杀相思 作者:陈小菜 文案 一刀春色的续篇。以七星湖为主体的故事。 基本上延续一刀的风格,只不过一刀是正中有邪,这个大概是邪中存正…… 有可能无意的神展开以及放雷,入坑需谨慎。 来个娘希匹的文案吧! 他看起来是个渣攻,但可能不是的 他看起来是个炮灰,但也大概不是的 他看起来是个贱受,其实或者更加不是的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错刀叶鸩离越栖见 第一章 凉风起天末,江湖秋水多。 江湖人话江湖事,说不完风雪八方命轻如草,却也饮不尽四海棣棠沧海一笑。 各帮诸派如风散又如云聚,流沙变幻,而层出不穷的武者新秀,或成为刀口一抹没有名字的血痕,或踩过无数血迹被镶嵌于高空,供人膜拜或是诱人刀矢。 二十年来少林武当屹立不倒,虽没有傲世奇才惊绝武林,但胜在一流高手簇簇拥拥,不见明月,却繁星满空。 经过多年前赤尊峰的南下数役,中原三帮四世家日渐式微,只余唐门仍是安静沉雄着一枝独秀,七大剑派覆亡近半,幸存的峨眉沧浪与点苍等派韬光养晦徐图崛起,虽说不上大放异彩却也人才未见凋零。 近年兴起的白道北斗盟以熠熠夺目之势,隐然成为中原武林最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而北斗盟主的身世却甚是尴尬,颇有耐人寻味之处,正是栖霞剑派的遗孤宋无叛。 昔年赤尊峰攻打上官世家时,栖霞剑派之主宋千峰率众投效归附,后被七星湖宫主苏小缺潜入诛杀,自此栖霞一脉一蹶不振名存实亡。 宋千峰死时,身边有个被他藏娇金屋的妓女名唤芳草,数月后芳草诞下遗腹子名唤宋无叛,孤儿寡母夜行无归处,露宿于一寺庙后门,不知是庙里一夜梵音诵吟太过宁和,还是庙中后院的莴苣竹笋太过清香,芳草猛的被激发了慧根宿缘,顿悟了。 天明时芳草将襁褓婴儿悄然放于寺门外,削发为尼远遁红尘。 芳草是娼妓从良,宋千峰是白道叛徒,有这样的爹娘,宋无判一出世便带着洗不去的污点耻辱。 但就这样的家世出身,居然能年纪轻轻的位居北斗盟主,而当年与栖霞剑派仇深得不共戴天的上官世家竟也默默雌伏,宋无叛的能力不是一个佼佼出群就能描摹得尽。 但无论宋无判的娘是娼妓还是尼姑,也不管世事如何兴衰跌宕,七星湖始终远踞南疆屹立不倒,既不犯人,也绝不允人来犯,既安静无争不动声色,又顶着个第一邪派的名头,源源不绝供应给江湖无数血腥妖淫的传说,匪夷所思好生惊怖。 二十年来,春山如笑湖光妩媚,但七星湖已经三易其主,传言第十二代宫主苏小缺杀沈墨钩夺位,而后庄崇光又诛苏小缺,居宫主位不满七年,却又被十四代宫主毒杀于床笫之间。 这般一个杀一个,好似拔了萝卜栽上蒜,一茬儿更比一茬儿辣,为此白道诸人表示压力有点大。 传言之所以被称之为传言,那便不止一个版本,江湖中人虽术业专攻于舞刀弄枪,但想象力一旦被激发,那也足堪写入话本小说,未必能洛阳纸贵,但用来下酒却是滋味十足,还不用花钱。 所以南疆附近的一个小酒馆中,三个衣衫敝旧的汉子围着一张四方桌,洋溢着快乐祥和的八卦气氛。 桌上只有两坛酒一碟子花生米,油腻腻的柜台后,掌柜的脸都苦得皱成了个风干橘子,看了看那几个汉子随身带着刀剑,却又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得格外殷勤的劝另一桌的一个少年人再加几个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苦瓜脸掌柜懂这个道理。 那少年穿着浅蓝色的茧绸袍子,很斯文秀气的模样,一双手更是白皙修长,毫无瑕疵,指掌间的动作,带着种奇特的韵致,道不尽的优美雅致。 在苦瓜脸掌柜热情推荐“本店三百年镇店之卤滴滴香浓的卤鸡翅”时,少年挥了挥手表示可以来一盘尝尝,随即掏出一锭雪白的小银锭子,态度谦和声音温柔:“大掌柜若是一个时辰不说话,这锭银子便归你。” 苦瓜脸立即叼了个铜钱,一张脸俨然成了貔貅的屁股,愣是找不着嘴,趴在柜台后看账本。 那桌三个汉子说得正入港,其中一个大嘴龅牙的压低了嗓门:“我倒是听说,庄崇光那妖物根本就没有死。” 另一个一字连眉的嚷道:“怎么会?他不死,哪里来的新宫主?七星湖可从来没有两任宫主都活着的规矩,疤瘌眼长疮坏到一起的事儿他们自己也受不了!” 蓝袍少年眼神微凝,慢慢咀嚼一片牛肉,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龅牙不屑的瞄一眼一字眉:“新宫主?哼哼,你知道这位新宫主姓甚名谁?我纵横江湖几十年,竟不知道七星湖的宫主还有藏头露尾连名字都没有的,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三头六臂见不得人么?” 另一个黄胡子得出结论:“我也是听说庄崇光不曾死,他只被一个极其宠爱的下属囚禁了数月,后来脱困而出,杀了那名男宠重夺宫主之位……” 蓝袍少年低着头,似在沉思。 一字眉不服气,道:“那为什么有传言说新宫主杀了庄崇光?我看你是割韭菜不用镰刀,尽他娘的胡扯呢!” 龅牙不耐烦道:“你还是嫩啊!这江湖上什么传言没有?前几天还听说苏小缺这妖人没死,跟那个姓谢的大魔头一起卖酒呢,你信么?还有人说我下个月就要娶桑家大小姐,当白鹿山桑云歌的大舅子呢!你信么?” 一字眉上下打量他片刻:“老子宁可信你要入赘七星湖,当那群妖人的媳妇儿!” 龅牙大怒,恼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扑上来就要厮打,黄胡子看不过眼,忙一把拦住:“行了!咱们中原三侠若是自相残杀,岂不中了那些邪魔外道的奸计?” 待他二人就坡下驴又作气哼哼状的落座,神神秘秘的一笑,道:“其实七星湖的宫主杀来杀去也不稀罕,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大概是他们太过妖淫邪恶,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因此历任宫主都是一群倒霉催的怪物。” “这话怎么说?”一字眉虽说内心崇高的力图成为白道中流砥柱,却也免不了有一丁点的似羡似妒的酸意:“七星湖不是富可敌国嘛,吃得好穿得好,要馒头有馒头,要豆浆有豆浆,还有馒头泡豆浆……吃饱了还有光屁股妞,要多骚有多骚……身为宫主,哪里会有什么不知足的?” 黄胡子笑得更猥琐了:“这好有一比,若你有一日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个有名气又有相貌的大侠客,财大气粗的去逛窑子,却发现自己被割了卵蛋……嘿嘿嘿,那算不算得倒霉?” 一字眉奇道:“谁这么大本事,把他们都给割了?” 黄胡子翻了个白眼,怒斥道:“你蠢不蠢啊!这是比方你懂不懂?” 好在龅牙聪明,忙接口道:“这我倒也略知一二,似乎七星湖每任宫主,都有些求而不得的苦楚,好比多年前的沈墨钩,恶事做了一辈子,临了却喜欢苏小缺,真是软刀子割头不知死,结果赔上七星湖不算,还把自己的性命给送在了苏小缺手里。” 黄胡子深以为然:“苏小缺却是自甘堕落,好好的白鹿山弟子丐帮少主,偏偏喜欢赤尊峰的魔头谢天璧,身败名裂后远遁七星湖,最后又与谢天璧翻脸成仇,战于雪山之巅,却被自己一手提拔的总管庄崇光趁机斩杀,连尸骨都找不见。” 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坏人总是要遭报应的,对这一点龅牙很高兴,兴致勃勃的说道:“庄崇光就更邪门儿更倒霉了,他这辈子,除了喜欢苏小缺,就是喜欢跟男人胡天胡地,偏偏这辈子都没跟苏小缺睡过一回……活生生给气疯了。” 三人说到这里,喜气洋洋的对视一眼,纷纷摇头叹道:“都是些什么妖物啊!” 龅牙很有远见的预言道:“我看七星湖如此乱七八糟好似踩翻了的豆腐泥,必定会被咱们北斗盟连根拔起。” 黄胡子深以为然:“贤弟所言极是!” 一字眉却有几分顾虑:“可咱们还不是北斗盟的人……” 龅牙一拍桌子:“宋大侠武功既高眼光也好,北斗盟又不是鹅食盆不让鸭插嘴,只要咱们前去投奔,他自然不会拒之门外!” 他们三个一边谈得眉飞色舞一边要趁机比别人多吃几粒花生米,却不曾发现那一直静静聆听的少年已悄然出门而去。 正是早春时节,七星湖吹来的风中满盈馥郁甜美的香气,桑云歌眉宇间却有些不耐烦的怒色。 他孤身小舟,已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数次手抚腰畔长剑,但看着前方桃红色浓雾,却不得不停驻静待。 七星湖山环水水抱山,本是四峰五山之中的幽谷碧湖,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途是条水路,穿岩洞绕石壁,更有一片绵延数十里的奇花异草掩映遮蔽,而水上终年笼罩一层桃花般美艳的粉色奇毒“眉间浮屠”,此毒便是唐家掌门亲至,也只能防不能解。 桑云歌在年轻一代高手中已是数得着的厉害角色,桑家更有取代辰州花家名列四大世家之势,但他再傲再狂,到了南疆七星湖,也只敢以白鹿山弟子的身份拜宫谒见。 白鹿山,武林唯一的圣地,不可撼动。 突然一艘铁舷小舟划破水面,从眉间浮屠中轻盈穿出,如一柄剪刀裁剪开整幅的丝绸,转瞬已至身前。 船头立着一位中年道士,坐着一个年轻人。 桑云歌定睛一看,只觉魅色逼人而来,一时竟有种呼吸不畅的晕眩感。 年轻人一身如墨如夜的纯黑丝袍,裁剪简单,通身别无装饰,连漆黑长发也只用一根纯黑丝带随意束起。 他未着鞋袜,双足如珠光映月琼枝堆霜,光这一双赤足,就让人萌生跪倒亲吻的欲望,勾魂摄魄之至。 见着桑云歌,年轻人并未起身,只淡淡问道:“白鹿山,桑云歌?” 他声音华美绮丽,有种天生多情的缠绵意味,但语调却切金断玉般利落清冷,透着股不容置疑的端严气度。 桑云歌一怔,不由得肃然行礼:“是,在下白鹿山弟子,辰州桑家桑云歌。” 目光略垂下避开那年轻人,桑云歌方注意到他身旁侍立的道人一身猩红道袍,背负银丝拂尘,面如莹玉,唇如涂朱,神采间精气充盈,想来就是那位通擅采补之术,人称血衣魔道的黄吟冲。 七星湖素来以道家为尊,分内外三堂,外三堂以须弥、绛宫、无漏为名,寓意为头顶、龙虎交会与精固神足之意,须弥堂为首,而黄吟冲正是须弥堂主。 能得须弥堂主侧立躬身,这年轻人的身份不问可知,桑云歌发烫的耳根一下褪去温度,惊道:“你……你是七星湖的宫主?” 年轻人微微一笑:“本座不像么?” 桑云歌忙摇头道:“不,不是……” 心中暗忖,传说七星湖历代之主,无论男女皆是颠倒苍生的倾城绝艳,看来众口相传,果不其然,只不过再怎么美色无边,都遮不住骨子里的妖邪戾气。 年轻人凝视着他,道:“你心里在骂我妖孽,是不是?” 桑云歌吓了一跳,颇有些手足无措,却激出了素来的骄傲不驯:“七星湖本就不是江湖正道!” 那宫主倒不生气,点了点头:“你说的很是……可桑少侠既然洁身自好,为何还要千里迢迢来求见我这邪教之主?” 第二章 桑云歌登时面红耳赤,想不到这人竟有如此绵里藏针的舌锋,满心想拂衣而去,却不得不忍气吞声,道:“宫主……” 突然觉得称他为宫主倒像自己入了七星湖一般,忙问道:“敢问宫主尊姓大名?” 那人道:“我叫错刀。” 略一沉吟,却转眼看向黄吟冲:“我姓什么?” 黄吟冲顿时就很尴尬:“宫主无姓。” 错刀眸光闪了闪:“崇光宫主喜欢别人姓苏,那我便姓苏好了,苏错刀。” 桑云歌呆了,看一眼错刀,又看一眼黄吟冲,黄吟冲微微闭目,点了点头,表示他没有听错。 桑云歌又静默了良久,觉得自己再跟这位刚姓了苏的宫主聊下去一定会发疯,于是迅速切入正题:“苏宫主,在下此来是为了桑家一名子侄,他前几个月孤身在南疆一带游历,近日却失了踪迹……” 苏错刀抬手打断:“这人姓甚名谁?年纪形貌?” 桑云歌欲言又止,只含糊道:“他是我远房表亲,年纪跟苏宫主大致仿佛,或许稍小一些……” 苏错刀不待他说完,淡然道:“桑少侠既是寻人,言语间又颇多不尽不实之处,这个忙,七星湖帮不了。” 说罢挥手便令小船掉头。 桑云歌大急,忙道:“等等!” 说话间双足一动,飞身而起,直掠向苏错刀那艘铁舷船。 黄吟冲冷哼一声,肩不抬手不动,银丝拂尘已在掌握,苏错刀却在他手背轻轻一按:“我来!” 只听一声清亮之极宛如凤鸣的拔刀音,苏错刀袖中一道光芒冷电般窜出,空气中暮春的暖意突然一变而成苍凉阴冷。 桑云歌见这位七星湖宫主亲自出手,心中惊惧,知自己冲动鲁莽了,但身为剑客,既已动手,便不能不战而逃,当下深吸一口气,灵台一片清明,呛的一声长剑出鞘。 苏错刀唇角微勾,柔声道:“看在白鹿山的份上,留你性命。” 他所用兵刃十分奇特,似鞭非鞭似刀非刀,灵动矫矢刚柔并济,刃色雪亮如银月,但呼啸掠空之际却隐隐生出一层猩猩血光,更挟带凤唳之声,宛如春山一路鸟空啼,节奏强弱暗合呼吸吐纳,激战中能使得对手沉湎其中,进而悄然扰乱心神甚至操控神智。 单这一件兵刃,便是夺造化之巧尽心机之极。 桑云歌有求而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出手伤人,因此一招锦绣万花三分攻倒有七分守,半空中连变三种身法,迅捷无伦,从狸猫翻到飞燕穿帘,再到八步赶蝉,但这招锦绣万花尚未使全,只觉肩头、足踝、腰侧一凉,三股阴寒充沛的真气锥子般直钻而入,刁钻如毒蛇,死死咬住给周身真气的催发。 桑云歌一刹那软弱如婴孩,毫无还手之力,啪的一声直摔回自己的船头。 勉力转头看去,见肩头足踝腰侧三处伤口,均是两寸长三分深,不差毫厘。 苏错刀神色不动的端坐如常,一条小指粗细的银色链子绕在手腕隐于袖中,看不出有多长,链子尽头握在掌中的却是一柄仅长尺许的奇形弯刀,刀柄打造成凤头翎羽,银光飒然流动,美得优雅而妖异。 几滴血珠悬在刀尖,畏惧似的颤了颤,慢慢滴入碧绿的湖水中。 桑云歌怔怔看了半晌,突然惊呼道:“凤鸣春晓刀!” 话音刚落,已是面如死灰。 桑云歌出身世家,后又受教白鹿山,见识本就不凡,何况凤鸣春晓刀的名气实在太大,因此能一言道破。 相传此刀是由铸刀大师灵犀子耗尽一生心血制成,以发妻独子为祭,刀出炉时恶煞冲霄鬼神夜哭。 灵犀子大悲而狂喜,心魂俱失,竟挥刀横颈,做了刀下第一个亡魂。 这把刀出世之残忍秉性之阴邪,本是一把受诅咒的魔刀,但因其华光璀璨因其玉笙清音,却拥有一个旖旎矜贵的名字:凤鸣春晓。 凤鸣春晓在反噬三位主人后,成为一把弃刀,再后来便悄然失去下落,不想却落入七星湖,成为第十四代宫主之刀。 苏错刀看着桑云歌的脸色,似乎十分欣赏且满意,悠然道:“江湖传言颇多不实……凤鸣春晓刀,据传伤及皮肉事小,阴气入体伤及经脉事大,这等传言……” 刻意顿了顿,笑吟吟的话锋一转:“却是真的。” 桑云歌眼中刚升起的一丝希冀顿时化为空洞,颤声道:“你……你是说……” 苏错刀漫不经心道:“桑少侠三年之内,内力断乎不能再有寸进。” 黄吟冲道:“桑少侠既敢在宫主面前撒野,三年之滞不过小惩大诫罢了……想必孟山主亦不会护短,途惹两派相争。” 他以外堂首座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对苏错刀既不僭越且十分贴心,对白鹿山则是不卑不亢又颇见威势,个中分寸拿捏极是漂亮。 苏错刀不禁颔首,道:“桑少侠,你若没有其他要紧事,便请回罢!” 桑云歌突然厉声直问道:“苏宫主!庄崇光是不是还活着?” 话音未落,黄吟冲脸色惨变,苏错刀眸中一道狠辣杀气骤然闪现,却淡淡道:“崇光宫主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相关?” 桑云歌情知再不能含糊,忙道:“我方才所言的桑家子侄……唤作越栖见,越表弟与贵派前任庄宫主仇深似海,近年江湖传言庄宫主并未身亡,我……我只怕他潜入七星湖伺机复仇。” 咬了咬牙,不得不和盘托出:“越家表弟恩仇分明,若庄宫主已死,他绝不会做出任何有碍七星湖之事,要是苏宫主发现越表弟的行踪,还请……千万手下留情,若能让桑家将他接回,桑云歌感激不尽!却不知……庄宫主到底是生是死?” 苏错刀很仔细的听罢,神色稍霁:“本座方才就说,江湖传言颇多不实……桑少侠何尝听过七星湖会有两任宫主共存的道理?” 说着衣袖一振,凤鸣春晓刀如活物一般倏然隐于袖中,笑问道:“越栖见容貌怎样?性情如何?武功是何路数?何时失踪?” 桑云歌略一犹豫,像是迫不得已向大盗展示珍宝,低声道:“他……他生性善良温和,武功却不高,音信断绝是在去年年底。” 苏错刀饶有兴致,与黄吟冲对视一眼,道:“你故意不提他的容貌,看来越栖见应该生得不错。” 桑云歌一愕,旋即目露怒色,好容易压下蓬蓬勃勃的杀意,忍气吞声的问道:“那……苏宫主可有他的下落?” 苏错刀作斟酌沉吟状,桑云歌更是紧张期盼,心跳亚赛擂鼓一般,不料足足等了盏茶时分,却听他正色道:“你眼巴巴看着本座做什么?本座怎会知晓那位越少侠的下落?或许桑少侠应该问问他本人才是。” 咚的一声,桑云歌连伤带气,终于晕了过去,恨透了七星湖,也恨透了恶劣到令人发指的苏错刀。 ============================================================== 小舟没入粉红毒瘴时,黄吟冲亲自点燃了一支白色蜡烛,这种蜡烛是从眉间浮屠中提炼而出,以毒攻毒,将弥漫船头的雾瘴化为一阵淡淡的无毒红烟。 苏错刀一双脚浸入湖水中,意态悠闲,笑问道:“那个叫做越栖见的,是不是你抢了回来?” 黄吟冲苦笑,道:“不曾。” 苏错刀思忖道:“外三堂近几个月新收了一批弟子。” 黄吟冲立即回道:“最新一批正是三个月前,共计四十九名,但来历都查得清清楚楚,绝无可疑人等。” 苏错刀低垂着眼睫,道:“那便是在内堂了……” 黄吟冲知他已有决断,当下笑道:“宫主今日,很给了白鹿山几分面子。” 苏错刀招了招手,令他坐在自己身旁,道:“白鹿山的面子,咱们自然是要给的。” 百余年来,白鹿山一直享有武林圣地之誉,身在江湖,却又超然于任何门派,地位尊崇之极,犹如明月朗照,群星自然俯首。 白鹿山历代山主均是难得一见的英杰,尤其是上代山主聂十三,天纵奇才大智大定,竟由剑破道由情入境,突破天人之限跃空而去,成就了江湖百年来绝无仅有的神话。 而七星湖虽为邪派,与白鹿山却有着近乎奇妙的缘分。 沈墨钩当年备受摧折时,聂十三曾允诺他可避难白鹿山,苏小缺更是聂十三的亲传弟子,虽说眼下白鹿山已由孟自在执掌多年,此人不似聂十三那等大江东去碧空无边的大气象,却是滴溜溜八面玲珑刚柔并济,这等人物,便是不刻意结交,也绝不该蓄意得罪。 苏错刀想着,不禁有些好笑:“桑云歌既已在我眼前出手,竟还敢存着切磋容情的意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样的蠢物居然是白鹿山弟子,孟自在的眼光,可真差劲得很了。” 黄吟冲笑道:“孟自在收的不光是桑云歌,更是辰州桑家,何况这小子的剑法也算不坏,你方才能一招制敌,多少占了兵刃的便宜……不过宫主,他既然对你不敬,你杀了他也不打紧。” 苏错刀懒懒道:“你当我是屠夫么?我又不爱杀人……虽然杀了崇光宫主,嗯,可那也是逼不得已。” 提到崇光,黄吟冲神情有些怔忡:“崇光……我常去泄雪清溪看他。” 眸中一瞬间涌出的悲伤之色,使得他看不出年岁的脸陡然有了几分苍老之态。 过了眉间浮屠,碧水上奇花异草丛生,织锦般艳丽妩媚,小舟轻敏快捷的跃过水面,七星湖一草一木一屋一舍,都熟稔得有如掌心的纹路,进了七星湖,一切都仿佛封印在一块缓缓流动的琥珀中,有种诡异却令人沉醉的胶着感。 而崇光这个名字,却将凝固的时光划开了一刀,昨日今朝,顿时有了牵绊和缠绵。 黄吟冲轻声叹息,当年脂醉花边的烟媚少年恍惚还在眼前,伴着那个深红锦衣玉雕雪琢的人影,笑容清丽,无比满足。 苏错刀默然片刻,问道:“你还想着崇光宫主?那你怪我么?” 黄吟冲眼神沧桑而明透:“怪你干什么?这是七星湖宫主的宿命。” “更何况你杀崇光,何尝不是崇光借你的凤鸣春晓刀以作兵解?其实自苏小缺离去,崇光就只是行尸走肉……他一直在等你那一刀。” 苏错刀抱着膝盖,神色间有几分孩子气的迷茫:“其实崇光宫主不必死的,我根本就没想杀他。” 黄吟冲心中一阵酸痛,不禁道:“可你夺位后,废掉他的武功,还用铁链将他锁在内堂地牢,痛加折磨……难道不是故意虐杀他?” 苏错刀打心底里委屈不忿:“那是因为我喜欢他……我喜欢崇光宫主,他对我如何你也看在眼里,但我一点儿不怪他,反而求了他很久,求他也喜欢我,可他偏偏不肯……我心里好生难过,只好先将他锁着。” 侧头回忆,一时甚是神往的微笑道:“那天我实在忍不住,就去强了他一回。” 黄吟冲的表情活像吞了整斤的铅汞朱砂:“你强暴崇光?你怎么敢!” 苏错刀奇道:“为什么不敢?他已是我的手下败将阶下囚。再说我是七星湖内堂长大的,崇光宫主传我廿八星经,没少跟我欢好过,黄堂主不也是他的入幕之宾么?” 黄吟冲简直想咆哮了:“那不一样!” 苏错刀道:“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那年苏宫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就变了性子么?可他是七星湖的宫主,又不是守寡的妇人,立什么牌坊?我便是强上了他,又有什么稀罕?” 黄吟冲摇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错刀,我看着你长大……说到天性凉薄,小缺崇光搁一起都赶不上你。” 苏错刀浓秀如画的眉轻轻一挑:“崇光宫主可比我心狠,他武功虽废,竟想用天魔大法想与我同归于尽……难道我不会防着他这最后一击么?他逼我如此,我只能用他祭刀。” 天魔大法与廿八星经并称七星湖的两大镇宫绝学,号称七星湖宫主的最后荣耀,据传是鬻卖灵魂而得的邪恶秘术,以自身为利器,抽干血气拔尽精魂,用以与死敌玉石俱焚。 苏错刀提及当日崇光天魔解体之险,犹有余悸的叹道:“谁让他不肯答应跟我在一起?不瞒你说,崇光宫主死后,我守着他尸身三天三夜都不曾离开,心里一百个舍不得……他美得要命,又狠毒得厉害,我那么喜欢他,他本就该喜欢我才是。” 黄吟冲看他委屈得理直气壮,又悲伤得诚心诚意,只觉眼前分明就是一只稚气未脱的野兽,透着股与生俱来的残忍天真,一时哭笑不得:“你这哪是喜欢……唉,你还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喜欢,更不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 苏错刀却笑了笑:“黄堂主既这样说,那你就是懂了?你既喜欢崇光宫主,为何不救他?” 第三章 黄吟冲静默了一瞬,淡淡道:“苏小缺一去,崇光已是疯了,七星湖之主,你比他合适……而且我以为你要逼问出伽罗真气的心法。” 此言一出,苏错刀亦是面色凝重。 七星湖历任宫主几乎都要修习廿八星经。 此秘经上应天象,以二十八星宿为名,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到了第七代宫主明蝉女手中,却因白道大举进犯无力支撑,无奈封宫自沉于黑水湖底,致使廿八星经也只剩苍龙七宿中的心宿篇及朱雀七宿中的鬼宿篇,成为残卷。 而心宿三星,相为月狐,狐者阴阳难定变幻无形,更兼狡诈阴狠性其性至淫,鬼宿四星,星光皆暗,中有一星团,晦夜可见,谓之积尸,又名天尸,含肃杀枯落之象,主嗜血滥杀。 这等残卷邪恶诡异,暗藏绝大隐患,但内功心法却又玄妙精深威力无匹,甚至与白鹿山的太一心经有一拼之力,江湖闻之而色变。 因此虽明知久习之下,免不了经脉爆裂而死,或是气脉紊乱而疯,但历任宫主却还是如蛾扑火,竟没有一个不甘冒奇险,犹如苗人养蛊一般。 后虽有沈墨钩惊才绝艳,想出以阴阳采补与精元鼎炉之法以作缓解,却终究还是功亏一篑不能彻底根除真气反噬之厄,为了不在溃决疯狂之下伤及苏小缺,自尽而亡。 苏小缺接掌七星湖后,感念沈墨钩之情,穷尽十年心血,创出贪海疑城心法,作为廿八星经的根基补正。 此心法取“填不满贪海,攻不破疑城”之意,“填不满”即为空,四肢经脉空而丹田满,如此便能真气归服,不至磅礴恣睢毁裂经脉,“攻不破”正是不为外物所动,存心头一点清明,故能真气随意,而意不入魔。 他本是白鹿山弟子,自幼修习的伽罗真气更是源自佛门精纯无比,因此基于伽罗真气而创的贪海疑城心法能正邪相济却煞补纯,使得廿八星经再无隐患。 只不过贪海疑城功成之日,沈墨钩白骨已如霜雪,庄崇光倒成了第一个受益者。 黄吟冲等七星湖股肱,知廿八星经已被贪海疑城所补,好比雪中得炭久旱逢雨,纷纷心怀大畅热泪纵横,得意忘形之余,却忽略了庄崇光的邪门性子。 虽说七星湖宫主几乎代代都是变态的自私鬼,但自私变态到庄崇光那样的,却也突破了七星湖的下限。 他这辈子唯一的爱好就是苏小缺,苏小缺是他的心,他的肝,他的宝贝蛋,他的心肝宝贝蛋创出的贪海疑城心法,自然该他一个人独享,别人想要染指,那是老猫闻咸鱼,嗅鲞啊休想! 即便黄吟冲伙同内堂总管与外堂其余堂主长跪大殿外,又有苏小缺遗命在手,庄崇光方勉强割肉放血般,将贪海疑城心法放置于黑水湖下仅宫主可进的优钵书阁中,却将心法中伽罗真气的篇章,当着黄吟冲的面撕下来烧成灰烬嚼巴嚼巴一口吞着咽下去了。 他是痴恋成狂,七星湖教众却是哀怨如狂,贪海疑城心法一失伽罗真气,好比空中建阁水里捞月,根基既无,又以何行功? 面对黄吟冲一张泫然欲涕的晚娘面孔,崇光微笑道:“黄堂主何必如此嘴脸?伽罗真气并非世间无双,小缺是从白鹿山学得的,我看往后谁想学,去求一求白鹿山也不打紧……再说即便学不到伽罗真气,只要是至精至纯的玄门正宗也可以,好比太一心经,或许比伽罗真气还要好呢。” 说着还捏了一把他精壮的胸膛。 黄吟冲并没有习惯性的回捏一把崇光,反而捂着胸口直往后退,七星湖列位宫主在天还是有灵的,责任当前,一代淫魔顿时贞洁得俨然一代圣女,拼命摇头道:“宫主容禀,太一心经可是白鹿山不传之秘……” 崇光面露倦色:“那我就管不着啦……偌大江湖,能比肩伽罗真气或是太一心经的内功心法想来应该是有的,或者你们拜拜菩萨,还能找到当年明蝉女遗失的廿八星经的全卷呢!” 见黄吟冲仍是站在眼前,突的勃然大怒,嘶声喊道:“贪海疑城心法是他为了沈墨钩创的,我知道,我也不稀罕!现在已经交出来了,你们还要我怎样?伽罗真气却是他亲自传给我的,也只传了我一个,现在他死了他不要我了……难道我唯一仅有的,你们也要夺去么?” 黄吟冲等人倒是十二万分的想夺,但怕夺这心法之前,已被他夺了性命,只得黯然作罢。 这段旧事苏错刀自然知晓,却道:“我囚他十日,并不曾问一句伽罗真气……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不肯说。他武功没了权势没了,却还是崇光宫主,到死都还是那样的骄傲狠毒。” 黄吟冲看着手里那杯葡萄酒,水晶杯子映得酒液鲜红如血的异常凄艳,低声道:“七星湖之主代代为情痴为情死……这难道是诅咒不成?” 苏错刀满不在乎道:“我不会。” 他纯黑的丝袍被风微微吹起,飘逸如云雾,黄吟冲目光温和的扫过他的脸,道:“为什么?” 苏错刀道:“我那么爱崇光宫主,杀他却也没有手软。” 黄吟冲笑,像是纵容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苏错刀眸光淡然:“我情关已过,不瞒堂主,杀崇光宫主那一刻,我心境灵台一片清明,廿八真气始成,贯通经络,洗骨炼髓,就是那一日,凤鸣春晓刀一扫黯淡,刀气化碧。” 凤鸣春晓刀是天下难得的奇刀,初始刀身墨黑无光,若能玄妙互通,以内息感应刀气,刃则成碧绿之色,再进一步,身刀相合刀随意动,即成雪亮银光,待刀术进为无上刀道之时,刃转为透明无色,即为巅峰大成。 听得这话,黄吟冲大为惊愕,一时笑容尽敛,难道世人最怕的情关之于他,仅仅只是武功修行的突破契机? 苏错刀看着无边湖水,道:“本派沈苏二位宫主,一惊才绝艳,一正邪双修,都比我强,但他二人沉溺情爱不能自拔,不以七星湖百年传承为重,错刀此生却绝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使得七星湖有半分危险。” ======================================================================= 七星湖芳草遍地,各种石子漫成小径,颇有曲径通幽之趣。 船至岸边,苏错刀起身,足尖一点船舷,已倏然落地,饶是黄吟冲见惯了,也只觉眼前一花。 苏错刀的轻功,已到了身由意动随心所欲的地步,姿态翩若惊鸿,速度更是神鬼莫敌的可怕。 黄吟冲看着他足踝处一道极细的红痕,却微微一叹,目中不忍之色一闪而逝。 苏错刀赤足甫一踏上石径,两侧便有下属躬身屈膝为礼,一轻衫广袖的人影飘然掠近,猫一样直投入他怀中,仰头笑道:“宫主,白鹿山弟子的资质如何?” 这人双眉修长入鬓,眸如秋水晶莹,面容本是稍嫌清冷的秀逸出尘,但一笑之下,却妩媚灵动耀目生春,正是内堂总管叶鸩离。 苏错刀伸手搂住他的腰,道:“聂十三余威犹在,白鹿山不可轻动,那名弟子的剑法根基不坏,就是人笨了些。” 叶鸩离笑着,转眼瞧见黄吟冲,忙道:“黄堂主,近日鸩离寻了个漂亮孩子,容貌既佳,且素日以黄精石乳为食,洁净无比,回头就送到须弥堂给你老人家瞧瞧。” 黄吟冲正要道谢,却听叶鸩离又笑道:“你老人家一边练功一边宣淫,倒是撒尿擤鼻涕,两头不耽误啊!” 黄吟冲也不惊讶他言辞忽雅忽俗,当年崇光在时,众多内堂弟子中,最为宠爱的就是叶鸩离,不光因为出水白莲般的相貌投了眼缘,他性情活泼言语不羁更是深得心意,而归根到底,却是少不得有些移情寻影的痕迹。 叶鸩离出身非同一般,他本是南疆某部土司之子名唤乌各,由第十一房小妾所生,那小妾貌若梨花不说,又是个冷若冰霜的性子,刚好土司大人天生一副犯贱脾气,受惯了妻妾们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偏偏就喜欢她秋风扫落叶般的冷酷,于是盛宠十年不衰,对乌各也是要星星不敢摘月亮的捧在手心里疼着。 小妾其实外冷内热,有一颗向往文墨的心,对文盲土司大人冷,跟一个读书人却热得能打铁,不顾三个月的身孕,趁着土司宴客,跟小白脸才子通奸,结果被心血来潮回房找她的土司捉了个现行。 土司大人不知道自己被带了多少次绿绸镶翡翠的帽子,又无意开不花本钱的衣帽铺,回头看了看乌各,愈发觉得那张白生生水灵灵的小脸没半分像自己,不禁十分不满怒发如狂,当着贵客的面,活生生掏出小妾的胎儿当场就泡了血酒,一刀一个宰了奸夫淫妇后,正要再剁了乌各——反正自己儿子十好几个,对这个既然起疑,干脆杀了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刀刚举起,人还没刀高的乌各几步跑过去,踏着一地的血,一把抢过酒坛咕嘟嘟大口饮下血酒,饮罢一抹嘴,伶俐的抱住土司的腿,又哭又嚎:“阿爹……阿爹!便是阿爹不杀他们,乌各也要亲手为阿爹杀了这两个贱人!” 土司大人愣了神,有些舍不得这个最聪明骄纵的儿子,但看看周围人的眼神,都藏着躲躲闪闪的同情嘲笑,还有直接往自己头上瞄的,心中不由得愤懑,难道老子头上有碧绿云气要升仙了么? 这等羞辱是个男人就受不得,土司大人又是一张说翻就翻的狗熊脸,咬了咬牙,一刀就砍了下去。 这小野种一死,疮疤也成了猛男的标志,杀奸夫,杀小老婆,连儿子都杀,这份光荣不可亵渎,谁还能私下戳自个儿脊梁骨? 看着雪亮的刀当头砍下,乌各也不哭了,只抬起手腕擦眼睛。 一直微笑旁观的一位贵客突然起身,一手握住刀锋,手掌与刀刃相触,竟发出金铁之音:“土司大人,既然这孩子你不要了,便送给我罢。” 土司一怔,他对这位贵客颇不敢招惹,当下收刀问道:“庄公子,七星湖要这兔崽子做什么?” 庄崇光笑道:“这孩子没什么心肝,是可造之材,我很喜欢。” 说着轻轻拉过乌各,问道:“你阿爹杀你,你就敢害他?” 乌各小身子一颤,却恨恨道:“假娘们儿,你怎么知道!” 崇光听他言语凶恶无礼,心中更增几分喜爱,从他衣袖里捏出一条细细的小蛇:“白玉金钱蛇,被咬上一口,那滋味可妙得很哪,你抬手擦眼泪时,袖口正对着你阿爹,待这小东西窜出去……你阿爹虽不至被毒死,一番苦楚却是免不了。” 土司又惊又怒:“小兔崽子,你敢害我?” 乌各立即反咬一口:“你是我阿爹,我是兔崽子,你就是兔儿爷!” 土司暴跳如雷,崇光却乐得如获至宝,原本用以购买草药的两千两黄金外,格外又加一千两,算是土司大人卖儿子的钱。 带乌各回七星湖之时,柳叶如裁,玉笛声悠扬,山幽水静。 崇光看着他钟灵毓秀的小脸,柔声道:“给你改个名字,叶鸩离,柳叶的叶,空山影离,好不好?” 叶鸩离看他一眼,小嘴一抿:“我不识字。” 土司大人是大文盲,他理所当然是小文盲。 崇光为之愕然,随即大笑:“那就不必识字了,我教你武功就是。” 结果叶鸩离一直文盲到崇光被杀,好在他记忆惊人心眼又多,倒也不吃亏,除了不认字,武功杂学均是矫然群伦,更因心性阴狠,独独专精于连下九流都不齿的幻蛊之术。 待他居内堂总管之位时,苏错刀道:“你如今手头事务繁多,只靠记性总有不便之处,还是认认字的好。” 叶鸩离愤愤然委屈道:“你以为我不想啊,崇光宫主对我那是白糖包砒霜,本来就没存着好心,一双眼睛更是疤瘌上长疮又坏又毒,四面八方无所不在,我哪敢偷学!” 崇光眼光确实毒,最起码叶鸩离就应了那句没心肝。崇光对他既有救命之恩亦有收养恩宠之情,可他帮着苏错刀废掉崇光时,没半点手软。   第四章 此刻苏错刀见他对黄吟冲亲热细心,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脸,意甚嘉许。 黄吟冲在七星湖的地位非同一般,身为外三堂第一堂主,武功深不可测尤精水战,且资历最深,历经沈苏庄三任宫主,今日外三堂的精英,多半出自他的手下,堪称七星湖的柱石骨架。 更何况此人不光忠心可靠,且性情风趣好色如命,对着当年崇光宫主都敢存觊觎意淫之心,行风月销魂之事,美其名曰这是为了炼气化神修行得道,而苏错刀叶鸩离,几乎是他眼看着长大,其中屡有险处暗流,他亦不动声色的护持一二。 因此待苏错刀执掌七星湖,三人之间隐约有种不需言传的信任亲密。 黄吟冲眨眨眼,笑得风流不羁:“鸩离越来越懂事,不过你自己怎么不去须弥堂?论及容貌,放眼七星湖,有谁能及得上水妖叶鸩离?” 叶鸩离年前随黄吟冲北上,金江击退北斗盟后,一身银白鲛衣湿淋淋的跃上船头,口中衔着尺余利刃,鲜血兀自顺着刀锋滴滴滚落,衬着他如画眉目黑发玉颜,白道幸存诸人看着只觉心胆俱裂,故有水妖恶名流传开来。 叶鸩离从小就是伶牙俐齿,靠在苏错刀身上,柔声道:“我就是怕黄堂主见着我去一时心魂俱迷,或许就堪破玄元大关驾鹤升天,虽说也是一段佳话,但自此须弥堂无主,宫主少不得要罚我。” 黄吟冲不负所望的淫笑:“你是欺我老了,消受不了你这样的美人是么?你还小,不明白老人家的好啊。” “马上风死得好么?” 苏错刀笑吟吟的听着他们一老一少贱兮兮的斗嘴,一边慢慢前行,绕过一处竹林山壁,便是宫主寝居。 此处居所为沈墨钩亲自设计,他着实是不世出的人才,诸事杂务无所不通,品味更是高雅绝俗,这居所前三间均依山壁而建,结构精妙天然,远远看去完全隐于佳木花障中,石门一开却又是别有洞天精丽奢华,掏空山壁成回廊曲径,有花圃竹林、流水清泉,各色鹅卵石铺就的羊肠甬道弯弯曲曲通往其后三间精舍连着卷棚。 到石门口,黄吟冲依规矩止步停足,正要告辞,只听苏错刀轻声道:“伽罗真气一事,黄堂主不必忧心。我倒觉得崇光宫主所言甚是,贪海疑城心法所依托者,只需是淳和平正的内功,没有伽罗真气,未必就没有其他合用的真气,我既为宫主,总会为七星湖寻到,将贪海疑城心法补足。” 话说得轻描淡写,黄吟冲却是心中一凛,随即颔首微笑:“有宫主如你……实在是七星湖之幸。” 苏错刀之能,最了解的莫过于黄吟冲,因此即便有资历有能耐,也从不逾矩而行。 庄崇光则是直到被制时方幡然醒悟,身边竟养了只如此可怕的毒蛇猛兽,却已被干脆利落的一掌震散浑身经脉废掉武功,从此回天乏术悔之晚矣。 眼下苏错刀既说要补足贪海疑城心法,他的性子一向是言出必行行则必践,优钵书阁中,迟早会出现一册足以匹敌伽罗真气的内功心法。 看着苏错刀与叶鸩离的身影隐入石门,黄吟冲不禁有些出神。 苏错刀年幼即随一群孩子被收入内堂,内堂素来是杀人不见血的争宠战地,能在数年间脱颖而出的自是一步登天,或许就能被总管瞧中纳在身边,成为下任总管乃至宫主的待选者,便是没这等青云之运道,斩经所、书阁、医舍或是分至外三堂亦是好去处,但若泯灭众人庸庸碌碌,多半就要沦为侍从贱奴甚或鼎炉器物,那可就是命如草芥任人践踏了。 而当时的总管庄崇光从不弹压这种种鸡飞狗跳的纷争,只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以乱治乱。 因此济济一堂的一群孩子,纷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便是只蛤蟆都硬要蹦跶出凤凰的劲儿来,阴的阴坏的坏,强悍的强悍变态的变态。苏错刀却是哪样都不沾,不显山不露水,什么也不争不抢,似毫无出色之处。 这已足够让人瞧不起了,偏他一张脸又生得精致华美无可比拟,阅尽春色的黄堂主见后若有所思:“这孩子通身的气质……竟有昔年沈墨钩宫主的几分遗风。” 无心一言仿佛茅坑里扔了块大石头,顿时引发群情激愤且振奋,众人又妒又恨,人人得而欺之,你若今天不曾为难苏错刀,都丢人得不好意思跟别人打招呼,连叶鸩离养的小哈巴狗,都只欢天喜地的追着苏错刀咬。 两年后打扫战场,一群孩子已折了一半,有犯错被弃的,有被毒杀的,有练功走火入魔废掉的,有切磋中伤重不治的,但种种原因出局的孩子里,却没有苏错刀。 黄吟冲无意发现,已崭露头角螃蟹一样横着走的叶鸩离,乖巧的蹲在苏错刀面前,小狗般睁着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看着他一脸紧张讨好。 苏错刀端坐在脂醉花旁的石头上,下颌微抬,伸手矜持的摸了摸叶鸩离的小脑袋,叶鸩离立即甜蜜的笑成一朵花,轻轻捧起他一只手,嘴唇贴上手背,神色又敬又爱,又亲又畏。 黄吟冲看着这仿佛仪式的一幕,扬了扬眉毛,悄然避开。 又过一年,苏错刀成为庄崇光座下第一弟子,得传廿八星经。直到此时,庄崇光才发现这孩子武学天赋高得惊人。 而默默注意了这孩子数年的黄吟冲在心里对苏错刀如此评价:冷静、缜密,一击必中,天性凉薄,命定的七星湖之主。 至于聪明与否,手段如何,那都已无需再提。 唯一所虑,便是历代宫主情劫难解,只盼着苏错刀这一生都不动情。 走到精舍外,暮色降至,西边却有层层乌云接着落日,苏错刀突然停步,道:“今夜大概有雨。” 叶鸩离看了看不远处莲池上低飞的燕子,不禁蹙眉,道:“这场雨多半还小不了……错刀,你腿疼不疼?” 苏错刀点点头:“惯了。” 指了指脚下石子甬道,道:“你就在这儿跪一夜罢。” 叶鸩离一愕,却立即掸衣跪地,双膝磕在鹅卵石上,不露半分怨色痛楚。 苏错刀一根手指抬起他的下颌:“知道为什么要罚你么?” ================================================================== 叶鸩离咬了咬嘴唇,有些忐忑不安:“宫主罚我,肯定有原因……可我猜不着。” 求道:“恳请宫主告知鸩离,我……我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愿让你有半分失望……” 苏错刀凝视他片刻,眼神深邃幽冷:“我在想,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昔日崇光宫主座下的内堂总管,连七星湖飞进的一只苍蝇都知道是公是母翅膀厚薄,你呢?内堂十八天馋君,专为打探消息行踪而设,你都让他们跳了黄堂主的丹炉,还是做了阴堂主的蛊人?” 说罢拂袖而去:“先跪着,明早再来见我。” 淋了一夜雨,更惶惶然担足了一夜的心事,叶鸩离脸色惨淡,双足踩上屋内柔软的地毯时,只觉膝盖针扎般刺痛,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定,苏错刀闪身上前,一把扶住他,淡淡道:“知错了么?” 不曾料到苏错刀待自己仍是这般温柔,叶鸩离一惊,旋即大喜,沾上了嘴的麦芽糖一般,几乎化在他身上,又好似死鬼还了魂,秋水明眸中登时流光溢彩:“嗯,近日鸩离处置内堂事务,颇有疏漏之处,请宫主降罪!” 苏错刀道:“既往不咎,再说已经罚过你了。” 说着衣袖轻动,一只小小的药瓶滚入叶鸩离手中:“去涂了膝盖,就不会再疼。” 叶鸩离握着药瓶,眉眼笑得弯弯的,更不敢忘了正事:“宫主,内堂是不是进了钉子?” 苏错刀半笑半讽道:“不错,叶总管还不算蠢到无可救药。” 踱开两步,陡的敛了笑意:“给你十天时间,辰州桑家的表亲越栖见,将他所有情况收集成册,放到我的案头,做得到么?” 叶鸩离神色坚定,道:“是,十日之内,越栖见的出身经历、武功喜好,包括越家一切相关,属下不会有任何遗漏!” 苏错刀低头亲了亲他的嘴角:“真凉。” 下了整夜的春雨兀自绵绵不尽,听着这样缠绵细腻的雨声,连脚趾都酥痒难耐的蜷曲起来。 苏错刀慢条斯理分开叶鸩离的唇,手指也伸入到衣衫里流连抚摸。 他的吻是极品的媚药,唇舌是无数蘸满蜜糖的灵巧钩子,一个吻就像一场酣畅淋漓的欢爱,轻易的让叶鸩离发出沙哑甜美的呻吟,湿衣下冰冷的身子着了火般轻轻颤抖,眼角都飞起一片薄薄的绯色,双手勾住苏错刀的颈子,急切的索取更深入的侵犯。 苏错刀一吻既罢,便避开叶鸩离迎上来的软滑舌尖,一手扣着他的腰,毫不温柔的反压在桌上,慢慢整理他散乱的衣襟。 指掌羽毛般在叶鸩离赤裸的肌肤上一点点拂过,指尖所到之处,像是探索,更似吞噬,这样的摸法,感觉下一刻就会被他强势火热的进入抽插,叶鸩离恍惚已经融化成了一滩水,敏感得惊人,不由自主眼睫湿润,哆哆嗦嗦的抬高腰肢,道:“错刀,求你……” 他动情之下,肌肤显出奶油般柔嫩细腻的光泽,苏错刀爱不释手,玩笑道:“貌若冰雪却天生内媚……难怪黄吟冲对你念念不忘,我迟早有一天挖了他那对色迷迷的眼睛。” 口中如此赞着,却将他衣带牢牢系好,捞起他绷紧如弓弦的腰,喝道:“站好!” 叶鸩离双腿软得根本站不住,只得伏在他的肩头,咬牙切齿,像是被夺了食的野猫,道:“你又不给我!” 苏错刀嘴唇拂过他晶莹如玉的耳垂:“再忍一忍。” 叶鸩离耳朵红了,低声道:“得忍到什么时候?” 苏错刀笑着托起他的下巴,道:“等你廿八星经的底子打好,或者……能在我的阳春双修术下,固守精关元阳不失。” 叶鸩离眼睛一亮,似喜似嗔:“你要传我廿八星经?” 贪海疑城心法的总决中提到,廿八星经修为的精进,离不开采补之术,而采补得来的真元多少有些驳杂各异,要想使得异种真气与自身融为一体,就格外讲究自身底子的精纯,最好的法子便是以自身丹田为鼎炉,真元为火种,如此能将采补得来的真气煅烧提炼,从而水乳交融完美契合。 因此修习廿八星经之前,若元阳丢失守不住精关,终其一生,廿八星经都只能停留于邪气一路,无法到达堂皇巅峰,庄崇光便是一例,否则也不至于被苏错刀一击得手身败而亡。 当年崇光知道此节后,因最是偏爱叶鸩离,当即传令内堂,绝不许任何人碰叶鸩离一根手指,敢染指轻辱毁他修为根基者,一律锁了琵琶骨关入黑水湖水牢。 于是叶鸩离就被迫冰清玉洁了。 崇光不喜苏错刀,但也深知此人可堪大用,实为七星湖薪火相继的绝佳人选,于是便琢磨了一个损招儿,在传他廿八星经的同时,授以阳春双修术。 如此一来,就好比决斗场上枭兔相搏,枭鹰大发慈悲的扔给小白兔一把砍柴刀,且不论他会不会用,刀法如何,总之自己算不得胜之不武了,欢好之际他若还是守不住,沦失元阳,自己也理直气壮,即便苏小缺回宫,也不能怪自己私心好恶任性妄为。 谁知苏错刀还真是一个狠角色,白兔皮一脱,心中严守一点清明,阴阳采补之术进境神速,风月场中红绡帐里,竟死活没有吃下庄崇光的这一记毒手暗亏。 叶鸩离深知他昔日之艰难,不由得百般滋味如海水涌潮,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瞬也不瞬的凝注于他。 七星湖宫主与总管之间,常有肌肤之亲,有过心甘情愿的身体亲密,无论爱与不爱,彼此心里都会存着一丁点儿的温柔。 而在波诡云谲的七星湖乃至江湖,这一丁点儿的温柔,往往能扭转乾坤峰回路转。 苏错刀却为了自己于武学上不存桎梏隐患,将两人的欢好交合一推再推,叶鸩离只觉心里暖洋洋的熨帖,更涨满一种难以言传的充实喜悦,一时竟有些惶恐不安的患得患失,情不自禁已单膝跪倒:“错刀,小时候你把我按水里差点儿憋死我的那次,我就偷偷告诉自己,叶鸩离这辈子,都要跟你芭蕉开花一条心,你……你不用对我太好……” 苏错刀道:“咱们是亲人,阿离,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第五章 七星湖虽风景如画,可人却非画中人,吃喝拉撒睡的人间烟火一样也少不得,因此内堂最角落处,有屋舍十余间,便是掌控口腹生死的重中之重的厨房。 厨房诸人都不会武,但也有一番规矩,能上灶台的掌勺掌案头一等,手脚麻利能干活的第二等,劈柴的烧火的洗碗的等杂役自然居于末等,而杂役之流亦看资历能耐,此刻团团围着桌子坐着吃饭的,便是杂役中的精英名流少林武当了。 阿西是年前刚到的簇新人才,人也生得白净秀气没爪没牙的,因此轮到他吃饭时,只剩了糙米饭半碗,还被阿东扔了一把沙土。 原本厨房最是饿不死人的所在,大灾三年,大师傅都能混个肚儿圆,可阿西千不该万不该,得罪了司职处理残羹冷炙的阿东。 阿东苦恋点心厨娘小喜鹊,小喜鹊一双大眼睛亮得赛月亮,眼神却一抹黑的不好使,竟然看不上一身王霸之气筋肉汹涌的阿东,独独对个瘦麻杆儿小白脸儿的阿西青眼有加,还偷偷请他吃过鸳鸯豆卷。 于是醋海无边食色性也,阿西阻了阿东的情路,阿东就立誓要扼杀阿西的胃。 阿西捧着半碗脏污了的米饭,淡淡一笑也不争论,待阿东去打扫时,径自走进小喜鹊的那间厨房,找出一把粳米放在小炭炉上炖着,一边洗了七八颗大枣切了一小截山药扔进锅里,待锅开了又小火煮上片刻,用井水淘去糙米饭里的沙土,把糙米饭倒进去,放十来粒枸杞。 锅里米粥渐渐散出清甜的香气,阿西放眼一瞧,见案板上放着一堆带壳胡桃,想是小喜鹊一会儿要做胡桃酪,当下也不闲着,用小锤子一粒粒砸开剔出肉来,手指倒是出奇的灵巧,胡桃皮本不易剥离,一般都需热水浸泡,他只是在掌心轻轻一搓,便露出白生生的胡桃肉来。 不多时粥已熬好,阿西从碗柜中取出一只豆绿瓷碗,刚盛了一碗出来,一条人影突地闪身进来,道:“小喜鹊,楚姑姑要的甜品……咦?你是谁?” 阿西见来人却是个小姑娘,梳着个一丝不乱的双丫髻,打扮得十分整洁,笑道:“我叫做阿西,也是厨房的人。” 小姑娘眼睛骨碌碌一转,瞅见了那碗粥,忙捧起放入提篮中:“我去啦,姑姑等急了会生气的,记得让小喜鹊别乱跑乱玩的。” 说着下巴一抬,骄傲得像一只孔雀,撅着屁股跑了。 阿西又是一笑,觉得这小姑娘甚是可爱,另盛了粥出来吃着,心中有些奇怪,小喜鹊平日极少不在厨房,倒不知今日跑去了哪里,若不是自己刚好熬了粥,什么楚姑姑那儿恐怕交代不过去。 吃完了粥,洗刷好锅碗,只听脚步声响,却是小喜鹊气喘吁吁的赶了回来,一看见阿西,立即瞪大了眼睛:“是不是阿东那个毛茸茸的狗熊又欺负你?” 阿西指了指小桌子上的半碗粥,笑道:“没有,我只是想煮粥喝……给你留了半碗,春天喝些大枣山药粥,最是安中养脾。” 小喜鹊一撇嘴:“你又替阿东说话……总这样好心肠,容易被人欺负啊。” 阿西微笑着摇头:“阿东又不是什么恶人,他只是喝醋罢了。” 小喜鹊脸一红,捧起粥碗尝了一口,赞道:“你煮的东西清清淡淡的,但是越吃越让人想吃。” 一眼瞧看那堆胡桃肉,登时捶胸顿足的面色变了:“糟了糟了!刚才林管事让我去领赏银,我都没来得及给医舍的楚姑姑做甜品!” 阿西忙道:“别急……那小姑娘拿走了一碗粥,应该能混过去。” 说罢起身道:“我去劈柴了,又用了一回你的厨房,真是多谢!” 小喜鹊看着他的背影,撑着腮帮子呆呆的笑,她本是书香人家的出身,眼光自有独到之处,一直觉得这个阿西并非寻常人物,虽从不显山露水,更无锋芒桀骜,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谦谦如玉,相处之下让人如沐春风。 阿西劈柴不吝力气,双手举着柴刀,一刀下去喀喇一声,木柴便分成两片,不到一个时辰,已累出了一身的汗,正要起身去喝一口水,一抬头,却见身前丈余处,立着一个白衣如雪的清丽女子,不禁吓了一跳,柴刀也脱手落地,差点儿砸到自己的脚。 那女子柔声问道:“你叫做阿西?” 阿西见她言语温和,心中稍安,道:“是。” “方才那碗粥,是你煮的?” “是。” “为什么要放大枣?” 一阵轻风吹过,阿西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心念一动,详详细细的解释道:“大枣性甘而平,平胃养脾,通窍补血……至于山药枸杞等物,也颇适用于春日饮食。” 女子眉梢轻轻一扬,问道:“春日有什么讲究?” 阿西安静的垂着手,道:“春日肝气当令,肝气过旺有伤脾胃,饮食需少酸而多甘,山药有健脾益气之功,枸杞有明目润肺之效。” 女子嗯的一声,道:“不错。” 说着足尖一点,飞身跃起,折下一根青翠的树枝,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锋利的银刀:“切成段,每段七分长。” 阿西接过,就在劈柴的木桩上放好树枝,席地而坐,悬着手腕一刀刀不疾不徐的切了下去。 他虽是庖厨杂役,一双手却美如甜白玉雕,十分引人注目。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阿西抬头道:“好了。” 女子垂目一瞧,又道:“每段剖为八份。” 阿西依言而行,树枝只有小指粗细,均匀的剖开为八份算是个精细活儿,他切得不快,手却很稳定,呼吸亦不见乱,毫无心浮气躁之相。 白衣女子凝目而观,甚是满意,问道:“你学过医?” 阿西不急于作答,待最后一段剖完,方道:“父亲去世前,曾学过几年。” 女子点了点头,道:“会不会武功?” 阿西略一迟疑:“懂得穴位经脉……算不算会武?” 女子展颜一笑:“好,跟我来!” 说罢转身而行。 阿西忙道:“姑娘,我是厨房的杂役……不能擅自离开这里。” 女子回头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叫我姑姑。” 阿西早已猜到,却作恍然状:“楚姑姑?” 女子一笑:“倒也不笨……我便是楚绿腰,往后你就是我医舍的人。” 阿西心中怦怦乱跳,又是激动又是紧张,自己今日无心之举,竟真的能离开厨房,进了七星湖的医舍。 医舍地势极佳,隐于一带山岩藤萝内,十来间竹屋错落相结,占地七八亩,药圃院落一应俱全,屋前有溪水潺潺,屋后林木森森。 一进医舍,楚绿腰便吩咐道:“孔雀,先带阿西去洗浴,换了衣衫再来见我。” 阿西定睛一瞧,不由得笑了,这孔雀正是方才去厨房的小姑娘,名如其人,竟真的叫做孔雀,她正鼓着腮帮子瞪着自己,待楚绿腰一离开,便叽叽喳喳的抱怨道:“你笑什么?哼,厨房的人,也配来医舍么?阿二吹笙滥竽充数罢了!” 阿西不接茬儿,只道:“劳烦姑娘。” 孔雀一拳打在棉花上,气道:“谁许你叫我姑娘的?你哪只眼睛见我是姑娘了?” 明明是个相貌甜净的小妞儿,还不许别人称她姑娘,这幅气哼哼的模样愈发可爱了,阿西笑着从善如流:“那就劳烦孔雀……” 孔雀一扭脖子,转身引路,嘟囔道:“姑姑从来不在外面找人进医舍,你到底有什么稀罕的地方?我可瞧不出来……也就笑起来特别讨人厌罢了!” 说着却忍不住,斜眼偷看阿西的笑容。 阿西生就一双鹿一样的眼睛,瞳孔乌黑温润,眼角的弧线微微有一点的下垂,本就温柔无辜之极,笑起来更是水光流动,曙光破晓一般。 碎石小径旁有花树垂下低低的枝条,阿西默不作声的为孔雀伸手拨开。 孔雀大为惊异,这些花枝以她的身手,自然能轻易避开,也从来没有人为她多此一举的拨开过。 虽是江湖闻之色变的邪教门人,孔雀却也只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是刚萌芽的花朵,稚气的孩子,完全抵抗不了被人呵护体贴的感觉,在阿西只是随手而为的寻常,但在七星湖,却十分稀罕,且格外的诱人。 孔雀天生性情活泼,既感觉到阿西的善意,一时就抿了抿嘴唇,笑靥如花了。 挽起他的手,说道:“阿西,你到咱们这儿,可算是一步登天……别看楚姑姑不过三十岁,却是当年苏宫主的亲传弟子,和庄宫主一辈,内堂上上下下,都要尊她一声姑姑的,便是现任的苏宫主,对她都客客气气呢!” 阿西点点头,看她兴奋得红扑扑的脸蛋,笑道:“你以后也要当孔姑姑么?” 孔雀不好意思的跺了跺脚,悄悄说道:“楚姑姑夸我有天分,就是定不下神,先收了我当徒儿,要再磨我几年才传医术……可我武功却是极好的,宝塔顶上的宝葫芦,尖上拔尖呢!” 阿西对武功似乎不感兴趣,问道:“苏宫主的医术……是不是比楚姑姑还要高些?” 孔雀歪着头一想,道:“以前的苏宫主自然高,现在的苏宫主却只懂个皮毛,他……” 说着四顾瞧了瞧,方压低了声音道:“宫主他讨厌医术。” 阿西淡淡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医者之道,便是济世活人的仁术,苏宫主连医术都讨厌,难道他不光草芥人命,对自己性命也满不在乎?” 孔雀一愣,道:“也不是……姑姑曾经告诉我,宫主说医者得存仁心贵人命,但七星湖医舍却是救人少而害人多,与医道全然背道而驰,他身为七星湖的宫主,就不必再去玷辱医术了。” 阿西静默片刻,轻叹道:“如此说来,苏宫主倒是个明白人……却不知庄宫主又是何等风采?” 孔雀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庄宫主对医术一窍不通,却喜欢逼着楚姑姑炮制毒药毁人肢体……” 小声道:“姑姑很不喜欢他……孔雀也恨透了他。” 阿西仿佛感觉到孔雀的恨意,声音有些凉丝丝的发颤:“他已经死了不是么?” 孔雀略一迟疑:“……我不知道。” 阿西心头一紧,喉咙里只觉又苦又涩:“他还没死?真的还没死?” 孔雀小脸惊恐得都扭曲了,握着阿西的手狠狠掐进了肉里,极轻极快的说道:“宫主不许别人说……我也不知道庄宫主到底是死了,还是被宫主关了起来。” 说罢心有余悸,央道:“阿西哥哥,你问我我才说的,这已是犯了忌讳,你以后可千万别再随便问这些……也别告诉别人我跟你说了,我着实害怕……” 阿西心神不属的点点头:“嗯,我绝不会透露给别人知晓。” 孔雀放下心来,却再也不提原先的话题,嘀嘀咕咕的告诉阿西医舍里谁勤谁懒,谁漂亮谁难看,谁嘴大谁指头短,谁是马屁精谁是二百五。 阿西听了,默默记下,心中好生感激孔雀。 待安置好住处,洗换一新的阿西穿着柔软的白色衣衫,站到楚绿腰眼前,楚绿腰眸光如水般微微一动,赞道:“很有些翩翩公子的模样……阿西你多大了?” 阿西微笑道:“十七了。” 楚绿腰的目光含着些探究的意味:“可你性子沉稳安静,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一般来说,这句话在医舍会得到三种回答。 “我就是十七。” 这是榆木灌上铁汁再晒干的脑袋的答案。 “楚姑姑医术通神,不也正值妙龄么?”蕴攻于守的拍马了无痕的答案。 而最正常最令人满意的答案,应该是乖乖打开话匣子,将所有的身世过往来个清水出芙蓉竹筒倒豆子,从而皆大欢喜。 阿西看着不是个笨蛋也不是个屁精,因此楚绿腰撑着下巴,等的就是第三种反应。 阿西嘴角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文雅致,却只简简单单的应道:“楚姑姑谬赞了。” 楚绿腰秀眉微微蹙起,打量他片刻,轻声道:“惜言如金么?也好……我最不喜欢多嘴多舌的。” 第六章 第二日便将阿西带在自己身边,悉心教他对各色药材的晾晒研磨、甄别炼制,两人气质言行颇为接近,都是温和而疏淡,相处之际,几乎不用磨合,自有一种默契。 过得两三个月,楚绿腰便将阿西视为最得力的弟子,各种医道技巧绝无保留的一一传授。 阿西渐渐发觉楚绿腰的药术手法与寻常医者截然不同,与自己自幼所习却如出一门,甚至隐隐有互为补证之意,心中只惊疑不定,更有一种惶惑难安的惧意。 这夜药圃中十株地涌金莲草即将结籽,地涌金莲草秉性最热,正午采其嫩叶,能炼制腐肉沸血之毒,而深夜子时结出的草籽,却是清凉解毒的良药,但新出草籽一炷香之际若不摘下藏入水中,便会枯萎干瘪再无用处。 楚绿腰对阿西的细心颇为看重,便让他熬夜守着,及时将刚出的草籽摘下,泡入净水瓷瓶。 入夜后,医舍格外静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侧耳能听见不远处流水轻盈的跳跃,阿西盘膝席地而坐,两指间拈着一支银针,静静揣摩楚绿腰的施针手法,针尖劲力刺破空气,发出嗤嗤的微响。 大概白日里太过辛苦,亦或是周遭草药有宁神安眠之效,阿西只觉眼皮沉重,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已睡了过去。 梦中身体融化为一片羽毛,飘飘荡荡回到了自己最牵挂最向往的地方。 阔别十年,但家里的一屋一舍一桌一椅,还是熟稔得仿佛手心的掌纹。 铺开床铺上的那条被子,翻到被角处,那里有母亲亲手绣的一只碧绿的蝉,眼睛是两粒小小的黑水晶,活灵活现的看着自己,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去。 情不自禁把脸埋进被子,触感一如记忆中的光滑温软,像是躲进了一朵云彩。 后院立着高高的秋千架,年幼的自己一脚踩上去,笑得像是风里挂起了一串纯银的铃铛,那时候的阿西爱说爱笑爱撒娇,挑食得厉害,不吃萝卜不吃韭菜,牛肉只肯吃嫩嫩的腰子肉。 秋千越荡越高,越悠越快,秋千上小小的身子几乎与地面平着,自己竟还大胆的伸出手,去捉梧桐树上一片新引的叶子。 指尖碰到树叶,脚底却是一滑,一跤直跌了下去,惊呼声中,落到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惊魂乍定的睁开眼,却见这人身穿深红锦衣,容色皎皎如冰雪,周身萦绕着竹叶的清冷气息,若有似无。 他轻轻放下自己,微笑着蹲下身,展开自己的手,仔仔细细的摩挲良久,问道:“好孩子,想学医术么?” 他的身影氤氲着淡淡散去,黑暗如潮水悄然吞没了自己,再定睛看时,却身处阴冷窄仄的柜子里,一个陌生的声音正歇斯底里的尖声大笑:“我知道他来过……苏小缺为什么要在你家逗留整整三日?他去了哪里?” “不说是么?好,我庄崇光最喜欢嘴硬的人物……越夫人花容月貌,越大侠更是龙精虎猛,凭二位的资质,倒也能进七星湖当一对儿贱奴……本座看了,都心旌摇动魂不守舍呢……” 父母的惨叫呻吟与那人疯狂的笑声不绝于耳,自己拼命挣扎,却无力动弹哪怕一根手指。 最后那声音只剩了气急败坏的毒辣:“你不知道?你以为我会信?既然不肯说,你舌头留着又有什么用?” “你骨头不是硬么?一寸寸的捏断……我看你还硬不硬?” 漫天血雨,猩红一片,指缝眼眸中都沾得湿透,粘稠得无法挣脱。 “不……”阿西低声叫着,冷汗淋漓的醒来,睁大了眼睛,只见月如冰盘正在中天。 这样的噩梦已很多年不出现了,但一到七星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憎恨,却像是嗅到了死亡味道的秃鹫,张牙舞爪的缠上了自己。 阿西怔怔的擦了擦额头冷汗,突然听到不远处的脂醉花丛中窸窸窣窣的响,随后一颗小脑袋钻了出来,脆生生的嚷道:“阿西,草都吐籽了,你还愣着干什么?” 阿西凝神看去,果然地涌金莲草已慢慢吐出几粒细小的鲜红草籽,忙取出银刀,一粒粒剔下投进瓷瓶。 孔雀一旁托着腮帮子,冷言冷语的表功:“幸好我聪明……看你这几天就有些恍恍惚惚的活像阴堂主炼制的蛊人,特意来看看你,可别误了姑姑的事……果然你睡得呼呼的!睡就睡吧,还说梦话!” 阿西手指一哆嗦:“我说什么了?” 孔雀咯咯笑着,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你说……别杀我,不要……阿西,你真胆小!” 一瞬间阿西脸色苍白,匆匆将最后一粒草籽盛入瓶中,转眼看向孔雀,目光一触之下,不觉遽然一寒。 孔雀未梳发髻,一头黑发随意散在肩头,不知是月色太过明洁,还是她身后的脂醉花太过浓烈,整个人甜美纯稚中透着种莫名的妖艳诡异,完全不似一个孩子。 孔雀伸出白玉般的小手,在他眼前一晃,笑嘻嘻的说道:“怎么?做了个梦就傻啦?不认识我了么?” 说话间孔雀嫣红的嘴唇嘟起,显得可爱无比,哪里还有半分异样?阿西暗道自己太过敏感,快草木皆兵了,一时揉了揉眼睛,苦笑道:“最近太累……睡得不安稳。” 孔雀歪着脑袋瞅着他,细细的眉毛皱起,很是担心的模样,半晌眼前一亮,拍手道:“你去过医舍后面的树林没有?” 阿西摇头。 孔雀认真的建议:“你去那里睡上一觉,一定不会做噩梦……那林子除了医舍中人,再不许别人进去的,里面一地的草又软又厚,比内堂正殿铺的地毡还舒服呢!若是幸运,还能遇到帝江鸟,那种鸟儿的羽毛内脏都有剧毒,但歌声却宛如天籁,让人听了,再想不起半点伤心事。” 她的声音清脆娇嫩,像是带着晶莹剔透的水珠般动人,阿西忍不住摸了摸她的秀发,笑道:“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孔雀眼珠滴溜溜的直转:“明天中午姑姑要去见叶总管……咱们一起去!若是遇到帝江鸟,就捉一个回来,让它整天给我唱歌儿,好不好?” 说着拉着阿西的胳膊拼命晃,晃得阿西活像骰盅里的骰子:“好不好?好不好?” 她人虽小,手劲却妖怪似的大得吓人,阿西胃都快被震出来了,忙道:“好!” 第二日孔雀却没能躲清闲,楚绿腰让她跟着自己去见叶总管,孔雀哭丧着脸,冲阿西张嘴鼓唇的做口型:给我捉一只鸟! 阿西摇晃着瓷瓶中的地涌金莲籽,笑着摇头。 两人正眉来眼去,楚绿腰回头温言道:“阿西,这些草籽留给我来弄,你脸色不好,今日歇一歇罢!” 阿西略一犹豫,道:“姑姑,不打紧的……” 楚绿腰脸登时就拉得足足尺长,斥道:“地涌金莲三年才结籽,你若一个含糊疏漏,难道要我再等三年么?” 楚绿腰果然是个药痴,劝自己休息只是因为心疼草籽,阿西不由得一笑,也就从了。 七星湖恶名在外,所有的传说不是血腥残忍就是淫秽香艳,导致不少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都以为一进七星湖,要不就是白骨处处尸骸遍地,要不就是满湖奔跑着艳女猛男,而且还都光着屁股。 但就阿西所见,七星湖环山抱水,亭台楼阁迭锦铺霞,步存玲珑行有幽趣,堪称难得一见的人间瑶池。医舍药庐中,洁净得一个白馒头摔地上滚三圈,捡起来都不带半点儿脏,而这林子里更是一派沉明清轻的绿影满目,仿佛置身于一方流动欲滴的翡翠中,清意入神,氤氲彻骨。 阿西行到林子深处,手枕在脑后躺着,将这些时日纷纷攘攘的思绪心念,慢慢在脑中细细梳篦。 阳光正暖,身下的草也确如孔雀所说细软丰厚,但这儿不是家,不是那个曾经拥有过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家,桑家自然也不是,虽然收养自己整整十年…… 阿西翻了个身,脸颊贴着草叶,眼眶一阵酸涩。 “你说那个红衣人传你医术?” “是的,桑伯伯。” “他姓苏是不是?” “我不知道……他没告诉过我名字……”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传你医术?” “……没有。” “除了医书,他还教你什么了?有没有教你一种很奇怪的内功?或者刀法?” “没有,真的没有,桑伯伯……我不会撒谎的。” “那他传你的医书呢?你藏在哪里了?” “没有书……他让我背下来的。” “写下来,给伯伯看看!” “伯伯……他和爹娘都让我立过誓,这几部书不能外传……伯伯,你别生栖见的气,我,我会很乖的……” 类似这样的对话在桑家那间不透光线的书房里年复一年的发生着,而自己也逐渐长大,回答从一开始的哽咽凄惶,到后来淡漠的微笑着,时光如蝉蜕,一点点剥落,层层在脚边堆满,带着辛辣的痛楚,自己却还是孤单一人。 希望桑云歌不会冒冒失失的到处寻找自己,他是辰州桑家的大少,更是白鹿山的弟子,是江湖年轻一代中数得着的高手,明年的武林大会,必将大放异彩。 “栖见,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沧浪剑掌门的独女,爹要是非逼着我娶她,我就跟你一起四海流浪去!” 这样的无心之言,自己不过付之一笑,在他肩膀上拍一下罢了,云歌就是这样,天之骄子,言行无拘,但桑鸿正突然一掌破门而入。 直到现在都忘不了桑伯伯当时那双眼睛,那样的愤怒、仇视、鄙夷、防备,仿佛两把利刃刺向自己,仿佛自己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而是一个终于披不住画皮的妖怪。 也许自己悄然出走,对桑家也是一件令人安心的好事吧,阿西想着,嘴边漾起一丝笑容,正打算睡上片刻,耳边突的响起一阵鸟儿急促的啼叫,睁眼看时,见几步开外,一个灰扑扑的物事从树冠上直往下坠。 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前,阿西已飞扑过去双手接住,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鸟窝,窝里还有四只蛋。 树高十丈有余,要将鸟窝搁回树冠,以自己三脚猫的轻功,恐怕要费一番周折,万一自己飞身撅腚的爬树时,再被别人看到更是麻烦:你不是不会武功么?虽然飞得难看,却也是轻功! 当下捧着鸟窝愣在树下,那只翻了窝的鸟绕着他飞来飞去,啼声越来越凄厉,阿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决定等孔雀回来,劳烦她送鸟窝回树最是妥当。 一时安抚那只五彩缤纷的长羽鸟道:“别担心,我不会烤了你的孩子来吃……” 话音未落,只听衣袂声动,一个黑衣少年一道烟也似翩然而至,上下打量了阿西一眼,目光落到他怀里的鸟窝上,冷冷道:“你为什么捧着霓裳鸟的蛋?” 阿西看着他,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   第七章 这少年皎如玉树,顾盼神飞,而容貌之美,更不似尘世中人,却也不属画中人,画中人都偏于温和蕴藉,没有他那种咄咄逼人近乎锋利的生动华美。 少年见他只顾发愣,板着脸伸手出来,五指展开如奇花初绽,阿西只觉臂弯微微一麻,鸟窝已脱手落入那少年掌中。 阿西虽被拦路打劫了一只鸟窝,对这强盗的感觉却着实不坏,这黑衣少年的一双眼睛异常清澈,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眼神清澈的人,一定坏不到哪里去。 他的笑容温润和煦,那少年注目片刻,神情也缓和了些,淡淡道:“你是医舍的人?不会轻身功夫是不是?” 内堂各处的人衣衫上均有不同标记,医舍各人衣袖上都绣着一枝三生草,斩经所腰带上绣着寸余长的银色弯刀,而叶总管直属之人,则在衣领处绣脂醉花。 阿西点点头,却见那少年一身纯黑丝袍上没有任何装饰,心中很是好奇。 少年静静凝视他,道:“你想把它们送回树上,对不对?” 阿西不知为何,竟故意笑道:“不对,我想烤了鸟蛋吃掉。” 少年似乎吃了一惊,待看他笑得促狭,也忍不住展颜笑了:“霓裳鸟的蛋有催情之效,叶总管倒是喜欢用来教训那些不听话的……你还想吃么?” 阿西耳朵腾的就红了。 少年用指尖轻轻拨了拨停在他手臂的霓裳鸟,低声道:“我从小就没有父母,却不想这鸟儿丢了自己的孩子……你听它叫得多可怜……” 说罢足尖一点,十余丈的大树一掠而上,轻功之高简直匪夷所思,以阿西的目力,只恍惚见到他一双穿着木屐的赤足。 一眨眼少年已放好鸟窝,飘然跃下,拍了拍手,笑声轻快:“这不就好了?” 阿西看他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不由得问道:“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七星湖吧?” 少年摇头:“我出去过好几次。” 说也奇怪,平日阿西话少而精好比春雨贵如油,在这少年面前,却像是包子咧嘴,连皮带馅儿都坦坦荡荡的活泼了起来:“出去干什么?” 少年静默了一瞬,方道:“杀人、灭门。” 阿西一惊,不敢信的问道:“真的?” 少年不答,只低头踢着青草玩儿。 阿西垂下目光,见他一双纤瘦雪白的赤足踩在青木屐里,劝道:“七星湖虽暖,但湿气也重,你不穿袜子会着凉的。” 那少年抬眼,眸光闪烁着,似有些惊奇又有些感动,低声道:“我腿脚有些毛病,再冷的天也穿不得鞋袜。” 说罢冲他挥了挥手:“我走啦!” 身形一动,已消失在林木深处。 他走得利落,阿西却在原地站了半天,自己竟忘了问他姓甚名谁,也不知他到底什么来历。 到了晚上吃饭时,阿西便问孔雀道:“我今日在林子里遇到一个人。” 孔雀有些恹恹的,无精打采道:“遇到人有什么稀罕,又不是遇到鬼。” “可那人不是医舍里的,衣衫上也没有绣任何标记。” 孔雀咦的一声,道:“真的假的?” 随即撇了撇嘴,不屑道:“或许是叶总管那儿正得宠的小贱人罢,总有几个不守规矩也不知天高地厚!” 听得小贱人三字,阿西心中隐约不是滋味,定了定神,慢慢道:“他穿着黑衣,轻功极好……赤足着木屐,你见过么?” 砰的一声,孔雀撞翻了一盏汤,惨白着面孔颤声道:“不可能!” 阿西忙道:“你认识他……他是谁?” 孔雀慌慌张张的摇头:“不,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怎会知道……你去问姑姑好了!不,你也别问姑姑,她肯定也不知道的。” 阿西见她语无伦次,心中愈发起疑,试探道:“你怕什么?那人又不是毒蛇猛兽。” 孔雀大惊失色,伸手掩住他的嘴,轻声道:“别说啦,这人咱们惹不起的,看都不该多看一眼……若是叶总管知道你跟他说话,或许就要挖了你的眼睛勾出你的舌头!” 阿西心头微微一沉,已知那绝色少年必是叶总管视为禁脔的男宠,叶总管多半还为了他痛加惩治过一些敢于觊觎之人,以致此人成了个不能提及的禁忌。 那人连一只鸟儿都怜悯,想必若不是父母双亡,也不会沦落至此,令人徒生明珠蒙尘之憾。 这天阿西正在药室里,听着楚绿腰的指点,捣碎研磨一种极坚硬光滑的鹅蛇骨珠,楚绿腰叹道:“这骨珠是难得的良药,最能平稳真气疏盈补虚……宫主要传叶总管廿八星经了,这味药叶总管从此得常年服用。” 阿西身无内力,鹅蛇骨又独具灵性的不受五行之器,因此只能用白玉药杵在玉臼中一点点的磨着,十分辛苦。 楚绿腰内力也是平平,研磨得不比阿西快,两人就跟一对儿月宫兔子也似,对面坐着吭哧吭哧的捣药,捣得眼睛都红了。 楚绿腰素日不喜闲聊,但磨着如此麻烦的药材,还是乐意跟阿西有一搭没一搭的扯几句,一时就叹息道:“若非当年庄宫主一意孤行的毁掉伽罗真气,如今廿八星经也不至于留下偌大一个隐患。” 阿西不动声色,道:“那也简单……庄宫主肯定还记得伽罗真气,让苏宫主问出来不就是了?” 楚绿腰手上稍稍一停:“问不出来的,庄宫主的性子……唉,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最是软硬不吃。” 阿西略一思忖,道:“姑姑,那庄宫主自己用不用吃这味药?” 楚绿腰顺口就说道:“他不用,他武功早被苏宫主废了。” 阿西手心里满是汗水,干脆撂下玉杵,用一旁手巾擦了擦手,不经意问道:“只是武功废了?这么说庄宫主还活着?” 楚绿腰倏然抬头,目光如针般尖锐:“阿西……你不该是多嘴之人,以后这些话不要随便问。” 阿西平静的答道:“我知道了。” 屋内气氛正有些紧绷的怪异,只听嗒嗒的木屐声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阿西转头一看,竟是那日午后林中的少年! “是你!”阿西又惊又喜的叫道。 少年眉毛一扬,原本神色略显骄傲,此刻也忍不住春暖花开的一笑:“原来你在这儿。” 随后冲楚绿腰点了点头:“姑姑,我来拿药。” 楚绿腰忙起身,亲自倒了一杯七草茶,道:“你先坐着歇会儿,我去取来给你。” 说罢匆匆去了。 阿西笑道:“上次忘了问你的名字……我叫阿西,你呢?” 少年盘膝坐下,黑色丝袍云雾一般拥着他华美的面容:“我叫错刀……你在捣什么药?” 阿西皱着眉:“鹅蛇骨珠。” 错刀沉吟道:“嗯,叶总管要起练廿八星经,这味药是少不得的,否则无法压制真气反噬之苦。” 阿西问道:“廿八星经……好像是很邪门的武功,很伤身子根基,听说好几任宫主都是被它反噬,经脉爆裂而死,是么?” 错刀看他一眼:“是,廿八星经练久了,非死即疯……即便当年的苏小缺宫主医术通神,用鹅蛇骨珠炼制成药丸却邪扶正,也只能延缓真气的逆行冲突,却不能根除隐患。” 阿西叹道:“既如此,练这门功夫无异于自绝生机,为什么还要练呢?” 错刀抿了一口茶,道:“若给你两种选择,一是每天给你一百两银子,连续给十天,或者第一天只给你二两银子,第二天给你四两,第三天给你八两,每天给的银子都是前一天的双倍,为期也是十天,你选哪一种?” 阿西想了想,立即笑道:“自然是第二种……十天之后,第二种可比第一种的双倍还多四十六两银子。” 错刀点漆双眸璀璨如星,赞道:“你真聪明,说得再对也没有。” 阿西却愈加不解:“欲速则不达,第一种太急也太贪,只顾着眼前,反观第二种,却是慢慢扎稳根基,以后方能获益更多……道理显而易见,可廿八星经怎么还会有人练?而且还都是一教之主这样的人物?” 错刀摇了摇头,道:“阿西,你虽然选了第二种,但江湖人必然选第一种……甚至明知如此而为之,不惜饮鸩止渴附子疗饥。” 阿西蹙眉道:“为什么?” 错刀悠然道:“就看这笔银子罢,若你今天就想买下一栋房屋,你肯不肯只要二两?若你只能活个三五天,你会不会还坚持第二种?” 阿西愕然语塞。 错刀一手支颌,浓密的睫毛垂下,道:“江湖中人,刀头饮血,能有几人活得寿比南山须发如雪?大器晚成又哪里及得上少年得意?聂十三是十八岁破少林第一杀阵,从此剑道一途无人比肩,谢天璧二十岁大破丐帮,赤尊峰威震江湖,连咱们七星湖都得避退三舍。” “所以只要想出人头地想光大门派,无论什么大侠少侠名门巨派,廿八星经扔出去,他们恐怕抢得比狗都欢腾,谁也抵御不了这个诱惑……除非有更好的武功秘籍,可惜寻遍江湖,能与廿八星经一较长短的屈指可数,白鹿山的太一心经和伽罗真气倒是博大精深,又是玄门正宗绝无隐患,可咱们七星湖的妖人,正道人人得而诛之,又哪有福气学到那些?” 错刀微笑着侃侃而谈,眉宇间神采飞扬,眸光深邃神秘宛如深海,有着吞噬一切的魔力,阿西心中却是一凛,他怎会只是个区区男宠?一时脱口道:“我真不懂……” 错刀打断他,声音有些清冷的意味:“你当然不懂,你又不是江湖中人,江湖人贪武功,就和文人放不下笔墨,天子离不开玉玺,将军搁不下虎符,商人撂不开银子,妓女离不得嫖客一个道理。” 阿西看着他,良久低声问道:“那你呢,错刀……你放不下什么,你贪什么?” 错刀微微一怔,道:“情,我贪一个情字。” 阿西的目光温柔清灵如春日流泉,错刀挣扎了片刻,轻声道:“有人说我不懂情……其实我真的喜欢过一个人。” 说罢似有些气恼,紧抿着唇,夺过玉臼一抖手腕,十来粒鹅蛇骨珠四散飞起,衣袖中银光一闪,登时满室刀气纵横,光华大盛,如雪雨流萤,密密缠绕着骨珠往来穿行。 刀幕中夹杂着几声刀鸣,断续而不绝,明明是清越优雅的凤唳之音,阿西却听得胸中烦恶欲呕,心脏被迫紧缩再暴涨,难受得几乎就要炸开,不得不悄悄运转一苇心法,冲淡精纯的真气缓缓流过经脉复归丹田,清净凉意顺气血抚遍全身,耳边刀声渐隐,心如止水,烦恶尽去。 短短半柱香后,错刀手掌展开,半空中被切得细碎无比的骨珠如飞鸟投林,尽数落于掌中,而那柄银月般的奇形弯刀已窜回袖内。 错刀双掌一合,轻轻一搓,掌心发出玉击般的声音,灰红色的骨珠粉末笔直如线,坠入一旁玉碗:“给你。” 阿西静静接过玉碗,迟疑着问道:“错刀,你喜欢的那个人……是叶总管么?” 错刀眼神深邃的变幻着,方才的薄怒之色已荡然无存,道:“为什么会想到他?” 阿西艰涩的说道:“你不是他的……他的那个……” 错刀眸中掠过一丝明显的笑意,体贴的帮了他一把:“情人?男宠?禁脔?” 他说得落落大方,阿西却颇为尴尬,移开目光,道:“你武功这么好,为什么……” 错刀突然凑近阿西,伸手捏住他的下颌,柔声道:“你这是替我不平?还是替我羞耻?或者怜悯我……关心我?” 阿西浑身都僵住了,错刀那张脸近在咫尺,眉目如画,精致无瑕,越发令人心荡神驰,而他唇角略勾,却又透着种妖邪危险的魅色。   第八章 错刀见他吞了一颗带壳蛋似的,连耳朵尖都红得要滴血了,笑得越发狡黠,道:“你知道叶总管是何等妙人么?” 阿西勉强收敛心神:“什么……妙人?” “叶鸩离琴棋书画、谋略战阵,三教九流、酒色财气,无一不通,无所不晓,任何兵刃都能信手拈来,学任何武功都比别人快上百倍,他与苏宫主从小一起长大,是苏宫主最信任也最亲近的心腹臂膀,而且貌若梨花,天生内媚……” 错刀轻轻抚摸着阿西的脸颊,发现自己很是着迷于他发肤间幽淡清爽的气息:“这样的人物……当他的情人或是男宠,有什么可羞耻的?” 阿西几番想挣脱他的手指,奈何错刀的武功玄诡莫测,便是全力以赴,在他手下也过不了几招,一时冷冷道:“你若真心喜欢他,当他的情人,不受胁迫,非关强逼,自然没什么羞耻。” 一边说,眼角已气得绯红,错刀兴致盎然的端详着,慢慢说道:“我明白了……如果我被强迫成为他的男宠,你就会瞧不起我?” 阿西不假思索,断然道:“不会!” 错刀撤回手指,笑容慵懒,眸光却能穿透一切的锐利:“替我感到羞耻,却不会看不起我……阿西,你是我什么人?你跟我认识才多久?你是不是有些太关心我了?” 阿西神色迷惘而慌乱,嘴唇轻动着正要开口,只听脚步声响,两人转头看去,正是楚绿腰回来了,手中握着一只墨玉药瓶。 错刀食指竖着贴在嘴唇上,嘘的一声,轻笑道:“我会再来找你的。” 随后飞身退着掠过楚绿腰,一手取过药瓶,衣袖翩翩振起宛如蝶翼,像是在水面滑行一般,笑声未歇,已出门远去。 楚绿腰笑着摇了摇头,颇为宠溺的埋怨道:“就不能好生走路么……” 低头一看,却惊道:“阿西,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阿西听而不闻,额头尽是冷汗,脸色煞白得仿佛被雷惊了的孩子,紧咬着的下唇已沁出一丝鲜血。 错刀以指点唇的一瞬间,阿西清楚看到他食指里侧,纹着一支折断的银色茶花,一条细而妖娆的银蛇从花枝缠绕到花萼,蛇头高高昂起,凌驾于垂落的花朵之上,蛇信轻吐出一点艳丽的红。 这纹身处处鲜活精巧,呼之欲出的真入化境,山茶与银蛇嵌在他纯净剔透的肌肤里,像是羊脂美玉上溅着满月的银光,美得炫目而诡异。 这个纹身的位置甚为隐蔽,却镂刻在阿西记忆的最深处,是一片支离破碎的荒芜血腥中,唯一的明亮,闪烁着神秘救赎的光芒。 十年前,吱呀一声,黑暗的衣柜中洒进如雪的月色,一张未显华美先见绝艳的稚气面容,从那团清冷生寒的月光中骤然浮现而出,凝视着惊恐欲绝的自己,微微一笑,伸指点唇,轻轻嘘了一声。 一条小银蛇攀着折断的茶花,吐出信子颤颤而动,明明是危险之极的邪恶,却透着超乎一切的生动与诱惑。 难怪似曾相识,原来冥冥之中早有牵绊。 阿西不知自己是否身处梦中,却已跌跌撞撞的起身,语无伦次:“姑姑……我认得他,我得去找他!” 说着便要往外疾奔,楚绿腰秀眉紧蹙,闪身拦住,手指轻舒一把扣住他的腕脉:“你找谁去?” 阿西毫无章法的挣扎着,竟忘了自己也会武功,只喃喃道:“错刀!我要找错刀……” 楚绿腰面如寒霜,指间露出几点针尖,稍一抖腕,数支银针便迅捷无伦的刺入阿西腰腹大穴中:“我看你是要找死……不过你实在找死,我也绝不拦着,但好歹先帮我把这些骨珠研磨妥当了!” 阿西一着不慎,被银针制住动弹不得,过了许久,恍恍惚惚的问道:“姑姑,错刀……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你见不着他才最好……”楚绿腰低头分拣着药材,幽幽一叹:“也是个苦命孩子。” “他足踝和膝后,都有一道伤痕,你瞧见没有?” 阿西一怔:“没有,不过他说过,他腿脚有毛病。” 楚绿腰道:“十年前,他做错了一件事,庄宫主命我生生抽掉他的小腿筋脉。” 惊闻如此惨事,阿西打了个寒战,拼命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行动如常,轻功更是瞬息数里,怎么可能双腿筋脉被抽?” 楚绿腰淡淡述道:“是我亲手用刀割开他的肌肤,又用银钩银针等物,剥落筋膜,一点一点抽出筋络,如今他小腿里筋脉,是无翼飞豹的腿筋……因为庄宫主觉得南疆丛林中这种飞豹最是奔行绝迹迅若闪电,换上它的筋脉,轻功就该突破极致。这般一突发奇想,就要我给错刀施术,却害得错刀几乎丧命,整整两年不良于行,险些成为残废。” 阿西吞了颗青涩毛桃在心里一般,说不出的酸楚难受,良久方道:“姑姑,我不是不信你……只不过我也略懂医术,血脉经络何等错综复杂?能断脉接续已是通神之术,何况还是……还是兽筋植入?” 楚绿腰明眸中掠过一丝骄傲之色,道:“昔年苏宫主的医术,能夺造化逆生死,易筋换脉不过弹指吹灰,我当时青囊药书尚未研习透彻,这才使得错刀吃了不少苦。” 阿西抿着唇,眼圈已是愤怒得红了:“错刀是活生生的人!抽筋取脉,这样残忍这样泯灭人性……庄崇光到底是人还是畜生!” 楚绿腰直视着他,神色有些惊奇,更有些叹惜,却柔声道:“阿西,你何苦来七星湖?” 这句话大有深意,阿西心头一震,知自己今日大失常态,已是破绽频频,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姑姑,错刀十年前,做错了什么事惹来庄宫主痛加折磨?” 楚绿腰将骨珠粉末收进瓶中,随口道:“我不知道,这事也不是咱们医舍该过问的……但有两个人,一定知晓。” 阿西急问道:“哪两个?” “错刀自己,还有一个就是叶总管……你敢去问么?”楚绿腰轻笑着,拔下他腰腹银针:“好啦,只要你不惹是生非,姑姑也不会多问你任何话,放心在医舍呆着罢。” 夜雨沙沙如蚕食桑叶,苏错刀的卧室里,隐约传来低微的呻吟声。 叶鸩离又急又痛:“楚绿腰那个死娘皮,地涌金莲籽难道还不曾炼制妥当?总有一天我要活剥了她的皮,看她还傲不傲……当年就是她伤你的腿!” 苏错刀脸色疼得煞白,却道:“怪不得她,是崇光逼她的,再说若没有换过飞豹筋,哪有我如今胜过狐踪步的轻功?” 叶鸩离轻轻揉着他的小腿,掌心一触他的肌肤,只觉炽热难忍犹如摸着一块火炭,可想而知他皮肉筋骨之内的痛楚,恨不得以身相替才好,不禁忿忿道:“你居然还喜欢崇光那个混蛋,还留他全尸!” 苏错刀道:“阿离,不要过分。” 叶鸩离俯下身,在他足踝处轻轻一吻:“我比崇光好一百倍……” 苏错刀笑着,伸手拧过他的下颌,低声道:“这几日……你试试越栖见。” 叶鸩离眸光一动,兴致盎然道:“试他武功?还是他整个人?” 苏错刀若有所思:“我今天对他用了妙音杀。” 叶鸩离忙问道:“他怎么样?” “一开始似有不适,随后全无感应。” 叶鸩离秋水双眸骤然一亮:“我懂了!” 妙音杀一出,全无感应者,只能有两种可能。 一是没有半点武功,另一种就是内力极为纯净平和。 这种纯净平和,并非深厚雄浑,若是五虎断门刀家的内力,就算练到最深的境界,也要鼓起一身的核桃肉虎吼着抗衡,歇斯底里作怒发冲冠仰天长啸状。 这种纯净平和,是真正的纯而可久浑然天成,必是武学中可遇不可求的至高心法。 叶鸩离一点即透,越想越是喜不自胜,凑到苏错刀耳边,道:“越栖见自然不可能不会武功,苏小缺失踪前又特意去过越家……会不会早想到崇光是个灯草墙壁靠不住,所以又将伽罗真气传了越栖见?” 苏错刀道:“不会。” “为什么?” “苏宫主传他的青囊药书也不过内昭图与千金方两篇,何况伽罗真气?再说伽罗真气出自佛门,最讲究循序渐进,根基扎实,苏宫主在越家不过短短三日,莫说越栖见资质稀松平常,便是你这般聪明绝顶,也是不成的。” 叶鸩离得蒙一赞,心中飘飘然的轻快,突然凑近了,狡狯的笑了笑:“我的手段,宫主是知道的,让我放手试一试越栖见,你舍得么?他似乎对你颇有觊觎之意呢!” 苏错刀轻声道:“你有手段,更有分寸……阿离,咱们一起长大,你是我最亲的家人,我怎会不放心你?” 因为痛楚,他眉目侵染了薄薄一层汗,显得有些凄厉。 叶鸩离抿了抿唇,吻上苏错刀的下颌,舌尖小蛇般游窜着虚虚实实的一路往下,在他赤裸的胸膛留下一痕湿漉漉的水迹,到结实优美的小腹时却停了停,抬起头来,秋水眼上挑着,明明是过于清冷的皮相,却媚意无匹,红唇微微开启如樱瓣:“错刀,让我帮你做罢……稍微分一分神,腿会疼得好些。” 说着舌尖温软的在顶端画圈般舔舐数下,再一点一点刷过笔直的分身,随后张口含住,纯熟却仍有些吃力的往喉头深处吞吐。 完全被撑开的口腔润滑细腻,仿佛一匹用热气熨得暖融融的上好丝缎,柔软而紧密的裹住自己,苏错刀轻吁了口气,一手抚摸着他光裸流畅的背脊,见他精致的脸颊弧线被嘴里的硕大塞得鼓鼓的,有些扭曲变形,一道晶亮的津液顺着嘴角流到天鹅般的颈子上,十分动人且情色,不禁轻声道:“不必太辛苦,用手就好,过来……让我亲亲你。” 第九章 叶鸩离侧过脸,眼尾绯红欲醉,鼻端发出甜腻的呻吟声,已是动了情的媚态横生,闻言慢慢吐出那物,却用齿尖顽皮的一磕:“不……我喜欢这样,我要吃了你,生吞入腹……” 苏错刀嘶的一声,咬着牙笑道:“浪成这样……阿离,你就是个活生生的妖精!” 一手攥住他的长发,不再容情,抬起腰一下下捣入火热的喉咙里去,大抽大送得近乎残忍。 叶鸩离唇角欲裂,喉咙更是火烧锤击般的灼痛,眸中水光潋滟迷离,却没有半点退缩,只是竭力迎合。 良久苏错刀腰腹绷紧,浓密的睫毛簌簌而颤,呼吸陡然粗重,死死压住他的后脑勺,已酣畅淋漓的迸射而出。 叶鸩离呜咽一声,虽咽下大半,还是被呛住了,一时咳得甚为剧烈。 苏错刀抬手摩挲着他秀长的颈子,他便仰起头来冲苏错刀笑,笑意纯粹得像是一捧新雪,嘴边一缕溢出的白浊顺着玉盏似的下巴蜿蜒流下。 苏错刀搂住他的腰,一把扯近,吻住他红肿的嘴唇。 有腥滑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淫靡的邪恶,却说不出的蛊惑人心。 方才明明不过一场放浪形骸的淫戏,但两人相拥着亲吻之际,又是一种极为纯净的独特温存。 是在黑暗的向死求生中,互相依靠着,支撑着,爱着护着,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厚重如山,暗香涌动。 叶鸩离的嗓子沙哑不堪:“腿还疼么?” “不疼了……阿离,我想起小时候,那两年我不良于行,你总是半夜去厨房,给我偷连皮带筋的肉骨头,说吃什么补什么。” 叶鸩离窝在他胸口,想到那时两人头碰头一对儿小狗也似钻被窝里啃骨头,不禁又是感慨,又有些后怕:“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崇光那吃了冰称砣的笑面王八,一直就想变着方儿的弄死你,好在你虽行走不得,武功进益却没落下半分,又有黄堂主他们多多少少钳制着,咱们才能好端端活到现在。” 苏错刀听他咬牙切齿,不由得好笑:“崇光宫主待你很好,不会杀你的。” 叶鸩离道:“他若杀了你,难道我还能活?” 说着翻过身来,赤裸的一双小腿翘起如蝎尾,笑道:“不过我就奇了,都说我是咱们这一辈里最聪明的,但为什么这么多年武功怎么练都不及你?” 苏错刀静静道:“你不专注……聪明太过,却又不够专注。” “且不说诸多杂学,单就武功秘笈,无论心法、拳脚、刀剑暗器,乃至幻术蛊毒,只要优钵书阁中有的,或是崇光宫主跟你提过的,你无一不学,却也无一专精。” 叶鸩离不服气道:“哪有不精?单说我的化血鸩羽,就不逊唐家的漫天花雨,还有蛊幻之术……” 手指微微一挥,掌心便现出一只小巧的鸩鸟,轮廓由虚而真,羽毛碧绿目色如血,头颅甚至还在轻点颤动,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起。 叶鸩离笑声清脆,手腕一翻,五指玉锥般在空气中划过,鸩鸟如烟散去,床榻上登时下了一场大雪,湿冷之意侵袭体肤,而他的身影竟也倏然消弭雪中不知所踪。 苏错刀唇角含笑,顺手取过枕边的凤鸣春晓刀,毫不犹豫,一记刀光直斩入雪中某处,只听叶鸩离哎哟一声,鸩鸟大雪,一切幻象归于虚无。 苏错刀横过刀身,刀刃上两只蛊虫尸骸:“雕虫小技,还要试么?” 叶鸩离揉着手腕,抱怨道:“我从小就不是你的对手,但这一手以蛊致幻,江湖中有几人能为?” 苏错刀笑道:“以前宫主中,有一位在武功尽失之下,以一己之力,用幻术机关乱心迷神,困死十数位顶尖高手,那才是庄生化蝶之境。” 叶鸩离眸光闪动,道:“我懂你的意思,武学之浩汤博大,如同江河,我只是急匆匆的从这边游到彼岸,而水流源头走向,河底水草淤泥,却懒得去琢磨深究,因此很容易便能跻身高手之列,但于武学巅峰,却只能望而兴叹……你与我不同,你武学天赋本就高,又胜在定力专注,不为旁枝末节所乱,是不是?只不过我天性使然,改不了的,怎么办?” 说罢贴近他的脸,猫儿一般厮磨着,笑嘻嘻说道:“怎么办?” 苏错刀很喜欢他这样无拘无束的亲昵,捏了捏他的下巴,道:“那就不改罢!阿离的过人之处多着呢,武功稍差些也不打紧,我也没指望你能当咱们七星湖的聂十三。” 叶鸩离立即用舌尖抵住他的手指,牙齿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指尖轻轻磕着。 苏错刀漆黑的眼瞳明透异常,微笑着警告:“敢咬我?” 叶鸩离眯着眼睛,长发在背上一幅青缎般蜿蜒微荡,含糊道:“我咬了,宫主想怎么罚?” 苏错刀的笑容显得有几分邪气,更是魅色无尽,正待说话,外面突的有衣袂声动,一个颇为娇嫩的声音急道:“宫主,阿西出了医舍,正往这边行来,属下不知他意欲何为,不敢阻拦,还请宫主示下!” 好端端一个安静雨夜被扰,叶鸩离大怒:“先将他扔黑水湖的水牢里!” “不必,我去见他!”苏错刀起身着衣,飞掠而去。 阿西冒雨夜行,衣衫湿得透了,贴在身上又冷又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停住脚步放眼一看,见白日里丰姿绰然的山水树木只是无数深深浅浅的暗影,无边无际,整个七星湖仿佛一只庞大的妖兽,一足踏入,便会被吞噬入腹,永难逃离。 阿西怔怔立着,眼前一会儿是错刀的赤足,一会儿是他手指上的银蛇山茶,只觉一颗心飘飘荡荡无法安稳,油然生出几分惶恐之意,自己这么多年彷徨无依卑微求存,难道只是为了被冥冥天意引到七星湖,与他再度相逢? 正心神恍惚,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耳边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一瞬间涌上的情绪竟只有惊喜,阿西猛然抬头,擦了擦睫毛上的雨滴:“错刀?” 错刀神色淡漠,却轻轻携起他的手,直奔医舍后那片林子,挑了株青碧参天的大树,一掠而上,两人并肩坐在树枝上,阿西身形晃了晃,忙一手扯住错刀的胳膊,湿漉漉的发梢扫过他的脸颊颈子,凉凉的有些痒。 错刀眼中闪过一丝意义不明的笑:“我知道你想找我,什么事说罢!” 阿西定了定神,低声道:“庄宫主为什么要抽你的腿筋?” 错刀微微一愕,似乎没想到他第一句竟是问自己的腿,当下答道:“我做错了事。” “现在还会疼么?” “还好。” “那就是还会作痛?我得问问楚姑姑,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根治。” 错刀颇觉不耐,道:“你半夜乱闯内堂,差点儿惊动了叶总管,就为了问这些无聊小事?我送你回医舍。” 阿西急道:“不!你再陪我呆会儿!” 错刀抿了抿唇:“雨太大了,你又没有内力,会着凉的,我明天去医舍找你,不好么?” 阿西心中一暖,无意识间已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掌,道:“我不会着凉……十年前,你是不是跟庄崇光去过江南越家?” 错刀道:“看来楚绿腰真的很看重你,连这段旧事都坦言告知……没错,当年崇光宫主抽我腿筋,就是因为越家一行,我私下饶过了越家独子的性命。” 阿西指尖哆嗦得厉害,低声喃喃道:“真的是你……” 凝视着他,脸色苍白,素来温润雅致的气质中竟有几分犀利:“你为什么要陪着庄崇光去灭门?又为什么偏偏要心软放过那个父母俱亡的孩子?” 错刀只是笑,双足沾满了雨水,随着树枝悠悠摇晃:“那孩子藏在衣柜里,抖得像一只腊月里落水的猫,可怜得很……喏,你现在抖得也差不多那模样了,阿西,你很害怕?” 阿西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攥着,颤声道:“你……” 错刀漆黑的眸中似有针芒闪烁,突然伸出手指,抵着唇,柔声笑道:“那天我就这般嘘了一声,让他不要出声,越家的孩子很是乖巧,又听话又安静。” 指上银蛇妖娆的攀着茶花,活过来一般跃跃然择人欲噬,此情此境,恍若梦魇重回,阿西脑中一片轰鸣混沌,眼泪已夺眶而出,睫毛湿漉漉的颤抖着,耳边错刀的声音轻柔馥郁,像一匹丝绸缓缓铺展开,却牢牢缠住咽喉要害:“那孩子虽算不上绝色,倒也不难看,尤其一双眼睛,像是走丢的麋鹿一般,楚楚动人啊……你说,这样的一个小孩子没了父母没了家,能不能活下去?能活成个什么样子?” 他笑容里透着洞悉一切的恶意,阿西头皮一炸,仿佛被烙铁炙了一下,不由自主,已不管不顾的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你放开我!” 错刀冷冷一笑,手臂铁箍一般将他按在怀里:“放开你?让你摔下去?越家的独子没死在崇光宫主手下,却不小心一跤跌下树,摔折了这么漂亮的头颈,传了出去,岂不是可惜可叹的一桩笑话?” 说罢拧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来与自己对视,微笑道:“越栖见,十年不见……你和小时候一样有趣。” 越栖见看着他,心中已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十年前与如今重叠无隙,是缘是劫却只能生受,良久艰涩的开口:“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叶总管,或者干脆杀了我?” “杀你干什么?十年前我没杀你,如今更加不会。”错刀轻轻摇晃着,悠然自得像是一片随风着雨的树叶:“只是我实在不明白,你在桑家十年,没人教过你一天武功,就凭小时候家传的微末皮毛,敢孤身潜入七星湖?你想用什么来复仇?” 第十章 越栖见木然道:“庄崇光呢?活着还是死了?” 错刀道:“我也是你的仇人……先杀我,再去找崇光宫主。” 越栖见摇头,道:“那天我都听到了,也都记得……我父母家人是庄崇光杀的,与你无关。” 错刀一怔,失笑道:“可我当日随崇光宫主一起,是他的嫡传弟子,还是七星湖的人……你难道不该杀我?” 越栖见声音不大却很坚定,道:“不该。你没有杀我家人,而且还放过了我,我的仇人,只有庄崇光。” 错刀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眸光深邃透骨,捏着他下巴的手指渐渐用力:“如果崇光宫主令我杀你爹娘,我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动手,我放过你,不过是因为宫主前一日刚罚过我,我故意惹他生气……对你可没半分好意,你懂么?” 越栖见下颌生疼,却异常执拗:“你差点儿被庄崇光折磨成残废,也是因为我的缘故……” 错刀大笑:“你算个什么东西?崇光宫主心血来潮,说要换筋易脉,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便是我把你先奸个十七八遍再活生生剥皮拆骨,他也不会因此饶过我。” 两人衣衫尽湿肌肤相贴,本就暧昧难言,乍听得一个奸字,越栖见又羞又怒,脸上腾然作烧:“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目光略垂,却见错刀衣襟不曾系好,露出颈下大片玉石般的肌肤,甚至胸前樱红都若隐若现,不禁面红耳赤,连呼吸都错乱了:“你……把衣服穿好!” 错刀眉梢扬了扬:“我从床上匆忙赶来,难道要打扮得可以去少林寺礼佛?而且从来都是叶总管帮我穿衣,我自己可不太会……要不你帮帮我?” 他生得太过邪美,便是无心,也有几分春色暗涌的意味,越栖见招架不得,只得尽力后仰躲避,心中却是暗惊,看来那位叶总管对错刀的确宠爱非常,竟一直亲手为他着衣整装…… 错刀见他出神,手指沿着他的脸颊慢慢摸向颈子肩窝,轻声笑道:“皮肤很不错,又柔又滑,比之叶总管,也不遑多让。” 越栖见气得直哆嗦,更涌上一股不自知的酸涩:“为什么要羞辱我?” 错刀笑了笑:“你把这当羞辱?越公子,看来你白来这趟七星湖了。” 越栖见道:“楚姑姑和孔雀,言行绝无半点轻浮之态。” “是么?”错刀淡淡道:“你该把她们扒光好生瞧一瞧的。” 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致,放开手道:“直说罢,你来七星湖,到底想做什么?” 越栖见紧抿着唇,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我要找庄崇光。他若没死,我会杀他报仇,他若死了,我就离开这儿。” 看着他被雨淋后,尤显洁净柔和的一张脸,错刀神色不动,眼眸里却透出玩味之意,良久笑道:“三天后,我带你去见崇光宫主。” 轻描淡写一句话,却不啻于雷轰电掣,越栖见双眼倏然一亮,道:“你……为什么又要帮我?” “你若不是傻瓜,就是想把我当傻瓜……但无论那种,都有意思得要命,越公子,我看上你了。” 错刀说罢,从树梢一掠而下,回头笑道:“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打算怎么杀了崇光宫主?或者……怎么自己下这棵树?” 笑声未歇,身影已在一片风雨中消失。 孔雀千辛万苦把越栖见从树上拎下来时,小脸绷得活像被老衲调戏了的师太:“你说你是做梦爬上去的?你以为你是猴子还是蛇?这树上是有香蕉还是有许仙?” 越栖见淋了一夜雨,又跟错刀图穷匕见好一番惊心动魄,此刻脑子里一窝蜂的乱七八糟又倦又乏,随时能趴地上睡死过去,闻言只得敷衍道:“梦游爬的……” 孔雀不依不饶:“这棵树怎么也有十丈高,你再爬一个我瞧瞧!” 越栖见脚步打着晃,苦笑道:“饶了我罢,好姑娘,好妹子……” 孔雀俏脸红润,嫌弃的瞥他一眼,伸手扶着他往医舍走,一边不忘挖苦:“不会扯淡就不要扯,这种梦游之类的屁话……你难道昨晚把脑壳掀起来让雨打到脑浆子了么?” 越栖见深谙藏拙之道,只当耳朵聋了,半晌却低声问道:“孔雀,你见过叶总管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孔雀冷笑一声:“想听真话?” 越栖见点了点头。 孔雀凝视着他,缓缓说道:“叶总管比你美,比你聪明,比你有手段,你和他搁一块儿,任何一个人不管男女,都会选他……而他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越栖见脸色有些发白:“我不是问这个。” 孔雀毫不客气的断言道:“你就是想知道这个。” 这女孩儿年纪虽小,却妖怪一样能猜到人最隐秘的心思:“阿西,我不会害你……人贵自知,七星湖不是做梦的地方。” 越栖见勉强一笑:“我明白……可错刀说他看上我了。” 孔雀当即道:“他骗你的!” 越栖见眸光沉静中透出执迷不悟的热烈:“我有什么值得他骗?” 孔雀停下脚步,十分认真的说道:“阿西,你喜欢什么样的棺材?我早些帮你订好,也不枉咱们相处一场。” 越栖见沉默不语,待到了医舍,却直问楚绿腰道:“姑姑,无翼飞豹的筋脉有何独特秉性?” 孔雀很老成的叹了口气,低下头小声嘀咕道:“笨死了!” 越栖见听而未闻,只恳求道:“姑姑,我幼时机缘巧合,得传一部医书,唤作内昭图略,对你或许还有些用处,你……能不能传我易筋换脉之术?” 他不是善做交易之人,说出这句话已满脸通红,生怕楚绿腰不答应,仓促又道:“还有千金方……与姑姑的药毒经颇能补证相长。” 楚绿腰一生精研医术,闻言大喜,她也不是闹虚的人,当即应道:“如此极好。” 越栖见比她还要惊喜百倍,竟有些不敢相信,小声道:“真的?” 看着那双无辜温柔到了极点的眼眸,楚绿腰心中稍觉不忍,微笑道:“阿西,我一直喜欢你的资质性情,本就要将医术传给你的,你放心,你要学的,我一定教。” 越栖见眼神中只余感激,当即道:“多谢姑姑……我先去换下湿衣,再行拜师大礼。” 匆匆回到住处,方知自己一双手抖得厉害,酸软得几乎扯不开衣结。   第十一章 越栖见一愣,双手揪着地毯,手背青筋已浮凸而出。 自来七星湖,见过的人不说个个君子,与外面也无甚大异,医舍中更是一个赛一个白面包子也似干净斯文,即便错刀邪气重了些,对自己也从未真正的失礼过分,不料这叶鸩离出言会如此粗俗恶毒。 错愕之下,竟有些不知所措。 苍横笛仿佛很是高兴,道:“公子,看来楚姑姑的高徒架子不小。” 叶鸩离随手拿起一柄玉骨折扇,起身缓步走近:“还好本座没什么架子。” 用扇头挑起越栖见的下巴:“生得也不过如此,粗制滥造味同嚼蜡,我养的蛤蟆剥了皮也比你俊俏几分。” 他一双秋水眼无邪的漂亮,认认真真的说道:“要么自己脱衣服,要么我扒了你的皮。” 越栖见看着他,像是看一只妖魔,良久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来:“不。” 叶鸩离有些惊奇:“不脱?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有什么好害臊的?” 越栖见神色平静:“我不喜欢被人逼迫。” 叶鸩离很可惜的叹了口气:“那我只能扒你的皮了……” 目光中闪烁着孩童恶作剧般的得意:“但扒皮之前,还是得先扒了你的衣服。” 越栖见咬了咬牙,道:“叶公子身为七星湖总管,不说是武林宗师,也算一代魔头,杀人该利落些,如此无聊行径,图惹耻笑。” 叶鸩离奇道:“谁说我要杀你了?扒个皮而已,不见得就死……不信咱们试试。” 越栖见平素温润如水,随物赋形,似乎完全没有脾气,其实骨子里却藏着一点极刚极硬的秉性,哪怕皮肉被碾得粉碎,骨头渣子都会硬得咯牙。 当下一言不发,冷冷直视叶鸩离,明明是跪着,却有居高临下的倨傲之态,而眼神中鄙夷不屑之意更是如火如荼。 两双美目针尖麦芒的一对上,伤筋动骨,火星四溅。 苍横笛偷偷挥去蔓延到身旁的火花,又悄悄抚平了胳膊上立起的汗毛,道:“公子,要他乖乖的自行脱了衣衫又有何难?属下只需一指甲的蜂蛊粉……” 叶鸩离冷笑:“不必,本座决定屈尊降贵一会儿,亲自动手!” 说着当真扔开折扇,一把扯定越栖见的衣领,嘶的一声,衣襟已裂开两半。 越栖见大急,顾不得其他,伸手就去扣他曲池寸关,叶鸩离不避不让,待他指尖碰到肌肤,方咦的一声,手掌一翻,牢牢贴上他的掌心:“七星湖这地面儿真容易闹鬼!庖厨杂役居然有武功?” 双掌一触,叶鸩离劲力吐出,沿着手三阳经直冲入体,势若破竹,沉入丹田气府,摸索他的内力运转。 越栖见既已露了端倪,不再藏迹,一苇心法的内力从丹田催发,护住经脉,与侵入体内的妖邪真气绞在一处。 两股真气一撞上,高下立判。 越栖见几乎是一触即溃,只苦苦死守一点真元在气府凝聚不散。 他内力运行奇妙,柔和冲淡,毫无一丝烟火气,虽功力尚浅,在叶鸩离侵袭下,那点真元却如水面苇叶受击于重锤刀剑,瑟瑟飘摇,而根基尚在,令人有发力千钧只中一两之感,虽完全落于下风,但真要一举摧毁震碎,便是以叶鸩离内力之充沛妖异,亦非一时之事。 叶鸩离也不急躁,眸中异彩涟涟,内力源源不绝,时收时放,只在他经脉肺腑间冲突感应,牵动他的元气,一点点榨干耗尽。 一炷香后,越栖见周身大汗淋漓,脸色惨白如纸,已是濒临虚脱,却咬牙强撑,眼神中更无一丝乞怜哀求。 叶鸩离粉光润泽的唇瓣微启,道:“自己扭扭捏捏的不肯脱,不就是勾引我亲自动手么?小贱货,放心罢,一会儿本座会好好操烂你,干得你浪个够也乐得直哭,可好?” 他面容清冷若月映梨花,放在手掌心里呵口气就能融化一般,却倒水也似极流畅的说出如此不堪入耳的下流言语,一旁苍横笛都颇感吃不消,更不必说与他贴身近搏的越栖见了。 越栖见本就是凭借一口气硬撼不倒,此刻心神一乱,气血浮动,胸臆间已被真气突入震伤,闷哼一声,飞跌了出去。 叶鸩离笑吟吟的踱了几步,抬起一足,轻轻踩着他的脸颊:“觉得脱个衣服就是辱你了?真没见识!” 越栖见嘴角溢血,四肢百骸虚虚荡荡,浑身经脉剧痛,连一丝力气都不复存在,却竭力拗起颈子,想从他脚底挣脱开。 叶鸩离足尖微微用力压制住,任由他耗完最后一分力气,方俯下身去解他的腰带,越栖见身子一缩,心中又恨又怕,颤声道:“你……你杀了我罢!” 叶鸩离正色道:“我不杀你,我只辱你。” 说着伸手除去他的衣衫,每个动作都刻意的慢到极点柔到极处,更有意无意在逐渐裸露出的肌肤上游移抚摸,越栖见羞耻得几乎晕过去,胡乱道:“若有一天……你落入我手里,我……我一定百倍偿还今日之辱!” 叶鸩离嗯的一声,突然抵住他胸口一点樱红,两指掐着用力一拧。 锐利而怪异的痛楚像是一根粗糙的铁线,从柔嫩的ru尖直贯入心脏,越栖见一瞬间连呼吸都屏住,喉头滚动着,眼眶痛得一阵火辣辣的热,却强忍住眼泪。 “不就百倍么,有什么稀罕的?我等着你有朝一日从嫩豆芽变成狼牙棒,扒光我一百次就是了。”叶鸩离好整以暇的抬起他的腰,褪下亵裤:“不过你现在还是棵水灵灵的豆芽菜,再发狠也只有被压的命。” 越栖见只觉嗓子眼里一阵阵的甜腥,勉力挣扎着,嘶声道:“你无耻!禽兽不如!你还是不是人!” 叶鸩离听而不闻,轻易的压制住那微不足道的力量,笑吟吟的将他翻过身跪伏着摆放好。 这样的姿势使得越栖见纤细的腰微微下凹,整个背后的弧线更显一气呵成的精妙,挺翘紧实的臀白嫩异常,皮肤薄薄的,有种剔透的质感,掐得出水一般。 叶鸩离忍不住赞道:“脸蛋不怎么样,屁股倒漂亮,活像剥了壳的荔枝,这般淫荡的模样,天生应该被人干吧?横笛,你说是不是?” 苍横笛道:“公子高瞻远瞩,自然是不会错的。” 叶鸩离道:“那就赏给你玩儿罢,别弄死就行。” 苍横笛咕嘟咽了一口口水,却一腔浩然正气:“属下不好这一口儿。” 叶鸩离笑道:“呸……你是怕错刀。” 越栖见正身处噩梦一般,听得错刀的名字,无意识中低声脱口而出:“错刀……错刀在哪儿?他说要来找我的……” 苍横笛立即往后退了三大步,叶鸩离笑容顿敛,捡起那柄玉骨折扇,神色冷冷的摊开手掌:“入行舟!” 苍横笛似有所虑,迟疑片刻,方从怀里取出一只螺钿盒,却道:“公子,这药……” 叶鸩离打断道:“出去!” 苍横笛眸中掠过一道担忧之色,却依言躬身而退。 叶鸩离冷着脸打开盒盖,合拢扇子挑出些许纯白的脂膏,一脚踩定越栖见的后腰,将那脂膏涂抹在他紧闭的后庭入口处:“错刀的名字,也是你这张下贱的嘴能提能唤的?” 待那穴口湿润的微微绽开,一脸厌恶的将扇子往里直插而入,淡淡道:“知道这媚药为什么叫做入行舟么?就是让你这样的贱货水流个不住,比那桃源洞口还要湿得厉害,如此便是只船儿都塞得进去。” 他动作粗暴,那扇子也有些边角,硬生生以挤碎柔嫩内壁的力道蛮横的进入,饶是越栖见虚弱无力,也痛得直打哆嗦,眼圈通红,眼前一片模糊不清,神智已濒临崩溃。 入行舟的药力发作得极快,只抽插了十来下,臀缝里已滴得出水来,内壁很疼,却更是酸痒难耐,内力耗尽之下,越栖见完全抵受不住入行舟的霸道邪恶,不能自控,甬道已撒娇献媚也似层层裹住扇子,紧密的吸附吮咬,贪婪而火热,情不自禁,甚至主动抬起小巧的臀,生涩的扭动迎合着。 叶鸩离恶意的打量着脚下汗湿痉挛的身子,舌锋足可销蚀皮肉挫骨扬灰:“小浪货,这回可舒坦了?想我干你么?可你不配……记住了,第一次操你的,插坏你的,把你搞得欲仙欲死的,只是一把折扇而已。” 他的话越栖见似乎听得清清楚楚,又似乎一个字都不曾入耳,整个天地已崩陷了,脑中一片空白,惶惑而惊恐,只剩下湮灭一切的巨大轰鸣声,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遭受这样残酷变态的凌辱。 意识混乱中,赤裸无助的身体却流露出惊人的艳丽之态,虽有些扭曲残忍,却更令人目眩神驰心旌摇荡,像是璞玉被刀雕琢,明珠剥离蚌壳。 叶鸩离脸色更冷,目中只有冷静的审视探测之意,扇子灵蛇一般钻动着,一次比一次进入得凶猛而刁钻,终于顶到了最让人受不了的敏感所在。 越栖见猛地拗起,浑身战栗,木然发出一声呻吟,颤若游丝,妖媚得仿佛有香气袅袅散开。 叶鸩离狠狠的拧着他的下巴看了一眼,嫌弃道:“哭什么?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你不是浪得挺欢喜的么?我碰都没碰你前面,你就泄得跟个女人一样,自个儿天性淫贱,怪得了谁?” 虚汗、精水、肠液,打湿了身下雪白的地毯,肮脏得不堪入目一塌糊涂。 越栖见垂头看着,眼神涣散,除了空虚无际欲望如兽,周遭一切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幔帐,离自己很遥远。 灵台仅剩的一点清明,仿佛风中之烛,随时可能一闪熄灭,激烈的抽插中,越栖见抵御不住的喘息着,忽然低头,嘴唇贴上叶鸩离的手指。 叶鸩离秀气的眉毛扬了扬:“真是连狗都不如……要我丢根肉骨头给你舔着么?” 越栖见水雾迷离的眼睛突地迸射寒光,张嘴咬住指头,两排牙齿竭尽全力的合上。 心里用上了这辈子最狠最毒的力气,足够将指骨咬成碎末,但事实上只在指尖留下两个牙印,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牙印。 叶鸩离撤回手指,毫不容情,一记耳光便抽了过去。 他出手极重,虽未用内力,但一巴掌下去,越栖见头颈几乎都要折了,脸颊红肿,满嘴的血顺着下巴滴滴滚落,越栖见慢慢转过头,说出平生第一句伤人恶语:“杂种!” 叶鸩离为之一愕:“你说什么?” 越栖见赤裸的蜷缩着,股间插着一柄折扇,扇柄洁白,臀瓣更是不逊雪色,后穴如一张嫣红的小嘴般尚在饥渴的自行吞吐,如此受虐的淫艳之态,明明已完全沦陷于欲望深渊,但他静静看着叶鸩离,清晰的重复道:“杂种。”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句话能让叶鸩离动容,无疑便是杂种二字。 多年前内堂一起受训的孩子里,有一个耳听八方的机灵鬼骂过他“小妾生的狗杂种,连自个儿亲爹都不知道是谁”。 结果那孩子上黄泉路时连个鬼样儿都没有,活像剁碎了煮火锅的羊蝎子,尸体便是花一百年都拼凑不齐。 苏错刀就在一旁看着,没有帮叶鸩离一根手指,只是在一切结束后,把他一身血泥染透了的衣衫除去,打来一大桶热水,给他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寝衣,两人抱着面对面睡着。 念及此事,叶鸩离眸中闪过一瞬浓烈的温柔之色,随即笑意更森冷:“你也配打错刀的主意?” 足尖抵上扇柄,似乎打算将折扇完全踹入他的体内。 这把玉骨折扇尺余长,四棱分明,凭自己的一踹之力,必将穿透肚肠破腹而出。 不过不打紧,有楚绿腰在,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能救得回来。 只可惜了这把折扇,白玉为骨,织金扇面,绘着茶花满路,本是自己最喜欢的一把,弄脏了可就再也用不得了。 叶鸩离苦恼的叹了口气,却毫不犹豫,伸足对准了扇柄便踹。 电光石火间,越栖见已明白他要对自己做什么,身处欲海载沉载浮的晕眩中,竟有一丝暖洋洋的放松之意,就这么死了……或许倒是解脱? 但死在这样的污秽地狱里,死在叶鸩离这样的魔鬼面前,还死得如此下贱肮脏……真的能甘心?能瞑目? 一片混沌中,越栖见不能自抑的昂起脖子,狂笑出声:“哈哈……哈……” 笑声凄厉悲愤,隐隐有层怨毒与疯狂隳突汹涌。 在极尽屈辱的濒死一刻,心底最深处的阴暗狂放骤然引爆,将十年来寄人篱下的谨小慎微,百忍而柔的谦和淡泊,统统冲破一概抛弃。 庄崇光杀自己的父母不过举手投足之间,如屠宰羔羊碾死虫蚁,自己却只能躲在幽暗的柜子里流泪发抖。 叶鸩离轻而易举可以将自己煎皮拆骨,而自己拼尽全力,却连他手指头都咬不破。 这一瞬间,越栖见宁可自己是庄崇光是叶鸩离,是七星湖任何一个妖人,而不要像现在这样屈居人下,泥土浮尘般被轻视被践踏。 笑声未绝,一道人影轻烟也似掠进屋来,间不容发之际,一掌拂上叶鸩离的膝弯,待他小腿失力软垂,随即化掌为勾,扣住足踝往怀里一拽。 一见这个人,叶鸩离笑容便如阳光下的泉水,清澈明亮:“错刀,你来了?” 第十二章 错刀放下叶鸩离的小腿,却默不作声的拔出折扇,捡起散落地上的衣衫裹住越栖见,一把抱起:“你怎么样?” 越栖见轻轻吐出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小动物似的很轻很低的一声哀鸣:“疼,我疼……快疼死了。” 说着手指无力的攀上错刀的衣襟,毫无预兆的失声痛哭起来。 错刀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哭成这样,这种哭法,让人有一种握住了他心脏的错觉,而且还是他自己撕开血肉骨骼,自己双手捧出放置于错刀的手掌。 越栖见露出来的肌肤染着不正常的绯红,腰肢也在不自觉的战栗扭动,错刀漆黑的眼眸转向叶鸩离:“入行舟?” 叶鸩离眨眨眼,满不在乎的笑:“他自己要的……” 甚至还问道:“是不是啊,小贱货?” 错刀冷冷看着他,两人眸光交汇,叶鸩离轻轻点了点头。 “别怕……”错刀摸了摸越栖见的头发:“一会儿就不疼了。” 说着不再理会叶鸩离,飞身掠出门去,直奔泄雪清溪。 泄雪清溪紧临烟分剑截院,处于山坳之间,周遭奇花佳木错落有致,一条虎皮石径弯弯曲曲通往几处松木搭建的精舍中。 错刀行至溪边,抱着越栖见一同入得水中。 溪水冰凉,越栖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神智却清醒了大半。错刀温言道:“入行舟并无解药,好在你已泄了不少次,溪水里泡一会儿便可缓解药效,再忍一忍罢。” 越栖见不语,只咬牙苦忍,瑟瑟而颤,冬日里没搭窝的寒号鸟也似,浑身肌肤都冻青了。 错刀端详片刻,笑道:“别筛糠了……你是打算活活冻死,也不开口求我一句么?” 掌心抵上他背后命门:“你内力暂时耗尽,我渡给你……咱们练的内功多半不是一个路子,但你只需顺势牵引调匀吐纳就行。” 言罢不容拒绝,缓缓渡入一股真气,流过奇经八脉十二经络,汩汩然再入肺腑五脏,沉入气府,盘旋冲盈。 越栖见丹田中真元微弱,感应到从外注入的充沛真气,经脉气机均为之一振,那种涩滞虚弱感荡然无存,不知不觉已引导异种真气进入丹田。 错刀天赋极高,在越栖见周身循环一周天,已摸索到他真气运转的踪迹,脸色虽不做稍变,心中却既喜且惊。 喜的是越栖见所习心法,堪称一座价值连城的宝库,若飘若定,如海如渊,精妙绝伦。 惊的是他的内力与自己一正一邪,本该泾渭分明,即便渡入丹田,也不能完全交融,更需好几个时辰方能化为己有,可事实上自己的真气甫进经脉,便无半点流失损耗,且如江河交汇,融于无形,竟与廿八星经有同源同宗之相。 两股真气,一强一弱,一给予一接纳,在丹田里暖融融的胶合一处,两人都有种奇妙的舒畅感,可遇不可求的快美难言。 顿饭工夫,错刀收掌,道:“如此应该没什么大碍。” 越栖见的衣衫方才只是草草裹上,此刻早已凌乱不堪,雪白的一双腿赤裸着浸在溪水里,像是半透明的瓷器,洁净,冰凉,却诱人亵渎。 错刀看着,不由得调笑道:“叶总管榨掉的……我帮他还上,只多不少。” 越栖见脸色苍白,双颊仍有些残留的潮红,却坐得笔直,哭得红肿的眼眸直视着他,道:“你是苏宫主。” 苏错刀微笑,似松了一口气:“可算猜到了……” 越栖见眸光幽黯冷淡下来:“其实我早该知道……我提到你时,孔雀怕得要命,却不敢说出你的身份,楚姑姑待人冷淡,你去医舍她却给你备茶。你早知道我是越家的漏网之鱼,叶鸩离却直到方才才知道我会武功……何况你敢从叶鸩离手底抢人,你……自然就是七星湖之主。” 他险死还生之下心防大失,平日打死也不会宣之于口的话,竟不受控制的吐露而出:“我在桑家,除了云歌,没什么朋友……只可惜你是苏宫主,不是错刀。” 苏错刀轻声道:“我并不想刻意瞒你,而是担心你知道了之后就会怕我,所以一直不愿告诉你……我没骗你,我的确是叫错刀。” 稍停了停,道:“我从小在七星湖长大,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傻瓜……我很喜欢你看我的眼神,喜欢你跟我说,穿上袜子莫要着凉,喜欢你以为我是阿离的男宠,替我羞耻,却绝不会看不起我,喜欢你刚刚见着我,能毫无顾忌的大哭……” 越栖见脸色刷的剧变,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几乎让他抬不起头来,慌慌张张的打断道:“别说了!” 方才在叶鸩离手底,自己赤身裸体的丑态淫状,无耻脏污得连个人都算不上,哪经得起苏错刀提及?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苏错刀看出他的心思,却笑道:“这没什么,阿离邪门功夫多着呢,你输在他手上不委屈。” 越栖见脑中浑浑噩噩,问道:“什么?” 苏错刀耐心的解释道:“在阿离手底,你哭也好怕也好,再怎么欲仙欲死的放荡都是天经地义,他精擅风月之技,你跟他一比就是个刚出娘胎的婴孩,被他辱上一辱,有什么好难过的?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他扒光你的衣服,折磨得你死去活来,你比他弱,若不想死,只能坦然受之,或者哭喊求饶,又有什么可羞愧的?你不是没死么?等你武功练好了,也去扒他一次,想怎么奸便怎么奸,岂不是好?” 越栖见呆住了。 直觉他所言离经叛道完全没有道理,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对,心里沉重的痛不欲生的屈辱自厌,却因此而消散大半。 他轻描淡写的一番言语,像是柔软宽大的羽衣,兜头闷脸的盖住自己,虽隔离了光明,却也遮蔽了那些伤害,自有一种黑暗的温暖力量,抚慰人心平复痛楚,而且不用付出任何挣扎的代价。 苏错刀面容平静,却似传说中的妖魔充满诱惑,他告诉一直在水里游动的鱼,不用在乎鱼叉或是钓钩,也不用介怀丛生的水藻水底的淤泥,因为跳出水面,九重云霄的天地更为广阔,更为无拘无束。 越栖见隐隐觉得危险觉得动摇,却不忍抗拒摧残折磨后,这救赎般的放松与释怀,身体里有另一个自己,像是层层冰雪下的种子,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 苏错刀任由他神驰天外,也不知过了多久,道:“入行舟的药效应该散去了,上岸歇着罢!” 说罢将他小心抱起,放在岸边一块光润的白石边:“我得给你取件衣服来……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不可衣冠不整。” 正要转身而行时,越栖见猛地回过神来,急促的伸手扯住他的袍角:“你别撇下我……” 苏错刀笑道:“不用怕,这儿是禁地,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能擅入。” 顿饭工夫苏错刀回来,见越栖见一动不动的靠着那块石头,连姿势都没变,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眸中惊弓之鸟似的惶恐不安,在见到自己的一瞬间,倏然变为明亮的欢喜。 苏错刀不动声色,给他穿上一套素净的白衣皂靴,另用银冠束发,待一切整理妥当,仔细打量了一眼,发觉他眉目五官虽远不及叶鸩离清冽精美,却独有一种温润秀雅的味道,江南三月的烟雨般,无辜且无害,让人越看越舒服。 心中忍不住有些柔软,笑道:“走罢!” 越栖见静静道:“去见庄崇光么?” 苏错刀道:“我三天前答应过你的,不是么?” 穿过一丛脂醉花,便是一座光洁的石壁,苏错刀抬手开启石门,两人进得一间狭小的石室,越栖见张目顾盼,见屋里别无陈设,只在四壁掏空凿出数个灯座,数目为三六七九,里面各置一盏铜灯,共二十五盏灯,把小小的室内照得亮若白昼。 苏错刀拿起其中一盏,伸手进石壁,扳开一处机关,随口道:“这些灯里燃的是鲛人油,传说历代帝王墓穴中都用此物照明,能百年不灭。” 越栖见低声道:“但古来又有几个帝王,能百年不死?” 苏错刀侧耳听得机括声响,即放回铜灯,拉着越栖见行至屋内正中,刚刚站好,脚下三尺方圆的地面突地飞速下陷。 越栖见措手不及,身形晃了晃,忙拉住苏错刀的胳膊,好在只短短片刻,石台也就降到了底,咔的一声,落于实地。 越栖见定睛一看,却是一座地宫,头顶雕刻着阴阳太极星宿日月,装饰十分庄严简朴,以细青石为甬道,通往数十个石室。 苏错刀声音里有种端严肃然之意:“这里便是本派宫主墓群,从沈墨钩宫主开始,历代宫主遗骸都会葬在这地宫的各室之中……将来本座也会在里面,魂魄不散,守着七星湖。” 越栖见也不知是震惊亦或疑惧,浑身都在颤抖:“你……你带我来这里,难道说庄崇光……” 苏错刀颔首道:“此处有墓室二十八,以廿八星宿为名,庄宫主的尸身就在氐宿室。” 说着当先左行,沿着青石甬道走出百十来步,踩上三级台阶,推开一扇石门,淡淡道:“进来。” 墓室正中一具石棺,朴实无华。 越栖见一时停足不前,苏错刀也不催促,只负手而立,身影在重重光线下,虚虚幻幻,如处九天神境。 从地宫出来后,越栖见便如一缕幽魂也似。 十年来的唯一宿愿,如此轻易得到满足,整个人却仿佛高空失足,丢了精气神,虚弱绵软,一步也迈不开。 苏错刀陪着他,席地坐在脂醉花从中,声音像是剔透的琉璃,泛着微冷却华丽的光泽:“崇光宫主是我亲手杀的,也是我亲手放入石棺安葬。” 越栖见漠然问道:“庄崇光手中……为什么握着一对泥人儿?” 趟在棺中的庄崇光,绝无半分凶神恶煞之态,颜若春花初绽,红菱般的嘴唇边,甚至有一丝顽皮如孩童的笑意,右手紧握一对憨态可掬的五彩泥人。 自己一生凄苦飘零,尽拜此人所赐,但他却死得如此安然……越栖见并非戮尸鞭骸的性子,百感交集无从发泄,心中只余一片空茫,言语也无头无绪了起来。 苏错刀缓缓答道:“那对泥人儿是苏小缺宫主亲手捏给他的,崇光宫主视若至宝,早早定为陪葬之物。” 又道:“七星湖历代宫主,都可携一物陪葬。只不过有些死得突然,自己无法择定,便由最亲之人为他挑选……比如沈宫主,他的陪葬之物就是苏宫主后来选好放入棺中。” 越栖见虽不好奇,却怔怔问道:“是什么?” 苏错刀叹了口气,道:“是苏宫主的贴身兵刃,伽罗刀。” 越栖见面无表情:“那苏小缺的陪葬之物呢?” 苏错刀道:“不知道……苏宫主立过誓,生是七星湖之主,便是死,也要埋在七星湖,可现在这墓室中并无他的尸身,想来还活着。” 稍停了停,眉宇间掠过一道厉色:“他若忘了自己立过的誓,我会带着他的尸体回来。” 此言大有深意,越栖见却不欲深究,道:“你的陪葬之物又是什么?” 苏错刀一笑:“我只想生前,不虑死后。” “不过阿离肯定会替我备好。” 他一口一个阿离,自然而亲密,这样的态度仿佛一根蘸了粗盐的长针,能刺穿人的瞳孔心脏。 越栖见眼底漾出血丝,一时不能自控,脱口而出:“叶鸩离行事恶毒无耻,绝无一宫总管的气度。” 苏错刀看着他,神色微冷:“你又有何等气度?”   第十三章 苏错刀看着他,神色微冷:“你又有何等气度?” 越栖见一愕。 苏错刀淡淡道:“阿离堂堂正正打赢了你,是不是?他既不曾杀你,也没有斩断你的手脚,算什么恶毒无耻?” 越栖见手心冰凉,本以为苏错刀虽为邪教之主,却自有心胸气魄,并非怙恶不悛之徒,不料他竟不辨是非不知轻重,完全不认为叶鸩离有丝毫的错处,当即忍怒道:“纵然我武功低微,也算医舍弟子,他毫无来由痛加折辱……” 苏错刀不耐烦的打断道:“阿离就是这样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浑然天成的没心没肝,面不改色,已伤人至深。 阿离就是这样的,所以越栖见活该受辱? 越栖见习惯性的默默垂下眼睫,不再多说一个字。 真愚蠢,真笨拙。 这些年炎凉自知,早修炼成了百忍成钢随和如水,桑鸿正锐利警惕的眼神下,更懂得百辩不如一默。 今日却是怎么了? 苏错刀不知真假的几句喜欢,自己就死心塌地如同无知幼童?连疏不间亲这样的道理都忘得一干二净? 叶鸩离行事跋扈阴损,连七星湖门人都视如犬豕,如今已不把楚绿腰放在眼里,将来位愈高权愈重,苏错刀的卧榻之侧,岂不是豢养了一只噬主之兽? 可笑自己出言提醒,却成了心怀叵测的宵小卑劣之辈。 正静静思量间,只听苏错刀柔声赞道:“你不在江湖行走,懂得的却不少。” 语气中有些安抚的歉意。 越栖见心头一颤,抬起头来,但见苏错刀微笑的眉眼,比斜阳更熏人欲醉。 苏错刀又道:“阿离和我……以后日子长了,我慢慢告诉你。” 原来自己的心意,他都明白! 登时一颗心仿佛鸽子振翅,越栖见轻声道:“桑伯伯不喜欢我出门,所以只能埋头读闲书,江湖中的札记传说看过不少。” 苏错刀道:“桑鸿正两张脸皮的伪君子一个,收养你只怕没安好心,你在我这儿,没必要桑伯伯长桑伯伯短的叫得那般亲热。” 越栖见眼眸晶亮,却道:“桑伯伯待我很好,衣食无匮供应无缺,我很知足。” 苏错刀笑着:“那你还回桑家么?” 捉住他雪白剔透的手指,只觉指尖指缝间全然光滑细腻,一点学武之人的粗糙都没有。 越栖见立即摇头,直言相求:“错刀,我留在医舍,行么?” 苏错刀眉梢微扬:“七星湖的名声太好……你不怕将来正道人人喊打?” 越栖见道:“我只是在医舍,并不会伤人害人。” 苏错刀嘴角含笑,声音却透着严冷峻意:“那也是七星湖的医舍。若你只想学医,我修书白鹿山孟自在,凭你的医术,亦能有一席之地。” 堂堂越家独子桑家教养,身世清白医术精湛,自甘堕落的要明珠投暗,七星湖却得了便宜卖一矜持自重的乖,摇身一变成了蓬莱仙岛桃花源,端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嘴脸,把人往外赶。 