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师,大骗子 作者:刑上香   文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大尧有一位因运气好而登基的病弱天子,还有一位神乎其神的国师宋玄。   传闻天子在还是三皇子的时候,曾游历民间,宋玄为其卜了三卦,卦卦皆准,救天子于危难之中,逆局势于水火之间。   于是天子登基头一件事,就是奉宋玄为国师,为其增订规制,甚至宫中修建了观云台,令其常居于此,时刻为天子传达天意。   国师宋玄一时风头无两。   宋玄……内心苦不堪言。   他不过一江湖骗子,谁料天意弄人,竟将他拱在了众目睽睽之下,一边是群臣轮番的刁难,官场后宫的风云,一边又是对他虎视眈眈的皇帝。   宋玄苦啊。   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该贪那一笔银子,算上那一卦。   最重要的是,他就不该认识当年的天子姬云羲。   病弱偏执年下攻x市井骗子国师受 上卷·市井卷 第1章 宋玄   吉祥客栈迎来了几位财神爷。   吉祥客栈位于安定城边,正是个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地界,城内外方圆百里,也就这么一家客栈。   平日里落脚的,只有几个落魄潦倒的行脚商,一角银子、几个铜板都要扣扣缩缩计较上半天,连店里的戥子都落了灰。   今儿个来的这几位却大气得很,且不说身上的锦衣华服、金玉配饰,就连那侍从随手一出手,都是一整锭银灿灿的银锭子。   那店小二用牙咬了好几下,才依依不舍地收到箱笼里,点头哈腰地谄媚:“几位爷,打尖还是住店?想吃点什么?”   那侍卫挑剔地看着店面:“有什么像样的饭菜,都端上来。上房要五间,外头还有几匹马,你们记得喂些草料。”   店小二连连点头间,另几个已经簇拥着为首的公子坐到店里最僻静的位置去了。   那公子十五六岁的模样,却生得一副好相貌,瞧着有几分羸弱。神色淡淡,颇有几分贵人的倨傲。   他独自占了一桌,身旁一动不动地立着一个侍卫,仿佛是在警戒,周围几个侍卫零零散散地坐着,虽然是几个大男人,客栈里却鸦雀无声,压得那店小二大气都不敢出。   这财神爷虽然有钱,可也忒吓人了些。   店小二在心里头嘀咕着。   偏偏这季节生意清冷的很,店里头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这几尊煞神搁这呆着,好好的客栈仿佛地窖一般阴冷,让人难过的很。   这时,打门口进来一个人。   这人打扮得有些奇怪,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色直缀,踩着一双麻鞋,头顶却挽了个道髻,插着一根榆木簪,手上的拂尘掉了一半的白缕,稀稀疏疏得好不可笑,也只有一张脸生的颇有几分仙气,尚算俊逸。   店小二一见他,便高兴起来:“先生回来了?今个儿算了几卦?”   那人笑着掸了掸拂尘,开口却是生意经:“只一挂,安定城生意难做得很。”   “先生是有真本事的,哪里怕生意难做。”店小二高兴地凑上去。“先生今天吃点什么?”   “给我包只烧鹅,今日给人合了一对八字,得了些赏银,正可以分你一条鹅腿。”那人神色颇为懒散,嘴边却不离荤腥,倒引得那边一个侍卫嗤笑了一声。   那侍卫见他看了过去,索性道:“这安定城也是个奇处,算命的喝酒吃肉,一身铜臭味儿,我倒是开了眼界了。”   为首的公子淡淡一声:“祝阳。”   那侍卫噤了声,脸上却仍是一副嘲笑的样子。   那小二忙道:“这位爷,您有所不知,我们宋玄先生是有真本事的,在我们北地几城那都是顶顶有名的宋半仙……”   宋玄被小二报上了名号,倒也不急着附和,只细细瞧着那为首的公子,从头顶玉冠打量到脚下云履,忽得神色认真了起来。   “印堂发黑,两颐灰暗,观色靡,观气阴……”宋玄的嘴里吐出一句经典台词来。“这位公子,你怕是有不测之灾啊。”   “哦?”那公子抬了抬眼皮,颇有几分好笑的意味,用扇柄敲了敲桌面。“先生有何高见?不如坐下说说。”   宋玄面不改色,慢悠悠地将那拂尘一甩:“公子既然不信,不说也罢,只等公子有难,再来寻我便是。”   那公子淡笑了一声:“装神弄鬼。”   只是到底自持身份,倒也没有再为难他。   宋玄待那烧鹅上来,便真分给了店小二一条鹅腿,又用纸裹了二两油饼,自提着走了。   临走前,那店小二悄声道:“先生莫跟他们生气,这些人不晓得先生的神通广大,把先生当作了江湖骗子,是他们吃亏了。”   宋玄脸上不变,心里却是哭笑不得。   他本就是个江湖骗子来着。   没错,安定城神机妙算的宋玄宋半仙,打一开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别说相面算卦了,他连风水堪舆都不甚懂得。   宋玄打十二岁就在四处流浪讨生活,先头做过一阵子的游侠儿,见多了市井百态。   后来年纪大了些,仗着自己的模样颇有几分仙气儿,手上又有一门颇为奇异的本事,便假作算命先生哄骗钱财。   他早些年见过老骗子数不胜数,竟自己也琢磨出一条装神弄鬼的路子来,两年前来到安定城招摇撞骗至今,也未曾被人揭穿过,反倒成了这北地一块算命的铁招牌。   像是刚刚宋玄唬那公子的一下,便是放饵,这些富贵人总会有个三灾五难的,尤其是那公子,瞧着便是个体弱多病的。只不准吐口血,染个风寒,那也都算在“不测之灾”之内的。   若是这阵子没撞上,那公子转头便走了,也不会记着他一个江湖骗子。   若是撞上了,那便少不得要上了宋玄的套,让他多添上一笔外快了。   宋玄回到山上的时候,日头已经落了。   那山里头有个破庙,曾是和尚住着的,只是连和尚都嫌安定城香火寥落,便弃了这破庙投奔他处去了,倒让宋玄捡了个便宜。   宋玄就着油饼将烤鹅吃了半只,又留了没腿的那半只放在了院子里,自点了一盏灯,从炕褥下摸出了一本话本来,直读到灯芯燃尽大半,才放下了这书册。   待到月上中天,宋玄才微微有了几分困意,隐约要睡过去,却听见门外连番响起了动物的嚎叫。   宋玄起初不想搭理,却听见那嚎叫愈发地急促响亮,便隐约觉得不对。   他披起外裳,透过窗户破洞一瞧,外头竟有个人影,与一道雪白的、动物的身影相互纠缠,登时吓出了一声冷汗。   “二狗,回来!”宋玄推开门厉喝一声,那雪白的身影便窜到他的脚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那被扑倒在地的人影惊魂未定,挣扎了好几下才爬了起来,见他大骇:“宋、宋先生!”   宋玄仔细瞧那人,却见正是在客栈见到的侍卫,曾嘲笑他喝酒吃肉、一身铜臭的那个。   那侍卫起身后才微微清醒过来一些:“不知先生还豢养了这样一匹……”他想起宋玄叫那白影“二狗”一时之间又有些茫然。   “二狗是这山里的野狗,只是跟我有缘。”宋玄想伸手去揉二狗的头,被他一撇头躲过去了,便笑道。“我分他些烧鸡烤鸭,他便帮我来看家护院。”   侍卫瞧着二狗嘴里的獠牙,忍不住心惊肉跳,心道哪有这样的野狗,却又惦记着正事,没再继续。   “先生,在下祝阳,深夜叨扰是为我家公子而来。”侍卫恭恭敬敬作揖,再没了白日里的傲慢气盛。“还请先生随我走一趟。”   宋玄慢悠悠地说:“令公子深夜来请,想必是我白日里说的应验了。”   那祝阳愈发地恭谨:“先生神机妙算,白日是祝阳无礼了。”   “那先等着罢,”宋玄懒洋洋道。“待我更衣才好去见令公子。”   宋玄倒不是有意刁难,只是他这些年早就摸出了经验,他若卑躬屈膝,对方便拿他当江湖骗子,他若是不以为然,对方却当他是世外高人了。   也不知是世人的共性,还是这些贵人眉高眼低的本事。   只是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宋玄正担心这个月的生计,便有一只现成的肥羊落在了他的嘴边。   况且他只白天一句套,那公子晚上便遭了难,可见是天意使然,也是合该让他宋玄剐一层油水下来的。   彼时的宋玄还没有想到,他在客栈随口的一句套,竟把自己整个人都套了进去。 第2章 公子   宋玄还没进客栈房门,就瞧见白日里那位公子正坐在案几旁,微微皱着眉头,与侍卫低声吩咐着什么。   那公子本就年纪不大,轮廓相较成年男子颇为柔和,   如今他身着一件家常的淡色长袍,长发漆黑如墨,披散在背后。他本就气色羸弱,如今不只是受了惊还是发了病,脸上的血色褪去、皮肤苍白,便愈发显得那眉眼精致艳丽。   没错,宋玄竟将“艳丽”这两个字安在了男人的头上。   宋玄记得他在曾听说过,盛京的万花楼头牌就是一病弱美人,每每发病,其状如西子捧心,便有了一外号叫“小西施”。   白日里宋玄不曾注意过,如今这公子披头散发坐在灯火旁,宋玄忽得生出一个荒唐的心思来:不知这公子较那小西施,哪个姿容更胜一筹?   那公子见他目光停滞,便问他:“先生看什么?”   宋玄张嘴仿佛不过脑子:“看公子天人之姿。。”   这话说完房里的空气凝结了三秒。   “先生请进。”那公子沉默了片刻,也从不知是不是忍着气,才没将他乱棍撵出去,缓缓道:“先前不知先生神通,对先生多有怠慢,还望先生海涵。”   宋玄面上嬉笑如常:“哪里哪里,一江湖方士罢了,在下不能呼风唤雨,公子却可呼来喝去,偶尔怠慢也是应当的。”   那公子捏着扇子的手紧了紧,神色却不变:“先生说笑了。”   宋玄刚一走进这间屋子,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血腥气。   他隐约觉得不对,定睛去瞧,只见那角落里有一黑衣人,正倒在血泊之中,双臂被连根截断,只有身躯时不时地挣动几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嘶哑声响。   宋玄背后一股冷气窜上,哪还有方才的懒散,连声音险些打了颤:“公子,您这是血光之灾啊。”   那公子虚弱一笑:“多亏先生提醒于我。”却忽得皱眉咳嗽了两声:“留着做什么?没得扰了我与先生的清净。”   话音刚落,只听“扑嗤”一声,侍卫上去便是一刀,利落地插进了黑衣人的心脏,再没了半点动静。   宋玄心底那股凉气更甚,只是强作着镇定,坐在那公子对面。   “先生果然神异,”公子轻笑一声,将桌上的檀木盒子向他推了推:“此番请先生前来并无他意,这里有在下的姓名八字,不知可否劳烦先生为我算上一卦?”   宋玄瞧过了那字条,又将那盒子微微一掀,便被那满满一盒的银锭子晃了眼。   只是他再怎样,也晓得这钱并非是那么好拿的:“这卦我算不得。”   那公子问:“先生尚不知我所问何事,怎么算不得?”   宋玄将那字条一推:“公子的姓名是假的,如何算得?”   宋玄不晓得他的底细,却明白自己这回怕是牵扯上大人物了。   遭了暗杀,连名字都不敢透露,处理刺客的手段又利落至此,只怕这位少年公子并不是一般的人物。   那公子的笑容终于散去了些许,他微阖着眼拿扇子一下一下扣着桌面,半晌才道:“我名有一字,为羲,取自羲和,如此,先生可否知我此行安危?”   宋玄心道,我哪里知道你的安危,我只晓得如今我危险的很。   脸上却安之若素,神神叨叨地掐着手指,天干地支胡乱溜了一圈,再睁眼已是算命先生的陈词滥调:“依在下之间,羲公子这一劫只怕还没过去。”   房内诸人神色皆有些难看,只有那公子神色自若:“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宋玄心中喜悦,暗道总算到了我设计好的章回,便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来放到桌子上,道:“这锦囊是我亲手所制,本为挡煞避灾,公子携带可保平安。只是公子此劫凶险,能否平安度过,还要看公子的运道了。”   公子伸手一捻,那锦囊颇大,里面沉甸甸、硬邦邦的一片,倒也不像是铜钱。不知是什么东西,却也并不质疑,只将那桌上的木盒向宋玄推去:“如此便多谢先生了,些许敬意,还请先生不要客气。”   宋玄哪里会跟钱客气,伸出手就去接那盒子。   手背上却忽得多出冰凉的触觉,宋玄低头一瞧,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正按在他的手上。   公子按着他的手,一双眼睛中的笑意却明明灭灭,好似风中残烛:“我信先生,还望先生不要辜负于我。”   宋玄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性子,只是这一刻竟也感到了些许的不对来,他只抱着那盒子,顶着一张仙风道骨的脸再三感谢。   他手里抱着银子,心里却暗自盘算,只怕这安定城是住不得了。   他有眼力的很,白日便瞧见那位公子腰间有块云字纹案的玉佩,便觉得这公子所说名姓是假的,果不其然。   再思及他左右的侍卫个个气度不凡,出手便是重金,瞧客栈里残余的血迹,只怕今夜是有人想要谋害于他。   这样的人,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富贵人家罢了。   此行这位公子若是平平安安,倒也还罢了,他只扯是自己的锦囊避了灾祸,可若是这位公子有了万一,只怕自己再留在四方城,就危险了。   如今他得了一大笔银两,在哪里都可安生立命,倒不如卷了这笔银子,跑得远远的,天大地大,谅这些贵人也没有兴致去寻他。   宋玄算计得明明白白,却不想刚走到房门口,便听里头那位公子忽得道:“宋先生。”   宋玄停了脚步,转身笑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我与先生……可是在哪里见过?”   案几旁坐着的人苍白孱弱,脸上殊无笑意,只有一双眼睛探究似的瞧着他,仿佛要他的骨头血肉都挖出来仔细观察似的。   宋玄定定地与他对视了半晌,才道:“许是我与公子前世有缘,这才让公子眼熟。”   “罢了,”公子听到他敷衍的回答,蓦地勾起了自嘲似的笑。“罢了,我听闻先生居处简陋,不如留在此处暂住些时日,如何?”   宋玄再三推拒,却瞧见那公子的笑容似有几分冷意,不由得心底一沉,知晓这位公子是不打算让他走了,无奈之下只得点头:“公子盛情,倒是在下却之不恭了。”   走出那房间,宋宣的一个头早就变做了两个大。   果然这银子不是那么好拿的,烫手的很。   而宋玄避之不及的那位公子,半依在床头,若有所思。   祝阳躬身问他:“殿下,刺客身上并无线索,尸首该如何处置?”   公子眯了眯眼,笑了起来:“剁了喂狗。”   祝阳毫不意外,只躬身吩咐下去,又给公子重新开窗通风、收整屋子,便听身后公子慢悠悠地念叨着一个名字:“宋玄……宋玄……”   “疯疯癫癫,口无遮拦,一身的铜臭味儿,这等人,却敢自称通晓天机。”公子的语气不知是褒是贬。“祝阳,你怎么看?”   “属下也不明白,想来他本就是奇人异士,有些怪癖也是正常。”祝阳低头道。“只是……这个宋先生,只怕有些神通。”   公子来了些兴致:“怎么讲?”   祝阳低声道:“我去山上寻他的时候,见他庙里养了一匹雪狼。”   公子的声音微微一顿:“雪狼?你可看真切了?”   祝阳点头:“是,属下险些被它所伤,那的确是雪狼的模样,只是宋先生却说它是一条狗。”   雪狼在大尧一直有通灵一说,据闻数十年前曾北地曾出现过一匹,伤人无数,最终被人活捉,在进献的路上自己活活将自己饿死了。   从此只有便只有书上写着它的模样了。   祝阳忍不住说:“殿下不如信他一回,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能让殿下此行平平安安,倒也值得。”   祝阳话音刚落,便感到公子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忍不住心头一跳,暗悔自己又没管住自己的嘴。   那目光仿佛是一把冰冷的刀子,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从他的皮肉上剜去一块,祝阳也再不敢多说,只闷头做自己的事。   “这个锦囊拿去查,若是没有问题,我便暂携着”公子指了指桌子上的锦囊,慢悠悠地说:“至于这个宋玄……给我看好了。”   公子的眸色渐深:“我不管他是江湖骗子,还真是有什么本事,你只把人给我看牢了,待我回了京城再做处置。但凡有所闪失,你也便提头来见罢。”   祝阳低头应是,心中却隐约一跳。   公子的行事手段他也有几分了解,却不知为何会对这宋先生这样感兴趣?   公子此行凶险是早有预料的,宫里只怕十个人里有九个都希望他死在外头。   是以这位宋玄宋先生,倒是分外的可疑起来。   只是如果是被人安排来的,那也该安排个更有些仙气儿的,而不是这样一个喝酒吃肉、见钱眼开的货色。   公子究竟是信了他,还是准备秋后算账呢? 第3章 记忆   在吉祥客栈停留了三日,那公子终于带着随从离去了,只余祝阳和另一侍卫留在客栈,名为礼敬先生供他差遣,实则是监视看管着他,不许他跑路。   宋玄实在不明白,这位公子走都走了,还拘着他做什么,一不图财二不害命,只这样看着他,也是怪事。   不过宋玄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面对着那位皮笑肉不笑的病秧子公子,和面对着口无遮拦的祝阳,显然他是更喜欢后者的。   只是最近宋玄发现祝阳瞧着他的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复杂,宋玄便愈发觉得事有蹊跷,几次借着一起吃早饭的借口同那祝阳套辞。   祝阳本就不甚能沉住气,一来二去倒也真同他说了些东西。   “我们公子的真名可不能告诉你,你知道了要倒霉的。”祝阳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叹气。“我也不是不信你,只是这事太蹊跷了,你前脚说不测之灾,后脚公子就被刺杀了,你若不是神算子,我只怕你是别人派来博取信任、暗害公子的。”   说着,祝阳又有些好奇,翻身问他:“我说,你当真能断人凶吉啊?”   宋玄也吃着烤鸡呢,见他问到了,便笑:“我算卦可不便宜。”   祝阳盯着他,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你只管说,说得对了,我给你钱。”   宋玄慢悠悠地将手上的油渍在纸上蹭干净,伸出手:“今个儿先生做些善事,不收你钱,给你瞧瞧手相。”   祝阳不信邪地将手放进他的手里。   宋玄微微眯起了眼,脸上懒洋洋的神色跑了个精光,眼睑低垂的模样倒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唬得祝阳一愣一愣的。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宋玄的眼皮跳了跳,祝阳忍不住道:“你好了没有啊,从没见过看手相看这么久的。”   “好了好了,”宋玄松开他的手腕,又恢复了那副不甚正经的模样,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说。“你,有三个兄弟,一个妹妹,父亲早亡,家有戎马之相,先盛而后衰……”   宋玄每说一句,祝阳的嘴巴就大上一份,待宋玄说完,祝阳的嘴里已经能塞下整只烤鸡了。   “宋、宋先生,你、不、您这也太神了罢……”祝阳震惊得无以复加,他确信他从到来以后就从未跟任何人提过这些事情。   宋玄只不过这么一摸,竟说的分毫不差。   宋玄却不理他,只将剩下的半只烤鸡连皮带肉啃了个干净,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宋先生困得很,先回去睡上一觉,你自己安歇了吧。”说着就自己走上楼去,只留下祝阳一个人沉浸在讶异中。   而楼上宋玄在关上门的那一刻,脸色霎时间变得凝重起来:他万万没想到,那位无名的公子,竟是如今的皇三子,姬云羲。   没错,宋玄能通晓未来是假,但宋玄确实生来奇异——他能知道人的过去。   只要他接触到任何一个人的皮肤,就能阅读这个人的过往记忆。   阅读的数量受时间限制,接触时间越长,他能得到的记忆就越多。   而阅读到的记忆一方面由他自己的意愿影响,一方面也由被阅读者当时的想法、和对记忆的清晰程度决定。   有时候被阅读的人自己记忆混乱,神识不清,那他读到的记忆也是混沌不堪的。   宋玄在十二岁以后,就再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奇异之处了。   毕竟没有人会愿意自己的过去被人一五一十的掌握,但是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的未来。   所以,他便干脆靠着这奇特的能力,做了云游四海的算命先生。加上他这察言观色、坑蒙拐骗的本事,也是经过大风大浪,不曾翻船的。   刚才他说给祝阳算命是假,想探知那位公子的底细是真,却不想着一探却探出一个惊雷来。   姬云羲,他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当今圣上的三皇子,是曾经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的亲子,只是淑妃娘娘后来进了冷宫、继而暴毙,这位三皇子也就随着遭了厌弃。   皇帝甚至将他逐到了行宫,名为养病,实则是不愿见他。   当然,这都是百姓之间浑传的野话,其中内情如何,也只有那些王公贵族心里头清楚些,宋玄一介草民,也只能道听途说罢了。   只是无论真相是什么,姬云羲都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尊贵皇子。   宋玄迄今活了二十个年头,所见之人至高不过是一府尚书,如今竟撞在了一个皇子手里,还拿一个锦囊诓了他。   若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子侄辈也就罢了,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也追不到他一个算命的身上。   但若是皇帝老儿的儿子去了,他这个信口雌黄的骗子还焉有命在?   羲公子,羲公子,竟是姬云羲,难怪只肯留这一字。   当天怎么就没先看看他的记忆,再做打算呢?   可哪个能想到,堂堂一位皇子,竟会白龙鱼服,到这边陲小城来。   宋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气于自己的莽撞,却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心思。   逃,必须要逃。   于是他接连几日都表现如常,吃吃喝喝从不委屈自己,大有想要等姬云羲回来好再领一次赏银的意味,倒让祝阳二人放松了不少。   见二人放松了警惕,当晚宋玄便收拾了包裹,银两用布包住,缠在腰间。   接着又将被褥撕成条,浸水拧做了绳子。   他将那绳子一头固定在窗边,一头放到了窗子外,他试了试绳子的坚固程度,便顺着绳子爬了下去。   宋玄落地时倒是颇为庆幸,当年自己做游侠儿时偷来的三脚猫功夫也还算好用,至少在危难关头就了自己一命。   他掂了掂自己腰间沉甸甸的银两,倒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冒险也算是值得。   趁着无人发现,他连夜赶回了庙里,取了些随身重要的行装,便要摸黑上路。   却在寺庙门口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腿脚。   宋玄低头一看,一只白色的大狗正可怜兮兮地咬着他的下摆,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知道他要离去似的。   宋玄无奈,只好蹲下身说:“二狗啊,我恐怕不能住在这里了,以后你还是为祸山林、屠戮野兔耗子去罢。”   二狗“嗷呜嗷呜”地叫着,怎么也不肯松口。   宋玄揉了揉它的头,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礼:“二狗,我要是不走,只怕就要丧命了。我招惹上了一位大人物,他若死了,我怕是要陪葬,可他要是活着,也未必会让我活着,我若留在这里,只怕横竖都是一个死啊。”   二狗好像听明白了一些,慢慢的松了口。   宋玄松了一口气,抬腿刚想走,二狗又把她的袍角咬住了。   他无奈极了,只得再次蹲回去:“二狗,我真的不能留在这。”   二狗的眼睛湿漉漉的,他本就比其他的狗或是狼都要威风好看,如今眼巴巴地盯着宋玄,只差没把他的心都给盯化了。   他与二狗相识也有半年了,当初二狗受了伤、饿的半死不活,他难得好心丢了一条鸡腿,从此二狗便认了他的门。   白日里二狗只在林子里呆着,到了晚上,二狗便到他的院子里来睡,给他看家护院,有时他跟二狗说话,它也好似能听懂一二。   他从没见过这么聪明、通晓人性的狗,一时之间也很是舍不得。   宋玄忽得异想天开起来,他说:“二狗,你……要不跟我走?”   二狗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他试探着站起了身,这次二狗没有咬住他的衣角,反而亦步亦趋地跟他走了起来。   宋玄高兴极了,他非但逃了命、有了银子、如今还能将二狗拐走。对于他来说,如今离开安定城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可言了。   他本就是个假算命的,四海为家、漂泊无定,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的。   如果真有能掐会算之人给宋玄卜上一卦,只怕会说他命里有风,注定是要漂泊的。 第4章 山匪   宋玄是混迹市井的老江湖,刚一离了安定城,他便将自己的路线规划好了。   安定城旁另有一城,名常宁,两城皆皆是北地要塞,离边关不远。   只是安定城荒僻,常宁城却还算富庶,多有边关倒卖走私的商贩落脚,再加上时有小规模的战事冲突,是以城内往来人口不定,正是一个落脚的好地方。   宋玄默默收了那算命幡,换做一身广袖儒衫,又将那银两混杂着藏在书箱夹层里,倒真仿佛一书生。   他晓得二狗的模样扎眼,便在临行前找了些染色的植株,硬是将二狗那一身威风凛凛地白毛染做了黄。他手艺不精,那土色深深浅浅仿佛生了癞,大体瞧着,倒的确像是条黄色的土狗。   他怕让人查到行迹,并不租用牛车,只拿脚走,且不走官路,只抄小路来走。   却不想,正是他这小心谨慎叫他遭了殃。   他遇上山匪了。   这世道本就不算太平,边疆时有小打小闹,前些日子北方又发了大水,百姓日子过的艰难,落草为寇的便多了起来。   宋玄记得两年前这山上还没有这么一伙人,不想他在安定城里呆了两年,一出来却对上一群骑着马手执刀斧的壮汉。   那为首的汉子一个胡哨,几个喽啰便骑着马,将宋玄团团围住。   为首的男子瞧见他便啐了一口:“晦气,是个穷酸书生。”   宋玄心道,你最好当我身上没有油水,将我远远得打发了才好。   嘴上却笑道:“这位壮士,我一个书生,身无长物,家里更是穷的叮当响,诸位若是要劫,怕也只能劫色了。”   “你这书生,胡言乱语。”那人听了也觉得好笑,也无心搜他:“身上有多少银两,通通拿出来,敢藏一个子儿,老子砍了你。”   宋玄磨磨蹭蹭从腰间鞋底抠搜出几个铜板来,又从怀里捡出一块碎银来,苦着脸地递给那人:“好歹给我留个烧饼钱罢。”   男子一见,气焰更消,当真摔了两枚铜钱给他,烦躁地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宋玄捡起那两枚铜钱,低着头往前走,没走两步,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喝:“等等,你站住!”   宋玄登时立在原地,不知自己被看出了什么端倪。他心里倒也不是很怕,虽说人腿跑不过马腿,但他至多也不过破财消灾罢了。   山匪虽凶残,却大都讲究个“义”字,也不至于跟平民百姓过不去。   男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驱马前来,从上往下瞧着他:“你是个读书人?家住哪里?”   宋玄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个,只低声道:“在下安定城人,出来探亲的,念了两年书,只是脑子不太好使,只得了一个童生。”   男子问:“连个秀才也没考上?”   宋玄做出几分沮丧的模样来:“若是中了秀才,我又岂能潦倒至此?”   男子拧起了眉毛,好像有些为难,最终只道:“算了算了,就你了。”   宋玄不解,还没来得及问,就听那汉子吩咐:“就这个了,带回山里去。”   宋玄暗道不好,还未来得及动作,就被那人一把提到马上。   只听他咂舌:“好你个穷书生,瞧着瘦猴儿似的,怎么这样沉?”   宋玄心想那是箱子夹层里银两的重量,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人话音刚落,就听“嗷呜——”一声,一道黄色的影子闪过,二狗竟一跃而起,直扑向那喽啰,亮出了一口锋利的獠牙来,吓得马匹抬腿长嘶,将两个人都给甩了下来。   糟了,忘了二狗了。   显然二狗是见他要被强行带走,便要护他,却不想让场面一下紧绷了起来。   宋玄连忙呵止二狗的动作,眼见着事态紧张,一众山匪纷纷抽出刀来,似乎要将二狗当场剁成肉糜。   宋玄忙道:“这是在下家中养了多年的护院狗,这次家人不放心我独自外出,这才带了出来,畜生不通人性,还请各位高抬贵手,放过它吧。”   男子被狗惊落了马,丢了大脸,本拾起刀来要砍,却还是畏惧于二狗的凶猛,不敢独自上前去。   最终只能说:“罢了,也是条好狗,你若能让他回家去,我便不计较了。”   宋玄忙低下头,对二狗低声说了什么,二狗倒仿佛真的听懂了似的,抖了抖身上的毛,跑远了去。   经了这一茬,宋玄便又坐在了那汉子的马背后,山上的路不平,宋玄被颠得难受,连早上进肚的干粮都险些吐了出来,下马时晕得不知东南西北。   再一抬头,果然是到了这伙山匪的老巢,在这山林里头竟搭起了一伙营寨,甚至还有放哨的箭楼。   那放哨的山匪见他们回来,便高声招呼:“今个儿又带什么货色回来了?”   男子叹了一声:“别提了,毛都没捞到一根,只带了个穷书生回来,老子还险些让狗给咬了。”   话音刚落,众人皆哈哈大笑。   那山匪指着宋玄问:“二当家,这人怎么办?”   男子显然也有些犹豫,半晌道:“先关到柴房里头去,等大哥回来再做打算罢。”   宋玄这才晓得,这个截自己上山的人竟是些山寨的二当家。   山匪显然有些犹豫:“可……柴房里头不是关着一个呢么?”   二当家摆了摆手:“关了就关了,两个都弱鸡似的,还能逃出去是怎么?”   于是宋玄便被山匪推搡着走了。   宋玄也是无奈,他有心同那二当家说些什么,只是还没摸清这人带他上山的真正目的,只好先静观其变。   几个山匪打开柴房的门,将他推了进去,“哐”一声关上了门,便听见门外响起了上锁的声音。   柴房里的气味很不好闻,光线又暗,宋玄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脚底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柴房里响起了一个低低的闷哼声。   宋玄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宋玄早就听那二当家说柴房里还有一个人,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位。   三皇子,姬云羲。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宋玄越是想避着,这人却偏偏要送到他的眼前来。   “宋先生?”姬云羲勾了勾嘴角,看着他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宋玄勉强笑了笑:“羲公子安好。”   姬云羲半倚在墙边,语气淡淡,不知是褒是贬:“宋先生果真料事如神。”   宋玄见到他,先是一惊,既而头疼起来:自己的胡言乱语,几时竟这样灵验起来。   说有灾就有灾,说有难就有难,先前他说姬云羲劫数未尽,转头姬云羲就被这些山贼掳去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姬云羲吃力地从怀里摸出锦囊来,那锦囊被刺破了一个大洞,上头还嵌着一枚被折了杆的箭头。   “这是……”宋玄忙捡起那锦囊来,那锦囊上绣着极为眼熟的符文,拿手一捻,里面硬邦邦一块,好似变了形。   倒真是他送出去的那锦囊,只是破烂得难以辨认。   “这是你送我的锦囊,”姬云羲勾了勾唇角,目光似是探究。“若说料中刺杀之事是偶然,这次却是宋先生实打实地救了我一命。”   “这锦囊里的东西替我挡了穿心一箭,如此看来,先生果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姬云羲说。   宋玄听后便是一愣,这误打误撞未免撞的也太过精准,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怀疑。   而且此时此刻,他又哪敢居功?   他莫名其妙料中了姬云羲的两次劫难,又和姬云羲撞在这柴房里,只怕姬云羲会对自己有所怀疑。   他虽不傻,却也不乐意同心思深沉的权贵周旋,尤其是姬云羲身份尊贵,这种说叫他掉脑袋,就让他掉脑袋的皇子,他是万万不想沾边的。   可眼下这情况,他若不解释,又不知道这姬云羲会不会以为自己勾结旁人害他,才会推算的如此精准。   果不其然,宋玄还没说话呢,就听姬云羲率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绵软无力,似乎比先前更加虚弱了。   “只是宋先生,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5章 心疾   宋玄那锦囊里装的其实是一枚仿制的刀币,并非当真是什么古物,只是那些下九流的骗子拿来忽悠人的假货。   北地武将后代总喜欢携带一刀币,传闻能得武星庇佑,只是平民百姓拿不到刀币,却又担心随军的子孙健康,这才有了仿制刀币这一门生意。   宋玄作为一个同样下九流的骗子,免不了身上留几个,但凡有求武运昌隆、征战平安的,便变着法的推出去,给姬云羲的也没什么例外。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玩意居然真的能给姬云羲挡上一箭。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有了那铁口直断的本事,竟两次都让他给稀里糊涂地蒙对了。   只是看姬云羲那目光灼灼的样子,宋玄已然骑虎难下,只得一撩衣摆,席地而坐,干脆破罐破摔起来:“公子也不必称我先生,在下虽有些断命的本事,却不过是个游方闲人,直呼名姓便是。”   “宋玄?”姬云羲轻声念了一次,那两个音节在他嘴里却出乎意料的好听。   宋玄却顾不得姬云羲的声音,自己在脑子里串了串词,半真半假道:“先前公子虽好意留我在客栈休息,我却见公子八字面相皆是不凡,料定公子命格奇贵,不是我这等人沾惹的起的,这才躲了出来。”   姬云羲问:“你能制住祝阳二人?”   宋玄笑了笑:“在下是市井之人,终归有些市井的法子。”   他见姬云羲没有继续追究,才继续道:“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又和公子撞上了,只怕是天定,在下要与公子度这一劫了。”   姬云羲垂下眼睑不语,仿佛在判断他这段话的真假。   宋玄笑了笑:“公子若是不信我,也无妨,只当我是个闲人。横竖着柴房无趣,有我在,公子也有个人作伴儿。”   姬云羲却忽得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宋玄?”   “嗯?”   “你……”姬云羲沉默了片刻,终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无事。”   宋玄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打量姬云羲,他的模样狼狈,衣衫上的斑斑血迹格外刺眼,他原本就有些消瘦苍白,如今看来更是孱弱。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睑下带着微微的青,仿佛受了些凉,时不时地咳嗽上一声,瞧着愈发的虚弱。   堂堂皇三子,怎么会沦落到匪寨里,还被关进了柴房?   宋玄想也知道,只怕又是些权贵神仙打架,这位落了毛的凤凰竟碰上了他这只真山鸡,两人还被拢在了一窝。   他忽然想起姬云羲给他的八字,算起来,这位三皇子也不过才十六岁,对于寻常少年正是个遛鸡斗狗、追求女郎的年纪,而这位却身陷囹圄、孤身一人,竟也有些可怜。   宋玄心里盘算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在柴房依着墙迷迷糊糊睡着了,却依稀听见什么动静。   他醒过来,只见姬云羲正倚在墙头,脸色苍白、眉头紧蹙,一手揪着自己的衣襟,好似疼痛难忍,只有额头一个劲儿地往下冒冷汗。   “公子!公子!”宋玄见这情形,便立时清醒过来,连唤了姬云羲几声,却见姬云羲丝毫没有反应,仿佛连意识都不甚清晰了。   宋玄一惊,正想向外叫人,却听见姬云羲艰难地低语:“药……”   “在哪?”宋玄连忙上前搜索,好不容易才从姬云羲衣襟前翻出一个瓷瓶来。“是这个吗?”   姬云羲的没有应声,牙关紧闭,仿佛已经没了意识。   宋玄无法,只得倒出一粒药丸,捏着姬云羲的下巴,强行将那药丸塞了进去。   过了半晌,宋玄正盘算着在塞一粒进去,便见姬云羲的呼吸稍稍均匀了些,一直紧蹙的眉也舒展开来。   宋玄这才松了口气,唤了他几声。   忽见那姬云羲微微睁了双眼,迷迷糊糊说了一声:“你……你没死?”   宋玄哭笑不得:“在下命长着呢,是公子方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姬云羲却攥紧了他的手,轻声呢喃:“别走……别死……说好的……”   竟又这样睡过去了。   不知道将他认成了哪个。   宋玄想抽出手来,却不想那姬云羲迷糊中怎么也不肯松手,只低声地念叨着什么。   就这样过了半宿,姬云羲的呼吸才逐渐变得绵长,想是睡过去了。   次日一早,宋玄再醒来,便见自己的头正靠着姬云羲的,两人如同取暖似的相互依偎着,他一动,便惊醒了身侧的人。   姬云羲见两人的情境一愣,忍不住漏了几声咳嗽。   宋玄的手被攥了一宿,如今见姬云羲醒了,才不动声色的抽回来。   姬云羲垂眸瞧了瞧自己的手,轻声说:“宋玄,多谢。”   宋玄闻言微微一叹,他虽靠着察言观色,知道了姬云羲体弱多病。   可他这是头一回见到姬云羲发病,竟是这样凶险的情形。若不是碰巧同他关在了一处,昨夜姬云羲便已经一命归西了。   只怕再这样关下去姬云羲真要死在着柴房里头了。   宋玄莫名生出了些怜悯和歉疚来。   虽然他也不过弱冠之年,可终归对方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自己却几次诓骗。先前为做姿态,态度也不甚客气,好像是有些不地道。   宋玄有意缓和关系,便左右环顾、拾掇了一下地上的稻草,堆出一个软塌来,对姬云羲道:“公子……挪挪位?在墙边怕睡着腰疼。”   姬云羲的声音似乎永远都四平八稳:“我小腿上有伤,站起不来。”   宋玄这才晓得,姬云羲衣摆上的斑斑血迹从何而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柴房里头只有两个人,还是因为他那点歉疚的心思,宋玄竟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麻烦:“要不……我帮您?”   姬云羲点了点头。   宋玄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只诓过病人,从未服侍过病人,哪里晓得要怎么做,低头间姬云羲向他伸出手,只把心一横,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姬云羲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他本意只是想要宋玄扶他一把,却不想宋玄竟然莽撞至此。   只是宋玄看不见他的表情,他正眼睛冲着棚顶呢。   宋玄轻手轻脚地将姬云羲放在了那一堆稻草上,又问:“公子身上带伤药了么?”   姬云羲没答话。   宋玄从箱笼里又翻出一瓶药来:“这是外伤止血用的,公子或许用得上。”他不晓得姬云羲受的什么伤,只见那衣袍一角的斑斑血迹,猜他是外伤。   也得亏那群山匪只当他是个穷书生,没有搜他的箱笼。   他这箱笼里除了银两,还有他走江湖常备的家伙物什,断不能让人收缴了去。   姬云羲定定地瞧着那伤药,终究还是没有伸手去接。   宋玄见他如此,心里便清楚,只怕这孩子还是在防着自己。   他拿着药走上前两步,见那姬云羲还想后退,便干脆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何必多管闲事?”姬云羲忍不住想要后退,宋玄却懒得陪他弯弯绕绕,他一口咬开那瓶盖,竟对着自己的嘴,仰头洒了半瓶子。   “这药若是有毒,我给公子殉葬。”   这伤药本是外敷的,宋玄硬吃了一些想也不碍事,只是苦的难受,难免让他语气冷了些。   姬云溪盯着他嘴角残余白色的药粉,一时语塞,终究是没说什么。   宋玄掀开姬云溪的下摆,发现他小腿处竟有一处极深的刀伤,碎衣料与与血肉混在一起结了痂,如今被扯裂了,更是汩汩地往外淌血,染了宋玄一手的红色,瞧着可怖的很。   宋玄未想到这伤会这样严重,忍不住嘴碎了一句:“你就死撑吧,也不怕烂腿生蛆。。”   姬云溪轻咳了一声,声音虚弱:“若是先生,要腿还是要命?”   宋玄瞪他一眼,却看见这孩子分明出了冷汗,还要强挤出笑意做镇定,那原本到嘴边想挤兑回去的话,就也说不出口了。   柴房里还有半桶饮用的清水,他取来将刀口表面洗干净,又撒上药粉,简单的包扎好,再次将人给抱回了角落。   “多谢。”清洗伤口那回,姬云羲就疼的没了笑脸,如今更是连道谢都有气无力。   “您少防狼似的防着我,就是最大的谢意了。”宋玄嘴边叼着根稻草,坐在姬云羲旁边叹气。 第6章 师爷   两人经了这一出,气氛倒稍有缓和,只是毕竟身陷囹圄,似乎也生不出相互攀谈的兴致来。   到了晌午,宋玄的肚子饿的咕咕直叫,忍不住躺着唉声叹气:“我不怕这群山匪来处置我,只怕自己先饿成了人干。”   话音刚落,就听见柴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宋玄便知道有人给他们送饭食来了。   外头那山匪边走还边哼着歌,宋玄细一听,唱的竟还是自己听过的艳曲儿:“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   姬云羲听得尴尬,撇过头去不肯做声。   那山匪不觉得自己哼的曲儿又什么不妥,推开门来接着哼:“情人睡,脱衣裳,口吐舌尖赛沙糖……”   姬云羲又咳嗽了一声。   宋玄却忽的笑起来,接着那人的上茬跟着唱:“……叫声哥哥慢慢耍,休要惊醒我的娘。可意郎,俊俏郎,妹子留情你身上。”   那山匪听他动静一愣,接着便挂上了一脸痞笑:“好你个酸书生,面上看着痴傻,竟也不是个老实的。”   宋玄并不分辨,只笑着一拱手:“乌鸦笑猪黑,兄台与某同类。”   那山匪本是看守柴房,送饭送菜的,听宋玄唱了艳曲,便以为宋玄与自己同是贪色之流,心里多了几分亲近。   他便不再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反倒涎着脸笑道:“书生,你午饭晚些再吃,先跟我来,我们大当家回寨子了,要来见见你。”   宋玄点了点头,余光瞧见姬云羲仍在角落里头坐着,只笑道:“有劳兄台带路。”   宋玄向来机敏善变,九流三教混得精通,只路上几句话的功夫,就跟那山匪打得火热。   “什么兄台,你只叫我吴四就是了。”那山匪揽着宋玄的肩,两人嘻嘻哈哈地往外走去。“我跟你讲,你莫怕,这次不是要害你,反而是有个天大的好事等着你呢。”   宋玄顺着他问:“什么好事?”   吴四神神秘秘道:“这可不能提前告诉你,只是别人想轮,怕还轮不上呢。”   宋玄隐约摸出什么来,却不着边际玩笑道:“你们大当家不会是要将我捉做压寨夫人吧,我可瞧见了,跟我关一起那小子花容月貌的,别是你们大哥好这一口罢?”   吴四忍不住给他一肘子:“胡咧咧什么?小心我们大当家把你脑浆子打出来。”   又犹犹豫豫地说:“柴房里那病秧子,你别跟他搭腔,他是我们大当家亲自抓回来的,一开始说要换赎金,如今不知怎么的,赎金没换到,还不知道日后要怎么处置他呢。”   宋玄奇道:“他瞧着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怎么会换不到赎金。”   吴四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这行当做的多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富贵人家都腌臢的很,要钱不要人的大有人在。”   说到这里,吴四也叹了一声:“那病秧子实在命不好,估计是家人看他没了救,才不肯出钱来换,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病死过去,没得叫我们沾了晦气。”   宋玄一副认同的样子,;连连点头附和,俨然已经与山匪成了同伙。   一路说着,宋玄便被吴四带到了正厅前,这厅堂装饰粗糙,却颇为宽广,正中间的虎皮椅上坐着两人,右边坐着的那个正是强带他上山的那个二当家,而左边那个眉目刚硬的,只怕就是吴四口中的大当家了。   吴四捅了捅宋玄的腰,给了他一个“机灵点”的眼色,便高声喊道:“大当家的,人已经带来了。”   宋玄面无惧色地走上前去,率先一揖:“在下宋玄,见过寨主。”   那大当家见他如此,眼中倒有了几分激赏:“小兄弟,有几分胆色。”   那大当家虽是一身的草莽气,说话倒不失直率,一来二去问了宋玄几句家常,见他对答如流,并不畏惧,便转身对那二当家说:“你说他不行,我却见他不错,我这寨子不要他,难道要请些穷酸掉书袋的老丘八?只怕刚一进门就吓尿了裤子。”   二当家点头连连附和:“还是大哥想的周到。”   那大当家便对宋玄道:“宋兄弟,我这里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我并非有意要掳你,只是我们这一伙,皆是些不识字的莽汉,迫于形势落了草,却连个识字的人都没有,实在多有不便。”   “我见兄弟有些学问,又直爽仗义,不知愿不愿意同我兄弟二人拜个把子,在此安家?”   宋玄这才明白过来,对方为何要捉他上山。   竟是这山上缺了个师爷。   宋玄微微皱起了眉头。   若是放在以前,他倒也不是不能留下来。毕竟一个算命的江湖骗子,较之山匪里头的师爷,一个骗子一个强盗,仿佛也较不出什么高低来。   不在安定城里算命,在寨子里头给人出些馊主意,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如今这山寨里头压着一位姬云羲,宋玄便不免犹豫了,他还没弄清,姬云羲为何会被压在这山寨之中,若是招来了朝廷的报复,只怕他这前脚当上了狗头师爷,后脚就要让人砍了狗脑袋下来。   宋玄的目光犹疑,暗道若是能读一读这位大当家的记忆就好了。   只可惜从前他都以算命的理由去接触他人,如今他却是断然没有理由的——除非自称是个断袖,还得是饥渴难耐的那种。   宋玄半晌没有吭声,那二当家的便有些不耐烦:“书生就是多事,你若有什么疑虑,不妨直接说来。”   宋玄尚心中另有疑虑,不敢贸然开口:“事关重大,可否让在下思考一日,再行答复?”   那二当家更是不豫:“我这寨子又不是菜市场,你还挑三拣四起来了?”   宋玄忙道:“并非在下对此心存不满,只是在下家中尚有老小无人照顾,且家人供养宋玄读书多年,没能赚回功名已是惭愧,如今又要离家而去,在下实在良心难安。”   这样的话倒让二当家有些迟疑了,最终还是大当家发话:“罢了,就按你说的,明日我们再叙。”   说着,又要让人给宋玄另行安排一间房间。   宋玄心里还想知道姬云羲究竟为何在此,连忙拒绝:“在下尚未入寨,不敢劳烦诸位兄弟,睡在柴房便是。”   大当家拍了拍他的肩:“我等岂是小气之人?你是我山寨的客人,区区一间房,有什么劳烦的。”   宋玄忙推拒:“不是在下客套,只是颇有些认床,如今在柴房里睡了一宿,竟有些习惯了,只怕换了房间,反而睡不好。”   天地良心,柴房里连张床都没有。   那大当家神色古怪,倒真没想过他有这等怪癖,两人推拒往来再三,还是让他回了柴房。   路上吴四叹道:“你怎么这样不识抬举,我们大当家说要与你结拜,那可是你天大的福分。”   “你若同意了,便是我们山寨的三当家,纵横方圆三百里,哪个不敬你三分?你他娘的倒好,上赶子来睡柴房,一身的贱骨头。”   宋玄笑道:“家中只我一个独苗,诸多杂务,哪能说抛就抛。”   吴四嘟嘟囔囔,倒也说:“那你倒也还是个好的,只是你再想想,做了我们寨子的三当家,至少金银上是不愁的,你多寄些银子回家,也算是孝顺了。”   宋玄连连点头,谢过了他的好意,重新回了柴房去,再次对上了那一房的柴草与坐在角落里的姬云羲。   姬云羲此时已经睡了过去,睫毛随着呼吸的节奏颤动着,那双冰冷的双眼被藏在了眼皮下,这张脸就越发显得温柔精致了。   宋玄屏住呼吸,悄声走上前去,缓缓伸出手,想要去接触那白皙柔软的皮肤。   “嘭——”   就在宋玄触碰到他脸的一瞬间,姬云羲倏忽睁开了双眼,迅速敏捷地跳了起来,却因为腿上的伤,没站稳倒在了地上,却仍在戒备地看着宋玄那只已经伸出的手。   宋玄有些无奈,只好将手摊开,示意他自己手上并没有武器:“在下只是见公子没有动静,想探探公子鼻息罢了。”   姬云羲这才神色稍松。   宋玄上前两步,再次弯腰将姬云羲抱起,轻轻放回那干草上,才轻声告罪:“多有得罪。”   姬云羲不知在想写什么,脸上竟有些恍惚:“无妨。”   宋玄坐在姬云羲的旁边,却颇为心神不宁。   就在刚才他接触姬云羲的一瞬间,姬云羲在梦中的记忆片段涌进了他的脑海。   虽然因为时间短暂并没有始末,但并不妨碍宋玄的理解。   那些记忆的片段都是姬云羲年少时在深宫里收到的欺侮,被弄脏衣裳和食水,被人从假山上推落,甚至用蛇虫鼠蚁来吓得他心疾发作,又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取乐。   甚至可以说,宋玄从没想过会有人这样去对待一个孩子。   尤其是身在皇家,本该锦衣玉食,精心呵护的孩子,却是被人糟践着长大的。   宋玄不知为什么,竟感觉自己胸口抽疼了一下。   他转头注视着姬云羲,正看见姬云羲的视角微微向下,侧脸愈发显得柔和,好像瓷玉捏成的人偶一般精致秀美。   这样的孩子……   宋玄忍不住叹了口气,只怕这浑水他是不得不趟了。   他问了一句废话:“公子,您想出去吗?” 第7章 设计   姬云羲抬起头来,显然是对那个愚蠢的问题无声的回答。   宋玄忍不住揪了揪头发:“您跟我说说吧,到底怎么会落到这儿来,说不定……我还能帮您一把”   姬云羲瞧了他半晌,竟难得开了句玩笑:“你不是会算?”   宋玄一乐:“我要是能算得这么细,头一个先算今科考题,早升官发财娶媳妇去了,还能在这给您算命?”   姬云羲笑容淡淡:“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家丑罢了。”   宋玄心道果然是皇家纠纷。   “我此行本是赶回家去的,只是我兄长并不想我回去分薄家业,故请人在路上伏击于我。”   “先生算到的,先头客栈里的刺客,便是他雇来的。”   “我本想走小路避开他,只是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我的侍卫死伤大半,我也与他们走散,多亏你赠的锦囊替我挡了一箭,这才死里逃生,躲进了常宁城。”   宋玄心道,他可不知道那锦囊竟真能替他挡上一灾,若是早知今日,他就做出一批给那帮侍卫都挂上。   姬云羲继续说:“常宁城县令与我家有私交,我本请了官府的官兵送我上路,却在路上让这群山匪截了。”   姬云溪说的隐晦,但宋玄也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心里早就奇怪的很,这群山匪必定是不知道姬云羲的身份的,否则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他动手。   只是他们又为何大路截官兵,还不是为了劫大批财银,而是闹着玩似的掳回了一个贵公子,还要不到赎金?   宋玄便问:“这山寨跟官府难道早就有所勾结?”   姬云羲瞧他一眼,仿佛并不意外他的提问:“大概如此,官府的人只怕也早就被我兄长买通了。”   否则这里又怎么会这样快就聚集起一批山匪,还各个骑马跨刀,威风得很?若不是与官府勾结,这些山匪哪里来的这些物资?   又怎么会劫了姬云羲堂堂一位皇子去?   只是宋玄不好直说,只打着哈哈:“你这兄长也忒不是东西了,竟然对自己的兄弟下手。”   “易地而处,我亦会如此。”姬云羲忽得说。   他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本就是尸骨堆出来的兄弟,又何必假做情深?”   宋玄没想到文文弱弱的姬云羲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潦草地应了几声,姬云溪却直直地盯着他:“你觉得我残忍?”   “是挺残忍,”宋玄咬着稻草杆没个正行。“但在下可不敢指责公子,我怕公子连我一起剁了。”   姬云羲竟笑了起来:“你现在怎么如此直白了?”   宋玄瞥他一眼:“因为公子话太多了,若是您少说两句,保证还你一个仙风道骨的宋玄。”   宋玄发现姬云羲无论表现的再怎样冷淡深沉,却还是一个少年。   这个发现让他放松了很多。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睡着,姬云羲说:“宋玄,我不信我会死在这。”   宋玄笑着回答:“公子必不会死在这里的。”   第二天,吴四又来柴房请宋玄出门,这回二位当家的在偏厅等他,二人一左一右对着一幅地图,不知在商量着什么。   厅中并无旁人,见宋玄来了,那大当家便伸手来拍他的背:“宋兄弟考虑的如何了?”   宋玄被那一巴掌拍的一个踉跄,好容易稳住身子,却端正了神色,肃然道:“大当家的,在下有一事,不得不先问个清楚。”   “你说。”   宋玄直言道::“二位当家与常宁官府可有牵连?”   大当家还未回答,便见宋玄抢先躬身,神色肃穆:“此时事关重大,或许会为寨子带来灭顶之灾,还请大当家据实以告。”   他本就是个擅长危言耸听的,如今这语气、神态,都十足十的真切,一时之间倒真将两位当家都唬了去。   那两人神色皆是一滞,对视了一眼,还是大当家开口:“我的确在常宁府有些门路,是以常能得到那些富商的往来情报,这才能次次不走空,省了弟兄们好些麻烦。”   宋玄又问:“那柴房中关押之人……”   “是东山秦富商的儿子,我得到消息去绑他回来,本想换些赎金,却不想那富商是个不肯拔毛的铁公鸡。”   宋玄倒抽一口凉气,抬首缓缓道:“大当家,您中计了。”   那大当家见他如此说,神色蓦然阴沉下来,二当家在一旁怒斥道:“好你个书生,既不愿同我们兄弟结义,也就罢了,何故来危言耸听?说些不着四六的东西?”   宋玄早看清了山寨中真正当家做主之人,也不将二当家的话放在心里,自理了理串联了一宿的说辞,才开口道。   “大当家的,我与柴房里那位公子商谈,听闻他乃是镇北林将军的私生子,只是林家主母凶悍,故不曾见光。昨夜他曾与我吐露心迹,说自己母亲病故,他想去边关寻父,便求助于常宁府,却不想被捉了过来。”   “林将军?”那二当家惊呼一声,也不奇怪,镇北将军林长安是出了名的煞神,关于他的事迹数不胜数,他手上有亲兵二百人,据说各个可以以一敌百,这帮匪类招惹谁都不会愿意招惹于他。   “是,”宋玄低头道。“我心中存疑,不相信二位当家会捉林将军的私生子来换赎金,如今一问,果然如此,只怕此事是常宁一箭双雕之计。”   那二当家问:“什么一箭双雕?”   大当家倒率先阴沉着脸,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若是我们要不到赎金,一刀宰了这小子,只怕镇北将军得知消息,必会夷平我们的山寨。”   “那常宁府必是的了林家母老虎的好处,如此好处他们得了,黑锅我们背了,他们还能除了我们寨子,岂不是一箭双雕?”   那二当家破口大骂:“娘的,这群当官儿的,一个比一个鸡贼!”   宋玄也是煞费苦心。   想要让姬云羲脱身而去,必不能暴露他的真实身份,否则这帮山匪晓得他们惹了皇家,已是在劫难逃,必然会铤而走险,杀人灭口。   而若是说个寻常官员,未必能震慑的住他们,想来想去,只有那位林将军最为合适,既有悍勇凶残的名声,又是出了名的惧内畏妻,这一番谎言真真假假,可谓是天衣无缝。   常宁府必然有猫腻,只是并非是林家主母,而是姬云羲的皇兄们。   这当家的只是也的确被设计了,对方却是并不害怕他们发现姬云羲的真正身份,错绑了一个皇子,也只有走头无路一刀宰了。   这一切设计都是一个闭环,偏偏中间横生枝节,多出了一个宋玄,满口胡言乱语,在这环上硬生生扯开了一个口子,单单揪出了姬云羲。   “不对!”那二当家忽得疑道。“你说他是林将军的私生子,他就是了?老子还说我是天皇老子的私生子呢!他若当真是林将军的儿子,又怎么会一声不吭地被我们抓来?”   宋玄心道,你若真是天皇老子的私生子,只怕还得喊柴房里那位一声兄弟。   宋玄道:“这……在下与林公子相识不久,想来他也没有必要蒙骗于我,若是二当家的还有所疑惑,不如亲自前去问问吧。” 第8章 离山   为证所说宋玄不假,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柴房。   彼时柴房里只有一抹斜斜的阳光从窗缝里照射进来,依稀能瞧见微尘在其中乱舞,姬云羲正依在墙边,眼帘微垂,侧颜竟如正脸一般秀美。   宋玄虽晓得他长得好看,却不想这副皮囊会如此惑人,想来还是皇帝老儿娶得婆娘漂亮,才能生出这样一个锦绣碧玉似的少年来。   只是那二当家着实是头不解风情的大瓣儿蒜,上去就是大大咧咧地一问:“我问你,你可是镇北将军的儿子?”   姬云羲不解其意,只注视着宋玄,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质问宋玄如何出卖他的秘密。   二当家是个鲁莽的,抽出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厉声说:“你若不说,老子就一刀劈了你。”   姬云羲这才开口:“我不是。”   “那你父亲是谁?”大当家忽的发问。   姬云羲自然不会说实话,又是沉默以对。   大当家心中便有了些成算,给了二当家一个眼色,那二当家便粗手粗脚的去搜姬云羲的身。   姬云羲身上的财物早在被捉上来时搜过一遍,他向来小心,配饰上皆没有内造的痕迹,如今身上只有宋玄当时赠他的锦囊,因为不值钱而被落下了。   那二当家将那锦囊交与大当家,一脸狐疑不决地瞧着宋玄:“怕不是你小子诓我们呢吧?”   大当家却将那锦囊拆开,发现里头是一枚被箭簇射变了形的刀币,登时便变了脸色:“先生不曾骗我们。”   这年头,锦衣华服的商家公子哪个不是贴身携带美玉金锁,只有武将后裔才会携带刀币。   可见这人纵使不是镇北将军的儿子,将门后代总是跑不了的。   于是心底的三分相信,不由变作了七分。   三人一声不吭地回到偏厅,大当家的来回踱着步,浑身上下都透着焦躁的意味。   二当家不耐道:“大哥有什么好迟疑的。咱们既然惹不起他,就把东西还给他,放他回去就是了。”   那大当家却摇头:“不可大摇大摆地放他下山,我们与官府还不到翻脸的时候。”   那大当家反复走了几圈,最终停住了脚步,对着宋玄道:“宋兄弟肯将此事告知我兄弟二人,想来也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   “大当家客气了,只是二位当家都是顶顶的好汉,不曾看低在下一介布衣书生。某亦不愿二位当家被人设计,遭了横祸罢了。”宋玄口头上的功夫向来厉害,若是这山上只一个直来直去的二当家,他也不必废这心思。   眼前的这位大当家粗中有细,心思缜密,端的是个厉害人物,宋玄自然也不敢怠慢。   那大当家的沉吟晌,终是道:“这本是我一时不慎,招惹来的灾祸,本与宋兄弟无关,宋兄弟肯告知我兄弟二人,已是仁至义尽。只是如今此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少不得再劳烦宋兄弟一次了。”   宋玄略一伸手:“大当家请讲。”   “还请宋兄弟将那公子护送下山,走得远远的。”大当家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既不愿得罪林将军,又不愿得罪官府,如此一来,只说两人跑了,官府不曾跟他说过内情,自然也怪不到他头上去。   这等事他自然不敢派山上的山匪去做,万一被官府抓了包,这谎言不攻自破,反倒坏了事。如此一来,反倒同是被抓上山来、没人记得模样的宋玄成了最佳的选择。   至此,大当家算是彻底走上了宋玄算计的路上了。   “只是此事对宋兄弟多有劳烦,我兄弟二人在此先行谢过了。”   宋玄心底暗喜,面上却仍是不显,只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举手之劳罢了,何足言谢呢。”   当天三人敲定了此事,二位当家便请宋玄好生吃了一顿宴席,只是怕误了事,不曾吃酒,却也宾主尽欢。大当家的又私下给宋玄塞了两封纹银权作盘缠,私下道:“宋兄弟,你是个痛快人,也是我山寨的恩人,来日再见,我定要与你痛饮一场、不醉不休。”   宋玄倒也欣赏他的气度——当然,更欣赏这两封沉甸甸的雪花银,便是谢了又谢。   天色渐黑,宋玄揣着沉甸甸的银两,辞别了二位当家,回到柴房,对着那姬云羲笑道:“公子,收拾收拾,随我下山罢。”   姬云羲抬眼瞧他,眸子倒亮了几分:“宋玄,我就知道是你的花样。”   宋玄忙一指按在姬云羲的唇上,低声道:“待出去再说。”   待到天色黑透,宋玄推了推柴房的门,果然,原本上锁的柴门竟这样就开了。   宋玄一手提着箱笼,一手拉着姬云羲,悄悄地按照先前与二位当家规划的道路前行。   两人不敢走正路,只敢从侧面的小路下山。   这里本就没什么路,只是人踩出来的一条土道,又是在林子里头,上头树叶枝杈交错着,将月光切割的支离破碎。   姬云羲腿上有伤,一路被宋玄拉着踉踉跄跄地走,只能瞧见那月色斑斑驳驳地散落在宋玄的身上,这路漫长得仿佛梦境一般。   姬云羲忽然开口打破了这静谧:“宋玄,你怎么说服这里的山匪的?”   宋玄虽然说要带他下山,却只问了些关于边关人员的情况,具体的计划并没有告知,只让姬云羲随机应变。   宋玄一路向前,也嫌这夜太过僻静:“我说您是林将军的私生子。”说着,宋玄便将自己扯的瞎话和盘托出。   姬云羲略微一想,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忍不住轻笑:“亏你敢能说得叫他们信了你,也亏你敢给我换了个爹。”   宋玄也跟着笑道:“权宜之计,万望公子恕罪。”   宋玄一路都不曾回头,姬云羲只能听见他清爽温润的声音,不急不缓的语调正与这月光相称。   鬼使神差地,姬云羲竟开了口:“宋玄,你知道我是谁,是不是?”   宋玄的脚步停下了。   树林子里只能听见风穿过树杈的声音。   姬云羲注意到了宋玄修长的后颈,那皮肤白皙细腻,在月光下好似一块无暇的软玉,被人千百次的摩挲把玩,才落下这样莹润柔和的光泽来。   “是。”宋玄的喉结动了动,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松开了姬云羲的手。“宋玄并无他意,待送公子入了城,宋玄便告辞。”   说着,宋玄重新迈开了步子,这一次他只是一声不吭的向前走,姬云羲拖着自己的伤腿,坡着腿脚跟在后头。   姬云羲在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就理清了所有的线头。   如果不是知道他的皇子身份,又怎么会撒下这样的谎,布出这样的局?   他的身份别人猜不到,可宋玄能掐会算,连他命中的劫数都能猜到,又怎么能算不到他的身份。   宋玄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只这样匆匆的赶路,逐渐走到了山脚,树木逐渐稀疏,目之所及,尽是漆黑夜幕与月色银辉。   两人刚走出林子,却迎面撞上一人:“宋玄!” 第9章 血光   “宋玄!”   宋玄听得那一声,忍不住眼皮一跳。抬眼去瞧,正是这些天来来回回负责给他们送饭的吴四。   其实也是巧了,山寨里两个当家的为了让宋玄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便给这负责看守柴房的吴四放了假,只说今夜不用他值守。   却不想这吴四难得空闲,竟下山喝酒赌钱去了,直耍到这月上中天,才抄小路回寨。   不想正撞上了宋玄和姬云羲二人。   只听那吴四问:“你……你们怎么在这?”   宋玄心下暗叫不好,脸上却笑道:“大当家嫌我们两个干吃白饭、毫无用处,赶我们两个下山了。”   那吴四吃了些酒,说话都有些大舌头,目光却狐疑:“大当家的不是要与你结拜吗?”   宋玄道:“我山下还有老娘,大当家便不难为我了。”   “当真?”那吴四脑子一时回转不过来,倒也信了他。   宋玄笑容可掬:“我岂能蒙骗你,来日我还要来找你吃酒听曲去呢。”   “好,好。”吴四这才高兴了,拍了拍宋玄的肩,摇摇晃晃地经过他,道。“我先回寨,来日我们去听曲。”   吴四晃悠着与这二人擦肩而过,宋玄微松了口气。   却不想,这吴四没走两步,忽得回过味来,脚步一顿:“不对!”   吴四刚一回头,夜空下忽得闪过一道寒芒。   宋玄转过头来,正撞上吴四喉咙被割断的一刹那。   那一瞬间,血如泉水喷涌,溅红了姬云羲的半张脸。   那张苍白,精致的脸。   吴四被割断了喉咙,发不出声来,只瞪着一双眼,指着宋玄二人不知是惊是怒,“扑通”一声仰面倒下了。   宋玄瞪大了双眼,连忙走上前去,只见那吴四身下已然积聚了一个血泊,身体不断抽搐着,逐渐断了气。   他抬起头,正瞧见姬云羲手中的匕首滴着血。   方才那一刀的动作对于他来说似乎太过于剧烈,连带着气息有些紊乱,只胡乱地扯起衣袍一角来擦拭匕首。   只是他的目光冰冷,嘴角却隐约翘起,让那染了血迹的脸庞在月光下分外的危险妖异。   “你……”宋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病公子似的姬云羲竟会暴起杀人,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甚至不知道姬云羲还在身上藏了这样一把匕首,有着这样轻易取人性命的本事。   姬云羲缓缓擦去了脸上的血迹,目光如这月华一般清冷:“宋玄,今日这血光之灾,你可算到了?”   宋玄的嘴张了张,那股震惊退去,随之而来的却是不解和怒意:“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蒙混两句便是,你又何必杀他!”   不知是方才太过紧张,还是原本的血迹没有擦拭干净,姬云羲的脸颊上带着异样的潮红:“只是为免夜长梦多。”   谁知道这吴四身上是否有可以通知山上的信号?或是一力催促他二人回去对质?   错过了这一晚,谁又知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姬云羲想来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宋玄心底那股凉意又窜了出来,竟脱口而出:“怕什么夜长梦多?公子不如将我也一并杀了,左右公子早就疑心我是旁人派来害你的了!”   银光一闪而过,姬云羲竟当真将那匕首比在了宋玄的颈上。   宋玄浑身冰冷,他只晓得这些权贵之间相互倾辄冷血无情,却不想连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都这样残忍,竟一言不合就夺了一个人的性命去,如今还要连他一并杀了。   却不想姬云羲用那刀身轻轻拍了拍他的下巴,状若调戏,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若是几日前,只怕我这一刀倒是真会下去,现在我又怎么舍得呢?”   “宋玄,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呐。”姬云羲收回了匕首,语调却轻快的很。   这是宋玄几日以来,见到最快活的姬云羲了。   许是先前的姬云羲太过安静柔和,竟让宋玄忘记了,初见之时,姬云羲却是那样锐利的一个人。   这人分明是一匹狼,却生出了一身绵羊似的柔顺皮毛。   两人在这旷野之中对视,宋玄冷冷地瞧着他,再没了那副懒散嬉笑模样,姬云羲却神色自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宋玄一声不吭地蹲下身,替那吴四合了眼。   又将人拖进了树丛中,没时间掩埋,只略找了一处树荫下。   宋玄见他被割断了喉咙,浑身上下都是血迹,十分凄惨,终究是有几分不忍,便将自己带着的一件外袍给他套在了身上。   这才让他的模样整洁了些。   那外袍是宋玄被掳上山时穿得,袖口绣了一丛剑兰,倒也还算体面。   姬云羲默默瞧着他给那吴四换衣服,不知是夸赞还是嘲讽:“你还真是个大大的好人,死都死了,干不干净又有什么打紧?”   宋玄并不理会,找了些草木树叶给尸体覆身,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安神木刻的往生符来,在尸首面前烧了。   他这符都是跟些牛鼻子老道、或是不知真假的旧书上临摹来的,大多是行骗时用的。只是如今时间仓促,事发又突然,他竟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一具尸首,也只能这般略作收拾,只但愿他这胡乱学来的符当真有些用处。   姬云羲见他不搭他的茬,便忍不住开口:“宋玄……”   宋玄冷冷看他一眼,自顾自的走了。   他那后半截话就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宋玄平日里皆是一副疏懒温和的模样,鲜少有这般冷若冰霜的时候。   姬云羲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宋玄,竟滞了片刻,不知是什么滋味。   姬云羲跟着走了一阵,却越走越觉得吃力,一抬头,骤然发现宋玄离他越来越远了。这才恍惚明白,之前宋玄一直照顾着他腿上的伤,故意放慢了脚步,如今宋玄不管不顾,他竟跟不上了。   “宋玄……”姬云羲又轻轻唤了一声,又仿佛先前几日的绵软。   宋玄离得太远,似乎没有听见这一声。   他瞧着前头宋玄越来越小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先前在树林里,宋玄拉着他的手腕在树林里穿梭的光景来了。   那月光的光斑,远处的风声,以及宋玄白腻如玉的后颈。   复又想起方才那冰冷的一眼。   这景象在他面前反复重叠、扭曲,他一时觉得冷,一时又觉得热,胀得他头疼。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带着剧痛,逐渐侵蚀了他所有的意识。   不知什么时候,这些画面竟都变作了一片白茫茫的月光,覆了他的眼去。   “扑通”   宋玄忽得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反倒有重物落在草地上的声音。他的脚步顿了顿,身后却一片寂静。   没有人叫他。   宋玄并没有回头,只是一言不发地抬起了腿。   谁知道他又作什么妖?   先前装出一副病弱少年的模样,竟将他也瞒过去了,却不想内里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如今想起他将那吴四利落割喉的模样,宋玄也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也不是没有见过坏人,只是如此视人命如草芥——他又怎么能不感到心寒?   他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只图过富人的钱财,从没害过人的性命。   宋玄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那个从山上一直跟到现在、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再也没有响起。   他抿了抿嘴唇。   这样也好,他也不必担忧自己招摇撞骗被揭穿,或是哪日也被抹了脖子了。   不管他在后面怎样,是真摔了也好,是假装的也罢,终归是跟他没什么关系的。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宋玄的脚步停了下来。 第10章 孽缘   宋玄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瞧见草里隐隐伏着一个人影。   “公子?公子?姬云羲?”   他本以为姬云羲只是摔了绊了,却不想竟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宋玄忽的想起姬云羲那要命的病证,登时一惊,忙上前去扶起。   只见姬云羲死死咬着下嘴唇,脸色惨白,在疼痛和死亡的逼近中,无意识发出呜咽似的声音。   宋玄倒抽一口冷气,忙伸手从姬云羲的怀里摸出了药瓶,倒出了药丸准备塞进姬云羲的嘴里。   等到姬云羲的状况稍微缓和,宋玄被风一吹,才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几日情势艰难,那柴房又四面漏风,再加上姬云羲本身身上有伤,这样折腾下来,这病秧子的身体受不住也是正常。   他想起柴房里那个有些可怜,总是轻声道谢、仿佛像是警戒着他的小动物似的姬云羲。   又响起了方才抬手杀人,拿着匕首对他轻笑的姬云羲。   他原本想着只要带着姬云羲逃出来,便分道扬镳,他终归只是个走江湖的算命先生,卷进这些权贵间的争斗里去,有几条命也不够使的。   姬云羲随手杀人的表现更是坚定了他这一信念。   只是如今……难不成他要将昏迷不醒的姬云羲抛在这荒野中,由着他自生自灭吗?   宋玄的心情无比复杂。   他扶着迷糊失去意识的姬云羲,忍不住自己的苦笑:从他见到这少年的那一刻起,就在围着他团团转,也不知是哪辈子欠下的冤孽。   罢了罢了,毕竟是个皇子,他若死了,只怕自己也脱不得干系。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也不过是再送一程罢了。   他刚想扶起地上的人,便听见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嚎叫声,紧接着,一个土黄色的身影如箭一般扑了过来。   正是多日不见的二狗,被掳上山的当日,他便让二狗在这山间藏身,待他设法下了山再来寻它。   却不想他刚一从山上出来,便跟二狗相遇,也不晓得是巧合,还是二狗当真是一条神犬。   二狗许久不见他,更是亲热,一阵摇头摆尾,原本还有几分凶相,现在也只剩下了傻相。   宋玄又惊又喜,忙将二狗抱在怀里,狠狠地揉了几回:“就你最机灵,今个儿身上没你的点心,待进了城,我给你买整只鸡来。”   二狗仿佛听懂似的吐着舌头。   宋玄瞧了瞧地上的人,叹了一回:“我这回可是给咱俩请了尊大佛回去,抬都抬不动。”   二狗一听这话,二话不说便上去咬住了姬云羲的衣角向前拖着,似乎要这样将人移走。   “二狗!等等!”宋玄连忙喝止。   二狗这才停住,站在原地委委屈屈地瞧着宋玄。   宋玄哭笑不得,只将箱笼绑在了二狗身上,自己背起了姬云羲,一人一狗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但愿咱们能早些进城罢,否则我也得跟你一起饿着肚子。”宋玄说。   ——   姬云羲是被一股难的苦药味儿熏醒的。   许是经逢大难,身上的疲劳都反涌了回来,从头到脚没有一处舒坦,动一动手指都觉得疲惫。   他瞧了瞧周围的环境,砖瓦破败,陋室旧床,只是屋里却还算得上干净暖和,显然并不是他熟悉的居所。   过了一会,他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宋玄端着那碗难闻的汤药进了门。   姬云羲一见他便笑了起来,声音带着烧后的沙哑:“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死在那儿,给那山匪陪葬。”   宋玄见他醒了,眉头一拧,只将那汤药重重放在床边,连药汁都洒出来些许。   “大夫说你是着了凉,带着旧疾复发。”宋玄终是开口,神色较初见之时仍要冷淡几分。“叫你多修养些时日。”   姬云羲神色不变:“多谢费心。”   说着,他将那药碗端起,一口饮尽,好像那碗里只是清水,而并非难以入口的汤药。   宋玄忍不住刺了他一句:“你就不怕我下毒。”   姬云羲语调轻松:“你若想害我,我现在只怕尸体都凉了。”   宋玄见他神色如常,忽得想到,他替姬云羲找来的大夫念叨了好半天,说他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旁人的小病都能要了他的命去,禁不得折腾。   禁不得折腾?   宋玄想到他一刀抹断人喉咙时的熟练利落,只怕也没少折腾。   宋玄刚想再说些什么,却瞧见姬云羲眉宇间带着软绵绵的抱怨:“宋玄,这药好苦。”   他似乎瞧出来了,宋玄这人吃软不吃硬,只要别人好言好语,他就很难竖起眉头来。   宋玄磨了磨后槽牙,瞧见那一双眼睛正湿漉漉地瞧着他,那人的眉头微微皱着,好像是个受了多大委屈的瓷娃娃。   他那一肚子的刺,竟然都散了去。   宋玄在桌上给他倒了碗茶水塞给他:“忍着。”   姬云羲捧着那一碗粗茶,小口小口地喝着,竟也带着几分笑意,好像喝糖水似的。   宋玄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关上门出去了。   姬云羲从不怕人冷眼,或者说,比起虚情假意他更乐意看宋玄冷言冷语地给他煎药。   要么怎么说这年头君子吃亏小人当道呢,他也是吃准了这宋玄虽然神神道道,满口谎言,却是个难得有本事又心软良善之人。   在这一点上,姬云羲倒是半点没有看走眼。   过了几个时辰,宋玄又请了老大夫来复诊,得知姬云羲这些日子接连发病两次,次次凶险,更是连连摇头,那一下巴的白须都在颤抖。   那大夫揪着宋玄的耳朵提点他,不许他让弟弟走动,更不能干活操劳,只该好好在床上将养着。   没错,这老大夫以为姬云羲是宋玄的弟弟,宋玄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平白担了一个“粗心兄长”的名头。   姬云羲竟也跟着凑热闹,只当着老大夫的面,轻声细语地叫哥哥,倒真把自己当做了宋玄的弟弟。   待到送走了老大夫,宋玄便道:“那老头老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不成?真敢给你爹认个便宜儿子。”   别人也就算了,姬云羲喊他哥哥,那怕是给皇帝老儿认了个儿子。   姬云羲的笑便带了淡淡嘲讽:“本就是便宜爹,认一个又何妨。”   宋玄吓了一跳:“你还真敢说,什么便宜不便宜的,快别胡说。”   可宋玄说完这话,忽得想起之前那片刻的接触,曾经看到的那段不见天日的回忆,竟不敢再说下去了。   堂堂三皇子,就算再不受宠,又怎么会在宫里落得一个人尽可欺的境地呢。   所幸姬云羲自己转了话头,笑道:“这位老先生倒也有些本事,竟能诊出我这心疾是打胎里落下的。”   “他是游医,就住在后街。”宋玄说着,瞧见姬云羲的神色,又撇了撇嘴。“放心吧,他的嘴严实着呢。这些游医连亡命徒都缝补过,懂规矩的很。”   倒也是姬云羲运气好,但凡换个人,都没法平平安安带他混进这常宁城来。   这对宋玄来说却容易的很,他十二岁起混迹市井,这几年又在北地混出了些因果,有些寻常百姓不晓得的门道,他却门儿清。   他是个江湖方士,在官民面前名声不显,但那些见不得光的行当倒也都敬他三分。   如两人现在落脚这条街,便是一条黑街,虽与外头也是一样的房屋瓦舍,藏着的却尽是一些没落户籍、不从正门进城的人。   亡命、乞丐、游侠儿、走私商人,如今却还多了一个江湖方士和一个落魄的皇子殿下。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如今宋玄想的就是先带着姬云羲窝进这耗子洞,等到风平浪静了,再做打算。 第11章 霁月   次日,外头天已经大亮,院外正有人“哐哐”地砸着门板,高声喊他:“宋半仙,宋半仙,你在吗?”   宋玄颇有几分起床气,被人吵醒时烦躁的很,揣了一肚子火去应门,却不想迎面就被人捶了一拳。   外面壮汉正拿拳捶门,不想宋玄不声不响的开了门,竟迎面挨了他这一锤,不由得尴尬地缩了手。   再一抬头,见宋玄一身衣裳皱皱巴巴,头顶发髻也支棱着乱成一团,一边揉着被捶的肩头,一见来的是熟人,便忍不住抱怨:“陆老六!什么急事要你一早上来扰人清梦!”   那陆老六摸了摸头发,不好意思道:“半仙,已经晌午了。”   宋玄不想自己竟睡到现在,一时没了话。   只请那陆老六坐下,一边自去打了井水洗脸。   陆老六道:“半仙,自打你上回去了安定城,我们盼你盼了小半年,您老可算愿意来我们常宁城落脚了。”   宋玄正取了毛巾来擦脸:“你别跟我客套,只说我让你办的事办了没有。”   陆老六连连道:“办了办了,这街头巷尾的,哪里有不晓得您的名声的,赶明儿我再给你抬个匾额过来,您只等着开张大吉就是。”   宋玄失笑:“算命的要什么匾额?再者我只怕也久留不得。”   陆老六挠了挠头:“咱们这街面乱得很,又都是些三教九流的混子,您不支个牌匾,可怎么找您哪。”   宋玄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子:“算卦算卦,你去买头最大的蒜给我挂在门外,人一眼就瞧见了。”   陆老六听了忍不住竖起拇指:“高,先生果真是高,在下这就去办。”   说着一阵风似的去了。   宋玄对着水盆把自己打理好了,换了一身白色的道袍,又变回了那个仙风道骨的算命先生。   他收拾了些早饭,推开了偏间的门,   姬云羲醒的早,将门外的动静听得一点不落。   他卧在榻上问道:“刚刚那人是谁?”   “陆老六,是城里的地痞头子。”宋玄道。“早年我替他避了一桩人命官司,这小子一直欠着我的情。这院子也是早年我从他手里买的,有一两年不曾住过了。”   说话间,宋玄已经将早饭摆在小桌上,端到了姬云羲面前,顺便还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不过他不知道你也住在这里,”宋玄道。“你不必管他。”   姬云羲问:“你打算在此重操旧业?”   宋玄点了点头:“一来是吃饭的营生,二来也好做个掩饰,只是公子身份高贵,也不知能不能看惯?”   这话里带着些刺,姬云羲却仍是一脸温和,没有半分的抵触,倒让宋玄有些犹豫了。   自那夜以后,宋玄不知自己怎么的,说话总乐意刺上姬云羲一刺。   不晓得是不是姬云羲明白这一点,从醒来以后就一直是乖乖巧巧的模样,连宋玄刺他的话也尽数接下,仿佛那一夜的血光戾气都是宋玄的一场梦。   “我比谁都好奇,又怎么会看不惯。”姬云羲神色柔和。“再者我在这房里下不得床,横竖也是无趣,倒不如听听。”   他如今去了玉冠锦缎,穿了一身宽松的白色麻布衣裳,长发在背后用发带微微束起,眉宇之间也少见戾气,瞧着就好似那山间的隐士少年,反而更顺眼了一些。   一时间宋玄竟也不好再拿话挤兑他了。   经了这一出,宋玄便当真在这巷子里做起了巾门生意,那陆老六买的蒜足有男子拳头那样大,高高地挂在了宋玄的门前。   从此便陆续有人来求他算卦。   宋玄在这北地几城百姓之中也算是有些名声,号称十卦九灵,哪怕在安定城蛰伏了许久,倒也有不少人记得他宋半仙的名声。   求姻缘,求子嗣,问官运,算吉日,卜凶吉,甚至还有请他捉鬼除妖,或是询问他延年益寿之法的。   宋玄早就自有一套坑蒙拐骗的胡话,只是那姬云羲在屋里头听多了,竟越发分辨不出宋玄的深浅来了。   有时姬云羲觉得他有些神通,可听听他说的那些话,含含糊糊,神神道道,与江湖骗子无异。   可真要说他是骗子,他说的那些有一一应验,若说有些事情是能从人的外表看出来的,有些却是万万看不出来的,偏偏宋玄却都能说的准。   有时姬云羲存心试探,宋玄却敷衍:“公子只把我当江湖骗子就是了。”   如此一说,姬云羲反而更有些好奇了。   这院子里只有两人,姬云羲又操劳不得。因此宋玄除了算卦,还要顾着些做饭打扫的俗务。   他便干脆在门外贴了个条,言明一天只算三卦,众人反倒更觉得他有本事了。   所谓人性本贱,大抵如此,物品越是稀少,便越觉得好,来寻他算命的人就更加恭敬起来。   姬云羲愈发地摸不清宋玄的底细。   说他真是先知,他私下却一身市井气,浑身上下除了那皮囊,再没有什么能沾上“仙”字的边儿的了。   可若当真说他是个市井骗子,他又太过于玄异了。   就这样修养了几日,姬云羲总算能下床来走动一二,便听宋玄正在外头给一个老妇人解惑。   那老妇人的儿子是是个病秧子,前两日买了个儿媳来冲喜,谁料那病秧子本就身重病在床,挣扎精神折腾了这一回,竟在新婚当夜就一命呜呼了。   这老妇人便将此事都责怪在了儿媳头上,说是她带来了霉运,活生生将她儿子给折没了。   如今正将那儿媳关在家里,准备让宋玄做法,化劫解煞来的。   宋玄听那老妇人絮絮地抱怨了好些时候,又批了八字瞧了手相,算了好一些阵子的卦,才作出一副惊讶非常的样子:“老夫人,您这儿子了不得呀!”   那老夫人正伤心呢,冷不丁被说的一愣:“怎么了不得?”   ”令公子乃是仙人误投了胎,落在这肉体凡胎里的。”   那老妇人本新丧了儿子,一脸郁结之气难舒,却听宋玄一说,连忙追问:“大仙说的可是真的?”   “您儿子肩膀上有一枚七星胎记,是也不是?”宋玄问。   “正是正是,您怎么知道?”那老妇人一拍大腿。“半仙您真是神了。”   宋玄面含三分浅笑,他本就长得好看,如今更有一副天人作派:“老夫人,您的儿子本是破军星君座下一员文书,犯了些小错儿才被折下了界受苦,是以常年病弱,如今他期满了,便回天上去了。”   “那胎记就是星君给他烙下的印子。”   那老妇人听的入神,宋玄便慢条斯理地将他儿子的一桩桩小事挑出来说,处处都能掰扯出异于常人之处,只差没将小时候尿床画出的地图都说出神迹了。   宋玄见那老妇人已经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便又安抚道:“您也不必再伤感,是您前世行善积德,才与仙人有了这一段母子缘分,还请您珍惜才是。”   老妇人又问:“那我那儿媳……”   宋玄笑道:“我方才瞧了她的八字,也算是个有福之人,只是老天爷要召令公子回去,她哪里拦得住。”   老妇人眉头渐展,显然是信了宋玄的话,心里头的郁结去了大半。   临走前谢了又谢,给宋玄添了些许散碎银两,说道:“我儿落葬的日子,还请半仙多多费心。”   宋玄点了点头,这老妇人的儿子过两日就要正式出殡落葬,是该有个通晓阴阳的人镇场的。   老妇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去了。   宋玄被老妇人念叨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好容易将人送走了,忍不住松了口气,懒洋洋地卧在藤椅里头,摸了一册话本,翘着脚读了起来。   姬云羲从屋里转出来,忍不住问:“她那儿子,当真是天上仙人转世?”   宋玄随口道:“怎么可能,你当仙人是地里的庄稼吗,哪那么容易就见着了。”   “那你还……”姬云羲忽得眯起了眼睛。“你骗她的?”   宋玄仍是一副懒散的口气:“我骗过的人多了。”   “你不是能掐会算?”   “能掐会算就不能骗人了?”宋玄将那话本放下,一脸的倦意。“那我该怎么办?说他儿子命数如此,让她认命。还是说她儿媳是个天煞孤星,诓她一笔血汗钱,开坛作法,将她那儿媳丢到河里去淹死?”   宋玄直勾勾地瞧着他:“天数难测,人心难辨,世人生存本就不易,我又何苦再让他们难上加难?”   姬云羲听完这话一愣,嘀咕了一声:“滥好心。”   宋玄笑了笑,又重新读起了那些才子佳人的烂俗故事。   姬云羲忍不住偷觑他看书时的模样,仍是那一身白袍,眉眼疏淡,神态惫懒,在那藤椅上一晃一晃。   明明似个痞子似的举止,放在他身上,却带着说不出的霁月光风。 第12章 死讯   宋玄原本以为他与姬云羲相处的时日再长也长不过一个月了,他吃饭的时候也开始跟姬云羲闲聊:“公子如今病也好了些,公子有什么打算没有?”   毕竟姬云羲的身体见天儿的好转,这位皇子自己也晓得,自己终归是要回去的。   宋玄想起了这一茬:“我记得安定城还有公子的下属在,是否需要在下托人带个话,让他们来迎公子?”   姬云羲嘴里的咸菜咬了半截,听到宋玄的话,便抬头注视着他:“宋玄,你说我先头的行踪,是谁泄露出去的?”   “祝阳他们都是我在别宫跟了我四五年的,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我会绕到常宁城来。”姬云羲的脸上没有半点难过,甚至还噙着一丝冷笑。   “宋玄,我无人可信。”   宋玄语塞了。   这世上有万万人,姬云羲不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不是他见过最狠毒凉薄的,却是他所见过最孤单的。   他与姬云羲谈过一二,也知道他在皇宫住了一段时间,不得皇帝的喜爱,便以休养之名被逐到了行宫。   他没有朋友,亲人盼着他死去,下属更不必多说……   这少年瞧着锦衣华服,却也不过是面上的风光,就好像是被丝线吊在半空的傀儡娃娃,无依无靠,只等那丝线老化断裂,他就会从高空坠下,摔得支离破碎。   宋玄想的多了, 竟不忍再逐他离开了:“罢了,你还是安心养病,待伤好了再说,想来只要出了这偏僻的北地,也就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要取公子性命了。”   “多谢。”姬云羲低头吃饭,只为了藏起嘴角那遮掩不住的得意。   两人吃过了晚饭,便听门外响起了拍门声,二狗正跟着那拍门声一起吠的欢快。   姬云羲忙避进了门去。   宋玄懒洋洋地把碗筷堆进盆里,前去开门。   陆老六那个大块头便横冲直撞进来,粗声道:“半仙儿,这几天咱们且得避避,上头出大事了。”   宋玄皱眉问:“什么大事?”   “有个大人物叫咱们这的山匪给杀了!”陆老六道。   “大人物?什么大人物?”宋玄懒洋洋地提了茶壶过来,给陆老六倒水。   “我只跟半仙您说,您可别给我漏出去。”陆老六便低声说:“是当今的三皇子。”   宋玄仿佛被雷劈了似的,木在原地。   便听那陆老六神神秘秘地说:“听闻那三皇子本在棱山行宫养伤,前些日子皇帝老儿召他回宫。也不知怎么,不让官兵护送着,竟私下走了咱们这条道,还让山匪给杀了。如今上头往咱们这调了兵,正准备前去剿灭山匪呢。”   宋玄听得瞋目结舌,半晌才道:“那三皇子……当真让人杀了?”   “京城那边的消息过来好几日了,咱们的人最近才得的信,哪还能有假。”陆老六猛喝了一口水。   “也是晦气,上头派人,咱们这条街上一半的营生都做不得了,且缩上几日。半仙儿你的生意倒是无碍,我就来提醒你一声,平日小心些,别得罪了人就是。”   宋玄勉强笑了笑,他虽也是江湖营生,但却是经门生意,与律法并无抵触,自然不用关门,倒是那些局赌、携刀、伪银的,一个不慎怕就要落了脑袋的。   那陆老六喝了茶,又抱怨了几句,抬脚变要走。   忽得听宋玄道:“老六,你将我门口那挂蒜摘了去罢,打今儿起我也不做生意了。”   陆老六奇道:“先生的生意又不碍事。”   宋玄只道:“我前些日子给自己算了一卦,怕是有一劫正落在这些日子,我且关门避避,过了这些时日再说。”   又嘱咐:“若再有什么消息,你记得告诉我。”   陆老六早就见识过宋玄的本事,对他深信不疑,自然替他摘了蒜,自拎回家炒菜去了。   姬云羲听闻陆老六走了,才打屋里转出来。   宋玄皱着眉问:“你分明活着,山上那些山匪也是知道的……”   姬云羲冷笑起来:“他们要我是死的,我自然就是一个死人了。”   宋玄忽得明白过来了。   上头有人不想姬云羲回去,便无论姬云羲是死是活,先将他定做一个死人,将这匪寨一锅端了。   如若姬云羲现在身在匪寨,哪怕他是活的,也会在当天被当作山匪一并杀了。   只怕常宁官府打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借着姬云羲除了山匪,也借着山匪除了姬云羲。   难怪人说这群当官的心眼多,只怕连肠子都打了十八个结,才能想出这些个歹毒的主意来。   却忽的见姬云羲正注视着他,眸色莫测。   “宋玄,那两个当家的山匪认得你、知道你的名字。”   宋玄一愣,这群当兵的去剿匪,找不到姬云羲的踪迹,自然是会对山匪严加拷打,只要一问,自然知道他们两个从山上逃走了。   宋玄二人在山上露面的次数寥寥,能准确说出他二人相貌的只怕只有吴四和那两个当家的,如今吴四已经死了,那两个当家的便成了最大的隐患。   “所以公子的意思是?”宋玄忍不住抿起了嘴,他知道姬云羲虽体弱,却有片刻之间取人首级的本事。   “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姬云羲笑着说。“要么,你现在就砍下我的头来,扔到官府门口,他们必不会追查于你,只当是山贼干的好事。”   “要么,你就得跟我做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你是与我一同逃走的,必会下大力气来搜捕你,到那时,你的生死只怕也就要真的看天意了。”   姬云羲勾了勾唇角,眼中竟然跳出几分欣悦来。   宋玄盯着他,张了张嘴。   他想问姬云羲为什么不先动手杀了他,这样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三皇子的下落了。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来。   “宋玄,我等着你。”姬云羲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掩上了房门,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他竟然将一切都交给了一个江湖骗子。   然而他已经不想再挣扎了。   他龋龋独行至今,他以为自己能够为了活下去而做出任何事情。   可在这一刻,他却不想做了。   也许是因为宋玄和记忆里的那人种种的相似。   也许仅仅是因为宋玄这个名字。   如果能够终止在这里,似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宋玄。   等着你走进屋子来杀了我。   或者,拯救我。   ===   宋玄在院子里徘徊了许久。   他从不曾想过对姬云羲下手。   他宋玄虽然惜命,却也不畏死,更不可能为了保住自己,而杀掉一个病弱的少年。   尤其是那少年是姬云羲。   他只是在犹豫接下来的行径,他自己行走江湖多年,狡兔三窟,想要躲过官府的追杀,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姬云羲。   他难道要将这孩子抛下?   还是干脆劝他改头换面,抛弃了三皇子的身份,跟自己躲几年,等到避过了风头,再想办法弄个户籍,做个平民百姓?   姬云羲会答应吗?   宋玄在院子里待到月上中天,终于还是忍不住推开了门,却发现姬云羲竟闭着眼睛,依靠在床边。   宋玄以为他发病了,连忙上前去探他的鼻息,见他呼吸如常,才反应过来,他八成是等得太久,睡过去了。   他一时之间哭笑不得,先前的话说的那样狠绝,竟自己先睡过去了,到底还是个孩子,熬不住夜呢。   还是明天再来找他谈谈吧。   宋玄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给姬云羲盖上被子,却忽的听见姬云羲在梦中的呓语,含含糊糊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有三个字钻进了宋玄的耳朵里。   “……宣哥哥……”   宋玄的动作僵住了。   “……宣哥哥……别走……”   宋玄这次听清楚了。   这称呼太熟悉了,熟悉到宋玄忍不住想要知道,姬云羲为什么会在梦中喊出这个名字来。   其实除去生计所迫,他不愿意主动去探索别人的记忆,尤其是自己认识的熟人或朋友。   宋玄对别人的秘密和过往并不感兴趣。   在山寨里,宋玄曾经想要探查姬云羲的记忆,来确定他究竟为何会流落山寨,但是从那出来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动过类似的心思。   但是这次,宋玄却有些迟疑了。   这个称呼太过于巧合,也太过于熟悉了,熟悉到宋玄忍不住想证实一下,哪怕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只此一次。   宋玄默念着走上前两步,轻轻的伸出手,覆在了姬云羲滚烫的额头上。   他的手冰凉,似乎让姬云羲感觉很是舒服,仿佛小兽一样凑上来磨蹭了两下,发出了轻声的喟叹。   与此同时,姬云羲在梦中的记忆大量涌入了宋玄的脑海。   他率先看到的画面是一棵高大的李子树。   树上有一个正在摘李子的少年。   那少年正是十岁的宋玄。 第13章 旧事   宋玄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的本名叫宋宣,是宋家的庶子。   宋老爷出身世家,本是京中尚书,被贬衡阳城,家中妻妾成群,宋宣的母亲只是一个歌女,自然得不到他的喜爱。   若仅仅是这样,其实宋宣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庶子,一生最大的烦恼大概也就是嫡庶之别、抑郁不得志。   可宋宣偏偏能阅人记忆。   他初生不久时,尚不能控制自己这项能力,只要别人触碰于他,他就会不自觉地接受旁人的记忆。   那些记忆大都来自他的生母、照顾他的丫头、奶娘。   甚至在五岁以前,他的记忆都是混乱不堪的,时而以为自己是女孩儿,时而以为自己是男孩儿,说出来的话也错漏百出,是以大多数人都把他当作傻子来瞧。   宋宣的生母原本就不受宋老爷的待见,又见儿子疯疯傻傻,日日以泪洗面,最终被一场风寒夺去了性命。   或许是生母离世的悲痛刺激了宋宣,六岁以后他的神智渐长,慢慢可以分清来自旁人的片段和自己经历的记忆,明白了自己是个男孩,学会了像旁人一样的行止。   但是事情却变得更糟糕了。   宋宣虽然还不能明确描述出自己如何阅人记忆,却也不会隐藏自己的能力。   一个经常能说出别人的秘密的孩子,显然是可怖的。   没有人希望自己没有秘密。   府里的人虽不明白宋宣的能力,却个个都觉得他怪异,便都远离了他,包括一手将他带大的几个丫头婆子。   不得不庆幸的是,宋宣的父亲和嫡母几乎从未与他有过皮肤接触了,所以他们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这个庶子有何不同,对府内仆役的传闻也只当是夸大其词。   嫡母虽不曾苛待他,但也半分没有关注过他。   就这样,在众人避之不及的情况下,宋宣在宋府仿佛透明人一样长到了十岁。   在府内嫡庶公子都已经开蒙读书的年纪,似乎没有人想起来,这府里还有一个已经十岁的宋宣。   宋宣不在意别人的排斥,他自己跟自己玩,爬树,斗虫,捉鱼,倒也从未惹出什么乱子来。   也就是那时,宋宣遇见了府里的表少爷。   那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养在宋府的偏院里。   宋宣头一回翻墙过去,是想去摘偏院树上的李子,一低头,却瞧见树下有一个白色的,毛茸茸的小团子。   他以为是猫狗,跳下去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披着雪白狐裘的孩子。   明明刚入秋,这孩子却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胖乎乎的小白猫。   那小团子窝在一个小号的木制轮椅里,瞪着一双大眼睛,茫茫然地盯着他。   “吃吗?”宋宣将李子递给小团子,小团子高高兴兴地接过去,刚咬了一口,脸就皱成了一团:“好酸。”   宋宣忍不住笑了起来:“过阵子李子就熟透了,到时候给你摘甜的。”   从此宋宣成了这偏院的常客。   这是一个奇怪的院子,四周都修着高高的墙院,与宋府仅有一扇拱门可以进出,有四五个仆人伺候着,却个个都像是哑巴,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   若不是宋宣翻墙的本事了得,根本不会知道这样一个院子的存在。   宋宣第一次遇到肯同他玩的人,只是小团子体弱的很,连一点秋风都吹不得。   他主动想法子陪小团子玩,他给小团子摘李偷桃,捕鸟、捉蛐蛐儿,甚至翻墙出府给小团子买糖人,再悄悄送到小团子面前,看着小团子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来,一声一声地喊他“宣哥哥”。   小团子从不害怕宋宣的奇异之处,反而成为了两个人之间独特的游戏。   “宣哥哥,猜猜我今天看见什么了?”   “蛐蛐儿?”“不对。”   “小鸟?”“不对不对。”   “我知道了,是猫对不对?”宋宣笑眯眯地说出正确答案,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小团子灿烂的笑脸。   “对啦!宣哥哥真厉害!”小团子高兴地跳了起来,却又很快的被宋宣按回椅子里。   宋宣说:“高兴归高兴,不许蹦,别再像上次一样摔了。”   小团子瘪了瘪嘴,但又忍不住笑了:“都听宣哥哥的。”   小团子是宋宣的第一个朋友,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年,也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嫡母发现了这件事,她第一次找宋宣单独谈话。   她对宋宣说:“日后不要再接近别院了,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宋宣盯着宋夫人问:“为何?”   宋夫人只拿他当孩子哄:“表少爷心思郁结,身体虚弱,大夫说他不适合见客,你过去反而要他难受。”   哪里想到,宋宣早就看过了小团子的所有记忆,知道小团子从有记忆起就在那院子里,没见过任何外人,孤单的让人心疼。   这下宋宣根本不可能被宋夫人的几句话劝服,反而反驳道:“他既无亲人关照,又无朋友陪伴,只有几个哑巴似的仆人,岂有不郁结于心的道理?母亲作为亲人不想着如何让他开心些,怎么还要将我也从他的身边赶走呢?”   宋夫人没想到宋宣竟说出这番话来,顿时大惊失色,联想到府中下人说这孩子怪异的传言,更是觉得宋宣不同寻常,下定决心不肯让他再接近别院,甚至将宋宣也关了小半个月。   宋宣这才晓得,自己根本没有跟宋夫人讲道理的权利。从此他假装乖巧,对别院失去了兴趣,等到宋夫人将那些监视他的人撤了,又悄悄的去找小团子玩。   小团子足有一个月没有见过他,刚一见他就吧嗒吧嗒掉眼泪。   “我以为宣哥哥也不要我了。”   宋宣一阵心疼:“宣哥哥怎么会不要你?”   小团子委委屈屈地说:“奶娘就是这样的,忽然有一天就走了,不要我了。”   宋宣哪里被人这样需要过,一时之间连心肠都化了,又是哄又是骗的,好不容易才让小团子又笑了起来。   那时还是个孩子的宋宣想,嫡母一定是因为讨厌小团子,才让小团子一个人住在这里的。   反正嫡母也不喜欢他,等他长大了,就跟小团子一起出去住,他要把这个软绵绵小团子当亲弟弟养起来。   宋宣有了这样一个愿望,便开始去家学门口偷听自己的兄弟们上课,开始读书识字学算术,为的就是等自己长大了,能在外面赚钱。   他也跟小团子私下商量好了,他们学会了避开大人的耳目见面,只是这样终究不比从前,每次宋宣都是匆匆的来,匆匆的去。   然而这种偷偷摸摸的见面反而让两个孩子的感情更好了。   有一回宋宣听小团子委委屈屈地说:“宣哥哥,今天我偷听他们说话,他们说,我活不过十二岁。”   宋宣心头一紧,皱着眉说:“他们都是胡说八道,你不要信。”   小团子一下一下揪着衣角:“可是,大夫也说……”   “你听他们的还是听我的,”宋宣板起了脸。“他们知道你今天看到了蛐蛐还是小鸟吗?他们能猜到你把宝贝都藏在哪吗?”   “不能,他们都不能!”小团子的眼睛倏忽亮了起来。   宋宣这才蹲下身子来,认真的说:“没有人能够知道别人的未来,我不能,那些大夫也不能。所以,只要你努力,一定能活很久很久的。我也会好好的照顾你,让你长命百岁。”   小团子一下高兴起来了:“我相信宣哥哥,宣哥哥说我能长命百岁,那我一定就能活很久很久!”   “宣哥哥也要跟我一起活很久很久!”   宋宣问他:“咱们俩都活那么久做什么?”   小团子说:“我们活的很久很久,宣哥哥就能带我出去玩了,带我去看山上的老虎,看街上的师傅吞剑吐火了。”   这都是宋宣给小团子讲的故事,有的是真,有的是假,哄小孩子开心的。   可小团子当真了,宋宣也将这话真真切切地放进了心里。   “好,等你再长大一些,哥哥就带你出去看老虎、看变戏法、看灯笼,你想去哪里玩,我就带你去哪里。”   谁也没想到,在这宋府里头,两个孤孤单单、无依无靠的孩子,成了彼此最珍重的亲人。   宋宣本以为他们就会这样一直下去,等到他长大,等到小团子长大,他一定会想法子让他们两个成为名正言顺的兄弟俩,他一定会好好的照顾小团子,带他四处游历,见识这四方墙以外的世界。   但谁也没想到变故会来的这样快。   宋宣十二岁那年,宋家不知何故触怒龙颜,一夜凋敝,男充军女为奴,官兵闯入府中那一日,哭声震天。   仿佛没有人注意到庶子中少了一个宋宣。   宋宣被提着衣领,在半空中不断地挣扎着:“你放我回去,我要去救……”   他要去救他的小团子。   这群官兵这么凶,他一定害怕了。   “不必了,谁有事,少爷都不会有事。”   宋宣一抬头,才看到那人的脸,正是平日里照顾小团子、一言不发的冷面仆人之一。   宋宣瞪大了眼睛:“你是——”   那仆人见已经到了郊外,便冷冷地将他丢到一边:“主子知道你待少爷不薄,这才留你一条小命,宋家这会是起不来了,你自己寻条生路去吧。”   宋宣忽得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少爷就是小团子。   “那……我要到哪去找他?”宋宣皱起了眉。“我答应他,等他长大了就带他去玩……”   那仆人顿了顿,低声说:“不必了。”   “什么?”   “少爷的身份,不是你这等人能够攀附的。”仆人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说:“况且少爷……活不过十二岁,如今少爷已经回到父母身边,他们自会好好照顾少爷。你如今可是一个本该充军的罪人,跑到少爷面前做什么?”   宋宣愣在了原地。   “……你便将这些事都忘了吧。”那仆人冷冷的说。   宋宣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眼见那仆人纵马远去,旷然天地间,竟只留下他一个人。   打那天起,世上便没了宋宣,只剩下了那个招摇撞骗的宋玄。 第14章 同情   宋玄只读到这些,便烫着似得缩回了手。   床上的姬云羲还微微皱着眉,睫毛微微颤抖着,好似睡得很不安稳。   “怎么会……”宋玄的嗓音干涩,瞧着姬云羲那张精致柔和的脸,嘴巴开开合合,怎么也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怎么会是他呢?   印象里那个软绵绵,乖巧漂亮,镇日粘着他问这问那的小团子,怎么忽然就变成了眼前的这个少年?   无论是那笑里藏刀的性情,还是杀人不眨眼的手段,都丝毫找不出一点与小团子相像的地方。   可他刚刚看到的东西是做不得假的。   他曾经相信了那仆人的话,以为小团子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度过了人生最后一段时光。   而他宋玄,应该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想从满门流放的宋家救出他来,想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他找上门去,也只有给人增添麻烦罢了。   可如今……   小团子是姬云羲,是如今的三皇子。   可堂堂三皇子,又怎么会被关在宋府的偏院,这又跟后来圣上降罪宋家有什么关联?   更重要的是,看着姬云羲现在的样子,宋玄就能明白,他过的不好。   宋玄到现在都记得他在柴房里,曾经看到的,关于姬云羲年少时期的记忆。   那都是他在回宫以后的经历。   也就是那样一个地方,将那个甜甜的笑着喊他“宣哥哥”的团子,变成了现在这个孑然一身、满腹算计的姬云羲。   宋玄抿紧了嘴唇,这注定了是一个不眠夜。   待第二日姬云羲刚一庆幸,面对的就是一个顶着一双熊猫眼,目光复杂的宋玄——以及一桌惨不忍睹的饭菜。   饭煮得像稀粥、豆角糊了锅,半黑不绿的模样让人倒足了胃口。   姬云羲扒拉出一根还算完好的青菜来,刚进了嘴就忍不住吐了出来:里头少说也放了半罐子盐。   姬云羲怀疑宋玄是不是打算齁死自己。   他在宋玄晃了晃手,才唤回那个失了魂似的人:“宋玄?”   宋玄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瞧见一桌子卖相凄惨的饭菜,忍不住一愣:“这是我做的?”   姬云羲:“难不成还是我做的吗?”   宋玄神色中颇有几分尴尬,自己挑了一根青菜来吃,也被齁得不轻,忙塞了几口饭进去:“当咸菜将就着吧。”   姬云羲定定地瞧着宋玄,他昨晚等了许久,始终没有等到宋玄的答复,只在醒来以后看到了身上的被子。   所以宋玄做出的决定是什么呢。   既下不去手杀他,又不愿意再跟他扯上关系吗?   似乎本就该如此。   他身边的所有人,皆是如此。   这江湖骗子也不该例外才是……   想到这里,姬云羲不知为什么,竟没了胃口,将筷子一搁,冷声道:“我吃饱了。”   他正准备离席,却听宋玄轻声道:“公子……想回京吗?”   姬云羲的动作顿了顿,心里忽得冒出一个想法来:果真是要提分道扬镳了。   “我为什么不回去?”姬云羲目光冷淡地盯着他。“我是皇子,那里有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我为什么不回去?”   他想,接下来宋玄应该会向他辞行了。   “公子若不嫌弃,宋玄愿一路护送你回京。”   宋玄却这样说。   姬云羲忽得愣住了:“宋玄?”   宋玄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姬云羲。   且不说姬云羲性情上的剧变,只说姬云羲救他一命,他却置姬云羲数年于不顾,前些天他还险些将姬云羲一个人抛在荒野,他又哪里有脸去姬云羲面前承认自己是他年少时的“宣哥哥”?   他只要一想到姬云羲这些年来受的苦,就忍不住感到一阵阵的揪心。   那是曾经他年少时期唯一的朋友,也是他曾经捧在手心里疼着哄着的孩子呀。   怎么能让人那样糟践呢?   姬云羲见他不说话,反倒笑了起来:“你莫不是在同情我吧?”   “并非如此,我……”宋玄刚一开口,却冷不防被姬云羲揪住了衣领,扯到了面前。   宋玄不敢再说话了,两人贴得太近,他连姬云羲的鼻息都能感受得到。   姬云羲笑得极为灿烂:“我不介意你同情我,宋玄,你最好再烂好心一点。”   “我不管你为什么选择我,”姬云羲说。“既然你这话说出口了,就别想扔下我。”   “好。”宋玄感觉心又揪成了一团,小团子到底是有多害怕自己被扔下?   “否则……”姬云羲声音低哑,后半句被吞没在了喉咙里。   否则怎样呢?   姬云羲看了看自己的手。   否则就杀了他吗?   宋玄没有注意到姬云羲的变化,他在昨晚就打定了主意,他欠姬云羲一条命,也欠着小团子太多的情。   他不知道姬云羲想要什么。   如果姬云溪对尊贵的身份有所眷恋,他一定拼了命的护送他回去,让他好好做他锦衣玉食的三皇子。   如果姬云羲不愿意回去,那他也一定好好的把小团子养起来,让他做最无忧无虑的孩子。   他一个江湖方士,能为姬云羲做到的事情,似乎也只有这一点了。   这之后……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罢。   ===   到了傍晚,便听见有人敲门。   宋玄只听那“咚咚咚”似擂鼓的声音,便知道门外的必然是陆老六那个莽夫。   那陆老六进了门便如水牛般一气儿狂饮,半晌才道:“先生,这次官府是动真格的了。”   宋玄在边上给他添水:“怎么动真格的?”   “上头调来的兵马今个儿进城了,你是不知道,带头的是安定城的总兵罗阎王。”   宋玄动作微微一顿:“罗阎王?”   安定城的总兵罗阎王,他也是听说过的。   据说此人最是残忍嗜杀,连手下亲兵都打死过两个,黑白两道没有一个不畏惧他的手段,这才有了“阎王”的诨名。   只是此人似乎又对神佛有所畏惧,每年都要花大笔的银子给寺庙道观做法化煞。   宋玄在安定城时,也曾见过寺庙给他解煞。   “咱们这远,京师那边调兵也来不及,就先遣了他来。”   “听说他昨个儿还没进城呢,就先上山头将那伙山匪给连窝端了。”陆老六喝够了水,又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那群山匪也是倒运,撞在了他的手里,怕是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宋玄脸绷的紧紧的:“他不留个活口审审?”   “审?审什么?三皇子人都死了,再审有什么用。”陆老六一脸疑惑。“哦,对了,是得审,毕竟那窝山匪的两个当家的都跑了。”   宋玄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尾:“两个当家的,都跑了?”   “是啊,要我说这两个也是能耐,不知从哪里听了风声,连夜卷了包袱溜了,如今官府正漫山遍野的搜着呢。”   跑的好。   宋玄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庆幸。   他先前做的是书生打扮,山上晓得他名姓、记得住他模样的恐怕只有两个当家的,和那负责看守他们的吴四。   其余的山贼,恐怕只能知道有个书生帮着三皇子逃走,具体姓名模样却是说不清楚的。   吴四早早就让姬云羲给结果了,只要找不到这二位当家的,就没人知道那个书生就是宋玄。   陆老六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紧张起来:“对了,半仙儿,这几天不少兄弟都打算收摊儿了,听说上头要封城搜人,咱们这片指不准就要搜个底朝天,您注意着点,万一有官兵来搜,别给说漏了。”   陆老六说的是这街上有些做走私生意、或是伪造生意的,这些人手头颇有些见不得光的玩意儿,不查还好,一查出来就是死罪。   宋玄注意到的却是另一点:“封城搜人?”   陆老六点了点头:“好像是要查那两个当家的,北地几城只怕都要封城来搜。”   宋玄听过了陆老六一番话,忽然意识到,这样大的动静,也许并不仅仅是查那两个逃走的山贼。   他们想找到从山上逃走的三皇子。   宋玄皱起了眉:“老六,你消息灵通,这回主事的罗阎王,你听说过他上头的靠山是谁吗?”   “这我哪里知道去,”陆老六咂舌道。“咱们跟官道可不沾边。”   宋玄抿紧了嘴唇,他有种感觉,这个罗阎王绝对是来者不善。   只是这罗阎王对鬼神之事颇有几分相信,这便正撞在宋玄的刀口上了,他忍不住在心里面打起了小算盘。   “半仙儿,你没事让我去打探这事做什么?”陆老六忍不住问。“毕竟是死了个皇子,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这消息难弄的很,就这几天,我下头那几个猴崽儿都差点教人给逮了。”   “我知道你辛苦,”宋玄听了他的话,便笑着抛过去一锭银子。“只是此事你还真得多盯着点,等太平了,我请弟兄们吃酒。”   “半仙儿客气,”陆老六接过那银子,笑嘻嘻地说。“给您干活,哪有不尽心的道理。”   宋玄却微微眯了眼,低声道:“我盯着此事,也是想从里面赚上一笔生意,只是得请你帮我点小忙。”   陆老六一惊,他结识宋玄已久,心里知道,宋玄是个有真本事的,却也是个惯会在高官富户之间周旋做局、油锅里捞钱的,如今听宋玄这样说,便知道宋玄又琢磨出生意来了。   只是这回陆老六却有几分犹豫:“半仙,我晓得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可是这回的事儿是天王老子的家事,您是不是忒险了点?”   宋玄一甩衣袖,笑的风轻云淡:”富贵险中求,左右是我下局去骗,绝不会露了你去,你还信不过我?”   “再者,这事若不消停了,他真要抄查起来,咱们这条街上这么多弟兄,保不齐哪个就要出事了。”宋玄点了点桌上散落的符纸。“我算着,想要避祸,还不如将这潭水给搅浑了才好。”   常宁城的确是北地几城里最混乱的一个,这条黑街牵连甚广,也是陆老六多年经营的人脉,里头不知藏着多少阴私。他吃准了陆老六必也不愿意让这街被人查抄了,这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果然,陆老六再三犹豫,最终还是咬牙点头:“我信您,您就说,要我怎么帮忙吧。” 第15章 阎王   最近常宁城多出了一个传闻,说是前些日子游方至此的宋半仙,非但十挂九灵,还替城东的朱富户找到了自己被拐卖的孩子。   那传言也不知从哪里起来的,总之说的是活灵活现,寻找的过程一波三折,简直比说书还要精彩。   这些日子常宁城戒严,如陆老六之类有门路的人,倒还能知道其中的内情,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却是一无所知。   如今个个闲得要命,自然就开始以谈天说地为乐。   宋玄的故事从城东传到了城西,还真有人去找那朱富户打听,便知道,他果然是找回了自己三年前被拐卖的女儿,如今正高兴得大摆酒席,庆祝此事。   甚至还有人见过了那被寻回来的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顾盼生姿,一提到宋半仙便口称恩人,感激涕零。   宋玄的名声大噪,他也一反平日里的低调,开始日日支着算命幡,挑着人最多的时候,到集市里头去。   只在那算命幡上写着斗大的几个字:“相面算卦,指点迷津”   旁边更大的三个字:“宋半仙”   生怕旁人瞧不见他的名号。   他聚拢人气的方法也简单的很,跟旁的骗子没什么区别。   至于在人群里随手拉一个面带愁容的人,便说:“我见你印堂发暗,气色凝滞,怕是最近有难解之结,不知是也不是?”   这时候人群里便有陆老六派来的人起哄:“你是哪来的江湖道士,也不怕触人霉头。”   “你不晓得,这是宋半仙,说是十卦九灵的那个。”   常宁城百姓大都听过宋玄的传闻,听了这些动静,便凑过来凑热闹。   这人气就算是聚拢起来了。   等到人群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宋玄的本事就使出来了。   他一边读着记忆,一边连哄带骗地套瓷。   也不必像旁的江湖骗子一样耍什么花样,说出来的事情样样皆准,听得围观人群一阵咂舌。   宋玄的名声便更响亮了。   他每日只算两个时辰,到了时候便收摊,多一分钟都不肯耽搁,如此待到第三天,他的摊子前来了一个男人。   那人穿了一身富户常穿的锦袍,手上挂了一串佛珠,被摩挲的犯了油光,显然是主人的随身之物,走起步来却虎虎生风,身后跟了几个随从,个个虎背胸腰,身形健硕。   宋玄眯了眯眼,瞧见那几个随从穿的是官靴。   等的人来了。   宋玄刚送走一个测算八字的男人,便慢悠悠地开始收摊。   那人上前一步,一手按住了宋玄正在收拾摊位的手:“先生留步。”   宋玄盯着那人与自己接触的手指,一动也不动,倒是那人颇有些不适,松开手退了一步回去。   宋玄这才回了他的话:“时辰到了,不算了,明个儿请早。”   那人便将一块官府令牌放在桌上:“还请先生通融则个。”   宋玄眼皮也不抬,只将令牌推了回去:“请回吧,某一介草民,不敢沾惹官家。”   话音刚落,宋玄只觉肩膀一沉,那人身后的两个随从正按着他的肩膀,便听那人低低地说:“这怕是由不得先生了。”   宋玄被人半挟持着推到了附近的酒楼,整个二楼似乎都被这人包场了,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桌子的酒菜。   那人坐主座,自斟自饮了三杯,才笑道:“早听说过宋先生,只是一直没有拜会,我理应自罚三杯。”   宋玄连筷子都没碰一下:“您言重了,我一个江湖术士,怎么敢劳动官家人的大架。”   那人见宋玄这样说,便将酒杯搁了下来,脸上带着三分笑:“先生可知道我是谁?”   “阁下是从军之人。”宋玄还抱着自己那拂尘,一动不动的样子倒真有些世外高人的样子:“上有吉星,面带凶煞,官路亨通,命宫凶险,阁下这面相,只怕是富贵险中求。”   那人脸上的笑容散了,神色倒多了几分凝重。   宋玄哪里会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这人就是上头调来前来平山贼的罗总兵,罗阎王。   陆老六买通了官府的人,在罗总兵耳边提及他的奇异之处,等的便是这一刻,罗总兵前脚往他这走,后脚就有等在官府门口的地痞前来通风报信。   这就是串通地头蛇做局的好处。   那罗阎王死死地盯着他:“先生还能看出什么?”   “还能看出阁下气眉间有浊气郁结,想必来找我并不是什么好事。”宋玄笑了起来。“若您还想再问,只怕会有些冒犯。”   果然那罗阎王还要再问,宋玄便借着先前得来的片刻记忆,很是隐晦地提了几桩罗阎王的无关紧要的隐私。   当然,是借着命数的名头,拿天地的面子来忽悠人的。   那罗阎王脸色红红白白,最终大笑起来:“先生果然有几分本事,实不相瞒,某乃安定城总兵,罗常山。此次前来,是听闻了先生的奇异之处,有要事相商。”   宋玄无奈:“大人身份尊贵,我又岂有拒绝的权利?”   说实在的,他根本也不想拒绝,做足了欲擒故纵的架势,等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刻。   那罗阎王似乎也不急着说自己的请求,只拉着宋玄喝酒吃菜,脸上笑意盈盈,半点没有传闻中的凶狠。   酒过三巡,那罗阎王才揽着宋玄的肩,醉醺醺地说:“宋……宋先生,不瞒您说,我这次碰见个大麻烦了。”   宋玄不动声色:“什么麻烦?”   那罗阎王“嘿嘿”地笑了起来:“宋先生不是会……会算吗?先生算对了,我就告诉你。”   宋玄见他酒气熏天、舌头打结的样子,便劝说:“大人,您喝醉了。”   “醉?我没醉。”罗阎王捶着自己的胸,大吐苦水。“先生,你是不明白,此事事关重大,若是出了岔子,我这兄弟上下都得跟着我……人头落地。”   说到这时,他打了个酒嗝:“宋先生,我想找一个人,你若是能给我找到了,别说卦资,就是金山银山我也给你搬来。”   宋玄见他似乎真的烈酒上头,才轻声说:“大人请将手伸出来罢。”   那罗阎王便将手平放在桌子上,宋玄伸手去碰的一瞬间,却忽得被那罗阎王握住了手,嘿嘿地笑了起来:“宋先生,找人要看手相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是不是你瞧我英武不凡,想要占我的便宜?”   宋玄表情不变:“大人说笑了,生辰八字,看相签卦,哪个都可以推算命运,只是看各人本事罢了。”   罗阎王尤在端着酒杯哼哼唧唧地笑,半晌才松开了宋玄的手。   宋玄摸出龟甲来耍了一圈,又问了要找之人的生辰八字。   果然与姬云羲的生辰八字一模一样。   这时才慢悠悠地说:“敢问大人,您要找的人,是亲人,还是仇人?”   罗阎王抬了抬眼皮:“亲人怎样?仇人又怎样?”   “若是仇人,我要为大人道喜,若是亲人,我要劝大人节哀。”宋玄一下一下地推着桌上的铜钱,微微垂下眼睑。   罗阎王一下变了脸色:“你是什么意思?”   宋玄:“大人所找之人,命星式微,血气冲天,只怕已横遭不测。”   “你说的是真的?”罗阎王目露狐疑。   宋玄漫悠悠地掐起手指来:“我只是个算命的,信与不信,全在大人自己 。   “我还可以奉劝大人一句,那人的劫数早就落了,如今只怕也死的差不多了。若是那人与大人无关,还是不要找下去为好。大人有一劫,只怕会应在此事上。”   那罗阎王道:“我找不找,你不必管,你既有本事,便告诉我到哪里去寻。”   宋玄神神秘秘道:“那人现在东南方,要到古木中找,白水里寻。”   话罢,宋玄便坦荡荡走出门去了,那罗阎王的两个随从正在门口站的笔直,见宋玄出来,便伸手去拦。   宋玄不说话,只见那罗阎王一个眼色飘过来,两人才退下,还塞给他一封银两   “送先生回去,”罗阎王说。“先生,来日我再找您请教。”   “好说,”宋玄眯了眯眼,跟那随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转身走了。   待到宋玄走远了,便听屋里头罗阎王唤了一声:“都进来。”   几个随从进了屋,只见那罗阎王一手撑着头,正在拿着筷子夹花生米吃。   虽然身上酒气冲天,一双眼睛却冷冽清醒,哪有半分醉意。   “那算命的走了?”   “回大人,已经走了。”   罗阎王不知是跟谁说话:“怪了,这算命的真有点本事。”   众人皆不敢答。   罗阎王又夹了几口菜吃,才搁了筷子,道:“你们现在就出城,去东南方给我找。”   这时候天已经擦黑,顶着月亮去搜查,似乎并非良策。只是罗阎王平日里积威深重,也无人敢去质疑。   那随从便躬身说:“那搜城的事……”   “先缓两天,不急。”罗阎王说,“古木中找,白水里寻,我倒要瞧瞧,能找出个什么东西来。” 第16章 真相   常宁城的东南方是一座山,罗阎王派人上山去寻,果真在山上瞧见了有人生火的痕迹。   官兵循着痕迹一路找去,一直找到山顶一座破庙上去,只见那匾额破败不堪,依稀能瞧见上头写着的是“枯泉寺”。   那罗阎王一听,忽得想起昨个儿那宋玄讲的话来。   “古木中找,白水里寻”,将字合起来刚好是“枯泉”两个字。   邪了门了,难道真让那算命的说中了?   罗阎王带着满腹的怀疑跑上山去,刚一进门,就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饶是罗阎王手上人命不少,也鲜少见过这样残忍的场景。   那寺庙中央有一具尸体,依稀是少年的身型,想来已经去了有一阵子。   那尸体被几条野狗围着,正一口一口地啃食着皮肉,早已面目全非,成了一团人型的血肉。   周围的官兵都撇过头去,不忍观看。   罗阎王忍着胃肠翻腾的不适,命人上去将那群野狗驱开,命仵作上前去验尸。   旁边的随从递上一包玉佩,低声说:“大人,这是尸体上搜出来的东西。”   罗阎王定神细视,只见里头有一枚云字纹案的玉佩,上头还沾着血迹。   玉是好玉,通体晶莹,雕工精湛,挂着蓝色的玉穗,上头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记,却让罗阎王心下一惊。   他擦干玉身上的血迹,藏在袖中,扬声道:“贼人已经死了,你们在附近搜搜,还有什么痕迹没有!”   众人虽不解,却也不愿再与这具凄惨的尸体共处一室,连忙循着痕迹去找了。   罗阎王捏紧了玉,吩咐左右:“你们再去把那宋玄给我请来。”   那随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罗阎王一记窝心脚踹了出去:“让你赶紧给我去 !”   可怜那随从,快马加鞭冲到城里,好不容易才打听着宋玄的住处,敲门砸锁,将已经睡下的宋玄给捞了起来。   宋玄还是那个宋玄,麻布衣衫旧拂尘,看着罗阎王阴晴不定的脸,和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似乎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大人,又见面了。”   罗阎王指着地上那具尸体,冷声问:“先生可知道地上那个是谁?”   “难道不是大人要找的人吗?”宋玄揣着明白装糊涂。   罗阎王盯着他的眼睛:“我要找的是山上的匪徒,这人是山匪吗?”   “在下只能借助天意感应大人心中所求,找到大人最迫切想要找到的东西。”宋玄不急不缓地说。“至于大人想找的是谁,在下却是一概不知。”   “好一个一概不知!”罗阎王冷笑起来,“我要找的是人,你却给我一具尸首,宋玄,你说这世上,又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宋玄神色更是无辜:“卦相如此,我又怎能蒙骗大人?此人命该如此,在下还能逆天改命不成?”   “别是大人想赖了在下的卦资去吧?”   罗阎王好似想要看透他的心思,最后竟冷笑一声,“铮——”地一声拔出了佩剑,拍在了桌子上。   那剑反射着寒光,在这阴测测的寺庙里分外的令人心悸。   “卦资之事,先生不必担忧。”罗阎王慢悠悠地说:“我要找的是两个人,如今还缺一个,若是另一个也找到了,我必付先生十倍的卦资。”   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伸出两指,抚了抚那宝剑的剑锋。   “只不过……若是另一个人,就在我的眼前。”罗阎王的脸颊上浮起了冰冷的笑意。“那这出戏才叫精彩。”   宋玄面色不改:“大人寻得不是山匪?某绝不可能与山匪勾结。”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罗阎王失去了耐心,将那剑拿起,直指着宋玄的喉咙。   “大人!”外头忽得闯进一个官兵来,正撞破了室内一触即发的气氛,忍不住缩了缩头,“大、大人……”   罗阎王的剑还没有放下:“说。”   “外头……搜到了山贼的同伙。”   那罗阎王一愣,道:“在哪里?”   “在小平山下,离这里不到一个时辰的脚程。”   小平山是那山匪的老巢,离这座荒山倒也还近。   那官兵继续禀告:“那人死了有些日子,已经烂了,应该是被一刀封喉。看着身高打扮,都是咱们通缉令上的样子,衣袖上也的确有一丛剑兰。”   那通缉令还是罗阎王亲手签的,上头是对那些山匪严刑拷打得到的线索。   男子,二十出头,面白无须,穿了一身麻布儒衫,衣衫袖子上绣了一丛剑兰。   也就是宋玄刚上山时的打扮。   那罗阎王当着宋玄的面 ,不知是在问谁:“那衣裳是什么时候换上的?”   那官兵说:“那衣裳已经跟尸体烂在一起了,估计是死时候穿的。”   “刚刚仵作那边也消息出来了,寺庙里的那个贼人,死于心疾发作。”   罗阎王沉默了片刻,慢慢放下剑:“我亲自去看看。”   那随从躬身应声。   宋玄在身后慢悠悠地问:“大人如今相信我了?”   罗阎王原本抬起来的脚落了下来,他忍不住嗤笑一声:“相信你?你当我也是那些酒囊饭袋不成?装神弄鬼的本事,就想糊弄我了?”   宋玄却说:“那在下所说之事,有哪一件是假?”   罗阎王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中尽是无边的冷意:“件件是假。”   “那又如何呢?”宋玄笑了起来:“大人需要真相吗?”   罗阎王不需要真相。   没有任何一个官员,会真的想亲手杀死一个皇子。   哪怕是打着剿灭山匪的名义。   罗阎王不是傻子,他若是真的听从了幕后人的话,那他身上最大的把柄,也会被人握在手中。   谋害皇子,无异于逆反大罪,他这辈子要么做一把刀被利用个彻底,要么就死个干净。   宋玄读了他的记忆,推测出了他的处境。   所以,罗阎王需要两个死人,他就给他两具尸体。   “大人,您要找的两个人,在山下反目,一个拿刀抹了另一个脖子,逃到山中来,旧疾复发,死在了寺庙里。”宋玄将编织好的另一个故事说出来。“这就是真相。”   和所有骗局一样,宋玄只是制造出了一个罗阎王想要的真相而已。   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欺骗的人需要它。   哪怕罗阎王知道这是假的。   他仍需要它。   罗阎王盯着他半晌:“你到底是谁?”   “宋半仙。”   罗阎王“呸”了一声。   宋玄却笑了起来:“大人,山高水长,来日再见。” 第17章 替身   罗总兵很快就离开了常宁城,去盛京复命去了。   宋玄就在门口挂上了蒜头,每日给人批个八字、说些糊弄人的鬼话,到了傍晚,就去东市给买上些肉干和点心。   肉干给二狗,点心给姬云羲。   如此过了一阵子,姬云羲的病好利落了,宋玄便盘算着要离开。   陆老六得了信儿,又是好一阵惋惜,带着几个兄弟,摆了一桌子酒,说是谢谢宋玄将那煞神糊弄去了盛京,顺便为他践行。   酒过三巡,陆老六偷偷问他:“半仙儿,你这回做局赚了多少?”   宋玄将手伸进他衣袖里,悄悄比划了一个数字,惊得陆老六连声咂舌。   其实宋玄倒真没有赚多少银子,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陆老六又忍不住问:“半仙儿,您是真厉害,连那罗阎王都能唬了,做的肯定不是一般的局。”   陆老六并不知道宋玄做了什么局,他没有过多的掺合,只替宋玄做了两件事。   其一,这条街上有一个拐子,多年前拐了朱富户的女儿去。   宋玄知道了此事,借着陆老六的面子,去问明了那姑娘的去处,又去朱富户家装神弄鬼,替他寻回了女儿。   这才让宋玄得以在城中声名大噪。   其二,他帮着宋玄运送了尸体。   他倒也明白宋玄许是帮罗阎王寻人去了,但具体施为他却是一概不知,如今正一头雾水呢。   宋玄也不解释,只笑着和他碰杯。   倒是陆老六恍然大悟:“明白、明白,干咱们这行的,局哪能拆给别人看,是我莽撞了,半仙儿恕罪。”   说着,那头两个蹭席的街坊玩起了叶子,陆老六也兴致勃勃地凑了过去,再也没提起这茬来。   虽是送别宴席,酒席上却也还算热闹。倒也没什么悲情,做他们这行的,天南地北、四海为家才是常事,偶尔有些兄弟恩情,其实也不过就是昙花一现的缘分罢了。   ==========   “那野狗是哪里来的?”姬云羲问。   “二狗喊来的,”宋玄摸着手底下摇头摆尾撒欢的二狗,忍不住道。“你别担心,二狗听话的很,从来不吃人。”   姬云羲看着二狗对自己恶形恶状呲出的獠牙,并不打算相信宋玄的安慰。   “所以你前些日子每晚出去,其实是去起尸了?”姬云羲坐在院子里,歪着头疑问的样子倒有几分少年人的样子。   宋玄尴尬地点了点头。   当初他还因为姬云羲杀了吴四而恼火,转头他却又不得不利用吴四的尸体而为自己两人脱险。   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也的确有些打脸。   两具尸体并不好找,一顶替姬云羲的那具尸体,是先前那来算命的老妇人,活生生冲喜被冲死的儿子,他无意中听闻那人的病症竟也是心疾,便动了偷天换日的念头。   至于另一具,宋玄原本想着随便从那个坟头挖一具新死鬼出来,却被告知近来并没有和他相仿年轻人下葬。   他便想到了吴四,甚至因为当时他一时怜悯,给尸体套上的自己的衣衫,编织出了另一个完整的故事来。   “这么说来,我那一刀倒是没有割错。”姬云羲把玩着宋玄的拂尘,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替我们挡了一劫,算他死的值得。”   宋玄忍不住抿紧了嘴唇。   对于姬云羲的心性,他心里始终是存了道坎儿的。   诚然,他也并不是什么好人,走江湖这样久,什么样的事都见过,对于打打杀杀、生生死死似乎也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但对于姬云羲这样冷漠玩笑的态度,他仍旧感觉难以接受。   曾经的小团子不是这样的。   小团子是一个连小麻雀都会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去包扎的人。   宋玄皱了皱眉,起身想走,却忽得听到姬云羲说:“像我这样的人,竟然接二连三的有人替我去死,只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了。”   宋玄转过头去,看见姬云羲正用手指一下一下地卷着他的拂尘,看见他的目光,脸上浮现起冰冷的笑意。   “宋玄,你知道我母妃是为什么一朝失宠,被打入冷宫的吗?”   宋玄没有说话,姬云羲自己回答了起来:“因为她犯了欺君之罪,玩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姬云羲的身世在百姓之中,算是秘辛,但在皇室群臣之中,可以说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奇谈了。   所以姬云羲也不吝于在此时拿出来,用来博得宋玄的同情心。   因为这是一个荒唐的故事。   姬云羲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被大夫诊断胎相凶险,很有可能发生意外。   姬云羲的母亲淑妃姿容艳丽,却子嗣艰难,多年来只怀了一胎,哪里肯放弃?   再者,她心里也清楚,后宫的女人,只要没有孩子,最后的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才有了狸猫换太子的决定。   她卖通御医错报产期,在预计生产的时候,闹着要归宁省亲,只为了在家中生产,万一产下的是死胎,就立刻换成另一个刚出生的男孩。   然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她生下的姬云羲并不是死胎,但是却皮肤紫绀,呼吸急促,随时都会死去。   皇帝念在她生育艰苦,不好移动,允许她在娘家中休养几日,也就是在这些日子,她从大夫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儿子天生心疾,恐怕活不过十二岁。   一个活不过十二岁的儿子,非但没有办法为家族带来荣华富贵,甚至更会拖累淑妃在宫中本就凶险的境况。   于是淑妃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自己即将被外放的表弟宋尚书,带着那个准备好的、健康的男孩回到了宫中。   谁也不知道淑妃承诺了什么,才让宋尚书敢于冒着天大的风险,将姬云羲藏在了自己的府上。   而姬云羲,也就成了宋家的一个秘密。   在宋府的偏院孤零零的长大,直到遇见了宋玄。   宋玄面对着姬云羲语气轻快的叙述,他竟一时有些语塞。   他曾经想过姬云羲出现在宋府的理由,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因为疾病而被母亲放弃的孩子。   “纸包不住火,尤其是在后宫那种地方,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姬云羲盯着远处,好像在回忆什么。“事情败露之后,我就被接回了宫,原来顶替我的那个孩子也被秘密赐死了。”   之后的事情其实姬云羲就不必在说了。   皇帝老儿连自己亲眼看着八年的孩子,都能说赐死就赐死,对于姬云羲这个在外八年、素未谋面的儿子,想来也不会重视到哪里去。   “宋玄,你是算命的,不如你给我算算,是不是姬云羲这个名字就不该是我的。”姬云羲仿佛在开玩笑一样。“这样落魄的人生,竟也有人要替,我是该上柱香,好好谢谢他们。”   宋玄忽然有种冲动,想跟姬云羲说,干脆我们不要这个名字了。   我带你去四处游历,看遍山水。   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取代自己心中的小团子的。   但是宋玄没有。   他看见姬云羲捏紧了的拳头,和脸上带着冷意的笑容,心里就清楚,姬云羲是想要回属于自己的一切的。   小团子也长大了。   也是会有自己的欲望和想法的。   再者,自己一个江湖骗子,拿什么去要求别人放弃生来的尊贵,跟自己在江湖餐风露宿呢?   宋玄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姬云羲的头发:“别多想,我已经雇了牛车,回去收拾收拾,下午咱们就出城去。”   好像跟揉二狗的手法如出一辙。   姬云羲不高兴了,忍不住瞪他一眼:“宋玄,我连身世都告诉你了,你就不能可怜我一下?”   “那你要我怎么做?”宋玄摊开手。“某义不容辞。”   姬云羲也说不出来,冷着脸回去收拾东西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想要宋玄怎样对待他。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莫名的亲近宋玄,以至于会像小动物一样,故意示弱去获取对方的温柔。   也许因为是他的身边太久没有出现过值得相信的人了,姬云羲这样猜测。   只是宋玄实在没什么温柔的一面。   那家伙也就是那么一个样子,懒洋洋的,总装出一副大人样子,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对于他,倒是……   尽心尽力。   对,的确是尽心尽力。   为了他跑到罗阎王面前耍尽手段。   宋玄本来从不做刨人坟墓的事情,却也为了他去起了人家的尸体。   宋玄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动辄杀人,不喜欢他喜怒无常。   那么,为什么宋玄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呢?   姬云羲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喜欢接近宋玄,也喜欢宋玄像现在这样,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   他忍不住看了看窗外的宋玄。   那个人正枕着刚收拾好的包袱,光明正大的晒太阳偷懒,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容。   还挺好看的。 第18章 望川   望川城最近有几桩新鲜事,其中一件,就是新来了一个俊俏的算命先生。   望川城是北地的入口,进了望川城,就是到了北地,出了望川城,就是离开了这个混乱贫瘠的北方。   自从前些年打起仗来,不少求安稳的百姓都向内地迁居,停留在了望川城。   是以望川城民风既有北地的开放,又有南方的安稳,若说常宁城是鱼龙混杂,那望川城就是真真正正安居乐业的地界。   宋玄早些年不曾在这望川城落脚,不想乍一来此,生意竟也还算兴隆。   最初是有人见他年纪不大,长得又俊俏,起了好事的心,便请他算上几卦。   见他算的灵,名声便打了出去,有些行脚商曾听说过他的名字,便也拿来做谈资,说这是北地顶顶有名的宋半仙,十卦九灵,帮好些官老爷算过命的。   于是便陆续有人特意来寻他。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来寻他最多的,竟是年轻的姑娘,求他来算姻缘的。   这也是北地的一遭奇景,若是放在南面,只怕这些姑娘都要让人戳着脊梁骨说道的。   只是在北地,从官家小姐到平民百姓,都是一副豪迈做派,骑马打球毫不含糊,也不曾避讳婚嫁之事,早些年还出过美娇娘抢了俊俏儿郎回家拜堂的奇事。   宋玄见得多了,倒也见怪不怪了。   只是姬云羲不太高兴。   他生在南方,长在后宫,哪里见过这样的姑娘家。   不说别的,现在正在算命的那个,连眼睛都快粘在宋玄的脸上了。   “姑娘的姻缘是极好的,不必急于一时,时候到了,自然就来了。”宋玄将那八字批过了,宽慰那姑娘。   那姑娘也是大胆,直勾勾地盯着宋玄的脸,嘴里却说:“若是我未来的郎君能长成先生这个样子,我也就知足了。”   宋玄道:“姑娘说笑了,男子长相宽厚仁慈,才好夫妻和睦,举案齐眉。”   “什么和睦不和睦,郎君长得好看了,哪里都和睦,郎君长得丑了,我见他就想和离,将来再生一窝丑娃娃,哪里还和睦的起来。”   那姑娘倒也是个妙人,对男子的相貌极为看重,还自行编出了一套歪理,听得宋玄忍俊不禁。   他本是清俊出尘的长相,如今一笑起来,竟有如春风拂面,暖人心脾,将那姑娘看呆了去。   姬云羲见他笑的开怀,却心里更不舒服了,径直走上前去,将手中的书册往桌上一摔,面上却冷冷清清:“该收摊了,天色不早,姑娘还请回吧。”   那姑娘本被宋玄的相貌惊了一惊,再一抬头,瞧见姬云羲那一脸傲慢的艳色,更是愣在了原地:“这是……”   宋玄说:“这是舍弟,性子有些别扭,唐突姑娘了。”   他先前托关系使银子给姬云羲落了户籍,落得名字正是宋羲,在外他便只说姬云羲是他的弟弟,跟他一起出门游历来的。   那姑娘仿佛看得痴了,连声道:“不唐突、不唐突。”   姬云羲却只淡淡一眼斜过去:“还不走?”   那姑娘犹犹豫豫地走了,临走前却又问宋玄,有没有求姻缘的荷包香囊卖。   到了门口的生意宋玄自然不会拒绝,看着那姑娘美滋滋地拿着荷包走了,才施施然地开始收摊。   “不知廉耻。”姬云羲还在冷言冷语。   “别胡说,这里的风气如此,姑娘开朗些也是好事。”宋玄忍不住拍了他一把。   姬云羲冷笑一声:“她就差让你跟她回家了,这也叫开朗?”   宋玄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便干脆换了个话题:“不是让你在客栈里等着吗?怎么出来了。”   姬云羲身体虚弱,长相太过扎眼,虽然三皇子一事已经过去了,但还是要防着人多眼杂是以宋玄每每出来做生意,都会让姬云羲留在客栈里休息。   只是这次姬云羲却不知道为什么跑出来了。   姬云羲那气劲还没过,他也不晓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烦躁,本来只是想出来转转,跟宋玄一起回去的,却看见他跟别的姑娘言笑晏晏的模样,胸口便一阵阵的发闷。   宋玄生的好看,脾气又好,一直很吸引人的目光,他是知道的。   宋玄是个烂好人,对谁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他也是知道的。   但他还是烦躁的很。   姬云羲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怎么?怕我打扰你跟姑娘谈情?”   宋玄收拾摊位的动作便停下来了。   “阿羲,你怎么了?”宋玄在外不好叫姬云羲公子,有事要喊他的名字,便喊他阿羲。   宋玄的声音有些冷硬:“那姑娘只是来算卦的,说的也不过是些玩笑话,你何必这样毁她名节?这些话让人听去了,你要不要她活了?”   姬云羲知道他再说话,也只会引得宋玄生气,只抿紧了嘴唇,低下头一言不发。   宋玄见他这副样子,又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   姬云羲终究还是少年心性,尤其在感情方面,既幼稚,又缺乏安定感。   这些日子过来,姬云羲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难免对他产生依赖心。见他对别人好,心里吃味也是有的。   他又何必拿这个来刺他呢。   宋玄心底暗叹一声,还是将收拾好的东西提起:“晚上想吃点什么?”   姬云羲低声说:“都行。”   显然心里还是别扭的。   宋玄便扯起他衣袖的一角,拉着他:“是我的话说重了,回去吧。”   姬云羲这才跟着他,沉默地回去了。   宋玄路上买了些点心,打了半壶酒,想着晚上吃些酒菜,跟这孩子聊聊,便也过去了。   却不想这事根本没完。   也不知是老天看那来算命的姑娘与他有缘,还是看姬云羲不顺眼,宋玄跟姬云羲刚走到客栈门口,就听见二狗的叫声,紧接着,一道纤细的身影直直地扑向自己。   宋玄下意识一扶,正对上那姑娘水汪汪的一双眼睛。   那姑娘崴了一只脚,看见二狗还可怜巴巴地往后缩,眼看着就要缩到宋玄怀里去了,宋玄连忙退后一步,喝止住了二狗。   宋玄下意识看了一眼姬云羲,果真这孩子又挂上了冷脸。   那客栈老板看见宋玄,连忙迎上来,诉苦道:“半仙儿,您养的这条狗可太凶了。今个儿一下午,就站在咱们客栈前,谁也不让进,谁敢上前半步,都要让它给咬出来,您这是不想让我们做生意了。”   宋玄一听,果然见客栈门口围了一大圈的人,想来都是要住店的,被二狗给吓得不敢进去。想来眼前这姑娘也是,本想进店里去住,却被二狗吓得慌不择路,正撞在宋玄眼前。   也是他忘了这事,这一路他跟姬云羲都是租住在院子里,一般他出门了,姬云羲也会在院子里住着。   一旦两个人都出门了,二狗就会担任起看家护院的责任,任谁进门都会将人赶出去。   这会两人住在客栈,都忘了这回事。他俩一前一后地出了客栈,二狗就老老实实地蹲在客栈楼下,把所有的“入侵者”都给哄了出去,如今正得意洋洋地摇着尾巴,等着宋玄夸奖他呢。   宋玄无奈的紧,连忙转着圈的作揖道歉,好在众人看他是个道士打扮,身旁又有一条恶犬,也不敢多做为难。   那掌柜的又跟宋玄说:“宋半仙,别人都好说,就是先头有个前来化缘的小师父,没留神,让您的狗给咬了一口,现下正在医馆呢,要不,您去瞧瞧?”   宋玄一时头大如斗,想责怪二狗,却又知道它只是尽忠职守,自己疏忽了才是,只得连连点头:“您说的是,我这就过去。”   那姑娘就在一旁笑得明眸善睐:“那宋先生不如跟我的马车一道去吧,左右我刚扭了脚,也得去医馆瞧瞧。”   宋玄忙道:“怕是不合适。”   姑娘却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宋先生委屈委屈,我坐在车厢里,先生坐在前头就是了。”   宋玄这下没了话,毕竟人家姑娘是被二狗吓得,于情于理他也得跟着去瞧瞧,只好拉着姬云羲到一边,低声说:“我跟着去瞧瞧,你先回房去。”   姬云羲的目光如刺一样扎在他的脸上:“你怕不是心里高兴的很。”   宋玄怕他多想,只跟他开玩笑:“年纪不大,管得倒不少,别说人家姑娘没那个意思,就是有了,也轮不到你操心。”   姬云羲却愣在了原地。   宋玄揉了揉他的头发:“得了,回去歇着吧,想吃点什么就跟掌柜的说,我晚点就回来。”   “啪”   姬云羲忽得将宋玄的手拍了下来。   他盯着宋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凉意,他说:“你说的对。”   宋玄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后面那姑娘正喊他。   姑娘家娇贵,宋玄也不好让人站那等着,只匆匆嘱咐了几句,连忙跟着过去了。   姬云羲站在原地,头低低地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9章 觉远   宋玄坐在车夫的旁边,听着车厢里的姑娘叽叽喳喳。   那姑娘叫白小桃,是富商白家的独生女,生来活泼,又偏爱美人,因为对容貌要求太高,年过十八还待字闺中,家里人宠她,倒也不曾逼迫。   白小桃在车厢里絮絮地说着:“我听说这儿的五蕴寺特别灵验,这回我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本来想去寺里算算姻缘,但是我觉得他们肯定算得没有先生准……”   宋玄心里却忍不住想起刚才姬云羲的状态了。   他是不是又说错什么,惹得那孩子不高兴了?   要么怎么说十五六岁的孩子最难带呢,心思莫测的很,压根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先生!”   白小桃忽得拉开了帘子,唬得宋玄一颤。   白小桃忍不住笑了起来:“先生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宋玄说:“没想什么。”   白小桃眨了眨眼:“骗人,先生肯定是想你那弟弟呢。”   宋玄也觉得有趣,向来都是自己猜别人的心思,头一回有人能把自己的心思猜的这么准:“姑娘怎么知道?”   “这还用说吗?我要有个那么好看的弟弟,我肯定也天天想着。”说着,白小桃忍不住耷拉下了嘴角。“可惜了,我弟弟是个死胖子。”   宋玄被白小桃逗笑了:“姑娘说的对,我走的时候,阿羲心情不太好,我怕他闷坏了。”   白小桃说:“他哪是闷坏了啊,他是怕我把你拐去当郎君了。”   宋玄被这话吓了一跳。   白小桃晓得自己说中了,也没什么避讳,大大咧咧地玩笑道:“他也是多想了,他长得比你好看,我就是要挑,也该挑他才是。”   宋玄见她说得坦荡,倒也知道,这姑娘只不过是爱美之心,并没有旁的意思,便笑着说:“舍弟对姑娘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   “美人嘛,做什么都是对的。”白小桃一摆手。“先生你也别太担心,小孩子都这样,当年我娘给我定了一桩婚事,我弟弟差点没哭断了气,生怕我嫁出去就不疼他了。”   宋玄十二岁就闯荡江湖,早先跟兄弟姐妹也不亲近,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忍不住询问道:“孩子都是如此?”   “当然了,”白小桃说,“对父母也是这样,我那几个兄弟,小时候经常打得头破血流,总觉得母亲对另一个要好一些。”   “婴孩在襁褓中就知道用啼哭来吸引母亲的注意力,孩子嘛,总是喜欢别人都关注他,绕着他赚的。”   宋玄这才心下稍定,竟还有些高兴起来。   姬云羲因为他关注别人而生气,想来也是拿他当家人了。   白小桃见宋玄神色稍霁,才笑着拍手:“先生就该笑着才好看,否则好好的相貌,都浪费了。”   宋玄松弛下来,便不吝于玩笑:“人不都是笑起来好看?”   白小桃煞有介事地摇头道:“先生这就不懂了,美人与美人不同,先生长相出尘,笑起来却如山花烂漫、暖风熏人,高岭之花露出可亲的一面来,这是反差之美。”   “像是先生的弟弟,生来艳丽、容色照人,再笑就显得轻浮,反而就该端着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才显得冷艳,再加上他眉间恹恹,合起来,才是这病态之美。”   白小桃说起美人来,当真是振振有辞:“不是我胡说,先生,你这弟弟当真是美人中的极品,也不知令尊是什么样的人,能生出你们兄弟俩来。”   宋玄听罢,忍不住又暗笑了一会,心道应该让姬云羲来听听,白小桃背后是怎么欣赏他的,看看他还能不能端住那张冷脸。   不过再一琢磨,他似乎又觉得白小桃说的不对。   姬云羲的确好看,只是笑起来也不轻浮,反而像是清泠泠的霜月,清澈又干净。   当然,也有时候,他笑起来,反而会让人觉得危险。   等到马车停下,宋玄才发觉,自己竟跟白小桃讨论了一路,尽是关于姬云羲的容貌的。   这医馆有专门给女子准备的房间,好让姑娘坐在帷幕后与大夫交流。   宋玄不方便跟过去,便干脆去找那倒霉被二狗咬了一口的小和尚。   宋玄问过了大夫,知道那小和尚伤得不重,如今上了药,正在后头修养。   他还没等进门,就看见有个穿着僧袍的孩子,正一瘸一拐地往外跑,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宋玄连忙走上前去,扶了一把那小和尚,问:“可是觉远小师父?”   那小和尚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看着面黄肌瘦,正惊慌地看着他。   “我家的狗不甚伤了小师父,我是来给您赔礼的。”宋玄蹲下身子,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让小师父受惊了。”   那小和尚目光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玄便从怀里掏出了银两放在他手上:“药费我已经付了,还请小师父放心,这点钱,小师父拿着去买些补药养伤罢。”   看到银子,那小和尚一下跳了起来,拿起银子,拖着一瘸一拐的腿,逃也似的跑出了医馆。   宋玄也没有再追,只是皱起了眉,露出几分不解来。   旁边的大夫正瞧见这一幕,便劝他道:“你不知道,这觉远小师父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   宋玄这才明白过来,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这小师父也太瘦了。”   “他以前不这样,白白净净的,也机灵的很。”那大夫说。   “这孩子是个孝顺的。从他师父净空大师飞升了以后,就一直难过的要命,见天儿的瘦下来了。人也呆呆傻傻的,若不是剃了个光头,还以为是路边的叫花子呢。”   宋玄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再多问。   宋玄等了白小桃一盏茶的功夫,就见她单脚蹦着出来了,说是伤的不严重,修养两天就好了,也不肯收下宋玄赔罪的银子。   “让我多看你们兄弟俩两眼,也就赚回来了。”   白小桃这样说,倒是让宋玄苦笑不得。   等到宋玄再回到客栈,天已经黑了,这一天他实在累的很,连脚步都格外的沉重。   好容易走上楼,刚一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室的冷气。   屋里没人。   因为害怕姬云羲睡梦的时候发病,他们两个从来都住在一间,宋玄一见屋里空荡荡的,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下去一问掌柜的,便听说他跟白小桃走了以后,姬云羲就再也没回过客房。   再找人打听了一番,便听说姬云羲在原地呆了一段时间,就自己走出城去了。   宋玄的心凉了半截。   闹别扭归闹别扭,他怎么也没想到,姬云羲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姬云羲那样的身体,一个人走在郊外,但凡有个玩意,连扶他一把的人都没有。   宋玄想到这里,连口水都来不及喝,连忙追出城去了。   他一直以为姬云羲比同龄人成熟,只在他的眼前有些孩子气,怎么也不会做出傻事的。   那时的他还没有明白,姬云羲的成熟,只不过是习惯了冷漠和彼此伤害的规则。   在喜欢的面前,没有人比姬云羲更幼稚和偏执了。 第20章 借宿   姬云羲正一个人坐在树下。   他其实没有生气,也并不是在闹别扭。   他跑出来只是因为宋玄的那一句话。   “别说人家姑娘没那个意思,就是有了,也轮不到你操心。”   他怕自己忍不住,去一刀切断那姑娘的喉咙。   更怕自己忍不住去对宋玄做出什么来。   他知道宋玄讨厌他这样。   他早就看出来了,宋玄那个傻子,自己是个骗子,嘴里没一句真话。喜欢的却是坦荡的、善良的人。   就像是那个来算命的姑娘,喜欢什么都说的理直气壮,仿佛天上的太阳,每时每刻发出炽热的光来。   可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样的人,都是用周围无数人的爱护和温柔堆出来的,所以才能理直气壮,所以才能不争不抢,因为生来就有人将美好的一切放在他们眼前,塞进他们手心。   所以他永远也不会露出跟那姑娘一样的笑容来。   因为他从生下来就注定了是个被抛弃的替代品。   因为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人,会把美好的东西放在他的眼前。   除了……   很久以前的那个人。   那个傻子一样的,会捧着草编的蟋蟀在他面前献宝,会为他的一声“哥哥”傻笑好久的人。   那个跟他约好以后要走遍千山万水的人。   可是那样的人已经死了。   从那一天起,他的胸口就像是生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断吞没着他所有的喜悲,无论是憎恨也好,喜悦也罢,再痛苦的经历,似乎都没有办法去牵动他的情绪了。   他只是在活着而已。   争抢着活下去的资源,抹杀所有威胁自己的人,如果有机会,他大概还陷入盛京的那一锅泥潭,会除掉自己兄长父亲,会不顾一切的牺牲所有人。   因为那个人告诉他,他要长命百岁,要活得长长久久的。   直到宋玄的出现。   他并不像自己所说的一样软弱可欺,如果他真的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小可怜,那他的两位兄长也不会这样急着要除去他,甚至等不及让他回京,不惜明刀明枪的痛下杀手。   他们召他回京,是因为不敢放任他继续在棱山养伤。   他们中路劫杀,是因为不敢让他真的回到盛京。   他只是不想宋玄像是甩掉一个大麻烦一样甩掉自己,他只是想追随自己胸口难得产生的一丝情绪而已。   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哪怕只有一根脆弱的枝条,也想要挣扎着攥在手心,哪怕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一起沉落在水底。   姬云羲坐在原地没有动,他笃定宋玄不会扔他一个人在外面。   果然不到两个时辰,宋玄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宋玄是借了白小桃的马车赶来的,他在郊外驾车找了足有两个时辰还多,才找到了姬云羲的身影。   宋玄一手就拉起了姬云羲,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见他没有受伤,才冷下脸来,眉间嘴角都像是结了霜一样的冰冷。   他说:“姬云羲,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你是看自己身体太好?还是以为这世道太平?你没见过山匪还是没见过死人吗?怎么敢一个人在城外晃悠?”   宋玄是真的气急了,姬云羲若是寻常人家的少年,他也不至于这样担忧。只是姬云羲身份特殊,体质纤弱,长得又漂亮,正是那些人贩子眼中的肥肉。   姬云羲微微翘起了嘴角:“我是等你来找我。”   宋玄被被他这话堵的一愣,犹豫了半晌,最终却只说出两个字来:“……胡闹。”   “我是在胡闹,”姬云羲拉着宋玄的袖口,眼底酝酿着若有似无的阴霾。“我不喜欢你跟她在一起。”   宋玄忽得想到路上白小桃那一番话来。   孩子总会对亲人又独占欲的。   “你不喜欢,我少跟她接触就是了。”宋玄无奈道:“总归我们也呆不久,过两日咱们启程了,便再也见不到了,哪值得你这样跑出来。”   姬云羲嘴角的弧度更大,却故意低着头置气:“没有她,也有别人,你别以为我没看你那些话本,都是些男男女女勾勾搭搭的故事,指不准你心里怎么想的。”   宋玄那些话本十有八九都是才子佳人的本,也不是他好这一口,而是这年头市面上就流行这个,宋玄买来打发时间的,哪知道让姬云羲看了去,却说的这么诡异。   “以后也没有别人,以后你若是不高兴了,就跟我说。”宋玄哄着他。“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不许这样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了。”   姬云羲听了这句话,终于满意了,点了点头。   宋玄对姬云羲,那真是一百个小心。姬云羲体弱,早年又吃了太多的苦,打不得骂不得,连说话大声些都舍不得,大概他平生那点柔情,都用在这孩子身上了。   两个人闹到这时候,已经月上中天,城门早就落下了,只能在城外找了一家道观落脚。   那道观里头没什么香客,观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道士,见宋玄两个风尘仆仆,长相不凡,不像是坏人,便做主收留了他们两个。   一个年轻的道士将他们两个带到一间房里,说:“天色晚了,其他厢房都落了灰,来不及收拾,委屈二位就先住我的房间吧。   宋玄忙道:“是我们占了道友的屋子,该我们道歉才是。”   那道士笑了笑,替他们准备了灯烛茶水,才关上门出去了。   宋玄一路都跟姬云羲住在一间房里,但是在房间里头多加一张软榻,这回借住在道观,便没有这个条件了。   所幸宋玄睡觉倒也老实,不怕惊扰了姬云羲。   没过一会,他就沉沉地睡了过去,倒是姬云羲还清醒的很。   他伸出手指,碰了碰宋玄的眼皮。   宋玄没有动,只均匀的呼吸着。   他的手指滑过了弧线优美的眼尾,挺直的鼻梁,柔软的嘴唇。   宋玄的确是有本事吃算命这碗饭的,他长得就像是天上的仙人,没有一点烟火气。   只要他板起脸来,做出一副神机妙算的样子,那几乎所有人都会相信他是通晓天机的世外客。   可他窝着晒太阳,嚼着草梗哼着小曲儿的时候,又会让人觉得,这人无比的亲切世俗。   姬云羲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亲近他了。   宋玄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长得是像的。   尤其是在他笑起来的时候,透出来的那股柔和劲,十足十地像是记忆里那个又黑又瘦的少年。 第21章 成佛   宋玄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昨日他先是摆摊算命,又要收拾二狗闯下的祸,紧接着还独自驾车出城去寻姬云羲,实在是太过精彩。   他这一把老骨头差点没累散了架。   等他睡醒,正赶上那年轻道士来给他们送午饭,见他清醒了,便笑着说:“早上没见你们来吃饭,观主便猜是你们太累了,让我把饭菜给你们送来。”   宋玄有些不好意思:“麻烦您多跑一趟了。”   道士说:“麻烦什么,观里也没个香客,好不容易你们来了,也没那么冷清了,是个好事。”   说着, 他又挠了挠头发:“只不过我们观里也没什么好的招待你们,你们凑合着吃点罢。”   宋玄接过那饭菜,见托盘上放着两碗米饭,一盘白水煮青菜,一小碟花生米,一壶清茶,瞧着是有些清苦。   只是宋玄和姬云羲都不是什么挑剔的人,倒也不甚在意。   宋玄将饭菜端到姬云羲的面前,宋玄便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来,放到那道士的手里,笑道:“此番多有叨扰,给观里添些香火钱。”   那道士连忙摆手:“不成不成,我不能收道友的银子。”   宋玄给人算命都是僧袍道袍胡乱穿的,昨个儿他追着姬云羲出城,也没来得及换,这些道士便也将他认作了修道之人。   宋玄也不好解释他纯属招摇撞骗,扯道门的旗骗人银子,只说:“观里清苦,我们在这里蹭吃蹭喝,实在良心难安。”   两人推来推去没个定数,倒是最后姬云羲冷声说:“都穷得衣裳打补丁了,还作什么清高。”   那道士衣袍上打了两个补丁,因为用的同色布,并不明显,如今让他说破了,忍不住涨红了脸。   宋玄更是过意不去:“舍弟也没有旁的意思,您只当我们是普通香客便是。”   那道士这才讷讷地收了,红着脸说:“道友,我们观里的确是情境不好,这次多谢您了。”   按理来说,望川城比北地几城都要繁华的多,在这附近开道观,是不会缺了香火的,怎么会穷困至此。   他昨晚就见这道观香火寥落,客厢里破了的窗子都没修,便有些奇怪了。   宋玄忍不住有些好奇,便问:“我见这观里上上下下也不少人,怎么会没有香客呢?”   他一问这个,那道士便忍不住露出复杂的神色来。   “二位不是望川城人士吧?”道士说。“你们是不知道,一年前,我们这里香火虽不盛,却也不至于如此,就是这一年间,才变成这样的。”   那道士心里想来也是积怨已久,见宋玄问了,便忍不住倒起了苦水来。   这倒还真是一桩奇事。   这望川城郊,本有一观一寺,道观在城东,寺庙在城西,道观供三清,寺庙供佛像,多年来平分秋色,倒也无甚龃龉。   只是一年前,忽然发生了一件奇事。   那寺庙的住持,净空大师,坐化飞升了。   宋玄听到这,忍不住问:“飞升?”   他在望川城也曾听过,只是他一直当这飞升二字是对去世的避讳,没想到瞧着这道士的意思,竟真的是飞升了。   连姬云羲也忍不住望了过来。   那道士点了点头,说:“的确是飞升了,而且他们事先还知道日子,请了城里的百姓来观看膜拜。”   宋玄这便忍不住有些惊讶了:“你去看了吗?”   道士摇了摇头:“我们没有,佛道终究是两家,我们跑到寺庙里头,也不甚妥当。”   那道士又继续说了起来。   寺庙叫五蕴寺。   那飞升的净空大师的确是个大大的活菩萨。   他在寺庙做了足十年的住持,一直在济世救人,行善积德。   净空大师有一手不错的医术,经常免费给人问诊开药。每到冬天,也会在寺庙收留无家可归之人,等到开春了,帮他们在城里找些活计。   他从不要穷人的钱,只收城里富户捐的香火钱,也大都用来施粥买药了。   望川城里的人都知道,净空大师是个好人。   是以净空大师飞升以后,望川城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说他一定是得了好报,这才上天做了神佛。   于是寺庙的香火更盛了。   一传十,十传百,不少南边的客商也听说了这件事,于是纷纷跑到寺庙里来烧香拜佛。   道观虽然因此少了些香火,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毕竟这些道士虽然修道多年,却也没有见过真正有人飞升,成仙成佛,那都是书上的典故、师长口中的神话。   那时候甚至有刚入门的小道士,想剃了头发,改做和尚去。   而之后的事情,却出乎了道观众人的意料。   净空大师飞升以后,那五蕴寺竟又有人飞升了。   净空大师有两个师兄弟,也是当年和净空大师一起做过好事,行善积德的和尚,也在这一年功夫里飞升了。   每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升一个,这寺庙的香火便愈盛。   这时候道观的生计虽然艰难,却也没有破败至此。   直到半年前,开始有一个传言,说分明都是在望川城,寺庙的和尚屡屡飞升,道观却没个动静,只怕道观里住的是一群骗子。   从此道观才真的没了人迹。   说到这里,那道士忍不住气愤:“我们观主也是个善人,当年施粥,也不是只他们一家。他们有高人飞升,那是他们的德行,我们有什么办法?”   “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道士说,“这半年,我们道观已经走了一半的人,全靠我们后山的田地过活了。今年只怕连粥也没得施,更要惹那些小人嚼舌头根了。”   宋玄听了,忍不住问:“你们就没觉得奇怪吗?飞升哪是说有就有的?”   那道士黯然道:“我们也怀疑过,只是说实话,飞升的那三位,的确都是高僧,光心态就不知比我们这些小辈高出多少个境界。不大可能会撒谎的,我虽不信佛,却也不能昧着良心胡说。”   宋玄听了,便陷入了沉思,那道士说的痛快了,便替他们收拾了碗筷,临走前谢了又谢。   姬云羲见宋玄的样子,便问:“怎么,你觉得那寺庙有鬼?”   宋玄皱着眉说:“这事蹊跷,走江湖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有人飞升,这种事情我不相信。”   姬云羲说:“你自己就能断人凶吉、读人命数,别人成佛有什么稀奇的。”   宋玄缓缓摇了摇头。   他不能读人命数,只能读人记忆。   也正是因此,他才不信人能成佛。 第22章 飞升   就在宋玄和姬云羲准备离开望川城的时候,北地忽然出了一件大事。   五蕴寺的大师,又要飞升了。   半个望川城都沸腾了,连白小桃都来问宋玄,要不要缓一缓行程,过两天再走,去亲眼见证高僧飞升。   宋玄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决定要留下来。   尽管姬云羲不甚高兴,但是这几日他终于看出了,那个白小桃对所有长得好看的人都是一样的殷勤。   连来个漂亮的姑娘,她都会粘过去跟人亲亲热热,还要送人家手帕钗环,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眼睛都快长在人家的脸上了。   与之相较,她对宋玄居然还算是矜持的,起码没有送定情信物。   宋玄又在望川城里多呆了七日,终于到了五蕴寺大师飞升那日。   当天万人空巷,南来北往的都挤到了五蕴寺里,摩肩接踵如同逛庙会似的,好不热闹。   宋玄到了五蕴寺门口,才听说因为来看飞升的香客太多,没了位置,便以捐的香油钱多少来请“有缘人”进去观看。   这回连姬云羲也觉察出来了,轻蔑一笑:“有钱迎八方,没钱滚一旁,看来成佛也不能免俗啊。”   也是宋玄的运气好,白小桃看见他们两个在寺门外,便请他们两个进来。   此处足以见得白小桃的财大气粗,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竟能在寺里订上一套厢房,光明正大地站在人群最前面。   宋玄问:“姑娘这厢房花了多少银子。”   白小桃用手比了个数,让宋玄忍不住摇了摇头。   飞升的地方是在这寺庙的院子里。   院子中央搭了九层土台,上头隐约端坐着一个僧人,身披一件白色袈裟,正紧闭着双眼,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   其余的僧人围坐在这土台下,端坐在蒲团上。   忽得远方传来了九声钟响,现场的众人便都安静下来,众僧开始念起了经文。   那经文起初只是低喃,逐渐声音混合在一起,变得清晰, 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魔咒,带着说不出的力量。   檀香、钟响、经文、佛像、和地上虔诚匍匐的信徒。   众人都畏惧地看着这一幕,有人已经跟着念起了经文,整个院子,似乎都充斥着这股力量,令人不自觉地坚信和追随。   宋玄看着旁边的白小桃,见她也已经低下了头,似乎在跟低语。   他转头看向姬云羲的时候,却发现他丝毫没有被影响,冷冷地注视着这群僧人。   见他看了过来,姬云羲露出一个笑容来,做出口型沉默地跟他对话。   姬云羲说:你不信,我就不信。   宋玄勾了勾唇角,握住姬云羲的手。   这便地的僧侣信徒,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仿佛两个看客,冷眼旁观这充满魔力的一幕。   这经文吟诵了足有一个时辰,众人从来时的热闹,到被感染,再到虔诚,终于等到所有人似乎都沉浸在这气氛之后,发生了变化。   那高台之上,忽然燃烧起了冲天的火焰。   有人发出了惊呼声,很快被吟诵经文的声音淹没了。   那火焰不知从何而起,伴随着熊熊地燃烧着,直到他熄灭时,高台上已经没有了那僧人的身影。   这时忽然听见有人说:“大师已经前往西方极乐了。”   紧接着有人高呼佛号:“阿弥陀佛——”   在场的所有人也跟着高呼:“阿弥陀佛——”   宋玄没有开口。   姬云羲也没有。   回去的路上,宋玄的眉头紧皱着。   姬云羲问:“宋玄,你在想什么?”   宋玄没说话。   姬云羲说:“你是不是在想,那火是怎么起来的,那人是不是被烧死了?还是像之前你的局一样,他们送了具尸首上去?”   宋玄这才看向他,抿了抿嘴唇:“人就是人,是不会变成别的什么的。”   “我觉得,这是一个骗局。”   骗了整个望川城的百姓,骗了南来北往的行商,骗了这些所有佛教的信徒。   “那你要怎么办?”姬云羲问。   “我想查清楚。”宋玄在这一刻,反而定下了心思。   他原本担忧的是,他带着姬云羲,本就不该卷进这些事情里来。毕竟姬云羲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从这个角度看,宋玄惹的事越少越好。   但是在姬云羲开口问他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姬云羲不会阻拦他。   “好,”姬云羲果然没有阻拦,他笑着说。“我陪你。”   宋玄问他:“你真的不信吗?”   “我不信,”   姬云羲笑了起来。   他说:“在我苦难之时,没有菩萨现身,在我无依无靠之时,也不曾有神明拯救。“   “我是个生而不祥的废人,一路活下来靠着的不是行善积德,而是见神杀神,遇佛杀佛。就算是九天之上真有什么东西俯瞰着众生,也跟我没有关系。”   宋玄闻言,忍不住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觉什么话在姬云羲的面前似乎都太过于无力。   姬云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只说:“宋玄,你是能看见未来的人。我不知道我将来是不是死的很惨,如果我未来被凿成肉糜,化做飞灰,那也无关神佛,是我咎由自取。”   “我生来就是尘土,最终也归于尘土,这才叫做天经地义。”   说这话的时候,姬云羲一直都在笑着。   是那种如天山积雪、冬湖浮冰一样冰冷的笑容。   他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和恶意,只有陈年不化的寒冷,让宋玄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宋玄紧紧地攥着他,仿佛下一刻这个人就会如他所言消失在眼前。   “不会的,”宋玄说。“你会长命百岁的。”   这是宋玄最常说的一句谎言了。   这次却是他说的最真实的一刻。   他说:“姬云羲,我是通晓天机,能算天命之人,我知道,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在姬云羲的眼里,他却和当年那个人重叠在了一起。   他颤了颤,最终还是问:“宋玄,你……真的能通晓天数吗?”   宋玄笑着说:“对,我生来就能知晓别人的命数。”   “所以……姬云羲,相信我。”   姬云羲却没有听到这句话。   他那微微提起的心,最终还是归于一片死寂。   生来就能知晓别人的命数……   他清晰的记得那人跟他说过的话。   “没有人能够知道别人的未来,我不能,那些大夫也不能。”   也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又怎么会跟生来能掐会算的宋玄是同一个人呢。 第23章 哑巴   打从五蕴寺高僧飞升以后,半个城似乎都在议论这件事。   他们未必都是什么虔诚的信徒,却个个兴高采烈,为自己见证了奇迹般的一幕兴奋不已。   连带着宋玄的生意都受了些影响。   大家相信五蕴寺是佛光普照之地,相信那里面都是得道高僧,能通鬼神,像是宋玄这样的算命先生自然也就无人问津了。   只有白小桃没事来摊子面前逛逛,还给他拉几个客人过来。   那些客人也同白小桃是一路货色,个个都是冲着宋玄的脸皮来的,什么命数卦象统统都不放在心上,只顾盯着宋玄的脸发呆。   若是碰巧姬云羲也在,那大概连口水都能流下几寸。   宋玄也觉得好笑,便同白小桃私下说:“我这儿少算几卦,也不至于揭不开锅,何必辛苦你拉人来。”   白小桃却揪着头发懊恼:“我们家生意谈完了,也快要离开这望川城了,对先生能多看一眼是一眼,能多帮衬一些是一些吧。”   她说的丧气,不知道还以为是即将入土的遗言。   宋玄便笑着劝她:“回家是好事,姑娘应当高兴些。”   白小桃的嘴角早就垮了下来,眉宇间带着说不出的郁郁:“高兴什么,等回了家,我就也该绣嫁妆相看夫君了。待到嫁了人,就更别想四处相看美人了。”   说着,她忍不住挥了挥手,好像要将恼人的事情全都给扫开似的,又恢复了兴致盎然的模样:“对了,宋先生,我临行前想去五蕴寺,为家人求两道护符,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同行?”   宋玄闻言一愣,忍不住动了心思:“五蕴寺?”   白小桃仿佛忽然意识到什么,面色有些犹豫:“先生,我不是不信你的本事,只是……”   她以为宋玄是与五蕴寺撞了生意,心里不快。   宋玄连忙摇了摇头:“五蕴寺的确奇异,姑娘愿意带上某,是某的运气。”   白小桃这才高兴起来,又絮絮地跟他说了几桩城里传言的奇事,都些是说五蕴寺灵验的故事,听起来玄乎的很。   待到白小桃走了,姬云羲才肯从内室出来。   宋玄笑着调侃他:“这次不生气了?”   “你想查五蕴寺的猫腻,当然要借力于她。”姬云羲冷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不会无理取闹。”   好像之前他闹得很有道理 一样。   “再者……”姬云羲看了一眼宋玄,他正瘫在椅子里头,松松垮垮的没个坐相,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叼了半个果子,与面对白小桃的时候正经截然不同。   “再者什么?”宋玄“咔嚓”一口咬在果子上,酸甜的口感在舌尖炸裂,忍不住将桌上的果篮冲姬云羲推了推。“白姑娘送来的,说是尝个鲜。”   姬云羲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没什么。”   再者,宋玄对白小桃,根本没有半点意思。   宋玄也不去问他后头的话,一边啃着水果,一边皱着眉说:“这五蕴寺明面上没有半点毛病,我昨个儿还私下去找人问了,半点不好的风声都没有,也不曾听说里头有什么猫腻。”   他说的找人去问,显然找的都是些跑江湖的市井人,若是连他们都没听到风声,那再问旁人也是白搭。   “所以我打算自己去瞧瞧,若是再没个信儿,也算他们做局高明。”   “自己去?”姬云羲问。   宋玄是瘫着的,姬云羲是站着的,自下而上,他能清晰地看到姬云羲眼中的闪烁的不满,好像是被抛在家里的二狗。   “一起去。”宋玄笑了起来。   姬云羲这才得意地哼了一声,好像连身后的尾巴都翘起来在微微的摇晃。   宋玄撸了姬云羲的头顶一把,不知道是安慰还是赞赏。   ===   第二日,宋玄二人跟着白小桃一行人进了五蕴寺。   现在正是五蕴寺声名鼎沸的时候,身上没个几两银子,轻易住不进寺里,最多能在前头上柱香,还要捐些功德钱。   白小桃要在这里住上两日,宋玄二人便将这寺庙里里外外探查了个遍,只见人来人往,僧人各个像模像样,没有半分逾矩的地方。   宋玄只看出了一点怪异:“外头招待的这些僧人,都是剃度没多久的。”   姬云羲瞧了瞧,这些僧人果真面色都比头顶要黑一点,只是颜色相近,也没有多少人看得出来:“这寺庙名声大了,招了新的弟子,也是情理之中。”   宋玄摇了摇头:“他们手上捻的佛珠却大都是旧的。”   从师长处继承而来,一串两串倒也正常,总不至于各个都捻着旧佛珠。   姬云羲盯着那佛珠,一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那想法如游丝一般,又快速地飞走了。   两人将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都已经勘察过了,在寺里不方便说话,便在后山胡乱转悠着闲聊。   姬云羲忍不住道:“我本以为你已经算是极会糊弄人的了,没想到有你也看不透的局。”   “人外有人,”宋玄摇着手中的折扇——他此时不做算命先生打扮,总觉得手中少了什么,便捡了把折扇来玩,倒也的确有些翩翩公子的气度,“我又不是捕快,看不透也是常理。”   只是这次宋玄心头总有一种莫名的怪异感。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可以读人记忆,所以他的感觉总是莫名灵验。   他见过的骗局太多,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也没必要真的看透拆穿。   只是这次的事情,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尤其是在这香火缭绕的寺庙,原本应该让人感到安心的地方,宋玄却有一种难以遏制的焦虑感。   “这次……”宋玄刚一开口,却忽得被一声嚎啕打断了。   此时天色正近黄昏,山上四处都是参天大树,倒这哭声倒有些渗人了。   姬云羲反应比宋玄要快得多,那把轻薄的匕首再一次出现在他的手中,警惕地注视着哭声传出来的方向。   那哭声凄厉而响亮,不似寻常人的哭嚎,甚至带了些诡异的腔调,在这树林里萦绕着。   两人在原地戒备了半晌,也没有见到下一步的异动。   宋玄对着姬云羲做了一个口型:“去看看。”   姬云羲点了点头,两人蹑手蹑脚地往哭声的源头前行。   剥开重重枝叶,宋玄终于看到了那个正在嚎哭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僧袍的孩子。   他正跪在一个小小的土包前,脸涨红发紫,眼泪淌的凶猛,哭声也凄厉无比,仿佛是野兽的嚎啕,每一声似乎都要将心肺都哭出来似的。   宋玄凝神细视了半晌,忽得认出了这孩子哭到红肿的脸:“觉远……小师父?”   这孩子正是那个当初在客栈门前,被二狗咬了一口的小和尚。   宋玄靠算命相面生意吃饭的,记个人脸还是不会出错的。   听说觉远是个哑巴,也难怪他的哭声与常人不同了。   觉远见来了两个生人,立时停止了嚎哭,只是还在一下一下颤抖着抽泣。   他有一双圆而亮的大眼睛,嵌在那双面黄肌瘦的脸上,就显得愈发明显,盯着宋玄的眼神也异常的警觉。   宋玄蹲下身,犹豫了半晌,才开口询问:“小师父……是有什么心事吗?”   觉远立时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阵短促的“啊啊”声。   宋玄这才发现,觉远是没有舌头的。   姬云羲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淡淡地说:“算了吧,这是个哑巴。” 第24章 净空   “算了吧,这是个哑巴。”   宋玄听了姬云羲的话,又见那觉远小师父闪烁回避的神色,颇有些犹豫,只是还没站起身来。   却不想觉远听了这一句,忽得大步冲了上来。   他一手抓住了宋玄的衣角,一手快速地笔画着,嘴里不断发出“啊啊啊啊”的声音,眼泪好像决了堤的河水,再一次倾泻出来。   宋玄被觉远的举动吓了一跳,却意识到了什么:“小师父……是有话想对我说吗?”   觉远大声嚎哭着,用力地点着头,比划的动作更快了,却在宋玄的目光中意识到,没有人能够听懂自己在说什么。   眼前的人也不会听懂。   觉远的眼中浮现出绝望的神色,初见时那个古怪戒备的小和尚早已经崩溃,他撕心裂肺地嚎啕着,开始用自己的头去撞地面,一下一下,直到冒出血来,也直到宋玄拉住了他的手。   “等等——小师父,你等等,”宋玄阻止了他继续自虐的举动,握紧了他冰冷的、不足自己半掌大的小手,轻声安抚着。“别着急,安静下来,你还有事情想告诉我……对吗?所以,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他一下一下地拍着觉远的后背。   宋玄的声音里带着奇异的安抚,让他忍不住握紧了宋玄的手。   而宋玄也在这不断重复的话语中,微微阖上了双眼。   在他准备好接受觉远记忆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冷意。   宋玄对自己的能力非常清楚,他通常只能接受一个人记忆中的景象和信息,而不能感受到当事人的心情。   在旁人的记忆中,他只是一个阅读者,一个信息接受者。   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完全的接受,才能让他分辨出那些是自己的真实经历,那些是自己所正在阅读的记忆。   才能让他不至于在真实的信息输入中,迷失了自己本身的存在。   可只有在一些极为特别的情况下,他会感受到零星的,属于记忆主人的情绪。   上一次他感知到这样的情绪,是在阅读姬云羲记忆的时候。   在宫中的孤独和痛苦,和童年时的温情,那是主人满到几乎要溢出来,才能分享给他一星半点的情绪。   而在觉远这里,他再一次感受到了。   是一种扭曲了的、彻骨的绝望。   仿佛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悲鸣——   从有记忆开始,觉远就知道自己是个哑巴了。   他没有舌头。   或许曾经是有过的,但是被丐头儿给绞了。   丐头儿就是他们这一片所有叫花子的头头,他带着一群叫花子四处流窜,诱拐好人家的孩子妇女。   模样好的孩子便卖出去,次一些的便留着做徒弟,教他们去偷去骗,赚来钱供祖宗挥霍。   当然还有再次一些的,有的孩子体弱多病,或是不够机灵,偷不能偷,骗不能骗,丐头儿就会打断他们的腿、或是刺瞎他们的眼,绞了他们的舌头,将他们丢到街上去行乞,赚取百姓的同情心。   觉远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他生来瘦小,八岁时看着跟六岁的孩子也差不多大小,又被绞了舌头,他跟着丐头儿一起流浪。   那时的他只要见到人,就冲上去,张大嘴给别人看自己口中的空荡,挂着一个不知写着什么的牌子,比划着请求对方施舍给自己一点剩饭或是银钱。   若是当天得不到足够的银钱,他就会被丐头儿的手下吊起来毒打。   他最害怕的,还是丐头儿会觉得他的模样不够凄惨,考虑再砍掉他的手臂什么的——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他不知道自己过得究竟有多痛苦,总之,他是在活着的。   也仅仅是在活着。   直到他随着丐头儿到了望川城,遇到了净空。   宋玄以为净空会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但是当他在觉远的记忆中看到他的时候,忍不住吃了一惊。   净空是一个很年轻的和尚。   长着秀气干净的五官,眉宇间带着隐约的笑意。   第一次见到觉远的时候,净空伸出手指去戳觉远的额头,笑嘻嘻地说:“小叫花子,别想跟我装可怜,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可说晚了这句话,净空又从寺里端出干净的饭菜来,看着他吃下肚:“吃饱了,你就去城里找个营生,学徒也好,小厮也罢,终归不会饿死的。”   是了,他不会饿死,但是会被丐头儿活活打死。   觉远觉得净空像是个傻子。   他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净空看见了,夸张地张大了嘴:“好你个小叫花子,脾气还不小,给你吃的,你还敢冲我翻白眼。”   觉远不说话,埋头接着吃饭。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像样的饭菜了,他并不想把吃饭的时间浪费在一个傻子身上。   净空却来了兴致,一个劲地戳着觉远:“来,再翻一个我看看,翻一个,翻一个——”   活像是那群在街上看猴戏的,瞧见了猴子翻跟头,便要簇拥着喊:“翻一个,再翻一个”,讨厌的很。   觉远不肯理他,周围净空的师兄弟都说这乞丐是个白眼狼,净空却笑了起来。   他说,这孩子一看就横,我就喜欢横的,软绵绵的跟面瓜似的,有什么意思。   净空强拉着他,给他洗了澡,换了衣裳,塞了干粮,还亲手给他写了一封什么信,让他去城里的药材铺,说去了那里,就有饱饭吃,做些杂活,还能学些制药的本事。   觉远穿着暖和的衣裳走了。   他没有去铁匠铺,因为丐头儿的人一直盯着他们。   他的干粮被乞丐们抢走了,衣服也被扯破弄脏了,书信在争斗中被撕碎了。   他还是那个叫花子,只是他再也不敢去寺庙门口乞讨了。   他怕遇见净空。   可他还是遇见了。   “小叫花子,我可算找到你了。”净空搓着自己冻红了的手,连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我问了药材铺的人,你为什么没有去?”   “怕苦?怕累?”净空猜测着。   他张了张嘴,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这个人大概会走吧。   觉远这样想着,忽然萌生了退意:他不想看着这个人转身,冷漠地离开自己。   却冷不防被按住了肩膀。   净空蹲下身子,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小叫花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觉远不知道,自己流泪了。   后来,净空打听着找到了丐头儿,给了丐头儿一笔不少的银子,将他赎了出来。   这是觉远听净明师叔说的。   “也是你与他有缘,我们中可没人出得起这笔银子,也只有净空师弟……”净明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得住了口。   觉远瞪着眼睛看他,满脸都写着疑问。   净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那都是你师父出家前的业障,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可不能跟你胡说。”   觉远气哼哼地走了。   觉远觉得净空可能是个假和尚。   净空一点都不避世,在寺里的时候,他大部分都是笑嘻嘻地跳来跳去,也从来不像其他几个和尚,天天念叨着晦涩难懂的佛经。   他每天带着那几本医术,窝在房间里倒腾那些药材,只有面对那些病人,他才会收起笑嘻嘻的一面,露出认真的神态来。   偶尔还会跟他胡乱开玩笑。   “觉远啊,你怎么长的就这么矮呢?药铺儿子跟你一个年纪,已经比你高出半截子来了,你却还只有这么一丁点。”净空每次都托着下巴,在他的头顶比比划划。“咱俩一起出去,说你是我儿子都有人信。”   “觉远,要不以后出去,我就说我是你爹吧?光头儿子和尚爹,听起来就很有戏。”   觉远瞪他一眼,不肯理他。   “你不想当我儿子?”净空更来劲了。“那要不我就说我是你哥哥?怎么样!光头弟弟和尚哥,也是一出大戏啊!”   后来净空便追着他满寺庙的喊弟弟,这话被寺里的净明听见了,把二人好一通训斥,尤其是净空,足足关了他半个月还多。   没错,这寺庙里的方丈是净空,管事的却是净明,有时候连净空也要吃他的挂落。   至于净空到底怎么成了和尚,怎么会做了方丈,这是一个难解的谜。   觉远听着寺里的只言片语,知道净空原本是个极高明的大夫,出身显赫,祖上甚至出过御医。   后来他因为年少气盛,替好友背了人命官司,被逐出了家门,最终流落到望川城,才选择了剃度出家。   如今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只是因为秉性单纯,面上也瞧着年轻罢了。   觉远想问,那他还有家人吗?   可是他不会说话。   净明想教他写字,净空却说,等他年纪再大一点,就让他把头发蓄回来,送他去书院,让他读书认字,将来娶妻生子,别跟他们这群老和尚混在一起。   至于现在,就让他开开心心的在寺里玩上几年。等到他长大了,再读书不迟。   然而,净空已经看不到他长大了。 第25章 寺庙   读到一半的时候,宋玄松开了手。   因为他眼前闪过的场景和信息都已经出现了混乱,这通常意味着记忆来源者的异常。   觉远并不知道宋玄阅读了他的记忆,他的眼里仍带着压抑的痛楚。   他已经从癫狂当中清醒过来了,只是还在克制不住地颤抖,仿佛是灵魂中传来的,撕裂似的痛苦。   他在这样的颤抖中昏厥了过去。   宋玄看着晕倒在地上的觉远,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他好奇的其实是这寺院里神乎其神的飞升,可终究还是没有在觉远的记忆里看到他想要知道的事情。   不知是觉远在下意识的回避,还是他将那些温情的瞬间看得太过重要,以至于连宋玄阅读时,第一时间得到的却是这些充满和谐的回忆。   “你怎么了?”姬云羲看着沉默不语的宋玄,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竟浮现了一丝古怪。   “没什么。”宋玄踌躇片刻,还是开口道:“他……先带回去吧。”   “带回我们院里?”   “嗯,”宋玄点了点头。“他对我有用。”   宋玄敏锐的意识到,觉远记忆中出现过的所有僧人,都没有再出现在现在的寺庙里。   是他们已经离开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更大的变故?   宋玄的脑海里隐约有一个念头,至少不能将觉远送到寺庙僧人的手里。   直到天色渐黑,觉远也没有清醒过来。   姬云羲久病成医,也略通一些医理,摸了摸觉远的脉,说:“大概是劳累过度,又被情绪失控一激,睡过去了。你要是想跟他说话,弄些凉水来就行。”   宋玄摇了摇头:“让他休息休息吧,年纪不大呢。”   他记得在觉远的记忆里,虽然也要为寺里打扫,却并不算什么重活。   但他两次看到觉远,却都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姬云羲听闻这话,忽得抬起头来,盯着宋玄瞧了起来。   那眼神跟平日里不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把宋玄看得有些发毛。   宋玄忍不住问:“怎么了?”   姬云羲瞧着他,仿佛要认清他每一个表情:“你是不是喜欢年轻的男孩子?”   这是他思考了一路得出的结论,却让宋玄悚然:“你胡说什么?”   姬云羲见他这反应,神色竟愈发的认真了,指关节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子:“我,觉远,下一个会捡谁回来?哦,对了,那个吴四的年纪也不大——”   这结论得出的太过诡异,让宋玄忍不住有些发懵:“只是巧合而已,你怎么会这么想?”   姬云羲似笑非笑地说:“你握着那小和尚的手就不肯松开,又拍又摸的,难道不是觉得机会难得?”   宋玄这才反应过来,他读取记忆的时间长了些,拉着觉远的手一直没松,落在姬云羲的眼里自然有些古怪。   姬云羲见宋玄没有反驳,眼中反而生出一丝惑人的色彩:“你若喜欢,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他一步一步逼近,最后凑到宋玄的耳畔,轻声细语:“你助我回京,我也应当有所报答才是——”   宋玄蓦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少年勾着他的下巴,容貌上的艳丽旖旎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宋玄,我可比他们都好得多了。”   是了,他的确比什么觉远、吴四都好得多了,他是皇子之尊,又容色惊人……   说实话,去除了姬云羲残忍的手段,和略有些冷淡的性格,无论是哪个断袖,都会将姬云羲划在极品一类的。   可宋玄当真不是个断袖。   或者说,他压根就没考虑过这些事情。   “我真没有这样嗜好。”宋玄哭笑不得。   姬云羲的脸上明显地写着“不信”二字,他虽年纪不大,却也在宫里见闻广博,早就听说过,有达官显贵不喜欢娇滴滴的姑娘,却偏偏嗜好玩弄娈童。   而且这群人的口味也还算一致,大多喜欢姿容艳丽的少年。   这样的嗜好自然是见不得光的,只是落在宋玄身上,姬云羲倒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本就不明白宋玄为何这样尽心尽力的帮扶他,如今知道宋玄是为色所困,他反倒高兴起来了。   至少宋玄是对他有所图的,对于他来说,宋玄因皮囊而喜欢他,和他因为记忆中的人而喜欢宋玄,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姬云羲不吝于给宋玄一点甜头,让这个人真真正正、死心塌地的属于自己。   只是宋玄却是当真没有这个意思,他见姬云羲想的歪了,只得好言好语地糊弄过去:“当时我想到些别的事情,走神了,并没有旁的意思。”   姬云羲微微眯起眼睛来:“没有旁的意思?”   宋玄毫不迟疑地点头。   “那你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娶亲?”   这也是姬云羲怀疑他有龙阳之好的一个主要原因,宋玄已经过了二十,弱冠之年。换在寻常贵族人家,不说妻妾成群,至少孩子也该生下来一两个了。   再不济,相好的也总该有一两个。   可宋玄如今却还是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就姬云羲跟着他的这几天,别说相好了,连对着白小桃这样毫无距离感的姑娘,他都半点邪念没动。   他若不是当世柳下惠,姬云羲只能当他是压根就不喜欢女人了。   宋玄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已经被这乌龙弄得笑了起来,他拉着姬云羲的衣袖,将他按到椅子上:“阿羲,我们这些走江湖的平民百姓,又不是你们那些贵族老爷,你知道娶妻生子得花多少银子吗?”   姬云羲愣了愣,眼神露出一丝茫然来,就连方才引诱宋玄时刻意做出来的魅惑神态都淡了。   “且不说置办彩礼,”宋玄摇了摇头,笑着跟他算账。“我一个算命先生,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又是个孤儿,没有父母亲眷帮衬着,哪个好人家的女儿肯跟我餐风露宿?“   姬云羲是真的不知民间疾苦,他早些年过的虽然艰难,但到底跟宋玄经历的环境不同。   他说:“你也不是很缺钱……”   宋玄摇了摇头:“这又是你不明白了,跑江湖的,钱来的快,去得也快。像我们这样的营生,大都发的是别人遭难时的财,早晚也得拿着家当去抵自己的灾,终究不是个稳妥的。”   尤其像宋玄这样的,若是在一个地方做了大局,都不敢久留几天,生怕让人拆穿脑袋搬了家。   “我一个人也就罢了,难不成还得让人家姑娘跟着我提心吊胆,脑袋别裤腰带上过日子?”宋玄一摊手。“这不是造孽吗?”   事实也大都如此,无论是江湖草莽,还是他们这些神棍骗子,大都是独来独往,走到哪里,有几个相好的,只风花雪月着,也不怕走漏了什么风声。   少数几个拖家带口的,那多半是夫妻同行,相互扶持着,也算是不小的运气了。   宋玄早些年其实也是对那些精致漂亮的女孩动过心思的,毕竟年少时期、血气方刚的,总会有个梦中情人什么的。   可他也是最清楚自己身份的。   他们这样的人,不怕看不清别人,只怕掂不清自己。   宋玄说了好半天,姬云羲见他神色坦然,才勉强信了他的说辞:“你真不是哄我?”   宋玄道:“我拿这哄你做什么,我若是真有断袖之癖,现在上杆子承认还来不及。”   姬云羲这才没了话。   只是他平静下来,宋玄却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味儿了:“这回该我问你了,小小年纪,你在哪里听来的这些不着四六的东西?”   姬云羲咳嗽了一声,撇过头去,只当没听见。   “光是听还不算,你还敢凑上去,你当这是什么好事吗?”宋玄越想越觉得不对,这孩子怎么看都是长歪了。“你倒是说说,你还记得你是三皇子吗?”   “我不是。”   姬云羲瞪着眼睛说起胡话来了。   “三皇子早就死了。”姬云羲眼中透出一丝狡诈的笑意来。“谁晓得他是哪个,我是你的弟弟宋羲。”   宋玄心口忽得收缩了一下。   “我听人家说,做哥哥的得让着弟弟,”姬云羲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来。“所以宋玄,你不能教训我,你要对我好。”   “你这是哪听来的,”宋玄撸起袖子来。“哥哥还揍弟弟呢,这你听说过没有。”   宋玄拉下脸来,佯装要去修理他,一抬手,却正对上姬云羲满怀笑意的眼睛的眼睛。   他原本就是强行作出的凶狠,此时却是半点都维持不住了。   “下次不许再胡说这些东西,”宋玄还是逼着自己做出冷漠来。“什么表示不表示的,谁也不值得你这样做。”   “你也不值得?”   “我也不值得,”宋玄认真地说。“阿羲,没什么东西比你自己更重要。”   他早就隐约察觉了,姬云羲身为一个皇子并不自傲,非但不自傲,他甚至将自己看的太轻,太……无所谓了一些。   姬云羲抬了抬眼皮:“只有你……”   “咚咚咚咚咚——”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姬云羲没说完的话。   宋玄忍不住一颤,他刚刚一时嘴快,说出了姬云羲的身份,也不晓得门外的人是谁,在外头听了多久,难免有些担忧。   姬云羲倒是不慌不忙,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丝毫没有挪位的意思。   他只是在想自己没说出口的那句话。   “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愈发的急促。   宋玄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拉开了门,正对上一张苍白惊慌的脸。   白小桃。   宋玄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有些紧张:“白姑娘,方才……”   白小桃却一把将他推进门里,将门甩上,声音里都带着颤抖:“我、我看见了……”   宋玄一愣:“什么?”   白小桃瞪圆了眼睛,身体顺着门滑了下去:“这寺庙……这寺庙里有鬼!” 第26章 丑事   “这寺庙……这寺庙里有鬼!”   白小桃这话说的没头没脑,连宋玄也没大听明白,只看见白小桃蜷缩在门下,双眼放空,显然还没从惊慌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宋玄轻手轻脚地扶起白小桃,轻声安抚:“白姑娘,已经没事了,你休息一下,慢慢说。”   他能看出白小桃的失态。   白小桃虽然性格跳脱,但是从来都没有太过逾矩的行为,先头几次见面,大都带着侍女仆从,门窗大开,也不怕旁人嚼舌头根。   可这次白小桃却是一个人跑到男客的厢房,甚至连外裳都是胡乱披了一件,连侍女也没带一个,显然是刚逃出来的。   宋玄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又推了推桌上的茶点:“吃点东西会好些。”   白小桃摇了摇头,将茶水灌进去,这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我不吃,我就是吓得狠了。”   宋玄问:“姑娘看见什么了?”   白小桃瞪大眼睛,一脸的惊恐:“我瞧见隔壁厢房闹鬼了!”   她断断续续描述了半晌,才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白小桃住在女客的厢房那边,她隔壁住了一个漂亮的年轻妇人,她生性喜好美人,见对方长得漂亮,更是见之心喜,几次三番上去套近乎,倒也熟络了起来。   今天白日里她多吃了些茶,晚上睡不着觉,便自己披了衣裳,想去隔壁厢房找那妇人聊聊天,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   没想到过去时,她发现那妇人房里点着蜡烛,里头有个怪异的影印在窗上,一动一动的,还时不时发出怪声,隐约像是那妇人的哭泣和尖叫声。   白小桃以为那门上是个鬼影,心里头害怕的很,便更不敢闯进去了。   “我还听见她在一个劲儿地在呼救,声音怪怪的,”白小桃说:“我一时害怕,便跑出了院子,也不敢往回走。”   “又想着先生您有捉鬼的本事,便不管不顾地跑过来了,您、您去救救她吧,我怕她出事……”   宋玄和姬云羲听了白小桃的叙述,俱是面色怪异,宋玄想笑却又觉得不合适,而姬云羲则纯粹是看傻子似的表情看着她。   白小桃也觉察出室内气氛不对了:“……先、先生?是不是您不会收鬼啊?”   宋玄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这……白姑娘,你听见里面有男人的声音了没有?”   白小桃摸了摸头,仍是一脸的茫然:“大约是有……只是我怕得紧了,也没仔细去听,先生,那是不是个男鬼啊?“   宋玄更尴尬了。   他听着白小桃的叙述,怀疑是那妇人正在同谁行房,两人交叠在一起,落在床上的影子自然瞧着有些奇怪。   而人在行房时发出的声音,的确与平时有些差异。   北地的确民风剽悍,可这床笫之事,纵是再剽悍的人家也不会实实在在地跟姑娘家去说,最多出嫁前才会提到一二。   像是白小桃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乍一听闻那床笫上的动静,又是黑漆漆的夜晚,被吓到也是正常。   只是这解释不是他该说出口的。   “那位夫人那儿……不是闹鬼,是……是……”宋玄咳嗽了一声。   姬云羲瞧着他窘迫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   宋玄看他那隔岸观火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干脆嫁祸过去:“让阿羲跟你说罢。”   孰料姬云羲对这个压根没有丝毫的害臊:“是她在跟男人交合,行那周公之礼。”姬云羲给了宋玄一个得意的眼神,对着白小桃的语气颇有几分不耐:“明白?“   “周……周……”白小桃瞪大了双眼,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红色,之后整个脑袋都像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红番茄,只差没冒起烟来了“这……”   她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面对房间里的两个男人,更是窘迫不安,恨不得要钻进地缝里去。   宋玄见姬云羲解释的太过直白露骨,只得亡羊补牢几句:“此事发生在寺庙中,的确有些不妥之处,姑娘误会了也是常事,只当不知道便是。”   白小桃顶着一张红透了的脸,嗫嚅道:“可……可我听说她丈夫早就……早就走了……会不会是你们想错了?”   她当时听闻此事,还好生哀叹了一回,花一样的美人却成了寡妇,着实让人可惜。   宋玄这次可不敢让姬云羲解释了,只自己说:“这我不敢胡说。许是那夫人或是另有心仪之人,借寺庙暗通款曲。我也曾在别处听闻过,有寺庙里的和尚与妇人私通,都是有可能的。”   说到这里,宋玄却忽的减了几分窘迫,神态严肃起来了:“你先头说那夫人正在呼救?”   白小桃点了点头:“是真的叫的凄惨,我才觉得害怕……”说到这,她又犹豫起来了。“先生,不会真的出什么事吧?”   宋玄抿紧了嘴唇,他想起很久之前一个传闻。   他记得早些年有一窝淫僧,暗地在女客的厢房挖通了暗道,遇见貌美的女子,便专门安排人家住在那里。半夜便从暗道进去,将女客玷污了。   他们一般挑年轻的妇人下手,因为这样的女人就算被强迫了,也不容易寻死觅活,更不敢声张出去,反而会被捏住把柄,让这群禽兽一而再再而三的玩弄。   这年头佛道盛行,藏身其中的下三滥不少,这样的事情便也层出不穷。   想到这里,宋玄却又有些庆幸,若当真是这样,也亏得白小桃胆子小,否则她若不管不顾地冲进去,恐怕也是一场噩梦。   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将这传闻隐晦地说了,骇得白小桃张大了嘴巴:“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情?”   姬云羲正在桌边拿着一个果子抛抛接接,玩的不亦乐乎,听到这话,倒插了一句嘴:“难怪京城里那些女眷,宁可舍近求远去尼姑庵,也不肯去寺庙,原来是防着这一出呢。”   “只是个例罢了,平民百姓倒不讲究这些。”宋玄说。“再者,去尼姑庵也未必就可高枕无忧,前朝也曾有过传闻,说是有俊美男人扮作尼姑,专与贵妇欢好的。”   姬云羲忍不住瞧了他一眼:“你怎么什么奇事怪事都知道?”   宋玄道:“走江湖的,难免传闻听得多些。”   今晚的事情恐怕是重新洗刷了一次白小桃的世界观,她听过以后良久没有说出话来,消化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宋玄说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了。   “那……那我现在回去,我不能看着美人被他们糟蹋了!”白小桃急急忙忙地便要往回跑。   宋玄赶紧拉住她:“你一个姑娘家,现在回去能做什么!”   “我找人!……”白小桃刚一说完就觉得不对了,自己也沉默了下来。   “现在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就算那位妇人真是被强迫了,你闹的大了,不是逼着她去死吗?”宋玄把她心里的疑虑说出来了。   “这……这怎么办……”白小桃的嘴张张合合,平日里的伶牙俐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脑子里被搅成了浆糊,只得转身求助于宋玄。”先生!这可怎么办啊!“   “你现在着急也没用,就算现在赶过去,也什么都迟了,除了闹得更大,于事无补。”宋玄说。“你先跟阿羲在外间坐会,等过一会,让阿羲送你回去。”   他现在顶着兄长的名头时间久了,竟也能使唤起姬云羲来了。   姬云羲瞟了他一眼:“我送白姑娘回去,那你做什么,哥?”   他眼中带了些戏弄的意味,尤其是那声“哥”,拖得又粘又长,让宋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去里头,问问知情人。”宋玄说着,走进了内厢。“至少得先弄清楚,这寺里头的和尚,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他合上内厢的门,注视着里面躺着的觉远,轻声说:“觉远小师父,既然醒了,就起来吧。” 第27章 鸠鹊   如果能够回到两年以前,觉远一定会在深夜阻止净空收留那样一个人。   净空一生都识人不清。   他年轻时将一个阴险毒辣的小人当做了朋友,所以才背井离乡成了一个和尚。   之后他又捡回了心思复杂的觉远,把觉远当成了一个心地纯善、只是有些别扭的孩子。   最后,他在一个雨夜,收留了一个脸上有着刀疤的男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就沾惹过人命的男人。   这年头并不太平,尤其是北地,匪患连连,凶徒四处流窜。   而对于这些身负人命官司的贼人们来说,哪怕他们走投无路,也有最后的去处:出家。   无论是道观还是寺庙,只要一纸度牒,就可以将他们的前尘往事与他们本人割裂开来,一切的人命官司都清了零。   这荒唐的法度起源于太宗皇帝晚年,又在笃信神佛之道的今上手中发扬光大了。   这年头荒唐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件。   只是五蕴寺向来是明哲保身,不肯为这些凶徒洗白的。   净空当初还跟他抱怨过:“就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得真放下才成。收这群居心叵测的人进寺,也不怕气死佛祖?”   可净空还是为这个法号“觉行”的男人破了例。   他听净明说,因为这个叫觉行的人,长得与净空的亲人很像。   觉远知道,净空始终在思念自己的亲人,尽管他自己从来没有提到过。   当然,寺里的人比净空还要良善些,他们从没有没有觉得,收留一个有案底的男人会有什么问题。   还要跟觉远将,从前老方丈在的时候,甚至还度化过一个恶贯满盈的杀手。   最后总结的那句一定是:“佛说普度众生,独善其身只是小道,要成大道,先住众生得道。”   虽然连这群光头和尚们自己都未必清楚这话的真正含义,只是他们总是莫名自信,仿佛只要用心,就是一定能导人向善的。   只有觉远不信。   因为这寺庙里,只有觉远知道,人真正恶起来,是能从皮烂到骨头的,连灵魂都散发着恶臭的。   多年在丐头儿手下讨生活的日子,给了他一种天然的嗅觉,他能清晰的分辨出,什么样的人尚存良知,什么样的人只是披着人皮的恶鬼罢了。   这个叫“觉行”的,顶着自己师弟名号的男人,就是后者。   觉远如果能说出话来,他一定能巧舌如簧地劝上净空三天三夜,直到净空改变心意为止。   可是他不能,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净空为觉行剃度,让他搬进了五蕴寺。   觉行在寺里呆着的第一个月,觉远时时刻刻都在警惕着他。   那戒备太过于明显,以至于连净明师叔都来打趣他,问他是不是怕自己有了师,师父不肯再疼他了。   只有觉远自己心里清楚,他在害怕这个师弟。   觉远比比划划,想告诉净空小心,却最终只能比划出一些常用的词汇来,反而像是小孩子赌气告状。   只换来净空笑眯眯地调侃:“小觉远也会吃醋啊,你可是师兄,得好好关照觉行。将来我的养老就得靠你们两个了。”   而觉行却一直那样沉默着,他真的像是一个改邪归正的典范,在寺里吃斋念佛、挑水念经,对寺院清苦的日子没有半分抱怨。有时面对觉远的敌意,也只当是孩子置气,默默忍耐,连脸色都没有变过。   这样的态度自然赢得了寺院上下的一直好评,迅速接纳了他的存在。   觉行剃度三个月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个师弟。   连觉远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吃多了苦,看错了人。   可在那一晚上。   觉远意识到了自己并没有看错。   只是觉行太善于伪装。   那天晚饭是觉行负责煮的,他在里面掺杂了迷药,而唯一能尝出味道不对的净空,早已被他打晕在房间里。   之后,觉远在迷迷糊糊中,看见门外大批的山贼涌了进来。   而当觉远再一睁开眼的时候,就见到寺庙的僧人都被关押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包括净空和他自己。   净空脸上带着苦笑:“只有听说过引狼入室的典故,没想到如今却当真应验了。”   净明劝他:“不过轮回报应,忍辱亦是修行,你不要多想。”   净空没有说话,只有在他身边的觉远听到他低低的声音:“狗屁的轮回报应。”   是啊,狗屁的轮回报应。   觉远敢拍着良心说,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像净空一样良善到犯傻,如果净空还要遭受这样的报应,那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有资格幸福。   可觉远的想法毫无用处。   他们在地窖度过的不知是第几天以后,觉行出现了。   那时候僧人们已经接连几天没有吃饭,只偶尔有人会给他们来喂水,却不肯给他们解开绳子,整个地窖都弥漫着一股排泄物的气息。   觉行是笑着出现的,他喊:“师父。”   净空微微抬了抬眼皮,却连怒斥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觉行以前在寺里也曾笑过,师父故意给他讲笑话的时候、看着师兄弟闹笑话的时候。   那时候他的笑敦厚又温暖。   觉远觉得他现在的笑容刺眼极了,充满了恶意和嘲弄。   “为什么盯上我们?”净空的声音有气无力。   “为了银子,为了女人。”觉行蹲下身。“这些年来风声越来越近,兄弟们总是逃也不是办法,都得找个落脚的地方。”   觉远后来才知道,觉行一伙人,其实是在北地出了名的一伙恶匪,杀人如麻,四处流窜,惹得北地天怒人怨、四处都在通缉他们。   所以觉行这个头领才想出了这样的办法,他花了三个月摸透了五蕴寺的底细,之后鸠占鹊巢,将自己一伙人剃了头发,披上僧衣,做出僧人的模样。   之所以没有杀掉这些原本的僧人,只是因为他们想到了更好的方法。   只是那时候的净空并不知道他们的如意算盘,听到觉行的话,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你到寺庙里来找银子?找女人?”   “那是师父的眼睛太干净,看不到这些东西。”觉行说完这句话,门外就闯进来了两个身形健硕的壮汉,将已经疲软的净空强行架了出去。   地窖里只有觉远还有些力气,他整个人都扑在净空的身上,想要阻止他们将净空带走。   那两人揪着他的衣领就要将他扔到一边去,却被觉行冷笑着阻止:“不必拦了,让我的师兄瞧着也好。”   于是觉行和净空被一起带出了地窖。   在看到阳光的那一瞬间,他听到净空轻柔的声音。   “对不起,师父没有相信你。”   这是净空头一次承认自己是他的师父。   这也是净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他们割掉了净空的舌头。   觉远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净空洗涮干净,割掉了他的舌头,将他绑缚成盘膝而坐的模样,又为他披上了吸满火油的僧袍。   他们将净空供奉在九层土台之上。   土台下是他的信徒们,土台上却是点火的机关。   那些恶匪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戏,想借着飞升一事扬名,以此赚来更多的香火钱。   于是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火焰冲天而起。   觉远被绑在佛寺里,和觉行一同、远远地看着那团白日燃起的火焰。   那火焰里……是他的师父。   是那个曾经在寒冬腊月向他伸出手,曾经笑着要他喊“哥哥”的师父。   净空救过的人都在下面为他欢呼,他们拍着手:“大师飞升了!大师飞升了!”   而净空的师兄弟,却在暗室中嚎啕大哭。   这一幕如此的荒唐。   觉行忍不住笑出了泪花。   觉远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那天前来的信徒念了一整天的经,整个寺庙都被那神秘又圣洁的经文所笼罩。   而暗室里的僧人们,从此再也没有念过一个字的经书。 第28章 烈火   宋玄忍不住缩回了手。   仿佛被那九层土台上的烈火灼痛一般,他竟不知该怎么去接触这段记忆了。   觉远的目光平静如水 ,仿佛先前的痛苦癫狂已经转化为一种痛到极致的麻木。   或者,是一种强行藏在坚冰下的火焰。   他早已分不清自己是痛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能够确定的是,他早已经不会哭了。   他所有的泪水,都已经随着那一天九层土台上的烈火蒸发了。   宋玄松开了他的手,轻声问:“所以,之后的两次飞升,也是他们如法炮制的?”   觉远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宋玄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但是仿佛只要他牵着他的手,他就能听到那些真相。   那一切他无法诉之于口,千百次折磨着他的真相。   终于能够被某个人所知晓了。   “第一次是净空,第二次是净明,第三次……”宋玄明白这个选择顺序的原因:他们在拔去这些僧人的主心骨。   他们那样着急的安排净空飞升,一则净空在外的行走太过频繁,只要一段时间不出现,就会有百姓感到奇怪。   二则他们早就看清了五蕴寺真正的主心骨——就是净空。   哪怕他机灵古怪,不守规矩,但他的的确确是五蕴寺真正的方丈。   净明虽然也德高望重,但是太过守规矩,怎么能斗得过这群恶匪?   但是净空就不一样了,留着净空,谁知道后来会生出什么样的变故来。   而到目前为止,他们唯一放在外面任由自由行走的人,其实就是觉远。   因为他是个哑巴,还是个不会写字的哑巴。   他永远也不会说出这些秘密,因为他说不出来。   最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一个旧时寺庙的僧人在外行走,好让百姓们察觉不到,寺庙里已经改朝换代,只当是那些师父都闭了关潜心研习佛法。   而纵使觉远再憎恨他们,也无法作出什么伤害他们的事情。   因为地窖里还关押着他的师兄弟们。   他们苟延残喘的活着,等待成为下一场飞升的祭品,为寺里的恶鬼换取更多的利益。   觉远看着这群恶鬼一个接一个地屠杀自己的亲人,穿着他们的僧袍,站在他们的尸骨之上纵情享乐。   他仍能神智清醒的隐忍着,已经是一个奇迹。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要求救,他想把这一切告诉别人,想告诉那些百姓,他们的祈祷是恶鬼滋生的土壤,他们践踏着的是师父燃烧的余烬。   可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记得净空曾经跟他开过玩笑:“你知道你为什么是个小哑巴吗?”   “因为你生来跟我佛有缘,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这是个多么无聊的笑话,如今,竟也成了他憎恨这个世界的理由。   佛曰:“不可说。”   而如今,他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个能够从他身上得知真相的人。   觉远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祈求他的帮忙了。   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恳求姿态?他已经无心去顾及了。   他只是跪在宋玄的面前,将头颅深深地匍匐在尘土之中。   他也曾这样诚挚地跪在佛龛前,然而佛却没有留下他的师父。   “我会帮你。”宋玄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连眼眶都有些酸了。“你起来,觉远,我会帮你。”   觉远比了一个口型。   他在问:真的吗?   “真的,”宋玄不喜欢管闲事,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办法袖手旁观了。“你师父不该是这样的……”   他看着觉远,后面的话竟说不下去了。   宋玄叹息了一声,硬是将人扶了起来,慢慢理清了思路,才道:“我会帮你,但是有三件事我要交代你。”   “其一,这些恶匪老奸巨猾,以我一人之力,只怕难以企及,我会将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知门外的那两个人,你同意吗?”   觉远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其二,我与那位公子的来历颇有隐情,还请你代为保密,此事我会找其他人报官,你务必不得泄露我二人的存在和行踪。”   觉远目中闪过一丝自嘲,他就是想泄露,也无法泄露。   “其三……”宋玄开口想要说话,却最终犹豫着闭了嘴。“等这件事情结了,我再交代你。”   觉远点了点头,他的眼睛很圆,脸虽然少了些肉,却也能看出少年人的清秀天真来。光头在烛光下反着光,圆溜溜的颇有几分可爱,加上低眉顺眼的模样,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无忧无虑、乖顺听话的小和尚。   可宋玄清楚,觉远的身体里一直燃烧着一把火焰,迟早会烧尽他的五脏六腑,将他变成一个复仇的怪物。   宋玄摇了摇头,走到外厢去,姬云羲和白小桃还坐在那里。   他本以为以白小桃视美如命的性格,此刻大概早就跟姬云羲攀谈上了,却没有想到此刻室内的气氛比她离开时还要紧张。   直到宋玄来了,两个人的视线立时聚焦在他的身上,区别只是姬云羲的目光是探究,白小桃的目光如同迎来了救星。   这又是怎么了?   宋玄心里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却终究没有深想。   觉远的故事给他的冲击太大,压根就没有功夫去思考这两个少年人的心事。   他把觉远的故事简略的讲了一遍,到底是没敢详述那些刺心的细节。   饶是如此,白小桃也已经听红了眼圈,恨地骂声连连。   “这寺里的山匪太可恨了,哪里还是人,分明就是畜生——连畜生都要比他们有人性。”白小桃咬牙切齿。“不行!我要报官,我就不信了,官府难道还会不管?”   宋玄听到这话,心里倒定下来一些,只要白小桃有帮忙的心,就是好的。   他带着姬云羲,不便与官府打交道。其中诸多需要出面的事宜,还得劳烦到白小桃头上。   他这次倒不怕什么官匪勾结,这群恶匪本就臭名昭著,如今又犯下了滔天大罪,只要将此事揭开,几个官府也兜不住他们。   “官是一定要报的,”宋玄不着痕迹地安抚着白小桃。“只是不能现在报。”   “寺里的僧人还扣押在地窖里,除去他们屠戮的、撑不住病逝的,也有一半多,怎么也要想办法先把他们救出来。”宋玄说。“否则官府一来,他们狗急跳墙,只怕这些僧人有性命之忧。”   他说的还是委婉的,他对这等丧尽天良的匪类还是有所了解的,他们讲究落脚之处不留活口,怕的就是有人记住他们的相貌,或是日后有人前来寻仇。   白小桃连连催促宋玄把计划安排快些说了。   等到宋玄将自己的打算说清楚了,漫漫长夜也过了大半宿,四个人商议了大半宿,才得出个结果来。   觉远一直静静地垂眸听着,直到宋玄把所有事情安排完毕,他一声不响地跪了下来,对着三人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头。   宋玄反应快连忙将人扶将起来:“这是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们也不值得你跪。”   觉远没有说话,执意将额头贴在地面上,无声地完成了这一个大礼。   姬云羲瞧着这一幕,目光微微闪烁,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宋玄的计划执行也要个几天的功夫,为免打草惊蛇,他们还是让觉远回去,继续装作隐忍恨意的样子,趁着天没亮,宋玄又让姬云羲送白小桃回房。   白小桃临行前的表情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宋玄只当她是被这寺里的肮脏吓到了,却没有想到,白小桃恐惧的元凶,其实是看上去若无其事的姬云羲。   “我不会动你,”姬云羲看着身边抖得仿佛一个鹌鹑似的白小桃,声音凉凉地开口。“宋玄还用得着你。”   平日里跳脱大胆的白小桃却仿佛被什么吓到了一样:“知……知道了。”   姬云羲那张精致的脸近在眼前,落在白小桃的眼里却像是一张恶鬼的画皮。   先头在宋玄进屋与觉远对话的时候,姬云羲险些杀了她。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样一个病弱美艳的少年,竟然会有那样可怖的一面。   “我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那时姬云羲手上的匕首就钉在离她脸颊三寸远的墙壁上,声音与刀锋一样的冰冷。“离我们远点。”   “或者说,离宋玄远点。”   可怜白小桃刚刚被一场子虚乌有的闹鬼吓白了脸,又在这生死间走了一遭,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茫茫然的状态当中,看到姬云羲就忍不住害怕。   姬云羲将人送到门口,白小桃扒着门缝可怜兮兮的解释:“我没有恶意。”   “我知道。”姬云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可是我有。”   那时白小桃第一次看见姬云羲的笑容。   跟她想象中的艳色截然不同。   那是极美,也极危险的模样。   让白小桃的心跳动得更为剧烈了。   不是因为情动,却是因为恐惧。   白小桃觉得,自己偏爱美人的毛病,说不定在姬云羲这里,要给治好了。 第29章 闹鬼   姬云羲回到房间时,宋玄已经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烛火一跳一跳地,阴影与光线在他的脸上一起晃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宋玄的确是累了。   其实阅读别人记忆是相当消耗精力的一件事,哪怕是做生意,宋玄也通常点到为止,这次却是一天之内连续深挖了两次觉远的记忆。   尤其是觉远那浓厚压抑的情绪,也对宋玄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他手里还捏着一支笔,想来是想写些什么,只是中途就已经睡了过去,那支笔松松散散地被握在他的手中,浸染的墨水也已经干涸。   宋玄听到姬云羲回来的动静,睡梦中嘀咕了一句:“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姬云羲走到桌案面前,仔细瞧着宋玄的脸。   他的呼吸很均匀,也没有打鼾,就那样静静地睡着,仿佛是一幅画。   姬云羲微微俯下身去,颊侧的碎发与他的交织,呼吸也几乎混在了一起。   这样的距离让姬云羲感到一丝古怪的悸动。   “宋玄,”他在他的耳畔轻声问。“你是怎么让觉远开口的?”   这件事白小桃压根就没有想到,在她眼里,能算命能捉鬼,知道这些事情也不足为奇。   可姬云羲却不像白小桃一样好糊弄。   一个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哑巴。   宋玄到底是怎么从他身上得知事情的真相呢?靠算吗?   可像是宋玄之前说的,若是他能算得这样精确详尽,恐怕也不至于去掺合些江湖骗子的把戏了。   “嗯……”宋玄在睡梦中挥了挥手,拍在了姬云羲的脸上,轻轻一下。“别吵。”   姬云羲捉住自己脸上的手,微微用力攥紧:“好,不吵。”   迟早,你都会亲自告诉我的。   姬云羲的眼中闪过一道微芒,最终还是脱下外裳,披在了宋玄的身上。   他将宋玄手中的笔轻轻搁在一旁,又吹熄了灯火。   “好好睡吧。”   ======   这几日五蕴寺闹鬼了。   这事是从白小桃那闹起来的,说是听到隔壁有怪声,紧接着女厢的香客也纷纷说,曾见到窗外有人披着袈裟飘过,院里不知为什么会有皮肉焦糊饿味道,或是听到奇怪的声音,仿佛是在念经,却怪异得很。   最夸张的是,有人曾说自己见到了鬼火。   这一系列的事情当然是出自宋玄策划,也是白小桃给了他一个灵感。   连活泼的白小桃都会这样怕鬼,那在女厢引起恐慌并不是一件难事。   尤其是若论装神弄鬼,宋玄绝对是个中行家。   这些寺庙里头的恶匪,在这方面可是远远及不上他的。   什么飘过的人影、怪异念经声还都算是小儿科的,在宋玄把一簇蓝汪汪的鬼火弄出来的时候,白小桃的尖叫声差点把自己喊背过气去。   连姬云羲和觉远也没想到,他能搞出这么个玩意来。   “先、先生,这当真是、是鬼吗?”   她盯着那簇飘忽不定的蓝色火焰,眼神也跟着游移。民间大都传说,鬼火是人死后的灵魂所化,白小桃也是一直这样相信的。   宋玄摇了摇头:“这是一个朋友教我的,他说这只是一种特殊的火焰罢了。”   “是不是都无所谓。”姬云羲说。   重要的是,有了这东西,这次的计划就是万无一失了。   果然,在接连几宿的装神弄鬼以后,五蕴寺陷入了一种混乱又恐慌的气氛中。   又有宋玄操纵着流言的传播,便有人开始隐隐怀疑,既然是高僧飞升的福地,又怎么会闹鬼?   这该是有多大道行的恶鬼,才敢在这里作恶?   而更让人不解的是,寺里的高僧们,非但没有出来辟谣捉鬼,反而死一样的沉寂着。   “他们到是沉得住气。”姬云羲评价。   “他们不是沉得住气,是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怕了。”宋玄窝在椅子里,手里翻着新出的话本。“否则他们早就有所动静了。”   姬云羲随手从他桌子上拿起一册话本来看,发现竟然是一些鬼神志怪:“你什么时候改看这个了?”   “不是怕你以为我不正经?”宋玄促狭地笑,姬云羲这才想起来,之前他曾嫌弃过宋玄,总看那些情情爱爱的本子。   不想宋玄还当真记得,换成这些鬼怪故事了。   姬云羲翻了翻,发现里头有一页上画着春宫图似的画面,赤裸裸的男女肉体,交缠在一起,忍不住将书推到他眼前:“的确正经多了。”   连情情爱爱都不谈了,直接荷枪实弹的上了。   宋玄咳嗽了一声,连忙将那书收起来:“就你会翻,这册是专讲艳鬼的。”   姬云羲凑到他身边,瞧他手里的那本:“那你这册是讲什么的?”   “讲冤死鬼的,”宋玄头也不抬。“凶宅冤魂、凶灵复仇的故事。”   姬云羲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色来。   怪不得最近宋玄装鬼吓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原来他自己看不算,还从里头借用些情节,落在这寺庙里头。   宋玄的恐吓也的确有效果。   他们这行,装神弄鬼也是讲究法子的。   装得是人心里的神,弄的是人心里的鬼。   他故意叫白小桃捏着嗓子怪声怪气的念佛经,那些假装弄出来的人影,也是披着烧焦的僧袍,还特意捉了些山鸡野兔,烧的焦糊,让那些味道充斥在整个院落。   为的不但是吓唬那些女眷,而是恐吓这些无恶不作的匪徒。   净空净明死的那样凄惨,他不相信那些山匪心里没有一点害怕。   哪怕是一棵种子,宋玄也要将他挖出来,灌溉发芽。   就在这样接连几日的恐吓之中,寺庙里的香客越来越少,寺里的僧人脸上的神态也不复先头的轻松祥和,反而各个脸上透着隐约的狰狞与恐惧。   “明天动手?”姬云羲问。   “嗯。”宋玄将书册放在一边,摇了摇头。“便宜他们了。”   这群山匪说是十恶不赦也不为过,仅五蕴寺一桩案子,就足以让他们人头落地,可是他们几条烂命,又怎么抵得过他们手下数不清的亡魂呢。   再加上他们为首的几个,手上都有度牒,按照旧例,有度牒者大都不上酷刑,至多是一个干脆利落的问斩。   怎么看都是便宜他们了。   可这世上的恩怨情仇,又哪能一一算清等偿呢?   宋玄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算起来宋玄和姬云羲在寺庙里逗留了足足七天,原本白小桃两日前就该启程,为了这件事,却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在第七天,宋玄等的日子终于来了——净空的祭日。   这一天,也是常宁的知府老爷要来进香的日子。   五蕴寺的名声终于响到官家也来拜访了,放在以前,他们是该弹冠相庆的,可在此刻,他们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一年前,净空就是在这一天飞升的。   所以纵然五蕴寺有闹鬼的传闻,可前来上香膜拜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可只有五蕴寺的假和尚们心神不宁:这里只有他们知道,一年前的今天发生了什么。   这几天,寺内恐慌的气氛被煽动到了极致。   这群假和尚们再凶残,也只不过是人罢了,先前借着人多势众行凶,倒也不觉得恐惧,如今却被这些精神上的玄虚弄得人心惶惶。   只是他们再恐惧,也得硬起头皮来,各个作出一副冷淡自持的僧人模样,来接待知府老爷的到来。   知府前来进香的那日,普通的香客均被限制走动。寺内一半的和尚都去迎接,只剩下零星几个人在维持着基本的运作。   觉行顶着净空座下弟子的身份,披着净空曾穿过的袈裟,一脸庄严地迎知府进门。   他手捻佛珠,口中念着“阿弥陀佛”,仿佛连脸上的刀疤都变得圣洁了。   那知府瞧见他这清净无为的模样,丝毫没有起疑,只笑道:“早听说寺庙的俗务是净空大师的新弟子打理,如今一见,果然也是一位高僧。”   觉行本就是善于伪装之人,如今更是驾轻就熟:“施主过誉了。”   知府笑道:“早些年我还见过净空大师几面,当时他慷慨施粥、治病救人,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我还写了折子,想让上头赐块牌匾下来,只是一直也没个着落。”   “等过几日,我再上个折子去问问。”   觉行慢慢施了一礼:“世俗名利于我们而言不过是业障罢了,家师早已前往西方极乐,想来也不会这些。”   “这可不行!”知府忙说。“你们不在乎,可百姓在乎着呢,这是你们应得的,你就不要推拒了。“   觉行闻言微微动容,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如此,便多谢施主了。   觉行不通佛法,但是这不重要,他在净空手下学到的一点皮毛,到也能糊弄糊弄半点不懂的寻常人。最重要的是,他足够的圆滑,也足够机敏,只要顺着知府的话,打几句意味不明的禅语,自然就能让知府以为他是一位得道高僧。   能得到知府允诺的牌匾,他已经足够心满意足,连几日来闹鬼给他心中带来的阴霾,也消散了些许。   他早就听说过知府喜好书籍,便在用过斋饭,聊无可聊之后,邀请对方前往藏经阁   知府早就听闻过五蕴寺有一处藏经阁,自然欣然同意了。   而在打开藏经阁大门的一瞬间,觉行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冷。   两张人皮,正挂在正对门的墙上。   空荡荡地,随着开门时灌进的风摆动着。   书架上的每一本书籍上都沾着血迹,地上也积满了血液,几乎要汇集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   刺鼻的血腥味,冲击着他们的鼻腔。   “这……这……!”   所有人都注视着这诡异的一幕,下一刻,终于有人发出了颤抖的尖叫。   ==========   “什么?”宋玄整张脸都变得苍白。“你说,觉远他……”   “嗯,”姬云羲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随即很快地又带上了那副淡然地面具。“现在追究也来不及了,还是将人先救出来吧。”   现在寺里的假和尚全都被藏经阁那边吸引了注意力,他们只要打晕那两个地窖的看守,就能有足够的时间将僧人们救出来。   宋玄心里清楚这时候耽搁不得。   可他也清晰的知道,这件原本由他策划的事情,早已脱离了他的控制。   现在游戏的掌控者,是已经无所顾忌的觉远。 第30章 地狱   一天以前——   “这样就够了吗?”姬云羲倚在门边,微微扬起头望着天上的云朵,仿佛在与某人谈论今天的天气。   觉远低着头,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宋玄会想法子救出你的师兄弟,把这群人送进大牢,让他们人头落地。”姬云羲轻声问。“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出折子戏,就要停在这里了,你可还高兴吗?”   觉远直勾勾地盯着姬云羲,一瞬不瞬。他看起来仍然像是一个沉默乖巧的小和尚,但姬云羲却在他的眼底看见了一头蛰伏的凶兽。   姬云羲笑了起来。   他知道觉远的回答是什么。   像他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满足于善恶有报、因果轮回的。   “我知道宋玄一定让你保守了什么秘密。”姬云羲对他的关注并没有超过一瞬,只是用恰到好处的音量低语着什么:“那么,你也记得,接下来的话,是不能让宋玄知道的。”   姬云羲的声音总是凉丝丝的,让人联想到井水里的月亮,或是刀剑上的寒芒。   可他此刻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恶鬼在入睡者耳畔的呓语,不断地挑拨着他内心深处翻滚的岩浆。   哪怕觉远再戒备,也不得不承认,眼前少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推在他背后的一只手。   推着他走向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   他却无法拒绝这只手。   觉远最终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会让你亲自动手的。”   从头至尾,姬云羲仿佛是一个醉心风景的病弱少年,连那冷淡柔和的神色都拿捏的恰到好处。   出卖他的,大概只有他眼角微微的弧度。   “快要下雨了。”他说。   ======   宋玄驱赶着马车,狠狠地抽了一鞭子,仿佛是在发泄心中难解的情绪。   姬云羲坐在车辕上,瞧着他抿紧的双唇,忍不住挑了挑眉:“生气了?”   “不是生气,我只是……”宋玄叹息了一声。“我只是有些喘不过气来而已。”   原本宋玄早就策划好了,知府嗜书人尽皆知,觉行必然会邀请他到藏经阁去。   他的本意是想弄些鸡血,让觉远洒在藏经阁里头,再写个冤字,做出一个吓人的样子。   他还照着净空的字迹写了一本状纸,想借着鬼神的名义送到知府眼前。   而他们两个和白小桃,则负责冲进地窖,驾驶马车,护送僧人到城内客栈落脚。   日后知府清查起来,只让白小桃托辞是她无意中发现了地窖,将僧人救助出来便是。   等到知府一出寺院的大门,这群僧人就可以作为证人,将那些恶匪绳之以法。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这件事就会变成枉死的高僧灵魂不散,不断向外人求救,最终沉冤昭雪的一个故事。   可他万万没想到,觉远已经疯了。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了两个恶匪,剥了他们的皮,挂在了藏经阁里。   更令他头痛的是,如今寺庙里只留觉远一个,天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觉远这些年来在寺庙中长大,后来又做尽了脏活累活,对五蕴寺早就了若指掌。   再加上他那满腔的恨意,没有什么是觉远做不出来的。   宋玄原本是好意,想让枉死的魂灵沉冤昭雪,却叫这件事在他手里难以收场了。   姬云羲帮他按揉着太阳穴,脸上带着微不可查的浅笑:“你不必担心,觉远聪明的很,不会出事的。”   “我不是怕他被觉行发现,”宋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我怕他是要关起门来,将那一干人等赶尽杀绝。”   姬云羲替他按揉的手微微停了下来。   “那又有什么不好?”他问。“他只是报仇雪恨罢了。”   “寺院里那群人,死不足惜。”宋玄摇了摇头:“我只是怕他回不了头。”   “报仇雪恨,真要能雪恨倒还好了,以觉远的性情,他就是亲手杀了这些人,也还是会恨。他就是杀尽天下人,也换不回他的师父,反而会更加沉溺于旧事中,也愈发痛苦。”   宋玄低声说:“我怕他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个桎梏了。”   姬云羲没有回答。   宋玄说中了。   姬云羲从看到觉远的那一刻就知道。   他已经不是一个僧人了。   甚至,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姬云羲忽的低低地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喜欢看戏本上那些报仇雪恨、快意恩仇的大戏。   可有几个人关心过,那个大仇得报、满手鲜血的侠客,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   外头还在下着雨。   觉行独自坐在禅房中。   他在等一个人。   在净空祭日的当天,他们在藏经阁发现了两具尸体,所有的僧人香客被要求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官府的调查,不得四处走动。   当天晚上,下起了倾盆大雨。   那雨水冲垮了他们堆砌的九重土台、压断了一棵老菩提树,正正好挡在了僧人居住的内院门前。   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这个小小的院落,彻底成为了一座孤立的岛屿。   而同时,他们发现,被关在地窖里的僧人消失了,觉远也不知所踪,地窖里只剩下几个山匪被砍断了手脚,只剩下躯体在不断的蠕动。   这两天大部分的人都在试图逃离这个寺庙。   可是他们都死了。   有的翻墙而出,从墙头坠落,墙外埋好了削尖的竹子,根根穿过他的身体,仿佛万箭穿心。   有的想要砸断门上的锁,却触动了机关,被射穿了喉咙和眼睛。   有的被不知哪里来的毒蛇咬死,在厨房被马蜂蛰死。   更多的人,是被烧死在房间里。   这群恶匪从没想过,他们纵横多年,手上刀下亡魂无数,连官府都拿他们无可奈何。这一个小小的僧院,却成了他们的葬身之地。   最后只剩下了觉行。   并不是他想呆在这个禅房里,而是在他早在第一天吃过宵夜以后,就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就已经在这个房间了,浑身酸软麻痹,没有半分力气。   他知道这里不会有任何的机关。   因为这里是净空的禅房。   他不信鬼神,所以他知道这些闹鬼只会是人的复仇。   而这个人,他知道是谁。   这个人不会忍心烧掉净空的禅房,更不会在这里放置毒蛇或是箭支的机关的。   这个人没有杀了他,是不会甘心的,他迟早会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   留他在这里,只是为了享受最后的盛筵而已。   “是你吧?觉远师兄?”觉行扬声问。   觉远出现在门口。   还是那样一副少年的模样,圆溜溜的眼睛,微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上面带着深深浅浅的暗红色斑点。   他手中握着刀。   那把刀从刀身到握柄都沾满了血迹,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仿佛血红色的眼泪。   “他们都死了?”觉行盯着外头,脸上竟带着笑容。   不是他假装出的稳重、憨厚的笑容,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高兴的笑容。   觉行在觉远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他笑得更高兴了:“不愧是我的师兄,厉害,厉害!”   如果不是他浑身动弹不得,只怕现在已经快活地鼓起掌来了。   觉远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眼中没有任何的色彩。   这让觉行想到了净空在火中被焚烧的那一天。   他也是这样高兴的笑着。   觉远也是这样的一副表情。   一起观看那一场盛大的典礼。   “你要杀了我吗?”觉行笑嘻嘻地盯着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等你好久了,我现在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觉远手中的刀动了一动,精准无比地断了他左手的手筋。   紧接着他切断了他的手筋脚筋。   他曾经在丐头儿那看了好多次,所以动起手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觉行痛得冒出了冷汗,脸上的刀疤都扭曲了,却还是笑着。   他说:“我猜你要削去我的舌头,对不对?”   “真可惜,我原本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觉远抬起了刀。   “师父会去往极乐。”觉行看着他那双麻木的眼睛,笑得不可自持。   “而我,会在地狱等你。” 第31章 辞别   “诸位也都听说了?五蕴寺的那桩惨案?”   在茶楼中央的男人眉飞色舞地跟周围的人讲着:“就两个晚上啊,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一个死的比一个离奇。”   “雨天路滑,官府好不容易调了几个人,上山把那树挪开了。开门一看,吓得腿都软了,一院子的尸体啊,啧啧。”男人仿佛亲眼见过似的,说的绘声绘色。   “听说禅院里死的一个,被碎尸万段——啧,连尸体都没人敢去抬,都碎成块了。吓得咱们知府老爷屁滚尿流地逃了回来。”   有听说过这件事的,忍不住说:“不是说五蕴寺有恶鬼作祟吗?”   男人摆了摆手:“什么恶鬼啊,那是净空大师的冤魂作怪。”   周围一片哗然:“真的假的?净空大师不是飞升了吗?”   “这是我在衙门当值的二舅的朋友说的,那还能有假吗?”那男人刻意压低了一点都不低的声音,说“你们都不知道,那五蕴寺早就被一窝土匪给占了,还将净空大师他们活活给烧死了。什么飞升,都是在骗你们的香火钱的。”   这话音刚落,周围的百姓就好像炸开了锅似的,议论起来。   “我早就说了嘛,什么飞升,都是骗那些傻子的。我给你点着了,你也能飞升。”   “幸好我没去。”   “丧尽天良啊,丧尽天良——”   这些百姓仿佛跟先前传播五蕴寺灵验的不是一群人,纷纷展示着自己的先见之明,间或为恶人的灭绝人性唏嘘不已。   男人见自己的消息引起了反响,心里得意极了,满足地下了一个定论:“净空大师到底是有德行的高僧,身死了,灵魂却还在,这才让这些人恶有恶报。”   宋玄在一旁放下了茶盏。   姬云羲问:“怎么?这茶不好?”   宋玄摇了摇头:“不是茶不好。”   是他喝不下去。   “人死如灯灭,哪里来的魂灵。”宋玄苦笑一声。   这些人所见的善恶有报,不过是因为世道不善,逼着人化做了恶鬼复仇罢了。   若是没有觉远,只怕他们现在还对恶人歌功颂德呢。   可纵然现在善恶得了报,又能怎样呢?时间总是回不去了的。   “所以才要有觉远。”姬云羲忽然说。   宋玄微微愣了一愣。   “因为这世上没有魂灵,所以才会有觉远。”姬云羲盯着他,勾了勾唇角。“因为有些东西,比身为一个人更加重要,所以才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变成恶鬼。”   所有的书本都在讲究为人之道,可总有那么一些事情、一些时刻,会让“人”这个身份,变得毫无意义。   可终究,这并不是一件可喜的事情,而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   宋玄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宋玄不欲再听这些人热火朝天地议论着这一桩惨事,便同姬云羲回了客栈,不想迎面便撞见了白小桃一面。   不知为什么,她说话似乎没有往常大胆,对着宋玄的目光似乎也总是躲躲闪闪的:“宋先生,五蕴寺的几位高僧已经将养得好些了,过几日官府便要来传唤他们、彻查此案了。”   宋玄拱了拱手:“替我多谢诸位师父,愿意隐藏我二人的身份。”   白小桃点了点头,声如蚊蚋:“放心吧,我也不会提起你们的。”   “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了。”姬云羲忽然开口。   宋玄闻言便紧张起来:“怎么了?是在外头着凉了?”秋日最容易着凉,加上姬云羲体弱多病,它一直紧张着。   “没有,走了一天有些累,也是老毛病了。我先回去,你们接着聊就是。”姬云羲说着便上楼去了,目光流转间,竟给了白小桃一个微微的笑。   宋玄这才略微放心。   白小桃被姬云羲的眼神扫到,整个人都僵硬了片刻:“我听说你们明日就要走了,我还有事,就不去给你们送行了,   宋玄点了点头,面色诚恳:“这些日子以来,多谢白姑娘的照拂了。”   “没什么,此次对我白家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白小桃救了五蕴寺的高僧,对于商家,也算是博了一个好名声。   “只是宋先生……”白小桃欲言又止,目光往楼上瞟了瞟,终究没有说什么。“祝您一路顺风。”   “承您吉言。”宋玄拱了拱手。   他其实对白小桃这姑娘还是有些好感的,活泼开朗,又有几分豪情仗义。   只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场相聚,终归还是要落幕的。   在望川城的最后一晚,宋玄半夜听见二狗正在门外叫的欢实。   “二狗!”   他先前接连几天将二狗扔在客栈里,请掌柜代为照顾。   以至于二狗如今黏他黏得紧,时不时就要叫两声,蹭他几下撒娇。   “嗷嗷嗷——”   二狗的叫声似狼又似狗,极为好辨认。   “二狗,你——”   宋玄毛毛躁躁地爬起床来,一把拉开门,却正对上门外一张熟悉的脸。   小鹿一样的眼睛,极富少年感的面孔,圆圆的光头——是觉远。   他外貌似乎出现了一些变化,许是因为不再灰头土脸的干活,他的皮肤似乎白净了一些,穿了一身柔软干净的僧袍,嘴角微微翘起,眼神也灵动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都变得干净又机灵了。   尽管他还是沉默着。   “你是……来向我辞行的?”宋玄试探着问。   觉远点了点头。   宋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觉远的登门大概是有所歉意。   他不想问那两天的五蕴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觉远的复仇到底怎样实现了,更不想去追究觉远为什么改变了想法,利用了自己的布局,屠尽了五蕴寺的上下一干人等。   这些问题,除了揭觉远的伤疤,没有任何意义。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宋玄只能干巴巴地问。   觉远将一根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唇中间,眨了眨眼。   宋玄一愣:“不能说?”   觉远点了点头,笑了起来。   宋玄跟着他牵了牵嘴角:“好吧,那我就不问了,来日有缘再见。”   觉远却忽得伸出了三根手指。   宋玄竟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半晌,他才想起在答应觉远帮忙以前,他曾经要求觉远听他的三个请求。   “其三……等这件事情结了,我再交代你。”   宋玄当时是这样说的。   “其三……”宋玄轻叹了一声,终究说了出来。“我希望你不要再恨。”   “既然你已经大仇得报,想来净空也不会愿意你一直痛苦下去,越恨越痛,越痛越恨。”   宋玄知道自己的这些话是注定白说的。   果然,他看到觉远笑着摇了摇头。   忘记恨就可以了。   看开就可以了。   旁观者总是说的这样轻巧容易。   可宋玄清楚的知道,那些身在业火中的人,早已经没有办法摘下枷锁了。   哪怕是踩着荆棘,万劫不复地走下去。   他们也只会义无反顾地在憎恨的业火中焚烧他人,也毁灭自己。   觉远笑着告辞了。   这天觉远笑的太多了,他看起来那样轻巧而戏谑,只是那笑意却始终像是一张面具,从未到达过眼底。   在宋玄躺着床上以后,他才忽然想到,觉远方才的笑容,到底像谁。   像是他在记忆里看到的那个五蕴寺方丈。   