越栖见讷讷道:“你……难不成疑心我要对七星湖不利?” 苏错刀叹了口气:“不是,我自然盼着你留下,但你我……终究殊途异路,我又难得真心喜欢一个人,更不想你将来后悔难过。” 拉着他起身,道:“此事不急,你再好生想想罢。” 一路回到医舍,孔雀正立在溪水边苦等,见苏错刀陪同越栖见而来,惊得一跤跌入水中,鲜绿的罗裙湿了个透,爬起身来,当着越栖见的面,却不知该不该行礼。 苏错刀低声道:“退下罢!” 孔雀明白他不再隐藏身份,当即依言退开,临走却小心翼翼的看了越栖见一眼,有些歉疚之色。 越栖见闻着空气中的药材清香,回到家一般心绪宁静,笑道:“我进去啦,也让楚姑姑放心。” 苏错刀嗯的一声,却不曾松开他的手:“对了栖见,我还有一事相求。” 越栖见道:“什么事?” 苏错刀神色轻松,闲话道:“你练的内功心法颇有可取之处,有空便教了给我,可好?” 越栖见一怔,随即脸红了,十分惭愧:“我……我不能教……” 苏错刀奇道:“为什么?” 他就像珍馐美味饱餐餍足后的人,要求再来一小杯酒却被拒绝,明显有些失落不解,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穷凶极恶欲求不满之态。 越栖见手足无措:“我练的一苇心法算不得什么,但毕竟是家传的……父亲交代过,万万不可传于他人。” 苏错刀神态自若,颔首道:“一苇心法……取一苇渡江之意,丹田有江海之深广,而身法如苇叶随风而荡,却能定于其根,柔中有刚,飘摇可久。” 越栖见听他所言字字中的精髓尽出,俨然武学大师的眼光见解,不由得既惊且佩,道:“我自幼练这心法,却也没你这般见地。” 苏错刀道:“方才渡内力给你时,对你的内力运转稍加揣摩有些领会,再说江湖中各派心法虽高下有别,但万变不离其宗,便是廿八星经,与你的一苇心法也有互通之处。” 他如此坦然,越栖见愈发不好受,斟酌着说道:“要不我教你别的?越家的飞燕同心机关图谱我还记得……” 话音未落,一眼瞧见苏错刀眸中淡淡的嘲弄之色,脸霎时通红,已知自己说错了话。 苏错刀身为一宫之主,跺跺脚正邪两道都要抖个激灵张望个半日的,自己这样鱼不成虾也凑合,仙桃不给烂杏来一筐,简直是把他当要饭的招呼打发。 苏错刀沉默片刻,却没有发作,反而笑道:“飞燕同心的机关么?七星湖以前有位唤作明蝉女的宫主最为擅长,不过越家的定也有独到之处,苏某就先谢过越公子赐图之情。” 越栖见便是七窍被黄泥塞了,也明白他这是替自己化解尴尬,忙就坡下驴:“我今晚就画出来……不,我一会儿就画,你就寝前我就送过去。” 苏错刀突然低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送什么?送图谱还是送人?” 越栖见慌忙往后躲,却忍不住笑,乌黑水润的眼睛里更多了几分鲜活明朗之气。 ================================================================== 孔雀隔着药圃竹篱尽收眼底,不禁嗤的一笑,索然无味的打了个呵欠,自己一个看戏的,自然不怕戏台高,但身在台上的越栖见却以幻为真,不懂得粉墨覆脸,只怕最终散场后,只得他一人立于戏台残骸中,两手空空,堕入疯魔。 叶鸩离笑逐颜开,猫一样灵敏优雅的跑上前:“错刀!成了么?” 苏错刀亦笑:“不急。” 却是胸有成竹的自信。 叶鸩离爱煞了他这般模样,扑上去缠着问道:“你怎么骗他的?快说给我听!” 苏错刀道:“我只是直言相求,让他教我一苇心法。” 叶鸩离一愣:“就这样?” “不这样,还能怎样?” 叶鸩离若有所思:“他没有答应?” 苏错刀点头:“自然不会答应。” 叶鸩离略一沉吟,笑嘻嘻的叹了口气:“我都有些可怜那位越公子了。” 他是聪明绝顶之人,已明白了苏错刀的用意。 明明是志在必得攸关性命之物,却视之以轻的随意开口,求的人都不以为意,被求的人又怎会有奇货可居之慎? 而且苏错刀所求,已明晃晃宣之于口,越栖见咬牙拒绝已觉有所亏欠,往后再有什么百般手段施展出来,他也不会警惕进而反感。 苏错刀即便骗人,也骗得一派堂皇不低身段。 叶鸩离越想越有趣,他是踩在别人伤口上翩然起舞的性子,当即道:“咱们打个赌,就赌那小贱货能撑多久,会打滚撒泼的求你收下一苇心法。” 苏错刀却微一失神,道:“不赌。” “为什么?” 苏错刀道:“骗他非我所愿,只是迫不得已……” 叶鸩离趴在他的膝头,抬头仰望着:“可他骂我杂种。” 苏错刀眸中闪过一道冷光:“是么?不要急,阿离,我必须使得廿八星经再无瑕疵隐患,这是咱们七星湖安身立命的根基……你可懂我?” 叶鸩离点了点头,道:“我懂。” 苏错刀身形修美,甚至略嫌瘦削青涩,叶鸩离却深知他宽袍广袖下的线条是何等的强悍紧实,似最精湛的刀功最上乘的材质雕琢而出,绝非徒具其形的突兀贲张,而是洗练流畅,优美利落,充满惊人的爆发力。 无人时叶鸩离最喜欢蜷缩在他的膝头胸口,不说话不动弹都是一种享受,但此刻却不安的动来动去,终于忍不住低声道:“错刀,我有些怕越栖见。” 这话说得不光荒谬而且好笑,活像一头正咬着小白兔脖子的大灰狼,龇着带血的牙,一脸委屈的表示他被小白兔横加蹂躏了。 苏错刀却听得很认真,问得煞有介事:“怕他?为什么?” 叶鸩离有着野兽的直觉,危险再未知,隐藏得再深,于他也像是水流之于游鱼,风行之于鸟雀,清晰而敏感。一时沉默片刻,迟疑道:“这个人说不出的讨厌,我见着他那幅模样就心里发毛……偏偏又找不出一丁点儿的不对劲。” 苏错刀若有所思,静静道:“不着急。” 叶鸩离生性悍狠,那种无从捉摸的些微恐惧转瞬即逝,已挑眉笑道:“或许他是我命定的宿敌罢。” 苏错刀笑了笑,道:“宿敌?你太高估他了。越家这位公子,虽有他的好处……却连阿离一根手指也比不上。” 越栖见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颓然叹气,神色间很有些沮丧难过。 回到医舍后,越栖见即埋头与楚绿腰学易筋换脉之术,画好的飞燕同心机关图一直揣在怀里,都忘了送给苏错刀。 他的进境令楚绿腰很觉满意,翻检着瓷盘中一条新剔的银白色筋络,赞道:“你的一双手是天生医者,可传我衣钵。” 越栖见却对自己十分苛刻,自责道:“这条筋络一剥离,血脉尽塞生机已绝,姑姑,我还是太慢。” 楚绿腰道:“这些技巧唯手熟尔……再有个三年五载,你当不逊于我。” 看着他眼底隐约的青色,劝道:“欲速则不达,这十来天你废寝忘食,着了魔也似揣摩经脉论,却忘了医道绝非一蹴而就之事,如此伤神,必不可久。” 越栖见心不在焉的点头,问道:“姑姑,人体血脉运行的精微之处,我有些地方还不能领会……对了,医舍中可有活的无翼飞豹?” 楚绿腰叹了口气,断然道:“今日你不许呆在医舍,地涌金莲籽已炼制成药,你给宫主送去!” 越栖见怔了怔,知自己过于急躁了,赧然一笑,接过楚绿腰递过来的药瓶:“那我去了。” 倒是没有半分犹豫,干脆利落,一派从容自然。 楚绿腰微笑,眸中有欣赏之色,道:“栖见,你是我的嫡传弟子,除了宫主,七星湖中谁见了你,都需礼让三分。” 越栖见明白她的好意,心中却只有淡淡的怜悯,医舍若真是地位尊崇,上次叶鸩离又怎敢肆无忌惮的侮辱自己?就连楚绿腰,恐怕也曾屈从于绛宫堂主阴烛龙。 当下却应道:“是,姑姑放心,我不会给医舍惹麻烦的。” 楚绿腰凝视他良久,低声道:“先前我瞒着苏宫主的身份,你心里怪不怪我?” 越栖见忙摇头道:“人总有不得已的时候,姑姑也不容易……我不也没有坦然告知我的身份么?何况姑姑待我这样好,栖见心里只有感激。” 楚绿腰眼眶微涩,柔声道:“你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去吧。” 苏错刀律己极严,每天练武四个时辰,从无间断。越栖见求见时,他刚拭擦完凤鸣春晓刀,发梢犹有汗珠,神采飞扬得像是展翅的鹰。 越栖见把一瓶药膏递过去,猛地想起一事,忙从怀里拿出图谱,道:“这是我那天提过的飞燕同心机关……” 苏错刀随手接过,打开翻看,却将药瓶又扔回越栖见手中。 越栖见不解其意:“你的腿不用敷药么?” 苏错刀比他还惊讶:“你不帮我么?” 越栖见觉得头有点昏:“你手不方便?” “方便。”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敷药?” 苏错刀打量他一眼:“你手不方便?” 越栖见头更昏了:“方便。” 苏错刀理直气壮:“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敷药?” 于是苏宫主舒舒服服的半躺着看图谱,越栖见勤勤恳恳的给他膝后足踝的伤痕敷上药膏。   第十四章 越栖见眼圈发青,是因为睡得少,手心发热,是为了促使药效散发,脸颊发红,原因却说不清楚了。 苏错刀的脸太美,便是无心,也很轻易就能营造出一种浓烈的旖旎风光,何况如此近的距离,这般亲密的动作?他肌肤的触感宛如将凝的琥珀,内蕴的坚硬与热度蓄势待发,令人不忍释手。 越栖见的手指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缚在了他的肌肤上,自知这份感情来得猛烈而突兀,正如一脚踏入沼泽,身不由己,无力自救。 正心神恍惚间,只听苏错刀问道:“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找我?” 越栖见定了定神,道:“跟姑姑学易筋之术,不敢分心。” 苏错刀看着他温雅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眉眼,轻声道:“你留在七星湖医舍之事……想好了么?” 越栖见用指腹把药膏推开,在足踝处慢慢按摩,道:“早想好了,我要在你身边。” 苏错刀轻吁了一口气,道:“七星湖今非昔比,早已不是当年全盛之时。” 越栖见凝神细听,道:“我不怕。” 苏错刀眸中笑容如春风乍起,不诉而自显情深,声音里却仍有寒意料峭的味道,道:“廿八星经名头太恶,本就招忌,前几任宫主只求随心适意逍遥自在,多疏于教内诸事,人才后力不继已渐凋零,又有庄崇光任性滥杀,与正道多有龃龉冲突,使得七星湖成为众矢之的……” “北斗盟声势日涨,明年怀龙山武林大会,想必正道人才齐聚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杀进七星湖。” “栖见,如此形势,你可还愿意留下陪着我?” 越栖见静静道:“在我心里,你已陪了我十年……我也记挂你了十年。” 如此直接而热烈的回应,出自他口中,苏错刀不禁为之动容,迟疑片刻,伸臂揽他入怀。 越栖见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放松舒展,听着苏错刀的心跳,半晌垂眸低声道:“七星湖要是一朝覆灭,咱们就远遁他处,或许别有一番风光自得。” 苏错刀目光转冷,道:“身为七星湖的宫主,若有那么一天,我当以身殉之。” “你不会的……”越栖见声音不惊微尘的柔和:“我不许。” 他说这话时,眸光流转眼神无辜,虽动人,却也天真得好笑。 苏错刀笑着,悠然道:“楚绿腰的入室弟子,就是这样给病人敷药的?” 越栖见一愣,随即大窘,匆匆挣开苏错刀的怀抱,道:“这地涌金莲籽治标不治本,我看还是得从经络入手。” 苏错刀懒懒道:“好啊,我等你医术大成,治好我这陈年宿疾。” 说着随手将机关图谱抛置案头,打了个呵欠。 越栖见这份机关图绘得细致,洋洋洒洒二十来页,点灯熬油的连绘带注,足足费了三个晚上,当下问道:“这么快就看完了?” 苏错刀索然无味道:“我不太懂机关消息。” 顿了顿,道:“阿离却是个中高手,他所学甚杂,我不及他聪慧,只对武功有兴趣。” 越栖见心念一动,脸色倏然苍白,道:“你真的想学一苇心法?” 苏错刀眼睛一亮,道:“自然是真的,只不过……你肯教么?” 见他坦言承认,越栖见眸中掠过一抹如释重负的神色,静默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错刀……你说喜欢我,是不是为了这个心法?” 苏错刀露出奇特的神情,像是想笑,又像是不屑,却一言不发的起身,步入另一间屋内,片刻即返,手中捧着十来本书册。 一本本放到越栖见眼前:“莲聚指法,小无相功,星变剑术……栖见,七星湖的优钵书阁中,这样的武学典籍还有很多,穷你一生想必都学之不尽。” 他声音比平时略显低哑,透着明显的失望疲倦之意,越栖见只听得心揪成一团。 “七星湖与正道势同水火,你对我心存戒备原是应当……” 越栖见慌忙道:“不,不是的……” 苏错刀伸指触摸他的嘴唇,打断道:“我曾告诉过你,苏错刀此生只贪一个情字,至于一苇心法,我是想学,却无需为之玷辱咱们之间这点儿真心。” 越栖见睫毛湿润,视野里苏错刀的脸一片模糊,他说的话却一字字金钟玉磬,益发鲜明有力的敲打镂刻在心底。 “栖见,你喜不喜欢我,且由得你,信不信我,也由得你,苏错刀自有骄傲,不会求你施舍,但我却想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不会骗你害你,不会伤你哪怕一分一毫。” 言至于此,哪怕是头畜生,都得自行掏心奉上任由处置,越栖见心魂尽丧之余,却不敢忘掉最后的一丝疑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苏错刀一双漆黑眼眸异常认真而专注:“是我喜欢你,我知道不就行了?” 苏宫主一言九鼎,他既然说行,那自然是行的。 于是越栖见展颜一笑,眼睛里晴空一色,连一丝的阴霾都没有。 苏错刀低头慢慢凑近,温热的鼻息扑到面颊,越栖见没有躲闪,轻仰起头,眼睫微颤。 门外突地有一个声音禀道:“宫主,叶鸩离有事求见!” 吻落了空,气息擦颈交错而过。 不是越栖见避开,而是苏错刀转过了脸,直视门开处。 叶鸩离轻衫如雪,步伐悄无声息,如一只慵懒名贵的猫,目光落在越栖见的脸上,略一盘旋,越栖见原本绯红的脸顿显苍白。 他是真怕这个变态邪恶宛如妖魔的叶总管。 苏错刀似有所感,握住他冰冷的手,安抚的笑了笑,方问叶鸩离道:“什么事?” 叶鸩离却不言语,端详越栖见片刻,嘴角一扬,柔声道:“越公子也在……真是好极。” “禀宫主,桑鸿正死了。” “死得十分怪力乱神,一大把年纪,竟是快活得脱阳而亡。尸体光溜溜冷冰冰,活像一条被剥了皮又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三天的腌黄瓜……传言是被宫主你先奸后杀。” 苏错刀神色不变,只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仿佛觉得很是有趣。越栖见却是五雷轰顶般瞠目结舌,看着叶鸩离,涩声道:“桑伯伯被人……杀了?还冤在错刀身上?” 叶鸩离不屑道:“大惊小怪做什么?桑鸿正还真是位可敬的蠢货,自个儿风流死了还不忘给咱们七星湖头上扣屎盆子。眼下他尸骨未寒,这屎盆子更是热得烫手,我可不愿意接。” 说着颇为同情的叹了一口气,道:“先奸后杀……真可怜。” 苏错刀顺手把自己的茶杯递去给他,问道:“谁可怜?” 叶鸩离咕嘟喝了一大口水,道:“自然是那位奸杀他的英雄太可怜,就为了丁点儿内力,对着那沟沟坎坎的老脸老屁股,可真豁得出去!要我说还不如去采了桑云歌,虽也倒胃口,好歹比他爹强些……” 越栖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觉他字字肮脏不堪入耳,忙打断道:“桑伯伯过世,与错刀又有何关系?” 叶鸩离蹙眉道:“自然没关系……桑鸿正三天前死在辰州家中,宫主这些时日从未离开七星湖,难道还能千里之外破人后门不成?” 越栖见实在没办法与他对话,当下问苏错刀:“江湖中亦有采补化生的门派,好比镜水宗……为什么独独冤你?” 苏错刀淡淡道:“镜水宗算什么?不过三二十人的小门派罢了,还被正道追杀得好比丧家之犬,怎敢招惹辰州桑家?” 越栖见脸色僵硬,道:“云歌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听风就是雨的冤枉你……” 声音越说越低,连自己都有些心虚不信,桑云歌是个火爆冲动的性子,桑鸿正这一死,他很难冷静下来去细查究竟。 苏错刀却笑着劝道:“遇上这等淫邪之事,正道不扯上七星湖,岂非倒行逆施?如今廿八星经的传人又只得我一个……你放心,我早就习惯了,没什么稀罕。” 叶鸩离刷的打开折扇,恶狠狠剜了越栖见一眼:“越公子还有何贵干啊?没有的话,且容我与宫主说几句话罢!” 他今日用的折扇比那日更风雅,扇面是烟雨竹林,但落入越栖见的眼底,却恶心惊惧得只想呕吐。 “阿离。”苏错刀开口道:“栖见是我的人,你以后莫要为难他。” 叶鸩离本就清冷的脸顿时结了霜:“宫主,越公子娇贵好比一块嫩豆腐,偏咱们七星湖又有不少没见过世面的粗胚,说不准心痒痒的就去碰,再一不小心就给碰坏了,万一……” 苏错刀道:“没有万一。” 眸光像是漆黑的火焰,压迫过去:“阿离,没有万一。” 叶鸩离直直与他对视,良久低声道:“是,遵宫主令。” 苏错刀转眼看向越栖见,道:“你先回医舍,明天我去找你。” 越栖见答应着起身,略一犹豫,道:“桑伯伯于我有收养之恩,他这一去……桑家只靠云歌支撑,我想回辰州帮着料理后事。” 苏错刀不悦道:“死人往棺材里一放不就结了?桑云歌再怎么蠢笨,也不至于要你帮手。” 越栖见哭笑不得,却坚持道:“我得去送桑伯伯最后一程,以后辈之礼拜祭守灵。” 苏错刀挥了挥手,无可奈何道:“你自己安排行程。” 这就答应了? 越栖见因桑鸿正之死心中颇为难受,此刻却忍不住笑了笑,苏错刀有时候还真像个孩子,只要你一较真,他就好说话得很。 第十五章 叶鸩离冷眼看着越栖见出门,即奉上一封书信,道:“白鹿山主孟自在病重,传信邀宫主私下一会。” 苏错刀仔仔细细的看完短简,道:“你怎么看?” 叶鸩离思忖片刻:“孟自在执掌白鹿山多年,无论做人做事都堪称滴水不漏,平衡之术也使得登峰造极,白鹿山在聂十三后声名不堕,他居功至高。” 他合上折扇,款款道来,虽是席地而坐,但腰背绷直,神色清冷端严,自有一种挥洒自如襟袖遒劲的气度。 苏错刀凝神听着。 “如今孟自在年老,将死之际或许有些私密掌故要告知宫主,又或许有正道容不得做不到的要事相托……宫主不妨就走这一趟白鹿山。” 说到此处,明眸中流露出一丝狡黠得意,笑道:“老王八翻了壳儿,正是大好良机……反正是他求宫主赴约,有求于人,难道嘴上抹石灰的白求?错刀你说呢?” 苏错刀道:“你去帮我收拾行装。” “明日一早动身?” 苏错刀点头。 两人之间的信赖与默契如鱼在水中,叶鸩离静默片刻,手指在地毯上划来划去,低声道:“桑鸿正之事……是冲着咱们来的。据天馋君传来的消息,那采补术极为霸道,刮骨吸髓,几乎把桑鸿正采成一具干尸,手法极似廿八星经,但廿八星经又是本教不传之密……” 方才越栖见在时,他提及此事尽是漫不在乎的刻薄讥笑,此刻却忧心忡忡不加掩饰:“想必是有人早有预谋,与明年五月怀龙山的武林大会脱不了干系。” 苏错刀突然道:“越栖见要回辰州奔丧,他既是七星湖弟子,咱们就不能不顾他的安危。” 叶鸩离一点即透,笑得秋水眼波光粼粼:“是,我让孔雀与他同行,如何?在医舍憋了这些时日,也该放出去遛遛,要不然孔雀都快变麻雀了。” 苏错刀伸手抚摸他上翘的唇角,笑道:“我以为你会亲自去瞧瞧。” 叶鸩离哼的一声:“动用天馋十八君的副使,已然牛刀杀鸡……桑家一行孔雀若瞧不真切猜不明白,我就把这小人妖采成干尸!” 斜瞥了苏错刀一眼,媚态天然却又稚气宛然:“我才不吃那等三文钱一百斤的下贱货色醋!” 苏错刀大笑:“什么醋你都不必吃。” 叶鸩离叹道:“这才几天,他就死心塌地了?也算名门正派的遗孤,竟如此禁不得事,若是别人,好歹半推半就的做一番姿态再从,他倒好,自个儿宽衣解带抱着石头投湖……很对得起死在庄崇光手里的爹娘么?” 苏错刀静了静,道:“其实他没有。” “他骨子里傲气得紧,根本瞧不起七星湖。所谓喜欢我,不过是喜欢那个十年前救他,现如今对他言听计从的好人苏错刀……” “或许越公子不惜肉身布施,以一己之身堕入魔道,让我领着偌大七星湖一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说到此处,不禁稍露几分讥诮嘲弄。 叶鸩离则满脸嫌恶:“难怪小小年纪满嘴仁义道德,暮气得活像墓室里爬出来的明器……” 苏错刀将书案上一卷图册扔到他手中:“越家家传的飞燕同心机关图,我翻了翻,似乎与明蝉女留下的别无二样。” 叶鸩离一凛:“当真?” 飞燕同心的机关甚是复杂玄妙,但还称不上独门绝学,比如雷家与精工堂以机关见长,飞燕同心也是拿手好戏,只不过明蝉女的飞燕同心自出机杼独具巧思,与江湖各流派颇有差异之处。 叶鸩离眉头紧锁,道:“如果一模一样,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偶然巧合,还有一种……越栖见这本机关谱,就是明蝉女所著所传。” 苏错刀眼眸凝光流墨,道:“苏小缺传他医术,明蝉女留下机关图……阿离,越栖见的身世,或许跟咱们七星湖大有渊源,这可有趣得紧了。” 叶鸩离扭着脸,扬起俏生生的尖下巴,呸了一声:“有趣?你就不怕伸手捉蛐蛐儿,捕来的却是一只毒蝎?” 苏错刀笑道:“拔了蝎子尾巴,岂不是更加有趣?” 次日清早,越栖见揉着眼睛一推开门,就看见门口立着苏错刀,纯黑丝袍,肤如霜雪。 风光太耀眼,越栖见一愕,即回身关门躺回到床上,觉得自己一定还没睡醒。 随后他就听见了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再睁开眼时,门上多了一个人形大洞,洞外苏错刀的笑声华美得遍地瑶池也似:“再不爬起来,我就拆了这间屋子。” 于是越栖见只得乖乖站在他眼前:“你……这么早?” 苏错刀笑道:“我今日出门远行,特意来跟你说一声。” 越栖见本就为桑家一事辗转一宿,当即问道:“昨天还没听你说要离宫……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去哪里?” 晨风中苏错刀微微眯起眼睛,道:“没什么急事,只是去拜会一位前辈。” 说着握住他的手:“这一去咱们得有月余见不着面,你……陪我走走罢!” 两人信步而行,耳边鸟语,鼻端花香,又见远近山峰一片佛头青,越栖见不禁轻声叹道:“这里真是隐居避世的好地方。” 苏错刀微笑不言。 待走到月翼湖,湖中翠光交映,莲花亭亭,苏错刀道:“你善极无暇,很有些莲花的君子之风。” 越栖见失笑道:“莲花洁净断灭,绝无身障意障之危,我既入七星湖……” 说到此处突地语塞,莲花在佛理中为佛家八宝,身意皆清净,不受妖邪之污,自己如此一说,无意中已把七星湖视为不洁之源了。 苏错刀却毫不在意,淡淡转开话题,道:“我让孔雀跟你一道去桑家,她武功不低人也机灵,万一有事,也能照应一二。” 越栖见想了想:“也好,不过孔雀的身份得好生隐瞒……” 苏错刀嘴角略勾,道:“不光孔雀,你也莫要告诉别人你已来过七星湖,否则桑家灵堂,还得多躺下一个姓越的。” 越栖见抿了抿唇,低声道:“可我得告诉云歌,桑伯伯之死与你无关。” 苏错刀扬眉问道:“真的?” 语气中只当他说了个客客气气的谎话,裱糊店里的纸人也似一戳就破,没半点相信的意思。 替七星湖宫主洗刷冤屈?在正道名侠刚被采得精尽人亡的灵前?就算是做戏,这出戏也太伤筋动骨了,万一弄巧成拙,岂非血本无归? 越栖见也不争辩,微微用力,反握住苏错刀的手,道:“你访完那位前辈,能不能到桑家接我一道回来?” 苏错刀笑了笑:“恐怕不妥。” 越栖见看他笑得别有隐情,心中一寒,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做了什么?” 苏错刀直言道:“你刚到七星湖时,桑云歌就来找过你,我伤了他。” ====================================================== 越栖见略一琢磨,已猜到此事首尾,不由得叹道:“难怪我躲在厨房,也被楚姑姑要了去医舍……云歌心高气傲,一言不合你们动起手来也不稀罕……” 又蹙眉道:“他……伤得重不重?” 苏错刀点了点头:“凤鸣春晓刀秉性不太和气,我伤了他肩头足踝和腰侧,阴邪入体,已祸及经脉,桑云歌内力三年内不能寸进。” 越栖见甚是忧心,道:“桑伯伯一过世,云歌若不振作,桑家必然乱成一团……错刀,你……” 苏错刀闻弦歌而知雅意,却道:“你敢信我?” 越栖见轻声道:“你不是说过不会骗我么?” 晨光湖色中他眸光深情,神色却安然,如空山雨后的云,有种独特的自在悠远之意,苏错刀心中为之一动,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盒,道:“这药你带去给桑云歌,用火烤热刀刃,将伤口重新割开敷上,或许有些效用。” 越栖见大喜,仔细收好道:“我明天就出发去辰州。” 苏错刀道:“好,我让阿离明早送你出湖。” 听到叶鸩离的名字,越栖见心肝脾肺肾无一不悬得摇摇欲坠,亲自送越栖见出湖,叶鸩离拳脚丹田气也是痒得蠢蠢欲动。 因为答应过苏错刀,叶鸩离打算只动嘴:“原来越公子穿着衣服是这般模样,本座差点儿都认不出来。” 又问道:“越公子,知道商纣王和苏妲己么?” 越栖见端坐在船头盯着前方浩淼湖水,闻言淡淡道:“武王伐纣么?泯灭人性残暴妄为,总会有举火自焚的一天……在下略知一二。” 叶鸩离笑吟吟的脸比眉间浮屠更媚三分,语中却是赤裸裸的威吓:“越公子,商纣王如何宠妲己,错刀就如何宠你……这样一段江湖佳话流传于世,你可喜欢?” 越栖见垂着眼睫,湖面如璧,带着水汽的微风拂过发梢脸颊:“妲己使得梅伯炮烙比干剜心,叶总管要做梅伯还是比干?” 竟是一步不让的针锋相对! 叶鸩离伸过折扇,点着越栖见的下颌,柔声道:“本座等着揪出你的狐狸尾巴。” 越栖见抬眼一笑,突然问道:“叶总管,你很喜欢错刀是不是?” 叶鸩离一愣,蹙眉不答。 “可他若不是七星湖的宫主呢?若武功尽废四肢不全呢?若容颜被毁一文不名呢?”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是善祷善祝的良言,偏越栖见说着,眸光越发明亮而愉悦,叶鸩离心中一寒,怒道:“你敢咒他?” 越栖见道:“还用我咒么?七星湖历代宫主,可有一人善终?” 叶鸩离无言以对,却觉得很生气,他又是个有仇不过夜的性子,想了想当即抬脚,啪的一声正中肩头,将越栖见踹入湖中。 原本静立在一旁的孔雀吓了一跳,偷偷看叶鸩离一眼,伸足挑起船头一条软索,扣住越栖见的腰,一抖手腕已湿淋淋的救上船来,颤声跪禀道:“宫主让属下务必护住越公子周全。” 叶鸩离道:“横笛,你看到越公子不周全了?” 苍横笛正色道:“属下不曾。” 叶鸩离道:“你说得很是。” 苍横笛不敢居功:“是公子高见。” 孔雀眼神中畏惧惊恐愈盛。 越栖见衣衫湿透,呛了几口水,神态却澹然宁和:“叶总管,我武功低微,甚至颇有身不由己之处,但你心里害怕我。” 叶鸩离眉梢微挑:“本座怕你?” 越栖见点头:“你喜欢错刀,不过因为他是七星湖之主,他若一朝沦落,恐怕第一个欺他辱他的就是你……可我不一样,就算沿街讨饭,我都愿意一直陪着他,倾我所有的待他好。” 叶鸩离冷笑:“因为你下贱么?” 越栖见道:“因为错刀对我意味着什么,你永远不能懂。” 凝神片刻,一字字断言道:“叶总管……错刀会喜欢我。” 叶鸩离再忍不住,恶毒的笑道:“是么?却不知你死去的爹娘在地底下会不会替你欢喜?” 越栖见脸色有些发白,道:“叶总管,宽恕无怨,和而无仇。” 这种话叶鸩离莫说听不懂,便是听懂了,也只当一串狗屁,务必要仗义屠狗以正视听。 不多时船至岸边,叶鸩离长身起立,道:“越公子,今日畅谈,本座对你刮目相看……以后绝不再以小贱货相称。” 越栖见道:“谢了。” 叶鸩离道:“但越公子今日有句话错之极矣。” 越栖见目露疑问之色。 “你说本座喜欢错刀,不过因为他是七星湖之主,他若一朝沦落,恐怕第一个欺他辱他的就是本座。” 越栖见浅笑道:“错在何处?难道错刀废了伤了没用了,叶总管还能不离不弃?” 叶鸩离摇头,冷冷道:“本座自然不会爱一个废物。” “但要想伤宫主,除非我叶鸩离身首异处,血流得干了一滴不剩……本座但凡还存一口气,就绝不会看到错刀一朝沦落。” 越栖见的眼神在水雾氤氲中有些神秘的悲悯之意,透过睫毛凝视他,良久轻声道:“我知道了。” 第十六章 越栖见弃舟登岸时,叶鸩离突的想起一事,笑眯眯的从怀里取出一只匣子:“本座送你个小玩意儿,一路上记得想我。” 越栖见打开一瞧,一柄玉骨折扇,茶花满路光彩如笑,不禁暗道,这位叶总管的无聊浅薄已是登峰造极无可救药了。 孔雀见他怔在当场,还以为他心中难过,忙走上前拉住他的手:“我从没离开过七星湖,你可得多多照顾我才是。” 越栖见笑道:“错刀既让你护送我,你怎会是寻常弱女子?” 孔雀歪着头,道:“那你猜猜我有什么厉害之处?” “嗯……”越栖见打量着她一身五彩缤纷的衣裙:“你生得可爱,别人怎么也不忍心伤你。” 孔雀十分受用,拍掌笑道:“就是这个道理!” 到了市集,越栖见寻到一家当铺,把折扇死当了纹银三两半,全买了粗面馒头,尽皆送与一家收养孤儿的陆地慈航。 时已深秋,孔雀在一片落叶金黄中,看着越栖见的笑容,耳边是一群孩童的欢呼声,只觉手心暖暖的,心里深处什么东西裂开融化,小心翼翼的藏起一线阳光。 越栖见与叶鸩离不同,哪怕受了伤害遭到屈辱,他也尽可能的从中寻觅哪怕一丝的亮色,山中一夜雨,树杪尘埃洁,真正的忍而不辱柔而不染。 叶鸩离听闻此事,静默良久,低声道:“我得毁掉他,否则错刀或许就会当了真……情这一事,哪能经得起骗?骗来骗去就真假难分了。” 苍横笛叹道:“越栖见……属下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叶鸩离笑了笑:“错刀是个大骗子……他当年还说喜欢庄崇光呢,其实除了崇光的武功,他连崇光多大岁数爱甜爱咸都一概不知。他说的喜欢,只是为了出手夺位前让崇光心无防备。” 苍横笛道:“宫主身边有公子在,很多事自然不需操心。” 叶鸩离自顾道:“可骗惯了人,总有报应的。” 苍横笛略一沉吟,道:“公子不必担忧,宫主行事,处处都以七星湖为重。” 叶鸩离心中烦躁,踢开椅子起身走来走去,含糊道:“越栖见的身世……” 苍横笛若有所悟,轻声道:“公子,天馋十八君素来是内堂总管的贴身亲军,若有些消息你不想让宫主知道,属下一力担下。” 叶鸩离瞳孔猛的一缩,突然出手扣住他的脖颈,苍横笛不躲不闪,只道:“属下知错。” 叶鸩离道:“这样的错,再有一次……本座只能亲手处置你。” 他眼瞳颜色较常人偏浅,此刻更显一种生铁般的冷酷漠然,苍横笛心头为之一颤,屏息道:“是。” 叶鸩离慢慢松开手,想了想,道:“其实此事也不为难,在错刀真正对他动心之前,我杀了他不就得了?” 说罢展颜一笑,如春开月上:“反正本座是个恶人,釜底抽薪扬汤止沸,他们这把情火就烧不起来!” 苍横笛只听得呆若木鸡,也不知该哭该笑,偷眼看去,见叶鸩离已然一脸混若无事的轻松模样了。 越栖见与孔雀赶到桑家附近,已过了头七开丧之日,远远就能看见灵棚高搭一片缟素,不少江湖汉子手捧素烛线香,正往灵堂方向而行。 越栖见早换了一身素服,大步进得灵堂,只见桑云歌披麻戴孝,正对着几位吊唁者跪倒还礼,脸颊瘦得凹陷下去,下巴一片乱七八糟的胡茬,憔悴不堪。 越栖见眼眶一阵酸痛,情不自禁抢上前去,颤声道:“云歌!” 桑云歌茫然抬头,见着是他,满是血丝的眼眸一亮,哑声道:“你回来了?可惜没能见上爹最后一面……” 越栖见哽咽道:“伯父这一去……你……你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你若撑不住,伯父泉下又岂能安心?” 桑云歌对吊客告了罪,让老管家先行照应着,领越栖见往后堂去,见孔雀寸步不离的紧随,桑云歌略略一怔:“这位姑娘是……?” 越栖见忙道:“孔雀姑娘是我在南疆结识的朋友。” 桑云歌百事缠身,也无意多打探,只道:“怠慢姑娘了。” 孔雀紧紧扯着越栖见的衣袖,言行中尽是没心没肺:“不打紧,你爹都被人干死了……栖见陪着我就好。” 桑云歌又耻又怒,若这般出言无状的是个男人,早就饱以老拳拔脚相向,但对着孔雀一张稚气小脸,只能忍住一口气,咬牙道:“杀父之仇……我必要苏错刀这个妖人血债血偿!” 孔雀沉下脸,强忍着一言不发,却听越栖见竟清清楚楚的说道:“害桑伯伯的……不是苏错刀。” 桑云歌数日不眠不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越栖见正要开口,后堂门口缓步走出一人,淡淡道:“不是苏错刀?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这人肤色微黑,五官深刻,英俊得锋芒闪闪气度夺人。 孔雀插嘴笑问道:“你免贵姓什么?” 这人微微一笑,声音低沉浑厚:“在下宋无叛。” 孔雀心中一凛。 白道北斗盟,三帮四世家尽皆归附,实力日盛,近年来处处针对七星湖,实为心腹大患,其盟主宋无叛更是江湖年轻一代中,最出风头最具声望的人物。 孔雀倚小卖小,转着眼珠,巧笑嫣然:“原来是宋大侠……人家叫七星湖,你就来个北斗盟,连名字都要跟人家凑作堆,好似粘着就甩不脱的牛皮糖。” 宋无叛并不生气,道:“姑娘所言极是,若有朝一日,邪魔尽除七星湖覆灭,北斗盟自然星散,宋某也能得以逍遥江湖。” 孔雀眨了眨眼睛,着实生气,却也知身在此地面对此人绝不能发作。 宋无叛不再理会孔雀,转向越栖见,道:“这位少侠素服吊孝,想来也是桑家亲朋故交,自然不会毫无由来的为七星湖妖人掩饰……却不知少侠知晓些什么内情?” 这话说得厉害,铁索横江华山一条路,逼得越栖见完全没有敷衍周旋的余地。 桑云歌眉头紧锁,眸光在越栖见脸上盘旋来去,颇有疑惑之色。 越栖见略一思忖,道:“宋盟主,在下越栖见,是云歌的表弟,自小在桑家长大。” “云歌,伯父过世,我很担心你……我给你带了伤药,先帮你治伤可好?” 桑云歌知他自幼研习医术,闻言心中既喜且暖,伸手轻轻一拍他的肩:“你刚赶回来,不急……再说我这伤也不好治。” 宋无叛静静道:“越少侠说的可是凤鸣春晓刀之伤?” 越栖见抿了抿唇,道:“是。” “此刀秉性阴邪,损经脉内力,除却刀主,无人能医。” 越栖见叹道:“没错。” 宋无叛目光如利剑:“前些时日,曾听云歌兄提过,越少侠数月前在南疆失踪?” 虽是问着,语气却一锤定音的不容抵赖:“结识七星湖宫主,倒也是难得的机缘。” 越栖见直视着他:“不瞒宋盟主……在下与苏错刀,本就是故交旧识。” 桑云歌惊怒交集,吼道:“你说什么?你七岁就来我家,跟那妖人能有什么故旧交情?你莫不是失心疯了?还是中了七星湖的邪术?” 越栖见摇头道:“云歌,我没骗你……错刀曾有恩于我,桑伯伯真的不是他害死的,因为这些时日我一直在他身边,可以为他作证,他从未离开过七星湖。” 宋无叛冷笑一声。 越栖见温言道:“宋盟主在,那便是北斗盟在江湖公道在,自然不会任由真凶嫁祸他人,更不会让桑伯伯大仇不得报,是么?” 宋无叛目光犀利森冷,淡淡道:“桑大侠收养你十年……却是替七星湖养了一条狗。” 宋无叛如此反应不出意料,越栖见道:“在下人微言轻,宋盟主不信我,我也无可奈何,但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先给云歌治伤罢。” 转眼一触桑云歌的眼神,却是三九天一盆雪水从头淋到脚。 多年朝夕相处,这位表哥虽有些名门少侠的脾气,对自己却从来和风细雨,照拂关爱无微不至,此刻只见他脸颊肌肉扭曲,眸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悲愤与憎恶:“你走罢!我的伤不用你治。” 越栖见心中酸楚,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腕,低声求道:“云歌,我一直视你为亲兄长……你,你可愿意信我一次?就一次?让我留一会儿,给你敷上药我就走……” 桑云歌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把甩开,额角青筋直爆,怒喝道:“滚!” 宋无叛神色凝重,行得几步,堵住了越栖见的去路,北斗盟中数人亦心领神会,纷纷围了上来。 孔雀双手紧紧揪着腰带,眼圈都红了,道:“栖见,咱们走罢……他们都不讲理的,我很害怕……” 她娇小的身躯微微发抖,怕极了的小动物一般令人油然生怜,要对这样一个可爱美丽的小姑娘动粗,好几个佩剑汉子脚步都略生迟疑,宋无叛却突地厉声道:“妖女竟敢……” 疾掠而上,五指如钩直取孔雀的手肘关节。 孔雀滴溜溜一个转身,袖中探出一柄薄薄的短剑,光芒霍霍,封住宋无叛的攻势,腰间却骨碌碌掉落一只药瓶,瓶塞已被打开,依稀有透白的雾气散出。 宋无叛喝道:“大伙儿闭住气!” 他招数大开大阖,掌力更有山岳之威,压得孔雀几乎透不过气来,剑锋在汹涌掌势中勉强反削点刺,却咯咯笑道:“好大的力气,却来欺负我这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也不害臊么?” 心知这姓宋的武功极高,又是众敌环伺,恐怕自己不出十招就会被他们生擒,孔雀银牙一咬,妙目觑准一处空隙,足尖反拧,便欲逃出后堂。 宋无叛沉着脸,左手划出一道圆弧,以柔力牵扯住短剑,右手握拳,重重一击。 孔雀一瞬间当机立断,撒手弃剑,一个燕子穿帘,破窗飞了出去。 只要出了后堂,凭自己的轻功与隐匿之术,必能逃出生天。 正心头一松,只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如重锤如巨斧,根本躲闪不及,只听砰的一声,骨骼肺腑都似在这一撞中成了一盘散沙,张嘴便是一大蓬鲜血。 宋无叛收拳负手:“今日饶了你,告诉苏错刀……他的命,宋无叛要定了!” 第十七章 苏错刀策马赶到白鹿山时,天近黄昏,深秋暮色中的白鹿山,木叶萧萧而落,却落得不显凄清,反而一派壮阔斑斓气象。 山脚一名青衣人已静立而候,苏错刀勒定马缰,青衣人马前施礼:“师父病体未愈,只能令在下在此恭候苏宫主大驾。” 苏错刀漆黑眼眸神光凝定,颔首道:“多谢。” 青衣人低声道:“师父在日观峰养病,烦请宫主移步。” 说着微一侧身,当先引路。 走出一段山路,苏错刀观其身形步伐,默数他吐纳呼吸,突然问道:“你修习的可是太一心经?” 青衣人停足含笑:“苏宫主眼力真好,在下自幼苦修太一心经,至今已有二十年,可惜天资所限,只在第八层徘徊不进。” 太一心经是白鹿山不传之秘至高心法,当年聂十三以及后来的谢天璧,内功都由太一心经筑基为底,白鹿山每代弟子中得以相授者,无一不是资质卓绝矫矫不群,或者干脆就是下任掌门的不二之选。 苏错刀神色不动:“二十年才练到第八层,若非分心过甚,天资堪称平庸。” 青衣人并不恼怒,微笑道:“苏宫主身为七星湖之主,想来也知道世代传承的大派,事务之繁琐复杂……着实令人有焦头烂额之感……近年来师父精力不济,在下说不得只能尽心竭力,却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 苏错刀漫不经心道:“看来孟山主是要你接任白鹿山?” 心中隐然知晓孟自在此番邀约的深意。 青衣人一拱手,神色不卑不亢自有风范:“在下任尽望,十日后即接掌白鹿山主之位。” 苏错刀笑了笑:“孟山主的眼光大抵不会错,本座盼着白鹿山在任兄手中大放异彩。” 任尽望一双眼黑白分明,显得异常清醒而聪明,道:“苏宫主说笑了,在下和师父一样,能将白鹿山百年威名传承下去,已然心满意足。至于发扬光大……” 叹了一口气:“江湖百年,亦只得一个聂十三。” 以前江湖上提及聂十三,还称为聂少侠、聂大侠以及聂山主,但他由剑破道后,便是门人弟子,也人人呼之聂十三,摘去一切尘世俗名,只留本真的聂十三三个字,足以代表一切。 苏错刀沉默片刻,再看向任尽望时,眼神中已多了几分欣赏之意:“传承相继,必有高低起伏,厚积才能薄发,任兄不必过虑。” 任尽望笑,也顺势改了称呼:“桑师侄在苏兄刀下过了几招?” “一招。” 任尽望笑叹道:“那在下比苏兄差远了……但山上尚有一位许师兄,也能一招击败桑师侄。” 苏错刀心中一动:“许约红?当年聂十三的十五位亲传弟子之一?也是剑术造诣最高的那位?” 任尽望点头:“许师兄出身沧浪剑派,剑法之奇之险当世无双,只可惜不喜俗务,身子更是虚弱多病……否则白鹿山又何愁没有擎天之柱?” 山风猎猎,苏错刀遥看远处巍峨的日观峰,道:“若我败于许约红剑下……孟山主又当如何?” 任尽望突然提及许约红,必是孟自在的意思,亦是此番密会前的一场考校。 任尽望捡起一片金黄落叶,双手送到苏错刀身前:“若苏兄惜败,就当来看了一番白鹿山的秋景……在下所住的落云峰梅树下,还埋着一坛陈年佳酿,颇可一醉。” 言下之意竟是一旦败落,孟自在连见都不欲一见! 七星湖与白鹿山平起平坐,七星湖宫主亲至,却还得一战得胜方能得见白鹿山主,这密会的条件堪称苛刻无礼,但苏错刀却毫不介怀,眼角眉梢只一派桀骜英越,既来之,则战之,与当世硕果仅存的剑术大师一战,求之不得。 日观峰雄伟,两人拾阶而上,见三间粉墙大屋掩映在山壁间,夜色中风声飒飒泉音潺潺,却掩不住一阵阵沉重嘶哑的咳嗽声。 苏错刀定睛看去,屋旁一株大树下,立着一个满脸病容的中年人,腰畔悬着一柄极狭窄的长剑。 这人尚未入冬,已裹上了狐皮大氅,还受冷不过的不住低喘咳嗽,但一双眼倏然抬起,便是冷电掠空。 见着苏错刀,他左手轻动,剑已出鞘,哑声道:“七星湖宫主?” 苏错刀颔首:“许约红?” 许约红不答言,身形如箭射出,狭长剑锋直指苏错刀咽喉,剑到中途蓦的横掠而斩,到得近身尺余,剑尖反挑而上,呈剖腹贯胸之势。 剑招之快之险,任尽望隔着丈余旁观,仍感一阵刺寒汗毛直竖。 沧浪剑本就奇诡狠毒,许约红在白鹿山多年,剑法更增大气缜密,但那种一出手即嗜血的凶险激烈却是数十年如一日,更有老而弥辣之相。 苏错刀先机一失,似被这狂飓暴雨一般的剑网彻底笼罩,只凭一口真气,半空中转折腾挪,凤鸣春晓刀都不得出手。 许约红剑长四尺,却擅近身而战,剑尖、剑刃乃至剑柄,无一不是致命之器,信手拈来妙招天成,别人一招的时隙,他往往已出剑四五次,但见剑气如光幕,密不透风,更似无数夜枭夺食,刹那间方圆丈余,宛如死地绝境。 苏错刀无处着力,游丝飞絮般,于剑网中闪避穿插,举手投足虚实相生丝丝入扣,虽步步后退,但大局不乱,灵动而冷静,眸光亮得可怕,苍白的额头渗出汗珠,黑色丝袍已被割裂多处,却未见一丝血迹。 盏茶时分一过,许约红呼吸明显粗重急促,苏错刀身法如鬼魅,却也到了真力大耗,堪堪难支的险绝关头。 两人这一战时间虽短,但每个照面都有血溅五步之危,招招致命,不留余地,连任尽望都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虚虚凉凉的一背冷汗。 苏错刀突然伸手,手臂微曲,成肘击之姿,迎面撞向剑身。 许约红一侧剑锋,顺势横拖,苏错刀行云流水一变招,手腕完全没了骨头一般,悄无声息四根手指在剑锋上轻轻一按,许约红只觉头顶黑袍一闪,手腕一抖,剑尖斜刺而上,嗤的一声轻响,一块黑色袍角被削开,蝴蝶般飘落于地,而苏错刀却已在丈外,袖中银光一闪,凤鸣春晓刀呼啸而出。 许约红精神一振,脸颊潮红,低喝道:“好!” 回手一抹剑锋,剑身嗡嗡而颤,电光石火间,剑芒吞吐,在空中虚刺数十次,弯刀一飞至,似巧合般,尽皆对上这数十次的剑路。 清越短促的金铁交鸣声纷至沓来,苏错刀身随刀动,似慢实快,不花俏却也不拙朴,变化间精微奥妙,一招一式都有呼应相接,如一篇妙手偶得的文章,一气呵成,架构脉络无处不清晰完美。 许约红剑势渐趋寂静,臻于无命无我至死至灭之境。 苏错刀则气息悠长,身如轻云出岫,刀势却如山岳江河,愈见气魄愈显宏大。 一般情况下高手对战,内息圆融,以实破虚,兵刃极少相交,此刻这一刀一剑却似多年不见的情人私会,寻尽一切契机碰撞交击难分难解。 一片冰雹骤雨般的繁音密点中,屋内亮起烛火,随之一个苍老疲倦的声音缓缓传出:“苏宫主,请停手罢!” 孟自在虽老,眼光之准却是鲜有能及,这话明显是看出许约红已如入漩涡身不由己,能停手休战的只有苏错刀。 苏错刀银刀抹过许约红的长剑,倏然窜回袖中,静立于当地,虽衣衫破裂,却气定神闲:“多谢指教。” 这一谢真心实意,哪怕不见孟自在,就凭这一战中自己所悟,也已不虚此行。 许约红方才对战时的精气神在苏错刀收刀的一刻,如露水见于骄阳消失殆尽,瞬间又成了一副病歪歪的衰弱模样,摇了摇头,淡淡道:“谢我做什么?你赢了。” 随手抛剑于地,一柄利剑已断为寸余长的十来截,裂口断纹细微如蛛网,却是在无数次碰撞中被苏错刀以均匀如一的力道和角度生生震断。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面容清癯慈蔼的老人手举烛台,微笑道:“苏宫主,秋夜寒凉,可愿陪我这垂暮之人喝杯清茶?” 又吩咐道:“尽望,你先送你许师兄回去。” 任尽望躬身道:“是,师父。” 苏错刀缓步走近:“见过孟前辈。” 孟自在看清他的容貌,不禁一怔,手腕轻轻一颤,一滴烛泪滚落手背,低声叹道:“似是故人来……难怪,难怪……” 苏错刀接过烛台,语气中别无情绪:“前辈也觉得我长得像沈墨钩?” 孟自在定睛细细打量半晌,异常直接道:“空中撒盐罢了,形似而神不似。” 江湖中人尽皆知,孟自在武功未必有多了不起,做人处事却是漂亮得堪为表率,此刻这静夜之中,面对邪教之主,他却毫无戒备警惕,仿佛只是与相交多年的好友随意闲扯,言语全无粉饰润色。 苏错刀甚是愉悦,道:“前辈慧眼……可苏小缺不就因为我这几份形似,这才另眼相待?” 孟自在道:“小缺是性情中人,一直都是……沈墨钩既死,他便想在你身上补偿一二。” 慢慢说着一侧身,做了个邀约的手势。 苏错刀见屋内铺设着光洁的茶色木板,矮塌矮几一尘不染,自己一双青木屐却又是尘灰又是草木碎屑,当即脱了木屐,赤足而入,自顾落座,道:“苏小缺还活着,是么?撇下沈宫主留给他的七星湖,跟在白鹿山时就竹马成双的谢天璧一起风流快活着,是么?” 忍不住讽道:“果然性情中人。” 孟自在眼中有阅尽沧桑的宽和智慧:“你大概还不懂得……有些情是孽缘,却也是劫数,拿得起就放不下。” 旁人的爱恨汹涌,苏错刀自然无动于衷:“可有些人,明知放不下,就干脆不拿起。” 第十八章 孟自在盘膝席地而坐,拎起小小一只铜壶,慢慢斟出一杯茶:“错刀,我未见你时,对你绝无半分好感。因为你辜负了小缺的信任……他对你真的是失望透顶,连一眼都不想再见你。” 凝视苏错刀,眸中精光一闪:“我虽圆滑世故,却也不喜奸邪卑劣之人,你当年不过十岁稚龄……自此崇光才将你视为心腹吧?” 苏错刀肤色本就如堆霜砌雪,闻言更显煞白,静默了一瞬,冷冷道:“苏小缺前往越家一事,是我密告崇光……那又如何?” 此事尘封多年,本以为已无人知晓,一经提及,宛如噩梦重回,时光缩地成寸,一下又成了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孩童,心中痛楚恐惧之余,更有一种难言的愤怒。 原来这就是奸邪卑劣,是狼子野心,是刻意蓄谋……孟自在却不会知道,自己看着苏小缺的背影在湖光山色中毫不留恋的逐渐远去时,那种四野俱静天地黯淡的茫然无措。 他更不知道那些年七星湖是何等岌岌可危濒临崩散,苏小缺一走了之,崇光就已疯了,恨不得用整个七星湖来报复,堂主香主小心翼翼却还是动辄得咎,数月之间被连杀十余人,精英凋零过半,在外更是大开杀戒惹得血债累累,恶名臻于百年来的顶峰。 武林圣地白鹿山之主自然也不会知道,若七星湖倾覆毁灭,宫中数百弟子又能身归何处?只怕到时候连待宰的猪羊都不如。 那时的苏错刀,只是抱了一个极简单极幼稚的幻想,或许崇光赶去,能将苏小缺劝回来,回到七星湖,重掌大局,而自己也不必时时提心吊胆于崇光那双饱含恶意的眼睛。 孟自在任由他沉默,良久温和的问道:“错刀,为什么要那么做?” 苏错刀漠然道:“为了当七星湖的宫主……苏小缺既已对我毫无用处,我只能把他的行踪卖给崇光,当崇光的狗,然后杀他夺位。” 一番话说得天经地义,再纯熟流畅不过。 孟自在目光中有些许善意的斟酌:“可你刀意很正,气度高华无边堂皇。” 苏错刀眸光深邃却平静无波:“那又如何?” 孟自在不再执着于此事,道:“错刀知不知晓此番我约你一会的缘由?” 苏错刀薄唇略勾:“不知,但却不得不感叹白鹿山也日渐式微了……昔年聂十三,正大光明教出一个赤尊峰教主,江湖人人噤声闭目,如今孟山主想见晚辈,还要深夜私会避人耳目。” 孟自在笑叹:“我执意与你一会,缘故就在这日渐式微上。” 神色转而凝重,眼眸微眯着,沉声道:“苏宫主,白鹿山与七星湖订个三十年之约,如何?” 苏错刀道:“七星湖与白鹿山素无龃龉,并无盟约的必要。” 孟自在摇摇头:“可也泾渭分明,我要的是……三十年私下里的守望互助。” 苏错刀随意道:“为什么是三十年?百年之约岂不更好?” 孟自在低声一笑:“三十年足矣……一个门派,若有三十年的休养沉积,还出不得一个宗师,领着门人重回荣耀之巅,那便已是衰败了……大势摧崩后继乏人,到时就算尚有一纸盟约,也没了结盟的资格,不是么?” 转而凝视苏错刀,语气温和,却正中要害的森然冷静:“七星湖也是一样。” 苏错刀自然明白他话中深意,七星湖自庄崇光接掌,元气大伤,耆老股肱,除了一个黄吟冲,尽付阙如,此刻白鹿山抛出三十年兄弟盟约,自该一拍即合二话不说,孟光接了梁鸿案金莲砸了阿庆头,扑上去抱成一团如胶似漆。 苏错刀一手轻握袖中刀,眉眼锋芒锐意,却道:“七星湖有本座。” 孟自在嘴角的笑纹里有些纵容的欣赏之色,阅尽世间百态人才滔滔后的有感而发:“真是年轻气盛……的确,错刀是我这几十年来见过的,武学天分数一数二的奇才。” 垂眸走神片刻,叹道:“虽不及聂十三,但比之当年的谢天璧,却是不遑多让……苏小缺那孩子,还是有几分眼光的,只可惜……” “可惜你不是白鹿山弟子,否则老朽有何苦愁得夜不能寐,拉下老脸求这三十年?只不过错刀,情势强过人的道理,你或许还不懂得,任尽望的武功虽练上一百年也及不得你,但白鹿山只有内忧,明年怀龙山大会后,七星湖的外患恐怕会让你分身乏术。” 苏错刀静静听着,只道:“前辈,七星湖还有叶鸩离。” 人老成精,人精老了就是妖精,孟自在早修炼得见一叶而能知秋:“看来这位叶总管极通权谋人事……错刀精研武功,他则打理教务?” 苏错刀颔首,眸中光芒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如渊:“前辈以为,宗派的执掌者,最要紧的是什么?” 简单一句问话,孟自在却为之一怔。 孟自在这一生几乎从不犯错,聪明宽和,勤勉通融,白鹿山如一辆精工巧制维护得当的大车,疾驰于大道坦途或是阡陌小道,都一味顺顺当当全无滞涩。 眼看自己驾车的路快到尽头,刚要松一口气,却悚然发现,后继者竟不知该如何挑选,放眼涌涌弟子,竟似无一人能担此重任。 苏错刀一笑:“曾有江湖传说,聂十三是白鹿山之精魂,孟前辈却是骨骼血肉,前辈以任尽望为继,显然是觉得一派宗主最要紧的是心机处事和气度眼光……不知晚辈猜得对不对?” 孟自在低声道:“对也不对……我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可奈何罢了。” “我事事顺遂了大半辈子,原本以为武功修为过得去就成……但聂十三一去,我方知道自己错了。” 苏错刀深以为然,不由自主侃侃而论:“过多倚重权谋治术,便如入魔障,乱耳迷目,偏又无力抽身,是么?如聂十三,又有什么心机权谋了?但以简制繁以不变应万变,天下第一的身手,便是一个帮派最好的权谋,江湖中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还是武功,如堂堂正正之兵,山崩海啸般压下,谁人能敌?谁能奈何?” 孟自在神色变幻,既惊且羡,半晌道:“不以权谋为绊,必有大作为……可你当真能放手信赖叶鸩离?” 苏错刀道:“我对敌时,可将背后交与他,我受伤时,可在他身边安枕无忧。” 孟自在点了点头,面容陡显苍老衰弱:“七星湖重回巅峰指日可待啊……三十年之约,是老朽一厢情愿了。” 苏错刀却提起茶壶,为孟自在续水,道:“不。” 直言道:“方才前辈所言,句句中的,两派盟约,七星湖亦求之不得,只不过既是前辈主动,还请给出诚意一二。” 孟自在心头一松,忍不住笑:“你也是一派之主,何苦如此急不可耐,活生生一副强盗嘴脸?” 苏错刀毫不脸红:“前辈会给我什么?” 孟自在微微而笑,起身从榻前抽屉里取出一只木盒,啪的打开,盒底白绫散发出朦朦光晕,一卷图册静卧其上:“伽罗真气……” 孟自在胸有成竹:“想必错刀会满意。” 岂止是满意?这份诚意已经诚到了心坎儿里,比数九寒天的银丝炭还要熨帖火热几分,苏错刀伸手拿出那册书,指节在薄薄一层肌肤下,显得有些过于用力,突然问道:“苏小缺失踪后,曾回过白鹿山,对么?” 孟自在饮得一口茶,言语颇有煮酒闲谈的味道:“他从小在此地长大,有些事自然会跟我这个孟叔叔畅言嘱托……比如他早就想将宫主之位传给你,又比如越家被屠后,他决意再也不回七星湖见你。” 苏错刀目中如有火星直溅:“那好,告诉我越栖见的身世。” 苏小缺断断不会无缘无故去一趟江南越家,更不会全无来由的临走之际特意告知于自己。 孟自在轻声道:“越栖见是明蝉女的后人,越家的一苇心法其实就是七星湖遗失的半部廿八星经。” 所有的秘密都有蛛丝马迹可循,但水落石出纤毫毕现后,却仍如手握乍破坚冰,鲜血淋漓,一身锐利的寒冷。 深沉安谧的夜色中,甚至能听见尚未冻僵的秋虫轻鸣。 直到杯中茶水冰凉,苏错刀方长吁一口气:“原来如此。” 孟自在叹道:“小缺没有背弃七星湖,越家是他留给你的……但这一线希望,差点就被你自己亲手扼杀。至于越家那些人命,越栖见如今孤苦伶仃,虽罪在崇光与你,小缺亦算是抱薪之人,难求心安。” 苏错刀道:“多谢前辈告知此事,七星湖永感大恩。” 慢慢推回那册伽罗真气,道:“白鹿山的典籍,苏错刀不贪。” 孟自在心中了然,却问道:“一苇心法呢?” 苏错刀淡淡道:“那本就是七星湖的东西,应该物归原主。” 孟自在素来做大事顾大局,但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一时就心软叹道:“越栖见无辜。” 苏错刀盯着杯中茶水,但见清澄隐翠,幽雅轻柔,心突地如茶水一般轻轻一荡,似瞧见了越栖见那双眼。 沉默片刻,却道:“前辈,我夜上白鹿山,此地雄奇壮美只窥三分,觉得已是人间胜景,你愿意为之耗尽一生,百死无悔,是么?” 孟自在若有所悟,道:“自然是。” 苏错刀微笑道:“七星湖更美……幽谷碧湖,花木秾华,天晴时阳光如织锦,雨时沾衣而不湿,风过处,沁凉如冰晶扑面,偶有雾霭,飘渺如仙山。” “前辈,七星湖就是我的家。苏错刀虽为邪派中人,却也有拼尽全力不惜一切想要保护的地方。” 孟自在此刻对他感觉极为复杂,却又油然生出几分熟稔的亲密来:“等你到我这个年岁,或许就能知道,越是求得不择手段,越是缘木求鱼钻火求冰……恶花永远结不出善果。” 苏错刀道:“我不喜坑蒙拐骗偷,但做下了也绝不后悔。” 孟自在摇头叹息:“能把坏事做得这般果断从容问心无愧……错刀,你有些像一个人。” 苏错刀知这位看起来活像一棵半枯松树的抱病老人,已经历见证了江湖最波诡云谲最风高浪急的数十年,他见过的人遇过的事,足以为师为鉴,当下饶有兴趣的问道:“谁?” 第十九章 孟自在却不就答,慢慢喝着他那杯逐渐淡而无味的茶,眯眼道:“我老了,总是恍惚看到以前的事,以前的孩子们……” 苏错刀很有耐心的注目聆听。 看天际渐渐透出鱼肚青,孟自在突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错刀若没有什么急事,不妨在白鹿山多盘桓数日……咱们两派的三十年之约,还得请何家的人来做个见证。” 妙笔天机何家,江湖中延续百年又甚为独特的家族,家中男子都是天生的六阴绝脉,难以修习内功,且身体孱弱,多短命早夭,但他们撰写江湖大事,品评各派武功,种种秘卷要录均藏于何家天机阁,不得当事者允许,绝不透露丝毫,可称武林智者,而江湖中若有纷争协定,亦多请何家的人作为见证,在天机阁留下记录,以防不测。 孟自在虽又老又病,行事还是不容半点敷衍,苏错刀笑道:“纸包不住火,前辈就不怕多年后,这份协定大白于天下,白鹿山武林圣地的清白名声要到哪里去寻?到时白鹿山众多弟子又该如何自处?” 孟自在静静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白鹿山的传承,将来就算诟病于世人,墓中遗骨亦可含笑无憾。” 苏错刀道:“既如此,在下无不从命。” 白鹿山上苏错刀居于日观峰,与孟自在紧邻而住,何家大公子何逐空不日即至,却是坐着一顶暖轿抬上山来,文质彬彬,言谈温雅,与越栖见颇有几分气质仿佛。 三十年协约一事,不过半个时辰便见证处理妥当,何逐空虽满脸病容,却不肯多歇息几日,只道另约了故交闲游,而提到旧友时,欢喜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孟自在不便多留,令任尽望亲自送下山。 苏错刀却又多留了些时日,孟自在一生最喜资质出众的少年,苏错刀也喜欢听他闲聊旧事,对他浩如烟海的博闻广知兴致盎然,两人大有相逢恨晚之意,一老一少时常联榻夜话。 这夜天降初雪,风声如啸,天色朦朦灰白,苏错刀隔窗远眺,看对面瓶子峰陡峭耸峙上接苍穹,不由得心生向往。孟自在观其颜而知心意,摇头笑道:“那里是禁地,别打上去的主意。” 苏错刀轻抚刀锋,道:“我只是想置身风雪寒威中,或许对刀法能别有所悟。” 孟自在道:“说句倚老卖老的胡话,你若是白鹿山弟子,或许是江湖之幸……亦是你本人之幸。” 苏错刀出神片刻,面容无悲无喜,道:“若我出身白鹿山,我要当的,是聂十三那样的人。” 孟自在微笑:“聂十三几乎是每个江湖人的神祇,你有这般想法也不稀奇……只不过异想天开了些。” 苏错刀眼眸中流光清澈湛然,眼神却热烈得仿佛有燎原之火暗藏其中,道:“是晚辈狂妄。” 孟自在盘膝轻轻摇晃,神情优哉游哉,话语却干脆利落:“你成不了聂十三,你真正有几分像的……另有其人。” “你性子很像谢天璧。” 苏错刀微微一愕,谢天璧成就之高武功之强,几乎算是聂十三之后的江湖第一人,他执掌下的赤尊峰完全盖过七星湖,成为邪宗第一派,那十余年更将武林正道压得透不过气来,孟自在拿自己与他做比,个中是赞叹是敲打,却是不得而知了。 孟自在眼皮垂着,声音在松涛中如扁舟一叶,有浮沉飘摇之意:“天璧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他格局过大野心也令人胆寒……我这双眼阅人无数,却一直看不透他,也猜不准他会做出什么事……” 忍不住轻声一叹:“错刀,你可知人生最为无可奈何之事是什么?” “是仅此一次,绝无回头之路……过往种种,俱留痕迹,如刀刻石上,销磨难净。” 苏错刀略一思忖,道:“前辈所言,是指谢天璧与苏小缺多年纠缠的一段……孽缘?” 孟自在淡淡道:“是指他们……也是警醒你。” 苏错刀自杀庄崇光后,正如一支蓄势待发的狼牙利箭,锋芒锐意,亟待呼啸而出,怎能领会此言深意?只听而不闻,道:“前辈仙去,苏小缺会到白鹿山么?” 孟自在点头,道:“你想要他回七星湖?” 苏错刀冷冷道:“谁也不能把在七星湖立过的誓忘得一干二净。” 孟自在沉默片刻,黯然道:“小缺回不去了……他武功已经被废。” 苏错刀震惊之极:“什么?” 孟自在苍老的眼眸中有痛惜悲悯亦有冷静自持:“十年前小缺想与天璧彻底了断,但雪山之战中,庄崇光暗中偷袭,天璧干脆就废了小缺的武功,携他归隐江湖……否则你以为,赤尊峰为何会在全盛之际退守塞北安分休养?” “我只知谢天璧突然失踪,其子谢复行年幼力薄,赤尊峰内乱难以弹压,故而……”苏错刀脸色苍白如雪,眉睫漆黑如墨:“前辈,我的武功,比谢天璧如何?” 孟自在看着他,良久说道:“若刀术较量,你或许可支撑近百招再败,若生死相搏,不出三十招,你必死无疑。” 苏错刀展颜一笑,眉目斜飞,别有一股傲而不狂的气度:“我明白了,多谢前辈指点。” 正言谈甚欢,只听屋外传来任尽望的声音:“师父睡下了么?” 任尽望做事有分寸,若非紧急,断不会深夜上这日观峰,孟自在当即道:“快进来罢!” 门开处,任尽望躬身行礼:“本不该打扰师父安寝,但此事……与苏宫主颇有几分干系,弟子不敢擅专。” 苏错刀道:“什么事?” 任尽望眸光转过,有几分探究的意味:“越家遗孤越栖见……不知与宫主相熟否?说是勾结七星湖,已被北斗盟扣下囚于辰州。” 苏错刀蹙眉道:“谁说他勾结七星湖了?” 任尽望道:“他自己……” 迎上苏错刀的目光:“越栖见在桑鸿正灵前,力证苏宫主与桑鸿正之死无关,也供出自己已入七星湖。” 一时连孟自在都为之动容,叹道:“又一个……痴人。” 苏错刀眸光捉摸不透的变幻着,只沉默不语。 白鹿山之行只有叶鸩离一人知晓,越栖见出事,他却不曾传信告知自己,无论如何,不说存着异心,起码也有了不敬的意思。 任尽望低头沉吟片刻,道:“那位宋盟主对邪魔外道……素来不是个心慈手软的。” 苏错刀起身,道:“孟前辈、任兄,承蒙多日盛情款待,本座俗事缠身,这就告辞。” 孟自在笑道:“尽望,替我送错刀一程。” 任尽望垂手领命,微笑道:“苏兄请。” 苏错刀大步而行,却听身后孟自在道:“错刀,门派其实并无黑白之分,但心有正邪,我老啦……只盼你这样的年轻人莫要行差踏错,遗憾终身。” 漆黑的石室内不见天日,更不知光阴几何,这些时日,越栖见已被换了七八个地方囚居,途中黑布蒙眼,没人与他交谈半句,行踪痕迹半点也不露。 越栖见始终心平气和随遇而安,既不能视物,便潜心琢磨一苇心法与青囊药书。 这天石门开处,突然有了光亮,越栖见睁开眼,看到宋无叛孤身而来,手中一盏油灯,映得他的眼眸里有一种奇特的惋惜之意,嘴角却噙着笑。 “栖见,我费尽心机才将你送进七星湖,你就这样叛了北斗盟?” 越栖见看着他,眼神明亮从容:“盟主故意传出庄崇光未死的消息,骗我进七星湖,的确是费尽心机……宋盟主,我着实不解,你为何要算计我这样一个小人物?” 宋无叛慢慢放下灯盏,席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我与七星湖,仇深似海。” 越栖见想了想:“我的仇家只是庄崇光,他已死了……桑家是北斗盟的股肱,我却从来不是北斗盟的下属。” 宋无叛语气中有浓烈的嘲讽,道:“当然,你是七星湖的人……而且早就是苏小缺的弟子,不是么?” 越栖见衣袖微颤,神色间有几分警惕的意味:“你和桑伯伯一样,疑心我家和七星湖……” 宋无叛抬手打断:“若非如此,我怎会留你到现在?我来之前,将这石室里的千里追风管都塞上了,咱们在此处所说所做,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外泄。” 他死死盯着越栖见,眸子里光芒闪闪,饿极了的狼伏低腰身行将扑出的感觉,越栖见一瞬间毛骨悚然,却听宋无叛沉默片刻,一字字道:“给我廿八星经。” 越栖见一惊,道:“我没有!” 宋无叛露齿一笑,毫不掩饰急切的攫取之意:“你有……苏错刀已将廿八星经传了给你,你瞒不过我。” 越栖见心往下一沉:“谁告诉你的?” 隐约感觉到有一套量身定制的网罗挠钩,死死将自己扣入陷阱。 宋无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情绪,闻言更确认了几分,一言不发,目光却如重重山影,直压迫过去。 越栖见脑中灵光一闪:“是叶鸩离……他想借你的刀除掉我!” “是不是他?” 心头已然慌了,若当真是叶鸩离,七星湖的总管居然与北斗盟有首尾勾结,苏错刀不啻于袖蛇怀刃,置身险境而不自知。 宋无叛嘴角含笑,些微的不齿,却更是得偿所愿的安心:“刚到七星湖没几天,就能让叶总管不敢亲手杀你……苏错刀待你果然不错。” 越栖见垂眸轻声道:“你大费周章的骗我进七星湖,就是为了……廿八星经?” 想起当日苏错刀所言,廿八星经一扔出去,无论什么名门大侠,少不得如蝇见血,抢得比狗都欢腾,一时又觉可悲又是可笑。 他的神色想来有些不敬,宋无叛倏的沉下脸,却坦然承认:“是。” 第二十章 越栖见深知他已认定,再怎么舌灿莲花也是无用,只道:“宋盟主武功高绝,栖见亦有耳闻,你武功博采众家之长,自幼修习少林俗家的内力,要廿八星经……” 石室湿冷阴寒,越栖见触景生情:“当柴禾烧了取暖么?” 宋无叛看着他,良久起身,道:“看来我是没办法问出来,也好……明日让袁大师来问问越公子罢。” 袁大师本名袁存厚,虽在北斗盟,更被尊称一声大师,但正道提及此人,多是畏惧嫌恶,这人根骨天赋极其一般,又是个沉默寡言不讨巧的性子,打小练的还是最枯燥最乌龟的金钟罩,一身腱子肉的四十壮汉,还是个清白童男子,不禁时常抚裆而长叹,又抚又叹之余走上了变态的不归路,独创一手鬼惊九秘,将肌骨经络做了修罗场无间狱,赫然而成刑讯大师,尤为痛恨那种滋润得无需抚叹的邪魔外道,曾将镜水宗的门主两个时辰内折磨成了只知傻笑的白痴。 越栖见自然也听过此人大名,不禁打了个寒战,苦笑道:“却不知袁大师能不能把你问出一部廿八星经来。” 这样的言语,宋无叛自然视为挑衅,冷冷道:“我劝你养足精神,明日好好把廿八星经写出来罢!” 石室重归黑暗,越栖见低声一笑:“错刀,我遇到大麻烦了……你可得救我。” 第二日宋无叛亲自送袁存厚入囚室,拍了拍他的肩,道:“此事机密,全托付给你了。这用刑的分寸……” 袁存厚忙道:“兄弟明白,绝不会让盟主大哥失望。” 他比宋无叛大了十好几岁,一声大哥不单没半点儿勉强,反而还有几分高攀了的惶恐和激动,一张脸红光满面的快活。 三个时辰后袁大师出来,红脸发灰如蒙考妣。 宋无叛一直在门外静候,石壁幽暗的灯光下,他眼眸如深潭,怒气隐然:“难道越栖见竟是块袁大师都啃不下来的硬骨头?” 袁存厚听出他话里责备之意,摇了摇头,低声道:“盟主……属下办事不力,但这人……属下不敢尽全力,生怕手重了,他又一副随时会散的骨架,就跟那镜水宗的妖人阳幽华一般成了废物,那……那可就辜负盟主……” 宋无叛浓眉紧锁:“只要不疯不傻,手脚筋骨废掉并不打紧。” 这话很不英明,外行得厉害,袁存厚垮着脸,欲言又止。 宋无叛想了想,自嘲一笑,道:“我心急了些,刑讯拷问之事,大师哪用我指手划脚。” 袁存厚脸色灰白中拼接出些许得意的红来,迟疑了半晌,忍不住道:“对了,盟主,越栖见很有些古怪。” “嗯?” “他胆子小,属下一动手,他就什么都肯答应,但略松一松,缓过一口气,却又一字不吐……而且说晕就晕……这个,这个属下也用了些方法,却还是磕磕绊绊的缚手缚脚,而且这么断断续续的问,动刑也动不爽利。” 宋无叛面沉似水,心里怒火一拱一拱的,越栖见自己见过好几次,本该是个烧一整天也沸不起来的温吞绵软性子,怎么一到七星湖就迷了魂鬼上身,居然硬得能在袁存厚的手底挺了过来! 袁存厚居然还有脸谄笑,道:“盟主不必忧心,一天下不来,三天,十天,这小子其实心里怕得厉害,只一口气撑着罢了,只要给属下多些日子,他浑身骨头就算都是精铁,属下也能给他炼化了!” “多些日子?”宋无叛目光如鹰隼,盯着袁存厚,静静道:“你当七星湖的妖人都是死的?最多三天……再问不出来,你也不必留在北斗盟了。” 话说得不重,袁存厚却激灵灵一个寒颤,越发低下了头,语无伦次:“我……我等半个时辰,那小子就能醒过来……再给他备些参汤提神吊命,属下不眠不休,三日之内也得撬开他的狗嘴!” 宋无叛从半掩的石门往里看了看,只见一个人影虚弱的蜷缩在地,衣不蔽体,像一尊被刮蹭得斑驳脏污的瓷器,却仍有洁净细腻的幽然光芒。 袁存厚偷眼一瞧,宋无叛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怜悯惋惜之意,再定睛看时,又别无情绪的只剩端正威严,心下惴惴,只能当自己那一瞬间眼花。 袁存厚大半夜的不睡觉,揪着眼皮一丝不苟做细活儿,累得大汗淋漓,宋无叛也不含糊,木橛子也似钉在石室里,迎着扑鼻的血腥气,负手静候,那股如山压力让袁存厚觉得自己一边屠夫一边羔羊,微妙得蛋蛋都抽得疼。 越栖见眼前仿佛蒙着一片浓重的黑雾,一阵阵的喘不匀气,浑身哆嗦个不住,嘴唇皮完全咬破了,渗着细小的血珠,却连晕过去亦不可得,终于忍不住,无意识的哀求道:“停手,求你了……杀了我罢……” 到了求死不能的地步,还有什么不肯说的? 袁存厚眼睛亮得点了火也似,又是兴奋又是残忍,喃喃道:“哼哼,你再怎么硬,也熬不过老子的鬼惊九密!” 烤得炽红的钢针准确稳定的寻隙入髓,剧痛仿佛无数把钢刀,几乎把越栖见切成了粉末,越栖见低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让……宋盟主来……我我只说给他听……” 他痛得厉害失神力竭,竟看不到宋无叛就站在眼前。 这个人微不足道,但廿八星经却是价值连城,宋无叛也不惜弯腰低头,道:“先背上一段给我听听。” 越栖见像条搁浅良久濒临窒息的鱼,拼命呼吸着咳出嘴里的血沫,喘息兀自紊乱,开口却有些微的柔和笑意:“若诸有情,悭贪嫉妒,自赞毁他,当堕三恶趣中……” 袁存厚自他开口,知自己绝不该多听一个字,忙往后退着要出门去,却听宋无叛已勃然大怒,一脚踹翻越栖见,厉声喝道:“妖人大胆!” 他自幼失怙寄身寺庙,本是心底之伤不言之痛,越栖见所说偏偏又是一段佛经,袁存厚这等粗汉听不懂,宋无叛却明白其中劝诫之意。 失控之下,不顾袁存厚仍在,咬牙道:“不肯交出廿八星经,我……” 一言未尽,只听石门外一个清冷中略含怒气的声音传来:“你待如何?” 宋无叛忙回过身,见一个人影已鬼魅般飘至袁存厚身边,轻功之佳,令人瞠目结舌。宋无叛反应极快,一呼一吸间,真气蓬勃,右掌呼的击向来人,而左臂暴长而出,如挥琵琶,却是要将袁存厚拉出必死之地。 孰料他掌力将吐未吐之际,惊觉脑后冷风飒然,心中一凛,难道此人尚有强手后援?忙撤掌立了个守势,转身而视。 袁存厚则是一愣,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只觉肩膀被人硬生生的一扯,已面向来者,但见一双漆黑寒眸如刀出鞘,随后就是一股骇然巨力,一往无前的冲进自己的身体,像一把巨大的钢锉,所过之处,苦练三十年的金钟罩横练功夫如薄薄一层宣纸,骨骼爆响筋肉粉碎,紧接着胸口被一肘撞实,整个胸腔都塌陷了进去,一声惊呼未出得口中,已气绝身亡。 而宋无叛一转身,不由得暗呼上当,那股脑后冷风,只不过是一柄雪亮的奇形弯刀,铮的一声,弯刀随刀尾的银链窜了回去。 来人接住刀柄,淡淡说道:“要廿八星经,为何不问本座?” 此人一进囚室,便直袭袁存厚,意在斩断自己的助力,以刀设伏,轻轻松松便绝了自己的援救,一举得手。这样的身手机变,宋无叛却不惊讶,只拧着眉头,强压着心底的憎恶仇恨:“苏错刀?” 来人颔首,眸光转开,只顾看向越栖见,越栖见动弹不得,勉力睁开眼,迎上苏错刀的目光,四目交汇,越栖见眸中又惊又喜,更有种万事皆全的心满意足,苏错刀却只觉他一身血迹异常刺眼。 宋无叛当机立断,双掌一错,势若奔雷,竟击向越栖见。 苏错刀身形微微一滞,别无他法,只得错步挡住宋无叛的攻势,弯刀虽在手,却不能以锐利破浑厚,只怕他掌力余波扫处,使得越栖见受伤,当下也是伸手拍去,一丝不漏全接下来,硬碰硬对了一掌。 两人兔起鹘落,都是转念极快,后着无穷的百战高手。 贴身近搏中,宋无叛冷笑一声,一足自下而上撩向苏错刀胸腹,另一足则取越栖见的咽喉。 苏错刀刀不能出手,又太过在意越栖见的安危,早就失了先机,一时滴溜溜滑开两步,伸臂便欲抄起越栖见,不想宋无叛一招青龙取水早候在那儿,神完气足以逸待劳,拍向他鹰窗穴,轻喝一声:“狂妄!” 苏错刀叹了口气,也不变招,一把提起越栖见搂入怀中,另一手五指如莲聚,点向宋无叛掌腕处,看着是妙到巅毫的亦守亦攻,但自个儿心里明白,此番定要吃个暗亏了。 他幼年朝不保夕,内力修习偏于求快,一味霸道狠辣,采了庄崇光的内力后虽跻身绝顶高手之列,但终究失之精纯扎实,宋无叛据传则是正宗的少林内力筑基,只要把苏错刀逼至硬拼内力的地步,就能稳居不败之地。 两人指掌相交下,宋无叛被拂中太渊穴,半条手臂酸麻,不由自主往下一沉,明明输了半筹,嘴角却勾起一抹深切的笑意。 反观苏错刀,尾指喀喇一声骨节错位,不过是区区小伤,谁料他脸色却倏然惨白,险些将怀里的越栖见又摔了出去,眼神中更有不敢置信的惊愕之色。 越栖见虚弱得厉害,半昏半醒间,突然有滚热的液体淋在脸上,嗅到扑鼻的血气,心中登时仓惶,正要睁眼,却听苏错刀柔声道:“别怕,闭上眼睛,我带你走……”  第二十一章 随后清亮的凤鸣之音大作,夹杂着拳脚掌风、轻咤怒喝,越栖见紧靠在苏错刀胸前,似身处风暴中的一叶扁舟,外界再怎么动荡恍惚,内心深处却只有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宋无叛一声隐含怒意的长啸,只觉眼前骤然光亮,身子一轻如纸鸢高高的飞了出去,又被一人十分粗暴的一把接住,耳边是那人急切的声音:“你随宫主先走,我截住这些龟孙子!” 这把清凌凌的声音一入耳,越栖见忍不住一哆嗦,抬眼看去,果然见到叶鸩离一身雪白衣衫,单手握着一杆素缨长枪,飘飘若仙立在墙头,举手投足间英华逼人,绝无半点在七星湖时慵懒阴毒的模样。 觉察到他的目光,叶鸩离蹙眉,用眼角的一点点余光瞄越栖见一眼,立即嫌脏也似松开揪着他后颈的手:“丑八怪……脏死了!” 说话间长枪递出,铛的震开一把利剑,枪尖灵动,擦着剑刃挑出去,一收一放,那北斗盟的下属只一个照面,连颈带肩就穿了洞,惨呼一声摔出战圈。 有一玉面少侠横剑而出,身手颇为利落,神态也相应的很傲慢,抬着下巴道:“在下冯……” 没容他说完整姓名,叶鸩离啪的一抖枪缨,一轮疾风骤雨也似的攒刺几乎没把这位姓冯的逼出尿来。 他使枪的手法异常奇诡,双手虚握,枪锋震颤不定,进退锐急,此番又是骤然出袭,冯姓少侠登时受挫,一着不慎,大腿已被豁开一条口子。 伤不是什么致命重伤,奈何这是冯少侠初出江湖的首战,大庭广众之间,宋盟主眼皮之下,着实太伤自尊,当下勉强立住身形,正待拼死反击,却听叶鸩离傲然冷笑:“杀个鸡宰条狗居然还得知道畜生姓名……北斗盟的规矩可真古怪。” 三尺长的枪尖往身后一撤,鲜血顺着刃槽滚落,叶鸩离眉目凛冽生寒,突的一脚将越栖见踹下墙头,长枪划出一个弧形,端端正正的指向紧随苏错刀而出的宋无叛,柔声道:“宋盟主,今年可替令堂拜祭梁红玉夫人了么?” 就凭这句话,宋无叛这辈子攸关叶鸩离的所有期待就是八个字,生吞活剥食肉寝皮。 越栖见浑身是伤,两丈有余的墙头若头重脚轻的摔个扎实,当场就能如叶鸩离所愿,奈何苏错刀已飘然赶至,伸手便抄住,头也不回飞掠而去,把身后一摊子的北斗盟大杂烩全留了给叶鸩离。 他身法之快之奇,简直幻影闪电也似捉摸不着,围攻众人多是倒吸一口冷气,颇为气馁,连宋无叛身边有智囊之称的费天意都摇了摇头,微叹了口气,唯有一旁出自点苍的剑手华却邪双目陡亮,跃跃欲试道:“盟主,属下去追!” 宋无叛淡淡道:“七星湖的宫主,哪那么容易被追上?走了就走了罢,咱们好生款待这位叶总管就是。” 费天意扬声令道:“遮星铜网,上。” 十余劲装汉子从隐蔽处纵身而出,一手长匕寒光闪烁,另一手乌沉沉的一团,撒开来便成了一片乌金网,网格间铁钩薄刃,犬牙交错,暗光森森。 苏错刀是要杀,但先要除掉的,却是叶鸩离,七星湖多年积累,纵然式微,也还是一头巨兽,妄图一蹴而就,只可能自身先被一口吞噬尸骨无存。 宋无叛眸光冷静而热切,此番北斗盟全力施为,本就意在叶鸩离! 即便万一留不住人,也有后着会在七星湖的宫主和总管之间,埋下龃龉疑心来。 费天意观战片刻,拍了拍华却邪的肩:“你剑法最辛辣,快去帮着守住南朱雀位,韩梧内力不继,手脚已慢了。” 这等阵势最险恶不过,只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叶鸩离额头已是汗迹隐现,一杆银枪施展出来力道精微细腻灵动,枪尖点点,密不透风,与乌金网上的钩挠连连撞击,火星四溅,早寻到韩梧那处正是最弱一环,正欲破网而出。 费天意低声道:“用飞弃九剑,只需急攻,莫要留力想着久战。” 因华却邪是内侄,又特意交代道:“小心些个,据传此人精擅蛊毒幻术,不要近他的身。” 华却邪对姑父的眼力十分信任,当即应道:“是!” 心中却觉得,这叶鸩离白衣胜雪清冷秀拔,一招一式更是明光通透不带半分阴毒之气,着实不像什么污浊妖人,反而让人油然而生亲近之意。因此一招险绝必杀的野渡无人,换为了只取下盘的碧水东流。 费天意武功不高,眼光心思却是一流,一转念已明白这小子犯傻,脸上不显分毫,心里却在痛骂他的娘自家的妹子,怎么教出这么个糊涂小子来。 叶鸩离似已到了真气耗尽的地步,天罗地网中本就力拙难支,华却邪这一剑抵隙突来浑若天成,嗤的一声,银枪枪尖竟被一削而断。 枪头落地,叮的一声清响入耳,这声音不大,但余音颤颤悠悠良久不绝,能钻入人的七窍心肝一般,在场诸人,都身不由己的一怔,待回过神来凝目战圈中时,却又尽皆一愕,叶鸩离身形急速旋转,衣袂翻飞中仿佛化作一缕诡异的白色雾气,恍惚不复有实体之感! 时近入冬,苏错刀轻功发挥到了极致,如在冷风中生生劈开一条路来,越栖见在他怀里,四肢冻得发麻,胸口却还是暖洋洋的。 但见正行在山道上,晨曦中落叶斑斓如画,一时如坠美梦,心中兀自有些迷糊,喃喃道:“这就……逃出来了?宋无叛的北斗盟怎会这样一击即溃?” 苏错刀明显有些心情欠佳:“若不是你这个累赘,以我的轻功和刀术,十个宋无叛也不至于……” 说着却闭上了嘴。 越栖见急问道:“不至于什么?” 想到苏错刀与宋无叛过招时,似有热血淋在自己脸上,心口不由得突突乱跳:“方才……难道是你受伤了?” 凝神看去,见他脸色一贯毫无血色的苍白,倒也没什么异样。 苏错刀不耐烦道:“没有。” 想来他从未如此狼狈逃窜过,这等气呼呼的模样倒有些可亲可近,越栖见不由得笑出声来,得到苏错刀愤然一瞪,忙忍笑问道:“咱们去哪儿?” “南下回七星湖。” 越栖见道:“嗯,我也想回去……只是途中会不会有北斗盟的人设伏?” 苏错刀道:“我此行虽仓促,但以阿离之能,想必这一路上也安排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越栖见心中却是一沉,叶鸩离若已叛了七星湖,那多半有手腕把欣然而返的归途安排成一条坦荡无阻的黄泉路。 一时就急道:“错刀……咱们,咱们先别回七星湖罢!” 苏错刀猛地停足,目光微动:“为什么?” 越栖见迟疑片刻,低声道:“我……宋无叛给我下了毒,得去雪鹄派的月牙峰寻一味药……” 苏错刀道:“说实话。” 越栖见避开他的眸光,倔道:“我要去月牙峰头。” 苏错刀笑了笑:“宋无叛逼问你廿八星经,你疑心叶鸩离在背后捣鬼,是么?” 不待越栖见答话,自顾道:“你疑心错了,不可能是阿离。” 话一出口,就感觉到怀里越栖见的身体突地紧绷,低头看去,只见他嘴唇抿着,线条仍然柔和,但对峙抗拒的意味十分明显。 忍不住叹了口气:“罢了……你真的要去月牙峰么?” 越栖见心中一股气,也不知是怒是恨,憋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轻声道:“去。” 苏错刀感慨道:“栖见,其实你性子比阿离坏多了。” 越栖见气极反笑:“我哪有叶公子视人命如土鸡瓦狗的好脾气?” 苏错刀静默片刻,脸上神气淡淡的,不再开口。 两人正僵持着,只听身后马蹄声疾响,踏碎山中幽静,越栖见心中一凛,晨雾未散曙光甫出,如此荒僻之处,怎会有行人匆匆? 当下惊得声音微颤:“北斗盟?” 苏错刀侧耳一听,摇了摇头,抱着他闪身躲进路边林木中,轻轻将他放下,神色平静如水,瞳孔里却是星芒闪烁。 待马蹄声近在咫尺,苏错刀悄无声息掠出,银刀出手,匹练般横空而过,马上乘客一人当即毙命,另一人刚握住鞍边钢杖:“你是……” 此人本是江湖中数得着的高手,奈何苏错刀一则骤然偷袭,二则出手既快且狠,是字刚到舌尖,一招尚未递出,咽喉骨格的一声轻响,一泓血雾洒将出去,尸身已坠落马下。 惊马长嘶声中,苏错刀伸手挽住缰绳,两匹马登时乖乖停足不动。 “月牙峰千里之遥,怎可没有马匹代步?” 越栖见勉力坐起,满脸不可置信之色:“你……你为了抢马,就不分青红皂白的滥伤人命?” 苏错刀看着他:“你瞧不上阿离视人命如土鸡瓦狗,可我和阿离本就是一样的人。你若还不明白……月牙峰一行后,咱们就不必再见了。” “栖见,我从来就不是好人。” 越栖见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喉咙干涩得更像是被火烧过。 苏错刀面无表情,挑开一具尸身的青布棉帽,仔细端详着,随口道:“你当着北斗盟,拼命维护我,我心中感激,若往后有所差遣,你传书七星湖,我必报答。” 越栖见良久挣扎出一句:“我以为咱们有情。” 苏错刀道:“有情又如何?你迷途知返岂不是更好?” 越栖见涩声道:“十年前你救我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或许你不当七星湖的宫主就好了。” 苏错刀听而不闻,只顾着翻来覆去验看那两条死尸,突然放声大笑:“真有趣!想不到此行还能遇上这等奇事!少林菩提院首座的大弟子,大文殊杖法的唯一传人,居然跟峨眉派的玉成道姑双双俗家装扮,清早并辔而行……看来七星湖得送两个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匾额给少林峨眉挂上才是!” 少林与七星湖没有交情只有过节,峨眉众女的清誉对他而言也只是浮云,苏错刀不由得不幸灾乐祸欢喜赞叹,出神片刻,笑道:“此事妙极。” 第二十二章 越栖见回过神来:“大文殊杖法?死的难道是奉浮和尚?” 大文殊杖法招式柔和典雅,绝无杀招,连所用钢杖都不开刃,江湖中独此一家,最讲究定慧凝神,诛邪不侵,奉浮和尚虽侠名不甚显,但戒律精严,武功亦是稳步而上,算得少林第三代弟子中的一流人物,今日竟随随便便就这么死了,还搭上一峨眉女道说不清道不明。 苏错刀笑了半晌,抱起越栖见骑上马,另一匹拴在后面留待换乘,道:“咱们走罢。” 越栖见大是不安:“奉浮和尚和这位女道,总不能曝尸荒野……” 苏错刀自顾策马前行,道:“阿离自会处置。” 越栖见道:“他?他怎会知道我们的行踪?” 苏错刀笑了笑:“你可知庄生蛊?” 庄生蛊有什么稀罕?自己怎会不知?越栖见却闭上眼睛,无力的低声道:“不知。” 苏错刀对他倒是不藏私,悠然细述:“庄生蛊是情蛊中登峰造极之作,寻常人等自然不知,阿离也是天分过人,四年前终于养成了一对庄生蛊虫……” 越栖见恍恍惚惚的听着,心口早已凉飕飕的空了一块,庄生蛊,不死不解,种者两人纵然相隔万水千山,亦有茫茫一线神秘相连,不失踪迹。 叶鸩离……孤身拖住北斗盟,宋无叛不知能不能将他一举擒杀? ------- 华却邪目中精光一闪,断喝道:“幻术!” 费无意一旁观战,神智更清明些,当即连声令道:“刘森、杨遂宁,奔乾位,攻上三路!” “林子城,退守巽位!” 他布局井井有条,遮星铜网阵很快恢复得四平八稳攻守兼备,但阵中诸人却是有苦难言,此刻叶鸩离身形虽已停住不动,但铜网铁匕到处,总诡异的偏离个分毫,力道所至,似被一个巨大深邃的漩涡牵引推搡,令人有种莫名其妙的错力感。 急怒惊诧之下,众人纷纷呼喝,叶鸩离笑声忽高忽低不绝于耳,白衣身影如在水雾中,有影无形,没半分真切之感,随时能化作一匹白练掠空流去一般。 宋无叛冷眼看得片刻,见叶鸩离衣袖袍角,均有一层莹莹暗光蠕蠕而动,心中当即雪亮,冷笑一声:“雕虫小技!” 突的闪身闯入阵眼,直冲叶鸩离,一拳击出。 这一拳出中宫正手,禀雷轰电掣之势,但真正的厉害之处,只有身处阵中的叶鸩离才能尽得个中滋味。 宋无叛这一招,才是真正的天罗地网。 叶鸩离猛然抽身后退,厉声道:“横笛出来!” 电光石火间奇变陡生,一条白鹤也似的人影飞掠而至,手中三丈蛇鞭,扬起一圈浑浊的血色雾气,将整个战圈都笼罩住了,那蛇鞭挥舞之际,隐约有婴儿饿啼之声,透出一股极其邪恶阴毒的气息,令人毛发悚然。 华却邪一直持剑伺机而动,此刻长剑嗡的一声,清寒剑气迸发,从宋无叛肋下空当突袭而出,不知为何,却不就近攻向叶鸩离,而是斜刺鞭影中的苍横笛。 这一剑虽是相助宋无叛,却有意无意将那天衣无缝的一招牵扯出一线空隙来。 叶鸩离何等角色?手掌当即从袖底翻出,拍向宋无叛,宋无叛那一拳微微左偏,叶鸩离身如飞絮,擦着拳风边缘,疾掠而出,半空中扬手接住蛇鞭,苍横笛用力一夺,伸手接住他,两人互借力道,瞬息间已并肩遁去。 叶鸩离人虽去远,一句笑语却遥遥传来:“多谢!” 宋无叛自然知道他谢的是谁,心中登时大怒,收拳看向华却邪,见这位锋芒逼人的少侠呆若木鸡,只顾怔怔的抚着颈侧,手指缝中源源渗出血来也毫无觉察。 神差鬼使般暗助叶鸩离一剑,但他错身过处临走之际,却出其不意给了自己一刀。 这一刀,只差一分,就能切断喉管,却偏偏就差一分。 那种冰冷的锋利感,直到此刻仍是如冰在怀,但他衣襟袖口的一缕冷香,更萦绕心头,恍若再无散去之日。 一脱险境,苍横笛即双膝跪地:“属下来迟,请公子责罚。” 叶鸩离抬脚便踹在他的肩头,冷笑道:“不迟,再等上片刻,你给本座烧个纸钱还是来得及的。” 这一脚踹出,叶鸩离竟有些站立不定,方知真力损耗到了何等地步,而方才那一战是何等可惊可怖,一时又是后怕又是得意,凭一己之力,独破北斗盟的杀阵,从今日起,叶鸩离三个字才是真正的名动江湖。 苍横笛抬起头,急问道:“公子受伤了?” 叶鸩离释颜一笑,好一番小雪初晴的景象:“没有……你很是忠心,咱们这就去见宫主罢。” 苍横笛神情却是惊惶不定:“宫主不曾南下回七星湖……要随越栖见去雪鹄派。” “属下还从北斗盟得知……宋无叛逼越栖见交出廿八星经。” 叶鸩离一愕,脸色登时煞白。 苍横笛忧心无比,低声道:“宫主会不会……以为是公子传出廿八星经之事?” 攸关苏错刀,叶鸩离心中已是慌了,低声道:“你也疑心,是么?莫说你了,连我都疑心我自己。” 原本因为一苇心法,自己投鼠忌器,只能强忍着不对越栖见下手,但苏错刀受邀前往白鹿山,趁火打劫之下多半能把伽罗真气抄录回来,自己自然可以假手北斗盟杀了越栖见。 越栖见人缘不像自己这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想来黑白两道也没什么仇家,而苏错刀白鹿山一行,又只自己知晓…… 一旦苏错刀起疑,自己从遮星铜网阵中毫发无损的脱困而出,也就成了与宋无叛暗通款曲的铁证如山。 叶鸩离一念至此,再沉不住气:“不成!我这就得去见错刀!” 情急之下,忘了此刻内息不畅,身子一动,一口真气便岔了,丹田一阵针扎也似剧痛,忍不住呻吟一声,软倒在苍横笛身上,冷汗涔涔而下。 苍横笛一把扶住,柔声安慰:“公子莫慌……宫主跟你从小一起长大,风风雨雨这些年,怎会信不过你?” 叶鸩离睫毛簌簌而颤,说不出的脆弱可怜:“可越栖见在他身边。” 苍横笛静静道:“公子是七星湖的总管,是属下的天,你可以慌这么一小会儿,但乱不得。” 他相貌古雅,细长的眼眸有蛇一样的冷光,与之对视,令人油然生寒之余,心气神亦随之宁定。 良久叶鸩离点了点头,道:“宫主方才在七十里外的山道中停留许久,你随本座过去瞧瞧。” 越栖见与苏错刀一路同行同宿,却不知江湖中自己的声名已然一边鹊起一边狼藉。 他周身被刑讯的伤口虽看着可怕,但一则袁存厚不曾下死手,多是皮肉外伤,二则他自己便是良医一名,自救自助颇为得力,因此十来日后已好得七七八八,无需苏错刀寸步不离的照顾,两人双骑,北上之行很有些悠然之意。 越是相处,越栖见心中越是感慨,苏错刀若不是这劳什子的七星湖宫主该有多好!凭他的聪明才能,天下有什么事是做不得的?那日自己一时兴起,去当地一处墨香斋赏画,苏错刀一旁寥寥数语,都正中肯綮又不落窠臼,偶尔看到他传书回去,一篇字苍劲淋漓笔笔中锋,亦绝非江湖中寻常武夫可比,途中衣食住行,一物一器虽不挑,但品味之精却是从细微末节中流露无遗。 有天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七星湖的宫主都这般琴棋书画诗酒茶的一身风流么?” 苏错刀微微一怔,眼中带笑,道:“我为人十分正经,哪里风流了?” 看了看他清秀的侧脸,突然探身过去,嘴唇贴到他的耳朵上,压低了声音:“再说了,你许我风流么?” 越栖见浑身一颤,差点摔跌下马,连手背都红了。 苏错刀却是眉眼都透着风流放逸,柔声道:“怎么不说话?” 越栖见知晓他的恶劣脾气,自己越是放不开,他越是没完没了,当下正色道:“我本以为你只喜欢武功,这些时日才知道你竟颇通杂学,有些奇怪罢了。” 苏错刀笑了笑:“我的确只喜欢练武,那些无聊的玩意儿不过是幼时……苏小缺想把我变成另一个人,这才下了几年功夫罢了。” 越栖见轻叹了口气:“我跟你恰恰相反,我对武功半点兴趣都没有,但家传的一苇心法却不得不学。” 苏错刀眸光微动:“那你喜欢什么?” 越栖见转头凝望过去,道:“如果可以,我想跟你这样一路走下去,走十年,几十年,一辈子……不知老之将来,死之将至。” 他是醉生梦死的浑然忘归,苏错刀冷眼看着,不由自主的待他更好上几分。这个人,淡若春风,滋味如一盏白水,但柔极而刚,不失本真,朝夕相处之下,不讨人厌也不令人起腻,尤其被他那双鹿一般温润无辜的眼眸凝视时,心情都会染上一层轻明柔和的颜色。 这天离雪鹄派已然不远,途径一北地小镇,虽不算富庶倒也热闹,更有一处不错的酒楼,苏错刀勒马停住:“在这里歇一歇,今晚再赶一宿路,明日就能上月牙峰。” 越栖见嗯的一声,看正午阳光下,苏错刀脸色犹如透明,嘴唇亦是全无血色,不由得心惊,道:“你这几日气色总是不好……我给你把把脉?” 苏错刀摇摇头,道:“只是真气运转有些不畅,不必担心。”   第二十三章 苏错刀摇摇头,道:“只是真气运转有些不畅,不必担心。” ======================================================= 他这样一说,越栖见更是惴惴难安,真息内力本是根基,廿八星经更是邪门功夫,一旦出岔子,说不好就是经脉俱损乃至功毁身亡,忙问道:“难道廿八星经……已经开始反噬?” 苏错刀却不再回答,翻身下马进了酒楼。 一层尽是些散座儿,贩夫走卒之流用些大饼馒头之类,上得二楼,却不巧已经满座。 堂倌儿见他二人相貌衣着,也不敢怠慢,招呼道:“二位爷要不候个一时半会儿的?给您先沏壶热热的酽茶?” 苏错刀四顾看了看,一指靠窗屏风隔开的一处雅座:“不必候着,我们就坐那里。” 说着绕过屏风,看向一个轻裘病容的年轻人,道:“何公子,别来无恙?” 那人却是白鹿山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何逐空,正小口啜饮一盏雪参汤,身旁一人手中捧着药盒,不起眼的管家打扮,但太阳穴高高鼓出,目光精悍,显是内家高手。 何逐空闻言抬头,不禁略怔了怔:“劳烦宫主相询,在下一切尚好。” 堂倌儿忙笑嘻嘻上前问用些什么酒菜,越栖见温言道:“挑好的上,不要太油腻。” 何逐空顺手把一碟姜丝梅子挪得离越栖见远了些,转眼打量着他,道:“这位可是近日来名声如雷贯耳的越少侠?” 越栖见心中奇怪,道:“我极少在江湖中走动,并无薄名。” 何逐空似乎对他颇有好感,微笑道:“你这鼎鼎大名,自然是受苏宫主之惠。” 苏错刀打断道:“何公子,本座有一事不解,本座白鹿山之行事属机密,除却天机阁,江湖中可还有人能知晓?” 何逐空沉吟片刻:“苏宫主还真问对了人……” “若有人知,必是割天楼。” 苏错刀点了点头:“就是近几年新近崛起,以消息买卖和暗杀立足的宗派?” 何逐空叹道:“天机阁知晓的,割天楼多半知晓,只不过天机阁守口如瓶,割天楼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一正一邪,一白一黑。” 苏错刀笑了笑:“看来割天楼是做生意的门派……不知何公子与割天楼可有往来?” 何逐空疏淡的眉毛顿时皱起:“同行是冤家……如贵派前任苏宫主与赤尊峰那般相熟的,着实难得。” 这位病歪歪的大公子词锋竟颇为尖锐,苏错刀却不介意,苏小缺既做得出,就免不得别人拿他在嘴里消遣,做贼能吃肉,就得能扛得住打,世上的事公平得很。 一时只道:“本座随口一问罢了,不过眼下的确有事想跟割天楼打打交道。” 当着何家大公子的面要去问询割天楼,不啻于当着和尚的面夸秃驴的头剃得滑溜溜,何逐空忍不住拉下脸:“苏宫主是看不起我天机阁么?” 苏错刀眉梢一扬,单刀直入:“那何公子可清楚宋无叛到底师承何处?所学何门何派?” 何逐空沉默片刻:“尽人皆知,宋盟主是少林俗家出身……天机阁也不欲搅进江湖是非。” 苏错刀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嘴角略勾,透着嘲讽不屑之意,道:“既如此说……何公子凭什么要本座看得起天机阁?” 何逐空低头思量半晌:“苏宫主与他交过手?” 苏错刀不说话,眼神一瞬间却寒而锐利。 “那……正如宫主所猜测的。”何逐空拈起一粒乌沉沉的药丸送入口中,皱着眉吞下去,他随之吐出的这个名字似乎也带着苦涩的气味:“沧羽大师。” 苏错刀当即恍然。 越栖见细细一想,不由得为之色变:“昔年李沧羽离开七星湖后,据传就在宝月寺出家为僧,宋无叛又是在佛寺长大,原来私底下竟是他的嫡传弟子……李沧羽是沈墨钩的鼎炉,也练过廿八星经,可惜只学得一半,难怪……难怪宋无叛一心想要廿八星经。” 他如此周详细密的一推想,何逐空不由得侧目而视:“你竟是个挑眉通眼的聪明人物,江湖之大……应该有更好的去处才是。” 当着苏错刀的面,话说得意犹未尽,也只能点到为止。 苏错刀冷冷道:“何公子误会了,他与七星湖并无关系,只不过恰巧与我同行一段。” 想了想,语气中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他日栖见在江湖上万一被人指点冤枉,还请天机阁以证清白……本座必有答谢。” 何逐空凝目看着他,突然一笑,摇了摇头:“苏宫主,你的答谢……何家担不起,天机阁没有一个武学高手却能地位超然,任谁都不敢擅动,个中缘故只在口风严实,且绝不多管闲事。” “今日在下受激不过,说出沧羽大师四字,已是坏了门规,但出得这家酒楼,何逐空一字不认。” 说罢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般霍然起身,道:“这就告辞。” 越栖见瞠目结舌,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病弱公子怎会有如此速度,脚底抹油风驰电掣,衣袍翻卷飘拂着就到了楼梯口。 何逐空却停住脚步,微笑着看过来:“越少侠多多保重。” 越栖见有些诧异,但他从不拒绝别人的善意,也是回以一笑:“承情……何公子也是。” 待何逐空走远,忍不住叹道:“可真是个怪人。” 回头却见苏错刀神色古怪,端着粗瓷茶杯,那只手凝固了也似一动不动。 怔了一怔刚要开口,就听屏风外喧哗声起,几条彪形恶汉已拥着个衣饰华丽满脸肾虚的公子哥儿闯了进来。 这群人浑身洋溢着地头蛇、男鸨头、大茶壶和乌龟打手以及十三太保横练、胸口碎大石等诸多成套出现的气质。 地头蛇热爱欺负外乡客,欢场精英擅长欺男霸女抢良为娼,武功半吊子专精于逗哭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这下双方凑全乎了,那公子哥儿嘿嘿的笑道:“两位相好的,昨晚赌输了的五百两,银债钱偿,没钱肉偿,怎么着也该还点儿什么给张爷我老人家了吧?” 越栖见有些着急有些慌,却是替这些一脚踩着棺材底的恶棍担心,他们是没见过苏错刀不问缘由随手杀人的模样。 想着轻轻一扯苏错刀的衣袖:“咱们走罢!” 苏错刀纹丝不动,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那位张爷大名闰德,见他们有退缩之意,越发得意洋洋的凑了近来,一双小眼精光溜溜的,从上到下一分一寸的挑肥拣瘦。 随从诸人也都横着膀子过来,不约而同,却都是去拉扯越栖见。 苏错刀一张脸虽绝色殊胜,但轮廓却如刀削而就,异常深刻分明,只是静静坐着,就有一种凛冽的强悍气势,令人不敢轻辱。 柿子挑软的捏,张闰德只闰德,并不闰脑,指挥着一群人要先捏看起来比较好捏的越栖见。越栖见也乐意他们来捏自己,省得惹恼苏错刀,又是一地尸骸总归不好。 越栖见站起身来,顺手抄起一双牙筷,也不想下重手伤人,只想游斗点穴制住这群恶汉。 奈何对手无知者无畏,又个个孔武有力,纷纷拿出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劲头,抡王八拳的,黑虎掏心猴子偷桃,掏出短刀的,路数却走双节棍哼哼哈嘿,一时场面热闹得仿佛烧滚了的小米粥,竟使得越栖见学了十来年的武功颇显纸上谈兵之相。 那边张闰德一双眼只粘在苏错刀身上,无暇他顾,喉咙里咕嘟咕嘟的不停咽口水,迟疑片刻,终究色胆大过天,几步上前,一手护着自个儿鸡排似的胸,一手勇敢的伸出去摸苏错刀的脸。 一摸之下,指尖如抚丝缎如陷羊脂,而习武之人独有的弹性和紧实,乃至内蕴的力道,又岂是丝缎羊脂可堪比拟?张闰德登时眼放兽光,急不可耐,护胸的手哆哆嗦嗦的就去撕扯他的衣领。 越栖见余光瞄见,手里哪能还有分寸?一筷子就扎进一个眼眶,嗷的惨叫声中,却见苏错刀仍是一动不动,任由张闰德顺着脸颊托住下巴,嗤嗤数声,衣衫被撕裂,肩头胸口的大片肌肤裸露出来。 苏错刀神色仍是一派淡漠冷静,眼眸中却透出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无措,越栖见瞧得真切,心头怦怦剧跳,热血一股股的涌上脑门,眼睛都快挣出血来了,什么手下留情什么罪不至死统统水滴遇火般蒸腾得精光,一掌击出,将挡在身前的一条大汉打得飞跌出去,两排肋骨尽断,落地便翻着白眼晕得活像一只醉虾。 越栖见厉声喝道:“都滚开!” 说着劈手夺过一人手中的短刀,直刺向张闰德。 苏错刀眸光转动,掠过越栖见的脸,轻吁了口气,蓦的伸出手,五指钢钩般牢牢扼住张闰德的脖颈,格的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轻响,张闰德整个颈子折断,血肉筋茬儿都拖了出来,一道血柱喷溅出老高,落下一片血雨,把那群恶汉浇了个人鬼不分。 酒楼上本留着些看出殡不怕事儿大的,此时纷纷如丧家之犬,一边奔逃一边呕吐,另有些怕得腿都软了的,一边嚎哭一边拼了命的往外爬。 北地民风彪悍,打架见血也不是没有过,但杀人杀这么暴戾凶恶的,着实吓倒了一大批纯爷们儿。 越栖见也惊得愣了一瞬,苏错刀低声道:“栖见,背我走。” 越栖见忙上前扶着他,急得手足冰凉,颤声道:“你……你到底怎么了?” 苏错刀再忍不住,张嘴就是一大口血,下巴胸膛血迹淋漓:“我手脚动不了……方才是强催真气……咱们快走……快走!” 说到最后,已是气息微弱,越栖见见他喷出的血中色带紫黑,显然是肺腑重创且久拖不治的伤势,猛的想起那日北斗盟地牢中,不由得恍然大悟,更是心痛如绞,哽咽道:“你……你这个傻子!宋无叛那日就伤了你,你怎么不早说……还瞒着我……到这雪鹄山来……”   第二十四章 苏错刀半死不活,却硬提一口气,寸步不让的怒斥:“难道还是我错了?雪鹄派不是你要来的?现如今……难道你要本座跪着求你带上我走?” 越栖见见他伤得心浮气躁,喜怒无常不讲理的一面暴露无遗,也只得强行镇定下来,任劳任怨耐骂又耐操的叹气:“自然是我错,是我得求苏宫主……你千万别动气。” 别人眼里的苏错刀,多半是个深沉险恶的邪派宗主,但他在自己面前,却从无掩饰作态,一池水般清可见底,惹急了甚至会有些骄傲且霸道的孩子气。 越栖见背上他,不知怎的,惶急担忧之余,内心深处却滋生出隐秘的快乐来,半晌踌躇道:“咱们去哪里?” 苏错刀怒道:“蠢材!自然是月牙峰……” 说着余光瞥见那张闰德的断头,想到居然被这等货色辱了去,登时气血翻涌,又是一口血喷出,再没有力气说话。 越栖见心中一痛,忙背起他飞身下楼,上马便拼命往月牙峰赶去。 途中苏错刀昏迷过短短的片刻,随即就满脸冷汗的醒来,目光幽寒,警惕得像一只负伤夜行的兽。 越栖见勒马停住替他搭脉,只觉疾时滚珠不定,缓处僵滞难行,体内真息鼓荡,震动心肺,隐约竟有溃决之相,伤已至此,越栖见不敢心存侥幸,反倒自有一派医者的冷静,问道:“我不懂廿八星经的行功……但内息这等杂乱冲突,膻中穴更有一股异种真气在,到底是什么缘故?” 苏错刀亦答得细致:“宋无叛那日与我对了一掌,我以为他是少林内家功夫,不想他也懂得廿八星经,后招中暗藏一手阴柔之力突袭而入,我便吃了个暗亏,当时以为不打紧,但这股钻进体内的真气竟极为诡异难缠,月余来都化解不开,反而激起廿八星经中的隐患。” 宋无叛师承李沧羽,李沧羽又曾是沈墨钩最为得意的鼎炉,他对廿八星经虽未得窥全貌,但于部分细节处,却有精微过人的独到见解,苏错刀一着不慎之下,让这股真气突袭钻入,顺着廿八星经的运转,顺势而长,硬生生卡在膻中穴,四两拨千斤,蛇钉七寸,终成心腹大患。 越栖见苦苦思索着:“这样的伤……我不会治,你……你跟我说句实话,有没有性命之忧?” 越栖见不在乎他的武功存废,只在乎他能不能活下去。 苏错刀坦然道:“不知道。” 越栖见沉默片刻,语气中颇有哀求之意:“若自行散了一身功力……” 苏错刀移开目光,打断道:“不。” 突的冷冷一笑,眸中闪过深恶痛绝的愤然之色:“你见过废人一样的七星湖宫主?便是死了,七星湖的宫主……也不该受制于人。” 越栖见心口一紧,只觉手足无措,胡乱道:“就一股异种真气而已,好生歇息下来调匀内息,或许就好了。” 这只是明显的安慰之词,连他自个儿都不敢信,苏错刀却点点头,道:“我信你,你一定能想出法子治好我的伤。” 次日中午,两人赶至月牙峰山脚,北地苦寒,又时值入冬,月牙峰已是大雪封山,绝无人迹。 越栖见担心雪鹄派发现,苏错刀却满不在乎,道:“月牙峰少有人来,便是颜门主足迹偶至,依雪鹄派与世无争的做派,也不会大动干戈的喊打喊杀。” 越栖见总觉得偷上别家的门派禁地终究不好,迎着漫天而落的大雪,迟疑道:“我看还是得先拜见颜门主,失礼之处得请她多加体谅才是。” 苏错刀忍不住勃然大怒:“你娘们也似啰嗦个什么劲?那颜数宁胆敢阻拦,本座拼着内伤不治,也把她宰成十七八块,让你越少侠堂而皇之上这月牙峰!” 正说得威风凛凛,冷不防一团雪片灌入咽喉,他没了内力,激灵灵就是一个寒颤,忙把脸埋进皮袍里去。 越栖见啼笑皆非,虽然不喜他戾气深重,又不敢再惹他动怒,只得一声长叹,甩镫下马,抬头见月牙峰势飞苍穹,莽莽险峻挺拔,山壁更是倚天如削,不由得心生惧意。 他武功平平,用得着的时候更是屈指可数,仔细算起来,首战败于叶鸩离,次战赢了一拨地痞流氓,一胜一负,战绩并不坏,但轻功尚未与人比,先要与这天险一较,着实有些忐忑。 苏错刀闷声讽道:“你不会爬山?” 越栖见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还真不会爬这种山,只得默不吭声,将苏错刀负在背后,又用衣带牢牢与自己缚在一起。 山路崎岖难行,越栖见手足并用,苏错刀的呼吸就在耳边,心头又是恍惚又是甜蜜。 如此行了一个时辰,越栖见喘气如牛,累得心都要跳出喉咙了,满身热汗被风雪一逼,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苏错刀浅眠中被惊醒,探头出来看了看,连百丈高都未曾攀到,不由得痛骂道:“便是头驴,也比你聪明些!你的一苇心法白学了?提气纵身的法门都不会?” 越栖见小心翼翼的踩实了一块山岩,低声道:“自然是会的,但不太熟悉,也怕万一出个差错……把你摔下去。” 苏错刀道:“摔下去我担!” 越栖见腹诽道,摔下去就死了,可还怎么个担法?难道你苏宫主能一肩担平阴阳两界? 惜乎这人淫威太甚,心虽不从,身却不敢不从,体内真气运转,提足疾奔,一开始还颇为涩滞,几次三番身意不谐,险些岔气趔趄,但数处绝壁危崖窜纵顺利后,倒是信心大增,步法也逐渐流畅纯熟。 苏错刀凝神体会他的身法,突然道:“你太拘泥了。” 越栖见正专心赶路,被他一打扰,顿时气息一顿,踉踉跄跄的停住,喘道:“哪里不对么?” 苏错刀沉吟片刻,道:“你试试真气出紫府后,莫要按照往常的路子走,到任脉直转足三阴经……” 越栖见幼年失怙,没人用心调教指点他的武功,苏错刀这样一说,他就依言而行,却不知此举何等行险,习武之人的真气运行,牵一发动全身,精密复杂,半点不容疏忽,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 说来也怪,苏错刀虽不曾练过一苇心法,但越栖见循着他的指点,真气到了膻中后陡然一变,便感觉到一股接应之机,自然而然的冲了过去,从前未走过的关窍要穴,被溪流也似的真气侵润而过,身意合一,水到渠成,轻轻松松便跃过三丈来宽的一道巨隙,余势未歇,又飞掠过滑溜溜的一处冰壁,燕子抄水般足不点地,舒适轻盈无比。 当下不由得惊喜交集:“果然有用!” 苏错刀眸光流转深邃莫测,笑道:“一苇心法落到你手中,当真是明珠投暗……” 越栖见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武学亦有趣味,心情大是振奋,想了一想,又觉奇怪,问道:“你这一番点拨,似乎比我还明白一苇心法的妙处。” 苏错刀微微一笑:“上次渡内力给你时,我就发觉廿八星经与一苇心法虽一邪一正,但颇有互通融合之相……” 重伤之下,苏错刀气息不复悠长,停了一停方道:“而且一苇心法精纯冲淡,对内伤或是真气芜杂应该极有神效。” 他淡淡道来浑不着意,越栖见却猛的醍醐灌顶,喜不自胜道:“真的?” 苏错刀冷眼瞧他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活像左脚踩着少林寺右脚踏着赤尊峰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了也似,只不耐烦道:“什么真的假的?天黑了山路愈发难行,还不快赶路?” 知自己的一苇心法多半能治他的内伤,越栖见心中大定,自然不计较他的恶劣态度,道:“也是,早点儿上峰头,寻个可以栖身的山洞再说。” 苏错刀突感一阵入骨的倦,静静伏在他瘦削却温暖的背上,在他的起伏窜跃间,嘴唇偶尔会触到他汗湿的发丝,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叶鸩离。 阿离打小儿就心思狠毒,但那种狠毒里不知什么缘故,总透着一种纯真或是明亮的意味。 那两年自己不良于行,阿离就这样背着自己,几乎行遍七星湖的每寸角落,他摔过跟头,白玉般的手心现在还留着浅浅的伤痕,为自己的腿急得大哭,生怕以后再也恢复不了,甚至异想天开的要偷偷去斩崇光的腿给自己续上。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身条细细弱弱,像是莲叶下的枝梗,就连耳畔颈侧的味道,都清新雅洁如莲。 越栖见半晌不闻苏错刀出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眉目含笑生情,满脸温柔之色,这样的温柔,是水中乍现的月亮,凭空杀出一条血路骤然降临,缘仅一面,便足以付尽一生。 脚下悬空绝险,身遭云深苍茫,越栖见只觉意料外的大欢喜,即便前路万劫不复,此生也未曾白活。 第二十五章 待越栖见登上峰顶,已然雪止月上,绝顶有一葫芦状的山洞,洞口细小,进去却不逼仄,洞中甚是洁净,更有些氤氲暖意。 越栖见在洞中深处将苏错刀放下,他一双赤足着青木屐,已沾满积雪,越栖见伸手给他拭擦,道:“你不肯穿上棉靴,这会儿可冷不冷?” 苏错刀摇头,却轻轻呻吟一声,牙关咯咯作响,神色痛苦。 越栖见忙问道:“伤势又发作了?” 苏错刀转目凝视自己的左手,呼吸急促,将那股异种真气强压在丹田,本身内力艰难的行往膻中,再过肩井,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沉重而缓慢的,终于抬起手腕。 越栖见见他举止有异,柔声道:“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苏错刀丹田却已痛如刀绞,忍不住咳出一口血,咬牙切齿道:“你帮不了……宋无叛这股真气,冤魂厉鬼也似,我不能再任之由之……你去守在洞口。” 说着手指抚上越栖见的头发,轻轻碰了一碰:“去罢!” 越栖见心念一动,急道:“你想将异种真气强行逼出?不行!决计不行……恐怕只会经脉爆裂内腑破碎而亡!” 苏错刀漫不经心道:“逆催内息这法子虽险,但死中求活也未尝不可。” 越栖见再无犹豫,一掌拍出,与苏错刀掌心相交,低声道:“我能助你。” 原本还抱有隐秘的一点私心,想着苏错刀万一武功废去而性命无忧,岂不是再也当不得七星湖的宫主?从此与自己江湖归隐携手同游,岂不是神仙都比不得的自在逍遥? 但事与愿违,自己错估了他的骄傲与激烈,为了七星湖,他宁可玉碎,也不愿苟活。 也罢,只成全他。 越栖见微微闭目,引导苏错刀鼓荡杂乱的真气直入自己丹田气府,气窍玄关全然敞开,精纯柔和的真元任由汲取。 两人的真气甫一接触,即相互牵引着紧密咬合,流转交融如阴阳鱼,在两人之间循环往复,从而生机千丝万缕,连绵不息。 越栖见真气与廿八星经大相径庭,但进入苏错刀经脉气府,一经吞吐,却精巧的达到一种平衡,这样的平衡中,两人宛如一体,宋无叛的异种真气骤然如笼中困兽,左冲右突而不得纵横之处。 苏错刀目中神采尽出,不过半个时辰光景,内腑经脉已不复剧痛,四肢百骸也有了知觉,越栖见抿着嘴唇,心无旁骛,一点一滴的力图往外抽取异种真气。 此番施为,却是折戟碰壁不能奏功。 他一苇心法再玄妙,内力却失之浅薄,如用三尺小沟去泄江河之洪,或以蚍蜉之力撬动山岩,纵然法子对路,倾其所有真元内息,终究还是力有未逮。 良久,两人真气在体内又送出返还一个大周天后,苏错刀主动撤掌,笑道:“好极!” 越栖见徐徐呼出一口气,调匀内息,只觉不但没有半分流失,反而更增醇厚,活泼泼的充溢经络,浑身说不出的舒适甘美,不由得奇道:“你又渡真气给我了?” 苏错刀摇摇头,若有所思。 越栖见沉默片刻,道:“你是心急……宋无叛那股真气虽被锁在膻中穴,但不能彻底化解,留着总是隐患,是么?” 苏错刀长身而起,大步走到山洞外,但见天空灰白朦朦,曙光已现,山体轮廓影影绰绰,侧耳在山风呼啸中,听得一滴水珠滚落山石的清音。 “操之过急,只能两手空空。” 苏错刀含笑缓缓道,他袍袖翻卷,容色生辉,月牙峰之高之峻,亦不及他此刻睥睨神飞的英越,越栖见目不转睛,心中莫名的欢喜与酸楚,已是痴了。 叶鸩离近日虽颇操劳,心情却很不错,待苍横笛从少室山回来,更是笑开了花:“大和尚们怎么说?” 苍横笛不眠不休疾驰数日,但在叶鸩离面前一出现,却已收拾打扮得像刚刷过毛的白鹤:“出家人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自是愿意成人之美的……怀龙山大会之事,如公子所愿。” 叶鸩离点了点头,道:“据说大和尚不可诳语,否则念经时容易歪嘴。” 苍横笛忍不住笑:“公子高见。” 叶鸩离笑眯眯的说道:“只不过女色亦是妨碍修行的大忌,少林的和尚既能跟女道士私奔,那这不打诳语也得打些许折扣了。” 苍横笛正色道:“是,属下不会掉以轻心。” 叶鸩离点了点头:“怀龙山大会时,白道毕竟人多势众,咱们万万不可疏忽,水陆两路,都得安排妥当。” 怀龙山大会本就是江湖白道十年一度的盛会,自腥风血雨大作、道消魔长势显后,为了压制赤尊峰等邪派,更是集整个白道之力,除了少林武当白鹿山与唐门四席不动之外,另增设三席,由近十年出色拔尖的宗派执掌,若有事宜,七席共同裁决,若有行动,亦是七席一体。 这三席新秀,不单要武功服众,更需原本四席的一致认同。 而苏错刀所求,就是白道七席之一。 这等异想天开,即便传诸江湖,也不过徒增笑耳,但一旦事成,至少能为精英凋零的七星湖赢得十年的安宁以休养积蓄,而十年之后,无论外三堂亦或内堂,自有簇新人才济济一堂,七星湖重回盛时亦是水到渠成。 若怀龙山一会不能如意,那也必须截住北斗盟的路,宋无叛对七星湖虎视眈眈,若能位列七席,必将煽动白道各派大举进犯,到时战火一起,七星湖本身又不干净,随便揭一件往事都能浇油于火上,与整个江湖的仇怨只会越结越深,七星湖将永无宁日,而以残破疲惫之躯要想再行崛起,只能是镜花水月一场梦。 七星湖十年之内的生死存亡,往后数十年乃至百余年的兴衰荣辱,只在明年的怀龙山一会。 想到此处,叶鸩离不禁有些出神,半晌道:“阴堂主若能随行,定然万无一失。” 苍横笛目中有不忍之色,道:“我师父……阴堂主他……” 阴烛龙恶名昭著,却有一段伤心惨烈的身世,自进七星湖任绛宫堂主之日起,宫外既无有恩之人,更无有仇之人,孑然一身,孤魂野鬼,又因苦修炼人为蛊之术有违天道,原本斯文清俊的一张脸,日渐龟裂腐烂不成人形,因此极少与人来往相交,更别提抛头露面的行走江湖了。 叶鸩离神色凝重,打断道:“阴堂主从未离过他的绛宫堂,本座也知道他的苦处……但万一没了七星湖,咱们所有人,包括他阴烛龙,都只能是阴沟里的老鼠,整日东躲西藏,连个存身之地都找不着。” 正午阳光暖暖的透过窗晒在身上,叶鸩离烟水晶似的瞳仁几乎完全透明,静静凝望着苍横笛:“你得在宫主回来之前,说服你师父,若他推三阻四……你就说,本座会把楚绿腰挖了眼珠卖到三文钱嫖一次的窑子里去。” 苍横笛怔了怔,苦笑道:“是。” 叶鸩离嘴角一翘,低声亲密的说道:“你做十八天馋君的首座也屈才了些……嗯,好刀就得用来砍人头,无漏堂主之位空悬数年……” 苍横笛立即摇头:“公子,我不愿去外堂。” 叶鸩离面色微冷:“无漏堂虽是外三堂之末……但须弥绛宫之主,一个是黄吟冲,一个是你师父,你怎么也越不过去的……要么等黄吟冲死了,或者你杀了你师父,你便是外三堂之首。” 苍横笛眼眸中带着些许无奈,更有包容之意:“公子,我不会弑师夺位的,我也不想当外三堂的堂主……我只想待在你身边。” 叶鸩离挑了挑眉,直言道:“你喜欢本座?” 两人相对而坐,近在咫尺,低低的语声被雪白的长毛地毯吸进去一般,屋内静谧异常,叶鸩离的皮肤薄得过分,阳光下一触即融的春雪也似,又有一种水般的清透,不容亵渎的洁净感。 苍横笛似乎叹了口气:“是啊,属下喜欢公子,喜欢得要命,喜欢得……连碰公子一下都舍不得。” 叶鸩离盯着他,半晌得意洋洋的笑了:“好啦……你愿意喜欢就喜欢罢,我不管这些,你只要对宫主忠心就好。” 想了一想,道:“待错刀回来,本座廿八星经的底子打好,或许可以找你双修。” 苍横笛咳嗽了起来,吞了一整只带毛猪蹄一般,脸涨得血红:“多谢公子……” “不客气。”叶鸩离摸了摸他滚烫的脸:“本座只是说着玩儿的。” 第二十六章 越栖见立在崖边,看着绝壁上一朵小小的碧绿花苞,满脸痴迷心神俱醉。 “这怪模怪样的花还要几天才开?” 越栖见目不斜视:“什么怪模怪样?这是夜未莲,入药有奇效……雪不停的话,大概三天,若天气晴好,得五天左右。可我还没想好怎么才能摘到,我轻功是不行的,你眼下估摸着也不行……” 苏错刀忍耐不住,一把揪过他的衣领,将他横拉竖拽扯进山洞,冷冷道:“如果你一定要流口水,也该对着我刚烤好的兔子流。” 越栖见如梦初醒:“啊啊?你不是刚去追兔子和山鸡了么?” 苏错刀指着旁边一堆火,以及火堆边烤得五花三层金黄流油的兔子肉:“那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情。” 越栖见尴尬的笑了笑,随后肚子就是咕噜一声。 苏错刀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道:“快吃罢。” 越栖见坐在他身边,接过一条兔子腿,咬了一口嚼了嚼,立即瞪圆了眼睛:“好吃!” 苏错刀矜持的笑了笑:“聪明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做到蠢货一辈子无法想象的好。” 越栖见确实没想到苏错刀竟有这样的好手艺,也不知他放了什么调味料,兔子肉香得叫人热泪盈眶,嘴里嚼着,不由得默默的走神,若他只是个寻常人,自己可以攒上一笔钱,两人开个小馆子,就算只卖兔子肉,也足够冬穿棉夏着单,大米白面的欢度余生。 苏错刀用一块兔脑壳啪啪的敲了敲越栖见的脑壳,递上另一块兔肉:“尝尝这个。” 越栖见嚼了嚼,扭头吐到一旁:“怎么是酸的!” 苏错刀道:“这只烤的时候我加了些乌梅草……不喜欢吃么?” 越栖见摇头:“我不喜欢吃酸的。” 苏错刀心头微妙的一动,隐生警兆,却听越栖见问道:“方才你追的山鸡呢?因为山鸡漂亮,你就不打杀它么?” 苏错刀看他一眼:“你想太多了。”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山鸡肉太柴。” “……你今天内息如何?到膻中穴时有没有涩滞不顺?” 苏错刀伸出一根手指:“一成……我内力最多只能用上一成,否则还有真气逆冲之相。” 越栖见稍觉放心,笑道:“一成足够啦,连野兔都打着了。” 苏错刀眸光暗了暗,阴鸷的看着他:“足够什么?足够我被宋无叛大卸八块,而且是在被他采成一具干尸之后?” “或者你该庆幸,他连采你的兴趣都不会有?” 越栖见垂着头,一句话不敢答,良久蚊蚋般的低声问道:“你有么?” “有什么?” 越栖见的脸通红,却大胆得出奇,坦荡得离谱:“采我的兴趣……” 月牙峰风水不好,导致苏错刀表情古怪目光诡异。 越栖见勇敢的与之对视,这么近的距离,连他的瞳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如此光华流动、美不胜收的一双眼睛,里面却绝没有半分情愫乃至欲望。 越栖见勉强牵动嘴角,妄图做出一个并不介怀的微笑来,但脸皮却火辣辣的灼烧般疼痛,连同仅剩无几的自尊,像是凑近火焰的纸张,化为一片一片的灰烬飘落尘埃,捡都捡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错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些温柔的沙哑,却更是喜怒难测:“你真傻。” 越栖见胸口堵着一团浸透了毒药的棉花也似,半晌挣扎着胡乱道:“我不傻……你,你根本不明白……” 下颌一痛,已被苏错刀拧着硬抬了起来:“我不明白什么?今天难道是良辰吉日?你等不及要投怀送抱?幕天席地的来一场献祭……或者救赎?” 献祭或者救赎?越栖见听到这句话后,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不复存在,连魂魄都被一记天雷轰成了碎渣。叶鸩离的口齿虽锋利恶毒,但跟苏错刀一比,却突然成了拿着糖诱拐小孩的骗子,每一个字都那么甜蜜且梦幻。 苏错刀仍然很平静:“你以为,你越栖见家世清白……” 说到此处,忍不住讽刺的笑了笑:“凭着一时的心血来潮,我就该感恩戴德三生有幸的笑纳?” 越栖见屈辱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再忍耐不得,冲口而出:“我不要你回去当那该死的七星湖宫主!” 魂牵梦萦的希冀终于宣诸于口,越栖见一阵轻松。 苏错刀若有所思:“我记得你说过,你的仇人只是庄崇光,不是七星湖。” 他目光幽深森冷,越栖见手心汗津津的,却用力握着拳,倔强道:“我不恨七星湖,我只是不想你留在……那种地方。” 他平素处事温淡如水,随物赋形,唯独攸关苏错刀,激烈偏执得不像自己,在这雪峰绝顶,两人独处之际,棱角终于水落石出芒刺铮铮。 苏错刀仿佛一切只在意料之中,毫无讶异之色,淡淡道:“所以你急匆匆的要恩赐我这声名狼藉的妖人一场欢好?” “越公子慈航普度肉身布施,在下甘露洒心醍醐灌顶……从此放下屠刀,江湖风调雨顺。” 言到此处,不由得放声大笑,越栖见握着拳的手直哆嗦,骨节血色尽褪。 到得绝处,反而有了平心静气的坚定,越栖见道:“我只是怕你不得好死。七星湖……且不说叶鸩离,阴烛龙亦非善类……” 苏错刀打断道:“七星湖是我的家。” 越栖见脸色苍白,一字字道:“我本来也有家,可惜被庄崇光毁掉了……历代七星湖的宫主,手底都是血债累累。” “手指缝里都滴着血,难道还可以安枕无忧?更何况错刀……我不想你变成庄崇光那样的恶魔。” 苏错刀静默良久,眉眼间一派萧索,道:“栖见,我虽是邪派中人,却也明白喜欢一个人,就得用心包容,尽力成全……而你对我七星湖宫主的身份却是视若厉鬼猛兽,扪心自问,你难道真的喜欢我苏错刀?还是十年前那个救你的人?” 不由分说突然一把拉过越栖见,冰凉的手指一分一寸的拭擦他的脸,温存轻柔如同抚摸精瓷。 越栖见恍然惊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满脸泪痕。 苏错刀在他湿润的睫毛上轻轻一吻:“这些时日,多谢你肯喜欢我,无论真假……等那朵花开了,我就替你摘下,然后送你去白鹿山药庐,任尽望会好生照顾你,北斗盟乃至整个江湖,都不会再有人敢去为难你。” 他话中真真切切尽是诀别之意,越栖见伤心欲绝,死死攥住他的衣袖:“你呢?你不陪着我么?” 苏错刀掰开他的手指,微笑道:“我?我注定是不得好死的,何况如今武功所剩无几……到时你若有心,就祭我一盏酒水罢。” 此后数日,苏错刀极少与他交谈,只是练刀、调息,打来野味烤得了,会唤他一起吃。寝时亦是秋毫无犯,比最严谨的君子更加守礼。 这天夜里越栖见记挂着夜未莲,睡得并不踏实,模模糊糊听得有低微的叹息声、衣袂轻动声,睁开眼睛,见洞口泄入半地雪光夜色,苏错刀却不见踪影,自己身上暖烘烘的,正盖着他的棉袍。 贪恋这点儿他残留的气息和温度,越栖见伸手抱住棉袍,心口却慢慢渗出一丝沉重的寒意,逼得舌根都苦涩如锈。 风雪中苏错刀独自坐在崖边,眼瞳像是镇在冰雪里的黑色宝钻,凤鸣春晓刀从袖中取出,随便放在身侧。 天明之时,夜未莲的花瓣就会完全舒展盛放,虽在十丈之外,依稀已能闻到那股早春水涨般的清香。 眼下也许是自己这一生最险的一关,是成是败,不得不赌,更值得赌。 真气一到膻中穴便被迎头阻住,苏错刀手心炽热,神色却是从容不迫,静静等候夜色消退。 越栖见直到辰时才睡醒,睡得虽多,却噩梦缠身不得安宁,只觉头痛欲裂混混沌沌,迟疑了足足盏茶时分,方叹了口气,起身走出山洞,脚步似有千斤之重。 到得崖边,果然见苏错刀端端正正的坐着,雪花落满肩头发梢,手掌中是一朵刚摘下的夜未莲,浅浅的碧水色,娇嫩的花瓣晶莹剔透,瞧着就令人心情舒畅。 越栖见接过花,却一声接一声的叹气,道:“你是在逼我。” 夜未莲生长在崖下十丈之地,这处绝壁峰如倒削光滑如镜,若没有绝佳的轻功,根本连碰都没法碰到,偏偏这种花花梗短小贴壁而开,想用飞索等物亦不可得,除非苏错刀武功没半点折扣,凤鸣刀飞出时力道精微不差分毫,倒是可以一试。 如今这朵花完好无损的躺在自己手中,苏错刀方才必然强催真气,或以轻功或用刀术,帮自己摘得,可他的内息也必然再次重创行将溃决,只不过此番伤上加伤,只怕连散功都无法保住性命了。 苏错刀眉心隐约一道青黑煞气,神态却悠然自得,轻笑道:“你果然不傻。” “你有救我的法子,如果不想救,我也绝不恨你……一个时辰后,我逆行的真气会冲破膻中撕裂经脉,这最后一个时辰,我跟七星湖无关,一心一意的好生陪着你,好得足够你此生再不想别的男人或是女子,可好?” 第二十七章 苏错刀眉睫漆黑,鼻梁挺拔如精心雕琢,眉骨微棱更衬得眼眸深邃,这样的面相,一笑之下固然神光璀璨,骨子里却主凉薄无情,越栖见静静看着他:“错刀,你这知进不知退、知成不知败的赌徒性子……以后一定会吃大亏。” 苏错刀嗯的一声:“那这次呢?” 越栖见低声道:“你赢了……我舍不得你死。” 两人都心知肚明,一苇心法对苏错刀的伤势是对症之方,奈何越栖见内力浅薄,只能解一时之厄,要釜底抽薪彻底根治,唯一可行之策就是传以心法,由苏错刀自行修习,自然可以化解异种真气。 但越栖见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想苏错刀能恢复功力,而苏错刀算准了他更不想让自己一命归西,何况这伤还是因救他而起,又因他要一朵夜未莲而致命的复发。 越栖见将那朵夜未莲收好,手指上便残留了花的清香,也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那股幽淡的清香里,又隐约含着一丝凛凛的血腥气。 “一苇心法易学难精,易入门难大成……一苇者,取意随风而动,若飘却定,本是守多过攻、以柔克刚的内功心法。”越栖见盘膝坐下,下颌微抬,自有一种凝重端正之色:“要旨只在无意而为冲淡平和,绝不可为求进益就一味的狂取猛突,进而棱角处处青涩不纯……” 苏错刀颔首,突然打断道:“你曾说过,一苇心法是家传绝学,不能教与他人。” 越栖见目中闪过一丝悲伤,道:“什么绝学也不及你性命重要。再说……我爹娘已经去世,一碗孟婆汤,尘世之事无知无识,即便知晓,他们也不会怪我吧?” 苏错刀一笑:“你可会后悔?” 越栖见本是百死无悔,但一句不悔到得唇齿之间,不知怎的心中陡然绞痛,迟疑了片刻,垂眸道:“我不知道。” 苏错刀不再多言。 他不想说话的时候,用刀都别想挖出一个字。 明明是他有所求,越栖见却觉得是自己跪着,一时有些恍恍惚惚,等了半晌,不知自己是不是在等一个承诺,或许只要他说一句“我不会让你后悔”,自己就会真的永不后悔,然而始终没等到,也只得作罢,定了定神,将一整篇一苇心法慢慢道来。 苏错刀于武学本就天赋惊人,自幼修习的廿八星经与这一苇心法又是同源同宗,因此越栖见将总决详篇念得一遍,再讲解其中关键之处,只一点拨,整篇心法已是如观指掌。 苏错刀双目微瞑,就在这风雪崖边入了定。 丹田气府此番试探着两股真气同出,一按廿八星经的行功路子,一循一苇心法,刚流转百会涌泉一个周天,自然而然,在膻中交融为一。 膻中要穴犹如被暖洋洋的溪流洗过,那股附骨之疽也似的真气几乎是一瞬间,就被渗透得千疮百孔,随即摧枯拉朽涓滴不剩。 随后真气与以往截然不同却又妙不可言的游走奇经八脉,每次的流动往返,对廿八星经的领悟,都更精进一层。以往采补得来的真气虽经过自身的吸纳融合,终究还是蔗糖入水,质浑不纯,如今却如雪化水中,真正的神光照澈毫无杂质。 心念微动间,气息千丝万缕,散布全身、伐毛洗髓,绵绵不绝,生生不息,就这么日升日落数昼夜,修为突飞猛进,一举得窥先天呼吸的门径。 越栖见既不知饿亦不知困倦,只静静在一旁守着。 树枝上的雪积得太多,风吹过簌簌而落,冷冰冰的沁入手背肌肤。越栖见目光凝注苏错刀,温柔无辜中有几分闪烁不定之色,突然顺手拿起凤鸣春晓刀,轻抚着细细端详。 