净空。 第32章 衡阳   晚秋的衡阳是最热闹的时候。   因着这个时节的衡阳不比北方寒冷,反而秋阳正好,秋高气爽,老百姓大都刚鼓了腰包,有些余钱的都出来消遣。   是以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一排热热闹闹的景象。   “这是桂花卷,只能现做现吃,放凉了味道就不好了。”宋玄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糕点,满嘴的蜂蜜和桂花香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像是一只偷吃了鱼的猫。   姬云羲也跟着咬了一口,蜜糖与唇齿之间黏连了一段拉线丝,被他舔了舔,用舌头一并卷入口中。   “你倒是对这里的特产了解的很。”姬云羲的目光带着些许的审视。   宋玄摸了摸脖子,只埋头继续吃着,并不答话。   怎么会不了解呢?这里是衡阳啊。   是当年宋府的所在,也是当年他与姬云羲相逢的地方。   过了望川城,宋玄带着姬云羲一路往南,便逐渐的繁华起来了。   南方城池少,乡镇多,水路多,较北方少了一些风沙,却多了好些渔舟唱晚、亭台楼阁的景色。   宋玄和姬云羲都是在衡阳长大的,只是姬云羲从未出过宋府的大门,对衡阳零星的印象也都来源于宋玄年少时的口述。   而宋玄却是从小在衡阳摸爬滚打大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较之北方,更要多几分亲切。   前往盛京的路有十数条,他却偏偏选择从衡阳经过。   不仅是因为方便,更多的是因为儿时的承诺。   他曾经答应过,等长大了就带姬云羲上街来玩、看些江湖手艺、把他说的那些美食统统品尝一遍。   宋玄不想食言。   所以姬云羲发觉,进了衡阳的宋玄明显慢下了脚步,并不急着赶路,反而带他走街串巷,找那些胡同里的小吃美食,甚至连给三岁孩子的糖画,都要弄一个给他。   这样的宋玄,让姬云羲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兜里只有两文钱,也要去街上换个糖人来他面前献宝的傻子。   宋玄不清楚姬云羲的想法,又添了壶蜜酒,还笑着同姬云羲说:“这酒又叫灯油酒,是甜的,里头加了蜜,吃不醉人。”   “因为跟别的酒比更为黏稠,酒质仿佛灯油,所以才叫灯油酒。”宋玄就像是一个当地的老江湖,一一细数着特产。“我从前……”   “从前?”姬云羲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从前来这里给人算命,一天能吃上三壶。”宋玄笑嘻嘻地把话接上。   姬云羲敛了敛神色,饮了满满一大杯下去,才开口:“宋玄……”   “你慢些喝,没人抢你的。”宋玄说。“终归是酒呢。”   说这话时的宋玄已经有了几分微醺,眉间眼角都是暖风似的慵懒。   姬云羲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只自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甜腻腻的酒水从喉咙一路落到胃肠里,竟有些发苦了。   衡阳人嗜甜,从点心到酒水,里头都带着化不开的蜜糖,甜到人的牙根儿里。   酒水刚喝完一半,两人忽得听见楼下发生了争执:“快走快走,说了几次不要了?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的?”   紧接着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便响起来了:“你试都不试,就说不要?”   店家扯着嗓子吼:“从没见过你这样的酒,能喝就见鬼了呢!”   那男子慢条斯理地说:“胡说,我一口没喝,不还是看见你了。”   那店家还没反应过来呢,倒是宋玄忍不住笑出了声。   “秋棠!”宋玄远远地招了招手,示意那男子。   姬云羲这才仔细看去,发现那与店家争执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与宋玄相仿。有着细长的眉眼和薄而泛红的唇,皮肤白皙,生得好一副凉薄斯文的长相。   如果说宋玄的长相是天生的算命先生。   那这位大概就是天生的师爷长相,哪怕笑起来,也透着一股算计的意味。   男子手中提着一个酒坛子,瞧见宋玄,忍不住眼睛一亮:“宋玄!”   那店家还没搞清楚状况,只看着两人发蒙。   倒是那男子摆了摆手:“不要便不要吧,有眼不识金镶玉,总有你后悔的时候。”   那店家忍不住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见宋玄是顾客,也不好跟着计较,只得扭头就走。   宋玄指着那男子给姬云羲介绍:“这是方秋棠,我的老朋友了,最能捣鼓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又拍了拍姬云羲的肩膀:“这是我弟弟,宋羲。”   刚一听完这话,那方秋棠就将姬云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我怎么没听说你还有个弟弟?”   “你没听说的多了去了,”宋玄忍不住给了他一拳。“我也没听说你什么时候改到衡阳来做生意,还改行兜售酒水了。”   “别提了,”听了这话,方秋棠忍不住拿起一个空杯,给自己斟了杯酒:“我家里出事了。”   “要么怎么说风水轮流转呢,我那个爹只怕是脑子里进去了三窝耗子,才要搅和进上头那些皇子的神仙打架里头去。”   宋玄听说了,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方家……”   “方家早就不是皇商了,我那二百五的爹脑袋瓜子都掉了,剩下的死的死、散的散,连我都跟着进了大牢——也亏我不是他什么正经儿子,否则只怕你现在只能瞧见我的坟头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一种讥讽的笑意,用词也尖锐直白、不留情面,仿佛是在说别人的笑话。   若是旁人,大概会以为这位方公子正在自嘲。   宋玄却知道,他这位朋友就是这样一副德行,嘴巴毒得很,对家里也没什么感情,只怕这一场闹剧下来,他心里头还高兴的很呢。   宋玄听着旧友的笑话,一边给姬云羲解释:   这方秋棠原本家在四方城,是皇商方家家主的私生子,连族谱都没入的那种。   先头曾经跟宋玄一起做过几桩生意,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起来了。   方秋棠似乎对自己的身世并不避讳,宋玄跟姬云羲讲,他还要在旁做些注释补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些什么丰功伟绩,值得他拿出来这样吹嘘。   姬云羲捕捉的消息却都是与宋玄沾边的:“他?和你做生意?”他怎么不晓得宋玄还有经商的本事。   宋玄笑了起来:“可不是什么正经生意。”   方秋棠薄唇勾了勾,眼睛也眯了起来,好像是一条老奸巨猾的狐狸:“你哥哥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这两人之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姬云羲本能的抗拒,却又忍不住去好奇宋玄露出的狡黠的一面。   “你记得之前我弄出的鬼火吗?”宋玄忽的想起来什么,指了指方秋棠。“就是他教我弄的。”   姬云羲这才来了几分兴趣。   “他会的东西多得很,你是没见他家里头,奇奇怪怪,什么东西都有,就是不务正业。”宋玄笑着说。“赶明儿带你去他家玩,保准你开眼界。”   话语间,倒是有些拿姬云羲当孩子哄的意味。   方秋棠敲了敲桌子:“改明儿做什么,今个儿就到我这来。我还指望着你帮我合计合计,咱们再合伙捞上一笔,好给我糊弄些做生意的本钱。”   宋玄一愣,忽的从方秋棠的话里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把院子都搬过来了?当真不打算回四方城了?”   他本就觉得奇怪了,虽然方家败落了,可方秋棠的生意跟方家一点关系都没有,纵然受了些牵连,也不至于落魄潦倒到四处兜售酒水的地步。   想来是方秋棠还经历了些什么事情,是宋玄所不知道的。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方秋棠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宇间带了一丝恹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到我那去,咱俩喝上一宿,今晚不醉不归。” 第33章 秋棠   姬云羲早就知道,宋玄是个奇人,九流三教的人大抵都认识些。   可方秋棠的奇特,的确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方秋棠的院子不大,里头堆满了铁的、木的、瓷的、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材质做出来的东西,一个个怪模怪样地堆在哪里,令人见而生畏。   当然,也有一些有趣的东西,譬如那些会自己跳舞的木偶人,会自己敲来敲去的珠子,可以收缩的刀具,墙角还堆积了一些改版的鲁班锁和九连环。   方秋棠一进门,就将一个金丝框的水晶片架在了右眼上,一边还嘱咐宋玄:“看好你家的二狗,现在碰坏了,我可没钱再置办新的。”   宋玄早就嘱咐了二狗:“放心吧,二狗乖得很,不会乱来的。”   方秋棠瞧着门口呲牙咧嘴的二狗,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也不知咱俩是谁瞎,连狼狗都分不清了。”   打从方秋棠见到二狗,就一直盯着瞧,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狗,哪怕他被宋玄弄得比土狗还土,可狼狗之间总还是有些差异的。   寻常人瞧不出来,方秋棠却是瞧的出来的。   可若说它是狼——   方秋棠瞧着他围着宋玄脚边打转、直摇尾巴的模样,深切地认为二狗真是给狼这种物种丢尽了脸。   这屋子里并没有安置椅子,方秋棠从一团乱中扫出了两个软垫来,邀请宋玄和姬云羲两个坐下:“得亏他们抄家的时候以为这些不值钱——就这样还给我碰坏了不少,我到现在还没全修好呢。”   宋玄是自己拎着一罐子蜜酒来的,拿他那些奇怪的器皿倒了三杯,这才坐下。   姬云羲依稀能从他们两个的对话中拼凑出一些往事来。   宋玄和方秋棠的缘分,那还得追溯到宋玄年少时、在四方城学着坑蒙拐骗的时候。   宋玄那时候刚离开宋家,开始学着跑江湖,一穷二白,又没什么本事,年纪还小,连维持生计都困难。他只差没在街边乞讨,险些让人给卖了。幸亏他有读人记忆的本事,早早发现了人贩子的骗局,倒也没闹出什么大事。   流浪的久了,便接触了一些江湖上的营生,知道了一些混饭吃的法子。   他曾经跟着几个走江湖的骗子做过徒弟,也跟着一群野小子当过游侠儿,可他的心肠太软,很多事情他都下不去手、不乐意去做,久而久之,这些江湖上的常见营生也做不下去了。   宋玄便开始自己琢磨弄钱的路子。   江湖人里有一门,称巾门生意,都是些动笔谋食的江湖人,以算命看相的居多。他清楚自己凭借着特异之处,又略微写得几个字,应当是可以做个算命方士的。   只是这巾门骗局也算是一门手艺,宋玄虽些许认得几个字,但很多其中的秘法都是师徒口口相传的,外人想要进入这行,实在是难上加难。   宋玄便想方设法地去接触那些方士,只是从记忆里偷师,终究也是有限。   而最难的参透的,还是一些方士们招摇撞骗的窍门。   譬如说,方士大都有一招斩妖除魔的本事。就是打着旗号到到某家里头捉鬼收妖,便在符纸上画上鬼,再拿桃木剑沾上清水,将纸张斩破斩,那纸的边缘就会变红。   那时候这些方士便会说,这是鬼怪被定在纸张上,被他杀了,那边缘的红色就是鬼怪流出的血。   宋玄就怎么也琢磨不明白,那好好的纸张,到底是怎么流出血来的。   他自己试了又试,怎么也做不出相同的效果来。   直到他遇到了方秋棠,这个谜团才得以揭开。   “姜黄遇碱水变红,这有什么好想的。”那时候方秋棠的嘴就已经很毒了。“哦,对了,你是半个文盲,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那符纸一定是让姜黄处理过的,用剑沾的不是清水是碱水,这样一斩——”方秋棠用手臂比划了一个斩切的动作。“就会像纸边流出血了一样。”   方秋棠替宋玄解了这个疑惑,也成为了宋玄在学习江湖骗术上最好的老师。   别的方士能捣鼓出来的东西,他都能捣鼓出来,而别的方式捣鼓不出来的东西,他也能捣鼓出来。   就连宋玄后来读的经史子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跟着方秋棠学的。   当然,那时候的方秋棠是没有想到,原本就很机灵的宋玄,在正经读书了以后如虎添翼,蒙起人来眼睛都不多眨一下,还能讲的头头是道。   后来两个人混的熟了,就开始在一起谋划骗局,专在四方城附近哄骗大户,一个出主意、仗着读记忆的本事博取人信任,坑蒙拐骗,一个就靠着脑子弄虚作假、装神弄鬼,赚来的钱两人对半分。   后来,方秋棠便把这些银两攒了起来,作为本钱,靠着自己的本事做起了生意。他想的主意新鲜,做出来的东西更是奇巧,时日久了,倒也做出了不小的名声。   以至于后来,方家那些不事生产啃老本的寄生虫,各个都要倒贴上来分一杯羹。   方家名义上是皇商,但真要论起小辈的本事来,恐怕捆一块儿都不是方秋棠的对手。   况且方秋棠牙尖嘴利,对这些所谓的家人更是凉薄,哪里是个好欺负的主儿?   纵然方家人想来占便宜,却每每都要被骂个狗血喷头,趾高气扬的来,灰溜溜的走。   再加上那时候宋玄也在城里头混出了些名声,走到哪里都要人称一句“小宋先生”,连那些开赌坊的放贷的地头蛇也要敬他三分。   于是方秋棠和宋玄两个,在四方城里可谓是呼风唤雨一时,来一个怼一个,来两个怼一双,把方家的面皮生生扒掉了一层,也没让他们占到半分便宜。   再后来,宋玄在四方城呆腻了,能做的局也都做尽了。又都是街里街坊的,也不好总是哄骗自己人,他便自己出去游历了。   至于方秋棠后头的事,宋玄曾有机会知道只言片语,但当时他在北地,也不甚清楚具体。   他只晓得,方家似乎遭了难,却没想到是搅进上头的事情里去了。   方秋棠虽然并不在族谱上,但当时要从抄家灭族的罪里挣一条命出来,只怕也凶险的很。   他现在说的倒是云淡风轻,当时却不知道是何等境况。   旧友相逢,倒也是分外畅快,这两个酒过三巡,都有了些醉意,方秋棠抱着自己的坛子给宋玄献宝,胡乱嘟哝着:“你尝尝,尝尝,我这酒能卖出去不能?”   宋玄拔开塞子灌了两口,险些被酒气冲昏了头:“你这酒在这一准儿卖不出去。”   “……嗯?你说什么?”方秋棠的右眼隔着玻璃片,迷蒙地盯着他。   “我说你一准卖不出去,衡阳人嗜甜,你这酒太冲了,放……放到北地或许还好卖些。”宋玄喝的昏头昏脑,又被那两口酒水冲大了舌头,连说话都不太利索了。   “哦……对,你是衡阳人,你懂这个。”方秋棠拍着宋玄的后背,断断续续地说。“那不卖了,不卖了,咱们换别的卖……”   听到这话的时候,姬云羲的眉梢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衡阳人?   宋玄的酒量不算好,方秋棠比他还要更糟上七分,早些年方秋棠出去做生意,连喝蜜酒都能被人灌吐,甚至会走错路,一路跑到宋玄家里去撒酒疯。   宋玄太清楚他的酒品了,趁着还没自己醉傻了,连忙拉着姬云羲的手:“阿羲,你到他厨房去翻翻,看看能不能弄碗醒酒汤来。”   他的眼神迷离涣散,脸上也不知什么时候透出了隐约的潮红来,与平日里的模样截然不同。   姬云羲的喉结动了动。   偏偏宋玄还以为他没听到,软绵绵地唤着:“阿羲……阿羲……”   那声音比他刚喝进去的蜜酒还要甜。   “我知道了。”姬云羲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只剩下两个醉鬼在后头呵呵地笑着耍酒疯。   “你……你这个弟弟,哪儿捡的?嗯?”方秋棠迷迷糊糊地倚在宋玄的背上。   “山贼手里捡的。”宋玄说。   方秋棠不知是听明白了没有,一边往嘴里倒着酒,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哦……山贼的儿子,难怪呢。”   宋玄眯着眼睛浑浑噩噩:“难怪什么?”   “难怪……嘿嘿,像匹狼。”方秋棠低低地笑了起来。   宋玄抬手就给了他一下:“你见谁都像狼,二狗也像,阿羲也像。要我说,就你家的小崽子最像狼。”   这是宋玄醉了,否则他绝不会在方秋棠面前提起那个人的。   “你别不信,我方秋棠看……看人,就没有走过眼。”方秋棠挥舞着手臂。“这小子的眼神,比季硝当年狠多了。”   方秋棠也喝醉了,否则他不会提起这个名字。   “他跟季硝当年一个年纪……”方秋棠不知想到了什么,用胳膊肘杵了杵身后的宋玄:“宋玄,你信我的,你要栽了。”   宋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本能地反驳:“我会算命还是你会算命?你才栽了。”   “我?我早就栽了……”方秋棠低低地笑了一声,再没有提起这个话题,只胡闹着说些不着四六的赚钱大计。   宋玄也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他们心照不宣地忘记了某个人。 第34章 生意   昨夜两个酒鬼喝的多了,都在地上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宋玄的头痛,方秋棠的背痛,姬云羲……他哪里都不痛,只是一大早起来洗了一趟被子,脸上还起了面疮。   那又红又肿的两粒疮,在他光滑白皙的脸上分外显眼。   他猜是因为他昨天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宋玄盯着他的脸半晌,颇有些忧心:“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开些药喝?”   方秋棠嗤之以鼻:“光听过女儿娇养,可没听过弟弟也要娇养的。脸上多个个疙瘩还要去瞧大夫?”   宋玄笑着嫌弃他:“你皮糙肉厚的,别说起疙瘩,就是脸上起个痔疮也没事,我家阿羲的脸金贵着呢。”   方秋棠闻言也过来看,盯了姬云羲半晌,终是点了点头:“确实金贵,放到哪个楼里都是块头牌的料。”   宋玄抬手就把手里的茶杯往他身上砸,方秋棠跳脚避过,看着地上的碎瓷片推了推镜片:“这杯子少说也得二两银子,你走前记得赔。”   “二两?你不如说二百两,碰瓷碰到我头上来了。”宋玄笑着骂。   两人胡闹了一通,又出去吃了些早点,才有空继续昨天的话题。   这些生意经无趣,宋玄怕姬云羲听的闷,便支他去买些点心。   临行前,姬云羲还眼带浅笑:“是有什么悄悄话怕让我听见?”   “都是些潦倒商人的浑话,你不听也罢。”说着,便将人推出门外。   一转头,方秋棠正挑眉:“潦倒商人?你是说我?”   宋玄道:“不是你还有旁人?”   “你这泼皮老神棍。”方秋棠噙着冷笑回击。   宋玄也不大在意,只笑着说:“别拌嘴了,还是说说正事吧。”   “你这酒水的生意怕是不好做,你要不换个旁的试试吧。”他建议。   方秋棠摇了摇头:“我本就没抱多大希望,如今怕是什么都做不得。”   宋玄听出了他的画外音,忍不住皱起了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秋棠沉默了许久,直到宋玄打算把这个话题扯过去时,他才开口:“是季硝。”   “季硝?”宋玄愣了愣。   他只知道方秋棠恐怕跟季硝闹翻了,却没有想到方秋棠的困境有季硝的成分在。   “你当我为什么要到这衡阳来?”话只要开了头,剩下的似乎就没那么难以启齿了,方秋棠的脸上挂上了惯有的讥诮。“如今四方城已经是他季硝的天下了。”   宋玄抿了抿嘴唇:“到底怎么回事?他针对你?”   “他想逼我低头,”方秋棠忽得笑了起来,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他做梦。”   “我方秋棠是没什么心气,要是别人我也忍了,但是他季硝——他也配?”   季硝是方秋棠买回来的仆役。   名义上是主奴,但其实方秋棠对季硝,只怕离自己的兄弟也差不离了。   季硝连名字都是方秋棠起的,早些年他甚至跟宋玄说过,等季硝再历练历练,他就将自己的产业分给季硝一半。   按他的话说,就是他也没个妻儿老小,与其便宜了方家的那群白眼狼,还不如分给季硝。   只是后来,宋玄听说季硝跟方秋棠闹翻了,方秋棠将卖身契还给了他,两个人便从此分道扬镳了。   却不晓得季硝对方秋棠有所针对。   宋玄见方秋棠骂得狠了,忍不住笑:“你快把这些话收回去,别哪天你俩又和好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他始终不大相信季硝会背叛方秋棠,他宁可相信两个人是在赌气。   方秋棠淡淡瞥他一眼:“你且看着吧,谁抽谁的嘴巴。”   方秋棠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阵子的事都跟宋玄说了。   他在赶走季硝不久以后,便迎来了方家的糟心事。   他的确是走关系拖门路,从方家覆灭中拣回了一条命,但还是挨了一顿板子,又在大牢里吃了好些苦头。他虽是私生子,却也是个身娇肉贵的,这下险些将自己半条命都给折腾没了。   他从衙门大牢里放出来的时候,身无分文,举步维艰,好容易修养了一年多,才能下床。   可就在他准备重振旗鼓、卷土重来的时候。   四方城忽然多了一个如日中天的季硝。   “他真是胆子大,什么都敢沾。”方秋棠冷声骂。“盐铁走私都搭上了线,他怕是嫌自己命活的太长了。”   宋玄总觉的方秋棠不像是在嘲讽,更像是在埋怨。   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继承人,最后却做了一个走私贩。   他俩先头还有些恩怨,方秋棠不肯去见季硝,季硝也不肯来见方秋棠,方秋棠做一门生意,季硝就要来捣一次乱,不计成本、不计后果地要将方秋棠刚有起色的生意搞垮。   四方城里倒也有看不上季硝的,毕竟当年方秋棠对他的器重有目共睹,且方秋棠就是再横,也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赚钱全凭脑子。   季硝却是个忘恩负义、发国难财的家奴。   可每有人愿意帮扶方秋棠一二,便要迎接季硝疯子似的打击,久而久之,大家心里虽然同情,却也没人再去触这个霉头了。   方秋棠实在没法子,这才跑到了衡阳,想摆脱季硝的势力。   “没想到这小子手眼通天,连衡阳也插得进手来。”方秋棠气哼哼地说。“我瞧着,再不行,我就跟你跑到北地去,我看他那只贼手能长到哪里去。”   宋玄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可不去北地,我是要去盛京办事的。”   “那也行,”方秋棠说,“天子脚下,我就不信他还敢乱来。”   宋玄看着方秋棠气哼哼的样子,忽然有些好奇,方秋棠和季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所幸他原本就打算逗留一段时间,带着姬云羲四处玩玩,如今听闻了这一出,反而更是起了兴致,忍不住激道:“你跟我去盛京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咽得下这口气吗?”   方秋棠瞬间变回了那个老奸巨猾的狐狸:“你有办法?”   宋玄用下巴指了指桌子上的茶壶。   方秋棠横他一眼,细长的狐狸眼里都要挤出水来了,晃晃悠悠地给他斟了杯热茶:“宋先生……”   方秋棠只有在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这样做作。   宋玄忍不住笑出了声,自己将那杯茶端了起来,懒洋洋地说:“现在季硝在衡阳吗?”   “谁知道他在不在,”方秋棠冷声道,转而又犹豫着说。“我听说他刚到不久,就接手了一间当铺。”   “那倒真是出息了。”宋玄笑了起来。   当铺生意考眼力,靠人脉,要资金,缺一样都接不下手来。   季硝离了四方城都能说接手就接手,可见他的底气十足。   方秋棠见他这样的神情,便晓得他成竹在胸。   方秋棠便道:“正好,你还能带着你那兄弟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神机妙算。”   宋玄一听,忍不住瞪他一眼:“别胡说,再把阿羲带坏了。”   方秋棠闻言忍不住奇道:“宋玄,你不会不打算让你弟继承你的衣钵吧?”   他知道宋玄是坑蒙拐骗起家,但宋玄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尤其是卜卦算命,他至今没有见过比宋玄还要精准的。   方秋棠博闻强识、眼光犀利,那些算命的把戏他能看穿十之八九,可偏偏宋玄的奇异之处,他半点也看不透。   只要宋玄想,他能借着这身本事,从达官显贵骗到平民百姓,就是想成为下一个徐福,为始皇寻仙,怕也不是什么什么难题。   以方秋棠的眼光看,宋玄这手本事,不传下去才是天大的浪费。   宋玄摇了摇头:“这又不是什么好营生,都是些坑蒙拐骗的本事,不学也罢。”   “不做这个,你让你弟弟将来做什么?”方秋棠奇道。“他那身子骨儿一看就是个禁不得风的,比姑娘家还要娇弱三分,难不成你要他去学种地打铁?”   宋玄心道,姬云羲身份尊贵,将来做的事情,只怕是轮不到自己来操心。   可面上却还是玩笑:“我赚个金山银山回来,供着他娶媳妇生孩子,不成?”   “成成成,”方秋棠嘲笑他。“你当初还笑我对季硝太好,真该让那时候的你瞧瞧,你现在窝囊的样子。”   “不过宋玄,你若是真要做局,倒不如带着你那兄弟见识见识。”方秋棠正色劝到。“这世道乱得很,你不能护他一辈子,让他知道知道这些老油条的骗术,终归不是什么坏事。”   在带孩子这方面,方秋棠的确有足够的资格教训宋玄。   宋玄听了他的话,也犹豫了半晌,不禁思考起来此事的可行性。 第35章 金佛   宋玄与方秋棠自打提了那做局的事,方秋棠就一直没安生过,虽然面上不显,却镇日里四处打探,牟足了劲,就是要给那季硝一个下马威。   宋玄却是没受什么影响,该吃吃,该玩玩。没事就叫上姬云羲,不是出去看花听曲儿,就是出去胡吃海塞。   他倒也问了方秋棠那当铺的店址,只带着姬云羲去附近转悠了两圈,不知办法想没想出来,附近的小吃倒是吃了个痛快。   最后左一包点心,又一包松子的,还提了一筐橘子回来。   知道的他是踩点去了,不知道还以为他是赶集去的。   方秋棠这头还跟宋玄絮叨自己刚查到的消息:“听说那当铺里头掌柜是四方城人,被季硝特意调过来的,做这行十多年了,从没看走过眼。”   宋玄早早就占领了方秋棠的摇椅,在上头边摇晃边剥橘子:“四方城的老师傅?这群人眼睛毒得很,秋棠,这回你可辛苦了。”   方秋棠用那双细长的狐狸眼瞥他:“你再说风凉话试试?”   “急什么,”宋玄慢悠悠地把橘子递给姬云羲一瓣。“我又没说不做,这不是一时半会还没想到主意嘛。”   说完了又问姬云羲:“甜吗?”   姬云羲点了点头:“甜的。”   宋玄把剩下的橘子都给了他:“那多吃点。”   方秋棠看他俩那悠哉悠哉的样子,就忍不住冷嘲热讽:“你现在倒是镇定,别到时候翻水让人给抓了包。”   宋玄笑眯眯地说:“翻水?在我这里,就没有这两个字的存在。”   方秋棠说:“你可别小瞧了他,季硝你又不是没接触过,一肚子的坏水。”   宋玄还在给姬云羲剥第二个橘子:“那不是你教的吗?他瞧着还挺乖的。”   “呸,他那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方秋棠接着骂。   宋玄说:“那也是你教的……”   “等等。”宋玄动作忽的一停:“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季硝那厮一肚子的坏水。”方秋棠不明所以。   宋玄说:“下一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宋玄笑了起来:“得了,我有主意了。”   他把剥了一半的橘子塞到姬云羲的手里:“剩下的自己剥。”   而后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只剩下方秋棠和姬云羲在厅里面面相觑。   方秋棠推了推镜片,问姬云羲 :“他有什么主意了?”   姬云羲把剩下的橘子揣进袖子里,脸上带着面具似的假笑:“你这位老朋友都猜不出,我哪里知道?”   说完,也顺着宋玄离开的方向走了。   “这是怎么了?”只剩下方秋棠一脸莫名其妙,也从框里摸了个橘子来吃,刚吃一瓣,就忍不住咂舌。“好酸。”   ====   宋玄今天没有穿道袍。   他穿了一件紫色绣花鸟的绸缎衣裳,手上拎着一把折扇,一副公子哥儿的打扮。   姬云羲的衣裳料子比他还要好一些,是浅蓝色的云锦,外头拢了一层掐银牙的蜀纱袍,打眼一瞧就是富贵家出来的小公子。   宋玄这身衣服还是打方秋棠那借来的,料子是顶好的,只是有些陈旧,边角有些起毛,连原本生动的刺绣都有些暗淡了。   他身上原本该缀着玉佩的地方只挂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香囊,头上的簪子是玉的,中间却用银扎了一圈梅花的图案,让人不由得猜想,是不是断了以后用银接上的。   姬云羲那身倒是自己的,只是找人给做旧了些,瞧着面上光鲜罢了。   这样的打扮很容易就能让人联想到他们的际遇。   事实上,杜掌柜在这两个人走进来的一瞬间,就在心里有了初步的判断。   富家子弟,家道中落,多半有好货,可以压价。   宋玄在走进去的一瞬间,也对杜掌柜有了一个判断。   今天的局能成。   杜掌柜一看就是个老江湖。   但宋玄最不怕的就是这样的人。   宋玄手里捧着一个匣子,犹犹豫豫地走进来,磨蹭了半晌,才到柜台前头,低声道:“店家,我这东西……您出个价吧。”   说着,他将那匣子里头的东西捧了出来。   饶是杜掌柜见多识广,也被晃了眼:“这是——”   这是一座金佛,高度大约有人的半个手臂长,金灿灿的,满是富贵气。   宋玄说:“这是家里留下压箱底的东西,据说是纯金浇铸的,您看着开个价吧。”   杜掌柜眯起了眼睛:“您是说,这佛像是实心儿的?”   宋玄点了点头:“您是行家,一会一看便知。”   杜掌柜的确是见多识广,捋了捋胡须:“公子,您这东西要是真的,那的确是价值不菲,只是我们还得确认一下——”   “规矩我懂。”宋玄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略微窘迫的笑来。“劳烦您了。”   杜掌柜这才将那金佛端去称上,难得有这样的大生意,店里的几个学徒也跟着凑近,细细的瞧。   这金佛瞧着惊人,仔细一瞧,似乎时间也很久了,并不如刚铸出来的光鲜。   那边宋玄却带着姬云羲观看店里的字画,一会说这个出自大家,一会说那个笔锋矫健,一会又说哪副字画与家里的很像。   的确很有些败家的样子。   杜掌柜刚回过神来,就听见一个学徒低低地惊呼一声:“师父,您瞧瞧,这是什么?”   杜掌柜定睛一瞧,那学徒正指着佛像耳垂下的一抹翠色。   那翠色藏在耳垂一角,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是,应当是上头的金被刮蹭了,就露出里头的材质来。   “师父,这不是纯金的,他骗咱们!”有学徒低声说。   那杜掌柜却沉默了片刻,示意学徒噤声。   他拿起木柄水晶镜,又取来工具,在那附近挫了挫,弄下了好一片金粉来,那抹莹润的翠绿也变得更大了,在那水晶的镜片下被放大得无比清晰。   这下连学徒们都看出来了。   这里头是玉,而且还是上好的玉。   那那学徒忍不住说:“这……这是怎么回事?哪有在玉外镀金的?”   玉可要比金子值钱得多了,尤其是这样的佛像,再大的金子铸佛,也不过是富贵而已,可这样大的一块玉雕出来的佛,那才叫真正的稀罕。   杜掌柜眼中闪过一道精明的光,却只低声道:“你们称重,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要说。”   众学徒只得噤声,小心翼翼地将那金佛抬去称重。   宋玄小心翼翼地问:“掌柜的,怎么样,这佛能当多少银子。”   “不急,等他们称了重再说。”杜掌柜捋着胡须轻笑。“这么大的金佛,可不多见。”   “可不是呢,这是家里父母一直供奉着的,若不是……”宋玄说着吞了半句回去。“现在想想,实在是不孝。”   杜掌柜眯了眯眼:“能用这么大的金子打佛像,令尊也是有心人。”   “谁说不是呢,”宋玄苦笑。“父母在时,曾再三交代我,要好好收藏,留做传家宝的。可金子再值钱,终归也比不得人值钱。”   说着,宋玄叹了口气,盯着姬云羲:“我只盼着给我兄弟结门好亲,那是什么金佛银佛都比不上的。”   姬云羲本来就是跟着来见识的,也并没有给他安排什么戏份,是以他一直是端着一张冷脸,由着宋玄来说。   “说的是,公子的确心思通透。”杜掌柜心里有了数,便不再迟疑,转过头问学徒:“称好了吗?”   学徒点了点头,目光似有些迟疑。   他们晓得这里头包了一个更加金贵的玉佛,只是他们的掌柜似乎并不打算告诉兄弟俩这件事。   “公子,您这尊金佛重量是足的,只是时间久了些,恐怕要折些银子,您是要活当还是死当?”   “这……”宋玄犹豫了起来。“活当多少,死当又多少?”   “活当,我能给您四百两,死当,那就七百两。”杜掌柜盘算了一下富贵人家娶妻的花销,给出了一个让宋玄难以拒绝的价格。   果然,宋玄的表情一下变得迟疑起来:“这……掌柜的,要不我再找人瞧瞧吧,长辈的东西,终归是……”   杜掌柜神色淡淡:“公子,我也跟您说句老实话,您这个成色的金子,若是放在金店里融了,也就是四百两的价。我是见这金佛铸造的手艺不错,公子有些孝心,又是做喜事,这才给你们这样一个价格。”   宋玄的神色更迟疑了。   杜掌柜说:“我话撂在这里,活当还是死当,只看公子的意思,您若不乐意,就换一家问问,只是到时候再回来,我这里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这一通连消带打,果真将宋玄说得不肯走了,磨蹭了好久,终于还是咬牙说:“再加一百两,您再给我加一百两,我就死当。”   杜掌柜摇了摇头:“公子,我们是开当铺的,可不是做慈善的,您这金佛,顶天了也就七百两。”   宋玄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点了头。   杜掌柜给他开了当票,支了银票,宋玄拿着银票,拉着姬云羲,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了。   那杜掌柜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前脚看着宋玄出去了,后脚就忙令学徒们洗刷金佛,嘴里还道:“小心些,别伤了玉,就是磕了碰了一个角,你们也是赔不起的。”   有学徒说:“这些富人也是奇怪,哪有用金包玉的。”   杜掌柜看都不看他一眼:“你懂什么,瞧这玉的成色,又是这么大一块,可是能跟宫里媲美的宝贝,哪个敢光明正大地放在自己家里,没的给自己招祸.”   杜掌柜甚至有一种感觉,说不准这会是个什么前朝遗物、或是墓里挖出来的值钱玩意,才要用金严严实实地包起来,生怕让人瞧见,却要当传家宝传下去。   可杜掌柜的美梦只做了一半。   门外忽然走进一个人来,左右环顾,悄声问:“掌柜的,刚才那对兄弟,在你这里当了什么?”   杜掌柜一脸的紧张:“你是何人?问这做什么?”   那人低声说:“您以前不是衡阳人吧?我是好意来提醒你的,那兄弟俩是我们城里的一对惯骗,不少人都让他们骗的倾家荡产。我是不忍见您遭难,才特地来提醒你。”   杜掌柜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句话,就忽得听见后头学徒大喊了一声:“糟了师父,咱们上当了。” 第36章 上当   “糟了师父,咱们上当了。”   杜掌柜定睛一看,那佛像身上的金被洗的差不多了,露出的颜色不是想象中翠绿无暇的玉色,而是暗淡斑驳的灰。   “石头,师父,这是个石佛。”学徒停下了动作,面色也有些难看。   “不可能,不可能!”杜掌柜心里咯噔一声,走上前去用工具亲自将金子剥下,他沿着那佛像耳垂的一抹翠色开始洗,一直到那佛像的耳根,那翠玉紧挨着的,是灰色的石质。   等到金被剥了个干净,那玉就彻底与石头分离开来,落在了地上。   这样大的一尊佛像,竟然只有耳朵是玉的,其余的便都是石头的了。   “这……师父……”   众人的脸色都白了。   这一块小小翠玉的耳朵,加上外头薄薄一层的包金,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五十两,可他们却是抵给了那对兄弟俩足足七百两银子。   当铺一半的流动资金都搭进去了。   这时,门外那陌生人忽的说:“我怎么说的来着……唉……”   杜掌柜似乎忽然找到了救星,一把抓住那陌生人的衣袖:“这位公子,您可知道那兄弟俩家住何处?”   那陌生人摇了摇头:“这我不能说,他们兄弟俩与我认识。我要是说了,便永无宁日了。”   杜掌柜却在心底燃起了希望,他拽着陌生人的袖子不肯松开:“公子,您若带我寻到他们兄弟俩,我愿出五十两作为酬礼。”   陌生人皱着眉犹豫了好久,在杜掌柜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陌生人忽的说:“一百两,先付钱后办事。我带你去找他们,之后只怕我也得搬家了。”   杜掌柜立时犹豫了起来。   陌生人却道:“杜掌柜,这兄弟俩可狡猾的很,他们做了这样大的一笔生意,只怕不知什么时候便要跑路了,您再不下决定,只怕我也找不到他们了。”   一百两换回七百两,勉强也还在追回的范围之内。   杜掌柜连忙取出一百两,让那陌生人带着他和几个前去寻找兄弟两人,那陌生人没将他们带到民宅,反而将他们带去了大路边上的一家酒楼。   “他们每得手一次,都要在这里庆功的。”陌生人说。   杜掌柜一看,那兄弟两个果然在二楼喝酒吃菜,不亦乐乎。   杜掌柜气得眼睛都红了,跟几个学徒没头没脑地冲上楼去。   宋玄还在慢条斯理地跟姬云羲讲解骗术:“原来在四方城有一伙骗子,他们有个不大可靠的说法,就是坑蒙拐骗有两个好上手的目标,一是外地的愣头青,二是本地的老人。”   “想骗外地人,要挑年轻的来骗,因为年长者去不熟悉的地方,一般都谨慎,轻易不会落进骗局里。   而想骗本地人,就要挑年老的来骗,因为越是对自己经验自信,就越容易掉进陷阱里去。”   姬云羲挑了挑眉:“所以现在人找上门来了,你要怎么办?”   宋玄笑眯眯地说:“你且瞧着吧。”   杜掌柜上来怒气冲冲地指着宋玄就骂:“好你个小骗子,竟敢骗到我的头上来了——”   那指头险些戳到宋玄鼻子上来,却猛地听见一道黄白的影子冲上来,吓得杜掌柜倒退三步。   “二狗!”宋玄低和一声。   那白影才停了下来,趴在宋玄的脚边低低地叫唤着。   杜掌柜这才看清,那是一头恶犬,正凶猛地对着自己呲牙咧嘴,让他忍不住胆寒。   周围喝酒吃菜的都停了下来,瞧这难得一见的热闹。   杜掌柜见左右都是人,心倒也定了下来,他倒不信,这兄弟俩敢众目睽睽之下纵狗行凶:“好哇,你骗我银子不说,还想来放狗咬我!在常各位可都是人证,今天你不把银子还我,我定要跟你对簿公堂——”   宋玄一脸茫然说:“杜掌柜?骗银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拿一个石佛像来骗走了我七百两银子——”   正说到这时候,那几个跟在后头的学徒搬着那石佛上来了,往地上一放。   宋玄更是一头雾水:“您说什么呢?我这当票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写着,纯金实心佛像,七百两银子。”   “这是你骗我……”   宋玄却抢白,拿着那当票给四周的人看:“杜掌柜,我实在没见过您说的这尊石佛。”   “如今大家都在这里,也请各位父老乡亲主持一个公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我兄弟二人骗了你,不如您将我的纯金佛像还给我,我将这七百两银子还给您,我们钱货两清,谁也不欠谁的,不是很好?”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明所以,见宋玄摸出的当票上头写的的确是纯金实心的佛像,又见那掌柜的搬出来的是个石头佛,果然觉得宋玄说得有道理,纷纷让杜掌柜退还金佛。   杜掌柜气得头顶直冒烟,他哪里来的金佛?只能指着那石头佛道:“这就是你的金佛,你在上头包了金——”   宋玄却更惊讶了:“杜掌柜,您好歹也是开当铺的,连包金和真金都分不清吗?您这些年的生意是怎么做的?”   众人更是议论纷纷,瞧着杜掌柜一脸的不信任。   杜掌柜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是没法说理的。   他难道要说,自己以为里头的佛是玉的吗?更像是胡搅蛮缠了。   他自己为了昧下玉佛,开了金佛的当票,哪晓得这佛金玉都不是,只是一块烂石头,还让他被诳去了七百两银子。   就是到了官府,他也是没法说理的。   杜掌柜强辩了几句,见周围的人都在起哄,遂心灰意冷,转身就要离去。   待他走到楼下,忽的看见带他来找宋玄的那个陌生人,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楼,凑到宋玄的身边,自顾自地夹起酒菜来吃。   杜掌柜犹如一头冰水淋在头上,最后还是让学徒都先回去了。   他独自在酒楼下,等着宋玄三人吃饱喝足走出来,才咬着牙上去低声说:“我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的神仙,还请先生示下。”   宋玄笑眯眯地说:“这不关你的事,我只是想见见季硝。”   “您……”   “让他明个儿在春江楼上等着,就说有个姓宋的,想见见他。”   说罢,三个人便说说笑笑地走了。   宋玄还在那笑话方秋棠:“你还真是连一百两都要赚。”   方秋棠道:“苍蝇腿再小也是肉,我如今穷得很,可不能像你们似的,大手大脚的挥霍。”   忽得,方秋棠又问:“宋玄,你明个去见他做什么?”   宋玄笑眯眯地说:“叙叙旧而已,用我替你给他带个好儿吗?”   “不必了,”方秋棠冷笑。“他越不好,我才越高兴。”   宋玄摇了摇头,叹息道:“忒恶毒。”紧接着又跟姬云羲玩笑道:“你瞧瞧,这还是大家子弟呢。”   方秋棠笑着骂他:“我一个私生子,算个什么狗屁大家子弟,倒是你,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现在的混账事不照样一件也没少做——“   方秋棠这话刚一出来,整个空气似乎都凝结了。   姬云羲忽得轻声问:“书香门第?”   方秋棠意识到有些不对:“大概……是吧。”   “先头你们吃醉了酒,曾说过,宋玄是衡阳人,”姬云羲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将先前脑海中的所有怀疑都连在了一起。“现在,你又说他是书香门第。”   “我说过吗?”方秋棠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强笑着打机锋,还频频地拿胳膊肘去杵宋玄,示意他赶紧说话。   然而宋玄仿佛嗓子被蜡封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姬云羲盯着宋玄,脸上的笑意仿佛冻上了霜:“宋玄,这衡阳城里有几家书香门第姓宋?”   “又有哪家书香门第会落魄到让子弟出来算命为生?”   宋玄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抱歉,你让我想想。”   “明天……明天我一定告诉你。”   告诉你,我其实叫做宋宣。   宋玄叹了口气。   果真谎言是不能拖的。   拖的久了,也就丧失了暴露真相的勇气。 第37章 季硝   宋玄再一次见到季硝的时候,险些没能认出来他。   他记忆里的季硝,比他和方秋棠都要小两岁,瘦瘦小小的,脸上总带着三分笑,嘴巴甜的跟蜜似的。   哪怕对着方秋棠那张尖酸刻薄、敌我不分的嘴巴,他也能笑嘻嘻地接着,以至于方秋棠一度认为这孩子是不是理解能力有问题。   如今的季硝也就是十九岁的年纪,还未加冠,却已经跟宋玄差不多高了。   他穿了一身紫色锦缎的衣袍,衣襟口胡乱的敞着,雪白的外袍趿拉到手肘处,腰上挂着几枚不知哪里来的荷包,一身的脂粉味儿,也不知是从哪儿滚出来的。   五官也长开了,多了几分俊逸风流,尤其是天生的一双桃花眼,一颦一笑间波光流转,似乎天生就是要来勾引姑娘的目光的。   宋玄差点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还是季硝笑着迎上来:“我就知道,一准儿是宋大哥做局坑我呢。”   这一开口,就好似又是回到几年之前了,仿佛并没有因为方秋棠而对他产生半分隔阂。   宋玄心里也跟着松快了些:“我替秋棠泄愤呢。”   说着,他又将怀里的银票抽出来,放在桌上:“这是我的那一份。”   那银票刚好四百两,是从当铺诓来的一半。   季硝也晓得他们两个分钱的规矩,只笑着推回去:“宋大哥这就跟我见外了。这才值几个银子,你们两个高兴,把我那店拆了也没事。”   “你收着,我不诓朋友的钱。”宋玄淡淡一笑,“只是秋棠那边,你就认倒霉了罢,总归是你欠着他呢。”   季硝笑容不变:“我知道的,他最近气得狠了,要是这一间铺子不够消气的,等宋大哥你到了四方城,我满城的铺子随你折腾。”   宋玄反倒被他这态度弄出一头雾水:“你这是唱哪出?”   季硝桃花眼一勾:“唱的一出空城计。”   宋玄笑了起来:“你也不是外人,我就跟你直说了,你俩这么多年跟兄弟俩似的,也都过来了,没必要怄气怄成这样。”   季硝的眼睛亮了亮:“是秋棠派你来做说客的?”   宋玄摇了摇头。   季硝的眼睛也跟着黯淡了。   他脸上的笑微微降了温度下来:“宋大哥,既然不是他的意思,那咱们还是别说这个了。”   宋玄忍不住了:“按理说,我不该问的——但是季硝,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硝抿紧了嘴唇:“他没跟你说?”   “没有,”宋玄摇了摇头。   季硝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不知怎么竟眼中竟多了几分失落来:“宋大哥,我也没别人可说了,你要是愿意听,我就跟你说到说道。”   他说的故事,宋玄一部分知道,一部分不知道。   季硝的母亲是个青楼女子,年轻时是当红的姑娘,也是过过“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日子的。   只是红颜易老,年纪大了便一文不值,起初出卖皮肉艰难度日,后来为了谋生,连儿子也送进了楼里。   季硝从小就是在青楼长大的,按娈童的标准去培养大的,除了讨好客人,没有别的本事。   但是季硝天生就比旁的孩子机灵,他早早就看到了母亲的下场。身为男孩,他在青楼里的下场,绝不会比母亲好到哪儿去。   所以他选择逃出了青楼,却撞在了方秋棠的眼前。   之后的事情宋玄是知道的,方秋棠将他买了下来,花光了方秋棠那时所有的积蓄。   那时候的方秋棠比现在还不招人喜欢,尖嘴薄舌,满脑子都是稀奇古怪的知识,总把别人看成傻子。做生意四处碰壁,才慢慢学会了陪酒陪笑。   而季硝还是一身的烟花习气,时不时得就会被邻居非议,被一些不三不四的骚扰诋毁,他也不在意,还笑嘻嘻地冲别人抛媚眼。   却是方秋棠听说他受了欺负,便带着宋玄上门,把这些人一个一个指着鼻子骂了回去。   宋玄还记得那段日子,他好好一个算命先生,却像是给妇人撑腰的丈夫一样,堵在人家门口,看着方秋棠悍妇似的插着腰跟人家对骂,无论男女,不分老少,没有一个骂得过他的。   再后来,方秋棠成了年少多金的方老板,而季硝则成了他身边最得力的左右手。   季硝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无论面对怎样的人,似乎都没有红过脸。   很大成分上弥补方秋棠在性格上的缺陷,让方秋棠的才能有了施展的空间。   人人都说方秋棠的眼光好,挖了这样一个金子回来回来。   别人不知道,宋玄心里却清楚,这两个人就这样一路相互扶持着长大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宋玄忍不住插嘴劝和:“秋棠虽然明面上刻薄你,心里却是拿你当家里人待的。”   从进来时一直若无其事的季硝,此刻却忍不住露出一次苦笑来:“或许是吧。”   他曾经也是跟宋玄一样想的,直到发生了后来的事情。   那是宋玄离开四方城之后的故事了。   方秋棠的生意兴隆,方家的人垂涎已久,却碍于方秋棠的手段、和宋玄的关系,不敢染指。   等到宋玄一走,他们便动了歪心思。   头一个下手的目标就是季硝。   季硝本人对方秋棠自然是忠心耿耿,但是他还有一个年老色衰、靠皮肉生意度日的娘亲。   他们买通了季硝的娘亲,设计从季硝身上拿到了方秋棠的把柄,搞垮了方秋棠一直在筹备的一桩生意,还以此离间了季硝和方秋棠之间的关系。   那天晚上,方秋棠把卖身契还给了季硝。   “你走吧。”方秋棠说。   季硝赶忙向方秋棠解释,再三赌咒发誓,自己只是一时大意才被人设计,并非有意背叛。   方秋棠却仍是那句话:“你走吧。”   季硝跪在地上,头磕得“砰砰”作响:“硝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魂。绝不背弃公子半步。”   若是旁人瞧见了,定会惊讶,那个在外头谈笑自若、挥斥方遒的季硝竟会有这样认真而卑微的时候。   方秋棠盯了他半晌,反而却冷笑起来:“季硝,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季硝愣住了。   “如果不是我一时兴起,你现在就是青楼里卖屁股的兔子。”方秋棠俯身挑起他的下巴,隔着镜片的眼神毫无温度。“我早跟你说过,你是我做的一桩亏本生意。你若是听话些,我还能留你做个廉价的苦工,可你既然做了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还指望我留着你过年吗?”   季硝第一次意识到方秋棠说话是这样刺人的,他强撑着露出平日里的笑来:“无论多少钱,我都会替公子赚回来的……”   “我不需要,”方秋棠坐回椅子上,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嘲笑。“狗既然跟别人跑了,再换一条就是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何必劳心劳力地捡回来调教。”   这话是真真切切地戳在了季硝的心口上。   让他痛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方秋棠从他的视线中离开。   季硝在方秋棠的门外跪了一天一夜,最终是被方秋棠遣人打出去的。   从始至终,方秋棠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   季硝说到这里,忽的笑了起来:“其实当时他早就听到了风声,知道白家要遭殃的。方家当时的事情闹得很大,都说要以谋逆论处,满门抄斩。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又怕连累我,才赶我走的。”   所谓的满门抄斩,就是阖家不分男女老少,悉数人头落地,连带仆人、丫鬟、管家,也没有一个活得成的。   方秋棠如果照实了跟季硝说,季硝必然是不肯拿了卖身契滚蛋,要跟他死在一起的,他只能干脆将计就计,借故将季硝赶出家门。   宋玄心道,这的确是方秋棠那个傻子能干出来的事。   后来方秋棠也果真被押进了大牢。   季硝与他朝夕相处,到了这时候,哪里会不明白方秋棠之前的举动。巴巴的地跑进牢里,要跟他同生共死。   方秋棠却又诓他:“你若想救我,就去北地找宋玄,他与上头有关系,一定能救我出来。”   季硝与宋玄相处的时间远远不如方秋棠,哪里知道宋玄的底细,再加上病急乱投医,竟当真照着方秋棠给的地址去找宋玄去了。   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北地,刚一到方秋棠说的地方,就被人给扣下了。   那是方秋棠早就安排好的人,硬是将他给关了三个月,才放他出来。   而他出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方家满门抄斩、阖家上下尸骨无存。   到了最后,方秋棠连一封解释的书信都没有给他留下。   关他的人低声说:“您别怨我,这也是方老板的意思,他留了一笔银子,在银庄里用您的名头存的,让您取出来,省着点花用。”   季硝的眼睛空茫茫的一片,哪里还有平日里笑盈盈的模样:“他还说什么了?”   “……再……再就没说什么了。”那人看着季硝的眼神,缩了缩脖子。 第38章 狐狸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想法子逃了出来,只当他是死了。”季硝皱着眉、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当时也是死脑筋,只想着就算是人死了,他的生意总要拿回来,毕竟他为了那些心血忙活了那么多年。所以才去跟那些走私的贩子瞎混,后来再想脱身已经晚了。”   “他院里那些破铜烂铁,也是我想法子托人留着的,不然他哪还能见到完整的。”   宋玄听完了,才晓得季硝和方秋棠之间竟然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   他只劝和:“你也晓得秋棠那张嘴,烂到家去了,只是故意想激你罢了。”   季硝点了点头,神色却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我知道的。”   “他终归当时是为了你好。”宋玄继续劝道“走江湖的大都是面子上义气,能有个打心眼里想你活命的,你何必这样跟他折腾呢?”   季硝的一双桃花眼里变幻了几多色彩,终于还是笑了起来:“不怪他。”   “宋大哥,是我自己想不开。”   季硝眯起了桃花眼,露出自嘲的神色来:“他的话是无心说的,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我倾慕他,所以我才会觉得是我配不上他。”   他话说的太直白,让宋玄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季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   “他只把我当做兄弟家人,可我对他的感情却是不同的。”季硝的对于自己的心情描述的直白赤裸,没有半分掩饰,可眼底却带着说不出的自嘲。“我对他,是想与他同床共枕、相伴一生的爱慕之情。”   他素来是一副风流圆滑的模样,乍一露出这样的神态来,竟让宋玄感到了不适应。   宋玄忍不住道:“你还小……”   “我不小了,”季硝笑了笑,“男欢女爱的事儿,我比你们两个绑一块儿都要清楚。   是了,他的童年都是在青楼花柳巷里度过的。   宋玄顿时哑然:“你说这些……秋棠知道吗?”   “我怎么敢告诉他?”季硝的笑容愈发凄凉,连眼尾都多了一抹红来。“我是青楼里买来的,是跪着磕头求他捡回来的,是他的奴仆,是见不得人的妓生子。他当我是兄弟、是家人,那是我的运道,若是我敢告诉他我对他的荒唐心思——”   “那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宋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季硝这里得出一个这样惊世骇俗的答案。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于龙阳之事虽然讶异,却并不至于厌恶憎恨。   可方秋棠……宋玄却当真不敢打包票了。   尤其是季硝的身份的确特殊,早些年他还曾见过有富商想为季硝牵线说亲,听到季硝的出身之后,便连忙退避了。   也有憎恨方秋棠的,找不到攻击方秋棠的由头,便背地里笑话季硝是个男娼,暗地里不知道与方秋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妓生子,一直像个耻辱的烙印,牢牢刺在季硝的背后。   方秋棠从不愿意提,宋玄也不会去触碰别人的伤痕。   但是当季硝亲口说出来的时候,那个血淋淋的伤口还是再一次被撕裂了,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或者说,这伤口从来不曾愈合过,只是努力被季硝淡忘。   直到方秋棠为了赶季硝走,亲口说出了伤害他的话。   直到方秋棠为了让季硝活命,擅自为他打点好了一切。   方秋棠这个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挂在嘴边的人,为季硝想到了一切,只除了他自己的意愿。   宋玄轻声问:“所以你现在逼他至此,是想做什么?”   季硝沉默了片刻:“我想要他。”   宋玄并不诧异他的回答。   他和方秋棠早就说过,季硝虽然面上瞧着笑嘻嘻,心底却有一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狼性。   如果不是宋玄回来,方秋棠那只欺软怕硬的老狐狸,说不定还真的斗不过自己亲手养大的狼崽子。   季硝此刻的目光无比认真。   宋玄阖了阖眼,最终问:“所以你跟我说这些,是希望我做什么?”   他早就猜到了,季硝是被方秋棠一手调教出来的,无利不起早,又怎么会平白向他袒露心迹。   跟他说这么多,必然是有目的的。   “我希望宋大哥什么都不要做。”季硝一双桃花眼带着灼灼笑意,却隐约透着迫人的意味。“我不会对他不利的。”   没有人比季硝更了解方秋棠。   方秋棠刻薄傲慢,遍数江湖尽是些生意场上的明面朋友,钱财散尽、朋友也就走光了。   只有宋玄,是方秋棠实打实过命的交情。   当年方秋棠一文不名,曾在生意场上做局败露,还是宋玄舍命将他给捞回来的。   宋玄不回来,方秋棠迟早会走投无路。但宋玄回来,方秋棠就是再难再穷,踩也要踩出一条路来的。   这两个人多年以来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我说呢,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宋玄笑了起来。“你是知道秋棠想跟我去盛京了?”   如果季硝不顾旧时情谊、蛮不讲理硬要为难方秋棠,宋玄是决计不会袖手旁观的。   可季硝说他喜欢方秋棠,这便是两个人之间的家事了,再加上两人先头那些错综复杂的爱恨纠葛,以宋玄的为人,怎么也不好插手的。   季硝听了这话,眉却微微地拧起来了:“他要去盛京?”   “现在只是打算,”宋玄说。“但你要再这样逼下去,只怕这就是个事实了。”   季硝沉默了。   宋玄却淡淡地敲了敲桌子:“既然是你们俩的事儿,只要你做的不过分,我自然不会插手。但是季硝,你这样下去永远都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秋棠虽然不是什么硬骨头,也不是个能够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的性格。他现在一再退让,只是对你心里还有旧时的情分,你如果一再逼迫他,只会让他厌了你。”   “我虽不懂男人之间的情爱,但也知道这不是追求心上人的手段。你是聪明人,自己好好想想罢。”   季硝没有说话,其实他心里隐约是清楚这样的结果的。   把兔子逼到墙角,捉起豢养,会得到一只听话的兔子。   可把一只狐狸逼到墙角……   季硝的心沉了下去。   宋玄笑了笑,将桌上的酒水喝了一杯,看着满桌的饭菜,只笑了笑:“我今个儿还有事,这杯酒权做你给我接风了,等来日咱们三个聚到一起,我请你们的客。”   季硝笑着与宋玄对饮了一杯,脸上笑容依旧:“喝了我的酒,宋大哥可得向着我说话。”   宋玄没有应承,只拂了拂袖,走得一身潇洒。   季硝自己一个人在室内,脸上的笑容就逐渐散了,盯着桌上凉透的美酒佳肴,目光愈发地阴沉。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将方秋棠推得愈发远了。   只是当宋玄把一切摆到明面上来说,季硝发现自己竟连面上的冷静都难以维持。 第39章 拆穿   宋玄在季硝那里意识到了一件事。   哪怕方秋棠是出于保护季硝的心态,但他的欺骗对于季硝来说,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宋玄回顾自己一直不肯对姬云羲说出真相的理由,归根到底,其实是因为自己的胆怯和懦弱。   在意识到“宣哥哥”自对姬云羲的重要性以后,就愈发地不敢说出口了。   他害怕姬云羲责怪自己,更害怕自己内心原本就存在着的负疚感。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不肯揭露真相的原因又多了一条:因为一直以来的隐瞒和欺骗,让真相藏在了更深处的角落。   但他不能欺骗姬云羲一辈子。   他总是要说出来的。   宋玄迟疑着走出酒楼,就瞧见姬云羲正在街上,专注地盯着一个手艺人捏糖人。   “想要个什么样子的?”宋玄走上去,轻声问问。   “老虎的,”姬云羲回答。“以前有个人答应过我,要给我老虎的糖人。”   宋玄愣了愣,还是付了钱,买了一个老虎的糖人回来。   姬云羲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淡淡的,仿佛没有掺杂一丝的情绪。   “宋玄,”他说。“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宋玄在那一刻,似乎就清楚的明白了姬云羲的目的地。   那个荒凉的,竖着高高的四面墙的小院。   宋府早就已经废弃了,因为早些年沾染的是欺君大罪,所以一直也没有人愿意接受买下这个不祥的宅邸。   只有荒草在这里肆意的生长着,就像是宋玄的记忆,在踏,进这里的一刻,就在疯狂的蔓延开来。   所有关于姬云羲的,关于他的,就像是一个梦境,给了他最初的温暖,也给了他曲终人散后的孤寂。   姬云羲走在院子里,踏着枯黄的草叶,每一步都发出沙沙的声响。   每走一步他都在提出一个问题。   “你是衡阳城人。”   “对。”   “你出身官家。”   “对。”   “你来过这个院子。”   “对。”   宋玄只能承认他跑出的所有问题。   姬云羲分明是在远离他,他却感觉姬云羲的每一步踏在他的心口,向他的内心深处逼近。   最后,姬云羲就站在那棵李子树下,回眸问他:“宋玄,你到底是谁?”   姬云羲的目光仿佛是海底火山上的浮冰,维持着仅存的,支离破碎的冷静。   “她告诉我宋宣已经死了。”姬云羲喃喃自语。“她让所有人作证,说你已经在流配的道路上死去了。”   “她告诉我,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已经没有人会在意我了。”   姬云羲重复着当年他的母亲曾经告诉他的话。   他当然知道淑妃说这话的原因,偷换龙子,她犯下了滔天大罪,只有依靠着姬云羲,她才有可能从冷宫翻身。   而面对着这个生来就被自己抛弃的儿子,温情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帮他了,只有他的亲生母亲才能是他的盟友。   而姬云羲心里也非常清楚,淑妃为了控制自己,是不吝于间接除掉宋玄这个阻碍的。   可哪怕这样,姬云羲的心底一直都存有着一星半点的幻想。   “我不相信她,但是,你一直没有来。”   “我等了你好久,你一直都没有来。”   姬云羲的目光就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他痴痴地盯着宋玄,想要上前,却又不敢靠近,生怕碰碎了自己的梦境。   他说:“宋玄,你是谁?”   “不要骗我。”   “求你了。”   宋玄的所有理智在最后那一句轻轻的哀求里里全线崩溃。   他没有办法再欺骗下去了:“是我。”   他轻声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到姬云羲眼中的浮冰一寸寸消融,露出眼底的火焰来。   “宣哥哥……”姬云羲低喃了一声。   宋玄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僵硬的好像是提线木偶。   “是我。”宋玄低头,甚至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弥补这个孤零零一个人、遭受了诸多搓磨的孩子。   “宣哥哥……”姬云羲的眼中出现了一个漩涡,似乎将他所有的理智都搅碎吞没了,只剩下满眼的痴迷。   宋玄曾经担忧过真相大白的这一刻。   他以为也许姬云羲会生气,会露出冷脸来,甚至会憎恨他的消失。   可他没有想到,姬云羲伸出了双手,仅仅地将他抱住,像是环住了一个比他还要大一圈的布娃娃,整个人都埋在了他的怀里。   “为什么不来,”姬云羲的脸埋在他的衣裳布料里,连声音都闷闷地,仿佛带上了孩子的哭腔。   “当时我以为你被父母接走了,”宋玄低声说。“而且我是一个罪人。”   “胡说八道。”姬云羲抱怨了一句。“你早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   “在常宁城知道的。”宋玄低声说。   “为什么不肯认我 ?”姬云羲抱得更紧了。   “怕你生气,也怕你怨我,”宋玄苦笑。“本来想着拖一阵子,可没想到越拖下去,越不敢告诉你了。”   姬云羲整个人都埋在宋玄的怀里了,他恨恨地咬上了宋玄的肩膀,那力道极狠,好像要将他的皮肉都刺穿一样。   宋玄感觉到了肩膀上布料的濡湿。   姬云羲哭了。   “我应该杀了你的。”姬云羲低低的说,语气中带着莫名的认真。   宋玄摸了摸他的头顶,玩笑道:“我去给你找把刀来?”   “舍不得。”姬云羲的头在宋玄的胸前转来转去,如果不是宋玄听到他话语里的哭腔,几乎会把他当作一个撒娇的孩子。   姬云羲自然舍不得杀宋玄,这是他等了八年才等来的珍宝。   哪怕再想彻底据为己有,他也舍不得去摧毁他。   “以后不许骗我,”姬云羲说,“否则……”   他威胁宋玄的话,似乎一次也没有说出口过。   否则怎样呢?   宋玄看着姬云羲依赖他的样子,心中愈发酸软起来了:“好。”   宋玄在这个荒草丛生的院落里,重新找回了他童年时捧在手心的,那个黏软的小团子。   他的心早就化成了一捧水,哪里还能注意到小团子早就不再是童年天真无邪的那一个。   ======   自打姬云羲得知了宋玄就是自己童年的宣哥哥的真相,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柔和。   与跟着宋玄时那种试探着的任性不同,他好像是放下了心防,时不时就会拉下一张冷脸来撒娇,或是笑嘻嘻地跟宋玄玩笑,引着宋玄露出笑脸来。   宋玄没有觉出那里不对来,倒是方秋棠忍不住嫌弃他俩。   他那张嘴跟淬了毒似的,指着二狗对宋玄说:“你不去做驯兽师真是屈才了。”   宋玄问:“怎么讲?”   “这屋里原本有两条狼,”方秋棠推了推自己眼睛上的水晶片。“你一进来,就变成了两条狗。”   宋玄晓得他是在指姬云羲,暗踹了他一脚。   方秋棠抱着膝盖呼痛,一边还喊着有了弟弟就六亲不认。   两人闹了好半晌,方秋棠才跟他说起了正事:“前两日我遇到一个四方城来的旧主顾,说是在做些布料生意,问我愿不愿意合作。”   宋玄心里头便明白,这大概是季硝那头示弱了,生怕真将方秋棠逼得远了。   方秋棠冷笑起来:“一看就是季硝那小子玩的手段,四方城若是有人还敢跟我合作,哪还会等到现在。”   他在别的地方啥了些,在生意上到还是门儿清,商人重利,他现在一没本钱、二没人脉,还有人要巴巴凑上来找他合作,其中肯定有些猫腻。   宋玄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送到嘴边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方秋棠扯出一个笑来,讥讽意味十足。“我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给了我翻盘的机会,季硝最好别后悔。”   宋玄心道季硝大概是不会后悔让你翻盘的,他巴不得你赶紧到四方城,投入他的怀抱里去。   他对男子相恋并没有想象中的抵触,大抵是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季硝这时也不算是个例,只是他说的比任何人都要坦荡明白罢了。   只是……   季硝到底会怎么做呢? 第40章 四方   四方城是个极为奇异的地方。   四方城位处南方的交通枢纽,旱路畅通无阻、水运更是四通八达,就成了一个商业高度繁荣的地界。当地鱼龙混杂、人口不定,更是给了九流三教滋生的温床。   起初是因为四方城行商往来较多,便专有人在此建了客栈,生意爆满,之后便让人瞧见了商机,开了专门倒卖各地特产的商铺,紧接着各种青楼、赌坊应运而生,非但白日里热闹,即使到了夜晚,也是一派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的景象。   各种骗局、坑蒙拐骗的营生也层出不穷。   四方城私底下有一句话,叫“四方来客,八门江湖”。   这八门,指的就是走江湖的八种人,大概分巾、医、李、瓜、风、火、除、妖八门,可谓是各有千秋。   如宋玄一类借着相面卜卦、招摇撞骗的,便属于巾门生意,在这八门里头已经算是难得体面,靠脑子吃饭的行当了。   剩下几门便是看病卖膏药的、唱戏的、卖拳脚的、再有打劫聚赌的、造假伪银的、受雇行凶的、设美人局仙人跳的,林林总总算到一起,统共八种大类。   这面上有多少繁华风光,下头就有多少千奇百怪的灰色行当。   若说衡阳是宋玄故乡,那四方城大抵就是宋玄的老巢了。   他打十二岁就从衡阳来到了四方城,摸爬滚打多年,在四方城的底层求过生存,也曾在四方城最奢靡的地方一掷千金过。   那是只要闻到微风里的气味,就会感到亲切安闲的一个地方。   从进了四方城门的那一刻起,宋玄的嘴角就一直挂着浅浅的笑意。   “阿羲,等我带你回家瞧瞧。”他一路上都这样说。   宋玄在四方城是有一处房产的,而且方秋棠在最落魄的时候,就是钻进宋玄的院子里养伤的。   方秋棠在一旁说:“你别说,你哥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神棍,他临走前给我留了一个锦囊,我还当是什么东西,后来拆开发现,他把家里的钥匙留给我了。”   “幸亏你家里还留了些值钱的物件,不然我刚从衙门出来那会,身无长物,穷的叮当响,恐怕早就暴死在街头了。”   宋玄横他一眼:“就你这张嘴,迟早要得罪人的,我当时只是把宅院留给你避祸,谁许你变卖我的东西了?”   只是面上嫌弃,却没有半分埋怨的意思。   “左右你也是坑来的,”方秋棠毫无罪恶感,“摆着也是摆着,还不如拿来救我一命,正给你算做七级浮屠了。”   “来日到了地底下,算过你那说谎无数的一生,至少还救了我一命,也好让阎王爷少拔你几根舌头。”   两人吵吵嚷嚷地在街上并肩走着,倒还真有几分年少时的意味。   其实从离开了北地,姬云羲就对宋玄的另一面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身在北地的宋玄是孤身一人,时时刻刻都像是在身上套了一个“宋半仙”的壳子,只有姬云羲偶尔能窥见真实的他,却又很快地藏了起来。   可越是往南走,他遇到了熟悉的人,到了熟悉的地方,宋玄就渐渐露出他真实的一面来了。   那个懒散精明的、坑人不眨眼、以戏弄他人、斗嘴吵架为乐的宋玄。   宋玄带着他去骗大户的银子,跟方秋棠像孩子似的互相嫌弃,看人倒霉的热闹。   剥开了宋半仙这个名头,宋玄这个人,本质上就是一个江湖痞子。   他虽然也善良,却不那么高高在上,时不时也有些普通人的恶劣心思,自己端着成熟,可到底还是个没成家的年轻人,鲜活灵动的让人不忍移开眼睛。   “阿羲,你瞧什么呢?”宋玄用拂尘戳了他一下,嘴里还嚼着半块酸枣糖。“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姬云羲揪着他的衣袖,“就是觉得你进了城好像很高兴。“   “当然高兴了,”宋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了惬意自得的神态来“好久没回来了。”   “只怕盛京都比不得这里繁华,等我带你在这儿好好玩玩。”宋玄又嘱咐了一句,“不过这地方的混球也不少,你多长两个心眼儿,别被旁人给卖了。”   宋玄原本是想先回住处去瞧瞧,方秋棠都卖了他些什么东西。   只是还没有来的及回家,就被方秋棠生拉硬拽,陪着去茶楼上谈生意了。   说是先头走的太狼狈,如今乍一回城,带着宋玄去壮壮声势。   宋玄本以为只有方秋棠和他的老主顾,却不想那茶楼上高朋满座,有一半都是熟脸,全是四方城有名的富户。   见了宋玄,脸色都是变了几变,而后强堆出笑脸来:“原来是小宋先生,不知你是几时回来的。”   宋玄在这群老狐狸面前向来拿得住款,只粗粗拱了拱手,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前两日跟秋棠一起回来的,许久不见,诸位安好。”   有几个刚在四方城站稳跟脚的,不晓得宋玄的身份,又不好当着面打听,急得抓耳挠腮,好不焦急。   “小宋先生太客气了,”有人试探着说笑。“要回来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应当为先生摆宴接风才是。”   宋玄面色不改:“某乃方外之人,不敢劳动各位大驾。”   到底是没说明白他这次是回来常住还是路过。   也不怪这些经商的老狐狸在三试探,宋玄的确是个顶顶棘手的人物。   四方城奇人颇多,可若是细数得罪不起的前三甲,里头必然有这位小宋先生。   上至官家下至地痞,这人或多或少都能攀上交情,在八门中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登得算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最重要的是,他是个真正能掐会算的人物,逼得急了,他能将你旧年的阴私统统翻出来、曝尸荒野,你却连怎么死得都不大清楚。   宋玄自然不会自我吹捧,他这头还在与白秋棠拿腔作势地喝茶吃点心,那头已经有老江湖给身边人低声介绍了。   一个算命先生能得到这样的礼遇,也是四方城的特色了。   毕竟这天底下没有一个地方,能像是四方城这样八门昌盛,鱼龙混杂。   在四方城想做生意,有本事、有本钱都还不够,你得学会跟下九流打交道。   否则你就是倒了霉,都不知道得罪的是哪路山神。   而宋玄,就是这八门里头的一尊大神。   他不管事,但若是有人得罪了他,那在四方城的生意只怕也就告吹了。   他在四方城扬名的时候还是个少年,也还没打出半仙的名号,这才有了“小宋先生”这一敬称。   只是如今,似乎也该改称做“宋先生”了。   原本众人只是晓得方秋棠又回了四方城,想来瞧瞧风声,是不是该落井下石,可有了宋玄在一边坐着,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该以何种态度对待方秋棠,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吆喝“季公子到——”   方秋棠冷笑了起来,重复念了一次:“季公子?”   众人的表情忽得有些微妙。   在四方城,通常自立出来做生意,上无长辈辖制的,都称“老板”或是“老爷”。   像是方秋棠,他开始做生意时也不过十六岁,人人见了还是得喊一声:“方老板。”   而季硝这个称呼,源自于他在方秋棠手下的时候。   方秋棠生意做的大了,便有不少事情分身乏术,常派季硝出面。季硝虽不是老板,却也是方秋棠的左膀右臂,久而久之,众人便尊称季硝一句“季公子”。   后来方秋棠式微,季硝却是如日中天,众人也没想着改口,只是叫惯了,季硝似乎也没摆出丝毫的抗拒,“季公子”这个称呼,便一直沿用下去了。   直到方秋棠这一意味深长的一声,众人才意识到这一称谓的尴尬。   季硝才神态自若的走进来,他的步伐就像是一只摇摇摆摆的开屏孔雀,鲜亮的眨眼。   他还是那样轻浮华丽的打扮,一身外裳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永远是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肘部,只是今天里头的内裳换做了锈红色,用黑色的丝线在上头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   宋玄偶尔会觉得,可能青楼出身不但影响了季硝的性情,还影响了季硝的审美。   他看到方秋棠暗自翻了个白眼。   这还是在方家覆灭以后,方秋棠第一次见到季硝,他也没想到,季硝已经从以前那个乖巧的小麻雀,变成了一只花孔雀。   周围一众商人都看戏似的瞧着两人,等着这对昔日的主仆反目。   只是季硝却跌了所有人的眼睛。   他对空着的主座视而不见,一屁股挤开了方秋棠的身边的人,硬是坐在方秋棠的身边,笑得山花烂漫:“秋棠,你想我了没有?”   方秋棠的眼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季硝,你在耍什么花招?”   季硝登时美目垂泪,一双桃花眼盈盈仿佛一掬秋水,瞧着好不可怜:“我哪有什么花招,你我多日不见,还不许我叙叙旧吗?”   众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只有宋玄憋笑憋的肚子疼。   季硝原本就是个会装可怜的,以前哪怕做了再大的错事,只要他泪眼婆娑地盯着方秋棠看,方秋棠就只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如今季硝容貌渐长,这份楚楚可怜里便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方秋棠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极了,他不乐意同季硝作戏,只冷冷地将他推来:“季老板,你我之间的旧实在让人倒足了胃口,我看不叙也罢。”   他光是称呼就将季硝推出了千里之外了。   季硝的睫毛颤了颤,重新又挂上了一副笑脸。   “秋棠心情不好,那我改日再找你便是。”季硝怕逼得紧了反而起了反效果,便松开了方秋棠,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   宋玄还是头一次看到季硝在外谈生意的样子,他脸上仍旧挂着那花蝴蝶似的笑,却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说一不二的气势。   “诸位既然都来了,那季某便跟各位嘱咐几句。”季硝的双腿交叠,侧撑着下巴。“方秋棠是我的旧主,是比我命还要重的恩人。打今个儿起,四方城里,谁敢为难秋棠,就是跟我季硝过不去。”   “有什么事,只管冲着我季硝来。”   “诸位可听明白了?”   他现在在生意上说是四方城一霸也不为过,这一通话说下来,四下鸦雀无声。   方秋棠盯了季硝半晌,冷笑了一声,将茶盏“啪”地一扣,扬长而去。   宋玄见他走了,便也不再多留,抬腿就要走。   却听见后头季硝喊:“宋大哥!”   宋玄转头,就看见那厮正装出一副小鹌鹑的模样,楚楚可怜地盯着他:“替我多劝劝秋棠。”   看来季硝是想通了,想要放下身段来哄回方秋棠。   他想达成什么目的,是从来不会在意身段高低的。   宋玄点了点头,瞧着方秋棠怒气冲冲的背影,竟觉得有些好笑。   这两个人,也算得上是一对欢喜冤家了。 第41章 祝阳   “谁用他装腔作势?”方秋棠气咻咻地走出茶楼,却也说不明白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当哪个不知道呢?这四方城里顶跟我过不去的就是他季硝。”   宋玄心知肚明,却不好说破,只笑着劝他:“兴许他想开了呢?终归是好事。”   “好事?”方秋棠冷笑一声。“谁知道他肚子里窝着什么坏水?你瞧他今天那打扮,跟楼上卖屁股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招摇。”   宋玄看他一眼:“秋棠,你嘴太毒了。”   方秋棠这才噤了声,他想起了他赶季硝走时说的话。   季硝虽面上不在意自己的出身,却因为这个吃了不少的亏,方秋棠也是知道的。   方秋棠的嘴毒,几乎是本能了,哪里痛往哪里戳都是常事。   可这一回落在季硝身上,他竟有些……后悔了。   宋玄在方秋棠的抱怨中走出了茶楼,却没有在下头发现姬云羲的影子,左右瞧了瞧,连个人影都没有。   宋玄皱起了眉,连忙到柜台去问:“掌柜的,你瞧见跟我一起来的那个男孩儿了没?大约这么高,长得很俊的那个。”   那掌柜的也是好记性,一拍脑门:“记得,他一直坐在窗边吃茶,后来让人给拉客拉走了。”   宋玄一听就觉得头痛。   四方城里的拉客,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凡上街拉客,热情过分的,里头都是有猫腻的。轻则被敲竹杠、破财消灾,重则家破人亡的都有。   所幸时间不久,又是青天白日的,不至于太过严重,宋玄便问:“掌柜的知道,是哪家拉走的吗?”   四方城里出名的人物他都认识些,只要不是新来的,那就好办。   “是常氏兄弟俩。”   宋玄这才松了口气,知道姬云羲现在是平安的,便跟方秋棠嘱咐:“你不是生意上还有事要办?我先不跟你一起了,我去找找阿羲。”   方秋棠瞟他一眼:“常家那两个又不能把他怎么样,瞧你那点出息。”   宋玄反唇相讥:“不是你兄弟,你当然不着急,你是忘了你当年护季硝护得跟老母鸡似的了,现在倒来我面前耀武扬威。”   方秋棠一听“季硝”两个字便气短,不肯再跟宋玄斗嘴,自顾自地跑了。   常家兄弟俩,宋玄是知道的,这兄弟俩是一对双胞胎,哥哥叫常风,赌坊看场子拉客的,弟弟叫常雨,是个做医门生意,卖些跌打损伤的膏药的。   要单单是如此,这俩人也与这城里的其他江湖人没什么区别了。   这兄弟俩出名是出在一身祖传的枪法上了,听说他们家祖上曾出过一个将军,传下来的枪法龙精虎猛,能以一敌十。   他们家就靠着这枪法开镖局,吃镖师的饭。   只是老人常道,富不过三代,到了常风常雨这一辈,别说镖局了,他俩能混上口饭吃都辛苦。   只是这兄弟两个倒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还算有些义气,至多引人多输些银子,也不曾害了谁的命去。   宋玄心里倒还算放心。   ===   小巷里的一角,姬云羲忽得停住了脚步。   他瞧着殷勤热络、一路上滔滔不绝劝他去赌的兄弟俩,勾了勾唇角:“我没银子。”   常风一脸不信:“公子,您别是反悔了吧?来都来了,不玩两把,实在说不过去吧?”   常雨也跟着说:“小赌怡情,就是随便玩两把,公子怕什么?”   姬云羲也不做声,将自己腰间的荷包打开,开口朝下,抖了抖,里面只掉了两个铜板出来。   常家兄弟俩立时傻了眼。   他俩是看准了姬云羲的气度不凡,以为他是个偷跑出来玩的富家公子,才会大力忽悠他来赌的。   哪想到他俩终日玩鹰,这回却让鹰给玩了。   偏偏他还声音淡淡,用脚尖戳着那两个铜板:“赏你们了。”   这下常家兄弟两个炸了锅了,他们两个在四方城也是有些名头的人物,何时被人这样蔑视戏弄过过。   常风抡起一拳便砸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拳头停在了姬云羲眼前三寸的位置。   横插过来一只手,紧紧地包住了常风的拳头。   下一刻,那只手握着常风的拳头,反手一扭,就给折到了背后。   “哥!”常雨上前要帮忙,却被来人一把抓住,那人手一动,就将兄弟两人的膀子卸了下来,发出了清脆的“咔嚓”一声。   兄弟俩痛地说不出话来,那人一手一个直接将人给打晕了,这才单膝跪地:“属下来迟,请公子恕罪。”   如果宋玄在这里,一定会认出来,这个人就是当初被姬云羲下令看守他的侍卫。   祝阳。   姬云羲眼睛都没眨一下:“收到那小和尚的信儿了?”   祝阳低头:“是,属下一直在安定城待命,一收到公子的密信就快马加鞭地赶过来了。”   “找地方把他安置了,他还有用。”姬云羲慢悠悠地说。   “是。”   “盛京那边的消息来了吗?”   祝阳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信封来,双手呈上:“都在这里了。”   姬云羲收了信封,又低头瞧了瞧地上的两个人:“一会你把他们两个弄醒。”紧接着又看了一眼祝阳:“至于你……离远点跟着罢,我不叫你,你就别出现。”   “是,”祝阳应了一声,忽然又觉得不对。“可公子身边没人,太危险了。”   “要的就是没人,”姬云羲轻笑了一声,“我诓宋玄,说你背叛我了。”   “啊?”祝阳这回真的傻了。   不说别的,他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公子手上攥着呢,他就是有背叛的心,也得有背叛的胆子啊。   “我装可怜的,”姬云羲说,“你自己机灵些,这些江湖人本事多的很,你着道了,我可不会保你。   “对了,银子留下。”   祝阳当初被留在安定城,一则是看守宋玄,二则,其实他是姬云羲笃定决不会叛变的人,所以才将他留在安定城策应,也算是以防事情生变的后招。   只是后来他遇到了宋玄。   他当时对宋玄有好感,并且最重要的是,宋玄对旁门左道极为熟稔,当时的局势太过危险,就算是他联系上了祝阳, 也未必能从罗阎王的手下逃出生天。   所以他干脆赌了一把。   他抛弃了自己的筹谋,对着宋玄装了一把可怜。   而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姬云羲这些话的信息量太大,把祝阳也给冲傻了,他木呆呆地将兄弟两个给弄醒了,又将两人的膀子接上,迅速地消失在了姬云羲的视线之中。   姬云羲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碎银一掷,口气中没有半分歉意:“方才是我的人冲撞二位,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兄弟俩被祝阳那手功夫骇得不轻,哪里还敢追究,只捡起碎银子,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姬云羲却道:“二位不是要带我去赌坊吗?”   常风一脸犹豫:“可公子不是……”不是没钱吗。   姬云羲淡淡地盯着他。   “去,公子说去就去。”常雨笑嘻嘻地给了他亲哥一肘子,点头哈腰,鞍前马后地陪笑迎逢,就差没长出条尾巴来摇上几下了。   “对了,”姬云羲说。“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对吗?”   常雨连连点头:“对对对,咱们就是去赌坊消遣的,能发生什么?”   姬云羲忽然意识到和这些九流三教的人物打交道的另一个好处。   他们都非常聪明,尤其是在保命方面,他们有着一种小人物特有的嗅觉和能力,绝不会给人多添半点麻烦。 第42章 赌坊   宋玄到赌坊里的时候,常氏兄弟两个正嘀嘀咕咕,不知道说着什么。   他上前去拍了拍常风的肩,那常风一个激灵,转头见是他,先是松了口气,又露出惊喜的神色来:“小宋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宋玄笑着说:“没几天,刚回来不久。“   常雨笑嘻嘻地问:“怎么,先生也手痒了,玩儿两把?”   宋玄摇了摇头:“我是来找人的。”   “你俩拉客拉到我弟弟的头上去了,连那么大点的孩子也不放过?”宋玄跟他俩玩笑,却见那两个人的笑脸一下就僵了。   常风咽了口唾沫,与常雨对视了一眼:“那是先生的弟弟?”   宋玄点了点头,见他俩神色不对,便拧起眉头来:“怎么?你们对他动手了?”   “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常风常雨变成了两个拨浪鼓,头摇得起劲极了。   “那你俩这幅表情做什么?”宋玄奇道。   常风结结巴巴的说:“我、我俩就是……”   “我俩就是没想到他是先生的弟弟,”常雨连忙把话头接过去了。“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说着就带宋玄去找姬云羲去了。   姬云羲正坐在桌子旁看人摇骰子比大小。周围一群人大呼小叫,愈发显得他安安静静,没个动静。   宋玄瞟了常氏兄弟俩一眼:“你们千里迢迢拉他过来赌,就是为了让他看着?没做他的局?”   常雨忙道:“先生的弟弟聪明着呢,我俩的局让他看破了,哪还敢再班门弄斧。”   宋玄这倒相信,姬云羲心思深沉,一般的江湖伎俩是糊弄不住他的。   他走上前去,跟姬云羲一起坐在赌桌旁边,笑着问:“好看吗?”   姬云羲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   姬云羲勾了勾手指,示意宋玄附耳上来。   “我瞧见他偷换骰子了。”   姬云羲呼出的热气喷洒在他的耳廓,让宋玄的脸颊似乎都染上了一丝热度。   宋玄说:“那大概是学艺不精。”   姬云羲侧过头来:“怎么,还有别的高招?”   宋玄拉着姬云羲到一边,才低声说:“像他这种,多半是骰子的一边重,一边轻,轻重不一致,一个骰子只能摇出一种点来,所以才要摇骰人偷换骰子。”   “这都是最粗劣的手段了,也就能骗骗这些刚入门的赌徒。”   姬云羲挑了挑眉:“你有更高明的不成?”   宋玄被他一激,反倒来了兴致:“走,今儿个就让你开开眼界。”   宋玄挽起袖子,走到一张人少些的桌面上去。   那桌旁边立着的常风一见他,便苦了脸:“ 宋先生,我们可一个子儿都没坑你弟弟。”   宋玄笑了起来:“不开局,你给我找些家伙什来,我给他瞧瞧这里头的门道。”   常风这才松了口气,飞快地拿了骰盅和骰子来。   宋玄先摸出一个白色的,掂了掂,养着下巴问他:“你想要几?”   姬云羲鲜少见宋玄这样眉飞色舞的模样,便也捧场:“三。”   宋玄便将三那一面冲上,在桌子上一磕,扔进骰盅里,一通乱摇,揭开一看,果真是个三。   宋玄神气地往外挺了挺胸脯。   姬云羲含笑盯着他瞧。   宋玄那高人的模样终于维持不下去了,只好跟他解释:“这骰子里头灌了东西,有一样是水银,你要哪个数,往桌上这么一磕,水银降下去,这一面便重了,之后你再怎么摇,就都是这个数了。“   姬云羲接过那骰子瞧了瞧,果真如此。   接着宋玄又递给他一个骰子,上头连带着一个扳指:“这个里头灌的是铁粉,扳指上镶了磁石,你在桌子底下动手就行了。”   姬云羲忍不住砸了咂舌,又拿起最后一个骰子,问:“这个呢?”   那骰子瞧着粗粗笨笨,被矬成了方角型,比平常的骰子都要重上些许。   宋玄笑了起来:“这个才是考验真功夫的骰子。”   说这,宋玄将骰子扔进了骰盅,摇晃了起来。   一落下打开,又是一个三。   “这骰子没别的特别,只是比别的骰子笨重,不好摇起来。”宋玄说。“所以,可以靠手上功夫控制摇出的点数来。”   宋玄一边说,一边又给他摇了个三出来:“我这还不算本事,真正的高手能同时摇三个,要什么数,出什么数,那才叫真正的赌神。”   姬云羲手里捏着那骰子瞧了半晌,忍不住觉得有趣。   他俩仿佛回到了很小的时候,宋玄去街上,看新奇的东西,学人编草蚂蚱,回来就弄给姬云羲看,等着姬云羲露出崇拜期待的眼神来。   宋玄忍不住问:“想学吗?”   姬云羲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那说两句好听的。”宋玄忍不住调笑。   姬云羲又冲他勾了勾手指。   宋玄把头低下去,远远看去,颈项交缠的两个人显得无比亲密。   “刚才看骰子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   姬云羲在他的耳畔说。   他的唇擦过他的耳垂,留下了柔软的触感。   宋玄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讶异地看着他。   姬云羲抬起头,眼里带着如晨星般灿烂的笑意。   宋玄的心脏猛得收缩了一下。   “豹子!通吃——”   那边的庄家开了一个豹子,引得周围的人纷纷哀嚎,人群的纷扰和姬云羲眼中的静谧产生了极大的对比,让宋玄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阿羲……你……”宋玄忍不住想说些什么。   姬云羲却笑着捉住了他的手。“好听的说了,现在教我摇骰子吧,宋先生。”   于是宋玄脑海中的一片混乱就被暂时搁置了,只剩下两人手上接触的那一块皮肤,被火灼过似的炽热。   之后的几个时辰,对于宋玄来说混乱又漫长,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在不断回放着姬云羲在他耳畔那一句轻轻的话语。   他说:我一直在想你。   紧随而至的,就是耳垂一触即逝的微弱触感,仿佛蝴蝶落在唇间,又迅速地振翅飞走了。   那触感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直到宋玄的耳根变得通红。   宋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却扰得他心神不宁。   姬云羲最终也没有学会摇骰子。   离开赌坊的时候,姬云羲问:“宋玄,你明天带我出去转转,怎么样?”   如果是今天上午姬云羲问出这句话,宋玄一定会欣然同意,可现在宋玄的脑子一片混乱,他张了张嘴:“我……我明天要跟方秋棠出去。”   姬云羲的笑没有褪去,他的目光让宋玄把说话这件事变得更为困难了。   “我……你……”宋玄忽得拉过在门口的常风,“要不明天让他陪你出去吧。”   常风哪想到自己干呆着也能遭此横祸,目瞪口呆地看着宋玄:“宋先生,我……”   宋玄越想越觉得这件事靠谱:“我已经几年没回来了,常风对四方城比我还要熟悉,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跟他说就是。”   “回头我跟你们老板打招呼,工钱少不了你的。”宋玄跟常风说。   “可……这……”   见过姬云羲另一面的常风,那是一百个不乐意。   姬云羲忽然答应了:“好。”   宋玄愣了愣,他没想到姬云羲会答应的这样痛快。   姬云羲却拽着他的衣襟,在他耳畔语气轻快:“我会接着想你的。”   宋玄耳根的赤红色,蔓延上了脸颊。   一定是赌场太过喧闹。   让他热红了脸。   宋玄想。 第43章 娶亲   宋玄在四方城的宅子不大,也算不上精致。   他没什么文人的风骨和情操,宅子里的东西也大都以实用和舒适为主,间或在细节里,也能瞧出他的习惯来。   譬如床头堆着的话本书册,房间一角垫了软垫、被躺出凹陷的躺椅,床上半旧不新的软缎靠枕。   仿佛每一处都带着宋玄本人的标记。   姬云羲捡了一本话本,却没有翻开,摩挲着陈旧的封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玄咳嗽了一声,似乎还有些不自在:“我这儿没有仆役,走前儿是托了人,定期来打扫一二。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我说,我改日上街再给你寻摸一个丫头来……”   他当年在四方城走江湖独居惯了,后来置了宅子,也只是图个方便落脚,并没有大肆收奴买婢。   先头带着姬云羲住在客栈,烧水添茶之类的琐事自有店里的杂役料理,如今住到自己的宅子里了,反而觉得有些不方便了。   “不需要,”姬云羲微微抬眸,露出一个笑来。“这样就很好。”   白天时在赌坊的慌乱再次袭来,宋玄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只是现在没了嘈杂的环境掩护他的慌张,他只能努力忽视那明显不该出现的情绪:“那我先出去了,有什么需要的明天上街去买。”   “不跟我睡一间了吗?”姬云羲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宋玄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安抚:“我就在外头,你随时叫我。”   姬云羲这次并没有强求。   将人逼得太紧了,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对于宋玄来说。   当天晚上宋玄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是个急着与小姐幽会的穷书生,他翻墙钻狗洞、历经千辛万苦,好容易进了小姐的院子,远远地瞧见那小姐一身月白色衣裙,站在梨树下,披了一身的碎雪月华。   “小姐恕罪,某来迟了。”宋玄踏着地上的梨花,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宋玄,”那小姐转过头来,竟然是姬云羲的眉眼。   “我一直在想你。”他说。   宋玄立时就从梦中惊醒了。   只是那一幕却在他脑海里回放个不停,惹得他一整天都像是没头的苍蝇,在方秋棠的屁股后头乱转   方秋棠正在忙生意,算盘敲得震天响,又听见宋玄在那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忍不住转过头来问:“你吃错药了?不能消停会?要不你找你家阿羲去?”   要么怎么说方秋棠这人翻脸无情呢,先头做局套季硝当铺的时候,方秋棠那是要多殷勤有多殷勤、要多热络有多热络的。   如今有了生意,竟开始嫌弃他了。   “他跟常氏兄弟两个出去了,”宋玄说。   “那你就去遛遛你那条凶神恶煞的狗,”方秋棠想也不想地接话。“再不行,东市开了一家书坊,你去瞧瞧有没有新出的话本子。”   他对于如何打发宋玄,实在是驾轻就熟。   “秋棠,”宋玄不自觉地问。“你想过娶亲吗?”   方秋棠正看账本呢,想也不想便回绝了:“娶什么亲,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倒插门我还考虑考虑。”   宋玄忽得想起了季硝,忍不住问:“那季硝呢?你当初想过给他娶亲吗?”   方秋棠听见这名字就停了动作,一脸不快地瞧着他:“宋玄,我没得罪你吧?好好的,给我找什么晦气?”   “我说真的,要是没出这事,你想过给他娶亲吗?”   方秋棠还真被问住了。   当初季硝对于他来说,既是弟弟,也是签了卖身契的下属,无论从哪个身份来说,他都是有资格去安排季硝的亲事的。   方秋棠出身大户,方家那样一个富得流油的地方,略微得脸一些的奴仆,都是能娶个标志的贫家姑娘的——哪怕是入了奴籍。   或者更多的,还是娶个府里的丫鬟。   至于季硝,他长得风流标志,人又出色,盯着他的人更是不少,但方秋棠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他真的会娶妻生子。   “娶什么娶,他自己看上谁了,自然就会来求了。”方秋棠想了半晌,忽得说。“难不成我还会不答应他吗?”   “他可是个男孩,又是个能说会道的。也就是那时候年纪小,才没有起心思。至于现在,指不准他今天看上东家,明天看上西家,到时候谁大谁小、晚上陪谁睡觉都要他愁掉头发的。”   方秋棠这话说的无比笃定。   宋玄琢磨了片刻,忽得发现方秋棠的说法是对的。   这年头,穷人想娶个媳妇不容易,但对于出身富贵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什么事。   譬如宋玄那几乎已经淡忘了的爹,宋尚书当初也是满院的姨娘通房,外头还有着相好的姑娘。他读过不少家丁的记忆,甚至知道宋尚书年少时在京城就是一代风流才子,给不少青楼姑娘写过诗的。   至于姬云羲,如果不是体弱多病,一直住在别院,现在的年纪,正好是该娶妻的年纪。   这回他将姬云羲送回盛京,多呆几个月,指不准还能瞧见姬云羲迎娶自己的王妃。   不知怎么的,宋玄忽然冷静下来了,昨天不断出现的烦躁,似乎在这些言语中不断地平息。   他并没有打算去想这些变化背后的意味。   倒是方秋棠狐疑了起来:“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最近不是忙着遛狗带孩子?怎么改成想婆娘了?”   宋玄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了。”   方秋棠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若是想婆娘了,我没有办法,但你若是想姑娘了,我还是有办法的。”   ======   姬云羲瞧着眼前的雕梁画栋的精致小楼,忍不住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这就是你们说的好去处?”   常风常雨一脸的无辜:“这花下楼可是四方城最出名的青楼了,咱们城有头有脸的,几乎都来过这里。”   也是宋玄想到不周到了,对于常氏兄弟两个来说,所谓玩乐,无非就是赌钱和嫖娼。   他们这群人常挂在嘴边的说辞是,吃喝嫖赌,人生四大乐事。   而对于姬云羲来说,行程中缺少了宋玄的存在,玩什么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只是……   姬云羲慢悠悠地问:“宋先生也常来这里?”   常雨愣了愣神:“你不知道?这花下楼可是宋先生送给想容姑娘的。”   姬云羲眯起了眼睛:“什么?”   常雨说:“这里的想容姑娘,既是头牌,也是老板,和宋先生还有一段人尽皆知的风流韵事呢。”   姬云羲的眼神阴沉了几分。   “要不……咱们回赌坊?”常风见他神色不对,以为他对女色不感兴趣,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了,就这儿吧。”姬云羲一合扇,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第44章 风流   姬云羲的模样的确出色,他往花下楼的门口一站,那姑娘的眼神就像是蜜糖似的粘在了他的身上。   一如常风常雨判断时的错误,这群人都把姬云羲当作了偷偷出来见识的富家小公子了。   这样的人在四方城里可算是一条大鱼,纵然是青楼里的姑娘也会惦记着的。   这样的公子哥儿通常年少单纯,又出手阔绰,将人笼络住了,不愁没有进项。若是将他哄得动了情,说不准还会将人赎买回去,也能做个外室、姨娘,总比嫁给一些大腹便便的商人强。   姬云羲大略扫了一眼,入目尽是些衣着轻薄、妆容精美的女人,对上他的目光,非但不回避,反倒大胆地冲他浅笑。   有自恃容貌的姑娘上来,半个身子就倚了上去,明眸善睐,巧笑倩兮:“小公子打哪儿来啊?”   姬云羲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闪开:“打北地来。”   “哟,奴家还没去过北地呢,”姑娘也不介意,一双眼睛早就笑成了月牙,一举一动都透着欣悦。“这外头吵得很,不如公子同我去雅间吃些茶,说说北地的风光。”   姬云羲点了点头,随着那姑娘就去了。   常风常雨兄弟俩哪里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毫不怯场。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跟着去好,还是不跟着去好。   这花下楼的姑娘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那姑娘生的美艳,显然不是外头这些姑娘可比的,又带着姬云羲去寻常人不能进的雅间,倒让常风常雨进退维谷了。   那姑娘刚拉着姬云羲进了门,转身想要坐得近些,却冷不防姬云羲目光一变,丝毫没有在外头时病弱公子的温和气质,反倒冷得跟冰刀子似的,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示意她离远些。   姑娘的面上挂不住了:“小公子——”   “闭嘴,”姬云羲摸出一锭银子,往桌子上一搁,神色冷淡:“我问,你说,一个多余的字都别有。”   他心里惦记着常雨的话,不痛快得很,自然没有心情跟这姑娘周旋。   那姑娘想要发作,却慑于姬云羲的气场,又瞧了瞧桌上的银子,只得老老实实坐回去,扁着嘴一脸的委屈;“您说就是。”   “你听说过宋玄吗?”   “宋先生?”那姑娘不晓得他会提起这个。“有日子没见他了,怎么了?”   连个妓女都叫的这样熟稔。   好一个宋玄,嘴上说着不娶妻,却是人尽皆知的风流骨头。   姬云羲得脸色更黑::“他和你们老板想容是什么关系?”   那姑娘一听他问起这个,脸上便生出几分暧昧来:“原来您是为了我们想容老板而来的啊——”   姬云羲眼风一扫,那姑娘只得又收敛了神色,乖乖巧巧地说:“整个四方城都知道,我们家想容老板心系着宋先生,早就不肯接客了。”   姬云羲眯起眼睛来:“宋玄不是早就走了?”   “是呀,打从他走了,想容老板就不肯接客了。”姑娘说。“听说想容老板没进楼的时候,就认识宋先生了。指不准就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呢。”   姬云羲一听,醋味几乎要溢出去了。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就在他们两个错过的那段时间,宋玄竟跟其他的女人青梅竹马了?   果然小瞧他了。   姬云羲怒极反笑:“还有什么?”   那姑娘吓了一大跳,心里暗自腹诽,自己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接个客人仿佛进了大牢似的。   “听说这楼原本的老板也不是宋先生,是宋先生苦练赌术,从原老板手中赌赢的,后脚就将楼送给了想容老板。再多了,我也不知道了——”   姬云羲心底仿佛翻腾着黑色的、粘稠的岩浆。   昨个儿在赌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哪想到,宋玄那些花样竟都是为了一个女人练出来的。   只怕他还拿去哄过那女人开心。   姬云羲本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这一刻,他竟然有去销毁一切的冲动。   烧掉这个楼。   让那个叫想容的女人消失。   毁了宋玄。   他的念头一再翻腾着,竟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来:“你愿意为我引荐一下想容老板吗?”   那姑娘不明白眼前的少年怎么会变脸这样快,却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怪异,连连摇头:“不……不行,想容老板已经好久没有接待过客人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有人呼喊:“想容姑娘!想容姑娘出来了!”   “在哪呢?”   “前厅,听说是宋先生来了!”   姬云羲的目光沉寂,脸上的浅笑一成不变:“瞧,这不就是巧了?”   他对那姑娘说。   而另一头,宋玄和方秋棠正撞见了在花下楼呆若木鸡的常风常雨兄弟两个。   宋玄奇道:“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阿羲去哪里了?”   常风常雨两人道:“已经进去跟姑娘风流快活了。”   宋玄的神色立时复杂了起来。   一旁方秋棠还在火上浇油:“你还把你家阿羲当白莲花护着呢,瞧瞧,都学会点姑娘了,你平日里还总瞎操心。”   常风问:“要我们去将他叫下来么?”   宋玄摇了摇头:“罢了,也不必跟他说我们来过了,反倒要他难堪。”   大抵跟方秋棠说得一样,毕竟是年少气盛,又是天潢贵胄,寻欢作乐也是难免的。   他也不晓得,如今是松了口气的释然多一些,还是心底那莫名的复杂多一些。但是他晓得自己原本的心绪不宁,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了。   方秋棠还在一旁拉扯他:“你帮我多说两句,这次我的生意成不成,全看想容肯不肯帮忙了。”   宋玄叹了口气:“想容那个臭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我当初一声不响地走了,只怕现在已经嫌透我了,我帮你说话,反而是火上浇油。”   方秋棠瞪大了眼睛,立时变成了嫌弃:“你怎么不早说,那我带你来干什么?还不快滚。”   “你又没说是来让我托你找关系的,我还以为你带我来寻欢作乐的。”宋玄忍不住调侃。   “带你个假道士来寻欢作乐?我脑子进水了?”方秋棠翻供翻得飞快。“你赶紧回去,别让想容瞧见你不痛快,影响了我的生意。”   宋玄早就习惯他这副德行,只是他本来也无意欢场,便当真扭身要走,却听见后头脂粉堆里传来一声爆喝。   “宋玄,你给老娘回来!” 第45章 想容   “宋玄,你给老娘回来!”   宋玄听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吼,竟真的停下步子来,露出一个无奈地笑容来   后面几个姑娘簇拥着一个女人来了。   那女人长了一张娃娃脸,让人瞧不出年纪来。面容尚算清秀,只有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像是山间的小鹿。穿了一身桃粉色的衣裳,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逼得周围的几个姑娘只能一路小跑地跟着她。   不是想容还能是哪个?   想容见了宋玄就冷笑:“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连老娘的照面都不敢打?”   宋玄叹了口气:“这不是怕你瞧见我生气吗?”   “你也知道我生气?”想容一脚踹翻了椅子,骂道。“你这孙子溜的比谁都快,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可怜老娘独守空闺、日日惦记着你的安危,怕你行骗让人给打断了腿。”   “好容易回来了,却连知会我一声也不肯——宋玄,有你这样做人情郎的?”   想容这一番话说的真是凶悍至极,再配上怒目圆睁的表情,那真是实打实的一条母大虫。   可落在她有些婴儿肥的脸上,就显得有几分可爱了。   方秋棠还在一旁幸灾乐祸:“宋玄,你瞧瞧你办得这叫什么事?”   想容的目光立刻如刀子般剜过去了:“你闭嘴,你当你是个什么好东西?你俩就是蛇鼠一窝,合着伙糊弄我的。”   方秋棠立刻噤了声,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跟想容吵架是落不得好的。   比牙尖嘴利,方秋棠自然是不畏惧的,只是想容骂不过他,是真的会上手动粗的。   他身娇肉贵的,哪里禁得住想容的几记重拳?   宋玄见左右的嫖客都在往这边张望,便忍不住笑道:“咱们还是里头去吧,到了里头,我再跟你赔罪。”   想容用鼻子哼了一声,拉着宋玄的袖子就往内院走,拽得宋玄一个趔趄,险些保不住他那神棍的风范。   倒是有听见细节的人暗自脑补了剧情,转头就传出“宋先生有特殊嗜好,不爱娇花偏爱母老虎”这样离谱的传闻。   却说这头,宋玄一路被拽着进了内院,想容拿脚踹开了一间雅间的房门,拿下巴示意方秋棠滚进去。   方秋棠刚一进去,表情忽得一变,又推了出去:“这……”   想容神色不变:“你来找我,不就是想做生意?我这花下楼能用得几匹布料,哪能满足你方老板的胃口?”   宋玄探头一瞧,里头正坐了几个商人,吃酒听曲,好不快活。   想容接着道:“这都是最近才来四方城的,想来跟那季什么并不熟悉。我早先就想帮你,只是碍于季硝那厮的手太长,我一个开妓院的也没什么办法。如今那厮不胡闹了,我便拾掇了几个常客,专门引荐给你的。”   方秋棠神色微微动容。   跟想容熟悉的其实是宋玄。   他与想容之间的一点联系,其实多半都源于宋玄这个纽带,是以当宋玄离城,方秋棠也从没想过向想容求助。   可想容却记得他。   宋玄曾经跟他开玩笑,说想容这姑娘从根儿上就是个绿林好汉,你对她有一分的好,她就能惦记你十分,你与她喝过一碗兄弟酒,她就当真能为你豁出命去。   方秋棠曾经当他言过其实,可如今瞧见,却发现宋玄说的是真话。   “愣着干嘛?人都给你请来了,还不进去?”想容瞪他一眼。   方秋棠瞧了她半晌,终是低低地说了一句:“多谢。”   这才走进房里去了。   宋玄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弧度来。   他心里明白,这些天方秋棠虽然面上还是嬉笑怒骂如常,对生意却是紧张的要命。   哪怕他再不喜欢方家,这世上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也终究都走了,一手带大的季硝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辛辛苦苦经营多年的生意也化作了泡影。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连想容这条线都要想起来的。   方秋棠绝对不是像看上去一样的云淡风轻。   可这家伙要面子,嘴又硬,哪怕再不安,也绝不会对宋玄吐露半分,只会在酒后骂两句季硝罢了,要他诉苦,却是断然不可能的。   宋玄有心帮他,只是他这声“宋先生”,也不过是八门中博来的名声,人家高看他一眼,是怕他找麻烦。至于商人之间的人脉,他却是半点没有的,总不至于逼着人和方秋棠谈生意。   倒是想容,却是不声不响地将这件事情做了。   可见想容虽然从气质到行为都透着一股彪悍的气息,却终究是有几分女孩子的细腻的。   他眼见着方秋棠进去,低声说:“劳你费心了。”   “他跟老娘客气,你也跟着客气?”想容轻轻给了他一拳,语气中已然不见怒气,却犹带三分埋怨。“你可得给我交代明白了,当初一声不响地跑出城去,怎么连个信儿也没有?你又不是我姘头,我难道还会拦着你滚蛋不成?”   宋玄苦笑:“我……也不是。”   想容柳眉倒竖:“那是因为什么?”   “我怕你哭。”宋玄转过头去轻咳了一声。   想容的确是个绿林好汉似的姑娘,可也确实心肠软。他当初想要出去游历,却不肯告诉想容,就是害怕这个外表彪悍的姑娘因为离别,在他的面前掉金豆豆。   想容没想到竟问出这么一个答案来,哪里肯承认:“你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也值得老娘为你掉眼泪?谁给你的脸?”   宋玄笑着附和:“想容姑娘说的是,姑娘响当当一条好汉,怎么会为某一个神棍落泪呢?”   想容见他附和,又觉得自己受到了敷衍,忍不住又给他一拳:“我说真的,我绝对不会为了你哭的。”   宋玄连连点头:“是了是了,你说的都是。”   这头两人旧友重逢,一时聊的热络,便站在游廊尽头聊了起来。   却不曾想姬云羲正在那头,隔着一道垂花门淡淡的瞧着。   他听不到两人聊天的声音,却能看到那女人长了一张貌似天真无邪的面孔,拿拳轻轻捶打宋玄的肩头,宜喜宜嗔。   宋玄也不推拒,只笑着哄她,还连连拱手,郎才女貌,倒也是一副画似的眷侣。   没有人注意到他。   隔着一道门。   就像是隔了一个世界。   姬云羲终于意识到,宋玄的出现,对于他来说,并不是童年的“宣哥哥”,有了唯一可以依赖信任的对象那样简单。   而是一剂药引。   宋玄能够引出他所有遗落在记忆深处的温暖、快乐。   也能同等地引诱出他沉积多年的自私、嫉妒、憎恨,让独占和控制的愿望不断沸腾增长。   直到这黑暗浓稠的一团充斥胸腔,碾灭由他带来的、那唯一的一束光。 第46章 计较   宋玄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方秋棠是生意上的应酬,想来是脱不开身,他与想容叙了半天的旧,也就回来了。   他刚一推开大门,就瞧见直直地撞进了姬云羲的视线。   宋玄关门的动作停了一瞬。   姬云羲正坐在正厅阶前,仍是白天那一身白色滚银边的锦衣,瞧见宋玄进来,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宋玄想起了白天常氏兄弟两个跟他说的,姬云羲进了花下楼,便被姑娘领去风流快活了。   他本以为今夜姬云羲要留宿在花下楼了,所以看到姬云羲时,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你……回来了?”宋玄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他若真是姬云羲的兄长,此刻也许会教训姬云羲一番,让他年纪轻轻不要贪色。   或者姬云羲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宋玄也会将他从青楼里揪出来,要他不要沾染上吃喝嫖赌的坏习惯。   可这一切都不成立。   姬云羲有着天底下最显赫尊贵的出身。   而宋玄与他非亲非故,至多只是童年时的玩伴,如今负责护送他回京的老友罢了。   所以宋玄只能说出这样一句无趣的话,然后走上前去想要拉姬云羲起身:“别坐台阶上,小心着凉。”   姬云羲无视了他伸出的手,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宋玄,我在花下楼瞧见你了。”   姬云羲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这是宋玄最不想提起的事情,他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今晚秋棠不回来了……”   “你很喜欢她?”姬云羲打断了宋玄的话。   “她?”宋玄一愣。   “想容姑娘,”姬云羲的声音轻柔,眼角带着下弯的弧度,瞳孔中却空空荡荡、没有半丝笑意。“她很好看?很温柔体贴?”   “……还好吧。”宋玄实在不愿意跟姬云羲讨论另外一个姑娘,更何况他说的词跟想容没有半点沾边的痕迹。   姬云羲却似乎并没有看出他的回避,仍是直勾勾地瞧着他:“还好是有多好?是身段好?还是声音好?还是……”   姬云羲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她在床上把你伺候得很好?”   宋玄闻言一惊,紧接着便恼了:“姬云羲!”   姬云羲却恍若未闻,他牵着宋玄的衣袖,站起身来,声音刚刚好落在他的耳侧,透着一丝诡异的平静:“她碰了你哪里?”   宋玄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他发现姬云羲手中正握着那一把轻薄华美的匕首,正抵在他的后腰。   “说啊,宋玄,她碰了你哪里?”姬云羲地笑容在月光下越发的艳丽,却让宋玄冷到了骨头里。   那匕首沿着他的腰线游移,轻而易举地割裂了他的腰带。   宋玄衣着本就宽大,腰带一断,身上布料便被微风吹得摇摆,好似天上的仙人,立时便要踏月而去。   宋玄竟然冷静下来了。   他看着眼前精致的少年,心底竟生出一丝恼怒和冷意来。   他不知道这情绪是何时出现的。   或许是在得知姬云羲被姑娘带去雅间寻欢的时候。   又或许是在姬云羲质问他的时候。   宋玄的脸上终于没了惯有的温和,他的目光锐利得像是一把刀子:“姬云羲,你要做什么?”   姬云羲没有说话。   “你不如痛快一些,”宋玄握着他的手,将他牵引到自己的胸口处,那锐利的刀刃只隔着一层布料,就要刺穿他的皮肤。“是不是这样你就高兴了?”   那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只要姬云羲轻轻用力,宋玄的胸口就会出现血色的痕迹。   可姬云羲的手没有动。   宋玄松开了手,那匕首“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仿佛惊醒了两个人似的。   宋玄最终放弃了与姬云羲对视,他率先移开了目光。   “抱歉,是我言重了。”宋玄说。   说着,他似乎在逃避什么似的,匆匆的回了房间。   他隐约察觉到,或许那匕首并不是用来插进他的心脏的。   “我怎么舍得呢?”姬云羲眼中漆黑的一团终于翻涌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自嘲。“宋玄……我怎么舍得杀了你呢?”   他俯身拾起那把匕首,眼神幽深而专注。   ======   宋玄在对着话本发呆。   上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把这些字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刚才月下的姬云羲。   他一直以来如亲兄弟般对待的人,对他说出冒犯的话,又威胁到了他的性命,他原本就应该生气的。   这是人之常情。   可宋玄清楚,他那一瞬间的恼怒,并不是因为姬云羲怪异的喜怒无常。   而是因为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   他无法理解姬云羲为什么会在自己与青楼姑娘消遣过后,再来逼问自己与想容的关系细节。   更无法理解,姬云羲为什么会因为这轻微的一点小事,就对着自己掏出匕首来。   他是重视姬云羲的。   重视到愿意豁出命去保他平安,顶着天大的风险掺合到天家的博弈之中,以一己之力送他回京的。   可姬云羲对他呢?   究竟是走投无路之下抓住的救命稻草。   还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旧识呢?   宋玄原本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与姬云羲童年时的交情、感情上的亏欠,都足以让他为姬云羲冒险,而不去怀疑姬云羲对他的用心。   宋玄对待朋友大都如此:我为你两肋插刀是我对你的义气,至于你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到了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若是时时刻刻都要去斤斤计较彼此的用心真假,那这兄弟只怕也没得做了。   可在这一刻,宋玄竟忽然在意起姬云羲对他的情谊来了。 第47章 将来   次日早饭时,方秋棠面对的就是沉默不语的两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在饭桌上滔滔不绝地念叨着生意经,宋玄和姬云羲夹菜吃饭、一声不吭,连眼神都没有相互触碰过。   偶尔抬头,也那目光仿佛是两块同极磁石,巧妙地避开了彼此,只盯着对方耳垂下方的空间发呆。   眼看着宋玄扒完了一整碗的米饭,方秋棠正在说说:“宋玄,你回头替我谢谢想容姑娘,这回真的多亏她了。”   这话一出口,饭桌上方的空气迟滞了片刻。   这下方秋棠终于感受到气氛的怪异了,他来来回回地在扫视这两个人:昨天晚上,这两个人绝对发生了什么。   宋玄搁了碗筷:“你自己去说。”   “我这不是没时间吗?”方秋棠脸上颇带着一丝探究。“我这里还有自己弄出的两盒脂粉,想让你帮我带去,权做给她的谢礼了。”   说着,将两个白瓷的脂粉盒子向他推了推。   姬云羲低头吃饭,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   宋玄抬了抬眼皮:“不去。”   这下方秋棠更确定了,这两个人之间绝对闹了什么别扭,这别扭还十成十跟想容或是花下楼有关。   方秋棠倒真来了几分兴致。   要知道,宋玄这个人,说好听些是平易近人,说不好听的,就是个烂好人。他与宋玄相交这么些年,鲜少见他对谁红脸,对身边的朋友更是有容乃大,能退一步便退一步。   宋玄跟姬云羲怄气,反倒让方秋棠生出一丝好奇心来。   他见宋玄不肯理他,便将那两盒脂粉收了起来,面上带一丝笑:“你若是不愿意去花下楼,我自己去便是,只是一会儿我得去盯着他们送货,脱不开身。你若是有空,不如代我去了?”   宋玄正愁没理由躲开家里的姬云羲,闻言便应了下来,自顾自地扒干净碗里的饭菜出去了。   姬云羲见宋玄走了,便放下了碗筷,目光落在了方秋棠的身上。   饭桌上方秋棠似笑非笑地瞧了他许久,似乎是有话想对他讲,姬云羲本不想理会,可想到宋玄的沉默,他又坐在那不动了。   他也想从方秋棠那套出些话来。   他在思索了一夜之后,不得不承认,在两人分别多年以后,他对于宋玄的了解,甚至及不上宋玄的江湖朋友。   在知道宋玄就是童年时的那个人以后,他对宋玄的独占和依赖就与日俱增。   然而他根本无法掌控宋玄。   宋玄什么时候学会的算命本事,又怎样开始以此谋生,喜欢过怎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事,在姬云羲这里,通通是空白的。   哪怕让祝阳去查,也只能查到一些不知真假的传闻。   只是宋玄对待他的温柔,总让他有一种一切都没有改变的错觉。   可姬云羲在昨夜清晰的意识到,宋玄早就在这些年的漂泊中,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强大的、却又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男人了。   方秋棠见姬云羲冷淡的样子,压根想不到他心里有这样多复杂的念头,只当他还在怄气:“昨晚宋玄训你了?”   这是他能想到让兄弟俩吵架的唯一原因了:宋玄知道了姬云羲与妓女寻欢,训斥了几句,反倒伤了少年人的面子。   姬云羲不置可否:“我在花下楼看见他了。”   方秋棠还以为他是在抱怨宋玄双重标准,便忍不住道:“你瞧见什么了你?他是陪我去的。”   不得不说,尽管方秋棠对着宋玄百般嫌弃、千般糊弄的,在旁人面前却还是维护的。   “宋玄虽然古板,却也是为你好。”方秋棠对姬云羲倒也还算有耐心,只是嘴上依旧不肯饶人。“你现在还没有娶妻,他不愿意你跑到那儿去胡搞,也是怕你年纪轻轻,弄垮了身子。到了日后成了有把儿的的太监,你才是哭都来不及了。”   “再者,你刚来怕是不了解,这四方城里做美人局的也不在少数,宋玄也只是怕你吃了亏罢了。”   姬云羲抬了抬眼皮:“难道不是他自己吃过亏?”   “他吃过什么亏?”方秋棠一头雾水“他精得跟猴儿祖宗有的一拼,谁能让他吃亏?”   “想容。”姬云羲还是将这个名字说了出来。   他的睫毛微颤,露出探究的眼神来:“花下楼不就是他送给想容的?”   方秋棠张了张嘴,终于意识到姬云羲在说些什么,笑得直颤,一双狐狸眼都眯成了缝:“原来你说这个,你可别乱说——就宋玄那身子骨儿,那压得住想容那尊大佛?”   他几乎半个人都笑瘫在椅子里:“那市井传言别人信也就罢了,你也敢信?你就瞧瞧宋玄那窝囊德行,他还送得起花下楼?真有那银子,还不如送给我来的划算。”   姬云羲忽得意识到,自己可能闹了一个乌龙。   方秋棠笑了许久才缓过气来,给姬云羲解释宋玄这一段无缘无故的“风流韵事”。   “想容不是青楼姑娘,只是一个大人物的逃奴。那人跟宋玄颇有几分渊源,舍不得想容,却又不肯出面,便让宋玄帮着顶锅,将花下楼赠予想容。”方秋棠说。“这件事想容姑娘和宋玄都心知肚明,这些年相互照拂着,顶多算是个兄弟之情——”   笑过了,方秋棠又提醒他:“你可别去招惹想容,她别的没有,天生一身神力,三五个壮汉抵不过她一手。”   姬云羲并没有跟着笑,反倒目光愈发冷淡了些:“他倒是好心,这样的锅也顶着。”   倒是让众人都当想容是宋玄的红颜知己了。   方秋棠瞧见姬云羲的神色,慢慢收了笑容,倒正经了一些:“他这些年过的也不容易。”   “我不晓得你这个弟弟是他从哪里拣回来的,但既然宋玄看重你,就是你的运气。这江湖上,像他一样能掏心掏肺对别人好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哪怕是看在他真心的份儿上,有些小口角,不管谁对谁错,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罢。”   方秋棠说完这话,自己也忍不住嫌自己多事,摇了摇扇子走了。   只剩下姬云羲独自坐在桌边。   他知道宋玄这些年来过的艰难。   也知道宋玄是真心实意地对别人好。   可他想要的,却是独占宋玄的好,无论是过的好或不好,他总是希望那其中有他的痕迹的。   然而,过去错过了的,终究是错过了。   他要筹谋的,是宋玄的将来。 第48章 掉包   替方秋棠跑生意这种事情,宋玄做的并不多。   无他,当年他在城中可是靠算命谋生、打着能通鬼神的招牌。古怪些、孤僻些尚算情有可原,可若是日日行商贾之事,经手黄白之物,未免让人怀疑。   所以压根就没人想到,方秋棠的运送银两的牛车上,会坐着这样一尊大神。   