这把刀刃如雪月,一出袖神出鬼没,凑近才知,刀柄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一丈有余,银链之后,是细如发丝的透明索,完全绷直竟有七丈之长。 越栖见用力扯了一扯,只觉韧劲十足,看来是将世所罕见的乌金蚕丝漂至透明制成,轻轻用指节一弹,凤鸣之音袅袅回荡开。 这把刀和七星湖一样,充满了危险妖邪的气息,令人打心眼里厌恶,越栖见扔开刀,低声道:“噬主凶刀……为何要用呢?” 这天曙光乍现之际,苏错刀睁开双目,海上生明月。 体内真息气象万千而纤毫明澈,廿八星经再无隐患。 越栖见一跃而起,却因坐得太久腿脚麻痹,一个趔趄跪倒雪地中,仰头笑道:“内伤可都好了?你这一入定,可是三天三夜……” 苏错刀居高临下的凝视他片刻,伸手扶起:“好了。” 越栖见心头腾的一轻:“真的?” 手指扣住他的脉门,匆匆忙忙的粗略一诊,双眸登时笑得弯弯的:“真的……真的好了!” 心情欢悦之下,忍不住道:“错刀,我治好了你的伤,你得答应我几件事。” 看着他眉梢眼角笑意满盈,苏错刀慢慢道:“什么事?” “以后不许随随便便就想撵我走……我不去白鹿山,我要跟着你回七星湖。” “嗯。” “还有,你既学了我家的心法,就不可以妄造杀孽,遇事留手三分,可好?” “嗯。”苏错刀似听非听,随意敷衍着,突然道:“栖见……” 越栖见正暗自琢磨,是不是趁机让他不许称呼叶鸩离为阿离,这样亲昵宠爱的阿离每每听在耳里,活像灌了一坛子生姜陈醋也似。 闻言笑着抬头,却见苏错刀眸光转合间,令人无端生出惊心动魄之意:“你可知一苇心法的由来?” 越栖见点了点头:“自然知道,是我越家曾有一位先祖,因喜好佛法,便从佛祖一苇渡江创出了这独门心法。” 苏错刀刀裁般的眉梢微微一挑:“你说错了。” “苇叶虽是辟邪之物,更是相思之物。芦苇飘零而止于其根,根者,心也,情也,相思也。” 说着伸手拂去越栖见肩头的雪花,越栖见怔怔立着,他一定不知,于自己而言,他这一伸手,一触碰,便是情根,便是相思。 “明蝉女将半部廿八星经改名一苇心法,实是不能忘情。”苏错刀神色淡漠,毫不怜悯的说道:“你越家的一苇心法,原是我七星湖之物……如今物归原主,本座多谢你成全。” ================================================================= 越栖见脑中轰然一声,睁大了眼睛,慌得不知所措,更不知这一切怎么突然跟自己想象的感知的完全不一样,脱缰野马也似误入如此荒腔走板的境地,喃喃道:“我听不懂……错刀,我,你……” 苏错刀冷冷道:“明蝉女是七星湖第七任宫主,苦恋青城派的门主源空石,奈何源空石只把她当个不花钱的艳妓玩玩而已,她珠胎暗结,源空石却另娶名门新妇,新婚之夜,明蝉女血洗青城派,亲手斩杀源门主,引来白道大举进犯……” 说到此处,话中渐有嘲讽之意:“她闯得下祸来,却担不起祸事,只得将女儿和半部廿八星经送出宫外,而后封宫自焚。明蝉女使得七星湖势弱数十年,还不能忘却相思,好端端的廿八星经,叫什么一苇心法?哼哼,当真可笑之至。” 此刻阳光已出,映着冰雪炫目,饶是近在咫尺,越栖见却看不清他的眉眼,心中害怕之极,勉力抬手想去摸上一摸,却被狠狠扣住手腕,一路足不点地的拖回山洞。 越栖见整个人早已失了神,心智混沌迷糊,只知道拼命挣扎着尖叫。 蓦的颈后哑门穴微微一麻,一道柔和的真气涌入,叫声骤停,眼前一黑,已晕倒在地。 恍惚中听到苏错刀低低的笑声,宛如恶魔。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黑雾终于散去,呻吟着醒来,甫一睁眼,映入眸中的,是苏错刀的一身黑衣,越栖见不由自主往后挪动,牙关嗒嗒作响。 苏错刀仔细打量着他,柔声问道:“你很冷么?” 说罢当真燃起火堆,甚至还煮起一罐香气扑鼻的汤:“我刚下了趟月牙峰,从雪鹄派借来些柴禾汤水,三天没吃没喝,你也饿了是不是?” 越栖见张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用力摇了摇头:“错刀……你刚才是骗我的。” 苏错刀避开他的目光,道:“你若不是明蝉女的后人,苏小缺为何去教你青囊药书?” 嘴角含笑,得偿所愿的满意:“栖见,你是苏小缺留给我的活心法。” 越栖见连天灵盖都冻得僵了,却怔怔开口:“若没有一苇心法,你……” 苏错刀打断道:“想知道我在七星湖的事么?除了十年前放过你的那次。” 他的脸在火光映衬下更显华美矜贵,不似真人,越栖见茫然看着,心境回到了幼年时,绝望而无力,濒临窒息。 “小时候在内堂,除了要提防崇光宫主……其实很有趣,我打小并不出色,阿离最晚进内堂,却最得崇光的宠爱,谁都不敢得罪,当然凭他的能耐,也没人得罪得了。” “可他却敢得罪我。” 阿离,又是阿离……苏错刀的人生里必然有叶鸩离,阴魂不散,驱逐不开,越栖见艰涩的开口:“我不想知道这些。” 苏错刀轻笑:“是么?好罢,我和阿离的事,也不愿多说与你知。” 说罢盛出汤来,递给越栖见一碗。 汤滚热浓香,从舌尖到五脏都暖洋洋的,越栖见无意识的喝着,却觉得自己正被一种锐利如刀的寒冷刺穿成一个空茫的洞。 像是飞蛾,扑火时本是快乐,但偏偏被告知那焚身的火,根本不是为自己而燃烧。如果可能,越栖见宁可自己死在教完一苇心法的那一刻,或者更贪恋一些,死在苏错刀行功完毕的那一刻。 想到幼时的叶鸩离,苏错刀目光中有理所当然的温柔宠爱,出神片刻,方又续道:“据说七星湖的宫主必有情劫,栖见,你是不是以为我的劫就落在你身上?” 越栖见痛到极处反而平静了,道:“我怎会给你什么劫?我只盼着你能对我有情……” “不会的。”苏错刀以一刀毙命的方式断然道:“从小我就看到崇光宫主对苏小缺用情至深而不得回应,两人一番情劫将七星湖置于如今的艰难境地,从那时起,我便暗暗发誓,若有一日我当宫主,御下纵然要恩威并用、有矩有度,但唯有总管一职,必得用我心爱之人,我不负他,他亦不负我,所谓情劫,自然就成了一心无间肝胆相照。” 越栖见突有所悟,捉住了一线救命蛛丝也似,忍不住嘶声叫道:“你只是硬逼自己喜欢他而已,你……你为了七星湖,连自己都骗……你又何苦自抑如此!” 苏错刀神色微变,道:“我初任宫主时,另有一人才能武功不在阿离之下,但我只喜欢阿离,也只信阿离。” “可他对你呢?宋无叛从哪里获悉我被传廿八星经?难道不是他勾结北斗盟借刀杀人?”越栖见浑身发颤,声音都沙哑不堪:“你若真信他,为何不敢回七星湖?为何要随我来这月牙峰?” 苏错刀轻叹了口气,看着他略有一点点下垂的眼睛,柔声道:“我有一事相求,你可愿成全?” 越栖见一怔:“什么?” “我内力虽强却庞杂,你自幼修习一苇心法,真气筑基难得的精纯,因此……”苏错刀眼神深邃而奇特,有些怜悯,更多的却是冰冷的攫取之意:“栖见,把你的内力给我罢。” 第二十八章 衣衫被除去的时候,越栖见根本没有挣扎,并非不想反抗,只是无力动弹。 这种无力非关肢体,而在心魂,是流离失所后的倦极而眠。 苏错刀却不要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廿八星经的采补之术下,也不容半分自欺欺人的麻木。 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苏错刀目光清冽,一双手如羽毛如柳枝,抚摸着越栖见的全身,精确的了解把握到最敏感的地方,很快指掌下的身体由僵硬冰凉变得柔软火热,迫不得已化作一滩春水,甚至从咽喉深处逸出不知所措的喘息来。 他的身体青涩却敏感,反应亦十分美妙,但纵然沉溺在情欲里,却也只是在瓷器的表面抹上一痕污泥,只要肯轻轻的用心拭擦,仍然不染尘埃光芒静洁。 忍不住在他嘴角轻轻一吻,越栖见眼眸倏的睁大,却落下两滴泪。 苏错刀的心颤了一颤,突然感觉游移在他肌肤的手指有些带血的黏腻,简直就像按住一只傻乎乎的小乌龟,硬剥掉它赖以藏身的壳,露出血淋淋的肉来,几乎就想收回手,看看指缝是不是真的在滴血。 “他是鼎炉。”苏错刀冷漠的告诉自己:“只是鼎炉……而已。” 停了一瞬的手指,以更加纯熟而巧妙的手法搜刮过去,攻城掠地,挑起采补术需要的热情。 越栖见不住发抖,浑身要穴都被苏错刀以阴柔之力潜入,紧随自身真气游走,起初只觉慵懒舒适,如春日饮下一盏醇酒,醺然欲醉,再然后便是似痒非痒似酸非酸,另有一番古怪感觉,拼命想抓住些什么,更想被什么狠狠的碾碎一般,浑身肌肤都湿透了,连骨头缝里似乎都沁出春水潺潺。 原本稳固的丹田真元,早已不知不觉的渐渐松动。 苏错刀仍是撩拨,并不给足,手指顺着挺立的前端勾勒到后庭幽谷,那小巧的凹陷处润润的湿滑成了一片,刚浅浅的探入拨弄,越栖见就急不可耐的弓起腰将指节吞了进去。 苏错刀轻笑了一声,两根手指在里面轻捻挤压,将那饥渴到了极限的内襞抚慰得无微不至,而一股丝线也似的真气亦随之而入,牢牢锁住精关,更似扣住了越栖见所有的关节经络乃至神智,指尖每个微小的动作,都能最大程度的操控这具身体的欢愉与痛苦。 快感如潮水,一波一波的冲袭而来,越栖见随波逐流,飘飘荡荡全忘了身在何处,只全心全意期待着那灭顶而来的一刻,必如死亡一般凶悍狂野的高潮。 但每每在喷射而出的最后关头,即被一道无形的墙迎头堵住,如此硬生生逼回去,再度潮起又复潮落,这等蚁行全身无处抓挠的痛苦,比钝刀割肉还要难受,越栖见蜷起身子,只是无助的呻吟啜泣,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苏错刀摁住他的腰胯,终于重重撞入时,越栖见竟在那近乎暴虐的剧痛中,品尝到一种妖淫奇异的甘美,像是在奇痒难耐的伤口里,犀利的插入一柄利刃,越栖见猛的伸直了喉咙,连呼吸都静止了一刻。 被填满刺穿的感觉充斥了整个身体,沉重的钝痛,却足够的刺激,是耀眼生花的极乐狂喜。 越栖见含着凶猛的肉刃,发疯般的绞紧吸附着,抵受不住的战栗痉挛,瘫软的跪了下去,却又被扣住腰肢提起,不容半分闪避的插入到最深处。 苏错刀的动作更没有半分温存,在细狭火热的甬道内一味猛烈抽送,直接顶上那最要命的一点反复研磨,用最凌厉极端的快感,将他反复逼上濒临爆发的顶峰,由此丹田内的真元亦被提炼凝聚得至纯至精,被迫纳入阳精,而阳精久蓄不得出,遇坎离之火交融,再沿任督二脉、泥丸、丹田、会阴流动反转,终化为精元之气,被抽取殆尽。 越栖见睁着麋鹿般的一双眼睛,眼角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血把清澈的眼瞳染成一片凄厉鲜红。 第一次与深爱之人的交合,他却连玩物都算不上,只不过一个鼎炉,被进入,被折磨,被干得失魂落魄,被抽光所有内力,直到苏错刀心满意足,这才解开他精关的禁制,而此时他哆哆嗦嗦的射出来的,只有几滴稀薄透明的体液。 越栖见的意识完全坠入黑暗的瞬间,似乎听到了苏错刀终于急促起来的呼吸,同时一股热流皮鞭也似,直打进了已被捅得麻木的狭道深处。 疼……这是越栖见唯一仅剩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苏错刀长身而起,神情淡漠并无喜色,但肌肤在一贯的苍白中,隐隐透出一层晶莹通透的光泽,他在越栖见身边行得几步,又停足蹲下,安静的凝视着越栖见的脸,慢慢伸出手去,爱抚也似,搭上他的咽喉,手指渐收渐紧。 越栖见呼吸不畅,本已血色淡薄的嘴唇迅速青白,濒临窒息的痛楚硬是把他从昏迷中扯了出来,本能的竭力挣扎着,一只手抬起,啪的碰到苏错刀的手腕。 苏错刀烫着也似,突的缩回手去,目光复杂,些微的怜惜与不舍,没来由的愤然恼怒,甚至有惊疑不定的躲闪逃避。 越栖见捂着咽喉,无力却剧烈的咳着,虚弱到了极点,却拼命拉住苏错刀黑袍的一角:“你……你要杀我?” 他的声音像是有沙砾扎在血肉里。 苏错刀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瞳孔里闪烁的微光被一层坚冰隔绝了,只看得到一片漠然的漆黑。 越栖见执拗的昂着头,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呼救:“你到底……有没有真的,真的喜欢我?” 苏错刀道:“你不要这么贱。” 这是他行采补之术以来,对越栖见说的第一句话。 越栖见脸色灰败得像一只鬼魂,虽死犹不甘心的鬼魂:“我从来、从来就没逼你喜欢我……是你自己说的,对我有真心,不会伤我哪怕一分一毫……” 苏错刀霍然站起身来,不耐烦道:“我骗你的,我根本没有喜欢过你,一点都没有。跟你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只不过在做戏罢了。” “做得我恶心。”他唇角扬起,眼神藏在眉骨的阴影下,无法瞧得真切。 “至少你为了救我,被宋无叛打伤……这是真的……是么?”越栖见喃喃道,却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或许只是想求他一句真话,哪怕再伤人,伤到足以剥离灵魂的痛,也要一句真话。 果然,苏错刀的声音锋利而悠然的切碎了自己:“那是因为我必须受伤,才能骗得你死心塌地……就算宋无叛的武功糟糕得跟你一样,我想受伤还是能做到,置之死地而后生,懂么?” 他的脸美得不似人间所有,越栖见看着,心中却只觉得陌生,越看越不认识,越看越是惧怕,更不知这张脸后,是不是还藏着另外的无数面孔。 良久,越栖见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你要杀就杀罢,只是别再说话……你一说话,我也恶心,恶心得要命。” 苏错刀离开了,越栖见感觉到他的袍袖云雾般拂过自己的脸颊,凉凉的,一阵轻风也似,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却也没有杀死自己。 火堆已熄灭,天阴沉沉的又欲下雪,空荡荡的山洞里寒冷异常,越栖见打了个冷战,试着从丹田提一口真气,却发现四肢百骸,空空如也,经络气脉,涓滴不余。 苏错刀说到做到,当真是连一丁点儿的可以护体的真气都没有给自己留下,真正的抽骨剐髓颗粒归仓。 越栖见笑了笑,自己就像一个被掏空了的器皿,于他再也没有任何用处。 除了手里的夜未莲。 一直忘了告诉他,夜未莲对经脉旧疾有奇效,自己一意要来月牙峰摘下这朵花,为的只是他的腿伤。 夜未莲尚未枯萎,花瓣碧水色,微微翻卷着,姿态娇柔,在越栖见优美白净得异乎寻常的手指间轻盈如蝶,几乎就要振翅飞到那漫天风雪中去。 第二十九章 五月的怀龙山春光如笑,云来客栈的何老板笑如春光。 自十多年前谢天璧归隐,赤尊峰退守塞外,云来客栈这处联络点也就随之废弃,便有天机阁何家的旁支何甘霖重新修整,再度开张,倒也方便了每次武林大会何家来人观看品评。 何甘霖靠四十的年纪,面白微须注重仪容,头发一丝不乱,鞋袜一尘不染,两手戴了足足六个嵌玉指环,写得好一笔妩媚润秀的赵子昂,平常一边看账册,一边就端着个细瓷小茶盏。 如此风流人物,自然少不得一只茶壶两个盖的雅事,便有两位夫人轮着伺候他也轮着压榨他,小夫人鲜嫩如三月荠菜心,何甘霖心里自然是爱的,大夫人韵味如三月雪里蕻,却是去年三月的雪里蕻,用盐腌了又隔了一个秋冬,何甘霖脸面上也得爱。 两个都得爱,这点儿爱就不够分了,于是双双不满,两只汤匙搁一个碗,叮叮当当打个不休,碗来劝架,于是汤匙打碗。 何甘霖的脸就像瓷器釉面开了片,开的还是鱼尾纹,故而鲜有笑容矣。 但今时不同往日,怀龙山热闹非常,人头攒动客似云来,荠菜心小夫人看着店里充斥着满满的又有肌肉又有颜的汉子们,好生愉悦,雪里蕻大夫人看着这些汉子们哗哗掏出的银钱,亦是展颜。 大小夫人都快活,何甘霖怎能不凑趣? 何老板托着小茶盏,亲自招呼客人使唤伙计:“这几位大侠好酒量!小稻壳儿,再上一坛子老白干!” 荠菜心掐着小腰拎着帕子,女皇巡视后宫也似在店里溜达一圈儿,又绕回柜台里,圆滚滚的屁股后面,就粘了无数的眼珠子哈喇子,另有几个女侠的闲言碎语:“妖妖娆娆的……何家怎么就娶了勾栏院里的女人进门?” “不过是个妾罢了,再说何甘霖也不是天机阁的嫡系,何逐空大公子的婚事那才得千挑万选呢,都择了三四年了,愣是还没寻到合适的亲家!” 荠菜心扭了扭脖子,打心眼儿里哼了一声,何逐空自然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不好,何家嫡子注定活不过三十岁,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五,再挑不着婆娘,就得先挑坟地了。 刚想到爽处,门口进来两个年轻人,荠菜心眼前一亮,忙拢了拢鬓发,秋波咕嘟咕嘟热气腾腾的递出去,一边不由自主抬脚就要迎一迎——云来客栈欢迎你,在春天里分享呼吸…… 蓦的手腕一酸,已被扣住脉门,步子再也跨不出去,愤愤然一扭头,只见何甘霖笑眯眯的,眼神中却透出紧张而警惕的意味。 这两人一个半俗半道打扮,竹冠麻履,鹤羽白衣,系着如意结的丝绦,容貌端正古雅得直接可以往他脚下塞一朵云脑袋旁挂几盏金灯,扔进诛仙阵或者送上三清观的神坛。 这样出色拔尖的人物,对他身边那个锦衣少年却尊崇敬慕溢于言表,几乎想双手捧着,生怕他那双鹿皮软靴沾上一点点灰土一般。 厅堂里原本甚是喧哗,江湖人扎堆儿,即便是少林的和尚,宣佛号的声音都得比在寺里霸气一些,见着这两位悠悠然进来,登时有几桌就静了一静。 随后砰的一声,却是北斗盟的冯少侠一拳砸碎了酒杯,刷的拔剑出鞘,剑尖指定锦衣少年:“妖人!你、你……” 那妖人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太认识,转头问道:“横笛,他是谁?” 另有几个见识广的回过神来,纷纷惊呼道:“苍横笛,还有叶鸩离……是七星湖!” “这些妖人竟敢来怀龙山?” 苍横笛抬起细长上挑的眼眸,扫过厅堂众人,清晰的答道:“回禀公子,这位是北斗盟的冯佑之,出自嵩山剑派,掌门冯樵隐的堂侄兼四弟子,还差三个月零一天满二十二岁,去年与终南剑派的江若兰女侠定了亲……” 顿了顿,含笑道:“不过冯少侠与太湖飞凤门的祝棠儿姑娘……似乎亦是两情相悦,曾在月明之夜泛舟玉湖,相约白首之余,更说了些江女侠与终南剑派的琐事……嗯,那夜祝姑娘吃两碗莲米羹,额外多掺了桂花蜜,冯少侠却喜欢酥皮鸭子高粱酒……当然,这些与咱们七星湖没半点干系罢了。” 他说得不紧不慢,态度斯文,众人听得这一席话,心头却一阵阵的发寒。 一个冯佑之,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门派由来不说,竟连生辰婚事、背约私会乃至饮食喜好,七星湖都洞若观火了如指掌,却不知自家有没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把柄落他们手里? 好在七星湖行事太邪,这些妖人的言语,自然做不得数,饶是如此,在场终南剑派的几个弟子,心中亦忍不住暗怒,一脚踩着终南剑派的裙带,一脚还去撩飞凤门的肚兜,这等少侠,要来做包子馅儿都嫌腥臊! 只见叶鸩离微微一笑:“横笛,你可别冤了冯少侠,毁人清白总是不好。” 苍横笛道:“属下不敢。” 叶鸩离一双秋水眼瞥着冯佑之,轻声道:“谅你也不敢。” 冯佑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脸色比死人好不了多少,剑尖更是颤得像得了羊癫疯。 年前叶鸩离破北斗盟杀阵名震江湖,伤在他手下的两个北斗盟侠少,却各有一番冰火两重天的处境。 华却邪虽败犹荣,声名扶摇直上,先有一剑削断叶鸩离枪尖的战绩,后又以飞弃九剑成了遮星铜网阵的中流砥柱,虽无心使得叶鸩离逃脱,但败后挫而不折、砥砺磨志,北斗盟上上下下,已视他为后起之秀中的顶尖翘楚,更有北斗盟第一剑手之誉。 而冯佑之却成了笑话,一个照面被叶鸩离挑破大腿,既失战力,更丧胆气,待伤好后虽日夜勤练不辍,却终究有了心魔,半年来剑法不进反退,原先的傲气亦一变而成戾气酸气,这种种气憋得久了,最后化作对叶鸩离的怨毒之气,即便要下地狱,也必得拖着这个妖人! 叶鸩离缓步踱到冯佑之身前,却看向端坐的华却邪:“华兄,别来无恙?” 冯佑之一声怒吼,挺剑便刺,叶鸩离连眼睛都不曾多眨一下,只静立不动,华却邪却霍然起身,一掌切向他的剑柄,另一手扣住肘关节一撤一推,干脆利落将他的剑插回剑鞘,道:“冯兄不可!” 冯佑之双眼血红,口不择言道:“华却邪!你敢勾结妖人?” 叶鸩离自顾落座,笑得益发神采飞扬:“是啊,邪兄,冯少侠这一剑也未必斩得死本座。” 苍横笛心中暗赞这华却邪的身手反应,若晚得一步,叶鸩离只需跟冯佑之动上手,冯佑之必死,就算此行怀龙山不可滥杀,令他当众下跪等折辱也是少不得的。 华却邪听得邪兄二字,嘴角不禁一抽,心中暗自庆幸自己不叫华无病,一拱手道:“叶总管,你我正邪两立,泾渭分明,不必太过客套。” 叶鸩离低声一叹:“是么?” 淡淡道:“我原以为,华却邪剑意挥洒自如、自生其妙,必是不囿于世俗偏见之人……看来本座错了。” 华却邪愕然看去,只见他眼睫低垂轻颤,下颌弧度精巧如莲瓣,再忆及他破阵时清隽秀拔之姿,突觉心尖被一只蚂蚁小小的钳了一口,微微的疼痛,另有一番奇特的酥痒难当,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由自主,伸手轻触颈侧旧伤,那道伤口,当真是令人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更不敢求得一解。 旁边一桌的道士早被气得满脸通红,有一个便仗义执言:“两位少侠当心,莫要被这妖人蛊惑离间了……这怀龙山上,咱们正道可容不得妖人作祟!” 叶鸩离听而不闻,只低着头出神,苍横笛便忠言提醒道:“公子,这位武当的明柏道长,说你蛊惑人心。” 叶鸩离懒懒道:“嗯,你蛊惑他了么?” 苍横笛很诚恳的答道:“明柏道长四十有三,一套七十二峰剑才练到五成火候……虽同属道门,属下还真瞧不上他。” 叶鸩离伸手把玩一双竹筷,道:“本座也是瞧不上的……不过北斗盟的宋无叛或许瞧得上,他可是嗷嗷待哺的叫花子一枚,死蟹烂虾的什么都好。” 华却邪听他这句话既刻薄又毒辣,油然而生明月照沟渠之憾,正色道:“叶总管莫要打趣,否则在下虽武功平平,却也有除魔卫道之心。” 叶鸩离点了点头,道:“好极……那敢问邪兄,你除的是什么魔?卫的又是什么道?” 华却邪自幼在点苍剑派长大,早听足了邪派作恶多端之事,当下斩钉截铁道:“卫的自然是光明磊落的武林正道,除的却是赤尊峰七星湖等为祸江湖的邪魔。” 双目清亮锐利,一手握住剑柄:“叶总管,是非对错,善恶黑白,在下还是分得清的。” 叶鸩离默然片刻,道:“既如此,本座是七星湖总管,也算得邪教魔头了,邪兄你要杀我么?” 不待华却邪作答,放声大笑道:“你凭什么杀我?” “本座既不曾淫人妻女,也没有滥杀无辜,吃喝嫖赌一样都不沾的洁身自好,现在只是来怀龙山凑个热闹,你就要杀我?” 第三十章 这可真是笑话奇谈,虎狼居然口念佛号抵死不认刚吃过人了!明柏道人不由得怒道:“这妖人巧舌如簧,人人得而诛之!正道同气连枝,何必跟他多费口舌?” 厅堂众人听得这半晌,亦乱哄哄的沸腾起来,有拔剑出鞘的,也有四顾茫然的,有一心除魔的,更有掂量这魔的分量的,有趁机从别桌端一盘黄牛肉过来的,还有偷偷打量两个妖人模样的……异象纷呈不一而足。 叶鸩离端坐不动,甚至唇角还有一丝笑意,朗声道:“若是仗着人多势众以多欺少,那与你们口中的邪魔外道又有何分别?” 心下暗道,苏错刀大事一成,离了怀龙山就把这讨厌的老杂毛臭冬烘给宰了,从小到大,可没遭过这等腌臜气! 他心中越是狠毒,笑容越是清入肌骨:“莫说江湖,连衙门都容不得这样的草菅人命是不是?横笛,今日邪兄若想杀我,你务必袖手旁观,只待我人头落地,便捧了去五十里外的怀龙县衙,哭着击鼓鸣冤去!” 这话既刁且趣,几个不涉正邪的门派中,已有年轻不识事的人笑出声来,连北斗盟的林子诚都忍俊不禁,顺手将暴跳如雷的冯佑之强按在座位上。 偏苍横笛神色不动,恭恭敬敬道:“是,属下颇识得几个字,写状纸也不甚为难。” 华却邪哭笑不得,一口气却也松懈下来,更起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大胆念头,若身边没有北斗盟其余诸人,真想与他一夕畅谈,哪怕不说话,看着这样的笑容亦是好的。 昆仑派的一位师叔咳了几声,道:“叶总管修炼廿八星经,不知采补已损了几人的内力性命?” 叶鸩离大惊失色:“采补?前辈,莫要说这样的粗俗言语……本座年幼天真,至今还是童子之身元阳未泄。” 苍横笛含笑作证:“公子冰清玉洁,尽人皆知。” 于是叶鸩离傲视群雄得意洋洋,众人如遭雷劈眼珠翻白。 华却邪的脸腾的红了,心知这种事说不得慌,登时莫名其妙的暗暗欢喜,活像看到好白菜没被猪拱的无私快乐。 这等既关键且尴尬的时刻,还是需要老人家撑住,昆仑师叔又用力咳嗽几声:“桑鸿正惨死于廿八星经,活活被采干精血而亡,难道与苏错刀无关?” 事关苏错刀,叶鸩离立即敛容道:“前辈只听那北斗盟一面之辞,为何不听本座一言?即便不听七星湖的,桑鸿正的亲侄养子越栖见早已明说,此事与苏宫主绝无干系,他的话……各位总得信个几分罢?” 有人冷笑道:“越栖见?此人提着灯笼去茅坑,早入了七星湖,自然和你们臭做一堆……” 话音未落,只听夺的一声,叶鸩离手中一支竹筷穿过他的指缝,插入桌面,虽毫发未伤,那人却惊得直蹦起来:“妖、妖人……你敢伤老子……你有没有下毒……” “闭嘴!”叶鸩离眸光如冰棱,却转向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一桌,柔声道:“越公子,有人空口白牙毁你清白呢,你听不见么?” 那桌坐的是雪鹄派门人,越栖见一身灰衣亦在其中,面色憔悴略有病容,闻言抬起头来,满堂或鄙夷或同情或疑心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自有一种宁定悠远的气质:“我不是七星湖的人,苏错刀也没有害桑伯伯。” 他一句话说的简单平淡、不惊波澜,袖中一只手却掐得掌心出血,才能在说出苏错刀三字时,没有崩溃当场。 颜数宁身为雪鹄派掌门,年已三十有余,仍十分年轻秀丽,更有一种清新活泼的意态,不矫饰,更不刻意,道:“雪鹄派素来与各派几无纷争,这孩子已没了内力,只在我宗研习医术,天性纯善,他是不会说谎的。” 雪鹄派虽不是什么跺一跺脚江湖震动的显赫门派,但也弟子众多立足塞北多年,剑法讲究绵里藏针,轻功亦有独到之处,颜数宁以一派宗主的身份当众维护越栖见,众人多少有些顾忌。那昆仑师叔也笑道:“颜门主的话,咱们哪有不信的道理?只不过邪教极擅迷惑人心,咱们也不可不防。” 叶鸩离微笑不语,只是打量着越栖见,他目力极佳,清清楚楚看到越栖见额头淡蓝色的血管突突而跳,忍不住传音入耳,道:“恨错刀么?” 越栖见看他一眼,眸光清澈却无任何情绪流露,嘴唇抿得如闭合的蚌壳。 叶鸩离就不再问,筷子轻轻敲着碗碟,若无其事的道:“邪兄,帮我递个干净些的茶杯过来。” 华却邪将手边茶盏用热水浇过一遍,又顺手倒了七分满的茶水,正要给他,只听林子诚笑道:“多谢大哥,我正渴着呢!” 茶杯被中途夺了去,华却邪猛的一惊,如梦初醒,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林子诚与他最是交好,见状越发担忧,低声问道:“大哥,他……他这又是幻术么?” 华却邪不禁汗颜,不知不觉被使唤了一把,而且自己心知肚明,绝非幻术所致,只不过发乎自然,或许内心深处觉得叶鸩离天生就该被人捧着伺候才对。 正要开口,冯佑之已怒吼道:“还废话什么?这妖人都出手了,大伙儿不杀,难道洗干净脖子等着七星湖大举来犯么?” 云来客栈本就像过年前的爆竹店,随便一个不起眼的火星,都能引发一场不可挽回的大火。 冯佑之嘶声道:“除掉叶鸩离,七星湖就折了胳膊腿儿,大伙儿难道还怕一个单丝不成线的苏错刀?” 他粗着嗓子喊得这两句,好比一枚粗制滥造的二踢脚,空中啪啪炸开,聪明人只当听了个热闹,听过就罢,但江湖中从来不乏热血,也有不少跟着刷刷拔刀做虎视眈眈状,眼看着厅堂内就要轰然起火。 叶鸩离眸中掠过一道煞气,却低声令道:“一会儿别杀人……他妈的!” 苍横笛道:“公子忍得,属下自然遵命。” 剑拔弩张之际,楼上缓缓传来一个声音:“诸位,请听何逐空一言!” 这声音不算好听,且中气不足,但何逐空三个字,足以让大伙儿洗耳恭听。 没办法,这云来客栈就是人家的地盘,晚上要睡的也是人家的床铺,万一不听话,床板一生气,冒出个狼牙棒,金针刺破菊花蕊,三日后的比试,难道一手捂屁股一手抡刀剑么? 何大公子神色有些厌倦烦躁之意,却掩饰得很好,不失世家子风度,道:“云来客栈是做生意的地方,少林的高僧屈驾光临,有素面素馒头,七星湖的朋友远道而来,也有热茶热饭……” 说着冲叶鸩离一笑:“叶总管,小店的鸡丝米线或许对你的口味,还请莫要嫌弃才是。” 叶鸩离道:“好说。” 何逐空凝望他片刻,方又续道:“若想刀剑相向血溅五步,小店恕不接待,有什么辩不透的正邪解不开的仇怨,还是春色坞上一试锋芒见真章,何逐空先恭祝诸位技压群雄光耀门派了。” 那昆仑师叔一皱眉,已听出他话外之意,忙问道:“何公子,这七星湖……难道也能参加此次大会?” 何逐空尚未答话,明柏道人已愤然驳道:“绝不可能!至少我武当一脉,断断不会任由魔教妖人在怀龙山嚣张!” 明柏内力浑厚,声音又大了些,只震得何逐空病弱之躯直晃荡,一手捂着嘴剧烈咳嗽了起来,众人见他手背作蜡黄一色,看来的确是活不长的模样,想到何家人博闻强记聪慧过人,又是天妒早夭的命,不禁有些替他惋惜,却更急于知晓七星湖一事,纷纷抬头注目,只恨不得直接伸手进腔子把他的话给掏出来。 何逐空好容易缓过一口气,厌恶的闭了闭眼,方淡淡道:“好教前辈知晓,半个时辰前,四大门派均已赞成七星湖一起切磋比试……贵派掌教明德真人亦是点了头的。” 明柏道人惊得呆了,厅堂里嗡嗡一片炸开了锅。 唯有叶鸩离喜动颜色,突的飞身直掠而起,苍鹰扑击也似,居高临下啪啪啪啪——明柏道人和那昆仑师叔捂着脸,一人挨了两记大锅贴。 巴掌算不得重,不多不少一人掉了一颗牙,掉牙事小,掉面子事大,两个岁数加起来过百的前辈矫健的一跃而起,宝刀不老怒目圆睁。 武当昆仑两派在座的弟子亦皆大怒,拔剑出鞘,将叶鸩离团团围住。 武当诸弟子原就常练剑阵,此时井然有序围成一个内圈,昆仑弟子则散在圈外,随时补上空位,但谁也不敢先行出击,赤手博蛇夜行驱鬼也似,每一根神经都绷得死紧,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畏惧胀满胸臆。 毕竟面对的是如今江湖中风头最劲的小魔头。 叶鸩离看着一圈人影剑光,突然伸手指了指何甘霖大老板:“天字三号房,一会儿给本座送些酒菜,再要两碗过桥米线。” 凝神想了想,吩咐道:“汤要猪骨筒熬,多放豌豆尖……” 说话间,一掌轻轻按下——饭桌虽是较软的松木所制,但桐油刷过两遍又厚足两寸有余,他这若无其事的一按,桌面突然成了嫩豆腐,一触即融,立时陷开一个掌形,随即周边纷纷皲裂,如一锤子敲落冰面,刹那间裂纹蛛网也似扩散开去。 哗的一声,整张桌子坍塌崩散,细碎的木屑纷飞,且不复松木本身色泽,一片枯朽苍黑,仿佛木料中的活气精血都被抽干殆尽。 武当昆仑诸弟子如遇瘟疫,身不由己的直往后退,脸上满是惊惧之色,剑圈更是黄口小儿的开裆裤,露出好大破绽。 叶鸩离悠然踏上楼梯,意犹未尽的回头一笑:“邪兄,回见!” 第三十一章 叶鸩离悠然踏上楼梯,意犹未尽的回头一笑:“邪兄,回见!” 他有仇绝不放凉了一定要趁热现报,苍横笛也习惯了替他顶锅打扫首尾,气定神闲的作了个深深的罗圈揖:“诸位朋友,着实对不住……我们公子秉性纯良,绝非有意,只不过不小心罢了。” 这人吃了乌炭黑了心,睁眼说瞎话到如此不要脸的地步,武当昆仑二老心里早把他啐得满脸开花,但他言辞灼灼煞有介事,一脸沉重的哀悼表情,众人又惊于叶鸩离一掌之威,一时都默然不语,只假装脖子歪了,谁也不正眼瞧他。 苍横笛面色自若,风仪如鹤,恳切道:“各位不愧为白道大侠,真是胸襟开阔,既然都不介意,那在下替我家公子谢过各位的容人大量了。” 明松道人忍不住呸呸连声:“罢了罢了!今日看何大公子的面子,不与你们计较!三日后春色坞定然斩妖除魔,你若乖觉,早些远远逃开,只盼着你的腿脚比口舌更灵便才好!” 苍横笛淡淡一笑,不再理会他,问道:“何大老板,这饭桌……一百两纹银不知够是不够?” 何甘霖嘿嘿干笑了两声,转眼看向何逐空。 何逐空有气无力道:“七星湖财大气粗,苍首座又是诚心诚意,八叔,你就收了罢!” 眸光掠向苍横笛,竟有尖锐的锋芒一闪:“若是不够……往后自有找七星湖算的时候。” 搅得厅堂一片混乱的几个人物暂且偃旗息鼓,但巨石投于湖中,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诸人或怒或惊,嘈嘈切切无休无止。 有心思细腻的,已注意到方才几个少林峨眉的弟子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再一想何家大公子话中颇有与七星湖心照不宣的意思,心中都是担忧不已,看来此番七星湖前来怀龙山,只怕包藏祸心所图者大,绝非春游踏青看热闹而来。 越栖见安静的低头吃饭,叶鸩离方才那一掌自己瞧得分明,既有苏错刀立毙袁存厚时势若破竹的狠辣霸气,又融合了一苇心法内敛柔和的舒展之力,而木屑脱色大抵是幻术,一式三层,独具匠心,效果也是举重若轻立竿见影。 越栖见筷子挑起一团洁白的米粒,唇角微露一抹笑意,叶鸩离于武学的架构与手笔,不过如此……他不知武学之道,惟精惟一,方能宏大堂皇,方能气魄浑然,入大宗师之境。换苏错刀来击这一掌,定然不会如他这般繁芜复杂。 但苏错刀把一苇心法教给了他,看来宋无叛得知廿八星经一事,苏错刀竟从未怀疑过叶鸩离,原来他俩之间,当真是毫无罅隙。 越栖见嘴角的笑意渐渐发苦,一时搁下筷子:“颜师叔,我吃饱了,先出去走走。” 颜数宁知他脾性,亦知他心结,料劝也劝不住,便点头嘱咐道:“苏错刀多半已来了怀龙山,你小心……便是北斗盟的人,也躲着些的好。” 越栖见怀里一只药瓶早被捂得温热,答应道:“是。” 出得云来客栈,却见天边阴云四起,雨脚将至,果然不多时便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 山路湿润,满眼青意,越栖见冒雨信步而行,不知走了多久,绕到了后山一个僻静处,见一小小水潭,周边几株花树临崖而栽,曲折幽然,满枝花苞待放不放,随风著雨簌簌而颤,岸边青石如镜,偶有水鸟轻破水面,飞掠而过,留得几声清鸣,正是个绝好的所在。 惜乎此地虽好,已有人捷足先登,越栖见刚踩着青石行至花树下,猛一打眼,只见一双璧人衣袂轻飞,恍然神仙之态。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越公子。” 叶鸩离如此笑言。 他眼睫毛又长又翘,沾了些雨水的湿气,毛茸茸的密密匝匝,苏错刀略低着头,一手给他撑着伞,另一手轻抚在他后颈上,眼神里的宠爱呵护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这样的眼神,自己见过的……越栖见如梦初醒,当胸贯入一柄巨斧也似,一颗心已是白骨遍野。 身无内力,冻饿欲死,在月牙峰顶病得只剩一口气时,都不曾真正后悔过,虽悲愤虽伤痛却什么都能原谅,只因为背他上山的路上,无意中回头看到过这样一个眼神。 这种眼神是刹那月满、魂魄花开,再怎么做戏也做不出来,却不料他给予的唯一这一点真,却是隔岸的火光,别人手中的热汤。 自己翻翻覆覆拿出来温存回味的情愫,竟根本只属于叶鸩离,自己不过是个捞月的傻猴子,水中望了一眼月亮的倒影,便以为碧海青天夜夜心,就此不知死活的折腰沉沦。 这个人伤自己,真是不留余力却又游刃有余,总在伤无可伤之处,再寻出一处可以下刀的,锋利淋漓的割将下去。 “越公子……”他此刻的神色多半惹着了叶鸩离,叶总管从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立即笑道:“你一个废物,来怀龙山干什么?” “来瞧你的桑云歌好表哥么?嗯,宋无叛就住玄字一号房,你去那儿或者能找着,记得顺手买条裤子给他,表兄表弟的,光着屁股双眼瞪单眼,难道真要亲上加亲么?若他已经跟桑鸿正一般的被采得脱阳死了……就不必买啦,光屁股躺棺材,有板有眼的倒挺快活。” 说罢自己觉得十分有趣,奈何苍横笛不在身边,否则定会接上一句“公子高见”。 苏错刀无可奈何,却纵容的微笑,道:“阿离,别胡说。” 转眼看向越栖见:“宋无叛还用得着桑家,不会就这么采了桑云歌,你且安心。” 他目光淡淡扫过,看越栖见就像看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 血液在瞬间冻结,越栖见甫一开口,声音便已沙哑:“杀人不过头点地,叶鸩离,我也是个人……你莫要逼我太甚。” 叶鸩离挑了挑修长的眉,笑得狡黠剔透:“当真是本座逼你么?越公子,你这话说得好没来由……活像我娘没我爹就生了我一般。” 说着不屑的撇了撇嘴,满脸本座又被冤枉了的神情:“你恨错刀就直说,喂,你恨他么?” 叶鸩离问得饶有兴致,越栖见却再不愿泥土般任由践踏,默默从怀中取出药瓶,放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夜未莲对经脉旧伤……比地涌金莲籽药效更好些。” 简单一句话,耗尽了仅剩的所有力气,想再说什么,急促的气息从喉咙挤出来,却是谁也听不懂的模糊破碎。 苏错刀凝视着他的手指,原本白皙无暇的关节处赫然几个紫黑瘢痕:“在月牙峰顶冻伤的?为何不治?” 越栖见抿着嘴不答,雨里待得太久,发梢直往下滴水,衣衫也浸得有了沉重的湿意,他大病初愈又没半点内力,不由自主便打了个寒战,随即喷嚏接二连三,形容落汤鸡也似,愈发的狼狈不堪。 那伞下的世界想来温暖干燥,离自己也不过几步之遥,但这几步却是天堑鸿沟,不得飞渡。 叶鸩离却顾不得别的,只盯着那只不起眼的白色瓷瓶,欢喜之极,连声道,“这可多谢你了!” 他一向刻薄刁钻,这几声多谢却是发自肺腑,颇为真心。 上前几步就想拿起药瓶,却被苏错刀一把扣住手腕,拖了回来:“我不要。” 叶鸩离愕然,忙道:“我会先给阴堂主瞧瞧的……” 越栖见这个人想用就可以扒光,但他给的药却不能张嘴就吃,这样的道理叶总管怎会不明白? 何况阴烛龙就在云来客栈,这世上恐怕还没有他辨识不出的毒,却不知苏错刀为何执意不要? 叶鸩离心念数转,终究不得其解,念及苏错刀多年来饱受腿伤之苦,不禁又急又气,琉璃样清浅的眼睛都红了。 便是嗟来之食,食之又有何妨?打小儿内堂长大,庄崇光床榻上滚过来的,谁还在乎这个?鹰立如睡虎行如病,忍得一时,吃完就翻脸,这样的事情苏错刀还干得少了?庄崇光的尸体还明晃晃直挺挺的躺在宫主墓群里呢! 他在乎的……到底是什么? 叶鸩离越想越是无端的惊惶不安,一双美目寒光流动,剡木入窍也似直钉越栖见,恶意呼之欲出。 越栖见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问道:“你不要……是什么意思?” 苏错刀冷冷道:“意思就是……多谢越公子厚赐,本座无功不受禄,还请收回罢。” 越栖见一怔,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话中不掩讥诮:“你何苦再做戏?除了这瓶药,我再没什么值得你骗的。” 苏错刀扬起手掌,虚空中轻轻一劈,真气到处,瓷瓶砰的碎裂,米粒大小的药丸迸射四散,有的落入草丛石缝,多半却掉进了水潭。 叶鸩离猛的挣开苏错刀的手掌,飞身跃入水中,云霞般的锦衣贴着身子,像是轻盈敏捷的鱼尾在摆动,姿态之鲜活优美,难描难画,他精熟水性,不愧水妖之号,小小一方水潭里转折如意,动静皆宜,连换气都不用,全副心神只在寻找裹着白蜡的药丸,伸指合拢,一粒粒捡起,珍而重之的握在手中。 看着叶鸩离的身影,苏错刀突然开口:“越栖见,我不欠你。” 第三十二章 看着叶鸩离的身影,苏错刀突然开口:“越栖见,我不欠你。” ========================================================== 越栖见道:“我没觉得你欠了我,只不过……你根本不用骗我,你若一开始就直说一苇心法本是明蝉女带出七星湖的,或者明说一苇心法对你性命攸关,我……我为了你,在北斗盟手底连命都可以不要,难道还会在乎这区区外物?” 苏错刀沉默,良久大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么?” “你信不信……已与我无关了。” 越栖见轻声只说了这么一句,转身便行。 他走得不快,但不曾再回头,一步一步异常坚定。 山中听夜雨,别有一番寂寞却缠绵的滋味。 华却邪先出云来客栈,再绕行春色坞,又将山月坪好生逛了三圈,最后回到客栈,从外面寻到天字三号房的窗,双足勾檐,倒挂金钩。 吱呀一声窗户大开,叶鸩离似笑非笑:“邪兄除魔卫道来了?” 华却邪一个狸猫翻,已进得屋内,顺手阖上两扇窗,他动作利落,语气却迟疑:“叶总管……” 叶鸩离不耐烦道:“坐!有话直说,人都敢来了,何必做这般扭捏娘们儿模样?” 看着他杏仁豆腐鲜奶油样的皮肤,华却邪只得苦笑,摸了摸颈侧刀伤:“那日叶总管破阵,本可以杀了在下,为何偏偏留了一分力?” 叶鸩离道:“刺你一刀,是因为你身在北斗盟,剑术也不错,是我七星湖的大敌,本该不择手段,除恶务尽。至于只差一分断喉,是因为本座恩怨分明,你既助我破阵,无论有心亦或无意,于此战中,本座绝不能取你性命。” 说罢笑吟吟的往椅背上一靠:“懂了么?” 华却邪点头受教:“懂了。” 忍不住多嘴道:“是不是天底下所有道理都姓叶?” 叶鸩离理所当然的赞道:“这话大有见地……本座一向很讲道理。” 他大约是刚洗浴过,肌肤会呼吸一般新鲜,透出水样的光泽,青缎也似的黑发还未干透,几缕散落颈边,颈窝深深的,下面横着纤细的一字锁骨,晕黄的灯光下,光影弧度异常柔美。 华却邪目光被火炭炙了一下也似,不敢再看,随口问道:“贵派苏宫主已驾临怀龙山了么?” 叶鸩离闲闲道:“宫主今日一早便到了,先与四大门派相商比试之事,眼下在阴堂主处……嗯,阴堂主便是阴烛龙,你识得么?” 华却邪本是没话找话,不料叶鸩离竟答得颇为真诚细致,不由得一怔,心中更起了几分疑惑,道:“叶总管,在下有些不明白……” 叶鸩离闻弦歌而知雅意,轻笑道:“不明白本座为何独独对你青眼有加?” 突的凑近,浓长的眼睫几乎要戳到华却邪的嘴唇:“自然是不安好心,想引诱你入我门下。” 华却邪登时气血翻涌,脸腾的通红,嘴唇却吓得发白:“叶……叶叶总管……” 叶鸩离正正经经的道:“本座姓叶,不姓叶叶。” 华却邪没奈何,提真息运行一个小周天,方缓解了连脚底心都要煮熟了的滚烫火热,道:“在下有幸,自幼受教于点苍门下,又蒙师父举荐入了北斗盟,虽私心对叶总管有亲近之意,但正邪不可废……” 眼眸看处,一派清亮明朗:“七星湖多年来为祸江湖作恶多端,任凭叶总管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抵赖不得的。” 叶鸩离微微一笑,道:“本座为什么要抵赖?廿八星经夺人精气内力,历代宫主多半是男宠鼎炉出身,说七星湖妖淫诡异,也算不得错,更何况还有庄崇光那个疯子欲求不满的大开杀戒?” 华却邪拧着眉头,心中陡生后悔之意,一时心血来潮,放不下叶鸩离,却不曾细想他再怎么清姿隽秀冰雕玉琢,也还是七星湖的肮脏妖孽。 叶鸩离手肘撑着桌面,手指虚横,眸光低垂,轻声道:“但邪兄若会算账,不妨算算这些年白道内部争斗死了多少人?七星湖又杀了你们白道几个人?谁多谁少?只不过我们杀人天下皆知,没那么道貌岸然的鬼鬼祟祟罢了。” 华却邪一震,他是坦荡之人,亦不掩饰,点头叹道:“赤尊峰一退,外魔势弱,白道内耗确实是愈演愈烈……唉……” “但桑鸿正前辈一事,当真不是苏错刀做的恶?” 叶鸩离干脆翻了个白眼,幅度之大,几乎要插到脑仁里去了:“七星湖恶名在外,热腾腾的镶金屎盆子,尺寸也合适,不扣我们扣谁?” 华却邪顾不得笑,忙凝神问道:“那真凶是谁?” 叶鸩离摇了摇头,淡淡道:“我说了你也不会信……邪兄,今夜虽非月白风清,却也有空山新雨,本座不想煞了风景。” 两人默默听得一阵斜风细雨打窗棂,身边人春衫轻软,色相如玉,华却邪还真听出些空灵悠远的滋味来了,正感慨叶鸩离果然品味不凡,虽身在江湖,但出尘脱俗之意趣,只怕那些万卷书熏陶出来的名士也拍马不及。 却见叶鸩离回过神,敲了敲桌子,笑道:“本座都听饿了……这声音越听越像小时候在内堂,错刀烤山鸡时柴禾噼噼啪啪的动静。” 华却邪气血瞬间逆行,剧烈咳嗽着,对满口公子高见的苍横笛油然而生出一种发自五脏六腑的敬意来。 叶鸩离笑嘻嘻的自然而然转了话题,道:“邪兄,你可知道我喜欢的,就是你这种傻气。” 华却邪啼笑皆非,自小习武为人,自认算不得天纵之资,却也离一个傻字相去甚远,且被师长同门看好,是最有可能继承点苍衣钵的后辈。 “当日摘星铜网阵中,北斗盟人人对本座都是狠下死手,生怕斩不成肉泥做不成肉酱,你出剑的第一招却是碧水东流,只攻下盘,意在伤人而非杀人,邪兄,为何不用野渡无人的杀招?便是暮雨江天,也正好攻我背后要穴,为何对我手下留情?” 他当时困于北斗盟围攻,激战中却对自己施展的剑法一招一式记得脉络分明,眼光见解更是直切要害精细入微,华却邪登时既惊且佩,道:“你怎会如此熟悉我点苍剑术?” 叶鸩离满不在乎道:“七星湖的优钵书阁中,历代宫主颇藏了些武学典籍,便是你们点苍失传数代的星变剑术亦有载录,错刀也教了我几式……你要学么?” 华却邪直言道:“要学。” 叶鸩离点点头:“那春色坞比试前,我把记得的抄录出来,悄悄送与你,可好?” “当真?” “星变剑术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何况你本是点苍门人,给你也算是黄花闺女送窑子里,得其所哉。” 华却邪默然片刻,低声道:“便是这个原因了……叶鸩离明明是个小魔头,我却觉得……你跟传说中大不相同,自然不忍心以多欺少对你狠下杀手,何况那天你即便受困,招数也绝无污浊阴毒之处,今日你在厅堂里所说的那些话,虽然难听,亦不失光明磊落的气象。” 华却邪双目亮若星辰,直视过去:“叶鸩离,无论你是七星湖总管,还是寻常少年,你自有一种真,让人好生喜欢……好生舍不下……” 话到最后,却有些无奈低回之意。 叶鸩离奇道:“你喜欢我便喜欢罢,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苦一脸孝子贤孙的哭丧模样?” 华却邪勉强一笑:“只可惜你在七星湖,我却在北斗盟……道不同,路也分岔,咱们定有刀剑相向的那日。” 叶鸩离轻声笑了,唇角上扬,尽是倨傲骄矜之态:“邪兄你未免太过迂腐了些……白道那么多人,当真能心分正邪的,又有几个?勾心斗角,拼杀年年,为的无非是武功秘籍江湖地位,或是一己私愤,乃至那些个阿堵物,所谓正邪,于他们不过是一张画好的人皮,穿上更加堂而皇之人模狗样罢了……” 华却邪静静道:“你说的是,但正道也有侠气,在下亦有坚持的道义。” 叶鸩离蹙眉:“那敢问邪兄,你若当真手刃魔头杀了我,心里就能快活么?饭也吃得多些,觉也睡得香些?” 华却邪道:“不能……不过你虽误入歧途,但只要肯及时回头,也是来得及的,至少我华却邪愿以性命担保,定然护你一生周全,白道诸位前辈朋友,也绝不会对你说三道四。” 他说得异常真诚,乃至声音都有些微的发颤,叶鸩离却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你要护本座?你护得了本座?本座会在乎白道那些背着醋罐子讨饭的穷酸话?” 华却邪俊脸通红,深知自己方才心绪激荡,话说得十分造次,但内心深处却不后悔,即便时光倒回,也还会那般承诺。 叶鸩离霍然长身而起,侃侃而论道:“善恶是非,难不成只是以门派划分?叶鸩离在七星湖就是小魔头,剃了头混进少林夹起鸟来,难道就成了大师?” “原来邪兄所坚持的道,不过区区头发而已?真的恶人,便是浑身上下毛都剃光,光鸭也似挂着,也还是恶人。” “你看看本座,何等风采,何等气度?再看看北斗盟那些人,一个个面目可憎青面獠牙,那冯佑之……一看就是个望门三寡的面相。” 他滚珠也似一番话,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只听得华却邪头晕眼花目不暇接,半晌苦笑道:“叶总管,冯兄弟是男的……” 叶鸩离强词夺理道:“嗯,男的一样望门寡。” 两人不禁相视大笑。 不知不觉一番闲谈,竟已到了子时夜深,灯盏里的油只剩下浅浅一洼,灯芯摇光,雨声如织,华却邪不敢再多留,起身告辞,略一迟疑,低声道:“宋盟主似找准了贵派苏宫主的软肋……” 叶鸩离一惊,注目华却邪:“多谢你!” “我……我只是怕你出事,江湖传闻……你是苏错刀生死与共的情人,是么?” 叶鸩离唇角一朵笑容蓦的绽开,这个笑容与之前所有的都不一样,淡淡的,却真切之极,动人心处妙不自寻,华却邪如陷漩涡,情性所至,再抽身不得。 推窗而出之际,叶鸩离突的弯下腰,轻暖的呼吸就在耳畔:“邪兄……小心宋无叛。” 第三十三章 何逐空盯着对面的人,叹道,“为什么要我动用天机阁的势力,暗助七星湖?” 那人微笑道:“不过顺水推舟罢了……四大门派中,少林一向慈悲为怀成人之美,何况还有把柄捏在苏错刀手里?白鹿山又跟七星湖一贯的私相授受,至于唐门,苏小缺还是唐家血脉呢,也不会认真与他们为难。唯有武当,明德牛鼻子古板,极看重门派之别,不是个好说话的。” 何逐空声音略低,颇有峻色:“既如此,让武当阻一阻七星湖又有什么不好?” “你以为苏错刀拿武当没办法么?他此行怀龙山,便是势在必得。据我猜测,压服武当点头,无非以利诱之、以势迫之,天机阁再给他加一个以阴私挟之,成全苏错刀也好。” 何逐空沉吟半晌,道:“我还以为你被那位苏宫主迷昏了头,忘了咱们从小的誓约。” “邪派势弱,不帮七星湖一把,难道要我们亲自动手去解决正道么?还是说何大公子能让赤尊峰卷土重来?” 那人容貌平凡,声音亦是毫无特色,但气质悠然淡雅,自有一番成竹在胸:“所有的蛐蛐儿搁一个罐子里,才斗得格外厉害,不是么?” 何逐空打量着他,平日里黯淡无光的眼神像是猛然燃起了火焰,热烈刺目而隐透疯狂,话语亦随之尖锐:“是与不是,你扪心自问便好……我只要你想想当年…… 谁都没有为你的父母伸出哪怕一根手指!十年仇恨,若只是送七星湖一个淫奴,那我何逐空多年心血,你这个割天楼的主人,还有你泉下的父母,岂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那人叹了口气,握住何逐空冰凉枯瘦的手,柔和的声音有安抚人心的力量:“你放心,逐空大哥,我十岁那年就认识了你,普天之下,再没有比咱们俩更相像更亲近的人了……你不信我,还能信谁?” “谁都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以为我都忘了或是不在乎……”他嘴角的笑容有些悲凉的意味,说出的话却渐有金铁般生冷刚硬的气息:“他们都错了……整个江湖,都错了。” 听得这句,何逐空像是烧尽了所有精力,手无力的落在那人单薄的肩上,神色有些聚散空尘的游离,良久方道:“我最多只剩五年的命,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辜负了咱们的割天楼。” 那人道:“五年之内,逐空大哥,你会看到我的手段。” 何逐空笑了笑,温柔而酸楚:“可你对苏错刀,到底还是假戏真做动了情……是么?” 那人静默片刻,语中思情犹如明月雪时:“我对错刀,从来用的就是真心。” “他对你呢?” “他对我?我不知道……” 那人眸光发亮,无甚血色的唇也突然有了薄红的颜色:“即便他根本不爱我,我也要若干年后的江湖传说中,跟苏错刀名字紧密相连的,不是叶鸩离,而是我。” 说这话的时候,这个人和初见时一样幼稚,一样任性。 何逐空摇头,转了话题:“照苏错刀的天分,半年闭关,恐怕廿八星经已臻大成。春色坞一役,定能得偿所愿。” 那人笑道:“那便很好。” 想了想,又道:“孔雀两个月前,曾奉叶鸩离之命,来割天楼求见我。” 何逐空淡淡的长眉拧起:“叶鸩离此人……外似嚣张跋扈,实则细密狡猾,难道他已对割天楼起疑?” 那人指节轻击茶盏,他戴着一副薄纱的手套,但手指之修长优美,隔着纱亦能窥见几分:“不是的,他花费千金打探李沧羽的下落,另外,大概是想知道割天楼主人到底是何等人物罢。” 何逐空略一思忖,不禁赞道:“李沧羽的下落……这叶总管倒真是直中要害的聪明。” 那人淡淡道:“叶鸩离,我必杀之。” 何逐空提醒道:“孔雀身为十八天馋君之一,定有过人之处,你莫要小瞧了她……没露出什么破绽么?” 那人眸中深藏着一种极度的骄傲自信:“逐空大哥,我的易容术自不必说,从我们相识那日起,人前人后,我可曾有过半点破绽?” 插在坞上刀剑未出,云来客栈已是风雨大至。 三日后,武林大会。 风和日丽,门派如织,正是以武会友切磋互助,以及了结宿愿再添新仇的大好时机。 春色坞圆台上,四大门派的宗主居高而坐,一般的端然生威,但气色却各有不同。 最操心的是方外之人空证大师,只恨不能一手金刚伏魔一手割肉喂鹰,最淡漠的是掌舵暗器世家使之数十年长盛不衰的唐一星,就差没有随身带个酱油瓶了。 白鹿山新掌门任尽望青袍大袖,看每个侠少侠老都像看自家院子里撒欢的狗,透着极度的容忍祥和,而明德道人却仿佛看到了野狗爬到自家床上尿了一泡也似,面黑如锅底,最是引人注目。 圆台下各门各派割据一方,势力大拳头硬的紧靠石台,人少力弱的便在外圈求一栖身之所,关系好的凑做一堆彼此亲近,差的远隔众派免得一个喷嚏招来两帮互殴,总之乱中自有序,闹而不失控。 唯独七星湖虽紧邻石台,周遭三尺之内,却千山鸟飞绝的一派寂灭,叶鸩离都怀疑苍横笛是不是悄悄洒了一圈毒虫粉,心中只觉得好笑,转眼四顾,目光所到之处,众人纷纷如避蛇蝎,或是怒目回视。 叶鸩离冲一个峨眉派的女弟子笑了笑,那小姑娘的表情似乎是要昏过去或者拔腿就跑。 =================================================== 突然人群中一阵喧哗,十数人分波劈浪般赶到,直奔七星湖附近的地盘而来,叶鸩离眉梢一挑,笑意盈盈:“北斗盟诸位朋友一看便是白道的擎天柱紫金梁,瞧这气势,剑不出鞘则邪魔辟易。” 苍横笛点头道:“公子高见,宋盟主更是柱上之柱梁上之梁。” 叶鸩离睁大了眼睛:“那么高?那宋盟主肩上坐的那位还不得摔死?” 苍横笛认真打量一番,道:“回禀公子,那位没有影子,只是具干尸幽魂,看起来有些像桑鸿正桑大侠……不过公子,属下着实不解,桑鸿正死于采补之术,为何要缠着宋盟主,一副勾魂索命的模样?” 叶鸩离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本座虽一向高见,却不曾奸杀桑老侠……阴魂缠身之事,宋盟主肚子里点灯笼,自己明白就好。” 他二人说话声音并不太大,刚好让离得不远的一圈门派以及圆台上四大掌门听个清楚,虽阳光明亮,听到的人却身上一寒,明德道人兀自在忙着生气,任尽望唐一星看向宋无叛的眼神,却已多了几分斟酌不定之意,就连空证大师,都垂头念了句阿弥陀佛。 妖人污言秽语直指盟主,北斗盟诸人面色刷的就变了,冯佑之似乎昨夜喝多了酒,鼻头随着眼睛一起直冒血丝。 宋无叛劲装结束,肤色微黑,犹如一柄锻铁利剑,只冷冷端详苏错刀:“苏宫主,辰州一别,还能再与宋某一战么?” 苏错刀惜字如金:“能。” 他一身墨黑丝袍,足若霜雪,踏青木屐,气定神闲,眸光湛湛如碧空,却不看向任何一个人,自成一方天地。 此番怀龙山,新秀露脸之战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瓜子茶水,白道三席之争才是那大杀四方的主菜戏肉,若北斗盟与七星湖一对阵,则是烤鸭油亮酥脆丰盈饱满的那层皮,任谁都睁眼瞧着,支着耳朵听着,勾着脖子期待着。 听宋盟主的口吻,似乎曾与苏错刀交过手,而且还占了上风,一时白道众人,纷纷有些振奋激动的意思。 叶鸩离冷眼看着,活像吞了只连毛带皮的死耗子,说不出的烦躁郁闷,明知苏错刀那次只不过要骗一苇心法,但无论如何,终究还是因为越栖见伤在宋无叛手底。 要苏错刀为自己也伤一次,心里怎么也舍不得,唯一之计,就是当众狠揍宋无叛一次,如此才能出这口恶气。 至于越栖见,数日之内注定是个死人,跟死人来往叶总管还算大方,一切既往不咎。 他这儿心念电转,圆台上任尽望已作了个既规矩且谦和的四方揖,详细分说三席的比试规则,口齿清晰层次分明,言语风趣又不浅薄,众人只听得频频点头。 规则很简单,想入主三席的门派自动自觉坐上圆台,等着不服气或也想捞一席的门派的挑战,大致就像是蹴鞠场上的风流眼,任凭别的门派开大脚来射,无论你倒挂金钩还是单刀直入,大伙儿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赢的渡海足底生辉,输的就把脸扔海底喂王八。 对阵两派限出三人,三局两胜制,连续赢得十派者,位列白道七席,当然,若圆台上的门派威名赫赫慑敌于千里之外,无一派敢于挑战,三日后也自动位列白道七席。 规则说罢,任尽望目光扫过群雄,温言添了句蛇足:“能上这怀龙山的,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一会儿刀剑无眼,便是有所损伤也不可轻易怀恨结怨。” 空证大师点头称是:“理该如此,怀龙山武林盛会本为了切磋共进,各位点到即止最好。” 叶鸩离冷哼了一声,低声道:“那便不要打啦,大伙儿剃了头当和尚比念经去……喂,横笛,和尚念经怎么比?比大还是比快?” 苍横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沉吟道:“公子恕罪,属下不知。” 叶鸩离叹了口气,没奈何道:“让你多读书,你不听,看,露怯了吧?回去就多念念玄女经房中要术经什么的,眼下……还是辛苦些,打罢。” 苍横笛诚惶诚恐,道:“属下知罪。” 他二人说话不干不净,周遭门派皆怒目而视,任尽望笑眯眯的瞄来一眼,道:“各位都身负绝学,所用兵刃想来尽有玄妙,但本次比试刀枪棍棒皆可,唯有暗器毒药、蛊幻之术还请善自珍藏,莫要显露人前。” 这话说得委婉柔和,任尽望为人周到,又请一尊大佛来镇着,笑道:“若自信暗器功夫能有唐家漫天花雨、覆我华裳的恢弘正气,想下场让唐掌门掌掌眼,亦无不可。” 唐一星仍是一副落落寡欢的神气,颔首道:“任山主抬举了……大会但有所需,唐家无有不从。” 任尽望又问询少林武当两派可有异议或是提点,他虽是白鹿山掌门,地位超卓,但毕竟晚辈新任,因此执礼甚恭,一时连明德道人都含笑道:“任山主妥当细致,一如当年的孟山主啊……有佳弟子如此,孟山主虽然病重,恐怕亦无憾矣。” 这话说得十分不入耳,孟自在还没死呢,他就替人家操心九泉之下瞑目事宜,任尽望脸色不变,心中却希望这牛鼻子被人揍个满嘴流血啐牙。 明德真人一旁侍立的弟子情不自禁的垂首汗颜,自家掌门自家知,稻草脑袋乌鸦嘴,明明是好意,说出来的话总让人肝疼,还好剑术登峰造极人品也不赖,否则武当派恐怕连玉虚宫都要被人夷为平地了。 闲话说罢,便到了动真章的时候,七席之争何等重大,便是峨眉丐帮等门派亦得观望一二,谁知任尽望一句“比试开始罢”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黑影闪过,苏错刀已端坐圆台上:“七星湖愿领一席。” 第三十四章 谁知任尽望一句“比试开始罢”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黑影闪过,苏错刀已端坐圆台上:“七星湖愿领一席。” 他语气从容不迫,神态无喜无忧,更无羁无勒。 眼睁睁看着上得圆台的第一个门派竟是七星湖!千人之众登时一静,随即喧哗鼓噪如潮涨浪翻:“呸!我正道之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邪魔指手划脚?” “魔头忒也嚣张!怀龙山大伙儿都是光明正大的比试,你们那些卑鄙伎俩可使不上!” “长成这妖精模样儿,赶紧下山去当兔儿罢!大爷自去捧场帮衬……犯不上抡刀使剑的!” 这等轻浮言语,群情激奋之下说出,不乏附和着起哄浪笑的,反正躲在人群里,谅这魔头也不敢当着正道诸派杀人灭口。 苏错刀果然不动声色,一手在袖中轻握刀柄,内息如水,舒缓而玄妙的流遍周身,毫厘之处,皆晶莹剔透泊然渊深。 怀龙山之会,固然是攸关七星湖消长存亡的一场豪赌,更是他武学中难得一遇的磨砺良机。 区区言语侮辱,不过东风射马耳罢了,连站立在身旁的叶鸩离,此刻也是充耳不闻,所有锋芒尽皆内敛,只待出鞘的那一刻。 苏错刀轻声唤道:“阿离。” 叶鸩离弯下腰,低声道:“宫主且放心,我在水陆两路皆有安排,阴堂主亲自把守下山暗道,万一群起而攻,咱们也能全身而退。” 苏错刀一笑:“今日春色坞诸事,亦全托付叶总管,我百事不问,只管动刀。” 叶鸩离心中欢喜,道:“属下的意思是搏二兔不得一兔,咱们此番先守定一席,暂且不去管北斗盟,若他们给脸不要脸的上来挑战,那便二兔并搏,把他们的脸踹裤裆里去。” 想了想,又笑道:“至于别的门派……属下知晓莫犯众怒的道理,能点到即止,定然会留三分余力。” “余力?”苏错刀怒其不争的扫他一眼,道:“阿离,你哪来的余力可留?你廿八星经进境缓慢,根基尚且不稳,此战又不许用暗器蛊幻之术……此地高手如云,便是华却邪,单论剑术,你难道比得了他?” 苍横笛忍不住笑,壮着胆替公子壮声色:“宫主,遇上别人属下不敢说,遇上那位华少侠,公子是稳赢不输的。” 苏错刀淡淡道:“莫小瞧了华却邪,正道这一辈中,将来真正能入宗师境的,也许只得他一个。” 叶鸩离煞是好奇,问道:“邪兄傻乎乎的,还有这能为?那宋无叛呢?” “宋无叛心术不正倒也罢了,对武学亦无纯粹诚挚之心,他是定然不能的。” 叶鸩离笑眯眯的指了指身旁:“横笛呢?” 苏错刀答得简单:“不能。” “那我呢?” 苏错刀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我希望你能。” 随即峻色道:“若对上棘手人物,只许败退,不许受伤……听我的令,不可擅自做主。” 叶鸩离嗯的一声,眸光流转如醉,也不知怎的,只觉眼眶微热,一颗心更似春水漫漫涨起,袅袅然升腾飘浮,一瞬间春风和穆,幽醇如佳酿,暮春山色更是灿若云霞,而正道群雄虽荟萃眼前,却不过土鸡瓦狗千余头颅而已。 七星湖已先占一席,白道诸派若再迟疑不定,未免就有稍折脸面之嫌,当即便有峨眉派掌门神水真人缓步上台,略一犹豫,与苏错刀隔了一椅而坐。 神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冠,一领杏黄道袍利落飒爽,青鞋白袜一尘不染,容貌清丽灵秀,气度却端庄,一双明眸更透着凛然刚强之意。 峨眉弟子多是女流,但血气烈性不逊男儿。 若不是玉成道姑私奔一事授柄于七星湖,只怕神水道人上得圆台,就直接挑战七星湖力图取该席而代之了。 苏错刀起身,冲神水拱手为礼,神水秀眉微蹙,勉强稽首还礼时,眸中明显一丝厌恶无奈之色。 叶鸩离冷冷一哂,神水摆出这样一副晚娘面孔,活像谁要扒光了干她也似,她需得明白,玉成道姑可不是跟七星湖淫奔,要打要杀奔着和尚去,感情僧道一家的舍不得敲空证那老秃头,倒要七星湖吃挂落背黑锅不成? 七星湖先声夺人,峨眉派女犹胜男,正道各派心中堵得慌,一堵必然决堤,登时仅剩的一席呼啦啦就涌上来三个门派,大眼瞪小眼,略有几分尴尬的互相一抱拳,也只得动手开抢。 两个时辰后,叶鸩离打了个呵欠,带笑不笑:“就这样……不带我们玩儿么?” 苍横笛点头附和:“公子高见。” 叶鸩离不耐烦道:“见什么见?你高见一个本座听听?” 说也奇怪,另两席热闹得庙会赶集也似,群豪切磋来共进去,走马换将轮流坐庄,更不耽于背上欺负女流的微妙名声,男女搭配干活儿也很累的拼命去挑峨眉派,虽然败落的免不得脸红脖子粗乃至心里狂操你奶奶的,但前仆后继,绝不轻言放弃。 七星湖这边儿却始终没人招惹,大伙儿一条心的将他们视若无物。 苍横笛低声道:“公子,这……依属下低见,大概是世人只怕睁眼的金刚,不怕闭眼的佛。” 叶鸩离便很得意:“如此我们岂非不战而胜?” 他生性懒散随意,又站得久了,就干脆靠在苍横笛身上养神,看台下北斗盟仍是毫无动静,便冲华却邪眨了眨眼。 华却邪却根本没看他,目不转睛,只顾盯着神水,神水对阵嵩山剑派,正使出一招双飞两虹影,一招两式,刷刷横空而斩,再合抱于胸,作雷霆一击。 峨眉剑既精且奇,有含筋裹骨之感,绝不是一味轻灵流丽的女子手笔,神水又是峨眉派首屈一指的人物,使出来更有一番博大凝重之意,而那位嵩山派的师叔亦非寻常,一手大嵩阳剑雄伟古朴,以力降会以拙胜巧,两人拆解之际,丝丝入扣妙处横生,华却邪只瞧得心旷神怡痴态百出。 叶鸩离嗤的一声冷笑:“这傻瓜,要看剑法……什么样的剑法本座不会?放着宝山不瞧,瞧这些个废铜烂铁。” 苏错刀道:“真正的聪明人,总有几分傻气。” 宋无叛负手静立,目光深沉,牢牢锁住苏错刀,嘴角一丝极微妙的笑容,笃定而自信,既有嘲弄,更是快意。 苏错刀如镜心湖突然裂开一丝缝隙,抬眼远远看去,果然雪鹄派中已不见越栖见的身影,脱口便问道:“阿离,越栖见呢?” 叶鸩离心往下一沉,低声道:“越公子赠药后,便已离开怀龙山,四海云游采药救人去了……宫主,他身无内力,已算不得江湖中人,想来也没人会为难他。” “是么?”苏错刀出神片刻:“阿离,你做事……无论什么事,莫要瞒我。” 叶鸩离舌根发涩,只应道:“是。” 心中颇觉委屈,更有几分狠毒之意,暗自斟酌道:孔雀领着斩经所的三人,追杀一个越栖见,恐怕连整块的肉都留不下,难道错刀还会特意去寻肉丝回来炒青椒么?何况越栖见一副短命相,死了也赖不到我头上,但此人只要一死,我一定要实话告诉错刀的,这便不算瞒他,反正他也一定不舍得怪我。 恃宠生骄的想通了这道理,叶鸩离忍不住垂眸而笑,睫毛扑簌簌的,活像两只不安分的黑蝴蝶。 苍横笛一旁看得分明,不由得使劲叹气,叹得肠子都要断了。 幸得此刻一年轻人飞身近前,否则苍横笛当场得愁得英年早逝。 那年轻人额缠一圈白布,身材高大,面貌却青涩,一株刚长成的树也似,道:“崆峒派弟子林世平,求战七星湖。” 他声音很大,夹杂着一丝微颤,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积压已久的悲愤使然。 叶鸩离精神一振,上前笑道:“原来正道中,亦有胆气十足的英雄少年。” 林世平冷冷道:“十年前家父死于庄崇光之手,我只是想报仇。” 叶鸩离的口齿,只怕别人不跟他论理,一旦辩上,天下理有十斗,叶总管独占八斗,勉强拨一斗给苍横笛拍马屁用,普江湖其余人等共占一斗,当下正色道:“如此说来,林少侠的仇家是庄崇光那魔头妖人,是也不是?” 他左一个魔头右一个妖人,说得顺口滑溜,林世平怔住了,半晌答不出话来。 叶鸩离很替他高兴的笑道:“本座恭喜林少侠,少侠的大仇,宫主已帮你报了……因此贵派与七星湖,恩仇两清,是也不是?” 林世平有些混乱:“庄崇光难道不是七星湖的人?” 叶鸩离矜持的摇头:“少侠此言错了!” “庄崇光只是七星湖的鬼,苏宫主才是七星湖的人,林少侠,咱们习武之人,最要紧的就是是非明辨,恩怨分明……否则一旦行差踏错,岂非身败名裂,乃至门派蒙羞?” 崆峒掌门飞昀子听得怒火攻心,喊道:“世平!莫要听此人妖言惑众!” 林世平点头受教,也着实不想听眼前这只妖怪再说话,他一开口自己就头晕,多半用了什么邪术,当即从腰间兵刃囊中取出飞龙双钩,摆了个如浪起伏式,颇有崆峒武功舒展柔和之意。 叶鸩离虽意犹未尽,却十分尊重对手意愿,道:“既如此……本座便领教林少侠高招。” 说罢后退几步,伸出手掌,苍横笛捧上一柄剑。 叶鸩离兵刃拳脚无所不通,挑选兵刃也极具心思玄机,当日北斗盟破阵,一杆银枪用于以少胜多的力战最适用不过,今日比试于怀龙山大会,独独选剑,则是取“佩之神采,器中君子”的正意。 与之一比,崆峒的飞龙双钩反而略偏奇巧。 第三十五章 林世平抿着嘴,双钩翻卷,一式孤烟袅风,两钩相叠,先取叶鸩离中下盘。 叶鸩离起手一招回头是岸,蕴攻于守,动中守静,竟是正宗的少林达摩剑法。 阳光下剑芒若碎玉漱漱而流,华却邪凝神看着,突然咦的一声:“漱玉剑!” 宋无叛脸色微微一变。 漱玉剑本是上官世家的传家名剑,当年宋无叛之父宋千峰投靠赤尊峰,杀同门数载的上官云起,这把剑也就占为己有,后宋千峰又被苏小缺诛杀,漱玉剑落入七星湖,却不想众目睽睽之下,叶鸩离居然用了这把剑。 至于是有心打脸还是无意冒犯,叶鸩离用一招疏影猎鹿就表现得板上钉钉。 疏影猎鹿是上官世家虎行雪地梅花剑中最优雅的一招,叶鸩离更是使得清逸空灵,无半分烟火气,比之少年时的上官云起,有过之而无不及。 叶鸩离对阵林世平,戳的却是宋无叛与生俱来的疮疤。 宋无叛咬定牙关,沉声道:“佑之,却邪,你们好生观摩叶鸩离的剑法。” 林世平武功远逊叶鸩离,十招之后,败相已呈,但飞龙双钩却败而不乱,稳稳护定周身。 叶鸩离一式崆峒派的子午追魂,铮的一声响,压住他右手钢钩,廿八星经真力到处,二尺钩寸寸断裂,叮叮当当掉落石台,林世平整条手臂如被烙铁炙过,呼吸粗重而急促,额头冷汗涔涔,不再出手。 叶鸩离回剑入鞘,微笑道:“你倒不是那种逞一时意气就拿命出来拼的蠢人。” 林世平紧紧握着单钩,目中尽是警惕之色,道:“武功可以慢慢练……人死了,仇永远报不了。” 叶鸩离淡淡道:“很好,你下去罢……换飞昀子来。” 心中冷笑,这林世平看着老实坦荡,骨子里跟那些蝇营狗苟的老江湖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看准了此次怀龙山,七星湖有所求便有所顾忌,不便大开杀戒,趁热来占便宜,赢了自然是声名鹊起,输了也不伤筋骨,甚至虽败犹荣。 眸光无意中扫过华却邪,只见他正仰脸看着自己,眼睛黑白分明,又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不由得唇角微翘,华却邪这样的真傻子,还真是难能可贵,难怪连苏错刀都高看他一眼。 随后整个春色坞,叶鸩离一枝独秀大放异彩,一把漱玉剑连胜十二场,不杀一人而使得六个门派铩羽而退。 十二场中,他使出了三十多套剑法,嵩山峨眉点苍沧浪各大门派无一遗漏,甚至还有一些已然失传的奇妙剑招,且多家剑法糅杂在一起,转折如意,毫无生硬艰涩之感,上一招还是古朴浑厚的虚式分金,连着下一招却是诡奇飘忽的云生雾锁,随机应变,行云流水,或以静制动以简破繁,或以快打慢以轻克重,种种精彩奥妙之处,不一而足。 场下但凡用剑的,无不目眩神迷既羡且惊。 连一向严苛固执眼高于顶的明德真人,也忍不住抚须啧啧称奇道:“这姓叶的竟是个学剑的好苗子!只不过毕竟年少,恐怕也无明师指点,各派剑术学得过杂过繁,剑路最精要处的领悟往往差了那么一线。” 明德一身精修数十载的淳厚内力,说起话来声震四野音动八方,叶鸩离反手收剑傲然玉立之际,只听得一字不差,登时嘴角下撇,秋水眼斜睨过去。 苍横笛兀自欢喜赞叹:“宫主,公子这一手剑术,可冠绝江湖矣。” 苏错刀微笑,半晌道:“本座只盼着阿离莫要用武当剑法。” 想了一想,却又低声道:“用便用罢,一味谨小慎微,那样的逢迎苟活,七星湖也不屑要……既要立威,便不能避战强敌。” 苍横笛不明其意,苏错刀也不再多言,心里只觉得叶鸩离憨得十分可爱,活像只刚成年的孔雀,只顾着开屏炫耀尾羽的华美绚丽,屁股露出来也不自知。 好在众人只惊艳于那等绝世风采,能看清他屁股的,不过圆台上一僧一道一暗器大师这些屈指可数的几人罢了,便是任尽望,武学也还只在山脚处,自然看不清山腰的破绽。 叶鸩离久战之下,真气运转稍感窒碍,只怕已到了强弩之末,回头看向苏错刀,眼中露出询问之色,苏错刀轻轻摇了摇头,不允他就此退场。 两人眉目传话之间,昆仑派掌门晏大川已登台亲自挑战,围观众人又是一阵大哗,前六派均是先遣拔尖的弟子出阵试探锋芒,更有甚者,宁可两阵尽输,掌门也绝不轻易下场,这位晏大川却不惜一派宗主的身份当先试剑,万一输了,难道昆仑派还有弟子敢上台来讨还脸面? 任尽望叹了口气,道:“晏掌门性若老姜,千万莫要有什么闪失才好。” 明德真人却兴高采烈:“晏道兄本是个剑痴,贫道看他早就心痒难耐,要与姓叶的小子一较高下了……昆仑剑法讲究顺、逆、进、退四字,这一战颇有看头啊,也不知姓叶的小子用哪门哪派的剑术应对?” 晏大川听得他大嘴巴点破昆仑剑法的要旨所在,也不生气,反而也是一脸兴致勃勃,捻了捻稀稀疏疏的两撇黄胡子,道:“牛鼻子,我这把老骨头先来,若是不成,你敢不敢下场试一试?” 明德真人哈哈大笑,胡须吹得笔直,脱口道:“你个老杂毛敢,我有什么不敢?” 这俩很是不庄重,言语间对邪派小魔头更有隐约的推崇之意,诸派掌门中,已有不少面露不愉之色,任尽望挑眉通眼,忙笑道:“两位前辈一会儿再叙旧可好?别让叶总管久等了。” 叶鸩离调匀内息,立于晏大川下首,垂目凝视日影,雪白衣衫飘飘而动,俨然名门子弟守礼重道的模样。 晏大川拔剑出鞘,笑眯眯的说道:“叶小朋友,你方才挑飞章女侠的紫霞剑,用的正是昆仑剑法中的阴阳璇玑以及阆风玄圃两式……” “用的步法、方位、力道都拿捏得当,深得变幻无方的精髓,使的是活招,而非死剑,老道座下十来个弟子,没一个及得上你。” 叶鸩离倚小卖小,亦笑道:“多谢前辈盛赞,但这好话嘛,大抵是三文钱的白糖一蘸就完……还请直说罢,本座的昆仑剑法,可有哪处不对?” 晏大川呵呵笑道:“章女侠那时剑法已散,你用阆风玄圃,进步之时,便可磕飞长剑,用阴阳璇玑横剑而走,也可使得她长剑脱手,这两招无论用那招都尽够使啦,你偏偏一招未尽,又画蛇添足的多使一招,肘下凭空多了好大一个漏洞,你年纪尚小,不懂得贪多嚼不烂的道理。” 叶鸩离听他老气横秋这番话,浅浅一笑:“既如此,那便请前辈指点……本座的武当剑法罢。” 此言一出,不单晏大川瞪圆了眼睛,明德真人也是啊的一声,身子前倾,武当剑法重意不重形,阴阳开合,太极妙理,与昆仑剑算是同源而生,但动静相成处更胜一筹,说是克星亦不为过,这叶鸩离竟真对诸派剑法的源头脉络如此了悟? 叶鸩离言罢,当即持剑一招太极剑的起手式,双臂成环,剑尖上指,蕴圆转松沉之意。 明德真人便又咦的一声:“这、这可像话得很哪!” 晏大川身高不到六尺,剑长却足三尺七寸,立个怀中抱月的守式,剑一出鞘,这貌不惊人的半老杂毛,登时变了个人也似,渊渟岳峙,令人望而生敬。 两人一交手,便是叶鸩离攻,晏大川守,两人剑招都不甚快,似无精彩之处,且剑不相交,无比的枯燥乏味。 唯有明德真人不停的“咦呀”“哦啊”的叫唤,只把圆台上一堆人听得苦不堪言。 另有懂剑的譬如华却邪、神水等人,也是瞧得血脉贲张,或暗呼可惜,或不胜赞叹,全心倾注于其中,纷纷将自己代入到对战两人,不停的反复思量,若我是晏大川,该如何接这羚羊挂角也似的一剑?或若我是叶鸩离,对着这样严密如茧的守势,又该如何破招? 顿饭时分过后,晏大川剑招越使越见圆熟自如,内力亦带入剑法中,剑气破空嗤嗤有声,剑圈渐有形出,光芒闪动,一环套一环,源源不绝,来来去去,只是二十七式的昆仑剑术,但其中最华彩精简之处,已发挥得淋漓尽致。 反观叶鸩离,一套太极剑使完,便立不牢攻势,只得换了武当剑法中更为繁复多变的松溪白虹剑,一改之前仿佛同门拆招的质朴柔静,转而以奇巧取胜,但长剑收放之际,呼吸内息已显窒碍。 百招之后,叶鸩离一个梯云纵,探海寻龙,轻飘飘半空中扑击而下,晏大川一招起凤腾蛟,后发而先至,将他的剑路封于方寸之间。 双剑第一次交击,铮的一声,彼此内力亦随之一撞。 晏大川眉头紧蹙,飘然退后两步,才将透体而入的妖邪真气逼迫殆尽,目中忍不住露出厌恶叹息之色。 叶鸩离虎口一热,被生生震得裂开,一行血流出,滑腻腻的沁入掌心,却半步不退。 第三十六章 那边明德真人百忙之中,还立着眉毛教训众弟子:“你们这帮小杂毛,且瞧瞧那小兔崽子的梯云纵,何等的潇洒?何等的行云流水?这可是咱们武当的轻身功夫,你们练出来的……跟他一比,像不像龟爬?像不像?” 苏错刀足尖点地,手在袖中已握定刀柄,随时准备出手。 斗到此处,别人看不出,自己却明白叶鸩离已是输了,晏大川一手昆仑剑火候老辣,精纯得一丁点儿渣滓都没有,内力更是实打实夯筑的一堵墙,即便叶鸩离养精蓄锐来战,也只能堪堪平手。 苍横笛低声求道:“宫主,让公子退罢,横笛愿出战晏掌门。” 苏错刀却深知叶鸩离的脾气,宁可死在当场也绝不肯服输,因此只略一沉吟,道:“不急。” 叶鸩离无比怕疼,虎口虽是小伤,也忍不住痛出了薄薄一层眼泪来,咬牙捏个剑诀,横江飞渡,抱残守缺,两招踏步攻上,剑光如水,绵绵不绝,晏大川却心中大定,摸熟了他的弱点,不慌不忙,一招画地为牢守得滴水不漏,只等着与他拼韧性内力。 叶鸩离心中暗恨,知再有五十招,自己拖都会被这黄胡子的牛鼻子拖垮,正要以辛辣诡异的沧浪剑法拼死求个险胜,突然听得苏错刀传音入耳:“灵犀互指……招式未老即转金针渡劫。” 灵犀互指为终南剑派一位前辈所创,此人曾有一劲敌死仇,多年苦战而不能胜,便挖空心思琢磨出这招灵犀互指,先伤己再伤人,最凶险狠辣不过,分寸拿捏稍有毫厘之差,便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叶鸩离不假思索,回转剑柄,中指扣向腕间三分,二指虚张,力在第四指,三尺漱玉剑直指自己胸膛,笔直刺落。 华却邪低呼一声,脸色煞白,苍横笛身形一动,正要扑出相救,却被苏错刀一把拿住曲池穴,登时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晏大川身在局中,震撼惊疑更数倍于旁人,心知邪派人物行止不可捉摸,既猜疑叶鸩离另藏奸计,却又担心他当真受不得败落,愤然当场自裁。 心念数转间,漱玉剑已抵衣襟,去势兀自丝毫不缓,晏大川再不敢迟疑,飞身移步上前,横剑去阻,两刃将错未错之际,晏大川招式已老,叶鸩离剑尖陡然下滑,随即翻肘沉腕,剑锋向外斜斜划出,变招浑然如一,转为金针渡劫。 嗤的一声,漱玉剑轻灵如飞凤,准准刺入晏大川腋下破绽,此刻叶鸩离只需将剑刃一横,翻手撤回,轻轻松松,便能在晏大川胸肋之间开一道大口子,挂出一串心肝脾肺来,还能捎带一条胳膊。 胜负转眼,强弱瞬息,晏大川一念不忍,却将自己置于刀俎,半世英名尽付流水不说,若自己伤重不治,昆仑一脉今后的路,想来亦会举步维艰,不由得苦笑着阖目垂剑。 叶鸩离的动作略一凝滞,却将长剑偏了偏,往下压着收回,刷刷轻响,只割裂了晏大川腋下上臂的衣衫。 此战奇变陡生,众人一时都有些反应不及,唯有唐一星,他身为当世最杰出的暗器大师,目光自然敏锐之至,又不喜剑术,并未将全副心神放在对战两人身上,因此清清楚楚看见苏错刀嘴唇轻动,叶鸩离才有随后两败俱亡的一招。 唐一星手指轻搭在腰间鹿皮囊上,恍惚忆起那位故人,他踏过三十多年的时光,从雁荡龙湫下的水面悄然浮出,掀起深埋的记忆如漫天花雨。 再看向叶鸩离时,唐一星眸中隐约有温柔忧伤之色。【注】 晏大川死里逃生,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半晌道:“你……” 叶鸩离轻衫如雪,容色更是清纯无邪犹胜冰雪,浅笑行礼道:“承让!多谢晏掌门仁厚,晚辈多有得罪。” 话说得客气,语意却确凿:本座赢了,牛鼻子你该下去了。 明德真人颇感不忿,扬声道:“小魔头!你方才那一招,可不是武当剑法。” 叶鸩离无辜的眨了眨眼,道:“真人慧眼,那半招原是本座使得错了,毕竟不曾当真拜入武当门下……好在紧接着的金针渡劫没错,也算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明德一张脸气成了茄子色:“你本不是晏道兄的对手……” 叶鸩离点头受教,道:“真人说的是,武当剑术比之昆仑剑,的确是逊色一筹,纵然本座竭尽全力,也是毫无办法。” 低头自语道:“早知道便用少林达摩剑了,要么峨眉剑?总之栖霞剑定然不成,那是宋千峰专用来背后扎死同门师兄弟的。” 他嘴唇的线条像是最美丽的弓,说出来的话却比最锐利的毒箭还能穿心,而且还是连珠箭,一穿数人。 华却邪看了看宋无叛的脸色,心中担忧:“他什么都好……就是太会得罪人了。” 晏大川已回过神来,他模样猥琐,处事却有器量,笑呵呵的对明德道:“道兄,我输了就是输了,叶小朋友不曾伤我,已是手下留情。” 回剑入鞘,又道:“叶总管,贫道身为掌门尚且败落,自然无需再派遣弟子上阵……此战,七星湖胜啦。” 叶鸩离对这牛鼻子十分满意,又是天生的阔少习气,当即道:“横笛,快给晏前辈拿件新的道袍来!” 苍横笛也当真了得,居家出行,必备利器,下台溜了一圈,不过十余息的功夫,便捧着一件簇新道袍回来,附带九梁巾五岳冠,乃至十方鞋高靿袜,一样不缺。 晏大川愣了半天方才接过,打量着叶鸩离,叹道:“使剑贵乎一个诚字……你天资过人,小小年纪剑术便已登堂入室,行事虽有几分邪气,终究还是个心地算不得太坏的孩子……好自为之罢。” 话音一落,苏错刀忍不住侧目而视,饶是苍横笛,也情不自禁的浑身恶寒,居然说公子是个算不得太坏的……孩子?天知道自家公子这张作孽的脸还能骗人骗到什么地步! 但华却邪大点其头,十二万分的以为然也。 连昆仑掌门都败得如此没脾气,一时之间连邪派妖人小魔头之类的鼓噪声都小了许多,七星湖座前更是门可罗雀空山寂寂,叶鸩离衣袂轻动,风姿悠然飘逸,但方才一战,赢得险更战得苦,早被逼迫出了最后一分余力,此刻手持漱玉剑都觉得沉重异常,眸光转处,见苏错刀微微颔首,又含笑冲自己招了招手。 叶鸩离心中雀跃,正待退下回到他身边,却听明德喝道:“且慢!” 明德真人被人灌了一肚子辣椒水也似,屁股只在椅子上撅个不休,想起身又坐下,目光灼灼,直盯着叶鸩离。 任尽望闻弦歌而知雅意:“前辈若想亲自指点一二,亦无不可。” 明德眉头一舒,却扭捏道:“这……这是争七席,恐怕不太合适?” 任尽望微微一笑:“怀龙山比武,可没有不让原本四席下场的规矩,再者说,七星湖……毕竟与正道有些个不同,若蒙前辈青眼,容得过了武当这一关再入七席,想来也更让人心服口服。” 明德短短的蚕豆眉登时快活得跳了又跳:“任山主说话大有见地!既如此……” 唐一星突然淡淡打断:“真人若想去教训一下叶鸩离,也请自重身份点到为止,否则以大欺小,以养精蓄锐压久战力乏,说出去总是不好听。” 这恐怕是他上得怀龙山来,说得最长最用心的一句话。 明德只顾着能下场一试武当剑,闻言也不多想,整一整腰间丝绦,一边点头一边阔步走向叶鸩离。 任尽望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苏错刀传音急道:“阿离,快退!” 叶鸩离却不从命,长长的睫毛低垂,薄而精致的嘴角翘着,笑容如一朵纯白柔软的花,横剑当胸,提气道:“前辈请赐招。”。 既已招惹了武当,那胜者必须是七星湖,明德身为当世第一的剑术宗师,实为最可怕的劲敌,自己哪怕战至最后一刻,也得让苏错刀借此看出明德剑法中的端倪首尾。 明德松纹古剑一出鞘,更不闹虚,一招仙人指路,既轻且重,意境不绝,单凭这一剑,已造成叶鸩离十三场来,最艰险无力的处境。 叶鸩离飘身退后,明德紧接一招燕子啄泥,节节递进,剑芒吞吐,叶鸩离退无可退,当下剑交左手,还一招危楼百尺,这招出自星变剑术,招不借力,最是不倚仗内力的剑法。 但剑势甫展,手腕竟递不出去,四肢百骸酸软不堪,丹田内息如睡如止,勉力调匀吐纳,却还是无法驱使运转。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真气耗尽!” 他此刻虚弱比寻常人尚且不如,但有晏大川的前车之鉴,明德丝毫不敢怠慢,只恐他又有反败为胜的花招,青龙取水,剑尖划出一个精妙的圆弧,剑气已及体。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还可以吧?蛮好看的! 再看向叶鸩离时,唐一星眸中隐约有温柔忧伤之色。【注】 我来解释一下! 这个事呢,详见拙作一刀x色【这句话说出来顿时感觉自己很牛x……有木有?】 唐一星是唐一野的二哥,这货是暗器大师,当年怀龙山小缺他们那一辈搞基的时候,他就认识李沧羽了,正文里提到过一句,主要他们俩的故事在一刀的番外 覆我华裳——大家不用特意买【当然买了的我得翻滚一下表示感谢!】,我直接讲给你们听就阅读连贯了。 当李沧羽十八岁一朵花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在雁荡龙湫瀑布下的湖里洗澡,顺便等他的老姘头沈蘑菇,唐一星是个2货,他要去白鹿山看望弟弟【不是低头就能看到的那个弟弟!想歪的都去shi!】,迷路迷到了雁荡山里,就看到美人只露着个头了,这货眼神不好,以为是个妹子,李沧羽不高兴了,把衣服一穿,就起来要宰他,后来看他傻啊,又认出他了,就说算了吧,老娘啊不,老子不杀你,然后就温柔的聊天,给他吃饭【可怜2货饿了三天了啊】,请他喝烈酒,还给他画了出山的地图。 唐一星就激动坏了,心里就揣了个美人。 后来李沧羽搞死他的师父师兄,被少林抓了关起来,唐一星悄悄去看他,给他喝酒,说:侬啊记得大明湖畔容嬷嬷啊?【大雾】 美人表示你喜欢我就放我走啊,唐一星就说啦,只要你承认错误我就跟你好什么的【大意,我自己也忘了= =】李沧羽说你的喜欢对我而言就是个吃完了羊肉的竹签啊,我喜欢的是蘑菇!我只喜欢他,飞蛾扑火我也爽,我高兴!我高兴得要唱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你晓得伐?2货! 唐一星就把自己衣服给他披上,就黯然走了,但是心里记着他啊记着他,后来为他创了一个暗器手法叫漫天花雨覆我华裳。 后来多年后唐一星去七星湖谈合同,问崇光李沧羽去哪里啦?我要跟他喝个酒啊!崇光说矮油你管那个妖人做啥子哟,他就急了,说你才妖你才妖!他不妖他不妖! 总之一笔糊涂账,讲不动了,大概就这些吧 我讲得一头汗啊,谁给个手帕谢谢! 第三十七章 锵的一声响,一柄弯刀窜出,凭空切入剑路,刀尾银链如灵蛇,嚓嚓声中,将松纹古剑缠得密不透风,随后一股骇人力道,从细微处骤然爆发,松纹剑身吃不住劲,当场被震得粉碎,那股真力磅礴如泄洪,悍然由剑柄直钻入手三阳经。 这一招雷轰电掣虚渺玄妙,明德受袭于突然,措手不及之下,剑刃已碎,当下凭一口至纯至柔的内家真气,一足悬空,一足立定,转了个圈子。 这圈子一转,将涌入体内的霸道真气化解大半,胸口虽仍有些气血翻涌,但双手如封似闭,阴阳成环,已蕴攻于守,气定神闲。 注目来者,却见此人足踏木屐,一身丝袍纯黑如夜,正是七星湖之主苏错刀。 苏错刀未出手前,只是个模糊不真切的七星湖宫主,甚至不少人断定此人得居宫主之位,不过凭借美色淫术而已,至于他杀崇光夺位之说,更是当做一个香艳的话本流传,江湖中的敬畏恐惧只怕还是对叶鸩离多一些,但这一刀既出,连空证大师都不禁一愣。 所有关于他的猜测轻视,一瞬间尽皆颠覆,而七星湖宫主的神话重新得到证实,冉冉升起离离繁茂。 这一刀多少有悄然而袭之嫌,但叶鸩离一脱险境,苏错刀即收刀回手不复追击,明明白白告诉众人,此举只在救人,并非比武。 如此行止,身段风范无半点可挑剔之处。 而台下众人更惊于他一刀绞碎明德长剑之威,即便心中狂呼魔头奸诈鬼祟,嘴上也不敢有半句不满,方才建议他当兔儿让我等来日的几个,悄悄埋头掩面的尿遁而去了。 苏错刀扶着叶鸩离,见他鬓边发丝被冷汗打得湿透,贴在惨白的脸颊上,嘴唇更是全无血色,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恼火,一掌贴到他背后,输入真气,漫不经心道:“我早与你说过,天下英雄不可小觑,如今明德真人纡尊降贵教你学个乖,真人要扎你个透明窟窿,哪怕你死了,这窟窿也一定要扎的……以后战完十三场,千万不可再与真人放对厮杀,懂么?” 他虽是责备叶鸩离,言下之意却极尽狂傲嘲弄,丝毫没把明德真人放在眼睛里。 明德鼻子都气歪了,只觉这宫主竟和叶鸩离一般无二的不修口德,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却不知苏错刀对叶鸩离的护短,已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总体来说,阿离要杀的人,最好自个儿洗干净脖子买好棺材烧好纸钱,阿离要骂的人,最好弯腰低头仔细把骂捡起来再好生塞耳朵里,阿离要奸的人……自然是不可以自己脱裤子的,至少要等他廿八星经筑基扎实,不能坏了他的修为。 至于阿离做错了事,要打要骂要罚要跪,那只跟苏错刀有关,别人碰一手指头,都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泥人儿都还有三分土性,何况苏宫主乎?更何况阿离还险些丧命于明德剑下? 这牛鼻子成名多年,老得足可当阿离的父亲,偏生恁大年纪还不懂事,明知阿离已失战力,居然无视怀龙山点到为止的惯例妄图当场行凶,拿钢针戳人眼珠子? 所以苏错刀的话,一点都不刻薄,只是恰如其分,甚至偏于温柔敦厚——至少叶鸩离也是这样想的。 叶鸩离得苏错刀相助,自身真气跟着运行一个周天,已无甚大碍,却一直低着头伏在苏错刀胸前,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苏错刀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冷冷道:“下去!” 转眼凝视明德真人,道:“七星湖认输一场,真人且去换把剑来,本座领教。” 明德最是直性子,早憋了一肚皮的火气,一手接过弟子捧上来的青钢长剑,一边暴喝道:“不必认输!我这场若不能胜,武当一席直接让与你们七星湖!” 群雄闻言纷纷失色,任尽望眉头紧皱,却不知该说什么才打得圆这形势,空证气息不畅,咳咳咳的涮嗓子。 明德话一出口已觉失言,但他这等身份,说出来的话,落地便生根,再反悔就得剥下脸皮来撬。 苏错刀一双漆黑的眼睛静若寒潭,半晌方悠然道:“真人说笑了,便是本座侥幸,也不敢取武当而代之。” 明德呼的松了一口气,空证大师好像吞下了一口蜂蜜炖雪梨,嗓子也清了,气色也好了许多。 苏错刀反手握着刀,立于下首,薄薄的刀尖轻颤,银光中似有血色流淌。明德对他不敢有半分小觑,平平举剑,一个太极起手式,意在剑先:“苏宫主,请!” 此战堪称今日的压轴之战,圆台上另两场都暂且停手,春色坞数千眼睛,尽集于这一道一魔之间。 十招之后,空证大师低声叹道:“可惜,着实可惜……” 任尽望亦不由得心悸,白鹿山上自己曾看过苏错刀与许约红的比试,却不想短短半年,苏错刀的武功竟又有突进,江上过白帆,自在当如是也。 这等不世出的人才,却非白道弟子,也难怪空证大师俗念大动的唉声叹气。 唐一星道:“苏宫主这手刀法,无论技巧火候,都足以与当年谢天璧比肩。” 已坐稳一席的峨眉掌门神水妙目中神色复杂,道:“七星湖……会不会又是一个为祸二十余年的赤尊峰?” 众人皆是一静,很明显是被七星湖展示出来的肌肉吓到了。 任尽望想了想,笑道:“苏宫主既来怀龙山,便是有弃暗投明之心,若能列位七席,有各位前辈爱护指点,想来也不会重蹈赤尊峰覆辙。” 空证大师佛理通明,当下微微点头,其余诸派掌门多半却是大摇其头,心道也就大和尚菩萨心肠脑子勾芡,岂不知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想要七星湖改邪归正,何其难哉? 任尽望沉吟片刻,轻声道:“诸位,江湖之和气,重在一个容字,容得久了,便是融。” 场外闲话,场中二人已斗到深处,明德将武当功夫的“以柔克刚,后发制人,辩位于尺寸毫厘,制敌于擒扑封闭”的奥义发挥到了巅峰,长剑由粘而虚,随空而明,虽无一招是攻,但剑气密不透风的交织牵引,在苏错刀周身横亘覆盖出一张大网。 苏错刀身形受剑气催动,如轻烟如薄雾,进退来去,飘忽趋神,毫无实体之感。 而手中凤鸣春晓刀则无一招是守,锋利磅礴万物辟易,却又精雕细镂,于宏大处见入微。 剑网虽密,却困不住行云流水,更抵不得雷霆霹雳。 叶鸩离靠在苍横笛身上,嘴角的笑容几乎要闪瞎一切花花草草,苍横笛担忧的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只恨不得让他骑着自己休息才好。 叶鸩离秋水眼四处扫了扫,蓦的一凝,低声道:“横笛,北斗盟为什么还不出手?” 叶总管天生直觉,嘴犯乌鸦,话音还未落地,北斗盟便出了手。 冯佑之与北斗盟另一弟子大概是一言不合,突然双双拔剑,叮叮当当交起手来,剑光中叶鸩离瞧得分明,冯佑之掌中握的一物直飞了出去,无巧不巧,落往明德与苏错刀的战圈之中。 两大高手正全力以赴,真气的鼓荡冲击何等充沛?那物登时被激得飞射而起,苏错刀身形陡然一顿,不顾肩背处空门大露于明德一招三环套月之下,却紧随那物蹑足而上,空中一手牢牢接住。 叶鸩离仰头而看,脸色白得几近透明。 他目力十丈内可观蚁足,更有过目不忘之能,早看清楚了那是何物。 心口登时钻入一种强烈的不安恐惧,无法抑制,更无从捉摸,一时之间只觉浑身恶寒,哆哆嗦嗦的靠入苍横笛怀中。 苍横笛不明就里,只惊得连声问道:“公子,怎么了?是不是内息又有不对?” 叶鸩离摇了摇头,眸中血气氤氲,却柔声道:“孔雀那小婊子……让他洗干净自个儿的三个洞,滚到鼎炉所当淫奴应誓去罢!” 苏错刀攥入手心的,是一截尾指。 尾指根处骨肉参差,应该是活生生拽下来的,这截手指莹白如玉,修长优美,关节却有一紫黑瘢痕,是严重的冻伤留下的痕迹。 这截断指……是越栖见的。 抬眼一瞧,天边竟已是夕阳余晖,暮色如暗锦。 与明德真人这等级数的宗师砥砺一战,苏错刀期待已久,原本心境通透满目明光,诸般杂念亦寂灭不生,此刻一截断指在手,完美的刀术乃至气机中,枝节横生,异常突兀的多了一个越栖见。 他的手,他的脸,他凝望时的眼神,他衣衫除尽的洁净躯体,骤然清晰如月映于窗,恍若立在触手可及之处,一语一笑,水影阳春,栩栩就在眼前。 一恍神的瞬间,后肩一凉,剑锋已透体而过,鲜血激涌。   第三十八章 苏错刀轻吁一口气,凤鸣刀从肘底翻出,若有意若随心,虚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刀刃破空时,心底深处积压多日的亦思亦忘情苗欲种竟也随刀一泄而出,隐然妙化天成,浑若无迹,这一刀刺出,明德的青钢剑顿时成了一头自蹈死地的兽,莫名其妙以最柔软的肚皮迎上刀锋。 凤鸣刀发出一声清音,以锐破柔,以薄入厚,青钢剑棉絮般被扯得粉碎,明德再次失剑。 苏错刀动作更没有半分滞碍,刀势一气呵成,明德的护体真气如一层薄绢被轻易撕开,刀尖凝着一点光,静静停在咽喉处,没有流一滴血,明德一身功力却已溃不成军。 这一刀大江流日月,技近乎道,更高的武学层次向苏错刀悄然打开一道缝隙。虽然这只是灵光一现的神来之笔,三五年之内,苏错刀再使不出来,但只要曾出现过,必然留了一条线索,只需抓住,就能抵达,好比越青冥高天,有了羽翼,渡碧水波澜,有了舟筏。 明德面如死灰,勉力平复散乱的气脉,面容一下子显得格外苍老:“苏宫主的刀法,贫道不能及。” 怀龙山第一日战罢,峨眉派先得一席,而七星湖连胜八场,技惊四座,更力压武当一头,离功德圆满只剩一步之遥,而且这一步若无意外,想来和跨过一条小水沟全无区别。 叶鸩离心中狂喜,见苏错刀肩头鲜血兀自啪嗒啪嗒的滴落地面,又是心痛之极,忙拿着伤药上前敷治,苏错刀道:“皮肉伤罢了。” 叶鸩离小心翼翼的打量他的神色,却什么也看不出来,问道:“咱们七星湖几十年来,总算有这扬眉吐气的一刻……错刀,你开心么?” 苏错刀手心里的断指已捂得有了温度:“还没到扬眉吐气的时候。” 漆黑眼眸暗沉沉的看着叶鸩离,眸光深邃华美,却暗藏冷酷:“孔雀呢?斩经所的惊蛰、小满还有立夏又去哪儿了?” 叶鸩离无言以对,更不敢多说一个字。 苏错刀冷笑:“杀个内力尽失的废人,还漏到北斗盟的网里……阿离,你哪来的脸面统率内堂?哪来的底气说什么扬眉吐气?” 话说得极重,苍横笛听得明白,不由得又是恐惧又是羞愧。孔雀自辰州被宋无叛所伤后,一直一蹶不振,数月前去了趟割天楼,回来更似魂灵都丢了七成,此次狙杀越栖见,本不想用她,但她主动请缨,更立下毒誓:越栖见不死则自愿为淫奴,苍横笛斟酌再三,不忍让一个大好的天馋君就此无用废弃,不料孔雀当真颓成了野鸡,此行无功有罪不说,还连累到叶鸩离。 叶鸩离却惊喜过望,道:“你不怪我擅自做主去杀越栖见?” 他一下就抓准了苏错刀言下之意,即刻起死回生神采焕然,跃跃乎有这次杀得太差,但下次一定好好杀的热情洋溢。 苏错刀眉眼不禁含了笑意,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罢了,越栖见也算是七星湖的人,不必为他再费心思……嗯,看在明蝉女的份上,他又替咱们补全了廿八星经,还轮不到北斗盟……” 越说越是心乱,干脆止住,吩咐苍横笛道:“去问宋盟主,有何指教。” 此时暮光渐尽,天色已晚,春色坞人早散去大半,但北斗盟众人却一直留在原地。 宋无叛问道:“这一日看下来,邪派势盛,连武当昆仑都折剑而败,诸位且说说,咱们该如何对阵七星湖?” 华却邪想了一想,请战道:“我可与叶鸩离一战。” 他傲气却自知,说出这样的话,至少有六成胜算,但远远看着叶鸩离,心中更有几分说不出的微妙滋味,可惜自己与这神仙也似的人物,毕竟是敌非友,与其他日你死我活,不如趁此机会点到即止的好生比一场,自己若能战而胜之,大抵能在叶鸩离心中占那么一星半点的地儿吧? 他少年心事,不知遮掩,种种如痴似呆既诚且迷之态,尽在一张脸上显露无疑。 宋无叛锐目凝视他片刻,微微一笑:“你既有胜叶鸩离的把握……” 华却邪剑眉微扬,正待领命,却听宋无叛话锋一转:“那对阵苍横笛更是万无一失了。” 华却邪不禁愕然,唤道:“盟主!这是为何?” 宋无叛心道你可真他妈的敢问!拿你的狗脸去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当下也不理他,只道:“明日华却邪战苍横笛,我与苏错刀再比划比划。” 林子城轻轻一扯华却邪,示意他莫要再开口,问道:“盟主,那叶鸩离呢?他剑术虽庞杂不纯,却胜在博采众家随机而变,除了华大哥……恐怕我等都不是对手。” 宋无叛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杀气,却令人背脊生寒:“是么?我倒是帮叶总管挑了位好对手,佑之!” 冯佑之的神色堪称平静:“多谢盟主成全。” 华却邪心中一咯噔。 冯佑之抬眼四顾,声音压得极低,牙关发出嘶嘶的气音:“此战是我冯佑之的雪耻之战,我便是死,也得咬下妖人一块肉来!” 宋无叛点头,意甚嘉许:“这便是了,我北斗盟的人,就得有这股子血性,即便要败,也得败得……” 说到此处却突然闭嘴,只见苍横笛正施施然走近,隔了丈余便行礼道:“各位大侠,请了。” 宋无叛蹙眉不答,有几人回以一礼,都目露警惕之色。 苍横笛浑然不觉,满脸宾至如归的适意悠然:“宋盟主的大礼,宫主已收到,另有些不解之处,不知宋盟主肯俯就指点一二否?” 宋无叛目光掠过他,视若无物,只扬声道:“苏宫主轻功当世无双,可愿与宋某同游怀龙山?” 苏错刀道:“幸何如也,敢不从命?” 这一问一答之酸之生硬,只听得众人恨不得把耳朵揪下来。 苏错刀身法展开,站到宋无叛身侧,漠然道:“宋盟主,同游须得把臂携手么?” 说着伸出手臂去。 宋无叛脸颊肌肉抽搐,拽开大步当先便行。 两人默不吭声的绕过一重重的山石,直往峰顶攀去,每每陡峭险恶处,宋无叛需蹿纵借力,苏错刀肩头有伤,却轻松自在如履平地。 足足行得一个时辰,已是山风猎猎荒僻无人。 苏错刀停住脚步:“宋无叛,你我两看生厌,有话不妨直说。” 宋无叛果然说得直白:“越栖见在我手中。” 苏错刀不动声色:“哦?如何在你手中?北斗盟精锐齐聚怀龙山,难道越栖见就囚在此地?” 宋无叛冷冷道:“你想套我的话么?” 苏错刀道:“一截断指而已……我今日削下宋盟主的手指,明日宣之于众,说宋盟主已是我七星湖门下走狗,不知可否?” 宋无叛心中恚怒,道:“告诉你也不妨,越栖见人在辰州桑家,除却桑云歌等人看守着,另有袁存德贴身伺候,袁存德与袁存厚……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弟兄,刑讯手段比其兄更胜三分,那截断指不过区区见面礼,苏宫主若是喜欢……” 苏错刀不耐烦听下去,打断道:“你要什么?” 宋无叛顿了顿,语气十二万分的成竹在胸:“明日三阵,第一阵苍横笛败于华却邪,第二阵叶鸩离残杀冯佑之,第三阵……你输给我。” 宋无叛用意着实体贴入微,华却邪赢苍横笛,实力使然,光明正大;叶鸩离自然能胜冯佑之,偏要残杀之,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引发众怒;到得他宋无叛大胜苏错刀,必能使得群雄归心,既解气且实惠,北斗盟名利双收,声威自然大涨,而七星湖此前种种,叶鸩离苦战,苏错刀负伤,统统都成了北斗盟登顶的垫脚石。 苏错刀不禁轻声一笑,道:“痴人说梦……就凭越栖见?” 宋无叛一张脸本是端而冷肃的英俊,闻言嘴角生出一抹笑纹,竟有几分诡异之感,肯定道:“就凭越栖见。” 深黯夜色中,怀龙山一木一石寂静如睡,满山花草都收敛了香气,空气闻起来只有股淡淡的土腥味。 苏错刀沉默了不知多久,道:“好。” 宋无叛早等得后背渗出一层厚重粘腻的汗来,闻言便如大病初愈,浑身一轻之余,声音都微微发抖了:“请苏宫主起誓。” 苏错刀终于忍不住,勃然怒道:“你先得起誓,还我一个好端端的越栖见,不可再伤他、折磨他!” 他这一怒,宋无叛更是吃了无数的定心丸,定得肠子都快接上地气了,当即附议:“是极!” 说罢诚心诚意十足真金的立了个毒誓,诸如天厌之地弃之的套话外,额外加了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之类脚踏实地的干货。 苏错刀听罢,只异常简单的立誓道:“苏某若违今日所言,他日便死于越栖见剑下。” 宋无叛一愕,随即心中大笑,连立誓都是以死在越栖见剑下为至毒之誓,什么七星湖基业,什么白道七席,恐怕归根到底,都抵不上那寻常少年的一条贱命罢。 苏错刀冰冷的看他一眼,想是无从发泄,袖中银刀骤然出手,惊雷般掠过一株老树,三人合抱的粗大树身直直倒下,断口处平滑如镜,仿佛天生如此,没有一丝经络肌理突然断裂的痕迹。 这样的刀法和内力,正是炉火纯青。 苏错刀已然离开,宋无叛兀自在看那棵树的断口,充溢全身的是一种微妙的悲愤与妒忌。 几乎每一代的江湖里,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天赋异禀的幸运儿,宋无叛心知自己虽算得天分上佳,却绝非天生的武学奇才,却不想这一代,得天独厚的那个人偏偏却是邪派的宗主。 幸亏……幸亏七星湖宫主历代都有情癖。 第三十九章 比武第二日,七星湖携初战之威,一时又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待华却邪率先挑战登台,不少白道人士暗暗点头:果然来了!眼下对阵七星湖,有心阻击且有一战之力的,唯有北斗盟。 苍横笛一身素色道袍,竹簪道髻,上前打个稽首,道:“在下学艺不精拳脚粗浅,还请华兄手下留情。” 华却邪知他是天馋君首座,更是阴烛龙的关门小弟子,纵然不使蛊毒之术,一身武功也非凡品,当下客客气气的回礼,道:“区区武学末进,请苍首座不吝赐教。” 苍横笛连连摇头:“华兄剑法之精,便是我们公子都赞许不已的,在下岂敢与华兄相较?总之,还望华兄瞧着我们公子的面子,莫要伤了在下才是。” 这般未战先示弱,石台下围观众人不禁嘘声大作。 华却邪听他一口一个我们公子如何华兄如何,心中颇有些突然成了苍首座的嫂子的不好意思,却更似吃了冰糖雪梨,清清爽爽又幽然曲缠的欢喜着。 苍横笛啰嗦半晌才拔出剑来,起手便是退步而守御。 这一战只看得众人直打呵欠,纷纷痛骂这妖人难道夜御数女浑身筋骨都软了不成? 好在不出五十招,苍横笛便撤剑认输,败得嘎嘣脆,赢他真比拍黄瓜还轻松,华却邪直到回归本派,还一脸想不开的郁闷模样——这样的赢法,真叫人呕血三升。 但好歹这也算得七星湖第一败,怀着有一就有二的美好憧憬,大伙儿纷纷表示,华却邪这小伙儿干得不赖,前途无量。 华却邪不傻,不会当真以为苍首座敬重华大嫂故而败之,忍不住低声问道:“盟主,昨日那截手指是怎么回事?盟主与苏错刀……是不是……” 宋无叛打断道:“你只需谨记除魔卫道正在我辈便好,其余杂事无需牵挂太多。” 看一眼圆台上妖气纵横的叶鸩离,劝道:“有空多去和你姑父说说话,费先生为你操心不少,近日已相看好了上官家的次女……怀龙山事毕,你还是早日成亲罢!” 说话间,冯佑之一个燕子穿帘,双足刚点地,便拔剑厉声唤道:“叶鸩离,出来!” 叶鸩离冷冷一笑,振衣而出,更不打话,剑一出鞘便是一招龙潭灌珠,正是大嵩阳剑的精妙招数。 冯佑之面白唇红,自幼学的是十七路小嵩阳剑,甫出江湖便有玉面小嵩阳之称,本一派大好前程,不料声名尚未鹊起,就被叶鸩离横加折翼,此番一交上手,冯佑之白生生的一张脸森森惨白,出招尽是奋不顾身的以性命相拼。 方才苍横笛好比吃了泻药,这会儿冯佑之吃的却是春药,举之哉,奋之哉,昂昂若千里之驹哉,叶鸩离却不管他若驹还是若狗,二十招后早瞧出一老大破绽,只一式石笋闹林,剑尖由下而上挑,嗤的一声,将冯佑之从膝到胯,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叶鸩离反手收剑,笑吟吟的说道:“下去罢,你实非本座之敌。” 冯佑之喘息不定,颈侧两条肌肉鼓胀而出,蓦的一声虎吼,剑光霍霍,又纵身扑上。 看来自己这一剑还不够提神醒脑,叶鸩离微微一蹙眉,身法轻灵的绕了开去,待冯佑之一剑平刺,当即翻身八步赶蝉,刷的一剑,将冯佑之右臂割开一道足尺加三的血口子,若非白道众目睽睽的盯着,已将他一条胳膊劈作两根。 鲜血一串串的沥下,冯佑之剑交左手,瞳仁一片血红,竟又是一招骏极于天,大有一去不复还的悲壮凄厉之意。 叶鸩离大感无奈,只得一边避退一边喝道:“技不如人便死缠烂打么?这就是北斗盟的家教?” 宋无叛嘴角紧绷,浓眉皱得额心都出了一道竖纹,心中却既喜且慰,火烘烘的热成一团,自己毕生所求的复仇与荣誉,几乎就要一把尽握于掌中。 喝水不忘挖井人,宋无叛一瞬间甚至起了奇货可居的念头,不舍得将越栖见还给苏错刀了。 台上空证大师等人互看一眼,都不甚赞同的摇了摇头,任尽望正待开口劝冯佑之退下,一名北斗盟弟子忙放声道:“冯世兄数度受辱于这妖人,今日必得让姓叶的有个交代!还请各位莫要插手!” 任尽望只得闭嘴。 眼看叶鸩离迫不得已把冯佑之削成了个血葫芦,空证大师垂眸低叹,明德真人不停感慨:“这冯佑之可真是个烈性子……可这么着也不是叶鸩离的对手啊,怀龙山比武好歹是比武,逼得叶鸩离凶性大发的动手杀人可就糟了。” 说着看向苏错刀,在场诸人多少要给北斗盟些面子,只有他能出手解开眼下这一困局。 苏错刀却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静静的端坐椅中,一张脸犹如玉石雕成,一丝表情也无,神游天外。 冯佑之心绪无比激荡,眼前阵阵发黑,已完全不知痛了,叶鸩离且战且退,不知不觉离唐一星只一丈来远。 众人耳边突的传来沙沙细雨声,凝目而视却又别无异状,而冯佑之身形晃了晃,噗通栽倒在地,似乎还蹬了蹬腿。 一北斗盟弟子悲声道:“妖人下了毒手!这、这点到为止的比武,冯世兄……竟惨死妖人手下!” 众人大哗,冯佑之虽纠缠在先,但一则其状可悯可敬,二来对上七星湖,白道必然同气连枝,因此纷纷怒了,齐声痛骂叶鸩离,有的已在盘算,大伙儿鼓动着一拥而上,给这妖人来个乱刀分尸也未尝不可。 叶鸩离薄薄的嘴唇紧抿,也不辩驳,一脸倨傲倔强的神色。 正乱哄哄的听取蛙声一片,唐一星拍了拍衣袖,悠然起身,道:“是我动的手。” 他声音不大,喧哗众人却一一听得分明,宋无叛脸色微变,当即开口:“唐掌门的漫天花雨,着实神乎其技防不胜防……却不知冯兄弟哪里得罪了唐掌门?” 防不胜防一词,宋无叛此刻用来,其中含义之隽永深邃也是防不胜防。 唐一星淡淡道:“他没得罪我。” 任尽望打圆场道:“宋盟主,你且稍安勿躁,唐掌门绝非以大欺小偷袭小辈之人。” 唐一星笑了笑,道:“这位冯少侠恐怕私下服过一些药,精神体力皆大异于常人……他这一战,即便血流得一滴不剩也绝不会昏晕或是罢手,只会精力耗尽而亡,我打出的铁砂中涂得有安凝花,可令他昏睡一天一夜,醒来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 人群中挤过来的嵩山掌门冯樵隐目光阴得能滴水:“敢问唐掌门,该如何治这铁砂之伤?” 唐一星道:“剜掉便是。”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那把铁砂足足百十来粒,一点儿没糟践,入肉三分全打在冯佑之身上,一粒粒再剜掉,大好的茁壮肉体,可就成糖水菠萝马蜂窝了。 叶鸩离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清美,若昆山玉碎。 唐一星眸光中亦隐约含笑。 宋无叛正色道:“唐掌门,怀龙山的规矩,不得使暗器。” 唐一星宽袍大袖,清癯有出尘之态,道:“我不争七席,用暗器只是救人,宋盟主若不喜欢,唐门这一席你拿去好了。” 话虽轻巧,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唐家口中夺食?便是当年赤尊峰,亦不敢轻举妄动。 宋无叛心中一凛,忙躬身道:“晚辈不敢。” 唐一星若无其事,冲叶鸩离招了招手:“过来。” 叶鸩离倒也乖觉,走近便单膝跪在他椅边,笑道:“师伯祖安好,阿离有礼。” 唐一星微微一怔:“师伯祖?” “阿离的师父是庄崇光那邪魔变态,邪魔变态庄崇光的师父是苏小缺那脚底抹油撇下我们不管的混蛋,混蛋苏小缺又是师伯祖的同支同宗的堂弟,难道师伯祖竟不知道这些么?从前不知道也不打紧,从今儿起知道就好啦……师伯祖,这两日阿离剑法使得可好?还入得了师伯祖的眼么?” 唐一星扶着额,半晌问道:“你故意把冯佑之引到我身边的?” 叶鸩离点头:“嗯。” “为什么?” 叶鸩离很孝顺的答道:“我看到师伯祖的手在动,估摸着师伯祖手痒了,便助你老人家一臂之力。” 唐一星觉得头疼欲裂,看苏错刀一眼,声音微带了几分寒意:“你们宫主为何不帮你解围?” 叶鸩离仰着头,一双眼秋水照神:“若师伯祖不出手帮阿离,他肯定就会出手啦,只不过我觉得拖师伯祖下水更好些,师伯祖吐口唾沫都能淹得死人,是也不是?” 唐一星定了定神,轻声道:“滚罢!” 宋无叛上得圆台,突然觉得一阵心悸,隐隐有什么已脱离自己掌控也似,凝视着苏错刀,他那双眼却如深渊如空潭,什么也瞧不出来,正待出言试探,只听苏错刀道:“宋盟主,本座有一事相求。” 宋无叛冷冷道:“北斗盟与贵派并无瓜葛,也不打算为苏宫主排忧解难。。” 苏错刀异常平静,道:“请宋盟主高抬贵手,将七星湖一名医舍弟子还与本座,那名弟子只要活着,无论是废是残,本座都既往不咎,七星湖与北斗盟从此握手言和,可好?” 难道这魔头竟敢背信违誓?宋无叛心中狂怒如炽,厉声道:“苏宫主的话,在下听不明白。” 顿了顿,森然威胁道:“若北斗盟当真捉到七星湖的妖人,必然除之而后快,又怎会囚而不杀?” 苏错刀竟笑了:“是么?” 缓缓抽出袖中刀,眸中星芒闪烁,道:“宋盟主会舍得?” 一股寒意从宋无叛脊梁骨直窜脑仁天灵盖,一招未出,斗志已垮。 苏错刀竟如此狠毒、冷漠、耐心绝佳……昨晚种种心慌意乱乃至以树泄愤,不过是玩一场猫捕鼠的游戏,冷眼旁观直到此刻,只为了这兵不血刃的致命一击! 一时牙龈酸苦,咬得满嘴血腥味,宋无叛终于意识到,这魔头通身邪气,只为了七星湖而生,什么都抛得下,什么都舍得掉,绝不会疼,也绝不会伤。 蓦然想起那日割天楼主所言:“宋盟主若是敢赌,不妨用越栖见的性命以为要挟……但是成是败,只在五五之数,宋盟主自行决断罢。” 自己尚在迟疑,那割天楼主已低声笑道:“我私心倒是盼着宋盟主赌一回……对这结果……连我都好奇得要命。”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另有回目: 华大嫂惊闻再嫁事 叶公子喜会师伯祖 我真勤快呀呀呀呀嘿! 第四十章 这场赌,自己急于求成,错估了苏错刀,输得理所应当。 若自己此刻下场,数千人前,恐怕得败得光腚而归,信任崇敬一旦支离破碎,想重建可是千难万难破镜难圆,但七星湖不灭,北斗盟岂能星散! 宋无叛也是当断则断的铁腕人物,心念数转,当即道:“冯兄弟伤势极重,恐拖延不得……北斗盟就此退出比试,苏宫主,咱们择日再战罢。” 众人俱是一愣,台下便有窃窃私语:“这就……不打了?宋大侠怕魔头就怕成这样?” “你没生耳朵么?宋盟主说了,冯少侠的伤延误不得!” “呸,你的耳朵还不如铁锅的耳朵,听话得听音儿,吃菜得吃心儿……我看哪,姓苏的恐怕又采补了好些内力,宋大侠暂时不是对手,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避过他这阵风头再好生打一场!” 有一个便冷笑了:“呸你妹子!宋盟主是仁义大侠,少拿你那挂肚肺脑袋来显摆!” 这人登时急了:“我操你大爷啊罗阿祥,去年老子出门保一趟镖,让你照顾我家小嫂子,你怎么照顾到被窝里去了?要不是看在你娘的份上,老子把你的蛋都捏出来!” “张小猹!你少来这套……是谁连穿开裆裤的小娃儿的买糖钱都不放过?劫富济贫,嘿嘿,狗屁的马兰山大当家!老子还有蛋呢,你的蛋早叉到钢叉上烤熟吃了!”【注】 …… 苏错刀仿佛早知宋无叛定会如此,只淡淡道:“宋盟主的意思是,北斗盟不战而服输?” 叶鸩离嗤的一声笑:“宋盟主这是割了鼻子眼睛嘴唇皮,蘸着花椒盐老虎酱烙饼吃呢。” 苍横笛应声而出,欢喜赞叹:“公子是说宋盟主不要脸么?属下居然听得懂了!” 叶鸩离斜睨他一眼:“很好,你近日来脑筋清楚,大有进益。” 宋无叛不理会他们一唱一和的胡言乱语,正色道:“苏宫主,贵派好勇斗狠,视人命为草芥,北斗盟中人人却是兄弟手足,于宋某而言,这一场的胜败全比不得冯兄弟的性命重要。” 空证大师不禁颔首:“阿弥陀佛,宋檀越大有慈悲心肠,身在江湖虽免不得是非,但一味逞强滥杀却是万万使不得的。” 苏错刀也全不理会这大和尚无人应和的胡言乱语,道:“宋盟主的侠义,本座一向佩服之至……” 话音未落,突的欺身而上,他这一动,神速若驭风驱鬼,而廿八星经的真气亦随之爆发,方圆丈内,已凌驾于自然气机之上,拥有画地为牢生杀予夺的神力。 这奔雷掣电的一击,宋无叛只来得及本能的立掌于胸,打算硬拼一记,而苏错刀手掌将贴未贴之际,陡生变化,沿着宋无叛掌缘斜斜切入,五指开合,已锁住他的咽喉。 无法形容这一招的神妙之处。 宋无叛气血浮动,喉头一热,一口血就要吐出,却又被苏错刀指尖透入的真力生生逼回,内腑翻腾不已,已遭重创。 直到此刻,一串骨骼碎裂的轻响方传入耳中,宋无叛尾指骨、掌骨、腕骨寸寸折断,而断骨的力道参差野蛮,想来是要他也一般无二的承受越栖见的断指之痛。 众人惊呼怒喝声中,苏错刀贴近宋无叛的耳边,低声道:“越栖见是七星湖的人,是本座的人!你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明白么?” 说罢也不拖泥带水,撤掌便退。 待北斗盟诸弟子纷纷抢上台来,苏错刀已坐回椅中,面对诸多指责嘈嘈切切,大有唾面自干的气量,心中却默默回想再三体会方才那一招,越想越是心神畅快,武学的漫漫长路,气象万千,美轮美奂,任何一点突破与领悟,或妙手偶得,或厚积薄发,都令人心醉神驰魂牵梦萦。 叶鸩离心醉神驰魂牵梦萦的却是他,一时只欢喜得就差倒地打个滚儿了:“宫主这一手,宋无叛便是投胎个七八十回,每回都投出百十来个亲爹干爹,也是练不出来的。” 这一日下来,胜虽未满十场,七星湖这一席已是无人能夺。 到得晚间,苍横笛剔亮烛心,教叶鸩离临帖写字。 庄崇光喜欢叶鸩离当个小文盲,因此他虽聪慧绝伦,却从小不识字,直到庄崇光败亡,才开始知耻而后勇,只短短数年,不说文采斐然,也已文字通熟。 然书法之道却非朝夕之功,叶鸩离再如何争强好胜,写出来的字还只能做到黑白分明横平竖直。 苍横笛欧柳赵董都来得,因此闲暇之时,便当了叶鸩离习字的师父。 一时指着叶鸩离刚写的一句“陈根委翳,落叶飘摇”,温言道:“公子这个叶字,骨峻筋健,写得极是出色。” 叶鸩离看了看,颇为不满意,撑着下巴叹气:“比错刀的差远啦。” 苍横笛道:“宫主的字……下的可是童子功,昔年苏小缺宫主亲自调教出来的。” 叶鸩离咬着朱漆笔杆,仍是一脸不高兴的神色。 苍横笛想了想,道:“公子什么都比别人强过百倍千倍,字好坏不值什么,咱们又不去考状元……再说了,宫主喜欢的是公子的人,又不是喜欢公子的字。” 于是叶鸩离终于开心了起来,也不写字了,笑眯眯的说道:“一截断指,哼哼,就想号令七星湖么?姓宋的好大一张脸好一颗韭花芝麻酱的脑袋……北斗盟今日狠栽这么一跟头,可见错刀根本没把越栖见的死活放在眼里。” 苍横笛道:“宫主断不会弃七星湖不顾,输这一阵给北斗盟,宋无叛却不知从哪儿来的消息,竟用越栖见来要挟宫主……此事回去后,倒要好生查上一查。” 叶鸩离道:“自然要查,此事绝没那么简单。” 沉吟片刻,眸光微冷:“还有割天楼的底细,一定要摸个清楚。” “一个门派,想以消息暗杀立足,要花费多少心血与时间?你是天馋君首座,该知晓其中的艰难之处……割天楼凭空冒出,着实有些诡异。” 苍横笛神色肃然,道:“是,属下遵命。” 叶鸩离坐在椅子里,一双长腿架在桌上晃来晃去,不知想到些什么,满脸的幸灾乐祸喜闻乐见:“宋无叛此番铩羽而归,怎么着也得把越栖见切个十七八块罢?这笔血债归根到底是要算在错刀身上的,谁让他又骗宋无叛……这该死的大骗子。” 嘴里说着大骗子该死,眉梢眼角的笑意却如奇花初胎明漪入神。 苍横笛看得呆了一呆,方道:“越栖见不会死的。” 叶鸩离一怔,怒道:“你说什么?” 苍横笛眼皮垂着,遮住目中怜惜之意,静静道:“公子心中明白,不是么?宋无叛不舍得廿八星经,又是人中枭雄,观他今日不战即认输,怎可能一时冲动,轻易就把越栖见杀了泄愤?” 略顿了顿,终于还是说了下去:“这道理属下明白,公子明白,宫主自然不可能不明白……而宫主今日明明胜局已定,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何偏偏要震断宋无叛的手掌?恐怕心里对那越栖见,多少有几分与众不同吧?” 叶鸩离沉默了足足盏茶时候,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苍横笛听他语气甚是冷静,心头微微一松,柔声道:“公子,莫要再招惹越栖见了……你就当宫主多养了一条狗罢!” 叶鸩离看着烛火,喃喃道:“只是一条狗么?” 手指轻轻靠近那团晕黄火焰,有些暖,有些和煦的倦,但伸进去,却是炙烤的疼痛。 猛的缩回手,只听门吱呀一声,苏错刀大步而入,手中提了一个包裹。 苍横笛忙行礼退下。 苏错刀道:“阿离,此处大局已定,怀龙山之事都交与你,万一应付不来,阴烛龙自会出手,再不然任尽望亦可相助于暗处……或者唐一星,他对你颇具青眼,虽不知缘故,但未必不可一用,总之,你一切小心,随机而动罢。” 他一番话不急不缓,说得条理分明,叶鸩离却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也似,浑身力气尽被抽走:“你呢?错刀,你要去哪儿?” 苏错刀稍一迟疑,道:“我去辰州,把越栖见带回七星湖。” 叶鸩离脸色苍白:“为什么?” “他是七星湖的人。” 叶鸩离竟勉强自己笑了一笑:“宋无叛不会杀他的,你、你别去……” 苏错刀凝视叶鸩离,目中神色越来越温柔,更深藏着描摹不尽的爱惜入骨,突然将他用力抱住,拥入怀中,紧贴在自己心脏跳动的位置:“我欠他父母的性命,欠他一身内力……他却从未害过我。阿离,我亏欠了他……你可懂得?” 叶鸩离一点儿都不懂,也不想去懂,只是觉得这样的怀抱,自己绝不愿与人分享,更不要就此失去,但心中慌乱,又是彷徨无计,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四十一章 如苏错刀所料,第三日即便只有叶鸩离恹恹的坐着,也无一门一派敢撩老虎须子。 唐一星岁数大了,不长记性,忘了自己昨天被气得半死的惨状,又冲叶鸩离招了招手:“过来!” 叶鸩离却一改昨天的乖巧,偏着头假装没听见。 唐一星又好气又好笑:“师伯祖叫你过来,你敢不从命?” 苍横笛没办法,只好将叶鸩离连人带椅子捧了过去,躬身道:“前辈请指教。” 心中感激,明白唐一星是看苏错刀不在,生怕有人为难了叶鸩离去,因此特意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以示关爱垂青。 叶鸩离油盐不进看破红尘,浓密的眼睫毛垂着,无精打采,像一对疲倦的蝶翅。 唐一星问道:“听说你暗器功夫不错?” 叶鸩离便看了苍横笛一眼,苍横笛会意,忙替他答道:“公子的化血鸩羽便是学自唐家漫天花雨,只不过将铁砂改为一种精铁所制的奇形薄刃,又淬了些毒。” 唐一星不悦道:“暗器一淬毒,便落了下乘……你们所说的漫天花雨是苏小缺带入七星湖的吧?他又会什么漫天花雨了?我教你真正的漫天花雨罢!” 苍横笛大喜过望,唐一星一生精研暗器,成就堪称举世无双。当年唐门双杰,唐一星唐一野,唐一野武功更高声望更隆,唐家掌门却还是立唐一星为继任者,原因无他,唐家三百年屹立不倒,凭的正该是无数暗器大师的心血与辉煌。 叶鸩离头也不抬,道:“我不想学。” 苍横笛气急败坏一口老血梗在咽喉,只恨不得把他刚说出的话给一巴掌按回去才好,再说不出公子高见之类的屁话,闷声直谏道:“公子太任性了!” 唐一星却不动怒:“这孩子……吃刺猬了么?” 苍横笛苦笑。 唐一星突的伸手,五指舒展,拿向叶鸩离的手腕。 叶鸩离哼的一声,翻腕竖指,施展缠丝擒拿手,反点唐一星的掌沿。两人足不抬身不动,拆得三五招,唐一星一身功夫,过半在指掌,一双手江湖中数一数二的灵敏有力,早一把扣住叶鸩离的寸关。 叶鸩离大怒抬脚去踹,腕脉一麻,浑身已使不出力气,唤道:“横笛!” 苍横笛一双慧眼,看得出唐一星这是把他当儿子教了,更记恨他方才不识好歹,当下拧着脖子不理会。 唐一星捉住叶鸩离的手,从指尖到手腕,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轻轻重重的摸索揉捏了一回,关节乃至指缝掌纹都无一遗漏,最终满意的下了结论:“手不错,练剑可惜了……好好磨练几年,性子也得改一改,漫天花雨或许就能学个样儿出来。” 明德听得练剑可惜了一句,不由自主翻了个白眼。苍横笛八面玲珑,想到大伙儿以后可都是白道七席,保持关系的融洽十分重要,当下冲他慈祥的安抚一笑。 叶鸩离受制于这个当爹都嫌老却清俊赛兰草的师伯祖,几番挣扎脱不开身,不由得又是忿恨又是委屈,更有种意兴阑珊的伤心,眼圈一红,秋水明眸里涌出泪来,珍珠挂线的顺着脸颊流过莲瓣也似的尖下巴,又一颗颗滴落手背。 他说哭就哭,连个招呼也不打,既不怕害臊也不觉得丢人。 唐一星吓得登时放开了手,他一辈子不好女色更不近男色,不嫖妓不宿娼,娶个贤妻延续了两根香火,秉持从严治子,治得没一个儿子敢在他眼前哭泣撒娇。眼下叶鸩离当众这一哭,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唐一星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之余,连大气也不敢出了,游目四顾,只盼着能有神仙从天而降,慈航普度开解困厄。 奈何台上一僧一道一女冠,唯一一个俗家任尽望却是个没娶妻更未有子的,均目露尴尬之色,纷纷扭脸看向别处——天挺蓝,云也很白,花是红的,柳叶儿翠生生,唐家掌门自作孽的招惹小魔头,还能指望别人给擦屁股?你老人家自求多福罢! 唐一星没奈何,忙递出一瓶避毒丹:“莫要哭了,这个……送了你罢!” 叶鸩离接过看了看,东西不坏,便揣入怀中,想着苏错刀这会儿马不停蹄赶往辰州,却是为了接那又废又丑的越栖见回七星湖,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只默不作声的继续哭。 他美得本就有呵气能融的纯稚之态,哭起来眼角微红,唇瓣紧抿着微微下撇,连神水真人都瞧得心酸,明德更是唉声叹气,胡乱道:“唐兄劝一劝,啊……大和尚也劝一劝,哎呀,这个,这个可真是不像话!” 唐一星咬了咬牙,忍不住拿出老子训儿子的架势,喝问道:“我都说了会教你漫天花雨!这是求都求不来的机缘,你还要哭什么?” 叶鸩离哽咽道:“我才不稀罕什么乌龟王八的漫天花雨。” “那你稀罕什么?” 叶鸩离略一迟疑,感觉到唐一星可直言相告,当下低声道:“我只稀罕错刀,可他……” 唐一星冷笑着打断:“苏错刀?嘿嘿,七星湖的宫主,代代都是妖邪狠毒,哪里会有什么真心待人?” 叶鸩离看他一眼,目光中既有怜悯,更有讥诮之意:“唐掌门,你有喜欢过谁么?你又懂什么真心?” 他声音犹如水上起笙歌,唐一星听在耳里,一时竟有几分恍惚,昔年情怀如一根积尘的旧琴弦,一经触动,心中怦然,既疼且涩,喃喃道:“飞蛾扑火,明知是死,难道也会快活么?” 叶鸩离眸光沉静,道:“快活不快活我不知道……但心不由己,又怎会顾惜自身?” “心不由己,心不由己……原来是心不由己……”唐一星反复低语,已是痴了。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然再险再痛,却还是不能不去爱,情到深处,一颗心早不是自己的,又何尝做得了自己的主? 良久唐一星轻声一叹,从怀中取出一枚乌沉沉的指环,微笑道:“阿离……好孩子,师伯祖送你个小玩意儿。” 越栖见断指处森森作痛,低声问道:“云歌,要变天了么?” 桑云歌脸色憔悴,道:“不,这儿是藏在假山下的密室,格外湿冷罢了,外面太阳很好。” 越栖见淡淡道:“别花心思换地方了……没有人会来救我的。” 桑云歌不答话。 越栖见自嘲一笑,道:“云歌,你瞧我多倒霉,老鼠也似,连阳光都见不着。” 桑云歌厉声道:“你本不该跟七星湖牵扯不清!” 越栖见打量着自己的手指,笑道:“若桑伯伯还活着,一定会吹着胡子跟你说:云歌你看,早十年前我就知道越家定然跟七星湖有所勾结,都应验了吧?” 桑云歌本就心绪杂乱不定,闻言当即大怒:“你自甘堕落,往下道儿上走,还有脸提我爹?” 越栖见抬眼瞧了瞧他:“云歌,我恨你爹。