据闻方秋棠这桩生意是同一位大客户做的,说是盛京来的商人,背后有大靠山,在花下楼更是出手阔绰,手上有一批顶尖的绸缎,被不少商户盯着。   若不是想容的介绍,怕是方秋棠是不可能从这位老板手中拿到货的。   宋玄不想搞砸了好友来之不易的生路,便穿了寻常商人的衣衫,只把自己当作方秋棠的副手,与那京城来的老板满脸堆笑地周旋。   随行的布料师父一一瞧过了箱子里的绸缎,给宋玄了一个眼色,示意其中并无不妥。   宋玄心便略略放下来了一些,拱手道:“我们方老板今日不能亲自前来,托我向您谢罪。”   “咱们做生意,不讲究这个,货到了、就是信誉到了。人来不来,有什么关系?”那老板验过了银两,也呵呵笑着。   宋玄点了点头,一抬手便要让伙计们将绸缎箱子抬走,却见那老板笑着连连摆手:“箱子怪沉的,不劳烦诸位。各位还请进去吃杯茶,一会儿我们自己给您抬上去。”   宋玄闻言却给了两个随行抬箱子的一个手势,命他们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不变:“不敢叨扰您,箱子开开关关的,也不方便。”   他虽没怎么做过生意,却晓得这时候货物是不能离身的。   “就说你们四方城的人都精明,”那老板拍着宋玄的肩,笑了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交个朋友,怎么,看不起我?”   “知道你们谨慎,银子放在这,绸缎也在这,总不会长腿跑了。等一会装车,我亲自给你们开箱再验一回,可好?”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吗,宋玄便怎么也不能拒绝了。   他虽心疑这老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得随那老板进了正厅,喝了几口茶,随着那老板说了些有的没的。   这时互听后院传来妇人的哭声和叫骂声,紧接着便有仆役上前来,匆匆对那老板说了几句什么,那老板脸上便立即浮现出尴尬的神色来,搓了搓手,对宋玄道:“实在失礼,我这里有些急事。”   宋玄便起身想要告辞:“既然如此,我等便……”   “不,你坐你坐。”那老板将宋玄按回椅子上。“不瞒您说,我还有些事想托方老板来办,你且等我片刻,我稍后便来。”   说着,也不管宋玄是不是答应,便火急火燎地往后院去了。   有了这话,宋玄就是再生疑,也不好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   他只得又喝了一盏茶。   随行的布料师父似乎也查觉出怪异来了,凑上前来低声道:“宋先生,这事……不大对劲啊。”   宋玄老神在在:“且看着吧,咱们的银箱有人看着,出不了大事的。”   宋玄虽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但凡坑蒙拐骗,大都是冲着银钱去的,他们在交货以前,他们将银箱看得牢牢的,总不会损失什么。   也正是宋玄这样武断的想法,让他失算了。   宋玄从来独身走江湖,一直奉行着“三不沾”的规矩。   党争权谋不沾,炼丹之术不沾,谋财害命不沾。   所以哪怕他惯常游走在高官豪绅之间,也并未涉足过任何权势斗争,一时间便想不到其中千回百转的关窍。   有时候一场骗局,未必是为了金银珠宝,更有可能只是一个引线,为幕后人带来他最期望的结果。   这是宋玄在这件事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而此时的宋玄,却只守着那两箱银钱,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正在这时,忽得听到门外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金属的嗡鸣分外刺耳。   紧接着便冲进了一干捕快,各个凶神恶煞,上来就将宋玄和几个布料师父团团围住。   那为首的捕快将手中牌票一亮,大喝一声:“此处有人买卖私盐,意图谋反。我等奉上头的指令,特意前来缉拿,如今人赃并获,你们还不束手就擒?”   这一串台词念的可谓是字正腔圆,情感饱满,引得宋玄都忍不住高看那捕快两眼。   只是捕捉到的的确还是关键词:“买卖私盐?意图谋反?”   这两个罪名加在一起,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   那捕快本说的底气十足,见有人还敢质疑,刚想骂回去,却忽的瞧见了开口人的模样:“宋先生?”   这倒不是宋玄手眼通天,只是四方城官匪勾结本就是惯例,尤其是捕快这等不受重视的小吏,想要在四方城里头混得开,总得拜好山头、认清地头蛇。   宋玄倒也认识这捕快,姓赵,向来圆滑:“许久不见,赵捕快倒送我一份响当当的大礼。”   赵捕快只知道自己是来捉方秋棠的,却没有想到正撞上了宋玄:“这……宋先生怎么在这里?”   放在平日里,他是万万不敢得罪宋玄的,可这次不一样,上头是下了死命令的。一时之间,他竟也犹豫起来了。   “我替秋棠来送货的,只是不晓得这正正经经的布料生意,怎么变成买卖私盐了。”   赵捕快听到他这样问,反倒生出些底气来了,他示意左右捕快靠近宋玄,半挟制着他往门外走去:“先生自己看罢。”   宋玄出去定睛一瞧,门口的几个箱子被人掀开,除了自己带来的两箱里装得是银两,剩下几个箱子里头竟都是白花花的盐。   随他来的众人也傻了眼,他们明明先头瞧过,这里头的都是上好的布料,怎么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都变成了盐?   “后头仓库里还发现了二十余箱,可见这里是个盐贩的窝点。”赵捕快说。“宋先生,不是我等不给你面子,实在是国法难容——”   宋玄盯着那些雪白的盐,抿紧了嘴唇:“既然说是买卖私盐,那盐贩呢?”   “他们已经逃了,”赵捕快底气愈发足了起来,仿佛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四方城传得神乎其神的宋先生,也不过是一介草民罢了,哪能与官府相抗衡呢?“至于目前的藏身之处,是该我们问你才对。”   “宋先生,到了大牢里再交代你的上家吧,若是交代的好了,或许上头还能饶你一条小命——”赵捕快神气地说。 第49章 入狱   “宋先生,到了大牢里再交代你的上家吧,若是交代的好了,兴许上头还能饶你一条小命——”赵捕快神气地说。   宋玄却转过头来瞧着他。   那目光里带着隐约的凉意,衬着他没有一丝笑容的面孔,竟隐约有一种令人不敢侵犯的威严。   赵捕快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封了蜡,半截话头都被卡在了嗓子眼,进不去出不来,难受的很。   “铮——”   赵捕快听到自己腰间发出了兵器的嗡鸣声,他低头一看,宋玄不知什么时候抽了自己的刀出来,明晃晃的兵刃正竖在自己的面前。   “宋玄,你——”赵捕快的声音有些颤抖。   “借刀一用。”   宋玄却反手将那刀插进盐箱,又迅速地抽了出来。   赵捕快还没说出什么话来,就见那箱子里的盐中间出现了一个凹陷,像是沙漏上方的沙子,一点一点的变少。   众目睽睽之下,那箱子里的盐从满满的一箱,消失得只剩下箱底薄薄的一层,露出刀刺出的缺口来。   “这……”赵捕快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这是怎么回事?”   “这宅子里不知有没有密道或是地窖,诸位或许可以去查验一二,兴许赵捕快想找的人还没有走远,就在我们脚底下藏着。”   宋玄面不改色,将宅中有可能是密道入口的地方一一指出,几个捕快依言钱去查看,果然在后院井口发现了密道入口。   宋玄照样在其余的几个盐箱中插了几下,看着箱子里的盐粒流失,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只是转了个刀花,将那官刀插回了找赵捕快的刀鞘。   左右人等从密道中捉出了几个人,宋玄看去,为首的那个肥头大耳,不是跟他们做生意的老板又是哪个。   紧接着,这宅子下头又抬出了几箱子绫罗绸缎来。   “箱子的下头早就挖空了,连着密道罢了,不让抬,是压根就抬不起来。”宋玄瞧着那箱子,慢悠悠地说。“雕虫小技,也敢拿来在四方城现眼?”   这也是早有人用过的老套路了,通常是在这些箱子里装上银子,假称购买货物,令商人送货上门。   之后在付款的时候,先让商人看到银子以取信,抬走货物。再假作急事离开,悄悄从密道取走银两,逃之夭夭。   等到商人左等右等,不见主人回来,忍不住自己去开箱取银子的时候,只会面对空空的箱子,才知道自己已经受骗了。   这次的局,不过是一样的手法,翻版的剧情罢了。   区别在于,这些人将银子换成了私盐,却并没有逃走。   一旁的布料师父松了口气:“官爷,这回弄清楚了,我们跟私盐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是正经买卖布料的生意人。”   “这可未必。”   布料师父吃惊地看过去,发现说话的人竟然是宋玄。   “这位老板煞费苦心将布料换成私盐,还没有即时逃走。”宋玄说话的腔调很慢,带着一种飘忽的腔调,仿佛是算命先生在数一个人的寿数。“只怕不是为了银钱而来的。”   宋玄慢悠悠踱步上前,见那商人目光闪烁,便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眉心:“让我猜猜,你想说什么?”   商人张了张嘴,见宋玄的神色诡异,竟没有开的了口。   宋玄的眼神动了动:“有人买通你了?是吗?”   “一个蓝色锦衣的男人,容长脸,鹰钩鼻,嘴角有一颗痣?”宋玄的语气愈加柔和。“他许了你什么?名?利?……不对,我知道了。”   “他许你脱罪,许你良籍,对也不对?”   宋玄每说一句,那商人的眼神都要动上一动,说到最后,那商人已经受了惊,不管不顾地扑倒在地,大声喊道:“小人的确在此处与他们买卖私盐,没有及时逃走,还请官爷看在小人有悔过之心的份儿上,在青天老爷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只是众人早听过宋玄奇异,如今亲眼见到宋玄逼问他的过程,皆感到了这一幕的荒唐。   连捕快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头儿……这怎么办?”有人悄声问赵捕快。   那赵捕快也吃了一惊,动摇了许久,才狠下心来道:“都带走!”   “这……宋先生也?”   “也带走,”赵捕快咬着牙说。“咱们是捕快,只管捉人,至于谁是犯人,那是需要上头查证的事,咱们可管不着。”   说着,还看向了宋玄,语气上带了三分怯意:“宋先生,这可不是我们有意要为难您。”   宋玄倒也不闹,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这是自然,只是此处发生的事情,还希望各位如实禀报才好。”   赵捕快打着哈哈,连铐子也不敢给宋玄上了,只让人裹挟着宋玄,一行人往官府过去,心里还反复琢磨着方才宋玄的邪门。   宋玄心里头却也不平静。   他当场拆穿这局,也只是想抢先让尽量多的人知道真相,不至于太过于被动。   等经了官府,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到时候再想辩驳,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毕竟他还不清楚这幕后人的目的。   他替方秋棠来走这一趟生意不过是临时起意,这局是冲着方秋棠来的,这点倒是不会错。   起初他以为是季硝的人,是这小子想不开,想再压方秋棠一头,才会出这样的昏招。   可如今看来,买卖私盐这样掉脑袋的罪名,季硝就是再冷血无情,也不至于扣在方秋棠的头上。   而方秋棠本人,更是一穷二白,以前至少还有个皇商方家的出身,如今方家上上下下只剩他一根独苗,又有谁会处心积虑地想要给他网罗罪名、送上断头台呢?   “赵捕快,这次你接到的命令是什么?”宋玄压低了声音,悄声问身边的捕快。   赵捕快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宋玄会这样直白:“这……”   宋玄却暗自捉住他袖子一角,手脚极快地弹进去一小锭银元宝:“只是随便聊聊,大家也都是熟人了,四方城里求个生存罢了。”   这一通也是威逼利诱凑了个齐全,赵捕快的嘴又不是铁铸的,分分钟就被撬开了:“我单跟您说,您心里有个数就成。”   “这次上头查的很严,上头下令,涉案一干人等,勿论罪名,统统缉拿待审。”   赵捕快重复了一遍命令,又堆起笑脸来:“否则我不给谁的脸面,总是要给您的脸面的。”   宋玄思索了片刻,心下有了几分定数。 第50章 关窍   说到牢狱之灾,对于宋玄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   走江湖的,谁没挨过几记板子,都不好意思声称自己是八门中人。   大尧地方县城并没有监狱,真正所谓的大牢,也只有刑部大牢,通常是重案要犯,才会千里迢迢解押前往,如偷鸡摸狗的小罪,只在衙役办事的班房关上一阵子,是打是罚,也就见了分晓了。   而即使是身陷囹圄,人与人之间的待遇也是有差别的。   这差别主要体现在银钱上。   如宋玄进来时就给捕快狱卒塞过了银子,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便会关在单独一间,有单独的床铺,若是再塞一些银子,想要吃些什么、用些什么、或是洗个澡,也是使得的。   至于穷困一些的,就过得没这么潇洒了,非但要跟人挤一间牢房不说,还要带着镣铐枷锁,吃喝皆同猪狗一般。若是一文钱都掏不出来,得罪了狱卒,还要将他们锁在恭桶一旁、有意折辱。   世情人性,只由这班房小小一角,便足以窥见。   宋玄在班房从天亮坐到了天明,还让狱卒帮着跑腿买了新出的话本,请狱卒喝了酒,吃了些小菜,引得那狱卒瞧见他,老脸笑得仿佛一朵朵菊花似的,一口一个“宋先生”的迎逢着,纷纷安慰:“像宋先生这等人物,必不会在这里头久待的。”   宋玄嘴上应诺着“借诸位吉言”。心里却也不甚确定:这局本就不是冲他来的,他不过是机缘巧合撞上罢了。   只是如今他身陷囹圄,并没有弄清幕后人的意图,是以并不敢将心放回肚子里,反而愈发的警觉。   到了黄昏,方秋棠出现在他的监牢门口,一脸的焦急:“这是怎么回事?”   宋玄瞧见了他,第一句话说的却是:“你怎么来的?阿羲知道了吗?”   “我听店里伙计说的,想来是解押你过来的时候被人瞧见了,如今半个四方城都是知道信的。”方秋棠皱着眉道。“我不知道宋羲听没听到风声,只是最迟不过今晚,总是要知道的。”   说着,那狐狸眼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你家的兔崽子。你还在我面前吹自己不会翻水,现在是不是要把自己脸皮丢到地上踩?”   宋玄笑了起来:“这次我要是不翻水,倒霉的就是你了。”   说着,便将白日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听得方秋棠面色沉沉,眉头紧锁。   “去他娘的,我这就找人去查,到底是哪个在背后算计我。”方秋棠恨恨地一砸栏杆。“十有八九是季硝那小子捣的鬼!”   “我就知道,他忽然脸翻的比娘们还快,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心?”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的脸都阴沉下来了,眼看着就要去找季硝算账,却不想宋玄栏杆扯住了他的衣袖:“你给我回来!”   “不是季硝。”宋玄说。“这伙人绝对不是四方城人,他们这点本事放在别处,倒也能赚些银子,放在四方城,却不大够看。若是季硝,断不会出这样的昏招的。”   方秋棠沉默了。   “再者,这些人是受人指使,显然不是冲着银钱来的,季硝会坑你银子,却绝不会断你性命。”宋玄道。“你好好想想,什么人会想要你的命?”   方秋棠也晓得宋玄说的不假,他在门口踱了三四圈,怎么也想不出来,脑子嗡嗡乱做了一团:“我虽得罪了不少人,可都是些生意的摩擦,想要我命的却没有几个,如今方家也倒了,还有谁能跟我沾边……”   说到这里,方秋棠忽得停住了,他与宋玄隔着木栏面面相觑。   “季硝”   “季硝”   他俩一起吐出了那个名字。   方秋棠孑然一身,如今和他有关系的,能够为他招来杀身之祸的人,可不就只有一个季硝吗?   “这……这不可能!”方秋棠第一个跳起来否认了这个可能性。“季硝招惹来的祸事,冲着他去不就是了?和我有什么干系?”   宋玄却眸色渐深。   方秋棠会这么想,是因为不了解季硝的心事。   宋玄却清楚得很,季硝对方秋棠的感情根本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虽然这两个面上现在闹的水火不容,却也不过是两人之间的耍花枪。若是要季硝的命来换方秋棠的命,只怕季硝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方秋棠嘴里还兀自念叨着:“谁做出这样的事,难道就不会打听打听?我跟他早就一刀两断了,那奴才秧子巴不得我早早死了才好。有那精力设局套我,还不如……”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他忽然意识到,他的确是季硝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季硝的母亲本就染了花柳病,在方家上下落罪的时候已经去了。   这茫茫然天地间,不止他方秋棠一个孤家寡人,季硝亦是如此。   他在设计保住季硝性命的时候,是从没有想过这一点的。   方秋棠死里逃生的时候,虽然方家满门抄斩,可至少他清楚季硝和宋玄都是好好活着的。   而季硝在保住性命的同时,却以为自己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亲人。   他忽然意识到,季硝究竟为什么会憎恨自己了。   “……我去问他。”方秋棠的嘴唇颤了颤,这次却没有多余的话了。“我去问清楚。”   宋玄见他的神色,就晓得他是想通了什么:“你若去问季硝,不若顺道问问,他认不认得一个容长脸、鹰钩鼻、嘴角一颗痣的男子。”   方秋棠点了点头:“我先去了,明日再来瞧你。”说着就要离开。   “等等,”宋玄却忽得叫住了他。“秋棠,绝对不要让阿羲来见我。”   方秋棠一愣:“这……我怎么拦得住?”   “拦不住也要拦,”在狱中如鱼得水的宋玄,此刻也露出了郑重的神色。“我一定会出去,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他掺合进来。”   方秋棠与他多年老友,哪里会瞧不出宋玄的托付,慎重地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一闪而逝,再也捕捉不到了。   毕竟季硝的事情已经充斥在他头脑的每一个角落了。   宋玄瞧着方秋棠的身影消失在班房门口,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姬云羲绝不能出现在官府附近,堂堂皇三子,就是再离群索居,面容也不会是一个秘密。   与任何官员接触,都有可能暴露姬云羲的身份。   所以这件事无论谁都可以掺合进来,只有姬云羲,最好避得远远的,没有人能瞧见他才好。 第51章 选择   “容长脸、鹰钩鼻、嘴角一颗痣……”季硝反反复复在方秋棠面前踱步,他这毛病是跟方秋棠学的,焦虑思考的时候就会像老牛犁地似的,来回的走。   方秋棠坐在椅子上,反复打量着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季硝:他已经很久没有同季硝独处了。   若是在几年前,这样的情形是很常见的,方秋棠在折腾他那堆破烂,季硝则笑嘻嘻地站在一边问东问西。   有时候方秋棠跟他抱怨生意难做,客人难缠,季硝就会跟方秋棠同仇敌忾,在他嘲笑合作伙伴贪财好色的时候连声附和。   可事实上,这几年方秋棠已经习惯了身边没有一个吵闹的身影了。   所以当季硝出现在露出那惯常的笑容的时候,方秋棠竟会隐约产生一种错觉。   一切都没有变。   “我想起来了!”季硝的声音将方秋棠的思绪拉了回来。“那是皇子殿下身边的人。”   方秋棠眯起了眼睛:“皇子?你怎么能得罪到上头去?”   季硝眨了眨眼:“也不算得罪,我是为他做事的。”他说的坦坦荡荡,脸上却不见什么敬畏之色:“我手下盐帮十三,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总是傍棵大树好乘凉罢了。”   “不过……”季硝的笑意微沉。“我猜我也到时候了。”   方秋棠问:“到什么时候?”   “到退场的时候了,”季硝的面色愈发沉了,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我风头太盛,迟早要被整治的。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会从你那边动手。”   事实上,季硝清楚,当初自己被上头的人看中,就是因为他毫无背景,头脑灵活,又好拿捏。   只是上头没有想到他会成长得这样迅猛,区区数年,俨然已经成了盐运路上的一座大山,把持着盐运生意一半的命脉。   只是上头不会放任他这样成长下去的。   季硝的风光,也不过是一时罢了。   季硝对方秋棠的疏离,有私心的怨愤在,却也未尝没有一部分这样的原因。   他不希望上头以为方秋棠是他的软肋。   “没想到?”方秋棠气得脑仁都疼了,从椅子上跳下来,指着季硝就骂。“我当初跟没跟你说过,这样的生意沾不得?你他娘的想当吕不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如今你弄出来的糟心事,却要让宋玄来背锅?”   “公子说的都对,”季硝笑着点头。“是硝莽撞了。”   他附和认错的模样也跟从前如出一辙。   方秋棠竟说不下去了,他盯了季硝半晌,拂袖要走:“罢了,事已至此,我去跟宋玄想办法,你在这里呆好了,哪里也不许去,有事我再来找你——”   季硝却忽得从背后拥住了他。   “公子,你走吧。”季硝低低地说。   他喊他公子的声音与从前如出一辙。   “我本以为他们会雇人暗杀我,如今看来,我对他们或许还有些用处。他们才想用你来要挟我。”季硝的语气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宋大哥去买货不假,可顶的名头却是你方秋棠的商铺,一旦官府开堂,必然会将这件事引到你的身上。”   “到时候,我是摘不出来你的。”   季硝说到最后,已经隐约露出焦急之色,双手按着方秋棠的肩膀,眼睛里已经要爆出红血丝来了:“公子,你逃罢。你逃了,他们自然会来找我了。”   “啪”   方秋棠给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打的又狠又响,季硝的整张右脸都红肿了起来。   那张花孔雀似的脸,一下就变得滑稽可笑了。   季硝愣愣地盯着他。   “季硝,我走了,宋玄怎么办?”方秋棠的话语中没有带任何嘲讽讥笑,只是平静地叙述这个问题。“你又要怎么办?”   “宋大哥会没事的,我也……”   季硝知道自己说的是假话。   上头想要控制方秋棠,是把他当作辖制季硝的法宝,没了方秋棠,他们更倾向于直接除去季硝。   而宋玄,更是无足轻重的棋子,找不到源头,直接落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方秋棠竟笑了起来。   他有着狐狸一样的眼睛,笑起来就总仿佛不怀好意,憋了一肚子的坏水似的。   “我原本是想跟你道歉的,只是没有说出口。”可这次他的笑容却透着轻微的温柔,又带着说不出的得意:“但是季硝,你果然是我一手带大的。”   “我们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就算是欺骗,也要保护对方。   哪怕事情的结果会让对方痛苦,哪怕是被憎恨着的。   季硝的瞳孔倏忽睁大。   “小子,你还是嫩了点,”方秋棠得意地踹了他一脚。“老子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么一点子事,还真没有放在心上。你在这儿给我等好了,我去跟你宋大哥商量对策。”   季硝急忙忙地跟起来:“我也一起去——”   “你别给我添乱,”方秋棠皱着眉说。“这事就是从你这起的,你现在跟我去天牢,是生怕别人不拿这事来拿捏你吗?”   季硝停下了脚步。   “且放心吧,若是我让人给扣下了,就干脆在牢里打个地铺,还省得跑来跑去了。”方秋棠动了动筋骨,就要往外走。   “公子,”季硝低着头,动了动嘴唇。“……早些回来。”   就像是方秋棠刚刚将季硝捡回家的时候,季硝每天都会笑着地杵在他的门口,大声地喊着:“公子,早些回来。”   “知道了,啰嗦。”方秋棠恶声恶气地答应。   季硝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又是方秋棠和宋大哥,在为他收拾残局了。   方秋棠嘴上说的潇洒,心里头却不是不慌张的。   虽说他与宋玄这些年来冲州过府、也算经历过些风浪,可皇子这种级别的,哪里是他们这等江湖骗子招架得住的?   想着宋玄还在牢里,他心里头就直打鼓,直想着实在不行自己把宋玄换出来算了。   左右他还有些利用价值,总不至于立刻便掉了脑袋。   方秋棠心乱如麻,一推开门,却瞧见了倚墙站在门外,目光冷冷清清的姬云羲。   他立刻就知道,这事情变大条了。 第52章 皇子   “谈完了?”姬云羲抬眉,淡淡地瞧着他,他个子不高,气势上却还要压上方秋棠一头。   “谈……谈过了。”方秋棠咳嗽了一声。   “带我去见宋玄。”姬云羲神色自若。   “不行。”方秋棠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发麻。“宋玄交代我,绝对不能让你掺合进来……”   “那你有什么办法?”姬云羲目光清明,看不出慌乱焦急,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能证明他无罪?还是能带他越狱?你连自己都保不住。”   方秋棠忽然觉得,眼前的小子比季硝要难缠多了。   姬云羲几句话就驳得方秋棠无话可说,也不纠缠,一抖下摆走进房里去,直勾勾地盯着季硝:“你是哪个皇子的人,跟你联系的人叫什么名字?”   季硝对姬云羲几乎没有多少印象,只依稀知道这是宋玄的弟弟,哪里肯说:“与你何干?”   姬云羲却没有丝毫的着恼:“那人叫祝阮?”   季硝一惊,皱起眉来盯着他:“你怎么知道?你也是三皇子的人?”   姬云羲坐在主座,神色自若,没有半分局促,仿佛生来就该是居于上位的人。   这让季硝的目光变幻不定,跟在宋玄身边的姬云羲太过于乖巧,让众人都忽略了他的存在,可离开了宋玄,姬云羲反倒显得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冷静老练。   倒是方秋棠听了季硝的话,忍不住一惊:“三皇子?你怎么跟他搅在一起,他不是已经死了?”   “三皇子虽不受宠,却也是皇帝老儿的种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季硝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贩盐哪在乎什么受不受宠?谁能给我们在官府那边开路,我们跟着谁干就是了。”   所谓的贩盐走私,大都是与律例不合,却是受官府包庇的。   “我也没亲眼见过三皇子,人家是天潢贵胄,总不可能亲自下来操持。一切都是他身边的侍卫联系的我们,就是那位祝阮,这次陷害我们的那个人,也是他。”季硝将这些说清了,又忍不住道。“我也以为那三皇子已经死了,不会管我们这些喽啰了,可谁想到——”   他前几天与宋玄谈话后,明目张胆的接近方秋棠,为他撑腰,其实也有这样的原因在里头。   他也以为三皇子已经死了,下头的人自然树倒猢狲散,哪里有功夫来管他们这些盐贩子。   可千算万算,还是没有想到,最终对方还是盯上了方秋棠。   说到底,他们这些底层的盐商,名头再响,再呼风唤雨,也不过是上头人的一条走狗,说杀也就杀了,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方秋棠恨铁不成钢:“上头的人个个黑心短命,难道你不晓得?今天死了一个三皇子,难不成他还不能有个女人儿子来整治你?”   “我没有女人,也没有儿子。”   “这些贵族们脏得很,明面上没有,暗地里总……”方秋棠忽然意识到,刚刚那句话并不是季硝回答他的,主语用的也是“我”。   室内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姬云羲神色淡淡:“暗地里也没有。”   方秋棠和季硝看着他,似乎正在消化这些话的内容含量。   率先干笑起来的是方秋棠:“这玩笑可不能胡乱开……”   “我没有开玩笑,我就是皇三子姬云羲,我没有死。”他淡淡地说。“你可以去问宋玄。”   “可如果你是姬云羲,宋大哥是不可能被进班房的。”季硝盯着他的每一个面部变化。   “因为祝阮不是我的人。”姬云羲的指关节一下一下敲着桌子。“我的人之中出了一个叛徒,原本我还不清楚是哪个,现在就清楚了。”   他会在回京的路上频频遇险,想来也大抵是因为这个祝阮的出卖。   他身边侍卫十余人,有的在他身边,有的放到外头去负责生意,各个都是用了特殊方法操控在手心,保证他们不敢叛变的。   可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还是出了这么一个背叛者。   姬云羲也不算太过意外。   他比较意外的是,这个祝阮不但出卖他的行踪,还在外头为他做了这样一桩生意。   想来这些走私的虽然打着他的旗号,利润却是源源不断地流到祝阮真正主子的兜里了。   若不是这次撞到了,即使他这次不死,回到盛京,迟早还能再顶一次缸,被扣上背后给盐贩撑腰的帽子。   “祝阮是我的侍卫,却不是我的人,操控你们盐贩的亦不是我,陷害方秋棠、捉宋玄进班房这件事我也毫不知情。”姬云羲说。   “但是我是货真价实的皇三子。”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泄出一丝嘲讽来。   房间里依然静默。   方秋棠实在不太愿意承认这件事。   虽然他知道,姬云羲如果敢让他去寻问宋玄,那这件事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但是他和季硝刚才是怎么说三皇子的来着?   瘦死骆驼比马大?黑心短命?脏得很……   方秋棠忽然很想冲进班房暴打宋玄一顿。   说好的这是你弟弟呢?说好的山贼窝里捡回来的呢?   全他娘的是骗人的!   出去游历一趟,捡条狗也就算了,哪还有捡了个皇子回来的?还悄无声息地隐瞒了所有人。   方秋棠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姬云羲。   宋玄好歹还出身宋家,宋尚书的表姐是淑妃,与皇家沾亲带故。   可方秋棠却是实打实的商贾出身,虽然生活富足,但皇亲国戚都是瞧也没瞧过的大人物,面对姬云羲实在是有些发懵。   “带我去见宋玄,”姬云羲却目光清明,看不出焦急,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我不会说第三次。”   “……不行。”   方秋棠艰难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宋玄不让你过去,一定是想到了这些。”他虽然被姬云羲的身份吓了一跳,可头脑却还是清明的。“他不希望你过去,十有八九是害怕你暴露身份。”   他虽然别的不清楚,但宋玄这一路对姬云羲的真实身份讳莫如深,连自己都没有听到半点风声,可见隐藏姬云羲的身份极为重要,甚至有可能会威胁到他的性命。   “我相信这一切都不是你指使的。”方秋棠说。“但是既然此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姬云羲却忽得打断了他的话。“宋玄的事情与我无关?”   方秋棠还没弄清这两人的联系,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宋玄会跟皇子搅在一起,听到姬云羲这样反问,竟愈发的茫然了。   “现在能救宋玄的只有我。”姬云羲淡淡地说。“听他的话,还是保他的命,你自己选一个罢。” 第53章 移花   宋玄起了一个大早。   班房里是没什么早晚的概念的,毕竟黑黢黢的一片,也透不进什么阳光来,宋玄那间虽有一扇小窗,却也只能透出四四方方的一小块明亮来。   狱卒来送饭的时候还惊讶了一下:“宋先生起的好早。”   宋玄接过饭菜道:“还好,昨晚右眼皮一直在跳,就有些睡不着。”   “这可不是好兆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狱卒接了一句,忽得又意识到不对。“瞧我这张嘴,在先生面前也胡说。”   宋玄勉强的笑了笑,他虽然不觉得这话是对的,却莫名心烦意乱。   毕竟他现在身在此处,对外头一无所知,心里又记挂着姬云羲的身份安慰,哪里能静得下心来。   除了前天,方秋棠来见过他一面,昨天一整天都没瞧见他的人影。   这让宋玄隐约有些担心。   “早些起也好,想来知府大人也快提审我了,别倒要你们手忙脚乱地叫我起床。”宋玄说。   那狱卒闻言,连连摆手:“我看未必,知府老爷忙得很,只怕这几天都没有审案的心思了。”   宋玄一愣:“怎么?是抓到什么江洋大盗了?”   “哪儿啊,是咱们这儿来了个大人物。”狱卒说。   宋玄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摸出一角碎银子塞到狱卒手中,面上尤带三分笑:“这里左右也无趣,不如您好好跟我说说,也好让在下有个心理准备。”   “这事跟先生没关系,”狱卒收了银子,喜上眉梢。“不过跟您说说也无所谓,您只听着消遣,别往外传就是了。”   “您知道三皇子吗?”   宋玄眉梢微微一跳:“前些日子薨了的那个?”   “对,就是他。”狱卒低声说。“这事说来也奇了,这位皇子他——压根就没死。”   “据闻他死里逃生,一路跑到了咱们四方城,正命咱们知府老爷上报,派兵来护送他回京呢。”   “如今府里上下都忙成一团,哪还有功夫来审案呐。”   宋玄听那狱卒提起三皇子,脑子就嗡嗡地响,再一听他说三皇子死里逃生,心里就清楚,无论姬云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跟他脱不了关系了。   方秋棠还是把这事给说漏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饶是宋玄再好脾气,这回也忍不住想要骂娘。   敌在暗,姬云羲在明。   对于姬云羲来说,所有人都以为三皇子死了,才是他最安全的状态。   宋玄这一路也是千般小心万般提防的,如今宋玄进了班房三天不到,连提审定罪都没有,姬云羲竟直接自曝身份了,怎么能让他不生气?   这下他连吃早饭的胃口都没有,只等着方秋棠送上门来让他数落了。   那狱卒见他没吃什么,还笑道:“先生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跟我们说,我们帮先生跑腿去。”   等他转头出了宋玄的门,又能听见他对其他犯人吆五喝六,颐指气使的声音。可见这些狱卒个个都是人精,见风使舵无比利落。   等过了晌午,方秋棠果真畏畏缩缩地来了,原本还欲言又止,瞧见宋玄锅底似的脸色,便忍不住干笑:“你……都知道了?”   宋玄原本想要发怒,可见伶牙俐齿的方秋棠都变成了这副德行,竟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板着脸:“你怎么答应我的?”   “我跟季硝算账呢,谁知道你们家小崽……阿羲就在门外听着呢?”方秋棠想到姬云羲的身份,终究多了几分顾忌。“你事先也不跟我说清楚了,我哪能想到他的事情这样复杂。”   宋玄也不疑惑,如果姬云羲能光明正大地找到官府去自证身份,就说明在方秋棠和季硝那边,这也不会是个秘密。   宋玄一掀下摆坐下了,惹得方秋棠也不得不与他隔着铁栅门相对而坐。   “先头不跟你说是为了阿羲的安全着想,你虽然不会说出去,但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宋玄慢悠悠的说。“后来不跟你讲,是因为这好歹也是官府的地头,隔墙有耳,哪能跟你明说?”   方秋棠也明白宋玄的心思,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过多苛责,反倒跟宋玄讲了这两天来得到的消息。   关于季硝的、盐贩的、姬云羲的,混在一起仿佛一团乱麻,让方秋棠说的口干舌燥。   宋玄隔着门给他递了一壶茶过去,方秋棠“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发现茶水还是温热的,茶叶也是今年的新茶,忍不住调侃:“我们在外头跑断了腿,你在这里过得滋润。”   宋玄笑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里头的规矩,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   方秋棠咂了咂舌:“这也是,只是我看你也不必担忧了,有你家阿羲在上头顶着,谁敢为难你不成?”   宋玄摇了摇头,面色反倒愈加沉静了:“没这么简单。”   “若是阿羲的身份真能呼风唤雨,我也没必要一路护送着他了。”宋玄低声道。“再者,幕后的人既然敢能买通阿羲身边的人,借着他的的身份操控盐贩,难道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至少也跟他是一个份量的人物,才敢假借这样的名义一箭双雕,既得了利润,又栽在阿羲的头上。”   方秋棠闻言一惊:“你是说……”   宋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方秋棠硬生生将后头的话给咽下去了。   方秋棠率先叹了口气:“要真是你说的这样,这事还不知道怎么结呢。赶明儿你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多跟我说说,我给你送来,好歹让你吃饱喝足了再上路。”   宋玄忍不住笑了起来,手伸出栅门去,硬是给了他一拳:“去你的,老子死前也要拖你下水,总不能让你独自逍遥去。”   方秋棠呲牙咧嘴胡说八道了好一会,原本紧张的气氛一时之间倒荡然无存了。   宋玄问:“阿羲呢,他没吵着要来见我?”   他倒也清楚姬云羲的脾性。   “原本也是吵着要来的,”方秋棠缩了缩头。“只是季硝把他拦住了。”   “季硝?”宋玄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起的。   “嗯,他俩商量了什么我也不清楚,还叫我不要插手。只是看季硝那表情就知道,他也是一肚子鬼主意。”说到这,方秋棠摊了摊手。“咱们两个这回确实是排不上用场的老人家了。”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奇妙。   往常遇见什么险事,都是他们两个劳心劳力,绞尽脑汁去想法子自救。   如今他们两个当事人悠哉悠哉地在这里喝茶聊天,外头竟有旁人替他们奔波,还叫他们不要干扰。   方秋棠忍不住问:“你什么感觉?”   宋玄懵了片刻,才道:“我有些……不适应。”   方秋棠嘿嘿一笑:“我跟你不一样。”   “我觉得养了多年的儿子,终于能替老子干活了。”   宋玄见方秋棠嘴角的得意,就晓得他已经跟季硝和解了,忍不住嘲笑他:“你先头跟我说季硝什么来着?等我跟他好好聊聊。”   “宋玄!你他娘的是谁的兄弟?”方秋棠忿忿地瞪着他。   “自然是你的兄弟,”宋玄慢条斯理地说。“只是你看,如今季硝已经是季老板了,比你阔绰的多,我自然……”   方秋棠气得隔着栅栏揍他,奈何宋玄闪的离那栅门远远的,还不忘用眼神挑衅他。   “你就在这里老死算了!”方秋棠气得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4章 接木   宋玄方秋棠那厢聊的火热。   而另一边的姬云羲与季硝两个,正在茶楼上面对着虎视眈眈的一群盐商。   若说起盐商这一门地下生意,竟也算得上是历史悠久。只是这样的生意从不长久,做着做着就掉了脑袋的人也大有人在。   坐在桌前,放眼望去,竟是九流三教俱全。有捻须摇扇的儒商,也有满脸横肉的土匪头子,还有一看就是走航运的船老大,季硝和姬云羲两个,倒成了这桌子上年纪最小、模样最俏的了。   季硝刚一落座,就听到下头有那船老大扯着嗓子嚷嚷:“季公子,您这着急忙慌地把我们叫来,是为了什么?”   打三皇子身殒一事传开,这些人就没有再相聚过了,偶有往来,也是私下联络。季硝这样将人聚齐,反倒成了一件怪事。   季硝面上带笑:“上头有日子没来消息,诸位难道就不好奇?”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那摇着扇子的儒商笑道:“季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上头能不能传来消息,你应当比我们清楚的多。”   “咱们是给谁做事的,难道还要在下提醒你不成?”   季硝仍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半个身子陷在椅子里,拿着下巴看人:“咱们是给谁做事的,你倒是说说。”   “看来季公子的记性似乎不大好。”那儒商见他如此,倒生出些火气来:“我们是给三殿下做事的,只是三殿下如今已经……”   “已经什么?”季硝淡淡地瞧过去。“诸位也都是有门路的人,官府那边的消息,难道诸位没人知道不成?”   众人登时便哑了。   三皇子并没有死,且到四方城来求救了,这件事大家都是得到消息了的。   只是具体情形他们还了解的不够清楚罢了。   而对于三皇子身亡这件事,这群人也是各怀鬼胎。   有的暗喜自己得以脱身,有的却怕自己没了靠山,还有的想着投靠他人以保生意太平。   未必所有人都期望三皇子是活着的,也未必所有人都期望三皇子已经死了。   只是面上,却都是一副震惊庆幸的表情。   姬云羲静静地坐在那里,扫过所有人的面孔,竟忍不住有些走神:若是宋玄在就好了,那家伙一定能轻易地看破这些人的心事。   “季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下头有人试探着问。   “我的意思是什么,诸位一会就明白了。”季硝笑眯眯地给姬云羲斟了一杯酒,模样十成十的恭谨。“我请的人,还差一位。”   众人见他的行止,皆露出了诡异的表情,目光也逐渐聚焦在了姬云羲的身上:“这位是……”   “一会、一会各位就知道了。”季硝仍在打着哈哈。   过了两刻钟,季硝已经喝空了一壶的酒水,姬云羲仍在原处老神在在,反倒是一众盐枭坐不住了:“季公子……”   正在这时,门被一阵劲风推开,紧接着一个人硬生生摔进房门来,“嘭”地砸落了博古架上的摆设,瓷器碎片铺了一地。   便见后头一个锦衫挎刀的青年进门,将门反手一关,冲众人笑嘻嘻地抱了一圈拳,对着姬云羲道:“属下幸不辱命,已经将这叛徒活捉了。”   众人定睛一瞧,地上躺着的那人生得一张容长脸,鹰钩鼻,嘴角一颗痣,不是一直以来同他们联络的祝阮,又是哪个?   祝阮本是被季硝约来的,却不想一进来就正撞上了祝阳。   祝阮在姬云羲手下本就是负责在外经营联络的,武艺哪能比得过祝阳这个以拳脚为生的,三下五除二就被收拾利落了。   祝阮这头挣扎着要爬起来,抬头却瞧见姬云羲正坐在桌子前,一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他,生不出任何波澜,却让他的心瞬间凉透了。   “殿、殿下……”他还没有发出下一个音节,一柄雪亮的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与那把刀一样雪亮的是祝阳露出的牙齿。   “跪下,”祝阳笑着说。“殿下面前没你说话的份。”   祝阮也说不出什么来,事实上,他到现在还没弄清楚,为什么姬云羲能够死而复生。   官府那边的消息是真的?姬云羲真的没死?   他呆愣愣的看着上座的少年,眉目如画、面色羸弱,浑身上下都透着冷漠的气势,遍寻整个大尧,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来。   真是姬云羲。   而姬云羲身侧的季硝,正穿得仿佛一只花孔雀,笑意盈盈地瞧着他,仿佛瞧着一个死人。   周围的一种盐枭确认了地上人的面目,纷纷一惊:“季公子,这……”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三殿下的意思。”季硝笑得轻佻,桃花眼淌出无限风情来,微微垂首去问姬云羲。“殿下?”   姬云羲面无表情地盯着房内众人,半晌才缓缓开口:“此次本宫只是来处理叛徒的,惊扰了诸位,还请见谅。”   众人听闻这称呼,忍不住一惊,继而纷纷行礼,却忍不住抬眼去打量姬云羲的模样。   下头那位儒商脑子转的最快:“恕草民无礼,祝阮先生一直同我等联络,不知何时……”   “祝阮在本宫遇险之后,便投靠了他人。”姬云羲淡淡地说了一句。   季硝便在旁捧哏:“祝阮先生手握了我等的账册,不晓得有没有出卖与旁人。请求殿下体恤,给我们些时间,让我们重新打理才好。”   姬云羲点了点头。   祝阮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的确不是姬云羲的人,只是冒用他的名头,在做这些贩盐的生意罢了。   可姬云羲和季硝的意思,分明是一唱一和,把这贩盐的生意据为了己有,想要越过他去,直接把这现成的、经营好的生意链拿到手中。   姬云羲分明对这生意一概不知。   他却偏偏做出了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好似从始至终都是他在操控,如今只不过是祝阮这个喉舌叛逃了似的。   这怎么行?   祝阮大惊之下,慌忙开口:“等等——”   话音刚落,他就只觉得喉头一凉,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众人闻声转头去看,正瞧见祝阮喉咙被切断了大半,鲜血喷溅出来,甚至还能听到“嘶嘶”的声音。只瞪着一双眼睛,眼瞧着行凶者的方向,颓然倒地。   祝阳收回刀来,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细细地擦了刃归鞘,脸上还带着灿烂的笑容,冲着众人抱拳:“失礼了。”   众人心头发凉,忍不住转开了目光。   姬云羲轻轻咳嗽了一声:“让诸位见笑了,本宫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另外,”姬云羲眉目低垂,里头里带着危险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既然祝阮已经背叛了本宫,若是与他的人再有勾结,本宫便只当做是同谋了。”   “到时,可别怪本宫翻脸无情。”   姬云羲起身走了。   祝阳笑了笑,在祝阮被切开的喉咙口撒了不知什么粉末,止住了不断流淌的鲜血,又将那尸体装进一个黑布口袋,利落地扛了出去。   只剩下季硝站在原地慢悠悠地说:“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别的不说,只季硝这个姿态,众人便晓得,死了一个祝阮,反倒让季硝这只花孔雀上了位,从同是被利用的苦力,变成了上位者的喉舌。   也不晓得是走了什么运。   少不得有人在心底暗骂他几句卖屁股上位之类的诨话。   倒也有清醒些的:“方才那个,真的是三皇子?”   若是在别的地方,其实他们也不至于如此警惕,只是四方城这地界,什么东西都有冒充的,从王爷到钦差,这些江湖骗子没有不敢做的事情。   “如假包换。”季硝笑着说。“你们若是不信,只管自己想法子去查。”   “只不过,”季硝的眼风一扫,“这世上有几个骗子,敢对祝阮动手呢?”   这话倒真的让众人信服了三分。   皇子身侧的侍卫,也都是有品级的存在,这世上哪个骗子胆大包天,也不敢谋杀朝廷命官。   那跟做个局骗个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既然殿下已经回来了,我倒要来问问诸位的意思。”季硝坐回椅子,半个身子陷了进去。“这生意,诸位是想接着做呢,还是……另觅靠山呢?”   众人哪里还敢说不做,纷纷笑着表起了忠心,仿佛从来就没有生过背叛的心思。   ====   这厢,祝阳在马车外头等着季硝,姬云羲坐在马车里头。   如今天气凉,他穿得厚厚实实,又披了一件撑场子的狐裘,手里握着精致的手炉,愈发衬的他弱不禁风、温良无害——如若他身边没有躺一具黑布包裹着的尸体的话,这副模样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祝阳也有些看不下去:“要不属下去把这尸体处理了吧。”   姬云羲正在闭目养神:“不用,回去喂狗。”   祝阳忍不住道:“殿下,咱们没带狗来。”   “宋玄那条还饿着呢,出门前忘喂了。”   祝阳想到宋玄养的那匹狼一样的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殿下,按理说这话不该属下说……但是,您没必要为宋先生冒这么大的风险。”   姬云羲仍旧闭着眼,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似的。   “咱们杀了祝阮,又大张旗鼓地去官府求助,宫里那些人知道您没死,肯定是要有动作的。”祝阳硬着头皮往下说。“您要只是担心宋先生,属下去劫狱也不是什么难事。咱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只为了让宋先生出来,属下觉得……不划算。”   “说完了?”姬云羲问。   “说……说完了。”祝阳说完了,反而气弱了。   “那就去看看季硝,”姬云羲揉了揉太阳穴。“让他快点,一会还得去官府应酬。”   祝阳不由得泄了气。   他也习惯姬云羲不动声色的样子了。   姬云羲这个主子,要比其他所有主子都要难伺候。   他没有什么架子,不怕冒犯,甚至没有身为一个皇子的傲气,他拒绝跟所有人交流,你永远不需要揣摩他心里的主意。   但是只有一点,一旦他认为你该死了,那你就是死到临头了。   他无所谓你对他什么态度,冒犯与否,是不是忠诚,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无所谓。就像是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步一步走到那里,该牺牲哪颗,就是哪颗,对他而言没有半分区别。   这一次姬云羲的动作,却让祝阳有些看不明白了。 第55章 试探   “咱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只为了让宋先生出来,属下觉得……不划算。”   祝阳这话说的是没错的。   姬云羲在清楚不过了,自己的身份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暗礁险滩,他将自己“死而复生”,又明目张胆地接了这私盐的生意,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将自己立成了靶子。   别的不说,单是他敢向官府求救,就与赌命无异。   这四方城的知府是个不知底细的,但凡他是个潜在的太子党、或是大皇子一派,姬云羲便会以冒充皇室的罪名当场问斩,而这消息甚至连盛京都到不了。   这是季硝和姬云羲所有计划的开始,也是最险的一步。   好在姬云羲还是有几分运气的,四方城的知府并没有投靠任何一位皇子,也并不想牵扯到这个巨大的泥潭当中,只是再三确认了姬云羲的身份,上报盛京,便将他好好地供奉了起来。   连祝阳都晓得姬云羲凶险,姬云羲心里揣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在遇到宋玄以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他暗中使绊子,让自己的兄弟不痛快,仅仅是出自于他阴暗的心理——他见不得他们高兴。   这很好理解,皇家从没有兄友弟恭一说,姬云羲两位兄长加诸在他身上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直到姬云羲长大一些,他们开始收买人心,转而塞给姬云羲糖块,试图让他站到自己一边。   可他们没想到,打一棍子给一甜枣这手段在姬云羲的身上毫无作用,他是个软硬不吃的刺儿头。   更让他们难以忍受的是,姬云羲这个病秧子,非但没有在他们的明枪暗箭中死去,反而活的好好的,时不时便要给他们来添堵。   哪怕远在行宫,也丝毫不耽误他的手段施展,甚至以此为乐。   姬云羲如野草般生长了十六年,只晓得要自己活着,却从没想过未来应当如何。   这次宋玄的遇险,却隐隐约约让他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念头。   他无所谓自己的生死。   那么宋玄呢?   他应该拿什么去保护宋玄呢?   既然有人会用方秋棠的性命,去威胁季硝。那在自己身边的宋玄,难道就是安全的吗?   这一路上的风雨都有宋玄顶着,才有了姬云羲游历江湖时的安逸。或许是他太久没有享受过来自他人的庇护,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宋玄也只是一个江湖骗子罢了。   他再聪敏,再奇异,在这当官的大过天的世道,他也只是一个在悬崖边上游走的旅人,稍有不慎,就会坠落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宋玄那“三不沾”的规矩,不是没有道理的。   党争权谋不沾,炼丹之术不沾,谋财害命不沾。   宋玄早就知道这行当的危险,才立下这样的规矩,以防自己撞进权利的斗争中,被绞得渣都不剩。   可他的规矩撞上了姬云羲,便起不了任何作用了。   他就是眼睁睁瞧着那是个泥潭,仍旧要义无反顾地踩进去的。   姬云羲此刻才发觉,在这混乱的泥潭中,他甚至没有保全宋玄的把握。   这才是他答应季硝计划的真正原因。   放在以前,他对盐商这等烫手山芋绝对是避之不及的,可如今,他却试图接手这一烂摊子。   因为他想要积蓄自己的力量。   隔了半刻钟,季硝爬上了马车,第一眼瞧见的不是姬云羲,而是黑布里头包裹着的人形,忍不住厌恶地皱了皱眉。   “留着做什么?做纪念?”季硝向来喜欢光鲜奇巧的东西,一身的香囊扇坠都嫌不够,见到尸体更是避之不及。   姬云羲没有搭腔,倚在身后的白绒靠枕里,微微仰着头,露出弧线优雅的脖颈和下颌,阖着双眼,仿佛已经睡过去了。   季硝盯着他,粲然一笑:“祝阮已经躺在这里了,想来就算我们不做什么,不久宋大哥就会开释,殿下如今可以安心了。”   祝阮是季硝光明正大邀请来的,这真不怪祝阮一头撞进局里,他和他身后的主子做梦也想不到,姬云羲非但没死,还会跟季硝沆瀣一气。   他们说不准还以为自己控制住了季硝的命脉,逼着季硝不得不向他们低头来的。   季硝虽不清楚祝阮的后招,但是祝阮死了,姬云羲又控制住了盐商一干人等,又有姬云羲以三皇子的身份向官府施压,宋玄的案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猫腻了。   姬云羲只有在听到宋玄的名字的时候,睫毛颤了颤。   若是旁人,或许此时就已经知难而退了,季硝却忍不住想要试探一下这位三皇子。   他向来不怕冷脸,对着什么样的人都能笑得跟朵花似的:“如今我也跟殿下绑在一条船上了,殿下不妨给我透个底,上头为难您的,究竟是哪一位?”   姬云羲答:“我二哥。”   季硝闻言,忍不住心里一苦:姬云羲的二哥,那不就是当今的太子吗?   虽说他早就做好准备了,但是这潭水还是比想象中的浑。   “那殿下有什么打算?不如跟硝说说?”季硝眉眼弯弯,好似情真意切地替他打算。“硝也好替殿下参谋参谋。”   姬云羲却蓦地睁开双眼,眼底尽是漠然:“你不必试探,盐商的生意我答应接手,就不会放下。”   这对于姬云羲来说,已经是极难得的保证了。   只不过说着,他又露出一个微微嘲讽的笑容来:“还有,是你急着绑上我的船,不是我求着你跟我走。”   “我想救宋玄,有一万种法子,但你想从我二哥那里脱身,只有投靠我一条路可走。”   这话竟堵的季硝无话可说。   从答应他计划的那一刻起,姬云羲就一直是冷冷淡淡,由着他安排的样子,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姬云羲竟是什么都清楚的。   “你我各取所需不假,但是你最好学会安分守己。”姬云羲盯着他的眼睛。“我不会动方秋棠,不代表你也是安全的。”   宋玄对方秋棠那是可以两肋插刀的情谊不假,但对季硝,恐怕就隔了一层。   这些姬云羲都是看在眼里的,宋玄不在意的人,在姬云羲眼中就与其他棋子无异。   季硝后脑勺窜起了一股子凉意,却缓缓眯起了眼睛,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意:“殿下有这股子劲,硝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他也是条狐狸。   姬云羲若是只老虎,他就是狐假虎威的狐狸。   可姬云羲若是只纸老虎,那就别怪他扯了虎皮做大旗,架空姬云羲自己谋利了。   而这次试探的结果让他发现,姬云羲的确是前者。   这或许是季硝的不幸,也或许是季硝的大幸。 第56章 提审   宋玄在四方城也算不大不小的一个名人,提审升堂的当日,竟引得不少人前来观看。   最有趣的是升堂当日,竟在一旁给姬云羲专设了一个座椅,隔着帘子不说,前头还立着两个侍卫。知道的是他身份贵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后头坐了个千娇百媚的大小姐。   宋玄知道后头坐的是姬云羲,便忍不住想笑,反倒让前来围观的众人赞叹宋先生临危不惧、谈笑自若,端的是一个人物。   宋玄倒也有些新奇。   他往日也曾掺和进几桩官司里去,只不过都是些鸡鸣狗盗的小事、只由知县审理了便罢,闹不到府城去。   而这回却是贩盐的要案,又是在府城里捉的现行,便直接由知府审理,再加上有皇子在旁观看,从气势到规模上都肃穆了许多。   宋玄听那些衙役手执水火棍,齐声喊过了“威武”二次,又见那“肃静”“回避”的牌子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惊堂木一声,便开始了审案。   先头那盐商早已认罪伏法,如今审的却是宋玄,分歧在于盐商声称宋玄乃是买家,收购私盐以谋私利。宋玄却称自己是做得正经布匹生意,被盐商诬陷。   两人在堂下跪得规规矩矩,听上头宣读状纸。   宋玄走了神,微微抬眼去瞄那知府的模样,倒的确是个刚正不阿的青天模样。   这人已经知晓姬云羲的真实身份,却并没有为难于他,想来并不是哪方的人,倒也算得上清白。   宋玄在心里盘算着,却忍不住有些担忧。   毕竟姬云羲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了,还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后招呢。   宋玄这头担忧还没散,就听上头那知府老爷问:“宋玄,这状纸上所说,可是事实?”   宋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听了个大概,知道那状纸上写的是盐商的指控,哪里会认,立时摇头:“并非事实。”   话音刚落,就听那头那盐商大喝一声:“大人明鉴,小人所说句句属实啊!若有半句虚言,便要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宋玄竟忍不住调侃:“您这唱作俱佳、字正腔圆的,还卖什么私盐?就是去唱戏也比这个有出路。”   外头围观的众人哄笑了起来。   倒让知府连拍了几次惊堂木:“肃静!肃静!”   紧接着斥责那盐商:“本官并未讯问于你,谁准你大呼小叫?”   宋玄笑而不语,他似乎听见那帘子后头有人笑了一声。   他似乎很久没有见到姬云羲了,不知道他笑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那知府又来问宋玄:“这诉状上所写,哪点不实?”   宋玄瞟了一眼那盐商,见他面孔紧张得赤红,慢悠悠地开口:“其一,小人做的是布料生意,当日也是采购布匹去的。这位老板在四方城本就四处宣扬,说其手上有上等布料,小人才会与之合作。”   “你所说的,可有人能证明?”   宋玄笑着说:“花下楼想容姑娘可以证明。”   这话刚一出口,外头围观的众人都忍不住发出了嘘声。   可见宋玄和想容的绯闻有多受四方城民众的欢迎。   宋玄忍不住窥了一眼那帘幕。   安安静静的。   他记得阿羲对想容的反应是很大的,现在不会又生闷气了吧?   那头商人再次提出抗议:“大人,小的早就听闻,那想容姑娘是宋玄的老相好,她说的话,不足为信。”   宋玄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分明是刚来四方城的商客,对这些事情却知道的这样清楚,说不是有心的都难。   “小人也在四方城识得几位能人,能够证明这宋玄本就是和方秋棠合谋一气,明面上是做布匹生意,实则以买卖私盐为生。”   这时候这盐商说话又利索了:“小人斗胆请求,将他们一并传唤上来。”   这要求倒是正常,知府并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只是宋玄却隐隐约约感觉有些奇怪。   捏造证人并不奇怪,只是他早就得了方秋棠的信儿,季硝一派的盐商早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断不会有人能捏造出什么证据来,难不成这盐商要依靠几个人胡编乱造的口供翻盘不成?   过了一会,想容被请到了堂上来,一并来的还有几个青衣布褂的小伙子。   宋玄细细打量了一番,对这几个人并没有印象,甚至不记得他们是不是四方城的人。   他与想容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显然都对这几人感到陌生。   知府率先询问的是想容的口供,想容早就听闻了这件事,将盐商如何在楼里吹嘘自己布料上乘,又如何将盐商介绍给方秋棠的过程一五一十说了,倒也没生出什么岔子。   还道:“大人若是不信,方秋棠方老板与我花下楼上上下下的姑娘,都是知道此事的。”   那知府又去问盐商请来的几个证人:“你们说宋玄与方秋棠合谋贩盐生意,可有实证?”   那几个证人道:“我等自然有实证,就在外头,已经抬来了,还请青天老爷允许我们展示。”   那知府闻言,见外头果然停放着一口箱子,便要人抬进来。   宋玄心中的不安仿佛更浓重了。   衙役打开那箱子,发现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一块大石头,顿时众人心生疑惑。   知府更是摸不着头脑:“尔等可是在戏耍本官?”   那证人为首的笑道:“不敢不敢,只是这证据需得我们几个合力展示给老爷,才能瞧的见。”   说着,几个证人便围拢在箱子旁。   众人都伸着头,不知道他们能从这箱子里变出个什么戏法来。   宋玄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大喊了一声:“小心!”   下一刻,几个人竟从那箱子里抽出寒光闪闪地刀剑来,直扑那帘幕背后。   宋玄急着起身,只是他是被告,身后还交叉架着两个衙役的水火棍,硬生生被压了回去。   倒是想容第一个扑了过去,只是终究慢了半拍。   宋玄眼睁睁地瞧着一柄钢刀刺透了帘幕,鲜血喷溅在帘幕上。   “姬云羲——!”   宋玄目眦欲裂,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开了钳制,飞快地往帘幕的方向扑去。 第57章 刺杀   宋玄踉踉跄跄地刚跑了一步,就被人抱住了腰身。   他如今状态痴狂,力气大的很,哪里是常人能抱住的,刚想挣脱,就听见后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宋玄,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出了。”   那声音似怒似嗔,带着撒娇的意味,却让宋玄欣喜若狂。   他木讷地转头看去,却发现姬云羲正穿着一身衙役的衣服,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后,环着自己的腰身低声抱怨:“我就在这里,你要去找哪个?”   大喜大悲之下,竟让宋玄也忍不住呆住了。   此时公堂上乱成一团,姬云羲便拽着他到了柱子后头。   那些人想来就是冲着姬云羲来的,压根就没人关注到宋玄和一个小衙役在做些什么。   宋玄瞪着一双眼,瞧着姬云羲在他的面前露出笑来:“怎么?才几天,就不认得我了?”   宋玄伸出手去碰了碰姬云羲的脸,紧接着将整个人都搂进了怀里,喃喃低语:“阿羲,你吓死我了……”   姬云羲没想到宋玄忽得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之间心跳如擂鼓,本就脆弱的一颗心脏险些从喉咙口蹦出来,满脸的潮红,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宋玄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松开了姬云羲,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视了一圈,见他身上没有伤,只是略瘦了些,这才放心。   “这是怎么一回事?”宋玄忍不住将姬云羲拉到自己身后,从柱子后头往外看。   此时公堂上早就乱做了一团。   那些人刺穿了帘幕,却发现后头祝阳拿刺客的肉身挡住了这一刀。他们手执刀刃冲到帘幕后头,便与祝阳战成了一团。   上头的官员一个劲儿的大呼小叫,命几个手执廷杖的衙役上去阻拦,这些衙役却也犹豫着不敢上前。   倒是想容分外的龙精虎猛,她本就力大无穷,兼有一身的好功夫,竟随手夺过了一个衙役的廷杖,舞得虎虎生风,硬生生将三两个人击倒在地。   外头一群围观的百姓被吓得人走鸟兽散,还有几个胆大得正扒着门框看热闹。   不得不说,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闹剧。   姬云羲刚从心跳中缓过神来,脑子却还不断回味着方才的感受:“我让祝阳代我坐在后头,只是没想到他们来的会这样快。”   这才不过三四天,姬云羲活着的消息还不知道传没传到盛京去,竟就先来了一波刺客,甚至不惜当庭行凶。   宋玄切实地意识到了姬云羲的处境的凶险,比他的想象更甚。   这样想着,连忙又将姬云羲往自己后头拢了拢。   那几个刺客瞧着祝阳的武艺,已经意识到了这绝不是他们要找的羸弱皇子,再想撤退,后头想容已经提着水火棍过来了。   而带刀捕快也陆续涌进了公堂,很快地制住了这伙刺客。   “你们究竟是谁?受何人指使!”那知府老爷好容易坐正了,审上一句,却见那几个刺客连同着盐商,统统耷拉下了脑袋。   有捕快扳起这几个刺客的脑袋,见他们唇色青紫,七窍流血,俨然已经没了气息。   “大人,这些人……自尽了。”   捕快见着几个大活人不声不响死在自己手里,心里也有些发慌。   “死士?”宋玄皱着眉。   姬云羲嗤笑一声:“他们也够下血本的。”   最终这桩提审还是草草了事,将宋玄无罪开释了。   想来是因为知府知道,真正的三皇子还真就在这公堂之上,再来一回刺杀,让姬云羲掉了脑袋,那是谁也承受不住的事情。   倒是退堂之后,想容抽空跟他说了几句话:“这次的祸是我给你们招来的,你要打要罚尽管招呼,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也直说,我绝无二话。”   宋玄这才想起来,这桩生意本是想容牵线搭桥的。   只是本就是对方蓄意谋划,又哪里能怪得到她头上呢。   “这事不怪你,没有你,他们也会找上别人。”宋玄笑着说。“归根结底,是方秋棠那傻子没看准人。”   他跟方秋棠互相扣锅也是常事了,多这一次也不算什么。   宋玄安抚了两句,忽得感觉有一道目光如芒在背,转头看过去,果然是姬云羲正瞧着他。   宋玄忍不住走过去,揉了他头顶一把:“怎么?还生气?”   姬云羲没吭声,却隐隐露出一丝笑来。   宋玄便知道,这孩子应当是不气了,便拉着他往外头走:“先头在班房里头的时候,我讹了方秋棠一顿饭。他现在正在酒楼等着给咱们接风洗尘呢,也是该好好去去晦气了。”   姬云羲见他高兴,便也跟着点头,却不想这时候宋玄忽得停了脚步,问他一句:“你那位侍卫,不跟着一起来?”   果然没瞒过去。   做宋玄这行的,不说过目不忘,但是记人面相总是擅长的,毕竟还是要靠一双眼睛、一张嘴皮吃饭的。   先头公堂上的情势太过危机,宋玄一时之间也没有注意到祝阳,只是等后头回过神来,他再一看见祝阳,立刻便想起他是谁来了。   “我……”姬云羲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耷拉了头,像是一个犯了错误、手足无措的少年,竟让宋玄感觉有些可怜。   他为了装可怜说自己孤身一人,可当这个谎言戳破,他又有些害怕宋玄为此着恼。   “你不必向我解释,”宋玄有些心软了,“我没有怪你。”   姬云羲拿眼偷觑他的脸色。   宋玄安慰他:“我当初不也没跟你坦白?连我都做不到的事情,又怎么会拿来苛责你?”   作为一个江湖骗子,真真假假的事情,宋玄从来不想弄得太清楚。   真的未必善,假的未必恶,况且这两者之间千丝万缕、混混沌沌的一团,又那是能分得明明白白的?   时间久了,见得多了,宋玄竟也不甚在意旁人小小的欺瞒了。   终究姬云羲并不是怀抱恶意的。   姬云羲听他这样说,才略略放了心,唤了祝阳出来,让他就近跟随着,一道去蹭土财主的饭。 第58章 酒酣   到了酒楼上,方秋棠与季硝早早就包了酒楼的二楼,先点好了一部分酒菜,只等着宋玄与姬云羲入座。   方秋棠见到全须全尾的宋玄,狐狸眼都笑成了一条缝,嘴里还抱怨着:“我本来还想去衙门看你挨板子,倒是季硝那兔崽子不让我过去,说是我这个涉案人员过去只会给你添乱……”   宋玄笑着推了方秋棠一把:“你只管出银子,让我们敲竹杠就是了,谁管你来不来的?”   方秋棠骂骂咧咧两句,仍是让几人入席,见了祝阳也没多问,反倒笑问宋玄班房坐的舒不舒服。   宋玄心里头倒也清楚,这是方秋棠惦记他在班房里头吃了苦,却又抹不开面直说,拐弯抹角地关怀。   便笑着答:“本来没觉得坐班房有多好,可出来见了你,还是觉得里头舒坦。”   方秋棠斜眼瞪他:“早知道就该让你把牢底坐穿,也省得出来诈我的银子。”   “本来就一穷二白,掏不出几两银子来,还都让你给算计进肚子里去了。”方秋棠恨声道。“赔大了!”   宋玄压低声音打趣:“怎么?你不会从季老板那里讹几分来?”   他晓得方秋棠与季硝和好了,说话便无所顾忌起来。   “那我多没面子?”方秋棠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他老子永远是他老子,只有老子给儿子零花的,哪有老子向儿子低头的?”   宋玄听了好笑:“你什么时候还成了人家的爹了?也不怕折寿?”   “我出了没把屎把尿,跟他亲爹能差多少?”方秋棠前几日才教训了季硝,如今便又趾高气扬起来。   正赶在这时候,季硝刚让人送了酒水上来,凑过来笑着问:“宋大哥,你们说什么呢?”   方秋棠咳嗽了一声,没说话。   “你家公子说……”宋玄说到一半,就被方秋棠狠狠地踹了一脚,额外附赠了刀子似的一眼。   “不该你关心的别瞎关心,一边玩去。”方秋棠说。   季硝露出了一个莫名的眼神,却还是听话跑到一边,去问姬云羲想吃些什么了。   宋玄反倒琢磨出味儿来了。   感情季硝对方秋棠的那点小心思,到现在都还没曝光呢。   方秋棠对季硝,倒仍是那半个弟弟、半个儿子的状态,亲昵有余,暧昧却是半点儿没有的。颐指气使起来也是如旧日一般,毫不手软。   季硝怕是有的熬了。   宋玄忍不住想点他一点:“你也只有欺负季硝的能耐了,他如今也这么大的人了,你半点面子不留给他?”   “你别被他装那样子给唬了,他也就在外头是季老板,在我这儿——”   宋玄以为他会说,在我这儿就是个弟弟。   却不想方秋棠说的却是:“在我这儿,他就是季硝。”   宋玄笑了起来:“这样也好。”   左右这两个人的相处之道与常人不同,外人轻易掺合不进去,贸然指指点点,反倒会坏了这两个人的情谊。   宋玄倒也不想再多嘴。   那头他听见季硝正给姬云羲推荐一道名菜,忙过去阻拦:“你别听他的,这不是什么好玩意,是活耗子做的,惯用来坑外地人的。”   季硝一听便嚷嚷起来:“宋大哥,这还是当初你拿来坑我的呢。”   宋玄瞪他一眼:“你也知道是我玩剩下的,还敢拿过来坑我的人?”   季硝委委屈屈地去找方秋棠安慰,反倒被方秋棠送了一个白眼,骂他行事不够隐秘,让宋玄抓了个现行。   可见方秋棠也是想看姬云羲吃耗子的。   宋玄翻了翻那菜谱,塞到姬云羲手里:“你别理他俩,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单子上别的你随便点,别给方秋棠省钱。”   方秋棠在那边学着戏曲里的腔调,咿咿呀呀地假哭起来。   季硝也跟着捧哏,那两个傻子一唱一搭的,倒还真是天作之合。   姬云羲竟有些出了神。   宋玄以为他喜静:“怎么?嫌他们两个吵?”   “没有,”姬云羲微微抬眼,静静地瞧着宋玄。“我只是在想,你这些年都过得这样热闹吗?”   宋玄苦笑着摇了摇头:“哪儿啊,比这热闹多了,你是没见过,最开始我们比现在苦多了,又忙又穷,一天到晚闹得鸡飞狗跳。”   尤其是方秋棠刚买回季硝那时候,一切都是刚刚起步,宋玄白天要去出摊算命,晚上回来还要跟着方秋棠去收拾季硝引来的牛鬼蛇神。   那时候宋玄总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给妻子撑腰的木讷丈夫,眼睁睁看着白秋棠如市井泼妇一般,跟人唇枪舌剑几百个回合,最后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身后还带着满眼崇拜的季硝,和满身疲惫的宋玄。   姬云羲目光闪烁了片刻,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来:“这样很好。”   他说不清此刻的感受。   宋玄在离开他的时间里,没有像他一样,经历了最麻木、如行尸走肉般的人生,他是隐约为宋玄欣喜的。   而在宋玄这极鲜活的几年里,没有他的丝毫痕迹,姬云羲又忍不住有些嫉恨。   他自来是这样自私狭隘的人,直到遇见了宋玄,才生出了一星半点的良善,却也全都回报在了宋玄的身上。   反倒是因爱而催生的嫉恨,日复一日地在他的心底滋养。   而这两者之间的矛盾纠结,便是姬云羲说不出口的情绪。   他猜测自己对宋玄动了情。   不是宋玄那些狗屁话本上发乎于情、止乎于理的爱慕,也不是那些说书人口中纯洁无暇、圣人似的成全。   而是一种更复杂、更狂热的情绪。   让姬云羲想要隐藏,却又期待着对方发现。   他不希望宋玄瞧见他的难堪,却又忍不住想要将那最丑陋的情感赤裸裸地摊在他的面前。   连姬云羲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可笑。   明明连他自己都是厌恶着的东西,怎么能去乞求另一个人接纳呢?   尤其是干干净净的宋玄。   姬云羲自己胡思乱想的多了,席间话便更少了,反而饮起酒来。   宋玄瞧着姬云羲自己给自己灌了一整壶下去,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贪杯起来。   却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拦:“这里的酒不比衡阳,容易上头的。”   “不妨事,我不喝多。”姬云羲却笑了笑:“宋玄,你要是跟我一样就好了。”   宋玄没有听懂。   却又听见姬云羲喃喃自语:“不,别跟我一样。”   “你这样就很好。”   明明连筷子都没动几著,姬云羲却已经喝空了两壶了。   人都说借酒浇愁,宋玄忍不住的担忧起来,是不是姬云羲的心事太重?   倒让宋玄忍不住想起了先头的事情。   他在这场风波之前,原本是在跟姬云羲闹别扭的。   是他有了什么自己的烦恼,还是在担忧回京之路的艰难?   或者两者皆有?   宋玄皱着眉,夺过了姬云羲的酒。   姬云羲也不恼,眯了眯眼,竟软软地趴在桌上睡了。   那伏在桌案上的模样乖巧又听话,讨喜极了。   方秋棠好似是曲子唱尽兴了,又瞧见姬云羲脸颊上浮着薄红,一副睡梦正酣的模样:“这是——?”   “多吃了些酒,应当是被酒气冲着了。”宋玄说。   四方城的酒就这点不好,入口绵软甘洌,却最是容易吃醉。   就像是这地界一样,表面上瞧着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却也最是容易着道的。   “还是年轻,”方秋棠也吃了些酒,只是并没有醉。“宋玄,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接着送他回京?”   也就是见姬云羲醉了,才会当着面问。   “当然,”宋玄答得不假思索。“你也晓得,他现在境况并不好,我总不能放着他一个人上京去。”   “我看他一个人也好得很。”方秋棠喝了酒就管不住嘴。“能跟季硝混在一起,能是个什么软兔子?”   季硝就站在他的旁边,笑眼盈盈地听他说真话。   “兔崽子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避着我和宋玄,一准是在捣鼓些见不得光的官司。”方秋棠转头揪着季硝道。“是不是?”   季硝点了点头,还捧着呢:“公子料事如神。”   方秋棠这才满意地打了个酒嗝,转而对自己的推理能力自吹自擂起来。   宋玄替姬云羲盖了件衣裳。   方秋棠说的没错,姬云羲并不是柔弱无害的。   或者说,姬云羲真正无害的,只有他那一身孱弱多病的皮囊。   但是那又如何呢?   哪怕姬云羲是能倒拔垂杨柳的壮汉,宋玄还是不会让他一个人踏上那一条吉凶未卜的道路的。   毕竟他能替姬云羲做的,本就不多。 第59章 茶馆   宋玄和姬云羲在四方城停留了许久。   主要还是因为官府和盛京之间来来回回的批文,光是盛京那边前来确认姬云羲身份的使者就来了两回,等到昭告天下便又是好一通折腾。   毕竟迎接皇子并不是什么小事,仪仗、规模、行程样样都需要敲定,甚至从盛京那头派了人过来看顾姬云羲。   姬云羲拿这事跟宋玄当笑话讲:“明明希望我死在外头,却硬是要做出一副普天同庆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替谁高兴。”   官府原本还给姬云羲准备了一处与他身份相匹配的住所,却被姬云羲断然拒绝了,仍窝在宋玄的院子里,跟着他深居简出。   这点宋玄是赞成的,毕竟现在姬云羲身边的自己人不过只有祝阳一个,搬到大院里,侍卫仆役都不明底细,难免被人寻到可乘之机。   反倒是住在宋玄这里,既没几个人知道,又是在宋玄的眼皮子底下,总不至于整日提心吊胆。   偶尔宋玄还能带着姬云羲出去走走,倒也见识了不少趣事。   只不过现下最大的奇闻逸事,也就是三皇子死而复生的消息了。   如四方城这等客商往来之地,消息最杂、也最灵通,这里的说书人往往还有另一个职能,那就是包打听。   他们从往来客商游者的口中收集趣闻要事,加以编篡,又借着说书的名义在茶馆里头聚拢人气,开头的总是“话说不知是哪个朝代,有这么一桩奇事”。   个中内涵,懂的自然懂,不懂的仍是懵懵懂懂。   最近这些说书人口中的本子,就变成了“某朝某代某位皇子,意外遇到了山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最终死而复生”的故事了。   最精彩的无非是皇子如何复生那一节,有的说是蒙仙人指点,有的说是阎王不收,还有的是曾救过的狐妖报恩,再有假死、借尸还魂等更离谱些的传闻。   “这四方城拢共十家茶馆,我掐指一算,竟说出十三种说法来。”方秋棠当作笑话来跟他们说。   正在这时,听见雅间外头那说书人说:“其实这皇子在行宫住的几年,早已师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龟老人,练就了龟息神功,呼吸虽停,肉身未死——”   宋玄被茶呛了一口,比了个数字:“喏,第十四种。”   “所谓野史逸闻,大抵都是这群人胡吣出来的。”方秋棠瞟了他们一眼。   倒是姬云羲问:“神龟老人又是谁?”   “是只憋气骗人的老王八。”方秋棠嘿嘿笑着。   宋玄解释:“是南方的一个老骗子,擅长控制呼吸。据说能在水下呆足一刻钟。不知哪里弄来了一个巨大的老龟壳,绑在身上装神弄鬼,惯常假装诈死还魂,还给自己起了个别号,叫神龟老人。”   姬云羲奇道:“江湖上行走的都有绰号吗?”   宋玄答道:“都是为了叫着方便的,也有自吹自擂的。”   “那你的绰号是什么?”   宋玄不肯答,咳嗽了一声,别过头去喝茶。   倒是方秋棠狐狸眼一眯:“他?他叫玉面神算,也有称他一声的玉面先生的。”   宋玄窘得脸颊泛红:“你别胡说。”   “胡说什么,你打听打听,四方城里有不知道这个绰号的吗?也就看他是个算命的,才没起名叫玉面郎君。”方秋棠见宋玄窘迫,愈发咄咄逼人,结果被宋玄踹了一脚,才安生下来。   姬云羲听了,倒真盯着宋玄仔仔细细地看,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来:“贴切是贴切的,只是不威风。”   “你不懂,这年头,绰号越不威风,才越是厉害。”方秋棠笑着说。   “这从何说起?”   “旁人给你起的绰号,大都好记、简单些,却是敬重你,认可你本事的意思。”宋玄耐心地给他解释。“那些威风凛凛、华而不实的绰号,便大都是自己起的,吓唬人的。”   “吞五湖倒四海九州无双圣手白龙双刀侠,”方秋棠还上赶子给他举例。“这名字霸气不霸气?”   “真刀实枪的打起来,连宋玄这个神棍都打不过。”   姬云羲听了,竟真的觉得有些意思。   他惯常不在意这些杂事,可不知道为什么,跟宋玄在一起,这些无聊的江湖事,也变得熠熠生辉了。   反倒是祝阳听了忍不住插嘴:“那我若是在江湖上,需得起个什么绰号好?”   “这得等你去试一试,”宋玄笑着说。“说不准人家能送你个‘笑面将’之类的。”   这是因为祝阳没心没肺,做什么毒辣的事情都脸上带着傻笑。   “我看叫‘笑面阎王’还差不多。”方秋棠显然概括得更为精确。   他们没想到的是,后来祝阳离开了姬云羲闯荡江湖,真的起了这样一个绰号,人们只晓得贴切,却不知道这绰号的起源只是宋玄等人吃茶时的一次笑谈。   几人连茶带点心吃了一下午,撑的肚子滚圆,却又都懒洋洋地不想走动。   外头的说书先生将“神异皇子起死回生”的故事说了足有八遍,直到连姬云羲都听腻了,众人才启程准备回府。   临行前,方秋棠和宋玄又因为谁结茶钱拌了一会儿嘴。   一个说自己请吃酒已经倾家荡产,一个哭自己是个穷算命的,你来我往了半晌,最后还是方大财主结的账。   又问宋玄:“盛京那头怎么安排的?你们什么时候启程?”   宋玄道:“过几日就要走了。”   起初宋玄还担心幕后人贼心不死,再派出刺客来,只是却一直风平浪静的过了足月。   直到入了冬,京城那边才敲定了日子,遣人来接姬云羲回去。   想到这,宋玄就忍不住有些抱怨:“早来晚来都好,偏偏入冬下雪了,才过来。”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姬云羲的身体不好,受不得风,连初秋都时不时抽冷子打两个喷嚏,到了冬天,却要他跟着马车在路上吃风。   方秋棠皱了皱眉:“这么说,这一路都是盛京那边的人?”   宋玄苦笑着点了点头,他也晓得这样风险极大,却也没什么好办法。   方秋棠又细细地询问了关于出发当日的情况,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第60章 随行   现在想起来,方秋棠当初问得那样细,本就是有问题的,只是宋玄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时之间并没有领会到这小子的意思。   而路上的宋玄根本没有功夫想起方秋棠来,他遇见了更糟糕的事情。   路遇暴雪。   从四方城往盛京出发第一日,竟从晌午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没过两个时辰,风雪更大,直吹得马车倒退,众人只得将马车停在路边暂避。   结果这一避,就避到了天黑,离驿站还有十万八千里远。冰天雪地的,车队从上到下都动得直哆嗦。   宋玄更是头疼,去找了负责此事的钦差。   那钦差一身傲慢的贵族模样,却比他更焦躁三分:“我怎么知道会下雪?我还没急呢,你操的哪门子心?”   南方少见这样的大雪,车队上下都没有做足准备,又是荒郊野岭的,连个借宿的人家都没得,只能缩在马车里,勉强过夜。   宋玄略有些担忧,姬云羲的身体,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冻。   到了半夜,宋玄忽得感觉到异动,紧接着便听见外头喊打喊杀声。宋玄掀开马车帘子一看,一个黑衣人正在抱头鼠窜,一身的黑色在雪地上就好像是牛乳里的芝麻粒那样明显,正被一众侍卫拿着刀剑追砍。   还隐约能听见:“捉刺客——”的呼喊。   宋玄早就料到这路上不太平,刚想去瞧瞧姬云羲怎么样了,却不想那黑衣人高呼了一声:“宋玄——宋玄救我——”   宋玄附近几个负责守卫戒备的官兵立即虎视眈眈地瞧着他。   这群京城来的官兵早就瞧宋玄这个算命的不顺眼了,无官无职的,却坐着离姬云羲最近的马车。   他们慑于姬云羲的身份,不敢与他冲突,却不代表着他们对他没意见。   只怕心里早就编排了他一千八百多回,只等着现下这种情况将他一举拿下呢。   宋玄正在思考这是不是反间计的时候,隐约听到那黑衣人用熟悉的腔调大骂:“宋玄,你别给我装聋子,老子若是做鬼死了,也不会放过你这个缺德的——诶,你们别射箭!我不是刺客!”   那黑衣人竟是方秋棠。   宋玄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倒真希望他死了算了,省得成天正事不做,只知道给他添麻烦。   只是终归是自己交的的朋友,再恨的牙根痒痒也还是要救的。   宋玄忙冲那带头的钦差尴尬地笑了笑:“一场误会、一场误会,这人是我朋友,怕是来找我有些事的。”   那钦差闻言鼻孔朝天:“你自己都不是什么东西,你的朋友算个老几?这可是谋刺皇子的大罪,你说误会就是误会?你说话管用?”   宋玄倒也不惧他的冷眼,只笑着说:“是某口误,他莽撞了,自然该依大人说的办,只是他也并没有恶意,还请大人通融则个——”   说着给方秋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说些好话,手里悄悄塞了两张银票过去。   那钦差眉梢动了动,刚想接过,却听见那后头淡淡的一声:“我说是误会,管用不管用?”   宋玄往后一看,正是姬云羲。   他不知何时下了车,披着白狐裘,好似要融在这雪里似的。眉眼间带着隐约的疏淡,一双眼睛仿佛结了冰花,雾蒙蒙的,甚至没将那钦差放在眼里。   钦差不敢与他硬对上,忙干笑着挥了挥手,命令众人退下,方秋棠这才逃过了一场生死大劫。   方秋棠穿着那漆黑一身的夜行衣凑过来了,仔细一看,眉梢眼角都结了霜,冻得直打哆嗦,吐出来的气也是白的。   宋玄哭笑不得:“你就胡闹吧,先到我马车里暖和暖和再说话。”   姬云羲却忽得道:“来我这儿吧,我这儿的炭火烧的足。”   于是宋玄和方秋棠两个便无视了钦差铁青的脸色,上了姬云羲的马车。   果真是皇家的马车,真要说贴心倒未必,宽敞舒适却是不打折扣的,热茶点心一样不少,软垫也铺的厚厚实实,如今马车停了,还在里头烧了一盆炭火。   方秋棠一进来就扎到炭火盆边上,上下牙“咯咯”得直打架,好一会才缓过来。   宋玄问:“你不在四方城忙生意,跑过来做什么?”   “没良心的,我还不是瞧你们两个势单力薄的,再在路上让人给整治死了,都没处跟人说理去。”方秋棠搓了搓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咕咚咕咚”地暖了心肺,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季硝知道吗?”姬云羲忽得问。   宋玄是知道季硝对方秋棠的情谊的,忍不住也跟着看了他一眼。   “我能让他知道吗?再说了,他一个小崽子,我去哪,还要跟他汇报不成?”方秋棠嘴上硬气,心里头还是虚的。“再说,他这几天光是给贩盐的事扫尾,也够他忙了,我消失个一两天,量他也发现不了。”   宋玄像是看见了一个傻子:“若是别人消失,他发现不了,你消失了,他只怕当天晚上就能发现了。”   “随便他,”方秋棠胡乱地摆了摆手。“我就是想跟你们去盛京瞧瞧,顺便给你们带点东西。”   “东西?”   “现在不能说,等到了京城你们就知道了,就在我藏身的那口箱子旁边,你让他们小心些——”   话说到这,宋玄脸上的表情愈加丰富了:“你是藏在箱子里来的?”   姬云羲回京的路上的确带了不少东西,也未必是他带的,路途遥远,一路上又这些人跟着他,寻常的东西总得带上些。就是样子也得做出来,总不能让皇子受苦受难。   再者,那钦差似乎带了些别的东西回来,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反倒像是商队了。   只是没想到方秋棠竟藏在箱子里头跟着来了,怪不得这冰天雪地的,他还能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也不知是夸他天才好,还是骂他傻子好。   方秋棠还用狐狸眼瞪他们:“你们是不知道,那箱子里冻的我直哆嗦,我本想等到夜里你们住店再悄悄出来的,哪想到忽然下了雪,你们还停在路边上,我要是再缩在那箱子里,非得冻死了不可——”   宋玄却忽得觉出不对味了。   “那箱子里头能竟藏下一个人。”宋玄皱着眉思量。“人在里头不会憋死?”   “不会,那箱子大的人,挤一挤藏两个人都是使得的。”方秋棠道。“枉我还特意带了工具,想要打两个通风洞,结果压根就没用上,里头本就是通风的——”   话音刚落,他也觉得有些怪异了。   他们这一路可没带活物,箱子里通风又是要做什么呢。   三人面面相觑,竟是方秋棠先变了脸色:“不会吧……”   宋玄却面色凝重:“那些箱子本就又大又重,这样的天气还没有上锁,难道不怕运输路上倾倒了吗?”   “可……难道现在?”   宋玄道:“你随我去看看,这种事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可怜方秋棠刚暖过来,就又被当苦工捉了出去。   姬云羲听懂了宋玄的意思,微微皱着眉道:“让祝阳去罢。”   宋玄摇了摇头:“祝阳武艺高强,在这些方面却未必能处理得好,还是我带秋棠去罢。”   说着,两人便掀帘出去了。 第61章 猫腻   那装东西的箱子缀在队伍的最后头的两架牛车上,几大口箱子堆在一起放着。宋玄和方秋棠蹑手蹑脚地上前去,见那些箱子上头都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   其中有一口箱子已经开了,方秋棠点了点头,示意是自己藏身的那一口箱子。   宋玄仔细上去瞧,绕着转了一圈,忽得脸色一变,悄声拉方秋棠来看。   有一口箱子,上头露出一排密密的气孔来。   那位置很是隐蔽,气孔也小,本来应当瞧不见的,只是正巧下了雪,箱子上都覆盖了一层薄雪,那气孔里有热气冒出,便将雪都化了,露出这一排密集的气孔来。   方秋棠看的后脑一凉。   宋玄抹开另一个箱子的同样位置,也是有一排气孔,只是并没有热气冒出。   大抵这些箱子都是一批的,只是有些里头藏了人,有些里头没有罢了。   宋玄绕了一大圈,一共十二口箱子,除去方秋棠藏身的那一口,有三口箱子正往外蒸腾出热气。   也就是说,这里有三口箱子,是藏了人的。   若不是方秋棠提醒了他,只怕宋玄还想不到这一点——官家的箱子,宋玄那有资格去过问?   方秋棠坐了一个惊恐的表情,用口型问宋玄:怎么办?   宋玄目光闪了闪:锁上。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若真是个高手,贸然打开箱子,只怕是要出事的。   宋玄扯着姬云羲的虎皮,去借了几个官兵过来,先轻手轻脚地上了锁,又用锁链将这三口有问题的箱子捆的严严实实,锁在了一头牛车的后头。   那几个官兵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反倒是钦差铁青着脸过来了,见宋玄指手画脚,脸色更是难看:“宋玄!这可都是官家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擅动?”   宋玄挑了挑眉:“官家的东西?”   许是宋玄一直在那钦差面前表现的温润软和,处事也相对圆滑,那钦差便愈发的觉得他是个巴上姬云羲、只会阿谀奉承的废物。   如今见了废物也敢在他面前拿乔,反倒怒火更炽:“正是,宋玄,就你现在的行为,本官就能依律拿你回刑部大牢了。”   宋玄却笑了起来:“那钦差大人等一炷香以后再拿我不迟。我也想好好跟大人聊聊,官家都在这箱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就听那方秋棠一声低呼:“好了!”   竟想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众人纷纷闪躲,定睛看去,那原本拉着车的牛,不知什么时候,屁股上被绑上了一截爆竹似的东西,噼里啪啦的炸了,催得那牛直接向前狂飙。   宋玄早就将姬云羲的车驾赶到了安全的地方,只见那牛一个人拖着三口大箱子,烟尘滚滚地往前一路狂奔,惊得在场官兵和钦差大人各个目瞪口呆。   宋玄脸上带着痞子似的笑:“既然是官家的东西,大人还不快去找?弄丢了怕是不好吧?”   “你……”那钦差指着他的手直发抖。“把这两个刁民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一边的祝阳刀出了半鞘,寒光映着雪光,让他脸上的笑也变得冷了。“属下奉殿下的命,保护二位先生,谁敢上前,就请恕在下无礼了。”   “祝阳!”那钦差已经气的直爆青筋。“我是钦差!是圣上派来的!”   “圣上派您来,是为了接他的亲儿子的。”祝阳嘿嘿地笑了起来。“换了是您,您也知道该听谁的。”   那钦差几乎要倒栽进雪里,方秋棠还在一边嬉皮笑脸地补刀:“大人,您快追去罢,再不追,怕是那牛就跑的没影了,弄丢了东西,还得您来担罪不是?”   那钦差二话不说,当真上马,带着人去追那一头疯牛去了。   方秋棠还在原地笑的直打跌:“你瞧他那脑满肠肥的样子,刚才他气得都要翻白眼了。”   宋玄知道他的恶趣味,赶忙踹了他一脚:“这大半夜的,他们且有的找呢,你先去我的马车里头缓缓吧,别再冻出病来,还不够照顾你的呢。”   过了足有一个时辰,那钦差才带着几个官兵,头顶着雪,衣服上带着土,狼狈不堪地回来了。   看样子也知道,他们大概是跟那疯牛做了好一通斗争,才夺回这三个箱子来的。   “宋玄,你……你今天……”那钦差指着他呼哧带喘。“你今天说不出个……”   宋玄坐在车辕上,撑着一把厚伞,悠哉悠哉地晃着腿:“大人不如自己打开瞧瞧,这里头装了什么,再来问罪不迟。”   他这样一说,那钦差反而狐疑起来了,上上下下打量着那三个箱子,犹豫着不敢亲自上前去,反倒指使两个官兵:“你们两个,打开箱子我瞧瞧。”   说着,还忍不住抬眼看了宋玄一眼:“我倒要看看,这神棍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那捆得结结实实的锁链打开,众人掀开这沉重的箱子盖,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三口大箱子,每口箱子里都蜷缩着两个人,被这一路折腾的头破血流、已然已经昏迷过去了,冻得冰冰凉。箱底用胶固定了六把没出鞘的刀,拔出来一看,每把都是寒光闪闪、吹毛立断。   “这……”那钦差放才还趾高气扬的脸迅速变得灰败。   “这就是官家的东西?”宋玄笑了。“某一介草民,不懂这些,还请大人跟殿下解释去罢。”   那钦差登时便傻了,木讷讷瞧了半晌,竟迅速地挤出了一个笑,换了一张面孔出来。   “宋先生,你我都是读书人,理应相互照顾才是。”钦差的态度就像是疾驰中的马车突然掉头,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剧变。“这等事哪能劳动殿下操心……”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箱子里藏了刺客,皇子回京的队伍里运送了刺客,竟没能检查出来,首先难辞其咎的就是钦差自己。   他有心讲这件事掩下来,宋玄却摇了摇头:“此事我早已跟殿下说了。”   钦差的面色剧变。   “大人现下倒不如好好审问一番,”宋玄补充。“这刺客怎么能这样轻易的混进来,又是谁任由他们钻进箱子,负责检查行李的人是谁。这些大人都问清了,再向殿下将功折罪不迟。”   这钦差虽头脑不大灵光,却也不是个傻子,一听宋玄的话有几分道理,便忙着呼喝官兵,让他们将这些箱子里的刺客拿下,好好审问。   也拉得下脸来跟宋玄笑:“宋先生,殿下那边还请您为下官美言几句……”   竟连“下官”都出来了,也可见宋玄如今到真有了几分狗仗人势的气场。   宋玄闻言忍不住有些好笑,连连点头:“在下省得。”   钦差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宋玄转头一掀车帘,上了姬云羲的马车。 第62章 故事   宋玄转头一掀车帘,上了姬云羲的马车,带进了一车的寒风,隐约带着尘土和雪的味道。   宋玄怕姬云羲受了风,忙将帘放下来。   便听见姬云羲在身后轻声问:“外头怎样了?”   宋玄便将先头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与他听,包括方秋棠在牛尾巴后头拴了鞭炮,将那些刺客颠了个七晕八素。   “他带着鞭炮来?”姬云羲问。   “带了足一箱呢,”宋玄笑着说。“说是准备给咱们个惊喜,也不晓得他要做什么,许是怕咱们过年没炮仗?”   其实宋玄并不像表面上看的那样轻松,反而心有余悸。   这六名刺客隐匿于箱子之中,只怕是早有计划。这随行的队伍当中,必然有接应他们的人。   如果没有意外,按照行程,今夜他们本当于驿站寄宿。   届时月黑风高,谁也想不到刺客会从箱子中钻出。那六个人必然武艺高强,只怕等到第二天,天色大亮,姬云羲的尸体也早该寒了。   只是千算万算,这些人还是没有想到,常年不下雪的南方,竟在今夜下了大雪。姬云羲一行人也因此停在了路上过夜。   若是驿站,姬云羲独住一间,发生什么意外也不至于被发现,如今在野外安营扎寨,几个马车紧挨着,将姬云羲簇拥在了最中间,这些刺客那敢出来?   更没想到的是,方秋棠竟然也混在了这箱子之。,他方大老板可不是挨冻的人,不管不顾跑了出来,反倒让宋玄对这些箱子生了怀疑。   这场险情也算是被掐灭在苗头中了,宋玄却隐约有些疑惑。   人说天家无情、骨肉相残不假。但姬云羲一个病秧子,一无权势二无母家,何必要这样千方百计的置于死地呢?   他玩笑似的提了一句:“阿羲你是哪里得罪过兄弟吗?”   姬云羲淡淡地说:“我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足够的罪他们了。”   宋玄却想的不一样。   兄弟阋墙的法子有很多种,不到万不得已,很少会有选择斩草除根这种激进方式的。   毕竟弑亲这件事,本身就是会让人抗拒的。   可偏偏姬云羲屡屡遇险,次次都是杀招,仿佛生怕他回到盛京似的。   还是姬云羲握着他兄长的什么把柄?   姬云羲却在那边轻笑一声:“二哥想那个位置早就想得疯魔了,做出什么我都不奇怪。”   这么说倒也没错,当今圣上早已年过不惑。大皇子、太子都却渐近而立之年。   离那个位置越近,也就越容易生出出野心来。   毕竟是天皇老子的家事,宋玄也只是随口一提,转头便忘在了脑后。   倒是姬云羲有意缠着他多说些话:“到底是你们的门道多,竟然连这样的法子都能看破。”   宋玄说了一大通,这时便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这也算不得什么新鲜法子了,早有人用过,只是不大方便跟你讲。”   姬云羲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睛,似笑非笑,眼中透出少年人似懂非懂的暧昧来:“这有什么不方便讲,又是你听的什么风流韵事,不好讲出口的?”   宋璇哭笑不得,放下茶,伸手去揉他的头顶:“我在你心中难道是个老淫棍不成?”   姬云羲联系他先头看过的那些话本、唱过的淫词艳曲,竟说了一句:“虽不中,亦不远矣。”   宋玄听了,便在他头上一通乱揉:“好你个姬云羲,如今已经会咬文嚼字来编排我了。”   他将姬云羲的头发揉成鸡窝,却正瞄见他唇畔微微的笑意。才晓得这孩子跟他混了几个月,已经学会调侃他了。   宋玄也不知道该赞一声天赋异禀,还是骂他一句学坏三天、学好三年。   “我也就是看了几次话本,让你揪住了小辫子,调侃到现在。”宋玄扯了扯他的耳朵,还不敢用力。“我不与你说,是因为都是些骇人听闻的故事,听了晚上该做噩梦的。”   姬云羲这样一听,反倒更是来了兴致。   他知道宋玄看了一肚子的鬼怪故事,却鲜少讲与他听,如今赶上了,便缠磨着宋玄,要他说个清楚。   宋玄被他缠得紧了,无法,只好将先前听过的一桩旧事说与他听。   倒也不是什么新鲜故事,当年在四方城还很是流传了一段时间。   讲当年四方城边曾有一壮汉,总挑着两个箱子在路边休息,与往来客商搭话。   混的熟了,便与客商同行,到了住店的时候,又以省钱为由,要与客商合住客栈的一间房。往来商人大都也爱惜钱财,不会拒绝。   第二日这壮汉再与客商一同离去,次次如此,众人皆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直到持续了一阵子,常有客商家属前来报官。   说是这些客商纷纷失踪在来四方城做生意的路上,再也没回去过。   而这些失踪商人的共同点,都是与那壮汉同住过。   众人这才感觉奇怪,有捕快跟踪那壮汉,只见他与客商从客栈出来,便各奔东西,自往别处去了,根本没有害人的功夫。   后来捕快调查了许久,才发现事情的真相。   原来那壮汉,一前一后挑的两个大箱子,里头藏着他的同伙。   与商人同住当夜,他们趁着商人熟睡同伙从箱子里钻出,与壮汉一同杀害了商人,碎尸后装入箱中。再由同伙穿上商人的衣服,和壮汉一同从正门走出。   毕竟都是外乡人,入住人数与离开人数一致,并没人会注意到客商还是不是原来那个。   这是早年江湖上流传过的奇案,当年方秋棠给季硝说了,季硝一晚上都没敢合眼。宋玄便不愿讲出来,怕姬云羲听了睡不安稳。   虽然姬云羲性子较寻常少年冷酷些,但终究是杀人碎尸的故事。任谁听了,都要畏惧三分。   果然,姬云羲听了,目光便止不住的闪烁,听到最后,便攥着宋玄的衣角不肯放了,嚷嚷着不肯一个人睡,要宋玄留在他的马车上,陪他过夜。   宋玄笑话他:“我说不讲与你听,你却偏要听,如今害怕了,却又想起我来了。”   姬云羲完全不在乎他的取笑,他在他的面前,似乎任性了许多。   “天又冷,外头又黑。你还给我讲这样的故事,总要付些责任的。”   他瞪着一双眼睛,气鼓鼓地像是金鱼,眼里却又带着化不开的粘软。   “这可不是我要讲的,”宋玄笑着逗他,任由姬云羲逼近了他的身前。   姬云羲双手撑在马车壁上,嘴上却继续撒娇:“我又没让你上刀山下火海,只让你陪我呆一会儿,这也不成吗?”   “这马车本就不大,我过来你反倒睡不好。”   宋玄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双臂之间,而始作俑者,却离得越来越近。   “你不来我才睡不好。”姬云羲抱怨者,几乎要坐在宋玄的腿上,眉宇中透出罕见的幽怨来。   “宋玄,宋先生,玉面先生……”   姬云羲哀哀戚戚地胡乱叫着,竟连宋玄的绰号也叫了出来。   宋玄一听这绰号便忍不住窘红了脸,连忙阻止:“别叫了,别叫了,我答应你。”   也不知是哪个酸掉牙的起了这么一个绰号,还越传越广了,宋玄每每听到都要尴尬上一阵子,如今还从姬云羲的嘴里说出来,更是招架不住。   姬云羲瞧着宋璇窘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又有谁知道那个风度翩翩,足智多谋的宋先生,最害怕的竟然是别人叫他的绰号呢?   姬云羲吐出的热气扑在了宋玄的脸上,宋玄恍惚间抬眸,意识到两人的距离似乎有点太近了。   可这也只是一瞬间的反应,下一刻他想的就是。   姬云羲似乎真的变得开朗些了。   【本章引用了一个故事,宋玄给姬云羲那个,是我很久之前看过的,应该是在网上,印象特别深刻,但是确实忘了作者是谁,找也找不到QAQ如果大家有知道的,请记得告诉我,我会在后面注明的】 第63章 痴缠   夜里雪渐渐停了,外头似乎烧起了篝火,隐约能听到哔哔剥剥的燃烧声。   马车里头虽然宽敞,但两个男人睡在座椅上还是稍显拥挤,宋玄均匀的呼吸声从背后传来,姬云羲却愈发的清醒。   在宋玄与方秋棠重逢那日,曾吃醉了酒。   那夜姬云羲曾做过一个荒唐的梦,梦里宋玄仍是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道袍,一身的酒气,衣襟大敞,面色绯红,软软的瘫在他的怀中,嬉笑着向他要酒吃。   他隐约记得,梦中的他丝毫没有趁人之危的概念,将酒水一口一口哺给了宋玄,嘴对嘴接触的柔软,让他心荡神驰。   再之后,他扯落了宋玄的道袍,做了那些话本里男人和女人做出的勾当。   他本来瞧见过男女那档子事,心里是厌恶的。   男的女的纠缠在一起,只是白花花的肉,分不出谁是谁,又咿咿呀呀的叫,吵的人心烦。   可换在了宋玄的身上,却不让他厌恶,反倒觉得兴奋。   大概是宋玄总是那样一副干干净净、暖阳似的模样,总让人忍不住去想,这样一个人,迷乱下流的模样该是什么样子。   他虽没见过,可在梦里有了那一回,醒来竟连被褥都脏了,欲望也不曾平息,反倒脑海中全是那些梦中的画面。   也大概就是那一次开始,他对宋玄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妄想,和下流的欲望。   姬云羲想着想着,竟忍不住翻了个身,与宋玄面对面地躺着。   宋玄睡相很好,并不打鼾,也没有流口水。   他安静下来,就像是九天之外的仙人,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禁欲疏离的气息,只有嘴唇微微张开,唇瓣还泛着微微的水光。   在这昏暗的环境下便显得愈发诱人。   姬云羲凝视了片刻,仿佛受到了什么蛊惑,缓缓地凑近了,直到唇与唇之间只剩下一张纸的距离。   姬云羲吻了宋玄。   不是那种一触即逝的触碰,而是像梦中一样的交融。   他含住了那柔软的唇,轻轻地吸吮蹂躏,仿佛能从中尝到蜜酒的味道。   他甚至想探入宋玄的口中,去纠缠那条灵巧的舌头。   宋玄模模糊糊地轻哼了一声。   姬云羲连忙退开,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似的。   宋玄没有醒。   只有嘴唇动了动,却睡得很安稳。   姬云羲的心脏在砰砰的跳,让一种异常的炽热从耳根不断向下蔓延。   他怀疑自己害上了另外一种异类的病症,让他浑身上下的热度都涌向了一个难以启齿的部位,难耐地渴望着纾解和释放。   姬云羲脑海中的蛊还没有消。   他渴望地盯着宋玄的脸,手缓缓地伸到了自己的身下……   姬云羲承认,先头那句话他说错了。   真正的淫棍从来都不是宋玄。   而是他自己。   ===   次日,宋玄一觉醒来,钦差已经在外头候着,准备汇报一宿审问的结果。   姬云羲不知道为什么,竟起得比他还要早,正在用水沾湿了巾帕擦脸。   见他醒了,便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来:“雪已经停了。”   钦差甫一进来,见宋玄在姬云羲的马车里头,眼睛瞪得滚圆,一双小眼眯缝着在宋玄和姬云羲之间游走不定,不知想到了什么龌龊的事情。   宋玄什么样的目光没有见过,哪里会在意这钦差眼中的暧昧,披上外袍就要出去:“钦差大人与殿下有要事相商,某就不在这里碍事了。”   却冷不防被姬云羲握住了他的手腕,转头看去,姬云羲刚净了面,皮肤白净,眸子清亮,显然昨晚睡得很好。   姬云羲说:“我懒得听这些劳什子,还不如你帮我听了。”   宋玄也不推辞,左右他也是关切这件事的,与其打探二道消息,倒真不如和姬云羲一道听了,还能替姬云羲出些主意。   果不其然,这钦差查出来的东西,与宋玄说的也相差无几,反倒因为隐约察觉了这后头的门道,说得遮遮掩掩。   姬云羲抬了抬眼皮:“如今他们人呢?”   “已经自尽了。”那钦差本对姬云羲没有多畏惧,至多是对皇家的避讳,可如今到了姬云羲面前,却隐约感受到了一丝胁迫。   钦差连忙请罪:“下官办事不力,请殿下息怒。”   姬云羲却瞧了他一眼,并没有发怒:“相关可疑人等呢?”   负责检查箱子,负责看守的人,那些死士可以一死了之,他们却是逃不过的。   那钦差犹犹豫豫地说:“属下已经让人将他们拿下了,只是……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也是,谋害皇子可是死罪,昨天的情形众人也都瞧见了,谁会承认什么,才见鬼了。   宋玄忽得道:“殿下不如让我去问问?”   这话一说出口,那钦差便用看着男狐狸精的眼神瞧着他,满脸写的都是胡闹。   “你想去看看?”姬云羲却问。   宋玄笑着说:“江湖骗子有江湖骗子的方法,殿下不妨让我试试。”   姬云羲心知宋玄的本事,倒也没有横加阻拦,点了点头让他去了。   钦差忍不住插话:“这样大的事,区区一个……”   后头的话在姬云羲的注视下咽了回去。   那钦差的目光已经不是看狐狸精了,是在看褒姒和周幽王。   宋玄随着钦差去看了被看守着的几人。   他其实也知道,这些人充其量只是炮灰,审也是审不出什么来的,充其量只能看到他们懵懵懂懂被收买、最后闯了大祸的过程。   他倒是想去瞧瞧那些刺客,只是昨夜那情形,这钦差急着立功,心里看他一万个不顺眼,断然不会让他靠近那些刺客的。   如今倒是能接触了,却都是死人了。   只是他还是想看看这些炮灰的记忆,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发现。   他对常人阅读记忆也是有技巧的,通常会诱导性的问几句相关事宜,方便对方调动相关记忆,这时候再去接触对方,十有八九能读到与问题相关的记忆。   是以钦差看傻子似的看着宋玄一个个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听着那些人或喊冤叫屈,或沉默不语,又说要给他们看手相看面相。   “胡闹。”钦差嗤之以鼻。   “你可别小看他了,”祝阳站在旁边笑眯眯地说。“宋先生厉害着呢。”   也就是看在祝阳是有品级的带刀侍卫的份儿上,钦差还愿意跟他说几句:“厉害?你指的是狐媚人心的本事?”   祝阳一听,忍不住将目光移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扫了他一圈,赞叹不已:“你能活到现在还当上钦差,倒也不容易。”   钦差一头雾水,感觉这三皇子身边的人似乎都神神鬼鬼的,没个章法。   正在他暗自嘀咕的时候,那头宋玄正盯着一个人。   “钦差大人,这是——”   那地上正躺着一个面色青紫的人,七窍流血,有出气没进气,动也不动,跟死人差不多少。   “这是昨个儿的刺客,”钦差随口道。“服毒自尽了,还没来得及拖去埋了,先弄在这儿,吓唬吓唬这群人。”   宋玄却盯着他,探了探鼻息:“这人还活着。”   钦差满脸的嘲弄:“他都这样了,跟死了有区别吗?”   宋玄却不理他,一撩下摆,蹲下身来,握着这人的手腕,低声问:“是谁派你来的?”   钦差更是莫名其妙,只觉得宋玄装设弄鬼惯了,竟走不出戏来了。   宋玄盯着这人的双眼:“你的主人是谁?你的任务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问不出来的,”钦差说。“那是剧毒,嗓子都毒哑了的,动都不能动,这是服毒一半被卸了下巴,吃了半剂毒药的,不用一个时辰,他就可以去见祖先了。”   宋玄却仍旧在重复着这些问题,甚至闭上了眼睛。   钦差见他劝不听,反而更来劲了,实在可气可笑,便干脆不理他,一拂袖走了。   宋玄却在片刻之后睁开了双眼,面色愈发凝重起来了。 第64章 秘密   宋玄在马车里叹了第三十八口气。   方秋棠听得头都大了:“你快停停,这车上本来就没劲,你再给我唉声叹气的,我还以为自己坐的是灵车。”   宋玄没说话。   方秋棠凑过去:“你有什么事,你赶紧说不成吗?装什么深沉?”   “我……”宋玄犹豫了片刻,说的却是。“我干脆带着阿羲走了算了。”   “你疯了?算命算傻了?”方秋棠冷笑一声。“诱拐皇子?亏你想的出来,你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说着,又劝他:“你对这孩子再好,终究是人家的,而且是天生锦衣玉食的娇贵人,你哪好意思拐人家跟你一起餐风露宿的?”   “你若就是喜欢小孩子了,改明儿我去乞丐窝里给你捡几个,再不成人伢子那买几个,别说弟弟,你就是当儿子养都成——”   “不是,”宋玄见他越说越不着调,忙拦住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秋棠住了口。   宋玄皱着眉犹豫了好久,好容易才开口。“秋棠,你信不信我?”   方秋棠盯着他半晌,见他神色的确是认真的,才慢慢开口:“宋玄,这世上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   宋玄抿了抿嘴唇,神色愈发的紧张:“我如果……我如果说,前头会有人设几百私兵,埋伏姬云羲,你信不信?”   方秋棠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的?”   宋玄沉默了片刻:“我算到的。”   方秋棠沉默了。   “算到的”这个理由,是宋玄最常用的理由了,大都是骗钱时说的,十次有九次是假的。   可现在宋玄的神情却告诉他,这消息是真的。   方秋棠一时有些迷糊,他知道宋玄的本事,却不确定这本事到底是坑蒙拐骗、算无遗策的手艺,还是当真能眼见未来的能力。   但是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宋玄现在是不会骗他的。   宋玄也不会用这件事来骗他。   “我信你,”方秋棠立刻说,随即却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宋玄,你得知道,光我信你是没用的。”   宋玄的眉头锁得更紧。   他知道方秋棠说的是对的。   他上午从那个将死的死士脑海中读到了记忆,因为对方的意识已经十分模糊了,所以记忆也是混乱的。   只有一段是最为清晰的,死士的主人穿着橙黄色的衣裳,一字一句的吩咐。   若是刺杀不成,便放出消息,动用私兵,假作流寇阻截。   总之,姬云羲必须死。   这是死士主人给他下的死命令,也是他记忆最深刻、最清晰的一段。   这话听的宋玄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这些死士有没有放出消息去,但是看这些人慷慨赴死的决绝,想来是已经放出去了的。   宋玄知道了这样一件事,却无法作出任何应对。   几百私兵,对方是铁了心的要置姬云羲于死地。   若是他有任何证据,一定会让那钦差改道而行,或是寻求更多的官兵护送。   但是他没有丝毫的证据。   只是一个死士头脑里的一段记忆,没有人会相信他一个江湖骗子的话,无论是算命算出来的、还是读记忆读到的,都是些虚无缥缈,毫无证据的东西。   方秋棠皱着眉说:“要不……咱们设个局?像往常一样,说方向不吉,有血光之灾,让他们绕道而行?”   宋玄摇了摇头:“不成,若是别的事情,倒还有法子,但这钦差奉的是皇命,路线都是早就定好的,他若中途变道,与违旨无异。这钦差就是再蠢,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方秋棠咬牙道:“要不,咱们中途将姬云羲改道劫走吧?从其他路回京城吧?”   “这狗屁钦差有皇命在身,咱们可没有,找好门道,带着姬云羲走到京城去,咱俩就开溜。左右你家阿羲也不会把咱俩卖了,也不怕掉脑袋。”   宋玄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若是以前,这还行的通,但是现在大街小巷都是三皇子的传闻,对方也已经知道他活着了。除非咱们找间宅子躲上个三五年,否则只要阿羲露面,就会有危险。”   “我不能让阿羲拿命冒险。”   方秋棠愈发暴躁了,在马车中转了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他一烦躁就喜欢转圈,已经是老毛病了,没注意这是马车里,刚转了没两圈,马车一颠,就摔回椅子上去了,险些将头撞出一个大包。   可这一撞,他居然有些清醒了。   “宋玄,我觉得这事你应该跟姬云羲说。”方秋棠眨巴着眼,神色认真。“这是他的命,没道理不让他知道。”   宋玄张了张嘴,他知道理应如此,但事到临头,他竟有些慌张。   他有些怕姬云羲知道他能看穿人记忆的秘密。   姬云羲和他相处的太近,上次在五蕴寺他为觉远伸冤,只怕已经让姬云羲产生了怀疑。   他从一个哑巴口中掏出了消息,如今又从一个半死的人脑子里弄出了情报。   让姬云羲不怀疑都难。   只要姬云羲一追问,他是不会骗那孩子的。   宋玄对暴露出自己的能力,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恐惧感。   回溯他的这些年来的经历,这似乎并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   他娘亲去世得早,而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因为这样一个能力离他而去的。   兄弟,奶娘,丫头,玩伴。   没有人愿意被看穿自己的秘密。   没有人希望自己丑恶的一面被别人洞悉。   哪怕宋玄对这些习惯到不会露出丝毫异样的目光。   但秘密就是秘密。   每一次宋玄使用自己的能力,身边的人都会无声无息地露出陌生而隐含畏惧的目光,而后逐渐将他推远。   久而久之,他的身边从来留不下任何人。   人们穿上华美的服装,画上鲜亮的妆,都是为了让别人看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而宋玄的能力,却像是一把剑,刺穿所有精心打扮的美丽,将人最不堪的一面生生地挖了出来。   渐渐的,宋玄开始不愿意这样做,他开始隐藏自己、竭力不去刺探任何人的内心,表现的跟所有人一样。   所以宋玄也逐渐有了一个自己的秘密。   他从此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其实能够阅读别人的记忆。   连方秋棠也没有。   当年的小团子心思纯澈,几乎是没有秘密的人,所以才能无视宋玄的怪异。   也因此,小团子成为了宋玄心中最特殊的存在,直到成年以后,宋玄也愿意为童年那一段记忆赴汤蹈火。   因为那是第一个愿意接受真正的宋玄的人。   所以宋玄也分外的害怕,童年时的那个小团子,在有了自己的秘密以后,也开始变得和曾经的那些人一样。   畏惧他、或者离开他。   这是比任何人离开他,都要让他更难以接受的。   如果连唯一愿意接受他的人,都因为他的能力而离开,那么这世界上还有谁愿意接纳他呢?   所有你攥在手心的,最终都会无声流失。   所有站在你身边的,最终都会离开你,   这恐怕是宋玄的能力为他带来的最大诅咒了。   方秋棠却再次重复了一次他的话:“宋玄,你应该跟姬云羲谈谈……我最近觉得,替别人做决定,可能并不是一件那么好的事情。”   宋玄点了点头,声音竟然有些艰涩。   “我知道。”   可他仍是本能畏惧着。   “你先去罢。”方秋棠犹豫了片刻,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如果……你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或许我还能帮你。” 第65章 温度   当宋玄把在方秋棠面前说过的话,在姬云羲面前重复了一遍之后。   得到的第一句话是:“你已经跟方秋棠说过了?”   宋玄原本心头正略微的紧张,并没有在意,只说:“和他提了一下,他不会说与别人听——”   “明明是我的事情,为什么第一个告诉他?”姬云羲却仿佛跟什么较上了劲,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快——他似乎只有在宋玄面前才会有这样明显的情绪外露。   “我……”   “宋玄,什么时候你才能第一个想到我?”姬云羲抱怨似的嘟囔着。   “阿羲,”宋玄有些哭笑不得。“你难道不问问我这消息的真假吗?”   “当然是真的,”姬云羲神色淡淡。“你答应过我不会骗我。”   宋玄记得对姬云羲做的这个承诺,姬云羲也一样。明明是安慰似的一句话,这两个人却不约而同的当真了。   宋玄苦笑一声:“说实话,此事的确有些棘手,我有心令钦差改道,只怕他并不愿意。”   姬云羲摇了摇头:“这队伍里必然还有钉子,就算是改了道,对方一样也能得到消息。”   宋玄沉默了片刻。   “我……再想想法子,实在不行,我们就先躲几天再说。”   他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心里其实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的。   他心里一直担忧着即将被姬云羲质疑,再加上这事本就难办,让他脑子乱成了一团,只得勉强安慰姬云羲。   “……宋玄。”姬云羲忽然说。“要不就算了罢。”   “你们算命的不是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姬云羲盯着他。“你记不记得,我本就不该活过十二岁的。”   宋玄愣住了。   在初见不久的时候,姬云羲对他说,你最好再同情我一点。   那时的姬云羲是不惜一切手段,攀扯着身边的每一根藤蔓,想要活下去的。   可现在姬云羲却跟他说,宋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本就不该活过十二岁。   可他怎么可能真的松开手去?   “我早就说过那是假的,你信他们还是信我?”宋玄认真地盯着他问。   姬云羲笑了起来:“宋玄,那话不是什么大夫神医说的,是护国寺神僧说的,当年他亲口说,我命中该陨于十二岁。”   “他说过的每一件事情都应验了,只除了我。我猜我这一路千难万险,还连累了你,可能只是因为,我这条命本来就是偷来的。”姬云羲淡淡地说。   姬云羲甚至有过一种诡异的想法,或许他活下来,就是因为有接连不断的冒牌货,在替他死去。   出生时的狸猫换太子,之后的吴四,甚至是祝阮借着他的名头做的生意,姬云羲这个身份名字,似乎总是不属于他,总是在给别人带来厄运。   他是不愿意相信鬼神的。   但是太多的巧合,让他也会忍不住怀疑,或许冥冥之中,一切都早就有了安排。   “我虽然不信鬼神,但若是我这条命真的注定不是我的,那至少我不想连累你。”姬云羲如是说。   宋玄是听过那护国寺神僧的名头的。   传闻那是一位真正的高僧,他终年沉默,鲜少开口说话,偶尔开口,所言之事却无不应验。   他没想到这高僧还曾断言过姬云羲的寿数。   他也忽然意识到姬云羲那种拼命挣扎,却又从骨子里看轻自己性命的想法是从何而来了。   宋玄忍不住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高僧生出了一丝怨怼来。   他看着姬云羲空茫的双眼,竟忍不住开口:“骗人的。”   “这世上没有什么高僧,没有什么铁口直断。”宋玄的神色认真极了。“阿羲,我只是个江湖骗子。”   “我看不到任何人的未来,看不到你的,看不到我的,一切都只是我的骗局。”宋玄第一次这样坦白。“所以我也不相信所谓的高僧。”   “你现在好好的在这里,就是骗局的最好证明。”   姬云羲的睫毛颤了颤,眸中的情绪复杂难解。   他不可能立时被宋玄说服的。   但是他不介意为了宋玄的这一句话,再挣扎下去。   哪怕只是为了证明他口中的骗局。   “我知道了。”他轻声说。   宋玄笑了笑:“我会再去跟秋棠商量商量的,他鬼点子多,说不定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宋玄转头准备走下马车,却忽然听到身后姬云羲轻轻的问:“宋玄,你真的是个江湖骗子吗?”   “是。”宋玄的声音很轻,可事实上,他的心脏已经发出如擂鼓般巨响了。“你不问问我,我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吗?”   他还是恐惧于说出真相。   恐惧于姬云羲的离开。   恐惧于……一切的改变。   剥去了宋半仙镇定自若的外表,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只是拥有的太少,失去的太多,最终才看上去那样仙风道骨,坦荡洒脱。   归根结底,只是一无所有的潇洒罢了。   姬云羲盯着宋玄的双眼,   他在其中看不到往日的温和,只有一片迷蒙的混沌。   “你想说吗?”他问宋玄。   “……抱歉”宋玄低低地垂下了头颅。   “那就不要说了,”姬云羲竟然浅浅的笑了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他的笑容很美,在这一刻更具有蛊惑的力量。   宋玄忍不住看的有些痴了。   “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信任我为止。”姬云羲说。“宋玄,我对你有一生的耐心。”   宋玄心头竟有些酸软。   他点了点头,将额头轻轻地抵在了姬云羲的肩膀上。   仿佛是道谢,又仿佛是轻微的依靠。   那肩膀瘦削又单薄,带着隐约的药香,却让宋玄感到了安心。   “阿羲,多谢。”   宋玄轻声说。   这是第一次,宋半仙卸下了他谈笑风生的面具,露出脆弱柔软的一面来。   是在姬云羲的面前。   姬云羲的目光变幻莫测,嘴角缓缓上扬起一个弧度。   在马车这样一个狭小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宋玄和姬云羲两个人。   仿佛有细微的热度,从他的肩膀涌进身体。   如果是这样被依靠着的话。   如果能够一直拥有这样的温度的话。   他大概会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的。 第66章 炸药   马车骨碌碌轧过一路的积雪,终于在傍晚前抵达了驿站。   那钦差比谁都要着急,一个劲地念叨着行程进度。宋玄也没心情理会他,只跟方秋棠商量着对策。   方秋棠在宋玄面前向来装不住事情,这次却神神秘秘的,不肯多透露半句话,只让他子时到后山找相见,一切等到时候再说,宋玄也拿他没什么法子。   月上中天,宋玄按照跟方秋棠的约定,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   只见方秋棠正抱着一个匣子对着月亮,神色有些复杂。   宋玄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故意打破了沉默:“佳人为何独自赏月啊?”   “夫君出墙,面首死光,奴家的心里苦啊。”方秋棠立马变了一副面孔,无缝衔接了宋玄的玩笑。   这一路上的气氛都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终于在这一刻轻松了些。   方秋棠将怀里的匣子给宋玄看:“这是我压箱底的玩意了,这法子如果再不行,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咱们就自求多福,黄泉路上结个伴罢。”   方秋棠说出来的话,就没有一句是好听的。   宋玄忍不住踹他一脚:“就你这张嘴,我黄泉路上也要被你气死的。”   打开匣子,看见里头是鼓鼓囊囊的一包,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东西,忍不住目露疑惑。   “这是个什么东西?”宋玄问。   “这东西叫炸药。”