这十年来我最恨的人就是桑鸿正……他被采成一具干尸,我只想说老天有眼。” 桑云歌只觉脑袋嗡的一炸,一记凌厉的耳光便抽了过去:“你……你竟如此禽兽不如!我爹养你十年视如己出,是打过你还是骂过你……哪怕一次?” 他纵然愤怒到了极处,也不曾动用一丝真力,心中记得眼前这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栖见,是自己的兄弟,不过误入歧途,一时失了常性罢了。 越栖见若无其事的擦掉嘴角血迹,道:“是啊,我吃桑家饭穿桑家衣,原该当桑家的一条狗,是么?” “你爹怎会打我骂我?打我会有伤痕,他一代大侠桑家之主,怎能落个欺凌挚友遗孤的口实?骂我……他又不是市井泼妇,怎屑于此?云歌,你真是太低估你爹了……” 越栖见凝视着桑云歌,静静道:“他只会饿我,饿个三五天而已,或者只是不给水喝……盛夏酷暑,你爹冰镇了酸梅汁,却泼在我面前的泥地上。” “桑家书房后,有个很黑很冷的屋子,还记得么?你在白鹿山学武时,我经常被关在里面,和一群饿极了的老鼠作伴……那些老鼠足有野兔大,眼睛都是红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爹是怎么琢磨出这些折磨人的花招的。” 桑云歌已呆立当场,根本不愿相信,内心却知越栖见所说没有一个字是假,记忆中一些已经淡去的事,突然历历在目的鲜明起来,比如有一年下山回家,却得知他病了,水米不得沾牙,又比如父亲常叫他去书房临帖打棋谱,却说什么沉迷其中,整日整夜不得回房休息。 可他从来也不对自己抱怨,只是安静的忍耐着活下来,对自己全无阴霾的展颜而笑。 桑云歌内心五味陈杂,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自己干涩暗哑的声音:“我爹他……他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廿八星经?七星湖的秘籍和宝藏?谁知道呢……他自己问不出来,居然还请天机阁的何大公子来问,哈哈……” 越栖见笑声短促而古怪:“你怪我进了七星湖,可你怎么不想想,北斗盟对我又做了什么?拔掉我的手指……” “云歌,你以为……我不会疼么?” 桑云歌再听不下去,心好似撕裂了一般,呼吸都哽在胸口,跌跌撞撞走得几步,扶住冰冷潮湿的墙:“我只问你一句,我爹他……他是不是七星湖的人杀的?” 越栖见断然道:“不是。” 桑云歌脑中一片混乱:“我看着你从小长大,你可从未骗过我,是不是?那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越栖见淡淡道:“雪里藏不住尸首,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桑云歌定了定神,突然一把拽起越栖见:“我不能再眼睁睁的看你被折磨……我送你走!” 越栖见一怔,垂下眼睫,摇了摇头道:“我走了,你怎么办?宋无叛不会放过你的。” 桑云歌低声道:“宋盟主很是看重桑家……不至于太过为难我。” “有劳桑少侠费心。”紧闭的门哗啦一声破开一个大洞,一条人影从幽暗中穿行而来,手里提着一大团物事:“栖见不必你来送。” 桑云歌脸色骤变:“苏错刀!” 越栖见猛的抬起头,从指尖到心口都是一热,眸光一瞬间点燃,惊人的璀璨明亮。 桑云歌刷的抽出长剑,尚未递出招去,但见银光如飞瀑,凤鸣刀悍然撞上剑刃,刀气直冲而下,顿觉真气一岔,肋间生疼,已被封住胸口要穴。 苏错刀像是很久不曾休息过,脸色苍白得可怕,黑漆漆的眼瞳里满布血丝,双足更沾着些碎草泥土:“饶你一命,回白鹿山好生学武,再过个三二十年,或许能与本座一战。” 他一身云雾般的黑色丝袍泛着沉重的血红色,浑身更萦绕着新鲜而凛冽的血腥气,宛如一尊刚刚趟过滔滔血河的在世神魔。 桑云歌萎顿在地,方看清他手中提着的一团尸体竟是袁存德。 袁存德此刻已没有半点人形,每一寸肌肉骨骼都被重手法震得碎了,连头颅胸腔都干瘪下去,精血真髓被吸噬一空也似。 桑云歌只觉骨头缝里都渗出寒意来,七星湖虽恶名在外,自己也非刚涉江湖的毛头小子,但这等恐怖的嗜血残杀直摊在眼前,牙关还是忍不住的格格直响:“你……你把此处的人都杀光了么?” 苏错刀扔开尸体,悠然笑道:“宋无叛敢动本座的人,本座为什么杀不得他的人?” 说罢不再理他,只仔仔细细的打量越栖见,目光掠过断指伤口时微微一颤,静默片刻,道:“跟我回去。” 第四十二章 越栖见一直盯着那具血腥浓重的尸体,听得他唤自己,抬起头来,却是一脸见了鬼也似的惊恐欲绝,脚步微动,却连退后的力气也没有。 这样的眼神苏错刀见过,心念只一动,已明白缘故,袁存德的死状与当年他被庄崇光残杀的父母一模一样,想必不能自主,意识已陷入了最恐惧无助的一刻。 当下微微一笑,伸指点唇,安抚的轻嘘了一声:“是我……不是庄崇光,他早死了,我杀的是袁存德,我恼他折磨你……不要害怕。” 越栖见愣愣看过去,苏错刀手指里侧纹着的那支银蛇山茶映入眼帘,荒芜夜路上,终于有了一束光,心境陡然熨帖温暖。 越栖见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缓,眨了眨眼,抬手捂住眼泪。 苏错刀扯下桑云歌的外衣,盖上破破烂烂的袁存德,静待良久,方问道:“没事了?” 越栖见点了点头,见他疲倦乏累得眼眶都微微凹陷下去,心头被粗麻绳磨蹭了一下也似:“你……你找我可吃了不少苦头。” 苏错刀眸光一动:“你不怪我?” 越栖见道:“我怪你什么?” 一抹真切的笑意从嘴角慢慢延展到眉梢,苏错刀握住他的手:“走罢,回七星湖。” 越栖见手掌轻轻一哆嗦,随即用力挣脱开,道:“我不怪你,可也不愿跟你在一起了……多谢你来救我,咱们就此别过。” 苏错刀微一蹙眉,想了想,带着些宽容,道:“我在月牙峰顶杀你一次,阿离遣孔雀杀你一次,宋无叛这次又用你的性命要挟我……你居然都没死,我暗自想过,只要这次你能活下来,我一定带你回七星湖,好好待你,再也不会骗你伤你……懂么?” 说罢,气定神闲,一派雍容优雅之态,就在等越栖见感恩戴德的跪下痛哭流涕,然后欢天喜地的一跃而起跟自己手拉手回家。 越栖见听罢,足足怔了一盏茶的时间,用一种陌生之极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可怜,又似乎是叹息:“懂了……” 苏错刀一笑。 越栖见回以一笑,却一字字清清楚楚的说道:“苏错刀,以前我一直觉得,叶鸩离天生一副畜生心肝……但现在看来你比他还强,你根本就没有心肝。” 苏错刀脸色一沉,心里刚涌上的温柔欢喜犹如沸汤沃雪,转瞬消融涓滴不剩,当下忍耐着问道:“骂完了?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越栖见温言道:“对不住,苏宫主,在下不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与你又非亲非故……” 苏错刀眼瞳就像结了冰的黑色钻石,闪着锋利的冷光:“非亲非故?十年前咱们故交有旧,半年前咱们肌肤相亲,你身上还有哪分哪寸我没瞧过没摸过?” 说着心中一荡,想起他肚脐下似乎生得有一粒小小的红痣,却不知如今安在否?依旧相思入骨否? 越栖见脸色通红,随即又是惨白:“你一定要我瞧不起你么?” 苏错刀满腹火气早变成了邪火,尽望下身凑,廿八星经虽得以补全,毕竟占一个邪字,练这门功夫,性欲之强杀性之重,都远过于常人。 一时懒得多说,身形一晃,提掌劈在他的颈后,打晕了顺手一把抱起,心中兀自不解,为何自己企图讲道理,他却偏不肯听? 越栖见迷迷糊糊中,只觉肌肤微凉,随后被拥入一个怀抱,唇舌被挑逗着吮吸玩弄,从颊侧到小腹,仿佛有细小的火花一路闪烁着燃烧过去,酥痒发麻,忍不住蜷缩起身子。 有硬硬的火热物事顶着自己,饶是越栖见神智不清,也直觉到了危险,连背脊都在轻轻颤抖,但双腿却被强硬的分开,那火热的东西开疆拓土也似,艰难而顺理成章的楔入。 胀痛难忍之际,后穴本能的抵挡着收缩,那人停了一停,随即却侵入得更狠更彻底,一下下直捣入最敏感的地方,温软滑腻的最深处都被肆无忌惮的劫掠一空,有一种即将被穿透或是捅坏的恐惧感,却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快感,抵受不得,行将崩溃。 随着凶猛的撞击,后穴经过了露水的花朵般,柔顺的绽放开,越栖见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声低吟,竭力想躲避,却连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被插弄的地方热得像要融化,肉体相碰声,结合处的滋滋水声,混着自己高一声低一声无意识的呻吟…… 这样的声音,怎么听怎么淫靡放荡、不知羞耻。 越栖见陷入一个醒不过来的梦也似,什么都感觉得到,又似乎什么都与自己无关。 莫名的心酸悲哀,那次是鼎炉,这次不知又是什么? 错刀,别只是拿我泄欲。 昏昏沉沉也不知多久,脑中一阵沁凉,终于清醒过来,只见自己卧着张墨绿色的丝绵软垫,身处一架马车之中,略一颠簸,便觉腰腿酸软,后庭私密处更是一阵阵的刺痛胀热,忍不住嘶的一声低低呼痛,只听叶鸩离清脆的笑声就在车外:“邪派三十六,原本排的咱们是状元,偏偏七星湖一举入了白道七席,后来七席议事时,空证他们的脸色,花红柳绿,别提多有趣了!邪派如今就剩三十五宗,赤尊峰、千秋堂、瀚海无回派、琉璃天宗都是榜上有名……” 苏错刀的声音神清气爽,含着明显的笑意:“嗯,还有呢?” “明德牛鼻子一直气哼哼的,头顶都快气出庆云金灯来啦,说咱们七星湖往后得和北斗盟化敌为友,不得擅自侵扰白道诸派,更加不能去采别人的精气内力……我就问他们,若有白道不尊七席之令,来惹我七星湖,又当如何?” “任尽望便说,七星湖已是白道翘楚,举足轻重的门派,大家伙儿自当同心协力,怎能同室操戈……宫主,这姓任的好一张利嘴,说了一堆话,既不真且不假,听着还入耳,谁都得给他拍巴掌夸一句高见,但回头想想,十句里倒有九句是废话,剩下的那一句还得拧干了水抖净了糖,才听得出真味儿!” 苏错刀纵声大笑:“白鹿山……也不过如此了。但空证大师不糊涂,唐一星更加的眼明心亮,他二人的意思呢?” “空证大师的佛法既粗且大,我慧根却短小,只听得懂大概意思,大抵就是七星湖劣迹斑斑,一时若有人上门了结恩怨,咱们就得当乌龟缩起头来,缩得时间久了,就能抻长了脖子当天鹅了。至于唐家……” 越栖见正凝神听着,突然车帘一掀,叶鸩离笑吟吟的探进头来,淡金色的阳光斜斜衬着他的脸:“越公子,偷听到现在,可开不开心哪?” 说罢从马背上一跃窜入车中,与越栖见对面而坐。 越栖见咬着牙,略往后挪了挪,心中却不得不暗赞一声,此人一具皮囊着实能让人眼前一亮。 只见叶鸩离穿着一身南疆本地的服饰,短短的上衣左衽布扣,紧腰斜袖,宽宽的脚裤遮住足踝,整套衣衫蜡染刺绣,满是细碎青花,又有靛蓝丝镶银滚边,愈发显得冰肌玉骨秋水为神,但这位叶总管一开口,就全毁了他这巧剜明月染春水的矜贵模样儿:“越公子,被干得舒不舒服?” 越栖见强撑着不急不恼,只道:“与你无关。” 叶鸩离点了点头:“自然与我无关,本座不过替孔雀问问罢了……越公子难道还不知道,你昨夜的恩客正是孔雀么?或者竟不知道孔雀本是个既雄且雌的小妖怪?” 越栖见眼前一黑,惊得几欲晕倒,孔雀一体双性之事自己在医舍时早有所觉察,但昨夜那人……昨夜那人怎可能不是苏错刀? 却听叶鸩离已体贴的笑道:“好啦,本座骗你玩儿的,孔雀那根小金针菇,哪能弄得你死去活来的嚷嚷了一宿?瞧,嘴唇都裂了,要不要让孔雀来给你舔着润一润?” 越栖见受逼不过,颤声道:“叶鸩离,你又何苦羞辱我?你已是得天独厚的幸运,为何偏偏要跟我过不去?” 叶鸩离奇道:“幸运?” 越栖见低声道:“你虽在七星湖,但从小有庄崇光护着,庄崇光一死,苏错刀又把你捧在手心里,苍横笛对你的忠心恐怕比对苏错刀犹胜三分,华却邪早晚都会任你驱使……就连唐家掌门,江湖上何等的地位?竟也对你独具青眼……” 叶鸩离目光闪动,笑道:“你怎知道唐一星对我好?” “你身上有唐门避毒丹的独特气味,我学医多年,自然闻得出,你拇指上的乌木指环,正是唐一星的信物,得罪了你,便是与唐一星乃至整个蜀中唐门为敌。” 略想了想,又道:“苏错刀是一个人来救我的,你从怀龙山刚刚赶来会合,是么?他既敢将你留在春色坞独面白道诸派,必是有恃无恐,少林武当对七星湖一向不假辞色,白鹿山与你们虽有几分故旧,但任尽望羽翼未丰,即便有心,也是力有未逮,苏错刀倚仗的……只能是唐一星。” “何况唐家还顾念着跟苏小缺的那点儿香火情分,你又精于暗器聪明伶俐,更不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独独投了唐掌门的心意……” 他一席话抽丝剥茧追根朔源,层层明晰款款道来,苍横笛在车外听得字字分明,一瞬间眼中满是震惊之色,越栖见竟是个如此出色的人才! 身为天馋君首座,深知此一行中如越栖见者,着实是十年一遇。 武功也好,隐匿之术也罢,都可通过后天的苦练获得,最为难能的却是一种得自天赋的能力,需得严谨,亦需一种恰到好处的想象力,能从错综复杂的无数事件中,挑拣出一些看似偶然的细碎的片段,归拢梳理,提炼关联,再顺着脉络,提纲挈领,捉住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一发,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的一子,进而众人皆醉我独醒,翻手为云覆手雨。 却不知宫主此番携他回七星湖,到底作何打算? 一念至此,苍横笛小心翼翼的看了苏错刀一眼,只见苏错刀脸色如常,漆黑的眸子直视过来,开口问道:“阿离对越栖见……作何打算?” 第四十三章 ... 苍横笛嘴角抽了抽,忙低头道:“公子不曾说过,属下不知。” 越栖见的声音有些空洞的筋疲力尽:“……叶鸩离,你总是能得偿所愿,做出再怎么恶毒下作的事,都有他愿意包容你……还喜欢你……” 叶鸩离忙打断道:“他?你说的是错刀吧?” 越栖见静了片刻,涩然道:“是。” “你羡慕我?” “是。” 叶鸩离容颜放着光,得意洋洋:“那是我有受宠于天的命数,你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他似乎心情极好,竟安慰道:“不过你那傻表哥对你也不坏,还有孔雀,宁可自己被人肏,也不肯听我的话杀你。” 越栖见又惊又怒:“什么……被人?你又要做什么?” 叶鸩离一手支颌,道:“他发过毒誓,杀不了你便自愿当淫奴。自己立的誓,皇天后土过路的神仙小鬼可都听着呢,一定要应了才是正理,对么?” 越栖见抿了抿唇,低声求道:“孔雀本就异于常人,别用这个折辱他……七星湖自有刑堂。” “本座就喜欢折辱这种不听话的小野兔儿。”叶鸩离的眸子里琥珀正浓,闪过一道阴冷的亮光:“你也别只顾着心疼他,到了七星湖,你跟他一般无二的做淫奴。” 看着越栖见颈子上些许青青红红的性事痕迹,叶鸩离雪白的两排牙齿一磕,竟咬破了舌尖,忍不住伸手过去,在他未愈的断指伤口处捅了捅,柔声道:“你俩搁一块儿,每天伺候完一二十人,闲下来就可以他插插你你操操他,同衾同穴相濡以沫,这才不枉费本座一番苦心成全啊。” 苍横笛听得满耳朵粗话,苦笑道:“宫主,这便是公子的打算了。” 苏错刀淡淡道:“胡闹……你是天馋君首座,你的意思呢?” 苍横笛垂下头,半晌道:“公子的意思,便是属下的意思。” 苏错刀道:“好。” 简简单单一个字,神色也瞧不出喜怒,苍横笛心中却打了个突,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到得晚间投宿,苍横笛支着耳朵听了听,鬼鬼祟祟摸进了叶鸩离的房间,却见黑灯瞎火清明月色中,叶鸩离趴在墙上,跟只游墙的小壁虎也似,也支着耳朵,鬼鬼祟祟的听隔壁的动静。 隔壁动静挺大,足足大半个时辰肉体相撞拍击声,越栖见由死而活再由活而死,声音起初压得极低极弱,不情不愿的挣扎痛叫,后来却迷离的呻吟开,不得自控的,沙沙的被蜜糖拌过也似,到得最后,颤颤悠悠的哭腔里竟有些娇媚的意味。 叶鸩离噗嗤一声笑了。 苍横笛吓得一跤坐倒:“公子……” 叶鸩离将他扶起,笑道:“你奇怪我为什么还能这么开心,是么?” “因为错刀没跟他说半句话,只是用了他。” 苍横笛满头雾水,更加的不懂了,叶鸩离怎么看怎么不是那种爱人干了别的人,我就一旁煮红蛋的傻缺啊! 只听叶鸩离轻声道:“要是错刀只接他回家,却不用他,我才得哭呢。” “廿八星经……嘿嘿,哪少得了泄火的玩意儿?何况错刀在桑家别院大开杀戒,既杀了人见了血,少不得鬼宿冲心宿,不把这股子戾火欲念泄出来,难道等着真气反噬走火入魔?” 苍横笛疑道:“宫主半年前闭关,已将廿八星经补足再无隐患……” 他榆木脑袋不开花,叶鸩离忍怒斥道:“那也不会变成少林贼秃们练的易筋经菩提心法这些个太监功夫!” 苍横笛想说大和尚们只是心里断了七情六欲红尘俗念,那物件儿却是宝剑未出鞘耳,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但看着他清透无暇的一张脸,默默把这句略显下流的话咽了回去。 叶鸩离却道:“好啦,你大半夜的跑来,就为了听越栖见叫床?你可真下流!” 苍横笛一口真气登时不纯,定了半晌的神,方贴到他耳边,道:“越栖见是天馋君的好苗子。” “不行。”叶鸩离脸沉了下来,断然道:“别以为我瞧不出他卷着的狐狸尾巴,他对七星湖不怀好意……或者说,他对谁都不怀好意。” 见苍横笛似有不信之色,嘴角撇了撇,道:“他的身世,虽不比我好,却也不比我差,你当他心底没有怨?没有恨?只不过都严严实实的裹起来了,恶的臭的可全都夯实了藏着呢,等到有一天,随便一刀划下去,喷出来的东西,可比你师父炼的什么噬影蛊都毒上百倍。” 苍横笛苦笑道:“公子,你若说空证大师昨儿晚上跟明德真人通奸……属下都信,只是这越栖见……着实不像心机深沉狠毒的人物。” 叶鸩离冷笑:“就知道你们都不会信……错刀是个大骗子,你是个大蠢蛋,这位越公子是做出个大蠢蛋的样子,心深得能揣百十来个大骗子,还能睁着眼睛问,骗人?那是什么?” 苍横笛柔声道:“公子说的自然有道理,可他连内力都被宫主采了,即便心里藏着条鳄鱼,人还是个小虾米,又能翻得出多大的浪来?怎么翻还不都在公子手掌心里?” “横笛。”叶鸩离直问道:“为什么拼命替他说话?” 苍横笛静默片刻,道:“公子,宫主宠你疼你……可他毕竟是宫主。” 凝视着叶鸩离瞬间失了血色的脸,很一狠心,续道:“公子,属下知道你对宫主的心意,可你更该敬他,甚至……怕他。” 叶鸩离的心仿佛被冷风吹开了一道口子:“敬他?怕他?” 慢慢伏上苍横笛的肩头,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一直怕错刀。” 苍横笛心猛的一跳:“为什么?” “他杀了崇光。”叶鸩离气息咻咻的有些乱,像是一只无路可逃却心甘情愿的小兽:“在他动手前,我根本看不出来哪怕一丁点儿的他会杀崇光的意思……但我帮了他,我不能不帮他,我喜欢他胜过我自己……” “有时我忍不住想,错刀什么时候会杀我……恐怕到死的那一刻,我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苍横笛背后汗毛立了起来,只觉一阵森寒透骨而入,慌忙道:“公子不是崇光,宫主心里喜欢你,打小儿就喜欢,属下都看在眼里的。” 叶鸩离眼睫毛湿漉漉的,在他耳畔簌簌而颤,颤得苍横笛一颗心痛到抽搐:“我知道我不是崇光,可我也不敢要错刀待我太好……他杀了我没事,我就怕再也见不着他,陪不了他……” “七星湖宫主必有情劫,我不要做他的劫难。谁想伤他,必得过我这关,踏过我的尸身。” 叶鸩离轻轻说着,甚至含着笑也似的轻松俏皮:“叶鸩离是苏错刀的生死关,不是他的生死劫。” 从不知暮春的夜风竟能让人如此心胆俱裂,苍横笛如受神差鬼使,手臂轻轻圈住他的腰,声音温柔而酸楚:“公子,横笛对你的心,亦是一样。” 无论他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自己的心便如穿窗而入的明月,始终只为他一人而照耀。 一路上苏错刀再也不提天馋君之事,苍横笛心中稍安,闻得斩经所已将孔雀捉回七星湖,忙靠近马车报与叶鸩离知晓。 叶鸩离这两日有马不骑,偏喜欢跟越栖见分享欢乐时光。 内堂诸事流水价的禀到面前,叶鸩离一件件分派料理妥当,并不避讳越栖见,偶尔几句闲谈,亦无针锋相对的敌意,但一双清浅的琉璃眼眸后,总似藏着另一双眼,深邃阴冷,如最敏感的鹰鹫,只要有一丝血的味道,便会骤然醒觉,将猎物或者猎网彻底撕碎。 越栖见背上如果有毛的话,那便得整日的乍着,脊梁骨一条绷紧了的鞭子也似,脸色日渐一日的憔悴苍白。 他心志再坚韧,身体却还是血肉之躯,如此日夜不得安宁,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听得孔雀之事,叶鸩离眸光流转,看向越栖见,笑道:“传本座的话回去,扒光了这位孔雀副使,让他立在内外堂的通道上,供大伙儿观赏那既有桃源又有玉茎的奇景罢。” 越栖见半杯热茶当即泼了满身:“叶鸩离!” 孔雀双性一体,一直拼命遮掩不欲为人知,本已是不幸之极,叶鸩离却让他赤身裸体的立于要道,整个七星湖人人得而观摩指点,他怎能还活得下去?即便求死不能,只怕再也做不得人。 想到此处,越栖见不禁大急:“你折磨孔雀又算得了什么人物?你恨的是我……放过他!” 叶鸩离掩了掩耳朵,懒洋洋的笑了:“上过宫主的床榻,果然滋润得中气十足……给你个机会,求得我开心了,本座便饶了孔雀这裸身之辱。” “求你?”越栖见略一迟疑,道:“怎么个求法?” 叶鸩离啪的推开苍横笛伸进车窗的脸,一把拧过越栖见的下颌,用力之大,已将白净的皮肤拧出了两团淤青:“你昨夜怎么伺候宫主,这会儿照样给本座来一场,如何?” 越栖见眸光渐转清明,淡淡道:“叶鸩离,我求了你也不会放过孔雀,是么?” 叶鸩离一派慵懒之姿,竟有几分樱唇欲度的媚态宛然:“再说。” 越栖见一把掀开车帘,跳下马车。他虽身无内力,步法招式犹在,这一下车倒也不十分狼狈。 苏错刀见得他直奔过来,当下勒马立定。 越栖见站在苏错刀马前,喘得几口气,突然双膝跪倒,尘土中冲苏错刀磕下头去,随即仰头凝视着他,目中尽是哀求之意。 第四十四章 “不行。”苏错刀背着阳光,只瞧得清他面部洗练分明的轮廓,眸光神色却浸在阴影里:“阿离是七星湖的总管,十八天馋君由他执掌,御下必得有规矩,孔雀领命而不遵,他罚孔雀,并无不当之处。” 车厢内叶鸩离一声笑飞琼撞玉冰破春开。 越栖见微微一晃,只觉阳光耀眼,一道道如雪亮的长鞭,每一记都狠狠抽在自己身上,痛楚来得太密集,反而有了冷静而审慎的意味。 “御下有规矩,更得有尺度……”越栖见低着头,缓缓道:“刑罚诸事,自有刑堂,该杀该剐为奴为娼,若都由叶总管一人而决,七星湖为何还要设置刑堂?何况七星湖已入白道,脱衣裸身之辱,无论哪门哪派都没这样的规矩,今日脱的是孔雀的衣衫,剥的却是其余股肱的脸面,来日门中人人寒心,畏而憎之远过敬而爱之,绝非长久之道。” 越栖见轻声一叹,道:“弱者亦有尊严,人无悲悯之心,与禽兽何异?” 叶鸩离掀开车帘,含笑带怒的用力道:“呸!” 苏错刀淡淡道:“别跪着,起来。” 越栖见又惊又喜:“你……饶过孔雀了?” 苏错刀目光锋利的切割开光影,湛湛看过来:“你想取叶鸩离而代之么?” 越栖见一愕,随即摇头。 苏错刀跳下马,将他扶起,道:“那就回去再说。” 苏错刀不动手则已,一动则是大刀阔斧风云突变。 一回七星湖,便召集内外堂股肱人物,连下三道宫主令。 苍横笛身为天馋君首座,私自妄行,御下不严,入刑堂自领十日刑罚,但此番怀龙山一行亦有兢兢业业之功,外三堂中无漏堂主之位空悬数年,苍横笛即日起出内堂,任无漏堂主。 孔雀私纵外人,坏了宫中规矩,更受挫于北斗盟,废去武功入鼎炉所应誓,留下的天馋君副使之位,由明蝉女后人越栖见接任,并传以廿八星经。 一月后唐一星长子成亲大婚,叶鸩离择日启程,替七星湖前往蜀中道贺。 能在殿中议事的,俱是不长尾巴的狐狸马儿中的赤兔,这三道命令的意思,心中自然都明明白白,亦知从今时起,七星湖的格局为之一变。 苍横笛离开内堂明升暗降,削的是叶鸩离的羽翼,而提拔越栖见入天馋君,则是分叶鸩离之权。 至于叶鸩离暂离七星湖亲赴唐门,更给越栖见腾出扎根起势的空地儿时间。 从此内堂叶总管一人独大的局面,已是风雨飘摇,越栖见异军突起,冉冉而升,廿八星经两个传人,双峰并峙二水分流。 黄吟冲看向苏错刀的眼神,大有疑虑不安之色。 待众人散去,雕梁画栋珠玉满堂的大殿顿显空旷,叶鸩离踩着厚密柔软的绛红地毡,行至苏错刀身边,殿角白铜香炉逸出的香气带着种低沉瑰丽却又神秘未知的气息:“错刀,你是不是疑心我?” 苏错刀眼瞳犹如深潭:“我这样做,就是为了永远都不疑心你。” 看着他微微睁大的双眸,心中忍不住滋生出柔软的珍惜之情:“阿离,你还没长大……根本没法独掌七星湖,重权在握不知进退,对你反而没有半点好处。” 叶鸩离微有不解,求道:“那……让横笛回我身边罢。” 苏错刀颔首道:“从蜀中回来后,你闭关优钵书阁……我答允你,只要你半年之内筑基妥当,我便让苍横笛回内堂。” 叶鸩离欲言又止,苏错刀不禁叹道:“说罢,难道我补全的廿八星经,你连读都不曾通读一遍?” 叶鸩离忙道:“读了读了!不认识的字也单独誊出来问过横笛。” 嘴里这般说着,心中却一阵阵的发虚,只要一想到廿八星经是从越栖见手中骗来,也不知怎么回事,本能的就无比抵触,因此进境愈发缓慢,竟有些良被逼为娼的痛苦不适。 一时问道:“廿八星经的最后两篇是得自一苇心法,唤作通心贯脉与寄神转体,我着实有些看不懂。” 苏错刀沉着脸:“有什么不懂的?你资质就差到这等地步?” 叶鸩离侧头思忖,道:“也不是不懂,是想不开……” “通心贯脉说的是同修了廿八星经的两人,只要心意互通则骨络一体,真气牵引往返绝无窒碍,这也罢了,寄神转体就更稀奇古怪,简直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在通心贯脉的基础上,气机关窍一经触发,掌抵足碰,便能将全身功力尽数转与另一人……错刀,谁会这么傻?自己辛辛苦苦练就的一身功力,能轻易施与他人?” 苏错刀道:“武学之无上境界,亦与天道相合。廿八星经要旨在采补真气夺人精元,内力既非自生,而是取之于人,一啄一饮,必将以报,因此修习廿八星经者,无不死于非命。” 他说得天经地义,叶鸩离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七星湖历代传承艰辛,想来此一代宫主若遭遇不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可传功后人,使之楼上建阁,宗门大放异彩罢。” 叶鸩离咬着嘴唇,道:“我绝不要你的功力。” 苏错刀一言不发的将他搂入怀中,心中一句话却不曾说出口:“阿离,七星湖的担子太重,我只盼着一辈子都不需传功给你,你……只要当我的叶总管就好。” ========================================================= 天色擦黑,越栖见见着苏错刀进得屋来,警惕的立即站起,道:“我不会当什么天馋君副使。” “好。”苏错刀亲自剔亮银灯,淡淡道:“孔雀还交给阿离处置,楚绿腰也不必在医舍了,明日便送去阴烛龙的绛宫堂。” 饶是以越栖见的修养,亦不得不怒:“苏错刀,你到底要干什么?” 苏错刀答得思路快捷口齿清晰:“干你、用你……不许你走。” 越栖见急怒攻心:“你要发疯去找叶鸩离!” 这些时日,越栖见如金人三缄其口,回程路上只为了孔雀一事出言相求过,其余时候,即便床笫之间,不被逼到绝处,亦很少开口。 今日莫名其妙摇身一变成了天馋君副使,再也忍耐不得,厚积而薄发,只恨不得师法叶鸩离,用最脏最恶毒的话尽情糟践眼前此人。 苏错刀看着他温润的眼睛里几乎喷得出火来,心中反而打开了门窗也似和风畅快:“栖见,我哪里做得不合你心意,你痛痛快快说出来,我愿意花心思让你高兴。” 想了一想,格外补充道:“当年我对崇光宫主,都不曾这么用心讨好过。” 越栖见大惊失色:“你用心讨好我?” 只气得浑身发抖:“你的用心讨好,就是欺我骗我?杀我辱我?” 苏错刀静默片刻,低头在他嘴角轻轻一吻:“我虽强迫了你,却不曾辱你……对你从未用过那些不堪的淫术手段,你的身体能接受我……每次你都很舒服。” 脸不红气不喘的笃定道:“栖见,别骗自己,你喜欢我。” 越栖见一怔,又气又臊,眼角都红了,语气生硬道:“我恨你,苏错刀,我恨不得从未遇见过你。” “可我要你,咱们前往月牙峰的一路上,我就再舍不下你,我只是怕自己动心,才故意伤你……你信我,我现在不用再骗你。” “月牙峰?信你?”越栖见胸口仿佛被徒手挖开,侵魂蚀魄的痛,连愤怒的力气都丧失了:“苏错刀,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苏错刀眸中似有轻微的迷惘,更多的却是执着到近乎凶狠的光芒,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东西,所以我要你……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你在身边,我或许能让自己也有些不一样……” 越栖见愣了一愣,面容苍白,道:“你若还有一点心肝……哪怕一点点,就不要再说什么要不要我,求你放我走,我真的对你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苏宫主。” “不。”苏错刀很冷静的轻声道:“我不会放你走,哪怕连皮带骨的生吞了,你也是我的。” 这话听起来,倒似咬牙切齿入骨入髓的示爱,但越栖见明白,他说的只是要,并非喜欢。 心犹如一块落地的薄瓷,早粉身碎骨,脸颊湿湿的一片冰凉,却不想表现出半分软弱:“可我不要你。” 苏错刀想了想,劝道:“栖见,不要孩子气,没什么想不开的,卑鄙无耻的人是我,我用孔雀楚绿腰胁迫你,你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很少有这样强烈的想要拥有一个人的欲望,苏错刀自己也是压抑许久,而且直到现在仍是懵懂未解。 这样的感情无比陌生,本能的令人惶恐不安,但避无可避后,果断的承认并紧握住,却另有一番从未有过的释放与清新,舒缓的,犹如泉流竹下,沾着青草的味道。 越栖见与叶鸩离不一样,他不该属于七星湖,自己应该放他走,但那种与之相伴的宁和安然,一旦尝过,便再也割舍不开,有他在身边,哪怕一句话不说,即便是沉溺情欲之时,亦会觉得洁净,甚至……救赎。 苏错刀突然抬手解开衣衫,转眼已露出赤裸的上半身。 他身材修美,利落流畅,腰侧线条尤其的纤细紧实,肌肤在银灯光辉中更似美玉雕琢淡淡生辉。 他这一脱,屋内气氛顿时诡异而旖旎,有过最亲密的肉体欢好,两人独处之际,自然而然会有特别的暧昧缭乱。 越栖见目光躲闪,直往后退:“你……你又要干什么?” 苏错刀道:“你不喜欢我强迫你,不打紧,你不喜欢在下面,更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我不在乎上下……” 他专注的漆黑眼瞳十分惑人心神:“你来上我。”  第四十五章 惊雷一个接一个的劈得遍地开花,越栖见活活儿就要被折腾疯,不假思索,抓起桌上银灯便砸了过去:“滚!” 嘴角却不由自主的扬起,忍也忍不住,声音又笑又怒的发颤:“你个疯子……别惹我!” “是你自己不要的……”苏错刀叹了口气,眸中光芒若皎皎星河,既热烈且温柔,更有一种真切的惊喜:“今晚你放过我,明晚我可饶不过你。” 越栖见冷笑,目光扫过他的腰腹,略一流连,烫着了也似忙忙的避开,道:“难道你还能逼我……逼我逼奸你么?你当人人都是你这样的无耻淫魔么?” 两人剖明心迹,只来去短短几句话,竟有了笑骂调情的意味,话音一落,越栖见亦猛然惊觉,却已是无可奈何。 见他陡然沉默下来,苏错刀也不再多言,缓步出门,却又回头道:“栖见,再信我一次,我会对你好。” 灯火已灭,黑暗中越栖见清瘦的身影茕茕而立,扶着桌沿的手指白皙异常,可惜却缺了一根。 苏错刀等待良久,听到他低不可闻的嗯的一声。 天边吊起一轮月,映一池水,静影沉璧。 越栖见静静落座,嘴唇轻轻触碰断指粗糙的伤痕,眸中掠过一道温柔至极的欢喜,眉宇间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决绝狠色。 动了真心……他果然、终究、的确、当真的对自己动了心,只可惜他为之心动的,却是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的半张脸,虽然这半张脸或哭或笑并无一点的虚假,却终究不完整。 过往的那些欺骗那些伤害,点点滴滴都不会忘,但因为是他,什么都可以原谅。 苏错刀真是有趣之极可爱之至,醉心武学之人,往往胆略非凡,甚至偶有肆意妄为,他竟敢让自己入七星湖掌内堂重权,却不知区区一个天馋君副使,哪里够割天楼之主明蝉女后人的微微一哂? 只不过重修廿八星经,自己元阳已损,只怕永远也赢不得叶鸩离。 突发奇想,叶鸩离若见着方才那一场,又会作何行止动静?只怕无非跳脚痛骂或是伏地大哭罢,这样的小畜生,怎配当自己的对手?怎配得上映衬苏错刀的一生? ============================================================ 叶鸩离领着内堂八人,不日即至蜀中。 心中原本略有失意,一入巴山蜀水,心境却不由得为之一爽。 唐家堡古老而轩丽,一阵清凉的雨水过后,远远看时,高墙巧阁,似融入了云雾之中。 进得堡中,一路上绿意盈目,清音竹韵,凤尾竹、龙鳞竹,罗汉竹、观音竹,栽满空地,悠然超尘。 叶鸩离登堂入室,拜见唐一星,刚跪下磕了个头,一旁就有个年轻人微笑着伸手扶起:“叶总管莫要多礼,家父自打怀龙山回来日日夸赞你,大哥与我早存仰慕之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人一身素色衣衫,腰侧挂着鹿皮囊,并不掩饰眼里的好奇之色,唐家子弟面貌多俊朗,他则是在本分的英俊外,额外多了些简洁明快的气质。 叶鸩离心念一动,当即行礼:“拙师叔好。” 又冲另一身着蜀锦长袍,更显成熟稳重些的年轻人施以晚辈礼,道:“丑师叔好。” 唐一星生得两个儿子,俱是一时俊彦,长子唐丑,幼子唐拙,叶鸩离甫一见面,称呼便毫不出错。 唐一星很是满意:“这孩子是个人精吧?” 口吻倒有些显摆自家的儿子也似,唐丑毕恭毕敬的答道:“叶总管的能为,江湖中有目共睹。” 话说得四平八稳,自家的态度不露半分。 唐拙却问道:“叶总管究竟是剑术高还是精研暗器?” 唐一星道:“不必那么生分,他既叫你们师叔,你们便叫他阿离也好师侄也行,阿丑婚期将近,只怕没那么多闲暇时候,阿拙你多陪陪他,也切磋切磋暗器功夫。” 唐一星目光老辣,早瞧出自家大儿子不是个轻举妄动的,年纪虽不大,锐气已见少,就凭叶鸩离出身七星湖,便绝不愿与之亲近招惹麻烦。 想到此节,心中微叹了口气,唐丑行事太求稳当,处处逢源,充其量一个执行强武功高的奉令者追随者,终究难成大器。 唐拙却不拘小节,有种海纳百川的大气,假以时日,再磨练得当,必有一番举足轻重的成就。 叶鸩离闻言,心领神会,自然知晓该与唐拙多走动结交,一时笑吟吟道:“拙师叔,阿离多有打扰。” 唐拙也不客套:“来,我先带你进内院,见见长辈亲戚们。” 两人正待同去,唐一星道:“阿离,唐家堡多年来少有外客,你难得来这一趟,多住些时日罢。” 叶鸩离笑道:“我也想多在师伯祖眼前尽尽孝心,可宫主还要我回去闭关……” 唐一星摇了摇头:“苏宫主前日传书与我,求我指点你的暗器,教你漫天花雨,我亦已应允……你最少也得留两个月。” 叶鸩离登时怔住:“错刀让我学漫天花雨?他可没跟我说过。” 唐一星若有所思,道:“苏宫主的性子,看来还算不得十分凉薄。” 叶鸩离还待再问,唐一星却陡然没了兴致,挥了挥手:“去吧去吧,此事改日再说。” 唐拙挽着叶鸩离直入内院,去拜见一群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叶鸩离只要不暴露讨人嫌的一面,还真是赏心悦目人人爱,连唐家堡各房养的猫猫狗狗,都喜欢围着他转悠。 跨过一个又一个的门槛,对上一张又一张的脸,滴滴答答的师伯师叔,一串一串的婆婆姑姑姐姐妹妹…… 这等奇遇,还真是大年初一翻黄历,头一遭儿。 整整两个时辰后,叶鸩离擦了擦额头:“拙师叔……我好生后悔。” 唐拙也有些吃不消自家的大小姑奶奶们,甩出一把汗:“后悔什么?” 叶鸩离含着笑意,声音却有些清冷:“后悔怀龙山上,硬赖了你爹当师伯祖,惹来这后患无穷,早知当日就不贪慕唐家堡的声望,扎手扎脚的高攀了。” 唐拙扬了扬眉,诚恳道:“丑哥为人方正却囿于世俗,你莫要往心里去……阿离,人与人若能相交,总得有些因缘契机在里头,今日不过初见,看来丑哥与你暂且没这缘分罢了。” 他事儿都挑明了说,叶鸩离不禁暗赞一句此人洒脱,当下问道:“那你呢?为什么不介意我是邪派妖人?” 唐拙目光大大方方的落在他拇指上:“老爷子眼光极高,连乌木指环都送了你,我为何还要介意你的出身由来?再说你虽名声不佳……” 叶鸩离笑着打断:“岂止不佳,简直恶名昭著,顶风臭十里。” 唐拙嘴角一抹笑容愉快而善意,道:“可我尚未亲眼目睹,为何要将好端端一个阿离师侄先扣上妖人的帽子?” 叶鸩离粲然一笑,拱手道:“唐拙,拙师叔,幸会了。” 唐家堡的光阴走得十分之快,等叶鸩离意识到,匆匆半月已过,这些时日以来,与唐拙交情日笃,而唐家堡众人,与他的交情则更加笃上加笃。 唐家最小的姑奶奶,清水脸蛋细巧眉眼,最擅麻辣鲜香的红油抄手,每次做得了,总笑眯眯的端来一碗:“阿离趁热吃!” 叶鸩离吃完,她就顺理成章的趁热捏一把脸,再笑眯眯的端着空碗回去。 不让捏不行,她除了擅做抄手,就专精断魂砂,断魂砂五步之内,连唐一星都防不住。 唐家辈分最高的太爷爷,仙风道骨鹤发童颜,臭棋篓子屡败屡战,每天叶鸩离得花半个时辰在纵横十九道里虐杀屠宰他,然后听他气壮山河拍案脏骂:“锤子,妈卖批!老子日妈又输了,龟儿子的这个天,太阳晒求的批热不说,吹个风日妈也帮冷八冷的,茅坑又求鸡巴难闻,哪个不求输棋哪个是龟儿子!” 于是赢了棋的叶鸩离龟儿子便脚底抹油,与闻声前来接应的唐拙手拉手飞走。 叶鸩离轻功学自狐踪步,施展出来如鸟迹如鱼翔,一边飞一边不耻下问:“拙师叔,什么是锤子?还有妈卖批?” 唐拙闷哼一声,趔趄几步,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套梨花针:“送给你,请闭嘴。” 叶鸩离打小儿没个亲人,除却一个苏错刀,连七星湖众人都视他如妖如魔,无不既畏且惧,便有苍横笛爱而敬慕,珍而重之,也是跪着仰望不敢啰嗦,还从未经历过如此家长里短的热闹烟火气,不禁又是新鲜,又是着迷。 七星湖的脂醉花一见阳光即会枯萎死去,但人却还是向阳的植物,无论根茎如何扭曲贫瘠,见着阳光,哪怕不那么明亮炫目的阳光,都会由衷的轻暖而心喜。 只可惜唐家堡没有苏错刀,唐家堡也不是自己的家。 转眼便是唐丑婚期,唐丑身为掌门长子,婚事自然非同凡响,早早的便有宾客盈门,群雄纷纷赶到,唐家堡人满为患。 原本以唐家子弟的人才,自然能料理得井井有条,但江湖中人多豪放,此番来的年轻后辈又是极多,常常未及登堂,便班荆道故把臂而谈,一时将大门口堵得犯了痔疮也似。 唐拙恭领父命,扯着叶鸩离,联袂携手,两只辛勤的绵羊一般跳来跳去,抛头露面,迎侯贵客。 有不识得叶鸩离的便将两人搁一勺儿里赞了:“啊哟,英雄出少年,良材美质!唐掌门竟调教出如此一双佳儿佳弟子,来日必将光大门楣造福武林!” 唐拙便含笑解释:“这位是在下的师侄,七星湖的叶鸩离。” “呃……好,好极……叶少侠这是弃暗投明了?” 叶鸩离近日来脾气见好,竟然也笑:“白道七席,七星湖虽敬陪末座,却也是江湖公议而出,何来弃暗投明一说?本座此行,只是来贺唐家师叔新婚之喜,承蒙师伯祖厚爱,也来做个迎宾人……张大侠,请!” 唐拙寻得一闲暇,侧头看去,笑容明朗,道:“阿离,好聪明!” 叶鸩离清浅的眸子里闪着光,道:“七星湖刚谋得白道之位,根基不稳,又是仇敌环伺……想来错刀特意让我到唐家,便是借你们的势,树我们的旗,师伯祖成全,唐门恩德,拙师叔厚待,阿离铭记在心。” 他坦然受惠直言感激,唐拙颇为心喜,亦轻声直言道:“老爷子身为唐家掌舵人,虽对你有些私心偏爱,此举却也是寄望于七星湖将来的一臂之力,今日种因,来日得果,阿离有心就好。” 正相视一笑,耳边听得一声又惊又喜:“叶、叶……” 第四十六章 叶鸩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上次就跟你说过啦,本座姓叶,不姓叶叶……邪兄,别来无恙?” 华却邪无恙,他身边的费天意却颇有心恙,双目盯着叶鸩离,好像下一刻叶鸩离就会冲上来将自家内侄扒光然后上了他的身子,可事实明显就是华却邪主动要扑过去强了叶鸩离上自己的身子。 三个人六只眼睛,噼里啪啦激起火花点点。 还是唐拙有眼色,下阶迎道:“费先生,华世兄,快请快请。” 门口并非畅谈之地,华却邪不失礼节,只回头看了三次叶鸩离,每次只看三分之一的路程,紧随着费天意进得门去。 待宾客来得差不多,吉时将至,堡内已有丝竹声悠扬,唐拙看了看天色,与叶鸩离并肩回正堂,一边低声道:“华世兄是来提亲的。” 叶鸩离奇道:“怀龙山比武时,还听说他要求亲上官世家,这才几天,就琵琶别抱了?” 唐拙笑着拍了拍他,道:“上官世家的二姑娘病得厉害,议不得亲……再说上官世家的小姐,哪比得了唐家的大小姑奶奶们?” 唐拙着实护短,虽从不以唐家声望为傲,但平日言谈里对一大家子的亲人,连带着叶鸩离,都十分回护喜爱。 叶鸩离笑问道:“那唐家可有意让他升一升,当个得意姑爷?” “老爷子还在斟酌……华世兄的人品资质,俱是上上之选,与几个姐妹年龄也相当,三房的四妹妹……就是那个左脸颊有个梨涡的,对他更是闻名心动已久。” 叶鸩离对唐家的各房各人剪不断理还乱,也不去费劲想三房的四妹妹到底是谁,只知道江南有位郭四姑娘,下五门的妙手空空出身,后来漂白做生意,倒是折腾得风生水起堪称一把好手,跟七星湖的水道亦有往来,不过早嫁人了,嫁的人姓韩。 叶鸩离见唐拙虽是笑着闲话,神色却有几分古怪,更不时看自己一眼,问道:“说你四妹妹呢,看我做什么?” “阿离,老爷子的意思,倒是想给你扯根红线,让你娶个唐家妇。” 叶鸩离吓了一跳,大声疾呼:“不!” 唐拙忙带着他一绕,转进了正堂旁一条影壁通道,看看左右无人,低声斥道:“唐家堡这么多姑奶奶,一个都瞧不上么?即便你现在不喜欢,将来成亲了,总会有几分情意……七星湖与唐家堡联姻,对你们也是好事。” 叶鸩离摇了摇头,张口欲言,唐拙已牵起他的手,边走边道:“什么都别说,说了伤情分,再说这会儿正忙着,回头你好好想一阵子,再亲自跟老爷子面前欢欢喜喜的应了罢。” 叶鸩离却硬生生的停住脚步:“师伯祖是为了阿离好……可这事,我不愿坑害唐家的姑娘,更不愿悖逆自己的心意。” 他的手线条纤细,握着有种敏感到神经质的感觉,唐拙不忍苛责,温言劝道:“你还真是……傻倔傻倔的,你看老爷子根本不喜欢我娘,但数十年来不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也生了丑哥和我?” “可师伯祖开心么?你娘满足么?” 唐拙愕然。 天际金乌将坠,霓霞云海一片赤金璀璨,映得叶鸩离一双秋水眼孩童也似晶莹通透:“我心有所属,不想骗人。” “拙师叔,我心里不喜欢,便是被捉了入洞房,也硬不起来。” 唐拙像是想笑,却咳了一声:“谁要捉你拜堂?你当唐家的姑娘这般轻贱自个儿?你心有所属,难道……” 暮光中的少年,眉目精致如画,静静道:“叶鸩离此生只爱苏错刀,天地鬼神,俱为见证。” 通道拐角外轻轻砰的一声。 随后唐一星的声音恍若无事的传来:“华世侄,怎么不进正堂观礼?” 华却邪捂着额头,眼神变幻,讷讷说不出整话。 叶鸩离探出一张脸,笑道:“师伯祖,你不懂得……俗话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正堂里的丝竹乐音,哪比得上邪兄豁出这一脑袋的皮肉往墙上磕?” 唐一星瞪他一眼,淡淡道:“阿拙,你招呼不周,简慢贵客了。” 说着一手揪过叶鸩离:“随我去见见各家掌门前辈,以往若有得罪了的,趁今天好日子,都开解了……不许口无遮拦,不许胡说八道,可听懂了没?” 叶鸩离乖巧的点头受教:“不就是扮兔子么?师伯祖,我要不要把牙都敲了嘴也豁开?” 唐一星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转身就走。 叶鸩离笑嘻嘻的正要跟上,只听华却邪在身后唤道:“叶鸩离……” 叶鸩离等了等,见他却只顾眼睁睁看着自己,当下不耐烦道:“邪兄,你肾水虚亏么?怎么说话总断断续续淋漓不尽的?” 他毒得隐晦,华却邪一时懵懂不觉,只诚心道:“我是要多谢你……若非你一言惊醒,华却邪险些铸成大错。” 叶鸩离神色稍霁,走得远了,却悄声笑道:“师伯祖,看起来四师姑嫁不去华家啦,先说好了,谁赖我谁是王八龟儿子,也别叫我拔橛子顶缸。” 唐一星纵容的叹气,突然问道:“你怎知我过得不开心?” 叶鸩离笑了笑:“你看我的时候,是透过我在望另一个人。” 长睫毛浓密的扇动着,轻柔的敲碎时光,吹散了唐一星心头许久的岁月尘灰:“这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与七星湖有关?” 唐一星不答,他老虽老了,但青袍舒展,气质仍潇散如竹,良久方道:“明日开始,寅时起身,我传你漫天花雨……还有我自创的覆我华裳。” 一个月后,唐一星令叶鸩离与唐拙,试演漫天花雨覆我华裳。 细而沉的铁砂雨幕般洒出,无可抵挡,无孔不入。 唐一星独创的暗器手法精准巧妙不说,更有种独特的优美与个性,无生命的暗器于他却是情人的身心,微妙而充满灵性的无所不能,早将暗器的技巧,升格为一种无声无息的艺术。 此刻叶鸩离与唐拙施展出来,虽不至炉火纯青之境,但也颇值一赞,唐拙准头与手感略胜,叶鸩离却妙在变化,两人算得平分秋色。 唐一星看罢,半晌不言语,心中既喜且不满,喜的是叶鸩离学得极好,不满的是他显然还可以做到更好、好上加好、无边无际的好。 落日余晖中,叶鸩离沾着汗水的脸,五官眉眼明明并不相似,却总感觉依稀如故人初见,彼时飞花如雨,亦真亦幻,心境沧海月明,珍若吉光凤羽。 唐一星突然想喝酒,塞外烧刀子,如啖刀锋,割舌穿肉一般的烈酒:“阿拙,去拿酒来!” 酒拿得很快,三个人也爽快,纷纷仰脖,咕嘟就是一大口。 唐一星道:“阿离,漫天花雨的手法、诀窍、要旨我均已倾囊相授,再没什么可教的,你人聪明,悟性好,但我得再跟你啰嗦一次,无论哪种武技,躲不开熟能生巧四字,再好的天分,也需后天的定力和勤勉,否则就是浪费,老天都饶不过你去!” 叶鸩离摸了摸微红的耳垂:“明日我就回七星湖了,师伯祖,今儿的教训就免了吧?” 唐拙责道:“老爷子的教训,你以为轻易听得着?丑哥和我……被阿爹念叨一次,都得欢喜得一宿睡不着觉。” 语中略有酸涩之意,但一口酒下去,却又大笑:“阿离,多谢你,这还是我头一回跟阿爹一起喝酒。” 唐一星搁下酒碗,缓缓道:“阿离,你不肯当唐家的姑爷,我很安慰,毕竟没有看错你……若你一口答允,我也就不是你的师伯祖了。” 叶鸩离似笑非笑:“难道我配不得唐家的姑娘?” 唐拙喝得不少,当即道:“你断袖,断得江湖尽知,还专门断在苏错刀身下,唐家的女儿,岂能任由你冷落糟践?那日我不过是奉阿爹的令,试探你罢了……” “此关一过,唐家真正当你是同门,为你作臂助后盾。” 叶鸩离心知肚明,自那日断然拒绝亲事,唐家上上下下,反而待自己愈发亲近。 那位险些要嫁华却邪的梨涡四师姑,偷偷送了自己一只鹿皮囊,上面绣了一只据说是凤凰的杂毛大胖鸭。 更有大胆泼辣的姑奶奶,则悄悄扯过自己:“阿离,别老被你们宫主欺负……还有,你腰生得漂亮,腿又长又直象牙筷子也似,玉带围腰或是观音坐莲都是极好的姿势……” 只把叶鸩离臊得撒腿就跑。 在唐家堡呆久了,似乎自己羞耻心愈盛而脸皮愈薄,心底日趋光明平和却更想回到苏错刀身边。 唐拙略一沉吟:“阿离,你为人重情,不涉虚伪,为何江湖中的名声一塌糊涂?反观苏宫主,怀龙山一战,据说白道诸位高人都暗暗推许。” 唐一星怒其不争,道:“他嘴太坏,武功又高得不正,离服众总差了一口气。” 叶鸩离抬手灌下一碗酒,笑了半晌,突然颤声道:“师伯祖,拙师叔……我是个胆小鬼,从小就是。” 他早已不声不响的醉得厉害,但酒品极好,也不闹也不叫,反而妙目流波,眸光濛濛的漾开,更有清媚之色从肌肤骨骼直透而出:“江湖中……便是七星湖里都说叶鸩离心狠手辣,杀人如草芥,更有层出不穷的恶毒心思去折磨人糟蹋人,其实他们说得半句也不错,哈哈,可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我心里害怕杀人。” “去七星湖之前的事,我都不小心忘记了,庄崇光告诉我,我爹活掏了娘,还要杀我,我就在袖子里藏了毒蛇去咬他……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畜生……我怎么敢?” 唐拙听得怔住,酒醒了一半。 “我杀的第一个人,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骂我狗杂种,我不是狗杂种,呵呵,我切得他都碎了,其实我早就该杀人,我是内堂那批弟子里,最后一个动手杀人的……他们还以为我不敢、不会……连庄崇光都快护不得我了。” 叶鸩离语无伦次的低声道:“杀完了,我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满身是血和碎肉,只知道跪着吐,吐得喉咙都破了,怕得好像就要发疯……是错刀给我洗的澡换的衣衫,抱着我睡了一宿,要不是他,我早疯了死了……” 唐一星拿过他手里的酒碗,温言道:“阿离,莫要说了,你也是逼不得已。” 叶鸩离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就是故意的……杀了那人之后,大家都怕了我,眼神就算再凶恶再愤恨,脸上还得乖乖的听话,师伯祖,有时候不敬只畏,也未尝不可……只要弹压得住他们,我就是叶总管,就能和错刀一起,守住我们的家。” 第四十七章 “我怕杀人,却不得不杀,起初每杀一个,我心都抖得厉害,真的是怕啊,有的还一时死不透,会扭动会惨叫,刀刺到肉里的感觉,从手心恶寒到脚底,像是疟疾发作……后来我就喜欢骂脏话,说着那些粗俗言语,我就怕得好些……再后来就习惯了,错刀也说越是怕越是不能怕……” 唐拙几乎坐不住,平日里也算口齿妥当,此时却只知道干巴巴的反复劝道:“阿离,莫哭了……擦擦眼睛,别哭了啊……哎,你也是邪派总管,一代小魔头,怎么这样喜欢哭?” 叶鸩离揉了揉眼睛,却微微一笑,尽是纯稚之态:“拙师叔,你真好,唐家堡也是真好……” 想了想,疑道:“可你家太爷爷为什么也骂脏话……输了棋有那么难过么?” 唐一星冷静的解释:“自然难过,他天天大龙愤死,都愤死了,能不难过么?” 叶鸩离呆呆点了点头:“哦,难怪……” “那你困了么?” 叶鸩离迷迷糊糊的又点了点头。 “那还不睡觉?快去睡!阿拙,背他回房!” 唐拙对自家老爷子的崇拜敬仰,攀升至一个新的高度。 叶鸩离次日一早醒来,实在没脸皮再去拜别唐一星,唐拙送他出唐家堡,笑眯眯的提醒道:“阿离,你喝醉了的模样糟糕得要命,容易被拐子给卖了!” 叶鸩离白他一眼:“卖给你们唐家堡?” “你肯么?就怕你们苏宫主不舍得。” 叶鸩离便得意洋洋道:“错刀自然不舍得……便是拿你们老爷子来换我,他也不换的。” 唐拙笑了笑,道:“阿离,你保重。” 一路归心似箭,待穿过眉间浮屠,尚未弃舟登岸,已是一箭穿心。 越栖见丰姿若秀树,葳蕤温雅,独立于石矶,却不见苏错刀的身影。 叶鸩离不等小舟靠岸,飞身落于越栖见身前,厉声道:“错刀呢?” 越栖见退后两步,道:“宫主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叶总管,此行可顺利?” 叶鸩离打量他片刻,狐疑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越栖见极坦然的与之对视:“自然是奉宫主的令,特意在此迎候叶总管。” 叶鸩离冷笑:“区区一个天馋君副使,也配候着本座?” “如此说来,叶总管是要苏宫主亲自跪迎么?”越栖见淡淡道:“属下今晚一定禀与宫主知晓。” 他嘴边一抹微笑,似讥诮,更有轻蔑的恶意昭然:“还有一事,恐怕叶总管还不知道,属下前日已被宫主亲自提拔为天馋君首座。” 叶鸩离长途跋涉,进得南疆后,更撇下八名随从,日夜兼程的赶回来,本就疲累浮躁,闻得此言,好比三伏天套上了老羊皮混毛线的裤衩儿,又捏鼻子被灌了一缸山西老陈醋,登时里外刺挠发烧醋怒二火攻心,当即垫步拧腰,一腿立定如轴,一腿折扇般打开,一记鞭腿就抡了过去。 这记鞭腿既快且狠,腰力加上惯性力,只要挨上,越栖见的腰都能被踢得生生折断。 越栖见却不曾应腿而倒,一掌推过,同时轻飘飘往后纵去,身法颇为不俗,而掌风到处,真力竟也不弱。 叶鸩离心中一凛,足掌微一变向,啪的一声,正中肘弯。 越栖见低呼一声,踉跄几步站住,笑道:“叶总管,属下不是你的对手,但看在宫主的份儿上,还是别动辄就教训属下的好。” 说着轻轻卷起衣袖,但见胳膊肘处,已红肿一片。 一招小胜,叶鸩离却沉默良久,怔怔道:“你……他竟与你双修?” 短短三个月,越栖见从内力全无到能躲开自己的鞭腿,轻功更依稀有些苏错刀的影子,除了双修廿八星经,叶鸩离再想不出别的可能。 一双眼睛燃烧得干涸了,灼灼的,却带着些不甘心的期盼,盯着越栖见:“还是你采补了别的高手?” 越栖见温润如水的眼眸一瞬间亮得可怕,他轻声笑了:“依你的禀性,练廿八星经筑基艰难,我却自幼专精于此,事半而功倍,若你是错刀,你选谁?” 叶鸩离脸色惨白,眼神却渐渐清晰冷冽,异常沉静,道:“越公子这是要撅屁股露尾巴给本座看了么?” 越栖见点了点头:“如叶总管所料。” 日头渐斜,树梢投下的斑驳光影掠过越栖见的眉宇,阴暗与光亮游移不定,却又浑然一体:“这附近一个人都没有,正是属下跟叶总管袒露心迹的难得时机。” 叶鸩离扬了扬眉:“本座杀你,只在三五招之间。” 越栖见温言挑衅道:“不能一击得手,叶总管怎会轻易出手?何况你不敢……错刀早已不信任你了,叶鸩离,自咱们碰上以来,你背着瞒着错刀的事情太多。否则你以为如今内堂,咱们分庭抗礼之势从何而来?” 叶鸩离微微阖目,手指在袖中扭曲颤抖着,道:“你只是要内堂之权么?本座不信。” “不必套我的话。”越栖见全不在意,道:“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你不想知道的,我说不定也会告诉你。” “不过我有一事不解,越栖见一直是个卑微弱小、挣扎求存的可怜虫……如今也只是苏宫主的胯下之宠。”说到此处,忍不住一笑:“你为何一直提防我?疑心我?甚至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怕我?” 叶鸩离也笑了笑,一如既往的骄纵而夺目:“因为我看得见……” “看得见你心里藏着一把刀。” 越栖见笑意一凝,低声道:“叶鸩离,你怕得对了。错刀武功虽高,但对危险……还真不如你机灵。” 叶鸩离冷笑:“那你费尽心思再入七星湖,到底为了什么?” “我为的什么,依你的心思头脑,永远也不会明白……但我会和你们一起,把七星湖送到巅峰,然后……灭了它、亡了它、绝了它。”越栖见说着,瞳孔里乍现的光芒令叶鸩离遽然而惊,像是眼睁睁看到恶魔终于挣脱了人的皮囊,背后一片冰凉彻骨,半晌却笑吟吟的讥道:“越公子小心些……如果错刀看到你这样的眼神,就算你是九尾狐狸精转世,他也容不得你再骚气哄哄的活蹦乱跳。” 越栖见眼睛的线条依旧柔和温雅,但里面闪烁的,却是焚毁一切的锋利,蠢蠢欲动的戾气:“放心罢,在错刀面前,我自然懂得收敛,不留半点蛛丝马迹,务必让叶总管哑巴吃黄连,满腹诤言却是挖心亦不得人信。” 叶鸩离忍不住大笑,道:“就凭你?” 越栖见嘴角挑起的弧度不惊尘梦的柔软:“就凭我。你会看到我一步步怎么做,却无力阻止,甚至连看都看不懂……叶鸩离,我真可怜你。” 叶鸩离不遑多让的词锋狰狞:“明蝉女那个被青城派玩儿了又扔掉的贱人,留下你这背祖忘宗的孽种,若你爹娘在生你之前就被庄崇光先奸后杀……倒是七星湖之幸,本座一定亲自去给庄宫主上一炷香。” 越栖见不动声色,道:“如果叶总管的能耐,只在嘴上功夫,我会失望的……” 不待叶鸩离开口,突然笑道:“明蝉女也留下了一苇心法,叶总管学还是不学?” 叶鸩离心头一沉,眼神凌厉得近乎凄厉:“一苇心法……你做了手脚?” 直到此刻,方真正慌了神。 越栖见撕开人皮与自己针锋相对,虽突兀虽愤怒,却也算不得石破天惊措手不及,反而有一种悬于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的轻松,但若一苇心法中另有乾坤,苏错刀……错刀怎么办? 叶鸩离只觉铺天盖地的恐慌将自己淹没,几乎能听到心一下下杂乱的剧烈的硬砸在胸骨上的声音。 越栖见玩味的看他一眼,安抚道:“放心罢,我并非武学宗师,哪能在如此玄微奥妙的心法中设下隐患?错刀于武学又是何等出类拔萃,我怎敢在他眼下弄鬼?” 叹了一口气:“何况我是真心想把一苇心法传给他……” 叶鸩离惊魂乍定,已出得一身冷汗,当即压不住脾气,毫不留情的嘲笑道:“真心?你是真心愚蠢……被错刀骗得丢了心法又丢内力,还被当成一块用完的脏抹布随手给丢了。” 越栖见脸色微微发白:“是我有心成全罢了,你以为错刀骗术有多高明?再高明的骗术,也只能骗到那些肯相信的人,我……我只不过愿意去信他。” 叶鸩离轻描淡写便揭开伤疤:“好罢,你既然不笨,那便是下贱了,贱到自取其辱,还沾沾自喜。” 说罢愉悦之至,眼瞳里璀璨闪烁,一派无邪的天真。 越栖见沉默片刻,笑容突如拨云见日:“我爱他,就给他伤我骗我的权利,我心里愿意……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么贱……” 话音骤然坚冷若冰石,铁骨铮然血气凛然:“可我再贱,却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这条路上,谁拦我,谁死。” 叶鸩离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个疯子:“你要宰了七星湖,错刀难道会给你递刀子?越公子,别人要奸你,你会自己脱裤子么?就算你会,可错刀也不是你,懂么?” 越栖见摇了摇头:“苏错刀的骄傲与野心,你又怎么能懂?七星湖只不过是他的桎梏,来日枷锁粉碎,无门无派反而是成全了他,亦成就了他。” 叶鸩离已不想听下去,心中只是后悔,为何没在一开始便弄死了他,顺风顺水的十多年里,没有任何人能如越栖见一般,带给自己这般巨大而阴郁到无法形容并捉摸不透的恐慌。 越栖见微微一笑,目光幽深而明丽:“这一刻起,你已在我的陷阱之中,弓弩都已架好,叶鸩离,我要你死。” 第四十八章 苏错刀正在殿中与黄吟冲议事,两人相谈甚欢之际,只听衣袂带风声,随即叶鸩离便直闯而入:“错刀……你信不信我?” 黄吟冲一愣,笑道:“阿离回来了,唐家堡风光可好啊?这几个月,有没有念着我老人家?” 轻轻几句言语,抹去他擅入的不妥,转为一派长幼叙话和乐融融。 只可惜他老人家做俏媚眼给俩瞎子瞧了,叶鸩离根本不理睬,苏错刀则是根本不计较,只问道:“漫天花雨学得如何?” 叶鸩离身子微微哆嗦,呼吸毫无章法的急促混乱,道:“错刀,你要信我。” 黄吟冲无奈,深感自己年老色衰,叹着气站起身来:“宫主,这几个月咱们声势大涨,今日须弥堂又新来了十名弟子,属下得去掌掌眼把把关。” 苏错刀点了点头:“劳动黄堂主,去罢!” 目光如夜色,深沉而暖的漫过叶鸩离,道:“过来。” 叶鸩离走近,像是回巢的倦鸟,跪坐在他的身旁,紧紧靠着他的腿,却仰起头来,有些仓皇而坚持的神色,索取一个亲吻。 苏错刀干脆滑出椅子,坐在了地毡上,将他拥入怀里,手指在他汗湿的发间缓缓穿行,衔住他滚烫的唇,再噙住舌尖,火热的唇齿交融,不带丝毫的色欲,却让叶鸩离浑身酥软的喘不过气来,只能无意识的回应,应接不暇的被席卷一空。 良久叶鸩离背脊卸了力,完全松弛下来,头枕着苏错刀的腿,沉甸甸的委屈与疲倦涌上,不禁带了浓浓的鼻音:“错刀,有人欺负我。” 苏错刀低声笑道:“越栖见么?” 叶鸩离点了点头,面颊轻轻蹭着他的腿,道:“咱们得小心越栖见,他……他果然包藏祸心。” “你怎么知道?” “他迎侯我时,自己告诉我的。” 苏错刀略一沉吟,道:“廿八星经还是不对?” 叶鸩离迟疑了一瞬,却不得不说道:“一苇心法是真的,他不曾敢做手脚……可他会毁了七星湖。” 苏错刀嘴角上扬,既是优雅,又是漫不经心:“他一日不是宫主,一日便毁不了七星湖,若他能执掌七星湖,自然也就舍不得自己的家毁于一旦。” 见叶鸩离仰起头张口欲言,目光中情绪异常的敏感而激烈,便伸手轻轻覆上他的嘴唇,缓缓道:“阿离,你路途辛苦,太累了,先睡会儿。” 叶鸩离一向听苏错刀的话,从幼时到如今,这么多年世事洪荒,只要用力靠着他,便绝不会错。此刻身遭尽是他的气息与温度,叶鸩离阖上眼睛,声音稚弱得像只猫:“你陪着我么?” 苏错刀嗯的一声。 叶鸩离便很安心的睡去。 苏错刀呼吸悠长,翻看着黄吟冲呈上的卷宗,偶尔抚摸他的头发颈子。 叶鸩离睡得并不深沉,却不愿醒来,听得隐约蝉鸣和些微的风过树梢声,亦感觉到光线渐次幽暗,心知已到了薄暮时分。 朦胧中听到有人进得殿内,随后便是有问有答,喁喁低语。 那人的声音微雨打落花似的柔和好听,不但不吵,反而更令人神思安宁,叶鸩离却猛的睁眼坐起身来,蓄势待发,几乎就要咻咻的扑上去。 果然是越栖见。暮色中他身影如水墨洇染,侧过头,目光明亮,微笑道:“叶总管醒了?” 苏错刀若有所思,道:“你告诉阿离,你要毁掉七星湖?” 越栖见眸中含笑,语气却平淡:“岂止七星湖,还有北斗盟、白鹿山、少林、武当……千秋堂、瀚海无回派……总之名门大派,无论正邪,通通都砸个粉碎。” 苏错刀大笑:“一网打尽么?” 越栖见凝神思忖,道:“一网打尽很难,以刀杀刀,一个一个慢慢来倒是可以。” 苏错刀漆黑眼瞳若星河倾覆于深海:“那依你之见,是从北斗盟开始么?” 说着指了指越栖见手边厚厚一叠卷册,方才自己已粗略看过一遍,正是一整套重创乃至覆灭北斗盟的计划。 在越栖见的部署下,七星湖外三堂二十七分舵,内堂斩经所天馋君等可以动用之力,架构、配合、协调,时机,无不达到最精细周密且无坚不摧的程度。 而且对可能突发的几乎每一种变数,都尽可能的考虑详尽,作出妥当可行的安排和应对。 整套计划堪称完美,毫无瑕疵。 越栖见才能一经展露,竟是令人屏息的锋芒耀目。 苏错刀忍不住赞道:“好极!你若身处白鹿山,或许孟自在的山主之位,便会传与你而非任尽望了。” 越栖见眸光如月华,静静凝视着他:“或许另有一人,比我更该是白鹿山弟子,又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在白鹿山或是七星湖,也会自成一方天地。” 苏错刀心中一动,仿佛一把奇崛寂寞的钥匙终于遇上契合的锁孔,孤鸿而得惠风之伴,灵犀一点,遇之愈深,却反而一时无言。 越栖见低头翻开卷册,瞥一眼叶鸩离:“叶总管要不要一道参详参详?” 叶鸩离挣脱苏错刀的手,从未遭受过如此的羞辱,自回宫来,所有的压抑愤懑以及恐惧刹那点燃,不知不觉杀气已无可克制,急不可待的要从体内冲出,却道:“错刀,我要杀了他,你许不许?” 苏错刀站起身来,神色冷峻:“叶鸩离,任性也要有分寸。” 叶鸩离不说话,执拗的坚持着,目不转睛,那是一双被逼到绝境却说不了话的困兽的眼睛,要用仅剩的疼痛与迫切,钻进他心底的最柔软处。 苏错刀与之直视,冷冷道:“出去。” 叶鸩离转身而去的时候,越栖见几乎能听到他胸膛里微弱的破裂声,苏错刀是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盏微光绝不愿想让,这样的局面又是自己意料之中一手促成,但奇怪的是,这一刻叶鸩离的痛,自己感同身受,更仿佛与之隐秘的分享,恍惚中已开口问道:“为什么这样对他?” 苏错刀不明所以:“他做错了事,我还要怎么对他?” 越栖见脸色有些苍白:“叶鸩离对你……他对你……” 情深意重四字只在舌尖,却开不得口,只觉哪怕替叶鸩离说一句好话,也是千难万难,着实有违自己的心意。 苏错刀似有所悟,淡淡道:“阿离是孩子脾气,自小被宠得太过,喜欢他的人也太多,但有所求必能如愿,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他自己也觉得理所应当,顺风帆驶得无可匹敌又有什么用?逆境之时,只怕一击即溃……你是外柔内刚,他是外强中干,栖见,阿离不是你的对手。” 说着问道:“你方才为什么不告诉我阿离伤了你的手臂?” 他目光到处,早看出越栖见左臂不甚灵活,稍加推测,便知是叶鸩离的手笔。 越栖见的笑容里露出些许尖锐:“要我在你面前哭诉么?堂堂男子屈居人下已是身不由己,难道还要学妇人胡搅蛮缠的争宠示爱?我不会,也不屑。” 苏错刀低声道:“栖见,跟我在一起,只会让你觉得屈辱?” 越栖见一怔,当即摇头:“不……我心甘情愿的,但……但我也不愿与叶鸩离一般,作恶无度,心无悲悯。” 苏错刀道:“栖见,你是明蝉女的后人,又是苏小缺的亲传弟子,你的安身立命之所,只有七星湖。阿离待你如犬豖泥尘,你对阿离却并未落井下石,足见你纯善,但无论善恶,都需得有足够的力量以为支撑,否则就是笑话,就是你那根被拽断的手指。” 眼眸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不管你心里存着什么别的念头,你从出生起便是七星湖的人,改不得,抹不掉。” 两人目光一触,越栖见头皮一炸,似有一把利刃贴着咽喉直擦了过去,无意识的慌忙避开他的眸光,不由自主便脱口道:“错刀,我不喜欢七星湖,可……可我真心喜欢你。” 苏错刀点了点头,慢慢握住他的手,苏错刀的手指骨节稍显突出,掌心因常年握刀,更有些令人酥痒微麻的粗糙感:“栖见,我不擅权谋之术,你擅,七星湖诸多事务,你得助我。” 越栖见手心沁出一层薄汗:“叶鸩离才是内堂总管。” 苏错刀轻声道:“你的才华胸襟,颇有胜阿离之处……我只盼着能信你,我能信你,是不是?” 越栖见明显的迟疑了一瞬,答道:“能。” 苏错刀眉扬了扬:“七星湖刚入七席即对北斗盟下手,该用什么说辞?” 越栖见不假思索,道:“一是桑鸿正被采补脱阳而亡,得坐实到宋无叛身上,二来清理门户,既然宋无叛修习廿八星经,七星湖便该为正道除此一害,三是此人大奸大恶,蒙沧羽大师收养之恩授艺之德,但据传沧羽大师早已亡故,我猜多半是他弑师背祖。” 苏错刀眼神微冷,道:“二三都由一而来,就桑鸿正一事,如何取信于正道诸派?” 越栖见心念电转,过往数幕纷至脑中,灵光乍现,决定行险一搏:“错刀,我有一事……想告诉你。” 苏错刀注目于他,带着几分明显的探究与期待。 “我年幼时,何家大公子曾到桑家小住,替桑鸿正询问关于七星湖的事,后来大概是可怜我,待我十分友善,可在咱们前往月牙峰的路上,他却又一副没见过我的模样……何公子脾气古怪,因此我心中虽疑惑,却也不敢相认叙旧。” 苏错刀良久不语,越栖见的心渐渐沉下去,几乎已然绝望的那一刻,苏错刀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声音温存得近乎暗哑:“栖见,我当初怎么就舍得伤你?” 越栖见嘴唇微张,刚说出一个我字,苏错刀的舌尖就顶了进来,堵住了他,随后热烈而狂乱的,近乎本能驱使也似,占有了他的唇齿口腔。 越栖见一时之间竟没有了呼吸的余地,全身每寸骨头关节都在这种激情的侵袭下迅速脱力,仰着头,感觉到融化般的晕眩。 单单一个吻,就能拆散他,将他吞吃入腹,就像足了一场烟花盛放的性爱。 第四十九章 苏错刀的心肠刚硬冷漠,嘴唇却出奇的柔软细腻,跟他亲吻的滋味美好到像是在云端咀嚼美梦。这个吻逐渐转移开,从唇舌滑向下巴,吮吸着越栖见的耳垂,最后停留在他突突跳动的颈脉处,啃噬一般轻轻拉扯着,火花溅上皮肉般的微痛,却刺激无比,越栖见忍不住从咽喉深处逸出一声低吟,双手死死扣住苏错刀的肩,抬起下颌,让纤长的颈子更多的暴露在他的攻击下。 苏错刀呼吸的热度,使得越栖见光洁的肌肤一阵阵的泛起细小的颤栗,他的手却沿着后脑勺慢慢往下,摸到越栖见的腰肢,流连片刻再到臀,也不褪去衣裤,就隔着薄而柔软的丝质夏衫,在私密处慢慢画着圈的揉弄,间或往里顶上一顶。 越栖见慌忙伸手去阻拦,眼神却已见散乱迷蒙,这些时日在苏错刀身下被开发得极度敏感,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挑逗撩拨。 雪白的亵衣像是第二层皮肤,黏黏的紧贴住后面,甚至浅浅的陷进了甬道,湿润的摩擦着,带来极为羞耻却令人沉沦的酥痒感。 越栖见情难自禁,勉力压抑着体内窜升的热,断断续续的求道: “不,不要在这里……我们回去再弄,我是说……” 苏错刀反手将他压下,一根修长的手指猝不及防的完全捅入:“你不用说……腰抬起来!” 越栖见脖子猛的伸直昂起,像是要叫喊出声,却只是发出了模糊低回的呜咽,他最要紧的地方藏得不是太深,指尖似乎碰到了,却又仅仅是将将触及,那种被填得半满,却愈发空虚的感觉顿时充斥全身,所有的理智都被欲火消弭殆尽,不由自主,听话的抬高腰肢,脊背向后弓起。 苏错刀抬手扯落他的衣衫,他双股间已是其滑如油触之如脂,忍不住握着他的腰,用硬得笔直的欲望去触摸去感受,再一分分的攻城略地寸土必争的杵进去。 越栖见忍耐的咬牙吸气,随着他的进入,绷起腰迎合着,待完全吞入那强悍硕大的性器,眼睫毛都湿得透了,全身肌肤更透出一层粉润的绯红。 知道随后而来的必是一场燎原之火,有些害怕的回头悄声央道:“慢一点……也别……别太久……” 苏错刀低声一笑,吻住他的唇,肉刃猛的抽出,又霸道的长驱直入,虽不甚快,一记又一记,却是最彻底的贯穿撞击。 越栖见不能自持的叫出声,内壁酸胀无比,又热得要烧起来,紧致的甬道原本就接受很吃力,细嫩的入口因撑到极限,而变得有些半透明的凄惨,却更显一种淫虐的诱惑力。 苏错刀用力攥住他的手,哑声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自己摸摸,看里面有多紧多热……” 这样浓烈放荡的情话,逼得越栖见后面又是一阵绞得死紧,痉挛一般,剧烈到不能承受的快感在下腹和尾椎处骤然炸开,苏错刀略略一停,愈发急切而凶狠的抽插,挤着那一点反复碾压。 快被操干得不行了,越栖见不由自主的打着哆嗦,却扭动摇晃着腰臀,无意识的往后挺送,内壁缠得更紧,呻吟中春意慵懒的荡漾蔓延,连什么时候攀升到了顶点都不知道,只觉浪潮无休无止,身体如灵魂一般,丧失了所有重量,自由自在的越飘越高。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腹后庭已是湿得一塌糊涂,似乎还短暂的晕厥了片刻,待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却发现苏错刀把自己抱入怀中,自下而上的顶弄:“来,自己动!” “不,不,我不会……”越栖见失神的喘息着,却愈加紧张的收缩咬住了体内的滚热欲望:“我也够了……受不住了。” 苏错刀黑发微散,肤光如霜雪,汗珠一滴滴落在他光裸的腹部,整个人华美近妖物,充满致命而危险的诱惑力,令人无从抵挡抗拒:“你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肯……又口不应心,好生别扭挑剔。” 说着衔住他的耳垂,不顾他轻微的挣动,将他双腿缠上自己的腰,手握着胯,抽出一半,又复重重按下,尽根直入,这一下借助体位,顶到了深无可深之处,越栖见眼前一阵发黑,感觉自己已经被戳穿了血肉却又塞满得不留一丝缝隙。 瑟瑟抖着想深呼吸一口,苏错刀已失控的大力直舂起来,快感来势汹汹,积累得如山如海,被插弄得一个字也说不得,只能哽咽着狠狠咬他的肩,一时腰轻颤着,前面一股股白液又喷射而出,整个人窒息也似的抽搐着,后穴深处更是发了疯一般拼命咬得紧了。 月明华殿,一双人抵死缠绵,已不知今夕何年。 “醒了?” 苏错刀俯身在他肚脐下的红痣亲了一口,越栖见双腿蜷缩起来,又痒又笑,有气无力道:“差点儿被你弄死,真的……够了!” 苏错刀与他并肩躺着,突然低声道:“何逐空那日移开了一碟姜丝梅子,后来月牙峰上你告诉我你不爱吃酸……我心中隐约有些起疑,但也不愿问你,我不得已骗过你,哪天你就算要骗回来,也是理所应当,我绝不会责怪你半句,可我没想到……没想到你竟全不瞒我,还肯留在我身边。” 珍而重之的攥住他的手:“栖见,你脾气其实不好,善得有些傻,做事又不够干脆利落,武功也差,容貌更不是什么绝色,连云雨之事也生涩得很……” 越栖见哭笑不得,再也听不下去:“你到底要说什么?” 苏错刀侧过头,一一吻过他的手指,在断指处格外轻柔的怜惜良久,道:“我本不该喜欢你……可只要一想到有你陪着,我心里就说不出的快活安乐……” 想了想,只觉词穷,道:“只要是你想要的,什么我都可以给。” 做戏时风流放逸妙语如珠的人物,一旦动了真心,竟笨嘴拙舌到如此地步,越栖见心中好笑,眼角却红了,颤声道:“我只要你不再骗我。” 苏错刀道:“好。” 越栖见不禁又问:“若我做错了事……” “我宁可一刀杀了你,也不会再骗你哪怕只言片语。” 越栖见瑟缩了一下,苏错刀即问道:“冷么?你内力还是不足……” 拉开越栖见的腿,正色道:“方才倒忘了双修之术,再来一次可好?” 优钵书阁处于黑水湖底,从山怀暗门进入,一路怪石嶙峋,异草古藤,仅有石壁里嵌着的银灯照明,青光微亮,倒更显幽暗阴冷,直入幽冥地府也似。 优钵书阁仅宫主可进,一把四钥升降寒铁锁把门,共四个钥匙孔,各有玄机一露三藏,更得分五步方能打开,且次序绝不能乱,一乱则闩销卡死,进而引发机关,擅动者必死无疑。 叶鸩离静静看着苏错刀依次取出钥匙打开锁,任由他领着自己进入书阁,再走入书阁内一座小小石屋。 石屋中简朴寒素,仅一蒲团、一孤灯、一大坛清水,另有些干粮等应用之物。 苏错刀将叶鸩离按坐在蒲团上,自顾坐到他对面:“此处如何?” 叶鸩离生了三天气,此刻虽还想接着生,却架不住苏错刀跟自己温言好语,当下撇了撇嘴,道:“不好……跟坟墓似的。” 苏错刀叹道:“你心浮气躁,不把你关在这里,我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让你练成廿八星经。” 叶鸩离兀自不服气:“我在怀龙山,风头出得还不足么?晏大川都败在我的剑下,佩服得恨不能大磕其狗头。” 苏错刀扫他一眼,强压住一脚踹死他的欲望,起身道:“阿离,廿八星经得来不易……就当为了我,我求你长进些罢!” 叶鸩离抿了抿嘴,突然道:“攻打北斗盟前,我得出关。” 苏错刀略一思忖,颔首道:“也罢。” 想着他疑心病重得既无事生非,却又有几分可爱,一时手痒,忍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转身去了。 绕出山壁,却见黄吟冲正侯在路边,羽衣道冠,拂尘轻扫,唇若朱砂,须眉却已雪白。 苏错刀停足,问道:“黄堂主有事?” 黄吟冲一笑:“花木正盛,晴光削翠,敢请宫主同游?” 两人沿溪而行,淙淙水声中,黄吟冲道:“宫主为什么着意提拔越栖见?” “栖见足以胜任。” 他答得冷静而直接,黄吟冲却摇了摇头,斜插入鬓的长眉挑起:“若非见你与鸩离一心一意,我当年也不会诸多护持,甚至暗暗推波助澜,助你稳固宫主之位。” 银丝拂尘挥出,一根从旁逸出的树枝咔嚓落地:“七星湖……无需两位总管,更经不得内乱。叶鸩离执掌宫务数年,并无任何差错,他只是有些过于依赖宫主罢了。” 苏错刀淡淡道:“黄堂主,若我现在死了,阿离能掌得了七星湖?” 黄吟冲一怔不语。 苏错刀道:“可越栖见能,而且名正言顺,既有血缘且有师承。” 黄吟冲沉吟片刻,道:“属下历经数代变幻,看着七星湖由盛而衰,到得垂暮之年,终是等到了你……宫主年纪虽轻,却是最有为也最能为者,七星湖离不得你,为何要轻言一个死字?” 苏错刀待黄吟冲颇为尊重亲厚,微笑道:“难道你还指望我长命百岁?苏错刀虽为宫主,亦不过七星湖的一块砖石一支薪火,越栖见与阿离并存,七星湖就更多了一重保障,我死,阿离若掌得了七星湖,栖见即可任内堂总管,若栖见夺得宫主之位,阿离可领外三堂,有唐家遥为倚仗,栖见再怎么势大,也伤不得他。” 黄吟冲沉默,双目陡闪过一丝老辣的亮光:“错刀,你跟我说实话,你寻回廿八星经,又谋得白道七席,之后……是不是就别有心思了?” 苏错刀点了点头,漆黑眼瞳神光凝定:“我要以刀求道,得窥武学的无上之境。” 黄吟冲心头一震,喉头微起颤栗,只觉惊魂动魄。 此一刻,苏错刀的身姿气势,以七星湖之四峰五山幽谷碧湖,亦显局促狭小,不堪容纳伸展。 “我需要对手。” 黄吟冲隐有所感:“谁?” “谢天璧,聂十三之后的江湖第一人。”苏错刀顾盼神飞,眼神锋利如开刃:“去年白鹿山孟自在曾说,若生死相搏,我三十招内会死于谢天璧之手,若切磋刀术,百招而败。” “此后我廿八星经大成,刀法更有突飞猛进……却不知如今或是数年后,能否与谢天璧一战?” 黄吟冲亦不免动了豪兴,悠然神往:“若你能战而胜之,七星湖才是真正的压赤尊峰一头,一扫多年屈居其下的闷气。” 自家宫主如此出息,黄老妖道的操心也就少了几分,老爷子胡子长,不操心了八卦忙,眼珠一转,问道:“宫主啊,我近日来有一事颇为不解,盼着你能为我老人家宽一宽心才好。” 别有意味的一笑:“越栖见……还有阿离,你心里到底喜欢谁?” 苏错刀道:“我两个都要。” 见黄吟冲笑容瞬间僵硬,反问道:“不行么?” 黄吟冲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道:“错刀……我的意思是,你更喜欢谁多一些?他二人总有些不同罢?” 苏错刀道:“自然不同。” 遥遥看向远处崖顶云生,声音里几许怦然心动:“栖见是空山新雨后,月出东斗。” 黄吟冲绝非不解风情,当即颔首:“倒是个妙人,阿离呢?” 苏错刀道:“阿离他……只是阿离。” 黄吟冲没听懂,皱着眉直摇头。 苏错刀想了想:“栖见是快雪时晴帖墨韵五彩,阿离……字还没认全。”【注】 黄吟冲悠悠叹了口气:“阿离的体质可是万中无一的天生内媚。” 苏错刀看他一眼,道:“那也跟你老人家无关。” 黄吟冲被他咄咄逼人的眼神杀了一记,却悍然不退,依稀当年独守金江的血衣魔道风采:“可是宫主,你还是说不清楚你更喜欢谁。” 这可真是当头棒喝,一棒把苏错刀打懵了,当下驻足于道中,低着头,十分用心的冥思苦想。 黄吟冲相隔数步回头看,但见他眉目宛然一个少年沈墨钩,只不过沈墨钩天生情种,墨即是色,即便年少时,已见情深入骨,宿命难全,眼前这人……于情一字,心里却住着个大傻缺,眼前乌鸦扑扑的飞,两眼一抹黑——黄吟冲不敬的腹诽,并哀怨着如此大好皮囊,竟被此人不当回事的平白辜负,岂非明珠投暗珠玉委尘焉? 良久,苏错刀抬眼看他,道:“我想不清楚,太难了。” 黄吟冲的脸顿时堪比一张半生半熟的螃蟹壳儿,又青又红,只觉无言去见地下情生情死的十数位宫主,当场捂着脸直跳脚:“作孽啊,丢人哪!我老人家可没法儿活啦!” 叶鸩离手持灯盏,一芯冷光照得他面容如青玉,凭生明薄易碎之感。 一手将廿八星经轻轻放回盒中,推入书墙。 他仰头看着满满一壁书册秘籍,一动不动,姿态凝固了也似,良久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所有神情尽皆收起,飞身取下薄薄一本册子。 那本册子捧在手中,书页已作旧黄,手指轻抚之际只觉脆而微涩,封面四个玄色篆字:天魔大法。 作者有话要说:注解:快雪时晴帖,这里觉得用快雪时晴帖来比越栖见还是很合适的,捂脸,抄一段关于这个帖子的描述:于行书中带有楷书笔意,以圆笔藏锋为主,神态自如,从容不迫,起笔收笔,转换提按,似山蕴玉,虽不外耀锋芒而精神内涵,骨力中藏,识者有“圆劲古雅,意致优闲逸裕,味之深不可测”之评,而其平和简静,从容中道而以韵胜的书风已成为晋人之书的特色。 第五十章 这一日风清日白,武当玉虚宫中贵客至。 明德真人生性懒散洒脱,正坦腹高卧,闻得何家大公子特意上山一会,忙披了灰色大褂,起身出迎。 他二人本是忘年故交,明德嘴虽坏,却敢作敢当,性情颇为憨直天然,何逐空则有林下风,更风雅绝伦,虽来往不甚密切,但每次遇上,无论品茗斗棋亦或谈天说地,均甚尽兴愉悦。 待见着何逐空,明德不觉一愣,脱口而出:“大公子何以憔悴至此?” 时刚入秋,金风微凉,何逐空颈中已围上了紫貂,丰润水滑的貂皮,更衬得他一张脸毫无光泽的惨白,唇色更是一片黯淡的紫。 闻言何逐空淡淡一笑,宽大的袍袖舒展开:“行路难罢了……但得以一访真人,逐空喜之不胜,再难亦是有幸。” 他面容枯槁,气质却仍是澹然意远,如朱藤缓步行松中。 明德并非世俗,又早知何家嫡系注定活不过三十岁,当即笑道:“且让老道煮茶待友。” 何逐空道:“在下亦想与真人好生畅谈一番,不过烹茶之事,还是容我一显身手罢。” 他随身带着管家侍从,那侍从蜗牛也似背着一大堆东西,此时有条不紊,依次取出熟铜小壶、净玉碾、茶瓢、紫砂壶、茶盏及各色茶叶:“公子请用。” 何逐空枯瘦的手指在小巧的黑陶茶罐上一一掠过,低语道:“阳羡紫笋茶?兰亭花坞茶?君山银针?还是庐山云雾?” 明德眉飞色舞,道:“自然是庐山云雾,老道极爱那浓醇鲜爽之味。” 何逐空微笑:“阳羡紫笋罢……此茶优雅,又有兰惠之清,我喜欢。” 说罢径自煽风点火煮水沸茶,脸颊稍起血色,眼眸中淡淡的郁色也随之转为悠然。 明德不禁苦笑,这位何公子重病体弱,行事却是不容他人置喙的心志坚定。 待茶烹得了,何逐空一手执紫砂壶,一手轻提衣袖,注茶入盏,他心平气和,火候掌握极有分寸,茶水倾出,青瓷盏壁绝无茶痕,茶花轻薄而细柔。 明德抿了一口,不觉摇头晃脑,心神俱醉。 何逐空病势沉重,本不宜饮茶,但心爱之向往之,也就不管不顾,一口紫笋茶饮下,略一沉吟,道:“此茶清澈明翠,令人尘心洗净,但逐空心中,却有一事沉沉坠着不得释怀。” 明德不禁呵呵笑道:“你一向不涉是非无欲无求的,比老道都像个出家人,还有什么事这般为难?” 何逐空淡淡一笑,藏着些许悲凉讥诮:“何家是从不问江湖是非……但真人觉得,江湖事可有善恶?可有黑白?” 明德正色道:“若不分善恶黑白,我辈又何须立足天地之间?” “有真人这句话,在下此行便不枉了……”何逐空慢慢放下茶盏:“此事攸关一位命多艰厄的佛门僧人,更与七星湖北斗盟有关。” 饶是明德真人见惯了风浪,闻言也不由得一惊:“什么?” 何逐空眼皮垂着,道:“数月前,一位行脚僧人途径何家,特特求见在下,他说除却天机阁,只怕白道无人能为他们方丈做主雪冤……” 明德眉毛轩动,他再怎么直肚直肠,毕竟久历江湖,已听出何逐空要说的事大有玄机蹊跷。 何逐空叙道:“他们方丈便是宝月寺的住持沧羽大师,沧羽大师早年误入歧途,随后迷途知返皈依佛门,却不想死于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子掌下,杀他之人……则是北斗盟的宋无叛。” 看明德瞠目结舌,心中冷笑,不待他开口,又道:“宋无叛本就是白道叛逆宋千峰之子,更从沧羽大师处,偷偷习得廿八星经,不瞒真人……桑家桑鸿正之死,亦是此子所为。” 明德连连摇头:“北斗盟这些年来,实为白道一支新秀,宋无叛更是隐约有大侠气象,大公子这番话……不是老道不信,但众口铄金流言杀人,咱们可别冤枉了好人才是。” 何逐空不急不恼,仿佛明德的反应尽在意料之中,只静静喝完一盏茶,突然一字字道:“白道需要北斗盟。” 明德浑身一震,却见他目光骇人的锐芒闪闪:“七星湖渐有复起之相,白道需要北斗盟为锋为刃,名正言顺的直接对抗,真人,我说得可对?” 明德苦笑:“大公子看得通透,老道汗颜,却也深感无奈。” 何逐空神色倦怠,道:“可若本身即是恶,又何以制恶?若以恶制恶,善又何以存身?饮鸩止渴,岂可为哉?” “我性命不久半死不活,自然比常人看得通透些,江湖中别的腌臜事,我也懒得多管,但欺师灭祖荼毒无辜,还能道貌岸然厚颜博名……我着实不喜欢。” 说到荼毒无辜时,眼神中厉色几近凶恶,挥了挥手,那侍从又变戏法也似,取出一只硕大扁平的木盒,何逐空亲手打开:“这些证物,真人请看。” 明德无法,伸头看去,但见里面一方又薄又小的金锁片,粗粗刻着无叛二字,一副棉布绣虎头的襁褓:“沧羽大师心思细密,宋无叛幼时的物事,皆妥善保管无遗……就连身亡后,也让宋无叛搜寻不着。” 何逐空详加解释着,心中暗道,李沧羽昔年可是在沈墨钩手里历练出来的,宋无叛的区区心机,他必定早有察觉,甚至传以残缺的廿八星经,恐怕也是别有用意,至于为何还会死于其手,那已是前人心肠,后辈无从得知了。 可叹宋无叛志大才疏,杀个人首尾都弄不干净,难怪每每被人玩弄于鼓掌。 明德皱着眉,指着盒中一截干瘪的断臂:“这又是什么证物?” “那位宝月寺的逃亡僧人怕我不信,断臂为誓……”何逐空以手支颌,语气颇为淡漠:“他还说了,若各位不能为沧羽大师主持公道,他会在少林寺的匾额下或是武当剑池边,剖心挖肺、剔骨断头。” 明德吓了一跳:“这……这可使不得!出家人怎能恁大的脾气!” 看何逐空只笑不言语,不禁叹道:“大公子意欲何为,还是直接告诉老道罢!” 越栖见从天机阁回到七星湖之日,秋雨连绵如丝线密织,苏错刀未曾打伞,发肤微湿,静立于湖边石矶,眼眸中满是明亮而浓烈的欢喜。 越栖见没想到他竟亲自候着自己,心口一热,嘴唇都微微颤抖了,急步上前,两人四目深望,不由自主相对而笑,一股纯粹的暖流其间流淌。 也不知过了多久,越栖见一低头,只见他仍然木屐赤足,忙蹲下身来,伸手去摸他的足踝小腿,又按着几处穴位看他反应。 苏错刀跟着蹲下,笑道:“腿不疼了。” 以往他腿伤发作时,肌肤炽热如火炭,如今越栖见一摸,只觉温而微凉,不禁喜形于色:“夜未莲当真对经脉旧伤有效……” 苏错刀却不正经,突然在他耳畔啄了一口,眸光微闪:“想我么?” 越栖见笑着避开,却被伸臂捉住,又一个吻落在眼皮上:“不说就不放你起来!” 他眼瞳漆黑幽深,凝视过去只觉情深不可描摹,荡气回肠。 越栖见用力抿着唇,抵死不说,这样的时光,这样的情境,这样刻骨入神的相思,简直患得患失得让人想失声恸哭。 苏错刀见问不出来,干脆也闭上嘴,一不做二不休,将他直接压倒在湿漉漉的石矶上,衔住颈侧一点点皮肉,舌尖轻抵着舔舐,一手已伸进衣襟,扯得散了,顺着胸口小腹一路往下点着火。 越栖见脑中轰的一声,脸都快烧起来了:“你要干什么!” 苏错刀进得脐下要地,伸手握住,如抚如磨,使之迅速颤颤巍巍的笔直立起,随后手指湿滑的往后探去,轻轻挤入,目光里的欲望已如火苗跳跃,又问道:“想我么?” 越栖见被弄得眼神微散,没法再跟他讲理,更怕他当真剑及履及,只得屈从于淫威:“想……” 呼吸明明已见急促,却用力按住他的手腕:“不许在这里……不要!” 苏错刀岂会被人所制?臂弯轻动,便腾出手来,刷的一声将他衣衫撕裂,露出整个上身腰际。 越栖见大急,竭力挣扎推拒,声音嘶哑中隐有泣音:“苏错刀,你放开我!我真的不喜欢这样!” 苏错刀动作即刻停住,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片刻坐起身来,很生硬的安抚道:“我知道你断然不肯的……只是逗逗你罢了。” 越栖见惊魂乍定,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苏错刀对风月之事的羞耻心稀少得以毫厘计,幕天席地绝不以为奇,何况又是在七星湖,更没人敢于偷窥宫主的春宫戏,这般戛然中止,说与黄吟冲等人知,恐怕只会引来宫主蛋疼不举之类的疑心流言。 但自己不喜欢,他就可以自控。 一直觉得苏错刀颇有兽性,倒不是说他茹毛饮血食人生番,而是他无论习武亦或情事,都带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与热情,肆意而坦荡,没有分寸不留余地,不假思索也不懂得收敛,有今朝无明日也似拼了命的去争去拥有,简直像是淋了油的干柴,烧起来便是一次献祭一场盛宴,不到燃成灰烬誓不罢休。 这样的性情行事,完全不能用聪明或者愚蠢来形容,就是一种生命中本能的兽性,甚至他对于七星湖的坚守执着,亦是这种兽性的延伸,七星湖是他圈定的领地,如同虎豹捍卫自己的丛林。 这样的兽性,自己既喜且恨,只想替他毁掉那丛林样的囚笼,从此他倘徉的的领地,便是自己,只有自己。 出神之际,苏错刀已帮他勉强整好衣衫,拉着他起身,问道:“你此行去天机阁,与何逐空交涉得如何?”   第五十一章 越栖见回过神来,道:“何家要金江一条水路,专供天机阁货物南下,还要无漏堂的一舵弟子沿途护航……我已答允了。” 展颜笑了笑:“何大公子即日便去游说各派,将宋无叛之事分说清楚,北斗盟自然人心惶惶浮动,正道各派自然也不会出手相助,宋无叛便有补天妙手,亦是挽不得狂澜,咱们便可势如破竹轻易取之。” 苏错刀静静听着,漫步而行,不作任何言语。 越栖见心念一动,追上他的脚步,问道:“错刀,我是不是擅作主张了?” 苏错刀摇了摇头:“北斗盟一事本就尽托于你,你决断明快又不纠结于小处,换做阿离,也不会做得比你更好。” 听他提及叶鸩离,越栖见脸色稍变,却笑道:“南人操舟,北人车马,七星湖与何家多些交情并不坏,何家与飞雨牧场世代姻亲,往后咱们的诸多生意倒是可以借助何家直通北地,水陆两道得以接上,岂不是好?暂且让他一条水路,换得日后两家合作,互相庇护,一举两得。” 苏错刀道:“这般货殖经营之道,阿离也甚精通,他从小识字不多,看账算账核账却是一点就通,从无差错。待他出关,你们倒是可以切磋一二。” 略一思忖,问道:“攻打北斗盟的日子定下了么?” 越栖见道:“若无意外,定于中秋满月之夜。” 苏错刀算了算行程,道:“如此最多再有一个月,你们就得出宫北上调动人手。” 越栖见奇道:“你们?谁还会与我同行?” 苏错刀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道:“阿离也要去的。” 低着头沉吟片刻,突然含笑道:“咱们提前过中秋……南疆有种野生的独鸡枞,鲜于雉膏腴比雀腹,混着火腿做成月饼,滋味着实非比寻常,你尝尝可好?” 越栖见只觉断指处阴冷的一阵隐痛,眼神漠然:“好。” 苏错刀绝不是重视四时八节之人,至于独鸡枞火腿月饼……越栖见不用去想,便知与叶鸩离有关,鸡枞本已难得,独鸡枞更是珍中之稀,且采后不得过夜,否则无香无味,叶鸩离自幼得娇惯最多,口味刁钻到爱吃这味独鸡枞大有可能。 何况中秋……中秋本是七星湖叶总管的生辰。 苏错刀的木屐行走在虎皮石的小径上,声音轻而脆生,越栖见听在耳朵里,却陡生寂寞之感,一时有种人虽在眼前,自己却被排离在外的失措无力,再怎么魂梦相牵,灵犀互通,终究及不上咫尺相守,日久天长。 苏错刀提着一盒六只月饼,进得山腹中,曲折往下至黑水湖底,刚到优钵书阁石门外,不知为何只一阵心悸。 比平日更快的打开锁,书阁内寂静无声亦无一丝光亮,不由得不安愈盛。 穿过数屋书墙,展开身法,悄无声息入得那小小的石屋中,目光一顾盼,尚未出声,墙角处一条人影已鬼魅般扑击而上。 这一击迅若奔雷,挟怒涛爆发之势,异常的凶戾阴毒,一股掌风擦过脸颊,被火舌舔过也似裂肤生疼。 苏错刀瞳孔微缩,一掌抵出,廿八星经的真气随之一冲,倏然飘至斜角,将手中月饼轻轻放下,低喝道:“阿离!” 叶鸩离一击无功,厉啸一声,手臂暴长而出,如一只淬毒玉钩,鬼气森森的死缠不放,周身杀意无与伦比的暴烈恣睢,真息轰然鼓涨,黑石墙壁都几乎要被炸开。 如此可怕的真气,令人头皮发麻。 苏错刀面无表情,身如一叶扁舟,随掌风而动,避锐寻隙,只守不攻,黑暗中双目濯然静冷,瞧得清清楚楚,但见叶鸩离黑发散乱,发梢隐透暗红色泽,掌缘亦有一层血色暗光,一掌拍出,血光犹如活物,稍稍吞吐而涨,化作血红色的薄薄雾气,与空气一触,蛇吐信也似咝咝有声。 “天魔大法?以血为引?叶鸩离,你居然敢!” 苏错刀不再躲闪,事实上也躲闪不及,叶鸩离此刻身法匪夷所思,速度超绝如神,完全不逊于自己。 当下一掌迎上,血色雾障如一匹丝绸被徒手撕裂,空气缓缓让道,苏错刀的手掌便从这条通道直插而入,啪的一声,粘住叶鸩离的掌心。 两股真气无可避让的正锋相撞,硬碰一记。 叶鸩离清澈的秋水眼一片血色氤氲,所有精气血液都被天魔血引淬炼煮沸,淋漓尽致的轰然释放,饶是以苏错刀廿八星经的成就,亦身不由己直退三步。 苏错刀收掌转势,五指柔若无骨,摸一块水豆腐也似,再次触上叶鸩离的掌心,十成劲力猛吐,掌力所及,隐隐透出淡淡的白金光辉。 一时之间,血雾白光交错扭曲,爆裂的气音、掌风绞在一处的震鸣,如有实质在斗室内穿梭激荡,愈拔愈高,叶鸩离粗重的喘息随之愈发错乱而不可持久。 拆得十来招,苏错刀见叶鸩离已是强弩之末,再缠斗下去,除却天魔解体这等玉石俱焚的招数别无他路,当即一声清喝,翻腕划出短短一道弧线,斜刺里劈下。 这一劈如洪水压境时,于千里之堤上斩开一道缺口,几乎是瞬息之间,血色雾气蒸腾殆尽,只余廿八真气充斥石屋。 叶鸩离异常凄厉的一声惨呼,身子如断线风筝飞了出去。 尚未摔落地上,已被苏错刀一把搂住,先制住他体内紊乱而诡异的真气,随后一掌贴于他胸口的膻中要穴:“随我气息,游走奇经八脉……” 话音未落,叶鸩离露齿冷笑,竟完全听不到他的话也似,猛一低头,就去咬他的手。 苏错刀本就是强压怒火,见他这等心智皆失的模样,更是既怒且痛,伸指就在他颊边一弹。 叶鸩离唇齿一松,随即暴怒得啊啊大叫,眼中血色不散反聚,一张口,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满口鲜血顺着嘴角下巴直往下滴,眨眼间就淋得苏错刀的手掌一片濡湿。 苏错刀不及反应,已将自己一根手指递了过去,挤开他的舌头,硬塞在他两排牙齿间。 咯吱咯吱牙齿剐蹭骨骼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苏错刀额角冷汗沁出,却面色不变,眸光一派清明。 不久只听咔嘣一声,一节指骨被生生咬断,叶鸩离似清醒了几分,茫然松开牙齿,不知所措的抬头去看,目光如受了绝大惊吓的孩童。 苏错刀淡淡道:“阿离,是我。” 复又将手掌贴上,道:“跟着我的气机牵引,莫要抗拒抵挡。” 说罢催动真息,导引游走,叶鸩离本能的随之而行,倒暗合了无心自然之意,气脉经络中的芜杂得以梳理清洗,天魔大法的戾气亦一分分消解。 一个时辰后,苏错刀见他已无大碍,当即撒手,叶鸩离一离开怀抱支撑,登时软泥也似萎顿在地,仿佛大病一场,浑身的精力血液都已抽干燃尽,只觉疲倦欲死,连眼睫毛都抬不动,体内空荡荡如无一物。 屋角一盒月饼,早碎得满地饼渣,叶鸩离从地上拈起一小块,恍若无事,道:“独鸡枞的么?又快到中秋啦?” 直到此刻,听得他说话的声音,苏错刀才感觉到后怕,一双手都轻轻颤抖,而心中已是恨绝,杀意更险些失控而涌。 叶鸩离兀自不知死活:“生气了?我偏不喜欢什么廿八星经,你要我闭关,我宁可练天魔大法……” 他舌头被自己咬伤,说话含含糊糊的不清楚,又是可怜,又觉可爱。 苏错刀的反应十分奇特,颊侧两条肌肉死死绷紧,漆黑瞳孔几乎凝成细细一道竖线,嗜血而兴奋的野兽一般,紧接着却当啷一声,远远抛开须臾不离身的凤鸣刀,两掌封住自己双腿经络,使真气不得流注而入,力道便与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 随后放心的、全力的一脚狠狠踹出,正中叶鸩离心窝,叶鸩离此刻虚弱无比,应声而倒,只疼得缩成了一团,忍不住就哭了出来:“别打我……我没错!我没错!” 苏错刀气极反笑,又是一脚飞出,他双腿即便不蕴内力,本身的力量与技巧仍在,落脚狠而凶暴,没头没脑的踹过去,叶鸩离痛彻心肺,小孩子也似满地乱滚着哭。 “你根骨绝佳,廿八星经未补完时……我都不敢催促你入门筑基,生怕毁了你的本真精元,你倒懂得自甘堕落,学这等自伤伤人的天魔大法?” “你知不知道天魔大法根本算不得武功,而是邪术!要命的邪术!” “你可知当年苏小缺,一身伽罗真气的底子,硬修这天魔大法,却走火入魔,整整一年避宫在外,丝毫不能动用内力?” “你甚至敢独自偷练,连个护法都不要?你方才心智沦丧,跟头发了疯的牲畜一般无二,若不是我刚巧赶到……你……你……” 他说一句,便是一脚,暴风骤雨般尽数落在叶鸩离单薄的身上。 叶鸩离无从躲避,甚至不知道下一脚招呼的是哪处,根本没挨过这种直接的拳脚痛揍,委屈疼痛到了极点,竟然想放声大笑,笑声未出,已成了呛咳与哭泣,语无伦次:“你以为我不害怕?你就知道廿八星经!你根本不管我心里想什么……我快要恨你了!我真的要恨你了!” 苏错刀闻言一怔,霎时间,心灰意冷。 一手拎着他的衣领,正要用力提起,被咬伤的手指关节却一阵剧痛,鲜血又复流下,便干脆坐在他身边,低声叹道:“阿离……你再怎么任性,也该长大了。” 第五十二章 叶鸩离挨完打也就拉倒,没皮没脸的凑上前,在他衣襟上擦了擦眼泪鼻涕,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天魔大法……我没有办法不练,我怎么敢不练?你知不知道刀都架脖子上了?你……你要是敢毁了自己,我永远都记恨你!” 说到后来,又气又急,神色激动目露异光,嘴直往下撇,跟个下弦月似的,眼看着又要哭。 苏错刀没奈何,道:“罢了,我不再逼迫你,往后你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只天魔大法绝不可再私下偷练……” 看叶鸩离手里攥着几块饼渣,既舍不得丢了,搁嘴里又嫌脏,一副愁肠百结欲说还休的模样,不禁微笑,道:“今年中秋你得去辰州北斗盟,我提前给你做生辰,好么?” 叶鸩离眼睛一亮,他半边脸颊刚挨过一脚,肿得高高的发青作紫,嘴边又有血迹殷然,脸上一塌糊涂的狼藉,但一笑之下,只觉动人心弦:“好啊好啊,还只是咱们俩……” 眼珠转了转,兴致盎然:“不要在精舍里,去四峰里最远的西一峰,那峰头的所有山洞,咱们小时候都摸得熟了,也只有咱们俩人知道……” 他又说又笑,声音里仿佛透着年幼时同游山道中,满眼满身木叶的清香。 苏错刀有些出神,心道,阿离还是个孩子呢,我把他打成这样,他连记仇都不会,可怎么办? 中秋前,越栖见与叶鸩离出七星湖,携斩经所数十高手,十八天馋君暗中随行,孔雀也因此役被越栖见从淫奴恢复为天馋君身份,却光明正大的带在身边。 叶鸩离按辔徐行,他生辰过得开心痛快,连与越栖见同行,也觉得秋气高爽,心境如碧霄。 只是看到孔雀前前后后的伺候着越栖见,着实一副既轻浮且癫狂的下贱模样,便从行囊里取出蛇罐,挑了两条扔下去,笑道:“小妹子,这些时日你吃得饱,赶路匆忙却也不能让你挨饿,这两只小宝贝,你就一前一后放进去解解馋罢。” 孔雀数月来受尽折辱摧残,人已憔悴得跟片凋零的枯叶也似,听得这话不禁浑身乱颤,呆呆怔立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 叶鸩离修长的眉拧起,不悦道:“眼睛里出水算什么?省着些给你两位夫君润润才是道理。” 孔雀深知叶鸩离一向的手腕,不听话只会比蛇钻穴更惨,当下咬了咬牙,双膝跪倒,伸手就去捉蛇。 越栖见脱口道:“住手!” 看那两条蛇蠕蠕而动,一条银白一条碧绿,色泽华丽美艳,却跟叶鸩离一样让人恶心生惧。 “叶总管,你要是喜欢这两位,你自用,孔雀不喜欢。” 孔雀死里逃生,猛的抬起头来,大眼睛里波光粼粼,既有感激钦慕,却更藏着一抹极深极复杂的痛色。 叶鸩离微微偏着头,端详着越栖见白皙柔和的面容:“屎壳郎成了药丸子,越公子这就……硬起来了?” 越栖见淡淡道:“属下身为天馋君首座,又主管此次北斗盟一行,叶总管要罚属下的人,总得有个理由。” 叶鸩离不屑道:“孔雀算个什么东西?没理由本座就动不得么?” 越栖见神色平静,道:“那么……要动孔雀,就先动我。” 叶鸩离对这个提议深为动心,却也知道眼下动不了越栖见,只得暗暗咽下一口醋血:“错刀还没玩腻你,何况本座对你这等粗陋货色……一点儿胃口也提不起来。” 越栖见根本不在意他说话难听,只柔声对孔雀说道:“起来罢。” 叶鸩离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的吞咽不得,跳下马来,一手挑起孔雀的下巴,轻声道:“孔雀……好一个下贱胚子,本座最恨叛徒,知道么?” “你未犯错时,是横笛的左右手,是天馋君副使,对你本座可曾有过半分为难?七星湖可曾有过半分薄待?你要学医,任由你在医舍拜楚绿腰为师,你没见识迷上了越栖见,早早把他废了养作小猫小狗,岂不是好?现如今……现如今你好歹想想七星湖罢,千万莫要一错再错,你天生男女两套玩意儿,离了七星湖,谁不把你当妖怪?蠢货!” 教训完了,飞身上马,自顾扬鞭而去。 越栖见亲手扶起孔雀,双目如水,温热的在他身上流过,道:“你不是什么妖怪……我会一直护着你。” 孔雀却低着头,身子瑟缩得更厉害。 抵达辰州当日,越栖见依次见过并调动各堂各舵人手,仔细耳提面命一番,何路何时出击,彼此接应配合诸事。 叶鸩离静坐一旁,凝神倾听,偶尔出言相询,心中愈发警惕而沉重。 越栖见行事,步步稳固环环相扣,疏密得当从容不迫,此行攻打北斗盟,可谓未战而胜局已定,自己竟然瞧不出他的半分破绽,而如此游刃有余的手段有朝一日用到七星湖身上,又该是何等可惊可怖的劲敌?何况还是肘腋心腹之患? 苏错刀当真是捉了只毒蝎子搁自己心窝里。 一切料理妥当,越栖见拿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茶,手指纤长优美,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色,整个人容光焕发得像一颗刚开蚌的珠子。 注意到叶鸩离的目光,越栖见微侧过身,在他耳边低声笑了笑,道:“叶鸩离,练什么天魔大法……都不管用的。” 满月之夜,清光冰轮匝地,正该是溅血之时。 而其后江湖十数年的风起云涌,皆从此刻起,从越栖见伸手,轻轻抹掉北斗盟这一派起。 巨大的洪流在十年沉默后,迅速却有序的席卷而过,所到之处,便是一记巨灵之掌,将无数大小门派连根拔起,碾压粉碎。 整个江湖如一块正徐徐落地的玉璧,看得见的分崩离析支离破碎,越栖见如站高处,手捧长卷,朱砂笔一点点涂过去,满目鲜红。 所有契机与力量,在这个温雅如水墨的男子的指掌下,巧妙的,细致入微的盘根错节牵连构建,浩浩汤汤,泥沙俱下。 叶鸩离睫毛略略垂着,心念电转,越栖见既已明明白白告知自己他要毁了七星湖,想来不会撒谎,但七星湖也是他手中最合用的刀,暂且不至于有动乱之险,可此人心机如渊,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对付他还需尽快下手才好,而他这般行事,却不知到底为了什么,自己竟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透,需知知其所求,方能制其于要害…… 越栖见屈指敲了敲桌面:“叶总管,不必多想,现在你根本不用忧心七星湖,但你的华却邪……你还要他么?” 叶鸩离眉梢扬了扬:“要啊,这么把好剑,本座不要,岂不便宜了越公子?” 越栖见微微一笑:“我只要错刀就够了。” “往南二十里,城郊百子沟,斩经所的霜降及千叶分舵的十八人已将他和林子城等困住……叶总管若有心,华却邪便是你的掌中之物。” 叶鸩离不急不恼,道:“本座谢过越公子。” 越栖见深深看他一眼,道:“好说。” 他离了苏错刀,倒颇为沉得住气,难怪小小年纪便能统领内堂,起初的措手不及之后,行事虽仍偏于阴损刻毒,却也有几分不凡的章法气度。 看着他身影一闪即飘然出门,越栖见抚摸着自己的断指处,思忖半晌,吹熄了灯火,去赴一个期待已久的约。 华却邪浑身浴血,右臂亦被霜降的合欢轮划伤,一时剑交左手,却将重伤的林子城护在身侧,背一堵石墙而立,低声道:“勿要擅动真气!” 林子城呼吸急乱,竭力使出一剑,却当即喷出一口血:“不成……杨世兄已被妖人所害,怎能让你一人……啊……” 话音未落,又被一刀扫中左腿,登时站立不定,往侧便倒。 华却邪只一臂堪用,便弃剑相扶,也万万来不及,眼看他这一倒,便是大踏步迈入阎王爷的怀抱了,登时悲呼一声:“子城!” 孰料寒光闪烁,诸般兵刃却凝而不动。 霜降朗声道:“越首座吩咐,咱们并非邪派,更不是滥杀之徒,若诸位就此退出北斗盟,不再与七星湖为难,一概不究。” 林子城失血过多,已堪堪将晕,却愤然大笑,道:“杨泰的尸首还在那儿……眼睛还未闭上,你怎敢说你们不曾滥杀无辜?” 霜降冷冷道:“姓杨的出手歹毒,他既敢杀我宫中之人,一命抵一命,又有什么不对?” 言罢令道:“给林少侠让一条路。” 却不提及华却邪。 华却邪剑术高明,又出自点苍剑派,最辛辣奇险不过,以少战多,早杀了两名七星湖弟子。 霜降合欢轮当啷一阵响,笑道:“华少侠,咱们再来一场?” 林子城毕竟年轻,闻得有活路,心头不禁一松,再加上近日来关于宋无叛的流言甚嚣尘上,多少也起了几分疑心不甘。 但他与华却邪情分却是胜过手足同胞,当下一股血气上涌,颤声道:“林子城不为北斗盟死,却要与华大哥同生共死!” 华却邪眼眶一热,却毫不迟疑,抬脚轻挑,将他远远踢出战圈,厉声道:“去!” 横剑当胸,自有一种万夫睥睨的风采:“赐招罢!” 霜降目中微露欣赏之色,温言道:“华少侠大好人才,非要淹在北斗盟这滩死水里么?或者……降了七星湖,如何?” 华却邪微微一怔,随即摇头:“北斗盟即便是死水,七星湖也并非莲华净土。” 傲然一笑:“到得这般境地,再乞怜求生,更非我所愿。” 霜降叹了口气:“华少侠这般固执,在下只得……” 话未说完,只听一个清澈透亮的声音遥遥传来:“华却邪是本座的。” 第五十三章 华却邪遽然一惊,猛抬起头来,心头酸楚、狂喜、苦涩、火热,不一而足,竟做了个五味调和活血散瘀,只觉临死之际,能再看来人一眼,也是不负此生。 不过区区数面,更有正邪之分,但在这一刻却幡然醒悟,原来那夜细雨敲窗,春衫轻软,早已植根心底深处,自己对叶鸩离,早已情根深种无可救药。 叶鸩离衣袂翻飞,轻飘飘双足落地:“邪兄……” 笑吟吟的指了指他一身鲜血:“邪兄这会儿洞房大喜么?今晚见红,明年开春便有娃娃抱,双喜临门,真是可喜可贺。” 他喜字连篇,华却邪气得鼻子都歪了,险些就晕过去,踉跄两步,靠着墙不停喘气。 霜降掰着手指算了三遍,那娃娃——也不知谁的娃娃,开春只有六七个月,怎么生得出来?但自忖没有苍横笛堂主的面子,便缄口不敢提醒叶总管,只领着众人纷纷行礼:“微末小事,竟劳烦总管亲临,属下该死。” 叶鸩离挥了挥手:“你们做得不错,回去交差罢,邪兄留给本座就是。” 得蒙一赞,霜降登时目现喜色,心知一百个华却邪也不是自家总管的对手,忙依言而去,走时生怕那半死的林子城碍眼,大发慈悲的将他挪到十丈之外,又丢下一瓶金创药。 一时人皆散尽,一轮好月如冰如银,华却邪定睛看去,见叶鸩离一如初遇时的白衣胜雪,与那满月清光辉映到了一处,黑发玉颜,不似尘世中人。 而心中盘旋已久的一句话,只怕亵渎了他,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叶鸩离绕着他走得几步,却冷笑道:“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不让你问,你大概会憋死吧?华少侠,有话还请直说。” 华却邪一错牙龈,道:“宋盟主的……那些事,是真的还是你们刻意污蔑?” 叶鸩离道:“是真。此番七星湖如此阵仗,亦是白道其余六席暗准了的,否则依我们这样的循规蹈矩,哪敢对北斗盟下手?” 华却邪素来信他,心中深感羞耻,连剑都握不住,颓然道:“也是,宋……无叛的作为连何家都看不过眼,这么多年天机阁还是头一回插手江湖事,再说何大公子岂是虚言妄语之人?” 叶鸩离眼睫一颤,莫名其妙已入了神。 何大公子四字听入耳中,本是有缘有故有首尾的理所寻常,但华却邪无意一提及,不知为何却如风乍起于湖,水面不惊而涟漪已动,又像是一条蛇游进草丛,却留下了一线微湿发亮的痕迹。 天机阁……何逐空。 叶鸩离有些不敢想下去。 华却邪以剑撑地,低叹道:“我本以为点苍剑派暮气沉沉,宋无叛行事刚正侠义襟怀,又肯为江湖正道慨然而战,故投身北斗盟,却不料……不料他竟是这等卑劣之徒。” 叶鸩离心不在焉,随口道:“宋无叛或许只是不拘小节罢了。” 华却邪额角青筋直绽,怒道:“忘恩弑师、残害长辈、欺瞒同门,这桩桩件件无一是小节!持心不正,又何以处事光明?” 叶鸩离半是安抚半是试探,道:“好,好,你最光明了……嗯,我家里最近缺灯盏,你要不要跟我回七星湖?” 华却邪正色道:“七星湖就不要为门人弟子计?不会为门派传承谋?为了保住在江湖的一席之位,难免亦有顾忌掣肘……我还是当个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独身仗剑漂泊江湖的好,哪怕只是锄几个豪强,扶几个妇孺,也比这样的打杀来得痛快心安……” 叶鸩离凝视着他,突然打断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他说这句话时,剥落了所有关于叶总管的标签形容,仿佛一只小小的鸟雀,收敛翅膀歪着脑袋,停在了华却邪的掌心。 华却邪当即闭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十分不安且惭愧:“我……我不知道。” 心里又涌上些许惊喜来:“我该送你什么贺礼才是?” 叶鸩离静静站在月光下,浓密的长睫毛却不安分的扑扇着:“华却邪,初见你时,我明明可以杀了你,却只伤了你,算不算一条命?” 华却邪点头,幅度之大,活像吊了颈:“你今晚还救了我,我欠你两条命。” 生怕亏欠不够多,又道:“怀龙山上,你还给我抄录了星变剑谱,授艺之恩,比救命之恩也不遑多让……你要什么,只要我有……” 叶鸩离笑了:“我要你。” 噗通一声,华却邪伤势过重又惨遭惊吓,终于脸冲下栽倒在地,晕过去了。 宋无叛却连晕厥也不敢,直如丧家之犬带伤孤狼,拼尽手底数位死士的性命,硬闯出一条血路遁往城郊,待脱离危境,身畔已无一人。 沦落如此境地,一步一步似水到渠成,城郊破庙中月光更显清明,心中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一片浓雾茫然。 撕下几幅衣衫草草裹了外伤,内腑经脉之伤却是束手无策,他数月前怀龙山上被苏错刀真气撞入体内,本就伤得内力险些反噬,数度采补养得堪堪将好,今夜却又再遭重创,一身修为倒退不说,近日若夺不到别人的精气内力,只怕三年之内,都形如废人,武功不得恢复。 想到七星湖明明并非盛时,精英高手亦已凋零大半,此番莫说苏错刀,连叶鸩离都不曾出战,但方才围攻自己的那几个,竟是个个不凡,硬得扎手,且武功路数进退配合,完全是精心蓄意,依照克着自己的路子来的。 自己数年磨剑,尚未光寒出鞘,已然一败涂地,败得全无还手之力,连埋怨天道不公说声非战之罪的资格都无。 原以为势均力敌,结果却是潘凤战吕布,小米拼红薯,又好似辛苦伺弄了多年的人参,结果长出来的却是一个萝卜,还既糟且糠的脱水发蔫儿。 此刻倚着半截断壁的宋无叛有得一比,积攒了两吊钱的穷书生上得青楼,寻得伊人,尚未入港,已然一泄而空。 问世间兜头一闷棍为何物,且看宋盟主手提裤子既哀且怒。 有时候自己的痛入骨髓生不如死,只不过是别人的一声轻笑十分讥诮。 破庙门开处,一人笑声不绝,缓步踏入:“宋盟主,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小别数月,果然落花流水春去也,换了人间。” 来人容貌平凡得令人过目即忘,宋无叛却认识这张脸,不由得既惊且疑:“割天楼主?” 那人上上下下将他一身伤口、血迹、汗渍、泥土好生打量了个够,方笑道:“宋盟主好气色。” 嘲讽之意结结实实的砸下去,宋无叛不得不沉下脸:“楼主特意来寻宋某么?恐怕阁下白跑一趟了……宋某如今虎落平阳,付不起你一句话一百两银的价。” 割天楼主道:“没有银子不打紧,瞧瞧宋无叛落魄的嘴脸,也是很有趣的。” 宋无叛怒火上涌,胸臆之间登时剧痛难忍,不敢再开口,缓缓调息,真气却被冰针钉死在丹田也似,冷森森的凝固着,不得稍动。 割天楼主看着他,玩味良久,道:“虎落平阳……宋盟主还真会抬举自己,虎者,山兽之君,你哪里配?” 宋无叛轻呼出一口气,浑身经脉欲散将裂,他所习廿八星经是残卷中的残篇,为了掩人耳目,又练少林俗家的内力,本就相冲不合,此刻一伤,真气完全不能自控,连一根小手指都抬不起了,他也是能屈能伸的人物,当即低声示弱,道:“我与楼主无仇无怨,甚至颇有生意往来,对楼主又一向敬重,此番折戟,已是……已是身败名裂,却不知楼主为何还要落井下石羞辱在下?” 割天楼主默然片刻,语中含着笑意:“难道宋盟主还听不出来么?”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语调尽皆一变,变得柔和、优雅,更仿佛含着些微水汽,有一种暖暖的,丝绒也似的触感。 宋无叛蹙眉苦思,半晌神色惨变,却满脸不可置信之色:“你……你……” 割天楼主抬起手,薄纱手套下赫然缺了一指,他轻轻揭下易容之物,但见面容白净,雅致而韵胜。 这张脸一露出来,宋无叛齿缝中鲜血溢出,格的一声,生生咬断一颗臼齿:“越栖见!是你!竟然是你……难怪……难怪!” 北斗盟与七星湖对峙,却不料早被这人一直玩弄于股掌之间! 无数疑惑,几许颓丧,此刻尽皆冰消瓦解,但眸中恨怒之意,却雪亮如厉鬼将噬,心头如被一只兽夹啪的扣住,血沥沥而下。 过往种种,如今困顿,甚至怀龙山上颜面尽失,原来尽拜这阴险卑劣两面三刀的小人所赐! 宋无叛心绪激荡,忍不住厉声大笑,而伤势再也压不住,血一口接一口的直喷在衣襟地面。 月光从破开的屋顶直射而入,越栖见瞧得分明,宋无叛瞳孔散乱,颈中血脉更是鼓出如爆。 当下飞身赶上去,将一粒药丸丢入他口中,又一指压过咽喉顺着一按,使得药丸入腹,淡淡道:“宋盟主,莫要动怒,对身子不好。” 宋无叛急喘几口气,闭着眼睛,满脸憎恶之色:“你动手杀我便是,何苦还要惺惺作态……难道还指望着宋某给割天楼送银子么?” 越栖见伸手替他把脉,神色沉静,道:“割天楼对宋盟主从未虚言相欺,宋盟主那些银两,花得没一分是冤枉。” “越栖见身怀廿八星经……字字是真,我本是明蝉女后人,岂有不通廿八星经之理?只不过你手艺不精,没有拷问出来罢了,至于用越栖见要挟苏错刀,我提醒在先,成败五五之数而已,是你自己急躁行险而为……而江湖中别的消息,宋盟主得到的好处,岂能一笔抹杀?” 那药丸药性霸道,入腹不过盏茶时间,宋无叛伤势便已暂时镇住,却连愤怒都失了力气,喃喃道:“明蝉女后人……原来是明蝉女后人……既然你生来就是七星湖的妖孽,为何还要救我?” 越栖见微微一笑:“我岂止是要救你?” 第五十四章 “宋大侠眼下的路……众叛亲离,已然被你走绝了,越某特意前来,是给你另指两条路。” 修长的手指竖起一根,像是一柄绞碎月光的精美匕首:“其一,宋大侠大好头颅,交托与我,宋家后嗣断绝,两代皆死于七星湖之手,父子黄泉路上,也有同仇之雅。” “其二,听我差遣,我会给你报仇的机会,让你亲眼看到七星湖的覆灭,甚至……可以让宋大侠了却一桩私怨。” 宋无叛一怔,道:“私怨?” 越栖见目光透亮,能读心摄魂一般:“铜网阵中梁红玉,怀龙山上漱玉剑……叶鸩离数度折辱于你,宋大侠又不做宰相,要那么大腹撑船作甚?叶总管人品不堪,却生得秋水为神玉为骨,一身内力亦是难得,到时送与宋盟主,既解恨,又解语,宋大侠可愿笑纳?” 宋无叛眼睛一亮,恶意昭然,却迟疑了一瞬:“你既是七星湖的人,为何要毁了七星湖?你既要毁了七星湖,为何又要为七星湖毁了北斗盟?” 越栖见不答反问,笑道:“如此说来,宋大侠是要走第二条路了?” 宋无叛坚持道:“这里面的缘故你不说清楚,我终究不能安心。” 越栖见冷冷一哂,不再与他多做敷衍,道:“你安心也好,疑心也罢,只不过是我手中一枚棋子,为我所用而已,宋无叛……我甚至都不要你的忠心,至于个中缘故,若将来有朝一日你死灰复燃,自然可以将我制住拷问出来。” 形势比人强,宋无叛忍怒道:“在下既输在楼主手中,自然甘为马前卒,只不过楼主答允在下的,一个七星湖,一个叶鸩离……还请信守诺言。” 越栖见见他聪明,呼楼主而非首座,不禁笑了笑:“好极!” 将一瓶药轻轻放入他怀里:“这便是我割天楼的诚意,先治好伤罢。” 宋无叛刚才已被喂了一粒,只觉胸腹之间热气烘烘的,浑身舒泰,但药性一过,虚脱无力之症更增,一时问道:“这药……” 越栖见道:“宋大侠信不过我的医术?” 嘴角略上挑,说不出是可怜还是嘲弄,清清楚楚的告知他:“这药的确邪性,一旦服用,便再也离不得,且久服必伤内腑经脉,折寿损年。” “但你的伤……自己心中也应有数,若不用这味药,一个时辰内,武功尽失。” 宋无叛神色变幻不定,却握紧药瓶:“多谢楼主赐药。” 越栖见扫他一眼:“你若不想受制于药,此刻散去内力,退隐江湖,亦不失一条退路。” 宋无叛眼中掠过恨郁之色:“楼主许么?” 越栖见一派悠然,却字字千钧:“不许。” 宋无叛苦笑,道:“楼主放心,在下甫一出世,便是七星湖的死敌,这条命早当不是自己的了……若不是楼主,可能还求个大侠之名,求个重振宋家,眼下落到如此境地,除了报仇之念放不下……早死晚死,好活赖活,都没什么分别。” 越栖见颔首,却突然道:“既与割天楼做了交易,宋大侠的定金是否也该亮一亮?” 宋无叛一愣,随即咬牙:“在下愿立毒誓,从今往后,楼主但有所命,宋无叛无有不从。” 越栖见好整以暇而意态闲雅:“立这样的誓,我看还是见点儿血的好。” 宋无叛干脆把身段按到了脚底,道:“还请楼主明示。” “我要一根手指。” 越栖见说罢,微笑着抚过自己的断指伤处。 出了破庙,越栖见便将一截断指随手扔开,微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疲倦之色。 月渐西沉,长夜将尽,忍不住呼吸一口林中清凉的空气,正待展开身法,只听一声低弱的咳嗽:“栖见。” 越栖见啊的一声,惊喜交集,转身看去:“逐空大哥,你怎么来了?” 夜色中何逐空一身貂裘,气度高远如山巅之云,身子骨却如一支烧了一整夜的蜡烛,火光已忽明忽暗摇摇将灭:“我不放心你……特意来看看。” 越栖见忙上前扶住,四顾一瞧:“你身边的人呢?” 何逐空含笑道:“我想单独见你。” 说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做得极好……但网一撒开,必有错综复杂之处,还得小心着慢慢来。” 越栖见只觉他掌心阴冷,显然已是病入膏肓,心中一酸,道:“逐空大哥,我知道……你莫要太操心。” 何逐空眼中流露出深刻的感情,道:“我愿意操心,再说除了你……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事值得我操心?栖见,看到北斗盟覆灭,天机阁卷入是非,我真是欣喜若狂。” 越栖见展颜而笑:“这只是个开始罢了,逐空大哥,你我要看到的,都会看到。” 何逐空缓缓道:“栖见的本事,我当然放心……苏错刀待你很好么?” 越栖见有些猝不及防,却脱口而出:“他很好。” 眼眸发亮,闪烁着认真而稚气的神采:“他信我、用我,也待我极好。连修习廿八星经中通心贯脉一篇时,都是骨络一体绝无窒碍……逐空大哥,只有心意互通,才能如此事半功倍,他真的不曾再骗我……” 如坠美梦一般,忍不住絮絮倾诉道:“我喜欢他,逐空大哥,越是跟他在一起,我越是喜欢他……” 何逐空身形一晃,似受不得深夜寒气,打断道:“栖见!” 定了定神,方道:“你再不回去,叶鸩离恐怕会起疑,我此番一行,也十分不易……” 越栖见猛然惊觉,不禁有些羞赧,道:“逐空大哥,有什么交代你说便是。” 何逐空神色凝重,一字字道:“栖见,苏错刀再喜欢你,他还是七星湖之主,你千万怠慢不得,还有……” “你虽智谋出众,却也莫要小觑任何人,尤其叶鸩离,你可以厌他憎他,却独独不可鄙薄贬低,知其短而不知其长,将来必有悔之晚矣的一日。” 越栖见点了点头,却不言语。 何逐空知他没往心里去,不禁轻声一叹,道:“去罢!” 天幕如深蓝丝缎,夜风轻拂过脸庞,草木中秋虫私语,但毕竟已是萧瑟凄凉了。 何逐空看着越栖见转身而行,顿感寒冷彻骨,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怅然,只觉那个暗室中惊惧饥饿的孩童,已渐行渐远,走出了自己的生命,见一面,少一面。 那身影突然停住,又回转过来,冲自己一笑:“逐空大哥,你等着……” 何逐空心头一暖,微微而笑。 回程途中,叶鸩离极少与越栖见照面,只在马车里伺候华却邪养伤,说是伺候,对华却邪而言却实为折磨。 他一靠近,华却邪就气血上涌面红耳赤,血行之猛恶茁壮,连伤口都要迸裂,但叶鸩离持之以恒的贴身照顾伤患,不辞辛劳,从无怨言,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一只羽毛雪白的鸽子,叫人心都柔软得化开了。 华却邪身陷世间最大的福分里,却狗胆包天的暗自饮泣,幸好还残存几分感恩之心,只敢腹诽,不敢张扬。 叶鸩离第一次一手拿着个夜壶,一手去扯华却邪的裤子时,华却邪吓得直往角落里缩:“叶叶叶总管……你又要做什么?” 叶鸩离扬了扬一个彩漆夜壶:“服侍你尿尿……还有,叫我阿离。” 华却邪连牙齿都要羞红了,悍然坚拒:“不不不……怎可让你做这样的事……我宁可死,也不能这样辱了你!” 叶鸩离眼神清澈,话也说得坦荡:“你不用害臊,我又不是没见过,你那天晕倒,我给你擦洗伤口,可什么都瞧清楚了……模样颜色,长短粗细,也颇能见人。” 华却邪扭过脸去,心中泪水逆流成河,却咬紧牙关告诉自己,男儿有泪,绝不轻弹! 僵持良久,华却邪憋得双腿直哆嗦,面无人色,叶鸩离终究心软,将夜壶递过去:“那你自己尿罢,枉费了我一片心意。” 华却邪连声道谢,感恩戴德的捧过夜壶,叶鸩离突然问道:“漂亮么?” 华却邪掏心窝子的说道:“阿离自然是漂亮的。” “我问的是夜壶。” …… 华却邪提着夜壶,又看了看叶鸩离,红着脸背过身去,向隅而尿,半天不得疏通,脸色便作青青河畔草,回头低声下气的央告:“阿离……你能不能下车一会儿?” 叶鸩离眼中笑意盈盈,嘴唇弧线玲珑得可入晚唐词:“外面冷。” 华却邪几乎要哭了:“我……” 叶鸩离正色道:“邪兄,年纪轻轻,有病得治……” 话音未落,一指重重戳在他膝盖内侧阴陵泉穴。 哗哗之声应指而响,华却邪双目紧闭似昏如死,叶鸩离一把声音金振玉质,琳琅满耳:“此穴治闭尿遗精、阳而不举,邪兄常按之,久而能见效。” 一路行来,两人朝夕相处日夜相对,华却邪身上的伤好得很快,却添了无数心病怪症,有天忍不住黯然道:“阿离,你再这样,我就要死了。” 叶鸩离滚在车厢内的锦榻上,枕着他一条大腿,一边伸手指逗着养来喂蛊的一罐小蛇,一边从一只水晶盘里掰大石榴吃,石榴籽啐在华却邪手心里,嘴唇偶尔会触及掌心,华却邪就跟发了疟疾也似,一个虎躯剧震接一个虎躯狂抖。 闻言叶鸩离动了动脑袋,懒懒道:“我再怎样?” 华却邪只能赤眉红脸的叹气,叶鸩离在他衣衫上擦了擦手:“你是属螃蟹的么?对了……刚刚你说初上点苍山时,二师兄剑法最高,削掉了你的……什么来着?” 华却邪道:“帽子……我以为你不爱听。” 叶鸩离眼眸笑得弯弯的,道:“没有,我很喜欢听你唠叨,邪兄,这一路有你相伴,我很是开心。” 这些时日华却邪纵然徘徊在怪病欲死的边缘,但跟叶鸩离一起,看着那张或慧黠或纯稚的笑脸,不由自主的便竹筒倒豆子,把自己二十多年的经历过往,事无巨细不分贤愚的一一道来,过后想想,竟不知自己能有这许多的话要说! 原本还担心自己聒噪不招人待见,此刻听得叶鸩离一句开心,登时手心汗津津的,恨不能就去茶寮酒肆里学一套隋唐演义讲给叶鸩离听才好,心道,你有一分开心,我便是十二万分的开心,若一辈子只在这条路上,永远也走不到头,永远哄着你开心,便是由剑破道的毕生所求,也可以抛诸脑后。 奈何天不从人愿,车行再慢,也已进了南疆地界,离七星湖渐近,华却邪不由得沉默下来而郁郁寡欢了。 自己亏欠叶鸩离良多,君子一诺,重逾千钧,他既然要自己进七星湖以为报答,也只能听而从之,但以命相报后,若还能活着,定然还是要离开,行遍天下,仗剑游而侠。 他这点儿心思全写在脸上,叶鸩离冷眼看着,只作浑然不觉,对他仍是笑语焉焉百般欺压。 这日已至七星湖外湖处,众人弃车登舟,叶鸩离却不急着动身,只推了推华却邪,道:“下车,滚罢!” 华却邪出得马车,伸手欲接他下来:“我随你一道上船。” 叶鸩离笑了笑:“不必了……你这就走吧,我不送你。” 华却邪完全怔住了:“阿离,你……” 叶鸩离撇了撇嘴,又是倨傲又是骄矜:“你心里不喜欢七星湖,当我不知道么?你以为自个儿有多稀罕金贵?我就这么舍不得放你走?” “我懂你四海独行求剑道的心意,可你懂我叶鸩离么?我堂堂七星湖叶总管,是挟恩图报逼良为娼的人么?我长得难道像龟公?像大茶壶?你眼睛瞎掉了心也盲了么?” 越说越是生气,单说不解气,还恶狠狠的呸了两口,喷得华却邪一脸唾沫星子。 他话说得刻薄难听,成全之意却是昭朗如日月,华却邪默默听着,心头一股热血滚烫的如梗如坠,听罢静了静,突然求道:“阿离,你给我种蛊。” 第五十五章 叶鸩离呃的一声,滔滔不绝的骂声就此中歇,定定瞧了他半晌,道:“为什么?” 华却邪不答,自顾言道:“我要那种即便远隔千里,我亦能感知你安危,而你随时可置我于死地的蛊。” 叶鸩离想了想:“你执意如此?” 华却邪点头,神色冷静而坚定。 叶鸩离便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取出一只白芝麻也似的小虫,解衣置于自己心口,让蛊虫吸饱心尖血,蛊虫钻心之际甚是痛楚,叶鸩离嘴唇颤抖,额头汗迹隐现。 一盏茶后,蛊虫餍足而出,通体变色发亮,如一点红玉玛瑙,叶鸩离拈于指尖,脸色苍白,目光竟有几分妖异深邃:“这双真蛊种下去,你终生为我所制……到时后悔可就晚了。” “华却邪不悔。” 叶鸩离一笑,将蛊虫轻轻放在他的掌心,蛊虫振翅欢悦长鸣,随即楔开血肉,顺血脉经络潜入心脏,不复再出。 华却邪心口似有一小簇火苗烤着,一阵绵密的痛楚中,却夹杂着奇特的满足,叶鸩离的一部分,已和蛊虫一起,融入了自己的神舍血主,再也无法分离。 正百感交集颠倒不能自已,却见叶鸩离在车厢里笑得直打滚:“傻小子,瞧你那脸色!你的生死,我才不要替你做主……放心罢,我给你种下的其实是牵丝蛊,对你有利无害。” 华却邪一瞬间油然而生的情绪竟是失落,闷声问道:“牵丝蛊……又是何物?” “牵丝蛊只是让我需要你时,能予以感应召唤……本座自幼在毒虫堆里长大,这蛊虫吸了我的心头血,自会让你也不惧寻常毒物。” 说罢直接从车窗掠出,飞身飘落铁舷小舟,笑着对华却邪挥了挥手:“邪兄,回见!” 穿过眉间浮屠时,越栖见走出船舱,与叶鸩离并肩而立:“你种的只是牵丝蛊而已?” 叶鸩离淡淡道:“足够了。” 越栖见道:“叶总管好手段。原本华却邪还有脱钩之日,如今这一放手一成全,这个人这条命……这辈子都是你的。” 叶鸩离不动声色,道:“不行么?” 越栖见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华却邪对剑道之诚,与错刀有几分相似,你待他早有几分真心,不过叶鸩离……你已经沦落到在别人身上找寻错刀的影子了么?” 这话杀人不见血,叶鸩离被剥光了皮抽了一鞭子也似,痛得几乎失足落水,半晌却咬牙一笑,道:“越栖见,你好像特别嫉妒我。” 越栖见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你说对了。不过你做的,都是我喜欢看到的。” “阿离……别叫我失望。” 阿离二字一出口,越栖见自己都为之愕然,随即涌上一种赤手握蛇也似,既恶心却又刺激得毛发倒竖的快感,叶鸩离的反应则直接许多,睫毛扑簌簌的动着,抬脚便狠踹了过去。 越栖见冷冷一笑,身形一错,飘立于船舱顶,顺手拔出长剑。 叶鸩离双足一点,亦跃上船舱,猱身扑上,一套短打分筋错骨,足膝腕肘灵活如意,心中发狠,拼着被苏错刀责骂,今日必要将此人揍个稀巴烂。 他手法何等快捷,转眼便是七八招,砰砰两声,越栖见肩头背后便中了两下,幸好叶鸩离一味求快,力道便使得不足,饶是如此,越栖见伤处也已痛入骨髓眼前直发黑。 他两人一动上手,其余船上十数人一看见,纷纷箭矢般直射而至,一拨团团围住越栖见,另一拨则拦在叶鸩离身前。 有肃然相劝的:“宫主严令,七星湖绝不可内讧。” 有唉声叹气的:“叶总管,属下也是不得已……” 还有大惊小怪的:“越首座,可曾伤到?要不要禀与宫主知晓?” 正热热闹闹着熙熙攘攘着,轰的一声,船舱塌了。 叶鸩离怒气勃发,越栖见神色自若,双双回到宫中,却被告知:“宫主数日前南下还未回来,说是要去瀚海无回派。” 越栖见眼神微动:“瀚海无回派?” 叶鸩离听得苏错刀不在,反而偷偷松了口气,心中着实有些害怕他不问是非,一味偏袒越栖见。 当下自去休息,又将内堂诸事一一问过,见天色不早,便信步走去苍横笛的无漏堂,苍横笛刚巧召集了各舵议事,叶鸩离也不含糊,直闯而入,当着两位副堂主一干舵主的面,笑着落座,神情嚣张,又有几分不屑,道:“横笛当了堂主,便不把本座放眼里了?连宫主命你教我写字,你都敢忘得一干二净?” 苍横笛正是立威之时,闻得此言,不禁略有尴尬,其余人等彼此交换眼色,既不敢劝,又不能干瞪眼,说话不合适,默默围观好像也不太厚道,那还杵这儿干嘛?于是大伙儿齐齐一点头,起身告退扬长而去。 众人一散,苍横笛脸上的尴尬之色尽去,目光温柔得几近悲伤:“公子……这些时日,内堂可安稳?你……可曾受了委屈?” 叶鸩离眸光流转,慢慢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公子,天馋十八君素来是内堂总管的贴身亲军,若有些消息你不想让宫主知道,属下一力担下。” 苍横笛一震,这句话是自己以前对叶鸩离说过的,当时还因为这句话,差点被他当场扼死。不料叶鸩离今日重又说来,一字不差。 叶鸩离秋水眼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他:“横笛,还记得么?” 苍横笛安静的点头。 一直以来,叶鸩离无论武功亦或手段均远胜于己,但那种呵护他关爱他的情怀心思,却与武功高低毫不相关。 “那么……这句话还作数么?” 苍横笛笑了,低声道:“公子,属下在你面前说的每句话每个字,永远都作数。” 叶鸩离道:“可你已不是天馋君首座了。” 苍横笛柔声道:“公子,我还是苍横笛,十八天馋君中有十二个是我亲手调教提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我在外堂,虽不比以前,却也有方便之处。” 叶鸩离喜动颜色,笑吟吟的吩咐:“横笛,替我去查一个人。” 苍横笛凝神道:“谁?” 叶鸩离静了静,眸中有冷若霜雪的光芒一闪:“天机阁的何逐空。” “我要他近年来的所有行踪,什么时间,去过的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越详细越好。” “还有……你在无漏堂中,悄悄抽调一支精锐化整为零常驻宫中,内堂昔日可靠的心腹属下,避过宫主和越栖见,继续联络来往。” 叶鸩离手指缓缓搭上苍横笛的手背,道:“总之,你要竭心尽力,助我让内堂一直姓叶,越栖见便翻不了天。” 苍横笛答应着,却迟疑道:“公子,宫主若知道……” 叶鸩离睫毛垂下,眼底一阵诡异的暗红色一闪而过:“我顾不得了。” 苍横笛随即道:“是。” 停了一停,突然没头没脑的说道:“公子,宫主是去了瀚海无回派。” 叶鸩离恶声恶气道:“错刀这是讨好越栖见呢,那位到处惹是生非,错刀还生怕他不够尽兴,亲自出手让他更快活些。” 苍横笛叹了口气,道:“公子,你身在局中一叶障目啊……瀚海无回派的阎门主,是百年来唯一练成波旬自在神功,而不遭反噬焚身之苦的。” 叶鸩离不敢置信的愣住了。 苍横笛一颗心如被一把蜂蜜凝成的刀慢慢绞碎戳烂,却极清楚的笑道:“波旬自在神功……不必我说,公子也该知晓,与天魔大法同出一脉,一树两枝。宫主为的什么,为的谁,公子心中难道还不清楚么?” 叶鸩离一瞬间的眸光,陌上花开,可缓缓醉矣。 入夜后秋雨敲窗,越栖见睡得极好,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好。 七星湖纵然如暗夜蛰伏的妖兽,但亦有一种源自黑暗的平静力量,如悄无声息的漩涡,令人不知不觉便沉溺下去,似水藻归于湖底;又像一件贴身旧衣,有着淡淡的体温和熟悉的气味,说不出的舒适熨帖。 若七星湖只是四峰五山幽谷碧湖,并无这一门派这些妖人,那便是可隐可居的神仙府。 窗棂微响,一人幽灵也似飘入,落在越栖见身边,定定瞧了片刻,伸臂用力抱住他。 越栖见并不睁眼,只反手搂住苏错刀的腰,皱了皱眉,道:“好重的血腥气。” 苏错刀低声道:“我洗过澡了。” 其实他不说越栖见也知道,但一身洗浴后的清爽,也压不下那股趟过血河而来的,骨子里透出的生冷血味与杀气。 补足的廿八星经再无真气反噬之患,但每每大开杀戒后,亦免不得鬼心二宿相冲,性欲如潮激涨。 原本云雨之事对苏错刀而言,只是和吃饭喝水一般不得不为之,且远不及习武练刀让人兴致盎然沉迷其中。 以往有过不少交欢,无论身下人姿色如何出类拔萃,技巧如何匪夷所思,一概鱼过水流,心中不留丝毫影像,但自从与越栖见无意生情,再因情而欲,便律己甚严绝不二色。 越栖见一时也不多说,仰起头,去亲吻他微凉的嘴唇:“要么?” 苏错刀黑沉沉的眸子炽热如火:“要。” 越栖见帮他慢慢褪去衣衫,却被他一把将双手按过头顶,牢牢压在枕头里,声音像是剑擦过鞘,一溜儿的火花明亮而烧灼:“忍着些……” 越栖见偏过脸去,嗯的一声,只觉温度骤升,一支烛火在体内点燃,整个人成了空心的,那点火从内直透到外,遮都遮不住。 却料不到苏错刀的要法竟如此霸道凶狠,根本不耐烦或者也是来不及做细致充足的扩张,只匆匆将润滑的脂膏抹了,就这么直挺挺的昂首直入,一下冲撞到了最深处。 越栖见连叫都叫不出,猛的一口咬住他的肩头,不住吸气。 身体有一刻的僵硬不适,随即就在强悍的进攻下如水草偃服,柔顺而紧切的含住吞咽,被插得直打哆嗦。 苏错刀有百般能耐可使最老练淫荡的娼妓都招架不住,亦有千般手段能让最生涩稚嫩的处子变成娼妓,但这千方百计都不曾用到越栖见身上,只是凭借本能,用最简单最原始,也最直接最热烈的律动,引发一场最痛快最彻底的狂欢。 死生轮回,天倾地陷,身体融化又复聚合,极乐之门豁然洞开。 第五十六章 不知过得多久,亦不知换了几种姿势,待一腿屈起,一腿被拉开,要命也似的被慢慢顶进去侵犯时,越栖见实在忍不住,低而沙哑的呻吟中便多了放肆的茫然失神的尖叫,一声声百转千回的错刀,自己几乎要发疯,也逼得苏错刀再没了轻重分寸。 迷迷糊糊中似乎开始讨饶,却又不舍得这种魂魄都在颤抖的快活甘美,哪怕死了也不知餍足不肯放过也似,要一直得到一直拥有,永远不想到尽头,不要有结束。 跟苏错刀在一起,灵魂可以透过每一寸皮肤肌骨说话,每句每字他都懂得,契合得丝丝入扣风光无尽如劫。 不知疲倦的翻云覆雨,几番攀至高峰再摔入谷底,像鸟,又像鱼。 高潮一阵又是一阵,整个人化尽了,五脏六腑骨骼肌肤都成了一汪春水,到得后来,只剩那种烟花腾空也似爆炸的快感,却再也射不出一滴液体。 在他完全不能自控的痉挛收缩中,苏错刀嘶的一声,略略一停,背肌绷得死紧,猛兽扑食前极具爆发而恐怖的僵凝住,随后从鼻端轻出了一口气,半晌才满足的放松下来,伏在越栖见颈边,轻轻蹭了蹭:“你可真好……” 身下的越栖见,像是垂死的猎物,睫毛覆下,看不清眼神,却在他耳边道:“错刀,我喜欢你……胜过我自己。” 晨曦渐起,沿窗踏入交融夜色,越栖见脸部轮廓本极柔和,但在夜晨光影相接处,莫名的有种鲜明而凌厉之感,原形毕露。 苏错刀静静看着,道:“我杀了无回派的门主和一干堂主,还毁了宗门典籍……瀚海无回派,穷途末路,恐怕耗费数十年数代人也不能再兴。” 越栖见道:“嗯。” “你喜欢么?” 越栖见心中一凛:“为什么问我?” 苏错刀看着他,眸光深深的,却不复杂:“栖见,在我面前别藏了,太累……我怎会不懂你?” “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善极无瑕的那面,我要,如今……名副其实的七星湖首座,我也要。” 越栖见措手不及的一惊,眉目间隐隐邪魅妩姿,唇色如火,却一言不发。 苏错刀道:“栖见,你有仁心,却无侠骨,你骨子里太聪明,聪明太过,就有了心魔。” 越栖见喉咙干涩,胸腹间犹如火烧,心中却不害怕,反而有种不复孤单的感觉,竟展颜一笑:“我没有心魔。” 苏错刀漆黑的眉微微一扬,道:“好罢,你没有。不过自从你知晓自己身世,到得七星湖后,你适应得远比任何人都快都好,而且栖见,你活像一头……饿极了的狼。” 越栖见似乎有些委屈,道:“我只是灭了北斗盟而已。” 苏错刀笑问道:“下一步呢?” 越栖见微笑不语,良久才道:“你知道的。” 苏错刀点头,道:“可我不知你为何突然如此张扬,对江湖诸派竟有鲸吞之志,可能是明蝉女使得七星湖由盛而衰,你要奋发雪耻?亦有可能你在桑家积怨已久,也有可能七星湖风水太邪,但无论如何,我愿意成全你,让你放手一试。” 越栖见遽然抬头,与之对视,神色似悲似喜:“你……原本七星湖是要韬光用晦慢慢休养生息的。” 苏错刀道:“韬光用晦是一法,以攻替守逆流而上亦是一法,且看北斗盟一战,你不曾多伤人命,正道如你所料并无异议……我不喜也不擅权谋之术,你远比我聪明,这些事你必然自有章法,不会将七星湖至于险地。” “我信你。” 苏错刀的眼眸黑如子夜,却亮若晨星,他笑着看向自己,碧海长空,无一丝阴翳。越栖见只觉得自己在他的眼瞳里重新又活了一遍,鲜活而生动,无拘而轻盈。 活得简直就像……叶鸩离。 叶鸩离没说错,自己嫉妒他,不过现在不需要了,自己也有了这样的一刻,足矣。 越栖见低下头,从来没有这么脆弱的想哭过,却又有满得将要溢出的无上喜悦与丰盛。 但还是……不得不瞒,欺骗和真实的夹缝中唯一仅有的一条路,自己必得藏刀独行。 早在灭门之日起,自己必须要做的,发誓要做的,还是要做,谁也拦不住,谁拦,谁死。 错刀,我欠了你。 天意难测,世局多变,自己虽是执棋者,千算万算的筹谋经营,同时也不过区区一棋子,但有苏错刀的心,无论走到哪步,折堕在哪步,也不枉了。 当下心平气和,笑道:“瀚海无回派,还在七星湖之南,近年颇有跃跃欲试之举,更有一条水路直通罂城,罂城亦是邪宗三十五派之一,若让他们联起手来,七星湖便成了拦路虎肉中刺了,既是卧榻之侧,又是虎视眈眈,苏宫主独往挑之,防患于未然,为我七星湖除一大害。” 他款款道来,句句中的:“咱们刚灭北斗盟,正道多少有些心惊,再毁一派邪宗,也算给他们一点甜头,一碗水端平,我说得可是?” 苏错刀道:“刀不磨会钝,我也想跟阎门主交手。” 越栖见目光澹然:“那波旬自在神功,宫主为阿离夺到了么?” 苏错刀叹了口气:“到手了,但不能就这么给他,我一直不愿练天魔大法,但如今……还是得寻个时机闭关,先将天魔大法和这波旬自在神功悟得透了,才能教给他。” 说罢沉默了一刻:“栖见,不要为难阿离。” 越栖见唇边的笑意微薄如将逝的夜色:“我和阿离,武功谁高?手段谁狠?” 苏错刀眸光洞彻心境:“手段我还未看透……至于武功,你胜在格局眼界与气象,阿离的悟性灵气及根骨却又胜过你。” 略一沉吟,道:“你这一生若无奇遇突变,阿离的武功永远强过你。” 越栖见含笑,不以为意,道:“难道心胸气象不及灵性根骨?” 提到武功,苏错刀神色端严而整肃:“到得宗师级,则更重气象,但你和阿离大抵都到不了。” “为什么?” 苏错刀直言道:“你们一智一慧,都是极出色的人物,但太精明了终究心有杂念。” 越栖见十分着迷于他此刻的神采,笑问道:“你就没有杂念?” “有,但与心无关,与武学无关。你们的杂念却是心魔。” 越栖见笑出几分促狭与不忿来:“既然我一辈子赢不了阿离,为何让我不要为难他,而不是让他莫要为难我?” 苏错刀脱口而出:“他和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越栖见不依不饶刨根问底,光华温润的眼珠仿佛涂上了一层无光的釉,冷寂的沉静。 见苏错刀苦思冥想良久后张口欲言,却笑着轻声截断,道:“下一个,江南雁行门,如何?” 苏错刀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越栖见贪恋他的气息,又心疼他方才的苦苦思索,靠过去,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一下一下数着心跳。 与这个人相爱,恐怕是最容易伤心的一场冒险,但没什么,错不在苏错刀,而在叶鸩离,只要他不存在……他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存在。 叶鸩离见着苏错刀时,已是晌午时分,雨停而日出,阳光明晃晃的,映得一片片花草叶子青翠逼人,叶鸩离从湖心亭登萍渡水掠至,在苏错刀面前一个轻巧的转折倒纵,衣袂飘飘,落在湿漉漉的虎皮石径上,笑眉笑眼的伸出手掌:“波旬自在神功呢?” 那笑容让人毫无防备的便发起愁来,不知该怎么讨他欢喜才好。 苏错刀叹了口气,忍耐着问道:“你这轻功是天魔大法中的天魔舞?” 叶鸩离点了点头,又摇头笑道:“天魔舞太过柔媚婉转,我只将一些步法糅进了狐踪步,倒是颇有神妙奇诡之处,你瞧怎么样?” 说着行得几步,果然瞻之在前忽焉于后,进退飘忽无迹可寻,正得意之际,却被苏错刀一把扣住手腕,一股真气绳索也似抛入,来不及反应,浑身经络已被一一探了个遍。 苏错刀神色微变,浓秀的眉斜飞入鬓,冷哼一声,重重摔开叶鸩离的手腕,厉声喝道:“你居然还敢偷练天魔大法的内功!” 叶鸩离看他翻脸又要揍人的凶恶模样,忙退到一棵树后,抵赖着笑道:“我不是故意的!这天魔大法有邪性……自修习以来,便是睡着,真气也自然而然随它的路子游走……我近日来功力大增,难道你没发现么?” 苏错刀强压怒意,道:“发现了……这天魔大法一旦修习,便如附骨之疽索命恶鬼,你居然还笑!” 叶鸩离明知这门武功诡异凶险之极,心中却根本不担忧,揉了揉手腕,探出头,道:“你不是给我寻来波旬自在神功对照参补了么?姓阎的都能练成这等邪功而不存后患,我叶鸩离自然也可以。” 说着既活泼又快乐的看着苏错刀,数点阳光透过树叶,窸窸窣窣的落在他的眼睛里,潋滟自生:“有你在,我怕什么?你总有办法的。” 第五十七章 苏错刀定了定神:“廿八星经你学不学?” 叶鸩离斩钉截铁:“不学。” “好。”苏错刀捉兔子一样拎着耳朵把他从树后拽出来,道:“拔除江南雁行门后,宫内事交给越栖见,你随我闭关。” 叶鸩离一惊:“雁行门?” 随即冷笑,愤然道:“是越栖见的主意?也不怕被撑死?他这是要一统江湖么?树敌无数,贪心不足,咱们七星湖太小,容不下他这尊大佛。” 苏错刀道:“区区雁行门,他想要便拿下好了。七星湖毕竟是七星湖,怎么也不会吃斋念佛去,这些门派权当磨刀石,让门下弟子历练历练,并无不妥。” 叶鸩离急道:“刚灭了北斗盟,又要动雁行门,咱们怀龙山入七席岂不是心机枉费?正道诸派难道会袖手旁观?” 苏错刀道:“会。” 眼前闪过越栖见那一瞬的眉目神态,他嘴角笑意的弧度,是难以言诉的讥诮和悲凉,略略下垂的眼角,更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只要不犯到自家头上,谁也不会当真去救、去管……雁行门或是别的门派,覆灭或是流血,只是他们喝茶聊天时慷慨义愤的谈资而已。” 他稍稍停了停,眸光有锋刃见血前的镇定,柔声又道:“错刀,那些名门正派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他们只会把雁行门当做投喂给猛虎的野兔,想着虎吃得饱,或许就不咬人,至于雁行门的人命,他们摇着头叹口气也就罢了,再说眼下七星湖已入正道,还得替他们料理邪派三十五宗呢,他们舍不得认真得罪。” 叶鸩离见苏错刀良久不言,不禁既是伤心又是灰心:“错刀,你竟要拿七星湖……咱们的家,去讨好越栖见么?” 苏错刀道:“栖见是明蝉女的后人,血脉至亲,七星湖也是他唯一可待的地方,栖身之所,他怎可能叛了七星湖?” 叶鸩离垂眸涩然一笑,这一笑不再是那浓荫庇护下冰雕雪琢的无忧少年,反而有几分截断一切后路归途的苍凉惨烈之意:“我真盼着……他是真心不会害你,也宁可相信你说的都是对的。” “只可惜不是。”叶鸩离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宫主,属下另有要事,先行告退。” 苏错刀摸了摸袖中一卷波旬自在秘籍,却不曾开口唤住他。 便是叶鸩离回头,苏错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入冬后越栖见频施巧计,灭雁行门如剖瓜切菜。 雁行门算不得什么名门巨派,实力却也颇值一顾,越栖见牛刀小试,做得处处圆融高明,无一败笔。整个过程中,进退放收自如,柔中而见利落,干脆却不逞一时之快,布局精巧完美,一举一动层次分明。 动手时便抓住雁行门行止不当与千秋堂眉来眼去的契机,诸多理由条条冠冕堂皇,在何逐空暗助之下,正道诸派,果然坐视而无异议。 整个七星湖为之振奋鼓舞,一扫多年积郁之气,便是黄吟冲,亦不由得感慨道:“明蝉女有后人如此,泉下可瞑目矣。” 复又笑道:“越首座可为叶总管臂助,过个十年八年,亦是我七星湖的股肱。” 旁人不解其意,越栖见却是心中冷笑,这黄堂主老是老了,眼光却老而弥辣,不可不防。 如此大事叶鸩离竟丝毫不加理会,连过问都懒得,倒常与苍横笛习字作书,这日径自去见苏错刀,道:“宫主,我要去趟唐家堡。” 苏错刀近日绝少操心,简衣素食,刀术又进,眸中纯粹的黑色无始无终,乍看去,竟会疑心是盲童的眼,但神光离合之际,却又摄魂动魄的令人惊心:“去干什么?” “快过年啦,我要去拜年走亲戚。”叶鸩离笑吟吟道:“拙师叔传信与我,说师伯祖十分想念我,想得快生病病得快归西呢,还有师伯师叔姑奶奶们,也都想我想得厉害。” 沉吟片刻,诚心诚意的赞道:“我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内室中有声音接口笑道:“阿离本就是让人捧在心尖儿上喜欢的。” 这人轻袍缓带,丝履散发,温雅如从烟雨柳丝中走出,却是越栖见。 他阿离二字越说越顺口,叶鸩离却是越听越想杀人害命,一时笑意空灵如月之将曙,道:“越公子,本座也会记挂着你,回来必有大礼相送。” 叶鸩离言出如山,人未归,礼已至。 除夕夜黄吟冲吃多了金丹,卧病在床,苏错刀敬老尊贤,前往须弥堂探病。 于是越栖见一人对着灯盏守岁,等他回来。 越栖见不喜十来盏银灯齐点使得满屋光亮刺目,只燃一盏,更撤了灯罩,一点橘红微黄的火苗便怯生生的,却又心无旁骛的亮了起来。 这点儿亮亮得格外专注,使得阴影处的夜色愈发温柔,手指靠近,像有绒毛在心口乖巧的触了触。 越栖见忍不住笑了,白净的脸颊浮出淡淡的血色。 七星湖没有雪,但割天楼已下过两场大雪。 趁着雁行门一事,越栖见曾悄然回过割天楼,自己身在七星湖,何逐空却让割天楼从未缺过主人,连屋檐下的积雪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也不知逐空大哥近日身体如何,入冬之后天气阴寒,恐怕他的病更加沉重难熬了。 一念至此,心头莫名一悸,只听窗外脚步声响,随后孔雀低声禀道:“首座……出事了。” 声音中颇有迟疑与不忍之意。 越栖见忙道:“进来!” 孔雀一身华丽的锦衣罗裙,脸色却十分难看,张了张嘴,又小心翼翼的看着越栖见,不敢吭声。 越栖见恍惚已猜到,彻底愣住了,鬓发间沁出一层冷飕飕的汗来,如鲠在喉,双目木然睁着,也不敢开口去问,只这么清醒着自欺欺人,清醒着……慢慢绝望。 孔雀不能多待,道:“天机阁何大公子身亡,死于栖霞剑法之下。” 越栖见匆忙道:“嗯,知道了,你退下。” 孔雀口唇翕动,似乎又说了几句话,越栖见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脑子里嗡嗡声响成一片,也不知过了多久,茫然失措中伸手企图去抓住些什么,却不小心碰翻了灯盏,手掌一阵灼痛,灯油流了满手,火竟沿着掌缘烧了上来。 越栖见怔怔看着,只盼着这点儿火光,能照亮何逐空正渡的冥河。 风声微动,一股气劲扫过,火光骤然熄灭,耳畔苏错刀的声音急切微乱:“你在干什么?” 越栖见抬起头,道:“何逐空……逐空大哥,他待我很好……他死了。” 他的眼睛像是冬日里的河床,干涸而荒芜:“我小时候在桑家,大雪天里……他给我一只黄铜的手炉,还包着细绒布,真暖,可真暖啊……后来他跟桑鸿正说,不许再饿着我渴着我,我都记得。” “他……他本来也活不过几年了,他是六阴绝脉,不过不是天生的,你……你知道么?” 越栖见死死捏着苏错刀的手,指甲已经陷入他的手背,极平静的说道:“叶鸩离杀了他。” 苏错刀漆黑的眼睛里无一丝波动,陌生的无底深渊也似,淡淡道:“阿离没有杀他,凶手是宋无叛。宋无叛因被何大公子揭穿师承等事,早已心怀愤恨,栖霞剑法又是宋家家传,此事有首尾有缘故,更有证据。” 他若无其事,又道:“阿离还在唐家过年,天机阁惨祸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越栖见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张嘴,却生生呕出一大口热血,凝视着他,慢慢松开手。 四下周遭尽是空,自己再没有一丝软弱或松懈的底气了,整个人像一片失了水分的叶子,孤零零的坠落下去。 昏迷的那一刻,恨的是自己。 何逐空曾再三让自己莫要小觑了叶鸩离,自己却一意孤行刚愎自用。 苏错刀说的半点没错,整个江湖乃至天机阁,都会认定凶手是宋无叛。 叶鸩离白衣胜雪,便是拉他到何逐空坟前,他也可以天真无邪的一笑,一切都跟他无关。 但杀何逐空的人偏偏就是他。 他精通各派剑术,又恨自己入骨,任何一种能毁了自己的方法,他只要能寻到,都会一一使来绝不心慈手软。 当日自揭面具于叶鸩离眼前,他束手无策亦无处可诉,情境与如今一般无二,只不过斗转星移时变事迁,那个哑巴吃黄连的人换作了自己,甚至连那个替罪羊宋无叛,都是自己亲手饶过,再收为己用。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叶鸩离的报复,竟来得如此雷行电掣,更透着一击即中的毒辣犀利,自己居然敢大肆挥霍着嫉妒,去刻意的小觑他……小觑这位自幼就在七星湖内堂呼风唤雨的叶总管! 失去何逐空,茫茫世间再无亲人,而以后无尽的路,又该怎样前行? 逐空大哥,是我害了你……该死的人是我,是叶鸩离。 种种思量,只在一转念间,却已悔之晚矣。 越栖见病得厉害,只觉眼前一片猩红热烈,却又冷得快要冻僵。 昏昏沉沉中感觉到苏错刀的气息,忍不住靠近,紧紧缠住,喃喃道:“帮我,错刀……求你帮我……”   第五十八章 心底深处却知道他绝不会帮自己,事关叶鸩离……他明知道就是叶鸩离,却只会帮着赖,赖得一干二净,他护食护得不自知的蛮不讲理惊天动地,怎会为了自己,去伤他的阿离哪怕一根小指头? 以后的路,只能自己一个人,那么……七星湖也必须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包括苏错刀,包括能够毁灭叶鸩离的强悍力量。 来不及步步稳当了,逐空大哥……我已被叶鸩离逼入绝境,只能仓猝行险。 眼泪流得脸颊颈子尽是冰凉潮湿,心志这一刻起却如冰雪山岳,前所未有的冷静而不可撼动。 越栖见勉力撑起身子,哆哆嗦嗦的去亲吻苏错刀的嘴唇:“抱我……” 他神色脆弱凄惶,像一片飘落手心的雪花,转眼就会融化逝去一般,苏错刀搂着他,情不自禁,心中替他酸楚疼痛:“嗯。” 越栖见不停的索取着吻,迫不及待,用尽全身力气的去求,去要,去拿。 他唇舌滚烫,口腔里黏膜被高热烧得没了,苏错刀舌尖一进去,直接碰上的就是血肉,咸涩、微微的甘冽,尽是伤口。 但只是唇舌的交融还远远不够,越栖见冷得能听见自己骨骼摩擦出的细弱声响,胡乱脱去衣衫,匆匆握住苏错刀,俯下身子便要以口相就。 苏错刀伸手扶起他,只觉掌下的肩膀薄得轻轻便能捏碎,柔声道:“你病了,该好好休息才是。” “不,不……”越栖见任性的摇头,泫然落泪,道:“我冷得快死了。” 见苏错刀已经笔直的硬挺起来,挣扎着直接就要坐到那凶器也似的欲望上去,苏错刀扣住他纤瘦的腰,把他密密拥入自己的怀里,肌肤紧贴,眸光如一条温暖的银河汩汩流淌:“让我来。” 这场性事漫长如岁月红尘,苏错刀的动作极尽细腻,没有一丝的欺凌与攻占的意味,便是带给他的一轮又一轮的高潮,亦如雪化而草木欲绿,从容舒缓,驱散骨髓里的枯萎寒凉。 有时苏错刀怕他不能支持,略停一停稍作休息,越栖见却又藤蔓一般缠上来,虚弱的恳求:“再给我……还是冷,我还要你……” 他表情微有些扭曲,牙关嗒嗒作响,是真的冷。 苏错刀按住他,慢慢又将自己挺送进去。 若不是一直悄悄以廿八星经的真气与之双修,只怕越栖见早死在床榻之上,饶是如此,他后穴也已红肿不堪,合不拢的凄惨,抽插之际,带出来的白浊液体中,有丝丝缕缕的鲜红,毕竟还是伤到了他。 显然越栖见再也承受不得,那处连碰一碰都疼得浑身瑟瑟发抖,但他还是要,无知无识一般只知道要,一离了苏错刀整个身子就冷得像冰天雪地里被扒了皮的幼兽。 苏错刀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到得后颈处,轻轻一斩。 越栖见轻嘘了一口气,往后便倒,苏错刀伸出双臂揽住他,看着他昏迷中安静柔和的眉眼,慢慢印上一个吻,生平第一次希望死人复活。 叶鸩离在唐家堡过得风调雨顺,处处称心适意,看完了正月十五的花灯才悠悠然回七星湖。 回程带了一大车的礼,甚至还有唐家九十岁的老姑奶奶亲手磨的糯米粉,说用来做团子再好吃不过。 大概是糯米团子吃多了,叶鸩离立在船头,阳光下肤光比往日更显剔透晶莹,隐隐透出桃花瓣也似一层粉润,通透得一尊琉璃也似,远远见着苏错刀,双足一点,半空中身形若流云出岫,落在苏错刀眼前,笑着仰起头:“我回来啦!” 苏错刀反手一记耳光。 叶鸩离趔趄几步,笑容还来不及褪尽,已被打得彻底懵了。 苏错刀这一巴掌虽未用真力,却也不曾留情,连自己的掌心都震得微微发麻,叶鸩离口鼻鲜血直涌,转眼衣襟便染上一串血迹,耳朵里更似灌进了一窝蜜蜂一坛醋。 苏错刀的眼睛如暴风雨将至的大海,压抑的怒意翻滚:“你杀了何逐空。” 叶鸩离沾了血的唇瓣颤颤的微张,眼泪已经大颗大颗的滚落,半晌才抽抽噎噎的哭道:“是宋无叛杀的。” 苏错刀大怒:“还敢撒谎!” 叶鸩离睫毛哭得湿漉漉的,哽咽道:“要么就是那病鬼自杀的,我真的没撒谎……” 他皮肤细致得出奇,又薄得过分,根本经不得打,一掌下去已又青又肿又破,正是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苏错刀眼睁睁看着,下一巴掌便再也掴不下去,忍气道:“你老老实实承认了,我就不打你。” 叶鸩离便一梗脖子:“是本座杀的,那又如何?何逐空跟越栖见早有勾结,我都查得明明白白。” 低头思忖片刻,含泪道:“前年越栖见潜入七星湖……他离开桑家之前,何逐空身在辰州,月牙峰上你得了廿八星经,那几日何逐空却也刚巧就在雪鹄派,你不觉得奇怪么?月牙峰人迹罕至,又是大雪封山,不出三五日,便可以冻死越栖见的,但为何颜数宁偏偏就在那几日上了月牙峰还将他救下?再看北斗盟,天机阁百年来从不过问江湖事,越栖见有何能耐,让何大公子为他像条狗也似的奔走笼络,不惜将天机阁卷入风波是非?” 苏错刀道:“月牙峰一事,何逐空多半是随我而行,天机阁掌江湖秘闻,见到七星湖宫主亲赴雪鹄派,哪有不好奇一探究竟的道理?而栖见幼时,颇得何逐空恩惠,后虽私交不多,亦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分在……你所说的不过是自己的猜测疑心罢了。” 叶鸩离擦了擦脸上血迹泪痕,下巴微扬,神色委屈却执拗,道:“我既存了疑心,杀一个何大公子又值什么?宫主竟要打我?” 苏错刀漠无表情的扫了他一眼:“若知你出七星湖是为了杀何逐空,我宁可打断你的腿把你锁进黑水湖水牢。” 叶鸩离一只耳朵疼得厉害,几乎听不见声音,苏错刀虽说得字字清晰,还只疑心自己听错了,愕然看去,见苏错刀眸光幽沉,神情说不出的冷峻陌生。 一时睫毛扑簌簌的抖着,顿觉怆然,心力交瘁,连辩驳都懒得,低声道:“杀也杀了,属下任凭宫主处置。” 苏错刀心烦意乱,何逐空与越栖见的交情,足以使其成为七星湖的暗助,此刻杀了此人,有害而无益,再者叶鸩离水妖之名本就太恶,纵然机缘巧合得了唐家青睐,却也不该对天机阁的大公子狠下杀手,万一事泄,将来江湖中明枪暗箭的举步维艰,他又这等任性妄为,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但自己这番思量,他根本就不会懂得,即便懂了也是不屑一顾,当下干脆令道:“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内堂总管,滚去须弥堂黄吟冲那儿。” 见他怔立风中,脸被树叶投下的影子映得斑驳支离,不由得温言道:“黄吟冲年老病重,撑不了多久了,须弥堂又居外三堂之首,不是你去,我不放心。” 叶鸩离有些吃力的慢慢问道:“我去了……那内堂总管由谁接任?” “越栖见。” “宫主,内堂交给他……你就放心?”叶鸩离问着,突的一笑,秋水眼曼曼流转,骤然生媚,却让人有肺腑隐隐作痛之觉:“不就是肉在肉里的快活么,你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不要我!” 尾音撕裂了,树影也似破碎一地。 苏错刀屏息静默了一瞬,方冷冷道:“去须弥堂时,把内堂里你的心腹……还有苍横笛安插的耳目,一概带走。” 叶鸩离身形微晃,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随即恍然,异常尖锐的冷笑:“这些刺是越栖见剔出来的,是不是?他怎么不干脆都杀了呢?又善心大发了?就像放过宋无叛一样?嘿嘿,他放过宋无叛,何逐空便死于栖霞剑,这才是善有善报呢。” 苏错刀目光凝定,有种迫人而来的压力,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不必栖见告知。阿离,你还没到能取代我接掌七星湖的时候。” 转身而行之际,淡淡道:“阿离,别自作聪明。” 除尽内堂眼线本是理所应当,但自己却让他们全身而退随叶鸩离赴外堂,个中之意,只是为了最大程度的保留叶鸩离的势力。 叶鸩离再待在内堂,只会与越栖见势同水火,一山不容二虎,两人一旦对上,内乱就在眼前。越栖见才能出类拔萃,禀性温和容人,比叶鸩离更适合执领内堂,待叶鸩离掌须弥堂,两人井河不犯却能遥相呼应,即便是互相制约,亦不失平衡之态,七星湖大局稳若泰山。 回到精舍,越栖见正半躺半坐在檐下,他大病初愈,裹着一张墨绿色的卷草纹毯子,看向天边远处,含着一抹笑,微微出神。 见着苏错刀,他唇角笑意深切了几分。 苏错刀坐到他身边,让他靠着自己胸膛,双臂搂着,又握住他的手,道:“手怎么这么凉?” 越栖见眯起眼睛,悠然道:“一会儿就暖了。” 两人安安静静的抱着,越栖见的手果然渐渐暖和起来,良久低声问道:“错刀,你疑心我么?” “不,我信你。”不必他点明道尽,苏错刀已懂其意,在他耳边认认真真的说道:“你幼时那般苦楚,何逐空曾善待于你,他的好你自然铭刻在心。” 想了想,又道:“咱们去月牙峰的路上曾遇见他,他顾不得我是邪派之主恶名在外,当着我的面劝你江湖之大还有更好的去处……后来又帮咱们料理了北斗盟,不惜压上天机阁守口如瓶的百年清静。” “栖见,何逐空待你的情分,值得你为他这么伤心。” 他字字如金石,直叩自己灵魂的最深处,简单而浩瀚,自然又深邃,裂石穿云,共鸣轰响。 越栖见笑着,两滴泪在他衣襟上洇开,心境却柔软安悦得一塌糊涂,无法收拾。 苏错刀的的确确是自己残缺黯淡的生命中,唯一仅有的一束光。 越栖见轻声道:“错刀,我给你讲个故事。” 第五十九章 天机阁独一无二,可称武林智者,历代阁主均为族中嫡系长子,无不才华过人淡泊宁远,可惜却都是早夭之命六阴绝脉。 但谁也不知,这奇症却非天生,而是人为。 百年前何家默默无闻,门人弟子虽交游广阔,却无武功上的建树,于诸派间奔走,不过仰人鼻息罢了。 待掌得诸多秘辛资料,有妙笔之誉,再创天机阁,却为诸派所忌,遂暗中与众派定下协议,天机阁但凡嫡子,自幼时起,便服药致使经脉薄弱,不得习武,再以金针锁心之术,造一个六阴绝脉来,使得年寿不永,如此便以无心江湖之争的决绝姿态,换取秘闻情报的一家独大。 自此天机阁名利双收,延续壮大家族百余年,每代嫡子却自然而然成了猪羊三牲,尸骨累累奠基出何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不堕。 从没有人去问每一代的阁主是否情愿、有无怨恨。 何家旧事如一卷积满尘灰的幕布,越栖见逐一道来,只觉口齿生锈也似涩重,叹了口气,道:“逐空大哥恨天机阁,恨他的家,恨那些亲人……他出手助我们,也是因为不甘心。” 苏错刀听罢,只默不作声,连呼吸都不曾稍有起伏。 越栖见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柔声道:“错刀,你和逐空大哥的境遇一般的可怜……这七星湖,害你多年来不得痛快展翼,且不说生取腿筋之恨,若廿八星经不得补全,注定要真气逆涌经脉爆裂……” 苏错刀打断道:“不,我一点儿也不恨,我只庆幸自己身处七星湖。” 直视越栖见惊讶不信的眼神,正色道:“栖见,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是江湖中的世家子弟,阿离身世更是不凡……” “我却是苏小缺花了三两六钱银子,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的。” 越栖见一吓非同小可:“买下的?他……人贩子要卖你去哪儿?” 苏错刀仿佛事不关己,直言道:“我长成这样,还能卖到哪里去?自然是妓馆南院了。” 越栖见一时讷讷,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我是穷苦人家出身,灾荒之年即便不被父母卖给人贩子,也早已饿死路边,若没有七星湖,我哪来的安身立命之所?哪能练廿八星经,得凤鸣春晓刀,踏足这妙处无穷的武道?” 苏错刀点漆双眸中光芒如精钢般坚冷凛冽,又有种内敛的晶莹剔透:“所以我不懂何逐空有什么可怨可恨的。” 越栖见愣住:“你说什么?” 双目倏然睁大,直起身子,道:“只是为了天机阁的江湖地位……谁也没有问过他,便不许他活过三十岁,一辈子缠绵病榻,他难道不该怨不该恨?” 苏错刀神色自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该不该怨恨,但我知道,每个门派的传承光耀,在看不见的地方必有数不尽的牺牲。” 越栖见眼睛里有火焰猎猎燃烧,却垂下眼皮,波澜不惊道:“甚至牺牲掉别的门派,别人的性命,是么?所以诸门各派,根本就不该存在。” 顿了一顿,道:“那样的牺牲,事到临头……谁又会心甘情愿?” “我。”苏错刀理所应当的毫不犹豫:“好比廿八星经,起初学时明知有隐患,但因为我是七星湖之主,我便责无旁贷,亦心甘情愿。我得守护七星湖。” “对门派、武功、声望……甚至人,都是一样,不能只想着从中得到所有的好,却拒绝任何的坏,如一棵树,你不能光要它的青碧参天,却不要枯枝烂叶,不要它根下的泥土肮脏。” 苏错刀的声音华美,却没有温度:“栖见,世上的事,都公平得很。” 静默良久,越栖见展颜笑了,笑意如水里忽聚忽散摇曳着的月影:“你说的是,世上的事……应该公平。” 闭上眼睛,有些疲倦的想睡,却问道:“阿离回来了?” “嗯。” 越栖见道:“是他杀的么?” 苏错刀本能的答道:“不是。” 越栖见嘴角上挑,一会儿就睡着了,但即便睡着,也僵硬得处处是骨头,融不进苏错刀的怀抱。 这天越栖见去医舍见楚绿腰。 刚入得医舍前那一带竹林,只听头顶竹叶窸窣细响,一人轻飘飘落于眼前,轻衫垂袖,正是叶鸩离。 越栖见稍退一步,孔雀与斩经所的芒种双双掩出,左右侍立。 自何逐空一死,越栖见愈发小心周密,出入皆有高手随同,不露半分可趁之隙。 此刻有孔雀和芒种在,至少能挡住叶鸩离一盏茶的时间,而一盏茶的时间里,足够自己逃命,逃回内堂,调出天馋君或是斩经所,甚至求助于苏错刀。 这样的谨慎很可笑也很贪生怕死,以前那个敢于孤身与叶鸩离对峙挑衅的越栖见,连一丝残影也不复存在。 筹码太少筹谋太难,再也经不起半点儿感情用事快意挥霍了。 叶鸩离慢慢上前一步,如潜行的豹,冷酷而悄无声息。 越栖见再退,手握神素剑,此剑为苏错刀所赠,剑气高华洁净,一入手便如多年至交,有身剑无间之感,越栖见得后,绝少离身。 一蓬竹叶无风自落,叶鸩离停足,嗤的一声轻笑,人畜无害,纯美无俦:“放心罢,本座今日只是来替黄堂主拿药,不想动手……越公子何必孬成一副缩头乌龟的模样?” 越栖见亦笑:“阿离,在外堂一切还好?” 虽和声笑语,身形手势却没有一丝松懈,叶鸩离的刀早已出鞘,刀尖还滴着何逐空的血,动不动手,只看自己有无破绽。 叶鸩离饶有兴趣的看一眼他的神素剑,道:“何大公子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想知道么?” 一瞬间越栖见脸上闪过的狰狞锋利,让孔雀心惊胆战,以为他就要不管不顾的扑过去,忙闪身上前,铮铮两声,一双短剑精光耀目。 叶鸩离淡淡道:“滚一边儿去,二尾子小妖怪,要本座再赏你一个洞么?” 越栖见神态已一如平常,温言道:“错刀一直说不是你杀的何大公子。” 叶鸩离随口道:“他骗你玩儿呢,自然是我杀的。” 越栖见脸色煞白,气质却愈发的温柔沈隐:“这样啊……阿离,那我得多谢你。” 叶鸩离一怔:“本座知道宫主器大活儿好很厉害,能把你干得死去活来连自个儿爹娘都忘了,不过……他没操你脑子吧?” 越栖见不理会他的污言秽语,道:“逐空大哥身患六阴绝脉之症,每每夜半,浑身阴寒刺骨,五脏六腑剧痛如绞,时一入秋冬,尤其生不如死,活一日便是多遭十二个时辰的罪。” “所以多谢你帮他解脱。” “既如此说,越公子就太客气了,你本不该谢本座。”叶鸩离笑容如贴着咽喉盛开的一朵血花:“何大公子临死前可不想解脱,他还求饶呢,他说,求你别杀我,我还要活……” 越栖见与之对视,眼中并无悲伤,却有种荆棘丛生的惨厉与平静,叶鸩离眼底血色隐现,透着些微的恐惧,更多的却是兴奋与期待。 两人如利爪獠牙尽露的兽,小心翼翼,却不死不休。 半晌越栖见一笑:“内堂事多,我先走了,阿离……回见。” 苏错刀数月来专注于天魔大法与波旬自在神功,越是琢磨,越觉得一脚踩进了泥潭坑,再修习下去,便是自己也难以自控,于武道大有障碍,这些时日廿八星经已是不进反退。 但一想到叶鸩离已身陷泥淖,若寻不出补救之法,必有心智沦丧的一日,便说什么也不愿抛下作罢,只得咬牙切齿日夜苦参。 就在这无暇旁顾之时,却收到任尽望传书,道是孟自在的病已拖不了多少日子,请自己再走一趟白鹿山。 苏错刀略一思忖,想着一路上两人相互参照,或有顿悟之机,当即唤来叶鸩离,道:“随我去白鹿山。” 孰料叶鸩离不识好歹,道:“我才不去……孟自在要死,关我什么事?再说了,留下越栖见独掌七星湖,我不放心。” 苏错刀一阵心浮气躁,不耐烦道:“你必须去,不然我杀了你。” 说着心底深处突的一动,生出一种无缘无故的古怪直觉,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带着叶鸩离同行?为什么如此坚持?坚持不许叶鸩离身处自己看不见或是伸手不能及的地方?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刚巧又想到天魔大法中一个极要紧的关窍,当即摇了摇头,令道:“明早上路。” 夜半叶鸩离访无漏堂,苍横笛听罢,只道:“公子放心,属下以性命担保。” 叶鸩离便笑了,心意得逞后孩子气的得意,又带着些感动:“横笛,我才不舍得你死。一旦有事,与黄堂主多商量,至于你师父……唉,阴烛龙入七星湖是迫不得已,这十多年来一副死气活样的德行,找他多半没什么用处的。” 苍横笛道:“公子高见。” 叶鸩离唇角翘起如刚立秋的水红菱,几乎可以咬出清甜的汁水来,起身道:“那我走啦!” 苍横笛送他出门,柔声道:“公子,属下真喜欢看到你笑……只盼你这一世,时时都能这样笑。” 越栖见含笑目送苏叶二人登舟出湖。 这天阳光极好,金黄色的一大幅,辉煌奢靡的铺张一地,越栖见看着淼淼湖水,轻叹了口气,自语道:“时候不早了,是么?” 孔雀一旁听得真切,衣袖一颤。 第六十章 苏错刀不在,外三堂有事亦由越栖见先担,好在越栖见素来藏刀而善,事一临头,锋芒再出,诸多事宜落入他手,再繁杂也是庖丁解牛,待处理罢,天色尚未黑透。 暗纹丝绸也似的暮色中,越栖见燃起一盏灯,手指在火焰旁逡巡游移,色泽如瓷:“楚姑姑的胎可安稳?阴烛龙近日可曾去看过她?” 孔雀垂头不语。 越栖见极有耐心,只浅笑等待,并不催着问。 “阿西。”孔雀突然抬起头,眸中掠过一道坚定之色:“就此收手罢。” 越栖见微微皱眉:“你说什么?” 孔雀咬了咬牙:“你已是内堂总管,将来……必然是下任宫主,你……你不能毁了七星湖。” 越栖见不动声色:“孔雀,你得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孔雀绣襦彩裙,梳双丫髻,娇俏而甜美,一双杏眼里却已风雨如晦沧桑尽历:“叶总管是你设计从内堂赶走的。” 越栖见不急不恼,解释道:“叶鸩离自作聪明,不甘大权旁落,往内堂掺沙子,凌驾宫主之上犯了忌讳,与我并不相干。” 孔雀一双小手交叠着死死握住,声音略有些发颤,却说得清晰分明:“你深知叶总管的脾气秉性,用言语相激,逼得他不得不防备于你,你既一手推动,要想宫主知晓易如反掌……进而逐走叶总管,自此内堂你一家独大。” “你再利用楚姑姑和阴堂主……你给楚姑姑换了药,让她怀上阴堂主的孩子,允诺他们只要助你夺位,使得七星湖易主,你便放他们离开,还会帮阴堂主恢复名声,如此一来,绛宫堂亦由你暗中掌握。” 越栖见一扬眉,也不讶异,笑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绛宫堂主阴烛龙本出身湘州道上的名医世家,其父仁心妙术弟子如云,却误收一楚姓徒儿,最为面善心狠,为夺得阴家家传蛊经,蓄谋多年后寻得良机,一夜之间屠尽阴家上下,只留已熟记蛊经的阴烛龙一人,在阴烛龙身上种下各种蛊毒,逼他录下蛊经,阴烛龙被折磨得几番欲死,幸得楚家女楚绿腰悄悄放走,途中又为苏小缺所救,带回七星湖。 数年后阴烛龙蛊术大成,楚家鸡犬不留,独独掳回楚绿腰,两人情仇难解纠缠不清自不必说,阴烛龙却又有一番心结,他虽遭逢惨变容颜尽毁,更走了炼制蛊人的邪路,对七星湖却始终没法儿贴心贴肺的融入,心底深处,竟还想重回湘州,恢复阴家声誉。 原本这个心愿太过遥不可及,七星湖对自己又有救命之恩收容之实,如此郁郁了此残生也只得罢了,偏生越栖见读心阅人批郤导窾,早从楚绿腰下手,使得两人有了个意外的绝大惊喜,阴家有后,阴烛龙对七星湖乃至自己的恶名都不能忍,如何舍得孩子一出世就污点满身,为世人不齿? 时机已至,越栖见遂以一个清清白白的湘州药庐诱之,终得绛宫堂之力。 事后想来,这般因人制宜随风引雨的手段,自己都忍不住要暗赞一声高,越栖见好整以暇,笑道:“你何必担心过甚?七星湖不还有须弥无漏二堂么?鹿死谁手可还说不准。” 孔雀轻瞳光凝聚,图穷匕见:“你还有割天楼。” 越栖见的目光,这才当真落在他脸上:“好,很好……我哪里露了破绽?” 孔雀抿了抿嘴,道:“你来七星湖之前,我年不过十二,已居天馋君副使之位,个中缘故除了苍首座,连宫中也无人知晓……我能闻出每个人的气味,人或有相似,但气息绝无相同,差以毫厘,却足够区分,怀龙山大会前,叶总管曾遣我去过割天楼,那次你带着面具,声音也变了,可我认出了你……” 说到此处,忍不住含了眼泪:“我真不敢想信,你竟是割天楼的主人……原来那个阿西,竟是假的……” 越栖见打断道:“也算不得是假,阿西那样的人,我当了十年,无论醒着还是睡梦里。” 笑了一笑:“孔雀,你可知道……最高明的骗术,得连自己都骗过去,每一刻都要告诉自己,我就是那样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没有仇恨,我受辱而不怨,柔若静水善如羔羊。” “待入七星湖,再上月牙峰,阿西若不传神入骨心魂尽附,我哪能瞒得过错刀或者七星湖任何一人?还能一步一步行到今时今日?” 他这一笑,温柔如昨日光阴,依稀还是初见时伸手为自己拂去花枝的阿西,孔雀却怕得浑身皮肤都起了战栗,不由自主,往后退得几步,颤声道:“你既做了十年阿西,为何不继续做下去……宫主信你爱你,七星湖很快就会传给你,你……放下可好?” “不好。”越栖见轻声拒绝:“我从七岁那年起,心里便已列阵挽戈。谁也别想拦我,金刚菩萨漫天神佛都不成。” 孔雀凄然道:“阿西,我原本想再多陪你一些时日……你的眼神那么孤单可怜……” 越栖见淡淡道:“我原本也不愿仓促动手,可叶鸩离着实难缠,再晚一刻,恐怕又是人为刀俎。” 略略一顿,眉梢眼角皆是笑意,问道:“孔雀为什么不告诉别人,我就是割天楼主?” 孔雀眸光微冷:“你一直防着我,我没有机会跟别人说。” 越栖见点了点头:“是啊,你知晓我的身份,我却也知晓你已有所察觉,怀龙山回来,你神色就大异寻常,你连自己的心都瞒不过,又怎能瞒过我的眼睛?只不过……你若铁了心说与叶鸩离知,我多半也拦不住的……孔雀,扪心自问,你根本就不愿害我,是不是?” 孔雀一滴眼泪落下:“是。” 言至于此,已完全崩溃:“我原以为你只是想杀叶总管,我也盼着你只是想杀叶总管……可到得今日,我再也骗不了自己,你要害的,是整个七星湖……” 越栖见冷眼看着,悠然道:“你既然已经帮我瞒了一时,为何不陪在我身边助我一世?” 孔雀愕然抬头,纤细的手指几乎要打起结来,越栖见以一贯的温和姿态,看着他挣扎与煎熬,随之做出精准的判断:“七星湖有用,暂时我还会留着,即便将来毁掉,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敢像叶鸩离一样把你骂作妖怪……孔雀,我怜你惜你,我若有个妹妹,待她也不过如此了。” 孔雀冻着了也似,轻轻一哆嗦,只觉头目晕眩而四肢已乏:“不,我得告诉宫主去……越总管,大错尚未铸成,宫主会饶过你的……” 越栖见长身而起,烛光通透到眼珠子里,一双眼便是黄泉路上的孽镜台。 那么……对不住,孔雀,我不能再有半点疏漏。 孔雀彩裙霞飞,双足刚刚掠上窗台,神素剑已出鞘,一匹洁白如雪的光幕洒过。 斩! 或许是因为灯烛里早已掺好的玉壶买魂香,或许是因为孔雀根本就不会对这个曾是阿西的人出手,死时他袖中一双短剑,也还只是安静的躺在掌中,未及使出任何一式伤人的招数。 但这已然不重要,更无人去深究。 孔雀颈子削断了一半,他的尸身便有些俏皮的歪着头,像极了一个正在赌气撒娇的小妹妹。 可是阿西,我想做的,不是你的小妹妹。 那日你将我从淫奴处接了出来,用一件轻软的崭新衣衫遮住我浑身的脏污不堪,晚霞中摘一朵青桑花,簪到我散乱的鬓边,笑容如一泓暖暖的清泉:“孔雀,不失本真,便是干净,便有尊严。”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最幸福的时候,就像任何一个在洞房花烛夜,被温柔的丈夫,小心而珍惜的揭开盖头流苏的妻子。 阿西,请你以后……不要再孤独下去。 叶鸩离对苏错刀的心是春天原野上的草,风来蓬勃雨打愈盛,火烧不尽雷劈不惧,虽有几分牵挂七星湖,但既然身在途中,又是两人轻装简行的独处,便只顾着开开心心的把这山水一程行得热闹丰盛无比。 叶鸩离此人,哪怕钢刀架颈,也要先把嘴里的甜枣给吃干净。 苏错刀有时一旁默默打量着他,心中又忍不住发愁,他天魔大法越练越深,越深越险,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担心么? 两人此行说得好听是探病,说难听一点就是奔活丧,好容易偷得浮生几许闲,叶鸩离也不知从哪儿寻来了几部书几张帖子,常常翻出来或阅读或临摹,很有些知耻而后勇的勤奋劲儿。 这天苏错刀见他临帖临得一头薄汗,鼻子里咻咻的,嘴唇抿成一根弦,认真虔诚宛如开蒙的学童,便凑过去看了看,只见上好的卵膜也似的澄心堂纸上,顶级漆烟墨黑润坚光,却端端正正写着: “妙悟道:‘我也不愿随你到西天去,只愿饶了我罢。”老和尚那里肯放,便把裤子松将下来,扑的跳出来那张呆JJ,便像剥皮老鼠,生蛮的把妙悟裤子扯下.两个在禅床上弄个好耍子……’”【注1】 苏错刀定定的看了叶鸩离一眼,叶鸩离咬着笔头嘻嘻的笑。 苏错刀又拿起他日日研习的一部书,这部书用纸不惜工本,印得十分厚道,随手翻开一页,便是:“李尊贤将小孙放在春凳上,扯去裤子,面朝春凳,屁股朝天,唾一口残唾,如小孙屁股上一抹。小孙道声怕人……”【注2】 是挺怕人的,孔雀哪里算什么小妖怪?叶鸩离才是实打实的妖怪皮妖怪骨。 这只妖怪还敢猫也似扒着苏错刀往上蹭,蹭到他心口处,笑着仰头,秋水眼里光芒一荡一荡:“要了我罢!” 苏错刀把他扯开:“我便是将这沿途分舵弟子一一淫遍,也不要你。” 叶鸩离并不气馁,拿出了格物致知的劲头:“为什么?我都不练廿八星经了。” “谁许你不练了?你只不过一时任性罢了,我等着你想明白。” 苏错刀说着,低头沉思,自己一向极少费神花心思的去琢磨这些,但却本能的知道,自己肯定是要叶鸩离的,而且肯定不是这样草率的要。 叶鸩离不是别人,他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阿离,血和着血流得不分彼此的阿离,自己和他,必然会在将来,有那么一个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时刻,在一个能将光阴年华山峙渊渟的地方,再要,再拥有,揉成一团,落地生根。 叶鸩离听到苏错刀的心跳骤然失了控的猛烈,像是近在咫尺的一声雷,沉实而穿透的,轰隆隆震得自己的心都发了麻的颤抖,血热如沸。 苏错刀的神色近乎肃穆:“阿离,我还是盼着你能练廿八星经……我们有长长远远一辈子,不急这三年五载。” 叶鸩离似有所悟,竟只顾着笑,倒忘了滚到他身上耍赖痛斥他出尔反尔一味逼迫自己练那狗都不要理的廿八星经。 暮春将尽,人容易困倦,午后叶鸩离在马车上晃晃悠悠的睡着了,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飞进来的花脚大蚊子悄悄停到他的脸上。 脸皮薄薄的,嫩嫩的,很好戳开,皮肤下面就是香气馥郁的血,蚊子顿生欢喜,心花怒放的伸出嘴,准备大快朵颐。 斜刺里突然杀出两根手指,捏住了蚊子尖尖的长嘴。 随即苏错刀神色自若,继续打坐,双手结日轮印,既定且慧,指头间的蚊子嘴一捏就是两个时辰,待叶鸩离睡饱,花脚大蚊子也气急败坏的给憋死了。 到得晚间,叶鸩离见月亮明晃晃的吊在长空,心血来潮:“错刀,我要唱歌给你听。” 苏错刀嗯的一声:“唱罢。” 南疆本地人原就能歌善舞,叶鸩离嗓子又是少年人的清而明绮,珠子滚落玉盏里,唱起山歌来,几乎便是波浪中的海妖,山里的精灵,连月亮的影子,都成了他歌声的俘虏。 嗨 嗨哟喂 哟 金鸡飞去尾朝西,你有好话趁早提 树尾摇摇必有风,水里动动必有龙 下雪鲤鱼死水底,为霜冻死那个知 天旱路边蛇脱壳,为晴不死脱层皮 牙骨筷子一双双,水有源头木有根 想你想得断肝肠,望你望得眼睛酸 中秋煮酒月饼香,我俩从小同长大 火烧骨头一堆灰,我俩连情不用媒 唱个青鸾配凤凰,唱个双龙来戏水 阎王批你一百岁,让我活到九十九 陪你陪到白了头,为你守坟再三年 喂 亲个嘴咧 你喜欢不喜欢? 【注3】 叶鸩离唱罢,苏错刀一个吻便轻而短促的落在他的唇边,声音低低的,有些暗哑,道:“喜欢。” 叶鸩离眼睛亮闪闪的,不无得意的笑:“我让你亲了么?” 苏错刀后来忆起这天晚上,不禁暗自猜测,叶鸩离是不是早已以野兽的直觉,嗅到了即将灭顶而来的危险,故此在最后的安逸辰光中,将所有的情愫于一支歌里,蛮横的,不讲理的,滔滔不尽的嵌进了自己的骨血? 作者有话要说:注1:摘自 龙阳逸史 注2:摘自 宜春香质 注3:一些山歌拼凑改编而成,自己觉得搞得不错 本来预计的两份盒饭只发出去一份,忧郁的看着大家,下章再发吧 自我感觉这章写的很好,大家请摆开刀叉,吃吧! 第六十一章 两人行至白鹿山下,任尽望青衣身影刚映入眼,便有一马奔雷也似疾驰而来,骑手滚鞍跪倒,正是天馋君之析木,他声音嘶哑干涩:“宫主,阴烛龙勾结割天楼叛宫背主,宫内大乱!” 叶鸩离上前一步,急问道:“黄堂主呢?横笛呢?” 却根本不问越栖见与内堂。 析木垂首,禀道:“二位堂主正平息内乱,但宫中弟子已死伤近三成……内堂损失尤为惨重,越总管求宫主速回,主持大局。” 七星湖素来以内堂为尊,外三堂堂主副堂主虽居于湖内,却只留一队近侍,堂下各分舵,则分驻各地,非奉命不得回宫,如此倒是有好有坏,一旦宫中动乱,外堂虽作乱不及,但只要切断入湖水路,回援亦是不及。 如今看来黄吟冲与苍横笛还可支撑,恐怕得归功于叶鸩离提前悄悄抽调回无漏堂的一支精锐,才与变生肘腋有一战之力。 苏错刀神色平静,袖中突有银光一窜而出,刷的一声,析木猝不及防,一刀断颈。 叶鸩离也不惊讶,只急道:“干嘛现在杀他,我还要留着他的命问话呢!” 苏错刀淡淡道:“他既已叛了,就没必要再问,咱们回去!” 七星湖距白鹿山千里之遥,按规矩传信者换马不换人,析木眼底虽有血丝,胡茬生得一片杂乱,但他的靴底却不够脏,只有灰没有泥草碎屑,身上马儿的气味也太淡,应是一直伏于白鹿山左近静候,而他致命的疏漏则是,叶鸩离未问内堂,他就急于诉说内堂之事,需知宫中内乱,内堂无需多言的必然首当其冲,在根本不该说废话的时候说废话,无非心虚。 析木年轻、机警、武功高、善突袭、精易容,却屈居十八天馋君末位,叶鸩离曾开玩笑道苍横笛也会看走了眼,太过低估析木,但时至今日,方知析木的确不足以担大事,苍横笛的眼光对得住他多年的首座之位。 苏错刀飞身上马,却回头看了看任尽望,一眼便是直劈天灵盖的一刀,一锤定音:“孟自在不该选你继任白鹿山……你担不起。” 说罢与叶鸩离并肩策马而去。 任尽望嘴角笑容维系不住,良久摇头叹气,低声道:“你和叶鸩离掌下的七星湖,白鹿山才担不起……只是帮他易个主而已,攸关白鹿山的三十年之约,我总该多些斟酌思量。” 来时闲逸,回时匆匆,归途中苏错刀极少说话,叶鸩离亦是无言,两人潜踪藏迹,只拼命赶路。 初夏正是七星湖最好的季节,峰如翠眉,湖若宝镜,林木葱茏似孔雀羽毛织就,连空气亦有着最明亮却不炫目的色彩,一口一口,尘心尽去的清新。 未进眉间浮屠,叶鸩离便闻到了血腥气,苏错刀握住叶鸩离的手,来不及登舟,借湖面花草玲珑石块,施展轻功直飞而过。 双足一踏上石矶,便有人又惊又喜的狂呼一声:“宫主……” 来人一言未尽,口中鲜血狂喷,却是斩经所的立冬,苏错刀一把接住他软下的身体:“宫内如何?” 立冬喉间咕噜咕噜的尽是血沫,却竭力道:“越总管……被困于西一峰,黄堂主他们……在……在泄雪清溪……” 说罢生机已绝,背后塌下老大一块,显然是被内家高手一击致命,但前胸亦有一道剑伤,深几入骨。 叶鸩离静默了一瞬,道:“他们竟能腾出至少两个高手对付立冬……” 苏错刀当机立断:“你去内堂助黄堂主,我先去西一峰。” 叶鸩离知现下不是动怒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既怒且痛:“为什么还要管他的死活?你难道还看不出……” 苏错刀打断道:“我必须去。” 于情于理,无论是七星湖之主还是情人苏错刀,都必须去见越栖见,陪他哪怕演最后一场相亲相爱的戏,只要这是他要的。 七星湖不能就此四分五裂崩如冰山,越栖见既能将七星湖置于此境,自然也能一手翻转乾坤,何况自己亏欠了他,自己对他动的真心亦做不得假。 叶鸩离突然问道:“错刀,他就算毁了这里……你也不会怪他么?” 苏错刀不答话,只远远看着西一峰,明丽光影中山峦叠翠如聚,起伏的弧度却温柔如水滴流过,一指峰头突兀的直插青天,又一巨大壑口,旁生出一横山脉,上接云气,下临绝崖,孤悬空中如鹰飞。 半虚半实,巍巍渺渺,苏错刀如闻清钟,一瞬间脑中纠缠已久的滞碍难题,倏然松解洞明,失声道:“阿离!” 叶鸩离一惊,随即唇角绽开一个笑,既期待又有几分紧张的看向他。 “天魔大法……我想到了!”苏错刀双目湛湛如剑出鞘:“似虚似实,亦虚亦实,天魔大法并非完全的邪术,自有奇诡精巧之处,只不过自百会到膻中再转手三阴三阳却是错了,其中讲究一个质气相转与发散,如此便不至经脉淤塞,进而有神智沦丧之祸……” 叶鸩离垮着脸,转身划出一道落叶也似的弧线,飞掠而去。 身后遥遥传来苏错刀的声音:“阿离,形势若不可挽,你不许犯倔,四峰五山自己找地方藏好……等我!” 一句等我,叶鸩离行走于满地鲜血残骸中,亦心怀花开岁新,前路迢迢而地久天长,虽惊魂却无惧。 直到看到了苍横笛。 确切的说,叶鸩离看到的,只是整整齐齐半个苍横笛,另一半已是白骨。 但他居然还活着,活着与阴烛龙对峙。 一只眼珠吊在眼眶里,黑白分明,依稀能见往日细长上挑时的古雅风流,但此刻即便没了眼皮眉毛,颤巍巍的伶仃着,也一点儿都不难看。 叶鸩离哭了。 苍横笛笑了,柔声道:“公子,别过来啊,这里布下了蛊阵。” 不忍见他流泪,忙岔开话题分他的心,又道:“阴师与楚绿腰,有了孩子……” 不管怎样的谋划布局,夺七星湖的位还是要有摧枯拉朽的实力,越栖见做到了在最佳的时机,调动出最合适的人才,出现在最该出现的地方,图的是以多胜少,以强敌弱,以未雨绸缪攻其不备。 但登顶前的最后一步,需要人命来铺垫。 欲抵彼岸,横尸为舟。 就像阴烛龙携一个重回正道妻子团圆的梦想,也需要通过绞杀无漏堂之主自己的亲传弟子苍横笛来实现。 宫中一乱,苍横笛便知道会有一场苦战,待见得内堂、绛宫堂众人,再远远瞧见一些或闻名或见面的高手乃至杀手,便知这根本就是一场死战。 叶鸩离提前布下的防备,终究还是太单薄太脆弱。 阴烛龙面对苍横笛没有说一句话,便祭出了阴阳蛊童阵,乳白的雾气升腾中,苍横笛有十息的时间可以逃离。 阴烛龙生性冷淡阴暗,对苍横笛却是倾囊相授,苍横笛亦极尊师重道,学艺时日日煮水奉茶,任天馋君首座后虽事务缠身,隔三差五,也还会去绛宫堂求见问安,因此师徒情分虽淡,却真真切切的有那么几分。 阴阳蛊童阵号称蛊阵之王,一入阵中,神仙难逃,但苍横笛出自阴师门下,自然知晓阵势初起时的逃命之机。 阴烛龙有心放过自己。 可阴烛龙放不过无漏堂,放不过七星湖。 偏偏自己以性命向叶鸩离担保过,担保直到他回来,七星湖风和日丽一切安好。 此刻若自己临阵脱逃,再无人能与阴烛龙一敌,无漏堂的弟子死劫难逃,七星湖局势愈发糜烂。 可若自己不逃……公子,属下还能见到你笑么? 苍横笛犹豫了足足十息,终是做了决定,自己这一生,对叶鸩离从未违拗,如此要紧关头,更没有食言的道理。 他目光清明,衣如鹤羽:“阴师,请指教。” 于是自蹈死地。 阴烛龙再没有手下留情,双手一扬,身形如陀螺转动不休,袖底嗤嗤连声,空中雾气变幻,而阴阳蛊童一对小小的身躯如飞梭如箭矢,往来穿插,所过之处,一切生灵避退三舍,苍横笛飞身纵起,浑身覆上一层淡淡的荧光,却是护身蛊虫凝就,半空中软鞭出手,灵蛇也似,卷向阴烛龙。 这两人一交上手,方圆数丈皆无人能入。 阴阳蛊童名不虚传,阵一结成,成百上千种毒素便如鬼火般汩汩流动,空气被拉扯得近乎粘稠,苍横笛清楚的感觉到无数蛊虫沁入肌肤,混入经脉,体内真气流动渐而淤浊成泥水,内脏更是剧痛如火灼。 待三招使罢,双足落地时,苍横笛喘着气,一条右臂血肉已尽皆抽干化尽。 阴烛龙一张近乎腐烂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浑浊:“大好材料,耽误了。” 苍横笛苦笑。 自知自家事,自己天资算得上出色,但自进内堂协助叶鸩离,便多分心宫中事务,少了对武学蛊术的专注,自然远非阴烛龙之敌。 手臂之后,便是足、腿、肚腹、胸膛…… 最后阴烛龙举起手,一条笔直的碧绿光焰从中劈开,苍横笛的右脸迅速消融烂去,骨骼染着血,人却仍是站着,垂死挣扎的打出一道道稀薄的蛊气。 阴烛龙停住手,大惑不解。 苍横笛伤势早已致命自不必说,单单蛊毒腐肉之痛,也足够十七八个铁打的汉子直接拿头撞墙撞到死,这一向不存傲气不见傲骨、最喜欢把日子过得精致安逸的徒儿,到底还有什么力量支撑着他咬碎了牙也要苟延残喘不肯就死? 苍横笛勉强抬起头,用半张脸丑陋而痛苦的笑了笑:“阴师,这阵……你也走不出去了。” 阴烛龙心中一凛,遽然惊觉,方才苍横笛发出的似无章法的蛊气已融入阵中,阴阳蛊童阵竟一变而成俱静俱灭之相! 只短短一瞬,蛊毒浸透躯体肌骨,阴烛龙仓皇失措:“你……你竟会改阵?” 苍横笛开口,一半牙齿森森的露着,声音模糊破哑:“阴师不是夸过弟子于蛊术极有天赋么?阴阳蛊童阵弟子破不了,但早在三年前就偶得这改阵之法……于生死两门分别注入金翅蛊与胎藏蛊,阴阳蛊童便成阴阳二火,阵中一切寂灭。” “阴师,弟子素来以己度人,总愿意把人往最坏处去想,因此改阵之法不曾让师父知晓,私心里也只盼着永远用不上这一招,如今……弟子服侍你一起上路罢。” 阴烛龙恨毒了苍横笛,恨毒了上苍天意。 自己前半生已毁,尚未步入的后半生却摸得着的阳光明媚,这暗与光的一线交界,原本轻轻松松即可跨越,却被苍横笛硬生生撕作了弱水万里。 楚绿腰和孩子……怎么办? 苍横笛却感激涕零,因为看到叶鸩离正飞身掠至……清透纯美,玻璃樽里一滴露珠也似的阿离,自己垂死之际竟还能再看上一眼,上天厚待,莫以为甚! 叶鸩离亦通蛊术,眼前情境一看便知,当下含泪厉声道:“阴烛龙!你且放心的去……楚绿腰那淫妇,本座会让她生下你们的贱种制成蛊人烧给你!再找千八百个最脏最臭的男人,不够的话还有驴七马八骡子九,一刻也不让她闲着,替你好生照顾她一辈子!” 苍横笛的神色只剩下微笑,心想公子说话还是这么粗俗不堪,着实太难听了,却真心诚意且包容的赞道:“公子高见。” 阴烛龙发了疯,啊啊嘶吼着拼命要出阵杀了叶鸩离,满脸是泪,手脚却在蛊气中一段段干枯腐烂。 叶鸩离毫不理会他,取一把匕首割破手腕,鲜血满刃,随匕首破入阵中。 嗤嗤声响,蛊毒燃尽了刃上血,但终究还剩下小小的一滴,这滴血落于苍横笛眉心,一半沁入皮肤,一半没入白骨,叶鸩离笑意流光溢彩,银河倾天堑的泼洒而来:“横笛,快投胎转世,等你长大了……凭这颗眉心痣,我就跟你双修!” 一只蛊虫从阴烛龙口中咻的直射入苍横笛体内,撬开一条血路,一点点嚼碎他的心脏。 但一点儿也不疼,反而甜丝丝的暖,苍横笛微笑,道:“多谢公子……公子去相助黄老罢,待我歇息一下。” 歇息一下,很快的……黄泉一个轮回而已,孟婆汤我却不会喝,公子,到时候横笛回来,或许可以看到你满头白发的笑啊笑,多么美,多么好。 第六十二章 似乎只是眨了眨眼,七星湖外三堂之主,已去其二。 看着苍横笛尸骨化净,叶鸩离恍惚中,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嘶喊:“黄堂主降啦……须弥堂愿辅越宫主!” 大势已去,面目全非。 仿佛有巨灵之掌在七星湖砸开了一道深幽的缝隙,无声无息的吞噬人命与安宁。 叶鸩离身形微晃,心中一片不真实的迷茫。 措手不及的失去栖身之巢,风雨凄惶中,该往何处去? 怔立片刻光景,叶鸩离目光即复澄清透亮,自己绝不能死,必须寻一安全的所在,等着苏错刀,再一起重夺七星湖。 而在此之前,得先去杀一个人。 苍横笛生不曾相负而死无全尸,自己怎能让他心有怨念,误了转世的时辰? 苏错刀体内真气运转如滚珠流波,速度臻于极限,西一峰虽为最远峰头,也只顿饭工夫便已赶到。 手在袖中,反手握刀柄,强敌巨危当前,不退反进,愿欣然一战。 崖顶云生处,自有寥寥长风,内堂湖中的兵刃声惨叫声倏忽之间远去不可闻。 越栖见倚树半坐半卧,神色萎顿,显然身负内伤,神素剑折断成两截,却就在身边。 另有三人或静或动,各有不同。 宋无叛身姿挺直,一身劲装结束,面色沉峻,眼睛里却烧着异样的光亮,如倾家荡产的赌徒,压上了自己的性命,做最后的孤注一掷,兴奋得有了凶残疯狂的意味。 罂城之主鞠千江年近四十,嘴角一抹笃定雍容的笑意,颇为潇洒的负手缓缓踱步,见着苏错刀,眉梢微微一扬,似有惊讶欣赏之色,颔首问好:“不想苏宫主竟有如此绝世风采。” 最后一人在树影下似站似蹲,整个人蛰伏于光线最暗的地方,气息几不可察,面容平淡不起眼,目光似睡似醒,散乱无焦距,但一眼看过来,光芒如针,锐利无匹。 此人无宗主相,却命带幽冥血池,应为江湖中最顶尖的杀手。 果然鞠千江一指那人,正色道:“这位是割天楼的豹尾,一颗头颅要价千金,此次只要出手,已有人许了万金之数。” 宋无叛冷冷一笑:“苏宫主,温柔乡里躺了这些时日,不知刀还可用否?” 苏错刀径自走向越栖见,俯身搭手,一股醇厚的真气丝丝流入,为他梳理经络气脉,问道:“怎么回事?” 越栖见坦然道:“错刀,我做错了事。” 苏错刀凝视着他,道:“果然是你么?” 越栖见道:“是。” 两人目光相接,简单两句问答,所有疑问似一层薄薄的蛛丝,轻轻一抹便不复存在。 苏错刀点了点头:“夺位没什么,我不怪你,但勾结外敌自伤臂膀,使得七星湖内乱受创……更何况引恶蛟入湖,自己却没有屠龙手段,栖见,你还配不上宫主之位。” 越栖见紧抿着唇,目中满是意义不明的恐惧与执拗,周身气息却一贯的清雅如茶:“我大错铸成,你……你恨我么?你还要我么?” 苏错刀略一沉吟,道:“恨,也要。你是我的人,要打要罚,别人还轮不着。” 越栖见声音微颤,透着如释重负的喜悦:“真的?” 旋即怕他后悔也似,忙道:“错刀,我信你的……我也是走投无路,早已知悔了,我很害怕阿离……你,你若是肯护着我能有他的一半,我根本就不会想要宫主之位,只求在你身边,当个老老实实的越总管……” 他两个旁若无人,就差耳鬓厮磨了,宋无叛杀意外涌,按捺不住,喝道:“姓苏的!你战是不战?这般拖拖拉拉,七星湖的宫主,都是娘们儿投的胎么?” 苏错刀转身,漠然道:“你们一起么?” 鞠千江甚是客气:“苏宫主刀术通神,怀龙山一战天下惊动,瀚海无回派翻手而灭,鞠某怎敢孤身试刀?不得不以多胜少,还请宫主见谅。” 苏错刀眼眸漆黑,瞳孔深处却蓬勃燃起两簇火焰:“倚多则已,胜少未必。” “你们闯我的湖,伤我的人……留下性命给本座赔罪罢。” 话音落得干脆坚定,崖顶若有山压,气氛陡然凝重萧杀。 苏错刀要么不说话,一说话词锋竟不弱叶鸩离,只不过叶鸩离是漫天花雨万点桃红,他却是直叩重关一刀毙命。 鞠千江笑容略显僵硬,正欲开口,铮的一声清音,凤鸣春晓刀已脱袖而出。 银月也似的弯刀,空中划过一道宛如实质的光弧,第一招便同时袭向三人。 鞠千江抽身退步,双手虚虚握定一根三尺短棍,宋无叛大喝一声,正面硬接,豹尾则是不断变幻方位,身法如泥鳅浸透了油。 苏错刀手腕微振,刀势行云流水,撕开宋无叛的拳风,刀光飒然冷澈,与鞠千江的短棍一碰,廿八真气随之轰然迸发,鞠千江再退,双手压着一翻,刀棍一触即分,凤鸣刀呼啸而回,荡开豹尾悄无声息从背后刺来的一柄匕首。 只一招,宋无叛前襟已被割裂,鞠千江手心发麻神色凝重,唯有豹尾,又伏进了树影下,如一截朽木,一双眼睛却暗光闪闪似足兽眸。 苏错刀轻而悠长的呼吸,三名敌手中,武功鞠千江最强,宋无叛最弱,豹尾最险,但宋无叛胜在拼命,鞠千江厚重求稳,豹尾则是倏忽来去寻隙精准,三人的路数一经配合,竟是说不出的相得益彰,高屋再建瓴。 这三人,有攻有守,有垒有锋,有武道亦有杀戮之术。 这应该是自己遇过的最可怕的一战。 苏错刀神敛目凝,再无他顾,清喝声中,凤鸣刀紧缀着风,斩向鞠千江。 这一刀至简至犀,锋发韵流,刀势一以贯之,绝无半分转折迂回,竟是要先毙罂城之主于一刀之下! 苏错刀不愧是百年一遇的武学奇才,一个照面便已认定鞠千江才是三人中最重要的一环,他这环一断开,三人立散,豹尾恐怕立即遁逃,宋无叛又岂是苏错刀之敌? 破敌于最坚处,其胆略气魄亦属罕见,越栖见仰头看着,伸手握住半截神素剑,心神俱醉。 鞠千江短棍拧开,嗤嗤两声,棍头棍尾俱弹出尺余长的两刃尖刀,所练的空虹真气一个胀缩汪洋,棍划如滞,守势如海。 刀棍相交,竟深寂如死水。 豹尾一旁觑机扑出,手中却换了一柄泼风刀,劈向苏错刀身侧。 一瞬间苏错刀嘴角微挑,随即人影闪动,寒刃如练。 此一招后,鞠千江脸色突的一阵通红又复苍白,内息已被撼动不稳。 豹尾却伤得最险,额头横绽开一道伤口,差一点儿就是穿颅透骨之伤,血涔涔而下,批面如幕布。 苏错刀临机而变,一刀杀不得鞠千江,刀中杀意自然而然投向豹尾,豹尾又扑击太深,失了后退余地,几乎抽身不得,幸得宋无叛一拳从空档中直冲而至,恰如穿针引线,补上了衣衫的裂缝。 苏错刀收刀,飘身旁落。 他全力一击未能奏效,却神采飞扬峭拔,点漆眼眸如见了糖果的孩童,纯净的惊喜之色无边无涯,正手握刀,略一停顿,凤鸣清唳再起。 半个时辰后,日光渐暗,鞠千江的心也愈来愈凉,若不出意外,再有一顿饭的工夫,必败。 风过处,后背与衣衫间滑腻腻的一层重汗,一时颇有悔意,自己虽与瀚海无回派交好,更有联手扼七星湖咽喉之想,但万不料苏错刀武功如此惊人,战意更如焚原之火。瀚海无回派已一败无回,自己身为罂城宗主,为何还要亲身犯险,做这履春冰踩虎尾,提着脆黄瓜去砸人家精钢门窗的蠢事? 罂城中尚有妻妾共计十八钗,正好凑个十八摸,叫自己如何割舍得下?鞠千江退意既生,短棍风雨不透的守势便露出一丝破绽。 足够了。 转瞬即逝的一线时机,刀光从容不迫的切入,银月也似的光芒与虚空浑然一体,首当其冲的正是豹尾。 杀手修的并非武道,而是杀人之技,与死亡接近如并肩,目标既为猎物,自己亦如鼎鱼幕燕,终日游走于死活之间,豹尾这一刻终被亡灵牢牢攫住,眼前一蓬血雾洒开,想翻身后纵,却发现动弹不得,竭力垂首看去,格的一声,颈骨碎裂如一堆沙,立毙。 凤鸣刀余意不尽,去势不绝,锋刃滴着血,挡者披靡,袭向鞠千江的胸口。 这一刀,便是刀术至烈,便是杀。 刃入左胸第五肋间隙,再进一分,便能触及心脏,再有一刹那,该剖心而出,而后提手转腕,只需轻轻一扯开,便能顺畅自如的斩开宋无叛的肚腹身躯。 鞠千江已闭目待死,但这势若破竹的一刀却骤然一滞,鞠千江皮肉顿成铜墙铁壁。 苏错刀力道所至,便是真正的铜墙铁壁也能穿透,而眼下血肉之躯却切切实实阻住了吹毛断发的凤鸣刀! 原因无他,苏错刀浑身真息劲力在这一刻莫名其妙的散了。 如沙漠正午时空气中的一滴水,波涛汹涌时水中的一粒沙,应该还存在,却不见踪影,更捉摸不着的散了。 苏错刀手腕一颤,弯刀脱手,同时背脊窜上一线冰寒,寒意撕裂肌肤血肉,一截断剑贴着脊椎刺穿了胸膛。 剑芒洁白,剑气高华。 神素剑。 苏错刀回头,看向越栖见。 越栖见含着笑,慢慢抽出神素剑,剑上鲜血淋漓,更衬得他手指如透水白的独山玉,他神色怡然自在,春风欲度,麋鹿一般无辜的眼睛里更是深情无限:“错刀莫怕,你内力还在,只不过十息之间不能动用罢了,我是真喜欢你,怎会忍心伤你?可你太强,不得不先制住……” 一言未尽,奇变又生! 宋无叛悄然踏步上前,一拳击出,这一拳蓄力已久神完气足,禀风雷之威,倾江海之力,正中越栖见腰侧。 越栖见闷哼一声,一大口血滚热的吐在苏错刀衣襟上,身子一晃。 宋无叛冷冷一哂,一足抄起落地的凤鸣刀,银光飞舞,转眼之间,将苏错刀体内手三阴三阳、足三阴三阳等十二经络一一割断,下手之利落狠辣,只看得死里逃生惊魂乍定的鞠千江后颈皮都粒粒乍起,心中直发冷,暗道江湖这年轻一代,果然个个都小觑不得。 至此,苏错刀杀豹尾、伤鞠千江,越栖见随即重创苏错刀,宋无叛则异军突起奇兵陡出,一举伤越栖见、毁苏错刀,整个西一峰顶的生杀予夺,已尽在这位昔日的北斗盟主之手。 第六十三章 时至今日,宋无叛胸中一口恶气出尽,端整肃然的一张脸上,笑容舒展,眸光却有疯魔之意:“鞠城主,这两位与宋某的仇,三江四海深,你怎么说?” 鞠千江嘴里含着苦瓜,眉毛滴着苦胆汁,心里塞满了苦黄连,一时只得苦笑。 满心想拔足这滩浑水,奈何胸口凤鸣刀之伤虽只深七分,但刀上劲气已伤及心脉,没有一昼夜的调息休整,根本无力下山离去。 当下放软了身段,笑道:“宋盟主的事,与罂城无关,宋盟主后起翘楚,行事自有道理,鞠某不敢置喙。” 说罢退开几步,坐倒树下自顾疗伤吐纳。 血泊中苏错刀与越栖见倒作一处。 越栖见咳着血,眼神中无以言诉的悲凉与疲倦,下意识的看向苏错刀时,却乍现出一丝雪亮的求助之色,恍若还是十余年前,那个藏身黑暗衣柜中惊恐欲绝的孩童。 纵然苏错刀已是废人,但绝境之下,还是忍不住要从他那里汲取索求,像是夹缝中苦苦挣扎的一株植物,柔弱而贫瘠,却竭尽全力贪得无厌的去咬住去占有阳光。 苏错刀四肢轻微的抽搐着,剧痛之下,一双眼却不变的墨沉光敛,深透而晶莹。 十息已过,内力恢复,但经络尽断,坐拥宝山而不能为,鹰折翼,龙剔筋,纵有翻天覆地的手段,却兜头一座五行山。 眸光交汇,别无选择,苏错刀轻声道:“答应我。” 他的声音有镇定人心的力量,越栖见恍然回神,问道:“什么?” 苏错刀眼神透出最后的锋利,光芒如正在西沉的太阳:“管好七星湖……放过阿离。” 越栖见不知为何,笑了,听见自己清晰的答允:“好。” 廿八星经的最末两篇,通心贯脉、寄神转体。 心意互通则骨络一体,真气牵引往返绝无窒碍,苏错刀十二奇经已断,越栖见手掌便直贴于他的丹田气府,气机关窍一经触发,仅仅一呼一吸之际,如此轻易,亦如此干脆,苏错刀一身内力,尽数寄转与越栖见。 绵绵泊泊的真气入体,内辟天地,云蒸霞蔚。 越栖见直到此刻方知苏错刀的真正实力,身不由己哆嗦了一下,只觉芒刺在心,不敢再看他哪怕一眼,自己这一局,竟赢得这般险过剃头,如有神助的侥幸之至! 但再难再险,穷尽心血精力,无数次的压上性命赔净灵魂,终究还是……做到了。 自此,手握七星湖这把快刀,拥有与当世任一高手一战的强悍武力,可以呼啸恣肆,从容挥斥,无需暗涌,只需汹涌,无需沟壑,只需狂飙,去倾覆、去砸碎! 好生痛快! 何况还得到了苏错刀。 完完全全的得到。 越栖见唇角不禁含了一抹悠然神往的笑,只要再过几个时辰,待内力完全吸纳融合,再回湖中控制大局,顺理成章的接掌宫主位,杀了应该已经被宋无叛玩成破烂的叶鸩离。 往后自己一定会待苏错刀好,时时刻刻厮守在一起,为他疗伤,让他心无旁骛的专注武学。 情性所至,可挨着靠着云窗同坐,看着笑着用枕双歌,可执花烹茶,听琴画书,日日看青山,夜夜如梭。 宋无叛缓步走近,笑容略有几分古怪:“楼主,你答应属下的叶鸩离呢?” 越栖见坐起身来,笑道:“宋大侠能有今日之举,本座还以为你耐心大有长进……却不想还是这等毛毛躁躁,区区一个叶鸩离,本座允了自然少不了你的,何必这样心急火燎?” 叶鸩离……也不知阴烛龙与楚绿腰会不会让自己失望? 听得楼主二字,苏错刀天灵盖掀起,一桶雪水淋下,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的彻底崩溃,脸色瞬间惨变,与死人无异,低不可闻的呻吟一声,声音里有浓烈的恳求之意:“割天楼?你……不会伤阿离,是么?” 越栖见语气轻巧如水面涟漪,起头暖尾音凉,柔声道:“错刀,你伤太重啦,别操心……一切有我。” 宋无叛伸出脚,漫不经心踩住苏错刀溢血的手腕,看着越栖见,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淫邪之意:“在下就是等不及,要不……楼主先陪宋某一场?” 越栖见冷冷道:“拿开你的脚!” 心中咯噔一下,这宋无叛唱到此处,红脸白脸唱念做打得很是辛苦,也算满堂生辉,该抹抹脸自行下场等着打赏,怎还赖在台上曲中走板步下差池? 宋无叛扬了扬眉,狞笑一声:“楼主当真不肯自己脱么?” 他原本一手创下北斗盟时,抱负远大,颇有豪迈英气,虽有弑师采补之恶,但掩藏得极好,又一心以江湖正道之兴为己任,此生若能一帆风顺得报家仇,或许直到坟头长草,都还是人人拇指一挑的宋盟主宋大侠。 奈何七星湖割天楼欺人太甚,这些时日更是不见光的被人操控如提线木偶,因此一直压抑的阴暗卑劣,乃至龌龊暴虐,如剧毒的汁液,从每个毛孔都渗了出来。 越栖见深觉此人恶心劣质,更蠢笨不堪,当下避开他黏腻的眼神,冷笑道:“你廿八星经练得不对,我的内力你采不了。” 宋无叛舔了舔嘴唇,道:“采你?越楼主,我只是想辱你而已。” 越栖见心念电转,道:“好啊,你若碰了我,廿八星经、你每天离不得的补气益体的山君丸,宋大侠却要往哪里去求?” 又温言安抚道:“宋大侠,性命最要紧,不是么?留得命在,什么委屈都有洗净的一日……我也可以忘了你方才的不敬之过。” 宋无叛笑得几乎流下眼泪:“你当我还贪那个淫贱不堪的廿八星经?当我还愿意受制于药不人不鬼的苟活?我爹一念之差贪生怕死,方惹来宋家的污名狼藉,我早被你害得身败名裂,如今亦已看到七星湖一片血海,得报大仇就在眼前……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牵挂!” 眼中疯狂之色泛滥决堤:“楼主啊,你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物,你让我偷袭你,让我斩断苏错刀的经络,我根本都懒得细问究竟……可你机关算尽,可曾算到自己竟是被我活生生奸死的么?” 越栖见读心用人从无失手,名利权势,武功灵药,乃至恩仇信义,七情六欲,无不信手拈来,对症下药,可此时此刻昏暗天色中的宋无叛,只是一个日暮途穷误入人间的鬼怪,早使得事态荒腔走板全无道理,自己终非神仙,何来的符咒法宝,将他镇住重锁? 一时遽然僵住,眼睁睁看着宋无叛伸手过来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衫,竟只存惊骇而束手无策。 苏错刀冷眼而观,突然开口:“宋无叛,你要干这贱货?” 宋无叛既有猫捉老鼠之心,更不急于一时,只玩味的笑道:“苏宫主有何见教?” 苏错刀重伤而废,神态却不失从容,依然群魔之首一派宗主,道:“他容色平庸,床笫之间没滋没味,在七星湖不过最普通的一个淫奴,是个人便能上……你就不嫌脏么?” 宋无叛桀桀怪笑,道:“人说七星湖宫主代代情种,我原本已经不信了,不想今日苏宫主却令我大开眼界……他伤你害你算计你,你居然还绕着弯想救他?” 越栖见轻轻握住苏错刀的手:“错刀……” 苏错刀无力挣脱,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宋无叛斟酌片刻,忍不住笑道:“再说了,我放过了他,难道宫主会以身相抵?” 苏错刀坦坦荡荡的抬眼直视:“有何不可?” “宋大侠既要泄欲,本座身为七星湖之主,难道还比不得这么个货色?” 宋无叛是生炒鹅卵石,油盐不进。苏错刀这一出却是大石砸死蟹,雷霆万钧。 宋无叛彻底愣住了。 上了苏错刀? 这个闪烁着天才与神经病之光的奇思妙想,恐怕寻遍江湖也没人能稍有触及。 怕他、憎他,或是敬他,服他,都不稀奇,可苏错刀是能上的么? 的确,苏错刀容貌绝美,生平仅见,但他这美却如寒芒闪闪的兵器,莫敢逼视,令人根本无法生出肉欲之念,无论是交欢还是折辱。 谁会去操一把刀?哪怕这把刀再华美再名贵? 宋无叛想笑想呵斥,却发现自己竟已呼吸粗重,喉咙唇舌干燥得发涩,亢阳鼓荡而血脉贲张,有种毛趾悚然的刺激感,而下身的欲望,早在不知不觉间,硬得如火如荼的生疼。 苏错刀毕竟还是人,废了经脉,身受重伤,那层刀一样的外壳自然脱落,便露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这个人,有折刀之美,更有高高在上的炫目光环,纵使落难,亦不凋零减色。 宋无叛咬牙切齿,一把扯住他的头发,拖了开去。 上了苏错刀! 苏错刀看越栖见一眼,这一眼亮得可怕,日照霜雪,明晃晃的,尽是锐利的施恩市惠。 越栖见懂他,也一向自得于此,尤其比着叶鸩离与他鸡同鸭讲急得又哭又跳脚,更有种说不出的优越感,但此刻却恨极了自己为何这般懂他。 他知道自己受不得这样的奸辱,但他以身相替却根本不是为了自己。 他为的……是叶鸩离。 他失了武功,没了权势,就想用这样不容拒绝的施恩市惠,来求自己,求自己放过叶鸩离。 多么可笑可悲!多么愚蠢拙劣! 却又多么……弥足珍贵,可望而不可得…… 越栖见一颗心本如一根丝线悬着的慌不着地,一触及这个目光,崩的一声,丝线断裂,心直坠落下去,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整个人都呆了,直到宋无叛用凤鸣刀上的银链将苏错刀双手捆住吊在树上,方反应过来,嘶声叫道:“你……你不许碰他!” 宋无叛血红着眼睛,撕开苏错刀的衣衫,气喘吁吁的笑:“有趣!真他妈的有趣!碰你他不让,碰他你又不乐意,老子就这么吃香?七星湖的妖孽就这么求着被人干?” 说着拧过苏错刀的脸,却发现他双目紧闭,已全无知觉,不由得大感败兴,忙忙的给他几处伤口止血敷药。 举屌而忙之际,小头还不小心蹭到了树,好一阵火辣辣的激痛,龇牙咧嘴托着捂着蹦跶了两下,倒暂时镇住了直冲上脑的精虫。 想了一想,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瓶来,将所剩药丸一倒而空,五粒火红的药丸滴溜溜在手心一转,笑道:“这可是楼主赐予在下的山君丸,药性虽霸道,对伤势却颇有好处,服下去定然挨得过在下的杀威棒……说来说去,还得多谢越楼主啊!” 越栖见哀叫一声,声音之惨之伤,不忍耳闻,他深知这山君丸的厉害,一粒便能压服伤势,续命救急,但药性极邪,损经伤脉如饮鸩止渴,何况宋无叛根本不顾死活的一口气给喂了五粒? 情急之下,只想速速将真气吸纳融合,孰料欲速则不达,苏错刀的真气如大海潮汐,自己本该小心翼翼的操舟于上,徐徐引水入壑,这一慌一躁,登时真息大乱,四肢百骸,似有无数带火的虫子疯狂冲突,灼热难忍。 药丸入口即化,苏错刀醒来只觉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流过全身,精气神大有恢复,宋无叛大喜,直挺挺活突突撅着那物颇为骄傲,还恬不知耻的用窑子里学来的套话问道:“满意你看到的么?” 苏错刀不禁皱眉,直言道:“很难看……钉头鼠尾,冬虫夏草。” 话音未落,身后密处便是一阵刀戳斧劈也似的剧痛,苏错刀一声未吭,睫毛却颤抖得厉害,脸颊已扭曲了。 宋无叛甫一进入,越栖见便晕了过去,耳边兀自清晰的听到一声血肉撕裂的声音,听到银链窸窸窣窣的一阵细响,不知道苏错刀痛到何等地步,但自己只会比他更痛更屈辱。 痛得只能用昏迷来逃避。 叶鸩离从不逃避。 心中不是不害怕,但即便怕得会哭,却也不会想逃,从小就是这样,长大了亦不曾改变。 或藏迹潜行或杀出血路,叶鸩离一路行来,直掠过山岩藤萝,到得医舍,十来间竹屋里,敏锐的觉察出楚绿腰的踪迹,一脚踹开门,手中长刀挥出,劲气四射,转瞬之间,竹屋四壁皆碎,哗啦啦屋舍倾倒,废墟中楚绿腰脸色比衣裳更显苍白,她孤身端坐桌边,桌上燃着两支白蜡烛。 叶鸩离笑眯眯的喊道:“楚姑姑,恭喜你,你守寡啦!” 第六十四章 楚绿腰垂眸问道:“阴烛龙死了?” 叶鸩离冷笑,袖中嗖嗖飞出两颗铁莲子,将烛焰打熄:“蜡中下毒……姑姑,你这点儿小伎俩,本座七岁就会了。” 危境中叶鸩离愈加谨慎而冷静,先打破屋壁,便无需忧心有人设伏,更死死盯着楚绿腰一举一动,不容丝毫异处。 楚绿腰却漫不着意,又问道:“阴烛龙……真的死了?” 叶鸩离心中愈狠毒,笑容愈显纯稚,道:“是啊,死得很惨,为了你和你肚子里的活王八种。” “我骗他的。”楚绿腰淡然道:“我怎会为仇人生孩子……阴烛龙叛宫,本就是阿西和我算计他设下的圈套。一步错步步错,他既走了邪路,难道还能回头?阴烛龙此人,糊涂了一辈子,也讨人厌了一辈子,如今他死了,我也就安心啦。” 叹了口气,道:“这许多年……真难熬啊!阴烛龙杀我全家,辱我如犬豕,你们也从未把我当人看……七星湖死绝了才好。” 叶鸩离听得直犯恶心,只觉阴烛龙就是个狗娘养的,楚绿腰更贱,是被狗娘养的日了又日的,一时揉了揉耳朵,只道:“错刀待姑姑不薄,他腿疾要用的药,姑姑可都炼成了?都给了阿离好不好?” 那日怀龙山,自己跃入水潭,将一瓶夜未莲炼制的药丸尽数捡回,但用了这些时日,业已告罄,越栖见入湖后,又从雪鹄派求来了些旧年的夜未莲,让楚绿腰炼制成丸,上次自己来帮黄吟冲取药,见她已磨好了药粉,却不知如今制成没有。 楚绿腰自然是要杀的,但这些药得先弄到手,叶鸩离沉吟片刻,笑吟吟的劝道:“楚姑姑,当阿离求你了,错刀的腿筋是你抽的,他可从未怪过你半分,你主管医舍,仁心仁术,总不能看着错刀腿疼得直哭吧?” 楚绿腰微微一笑:“阿离,你是来杀我的。” 叶鸩离持刀而笑:“是啊,楚姑姑看着我长大,猜得一点都不错……只不过,给了我药,我就给姑姑一个痛快,否则,姑姑会儿女满堂相公也满堂,活足一百岁长命无绝衰。” 他杀人如拜寿,楚绿腰摇了摇头:“天性残忍刻毒,阿离……你以为错刀有了阿西,还会喜欢你这样的恶鬼夜叉?” 叶鸩离气坏了,二话不说,一掌便掴了下去,这一掌之重,楚绿腰脸骨当即裂开,鼻梁折断,登时满面批血,一张清丽的面孔已不成人形。 身形踉跄几步,正要摔倒在地,已被叶鸩离一把拎起。 叶鸩离气哼哼的笑道:“姑姑小心些……脸已毁了,再摔成个瘸子跛子,不扮何仙姑,改扮铁拐李么?还是干脆演那张果老的毛驴被人骑?” 楚绿腰不作理会,慢慢走过去,从一小柜中取出一只三寸来高的琉璃瓶,一手递过去,嘴里尽是血,话音便有些含糊:“阿西助我得偿心愿,他又对错刀用情至深,这瓶药,就当是给阿西的谢礼罢。” 药瓶白色琉璃所制,里面清清楚楚大半瓶米粒丸药,再听楚绿腰言语,想是别无玄机,叶鸩离伸手便接,嘴边笑容恰如初引桐叶上的清露闪烁。 手指刚触到药瓶,桌下地板里,突有人影爆起,一片刀光卷出,如精亮的闪电,直斫叶鸩离! 这一刀完全是杀人之技,更迥异于中原武功。 此人出自东瀛,名唤百地猿飞,他只为每次杀人的那一刻而存在,平日戒酒、戒色、戒荤腥、戒一切享乐,比苦行僧更无求无欲,因此能使得所有的精力元气乃至三魂七魄,尽于刺敌的一刀中淋漓释放。 如无防备,叶鸩离必死。 但叶鸩离却早有防备。 百地猿飞精研忍术,忘生忘死无念无意,本已在地下伏了整整一日,神鬼莫觉,但偏偏时值夏日,偏偏他遇上的又是叶鸩离。 他忘生忘死,蚊子却忘不了吸血的挚爱本职。 他无念无意,叶鸩离却是意念直觉如林中兽。 叶鸩离一边与楚绿腰言语往来,早竖着耳朵听见地板下的蚊子细弱却密集的嗡嗡声。 百地猿飞在等待时机,叶鸩离却也在等他自投罗网。 就在刀光已现而劲力未达这一微妙至极的时隙中,叶鸩离手中长刀径直劈出,刀尖未抵而刀气已厉,似后而实先,一刀致命。 只差毫厘一线,百地猿飞的刀就会斩断叶鸩离的颈子,奈何命已衰竭,眉心到胸口一道细细的血痕骤然裂开,整个人仰天倒下。 几乎是同一瞬间,药瓶交接,楚绿腰一松手,瓶塞即刻激射而起,空中炸开,一蓬杨柳也似的绿烟腾然四散。 这一刻危机刚过强敌横尸,正是叶鸩离最松懈的时候。 而方才那闪电厉魂也似的一刀,只不过是为这出其不意的一刻做铺垫题跋。 叶鸩离反应极快。 可就在反应的一刹那,心头蓦的一动,庄生蛊突有所感,不由得浑身一僵,蛊虫在心头的气息,竟是从未有过的迟滞而微弱,错刀……有险! 身不由己的微微一个恍神中,绿烟已氤氲缭绕开,方圆数丈的空气如海绵扔到了水里,迅速浸透为绿色,人便如身处一方滑腻温软的碧水之中。 叶鸩离眼睛一酸,忙闭目飞身急退! 他身法奇妙迅捷,这一倒纵,后背如被巨力拉扯着,一手兀自牢牢攥着琉璃瓶,另一手不忘将长刀掷出,锋刃过处,楚绿腰猝不及防,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未及展开,头颅已落地。 叶鸩离直掠出药圃之外,到得溪水边,方离了毒烟所覆之地,双足落地,正要鞠一捧溪水洗洗眼睛,但睁开眼时,已是一片绿成油的碧色。 叶鸩离心乱如麻,心跳如擂硬生生砸在肋骨上,还模模糊糊的奇怪着,天色怎么会发青?活似要给本座戴绿帽也似…… 无意识的伸手就去揉眼睛,手指刚碰到眼皮,眼珠就刀割也似的锐痛,心中一道闪电狰狞,猛然惊觉,是碧萝瘴,自己中的竟是碧萝瘴。 碧萝瘴并非最绝最致命的毒,却是用心最险恶的毒,烟瘴遇气即融触肌而入,首当其冲便是眼睛,烟一碰眼即刻目盲,目盲三日后,毒气进脑,从此或痴或傻沦为牲畜,若三日内壮士断腕将眼珠挖掉,毒气却滞留面部,腐蚀容貌,从此不人不鬼。 用这味毒药来对付叶鸩离,正是八月十五送月饼,宝马饰金鞍,不问可知,必是越栖见的手笔。 叶鸩离跌跌撞撞行得两步,险些撞上一棵树,有些茫然的侧过头,难道……真的瞎了么? 可错刀又遇上什么事了?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无论如何,水里火里,自己都得去找他、救他,和他在一起。 叶鸩离仰头,把眼泪忍了回去,瞎了有什么要紧?七星湖就是自己的家,就算看不见,也不会在家里迷路。 摸索着撕下一块衣袖塞住瓶口,将药瓶小心放在怀里,握着一柄短匕,循着路,往西一峰而行。 苏错刀脸色惨白,嘴唇干燥毫无血色,连一向黑如点漆的眼眸,也仿佛宣纸上的墨泡到了雨水里,黑得有些破败而浅淡了,但即便脸痛得抽搐,因容貌太美,反而更增一种妖异残忍的诱惑力。 鞠千江内息运转一个周天后,便起身负手,在一旁兴味盎然的静静看着,见宋无叛只一副叫花子吃死蟹的猴急发狠模样儿,眼珠通红雏儿也似只知埋头打桩,一下下怒捣硬操,不禁有暴殄天物之憾。 半晌熬不住技痒,伸出手摸了上去,一根保养得十分光滑细腻的手指,在股间慢慢滑过,延至两具身体相连的所在,抵住轻探而入,旋转着配合宋无叛的进退,一点一点插入进去,冷嘶了一口气,喃喃道:“七星湖之主……别有洞天人间佳境啊。” 苏错刀因陡然加重的疼痛抖得厉害,浑身虚汗淌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虽然痛,但比起经脉之伤,咬咬牙也忍得过去。 宋无叛却忍不过去了,突如其来的咬合紧缩使得他整个人舒服得直打冷战,发出一声既爽且不甘的闷哼,在苏错刀体内一泄如注。 鞠千江手指却不收回,指尖勾起,邪恶而无微不至的抚摸受创的内壁,笑道:“宋大侠龙精虎猛,鞠某好生艳羡哪。” 宋无叛好比个从没吃过好饭食的乞儿,原本只想来俩白面馒头蘸蘸糖,结果从天而降鲍参翅肚四大件,吃完了吧唧一下嘴,肚子倒是饱了,心犹未足。 一时很有几分愿意与这位花丛前辈交心详谈,擦了擦额头辛勤的汗水,客套道:“哪里哪里,久闻鞠城主御女有术,城中宠妾号称十八学士,俱有倾城之貌。” 鞠千江含笑叹气:“年岁大了,不及宋老弟勇猛精进啊……鞠某的十八学士算什么?与苏宫主一比,尽是粪土瓦砾之流。” 略一斟酌,别有意味的笑道:“若单论容色,倒也有一两个能给苏宫主提鞋着衫,但……她们可没一个是七星湖的宫主,老弟可懂其中的意思?” 宋无叛懂得,一只皮毛华美的山中兽王沦为猎物,染着血奄奄一息却还抹不去骨子里的气势与骄傲,这样的猎物,自然格外的令人血气翻涌精气激荡。 当下颔首:“若一个勾栏院的婊子长这一张脸,花些银子嫖也就嫖了,可苏宫主……不一样。” 两人心领神会,喜笑颜开,执手相望,相逢恨晚,弹着琵琶跳井,越谈越深。 随后鞠千江彬彬有礼的掏出那物:“宋老弟介意么?” 宋无叛大方的侧身谦让:“鞠兄请。” 第六十五章 鞠千江也不客套,满满的连根都直抵了进去,一时如饮醇酒,仰着脖子微微闭目,钻筋入骨的爽利抽送数十下,却放缓了动作,奇道:“老弟为何干站着啊?” 宋无叛一愣,鞠千江已道:“老弟太过忠厚老实啦,同穴之雅口舌之鲜,莫非还不曾尝过滋味?” 宋无叛还真不知竟有这等玩法,他自出世便背负家丑,对自己严苛无比,只一心殚精竭虑经营声名,便有采补,也是不问皮相颜色,一概只以练功计,此时惊闻妙音醍醐灌顶,只觉身陷一个最荒唐却又最痛快的梦境里,心头怦怦大跳,深感死前的断头饭里能有这一味,也算是额外惊喜天意不薄。 何况男人之间总有些撒尿都要比远的攀比心,操这等大事,更要暗地里使力气,拼个谁举而坚坚而久久而能射高潮迭起一夜七次郎。 当下忙撸了两把,道:“妙极!” 鞠千江目光在越栖见身上一盘旋,却低声道:“且慢……老弟,愚兄倒有良言相劝,这位越楼主,三言两语哄得我迷了心窍也似,来了这趟七星湖,这也不必说了,总是我身在局中不免贪心的缘故……但此人纵然伤重,却智计无双,手段更是狠辣,防不胜防啊!” “长夜虽寂寞,却有苏宫主作陪,照我说干脆将越楼主杀了,岂不是玩也玩得后顾无忧?” 宋无叛一蹙眉头,稍有迟疑,他原意是要将越栖见痛加折磨再残杀,死前一段待死无望的时间,自然拖得越久越好,但鞠千江的话极有道理,此人不能以常理揣测,否则区区一个越家遗孤,怎能行至一肩既担割天楼,一手又掌七星湖的地步?若自己一时大意,釜中鱼肉翻了身,便是黄泉路上也犹有余恨了,当即道:“好!但我得先将他弄醒,若不是他这番好算计,他的心肝儿苏宫主何至于此?何况他对苏宫主情根深种,总得让他亲眼瞧上一场再死才好。” 宋无叛赤身裸体,窜至越栖见身边,轻轻一掌拍向他百会穴。 真气甫一灌入,越栖见即扬手一掌,啵的一声,正中宋无叛。 越栖见神色如夜空优雅深沉,目光里哪有半分昏迷初醒的迷惘散乱?但见清亮无边,通达明澈,一掌之下,力挟千斤而无一丝外泄,尽数击在宋无叛膻中要穴。 骨骼碎响,五脏爆裂,宋无叛双目圆睁,嘴里吐出最后一声似悲似笑的叹息,仰面栽倒,倒是一副人死鸟朝天的壮烈死相。 越栖见一掌击出,不做半点停滞,身未起而形已动,燕子穿帘,转瞬即至鞠千江身侧,五指箕张,生挖向他的胸口。 惊变眼前,鞠千江忙从苏错刀体内抽身而出,仓促一掌架于胸前,咔嚓一声,臂骨折断,一股蓬勃强悍的真气直冲奇经八脉,登时半身酥麻,但另一手却抵上了苏错刀的命门穴。 危境之中,鞠千江举止不复风度翩翩,白面变绿脸,凤目成了斗鸡眼:“楼主……做个交易!” 越栖见收手,白衣素袖,菩提树也似端秀妙姿,柔声道:“好。” 鞠千江多年养尊处优声色犬马,猛然吃得这一记亏,只痛得额头冷汗直流,却不敢丝毫懈怠:“敢请楼主先下山去……” 话音未落,突感心脏一个缩胀,浑身骨肉登时一轻,飘飘然羽化登仙了也似,迷惑的低头看去,但见一簇橘色火苗钻入腹中,湮灭无迹。 却是越栖见袖中做了乾坤,将火折子引燃,携一股廿八真气,化作滔滔火线,螺旋也似取气海穴,气化为质,俨然一柄利刃贯腹而过,而刃上所带劲气,早将五脏彻底绞碎。 昔日苏错刀予他一句胜在格局眼界,如今看来,越栖见临机而动之处,亦毫不逊色叶鸩离,此时若设身处地换作叶鸩离,也不会有比这更妙手天成的一击。 鞠千江一死,越栖见再撑不住,双手哆嗦得几乎解不开捆着苏错刀的银链,苏错刀低声道:“砍断!” 凤鸣刀过处,苏错刀整个人直瘫软了下来,一片叶子也似落入越栖见怀里,浑身血迹脏污,不忍目睹,越栖见却不嫌弃,轻轻抚摸着他湿透的黑发,哽咽道:“你当真是头畜生没知没觉么?连疼都不知道喊?” 苏错刀失血过多,眼白作淡淡的青蓝色,语气却波澜不惊:“喊疼没有用。” 越栖见一滞:“你怪我么?” 方才苏错刀受辱,自己晕了片刻随即醒来,但体内真息虽猛涨却多有窒碍,浑身气机脉络淤塞,心知若再全无理智的诸多叫嚣废话,定会惹得宋无叛杀之而后快,只得默默闭目忍耐,以期争夺时机,翻覆局势。 对廿八星经的领悟,当世除却苏错刀,便以自己为最,当下不顾炉火未青融之未纯,强行一脉一脉突破打通。 待宋无叛过来时,只剩百会神庭至膻中这一路尚存死结,宋无叛轻击一掌,正是助人为快乐之本,别人杀他他褪毛,黄瓜跳到了案板上。 越栖见当即功德圆满,立毙宋无叛以作谢礼报答。 苏错刀明白如镜,却道:“不怪,若我是你……说不准也会装晕。” 越栖见道:“不,我不是单指这个……我是说……” 苏错刀声音低弱,却极为冷静的打断道:“不必说了,我也骗过你,也夺过你的内力,也强上过崇光宫主……栖见,我说过,这世上的事都公平得很。” 越栖见看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苏错刀是真的不在乎,不需要他的负罪感,更不需要什么无聊的怜悯与怜惜。 至于常人最难忍受最难启齿的强暴,于他只是一种肉制兵刃在一个无关要害的部分造成了些许疼痛和皮肉之伤而已,不伤筋不动骨,不毁经络不坏根基,除却脏了点儿,着实连提都不必提。 哪怕被轮暴一百次,他还是苏错刀。 因此他即便折翼沦落,也没有半分崩溃之相,他杀人如麻,他作恶多端,但别人也一般无二的待他时,他若无力反抗,便天经地义的接受,坦坦荡荡,更不放在心里,这个人……野草一样。 跌倒了就爬起来,被火烧了就来年再绿。 越栖见忍不住微微而笑,心里痒酥酥的,仿佛雨后柔软丰沃的原野,有细密的草在滋生疯长,即便已是废人的苏错刀,也值得自己心甘情愿,自己对他的爱意,永不枯竭,愈长愈盛。 但这棵野草却抬起头来,道:“你答应过我会放过阿离,无论割天楼主,还是七星湖宫主,都该是枭雄人物,答允过的事……一诺千金,是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有了作为人的种种情绪,脆弱与不安溢于言表。 越栖见甚至感觉到他已跪倒在尘土里,全副身心的恳求着自己。 心里那片暮春的草原被厚厚的积雪取代,心如荒岛,孤独屹立。 “不。”越栖见轻柔的说道:“我不愿意也没必要再骗你,我就是要杀叶鸩离。” “错刀,我走到这一步着实不易,以往种种,我所做所虑,称一句算无遗策并不过分,唯独此次七星湖之变,我竟犯下大错,险些功亏一篑,让宋无叛这枚棋子翻了盘砸了局……归根到底,还是太过执着于叶鸩离,心浮气躁,岂有不败之理?叶鸩离是我的心魔,他不死,我此生难安。” 苏错刀的目光倏然冰冷而坚硬,更透出一种桀骜惨烈的气息:“你一定要杀阿离?” 被他逼得几欲落泪,越栖见心中凄然,却口衔精钢,道:“苏错刀,我不是敢做不敢认的人,越栖见要杀叶鸩离,还会当着你的面杀,光明磊落的杀,你若恨我,就恨足一世罢!” 牙龈咬得发酸,立誓一般,满是狠毒的温柔:“但这一世,你只能跟我在一起,你也只有我!” 苏错刀的眼眸里有无数细微而晶亮的火焰奋力点燃:“那么栖见……我告诉你一件事。” 似有大劫悬于头顶,越栖见顿时心慌意乱。 本能的拦住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仓促道:“错刀,嗯……你知道为什么你内息陡然散去么?” “早在月牙峰上,我传你一苇心法,你在崖边入定时,我就在凤鸣刀上下了东风散……你们去白鹿山,我特意让析木去传信,便是算准了他不堪大用,必然露出破绽,你也定会斩杀他,他血里有荼蘼菌,与刀上东风散一混合,便成为慢性奇毒……你又时刻刀不离身,待回到七星湖,便已浑然不觉毒沁体内,只欠一味毒引就能发作……而我衣衫上沾的正是毒引相思瘦,你半个时辰内,真气便有十息不能动用……” “你看,我落毒都得费尽心机,一则摸不准你的戒心深浅,二来叶鸩离在你身边,他也懂蛊毒之术,我很害怕他瞧出来……其实下东风散时,我也不知将来要作何用处,但布局中必得埋有闲子,以作奇兵之用……苏小缺始作俑者害我全家,不过给了我青囊药书,倒要多谢他……” 越栖见语无伦次的说着,小心翼翼的打量苏错刀的脸色,又道:“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你喜欢聪明人是不是?” 苏错刀眼神淡漠得令人心悸,越栖见所有的努力在这样的眼神下,只是尘埃草芥,无足轻重,连螳臂当车蚍蜉撼树都算不上。 他眼神里,根本没有他,没有他的喜怒哀乐,也看不到他的鲜血与伤口。 苏错刀终究亮出了刀:“越家灭门,是我告密于崇光宫主,我是你的死仇,十余年前就是。” “你杀什么叶鸩离?你该杀了我。” 劫数已至。 一把生锈的剪刀就这么插进了头颅心脏,越栖见被切割得破碎不堪。 第六十六章 强者就是强者,苏错刀手中无刀,却能活生生摘心取肝,血流成河,他是缓步倘徉其中的在世神魔。 纵然他内力尽失,经络尽毁,甚至被人轮流施暴,但只要他一息尚存,还是能随意操控拨弄着自己,欲生则生,欲死则死。 在苏错刀面前,自己永远是那个瑟瑟发抖的无助孩童,期待着他大发慈悲的救赎,没办法,自幼年起就一直依赖着这唯一一束能击碎黑暗的光亮,得以存活得以生长。 未谙世事,已动孽情,此人早与自己的魂魄盘根错节,剜去了他,如今的越栖见也就不复存在,怎生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越栖见才恍恍惚惚的开口,话语中有明显的求饶意味:“错刀,不是你……一定是叶鸩离,我知道的,你骗不了我!” 苏错刀漠然看着他,道:“是我。” 一只夜鸟孤独的站着树枝上啼叫,越栖见飞身一把捏碎,花开阴阳,佛魔双面。 寒气一路冻结血脉,活剐了皮肉,剔净了骨头,越栖见牙齿嗒嗒撞击着,却笑出了声:“你是在提前为叶鸩离复仇么?” 苏错刀安静的凝视着他,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能恨你……唯独阿离,不行。” 越栖见心中只觉奇怪,自己然连他的残酷都爱……伸出手,冰凉的抚摸着苏错刀的脸颊:“错刀,你又骗我……你发誓说不会再骗我,但为了叶鸩离,你骗我两次!逐空大哥死在他手里,你说不是,如今为了他,你连灭门的罪都担,你傻不傻?” “他哪里值得?我哪里及不上他?”越栖见说着,失态得像个无理取闹的孩童,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却还是中了邪一般滔滔不绝:“便是他生得好看,你喜欢他那张脸……我也会易容,我可以……你,你这个……你这个瞎了眼的大傻瓜!” 越栖见长身而起,浑身一阵冷又一阵热,道:“苏错刀,你别忘了,你如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你……千万不要再惹我生气,否则我对你也用碧萝瘴……” 胡乱说罢,再也忍不住,转身便欲下山。 他方寸大乱,拔足之时甚至被地上的凤鸣刀绊着摔了一跤,跌破了嘴唇,满口的咸涩苦腥,却随手捡起凤鸣刀握在掌中,将苏错刀独自撇下,自顾疾奔下得西一峰头。 他们旁若无人,他们自成欢颜,他们快活似神仙,却不让自己踏足那方天地,越栖见活该孑然一身?茕茕前行在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得,他命里,失,我不甘。 杀了叶鸩离,自己必能取而代之,逆天改命。. 杀了叶鸩离,自己心魔尽去,从容颠覆整个江湖,再不现半分愚手破绽! 唐一星半躺在一张青竹椅上,在一丛龙鳞竹边芭蕉叶下喝茶纳凉,手里一柄老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一身山林逸气若隐者,意极悠雅。 唐家上下都知晓,老爷子此刻的闲适自得,不允有人打扰。 但唐拙偏偏就在此时走近前来,轻衫薄靴,腰悬鹿皮囊,背负一顶竹笠:“老爷子,我想去趟南疆七星湖。” 唐一星半眯着眼,并不做声。 唐拙便很有耐心的静静候着,偶尔手指轻弹,牛毛细针射出,一只只钉死路过的小蚜虫,见缝插针练眼力,练准头,练力道。 良久,唐一星淡淡道:“唐丑行事无魄力,暗器也颇有拘谨之处,继承不得唐家堡,你不必刻意讨我欢心。” 唐拙笑了笑,十分开朗明快,道:“老爷子,丑哥四平八稳,虽没什么不好,我却从来没觉得他能担起唐家堡,咱们唐家不是白鹿山,老爷子更不是孟自在……我唐拙也不是任尽望。” 任尽望架空病重的孟自在,暗中卷入七星湖内乱越俎代庖,唐家知情者颇有不齿,需知当年孟自在武功不入宗师境而能执掌白鹿山,江湖中人人服膺,一则因为聂十三余威犹存,二来也是孟自在做人处事着实出挑,既圆滑又不失气度。 如今任尽望一味沉溺于权衡谋算,却是目迷五色大失章法,有如田间地头屋檐下,笼袖缩脖算佃租的小财主。 而唐家与白鹿山则大不相同,唐家三百年威震江湖屹立不倒,不是因为一代两代的神级高手,而是一种厚重的累积与传承,历代家主掌门,个个都是当之无愧数一数二的暗器大师。 这一代弟子中,唐拙天资出色勤而不迂,不拘小节却自有坚操,的确是家族上下明里暗里看好的继承人,不需要再出别的花招另辟蹊径。 唐一星长眉微扬,含笑道:“那你为了什么?不怕白道非议?” 唐拙道:“江湖中有勾心斗角,亦有快意恩仇,阿离既叫我拙师叔,如今七星湖内乱,我去看一看师侄,有何不能?唐家子弟,不惹事,亦不怕事。” 唐一星颔首道:“很好,是我唐家的孩子。” “我待阿离好,是我自己愿意,我跟他投缘心疼他,也不是因为老爷子……”说到此地,唐拙忍不住笑道:“不过老爷子难道放心得下阿离?我这也是替父分忧,很尽了一番孝心。” 唐一星挥了挥手:“要去就快些滚……快马加鞭,或许能赶上你小姑姑和华却邪。” 唐拙立即目露恐惧,道:“小姑姑?” 他口中的小姑姑却是唐家最小也最泼辣的姑奶奶,芳名唐飞熊,雅擅红油抄手和断魂砂,尤其爱捏叶鸩离的脸以及殴打唐拙。 唐飞熊比唐拙大不了几岁,唐拙幼时不懂事,奶声奶气叫一声阿熊姑,被捶得活像一头刚偷完蜂蜜就被一整个蜂巢的蜜蜂痛加蹂躏后的小熊,还飞上了树杈。 唐一星忍俊不禁,道:“三日前华少侠正巧身在蜀中,又听闻七星湖巨变,我便让阿熊同他一起去瞧瞧。” 他说得若无其事,唐拙却心中大定,笑道:“老爷子当真是老奸……而弥辣。” 唐一星微笑道:“老奸巨猾也并非坏事。” 唐拙恭恭敬敬的受教:“是,老爷子老奸巨猾。” 叶鸩离听着路,避着人,步步而行。 入夜了,虫鸣振作,鸟雀声倦,清风徐来,除却血腥味,另有夏夜独特的草木葱茏清爽之气,庄生蛊虫十分不适,只在心头一拱一拱,微弱却不间断的相连着西一峰头的另一只。 叶鸩离握着刀,突的脚下一停,被一丛脂醉花绊得一个趔趄,似欲摔倒,但身子半俯之际,袖底三支白骨针悄无声息激射而出。 果然不远处一声痛呼:“叶总管!” 叶鸩离听音辨位,飞掠而近,喝问道:“驼风?” 驼风龇牙咧嘴,拔下腿上的三支针,低声道:“属下并无恶意……” 叶鸩离冷笑道:“否则你以为本座只用这不淬毒的白骨针?还只招呼你的肥胖大腿?你轻功也不知怎么练的……狗熊偷糖的步子也比你轻巧些!” 驼风登时无语凝咽。 他位列天馋君第九,精藏匿,擅打探消息,熟谙世事能言善道,百行百业乃至酒色财气无有不通,各地语言甚至东瀛海外诸般番话都能应答如流,绰号千面人,昔日在苍横笛手下颇为得用,但武功的的确确只能忝十八天馋君之末,连轻功都透着市井油烟气,叶鸩离精明似鬼,早有所察,因此假装摔倒,一举将他逼出。 一时追问道:“你一路偷偷跟着本座做什么?” 驼风静了静,道:“属下身受苍首座大恩,不认什么越首座越总管越宫主的……苍首座战前曾交代属下,务必要护得叶总管周全……若有危险,就陪总管出湖隐匿人海,属下别的不成,三教九流都混得开,绝不会让总管受苦。” “横笛好啰嗦……”叶鸩离低头眨了眨眼睛,几滴眼泪滴落衣襟,却微笑道:“不过还真是知人善用,驴粪蛋在他手里都能发光……但本座绝不离开七星湖,我要去西一峰。” 驴粪蛋驼风大急,劝道:“可七星湖已落入越栖见之手,再说姓越的爱慕宫主,宫主不会有事的……” 叶鸩离摇头:“不,你不知道,错刀性子恶劣,有时候又笨得九头牛都拉不回……说不准就能气得越栖见一刀把他给宰了。” 说着一把扣住驼风寸关:“带我去西一峰!” 驼风被他扯得手腕剧痛,却迟疑道:“总管,可你的眼睛……” 叶鸩离不耐烦道:“不打紧,过会儿就好了……你快些!莫要只顾着斑蝥放屁蜈蚣脚忙穿鞋!” 驼风纵然心中忧虑,也只得赶羊也似被他撵着,却又一手紧紧牵着他,取道湖边,抄近路前往西一峰。 两人俱是机警灵便之人,趁着夜色渐浓,有惊无险,已至湖边石矶处。 叶鸩离却轻嘘一口气,道:“坏了。” 驼风停住脚步,将他护在身后。 但见松油火把接连亮起,十数人影纷至沓来,当先一人银丝拂尘猩红道袍,正是须弥堂主黄吟冲。 火光中黄吟冲面貌终现老态,完全没了昔日精干倜傥之色,眉心嘴角,皆有愁苦深刻的纹路。 驼风目光四顾,见都是七星湖旧人,黄吟冲身边立着的更是南箕,与自己同为天馋君,交情亦不坏,心想未必没有转圜余地,当下行礼如常,道:“天馋君驼风,见过黄堂主。” 黄吟冲神色中说不出的疲累,道:“驼风,你擅离内堂,必要受罚的……先退下罢!” 叶鸩离令道:“驼风是本座的人……黄吟冲,让开一条路!” 黄吟冲身形不动,却传音入耳,道:“阿离,左掠三丈七尺,藏有铁舷小舟,离开七星湖……快走!快走!” 叶鸩离耳朵尖轻轻动了动,微闻远处传来衣衫猎猎之声,当下冷笑一声,喝道:“臭老道,捅你家越宫主的腚沟子去罢!给本座滚开!” 一个温柔至极的声音倏忽而近,笑道:“阿离莫生气……” 火光闪动,越栖见犹如夜半一抹寻不着归路的孤魂,轻飘飘落于黄吟冲身侧:“阿离……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好不好?” 第六十七章   黄吟冲侧目而视,顿觉心头发冷,眼前的越栖见,躯壳无异,已夺舍脱胎,内敛如渊,却又随时汪洋溃决。 他似乎已把自己的血肉撕碎抽净,肌骨曝晒风干,一呼一吸之间,只剩下一股漠视一切的煞气,九蒸九煮的积压发酵后,恰如岩浆冷凝,却亟不可待,欲再度汹汹爆发。 昨日已糜,前路无望,越栖见却固执的把自己当做一把药,自投炉罐,慢慢熬,熬成渣,也绝不低头写下降表。 定睛打量着叶鸩离,越栖见笑了笑:“好漂亮的小瞎子,真是我见犹怜。” 叶鸩离凝神倾听,不闻有苏错刀的动静,料他已逃脱越栖见掌中,心中只无忧无怖,道:“我瞎了傻了错刀也会喜欢的……” 浓密的睫毛扑簌簌扇了扇,绝色的蝴蝶也似,有花开的气息:“而且会更心疼,往后得把我含在嘴里惯着。” 说着仰头想了想,似乎在提前回味苏错刀含着自己的快活。 越栖见着实听不得他说话,脏乱差,咸湿糙,只不过从前尚得忍耐,眼下却再也不必克制,于是闪身逼近,抬手便是一刀,弯刀发出凤鸣清音,横斩驼风。 叶鸩离听得刀气破空声,匕首刷的伸展而出,欲架刀锋。 叮的一声响,匕首立折,叶鸩离如遭雷殛,一条手臂已酸麻得动弹不了,越栖见刀中灌注的真气,竟醇厚强悍如此,却又熟悉得叫人不敢置信! 失声叫道:“你的武功……” 刀锋似慢实快,不可阻挡的割断驼风的咽喉,血溅得叶鸩离半张脸上一片濡湿腥气,越栖见悠然收刀,道:“错刀把他的内力全给了我,七星湖也交给了我,至于你……他想给我,我却不想要。” 叶鸩离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什么,指缝间却只有空荡荡的风。 他摸索着往后退,微微歪着头,眼睛用力睁得很大,嘴唇紧抿,很坚强的模样,眸子里却黯淡朦胧,遮掩不得的害怕与脆弱。 他只得一个人,面对的却是十数高手。 越栖见不做声的看,舍不得放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如六月天喝了一盏沁凉的蜜水,此刻的叶鸩离,终于是一个真正的无助的瞎子了! 啪的一声,叶鸩离一脚踩入水中,忙提起脚时,鞋袜已湿透。 越栖见不动声色,只见他一足微抬,腰身欹侧,双腿长得能打六道盘长结,而腰细则如初发灞陵柳。 的确是副好皮囊,越栖见心中暗忖,难怪苏错刀会为色相所迷,替他担下自家的血海深仇,当下漠然问道:“昔年越家灭门,是你告密庄崇光?” 叶鸩离一愣,随即恍然,这电光石火的一刻,无需铺垫与提点,叶鸩离与苏错刀,然奇迹也似,榫头对上了榫眼,榫卯啮合,严丝合缝。 霎时间,狂喜、心痛、温柔、激荡,嗔痴爱恨,悲喜无尽,尽数充溢心胸,苏错刀……这个笨蛋! 他笨,自己却也蠢,俩傻瓜面面相觑朝夕相守,如痴如呆天长日久,守着一个巢,互相梳理羽毛,却莫名其妙啄出几口血来,他便痛揍他的不懂事,他就翻白眼气他的狠心,平白辜负了无数的好辰光。 只怪倾心太早,懂情太晚。 叶鸩离一瞬间长大,眼睛被碧萝瘴所遮,心却从未有过的照彻洞透,静默片刻,微笑着说道:“错刀说是他告的密害死你全家,是么?没错,就是他。” 越栖见一震,万料不到他竟能一语中的:“你……” 一转念,只替苏错刀不值,讽道:“阿离竟如此贪生怕死?事到如今,还想赖到错刀身上?” 叶鸩离盲了的双目,在火光中烟水晶也似透明而幽深,道:“赖与不赖,你都不会让我活着去见他哪怕最后一面。越栖见,我早看透了你。” 越栖见眼睫微垂,如翻开生死簿,肃穆,且有一种天意般的宽容:“阿离,不是我不让你活,而是你早就该死。” “所以啊,我根本不必赖,真的就是他,苏错刀怎么会骗你呢?”说到此处,叶鸩离忍不住放声大笑:“对啦,我杀何逐空那痨病秧子,也是错刀授意,他跟你说了么?” 明知一派胡言,越栖见还是不愿再听,轻叱一声,身若电闪,持刀扑向叶鸩离。 叶鸩离早有所料正中下怀,先一步飞身掠起,袖中二十七支奇形薄刃呼啸盘旋而出,虽是暗器,手法竟出奇的斩钉截铁,力透纸背,化血鸩羽出手! 凤鸣刀银链早被削断,只剩一柄尺于长的弯刀,越栖见却不避让,以硬接实,银光如飞练,将二十七支暗器尽皆打落,已趋身逼近叶鸩离三丈之内。 两人于湖面兔起鹘落,若谪仙人月下对舞,顾盼回旋之际,身法俱是飞雪流云。 越栖见刀刀进逼,但见满纸云烟,酣畅淋漓,叶鸩离虽变幻精妙灵气逼人,终究吃亏目不能视,堪堪拆解三十招,从肩到腰,已被刀尖划伤,深几刻骨,一泓血幕斜斜抛洒湖中。 越栖见的轻笑声紧贴耳畔:“阿离,我不辱你,我只杀你!” 就在此刻! 叶鸩离身形急变,衣衫鼓风也似陡然膨胀翻卷,一线诡魅妖异的漆黑细线从咽喉处骤然乍现,迅速穿梭蔓延开,一道分三路,三路再分九,纵横交织,一张渔网般顷刻遍布全身。 叶鸩离肌肤本是如春雪,如新荔,如剥壳的半熟鸡蛋,此时却是盐块入水,无可阻挡的破碎消融,纷纷扬扬身遭丈内,血雾满塞,整一团凄厉浓烈的红莲业火。 血雨密密匝匝,一点一滴俱是死气剧毒,挟带来自地府的恶鬼怨灵,森森然迸射着汹涌溅落。 天魔解体。 咫尺内的越栖见怎能逃得过? 错刀你看,快用心看!看我多厉害,即便瞎了,还是能帮你杀了他! 错刀,你要好好的,记得阿离,若是敢忘了我,我就哭给你看…… 叶鸩离如一朵盛开的血花,几乎染红照亮了整个暗夜,随后陨落,归于沉寂。 一只轮廓虚简却传神的鸩鸟从他掌心钻出,羽毛碧绿目色如血,投入夜色,不知所终。 两声沉重的闷响,叶鸩离与天馋君南箕,血肉模糊的双双坠入湖中。 越栖见静立石矶,眼神疏淡,些微的怔忡,嘴角却含着一抹雕刻般的笑意。 方才引得叶鸩离施展天魔,瞬息间早无声无息的将南箕点了穴抛近,瞎子眼皮下活生生演一出李代桃僵,果然满堂红。 想那南箕落水前,浑身已被铁筛子滤过也似,只觉心有余悸,笑道:“幸好本座不敢有丝毫怠慢,这天魔解体的确邪门得紧……只不过眼睛瞎了看不准,还是不要轻易使了,黄堂主,本座所言可有道理?” 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笑起来好像天大的馅饼都砸到了他头上,一哭就是用粗盐粒子揉搓你的心的阿离,就这么去了……黄吟冲喉咙里堵着血,嘴唇干枯,眼窝中亦是干涸,木然道:“宫主所言极是。” 越栖见素白的衣袖上不知何时沾了几滴血,皱了皱眉头,道:“错刀不舍得我亲手杀他,喏,黄堂主你也瞧见了,是他自己求死,跟本座可没有半分干系,是么?” 黄吟冲低头应道:“是。” 越栖见负手凝视湖面,随意道:“黄堂主昔日曾言,本座只配为叶鸩离臂助。” 黄吟冲叹道:“贫道老眼昏花,一时失言,还请宫主恕罪。” 越栖见并不轻易放过,略一沉吟,开门见山:“黄堂主,本座有一事不解。” “苍横笛等都已杀身殉主,你今年六十有三,便是战死,亦不为短寿,却为何要担个晚节不保老而不忠之名? 黄吟冲白眉一轩,正色道:“属下忠的,不是宫主,而是七星湖。越宫主是属下尊奉的第五任宫主,属下只要还活着,守着七星湖,或许还能等到第六任宫主……六代元老,岂非江湖上的一段佳话?” 越栖见凝望他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温言笑道:“既如此……须弥堂之事还得托付黄堂主费心了。” 说话间,湖面咕嘟一声,浮上来一只半透明的琉璃瓶。 越栖见明显的一恍神,随即飞身取回,见瓶口塞着的一团布料已浸湿,瓶壁里挂着几行水迹,倒似瓶子落泪一般,但瓶中白色蜡丸一粒不少。 越栖见握着,眸光闪动,五指突然用力,啪的一声,琉璃瓶连同药丸,均化为齑粉,随风而散:“错刀敢骗我,便让他的腿疼一疼罢。” 说着淡淡吩咐道:“留几个人,把尸首打捞上来。” 随即飞身赶回西一峰。 一路疾奔,夜风如浸水的羽衣,清凉柔软的拍过脸颊眼角,心头一片空明澄澈,沉渣尽去,已回复为那个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越栖见。 湖边远远的传来黄吟冲苍老的歌声,哀雅而悲凉: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反反复复只这几句,却道尽了人生几何譬如朝露之伤。 越栖见停住脚步,垂首听得半晌,轻叹了口气,逝者如斯。 生命短暂而苦难,因此那些美好的情与感、神与思,如亲人、密友、挚爱,以及尊严、悲悯、善良,乃至山水、妙赏、深情,都格外值得珍惜不容亵渎,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应该如天空开阔明亮,如流水多情善感……奈何这江湖腥风血雨,总有人毫不珍惜的去挥霍去毁灭,剥夺了自己原本充沛丰美的人生与心境,逼得自己无法烟云水气,只存一腔仇恨满腹伤绝,这诸多门派,冷漠粗鲁,庸俗而世故,着实可憎可厌,无一有存在于世的资格! 生平最憎杀戮,却不得不执凶刀施辣手,向整个江湖复仇,去行这最肃穆的黑暗与恶,以杀止杀,以破而立,于一片荒芜废墟中,求一个桃花源。 却不知苏错刀,知不知晓自己的苦心孤诣所欲所求?能否真正的无限的靠近自己的灵魂,潜进去,再嵌入拥抱? 罢了,他便是不懂,也还是自己的苏错刀,自己唯一仅剩的爱,心甘情愿,只寄于他一人之身。 只要他是苏错刀,没有什么不可以,没有什么不能迁就。 到得西一峰顶,但见崖高而危,月将西沉,苏错刀却已不见踪影。 树下一双青木屐,染着血,沾着脏污,地上有人爬过的一道痕迹,艰难却不犹豫,直延至崖边,戛然而止。 越栖见摇摇晃晃的立于绝崖,衣袖当风,有飘飘欲仙之姿,四顾而看,但山林寂寂,当真是杳无人迹。 深崖下巨大壑口,如野兽张开的狰狞巨吻,莫说苏错刀内力全无四肢尽废,便是自己万一失足,也断无生机。 越栖见身不由己,手遮着眼睛,往后踉跄退了几步。 第六十八章   苏错刀斜靠着洞壁,一身的重伤便是铁人也早该失去意识了,但他却一直苦苦支持,不知在等着什么。. 庄生蛊的感应由强而弱,再时断时续渐渐无踪无迹,蓦的心头一悸,如被一支细不可察的冰针穿透而过,体内的蛊虫略一扑腾,化血而湮逝,再不复存。 苏错刀的目光跳了跳,随即如灰如烬,睫毛像是风雨里仓皇凌乱的一对翅膀:“阿离……” 仿佛最凶悍不屈的野兽,终于遭到了致命一击,连舔伤口的力气都完全丧失。 偏偏此际,一只小巧的鸩鸟骤然从虚空中浮出,像是飞得太累,轮廓都有些模糊了,但血睛翠羽仍依稀能见,它停落苏错刀的手背,恋恋不舍的啄了啄,又俏皮机灵的歪了歪头。 苏错刀嘴角微翘,拼命抬起手,要去摸上一摸,鸩鸟却已消弭散去,倏忽归于虚无,整个过程只在弹指之间,短促美丽如一闪念的情生缘起。 阿离……你是在跟我道别么? 你总是这样,把所有的天赋和聪明劲儿,都放在这些无用又孩子气的事情上,让人愁得牙髓都痒,却又不忍心认真责怪。 我曾跟你说过,七星湖有一位宫主,以武功尽废之身,施蛊幻之术乱心迷神,困死白道十数位顶尖高手,那才是真正的幻术……你这个小废物,临死之际,最后的幻术,却还是只顾着给我报个活灵活现妙趣横生的死信。 你可真是……死都死得不让人省心。 苏错刀慢慢闭上眼睛。 孤身缩在山洞里,苏错刀昏睡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过去的一寸寸时光并未消失,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静静凝固着,风一吹尘灰就会散去,那并排而行的两双脚印就又清晰的,绵绵不绝的一直延伸下去。 意识如在水中,忽沉忽浮,在梦境与遐想中徘徊不舍,总觉得叶鸩离就在身边,从年幼到如今,头一直搁在自己胸口,长发一荡一荡,呼吸细细的,像是怕冷的猫,却均匀悠长。 苏错刀第一次见叶鸩离,是庄崇光亲自牵着叶鸩离的手,在内堂露了一面。 小小的叶鸩离,清入肌骨,一尊剔透的玉娃娃也似,骨头都是冰雪捏成的,苏错刀远远看了一眼,便低头去想刚学的一式刀法,但不知怎的,呼吸间就有些小心翼翼。 七天后,叶鸩离袖子里藏着他的金钱蛇,牵着一条抢来的卷毛叭儿狗,威风凛凛的,张牙舞爪的,打响了首次内堂称霸之战。 其时苏小缺还在,隔三差五会亲自指点苏错刀琴棋画诗酒茶等雅事,因此苏错刀未能躬逢盛况,在硝烟将散之际才赶回来,只被叭儿狗追着吼了几声聊表不满。 半年后,内堂称霸战告一段落,叶鸩离登顶加冕,从此爱打谁打谁,爱怎么打怎么打。 原本庄崇光对他的偏疼宠爱就有目共睹,他得天独厚的就该是内堂之首,但叶鸩离却不要这唾手可得的馅儿饼,从不求庄崇光插手帮忙,甚至几颗乳牙被人用石块砸掉了也绝不告状。. 他只凭借他自己,狠心辣手的,无所不为的,得到了螃蟹横行的地位,并且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恶狠狠的宣布:“我,建此功业,没卖屁股也没卖笑!” 虽然那时候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卖屁股。 内堂里总是险若鳄潭。 苏错刀曾亲眼见到两个比叶鸩离高出半个身子去的大孩子,一个拽着他的脑袋就往黑檀木的桌角撞过去,另一个握着根铁棍,直劈向他的脊椎骨。 叭儿狗只在一旁又激动又风骚的嗷嗷直叫。 苏错刀不假思索,飞身赶上,一脚将桌子往后一踹,刷的拔出短刀,去削那持铁棍的手腕。 叶鸩离脑袋撞了个空,命一捡回来,他的反扑便敏捷而歹毒,一记膝撞跳着顶出去,正中一颗蛋蛋,一边直起腰来,抄起桌上的花瓶,砍上那孩子钵盂也似的额头,那孩子硕通一声就栽倒在地晕了。 与之同时,铛的铁棍落地,另一孩子抱着血淋淋的手腕撒腿而逃,一路惨叫声比杀猪还难听。 叶鸩离甩着手,小鼻子里咻咻的气喘吁吁。 苏错刀上前一步,想扶他一把。 叶鸩离警惕的一眼瞪过去,双脚一蹦,跳上晕过去的孩子的肚皮,指着苏错刀,喝道:“土司,咬他!” 他那便宜老爹是土司,他的狗就以土司为名。 苏错刀看着他鼓鼓的腮帮子,踢了一脚色厉内荏的土司,没说话,转身走了。 苏错刀大了叶鸩离四岁,叶鸩离乳牙还没换完,苏错刀已准备着抽条拔高,因此晚上总是肚子饿,但厨房却是徐荆二州乃兵家必争之地,晚上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扎堆在里面豺狗一般的打架抢食。 苏错刀不喜欢馒头蘸着脑浆子吃,便一人担了巡夜的活儿,顺手捉些鸟儿青蛙烤着吃。 这晚走到月翼湖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架起火来,几只鸟雀处理干净,又刷上盐巴,一会儿便烤得熟透,正待取下撕巴撕巴的啃了,不远处的玲珑石后突然绕出个细细的身影:“我也要吃。” 说着袖子抹了抹嘴边的口水,却是叶鸩离。 这尊雪玉娃娃,不笑时只觉得精致清冷,笑起来却是大把的砂糖撒在大罐的鲜奶里,苏错刀就着火光看得有些出神,这样的笑容,配上烤得微作焦黄的鸟,正好入口。 于是说道:“叫我。” 叶鸩离便坐到苏错刀身边,仰着头,笑眯眯甜蜜蜜的喊道:“错刀哥哥!” 苏小缺此时已极少身处宫中,庄崇光一人独大,他不喜苏错刀,内堂诸人自然也跟着从无善待,苏错刀日益艰难,叶鸩离月下一声哥哥,喊得苏错刀即刻掏出刀来,直接帮他把鸟骨头都剔净了,完整的一块肉捧到面前。 叶鸩离牙不齐全,吃东西还挺快,咔擦咔嚓的吞完:“还要!” 苏错刀便接着给。 吃完三五只,叶鸩离打个饱嗝儿,嘴边鼻尖却沾了些肉渣,可他那样的一张脸,怎么能怎么可以任由油渍刺眼且无耻的身其上?苏错刀着实容忍不得,抬手就去给他拭擦。 手指刚刚触及,叶鸩离便是一愣,随即一蹦三尺高,远远的跳了开去,挥舞着拳头,骂道:“做什么碰我?你敢碰我?大爷再漂亮,也不是给你摸来摸去泄淫欲的!崇光那个老兔子偷偷摸我也就罢了……你是个什么狗东西!” 其实小时候的叶鸩离并不十分文盲,还会用淫欲这个词,长大了却只会说操啊干了,都怪庄崇光不许他读,苏错刀因此在心里很是给庄宫主记了个大过。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狠骂,苏错刀却只是凝视叶鸩离的眼睛,他一双秋水眼会说话,虽霸气侧漏的凶狠嚣张,却透着戒心深重,随时准备嚎啕大哭也似,这孩子……骨子里害怕得厉害。 “胆小鬼。”苏错刀淡淡道:“阿离是个胆小鬼。” 叶鸩离白日见鬼也似呆住了。 苏错刀自顾将火堆踩灭,道:“还没杀过人吧?用不着多久,内堂所有人都会看出来你不敢……崇光总管也护不得你。” 叶鸩离落荒而逃,第一次去找庄崇光告黑状:“苏错刀摸我的嘴,还要我舔他!” 庄崇光二话没说,天没亮就当着整个内堂,赏了苏错刀十记重鞭。 用的是蛇骨犀皮鞭,伤口深可见骨,全抽在削薄的背上,苏错刀疼得昏过去又醒过来,却一声痛呼都不敢,不能示弱,周围全是闻到血腥味就蠢蠢欲动的恶狼秃鹫。 叶鸩离眼睁睁看着苏错刀被抽,脸上笑得恶毒,心里却莫名的难受,更怕内堂有人会趁机去要他的命,但提心提神的逡巡戒备了整整三天,却发现根本找不着他的踪影。 三天后,苏错刀回到内堂,一张脸苍白瘦削,但伤似乎已经好得利索了,叶鸩离啧啧称奇之余,心里轻飘飘的像放着纸鸢,半夜又溜到月翼湖畔,远远的蹲着看苏错刀烤青蛙。 待香味散出,叶鸩离笑嘻嘻的就跑过去,直接伸手拿一只烤得最焦黄的嚓嚓啃完,啐了苏错刀一脸碎骨头,再笑嘻嘻的跑开,小孩子玩火也似,明知危险却忍不住,心惊胆战又欢乐开怀。 苏错刀盯着他,不动声色,道:“欠收拾。” 第三次叶鸩离又来,苏错刀烤的是一整只小雉鸡,还特意从厨房偷了油盐酱醋,香味熏得叶鸩离眼睛直眯成了月牙儿。 苏错刀也笑:“过来吃。” 叶鸩离迟疑了片刻,很抖机灵的问:“你不打我?” 苏错刀严肃的说道:“当然不打你。” 叶鸩离就放心了,高高兴兴的跑过来抓鸡腿。 苏错刀出手如电,封住穴道,拉脱四肢,一气呵成,把他给扔进了水里。 叶鸩离当即破口大骂,嘴一张,呜呜噜噜,整个人就是灌汤小笼包。 以为自己要被淹死的时候,陡然吸到一口空气,却是一根空心芦杆塞到了嘴里,登时死死含住再也不放,若他是只小猫崽,以这个劲头去抢奶喝,猫妈妈别的孩子们都得饿死。 叶鸩离拼命呼吸着,愤怒得毛都偧起来,一心一意盘算着出来后怎么搞死苏错刀,十鞭子是肯定不足以解气的,一定要让土司咬死他,土司咬也不够解恨,还是得自己亲自咬,只可惜昨天刚又掉了一颗牙,当真是世事多舛人生多艰…… 过不了多久,耳朵渐渐进水,鼻子也进水,越来越难受,骨气只得暂且抛到九霄云外,叶鸩离开始琢磨该怎么求饶。 但身在水中,动弹不得,开口不得,威胁不得,连求饶都不可得,活脱脱要急死人了! 叶鸩离嘴抿着芦苇杆,不敢有丝毫放松,牙齿嘴唇舌头都又酸又疼,时间拖得越久越是难熬,这可真是活地狱! 苏错刀不急不慌,好整以暇,把一整只烤鸡都吃了,只留两条大腿仔细的用芭蕉叶包好,又躺在火堆边眯了半个时辰,这才神清气爽的把叶鸩离湿漉漉的提出水来。 叶鸩离叼着芦杆呜呜的哭,牙关都松不开了,苏错刀揉了揉他的脸,捏开嘴,取出芦杆,道:“叫错刀哥哥。” 叶鸩离乖乖的喊道:“错刀哥哥……” 苏错刀便把鸡腿给他,鸡腿烤得浓香味足,又添了芭蕉叶的清香,叶鸩离一边意犹未尽的抽噎,一边吃得眉飞色舞的欢快,红润润的小嘴一张一合,苏错刀看着就觉得心里喜欢。 叶鸩离注意到他的目光,抬头额外附送了两声甜的:“好哥哥,亲哥哥。” 他声音清脆,发音方式却软糯,又哭得鼻子囔住了,亲和情分不清,苏错刀还以为他叫的是情哥哥,吓了一大跳。 随即又想,反正他两个鸡腿就能喂饱,情哥哥就情哥哥罢,养活他一辈子,也没什么打紧。 后来心里一直想问,那晚他叫的到底是亲还是情,但日子太长久,总觉得不用急着问,谁知一晃十多年,竟然就来不及问。 那时候的每个夜晚,柳梢浸月天如水。 朦朦胧胧中,叶鸩离又从水里浮了出来,面容头发笼着雾也似的不真切,眼睛里有从未见过的悲伤温柔。 明明没有流泪,却让人心都碎了,苏错刀喃喃道:“阿离不要哭,有我在……” 正想涉水去将他抱回来,耳边突然传来声音:“苏错刀……错刀!” 登时浑身一个激灵,已完全清醒。 第六十九章 越栖见的声音极悠极远,却清晰如在耳边:“错刀,我知道你没有死,你怎会这般容易就跳崖自尽?你藏起来啦,是不是?你快快出来,若没有力气,就叫我一声,我来救你……” 苏错刀神色不变,只屏息死死看着洞口。 “错刀,你伤势极重,再不让我帮你疗伤,难道你真要当个废人?或者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去死么?你的武道、刀术、七星湖……还有我,你舍得下么?” 停了一停,语气愈显柔和温润:“错刀,我没有杀阿离,真的……我只把他的庄生蛊虫取了出来,所以你感应不到他,只要你肯现身,我就让你们一起离开七星湖,我成全你们。” “苏错刀,你能躲多久?四峰五山就这么大,山谷中藏身之处多不过千数,不出一个月,我就能把你丧家之犬阶下囚一般搜出来……你是聪明人,何苦拿自己的性命跟我赌气?你连被人施暴都不在乎,为何独独不能原谅我?你这样躲着不见我……除了自己难受,又有何益?” 苏错刀微微一笑,心中大定,越栖见终究没敢跳下来。 其实只要他敢跳,虽是百丈深渊,但云生雾锁目不能及处,却有两株铁皮硬松,盘根石缝,槎牙鳞皴,历风雨寒暑而魁伟不老。 纵身而下,无需轻功借力,自有枝干将人轻巧的弹入洞中。 只不过若身轻如燕,自不必遭受硬砸入壁之痛,如苏错刀这等形状,却似被一记巨灵之掌拍入洞中,浑身骨骼只摔得堪堪将断。 这山洞作葫芦形,洞口仅容一人出入,更有萝藤攀梭十分隐蔽,洞中却幽深,风灌入洞口,呜呜作响。 山洞里生长着一些苔藓异草,洞壁粗糙湿润,隐隐发出青幽幽的石光。 葫芦腰处一汪小小的水潭,水质清冽微温,有半尺长的小鱼活泼泼的游来游去,偶尔跳出水面,淬出一朵晶莹的水花。 一个天然生就的灵芝状石台上,甚至还有半坛开了封的残酒,几块已经腐坏的鸡枞月饼,两颗干瘪的石榴。 越栖见终究还是下手太早,苏错刀自幼长于七星湖,四峰五山里所有的山洞沟壑,自小便与叶鸩离一同踏遍,熟悉犹如自己的掌纹,只要容他有了个喘息之机,他便龙归大海。 而这个山洞……去年中秋叶鸩离生辰,两人便是在这个从小玩熟的山洞里,看那月亮圆滚滚的升起来,照得洞中通明如水。 叶鸩离乱七八糟的噼里啪啦的笑着胡扯,道:“这颗月亮像不像唐家老姑奶奶做的糯米团子?月亮出来亮汪汪,汪汪,汪汪,哎,错刀,像不像狗叫?” “像……”苏错刀轻声道,猝然抬头,却不见那人。 心嗒的一声轻响,上了锁,再没了钥匙。 梦魂中识破天机,昨日强如今日,明日却不如今日。 靠着冰冷的石壁盘膝坐好,苏错刀冷静的告诉自己,叶鸩离死了。 苏错刀,你活该。 但自己还没有死,也不会死,必将慢慢熬过去,纵然数日后越栖见或许会找到自己,但只要活着,就有无数的转折与机会。 越栖见天明方回内堂,容色疲累憔悴,气度却高华,更有着一种意无狂而行无燥的沉静雍容。 既已一无所有,那么只能愈发强大,若没有同伴,那么就孑然一身,踩着这条孤独而血泞的路,一步一步掀起黑红色的洪流,虽可惊可怖看似荒谬疯狂,但自己内心的光芒,依旧纯净而坚硬,从不失色的熠熠闪亮。 天馋君新任首座何雨师,神色不定,匆匆上前禀道:“宫主,叶鸩离的尸首……不在湖里。” 何雨师本是何家家奴,何逐空一手调教出的最得力者,割天楼大小事务也都熟稔在心,手段与忠心皆不逊苍横笛,使起来得心应手的顺畅轻松,越栖见初掌七星湖,有他坐镇内堂,可谓食也知味,寝可安枕,却不料他甫一接手,竟露出这样一张疑虑重重的面孔。 越栖见眉心一跳,却镇定自若:“不在湖里?那在哪里?” 何雨师垂头,道:“不见了。” 越栖见略一思忖,淡淡道:“去查……这十天半月,哪些门派哪些人,曾进出南疆。再遣三十个内堂旧人,分作十组,每组你再派下一个咱们的人监督,搜出苏错刀的藏身之处。” 何雨师心中虽奇怪苏错刀怎能逃出自家楼主的手心,却只道一声:“是。” 越栖见立于窗下,夏日晴明,给他镀上一层茸茸的金边,风仪雅致出尘,望之直若芝兰玉树,但神色间却有藏而不露的威煞之气,半晌道:“尤其西一峰,一寸一寸的翻开找……苏错刀便是死了,尸首也得在我手里。” 何雨师答应着,忍不住劝道:“宫主,大事已定,好生歇息几日罢,莫要太劳神……大公子生前就是操心太过……” 越栖见一听提及何逐空,只觉眼眶滚热,心里的委屈顿时涌上,良久说不出话来,只挥手令何雨师退下。 躺在床上,却辗转不能入睡,反反复复想得痴了:“叶鸩离为了他,宁可天魔解体……我却不能跳下山崖去寻他,是因为我性命太重要,不能这么任性挥霍的缘故?还是我根本就不如叶鸩离至情至性?可错刀若肯待我真心……我也不要多,只求他爱我能有叶鸩离的一半,我必然会生死相随,对,一定是的……便是他待我不好,我灭了整个江湖后,还是会好好陪着他,不使任何心计,就这么老老实实的,什么都不计较也不在乎。” 三日后,越栖见传来黄吟冲,一起参详江南诸门派的势力分布,何雨师来精舍中求见。 见着黄吟冲,何雨师略有迟疑,越栖见却道:“不妨事,说罢。” 又含笑道:“本座与黄堂主虽没有十多年的情分,但黄堂主为人有义有责更有智,绝不会背逆七星湖之主。” 黄吟冲稍有苍老之态,通身却修饰得整洁隆重,颇显敬意,亦微笑道:“宫主所言极是。” 何雨师便回禀道:“宫主,属下着人日夜搜寻,但西一峰地势太险,进展颇慢,苏错刀还未能找着。” 越栖见颔首道:“还是快些罢,拖得越久,错刀的伤势越重。” 何雨师道:“是……唐家有人进过南疆,昨日刚刚启程回蜀中。” 越栖见道:“唐家的哪些人?” 何雨师言语中透出些许慎重:“唐家二少唐拙,还有唐家堡的管家姑奶奶唐飞熊……另有一人,却是点苍剑派的华却邪。” 越栖见失声大笑,突的转向黄吟冲,道:“你说苏错刀他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说他假糊涂,偌大一个七星湖,拱手让给本座,说他真糊涂,你瞧他对叶鸩离,却护得滴水不漏,从不让人有半分可趁之机……怀龙山上姓唐的给了个好眼色,回来就让叶鸩离去了唐家堡巴结认亲,这等眼力和用心,便是本座也远远不及!” 黄吟冲却笑不出来,叹了口气:“错刀不糊涂,只不过遇上情劫罢了。” 越栖见心头怦的一跳:“情劫?” 黄吟冲淡淡道:“我看着错刀长大,原以为他会是最让人放心的宫主,他也确实一手将七星湖带上了重回巅峰之路……可惜他偏偏与你纠缠不清,还动了真心。七星湖之主的命数,当真是谁也逃不脱。” 越栖见异常清醒而直接,笑意如暴雨天气里的松烟墨书于宣纸,纵然不浸水,却也氤氲模糊了:“他对我,不过是始于血仇,再有欺骗,心存愧疚,有欲有怜,有知音之赏,眼前一亮,三年五载的新鲜罢了。” 黄吟冲摇头,道:“宫主,苏错刀待你若非真情,你扪心自问,哪里骗得过他?” 越栖见低眉垂眸,顺手取过一柄玉如意抚摩把玩,静静道:“那他待叶鸩离呢?” “自本座断指,得他救回七星湖,其后种种变故是非,我在他心里……看似能与叶鸩离平分秋色,只不过我甲胄齐全枕戈待旦,已用尽了气力,十八般武艺一一使遍,叶鸩离却只是舒舒服服的酣睡未醒,试想若有一日,他的阿离一睁开眼睛,他心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么?我纵是男子,岂能无妒乎?” 黄吟冲斟酌道:“苏错刀曾言,两个都要,不分轻重的皆割舍不得。” 越栖见微笑道:“黄老莫要欺本座……我若不想骗自己,普天之下,谁能骗我一言半语?” 当局者迷,苏错刀与叶鸩离或许懵懂过踯躅过,越栖见却打心底里从未有过半分含糊不清。 自己是遥有冷香曲径通幽处的一枝梅,叶鸩离是贴身贴心的棉花堆,自己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叶鸩离是日日离不得的水,自己是五采争胜流漫陆离的海市蜃楼,叶鸩离却是他的一亩三分地。 自己才华气质乃至身世性情稍缺一样,苏错刀投射过来的情苗欲种便会如风中之烛,瞬息消止。 但叶鸩离……莫说碧萝瘴之下容貌心智必损其一,且看他天魔解体成一堆血沫骨架,苏错刀也还会捧着爱着阿离阿离的喊。 极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会不明白? 因此唯一可行之策,便是出手毁掉苏错刀,毁掉苏错刀,一切迎刃而解,他只有自己,自己却不会抛弃他,至于他的爱或不爱,自己不介怀不在意即可。 一时以玉如意轻击掌心虎口,道:“黄堂主、何首座,此次江南一事,以三个月作为筹划展布之期,三个月后,咱们就去拿江南的两门三帮七派,江南各帮富庶,咱们只占水路要道即可,至于钱财屋地等物,分由白道其余名门大派,咱们一概不取。” 黄吟冲答应着,径自去了。 当年越家地处江南,父亲友善好客,母亲娴慧优雅,世交好友便有雁行门、虎丘剑派等,但遭庄崇光灭门之际,却无一帮一派施以援手。 十多年前的悲愤、无助、仇恨与绝望,至今仍不褪色,亦永不能忘却。 去年是雁行门做个开鬼门的先锋,今年则是浩浩荡荡的江南诸派一一开拔,九泉之下的父母双亲,将可瞑目矣。 黄吟冲离去,越栖见轻声问道:“唐家大少唐丑,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寻个机缘,让割天楼主与唐家大少偶遇一场罢。” 何雨师思忖半晌,道:“唐丑与那任尽望,处事倒有三两分相似,另对金石古玩有收藏之癖。” 越栖见一手支颌,道:“唐家势大,只能徐徐图之……此事不急,莫要落了刻意的行迹才是。” 第七十章 七日已过,苏错刀浑身烫如火炭,却又冷得连骨骼都挤成了一团,筛糠也似要将心口里仅剩的一丝热气给抖落出去,呼吸已渐渐短促而衰弱。 但自小养成的习惯,再严重的伤势,每次昏迷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因此能看到日出、日光渐移、日暮交汇,及至月升,月上而复落,清清楚楚知道七日光阴一擦而过。 只要清醒着,苏错刀就不曾放弃再练廿八星经。 奇经八脉虽断,苏错刀却在丹田气府膻中鸩尾之间做足文章,使得残余一点真气游走小周天,心无旁骛,只专注于毫厘微末。 内力的修习,最为单调而枯燥,苏错刀却能从中得到最精微深刻的体察与领悟。 一点一点聚拢微弱得可怜的真气,无休无止的尝试着如何牵引生发,无数次循环梳理,又散乱崩溃,再重建巩固,苏错刀终于发现了廿八星经真正的神奇玄妙之处。 这门武功心法,说容易可谓天底下最讨巧最走捷径的武功,轻轻松松吸人内力,纳入丹田为自己所用,但说难,却又深若渊海包罗万象,步步皆有玄机,牵一发动全身,随意一念,则变数磅礴湍湍,果真上应无穷天象。 而重新练起之时,更发觉一桩异处,自己内力虽尽皆渡与他人,丹田经络里却仿佛土壤尚在,种子根基犹存,现从头再来,竟如病树斫枝,枯木遇雨,体会着真息微弱却清晰如画的涨落盈亏,既熟悉却又陌生,以往是战战兢兢登堂入室,如今却是高屋建瓴飞流直下,若如此一步步当真琢磨得尽透,练出来的真气,可谓精中之精,纯而又纯,较之从前,更显筋骨莹澈,集萃去芜。 苏错刀慢慢俯身,在水潭中饮得一口清水,想去捉一条小鱼聊以果腹,勉力抬手,却发现手肘处伤口已然腐烂,玉白色的骨膜隐约可见。 一时不禁苦笑,垂死之际,终于悟得廿八星经的最精华之处,若能活着,只要三年,内力便能恢复旧观,甚至更上一层楼,但天意弄人,莫说三年,只怕不出三日,自己就会伤重而死。 手肘膝弯的刀伤也就罢了,神素剑穿胸而过,便足以致命。 脑中一阵晕眩,身不由己,直往水潭里栽,头脸甫一进水,只觉颈后一股大力,已被提出水面,随后整个人被一把掼倒在地。 苏错刀是野草的命野草的身子,若此刻被人温柔照拂悉心救治,或许还要晕上半个时辰意思一下,但受了这既狠且重的一摔,不单毫发无损,脑中亦摔得一片清明,随即坐起身来,抬眼一看,只见一白衣人逆光而站,身材高大挺直,面目瞧不清楚,但气势风采,则如巍巍群山上古神兵,压迫性的令人神为之夺,好端端一个山洞,登时有不能存身之感。 生平头一次,苏错刀心头微起战栗,百般滋味尽数涌至,目光落在来人腰侧狭长的乌鞘弯刀上,一字字道:“长安刀……谢天璧。” 白衣人微一颔首,一言不发,却拔出长安刀,刀尖斜斜扬起,及至最高处,猛一振手腕,刷的一声,长刀下劈,这一刀毫不内敛,张扬霸道到了无以复加之境,但见刀光如月之清,如日之烈,璀璨光华满室流动。 苏错刀仰头看着,眸光变幻异彩涟涟。 只这一刀,谢天璧便可为师。 谢天璧从洞外折下一段松枝,扔给苏错刀。 松枝略弯,长四尺有余,苏错刀背靠着石壁站起,想了一想,以松枝为刀,扬手亦是同样一招,与谢天璧那刀如描如刻的一般无二,唯独精巧入微处,犹有胜之。 谢天璧神色淡淡的不置一词,转手长刀横掠,连出两招。 这两招与方才一刀截然不同,浑不着力,若春云浮空,大有流水不争先之意。 苏错刀低头沉思了足足顿饭工夫,方抬起松枝,却只使出了一招,看起来与谢天璧的刀法并不十分相似。 谢天璧眉梢却一扬,星沉大海也似的眼眸陡然发亮,如高手匠人得遇浑金璞玉,技痒而心喜焉。 随即翻身进步,一套七式的刀法徐疾相继,挥洒自如,变如苍黄,静能生苔,重处如高山坠石,轻盈若流风回雪。 一遍演罢,目视苏错刀。 苏错刀慢慢坐倒在地,垂头伸出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忽快忽慢,良久摇了摇头,道:“第五式不解。” 谢天璧嗯的一声,道:“你从第三式推演而行。” 说罢将七式刀法打乱拆散又试演一遍。 苏错刀眼眸热烈仿佛有太阳在里面升起,神色却极为恍惚,此一刻,心中如有一片汪洋浩瀚的大海,感觉之玄妙之深微到了无以名状之境。 谢天璧这样一套刀法,这样的传授方式,手把手心贴心都不足以形容,完全就是凌驾超脱于一切外物障碍,以最简洁直接的方式,从自身直抵苏错刀,如此刀术中所有的精髓神采,皆一丝不落的得以感应。 苏错刀握住松枝,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若一羽般划出,虽不携丝毫内力,松枝过处,却令人油然而生重逾千钧之感,似拥万物,若怀百川。 这一刀使出,苏错刀自知刀术宗师之路,已从此一刻起,辉煌成型。 原本视谢天璧为毕生至敌,如今却是亦敌亦师,以刀相谈,虽短短不过一个时辰,竟有一种心意相通的亲近感。 于武道一路,聂十三、谢天璧与苏错刀,才是真正的师徒弟子,一脉相承而下,飞渡时光而达应和相知。 苏错刀俯首,道:“谢师。” 谢天璧亦颇有感触,悠然道:“不想今日江湖,尚有后辈能悟得我刀中之意。” 伸手扶起苏错刀,似喜似叹:“苏错刀,谢某佳弟子也。” 离得近了,苏错刀方才发觉,谢天璧鬓如霜雪,眼角微有皱纹,虽轮廓依然英越深刻,身姿依然挺拔孤傲,却已不复年轻时。 心头突的闪过一念,却不知苏小缺老了不曾? 一想起苏小缺,忍不住低声道:“谢师,七星湖的规矩,弟子若能赢过师父,可杀之。” 谢天璧似乎笑了笑,道:“随你。” 抱起苏错刀飞身上崖,随口道:“方才那几刀,你若悟不通透,我已杀了你。” 苏错刀也不惊讶,冷哼一声:“可苏小缺要救我。” 谢天璧漫不经心,道:“你倒不笨……不过说你伤势太重,早已身亡不就完了?我骗他不止一次,再多一次,也不打紧。” 这一瞬苏错刀真心敬服谢天璧,前辈就是前辈,连骗人都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天经地义,高山流水。 相比自己,骗了个廿八星经,便赔上七星湖和一身内力,逊色得灰头土脸啊! 谢天璧见他神色古怪,也不屑问,干脆一指戳上睡穴。 苏错刀即便昏迷,亦强提一丝神志,模模糊糊感觉身在舟车之中,一晃一晃,倒似回到了年幼时,与叶鸩离悄悄泛舟水中,得一时悠闲生趣的光景,但周身剧痛却冷冷的告知自己,自己险死还生,叶鸩离却是一去不返了。 耳边依稀听得一人轻声道:“伤重如此,也不知道吭一声,这又冷又狠的木头性子,倒有几分像你小时候。” 这声音应是故人,只中气不足,更有一番澹然宁静之意,与记忆中颇不相似,但不知何故,心中却认定必是苏小缺,终于松了口气,昏昏睡去。 谢天璧笑道:“我到现在,才真正佩服小缺的眼光之毒……救一个苏错刀,可为我长安刀的传人,至于你医术的嫡传弟子越栖见,更是个了不起的小魔头,我瞧他的志向,竟是鲲变鹏举,只怕眼下这个江湖都装载不下。” 苏小缺沉默良久,低声道:“栖见幼时教养极好,虽父母宠得娇贵了些,却十分聪慧知礼,性子也温文和气,因后来灭门惨祸,这才性情大变罢。” 谢天璧但笑不语,显是不以为然,苏小缺的眼光,从他白鹿山勾搭上自己开始,就错足一世,差劲得无与伦比,越栖见此人,只待腾出手来,苏小缺乃至自己,恐怕都是他写上生死簿的亡魂。 一时只问道:“苏错刀的经络能治得完好如初么?” 苏小缺眉头微蹙,叹道:“若只治得七八分好,很是容易,也能行动无碍……” 谢天璧打量着苏错刀的伤口,略一沉吟,道:“不成,长安刀虽重意与神,但力道亦极讲究,再高的天赋,空有心而无力,精细幽昧之处也阐发不出……我这就把他扔了罢。” 苏小缺瞪他一眼:“他是狗么?便是条狗,折足断腿遍体鳞伤的,这么可怜……怎么能扔了!” “小缺。”谢天璧突然正色道:“苏错刀宁可被抛诸荒野,也不愿意被人可怜,你这样的话,以后莫要说了。” 苏小缺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是,你们既是师徒,这份儿傲气也该是一样的。” 谢天璧伸臂揽过他,在他额头轻轻一吻:“你也是有傲气的啊……小缺,莫要恨我了,可好?” 苏小缺靠着他的胸膛,含笑低声道:“恨也好,不恨也罢,咱们俩都是有得有失,伤过爱过,总归是一辈子的孽缘了。” 言罢思忖道:“若要错刀的经络复原无缺,必得一年时间,而且我手头还缺一味药……咱们得顺路去趟唐家堡,求一株炉间铁草。” 第七十一章 谢天璧道:“你有所求,唐家必然没有二话。” 苏小缺一笑,摸了摸苏错刀的脉,倒出一粒药来塞入他口中,叹道:“到得这种地步,明知他作孽甚多,却也觉得越家那孩子下手太绝情了些……” 正说着,苏错刀遽然而醒,一双漆黑眼瞳便如寒星也似直望过来,神色堪称平静,但眸光一扫到苏小缺的咽喉时,整个人却猛的直拗而起,死死盯着那里一道细细的红痕,哑声道:“天魔解体!是了,你也曾练过天魔大法……你,你用过天魔解体还是活下来了,是么?阿离呢……你救了阿离没有?阿离没死,是么?” 七星湖巨变以来,苏错刀首次崩溃失态。 心中深知,以叶鸩离的性子,那夜必是用了天魔解体以图玉石俱焚,而后庄生蛊消失鸩鸟报死,叶鸩离哪里还有可能活着? 但此刻被谢天璧所救,脱离绝境,又见苏小缺咽喉处天魔解体留下的痕迹,心头竟萌生出一个荒谬之极的奢望,或许苏小缺已救活了叶鸩离,一时心跳骤停,却又五内如沸,只盼着苏小缺开口说一声是,或者不说话,点点头也好。 迎着他攫取如兽却又哀哀恳求的目光,苏小缺颇有些替他难过,柔声道:“你说的阿离……可是那位叶鸩离总管么?” 苏错刀一阵心慌,却不放弃,道:“是,阿离从小和我一起在内堂的,你……你大概没见过,但你救下他了,是么?那天我告诉他,天魔大法不能走百会到膻中,得质气相转再行发散……他若依言而行,即便天魔解体,也不至于只剩头颅与骨架……” 每说一次阿离,每问一句天魔解体,便是自割一刀在心里。 说到后来,身形已是摇摇欲坠,却咬着牙,专注而期待的,只等苏小缺一个答案。 苏小缺抿着唇,眸光复杂:“错刀,近日江湖传言沸沸扬扬,都说你倾心相爱的,正是越栖见,为了他,你以一身内力相赠,甚至拱手让出七星湖,那阿离却又是怎么回事?” 苏错刀一怔。 谢天璧已冷冷道:“是谢某的弟子,就莫要做出这等小儿女态,叶鸩离无论是总管还是床伴鼎炉,死了也就死了,你难不成还要披麻戴孝?” 苏错刀心如火焚,当即口不择言:“若是你的苏小缺死了呢?他天魔解体死了呢?” 谢天璧呵斥道:“小缺倒是想用天魔解体与我同归于尽,可我能当机立断废掉他的武功,保住他的性命……那个阿离,你若有本事,自可保他无虞,你自己无能,却要别人去救他,你配当七星湖的宫主?配得上长安刀?” 苏错刀脸色倏然惨变,一张口便是一蓬淤血呕出,胸口剑伤迸裂。 苏小缺心中一软,终究不忍,安抚道:“阿离我们虽没见着,但也未必就死了……” 一边说着,指缝中夹着数支银针,迅速刺入他几处穴道,看苏错刀阖目陷入昏睡,轻声笑道:“他这口血吐出来倒是好事,淤塞积郁尽除,否则这一身伤定会留下绝大后患……唉,现在这些孩子,好像比我们当年还要乱七八糟的混蛋些……” 谢天璧听他这话说得沧桑,不禁注目而视。 苏小缺一身半旧柔软的青布衣衫,容颜不改,皎皎若冰雪,但一看便知早不是襟怀无忧的少年郎。 他一双清浅如溪的眸子已混入了岁月时光,数番伤情刻骨的疼痛与生离死别,使得满目皆故事。 人未老,眼睛却老了。 谢天璧轻叹一声,扑头飞柳花,为人添鬓华,任谁也挡不住世事若流水,但身畔只要有他,无论是骗来的拐来的还是抢来的求来的,只要常伴常随,长相厮守,一大把一大把的韶华与之同掷,纵然百年一梦,亦是平生不负,愿春尽江湖,一起终老。 自南疆入蜀,路途并不甚远,车马三日即至。 巴山蜀水灵秀,唐家堡屹立其间数百年,扩而建之修而葺之,古朴大气又不失端丽神巧,早已融入山川自然,有生命也似能呼吸能生长,谢天璧下得马车,负手轻赞:“这才是真正的江湖世家,唐家子弟代代俱有一时俊彦……时至今日,我竟不知还有哪门哪派能撼动这庞然大物?” 苏小缺似笑非笑,道:“赤尊峰啊,莫说在你手中时是名副其实的江湖至尊,即便如今退守塞北,亦是不动则已,一动必惊天下。” 谢天璧白衣胜雪,气势之宏大嵯峨,较之当年犹有胜之,却轻握住苏小缺的手,道:“昔日赤尊峰虽能胜唐家堡一筹,却也有根基稍浅之嫌,至于眼下……谢复行更当不起唐门之敌。” 他提自己的儿子,语气和提一块豆腐别无二样。 倒是苏小缺眸光微黯,上前几步,对门房里一劲装结束的年轻人道:“劳烦小哥,报知你们掌门,说故友来访求见。” 那年轻人伶俐,忙倒出两碗茶来,笑道:“贵客盈门,还请先来碗唐家的百草茶润润喉……只不过老爷子近日有要紧事,早传下话来,不见任何外客。” 谢天璧不待苏小缺发话,直言道:“也罢,那就去告诉唐一星,说谢天璧携苏小缺,求唐家一株炉间铁草,救谢某的传人苏错刀。” 那年轻人生在蜀中长于唐门,自问很见过一番世面,即便伏虎寺的秃脑壳当着他的面和慈圣庵的贫尼抢纯阳殿的牛鼻子,他也最多把舌头嚼啊嚼啊的吞下去,断乎不会形于色的给唐家堡丢脸,但此刻短短几句话一入耳,这孩子登时傻戳戳成了个瓜娃子,只掀眉瞪眼的站着不挪窝。 谢天璧淡淡道:“去,一字不许漏的告知唐一星!” 那年轻人身不由己,领命回身就跑,跑到门槛处时,前脚锁后腿,一跤磕倒,兀自不敢停留,做蛙泳状往前游了好几尺,这才幡然醒悟自家有腿,忙又爬起来接着跑。 谢天璧、苏小缺再加上个苏错刀……随便一个名字放出去,江湖都是翻天覆地一片腥风血雨。 也正是为此,谢天璧才将炉间铁草之事说得透彻清楚,一株药草算不得什么,但牵扯到七星湖被废的宫主,更攸关自己的亲传弟子,其中还有苏小缺与唐家的血脉亲情,给与不给,由唐一星斟酌自主。 谢天璧行事,宽可走马密不容针,抱着黄连敲你家门,送苦上门还能让人不得不拱手画押自登其船从此风雨同舟。 苏小缺斜睨他一眼,狡黠神气宛然初遇时,道:“听说地狱有十八层。” 谢天璧大笑。 正相顾无需言语之际,唐家堡大门开处,一高挑轻盈的女子,像一匹发怒的猛犸兽一样冲了出来。 苏小缺忙退到谢天璧身后,并在他腰眼上捅了捅,示意他顶住,极小声的说道:“这是我这一辈最小的妹妹,叫飞熊……凶、凶啊……” 谢天璧定睛看去,但见唐飞熊一张清水脸不施脂粉,眉眼细长微上挑,体迅飞凫,飘忽若神,一条石榴红夹嫩黄的七破有间裙,走动时粼粼若水波落花,明艳无比。 唐飞熊一手拿着只木匣,却指着苏小缺,道:“你瓜兮兮的笑个铲铲?” 苏小缺低眉顺眼,道:“小妹妹一向还好?” 唐飞熊不理,只问道:“苏错刀那憨包呢?咋个不敢露面?”【注】 谢天璧对女子一向偏好温和柔顺的,更不喜她对苏小缺恶形恶状,当下将苏小缺挡在身后,道:“有劳唐姑娘,炉间铁草呢?” 唐飞熊啪的一声把木匣扔到他手里,冷笑道:“怎么?谢大教主收了个好徒儿,便不许我说他几句么?” 谢天璧神色自若,道:“说几句怎么够解气?唐姑娘真要教训谢某的劣徒,断魂砂尽可使出来。” 唐飞熊怒道:“你以为我不敢使么?谢大教主不拦着就行。” 谢天璧微笑道:“我为何不能拦?谢某就一个弟子,他被唐姑娘打成蜂窝,唐姑娘心满意足,谢某的长安刀却要传与何人?” 唐飞熊心绪本就激荡悲愤,当下干脆不讲道理了,道:“谢大教主武功绝世,这是来消遣我唐飞熊么?” 谢天璧剑眉一扬,道:“我武功绝世,是我自己练出来的,唐姑娘被谢某消遣,亦是自取其辱。” 稍稍一停,道:“若苏错刀此刻不是伤重昏迷,唐姑娘敢轻言用什么断魂砂?” 唐飞熊只气得俏脸煞白。 她自十八岁便立誓终身不嫁,当了唐家堡的管家姑奶奶,泼辣却懂事,机灵而公正,暗器功夫好,相貌又生得俊,面面俱到,样样出色,因此唐门上上下下,无不敬重有加,不料这谢天璧成名多年一代枭雄,竟拉得下脸面,与她做这等既锋利又无聊的口舌之争,一时忍不住,数日来的担忧心痛尽数涌上,眼圈已然红了,哽咽道:“阿离过年的时候在唐家还好好儿的,养得白白嫩嫩回的七星湖,还笑眉笑眼的说小姑姑我明年还来……这才短短半年!我从湖底捞他上来,他一身血快流得干了,哪里还有个人样?我根本碰都不敢碰他……” 毕竟是年轻女子,说到惨烈伤心处,眼泪已滴滴滚落:“阿离如今生死未卜,更身中剧毒,苏错刀这龟儿子还只顾着学长安刀?天魔解体……阿离被他们逼到了何等地步,才会对自家用这样的邪术?” 谢天璧薄唇微启,正待开口,苏小缺已厉声打断:“天璧,够了!” 谢天璧冷笑一声,却当真不说话了。 苏小缺瞧着唐飞熊泪痕满脸,想了半晌,柔声道:“要么……我去看看阿离的伤?” 唐飞熊擤了擤鼻子,砍瓜切菜也似呸的一声。 第七十二章 正踌躇尴尬间,远远的一条人影掠至,及至近前,与唐飞熊并肩而立,却是一个轻衫薄靴的年轻人,这人拱手,气质如阳光下一竿竹子,清隽勃勃,明朗英秀:“唐拙见过两位前辈。” 谢天璧颔首,道:“罢了。” 唐拙则转头温言劝道:“小姑姑,这事与人无尤,阿离自己傻,好在还有我们容得下他……老爷子正要召集大伙儿商量碧萝瘴的解法,我们快些回去罢。” 将行之际,唐拙却又含笑行礼:“炉间铁草已赠出,晚辈先贺谢前辈收得传人,但唐家堡不喜恶客,往后两位前辈要来,老爷子自是倒履相迎,至于苏错刀……” 唐拙沉下脸,声音冷而硬:“就不要再来蜀中了。” 谢天璧一边赶车,一边笑得饶有兴味,他是看出殡不怕死人多热闹大,道:“久闻唐家护短,还真是名不虚传。” 苏错刀躺在马车里,嘴唇苍冷如覆着一层霜,昏迷中也不得安宁,噩梦缠身也似,不停的挣扎着要醒过来。 苏小缺叹了口气,取出银针,刺入他玉枕风池等穴道,道:“这短护得着实奇怪。” 谢天璧道:“哪里奇怪了?天魔大法虽有人练,但百多年来,叶鸩离却是唯一一个豁得出去天魔解体的……” 言至于此,不禁一顿,低声道:“小缺,你也试过,但我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会看着你血肉化尽……每回想到那次我都又怕一次,再迟得哪么一瞬,你……你可就不成人形了……” 苏小缺静默片刻,道:“都过去了,你别怕……接着说叶鸩离罢。” 谢天璧道:“叶鸩离这么烈的性子,换我是唐家,也愿意护一护短,而且听唐飞虎的意思,他与唐家来往颇密,想来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 苏小缺忍不住笑:“是唐飞熊。” 谢天璧假装没听见,道:“江湖中又有传言,苏错刀为越栖见神魂颠倒,引狼入室这才使得七星湖大乱,叶鸩离因此天魔解体,唐家自然要把这笔账算在苏错刀头上。” 苏小缺突然道:“我从未见过叶鸩离。当年在七星湖时,只恍惚听说他是崇光的禁脔,天生的心毒手狠。” 谢天璧摇头笑道:“即便心毒手狠,也是个情生情死的情种……小缺,你倒不妨猜猜,这苏错刀痴恋越栖见的传言,却是从何而来?” 苏小缺不假思索,道:“猜不出。” “你不是猜不出……因为你知道放出这个传言的,多半就是越栖见。”谢天璧直接笑着说道:“小缺,你大可不必责怪自己。越栖见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与你并不相关。” 苏小缺轻声道:“栖见家破人亡,尽是拜我所赐。” 谢天璧不以为然,道:“若你实在放不下,让苏错刀将来重夺七星湖时,留他一命也就罢了。” 说罢笑叹道:“这三人皆非凡物,偏偏凑做一堆……必是纠缠一世不死不休之局。” 苏小缺连日赶路,又得时时照看苏错刀的伤势,听得这话,只觉疲倦不堪,恹恹道:“天璧,我要回豆子镇……你着无质去接孟叔叔,任尽望不会为难罢?” 谢天璧笑道:“任尽望不敢。” 突的想起一事,道:“不要告诉苏错刀叶鸩离身在唐家,更不要告知他叶鸩离未死。” 苏小缺大惊失色:“你又要做什么孽?” 谢天璧简而言之:“学刀不可分心。” 苏小缺略一思忖,点头道:“也好……他功力未复前,也进不去唐家堡。” 三人晓行夜宿,转眼就是七八日光景,苏错刀不是昏睡,就是安安静静的自处,或打坐或看刀谱,绝少麻烦别人。 他恢复力又极强,伤口几乎看得见的逐渐长出新的皮肉。 这样的伤患,苏小缺生平仅见堪为最佳,啧啧暗赞之余,亦有些说不出的内疚怜悯。 幼时救他回宫,不过是看他一张脸上有些许沈墨钩的影子,身处人命如草芥的七星湖内堂,却一味教他书画、音律、赏鉴等雅事,看着苏错刀一年一年的长起来,举手投足间,沈墨钩的痕迹也原来越浓重,心中自有一番感触伤怀的悲喜重重,却刻意忽略掉他偶尔遮掩不住的伤痕,更对他一双寒星也似,与沈墨钩没半分相像的眼眸视而不见,硬生生把一株野草搭棚浇水,充作名贵的茶花。 苏错刀自小天赋惊人,无论何种技艺,皆是一学就会一点即通,但自己清楚的知道,他真正的心之所好魂之所系,只有纯粹的武道,而诸般风雅虽非发自肺腑的喜欢,他却也不遗余力的花时间勤学苦练,只是为了自己能专注的看着他,含笑一赞。 小小的苏错刀,举着刚临的一篇欧阳询,满含期待的看着自己,但自己终究在他羽翼尚且稚嫩时,抛下了七星湖的一切,弃若敝屣。 苏错刀对越家纵然有债,自己对苏错刀,又何尝不是心中有愧? 十余年后重逢,原本担心他对自己深怀怨怼,谁知他已自然而然的口称苏师,态度与对谢天璧不差分毫的敬重,却也疏远,仿佛幼时的依赖孺慕尽是毫不相关的别家往事。 正值夏日,一路浓荫滴翠,路边草木丰腴,若笼碧烟。 这天日暮时,苏错刀放下手中一卷书,抬头道:“苏师,弟子想问一味毒药。” 苏小缺略感奇怪,道:“什么毒药?” 苏错刀睁着一双漆黑眼眸,缓缓道:“苏师,碧萝瘴……可有解药?” 苏小缺眉头一蹙,道:“青囊药书中药毒经一篇,将碧萝瘴列为十二禁药之一,为的就是此毒虽不致命,却险恶无比,绝无解药。” 苏错刀垂眸不语,脸色苍白如雪,浓秀的眉微微拧起,这般略显沉郁忧伤的模样,几乎就是当年的沈墨钩,苏小缺心中酸楚怜惜,不禁柔声道:“说是没有解药,却也未必没有解法……此毒行血而发,若能将一身的血都换了,必有效用。” 苏错刀听了,沉默良久,道:“多谢苏师指点。” 苏小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正要出言细问,苏错刀却缩回手,淡淡一眼扫来,只见一双漆黑星眸,寒芒湛湛如刀光。 又行得数日,三人到得江南豆子镇,镇子里有横竖两条长街,一不大的酒馆就在东西向的街头第三家,挑着一幅青布酒幌,上书太白遗风之句,门楹处一木牌,刻着葫芦坊三字。 苏小缺笑对苏错刀言道:“取一葫芦春色一葫芦酒之意。” 苏错刀亦笑,道:“苏师当垆卖酒,亦是一段佳话。风翻酒幔,寒疑茶烟,又是故乡……苏师会偶然想起七星湖么?” 苏小缺无言以对。 日头还未西沉,酒馆便已上了门板打了烊。谢天璧便绕到后门,抬手叩得两下,吱呀一声门开处,一短衫中年汉子露出脸来,喜道:“主人回来了!” 这汉子面目普通,身量不高不矮,举止更是搁哪儿合适到哪儿,人堆里就像水珠入海,过目即忘。 谢天璧一手将苏错刀抱下马车,交予那人,道:“这位是无相,这是我徒儿苏错刀。” 当年离开赤尊峰与苏小缺归隐,谢天璧却也带了两个贴身家仆,一名无相,一称无质,俱是忠心堪用之人。 苏小缺进门便问道:“无质呢?可曾把孟叔叔接了来?” 无相道:“孟老先生前日刚至,但病得着实沉重,只怕熬不过几天了,无质在给他煎药。” 苏小缺低呼一声,脚步匆匆的去了。 苏错刀四顾一瞧,见后院竟颇为宽大,遍载着桃梨海棠,东墙下葡萄架子青翠累累,又有一方小小药圃,一明两暗三间房舍,两侧耳房数间,院中一架青竹榻刚刚洗过,榻上蒲葵扇,扇柄手泽光洁,鼻端所嗅,有艾蒿花草之清,更有些幽浮酒气,当下轻叹一声,道:“果然是大隐隐于市,神仙眷侣。” 谢天璧吩咐无相收拾出一间房来给他住下,道:“待小缺歇息几日,再开始为你接续经络,这些时日你手脚不便,却不必浪费光阴,大可潜心琢磨刀谱内力。” 苏错刀只觉谢天璧字字句句都是正中心意,虽四肢无力伤势未愈,却油然而生一种海山苍苍我可立于巅的气魄,眸光瞬间如星河,道:“是。” 其后数日,苏小缺却未能得以一夕安寝,孟自在在白鹿山时,已是苟延残喘强自苦撑,待到豆子镇,有亲人后辈守在身边,心宽而意足,反而一下子油尽灯枯,饶是苏小缺用尽良药,亦不可延续哪怕一天之命。 这天朝阳甫出,孟自在却已有回光返照之相。 苏小缺跪在他身边,握着他一只苍老的手低泣不已,孟自在须发如雪后枯草,脸颊都瘪下去了,唯独一双眼睛,却出奇的晶亮清明:“人生非金石,岂能有生无死?小缺,天璧,孟叔叔这一辈子没犯过错,唯独这一次选了任尽望,却是九州生铁铸大错……幸好死前,还能有你们在身边送终……” 谢天璧静静站着,突然道:“孟叔叔还有未了的心愿么?” 孟自在苦笑,眼中含着浓烈的恳求期盼之色:“天璧,小缺,白鹿山……白鹿山就此沦落,你……你们忍心么?” 谢天璧道:“忍心。我赤尊峰的霸业都抛下了,白鹿山自然也不会去管。” 苏小缺嫌他说话跟个通条似的,能把孟自在叉死,忙柔声道:“孟叔叔,我与天璧既已归隐,就不会再插手江湖中事……接你来,是想让你不再受制于人,也是成全咱们往昔的情分,救错刀,是为了长安刀的传承。再说白鹿山之事,既非一朝一夕所致,亦非一朝一夕能重振。” 孟自在摇了摇头,眼中慢慢浮出一层泪光。 苏小缺垂下头,半晌道:“孟叔叔,你累了,闭上眼睛好生歇着罢!” 孟自在不语,微微偏过头去,看向门口,苦苦煎熬,始终不肯就死。 作者有话要说:来,猜猜孟自在为什么不肯死: 1、点了两根灯芯 2、还没吃上大闸蟹 3、老家没人跟他结婚,也没有未来,也没有小孩 4、等着变丧尸 5、等一个人 第七十三章 苏错刀推开门,撑着一根木杖,艰难的一步步挪了进来,晨光在他身后,如一匹血混着金铁织就的锦缎,蔓延汹涌而入。 他走近床边,凝视那濒死的老人,道:“孟自在,三十年之约,苏错刀会守。” 孟自在瞳仁里亮起一小束火光,颤声道:“任尽望他……” 苏错刀神色平静,道:“这是七星湖与白鹿山之约,与谁执掌白鹿山并无关系。” 孟自在呵呵而笑,喉咙里气息不畅,听起来只是一阵怪异的嘶嘶声,眼中透出强烈的欢喜之色,满含激赏,却又有一丝狡猾的挑衅与期待:“可七星湖……在越栖见手中。” 苏小缺心中一动,猜出孟自在所愿所求,正要出言相助,苏错刀却已斩钉截铁,道:“我活着,我就是七星湖之主。” 孟自在眼中泪水涔涔而下,似放心更似莫大的失落悲哀:“好!好!孟自在谢过苏宫主……只恨你为何不是我白鹿山弟子!” 一言说罢,含笑而逝,却也终究不曾瞑目。 越栖见白纻轻衫,玉冠束发,风神高迈,正无言独立,静静看着树枝间一张蛛网,一只蓝彩蝴蝶翅膀被粘,拼命挣扎着,另一只在不远处翩翩盘旋,焦急无措,却又不忍离去。 何雨师快步上前,报道:“宫主,白鹿山遣人送来帖子,下月初十,任尽望正式接掌山主之位,邀宫主前往观礼。” 越栖见淡淡道:“扔出去。” “帖子么?” 越栖见道:“连人带帖子一起扔,给任尽望带个话,本座先解决了江南诸派,一年之后,三年之内,毁他的白鹿山。” 何雨师略一迟疑:“任尽望联手之意极诚……” “他不配。”越栖见淡然道,轻轻捏住蝴蝶翅膀,将这脆弱美丽的小生灵从蛛网中解救出来,一松手指,放他蝴蝶一双飞。 却转头道:“唐家近日可有什么动静?那件满堂红的鸡血石印唐丑可满意?” 何雨师道:“爱不释手,但玩了两日,却又送回,且缄口不问这方印的由来。” 越栖见沉吟道:“唐丑毕竟是世家大少……不急,过三个月,再往那儿递一面海兽葡萄纹镜。” 他声音没半分烟火味,姿态俯仰自得,独有一种让人舒服却又敬畏的气质,而七星湖在江南势若破竹的连战连捷,白道诸派却不置一词甚至与七星湖来往愈发密切,如此长袖善舞,谈笑间霸业雏形已现,越栖见宫主位稳若泰山。 可越栖见却是日复一日的索然无味,只觉天地无春,尽皆黄尘。 十八天馋君重组,消息灵通一如往昔,已确凿知晓叶鸩离身在唐家,虽未活,却也未死,苏错刀则不知所踪。 该死的不死,该留的留不住,衣袂襟袖传来一品沉水香细腻优雅的气息,心却不得安宁沉静。 人的心就是那么古怪,再多的权势,再高的武功,翻覆江湖的展布与痛快,都填补不了因情而缺的空洞,其实只要苏错刀在身边,哪怕他根本不爱自己,只要让自己一回头就能看到,或者不回头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已经足够。 人生本就不成模样,只能自己去赋予,想登楼便画天上梯,要满江明月便自乘扁舟一叶。 只愿纠缠一世,不畏、不惧、不放手、不成全、不看破、不死不休。 苏小缺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间数支细若牛毛的银针倏忽隐现,凝神静气,全力施为。。 谢天璧一旁立着,随时帮他取用针具药物。 苏小缺武功虽废,甚至性情都被打磨得似乎全无棱角方峭,但这一刻,他却是定生死夺造化的神明,熠熠生辉,莫可逼视。 炉间铁草抽成细丝,将经络断处密密缝结起来,再辅以银针和灵药,慢慢便能使得经络沿着铁草丝重新生长,渐渐完好如初天衣无缝,而一年后铁草丝自然融入经络,使之更为强韧灵活。 只不过这门功夫需得毫微处极尽通神之妙,饶是苏小缺一双冠绝天下的巧手,芥子芝麻可建亭台楼阁,也直到入秋,才将炉间铁草陆续植入经络。 这天午后,最后一根铁草丝整齐的接续上经络,苏小缺累到了极点,视野亦是一片模糊,再也熬不住,身子一歪,便靠上了谢天璧,闭上眼睛低声道:“可算是好了……” 苏错刀动了动手腕,修长五指抄起手边一柄小小银刀,刷的一声扬手出刀,但见刀气横空,只映得脸颊一片霜冷玉寒。 谢天璧眉梢一扬,道:“刀谱没白看。” 苏错刀亦是一笑,却起身拜倒,恭谨而感激:“多谢苏师疗伤之恩。” 他执礼极恪,无可挑剔,苏小缺却有些难受,叹了口气,温言道:“你何必跟我这样生疏客气?” 苏错刀很认真的问道:“苏师要弟子怎么做?” 苏小缺心头一堵,他年轻时伶牙俐齿,如今虽大有收敛,但也绝非口拙之人,独独对上苏错刀,常有一嘴啃上石墙之感。 苏错刀已直言道:“苏师对弟子恩重如山,但我早已不是三尺幼童,年岁渐长,与苏师的性子也愈发不投缘,如何亲近得起来?” 苏小缺涩然道:“你是怨恨我……” “不恨更不怨。”苏错刀淡淡道:“幼时或许有过害怕惶恐,但后来就知道我只能靠自己,世上的事,不存侥幸,更没有谁能一辈子依仗着谁,苏师只是提早让我懂得这个道理。” 抬头凝视苏小缺,道:“原本我要捉你回七星湖应誓,但现在看到谢师与你两情相悦……你既从未真心归属过七星湖,那你的尸体也不必葬于宫主墓群,待我重掌七星湖,就将苏小缺的名字从历代宫主里抹去罢。” 他这话说得令人无法招架的直而冷,却尽是成全有情之意。 苏小缺听得怔住,谢天璧却是心中暗喜,转而赞道:“错刀,你守白鹿山之约,却又不入白鹿山门下,这件事我很瞧得起……我谢某的弟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很好。” 苏错刀看他一眼,明晃晃的一记我懂你的眼神。 苏小缺猛的想起一事,道:“错刀,孟叔叔有意让你继承白鹿山,那么……” “不,七星湖是我的家。”苏错刀轻声道:“我至亲至爱之人,也死在七星湖,我必须回去陪他。” 低头想了想,道:“阿离一个人在地下……他会哭的。” 苏小缺听他这话说得十分孩子气的傻,登时一阵心酸,顿了顿,却道:“你放过越栖见,可好?” 苏错刀眼神陡然锋利,道:“不。” 苏小缺劝道:“他身世堪怜……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苏错刀点漆双眸冷若冰石,一字字道:“阿离死了。” 短短四个字出口,苏错刀整个人就被一种情绪排山倒海也似吞没,便是沙漠的正午,也不会这般的荒凉火炽,另一种悸动却又如一尾鱼倏然跃离水面,身不由己,道:“谢师,借长安刀一用!” 谢天璧摘下刀便递了过去,苏错刀当即拔刀出鞘。 初秋午后,天高而云淡。 长安刀光华璀璨,夺尽秋阳之烈。 苏错刀一出手,却大异于江湖中任何一套刀法。 无起承转合,无层次无余韵,打破所有攻守进退,处处惊蛇入壑,天马行空。 刀中只有情。 时光虽一去不复返,却仿佛打起了褶皱,苏错刀一刀刀将褶皱斩开,平白就多了很多停留不去的光阴。然后心里筑一间小小的房子,把泥土销骨的叶鸩离藏在里面,只要他一睁开眼,便是阳光蓬松,满树花开,清风荏苒,幽鸟相逐。 落叶簌簌中,苏错刀收刀,恰巧十二式。 十二式,一式一年,祭奠与叶鸩离同生共长濡沫相泽的十二年。 谢天璧轻吁了一口气,眸光深邃闪烁。 苏错刀双手捧着刀,送到他面前,衣衫被汗湿透,眉睫漆黑:“请谢师指点。” 谢天璧轻抚长安刀,道:“长安刀已认你为主,莫要还我了……至于这套刀法,情性天成,没有再可雕琢修改之处。” 苏错刀道:“是。” 当下悬刀于腰侧,告退而去。 谢天璧袍袖舒展,笑道:“我喜欢这个孩子,天赋既高,更懂得用心,愈经挫折,愈显强悍,真正的不怨不恨,襟怀如长空……像我,是个男人。” 他收得佳弟子,苏小缺替他高兴,却忍不住驳道:“江湖中除了几个女子居多的门派,大抵都是男人扎堆儿厮杀,怎么像你才是男人了?” 谢天璧冷笑一声:“江湖中高手虽多,男人却少……” 走到苏错刀方才使刀的树下,瞧了瞧刀气痕迹,道:“错刀并非无情,但这情却不致颓废迷妄,而是融于技,入乎道。他的气象之大,非你能了悟……你居然敢把他当沈墨钩养,小缺,你的眼光……” 苏小缺沉下脸,收拾了银针药物,打断道:“你昨天说要吃的栗子粥和桂花糖糕……没有了。” 新鲜的板栗,新鲜的桂花!只这个季节有,一年也就吃几回! 谢天璧年轻时并不馋,归隐后硬是被苏小缺养刁了嘴,从此破绽就有了两个,食色性也。 当下一愣,忙跟了上去,轻声求道:“我要吃……” 苏小缺傲慢的拒绝:“不给。” 谢天璧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自知有错,开口坦诚道:“我错了。” 苏小缺心思灵动一如当年:“错了就更不该吃了。” 谢天璧不死心:“我已认错了。” “你只配吃栗子皮。” 到得晚间,饭桌上一人一碗粥,中间摆着两个菜,虽然没有栗子皮,却是一碟子黄瓜皮,一碟子萝卜皮,另有一只咸鸭蛋,苏小缺一半,苏错刀一半。 苏错刀没眼力见儿,自顾闷不出声的就着鸭蛋喝粥。 苏小缺手艺极好,鸭蛋金红流油,蛋白也只香不咸,就是半颗着实少了些,苏小缺疼苏错刀,便将自己的半颗蛋也给了他,苏错刀谢过之后,高高兴兴的吃了个精光。 一抬头,却发现谢天璧瞪着自己目光森冷,忙自省片刻,仔仔细细剥了一头蒜,递给谢师。 第二日谢天璧几乎没把苏错刀操死。 第七十四章 传他刀法中缠滑滞醇四字,不遗余力的亲自喂招,从日出练到日暮,渴了喝白水,饿了吃秋风,练足六个时辰。 谢天璧太一心经数十年的功力,苏错刀廿八星经刚废新练,便是刀术跟得上,内力也是不继,但谢天璧就这么黑心肠的,冷酷霸道的,生生逼他釜中生鱼平地抠饼。 苏错刀心里既已认定谢天璧为武道之师,便任由搓扁捏圆,你喂招,我便接招,你不留手,我亦全力相抗。 无数次的真气耗尽,但每每到那一个枯涸将死的点,谢天璧便以太一真气渡入。 这股真气虽精纯却只有一点。 但就这一点,如一滴水珠从竹叶尖缓缓滚落,入经络,过脏腑,在空荡荡的丹田内回响蒸腾,活泼泼的滚动牵引,激发出澎湃生机新发真息。 回环反复,生来死去。 所有精微奥妙都不复存在,只是丹田里一口气,云蒸霞蔚,淋漓自在。 在谢天璧惨无人道的压榨和不动声色的庇助下,苏错刀枝节贯通,意与神会,一次次将廿八星经的修行领悟推至极限的巅峰,心无旁骛,浑若无我。 苏小缺吃完早点,看了看后院中的花木,瞥了一眼师徒二人,睡了个午觉醒来,又过来溜达一圈,却见开得正好的几株木槿已歪头耷脑,显然生机已被破坏,想想不远处自己视若珍宝的药圃,思忖良久,叹了口气冲进厨房。 晚间谢天璧如愿以偿吃到了栗子粥和桂花糕。 苏错刀十分尊师,吃完咸鸭蛋,又给他剥了一头蒜。 豆子镇的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的过了下去。 苏错刀好端端的吃饭睡觉,习武做事,从不叫人操心费神。 苏小缺原想养一条大狗,现在也不想了。 但中秋将至,苏错刀却明显的古怪起来。 葫芦坊的生意不好不坏,一般时候,无质无相二人前面忙活也就尽够,两位掌柜的隔天戴上苏小缺精工巧制的面具,去翻翻账簿或是招呼几声熟客。 自苏错刀来了,便说是远房侄儿来投奔,俩掌柜也不浪费饭食,不厚道的直接就当伙计使唤,他下酒窖搬酒坛,算账写账,斟茶倒酒上菜,什么活儿都干得利索。 葫芦坊里陈设简单,方桌长条凳,粗瓷碗壶,酒也并非佳酿,只是寻常村醪,苏小缺还尽指使苏错刀往里羼水。 这天一瘦小汉子喝得微醉,拍桌怒道:“这酒里有水!” 若是苏小缺,一定笑眯眯的说道:“怎么会?我这青囊大补酒就是这样的,温脾胃通经络,保肝护体,延年益寿,还能治不孕不育养肾安胎!就是入口淡些,你打个嗝儿就闻到酒味了!” 若是谢天璧,必然走上去,随便轻拍一拍那些致晕致睡的穴位:“这位客官喝多了。” 若是苏错刀平日,多半一言不发的充聋子,但今日却莫名的火大,冷冷的便是一句:“酒里没水那还是酒么?你识字么?会写酒字么?” 苏小缺匆匆赶到,撵鸭子也似把苏错刀撵到后面去,陪着笑解释:“欠了他上个月的工钱……脾气就大了,对不住您,来,再给这位上一壶,小店送的!” 到得晚间,熄了灯还特意在枕边给谢天璧学了一遍,问道:“你这几日……会不会把他操练得忒狠了些?” 谢天璧摸了摸他的头发,道:“没有,应该是其他的缘故。” “那你明天问问?” “不问。” 苏小缺威胁道:“回头他练刀就不专心。” 谢天璧不假思索:“那我就揍他。” 苏小缺气结,睡梦里抽了谢天璧好几记大耳光。 但过了几天便深觉后悔,那几个耳光应该赏给苏错刀才对。 苏小缺闲来无事,便一门心思的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趣有情,中秋团圆日,自己做月饼酿桂花酒。 到十三这天,馅儿也制得了,面粉兑好糖浆蛋液揉得筋道,一个个包好准备上炭炉,一回身,却见苏错刀悄无声息的弯着腰蹲那儿,狗熊掰棒子也似,把好端端的成了型的月饼掰开来,看一眼又丢下,再去掰另一只,一边掰,一边还满脸的不高兴。 苏小缺闭上眼睛,调匀呼吸,足足一炷香时间,方把一口恶气咽了下去,道:“错刀你在挖坟啊,还是掘墓啊,还是自掘坟墓啊?” 苏错刀头也不抬:“为什么没有鸡枞的?” 这话问得轻松,直把苏小缺问得愣了,再看一眼月饼们山河破碎满目疮痍的惨烈,不禁心疼,冷笑道:“鸡枞月饼?苏宫主,你可真会挑稀罕玩意儿……鸡枞又不是大葱,哪能到处都是?便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要,也极少吃得到鲜鸡枞。” 闻声而来的谢天璧听了片刻,道:“豆子镇没有鸡枞月饼,二百里外的江渚城里或许能买到。” 苏小缺大摇其头:“未必有……照我说还得去玉州城,那里有家老字号的采薇斋与京城的信源斋齐名,咱们前年在那儿买过不少点心,我记得有鲜花鸡枞饼,是么?” 谢天璧若有所思,道:“玉州城太远,距此地近千里。” 苏错刀静静听罢,也不收拾一大摊子分崩离析的饼皮馅料,转身出门。 苏小缺若还是年轻时候的脾气,早辣块妈妈王八蛋的一顿海骂了,饶是如此,也不禁气歪了鼻子,怒道:“五百钱分两堆,你们师徒一对儿二百五!” 谢天璧躺着中箭,但身处庖厨,就没敢吭气,默默的帮他把月饼重新团起来,奈何手艺太潮,捏出来的跟羊粪蛋没什么区别。 八月十三,苏错刀夜奔,一夜疾驰二百里,天明至江渚城,寻遍大街小巷各个糕点铺子大酒楼,均没有鸡枞月饼。 当下策马往玉州城方向而行,一个镇子又复一个城的走下去,浑然忘了日升月落身遭万物,这天日暮前,终于赶到玉州城内,问了路,直奔采薇斋。 有小伙计殷勤招呼,苏错刀直问道:“鸡枞月饼……有么?” 小伙计忍不住嗤的一声笑,没什么恶意,却也有些好奇,他又是个话唠碎嘴子,当下滴沥咕噜就是一串:“客官,今日已是八月十八,中秋早过啦,谁家还卖月饼买月饼?这月饼可是应节令的……什么时节做什么事,老天爷早定好了,您开了春找雪,入了秋看柳,可不乱了时节么?您瞧,本店的鸡枞月饼那是名扬天下,您不早早儿的抢着买了,现如今可悔了吧?” 苏错刀一双星眸本已血丝遍布,闻得此言,更透出几近凄厉的绝望之色。 老掌柜慈眉善目,又是阅事无数,见这年轻人风尘仆仆,嘴唇尽是干裂开的血口子,必是狠赶了远路,知其中定有缘故,忙喝止小伙计,温言道:“这位小哥……你若喜欢鸡枞口味,小店另有些鸡枞鲜花、鸡枞火腿的糕点,倒也不比月饼滋味差。” 苏错刀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多谢。” 出了采薇斋,阳光炫目,但毕竟过了中秋,有些白森森的冷意了。 苏错刀闭了闭眼睛,错过了…… 回到豆子镇已是半夜,苏错刀十日几乎未曾下马,推门一进院中,人已倒了下来,小腿内侧一片火辣辣的湿腻,皮尽磨掉了,血把裤腿都粘到了肉里。 徒儿失踪十日,回来一副山里下过煤窑码头扛过大件儿的惨状,谢天璧却眼睛也不多眨一下,道:“明日别忘了起早,咱们练练八方藏刀式。” 苏错刀应道:“是。” 苏小缺还有几分良心,走近瞧了瞧,但见月光正照在他脸颊上,两痕湿亮。 苏小缺心中一软,正要好生细问了劝解安慰一番。 苏错刀已哑声道:“是汗。” 这人当真是没心没肺狗一样的脾气,苏小缺踢了他一脚,回去睡觉了。 苏错刀看着窗纸上朦胧映出两个人影成双,再看天上明月已缺了一半,提不起力气回房,就在后院地上睡了一夜。 秋夜虽寒凉,奈何苏错刀身子精铁打就,第二日醒来,除了脏了点儿臭了点儿,没事人一般。 苏小缺叹为观止,看着谢天璧与他站在一处,都是又高又瘦,那股骨子里的力道和气势,竟是一个模子拓下来的。 一时心中五味陈杂,盐中求雪,磨砖为镜,却忘了人有面貌相似,但终究不能魂魄重归。 苏错刀只是苏错刀。 而七星湖的那株山茶,凋了就是凋了,纵然来年再开,亦非当年那一枝。 第七十五章 转眼冬去春来,豆子镇仿佛一夜间冰消雪融,吹面不寒杨柳风。 苏错刀搬着一坛酒从酒窖出来,一打眼看到院子里桃花竟已开了好几朵,颤巍巍的很单薄,颜色却娇嫩新鲜得让人眼前一亮。 苏错刀站着看住了,只觉一阵恍惚,春来得如此之早,多少年岁已这么追也追不回的悄然流过。 大半年来,江湖大事无非两件,一是七星湖崛起之势不可挡,杀得江南两门三帮七派只余一帮三派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居然还有余力出一支奇兵偏师,转手绝了邪道罂城一脉,越栖见却尚有闲暇少林礼佛武当论黄庭,风神秀彻,见者无不心折。 这位七星湖的新任宫主,似正似邪,却又隐隐超脱于正邪之外,含着一抹氤氲如雾的微笑。 悲悯与冷酷,优雅与血腥,在他身上完美融合毫不生硬,行的是雷轰电掣所向披靡之事,一双青藤鞋却一尘不染,一语一笑温雅蕴藉。 越栖见几乎已是江湖第一人。 第二件大事则在唐家堡。 正月里唐家掌门唐一星正式立次子唐拙为少主,同时收一义子,唐丑唐拙后有了唐家三少唐离。 原本江湖中前辈对晚辈动了爱才提携之心,或收为徒,或认螟蛉,都算不得稀罕,但唐一星这义子却收得出奇,一板一眼郑重其事,竟是开了宗祠记入族谱,而这位唐离,更是无人得知其身世、武功、师承乃至相貌,一时哗然纷扰,传言若沸,种种揣测,不一而足。 唯独越栖见漫不经意的听何雨师禀罢,侧身看池中一群锦鲤团团唼喋,笑了一笑,道:“阿离就是这样得天独厚的幸运,旁人再怎么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 何雨师思忖道:“属下还打听到,唐离既未剜目,亦不曾神智尽失,甚至容貌不损,难道唐家竟能解碧萝瘴之毒?” 越栖见淡淡道:“碧萝瘴唯独换血,否则无法可解,偏偏天魔解体又以抽干自身血肉为要旨,正巧缓解毒性……却不知是谁换了一身的血给他?” 说着将手里的鱼食都撒进水里,看了看自己白玉般明净的掌心,轻笑道:“反正总有人愿意救他的……但有人愿意,必有人不愿意,是么?” 听无相告知唐家此事,苏小缺当即瞄了谢天璧一眼:“长安刀无论刀法亦或刀意,你已尽数传了错刀,叶鸩离未死之事……你还打算瞒他多久?” 谢天璧略一沉吟,问道:“他经络恢复得如何?” 苏小缺扬了扬眉,笑道:“这孩子体格禽兽也似,跟你一般无二,早已没什么大碍了,再有小半年,铁草丝便能完全融入经络,到时只会比以往更强韧灵活。” 谢天璧看了看窗外黄鹂翠树,道:“小缺可有兴致同我远游,去看看蜀中春色?” 苏小缺笑不可遏,却板着脸喝道:“说人话。” 谢天璧忍着笑,搂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沉而霸道的说道:“我们把苏错刀这个拖油瓶扔去唐门,让他吃唐家的饭,抢唐家的儿子去!” 苏小缺一针见血:“欺门夺子?小心唐家扭送你去衙门。” 谢天璧镇定的反驳:“不,我们是送婿上门。” 于是苏错刀睁着眼睛,一路被诱拐进了唐家堡。 说诱拐也不合适,事实上谢天璧只道一声:“错刀,跟我们出去一趟。” 苏错刀就不多问,收拾了些简单的行李,携长安刀便上了马。 到得唐家堡外,苏小缺还特意上下打量了他好几遍,但见身材颀长挺拔,若临风玉树,露出的手臂线条却是凝练结实,一张脸就更不必说了,华美绝艳,人神共愤,放眼整个江湖,算上他唐一星,脸摞着脸的搁一堆也比不过。 不禁又是骄傲又是不平的心中暗忖,如此耐看且经用的大好有为年轻人,打着灯笼都没地儿找去,唐一星若是瞧不上,可真愧对他暗器大师的眼力。 贵客再度盈门,唐一星不能再避之不见,只得将他们肃入厅堂,冷着脸的令上茶待客。 以唐一星的声名地位,完全可以喜怒形于色,当下一边喝茶一边就摆了脸子。 只不过对面三人,谢天璧是从不看别人脸色,苏小缺从不在意别人脸色,苏错刀则立于谢天璧身后,手抚长安刀,神游天外,压根儿没瞧他的脸色,心中只是莫名的慌,隐约的惶恐,似三九寒天忽而近春,却更怕一阵倒春寒,料峭冻杀。 唐拙站立一旁,礼数周全,甚至对苏错刀都微微而笑。 谢天璧随手放下茶盏,道:“听闻唐兄收得义子,特意来见一见。” 唐一星眼皮也不抬的拒绝:“犬子病体未愈,不便见客。” 谢天璧笑了笑,道:“病体未愈?那再好不过,小缺医术高明,愿为三少诊一诊脉。” 苏小缺见唐一星眸光转冷,忙温言道:“唐二哥……我们并非恶意。” 唐一星看他一眼,神色略柔和了些,叹了口气,道:“你是我唐家血脉,但你既无心认祖归宗,唐家族谱里也就不曾有你,如今阿离虽非我亲生,但族谱中有他,他就是唐家人……唐家堡素来护短,断断没有为了外人,让家人受委屈的道理……小缺,你可懂得?” 听得阿离二字,苏错刀紧抿的嘴唇倏的褪去血色,眼睛却亮得可怕,极小声的问道:“你说……阿离?” 问罢不闻回答,便看向谢天璧,颇为疑惑的求助道:“谢师,他说的是阿离,你也听到了,是么?” 谢天璧不加理会,淡淡道:“唐家堡好生威风……只不过唐兄不让三少见人,三少未必不愿见人。” 唐一星目光扫过,突然一笑:“是么?” 谢苏二人心中一咯噔,隐知不对。 唐一星已吩咐唐拙,道:“去把唐离叫来,见见两位前辈高人。” 言语之中,视苏错刀若无物。 锦堂晴暖,檐下有燕子啄泥叽叽喳喳声,苏错刀手心后背尽是汗水。 唐离?唐离是谁?谁是唐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影从春日的阳光里走了进来。 轻衫如雪,步履轻捷,双足似踏过一段流水,眉目渐渐清晰。 这是唐离? 不,去他的唐离,这明明就是自己的叶鸩离! 没有半点改变的一双眼,眼睛里住着不肯长大的孩童,有着小动物般年幼天真的质感。露珠也似的剔透容颜,呵气即融,他是自己永远的阿离,野生野长,造化钟灵,一辈子只一个模样的阿离。 苏错刀七情六欲齐齐涌上,哑声唤道:“阿离!” 语气小心翼翼的珍惜到了极处,听起来反而尽是绝处求生的凶狠狰狞之意。 唐离秋水眼流转顾盼,睫毛上粘着阳光的碎屑,毛茸茸的闪亮着,眼神清澈透明,眼白甚至有些淡淡的鸭蛋青色,苏错刀一时不能呼吸,只听唐离问道:“你是谁?” 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掉进心里,苏错刀的眼神一瞬间破碎。 谢天璧忍不住笑出了声,拊掌欣然:“唐兄收得好儿子,好一个唐家三少……真有趣!” 苏小缺却是恻然不忍,问道:“三少有失忆之症?” 唐离坦然道:“是啊,我中过碧萝瘴,不光失忆,还时不时的痴傻。” 唐拙一旁补充道:“阿离自小在毒虫堆里厮混惯了的,对毒药比常人多些抵御能力,又服了唐家避毒丹,因此毒伤虽拖得久了些,好在未曾神智尽损,也不必剜目求活。” 苏小缺点了点头:“也是,天魔解体刚好流尽了毒血,却不知是谁换了一身的血给三少?” 唐离兴致盎然,道:“你猜!” 苏小缺苦笑:“猜不出。” 唐离笑眯眯的说道:“那就别喝茶啦,站起来,出门回家,一路走一路慢慢猜罢!” 谢天璧笑道:“三少是在逐客?” 唐离针锋相对:“前辈是在撒野?” 谢天璧目光闪动,突然直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本是七星湖的叶鸩离么?” 唐拙的笑容礼貌而冷淡,回护道:“舍弟之症,与前辈无关。” 唐离却扯了扯他的衣袖,正色道:“我都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醒来后自己就是唐离。” 说着绽开一个笑颜:“我喜欢做唐离,有阿爹,有兄长,有亲人,有家……做叶鸩离,除了天魔解体,还有什么?” 他有意无意,总避开苏错刀的眸光。 谢天璧微微一笑,长身而起,把苏错刀推了过去:“你有他。” 说罢一拱手,道:“唐兄,错刀交给唐家堡处置,我和小缺就先告辞了。” 唐一星吓了一跳,冷着脸悍然拒绝:“唐家堡与这位苏公子并无瓜葛,不敢处置,还请两位带走。” 谢天璧道:“一经送出,概不退还,唐兄不处置的话,那便安置罢。” 唐一星气道:“你好歹也曾是一派宗主,总该讲些道理!” “谢某跟唐兄,数十年神交,可谓熟不拘礼。” 苏小缺任由他们交锋,将苏错刀拉到一边,悄声嘱咐道:“你与叶鸩离险些生死相隔,如今他虽忘了你,可你若真喜欢他,就不要再伤他骗他,他便是心里想当唐离,你也莫要强他迫他,铸下大错……将来你若能夺回七星湖,不要杀越家的孩子……送到我身边,让我来管束照顾罢。” 苏错刀默然听着,看见叶鸩离的颈子手背上,几道细细的血色伤痕纵横交错,心中只是想,阿离一向怕疼,当时怎么熬过来的? 耳边又听谢天璧传音:“不要理小缺胡说……喜欢阿离,就别计较手段,抢也好骗也好,反正他半傻不傻的,总得让他心甘情愿从了你,莫忘了,你可是谢某的弟子,长安刀的传人。” 苏错刀眸光一动,转向谢天璧,却见他一手搂过苏小缺,衣袂轻飞,已飘然而去。 回身看到叶鸩离近在数尺之间,好端端的站着,蓦的只觉心神凝定,道:“多谢唐师伯收留照拂……我住哪儿?” 有无赖厚颜的师父,必然有泼皮无耻的徒弟,唐一星气极反笑:“苏贤侄想住哪儿?” 苏错刀还矜持的想了想:“阿离住哪儿,我就住哪儿。” 唐一星以手抚额,淡淡吩咐道:“带他去最偏远的客房。” 第七十六章 唐拙唐离亦行礼退下,出得厅堂,沉默良久的唐离突然伸手拽住唐拙的衣袖:“拙哥……” 唐拙转目而视,只见他脸色透白,手指微微发颤,忙问道:“怎么了?” 唐离指了指苏错刀的背影,声音低弱,眸中有痛楚之色:“我不能看到这个人,他伤心的模样……叫我心里也难受得很。” 唐拙叹了口气,柔声道:“他毕竟是老爷子的故交弟子,总不好就这样赶走,我让小姑姑看着他,不许他随意乱走动便是……尤其不许他进你住的同笑居。” 唐离默然,直到苏错刀绕过一道墙消失不见,方低声道:“好生奇怪……我武功半点儿也不曾忘记,以前在七星湖的事,影影绰绰也能记得一些,记得泄雪清溪,记得月翼湖,记得精舍,还记得一个叫苍横笛的……” “可为什么独独他,独独苏错刀,好像从未见过,从未有过这个人?” 唐拙见他神色恍惚,有怔忡之状,忙道:“碧萝瘴毒性诡异,虽有华兄弟以自身的血来救你,但肯定不比从前……你刚醒过来那几日,可跟个小傻子没什么区别,如今能说能笑,也不呆也不笨,小姑姑开心得都去烧香拜菩萨了。” 正说着,只觉身后风声轻动,一回头,唐飞熊一张俏生生的面孔直映入眼,唐拙吓了一大跳:“小姑姑……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你不是去看大嫂了么?” 唐飞熊抬手就在他脑袋上狠敲了一记,没好气道:“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唐离乖觉,见她一抬手,当即不要脸的猛烈的赞道:“小姑姑头发乌溜溜的,小姑姑脸蛋白粉粉的,小姑姑腰身像是杨柳枝,小姑姑连裙子都青翠欲滴……” 唐飞熊笑得花枝乱颤,听得最后一句,笑容却僵了一瞬,自己的裙子分明是浅浅的藕荷色。 一时柔声道:“阿离,明日阿丑要启程去江南灵鹫寺敬香祈福,他家婆娘近日身子不好,又是江南嫁过来的,自小在灵鹫寺供了佛灯……你陪阿丑一道去,好不好?” 唐离想了想,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鸳鸯禅房中?” 唐飞熊当即被雷劈了一记,怔立当场,嘴张得圆圆的,大失常态。 唐拙将来要执掌唐家,到底沉得住气,挥手就把泰山崩给拂一边儿去,道:“小姑姑让你去,你就去罢,你不去,她又要打我。” 唐离笑着应了,却道:“小姑姑,你是不是要调虎离山,趁我不在就把苏错刀从唐家堡撵走?” “小傻子……”唐飞熊被戳穿心中所想,忍不住笑着掐他的脸:“你要真完全傻了,我倒安心!” 唐离不敢躲,却软语求道:“小姑姑别撵他走,他七星湖被别人夺去,武功也被废了,多可怜……” 唐飞熊细长的眼睛猛的睁大:“他可怜?你别看他经络断过内力失过,让你拙哥跟他打一场,阿拙多半得死他刀下!” 唐拙苦笑:“小姑姑你未免太小瞧了自家人。” 唐离唇角笑意如一湖涟漪,薄薄的飘忽不定,眼神里却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锐利的恶意:“那越栖见呢?他如今杀得了越栖见么?” 唐飞熊悚然而惊,与唐拙交换了个眼色。 唐离安安静静的笑道:“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有时候也不傻。” 他原本一双脚已站上了三生石,硬生生从阎王殿拽回人间,活蹦乱跳似毫无异样,唐家这几人却知这番死而复生,终究留了后患,不单眼前时常有一层绿雾遮笼,更偶犯痴迷之症,无法根治。 但他的确不傻,唐离抬起眼眸,如寒月洞彻,逼人的清醒灵动。 徘徊过生与死的界限,谁也捉摸不透他到底是梦是醒。 但无论梦或醒,即便是混沌错乱的痴妄,亦有种近乎神秘的心智超常,锋芒夺目令人招架不住。 半晌唐拙叹了口气:“放心罢,阿离,苏错刀是当世人杰,唐家堡有这个心胸,足以容得下他。” 唐离粲然一笑:“那我就去灵鹫寺,替你上香求菩萨给你个婆娘!” 言罢还有些不放心,又央道:“小姑姑,你别太为难苏错刀啊,他以前是一派之主,总有些傲气,这个人……你捅他十七八刀他都不叫唤,但毕竟还是会疼的……” 唐飞熊无可奈何,只能磨着牙掐唐离的脸:“你个不争气的瓜娃子!” 唐拙深觉自己命苦,刚送走瘟神唐离不到三天,就得面对恶煞苏错刀。 “阿离去哪儿了?”苏错刀腰悬长安刀,神色颇为紧张。 唐拙皱着眉,想了想还是答道:“阿离和丑哥去灵鹫寺拜佛……谢前辈既将你托给唐家照顾,你还是安心静养的好。” 苏错刀脸色登时变了,手指搭在刀上,苍白如纸:“灵鹫寺?江南的灵鹫寺?” 黑衣轻拂,转身就走,唐拙心中一动,追上前去,急问道:“你去哪儿?” “去灵鹫寺!” 唐拙闪身拦住,沉声道:“唐离不是叶鸩离……你管不着他。” 人与人的缘分,既奇妙却也简单,若叶鸩离一直是七星湖的总管,纵然深得唐一星的好感推许,自己与之再怎样亲近结交,终究还是待外人的那份儿好,有情却也关乎利,是势均力等的互相激赏帮衬。 如今的唐离,却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从死到生的一刻刻一起熬过来的,看着他数度垂危,看着他挣扎求生,经历过他昏迷时孩子一样攥着自己的手指不放松,经历过他第一次睁开眼时恍若刚出壳的雏鸟迷茫而稚弱,唐拙心中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真正的亲弟弟,血脉至亲之人,哪容得苏错刀肆意欺负横加挟持? 唐拙英朗的面容凝重肃然:“苏错刀,我的漫天花雨,不惧长安刀。” “唐拙!”苏错刀漆黑的眼睛里冒着火:“七星湖现在正扑杀江南各派!越栖见人必在江南,他的手段,你根本不曾见识过!他要颠覆江湖,必不会放过唐门,依他的心机,必从唐丑着手……哪个寺庙没有菩萨金刚?唐丑为何偏偏要去江南?” 唐拙一点即明,却疑道:“你是说……丑哥与越栖见私会?” 随即断然道:“丑哥不会,唐家出不了如此愚蠢的弟子,老爷子也教不出这样悖逆的儿子!” 苏错刀漠然道:“唐丑如何我不知晓,我只知晓越栖见,此人洞悉人性世情,无孔不入防不胜防,当日一身三脚猫的武功,都能让我痛失阿离与七星湖……我要是你,就先抽调唐家精锐弟子去一趟江南,便是虚惊一场,也好过追悔莫及。” 说罢再不多言,直奔马厩。 唐拙极有决断,略一思忖,当即去见唐一星,心中已在斟酌此行江南的人选。 灵鹫寺虽是佛门,亦有武僧,多少沾些江湖的边儿,唐家大少亲临,大和尚四大皆空之余,亦颇感面子光鲜,当下收拾出后院最好的客房,恭请唐丑唐离等小住。 院中一围苦竹,玲珑石山,另种些文殊兰、黄姜花和兰草等物,十分清幽雅致。 唐家一行人日暮而至,唐离长途跋涉早已困顿不堪,进得房间,便一头扑到竹藤床榻上,扯过薄衾,好一通蒙头大睡。 待天光大亮辰时过半,方懒洋洋起身,刚穿好衣衫,便听到院外隐约有人声笑语,随即另一侧的绿纱窗轻轻一响,一个黑衣人影轻烟也似飘入,扑入耳畔的气息熟悉而陌生:“阿离!” 唐离定睛一看,却是满身风尘的苏错刀,刚要开口,已被一把捂住了嘴:“悄声……我知道你随身带着蛊虫,快给我僵蚕蛊!” 唐离只觉他手掌温热,虎口指下布满刀茧,掌心又有棱起的一道,想来是马缰勒出的印记,一时鬼使神差身不由己,竟伸出舌尖,软软的在掌心舔了一下。 苏错刀嘶的一声撤开手掌,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又惊又喜:“你……你记起我了?” 唐离自己也吃了一惊,却满脸无辜:“我舌头痒。” 说着也不犹豫更不多问,从枕头下取出一个木制小盒,打开只见十来个暗格,捉出一只豆粒大的雪白虫子:“只这么一个,够么?” 苏错刀接过,两指一用力,将蛊虫捏开,虫液涂上两鬓,登时发如霜雪,道:“够了。” 唐离似有所悟,双手抱膝坐着摇晃,秋水眼潋滟空濛,微微含笑。 苏错刀盯着他,令道:“脱衣服!” 一手已将自己的黑色丝袍解开脱了扔在榻上。 唐离目光毫不掩饰的在他赤裸的上身扫来扫去,胸膛、腰腹,双臂,无一遗漏,他穿着衣服时稍显瘦长削薄,但一脱之下,只见身形修美,线条异常流畅紧实,如顶级玉匠的行云流水之作,不必触摸,便能感知那惊人的弹性与爆发力。 唯一的缺憾便是胸口一个狰狞突出的伤疤,唐离注目于上,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疼么?” 苏错刀一怔摇头:“不疼……你快脱。” 唐离便放下心来,干脆顺手在他胸膛摸来摸去,恨不得苏错刀原地转一圈儿把后背也瞧个清楚,最好再盘杠子耍石锁蹬坛子拉硬弓,把肌肉都好生绷出来,当下笑嘻嘻的说道:“你脱了裤子我再脱。” 苏错刀侧耳听得人声已在院中,又好气又好笑,低声斥道:“别没轻没重!快脱……然后上床!”   第七十七章 院子里越栖见先赏玩了一番开得婉约舒展的黄姜花,微笑道:“唐兄,这黄姜花是佛祖座前五树六花之一,素来开在夏末秋初,不想灵鹫寺竟有莳花妙手,使得花开暮春,着实令人眼前一亮啊。” 唐丑话语里多有绵里藏针之意:“久仰明西公子大名,亦多蒙指点切磋金石古玩的门道,一直未曾有缘相见,今日巧遇,如梦初醒,方知明公子竟是江湖大豪,着实失敬。” 越栖见笑道:“唐家大少面前,谁人敢担一个江湖大豪之名?” 唐丑淡淡道:“明公子身后这三位,只要出手,唐某今日就断乎不能全身而退,何况院外的十数随从?明公子本人更是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就连易容术之精妙,在下也是生平仅见。” 越栖见极诚挚的凝视着他,轻叹道:“我与唐兄倾心相交,为何要说这等煞风景又伤交情的话?便是遮掩真容,亦有不得已的苦衷……” 说着径自直往室内而行:“在下携阳羡紫笋一小盒,正配这灵鹫寺外的山泉水……唐兄可愿同赏一壶清茶?”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笑脸人万一翻脸,只怕比鬼还难缠,唐丑迟疑片刻,随越栖见等人入得正堂厅中,自有小沙弥奉上茶炉好水。 一时水沸茶香,唐丑见他所用茶具无一不是精品,衣袖中露出的一只手更是形若兰而色泽如玉,不由得赞道:“明公子当真雅士。” 越栖见看着青瓷盏中清翠明澈的茶水,道:“唐兄难得来趟江南,我亦有俗务缠身,这便直说了……在下明西,乃割天楼之主,愿助唐兄一臂之力。” 唐丑手中茶盏一晃,茶水溅出,脸色更是惨变:“原来公子竟是割天楼主……只不过唐家与割天楼素无往来,唐某更不曾求助于楼主……这一臂之力,免了罢!” 越栖见抬了抬手,何雨师即禀道:“去年六月十七,唐大少曾言,唐家堡三百年声望,区区唐拙哪里担得起,八月初八,唐大少道,老爷子糊涂,一个死了大半的妖人,也值得花费这些珍奇药材?十月二十,唐大少醉酒,道老爷子有意立二弟为少主,唐拙是个什么东西,除了暗器功夫好些,腆着脸尽拍老爷子马屁,为人处世,哪及得上我唐丑分毫?老爷子莫不是妖人的迷魂汤吃得多了?十一月初四……” 唐丑额头冷汗只流得满脸发黯。 越栖见瞥他一眼,打断何雨师,道:“言语无罪,这些也没什么,你只说唐兄做过些什么罢!” 唐丑冷笑,事到如今,反而激起了世家子的硬脾气:“不必做戏了!我做过的事我自己记得,唐某不受要挟!” 越栖见淡淡一笑:“是么?唐兄当真记得,还是以为我当真不知晓?唐家那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唐兄没少孝敬许诺吧?唐棠唐棣唐凤唐豹那几个杰出的兄弟,唐兄没少拉拢示好吧?我只是不懂,唐家少主已立,唐兄这种种作为……是想弑父呢?还是想杀弟?” 唐丑一张端正的脸完全扭曲:“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越栖见声音一转而变柔和,自有安抚宁定的力量:“不平则鸣,有怨必有欲……唐兄,在下只想帮你如愿以偿。” 唐丑心乱如麻:“有些话,我只在……只在……” 越栖见柔声道:“只在尊夫人丁幼盈面前说起过,是么?” 把玩手中茶盏,似笑似叹:“无论是朋友还是盟友,贵乎一个诚字,我不妨直言告诉唐兄,丁幼盈是我割天楼的人,其父丁老侠大器晚成,靠的不是厚积薄发水滴石穿,而是割天楼。只不过丁姑娘既嫁与唐兄,自然凡事以夫君为重,便是灵鹫寺一行,亦是丁氏夫人一手促成,她这么做,完全是在帮唐兄成就生平之志啊!” 他言辞恳切,推心置腹,风姿态度更是优雅如谪仙人,足以使得任何人都生不出抗拒之念。 唐丑沉默良久,声音像是挤压出来的干涩暗哑,道:“我身边除了阿盈……” 越栖见笑道:“唐兄放心,割天楼既然鼎力相助,又怎会吝惜人手?” 话说得一团和气谦如春风,蕴意却是铜墙铁壁枪林剑雨。 唐丑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心悸,身不由己已问道:“那楼主要唐某做些什么?我又能得到什么?” 又一条鱼儿咬上了钩,意料之中,亦是自己所愿,却让人说不出的厌烦失落,越栖见睫毛垂下,遮住眸中的讥诮怜悯,悠然道:“求与予本为一体,咱们里应外合,五年之内,助唐兄夺得唐家掌门之位,从此唐家堡与割天楼成兄弟之盟,通力合作,互为倚仗。” 唐丑听着,点了点头,却低声道:“三弟正在屋内,恐怕已听得尽够。” 越栖见抬起眼,眸子里精光一闪,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容,登时显得可惊可怖的怨毒与冷厉:“唐兄此行为我带来唐离,实是绝大的意外之喜……为表诚意,唐家堡与割天楼以唐离之血订盟,可好?” 唐丑只笑不言语,慢慢饮完一盏紫笋茶,口颊清芬,心神涤净,一时道:“楼主费心与唐丑结交,至今已赠在下满堂红的鸡血石印一件、孤舟蓑笠翁的围屏一座、玉镂雕双狮一件、越窑云龙三现的观音瓶一尊……件件都是珍品、精品。” 越栖见目光微动,道:“这等微末之物,不足挂齿。” 唐丑颔首,道:“跟唐家堡三百年的声望基业相较,的确不足挂齿。” 越栖见眉梢一挑,笑容更深切了几分:“唐兄何意?” 唐丑淡淡道:“今日杀了唐离,我就绝了回头之路,来日夺位再杀老爷子和拙弟,自此万劫不复,楼主的里应外合,就是唐家堡内先来一出自相残杀分崩离析的好戏,是么?到时唐家堡纵然在我手中,亦不过割天楼一条狗罢了……” 越栖见不怒反喜,笑道:“唐兄一席话,令本座刮目相看。” 唐丑不卑不亢,道:“唐某自视过高却气量狭窄,处事圆滑平稳却少见魄力心胸,难怪楼主慧眼,挑中在下行这等吃里扒外引狼入室之事……但唐某再如何品行低劣,终不敢忘了自己姓唐,乃是唐门中人。” 越栖见微微一笑,吩咐道:“撤了茶,换烈酒……唐兄气概,使人襟怀顿如长空,非酒中须眉烧刀子不足相配!” 唐丑颇有雅量,生意不成仁义在的客套:“唐某贪小,不敢图大,自问没有楼主的凌云壮志,倒让楼主失望了,着实抱愧。” 一坛烧刀子送到,斟满两个粗陶大碗,越栖见端起一只碗,一仰脖先干为敬,道:“唐兄耐着性子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拖延时间让唐离逃脱报信,你也太小觑我了……本座掌中,他逃不脱!” 话音未落,身若流云,已掠至屋门,袖中银光一闪,一柄奇形弯刀握于手中。 弯刀一出,唐丑心念电转:“越栖见!” 随之脸色惨变,飞身扑上,十指如挥琵琶,振起一团青白光弧,小重山出手,四组刀钩针镖,分作七五三七射出。 小重山是苦练二十年的压箱底的绝技,唐丑却甫一照面就祭出,越栖见既敢亮凤鸣刀,露双重身份,自然是下了十成十的决心要将自己与唐离诛杀当场! 为今之计,唯有以死相拼,觑机而遁。 小重山一出,何雨师等三人登时退后躲避,不敢撄其锋芒,便是越栖见,虽仍在屋门处,却也不得不回身迎敌,亟待反扑。 唐丑咬牙,心中暗怒唐离为何毫无动静,这一轮小重山虽暂且逼退强敌,但暗器总会告罄,越栖见总会出手,到时便是自己兄弟二人的丧命之时。 越栖见嘴角微挑,弯刀一振,凤唳声清越妖美。 场中已是弓满弦绷,粗陶大碗迸出细纹,悄无声息的碎裂。 就在此刻,砰的一声响,屋门洞开,一个低沉的声音淡淡道:“住手。” 这时机把握得极刁极狠,功力最浅的一人忍不住一口血吐出,已受内伤。 越栖见也是气血微浮,一阵难受,转眼定睛看去,见一人背对而坐,两鬓如雪,白衣如鹤羽,只一个坐姿背影,气势便如神兵錾血群山巍峨。 越栖见的呼吸渐深,目光凝注于他左手握着的一柄乌鞘长刀,百年来江湖中绝无异议的第一刀,刀中的帝王与魔神。 “长安刀?” 那人苍白修长如玉石雕琢的一只手,衬着刀却显出一种强悍到近乎破坏的力量,手指微动,嗡的一声,刀锋轻颤出鞘,划出一声冷彻心肺的清啸,光华璀璨,满室生辉。 单这一拔刀的技巧与刀意,天心顿开,万物感应,浑然大宗师之境。 此人刀术,不光如今的自己,便是全盛时的苏错刀,亦是难以望其项背。 越栖见眼光一向精准,不由得叹了口气:“谢前辈既已拂衣而去,自有林泉清风相伴,为何捋袖揎拳,又入这江湖波诡云谲?” 心中知晓,今日之事,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折戟铩羽而回,谢天璧这种级数的高手,除非千军万马,否则人再多,不过徒增刀下亡魂而已。 这就是苏错刀曾说过的硬碰硬实打实的超绝武力,堂堂正正,泰山压顶。 越栖见一瞬间想起了苏错刀,他若肯好生和自己在一起,让自己治好他的经络,不用他操心杂务……若干年后,他必然也有如此成就。 一念至此,顿觉一阵酸楚苦涩,只听谢天璧道:“受人之托。” 越栖见颔首,指向一扇将房间隔成内外的紫檀屏风,道:“谢前辈受人之托,托的应该只是唐家罢?里面这位唐离,却是我七星湖的叶鸩离总管,还请前辈赐还,必有相报。” 谢天璧答得异常简单而蛮横:“不。” 他握刀的左手略往外拓,刀尖微露,长安刀刹那间光芒大盛,簌簌明亮,一股不加控制的煞气直迫眉睫,越栖见不禁心神震动,双足亦不知不觉后移数步。 第七十八章 何雨师闪身近前,毅然道:“楼主,属下拼死……” 越栖见当断则断,一笑风波定:“你不必拼死,谢前辈若想杀我,早已动手……不是么?” 谢天璧不耐烦,低喝道:“走!” 越栖见拱手,道:“晚辈多问一句,谢前辈出山,只为难晚辈这一次呢?还是往后都要与本座为敌?” 谢天璧静默片刻,冷冷道:“谢某已归隐。” 越栖见会意,笑道:“如今世事难说,江湖间只余残照,不存明月,举眼滔滔,竟无一个英雄无一个豪杰……前辈不生这眼前气,再好不过。” 言罢躬身为礼,素袖垂落,刚巧罩在唐丑方才使小重山射出的一支青峰钩上,随后挥手领着众人退出屋内。 他即便退却,章法不失,神色更没有半分挫败沮丧。 走出灵鹫寺,越栖见停住脚步,伸出手,何雨师递上一方雪白的丝帕,却迟疑道:“楼主……” “怕什么?”越栖见慢慢拭去手指上的些许酒渍污痕,淡淡道:“唐家堡是得罪定了,铁砂雷震子一炸,三丈方圆内断无存活之理,唐丑唐离的命……就看天意罢。” 何雨师道:“楼主,属下直言,雷震子根本取不了谢天璧的命。” 越栖见眸中满是决绝狠戾之色,笑道:“那又如何?谢天璧还能为唐家二子向我寻仇?莫忘了,他的苏小缺欠我一家人的性命……便是他要杀我,咱们难道没有一拼之力?” 苏错刀侧耳听得步履声远去,又静候了半晌,方轻吁一口气,整个人瘫倒在地。 不眠不休千里奔走,终究不曾再错过。 不远处唐离浅浅的呼吸声中,时光的河流潺潺曲折,倒流回到脚下。 真好,还有无数的,大把的,充沛的时间,可以让他懵懂纯稚,让他无理取闹。 此一番对峙不过短短盏茶时分,苏错刀已觉油尽灯枯五内皆虚,衰弱到了极点。 原本经络就未痊愈,内力修为也不足以震慑越栖见,苏错刀干脆奇经八脉锁其六,只余任督二脉使得内力激冲,强行催发出每一分潜力。 心中更是无比感激谢天璧,若不是他曾以太一心经中气如潮汐至,汪洋汇聚来的要诀指点相传,此一番极端搏命式的强逼真气,早使得丹田若涸泽,周身真息尽成无源之水。 一时也不敢妄动,凝神体悟这真息似竭未竭,然泉源仍在的奇妙感受,这个临界点似虚而实,新力断而又续,几乎能听到一丝丝一道道汩汩再生的声音,周流不息。 唐离嗖的从榻上跃起,直奔到苏错刀身边,伸脚踢了踢:“喂,你死了没?” 苏错刀有气无力,却很高兴,道:“没死……死了你踢谁去?” 唐离不屑道:“现成的丑哥……我踢不得?快把衣服还给我!” 苏错刀实在懒得动,见他嘴角这么一撇,上嘴唇轻挑出一个生动鲜亮的弧线,下嘴唇却有些肉嘟嘟的,唇色又是粉嫩嫩的樱色,一丝儿纹路都没有的光润水泽,心神登时就是那一池春水里的柳树叶儿,只摇曳晃荡得不能自主了,道:“你伺候我脱罢。” 唐离斜着眼睛呸的一声,却迟疑的伸手过去,当真帮着宽衣解带了。 他穿着苏错刀的黑色丝袍,着实宽大了些,袖边卷起两道,露出的手腕冰肌玉骨,被黑袍一衬,其上数道红痕愈显刺目戮心。 苏错刀情难自己,心中更是痛不可抑,突然低下头,嘴唇颤抖着,在他伤痕上轻轻一吻。 火热的气息直拂上肌肤,唐离敏感得一个激灵,连头皮都酥麻了一片,忙避让开,赌气道:“你就穿着吧,我不要了!” 唐丑看不下去,指点道:“这娃凶哦,阿离你个憨包要雄起哈!再不然唐家的脸让你丢光了!你就不会让他自己脱么!” 唐离恼羞成怒:“晓得老!丑哥你惊风火扯的做啥子?” 悻悻然又转了话题:“越栖见当真是厉害……我方才扣了满把的暗器,竟寻不出半点儿可出手的机会。丑哥,你也别哭丧脸了,你虽吃里扒外,但也只扒了一半,好歹还算是吃得硬饭拉硬屎的唐家汉子……阿爹多半不会打死你,最多打断你的肋巴骨,让你安逸安逸来个半死。” 唐丑不觉黯然,低声道:“是我的错……身为兄长,竟对拙弟一意妒忌,这才惹来越栖见的算计。” 说着无颜再看唐离,弯腰去捡散落在地的青峰钩、三棱针等暗器。 唐门暗器冠绝天下,一是手法超绝,二来则是暗器本身。 出自唐家的每件暗器,必然精心打造,务求处处精细,将暗器本身的威力发挥到极致,从而也极为珍贵,好比唐飞熊的断魂砂,双倍重的黄金都换不到。 因此战后但凡能收回,断不会弃之不要。 唐离警惕的看了苏错刀半晌,发觉他没有再非礼自己的狗胆,想来是自己对付唐丑的泼天豪气将他震住了,当下得意洋洋的蹲在他身前,撩拨的捅了捅他的胸膛,道:“你快把我衣衫撑裂了!不过你扮谢天璧扮得还真像,难怪越栖见连个照面都不敢打,就兔子也似红着眼睛四脚扑朔的跑了。” 苏错刀有些出神:“他可不是兔子。” 唐丑正堪堪将要触到一枚青峰钩,那支钩的所在正是越栖见临走一揖袖子垂落的地方。 苏错刀脑子里突的亮起一点火花,灵光乍现! 世上若还有人能略微懂得越栖见的行事手段、心性意志,这人必是苏错刀,而这份儿知音妙赏亦是死生滚了一遭才略悟得那么三五分。 当下厉声断喝:“别动!” 呛的一声长安刀出鞘飞斩,此一瞬间,唐丑指尖碰到青峰钩,一声微响犹如绷紧的发丝断裂。 长安刀将青峰钩连同隐于钩下的一粒极小的圆球一并带起,化为一道锐利的破空之响,直飞向屋外。 与之同时,青峰钩上咚的一声闷响,爆裂炸开,空中登时火光铁砂迸发喷溅,方圆三丈尽皆炎流黑雾。 惊变如击石火如闪电光,苏错刀只来得及飞身扑上,将唐离死死覆在身下。 紫檀屏风在气流中晃得一晃,沉重的砸上苏错刀的背,随后又被剧烈的震荡狂飙炸作无数碎片。 苏错刀闷哼一声:“阿离……” 有滚烫的血从背后流下,沁入唐离的衣衫肌肤。 唐离疼得活生生被烫死了一般,茫然看去,只见空气激荡扭曲得如同湖面波纹,更透着一层绿莹莹的诡异暗光,,一瞬间头颅如被巨兽爪牙撕开,竟恍惚回到了身体绽裂跌落湖中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无意识的嘶声尖叫。 苏错刀用尽了浑身力气,方压制住唐离的挣扎扭动,脸颊紧贴着他的脸,只觉一片濡湿,心口涌上从未有过的温柔,反复的喃喃道:“阿离不要哭,有我在……” 青峰钩下连着的铁砂雷震子一被触及,唐丑本该首当其冲的被炸成肉糜,但长安刀飞斩而过,已扯开一个空隙,唐丑动若脱兔,纵身往相反的方向横窜出去,只觉耳边轰然眼前一黑,摔落在地时,一条胳膊齐肩而碎,待气浪平息,浑身已不知着了多少铁砂,好在性命倒是无忧。 一片狼藉惨烈中回过神来,唐丑咬牙封住穴道止血,喘了几口气,却见苏错刀与唐离叠作一堆,悄无声息,没半点动静。 忙趔趄走近前去,道:“你们……你们怎么样?” 等待良久,只听唐离问道:“错刀,你死了么?” 虽有哽咽之音,却是静而宁定的柔和。 想来苏错刀已脱了力,唐离很容易的就把手臂伸出来,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脸,牙齿轻轻衔住他的耳垂,感觉有些凉,便小心翼翼的呵了呵热气,小声又问:“你死了么?” 第七十九章 唐丑一旁看着,无端的感觉心酸,正要温言劝解,苏错刀的声音突然沙哑而微弱的传出:“没有。” 唐离睁大眼睛,猛的抽身跳起,怒道:“那你还不起来?压着我好生舒坦么?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我舌头都被你压得吐出来了……我看你就是想趁机一逞淫欲!” 话说得太快,一不小心咬破了舌头,痛得眼泪哗哗直流,越想越是生气,蹲下来狠狠抽了苏错刀一记耳光,苏错刀抬起漆黑的眼睛,无可奈何的看了看他,又慢慢阖上。 眼看着唐离暴跳如雷却不敢去看一眼苏错刀的伤势,外强中干如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唐丑摇了摇头,将唐离扯到一边,但见苏错刀的背后一片血肉模糊,一层皮尽被揭掉,更有铁砂深扎入肉,一时也瞧不真切到底伤势如何,心中略感沉重,待伸手搭上他的脉,又探了探鼻息,唐丑不禁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道:“他睡着了。” 唐离不敢置信:“啊?啊?” 唐丑苦笑,再也无力支撑,坐倒在地,勉强撕下一幅衣衫草草裹了肩臂之伤,道:“他没什么大碍……大概就是太累太倦。” 唐离怀疑的看着唐丑:“丑哥你没骗我?” 话音未落,却不信也得信了,原因无他,苏错刀干脆打起了鼾。 唐离愤怒的踢了他一脚,却避开后背伤处,嘟囔道:“小声些……丢人!” 唐丑闭目想了想,道:“如今雷震子一炸,越栖见会不会去而复返?” 唐离道:“越栖见行事谨慎,又爱惜自身,便是回来,也不会急于一时三刻。” 他执掌七星湖内堂数年,临危之际,远比唐丑能谋能断,略一思忖,便道:“丑哥,你胳膊断了,错刀暂时也爬不起来,我既不是越栖见的对手,亦不愿跟他拼命……如今江南一带,越栖见势大,咱们逃是逃不远的,倒不如固守待援,就等拙哥赶来。” 唐丑斟酌不定,道:“越栖见把苏错刀认作谢天璧,想必一时不敢擅动,但灵鹫寺耳目众多,终究瞒不了多久……” 唐离淡然道:“能瞒多久是多久,拙哥若来得快,咱们就活,拙哥来晚一步,以死相拼也无甚要紧,技不如人便不算冤屈,越栖见又不欠咱们……只当瓦罐不离井边破,不过提头走江湖罢了。” 看唐丑满脸愁容悲戚,笑道:“倒忘了恭喜丑哥。” 唐丑一愣:“什么?” 一片废墟中,唐离的笑容清爽又明亮:“你为了救我断了臂膀,这引来外敌之罪,阿爹或许就可以高抬轻放,家法必然也动得轻些,你屁股最多一朵石榴花,不至于变成石榴果,难道还不是堪比洞房花烛夜的大喜事?” 唐丑万料不到他至此境地还能玩笑,更想着在唐一星面前替自己减轻过错,心中只觉十分愧疚,道:“阿离,丑哥以前待你颇为冷淡,没半点手足情分,是我的不对……” 唐离笑嘻嘻的打断道:“待回了唐家堡,你多半还是不喜欢我的,咱们天生不投缘,但这又有什么打紧?你总归还是我的丑哥……再说了,亲生的父子兄弟还有亲疏喜恶呢,我也喜欢拙哥多过喜欢你,拙哥比你有趣,比你聪明,暗器使得比你好,连饭都吃得比你多……” 越栖见散发半躺在一张锦榻上,看着天光渐渐黯淡,心中莫名其妙,满溢着一种诡异的不安与失落,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些极重要的东西,脑中影影绰绰,尽是那个孤高挺拔的白衣背影。 而握着长安刀的那只手,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让人不得安宁,心神纷乱如丝。 门口闪出何雨师的身影,手中捏着一方短笺,神色颇为焦急疑惑。 越栖见以手支颌,眉宇间不掩寂寞沉郁之色:“又有什么事?” 何雨师低声道:“宫主,天馋君空图来报,苏错刀得传长安刀,七日前进了唐家堡。” 越栖见听罢,整个身体僵硬住了,良久不能动弹。 何雨师略一犹豫,道:“那今日寺中的谢天璧……可苏错刀内力尽失,怎会有如此气势?” 越栖见神色如常,手指却在袖中握紧了凤鸣刀,冷冷道:“狗急跳墙。激发内力的法子有的是,不过伤身罢了……但我要杀他的阿离,他就是浑身骨头被打断了,也站得起来……他哪里需要我替他日日忧心。” 霍然长身而起,道:“七天……空图为何不再等个七年才把消息送过来?” 何雨师道:“唐家堡外松内紧,消息传递颇有为难之处……空图也想打探得清楚周详一些,这才误了时日。” 越栖见道:“撤了空图,让龙爪去守唐家堡,龙爪也不行的话,你亲自去蜀中!” 随即疾步而行,道:“调出十人,随本座再上灵鹫寺!” 晚星初挑,清风拂面,越栖见却是五内如焚,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苏错刀真是长进了,居然还敢骗自己?他肝肠百炼心如铁石,给尽了自己尖风薄雪残杯冷炙,明明是越栖见放了情债,他却偿还给叶鸩离?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自己岂能容忍这样的偏疼不公? 何雨师提起十二分的功力,还是跟不上越栖见的速度,只觉越栖见行止大异于往日,颇感提心吊胆,待赶到前面,却见越栖见停住了脚步,似喟叹了一声,轻声道:“听到马蹄声了么?猜猜是谁到了?” 何雨师侧耳倾听,果然蹄声如雷,由远及近,心中隐约有所感,却不敢接话。 越栖见声音显得单薄而空洞,道:“善长途,耐劳苦,登山越岭,逐电尔云,是川中良种马……唐家的人赶到了。” 果然一柱香后,官道上驰来马队,足足三十骑,一色的短衫劲装,腰悬鹿皮囊,袖藏短弩,个个精挑细选,尽是蜀中英秀唐门剽悍。 三十骑卷尘而去,扬起的细土使得越栖见捂着嘴低咳不已。 何雨师忙上前扶了一把:“宫主……你要不要紧?” 越栖见咳得双颊绯红,眼神却亮得异乎寻常,如饥饿将死之人,被夺走唯一的一口食物,放下手掌,掌心已有一团殷红血迹,正是真气逆冲岔了内息。 笑着伸手,拇指食指轻轻张开寸余之距,低声道:“就差这么一点点,就差这么几个时辰……功亏一篑啊!” 何雨师单膝跪倒,道:“属下这就处死空图,只求宫主保重身子!” 越栖见意兴阑珊:“杀空图又有何益?贼老天助他苏错刀,非人之过。” 又咳得几声,心绪已平定下来,轻抚凤鸣刀,吩咐道:“还是速将江南的事了结罢!唐家这头庞然巨兽既已招惹了,就得时刻提防,不能有丝毫懈怠。” 何雨师道:“是。宫主,还是遣人去趟少室山和武当罢,只说咱们与唐家不过一场误会,让他们说合说合?毕竟唐家势大,咱们不急着撕破脸。” 越栖见沉吟片刻,眉梢微挑:“好,那两家就愿意看到别的门派去求告哭诉,再干那牙婆马泊六的营生……七星湖给他们这个脸面,只望唐家也给他们些面子才是。” 少林武当都是方外之人,江湖一有争端,他们总能促使大多数门派团结一致的去揍某个不讨喜的门派,而若白道几大派势均力敌的即将互殴,他们就捻着佛珠挥着拂尘,尽力去粉饰太平和稀泥,实在镇不住战火,便严守中立各方都递上几块干粮烧饼几块擦汗帕子,因此多年来口碑极好,都说最可亲最公平的还是和尚道士们。 越栖见深谙个中之道,几番切磋来往,游走平衡,只把少林武当充作了七星湖的专使、幌子以及粉刷匠人。 唐拙夜上灵鹫寺,唐离远远瞧见了,欢呼雀跃的扑上前去,一把抱住:“拙哥!” 唐拙见他无恙,心头一松,也是欢喜无比,待见得断壁颓垣一地狼藉,忙又问道:“丑哥呢?” 苏错刀早已醒来,紧随着唐离过去,亦是一声:“拙哥。” 他叫得自然而然,唐拙却有些经受不起,道:“苏兄,此番亏得有你,多谢了!” 苏错刀道:“该是我多谢拙哥来得及时才对……丑哥胳膊断了,正在昏睡,咱们先启程回唐家堡,路上我再详细告诉你灵鹫寺之事。” 唐拙不过唐家少主,到底拼不过七星湖前任宫主的气场,一下就被夺了权篡了位,任由着苏错刀一手拉着自家三弟,一边安排回程路途。 眼看唐离被牵得直打转,还一脸不知羞的洋洋得意,不觉一阵气苦,心道这小傻子多半又犯病了,奈何小姑姑不在,可怎生是好? 唐家精锐一出,一路自是无忧,因唐丑苏错刀都带着伤,一行人也走得不甚快,权当游山玩水,大家伙儿都挺乐意,唯独唐拙,却是满脸的不高兴,很不高兴! 头天晚上住店,饭还没吃完,苏错刀就表示背后伤口痛极,急需治疗,不治就要死。 诸弟子中有唐凤擅医且有仁心,苏错刀却大摇其头,拒不接纳,又有唐棠手指最巧动作最轻,苏错刀仍是面露不悦,悍然不睬,便是唐拙以少主之尊,愿意亲自为之宽衣解带,挑尽铁砂敷上药膏,苏错刀还是唉声叹气,企图借伤纳福,眼睛眨也不眨,只盯着唐离。 事后唐凤言道:“那崽儿的眼神霸道嘛!把阿离的衣服都扒光了也似,太难看了!” 唐离终于心领神会:“你要我啊?” 苏错刀点头。 唐离眉开眼笑:“那你不早说,我生怕我手重把你伤口弄疼了呢!” 苏错刀也笑,柔声道:“我不怕疼,只要是你,再疼我也欢喜的。” 心中暗忖,你把我后背弄疼了,改日压你在身子底下,不管如何下手轻,你必定还是要疼一遭的,就当扯平了,将来你就是被做到哭,也不能委屈不肯。 唐离哪知道他心里想得这般狂野?只乐得二话不说就扔下筷子,两人携着手开开心心钻进了房间。 唐拙愁眉苦脸:“小姑姑要是知道了……” 唐凤唐棠等齐齐摇头众口一致:“跟我们无关,你卖弟求荣,小姑姑要骂人也是骂你!” 唐拙捂着脸默默的哭了,唐凤等人纷纷啐他一口,作鸟兽散。   第八十章 屋里唐离剔亮了灯盏,用一支银针慢慢将苏错刀背上的铁砂一粒粒挑出。 他背肌漂亮流畅,映着些汗水血珠,偶尔轻轻一颤,一匹绸缎流淌也似,既有种男性的阳刚魅力,又是说不出的诱人心魂,唐离挑罢铁砂,忍不住贴上去,叭的亲了一口,道:“好啦!” 挑铁砂时,苏错刀一声不吭,这一吻之下,却死鬼回了魂,猛的转过身来:“你这次是嘴痒么?” 唐离只顾着笑,也不知道说话。 他半傻不傻,随心所欲,比孩童更天真无拘,所作所为皆是出自本心,谁也不忍心认真去责怪追究。 苏错刀轻轻搂过他,将他放到自己膝上面对面坐着,靠过去,与他额头相抵,唐离瞳孔清浅,却似蒙着一层看不见的纱,与苏错刀目光纠缠如同拥抱。 苏错刀情不自禁,哑声道:“阿离,你都想起来,好不好?” 唐离嗯的一声:“想起你么?还是想起以前的事?” 苏错刀道:“全部所有,好的,不好的,我都要你记得。” 唐离摇了摇头:“我很难才活过来,错刀……你都不知道有多痛。” 苏错刀抿着嘴,脸色发白,他轮廓原本极为深刻,甚至有种侵略性的强悍华丽,但此刻烛火光影中,却显出一种近乎悲伤的柔和,气势一瞬间剥落殆尽。 唐离已悄声言道:“听小姑姑说,去年中秋,就那么一夜,我汗湿得透了三床被褥,拙哥都看不下去,躲起来偷偷哭……错刀,你说我要是全都记起来了,会不会就恨你?” 苏错刀闭上眼,睫毛抖得厉害,沉默片刻,道:“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一直是我的小傻子,我的阿离。” 唐离突然从他腿上跳下,撤身后退,神色异常的严肃:“苏错刀,我想问你一件事。” 苏错刀心中一凛,料定他必是要问自己越栖见之事,想了想,不待唐离开口,便道:“没错,我是把内力和七星湖都给了越栖见,你被逼得天魔解体,亦是我的错。但做过就是做过,我也不会多解释……阿离,不管你愿不愿意,总之我要待你好。” 他说得既理直气壮斩钉截铁,又毫无愧色干脆霸道。 唐离怔了怔,随即嫌弃的看他一眼,道:“越栖见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想问……你到底几天没洗澡啦?你闻起来就像臭水沟里捞出来的鱼,又曝晒了三天,再不扒肠子不刮鳞用韭花蒜泥生拌过。” 苏错刀大笑,目光中尽是不掩饰的宠爱与惬意:“从唐家堡出来就没洗过……那又怎么样,抱也抱了,亲也亲了,你那时候怎么不嫌?你心里早就从了我,是么?” 唐离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脚踩在他的脚趾上。 苏错刀嘶的一声:“阿离……你胆子变大了,真有趣。” 一边纵容的笑言,却一把捉住唐离的足踝,因为背后受伤有些发烧,他掌心的热度非常高,藏着一枚火炭一般,丝丝的热侵入足踝薄而细致的皮肤,活物般流窜全身,唐离一瞬间就失了力气,略略一挣,已被不容抗拒的拉到膝上,苏错刀道:“不许跑,就坐这儿。” 唐离伸手摸了摸,笑得狡黠天真:“真大,硬得咯手……不过都这样了,还怎么坐?坐得折断了我可不会接,便是接得起来,也不好使啦!” 苏错刀按住他的手,漆黑的眼睛里欲望亟待燃烧,咬着牙哄道:“好不好使的……你要不要试试?” 唐离柳枝也似的腰身绷紧,秋水眼朦胧如醉,神色间有些不知所措,些微的恐惧着,却又不知死活的跃跃欲试。 像是一只初出茅庐的幼猫,见到一条大得不对劲的鱼,绕着直转圈,却本能的知道害怕,鱼腹里根本还藏着一只能吃了自己的猛兽呢,只能竖着尾巴炸着毛,爪子伸出去又缩回来,恋恋不舍,踯躅不定。 苏错刀不疾不徐,一只手掌顺着他的足踝慢慢往上抚摸,一点点热乎乎的探索过去,这样的摸法,像是要把他融化在自己的掌心一般。 唐离足趾蜷起,腰绷得更紧张,想让他停手,却更有一种奇特的渴盼,更进一步更深切的……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正纠缠得不可开交之际,砰砰有人急惊风也似的敲门。 苏错刀不愿理会,敲门便成了砸门。 唐离忍不住哈哈的笑了,鼻尖蹭了蹭苏错刀的鼻尖,跳下地来,去拉开门。 两个眉眼灵活的小伙计抬进一个巨大的木桶,又有热水皂角毛巾等物,前面的那个赔笑道:“有位唐二少爷让小的给客官送洗澡水。” 苏错刀冷着脸:“多谢。” 唐离心情大好,道:“我二哥还说什么啦?” 小伙计道:“唐二少爷请三少爷回房,他等您有话说。” 唐离机灵无比的看了苏错刀一眼,畅快的笑:“看,拙哥防着你这臭淫贼呢。” 唐拙压力很大,感觉自己掰着狼嘴,楞从两排森森狼牙间往外夺一块又香又嫩的鲜肉。 第二日住店,唐拙亲自送唐离进了房间,这才松口气自去休息。 一盏茶后,窗棂格的一声,苏错刀翻身而入。 唐离正吸溜吸溜的吃着一笼灌汤肉包,苏错刀对面坐下,拿了一个也吃起来。 唐离眼珠子翻上去,狠狠瞪了他一眼:“臭淫贼。” 苏错刀道:“刚洗过澡才来的,不臭。” 唐离凑过去,在他颈侧嗅了嗅,却道:“没有汤包香……哎,你要醋和姜丝么?” 苏错刀道:“不用,我就吃八个。” 唐离数了一遍,气道:“就只剩八个!” 忙又挑一个饱满发亮的塞嘴里,汤包团团一个,到口却难吞,当即就烫了舌头,眼泪一下涌出来,嘴里呜呜的直捶桌子。 苏错刀轻轻抬起他的下颌,又是诱哄又是动情,道:“来,张嘴,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他吃东西不擦嘴,嘴唇沾了汤汁,亮晶晶的湿润,苏错刀没办法不打心眼儿里喜欢。 唐离摇头,坚持把汤包吞下去,张嘴却喊:“拙哥!” 话音刚落地,唐拙已獒犬也似,衣衫不整的直扑进房来。 唐离指着苏错刀:“拙哥,他要睡我!” 唐拙之前虽对苏错刀颇有不满,但此次若不是他警醒决断,长兄幼弟尽折江南,而此刻苏错刀黑袍如夜,气度凛然,手里还拿着个包子,完全没有要睡人的样子,一时很不好意思,道:“苏兄弟,阿离他可能犯了傻病,你别计较……不过这么晚了,你为什么在阿离的房间?” 苏错刀随手把汤包扔唐拙手里,凝视唐离,正色道:“我是要睡你……但不在今晚。” 唐拙一口口水噎住了,咳咳咳的咳个不住。 唐离奇道:“为什么不是今晚?” 苏错刀神色自若,道:“我背后伤口疼,使不上力气。” 唐离很有格物致知不耻下问的劲头:“要多使力啊?你睡人还是杀人?” 苏错刀嘴角挑起,这一笑邪气逼人:“反正不能省力气……你现在还不懂,小傻子。” 唐拙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被睡了,再也听不得这两个冤孽说下去,红着脸拽着唐离掩面疾奔而去。 出得屋门方才想起那房间该是唐离的,竟这样就被鸠占鹊巢了! 第三晚住店,唐拙默默给了唐离一把牛耳尖刀:“懂么?” 唐离其实不太懂,但看唐拙面目憔悴眼神凌乱,有些要疯的样子,不禁心疼自家二哥,便乖乖点了点头。 这晚唐离早早吹熄了灯,怀揣着刀等苏错刀,心想他没傻,或许能懂拙哥的深意,一会儿不妨问问他。 果然准准的一盏茶后,苏错刀翻窗而入,直接登床上榻,唐离半坐起身,分了一半衾枕与他,然后亮出了刀:“你……” 苏错刀嘘的一声,握住他的手腕,眸光深沉,慢慢近前,要去亲吻他的嘴唇。 刀抵着咽喉,苏错刀恍若不觉,仍靠将过去,刀刃锋利,刚一贴上皮肤,就在咽喉处迸出一道血线。 苏错刀的呼吸就在耳边,唐离手指没有了力气,骤然松开,刀悄无声息的落在枕边。 莫名的感觉到委屈,一滴泪顺着眼角沁出,渗入发间。 记忆不复,本能犹存,自己就是他的阿离,自己就是死一百遍,又怎可能去恨他哪怕一星半点?怎舍得他流一滴血有一点点的痛? 苏错刀五指缠上,与唐离的手指交错握住,温热的唇贴上去,唐离唇瓣微启,露出一点点糯米白的牙齿,黑暗里如玉如贝般亮泽,身子后仰,手臂渐渐撑不住,慢慢后移再曲起,整个人软倒在床褥之间。 他退,他就进,他破绽一出,他就置之死地的咬上去,他是猎物,他却是被猎物迷惑住又征服了的猎手。 两个人的舌尖,像是一对鸟雀挤挤挨挨的锻炼着翅膀,缠绵追逐拆解不开。 苏错刀的手压着唐离的手腕,有些颤抖的一道道抚过那些红色丝线也似的伤痕,细致的,深刻的。冰裂纹生于龙泉青瓷,天魔解体却镂刻在心,每一道都是自己险些的失去与已犯的辜负。 苏错刀勾出唐离小巧的尖尖的舌,用一种能吃掉他的力道,吮吸榨取,唐离模模糊糊的呻吟,鼻端发出哭泣般的喘息声,拼命的回应着,一条修长纤美的腿从苏错刀身下抬起,压在他的腰后,让他更嵌入了自己。 热吻渐渐浓密,依次盛开像是完整的一个春天。 第八十一章 苏错刀睁开眼睛,却见不知从何时起,唐离已落了满脸的泪,浓密的长睫毛哆哆嗦嗦的,颤得苏错刀心里既慌且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用嘴唇一下下蜻蜓点水般亲昵的安抚着:“阿离,阿离别哭啊……” 唐离摇头道:“其实我是开心的。” 苏错刀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胸口,他说的都是真的,就算一只小鸟被捧在掌心,心跳也没有这样的轻快甜蜜,一时心荡神驰,舌尖抵着唐离的耳蜗,呼进一口热气:“阿离,我们联手,把你拙哥制住罢!” 唐离稍转清醒,凝神听了听,果然窗下伏有高手,但那高手呼吸急促粗重像是拉风箱,多半是被气到了。 当下冲苏错刀笑了笑,却立马翻脸,带着哭腔喊道:“拙哥!” 唐拙闻声则动,从窗口嗖的一步就跨了进来,面沉似水,口嚼精钢。 他是世家子,又得给自家弟弟留个脸面,唐离不叫,自己就不能破门坏窗强盗也似杀将进去,天可怜见,唐二少爷何时做过听墙角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 唐离从苏错刀身下爬出来,衣衫凌乱,一双眼流波欲醉,就是三月的春湖,满游着野鸳鸯,端着这幅形象,他还敢仰起脸来告状:“拙哥,苏错刀咬我的嘴,瞧,都肿了!” 唐拙只瞄了一眼他的嘴唇,便扭过脸去不敢再看,口中默念空空色色,心中暗道回了唐家堡自己就要赶紧娶亲。 唐离耐着性子等了片刻,没等到理所应当的护短,登时急了:“拙哥!” 撑着手臂要站起身,不小心却按到了苏错刀的大腿,苏错刀趁机低下头在他颈侧啄了一口,唐离忍不住又笑又躲,却隔着薄薄的衣衫悄悄捏了一把大腿内侧。 唐拙着实不想再看他们的淫乱模样,一时怒火攻心:“唐离你不告状会死么?你暗器白学了么?你不会自己揍他?我给你的刀呢?” 唐离自进唐家堡,唐拙便是个甜糍粑好二哥,再想不到糍粑里竟敢长出硬骨头来,微微一怔,便有恃无恐的冷笑:“好,我回家就告诉阿爹,你伙同苏错刀欺负我,眼光光的看着他淫辱我还帮忙脱裤子。” 六月飞雪,凭空一记千古奇冤,唐拙惊怒交加,只急得嘴唇一张一合愣是说不出话来,已忆起一件惨烈往事,立时怕得脸色发白。 唐离最小偏怜,又倾注了几乎全家人的心力才活过来,唐一星最恨的就是有人胆敢得罪他的心肝宝贝小儿子。 正月里吃火锅,唐一星领着唐飞熊,再加上唐拙唐棠几个出色的后辈,团团坐了一圆桌。 唐离那时伤已好得七七八八,穿着一身白狐裘,乖巧的坐在唐飞熊身侧,紧挨着唐拙,重伤初愈之下,下巴尖尖的,玉盏也似,眼神清得彻底,瞳孔中却有一点氤氲的幽暗。 他很明显的犯了傻病,盯着碗碟里几片刚涮好的薄薄的羊肉,嗯嗯啊啊的说个不休。 唐拙很用心的听了半晌,他说的却是什么大半夜的湖边烤青蛙烤山鸡的无聊琐事,他似乎对那些玩意儿怀有深刻的不能忘怀的感情,力图用最华丽美好的辞藻来修饰,奈何文盲小傻子,颠三倒四,搜肠刮肚,说来说去就是好吃呀好吃呀真好吃之类的。 唐家规矩大,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若是长辈有话,大伙儿都得搁下筷子洗耳恭听。 此时唐一星纵着唐离废话连篇,桌上其余人等便一个也吃不得饭,个个止箸,面露痛苦的微笑,作倾听状,唐凤做戏技巧最高明,还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得十分专心用神,唐度目光茫然的抠手指甲,唐棠便偷偷踹了他一脚。 唐拙身为少主,很有先众兄弟之忧而忧的情操,再说刚才放进去一盘牛肚丝,肚丝进火锅,最多数到七,就得捞起来进嘴,不然就老韧得嚼不动,但眼下都数到快七百了,捞上来能当猴皮筋使,这可怎么得了? 唐拙被猴皮筋牛肚丝蒙了眼,忍不住开口:“阿离乖,好生吃羊肉哈,莫要多话……” 唐离正冥思苦想到了一个形容美味的词,被他一打断顿时就忘了,抬起头,惶然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嘴角下撇,可怜得不行。 唐一星当即勃然大怒,但怕惊到唐离,竟能保持笑意不敛,温和而慢条斯理的训斥唐拙,道:“你爪子?你爪子?阿离拦了你的话了?费了你的口舌了?花了你的精神了?做哥哥的不懂得爱惜幺弟……狗都不如!还唐门少主呢?知不知羞,啊?阿离要吃烤青蛙,你不说想法子捉些青蛙来,让幺弟高兴一下,就知道说风凉话?” 言罢喝令大棍子打出去,不许唐拙吃了,道:“爱说风凉话,就让你风凉风凉,站墙角去,脑壳吹得清楚了,或许正月里能捉到青蛙!” 还微笑着安抚唐离:“幺儿莫怕,你二哥给你想法子捉青蛙去,来,阿爹给你烫块羊肉,吃了暖和!” 没天理了! 给唐拙三尺白绫,唐拙能让自己一腔颈血泼溅上去! 但没有白绫,只有墙根处风呼呼的悍匪般杀过来杀过去,唐拙在黑夜的天,寒冷的天,孤单单一个人被罚站在屋外,鼻端闻到的是酒池肉林,扭头但见一堂欢声笑语,唐拙不由自主,潸然泪下。 唐飞熊还不解恨,特意出来咚咚咚的敲头,咬牙切齿:“没出息的瓜娃子!吃个肚丝馋成那样?阿离都快被你吓哭了!” 冻得一肚子鼻涕回房,唐拙心里不是没有丝毫的委屈,多少会觉得阿爹有些偏心。 但看到坐在灯下等着自己的唐离,那么荏弱的纯稚的少年,却又心软了,他是自己的弟弟,伤成那样,好容易活过来,跟家人一起吃个火锅,多说几句话又算什么?自己怎能如此小肚鸡肠? 笑着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问道:“阿离,你肚子还饿么?今晚不让你说话,是拙哥的不对。” 唐离无甚血色的唇抿着,摇了摇头,从怀里取出一个扣着盖子的小碗,打开一看,里面满满的都是火锅里捞出来的牛肚丝。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怎么瞒过别人,把这些牛肚丝放到碗里,又揣到怀里保着暖,悄无声息的送来给自己吃。 唐拙喉头滚动着,眼圈微红:“阿离特意藏起来……带给我吃的么?” 牛肚丝油腻腻的,唐离雪白的狐裘都脏污了一大块,但他眼睛里却跳着两团小小的干净到了极点的火苗,很快乐的模样,他点头,又费力的想了半晌,还是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只能放弃的笑了笑,略有些羞愧,低声认真的说道:“拙哥,好吃呀,真好吃的。” 阿离配得上唐家上上下下的这份儿偏疼独宠,唐拙被猴皮筋肚丝噎得眼泪汪汪的暗忖,他是个宠不坏的好孩子,越宠越爱,他越发光芒夺目,熨心帖肺。 此刻被唐离这么一要挟,往事历历在目,唐拙既收敛了脾气,又柔软了心尖,正色道:“阿离,你直说罢,要二哥怎样?” 这一问,却把唐离问住了,他既喜欢与苏错刀一起,耳鬓厮磨像是找到了窝一般快活贴心,但又有些恶劣的想看苏错刀吃些憋才好,当下颇为犹豫不决。 唐拙见状,心中不由得叹气,惟愿早些回到唐家堡,由唐飞熊操心这俩冤家去。 苏错刀突然起身,道:“阿离好生休息,我走了。” 唐离吃了一惊,意犹未尽:“你这就走啦?这就……亲完摸完啦?” 苏错刀淡淡道:“你太瘦了,身子还没养过来,我也有伤在身……明天还要骑马赶路,这客栈的床铺又不结实。” 唐离一时半刻的理解不得这话中丰富的意蕴,低着头默默思索。 第八十二章 唐拙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气,吊颈的绳子稍微松了那么一点点,足以令人感激涕零,当下与苏错刀一起出得房间。 两人似有默契,并肩出了客栈,径直往僻静处而行。 走了小半个时辰,只闻草虫夜鸣,苏错刀停下脚步,道:“很重的煞气,唐拙,想教训我么?” 唐拙立定,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玩笑之意?双手笼在袖中,目光明利如鹰隼,出言如刀:“苏错刀,你曾为邪派数一数二的宗主,如今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不觉得沦落沮丧?” 苏错刀轻吁一口气,道:“哪里沦落了?太华夜碧,自是耳闻清钟,井中观月,亦有满眼清光。鸿鹄志高,蝼蚁亦有存身之道,不过都是历练罢了。” 唐拙颔首,道:“苏宫主果然好风范……你可知唐家娶亲的规矩?” 苏错刀皱眉:“与我无关。” 略一思忖,警惕道:“阿离不可以娶亲,阿离是我的。” 唐拙声音温和,目光却极为坚硬,道:“阿离若不愿意,从老爷子到小姑姑,谁也舍不得逼他,但阿离若愿意娶,唐家上下也不会任由你将他视作禁脔……我只是想说,唐家人娶亲,从不问出身门第,虽曾有苏辞镜丁幼盈惹了些是非,但大部分唐家子弟,娶妻后皆是琴瑟和鸣,更洁身自好,绝不涉足秦楼楚馆……可你们七星湖呢?” 苏错刀沉默了一瞬,道:“七星湖很乱。” 唐拙的攻击有条不紊,一环紧扣一环,问道:“那苏宫主有过的情人、鼎炉、小玩意儿,怕也是数不胜数?” 苏错刀直言道:“是,但情人只有一个越栖见。” 唐拙眉梢一扬,不掩厌恶之色:“因此送了他一身功力和七星湖?苏宫主待越栖见,着实大方。” 苏错刀淡然自若,道:“越栖见的手段行事,担得起七星湖之主……我败得心服口服。” 唐拙略带讥诮,道:“败?那么……不是你心甘情愿送的?你也知道悔不当初?” 一轮月如宝镜悬空,映得苏错刀的脸色笼了一层薄霜也似,他的声音亦冷得出奇,道:“是我心甘情愿,但我也会拿回来。” 唐拙英气明朗的眉宇间掠过一道峻厉之色:“你对唐离,到底是一辈子的真心,还是只想随便玩玩?” 苏错刀道:“那是我和阿离的事。” 唐拙不动声色的纠正:“是唐离,唐家的三少。” 苏错刀凝视着唐拙,漆黑星眸深不见底,似有风暴酝酿其中,唐拙却不做半分退缩:“苏错刀,我是阿离的二哥,阿离在唐家堡重活一遭,不再是你说要就要,说弃就弃的小玩意儿。” 苏错刀目光慢慢融化柔和:“拙哥……阿离是我至亲至爱,从小就是,从未变过。” 唐离哈的一声笑,冷冷道:“你的至亲至爱……落得个天魔解体?” 苏错刀似乎不以为意,只简单道:“以后不会了。” 唐拙端详着他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摇头笑叹:“今晚我原打算无论你说什么,都一概不信一概不理,一定要逼迫你立下重誓,不许再招惹唐离。可你这样,没一句话说得动听……我反倒有些信你了。” “你信得对。”苏错刀亦展颜,暮春夜风拂面而来:“江湖传言,唐拙的眼光与暗器的准头一样,向来不会有丝毫差错,拙哥以为然否?” 这是一记很巧妙的马屁,恰到好处,一箭双雕,唐拙沉吟片刻,笑纳了。 自此唐拙睁一眼闭一眼,苏错刀唐离夜夜私会,原本还体贴唐拙的小心脏,亲热后各归各房,让唐拙睡个安生觉,后来彻底暴露了一对儿小畜生的本质,索性明铺明盖同床共枕了。 十数日来,虽不曾真个销魂,但唐离每根头发丝每个脚趾头,都被苏错刀一一摸了个遍,疼了个透,唐离的身子在他掌中,像是玉雕有了手泽,通灵生韵,韫辉流溢。 其实两人之前在七星湖,除了真正的占有,床笫之事无有不为,却为而不懂。 好似贫家小儿,吃得一席海陆百味,也只知一个字:饱。 他们都被种在七星湖内堂冰冷的石缝里,九死一生在别人的尸骸上挣出细弱的芽来,被迫的过早成熟,虽咬着牙不喊疼痛,到底有几分扭曲与邪气,于情一字,认知感悟都粗糙而贫乏,只是懵懂的本能也似的果腹。 好好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小小的叶鸩离吃着鸡腿学了一宿,第二天念的却是狗骑兔子来,满地啃猫嘴。 苏错刀一直想不通他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此番重新得以来过,终能有另一种心境,另一番情窦初开欢喜滋长。 三月出芽苗,花开六七月,金秋九月结果子,腊月里土壤中相拥沉睡,按时按令,自有一种舒缓而饱满的节奏,慢慢的春江水涨,一步两步三步走得步步生根,每一刻都有该有的美轮美奂目不暇接,过去的时光也凑热闹的一并涌上,影影绰绰的重叠起来,四季年华如锦,携手而渡。 情磨了这些年,全赖两人都是天生野长的瓦砾心肝,终究不曾被磨得薄了破了,但往后,却不能再挥霍无度。 苏错刀要对唐离好。 至于怎么好,苏错刀说不出来,他打算做。 做很多,包括在床上做到两个人都快活。 时已近蜀地,唐离新换了一件大红的宝相花蜀锦长袍,整个人放着光一般耀眼夺目。 苏错刀一眼一眼的看过去,也不怕眼珠扭得疼,路边行人即便匆匆,瞧着这红衣少年,亦是频频回顾。 好在非处闹市,否则大有掷果盈车之险。 唐家子弟多英秀,但衬得起这袭华丽浓烈到了极点的蜀锦的,唯有唐离,因其清入肌骨,因其冰雪之姿,截然相反的这么一撞,才能使得清者愈清,艳者愈艳。 这晚蜜里调油之际,苏错刀将唐离正红的蜀锦外衣,素白的软缎里衣,层层剥开,却又不除尽,灯下自有凌乱的旖旎光景。 唐离仰面躺着,笑声像是风中挂着的一串铃铛,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开心,双腿一屈一伸的不停乱动,苏错刀也情不自禁跟着笑,却问道:“你笑什么?” 唐离伸手扣在苏错刀腰后,轻声道:“你以前好像打过我……为着我不好生练那廿八星经。” 苏错刀道:“打过不止一次……越打你越哭,你越哭我越打,阿离,咱们那时候都不懂事。” 唐离嘴角弯弯的,一钩如水的弦月:“那现在呢?这些时日……我早已守不住精关元阳已泄,你怎么倒不打我了?” 苏错刀答得坦然:“我以前错了。” 是错了,自己年少时,床笫如战场,与之交欢的庄崇光如虎如枭,一场场双修完全就是最险恶的交锋,一着不慎,廿八星经便永无大成,必沦为庄崇光的掌下亡魂, 苏错刀可谓是历代宫主中,学廿八星经学得最苦最险最艰辛的一个,但亦是巅峰成就者。 来之不易,便格外珍惜,且理所当然的觉得叶鸩离也该珍惜,而自己更是为他备好了登天的梯揽月的楼,他只要一伸手,便能轻轻松松够得着,没人敢给他设置重重障碍,路上的荆棘也都被自己连根铲除。 一厢情愿的认定,叶鸩离没有理由辜负这一切,便一意孤行的催促他强大,逼迫他成长。 但自己却忘了他也有心,他骨子里住着个爱就是爱恨就是恨的任性孩子,七星湖的叶总管、邪派第一难缠的水妖、苏错刀的左右手,都是后天赋予,而情种则是天生。 不过这些话即便打死苏错刀,也是说不出口,好在唐离根本不计较,苏错刀心里的话,他猜得出便猜,猜不出也感觉得到,只要知道他待自己用心的好,便心满意足做梦都在笑。 一时眼眸亮汪汪的看过去,带着几分有心引诱的意味:“你亲亲我罢,不要太用力……” 苏错刀嗯的应了,果然柔软如羽毛似的,贴住他的嘴唇,一点点描绘过去,含着舔吻,一只手却不含糊,顺着他精致纤细的足踝,一路轻轻重重的抚摸游移上去,待到腰胯之间的凹线时,稍一用力握住,唇舌从他咽喉处慢慢吻下来,吻遍每一道红色丝线也似的伤痕。 那些伤痕有凛冽的深刻,愈显周遭肌肤如杏仁豆腐般的柔嫩丝滑,只怕稍一用力,就会沁出水来的质感。 同样是习武之人,亦能谈笑杀人,唐离的肌肤却像是不经风雨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 苏错刀心疼他,不敢太过狂野,但唐离的伤痕敏感无比,细细吻过一遍,整个人已被调理得一池春水般,两腿与苏错刀的腿交错互蹭,浑身烫得融化了也似,嘴里乱七八糟的呢喃道:“不是……不是这样,很热啊……错刀,痒,痒得很,你别舔了,帮我挠一挠……” 苏错刀知他抵不住这等刺激爱抚,却故意问道:“好阿离,告诉我,要挠哪儿啊?” “我,我也不知道……心里啊,还有骨头里,有小虫子咬我……” 他说得娇憨,苏错刀一个把持不住,牙齿在左胸一粒小巧茱萸上一磕,将那吮咬得已略略红肿的乳尖咬出一个齿痕来。 唐离心跳都停了一瞬,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茫然张开口,有气无力的轻唤:“拙哥,小姑姑……” 苏错刀忙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许喊别人……小傻子!” 另一手却动得愈发凶猛刁钻了。 唐离眼角一抹薄薄的红,洇染蔓延开,整个人像空心的剔透玉雕,从里头点起了火,透出一层让人恨不得将他生生撕开的莹净柔和的红,衣衫胡乱揉皱在身下,身体荡漾如湖边柳,不知该怎生是好,迷迷糊糊中哭也似的喊出一声:“好哥哥饶了我!” 只听得苏错刀呻吟一声就弓起了腰,硬得都疼了。 身不由己,一把捉着唐离的手就握住:“阿离,阿离……帮帮我……” 唐离被他抱在怀中,抗拒不得,反正这几日也做得惯了,双手抚上,兀自有些回不过神,十指已自动自觉的抚摩套弄起来,一番揉搓之下那阳物愈发粗大坚挺,其上青筋绕着茎身,瞧来倒似青龙盘巨柱一般。 苏错刀声音低哑得听不清,求道:“阿离,舔一舔,不用含进去,就舔一舔……好不好?” 唐离低笑,眉眼间妖色无边,却又有种奇特的无辜稚态,伏在他肩窝处轻轻摇头:“不,嘴会疼……喉咙也痛……” 前日苏错刀连哄带骗的让他含过一回,只进去一半,他就拼命挣扎着吐出来,怎么说怎么弄他也不肯了。 唐离比叶鸩离有主意了许多,一点儿疼就哭着反抗,一点儿罪也不愿意遭,再不会一味的卑微驯服。 苏错刀敏锐的觉察出他的变化,对他亮出的小爪子又惊又喜,甚至会不动声色的帮他把爪子修剪得更锋利些。 唐离指掌动作轻巧顽皮,轻重缓急,撩拨得恰到好处,偶尔蹙着眉头嘴里嘀嘀咕咕,或是秋水眼斜睨轻瞟,种种形色,难描难叙。 苏错刀盯着他的脸,每一丝表情都不放过,目光在线条玲珑如画的嘴唇上流连良久,终不能自持,最后关头时,竟一手按住他的头,紧贴上自己那孽根,一声闷哼中,喷溅得唐离一脸浓稠的白浊。 待喘息平定的松开手,唐离方能仰起头,无意识的伸出舌尖碰了碰唇瓣,只觉滑腻微腥,猛的醒悟过来,骄娇二气发作,登时不干,跳下床就要带着罪证去找唐拙告状,被苏错刀死死抱在怀里,呼吸微乱的在耳边笑:“好阿离,可千万别去!” 唐离恶狠狠道:“你也知道羞耻!” 苏错刀含着他的耳垂,手插进他紧合着的腿间,半强迫的分开双腿,只觉大腿内侧触手滑腻如酥酪,忍不住轻掐了一把,顺手打着圈儿的把玩他已然笔直挺立的那物,笑道:“我只是不要你被别人看到这样子……羞耻什么?” 又反问道:“你羞耻么?” 唐离被弄得头昏骨软,自有酥麻甘美的滋味,如一匹带着刺绣花纹的绸缎包裹住全身,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勉强想了想,断断续续道:“是没什么好羞的,不过你难吃死了!啊,别,别这样……好舒服,轻……轻些……” “那我吃你……好不好?”苏错刀柔声纵着他,不由分说,俯首下去:“给我的阿离赔罪,好不好?” 双手扣住他的胯骨,使之完全被困于自己的掌握不得闪躲,微微一笑,便张口含了进去,舌尖用力,抵着秀挺的顶端,吮吸着细细品尝,毫厘之处都不放过的舔舐,更恶劣的搅动开最敏感的缝隙,湿漉漉的灵活的来回刷着。 唐离做不得自己的主,身子绷得弓弦也似直往后仰,不堪承受的呜咽:“要化了……” 苏错刀放他缓得一口气,哑声哄道:“别说傻话,你又不是糖人儿……啊不对,你就是我的小糖人儿,阿离不怕……让你更舒服,好不好?” 说罢唇舌裹住,深吞而入直至没根,用喉咙深处火热湿滑的吞咽着他,无处不细致入微,全心全意侍奉讨好。 苏错刀吞吐间缓咂轻吸,眉目飞扬华美,唇色嫣红艳烈,嘴角边一痕水迹,淫乱得毫不掩饰,自有一种放纵的春色盎然。 唐离出不得声的直抽冷气,眼神完全散乱了,每一寸皮肤都泛起了细小可爱的战栗,脚趾蜷缩又伸展开,腿被苏错刀架在肩上,绷得笔直,像一双圆润生光的象牙筷。   第八十三章 ... 又一次的被吞咽,唐离挣命也似呼出一口气,却拗起颈子去看苏错刀的眼睛,看到他眼中炽热的星光与翻涌的情潮,更有自己熟悉的,从小看到大的爱惜入骨,登时恍若回到幼年,如身处月翼湖中,只觉浑身骨骼化尽,无数云彩炫目的托着自己,下面却失禁也似,一股热流激射而出,长腿无力的垂下。 苏错刀情色无比的挑着眼睛,放松了喉头,一口口逐次咽下,故意溢出一缕乳白在红唇边,凑到唐离眼前,再伸舌卷入口中,声音丝绒醇酒般溺得死人:“小糖人儿,你果然是甜的。” 唐离伤后武功虽不失,体力却大不如前,这么欲仙欲死的泄了一回,已然倦得一根手指也懒得动,脑子也被一罐蜂蜜粘住了也似,勉强瞄他一眼,奇道:“真的好吃么?” 苏错刀一笑,心里只痒痒的,满想按着他再来一回,但见他一副弱不能支的样子,倒不忍心犯禽兽了,搂着躺好,道:“明天分一点给你尝尝。” 唐离本能的知道他欺负自己,头缩在他胸膛,哼的一声,牙齿衔住一点点皮肉就歹毒的切了下去。 苏错刀不在乎这点儿疼,伸手摸了摸他翘翘的小屁股,啪的一巴掌打下去:“睡觉!” 第二日行路,眼圈发青腿发软的是唐拙,骑在马上一脸晦气样,对着苏错刀简直就是一副没收足聘礼的刻薄刁钻大舅子脸。 