方秋棠重新找回了当年指导宋玄如何用姜黄和碱水装神弄鬼时的神气——自从宋玄过了十六岁,他就很少再次体验这种感觉了。   还是当年那个傻乎乎,见什么都大惊小怪的孩子好啊。   方秋棠忍不住感慨了一下,又接过宋玄手中的东西。   “炸药?治什么的?”宋玄伸手要拆开瞧瞧,被方秋棠一巴掌拍开。   “说了你也不懂,一会看就是了。”方秋棠更神气了。“这东西我还没有弄周全,本来不打算拿出来的。”   “本来想跟你们到了盛京。研究明白了,再给你们一个惊喜,只是现下情况紧急,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说着,方秋棠就把宋玄拉到了后山深处。   他一手拎着他那古怪的包裹,一手还拿着火折子,一脸的认真。   宋玄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记得上次他露出这样慎重的表情,还是弄出鬼火的时候。   方秋棠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将那一包小心地放在一个土堆上,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线来,用火折子点燃了,随即像是被烧着尾巴的兔子似的,拉着宋玄跑的远远的。   还不忘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你做的这是个炮仗?”宋玄忍不住问。   “什么炮仗!都说了这是炸药。”方秋棠抱怨了一句。“你现在还不知道厉害,等你知道了,一定会对我崇拜的五体投地的。”   “不过也不知道……”方秋棠自己嘟囔着后面的那句话,消失在了巨大的响声中了。   伴随着巨响的是冲天的火光和气浪,泥土与木片被掀起。原来在炸药旁边的老树硬是被炸出了一个窟窿,地上也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坑,宋玄看的张口结舌,一脸的震惊。      方秋棠灰头土脸地从树后头爬出来,还忍不住自卖自夸:“怎么样,厉害吧。不是我说,你能认识我,是你的福分。这天底下,你能找出第二个做出这玩意的人,我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   宋玄盯着那泥土坑半天,半晌才说出一句:“你若是早些弄出这东西,咱们怕是能捞上更大一笔。”   方秋棠本想唾弃他鼠目寸光,可自己琢磨琢磨,好像似乎也的确是这么回事。   当初有个鬼火他们就敢称自己能通鬼神,现在连炸药都捣鼓出来了,按照他们俩的胆子,绝对是敢假称神谕的。   “不过这东西现在还有个问题,”方秋棠说。“这东西不大稳定,也不太保险,我怕不好控制时间。”   “你等我再试试,能不能做出埋在地里的,一踩就炸的。”   宋玄闻言愈发惊讶:“还有埋在地里的?”   “自然有,只是我不一定弄的出来。”方秋棠得意地说。“不过这样也是够的,只要设计的好,管保让那些人有来无回。”   宋玄被这东西的威力吓了一跳,不由得庆幸方秋棠也跟着来了。   说起来,他实在是些走投无路。既不能逃,又不能躲。真是硬生生往榔头上撞,纵然不撞个头破血流,怕也是要两败俱伤的。   可他也庆幸自己跟来了。   否则姬云羲这一路,的确是凶多吉少的。   方秋棠只要一摆弄他这些东西,就会兴奋得上蹿下跳。拉着宋玄,说了好久的话。一会儿说该多弄些硫磺,一会儿又说其实还是埋在地里的好用。   宋玄瞧着方秋棠兴奋的模样,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惯常知道,方秋棠会捣鼓一些常人捣鼓不出来的东西。却万万没想到,他弄出来的东西,会这样危险、杀伤力这样巨大。   “你当初弄这东西是想做什么?”宋玄忍不住问。   方秋棠愣了愣:“随便做着玩玩,大概是……知道能做,就想做了罢。”   宋玄竟有些听不懂他的话。   “我原来也不大喜欢这些东西的,但是后来觉得……还是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亲切。”方秋棠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目光竟罕见的有些失落,与方才他瞧月亮的眼神如出一辙。   很快,方秋棠就自己转了话题,笑嘻嘻地问:“宋玄,你这回跟姬云羲回京,不会就扎根儿在盛京了吧?你家那小朋友好歹也是皇亲国戚,给你谋个生计还是不成问题的吧?”   宋玄摆了摆手:“你说到哪去了?我想都没有想过。”   他虽然一心护送姬云羲回京,却丝毫没有考虑过,要为姬云羲永远留在京城。   姬云羲是属于盛京的。那里有属于他的权势,地位,身份,有姬云羲本应该拿回来的东西。   但宋玄,却是不属于那儿的。   他早就想过,只要将姬云羲安全地送回京城。他就接着扯着他那块算命幡,四处招摇撞骗去。   至于姬云羲,有这样一份缘分,就已经足够了。   跑江湖的人,感情深浅倒真不在于两人相处的时日长短。如方秋棠这般,哪怕多年不见,仍是可以为对方两肋插刀的,才是真交情。   方秋棠忍不住好奇:“你真不想赚个官做做?”   如今佛道盛行,圣上又一心求长生之道,京城已经封了好几个道官了,他这句话还真未必是玩笑。   宋玄摇了摇头,笑着说:“你我天生穷命,受不得大富贵的。”   “你是你我是我,你穷别把我带进去,老子可是要赚大钱的。”方秋棠笑着推了他一把。   “只是你若当真如此作想,我便劝你早日脱身。”方秋棠又正色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若进去了,再想出来,便难了。”   “我省得。”宋玄笑了笑。“你呢,你不想混个官做做?”   “我当然想,”方秋棠嬉笑着说。“我不但想做官,还想发财,想富可敌国,想娶上十八个老婆——”   “醒醒吧,天都快亮了。”宋玄见他越说越糊涂,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我去瞧瞧阿羲,这次的事情,真的多亏你了。”   “你我之间还算什么算?别恶心了。我头皮发麻。”方秋棠抱怨。“你快去吧,趁着夜里,我再琢磨琢磨,这东西怎么改。待明日到了车上,便不好再弄了。”   宋玄面上终于轻松了几分,有方秋棠那奇怪的玩意儿在,纵然没有全然的胜算,也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了。   他终究还是怕见不到姬云羲,也怕因为一己之私,叫方秋棠也卷进这必死的局里。   方秋棠见宋玄走了,又仰头盯着天上的月亮发起呆来。   他没有开玩笑,他是真的想做官,想发财,想做一切高兴快活的事情。   毕竟他把这一生一世都当作一场梦,梦里就该纵情享乐、声色犬马的。   可这场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他是真的、真的有些想家了。 第67章 拖延   有了方秋棠给的底气,宋玄心里便有了几分成算。   到了第二日清晨,钦差带着一众侍卫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口,名义上是为了听候姬云羲差遣,实则是为了催促上路。   这也不是第一回 了。   钦差对姬云羲的恭敬,十成十都是出于对皇室的面上恭谨,对于一个母族失势、孤身一人的病秧子皇子,他实在是没有什么敬畏的。   姬云羲对此也是淡淡的模样,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并没有让人感到畏惧。   大概这位皇子也只知道自己的尴尬处境,没什么胆子耍威风的。   所以钦差今日也是大摇大摆地到门口前去催促,只是连敲了三回门,也没见房门里头响起什么动静。   钦差有些沉不住气,干脆推了门进去,嘴里念叨着:“殿下,恕臣无礼——”   刚一进去,就迎头砸来了一杯子,骇得那钦差往后连退了三步。   那瓷杯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钦差忙躬身行礼,拿眼偷觑姬云羲的神色。   只见姬云羲只穿着一身单衣,正倚在床头,眉目隐含戾气:“谁准你进来的?”   “是臣失礼,只是已经到了上路的时候——”钦差不知这位三皇子哪来的火气,只是小心翼翼地解释。   “上路?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是不是一会还得吃顿断头饭?”一边宋玄笑意盈盈的接口。   钦差这才发现房间里头竟还有一个人, 宋玄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正在桌吃早点喝茶,还托着下巴瞧他:“钦差大人对殿下可真是有心了。”   姬云羲一听这话,立时冷笑起来了:“是了,这样着急催着我,可不是有心盼我去死吗?”   这两个一唱一搭的,将钦差逼出了一身的冷汗来,连忙解释:“臣断然不敢有这样的意思,只是路程遥远,怕耽误了时日……”   “耽误两天又怎样?”宋玄挑了挑眉,将茶杯放下。“昨个儿殿下可是在雪地里过得夜,受了风寒,我看今日是走不得了。”   姬云羲坐在那,虽如往常一样有几分病弱,却并没有风寒的症状,反倒眼神凌厉,比往常还要精神上三分,摆明了就是睁眼说瞎话。   钦差哪里肯这样善罢甘休,张嘴道:“殿下若是身体不适,臣去请个大夫随行,总不能耽误了圣上的旨意。”   “圣上的旨意是让你把殿下当罪犯,解押回京不成?”宋玄慢悠悠地问。“连殿下安危都顾不得了?”   那钦差一股火“蹭”地就窜上来了,他向来看不上宋玄这个江湖骗子,如今见他一句接一句地顶着,越发地恼火:“宋玄,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宋玄却不生气,转头笑着问姬云羲:“殿下,问你呢,这里有我说话的份没有?”   “当然没有,”姬云羲这话刚说完,钦差来不及高兴呢,就听他下一句说。“在这位大人的面前,连我都没有说话的份,又何况你呢。”   “是鄙人出身乡野、见识短浅了。钦差大人那可是一身的威风,什么龙子皇孙,放在大人的面前怕都是纸糊的。”   许是路上见宋玄方秋棠一唱一和挤兑人见得多,连姬云羲也学会接话头了,也不知这两人是哪来的默契,硬是将这钦差逼得说不出话来。   钦差气得狠了,他原本心里就将宋玄归在油嘴滑舌哄骗贵族上位的小人之流,虽然他自己也未必有多能干,可终究到底是有个高贵出身,自诩与宋玄那是云泥之别。   可如今宋玄当真哄起那三皇子和他做对来,钦差忽然发现,自己压根就拿宋玄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姬云羲在,打不得、杀不得,连指桑骂槐似乎都不是对方的对手,自己气得面红耳赤,那头宋玄还笑嘻嘻地给你扣大帽子。   什么不敬皇室、悖逆皇权,明明不是官场中人,掐起他的死穴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最可气的是,分明是胡说八道,那三皇子姬云羲还真顺着他往下说,俩人好得仿佛是穿一条裤子似的,一句接着一句把他往死路上赶。   最后逼得他无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说:“殿下若是身体不适,便好好休养,臣断然不敢僭越。”   宋玄还在那头问:“钦差大人不一起吃些茶点再走?”   钦差冷笑:“臣没有宋先生这等福分。”   从指名道姓变做宋先生,哪怕他自己没有察觉到,似乎也隐约发现,有姬云羲在,宋玄就是一个碰不得的大麻烦。   宋玄却仿佛听不懂他话语中的讥讽来,四平八稳答道:“大人言重了,这世上可没有大人配不上的福分。”   这倒不是宋玄胡说,这钦差到底是怎么选派来的,在宋玄这里一直是个谜。   这钦差年纪轻轻、一身的纨绔子弟的傲慢嚣张,脑子却又不太中用。虽然不是人派来暗害姬云羲的,可顶着钦差的名,却也没什么能耐。   说实话,只怕这钦差到现在都没弄清他们的处境,若是姬云羲在路上被害死了,这钦差十有八九也没什么好下场的。   若是这次姬云羲能平安回京,这钦差说一句福大命大,怕也是不为过的。   那钦差气咻咻地出去了,宋玄便转头调侃姬云羲:“这回殿下可是让我尝到狗仗人势的滋味儿了。”   “感觉怎么样?”姬云羲问。   “美得很,”宋玄笑了起来。“等赶明儿你封了王,我一定经常把你的旗子扯出来,看谁还敢为难我。”   封王?   姬云羲眉梢动了动。   “宋玄,你就没想过……”姬云羲顿了顿,还是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了。“我会成为皇帝吗?”   宋玄愣了。   姬云羲笑了笑:“玩笑而已,皇帝老儿位置哪是那么好坐的。”   他生硬地将话题转了个弯:“方秋棠需要多少时间?”   “怎么也得两三天,”宋玄回答。“不过也不必着急,等那些人过来,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时间。”   这是他和方秋棠商量一宿之后得出来的结论,按照宋玄读到碎片似的记忆,他们推算出了对方囤积私兵的方位,甚至计算了双方脚程,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   敌在暗,我在明,与其茫茫然地往前走,被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奇兵打个措手不及,还不如在这附近布置,来个守株待兔。   姬云羲能在这里装病装一辈子,对方却是耗不起的。   两人都没有把刚才那个问题抛诸脑后。   只是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   姬云羲还是长大了。   宋玄这样想。 第68章 设计   之后的两天,姬云羲都没有再出现过。   非但姬云羲没有出现过,连方秋棠和祝阳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宋玄一个人,堵在姬云羲的卧房门口,手里拿着一块姬云羲的令牌,拿话将那钦差堵了回去。   那钦差瞧了他两眼直冒火,也奈何他不得。   只是两天过去了,钦差忽得觉出不对味儿来。   姬云羲日日都闭门谢客,除了第一日,根本就没人再见过他,只有宋玄一个人,进进出出的端茶送水,笑嘻嘻地挡在门口,拿话气得他呕血。   有随从在钦差耳朵边吹风:“大人,这宋玄会不会是耍什么花招,三皇子已经……”   钦差闻言一个激灵,他这次可是奉命护送三皇子的,若是连本尊都丢了,他的脑袋也不必在脖子上呆着了。   他也顾不得什么天家皇命了,急忙忙地带人冲进姬云羲的房间去看。   这一看,人倒还算齐全,姬云羲正捧着一本书读。   宋玄和方秋棠却灰头土脸地趴在桌子上补觉,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身上头上还沾着黑灰。   姬云羲见他扰了这两个人的清梦,忍不住皱了皱眉:“大人有什么事吗?”   “只是来问问殿下打算何时启程回京?”钦差僵着一张脸,得到了预想之中的答案。   “本宫身体欠安,过两日再说罢。”   宋玄听见动静颤了颤睫毛,嘟哝了一句:“又来催了?”   姬云羲抬了抬眸,瞧了那钦差一眼:“嗯。”   说着伸手将他脸上的黑灰擦去,只是反倒擦出一条黑黢黢的印子来,看着有些滑稽。   “……又是那个傻子?”方秋棠也跟着迷迷糊糊地嘟哝。   “肯定是他。”宋玄困得神智不清,又感觉有东西在自己脸上抹来抹去,便撑着精神抬起头来,目光还没有聚焦,光看见那钦差的身影在自己面前,又肯定了一句。“是他。”   那钦差脸黑得仿佛锅底。   他这回也顾不得什么姬云羲的安危了,左右三皇子在这里好好儿的,没让人拐了去,但宋玄和方秋棠这两个江湖骗子却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娘的,现在连个半路冒出来的人都能踩在他头顶上了,不给这两个江湖骗子个下马威,他这个“傻子”的称号怕是要做实了。   这回钦差没有再劝,他顶着一张阴沉沉的脸出去了。   他一心惦记着如何威慑住宋玄,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先头那个撺掇他去确定姬云羲安危的随从,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了。   =====   那头钦差走了有半刻钟,宋玄脑子里混混沌的一团才归了位,慢慢找回神智来。   他依稀记着方才自己附和了方秋棠的昏话,管那钦差叫傻子。   “这下坏了,”宋玄苦笑。“这位大人怕是要恨死我了。”   说着推了推方秋棠:“都是你这张嘴,什么胡话都敢往外跑。”   方秋棠迷迷糊糊打了个呵欠:“我他娘的两宿没合过眼了,好不容易睡一会,龟孙儿又来扰老子的梦,我不骂他骂哪个?”   方秋棠也没说错,这两天他几乎是忙的人仰马翻,收购材料、赶制火药、制定计划,哪一项都不是省力气的活。   也亏得是入了冬,临近年关,不少商户开始筹备炮仗,才能收齐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否则就方秋棠带着的那点东西,还真是不够看的。   祝阳那边守着材料高价收购,这头方秋棠就带着宋玄连夜赶制那奇奇怪怪的玩意。   毕竟是驿站,方秋棠那间房太小,又不保险,便把东西都挪到了姬云羲这边。   这两天宋玄时时刻刻在门口挡着,其实就是怕那钦差撞进来,瞧见方秋棠正在捣鼓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们最大的困难就是人太少,加在一起也就三个半,姬云羲只能算半个。   倒不是姬云羲不想帮忙,只是被宋玄劝回去了:“秋棠做东西的时候脾气不好,规矩多的很。怕是殿下不习惯惹他生气了,那玩意没炸,秋棠先炸了。”   他倒不是怕方秋棠生气,只是不乐意让姬云羲送到枪口上去挨骂。   姬云羲瞧见方秋棠那暴躁时的模样,倒也不再给宋玄添麻烦了。   宋玄对方秋棠的了解的确精准,他搞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的时候,脾气差到了极点, 一天能把宋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   幸亏他嘴上碎碎念不停,手上倒也利落,飞快地把东西都给赶制出来了。   如此折腾了一天半,宋玄和方秋棠又带着那些东西,连夜消失了,布置了许久,这才呵欠连天的回来,好容易才睡上这片刻。   “放心吧,我们已经全布置好了,就等他们把消息放出去,那群龟孙儿一来,我就……哈……”说着,方秋棠还打了个呵欠。“我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宋玄比他强不到哪里去,眼皮子上像是沾了糨糊,合上了就不想再抬起来,却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遍:“等一会祝阳传了消息过来,殿下就藏好,千万不要出来,我把这些人引到后山去。”   这话姬云羲已经听了二十多遍了,只是看着两人眼底大大的黑眼圈,他还是点了点头:“放心吧。”   说着,姬云羲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浓茶提神。   宋玄喝了直咂舌:“这是什么茶,太苦了些。”   “青山绿水,说是提神醒脑的。”姬云羲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大概是泡的久了。”   所幸宋玄不是个挑剔的,也喝了下去,只是没有感觉提神醒脑,反倒愈发地困倦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方秋棠忽得瞧见外头的夜空亮了一亮,一道赤红色的焰火如流星般划破了夜幕,转瞬即逝。   “有人往外传消息了。”方秋棠说。   这是他们和祝阳约定的信号,祝阳在外头关注着整个驿站的情况,只要有人向外传信,他就会点燃红色的焰火,让宋玄他们有所防备。   方秋棠转头去看宋玄,却见他头已经伏在案上,又睡了过去。   “宋玄……”方秋棠抬手要去推醒他,手却被姬云羲按住了。   “别吵醒他,”姬云羲的眼神不复方才的温驯,却带着隐约的寒意。   方秋棠一愣:“可不是计划……”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宋玄喝过的茶杯上。   茶是姬云羲倒的,宋玄是根本没有防备的。   “你……”   姬云羲勾了勾嘴角。   就像宋玄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一样,他也是不可能同意宋玄替他去冒险的。 第69章 妨碍   方秋棠只能听到窗外微微的风声。   这是一种不正常的静谧。   宋玄伏在桌上睡的正酣,睫毛随着呼吸起伏,眼下还透着疲惫的青色。   “你……”方秋棠张口结舌,一会瞧瞧宋玄,一会又看看姬云羲,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由宋玄披上姬云羲的衣裳,假装三皇子将人引到他们设置机关埋放炸药的陷阱里去。   这计划虽然凶险了些,但也还算靠谱。   毕竟姬云羲的孱弱,方秋棠也是看在眼睛里的。他虽然不愿意宋玄冒险,却也不能昧着良心逼一个体弱的少年独自去面对一群狼。   姬云羲也一直是一副乖巧听话,由着他们安排的样子,谁晓得事到临头,姬云羲竟一杯茶把宋玄放翻了。   “这……”方秋棠急忙检查了一下茶壶,果不其然,两心壶,一半茶水下了料。   这种小机关还是他们在四方城跟姬云羲闲聊时说起的,没想到这位活学活用在了宋玄的身上。   姬云羲却没有多说,小心翼翼地将宋玄负在背上,有些吃力地将人移到箱子里。   这也是他们实现商量好,让姬云羲藏身的地方。   虽然宋玄会假扮姬云羲吸引注意力,但他们也不确定有没有人会回来检查这寝房,便干脆借用了刺客藏身的箱子。   姬云羲定定地瞧了宋玄半晌,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推到床底下:“准备一下。”   方秋棠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确定吗?”   姬云羲无声地瞥了他一眼。   方秋棠确定自己确实是在说胡话了。   姬云羲都已经做到这份儿上,难道还会再把宋玄叫醒吗?   “你知道路线吗?”方秋棠问。   “我跟你们走过一遍,记得的。”姬云羲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有加料的茶,一饮而尽。   宋玄说的没错,这茶的确太苦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方秋棠如坐针毡,上蹿下跳个没完。   这情形实在让他不安,以至于他原本的困倦都不翼而飞了。他甚至开始担忧起来,如果姬云羲出了什么意外,他要怎么跟宋玄交代。   不对,更严重的是,死了一个皇子,他方秋棠怕是也不用交代,直接人头落地就是了。   方秋棠越想越担心,忙安慰自己:“到现在都没来,说不准儿今天晚上没什么事,虚惊一场——”   话音刚落,外头就窜起了蓝色的焰火。   这是有大量兵马已经到了附近的信号。   方秋棠弹簧似的跳起来嚷嚷:“来了!他们来了!”   姬云羲穿上了事先准备好的软甲,披上了外袍:“走罢。”   也就是在这一刻,屋外响起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紧接着仿佛是有人吵吵嚷嚷,兵刃相接。   不过半刻钟,他们听到外头有人高喊:“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官驿……”   这话没有说完,不知是发声者遭遇了不测,还是没有时间继续说话。   方秋棠感觉自己手心都是黏糊糊的汗水,尽管这是他们早就想到的情况,但当现实降临的那一刻,他还是本能地感受到了恐惧。   便有官兵前来推开门大喊:“殿下,有刺客,有刺客啊!”   这一声仿佛是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开始有人往这边涌来。   姬云羲越过他的肩膀瞧了一眼外头,官兵与一群流寇战成一团。   “外面还有人。”方秋棠低声说。“他们不会只有这些人。”   “我知道。”姬云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冰冷的弧线。   已经有刺客向这边涌来,外头有官兵高喊:“保护殿下!”   也不知道是自己人,还是地方的奸细。   方秋棠将门用椅子堵上,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来,就着烛火一点,扔出了窗子。   “一、二、三……”   “轰——”   地动山摇般的巨响,紧接着弥漫起的,是令人伸手不见五指的烟雾。   连官驿混战的众人都迟疑了片刻。   “快走,”方秋棠将姬云羲从窗口推出,自己也跟着跳出去。“一会见。”   他们俩本就走的两个方向,姬云羲要自己将官兵吸引到预定的地点。   “还有,姬云羲。”在雾蒙蒙的一片中,方秋棠的脸也有些模糊。“我不想被宋玄记恨一辈子。”   “所以,你别死。”   方秋棠是有私心的。   与宋玄去冒险相比,他宁可去面对这份危险的是姬云羲。   所以他才会在宋玄被迷昏之后不声不响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管他什么皇子不皇子的,就是天王老子,也比不过宋玄的命。   宋玄犯傻,但方秋棠却足够自私。   这一点,姬云羲和方秋棠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我不会死。”姬云羲说。“我答应过他的。”   两人匆匆往相反的方向跑去,房间的门终于在一声巨响之下被踹开。   房间空空荡荡,窗户大开,烛火被风吹得一下一下摇曳着,仿佛随时都要熄灭,窗外是滚滚的浓烟,被风吹的略略消散些,其中早已没了任何人的行踪。   “人跑了。”为首的人蒙着面,一身流匪似的打扮。“传消息出去,追。” 第70章 活着   姬云羲纵马在后山狂奔,马蹄在身后的积雪,留下了一串又一串的印子。   凛冽的风声,箭矢破空的“咻咻”声,在他的耳畔不断响起,似乎每一声都在向他发出前往阴曹地府的邀请。   幸好他离那些人的距离足够的远,后山的树木又替他阻挡了相当一部分的箭支,纵然有些箭矢追上了他,也失了力道,只能划破他的衣衫。   姬云羲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他再一次想起宋玄将他从山贼匪窝里带出来的那个夜晚。   宋玄带他穿越了丛丛密林,走到了月光下。   那时的宋玄披了一身的月华,仿佛是月下的仙人,连眉眼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   他恍惚在想,是不是就是那时候,他开始对身份未明的宋玄,有了隐晦的心动。   还是在更早的时候呢?   姬云羲在密林中飞快地穿梭着,他的骑术其实很好,记忆力也非常强,从始至终,他没有迷失过哪怕一刻的方向。   后面的追兵在逐渐的减少,射过来的箭支也越来越稀少。   他知道,他带他们经过了绊马索、铁蒺藜,恐怕在刚才经过的陷阱,也掉进去了不少人。   那陷阱是祝阳一铲子一铲子挖出来的,下头是削尖了的竹子,虽不至于要人性命,但至少暂时是起不来的。   饶是如此,也有几只利箭,擦破了他的脸皮,刺进了他的肩头。   姬云羲忍不住庆幸他事先迷昏了宋玄。   他不愿意让宋玄再替他去冒险了。   他不知道自己活不过十二岁究竟是真是假,也不晓得他这一路死去的人是不是代他死去的。   他不介意这些。   但是他唯独不愿意让宋玄代替他去死。   哪怕他的命是偷来的,哪怕他命中就合该死去,哪怕有无数人代替他死去了,但是他不能让宋玄代他。   胯下的白马发出了一声嘶鸣。   姬云羲冲出了这片密林,到了断崖前。   月明星稀,夜幕的黑与积雪的白相接,形成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一直在疾驰的白马放慢了脚步,马蹄“哒哒”地向前,鲜红的血滴就落在洁白的雪上,分外的刺眼。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直到走到了断崖边,身后的嘈杂似乎也越追越紧了。   姬云羲一翻身下了马,月白的衣袍上正带着斑斑的血迹。   长时间的骑行让他止不住地喘息,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怕。   稀稀拉拉地追兵终于循着马蹄印从密林中穿出,瞧见的正是断崖边的姬云羲。   他背对着断崖,眼神有些好奇:“你们没箭了?”   追兵为首的人蒙着面,制止了左右,目光戒备地瞧着他。   “你不用看了,我就是皇三子姬云羲,真货。”他调侃似的笑了起来,目光却无比的认真。“我就是你们要杀的人。”   那蒙面人似乎还是不敢确认,或许是此刻的姬云羲太过于张扬,与他记忆中的人截然不同,竟让他产生了一丝怀疑。   “你蒙着面,我也认得你,你是我二哥身边的侍卫,对不对?”姬云羲的笑容愈发鲜妍,映得着一地的雪都苍白起来。“好久不见。”   他的记忆力非常好。   好到对所有欺凌过自己的人,都过目不忘。   “你们不是想杀我吗?为什么还不上来?”赤红色正在他的脚底一滴一滴落下,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压迫感。   这个少年的皮囊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的扭曲和膨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妖异的怪物。   没有人动。   仿佛生怕惊扰了一个正在破土而出的怪物。   “为什么还不上来?”姬云羲重复了一遍这个问话。“你们在害怕什么?”   蒙面人率先沉不住气了,他示意一个随从上前去。   那随从高大极了,仿佛只要一只手,就能将这个诡异却脆弱的少年折断。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阴影覆盖住了少年,高高的举起手中的刀。   下一刻,少年就会被那把刀劈成两半。   “铮——”   少年的匕首架起了那把砍刀,另一只不知什么时候也多出了一柄利刃,飞快地插进男人的胸口,手腕用力一转,似乎所有人都能看到那颗被绞得支离破碎的心脏。   “当啷——”   男人的刀落了地。   男人还来不及惊讶,姬云羲的匕首迅速抽出,一个巧劲扭过身子,男人倒塌的身体就越过他,被摔入了悬崖下。   被鲜血染红的半张脸,在这一刻愈发的诡异起来。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数息之间,原地只剩下了赤红色的鲜血,和喘着粗气的姬云羲。   可他的脸上却还带着笑。   如果宋玄看到此刻的他,一定会意识到,那是跟当年的小团子无比相似的,天真又灿烂的笑意。   “我是姬云羲,”他笑着说。“我是你们要杀的人。”   “我还活着。”   他就静静立在黑与白的分界线之间,白雪无法掩盖、夜幕无法吞噬,只有他,和鲜艳的红。   蒙面人终于忍不住了,他微微地招了招手,示意所有人上前去。   而就在这一刻。   “轰”的一声巨响,从他们的脚下响起。   在这晴朗的夜空下,燃起了一场盛大的焰火。   姬云羲躲避着扑面而来的气浪碎雪,眼底却倒映着熊熊的火光。 第71章 畏惧   宋玄梦见了漫天的火光。   那是夜与雪之间,仿佛要燃尽一切的烈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火光中有人衣袖翻飞,仿佛浴火而生,又仿佛在火中湮灭。   那火焰太过明亮刺眼,宋玄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火却伸出了一只手来,攥住了他的袖口。   姬云羲正瞧着他盈盈的笑。   不知是他衣衫上沾了火,还是火做了他的衣裳。   “……阿羲!”   ===   宋玄看着一室的狼藉,忍不住沉了脸色。   到这一步,他如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怕就是一个傻子了。   桌子被砍翻,茶盏碗碟落了一地,破碎的瓷片混合着点心渣,瞧着一片狼藉。   宋玄捡起地上摔破了的茶壶,只一眼,就确定了姬云羲耍的把戏。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这句话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宋玄抿了抿嘴唇,表情愈发的凝重,到窗边吹了声口哨。   一道白色的影子从窗口飞跃进来,绕着宋玄的小腿不断摇着尾巴。   “二狗,这次得靠你了。”宋玄念叨了一句,把姬云羲脱下的外套放到二狗的鼻子前,揉了揉二狗的头。“带我去找他。”   二狗听懂了似的,点了点头,从窗口跳了回去。   二狗的嗅觉似乎比寻常的狗都要灵敏,宋玄让他帮忙找人找东西,似乎从没有出过岔子,这次也是沿着姬云羲逃离的原路一路找去的。   姬云羲留下的痕迹早就被追兵的车辙、马蹄印所掩盖了,但是宋玄仍能看出,这就是他们最初规划的,本应由宋玄来走的那一条路。   宋玄的心更沉重了几分,这次的计划本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自己都没有毫发无伤的把握,对于姬云羲来说更是凶险万分。   他忍不住担心姬云羲目前的处境。   宋玄正步履匆匆地向前,忽得听到身后一个傲慢的声音:“宋先生,这是往哪去啊?”   他转头一瞧,正是钦差带着数名官兵,举着火把刀剑,在林间搜索。   “阿羲……殿下呢?”宋玄目光一亮,面上浮现出了一丝急切来。   “这就该问宋先生你了,”那钦差目光冷漠,甚至浮现出一丝恶意来。“你可是一直与殿下在一起,如今官驿遇刺,殿下失踪,你却毫发无伤。宋玄,这你要作何解释?”   宋玄听了话便晓得,这钦差一直没找到姬云羲的人,便有些慌了,正急着找人来担罪责呢。   这些日子他受了宋玄不少的气,本就心里不平,现在遇见了宋玄,就忙不迭地把这帽子扣到宋玄的头上去了。   若是平日,宋玄倒也不惧他,只是现下紧急,还不知道姬云羲那边是何等样的情形,宋玄哪里有心思跟他废话:“某也在寻找殿下的踪迹,大人若是忧心,不如与某同行。”   “谁知道你有什么阴谋诡计,”宋玄话音未落,那钦差已是满脸不耐的吩咐左右:“来人,先把他给我拿下再说。”   说着,几个官兵就听命上前,竟对宋玄动起了手。   宋玄劈手夺过一把官刀,招架了两下,焦躁到了极点,勉强稳住心思辩解:“现下三殿下安危不明,大人不如先找到殿下,再定某的罪不迟。”   “本官如何行事,还要你一个嫌犯来教导不成?”那钦差见他拿姬云羲来压自己,反倒更生怒气。“还磨蹭什么?给我拿下!”   宋玄见说不通,目光竟有些阴沉下来。   他虽略通些武艺技巧,却终究不是什么高手,如今被几个官兵夹击,更是难以脱身。   实在没了法子,他便“铮——”地一声抽出刀来。   钦差面色大变:“宋玄,你敢动手!”   他只是心里虽对宋玄有怨怼,却不认为他有本事暗害姬云羲,笃定他是个狗仗人势的软包子,才想先捉回去再说,哪想到宋玄竟抽出刀来要跟他动手。   宋玄瞧准了一个空档,反手从几个官兵后头捞出了钦差,将人一把扣住,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威胁道:“都滚开!”   那钦差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忙大吼:“宋玄!我可是圣上指派的钦差,你敢——”   “我没什么不敢的。”   冰冷的刀刃压在钦差的脖子上,宋玄的眼瞳乌沉沉的一片,看不到一丝光亮,与他平日的随性温和大相径庭。   “大人,某一介布衣,没什么可畏惧的。”宋玄嘴唇动了动,在钦差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清楚这对白,但所有人都能看到钦差的脸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   “你……你……”钦差瞪大了双眼,瞳仁骤缩,仿佛在面对着什么难言的恐惧。“你怎么会知道……”   这是宋玄曾见过无数次的表情了。   震惊、回避、恐惧……甚至憎恨的神态。   宋玄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反倒愈发冰冷空洞,仿佛一个黑色的漩涡,将所有的情绪都吸纳其中,绞得支离破碎。   “大人,劳驾放行。”   宋玄放下了手中的刀,擦着钦差的肩向前走去。   钦差仿佛已经傻了,木呆呆的站在原地。   有官兵似乎想要上去阻拦,却听见那钦差喃喃了一声:“让他走。”   “大人,这……”   “让他走!”钦差低吼一声,脸上的表情愈发的扭曲。   宋玄没有理会身后的钦差。   对于钦差的仇视,他原本就没放在心上,说实在的,他们这样的八门中人,最是容易让人轻贱的。真要记恨,哪里记恨的过来。   尤其是宋玄这样要与人周旋的行当,没有唾面自干的胸怀,只怕也做不得四方城的宋先生。   让这人关上一关,审上一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现在的他不能被阻拦在这里而已。   他要赶到姬云羲的身边。 第72章 野心   方秋棠已经有些恍惚了。   从姬云羲完好无损地将人带过来开始,似乎这个人就开始变成了一个样子。   张狂的挑衅,利落地将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人抛尸崖下,甚至看着爆炸笑得甜美。他一直在怀疑眼前的人到底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总跟在宋玄屁股后头、鹌鹑似的病弱少年。   他早有预感,宋玄这个捡来的弟弟是个狠角色,季硝也曾私下跟他说,三殿下绝非池中之物。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三殿下,会是这样一个人物。   他踉踉跄跄地从林子里跑出来,看着一地的断肢残骸、被炸得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姬云羲给他的冲击更大,还是眼前的一切给他的冲击更大。   “我……这些人……”   姬云羲被爆炸的气浪波及,脸上头上都是土屑碎雪,身上自己和别人的血迹混杂在一起,狼狈到了极点。   盯着方秋棠的眼瞳却明亮如寒星。   “你早就知道的。”他说。   方秋棠竟说不出话来。   没错,他早就知道的,他从将炸药弄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的。   这些炸药是比所有兵刃都要锋利的凶器。   它会带走越来越多人的性命,甚至会成为这个世界最恐怖的噩梦之一。   但是他还是将这东西拿了出来。   当初宋玄问他,弄出这东西是为了什么。   他说了谎。   “你原本想把这东西给谁?我二哥?还是我大哥?”姬云羲用脚踹了踹地上毫无反应的一具身体,神态恣肆又慵懒,竟有几分宋玄的影子。“还是……你想干脆送给椅子上那位?”   “我没想好。”方秋棠难得老实地回答问题,连个多余的脏字儿都没有出来。   “所以地上的这些,你也没想好?”姬云羲露出讥讽的神色来。   他的确没有想好,他甚至连自己的前路都没有看清。   但他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自己的野心。   尽管他和宋玄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在野心这一方面,他与宋玄的闲云野鹤是截然不同的。   宋玄一声半仙儿不是白叫的,那当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典范,当年小宋先生的名头在四方城如日中天,换了个人怎么都该有所留恋的。   纵然宋玄不喜经营,但混做四方城的一方土皇帝,总是不难的。   但宋玄这个人,就是头也不回的走了。说着要去游历四方,上午与他吃了一场酒,下午就拎着包裹潇潇洒洒出了城门,连滴眼泪都没有洒。   有时连方秋棠都有些羡慕他。   毕竟自己就是根本躲不开欲望的人,有了一就想要二,有了二就想要更多。   这次他追着宋玄过来,一则是放心不下,二则是想给自己另谋一个前程。   他留在四方城扑腾得再狠,也无非是回到先头多年经营的状态,尚且有季硝辖制着,总归不够痛快。   但盛京就不一样了,他有脑子,就有路子,还能弄出炸药这种惊天动地的玩意儿来,届时为官也好,经商也罢,总不会比前些日子更差了。   但也就是一场意外,才会让这东西提前暴露在了宋玄和姬云羲的面前。   也让他亲眼见证了这些后果。   “你后悔了?”姬云羲看着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方秋棠脑子嗡嗡得乱成一团,竟脱口而出:“我后悔什么?后悔把这玩意拿出来,弄死了这么些人,却让你活下去吗?”   “要不是宋玄的面子,老子管你什么皇子不皇子,早该让你去死了才是。”   “再说,这些人本就是冲着杀人放火来的,死有余辜,老子这是做了好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却带着微微的颤抖,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他的心虚,和那不断打起的退堂鼓。   姬云羲嗤笑一声,转头撕下袖口的一块布条,为自己开始包扎。   方秋棠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人命关天”四个字还是太过于沉重,让他忍不住想要退缩和回避。   “我……”   方秋棠到了嘴边的话,却被横冲出来的二狗打断了。   “嗷嗷嗷!”   二狗飞快地凑到姬云羲身边,前后打转,热情的吐着舌头。   姬云羲立时眼睛一亮,将目光投射在了二狗的后头。   果然,宋玄正板着脸盯着他。   “姬云羲,你——”   话没说完,姬云羲竟跳了起来,扑进了宋玄的怀里,声音里带着撒娇似的鼻音:“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他的模样太过狼狈,体重又轻盈得像是小姑娘,让人明知道他是故意装出这副样子来,却也不忍心再去苛责他。   宋玄勉强维持着那一副严肃的面孔:“连我都算计上了,你还敢装可怜?”   姬云羲埋在他怀里低声说:“宋玄,我不能让你替我去死。”   那声音弱气的可怜,一下就打散了宋玄最后的怒气。   对于宋玄来说,撒娇卖痴真是百试百灵的招术。   他只能按住少年的肩膀,瞧着他一身的血迹,又看着他身后横陈的惨状,目光复杂:“受伤了没有?”   “没有。”姬云羲说。   宋玄一捏他的肩膀,姬云羲就忍不住疼得咧嘴。   “还撒谎?”宋玄心疼地瞪他。   “宋玄,我好疼。”姬云羲勾了勾嘴角,脸上却带着得逞的笑容。   宋玄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姬云羲,又瞧了瞧在他身后神思恍惚的方秋棠,问:“秋棠,你怎么样?”   方秋棠不知在想些什么,若是平时,只怕此时早已经跳起来嘲笑姬云羲装腔作势、宋玄心软怂包了,可这回他却半点反应,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茫然地摇了摇头。   宋玄也察觉到了他的怪异,可瞧着眼下惨烈的光景,最终还是道:“先回去罢。” 第73章 内应   姬云羲的左肩上又多了一个血窟窿,那箭头上有倒钩,取出来时弄得血肉模糊,瞧得宋玄眼皮直跳。   姬云羲自己也硬气,取箭头的时候冷汗冒了一头,却坑都没吭一声。   等到宋玄进屋了,他又哼哼唧唧地撒娇,一会说自己伤口疼,一会说自己口渴,看得方秋棠一脸的嫌弃。   他皮肤白,伤疤就愈发地明显,当初小腿上的伤至今还有一块疤,让宋玄忍不住瞪他:“让你胡闹,年纪轻轻打一身补丁,等老了怎么活?”   他说这话老气横秋,颇有几分人到中年的意思。   方秋棠在一旁插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凑合活呗。”   宋玄连他也嫌弃上了:“你闭嘴,这没你说话的份儿,昨个儿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方秋棠嘟囔了一句什么,到底是没敢触宋玄的眉头。   宋玄不舍得揍姬云羲,不代表不舍得揍他。   他可打不过宋玄。   昨天宋玄是真生了气,哪怕对这两个人担心的要命,可在确定了他们的安全之后,还是忍不住冷下了脸。训过了姬云羲又想去骂方秋棠,可转头一看,这小子已经倚着门框打起了鼾,睡得比猪还死,这才作罢。   过了一会儿,那钦差前来汇报刺客的收押情况,小心翼翼地刺探,那山上炸药留下的痕迹是怎么一回事。   宋玄瞧了瞧姬云羲,又看了看方秋棠,瞪着眼睛扯谎:“他们作恶多端,昨夜天降雷火,想来是天上的仙人看不过眼,小惩大戒。”   若是以前,那钦差听了这话,必定嗤之以鼻。   可如今他对宋玄的顾忌不是一星半点,见他这样说,竟愈发觉得诡异。再想想昨日被他一口道破的秘密,便不敢再争辩,默不作声地下去了。   方秋棠奇道:“他如今怎么夹起尾巴做人了?宋玄,你是不是又做什么了?”   宋玄头也不抬:“跟他聊了会天。”   姬云羲随口问:“聊了什么?”   “他不会说的。”方秋棠笑着说:“这种事在四方城就做过,有人把他逼急了,他就上门去跟人家聊聊,也不晓得说了些什么,倒把人吓得屁滚尿流。”   宋玄瞪他一眼:“那还不是你给我招的事?”   “我若不给你招事,哪来你玉面神算的威名?”方秋棠煞有介事地胡说八道。   宋玄听了这称呼就头大:“你快闭嘴吧。”   方秋棠仍在后头嘿嘿地笑。   宋玄懒得理他,收拾了东西,想出去看看收押的刺客,也不晓得能不能再从他们身上撬出什么消息来。   只是他的身影刚一消失在门口,房间里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方秋棠一下一下地摆弄着桌子上的瓷杯,好似能摆弄出什么花来。   姬云羲盯着方才被宋玄坐过的凳子,语气淡淡:“天降雷火?”   方秋棠牵了牵嘴角,目光颇有些复杂。   想也知道,宋玄扯出这样一个借口,不过是想要保护方秋棠。   毕竟手上有这样的东西,这消息一旦传出去,方秋棠绝对会成为各方势力争抢的对象,陷进上头神仙打架的漩涡当中。   然而他却不晓得,方秋棠原本就是想往那漩涡里头挤的。   “你若是嫌宋玄这说辞挡了你的路,我自有办法帮你把消息传出去。”姬云羲慢悠悠地说。“奇货可居,你也不必担心什么出路。”   方秋棠抬了抬眼皮:“你有这么好心?”   自打从那夜的山上回来,方秋棠对姬云羲的态度就产生了不小的转变。   从前他虽然嘴毒,但宋玄既然把姬云羲当弟弟,他就也把他当作年纪小些的兄弟来看待。   可那夜山上的姬云羲彻底刷新了他的认知。   这人披着绵羊的皮,却是狼的骨血,就算有一天,他真的负尽天下人,方秋棠也不会觉得奇怪。   “你做出的东西救了我,我做出回报,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姬云羲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尽管他的眼角没有一丝弧度。   真是恰到好处的虚假。   方秋棠忍不住腹诽。   “哦?那三殿下打算怎么回报我?”方秋棠玩笑似的问。   他其实对用炸药钻营这件事情已经产生了些许的犹豫,毕竟在他过往的人生经验中,从没有做过这种间接谋害的帮凶。   他终究是难以释怀。   “我将你介绍给我二哥,怎么样?”姬云羲的笑容不变。“我相信他的慷慨,无论是权势还是财富,你都唾手可得。”   方秋棠倒真的愣住了:“那你有什么好处?”   “季硝是我的属下。”姬云羲轻声说。   方秋棠如遭雷击,猛地看向姬云羲。   那少年一身雪白的中衣坐在床上,黑白分明的眼瞳里带着说不出审视和压迫力。   “你……让我做内应?”方秋棠不可置信地说。“让我去太子身边,做你的奸细?”   姬云羲神态不变,默默地注视着他。   方秋棠忽得冷笑起来:“三殿下这如意算盘打的真是响,拿季硝去胁迫我卖命?”   “你就没听他说过?他以前是我的奴仆,现在是得势了还要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混账,如果不是他在救宋玄时出了不少力,我怕是看都不会看他。你拿他来威胁我?”   “你还不如拿宋玄来威胁我,来的利落些。”   方秋棠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姬云羲。   他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平淡地叙述:“我不会拿宋玄来威胁你。”   但是他没有否认,他就是在用季硝来控制方秋棠。   这是明目张胆的阳谋。   赌得就是方秋棠的软肋。   而很不幸的,正中红心。   方秋棠气得咬牙切齿。   小兔崽子,早知今日,就应该窜腾宋玄早早将他一脚踹开、由他自生自灭才是。   “你就不怕我反咬一口?”方秋棠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你可以试试。”姬云羲勾起唇角,笃定了他只是虚张声势。   “算你狠。”方秋棠咬着牙走上前去。“你要我怎么做?”   “等回盛京你就知道了。”姬云羲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你想要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少。” 第74章 盛京   经了路上这一出,车马耽搁了不少时间,加上姬云羲养伤的时间,一行人紧赶慢赶,还是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几天,才抵达盛京。   到的时候已近年关,盛京并不及北地寒冷,也要热闹很多,街头巷尾都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儿。   也直到抵达了盛京,方秋棠和宋玄才真切地意识到姬云羲的身份。   那是货真价实的龙子凤孙、天家子嗣。   不知是因为他死里逃生的传闻,还是因为接近年关的喜气,前来围观仪仗的百姓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都让两人好一通咂舌。   但在被接进宫中之后,姬云羲便没了个音讯。   宋玄去打听,才知道未封王的皇子都应在皇宫里头的长明所居住,轻易外出不得,倒是能传出些信儿来。   只是想来姬云羲刚回宫,诸多杂事,也顾不上传消息出来。   宋玄这样想着,倒也不再担心,一门心思跟方秋棠在盛京游玩起来。   “要我说,热闹还是四方城热闹,但盛京这头可比咱们那儿气派。”方秋棠与他在街市走走停停,忍不住品评起来。“规矩也大,过了二更天,街上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了。哪像咱们那儿,三更天都还有的热闹。”   “天子脚下,自然不同寻常。”宋玄摇了摇头。“只怕是街市上掉块牌匾下来,都能砸死三五个当官儿的。”   “你这说的不对,”方秋棠笑了起来。“街市上掉下块牌匾来,砸死五个人,我估摸着得有三个当官的,两个修道的。”   这话也没错。   大尧本就敬重佛道,再加上今上一心求仙,以至于上行下效,这个盛京香火缭绕,四面八方的道士僧人全都汇集而来。   有本事的便走官场的门路,以求引荐到圣上面前一飞冲天,没本事的便在这市井之中造势,以求扬名,照样也是为了荣华富贵。   这也不是他们痴心妄想,今上身边已经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了,最出名的两位出入宫廷如闲庭信步,封做的“道官”比三品官还要威风些。   至于这些道官的故事,更是口口相传,宋玄在盛京呆了三天,就听得滚瓜烂熟。   什么仙人赐药,什么天生神通,都是些宋玄听烂了的梗,却偏偏让他们传的神乎其神。   方秋棠嗤之以鼻:“什么烂故事也拿出来丢人现眼,还不如那些说书先生胡编乱造的话本。”   宋玄思及那日听到姬云羲的十四种死而复生的传说,倒也认同方秋棠的说法。   两人这样走走瞧瞧,一路走到了闹市最热闹的地带,那是一个古朴的木台,上头雕着青鸾图案,这周围聚着不少的百姓,却不见喧闹,反倒都在窃窃私语。   “这是什么?”方秋棠有些好奇地挤过去瞧。“有变戏法的?”   却换回了一记恶狠狠的白眼。   有围观的老人瞪着他:“小娃娃不懂,就不要胡说八道,这上头的可是扶鸾天师,正在请神呢,让人听见,怕是要遭报应的。”   方秋棠被这一眼瞪起了些火气,却又见那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便不好与之计较,只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扶鸾,都是些糊弄人的把戏。”   哪想这老人鬓发皆白,耳朵却灵敏地很,他听方秋棠不是盛京口音,便愈发地趾高气扬起来:“原来是乡下来的穷小子,难怪没什么见识。连扶鸾之术都不晓得,也敢来盛京放肆?”   这老人声音高,嗓门大,一声下来,竟让周围的百姓都盯着他们瞧,连台子上两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方秋棠怒气上了头,便不管不顾起来:“一个陈年的老泼皮,倒是比我有见识多了。都说盛京水土肥沃,怕不是肥过了头,什么腌臢东西都养出来了?”   方秋棠那是在市井泼妇之间练出来的口才,一个老头子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气的面红耳赤,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情形宋玄也不是第一次瞧了,起初他还秉持着和事佬的原则劝上一劝,见得多了,便也懒的劝了,总之方秋棠是会吵得赢的。   只是这次却不一样。   方秋棠没吵两句,就听见旁边走了一个梳着道髻的童子过来,脆生生的说:“二位,我们天师请你们上去呢。”   宋玄和方秋棠都是微微一愣。   宋玄左右瞧瞧,见这台子前头有一匾额,上头写着“青鸾台”三个大字,这才恍然大悟。   他们竟然闹事闹到仙人擂面前了。   青鸾台,别名仙人擂,是这两年盛京新弄出来的玩意儿,也是盛京出了名的一景。   若论方士有千百种本事,这台上只赛扶鸾一种。   所谓扶鸾,在别的地方又叫扶乩、请神,因为青鸾是传说中的仙人坐骑,才有了青鸾台这样一说。   说白了,就是两个人扶着架子,架子上吊一根棍儿,用棍在沙盘上写字,称为神谕,为人占卜。   不同的扶鸾师,请来的神明也不同,有时也视被占卜者的问题而定。   但这都是表面上的神通,这里头的门道,宋玄清楚,方秋棠也清楚。无非是锻炼出来的手上技巧,厉害的扶鸾师都能用那架子配合着,想写什么便写什么,所谓的神谕也不过是吹嘘罢了。   “请我们上去?做什么?”方秋棠反倒不争辩了,眯起狐狸眼,好似憋了一肚子的坏水。   “我们天师是今年青鸾台的台主,见二位似乎有些疑惑,特意想为二位答疑解惑的。”童子的声音清脆。   四周闻言一片哗然,青鸾台的比赛早在冬月就比完了,如今正是天师在青鸾台坐镇,为百姓占卜凶吉的时候,每日只抽十人。   今日竟将名额给了这两个外乡来的愣头青。   方秋棠目光转了转,露出了一个笑容来,问宋玄:“怎么样?”   宋玄笑了一声:“你不早就想好了吗?还问什么?”   若论对这些奇巧淫技,方秋棠认第二,还没人敢认第一。   这所谓的天师既然敢请方秋棠和宋玄上去,那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们两个都是不会畏惧的。 第75章 扶鸾   宋玄二人走上台去,便见那上头两位扶鸾天师却是一对双生少女,一人一身青鸾袍,眼睛上蒙着青缎布,眉清目秀,两张脸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方秋棠也看愣了:“这……要不咱们下去罢。”   先头在台下没看仔细,还以为是哪个招摇撞骗的老神棍,上来一瞧,才发现只是两个盲女讨生活而已,他们哪好断人财路。   “先生留步。”盲女耳聪目明,听到方秋棠的低语,竟率先开了口,声音低柔。“既然先生也是修道之人,何不指点一二?”   这便是要与他们赛扶鸾了,下头的人听见了,只晓得又有热闹看了,一阵接着一阵的叫好。   方秋棠瞧了一眼宋玄身上的旧道袍,心说对方定是瞧见这身打扮了,才要让他们出丑立威的。   “二位怎么知道某是修道之人?”宋玄温声问。   “我姐妹二人眼盲,心却不盲。”盲女微微笑了起来,竟将蒙眼的缎子摘下,二人都紧闭双眼,眼皮上有一模一样的一道横疤,可见真是盲人。   “先生若是有真本事,与我们较量一番,又有何妨?”   宋玄苦笑着摇了摇头:“某不会扶鸾。”   那盲女便瞬间接上:“先生擅长什么,不妨直说。”   方秋棠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还真要跟两个小姑娘比试?丢人不丢人?”   宋玄却低声说:“这里头有蹊跷,先瞧瞧再说。”   这两个盲眼姑娘看着也并不是骄横之辈,也的确目不能视,却硬要他们上台比试什么扶鸾之术。   宋玄忍不住有些好奇,她们葫芦里到底是卖得什么药。   说着,他便道:“某自外乡来,并不清楚这青鸾台上的规矩,不知天师可否为某解惑?”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眼睛上带着一模一样的疤痕,仿佛注视着他,令人感觉有些奇特。   这次这两个姑娘没有说话,先头那位童子声音清脆地说:“赛扶鸾的规矩很简单,在这下头抽十人,当众他们写下所询问之事,各自请神扶鸾,占卜答案,谁的答案精准、对的多,就算谁胜。”   方秋棠疑惑道:“若是人家问他的寿数多少,难道我们要等到他死了才知道谁的答案是对的?”   童子笑着说:“那自然不必,毕竟是赛,但凡上来询问的人,只能询问当下之事,能当场证明再好不过。”   方秋棠忍不住碰了碰宋玄:“你行吗?”   他现在对宋玄的本事并不吃准,也不晓得这样精准的比法他能不能应付的来。   宋玄却笑了起来:“可以。”   这下到让台下的一种百姓哗然。   他们在盛京不知看了多少热闹,各类道人僧人的打扮也都是见过的,有金冠玉带的、也有衣衫褴褛的,如宋玄这样衣冠朴素、扮猪吃老虎的也不在少数。   如今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少人已经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什么隐士高人了。   “某不会扶鸾,却略通相人之术,也可以尝试一二,只是怕坏了这青鸾台的规矩。”宋玄笑着说。   说起来,这青鸾台还是当今圣上亲自下的旨意,弄出来的玩意儿,规则也是上头订的,这点人情世故,宋玄还是懂的。   两位盲女神色变了变,互相低语了片刻,便展眉解颐:“先生不必担忧。”   宋玄也不详细去问,只笑着拱了拱手:“如此便开始罢。”   那童子向下头吩咐了几句,便有人抬着一张案几上来,还笑着问:“先生还需要什么吗?我们这就去准备。”   宋玄瞧着他的笑脸,摇了摇头:“不需要什么了。”   方秋棠坐在他旁边,饶有兴趣地撑着下巴:“这两个姑娘有意思,若是真有什么本事,也算是我开了眼了。”   宋玄用余光瞥了瞥那两位姑娘,见她们正窃窃私语,举止端庄,言笑有度,丝毫不像是市井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骗子。   反倒与大家姑娘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下头的百姓倒是兴奋起来,原本冬月赛扶鸾结束,这青鸾台便已经没以前热闹了,如今宋玄来了,便又多出一场白捡的热闹可看,纷纷要上来试一试。   宋玄瞧着那头正在挑人,便笑着与那童子搭话:“我在外乡,从没听说过这两位扶鸾天师,她们可是盛京人士?”   童子笑着说:“您有所不知,我们两位天师天生能通神明,因凡人不能窥伺仙境,被仙人封了双眼,带上仙岛收做弟子,过了及笄才将她们送回来。”   方秋棠听了倒笑了起来:“这个故事比别个好。”   童子瞪了他一眼:“这可不是故事,两位天师虽然目不能视,却能通神,这台上的扶鸾之术,没有能赛过她们的。”   说罢,似乎对方秋棠的说辞有些生气,扭头自顾自地去了。   过了片刻,便见那童子将台上的钟敲了一敲,下头有人第一个上来了,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问的是自己有几子几女。   那两位姑娘听了片刻,便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开始运作那扶乩用的架子,动作熟稔,那在白沙上留下的字迹虽然慢,却也是一笔一画,飘逸俊秀。   扶鸾的场景众人已经见得多了,丝毫不觉得新鲜,是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宋玄的身上。   他问:“能请这位老爷过来吗,我要问些问题。”   下头有人起哄:“可不能直接问答案。”   宋玄和煦地笑了笑:“自然不会,大家听着就是。”   那人走上前来,宋玄问了他的八字姓名,又借口要看他的手相,在接触的片刻微合了合眼,便露出一丝笑容来。   宋玄点了点头,在纸上写下了答案。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两边的答案都被公之于众。   两位姑娘写的是:一子一女是为好。   那男人连忙点头。   这下不用看真实答案,都知道姑娘写的是对的了。   再展开宋玄的字轴,上头赫然写着:两子一女。   众人哗然。   方秋棠忍不住用手肘杵了宋玄一把:“你行不行啊?” 第76章 姓名   宋玄的字轴上头赫然写着:两子一女。   众人哗然。   方秋棠忍不住用手肘杵了宋玄一把:“你行不行啊?”   “你再看。”宋玄老神在在。   那字轴完全展开,上头写着:“两子一女,长子早夭。”   那男人彻彻底底的愣住了。   台下的观众喧嚣沸腾起来,纷纷求证:“真的假的!”   台上正在扶鸾的姐妹也忍不住动了动嘴唇:“……不可能。”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台上。   那男人瞪着一双眼睛,长大的嘴巴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去:“先生神妙。”   这下百姓的声音“轰——”的一声炸开了。   谁也没想到这场比赛刚一开始,就有这样戏剧性的转变。   方秋棠愣了愣,忍不住道:“行啊你,宋玄,你小子还有着一手?”   宋玄摇了摇头:“侥幸而已。”   “你跟我还谦虚什么?”方秋棠推了他一把。   宋玄这真不是谦虚,只是这个男人大概在占卜的时候想起了自己死去的长子,才让宋玄读到了相关的记忆,便也写了出来,讨了一个巧   有了这一出,后来再上来占卜的百姓,都是一脸敬畏,再不敢露出轻视的神色来,连那对姐妹俩的神色都有些古怪。   宋玄写答案,方秋棠就在一边念叨:“那对姐妹俩未必没有问题,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什么猫腻。”   宋玄没有说话。   因为这姐妹花的姿态,原本让他隐约有了一丝期待。   或许这对姐妹花是跟他一样的人呢?   他只有在接触别人时才能看到对方的回忆,若是这对姐妹花有什么别的方法呢?   可这结果一出,宋玄忍不住苦笑了一声。看似是他占了上风,其实是他的失望最大。   宋玄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继续着这场赛扶鸾的大戏——终归是上台来了,也该有始有终才是。   之后的七个人便再没什么可看的了,有的让他们猜东西、猜亲眷的模样,占卜结果几乎差不多少,偶尔有偏差,也殊途同归,没什么太大的爆点。   等到了第九位上来,方秋棠的眼睛一下就瞪圆了。   是先头跟他吵起来的那位老人。   那老人用鼻孔对着二人,怎么看都是一股横劲儿。   “听好了,”老人开口。“我的问题是,我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台下的人忍不住交头接耳了起来。   宋玄有些好笑,这位固执的老人摆明了就是想要为难他来的。   他为了假装自己算命,习惯就是问明生辰八字和姓名,再瞧瞧手相,为自己打个掩护,显得自己不那么离奇。也好做出一个算命的样子来,取信于人。   可现在这老人却是横冲直撞上来,摆明了不肯告诉他八字。   “这不公平!”方秋棠也愣了,他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见过宋玄算命,几乎全都是要姓名八字的,虽然不晓得怎么推演出来的,也把这当作必要条件了。   台下的人也跟着嚷嚷:“是啊,不公平——”   “连八字都不给,这让人怎么算?”   那老人却梗着脖子说:“那又怎么样,扶鸾天师也不要人八字,不还是算出来了?人家都算得,你算不得,不叫技不如人是什么?”   他这一番诡辩,倒让众人安静下来了,想了一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方秋棠却不肯罢休:“放你娘的屁,你这老匹夫怕不是老糊涂了?算命做法的媒介不一样,你把扶鸾那沙盘撤了,看她们算不算得?你怕不是来捣乱的吧?”   那老头一时辩驳不过,竟气哼哼地骂将起来:“我就是不信你们两个毛头小子能算出什么东西来,连我的八字都猜不出,也好意思来做什么天师?滚回乡下种地去吧。”   这话说的就有些过了,台上台下都是一片哗然,连那童子都面露难色,不知道该不该让这老人下去。一会瞧瞧这个,一会瞧瞧那个,竟是左右为难。   宋玄却瞧了那老人半晌,摇了摇头,笑了起来:“您的八字我算不出,如您所说,在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就是了。”   他声音清朗温润,面色又和煦,在那一站,便是高下立判。   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那头方秋棠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衣袖:“这老猢狲分明是没事找事、砸场子来的,你怎么还听他的话?”   宋玄摇头笑了笑:“本来就不是冲着赢来的,让他一句半句又何妨?”   方秋棠虽然性子急,倒也不至于吃这一两句的激,这回是因为宋玄让人给小瞧了,才忍不住反击。如今瞧着宋玄浑然没有放在心上,便也撤了点火。   “罢了罢了,这老匹夫,迟早哪日让驴给踹了的。”他咒骂一声,不情不愿地住了口。   倒是宋玄,没有理会那老人得意洋洋的眼神,笑着对那姐妹俩拱了拱手:“这次算不出来,是某输了,多谢二位天师指点。”   那姐妹俩瞧着这台上的突变,颇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其中一个略稳重些,点了点头:“先生不必客气,只是赛扶鸾要赛足十场,您……”   宋玄摇了摇头,他本就对这青鸾台兴致不高,如今有了台阶下,只想赶紧下去才好:“胜负已定,何必固执于十场之数?”   话音刚落,就听到后头传来一声:“先生留步。”   宋玄一回头,台下正走上一个人来。   这是个极为显眼的男子,凤眼狭长,下巴尖尖,面色苍白虚浮,嘴唇却薄而嫣红,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   他穿了一身白衣银绣的衣衫,手执一柄白玉骨折扇,保养的极好,没有蓄须,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隐约的病气,让人分辨不出他的年龄来。   “我巴巴地等着先生给我解惑,等了许久,难道先生要食言吗?“男子笑着说。“我可是等先生许久了。”   宋玄瞧了台上主持的童子一眼,那童子点了点头,示意这的确是第十个人。   宋玄叹了口气,笑着坐下:“是我疏忽了,公子想问什么?”   那男子眯了眯眼,低低地笑了起来:“我只问您一件事,若是答对了,我许先生一个愿望。”   宋玄听得怪异,只摇了摇头:“公子不必多礼,某原本就答应了相十人,的确不该食言而肥。”   那男子也不介意,慢悠悠地凑到桌子前,一双凤眼直勾勾地瞧着他,仿佛要看到他的灵魂里头去:“我的问题是……”   “我是谁?” 第77章 姬回   “我是谁?”   这问题刚一问出口,下头就止不住地嘈杂起来。   宋玄算命的过程众人都瞧的清清楚楚,先头走了一个问八字的,这又来一个问姓名的,怎么看都是商量好来砸场子的。   连方秋棠的脸色也有些不好,险些就要出言不逊,倒是被宋玄拦住了。   宋玄笑了笑:“这位公子,没有姓名八字,在下怕是要辜负您的期待了。”   男子眯起了眼睛,定定地瞧了宋玄半晌,蓦地笑了起来。   他在笑起来的时候牵动了眼角的细纹,冲淡了他一身的病气,反倒多了几分清朗。这让宋玄隐约意识到了男子的年龄,似乎已经不是该称“公子”的年龄了。   最重要的是,男子的笑容竟让宋玄产生了一种隐约的熟悉感,他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笑容。   “先生不必过谦,您只管算就是了。”男子笑着说。“能算出什么就说什么,我相信您的本事。”   宋玄倒真的生出些疑惑来。   他微微敛了敛眉,按照寻常的流程问了男子的生辰八字,又低头看他的手相。   男人的手修长匀称、皮肤白净细致,连指甲都是精心修剪、泛着光泽的。   寻常的富户都不会注意到手脚的保养,这位至少也是个贵族。   宋玄的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   男人笑着问:“先生?”   宋玄愈发觉得他的面容隐约有些熟悉:“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男人摇了摇头:“并无。”紧接着又笑了起来。“许是前世有缘,梦中曾见?”   这话说起来更像是话本子里的唱词,宋玄摇了摇头,只一笑了之,同往常一样,佯作观察掌纹,不经意间触摸了一下男人的手腕。   他几乎立刻就愣在了原地。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下头的围观民众已经熙熙攘攘地吵了起来,那扶鸾的姐妹俩也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宋玄还是沉默着。   方秋棠有些沉不住气了:“宋玄?你怎么了?没事吧?”   宋玄的面色有些僵硬,却撑着摇了摇头,示意方秋棠安静。   他微微抬起头盯着男人的面孔,动了动嘴唇,竟没说出话来。   男人笑容不变,目光却多了几分试探和期待:“先生?算出我是谁了吗?”   “格冲寅午,命在真龙……”宋玄的目光有些动摇,似是犹豫,又似是怀疑。“您当真要听我的答案吗?”   男人见了他的表情,连眼睛里都闪过一道微芒:“怎么?先生不敢说?”   宋玄的目光掠过男人眼尾的细纹、发根隐约的灰白,和那带有几分莫名熟悉的面孔,缓缓摇了摇头:“只是不敢信罢了。”   男人这下没有说话了,他的神色变得坦然,眼中是分明的期待,连那嫣红的嘴唇都挑了起来。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台上的怪异。   年轻的算命先生站了起来,行了一个郑而重之的大礼。   “贫道宋玄,叩见吾皇圣上。”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宋玄是第一声,紧接着反应过来的是方秋棠,再接着场上的人“呼啦啦”拜倒了一片。   只剩下男人还站在青鸾台上,苍白的脸上浮着病态的潮红和笑意:“这下好了,朕这次又寻到一位大天师了。”   众人哪有敢接话的,只有在下头一众穿着便衣的侍卫连声恭贺。   宋玄维持着大礼的动作,感觉气血逆行到了头顶,竟有一些发昏。   他微垂着头,眼前却出现了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将他搀扶了起来。   不是身为上位者的虚扶,而是实打实的将他扶起来。   宋玄不敢抬眼去瞧,却清晰的知道,他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们常挂在嘴边的皇帝老儿,姬云羲嗤之以鼻的父亲,当今一心寻仙问道的天子——姬回。   宋玄在读到他的记忆的时候,甚至差点以为这是个记忆混乱的疯子。   直到他想起那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姬回笑起来时的样子,与姬云羲笑起来的神韵极似,尤其是那嫣红的唇,仿佛盘活了苍白的面色和一身的病气,让整张脸都艳丽了起来。   姬云羲长相肖母,宋玄在没有在第一时间瞧出来,但在知道了这人的身份之后,却快速地将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眼前的这人,就是今上。   “先生何必多礼?”姬回笑着说。“能得遇先生,是朕的运气。”   这话说的太重,让宋玄的心都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他一直以来都以江湖骗子自诩,如今实在不晓得要如何应付眼前的情况。   眼前这个人与他有着太多千丝万缕的关系了,这人掌握着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又是不问苍生问鬼神的病态君主,是一手炮制了宋家覆灭的源头,又是放任姬云羲在行宫独居数年的父亲。   他虽然对他没有仇恨,但在私下跟方秋棠说闲话,对于这个皇帝老儿,是从来没有过半句好话的。   可如今姬回站在他的面前,他又觉得眼前的人与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按八字推算,今上应该已经四十有一,怎么看都不该是眼前的模样,可他的浑身上下,只见病态不见老态,若是不细瞧,恐怕真的会把他当作一般的贵族公子。   难怪京城传闻,两个方士道官为皇帝炼制了长生不老的丹药,如今瞧这张画皮似的精致面孔,竟让宋玄对这传闻也半信半疑了起来。   “先生可愿与朕一叙?”惊疑不定间,姬回已经做足了一副求仙问道的架势,可言辞间的威势却让宋玄无法拒绝。   方秋棠正担忧地瞧着他。   宋玄竭力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露出一个笑容来:“圣上垂青,是贫道的荣幸。”   他脑子想得却是。   自己的谎言,恐怕要越编越大了。 第78章 帝王   在寻常百姓的心中,哪怕都晓得帝王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的普通人,可总觉得能做皇帝的,总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单是坐在那里,似乎都能脑补出龙气蒸腾、天家威仪来。   纵然是宋玄,也没有彻底摆脱这个俗套。   他与方秋棠受邀得以进入宫城,已经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而如今姬回就笑意盈盈的坐在那里,也没有穿龙袍冠冕,仍是在外时的一身常服,却丝毫没有被恢宏的宫室压灭了气势。   只是姬回一开口,就将这肃然压抑的气氛冲淡了。   “先生都有些什么神通?”姬回的脸苍白消瘦,目光却有有些热切。“可会长生之法吗?还是通晓阴阳之术?”   宋玄一时有些没回过神来,只呐呐道:“在下并没有这些本事,圣上高看了。”   姬回闻言便微微皱起眉来,目光也有些发沉:“可是先生对朕有什么不满么?”   宋玄一愣,   姬回眼中的热切没有散去,只是神色有些阴沉:“不瞒先生说,朕早已听过先生的传闻,今日台上一见,知道先生果真神异,这才起了结交的心思。”   “只是先生对朕,似乎并不打算说实话啊。”   姬回的话如同当头一棒,迫使宋玄冷静了下来。   宋玄这才明白,好端端的,那台上扶鸾的一对姐妹俩为什么硬要他上去比试。   只能是身后有这位帝王的授意。   眼前的人瞧着再随和,也是当今的天子,只要一步行差踏错,掉脑袋是无需打任何商量的。   宋玄和方秋棠,一个是改头换面的宋家庶子,一个是又从方家抄家灭族中挣逃出来的,无论哪个都是见不得光的身份。   旁人也该罢了,在皇帝面前老底一抄,大抵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更有甚者,他们本就是江湖骗子,严格来说已经犯下了欺君之罪,想要平安,唯有死撑。装也要在姬回面前装出一副天师的样子来。   想到这里,宋玄反而不再慌乱,露出了一个惯性的笑容来:“在下一介乡野村夫,没什么见识,难免手足无措,让圣上见笑了。”   只要戴上宋半仙那文绉绉、假惺惺的面具,宋玄就能迅速地进入平日里招摇撞骗的状态。   “不瞒圣上,术业有有专攻,在下虽有些算卦相面的本事,却并非什么得道之人,什么长生之术、通晓阴阳,在下若是有这等本事,也不至于在市井之中谋生了。”   姬回上下打量着他,似还存疑:“可朕曾听闻,老三遇刺时,你曾招下雷火……”   宋玄心中警铃大作。   他将炸药敷衍做“天降雷火”,哪想到哪钦差会把他那随口的一句,变成了宋玄招下雷火惩处刺客。   “那雷火……”宋玄犹豫了片刻。   他如今竟进退两难了。   他若说,那雷火是他招来的,便是先头欺骗了帝王。   但他若说,那雷火本就是天降的,这事情便更大了。   姬云羲一个皇子,何德何能,能得苍天庇佑,降下雷火保他性命?   皇帝老儿可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待遇呢。   再联系他先头死而复生的传闻,这若是百姓听了,只当个笑话,可落在帝王的耳朵中,难免生出别的意思来。   他惟恐将姬云羲置于一个不利的境地。   上头姬回的目光正灼灼的瞧着,旁边方秋棠也冒了冷汗。   一个谎言要由一百个谎言来维持下去,这话是不假的。   “那雷火是草民弄出来的。”方秋棠硬着头皮,一撩下摆直接跪了下去。“草民并非天师,那雷火也只是小机巧罢了。”   “哦?”   姬回的目光转移到了方秋棠的头上。   “能阻拦一百三十一刺客的玩意,可算不上什么小机巧。”   姬回的目光骤冷。   方秋棠硬着头皮:“草民本也没想到会有这样大的威力,只是碰巧与三殿下同路,路遇歹徒,情急之下拿出来自保而已。”   “这东西本来是做着玩的小玩意,草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大的威力,一时有些慌了,才请宋玄称是雷火。若是圣上有兴趣,草民愿意为圣上亲自演示。”   方秋棠这话又是半真半假掺杂着说。   宋玄闻弦歌而知雅意,也跟着圆话:“所谓天降雷火是在下一时口快编得幌子,还请圣上明鉴。”   姬回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了许久,最终落在了宋玄的身上:“这么说,先生的确不能招来雷火?”   宋玄坚定地摇了摇头:“此事非在下力所能及。”   他若是一心求富贵,将这些事情认了,有方秋棠配合他,便又是一场瞒天过海的大骗局。   但宋玄对这场泼天的富贵,实在没有什么兴致。他并非对名利毫无兴趣,只是若留在这盛京,说得每一句话都是谎言,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活着,哪怕权势熏天,似乎也让人快活不起来。   宋玄坚定了这个念头之后的唯一目标,就是确认姬云羲在盛京过的不错后,安安全全地离开这里,接着他闲云野鹤的生涯。   “先生与朕从前见过的天师都不同。”姬回微微叹息了一声,目光中似有些失望。   “圣上身边想来都是隐士高人,某自然无法与之比肩。”宋玄的话语丝毫不漏。   “高人?”姬回轻笑了一声,神色意味不明。“是啊,都是高人。”   宋玄不明白他话中的意味,便不肯接话。   反倒是姬回舒展了身体,歪着脑袋瞧他:“宋先生,既然你是算命的,不如给朕算算,几时能羽化登仙呢?”   宋玄心中只剩下苦笑了。   刚逃过一劫,又面临着下一个难题。   他说什么来着?这盛京的富贵泼天,也不是寻常人想捡就捡得,但是这皇帝刁钻的问题,就足够他头疼的了。   皇帝几时能成仙?   这世上哪来的仙人?   “圣上已是至尊至贵之人,与这尘世中的神仙何异?”宋玄只能笑着说。“这普天之下,皆是圣上的臣民,就算真有仙人,也未必有圣上的能耐。”   他分明是在回避这个问题,姬回却听得愣住了:“这么说,先生不信这世上有仙人?”   “若说老而不死曰仙,或许是有的。”宋玄谨慎地说。“但若说跳出七情六欲、嚣嚣红尘之外,那怕是没有的。”   姬回的目光凝滞了片刻,随机露出了一丝兴味来:“宋先生,您是第二个告诉朕,这世上没有仙人的人。”   “第一个是护国寺的神僧,了了大师。”姬回目光淡淡,似乎是有些怀念,又似乎是有些喜悦。   之后姬回的神色有些恹恹,说话间时不时咳嗽两声,有宫人上前来伺候他服了什么丹药,也没见他精神好上多少。   他问的也大都是些求仙问道的事情,宋玄能说则说,不能说的便糊弄过去,姬回也没有多问。   过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姬回才慢悠悠的说:“二位若是还没有落脚的地方,不如在摘星阁暂时安置了吧。”   摘星阁是大尧之初建的一座高楼,本是当时的国师居所,里内宫不远,方便皇帝随时找国师解惑。   只是如今已经三代没有出过国师了,姬回又弄出了一群僧官道官,大都封个天师的名头,便都安置在了摘星阁里头。   他将宋玄二人安置进去,便有那么一丝器重的意味了。   这让周围宫人瞧着他们的眼神都多了那么一丝的谄媚,毕竟如今得到姬回宠信的两位天师,混得是如日中天、风生水起。   若是宋玄能成为第三人,那是怎么巴结都不为过的。   “我还是感觉这事太蹊跷了,你说这不会是什么新做的局啊?”直到两人住进星辰阁里头,方秋棠仍处在一种茫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   宋玄打量着周围忍不住笑:“在宫城冒充皇帝?哪个狗胆包天的敢这么玩?就为了给你下个套?”   方秋棠也晓得只是自己的疑心作祟,却还是恍惚:“可咱们连个局都没下,皇帝老儿……不对,圣上凭什么看重你?毕竟他身边那些天师真假不论,都是号称自己能呼风唤雨、求仙问道的。“   相较之下,只说自己是个算命先生的宋玄真是实诚到家了。   宋玄摇了摇头:“我也不大清楚,我总觉得……今上跟我想象中不一样。”   姬回并不像是一个因愚蠢昏聩而笃信神明的君主。   更不像是会一心求长生之人。   可在威力强大的炸药面前,他仍是更在意虚幻的求仙问道之事,丝毫没有身为帝王的野心。   这让宋玄感到有些怪异。 第79章 摘星   摘星阁这个地方,往好了说,是一个静心求仙之地,往坏了说,那就是一众江湖骗子心中的乐园。   姬回重启摘星阁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封一位国师出来,这让朝中的一众老臣操碎了心、磨破了嘴皮。   可万万没想到,他们还是低估了他们的圣上。   姬回是没有封一位国师,他是封了一群天师,在摘星阁日日炼丹修道变戏法,搞得整个皇宫乌烟瘴气,更是让这全天下的骗子趋之若鹜,让老百姓们争相效仿。   而摘星阁里头的人,似乎也是千奇百怪,有的野心勃勃想要玩弄权术,有的却只想着混口饭吃,哪怕宋玄和方秋棠见多识广,也忍不住有些觉得好奇。   而作为新搬进来的临时住客,宋玄竟也收了些千奇百怪的礼。   如金银玉器、摆设玩物这些东西都是常见,再有一些特别的礼品,如符篆,拂尘,八卦,丹药,香炉,林林总总,堆了一整张桌子。   方秋棠就在那挑挑拣拣,忍不住咂舌:“要么怎么说是天子脚下呢,怕是要富得流油了。”   宋玄摇了摇头:“礼哪是那么好收的呢?现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呢。”   值得一提的是,那对扶鸾天师姐妹,也居住在摘星阁里。   摘星阁女子不多,姐妹俩住的偏僻,但也在宋玄来时送了些东西来。   也的确是女儿家细心些,送来的都是能用得上的小物件,非但礼到了,人也亲自到了。   姐妹两个蒙着眼,长得一样标志,只有声音能分出区别来,姐姐的声音高一些,妹妹的声音就要软糯许多。   姐姐的性格也要爽利许多:“前头也不是我们姐妹要为难你,只是当时上头的人也在,想考校考校你,我这里给你告个罪,你也别放在心上。”   下了那扶鸾台,姐姐那一身出尘就去了七七八八,反倒露出些江湖野性儿来。   这说的是先头赛扶鸾的那一场,宋玄本就没有放在心上,自然连连摆手道无妨。   妹妹倒仍是那软糯糯仙女似的温柔:“宋先生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同我们讲,或许还能帮上些。”   宋玄原本想要推拒,这回却真的想起两件事来。   姬云羲,还有他的二狗。   也不晓得这两样是怎么并列的,但的的确确是现在宋玄看顾着的两样。   他和方秋棠毫无准备,就换了一个栖身之地,还有不少东西落在客栈——最重要的是,二狗也留在客栈里头。   再有就是,他有些惦记姬云羲,不知道他这几日过的怎样。   姐妹俩听罢宋玄的话,姐姐笑着说:“这无妨,随便差使一个宫人去寻就是,这摘星阁里头的人,塞上几两银子,还是使唤的动的。”   妹妹轻声细语:“倒是你说想见三皇子殿下……这却有些难办,皇子们都住在长明所,寻常人进不去的。”   宋玄也晓得想见皇子的难度,笑道:“我只是有些惦记,若是没法子就算了。”   姐妹俩颇有些好奇:“先生与三殿下是故交吗?”   宋玄点了点头,含糊其辞:“这次上京的路上有幸与三殿下同行。”   那姐妹俩不知为什么,竟显出几分兴奋来。   “三殿下目前最是神秘了,先生能与他攀上交情,实在厉害。”   这姐妹俩不通政治,也不晓得姬云羲的尴尬处境,只晓得姬云羲是唯一没在盛京居住的皇子,好奇得紧。   “我听人家说,三殿下是几位殿下中长得最俊美的。”妹妹好奇地问。“真的吗?”   宋玄没答,反倒是姐姐说了:“我觉得是差不离的,淑妃娘娘可是当年京城第一美人。”   妹妹的小嘴张得圆圆的:“真的呀?那是什么样子?”   姐姐皱了皱眉,竟有些苦恼:“这……总之比你见过的都美。”   “可我一共也没见过几个人。”妹妹不高兴地说。“现在也不大清了,只知道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这一对姐妹俩目不能视,说的话让人有些心酸。   “三殿下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宋玄笑着说。“只是长得比别人都要标志。”   妹妹问:“那他是最好看的吗?”   宋玄一时间有些犹豫,可瞧了瞧眼前小姑娘期待的面孔,又想到姬云羲惊艳的模样,竟点了点头:“是,三殿下是最好看的。”   妹妹鼓了鼓腮帮子,声音有些失望:“我想瞧一瞧三殿下,可他肯定不肯让我摸摸脸的。”   姐姐吓了一跳,连忙拍了拍她:“你还想摸三殿下的脸?说什么胡话?”   “可我不摸就不知道他有多好看。”妹妹皱着眉叹了口气。“要不我说我会相面摸骨吧?他会不会让我摸摸?”   那姐姐连忙拿起一个果子,堵了妹妹的嘴,叫她不要乱说话,又勉强笑道:“先生若是想见三殿下,也未必全然没有法子。我们虽进不去长明所,但可以递个信儿进去,若是三殿下愿意来见你,倒也是可以的。”   宋玄忙问:“当真?”   “当真,”姐姐点了点头。“我先头还瞧见太子殿下来过呢。”   宋玄这才放了心,忙准备写请柬去了,倒是那姐妹两个,似乎是怕妹妹再说漏了嘴,爆出什么消息来,急匆匆地就走了。   留着方秋棠一个人在那嘿嘿地笑。   宋玄忍不住朝他扔了个果子:“你笑什么?”   “我笑你家的阿羲,”方秋棠眯着狐狸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龌龊之事。“小小年纪,就这样招女娃惦记着了,那小姑娘还想摸他的脸呢。”   宋玄瞪他一眼:“又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八道,”方秋棠涎着脸玩笑,愈发没了正经。“那两个姑娘虽是盲人,生得却标志,又是一对儿姐妹花……”   宋玄直接扔了一个果子砸过去:“你再说?”   “我不说我不说,”方秋棠悻悻地闭了嘴,还忍不住嘴贱了一句。“这可是男人的美梦,过过嘴瘾还不成?你装什么假正经……”   宋玄皱了皱眉:“都还是孩子呢,你这样乱说,也不怕遭报应。”   方秋棠慢悠悠地啃了一口果子:“你可别小瞧他们,他们可不是孩子了,至少在这方面,也都应该开了窍了。”   那时候宋玄对方秋棠的话嗤之以鼻,却不想这话在几日以后,真真切切的应验了。 第80章 太子   长明所原本是皇子的住处,在皇子们开蒙读书,无法居住后宫,却又没有封地建府的时候,都是居住在长明所的。   往来不甚自由,所受辖制也颇多,最重要的是,姬云羲曾在那里头受过不小的折辱。   那时他刚回宫,淑妃进了冷宫,太子瞧他不顺眼、变着法的捉弄他,姬回也不曾上心。宫人趋炎附势,自然也跟着折腾他,在太子面前讨好娶乐。   宋玄想起在姬云羲记忆里见到的场面,总是难以放心。   只是方秋棠安慰他:“他也老大不小了,如今长明所里头就他一个,哪还能受了欺负?”   他没说的是,如今姬云羲狼崽子似的样子,那些落井下石的宫人,悔青了肠子都还来不及,哪个敢不长眼的再去招惹?   只是话虽这样说,宋玄递进去的帖子杳无音讯。   就这样惦记了有几日,其间姬回又召见了他两次,倒让宋玄的门庭又热络了几分。   连宫中都有传言,说宋玄将是继两位大天师之后的第三号人物,早早巴结总是没有错处的。   姬云羲仍旧没有来。   意料之外的访客却到了门口。   太子姬云弈。   宋玄瞧见他的第一面,险些将他和姬回弄混了。   姬云弈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版的姬回,只是眉心一道竖纹,让他少了一身的病气,和那种若有似无的虚渺。   反而带着阴沉沉的算计,哪怕作出热络的表情,仍是掩不住他深沉的心思。   宋玄从瞧见他开始,表情就是克制不住的冷淡。   他是记得他在姬云羲记忆里看到过的景象的,那些令人发指的遭遇背后,总少不了这位太子殿下的影子。   姬云羲回宫时才不过七岁,而那时这位太子殿下的年纪是他的两倍,怎么能对自己的亲弟弟下得去手?   这是宋玄心头一直难解的困惑。   而更不明白的是,太子这份仇恨,直到现在也没有丝毫的消减,处心积虑要置姬云羲于死地。   宋玄实在不明白,这样的人来找他寒暄客套做什么。   他不会不知道,宋玄是一路护送着姬云羲回来的人。   这一段谈话之间,宋玄从头到尾的神色都冷漠得很,全靠着方秋棠时不时的圆场维持热络。   只是方秋棠本就不擅长迎逢,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场面还是冷了下来。   姬云弈挑了挑眉,面带质疑:“看来宋先生是不欢迎本宫了?”   宋玄几乎立时就要站起来走人,倒是让方秋棠给按住了。   方秋棠笑得尴尬:“怎么会?殿下多心了。宋玄他本来话就不多,方士都有些古怪的。”   宋玄淡淡地瞧了一眼方秋棠,他敢肯定,方秋棠一定是不对劲的。   这个肚子里只装毒水不装甜水的老狐狸,已经在着半盏茶的功夫,将他这半年所有的好话都说尽了,连见姬回都没见他这样热络。   宋玄却头一回拆了他的台:“我对太子殿下的态度,殿下难道不清楚?”   这话一说,空气凝结了片刻。   姬云弈讶异于他的直白。   方秋棠却是没想到,宋玄这个老好人竟也有驳了他面子,直白逐客的时候。   “这么说,你是摆明了要攀着我那三弟不放手了?”姬云弈的表情竟有些阴测测的。“宋先生,听闻你也是能掐会算之人,为什么不算准了再做决定呢?”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到底谁能给先生的更多,谁能笑到最后,先生难道不看看再做决定吗?”   这便是赤裸裸的拉拢了,威逼利诱一起上,直白得让方秋棠惊讶。   宋玄都摆出那样一张黑脸来了,大概会想也不想地就拒客了。   这人犟起来,倒真是谁都敢得罪的。   可宋玄却回过头去:“殿下想让我为你批命?”   姬云弈眯了眯眼睛,盯着宋玄的脸,得意地笑了起来:“先生若是愿意,那是本宫的荣幸。”   “好。”宋玄冷冰冰地对着姬云弈说。“殿下将手伸出来。”   姬云弈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笑着说:“许久没有人给本宫提出要看手相了。”   宋玄按着姬云弈的手腕,仿拂手指下按着的是蛇皮一样令人难受。   但他仍是那样冷冰冰的一张脸:“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殿下,您先回答了,我再为您批命不迟。”   “先生请讲。”   宋玄顿了顿,将头凑到姬云弈的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这姿态很是亲昵,连方秋棠都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姬云弈却神色变了变。   “先生问这做什么?”   宋玄说:“只是好奇罢了,殿下不愿说?”   姬云弈没有说话。。   宋玄按着他手腕的手指却颤了颤,抿了抿嘴唇:“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姬云弈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先生可算清楚了?”   宋玄的脸上露出一丝伪装的笑容来:“算清楚了,殿下可否容我思考几日。”   姬云弈瞧着他的前后变化,愈发地傲气了:“好,那我就等着先生的回复了,希望先生不要叫我失望。”   宋玄笑着地点了点头,方秋棠送太子出了房门。   宋玄再一抬头,脸上的笑容就全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慎重和冰冷。   他转身推开内间的门,坐在床上,目光和神色都有些呆滞。   就在这时,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在想什么?”   宋玄被这声音问得一震,一抬头,发现姬云羲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阿羲?”宋玄有些惊喜。“你几时……”   “在我那二哥之前,我让祝阳带我偷偷潜进来的。” 姬云羲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宋玄,你真让我大开眼界。”   宋玄愣在了原地,还没有明白姬云羲说的是什么。   就见姬云羲已经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霜色织金的长袍在他行走间发出窸窣的声音,他脸上的笑容却是不变的明媚:“怎么样?我和我二哥,哪个才是生来的帝王命?”   宋玄这才意识到,方才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姬云羲的眼中,连忙道:“我并不是要给他算命……”   话说到一半,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停住了话头。   “对,我差点忘了。”姬云羲却道。“你不能预见未来,不会算命。”   “那宋玄,你不如跟我说说,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发现我二哥才是你更好的依靠?” 第81章 升温   姬云羲在钻进死胡同的时候,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   宋玄张了张嘴:“阿羲,你让我想想,我再跟你解释——”   姬云羲却轻轻按住了他的嘴唇。   “想一想,才知道该怎么哄我吗?”姬云羲的睫毛颤了颤。“你不如直接一点,跟我说清楚好了。”   “只要跟我说清楚,你想要的东西就好了。只是一个位置而已,宋玄,只要你想要,我也可以的。”姬云羲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的暴躁和怨怼。“你只要一直骗着我,哄着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去给你弄到。”   宋玄快被姬云羲气晕了,他知道姬云羲的不安定感和自我轻视,但他发起疯来还是让人头痛。   “姬云羲,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宋玄瞪着他。“你能不能别总自说自话?给我个说话的机会?”   “好,”姬云羲按住宋玄的肩膀,黑黢黢的瞳孔与他对视。“宋玄,你跟我说说,你方才问我二哥什么了?你为什么会转变态度?”   宋玄开口想把刚才的事情解释清楚,哪怕告诉姬云羲他只是想瞧瞧太子的记忆呢,可当他在太子的记忆闪过脑海的时候,他竟又有些哑了。   他该怎么说呢?   他真的应该说吗?   只宋玄闪神的一瞬间,姬云羲的双眼中仿佛生出了黑沉沉的漩涡,收纳搅碎了其中所有的情绪。   “说啊。”他轻声催促。   宋玄的嘴唇却愈发抿的紧了。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姬云羲轻轻地哼笑了一声,残存无几的理智似乎都湮灭在他的双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冷和绝望。   “我想相信你的……”姬云羲将额头抵在宋玄的额头上。“我没有耐心了……宋玄……”   他的声音里埋着说不出的自嘲。   宋玄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却有什么冰冷又柔软的东西,落在了他的唇上。   宋玄的大脑一片空白。   姬云羲在亲吻他。   他用牙齿咬着他的嘴唇,又用舌头舔过,似乎带着愤怒,又带着恋人之间的爱意。   “姬云羲……唔……”   宋玄想要说什么,却冷不防被舌头入侵了牙关,那柔软灵活的一块肉在他的口腔中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地凌虐着每一块软肉,将这拥挤不堪的空间搅得一塌糊涂。   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无措,宋玄的意识似乎都有些模糊,只能任由着对方劫掠似的袭击,茫然不知地发出细微的声音。   “唔……”   姬云羲将人仰面按倒在床上,逐渐加深这个激烈的吻,一手拉扯着他的衣带,伸进他的衣襟里去,表情愈发的痴迷兴奋。   “……姬云羲!?你疯了?”   当冰冷的手覆在他的胸前,宋玄终于从这糟糕的冲击中清醒了过来,他用力将姬云羲推开,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眼下的事情早就超出了他的预设和认知。   他的嘴唇上还残余着被舔舐过的水光,衣襟也散的乱七八糟,头发散乱,气息也不匀,一副方寸大乱的模样,落在袭击者的眼中,却显得愈发可口了。   “疯了?”   姬云羲的双臂撑在他的脖颈两侧,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无比暧昧,声音有些喑哑:“宋玄,你就是要我死了都行。”   这话轻佻极了,可从姬云羲的口中吐出,便有了一股痴狂和情色的味道。   这是截然不同的姬云羲,是宋玄从未见过的一面。   姬云羲将宋玄准备动作的手腕按在两侧,垂下头来,含住了他的喉结处,舌尖轻轻的滑动。   ”宣哥哥……”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喟叹,这个熟悉的称呼更是让宋玄从脖子红到了耳根,他仿佛一下想起了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曾经一手护着的孩子,是他视作半个弟弟的存在。   而这个孩子却在做着最轻薄不堪的事情。   仿佛有一股麻意,从被亲吻的喉咙直冲到头顶,让他羞愧的难以言喻,整个人都弹了起来。   几乎是本能的挣扎,一瞬间,他将姬云羲掀在了一边。   “嘭—— ”   姬云羲的头撞在了床边的花柱上。   宋玄吃了一惊:“没事吧?怎么样?”   姬云羲不说话。   宋玄连忙伸手去扶,却被姬云羲捉住了手,凑到唇边,舔了舔他的指尖。   那濡湿的触感让他被烫着似的抽回了手去。   却见姬云羲正瞧着他,仍旧是那混合着情欲与狂乱的表情,让他陌生得无法确认。   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到底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   宋玄的大脑几乎要停止了运转。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方秋棠想来是送过了太子,刚回来不久,在外面叫了一声:“宋玄,你怎么样?”   说着,便大步走了进来,嘴上还念叨着:“撞哪儿了,傻了没……”   可刚一进来,就正对上床上的两个人。   姬云羲半躺着,发冠撞歪了,宋玄衣衫凌乱,嘴唇也肿了,喉咙上还有一枚暧昧的红印,双眼空茫茫的。   方秋棠登时木在原地。   宋玄也呆住了。   隔了片刻,宋玄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滚出去。”   宋玄说。   “啊……哦。”方秋棠也傻了,下意识转头就要走。   “我不是说你,”宋玄抬了抬眼眸,目光却是落在姬云羲的身上,温度凝结到了冰点。“滚出去。”   暧昧的气氛还没有消散,空气骤然变得冰冷。   姬云羲似乎也冷却了下来,但目光没有丝毫的改变,仍旧是那个令宋玄感到陌生的样子。   他站起身来,牵了牵嘴角,笑容一如既往。   “好。”   他说。   姬云羲擦着方秋棠的肩膀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宋玄和方秋棠两个,可不知为什么,方秋棠却觉得太空了,太静了。   宋玄微微垂着眼脸,盯着床柱上的雕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方秋棠犹豫了许久,还是问出了口。“你们……这是怎么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宋玄嘲讽似的自语。“这他娘的是怎么了?” 第82章 二狗   之后的几日,宋玄整个人都变了一个样子,沉默寡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连方秋棠都不敢跟他插科打诨了。   他记忆里的宋玄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也就是上次自己做局败露被扣住,宋玄单枪匹马去与那地头蛇谈判的时候。   宋玄也是拉着这样一副冷脸,让人读不出他的心思来。   巧的是,宋玄这样子,反倒比他平时还要像个世外高人,连姬回几次召见他,见他愈发寡言,都忍不住提了一回:“先生难道是改信佛了?怎么修起了闭口禅?”   也是奇怪,自打宋玄住进了摘星阁,姬回隔三差五就要召见他,算起来竟比两位大天师都要频繁些。   倒也未必是求仙问道,许多时候只是要他陪着用个膳,抱怨两句有的没的,就让宋玄在那坐着呆一会,就放他回来了。   哪怕近来宋玄状态不对,姬回仍是乐此不疲,以至于宋玄在摘星阁中的名声越来愈盛,因为还没正经八百地封天师,许多天师瞧见了都会笑着脸敬称一声:宋先生。   宋玄对此却都是仿佛没瞧见似的,便愈发有人传闻,这位新来的宋先生高傲冷漠,不是个可以亲近的人。   方秋棠是目睹了那天情境的人,心中隐约有个猜想,却不肯咬实在了,也不敢触宋玄的眉头去问,憋得好生难受。   却在这时,有一个人正正好撞在宋玄的面前。   就是那位闻名已久的大天师,风闻子。   那天宋玄正在房间里头看书,就听扶鸾姐妹俩来报信,说风闻子要宰了二狗。   宋玄果真吃了一惊,急忙忙赶过去,果然瞧见那风闻子正趾高气扬地站在一边,二狗身上正扣着一个捕兽网,在网下里傻乎乎地舔爪子。   “这是怎么了?”宋玄微微愣了一愣。   风闻子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卫,趾高气扬:“你这狗咬了我的侍卫。”   他在“你这狗”三个字上故意加了重音,后头几个侍卫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宋玄却仿佛没听见似的:“是哪位侍卫大哥被咬了,我给赔个不是,这就送去医馆包扎。”   说着就要拱手。   这时却听见扶鸾天师里的妹妹低低地提醒他:“宋先生,你别道歉。是他故意要抓二狗,二狗挣扎才咬了他的,我就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   这姐妹俩很喜欢二狗,时不时就来找二狗玩,尤其是妹妹,似乎生来就喜欢亲近动物。   宋玄却仿佛没听见似的,仍是淡淡地作了一个揖。   却听那边风闻子冷笑一声:“怎么,你的狗咬了我的人,就这样就想完了?”   宋玄眼皮子跳了跳:“那阁下想怎样?”   “我要宰了它放血作法,”风闻子斩钉截铁地说。   扶鸾天师姐妹俩低呼一声。   反倒是宋玄笑了起来:“放血做法?”   “怎么?宋先生不许?”风闻子挑衅似的瞧着他。   这位大天师是以作法闻名的,斩妖除魔,驱鬼作法,在外头的风评比较飘忽,有说是性烈如火,也有说高傲乖僻的,或许是出于对世外高人的宽容,又或许是出于对天子的敬畏,大家总是没有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可落在宋玄这里,不过就是一朝得势,飘起天上来的小人罢了。   外头的百姓不晓得,这摘星阁里的可都是老江湖,有几个是真相信什么寻仙炼丹之术的?   但嘴上还得一个编的比一个好听,把大天师当作真神仙似的捧。   无他,只有皇帝相信仙术,他们才有饭吃,若是大天师被戳穿,难道下头的方士还能平平安安地呆在这摘星阁,受人敬仰狗仗人势吗?   这其中,恐怕只有宋玄是一个变数,丝毫不肯买他账的。   一天两天倒还算正常,日子久了,就难免想要将这个出头的椽子打回去。   宋玄连接触都不必,就将他这点子心思瞧得一清二楚,他看了看那几个跃跃欲试的侍卫,又瞧了瞧近乎躁动的二狗,声音淡淡:“天师若是做得到,就试试罢。”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夜在驿馆的后山上,光是二狗就咬死咬伤了十数人。   人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二狗和姬云羲是同出一脉的,瞧着乖乖巧巧,真咬起人来,只怕……   宋玄皱起了眉:又想起他来了。   他这几天都在着意回避关于姬云羲的信息,可不知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情都让他能想到这个人。   那风闻子瞧见宋玄神游天外的模样,愈发的来气:“捉起来!给我捉起来!今天我就要当着宋先生的面,用狗血除秽——”   “宋先生!”“宋先生。”   姐妹俩倒先紧张起来了。   宋玄摇了摇头,示意她俩不要担心。   二狗在笼子里蔫蔫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虽然也算是大型犬,却瞧着实在没有什么威势。   几个侍卫提着刀上去,就要直接从捕兽网的网洞里一刀插进去。   却不想二狗的眼睛一亮,往旁边一窜,竟将整个捕兽网都给带起来了,那些钉在地上固定的楔子也被带了起来,二狗直扑向拿刀的人,将侍卫吓了一跳。   “嗷嗷——”   二狗扑上去就要咬,却被刀鞘挡了一挡,啃在了刀鞘上,发出了不满地哼哼声,又转头去扑另一个。   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猛下的后退。   倒是风闻子仍在后头指使:“没用的东西,连个畜生都怕。一起上去,把它给我砍成肉末——”   却不想二狗听见这声音,仿佛又灵性似的,穿过重重刀锋,直扑向在后头的风闻子。   那风闻子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脚下一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二狗便“噌”地一下冲上去,前爪踩在他的身上,对着他的喉咙就要下口。   “二狗。”   宋玄喊了一声。   二狗没动。   但是口水落在了风闻子狰狞恐惧的脸上。   风闻子大气也不敢出,只瞧着二狗,眼珠动也不动。   “别咬了,他不好吃的。”宋玄说。   二狗“呜呜”了两声,仍是没有肯下来。   “我给你买烧鸡?”宋玄试探着问。“要吃多少买多少。”   二狗的尾巴动了动。   “今天让你到床上睡,”宋玄说。“但是必须洗干净。”   二狗的尾巴摇的更欢实了,牙齿总算离身下的风闻子远了些,前爪抬了抬。   宋玄叹了口气,伸出双臂来:“别得寸进尺,过来吧。”   二狗转头就扑进了宋玄的怀里,舔了宋玄一脸的口水。   扶鸾姐妹两个看得羡慕:“二狗还是与宋先生最亲了。”   宋玄却忍不住叹息。   这狗脾气也跟某人像。   风闻子在原地狼狈不堪地爬起来,还不忘了放狠话:“宋玄,你给我等着,咱们俩这事没完。”   宋玄正被二狗扑在地上亲近,压根就没有功夫去回他的话。   风闻子带着几个侍卫气势汹汹地走了。   扶鸾姐妹俩却有些担忧:“先生,你得罪了大天师,怕是要有麻烦了。”   “就怕他在圣上面前编排你的不是。”姐姐尤其清楚这些天师之间的门道。“这人惯会糊弄圣上的。”   宋玄面对女孩子,还是很难沉下脸来的,安抚性地笑了笑:“无妨。”   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尽管姬回表现的十足十像个昏君,还是耳根软听信谗言的那种。   但他总觉得,姬回是不会被这种人糊弄过去的。 第83章 制冰   宋玄自知这一回得罪了风闻子,虽不惧他,但也记着这事,跟方秋棠提了一提,让他不要大意、阴沟里翻了船。   方秋棠拍着胸脯道:“什么疯苍蝇疯蚊子的,敢撞到小爷我这里来,就让他有去无回。”   宋玄深知他惹祸的本事,还多了一句嘴:“他若是不来招你,你也不要去惹他,这儿总归不是四方城。”   方秋棠不情不愿地应了,又碎碎念:“我也没功夫去惹他,现在忙得很呢。”   这几天他都早出晚归,也不晓得在弄些什么,竟连宋玄都顾不上了。   宋玄心里有事,倒也没有问他,这回提到了,便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几天都哪儿去了?”   “我发现一桩好生意!”   方秋棠提到生意,便容易两眼放光。   宋玄也不用接下茬,他自己装不住事,铁定要往下说的。   “制冰生意!”果然,方秋棠兴奋不已。“原先在四方城用冰的人不多,我也没注意到,前个儿我看到盛京河边有人在凿冰,准备存着夏天卖的。”   宋玄反倒有些惊奇:“你不晓得冰是贮在窖里的吗?那你以为夏天哪来的冰?”   他早就见过人家藏冰,尤其是北地那边天寒地冻,连寻常人家都会自己凿些存着,夏天做冰粥甜品用。   方秋棠愣了愣,哑了片刻,咳嗽了一声:“先头我不是没注意过吗?我还能事事都知道?”   宋玄隐约有些奇怪,这些事若是别人不知道倒也正常,毕竟四方城冬暖夏凉,除了卖桂花粥冰豆茶的小贩,寻常人也不会听过贮冰一说。   但方秋棠出身皇商,是断然不会少了冰用的,且他又是个好钻研的,连个炮仗都能研究个底朝天,怎么会不知道冰从何来呢?   但终归只是宋玄心里的怪异,随口说说倒也罢了,并不值得拿出来去问。   “不管这些,”方秋棠摆了摆手,兴奋地说。“我不用贮冰,就能在夏天里做出冰来。”   宋玄一愣:“你说什么胡话?”   “我没说胡话,”方秋棠双眼发光。“我能弄出火药,就也能做出冰来。”   “原材料我已经想好了,只是法子还得改进,”方秋棠说。“按照我眼下的想法,成本还是偏高了,比不上贮冰大户的利润,我还得再想想。而且这冰也不能吃,只是卖给这些高官儿们消暑也还是够了……”   他一说起生意来就滔滔不绝,在房间里头来回的走,宋玄也由着他说,却忽的听见他来了一句:“……到时候经太子的路子一走,小爷我就发财了。”   “太子的路子?”宋玄微微一怔。   方秋棠自知失言,连忙住了口。   只是房间里的气氛,终究还是冷了下来。   “我……”方秋棠的目光游移不定,他在宋玄面前向来口无遮拦,却不晓得这一次弄砸了大事。   宋玄问:“你和太子搭上线了?”   其实宋玄早在前几天就给姬云弈传去了婉拒的信儿,却不想方秋棠暗地里跟他有所联结。   方秋棠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是。”   “……宋玄,你别生我气,我就是想借着他赚点银子花花。”   宋玄其实并没有生气。   他知道方秋棠的心思。   方秋棠嘴上说只是想赚点银子,但是他以方老板的本事,真想做生意,哪里需要硬搅进太子这个漩涡里头?   他硬生生挤进这样一个世界,只能是因为他想要的东西,远远要比银钱要多得多,只有太子这样尊贵的身份,才能给他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他似乎从没有意识到,方秋棠其实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他只记得两个人在四方城,都盼着酒足饭饱、衣食无忧的快活日子,好像方秋棠一直是那个自己赚些银子,搞点新鲜东西就能高兴起来的小商人。   方秋棠看他不说话,便真有些急了:“你要是不高兴,就算了,左右老子没有卖身给他,我跟你回四方城,咱俩接着做土财主去……”   在他心中,始终是宋玄这个朋友要重要些的。   宋玄摇了摇头:“我没有不高兴,我……”   他也说不出后头的话来,他兄弟去奔前程了,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方秋棠是个成年人了,他知道他想要什么,知道那通浑水凶多吉少,可他还是去了。   这是宋玄从前不知道的一面,也是宋玄只能观望的一面。   但这跟方秋棠是他的兄弟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只是有些茫然罢了。   仿佛来了盛京之后,他身边的人,慢慢都露出一个与曾经不同的样子来,这让宋玄有些无所适从。   无论是方秋棠,还是姬云羲。   宋玄最终还是笑了笑:“你想去赚钱,就去赚他娘的,搬一个金山银山回来,到时候可要给我打个赤金镶玉的雕像。”   方秋棠见他的神色没有异状,这才也跟着玩笑:“去你的赤金镶玉,老子能给你拿泥巴捏一个都是对的起你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宋玄,你会不会希望……我跟姬云羲合作?”   宋玄愣了一愣。   方秋棠的神色也有些紧张,这些天宋玄的情绪不对,他都瞧在眼里,也确实想知道,宋玄和姬云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句大不敬的话,姬云弈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门路是有的,三殿下……你跟他合作,能合作出什么来?”宋玄笑着说。“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这点不是你说的吗?”   这话当然是方秋棠说的,他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宋玄的态度罢了。   这一试探下来,宋玄连称呼都改了,恐怕姬云羲这次是要遭大难了。   但这关他方秋棠什么事呢,他再乐于看姬云羲的热闹不过了。 第84章 长生   如此过了几日,到了年前几天,宫里头便迎来了长生宴。   这玩意也是姬回先弄出来的,在年前几天,选一日下发请柬,将摘星阁里的天师和朝堂的忠臣都邀来吃宴,做青词,赠丹药,有时还由这些天师献上些子虚乌有的祥瑞。   有些脾气执拗、秉性正直的老臣,权当这是一场闹剧,称病在家。而也有一些人会借着这个机会,多写两句青词,大谈佛道鬼神,在姬回面前博得青睐。   后者总是比前者要多的。   姬回也不在意别人告病,事实上,他一直都是这样冷漠的态度,朝堂上的事情多半都留给了众臣,他只管他的求仙问道,而偌大的国家, 谁争权、谁夺利、谁呕心沥血、谁肝胆俱疲,他是一概不问的。   有时候宋玄会觉得,姬回似乎就没打算在百年后留下一个好听一些的名声。   也没有人知道,这位在丹鼎药香中沉迷了在位的二十余年的帝王究竟想要什么。   言归正传,这回的长生宴,宋玄二人赫然在列,甚至是离主位极近的位置,在一众官府和内造天师袍之中,他和方秋棠的一身白衣分外显眼,让人猜不出姬回的心思。   而那风闻子就在上首坐着,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全然没有了趾高气扬,只是那股锐气还在,再加上他长了一张颇为正气的面孔,蓄了长须,倒真有那么点嫉恶如仇天师的模样。   想来民间那些传闻,也是瞧着面相编篡出来的。   众人做了几轮青词,姬回便笑着问风闻子:“你先头不是说,有奇事要同朕讲吗?”   宋玄闻言便有了一丝明了,连方秋棠都撇了撇嘴:“疯苍蝇怕不是要作妖。”   风闻子一抖衣袖:“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原不该在这样大好的日子拿出来讲的。”   宋玄在下头原本听着风闻子说话,忽然意识感觉到了两束目光,是从更上首的位置而来的。   不是姬回,不是风闻子。   想也该知道是谁。   宋玄抿了抿嘴唇,看过去,太子姬云弈向他举了举杯,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来。   姬云羲却只是默默瞧着他,那目光仿佛是烫红了的钩子,勾地宋玄坐立难安,脸一阵红一阵白。   那风闻子瞧见了,还以为宋玄是怕了,便愈发有底气道:“只是此事实在恶的很,贫道也不得不叨扰圣上的耳朵了。”   “天师请讲。”   姬回笑了笑,慢悠悠啜了一口酒,他的位置能清楚看到所有人的表现,忍不住露出一丝看好戏似的兴味来。   “前些日子,摘星阁里头多出了一条恶犬,那恶犬十分凶煞、见人便咬,伤了许多侍卫,恶形恶状堪比猛虎。”风闻子皱着眉,倒真有些痛心的模样。“那些宫人不得以,求到了贫道的面前,希望贫道能作法,降伏这条恶犬。”   “哦?还有这样的事?”姬回笑着问。“朕还没听人说过。”   “正是,”那风闻子见众臣都侧耳倾听,说话愈发慷慨激昂起来了。“贫道原本想出手,却不想那恶犬原来是有主人的,纵狗行凶不说、且蛮横无理,当日伤了好几位侍卫,若不是贫道护着,只怕要闹出人命来的。”   下头方秋棠听的目瞪口呆:“这老小子是个颠倒黑白的人才啊,连一条狗都说的这样激情澎湃。”   宋玄道:“你听他这说话的套路,不觉得熟悉吗?”   方秋棠想了想,一锤道:“他原来不会是说书的吧?这都快赶上武松打虎了。”   宋玄笑了起来。   果真天底下骗子大都是一个模样,如风闻子这样的危言耸听、添油加醋,三分奇说成十分险,也算是骗子们的看家本领了。   上头风闻子正说着呢:“那狗的主人,正是近些日子搬进摘星阁里头的宋先生。”   众人哗然。   他们早就听闻过,新出现在摘星阁的宋玄宋先生,备受帝王的青睐。   姬回的身边即将出现下一个天师亲信,这件事并不是秘密了,如今一新一旧两天师斗法,着实是博得了不少的眼球。   有不少人在位置上对着宋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姬回问:“宋玄,当真有此事吗?”   宋玄起来,敛了敛衣袖,垂眸答道:“或许是有。”   他又感觉到了姬云羲的目光,让他愈发的想要回避。   “什么叫或许是有?”姬回被他说的话弄的有些怪异。   “某的确是有一条狗,也的确是与大天师发生了一些冲突。”宋玄不急不忙的解释。“只是过程与大天师所说有些出入。”   这下众人就都停杯投箸,全等着看好戏了。   “怎么,你是说我诬陷你?”那风闻子怒目圆睁,一副被污蔑的震怒模样。   “不不不,”宋玄露出了一个略微嘲讽的笑容来。“某只是觉得,大天师的修饰太过了而已,这件事还是很简单的。”   “只不过是大天师加上一群侍卫,被一条狗欺负了而已。”   “噗”   这话一说出来,方秋棠险些没忍住,把嘴里的酒水喷出来。   下头的官员也都是忍了一半,想笑又不敢笑,气氛十分古怪。   偏偏宋玄还补了一刀:“若是大天师气不过,某便代二狗,给您赔个不是,想来一个畜生,也不是有意跟您过不去的。”   方秋棠这下是彻底忍不住了,闷在臂弯里笑得发抖。   他早就知道,宋玄比谁都会抓事物的重点,只是不愿说罢了,一旦惹急了他,是没几个人能说得过他的。   也是这风闻子倒运,撞在了宋玄状态不对劲的时候,连一星半点的温和都没剩下,损起人来是连个脏字都没有的。   连上头的姬回都忍不住笑了。   那风闻子似乎也是意识到了不对,被憋得脸红脖子粗,强行辩驳道:“那狗分明是受你指使——”   “就算如大天师所说,我指使二狗去挑衅大天师,没想到大天师连一条狗都处理不了。”宋玄说话语气仍旧是不急不缓的,脸上的表情却淡淡。“听闻大天师是以降妖镇魔为己任的,原来是只能降妖,不能降狗。”   众人又是一阵笑,可笑着笑着,渐渐琢磨出不对味儿来了。   此事明明是风闻子前来告状,陷宋玄于险地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只三言两语的功夫,大家的重点便都不在宋玄身上,反倒质疑起风闻子来了。 第85章 恶犬   这下连风闻子也嗅到这隐约的危机了,所谓斩妖除魔的本事,他也曾想法子做过几个套,民间的不少传说,也都是他自己传出去的。   起初他也不曾担忧过,但这个大天师的位置坐得越久,他就愈发的有种诡异的担忧感。   他总觉得,姬回并不是真的相信他。   众人眼中的那个日日沉迷修道、一心求仙的圣上,未必真的是大家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风闻子的脑子转得比谁都快,几乎是立时,他就反应过来了。   他冷声说:“并非是贫道要与一条狗较真儿,实在是宋先生的狗有蹊跷。”   宋玄目光沉了沉,盯着风闻子:“这话从何说起?”   “启禀圣上,宋先生所豢养的这条狗,穷凶极恶、魔气冲天,没吃过一两个人是绝不可能的,绝非寻常牲畜,只怕是什么妖魔——”   这话说的太过危言耸听,让一众大臣都目露惊疑,交头接耳起来。   宋玄听见方秋棠低低地抱怨:“这老东西真能胡诌……”   他晓得风闻子已经被逼到了绝路,才这样胡言乱语,神色镇定如初:“二狗性格温顺,只是惹急了会凶一些,可只不过是畜生的本能罢了,与妖魔有什么关系?”   那风闻子,闻言还要起来在辩,一口咬定二狗乃是妖魔所化。宋玄自然不会承认。   一个言次凿凿,一个信誓旦旦,双方各执一词,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就一条狗吵了起来,实在有些荒诞。   姬回也不制止他们,瞧着他们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反倒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询问一二。   后来还是一位大臣见两人实在相争不下,劝道:“二位不如将宋先生的爱犬牵来,让诸位瞧瞧,我等也好信服些。”   其实众臣哪能看出什么妖犬不妖犬的,只不过是瞧着今年长生宴的节目与往年不同,乐得起哄架秧子、看这一场热闹罢了。   说不准等回去了,还会有哪位大人执笔,写一写这“妖犬案”,也是一桩趣事。   二狗认生,宋玄便请扶鸾姐妹俩牵二狗过来。   众人满怀期待,想好好瞧瞧,这大天师口中的妖犬。   正等着的时候,听上位有人开口:“依儿臣看,对那宋先生爱犬有所了解的,可不止宋先生。三弟不也见过那条妖犬?”   宋玄看去,说话的人正是姬云弈。   他说话时还不忘,冲着宋玄的方向微微一笑,若在旁人眼中,只不过是善意的致意。可落在宋玄眼中,怎么看,都仿佛是另有暗示。   “三弟,依你之见,宋先生的爱犬可有什么奇异之处?”   姬云羲压根不愿意去接这个下茬,神色也冷淡:“并无。”   “当真?”太子露出了神秘莫测的微笑,整了整绣着龙纹的袖口。“我倒是听说,宋先生的爱犬威风凛凛,还曾助三弟击退过若干流寇呢。难不成,是下面的人胡说八道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太子这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对于这位三皇子,众臣向来是秉承着一种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心态。左右这位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离奇的经历和背景却一直为人津津乐道,激发了大量的窥探欲望。   姬回瞧着下头诸多臣子的表情,嘴上问:“怎么回事?此事可是真的?”   姬云羲见他提起来了,站起身来:“儿臣在回宫的路上,的确遇到了一支流寇,侥幸逃出一条命来。当时宋先生与儿臣通行,的确也让爱犬护着儿臣,咬伤了几个人,但终归只是主人的命令。依儿臣之见,所谓神异,也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还请父皇明鉴。”   “咬伤了几个人?”太子轻笑一声,“三弟这说法,未免太过轻松。十余个匪寇,都是被野兽咬断喉咙一击致命,若说这是随便一条狗都能做到的,怕是说不过去吧?”   众人哗然。   宋玄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并没有想过太子也会急着下场,掺合这荒唐的争论中来。   方秋棠在一旁,更是脸色变化莫测,颇有左右为难的意味。   偏偏,太子还在笑着询问:“这样勇猛的一条狗。宋先生,是哪里弄回来的?本宫也想养一条看家护院,怕是比侍卫还要顶用些。”   “只不过是山林里捡来的野狗,哪值得太子殿下惦记着。”宋玄笑着敷衍。   “山林。”风闻子冷笑一声。“山野精怪,最是猖獗。宋先生难道是不知道吗?”   他自己杜撰出来的说法,宋玄能知道才见了鬼了。   正说着,扶鸾姐妹俩便已经带着二狗走了进来。   二狗的模样瞧着的确威风。与成年男子的腰一般高。   哪怕毛发被宋玄染得白一块黄一块,却仍旧能从那獠牙和健康明亮的双眼中看出它的勇猛来。   若是这样一条狗,能够咬断十余人的脖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奇事了。   众臣皆在心中腹诽,反倒是姬回见猎心喜,连连道:“从未见过,这样威风的一条狗。”   “已成精怪,自然与寻常猎犬不同。”风闻子三言两语间竟已经确定了二狗就是那山间的精怪,是必定该除去的。   宋玄听得恼火,又闻太子在那边恶意道:“这狗是有几分凶相,难怪咬死了好些人。本宫曾听闻,有恶犬以人肉为食,难不成……”   “难不成太子殿下要为刺客报仇雪恨不成?”   宋玄终于是没忍住,盯着太子冷笑起来。 第86章 雪狼   “难不成太子殿下要为刺客报仇雪恨不成?”   宋玄终于是没忍住,盯着太子冷笑起来。   太子大吃一惊:“宋先生此话从何说起”   “从殿下身上说起,”宋玄早就瞧着他了。“我与三殿下一路风雨兼程,遇伏之事更是鲜少有人知道,太子殿下从何得知?”   “本宫不过是关心三弟,才向钦差大人询问罢了。”   “那既然兄友弟恭,出于关心,得知兄弟死里逃生,哪怕护着他的是一条恶犬,第一反应不该是庆幸?”宋玄盯着他问。“为何太子殿下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揪着不放,好像对帮助你三殿下死里逃生这件事深恶痛绝一样呢?”   “我瞧不出太子殿下的关心来,我只觉得,太子殿下是要为死去的刺客流寇追责呢。”   太子被堵的脸红一阵、紫一阵,眼神里恶毒几乎要盈出了盆子,忿忿地一甩袖子:“胡说八道,本宫怎么说话,难道还轮得到你来指点不成?宋玄,你这是要以下犯上不成?”   宋玄拱了拱手,云淡风轻道:“不敢,只是想请太子殿下公正。一国储君,若是连条狗都无法秉公看待,那还指望他在什么地方公正呢?”   宋玄这话当真是杀人诛心,正正好踩在太子的死穴上,恨的他眼睛都要淌出血来了,也终究没敢再帮一句的腔。   