唐度年纪与唐离相当,为人最是质朴实在,当下十分不解:“拙哥的气色怎么这样难看?” 唐凤一笑,附耳道:“无他,客栈墙壁薄,房中无妻室之故也。” 唐拙晚间饱受魔音穿脑妖精打架的摧残,白天那俩也神出鬼没的不得消停,打尖吃个饭,只那么一会会儿,苏错刀能把唐离带得找不着人,附近小镇城里或是荒郊野外的,开了锁的猴子一样踪迹难觅。 这天中午在道边一个茶寮里简单用了些茶水干粮,吃完一抬眼,人又不见了。 唐拙令其他人先行,自己呆若木鸡的伸着头直等到将近日暮,两人才悠悠然现身。 苏错刀背着唐离,唐离手里还拿着支细细的青芦苇,两条腿在苏错刀身侧一荡一荡,无忧无虑的惬意。 唐拙终于侯到了自家幺弟,也不管是背着的还是抱着的,宛如天降横财,上前一把拉住苏错刀的手,双目含泪,苏兄苏兄弟这等疏远的称谓都扔了,大方许诺:“错刀,只要你路上不拐走我家的小傻子,到得唐家堡,我唐拙随便你怎么搞他,绝不为难半分!” 苏错刀伸出手掌,与之脆生一击:“一言为定。” 夕阳下一桩罪恶的交易,在唐拙的走投无路迫不得已以及苏错刀的蓄谋已久正中下怀下达成,唐离在唐家堡横行霸道到今日,当有此报。 唐离也没客气,趴在苏错刀背上,道:“拙哥,小姑姑会把你剁得碎了,灌到猪大肠里,扯成一截一截,吊在屋檐下晒干了等过年。” 唐拙经历了这一路的摧心伤肝,唐飞熊的淫威都如浮云了,满不在乎的反击:“要不是嫌我皮糙肉粗,小姑姑早这么干了,我怕过?我畏惧过?” 唐离原本脸色透白,十分困倦的模样,闻言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肃然起敬。 晚间投宿,唐拙心细,总觉得唐离方才的状况颇有些不对,悄然起身出房,却见苏错刀正坐在楼梯口,一片黑暗的潮水中,静得像一块销磨了棱角的石头。 当下走过去,与他并肩而坐,低声道:“阿离睡着了?” 苏错刀点头,漆黑星眸微动,有种说不出的疼痛意味。 唐拙心里一咯噔:“你跟阿离中午去哪儿了?他回来脸色那样不好。” “他犯了病,等他好了些我才背他回来。” 唐拙一惊:“他已很久不曾……你做了什么?” 苏错刀静静道:“我要他想起以前的事。七里外芦蒿渡设有无漏堂的分舵,我就带他去了一趟。” 唐拙啊的一声,既是痛心更是怒不可遏:“你不能逼他!我们试过一次,他疼得……” 苏错刀脸色苍白,轻声打断道:“拙哥,别说了。” 芦蒿渡不是什么要紧的水路关卡,平时只由无漏堂座下仓庚分舵掌管,不过七八人常驻,苏错刀带唐离循着路过去,却见昔日黄吟冲的左右手,须弥堂副堂主夏榆,居然闲坐厅堂,饮着一坛村酒。 醉眼朦胧中见着苏错刀,夏榆只惊得打碎了酒坛,回过神来即跪地恸哭,精明强干的一条八尺大汉,哭成一张糊塌子也似,软腿软手爬不起身来,唐离看不过眼,上前就是一脚:“起来!本座还没问话,你就敢嚎得跟头挨了骟的驴一样?黄吟冲那老王八死了么?” 夏榆含着泪挨了骂,却喜慰交集的恭恭敬敬行礼,道:“公子!黄堂主身子硬朗着呢,不曾死。” 唐离大喇喇端坐着,吩咐道:“芦蒿渡口,该驻八人,去把另外七个都给本座叫来!” 苏错刀负手站在一旁,只看唐离处置。 唐离手腕辣,记性更好,七人有曾居高位者,他自然连人家的祖坟埋在哪儿都记得一清二楚,有一唤作马有草的,昔日只不过是天馋君驼风十数弟子中的一名,打下手倒洗脚水都嫌不出彩,唐离凝视他短短一瞬,便叫出了他的大名小字,甚至很欣慰而伤感的叹道:“你师父为本座而死,你模样虽长得人海茫茫的找不着人,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玻璃心肝的聪明人,却三教九流吃喝嫖赌都混得开,是驼风私心里最得意的弟子,将来必有机会进得十八天馋君之列,不堕你师父千面人的名号。” 马有草闻言伏地,低声哽咽道:“公子果然记得驼风师父……” 八人中唯独有个三十来岁的长脸汉子,满脸倨傲站立不跪,道:“二位败军之将,便是捡回性命,也该远远避开七星湖才是,越宫主的手段,难道你们还不心服么?” 唐离笑吟吟的不说话,秋水眼在其余七人脸上打了个转,早明白此人必是越栖见派来监督的,问道:“你哪来的底气,以为本座不敢动你?” 那汉子听他出言相询,心中略定,倒也着意加了几分礼数,一拱手道:“在下……” 唐离淡淡打断道:“什么土鸡瓦狗,也配在本座面前说名字?” 突的足不抬身不动,倏忽飘然近前,掌影重叠变幻。 那人武功本就远逊,唐离更是发之骤然,当即一招被扣住咽喉,唐离从不知手下留情的道理,嘴角上翘着五指一用力,格的一声喉骨碎裂,当场横下一条尸来。 唐离拍了拍手,沉着脸,伸出手指比了个三寸来长,斥道:“你们七人的胆子,加起来也就这么大!” 想了想,两根手指靠得几乎贴到了一处:“是这么小……鼠胆!越栖见即便握有你们的把柄,这样的货色,该杀还得杀。” 夏榆来不及阻他杀人,更不敢出手去阻,叹道:“越栖见夺位以来,七星湖外战不休,虽声势大涨,风头一时无两,但黄堂主深觉倾巢之危就在眼前,因此不知与越栖见私下协定了些什么,将我等放逐此地,却是要保七星湖来日的一点薪火。” “这人一死,只怕黄堂主……” 苏错刀一手搭在唐离肩上,道:“越栖见为难不得黄吟冲,七星湖是他手里的快刀,还没到用钝了的时候……越栖见所图者大,御下只问用途,不会情绪用事,阿离杀这么个东西,极好。” 唐离仰起脸看着苏错刀,笑得像是一件过冬的小棉袄。 马有草偷眼瞧着,他能言善道心灵手巧,当下默默的给批了八个大字,琴瑟和鸣,狼狈为奸。 临走之际,苏错刀道:“直说我们来过。” 夏榆会意,送他二人出得门外,兀自不舍,道:“宫主,越栖见根基不稳……” 苏错刀颔首:“他根本就是要毁掉七星湖,放心,本座不会倒,七星湖更不会。” 唐拙看苏错刀有坐一宿不开口的闷丕样,只得忍气吞声,追问道:“你带阿离去芦蒿渡的分舵,他……就犯病了?” 苏错刀摇头:“没有。后来他肚子饿,我在溪水边烤了只野兔给他吃,给他讲我第一次在内堂见到他,讲到他小时候养过的一条叫土司的狗,还讲他生辰时我们在西一峰,我哄他玩小鸟拌嘴,亲了他。” “我让他好好想,阿离就很听话的用力去想……但他头很疼,疼得满地打滚,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呕了出来……就犯了病。” 苏错刀手指缓缓收紧,抬起眼,眼神恍若地狱,噬人的阴鸷,更有种痛彻心肺的疯狂之色。 “阿离果然想起来了,想起来的……却是他七八岁,我腿筋被抽换的时候,他小心翼翼的问我腿疼不疼,还有些害怕的告诉我说……错刀,庄崇光逼我舔他……” 语无伦次,再说不下去,戛然而止。 真是不堪回首。 苏错刀不可摧毁的强悍,时隔十余年后,被唐离一语轻轻击碎。 翻开旧账,一笔笔重新算过,触目惊心的伤口居然还在,满是脓血,从不曾愈合。 说什么喜欢庄崇光,苏错刀喜欢的,从来就是无数次憧憬中的杀庄崇光的那一刻,看着庄崇光断气,然后将他送进坟墓。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做的? 自己只能听完就罢,告诉叶鸩离:“没事,反正崇光宫主早就不行了……他又宠着你,不会真伤到你。” 年幼的叶鸩离很想得开,爬到苏错刀的膝头坐着,笑嘻嘻的说道:“也是,两寸三钱的,也噎不死我。” 苏错刀那时不过十来岁,几乎就没能忍住眼泪。 后来便千方百计爬上了庄崇光的床榻,成为庄崇光座下第一弟子,得传廿八星经,床上更是心机用尽的吃独食,莫说其他弟子,便是叶鸩离,也极少再有机会与庄崇光厮混帐中。 苏错刀深知庄崇光这等高手,稍露杀气必有感应,庄崇光又是个天生最喜欢看到别人为他神魂颠倒的怪物,那么自己应该爱他爱得不能自拔才对。 而叶鸩离那句强压着害怕惊恐的倾诉,似乎早已随风而散,杀了庄崇光之后,苏错刀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此生最爱庄崇光,黄吟冲等人竟也一直以为,苏错刀真的情劫已过。 但骗过了天下人,甚至骗过自己,却骗不过叶鸩离。 甚至十多年后,半傻的唐离,亦能再次简单不费力的让自己鸩毒蚀心。 哪怕脚步如猫一般轻盈,肉乎乎的脚垫里都藏着钩刀似的锋利。 他就是一把刀,专杀自己的刀。 唐拙愣了良久,待想明白那个舔字,脸色只一片青白交错,冷冷开口:“苏错刀,你不能把唐离再带回七星湖。” 苏错刀恍若未闻,自顾言道:“原本我无论如何,都一定要阿离想起前事,或者前世也罢,他可以是唐离,但也是叶鸩离,可今天……我心软了。” 再看向唐拙时,眼眸中只有近乎漠然的平静:“越栖见不会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他,七星湖我要拿回来,不为别的,只因为那是我和叶鸩离的家,苏错刀但凡一口气在,就不能容忍七星湖沦亡倾覆。” “唐拙,若我死了,唐离还活得下去,叶鸩离却再也活不得了。” 唐拙突然感觉眼前的苏错刀极其遥远,孤身一人独自漂泊于另一个世界也似,他神色生铁顽石般冷而强硬,却更像夜色深沉的海,幽沉的藏着一种怆然独特的温柔,一时不忍,沉吟道:“丑哥之事,唐家堡与越栖见已结下梁子,你想重夺七星湖,我们或许可助你一臂之力。” 话音一落,已知自己说错了话。 苏错刀微微一笑,眉目华美,举手投足既有气度堂皇,又有与生俱来的邪气沉淀,只道:“不必了。” 无论唐拙真心亦或别有襟怀,这等好意只能心领不能笑纳,原因无他,七星湖既不是越栖见的刀,亦不愿为唐家附庸。 言至于此,唐拙起身欲走,却听苏错刀低声道:“拙哥,多谢唐家给了阿离这么多我给不了的,也求你们将来……就算唐离傻一辈子,也别嫌弃他,不管他。” 第八十四章 唐拙心中一暖,认认真真的说道:“你放心,阿离是最好不过的,唐家上下,没有人不喜欢他纵着他。” 苏错刀凝视着他,目光闪烁,突然道:“回到唐家堡,我想住进同笑居,和阿离一起。” 唐拙一怔,略有迟疑:“只怕小姑姑不许。” 苏错刀点漆星眸伤情如天河,饱含强烈的希冀渴盼之情,轻声求道:“我只想跟阿离朝夕相处,好好过完最后这些时日,唯有此愿,求拙哥成全。” 或许是他用了邪术,也可能自己太困了,反正唐拙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糊里糊涂的一口答应,待躺到床上,翻了两个身,终于咂出些不对劲的滋味来,坐起身但见月华穿窗如刀光,猛然醒悟,苏错刀这恶棍无赖既是七星湖的宫主不说,他更是恶棍无赖谢天璧的言传身教亲授唯一的弟子啊! 所谓心软,所谓任由阿离只作唐离,所谓最后这些时日,那都得基于一个根本,就是苏错刀他死了,否则说来说去,都是冰屋建于流沙,再怎么感天动地眼睛里哭出血来,太阳一出风一吹,一切都做不得数。 可他若不死呢?万一坏人恶千年,苏错刀岂不是要在同笑居赖一辈子?还是干脆把唐离拐带回七星湖? 关于他不死的种种后事,苏错刀一句承诺都没有,自己倒是顶着唐飞熊的如山重压,大方的割让出同笑居还倒贴一小傻子。 唐拙醍醐灌顶却悔之晚矣,过了两天气鼓鼓的赶回唐家堡时,一打照面唐飞熊又惊又奇:“阿拙,你七窍都在腾腾的冒青烟!” 唐拙不敢吭声,唐凤等人先行一步到的家,唐飞熊耳报神何其的多哉何其的灵敏?只怕自己丧权辱家一事,早被她钉在了耻辱架上。 唐一星亲自安置了唐丑,薄责而隐赞,道:“德行有小亏,却能不堕门风,技不如人,断一臂尚有一臂,日后奋发,未必不能成器。” 唐丑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下,更有几分羞愧的意思,唐拙拍了拍他的肩,兄弟相视一笑,倒比往日多了几分亲厚。 唐一星举重若轻的掌门气魄,清癯如竹的隐逸悠适,待转眼看到唐离,立时化为一团让人螺丝拐都发软的慈和,长眉舒展,打心眼儿里开出花来的微笑道:“幺儿哦,回家啦!” 唐离嘴甜:“阿爹,我一路都想你,担心你吃饭太少,喝酒太多。” 唐一星呵呵的笑迷了眼,满足得直叹气:“就知道幺儿会牵挂我!唉唉,你却瘦了些!阿拙没好生照顾你么?” 唐拙偷偷把眼珠子翻到天灵盖里,腹诽道:老爷子什么眼神?唐离还瘦?没见他滋润得一脸的春色满园关不住?即便真瘦了,也得先怨他自己,再怨苏错刀。 一边生闷气,抬头一逡巡,已不见苏错刀的人影。 苏错刀最是擅长把握机会,给他一根杆儿,他能爬月亮上去,眼瞅着唐家父子亮瓦瓦的暖人心肠,当即趁乱翻墙,意图行韩寿雅事,默不吭声的径直就搬进了同笑居。 唐飞熊是个精细的,一路紧随,冷眼看着他人模狗样的排闼入室,甚至一派从容自然的吩咐下人:“重新备一对枕头罢,也不必玉的瓷的,藤竹枕就好。” 唐飞熊挑了挑细长的眉,一丛罗汉竹下宣来唐凤等人:“想办法,十日之内,让苏错刀搬离同笑居。” 唐凤等人彼此交换了个眼色,没有一个情愿去想这个办法领这个差事的…… 唐家这代年轻人中,这几个着实算出色。 唐凤聪明沉稳,暗器功夫极尽细腻精巧,更通人情世故,尤精医毒之术;唐棠玉面修身样貌最俊,武学天资也最好,骨子里却有些骄傲过刚;唐度年纪小,性情率真质朴,暗器使出来虽有瑕疵,却更有厚度灵机,隐然可见将来的大家风范;又有唐棣专精于制器之艺,独爱对各式暗器推演改进,他的住所连床上都堆满图纸工具,极有些痴气,眼光却最毒最准;另有一个唐豹不在,此人朋交四海,有游侠风范,一年倒有十来个月不呆在家中。 如此一盘儿丰富多彩的群英荟萃,却个个不愿去捏苏错刀那个硬柿子。 唐飞熊咬牙切齿,一人给了一个爆栗:“没一个争气的也就罢了,还一个赛一个的瓜兮兮!” 唐凤咦的一声,似有所悟:“小姑姑的意思是……” 唐飞熊笑眯眯的伸出手指戳了戳还一脸呆样的唐度,道:“苏错刀是跟唐家堡掌门平起平坐的宗主身份,你们拙哥比他都差了一辈,他哪能跟你们认真计较?” 唐度嘿嘿的笑了起来,兴致大起:“那我叫上阿缓幺妹,她最爱胡闹!” 唐飞熊点了点头,温和的提醒道:“莫失了分寸,苏错刀虽是恶客,毕竟也是贵客……好歹留他一口气。” 唐棣原本一直低着头琢磨铁蒺藜如何内设簧片,此刻如梦初醒,茫然问道:“为什么不叫上阿离?阿离使暗器的悟性灵气是我们当中最好的。” 唐棠薄唇微抿,一个豹尾脚踹了过去,随即昂着头扬长而去。 唐凤眼睁睁看唐飞熊一把揪住唐棣的耳朵,忙忙的招呼着唐度,道:“咱们快走,小姑姑要揍人了……你刚换的新鞋,沾了血就不好了。” 约苏错刀射柳是唐度想出来的主意,他的理由充分而磊落:“想抢唐家的人,那就得比暗器。” 看大家都不吭声,又道:“他输了就得搬出同笑居。” 唐棠冷笑:“他赢了呢?把你也送给他?” 唐度眨了眨眼睛,他大事可不糊涂,当即道:“不!” 唐缓跟他一母所生,年方十五,娇美明艳,更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很仗义的插嘴道:“度哥,你们要是输了,把我送给他好了!” 唐度道:“滚!” 眼看着两兄妹就要厮打,唐凤起身道:“行了行了!阿度的主意不坏,比射柳,点到即止,不伤和气,以苏错刀的身份,咱们拿话逼住他,自然能让他输了就搬出同笑居……若他赢了……” 静默片刻,很沉痛的宣布道:“咱们就该被小姑姑传家法了。” 唐棣突然开口:“看苏错刀的手,应该不会使暗器。” 唐缓拍掌喜道:“棣哥说不会,那必然是不会的!” 于是一群人次日就耀武扬威的约了苏错刀湖边射柳。 唐凤微笑道:“阿离,今日是唐家弟子跟苏宫主切磋比试,你站哪边啊?” 他问这话时,无巧不巧,唐飞熊穿着鲜亮的石榴裙,袖口却束得紧紧的,正领着十来个大小管家浩浩荡荡的跟他们撞了个对脸,一只比寻常女子宽了许多亦长了许多的手,准准的搁在腰间鹿皮囊上。 唐离当即拨马与唐凤并辔,离苏错刀足足三丈远,乖巧的问:“小姑姑,你要一起玩么?” 唐飞熊一笑:“你们先玩,我还有些事要忙……” 不但唐离,连唐凤都松了口气,却听唐飞熊话锋一转:“待忙完了,就去瞧你们。” 到得湖边,一排垂柳绿得正浓,唐凤勒马立定,指了指一株十丈外的:“那株如何?” 唐缓扬声笑道:“好极!我的蜻蜓针也再远不得了。” 当即飞马绕得半圈,纤指扬起,只听轻声连动,那株柳树连连落下叶子来,十来片半入湖水,半委尘土,俱是齐叶柄而断。 她先声夺人,苏错刀点头道:“以姑娘的年纪,有如此准头力道,也算不错了。” 口吻淡然,完全是长辈赐语激励后辈,唐缓一愣,小脸已气得通红。 唐棠傲然直言道:“苏宫主可愿打个赌?” 苏错刀笑道:“赌什么?怎么赌?” 唐棠道:“那棵树上,每人挑一根枝条,上面柳叶都有百十来片,每人双足不动,只许使一次暗器,刀针钩镖不限,得将整根枝条上的叶子尽数打落,且不能伤到枝条……比谁击落得干净均匀,如何?” 苏错刀沉吟道:“输赢谁来裁决?” 唐凤想了想,笑道:“幺妹已然露了一手,就不必再比了,让她帮咱们当一回判官罢!” 苏错刀微笑:“好极!” 果然好极,唐缓既姓唐,又刚被自己得罪了一把,这样的赌局,未赌已输九成九,唐家人着实个顶个儿的难缠。 唐离插嘴道:“赌注呢?错刀赢了,凤哥咱们输他什么?” 唐棠瞄他一眼,只觉他跃跃欲试恨不得就跳上赌桌把自己当筹码给输出去才好,一时为之气结,不待唐凤开口,已断然道:“苏宫主若输了,就搬离同笑居,赢了的话……就接着住。” 苏错刀也不计较这赌约何其的不公平,只道:“难得玩儿这么开心,还是多加些注罢!” 唐凤一惊,小心的问道:“你要加什么?” 苏错刀顾盼神飞,道:“我赢了,除了住同笑居,各位兄弟得送我和阿离整套的鸳鸯枕龙凤被还有新鞋新袜。” 略一思忖,笑道:“还得给阿离做一身新的大红蜀锦袍子,花样越吉祥越华贵越好……我也要一套,花色纹样稍简单些,古朴大方即可,但颜色也要正红。” 这番话一说出口,除了唐棣神游天外,连素来大胆泼辣的唐缓脸都红了,轻啐了一口:“好生不要脸!” 唐离则心花怒放,觉得苏错刀简直是太体贴了:“错刀,你得赢!路上我那件宝相花的袍子被弄脏了,再穿不得……你帮我赢件新衣衫,晚上我什么都……” 苏错刀一把捂住他的嘴:“咱俩的事,回屋里再说。” 唐凤气极反笑:“那苏宫主若输了呢?” 苏错刀好整以暇,道:“我任由处置。” 唐凤眉头一蹙,心道这话说得好生无赖,任由处置?难道唐家会把你切了充黄牛肉卖?还是把你收拾打扮了当倒插门的女婿? 唐离与苏错刀对视一眼,心意互通,一个倒贴货一个倒插门,相得益彰天生一对。 一个眼里明晃晃的尽是爱慕欢喜:错刀才不会输,错刀就是厉害! 另一个眼里更火辣:当女婿!干阿离!阿离好看煞人! 那边唐度对苏错刀的气魄大是倾倒,已大声道:“好!豪气!就这么定了!” 唐凤深觉自己乃人中龙凤,奈何唐度该叫唐猪,无力回天矣。   第八十五章 还好唐度功夫过硬,凝神注目片刻,七支钢镖出手,力道舒展而控制极佳,一支镖先至,盘旋如轮,干脆利索的切下柳叶,劲泄之际,第二镖即至,两镖一撞,新力接旧力,两支镖穿花蝴蝶也似翻飞而动,其余五支接踵而来有条不紊。 一时只见七支镖上下错落,柳叶逐渐稀疏光秃,最后七片柳叶悠悠落向水中时,七支镖同时坠地,齐刷刷插入土里,只露镖尾。 饶是唐棠傲气,亦不禁赞道:“阿度的手法又有精进!”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过,偏将一片堪堪入水的柳叶吹得横飘数尺,落在了岸边。 苏错刀正色道:“你第七镖到时,第一镖已是强弩之末,纵然削下这片柳叶,到底劲力未透,因此不曾直坠而下,反而被风吹走,终究是技艺未精,不达炉火纯青之境。” 唐度低首,心悦诚服,道:“是!” 唐凤等大感没趣,唐缓虽骄纵,亦是个识货的,无言替自己哥哥辩驳,只得嘟着嘴跺脚,恶狠狠道:“苏宫主,你说得轻巧,干嘛不演练一下炉火纯青给大家开开眼?” 苏错刀不动声色,道:“我不急,你们先来。” 转脸问道:“阿离,你要来么?” 唐离叹了口气,十分为难的模样,道:“我自然想为唐家出力,只是手腕指头都有些疼,阿爹怕是不允我随便使暗器的。” 说到手腕疼的时候,秋波欲流,媚气隐约浮动,两人之间气氛陡然就旖旎了起来。 那边唐棠已含怒出手,比唐度更多些凌厉锋锐之气,三支青峰钩寒光闪闪,柳叶落地竟挟嗤嗤破空声,不过数寸之器,却如长枪大弓,声势惊人。 唐棣摇头叹道:“坏了,棠哥心高气傲,这钩出手太燥气。” 果然柳叶落尽时,青峰钩回飞的力道稍微生硬了一点点,擦着柳枝,枝梢顿时便开了一个睫毛般细小的裂口。 好在柳叶尽落于树下泥土,作整齐的一堆。 苏错刀看得毫不专心,伸手握住唐离的手指,两人在衣袖中十指互扣,唐离不安分,小手指灵活的钻进去,在他掌心挠啊挠,苏错刀便笑得眼中只剩唐离一人。 唐凤见状,料他未必瞧见了枝头那一丝细微的破损,略迟疑了一瞬,唐棠却已开口,坦承道:“我这三支钩的破绽不比阿度小,凤哥,看你的了!” 唐凤的飞蝗石是唐棣为之特意精工巧制,他手法又独到,练而不老,敛而蕴力,只一枚飞蝗石击出,并不囿于常规,直打在枝条根部,纯以一股柔力,将柳叶簌簌震落,着地便成一个圆圈。 这手功夫一露,众人心中均是暗赞钦佩,唐缓直跳起来大声叫好,随后瞪着苏错刀,凤目中颇含笑意:“轮到你了,这可赖不过去啦!” 苏错刀道:“我不太会使暗器。” 唐缓愉快的轻蔑的打鼻子里哼的一声:“那也得试试嘛。” 苏错刀轻抚长安刀,微微一笑:“好。” 唐飞熊赶到时,唐离正笑眯眯的跟唐棠说:“宝相花最好,我就要这个……错刀的用云纹或是蔓草罢。” 唐棠搭着眉毛:“到底是云纹还是蔓草?我月例银子就那些,没钱给他做两件!” 唐离便问道:“错刀,你喜欢云纹还是蔓草的?” 苏错刀正跟唐凤得寸进尺的商量着:“反正新枕新被新帐子你都允了,干脆打张新床,我看也挺合宜。” 闻言摸了摸唐离的头,道:“蔓草。” 唐离喜道:“我就知道你更喜欢蔓草!” 苏错刀见他憨得可爱,忍不住用下巴在他头顶发旋处轻轻压了压:“你总是知道我的。” 唐凤捂着头,呻吟道:“我可还没答允你要的那个正红撒金新帐子……而且我备下的檀木,是留着自家娶亲打个架子床的……” 唐缓靠着苏错刀坐着,凭借与生俱来的八婆本性,插嘴道:“我觉得销金撒花的软缎红罗帐更好看,错刀哥哥,你得要这个!” 一片此起彼伏感人肺腑的热闹中,唐飞熊的声音不合时宜的生冷嘣脆:“阿缓,你哪里来的错刀哥哥?你和家里这几个瓜得翻山的哥哥,要拆了唐家堡么?” 唐缓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小姑姑,我……我们比暗器输了他,离哥就让我叫他错刀哥哥了。” 看唐飞熊俏脸结霜,不禁又怕又急,反而勇气倍增,道:“错刀哥哥武功好,生得硬是比棠哥还惹眼,又会疼人……别说叫他哥哥,便是嫁给他,只要他肯用销金撒花的软红罗帐,我也是愿意的!” 她年纪虽小,虑事却周全,想了想,又道:“只不过他喜欢的是离哥,我不能同室操戈抢离哥的人,所以只有等离哥死了,才能兄终妹及,我攒了不少嫁妆私房钱的……还有,阿娘说女娃子太早成亲对身子不好,那可以先拜堂,过几年再洞房也不打紧……” 唐凤等听得心里直发慌,看都不敢看唐飞熊的脸色,唐度心慌之外,格外的替妹子臊得站不住脚,唐离已愤然护食道:“你别做梦了,我才不死!你只知道他喜欢我,可你懂他有多喜欢我么?你站一边儿眼馋的看,就能看得出来他疼我,你看不到的,还有多少你知道么?” 唐缓被惊到了,茫然摇头:“不知道。” 唐离得胜而回,得意洋洋的来了一句:“而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跟他洞房过了!” 苏错刀思忖片刻,在他耳边低声道:“并没有。” 唐离坚持道:“我梦里有。” 苏错刀眼睛发亮,暖暖的问道:“怎么洞房的?” 唐离摇了摇头,长睫毛垂下,笑容稚气,眼神里却透着狡黠与诱惑:“不记得,我就觉得高兴得要命。” …… 事已至此,唐飞熊倒不生气了,淡定的大开杀戒,一个个的整治过去:“你们还瓜眉日眼的站着干什么?装舅子么?” “唐度,先把你妹子领回去,关她三天静室,再跟你阿娘说,幺妹大了,花些心思给她理抹理抹,她是女娃子,不能整日里戳锅漏。” “唐凤唐棠唐度你们暗器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从明日起,每天加练两个时辰,你们七叔会替我看管此事。” “阿棣……你老老实实的,比他们经事些,每日加一个时辰罢。” 看着几个侄子汗出如浆,又看苏错刀神清气爽,不禁暗暗咬牙,当下一笑,道:“还有,今晚开始,你们兄弟四人都住进同笑居。” 众人目瞪口呆,苏错刀已悍然拒绝:“住不下!” 唐飞熊淡淡道:“同笑居楼上楼下七八间房……住不下的话,让他们兄弟跟阿离一间屋里挤一挤罢。” 苏错刀冷着脸,屈服道:“住得下。” 唐离伤心得快哭了。 唐飞熊略感满意,打发走其余人等,留下唐凤:“怎么输的?” “他的确不会暗器……可他会刀。”唐凤垂手站着,半点儿脾气也没的苦笑:“长安刀之前,他用的是凤鸣春晓刀,凤鸣刀刃长尺余,刀柄却系着的银链和乌金丝索,足有十丈。” “以他的刀法,一刀飞斩……” 指了指那株柳树,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唐飞熊走近湖边,但见落地的柳叶均是叶柄斜插一分入泥,百十来片拼成一个绿生生的离字。 一个柳叶儿的离,有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笼之势。 唐飞熊略通书画,一看之下,不禁心折:“他的字竟有如此功底!难怪连阿缓那眼高于顶的……都动了心。” 唐凤委屈,道:“小姑姑,我们的字也都不坏!” 唐飞熊毫不留情:“可你们输了。” 唐凤颓然道:“小姑姑,你不会真让我们都住同笑居吧?” 唐飞熊俏脸一沉,有的是精钢手腕铁石心肠:“除非你们能把他赶出同笑居。” 同笑居大门一关,唐家四兄弟暗室中点一盏灯,凑着头阴森森的商量。 “暗器比过了。” “据说苏错刀轻功绝世……” “他腿筋都换过,咱们吃不得那苦,自然也比不了。” “刀法……” “除非你是谢天璧。” “内力!他内力全失,重修亦不过一年,这总是取不得巧的!” “好啊,一掌把他拍成废人,刚好阿离养他一辈子,撵都撵不走,是么?” “凤哥的字写得漂亮……” “七星湖的苏宫主,不世出的人才,书画之道,品鉴之精,江湖中传言还不够多么?” “……” 最终还是唐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咱们群殴他,只动拳脚,打他的脸。” 大家一怔,随即眉开眼笑,纷纷觉得颇为可行,群殴拳脚,干脆又解气。 唐凤谨慎,吩咐唐度道:“你先去探探阿离的口风,问一下苏错刀拳脚功夫如何。” 唐棠添砖加瓦的出主意,道:“去厨房炸几只鹌鹑,拿给阿离吃,他吃得嘴软,你就好问了。” 唐度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忙就办妥了鹌鹑,捧着炸得黄澄澄的一大盘去问唐离。 凑巧苏错刀不在,唐离笑嘻嘻的显摆:“他去给我捉萤火虫啦,放到琉璃瓶里,夜里一闪一闪的,比星星还好看。” 灵鹫寺到唐家堡,唐度与他们一路同行,早知这两人都有些胡闹的孩子心性,活像从未有年幼童趣时,却要等如今才一点一点补上也似。 一时递上一只鹌鹑:“阿离吃……苏错刀打架,我是说他的拳脚功夫可凶狠么?” 唐离傻而机灵,啃着鹌鹑腿,睁着一双比孩童还无邪的秋水眼,道:“不怎么凶狠。” 却咽下了后半句:“只是要命。” 唐度呆而不蠢,于是追问道:“那他打过架么?不是杀人那种,只是拳脚互殴?” 唐离嘁嘁喳喳的吃完一只鹌鹑,又拿过一只,道:“十岁之后就不曾打过。” 心里藏住了后半句:“因为整个内堂没人敢打他了。” 唐度一颗心踏实的放下来:“那我们明天打他!” 唐离便嗯的一声,继续掰鹌鹑腿。 一口气吃完六只,舔干净手指,又摸了摸肚子,道:“度哥,你们为什么要打他?” 唐度安抚道:“你别担心,我们也不会真伤着他……就让他知道个怕,让他答应搬出同笑居就好。” 唐离也不甚在意,只问道:“什么时候打?” 唐度略一思索:“宜早不宜迟,你跟他说,就明天早上,我那间屋子里,咱们大伙儿打一架,不杀人不害命,就是比划拳脚。” 唐离点了点头:“炸鹌鹑可真好吃!小哥哥啊,我劝你一句当报答你的鸟,明天打架你就别掺和了……错刀住着又怎么啦?他又不会强了我,我怕疼,他可不舍得我呢!” 唐度俊脸通红,道:“阿离,你莫要说这样的粗话,我……我听着都难为情。” 唐离不屑道:“真没见过世面,再说了,错刀又不会睡你。” 唐度慌忙站起身,胡乱道:“我肚子饿,我要去茅房……剩下的鹌鹑你还吃么?我想带给凤哥他们尝尝……” 唐离伸手按住盘子:“我要留给错刀吃。” 他说到错刀二字时,眼瞳清滴滴的半透明,两汪琥珀欲融一般,语中情深,不诉可知。 唐度为之牙酸之余,脑中突的灵光一闪,脱口道:“你……你不是把苏错刀以前的事都忘光了么?怎么还会记得他十岁之后不曾打过架?” 第八十六章 唐离一愣,登时直跳了起来,一把捂住他的嘴,眼神闪烁着,大有杀人灭口的狠辣企图。 唐度还不知死的替他欢喜,道:“你都记起来了?” 唐离恶狠狠道:“关你屁事!” 随后一道烟也似警惕的翻出窗,绕着整个同笑居转了一大圈,方回到屋内,悄声道:“从灵鹫寺回来的路上,错刀激得我犯了一次病,醒后我就全想起来了……不过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把你先奸后杀,屁股里塞满腊肠尸体光秃秃的挂在唐家堡的大门口!” 唐度厚道,也不嫌他说得恶毒,压低了声音,责道:“你都想起来了就该告诉阿爹和拙哥他们,还有苏错刀……平白让人担心难受,阿离,你也不怕天雷劈你。” “不怕!”唐离做坏事做得百无禁忌神鬼不惧:“我乐意错刀把我当小傻子疼,照死了惯着……他以前待我可没这么好,我要是都想起来了不傻了,他好多话就说不出口的,小时候他说我是胆小鬼,其实他才是真胆小。” 说完擦了擦鼻头上的沾着的炸鹌鹑的油,扬着下巴指了指门口:“快走快走,记得不许乱说话。” 第二天一早,苏错刀起身,唐离还有些睡不够,却揉着眼睛,要给他穿衣着衫。 苏错刀把唐离抱回被褥中,低声道:“你再睡会儿。” 唐离贪恋早晨的空气微凉清爽,而衾被中则更显温情舒暖,勉强抬起眼皮,看苏错刀只穿了条裤子就要出门,上身赤裸着,背后肌肤布满细碎的伤疤,光着脚连双木屐都不穿,不由得揪着床幔叫住了他,道:“你这样……去捉鱼么?” 苏错刀回头道:“唐凤他们约我较量拳脚,穿长衫外袍不利索。” 唐离精神一振,嗖的跳起身来,手忙脚乱的穿衣:“我要跟你一起去!” 苏错刀笑了笑,牵着他走到唐度门口,却吩咐下人拿了些早点汤水过来,道:“你先蹲这儿吃着,我打完就带你回去接着睡。” 唐离捧着一碗热豆浆,果然蹲在地上,一边喝一边去抓包子吃,含含糊糊的说道:“你快点儿。” 苏错刀很快。 他推门进去,便随手关死了门,然后唐离就听到门上不停的传来咚咚啪啪声,热闹得像是提前过年。 好在屋里的都是硬汉子,偶有怒吼,却不闻哀嚎,否则就是先过七月半的鬼门开。 唐离一碗豆浆喝完,万籁俱寂,片刻后苏错刀的声音淡然响起:“打脸有什么用?该打的是眼角。眼角中拳,伤口不停流血,既遮挡视线,又疼痛失力,懂了么?还有你,抡什么鞭腿?你腿打那么开,不就是等着我踹你阴囊鼠蹊么?阿棠你就更不知见机了,明明已摔在凳子上,为什么不顺手抄凳子打我的头?还折回来使什么夜战八方游身掌?” “不带兵器的群殴,要旨只在速战速决,拳要重,腿要快,指膝肘足,哪儿方便用哪儿,别讲究什么套路姿势……击顶掏裆,插喉劈颈,比什么兰花手八卦拳的都有用,你们是没待过七星湖的内堂,不然坟头草都比人高了!别看阿离生得比你们都娇贵,论打架,你们四个加起来都不够他一个人揍的,他六岁就会抄花瓶砸别人脑袋,提膝盖撞别人下阴了,你们会么?” 教训完一帮大舅子,一片咬牙切齿喘息抽气声中,苏错刀悠悠然开门踱了出来,微笑着拉起唐离,道:“没一个能打的,都太斯文了。” 唐离毕竟手足情深,特意伸头进屋看了看,很关切的问道:“你们都死了么?” 唐棠伤得最损容颜,两只眼眶全青了,暴怒道:“没有!混蛋阿离……等我养好伤,第一个就揍你!” 唐离哦的应了一声,便心安理得的拽着苏错刀的胳膊回屋睡回笼觉了。 唐飞熊拧着眉头看账册,偶尔抬头看一眼四根棍子一样杵着的唐门小四杰,但见一个个断肠词写在了点点桃花面,半晌叹道:“你们四个……都撤了罢!” 唐飞熊亲自到得同笑居,只做了一件事,把一对儿正在行周公之礼的波斯猫逮住,当着那两人的面,亲自动手,针刀齐施,哪消盏茶功夫,已将那只公的搞成了公公。 随后慢慢洗净了手,盯着苏错刀有盐有酱的笑了一笑,梨涡隐现,又满怀慈爱的看一眼唐离,凤目流转。 两人屏息静气,毛骨悚然,十指交握,手心冷汗相濡以沫。 唐飞熊便住到了他二人隔壁的房间。 唐家堡恢复了安宁与祥和。 这天一直断断续续的下着小雨,天色却浅浅的明亮着,鱼肚青的光润,并不显得阴霾沉闷。 唐离开着窗,趴在书桌前看信,却是华却邪从云州寄来。 满满十来篇纸,絮絮叨叨问遍了寒暖,诉尽了思念,而且华却邪深知唐离文采不是十分风流,用的都是直白浅显的言语,唐离一时就看得津津有味,笑语不绝。 苏错刀已知华却邪换血救得唐离一事,坐在一边,神色淡淡的,腰畔的乌鞘长刀与黑衣浑然一色,衬得整个人有种冷若冰霜的锋利煞气。 唐离不看他的脸色,自顾磨了墨,提笔认认真真的回信,刚写得一句邪兄台鉴,展读琅函,甚感盛意,苏错刀便凑了过来:“阿离,琅字写错了。” 唐离满不在乎:“不要紧的,他看得懂,意会就行啦。” 苏错刀道:“不行……你写得这么吃力,我不忍心,而且你的字比以前还难看。” 唐离愁道:“那也得回一封信才是。” 苏错刀很有主张,微笑道:“所以我帮你写,皆大欢喜。” 要唐离提笔斟酌词句,恰似逼迫处女生子,因此唐离只犹豫了短短片刻,当即让位于苏错刀,自己站在一边撑着下巴看,格外从严要求道:“别写错字!” 苏错刀一口答应,每根头发丝都透着得逞的愉悦,又大方的提议道:“阿离,华兄最痴者,莫过于剑术,昔日星变剑谱你写给他的不过十招残篇,今日咱们给他整篇的星变四十八式,好不好?” 唐离点了点头。 苏错刀落笔如风,一挥而就,但见骨气劲峭法度严整,好一笔如弩发如折松的欧体正楷。 录罢剑谱,又问平安,一封信四平八稳,挑不出半点儿毛病,署名处便写苏错刀唐离谨启,日期之后,额外加了一句,于夜阑人静,共剪西窗烛。 唐离歪着头看了半晌,奇道:“这会儿明明是大白天……谁剪蜡烛啦?” 苏错刀笑而不语,漆黑眼瞳闪烁着,尽是昭然欲揭的独占欲,但凝视唐离半晌,目光却越来越温柔无奈,突然伸手将信笺撕得粉碎,淡淡道:“阿离,你还是自己写罢……华兄更愿意见到你的亲笔。” 唐离一怔,不敢置信也似,愣愣的看着他。 苏错刀笑着抱他在膝上,声音暗哑,道:“让我抱着你写,好不好?” 唐离骨秀神清,身形修美,站起来只比苏错刀矮了半个头,但他一双腿着实太长,一坐下便显得格外小巧,刚好就窝在苏错刀怀里,无比的契合舒适。 当下安安静静的不再说话,低着头拿起笔,一笔一划的慢慢写着。 苏错刀闭着眼睛,鼻端是唐离的气息,脸颊偶然蹭到他的颈侧耳后,既有细腻如丝的触感,却又有那一道道红痕的粗粝如堑,心中酸楚,只觉满足与庆幸,深知头顶利剑高悬,一时更不敢再有别的奢望。 微雨花落,相坐无声中,只听嗒的轻响,一滴眼泪沉重的落在信笺上,洇得一小块墨迹模糊。 唐离再写不下去,搁下笔转过脸来,含泪道:“错刀,原本就算你不让我写,我也会另誊一封寄给邪兄,你写的那封信却是我自己要藏起来的。” 苏错刀愕然,一直知道唐离聪明,但这聪明在情之一事,却向来失之幼稚任性,却不料他如今竟也会猜透自己的心意了。 “你是故意要气邪兄,对不对?听小姑姑说,当日我伤重垂危,伤口里都流不出血了,可唐家人的血与我并不相融,恰巧邪兄曾被我种下牵丝蛊,他的血自然能救我,结果他放了太多血,险些就醒不过来,后来调养了足足三个月才恢复,又不愿挟恩图报,便悄然而去,还跟小姑姑他们说,待我好了,也莫要告诉我知晓此事,他不愿让我觉得自己亏欠于他。” 唐离哭着,却招招不离后脑勺,更不容他退避:“我明白邪兄的心意,断然不会任由着你去气他,邪兄待我有恩,我还他以义,光明磊落。可你为什么……不能明白,还是不敢明白我的心意?” 苏错刀觉得那一滴滴的眼泪几乎活生生要把自己肢解了,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喃喃道:“阿离,你不要哭。” 唐离靠着他的胸膛,道:“我就要哭……我的确亏欠邪兄,可我不喜欢他,亏欠是亏欠,喜欢是喜欢……错刀,我只喜欢你一个,从小到大,从死再到活,我喜欢的人只有你,从来不变。你呢?你帮我找了唐家堡做七星湖的退路,还要再给我一个邪兄来顶替你?” 苏错刀默然良久,目光如一场大雪,苍冷,却深藏着来年丰厚的生机,道:“我只盼着你好,便是我死了,我也要你能开开心心的继续活,做唐家的小公子,谁也不能欺负你,谁都捧你在心尖儿上喜欢。” 唐离摇头,一瞬间眸光明亮得豁出了命去:“以前在七星湖,你闲暇时写的每一篇字,我都悄悄收好了,每一篇字,我自己也都誊一遍一模一样的,一起放进了历代宫主墓群,你的那具石棺里……你第一次写给我的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还记得么?” 苏错刀遽然而惊,他分明是在告诉自己,叶鸩离已经回来。 仓促慌乱间苏错刀想起身,叶鸩离却蛮横的扯住他的衣襟,把他往死里逼:“错刀,你敢不敢……用心的、坦坦荡荡的爱我?敢不敢无论为我做了什么,都先让我知道的……爱我?” 言罢不由分说,凶狠的吻上了他的唇,紧紧噙住他的舌尖,兀自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休。 苏错刀睁着眼睛一滴泪也没有,叶鸩离却已哭得气都喘不匀,但两人之间,勇敢的那个,一直始终都是叶鸩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错刀舌尖被吮得发麻,嘴唇更被咬得破了,突闻窗下一阵放鞭炮也似的咳嗽声大作:“唐离你给我滚出来!” 却是唐飞熊御驾亲征。 唐离如梦初醒,却还坐在苏错刀的膝头,眼睛红红的看过去,他的眼睛会说话,坚持而固执的要问出一个答案。 苏错刀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哑声道:“阿离,我不敢。” 唐离抬手就给他一记大耳光:“不敢也得敢!” 跳窗而出,哭哭啼啼的喊了一声:“小姑姑。” 唐飞熊又气又疼,拉着他便教训道:“你这个不争气的憨包……你看看他都对你做了什么?青天白日的行这等禽兽淫行,你已为他粉身碎骨了一回,还被他啃兔儿脑壳啃得一嘴血……” 唐离擦擦眼睛,道:“是我啃他的,我没吃亏!” 唐飞熊怒得魂飞魄散:“你没吃亏?” 唐离很凄凉的掏心窝子道:“小姑姑,错刀他不容易,养了十几年的猪,还没吃上一口肉……” “你是猪么?” “不是,我意思是……” “行了你就是猪,只不过他连猪都不如,他配不上你。” “配的,小姑姑,错刀的好,你们都不知道,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心里对我好,只有我知道。” 唐飞熊跟他扯不清楚,也再听不下去,一声断喝:“苏错刀,你也给我滚出来!” 苏错刀倒是冷静,应声而出:“小姑姑。” 唐飞熊沉吟片刻,神色有几分考量的意味,道:“有贵客来了唐家堡,其中一位是你的故交旧情越宫主,特意求苏公子一见,你……要去见他么?” 第八十七章 苏错刀眸光微微一动,即道:“我去。” 唐离道:“我要一起去!” 唐飞熊瞪他一眼:“你阿爹找你呢,要你去陪他伺弄那些宝贝花草。” 唐一星的话,唐离翅膀还没硬到可以当句屁的地步,当下只能含冤不语。 苏错刀若有所思,问道:“是拙哥去见的客人?” 唐飞熊点头道:“阿拙迟早要担起唐家堡,此次老爷子就不曾露面。” 苏错刀静了一静,道:“越栖见找了什么人物,来帮他抹平灵鹫寺一事?” 唐飞熊道:“你倒不笨……这位越宫主手笔极大,竟请来少林武当两尊大佛与他联袂而来,只说灵鹫寺是个误会。”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而行。 唐离道:“等等!” 突然扑了上来,踮起脚,对着苏错刀的嘴唇咔嚓咔嚓就是两口。 苏错刀嘶的一声,感觉自己连壳带刺的生咬了一只活蹦乱跳的老虎虾,顺着嘴直流血。 唐离犹嫌不足,伸手把他头发打散,又将领口扯开了些,这才稍露得色,苏错刀忍不住笑道:“你要不要在我脸上写上阿离所有四个字?” 唐离思索片刻,颓然叹道:“离字很麻烦,我的字又太大气,就怕你一张脸写不下,还是算了。” 苏错刀就这么衣冠不整活像刚被嫖了的风骚模样,一路笑着直走到唐家堡正堂门外。 唐飞熊叹了口气,站定脚步,道:“低头。”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柄象牙小梳,帮苏错刀把头发整齐的在脑后束好,又为他理好领口衣襟,正色道:“越栖见风姿不凡,言谈举止无处不佳……你虽是败军之将,但既要见他,就别堕了苏错刀的威名气度。” 苏错刀低声道:“小姑姑……” 这一声喊得真心实意,他眼神透亮而暖:“我不会再辜负阿离。” 唐飞熊舒展眉眼,笑了,像对唐离一样,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小姑姑信了你这句话……去罢!” 厅堂中唐拙端坐主位,气质明朗,人又年轻英秀,衬得整个正堂于古朴庄重里平添几分勃勃生气,明德真人啜饮着清茶,心中陡生后辈已起而我辈已老之叹。 明德生性爱热闹又无甚架子,因此以掌门之尊亲赴唐家,空证大师却重身份,斟酌着遣来达摩院的首座,自己的师弟空云大师下少室山当和事佬。 这一道一僧的下首,坐的便是越栖见。 越栖见正低眉微笑,温言道:“灵鹫寺之事,虽有误会,总是七星湖的不对,既然唐家大少断了手臂,本座说不得,自然要当着两位江湖中泰山北斗的面,给唐兄一个交代。” 他这一年多来忧心劳神,有弱不胜衣之态,肤色原本白皙如瓷,此刻看来,却如瓷器褪去了釉,只一色无光泽的苍白,便是完美无瑕的一双手,也有些显得指骨微棱的过于瘦长。 苏错刀步入堂内时,越栖见刚巧转过脸来抬起眼睛。 四目相对,一双漆黑如寒星,一双温润若清泉,这一眼,如十余年前越家的初见,亦如数年前七星湖树下的再逢,越栖见只觉一阵轻微而甜美的晕眩,容颜刹那间被镀亮,眸转春水,眼神如活泼的游鱼,闪烁着鳞片般的光芒,却只道一声:“别来无恙?” 苏错刀颔首:“越宫主。” 目光掠过他,径直走向唐拙,却是落座于主位次席,唐拙习以为常,只含笑道一声:“你来得晚,很是怠慢了贵客。” 苏错刀一笑,淡淡道:“真人与大师好雅兴。” 他虽避难于唐家,仍有一派宗主的端严威势,不立于任何人之下。 明德真人一眼瞧见苏错刀腰间的乌鞘长刀,不禁愕然,随之既惊且怒:“长安刀?” 苏错刀道:“正是,苏某的长安刀,为谢师亲传。” 明德拧着眉,若说冤家死敌,武当与赤尊峰正是一对,三十余年前的怀龙山之会,谢天璧在天下群雄面前,立毙武当掌门师弟曲长虚于长安刀下,此一战,是为谢天璧成名立威之战,更是赤尊峰称霸独尊之始。 这把刀已绝迹江湖多年,恰如神魔消隐,天下皆安,不料如今一复出,竟是以苏错刀为传人,苏错刀的刀术本就技近乎道宛若天授,再有长安刀,从此江湖,怕是再无宁日。 当下深觉庆幸,七星湖已不在苏错刀掌下,否则与赤尊峰一勾结,哪里还有正道的存身之地? 至于越栖见,虽行事略为操切辣手了些,毕竟与正道还是实实在在的一条心,如此看来,他途中透露出的要整治白鹿山的意图,亦十分有道理,白鹿山无视正邪之分,昔年便教出好几个为祸江湖的魔头,实是后来诸多动乱的始作俑者,而孟自在更与苏错刀私下定有密约,越栖见若领着七星湖与白鹿山打成一团,横看竖看,总归对正道没什么坏处,大安求不得,乱中取小安倒是容易。 明德心念电转间想得明白,这稀泥便和得分外起劲,道:“拙哥儿啊,越宫主去灵鹫寺,本以为是江南邪道有所阴谋,却不料何总管探错消息,这才误炸雷震子,伤了大少……但他既扯上我们两张老脸皮一起来赔罪,也算诚心,依贫道的意思……” 苏错刀突的出言打断:“明德,你武学资质不错,本该专注一意勤修苦练,或许能入宗师境,为武当一派增些光彩,却非要执着于什么正邪之分道魔消长,偏偏又生性糊涂头脑愚笨……坠入彀中亦不出奇。” 明德怒极,论年齿,苏错刀当他儿子都嫌小,论地位,他乃堂堂正正的武当掌教真人,苏错刀却是丧家之犬,眼下竟平白无故被此人一顿严词训斥,只气得颈侧青筋直爆,若非自持身份,险些就要跳起来大打出手。 唐拙沉得住气,并不言语,越栖见却不能任由着这把酒言欢的和谈沦为掳袖揎拳的恶斗,忙笑着打圆场,道:“真人莫要生气,错刀并无恶意,他一直看重真人的剑术……” 说话间眸光却触到苏错刀破裂微肿的唇,身子登时僵硬,定睛又看了看,眼神转凉,突的袖中银光窜出,嗤的一声轻响,立于身后的何雨师一条左臂已被他挥刀削断。 血光暴现中,何雨师却半声惨呼也无,自行伸手封住肩头穴道,脸色惨白,强撑着取出一只木匣,将一截断臂捡起放入匣中,毕恭毕敬,递与越栖见。 一时紧窒,堂中众人皆为之一震,鸦雀无声。 谁都不曾想到越栖见下手如此猝然又如此狠辣,但纷纷一转念,只能暗赞一句此人雷霆手段,何雨师身为七星湖总管,身份足以与唐丑相提并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以他一臂偿唐丑一臂,唐家人再护短,明面儿上也不能再追究计较。 唯有苏错刀神态自若,只抬手擦了擦嘴唇,唐离咬得太狠,方才刚说了几句话就又渗出血来,一阵阵的刺痛。 越栖见垂眸轻轻一抚木匣,起身缓步而行,双手捧至唐拙案前,微笑道:“唐兄,我派总管办事不力,铸成大错,这一条手臂,聊以赔礼……来日本座心愿一了,必当亲自负荆再拜唐门,到时要杀要剐任由处置,唐兄意下如何?” 苏错刀冷眼看向何雨师,见他满脸冷汗,站立不定,却绝无一丝愤恨不满,越栖见御下,果然有其过人之处。 唐拙亦不推辞,接过木匣放置一旁,道:“唐家不怕事,也不惹事。” 顿了一顿,直视越栖见,语调微冷,有凝重决断之意:“不惹事,更不怕事。” 他这话听起来似前后颠倒着重复了一遍,越栖见却明白个中之意,轻叹了口气,绵里藏针,道:“不到万不得已,又有哪门哪派敢招惹唐家堡?” 越栖见千里奔波,求援说合,只坐得顿饭工夫,暂缓了与唐家堡的燃眉对峙之势,更不等唐拙逐客,已一揖笑道:“苏错刀既为唐家贵客,本座再多留也是不便,这就告辞。” 越栖见谦和知趣,唐拙却不闹虚,淡淡道:“不送。” 他行止中自有一派世家子的高贵与骄傲,源于宗族血脉,一代代枝叶繁茂,陶冶熏染出来的有底气的骄傲,便是无礼,也不让人觉得失礼。 越栖见牙根咬得酸涩,转身行礼如常,道:“大师、真人,蜀中山明水秀,两位想来也愿多盘桓数日,越某就先行一步了,两位恩义,越栖见铭记于心,日后定当登门拜谢。” 空云与明德对他颇存好感,忙起身回礼,明德连声笑道:“同为白道七席,你们两家误会一解,老道我也能安心画符喝酒了!” 唐拙笑着,不接这话茬儿,却吩咐道:“给大师和真人收拾出两间素净的客房,两位皆是家父故交,不妨住上几日,也容小侄尽尽后辈的心意。” 越栖见只注目苏错刀,黑而润的眼珠如被露水浸湿,鹿一般温柔纯善,轻声道:“错刀,送我一程,可好?” 生怕他拒绝,别有深意的问道:“泄雪清溪、优钵书阁……你可会时常忆起?” 苏错刀对着唐离,是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凡事都得思虑到极致的周全细微,反而大失常态踯躅不定,但对着越栖见,却是什么都敢什么都不在意,也什么都做得出来,当即起身:“好。” 越栖见心中大喜,整个人如被一束光芒照得通透明亮,当下与他并肩而出。 厅堂外细雨如珠链,苏错刀踏足的木屐声独有一种气定神闲的节奏。 越栖见渐渐落后半步,恍然回到了七星湖两情缱绻时,突的想起一事,已闪身抢到他面前,从怀里取出一只扁圆玉盒,伸指蘸了些洁白的药膏,便往他嘴唇点去。 苏错刀抽身避开:“做什么?” 越栖见的手指便突兀的停在空中,怔了怔,却小声笑道:“你嘴唇被咬破了,就不知道痛么?” 苏错刀左手始终搭在长安刀上,道:“自然不痛。” 几滴雨刚巧落在越栖见的睫毛上,又滚落而下,沾唇不湿而润,他的声音却艰涩得令人心疼:“你还怪我?” 苏错刀道:“不怪,你又没做错。” 越栖见凄然摇头:“那么灵鹫寺中,为什么要假扮谢天璧硬瞒过我?你明明伤势大好,却不与我相见,你可知我有多担心?” 苏错刀眉梢一扬,反问道:“那日我若瞒不过你,你待如何?” 越栖见略一迟疑,嘴角微笑如梦境,清清楚楚的说道:“杀唐离,逼唐丑叛门,带你回七星湖。” 苏错刀大笑:“输在你手里,苏错刀心服口服。” 越栖见唇若朱砂,素淡的面容因这一抹艳色,显出一种慑人的妖魅之气:“那你还要与我为敌么?” 苏错刀道:“要。” 看着越栖见,星目璀璨,满是冷静的欣赏:“你是一块极好的磨刀石。” 第八十八章 越栖见蓦的只觉身子一空,屏住了呼吸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冷风就会将自己彻底吹散,尸骨无存。 心已被凶狠的踩在脚下,踩得成了一滩血,逆涌欲出,嘴里满是咸腥的血味。 两人沉默的走出唐家堡,雨下得大了些,越栖见恍惚忆起当年怀龙山水潭边,也是这般雨透衣衫寒侵骨髓,而叶鸩离则有苏错刀为他撑伞,惬意得像只火炉边娇养的猫。 世间有万般晴朗,自己却独自永行于风雨。 一时含笑问道:“磨刀石?你觉得……我会任由着你恢复内力,再拿本座祭刀?” 苏错刀道:“当然不会。你刀术根本就不入流,你要杀我,机会只在这一两年内。” 越栖见笑意未凋,尊严却裂开了一丝缝隙,无助的绝望:“我要是舍得杀你,何至于此?我曾给你的凤鸣刀下过毒,那毒发作只有十息,可你……你却是我心里解不了的毒,这一发作,便是一辈子。” 伸出手,一滴雨停在指尖,随后荒凉的坠入土中。 见他袖中有银光隐隐,苏错刀静静道:“别再用凤鸣刀了,这把刀噬主不祥,你压不住它的邪气。” 越栖见手指一哆嗦,哑声道:“你……你还关心我做什么?你还不如再说一次……越栖见你不要这么贱,好让我死心。” 苏错刀从善如流,立即开口:“越栖见你……” 越栖见慌忙打断:“别说了!我总归不会死心的……你既说凤鸣刀不祥,那就送我长安刀,可好?” 苏错刀微笑:“你送过你神素剑。” 越栖见仰头看着他,有些失神:“错刀,你爱过我的,是么?” 苏错刀想了想,道:“是,我对你动过真心,便是如今,亦不曾后悔过。” 越栖见笑容绽放如火焰:“为什么?” “你值得。” 三个字,足以起死回生,越栖见踏上一步,声音颤抖得厉害:“我值得,你就待我好一些……错刀,除了你,我没爱过任何人,为了你,我做尽了不愿做的事,你我之间,既是高山流水,又有三生石上,如此缘分怎能就这么尽了?” 苏错刀听罢,思忖片刻,道:“你还要与我双修?” “可我重习廿八星经,已如病树斫枝,不再需要交合采补来增进修为,如此内力虽无突飞猛进,却胜在灵机纯澈,再无一丝芜杂与燥气……你若想双修,不妨试试黄吟冲,他数十年功力,玄门正宗,又精擅房中术,于你大有裨益。” 话音未落,铮的一声,凤鸣刀破空而来,苏错刀冷冷一哂,身形如电,直欺入中宫,长安刀倏然出鞘,却是转守为攻,一刀劈向越栖见肩颈处。 越栖见刀势见老,已失招架之机,不得不飞身退避出三丈之远。 他这一刀挟怒出手,却是泄愤多过杀意,苏错刀反而后发制人,简单之至,纯以时机落点,一刀占尽上风。 苏错刀亦不追击,持刀而立,道:“栖见,刀出鞘是为伤人,不是为了撒娇,你是做大事的人,别耍小脾气。” 越栖见手背凸出浅蓝色的血管,一双眼完全就是烧得不能沾手的火炭,嘴唇却薄薄的勾勒出一个笑来,收刀入袖,不惊涟漪的柔声道:“你说的是……日后有空,好生教我刀法罢。” 他们这一动手,七星湖已有下属追上前来,越栖见道:“没事。” 顺手接过那人捧上的油纸伞,目光掠过苏错刀的赤足木屐,忍不住问道:“要伞么?” 苏错刀一笑摇头。 越栖见自行撑开伞,叹了口气:“从此你待我,便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么?我一向运气不好,要安身立命,要翱飞九天之上,只能挖空心思费尽力气,一点精气神都吝惜不得……错刀,我一个人很累,近日已有血气衰微之症,胸口常有烧灼痛感,恐怕不能持久。” 苏错刀打量着他的脸色,但见白得清寒,笼着一层薄霜也似,整个人却愈显秀树清瑟,当下赞道:“你带些病容,倒更有梅雪病枝之意。” 这一语赞得雅致,比拟优美脱俗,越栖见却连手指都僵硬了,一种压抑的暴戾激烈的情绪几乎要挣破皮囊喷薄倾出,当即咬牙道:“苏错刀!你当我是什么人?烟花柳巷的兔儿相公?还是你内堂豢养的小玩意儿?” 苏错刀微一颔首:“对不住,我不该轻薄于你。” 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诸多辛劳乃至抱恙,却也是求仁得仁罢了,世上的事,本来就公平得很,你既心甘情愿,就没什么好怨恨的。” 越栖见眸中一片阴沉尖锐之色,冷笑道:“公平?那阿离为何能独得上天厚爱?一个天魔解体,叶鸩离因祸得福,轻轻松松摇身一变,由邪而正,成了唐家三少唐离,何等的幸运?又是何等的全无道理?” “我真是恨得……恨得只恨为什么我不是他?我本是无忧无虑的世家子……与我家破人亡忍辱筹谋一比,碧萝瘴算什么折磨?天魔解体又算什么痛楚?我才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再重活一回!” 他提及唐离,苏错刀停足凝视过去,眸光到处,越栖见只觉脸颊一阵锋利凛冽的刺痛,从头皮到脊椎都麻了一麻,浑身汗毛直竖,有重重山峦也似的巨浪劈头盖脸的压垮了自己,心也随之沉到海底,寂静到了极点,也暗到极点。 苏错刀轻声道:“天魔解体……是了,你逼得他用天魔解体。” 眼神里已是完全的纯粹的漠然,这样的眼神下,人命草芥,白骨瓦砾。 越栖见身不由己打了个冷战,不肯置信,疑道:“错刀……你要杀我?” 苏错刀道:“必杀。” 越栖见眼角微微跳动,痛得歇斯底里,反而涌上一股异样的甜美,手心滚烫,咽喉里溢出腥热的甜意来,咯咯笑道:“岂止是天魔解体,他那时眼睛都被我毒瞎了,还要去西一峰找你呢,刚好在湖边被我堵个正着……他怕得要死,你却不在他身边,苏错刀,你没看好你的阿离,你护不住他……你要杀我,可你知道我也要杀他么?你只知道心疼他……” 说到此处,脸颊扭曲,声音都疵了边儿,磕磕绊绊的一字凝一个血痂,又一句撕一层血肉:“我的疼你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离开七星湖,我心口空荡荡的,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头痛欲裂,有一晚竟去了阿离的屋子里,我换上他的衣衫,易容成他的模样……我居然做出这等下贱恶心之事……但我再怎么假扮他,却终究不是他!你不知道……你那么打他骂他,我心里有多羡慕,有多不甘心!” 种种悲怆长恸求而不得如一堵砸不碎的巨墙,沉重的筑在心上,唯一能助他一臂之力的苏错刀,却只是冷眼袖手。 有时越栖见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独独对苏错刀有这样可怕疯魔的执念,似乎将自己从幼年起所有的引而不发如箭在弦的,乃至将来注定颗粒无收无人认领的情感,尽数投射付诸于他一人之身。 如一只蚌,将刺入身体的沙粒层层包裹,明明是病痛,却用尽心力使之化为明珠熠熠,在满月出海之际打开,献祭一般捧出。 但苏错刀不要。 他心里的那片海,浩瀚无边风光无尽,却只许叶鸩离一条鱼其中游曳。 苏错刀不欲与之争辩,只道:“直说罢,你要我送一程,想来也不是为了胡搅蛮缠这些。” 伞下有些闷,越栖见两颊透出潮红,心跳得异常紊乱,忍不住伸手捂着嘴,衣袖中散出的一品沉水香的气息,让人得以一缓,低咳了几声,道:“苏错刀,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清……” 苏错刀淡淡道:“好罢,那我就不还了。” 这一句虽说得无赖,用来对付越栖见,却是量体裁衣风雨不透,越栖见怔了一怔,垂眸道:“我愿意你欠着我……错刀,我想求你一件事,好么?” 苏错刀神色不动。 “我把七星湖还给你,你与我联手结盟。你不是要杀我么?且待江湖中再无正邪之别门派之争,我愿引颈就戮,死于长安刀下……错刀,求你助我!” 苏错刀沉吟片刻,道:“你身为割天楼主一事,唐家已通传江湖,为何少林武当还甘愿任你驱使?” 越栖见眼睛一亮,雨水顺着伞沿成线的滚落,洒入后颈肌肤,亦不觉湿冷,忙道:“逐空大哥早将天机阁掏空了,割天楼才是借尸还魂的天机阁,我又与正道其余诸席议定,三年后交出割天楼,由他们共掌……怀璧其罪,让出这块璧,和尚也好,道士也罢,嘴上虽无尘俗杂念,心里却是难免贪嗔痴这三毒不净,自然喜不自胜。” 苏错刀道:“唐家堡亦是正道七席,并不曾听闻此事。” 越栖见笑了一笑,不掩讥诮:“唐家堡势大,虽不争而诸派多有顾虑,我只稍稍一提,他们便是心领神会,能趁此机会甩开唐家堡,攥住割天楼,何乐而不为之?” 苏错刀亦笑,话锋如刀:“可惜他们遇上的却是你,一个井中之月的割天楼,就使得正道七席芥蒂丛生,排挤互斥,来日恐怕更得明争暗斗,自相残杀,而三年后,割天楼多半已是一具空壳,自可大大方方的交出,你再别处借尸还魂出一个登天楼补天楼的控于掌中……栖见的手段,轻飘飘四两拨千斤,玩得是风生水起翻覆阴阳。” 越栖见广袖轻动,风神秀彻超然:“世间便有灵犀互通,如你我这般知音者,少矣……只盼来日碎琴,你能为我大哭一场,勿要相忘,可好?” 苏错刀看着他,眼神是越栖见看不懂的陌生:“碎什么琴?我若知你,西一峰上便不会求你,你若知我,此刻也断然不会求我。” “七星湖我当然要拿回来,但不必由你赠还……更何况还要与你结盟联手,受你挟持感你恩惠?” “越栖见,你我该是堂堂正正的敌手。” 越栖见静立着,良久不语,再开口时,声音平静柔和,但整个人的风采已与方才截然不同,俨然一代雄杰宗主气象:“你说的是,既如此……苏错刀,咱们定个约。” 第八十九章 越栖见微微阖目,整个局势在心中流水一般清晰的过了一遍,江湖正处于一个极为微妙的临界点,随时可能怒涛乱倾万物碎为齑粉,也随时可能百川归海各家自然生灭,而这个临界点上,自己与苏错刀亦处于一种背道而驰却彼此牵制的危险平衡。 所谓棋到中盘最是变幻难测,攻防、算路、手筋、侵消等战术不说,形势判断与大局掌控才是最为紧要。 自己布局占优,中盘几番折冲更是手手撑满夺尽险要,但一想到中盘进收官,却令人颇有踌躇,需知官子水准的锤炼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也没什么玄虚机巧可言,刀刀见血只看实实在在的功力。 换言之,到时候天下第一的身手,远胜一切心机权谋,无可撼动的渊渟岳峙,悬河倾海。 真走到那一步,整个棋盘上掌控胜负存亡的人便只有苏错刀。 他是当今江湖,最有可能登顶立于巅峰的武学大师。 而自己此行唐家堡,最关键的意图也只在苏错刀,要么得到,要么与之联手,最不济也不能容他数年后成为自己这一局棋里最大的变数,只能狠下心来,掀子出棋盘。 一念至此,越栖见只觉心口痛不可当,却没有半点迟疑,道:“苏错刀,半年之内,你我一战决生死。” 苏错刀大笑,道:“好!”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越栖见倒有几分惊疑不定:“你……你的内力并不及我。” 苏错刀点了点头,道:“远远不及,此刻你若要杀我,机会至少有九成,栖见,你一直懂得把握时机。” 越栖见眸光动了动,道:“你若铁了心受唐家庇护,我暂时也动不得你,你只需忍数年之辱,待内力一复,长安刀下,当今江湖再无敌手,杀我亦是易如反掌。” 苏错刀淡淡道:“不必激我,你我的行事手段,彼此心知肚明。我既应了这一战,自然不会躲不会逃。” 越栖见微笑,眉宇间透着一层威煞之气:“你知道就好……别忘了七星湖在我手中,而且唐家堡虽是钢浇铁铸的百年世家,却也树大招风颇遭忌讳,此次若敢一意孤行的留着你,我也不妨提前对他们下手,即便不能灭宗绝门,也得让这碰不得摸不得的唐家堡横下数十尸首,元气大伤一回!” 双眸稍有些湿润,眼神却是沸反盈天的岩浆泼溅:“错刀,我为了你,连自己的性命大业都顾不得了,可谓不惜一切……你可千万别逼我,别连累了阿离最后的栖身之所!” 苏错刀眸光静冷如渊潭,道:“七星湖宫主争位,本就无需拉扯上不相干的门派。” 越栖见看着他,明知两人之间气数已尽,却怎么也不舍得戛然而止,一时心如刀绞,再负担不了这样强烈的感情,捂着胸口,情不自禁落下泪来,低声道:“错刀,你终于逼得我要杀你啦……” 话音未落,只听远远的马蹄声追来,两人回头看去,但见一骑飞驰,马儿几乎四蹄离地的直奔而近。 唐离锦衣玉颜,眉若远山,端坐在马上,身子微微前倾,待到百步之内,猛的取下一张鹊画弓,三支白羽箭扣于犀筋弦,弓开如秋月行天,弦带破石音,嗖嗖连声,三支箭首尾相接,直射越栖见。 箭矢如流星,倏忽已至身前,越栖见心念电转,若伸手绰住或以刀击飞,自是不难,但就怕这箭上另有蹊跷,当下飞身闪避,他这一闪,也闪得别有意味,绕了个圈,却是移步于苏错刀身侧。 三支箭至,竟是后支劈入前支,力道互灌而消,转眼尽碎于方才越栖见站立之处。 唐离这三箭,只为示威戏弄,而非慑敌伤人。 越栖见小心太甚,反而略失颜面,被他小小得逞了一把,脸色虽不变,捏着伞柄的手指却益发冰凉。 唐离轻笑声中,驰到近前,一把抓住苏错刀的手臂,一用力,将他提上马背,落于自己身后,秋水眼神光离合,打量着越栖见,笑道:“快让割天楼去茶馆酒肆放出传言,就说……唐三少飞马明箭,越栖见仓皇鼠窜!” 他一开口,越栖见就牙痒,他开完口闭上嘴,越栖见就手痒。 而定睛看着他,越栖见只恨得连心都痒了。 苏错刀坐在唐离身后,自然而然伸臂搂住他的腰,不说话,眼神里的柔软却胜过一万句话。 唐离便仰头往后顶了顶苏错刀的下巴,笑得一脸浅薄浪荡粗鄙不堪。 可他的眉目五官却是极美极灵,精致到了不真实,长发沾着雨水,一幅青缎也似,肌肤若月之光华,便是露出的一丝半缕的伤痕,也丝毫不显丑陋可怖,反而似相思红线牵人心肠……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抢走苏错刀,调转马头便要回家! 越栖见反应过来之前,已脱口唤道:“阿离,留步!” 硬生生将一头猛兽锁到心笼中,那种利爪撕心的痛与压抑,呼之欲出。 唐离亦早攒了一肚皮的气,一勒马缰,大怒回头。 自己原本好好的在唐一星膝前尽孝共叙天伦,唐凤还送来了苏错刀替自己赢的新衣服,忙高高兴兴的换了给他们瞧,唐飞熊突然跑来,石破天惊就是一句:“苏错刀跟越宫主私奔了!” 唐凤一边忍笑一边义愤填膺:“这还了得?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快快去报官!他人心就是个铁,也有官法如炉!” 唐离恶狠狠踹了唐凤一脚,气急败坏的拔腿直奔出门。 待飞马赶到,三箭夺夫,好容易大获全胜,风雨中双双把家还,越栖见却还要横生枝节,把睁眼的金刚当做闭眼的佛!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即恶言恶语道:“越栖见!你死了的爹妈和何大哥,难道只教会了你脱裤子撅屁股?就不曾教过你为人处世的道理?你懂不懂得……别人的情哥哥再好,那也是别人的,你爪子再长也不能碰!” 越栖见抿了抿嘴唇,唇色红得异样,却不显鲜妍,只觉凄厉,道:“阿离,你瘦了许多,碧萝瘴与天魔解体的滋味……” 唐离不耐烦的打断道:“你吓唬我?” 越栖见柔声道:“不是……阿离,我当日要夺七星湖,下手过重,时常为此心中难安,你莫要怪我。” 唐离眼珠子从眼尾看过去,撇了撇嘴,不屑道:“越栖见,你不要这么假惺惺的无聊好不好?天魔解体是因为我要杀你,自己心甘情愿,又不是劳你的大驾把我割成这花皮瓜的模样……你让楚绿腰给我下毒,布局一环扣一环的厉害,我中了招,那更没什么冤屈可诉,你为什么要心中难安?难道唐家堡厨房里这会儿杀鸡杀鸭的,你也要呕血三碗做血豆腐么?难道庄崇光被错刀砍死,你也要给他披麻戴孝哭灵烧纸钱?” 他只修口舌不修口德,当下连珠弩发毒镞齐飞:“当年我还用扇子肏过你,嗯,你浪得不行的时候,真可谓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刚好贴合了入行舟的药名……当时我就跟你说,本座等着你有朝一日从嫩豆芽变成狼牙棒,扒光我一百次呢!想来也是奇怪,后来你真成了狼牙棒,为什么却只说杀我,不舍得辱我了?” 一双眼刚磨好的剪刀也似哗哗的从越栖见天灵盖直豁到脚底:“我明白啦,多半是因为越公子贞烈,本座用一把扇子赏了你破瓜之喜,你便识主认人,即便杀了本座也不敢乱了纲常?” “阿离猜错了,本座不辱你,不过是因为……”越栖见手上劲力到处,伞柄内部已碎作粉末,却微微一笑,慢慢道:“那日宋无叛对本座意图不轨,苏错刀以身相替,本座感念他爱护之心,这才放过了你。” 唐离哦的一声,心头被毒蜂蛰了一口也似,却要问个清楚,道:“什么不轨?” 看越栖见一脸清疏玉映,知道他嘴里不容任何粗俗的脏字儿,扭脸直问苏错刀:“你替他挨操了?” 苏错刀冷着脸,嗯的一声。 唐离便笑嘻嘻的看了他一眼,道:“没死就好啦。” 回过头来,已是正气凛然,道:“越公子你真是大惊小怪……错刀打小儿就是崇光床上混过来的,操人操得多了,被人操个一两回也不要紧,至于替了你什么的,宋无叛眼睛又不瞎,有错刀放眼皮子底下,他对你这堆糠不轨做什么?图个雪中送炭的好名声么?” 言罢深感雪中送炭这个词用得好,自己继智勇双全德貌双全后,竟又开始踏足文武双全的康庄大道了! 越栖见眼睫微垂,声音不大,却有水流石穿的坚韧,笑道:“你不肯信也由得你,我只告诉你罢了,当日我一剑穿胸伤了错刀,骗他内力夺他宫主位,如此境地,他还是舍不得别人碰我一根手指,甘愿以身相替……我与他牵绊之深相知之真,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敢细想……” 伞下面容沉静温文,眸子却亮得犹如妖魔藏身其中:“你与他十多年的相处,自幼的情分,抵不过我与他几面之缘,我能从你身边将他夺走一次,必然还能夺第二次……错刀心口有我留的一道剑伤,一辈子也消不掉。你画出一条龙须尾俱全,但点睛一笔永远是我。” “阿离,我真可怜你……你不妨问问苏错刀,他刚刚与我做了什么约定。” 唐离清浅的眸色略变深黯,有一闪而逝的不安,只道:“他与你无论做什么约定,都不会负我。” 看他二人纵马而去,越栖见大笑着扔开了伞,雨水淋下,却如吞了一口滚烫浓稠的汤,胸臆之间,既痛,但更痛快。 苏错刀待唐离爱逾性命,更不舍得将他置于任何危险,必会瞒下这九死一生之约,唐离为这一个瞒字,却不知会生出多少伤心失落来。 他们痛,自己自该欢喜。 遥想来日,自己亲手取了苏错刀的性命,又该是何等千百倍的痛心且快意? 第九十章 唐离一言不发,拼命打马飞奔,一路直驰进了同笑居,随即翻身跳下马背,更不理会苏错刀,苏错刀一把拉住他:“为何不问我?” 唐离脸颊绯红,似愤怒之极:“我……” 苏错刀忙打断道:“我与越栖见约定,他不毁七星湖根基,将来我便不杀他,交给苏小缺看管,毕竟苏小缺也曾求我饶他性命,谢师与苏小缺的隐居之地,就在江渚城豆子镇,街头第三家的葫芦坊酒肆。” 唐离两脚轮流离地跳着,却忍不住笑道:“交给苏小缺?谢天璧才不会留着他的命,多半趁苏小缺一眨眼,就偷偷把他杀了埋起来。” 苏错刀沉吟道:“谢师的品行……确实算不得十分纯良。” 唐离一边跳脚,一边喘气:“那你就是要借谢天璧的刀杀越栖见?” 苏错刀摇头,道:“做弟子的,哪能让谢师为我操心?长安刀既已传与我,越栖见的命,何劳谢师费神?” 唐离嗯嗯两声,甚是满意,却用力挣开苏错刀的手,撒腿还要跑。 苏错刀不禁微含怒色:“我都告诉你了,你还火烧了尾巴只顾跑做什么?” 唐离大急,恨不得去咬他的手,眼睛里浮着汪汪的两潭水:“我在阿爹那儿喝多了茶,又急着去捉你的奸,都没空去茅房……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尿你手上了!” 苏错刀一怔,却笑着伸手过去,轻轻捏了一把,又在他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 唐离龇了龇一嘴的糯米牙,在他颈侧狠狠咬了一口,一溜烟儿的投奔五谷轮回之所去矣。 苏错刀立在原地静候着,嘴角含笑,目中星芒融化也似的漾开,有这样一个人可以等,就是最好的时光。 见唐飞熊从屋里缓步而出,便招呼道:“小姑姑。” 唐飞熊细长的眉高高的挑着,声音里却有温和之意:“为什么骗阿离?” 苏错刀面不改色:“不曾骗。” 唐飞熊并不生气,道:“错刀,你恐怕不知……阿棣不单精于制器,亦通唇读术,你与越栖见的一番言语,他都已经告知于我。” 苏错刀眸中笑意更深:“唐家果然卧虎藏龙……” 也不见半点惭愧,直言道:“硬瞒着阿离,他会有心结,骗一骗更好些。” 唐飞熊侧目而视,心道苏错刀还真是找对了师父,要瞒就瞒,想骗就骗,颇有昔年谢天璧之风,天生的缺心没肺,即便现买一挂心肺给他塞进去,估计也变不成个好人,当下都懒得训他,只道:“你与越栖见之战,唐家不便插手。” 苏错刀道:“唐家也不该插手,小姑姑,越栖见对唐家堡虎视眈眈,唐家也得尽早布置妥当。” 唐飞熊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轻叹了口气:“错刀,你若死在越栖见手底,阿离……” 苏错刀眼睛里暗流涌动,劫数暗藏,却闪烁着一种独有的冷静明朗,道:“我死,唐离与七星湖再没有半点关系,他是唐家三公子,拙哥亦答允过,会终身善待,便是他不懂事,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小姑姑……你们也不会不管他,是么?” 唐飞熊正色道:“阿离是我最疼的侄儿,唐家最得宠的三少,没人能欺他。” 看苏错刀展颜而笑,不禁微皱眉头,道:“阿离很聪明,聪明在心里,你骗不过他……” 苏错刀低头半晌不言语,突然求道:“小姑姑,你今晚回去住罢,把同笑居留给我和阿离,可好?” 唐飞熊一怔,警惕的问道:“你想干吗?” 苏错刀眉眼间妖邪之气陡盛,魅色逼人而来:“干……” 唐飞熊脑中灵光乍现,忙暴喝一声:“闭嘴!” 于千钧一发之际,把他即将脱口而出的阿离两字堵了回去,兀自心有余悸,自己的耳朵险些贞洁不保! 上下打量过去,但见苏错刀侧脸如雕,睫毛微微垂落,眼神里却有遮不住的不舍与希冀,恳求之色诚挚无比,当下心中一软,已小声松了口,道:“阿离若不情愿……你不可强他。” 苏错刀一语中的:“他情愿的。” 抬起眼睛,已是一脸新郎官的志得意满欢天喜地。 唐飞熊有些胸闷,正欲为难几句,却见唐离身影掠至,一团火烧云也似扑了过来,直跳到苏错刀怀里,那一脸活泼泼的喜上眉梢普天同庆,赫然又是一个新郎官。 唐飞熊捂着胸口默默出了同笑居。 离去之前,衣袖里悄悄塞给苏错刀一个瓷瓶,里面装的是唐家疗伤圣品拱璧膏,药效温和精粹不说,膏体更是细腻丝滑如脂如酪。 但情急仓促之下,唐飞熊竟忘了拱璧膏中含一味鱼珠草,除了活血化瘀,另有轻微的提神催情之效,待恍然惊觉,已是子时过半,忙趁夜飞身赶往同笑居,立于墙外听了半柱香的光景,又飞霞满腮的掩面疾奔回来,唐家堡的管事姑奶奶把头埋在枕头里足足臊了半宿。 此乃后事,暂且不提。 苏错刀陪唐离好生待了大半日,两人开着窗听雨声,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胡言乱语,物我相忘。 黄昏时分,细雨仍是淅淅沥沥,苏错刀却起身道:“我去打头活雁来。” 唐离正坐在他膝头,闻言也不落地,双腿缠上去勾着腰,笑道:“好吃么?” 苏错刀嘴角上扬,笑着没吭声,眼神里颇有深意,把他从身上摘了下来,转身去了。 唐拙看了唐离一眼,用一方又厚又软的布巾给他擦干头脸的雨水,有些嫌弃的意思,却耐心解释道:“活雁是订盟纳采之物。雁为候鸟,顺乎阴阳天道,象征信守不渝,而且大雁一旦失偶,终生不再成双,忠顺贞烈,故用以成婚六礼中,不可疏漏。” 唐离怔怔的呆住,眼圈倏的就红了。 唐拙心知肚明这事的缘故,更明白自己的傻弟弟此番得了这头活雁,多半是心都肯掏出来任由苏错刀作践了,登时十二万分的不悦,道:“你鬼鬼祟祟的冒雨跑来,拦着不让我做正经事,就为了问这个?” 唐离如在梦中,双目中却有烟花盛放,异彩涟涟:“这……这活雁可是世俗礼制,这样郑重其事……他,我……我们七星湖从未听说过这些,可是他,我,我不用的,我本来从小就是他的……” 断断续续的胡乱说着,一颗心沸腾得炸开了一般,忍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拙哥,拙哥,我真欢喜……” 唐拙一点儿都不欢喜,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的兄弟可惜了,唐离除了爱倒贴,什么都好,样样都比世人强,居然就一头栽进了牛粪里还乐不可支,只怕苏错刀要烤他来吃,他也只担心自个儿不够五花三层皮焦肉脆。 越想越是愤愤不平,气哼哼的扭过头去。 唐离心中狂喜无以排遣,孩子气十足的软着骨头就扯着唐拙一条胳膊蹭来蹭去,没话找话的问:“拙哥,错刀的刀法真好啊!你说他杀你得用几刀?” 唐拙脸都绿了:“为什么要杀我?” 唐离道:“比方嘛,你不喜欢那就杀棠哥好了。” 唐拙气道:“阿棠待你哪里不好?你漫天花雨把针扎他屁股里,他重话都没说一句,他陪未过门的媳妇儿逛市集,每次都不忘给你带这带那……你还要苏错刀杀他?良心被狗吃了?” 唐离便如愿以偿的再次赞美苏错刀:“错刀人品最好,不会杀棠哥的。” …… 天黑得透了,唐离方撇下生不如死的唐拙,回到同笑居,见窗纸朦朦的透出橘红色的灯光,一闪一闪,似一双深情的眼睛暖暖眨动。 唐离飞奔进屋,短短几步路,气息已乱了。 门开处,苏错刀衣衫尽被雨水淋透,手里提着一只活的白额雁,立在灯影下。 见着唐离,眼眸微抬,那眼神分明就是要把他生吞活剥,饶是唐离,亦不禁手足发软,几乎想夺路而逃,却勇敢的迎上前,踮起脚,吻了上去。 杀相思 番外之苏叶【上】 白额雁啪的被扔在地上,苏错刀一把抱起唐离,两人挤在一处,呼吸温热的交错分享,磕磕绊绊的踏入内室,待滚到床榻上时,衣衫已凌乱不堪。 苏错刀解开他的束发丝带,丝缎也似的长发流散了一床,几缕发梢垂落榻前,一荡一荡,唐离天生就冰肌玉骨,连脚趾足踝手腕关节,也都一色的纯净精致,此刻被苏错刀按住了腰,锦衣半褪,却不住扭动,柔软的唇瓣含住苏错刀的舌尖,猫叼住了鱼也似不肯放松。 苏错刀星眸微阖,强势的回吻过去,唇舌占有着他,舌尖刷过上颚齿列,野兽般的轻啃密咬,攻城略地,津液彼此交融,紧贴着的肌肤热潮迸发,温度陡然蹿升。 唐离一手抵着苏错刀的心口,感觉到他的心脏一下下跳动得猛烈沉实,通过掌心血脉,使得自己一颗心也奇异的跳出了同样的、不差分毫的节奏。 苏错刀伸手探入衣衫,一点点摸过唐离的腰侧大腿,提起一只脚来,只觉脚底沁凉,像是握着一尊软玉,手指轻轻在脚心搔过,又慢慢揉捏过脚丫足趾。 唐离的反应极为敏感,又是酥痒又是笑,拉过苏错刀的手,软语央道:“摸摸我啊……硬得很难受……” 苏错刀恨不能将他一口含在嘴里,含得化了,融入骨血中,再不必牵肠挂肚,握住慢慢捋了两下,发觉硬热得厉害,只怕稍一刺激,他就此一泄如注,一时笑道:“你吃什么药了,怎么这样厉害?” 唐离不满的挺动着腰,索取更多的动作,一双眼哪里还有半点秋水寒意?只一派媚入骨髓,毫不羞耻的呢喃道:“刚刚你亲我……就这样啦……” 苏错刀扯下自己的黑色发带,一抖手腕,已灵巧的将他笔直挺立的性器束了起来,还打了个如意结,但见玉麈黑缎,皂白分明,别有一种可人疼的春色无边。 当下俯身含住顶端轻轻一舔,柔声道:“不急,今夜给你更好的……让我的小糖人儿舒服得哭个不住,好不好?” 唐离被他舔得晕乎乎的快活,闻言却很机灵的直摇头:“不要哭……只要舒服。” 苏错刀笑:“阿离,这回可由不得你。” 说着手指潜行上移,抚摸着胸口肌肤,目光灼灼,只盯着那两粒小小茱萸,唐离被他瞧得心慌意乱,更有种隐约的期待,身子紧绷,呼吸愈发急促,苏错刀手指灵蛇般摩挲滑过,珍惜的爱抚过数道红痕,在乳尖周围轻轻重重的绕着圈,却总也不去触碰那最渴望被抚慰的两点。 待作乱的手指再度逡巡及近,唐离忍不住用力推了推他的手,又挺起上身靠过去,两相一凑,粗糙的指腹就直碾着乳尖擦过。 一阵火辣辣的古怪痛楚传来,唐离啊的一声,眼睫毛簌簌的直颤,小巧的乳首已浮凸立起,石榴籽也似,莹莹的艳光惊人。 苏错刀看得愣了片刻,方两根手指轻捻复揉,百般挑逗,嘴唇贴着他的耳廓,声音低哑:“阿离喜欢么?” 层出不穷的快感一根丝线也似扣着心拨弄,唐离嗯嗯连声,毫不做作更不怕羞,道:“那边,那边也要……” 一边说着,一边颇有些急不可耐,整个人缠在苏错刀身上,缚着丝带的那物,直往苏错刀腹下挨挨擦擦,一手悄悄摸了下去,要扯开那恼人的丝带。 谁料手刚刚碰到如意结,一侧乳头猛的一热,随即既湿且疼,竟是被苏错刀以唇衔住,更用牙齿轻轻拉扯厮磨。 一股奇异而锐利的酥麻刺激,从苏错刀吮吸搅弄着的齿舌间迅速直窜到了唐离的心口腰腹,欲火蓬然如潮,唐离嘶的倒抽一口凉气,立时就带了哭腔:“疼,疼……苏错刀你个大混蛋!” 苏错刀闷声直笑,热气喷在他受刺激不过早已硬得充血的乳头上,唐离浑身一哆嗦,只觉血液滚烫,纤细柔韧的腰骤然绷直如弦,腰侧弧度薄而圆润,极尽流畅,美得杀人不见血。 苏错刀抬头凝视着他,点漆双眸黑得发蓝:“阿离……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唐离微有瑟缩之意,却主动分开腿,一条腿架到他肩上,轻声道:“我不怕……不会疼的。”苏错刀在他眉心一吻,哄道:“好乖的阿离……” 取过一只软枕,垫在他腰后,一手托起他紧窄挺翘的臀,粉嫩的穴口微微收缩,色泽作浅樱,形状精巧,未开的花蕾也似,有些怯生生的畏惧即将到来的风雨,却更透出招人凌辱的媚气蛊惑。 苏错刀口干舌燥,未尝过情欲滋味的毛头小子一般,一时竟有手足无措之感,更有些不忍下手,两人衣衫在身下揉成一团,身子半裸露半遮掩,苏错刀略往前靠了靠,膝盖却被一硬物咯到,伸手翻了翻,骨碌滚出一只瓷瓶来,想起是唐飞熊所赠,忙打开一瞧,但见羊脂也似大半瓶药膏,当即心头怦怦直跳的大喜,手指蘸得满了,抵着穴口轻揉着,慢慢送入甬道。 甫一进入,便感觉到密密匝匝的被裹得严实,触感是未曾经历过的细嫩炽热。 唐离失声颤颤的呻吟一声,凶狠的掐住苏错刀的手臂,悬着的脚掌一绷,足趾都往里蜷缩了起来。 手指再往里深入,苏错刀呼吸突的一滞,毫无章法的错乱。 那里面一分分都是活的,活色生香,鲜活无匹,手指到处,黏膜内襞尽拥拥簇簇而来,推挤着入侵之物,紧致的缠绞噬咬着,手指微一后退,那刚垦辟开的一条小径却又天衣无缝的浑然无隙。 天生内媚! 苏错刀脸色变了,瞳孔亮得有如饿极了的兽,眸底深处却又闪烁着一丝慎而重之。 一直知晓唐离体质异于常人,是万中无一的名器,而七星湖素来有一句话,鼎炉易得,内媚难求。 七星湖以道家为尊,外三堂的须弥、绛宫、无漏之名,即寓意头顶、龙虎交会与精固神足之意,初始几代宫主均重炼精化气等术,常立身边同修之人为继任者,久而久之,内堂就又贵过外堂,苏错刀自己虽不习长生不练合气,却也免不了鼎炉无数精擅双修,因此亦知天生内媚者精元通透无暇,对修道乃至修习内力者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赐珍奇,单看黄吟冲对唐离口水滴答了这些年,也知他这绝佳资质是何等的怀璧之险。 但自己原本只是知晓而已,却从未当真放在心里过,于自己而言,再放纵激烈的情欲交合,也比不上武学之旷远宏美。 此刻寻幽探胜,方通曲径,尚未入室,已领略到了风光绝艳,一时竟隐生晕眩之感。 心里对庄崇光平生几分感激,若不是他一意维护,唐离幼时爪子再利,也难免被众人榨成药渣,便是骨头,想必都要入丹炉炼药,根本活不到自己夺位掌宫,能将他一力置于羽翼下的那天。 苏错刀出神之际,手指停住不动,那湿滑的后穴却受不得这种怠慢,婴孩小嘴也似润润的张合着,一吞一吐,悄悄将手指吃了进去。 唐离眉梢眼角浮出一层轻而娇嫩的绯红,嘴角笑容无辜清纯。 这一刻的他,不是清灵纯美,而是妖,极致的媚,淫荡到了骨髓里,还不懂得收敛。 苏错刀无声的暗道一句妖精,多挖了些药膏,又添一根手指进去抽动扩张。 唐离眼神氤氲散开,鼻端发出甜腻的嗯啊之音:“好舒服,错刀……啊……还要多些……” 这样的阿离,独属于自己,苏错刀呼吸深而急促,理智逐丝剥落,燥热被压抑不住的煽动沸腾,情不自禁低下头,在他大腿内侧重重的咬了一口,唐离啊的一声尖叫,腰使劲挺上来,急切的求道:“不,不是这里……里面,里面难受,再深些进去……” 送入体内的药膏在摩擦中融成暧昧的白液,一滴滴沿着股间滑下,穴口已被操弄得泛出嫣红色泽,三根手指进出挤压,内壁妙趣横生的温软化开,如丰厚浓郁的奶油。 唐离腰肢不停的轻颤,对每一个动作都有美妙绝伦的回应,嘴里胡乱叫着苏错刀的名字,一声声意蕴无限,乍惊乍喜,只喊得苏错刀五内欲焚,下手登时没了轻重,凶猛的直捅到了尽处,又狠狠搔刮下去,指尖却刚好触到黏膜里最敏感的地方,那小小的突起本就饥渴到了极点,当即被折磨了个正中下怀。 唐离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浑身软成了一汪水。 一手勉力伸过去握住自己硬得不堪的阳物,好在如意结束得不紧,一股乳白的液体已慢慢渗出,浸透了丝缎,唐离大腿无力的滑落下来,茫然诉道:“好哥哥,我被你弄得快活死啦……” 明知三根手指的扩张根本不足以让他承受自己,苏错刀却不打算再忍耐,粗大的顶端抵上去,感觉穴口急剧的紧缩蠕动着,咬牙切齿,哑声道:“还有更快活的……你这个小荡货,是要我的命么?” 说着不容推拒,硬得烙铁一般,便直闯了个头部进去,唐离眼前一黑,似乎晕过去一瞬,迷迷糊糊中只觉身体像是一颗未熟的浆果,被人捏在手心一把剥开。 “疼……啊!不要这个……” 那样异常的硕大使得细狭柔嫩的后庭完全无法容纳,入口恐怕已是撕裂了,唐离惊惶不已,哭得颇为凄惨,发丝凌乱的直摇头,求道:“错刀哥哥,好哥哥……你出去,出去……” 苏错刀也是心慌,忙提起他的双腿,仔仔细细的看着那处,只见穴口皮肤被撑得薄薄的,嫣红血色褪去,只一圈半透明的一收一放着,牢牢缚着自己,十分讨好又吃力的模样,却没有半点血迹伤口,伸手一摸,除却药膏的滑腻,更沁出一种露珠也似的清亮汁液,出奇的脂润丝滑。 当下心中大定,低笑道:“我不想出去,怎么办?” 唐离哭道:“再……再用些药膏罢,真的不能……” 苏错刀拿他没办法,只得捞起药瓶,却送到唐离眼前,邪气的笑:“你自己蘸了涂抹进去罢。” 唐离挣扎着拗起身子,一眼看到那瓷瓶,却愣在当场:“这……这是……” 苏错刀一惊:“小姑姑给的,难道不能用?” 唐离脸色忽红忽青,突的泪汪汪的破口大骂:“唐飞熊这个瓜婆娘,可害死我了……这里面有鱼珠草!难怪我火烧着了骨头的又热又麻,还湿得一塌糊涂的……任由着你活生生奸来奸去!” 苏错刀不由得好笑,又见他哽咽着眸光如醉,一把细腰更是不停的轻颤,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俯身压下,贴着他的耳朵柔声道:“鱼珠草不过活血化瘀罢了……阿离,你自个儿浪着要我,妖精一样含着不放,为什么赖这药膏?这可大失你素日的威风跋扈啊!” 唐离气得腰肢扭动着往后躲,偏偏那里还插着滚烫的孽根,而双腿高高折起更是不能自主,一动之下,苏错刀竟趁势往前一挪,咬住他一侧乳尖,下身却强硬的更往里挤了挤,道:“小糖人儿……你自己乖乖的吃,可好?” 唐离毫无底气的低声呻吟:“不……不好!” 杀相思 番外之苏叶【中】 苏错刀更不多言,舌尖卷着那小小颗粒,置于齿间磨了一磨,唐离呜咽一声,意识迷乱,紧绷的小腹里面只一片火热灼烧,热流聚集到腹下,那玉茎笔直的倏然挺起,黑色缎带因方才湿透的缘故,勒得更紧更牢,愈发的刺激而兴奋。 苏错刀轻轻在他胸口吹得几口热气,乳头红肿着水光晶亮,被灵活的唇舌啃咬吮吸,唐离不经意之际,后穴已放松了些,柔软胀缩着,果然把那粗大的硬物慢慢吞入寸余。 苏错刀抬起头,唐离些微恐惧的看着他,却在他漆黑深邃的瞳仁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像,清晰而唯一的,一直安放在那里。 莫名的心脏一热,一种泼天洒地的极大快乐在整个身体里骤然弥散开,后穴那种欲裂的胀痛也悄然转为充实满溢。 他的反应苏错刀捕捉得分毫不差,就在这一刻,分身退出一点,一手压住他的小腹,腰一挺动,用力推入了大半。 “啊……”唐离浑身骨头被抽了也似瘫软下来,双手在苏错刀肩头抓出数道血痕。 甬道里剧痛,却痛得甘美无比,更有一种抓挠不着的酸。 苏错刀喉结滚动着,不让他回过神来,拉开他双腿,沉下腰,猛的将整个既粗且长的阳物尽根楔入。 极度的紧致、滑腻,层层丰美,最销魂处,莫过于此,饶是苏错刀身经百战,亦僵持着不敢动弹,只怕稍一动作,就要即刻缴械。 唐离睁着眼睛,眼神却全然散乱了,半晌方喘过一口气来,有些迷惑的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腹:“捅到……到这里了。” 苏错刀见他神色恍惚,不禁颇有怜意:“疼得厉害么?” 唐离亲昵的舔他的脸颊,乖巧的讨饶道:“错刀哥哥轻一点……你疼着我些,别,别把我操坏……” 他说得天真却淫乱,苏错刀不堪这等引诱,一边与他唇舌相接,下身开始抽动。 起初只是慢慢的退,再浅浅的进,唐离只觉胀得慌的一阵阵钝痛,内襞却又滋生出鲜明的奇妙快乐,嘴唇微张着,呻吟得像只幼猫在撒娇。 硬硕的阳物碾压着嫩肉褶皱,有细碎的火花溅出也似,火辣辣的来回拖曳,每一下都滋味无穷,结合处不断有液体渗出,搅动抽插间,唐离股间发出滋滋的水声。 快感层层累积,苏错刀把持不得这样浅尝慢咽的节奏,突然不打招呼的一记长抽猛送直顶到底。 唐离的呻吟登时变了调。 苏错刀额头汗珠热热的滴落在唐离脸颊胸口,压制住他的挣扎,肆意的加大力度,退得只留一个顶端在穴口,紧接着彻底贯穿而入,忽而抵着那最敏感的所在刻意研磨戳挤,忽而力道刁钻的只擦着那点一触而过。 唐离原本已是受不住的求饶,再被他如此恶意诱发,泣音在喉间哽住片刻,再逸出的呻吟便掺杂了强烈的媚惑渴盼:“啊……嗯……太多了,别,别这样……用力啊……” 内襞在这样浓密的抽插里,被反复来回的磨砺着,一分一毫的细微密处都逃不过,唐离只觉自己身处一片汹涌大海,一遍遍的被热潮冲刷着起起落落,整个身体由不得自己做主,透不过气来的极痛又极乐。 苏错刀一手抚上唐离的额发,五指温柔的伸进发间,进攻的节奏却陡然剧烈而狂野,插入抽出惊涛骇浪也似不做停顿,强悍霸道,要将他活活干死在床上一般。 唐离呜呜的小声抽噎,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和动作,整个人都陷入了神智全无的状态,身体怕冷似的用力蜷缩起,双腿却不知死活,兀自紧紧扣住苏错刀的腰,被操弄得略微红肿,更显水光润泽的小穴里痉挛得厉害,把苏错刀裹进了最深处,内壁嫩肉轻微跳动着,一口口吮吻舔舐着阳物。 苏错刀长驱直入的顶着他,突然令道:“叫我。” 唐离被填得满满的,连颈子都伸直了,迎着苏错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颤声道:“错刀……” 苏错刀完全抽出,又复贯入,激烈的抽插间,些许被蹂躏得通红的媚肉被带至穴口,又收缩着被碾回体内,唐离意识模糊,伸手往下要拽开丝带,道:“错刀哥哥……” 苏错刀声音凶狠,道:“还有!” 却一把捉住他的手,十指交叉的握牢。 唐离哽咽着道:“好哥哥……” 苏错刀的眼神刹那间火般炽热,反应堪称可怕,异于常人的分身在穴中略略一停,胀得更大更硬,要将那细狭柔嫩的甬道生生撑裂般,紧紧的顶在唐离敏感的小突起处,在他耳边沙哑的低语:“你乖乖的不要乱摸,我把你干出来……再叫!” 唐离害怕的拼命摇着头,呼吸不畅,不堪承受这等灭顶之灾的快感,但内壁却如不知餍足的妖物,活跳跳的仍在热情的挤压绞拧着苏错刀。 “不要了,不要再插了,让我缓一缓……啊,太深了,饶了我好哥哥……” 前面玉茎已颤巍巍的挺得可怜,水迹一点点渗出,不需要任何触摸眼看着就能喷泄而出,偏偏被那丝带束得生不如死,一时眼前已是一片模糊,烛火的橘光飘浮成一团,什么都看不清楚。 苏错刀腰力极好,微一后撤,分身退至穴口,容他吸得一口气,猛的又撞进了最深处,随后清脆的拍击声啪啪大作,在他体内无处不至的捣弄着,仿佛永不休止的操干着他,完全失了控,再没有半分把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的温柔,厉声道:“再叫!” 唐离整个人都在发抖,终于被这种跗骨入髓的凌厉快感,逼到了最亢奋的峰头,声音似砂糖揉了琥珀色的蜂蜜,沙沙的,软酥酥的,另有一种淫乱的甜腻意味:“亲哥哥……情哥哥……” 苏错刀要他命也似的大抽大送,生猛如虎狼,结合处水声不住,力道用得太狠,甚至连两边玉囊都要挤将进去。 唐离脑中一片浑浑噩噩,身体扭曲成了各种姿势,却并非为了躲开那种不知节制的恐怖攻势,反而是在迎合乃至索求更多,无意识的一边啜泣哭喊,一边淫声浪语不绝:“阿离喜欢被你插,舒服得要升天了,好哥哥……弄死我好啦……” 狂乱恍惚中,捆缚着的丝带被苏错刀一扯而断。 几乎是同时,唐离尖叫一声,一道乳白的液体已憋足了劲弧形射出,喷得整个小腹湿漉漉的一片,后穴绞着痉挛不已,以夹断的力道死死攫住那粗大到了极致的孽根,苏错刀寸步难行,被咬得不能动弹,不由得闷哼一声,压制住他濒死也似的弹动,闭上眼,狠狠又顶了两下,便再也控制不住的激射而出,灼热的精液将小穴灌得堪堪将融,唐离唇瓣微张,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气音,死了一回也似再没有一丝力气。 苏错刀沉重的压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轻声的笑,就是一只吃得饱足的野兽,唐离双腿贴着他精悍的腰,后穴还紧紧含着他,两人心跳如鼓,越跳越是一致,怦怦如一人。 良久,唐离回过神来,蔫蔫儿的嘟囔道:“你重,快下去……那个也拿出去,我快被噎死了。” 他说得娇骄二气迸发,又憨得字字到肉,苏错刀失笑,抱着他翻了个身,让他压在自己身上,射过却不见软垂的阳物仍塞在里面,占牢了领土,不肯让步,也不说话,轻轻在他眉心、脸颊、耳侧、唇角一一吻落。 唐离懒洋洋的动了动,手指在他裸露的胸膛划来划去,做梦般低声道:“原来这就是肉在肉里的快活,难怪是个人都喜欢。” 杀相思 番外之苏叶【下】 苏错刀无由的有些心酸,静了片刻,方道:“阿离没见识……这算不得什么。” 想了一想,伸手抚摸他的长发,悄悄与自己的打了个同心结,道:“往后……嗯,一定有往后的,我慢慢教你,每一种都让你试过,你最喜欢怎么被干,我就怎么干你。” 唐离笑逐颜开,眸中闪过狡狯的光芒,趁机得寸进尺:“那以后我天天给你干,你就不要再肏别人了,好不好?” 苏错刀微笑:“好。” 唐离大喜过望,反而有些不肯信了:“真的么?鼎炉也不要了?也不跟别人双修了,是不是?” 苏错刀手指沿着他的眉缓缓描绘过去,柔声道:“是……天地鬼神,俱为见证。” 就着相连的姿势坐起身来,便是一个最旖旎亲密的怀中抱月式,再度硬起的下身往里一送:“这样……也是见证。” 唐离被他硬挺挺热乎乎的撑开,一根烧红的铁棒插入羊脂里搅动般,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融化出水的声音,不由得酥软的呻吟一声,整个人靠在他胸膛上,柔若无骨。 花开二度,自然可以浅斟慢酌,人间至味,自该把滋味尝个点点滴滴的透彻出色。 苏错刀不心急,双手握着唐离的腰,轻抽缓入,他紧窒鲜活得过分,里面虽温软滑腻,但进出来回,没有分毫的间隙,每一下都有跋涉艰难之感,同时快感亦是无与伦比的层层翻高。 唐离初绽始放,更受得住这样的和风细雨,半睁着眼睛,唇瓣轻启,舒服得嗯嗯啊啊的叫个不休,身体沁出水来,铺满一层晶莹的细汗,痒得厉害的黏膜内襞被一遍遍的碾压展开,每一处细微褶皱都被结结实实的烫得熨帖搔得体贴。 苏错刀耐力殊异于常人的好,如此不疾不徐的反复抽插良久,唐离已是醺然欲醉,被欲火细细炙烤得无以自持,浑然不知身在何处,那处硬硬的顶着苏错刀的小腹,顶端润湿,勃然欲泄,只没完没了的呢喃道:“好哥哥……好哥哥……” 他神色颇为难耐,眼底淫意若隐若现,腰不由自主的摆动起来,一下下扭着,催促着苏错刀戳得更深更用力。 苏错刀把分身逐寸抽离那不断蠕动的小穴,哑声哄道:“阿离自己看……” 唐离听话的低下头,看着肉刃从体内一点一点的抽出,带着些许黏稠清亮的汁液,穴口如花瓣绽放般打开,红润润的颤颤而动,而体内胀裂微痛的感觉一去,更觉空虚麻痒,挽留也似愈加贪婪的收缩咬住苏错刀不放。 只差一个顶端就完全撤出,苏错刀吻住唐离,勾出他的舌头捂在唇间,紧接着重重按下他的腰,不打招呼突然插入最深处。 “呜……”唐离倏然睁大眼睛,想失声大叫,却被苏错刀堵回咽喉,空气一瞬间变得稀薄,不堪忍受的直起颈子,情欲溃然决堤。 像是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从高空中悠悠下坠,唐离心神俱失,忍不住紧紧抓住苏错刀的背。 他紧绷到了极限,苏错刀一时不敢动作,不过即便不动,快感亦是销魂蚀骨的暗涌而来,那里面软滑而极富力量的包裹着,细腻的紧缩抽搐,无数张小嘴拼命吮吸也似。 半晌唐离轻吁了口气,心跳稍缓,迷迷瞪瞪的说道:“不要了……” 生怕苏错刀不肯,又讨好的撒娇喊了声:“好哥哥……我受不了啦!” 他不喊还好,这一声喊,软声媚气,说不出的妖美,苏错刀浑身一个激灵,即刻失了控,一股热流直奔下腹,狂突乱窜着亟待爆发。 微阖起双目,不待唐离回过劲儿,已咬着牙野兽脱困般横冲直撞起来。 唐离啊的一声惊叫,刚吐精后极度脆弱敏感的身体,遭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重重侵袭,整个人都蜷缩瑟缩了,情急之下五指哆嗦着狠狠刮过苏错刀的脸,弯下腰便往后逃,他指甲薄薄的,苏错刀的脸颊下颌,立时被猫挠过也似五道血口子。 苏错刀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脸,只一手松松的控着他的肩背,也不急于拉他回来。 果然唐离抽出一半时,就耐不住那种粗粝鲜明的摩挲,而甬道内更是着了火的麻痒酸胀,苏错刀按着他的肩一用力,他已瘫软的跌坐回去,哽咽一声,竟是急切的尽根吞没。 这一下简直捅到了心里,唐离被欲潮一口气就推到了巅峰,眼看又要射出来,却被苏错刀灵巧的堵住前面嫩红的小孔。 苏错刀捕到了猎物,眼神危险的闪烁着,张口衔住唐离咽喉处的皮肉,气息轻喘着笑:“阿离不乖……”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唐离敏感得不行,憋得生疼欲死,打了个寒噤,登时哭了出来,语无伦次的低泣:“你……你不要……啊……嗯,不行了,好哥哥……求你快放开,不要再进去了……” 待苏错刀终于喷发出来,仿佛融化的滚热铁汁泼溅到了最深最柔嫩处,唐离被抽打得懵了,眼前迸出大团炫目的白光,耳朵里嗡嗡声响成一片,苏错刀堵着他的手指一松开,他前端便不停的断断续续涌出精水,整个身体乃至魂魄都沉浸在一种濒死的高潮中,茫然微张着唇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低垂着睫毛,清浅的瞳孔被泪湿得可怜兮兮。 感到苏错刀抽身撤了出去,唐离恍惚中松一口气,人还未躺下,已然靠着他沉沉睡去。 只容唐离歇了短短小半个时辰,苏错刀便忍耐不得,悄悄把手指伸进去轻柔的搅动。 唐离皱着眉,直往他怀里钻,睡颜无辜纯稚,干净得像一捧新雪,苏错刀怔怔打量片刻,纵然心疼,却还是不能放过他,不住亲吻他的耳后颈侧,甚至胸口足踝,唐离又累又倦,不堪其扰,气呼呼的哼了两声,伸腿去踹,反被趁机拉开,那不知疲倦的硬物又直挺挺的闯了进来。 唐离勉力睁开眼,没防备的呻吟出声,身子水草也似,被顶得一耸一颤,那里又津津然润得透了。 苏错刀刻意要磨得他动情,在那湿泞的甬道里无所不为的抽动顶戳。 而侧身拥着他的姿势,却如虎豹护着疼着自小衔回窝里的猫,温柔精心至极。 插弄许久后,苏错刀便放开了手脚,唐离神智飘飘浮浮的,也无气力抗拒,双腿渐渐并紧,死命夹着那阳物,却道:“好哥哥……饶过我罢,我困得很,快被你弄死了……” 苏错刀吻着他:“再一次,阿离,再给我一次就够了……你忍忍……” 这次他不曾拘着唐离前面,唐离哪经得起这般细致又野蛮的淫弄?瞳孔越来越潮湿,浑身肌肤粉光莹莹,那无数道细细的伤痕便格外鲜红如血,把一种近乎妖气的媚直逼了出来,突的一阵痉挛,前方又开始无法控制的泻出,只是乳白色渐渐淡薄,而苏错刀却兀自狠操不休。 唐离被折腾得当真是求死不能,迷迷糊糊中听得一声鸣叫,忙胡乱道:“大雁……雁在叫了,你,你停了罢!” 苏错刀回头一看,那只白额雁正扇着翅,趔趔趄趄的要逃走,痛恨这扁毛畜生使得唐离分心,当即杀气腾腾的悍然道:“它跑不了!” 一把抱起唐离,分开双腿缠在自己腰上,下床便往窗户那儿走。 他双足一落地,唐离便冷咝一口气,脸色都变了,上身直往后仰,被顶到了根本想象不到的深度,那孽根居然还随着步伐巨蟒也似钻来钻去,小腹里鼠蹊处痛感与剧烈的刺激交织叠加,一抽一抽的,睡意完全被赶跑,涓滴不剩。 行走间苏错刀抱得很稳很踏实,唐离却觉得身处悬崖峭壁,而唯一的支撑点只在不停被贯穿的后穴,被剥开楔入血肉的感觉鲜明到无以复加,每一步都是水深火热,上天入海的颠覆倾塌。 这样的快感不是一个浪头,而是一个浪头后紧接着更凶猛的一个大浪,山重水复的一峰又一峰,漫无边际,如此累积而成的高潮简直是毁灭性的。 短短十来步路,唐离便死了一回,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大腿内侧抽筋也似不断轻颤着,气息紊乱得一塌糊涂,下身一片濡湿,竟不知不觉的又被逼出几滴稀薄的精水,那玉茎抖抖的颤着,还有射精的快感,却再也吐不出一点精液来。 到得窗前桌边,苏错刀抬脚便将白额雁踹晕,这一脚即便是雁中李元霸,十天半月也别想抡得动大锤,总算他知晓大雁死了实在不吉利,脚下还特意留了分寸。 随后小心翼翼的将唐离放置于桌上,顺手推开窗,正是雨霁月出,树影筛地,如荇藻横波,清风徐来,嗤的一声响,那支只燃剩短短一截的红烛,火光微微摇了摇,即被吹熄,月光雪练也似照了进来,沐在唐离的肌肤上,弯弯荡荡,月为衣兮。 身下的人是水精月魄,根本不忍释手,苏错刀立着一个挺身,冲进深处,热切而忘情的占有他。 便是失控又如何?就是想操他、干他,给他极乐,哪怕他再承受不了,也恨不得这一夜永无尽时。 唐离一声没吭,人已晕过去了。 昏睡中也不得半分安宁,被翻过身来,腹下塞了枕头,臀高高翘起,好似被一头兽用火热粗糙的舌头不停的舔,舔得浑身又痛又痒。 每次被一阵过于激烈的动作弄醒时,都发现苏错刀目光灼灼似偷香的贼,兴致勃勃的在自己体内进进出出,唐离真怕他发了疯入了魔,又怕自己活不过这一晚。 但再怎么怕,也学不会拒绝苏错刀。 不知过了多久,那头啃噬着自己的猛兽终于餍足,迷迷糊糊中被擦净了身体,又换过柔软干净的亵衣,唐离却突然醒来,眼神像是轻盈的蝴蝶,准确的停上苏错刀的瞳孔,声音虚弱却清澈无比:“错刀,这样不够……” 苏错刀一愕:“什么?” 唐离清清楚楚的说道:“我不单单要肉在肉里的快活,更要你心里永远这么抱着我。” 又不依不饶的问:“好哥哥,你不会撇下我一个人,是么?” 苏错刀遽然而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唐离总是这样的直戳心窝,万事万物,在他眼里,都阳光下的水晶一般透明,再怎么苦心掩藏,都是徒劳无功,这个人真是太可怕太可恼了,苏错刀与之对视片刻,微笑着承诺:“是。” 唐离便笑了。 苏错刀将他搂入怀里,柔声道:“放心睡罢!”   第九十一章 天色微微泛出些鱼肚青,寅时末,苏错刀睁开眼,眸光如星,神完气足,只小憩了半个时辰,却是自己这一生最甜美满足的一次睡眠。 唐离在臂弯里睡得深沉而欣然,苏错刀心知这夜的索求无度,已把他累坏了,恐怕得躺个三两天才能行动如常。 轻轻托起他的头,拿出手臂,唐离睡意虽浓,却也隐有所感,不安的动了动,蹭着脑袋去寻,苏错刀忙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头。 唐离便抿了抿嘴,有几分委屈的稚气,复沉沉睡去。 苏错刀为他盖好衾被,又怕捂着了他,端详片刻,不见他出汗,方觉安心了些许。 手沿着他的额头,摸过脸颊,停留在他的嘴唇,唐离的肌肤光洁如丝缎,苏错刀指腹有粗糙的茧,反复抚摸其上,似能听到蚕食桑叶的悉悉索索细碎声,侧耳倾听之下,却是自己内心的钟情与忘我,流连忘返的眷眷难舍。 仿佛只是短短一瞬,天光已亮,苏错刀俯身吻上唐离的唇。 便是雪在泥土里融化,也没有这一吻的温柔虔诚。 苏错刀此生所有的心意未能词达,却在唐离沉睡时的这一吻中,无声潜行进入了他的心与魂魄。 知道唐离一定会懂得,他那么勇敢,那么聪明,他的生命如一幅刚展开的锦绣长卷。 苏错刀起身,头也不回推门而去,怀里贴肉放着两人头发结起的同心结。 若有神明,请护佑唐离活到老死,而自己会立在忘川河边,等着他。 苏错刀黑袍如夜色,左手握紧长安刀,门在身后悄无声息的一关,爱与温柔尽留在了里面,走出去的,是七星湖之主,是一把出鞘必见血的绝世之刀。 唐离知道自己这黑甜一觉睡得太久,却不知为何,就是溺于温泉水中也似,暖洋洋的不想醒来。 枕上衾间还有苏错刀的气息,甚至呼吸间他的存在都挥之不去。 有苏错刀在,自己自然可以睡到天荒地老,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能给自己支出个帐篷。 隐约听到唐飞熊的声音,焦急的,脆生生的,大了几嗓子,又压得低低的模糊不清。 唐离把头埋进了枕头里,心中毫不知羞的好笑,想着小姑姑看到自己的惨状,一定会飞熊附体,却不知苏错刀去哪儿了,敢不敢正面对上小姑姑的雷霆之威。 一念至此,心中突的一凛,苏错刀……不在身边! 猛的坐起身来,却见唐飞熊正坐在床沿,眼神中满是来不及掩饰的担忧与疼惜。 唐离一颗心沉了一沉,问道:“小姑姑,错刀呢?” 唐飞熊不答,起身亲自倒来一杯水,柔声道:“阿离可算是醒了,你睡了快两天两夜……渴了吧?” 唐离接过茶杯,喉咙确实烟熏火燎也似,当下慢慢将一杯茶水喝尽,道:“小姑姑别瞒着我。” 想了一想,唇角微挑,竟笑道:“本座当唐三少之前,是七星湖的叶总管,从没有怕过什么事,即便唐三少,也没有畏畏缩缩的道理。” 唐飞熊面色转霁,十分赞赏的拍了拍唐离的头,直言相告:“苏错刀走了,我遣人去找,不见踪影。” 唐离手一软,茶杯骨碌滚到地上,气得眼睛发直,几乎要晕过去:“走了?他把我操成这副德行,吃完嘴也不擦……就敢一走了之?” 愤愤然磨着牙,仿佛衔着苏错刀的一块肉,唐飞熊看着他颈下露出的肌肤,但见指印吻痕斑斑点点,也不知这两个妖孽那夜到底怎么个折腾法,不觉面红耳赤,斥道:“不许说粗话!” 唐离不服气的顶嘴:“哪里粗了……” 说着只觉腰腿酸软,微微挪动了一下,险些痛叫出声,心道小姑姑没嫁过人,不知道错刀才是粗得不像话,念及自家情哥哥器大活儿好激情蓬勃,不禁又是喜来还是喜。 唐飞熊沉吟半晌,眼眸里流露出几分钦佩之意:“苏错刀颇能担当,自有他的过人之处。” “阿离,你不必怪他,也……不用再想着他了。” 唐离容色惨变,冷也似的齿关叩击出嗒嗒轻响,却沉住气,单刀直入道:“我知道苏错刀骗了我,小姑姑,你告诉我……他跟越栖见到底做了什么约定?” 见唐飞熊犹豫不决,静静道:“那日在唐家堡外,我远远的看到棣哥了,他通唇读术,小姑姑不肯说,我会想尽办法,撬开棣哥的嘴。” 唐飞熊端详着他,他脸色透白,清浅的瞳色却显出金石坚湛的意味,当下不再讳言,道:“苏错刀与越栖见半年之内,一战决生死。” 唐离倏的抬起眼睛,眸子阳光下的湖水一般,粼粼闪过震撼、痛恨、愤怒、了然,最后满溢而出的,是一种悲喜沉淀的温柔,无需多言,这约定的前因后果唐离已烛照洞见。 整个江湖,最擅交易最懂谈判者,非越栖见莫属。 此人一手捏着七星湖,一手扯上正道诸派,以唐家的名望安宁要挟,又捎带上自己,软硬兼施,既迫且诱,使得苏错刀于功力未复之际,答允与之死战。 或许根本不用他逼迫,依苏错刀的禀性脾气,本身就不愿过多的受唐门庇护,更不能递柄于人,给将来的七星湖存一个屈居唐门之下的隐患。 他手里被夺去的,必然要自己亲手夺回。 果然,只听唐飞熊轻叹道:“当时苏错刀一口应下,道七星湖宫主争位,无需拉扯上别的门派……越栖见短短数年,便能扰乱江湖,凭空掀起腥风血雨,是个极厉害的角色,错刀不愿牵连到唐家和你。” 见唐离眼睫低垂着若有所思,只当他心里难过,耐心的安慰劝解道:“咱们家倒不怕越栖见,但留着七星湖的前任宫主,正道中着实交代不过去,而且这百十年来,唐家一枝独秀,早惹了不少眼毒……听明德的口气,近日越栖见还要去攻打白鹿山,其实这何尝不是整个正道的意思?聂十三当年压得诸派毫无颜色,一手调教出数个魔头,和尚道士们也只敢念经不敢歪嘴,如今白鹿山日渐式微,往昔结下的怨气,正道刚好借越栖见的手偷偷出个净……” 唐离听得白鹿山一事,微微一愣,神色间顿时有种古怪的讥诮之意,急问道:“越栖见要去灭了白鹿山?什么时候?” 唐飞熊点头,语气略显沉重:“越栖见出手,素来雷轰电掣,他既与诸派透了这层意思,多半就在百日之内……狼子野心,此番叫他得逞,更不知下一个又轮到哪门哪派?看别人家里起火当烟花,殊不知火已烧到自家的后门屁股了!这些名门正派,只一味的纵容唆使,却不知养虎为患,更不知谁做了谁的刀!” 唐离仔细听着,嘴角笑容越来越明亮:“百日之内啊……” 侧头沉思片刻,笑嘻嘻的起身下床,连鞋也不穿,一手捂着生疼的屁股,在屋里转来转去的说道:“越栖见对上错刀,真是……枉费了太多心机,放着阳关一条道他不走,非要算计得七窍直流血的走羊肠路,还说什么知音妙赏?分明就是砰砰猛撞那铜墙铁壁听回声呢,我都要可怜他了!他根本就不懂得……” “错刀这个该死的大骗子,有时候说话比唱戏还好听,却一个字不能信,连狗屁都不如,狗屁还能听个响,他的话却影子都捉不着,但有时候随口一言,却又落地生根,守得跟个道德君子也似……” 稍稍一停,眸中闪过骄傲之色:“苏错刀一诺,五岳为轻。” 唐飞熊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欢喜雀跃,已觉心惊胆战,听得五岳为轻这一句,愈发毛骨悚然了,柔声道:“阿离,你……气傻了?” 唐离道:“我才不傻,我不知道多聪明的!” 唐飞熊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那你跳得跟只野兔一样,出言又这般雅致的……做什么?” 唐离得意的宣告:“我文武双全嘛……小姑姑,我要洗澡、吃饭!我脏死了,也饿死啦!” 唐飞熊忙吩咐赶紧把唐家小少爷洗刷干净再喂饱,热水手巾澡豆香胰子送来,唐飞熊还赖着不走,一边眼光光的看着他脱,一边闲磨牙:“收拾利索了就去见你阿爹,你睡着时他来看过好几回,心都为你操碎了,哎?你个不孝的瓜娃子……这里怎么都肿了?苏错刀那砍脑壳的咬的?还是捏的?” 饶是唐离脸皮厚,也不敢接着脱下去,提着裤腰恼羞成怒道:“小姑姑!你还知不知道害臊?还是不是女人哪!” 唐飞熊老熊当道一般不容撼动,掐着腰站了个玲珑浮凸的姿态:“你小姑姑我,唐门第一美人的名头坐了十年了。” 见唐离一脸警惕,生怕自己过去用强扒了他裤子也似,便风致楚楚的拉了张椅子,舒舒服服的坐下来,细眉高高挑着:“接着脱,我就知道什么是害臊了。” 唐离手无寸铁的对着这么一个强徒恶霸,哭丧着脸想了想,干脆噗通一声头冲下扎进水里。 唐飞熊冷哼一声,上前一把将他拽起,柔声细语的痛骂道:“你以为小姑姑多想看你的光沟子?你个昧良心的憨包!恨得我抄个板子给你来顿笋子炒肉,沟子给你龟儿子的打肿,你才晓得锅儿是铁倒的……好生洗干净!我去给你做碗抄手!” 裙裾飞扬着出门之际,还意味深长的强调:“不放辣子的清汤抄手。” 唐离顿时深刻的觉得女人就是虎狼,连长房二哥家刚满周岁的唐小罴唐九姑娘也是。 第九十二章 唐离洗沐完,狠吃了两大碗鲜鸡汤的抄手,换上洁白精细的苎麻夏衫,打着饱嗝儿,一朵云也似飘到唐一星的住处。 暮时将临,院子里的青石地浇过水,凉爽无比,唐一星坐在一张宽大的竹藤椅上,唐离见了,也不行礼,笑眯眯的直接爬上椅子:“阿爹,我想你了。” 唐一星看他一副乖怜相,一颗为人父的心已是柔得化开了,笑道:“阿离睡醒了?今天高兴么?” “高兴。” “你高兴,阿爹就高兴了……”唐一星低声叹道:“不过阿离,唐家堡全族上下几百人,我也不得不多些顾虑,你哪天若是伤心,阿爹或许只能陪你一起伤心。” 唐离懂得他言下之意,心中却只有温暖感激,整个人都偎依到唐一星的怀里。 他乖起来当真有些小动物气,这等幼稚的举动做出来,也让人丝毫不觉做作别扭,反而一派自然的天真讨喜:“阿爹,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唐一星微笑不言语,人情有厚薄,便是父母子女,都得看个缘分,唐离怀龙山上一式拼却玉石俱焚的灵犀互指,刚好撞上了心里数十年来未能解的情结,初始时,只不过在他身上看另一个人的影子,但时移事异,机缘巧合之下,唐离在唐家死而复生,一睁开眼,像只刚出壳的雏鸟,瞳孔如婴孩,没有半分杂质,那时起,他就是唐家的孩子,是自己疼进心坎儿里的幺儿。 唐拙匆匆进得院内,见父子两个正言笑焉焉,不禁奇道:“老爷子……阿离也在?” 唐一星听他这话来得蹊跷,唐离已笑着解释道:“阿爹,是我假传了你的话,让拙哥来的。” 起身替唐拙搬来一张椅子:“拙哥请坐。” 又道:“阿爹、拙哥,江湖如今虾蟹横行,咱们家也不妨掀点儿风浪如何?” 唐拙与唐一星交换了个眼色,心中隐约知晓,他必是想求唐家出手救下苏错刀,当下不由得微叹了口气。 谁知唐离轻声一笑,却道:“咱们唐家本就不拘小节,更不是那等蝇营狗苟之徒,既如此,为何不快意恩仇一回,秉侠义之道,救助白鹿山,一举摧毁越栖见之势?” 唐拙颇觉意外,唐一星目光微动,却无半点惊讶之色,只道:“为什么?” 唐离神色清冷端严,长身玉立,一言一语均是三思后的精到扎实:“越栖见图谋白鹿山,打的幌子是孟自在勾结七星湖,与苏错刀有三十年守望互助之约。” “正道暗地里给越栖见鼓劲,却是为了白鹿山昔年的荣耀,以及翻算谢天璧这几位魔头的旧账。” 唐拙颔首,唐一星眼神里有精光一闪:“说得很是。” 看唐离侃侃而谈,清清楚楚的剖析要害,想来他执掌七星湖内堂时,便是这般挥洒自如的风范,唐一星一时竟有老怀安慰之感。 唐离踱开几步,道:“如今孟自在已死,便是有罪,也罪不及门人,而七星湖的宫主越栖见莫说守望互助,根本就是要一口吞了白鹿山,当日的协约早已算不得数,又怎能举着当牌坊?再说越栖见夺位,任尽望曾出手暗助,好歹也略尽了走狗绵力……越栖见要打白鹿山,先是欲加之罪,再有恩将仇报,侠、义、信哪一条沾得上?便是邪派,恐怕也做不出这得正气凛然之事。” 唐一星但笑不语,唐拙沉吟片刻,实言相告:“其实老爷子与我这两日一直也在权衡此事。” 起身拍着唐离的肩,眼神坦承明朗,道:“越栖见在灵鹫寺对丑哥出手,更对唐家蓄谋已久,咱们与他迟早会有一战,但眼下去白鹿山,只怕会犯众怒。” 唐离摇头,道:“拙哥,既然必有一战,那何时战、何地战为何不占个先手主动?” 说到此处,笑容恶劣狡诈:“何况……咱们去白鹿山,也不会敲锣打鼓迎亲也似的去,咱们人衔枚马摘铃,出其不意潜藏突袭,多半能一举击杀越栖见。” 唐一星突然开口,淡淡问道:“阿离,你觉得白鹿山……是唐家最好的时机么?” 唐离道:“是。” 唐一星神色略显凝重:“为什么?” 唐离睫毛垂着,良久方道:“越栖见武功再高,白鹿山上也腾不开手来对付唐家。” 不待追问,眼睛里亮晶晶的似有泪光,断然道:“因为苏错刀……错刀一定会在,会拼死而战。那三十年之约,正道只会当个笑话,但苏错刀会守,哪怕孟自在死了,哪怕任尽望帮着越栖见害过他……” 说罢不免惴惴,苏错刀的禀性自己知根知底,但唐家却不一定肯信,一时只恨不能挖出心来,反复道:“阿爹,你信我的话,就信这一次,好么?” 唐一星颔首,温言道:“阿离的话,我句句都信……白鹿山的武学传承,本就是聂十三谢天璧再到苏错刀一脉相继,白鹿山危难,苏错刀自然会去。” 唐离倏然抬起眼,已是感激得又笑又想哭:“阿爹……” 唐一星含笑道:“但若正道诸派群起攻之,咱们又该如何?阿离是不是也已思量妥当?” 唐离观其颜色,知其心意,眉梢眼角早飞上几分轻盈的粲然之色,道:“自然是……正道那么讨厌,恶人还需恶人磨,我早给他们备下了最狠的一剂药。” 唐拙忍不住笑着插话:“可是谢天璧?” 对正道而言,谢天璧就是一头活阎王的存在,纷纷对之既恨且畏,却也毫无办法,而白鹿山于谢天璧有授艺之恩,他纵然与苏小缺退隐,却也不会任由着白鹿山被人宰割践踏,唐家若出手救下白鹿山,谢天璧自然不会吝惜些微助力。 这人心黑手狠,名声好比一面万人捶的破鼓,偏偏身手权谋又是万人敌的凶残,用来作恶再合适不过,乃至会有牛刀杀鸡之憾。 唐离心有戚戚焉,笑道:“只待越栖见上白鹿山,谢天璧就去杀几个正道高手,告知江湖,若白鹿山覆灭,他谢天璧则大开杀戒,不问青红皂白,一个个的狗头切下来卤好等过年,如此一来,唐家力保白鹿山,便是既主持了公道,又替江湖免去一场浩劫,岂不是烧香顺便偷和尚,一举两得?” 唐一星笑着,轻轻拉过唐拙的手,与唐离的握在一处,道:“阿拙昨天就要遣人去豆子镇,我让他再等等,看来你们倒是想到了一处……你们两个,都是将来要撑起唐家的聪明孩子,白鹿山狙杀越栖见这事我允了,阿拙和阿离你们俩好好筹谋就是。” 唐离大喜,捏得唐拙手指生疼,秋水眼里明光璀璨,连声道:“阿爹你真好!阿爹你怎么这么好!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 唐拙涮了涮嗓子,心中好笑,他自己不跟唐一星争宠,就坏心眼的祭出苏错刀,故意挑拨道:“那阿爹好,还是苏错刀好?” 唐一星登时沮丧,好比吃完甜桃儿吃酸杏,捂着一颗沧桑老父心,忍不住追击了一把,虽是笑着,语气却不见半分玩笑:“苏错刀若能重夺七星湖,阿离你要做叶总管还是唐家的小少爷?” 唐离想了想,跪在他膝前,正色道:“阿爹,唐家永远都要我么?” 唐一星道:“要。” 唐离在他膝头轻轻一蹭,乖巧无比的说道:“那我就是唐家的阿离。即便回到七星湖,也还是唐离……阿爹,拙哥,你们家的小少爷出息得很,将来还能坐上七星湖总管之位,唐家顿时越发蓬荜生辉了起来,是不是?” 他这话有情有义,却也又刁又恶,唐一星不免磨着牙,问道:“阿离,若你今日不曾说服我插手白鹿山呢?” 唐离道:“那也不打紧,到时候我自己去白鹿山见错刀。” 微微一笑,仿佛遇到了什么价廉物美的大好事,道:“我发过誓的,要伤苏错刀,除非我身首异处,血流得干了一滴不剩。” 他笑得嘎嘣脆的清甜,唐一星却陡然想起他天魔解体后被送回唐家的模样,顿觉心疼,犹有余悸,世人再有多情种,却痴不过唐离。 一时感触如潮翻涌,挥了挥手,道:“阿离,你脸色不太好,白鹿山之事,急也急不得,让阿拙送你回去先歇一歇,再说其他。” 唐离笑着应了,一站之下,眼前却一片森森然的晕眩,忙一把捞住唐拙的胳膊。 唐拙隔着衣衫也觉出他手心冰凉,暗暗用了些力气,一路牵着回同笑居,到得门阶处,唐离停住脚步,顺着唐拙的方向抬起头来,嘴唇有些发白,受了惊也似,轻声道:“拙哥,怎么办?我的眼睛……又看不清了。” 话音未落,人已轻飘飘倒在唐拙怀里。 他身体根本没缓过来,因苏错刀更是万蚁噬心也似又疼又慌又急,更拼尽全部心力促成唐家白鹿山之行,终于不堪支撑,这一场病有根有因并不奇怪,但唐拙担心的,却是碧萝瘴余毒复发。 唐飞熊闻讯,带着唐凤等人匆匆赶来,一番诊治后,只道性命无忧,但眼睛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还得等唐离清醒。 唐离发着高热脸颊绯红,却昏睡得十分安静,甚至做着什么美梦也似,嘴角还微微翘着,到得入夜,突然小声唱起歌来,唐拙正要剔亮烛火看闲书,手不由自主的停住,耳畔听得清楚,正是一首南疆的小调: “下雪鲤鱼死水底,为霜冻死那个知,天旱路边蛇脱壳,为晴不死脱层皮……牙骨筷子一双双,想你想得断肝肠……火烧骨头一堆灰,我俩连情不用媒,阎王批你一百岁,让我活到九十九,陪你陪到白了头,为你守坟再三年……” 唱得凌乱,却一字字明亮的散落一地,唐拙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月下的精灵。 七星湖一下雨,处处就流淌着湿润旖旎的柔光,便是天色已暗,花木亦浓淡有致,枝叶上水珠闪烁,如晕染锦上缀着的珠玉。 精舍中一盏银灯雪亮,越栖见端坐灯下,广袖轻衫,正与自己对弈。 琉璃屋瓦鳞次相叠,雨点落在上面,叮叮咚咚,再有聚起的细细雨线顺着屋檐潺潺而下,入耳便是天籁成曲。 越栖见的性子,无人赏,便默然自赏,最衬这清幽雨夜,当下左右手各拈黑白棋子,逐一敲落榧木棋盘。 不出半个时辰,棋盘上黑白子已历百余手,但见犬牙交错,竟是短兵相接之局,其中刀刃贴肉之险恶,几如实质欲脱枰而出,连密雨敲窗声,亦有了冰河铁马的杀气隐隐。 越栖见曾见过苏错刀与唐离弈棋,唐离虽不精文墨,棋力居然不弱,擅围虚空,中盘杀力既果断且紧峭,刀刀见血,胆子又大,常出妙手奇招,但棋风不够厚重,官子也收得不细腻。 苏错刀的棋风与自己颇为相近,都是韧劲十足后发制人,只不过苏错刀有时失于壮阔而疏,自己则更加擅忍而后谋,更懂弃子取势。 他二人对弈,越栖见冷眼观瞧,原以为苏错刀灭唐离只在信手挥洒之间,不想苏错刀却每盘都输,而且输得原因各异,全无刻意痕迹,输得不落窠臼,极富想象力,比如会在唐离偷换棋子的时候,扭过头去看窗外的猫用力伸出爪子进池塘捞鱼。 越栖见也曾私下问他:“为什么故意输?” 苏错刀道:“阿离好胜。” 阿离好胜,他便输着哄,越栖见笑了:“你心里瞧不起阿离,是么?把他当不懂事的小玩意儿逗呢,是么?” 苏错刀摇头:“打小儿习惯了。” 越栖见沉默片刻,柔声安慰道:“是庄崇光宠他的缘故吧?我小时候跟你一样,无论什么事,都不敢赢桑家表哥。” 苏错刀有些出神,也不知听没听清,眉目间却有温存的意味,只道:“跟崇光宫主无关。” 越栖见低下头,看着自己断指的伤痕,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么……你肯故意输给我么?” “不。”苏错刀叹了口气,吻了吻他的嘴唇,笑道:“我根本就不喜欢下棋。” 苏错刀的确不喜欢,在一起那么多日子,从没有陪自己下过哪怕一盘棋,那时越栖见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就起了一个极为无聊却固执的念头,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与唐离放手一弈,杀得他片甲不留,杀得他哀鸿遍野,什么不争而争的优雅,清远通幽的玄妙,统统可以抛诸脑后。 只求一个血腥的痛快。 这局棋里,越栖见手执的黑子,便完全照足了唐离的棋路去走。 正凝神长考,屋门传来轻叩声,何雨师立在门外禀道:“宫主,唐家有消息。” 越栖见微一分神:“进来说。” 何雨师断了一臂,虽有越栖见尽心医治,脸色到底有几分失血的苍白,越栖见看他一眼,温言道:“你伤势还得多多歇息调养,有事让空图来报不就行了?何苦亲自冒雨跑一趟?” 何雨师感激的一笑,低声道:“唐家的事,属下不能怠慢……唐离碧萝瘴残毒复发,据传已经目盲垂危,唐家正四处求医。” 越栖见心头猛的一跳,舌尖磕到了牙齿,嘴里便有了腥甜的血味,却垂眸思忖,良久方道:“是么?” 语气中颇含疑心。 何雨师斟酌道:“唐家少主唐拙原本已与蜀西薛家定亲,为着此事,纳采之礼暂缓。” 越栖见拈起一枚白子,道:“唐家还有别的动静么?” 何雨师道:“唐家将族中一些得力弟子,如唐棠唐凤等都遣出堡外,守唐家各分堂,成拱卫之势。” 越栖见点头,唐家对七星湖已有提防,这一招撒网守株,若七星湖进犯唐家堡,各分堂便来个围而困之瓮中捉鳖,唐一星的手段倒是老辣深算,如此一来,唐家堡这块饵随时能化作稳坐中军帐的巨蛛。 但这般一布置,却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姿态,唐家堡显然并无主动出击之想。 越栖见微微一笑,心神俱定,修美至极的两指夹着白子,啪的一声,正落中腹围空之地,凌空飞点,直挖心肝:“八月十五,咱们趁月一游白鹿山。”   第九十三章 何雨师领命,事已禀完,人却不走,嘴唇动了动,似有言语未尽之意。 胜局已定,越栖见伸手拂乱棋盘,幽然叹道:“逐空大哥去了,真正知我心意的,也只剩下你,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言?还是……我逼于无奈断你一臂,你心里还在怨我?” 何雨师又急又惶恐,道:“不,不是……属下怎会怨公子?只是,只是这话怕公子不爱听……” 咬了咬牙,开口直言道:“宫主,既然练了廿八星经,那便用些鼎炉罢!内堂中属下已挑出资质上佳的男女各五人,采补双修,皆如良药一般。” 越栖见脸色一沉,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是嫌恶、羞耻,甚至阴冷的杀意。 何逐空低着头,只作看不见,道:“属下虽眼拙,却也瞧得出灵鹫寺中,苏错刀的刀术造诣,只怕已不逊昔年谢天璧,宫主与他一战,唯有内力远胜……” 越栖见打断道:“本座内力已尽够用了。苏错刀半年内就算夜夜采补,也绝无胜我的可能。” 何逐空不肯就此放弃:“可……” 越栖见冷冷道:“我不愿做那等事……无情而欲,太脏。” 何雨师无奈,只能先行退下,越栖见对武学颇不在意,对双修又太过在意,原是个泥沙俱下不拘枝节的绝顶人物,偏偏这方面犯了犟脾气不知轻重起来,心中着实不解而忧虑。 但到了八月十五之夜,看着许约红五十招内死于越栖见刀下,何雨师终于略感放心,越栖见的内力,的确足以横行江湖。 白鹿山江河日下,人力无可挽回,任尽望眼睁睁目睹最后一根可堪支撑的柱石轰然倒塌,面色如死,心中只存绝望之意。 自己殚精竭虑,处处逢源,如操舟波涛汹涌的海上,谨小慎微,并无弄潮之心,唯求平安渡水,不想还是浪急舟翻,守不住这百年圣地的白鹿山。 凤鸣刀银光冰鉴,贯胸不沾血,越栖见收刀入袖,眼神中微有惊色,只知许约红剑法极高,却不知他竟高到了如此高山仰止之境。 许约红本就不问世事潜心剑术,两年前与苏错刀一战后,更是磨砺而突进,单论剑法,连明德亦逊色三分。 但只恨剑意高绝却病入膏肓,沧浪剑偏又是险绝狠辣的路子,几番立判生死之机,均是意到而气不能至。 越栖见极擅把握机会,早看准了他心肺两处脏器已是衰弱不能支,待他真气经行肺俞穴,骤然以泰山崩压之势,一刀力斩而出。 这一刀如强弩破帛,内力直透许约红新力未续之隙,轻而易举的震断长剑,再透胸刺入,一击奏效。 许约红紧握断剑,胸口血如泉涌,枯瘦的脸上却浮现出若有憾焉的神情:“一样用刀,你远不及……不及他……” 言罢双目未闭,已气绝身亡。 越栖见点头,淡淡道:“何总管,好生收敛许前辈,厚葬。” 俨然已是白鹿山主人的口吻。 任尽望立于众弟子身前,持剑当胸,事已至此,唯死战而已,深吸一口气,正待下令,只听越栖见吩咐道:“让开一条路,放他们走。” 任尽望一口气登时不上不下的堵着,愤然道:“越宫主何意?”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越栖见低叹道:“我本就不愿妄造杀孽,此地血流得已经够多,任兄带着门人弟子离开白鹿山罢。” 短短几句话,情恳意切,山风吹过,他月白色走银线云纹的衣袖轻动,映着一轮银盘宝镜也似的月,不沾半点尘埃血迹,整个人有种风烟俱静之姿。 任尽望一怔,剑气微散,心头不能自禁,涌上些许死里逃生的庆幸来,但转念一想,若真这般逃了,岂非叫江湖中人指指戳戳,耻笑白鹿山门人贪生怕死?当下左右为难,颇为迟疑。 越栖见一眼扫过,便知他心思,眸底藏着几分讥诮之意,道:“任兄,需知胯下之辱尝粪之耻虽难熬,但其后却是十面埋伏越甲吞吴,忍辱而奋发,先前的辱,只待雪耻功成之日,便摇身一变,成了人人称道的佳话。” 任尽望沉默不语,目光游移不定,桑云歌已急道:“山主,咱们不能走!” 越栖见微微一笑:“为什么不能走?难道非要做出轻抛头颅的蠢事才叫英雄?为何不替白鹿山留得一点薪火?将来弟子中若有出类拔萃的,贵派必有重振之日,甚至三五年后,你任尽望若有能耐会盟诸派,重夺白鹿山亦无不可。” 任尽望深以为然,说到韬光用晦,眼前的越栖见便是一例,今日纵有千般威风,不也曾雌伏苏错刀身下?欲成一番事业,又何必在意世人一时的青白眼?便是自己声名狼藉,脊梁骨被戳烂,不过集罪于一身,一死以谢历代山主也就是了,其余弟子大可昂首挺胸以图将来。 主意既定,任尽望也不罗嗦,当即收剑,撂下一句场面话:“多谢越宫主指教,今夜暂别,他日相报罢!” 越栖见侧身笑道:“月白风清,任兄好走。” 任尽望将要动身,突听桑云歌嘶声喊道:“任师兄,咱们不走!” 他这一声喊,高亢激昂,有泣血之音,众弟子一怔,随即纷纷往桑云歌身边站去,有人眼睛已是红了,个个神色凝重悲壮。 桑云歌眼神亮得慑人,字字清楚如重锤击落:“任师兄,咱们一下得山去,便是真正的丧家之犬,从此白鹿山根本不会有再起之日,只能永沦不复。” 任尽望低声喝道:“闭嘴!先随我下山……往后的事,慢慢再议!” 桑云歌摇头,剑刃横于胸前,不屈而凛然,其余弟子亦默不吭声的凝神待战,均是热血激荡,不能自已,有位最年幼的师弟性烈无比,大声道:“桑师兄,咱们就战死日观峰,拼得一个是一个!白鹿山弟子,只败死,不逃命!” 任尽望拧着眉,见越栖见似笑非笑,一双温良秀美如鹿的眼眸里却没有一丝情绪,不由得心慌焦躁,忙劝道:“各位师弟,莫要逞一时意气,需知留得青山在的道理……” 桑云歌道:“早已留不得了……任师兄,你先走罢,白鹿山山主之位,且让桑某担这最后几个时辰!” 任尽望大急,猛的伸手一把握住桑云歌的剑刃,掌中鲜血登时哗哗流下,惨然一笑:“白鹿山保不住,我已愧对历代山主,你们的命,我若再保不住,岂不是连活人都无颜以对?