那风闻子见无人助他,愈发的咄咄逼人起来,指着二狗一通胡说:“这狗上吊眼,白黄癞痢,獠牙凌乱,眼冒青光,显然是吃过人的妖怪,贫道恳请圣上,让贫道除了这妖孽——”   宋玄冷笑一声:“大天师这样乱说一气,可有分毫的证据?怎么都不会脸红呢?”   风闻子却做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盯着宋玄道:“在下自然有证据。”   “在下可以用鬼木生火,将这狗置于火中,若是火焰变色,就说明他是成精的妖孽,若是火焰没有改变,那就是普通的狗,贫道愿意向宋先生道歉。”   这下方秋棠都忍不住了,火焰变色这点小戏法实在算不得什么本事,他当机冷笑:“我看天师您贼眉鼠眼,面目可憎,相必是被什么妖孽附了身,才会胡言乱语。那不如这样,你生起火来,我把你架进去,若是火焰变了色,就说明您是妖怪,若是火焰不变色,我不但给您道歉,还给您烧纸,你看如何?”   风闻子怒目圆睁:“胡说八道,人和狗怎么比?”   方秋棠冷笑一声:“是没法比,狗还能咬断十几个人的脖子、忠心护主呢,人却只会狂吠,连条狗都打不过,还要找爹妈告状,你说说,这怎么比?”   在场的一众大臣闻言纷纷侧目,不是没有见过争吵的,但像方秋棠这样反应机敏、伶牙俐齿的,实属少见。   这样的一副口才,就是放到朝堂上,也是能排上名号的。   那风闻子显然跟方秋棠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三两句话下来,就被方秋棠气得直翻白眼,挤兑的说不出话来,从脖子到脸孔一片青紫,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晕倒过去。   就在这时,忽得姬回身边有一个男人站了起来。   那男人长得极高,比在场侍卫都要高出一个头来,身形又瘦削,远远瞧着像是一根竹竿,一头红发,半张脸都画着朱砂色的纹案,嘴唇苍白却不干裂,仿佛生来就是这个颜色。   这人就是姬回身边的另一个大天师。   赤丹衣。   以炼丹长生之术备受青睐的天师,在摘星阁里常年见不到他的踪迹,若不是长生宴,怕是求都求不来。   他的声音是哑的,对姬回低声道:“圣上,贫道也曾听闻过,鬼木生火可辨邪祟,依臣下之见,不如先听了风闻子的,毕竟只是一条狗而已,还是比不过圣上的安危重要。”   姬回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难得见你替风闻子说话。”      赤丹衣却没有在继续劝说,只低着头。   姬回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犹豫,下头的大臣似乎也愿意接受这样一个结果,比较不管姬回多不靠谱,都是堂堂的一国之君,肯定是要比一条狗要重要的。   用一条狗的生死,保证一国之君不出幺蛾子,似乎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行为和生意。   宋玄听到这句话,便知道事情不好。   没有人在意真相是什么,宋玄一直在疯狂的挤兑太子和风闻子说话的漏洞与可笑之处,就是为了让众人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件事的荒唐上。   因为一条狗的存在真的是太渺小了。   或许宋玄把二狗当做亲人和朋友,但在别人的眼中,的确是一文不值,哪怕是一句话,一个荒唐的提议,都有可能让人将它架在火上去烤。   这里没人在乎二狗的生命。   除了宋玄。   宋玄抿紧了嘴唇,听到一个年轻的臣子站起来道:“大天师所言不无道理,圣上的性命安危重要,再者,这也是一个证明宋先生清白的好法子,想来先生也是乐意忍痛割爱的。”   方秋棠担忧地瞧着宋玄,见他的右手已经攥紧成了拳头,忍不住拉了拉他:“宋玄,你别做傻事。”   宋玄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竟然尽是一张张笑着的脸。   而那些笑着的、轻快的声音,都在催促着他,将二狗活活烧死,好证明那个狗屁天师口中的话是错误的。   可他怎么能……怎么能呢?   这一幕的确荒谬的可笑。   他忽然看到对面姬云羲的目光。   那原本令他不适的目光,此刻正带着复杂的情绪,注视着他,比了一个口型:“狼”   狼?   宋玄忽然清醒了过来。   二狗真的是狗吗?   他一直把二狗当做山间的野狗,可是祝阳从第一次看到二狗时,就忍不住惊诧,后来还再三询问过他,二狗到底是什么?   二狗是狼,而且,绝对不是一般的狼。   宋玄的心一下就定了下来。   “某以为,想辨别二狗的真身,并不需要什么鬼木火。”宋玄忽然抬高了声音,抬起头来注视着周围的所有人。“某自有办法。”   “黄口小儿,”风闻子冷笑。“你说来听听,什么法子。”   他打定了主意,无论宋玄提出什么样的标准,他都是不会答应的,毕竟只有点火,他才能在里面做手脚,证明二狗是一条妖犬。   他却没有想到,宋玄随手拎起案机上的酒水,打开壶盖,当众对着二狗的身上抖头浇了下去。   二狗被淋得狼狈,极可怜地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一个劲地抖着身上的酒水。   宋玄又扯下案几上的绸缎,揉搓着替二狗擦干了毛发。   那头风闻子还在冷笑:“当众给狗洗澡,是要先洗干净再烧吗?妖孽的肉你难道也想尝尝?”   可当宋玄放下绸缎的时候,风闻子一下就愣住了。   二狗身上一块一块的黄,消失不见了,却而代之的是莹白泛银光的毛发。   当初宋玄是用春黄菊给二狗染的颜色,这种染料水洗不脱,却遇酒便融,如今如今宋玄三下五除二将二狗身上的黄色洗净,便露出它本来的颜色了。   皮毛对动物来说辨识度是很大的,当二狗身上只剩下那通体洁白的毛发,他看起来愈发的威风凛凛,甚至带了一丝圣洁的气息,再也不是那只土里土气生了癞似的大黄狗了。   “雪……雪狼……”   在这方士与大臣齐聚一堂的场合,自然不缺能够认出二狗真身的人。   无需证明,总有人能意识到,这并非什么妖畜,而是一匹雪狼,是大尧书籍上明文记载着的祥瑞神兽。   风闻子脸上一片灰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大臣都感到惊讶.   他们原本对这些天师就都是将信将疑,对他们的话,大都也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而宋玄此举却是彻彻底底的将这位国师的面子扫了个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连祥瑞之兽都认不出,反而信口雌黄,说是妖畜这样的天师,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有人偷偷拿眼去瞧姬回的表情,只见他神色淡淡,不置可否。眉梢眼角隐约带着一丝嘲弄,不知是什么心情。   只是先头那些嚷嚷着要将二狗架到火上去的人,此时也都消停了下来。 第87章 求仙   宋玄见的确有人认出二狗的真身,这才开口自圆其说:“二狗是贫道产在山林之中捡到的,虽不凶悍,却也也的的确确是一匹雪狼。”   “二狗跟我吃熟食,不曾伤人,只是带着他在外行走未免不便,才将它染上颜色。本想作为祥瑞献于圣上,却不想被天师误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当众证明,还请诸位见谅。”   此时的众人脸都被打肿了一半,哪里还敢挑刺?   连风闻子也默默的回到了位置上,虽然机会没有开口,但他心里似乎也清楚。这大天师的位置,只怕在今日是坐到头了。   经了宋玄这一出之后,再到献上祥瑞这一环节,便没有往年那般吸引人眼球了,什么灵芝仙迹似乎都显得有些小儿科。众人也只顾着盯着那雪狼瞧,仿佛多看一眼赚一眼似的。   参与宴饮的诸位大臣、方士,都得了一枚红彤彤的丹药。那丹药装在金丝红线的锦盒里头,光泽莹润,包了一层蜡衣似的光滑。据说这就是赤丹衣炼成的丹药,有祛病长生之效。   别说,虽然众人未必相信方士之言,但这丹药却是极受欢迎的。   想来也未必是大家多信任赤丹衣,只是单纯对延年益寿的东西愿意尝试罢了,再瞧瞧姬回那与年龄不符的外貌。便愈发让人对这丹药心怀期待。   宋玄没接触过什么正经炼丹的方士,江湖上所有卖仙丹神药的,几乎都是下三流的骗子。只用蜜蜡和着些草药捏成药丸,吃不死人便往外卖。找人作局,请两个托就敢往外吹嘘是灵丹妙药、包治百病,不知坑苦了多少傻子。   骗子见的多了,如今见了赤丹衣的丹药,他也不甚相信。   倒是方秋棠,拿着丹药一会儿嗅嗅,一会儿闻闻,神色十足十的认真,还忍不住舔了一口:“甜的。”   宋玄刚从方才的事情里回过神来,笑着问他:“你不会当真要吃吧?”   方秋棠摇了摇头:“我又没有疯,又没有傻,怎么会吃这样的东西?只是好奇,这里头都有些什么。”   “无非是些药材。”宋玄随口说。   “恐怕不止这些。"方秋棠小狗似的嗅了嗅手中的药丸,说:“别的我不敢说,硫磺味儿我是闻出来了。只怕这丹药里的成分,与我那火药重叠了不少。”   宋玄想到,火药的威力忍不住道:“那吃下去岂不是连肠胃都穿了?”   “穿个屁,配比不同效果不同,砒霜还能拿来治病救人呢。而且只是配方有几样相似,效果却千差万别。”方秋棠训傻子似的训他,神色逐渐凝重了起来。“但终归这东西,不是该下肚的东西,若是常年累月的吃,怕是要有问题的。”   说着,他的目光注视着上头的姬回,若有所思。   宋玄微微一愣,没有接话。   酒过三巡,宴席散去。众人皆以姬回要惩处风闻子,连风闻子自己也以为自己是要死定了的,却不想姬回压根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反倒要宋玄留下。   众人不明所以,方秋棠投来了一个担忧的目光,宋玄摇了摇头似是安慰。   反倒是姬云羲,一直定定的瞧着他。直到宾客散尽,他才也跟着离去。   姬回笑着给他倒了一杯酒。   宋玄受宠若惊:“怎么敢让陛下亲自动手?”   “倒都倒了,你不喝才是浪费。”姬回笑着说。“朕瞧着,老三对你很在意啊?”   宋玄一愣,神态隐约有些紧张。   “你这副表情做什么?朕就随口问问,老三做什么,跟朕是没什么关系的。”姬回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了,你那匹雪狼,朕也没什么兴趣,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点道理朕还是明白的。”   “什么祥瑞神兽,就是一条白狼罢了,不过你那条的确有些灵性。”姬回说着,想了一会。“叫什么来着……二狗?哈,你怎么想到这样一个名字。”   宋玄更惊讶了,他怀疑是姬回喝得多了,才会有这样的表现。他原本对姬回这个皇帝不甚了解,这几日下来,倒也心里有了些了解。   起初人人都不赞同姬回封国师修仙,结果他硬是封了一群天师,在摘星阁日日炼丹修道变戏法,搞得整个皇宫乌烟瘴气,更是让这全天下的骗子趋之若鹜,让老百姓们效仿的极欢。   更可怕的是上行下效,大尧一夜之间也多出了许多的道士僧人来,也不晓得道德经能不能够背全,打扮的行头倒是有一个算一个,一个比一个仙风道骨,各地官员也不敢慢待了,生怕是真有本事的。   宋玄行走多年,也没少得益于这一乱象。   有不少老臣对此嗤之以鼻,起初疯狂的阻止姬回,撞柱子死谏的,委婉提出的,苦口婆心谆谆教导的,但姬回的确是大尧开国以来最有个性的皇帝了。   你们说你们的,他做他的,他也不跟这些老臣争论,你要撞柱子就撞,我也不生气,还厚葬你,但是青鸾台还是照建不误,长生宴还是例行公事。   你要劝他也听着,不反驳,不争论,还给你端茶递水润润喉,听完了照样炼丹吃药。   几回下来,群臣也被他整治的没了脾气。   姬回也不喜欢搀和政事,几乎全权交给了内阁众臣。但是唯一的前提就是,他如果搀和了,那就一定要照着他的想法来。   否则就是抗旨,该杀该剐,他是绝对没有一点罪恶感的。   在这一点上,大臣是永远没有办法跟姬回抗衡的。   因为他们在乎这个国家,在乎大尧,而姬回不在乎。   若说先头臣子有和昏君抗争的手段,就是一言不合就罢工、自尽。反正朝廷里的可用之臣不多,我不认同你的主意,没人给你做。你再逼我,我就当朝撞死,也能博个英烈的美名儿。   而在姬回这儿,是完全行不通的。   你不听他的,他就请你滚蛋,罢工自尽他都是不管的,他找人办事不求清廉能干,只要一个听话,不怕找不到人。   时间久了,从内阁到地方官,都被整治的没有半点脾气。甚至在最近听闻了皇帝又请回来了一个宋玄之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罢了。   遇见姬回这样奇葩的皇帝,只能是臣子们努力自发的干着活,还要应付时不时给他们找麻烦的皇帝。   但也幸好,姬回除了喜欢炼个丹求个仙,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爱好,摘星阁的天师们地位超然,却不能干预政治。   不必担心会不会被天师进谗言而砍头、降罪……因为姬回压根都不关注这些,听到了仿佛没听到似的。   姬回这个皇帝,的确是让宋玄摸不到头脑的。   他绝对不是一个好皇帝。   但他却也不像是一个坏人。   现在姬回正坐在他的对面,面色苍白,身体羸弱,与这冰冷华丽的皇宫截然相反。   在这晴朗的夜空下,姬回显得愈发的羸弱,他的皮囊是那样精致年轻,可总宋玄有一种怪异的感受——仿佛他的内核已经被什么蚕食干净了,空荡荡的,落不下地来。 第88章 问道   宋玄端起姬回递来的酒水,微微点头示意,最终一仰脖,将里头的酒水饮尽。   姬回瞧着他喝下去,才轻声道:“这酒里有毒。”   宋玄的瞳孔骤然放大,瞧着姬回泰然自若的神色,半晌才缓缓道:“圣上说笑了。”   “瞒不过先生。”姬回这笑了起来。“玩笑罢了,先生只管敞开了喝。”   姬回笑的时候,眼角会出现细纹,这并不会让他看上去苍老,反而会冲淡他浑身上下的那股子冰冷空灵的气息,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年过四十的人。   “先生将二位大天师的脸皮都揭下来了,是不是该给朕个交代?”姬回笑着问。   宋玄见姬回并无愠色,便笑着点了点头:“是在下莽撞,冲撞了二位天师,自罚三杯,任由圣上处置。”   说着便当真要罚酒,却不想姬回将他的手按住,摇了摇头:“朕可不是想要罚你。”   “风闻子这些日子闹得过了,本就该换个人了。”姬回笑着说。“先生是刚好省了朕的麻烦啊。”   宋玄听着姬回的话,隐约察觉出一些什么来,却不晓得自己该不该问,只试探似的玩笑:“如风闻子天师一般奇异的人物,恐怕不好找第二个。”   姬回摇了摇头,唇畔笑意尚未退却,双眼却如这夜幕一样的幽远:“若说那些装神弄鬼的本事,的确是少有比他精湛的。”   宋玄在这一刻已经确定了。   姬回的的确确是没有被风闻子蒙骗过去的,甚至整个摘星阁,压根就没有人能够将这位帝王蒙在鼓里。   这一切骗局,都只是姬回精心营造的一个笑话。   宋玄知道自己不该询问过多,但他还是有些疑惑,不明白姬回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假象:“圣上知道他是骗子,怎么还要他在身边?”   “他要权势名利,朕要求仙问道,岂不是两全其美?”姬回的眼中闪烁着什么。   宋玄更疑惑了:“圣上明知道,他根本就不能助圣上……”   “宋先生以为,求仙,当真是要自己成仙吗?”姬回却慢悠悠地将酒盏放下,淡淡地注视着宋玄“先生,我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和先生一样,有通神之眼的仙人。”   姬回说这话的时候,双眼仿佛透过宋玄,在注视着另外一个人。   宋玄呆滞了片刻,忍不住想要起身,却一失手,打翻了手边的酒盏,酒水沿着桌沿淌了下来。   他连忙迅速行礼告罪,不敢抬头注视姬回的眼睛:“请圣上恕罪。”   姬回瞧着宋玄的反应,没有扶他起身,却轻声说:“朕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像一个人了,才要以扶鸾相试探。”   “只有你们两个同朕说过,这世上没有仙人,纵是逃过了生老病死,也逃不过世间的七情六欲、嚣嚣红尘。”   宋玄盯着地上织锦的毯子,定定地出着神。   这话是他说的,皇帝似乎也说过,这话其实还有另一个人早跟他说过。   是什么人呢?   明明是这样紧要的关头,宋玄却忍不住想起姬回说的话。   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跟他一样,也能看到些什么吗?   “宋先生,朕不会逼你说什么。”姬回的说话的语调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上位者的威压。   宋玄这才微微地抬起头来瞧着他。   明明是仰视的视角,姬回的表情却并不威严,甚至有些苍凉的悲伤。   “朕只是有些好奇,你们到底能看到些什么?你们和朕有多少的不同?”姬回仿佛是真的在疑惑。   宋玄没有想到姬回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他沉默了好久,才伏在地上,轻声地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玄并非仙人,逃不过生老病死,也逃不出这世间。”宋玄低声说。“玄的确能比别人多知道一些……但圣上,很多时候,不知道远远要比知道轻松的多。”   “这您应该是最清楚的。”   姬回从上俯视着宋玄,宋玄伏在地上,他的脊背其实并不宽阔,却瘦削而有力,没有一丝的颤抖,仿佛已经习惯于去承担什么。   也习惯于对什么事情妥协和弯腰了。   姬回想起记忆中的那个人,似乎也总是这个样子。   明明是仙风道骨、超然物外的壳子,可仿佛每一步都走的那样沉重,每一次微笑都藏了太多的故事。   也正是这样,才让姬回对那人产生了好奇心。   好奇他看到了什么,好奇他为什么会变成那般模样,好奇他的眼中为什么总是空无一物、装不下任何一个人进去。   可终究,他没有问出答案来。   姬回忽然没有了饮酒的兴致,连刚才下肚的酒液也让他觉得冰冷反胃。   “罢了,”姬回低低地说。“你不是他。”   宋玄并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先生且回吧,今日的话,只当是朕吃醉了酒,胡乱说的,不必放在心上。”姬回神色淡淡,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包裹在重重珠玉锦缎之中,那个苍白孱弱的帝王。   宋玄站起身来,拢了拢衣袖,想要告退。   “等等,”姬回却忽然开口。“我听闻先生与老三是年幼时的交情?”   宋玄微微一愣,谨慎地回答:“正是。”   “先生是怎么看待老三的?”   宋玄抿了抿嘴唇:“三殿下之于在下,与兄弟无异。”   “兄弟?”姬回脸上带着晦暗不明的意味。   宋玄却认真起来:“可以福祸共享、可以生死相托。”   姬回低低地笑了几声:“够了,先生回吧。”   宋玄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姬回却斟满了两杯冷酒,自己饮下一杯,盯着另一杯呆呆地瞧。   “你瞧,任谁都比你有人情味儿。”   “怎么只有你,像是天上的仙人呢?” 第89章 告白   宋玄回到摘星阁时已是深夜,只有两个宫人守着摘星阁的大门,见他回来了,笑容中带了三分谄媚,显然是已经知道长生宴上的首尾,对他的态度也愈发恭谨起来了。   他并不在意这些人态度上的转变,仍是那一副好好先生的笑容,却不想其中一个宫人在他经过的时候,低低地说了一声:“殿下在等您。”   宋玄微微一怔。   再一抬头,只瞧见那宫人仍是一脸谄媚的笑容:“先生可有什么缺的吗?要送些热水吗?”   宋玄摇了摇头:“多谢,不必了。”   说着,便继续往楼上走去,脸上波澜不兴,一派泰然。   只听后头两个宫人正在相互轻声打趣:“就你小子机灵,还知道巴结宋先生了。”   “这话说的,你他娘的不也笑得跟条哈巴狗似的……”   那声音随着他一步一步踏上阶梯,便渐渐消隐了去,只剩下靴子踏在木阶上,吱呀呀的声音。   宋玄的脚步愈发沉重起来。   若不算长生宴,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姬云羲了。   他知道自己在回避什么,那一日姬云羲灼热的呼吸犹在耳畔,那痴迷又陌生的目光更是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姬云羲对他的态度,显然不是他所想的兄弟之谊、手足之情,而是一种更为混乱、禁忌的情感。   这让宋玄不想面对,却又无从回避,他想不通他和姬云羲的关系是从何时开始变质的,却又隐约明白,他对这种转变并不是浑然不觉的,只是之前并不愿意去想罢了。   宋玄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伸出手来,迟疑了许久。   推开这扇门,就会见到姬云羲。   他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收回了手,转头想要去方秋棠的房间凑合一宿,只当并不知道这回事。   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理他跟姬云羲之间的关系。   “吱呀——”   宋玄转头想要离开的瞬间,门被从里面拉开。   紧接着,宋玄被拽着衣袖拉进了自己的房间,门“嘭”地一声关上,而宋玄也被有些粗鲁地推到了门板上。   有什么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身。   宋玄微微愣了片刻,张了张嘴,终究是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阿羲——”   姬云羲正紧紧地箍着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声抱怨:“宋玄,我想你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衣料的厚度,他仿佛要将宋玄绑在他身上似的,声音里带着撒娇似的轻哼:“你真的不来找我,对二狗都比对我上心。”   “宋玄,你干脆把二狗送到宫里,把我带走算了。”   宋玄的手动了动,本是想推开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在半空中掉了个个儿,转到了姬云羲的头上,胡乱揉了一把,轻声叹息:“松手。”   姬云羲不情不愿地放了手,脸上还带着微微的不快。   两人之间终于出现了一丝足以让人冷静的空隙。   宋玄走到案几前,将灯点上,摸了摸茶壶的温度,已经凉了,终究是只给自己倒了一杯,示意姬云羲:“坐罢。”   姬云羲瞧着宋玄的表情,似乎隐约察觉到一丝异样,却仍是一如往常的说:“你也不问我在长明所过得怎样?”   宋玄微微抬眸瞧了他一眼:“连摘星阁都能来去自如,你会过得不好吗?”   姬云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没有说话。   宋玄喝了口茶,房间里的温度似乎一下就降了下来,带着隐约的冷凝。   姬云羲故作轻松:“姬回跟你说什么了?”   他已经开始直呼自己父亲姓名了。   “没说什么,圣上随便问问罢了。”宋玄低声说。   “他什么时候这样闲了,”姬云羲轻嘲一声。“不急着吃他那些药丸子了吗?摘星阁里还有一群江湖骗子……”   “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玄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姬云羲终于连表面上的轻松都维持不下去了。   他意识到,这次似乎不能用撒娇或是假作无事来带过了。   他隐约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一时的冲动,却又无法自持地兴奋。   在宋玄面前露出自己深藏的一面来,让宋玄因为自己而露出失控的表情,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期待感,既恐惧于宋玄的反应,又忍不住期盼着宋玄的回馈。   “我不知道。”姬云羲轻声说。   “宋玄,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姬云羲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来。“书里是怎么说的来着?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轻轻按住了宋玄捏着茶盏的手。   “宋玄,宋先生,你教教我,这句是不是这样的意思?”   他的眼如夜幕一般漆黑,闪着微微的光芒,容色却是一种摄人心魂的艳丽。   宋玄忍不住想要抽回手去。   眼前的姬云羲,陌生的让他忍不住想要退缩。   姬云羲却步步紧逼,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声音仿佛祈求,又仿佛是诱哄:“宋玄,我知道我不该如此,可我眼里心里都只有你一个,哪里分什么亲友爱人?只想着要亲近你,想得要疯魔了…………”   “哪怕一点也好,哪怕一点也好……”他仿佛整个人都委身在了尘埃里,又仿佛整个人都在发着摄人的光芒。“宋玄,求你了……哪怕你心里有一丁点儿的我也好…… ”   “宋玄……”   宋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嘴仿佛让浆糊给粘上了似的,胸口又有岩浆翻涌,又是烦躁,又是心疼,更多的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他想要姬云羲清醒。   可瞧见姬云羲那捧着一颗心在他面前,由他践踏摔打的样子,又怎么都说不口了。   可他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由着姬云羲胡乱将两人的关系牵着走到沟里去。   姬云羲年少不知事,可他一个二十一岁的人,难道还不明白么?   姬云羲的处境身份、宋玄的处境身份,都是摆在明面上的。   姬云羲是年少的一时意乱情迷,之后呢?   姬云羲本就是个断崖边儿上的皇子,姬回尚在,他就能过得这样朝不保夕,若是再同一个姬回手边的天师苟且,他在盛京还有什么声名地位可言?两人之间又能有个什么好下场?   这场见不得光的感情,只会将好好的两个人,都带到阴沟里头去。   宋玄想到这里,似乎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愈发地清醒起来。   “阿羲,”宋玄定定地瞧着他。“你先回去吧。”   姬云羲不甘心地攥着他的手:“宋玄,你……”   “你不能指望着我一下就做出决定。”宋玄的表情平和了下来。   姬云羲的瞳孔动了动,不知是喜是疑,却缓缓地松了手:“好,我不逼你。”   宋玄微微笑了起来:“阿羲,多谢。”   姬云羲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   是恐惧,还是期待,他早已分不清了。   只知道他的胸口染着一团火,若不点燃了宋玄,就只能是燃尽了自己。 第90章 去意   “你要走?”方秋棠乍一听闻这消息有些惊讶,瞪着眼睛瞧宋玄。“现在?”   “不是现在,”宋玄敲了敲桌子,神色泰然。“我还得收拾一下行装,圣上那边也该有个交代。”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个节骨眼上,你要走?”方秋棠的惊讶不是没有道理的。   打从上回长生宴,宋玄声名大噪,连盛京民间都多了他的好些传闻,如今在摘星阁里更是人人避着走的存在。现在不少人都传闻,圣上要将风闻子治罪,由宋玄来顶上大天师的这个位置。   说白了,这对任何一个江湖骗子来说,都是一步登天、伸伸手就能将天上星星摘下来的时刻,而宋玄却打算要一走了之了。   宋玄却道:“我在京中留着,未必是什么好事。”   “太子、阿羲,圣上,这里头的形势复杂的很,我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你若要留在京中,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方秋棠抿了抿嘴唇,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现在的情形有多复杂,但凡是个长脑子的人,就不会不知道。姓姬的这一家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刚刚回京的姬云羲,阴狠冷厉的姬云弈,还有一个摸不清心思的姬回,再加上朝堂上未明的局势,奇人汇聚的摘星阁。   这千丝万缕的关系任谁都不敢说自己看透了理清了,但不还仍是前仆后继地往里钻营?   人人趋之若鹜,他却是避之不及,要么怎么说是半仙呢,从这点看,他倒真是有些半仙的气韵在。   可半仙说的话却俗的不行:“在京城这一遭,虽不说泼天的富贵,可到头一算,却还是赚了的,再在这儿呆下去,我怕是有福赚钱没命花,这就划不来了。”   宋玄脸上还带着惯常懒洋洋的笑,好像是街边晒太阳的地痞。   也是了,他是谁呢,他是宋玄,当初四方城不也是这样,明明声名鹊起,却是说走就走,没有丝毫留恋,当真是片叶不沾身。如今这盛京之于四方城,也不过就是一样的情景,诱惑变得更大了而已。   方秋棠终是摇了摇头:“滚就滚罢。正巧你得罪了太子,若是不走,他也必定不能眼看着你坐上大天师的位置,到时候再把脑瓜子都给玩儿没了,那才是亏大了。”   宋玄嘿嘿一笑,伸出手去拽了拽方秋棠的衣袖,故意做出市侩的模样来:“方兄弟若是发达了,也别忘了我这个穷困潦倒的哥哥。”   “滚你娘的,你是谁的哥哥?”方秋棠踹了他一脚,犹不解气,便接着骂:“想容没说错,你就是个薄情寡义的的玩意儿。”   他虽然想通了,心里却还是不舍得,便忍不住要念叨两句:“平日里看你对阿羲一口一个弟弟,到了却还是说扔就扔,你也不怕以后人家飞黄腾达了,真的来找你麻烦。“   宋玄听了这话,笑容便有些暗淡,连带着眼神都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来:“他还能飞黄腾达到哪儿去?”   “你说呢?”方秋棠似笑非笑,抬了抬下巴,向上示意。“这些龙子凤孙,你说能腾到哪儿去?皇帝老儿就三个儿子,三个挑一个,你说他有没有机会?”   宋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你别不信我,”方秋棠却来了兴致,眯起眼睛来,盯着宋玄道。“咱俩之中,论起看人的眼光,你还真是比不上我的。当年我说季硝这小子虽然见谁都点头哈腰、哈巴狗似的模样,可却有股狠劲儿,你瞧瞧如今呢?连老子的头他都敢骑。”   “就姬云羲那小子,别看他病歪歪地,真凶起来比你家二狗也差不到哪去。”   “阿羲和二狗,你也真敢比。”宋玄忍不住怀疑,方秋棠这张嘴会不会在京中给招祸。   “说真的——”方秋棠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姬云羲这小子,是真的不简单。若不是出身糟心了些,太子也未必弄得过他。”   宋玄瞪他一眼:“他什么出身,你也去打听?以前怎么没见你这样多事?”   方秋棠自知失言,讪讪地摸了摸头:“盛京上头的人哪有不知道的,太子那边也经常……”   宋玄仍是不大高兴的模样,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闭嘴。   宋玄不是不知道姬云羲的聪敏早慧,事实上,他比谁都清楚姬云羲那深沉的心机。   但他也明白,上头这些人的角斗,有太多东西混杂在里头,早就超出了宋玄的能力范畴,姬云羲的聪敏未必能解决问题。   假使姬云羲真的要走上这条路,他是无法代劳的,一切的一切,都只能让他自己去面对。   方秋棠连忙又端茶又递水的讨好了一阵子,宋玄才开了尊口:“就算他真的有那个本事,也只能说明他的确是不需要我在边儿上的,我留在这,是给他帮忙还是添乱,咱们谁都说不准。”   这不是方秋棠好奇的真正答案,可他也清楚,有些事宋玄未必乐意摊开了说,只好悻悻地说:“那你要走的消息,打算跟他说吗?”   宋玄摇了摇头。   他没法子说出口。   姬云羲对他的感情太过炽烈,让他只能用这种法子去回避摆脱。   而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逃避的究竟是太过于痴迷的姬云羲,还是自己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动摇。   “我还有事要交代他,”宋玄说。“等我写封信,我走了,你就转交给他。”   方秋棠缩了缩脖子:“这小子非发疯掐死我不可。”   “那你就多带两个壮汉去,”宋玄笑着说。“保护好你的小命。”   方秋棠说:“要不你还是给我找个别的任务吧?我找人送你出城?”   “这不劳您方老板大驾,”宋玄摇了摇头。“我得另找个人。”   他如果猜的不错,姬云羲在摘星阁必定是埋了眼线的,怎么会让他轻易说走就走。   到时见了面争执不休,怕又是一场麻烦。   只是方秋棠却道:   “这盛京人生地不熟的,你还能找谁?”   宋玄撑着下巴一脸认真:“圣上。” 第91章 刑讯   宋玄的离京之计筹备了足有几日,趁着姬回召见他的时候说了,姬回也只说让他考虑几日。   宋玄倒也并不在意,仍是跟方秋棠日日厮混在一起,趁着还没有离京,将盛京吃喝玩乐的地方都逛了个遍。   这日,原本应该在长明所读书的姬云羲,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京郊的某处宅院。   他轻车简从的一路过来,祝阳将大门推开,一路引着姬云羲走进书房,钻进书架后头的密道里头去。   那下头黑黝黝的一片,只有“嘀嗒”“嘀嗒”的水声,和人痛苦到极致,扭曲如野兽般的呻吟,一声接着一声,让人揪心不已。   连祝阳听了都忍不住萌生退意。   姬云羲却恍若未闻,一路踩着这声音走到深处。   终于瞧见了那牢房里头,刑架上似乎是血肉模糊的一团,头颅样的东西低低地耷拉着,毛发乱蓬蓬的,上头还有凝固了的血块。   他的身上没有施加刑具的痕迹,皮肤却在不停地向外渗出细细的血珠,不知是哪里的疼痛。   在一旁坐了一个正在读书的人,光头,圆眼,少年模样,穿着一身赤红色的僧袍,上头深深浅浅的印子,不知是水还是血,只有脸上干干净净地,带着浅浅地笑,一颗一颗地数着佛珠,嘴唇翕动,似乎是在念经。   要是宋玄在,一准儿能认出来,这就是他们在望川城遇到的那个哑巴小和尚觉远。   祝阳忍不住摇了摇头,他现在瞧见觉远的模样就忍不住发寒。   “怎么样了?”姬云羲问。   觉远从桌上拾起一张布条来、递给他,上头用朱砂写着什么。   祝阳瞥了一眼,依稀瞧见的是什么“借尸还魂、妖星降世”的字眼,不用猜都知道,矛头直指宋玄和姬云羲两个。   姬云羲瞧见了,没有丝毫的惊讶:“这是打算藏在哪里的?“   觉远在桌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虎”字,显然他是刚学写字不久,写出来的字迹也是奇丑无比,只依稀能让人瞧出意思来。   “难怪我二哥着急忙慌地运一头白虎回来,原来不止是为了跟一条狗抢风头。”姬云羲淡淡地瞧着。   “你敢扣留天师……”刑架上的人声音嘶哑。“姬云羲……你这是自寻死路……”   这时候刑架上的人正在着抬起头来,虽然表情狰狞、满脸血污,却仍是能瞧出来,这人就是风闻子。   他在摘星阁里头两天没了踪影,人人都以为他是夹着尾巴做人不感冒头,却不想竟然被弄到了这样一个荒郊野外来了。   姬云羲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眼眸中露出一丝嘲讽:“大天师怕是昏了头了,你再让他清醒清醒,若是没什么别的消息,就收拾了罢。”   觉远垂了垂眸,不知思考了什么,露出一个高兴地笑容来,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风闻子似乎早就对死不畏惧了,可看到觉远一步步走来,竟是恐惧到浑身颤抖,连牙齿都发出“咯咯”的声音。   “等等!……等等!”风闻子惊声高呼:“我……我还有话要说。”   觉远的脚步停了下来,姬云羲恹恹地盯着桌子,似乎并不愿意听他说什么。   风闻子却不得不为自己搏一次,他挣动着身上的绳子锁链,仿佛要跪下,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宋玄做不成大天师的,三殿下,我求求你,你留下我,你留下我,我为你做事,我知道很多太子……”   “宋玄做不成天师?”姬云羲却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眯起了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玄早就打算走了,”风闻子想到这事就要悔到牙根里去了,他现在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不就是当时想给宋玄一个下马威,杀一条狗立立威风的结果吗?   却不想反被那宋玄摆了一道,地位一落千丈不说,竟还被无声无息地掳到这样一个地方,沦落到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了。   结果宋玄竟对他的地位压根就没有威胁,甚至打算收拾包袱离京了。   风闻子真是有苦难言,打碎了牙也只能和着血泪往下吞。   只是这时候他也顾不上什么后悔苦楚了,能不接着被这小和尚折磨才是真的:“是我前两天偷听方秋棠私下跟太子殿下说的,他劝太子没必要针对宋玄,说宋玄只是个游历道人,过几天就要离京,不影响大局。只是太子殿下并没有听信他的话,转头就要我写下这虎腹藏书……”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了。   因为他清晰的意识到,姬云羲的情绪似乎已经改变了。   姬云羲捏紧了手中的字条,头缓缓地垂了下去,脸上不知是哭是笑,只发出了低低地气声,听起来竟有几分诡异。   “好的很,”姬云羲低低地说。“宋玄,你真是好样的。”   他只觉得自己从头冷到了脚,都仿佛是被浇了一盆冰水,揪在了一起,寒得发痛。   他牵了牵嘴角,却扭曲了表情,只剩下了空茫茫的眼神,不知该落在哪里。   “走。”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祝阳和觉远对个中内情尚算了解,并不敢多话,只交换了一个眼神,祝阳便匆匆跟着他去了。   转瞬间,只剩下一室的冰冷。   觉远盯着风闻子,微微歪了歪头,圆圆的眼睛小鹿一样,却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药瓶,露出了一丝微笑来。   “别……别 ……”风闻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牢房里只剩下了风闻子的悲鸣。 第92章 已决   宋玄并不清楚姬云羲那头的情况,他正要去见姬回——并不是在宫里,而是在宫外的一家酒楼。   那酒楼正对着青鸾台,下头扶鸾姐妹俩正在为百姓占卜,两人一身青鸾袍,神色庄重,如宋玄第一次见到他们一般。   姬回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正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宋玄进来的时候,他喝得急了,被酒水呛了一回,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连衣襟处都被沾湿了。   宋玄进来时正要行礼,姬回摆了摆手,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倦意:“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若是连宋先生都这般模样,就没什么意思了。”   宋玄敛了敛衣袖,坐在一边,淡淡地笑。   “我第一次看见先生,就是在这儿看见的。”姬回慢悠悠地喝了一杯。   宋玄以为他在说自己,可瞧见姬回空茫茫的眼神,却又觉得,姬回或许是在说别人。   他或许并不适合玄色的衣裳,这颜色将他衬的愈发的苍白,甚至是死气沉沉,让人在他身上瞧不出一丝生人的气息来。   “宋先生还是要走吗?”姬回问。   宋玄点了点头:“在京中留连已久,某准备告辞了。”   姬回愣了愣,这话终于分了他片刻的心神,让他的目光聚焦在了宋玄的身上:“先生不喜欢这里?”   宋玄不答,只笑着回避:“这些日子以来,也给您添麻烦了。”   姬回没有用朕,不要他行礼,宋玄就隐约有种感觉,姬回今天可能也并不希望自己称呼他为圣上。   果然,姬回没有说话,只“唔”了一声。   宋玄也很有耐心,只看着姬回喝酒。   在宫里的时候经常这样,姬回似乎并没有什么取乐的方式,偶尔叫宋玄来,也只是这样,看看风景读读书,三杯两盏薄酒,偶尔闲聊两句,也只是浅尝辄止。   只是今天姬回喝得有些多。   “先生打算去哪?”姬回问。“有什么打算吗?”   “四海为家,哪里称得上什么打算?”宋玄笑着说。   “四海为家……好事,是好事。”姬回听了,眉宇竟露出两分喜色来,笑着说:“听着就比我痛快。”   宋玄哭笑不得:“民间自有民间的烦恼,只不过是听着痛快,也快活不到哪里去的。”   “是了,这是你们说的……众生皆苦,是也不是?”姬回嘿嘿地笑。“既然这世间不过是个笼牢,那逃到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宋玄竟被问得愣了一愣。   姬回见他被问住了,似乎更高兴了:“宋先生,你跟我说说,这深宫大院,和你的天涯海角,又有什么分别?”   宋玄想了许久,最终只能说:“天涯海角,臣不过是身累,这深宫大院,却是心疲。”   姬回笑着摇了摇头:“你这是在逃。”   “您就当是如此吧。”宋玄说。   说得兴起,姬回给宋玄倒了一杯酒:“你若是走了,老三怎么办?”   宋玄不是第一次听到姬回用这种微妙的陌生感提到自己的儿子了,可每次听到了,都会让他感觉有些许的不适。   “在下不过是个外人,在与不在,于三殿下而言并无区别。”   “当真如此?”姬回用促狭的目光瞧着他。“若真是这样,你何必求我帮忙?难道不是怕老三不肯让你走。”   姬回比想象中还要敏锐,这让宋玄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你今晚收拾收拾东西,我让扶鸾她们送你走。”姬回说。   “扶鸾?”宋玄愣了愣。   姬回没有回答,只瞧着酒楼下的青鸾台勾了勾唇角,隐约露出一丝笑意来。   宋玄这才意识到,只怕扶鸾姐妹俩本就不是什么江湖骗子,而是姬回安插在摘星阁里头的人。   姬回显然已经喝得有些过头了,给两人的酒杯都满上,恍恍惚惚地说:“就当给你践行了。”   宋玄接过酒水,轻声说:“祝圣上福寿安康。”   “福寿安康?”姬回嗤笑一声:“怎么连宋先生都学会胡说八道了?“   宋玄盯着他的双眼:“将丹药停了吧。”   姬回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回去,定定地瞧着宋玄,仿佛要辨认出他究竟是谁,半晌才哼笑一声,与他碰杯:“来吧,福寿安康。”   喝了酒,姬回又拉起自己的衣袖,要宋玄给他看手相:“你都要走了,却连个像样的谶言都没有留给我,难道摘星阁是让你白住了?”   宋玄却笑了起来:“您真的想让我批命不成?我早就知道您有心事,可当真是想与一个江湖骗子分享吗?”   姬回悻悻地放下了手臂:“你这个人,在这上头就是无趣得很。”   宋玄笑眯眯地瞧着他。   “你若是在宫中多呆一阵子,我们或许会成为不错的朋友。”姬回笑着说。   “现在不是吗?”宋玄问。   “不是。”姬回眯着眼睛,醉醺醺地说。“你这个人虚的很,轻易做不得朋友,就是现在嘴上说了,也做不得数的。”   宋玄摇了摇头:“这可不算什么好话。”   姬回慢悠悠地说:“既然这样,我跟你打个赌。”   “什么赌?”   “赌你迟早要回来,还要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儿。”姬回慢悠悠地说。“若是我赢了,你我就算是朋友,若是我输了,那我就当没有这回事。”   宋玄哑然失笑:“能跟你攀上交情,可是我赚了。”   姬回醉眼朦胧:“你只说赌不赌罢。”   “当然赌,”宋玄哭笑不得,却也哄着姬回。“我为什么不赌?”   姬回这才满意。   直到两人喝空了一桌子的酒,宋玄拦了姬回足有五六回,才将姬回劝了下来。   彼时已经月上中天,扶鸾姐妹两个也在外头候着了。   宋玄站起身来,步伐有些不稳,却郑而重之地向姬回说道:“多谢。”   “谢什么,反正我是一定会赢得。宋玄啊宋玄,你迟早会回来的。”姬回一下一下地戳着他。“你心栓在这盛京,逃到哪里,都是苦的。”   宋玄笑着应了:“等我回来,再与你喝酒。”   等到宋玄离开了酒楼,就只剩下了一桌子的残羹冷炙,姬回恍恍惚惚地走了两步,一个不稳,不知碰落了什么,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   有宫人走进来搀扶:“圣上,该回宫了。”   姬回喃喃自语,不知是醒是醉:“逃吧逃吧,长了心的,都逃不掉,没长心的,拴也栓不住。”   ======   如果目光有温度,那薄薄的几张信纸恐怕早就被姬云羲烧成灰烬了。   姬云羲一字一句看完了宋玄留给他的言语,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手却越攥越近,直至将那几张信纸揉作了一团,也没有抛下。   “他人呢?”姬云羲的表情太过冷静,冷静得让方秋棠都觉得诡异。   “你先放开我……”方秋棠人被祝阳按着,脖子上还架着刀,实在是没什么脾气。   “我问你他人呢?”姬云羲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他去见圣上了。”   姬云羲毫不迟疑地转身。   祝阳冲方秋棠做了一个“得罪”的口型,将刀归鞘。   “你等等,”这下方秋棠怎么也坐不住了,连忙站起来赶着去拉姬云羲的衣袖。“你小子疯了?他见的可是圣上,你现在要往哪去?宋玄要知道你这样,非得打死我——”   听见“宋玄”两个字,姬云羲脑海中最脆弱的一根弦似乎瞬间断裂,一挥手竟将桌上的茶壶杯盏尽数扫落在地,碎了一地的瓷片,有碎片飞溅起来,在他脸上落了一道红。   方秋棠被这一地的狼藉震住了,忍不住退了一步:“你……”   “他但凡有半分顾念我……”姬云羲的话说了一半,就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说不出的冷意和自嘲。   “就不会想要丢下我。” 第93章 辞别   深夜,摘星阁里一片寂静,只有宋玄的房间里亮着烛火。   宋玄正在灯下收拾包裹,姐妹俩中的妹妹好奇地问:“先生为什么要走?”   宋玄犹豫了片刻,终究是自嘲一笑:“大概是想要逃罢。”   其实姬回说的没有错,他的确是想要逃。   他早已习惯了抱着自己的秘密,孤独的四处飘荡,在这市井的热络和陌生之中才会感觉到一星半点的安全感。   越是有人靠近,他就越怕失去,越炽热,就越怕热度过后的冰凉。   不接受才不会被背弃,不改变才不会被辜负。   他看似潇洒自如,却只不过是一座漂浮着的孤岛,害怕束缚、害怕被关注、害怕所有的温度,也害怕着爱慕,他的所有恐惧就是他的所有渴望,他的所有渴望也就是他真正恐惧的来源。   这一点,宋玄自己读不懂,方秋棠猜不到,却让姬回给看穿了。   这不是逃,又是什么呢。   宋玄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包裹,还是随身的行头,必要的银票,三两册话本,散碎的伤药杂物,再就是那一张算命幡。   他来的时候只有这些东西,走的时候也没带走多少,竟仿佛是不曾有过这一遭。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道:“走罢。”   “去哪?”   那带着冰冷意味的语调,让宋玄在原地愣了片刻。   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意料中的那个人,就站在他的身后。   姬云羲。   宋玄转过身去,脸上带了些许的无奈:“……还是让你知道了。”   姬云羲逆光站在门口,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似乎较初见时颀长了些许,只是一如既往的单薄瘦削。   要么怎么说是少年人呢,身高拔高的就是快。   宋玄感慨了片刻,却还是将包袱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宋玄,你要去哪?”姬云羲重复了一遍,从逆光处走了出来,神色冷淡,一如初遇时的那个冷冷清清的小公子。   “随便转转。”宋玄在这一刻竟然有些释然:姬云羲来了也好,就这样不告而别,虽然轻省,却让他有了一种莫名的负罪感。“四方城、北地、或是南方,都行。”   “一个人吗?”   “一个人。”   “那我呢?”姬云羲只是静静地瞧着他,神色没有分毫的失控,只有那双眼睛雾沉沉的,让人看不出情绪:“宋玄,那我呢?”   宋玄没有闪躲,他的声音很柔和,与窗外洒进房间的月光极为相衬:“阿羲,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他没有再把姬云羲当成年幼的那个孩子,一味得哄着骗着,而是认认真真地回答他:“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我们原本就是不同的人。”   从宋家没落的那一天起,宋玄和姬云羲,就已经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庙堂之上和市井之中,或许没有高下之分,却有着天壤之别。   纵然有短暂的相遇,可终究是两条无法交缠的直线。   “阿羲,这世上没有人能够一直陪着你,除了你自己。”宋玄温柔地说出了一个最残忍的事实。“我也一样。”   姬云羲没有说话。   他在来前想过了很多。   他想过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宋玄离开。   甚至想过要毁掉宋玄,将他藏在某一处,成为自己的所属。   可最终,当宋玄站在他的面前的这一刻,他竟然变得无比的冷静。   却又无比的绝望。   他无法对宋玄做出任何事情。   “给你的信看了吗?”宋玄轻声问。“在方秋棠那里。”   “看了。”姬云羲的声音又干又涩。   “那就好,”宋玄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来,“多加小心。”   “我知道。”   姬云羲似乎是来的太急了,发髻有些松了,落下了几缕发来。   宋玄取下自己头上的桃木簪,帮他将头发重新绾上,固定好,才退后一步。   “和你不太搭,”宋玄笑着说。“但是留个纪念罢。”   这房间太过安静,只有窗外依稀的风声。   “……那我就先告辞了,”宋玄认真地看了姬云羲一眼。“阿羲,我们来日再见。”   说着,宋玄就要从姬云羲的身边走过。   却冷不防被攥紧了手腕。   姬云羲的手苍白又瘦削,用力攥着他的时候,能瞧见青紫的血管。   “别走,”姬云羲低低地说。“求你了,别走。”   有泪珠从他的眼睛里一滴一滴地涌出,仿佛珠子似的挂在他的睫毛上,顺着脸颊淌下,又肆意地溅落在地上。   “我不喜欢你了,”姬云羲说。“我以后都不喜欢你了,我也不会再逼你了。”   “我们就这样就好。”   “宋玄,你别走,求你了。”   少年人的声音带着沙哑的哭腔,一次又一次地哀求着,仿佛已经无助到了极点。   宋玄仿佛嗓子里梗着什么东西:“阿羲……”   到门口只有一步之遥,宋玄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出去。   忽然姬云羲的声音停了。   宋玄微微一愣,只瞧见姬云羲泪水犹在,却脸色青白,一手揪着自己的衣襟,额头不断冒出冷汗,身子软软地向下倒去。   宋玄的脸色立刻就变了:“阿羲!阿羲?”   外头的祝阳也发现了情形不对,连忙冲下楼冲外头的宫人高呼着:“来人,来人——”   宋玄连忙从姬云羲的怀中摸出药丸来,掰开姬云羲的嘴强塞了进去,想要招呼人搭把手,将姬云羲抬到床上,却发现姬云羲仍在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别走……”   在姬云羲微微颤动的嘴唇里,隐约传出这样一句低语。 第94章 谋杀   “怎么样了?”方秋棠刚刚赶到,只瞧见宋玄正站在房间外头发呆的样子。   宋玄说:“太医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现在还没醒,让他暂且在这里歇一晚。”   “只是他是悄悄过来的,如今闹得这样大,还是要跟圣上解释才好。”   方秋棠听见了愈发头疼:“这要怎么解释?你俩这一个皇子、一个圣上身边的红人,避嫌还来不及,偏偏大晚上凑在一堆,人家一看就要以为你们在密谋什么的。”   宋玄苦笑一声:“那也没有法子,所幸圣上是知道我要走的,应当不至于误会。”   方秋棠犹豫了片刻:“你……还走吗?”   宋玄闻言愣了愣,转过身去,趴在栏杆上微微叹了一声:“我不知道。”   彼时夜空晴朗,月华如练,只有冬日的寒风凛冽,吹得宋玄衣袍在风中狂舞,他却定定地瞧着远方出神,安静得仿佛是一尊雕像。   方秋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从这里刚刚好能瞧见皇宫的远景,白日里恢弘庄严的飞檐反宇、玉阁金楼,在这夜色之下都染上了一抹凄清冰冷的意味。   九重宫阙晨霜冷,十里楼台落月明,大抵如是。   “从来的第一天我就奇怪了,我觉得这里很熟悉,”宋玄眼神有些茫然。“比四方城还要熟悉。”   无论是摘星阁,还是这皇宫的远景,仿佛都曾瞧过一千次一万次似的,他似乎曾经长久地在这里,远眺着这个方向,瞧着这一切的兴衰成败,直至鹿走苏台。   方秋棠闻言便笑:“难道是你上辈子也做过皇帝老儿不成?别是梦里见过吧?”   宋玄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儿。”   “可很多人喜欢。”方秋棠嘿嘿一笑。   “包括你?”   “包括我。”方秋棠毫不避讳,笑得仿佛是一只志得意满的狐狸,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写着勃勃野心。“人都说名缰利锁,难道是假的?盛京就是一座堆了金山银山的笼牢,只要挤进来,就都是要把牢底坐穿的。”   “你走吧,”方秋棠的神色却是认真的,“宋玄,你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也不会在这里落地生根。”   宋玄没有说话。   “你担心姬云羲那小子,我却担心你。”方秋棠瞧着宋玄手腕上被箍出来的青紫指印,神色淡淡。“如果你在这儿待得不高兴,只为了一个狗屁皇子留下来,天天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待在圣上身边,跟这楼里的人一样编着狗屁不通的谶言,每天还要跟疯蚊子那样的败类勾心斗角,搅合进皇权的斗争里给人通风报信——”   “那我宁可你滚的远远儿的,做你的江湖骗子去。”   宋玄拍了拍他的肩膀,哑然失笑:“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才几斤几两重?就是留下来,也不过是个算命的罢了。”   他心里却清楚方秋棠说的都是对的。   “宋玄,哥哥我教过你很多事,现在还得给你再上一课。”方秋棠笑了起来。   “你得为自己而活,这比什么都重要。”   方秋棠大多数时候看起来都是有些狡猾的,可此刻的眼神却明亮又坚定。“你得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这时候心软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宋玄看着方秋棠,嘴角慢慢地上扬了起来:“我有时候会希望,当初是阿羲遇见的你。”   方秋棠却“哈”的一声笑了起来:“这样你就可以去做皇帝的儿子了吗?”   “对。”宋玄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就在这时,忽得听见后头有宫人轻声来禀报:“宋先生,圣上召见。”   宋玄心道,十有八九是姬回知道了姬云羲在摘星阁发病,想找他问个明白的。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声说:“稍等。”   他悄声进屋,拾起了地上的包袱,背到身上。   又替姬云羲掖了掖被角,他的眉头微皱,似乎是睡得很不安宁。   旁边祝阳正在守夜,瞧见宋玄身上背着的包袱,瞪大了双眼。   宋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祝阳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打了一个呵欠,迅速地依在了墙边装睡。   宋玄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头敲了姬云羲半晌,终究还是轻轻说了一句。   “后会有期。”   转头便出了门,跟着前来传召的宫人离去了。   方秋棠瞧着两人的背影,原本是笑着挥手,却又忽得感到了一丝怪异,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正在这时,扶鸾姐妹两个从长廊另一头跑过来,疑惑道:“宋先生呢?”   “圣上召见他。”方秋棠说。   扶鸾姐妹俱露出了微微的疑惑来:“什么?”   ==========   宋玄跟着那宫人上了一架马车,那马车蒙着青布,只有一个马夫在外头。   那宫人坐在宋玄的身侧,分外的沉默。   宋玄笑着问:“圣上私下传召,不知所为何事?”   那宫人声音平淡:“我等下人,怎敢窥测圣意。”   宋玄陪着笑脸:“您说的是,是在下冒失了。”   马车吱吱呀呀地碾过青石板,向前走着。   宋玄说了一句:“劳驾让车夫走得慢些,我晚上喝的多了,有些头晕。”   宫人瞧了他一眼,探出半个头去要去说什么,却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脚,直接被宋玄踢了出去,压在了那马车夫的身上。   那马车夫就势将那人甩开,一拉缰绳,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来。   宋玄低低一笑:“果然是夜间的生意,辛苦二位了。” 第95章 南柯   八门之中有一行当,叫作除门生意,也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说好听了,也就叫做刺客,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市井无赖,只要有利益矛盾的地方,也就有除门生意活动的空间。   虽然都是江湖中人,但宋玄和这些人走的路子不同。打交道也实在不多。却不想头一次遇见,竟是有人要买自己的命来。   瞧着这假传圣谕、抽刀灭口的架势,只怕也是做惯了这一行当,有备而来的,若不是让他识破了,还不知道要将他拉到哪里去毁尸灭迹的。只是不晓得是谁家豢养的门客,还是江湖上只问钱财的杀手。   宋玄打量周围,见已经是旷野僻静处,便笑着问:“二位是哪里营生的兄台?”   只是这两个却不肯听宋玄胡言乱语,那装作宫人的举刀便砍,宋玄连忙向后躲闪,却是因为正在马车上,这一个动作,竟让马受了惊,引得马车不稳。   宋玄一个后仰摔回了车厢里头,那人追上来连砍几刀,宋玄便硬生生在刀锋下滚出一条性命来。   他面上瞧着狼狈,心里也慌乱,只有嘴上还要玩笑:“兄台给我透个底,也好让我做个明白鬼不是?”   那人皱了皱眉,一扬刀重重的地落下:“啰嗦——”   却不想宋玄拿了案几来挡,那宽刃刀就落在了案几之上,竟抽不出来了。   宋玄大喜,双腿一用力将那人踹出车门去,案几也抛在一边,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这时候那手持匕首的车夫却跳了进来,这人身手较先头那位敏捷很多,又是刀刀致命的架势,宋玄这个靠算命吃饭的哪里敌得过,偏偏车厢之内却又不好闪躲,不过几下功夫,宋玄的身上就挂了彩。   他心里晓得这样下去必然是要丧命的,便不再纠缠,钻了一个空子,硬是吃了一刀,一手扯过包袱,从车厢里滚了出来。   那人还欲跳出车厢,便迎面被扔了一个圆溜溜的物件,还没有看清,“轰——”的一声,那东西便在马车里爆炸开来。   宋玄被气浪一激,连退了几步,身上覆了一层尘土,身上几处伤口还汩汩地往外冒着血,瞧着狼狈极了。   另一位还在虎视眈眈地瞧着他。   宋玄只得哀叹一声时运不济,方秋棠这玩意宝贝的很,不用点火,只要拉线就能爆炸,统共只做出来了两枚,留给了他一枚,要他保命用的。   现下的确是解决了一个,剩下这位他却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开了。   “宋先生——”   “宋先生!”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凌乱的马蹄声,紧接着两名少女从马车上轻盈地跳了下来,与那杀手战作了一团。   宋玄定睛看去,正是扶鸾天师姐妹两个,她们俩仍是蒙着双眼,却不想那手中的盲杖里竟是细剑,动作灵巧轻盈,步伐落点精准地令人咂舌,连细剑所指的位置都不曾有过半分偏移。   不愧是姬回埋在摘星阁里的人。   宋玄回想起这姐妹两个扶鸾时的模样,果真是有底子,才能控制着精准地写出内容来。   只是不知道,这样埋在摘星阁里头的人,还有多少。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名少女已经将两把细剑交叉着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那人面如死灰,忽然微微一动,宋玄连忙低呼:“不好!他要自尽!”   姐妹中的一个连忙去捏他的下颚,却不想已经迟了,那人已经开始七窍流血,没过一会就断了生息。   宋玄上去搜了搜尸身,果真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能够表明身份的东西。   只是宋玄真是太熟悉这种套路了,只看这干脆利落的一幕,也能猜到幕后的人究竟是谁了。   姐妹俩放下剑,一脸的为难:“这……”   “不怪你俩,这本就是拦不住的。”宋玄安慰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方先生要我们过来的,说是这两个人眼熟。”姐妹俩说着,又问:“先生不跟我们去回禀吗?”   宋玄摇了摇头:“我直接走就是了。”   姐妹俩微微一愣,姬云羲挽留宋玄的时候,两人虽退到门外,却也知道姬云羲是不愿宋玄走的,且因此而病倒。   她们没想到宋玄会直接离去。   妹妹心直口快:“先生不跟三殿下道个别吗?”   “已经道别过了,再多说就是啰嗦了。”宋玄淡淡地笑了起来。   妹妹扁着嘴巴,显然是有些心疼漂亮的三殿下。   宋玄眸中灵光一闪,冲着妹妹笑得亲切:“不过我倒是有句话,想请你带给殿下。”   妹妹天真地瞧着他:“先生请说。”   “大理寺不是正在清查回京路上的刺客?”宋玄笑眯眯地指着地上已经自尽的刺客说。“若是查不出什么,就让他沿着这位刺客的身份顺藤摸瓜,说不准能摸出大鱼来。”   那姐姐闻言,神色立刻冷厉起来:“宋先生!”   宋玄笑容如初:“这话无需避讳圣上。”   妹妹懵懂地点了点头。   那姐姐的目光仍是充满了戒备。   在此人死前最后的一瞬间,宋玄读到了这人的记忆。   先头太子派来的人,都是打小培养的死士、或是间接转了几道弯借刀杀人,根本无迹可寻。   可这回许是太子急了,竟派了一个江湖人士过来。   这人投靠太子不久,也是方秋棠看他眼熟的原因——定是在太子府瞧见过,在扶鸾姐妹面前不好明说,只隐晦地提起。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宋玄读到了他与太子交易的过程,若是能辨清此人身份,顺着迹象查下去,就能捉到太子的狐狸尾巴。   而宋玄交给姬云羲的那封信,也或许能派上用场了。   只是这些事,就都不是宋玄的事了。   远处东方既明,姐妹两个便劝他:“先生坐我们的马车去罢。”   宋玄摇了摇头:“哪能让你们两个女孩儿徒步回去,我自去寻就是了。”   说着宋玄从地上捡起包裹,他的身上还染着血迹,墨发散乱,一手提着包裹,却直直地往天明的方向去了。   那隐约泛起的鱼肚白,驱散了浓重的夜幕,也仿佛与宋玄身上的旧道袍融在了一起,他懒洋洋地走去,仿佛是去沽酒的道人,最终消失在了远方。   依稀能听见他哼着的小曲儿。   “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何处生天。”   【上卷·市井卷·完】 第96章 一梦   姬云羲做了一个梦。   梦见十一岁的他,站在兰佩宫中,被一个美丽的女人牵着手,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最甜美的谎言。   “云羲,母妃是爱你的。”   “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我怎么会不疼呢。”   “云羲,我托人问了,你的宋宣哥哥已经不在了,但是你还有母妃,我们娘俩从今往后就相依为命。”   这是他的母妃。   曾经的宋淑妃。   在淑妃刚进宫的时候,兰佩宫也曾经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宫人趾高气扬,宫中妃嫔谄媚不已。   那时淑妃是宋家的嫡出大小姐,盛京有名的美人,在最好的年华风风光光地被抬进了宫,无人不艳羡她的美貌与运气。   这都是姬云羲在宫人口中听说的,而这些叙述,大多都带着嘲讽和幸灾乐祸的意味。   因为现在的兰佩宫,门庭冷落、荒草丛生,偌大的宫殿,只有淑妃和一个仆妇居住。   而淑妃现在的名字,叫做宋庶人。   她不是风光无限的大小姐,不是高高在上的宋淑妃,只是一个被遗忘在深宫之中、却又美丽的妇人。   这是姬云羲曾经对自己母亲的全部印象。   对于姬云羲这个曾被抛弃的孩子,淑妃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温柔地哄骗着他,却又不间断地暗示着他。   “你这样的身体,除了生身母亲,这世上又有谁会对你好呢?”   “你没有强大的母族,没有健壮的身体,若是再没有精明的头脑,跟废人又有什么两样呢?”   “为什么要哭!你是要让别人看见你有多么软弱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生下来的是个废物吗?”   “云羲,你要帮我。”   是啊。   他要帮她。   就像她说的,那个会无条件的,温柔地对待他的宋宣哥哥,已经消失在他的生命中了。   唯一剩下的温度,就是眼前这个被称为母亲的美丽女人。   这个美丽、温柔、却又不断地提醒着他的弱小卑微的女人,这个不断要求他争抢,要求他出头的女人。   哪怕她明知道,他在宫中的处境有多危险,越是出色,就越是举步维艰。   哪怕她曾亲眼见过他身上重重叠叠的伤痕。   她却还是能够笑着对他说:“云羲,你要帮我。”   “你只有我,而我,也只有你了。”   他一直坚信着这一事实。   直到他在那一天,走进了兰佩宫。   他穿过一层又一层地帷幕,听到后头此起彼伏地喘息和呻吟,听到女人的笑声与低泣。   紧接着,他听到了男人低低地调侃:“我是不是该叫你母妃?怎么,我的皇弟知道你现在的模样吗?”   那个温柔的女声娇嗔:“胡说什么,你总教人为难一个孩子,我还没有说你。”   那男人忽得冷笑起来:“你当真以为我是傻子?”   这声让姬云羲听出来了男子的身份。   太子姬云弈。   “宋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姬云弈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鄙薄和轻蔑。“想扶病歪歪的三皇弟上位?你也不怕折他的寿。”   女人没有说话。   姬云弈继续冷笑:“你若是聪明,就该让他安分些,等到我坐上了那个位置,看在你我的情分上,怎么也会给接你出来,给你个太妃的位置坐坐。若是让我高兴了,赐他一个安乐王也未尝不可。”   “可若是你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那就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姬云弈!”女人厉声尖叫。“你威胁我——”   姬云弈冷笑:“怎么,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是什么淑妃娘娘吗?嗯?宋庶人?”   帷幕后的姬云羲愣住了。   淑妃?宋庶人?   他忍不住倒退一步,不慎碰落了瓷器,让里头的男女都停了对话。   “谁!”   里头的声音问。   他被惊得一动不敢动。   里头的男人掀开帷幕,披上衣裳,大步踏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高高举起。   果真是姬云弈,他高高在上的皇兄,大尧的太子殿下,竟和自己的母妃滚在了一张床上。   姬云羲觉得荒谬,他想笑,却又因为窒息感,只能不住地挣扎着。   他不是第一次离死这样接近了。   但是他从没想过,当自己在病中一次又一次挣扎过生死线过后,竟会死在了这样一个情景。   “快住手!”他听到淑妃推开了姬云弈。   “怎么?你心疼了?”姬云弈松开了手,“你的好儿子若是说出去了,你和我都要完蛋。”   “我至多是一个废太子,但是你,秽乱宫闱?你当你还能活下去吗?”姬云弈嘲弄地看着她。   她的神色错愕又慌乱,一会瞧瞧姬云弈,一会又瞧瞧他,半晌终于稳定了下来:“我明白,我会解决的。”   姬云弈勾起了一抹看好戏的神色:“好,我等着看你怎么解决。”   “是要他的性命,还是要你我的前程,你自己好好选罢,宋淑妃娘娘。”   随着这一声充满恶意的称呼,姬云弈终于离开了。   淑妃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来,姬云羲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母妃……”   “我在,”她温柔地俯下身来来,轻声安抚。“乖孩子,母妃不会让你出事的。”   “相信母妃,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   “殿下,殿下。”   姬云羲的睫毛微微颤动,睁开了双眼,正对上捧着药碗的祝阳。   他从卧榻上起身,被褥上还带着宋玄身上特有的气味,让他忍不住留恋。   “宋玄呢?”他问。   祝阳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单膝跪地,将头垂了下去。   姬云羲微微阖了双眼。   还是走了。   祝阳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宋先生也是挂心殿下的,只是……”   “他该走的。”姬云羲低低地笑了起来。   祝阳吃了一惊,不敢接话。   “宋玄那封信呢?”他问。   祝阳连忙从旁边取来,那信被他发怒之下搓揉得不像样子了。   “烧了吧。”姬云羲说。   “这……”   “烧了。”   “是。”   姬云羲眼睁睁瞧着那信纸一点点在烛火中燃烧殆尽,忍不神思恍惚起来。   宋玄不知怎么从姬云弈里知道的这一桩旧事,不知怎么向他提起,还要一再隐瞒,最终再三斟酌,才肯在书信里跟他提到。   宋玄还以为他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内情。   殊不知,他早就撞破了这一桩故事。   说不知道姬云弈赶尽杀绝的理由,只不过是个谎话罢了。   、   甚至于,他还亲手弑杀了这故事的主人公。   他的生身母亲。   姬云羲瞧着自己苍白的双手手,神色愈发地扭曲狰狞起来。   这样的肮脏一双手,怎么配去挽留宋玄呢? 番外 一百五十两   后来,方秋棠每每想到那一天,都会觉得是一切孽缘开始的一天。   那时候、方秋棠刚刚开始做生意。   他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虽然他厌恶着方家,但他骨子里始终流淌着方家的血、受了这商贾之家的影响。   虽然他也喜欢捣鼓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但是一切都比不过物品交易给他带来的愉悦感。   当然,如果达成交易的手段,可以排除掉这些荒唐的酒桌饭局,他一定会更加热爱这份事业的。   那天方秋棠在青楼的后巷,吐了个昏天黑地。   幸好上头那几个吃醉了酒、大腹便便,搂着姑娘嘻嘻哈哈的生意人,看起来对他的招待似乎还算满意。   天知道,最让他痛苦的不是这一肚子的酒水,也不是上头鲜花牛粪的视觉污染,而是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他必须要管好自己的嘴巴,确保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抹了蜜一样的甜。   他从怀里摸出两颗解酒丹来——这那还是宋玄那个江湖骗子给他配的,也不晓得吃了以后会不会一蹬腿直接西去了。   但是方秋棠向来都相信自己的命,是很硬的。   隔了一刻钟,方秋棠觉得自己眼前的重影渐渐合成了一个,便又晃悠着想要上去接着谈生意。   “别打了——别打了——”   他听到有少年在求饶的声音。   管闲事向来是宋玄的专利,而不是他的,方秋棠只想早点上去,谈成那笔不算大的生意。   “大哥们,别打了——我不会再跑了——求你们了——”   真的,他对这种随处可见的阴私一点兴趣也没有。   尽管那孩子叫的很可怜。   但方秋棠认为,现在不得不上去继续接受精神和酒精双重凌辱的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可怜。   “我错了……我……”   ……怎么没动静了?   是喊累了?还是被堵住嘴巴了?   方秋棠已经踏进青楼的一只脚,又抽了回来。   他状似不经意地往回走了几步,一个矮小的身影就撞进了他的怀里,那冲劲儿直接将他顶翻在地。   果然就不该多管闲事的。   躺在地上的方秋棠忍不住心疼了自己一刻钟:大概被牛犊顶了一下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趴在自己身上的孩子还想跑,就看见后面几个彪形大汉已经追了上来,一边一个拧着那孩子的胳膊:“还想跑?啊?”   那孩子的眼里立刻蓄满了泪水,好像下一刻就要奔涌而出:“不跑了不跑了,我错了。”   仿佛上一刻那个跑的飞快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光速的认怂让方秋棠感到惊讶,而飞快的变脸速度更是证明了,这孩子根本就就是戏精本精。   他忍不住多看了那孩子两眼。   下一刻,方秋棠开始嫌弃自己,为什么要看那孩子?为什么要露出感慨的眼神?   这孩子直接抱着自己的大腿哭了起来啊!   “这位公子,我天生孤儿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被卖青楼,人生总结四个大字就是好惨好惨,求求您帮我一把,否则我就要去做兔子卖屁股了——”   哭到这里,他还打了个响亮的哭嗝。“求求你了,我愿意当牛做马伺候你报答你永生永世奉你为主你说东我绝不往西、您指狗我绝不杀鸡——”   那孩子就像是拖布缠在拖布杆上一样,缠在他的脚上。方秋棠一边听着他哭,一边想要抽身离开。   后头两个妓院的龟公正拽着他的两只脚往后拖,不知是不是方秋棠的错觉,他感觉这孩子都要被拉成长条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蹲下身来,跟这个变脸比变天还快的孩子说:“我不是你想象的贵公子,我衣服是租来的,玉佩是造假的,现在荷包里比我的脸还干净,今天买了你,明天我就要做鸭子卖屁股去了,你懂吗?”   那孩子见他开口,原本眼睛亮了一下,可听到他说的话,目光却渐渐暗淡下去了。   孩子没有说话,只安安静静地松开了手,由着两个龟公将他拖走。   明明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孩,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具了无生气的人偶。   鬼使神差地,方秋棠听见自己开口说:“等等。”   那两个龟公看向他,仿佛戒备着他要施展出什么盖世神功,将这个孩子救走。   方秋棠说:“要不你们替我给你们老板带个信儿?这孩子变脸厉害着呢,我觉得你们把他放到戏班子里,发展一定比当个鸭子有前途多了。说不定还能成个一代名角——”   那两个龟公送给了他四个白眼。   齐刷刷的。   那孩子再次像是破布麻袋一样被拖走了。   “再等等。”   那两个龟公已经不耐烦了:“有事没事?没事滚一边去!”   “这孩子的卖身契……多少钱?”方秋棠又补充了一句。“我就问问。”   “二百两。”龟公说。   “这么贵!”方秋棠皱起了眉。“你们这不坑人吗?”   “你看这孩子又瘦又小,脸色蜡黄,一看就活不久。而且他鼻子太挺,眼睛还斜,连嘴巴都是歪的,明显是个克主的面相……你们还想要二百两,不如去抢!”   龟公不耐烦地说:“你又不买!你啰嗦什么?“   方秋棠咳嗽了一声,犹豫片刻:“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愿意降价处理,我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地上那个尸体似的孩子听了这话,猛地眼睛一亮。他十分配合方秋棠的胡扯,连忙拽着两个龟公的手:“我觉得这位公子说的有道理,像我这样又瘦又丑又懒又想逃跑的,的确值不了多少银子。”   “况且我娘有花柳病,我说不定就有跟她一样的病症,活不了多久就一命呜呼了不说,还会传染客人影响你们楼的声誉,到时候你们不就赔了嘛?”   这两个龟公面面相觑。   她们不是没见过赎买娈童的。   就是没见过赎买娈童还要讨价还价,连带着当事人一起往死里贬低自己的。   方秋棠心里更是透亮。   在自己说出这句话以后,恐怕自己兜里的银票就保不住的了。   最后他以一百五十两的价格,买了这样一个又瘦又丑又懒又活不多久的戏精孩子。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着血。   那花了他一百五十两的熊孩子还在他旁边一蹦一跳。   他说:“公子公子,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了!”   方秋棠冷笑:大概也是最傻的吧?   他又说:“公子公子,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啊?”   “谈生意。”   “那你谈去啊?不用担心我的,我不会跑的!”   “……钱都拿来买你了。”   “……哦。”孩子弱弱地缩了缩头。   方秋棠的生意本就是刚起步,这一百五十两还是前几天跟宋玄做局对半分的,现在兜里本钱都没了,生意自然也告吹了。   他可没有兴趣做冤大头,跑回去给楼上那群死胖子买单。   “那……公子,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亏本生意。”   “什么?”   方秋棠瞪着他:“你的名字,叫亏本生意。”   孩子不高兴了:“哪有四个字的名字啊?”   方秋棠信口搪塞:“有啊,别人问你,你就说你是东瀛人,他们都是四个字的名字。”   孩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好不好,我要跟公子的姓!公子姓什么?”   “我姓方,”方秋棠嫌弃地“啧”了一声。“不行,你不能姓方,我看见这个姓的人就烦。你原本姓什么?”   孩子叹了口气:“我没姓……我娘不知道我爹是谁,所以我就有一个名字,叫季。”   仲叔伯季。   方秋棠问:“你前头有三个哥哥?”   “不是,是我娘落胎落了三次。”   霍,这孩子跟没成型的受精卵是一个辈分的。   “那你就姓季,叫……季硝。”方秋棠想起了自己家里还没完工的新型火药。   “吹箫的那个箫嘛?”孩子一脸‘你心真脏’的表情。   “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是硝石的硝。”   “硝石是什么?”   “做火药的,等回去给你看。”   “火药又是什么?”   方秋棠停住脚步:“花了我一百五十两银子的人,最好安静一点,懂吗?”   孩子,不,季硝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   “懂了。”季硝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说。”   “公子,谢谢你。”   方秋棠撇了撇嘴唇,什么话都没说。 下卷·国师卷 第1章 惊醒   姬回在一个冬日死去了。   人们将帝王死去叫做山陵崩,以形容其逝去的影响巨大。可姬回的死,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却却着实有些平淡。   众臣对他的离去早就有了准备,废太子姬云弈自缢的那年,姬回就已经是一个被丹药掏空了身体的空壳,却仍固执地不肯停用丹药。   终于在某日的早上,姬回再也没有醒来。   大臣们按部就班地处理好了一切,万民号哭,天下缟素,寺观钟声长鸣,群臣长跪不起,心里却清楚,这为时七年的暗流汹涌,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最终的能够坐上那个椅子的人只有一个。   是七年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那个人。   姬云羲。   ===   三日后,四方城在鹅毛大雪中迎来了一位旧友。   那是一个穿着石青色道袍,披着牙白斗篷的男子,他的脸隐匿在兜帽之下,左手抱着拂尘,右手提着一坛冷酒,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走到了花下楼的后头。   皇帝驾崩,举国服丧,昔日歌舞不休的花下楼如今也是门庭冷落,一派凄凉。   男子敲了敲花下楼的后门,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女人的怒吼:“敲什么敲!这个月不做生意!回去找自己婆娘罢!”   男子笑了起来:“不是来夜宿的。”   “喝酒也不成!”里头传来了重重的地脚步声,紧接着是丁零当啷东西落地的声音,女人打开门,张嘴便骂:“大清早的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瞪大了双眼,嘴巴也合不拢了,动了动嘴唇,才发出两个音节来:“……宋玄?”   对面的男子将兜帽脱下,露出那温润如玉的面孔来,正是消失了多年的宋玄:“想容,好久不见。”   那对面的女人已经愣住了。   宋玄抖了抖身上的积雪,露出一个笑:“不请我进去?”   “宋玄,你……”想容呆呆地瞧着他,迟疑了三片刻,第一反应竟是抄起了闩门用的棍子,劈头盖脸便要打:“你还知道回来!?我打死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宋玄连忙跳进门里头,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里逃,想容在后头一路狂追,将人硬是逼到了死角。   宋玄见实在逃不掉了,才伸手去夺想容手中的棍子,腆着脸笑道:“好姑娘,我这在雪里头冻了大半日了,连皮肉都冻脆生了,你这一棍子下来,还不把我砸碎了?”   想容气得跳脚:“我就该砸你个筋断骨折才是,你他娘的还有脸回来,一走就是六年,连个信儿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是死在哪了——”   这话原是怨妇的腔调,可由想容说出来,反倒像是赌场逼债的恶棍了。   宋玄干笑一声:“一言难尽,这些年让人四处追债,实在不敢贸贸然回来,生怕将你也给连累了。”   想容冷哼一声,并不肯相信他的鬼话,神色却终究是略微缓和了,让开半个身子,让他到屋里去:“先进来再说罢,我给你找点吃的去。”   宋玄却忽得叫住了她,将手上一直提着的一坛冷酒递过去:“顺道帮我热热罢。”   想容接过酒,嗅了嗅:“哪里弄来的好酒?说好了啊,见一面,分一半。”   宋玄摇了摇头,笑着说:“下次再给你寻好的,这酒可不行。”   想容贪图酒香又嗅了两下:“小气劲儿,我给你银子就是了。”   “这酒是拿来祭奠一位朋友的。”宋玄说。   想容愣了愣,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去热酒去了。   宋玄独自坐在房间里,将斗篷脱了,抖干净了残余的雪,又将手中的拂尘放到一边,正对上一面铜镜。   里头模模糊糊的还是他那张脸,似乎六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迹。   他还是那个来去如风,孑然一身的宋玄。   但似乎又有什么变了,让二十七岁的宋玄,愈发的温柔随和起来。   过了一会,想容抱着热酒进来了,见宋玄正站在镜子前,忍不住嘲笑:“一把年纪的老男人了,还照什么镜子。”   宋玄忍不住笑:“老男人才要照镜子,否则邋里邋遢,更是讨不到媳妇了。”   想容忍不住问:“你还没成家?”   宋玄摇了摇头。   二十七岁,还没有成家,这放在整个大尧似乎都是极为罕见的。   他这六年来走南闯北,连同行都忍不住同情他,要给他介绍一两个温柔稳重的姑娘,好让他安顿下来。   “你娶回老家,生个娃娃,留些银子就是了,不耽误你在外行走的。”   不少人都这样劝他。   可宋玄似乎一直在本能地抗拒着什么。   宋玄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斟了一杯放到自己的对面。酒水顺着胃肠下去,连带着身体也暖了回来。   想容有些好奇,忍不住问:“这是个什么朋友?”   宋玄想了想,才回答:“是一个有很多秘密,说话很灵验的朋友。”   想容有些好奇:“比你还灵验吗?”   “我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他想到了,你说灵验不灵验?”宋玄笑着说。   想容点了点头:“那是的确是厉害的。”   “这样厉害的人呐……”宋玄盯着那满满的酒盏,忍不住有些茫然。   在知道姬回死去的那一刻,宋玄才清晰地意识到。   真的已经过去了六年。   他浑浑噩噩地四处漂泊,仍是那个招摇撞骗的宋半仙,只不过每天遇见的都是陌生的风景、陌生的人。当变化已经成了常态,也就意识不到岁月的流逝了。   只有偶尔听到朝堂那边的传闻,才会有时移境迁的意识。   太子的每况愈下,姬云羲的如日中天,方秋棠的崛起,朝堂上的交锋隐约可见,明明是熟悉的名字,可落在传闻中,却变成了陌生的故事。   他逃了六年,仍是没有让自己那颗心安定下来,反而愈发的焦躁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迟迟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如今姬回走了,他竟有一种梦中惊醒的错觉。   仿佛有什么,要悄悄地发生改变了。 第2章 亲信   及至三月,草长莺飞,按大尧的例,国丧过了百日,平民百姓之间便一切如常,婚丧嫁娶,诸多不忌,连带着四方城的说书先生都活络起来了。   “说起某朝某代,有这样一位殿下——”   四方城里的说书先生总是有最新奇的故事。   诸如两年前讲的是某朝太子无德自缢而亡,四年前讲得是某国帝王的长子为爱私奔,七年前讲得是某位皇子死而复生的故事。   而近来最新鲜的故事,也就是先帝故去许久,众臣三请三辞,继承人仍不肯登基的故事。   而依着四方城的规矩,这某朝某代某国某人,也不过就是今时今日、此地此事。   懂得的自然懂,不懂的听着听着也就明白了。   只不过这些胡编乱造的故事,只怕是两分真,八分假,虚虚实实,就是听个热闹罢了。   诸如宋玄,就是早见识过这些说书先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的,是以并不将这些故事放在心上。   反倒是一边的想容听得入神,一边喝着茶,一边还要问:“他们说得是真的?这大尧当真有什么龙鼎龙脉的?要挖出来皇帝才能登基?”   “他们敢说,你就敢信?”宋玄忍不住笑:“听他们的,你连年都能过错。”   想容踹他一脚:“就你是明白人,你有本事,你倒是给我说说看看?”   宋玄自顾自地喝茶:“皇帝老儿的事情,我们哪能知道。”   想容嘀咕了一句:“就是好奇而已,那椅子不都争着抢着坐吗?现在倒好,椅子洗干净了,就差一个屁股了,反倒不去坐了。”   宋玄听了好笑,也不去详细解释。   自姬回殡天过去已过了三月有余,宋玄便在这四方城滞留了三个月多,深居简出,只偶尔与想容一道吃茶谈天,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养老的乡绅。   说来也奇怪,前些年宋玄还是个停不住脚步的家伙,这阵子竟是莫名安生下来了。   大抵是走的多了,走的累了,便总要找个地方歇歇脚的。   四方城最大的好处就是消息灵通,姬云羲迟迟不肯登基称帝,也是让宋玄颇为费解。   按照大尧的例,过了百日,群臣三请三辞,姬云羲早就该走马上任,坐上那天下至尊的位置了,可直到如今,官府都没有下发告示,民间对于姬云羲的称呼,也迟迟停在“三殿下”上。   倒是引来了无数离奇荒谬的故事来。   这边正说着呢,忽得听见外头一声喧闹,外头竟涌进了一群官兵进来。   宋玄和想容俱是回头去看,便瞧见一个衣着华贵、面容姣好的男子,正大步流星地踏进来,用下巴尖朝着那 说书人:“我听闻这里有人妄议朝廷,果然如此。”   宋玄微微一愣,仔细去瞧那男子的眉眼,的确是个不曾见过的陌生面孔。   妄议朝廷,这天大的一顶帽子说书人哪里敢接,也没弄清来人是谁,只晓得这些都是官府的官兵,连连告饶,连茶楼的老板也出来说情。   “把人带走,店给我砸了。”那男子却趾高气扬地喝骂,一副有恃无恐、盛气凌人的样子。“若是再让本公子听见你们胡说八道,有你们的好看。”   那男子旁边跟着的官兵头子倒也是宋玄的熟人——赵捕快,听闻男子要砸店,忍不住劝了什么。   “怎么?本公子说话不好用?我说让你砸,你就给我砸 。”男子冷笑一声。“区区一个捕快,难道要反了不成?”   这男子不明身份,帽子却扣得一个比个大,吓得那赵捕快闭了嘴,一众官兵将吃茶的客人驱赶出去,抄起桌上的碗碟杯筷一气儿乱砸,一时之间,只能听见那茶馆老板焦急的劝阻声、和瓷器破碎、桌椅翻倒的响声。   众多客人不知其中缘由,生怕惹祸上身,纷纷避退开来,只有宋玄忍不住瞧了一眼,低声问想容:“这又是哪路的神仙,我离了四方城这些时候,竟连天都变了不成?”   “小声点。”想容用手肘大力戳了戳他。   宋玄被这一下顶得没防备,连连咳嗽,险些连方才吃进肚的茶点都吐了出来。   想容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是两个月前来的神仙,人都称他南荣君的,你还不知道?”   “南荣君?”宋玄微微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九流三教,的确都没这样一个名号,这才摇了摇头。“是外城来的?”   “是盛京来的,”想容压低了声音,低声说。“我听客人说,这小子是三殿下的亲信。”   宋玄微微一怔:“什么?”   现在人们口中的三殿下,只能只姬云羲一个人。   想容并不大清楚宋玄当年的旧事,也不太明白他跟姬云羲的纠葛,只当他是好奇:“就是现在的那个三殿下,这个南荣君是他身边儿的人。”   “听说是来替那劳什子三殿下办事的,整日里正事没见他做一件,敛财滋事倒没少做,上头那帮官员都疯了似的给他送礼走门路——”   宋玄不知怎么,仿佛走神了似的:“走什么门路?”   “走三殿下的门路啊!”想容奇道。“你不是傻了吧?”   “先皇三个儿子,一个失踪,一个自缢,现在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那位置铁板钉钉,就是那三殿下的了,官员不趁着现在走门路,还什么时候走?”   宋玄敷衍性的点点头,他在听到事关姬云羲的时候,他的神思就已经飘忽到不知哪儿去了,连带着后头想容的话,一个字儿都没听进脑子里去。   他沉默了一会,忽得想起了什么:“他是替姬云羲来办什么事的?”   “这谁知道,我是没看出来他有什么事。”想容皱着眉道:“我只知道,这南荣君果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早些弄完早些滚蛋才是,别再来祸害这四方城了。”   宋玄想到方才那人的情态,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   阿羲的亲信,竟是这样的人吗? 第3章 波澜   连宋玄也没想到,这个南荣君会在四方城掀起这样大的波澜。   四方城的地上地下两套班子,官家与八门之间相互勾结,又是鱼龙混杂,深浅难测,饶是算得上一个凶险的地界。   就算上头偶尔有钦差来访,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面子给足了,礼数送到了,便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不想这南荣君却是个贪心不足的,这几日里头仗着三殿下的名号,在四方城搅风搅雨,专挑做生意的平头百姓坑害。   他找尽理由,一气儿封了十余家店铺,只等着人送银两去赎,一副摆明了要敛财的嘴脸。逼得不少店铺早早关了门,只等着这一波过去,更有那做生意的被扣了亲眷,为赎回家人搞的散尽家财。   “官府也不管?”想容生来正义感便强,如今听了这事更是生气。“什么狗屁南荣君,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也敢在四方城撒野。”   “早有人去问过上头了,这人是三殿下的人,官府那边也没什么法子,都是哄着捧着的。”常雨将茶水一放,也是愁眉苦脸。   他是来替人送货的,这些日子他们兄弟两个的赌场为避风头,也是关了门,兄弟两个为了赚口饭吃,也是什么零工都作起来了。   区区一个南荣君,竟搅和得四方城百业萧条,这也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   宋玄听闻此言,忍不住转了目光:“当真是三殿下的人?你可曾打听过吗?”   常雨笑道:“听官府那头说,这南荣君手上有三殿下的信物,且是帮三殿下来寻龙脉的。”   宋玄皱着眉:“龙脉?真有这么个东西?”   那不是那些说书人编篡出来的?   “管他是不是真的,就现在这个架势来瞧,三殿下要寻,那就是没有也得有。”常雨压低了声音,又靠近了宋玄,低声说。“而且,您有所不知,我听人家说,这个南荣君,和三殿下,是那个关系。”   他掐了掐小指,比划了一个龌龊的动作。   想容见了一脚踹翻他的凳子,让常雨直接一屁股坐地上去了,“哎呦哎呦”地叫个没完。   “在我这儿胡沁什么玩意?”想容见这男人龌龊的表情,满脸的嫌弃。   常雨哭丧着脸:“这也不是我说的,是那南荣君自己透露的。”   宋玄盯着常雨,眉头越皱越紧,眼神愈发的凝重:“此话当真?”   “八九不离十,”常雨见宋玄有兴趣,愈发地高兴,也不嫌屁股疼了,拖着凳子就凑到宋玄边上嚼舌头:“你想啊,这南荣君也不是什么名士,打这儿之前,可是连听都没听过的一个人。盛京里大小官员幕僚,就是天师也是成群结队的,凭什么要这么一个人来寻龙脉?可不就是那枕边儿上的关系,最让人亲近信任吗?”   “再者说了,这三殿下如今也是二十有二的人了,连正妃都没有一个,也没听过他光顾什么青楼楚馆,若不是不行,那只怕志不在此啊。”   “嘭——”   常雨这回又摔地上了,抬头一看,竟是宋玄将他的凳子踹翻的。   “宋先生这是做什么?”常雨哭丧着一张脸,嚷嚷起来。   想容在边上幸灾乐祸:“你宋先生可是二十有七,也没见娶上个媳妇,这是被戳到痛处了。”   常雨这才意识到自己言多必失,嘿嘿地笑着原话:“先生不一样,先生那是半仙儿,清心寡欲超凡脱俗,哪能看得上庸脂俗粉呢。”   想容嗤之以鼻:“油嘴滑舌。”   宋玄那头神色淡淡,心里头却是凭生波澜,分明知道此事与自己无关,却又忍不住在意起来。   “总之且瞧着吧,这南荣君一日不走,咱们四方城就一日太平不下来。”常雨在这头下了定论,又蹭了想容半壶茶水,才颠颠儿地从后门走了。   想容见宋玄半晌无话,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什么呢?”   宋玄被拍得一哆嗦,忙从自己的思绪中回来,随口道:“没什么,只是在想这个南荣君,总让他这样兴风作浪,也不是个事儿。”   想容闻言,登时瞪大眼睛:“你也这样觉得?”   宋玄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又想管闲事了。   这人就是一颗天生的侠义心肠,虽然嘴上不天天吼着,可见到不平之事总是想上去掺合两下,上回打从茶楼回来,她就天天惦记着了,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果然,想容做贼似的把门关上,一双圆眼滴溜溜地转,拉着他道:“前两日还有客人跟我问起你,想托你去打探那什么南荣君的底细,我晓得你那三不沾的规矩,才帮你回了。你若也是瞧那南荣君不顺眼,这倒是个好机会——”   宋玄听了便问:“什么客人?”   想容低低地比划了一下:“无非是三爷他们那帮子人。”   宋玄一听便明白,四方城地下掌舵的那几位他也都见过,现在领头的那位姓傅,外号三爷,是个一等一的狠角色。   也就当初季硝头脑机敏,又背靠大山,这才压了他们一头。自打几年前季硝追着方秋棠去了京城,转移了生意重心,这四方城就是三爷的半个天下。   如今见这南荣君嚣张,官府不敢管,三爷却不可能坐视不理,听这一出,显然是想要出手干预,却又摸不清底细,算来算去,才找到了宋玄的头上。   宋玄回来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但对于这些掌舵人来说,只怕并不是个秘密。   宋玄犹豫了片刻,没有应声。   想容以为他不愿意,便道:“你若是不想去,就当我没说过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宋玄不沾党政权谋,想容也明白他的用意,行走江湖想要保命,这样的浑水趟的越少越好。   “你去联系他吧,”宋玄忽得说。“就说这事我应承了,记得欠我一回情。”   想容一愣:“当真?”   宋玄点了点头。   他倒是真的想要会会这南荣君。 第4章 试探   傅三爷那边的消息来的很快,虽然嘴上千恩万谢客气热络,可指使起人来却没有半点含糊,很快就替宋玄安排了一个接近南荣君的机会。   那日知府带着上下一干官员来到花下楼取乐,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其中最主位不是知府,而是一个容颜秀美的男子。   这男子衣着华美,五官精致,眉宇更偏阴柔,倒有些魏晋时美男子的情态,只是神情太过倨傲造作,隔着千里之外就能认出他的身份来——不是那南荣君,还能是哪个?   那南荣君从上了桌就开始挑剔,眼带轻蔑,一会指这姑娘的琴音不如盛京的大气磅礴,一会说那酒菜不比盛京的地道鲜美,最终眼尾一扫,用鼻子哼出声来:“要么怎么说是小地方呢,难登大雅之堂。”   那知府强压着怒火陪笑:“南公子说的是,乡野之地,委屈公子了。”   那南荣君这才神色稍缓,呷了一口酒水。   他们坐在二楼,隔着窗栏就能看见下头的歌舞,下头的人却瞧不见他们,的确是个不错的位置。   只是那南荣君却一直意兴阑珊的模样,瞧见歌舞也打不起什么精神来:“先头人说四方城近些年来还算繁荣,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奇趣儿,也是扫兴。”   那知府目光在下头扫了一圈,忽得瞧见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正一个人躲在角落吃酒,便立时目光一亮:“南公子若是想要奇趣儿,下头就有一位奇人,不如唤他上来与公子聊聊?”   南荣君抬了抬眼皮上,似是好奇:“果真?那便叫上来吧。”   知府眼角浮起隐约的喜色,连忙打发人去,将一楼正坐着的宋玄请了上来。   宋玄早料到会有此事,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袖子,跟着走上了二楼去。   宋玄这人,打从十四岁开始谎话连篇,六年前上京一回见了场大世面,如今就愈发的超然物外,气度不凡起来,寻常的小场面对他来说,倒还真值不上紧张什么。   如今搁众官员眼前一戳,长身玉立,鹤骨松姿,较六年前还要清朗逼人,端的是一副仙人品貌,反倒让那一众官员都晃了晃神。   他们对宋玄的印象大都停留在六年甚至更早以前,只听闻他回来了,却未见其人。   不想今日一见,他脱离了弱冠之年,却丝毫不见年长的圆滑世故,反而沉淀出一种温润的气质,愈发超脱俊雅起来了。   “这位是我们四方城出了名的神算子,宋玄宋半仙。”那知府率先回过神来,极热情地介绍。“人称十卦九灵的,就是这位先生了。”   那南荣君对宋玄似乎有几分兴趣,眼神隔着睫毛淡淡地注视着他:“哦?”   宋玄与他对视,才发现这南荣君竟生了一双淡色的眼眸,琉璃珠儿似的,在阳光下头显得十分妖异。   “半仙儿?这名头可叫得响啊。”南荣君意味不明地说。   “江湖朋友给面子罢了,”宋玄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只不过是些卜卦相面的微末本事,是知府大人过奖了。”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隔着满桌子的酒席对视,宋玄竟丝毫不落下风。   那知府有意引着宋玄接近,便笑着说:“南公子若有什么心事,也不妨算上一卦,说不定还能讨个彩头。”   “别是触了霉头才好。”南荣君若有似无地暗讽。   宋玄只当作没听见似的,笑而不语。   知府还是想让宋玄探探南荣君的底细,连忙招呼宋玄:“宋先生……”   却不想这时南荣君忽得道:“算卦就不必了。”   “我在盛京见过的天师数不胜数,真要是请教命数,又何必要找一个乡野骗子?”南荣君嗤笑一声,琉璃似的眼珠儿带着说不出的挑衅。“只是宋先生得倒比这些姑娘们都好一些,不如坐下与我聊聊?”   “这青楼浑没有个风雅样子,连个能住独院儿的姑娘都没有,反倒是宋先生你……”南荣君盯着他。“有那么点意思。”   这知府闻言,险些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连忙低声提醒:“宋先生是见过先皇的……”   说起来,宋玄在盛京那点子事,虚虚实实,也传到四方城了。这些官员用他,却也不敢太过于小觑了他,毕竟是跟先皇沾着边呢,哪个都不会嫌自己官帽戴的太久的,硬是要拿宋玄轻蔑。   “怎么?见过先皇,就比本公子尊贵了不成?”南荣君貌似恼怒,连上却透着一丝讥讽。“既然如此,不更应该坐下喝一杯吗?”   “这……”知府怎么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呐呐不敢应声。   倒是宋玄不动声色斟了一杯,略加示意,一饮而尽。   那南荣君愈发咄咄逼人起来:“宋先生不说两句?是应付我吗?”   宋玄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又斟了一杯:“是我礼数不周,这杯该敬公子。”   南荣君盯着他:“敬我什么?”   宋玄笑了起来:“敬公子的尊贵。”   南荣君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一愣,既而笑了起来,竟真的饮尽了这杯酒。   “有意思,”南荣君的眼神愈发兴味盎然。“满堂花也比不过宋先生一枝醉人,难怪是见过先帝的人。”   “这美人啊,若是倒贴怕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如盛京名妓,都是冷若冰霜、高高在上,这才有那么一点意趣在里头……”   这话便愈发的不像话了,知府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南公子,这当初宋先生也是见过三殿下的,您又是三殿下的身边儿人——”   这话里头的意思连宋玄都听出来了,这是提醒南荣君谨言慎行呢。   宋玄反倒觉得有趣,这南荣子现在虽然与初见时一般的傲慢无礼,却变得截然不同。   初见时的傲慢仿佛是有意做出来的,而现在这人,却是一举一动都透着骨子里透出来的自傲,并不是一个虚软的人物。   这是姬云羲在哪儿认识的人,又为何而来?   宋玄愈发的在意起来。   “是了,本公子自然是三殿下的亲近之人了。”那南荣君听了知府的话,语意愈发的意味深长起来。“自然要替他好好照顾照顾旧交——”   说着,便筷子一戳,从桌上挟起一枚圆溜溜、拇指大小的蟹黄蛋来,作势要喂到宋玄嘴边儿:“宋先生尝尝?”   宋玄笑着摇头:“不必了——”   “这可不行,”南荣君眼中带着隐约的威胁,“三殿下喜欢的东西,您怎么也得赏个光不是——”   宋玄的笑容微微淡了。   他按住了南荣君的手腕,神色却不复方才的温吞,反而隐约透着一丝审视:“三殿下喜欢?”   “怎么?”南荣君眼中透着一丝挑衅。   姬云羲是吃不得蟹的。   姬云羲天生的心疾吃不得这些东西,又不喜海物的腥味,六年前宋玄带他去走街串巷的吃些点心,都是要注意这些的,更别说蟹黄了。   “没什么。”宋玄重新露出那温和的表情来,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凌厉都只是错觉。“既然公子无意卜卦,那某便告辞了。”   那知府闻言,连忙也跟着打圆场:“是啊,宋先生还有生计要忙,早些去吧。”   南荣君瞧着他起身,语气意味深长:“你叫宋玄,我没记错吧?”   宋玄的脚步顿了顿,却一个字都没有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出去了。   南荣君将那一枚蟹黄蛋往自己嘴中一塞,浅色的眼珠儿愈发的兴味盎然起来。   宋玄出了门,长眉微微蹙起,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似是困惑,又似是犹豫。   想容见到他凑过来问:“怎样?那人可有什么把柄吗?”   宋玄摇了摇头:“我没有给他卜卦。”   想容一愣:“那你做什么这副表情?”   “这个南荣君,绝对有问题。”宋玄说。   不但是因为一个谎言。   更重要的是,他刚才明明与南荣君有一瞬间的接触。   但是却没有读到南荣君的记忆。 第5章 再探   “这么说,宋先生也并没有探出什么来?”傅三爷用茶杯盖拨了拨茶叶,喝了一口,倒是稳如泰山。   宋玄点了点头:“那南公子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并不肯让我给他算命。”   傅三爷闻言拧起了眉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宋玄却道:“这南公子当真是三殿下的人?”   “我跟官府那头联络过,”傅三爷抬了抬眼,“虽没有证据,知府大人却笃信的很,想来是有什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缘由,但应当是错不了的。”   说着,傅三爷摇了摇头:“如今之计,只能等盛京那边的消息过来了。”   宋玄问:“托得谁?可还稳妥吗?”   傅三爷瞧了他一眼:“拖人给方老板和季公子送了信儿,只是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入夏才能回来。”   宋玄倒也不意外,这四方城出去的人物不少,可在盛京能上得了台面,打探到三殿下身边儿的,也只有方秋棠两个。   这些年宋玄倒是也有耳闻,方秋棠在京城背靠大山,自成一派,将他那些奇巧主意一一拿出来,赚了个盆丰钵满,成了目前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而第二号人物就是季硝,宋玄不晓得他跟方秋棠做的什么打算,两家也没归做一家,反倒斗的不可开交,连京城外头都在传,一山不容二虎,只怕这两人迟早要折去一个。   早些时候,太子还在,方秋棠归拢在太子旗下,季硝又是三殿下的爪牙,人都说他们俩最终的赢家,只看最后坐上龙椅那位是谁。   不想在两年前,方秋棠转而投了姬云羲,还引发了一连串的变故,情势急转直下,这事就成了太子被废的导火索,引得一众看客傻了眼,反倒是这两位,在姬云羲旗下也没见个消停,又是一番龙争虎斗,到现在也不晓得鹿死谁手。   说到这两位,又都是宋玄的好友,那傅三爷便略吹捧了几句,便起身要离开。   宋玄却忽得说:“三爷没有别的打算了吗?”   傅三爷搭在茶杯边缘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抬了抬眼皮:“宋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来一回入了夏,还不晓得这位南公子还在不在四方城中,难道这些日子三爷就打算由着他胡作非为了?”宋玄淡淡地说。“再者,那边传来什么消息还不一定,若是连秋棠也打探不出什么把柄来,三爷又当如何?”   那傅三爷长了宋玄两轮,鬓角隐约有一丝白发 ,却也不在宋玄面前拿乔,只慢悠悠地说:“我也不是没想过旁门左道,只是南明君的护院里有一位高手,寻常人等在他手下过不得三回,想进去做些什么,实在是难上加难。”   宋玄犹豫了片刻:“三爷可有那南公子宅院的地图?”   傅三爷眸中精光一闪:“先生可想好了?进去了也未必拿得到什么证据。”   “若是我拿不到,旁人不更是没用?”宋玄笑了笑。   傅三爷审视了宋玄半晌,终于是将茶杯搁在一旁,手拢在袖子中:“我回去找人给先生送来。”   “我多嘴一句问问宋先生,这次何以对南荣君这样感兴趣?“傅三爷慢悠悠的说。“先生并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宋玄在四方城向来是头一号棘手神秘的人物,也是向来片叶不沾身的聪明人,从那“三不沾”地规矩上就能窥其大概。若不是这次遇上了这样大的麻烦,傅三爷也不会求到他的头上。   宋玄却笑了笑:“不过是某的私心罢了。”   傅三爷知道他这是并不想说,便也不再追问,只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直说,再三告辞后走了。   傅三爷前脚刚走,后脚想容就从屏风后头跳了出来,嘻嘻笑着问:“我也想问问,你怎么这次对这南荣君这样感兴趣了?”   宋玄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这藏身也太过粗陋了,刚才连裙脚都露出来了,我看只是三爷脾气好,才没有点破你。”   想容却不吃他这一套,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老实交代,宋先生的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私心是什么心?恩?”   宋玄见逃不过,便笑着糊弄:“六年前,我不是曾替方秋棠背了一个黑锅,进了大牢?”   想容倒还有些印象:“就是你找我做证人的那一回?”   宋玄点了点头:“正是,那回实际上是三殿下帮了我的忙,捞了我出来,后头我也是跟他一道去的盛京——他实际上是我的朋友。”   “那南荣君太过蹊跷,我怕他对三殿下不利。”宋玄说。“再者,我总觉着,他未必真是三殿下的人。”   想容还是好糊弄的,闻言一拍宋玄的肩膀:“行啊,你还有点义气。”   宋玄这话实则是说一半留一半的,他的确在意南荣君的身份,但让他更在意的是,他为什么会无法阅读南荣君的记忆。   那一瞬间,他似乎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丝毫没有特别之处。   这南荣子到底是什么人?   想容还在那头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探探?”   “今晚就去,”宋玄道:“这种事拖也拖不出什么结果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想容问。   “傅三爷也说了,那南荣君有高手护院,我需得你帮忙才行。”宋玄说。   想容闻言恍然大悟,“嘿嘿”笑了起来:“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放心吧,”想容一拍桌子,说得豪气冲天。“这事就是你不管,我也是想要管的,如今有这么个机会,你要我帮什么忙,都只管说就是了。”   宋玄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了,这次还真得你出马才行。”   这件事说起来,可能任谁都不相信。   论起四方城武艺最高强的人,不是威震四方的镖局总把子,不是傅三爷手下的金牌打手,更不是城门口那伙打劫为生的劫匪头子。   而是花下楼的女老板想容。 第6章 夜行   傅三爷言而有信,很快就将那宅院的地图送了过来,连带着那南荣君的行程、还有护院排班的时间也一并告知了。   宋玄这些走江湖的人,多半都做过几次梁上君子,打眼一瞧这地图和排班,就能知道主人居住的位置,和护院巡夜的线路。   这院子真要说防备严密,倒也说不上,只是有那么一位高手长年累月的坐镇,便有些不好办了。   想容瞧了半晌,摸着下巴说:“咱们最好挑他不在府里的时候,护院的人手也少些,若是只有一个,我也不怕,怕只怕双拳难敌四手,人多了也不好办。”   宋玄犹豫了片刻,他原本是想再试一次,确认一下那天的记忆阅读,究竟是这南荣君有问题,还是他自己能力失效。   可瞧眼下这光景,的确是有些冒险了。倒不如趁着南荣君不在府上,好好搜查一下宅院,看看里头有什么蛛丝马迹没有,也能让想容多一份安全。   至于再接触南荣君的机会,总是有的。   宋玄如此一思量,便同意了想容的提议。两人确认了酉时过后,知府会邀着南荣君宴饮作乐,他们趁着那时候潜入府中,的确是最好的时机。   于是两人便早早换做了夜行服,只等日头一落,直奔南荣君栖身之处。   宋玄没有露面,反倒是想容跳上了墙头,间隔着往里头扔了几颗石子儿。   想容这石子儿扔的是规律的,走江湖上头大都有些规矩,或是黑话切口,或是一些肢体动作,可能一支曲儿,一幅画都是有讲究的,只有内行才看得懂。   而不同地域之间,这些规矩有的相似,有的不同,越是偏远的,规矩就越少人能看懂,四方城毕竟是通商的中转口,这里头的规矩到还算通用。   如想容这般,就是土匪踩点子时标准的一套。若是有些道行的人,一准儿是能看明白的。   没过半刻,里头站出一个人来,利落地跃上墙头来:“你是什么人?”   那男人生的高大,穿了一身箭袖锦衣,五官硬朗不凡,只是神色严肃,就难免显得冷漠起来。   想容正坐在墙头上晃悠着小腿,脸上还带着三分笑:“上门剪镖来的。”   那男人微微皱了皱眉头,显然并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是见她是个姑娘,并没有立刻动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罢。”   想容歪了歪头,眯着眼睛从头到脚打量了他,笑了起来:“瞧着倒是条好汉,来只不过想拦着姑奶奶,还得手底下见真章。”   说话间,想容将手伸到背后,对着宋玄的方向比了一个手势。   宋玄见了手势心中有数,便依着计划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头男人还没有弄清眼前这个女人的意图,却见想容已经急速冲了上来。   男人从墙上跃下,想容竟也追了过来,只一个闪躲的功夫,那拳头就夹杂着风声,落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那树干竟硬生生凹进去一块。   男人的目光里立刻凝重起来。   想容揉了揉发红的拳头,用力扭了扭脖子,一幅跃跃欲试的模样:“好久没有跟人动手了,小子,你别让我失望啊。”   ====   那头宋玄避开了为数不多的护院,一路绕进了南荣君的寝房。   南荣君到四方城时日不长,若说有什么线索,也只能是在书房和寝房两个地方,南荣君带走了一部分的仆从,外头想容又吸引了大部分的目光,宋玄还是有时间将这两个地方搜查清楚的。   只是如今宋玄已经找了好半会儿,将几个匣子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什么东西,最终在准备离开之前,将目光转移到了南荣君的床上。   那是一张红木拔步床,周围拉着厚厚的锦帐,将里头围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宋玄将那被子掀起,又去抖那枕头,竟真的掉出一个东西来。   那是一把匕首。   与南荣君的华美浮夸的外表不符,这把匕首反而花纹古朴、造型怪异,上头隐约刻着什么,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大清楚。   宋玄将那匕首抽出,见其刃如秋霜,绝非出自寻常工匠之手。   正瞧着,忽得听见外头一声尖锐的短哨,宋玄心头一紧,便知道应当是出了什么变故,连忙要跳窗出去,却不想外头回廊的灯亮了起来,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隐约能听到南荣君的声音。   宋玄左右环顾,连忙躲进床帐之后。   “这四方城果真是什么魑魅魍魉都有,竟连我的地盘也有人敢闯。”那南荣君一路进来一路抱怨,一旁的仆从只呐呐的应着。   南荣君进屋将桌上的茶杯往地上一扫,语调傲慢:“怎么?我不在,就连茶也不必备着了?”   一众仆从连忙打水的打水,点灯的点灯,倒茶的倒茶,忙成了一团。   宋玄在床帐后头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那南荣君支使了仆人好一会,见一切妥当,才令他们退下。   “等苍野回来,叫他来见我。”   宋玄听了一会依稀明白,应当是这南荣君提前回来,想容一时之间措手不及,不敢纠缠便撤退了,临行前给自己发了信号,却晚了一些。   只是这南荣君却似乎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这让宋玄忍不住头疼起来:他这是该怎么出去呢?   正在这时,忽得听见那南荣君起身去桌边翻了什么东西,隐约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宋玄立刻绷紧了神经。   却仍是听见那南荣君一步一步接近的脚步声。   “看来是有客人啊。”南荣君的脚步停留在拔步床前,低低地笑着。“怎么,还不打算出来吗?”   宋玄心知南荣君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自己是决计逃不过了,干脆一狠心,撩开了帘子,对着外面虚晃就是一刀。   却不想南荣君两指稳稳地夹住了刀刃,在瞧见宋玄的那一瞬间,露出了了然的笑意。   “宋先生这是来自荐枕席的?” 第7章 璞玉   “宋先生这是来自荐枕席的?”   南荣君眼中带着微微的促狭笑意,食指指节在刀身上一弹,宋玄借势抽回刀来,倒退两步,目光谨慎,嘴上却道:“某深夜叨扰,多有失礼之处,来日再来登门谢罪。”   说着,便虚晃一下,作势要走要走。   却不想那南荣君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武艺,步伐诡异的很,丝毫没有被宋玄的攻势迷惑,硬将宋玄堵在了拔步床里头。   宋玄哪里会退,仗着自己有几分身手,便跟南荣君比划了起来。   只是越是交手便越是心惊,这南荣君虽面上一幅阴柔的模样,却的确身手不凡, 宋玄这点子江湖上打混的功夫,在他面前却是不够瞧。   尤其是拔步床内这方寸的空间,宋玄手持利器,竟占不到上风,反被擒住了手腕,按在墙上。   宋玄见势不对,便嘴上说笑起来:“南公子好身手,是在下班门弄斧了。”   南荣君盯着他笑了起来:“宋先生这张嘴,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跑江湖的,这点子眼里价儿总还是有的。”宋玄嘴上回应,眼神放空了。   南荣君正按着他的手腕,皮肤与他相接触,应当是能够提取记忆的才是。   然而此时此刻,宋玄仿佛一下失去了这种能力似的,对此毫无知觉。   “宋先生,”南荣君淡色的眼珠儿中闪烁着傲慢的戏谑,好像猫儿玩弄耗子似的神态。“怎么,现在不想给我算命了?”   宋玄盯着他,隐约觉出不对来了。   “是不想,”南荣君凑近了他,目光与他对视,带着说不出的蛊惑。“还是不能?”   那双浅色的眼眸在夜晚显得愈发明亮而诡异,看深了,仿佛里头有什么正在变化着,几乎要将人吸纳进去。   宋玄有一瞬间的意识恍惚,仿佛脑子里被什么刺痛了一下,继而瞬间清醒过来。   他忽然有一种模糊的意识,好像自己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攻击了,而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自己又将这种攻击拒之门外。   宋玄瞪大了双眼:“你……”   “终于发现了,”南荣君松开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他的下巴。“我与你是一类人。”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也是一种造化。”南荣君低低地笑着。“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走?”      宋玄眉心微蹙:“跟你走?”   “宋先生这等人物,让你流落乡野,才是真正的大材小用。”南荣君的眼神说不出的蛊惑。“只要你肯跟我走,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宋玄从起初的惊愕中平复下来,目光愈发的冷静:“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跟了我,自然就知道了。”南荣君慢悠悠的说,“我真想不通,姬回他怎么这样放任你四处闲逛,看来的确是没心思做这个皇帝了。”   宋玄眉头微皱:“你认识姬回?”   南荣君神色慵懒:“你问的太多了,宋先生,现在你只需要点头答应,然后做我的人。”   宋玄沉默了片刻,目光似在游移:“我……”   “恩?”   不想宋玄迅速提膝,狠狠一撞,南荣君立马闪开。宋玄便将那床幔大力一扯,兜头向那南荣君盖去。   铺天盖地的厚幔将南荣君盖了个正着,等他从布料中挣脱出来,宋玄已经从窗口逃之夭夭了。   正巧,此时门口走进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来,见这情形便要追出去。   南荣君却将那床幔扯在了一边,出声制止:“苍野。”   男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和你交手那人呢?”南荣君问。   “没有追上,这里的地形太复杂。”叫苍野的男人摇了摇头。   南荣君心知他没有说谎,这四方城的地形的确复杂,胡同与运河交织,水陆混杂,建筑又繁复精巧,人群密集,那姑娘怕是转个弯就能没了影子。   “那这个你也追不上,”南荣君慢悠悠地靠在床边,若有所思。“美人向来都是难觅的。”   苍野向来沉默,并不接他的话。   “那人的武艺,较之你如何?”南荣君问。   苍野说:“不相上下。”   事实上,苍野在交手的时候就发现了,那姑娘是天生的力大无穷,寻常男人根本就不是对手,就算是武者,也鲜少有能够与之匹敌的。   南荣君听到这里,才略略吃了一惊目光也渐沉:“莫不是……”   苍野摇了摇头:“是个女人。”   南荣君眼中去了轻浮,沉淀下来:“我白日里传消息让他们去查,可查出什么来了?”   苍野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这是四方城里的消息,盛京还要些时日。”   南荣君接过书信,三两下展开来读,神色却愈发凝重起来。   “宋玄……”南荣君念叨着这个名字,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额角,最终沉下面孔来。“这四方城不能再留了。”   苍野乍闻这消息,难免问:“怎么?”   “原以为是只野猫儿,没想到是只家养的老虎。”南荣君低低地笑了起来。“我说姬回怎么会放他出来,原来是留给另一位做准备的。”   苍野微微一愣,依稀听明白了,点了点头。   “你安排人收拾东西吧,咱们今晚就走。”南荣君随手将那信纸放在烛焰之上,烧了个干净。“可惜了,原本以为是块璞玉,谁知道还是让人给占了先。”   宋玄本就是天赐的能力,性情相貌又都是正正好对他的口味,南荣君倒真是打心眼儿里觉得惋惜了。   苍野迟疑片刻,才开口:“你若真是想要带他回去,我可以……”   “不必了,”南荣君扬了扬下巴,琉璃似的眼珠子光华流转,带着说不出的艳色:“那姬云羲想来也快到了,为了这事让你涉险,怕是不值当。”   “早些回去也好,”南荣君推开窗户,瞧着南边的方向,低声说。“也是时候准备准备了。” 第8章 仓皇   宋玄跳出府邸的时候动静太大,惊动了几名护院,把他当作前来偷鸡摸狗的毛贼追了过来。   只是对方似乎并没有花大力气,一定要追到他,他转过了几个街巷胡同,也就甩脱得差不多了,宋玄的脚步便渐渐慢了下来。   正值开春,国丧刚过,夜市重开,家家户户都出来透气,街上热闹得很,商贩在街边桥上游走叫卖,带着四地八方的唱腔,共汇成了一折子热闹非凡的戏曲来。   走在路上,宋玄忍不住有些恍了神。   刚才那南荣君的话,字字句句他都记得清楚,他说他与他是一类人,说他流落乡野才是真正的浪费,还直呼姬回的名姓。   最重要的是,就在刚才那怪异的一瞬间,他隐约有了一种意识——南荣君也拥有某种奇特的能力,只不过在他身上失效了。   就像是他无法读取南荣君的记忆一样,无论南荣君的能力是什么,似乎都没有在他身上起作用。   宋玄背负了这特异的能力二十余年,头一次发现有人与自己同类,难免震惊。可震惊之余,又难免思量起这南荣君的表现、与话中的深意来了。   正在这时,只听耳畔传来一声马的嘶鸣,紧接着又有男人的声音:“快闪开——”   宋玄觉得不对,下意识就地一滚,正堪堪与那马车擦肩而过,车架在地上划了好长一道辙印,才强行停了下来。   周围目睹了这一幕的人无不咂舌称险,若不是宋玄反应的快,现在恐怕正正好撞在这车架上了,就是不被轧断腿脚,让马踢上两脚也是够受的。   宋玄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失神走错了路,连忙转过身来躬身道歉。   那驾车的青年似乎也是心有余悸:“怎么连路都不看?冲撞了我家公子有你好看的……”   宋玄微微抬起头来:“抱歉……”   四目相对间,两个人都楞在了原地。   “……宋、宋……?”   那青年生的有几分英武,嘴角却挂着惯性的笑,瞧见宋玄,一双眼瞪得滚圆,不是祝阳还能是哪个。   宋玄楞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处巧遇。   随即他立刻就想到,既然祝阳出现在了此处,那恐怕姬云羲也不会离得太远。   他连忙冲祝阳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阻止了祝阳继续喊出他的名字。   祝阳的脸明显出现了片刻的扭曲和呆滞,随即心领神会地说:“宋……送你见官就算了,快走吧,我们没时间跟你在这里耗着。”   宋玄这才松了口气。   祝阳咳嗽了两声,扬鞭要走,宋玄也转过头去,准备钻回人群里去。   却忽得听见身后的一声:“宋玄!”   将他的脚步定在的原地。   