云歌,你以为师兄只是贪图自己这条命?” 顿了顿,涩声劝道:“一下山去,我就自刎于山脚清泉。任尽望用尽心思才谋得山主之位,断然不肯传与他人……白鹿山毁于我手,江湖中尽人皆知,所有过错,亦只在我一人,你们……云歌,你带着师兄弟们,都要好好活着……活着回来。” 桑云歌握牢任尽望鲜血淋漓的手,声音发颤,却坚定无比:“师兄,败不要紧,死也不可怕,咱们若苟延求活,不过一群行尸走肉,永不得心安……你既是山主,便要有山主的担当!大伙儿拼力一搏,慨然赴死,哪怕挫骨扬灰,也是给白鹿山埋下复兴的种子!” 任尽望咬牙,一低头,热泪滴在手上,伤口剧痛难忍,心头却是陡然的开朗与平静,一切放下,坦坦荡荡做一回江湖中的血性男儿,道:“好。” “表哥……”越栖见握刀在手,微笑着思忖片刻,道:“你的担当,就是一死?” 桑云歌定定看着他,神色既恨且痛:“栖见,你可真是……真是活生生一出人鬼变啊!我爹待你颇有苛刻之处,我又技不如人,坐视你被苏错刀强掳去七星湖,你若记恨,只杀我只毁桑家便是,为何这一年多来,行事竟如此丧心病狂?你从小心地纯善,连只鸟雀都不忍心去伤,怎会变成这样……” “你不懂是么?”越栖见垂眸凝视凤鸣刀,唇角微翘,淡淡道:“你爹当着你的面,对我百般虐待折磨,你不知道,我蛊惑诱使宋无叛采补你爹,你还是不知道……你这样的蠢货,怎能懂得我?” 他笑容像是一片雪花落在温水里,凉飕飕的倏忽消失:“表哥既一心求死,那本座就成全了你,可好?” 桑云歌已知宋无叛是杀父仇人,此刻惊闻越栖见竟是幕后推手,登时被一记重拳直击心脏,身形摇摇欲坠,任尽望在旁看了,忙伸手按在他背后,一股真气输过去,助他宁定气血梳理内力。 半晌桑云歌吐纳平复,点了点头:“山主,云歌先战一场!” 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手中长剑取开门见山之势,剑尖直指而出,道:“越宫主,请教!” 他口称越宫主,心里一掠而过的,却是第一次在桑家初见,那个眼睛里犹有泪光的孩子,刚经过一场家破人亡的惨痛,怯生生的面对陌生的一切,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凄惶无措。 原本自己的世界里只有意气风发的飞扬快乐,那一刻却被一种深而重的心疼怜惜俘获住。 再后来,越栖见常坐在四四方方的院落里,仰着头看天上一群大雁飞过,安静,乖巧,虽年齿尚幼,却如临风居水,已有雅韵欲流,见着自己,他会微笑着站起身来,不说话,眼睛里有真切的亲厚之意。 原来这长长的十年,自己只是看到了他强自言欢的一张皮。 越栖见看桑云歌神色变幻,已知他心意,不禁笑道:“表哥不忍伤我?不打紧的,桑家欠我的,岂是你不忍伤我就能偿还?你不必心软,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就想砍下你的脑袋,想过无数遍……” 弯刀在手中轻轻一振,隐有血光腥腥映照,一瞬间温言浅笑的面具脱落,眉宇唇角,煞气纵横如修罗。 弓拉满箭在弦的一刻,蓦的一个声音悠然响起:“栖见,要杀人,就不必太多废话。” 众人皆是一惊。 八月十五并非七月半,为何这一晚神鬼尽出齐聚? 任尽望更是要昏倒的模样,这声音从孟自在生前所居的屋中传出,而且颇为熟悉,语调清冷硬朗,一时也不知此人如今是友是敌,喃喃道:“苏宫主……苏错刀?” 屋门打开,月色下走出一个人影来,腰悬长安刀,神态自若:“苏错刀,履约而来。” 越栖见抿了抿唇,脸色覆了一层霜也似,撇下桑云歌,急步上前:“苏错刀,我现在不想杀你……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走!” 苏错刀扬了扬眉,道:“本座此行,一是与你一战之约,二是与白鹿山守望互助之约。” 这一击简直就是飞来横祸,越栖见为之一愕,茫然道:“孟自在与你那三十年之约?你……你不知道孟自在死了?还是不知道这姓任的助我夺位?” 急怒之下,再无半分月佩风襟之态,无法自控,斥道:“你疯了不成?赶着来为这个破落门派送死?你……你这个大傻瓜!连这种协定都当真?” 苏错刀欣赏着他的脸色,仿佛十分满意:“我当真的。” 越栖见脸颊潮红,胸口烧灼也似疼痛,话尽堵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原来自己根本不曾真正明白过苏错刀,唐家堡一番苦心孤诣百般手段,竟是一场独角戏也似自寻烦恼的笑话! 突的一个念头巨灵之掌般攫住心脏,苏错刀赴约白鹿山,自己不知,但唐离会不会知道?而唐离若知,唐家数月前纷纷将出挑的弟子遣出唐家堡,摆出个以守为攻谨慎老成的蛛网阵,难道是遮人耳目的暗度陈仓?甚至唐离的碧萝瘴复发,也只是一个为自己量身定做的阴险圈套? 一念至此,从天灵盖到足底涌泉,瞬间如被冰锥穿透,看向苏错刀的目光,已有疑惑惊恐之色。 苏错刀直视过去,颔首道:“阿离知我。” 他眼睛漆黑深邃,里面有一整条的星河浩汤闪烁,越栖见一颗心直坠而下,冷汗湿透衣衫,秋风一吹,直贴肌肤的冰凉沉重。 第九十四章 任尽望惊魂乍定,指着苏错刀手指不住的哆嗦:“你……你怎会在我师父的房间里?” 苏错刀瞥他一眼:“我没别的地方去。” 苏错刀行事,看似过疏,却自有玄机,唐家堡既待不得,自己又无家可归,干脆直接住到白鹿山,守株待兔,以静应变。 而白鹿山上选来选去,也就孟自在的住处既清静又舒适,偶尔隔窗远眺瓶子峰,更觉苍穹无涯,心旷神怡。 至于衣食,苏错刀本就不讲究,一身灰扑扑的旧衣衫,也不知是从那个杂役身上扒下来的,穿脏了也不洗,出去再扒一套干净的,有时入定或是打坐,三五天的只靠一坛清水几个冷馒头,也活得无比自在,盛夏的蟋蟀一般活泼泼的成长着。 任尽望心中真是五味陈杂,脸皮更是火辣辣的热得慌,低声道:“苏宫主……我罔顾师命,暗助七星湖内乱,你……你何苦还来相助白鹿山?” 明月如霜,树影如藻,映得苏错刀脸上光影分明,轮廓如山川:“令师曾言,门派并无黑白之分,然心有正邪。” 看任尽望只顾愣愣的杵那儿发呆,一副等着吃月饼过中秋的模样,不由得冷下脸,提醒道:“任山主,你很悠闲?” 任尽望不明其意。 苏错刀道:“越栖见是我的,白鹿山可是你的,你若还当自己是山主,就领着弟子门人,稳住局势,不使倾覆……莫要在唐家人面前丢了聂十三和谢师的脸面,唐家只是来助你一臂之力,并不会替你接掌白鹿山。” 任尽望不敢置信:“唐家?” 苏错刀道:“若我所料不差,唐门今夜必来……” 对着任尽望惊喜过望的眼神,停了一停,毫不负责的说道:“若不来……桑兄方才说得极是,你们就以身殉山也好。” 越栖见轻咳了两声,插言道:“任山主可知,苏错刀为何坐视本座杀许前辈?却又在本座要杀桑家表哥时现身?” 不待回答,自顾笑道:“只因为苏宫主亦是枭雄之心,无非要借白鹿山的力,夺回他七星湖的位,许约红不死,不足以鼓动血勇,桑云歌若死,则又气泄……” 上前一步,仰头凝视着苏错刀,眼神里有一种破碎的安静:“错刀,我说得对么?” “许前辈十天前见过我。”苏错刀颇含敬意,道:“他的病就在这几日了,你不过助他兵解。何况他与你一战,亦是想让我看看你如今的刀法……许前辈死得其所。” 越栖见漫不经心,道:“那我刀法如何?” 提及武学,苏错刀自然而然便有令人屏息凝神的气度:“你根骨并不出色,又未遇明师,招数未见真拙,已过于老熟。” 越栖见眸光一凝,笑道:“如此说来,今夜一战,你有几分胜算?” 苏错刀道:“或有三成。” 何雨师一旁听着,略松了口气,低声道:“宫主,要不且放过白鹿山……,” 越栖见衣袖轻扬:“不必。唐家若不来,白鹿山是掌中物,唐家若来,也断断不容我们安然撤离……” 略一思忖,吩咐道:“战罢。” 说着转身直掠而出:“错刀,咱们瓶子峰顶一决胜负!” 苏错刀紧随其后,身法若飞电,一路行来,与越栖见始终只差一步之距。 瓶子峰险峭,形状如一个倒立的石锥,攀至峰顶,顿显开阔,更有一池碧玉也似的湖水,却是白鹿天池。 越栖见停足,静静端详苏错刀,明明是一如既往的华美容颜,却感觉他整个人已是变了。 山风猎猎中,他漆黑长发随意结起,脚上一双旧麻鞋,一身粗布衣衫,袖口裤脚还有几个破洞。 从未见过这么能糟蹋自己色相的人,初见时的优雅矜贵仿佛一层蝉蜕,毫不在意的被他随手撕掳干净,但这样的苏错刀,卸去了后天刻意养出的五光十色,本真水落石出,是一种粗糙而自在的锋利,夺人而来,不可相抗。 越栖见情不自禁的被蛊惑,微微战栗,更被一种奇异的倦意牢牢攥住,几乎就想走过去靠在他的胸膛,心甘情愿屈于其下,抛下所有握住掌中的以及将要摧毁的,再不问世事,流年虚度,直至老死。 一低头,却见水波中,自己形单影只,不禁怔了怔,随即叹道:“你与阿离早已设好今日之局?” 苏错刀摇头:“不曾,也不必。” 语气中有遮掩不住的骄傲之意:“但阿离必知我会守约,也必有法子使得唐家插手白鹿山。” 越栖见轻声道:“是么?你就这么信他?” 一轮月高吊于穹之顶,苏错刀的眼睛却比月华更照彻清明:“我对敌时,可将背后交与阿离,我受伤时,可在他身边安枕无忧,这不单是信任,更因为他有这个能力。” “阿离厌恶你,但从来不曾小觑过你,你却总是瞧不起他……这一次,你行险太过,已是输了。” 越栖见垂下眼睫,声音低而柔软,缠绵入骨:“行险么?错刀……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在心里给我留那么一点点的安身之所?” 一言未尽,袖中嗤的一声,银光如瀑,一挥斩落! 他骤然而袭,便是一轮急攻,连续数十刀密若羯鼓惊马,刀刀挟风,力道流畅磅礴如川流。 苏错刀只架了第一刀,肩头衣衫即被割破,刀气及体,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沁出。 但三刀之后,长安刀毫无征兆的巧妙逼入,苏错刀揉身抢近,反守为攻。 两人一动上手,不见起承转合,直接就是以死相拼的激烈,不留半分余地。 越栖见稳居上风,他深谙扬长避短之理,绝不与苏错刀多作招数上的纠缠,凤鸣刀虽短而薄,却纯以内力压人,一招一式,交代得清清楚楚,每刀都出得无比光滑流利,瓷实得毫无瑕疵,亦绝无花哨。 刀光中不时有血珠链般抛洒滴落,苏错刀的打法却是惊心动魄的悍然恣肆,刀路被切割得零碎不堪,裂痕处处,却反而有一种奇特的留白与起伏,始终不失酣畅淋漓之意,宁受一刀,不失一先。 五十招一过,越栖见一背的冷汗,心头只觉庆幸,内力悬殊之下,苏错刀竟仅凭刀术,让自己完全没办法一击致命。 他刀中动静之变之奇,简直羚羊挂角不可捉摸,而随心所欲之处,在对战之际更让人有种无可奈何的错力感,收放都极为难受。 苏错刀的内力只要再强上一成,此战自己必败。 而他虽屡屡中刀,但身法如飞鸿逝水,刀刃刺入,亦是一沾即走,只不过皮肉轻伤。 越栖见愈战愈是心焦,却也愈发凛然谨慎,内力刀气的挥洒,已至前所未有的控制得宜,沉住了气,以拙胜巧,如巨石碾压,如虎踞熊立,一步步将苏错刀逼往崖边。 十余刀过后,越栖见凭空构建出一座铁笼也似,苏错刀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一足踏定,一足已悬空,衣襟破裂,胸膛处一记剑伤赫然狰狞。 越栖见气息略显粗重,手腕却稳若磐石,凤鸣刀一声清唳,荡开长安刀,抵上苏错刀的咽喉:“我行险太过么?” 苏错刀没有一丝动容,道:“是。” 越栖见笑了笑,嘴唇苍白得凄厉:“可我哪来的底子去求全责备?我若不敢行险,便走不到如今的地步!每次出手,我自问都是刀尖上走一遭,赌的就是江湖这帮魑魅魍魉人心鬼蜮,只要有哪怕三成的机会,我都会去做……错刀,这些时日,没有一晚我能入睡,但越栖见,凭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江湖,千百年来,谁能与我相提并论?” 他的眼神就是一个疯子在冷静的积蓄着发作:“再说我输了么?” 刀尖往前一送,浅浅刺入皮肉:“我不会输,也输不得!我根本没有自己的家,没有可以安枕无忧舔伤口的地方,只能不停的走下去……我只要杀了你,再领着众人撤离白鹿山,便有再战之机!” 苏错刀道:“你不妨一试。” 越栖见沉默片刻,眸中却有泪光漾出:“终有弱水替沧海……错刀,我愿做弱水,你应了我,我不杀你,可好?” 苏错刀漠然道:“我应了,你肯信?” “我信。” 苏错刀眼眸是纯粹的漆黑,却又清澈得透明:“可我不想骗你……即便弱水,我那一瓢也是阿离。” 越栖见微微一闭目,柔声道:“苏错刀,是你逼我杀你……你,你对不住我。” 凤鸣刀直刺而落,这一刀计算精准,不多不少的入喉寸半,正是必死之击,而刀上贯注的内力,更足以震碎咽喉颈骨。 此刻月上中天,长空皎洁无一丝云翳,一瞬间,苏错刀身子后仰,绷腰、揲腕、翻手,长安刀从肋下斩出。 这一刀天外神来,完全有悖武学常理,稍有不慎便有自毙之险,但这一刀,目空一切,明月天涯,于无意处动,于无声处听惊雷。 越栖见的刀气内力,陡然被撕开一道巨大的缺口,长安刀从容不迫,切入,夭矫,爆破般冲垮一切。 这一刀的意境,不可词达,无以言喻。 苏错刀用一滴水,虚空中引翻江倒海之势,越栖见纵然列兵百万,不过一张薄而脆弱的宣纸。 宗师与匠人之别,天堑鸿沟,就此分野。 越栖见见机再快,反应再敏捷,也只来得及往苏错刀身边飞掠而去,深知这一刀既出,唯有苏错刀立足之处,方有一线生机。 但身形甫一展动,刀气已及体,终究还是不能完全躲过,越栖见一大口血喷出,伸手捂住胸口,五脏六腑已被刀气重伤。 四肢百骸灌满了铅水一般沉重,身不由己,往崖下直栽出去,苏错刀近在咫尺,却不会拉自己哪怕一根手指。 他早已不要自己了,也不在乎自己已成废墟的心里,还藏着一份永不锈腐的爱。 越栖见既是伤心,又是好笑,死于苏错刀之手……不知是不是另一番难求的缘分? 月华如水中,见苏错刀静立如雕,蓦的心头一酸,只觉难舍,无暇多想,眸底异芒大盛,掌中凤鸣刀厉啸盘旋,咔嚓一声,苏错刀单足所立的山石,竟被一刀砍断! 要与你藕断丝连,埋骨一处,绝不愿这一场爱恨,只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越栖见猛的伸手握住了苏错刀的手腕。 第九十五章 苏错刀方才那一刀使出,亦是力竭神散,躲闪不得,刹那间两人同着山石,竟是双双坠崖。 苏错刀想以长安刀抵住山壁稍缓下坠之势,奈何瓶子峰倒立如锥,无从借力,越栖见一手握着凤鸣刀,目含笑意,安然如坠入一场美梦。 碎石泥土劈头盖脸的砸落,打得人脸生疼,不知擦出了多少伤口,下落十余丈后,终于碰到一棵欹斜生长的树木,苏错刀立即伸臂抱定,树干却承不住两人重量,晃得一晃便断开。 幸得下面五六丈外,又有一株巨树,托得一托,同时那块山石砸落,顺着断树一滚,刚巧卡在山壁处,两棵树一横一纵,一端是大石,一端是苏越二人,竟险而又险的颤巍巍保持住了平衡。 这可真是世事如云千变,前一刻胜负转瞬你死我活,眼下却成了两人于天地间携手孤悬,死生与共。 谁也不敢妄自腾挪辗转,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轻而缓慢。 越栖见重伤失力,渐渐攥不住苏错刀的手腕,苏错刀反手握牢了他。 这一用力,肩头刀伤绽裂,鲜血滚珠成线,顺着手臂一直流到越栖见身上。 越栖见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眼睛发亮:“错刀,我好生欢喜……看到你为我流血,我心里就说不出的暖和……” 苏错刀大怒,低斥道:“闭嘴!” 越栖见笑声不绝,却吃力的举起凤鸣刀,去切自己的胳膊。 苏错刀冷眼片刻,见他上臂已被刀划出血来,冷冷道:“你发什么疯?” 越栖见抬起眼睛,眸中繁花葳蕤,道:“我断自己的胳膊,与你有何相干?难道你心里还有我?你还喜欢我,看不得我伤自己,是么?” 苏错刀死不开口。 越栖见厉声道:“说话!不然我断臂自坠,你也活不下去!” 苏错刀倏的低头看去,目光雪亮如一记闪电:“要死就死。” 越栖见一怔,软语求道:“你不肯说也不打紧,你看我一眼……就像在月牙峰,我背着你的时候,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一眼……” 苏错刀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一时心止如水,真息流转吐纳,虽至绝境,却能撑一刻是一刻的绝不放弃。 越栖见静默良久,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苏错刀,其实你做戏的本领十分拙劣,你一双眼睛,瞎子也看得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错只错在,月牙峰自己无意一回眸,误闯了他想起唐离的眼神,否则也不至沦陷至此。 若这一生,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从未拥有过那样的情与爱,大可永不触碰,甚至不屑一顾,但见过了,似乎拥有过了,就再也放不下离不得,了犹未了,断不能断。 一个做戏做到了骨子里的人,就这么被一个只做到皮毛的人给骗死了。 越栖见恍恍惚惚的笑着,只想时光就驻足此际,只有他和自己,浩浩然御风,飘飘乎遗世,再不必问别人的鱼龙变化,也不必看世间的酒热茶凉。 奈何天不从人愿,似乎只短短一瞬,便听到崖顶传来脚步声。 苏错刀精神一振,悬空已一个多时辰,纵然内力渐复,但肩伤血流不止,体力早已不支,紧握住越栖见的右手更是疲惫麻木,全凭一股意志力在苦苦支撑。 越栖见轻声笑道:“错刀,你猜是谁来了?” 脚步声轻灵如狸猫,由远而近,一步步仿佛踏心走来,熟稔无比,苏错刀岂有不知之理? 不但他知,越栖见亦知。 但越栖见会做出什么事,却是神鬼也不知。 苏错刀眼神骤然狼一般凶狠冷戾,无论如何,一定要活,活着回去,带阿离回家。 打定主意,越栖见只要稍有异动,即刻放手将他丢下山崖,而平衡一失,可借树干的一弹之力,或竭力扑上那棵巨树,或以长安刀刺入山壁,便有存活的可能,再等唐离来救。 但这般施为,若自己内力全盛,并无难处,可如今连体力都已告罄,无异于纸船渡河,那一线生机,也许只是海市蜃楼的一缕幻影。 越栖见心念电转,叹道:“错刀,放心罢,我不舍得你死……无论你怎样狠心待我,我都不怪你,你别做傻事……” 微微一笑,善极无暇,依稀便是初进七星湖的阿西:“我这一生都被你害惨了,亦被你改得无从收拾,但无论如何,总比未遇到你好……将死之际,还能有与你独处的这一刻,我心满意足……你就再陪我一会儿罢,不说话也好……往后你还有长长远远的一辈子陪着阿离,我只求这么一会儿,好么?” 苏错刀不言语,呼吸渐深渐悠长,奇经八脉一道道闭锁,只将内力收拢于任督二脉,一旦有变,即能强行逼出所有潜力,哪怕后患无穷,亦是顾不得了。 越栖见安安静静的笑着,自顾道:“江湖上都传,你爱我入骨,为了我内力也双手奉送,七星湖也弃若敝履,我……我明知是假,却也忍不住很是开心。今夜过后,你能不能放出传言,说我……” 说着指尖颤抖,轻握住苏错刀的手腕,他五内俱伤手指无力,说是握住,不过触碰而已:“就说……我也是肯为了你而死的。” 苏错刀真气敛聚,不耐烦道:“这样的风流韵事,你自己去说罢。” 越栖见闻弦歌而知雅意,眸中闪过惊喜之极的光芒:“你……你不要我死?” 苏错刀注目而视,他一双点漆星目,但无杀气,便显有情,涌动起落的一片海也似,慢慢点了点头:“栖见,只要我们能活着上去,我放你走。” 越栖见痴痴凝望着他,睫毛上却沾满了泪,涩声道:“我信你,可我不信阿离,更信不过这白鹿山上的任何人……我的生死,岂能任由他们裁决?” 一时心绪激荡,如潮水温柔而汹涌:“当年你说过,无论我是善是恶,你都喜欢……你后来真的就不曾再骗过我,连我别有心思都不在意,信我、成就我、待我好……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从一开始,你我便以真面目相对,你……” 苏错刀打断道:“栖见,没有如果。” 越栖见有些失神,苏错刀的手指苍白如雪,沾满血迹,但掌心的热度,却沿着自己饥饿欲死的肌肤,一直流到心里。 而他的血浸透了自己的衣袖,又被风吹凉,一层一层的凝结在皮肤上,开始是冷的,绷着的,渐渐却仿佛活了过来,有着醇厚暖香的呼吸,有大太阳下晒得蓬松软绒的棉被也似的质感,让人沉溺于一个漫长慵懒的,纵有神智亦丧失了所有力气的午睡中一般。 不由自主的,越栖见听见自己问:“错刀,这一战后……你我能否重新来过?” 苏错刀道:“已经路过了。” 他声音如常,并无多余的情绪,却像是一壶凉水泼到了一捧死灰上,不给半分复燃的可能,哗的一声,利落之极。 越栖见再如何风景绝世,于苏错刀,已是路过。 哪怕曾经驻足停留,却不会再回头,他动心动得干脆,收心更绝。 越栖见忍不住笑,指尖用力,想掐进他的手臂,却只留下很浅很浅的月牙印。 这个人自私得霸道,凉薄得毫无心肝,所有的爱之刻骨,痛彻心扉,他一手包揽成他一个人的事,不容人置喙插手。 越栖见心里不悲反喜,更是意料之中:“错刀,其实咱们俩像得要命……都是一副神憎鬼厌的坏脾气,哪怕走投无路,亦会全力对抗,从不会认输死心,你认定了阿离,我却认定了你。” “可终有一天你会知道,阿离根本配不上你。” 越栖见条理分明清楚,含着一抹从容明亮的笑:“阿离天魔解体之前,我恨不得跪下来求他……求他把你让给我。我真不懂,他凭什么自残自伤?图惹你伤心,却又于事无补,换做我,断然不会这般轻易的毁了自己。” 他倾心吐肝,苏错刀只侧耳倾听唐离在峰顶的动静。 唐离的脚步声消失半晌后,崖边风声乍起,苏错刀心跳猛的失控,仰头看去,碧空如洗,似雪的月光中,唐离衣衫猎猎,一只刚长成的白色的鹰一般,凌空飞扑而下。 他腰间扣牢一根精钢细索,手中又一条黑色软鞭,显然是有备而来,万全之策。 唐离一手软鞭挥出,抖出个圈子,去卷苏错刀的腰,另一只手亦早早伸出,拼命去够苏错刀的手,唇抿成了刀锋似的一条线,神色是一种快要哭出来的恐惧与渴盼。 他紧张得一触即碎,却又坚定得宛如金石。 已经能看清他秋水眼中琥珀样的光芒,越栖见松开苏错刀的手腕,轻声道:“放手罢。”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大结局,鼓掌!【容我慢慢憋点儿坏出来…… 争取写到让各位丈母娘们务必提刀砍瓜切菜方能解恨的地步【开个玩笑!放下菜刀! 第九十六章 苏错刀五指用力过度,微有些痉挛的深陷入越栖见的肌肤,这电光石火的要命一刻,竟似有迟疑。 越栖见眼眸倏然睁大,一瞬间笑容炫目,眼睛里下了一场三月的春雨,洁净而柔和。 唐离挥出的鞭梢刚贴上苏错刀的腰,袖底即飞出三支铮亮的青峰钩,直奔越栖见,一支呼啸着迎喉而斩,另两支相隔三寸,却是冲着肘弯与上臂。 与之同时,凤鸣刀划出一道光弧,血光爆现。 越栖见断臂,青峰钩射空。 种种变数,都在弹指之间。 待唐离与苏错刀双手交握,越栖见枯叶般坠落,人在空中,却竭尽全力的回头一望。 凄凉而骄傲,情深似海。 一刀自断手腕,越栖见不受唐离欺辱。 一刀解你困厄,还你这短短一瞬的犹豫。 也许苏错刀是出于不舍,也许只是出于两不亏欠,但越栖见愿意相信,逝去的时光,未来的岁月,在此一遭后,重新变得有迹可循,翩然将至。 他曾经打开过的那扇心门,自己进去过,登堂而未入室即被撵出,往后,便是拆骨为烛,也照不亮再进去的路,只能徒劳无功的在外面,空空空的敲击着壁垒。 而这一刀,或许就是那扇门的钥匙。 苏错刀,越栖见永无山穷水尽之时,且待我们重新来过,聚散离合。 唐离一手抓紧苏错刀,身法一溜轻烟也似,沿着精钢索,不消半刻已攀上瓶子峰顶。 双足一落地,一口久悬着的气重重吐出,来不及说话,眼里已蒙上一层泪,眼睫毛一颤,便顺着脸颊下颌大颗大颗的滚落,却抽抽噎噎的哭着笑了。 苏错刀几近虚脱,扶着他的肩,走到白鹿天池边,方靠着一块大石半躺着坐倒,很是庆幸的认真道:“阿离,你今天生辰,真好,我真怕又错过……” 原本唐离看到苏错刀活生生的没死也没烂,满心满眼都开着花,哪里还有空计较此人吃完嘴一抹就跑的劣迹斑斑?只当翻了篇,日光撕开雾霭,甚至之后自己的一场大病,碧萝瘴残毒复发,统统都抛诸脑后,但此际听得这句,颇觉委屈,哼的一声,道:“早起拙哥给我下了长寿面……你呢?你要送我什么?” 天上明月伸手可摘,月华遍洒,整个瓶子峰顶如沉在一汪水里。 苏错刀扬了扬眉毛,道:“过来。” 唐离便凑近前去,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睛里都有两轮清亮的月。 苏错刀微微一笑,在他菱角般翘起的嘴角,落下一吻。 唐离顿时开心了起来,目不转睛的望着,欢欢喜喜的往他怀里蹭:“就这个?不够!” 苏错刀无奈且郁闷的叹了口气:“有心无力。 ” 唐离端详着他的脸色,但见削瘦苍白,嘴唇更因失血的缘故,裂出好几道血口子,忙道:“嗯,你肚子饿不饿?我给你带了月饼……还是先喝点儿水?” 苏错刀道:“饿,也渴。” 唐离拎过一个半人高的竹篓来,一头扎进去,往外翻腾东西。 先翻出一小葫芦清水,又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正是两粒月饼。 苏错刀接过水,咕嘟咕嘟的一口气喝干,精神为之一爽,唐离见他拿着水的手直抖,那浅黄葫芦上赫然五道血指印,狂喜稍减,惊觉他受伤不轻,忙又从竹篓里取出烈酒伤药等物,小心翼翼的帮他脱下衣衫。 苏错刀浑身刀伤无数,好在都不甚重,唯独肩头那一刀,因一直拉着越栖见吊在空中,只撕裂得血肉参差,深几刻骨,唐离心疼得牙缝里嘶嘶的猛抽凉气,咬牙低声道:“越栖见!他摔落崖底跌成个淌馅儿肉饼,反倒痛快!要是落我手里,哼哼……” 哼得恶意十足,狠毒里却透着如释重负。 苏错刀略有出神,道:“阿离……越栖见我会亲自杀,你不要沾手。” 唐离本就灵敏过人,闻言登时一阵恶寒,背上若有毛,此刻已全然炸了起来,惊疑不定道:“你说什么?” 越栖见断腕时,自己瞧得清楚,那一刀发力虚浮连常人都不如,显然是内腑经络重伤,再从百丈危崖摔下去,岂有不死之理? 但稍一思忖,丝毫不加怠慢,道:“我这就让人绕到崖下去找他的尸身……不管死没死,当胸戳几个窟窿埋起来,如此便是诈尸我也认了!” 苏错刀道:“不必……我答应过,此番放他一回,由他自生自灭罢。” 转眼看着唐离,快刀也似的寒锐眸光便冰消雪融,满目是春,连棱角分明得硌人的轮廓,亦显出几分缱绻的温柔来,笑着递上咬开的月饼:“吃一口,这里有不少鸡枞。” 唐离就着他的手啃一口,一边嚼,一边给他洗净伤口,又用烈酒拭擦一遍,再刷墙也似厚厚敷上药粉,道:“今晚很是热闹,赤尊峰也遣人来了,就驻在山脚,与唐家联手,共助白鹿山。” 苏错刀伤口被烈酒走过,肌肉微微一抽搐,眉梢却扬了起来:“谢复行来了么?” 唐离摇头,直替他疼得慌,糯米白的牙咬着嘴唇,动作更轻柔了些,道:“来的是司马少冲。” 司马少冲本是世家子,年少时于怀龙山武林大会被谢天璧一眼看中,后一拍即合,率司马世家入赤尊峰,在谢天璧手底如鱼得水大展胸襟,待谢天璧离开赤尊峰,又尽心尽力的辅佐教养谢复行,如今身兼神龙火凤二堂之主,重权在握实为赤尊峰除教主外的第一人。 这等人物亲赴白鹿山,可见赤尊峰是铁了心要扼制越栖见,甚至一箭双雕,有彻底击溃七星湖之想。 幸得唐离一力促成唐家堡也跳进了白鹿山这池浑水,两条巨鳄加一条半残却红了眼的地头蛇一通咬,越栖见脆败,而七星湖在黄吟冲这只老家雀儿的护持下,又有唐家牵制赤尊峰,由此一口元气尚在,不致给越栖见陪葬。 唐家堡插手此事,诚然是为了占得先手一举拔除巨患,但若无唐离,唐家堡或许就能联手赤尊峰,来个心照不宣灵犀一念,捎带手的送七星湖上那黄泉忘川的摆渡船。 唐家待唐离,真的是骨肉至亲的厚爱。 今夜这一战后,苏错刀可预见的江湖登顶,他武道是白鹿山的传承,掌的是邪宗翘楚正道七席的七星湖,年岁虽轻,却起落死生历遍,隐然已有当年谢天璧横峙天下之相。 但随苏错刀回七星湖,唐离是操心劳神伴虎袖蛇的内堂总管,留在唐家,却是无忧无虑荫庇逍遥的偏怜幼子。 再怎么不愿,还是不得不想到此处,苏错刀慌了。 他背脊如一根绷紧的弦,坐起身来,眼眸微挑看向唐离,眼底数般情绪变幻着搅做一团,有不忍有揣测,有渴盼有痛楚,到得最后,种种情绪渐次消失,唯有攫取霸占的狠色呼之欲出,炽热的黑色火焰一般。 唐离肤光晶莹,头发被山风吹得散开,似一匹凉滑的丝绸流过自己的颈子脸颊,他天魔解体的濒死之伤,在唐家只短短一年多的调养,就已肌体不羸气血不衰,连长发都漆黑光亮得泛出匀净的品色。唐家堡的的确确是好,真好,好得无边无垠,可再怎么好,自己也容不得他留在唐家,心中一念清明无比,苏错刀身边,伸手可及之处,绝不能没有唐离。 苏错刀硬起心肠,坦而言之:“阿离,我没死,你得跟我回七星湖。” 唐离正给他小腹一道伤口涂着药,听得这没来由的一句,随口就笑嘻嘻的应道:“我当然要跟你回啦,便是你死了,我也得回七星湖。” 一言落地,抬头看到了苏错刀的脸,那模样儿神情,说好听点儿,是一张啃到了月亮上的肉骨头的欣喜若狂的傻狗脸,说难听点儿,就是在自己觊觎已久的领地成功撒了尿的意气风发的渣狗脸。 唐离何等灵醒,当即恍然,悟到自己答应得太快了些,心里后悔不迭,忙敛容作凛然不可侵犯的冰清玉洁状,道:“不过,你得先答应我,往后再不许打我,你两手都是断掌纹,打人跟剥皮一样疼……更加不许踹我,也不能罚我跪。” 说着却拉住苏错刀的手,捋了捋手掌,嘴唇贴上去,轻轻舔他深刻的掌纹。 唐离舌尖细细的,柔软滑腻,但舔着舔着,却仿佛凭空生出猫舌似的细小稠密的倒刺,湿漉漉的越舔越让人酥痒难当,还又抬起眼睛,带笑的眼神像一把银光闪闪的淬毒暗器,戳得苏错刀心口甜丝丝的生疼。 苏错刀情难自禁,忍不住手臂一用力,把唐离搂到胸前,一低头,闯进他的唇,便是一个几乎把他生吞进肚的吻。 唐离嘴唇滚烫,舌尖勾进去,既顺从更热情的回应纠缠着,津泽濡沫,一分分把这个猎食般的吻加深,渐次浓密绵长,无休无止。 口齿交融的气息急促湿热,唐离浑身发软,反手去抱苏错刀的腰,手心滑过裸露的肌肤,却触到一滩温热粘稠,登时一个激灵,忙挣脱了去看,但见他小腹上刀伤已迸裂出血。 苏错刀年轻,身子更是铁打的,又兼生死战后意中人在怀,如狼似虎的一吻之下自然而然就起了反应,这一反应自然而然浑身热血就直往下身涌,小腹伤口承受不住这等奔腾的磅礴,汩汩直冒血,撒上去的药面儿就如洪水决堤时的豆腐坝,哗啦啦被冲垮。 苏错刀不在乎,有心浴血奋战,唐离却介意,一把按住,叹了口气:“美人嘴,禽兽冢,古之人诚不我欺。” 苏错刀怒道:“是美人膝,英雄冢!” 唐离便笑得一脸恃爱行凶的骄气:“你没啃我的嘴么?你没想犯禽兽么?” 他嘴角弯弯的,唇色若落英于春水,苏错刀盯着他的嘴,心中涟漪一圈圈漾开,果然目露兽光,那血越发冒得跟喷泉有一拼。 唐离见状,干脆点了他伤口附近的穴道,重新上药,见他半褪的衣衫拥在腰间被血浸透,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忙提过竹篓,又埋头进去翻。 唐离是做足了一切准备上的白鹿山,因此这巨大结实的竹篓里便是翻出个青面獠牙的鬼来,苏错刀自忖也能冷静如常,绝不露半分惊讶之色。 但唐离掏出了一个人。 一个白白嫩嫩、好梦正酣的小娃娃。 苏错刀一阵晕眩。 唐离把小娃娃随手往地上一放,接着翻。 这次终于翻出一件簇新的墨黑丝袍,袖口衣摆还绣着金红色的瑞草云气纹,唐离手脚麻利的给苏错刀换上,顺便在脸颊亲了一口,笑吟吟的表功:“我磨着小姑姑给你新做的……看,果然派上用场了。” 苏错刀面无表情。 唐离有些不满,问道:“哎,你脸为什么比锅底还黑,拉得比驴还长?” 苏错刀沉住气,指了指那小娃娃:“这是什么东西?” 小娃娃两三岁的模样,五官端正古雅得有僧道之相,眼睛闭着,却能看出长而上挑的痕迹,眉心一点朱砂红,血珠滴落一般。 唐离很是得意,道:“这不是东西,这是我儿子。” 苏错刀力透纸背的用力冷笑:“儿子?我看活脱脱一个苍横笛。” 唐离欢喜道:“是么?你也瞧出来啦?我就是要养大一个小横笛……他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叶苍。” 苏错刀沉默片刻,道:“你答允过苍横笛,只要他转世就与他双修?你难道要跟这个东西……” 嫌弃的冷淡的指了指,声音生了锈一般:“双修?” “当然不!”唐离眼珠子骨碌一转,笑道:“他太小啦,等个十来年他长大了,自然就可以。” 咚的一声,苏错刀头撞到石头上,晕过去了。 第九十七章 终章 唐离吓了一跳,忙摸了摸他的心跳脉搏,又放下心来,头枕着他胸口躺下,一边摸出月饼啃,一边看月亮,月饼没吃完,也安安静静的睡去。 将近日出时,唐拙诸事理罢,虽早有报说三少平安,到底不能安心,干脆亲自上得瓶子峰,只见白鹿天池旁,唐离正沉沉睡着,在苏错刀胸口臂弯团成了一个球,露出小半张脸脂泽如玉,眼睫毛柔软的垂落栖息。 这是最踏实最孩子气的睡相,仿佛风雨中倦鸟归巢,在这个怀抱里,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用担心。 唐家纵有锦衾玉榻,他亦不曾睡得如此甜美安然。 唐拙既替他欢喜,却又忍不住几分失落,唐家堡终究是留不住自家幼弟了。 白鹿山事定,唐家即撤回蜀中,苏错刀传来夏榆马有草等人,令先回七星湖助黄吟冲稳定局面,却与唐离留下做。 任尽望守山一战受伤不轻,病榻上感激不已:“苏宫主不计前嫌,在下着实愧对……相助大恩,真是粉身难报。” 苏错刀也不气,道:“不必粉身。谢师曾与我说过,白鹿山流音谷武学典籍所藏颇丰,苏某想借看数日,印证长安刀。” 任尽望一口气哽住,唐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言道:“任山主,你想开些罢……你这辈子练个头破血流,武功也还是五眼鸡三脚猫,论及武学,错刀才是白鹿山的衣钵传人,不是么?你又何苦抵死不从,得个忘恩负义,嫉妒谢师传人的名头?”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任尽望险些被他气死,但转念一想,当年谢天璧是赤尊峰少主,聂十三不也不计门派之别,大开流音谷任由参照研习?而苏错刀又师承谢天璧,说是白鹿山一脉也不为错,当下苦笑一声,捏着鼻子从了。 流音谷中,苏错刀自去翻看刀谱,挑出几册内功秘笈,扔给唐离:“都背熟,回七星湖我帮你抄录下来。” 唐离看了看,尽是玄门正宗生克精微,知苏错刀是为了自己修习天魔之故,却翻了个白眼,笑道:“不背你会揍我么?” 他笑得像是落入蜂蜜桶里的小狗熊,尽是绮年不知愁的意味,苏错刀看他一眼,没说话,上前两步,直接把人按在墙上,拉开一条长腿挂上臂弯,撩起衣衫就地正法了一回。 事毕,唐离酥软得抽了筋骨一般,眼睫毛湿漉漉的,乖乖爬到一边去背了。 苏错刀神清气爽,只觉以前他不听话就揍的法子太笨,如今这样却是寓教于乐,赏心悦身,而且唐离为人记吃不记打,撂爪就忘了教训,这法子往后大有用武之地,当下十二万分的心旷神怡。 十日后,苏错刀伤势痊愈,博采各派刀术之长,更把唐离翻来覆去的按一日三餐吃了个饱足。 唐离背了满脑袋的秘笈,双腿却灌满了铅一般行走不便,苏错刀一则乐意惯他,二则始作俑者,干脆抱着一路下山。 反正他们都不要脸,任尽望只当送瘟神,在门口特意挂了辟邪的桃木符和狗牙,又放了一串鞭炮。 两人回七星湖之前,去唐家堡辞行,唐离扒着唐一星的胳膊腿儿,好一通花言巧语的又哭又赖,顺便撒了无数个毛茸茸软乎乎的娇,允诺每年过年必定回家,和老父阿兄们一起拜祭祖先阖家团圆。 唐一星和唐拙颜色方稍有松动,却又盯着苏错刀,示意为表诚心,还需割地赔款。 苏错刀没奈何,欺门夺子的事儿干了,就得付出代价,当即承诺,唐家但凡有老爷子姑姑兄弟们要去探三少,七星湖门户大开,务使宾至如归。 饶是如此,苏错刀到底没能躲过劫数,一出门就被若干舅子们蒙着头痛殴了一顿,唐飞熊亲自指挥此番鏖战,意虽未足,心略平矣。 唐小罴走路还不稳当,凑热闹穿着虎头鞋也来了几脚,小小年纪足踏七星湖宫主,众人啧啧大赞,后来小罴姑娘不负众望,成长为一个比唐飞熊还厉害的男人婆。 白鹿山一役,越栖见及割天楼销声匿迹,整个江湖为之松一口气。 越栖见横空出世,大手笔的翻天覆地,邪派三十五宗纵然近半消亡,正道亦是惶惶然心惊,元气大伤。 唯独唐家堡果断出手一击奏效,有岿然更盛之势,但却四平八稳安蜀中,并无称霸至尊的雄心。 而七星湖虽有苏错刀刀术无双,武功隐然当世之巅,但内乱后教中人才不继,更需喘息休养之时。 其余各帮各派,或力有未逮逼不得已,或另有心思坐观风云,总之纷纷作蛰伏沉着状,其后数年,除了峨眉派不动声色的悄然崛起,江湖一派乏善可陈的平静。 越栖见已是个死人,但苏错刀从不相忘,掌控七星湖更没有一丝松懈,唐离虽不解,却信苏错刀,只问道:“你肯定越栖见还在?” 苏错刀习惯性的将他抱在膝头,沉默半晌,道:“精舍中藏着的冥飞翼不见了。” 唐离目中惊色一掠而过,却无恐惧慌乱之意,抵着苏错刀的额头,笑道:“这就对了,那人比乌龟都惜命,我去瓶子峰还知道带上飞索软鞭金丝网等物,他怎会不多披一张壳儿以备不测?” 冥飞翼,七星湖所藏异宝之一,数代前由精于机括材料的大匠师制成,世仅存一。 此物折叠起来不过巴掌大小半寸厚,配有宽约三寸的银蚕丝带,可暗置于后背肩胛处,用时迎风展开,便是两片流畅圆润的透明飞翼,长近一丈,薄如蝉翼。 冥飞翼作何用处不言而喻,越栖见的野心落地便生根,这样的人物,怎可能甘心受制于人?又怎可能轻易放弃一心求死? 自此,唐离行事愈见周密果决,七星湖内堂外三堂,打理得铁桶江山水泼不入,但凡江湖中一有异动,蛛丝马迹亦不放过,令黄吟冲重回须弥堂,这一老如一宝,老骥伏枥自奋蹄,忠守七星湖,再没有别人比他更能经风雨而不倒,后又大胆提拔马有草为天馋君首座,马有草鱼跃龙门,竟真的来了一出鱼龙变,短短年余,本事手腕直追昔年苍横笛。 唐离一边用四仰八叉的字体签一道宫主令,一边毫不脸红的用很讲究的辞藻狠赞自己:“世间人才多如过江之鲫,但慧眼识珠者却是百年难遇,这世上还有比本座更懂得识才的么?” 苏错刀看着他,心不在焉的道:“没有。” 心里却在想,阿离和春天的柳树一样清新好看,他的眼睛就是春水里活泼泼打转儿的鱼,想着想着,一颗心柔软异常,道:“你别动!” 俯身过去,在他眼睫毛上印了一个吻。 唐离眨了眨眼睛,伸手勾住苏错刀的脖子,衣袖滑下来,春衫轻软,正是大好时节,午后一场春雨过,更该同榻小憩,白日宣淫。 苏错刀笑着抱他入内室,却道:“我明日闭关。” 唐离一怔:“你内力不是已恢复得七七八八,而且精纯更盛?” 苏错刀不答,透窗而入的天光明丽如洗,苏错刀抬手放下幔帐。 此番闭关是为了唐离的天魔。 唐离天魔解体前,天魔已修习颇深,而这门邪气心法一旦修习,便如附骨之疽,再摆脱不得。 唯一可行之策,就是以同出一脉的波旬自在神功为参照,再糅合玄门正宗的内力法门,将天魔的种种阴邪险恶之处,来个拔丁抽楔去芜存菁,使之无损自身,不存后患。 这道理说来简单,却比自创一门心法更加为难了百倍,堪比镣铐加身再飞渡重山。 苏错刀仗着廿八星经已是意神俱通,又从谢天璧处领会了丹田气“回环反复生来死去”之诀窍,竟以自身为唐离试心法,边摸索边修习,数度擦身走火入魔之险,殚精竭虑,心血耗尽,荆天棘地里硬是趟出一条路来。 待尽善尽美的捧出一卷已换了魂的天魔出关,已是半年后。 苏错刀一出关,便将七星湖诸事暂且收拢手中,不让唐离多分心教务,纵然他自己不擅权谋杂事,好在心胸一派堂皇,御下有矩有度,又有黄吟冲等臂膀股肱,倒也不觉艰难。 唐离握着那卷墨香犹新的天魔,爬在苏错刀身上笑眯眯的问其缘由,苏错刀一锤定音,道:“阿离,我替你当三年的总管。” 紧接着又是一句:“天魔三年若无大成,我就揍死你。” 唐离一时默然,轻抚他闭关时眉间生出的一道如刻竖纹,喉头哽住,心里涨潮也似,一下就哭了。 他一哭苏错刀就忍不住,一定要如此这般或者那般如彼的让他哭得更厉害,想了想,解开唐离的衣结,握着他的腰,退而求其次的叹气:“我近日太累了……阿离,观音坐莲如何?还是你更喜欢玉带围腰?” 唐离愤愤然一巴掌抽过去,这人以前是吃完不擦嘴,现在是张嘴等人喂,七星湖这地界儿就没天理了么! 然后就乖乖的坐了上去…… 事实上唐离只要肯专注苦练,凭他的根骨灵性,任何武功技艺信手拈来,进展绝不逊色苏错刀。 而他虽不改赤子之心,却懂事了很多,更懂得苏错刀从不宣诸于口的用情至深。 因此这卷天魔功,唐离珍惜,且绝不愿辜负。 到得次年初夏,天魔已俨然有成。 这日稍感闷热,幸得月翼湖十里莲叶,风生水上,唐离便在湖心水阁给唐拙写信,手边还搁着一玻璃盘的紫葡萄,写一行,便拈一个吃。 叶苍鹤羽白道袍,散发垂肩,一旁跪坐椅中,看得入神,小小一个童子,也不嘴馋,竟十分沉静专注。 待唐离很辛苦的写完一篇,叶苍温言赞道:“公子,你一笔字当真出色,骨峻筋健,灵动潇逸……能教教我么?” 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瞎话说得理直气壮纯挚无比,饶是唐离,亦不免汗颜,往他嘴里塞一个葡萄,心虚的左顾右盼了一番,低声道:“你说的……真的是本座的字?” 叶苍点头,正色道:“弟子怎敢欺瞒公子?” 他来七星湖后,唐离一口一个“为父”亲自教他武功处事,他却跟着内堂众人一口一个公子,怎么诱哄拐骗都改不过来。 唐离自己心里还住着个孩童,哪里当真能当人家的爹,公子就公子罢,倒更有故人魂归之感,也就不逼着他当儿子了。 此刻听叶苍赞得真诚,唐离兴致大起,笑意盈盈的将他抱入怀里坐在膝上,捉着他的小手在上好的澄心堂纸上鬼画符,道:“那我教你写千字文罢!” 天地玄黄还未写完,长堤上已惊鸿闪电飞来一道人影,苏错刀双足一落地,若无其事,眼神却是冰封着的烈焰:“叶苍,下来。” 叶苍略一迟疑,苏错刀已袍袖卷出,一股沛然之力到处,将他拽出唐离怀抱,重重放落地上,却笑道:“阿离,唐度在精舍等着见你,唐拙当真要成亲了,日子就是下个月的初六。” 唐离眼睛一亮,笑逐颜开:“拙哥么?他这回没把未过门的婆娘给克死?” 唐拙命里桃花旺极,却都是死桃花,翘首望门而三鳏,几年下来,总是在活雁刚逮着要送去行纳采礼的垦节儿上,姑娘家就踩着点儿遣人哭上门说姑娘死了,姑爷节哀,虽然还未成亲,但我家已经当你是姑爷,姑爷你若能把姑娘的牌位娶回去,姑娘地底下也安心,必得结草衔环还你恩情。 唐拙厚道又不拘小节,一口气不停歇的就往祠堂里供了三个牌位,唐一星的脸都黑了,唐夫人更是哭得眼睛直流血。 苏错刀一念至此,忍不住大笑,道:“你去问唐度罢。” 唐离大乐,顺手摘了一粒葡萄含着,转身正要走,苏错刀却一把扣住腰拉进臂弯,随即低头吻上去,舌尖探入,将那粒葡萄勾了过来。 唐离飞了他一眼,牙齿一叩,咬破葡萄,满嘴甜汁的开开心心的去了。 他俩于对方,是草木植根土壤,土壤相逢雨水,彼此的爱与依赖,在自幼厮磨着长大后,已尽出自生命之本能,哪里还能有什么顾忌或是余地? 月翼湖碧波如绸,四下静谧无人。 苏错刀看着叶苍,微笑,他肤色苍白如雪,唇角却沾着一点葡萄血红的汁液。 如果吃完了人的狼会笑,那么就是这个样子了,叶苍后脖子的汗毛全竖了起来,吓得几乎就要哭。 其实苏错刀是好意,沉思半晌,抱起叶苍坐定,也握着他的小手写起字来,温言道:“阿离的字不曾下功夫练过,你要学还是我教你的好。” 不顾这孩子抖得活似筛糠,慢慢把一整篇千字文写罢,搁下笔来,让叶苍站好,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笑问道:“你很怕我?” 叶苍含着眼泪,捏着手不敢吭声。 “苍横笛打小儿就怕我,没想到你也是……”苏错刀星眸闪动,眼神中有些微的暖意:“不过你若真是他的转世,我也只会心存感激,谢你对阿离呵护关爱,若你不是,我更加不会对一个幼童怀抱恶意还引而不发……叶苍,阿离既然将你带回七星湖,你就放下心来做我七星湖的弟子。” 凝视叶苍清冽犀透的眼,道:“不要辜负阿离对你的期望。” 叶苍背脊猛的挺直,用力点了点头:“是,宫主。” 苏错刀却不令他退下,只静静的端详良久,直到叶苍额头汗水直挂,两条腿哆嗦得快站不住,方认真道:“以后不许坐到阿离身上,否则我拧断你的脖子。” 数日后,苏错刀与唐离出七星湖,前往唐家堡赴唐拙婚礼。 二人沿渡沫江边疾驰,唐离扬鞭策马,笑道:“好歹见一眼活的二嫂……万一拜堂的时候又死了呢?” 苏错刀抬眼看了看天色,但见水天交接处,一线墨黑正浓重的渲染开,隐有闷雷压抑的滚过,一时忧心忡忡,道:“有场大雷雨。” 唐离满不在乎:“咱们的马儿都不怕雨,耽误不了行程。” 苏错刀十分心疼的看他一眼:“你嘴犯乌鸦,我怕雷会劈你。” 唐离笑嘻嘻的指了指十丈外立于道中的中年男子:“要劈也是劈这位……好狗还不挡路呢,堂堂赤尊峰的神龙火凤双堂主,竟干出比狗都不如的事情来,谢天璧一去,赤尊峰上上下下就丢了嚼子辔头的骡马一般欠揍缺管教!” 赤尊峰与七星湖堪为邪魔外道中的两峰双璧,但数十年来毫无同道中人的相见欢,反而鹭鸶偏吃鹭鸶肉,恩恩怨怨世代累积,不是明争就是暗斗,此消彼长,见缝插刀,因此唐离对上司马少冲,一开口就下砒霜,半分口德也不修。 苏错刀淡淡道:“阿离,尊重些,司马堂主是前辈。” 唐离眉画鬓裁,秋水眼无邪而纯净:“知道……本座也没打算睡这位前辈老人家。” 他回了七星湖,种种恶形恶状故态复萌,甚至犹有胜之,努力捍卫着自己不容侵犯的脏乱差,苏错刀没奈何,只得欣赏且包容,当下令道:“掠阵罢。” 司马少冲鬓生华发,却仍是风采照人,渊渟岳峙的一站,曲剑一弹,盛放的剑光如幕洒出,气定神闲:“苏宫主,且试一招,如何?” 苏错刀飞身下马,更不多言,手腕一翻,长安刀斩出。 唐离随同掠下,并不抢攻,却贴着司马少冲的剑刃一抹而过,他天魔步妙相无方,身法既美且魅,只在苏错刀身侧,守得滴水不漏。 司马少冲在赤尊峰数十年不动如山,武功之高,即便谢天璧亲至,亦不能小觑半分。 苏错刀眼神若冰雪,一刀斜劈而下。 司马少冲缓缓划出几剑,似慢实快,空气宛然凝固,随之清晰无比的劈开一道裂缝,裂缝如有生命般扭曲扩散,瞬息勾勒出一个死寂的空间。 唐离虽在一旁,身法却顿显涩滞,如踏足淤泥。 苏错刀长安刀倏然插入,挑出一个微妙的小弧线,灵光点滴,明明是被封死的路,莫名一个错位,已起死回生。 他惜力如金,刀顺剑势,只随之而动,但那阡陌交叠的重重死路眨眼之间,一变而成大片空白的活地,正是刀不至而意至的巅峰之术。 一呼一吸间,刀剑轻一交击,司马少冲即刻收剑回鞘,怔怔的凝视苏错刀片刻,竟微笑了:“今日重逢长安刀,方知天璧兄后继有人,甚慰。” 唐离轻飘飘落地,与苏错刀并肩而立,笑得机灵而狡黠:“这话听着古怪,司马堂主竟是谢天璧的未亡人么?” 司马少冲摇头:“我与天璧兄年少相交,亦蒙他信任托付,照料少主十余年,早已亦亲亦友,他收得佳弟子,我自然替他欢喜。” 唐离轻巧的笑道:“再怎么亦亲亦友,他也跟我七星湖的苏小缺双双归隐啦……不过,人跑了,赤尊峰还在,是么?你老人家武功才智皆是当世翘楚,又手握神龙火凤二堂多年,谢复行何德何能?张着嘴就能吃得下偌大的赤尊峰?司马堂主三个儿子,个个铜刷铁锣,你服膺谢天璧,难道他们就得一辈子屈谢复行之下?” 他信口挑拨,离间得过于粗浅直白,反而显出一种字字扎到肉里的真心实意了。 司马少冲定睛打量他,低声叹道:“难怪,难怪,苏宫主当真是好运气……不过唐三公子恐怕不知,昨日敝派火凤堂已由新堂主接任。” 语中似有未竟之意,却话锋一转,笑道:“江阔云低,大雨将至,教主邀二位过舟一叙。” 待苏错刀与唐离踏上那艘坚固精巧的三桅船,天边一串闪电火蛇般噼啪炸开,渡沫江轰隆隆的巨浪滔天,江风鼓荡咆哮,而船头甲板端坐的素衣少年,只安静的抬起眼睛:“谢复行见过苏师兄、唐世兄……” 微微一顿,轻声问道:“师兄,家父可还安好?” 苏错刀点了点头:“师弟放心,谢师一切都好。” 谢复行嗯的一声,颇有怅然之意:“我还是五年前见过父亲一面,父亲与我说了六句话……师兄,家父与你的缘分,比与我可深厚得多了。” 苏错刀看他腰侧配黑鲨皮短剑,一时问道:“师弟擅剑术?” 谢复行摇了摇头,谦道:“父亲曾言,我武学资质尚可,却不足以承他衣钵,刀学不得,就随便练些剑法而已。” 这对儿素未谋面的师兄弟俩魔头寒暄闲话,唐离却一言不发,直盯着谢复行的脸苦苦思索,眼神流转不定,又是狐疑又是惊诧震撼。 谢复行五官端秀,甚至偏于清丽,与谢天璧殊不相似,但细看之下,眉梢眼角,又自有一派淡而愈深的凛烈刚强,似曾相识。 这份儿似曾相识,却令人难以想象,更不敢深思,而细细一想,却见布局谋篇草蛇灰线,起承转合之际,早已水到渠成。 唐离入神良久,转眼笑看苏错刀,眼瞳中琥珀光泽变幻深幽:“时至今日,本座才当真服了谢天璧。” 声音清亮,依稀有寒芒闪烁:“谢天璧一代邪尊,竟与峨眉掌门生下赤尊峰的继承人……错刀,你恐怕得去少林找那位秃驴方丈生出个孩子来,才能不辱师门青出于蓝。” 谢复行下颌微扬,凝视滚滚乌云里一道银紫闪电延伸铺展,笑了:“家母的确就是神水真人……世兄果然不凡,一语猜中。” 唐离心有余悸的吁出一口气,半是讽刺半是得意:“若非眉眼太像,即便本座,也不敢妄猜……尤其是峨眉,洗脚水都能给正道大侠们喝一壶的干净地儿。” 江湖中恐怕谁也想不到,早在十六年前,谢天璧便与峨眉结下血缘之亲。 神水能被谢天璧挑中延续血脉,其过人之处自不待言,她昔年不过同辈弟子中的小师妹,便有胆量魄力独上赤尊峰,私会谢天璧,直言联手共谋,而后神水在峨眉派地位扶摇直上,一举夺下掌门位,再入正道七席,乃至近年来率峨眉悄然兴盛,其中赤尊峰种种手笔尽数隐于不言又细入无间。 谢天璧虽归隐,但他一直立于绝顶之处,对赤尊峰的江湖霸业,掌控正邪两道的野心,一如少年时,从未折堕,哪怕百十年内,整个江湖亦逃不开谢天璧的身影眼眸。 苏错刀与谢复行眸光相对,苏错刀一双眼洞彻深透,平静得近乎漠然,谢复行眸光却如刺肤生痛的火焰,亟待席卷燃烧:“苏师兄,这江湖死气沉沉得……太久了啊!” 一言落地,水天之间袅袅不绝,电光撕裂云层,狂风猎猎,这将至的一场暴雨,隐有山岳崩摧天柱倒折之威。 苏错刀声音却是锻铁铸金,可定海擎天:“七星湖无意于此。” 一手轻抚长安刀,淡淡道:“苏错刀要守七星湖十年太平。谁敢扰,谁死。便是谢师亲至,亦如此。” 他内外如一,自有境界,天心朗照,无移无染,无论何人无论何事,也不能撼动一分,这才是独属苏错刀的气度。 谢复行眼睛越发亮得可怕,正待开口,唐离已悠然道:“时机未到,则潜龙勿用,恐怕谢天璧亲至,也只会先揍谢小教主一顿,不是么?” 与苏错刀对视一眼,心意相通,笑道:“刚有越栖见这条大泥鳅蹿上跳下的,把江湖一潭死水搅成了浑水,大伙儿可都在泥浆子里盼着先喘口气呢,需知凡事动静有序,谢小教主这般心急,也不怕精尽人亡?” 谢复行秀丽的眉微微一挑,半晌笑了笑,整个人松弛下来,起身道:“七星湖与赤尊峰多年至交,复行与师兄更是一见投缘,往后自有无数的机会畅谈胸中事,今日就只叙旧,不提俗务罢。” 说着目光在唐离脸上来回盘旋,颇有深意,却问苏错刀:“有位故人,不知师兄愿不愿见?” 唐离眸中闪过一丝好奇,随之便是浓重的警惕:“故人?” 苏错刀突然握住他的手:“阿离,信我。” 他掌心温暖干燥,唐离心中熨帖,趁谢复行当先引路,笑嘻嘻的踮起脚,在他耳垂上轻咬了一口。 三人下得船舱,舱室中一青衫公子长身而立,风神高华若空山月,静静看向苏错刀。 他一只手修美如玉雕,另一衣袖下却是空空荡荡,展颜一笑:“赤尊峰,火风堂主,越栖见。” 舱外雷霆乍惊,风雨已横空。 完 作者有话要说:1、真的完结了,结尾的同时,打开一扇新大门,故事还会继续,至于怎么继续,各位尽情随便想……反正我不会再写这个系列了,就此结束,鞠躬,多谢! 2、嗯,应该会有整理文的那个……在此恳请业界良心,搞的时候别忘了被锁的九章,都在我不老歌里,可以去摘出来贴上,不然会不连贯…… 3、无比感谢陪着我一路看一路玩一路吐槽的朋友们,只有感谢! 那么,各位看文辛苦,回见。 第九十八章 番外1 叶苍满六岁的时候,黄吟冲捻着胡子来找唐离:“阿离啊,你说我老人家这一身武功如何?” 唐离正在逗一只糯米白的小猫,逗得不亦乐乎,那小猫一爪子一爪子的要挠他手里的线团,急得都要疯了,喵喵大叫着不停的要扑他,唐离坏心眼的总在它堪堪触到的那一刻,猛的把线团往上一抬,然后哈哈大笑。 叶苍蹲在旁边也一直笑,一边看猫,一边偷眼看他。 两人玩得高兴,谁也不理糟老头。 黄吟冲没奈何,一把拎起糯米白就往线团上凑,唐离轻笑一声,指尖一弹,线团高高抛起,随后一手扣向黄吟冲手腕,去夺那只小猫。 两人以快打快,兔起鹘落,转眼已拆了十数招,待线团下坠,唐离足尖后挑,又踢得飞了出去,却准准的落入叶苍怀里。 叶苍忙牢牢抱住,细长的眼眸微微一挑,嘬起嘴唇,发出“呜噜噜”的柔软的声音。 糯米白本就是叶苍从猫仔养熟了的,听得这一声,小爪子一抬,照着黄吟冲那张老脸,狠狠的就抓了下去。 黄吟冲哎哟一声,忙把糯米白扔开,叶苍抢上两步跃起,双手接住。 糯米白委屈的喵了喵,好像要泪流满面似的,爪子勾过线团,一头扎进叶苍怀里,对着黄吟冲撅起屁股,尾巴却挡着菊花不给这老淫虫看。 叶苍甚是懂事,与自家公子联手欺负完黄吟冲,便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微笑道:“见过黄堂主。” 唐离伸手摸了摸小猫,目光转动,悠然道:“你老人家武功自然是好的……怎么,瞧上阿苍了?” 黄吟冲颔首:“阿离一猜就中!叶苍不小啦,得挑个好师父。” 想了想,倚老卖老的笑道:“你教徒弟没耐心,自个儿的武功都是宫主打着哄着练出来的,宫主武功虽好,却不对这孩子的路子,我今年六十九,眼瞅着就要死,收过两个好徒儿,都为咱们七星湖战死了,阿离,你得再给我一个资质好的孩子传我衣钵。” 唐离沉吟良久,弯下腰,凝视着叶苍,认认真真的说道:“阿苍,黄堂主人品不端,长得也很浪荡,但武功底子极好,玄门正宗,又精擅双修,将来你若学縀八星经,跟着他筑基最合适不过……你愿意拜他为师,随他去须弥堂么?” 叶苍抱着猫,胸口被猫的体温熨得暖洋洋的,却抿着嘴不吭声,阳光下眉心一点朱砂红,衬着一张端正的小脸,不觉艳丽,只显古雅洁净。 唐离等待半晌,柔声道:“我不会教养小孩,但知道阿苍是个好孩子,所以素来你爱玩儿什么便玩儿什么,爱学什么便学什么,我喜欢你自在的长大,黄堂主要收你为徒,我觉得不错,但你若不肯,尽可以不去。” 叶苍点了点头,他从不愿让唐离有半点儿失望,但看了看黄吟冲,又有些犹豫,忍不住小声问道:“黄堂主,我若去了,还能回内堂么?” 黄吟冲安抚的笑道:“我只传你武功,将来你在内堂还是外三堂,只问你的阿离公子就是。” 叶苍便又看向唐离,目光深深的,闪烁的尽是不舍与依恋。 唐离在他眉心亲了一口,笑意盈盈:“学好了武功,自然能回来,等你出息了,还得帮着我打理内堂呢。” 叶苍郑重其事的保证:“公子,将来内堂交给我。” 说罢走到黄吟冲身边,双膝跪倒:“师父。” 叶苍去须弥堂,带的物事极多,除了衣物字画,还包括四只猫,一大群鸽子,几笼百灵鸟儿,另有几盆花。 黄吟冲瞧着,不禁骇然,笑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 叶苍习武资质算得上出色,且十分用心勤奋,尊师而谦和,黄吟冲颇觉满意,笑赞道:“我老人家收徒儿,竟是倒吃甘蔗,一节儿更比一节儿甜。” 但叶苍更出色的却是过日子的天分,黄吟冲只是一旁看着,都觉得既精致又野趣,如沐春风,情调无边。 他养的猫憨态可掬,顽皮又通人性,糯米白甚至会自己剥花生仁儿吃,黄吟冲不敬的揣测,这些猫一只比一只像唐离。 他养鸽子,有点子玉翅,亦有麻背青毛,乃至麒麟蟾眼灰,都极为俊俏雄健,能远飞能高挂,盘旋翻飞,三起三落,连鸽哨都会自己做,做的也是精巧非常。 他种茶花,能自个儿琢磨着种出十八学士来,烹饪煮茶,亦是讲究而独具匠心。 字画金石,诸般杂务,也极有悟性的上手飞快。 终于有一天,叶苍亲手做了蟹黄汤包,恭请师父享用时,黄吟冲轻抚其头,叹道:“阿苍,有人说过你很像一个人么?” 叶苍摸着膝盖上趴着的糯米白,笑道:“我像昔年苍横笛首座。” 黄吟冲是个老饕,小心的咬开汤包,吸溜吸溜的先吃里面的汁,却一针见血,道:“像他,或是学他,你都不是他。” 叶苍笑容仍是明亮,摇了摇头:“师父,我自然是叶苍。” 帮黄吟冲加了一点儿香醋,道:“公子一直跟我说,我只做自己便是,他从未让我学过苍首座,我玩儿这些,做这些,都是自己乐意。” 黄吟冲眸光柔和,温言笑道:“好……你们这样,我老人家很是安心。这转世之说,虽玄之又玄,但看到你,我却是不信也得信了。” 吃完一只汤包,道:“阿苍的手艺真不错,对了,别忘了送一些给阿离尝尝。” 叶苍声音稚嫩,却有温柔之意:“公子爱吃蟹黄包,我不会忘的,给他送了十二个。” 黄吟冲若有所思,低声道:“宫主却是不吃这些的……唉,人老了,就总是想到他们小时候的事。” 叶苍眉头一动,好奇的问道:“宫主为什么不吃?他们小时候怎么啦?” 黄吟冲微微阖目,嘴角一丝笑意绵长低回。 那年听得苏错刀被庄崇光易筋换脉,生死未定,黄吟冲手中一杯乳酒直泼在一篇合阴阳方上,半晌叹了口气:“这样的良才美质……崇光真要绝了七星湖的薪火?” 但斟酌良久,终究一言不发行若无事,只令人传了句话到医舍让楚绿腰务必尽心尽力,直至半年后,方找了个时机去看望苏错刀。 苏错刀已搬出医舍,与叶鸩离同住内堂一间小屋。 原本庄崇光对叶鸩离十分喜爱,让他在精舍陪着自己,叶鸩离却宁可跟苏错刀一起窝在有些阴暗的小屋里,自从杀过人,更是连睡觉都要在他怀里才能安心。 叶鸩离年纪幼小,骨架细巧又柔韧,睡着了就盘成一团,头缩在苏错刀的胸口,脚也缩在胸口,有时候夜里做梦跟人争霸,双足狠命一踹,苏错刀就滚下了床,有一回脑袋还磕在桌角,苏错刀只默默的爬上床来,重新抱好他,最多第二天想起来就揍他一顿。 黄吟冲到时,正是黄昏,苏错刀独自端坐在床,一脸庄严的啃着半个冷馒头。 他吃得有些慢,每一口都咀嚼很久。 黄吟冲微笑着打量他,问道:“这几日厨房里做了蟹黄包,为什么不吃包子?” 看他一张脸着实华丽,将心比心的道:“因为包子一脸褶子,不好看么?” 苏错刀看一眼黄吟冲,那眼神好像看到了他脖子上长出一颗蹄髈,漠然道:“馒头顶饿,阿离给我偷吃的不容易。” 言罢继续认真仔细的吃馒头。 内堂里饮食并不丰裕,有时甚至会故意克扣,所以厨房由来就是兵家险地,而庄崇光待叶鸩离再好,也只是绫罗华服、秘笈玩器,却绝不会给他足够两个人吃的食物。 黄吟冲一时无语,正有些发愣,门开处,叶鸩离已飞跑了回来。 叶鸩离随口喊了一声“黄堂主”,便坐到苏错刀身边,很累又想哭的样子,揉了揉眼睛,低声道:“崇光宫主把我吃剩的都倒了……错刀,你先忍一忍,我夜里再去厨房给你偷肉骨头吃。” 苏错刀轻声道:“阿离不要哭……我吃了馒头,不饿。” 叶鸩离心里难过:“回头我给你拿包子吃,蟹黄的,可香了,我吃了两个,还有两个想藏起来给你……” 说到此处,想起那两个被庄崇光倒了,悲从中来,扁了扁嘴就要哭。 “不用。”苏错刀正色道:“包子一脸褶子,不好看,我爱吃馒头。” 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道:“阿离的脸蛋也像馒头,漂亮得很,滑溜溜的。” 叶鸩离便笑了。 更精美的词他也听不懂,但馒头漂亮倒是能理解的,两人亲亲热热的依偎在一处,黄吟冲冷眼瞧得片刻,转身走了。 苏错刀不馋嘴,衣食住行,不过只是维系生存之用,他根本不在意。 黄吟冲心里却明白,没有孩子不爱美食,但苏错刀更不要叶鸩离去冒险费力。 能自制,懂得不因小失大,能互相支撑,疼着护着。 黄吟冲很想看看,这两人到底能走到何种地步。 苏错刀腿筋被换,血行不通,膝盖足踝肿得有叶鸩离的腰粗,这日又是高烧不退,浑身打着颤,双腿痛得几乎想砍掉了事。 叶鸩离慌得不知所措,一路疾奔着去医舍,跪求楚绿腰,楚绿腰一则崇光严令,二则也是并无良方,只得闭门不见。 叶鸩离从午时跪到申末日落,最后满地打滚的又哭又求,一张杏仁奶冻脸脏成了麻酱烧饼脸,楚绿腰到底没屈服。 倒是正巧随阴烛龙来的苍横笛心疼,悄悄把他扶起,给他擦干净小脸,又揉了半晌跪肿的膝盖,柔声道:“求她没用的,她不敢给药。” 叶鸩离拼命大哭,道:“错刀快疼死了,我……我也快疼死了,楚绿腰臭娘皮,呜呜……让你师父捅死她!庄崇光这个……” 苍横笛一把捂住他的嘴,急得满脑门子汗,实在没办法,突的灵光一现,附耳道:“我倒有个主意……死马当做活马医罢。” 叶鸩离带着一包药材回来,在小碗里捣得烂了,加些热水,送到苏错刀嘴边,见他嘴角都烧出一溜儿的燎浆大泡,抽抽噎噎的唤道:“错刀哥哥,喝些药罢!喝了药再睡……” 苏错刀求生意志极强烈,昏睡中犹存知觉,听了他的话,眼睛也不睁开,已大口将半碗药吞咽下去。 迷迷糊糊中还不忘劝道:“阿离不要哭,我明日就好了……” 叶鸩离含泪应了,爬到他身边,搂着他的脖子钻到怀里,嘟囔道:“你身上很烫……” 想了想,脱了个精光,用自己的凉身子去捂他,又看他嘴唇干裂,便凑上去,柔嫩的小舌头一下下轻软的舔他的嘴。 也不知是苏错刀命硬,还是叶鸩离医术过人,第二日苏错刀竟真的好了些,勉力撑起身子,只觉嘴里一股咸腥味,问道:“阿离,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叶鸩离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喜滋滋的答道:“我捉的蟑螂!医书上说,蟑螂通利血脉驱风解热,横笛帮我捉了十只呢,都又胖又壮的,昨儿不敢全用掉,只给你捣了四个,看来很有效验!我回头再去捉!” 当下一骨碌的翻身起来,奋勇的在碗里又捣烂四个,加水搅和,一气呵成的送到苏错刀嘴边。 苏错刀眼神有些呆滞,脸色那叫一个一言难尽。 叶鸩离等了半晌:“你怎么不吃?” 他一双眼睛会说话,里面又是心疼,又是着急。 苏错刀叹了口气:“你要我吃?” 叶鸩离泫然欲涕,道:“你病着,我心里难过……吃了会好些……” 苏错刀道:“哦。” 接过碗,面无表情的一饮而尽:“你不识字,怎么知道医书上蟑螂的药效?” 叶鸩离看他乖乖吃药,立马儿转悲为喜,高高兴兴的说道:“横笛告诉我的。” 苏错刀没说话,也说不出话来,原因无他,嘴里那味儿实在是太恶心了。 过了几天,苏错刀腿伤好转,人也不烧了,伸手轻轻一握,便将一只捣蟑螂的药碗握了个粉碎。 叶鸩离欢天喜地,对着苏错刀直笑,他乳牙已掉了两颗,守不住大门,笑起来憨得可爱。 苏错刀也微笑:“阿离过来。” 叶鸩离挨过去,正要在他身上蹭一蹭,就被苏错刀拦腰扣住,不由分说,把裤子一扒,狠狠揍了一顿。 屁股挨了十来个巴掌,白嫩里便透着粉润,仙桃儿一枚,苏错刀看了看,忍不住用力亲了一口。 他嘴唇干燥,有些粗糙的唇皮,亲在火辣辣的屁股上,叶鸩离又疼又痒,委屈极了,呜咽着抱怨:“为什么又打我?” 苏错刀道:“不为什么。” 叶鸩离也就是问问,并不当真要苏错刀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小小的心里,苏错刀要打,那必定有打的缘故,他喜欢他,喜欢得又简单又快乐,不动脑子,只用心。 一时捂着屁股去给苏错刀穿衣服。 苏错刀突然开口,道:“苍横笛待你很好,你与他好生相处罢。” 叶鸩离得意的笑道:“那当然!我还有恩于他呢……前一阵子他忙着玩儿鸽子,走路都看着天一脚一脚的踩狗屎,被人趁机扔到月翼湖里,淹得像碗粥,我就跳下去把他捞上来啦,后来他送我两只鸽子……” 苏错刀扬了扬眉:“就是咱们烤了吃的那两只?” 叶鸩离快活的点头:“真好吃!” 当然好吃!那可是两只一龄的壮鸽紫玉翅,而且但凡烤了鸟雀,活肉好肉,都是叶鸩离吃,骨架屁股,才给苏错刀啃。 苏错刀看一眼眉花眼笑的叶鸩离,又看一眼墙角纸包里剩下的死蟑螂,低头思忖良久,笑道:“苍横笛……我以后会好好儿报答他的。” 这天苏错刀正打坐运功,真气行毕一周天,徐徐吐出一口气,突的只听一声压抑的痛呼,虽极低极微弱,却分明是叶鸩离的声音! 脸色一变,提起床前一张凳子扔出,砰的砸开窗,果然叶鸩离正在屋外十丈远处,被内堂三个半大孩子围殴,四个人打得鸡飞狗跳,尘土飞扬。 叶鸩离虽心黑手狠,毕竟年幼力弱,那三人都十岁出头了,有一个更是被斩经所早早的挑了去的人才,听得窗户响动,抬头瞄了苏错刀一眼,挑了挑眉毛,垫步拧腰,一脚踹上叶鸩离的眼角。 血哗的流了满脸,叶鸩离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 苏错刀眼睛红了,伸手从枕下取出短刀。 叶鸩离半张脸都被压进了泥地里,呼吸不畅的挣扎,两条腿蹬得溺水也似。 那三人有条不紊的制住他,拳脚齐施,不致命,不含糊,清清楚楚的让他伤让他痛。 看苏错刀摸出刀,那领头的袖中亦取出一把锋利的勾镰刀,笑着冲叶鸩离的后颈比了比。 苏错刀心中一凛,明白他的意思。 不动兵刃,这场就只是教训,他们也不愿将庄宫主的小娈宠置之死地,但苏错刀若敢杀人,他们也不惧先杀叶鸩离。 苏错刀脸色惨白,隔着窗眼睁睁的看着,却不能起身救他,手中只有一把刀,飞斩而出即便能杀一人,也杀不了三人。 收刀入怀,苏错刀摔下床去,双手撑着地,一点点挪出屋门,爬到叶鸩离身边。 那三人心满意足,早扬长而去,叶鸩离亦已晕了过去。 苏错刀轻轻把他放到自己膝上躺着,按住他不停流血的伤口。 叶鸩离怀里掉出个油腻腻的纸包,里面是连皮带筋的肉骨头,他一直觉得吃什么补什么,多吃些肉骨头,苏错刀的腿就能好。 苏错刀低着头,眼眶火辣辣的痛,却不落一滴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微动,一把尺余长的弯刀丢在身前地上,刀刃银光飒然,优雅而妖异的美,刀柄系着银链,银链后又有透明的细索,完全展开足有十丈。 庄崇光的声音居高临下:“凤鸣春晓刀,敢要么?” 苏错刀听说过这把刀,迟疑片刻,伸手去捡。 庄崇光一脚踩住那凤翎状的刀柄,柔声笑道:“此刀秉性阴邪,为噬主凶刀。” 苏错刀握住刀锋,掌心血涔涔而下,抬起眼睛:“求宫主赐刀。” 凤鸣春晓在反噬三位主人后,归于苏错刀。 苏错刀不怕反噬,只怕自己不能触碰到叶鸩离。 这把刀是他手的延伸,只愿从此方圆十丈,叶鸩离安然无忧,而双腿恢复后,苏错刀更是苦练轻功,如此数里之遥,也能瞬息而至。 叶鸩离十岁生日时,苏错刀带他去了西一峰的山洞,看月光亮汪汪的涌入,苏错刀问:“你要什么?” 叶鸩离啃着月饼,笑眯眯的随口说道:“我要你一辈子待我好……嗯,还要在七星湖里,咱们谁也不用怕。” 苏错刀点了点头:“知道了。” 自己这辈子自然是对他好的,至于七星湖,那就得杀了崇光,自己做宫主,而且要好好的做,让七星湖在有生之年,攀至江湖最顶峰,无人能撼动,苏错刀闭上眼,陷入沉思。 叶鸩离等了半天,还以为他睡着了,不高兴的推了推他。 苏错刀睁开眼睛,绝世神锋出鞘:“阿离,给我三年。” 他答应他的,从幼时起,一句是一句,必定算数。 三年后,苏错刀斩杀庄崇光,夺七星湖宫主之位。 第九十九章 番外2番外之白玉枯骨 玉埋土中,千年后,形若枯骨。 越栖见幼时,曾认认真真的说道:“我要做君子。” 越夫人笑问:“何谓君子?” 越栖见睁着一双清可见底的眼睛,口齿伶俐:“君子仁、知、勇,仁而无忧,知能不惑,勇则无惧。” 越夫人大笑,忍不住将他搂入怀里,脸蛋上亲一口,柔声道:“便是为了你……娘也要绝了明氏这一脉。” 越夫人闺名明棠荫,原本明氏无论嫁娶,子女都是姓明,使得明蝉女一脉不断,或有重回七星湖之日,但传至明棠荫,她与越观渔鹣鲽情深,又皆为风韵清迈之人,居于江南,如隐于桃源,神仙眷侣一般,待有了越栖见,更不愿搅入江湖纷争,几番斟酌思量,除了辰州桑家、雁行门与虎丘剑派等世交故旧,已渐渐不涉江湖诸事了。 俗话说穷文富武,越观渔本就家境不俗,明棠荫又继承了明蝉女当年带出七星湖的大笔财宝,他二人无雄心壮志,既不招徕门客徒儿,亦不刻意结交宗派,因此比起寻常世家,日子更显膏润优渥,便是桑家等友人偶有不凑手时,也常来挪借银钱。 越观渔豪爽,明棠荫亦大方,从无拒绝,哪怕肉包子打狗,不过一笑就忘。 这日桑鸿正来访,满脸喜色,落座不忙说话,先一通得瑟显摆的笑,笑完朗声道:“我家那犬子,蒙孟山主青眼,竟能上白鹿山习武,呵呵呵,倒不曾辜负这几年的寒暑之功!” 越栖见一身柔软的丝绸衣衫,偎在母亲身边,微微含笑,却没有半分艳羡之色,一双秀美如鹿的眼睛,静而灵动,轻飘飘在桑鸿正激动得刚摘下来的猪肝也似的脸上打了个转儿。 越观渔不扫老友兴致,赞道:“云歌资质出众,孟山主也是慧眼识珠,需知白鹿山这些年,每年只收一名弟子,只挑小辈中最为出类拔萃的……想来十年后,桑家与白鹿山必因云歌大放异彩。” 桑鸿正连连摆手,笑叹道:“兄弟你过誉啦,云歌性子野,一味的淘……”转眼看越栖见小小年纪,气质空山初月一般,已见雅韵欲流,不由得定睛打量片刻:“那臭小子,哪及得上栖见半分的斯文?” 明棠荫抚摸越栖见刚及肩的黑发,浅浅一笑:“栖见养得太娇,我都舍不得他认真习武,他也爱分心些书画杂学的,哪能跟云歌比?” 得了这一句,桑鸿正理所当然的把话辔头一扯,继续赞叹自家的犬子,一部黑擦擦的胡子吹得跟嘴上叼了个飞盘似的,只不过他得意之下未免忘形,赞一句桑云歌,总捎带手的来一句:“栖见也该好生学着了,不小啦,别耽搁了筑基。” 越栖见抬起眼睛,突然问道:“桑伯父,我听闻点苍有个叫华却邪的,不知比表哥年长还是年幼?” 桑鸿正一愣,心中就有些尴尬,但料这小孩子不至于有什么心机,不过无意一问罢了,含糊笑道:“这个……伯父与华家不太相熟,倒是不知。” 越栖见点了点头,笑道:“表哥今年十一,四月初的生辰,华却邪刚九岁,十月底的生辰,表哥比华却邪大了两岁再多六个月……嗯,还要多个二十天。” 这话棉花里窝着针,更藏着滋味无穷,桑鸿正的脸就有点儿香椿切末儿的颜色了。 越栖见少而有智,生怕桑鸿正太笨,既然说了,干脆说透,道:“小侄闲来无事,喜欢听些江湖趣事,表哥佼佼出众,自是龙驹凤雏,却不知白鹿山为何先去点苍,先寻那华却邪?好在华却邪性子古怪,非要先精点苍剑术,他若是肯去,也不知白鹿山肯不肯一口气收两名弟子呢?” 桑鸿正笑声若断若续,额头两团青筋爆啊爆的,活像蜗牛在探犄角。 明棠荫一蹙眉头,轻轻拍一下越栖见的小手,略带薄责之意,越栖见抿嘴微笑,亦不出言转圜,他是越家独子,看似温润,骨子里却有傲气,而且在自个儿家里,品行再怎样纯良,也不必委屈看外人脸色。 明棠荫吩咐下人备下酒席,笑道:“桑家大哥,今日小酌几杯,庆贺云歌拜师白鹿山之喜……栖见,家里新送来些红鲤,你到池子那儿玩儿去罢。” 越栖见恍若无事的应了,不慌不忙行礼如仪,一路上还不忘逗了逗廊下养的画眉鹦鹉鸟儿。 心中只觉爽快,这姓桑的两个眼珠子一个装名一个填利,满心想着占了江南武林的鳌头,每每来打秋风还要一脸仁义道德,当越家真的是无冤不欢么?只不过爹娘都不愿得罪小人,破财消灾罢了,自己倚小卖小,给他个钉子碰一碰,也臊一臊他的脸皮。 转念又想,那桑云歌武功再好有什么用?江湖人江湖事,总归躲不开人与事,孟自在的武功,可也没什么了不起,自己若是愿意,未必不能当上什么白鹿山的山主。 周遭风轻而暖,景色怡人,越栖见信步独行,懒得去看鱼,想了想,高高兴兴的去后园荡秋千。 他一苇心法已开始修习,立在秋千上脚一蹬开,身子轻盈,直飞而上,来回悠得几下,愈发开怀,趁飞到最高处,腾出一手,去捉梧桐树上一片叶子。 指尖碰到树叶,刚要用力摘下,脚底却是一滑,收不住势,一跤直跌了下去,闭目惊呼中,却落到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眼未睁,鼻端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竹叶清冷气息,待双足落地,只见眼前人深红锦衣,容色如玉,正含笑看着自己。 惊魂乍定,越栖见声音颤抖:“你……多谢你了,你是谁?” 这人不答,眸光微动间,隐约有些奇特的慑人魅色,却展开越栖见的手,仔细观瞧摩挲,他力气并不大,但越栖见被他另一只手轻轻放在肩头,却是丝毫也动弹不得。 良久,这人问道:“好孩子,你叫越栖见是么?想学医术么?” 他眼神清而不透,既有期待,更有迟疑愧疚之色。 越栖见疑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偷偷跑来我家?” 这人沉默片刻,终究叹了口气,柔声道:“我是苏小缺。” 越栖见吓了一跳,惊道:“七星湖的宫主?” 苏小缺嗯的一声,道:“好,栖见对江湖事倒不生疏……你可知自己的身世?” 越栖见警惕道:“我自然是我爹爹妈妈的孩儿,别的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晓!” 苏小缺微微一笑:“这么说来,你已知自己是明蝉女后人,对不对?你不姓明,你爹娘自不会主动说与你知……好,好聪明的孩子!” 越栖见毕竟年幼,稍露形色即被苏小缺一语道破,一时无言以对。 明棠荫与越观渔确实不欲他知道身世,但有时看他粉团团一只天真可爱的小人儿,两人言语间自然忘了避讳,偶有片言只语便带出些蛛丝马迹,越栖见何等灵慧,心中疑窦好奇一起,到底缠着明棠荫当故事讲,聚沙成塔套了个七七八八。 苏小缺看他神色变幻,忙安抚道:“别怕,我并无恶意,只是想在这里待几日,教你青囊药书,传我一身医术。” 越栖见见他一派真诚,又知苏小缺医术冠绝江湖,不禁心动,想了想,小声道:“我要学,可你得说服我爹娘……”说着心中一凛:“坏了!桑家伯伯还在这儿……你,我可不能结交你……不能害了我爹娘害了我家!” “放心,我的轻功,怎会让桑鸿正这等角色发觉?再说方才他已抱着一箱银子打道回府了……”苏小缺轻揽着越栖见,尽显回护之意,道:“将来……将来七星湖的宫主,也断断不会伤你害你。” 越栖见略一思忖,一手牵着他,往花木深处的小书房行去,一边悄声问道:“将来七星湖的宫主是谁?为什么不会害我?” 苏小缺笑了笑:“因为你会有恩于他……而且错刀是我养大的孩子,我自然明白他。” 越栖见睁大了眼睛,十分山清水秀的好模样:“他叫错刀?” 苏小缺颔首轻笑:“是啊,苏错刀,跟着我姓。” 苏小缺不愧七星湖宫主,一旦出手,到得掌灯时分,小书房中已与越家夫妇密议妥当,三人皆是得其所哉,越家夫妇大有轻松解脱之意,苏小缺却径直走进越栖见的房间,笑道:“你爹娘答应了,我做你三天的师父。” 越栖见很是开心,笑道:“苏师!” 苏小缺应了,取出几卷书册来:“这是青囊药书中的内昭图略与千金方,这一卷却是我增补后的针灸篇。” 越栖见打开看了看,每篇均是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更有无数注释图解,极尽详细精深,当下妥善收好,却问道:“青囊药书只有这几卷么?” 苏小缺深深看他一眼,方道:“自然不止……尚有药毒经、经脉论与阴阳变留在七星湖医舍。” 越栖见不说话,只是撑着下巴笑,他眼睛乌黑水润,笑起来弯弯的,眼尾一点点下垂,愈显乖巧无暇。 苏小缺不禁温言道:“栖见要学?” 越栖见摇头:“我怕我学不起……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 双眼直视苏小缺,正色道:“苏师,你传我医术,到底所求为何?” 苏小缺低声叹道:“昔年明蝉女封宫自沉,七星湖从此遗失半部縀八星经……这遗失的半部縀八星经,如今唤作一苇心法。” “縀八星经既为残卷,便存了绝大的隐患,我虽以贪海疑城心法补足,但一则毕竟有些勉强涩滞之处,二来也怕七星湖变数太多……教你医术,允你一家一世平安,是为了将来错刀若有所需,可以来找你求那半部縀八星经。” 越栖见听得明白,道:“所以苏师要我传给他?” 苏小缺摸了摸他的头,眼神中颇存怜惜希冀:“我此番离开七星湖,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错刀了……到时你告知他我收你为徒之事,再问他要那剩下的三卷医书,他自会答允。” 越栖见很懂事的点了点头,轻声道:“一苇心法若本就出自七星湖,我怎能一意据为己有?待错刀师兄来寻,自然完璧归赵……倒是要多谢苏师传我青囊药书之恩。” 苏小缺心中愈发柔软,声音更是踯躅不定:“其实……我也盼着错刀不来越家,你这样的心地纯善,与七星湖牵扯上,只怕凶多吉少。” 越栖见性子虽偏静,却也脱不了孩子脾气,笑道:“我不怕的,不过将来错刀找我,我却认不出他来,可怎么办?” 这可难不倒苏小缺,他少时多喜杂学,后入七星湖,更有沈墨钩悉心教导,书画之道,早登堂入室。 当下提笔就纸,不多时一个半大少年已栩栩如生,眉目之华丽俊美,越栖见生平仅见,顿时有些看住了,半晌叹了口气,刁难道:“那等他长大了,我又不认识了。” 苏小缺听得他语气顽皮,不禁笑道:“待你医术精通,观其骨骼血脉,便能知他往后的身形容貌。” 说着不愿让这孩子失望,复又提起笔来,此番入神良久,方才落笔,神色却是不能掩饰的温柔悲伤。 待得画好,越栖见一眼看过,即摇头道:“这不是他。” 苏小缺微微一怔:“怎么不是?哪里不对了?” 越栖见歪着头仔细端详:“苏师的笔法真好……但哪里都不对,根本就是两个人。” 苏小缺双目闭了闭,再睁开已是神色如常,柔声道:“你说的是。” 越栖见直觉自己无心一言,似乎已伤到了他,看苏小缺虽言语温和带笑,却显然心有郁结,绝大的忧愤伤情沉甸甸压着一般,一时心中十分不安,只想着往后定要更细致机灵些,尽力让师父得以宽慰才好。 忙笑着岔开话题:“等错刀师兄来了,我拿这两幅画给他点评一二。” 越栖见没想到,仅仅半年之后,自己便见到了苏错刀。 其时自己瑟瑟发抖躲在衣柜中,死死咬着拳头,咬出血,咬得深可见骨,亦不能稍有缓解心中满溢的恨与怕。 一线光明,出现在黑暗的尽头,苏错刀笑了一笑,伸指点唇,轻轻嘘了一声。 但随后更是无尽的暗。 在桑家的日子,似乎总是重复父母死去的那一晚。 越栖见一个人孤单的缩在漆黑的墙角,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天,更不知是日是夜,是渴是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活到将来的一天,要问问苏小缺,为何他承诺的一世平安竟然是家破人亡?要问问江南诸派,为何世代交好却又见死不救?要问问苏错刀,为何……为何敢违背庄崇光救下自己? 但寄人篱下,桑鸿正初始还只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一段时日后,便干脆撕破面皮,赤~裸~裸的百般凌~虐苛待,只为了逼问縀八星经或是七星湖其他消息。 若任由他如此横加摧残,自己定然挨不过几年。 越栖见牙齿衔着手指里侧的一点点皮肉,尖锐的疼痛混着暖而腥的一丝鲜血流出,心中已有了主意。 桑云歌这日回家过中秋,越栖见一身簇新的衣衫,垂手立在桑鸿正身边,仰着头,语气里有几分亲近的抱怨,道:“表哥,伯父等了你好久!” 桑云歌忙见过父亲,桑鸿正见他又长高了些,抚须而乐,父子两个一慈一孝,越栖见只一脸孺慕欢欣之色,养熟了的小狗一般。 待桑云歌洗沐休憩后,信步走到越栖见的住处,越栖见正坐在窗前看一卷诗词,心神俱醉,日光渐暗也不自知。桑云歌跳将过去,一把抢过书,笑责道:“你也保重着些,总是读书弈棋的就忘了时辰,爹为你的身子很是操心……” 越栖见书被夺走,有些生气,道:“你们就是爱操心,我喜欢看书不成么?” 桑云歌打量着他,叹道:“近日又病了么?脸色这样差,这手腕细得……一捏就断。” 越栖见嗯的一声,随口道:“夜里忘了关窗,吹着风了。” 桑云歌道:“要么你也多练练内力罢,武功好了,身体根基自然就好。” 看他面色如雪,荏弱清秀得一朵白莲也似,忍不住玩笑道:“你再这样风吹吹就倒,不知道的,还以为爹不曾善待故人之子呢。” 越栖见垂着眼睛,手指缩进衣袖里:“是么?表哥且看看我用的衣物玩器,乃至书笔纸砚……这样的不善待,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桑云歌笑着拍拍他的肩,道:“那也是你招人喜欢的缘故,栖见,你的人品性子,没有人舍得对你不好。” 越栖见忍不住一个哆嗦,桑云歌忙道:“怎么了?冷么?” 越栖见摇了摇头:“云歌,下次你回山,替我跟师伯祖问个好罢。” 桑云歌一愣:“师伯祖?” 越栖见涩声道:“原来我幼时,教我医术的人是苏小缺,若非近日伯父告知,我还蒙在鼓里呢……苏师是孟山主的师侄,我自该叫孟山主一声师伯祖,这才不失礼数。” 桑云歌诚厚,自是一口答应。 果然过年又回家时,桑云歌一进门就当着桑鸿正的面,道:“山主托我带话,栖见你父母之事,正道总会记着,若有什么委屈,或是用得着白鹿山的事,尽管告诉他老人家,还说待你身子好了,就去趟白鹿山,到程逊前辈的坟前以弟子礼拜祭,青囊药书可是程前辈所著。” 越栖见道一声是,恭恭敬敬,却也别无讶异之色得意之态。 桑鸿正目光闪烁,心中惊疑不定,却也不好多问,往后数年,因越栖见扯着白鹿山这张似有若无的虎皮,便是再行逼问,也只敢下软刀子,饿也好渴也好,关上个十天半月也罢,却不敢照死了折磨,越栖见虽日子艰难,到底没有性命之忧。 越栖见面儿上如一潭秋日里的湖水,静到了极处,也纯澈到了极处,但柔软的脏腑血肉里,已悄悄豢养了一只一旦放出便能摧海拔城的凶兽,以仇火憎恨为食,日日夜夜爪牙撕扯无休。 心中隐约有个念头,只是无路可以投奔。 但生命越苦越险,越栖见越是珍惜,哪怕一朵新开的孱弱的花,既无颜色也无香气,也足以让他在桑家这个牢笼里真正的欣喜开怀半日。 而他的医术,由此亦得突飞猛进,业精于勤,平时便是受了伤的猫猫狗狗,雪地里捡到的冻饿欲死的鸟雀,他亦精心救治,却绝不留作陪伴,心里愿意看到这些美丽脆弱的小生灵,自由自在的,快乐不受拘,哪怕朝生暮死。 桑家的时日,年复一年,越栖见心境偶有恍惚,却日渐锤炼如金石。 没有人比他更坚韧更胸怀大志,怀有一个所有人都不能懂得只能仰望的梦想,以杀止杀用修罗道参莲华净土的慈悲,在血液里火焰一般燃烧,又冰雪一般镇静。 这年隆冬之际,越栖见又被囚于暗室。 一整夜无食无水,又刚下过一场雪,越栖见牙齿冻得嗒嗒直叩,双臂抱着膝,缩成一团,身下一小捆干草,已不能带来一丁点儿的暖意。 正冻得手脚一点知觉也无,连脑子都要木了,门外突有踏雪声由远及近。 越栖见抬起头,门开处,朔风呼号,一貂裘公子含笑而立,雪后斜射而入的阳光给他通身镀上一层明亮却森冷的金色。 越栖见微微眯起眼睛,瞬也不瞬的凝注来人。 那公子一言未发,缓缓走近,递给他一个包着细绒布的黄铜手炉,温言道:“暖一暖……你快冻坏了。” 越栖见僵着手指将手炉揣入怀里,半晌才说得出话:“你……你是谁?” 那公子微笑,咳嗽了几声,惨白的脸颊涌起些许潮红:“我是何逐空,天机阁的人。” 此后便是惺惺相惜,一拍即合,互为火种薪柴,如翻过四方耸峙闭合的山峰,四野八荒,耳目一新。 数年苦心筹谋,得以偷天换日,天机阁抽筋剔骨,越栖见的势力血肉渐丰。 苏错刀夺七星湖宫主位后,越栖见与何逐空建割天楼。 楼号割天,割裂混沌苍穹,或有世外仙山,人间桃源。 桑家十年,已是翩翩少年的越栖见轻吁了一口气,千丝万线,细针密缕,都已踏上了自己划定的路途。 越栖见出辰州,进南疆,入七星湖,握有三卷医书,更有半部苏错刀要定了的縀八星经。 他要见他。 第一百章 番外3 中秋将至,七星湖总管唐离生辰迫在眉睫,他名声虽还是麻绳提豆腐的不怎么样,但毕竟身为唐家三少又实打实掌着七星湖,正邪两道多少得给些脸面,另有一些不开眼的把鲍鱼之肆当做芝兰之室,真心引以为友,因此贺礼竟然收了不少,连昆仑派的掌门晏大川亦特意送来一柄精光四射的短剑。 赤尊峰谢复行更不会失礼,送的礼也讲究,既名贵且透着贴心,多年至交一般,唐离知他送的是自己,意却在苏错刀,也就付之一笑,随手丢一边儿,却也不忘回书致谢。 华却邪身在数千里外的漠北,托人送来一少年医者,是他从马贼手里救下的名医世家的孤儿,此人医术颇有独家之妙,更兼性情仁厚,原本一意追随华却邪,华却邪四海独行惯了,心中又记挂唐离曾中过碧罗瘴,而七星湖医舍楚绿腰死越栖见去,正缺擎天架海的紫金梁,因此将这少年送至七星湖,各得其所三全其美。 华却邪于情于世早已开悟,无门无派唯求武道,与唐离一场际遇从始至终干干净净,当真是光风霁月的一天澄澈,即便苏错刀,提及华却邪,也从无微词,只有推许称道:“以华却邪待剑之诚,我这一生,武道想来不至寂寞。” 数年间华却邪来过一次七星湖,对唐离只注目微笑,轻轻问一声:“阿离,你好不好?” 唐离也不言语,只扬着下巴颏儿开开心心的笑,半晌道:“邪兄,我常想着你。” 华却邪心中就很是欢喜。 他一身粗布衣衫甚是朴素,微有风霜之色,但精华内敛沉着遒劲,苏错刀突的开口,道:“华兄剑术大有进益。” 华却邪眼睛发亮,一拱手:“正要请教苏兄。” 两人联榻夜话论武切磋一宿,互相砥砺印证,华却邪钦服之余,愈增豪情,遂定下三年后再行比试,此番因三年之约未满,唐离生辰他也只是礼至人不到。 至于唐家,就不必说了,唐飞熊亲自押送生辰纲,三大车的吃喝玩乐,八月初就进了七星湖,趁机撂下唐家堡一摊子事儿偷懒纳福,唐小罴刚满四岁,穿着一身锦缎红衫子也跟着来凑热闹,她顽皮得就一混世魔王程咬金,把叶苍的鸽子祸害得不敢往下落不说,还天天跟糯米白互抽耳光,糯米白可是叶苍的心肝儿眼珠子,而且叶苍这年也还小呢,恨得偷偷直抹泪,待唐离生辰宴席摆完,就找了个机会直接跟唐小罴掐了一架。 这俩一个争强好胜得吃屎都得抢个屎尖儿吃,另一个蔫儿坏得别人吃屎他给递筷子,这一架打得是尘土飞扬天昏地暗。 架一打完,叶苍深感大事不妙,含泪噗通就跪唐离跟前,还不忘把糯米白抱怀里,心里已盘算着托孤了,唐小罴两个小髽鬏打得跟洒了馅儿的歪嘴包子一样,哇哇哭着找唐飞熊一通告状。 唐家的姑奶奶都是爷们儿光棍脾气,唐飞熊绝不护短,手指戳了戳唐小罴额头:“小憨包,哭个铲铲,再打切!咱们回家时,你若还打不赢那瓜娃子,你就收拾收拾将来做他婆姨罢!” 唐小罴眼泪一下就收住,一脸的破釜沉舟。 那边唐离也不含糊,他最喜欢火上浇油,看出殡不怕死人多:“小姑姑说得是!阿苍,你若连小罴都打不赢,就收拾收拾将来嫁到唐家去!” 想了想气势不够压倒,忙又补了一句:“把脸藏裆里嫁!” 叶苍眼泪一下就飚了出来,却也是一脸的背水一战。 俩小孩儿从此奉命打架旌旗招展,算是意外之喜。 唐飞熊却蹙起眉头:“阿离说话好生难听。” 苏错刀不乐意了,淡淡道:“小姑姑自己头上也不长毛,何苦指着阿离骂秃驴?” 唐飞熊侧目而视:“说句公道话,阿离这么欠的嘴,多半是你惯出来的……他在唐家可乖巧。” 她言语之意,南桔北枳,唐离的恶劣全交代在七星湖这片深沉的土地上了,对此苏错刀坦然承认,伸长了腿坐得惬意无比,灯光暖暖的一照,活像一只吃饱喝足皮光水滑的懒虎。 唐离手里端着只酒盏,满满的烧刀子,一口接一口,把这烈酒中的霸王直当蜜水喝,坐在他身边没羞没臊的笑。 唐飞熊叹了口气,眼睛微微一眯:“错刀,赤尊峰复出塞北其势汹汹,据传谢复行有意结盟七星湖,不知……” 唐离打了个呵欠,道:“小姑姑,我喝多啦,先回去休息。” 唐离重回七星湖,可谓大权独揽,大事小情,无不尽在指掌,甚至总管的话比宫主的话还好使些,唯独事关唐家,唐离却不去拿捏什么轻重分寸,只不闻不问的放着心,任由苏错刀处理。 需知唐家于苏错刀有恩,苏错刀与唐家诸杰亦有私交,但两派皆是江湖巨擘,往来之间,总有些微妙之处,唐离这般摘得清清爽爽,可谓不负父兄不负卿。 因此连又死了婆娘克妻之名愈发昭著的唐拙,也不由得胸怀稍畅,兄弟更增几分亲热,特意飞鸽传书召来唐离,两人一头扎进密室,唐拙砰的砸下一大堆画卷,悲哀的控诉:“你去了七星湖,老爷子可是越发倒行逆施了……你看看,看看!都是些什么?居然要我挑个模样儿最克不死的娶了传宗接代……” 唐离不小心看清了最上面一张画像,登时脸色煞白,出手如电一把反扣在桌面,扭着脸,兀自心惊肉跳:“阿爹是要把你卖了给骡马配种么?” 唐拙两行热泪刷的就下来了。 见唐离起身,苏错刀忙道:“我一会儿就来……你等着。” 唐离会意,眨了眨眼睛,眸横春醉,唇度樱棠,苏错刀眼神与之一对,便是活生生一出迎奸赴会。 唐飞熊抬手就挡眼,慨叹道:“你们这是素了多久了?” 苏错刀脱口而出:“两天。” 唐飞熊看他一脸肃穆神色凝重,自己倒臊得没地儿站的。 苏错刀可不臊,渊亭岳峙气度俨然,他自认是个非常认真的人,而事关他的阿离,就格外越发的认真。 比如阿离幼时一脸欠揍,如今却一脸欠操,作为一个认真而且负责的人,他欠揍时,自己就该把他往死里揍,绝不敷衍,他欠操时,那自然就得往死里操,也是全力以赴。 唐离没有胆子反抗,却有胆子坚决捍卫自己随时被揍或者被操的权利。 而两者相较,他跟苏错刀一样,显然更喜欢后者。 两人就此蜜糖浇进了面粉,做成了一块萨其马,美不可言拆解不开。 唐离笑盈盈的出得厅堂,往精舍行去,路边突的闪出黄吟冲,鬼鬼祟祟从袖子里便塞了一只锦盒过来,唐离心知这必是黄堂主额外的贺礼了,更知这贺礼必是格外的淫荡,不禁咬牙切齿,却跟以往数年一样,终究抵不过好奇,跃跃然吞饵的鱼也似,不由自主接过揣怀里,随即恶狠狠瞪他一眼。 黄吟冲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眼神却猥琐得无以复加,唐离一直奇怪,七星湖横死的人物那么多,偏他怎么就越活越精神?看那神采奕奕的德行,真能活个千年王八的劲儿来。 黄吟冲礼至,深藏功与名的一笑告退。 唐离悄悄打开锦盒,一眼看去,但见一段雪白的毛茸茸的猫尾,根部一串雕镂精致的圆珠,微凉的晚风拂过,脸颊眼角一阵作烧,一瞬间觉得自己还真是醉了。 苏错刀说话习惯于一刀毙命,唐飞熊再利索,毕竟还是女人,议到大事,多少有些委婉谨慎。 因此沉吟思量,款款道来,有试探有交心,从大海说到小溪流,顿饭时间过后,苏错刀实在耐不住,长身而起,直接撂话:“小姑姑,赤尊峰只要动手,七星湖绝不坐视。” 唐家与峨眉同在蜀地,虽彼此相安,但亦是一山二虎之势,峨眉既与赤尊峰有如此瓜葛,多半存了将唐门斩落马下之心,而要动唐家堡,必得赤尊峰大举相助,赤尊峰按兵不动十余载,若动,却是谁也不敢猜想的山呼海啸可惊可怖。 正道七席、邪宗十余派,整个江湖只看蜀地,蜀地之局,就是一喝醉了的顽童,手引火折入火药库,稍有风吹草动此消彼长,眼瞅着就是一场崩陷血腥浩劫。 正如当年越栖见所料,苏错刀一旦立于巅峰成刀术宗师,那整个棋盘上落子千钧,维系平衡,乃至牵动胜负存亡的人便只有他,他一举一动,或为中流砥柱,或能摧城拔寨,而七星湖与唐家堡赤尊峰皆有枝蔓,苏错刀无论倾向哪一边,都不出奇,唐飞熊心明眼亮,数年来谢复行对苏错刀一直以师兄相称,别提多亲热多贴心。 一时眉梢一挑:“谢天璧于你可有师徒之情。” 苏错刀道:“谢师归隐,实为憾事,若谢师再出江湖,我正要与之一战。” 笑了笑,点漆星目欲燃的热:“对谢师而言……最好的衣钵传人,便是能胜过他的人。” 唐飞熊知他言出必行,当即放下心来,抿了几口茶,抬眼却见他拉磨也似直转圈儿,很是急不可耐要回去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戏谑之意,笑眯眯的问道:“最近月翼湖中的鱼,肥嘟嘟的可真胖啊。” 苏错刀看她一眼,面不改色:“小姑姑要吃么?” 唐飞熊俏脸通红,搬石头砸脚的滋味太蛋疼,气急败坏挥手道:“滚滚滚!没大没小……没皮没脸!” 这一出的缘故却在数日前,苏错刀与唐离泛舟月翼湖,唐离一时兴起,跃入湖中绕着小船潜游了一圈,船舷边仰起头来,肤色刚削的雪梨一般,眉睫沾着细碎的水珠,却一把拽住苏错刀的脚踝,笑嘻嘻的拉他下水,吻住嘴唇双腿便缠上了腰。 唐离的性子,肆意妄为,随心所欲的无拘,苏错刀更是野火燎原,绝无半点遮掩收敛,谁也没把待满林霜轩外一边打盹儿一边垂钓的唐飞熊放眼里,翻波搅浪之际,已是情动不能自拔。 唐离一手攀着船舷,双足踩水,身体在水里轻盈自在得一条鱼儿也似,苏错刀将他翻过身去,一手压着他的手,十指交错紧握,贴着他挺翘的臀,缓慢而有力的插入,刚进得一个顶端,唐离眼神便滴得出水的媚气,咬着牙吸气,颈子背脊微颤,回过头寻找苏错刀的嘴唇。 苏错刀唇舌温柔的爱抚着他,分身进进退退的并不急躁,引得他入口柔顺的打开,方握住腰一贯到底。 唐离呻吟一声,褶皱内壁,被撑开到极限,将那火热的活物裹得密不容针,却还不由自主的收缩蠕动。 因是在水里,苏错刀此番极致的缠绵细腻,捣进去摩擦,再轻柔的抽出,温水甜汤的做得半晌,方放开了力量,操弄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周遭湖水哗哗直响,却也压不住肌肤相合的动静,两人身体有天生的契合,对性事的快活欢愉,又是乐在其中绝无扭捏,唐离早比湖水更荡漾柔软,苏错刀深谙如何能让他舒服,更知道怎样能让他一下就受不了的哭出声来,一边插插一边亲吻,唐离嗯嗯啊啊的直叫,迷乱的扭着腰,配合迎送,黑发湿淋淋的散落肩背,墨白交映,偏偏阳光明丽,直教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被侵入的火热感受,像是有无数的花朵在皮肤里热烈的盛放,整个身体被占有得彻底,无处不敏感,每一分每一毫皆是极乐。 快感扎扎实实的慢慢累积,汇聚如河流,最后一刻的爆发却是重山崩陷,唐离大睁着眼眸,猛的一阵痉挛,已生生被插射了,一边吐着精,一边还在承受苏错刀,后穴饱胀得几乎要破裂,兀自紧紧夹着吞吞吐吐,小猫一样呜呜咽咽的轻声叫唤,高潮如攀越山峰,连云叠嶂几无尽头。 云收雨散,碧玉湖面上浮出了丝丝点点的乳白色。 唐离被苏错刀抱回船上,虽软成了一根春风里的柳枝,却开心得滚水泡开的米花一样,伸手指着水里笑:“这才是子孙满堂,看……满湖的小错刀和小阿离。” 正说着,一群尺余长的红鲤悠游唼喋,争相去衔那些个精华。 唐离眸光流动,哈哈哈的幸灾乐祸:“哎呀,这条该死的鲤鱼,把你的儿子吃掉了!” 苏错刀懒洋洋的不想说话,把他抓过来直接压在身下,啃水萝卜也似从额头一直亲到肚脐眼儿。 可怜唐飞熊一黄花大闺女,唐家堡听了洞房不说,七星湖又来有声有色一遭露天水战,末了想轻拿轻放的小羞辱一下,还被苏错刀以厚颜无耻为武器,悍然反戈一击,遭此落花流水一败,实在是流年不利惨绝人寰。 苏错刀一击得手,飘然而去。 黄吟冲所赠器物十分别致,猫尾不过短短七寸,柔软而有韧劲儿,活灵活现,绒毛短短的,蓬松雪白,根部紧连的一串十二颗圆珠为象牙制,触手微温润泽细密,只拇指肚大小,却浮雕出一整套的渔樵图,线条层次皆是精巧雅秀,唐离握着圆珠,自然懂得作何用途。 床笫意趣,不足为外人道也,花样偶一翻新,百尺竿头,更有说不尽的风光奇景。 食色一个道理,好比有人吃面条就是清汤面果腹,凑合一辈子也活得下去,有人吃面条,却是手擀面抻了又抻,黄瓜切丝豆芽儿一焯,虾仁里脊玉兰片搭个三鲜,蒜切片,醋一拌,香喷喷一碗炸酱面,而且还今儿炸酱面明儿打卤面后儿豆角焖面的热闹。 唐离显然是后者,他乐意投入且天分过人,与苏错刀一起,滋味无穷花团锦簇。 由不得越老越色的黄吟冲整日咂嘴咂舌的,只道此生最羡慕的人非苏错刀莫属。 唐离趴伏在锦被上,黑发蜿蜒亵衣松散,裸露着两条修长纤美的腿,后穴收缩,将那些花纹繁复的珠子一粒粒缓缓吞入,每入一颗,都是从脊椎骨到心里头的一阵酥麻,低低的呻吟不绝,里面已是涓涓露生润滑如酥。 珠子虽不大,进去十一粒后,已是塞得满满的寸步难行,唐离肌肤沁出汗来,酒意愈发上涌,弓起腰咬着嘴唇,手指轻巧的揉弄着入口,正待用力推入最后一颗,只听房门吱呀一声,有人疾步踏入,忙回头一笑,一声“错刀”已在唇齿间,眸光到处,却浑身一震,手腕登时失了分寸,一错力竟把那猫尾也推进了一多半,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横笛?” 苍横笛鹤羽白衣,嘴角一抹笑如天际白云,细长双目却隐约含泪,想上前触摸他,却又不敢的模样,半晌柔声道:“公子,横笛来看看你。” 唐离完全怔住了,琉璃般清浅的眼眸里雾气凝聚,喃喃道:“你……伤都好了么?横笛,你过来。” 苍横笛嗯的一声应了,声音略显沙哑,快步走上前,侧身坐在床边,唐离手脚并用的靠近他,一手撑着他的大腿,苍横笛微微一颤,却不曾躲开,伸手轻轻覆住唐离的手背。 唐离抬头仔细端详,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他的脸,良久两滴眼泪滚落:“横笛,那时候你半边身子都是骨头……还在等我么?” 苍横笛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微笑道:“公子,不哭好不好?属下最喜欢看到你笑,今日你生辰,月亮又这般的好,应该欢喜才是。” 唐离撇了撇嘴角,用力笑了一个,却亲了亲他眉心殷红的一点朱砂痣:“你来找我,我很是欢喜。” 他口中有馥郁的酒气,桂子天香一般,软软的吹拂在眼睑眉睫,苍横笛脸腾的就红了,再难自禁,所有意识仿佛一瞬间蒸发殆尽,身不由己,已捉住唐离的手指,颤抖着吻上他的指尖。 唐离手指微微一缩,顽皮的勾了勾,伸进去抵住他的舌尖,苍横笛用嘴唇含住了,却不使半分的力气,只怕弄疼了他。 唐离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与苏错刀之间的所有,从小到大,从初识到重逢,一点一滴,像是刀刻在金石,风沙流水,怎么也销磨不尽,但苍横笛……何时与他相识,他何时开始静静立在自己身后,自己却从来记不清,也从来不曾记,就好像他一直都在,沉隐的,温柔的,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存在着,只要喊一声“横笛”,必然会有一声“公子”稳稳的接住。 苍横笛细长的眼睛上挑,风流却专注,嘴唇无甚血色,包容着自己的手指在里面横征暴敛。 唐离嘴角倏然上翘,一个笑媚得妖气逼人,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侧,引着他往后抚摸:“我答应过你双修……” 苍横笛吓了一跳,但目光顺着光裸的背一滑溜,就飞流直下的水一般收不住,汪在腰臀处流淌不去:“公子……公子,我,我不是……这个,我不要……” 唐离冷笑:“你好大的狗胆,敢说不要?” 他一身肌肤像是半透明的玉凝冻而成,一碰就会融化的清新无暇,因此其上交错纵横的鲜红伤痕,愈显触目惊心,苍横笛轻轻抚过一道,眼神痛楚而珍惜:“公子,我回来……只想再看你一眼。” 唐离懒得跟他来回揉搓,干脆一把攥住某物:“你既不要……为什么这般不要脸的硬起来?用来挖坟掘墓?还是敲锣打鼓?” 苍横笛嘶的一声,哭笑不得,只道:“公子高见。” 唐离逼良为娼的威胁道:“我自然高见……你还是乖乖从了的好,别惹我生气!” 苍横笛笑着,没有再说话,吻上他的嘴唇。 这个吻蜻蜓点水的浅,却虔诚,像是对待一件毕生所求的宝物,唐离的唇柔软嫩滑,最精炼最浓郁的奶皮子也似,苍横笛心跳得厉害,头晕目眩,忍不住呻吟着唤得一声“阿离”,唐离灵活的钻进去,叼住他的舌尖,所有声音便淹没在濡湿的吮吸搅动中。 那条雪白的猫尾没入体内一多半,只露着短短一截,随腰送胯活灵活现的颤动,既俏皮活泼,更透着些成了精也似的妖冶媚态。 苍横笛握住尾端,刚轻轻一扯,唐离的腰便软了下去,牙齿一磕,把苍横笛咬出了血,颤声道:“不,不成……” 这猫尾本就有古怪,越是体质敏感,越是承受不得,此刻绒毛被内壁沁出的汁液浸透,一根根完全奓开,似无数个横拉竖拽的羊眼圈梗在里面,热辣辣的刺痒难耐,这一拉扯,便是紧刮着褶皱嫩肉,重重叠叠的小虫子簌簌蠕动一般。 唐离双腿交叠蹭动,前端将锦缎被褥洇湿了一小块,抬起眼睛,已是不知所措的求助模样:“痒得难受……” 苍横笛定了定神,抚慰道:“莫急,我再轻些。” 说罢握定慢慢旋了半圈,试图把那些逆竖的绒毛顺下来再行向外。 唐离却猛的一个激灵,啊的大叫出声,内襞似被带刺的猫舌火热的舔过一遍,那种难耐的痒与接近痛苦的快感,使得浑身都泛出一层晶莹的光泽,嫣红的后穴不住收缩,哽咽道:“别……别碰啦……” 苍横笛呼吸粗重,显然已是欲望勃发,却依言放手,弯着腰往后挪了挪,柔声道:“好,不碰。” 唐离靠在他怀里阖上眼,待喘息平定,却解开苍横笛的衣衫,慢慢俯下头,眉目斜挑含笑:“我先碰碰你,横笛好可怜的……别憋坏了。” 苍横笛躲闪不及,惊呼一声,硬得发疼的分身已被裹入一个舒适甜美得不可思议的所在,顿时整个人如被火焰烘炙,热流席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齿关叩得死死的,才能在这种头皮发炸的刺激与极乐中,勉强留得一丝的神智。 唐离沿着顶端轻吮慢勾,以磨煞人的速度缓缓含进去,却又立即吐出来,由上而下的舔得湿漉漉的,吃得啧啧有声,眼神却似刚出世的幼兽,瞳孔透明,含着一漾一漾的光芒,无辜而纯澈。 苍横笛脸红得几欲滴血,唐离便打了胜仗一样十分得意,不再刻意逗弄,好生往里吞咽,甚至直吮进舌根处研磨,但待他一旦到了最要紧的关头,却略松得一松,往后退开,容他缓一口气,只不断的将他逼临高峰,却迟迟不允登顶攀越。 苍横笛做不得自己的主,几乎被逼疯了,着实忍不住,一手扣住唐离,用力插进去,直顶入喉咙深处,唐离有些微的挣扎,却直起颈子,使得他的进入更加顺畅。 不多时苍横笛沙哑着嗓子,有些央求之意:“阿离……阿离,我快了……” 唐离唔的一声,眼飞桃花的眨了眨,示意他可以直接射进自己嘴里。 苍横笛不舍得如此待他,精关一开,便竭力往外抽,不想弄巧成拙,一股股激射而出时,便有一部分溅上了唐离的脸。 此一番酣畅淋漓的高潮简直能要了命去,苍横笛凝望着唐离,怔怔的失神,任何反应动作都忘了。 唐离抬手擦了擦脸颊的精液,凑到嘴边舔了舔,笑嘻嘻的轻声道:“横笛原来你也挺好吃的,润润的,滑滑的……哎?怎么还凉丝丝的……” 苏错刀推门而入时,入耳便是这句又天真又淫荡的话,入眼的是唐离粉红的细巧舌尖正扫过唇角一缕白浊。 苏错刀漆黑的瞳孔猛的一缩,有野兽扑杀猎物前的冷光,苍横笛一身热汗尽皆冰凉,以为下一刻便能看到传说中神魔俱惊的长安刀,孰料苏错刀沉默片刻,只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大步走近床边。 他行走如豹,压不住的怒气隐约,唐离却没有半点被捉奸在床的羞愧尴尬,反而跪直了身子扑到苏错刀肩头,逮着他的嘴狠亲了几口,抱怨道:“横笛太笨了,这条猫尾他怎么都拔不出来,里面刺挠得很……” 苏错刀目光雪崩般淹没苍横笛,却不动声色,一手扯落自己的墨黑丝袍,抱紧唐离,翻身将他压在被褥间,一手握定那猫尾,竟往里又入得寸余,轻抽缓插了起来。 唐离啊的一声惊喘,双目圆睁,这可遭了大罪! 方才苍横笛不过略动了两下,便是万蚁噬身的难当,眼下被苏错刀这般施为,那猫尾奓开的柔软绒毛凶器一般,只在最柔嫩的地方肆掠无度来回摩擦,敏感到碰一下都疼的黏膜内襞被搔刮得无微不至亦无处躲藏,几乎涌上一种血肉模糊的错觉,这触感可怕到了极点,反而滋生出一种剧烈得令人发疯的快感,闪电般流窜全身。 唐离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扎手扎脚的扑腾着就想逃开,却被苏错刀轻松的压制住,淡然道:“你不是浪得挺来劲的么?” 说着手腕翻动,猫尾在里面狠狠转了一圈。 唐离半个身子猛的拗起,股间一片湿痕水光,被弄得直哭出声来,拼命摇头:“轻些!你个畜生野狗……王八混蛋……快把我弄死了!” 苏错刀冷笑,也不理他语无伦次一通飞禽走兽的混骂,慢慢将那猫尾拽至穴口,唐离刚缓过一口气,他却一根手指探进去,搅动按压那十二颗圆珠,花样百出,琳琅满目,唐离双腿直打颤,再也骂不出声,瞳孔都融化了一般,朦胧晕散开,已是不行了的模样,半晌有气无力的低声哭道:“错刀哥哥……呜……好哥哥,你……你把这些拿出去,怎么干我都行……饶了我罢!” 苏错刀啪的在他不住扭动的屁股上打了一记,看着红红的掌印清晰的浮出,咬牙道:“不饶。” 鲛帐半垂,银钩闲挂,他二人身体纠缠,淫声艳语,正是一榻风月无边欢喜禅,苍横笛只瞧得冷汗叠着热汗流个不住,下身那物虽又跃跃乎勃然,心中却是疼惜不已,忍不住开口:“你……你别欺负他,公子受不得的……” 苏错刀冷冷一眼瞥过,道:“阿离受用得很。” 一只手托着唐离使得他抬起腰臀,但见细腰窄胯,臀却水灵灵的挺翘,观其腹下,分身挺拔蓬勃得像是春日雨后的笋,果然是受用得厉害。 而插着的那条雪白猫尾,更衬得不住翕张的穴口雪地梅花般艳丽精巧,苍横笛看得口干舌燥,沙漠里跋涉了一整天也似,偏这玻璃樽里的一汪清水居然还敢冲着他求救:“横笛……横笛帮帮我……” 苍横笛垂死的叹着气,认了命,温存的吻了吻他含泪的眼睛,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耳朵,唐离呻吟着,用脸去贴他的手掌,一边啜泣,还不忘撒娇,含含糊糊道:“还是你好……横笛,我不要他了,你来操我罢……” 苏错刀眉梢一扬,俯下身子,轻轻衔着唐离颈侧,眸中一道厉色乍现,手臂猛的一用力,突然把猫尾连同串珠全拔了出来。 唐离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失声尖叫,浑身颤栗着昂起头,手指死死陷入苍横笛的手臂肌肉里,后穴已先于前端高潮,婴儿小嘴般蠕动不休,红润的绽放打张。 苏错刀丝毫不顾及他正处于神智迷乱不堪触摸的状态,反而凶狠的直贯而入,硬生生捣开不断收缩痉挛的内壁,整根捅入,一下就撞进最深处,唐离被这股力道撞得几乎跌出去,腰却被握住,往回一拽,肉紧着肉,全没些儿缝隙,更无逃脱的余地,一时受疼不过,只呜咽着尽力蜷缩起来,眼神却妖媚的潮湿了,分身更是不知不觉,已射了苍横笛满手,前后夹击的惊人快感,使得又湿又软的里面愈发疯狂的绞紧,进出都是开疆拓土般跋涉艰难,咬得苏错刀也没了分寸,发狠的大抽大送,往死里操干他,肉体相撞的啪啪声不绝于耳,唐离双股泛红,浑身汗湿,流淌着一层满月也似的莹光。 高潮一波未退,更高的一峰又劈头盖脸的拍击而来,永无止歇,唐离跪伏着,暴风雨下的小动物一般瑟瑟发抖,一阵阵快感骇人的强烈,眼前天旋地转,身心俱是全然崩溃,甚至无意识的吮着苍横笛的手背,小声呢喃着,一点点把自己溅上的精液舔舐干净。 苍横笛眼睁睁看着那巨物兽根一般,插在雪丘幽谷间,撑得那娇嫩的入口几欲破裂,进出沾满湿滑的汁液,还微微挑起一个狰狞的弧度,只觉刺目戮心,更有一股无名怒火腾然而生,脱口斥道:“你这样狠……就不懂得疼他一些?他为你……为你……” 目光落到唐离不断痉挛的腰背,再扫过他肌肤上的伤痕,痛楚之余,凝起蛇一般犀冷的寒光。 苍横笛从小到大,一直畏惧苏错刀,却也一直瞧不上苏错刀。 江湖尽知天馋君首座为人处世色色出众,却不知他出身非俗,本是京城官家子弟,父亲是个最清贵不过的闲官儿,又学票又捧戏子,又养雀儿又集金石字画,玩儿得是无冤不乐,却涉了大案牵连全家。 横笛四岁开蒙提笔,七岁沦落到了七星湖,自有一份儿骨子里的傲气,眼睛不说长在额角,起码是不往下看的。 苏错刀三两六钱银子的身价,曾是七星湖内堂最精彩的笑话之一,苍横笛彼时已被阴烛龙看中,收为入室弟子,这等话听入耳内,并不以之取笑,心中瞧不上的,只是他的无趣鄙野。 纵然此人生就浓墨重彩的好色相,也被苏小缺精雕细刻的教着,看似品味精雅人物风流,性情却终究寡淡粗陋,透着股驯化不了也矜贵不起来的野悍气息,他就连聪明都是有分量的,含金裹铁的,整个人就是一把出鞘的刀,一棵笔直巨大的树木,绝无半分雅趣轻盈之处。 他精研刀术,寻求武道,他野心勃勃,要做七星湖的宫主,这些都与自己毫不相干,清风不与崇山相持,明月不与大江争道,但他不该招惹阿离,天生情种天然妙趣的阿离。 他不配。 阿离,阿离,自己一生一世的小公子,世所罕见的性灵,慧黠率性,天真娇气,就连心里那点儿毒都是春日里湖面上打着旋儿的绿叶子,大喇喇的浮着漂着,明亮得灼人眼睛。 他就是一粒小小的晶莹剔透的糖块,自己忍不住要含着,却又怕含得化了,喜欢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因此格外的怕他被人欺负。 其实除了苏错刀,没有人能让他真正吃亏。 但偏偏他从小到大爱的就是这个煞星。 并非从一开始就愿意放手,只做他身旁的苍首座,苏错刀夺位后,自己也曾想担下内堂总管之职,但苏错刀还是将总管之位给了他。 他年纪小,又识不得几个字,生怕不能服众,使得七星湖一乱再乱,因此分外的雷霆手段铁石心肠,更随黄吟冲北上厮杀,出击北斗盟,口衔利刃,锋刃上的血顺着下颌颈子滴滴滚落银白鲛衣,还一脸既阴狠且甜美的笑意,自此得水妖之号,恶名轰动江湖。 心里替他委屈,深觉不值,不由自主,言语间亦稍露几分。 叶鸩离却掏心挖肺的笑:“错刀心里待我好,我要待他更好,我们俩都是一心一意,谁也不负谁。” 想了一想,神色出奇的平静满足,低声道:“求仁得仁。”” 苍横笛便懂了。 当真是无可奈何,苏错刀三个字,于他抵得过一世的辛劳波折乃至伤筋动骨。哪怕后来苏错刀身边多了一个魏晋水墨也似的越栖见,他也从不曾后悔,从不曾退让过。 他既心甘情愿,自己又怎能不尽心成全? 可再怎样放手成全,见着他被如此粗暴淫弄,心中哪能没有愤恨甚至……醋意? 迎着苍横笛明显的敌视,苏错刀一边大动干戈,一边亦是语气不善:“你再心疼,也得等我先干完……不然你自己也清楚,人鬼殊途……” 说着到了要紧关头,蓦的闭嘴不语,呼吸陡然粗重,动作随之更猛烈更狂野,唐离从颈到背,绷出极其美丽流畅的线条来,但并非抵挡抗拒,而是合欢相悦,更是两只兽出乎本能的彼此占领,苏错刀最后捅进去死死抵住不动时,唐离嗓子已然破了,沙哑的呜咽出声,与他同时攀上耀眼生花的最高峰。 苏错刀星目微阖,与唐离亲密的紧抱在一处,一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片刻后竟让开了身子,一把扯过苍横笛,郁郁然闷声道:“阿离说他允过你……” 苍横笛愣住了,半晌动弹不得,眼睛却一汪温泉水,早把唐离浸了个透,眼前这人,是自己活着死了都舍不得的执着牵念。 苏错刀性非温雅,床风更不斯文,一场情事毫不惜力,唐离腰腹颈腿处处青红斑斓有花有叶,还真是饱受疼爱。 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前,苍横笛已俯身下去:“公子……阿离,我,我……你当真允我么?” 伸手轻抚过那些情欲印迹,心中一会儿油煎,痛且酸楚,一会儿火燎,烘然滚热,无以排遣直欲爆裂一般,忍不住就用了些力气。 唐离仰卧着尚处于高潮余韵中,一脸茫然无辜,被他揉搓得受不了,气喘吁吁的软语道:“不成……我累得很,让我歇会儿……” 他摆明了欺负老实人,奈何苍横笛再老实,此刻也是箭离弦水决堤,再没半分自控自抑的能耐。 架起他的双腿,苍横笛从纤美圆润的足踝细细碎碎的一直亲吻到股间密处,唐离像是和风里新发的柳,惬意的舒展摆动着,却拉起苏错刀的手,与他手指交叠着握在一处,安静的枕着他的腿,偶尔别过脸去咬一咬他紧实的肌肉。 苍横笛心脏砰砰直跳,只见唐离小巧的入口被操得一时合不拢,红肿的微张着,满含着精液,指尖浅浅的伸进去一摸,立即就被夹紧,嫩肉内襞犹如活物,蜂拥着咬上来,力道销魂蚀骨。 当即将那硬得不像话的分身顶住穴口,汗珠已沿着白净的脸颊滴落:“阿离忍一忍,好不好?疼的话就咬我……” 苏错刀不耐烦他这卖弄温柔的磨蹭劲儿,一声冷笑:“你到底操不操?不行的话还是我来,你看个饱就是。” 苍横笛不再言语,只沉下腰缓缓插进去,刚进得一个顶端,便忍不住粗重的一声喘息,神色古怪的恍惚起来,就是一个饥渴欲死之人,得饮一口琼浆玉液,狂喜感动到了极点,反而像是要哭的模样。 欲火鼓噪翻涌,无可抑制,苍横笛喉咙发紧,太阳穴突突乱跳,根本移不开目光,整个心神俱被捆缚,束手就擒,被拖入了最甜美的深渊里不能抽身。 情不自禁挺腰直插到底,生生碾压过褶皱内襞,那密密包裹着自己的甬道热乎乎的软糯非常,无以言传的紧致细嫩,活色生香,稍稍一动,便是能杀人的极度快乐。 唐离被这生猛的一记捅得吃痛,惊喘一声,双腿猛的绞住他的腰,声音软软的抱怨:“慢点儿……” 苍横笛似乎听见了,忙点了点头,却只觉下腹一阵阵的发紧发胀,浑身筋骨油炸了也似尽皆酥透,阳物却愈发铁硬,更是一跳一跳的勃勃颤动,爽利得如筅如挠,哪里能慢得下来? 一时死死抱住唐离,表情近乎痛苦:“阿离,阿离,公子……我,对不住……你,你痛不痛?” 下身却是毫不含糊,一下下的胡乱狂顶,激烈猛送,甚至将唐离的呻吟声都撞击得支离破碎了。 唐离渐渐得了趣,秋水眼水光迷蒙,内壁细腻的嘬吮蠕动着,双腿越张越开,气息亦越来越急促湿热。 苍横笛意识飘飘荡荡,欲海浮沉几番,已身不由己的被卷到浪尖,又一个挺入,竟打闪韧针的就此一泄如注。 唐离嗯的一声,被突如其来的静止弄得有些迷糊,而且那喷射而入的液体,亦不是熟悉的滚热,反而有些阴凉之意。 苏错刀好整以暇的摸了摸他半立起的性器,抬眼看着苍横笛,笑了笑:“你没喂饱阿离。” 声音波澜不惊,苍横笛却被一大盆辣椒油从头淋到脚,皮都被揭掉了一层,阳物却仍半软不硬的留在唐离体内,不舍得出来。 唐离回过神,忙亲昵的缠住他的腰:“横笛你多做几次就好啦……” 见苍横笛满脸通红,又指着苏错刀下身,进一步的安慰道:“你别看他驴儿样的家什,我那时候头一回给他用嘴做,还没全吃进去,他就不行了……你刚刚弄了好几十下呢。” 苏错刀道:“没有好几十,只十九下。” 唐离伸手就抽他耳光:“你知道个屁。” 苏错刀不痛不痒的挨了几下,很认真的说道:“我数了。” …… 他二人荤素不忌口无遮拦,苍横笛羞得几乎张不开耳朵,但强烈的羞耻感之下,却有悄然滋生的淫乱快感冲刷全身,那物不知不觉,已又胀硬了起来。 唐离正被苏错刀气得发昏,方才又是半饥不饱的半空悬着,当即大喜,贪吃的将那肉刃直往里吞,双足不安分的蹬着,连声嚷道:“横笛……好哥哥,快些插我罢……” 他吸得太紧窒,苍横笛用了些力按住他,才得以退了出来,分身已愈发坚挺,平息了呼吸,又一分分一寸寸的插进去,唐离挺起腰,睁着眼睛看那通红泛紫的性器缓缓侵入,有些红肿的后庭撑得发软发酥,吞吐着一收一放,此番苍横笛颇为从容,深入浅出,舒缓而有力,文火烘烤一般,扎扎实实的熨烫摩擦过内壁。 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快感卷掠过下身背脊,唐离呻吟不止,脸颊潮红,颜色漂亮的分身倏然立起,笔直秀挺的一根,嘴里乱七八糟的唤着:“好舒服……嗯……就是那里,横笛,横笛……再动啊……” 苏错刀听不过去,干脆抱起他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抚摸他的乳尖,打着圈儿的碾动拉扯,原本稍浅的蔷薇色登时娇艳如血的挺立起来,更有一种难耐的痒直传到心里,唐离难受的挣扎不休,青缎长发凌乱的蜿蜒着,苏错刀豹子一样从他耳垂热辣辣的舔到后颈,再用牙齿慢慢压住薄薄翘起的肩胛,声音低沉,问道:“他让你有多舒服?” 唐离直觉到危险,讨好的去啄他的嘴唇,含糊道:“就是……呜,腰……腰都麻了,后面,后面满满的,又……又碰到了,啊……” 正说着,苍横笛顶着那要命的地方磨了一磨,唐离受激不过,一口咬破了苏错刀的唇,浑身打着哆嗦,穴口饿极了的翕动敛合,腰也急切的往前迎送不已。 苍横笛被这一阵痉挛收缩逼得几乎立时缴械,忙停住不敢再动,两人结合处湿得一塌糊涂,唐离双眸如醉,提起腰胯主动去套弄磨蹭,他呻吟声忽高忽低,肆无忌惮的妖气,像一把粗细各异的毛笔,骚得人心里没抓没挠的,苍横笛喘息渐急渐促,打桩舂捣也似干得又快又深。 进出之际,湿润腻滑的水声噗滋不绝,更是荡人心魄的,唐离浑身轻微的颤栗着,眼看就要泄身,苏错刀突然俯身含住了他,舌尖却死死堵住了那嫩生生的细孔。 唐离颈子猛的往后一拗,长睫毛簌簌的抖个不住,喉咙里哽着哭音:“放……放开……啊啊饶了我!” 他知道已然惹火了苏错刀,挣扎得委屈之极,甬道里却愈发烫得吓人,更绞缠得分身寸步难移,苍横笛心虽软,动作却迷了心窍的愈发刁钻凶猛,只把他扣在怀里锁得走投无路,肉刃不依不饶的深插进去,使出种种手段,反复的欺负那最敏感的一点,沉重的刮过去磨着,稍稍退一退,再狠狠捣着贯穿。 苏错刀则霸道的噙住他,唇舌狠狠的嘬吮两下,又堵上一堵,舌尖顺着顶端缝隙来回拖曳,甚至戳进去玩弄,牙齿在根部令人毛骨悚然的抵磨轻噬。 两人无需言语,竟配合完美的合力把唐离推到了愉悦的极限,唐离崩溃的不住失声尖叫,却又紧紧贴着苍横笛,后穴里酸美难言,腰一拱一拱的,欲拒还迎,央求苏错刀更多更残酷的抚慰。 眼瞅着他已被煎熬得半死不活,苏错刀舌尖顺着顶端舔得片刻,两腮用力一吸,唐离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小腿足面绷成了一条线,一瞬间魂飞魄散,精水汩汩流出。 苏错刀尽数咽下,道:“阿离很甜。” 他面容华丽,神色淡漠,一句话说得毫无起伏,却奇异的情色无边。 苍横笛已入了魔,快感敲骨吸髓而来,只觉这般兽化了也似,联手侵犯自己恨不能双手捧着不使沾染哪怕一点尘土的阿离公子,自有一番想都不敢想的淫邪诱惑,咬紧了牙,一记狠顶进去,下腹抽搐着将待释放,苏错刀却一把拽开唐离。 两人乍然脱离,唐离脱了骨节的蛇一般软瘫着,穴口兀自艳丽的微微张合,苍横笛却是从高峰一路滚下山谷,一时既怒且疑:“你……做什么!” 苏错刀道:“阿离得先泄出来,不然一会儿恐怕受不了……你且不忙。” 说着在唐离股间摸了摸,湿淋淋的送到他嘴边,漠然道:“浪出这么多水?舔干净。” 唐离嫌他说得不堪,勉强打起精神,恶狠狠咬他的手指。 苏错刀眼神闪动,也不计较,抱起他跪趴在苍横笛身上,看着苍横笛自下而上的挤开秘蕾顶入,伸手在那塞得胀满的入口处轻揉缓压,哑声道:“咱们一起……阿离荡得很,这个再贪心不过的小东西!” 唐离几度高潮,已被干得精疲力竭,神智也有些迷糊,话虽入耳,也不明白意味着什么,苍横笛却被吓得脸色发白:“你别乱来!伤着他怎么办?我这就出来……” 苏错刀轻笑出声:“你舍不得出来……别跟自个儿为难。” 言罢按住唐离的腰,覆上他的背,紧贴着结合处撬开一丝空隙,探进指尖,轻轻旋转着往里深入。 唐离的呻吟骤然变了调,背脊都僵硬了,不可置信的扭头瞪着他,苏错刀点了点头,漆黑星目里有火花溅出的热,道:“阿离不要怕,怕也没用。” 苍横笛不知道唐离怕不怕,反正自己怕得额头尽是冷汗,挺直梆硬的埋在里面,不敢动作,却受了蛊惑也似,果然不曾撤出。 苏错刀手指坚定的跋涉楔入,待完全进去后,停了停,在湿软痉挛的甬道间隙里勾挠搅动,片刻竟又挤入一指。 唐离蓦的一声尖叫,像是魂魄归窍猛然醒悟,歇斯底里的开始挣扎,语不成句的凄厉哭喊:“不……就不……不要你们!出去……” 苏错刀单手压制住他,苍横笛亦身不由己的箍紧手臂,将他牢牢钉在怀里,唐离浑身战栗不止,孩童也似执拗而简单的抗拒道:“我不要……呜……” 苏错刀屏息凝神,分身明明已硬得勃然火烫,修长的手指却依旧稳定,指节上握刀形成的茧子碾着细嫩的内襞,唐离再没有挣动的力气,后面胀疼欲裂,更似有粗糙的火苗不住舔舐,牙根都被激得酸了,后穴里却如温泉水一般缓缓渗透出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痒。 承受了一根阳物的密穴虽紧窒却鲜活,火热湿滑极富弹性,苏错刀指尖勾着入口,性器一点点的用力插入,像是猛兽在血肉里硬钻出容身的小径,插得很慢,小心翼翼,却不做稍停。 唐离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斑斓浓雾,只觉头晕目眩,忙把脸藏进苍横笛的颈窝,怕得喉咙里哽着呜噜呜噜的气音,再无半分清明神智,身体却驯服的彻底打开,乖乖任他操弄。 苏错刀那孽根尺寸着实过分,纵然唐离竭力放松,亦进得十分勉强,苏错刀更怕一个不慎就把他撕坏了,不敢下手太重,只能忍耐着挺腰慢送,足足费了一盏茶时间,方才挤进去大半,里面却一阵受惊的蠕动收缩,无数张小嘴胡搅蛮缠的嘬吮,险些逼得自己当场失控,一时恨不能不管不顾的干死他才好。 苍横笛感觉到苏错刀终于进来,悬久了的一口气吐出,捧过唐离的脸,忧心的仔细打量他,但见唐离面颊血色褪尽,眸光盲童般空无一物,神色十分的凄惨稚弱,不禁心疼愧疚,亲了亲他的睫毛,柔声问道:“阿离痛不痛?” 唐离恍恍惚惚的摇头,一串眼泪滚滚落下,拿起苍横笛的手去捂自己的小腹,喃喃道:“我要死了……这里都被捅破啦……” 苍横笛手掌到处,那层肌肤下竟似真有活物一撞一撞,顶得小腹一耸一耸,得不可思议,登时血热如沸,喉咙干涩无比,那物紧贴着苏错刀,两人俱是胀得更粗了一圈。 唐离小声的哭着,两根肉刃在体内动作,带来巨大而恐怖的压迫感,内脏仿佛都被沉重的一遍遍碾压捶打,痛楚、灼热、酸胀掺杂在一起,形成妖异淫邪的快感,内壁敏感到了极限,连分身上的筋脉跳动都体会得纤毫毕现。 苏错刀从浅抽缓送尝试着加大力度,苍横笛便随之配合进退,两人相叠无间的一抽一插,捣开热得要融化的甬道,互不相让的侵占压榨,一个抓住他的腰胯,一个扣定肩背,唐离被夹在中间,缚住了翅膀的鸟雀一般,做不得自己半点儿主,只懂得断断续续的呻吟,他们一个抽动着退出,好像内壁都被拉拽了出去,血肉掏尽的空虚酥痒,而另一个又强悍的顶入,连头皮带足趾都被满满的填饱,浑身几欲爆裂的酸美不堪。 苏错刀与苍横笛气息渐渐急促粗重,动作也愈加激烈,狠操猛干,唐离双腿大大的张开,大腿内侧不住痉挛抖动,频繁的被抵住那点厮磨撞击,痛苦到了极点,更被一种凌厉的痛快强行俘获,哭声里亦渗透了甜意与渴求。 苍横笛先耐不住,几个挺送后,阳物戳到最里面,还往里又死命顶了顶,方才浑身绷紧着,大股大股的喷射而出。 唐离濒死也似,颤颤悠悠的啊了一声,前端亦源源吐出已见稀薄的精水,而被折磨到肿得发麻的后穴兀自讨好的缠缚住苏错刀,苏错刀咬牙,一把抱起他坐上自己的分身,握着腰一阵暴风骤雨的猛撞深插,唐离无力的垂着头靠在他肩上,如处起起伏伏的大海,被抛至一个个越来越高的浪尖,失重轻盈如骨肉化尽。 待后穴终于被滚烫的精液灌满,唐离神魂俱失,身不由己坠落虚无的黑暗,一声未出,已晕在苏错刀怀里。 这一番好睡简直就是一场小死,唐离醒来时,窗外又已月华初照,迷迷糊糊中往苏错刀胸口爬了爬,哑声问道:“横笛呢?” 苏错刀一手搂住他,神色如常,眼睛熠熠生辉:“哪来的苍横笛?苍横笛死了。” 唐离待信不信,但浑身酸疼得厉害,后穴更是还被插着一般,残留着鲜明的胀痛,一时嘀咕道:“又骗我,昨晚……昨晚明明你跟他都干我了……” 苏错刀道:“你喝多了,做了个春梦。” 唐离冷哼,一把掀开毯子,骑上他胸膛,双腿一字马劈开,弯腰一看,越发怒不可遏:“做梦能把后面做这么肿?” 他自己疼惜自己,强烈控诉道:“你是畜生么?你让横笛一次会死么?非要一起?我找两头驴干你你愿意么?” 苏错刀忙把他腿合上,好生塞进毯子里,警告道:“别招我!再来一次你肯定就伤了……” 想了想,道:“苍横笛与咱们人鬼殊途,便是真的来过,一夜也已得偿心愿,还不赶紧喝了孟婆汤过奈何桥去?” 言至此处,不禁带了些锋利的浓烈煞气:“再不走……等着我去掘他尸骨烧成灰么?” 唐离眸光微闪,回想前夜,也不知是真是幻,不由得有些怔忡迷茫之意。 苏错刀轻抚他的头发,道:“再睡一会儿,明早你还得给唐飞熊送行。” 唐离低声应了,他本就累到虚脱,眼下窝在苏错刀怀里,听着耳畔沉实有力的心跳,周身萦绕的尽是最熟悉安心的气息,不多时便打起了细小的呼噜,又复睡去。 湖边石矶上,唐飞熊拉着唐离,翻来覆去摩挲他的脸和脖子,要不是唐离抵死不从,多半是要被扒下衣服从头摸起的,偏唐飞熊义正词严拳拳爱心:“你总得让小姑姑放心回去撒!哪儿胖了哪儿瘦了,哪儿疼哪儿痒,我得知晓不是?” 唐小罴换了件葱绿锦衣穿,白白嫩嫩像棵小甜葱,双眼翻白的狠盯叶苍。 叶苍人模狗样,神态端庄,鹤羽白的衣衫随风飘动,却在唐小罴眼睛翻得快抽筋的时候,五官移位的冲她一个狞笑。 唐小罴吓了一跳,立时哇哇大叫:“姑奶奶!他吓唬我!” 那边唐飞熊忙着交代唐离:“闲着你就回家来,别老待这儿让姓苏的锤子使唤,你又不是他买的大牲口!” 唐离烦得很,道:“晓得老!别光理抹我,你管管小罴撒!” 叶苍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彬彬有礼,道:“在下虽粗陋,亦知些礼数,绝不敢怠慢唐姑娘。” 唐小罴懒得跟他斗心眼,直接跳过来蹦起就抡王八拳殴他的脸,这小子一张脸比妹子还白,眉眼又那样的讨人嫌,不揍简直就没天理嘛! 叶苍只躲不还手,细长眼睛里却闪烁着欢快的光芒。 唐离看得片刻,觉得猫狗打架也比他们打得残暴些,一把将叶苍提起飞身闪到一边,随口笑道:“小罴,你打不赢阿苍的……改天小叔叔教你几招。” 唐小罴愤愤道:“我这是看小叔叔你的面子,不曾动飞云钩!” 唐飞熊斥道:“啥子飞云钩?你刚练得能不割破自己的手指头,就想用来伤人?” 唐小罴悍然道:“我再练几个月就好了呀!” 黑溜溜的眼珠一转,指着叶苍:“等过年小叔叔回家,你敢跟着一起到唐家堡跟我比划暗器么?” 叶苍笑眯眯的摇头:“唐家堡何等名门世家?我哪进得去呢?” 唐小罴也不多想,从脖子上拽下一条红绳,缀着只小小的羊脂玉锁,往叶苍手里一塞:“凭这个,你来找我!” 唐飞熊脸色微变,唐离却笑了笑,握住叶苍的手:“好罢,阿苍先收下这信物。” 唐飞熊欲言又止,想了想,亦不由得好笑,她本就不是偏执顽固之人,干脆的甩手道:“不管你们这些瓜娃子!” 目送小舟行出湖面,叶苍仰起脸,有些迟疑不安:“公子,我是不是不该得罪唐姑娘?” 唐离弯下腰,秋水眼晴光流离,笑道:“很该……阿苍,我愿意你胆子大些,什么事只要想做,就痛痛快快的去做。” 叶苍似乎听得懂了,笑了起来,细长上挑的眼睛,眼神冷澈,一如苍横笛当年,但他脸上洒了一层厚厚暖暖的阳光,明亮无比。 他血肉丰盈,没有伤口,轻轻攥紧玉锁,立在唐离身旁。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个番外,全部完结~~~ 于是这个文中间停更过,一个番外还跨年了,现在终于完结,心里有些惆怅啊,感想大家一直一直的包容和鼓励,还有很多有趣的吐槽,抱着翻滚~~~ 然后下周争取修一修,出定制,这次封面是花了心思设计的,需要的可以关注一下! 对啦,我最近应该不会开新坑了,因为想用心搞搞厨艺这件事,我没理由人生存在污点是不?等我能做出十个色香味美的家常菜,会下面条会做包子饺子盒子,以及三种简单的西式点心,我一定会踏过茫茫的大草甸,像一匹勇猛欢快的草泥马一样回来! 你们站着不要动,让我向你们奔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