那声音度过了少年人的沙哑,蜕变出青年男子的清越来,却依旧是当年那个略带冷意的腔调。   终究是没有逃过。   宋玄低低叹息了一声,转过身来。   街市灯火如昼,那人撩起了马车的帘子,目光隔着穿过车水马龙的繁华与川流不息的人群,静静地瞧着他。   明明是冰雪捏成一样的人,目光却灼热地仿佛要将他烧出一个洞似的。   “……好久不见。”宋玄的嘴角略微牵动,不知是怀念多一些,还是欣慰多一些。   祝阳苦笑着说:“宋先生上来说话吧,这里人多,也不方便。”   宋玄到底是顾及着姬云羲的身份,快步跳上马车,将那车幔放下,遮得严严实实,才转头去面对车上的那人。   时隔六年之后的姬云羲。   他明显抽了条,整个人都变得修长挺拔起来,只穿了一身墨色的春裳,愈发衬得腰窄腿长,衣袖下露出的半截手腕白皙如玉,连指尖都泛着莹润的光泽。   一张也是脸生得愈发惊艳,他原本就生得精致无匹,如今年纪渐长,五官线条稍显硬朗,不似少年时柔软,竟在这美色上头多了几分男子特有的侵略性。   他身子似乎还是没有好利落,眉宇间仍带恹恹之色,肤色苍白,这略微的羸弱却也让他的颜色多了几分妖异,如月下芙蕖,皎皎灼灼,让人移不开眼去。   宋玄打量了半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初见时的那位少年公子,竟然已经出落成了这样挺拔成熟的模样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露出一个懒散的无赖表情来:“这位公子,我见你印堂发黑,两颐灰暗,怕是有不测之灾啊。”   这是他六年前初见姬云羲时说的话,那时他一心只想从这富家公子手中套出些银子来花用,却不想横生出这样多的牵绊来,硬是让他远走六年,再见时却生出无限的复杂情绪来。   姬云羲笑了起来:“那还要请先生为我消灾解难了。”   马车里的空气似乎轻松了些许。   “好说,”宋玄仍是嬉笑。“只是公子需得知道,找人消灾是要不少银子的。”   “这便麻烦了,我身无分文。”姬云羲不动声色地将手覆在了宋玄的手臂上,低声道。“将自己送与先生抵债如何?”   宋玄被这话说的微一失神,紧接着,便对上了姬云羲那漆黑的瞳孔中。那双眼中盈满了浓稠又炽热的情绪,连带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都变得滚烫了。   宋玄忍不住想要抽回手去,却被姬云羲反手捉住,玉雕似的手指硬是插进了他的指缝之间,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连通了似的,击碎了宋玄所有面上的镇定,让他所有的仓皇心绪都浮现在了脸上。   他想要抑制自己慌乱:“阿羲……”   姬云羲却愈发逼近了他,轻声说:“宋玄,这次你逃不掉了。”   昔日那个少年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精明的猎人,将他围困在这逼狭的空间之中,让他坐立难安。   “我是为你来的,”姬云羲在他的耳畔低语。“现在,我捉到你了。” 第9章 春水   炽热的吐息如小蛇一般钻进耳孔,姬云羲整个上半身都覆了过来,让宋玄忍不住的后倾,直至退无可退,倚在了车壁上。   冰冷的木质稍稍降低了他耳根的温度。   姬云羲伸出手来,手指轻轻触碰他的下唇,按压摩挲,带着说不出的暧昧。   宋玄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这是做什么?”   那指尖便微微探入口中,被濡湿了顶端。   宋玄的烧了起来。   姬云羲这才收回手来,带着微微的笑意:“我见你嘴角沾了东西。”   宋玄的一颗心声如擂鼓,哪里有功夫管自己是不是真的沾了什么,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再一回过神来,姬云羲另一只手似乎还牵着,便要挣脱了去。   却见姬云羲反而握得更紧了,低声说:“这次我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哥哥帮帮我的。”   他的眉头不展,一双明眸千愁万绪,似乎的确有什么难事。   再一听这软绵绵的称呼,宋玄就忍不住心软,一时之间也顾不得挣脱了:“怎么回事?”   姬云羲目光向下,神态说不出的委屈,明明已经是成年,却好似一只委屈的、毛茸茸的动物:“我现在不能登基。”   “摘星阁如今与朝堂勾结,逼我立赤丹衣为国师,为我授冕。”姬云羲说。   这事说来也不意外,姬回不在了,新君姬云羲又摆明了是一副不敬鬼神的模样,摘星阁这群天师总要想法子找个出路。   天师名义上是尊贵,可说白了,若是没有帝王撑腰,怕是连个七品小吏都比不过,更别提超然物外。就算是姬回亲口封得道官,那也是说搁置就搁置了,哪有什么道理可论。   你就是找上门去说理,只怕人家还要问你,你一个方外之人,何故留恋钱财权势?   摘星阁进退两难,为首的大天师更是尊荣不在。   而赤丹衣想出来的法子,就是成为国师。   天师是个为帝王服务的摆设,但国师就不一样了。   那是大尧开国之时就有过的位置,地位超然甚于丞相,非但能光明正大的参政,连皇帝都能辖制三分。   也正是因为这个位置的特殊性,早就被历代帝王废止,若不是有姬回这个摘星阁天师的先例,只怕都没人想起这样一个位置来。   “姬回倒是走得痛快,偏偏留给我一个烂摊子。”   姬云羲仿佛是一肚子的委屈,总算找到了人倾倒。   宋玄忍不住问:“朝堂上的那些大人,不是最怕这些方士干政?怎么如今反倒拥立起赤丹衣来了?”   “那是姬回在的时候,”姬云羲冷笑一声。“姬回是个甩手掌柜,诸事不管,他们大权在握,自然不愿别人来乱了规矩,分了权柄。”   “现在,他们是想怕辖制不住我。”   宋玄这才明白,姬云羲这几年跟太子龙争虎斗,倒也让这群大臣多少摸透了他的脾气,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又不肯娶妻,后宫连个人都塞不进去。   眼下的情形是姬云羲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帝王了,那群人怕辖制不住这个无法无天的人,便要将赤丹衣推上国师的位置。   左右赤丹衣是个没有根基的,上了位还是要靠着他们,只是靠着国师的位置和群臣的声援,总是能压制姬云羲一头的。   宋玄暗叹这些朝堂上的人心思复杂,真真是迷宫似的心肺肚肠,却又问:“那你想让我帮你什么?拆穿那赤丹衣吗?”   人心就是这样奇怪,当年宋玄弃姬云羲而去,若是姬云羲只是来寻他叙旧的,宋玄难免会有些愧疚回避。   可姬云羲来寻他帮忙,他反倒坦荡亲近起来了,再加上姬云羲一口一个哥哥喊着,竟将他先头的窘迫都给冲淡了许多。   “要拆穿他却也不难,早在姬回去之前,秋棠就跟我说过,他那丹药是有问题的。”宋玄细细地琢磨。“如今姬回仙去,更是说明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骗局罢了——”   “没用的,”姬云羲说。“走了一个赤丹衣,他们自然会扶其他人上那个位置。”   宋玄微微皱起了眉:“这……”   姬云羲却忍不住直勾勾的盯着他:“宋玄,我想让你来做国师。”   宋玄立时瞪大了双眼,几乎是立刻回绝的:“这不行,绝对不行!”   姬云羲盯着他:“为什么不行?”   宋玄抿紧了嘴唇,神色郑重:“阿羲,我早跟你坦白过,我不会呼风唤雨,不能测算命运,只是个江湖骗子,有点异于常人之处,混口饭吃罢了。”   “那又如何?”姬云羲的眼瞳黑白分明,真诚地让宋玄难以回避。“我早就知道了。”   “国师跟天师不同,是接受万民敬仰、为帝王授冕的人,我一个江湖骗子,怎么能……”   “江湖骗子又怎么了?”姬云羲反问。“现在摘星阁那些难道就不是骗子了?他们就比你有本事了?赤丹衣那些药丸就是多半害死姬回的元凶,不照样也敢往那个位置上爬?”   “可……这……”宋玄也顾不上久别重逢的愧疚了,他与姬云羲对视。“阿羲,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做这样的事。”   “我骗的人够多了,为了糊口谋生也就罢了,现在还要冒名贪功,蒙骗天下人吗?”宋玄急急地解释。   “所以六年前你就逃了。”   姬云羲忽得说。   宋玄没想到他会在这时提到六年前的事情,忍不住僵了一僵。   姬云羲没有指控,只是平淡地叙述这一事实,却让宋玄如坐针毡。   “现在还要在逃一次吗?”姬云羲一瞬不瞬地瞧着他。“把我一个人扔在盛京,随便让什么人坐上国师的位置,在朝堂上搅风搅雨,管他什么事,终归也不干你宋半仙的事。”   宋玄抿了抿嘴唇,忍不住微微错开了头。   他错过了姬云羲幽深似海的目光,却仍是能听到他平缓却郑重的叙述:“宋玄,若说封禅祭天那日,我希望有谁站在祭坛上为我加冕,那便只有你。”   “我希望成为国师的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   马车骨碌碌地碾压过小巷长桥,赶车的青年对车内逐渐转变的气氛浑然不知,只见那明月当空,夜幕下柳绿花红一片静谧。   只有风乍起,吹得一池春水微皱。   “至少这次,为我留下来罢。”   车上人说。 第10章 留宿   “你……让我想想。”宋玄终究是抵不过姬云羲的说服,面上隐约浮现了动摇的神色。   “无妨,”姬云羲的唇角勾了勾:“我既然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宋玄点了点头,忽得听闻外头祝阳高喊一声:“公子、先生,咱们到了。”   宋玄这一路都被姬云羲的话引去了注意力,浑然不知马车前行到哪里去了,如今这车乍一停,他反倒疑惑起来:“到哪里了?”   “先生的住处啊,”祝阳笑着说。“我没记错吧?”   他只六年前在这里住过,如今能记得,也算是记性极好了。   宋玄撩开车帘一瞧,果真是自己的熟悉的家门,便跳下了车,刚想转过头来道别,却不想姬云羲也跟着下来了,祝阳还在一边牵着辔头,准备找地方安置马车。   宋玄一愣:“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你们还不回去吗?”   “回哪去?”姬云羲无辜地瞧着他。“我们一路从京城赶来,傍晚才进的城。”   “哥哥难道要让我宿在外头吗?”   方才在车上,宋玄还没有注意,这姬云羲脚一落地,才发现他身高竟然与自己差不多,甚至还要高出一些了。   如今他叫得比六年前还要亲热,撒娇似的抱怨着,竟让宋玄有了一种微妙的错位感。   宋玄一时头大:“你们没定客栈吗?”   “原本正准备去定,”祝阳说。“只是正巧撞上了先生,就……”   宋玄叹息了一声,见姬云羲那一身墨色华裳,一瞧就是王孙显赫的打扮,又顾及到他体弱,生怕他在半夜再出了什么事,只得将家门打开,请这尊大神进去。   又跟祝阳说:“马车从后院拉进来罢,系在外头挡路不说,要让人给偷了去的。”   祝阳一脸的茫然:“这里还有偷儿?”   宋玄哭笑不得,这两个果真是在盛京富贵太平惯了的:“这可是四方城,你在外头睡一宿,只怕连底裤都能让人给扒干净。”   祝阳闻言打了个哆嗦,似乎真的让人剥了底裤似的,赶忙赶着马车进来了。   宋玄从马车上取下了一些姬云羲惯用的东西,忍不住抱怨:“你们两个也是胡闹,这风口浪尖的时候,硬生生赶到这儿来,这是日子过得太安生了?”   祝阳轻声说:“殿下是想见您的。”   宋玄闻言反倒沉默下来了。   祝阳见他不语,忍不住又多嘴了一句:“这些年我眼见着,殿下过得还没有跟您漂泊时快活,只怕来日继承大统,就是更没有舒坦的时候了。”   祝阳平日里笑嘻嘻的,只是随着姬云羲指东打西,如今竟也多管闲事起来了。   宋玄瞧了他一眼,低低地说:“我省得。”   祝阳再没有说话,也没有劝他答应姬云羲的要求,反倒让宋玄胸口沉甸甸的一团,说不出的难受了。   祝阳见宋玄低着头去了,忍不住松了口气,心道自己好歹也算是出了一份力,待过了这阵殿下清算,不知道还会不会记恨自己替宋先生遮掩这一出。   殿下可是一等一的记仇。   ==   宋玄在床上铺着被褥,姬云羲就在一边托腮瞧着,目光如蜜糖似的粘在他的身上,走到哪停到哪。   宋玄将枕头在边上一放,开玩笑道:“殿下就这么瞧着?”   姬云羲乖觉地上前来,抱着枕头:“我自己来,你歇会儿。”   说着,将那褥子上头弄出一道褶来,还浑然不觉的瞎忙活。   一看就是没做过这些活儿的。   宋玄哭笑不得,连忙将他拉开:“我随口说的,谁用你真的做?还不够给我添乱的。“   姬云羲眼巴巴地说:“我怕你赶我走。”   宋玄瞪他一眼:“多大的人了,还装什么可怜?”   姬云羲的唇畔笑意丛生:“谁让宋半仙就吃这一套呢?”   宋玄瞪他一眼,挽起袖子来,把烧开的水给他倒进盆子里去:“一会水凉点再用,小心些,别碰翻了。”   姬云羲点了点头,目光却忽得凝固在了宋玄的手腕上。   那上头赫然是刚落下的一圈淤青指印,在宋玄白晃晃的腕子上分外的刺眼。   宋玄见他的神色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惊觉之前与那南荣君打斗纠缠,被制住了手腕。   谁想到那南荣君的力气这样大,竟落下了这样明显的印子来。   宋玄连忙放下袖子遮掩,笑着说:“不是什么大事——”   姬云羲脸上的笑意却骤然消散:“谁?”   宋玄犹豫了片刻,不知道从何说起,姬云羲却直愣愣地出去了,对着外头唤:“祝阳。”   宋玄见状就知道不好,连忙将人拉回房里:“你快停停,我跟你说就是了。”   祝阳在外头高喊:“殿下有什么吩咐?”   宋玄连忙道:“没事!”   祝阳不知他两个在里头搞什么鬼,但知道至少目前听宋玄的话总是出不了什么错的。   宋玄将姬云羲按回床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你可认识一个叫南荣君的人?”   姬云羲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不认识,只是名字有些耳熟,或许在哪里听过。”   宋玄微微一怔:“这便怪了。”   姬云羲瞪着他解释。   宋玄犹豫了片刻,才说:“这是刚到四方城的人,说是你的亲信。”   “……还传闻,是你的男宠。”   姬云羲眼睛微微瞪大,原本阴沉的脸色仿佛也扭曲了片刻:“……什么?”   宋玄隐去了有关南荣君特殊能力的一节,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番:“我就是瞧他有些蹊跷,今天才和想容去探他的府邸,没想到跟他起了拳脚冲突。”   “不过我逃得快,也并没有什么大碍。”   姬云羲沉默片刻,脸色愈发的诚挚:“我当真不认识他。”   宋玄点了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重复:“我晓得,只是若真是如此,他怕就是为了敛财而来,只是不晓得他是怎样骗倒官府的。”   单只说这些,似乎姬云羲也无从下手,他便笑着说:“你先睡吧,待明日换身衣裳,咱们再去官府那边探探就是了。”   说着,宋玄替姬云羲关了门窗,自个儿出去了。   脑子里却愈发的乱了。   南荣君、姬云羲、国师、特异能力……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宋玄一时之间有些乱了步调,愈发不知是进是退起来。 第11章 蚕食   次日清晨,宋玄早早就出了门。   他在四方城停留的这几个月并不怎么开伙,在花下楼蹭饭居多,如今姬云羲来了,家里却是米无一粒、菜无一棵,再加上一个祝阳,总不好让这两张嘴饿着,便出去觅些食回来。   亏得四方城到处都能找到卖早点摊铺,宋玄熟门熟路找到一家出了名的茶楼,称了六两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白糖糕,并一整壶桂花茶,各色点心、果脯也装了些,见门口有叫卖茯苓霜的,也包了一纸包。   那早点铺的掌柜认得宋玄,见这次称得这样多,还白饶了他几枚铜钱,笑着问:“宋先生这是家中来客人了?”   宋玄点了点头,笑着说:“是了,有朋友来寻我。”   那掌柜听了便又从柜下提了一小坛子酒出来:“既然宋先生有客人,那这坛子酒就赠与先生了。”   宋玄素来在胡同坊市之间打转,心知这掌柜最嗜酒,却又被媳妇管着不许吃,能藏着的都是宝贝,哪好意思收下,只笑着推拒:“您好容易藏下些货来,还是自己留着罢,无功不受禄,我收下怕是要遭天谴的。”   掌柜笑着说:“这可就是酬谢您的。”   宋玄微微一愣:“您这从何说起?”   掌柜左右瞧瞧,压低了声音说:“您就别装了,傅三爷今早派人挨家传消息了。”   “那位盛京来的公子连夜里走了,连官府那头都是后知道的消息。三爷说了,这次是您出手摆平的,让我们心里头都记着点。”   “这也是得了消息,否则今个儿我们都不敢开张呢。”   傅三爷这是讲究江湖规矩,不能擅自居功,谁的情分都得说清楚。而四方城这些店铺的老板,大都托庇于八门中人,连带也沾了些江湖习气,谁有恩谁有仇心里都有一笔账,记得门儿清。   如今宋玄解了这场难,不管是因为什么出的手,心里都是念着他的恩情的,自然见了都比平时多了几分亲近。   宋玄推辞不过,接了酒、谢过了这掌柜的,等出了门,眉心锁了起来。   南荣君竟然连夜走了,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   难道是姬云羲抵达四方城的消息让他知道了,怕被拆穿,便连也逃走了。   可这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来四方城是什么目的,身上又有什么奇异之处,便又成了难解的谜题。   宋玄装了心事,便难免脚步有些沉重,磨蹭了好一会才走回自己的宅子,刚一推门,就瞧见一个白影正坐在院子里头,身影清瘦单薄,有种说不出的寥然。   宋玄定睛一瞧,不是姬云羲还是哪个?   姬云羲只穿了一身中衣,头发也有些散乱,坐在院子里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玄忙将手中的早点放在一边:“怎么这样就出来坐着了?”   姬云羲仿佛惊醒似的:“……你去哪了?”   宋玄指了指桌上的东西:“我去给你们买早点去了。”   姬云羲脸上的冷意才消退,隐约露出些鲜活来,好似一潭枯井死水,在瞧见他的那一瞬间被盘活了似的。   “我以为你走了。”他说。   宋玄将他的表现看在眼中,心里头五味陈杂。他一手拉着姬云羲回到房间,随手给他披上了外裳,又按着他给他梳发:“这是我家,我能走到哪去。”   姬云羲默不作声,也不指控他什么,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反倒乖巧温和地惊人。   宋玄随手从桌子摸起簪子来替他绾发,却发现他昨夜放在桌边的,仍是六年前自己留下的那支桃木簪,显然是主人时常使用的。   宋玄低声说:“让你留个纪念,放起来也就是了,又不是让你总戴着。”   姬云羲笑了一声:“我喜欢的紧。”   柔软顺滑的发丝从他的指缝间钻过,宋玄的耳根子也跟着滚烫起来,好像那句喜欢另有什么深意似的,让他脑子里尽是些胡思乱想的念头。   姬云羲这回却点到为止,没有更多的撩拨,脸上的笑意却愈发真切了。   宋玄将那发髻固定了,又将早饭摆上。   他本想招呼祝阳一起吃饭,却不想祝阳自己揣着一块儿白糖糕,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生怕要跟他们一个桌似的。   宋玄无法,只能一边倒茶一边说:“我记得你先头是喜欢这家的早点茶水的,他们家是老字号,这些年来味道也没什么变化,就是不知道你口味变了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衡阳城长大的原因,姬云羲的口味也是嗜甜的,虽然表现的不大明显,但宋玄却隐约能察觉到。   果然,姬云羲尝了一口糖糕,眉心就微微舒展开来,连带着眼角也略略有了些弧度。   宋玄在一旁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瞧着姬云羲的略微展颜的模样,心情竟也跟着晴朗了几分。   过了一会,瞧见他唇角沾了一点糕点的白末,便伸手去擦,却不想到了嘴边,却恍然惊醒。   自己的动作似乎并不妥当。   宋玄想要收回手去,却冷不防指尖濡湿了一点,姬云羲鲜红的舌尖在他指尖上掠过,脸上带着隐约的的意。   宋玄脸上的血色从耳根蔓延到了整张脸,匆匆忙忙收回手去:“我……你嘴角有东西。”   “嗯?”姬云羲的笑意愈发明显,“这说辞好像有人用过了。”   宋玄这才惊觉,昨个儿在马车里似乎也是这样一幕,只不过身份角色对调了个儿。如此一来,竟好像他有意调戏似的,脸上便愈发的烫了。   偏偏姬云羲还在胡说八道:“哥哥跟我是再亲近不过的人,想摸哪儿碰哪儿,也不必找什么借口,直说便是,我……”   宋玄羞恼得不行,一把将手里的白糖糕塞进了姬云羲的嘴里去:“胡言乱语——吃你的,哪这么多话。”   姬云羲想说这糖糕是你咬过的。   可瞧见宋玄已经红透了的耳根,和故作正经却向下漂移的目光,竟住了口。   得寸进尺是谓豪夺。   书上不是说了不是说了?得五寸,退两寸,尚得三寸,谓之蚕食。   他用六年的时间挣来了一个最大的囚笼,如今只等着请君入瓮,自然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他早就说过,对于宋玄,他有足够的耐心。   以天下为牢,囚宋玄一人。   姬云羲将糖糕吞下肚子,连指尖的残渣也扫入口中,瞧着宋玄的目光,也愈发的幽深专注。   面上却仍是那暖如春水的笑。 第12章 图国   过了早饭,宋玄便让姬云羲换了便服,带着他一道往官府去了。   那知府仍是六年前的那一位,想来是在四方城虽然权柄受限,但是个富得流油的地界,本地官员轻易不会自请调离。   知府六年前见过姬云羲一眼,如今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险些没吓掉了眼珠子,又听闻是为了南荣君之事来的,越发的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得罪了这位三殿下。   “这么说,那南荣君并没有证明自己的身份?”宋玄听罢知府的叙述,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那大人为何坚信他是三殿下的亲信?”   “这……”那知府一时也被问懵了头脑,只会木讷地说。“这的确是如此的,他确实说是三殿下的亲信,也是三殿下的枕边儿人……”   姬云羲盯着自己的手指,忽得插了一句:“我可不记得我枕边儿有这么个人。”   他的气压低沉,面色冷峻,倒让那知府愈发的畏惧起来。   宋玄见事情蹊跷,便轰姬云羲道:“殿下不妨先出去转转,您在这里,大人反而想不起事情来。”   他在外人面前还是敬姬云羲的,饶是如此,也让知府瞪大了眼睛。   再见那姬云羲竟乖乖巧巧地出去了,知府那惊讶的表情便转做了不可思议:“宋先生……这……”   宋玄那有时间跟他废话,只声音淡淡:“大人将手伸出来罢,我给大人瞧瞧手相。”   那知府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这时候……”   可瞧见宋玄那郑重的神态,他竟也无法拒绝了,只得乖乖将手伸出来。   宋玄一手捉着他的手腕,对他道:“大人再说一次与那男荣君见面时的场景。”   知府呐呐地开口,又开始重复着刚才已经说过的话。   等他说完,宋玄才松开了手,轻声说:“大人没有说谎。”   那知府满头大汗、这才松了一口气:“宋先生是明白人,下官、下官的确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还请先生在三殿下面前代为解释——”   他的确是被吓着了,在宋玄面前,竟连“下官”也用上了。   宋玄笑了笑:“大人不必担忧,是非曲直,三殿下自有明断。”   那知府松了口气。   宋玄又嘱咐:“这件事的始末,还请大人烂在肚子里,对外只说那南荣君是个胆大包天的骗子就是。”   知府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这说辞放在别的地方荒唐,放在四方城却合情合理,最多让那些说书人多出一个艺高人胆大的骗局话本来。   宋玄走出房门,就瞧见姬云羲正半倚在门口,瞧见他便戏谑道:“怎么,先生跟知府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不能让我瞧见。”   宋玄轻敲了他一记:“越长大嘴越没个把门的了,什么都敢胡说。”   说着,他微微皱起眉来:“等到了车上,我再与你详说。”   ====   这南荣君确确实实是有特异之处的。   而且他的特异还与宋玄不同。   宋玄仅仅是能阅读记忆,而南荣君却似乎能将一段思维植入他人的脑海,并让其对此深信不疑。   宋玄看过了那南荣君前来拜会知府的时候,只不过是寒暄了几句,随即用那双奇异的眼瞳与之对视,喃喃低语了几句。   那知府的记忆似乎就出现了片刻的模糊,再之后那南荣君仍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可言辞间知府俨然已经将他当成了姬云羲身边的亲信看待。   以至于之后南荣君无论如何嚣张跋扈,都是不曾劝阻质疑过半分。   只是这南荣君离去之后,再仔细询问知府,他似乎也隐约会察觉,这想法只是无根之水,毫无由来的。   只是那南荣君在的时候,他似乎压根就不会去想这想法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难怪南荣君口口声声说与自己是一类人。   宋玄头一次发现这世上有与自己相似的人,对方却来历神秘、目的不明,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姬云羲瞧着宋玄神游天外,竟也有一副好耐性,并不出言打扰,反而等着他开口。   宋玄犹豫了半晌,不先说南荣君的事情,反倒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来,递到姬云羲的手中:“你先让人查查,这东西可有什么来头没有。”   姬云羲接过那匕首,略一端详,目光中浮现出一丝异色来:“这匕首你从哪里来的?”   宋玄如实相告:“是从南荣君那顺走的,当时在他房里随手拿来防身,不想走的时候一并带走了。”   姬云羲将那匕首抽出半截来,那刀身雪亮,上头花纹诡异曲折,是大尧从未见过图案。   “不必查了,我认得。”姬云羲的神色波澜不惊。“这是图国的纹案。”   “而且,是祭祀的图案。”姬云羲盯着那图案说。“如若这当真是南荣君的东西,那他就是图国的大祭司。”   宋玄微微一愣。   图国与大尧接壤,虽然暂时对大尧俯首,但几乎每隔几年就要在南疆起些冲突。   图国称国时间不久,文明较大尧也要落后些许,尽管称国,却还保留了不少当年作为蛮族的传统,而其构架也与大尧截然不同。   譬如他们的十二祭司。   图国有十二名祭司,掌管国家不同事宜,真要说来,与大尧的内阁大臣无异,但皆冠以神授之命,受命于大祭司。   图国的君王并非血统传承,而是由大祭司占卜,在国家的所有成年男子中选出,十二祭司掌管国家内政,而君王更多的是骁勇善战。   大祭司则是最为神秘和尊贵的存在,他更像是图国的一个精神象征,神出鬼没,等闲是瞧不见他的人的。   而大祭司的挑选——向来是图国的一个秘密。   图国的百姓通常声称自己的大祭司是天神转世,但这一说法,通常被真命天子论的大尧嗤之以鼻。   道理很简单,大尧民间说辞还是倾向于君权神授——怎么你们下凡的天神,还要向我们人间的帝王俯首称臣呢。   宋玄这些年四处漂泊,接壤图国的地方也曾去过,听了不少相关的传闻。尤其是这些年南疆的形势越发紧张,四方城也多了许多有关图国的话本,知道的便也多了。   姬云羲还拿着那匕首细细端详,他自己就善用匕首,对这讲解起来自然头头是道:“这匕首的工艺形状,只能是图国那边专门供奉神明的工匠才能打造出来的,以供祭司们使用的。”   “每个祭祀的能用的纹案也是不同的,这个纹案是只有大祭司能用的——”姬云羲说着,却又想了想。“不过也有可能,他只是一个贼。”   “但能偷到图国大祭司的身上,也算是个真有本事的。”   “不,”宋玄忽然开口,目光凝重。“他就是图国的大祭司。”   他有这样一种感觉。 第13章 秘密   “宋先生这等人物,让你流落乡野,才是真正的大材小用。”   “只要你肯跟我走,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他还记得南荣君的邀约,很是傲慢无忌,那是一种仿佛天地都掌握在他手心的气魄。   他有控制人心的能力,又有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尊贵,这样的人,怎么会只是一个贼呢。   这下关于南荣君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明朗了起来, 图国的大祭司,与自己相似的能力,无论跑到四方城是什么目的,总不会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宋玄的目光回到眼前的姬云羲身上。   这一切他是必须要告诉姬云羲的,可他要怎样开口呢?   他固然可以如先头多少次一样,要求姬云羲不追问缘由,只说结果。   姬云羲足够信任他,也对他足够的宽容,只要是他说的,无论是什么,姬云羲都不会有任何的质疑,更不会追问由来。   可有那么一瞬间,宋玄忽然不想再瞒了。   他已经瞒了二十七年,这只属于一个人的秘密,已经让他有些疲惫了。   也让他太过孤独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宋玄的这个秘密,却注定让他将自己的心藏在了荆棘之中,无论与谁相交,都要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说白了,只不过是畏惧亲近的人,对自己露出回避的态度来罢了。   宋玄的眼睑微微垂下,眼神中隐约带了一丝疲怠。   他也是会累的,甚至说,在这人生这条挟尘戴月、烟雨兼行的漫漫长路上,他比任何人都要疲倦。   姬云羲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捉过他的手问:“怎么了?”   宋玄的掌心传来了一丝隐约的温度。   这次他没有回避接触,只是阖了阖眼,低声说:“阿羲,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   “关于南荣君……也关于我。”   宋玄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惯常的懒散玩笑,只有温和一如往常。   仿佛无论在这之后有怎样的结果,他都能够接受。   姬云羲隐约意识到,这一次的对话,可能对于他,或是对于宋玄,都至关重要。   “那南荣君,恐怕与我一样,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我曾经说过,我没有窥见未来的能力,不是先知。”宋玄轻声说。“但是我也的确有些把戏,才能十卦九灵,四处行骗。”   “阿羲,我能阅人记忆。”说到这里时,宋玄的手微微颤了颤,很快归于平静。   “只要是你经历过的、能记得的东西,只要这样……”宋玄反手握住了姬云羲的手,低声说。“哪怕一丁点接触,我都能够读到。”   “你的记忆越清晰,我就读得越清晰。”宋玄笑了起来,那笑中带着隐约的释然。“所以,阿羲,任何人在我面前,都是没有秘密的。”   “这些年来,我读过很多人的记忆,知晓很多人的秘密。多到……让我感觉疲倦了。”   他的声音仿佛是穿过了春花夏雨,穿过了秋霜冬雪,一路裹挟着尘土而来。   这是他的特异之处,是他的幸运,亦是他的不幸。是他潇洒自在的根源,也是他令人避之不及的原因。   宋玄与姬云羲平视,哪怕他的笑容里带着倦意,眼神却依旧清澈又明亮。这是他二十几年来从未曾改变的一点。   “这么说,你也曾看过我的记忆?”   姬云羲仍旧是那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连宋玄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希望得到怎样的回应。   “是。”宋玄点了点头。   “哥哥敷衍我,”姬云羲低低的嘟囔着,脸上隐约多出一丝戏谑来。“你若是看过了,又怎么会不清楚我的心思呢?”   若是看过了,现在该惧怕的,该解释的人只会是他。   “先生对我真是半点兴趣都没有,连起码的探究心都不曾具备。”姬云羲忍不住蹙起了眉,带着说不出的委屈。   宋玄有些哭笑不得,他原本是抱着必死的心态提起这件事。却不想让姬云羲生出了这样奇怪的不满来。   他似乎略略松弛了些,笑着抽回手去:“我读旁人的记忆,不过是为了谋生、求口饭吃。至于亲友的记忆,不到万不得已,怎么能随便窥伺。”   “阿羲,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因为他不希望为人所知。”   姬云羲定定的瞧了他片刻,忽得捉住宋玄的手,握得紧紧的:“那你现在开始读。”   宋玄微微一怔:“什么?”   “我的心思,哥哥难道真的不清楚吗?”姬云羲笑着说。“我的一切都可以分享给你,我的过去,我的未来——都是你的。”   “我不害怕你对我了若指掌,你知道的越多,就离我越近。”姬云羲的目光是那样认真。   他对宋玄的渴望,远甚于对自我的渴望。   而更重要的是,对于这世上一部分人来说,保存自己秘密是在重要不过的事情,但在姬云羲的面前,似乎任何的未知都是阻碍。   就仿佛他同样也想知道关于宋玄的一切,无论是见得光的,还是见不得光的,越是隐晦难言的事情,就越是让他觉得兴奋喜悦,仿佛发觉了只有自己才能瞧见的一面,独占了宋玄的某一部分。   他渴望着占有宋玄,但同样也渴望宋玄对他的占有。   姬云羲的目光逐渐幽深,仿佛要将宋玄整个人都吸纳其中似的:“宋玄,我希望你知道我的全部。”   他在爱慕之人的面前,似乎有着那样一种不可言喻的冲动。   不仅想你看到我的光鲜,还想你接纳我的阴暗。   想你走到我内心深处最阴晦最肮脏的角落,看看我因为爱恋而狰狞的面孔,看看我纠缠交错的根茎。   看看我那颗淌着鲜血的心脏,持续地为你而跳动。   这是他心中,最贪婪难言的欲望。   渴望宋玄了解真实的自己,渴望宋玄接纳最丑陋的自己。   明知这个愿望是这样的不可理喻。   他仍是在内心深处等某一处。深深的期盼着。   所以他怎么会对宋玄感到畏惧呢?   他之于宋玄最大的秘密就是,他那颗跳动着、渴望被发掘的心。   宋玄并没有真的去阅读提取记忆,反而与姬云羲的目光交接,仿佛要确定他的真实想法:“阿羲……”   “明明能够读人记忆的是你,”姬云羲笑着问。“怎么比我还要戒心深重呢?”   宋玄动了动嘴唇,沮丧的发现姬云羲说的是事实。   对于这件事,他竟然还需要小他五岁的阿羲来开解他。   “抱歉。”宋玄低低地说了一句。   “你没必要对我说抱歉,”姬云羲的声音柔软得好似一潭春水。“只要哥哥不会因为再这件事而离开我,那就够了。”   宋玄的戒心不会因三言两语而放下,但至少现在,他的秘密,多了一个分享者。   一个危险的分享者。 第14章 亲吻   经了这一遭,宋玄一直以来颇有些疲态的心境竟也开释了几分。   某些情绪与亲友分享,虽不能产生什么改变,却似乎能够让人卸下几分负担。   宋玄复又说起南荣君这一节:“他有与我相同的能力,又敢与我做那样的承诺威逼利诱,若不是祭司,未免太张狂了些。”   “只是不知道这次来是有什么目的。”宋玄的神色微微有些疑惑,姿态却放松了许多。   先头他与姬云羲坦白时正襟危坐,如今却半个身子都倚在了马车靠垫之间,可见的确是卸了几分心防担忧的。   姬云羲瞧着他:“我遣祝阳去查就是。”   宋玄这才点了点头,又微微蹙眉劝道:“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先前不晓得有图国掺合进来,如今知道了,你在这里,我总觉得不安生。”   “我才来一天,你就要赶我走了。”姬云羲佯作生气,与他玩笑。   宋玄却当了真:“我不是赶你,你在我身边,我也是高兴的……”   “当真?”姬云羲目光闪烁。   “当真。”宋玄眼神坚定。   “既然如此,你便随我回去罢,宋先生,宣哥哥……”姬云羲又开始胡乱叫了,甚至抱着他的手臂缠磨,最后连“好哥哥”都叫出来了。   宋玄被他缠得没了法子:“你停停,让我想想。”   “你还想什么,”姬云羲轻哼一声。“难不成真要跟那什么南荣君回图国去?”   他神态中略带了几分不满,越发逼近了:“分明连老底都告诉我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是是在这城里有什么相好,舍不得?”   宋玄揉了他头发一把:“又胡说,什么相好不相好,我仍是觉得,国师这名头太过重大,不太敢贸然顶了。”   国师的权柄越大,名头越响,宋玄就总觉得,自己该为这个位置付出什么,否则便无法心安理得。   可宋玄遍数自己的能力范畴,发现自己除了能装神弄鬼,实在没有什么能担得起这个名头来。   姬云羲明白宋玄的心思,便低低地说:“你瞧那南荣君,也是跟你差不多的能力,不照样在大祭司的位置上呼风唤雨?重要的是,宋玄,你若是不做这个位置,我也找不到别人——”   “你跟姬回好歹有些交集,我能硬扯着死人的大旗把你推上去,但若是换个不知哪里来的人,我是想推也推不上去……”   说到这里时,姬云羲的膝盖顶在了他身侧,与他之间只有几寸的距离,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好哥哥,你只当帮我一把,这都不成吗?”   明明是面相清冷身姿瘦削的一个成年男子,却低低地在你耳边喊你“好哥哥”,任谁都是受不了的。   宋玄被最后那一声唤的头皮发麻,连忙捂住姬云羲的嘴:“祖宗,快别叫了。”   南荣君那叫什么威逼利诱,这才是实打实的呢。   姬云羲仿佛连弯弯的睫毛上都挂了笑意:“那你答应我了?”   宋玄犹豫了片刻:“……那你总得给我个准儿,我总不能一生一世就在那里头呆着了,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他话一出口就自知失言,因为他瞧见姬云羲轻轻地笑了:“是了,这大牢终归只得我一个人坐。”   “……阿羲。”宋玄抿了抿唇,依稀想到祝阳说的话来了。   “这些年我眼见着,殿下过得还没有跟您漂泊时快活,只怕来日继承大统,就是更没有舒坦的时候了。”   他心里更不是滋味起来了。   姬云羲却浑不在意,只笑着说:“六年。”   “你走了六年,就赔我六年,六年过了,你就仍是宋先生,如何?”   宋玄瞧着他的双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时候宋玄哪知道,信了姬云羲的话,就跟跳进了火坑没差,姬云羲打得主意,压根就是先将人骗到手里,之后的账,再用一生一世来清算。   可怜宋玄能读人记忆,却不能看破人心。   骗人这件事,并不只是宋玄的专利。   姬云羲见宋玄答应了,这个人都放松下来,手一松,半个身子都压在宋玄的身上,低低地笑:“这下总算安心了。”   “不怕再也瞧不见你了。”   宋玄犹豫了片刻,忍不住说:“阿羲,你……日后能不能改改称呼。”   “什么?那个称呼?”姬云羲明知故问。   “就是……叫……”宋玄犹豫了片刻,自己也有些难以启齿,声音渐渐低了。“好哥哥。”   姬云羲却一脸茫然:“什么?”   “就是……好哥哥。”宋玄咳嗽了一声。   “哦?”姬云羲唇角的弧度逐渐扩大,宋玄瞧见了,便知道这小子是在逗他,直接扑过去对着脑袋一通乱揉:“好小子,这是年纪大了,谁都敢捉弄了——”   姬云羲不顾自己头上乱糟糟的一团,反倒凑到宋玄的耳畔,轻声吐息:“那我该叫什么?卿卿?”   宋玄这个万年老光棍哪经历过这样的架势,活色生香的美人就半坐在他的腿上,低低地说着戏谑的爱称,不知是撩拨还是调戏。   不知是压着了,还是碰着了,一时之间,宋玄身体的某处,竟发生了难以启齿的变化。   姬云羲是第一个感受到的。   宋玄瞪大了眼睛,尴尬窘迫得不知所措,反倒是姬云羲笑得愈发灿烂,他早上吃下去的糖分,几乎都要淌进他的眼梢嘴角去了。   “现在我信了,大抵哥哥在这城里是的确没什么相好的。”姬云羲慢悠悠地瞧着,将手覆上,眼中带着莫测的意味。“否则也不会这样——精神。”   宋玄咳嗽了两声想要避过这件事去,却不想姬云羲一意挑衅:“哥哥是修道修得清心寡欲了,还是根本就是个童子鸡?”   任谁也听不得这样的挑衅。   宋玄原本是好脾气的,可羞恼极了,似乎半个身子的血都冲到头顶上去了,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拉着姬云羲的衣领,一把拽到了自己的面前,那嫣红的唇近在眼前张张合合,让他仿佛连意识都有些涣散了。   “没大没小,这些话也是你说的?”宋玄盯着那嘴唇,连故作的凶狠都变得虚浮了。   “怎么?哥哥想教训我?”   那嘴角挑衅似的扬起,嫣红的舌在齿贝之间若隐若现。   “哥哥也舍得?”   宋玄想起了乡间的耕牛,平日里老老实实,可只要一瞧见红色,就会发了疯似的红了眼。   他现在就像是一头牛,仿佛头脑里的一切都远去了,只剩下那两片薄红,让他直愣愣地吻了上去。   说是吻,或许也不太实际,更多的像是嘴唇和嘴唇的碰撞,却让姬云羲和宋玄都愣住了。   宋玄微微抬起头,整个人都木讷在原处,姬云羲则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宋玄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甚至觉得,可能真正会控制人思想的不是南荣君,而是姬云羲。   他可能是疯了。   宋玄眼神左右摇晃了片刻,竟飞快的跳下了马车:“我……我去买菜准备晚饭——”   姬云羲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他在车上仿佛傻了似的,木讷了好久,呆呆的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刚才宋玄的留下的触感似乎还在原处。   他当真没有在做梦吗?   隔了半晌,那张艳丽病态的脸上,竟露出一个痴痴傻傻的笑来。任谁瞧见了,都会怀疑,那个向来心狠手辣的三殿下,是不是被谁敲坏了脑子。 第15章 辞别   花下楼的后院,想容正穿着一身箭袖白衣,将一杆唐刀舞得密不透风,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若是有内行人在,定能看出,她的动作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虚招,一招一式,都是实打实的硬功夫。   可惜现在场上唯一的观众,就是在一边盯着罐子,自己跟自己斗蛐蛐儿的宋玄了。   他也不像是正经斗,只拿着一根草秆在那装模作样,魂儿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想容一套刀法练罢,将那唐刀在宋玄的眼前一亮,硬将蛐蛐儿罐砍做了两节。   宋玄这才抬起头来,眼神略带几分恍惚。   想容怒道:“昨晚你他娘跑了也不说一声,害得老娘提心吊胆了一整晚,玩两只蛐蛐儿?”   宋玄笑了笑:“这不是闲得没事做嘛?“   想容盯着他瞧了半晌,将那唐刀在边上一搁,走过去坐在宋玄的旁边,冷哼着问:“你到底怎么了?”   宋玄脑子里还想着刚才一时荒唐,亲了姬云羲的事,又如何能跟想容开得了口,只低低地说:“我可能又要走了。”   想容闻言一愣,过了一会才说:“要滚赶紧滚,早就习惯了,你指望着谁给你掉眼泪不成?”   犹豫了片刻,又问:“这次要走多久。”   “六年。”宋玄说。   想容早就对他的归期不定习以为常,哪想到这次竟还有个确切的年份了,便忍不住问:“这次是要去做什么?”   “做国师。”宋玄可怜巴巴的说。   想容冷笑一声:“哦,那把我带去,我打算做个皇后。”   “我做皇后,都比你做皇后有指望。”宋玄哭笑不得。“若说来日你封了个女将军,倒还靠谱些。”   想容忍不住踹了他一脚:“等我再瞧见你,怕不是儿子都能上街打酱油了?”   宋玄闻言一愣,紧接着脑海中又回想起刚刚的那一幕,忍不住又叹息一声。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中了蛊似的,一时情绪翻涌,竟对阿羲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回去要怎么面对阿羲?   想容看的一头雾水:“你这到底是怎么了?若是不想走,不走就是了。”   宋玄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启齿道:“我……方才轻薄了一个人。”   想容饶有兴趣:“怎么?你看上谁家的姑娘了?”   可瞧见宋玄这模样,她仿佛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一下就变得郑重起来了:”宋玄,你别是对谁家的有妇之夫下了手罢?还是人家姑娘不愿意?你硬是——”   说着,表情竟也不齿起来。   “胡说八道什么?”宋玄哭笑不得。“我……我是轻薄了一个男人。”   想容默默地瞧着他。   话都说到这儿了,宋玄也干脆不再遮遮掩掩了,放开了说:“我方才一时昏了头,我也不晓得怎么了,就是想那么做……就……”   说着,他脑海中又闪现了刚才那一幕。   那薄薄的,嫣红的唇,被他拉近在眼前,他一时上头,便硬是撞了上去。   那场景太过香艳。   宋玄抱着头低低地哀嚎了起来,仿佛要将那一幕从脑海中驱出去似的。   “所以呢?”想容忽然说。   宋玄微微一怔,哀嚎的声音也停顿了片刻。   想容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你不是说了?你想那么做。”   “这就是理由,还需要再问为什么吗?”   后头的话想容说了,宋玄却没有听见,他脑子里嗡嗡的,一下都是些难解的问句。   他想这样做。   宋玄原本是与想容道歉,顺便来寻个片刻安宁的。不想这一番谈话后,反而越发的心乱如麻,恍恍惚惚离开了花下楼。   想容目送着宋玄的身影渐行渐远,摇了摇头,低低的骂了一句:“平日里瞧着挺精明的,怎么现在跟傻子似的。”   便重新绕到楼上自己的闺房中。   她将梳妆台打开,里头竟还有个夹层,静静放着一枚宝石扳指,她没有拾起,反倒是轻轻将那扳指按了下去。   博古架便“卡拉卡拉”地移动了起来,露出了后头一道长方形的暗门来。   想容走进去,里头有一个男人,坐在桌后读书饮茶。   旁边四方城的知府正立在一侧,恭谨的垂袖,一脸肃然,全然没有在外头时那窝囊的模样。   想容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利落的武将礼:“主上。”   男人“唔”了一声,放下书册,淡淡道:“已经走了?”   “是。”想容低头说。   “姬云羲果真是要他去做国师,”男人低低地笑了一声。“这是他而言最好的选择了。”   想容没有说话。   “也好,这位终归不是什么坏人,”男人抬眸瞧了瞧想容,笑了笑。“你不也很信任他?”   想容点了点头:“宋玄是我的朋友,他是个可靠良善之人。”   “朋友?”男人思考了片刻。“你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想容似乎诚实耿直的过分了,旁边的知府想要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男人愣了愣,低低地笑了起来:“能让你如此,那倒真是个人物了。”   “那你对我,又当如何呢?”   想容犹豫了片刻,最终竟没有回答。   男人笑了笑:“罢了,不必为难,我也只是你的旧主罢了,以后主上二字便不必再提了,终归我早就脱离了原本那个身份了。”   “你现在也只是想容了,不是吗?”   想容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没有说话,低低的垂下头来,仿佛有些沮丧。   男人的手在她的头上摸了摸:“我没有怪你。”   想容仍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密道出口。   男人带着知府离开了,这空荡荡的一片,只有想容独自站在原地,显得愈发的寥落和凄凉起来了。   “主上……”想容喃喃了一声。“殿下……” 第16章 寻人   宋玄直到晚上做了吃食,端上桌子,都没敢正眼去接触姬云羲的目光。   姬云羲也不逼他,只是笑眯眯地瞧着他,往嘴里塞饭,不知不觉吃了整整一碗还多,这对向来体弱、食量不大的姬云羲来说,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好胃口了。   宋玄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你吃就吃,盯着我做什么?”   姬云羲笑意明媚:“是哥哥秀色可餐。”   宋玄红了耳根,一抬眼正窥见姬云羲那薄红的唇色,上下咀嚼着什么,连忙道了一声“吃饱了”,就放下饭碗出去了。   姬云羲的笑意一整天都没有消退过,连盯着宋玄落荒而逃的背影,都笑得如沐春风。   宋玄在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春日的花香和草木香混杂着涌进他的喉咙和鼻腔,他这才感觉自己的心跳平复了几分。   忽得,隐约听见有人低声唤他:“先生,先生。”   宋玄抬起头一看,祝阳正隐在那绿树的阴影里头,冲他招手:“先生!”   宋玄走过去问:“怎么?”   祝阳低声问:“现在殿下的状态如何?”   宋玄不明所以:“什么状态如何?”   祝阳吐了吐舌头:“今个儿殿下跟疯了似的,傻笑了一整天了,我也不知他是怎么了,现下连消息都不敢递上去了,怕打扰了殿下吃不了兜着走。”   宋玄当然知道姬云羲的傻笑从何而来,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你要传什么消息?”   “上次不是吩咐我去查那什么南荣君的底细?现下已经查出来些了。”祝阳低低地说。“这南荣君身边只带了一个侍卫,辗转了不少城池,是在打探一个人的消息。”   “谁的?”   祝阳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大殿下,姬云旗。”   宋玄目光凝滞了片刻,微微皱起了眉:“他们找到了吗?”   “没有,”祝阳摇了摇头。“他们似乎已经确定了大殿下就在四方城,但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   宋玄低声道:“你进去跟殿下汇报吧,应当无事。”   祝阳这才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多谢先生。”   说着就要进屋去。   忽得听见宋玄说了一声:“顺便替我跟殿下说一声,我有点事,今晚就不回来睡了。”   祝阳点了点头,随口一问:“先生要去哪儿?”   “花下楼。”   宋玄话音刚落,便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只留祝阳一个在原地目瞪口呆。   花下楼?   他要是进去替宋先生带了这个话,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宋先生害我!”祝阳高呼一声,奈何宋玄腿脚利索的很,早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而宋玄心里却沉甸甸地压着另一件事。   若是那南荣君是为了姬云旗而来的,那他怕是一定要告诉想容的。   他与想容相交多年,这四方城里,知道想容底细的,只有他宋玄一个人。   因为想容是姬云旗的人,或者说,曾经是姬云旗的人。   他仍记得想容酒后跟他说的故事。   她从小就被姬云旗收做了随从,那时候想容还不叫想容,她本姓花,叫花无穷。   =====   想容生在南方一个与图国接壤的村子。   其实在她的家乡,一般没有这么正式的名字,大家一般都叫个什么二狗大柱就算了。   但是她有个堂堂正正的大名,原因是她的天生神力,她五岁那年,硬是举起了她十二岁的哥哥,让众人看傻了眼。   花无穷别的没有,就是有一把子力气,当年曾经捶死过村里一头发疯的牛。   那个差点死在牛蹄子下的乡绅十分感谢她,听说她还没有名字,便主动要给她起个好听的名字。   其实老乡绅也没什么学问,琢磨了一晚上,翻遍了半懂半不懂的书,第二天到她家说:“书上形容都说壮士,都说力大无穷,你力气这么大,就叫花无穷吧。”   花爹表示与其叫无穷,不如叫有富,听着就喜庆。   老乡绅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   于是她就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后来她遇见了她的主上,主上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哥哥叫花大柱,我二哥叫花二柱,所以……”   “你叫花三柱?”   “不,我叫花无穷。”   想容跟宋玄吹嘘她过去的主上,能吹上一天一夜不带重样的。   在她眼里,她那位主上就是个善良可亲的人。   这天下所有善良可亲的主上都有一个特点,他们身边都得有一个特别能挑事的人。   比如有人蔑视主上的时候,主上这种有风度有修养的人是不能跟他一般见识的。   通常这时候就得有个身高八尺的扎髯大汉走上前去,瞪着铜铃似的眼,粗着嗓子问:“你有种再说一次?”   但是花无穷干不了这个活。   她有个弱点,她是个女娃。   她虽然力气大,但比她主人还矮两个头,天生长了一张娃娃脸,就算是扮上男装,也瞧着瘦瘦小小的。   这样的人站出去就没什么气势,不知道还以为是她主人带了个儿子出来。   所以花无穷就要让自己看起来凶一点。   别人只要一出言不逊,她就一声不吭地上去把桌子给拍碎了,然后再扫视场内众人一圈——甭管她是什么眼神,那时扼所有人都觉得她那就是要生啖人肉的眼神。   她还要啐上一口,说两句大汉的标准台词:“狗肏的东西,只会乱嚼舌头根,敢不敢与老子过上几招?”   这时候我主公就会呵斥我:“无穷,退下!”   然后再笑意盈盈地重复他说过一万遍的话:“御下无状,让诸位见笑了。”   一帮长着胡子不长着胡子的酸老头就挤出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来,连连摇手:“不妨不妨……”   那时候,花无穷是真的认为,她的主上真是和蔼可亲又大度,是个顶顶的好人。   宋玄后来就想,想容脑子不好这件事,的确不是这几年的症状。 第17章 无穷   花无穷的主上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很少跟人讲实话,但是有时候他会跟无穷讲。   比如有一回他刚回房就把房间里的瓶瓶罐罐都给砸了:“徐望那个老匹夫,今个儿又训我一顿,若不是我还指着他争取军资,哪还轮得到他来兴风作浪。”   过了几日,他又忍不住跟她说:“我觉得徐望说的好像有些道理,但他那语气实在讨厌的很。”   等再过几日,徐望跟他彻夜长谈过后,主上便悄悄跟她说:“其实徐望算是我的先生了。”   等过了两个月,他便又会骂起徐先生来。   她不讨厌主上生气,她觉得主上生气的时候才更像个人,她唯一的困扰就是主上每回砸了东西,都要拿她做借口。   “无穷一个不慎,将我房里的东西碰坏了。”   几次三番的,人人都以为无穷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气,院子里的姑娘都绕着她走,生怕她把她们给碰坏了。   花无穷心里很想骂娘,早在十二岁她就能捏起一只完好无损的蚂蚁了。   但是主上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沉得住气的。   他没事的时候,大部分时候都在读书、喝茶、发呆、或者跟她聊天。   他说他是婢女生下的儿子,因为他爹当时膝下无子,才留下了他这个庶长子。   哦对了,那时候他爹是太子。   后来他娘死了,他爹成了皇帝,有个缺德冒烟的老和尚,说他是帝王之命。   从此他就倒了大霉了。   后他爹子嗣艰难,沉迷丹药,宫里三个孩子,老二是个混蛋,老三是个软蛋。   他只能装傻充愣,跟着老二一起欺负老三。   谁让老二有娘撑腰呢?他娘是皇后。   后来他年纪大了,出来自己开府了,也越发的有本事了,老二才渐渐不敢欺负他了。   只有老三最倒霉,被发现是个假的龙种,被人欺负了这么多年,最后连小命都没保住。   至今主上还会逢年过节,给那个没有自己名字的老三烧点纸钱。   这些事让花无穷觉得,当皇帝老儿的儿子,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好过。   但是主上是个天大的好人,这件事是没错的。   有时候主上会靠着床头,似笑非笑地跟她说:“无穷啊,你知道,你这样傻乎乎的好人,在书上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无穷就坐在床边边问:“他们都死了吗?”   主上笑眯眯地数:“是啊,被砍了脑袋的、被万箭穿心的,被乱刃剁成肉糜的,还有被剁了手脚装进坛子的……”   无穷缩了缩脖子:“听着就疼。”   主上笑着摸了摸她的狗头:“所以你要听话一点,只要你乖,我就让你平平安安的活到老。”   其实花无穷觉得主上是在瞎操心,真正隔三差五被刺杀的,又不是他,而是主上本人。   花无穷跟主人睡一个房间,是因为每隔一阵子总会有人来行刺主人。有一回主上刚带过兵、睡得沉,刀子都已经捅进主人的肚子里了,等她冲进房里,主上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幸亏主上福大命大,非但没有死,还编排出一套白龙从天而降救了主人的故事。   哪来的白龙,那天把刺客脖子拧断的分明是无穷。   但是后来主人送了她一块白玉牌,上面雕着一只四爪白龙,嘱咐她不要让人见到。   后来无穷才晓得,天子五爪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过是她那玉佩上一条四爪白龙。   不晓得是他将他的位置给了她,还是他许给了她一个将来的位置。   这一节想容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跟宋玄说的,只有一次新年,她喝得太醉,在宋玄面前又不设防,便说漏了嘴。   宋玄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想容的旧主,就是大皇子姬云旗。   真要说起来,无论是她叫想容,还是叫花无穷,其实话都挺多的。   她以前在村里人缘不错,因为她力气大,一个人能干十个人的活,还不觉得累。   所以村里头好些老人姑娘干活不利索,她都会都上去帮帮忙。   久而久之,跟谁都能唠上两句。   她的主上有时候不开心,就让无穷给他讲以前在村子里的事。   无穷说起来就没个边际。   “我厉害着呢,我曾经扛着吴大娘跑了一座山的路,找到大夫把人给救活了,我小时候就捶死过一头发疯的牛,我还在山上打死过一只大虫。”   “没错,货真价实的大虫。   那时侯猎户张大叔差点让大虫给吃了,我急红了眼,就便抢了大叔的柴刀,上去将大虫给砍死了,到现在我背后都有一道大虫抓出来的疤。”   “怎么样,厉害吧?”   主上一开始喜欢听,后来就不喜欢听了。   他有时候会问,把她带出山来,是不是做错了。   她听不明白。   她跟他说,山外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主上待我很好,还招人教我读书学武,我跟主上在一起,能杀坏人,能做大英雄。   对,大英雄。   她小时候图国和大尧的关系还没有这么紧张,村子热闹的时候,经常有图国的孩子过来,跟她们一起看捏糖人和唱戏。   那时村里总演一台前朝英雄大将军的戏本,小孩子听了,各个都喊着要当英雄。   花无穷也是这样喊的,她非但要当英雄,还要当个顶顶厉害的大英雄。   所以她走出山村的时候,主上问她:“你想要什么?”   花无穷不假思索地说:“我要做个大英雄。”   主上说:“好,你跟着我,我若事成,你便是真正的英雄。”   花无穷那时候高兴极了。   她的主人果然是不一样的,不像是村子里的老乡绅,只会泼她的冷水,说她是个女娃,是不可能做大英雄的。   谁说女娃就不能做大英雄了呢?她是会杀好多好多坏人,救好多好多百姓的。   她就是要做个大英雄。 第18章 承诺   宋玄一路惦记着想容那些糊涂账,急匆匆地赶到了花下楼。   想容一个人在烛火下头,自己跟自己下军棋。   想容大字不识得几个,琴棋书画无一精通,偏偏下得一手好军棋,宋玄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是跟谁学来的。   宋玄来的时候,隐约有下雨的迹象,如今一推开门,那夹杂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便随着他一路冲进了房间。   想容瞧见他微微一愣:“你怎么回来了?”   宋玄来的急,自然也没有多余的话:“你可知道你那位旧主的下落吗?”   想容闻言,手中捏着的棋子儿便落了下来,定定地瞧着宋玄,眉宇间带了几分肃杀:“宋玄,你越界了。”   她不深究宋玄随口糊弄她的话,宋玄不探寻她的旧事,这已经是他们两个之间不成文的规矩了。   想容不愿意跟宋玄翻脸,只低着头,继续下棋。   宋玄伸手将他棋盘上的子儿统统拂乱。   想容“嚯”地抬起头来,已然动了怒:“宋玄!”   宋玄神色郑重:“你听我说完,之后要打要杀也都随你,这样可好?”   想容抿了抿嘴唇,似乎是默认了。   “南荣子并不是一般的人,他来是为了寻那位殿下。”宋玄认真地盯着他。“理由你大概也清楚,若非想要收买,就是想要铲除。”   当初的帝王长子、侵袭了图国小半国土的战神姬云旗。   和他手下第一骁勇的副将花无穷。   曾经众人都以为,年少不凡的姬云旗,会是与太子竞争龙位的最大对手,但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   当年苍淮一役结束后,花无穷不知所踪,姬云旗偃旗息鼓,多年来仿佛就变成了一个影子,安静的令人不解。   就在四年前,连姬云旗也彻彻底底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有人说是姬云旗私奔了,也有人说姬云旗是造了杀孽太多,疯了。   还有人说,因为他座下的花无穷死了,姬云旗也跟着看破世事,隐居了。   当年的真相没有人能知道,连宋玄也不过是管中窥豹,零星从想容的口中知道一些旧事。   他遇到想容时,想容是一个黑黝黝、傻乎乎、汉子一般粗鲁的人,在四方城里头四处游荡,被人骗了个底朝天,连口饭都吃不上。   至于被说书人吹嘘做李元霸在世的花无穷,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这是想容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故事了。   宋玄如今也不会追问,只是他定定地瞧着想容:“我不知道那位殿下当初是为什么决意离去的、如今是不是在四方城,但是想容,我需要一个保证。”   “姬云旗,绝不会背叛大尧。”   想容立刻站起身来,眼里杀气腾腾:“宋玄,你是个什么身份?敢来说这样的话?”   “主上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想容这些年来收敛锋芒,身上也有了些女儿家的举止心思,很少露出这幅模样来了。   可这一刻,想容还是像一把战场上饱经风霜的古剑,与宋玄目光灼灼地对视着。   “我现在只是一介白身,只是宋玄,才会只是来要一个承诺。”宋玄说。   “你别以为你是宋玄,我就不会揍你。”她说。“收回你刚才的话。”   “我不会收回的,”宋玄的没有丝毫的退步。“我这一问给他的,也必须由他来答。”   “得不到殿下的回答……我就不可能对姬云羲隐瞒你的过去。”   说出这话的时候,宋玄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想容的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了。   她没想到宋玄真的拿她的过去来威胁她。   她性子耿直、藏不住话,又全心全意地信赖宋玄,有时嘴快、或是喝了酒,将自己的旧事说给宋玄听,也从未在意过。   却不想,有一天宋玄会拿着这些来要挟她。   宋玄的表情云淡风轻,心里也不是不难受的。   他必须要姬云旗的一个承诺,否则他实在不能心安理得地将这件事瞒下来。   图国人在寻找姬云旗,而姬云旗的立场未明,一旦他与图国有所勾连,那大尧必然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想容全心全意地信赖着姬云旗。   但宋玄却无法信赖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姬云旗在四方城、花无穷也在四方城,宋玄明明清楚这一点,若是不管不顾的隐瞒下来、对姬云羲说谎,只怕会良心难安。   宋玄没有法子,只能选了这样一条路子。   想容显然已经怒极,抄起瓶子里的唐刀,利落地夹在宋玄的脖子上。   她拿刀是从不手抖的,可此刻,宋玄却能看到那刀刃在微微颤抖。   “宋玄,你就是个王八蛋。”想容低声说。   宋玄没有说话。   这时,忽得听见“咔嚓”一声,那博古架竟自己移动起来,想容微微一颤,宋玄的目光也聚焦了过去。   那博古架后头,走出了一个人来。   青衣金绣,身姿颀长,五官有三分姬回的影子,却明显更为硬朗,到有几分俊雅将军的模样。   宋玄不用多说,只看那张脸,就能认出他是谁来。   大皇子,姬云旗。   “无穷,回来吧。”姬云旗笑着说,他的声音让宋玄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想容垂下了眼睑,利落地收了手。   宋玄行了一礼,低声道:“参见殿下。”   “宋先生?”姬云旗依旧是那温和的一副面孔,自己找了张椅子坐。   ”不敢当。”宋玄说。   “宋先生无非是想要我的一句话,”姬云旗说,“我姬云旗此生只为大尧而战,绝不与图国为伍。”   “此话若有半句虚言,便叫……”姬云旗想了想,目光竟落在了无穷的身上。“便叫无穷亲手取了我的人头罢。”   想容立时瞪大了眼睛:“主……”   她说到一半,又想到自己已经不能再使用这个称呼了,顿时沮丧地垂下头来。   宋玄目光闪了闪,低头道:“多谢殿下高义,是宋玄小人之心。”   姬云旗笑着摇了摇头:“我该多谢先生才是,愿意相信我这空口白牙。”   “……我相信想容。”宋玄低低地说了一句。“她说过,殿下是个守诺之人。”   想容瞪他一眼,她还说过主上是个大善人呢,他怎么不信了?   姬云旗愣了愣,从别人的口中听到“想容”这个名字,竟让他有些难已习惯。   花想容,的确比花无穷这个名字温柔多了,至少是个女孩儿的名字。   姬云旗忽得道:“与先生第一次见面,总该有个见面礼才是。”   宋玄微微一愣,不解他的话中含义。   姬云旗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玉制的配饰,交到了宋玄手中:“恭喜高升,祝先生来日前程似锦。”   宋玄也不推辞,收下了玉饰,便行礼离开了,临走前,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低低地说了一句:“抱歉。”   三人都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想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看着宋玄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还是肯为他赴汤蹈火吗?”姬云旗问。   想容低低地“嗯”了一声。   姬云旗盯了她半晌,还是笑了起来。   那笑容跟多年前如出一辙:“还是傻乎乎的。”   他说。 第19章 英雄   想容不想回忆自己为什么离开。   她至今也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   太子十八岁那年,姬云旗终于等来了他的机会——战争。   图国与大尧接壤已久,磕磕碰碰的摩擦在所难免,终于有一日,边关起了冲突,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到了盛京,众臣议论纷纷。   姬回前日采用了了仙丹,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听着朝堂上吵翻了天。   姬云旗一脉主战,太子一党主和,说不上谁是好的谁是坏的,总之各执一词,都有些道理。   姬回在上头问:“若是征讨图国,谁肯挂帅出征?”   大尧统共就那么几个将帅,林将军镇守北地,剩下的都是没经历过战争的,不堪大用。   朝堂上鸦雀无声,太子幸灾乐祸。   姬云旗在众目睽睽之下踏出一步来:“儿臣愿往。”   仿佛是一滴水珠溅进了滚烫的油锅,朝堂上下都沸腾了起来。   这个说姬云旗身份贵重、那个说姬云旗年少自负。   只有姬回淡淡地瞧了他一眼:“你愿意?”   “是,儿臣愿意。”   “那就你吧。”   姬回的神色恹恹,不顾朝堂上跪了一地的劝阻哀求的大臣,一甩袖子,说是看风闻子大师讲道做法去了。   太子在他旁边阴测测地笑:“皇兄好手段,小心去的风光、回不来才是”   姬云旗笑的儒雅:“多谢提醒,为兄自当谨慎。”   这是姬云旗的多年绸缪,终于在这一刻,开始崭露头角。   而花无穷,也的的确确实现了当年的愿望,她成为了姬云旗座下第一骁勇善战的猛将。   整个大尧都晓得,姬云旗所带领的云翼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三年内连下五城,打得图国俯首求和。   而其中最具有神奇色彩的,莫过于花无穷,传闻他身材矮小却天生神力,武艺高强、勇猛过人,足以以一敌十。   战时几次陷入困境,都是姬云旗借着花无穷的勇猛破局,很是打了几次传奇性的翻身仗。   这让花无穷,真得成为了孩提口中的大英雄。   然而想容现在想想,仍能记得那时候的生活——她无法断言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只不过每一天都过的仿佛生命的最后一天,麻木又暴烈。   昨天还在嬉笑怒骂的战友,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自己的身边。   早就伤痕累累的主上,在下一场战役上依旧会添一道新伤。   只要闭上眼睛,只有血和敌人憎恨的目光。   她曾以为,在战场上,就像戏文里写的那样,若是有人死了,是一定会告诉他,替他照顾好亲眷老小的。   可事实上不会。   大部分时候,她只有在带着一身鲜血回营的时候,才会发现,有些人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花无穷变了。   主上也变了,一开始他总说,若是赢了,他就有足够的筹码,坐上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不必再仰任何人的鼻息。   后来,他对花无穷说:“若是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战场上,京城没有我的弟兄,这里有。”   ===   在凯旋而归的时候,军队途经花无穷家里的村落,她满腔欣喜地回家。   她自从跟了主上,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家了,她想告诉老乡绅,想告诉村长,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大英雄。   可她只看到了满目的凄凉。   她挨家挨户的找,再也找不到我当初认识的人。   给她糖吃的孙大娘,让她一起过年的张猎户,还有那个总对她笑嘻嘻的小花儿。   整个村子仿佛像是死了一样。   只有住在林子边上的阿婆在家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连说话的声音都含糊不清了。   她说,战争打起来了,一开始,征兵将男丁大都带走了。   后来,前线的粮食不够了,开始紧急征粮,于是大家就连饭也吃不饱了,又有前线的流民、或是图国的逃兵来抢劫。   日子渐渐过不下去了。   村子里的女人孩子们,卖儿卖女,为了活下去连自己也卖,逃难的逃难,饿死的饿死,实在逃不了的,就在这里等死。   更有人在这里趁火打劫。   说到这里的时候,阿婆落下眼泪来:“林子她媳妇儿,把自己卖了,让我养两个孩子,可我还是没留住,让人给抢了。”   “我就是到了地下,也没脸去见她啊……”   花无穷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喉咙。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把身上所有的吃食和银钱都留给了阿婆,主上在银钱上待她从不吝啬,可现在,她却觉得这些钱有些烫手了。   她想起走出山村的时候,主人和她说的那段话了。   “你想要什么?”   “我要做个大英雄。”   “好,你跟着我,我若事成,你便是真正的英雄。”   她又想起了年幼时,在戏台子前面,几个小孩子,有图国的,有大尧的,一起打闹。   “我要做大英雄!”   “我也要做大英雄!”   他们一声声的喊着、争的面红耳赤,花无穷力气最大,把另一个孩子举在头顶,得意地问他们:“怎么样,谁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花无穷!”“花无穷!”   “花无穷是大英雄!”   孩子们跳起来,高兴地拍着手。   =   花无穷回营帐的时候,军师徐望正在跟姬云旗道贺:“多亏殿下当年设计将此事传回盛京,一力主战,才有了今日的大业可期,殿下胆识魄力,望自愧不如。”   这话他们不避着花无穷,因为他们知道她的忠诚。   她也早就知道,当年战争的契机,不过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姬云旗抓住了这个机会走上了战场,也走到了天下万民的眼中,成为了他们心目中的战神。   花无穷也不曾认为姬云旗做错了,建功立业,为大尧拓展版图,有什么错呢?   可这一次,她忽然迷茫了。   这场战争,到底让谁得到幸福了呢?   看到花无穷走进来,姬云旗笑着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想回家看看?”   花无穷忽然盯着他:“主上。”   “嗯?”   “我真的是英雄吗?”   眼前的人一身戎装,浑身皮肤被晒的漆黑粗砺,没有丝毫女孩儿的模样。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此刻充满了红血丝。   她的目光,像是战友死去前的凝视,又像是敌人的注目,让人无法回避,却又不敢直视。   “我真的是英雄吗?”   她问。   姬云旗说不出话来。   徐望在一旁笑眯眯地说:“当然,我大尧重文轻武,兵力并不如图国雄厚。如今却三年下五城,大获全胜,无穷居功甚伟啊。”   花无穷没有回答,她转身离开了。   ===   在距离盛京只有最后一天路程的时候,花无穷准备离开了。   哪怕京城有泼天的富贵在等着她。   主上说,她可以恢复女儿身,做大尧史上罕有的几名女将。   她会有自己的府邸,自己的仆人,能够上朝,能够成为让人敬仰的英雄,说书人口中的传奇。   可她还是收拾了包袱,没有带上什么东西,走到姬云旗的营帐,向他辞行。   “当真要走?”   “当真。”   花无穷给主上磕了三个响头:“这些年来,多谢主上。”   她很能说话的,但现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只有头磕下去,一下比一下用力,一声比一声响。   磕完头,她转身离开了。   “花无穷!”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主上的嗓子沙哑了。   “今天你敢出这个门……你敢出这个门……”主上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把杯子摔在了地上。   那样子气急败坏,一点都不像主上了。   出了这个门怎么样呢?   后面的话,都被湮没在厚厚的军帐里了。 第20章 交代   上一回姬云羲和宋玄跟着官兵离开的四方城,走得是陆路,这回却是走水路,毕竟姬云羲是悄悄跑出来的,住不得官驿,水路较陆路便要稳妥快捷许多了。   离开四方城那日,宋玄在渡口等了许久,还是不见想容的身影。   他向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头一次等某人为他送行,却是出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姬云羲也不拦着他,只在渡口陪他等着,见等得时间久了,还给他递上一杯凉茶:“别急,该来的总会来的。”   一双明眸里没有丝毫的笑意,却做出一副真心诚意的表情来,让祝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宋玄拿过来喝了一口,低低叹了一声:“我怕是惹她生气了,别哭了才好。”   他曾经也以为想容这样铁骨铮铮一条好汉,是不会哭的,直到某一回她吃醉了酒,抱着宋玄哭得鼻涕眼泪横飞,也不说是为了什么,却一个劲念叨着“殿下”。   他就知道,这姑娘是也会掉眼泪珠儿的。   过了一会儿,那船家来催了几次宋玄不得不上了船,忽见远处跑过来了一个矮个头的小姑娘,穿着桃粉色的衣裳,跑得气喘吁吁,宋玄一看,就知道是花下楼的小丫头。   “宋先生,宋先生!”小丫头喊着。   宋玄跳下船来,小丫头奶声奶气地说:“我替我们家想容老板传话来了。”   宋玄蹲下身来跟她说话:“什么?”   “我们老板说了,你就是个乌龟王八蛋,让你滚远点,别再回来了。”小丫头说。“再回来,一定揍得你满面桃花开。”   那小丫头学得惟妙惟肖,甚至能从其中看到想容凶神恶煞的表情,让宋玄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他从袖笼里摸出两块糖来,塞到小丫头的手心,笑眯眯地说:“烦请姑娘给老板带个话,就说让她准备好棍子和酒,宋玄早晚都会回来的。”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宋玄,又看了看手心的糖,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宋玄目送着那小丫头离开,才回到船厢里头去,便见姬云羲正盯着杯中茶叶:“哥哥再不回来,我这茶就要添成醋了。”   宋玄微微一怔,下意识忽略了他口气的暧昧:“想容是我多年的朋友了,当年有人托我照顾她,这才结了缘,你别多想。”   “我没有多想。”姬云羲说,左右他暗地里已经有了动作,那想容今日瞧不见宋玄,来日宋玄到了盛京,就更别想摸到宋玄的边角了。   他却又忍不住轻哼一声:“谁托你照顾个姑娘?怎么连避嫌二字都不会写?”   这倒不是什么事说不得的事情,宋玄便解释:“是四方城隐居已久的一个大人物,赌术出神入化,江湖人封赌王,只是极少能见得到。”   “我也只与他有过数面之缘,都是带着面具,从不肯露脸。”宋玄若有所思。“我曾赌输于他,欠了他几分人情。他要我还人情,这才有了想容这一出——”   忽得,他停了下来。   他想起了,之前究竟为什么觉得姬云旗的声音熟悉了。   那是赌王的声音。   他想起来了,赌王来寻他帮忙的那年,恰恰是与图国战事结束之后、花无穷失踪,大皇子姬云旗闭门谢客的那一年。   竟是躲来了四方城。   想来所谓的赌王隐居,也大概是因为姬云旗杂务繁多,压根就不可能长时间出现在四方城。   至于想容,宋玄早就晓得,定然是后头有人在撑腰的。   毕竟青楼是做逢迎生意的,花下楼这么些年被想容带的,姑娘们牌儿捏得比客人都大,接客与否全随心情,你若是有意相逼,想容头一个拎着棍子下来揍你,得罪了不知多少人。   花下楼这么些年仍屹立不倒,还愈发兴隆,别说一个宋玄,就是十个宋玄也是罩不住的,只能是那位在后头顶着。   这么一说,宋玄竟也觉得这位用心良苦了。   那边姬云羲见他停下不讲了,便问:“怎么了?”   宋玄笑着说:“大概是有些感伤罢,年纪大了,便总有些怕回忆旧事。”   姬云羲瞪他一眼:“又胡乱蒙我。”   说着便随手推他一把。   忽得船身摇晃了一下,大抵是船家已经出发了。   姬云羲便就着那摇晃,竟将宋玄推倒了,直接压在了他的身上,只是神色却不见丝毫的意外和慌张。   反倒是宋玄来的慌一些。   他压根就没忘了那天不像是亲吻的亲吻,只不过是想当作无事发生过,把这事丢到脑后罢了。   毕竟他这次应了姬云羲的邀,日后难免朝夕相见,将此事忽略了,才是最好最方便的选择。   却不想姬云羲似乎并没有忽略的打算。   他将手肘撑在宋玄地耳侧,支着下巴,语气带着淡淡的笑意:“哥哥总这么蒙我,怕是要被我教训的。”   明明一个字都没有露骨,宋玄却偏偏听得面红耳赤,只能假作没听见,要起身来。   却被姬云羲轻轻按着肩膀:“宋玄,亲也亲了,你总该给我个交代吧?”   宋玄哪想到他会挑明了来说,神色愈发的窘迫:“怎么交代?”   他刚一说完,就知道自己这话问的不对了。   果然,姬云羲低下头来,作势要吻下来。   宋玄却是反应飞快,拿手捂住了姬云羲的嘴:“这不行——”   他脑子早就转不快了,本能却还在:“阿羲,这不行 ……”   姬云羲却并不在意,低低地笑了一声,舌尖在宋玄的掌心舔了一舔,沿着掌心的纹路描绘起来。   那触电似的酥麻便沿着掌心传递过来,宋玄连忙收了手,姬云羲便瞅准了空档,准确地吻在了宋玄的唇上。   宋玄还能听见他低声喃喃:“怎么不行……”   怎么不行?   宋玄有些来不及思考了,只知道那人舌尖灵活地钻进他的牙关,一下一下舔舐着他敏感的舌,将他的神智搅进了一团混沌之中,将他与周遭的世界剥离开来。   他隐约有种奇怪的感觉。   或许自己是上了一条贼船,通往的不是皇宫,而是贼的老巢,进去了就出不来的那种。 第21章 起风   有了姬云羲的直白和热情,这三百里水路,宋玄走得当真是胆战心惊,步步为营。   当年姬云羲还是个少年时,虽然别扭些,却也好哄,两个人在一起,他总是拿捏分寸的那一个。   可如今一别数年,姬云羲虽然比原来坦率了,却不知怎的,总能轻易拿捏住他的行事节奏,惹得他方寸大乱。   这小子如今狡猾的要命,退一步,这小子便粘皮糖似的迎上来。可他若是硬下心来,要上前一步去划清界限,这人便又故作无辜地躲到一边去、仿佛什么都没做过了。   宋玄真真是被他搅得睡觉都睡不安生,接连几日,连闭上眼睛都是些让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等醒过来了,多半只见一柱擎天,又是尴尬,又是赧然,只庆幸自己这幅德行没让姬云羲瞧见,不然只怕又要生出事来。   过了三日,船总算是靠了岸。   宋玄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也不等后头的祝阳和姬云羲,打头走下船去。   甫一下船,便瞧见外头渡口清出了好大一块空地儿。   正当中站着几个锦衣男子,带领着数十侍卫家丁,老的少的都有,各个衣着不凡、目光炯然,见宋玄出来,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了宋玄的身上,俨然是要将他看成一个筛子。   那为首的一个白须老者见他做道士打扮,便笑眯眯地走上前来:“这位道长,请留步。“   宋玄眼风不动,就晓得眼前的老者非富即贵,多半不是冲着他来的。   果然,这老者一脸和煦长者的笑意,问道:“道长这船打哪儿来?船上可有旁人没有?”   宋玄不明情况,没有立刻回答:“老先生是要寻人?”   老者笑着说:“要寻一位弱冠男子,体量与道长相仿,相貌不凡,有卫璧人之风,道长可曾见过?”   宋玄听了刚要张嘴,就听见后头冒出一声来:“白相说的莫不是本宫罢?”   宋玄听见这声音便下意识一愣,前面后头敛袖行礼的声音扑簌簌响成了一片,各个口称三皇子殿下。   果然是来寻这位不着调的储君的。   等宋玄回过神来的时候,这附近便只剩下两个直愣愣抬着头的人了,一个是他,另一个站在他的旁边。   “在想什么?”姬云羲问他。   “这老先生吹你是卫玠,你倒真也敢认。”宋玄下意识地说。   姬云羲轻轻笑了起来:“难道在哥哥心里,我比不上他?”   宋玄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哪有一国储君跟人家比美的?   那厢众人已经站起身来,炽热的目光从宋玄转到了姬云羲身上,连头发梢都看了半天,生怕他这出去一回短了斤两。   姬云羲这才淡淡地瞧着那老者:“我这才出去几日,白相倒是消息灵通。”   那白相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位三殿下的行事风格,佁然不动、言笑如常:“如今三殿下的事,于我等而言,可谓是头一等大事,实在是不得不灵通。”   也怨不得这白相早早等在了渡口,这些天上上下下都折腾了个人仰马翻。   历数大尧上下多少代,也没曾见过不声不响消失了的储君。   哪个上位前不是严阵以待、虎视眈眈,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这位倒好,拍拍屁股跑没影了,连个信儿都没留下, 只说会回来,却也不说明白什么时候回来。   众臣头大如斗,位高权重如白相,也不敢当众怒斥储君,只得好声好气地将人哄着供着,小心翼翼地迎回宫去。   这头白相还不忘打量宋玄一番:“这位先生是——”   “你们不是要立国师?”姬云羲眼里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这便是我的国师。”   这一回,众人如遭晴天霹雳,各个都盯着宋玄目瞪口呆。   白相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仔细端详了宋玄半晌,似乎终于回忆起来了:“这位难道是……宋玄,宋先生?”   当年宋玄在盛京风头正劲,却也只在长生宴上头露了一面,众人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可经白相这一提,众人便纷纷向起来了,姬回在时,的确是有这样一位宋先生,传得神乎其神,却是昙花一现。   宋玄这时候就是装也要装出个安之若素的模样,略略一拱手:“宋玄见过诸位大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回礼。   白相目光犹疑了片刻,却瞧见姬云羲那煞神,正目光阴冷、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心下一冷,连忙还礼:“好说好说。”   那冰冷的视线这才一收。   白相笑得如沐春风,眼底却带着隐约的忧虑。   这位三殿下是真的棘手,当年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为最终的赢家,如今他一无太傅老师,二无母族亲眷,三无妻儿老小,又是个无法无天的主。   这些年白相冷眼瞧着,这三殿下不似一国储君,倒隐隐有些亡命徒的架势。   他是有些怕,若是来日这人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犯起浑来,整个大尧还有谁能拦得住他不成?   若不是没有办法,他们也不会抬出国师这么一个位置来的。   若是抬了个姬云羲的傀儡国师上来,那这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说着,他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两个。   姬云羲正在宋玄耳旁低低说:“哥哥跟我一起回去罢。”   宋玄摇了摇头,哪里肯应:“我想住在外头,好走动一些,再者,多年不见,我还想找秋棠聊聊。”   “你若想见,只叫他过来就是了,”姬云羲哼了一哼:“再者,哥哥不想看看二狗吗?”   说到这儿,宋玄目光一亮。   当初长生宴情急之下,为保二狗一条小命,他将二狗进献给了姬回,走的时候姬回虽说不贪他一条狗,他却也不好带走。   如今隔了这么些年,却是姬云羲帮他养着的,叫他如何能不惊喜。   想到这里,宋玄便欣然应邀,跟姬云羲坐到了一辆车架上,让姬云羲吃了一盏不知名的飞醋,想想自己人不如狗,心里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倒是后头跟着的白相诸人,眉头深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终还是白相率先上车去,看着前头的车驾一骑绝尘,低低叹了一声:“起风了。” 第22章 孽障   宋玄回到京城的前几日,过得是风平浪静、悠然自得。其主要原因,大抵是一直撩拨他的姬云羲,总算是让诸多事务牵绊住了。   正是新君继位的前夕,姬云羲不管不顾地跑了个没影,积压下来大量的事情总得有人处理。姬云羲是百般不舍千般留恋,却仍是没有多少时间缠在宋玄身边。   这反倒让宋玄略略松了一口气,有时间跟方秋棠出来见面。   宋玄在酒楼上头坐着,隔着老远就瞧见了方秋棠的身影,他仍是那副模样身量,气势举止却都与往日不同,举手投足很是倨傲,与过去那只穷酸刻薄的狐狸不可同日而语。   却还是那个方秋棠。   方秋棠一推门进来,就先听宋玄笑话他:“哪里来的阔佬?别晃瞎了我的眼睛。”   方秋棠哼了一声:“哪里来的穷道士,别脏了我的衣裳。”   说着,竟忍不住地笑起来了。   宋玄也笑了起来,给他倒了一盏酒水:“方老板,别来无恙啊。”   方秋棠直接给了他一拳:“还酸呢?信儿都不传一个,要不是傅三爷给我的消息,我都不知道你回四方城了,现在还又被那姬云羲小子忽悠回来了。”   “你他娘的算哪门子朋友?”   宋玄故意玩笑:“这不是怕耽误您老的仕途嘛?如今成了大老板,我总不好上门打秋风吧?”   方秋棠又给了他一脚:“你还越酸越来劲了——”   这一脚刚落下,就听“嗷——”一声,一股劲风袭来,一个白色的兽影已经扑到了他眼前,又被宋玄一手拎了回去。   “二狗,别闹。”宋玄揉了那狗一把。   方秋棠定睛一瞧,果然是二狗,他这些年也瞧见过几次,虽然见天的高壮了,却总是蔫头搭脑的模样,如今宋玄回来了,便又活蹦乱跳起来,一个劲绕着他的小腿转圈。   “你怎么把它也带出来了?”方秋棠瞧着那二狗那摇头摆尾、绕着宋玄撒欢儿的样子,忍不住叹息一声。“平时瞧着也还算威风,怎么傻成这样了。”   宋玄扔下一块肉干来,看着二狗叼住,讨好地摇尾巴,笑着答:“我把他一个人扔下这么久,刚见到我,可不是粘得很。不带上它,我连门都出不去。”   “这就是狗和猫的区别了,”方秋棠眯了眯眼睛,盯着二狗,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你把狗丢下六年,再回来它还是会撒欢儿着来舔你,你要是把猫丢下别说六年,就是半年,只怕它都会狠狠给你一爪子。”   宋玄奇怪地看着他:“你养猫了?”   方秋棠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比猫麻烦多了。”   两人这才说起这些年来的变化。   宋玄倒仍是老样子,坑蒙拐骗、四海为家,过得一穷二白,却落得个潇洒自在。   方秋棠在京城就要凶险许多了,他应了姬云羲在废太子那边做内应,几次三番被怀疑,最后还是在紧要关头,给了太子致命一击。   如今人都以为他方老板是悬崖勒马,最后站到了姬云羲那头,却不想他早先就是姬云羲埋下的钉子,最后也算是求仁得仁,没有白费了这些年的功夫。   真要说起这几年来经历,连方秋棠也觉得凶险,只怕一个不慎,就是要连命也丢了的。   所谓富贵险中求,也不过如此。   宋玄听得入神,顺口问了一句:“那你跟季硝的矛盾,也是有意为之?”   一说这事,方秋棠就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了:“怎么?这事已经传到外头去了?”   “岂止,”宋玄笑了起来。“你们两个这龙争虎斗的,怕是连话本子都要写出来了。”   “这群说书的就是饭吃撑了没事做,比狗鼻子还灵。”方秋棠骂了一句,才道。“季硝那小子,是真他娘的跟我杠上了。”   宋玄这回倒真有些惊讶了,他知道季硝对方秋棠的心思,哪里会真心实意的与方秋棠为敌呢?   方秋棠摸了摸鼻子:“这事……反正我也不说了……也算是我对不住他,但还是这小子记仇,芝麻绿豆大点的事也抓着不放……娘的。”   “算了,不提那兔崽子了。”方秋棠断断续续说了两句,就觉着烦躁,在空中挥了挥手,给自己灌了满满一大杯酒下去。“讲点高兴的。”   “你小子兜兜转转六年回来,是要升官了啊。”方秋棠说这个,就嘿嘿地笑了起来,狐狸眼分外的不怀好意。“我可都听说了,那可是国师啊——”   宋玄脸上笑意略苦:“这约莫就是命数了。”   方秋棠看他那表情,就晓得他跟几年前一样,并不是上杆子来的:“怎么?又是你那好弟弟?”   “不对,现在可不能这么叫了,过几日就该叫圣上了。”方秋棠嘴上这样说,脸上却不见有多恭谨,反而嗤笑一声。“宋玄,他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比姬云弈高出了不止一个段位。”   “我方秋棠就没服过谁,可若论起心狠手辣,那他是这个。”方秋棠说着,竖起一个大拇指来。   也不知道方秋棠在盛京经历了什么,他对姬云羲,有几分熟稔信服,却又是畏里带着厌。   宋玄心里也清楚,姬云羲这个皇位不是白捡来的,中间有多少姬云羲没有提起的故事,他心里也大约都有个数,只能低低地叹了一声:“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敢回来?”方秋棠瞪着他。“宋玄,你以为你之前走了,是因为他肯放手?是因为先帝活着,他留不住你,现在——”   “现在他需要我,”宋玄淡淡地接了他的话。“秋棠,我跟他约定了六年,六年之后,怎么走,我们另做打算,但现在他需要我。”   方秋棠盯了他半晌,长出了一口气:“宋玄,你活该让他缠着,这就是你的孽障。”   宋玄给他夹了些菜,笑着说:“就当是罢。”   方秋棠哼了一声:“你等着罢,他没登基以前,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宋玄动作微微凝滞:“这怎么讲?”   “他想让你做国师,就必定会给你把路上的绊脚石扫得干干净净。”方秋棠的神色复杂。“你且等着吧,现在朝堂上的那群大人只知道他狠,却不晓得他有多浑,等这次过了,他们就知道了。”   姬云羲要做成什么事,那必然是要做到,且让反对者悔不当初的。 第23章 管教   宋玄闻言,先是一惊,继而眉头深锁。   方秋棠好歹也在京城呆了一阵子,对姬云羲的手段再熟悉不过,既然他将宋玄带回来,就一定会让宋玄干干净净的坐到国师那个位置上。   如此一来,他倒不在意那些权臣们的死活了,只漫不经心地夹了下酒菜吃,却冷不防被宋玄按住了筷子。   “做什么?”方秋棠问。   宋玄微微皱着眉:“如今国师一事,是个什么情形,你跟我说说。”   方秋棠微微一怔:“宋玄,你别是要搅合进去吧?”   宋玄没说话,他有心想要帮扶姬云羲,却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本事:“我只随便问问。”   方秋棠心知宋玄的性格,却也不多问,只叹了口气:“那我也随口一说,你听了就过了,我是不期望你掉进这里去的。”   他在盛京混迹,消息灵通,对朝堂的局势也分外敏感。如今说起来,倒也真切。   当年姬回久不问政事,一切交由内阁处理,内阁势大,便渐渐形成了两党。   一党是权臣世家之后,以白相白衡为首,另一党是科举出身的举子,以陆相陆其裳为首。   这两拨人马多年来针锋相对,也就是最近新君继位,才让这两派消停了一些,专注于制衡起姬云羲来了。   说到这里,宋玄问了一句:“他们中有人是赤丹衣的拥趸?”   “拥趸?赤丹衣是他们的傀儡罢了。”方秋棠剥了一粒花生,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这赤丹衣是白相推出来的,陆其裳一党原本就不喜摘星阁,姬回在时,整日里骂他们是怪力乱神、妖言惑众,如今只是迫于形势,才勉强站队。”   “就为了制衡阿羲?”宋玄问。   方秋棠笑了起来:“早就到手的权利,谁愿意这样平白让渡出去?就算是皇帝老儿也不行。”   “再者,宋玄,你也听过这些年姬云羲做的好事,得摸着你良心说说,若你是这些臣子,摊上这么一位新君,你是不是也得多为自己铺条后路?”   宋玄哭笑不得,心里忍不住想回去揪姬云羲的耳朵,问问他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竟让众人视他如洪水猛兽。   “那如今他们的意思是……”   “国师这个位置,决不能让姬云羲的傀儡来做,”方秋棠伸出一只手指,隔空点了点宋玄。“按照你家阿羲的一贯做法,只会是来阴的、来硬的。”   宋玄的神色肃然起来:“……什么意思?”   “你不晓得,你家阿羲身边专有一群替他捉人小辫子、做肮脏事的暗卫,还有一员酷吏。”方秋棠的笑容里带着隐约的寒意。“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人,恶鬼似的。只怕遍数十大酷刑,都及不上在他手下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宋玄怎么也没想到,一别数年而已,姬云羲如今竟将古往今来暴君的配置都给配齐了,一时之间头疼的厉害。   “所以我说,你不必担忧他吃了亏。”方秋棠将那酒杯一放。“你只该担心,他登基之后,这大尧别被搅的暗无天日才是。”   方秋棠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   这些年来,他与季硝是除了祝阳之外、离姬云羲最近的人了。   祝阳没心没肺,就是山崩地裂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季硝是非观更是扭曲,方秋棠心里却明镜似的。   他原本以为,姬云羲只是手段高明、心狠手辣些。毕竟书上也都讲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倒也没有太过苛刻。古往今来的领导者有几个真是心慈手软的圣人?   可这些年他冷眼瞧着,姬云羲却愈发乖戾冷漠,行事没有丝毫共情之心,更没有半点儿人情世俗的顾忌,俨然一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行事逻辑。   他韬光养晦多年,如今朝中众臣尚不了解他的底牌秉性,可等他登基,便是真的无所顾忌了。   这便让方秋棠产生了一丝忌惮来。   他方秋棠是爱财爱权,却也不至于爱到是非不辨、黑白不分,若是让姬云羲这样一意孤行下去,谁晓得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   如今宋玄回来了,方秋棠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他担忧宋玄在这一池浑水中受到波及,却又有一丝隐约的希冀——他希望宋玄能够对姬云羲制约一二。   若说姬云羲在这世上,还对什么有所顾忌,那就只能是宋玄。   这些话方秋棠没有对宋玄说,宋玄还是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了一些真相,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摘星阁。   摘星阁早就不复姬回在时的盛况,那时香火缭绕,奇人异士多聚于此,几乎每一层都住着几位奇人,令宋玄看得眼花缭乱。   如今却扶鸾姐妹早就不住在这里了,众天师也走的走、散的散,连赤丹衣都被“请”出了摘星阁,只剩下零星几个天师不知是钉子眼线、还是存在感薄弱,尚留在底层,却也避居不出。   如此一来,摘星阁便愈发得清冷神秘起来。   宋玄被安置在摘星阁的最高一层,推开窗子,便只能瞧见浩瀚无垠的天空,困倚危栏,便彷若置身于星海的怀抱。   这再次勾起了宋玄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连这漫天的星子,都似曾相识。   “在做什么?”姬云羲一上楼,就瞧见宋玄正站在栏杆前眺望远方。“夜观星象吗?”   “是啊,”宋玄神神叨叨。“贫道夜观星象,得知今日必有贵客,果不其然。”   “原来我只是个贵客。”姬云羲眼角带着若有似无不快。   宋玄笑出声来:“那是我说错了,是我休戚与共的好兄弟来了。”   姬云羲得目光闪了闪,终究还是没有反驳,走到宋玄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宋玄若无其事地问:“今日倒是来的早了些,事情都做完了?”   “还差一些,”姬云羲在宋玄面前却是毫不隐瞒。“如今处理的都是些堆积已久的鸡毛蒜皮,至于国师与祭天一事,还要委屈哥哥些时日,我需要几天的时间。”   宋玄问他:“想来是有人不愿意?”   “方秋棠说的?”姬云羲眼中闪过一道寒芒,他是知道今天宋玄去见了方秋棠的。   “你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姬云羲侧过头来,脸上的笑意干净澄明,与天上银浦交相辉映,不知是哪个更耀眼一些。“人都说好兄弟要有难同当,我登基那日,怎么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清闲自在的。”   宋玄思考了片刻,忽得开口:“阿羲,这件事……能不能暂缓?”   姬云羲的笑容微微淡了些,原本搭在木栏上的手也微微收紧:“怎么,哥哥反悔了?”   “没有,”宋玄将手覆在了姬云羲的手背上,楼高风大,连姬云羲的手也是冰凉的。“我想自己试试。”   姬云羲瞧着宋玄,似乎在等着一个解释。   “阿羲,你不会只想我做个有名无实的国师吧?”宋玄挑了挑眉。“若是连几位大人都解决不了,一味只让你挡在前头,我不就真成了傀儡了?”   姬云羲没想到宋玄这样直白,迟疑了片刻,却勾起唇角来:”宋玄,你这是向我要权?”   宋玄转个身,懒洋洋地背靠在栏杆上:“怎么样?给不给?”   那样子,倒真有几分市井无赖收保护费的影儿。   “给。”姬云羲低低地笑了起来。“哥哥要什么我会不给?”   宋玄就是想要他的命,他都会双手奉上。   宋玄伸手去揉他的头发,如今姬云羲个头见长,他揉起来也不怎么顺手,却还是乐此不疲。   “回去吧,这儿风大,别着凉了。”宋玄说着,就转身拉着他要下楼。“你也该回宫了,我送你下去。”   姬云羲忽得问:“哥哥要权想做什么?”   “管着你啊,”宋玄慢悠悠地说,“你小子都要上房揭瓦了,我手里再没点东西,怕是连管都管不住你了。”   姬云羲嘴角的笑容越扩越大,从唇边一直淌到了心尖,连眼底都带着说不出的甜。   宋玄见他半点没有动静,才转头问:“怎么说,服不服我管?”   却瞧见姬云羲那小子,笑得无比灿烂,险些要让这春夜都失了光彩。   “服。”   宋玄被那笑引得心都漏跳了一拍,忍不住敲了他一记,转过头去背对着他。   “傻笑什么呢。”他低声抱怨,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他狂乱的心跳。 第24章 其裳   飞鸾楼就在青鸾台的边上,当年因扶鸾之赛而扬名,如今虽然早就不复当年盛况,飞鸾楼却仍是盛京最出名的几家酒楼之一。   宋玄临行前的最后一席酒,便是在这里吃的,当年宴请他的人,是先帝。   而如今他仍是等在这雅间里,身边的人却换做了方秋棠。   方秋棠在一旁“咔嚓咔嚓”地着果子:“宋玄,我还是觉得,你与其从陆其裳身上下手,不如先试试白衡。”   宋玄八风不动,翻着几张文纸:“怎么说?”   “白衡此人,老奸巨猾,立场不定,对天师的态度也向来暧昧,你若是能给他足够的好处,他改换立场也不是不可能。”方秋棠皱着眉说。   宋玄抬了抬眼皮:“你看我像是有好处给他的吗?”   方秋棠咳嗽了两声:“这……”   “堂堂内阁首辅,我一穷二白,要钱要权都是两手空空,拿什么能入得他的眼。”宋玄一下一下地翻着文书,脸上丝毫没有急色。   方秋棠却先替他急了:“但陆其裳却更是个翻脸无情的玩意,虽也会审时度势,对天师却是不待见到家了。你就是给了他好处,他也难替你说话,这不是块好啃的骨头——”   “我晓得,”宋玄将桌上的文书一拢,站起身来。“秋棠,你说的那是交易,我不擅长。”   方秋棠愣了愣:“那你擅长什么?”   “我是个江湖骗子,”宋玄勾起了一丝笑意。“最擅长的自然是……”   “空手套白狼。”   “现在有几路人马盯着我?”宋玄问方秋棠。   方秋棠眨了眨眼:“上楼前大约有两路人马,现在不知道,我派人去探探?”   “不用了,想必也不会走的那么快。”说着,他拾起桌上的折扇,微微一抖,问那店小二道:“陆大人可已经到了?”   店小二连连点头。   宋玄便大步流星地踏了出去。   方秋棠瞧着宋玄的背影,忍不住哼了一声:“老神棍,走到哪都不忘本行,又给我故弄玄虚。”   说着,又嘀咕了一声:“翻水了不还得我捞你去。”   这厢宋玄走到隔壁雅间,甫一推开门,正对上的是一个青衫儒冠的男子——正是他一心想见的陆其裳。   陆其裳棱角分明,嘴角平直,长眉入鬓,眉心却有一道凹痕,天生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光是站在那里,就神色肃然,瞧见宋玄推门进来,倒是迟疑了几分,目光愈发的冷淡起来。   “你是……”陆其裳皱起眉来。   “敝人宋玄,见过陆大人。”宋玄脸上先带三分笑,“借方老板名义请陆大人一聚,实乃迫不得已,还望陆大人恕罪。”   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一点在陆其裳身上似乎并没有应验,他在听到宋玄自曝家门的那一刻,神色就冷了下来。   “原来是你。”陆其裳早些年曾在刑部任职晋升,看人的眼神如刮骨刀锐利,上上下下扫视着宋玄,仿佛要将人看穿看透。“我倒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   宋玄笑容如常:“久仰大人清名,只是无缘得见罢了,大人不如坐下,与我喝上一杯如何?”   陆其裳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袖子微微一抖:“我与宋先生之间并无交情,既然今日宴请我的并非方老板,那陆某就先告辞了。”   说着,就要拂袖而去。   宋玄却忽的笑了起来:“大人的税法变法之策,实在令宋某惊叹不已。”   陆其裳的脚步停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陆其裳转身瞧着他,眯起了眼睛。“你看过我的奏疏?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宋玄不避不退,笑眯眯地说:“某虽是乡野村夫,却也知道呈给圣上的才是奏疏,陆大人那封,难道不是给三殿下的书信吗?”   “只不过有些可惜,殿下似乎并没有听进陆大人的意见。”   陆其裳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宋先生,你若是想用这个与我做条件,怕是打错了算盘。我陆某人今生不与阉宦弄臣为伍,更不与小人同谋。我不管你在三殿下耳旁吹什么风,都与我陆某人无关,更别想以此相要挟——”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宋玄的笑容懒散。“我若是说,殿下之所以无视大人的谏言,是因为大人之策并不可行,大人可相信吗?”   宋玄是最清楚的,姬云羲别说听进意见了,对那封书信只怕是毫无兴趣,大约只看了几眼就扔到一边去了,只可惜陆大人的一手好字了。   只不过宋玄却是认认真真看过的。   陆其裳闻言轻蔑一笑:“好啊,宋先生有这么大的本事,不妨与我说说,陆某人之策为何不可行?”   “大人之策,利国利民,有兴天下之怀,忧百姓之心,可唯一低估的,却是胥吏之贪,与官员无二。”   陆其裳听了这话,面上轻蔑稍减,眉心微皱:“继续说。”   宋玄在桌边为陆其裳倒了一杯酒,略略一伸手:“大人请坐——”   宋玄并没有治国安邦的本事,也没有满腹经纶的才华,但他却是真真实实在市井中打混出来的,在这大尧四方、一步一步游历过来的。   他是亲眼见过这大尧民生百态的人。   他是最清楚的,在贪婪的加持下,一群普通的胥吏与魔鬼无异,在他们的手中,所有的善法都只能是一纸空文,甚至会被扭曲为虎作伥的帮凶。   他不可能指点陆其裳的变法,却能将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   一纸法令铭文,一方胥吏却能换着千百种方法来施行,是恩是威全看他们的眼色,而各地百姓,大都是在这样的眼色下苟且偷生的。   陆其裳原本面带不屑,只是越听,神态却愈发认真起来。   “敝人不通文墨,却晓得大人的确是个好官。我只怕以大尧如今的形势,大人的一番好心未必能够做了好事,若是朝堂之上再有阻力,只怕大人就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敌了——”   宋玄将一肚子的话倒完,便干脆利落地住了口。   只见陆其裳眉头深锁,低低叹息一声。   “官如大鱼吏小鱼,完粮之民且沮洳,官如虎,吏如猫,具体而微舐人膏。”   “税法一事,的确还需斟酌,吏治不清,也不过是害百姓更苦。”   宋玄答:“大人明鉴。”   陆其裳沉默了片刻,目光灼灼:“多谢宋先生指点,先前陆某人失礼了。”   “指点不敢当,”宋玄却是眉目清朗,毫无芥蒂。“宋某不过是有缘得见陆相,为百姓伸冤几句罢了。”   真要说起来,宋玄并不厌恶陆其裳,甚至有着淡淡的好感。   他的确是个胸怀万民的好官,且有与之相匹配的野心和能力。且身居高位,仍不忘这天下百姓的苦楚,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宋玄敬佩了。   “但一码归一码,”陆其裳的表情又冷了下来。“国师一事,我是断然不会……”   “我并无此意。”宋玄笑了起来。“大人无须多心。”   陆其裳绝不会为他出头,宋玄早就知道。   如此一说,陆其裳反倒皱起眉来了:“那你……”   “大人肯与敝人详谈,便已经感激不尽了,哪敢再烦扰大人呢?”宋玄笑了起来。“不知我有这个荣幸,送大人下楼?”   陆其裳虽然疑惑,却也没有立刻翻脸无情,由宋玄一路伴着回了马车。   等他上了车,盯着宋玄:“你……”   宋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低一笑:“隔墙有耳,大人什么都不必说。”   陆其裳皱了皱眉,放下了车帘。   马车里传来他的声音:“告辞。”   “大人慢走。”   宋玄又抖开了他的折扇,慢悠悠地晃了起来。   没走上两步,方秋棠就跳了过来,夺过他的扇子,与他勾肩搭背的扇风。   还要问他:“你跟那陆其裳说了什么?竟快两个时辰了?”   宋玄随口道:“没说什么,你帮我去问问,盯梢的人怎么样了?”   “刚刚问过了,有一路回去报信儿了,我估摸着是白相的人。”方秋棠低声说。“怎么办?”   “要的就是他们报信儿。”宋玄半个身子都搭在了方秋棠的身上。“走吧,小棠子,扶我回去。”   方秋棠啐了他一口:“那还有一路的人呢?”   “不用管,八成是阿羲的人。”   这话刚落,方秋棠跳离了他足有一尺多远,仿佛他身上带了什么病菌似的:“你早说啊,我小命还想要呢。”   宋玄狠瞪了他一眼,他才跳回来:“现在去哪啊?刚刚没吃好吧?盛京这两天新开了家衡阳菜馆子,去不去?”   宋玄摇了摇头:“不用,我得饿着肚子等晚上。”   “等晚上做什么?”   “等人请我白吃白喝。”   宋玄笃定地说。 第25章 白衡   宋玄这个算命的江湖骗子,倒还真有些料事如神的本事,到了傍晚,果真有人送来请帖,说是白相近来得了一个太岁,今夜设宴,想请宋玄前去鉴评一番。   宋玄欣然应允,到了傍晚,与方秋棠一同登门拜访。   白衡乃是世家出身,并非寻常权贵可比,从府邸到家仆,处处都是不着痕迹的贵气风雅。   方秋棠比宋玄更有眼光,一路来频频倒抽冷气,宋玄忍不住瞧他一眼,笑着问:“你这是嘴巴坏了还是脑子坏了?”   方秋棠瞪他:“没见识的,你晓得这园子有多贵重吗?”   宋玄不以为意:“这我哪知道?”   方秋棠摇摇一指:“就那朵牡丹花儿,都比你要值钱。”   宋玄瞧了瞧,那牡丹的确是光彩照人,摇了摇头:“它长得比我好看,是该比我值钱。”   方秋棠被他这话一噎,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照你这么说,今晚我就该捧着这盆花回去,把你留这儿?”   “那感情好。”话音未落,后头正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两人转头看去,正是白衡笑着迎了上来。“方老板,咱们可说好了,宋先生留给我,这宅子里的牡丹,你都只管搬走。”   两人转过头去便要行礼,白衡却稳稳地扶住了宋玄地手臂,将他扶了起来,笑着说:“今日宋先生是上宾,不必客气。”   说着,便引这二人入席。   这宴席正正好设在这牡丹园中,满园的牡丹错落有致,倒是分不出哪株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来了。   “魏紫姚黄首案红……”打一落了坐,方秋棠就在宋玄的耳边低低念着,仿佛是在打算盘似的。“宋玄,这都是银子啊。”   宋玄笑着问他:“方老板如今也是腰缠万贯,还在乎这点银子?”   “腰缠万贯算什么,我这是富,白衡这叫贵。”方秋棠念叨着。   “那你知道我这叫什么?”宋玄指着自己。   “叫什么?”   “叫穷。”宋玄给方秋棠倒了一盏茶。“咱们是空手套白狼来的,方老板,你可别让几盆花给吓软了脚。”   方秋棠瞪了他一眼,这才缓过神来:“胡说八道,我方秋棠什么没见过,还能让这点子东西给镇住了?”   两人正说着,只见人已经到齐,方秋棠只略扫一眼,便晓得这些人俱是白衡一党,且将宋玄奉在上座,宋玄再三推让,仍是被白衡笑吟吟地推了上去。   “今日不过是得了件奇物,请了友人与先生来品鉴品鉴,不必在意那些虚衔。”白衡坐下后,便命人将那太岁捧了出来。   太岁也就是肉灵芝,被传得神乎其神,说是有延年轻身地功效,这几年丹药方士大行其道,有不少人说将此物炼进了丹药,更是可以炼做仙药。   那肉灵芝一捧出,众人便啧啧称奇,有不少引经据典地称赞起来。   白衡笑吟吟地问宋玄:“先生以为如何?”   方秋棠左右瞧瞧,这席上的方士只有宋玄一人。此时便感觉到了一丝怪异,宋玄从来只有卜卦灵验的传闻,而赤丹衣才以炼丹著称。   这白老头放着赤丹衣不请,反倒要宋玄来品鉴,这是个什么道理?   宋玄却安之若素,滴水不漏地答道:“这的确是个罕有的物事,恭喜大人了。”   白衡问:“传闻这太岁炼丹能治百病,果真如此吗?”   宋玄笑着说:“术业有专攻,炼丹一事,在下不敢胡说,大人不如去请教赤丹衣天师?”   白衡轻捋胡须,笑得云淡风轻:“若我就是要请教先生呢?”   宋玄微微一滞,周围原本正在说笑的众人似乎也停了一停,紧接着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继续维持那说笑声,掩盖了的停顿。   “我随口一说,先生不必放在心上。”白衡笑着拍了拍宋玄的肩膀,又吩咐下人传菜。   宋玄面色不变,方秋棠却微微皱起了眉,凑到宋玄耳边问:“这老头儿到底什么意思?”   宋玄以酒杯掩口,轻声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果然,酒过三巡,又有家中伶人歌舞作乐,白衡便若无其事地与宋玄相问:“我听闻,宋先生今日曾见过陆相?”   宋玄笑着点了点头:“不瞒大人,正是如此。”   白衡的目光一凛,神色却依旧和气:“陆相向来清介孤直,宋先生能与其相得,本事不小啊。”   宋玄脸上的神色反倒愈发迟疑起来:“这……陆相肯与宋某相交,的确是宋某的福分。”   白衡瞧见宋玄这样的神色回答,便已经明白过来。将酒水重重一放,脸色也冷了下来。   “好一个陆其裳,嘴上说的好听,为了他那税法,竟舍得下面子来打自己的脸。”白衡这话声音不大,却刚刚好能让宋玄听见。   宋玄心下一定,却故意做出惶恐的神色来:“大人的话,宋某听不明白。”   白衡沉默片刻,慢慢地说:“宋先生,你可要想清楚了。”   他说话的声音温文平缓,听着让人说不出的舒服亲近:“陆其裳在大尧并无底蕴,不过是趁势而起,虽位高权重,却不过是面子上的风光。”   “这样的人,能帮得先生多少?”   宋玄目光微微一沉,主动为白衡斟了一杯酒:“请大人指点迷津。”   白衡不着痕迹地一笑,似乎满意于宋玄的乖觉:“先生允了陆其裳什么?”   “无非是税法一事,我若是有幸高升,便要竭力祝他推行新法。”宋玄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各取所需罢了。”   “好一个各取所需,”白衡摸了摸胡子,笑了起来。“宋先生是个明白人。”   “先生若想高升,何须借力于他陆其裳?”白衡笑着说。“不如老夫助先生一臂之力,如何?”   宋玄面不改色:“这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今日吃了白相这一桌酒席,不知何时奉还?”   “先生不是说了,你我各取所需,哪还差这一桌酒席?”白衡拍了拍他的肩。“先生来日,也少不得老夫的助力,是不是?”   “那这税法……”宋玄皱了皱眉。   白衡笑着瞧他,银须微颤:“先生说呢?”   “税法一事,事关重大。”宋玄一脸认真道。“宋某人微言轻,实在说不上话。”   白衡这才笑着饮尽了杯中酒,神色愈发平和:“既如此,老夫便在朝堂上等着先生了。”   “多谢大人。”   宋玄拱了拱手,私下踹了方秋棠一脚,让这厮回魂。   方秋棠早就竖起耳朵听着了,如今见宋玄兵不刃血,竟将白衡这老狐狸都给糊弄晕了,忍不住偷偷给他竖起一个大拇指,低声吹捧:“高,实在是高。”   宋玄慢悠悠地说:“早就说过了,我擅长什么来着?”   空手套白狼。 第26章 邀约   白相府上的宴饮直到深夜,盛京城中宵禁,白衡便笑着留他:“先生与方老板今夜不如在我府上歇了罢。”   宋玄虽然算计白衡,面上与他同流,却不愿意当真做了他的党羽,故不愿过多牵扯,只笑道:“不敢叨扰大人。”   方秋棠也晓得宋玄腹中算计,便帮衬着道:“宋先生如今居于摘星阁,彻夜不归也不是道理。”   白衡眯了眯眼,脸上笑意不变,话语中却带了三分的强硬:“老夫与先生之间,哪有什么叨扰可言,难道是先生嫌敝舍简陋,不愿久留?”   若是这白府都叫简陋,那这天下还哪有什么豪宅可言。   这白衡无非就是做给旁人看,想将宋玄归在他麾下一事做实,来日宋玄就算不愿意与白衡同流,别人也将他看作白衡一党了。   这倒也是宋玄意料之中的,他算计白衡,却不敢将白衡当作傻瓜。想要片叶不沾,光收好处,怕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白衡脸上笑意淡淡:“二位暂且休息一宿,明日里正好是桃花节,刚好可以凑个热闹,想去哪里游玩也都方便。”   白衡的算盘三人都是心知肚明,现下宋玄却不能不答应,正待笑着点点头:“如此也……”      此时,忽得听见一个仆役近前,低声禀报:“大人,三殿下正在外头。”   白衡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一出,竟是愣了愣神:“谁?”   那仆役重复了一遍:“三殿下。”   “那你们还不请进来?”白衡拈了拈胡须,神色颇有几分紧张,不知道姬云羲的来意。“等等,我亲自去——”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那姹紫嫣红的牡丹里头走出了一个人来。   “不必了,”那人的神色冷淡,可落在宋玄的身上,却不知怎的,就粘软了下来。“本宫是来接人的。”   白衡神色一愕。   宋玄的嘴角却隐约勾起来了。   姬云羲一袭深色的华裳,衣角沾了艳丽的牡丹花瓣,站在月下仿佛笼一层薄纱。   不像是一国储君,倒像是牡丹丛中生出的花妖。   宋玄生出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来,却转瞬间消失了。   白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捻须慢声道:“殿下好兴致。”   姬云羲却连眼神也不曾游移,淡淡地说:“先生与本宫约好了下棋。”   宋玄也跟着笑道:“是了,我与殿下还有半局残棋,怕是不能留宿了。”   说着,便走到姬云羲身旁,冲着白衡遥遥一拱手:“如此,便先告辞了。”   这两人踏着月色去了,两个背影一深一浅,竟显得无比和谐。   方秋棠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来,不动声色地问:“白大人,宋先生走了,不知在下还有没有这个荣幸,蹭这相府住住?”   白衡八风不动:“方老板愿意留宿,老夫自然欢迎。”   说着,倒真让仆役引着方秋棠下去了。   一旁有白衡的幕僚走近,瞧着宋玄二人消失的方向,低声道:“大人,宋玄此人锋芒不露、难以捉摸,怕是不好控制。”   白衡瞧着地上的牡丹,淡淡道:“不是我选的他,是陆其裳选的他。你也听到了,我不推他这一把,他就能站到陆其裳那边去。”   那幕僚低声道:“咱们手中还有一个赤丹衣……”   “你也瞧见三殿下的态度了,”白衡说。“前有陆其裳,后有三殿下,赤丹衣算是哪门子的国师。”   “更别说,先帝的驾崩至今都是个问题。”白衡的眸色渐冷。“你说赤丹衣那丹药,到底是什么东西?”   幕僚听得胆战心惊:“您的意思是……”   “就算是毒药,也是先帝自己吞下去的,怪不得别人。”   “没人提,便是一桩悬案,可若是有人提起来了,赤丹衣就是一手废棋。”   白衡在牡丹丛中左右看了半晌,还是挑中了一盆半面锦,递给下人、嘱咐道:“这盆牡丹,与那太岁一同送到摘星阁,说是提前给宋先生的贺礼。”   “是。”   下人低低地应了一声。   白衡这才缓缓道:“那陆其裳如今失了心智,一门心思要推行他那税法,我们便更不能将宋玄推到陆其裳那边。”   “再者……”白衡眯了眯眼睛,牵动了眼角的纹路,明明皮肤已经有了褶皱,眼瞳却清明如同少年。   “这宋玄恐怕也并不是个傀儡,我总觉着,有他在,说不定是件好事。”   幕僚不赞同道:“大人这从何说起?”   白衡微微一笑:“你且瞧着吧,我这辈子看错的人不多。”   ===   “这次多亏殿下机敏。”宋玄笑着说。“否则我还真有点麻烦。”   “我这可不是机敏,”姬云羲说。“宋玄,我想你了。”   宋玄脚步一顿,咳嗽了一声:“殿下,这是外头。”   “那又如何?”姬云羲的眼里带着略微的促狭。“你怕什么?”   宋玄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只当自己没听见。   姬云羲追了两步,笑着说:“走慢些,我跟不上了。”   宋玄没有回答,只有脚步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姬云羲暗自扬起了嘴角:“既然我帮了忙,哥哥要怎么感谢我?“   宋玄犹豫再三,才慢吞吞地说:“我听白相说,明日是桃花节。”   桃花节大尧特有的节日,起初不过是春日踏青游玩的风俗,后来竟渐渐成了年轻男女互相相看定情的好日子。   姬云羲听了,眼眸竟渐渐亮了起来。   “国师一事,应当还算是稳妥,你能出来随意游玩的时候,怕也不多了。”宋玄的声音不急不缓,似乎每一句都仔细斟酌过了才说出口。“我想着……明日跟你出来走走,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姬云羲猛地瞧着他。   宋玄的目光闪了闪,他表情控制的很好,从眉眼到嘴角都是温柔和煦的,仿佛是话本里头的白衣公子,正委婉地邀请心仪的姑娘。   只有姬云羲能瞧见,他连耳根都已经红透了。   “当然愿意。”   姬云羲笑了起来。 第27章 桃花   盛京的城郊桃花怒放,有少女提着裙摆、三五成群在林中穿梭嬉笑,年轻的男子们吟诗作对、目光却忍不住在那灼灼桃华里头去寻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庞。   桃树下有不少摊贩,卖些桃花制的糕点酒水、或是脂粉发簪,也有贩卖字画诗词的,在这满山桃花中,似乎一切都染上了这灼灼的色彩。   而宋玄和方秋棠,一不会写诗作词,二不会抚琴作画,更没有什么偷瞧姑娘的兴致,两个大男人并肩而行,竟是一个比一个心不在焉。   宋玄是心绪不宁,他晓得姬云羲白日里头尚有公务,怎么也要好些时候才能过来,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却总还是惦记着。   方秋棠便更简单了,他一路都在打着小算盘,跟宋玄念叨着生意经:“这桃花节还是不成规模,前些年我就想过了,应当与官府那头走走关系,看看能不能让我来承办此事,弄出些气氛来,将这些摊位统一规划外租,餐饮娱乐吃喝嫖赌着一条街全都包了……”   宋玄心里装着事,可听问这话,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嘲笑道:“你这怕不是掉进钱眼里了?”   “有钱不赚王八蛋。”方秋棠一副奸滑商人的模样。“当年咱们不也在桃花节摆过摊?你还专门给人算过姻缘,这么快就忘了?”   说着他走到一个饰品摊前,笑了一声:“当年我也倒卖过这些小玩意。”   这倒是。   四方城的桃花不多,却也跟风热闹,只当是庙会来逛,当年宋玄和方秋棠穷得狠了,也曾在这里头捞过外快。   宋玄想起来,也忍不住莞尔。   正说着,方秋棠从摊子上拿起一块玉坠来。   那玉坠并不值钱,是桃花玉的材质,是细腻柔和的粉色,只有雕工还算细致,却终究是给小姑娘戴着玩的玩意儿,值不得什么钱,更入不得方老板的眼。   可偏偏他却瞧了半晌。   宋玄有些好奇:“你什么时候玩起玉石了?”   方秋棠向来喜好金银、对玉石并无兴趣,更况且还是不怎么值钱的桃花玉。   方秋棠问那老板:“你这玉坠多少钱?”   那老板还没来得及开口,忽听得旁边慢悠悠一声:“五十两,我要了。”   五十两,大概把这个摊都给包下来,都还绰绰有余。   方秋棠眉头一皱,刚想着是谁家的败家子孙,一抬头,却正对上一双带着凉意的桃花眼。   季硝。   正所谓冤家路窄,宋玄打回来还没见过季硝,如今一看,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离了六年,季硝这只孔雀竟愈发的花哨起来了。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季老板。”方秋棠冷笑一声,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来的话跟淬了毒似的。“难怪我今天出门就右眼皮直跳,竟是因为出门就遇扫把星。”   季硝面色不改,笑得亲亲热热:“方老板安好,宋大哥安好。”   宋玄微微点了点头回礼,并不打算参与到这两人的一摊乱账里头。   此时那摆摊儿的摊贩第一个回过神来,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昏了头脑,手忙脚乱地将那玉坠拾起,装进盒子里头,双手奉给季硝:“这位公子……”   “慢着,”方秋棠伸手按住那盒子,用下巴对着季硝:“有些人仗着自己有几分阔绰,便当真以为什么都能拿钱买来了不成?”   这时周围似乎已经又人认出方季二人来了,正窃窃私语地围观指点。   方秋棠愈发地鼻孔朝天:“怎么?我难道说的不对?真以为有钱就了不起?”   他这话说的真是质朴又有煽动性,周围隐隐有人为他喝彩起来。   季硝桃花眼一眯,笑得春光灿烂:“方老板教训的是,不知方老板打算怎么拿回这玉坠?”   方秋棠看了看那老板,咳嗽了一声:“……我出一百两。”   宋玄听到了周围的嘘声,对这两个冤家真是哭笑不得。   别看方秋棠阔绰,平时却抠门的很,能掏出这一百两银子来跟季硝抬杠,可见的确瞧他不顺眼。   却听季硝慢悠悠地说:“二百——”   方秋棠瞪他一眼,冷笑一声:“一百五十两,多一个子儿我都不出,只当老子是买了一条狗。”   季硝瞳孔骤然收缩。   一百五十两,是当初方秋棠买下季硝的价格。   他那二百两银子,终究是没叫出口来。   方秋棠似乎气上了头,当真将银票一甩,拿起那块玉坠,一扭头就跑没了影。   季硝迟疑了片刻,看了看那摊位上的银票,冲着宋玄点了点头,急匆匆地跑去了。   宋玄叹了一回,他只听闻他们两个僵持不下,如今一见,这两个人究竟算是情缘还是孽缘,便连他也说不准了。   两个主角都没了影子,围观的路人也逐渐散了,宋玄独自杵在那,竟显得有些孤单。   他转头要走,忽得眼前一黑。   有人捂住了他的眼睛,在他耳边低低地问:“哥哥想我没有?”   宋玄笑着说:“你不该让我猜猜你是谁吗?”   那人轻哼一声,语气中竟有几分专横:“猜什么,你只能等我一个。”   “别闹了,阿羲。”宋玄还是叫出他的名字,将他的手拉下来,转头正对上那艳逾桃华的笑脸。   “祝阳没跟来吗?”宋玄见他身边只有他一个,忍不住有些担忧。   “我让他们跟远些。”姬云羲不动声色地离宋玄近了些。“我想跟哥哥单独呆会儿。”   宋玄发现自己等待时的忐忑 ,都在姬云羲的注视中消散了。化作这漫山桃华似的明媚,让他的整颗心都明亮起来。 第28章 心悦   宋玄与姬云羲两个很是逛了一阵,看了手艺人捏糖画,听了两出折子戏,宋玄破天荒地没有穿他那几身行走江湖的道袍,反而着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衫,与姬云羲并肩行走在路上,很是招了些姑娘的眼。   宋玄自己没有意识,姬云羲却微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拽了拽宋玄的衣角:“我累了。”   宋玄笑着问他:“听说一会还有歌舞,你不去瞧瞧?”   “不去。”姬云羲撇了撇嘴,想也知道,那歌舞准是盛京哪个楼子的姑娘,趁这机会出来做脸面扬名的,他哪会愿意让宋玄去看那不知名的女子跳舞?   宋玄倒也纵着他:“那就不去了,咱们找个地方歇歇。”   姬云羲心机得逞,却没有露出得意的表情来,只有眼角微微弯了弯。   说着,就在旁边茶摊歇下了,就近上了一壶桃花茶,并着糕点瓜子随便吃了些。   却忽得瞧见摊子旁边就有一棵桃树,比周围的桃树都要大上一圈,枝干虬曲苍劲,桃花怒放,站在这树下头,仿佛是桃花穹庐,如仙境一般。   宋玄忍不住问:“这桃树怎么也有百年的年头了。”   一旁茶摊的老板笑着说:“岂止,少说也有四、五百年了,若不是因为这桃树,也不至于这么多人跑到这儿来。”   “你瞧那上头,还挂着红绳呢,都是来这儿求姻缘的。”   宋玄定睛一瞧,那树枝上果然影影绰绰系着不少的红绳,只不过隐在了桃花下,便看得不慎真切:“还有这说道?”   “都是图个吉利。”老板笑着说。“你没瞧见都是手上都是系着红绳来的?单个往上系,那是求姻缘。往年还有那么一个说法,说是两根红绳打成同心结挂上去,便能夫妻同心……”   宋玄听了,瞧着那桃树下随风摆动的红绳,竟有些出神。   姬云羲不知他在想什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宋玄冷不防伸手,抽下了他的发带。   姬云羲今个儿是便服出行,头发只用一根深紫金绣发带束着,如今冷不防被宋玄抽下来,头发便如瀑布似的散落。   “宋玄?”姬云羲倒没有生气,只是微微有些疑惑。   宋玄反手将自己的发带解了一来,手指动了动,当真打成了一个同心结。   宋玄抿了抿嘴唇,飞快地跑到那桃树下,踩着树干三步并两步地爬到了高处,将那同心结小心翼翼地系在了上头。   在一片红粉中,那白色和紫色交缠的两根发带,显得分外眨眼。   姬云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呆呆地瞧着那同心结,目光慢慢移到了宋玄的身上。   宋玄利落地从树上跳下,震落了树上的花瓣,纷纷然飘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这桃花化作的仙人,正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姬云羲愣得仿佛是一根木头,眼中翻涌着的情绪粘稠又狂热,那浓烈的情绪几乎要从他漆黑的瞳孔中溢出。   宋玄走到他的面前,耳根有些发红,他想做出老江湖应有的气势来,可终究还是败给了自己忐忑的心情:“阿羲,我……”   他仿佛是打了什么败仗,或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喜欢我,是不是?”姬云羲的脸上早就没有了刻意做出来的笑意,反倒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痴狂劲儿。“宋玄,你……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他眼中没有得意,只有不可置信和小心翼翼,仿佛是仰望已久的珍宝,终于落在了他的手心儿里。   宋玄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低低的笑了起来:“阿羲,我知道我不该……”   他的笑声里带着隐约的释然和无奈。   他不该喜欢姬云羲。   姬云羲小他五岁,是男子,是一国储君,未来要担负这世间最重的责任,会有无数的后宫佳丽,还会延续血脉子孙成群。   而姬云羲对他的迷恋和偏执,大都来源于对他的信任依赖。   他如今二十一岁,还是青年热血的时候,等到他四十岁、五十岁,他对宋玄又是何种态度,任谁也说不准。   宋玄再清楚不过了,在这场恋情中,他是见不得光的一个,是一无所有的一个,也是最不该动心的一个。   可他偏偏就是动心了。   他大抵六年前就是喜欢他的。   他逃了六年,逃避的不仅是皇宫这个功名利禄的漩涡,更多的是他内心的桎梏。   他和姬云羲的未来,太过于渺茫,这是他六年前就得出来的结论。   可那又如何呢?   宋玄若是能控制自己,他就不会发出这桃花节的邀约,更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连神佛都不相信的他,偏偏却肯相信这玩笑似的同心结,偏偏想要祈求这段感情一线的生机。   他宋玄,原本不是会窝窝囊囊隐藏自己心意的人,他喜欢谁,就是要将心肝都掏出来,让对方明明白白知道的。   若是他喜欢的不是姬云羲,他大概会使出浑身解数,哄心上人开心,与他拌嘴笑闹,再将自己的心意坦坦荡荡地剖给对方看。   可他喜欢上了姬云羲。   喜欢上了那个倔强冷漠、孤独的让人心疼,笑起来却又比谁都要美好的少年。   喜欢上了那个心机深沉,反复无常,却会跟他在街上闲逛吃茶看戏法的少年。   宋玄能说出姬云羲一百个缺点,却抵不过那心跳时的震颤。哪怕他在世人眼中是魔,可落在他眼中,却是他游侠心脉里的一滴鲜血,是他世故皮囊下的半寸柔肠。   他只能这样叹息着笑,只能这样低低地告诉他:“……我知道我不该对你起这样的心思,但是阿羲,我心悦你。”   他宋玄今天就是做了一回赌徒。   哪怕明知来日会输的一干二净,他也想要眼前这一时的团圆。   人生在世,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姬云羲嘴唇颤了颤,几乎想要将宋玄拉进他的怀中,融进他的骨血里:“你再说一次。”   “我心悦你。”宋玄轻声说。   哪怕你我没有明日,哪怕是一时昙花,我此刻也是心悦你的。   宋玄在心里这样补充。   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明朗起来了,他拾起地上的桃枝,将姬云羲散落的头发挽做了发髻,人面桃花相映,愈发的明艳不可方物。   “人多眼杂,殿下可要把持住。”宋玄笑着告诫他,却又忍不住撩拨了一句。“这桃花不及殿下好看。”   ====   溪水淙淙地流淌,粉嫩的桃花瓣顺着流水一路流下,桃花林外人影绰绰,此处却别有洞天,竟不知是世外还是人间。   方秋棠瞧着溪水。   季硝瞧着他。   “你追来作甚?”方秋棠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闷气。“我早说过了,上次我是吃醉了酒,并不是故意轻侮你,你总不至于记仇到现在吧?”   季硝笑了起来:“我们两个是谁在记仇?”   方秋棠想起自己的举动,的确是自己的反应更大些。   可他随即又想起季硝干得好事来了:“放你娘的狗屁,我黄那几桩生意,你敢说不是你做的手脚?”   “还有赵老板,别以为我不知道,分明就是你搞出来的事,还将人弄到刑部大牢里去了?季硝,你真是长本事了啊!”   “你若是看我不顺眼,只管冲我来就是了,冲别人撒火算怎么回事?我当年是这么教你的?”方秋棠想起来就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公子心里真的不清楚?”季硝的笑容依旧张扬,却带着说不出的冷。   “我清楚个大头鬼,”方秋棠冷笑一声,朝天翻了个白眼,却伸手将一块物什摊在季硝的面前。“赏你的,爱要不要。”   正是那块不值一文,却花了方秋棠一百五十两的桃花玉。   “公子……”季硝愣住了。   当年他们穷得底朝天,也曾在桃花节摆摊,方秋棠就倒卖过这桃花玉。季硝喜欢这桃粉的颜色,央求方秋棠留一块给他。   方秋棠一边嫌他品味差劲,一边却还是给他留了最精致的一块玉坠。   “青楼出来的穷小子,倒比老子还讲究。”方秋棠这样抱怨着,亲手将玉坠他挂在了他的腰上。、   后来有街上的小子跟他打架,嘲笑他青楼鸭子似的娘气,硬是夺下了玉坠,摔得粉碎。   他当时哭的一塌糊涂,连眼睛都哭肿了,捧着碎玉在家里伤心。   方秋棠听闻了这件事,挽起袖子,带着宋玄去那小子家上门理论,硬是让那小子给他赔礼认罪。   转头却又骂他:“你看你这点眼皮子,浅得没边了,一块破石头也能哭成这样,别是什么穷鬼转世,这辈子没见过好东西吧?”   他哭得更大声了。   方秋棠被他哭的脑仁疼:“快闭嘴吧,赶明儿了我瞧见一样的,再给你买一块,成不成?”   他这才转做了微微的抽泣。   “真是买了个活祖宗,”方秋棠小声嘟囔。“也不知道是哪辈子欠的债。”   他记得这这件事,却没有想到,方秋棠也是记得的,一时之间竟没有回过神来。   方秋棠见他半晌没有来接,撇了撇嘴,做势要扔:“你不要,我就扔了。”   季硝连忙拦住他,从他手里抢过那一块玉石来:“多谢公子。”   方秋棠看也不看他一眼,转头就要走。   季硝在后头轻声问:“公子替我系上吗?”   方秋棠仿佛听见了什么滑稽的事,冷笑一声:“你怕是没睡醒,竟指使起我来了?”   季硝没有说话。   方秋棠哼了一声,鼻孔朝天,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方秋棠脑子里却忍不住想起季硝那句话。   “我为什么生气,公子心里真的不清楚?”   他真的不清楚吗? 第29章 国师   隔了几日,朝堂上再议及国师一事,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姬云羲还没有提及人选,白衡就头一个转了口风,声称宋玄是国师的最佳人选。   而更令人惊讶的是,陆其裳竟然一言不发,虽没有赞同,却没有出言阻拦。   这让早已经准备迎接暴风骤雨的众臣,都有些摸不到头脑。   但无论如何,宋玄的国师位置算是稳妥了,只不过之后姬云羲提出了另一个饱受争议的提议。   册封国师与姬云羲登基是在同一日。   尽管礼部为此炸开了锅,但姬云羲似乎良好的继承了姬回对群臣充耳不闻的本事,丝毫没有改变的意思。   他希望宋玄以国师的身份为他授冕,他似乎总在期待着,这些仪式能够起到一星半点的作用,将他和宋玄两个人连结在一起。   就仿佛那日交缠的两根发带,扭曲成一根同心结,便也再难分出彼此来了。   宋玄有些无奈:“他们若真是不同意,你也不必坚持,左右我这国师是个白捡来的,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区别。”   姬云羲手上批着文书,神色不豫:“看来在意此事的只有我一个,哥哥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宋玄笑着劝他:“我自然也愿意跟你一起的,只不过怕他们不松口,反倒要你心烦。   自打宋玄与他袒露了心迹,姬云羲便愈发的粘人起来,接连几天都往摘星阁奔,连文书都拿过来一道批了,到了晚上还要撒娇耍赖,硬要睡在摘星阁里头。   宋玄哪肯答应,本来两个人近来就打得火热,真让姬云羲睡过来,连宋玄自己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宋玄一个劲儿地赶人,姬云羲反倒越挫越勇,近来还越发地异想天开了:“待我登基过后,哥哥跟我一道搬进宫里去住吧?“   宋玄正在榻上读话本,也未将这话放在心上,随口拒绝:“这怎么行?”   姬云羲将笔一撂,翻身上榻,坐在了宋玄腰上:“这怎么不行?摘星阁离我住处里这么远,哥哥舍得我整日往外头跑?”   真要说起来,摘星阁离姬云羲的住处绝算不上远,大约也就太医院的距离,只是比起后宫自然差了些。   “后宫里头有女眷,”宋玄拿着书随手敲了敲姬云羲的头,“我一个外男住进去,你也不怕绿云压顶?”   宋玄这么一说,姬云羲倒警觉起来了。   他倒不是怕后宫有女眷,如今后宫也只剩下几个安分守己的太妃娘娘,空荡的很。   只是后宫的宫人大都是如花似玉、模样标志的姑娘,也有不少见姬云羲后宫空虚,想要使些心机入他眼的。   光是这几日,姬云羲就遇见不少了,想想若是宋玄住到后头去,日日和这些女人接触,姬云羲心里就不大舒服。   他恨恨地在宋玄脖子上咬了一口:“哥哥是我一个人的,不许让别人抢了去。”   宋玄被他咬的微疼,却也没有推他伏在自己颈间的脑袋,只随手揉了一把:“你怎么跟二狗学得一个德行?动不动就咬人?”   “我不喜欢这儿,我给哥哥再造一个宫殿吧。”姬云羲忽然低低地说。“摘星阁太高、太冷了,哥哥也不会喜欢的。”   宋玄有些讶异,他的确不怎么喜欢摘星阁,尽管这是第一任国师的住所,对他来说的确太过冷清了。   宋玄从来就不是能高楼上立着的人,他更喜欢热闹些、舒适些的地方,更何况,摘星阁一直给他一种熟悉感,会让他感觉到莫名的悲伤。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姬云羲会提出来。   心是好的,只不过实在是太有昏君风范了。   这人还没上位,就想着大兴土木了,怎么都有一种准备建鹿台的意味。   宋玄忍不住有点想笑:“你还打算金屋藏娇?”   姬云羲哼哼唧唧地:“若是能藏住,我恨不得天下只有我一个人能瞧见你……”   宋玄还想笑话他,姬云羲却俯身去亲吻他,唇舌交缠,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变得炽热而旖旎。   直到他忍不住伸手去推的时候,姬云羲才微微错开,轻轻咬着他的耳垂,手指拨弄摩挲着他的嘴唇,目光幽深:“哥哥只许让我一个人欺负才好……”   宋玄叹了一声,哭笑不得:“有你一个就够我受罪的了,哪来的别人?”   姬云羲低笑了一声,搂紧了宋玄,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悄悄扬起了嘴角。   “建宫殿一事,就别再提了。”宋玄轻声说。“好歹也想些正事。”   姬云羲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宋玄叹了口气:“阿羲,我知道你也不喜欢这个位置,更不想强求你做什么明君。但多少对这天下人好点,下头百姓也都指望着你呢。   他没有兼济天下的胸怀,可总也见过这百姓、见过这世道。   他不能逼着姬云羲将这一切变得更好,可也不希望在阿羲手上,一切都变得更糟。   姬云羲轻声说:“我听哥哥的。”   他捉过宋玄的手,轻轻的吻了吻,目光痴迷又温柔。   这天下人,只有一个宋玄待他好。   但为了一个宋玄,他也愿意对这世间温柔一些。   =====   隔了几日,宋玄接到了明确的消息,他提前得到国师的书册印玺,册封仪式与姬云羲登基同日,当日他以国师的身份为姬云羲祭天授冕。   一同过来的还有国师的冠冕礼服,以及十余名个负责此事的宫人女官。   国师与寻常官员不同,却也是须得上朝的,只不过有祭天、祈福、卜算、闭关等特殊事宜,经常不出现在朝堂上也是正常,瞧着比官员要轻松些。   只是每逢祭天典礼之类的大事,国师的规矩就更要多得多了。   一旁的女官絮絮地跟他讲着祭天当日的流程,一寸一分都有说法讲究,只差没将他拴上绳子当木偶比划了。   宋玄听得无比头痛,再瞧瞧那属于国师的厚重礼服,便更头痛了。   他此刻才清晰的意思到,自己逍遥快活的好日子,的确是结束了。 第30章 祭天   祭天是大尧甚至于历朝历代皇帝最重要的权利任务之一,大多数帝王都经历过不止一次的祭天。而对绝大多数帝王来说,最重要的一次,莫过于登基当日的祭天。   这一次意味着他彻底从前任手中接过了掌管万民的权利,成为这天下真正的主人,甚至于可以代表天下人与上天进行交流。   然而姬云羲对这一流程似乎没有半点期待,每每提到都是冷笑:“上下多少人,戏班子似的耍,排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是演给谁瞧。”   宋玄也提前排演了数次,听见了就随手揉他的头:“知道你辛苦了,熬过这一阵,也就没这么累了。”   祭天的确不是什么有趣的差事,尤其是礼服厚重、过程繁复,让姬云羲这等对神明毫无敬畏的人无趣到了极点。   “熬过这一阵还有下一回。”姬云羲瘪了瘪嘴,故意在宋玄面前撒娇。“年年都要祭,无非是规模大小罢了。”   宋玄低低笑了起来:“下次你若是实在想躲懒,下次久装病,我替你去。”   在大尧,国师的确是可以代帝王祭祀人选——尤其是帝王没有成年后裔的时候,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只是皇帝愿不愿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别的皇帝或许是不愿意旁人来分薄自己神圣的权力,姬云羲却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那我得跟去瞧瞧。”   “瞧什么?”宋玄问。   “去瞧瞧你祭天的样子,”姬云羲轻声说。“祭天穿礼服的样子好看极了。”   好看到,他只想亲手将他的礼服给剥下来。   宋玄读懂了他眼中的暧昧,忍不住踹了他一脚:“你就没个正经。”   =====   姬云羲这话的确是没有撒谎的。   尽管他们这皇帝与国师,是一对君不君、臣不臣的反骨,但单从外表观赏价值上来说,恐怕在大尧历史上也算得上是顶峰。   祭天当日的清晨,天还蒙蒙亮, 姬云羲和群臣就都列于南郊祭坛之前,待到时辰,这便算是祭天正式开始了。   姬云羲穿了厚重的玄色赤纹礼服,并未带冠冕,如墨似的发丝高高束起,愈发衬得他肌肤白皙、五官精致,在清晨朦胧的薄雾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   他裹着厚厚地华服,静静地听着迎神奏乐,瞧着那无甚美感的祭祀舞蹈,再由着祝官读那冗长的祝词祷文。   木偶似的行礼跪拜,一举一动,似乎都规矩谨慎地毫无生气,明明他才是今日的主角,可他却仿佛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可若是有人能读懂他嘴角微微的弧度,就一定也能看到他眼中的讽刺。   清晨的雾气一点一点散去,日头从东边爬到了中天,臣子中已经有人起了微微的薄汗,却仍是没有人敢动。   姬云羲也没有动,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直到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祭坛中央。   宋玄有些紧张,可身为江湖骗子多年的经验,让他此刻看起来愈发的镇定了。   与大尧帝王礼服沉重的玄赤色不同,国师的礼服是白色的,并非他常穿的白麻,而是雪似的白绸缎。   这衣裳重重叠叠地包裹了不知多少层,每一层都用金丝绣了复杂的纹案,加以金玉缀饰,显得愈发庄严神圣。   宋玄的确生了一张足以糊弄人的脸。   他的衣摆在祭坛洁白的砖石上拖曳而过,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如墨勾勒,带着高高在上的疏离与清明。   姬云羲的神态,在瞧见宋玄的一瞬间,变得鲜活起来。   宋玄平日里总是一副混沌懒散的模样,如化不开的春风绵雨,虽然温润,却也模糊。   可如今的宋玄,却仿佛是九天之上的仙人,如灼灼的白日天光,干净明朗得令人不忍玷污,却又忍不住想要将他从神坛之上扯落。   宋玄在祭坛上静静地瞧着他,念诵祝词的声音平缓又温和,一字一句,仿佛如珠玉似的散落在他的心底,让他的灵魂也随着震颤。   姬云羲想起了很多。   想起宋玄为他摘杏、逗他开心,想起了他在柴房里手足无措地喂他吃药,想起了他带着他游历四方,带着他死里逃生。   想起他从桃树上一跃而下,将桃枝挽在了他的发上。   他想起他们走过的城池,想起他离开,想起他归来。   兜兜转转走过二十余年,他灵魂中所有的鲜活,竟都是眼前这个人给的。   是这个人在四方墙里告诉他这世界的绚烂,在他最麻木暗淡的时候带着他走过了绿水青山。   在他早已背弃一切良知、孤独至死的时候,站在了他的身边。   这是他生命中唯一出现过的光,如今终于愿意驻足,停留在他的身上。   宋玄的祝词念过,他站在原地静默地等待着,似乎是因为等待的人是姬云羲,这让他的目光温柔下来,有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息。   姬云羲走上了祭坛。   他的每一步,似乎都是那样的沉重而缓慢,仿佛在做着最沉重最庄严的仪式。   宋玄取来冠冕,动作轻柔地为他带上,面对着他,认真地说着下一段祝词。   姬云羲是听过这段祝词的,这是唯一一段,宋玄去跟祝官请教修改过的祝词。   之前所有的祝词,都是给上天的,只有宋玄这一段,是送给姬云羲的。   他愿山川秀丽、天下太平、他愿这世间清明,黎民安康。   他愿他长命百岁、愿他幸福平顺、愿他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他愿他与这山川长青、与这绿水同在。   他愿他找到真正的自己。   宋玄念得很认真,恐怕这一生,他都不曾有过这样认真祷告的时候。   姬云羲一动不动,只有睫毛颤了颤,竟有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落了下来。   他漆黑的瞳孔中没有一丝的戾气,显出了别样的柔和与美丽来。   宋玄仍旧注视着他,似乎想要伸手擦去他的泪水,却终究没有动手。   他念完了所有的祝词,却忍不住伸手,为他重新正了正冠冕。   宋玄完成了代天授冕的步骤,退到了后头,只有目光仍静静地伴随着他。   姬云羲独自站在祭坛之上,群臣伏身在他的脚下跪拜叩首。   他玄色的衣袍与白色的祭坛相衬映,只有衣角上赤色的花纹,仿佛是沾染了涅槃的火焰,正在他的脚下熊熊燃烧。 第31章 立场   册封国师的书册印玺早就交到了宋玄手中,在祭天结束,举行登基大典之时,姬云羲却仍是当众宣读了一次。神态认真与祭天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宋玄心里明镜似的,姬云羲做这一切,是不愿意让旁人轻视了他。   或者更重要的是,姬云羲在竭尽全力去对他好。   这一点在结束典礼,宋玄回到摘星阁接受后续赏赐的时候,尤为明显。   宋玄虽然没有做过官,却也见过世面,当官的封赏大都是些金银财帛、再不济也是古董字画,至亲至信或许有些皇帝挑选的私物。   而宋玄接的这一份,先头是标准的纹银彩缎, 后头却是靠枕、软塌、各色点心果脯、今年的新茶,甚至连话本子都给他抬了一箱,宋玄翻了翻,还都是时兴的本子,是谁挑选的,不言而喻。   姬云羲是将他的生活习惯摸了个透彻,见他不愿意搬离摘星阁,便着意要他生活得舒服些。   隔了一会,又有宫人赶着捧来两匣子衣裳,说是赶着给他做的朝服。   国师这位置废弃已久,这几套朝服还都是内务府连夜翻阅旧籍形制,赶制出来的。   宋玄抖开来瞧,都是雪白软缎、云纹鹤绣,又是玉带金冠,仿佛天官般堂皇,连官靴都是缎面白底,与寻常的皂色截然不同。   宋玄在外头行走惯了,头一反应居然是:“这衣裳不耐脏,只怕洗起来费事。”   那宫人闻言便笑:“圣上早就嘱咐过了,您只管穿,浆洗都是送到宫里头去的。”   宋玄乍一听闻“圣上”二字,竟还有些不适应,缓了片刻,才意识到如今这两个字代表的已经是姬云羲了。   那宫人趁机道:“您不晓得,这国师朝服没几个人穿过,留下来的只有典籍没有图纸,咱们赶了好几个样子,最终还是圣上拍板定下来的。”   如今宋玄的势头这样炽热,宫人便免不了讨好几句,说些好听的。   宋玄仔细瞧了瞧,那朝服的确要比寻常官员的要精细许多,广袖窄腰,仙风道骨,的的确确是姬云羲的审美口味。   宋玄免不得在心底暗笑他滑头,面上却只能端着国师的架子,淡淡应声:“麻烦诸位了。”   便有随从上前打赏。   “您这说的什么话,能为国师效劳,是我们这些子人的荣幸才是。”宫人脸上笑开了花,受下了打赏,连连道谢着去了,临行前还说了不少吉利话。   宋玄屏退了众人,瞧着一屋子乱糟糟的东西,忍不住有些想笑,却又有些感动——那孩子对他是极用心的了。   而这些行为,自然避不过群臣的眼睛,惊讶之余,对宋玄这个突然出现的国师,心中就又多了几分成算。   如此到了次日,宋玄头一回上朝,反倒愈发的不自在了。   他穿着一身白,在一众朱紫色的朝服中便显得愈发扎眼,又是立在离姬云羲最近的位置。   一边是群臣若有似无的打量,一头又是姬云羲热忱的目光,宋玄仿佛置身油锅之中,往哪看都是煎熬。   他愈发觉得,国师这个位置,的确不是寻常人能担得的,至少也得有城墙似的脸皮,和移山填海的毅力,才能天天在这里,让人当奇景观赏。   如此一来,只能目不斜视,假作正经,反倒被人当作老成持重,愈发当他是个国师的料子。   大尧的早朝频率历来取决于当权者,如开国时期,接连几任帝王都勤勉操劳,便是一天一朝,事无巨细皆要上报。   后来出了几位偷懒的,便有了隔天一朝、几天一朝。待到了姬回这位祖宗的手中,那是朝也不朝,想朝就朝,不想朝……众臣也拿他没什么法子。   最多只能多上几道奏疏劝他勤政,可这奏疏最后去哪了,谁也不晓得。   或许是堆在了某处宫殿的案头落灰,又或许在是当年摘星阁炼丹的炉火里头,总之这都是一桩无头公案。   如今上位的改作了姬云羲,一众大臣便牟足了劲,要劝他勤政为民。   这里头林林总总共二十余条,最后两条劝谏的,就是请他恢复开国时的一日一朝的礼制,广纳后宫,绵延子嗣。   宋玄乍一听闻,便忍不住抿直了嘴唇。   早朝礼制繁重,对旁人来说,或许只是辛苦,只是对于身体虚弱的姬云羲来说,是不轻的负担。   一时半刻倒也无妨,时日久了,难免过度操劳。   更何况,还有后宫这一说。   白衡的理由却也看似充分:“圣上既然已重起国师一位,便是有意遵循祖制,既然如此,何不恢复朝制?中宫空虚,根基不稳,又让我等如何安心?”   白相此言一出,群臣纷纷附和,偌大的朝堂,似乎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   宋玄忍不住瞧了姬云羲一眼。   青年穿着深色龙绣的朝服,端坐在高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连坐姿似乎都是事先丈量过的笔直,正襟危坐,却又如临深渊。   他端坐在那里,在这一片嘈杂之中,仿佛只是一个皇权的符号。   太过冰冷,也太过遥远了。   宋玄还是轻声开口:“旧时朝制繁重,且如今圣上身体虚弱,如今不易大动干戈。”   从他出列的那一刻,朝堂似乎就寂静下来了——他们都在等着他的立场。   很显然,宋玄选择了站在姬云羲的身侧。   这并不让人意外,他从一开始,就是为此而来。   只不过在这一刻,宋玄采最为清晰的意识到,姬云羲在朝堂上的孤立。   在踏上帝位的一刻,眼前的这些人,既是他的同僚,又是他的敌人,既是他的下属,又试图控制他的举止言行。   在姬云羲无法掌控他们的时候,他们希望他作为一个勤政的符号,却又不希望他真正拥有自己的想法和权力。   为此,他们不会在意姬云羲本人的状态,他们规范的,只是他们想要的帝王。   会在意的只有宋玄——他如今正站在姬云羲的身前。   白衡瞧着宋玄,目光中带着淡淡地压迫与质疑:“国师是在质疑臣对圣上的忠心吗?”   宋玄滴水不露:“不敢,只不过顾念着圣上安康罢了。”   “况且……”宋玄忽得想起什么来了。“勤政似乎也不单单只在这早朝次数。”   “江西春雨泛滥、岭北匪寇频繁、东南一带恶吏勾连,我曾听闻有百姓跋涉千里前来申冤——”   宋玄一桩桩一件件地数,却又忍不住冲着姬云羲淡淡一笑:“这些圣上可曾收到过奏疏吗?”   姬云羲初闻这一声“圣上”,竟险些笑出了声:“不曾。”   白衡面色瞬间肃然:“你是从何处听到的谣言的——”   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有意隐瞒,官场上难免有些避讳包庇,越是身居高位越不能免俗。   谁想到这宋玄上朝头一日,就将这些都揭了个底朝天。   宋玄笑着问:“您只说有或是没有?”   白衡咳嗽了一声:“山高路远,许是消息还没传来,自然……”   “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情,”宋玄慢悠悠地说。   事实上,这都是他在四方城听闻的事情,有些事,官员不说,圣上不闻,那些行脚商人却能却能口口相传,人尽皆知。   “两个月的脚程,我大尧哪里的消息传不到?”   “若是我没有猜错,圣上桌上的奏疏,只怕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宋玄淡淡地说。“既然百官身为耳目不明,圣上独自为鸡毛蒜皮而日夜操劳,又有何用呢?”   “别说一日一朝,就是一日十朝,又能治得了什么?”   白衡张了张嘴。   “国师。”   宋玄的身后响起了一个清冷的声音。   宋玄听到这声音,就能猜到身后人的神态。   跟二狗在他面前佯作凶狠的模样是一样的。   “国师言重了。”姬云羲口气里带着不轻不重的呵斥,眼中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白相日理万机,难免有所疏漏。”   “是臣失言。”宋玄面色淡淡垂下头来,后退一步,仿佛当真受了什么管束,意外的乖顺。   白衡一党本有人已经出列辩驳,可瞧见姬云羲出言,竟不知是近是退了。   “尔等的谏言,朕深以为然。”姬云羲脸上浮现了微微的笑,先头木偶似的麻木荡然无存,反而带着说不出的独断意味。“既然你们有心,便隔三日一朝,至于后宫……   “就不必了。”   谁也没想到姬云羲会将这件事挑出来。   “朕身子骨虚弱,如今只怕并不适宜广纳后宫。”姬云羲腔调微慢,不经意间拉长了字句。“待时机成熟了,再议不迟——”   “国师以为如何?”   这话就是说给某个人听的。   宋玄心中忍不住暗骂了一句,面上却躬身作戏:“圣上英明。”   姬云羲瞧着他低头时,墨色的发丝落下一缕,忍不住想要帮他挑上去,顺便揉捏那红透的耳根,看看那颜色会不会晕染到别处去。   宋玄这一手的确打得白衡措手不及,如今这红白脸都让这两人唱了,白相一党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再劝,可瞧着白衡沉思隐忍的面色,终究还是没有继续说什么。   之后才是一些常见的事宜,宋玄便在一旁装起了木头,端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来。   有了他与白相争锋的那一出,众臣在看他这世外高人的面孔,似乎又有了不一样的敬畏。   姬云羲也只是听着,面色冷淡,眸光捉摸不定,时不时落在一旁的白影上,却又忍不住微微露出笑意来,转瞬即逝。   待到散朝之时,白衡冲着宋玄一笑:“国师高妙,老夫真是始料未及。”   宋玄神色不变,目光淡然:“各有立场罢了。”   白衡目光讥讽:“我怎么不知道,国师还有立场?”   他这是在说宋玄上位时先攀附陆其裳,复又答应与他同谋,玩弄手段两处开花,如今却翻脸不认人了。   “先头形势所迫,的确并非君子所为,大人若是怨愤,宋某愿登门谢罪。”宋玄笑了起来。“不过我的确不是什么君子。”   “宋某的立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宋玄神色和煦,目光却坚定。“宋某是圣上的人。” 第32章 捷径   宋玄这一番话说罢,也不顾白衡脸上什么颜色,只笑了笑,便往朝堂外头走。   他本就与白衡无甚仇怨,今日也只是对事不对人,自然坦坦荡荡。   但众臣却忍不住分开一条路来,避得离他远些,与其说是出于对国师的尊重,不如说是怕沾了他的边,被白相记住。   只有一个走到他边上来:“你倒是胆子大。”   那人说的云淡风轻。   宋玄转头看去,正是在朝堂上不发一言的陆其裳。   宋玄忍不住调侃了一句:“陆相朝上一言不发,怎么下了朝反倒有功夫来管闲事了。”   陆其裳慢慢地说:“不是一言不发,今日这是白相立威之时,我若出言,便有些坏了规矩。”   宋玄眉心微微一皱:“立威?这怎么讲?”   陆其裳却停住了脚步:“想知道?”   宋玄不明所以,只点了点头。   “上回你与我讲民生吏治,只讲了个笼统大概,我回去整理出好些问题,你若是肯与我详谈,我便跟你说个明白。”   陆其裳仍是那一幅严肃冰冷的脸,宋玄却偏偏从其中读出了一种熟悉的气质。   那是方秋棠每次要坑他的时候,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奸滑。   宋玄忍不住笑着抱了抱拳:“既如此,我摘星阁上有今年的新茶,还请陆大人前来品评一二。”   陆其裳眉毛微微动了动:“你走过江湖?”   宋玄微微一怔。   “这个动作不要再做,”陆其裳淡淡地说。“你现在是国师,不是武夫。”   宋玄笑了笑,点头:“多谢陆大人提点。”   说着,就要在陆其裳前头引路。   陆其裳走了两步,却又忽的说:“你再给我讲讲江湖上的事,我读过红刀客的书,只是不晓得其中真假。”   红刀客是个专写江湖话本子的,笔下尽是些草莽英雄,宋玄读过他的书,却不想陆其裳也有兴趣。   一时之间哑然失笑:“陆大人客气了。”   到了摘星阁上,宋玄亲自烹茶,陆其裳一撩衣摆,做得规矩正经,只是嘴上却不客气:“你这里的摆设,若是放在其他人府上,定是要被参上一本的。”   宋玄笑道:“这可不是在下的家当,是圣上见摘星阁穷困潦倒、不好住人,好心匀了些物件给我。”   陆其裳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宋玄用不惯下人,这摘星阁也自有宫人打扫,只有出门在外才有一两个随从,平日里的杂事也都是他自己动手。   现下他将新茶烹好,又找出些点心来招待陆其裳,忙里忙外走了一圈,不曾假人之手,陆其裳竟也没有提醒,只饶有兴致地瞧着。   宋玄忙活过了,才做到桌边,笑着问:“先头大人说的白相……”   陆其裳抿了一口茶,并不避讳:“你应当猜得到,白衡那上奏二十余条,其意不在劝谏,而在立威。”   宋玄微微一愣:“对圣上立威?”   “非也,对百官立威。”陆其裳淡淡地说。“他不过是要旁人知道,纵是皇位交替,他白衡仍是铁打的内阁首辅。”   “他那二十余条劝谏,明为忧国忧民,实则规劝圣上,要他守礼尊长按规矩行事,至于尊长是谁,规矩又是怎么定的……还不是他白衡一张嘴的事?”   宋玄脸色沉了下来:“他不过是想个傀儡罢了。”   陆其裳冷冷道:“这不叫傀儡,这在叫明君。”   “只要圣上守他们的规矩,圣上就是善纳雅言的明君,他们就是贤臣,君臣相得,岂不美哉?”   陆其裳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陈述一个事实,眼中带着不经意的嘲讽。   宋玄微微一愣,竟说不出哪里怪异。   他不通朝政,只听过本子上说的明君,的确是从善如流的。可若是按照白相铺好的路走,没个自己的决断,只循他们口中的礼、德二字,又与傀儡、活死人有什么两样?   陆其裳又喝了一口茶:“你今日本不该拦着白衡,他们一时半会或许会隐忍不发,但早晚会针对于你。”   宋玄皱着眉:“可圣上……”   “圣上只需面上应承,之后装病几次,以白衡之贤,自然会改变朝制——”陆其裳忽得瞧了瞧他。“以你与圣上之间的关系,提醒他这点事,应当不难。”   宋玄微微一愣,想要解释:“我……”   陆其裳却忽得伸出了手,制止他的解释:“今日我已经说的够多了,你该给我讲讲下吏之事了。”   宋玄心中千头万绪,却还是整理了思绪,一一回答陆其裳的问题。   陆其裳提问题的角度都很广,宋玄有时需要思考很久才能做出回答,却又会再次被陆其裳问倒。   这样一来二去,两人不知不觉竟聊了几个时辰,桌上的茶水点心不知不觉下了肚,宋玄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陆其裳这才放过他:“今日已经差不多了,我还需要再整理整理,改日我再来请教你。”   宋玄笑着说:“红刀客的事,大人还没有问过。”   陆其裳板着脸:“下次罢。”   宋玄却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来,笑着递给他:“大人若是喜欢红刀客,不妨也瞧瞧这几本,都是不错的话本子。”   陆其裳接过了书册,微微扬了扬眉:“无功不受禄。”   宋玄笑了起来:“我只想知道,大人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朝上一半的人,怕心里都不希望圣上过多干预政事,只不过嘴上不敢说罢了,大人难道不希望圣上只做个傀儡吗?”   陆其裳拢了拢衣袖,表情木得仿佛已经僵化,:“先帝在位二十余年,十余年都是不问政事,朝中早就自成一套规矩,权利也早就瓜分一空,上下行事藏污纳垢,党朋勾结、官官相护,面上却尽是些礼仪道德的空话。   “纵然是我,也无法以一己之力与所有人做对,只能在其中随波逐流、徐徐图之,却多年来也无甚进展。”   “如今唯一能够破局的人,只有圣上。”   “白衡怕他是个不懂规矩的暴君。”陆其裳的眼神中带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我宁可他是个暴君,也不希望他做白衡口中混混沌沌的贤明。”   宋玄微微一愣,他头一次听臣子说,期望皇帝是个暴君。   宋玄问:“那你为何不对圣上……”   “圣上不信我们任何人。想取得他的信任,只怕难于上青天。”陆其裳的目光聚焦在宋玄身上。“但是,你是一条捷径。”   “我……”   “我陆其裳平生不沾赌博,但这回,我敢把宝押在你的身上。”陆其裳眼中浮现一丝戏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想想,或许……你可以跟圣上一起商量。”   宋玄目瞪口呆。   他发现了另一件事。   官场上人尽皆知的老狐狸,未必可怕,但明面上刚直的人,或许是才是潜藏已久的精明人。 第33章 生路   傍晚姬云羲又按时来了摘星阁,甫一进门,就瞧见桌上两盏茶还没有收净,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问:“今天有客人?”   宋玄正捧着一本书在读,随口应道:“陆大人刚走不久。”   “陆其裳?”姬云羲闻言便坐到宋玄的旁边。“他来做什么?”   “说些朝上的事情,”宋玄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翘了翘。“这位陆大人,很有意思。”   宋玄在榻上舒服地翻了个身,坐起身来,将书搁到一边去:“你来得正好,今个儿跟陆大人说了一下午,一半儿都是跟你有关系的。”   姬云羲这才眉头稍展,不动声色地从后头拥了宋玄地腰身,把头搁在他肩上:“我?”   宋玄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倒也没有阻止他:“也是今天朝上白相的事,我许是给你添麻烦了。”   说着,他便将陆其裳来时的话简要说了一遍,低低叹息了一声:“我并不懂这些朝堂上的事情,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解决法子,止不准是给你拖后腿了。”   姬云羲笑了起来:“这有什么的,我自己都不懂这里头的门道,还能拿来责怪哥哥吗?”   事实上,若是有人当真去深掘这一代的帝王与国师,或许发现一个惊讶的事实。   如今身居至高位的两个人,是前所未有的不靠谱。   姬云羲七岁回宫,只在长明所读过书,甚至没几年就退居棱山养病,从未接受过帝王应有的教育,更有甚者,他甚至是一个罕见的、四书五经都没学通达的皇帝。   至于宋玄这位国师,更是形势所迫,几方势力角逐权衡的结果,在此之前,他只不过是一个江湖骗子,就算是将他父亲的官名恢复,那也不过是一个歌女所生的庶子。   这样的两个人,对官场上的门门道道不够清楚,再正常不过了。   宋玄倒也不觉得姬云羲会为此生气,却还记得陆其裳的话。   他便忍不住问姬云羲:“阿羲,你……是倾向白相多一些,还是觉着陆其裳说的话有道理?”   若是循了白相的路,姬云羲虽说是个架着的傀儡,却也不必废多大心力,只需坐稳那至高的位置,假作仁义贤德。就能让臣子捧着夸着,死后至少也是个守成之君。   宋玄虽然觉得哪里不舒服,却又隐约晓得,那些史书上称颂的仁君,或许也有不少是这样来的。   可若是与白相对立,便是同这早已成型的朝野对立,前路便是一片茫茫然,谁也说不清楚是对是错,是白是黑。   陆其裳纵然愿意站到他们这一边,也绝不是为了正义或是忠诚,只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他不知道姬云羲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却听姬云羲慢悠悠地在他耳边说:“我选能让哥哥听话的那一个。”   宋玄忍不住给了他脑袋一下:“说正事呢,又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姬云羲笑着说。“若是听了白衡那老头子的安排,做什么狗屁的明君,哥哥还能这样乖、任我胡作非为吗?”   他看到宋玄明显想要将他踹下塌去了。   只不过见他态度还算认真,才忍住没有动手。   “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是不是?”姬云羲低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仿佛魔鬼在睡梦中的呓语。“皇帝与国师通奸,哥哥,算起来我们可是远房的兄弟。”   “狗屁的兄弟。”宋玄忍不住低语了一句。   宋玄的父亲是宋淑妃的表弟,两人倒也沾点关系,只是真算起来早就三代以外,远到不知哪里去了。   可让姬云羲这样一说,宋玄的脸倒真的热了起来。   “哥哥,你跟礼义道德,本就是在两条路上的。”姬云羲慢慢牵起他的手来,与自己十指相扣。“我只会选你。”   “有宋玄在的那条路,才是我姬云羲的生路。”   若是他的人生中不曾出现过宋玄,他无所谓走在哪条路上。因为无论是哪条路,与他而言都只是麻木前行的一条路。   可他的生命中有了宋玄。   一旦尝到了生命的温度与活着的滋味,他就不可能愿意再回到那漆黑冰冷的世界里。   宋玄眼中情绪起伏,如粼粼波光,最终还是低低笑了一声:“你这都哪里学来的?怎么油嘴滑舌成这样?”   “我油嘴滑舌?嗯?”姬云羲趁机调笑。“哥哥连尝都没尝,怎么知道的?”   宋玄被他先头的话说的眼睛发酸,知道这人有意撩拨,还是由着他去了。   后头的话,便都泯灭在室内细微的水声中了。   宋玄脑子里想的却是,自己下回绝不能随便躺在榻边跟这人说话,总得正襟危坐,免得给了他可趁之机。   姬云羲心中并不餍足,眼下隐约两抹微红,艳丽的令人不敢直视。   他微微撑起身来,漆黑的发丝落在了宋玄的颊侧颈窝,酥酥痒痒地勾人心弦:“哥哥今晚让我留下来罢?”   宋玄在亲热中浑浑噩噩,想要推拒。可瞧见姬云羲那半是引诱半是祈求的眼神,竟从脑海酥麻到了腰窝,不知被什么蛊惑了心智,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   那声音里带着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沙哑,令他自己都有些陌生。   他有时候想,姬云羲大概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精怪,专门来克他这个骗子神棍的。   否则又怎么解释,向来冷静的他,会在这个人面前节节失守,几乎溃散到毫无底线的程度呢? 第34章 渴求   日上三竿,阳光越过窗棂落在宋玄的眼皮上,让他的眼皮不安分的颤了颤。过了好一会,宋玄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他睡得实在不怎么好。   他的梦里都是难以启齿的香艳旖旎,钝刀子磨肉似的折磨,伴随着那熟悉的一声声低喃轻笑。   分明是恋人间的嬉闹,却又压制得他分外羞赧,分明是曲意撩拨、却又逼得他开口求饶。   最清晰的,莫过于那双幽沉沉注视着他的双眼,仿佛将他所有的失态崩溃都记了下来,带着说不出的贪婪与炽热,险些成为了无法逃离的梦魇。   直到醒来,宋玄仍是觉得自己的老脸火辣辣得烧,不想睁开眼睛面对现实。   却不想那个缠磨人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低笑:“哥哥醒了?还装什么睡。”   宋玄窘迫至极,只能瞪起眼睛,板着一张冷脸:“你还不上朝去?”   “三日一朝,哥哥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姬云羲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宋玄强作的镇定,从后头搂住他的腰身,光裸的肌肤相贴,似乎又让人想起昨夜的旖旎风光来。   宋玄僵得好似一块木头。   姬云羲却带着说不出的餍足,轻声笑话他:“哥哥很在意?”   宋玄咳嗽了一声:“也没有……”   “我喜欢你在意。”姬云羲的舌尖落在了他的后颈,细细的舔舐着那软玉似的肌肤。“哥哥最好一直想着我。”   宋玄背对着他,并没有看到他眼底汹涌的暗流,与脸上略带情色痴迷的潮红。   只能听到他低低的爱语:“我肖想哥哥好久了,当年我就想这样对你了……”   在宋玄还只把他当作孩子,带着他四处逃命游历的时候,他便萌生了这般荒唐的念头。   想要爱欲、也想要羞辱,想要膜拜、也想要凌虐,想要引诱、也想要俘获,想要祈求、也想要侵占。   姬云羲的爱恋中包含了太多见不得光的情绪念想,以至于他总是在守护与侵略两个极端之间犹疑,反倒是在床笫之间,将这极端的两个方向都彻底施加,愈发得难缠起来。   “我干脆死在这儿算了。”姬云羲低低地笑了起来,反倒让宋玄脸上的热度骤升,慌忙转移话题。   “现下几时了?”   “已经快午时了,我之前让他们送些吃食来,先垫一垫。”姬云羲说。   宋玄不可置信,坐起身来瞪着他:“你让他们上来?”   两人昨夜荒唐到了一定程度,从榻上滚到了床上,一个血气方刚,一个多年没见过荤腥,正是干柴烈火、折腾的一室狼藉。   姬云羲也敢让人上来?   姬云羲撑着下巴:“哥哥放心,这摘星阁的人都是我的。”   朝堂上的事情,他或许还没有弄明白,但身边的事情,姬云羲还是做得很干净的。   “不是这么回事。”宋玄说,神色愈发的窘迫了。   姬云羲眨了眨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勾起了嘴角,凑到姬云羲的耳边:“放心,我猜他们只会当是哥哥对我……雄风大作。”   若是单以外表论,只怕大都是会认为,姿容艳丽的姬云羲才是稍嫌弱势的那一个。   宋玄哪里在意这个,一时之间哭笑不得:“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   只是他还没有从昨夜的窘迫之中回过神来,更不没有准备好让旁人知道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   只不过木已成舟,宋玄也只能无奈地蹂躏了一番姬云羲的头发,从旁边扯过一件外套起身:“罢了。”   宋玄常年在外奔波,身材精瘦颀长,肌肉紧致、姿态舒展,背后却印着昨夜斑斑驳驳的红痕,这健康的躯体在姬云羲面前晃过,又被包裹在白色的绸缎中,便让姬云羲的目光陡然炙热起来。   “哥哥……”他在床上低哑地唤了一声。   宋玄转过头来,看着姬云羲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子心里头想得是些什么。   他凑近了去,按着姬云羲的额头低哼一声:“想都别想,我约了人做正事去的。”   他今天本就定了去见方秋棠,昨晚一时鬼迷心窍,跟姬云羲胡混在一起,如今只怕已经迟了些。   姬云羲佯作冷淡:“那我怎么办?”   “你给我好好吃饭,滚回宫里去。”宋玄看破了他得寸进尺的心机,凶狠地瞪着他。“今晚最好别让我看见你,否则……”   “否则怎样?”姬云羲挑衅似的瞧着他。   宋玄迟滞了片刻,忽得俯身凑到姬云羲的耳畔,鬼迷心窍似的说了一句:“否则揍你的屁股。”   姬云羲与他耳鬓厮磨,目光中带了一丝邪性:“哥哥只管来。”   宋玄这才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匆匆地穿齐了衣裳,狂奔出门去了。   姬云羲瞧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整个人都埋进了宋玄的被褥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整个人被褥都是宋玄身上的气味。   那淡淡的,仿佛混杂着阳光与风的气味,让人忍不住就能联想到,宋玄是从哪里一路走来的。   姬云羲卧在着气息和绵软的被褥之间,仿佛是一头吃饱喝足的野兽,懒洋洋地舔舐着自己的皮毛,尾巴还要时不时一动一动地撩人。   ===   宋玄从摘星阁一路冲下来,努力忽略两股间隐隐的不适,一脑子的香艳旖旎却挥之不去。   走到门口,正瞧见祝阳正抱着佩刀守在门口,更是血冲颅顶,仿佛让人捉了奸似的。   祝阳倒还神色如常:“先生早啊。”   宋玄点了点头,咳嗽了一声:“早。”   却不想祝阳犹豫了片刻,眼神滴溜溜的转,问宋玄:“先生就这么……走了?”   宋玄一脸茫然。   祝阳一脸恨铁不成钢:“先生也太不体贴人了,总该陪陪圣上,毕竟……”   毕竟?   宋玄的脸上异彩纷呈,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得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祝阳见他这么说了,才稍稍放心一些。   宋玄一时头大如斗。   他倒不是没有想过与姬云羲欢好,想来两个男子的冲动与爱恋总是来的直白些,两情相悦,有所亲热也在所难免。   只不过是他没有想到,那个一直被自己当作弟弟来看,病弱、甚至需要他保护的姬云羲,在某一方面竟比他强势的多,相处之间多有玩弄、甚至以此为乐。   这样的落差让宋玄产生了说不出道不明的窘迫难堪。   可若是问他后不后悔鬼迷心窍与姬云羲做了那事。   他倒也是不后悔的。   他心里头清楚,他亦是渴求着姬云羲的。 第35章 珍宝   宋玄约好了跟方秋棠去瞧瞧他新弄出来的玩意。   这些年来方秋棠弄了一家珍宝楼,里头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新颖奇巧的小玩意,备受贵族世家的欢迎。   他方老板虽然生意众多,但在盛京的名声,一半就来源于这珍宝楼。毕竟京中有钱的人遍地都是、背靠大山的更是数不胜数,但能拿出这么多新奇玩意,让人称作鲁班后人、墨家遗风的,便只有方秋棠一个了。   他这里头的东西不多,一次只产出三五件,有的甚至只有一件,便常有文人贵族时不时地来撞运气,看看能不能寻到些新奇的物件。   这些东西宋玄有些早就在方秋棠家中看过,有些也觉得新奇,从进了门就没安分下来过,抱着一个万花筒爱不释手。   方秋棠嗤笑一声:“你瞧你那乡下人的样子?”   宋玄也不理他,举着那万花筒瞧:“在你方老板的面前,谁不是乡下赤佬?”   方秋棠翻了翻眼皮,有气无力道:“快别丢人了,送你了。”   宋玄似笑非笑:“方老板怎么这样大方了?别不是有求于我吧?”   方秋棠狐狸眼一眯,劈手就要来夺:“不想要?那就还我—— ”   宋玄连忙闪躲,脸不红心不跳地将万花筒收进袖中,面上还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送了我的,便是我的了,哪有往回要的道理。”   方秋棠懒得理他,径直拉着宋玄往店楼上走。   传闻方秋棠的珍宝楼一共三层,里头的宝物一层比一层珍贵,一楼是人人都可进的,二楼要贵客才能上去,三楼便更是个传说。   据说三楼放的都是方老板的珍宝,样样奇巧精美,价值连城,除了方老板,只有一个人上去过。   季硝。   如今只怕还要多上一个宋玄。   宋玄也是听过这个传闻的,只当方秋棠在故弄玄虚,好打出名声去抬身价,没想到瞧着方秋棠的架势,这三楼竟还真什么东西。   宋玄忍不住调侃:“你这三楼还真藏了宝贝?别是藏了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吧?”   方秋棠忽得眯了眯眼睛:“宋玄,你今天走路姿势很奇怪。”   宋玄一时僵硬,咳嗽了两声:“来时摔了一跤,不碍事。”   方秋棠盯了他半晌,才继续往楼上走去,只是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高深莫测。   到了楼上,方秋棠一径推开大门。   宋玄便只瞧见一个不大的房间、五脏俱全,四面都是书架、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倒真有几分典雅意蕴,只是稍显小了些。   “你……”   宋玄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方秋棠在书架上数了数方位,抽下一本书来。   房间里的书架便都便都旋转移动了起来,没过一会,房间就变了一个样子。   书架移开以后,让出了好大一片空间,房间变得空旷、粗犷。墙上,架子上,挂着的,都是些奇特朴素的东西。   宋玄瞧了半晌,只能瞧出一个架子上,林林总总的,摆的都是些样式不同的火药。与方秋棠六年前拿给他的类似,又有所细微的不同。   宋玄走上前去细细地瞧,忍不住问:“这都是……”   “火药、马镫、连弩、火铳……”方秋棠一样一样地只给他瞧。“还有些别的东西,总之都是行军用的武装。”   宋玄瞧着方秋棠说的马镫,是装备在一个木雕马匹的模型上的东西,依稀也能瞧出他的作用来。   宋玄细细地瞧着这些东西,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秋棠,你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他与方秋棠相知多年,自然晓得他这些东西既然敢拿出来,就一定是威力巨大,而且样样都是军械。   “做生意的,”方秋棠嘿嘿一笑,眼中又浮现起他做生意打算盘时的精明神态来了。“你不会不知道吧?盐铁两路,是再暴利不过的门道,既然季硝那小崽子占了盐道,那在我这头,总要比打铁的多赚些。”   宋玄沉默了片刻:“你要卖给谁?”   “还能卖给谁?”方秋棠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这笔生意,我除了跟圣上做,还能跟谁做去?”   “难道还要跟外族做,等着他们打过来吗?我是好日子过多了,吃拧了?”   宋玄松了口气,笑着给了他一拳:“你藏的这么严实,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别的打算,吓得我一身冷汗。”   方秋棠这才神色郑重起来:“我藏的深,是这笔生意之前还不到时候。”   宋玄微微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军备这东西,总是早武装早好的,哪分什么时候不时候。   但之前,方秋棠在太子门下,姬回不理朝政,内阁又是一群文臣,对军备之流并不重视。   先不说这笔生意能不能做成,局势混乱之下,方秋棠拿出这些东西来,实在是前途未卜。   宋玄问:“那现在是时候了?”   方秋棠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所以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只有你和季硝知道。”方秋棠神色冷静。“姬云羲性情反复残忍,我信不过他,这些东西交到他的手上,我怕做了千古罪人。”   宋玄听他这样说姬云羲,神色一凌:“秋棠——”   “你喜欢他?”方秋棠忽得挑了挑眉。“是不是?”   宋玄咳嗽了一声:“……是。”   “我就知道,难怪你天天宠着护着,为了他连这劳什子国师都肯做。”方秋棠竟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但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狐狸眼带了三分精光。   ”宋玄,你喜欢他,听不得他的不是,但我还是得说。姬云羲绝不是良善之辈,从他设计逼死自己亲兄长的手段我就知道了。”   “我方秋棠爱钱,可也终归有个底线,我怕这些东西卖到他手里,变成了为虎作伥——我不信他。”   宋玄沉默了。   方秋棠的手却仍搭在他的肩膀上:“但我信你。”   “宋玄,这些东西我告诉你,就是交给你了,若是你能辖制得住姬云羲,你或是认为需要了,就来找我。”方秋棠神色认真。   宋玄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方秋棠却嘿嘿一笑:“当然,钱还是要照付的。” 第36章 朝辞   “不过这些东西,你家阿羲八成也是知道些的。”方秋棠忽得说。“季硝那小崽子,当年没少在我这儿偷师,我这火铳他或许造不出来,但火药他是没问题的。”   宋玄给了他一个隐晦的眼神:“你对他向来不藏私。”   方秋棠翻了个白眼:“谁让老子给他起名叫硝呢,他一个劲缠着问我硝石是做什么的——”   宋玄一样一样瞧过来,方秋棠便一一给他解说用法,有时宋玄记不住了,他便还要骂上两句,却又重新解释了一遍。   最后又跟他说:“若是哪日你有什么麻烦、我又不在,就拿着那万花筒过来,你拿着那玩意,就跟我自己来了是一样的,就是把我铺子搬空了都行。”   宋玄被这突如其来的慷慨吓了一跳,一时愣在了原地,瞪着眼瞧他:“你这是——”   “你快省省,我好着呢。”方秋棠嫌弃似的瞧了他一眼。“我就是怕你让姬云羲那小子欺负了,来日想跑都没个盘缠,你若真敢把我的铺子搬空了,老子撬了你的脑壳。”   宋玄笑了起来,忍不住给了他一脚:“你倒是撬一个试试。”   两人一路唇枪舌剑、相约晚上去吃上次没吃成的衡阳菜馆,待到了楼梯口,忽得撞上了一个戴着帷帽的姑娘,正跟另一个公子哥儿争执。   “这发簪是我先订的。”那姑娘的声音文文静静,却隐约带着些不耐。   “那不如温姑娘转给我如何?我愿出三倍的价钱。”那公子口气中带着若有似无的讥讽。“左右温姑娘待字闺中多年,这男子的发簪,我看一时半会也用不上。”   周围的人不知是听出了什么,都投来了若有似无的目光。   宋玄忍不住看了方秋棠一眼:“你可是老板,不上去拦一拦?”   “拦什么,他们又不动手,抢得越欢,我卖的价越高,急了还会出大价钱预定。”方秋棠一脸高兴。“等他们吵完了,我的伙计自然会上去劝。”   宋玄难以苟同地看了他一眼,浑身上下写满了嫌弃。   那温姑娘被说了几句难听话,话里话外都是说她老姑娘、嫁不出去、丧门星,这姑娘似乎也并没有生气,转头就要走,却被那公子的随从拦下:“温姑娘,我们家公子跟你说话呢,你难道没听到不成?”   温姑娘左右走了两步,都被那随从挡在面前,终于抬起头来:“公子,还请你自重些。”   “我自重?温朝颜,若不是你这倒霉的克夫命,我怎么会在床上吃这大半年的苦头?”那公子气得走上前去,竟伸手去推搡她了一把。   温姑娘踉踉跄跄地后退,后背撞在了货架上,上头一个匣子眼看就要砸落下来,宋玄连忙上前一步,将那匣子按了回去。   他不慎碰落了温姑娘的帷帽,一低头,正对上她略有些吃惊的双眼。   宋玄微微退了一步:“抱歉,某逾矩了。”   那公子哥儿走上来,拿下巴对着宋玄:“你是什么人,也敢出来管我的事情?”   宋玄神色淡淡:“兄台好歹也是男儿,一根簪子而已,还是不要跟姑娘计较了吧?”   公子哥冷哼一声,手指指在那姑娘的鼻尖上:“你是不知道,这丧门星老女人害得我有多惨,今天我若是不……”   他的话没说完,只瞧见宋玄已经握住了他的手指,替他收了回去,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兄台,这是我朋友的店铺,你若是继续在这里闹事,我就要让人请你出去了。”   围观众人这才发现,珍宝楼的方老板正立在一边,气哼哼地打着算盘。   那公子哥却不肯买账:“你吓唬我?一个贩夫走狗,也要来管小爷的事?”   说着,竟要招呼随从围上来。   宋玄将身上的玉牌解下,竖在了他的眼皮子下面。   那公子哥原本浮肿的眼睛逐渐瞪大,紧接着连舌头似乎都结巴了:“你你你……”   宋玄见他这样子,怎么看怎么好笑,摇了摇头:“走吧?”   那公子竟果真连滚带爬地走了。   众人瞧着一头雾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秋棠拨拉着算盘珠子,在他身边懒洋洋地说:“你瞧瞧你这气势,一点出头的态度都没有,你就该让他为所欲为,最后在亮出牌子,大喝出你的身份,然后以犯上不敬的罪名把他带回去。”   如今宋玄的身份与从前大不相同,对国师不敬的确是拉去刑部的。   宋玄哭笑不得:“口角而已,何至于此。”   说着,又低头去瞧了瞧那温姑娘。   温姑娘似乎一直在静静地瞧着他,宋玄蹲下身替她捡起了帷帽递给他,笑了笑:“方才失礼,还请姑娘见谅。”   温姑娘接过了帷帽:“多谢。”   忽得这时,听到外头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妹妹——”一个穿着石青色衣袍的男人冲了进来,瞧见温姑娘,便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来瞧她是否无恙。   宋玄瞧见那男人,便微微一怔。   他在白相府上见过这人,朝会时也曾见过。   他记得他,是因为早朝当日他驳斥白衡,提到春雨泛滥、流寇成灾时,此人曾猛地瞧了他一眼,之后白相一党纷纷想要驳斥他,唯独此人没有出列。   “我无事,”那姑娘瞧见自己的兄长,神色便温和了下来。“是这位公子帮了我的忙。”说着,示意了一下旁边宋玄。   这位兄长这才抬起头来,对着宋玄一礼:“多谢……”   话还没说完,那人也认出了宋玄,后半句话便卡在了喉咙里:“您……宋、宋先生……”   温姑娘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兄长:“哥哥?”   宋玄笑着摇了摇头:“举手之劳,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那人愈发的呆滞了,眼睁睁瞧着宋玄和方秋棠走出了珍宝楼。   方秋棠一路走一路笑:“你倒是做了一回好人。”   宋玄问:“你认得那位大人吗?”   “温朝辞,那是白相的门生,如今的京兆尹。另一个姑娘是他的亲妹妹,温朝颜。”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他妹妹温朝颜是盛京出了名的美人,只是听说是克夫命,接连几任未婚夫都倒了大霉,如今年近二十了还没有出阁。”   说到这,方秋棠皱眉冷笑了一声:“不过她的未婚夫也都算不得什么好人,我估计温家也没想给她配一门好婚,宅门里头的事龌龊的很。”   “刚才让你吓跑那小子,就是她的一任未婚夫,订婚两个月摔断了腿,养了大半年,你也瞧见那德行了,哪个好人家会把姑娘许给这样的无赖。”   宋玄摇了摇头,这样的事情,他跟方秋棠都见得多了。   方秋棠忍不住笑话他:“你这算不算是英雄救美?”   宋玄瞪他一眼:“你别胡说,阿羲听到了又要跟我闹脾气了。”   方秋棠眯了眯眼睛,又瞧了瞧宋玄略带生硬的走路姿势:“你还是宠着他。”   养虎为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第37章 鬼祟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上朝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头一回的经验,宋玄竟也没什么畏惧了。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朝堂上的事,或许跟菜市场上的也差不多少,让你三分利,迟早都是要讨还回来的。   只不过他仍旧是参与时少、旁观时多,毕竟他是个骤然上位的门外汉,无论是政治还是这天下,都没有多少让他置喙的余地。   这多少抚平了白相一党对他的怨气,时日久了,竟也相安无事——至于这究竟是面子上的做派,还是打心眼里的不愿冲突,这就不是宋玄能够得知的了。   幸运的是还有一个陆其裳,自打上回之后,他倒真的成了摘星阁的常客,贯彻了他先头所说的话,把宋玄当作了一条谋事的捷径,也肯教他一些朝堂上的玄虚。   宋玄便愈发的有了个国师的模样。   说实话,国师这个位置,平日里还真没有什么正经事可做,除了在朝堂上当个木头桩子,也就是在摘星阁里头假装算运祈福。   宋玄哪里会这些,便镇日里与方秋棠四处厮混。   到了晚上,姬云羲通常又可怜巴巴地来要求留宿,这回宋玄便硬下心肠来,坚决不肯让他留下。   他跟姬云羲讲道理:“再怎么说,如今你也登基了。一举一动都是要记录载册的,留宿在摘星阁,偶尔为之倒也可以,但总往我这里钻,时日久了,总是要落人口实的。”   姬云羲哼哼唧唧地缠着他:“谁管他们,由他们说去。”   宋玄心里也清楚,狼崽子一旦开了荤,再让他吃素就难了。   但他终究还是有一线理智尚存的。   “绝对不行。”宋玄拉着一张脸说。“现在还不是能够与他们作对的时候。”   如今姬云羲根基不稳,别说做对了,连这个皇帝都做的有名无实,宋玄哪能在这时候再找麻烦。   姬云羲阴沉着一张脸,豁然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宋玄皱着眉问:“你去哪?”   “我去折了他们的笔杆子,看他们还记不记。”姬云羲的声音都带着嗖嗖冷风。   宋玄绷不住,笑了起来:“你给我回来。”   姬云羲的脚步留在门口,磨磨蹭蹭不动弹。   “回来!”宋玄又说了一次。   姬云羲这才踱步回来,不情不愿地站在宋玄面前。   宋玄笑着训他:“你折得了一杆笔,折得了十杆吗?人家职责所在,你偏要去为难人家。”   “那就折了他们的手。”姬云羲的语调阴冷,不知是赌气还是认真。“看他们还记不记。”   “阿羲。”宋玄的声音压低,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哥哥。”姬云羲撑不住,转头搂紧了宋玄,轻轻地在宋玄耳边低语。“哥哥总不能一点甜头都不给我。”   宋玄似笑非笑:“做了半天的戏,就在这儿等着我?”   姬云羲毫不脸红,玩起了宋玄腰间的挂坠来:“晚上不成,白日里……”   “白日里更别想。”宋玄答得斩钉截铁。   姬云羲故意做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连头都耷拉下来了。   这回宋玄却不吃他这一套了,姬云羲体虚,心思又野,一味顺着他,未必是什么好事。   再者,白日宣淫这种事,姬云羲有那个胆子,宋玄却未必有那个脸去做。   姬云羲见的确没门,又赖在宋玄身上,吃了好一会的豆腐,到了傍晚,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这样的场景这几天已经上演不知多少回了。   想来年轻人血气方刚,一旦做了那事,便如同开闸放水,再难克制了。   以至于这段时间,宋玄每每站在朝上,都能感受到那如狼似虎的一道目光,好似要将他在这朝堂上生吞活剥了似的。   宋玄只能腆着老脸,假装没有看到。   放在旁人的眼中,却只当姬云羲极为信赖国师,一举一动皆要看国师的脸色,且目光中一派孺慕之情。   不得不说,在解读眼神这方面,不同的人还是会产生相当大的偏差的。   只不过令群臣惊讶的不止这一点,更让他们在意的是,宋玄这位新晋的国师,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成长。   宋玄对自己的穷儿乍富似的升迁,似乎没有一点膨胀和虚浮。除了略有几分不适应,他完美地贴合了一国国师应有的形象。   他谦和有礼、疏远离世,对政治不贸然发表政见,却又得能得到这位偏执新君的尊重。   这让白衡都忍不住有些犹豫了,他隐约有种预感,或许他在势力权衡的无奈之下,挑中了最佳的人选。   但眼看着宋玄与陆其裳走的愈发接近,白衡再三思忖,似乎还是不能放任宋玄自流,先头的债,总还是要讨回来的。   于是隔了几日的朝堂,便有官员出列,给宋玄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这官员提的是一桩旧事,说是前些年京城有鬼祟作乱,好些官员都躺在家中,却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给剃了头。人都说这是断头鬼来割了他们的头发,是削发代首之意,等这些人死后,要代替断头鬼下地狱去的。   这传说不知从何而起,在盛京流传一时,弄得人心惶惶,后来姬回命摘星阁的几位天师做法,也不知是不是起了作用,总之之后便再也没有这事发生了。   可就在前两日,又有两个官员,在睡梦中让人把头发给剃了。   这事一提出来,众人的目光便都冲着宋玄去了。   是人都晓得,如今盛京天师走的走、散的散,取而代之的便是宋玄。   可若是宋玄解决不了这件事,那便说明,他这个国师,或许还不如当初摘星阁的一众无官位品级的天师。   倒不说动摇他的位置,只是他这国师的名声,只怕就会大不如前了。   姬云羲也晓得这是冲着宋玄来的,他的眼神便有些冷意:“天子脚下竟也能擅闯民宅,京兆尹是吃素的不成?”   京兆尹温朝辞连忙出来谢罪。   宋玄忽得笑了起来:“既然是鬼祟作乱,那便少不得要卜问天意了。”   姬云羲的目光看了过来,他是这天下唯一知道宋玄底细的人,自然也不会把卜问天意当真。   他只想确定,宋玄是不是真的想到了办法。   却瞧见宋玄一身白衣玉带,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对他道:“圣上可否许臣些时日,让臣来解决此事?”   满朝文武的目光,便再一次落在了这位国师的身上的,狐疑的也好,畏惧的也罢,似乎在宋玄的眼中,都如清风山岚般,消弭于无形了。   姬云羲瞧着宋玄的神色,忽得发现,在此刻竟连他也瞧不出宋玄的深浅来了。   但他却瞧见宋玄冲他眨了眨眼睛。   姬云羲勾起了嘴角。   “可。”   他欣然应允。 第38章 收服   朝后的摘星阁,陆其裳面无表情地品评着宋玄在朝上的表现,那就是四个大字:胆大包天。   “国师何时做法除祟,记得让我也来长长见识。”陆其裳表情漠然,眼神却带了一丝调侃。   宋玄苦笑道:“连陆大人也来调侃我?”   陆其裳淡淡地说:“你早让圣上挡了就是了。”   宋玄支着下巴叹了一回:“圣上近来本就在收拢朝中大臣,若是因为这件事追究下头的责任,反倒碍了他的事。”   此事他也不怕跟陆其裳说,姬云羲的一举一动,都难逃众人的目光。有人把这当做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有人嗤之以鼻,更多的人还是在观望。   陆其裳反倒比他更清楚些:“如今上赶子凑上来的,多半是被排挤在外围的,算不上什么可用之材。圣上若是想捡漏,只有一个法子——”   宋玄眼中精光乍现,连忙凑过去端茶递水、捏肩捶腿:“陆大人请讲。”   “等。”   陆其裳慢悠悠的说。   “哦。”宋玄又把那一盏茶抽回来了。   “等到来年的殿试,自然要取新人进朝,那是圣上登基头一回主持殿试,表现的关切些。那些学生自然以为自己是天子门生,届时恩威并用,便能收拢旗下。”陆其裳也不恼,自顾自地将话说完。   宋玄又点头哈腰地重新给他倒了一杯茶:“陆大人高明。”   陆其裳看着他混不吝的模样,眼中略闪过几分笑来:“前倨后恭。”   宋玄毫不脸红,懒洋洋地笑:“是某有眼不识泰山。”   他近来与陆其裳混得熟了,发现陆其裳并不如外人所说的不近人情,反而出乎意料的有趣,甚至颇有几分江湖人的不拘小节。   只不过这种性格上的特性,都被掩盖在他身为陆相的冷硬壳子下头了。   宋玄倒也不怕他,只随意地跟他说笑:“陆相干脆带着你的亲信投奔圣上算了,也省得这些麻烦了。”   “你当真这样想?”陆其裳眼皮子颤了颤。“主弱臣强,我现在若是摆明车马站在圣上那一头,只怕他不是傀儡,也要被架空成傀儡。”   宋玄想了想,似乎也的确是这么回事。   再者,他和陆其裳都清楚,在姬云羲本人还没有意动之前,陆其裳是决计不会拿一众党羽共同的命运去赌的。   陆其裳是个投机者,却不是个赌徒。   宋玄也没有再提起,倒是隔了一回忽然想起:“我若是要彻查鬼祟一事,该找谁去帮忙?”   “京兆尹温朝辞。”陆其裳敲了敲桌子。   宋玄想起那日在珍宝楼里瞧见的人,隐约起了些兴致:“这人我见过,还有些印象。”   “此人温润圆滑,进退有度,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明人、也还算得上是良善。”陆其裳淡淡地说。“你若是去公事公办,他不会为难与你。”   宋玄见陆其裳对他赞赏有加,眼珠子隐约转了转:“但若是……”   能将京兆尹拉到他们这一边,无论什么动作都要方便上许多。   “白相对此人有提携之恩,此人知恩图报,肯在京兆尹的位置上一坐三年,怕是不会转投他人。”陆其裳看出了腹中心思,便点他一点。   京兆尹说白了,就是盛京的知府,只是天子脚下,也算不得什么位高权重,手中没有自治权不说,还时不时闹些乱党流寇,一干重臣勋贵在上头压着,进也不好、退也不是,当真是个做不长久的苦差事。   这位温朝辞却被放在这进退两难位置上足有三年,一得说他有本事,能好好地做过三年,二就得说,这位温朝辞太过死心眼,唯白相马首是瞻,竟也没想过走走旁人的门路,调离此处。   宋玄笑着抿了一口茶:“这谁知道呢?试试又不会掉块肉。”   “收服一个温朝辞,总不会比收服一群剃人头的小鬼更难些吧?”   陆其裳睨他一眼:“你若是能做到一样,我便想法子,让你做来年的主考官。”   宋玄微微一愣:“什么?”   这些年来,科举的主试官都是有名望的大臣,多半是陆其裳或其党羽,白相一党大都出身世家国子监,倒也不跟他们争抢这职务。   宋玄一个八杆子搭不上的国师,压根就没肖想过这个位置。   但想也不用想   陆其裳眼中闪过一丝狡诈:“但若是你做不到,就得告诉我一个秘密。”   “什么?”   “你的算命,其中到底是怎么一个玄虚?”陆其裳的目光冷淡,眼中却略带几分好奇。“我当年亲眼见过你扶鸾,那姐妹俩能算出来,是有人给她们偷传答案,但你却是硬算出来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宋玄微微一怔:“当时你也在场?”   “正是。”陆其裳高深莫测地瞧着他。   宋玄定了半晌,忽得笑了起来:“好,我答应你。”   “若是我做不到,就告诉你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陆其裳心满意足地一抖折扇,似乎已经成竹在胸。   “你不许在背后干涉。”宋玄补充。   “自然不会。”陆其裳淡淡道。“我早说过,我陆其裳平生不沾赌博,此事对我来说,压根就不算赌,而是定数。”   “这么有自信?”   “你只管去。”   宋玄这下当真不再与他喝茶,一撩衣摆就要出去做正事去了。   倒是陆其裳在他后头问:“不给我续茶了?”   “陆大人自便罢。”宋玄朝后头挥了挥手。   陆其裳有些好笑,却还是自己动手给自己倒起茶来。   这头宋玄刚走下摘星阁,就瞧见祝阳正直愣愣地戳在门外,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   宋玄抬头一看,门口二狗正撒着欢追自己的尾巴,姬云羲正半倚在墙边,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他的两个祖宗都来了。   宋玄想。 第39章 恶鬼   瞧见姬云羲,宋玄就晓得,自己独自行事的计划可以歇了。他坐到祝阳赶着的马车上,身边坐着天下最尊贵的人,脚下趴着天下最尊贵的狗。   这路上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宋玄怕就是天下最大的罪人。   大概是见多了姬云羲的任性,宋玄心中竟多出了几分怪异的幽默来。   姬云羲开口便带着说不出的生硬:“哥哥倒是与陆相打得火热。”   宋玄蹲下揉了揉二狗的毛发,由着它在自己手底下撒欢打滚,嘴上还要笑着安抚姬云羲:“同朝为臣,总有些往来,你何必在意这个?”   姬云羲轻哼一声,语气中多了几分凉意:“晚上不许我留宿,白日又和别人厮混,宋玄,你眼里还有我没有?”   宋玄抬头一瞧,只见姬云羲一双眸子幽幽地瞧着他,带着说不出的质问。   他哑然失笑,伸手去捏姬云羲的鼻尖,左右晃了晃:“我这是为了谁在鞠躬尽瘁?嗯?圣上?”   “好歹给我讲些道理,白日用了我,夜里就不能放过我?任是谁家的丫鬟仆役,也没这样使唤的。”   姬云羲被他说的冷意渐消,不自觉地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来,低低嘟囔了一句:“我宁可留在夜里用。”   宋玄听了牙根痒痒,伸手敲他的脑壳,姬云羲也由着他欺负,趁机抱上了他的腰身,好似一块硕大的粘皮糖。   两人在车里,外头还有祝阳,宋玄便有些不自在,想要挣脱出来。   却听见姬云羲埋首在他的衣衫里,吐出一口气,轻声叹息:“哥哥,我有些乏了。”   宋玄微微一怔。   他知道姬云羲这几日面临的压力和境遇,也晓得他在竭力破局。只是姬云羲很少跟他诉苦,平日里见到他,也只跟他说些甜腻腻的诨话,这便让宋玄误以为他游刃有余。   可现在想想,以姬云羲的位置,又能容易到哪里去呢。   “这世上要只有我们两个就好了。”姬云羲低低地说了一声,似乎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低低地笑了起来,连带着宋玄都能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抖。   宋玄有时忍不住想,若是没有早先狸猫换太子的旧事,姬云羲或许能在宫里金尊玉贵得长大,虽然体弱多病,却刚好可以做个快活的逍遥王。   总比现在要轻省自在得多。   青年拥有漂亮的肩胛骨,背部的轮廓单薄优雅,温驯乖巧地伏在宋玄的膝上。   幽沉的眼珠中却酝酿着说不出的暴戾。   “若是那些碍眼的人统统都消失就好了,除了哥哥,没有一件让我快活的事情。”姬云羲喃喃地说着。“这世界本就如此难看么?”   姬云羲本就年轻,心性不稳。几日来又同高官周旋,见多了某些人的嘴脸,便忍不住生出厌恶暴虐的心思来。   内里个顶个的穷凶极恶,表面却一个比一个道貌岸然,偏偏还端着贵族文人的高贵作派,对他指点江山、教他礼义良善。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与污泥无异,可见了那些表里不一、满口礼仪道德的“完人”们,他竟觉得自己先头对自己的厌弃有些可笑。   连这些人都能维持住对自己的良好感官,他又何必自暴自弃。都是披了人皮的牲畜,谁又比谁低贱上三分?   “别恼。”宋玄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似的顺了两下。“这世界本就难看极了。”   “我见过恩将仇报的混蛋、见过欺侮老人的恶棍、见过贩卖妻儿的赌徒、见过虐杀亲人的禽兽…………”   “阿羲,这世界比你想象的还要难看。”宋玄的眼眸漆黑一片,却又平静得毫无波澜。“最难看的是,你发现这些恶鬼似的一面,也藏在你的心里。”   姬云羲的脊背僵硬,他微微地抬起头来,定定地与宋玄对视。   “也在你的心里吗?”   “也在我的心里。”   “但你和他们不一样,”姬云羲定定地说。“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不,我跟所有人都一样。”宋玄笑了起来。“只是在你心中,我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姬云羲似乎意外地固执了起来,他仿佛一定要证明什么:“你做的事与他们都不同。”   “那是因为人的心里不止寄宿着一只恶鬼,还有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姬云羲眉心微蹙,露出质疑的表情。   “谁知道呢,”宋玄的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狡黠。“或许我心里……是住了你?”   姬云羲竟不知是该心跳还是该恼,宋玄总能这样轻易地让他手足无措。   “阿羲,长路漫漫,我若是都说破,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宋玄慢悠悠的说,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又像是那个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了。   “你心里住了什么,得你自己去发现才是。”宋玄按着他的胸口,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但我愿意赌,里头一定住了一个我。”   姬云羲瞧着他,声音干涩:“哥哥那么笃定?”   “自然,”宋玄笑眯眯地说。“若是没有,我就塞一个进去。”   外头祝阳正扬声高喊:“先生,京兆尹府到了。”   “等会。”   宋玄瞧着姬云羲,捏了捏他的鼻尖,脸上带了几分笑意:“这几日是我疏忽了,没顾及到你这样辛苦。”   姬云羲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宋玄堵了回去。   “今天不许跟着我,也不许来摘星阁,回去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宋玄耳根微红,却拿折扇挑起了姬云羲的下巴,露出了调戏的意味。“你若是表现得好,改日我在摘星阁等你。”   说着,他也不肯等姬云羲的回答,兀自挑着他的下巴,在他脸颊上吻了一吻,迅速跳下车去了。   只剩下姬云羲独个儿在车里,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裳,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第40章 朝颜   宋玄有意低调行事,便从姬云羲车上顺了盒茶点,绕到京兆府后堂拜访。   不想却结结实实吃了一道闭门羹。   差役见宋玄便装轻简、身边连个随从也没有,便并未把他当作贵人,只皱着眉冲他摆手:“大人公务繁忙,哪有功夫接见你?”   宋玄笑了笑:“还是劳烦兄台帮我通禀一声。”   差役眉头锁得更紧:“想找大人的人多了去了,我若是一个个通禀,也不用干别的了,你快走吧。”   宋玄正想开口,却听到转角巷子里传来女孩儿的声音:“姑娘,家里头未免欺人太甚,原先插手姑娘的婚事也就罢了,如今连公子的事都要插手……”   “少说两句。”另一个女声低低训斥了一声,那女孩儿这才住了嘴。   宋玄听着声音觉得熟悉,一抬头,正瞧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姑娘从巷子口走来。   那姑娘瞧见宋玄也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   “姑娘?”一旁的小丫鬟声音中带了一丝疑惑。   那姑娘撩起帷帽,定定地瞧着宋玄:“是您?”   宋玄这便认出这姑娘来了——是温朝辞的那位美人妹妹,温朝颜。   上回见到时没有仔细瞧,如今一看,当真是肤如凝脂、眉似新月,最漂亮的莫过于一双眼眸,似烟雨朦胧、带着说不出的距离感,仿佛高岭之花,令人忍不住敬重喜爱。   宋玄拱了拱手,面上带了三分笑意:“见过姑娘。”   温朝颜似乎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瞧见他立在那里,便隐约觉察了他的来意:“先生是来寻家兄的?”   宋玄笑了笑:“正是。”   “那还请先生等上一回,兄长案头积压了不少公务,如今只怕还在审案。”温朝颜试探性地看了宋玄一眼,目光盈盈流转,连先前的冷淡也消散一空。“我知道后堂还有今年的新茶,不知先生可愿赏光?”   这下旁边的差役和小丫头都露出吃惊的神色来。   想来是没有想到,想来冷淡自矜的温姑娘,竟也有主动邀请男人吃茶的一天。   宋玄倒是答应得坦坦荡荡,甚至还笑着同温朝颜道:“这便巧了,我带了茶点来,若是温大人忙碌,姑娘不妨尝尝。”   温朝颜答应得干脆利落,甚至亲自引宋玄到后堂去,看得旁人愈发吃惊。   尤其是那差役,目光在宋玄的身上扫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匆匆地离去。也不知他是怕被问责,还是去找京兆尹大人告状去了。   茶吃了足有两道,仍没有等到温朝辞的影子,反倒是温朝颜声音柔和,仿佛不经意间问到似的:“先生这次是来,是为了京中的怪事吗?”   “姑娘也知晓吗?”宋玄不想她会提到。   温朝颜的目光闪了闪:“听下人们说起过。”   宋玄反倒来了兴致,放下了手中的茶盅,身体微微前倾:“那依姑娘之见,这剃人头发的,究竟是人是鬼呢?”   “这……这我怎么知道?”温朝颜愣了愣,神色出现了片刻的迟滞,瞬间恢复了正常。   宋玄笑了笑:“我猜,无论是人是鬼,只怕都并非凶恶之辈。”   温朝颜问:“先生何以见得?”   “既然能在室内来去自如,却只割人头发,不伤人性命,这哪是恶鬼能做出来的事?”宋玄慢悠悠的说。“想来是另有什么原因。”   “或是泄愤、或是玩笑……”   “若是诅咒呢?”温朝颜问。   “那还不如直接割了脑袋来的快些。”宋玄盯着温朝颜的双眼。“至于究竟有什么原因,就只能捉到那作祟之人,问个明白了。”   温朝颜一时失神,竟没有意识到,宋玄言词中说的已经是“作祟之人”,似乎早已认定了是人在装神弄鬼。   正在这时,前头传来了一个温和儒雅的声音:“不知国师驾临,有失候迓。”   温朝辞一身官服,缓步而来,在宋玄面前行了一礼。神色不卑不亢,礼仪规矩一丝不错,的确堪为京中行止的典范,也担得起陆其裳对他的夸赞。   宋玄此时更不会跟他为难,只笑着说:“是我自己招呼不打一声就跑过来,正巧与令妹撞上。”   温朝辞瞧了瞧二人,看着温朝颜的神色带了几分不赞同:“朝颜,你理应回避才是。”   温朝颜似是有心事,也不与他分辩,只冲宋玄点了点头、离去了。   宋玄目送着温朝颜离去,口中却对温朝辞笑道:“大人未免太古板了些。”   如今虽有男女大防,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温朝颜又带着帷帽,也算不得逾矩。   温朝辞并不与他分辩,只对着他笑了笑:“上次多亏先生替舍妹解围,当时有些糊涂,没来得及道谢,如今理应补上。”   说着,竟是一揖到地,瞧着那动作,也是真心诚意的感谢。   宋玄一边推辞,心中却也顿生疑窦,这温朝辞看来对她的妹妹也算是真心诚意的关心,怎么会由着温朝颜与那样的混蛋订婚呢?   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也只疑惑了一瞬,心思很快便转到正事上头去了。   “大人知晓,我如今正负责京中的一桩怪事,如今正是想要查阅相关案卷的。”宋玄从怀中摸出一块龙佩来,这也是姬云羲落在摘星阁的,他便随手捞过来用了。   左右姬云羲也不甚在意这些小事。   温朝辞见了,便恭恭敬敬地答应,捧着卷宗前来,对多年前的事情更是有问必答。   宋玄原本是冲着温朝辞来的,可如今不知怎的, 他对温朝辞竟失了兴趣。   或许是因为宋玄的特异能力,他对于旁人秘密和心事,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他依稀有一种预感,方才与他谈笑的温朝颜,或许才是身怀秘密的那个人。 第41章 首领   “这么说,这些被剃了头发的官员之间毫无干系?”   宋玄皱着眉翻了两页文书,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探究。   “既不是某一党系,也并非同门同乡,官位高低不一,也有外放刚回来的——”方秋棠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还有几个连官员也算不上,倒是勋贵子弟。”   他索性将文书一推,连声叫嚷:“不查了、不查了,我一个做生意的,放着一个时辰几十万白银的流水不管,倒来陪你做起捕快来了。”   宋玄见他罢工,也不生气:“不查了?”   “不查了。”方秋棠气势十足。   “那季硝再堵到你家门口去,我也不管了。”   宋玄的威胁十分见效,方秋棠转头就挂上那狐狸似的笑脸,在他身边捏肩捶腿的谄媚:“宋国师、好哥哥、我说笑的,不就是查点旧事嘛,我方某人是义不容辞的。”   宋玄笑着睨了他一眼,却忽得灵光一闪:“你不如给我瞧瞧,这些人都跟京兆尹有什么关系。”   方秋棠给他捏肩的动作停了下来:“这便有些难了,都是好些时候之前的案子了,明面上都跟京兆尹没什么关系。这细节上的问题一个个查,那就不是这些破纸上能记着的了——”   宋玄闻言,微微锁起眉来。   “再者说了,这跟一个京兆尹能有什么关系。”方秋棠懒洋洋地说。“我借那温朝辞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包庇什么。”   “我不晓得,只是心里有些在意。”宋玄道,却忍不住道。“这城里可有打听消息的人物?”   方秋棠怪异地瞧了他一眼:“有是有,但你如今堂堂的国师大人……”   宋玄嘿嘿一笑:“那又如何?左右也没人认得我。”   他宋玄土生土长这么些年,都是市井里打混出来的本事,没道理做了国师,反倒把这些本事给忘了。   “你接着查,我去打探打探。”   八门中人,也有贩售消息为生的,与宋玄同属巾门,俗称“包打听”。   有些地方的包打听,无非就是知道哪里好吃、哪里好玩。而有些包打听,则是手眼通天、神乎其神。   盛京的包打听,显然是后者。   那包打听在盛京白胡同边上摆摊儿,明面上是个代写家信的,实际上却是个奇特的人物。   宋玄问清了地点,披了一身麻衣、提了二两黄酒,就晃晃悠悠地过去了。   那包打听是个三十多岁的儒雅文人,瞧见宋玄了,便略略抬头:“先生可是要代写家书?”   宋玄将那黄酒在桌上一放,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一旁:“写。”   “写给谁?”   “写给我家兄弟。”宋玄慢悠悠地说。“问他塘里莲花有几朵,山上海棠开几支。”   那包打听眼中精光一闪,微微抬起头来:“原来是明白人。”   “客气了。”宋玄笑了笑。“某打四方城来,还没有拜会过,失礼。”   说着,又将那坛子黄酒往前推了推。   包打听接过那黄酒,发现重量不比往常,笑容便愈发的和蔼:“先生有什么要帮忙的?”   宋玄压低了声音:“无它,只想问问这盛京鬼剃头的事。”   包打听的笑容凝滞三分:“先生问这件事做什么?”   宋玄晃了晃手中的拂尘,脸上带笑:“这不是同行?想问问是哪位前辈在此做局,好去拜拜山头。”   包打听面上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些:“先生,这可不是前辈做局,是咱们盛京的这个……”   他比了比拇指,声音愈发地压低了:“做的好事。”   宋玄目露惊讶:“难怪迟迟不见人收网,只是咱们八门中人,轻易不招惹官家,盛京这位为何要……”   包打听嘿嘿一笑:“这就不是我能说的事情了,先生,我也是要在盛京混的。”   宋玄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劳烦兄弟了。”   说着,便起身来,却不甚碰倒了包打听的幡子。   那包打听慌忙伸手去扶,宋玄也伸手去扶,却覆在了包打听的手上。   宋玄默了片刻,目光一沉,却不得不松开手来:“抱歉了。”   “没事没事,”包打听摆了摆手,自将那幡子扶正了,上头“代写家书”四个大字无比端正。   宋玄一步一缓地往巷子外头走,还在消化着方才得到的记忆。   这盛京地下首屈一指的龙头老大……   忽得,后脑一阵劲风袭来,慌忙一闪,果然躲过了一根打过来的木棍。   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后脑勺一疼,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那未来得及琢磨的问题也断了片。   等他清醒过来,眼前就一片黑暗。   他听到那包打听的声音:“我也没说多少,他不会知道什么,你们又何必……”   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声道:“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头领的意思。”   “头领说了,若是有他这样模样的人来白胡同,就先扣下,再找人去给他通个风。”男声理直气壮。   包打听沉默了片刻:“你们这扣人也太粗暴了些……”   “包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上头现在查得严,我们也险,首领好几天没睡好觉,头发都要掉光了——”   宋玄一动不动,假装自己还没有清醒,偷听二人的对话。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手脚都被绳子绑上了,眼前应当也蒙了块布,多半是被装进麻袋里头了。   他倒也没有多着慌,这些年没少跟见不得光的行当打招呼,这样的事都是家常便饭,对方绑他,就不是要杀他。   知道对方有所图,宋玄心里就没什么恐惧。   忽得听见耳边声音嘈杂,那年轻的男声和另几个远处的声音隐隐道:“首领来了。”“首领来了。”   总算是来了。   宋玄想。 第42章 佳人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凌乱无序,好似是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过来,在他的面前停下了。   一人走到他的面前,轻而易举地扯落了他眼上的黑布,宋玄也不再掩饰,只睁着一双眼,四处环顾。   他应当是在什么宅邸的后屋,这里头空空荡荡、挂了好些蛛网,几个江湖打扮的男人堵在了门口,反倒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   “你醒了?”女子一身绛紫色衣裙,脚踩玉色软靴、头戴雪白帷帽,正隔着纱布上下打量他:“宋先生,得罪了。”   旁边有青年跳脚:“这人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阵子了,”宋玄散慢地开口,面上丝毫不见惧色:“别来无恙啊……温姑娘。”   室内一时寂静的可怕,众人皆没有想到,宋玄竟一口喊破了女子的身份。   那女子沉默了片刻,摘下了帷帽,露出那张清雅如兰的面庞来:”果然瞒不过您。”   宋玄无声的笑了起来:“侥幸罢了。”   的确是侥幸,若不是扶那包打听先生的一下子,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盛京的八门之首,地下的龙头老大,竟然是一个女子。   而且还是京兆尹温朝辞的亲生妹妹,那个出了名嫁不出去的美人温朝颜。   宋玄这回当真是长了见识。   温朝颜见宋玄被绑着倒在地上,也不与他松绑,只将帷帽随手一抛,动作带着说不出的江湖气。   旁边那青年还乐颠颠地将那帷帽拾起来了。   这姑娘容色倒是一样的冰冷,却与先头那个大家闺秀的气质截然不同了。   宋玄忍不住新奇地瞧着她。   温朝颜见宋玄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便一挥手斥退了众人,只余下那青年与温朝颜两个人。   她的神色倒坦坦荡荡:“朝颜不曾想过,堂堂国师大人竟也是我道中人。”   谁能想到,一国国师,竟然张嘴就是切口,跟九流三教打起交道无比熟稔。   “好说,”宋玄蹭着墙壁坐起身来,嘴边还咬着半截草梗。“某也不曾想到,好好的大家小姐,竟然是这盛京地下的匪首。“   温朝颜不以为冒犯,反而笑了起来。   她此时的笑容与先头见到的很是不同,露出几颗白牙齿,眼睛弯得仿佛月牙,头上高束的发丝也跟着一晃一晃,很是欣悦。   宋玄忍不住多瞧了两眼,调侃道:“书上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卿本佳人……”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温朝颜声音微凉,脸上的神色却略带了几分不屑。“从了便从了,我温朝颜非但是贼,还是天字第一号的大贼,将来还是贼祖宗、贼奶奶……那又有何不可?”   “怎么?宋国师自己草莽案底还不知洗干净没有,难道还要来教训朝颜吗?”   宋玄顿了片刻,嬉笑起来:“岂敢,岂敢。”   之前对温朝颜产生隐约的违和,在此刻烟消云散。这姑娘这幅模样,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反倒比先头那个千金小姐的模样生动许多。   温朝颜见他确然没有他意,才一撂衣摆,扯着椅子坐了下来:“不瞒先生说,我原本不是要扣先生,是我手下的蠢货会错了意,这才得罪了。”   说着,还剜了旁边那青年一眼。   宋玄想也知道,借温朝颜个胆子,她也不至于要蓄意绑架一国国师,只能说是阴错阳差。   但这其中的差错,却让他愈发好奇起来:“温姑娘原本的意思,难道不就是想捉那调查‘鬼剃头’之人?只不过姑娘没有想到,某会以身犯险,这才有了这场误会。”   温朝颜一双眼不喜不怒:“先生果然厉害。”   说着,她反倒微微皱起了眉头。   “既然话已经挑开了,那我就直说了。”她指尖微微一动,腰间悬着的佩剑出鞘,她便用那佩剑的剑尖去挑宋玄的下巴,眼中淡漠与戏弄参半。“请回您这尊大佛来,我现在愁得很,实在不知道拿您该怎么办。”   “不如您给朝颜画出条道来?”   宋玄嬉笑如故,仿佛那剑压根就没在他的下巴处游走:“姑娘杀了我,自己也有大麻烦;可若是不杀我,姑娘就要好好想想,怎么能让在下守口如瓶,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   旁边那青年见他如此,忍不住皱起眉来:“你是不是真当我们不敢杀你?”   宋玄笑意盈盈地瞧着他:“难道你敢?”   那青年一时冲动就要上前来动手,反倒被温朝颜瞪了一眼:“八里,你给我回去。”   那名唤八里的青年便老老实实地缩回去了。   宋玄看得好笑,被绑的久了,又觉得有些难受,动了动身子,才道:“温姑娘,不如这样,你我给彼此行个方便。你把‘鬼剃头’的真相告诉我,我来给你出主意。”   温朝颜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了一遍:“你能给我出什么主意?”   “这得看真相是什么,”宋玄慢悠悠地笑。   温朝颜淡淡地瞧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八里在旁边帮腔:“对啊,凭什么?”   “温姑娘大可以不相信我。”宋玄打了个呵欠,神色间颇有几分无赖:“但我得跟您说一声,这事从头到脚都被我这个国师包揽了,若是我都没法子给您方便,这大尧您绝对找不出第二个能帮您的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真是像足了街边的痞子。   温朝颜思忖片刻,果真收剑入鞘,瞪了宋玄一眼:“就按你说的办。”   说着,还嘀咕了一句:“朝廷怕是没有人了,怎么找了这么个国师。”   真是半点国师的影儿都没有。   宋玄还在那笑着呢:他这会是真真儿的,又空手套白狼了一回。 第43章 从贼   真要说起温家这对兄妹俩,也是不折不扣的一对奇葩。   温家倒也算是正经八百的世家,只是这几年落魄了些,到温朝颜这一代,更是只剩下了面上的风光。   温朝颜的母亲去的早,后来父亲又迎娶了继室,生了一个聪慧的儿子,她和兄长就出在了一个尴尬的地位,上不上、下不下。   若是放在旁人家,那便又是龙争虎斗的一段好戏,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谁想到这兄妹两个人,压根不肯陪继母玩这一出宅斗游戏。   温朝辞自不必说,白相的门生,世家子弟里头罕见的科举出身,姬回在位时考中的榜眼,在他这个年纪,端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更剑走偏锋的,却是温朝颜这位大小姐。   她压根就没将继母的苛责、父亲的偏心放在眼中。   继母冷待她,不肯让她同寻常世家小姐一般学琴念书,她便干脆翻墙去玩,年纪轻轻就扮作少年、在盛京八门之间打混,倒是学了一身江湖习气。   后来不知怎得,让一位前辈看中了根骨,习得一身武艺,从此便更看不上闺阁间的扭捏。   后来那位前辈去世了,手头势力便落在了温朝颜的手里,她也不推辞,硬是整合了一番,做了这盛京地下八门的头领,端得是威风八面、手眼通天。   而明面上,她却还是温家那个不上不下、只有容貌出色的大小姐。   只不过她这双面身份,在盛京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就连他的亲兄长温朝辞,对此也是全然不知。   宋玄听到这里,竟忍不住有些好笑:“这么说,盛京中传闻姑娘克夫——”   “克他奶奶个熊,”名唤八里的青年啐了一口。“那是些什么王八羔子,竟想做我们首领的夫婿?也不先撒泡尿尿照照自己——”   温朝颜咳嗽了一声:“我说你说?”   八里连忙站好,神色肃然:“首领,您说。”   “我对继母介绍来的人没有半点兴趣,”温朝颜也懒于提起,只随口道。“便让八里帮我处理了,左右不是些什么好人,给他们留条命也就是了。”   宋玄被这“留条命”的霸气震了片刻,险些忘了眼前的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倒有些四方城傅三爷的味道。   “那这鬼剃头一事,也是姑娘……”   “是我,”温朝颜慢悠悠的说。“这事还得怪我那木头脑袋的兄长。”   温氏兄妹二人年纪渐长,便逐渐有了分歧。   温朝辞常年跟在父叔长辈身边,不常在内院,不知道里头的阴私,便一味的孝直,遵循礼法,顺从长辈父母,相信了继母慈和的外表,甚至将温朝颜的婚事也交由了她。   他虽然是世家子弟,却又是科举出身,温家门第衰落,在同僚之间很是不受待见,才落得京兆尹这样一个职位。   温朝辞虽然以温善平和、进退有度著称,可总有些麻烦,是他解决不了的。   找茬儿的天潢贵胄、隐瞒阴私的权臣王侯……   有时候这些人撞到温朝辞的眼前,温朝辞无计可施,便是温朝颜私下活动的时候。   “他们位高权重,若是当真将伤了死了,难免要追查到底。”温朝颜解释。“所以我就让下头人,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教训。”   “姑娘不怕他们怀疑到温大人的头上?”   “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仇家遍地?”温朝颜竟露出一丝笑容来。“我兄长软包子似的模样,又是个芝麻官儿,谁能怀疑到他的头上?”   “再者,先前京里头道士和尚满街跑,我们干脆就让人放出风去,说这都是小鬼作祟,那些人心怀鬼胎,自然有几分恐惧。”   头发剃了,仪容滑稽,又对鬼怪心存恐惧,自然会安分一段时间,不再来找温朝辞一个小官儿的麻烦。   不得不说,温朝颜这棋虽然走得荒唐,但是却管用。尤其是宋玄这等招摇撞骗为生的人,竟觉得这姑娘颇有天赋,就是不作什么首领,做个骗子也是饿不死的。   可见混江湖一事,多少也是有天分只说的。   宋玄忍不住问她:“那想来当年先帝命天师做法、镇压小鬼,也只不过是你们瞧着闹大了,见好就收?”   温朝颜点了点头:“那时候我兄长也算是坐稳了京兆尹的位置,也不必事事都使出这一招来,所以干脆就收了手。”   “那如今又……”   “如今压根就不是我们做的。”八里急匆匆地开口。“也不知是哪个不讲规矩的,竟效仿起我们来了,凭白往我们头上扣帽子,我们还冤呢。”   温朝颜也跟着点了点头。   宋玄沉默了片刻,面露思索之色,却忽得道:“你们先头,是怎么进人家门,剃光他们头发的?”   温朝颜道:“盛京毕竟是天子脚下,虽然八门中人众多,却不比别处,时常有些弟兄,明面上做的别的行当,暗地里却也算是我们的人。”   “不是我胡说,这京中达官显贵,一半都有我们的人,就是没有,我们也总能想法子混进去几个。”温朝颜压低了声音。“否则,你当包打听的消息是怎么来的?”   宋玄这下是真的忍不住咂舌,依照温朝颜的说辞,她当真算得上是这盛京地下的掌控者了。   “若果真如此,姑娘不妨派遣下去,让手下的诸位弟兄都警醒些,看看是谁在冒名行事?”   温朝颜摇了摇头:“我早就吩咐过了,只是没什么用,都说是压根没瞧见有什么异动。”   宋玄的目光忽的闪了闪,露出了一副恍然的神色来。   温朝颜见状便问:”先生是知道什么了?”   宋玄低低一笑:“某是猜到些能为姑娘解围的事。”   “不过姑娘,既然我能解眼下的困境。不如我们来谈谈价码?”   宋玄此刻的表情,倒真是像足了方秋棠。 第44章 大礼   “不如我们来谈谈价码?”   温朝颜对这话毫不意外:“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先生讲罢。”   宋玄脑筋转了几转,目光一回落在温朝颜的脸上,一回又落在半空中不知某处,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   “想来姑娘应当也有所感知,我原本是想请求令兄的帮助。”宋玄说话慢吞吞的,似乎是怕温朝颜听不清楚。“可如今看来,姑娘对于我来说,要更有价值。”   八里见了宋玄这幅样子,恨不能抽刀直接将这老奸巨猾的混账削成一个秃子。   温朝颜拦住了八里:“先生是什么意思?”   “若是姑娘肯与我合作,常来常往,那此事,宋某便担保下来,保证姑娘的事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与宋先生合作?那也总得让我知晓,宋先生要我做什么吧?”温朝颜的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如雪葱似的手指一根根收拢,显得愈发危险。   “这便要看天意了,”宋玄丝毫不惧。“若是风平浪静,便只让姑娘帮我打探打探消息,若是来日遇到难处,便少不得要姑娘帮我费些力气——”   “当然,报酬自然不会少了姑娘的,全按江湖规矩来。将来我能为姑娘提供方便,自然也义不容辞。”   宋玄使了个心眼。   温朝颜这股势力,他自然是替姬云羲拉拢的。   可若是让这群人与皇帝卖命,那这事便要复杂的多了,多少也算得上是收拢朝廷鹰犬,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波折来。   可若只是宋玄和温朝颜之间的盟约,他这一身江湖习气、不像国师的国师,反倒会让这些人轻松答应下来。   “姑娘以为如何?”宋玄问。   温朝颜果然犹豫了。   她眨了眨眼睛,忽得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三个条件。”   “姑娘请讲。”   “其一,我与你是江湖盟约,行些阴私之事,我也认了,但绝不能伤天害理。”   “好。”   “其二,此事你须得守口如瓶,绝不能令我兄长得知。”   “好。”   “其三,”温朝颜顿了顿,一双淡漠的双眼中隐隐浮现出一丝戏谑。“你要娶我。”   宋玄愣在了当场。   八里更是窜起三尺高:“什么?????”   宋玄没想到这位温姑娘会豪迈至此,一时之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姑娘这是何意?”   “我想让你娶我,”温朝颜扬了扬下巴。“宋先生,我听闻你今年二十好几,府中也并没有妻室。与我将就将就,也并无不可吧?”   说到这里,她的嘴角挑起了一抹弧度:“若是你做了我夫君,我帮衬一二,自然也是理所应当。”   “这……”   宋玄想起了某人幽沉沉的双眼,苦笑一声:“这怕是不行。”   温朝颜也没有生气,只挑了挑眉:“怎么不行?”   “宋某虽然没有妻室,却有爱人。”宋玄说。“我若是娶了温姑娘进门,只怕他会不快。”   “我不跟你同房也不行?”温朝颜说起话来倒是大大方方。“老实说,宋先生一表人材,又是同道中人,我是愿意嫁给你的。但若你心中有人,你我也不必亲热,我只做个摆设,也是可以的。”   “我实在受够了家里那群傻子的闲言碎语,若是嫁给一国国师,想来他们也就没什么废话了,我在外行事也会方便许多。”温朝颜的神色理智的很,一条条地给宋玄分析。“宋先生迟迟没有迎娶爱人,想来也是有难言之隐,娶我回去做个摆设,你我不是双赢?”   “姑娘说的有道理,”宋玄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笑着叹息了一声。“只是我的心上人,小气的很,只怕要吃醋的。”   “他吃起醋来,我可制不住他。”   温朝颜忍不住一愣,疑惑道:“先生的心上人是谁?竟然这样严格?“   宋玄咳嗽了一声。   “是我。”   门被祝阳一脚踹开,后头一身冰冷走进来的,正是姬云羲。   温朝颜没有见过姬云羲,只见来人是个精致艳丽的公子哥,忍不住一愣,转而看向宋玄。   “是他。”宋玄忍笑点了点头,眼睁睁瞧着姬云羲蹲下身,为他解开脚腕上的绳子,问:“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怕坏了哥哥的事。”姬云羲淡淡地说,眉宇间带着几分压抑的怒火。“谁知道哥哥竟然是来招桃花的。”   宋玄早就知道,姬云羲断然不会放他一个人在外头,明面上干干净净,暗地里定是有人跟着他的。   所以他对姬云羲的出现真是丝毫不乱。   宋玄又示意姬云羲解开自己绑着的手腕,姬云羲却轻哼一声没有动手:“且先绑着吧,我见你这样也挺自在的。”   宋玄哭笑不得:“醋包,我不是没答应?”   姬云羲撇了撇嘴,不肯说话,拉起宋玄就要出去。   “你等会,我跟温姑娘还没说完。”宋玄连忙推了他一把。   “有什么好说的,”姬云羲冷意更甚,瞧着温朝颜的目光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她若是乖觉,便留她一条路,若是着意要找死,你又何必拦着?”   八里听闻这话怒不可遏,起身就要扑来,却被祝阳一刀鞘挡了回去。   祝阳笑嘻嘻地说:“小兄弟,功夫还差了些火候,换你家首领来,或许还能跟我斗上一斗。”   温朝颜倒是在一旁抱着剑,一言不发。   宋玄苦笑道:“温姑娘,宋某家里的葡萄架子倒了,还是来日再叙吧。”   温朝颜微不可查地挑了挑嘴角,无声的露出了一个嘲笑。   宋玄被姬云羲一路拉着,扯到马车上头去,嘴里还念叨着:“这事好歹算是敲定一半了,我心里也多少有点底,你若是再晚些进来就好了,我便能将此事彻底……”   姬云羲将他按在马车座椅上:“你是嫌我坏了你的好事?”   宋玄咳嗽了一声:“倒也没有……”   “没有?”姬云羲淡淡地瞧着他,目光愈发的危险。“是得给哥哥一个教训才好——”   宋玄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瞧着姬云羲离他越来越近,却碍于双手被反缚在背后,推拒不得:“阿羲,现在在外头,你别胡来——”   姬云羲低低地笑了起来。“我这几日都乖巧的很,哥哥难道不该给我些甜头尝尝?”   “我不是说了?等晚上……”   “我不想等,”姬云羲的气息已经与他的混在一起,亲昵地交缠着。“哥哥,我现在就想要。”   在他瞧见宋玄被绑缚着坐在墙角的时候,他就起了这样的心思,现在只不过是借着醋劲儿,来争取福利罢了。   “姬云羲!”宋玄当真有些慌了。“你他娘的疯了——”   他们还在马车上。   “哥哥又不是没读过那些话本子,这情境不同,自有一番野趣——”姬云羲慢条斯理地去解他的衣扣,不得不说,少了手臂的推拒,只能任人宰割的宋玄极大地取悦了他。   “祝阳,”姬云羲抬高声音喊了一声。“在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   宋玄瞪着姬云羲。   姬云羲眼底的情欲翻滚,开始拆这份意料之外的、却又令他垂涎三尺的大礼。 第45章 秋千   宋玄在马车里险些让姬云羲折了老腰,他在这上头脸皮薄,起先咬紧牙关不肯出声,后来被折腾得狠了,也就不管不顾了。   反倒是姬云羲越见他隐忍、越是兴奋,什么混账话都在他耳边说,逼得他面皮红透,浑身上下愈发得滚烫敏感,连轻微的抚弄都让他难以承受。   在姬云羲将那东西插入他体内的一瞬间,他竟低吟着泄了精水,白色的浊液落在车壁上,令姬云羲也愣了一愣,继而在他的耳边低笑起来:“哥哥竟这样欢喜吗?”   宋玄的头脑一片空白,双眼迷蒙,两颊还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张了张嘴,竟没有吐出半个字来,只让姬云羲按住,将他的舌头尝了个通透,只剩下了抑制不住的轻哼。   姬云羲就着后头的湿热紧窒,竟就这样动作起来。   宋玄方去了一次,敏感到了极点,无力承受这般折磨,竟连声音都带了几分慌乱沙哑:“别……哈啊……等等……”   他一身道袍早就被褪至肘间,绳子缚在腕间,连挣扎的资格都不曾被赋予,这般任人亵玩的模样倒令人的欲望升腾至顶点。   就连那隐约推拒的话音被含在姬云羲的唇舌间,只剩下了近似呜咽的呻吟,和吸吮舔弄的水声。   那肉体撞击间淫靡滑腻的声音,许久不曾停歇,一次又一次,最终淹没了属于宋玄的所有神智,眼底只剩下了姬云羲痴迷的情态、和不断袭来的、失控的情潮。   等他被姬云羲搂得紧紧的、安置在那张龙床上的时候,他才忍不住憋出了一句:“下流胚子。”   姬云羲觍颜笑道:“那也是哥哥教出来的。”   宋玄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却被姬云羲抱得更紧,整个人都缠在他的身上,好似寄生藤,压得他动弹不得。   “你都看了些什么玩意?”宋玄想起他说的那些混账话来,忍不住冷哼一声。   “杂书而已,哥哥不也读过?”姬云羲眼神暧昧。   宋玄一时失语,他是读过艳情本子春宫图,但那也大都是些男女之事,若是说出来,这个醋包少不得又来折腾他一番。   宋玄为了自己的腰腿考虑,还是不吭声得好。   姬云羲却在他耳边低声说:“读没读过都不要紧,我带着哥哥一个个试。”   “御花园里头还有秋千,我见那书上……”   宋玄听得耳根滚烫,仿佛被火烧似的,连忙捂住姬云羲的嘴:“我的祖宗,你快闭嘴罢。”   这人真是越大越没个脸皮,什么话都敢从嘴里往外溜。宋玄忍不住想。   “那哥哥答应我,不许再跟那姓温的女人牵扯。”姬云羲眨了眨眼,他刚刚在情事上餍足,容色就分外诱人,眼波勾勾缠缠,说不出地蛊惑。“我吃醋。”   如果不是还酸疼着的老腰,宋玄当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包养了小美人的负心汉。   可事实上,宋玄和那温姑娘,真是连个影儿都没有的事。   宋玄也不明白姬云羲这醋劲儿是哪来的,只笑话道:“这温姑娘在京城经营多年,多少有些本事,你我说不准还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我这才跟人打交道——剩下的,连个边都沾不上,你醋个什么劲儿。”   “她让你娶她,”姬云羲的嘴撇了撇。“宋玄,你要是敢……”   “你看我敢吗?”宋玄神色更是哭笑不得,揪着姬云羲的耳朵问。“你就看看你这醋缸的模样,你跟我说,我敢吗?嗯?”   宋玄告白的时候可没想到,有姬云羲一个,就折腾的他精疲力竭——无论是哪个方面。   人说最难消受美人恩,这一点在姬云羲身上,真是展现的淋漓尽致。   姬云羲不作声,头埋进宋玄的颈窝里拱来拱去,头发丝搔得宋玄皮肤微痒,又舍不得推开他,只得低低叹息一声:“怕是欠了你的。”   “早些睡吧。”他比姬云羲要倦得多,身边又躺了心上人,他心里便觉得鼓鼓胀胀,舒服得很,只微微一合眼,很快就进了梦乡。   姬云羲假寐了片刻,却倏然睁开眼睛,细细打量着枕边人。   宋玄睡得很安稳,长眉舒展、呼吸均匀,只有脖颈处,带着斑驳的红痕,一路蜿蜒着向下,延伸到松垮的襟口里头,带着说不出的情色暧昧。   姬云羲的手指就徘徊在这痕迹周围,停留在宋玄的喉结处,轻轻地揉捻着,眼神却有些飘忽。   若是就这样,将人锁起来,大概也就不需要担忧他再与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打交道了。   白日里那绳子就不错,他似乎从没有想过,被绑缚着的宋玄会有给人以脆弱压抑的错觉,让他忍不住想要做些出格的事情。      只不过他舍不得的。   姬云羲的眼神幽暗缱绻,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点着宋玄的嘴唇。   你瞧瞧,束手束脚的可不止你一个。   欠了债的也不单单是你。   或者……   他忽得笑了起来。   收伏一个人的方式,可不止有一种。   更何况,那女人的弱点,不是很好找吗?   ==   国师在宫里留宿一宿,这样的事偶一为之,倒也不至于引起太大的风浪,宋玄便不甚在意,白日里倒跟着姬云羲游起皇宫来了。   先头姬回在时,他也曾在宫中行走过,只不过并没有现在游山玩水的心思,这回有姬云羲带领,宋玄倒能好好瞧瞧这大得过分的帝王居所。   只不过令他惊讶的是,新皇即位,宫里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朝歌夜弦,与姬回在时相比,甚至有些寥落冷清。   姬云羲对此丝毫不放在心上:“要那么多人做什么?如今后宫也没什么主子,就几个太妃吊着一口气,你要是想看看,我就带你去瞧瞧。”   宋玄闻言瞪他一眼:“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多少还都是长辈,姬云羲这口气未免太过于轻慢。   “本来就是,人少些,我才好掌控。”姬云羲轻哼一声,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不过若是哥哥肯进宫来,就另当别论了。”   宋玄想都没想,拂尘就甩了过去:“我进宫?住你寝宫里头?”   “哥哥爱住哪住哪,”姬云羲慢悠悠的说。“你住哪,我就住哪。”   事实上,姬云羲也不怎么喜欢皇帝的寝宫。   因为原本那里头住的是姬回,他对于姬回这个父亲,向来是嫌恶多一些的。   若不是他必须住在皇宫里头,只怕他早就卷着铺盖去摘星阁顶层常住了。   宋玄清楚他的心思,却不能当真。   只姬云羲那边忽见祝阳凑上前来,低低的禀报了几句,便匆匆下去了。   姬云羲的笑容反倒愈发志得意满起来,他凑上来低声问宋玄:“哥哥不如再留一晚,明个儿早朝前还能多睡一会。”   宋玄摇了摇头:“我今天傍晚有点事。”   “你还是想去找温姑娘?”姬云羲挑了挑眉。   宋玄点了点头,安抚他道:“我还有些事要问她,明日上朝,我想将此事尽快了结。”   姬云羲却露出诡秘的一笑来:“这么说,若是没有此事,你是愿意再陪我一阵子咯?”   宋玄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脑子里还在盘算着如何与温朝颜交涉,只想当然地点了点头。   姬云羲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交到他的手中:“既然如此,哥哥便留下来吧。”   宋玄微微一怔。   姬云羲慢悠悠的说:“这是我请温姑娘写的信,她把知道的相关事宜都写在这上头了。”   “所以,哥哥安心留下来陪我就是了。”姬云羲的眼角带了几分促狭。“我还能带哥哥去看看御花园的秋千。”   宋玄握着那封信,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这小混球,怎么还学会给他挖坑了? 第46章 变天   宋玄上朝的时候,眼下隐约虚浮,表情瞧着冷淡、却带着说不出的僵硬。   这让原本就等着瞧热闹的朝臣,心下都生了几分嘲笑,白相一党隐约得意起来。   反倒是陆其裳到他身边来,半是关切、半是嘲笑:“这是怎么了?国师让哪里的女鬼给吸干精气了不成?”   宋玄心道,可不是让人给吸干精气了么?虽不是女鬼,却也是如花似玉。   陆其裳问:“我听闻这两天都在宫里,是不是想不出法子来,去搬圣上的救兵了?”   宋玄听见此事便是一僵,忍不住咳嗽一声:“你不必担心,此事我心里有数。”   “有数你还弄成这个鬼样子?”陆其裳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不咸不淡地说。“我跟你的赌约还做数,收伏温朝辞、解决剃头鬼一事,你只要做成一件,我就履行约定。”   “但若是你两件都做不成,可得记得你说过的话:我要知道你算命的奥妙。”   宋玄无声的笑了笑:“好。”   陆其裳不晓得他哪里来的信心,分明一幅蔫头耷脑的模样,答应得倒是斩钉截铁。   显然有这样想法的,不止陆其裳一人。就连白相一党也以为宋玄接连几日束手无策,只等着看他低头。   早朝中便有人提到:“今早才听闻传言,又有官员晨起发虚皆无,京中官员人心惶惶,不知国师可有进展?”   众臣的目光便都汇聚在了宋玄身上,只等他的答复。   宋玄慢悠悠上前一步,一字一字拉长腔调:“并无进展。”   众人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来。   白相只捋了捋胡须,便有门下官员站出来,言辞锋利:“国师这话下官便听不明白了,不过是区区小鬼做乱,先帝在时,略微惩治便能解决的事儿,怎么到了国师这,反倒一筹莫展了?”   宋玄瞧了他一眼:“是啊,我也奇怪呢。”   那官员不明他话中含义,只得接着道:“莫非是国师有意拖延,或是力不能及?总得给天下一个交代才是!”   宋玄附和似的点了点头:“是了,某身为国师,的确应当有所交代。”   宋玄这样乖巧的迎合,反倒让那官员摸不到头脑:“那……”   “那某便不得不问问了,究竟是谁告诉诸位,此事乃鬼祟所为?”宋玄似笑非笑地问了起来。   那官员隐约察觉出宋玄的话势不对:“京中人尽皆知——”   “京中竟人人都是国师?”宋玄截过他的话头,嘴边还挂着疏淡温和的笑容,话语却隐约见了锋芒。“宋某是钦定的国师,通阴阳、知始末、代天授命,大人是相信宋某,还是信这不知从何而起的谣言?”   官员迟疑了片刻,反倒是另一个反应快些,迅速接话:“此事并非谣言,先究竟是否是鬼祟作乱,先帝在时本就有定论,国师难道是质疑先帝不成?”   宋玄竟忍不住有些想笑。   事实上,姬回在时,将那些天师一口一个江湖骗子叫着的人,正是眼前这批官员。   而姬回死后,当年江湖骗子下的结论,反倒是不容置疑的真理了。   只不过拿大帽子压人这件事,宋玄也是做的驾轻就熟,他只反问:“先帝在时是鬼祟,如今就必然也是?大人是想说,今上即位不出三月,盛京便魍魉复苏、鬼蜮横行?”   那官员被宋玄说得一时语塞,竟也败下阵来。   白相面沉如水:“国师究竟是什么意思?”   “某的意思是,只怕所谓的鬼剃头,只不过是一场闹剧。”宋玄的目光冷凝下来,便愈发地威势迫人。“这其中门道,难道白相心中不清楚?”   白相无声地牵了牵嘴角,连带胡须都在颤抖:“国师的意思,老夫不甚明了。”   宋玄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白大人,若是阴鬼剃发,身上必留阴气,是或不是,在下只需片刻便知。”   说着,便令那三位被剃了发的官员上前来。   瞧着宋玄的模样,白相心下竟隐约不安,面上便斥责:“国师若有法事,不妨在摘星阁中进行,这里却是朝堂,我大尧可从没有过这样的规矩。”   宋玄慢悠悠地说:“算不得法事,我只瞧瞧几位大人身上阴气。”   宋玄一步步踱步过去,一会拍拍这个,一会摸摸那个,竟仿佛相驴似的戏谑,让众臣大感不适。   “子时三刻。”   “亥时四刻。”   “丑时。”   宋玄负手瞧着眼前三人,慢悠悠地念了三个时辰:“我应当没说错吧?”   众臣面面相觑,皆不解其意,反倒是这三人面如土色。   白相大皱眉头:“国师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身上没有阴气,我便只能报一报他们剃发的时辰了。”宋玄脸上毫无笑意。“人说身体发肤,可不是作假。三位大人是看入夏了,怕热伤了身子,才这样狠心?”   众臣这才听明白宋玄的意思。   宋玄打从与温朝颜交涉、又读了她那封信过后,便隐约笃定现在几桩所谓的鬼剃头,压根与温朝颜先头的事不搭边,不过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为难罢了。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就算知道了真相,也是有苦难言,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可宋玄却有另外的法子。   骗术骗术,也不过就是连哄带吓,没道理旁人骗得,这满朝的大臣就骗不得了。   白相见势不对,忍不住大皱眉头,对着那三人道:“国师所言可属实?”   三人低头呐呐不敢言。   宋玄笑意盈盈,对着这三位低声道:“大人或许有所不知,这剃头鬼倒也并非单单民间传言。虽没有登上几位大人的门,可几位大人若是这样诚心期盼,我也不介意为他们领领路—— ”   三人本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经这一吓,竟有一个忍不住道:“国师恕罪,的确是我等、我等……”   后头的话竟不必说了。   白相皱着眉头,一回瞧瞧这三人,一回又审视宋玄,眸中情绪翻涌,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来的确是要入夏了,”上头忽得传来低低一声,那端坐龙椅之上、重重锦绣华裳堆叠中的人正撑着额角,一双眼眸神色带着说不出的戏谑:“既然三位这样怕热,索性将这官服也脱了罢。”   下头的三人俱是一愣,竟没有想到,一直沉默着的姬云羲,一开口竟是这样的果决。   “我等一时糊涂,还请圣上恕罪——”三人慌忙跪下谢罪。   “来人,”姬云羲神色淡淡,毫不留情面。“三位大人要更衣,你们还不上去伺候?”   侍卫便要上前来拖拽,忽见后头官员也纷纷跪倒:“圣上,此事不至于此——”   更有大胆之人强辩:“此三人不过是剃发纳凉,未怕嘲笑,才胡乱编些故事,圣上有海纳百川、厚德载物,理应宽恕这三人——”   “装神弄鬼、蛊惑人心、上欺天子国师,下愚百姓万民。”姬云羲的指尖一下一下瞧着龙椅,嗤笑一声。“不至于此?”   下头寂静一片。   “我还奇怪他们是向谁借的胆子,如今看来,竟是明白了。”   他们似乎从没见过姬云羲这样的一面,那玩偶般精美绝伦的少年,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淬毒的棱角与锋芒来。   “剃发纳凉?我看是你们都热糊涂了。”姬云羲冷笑一声。“现在跪着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扔进水里去,好好凉快凉快,若是还不清醒,三日后也不必再来了。”   那些侍卫竟当真一丝不苟地将地上的大臣抬起,往后头的池苑去了。   这下不止是众臣了,连宋玄都有些惊讶地瞧着姬云羲了。   只有那少年坐在上头,嘴角挑起,带着刺眼的艳丽与戏弄。   分明是荒谬的命令,却让众人隐约察觉到,似乎从这一刻起,大尧的天,当真变了。 第47章 火锅   姬云羲并没有暗自积蓄自己的力量,在夹缝中生存求变,反而大大方方地亮出了自己的爪牙来。   这让一众大臣心思各异,而这鬼剃头一案,似乎也就这样荒唐的落幕了。   无论是陆其裳还是白衡,一时间都没了动静,连温朝颜也没有再联系过他,仿佛一切都静静地蛰伏在这入夏前的时节。   且不说朝堂上几方势力按兵不动,方秋棠却是过得优哉游哉,这几日甚至搬了一口锅,到摘星阁献宝,说是要弄些新样的吃食出来。   宋玄觉得新鲜,便拉着姬云羲一同来热闹热闹,却不想连季硝也闻风而动,四个人聚在摘星阁的顶楼,眼巴巴地等着方秋棠拿出些新鲜玩意来。   结果竟是熬了一锅汤水,方秋棠夹着菜肉在里头涮,又佐以酱料。   宋玄瞧了便笑:“这有什么新鲜,又不是没有吃过。”   方秋棠便涮了一篇肉,往他嘴里塞:“这涮肉不新鲜,这汤料新鲜的很,你且尝尝。”   肉刚一进口,辛辣刺激的味道呛得宋玄一阵咳嗽:“你这都加了些什么东西。”   “辣椒,前些日子在异域商人手中弄来的。”方秋棠笑了起来。“给你们几个尝尝新鲜。”   宋玄辣得直呼气:“这能吃吗?”   “非但能吃,还好吃的很。”方秋棠狐狸眼眯了眯。“你这是没吃惯,等你吃惯了,怕还馋呢。”   姬云羲连忙给宋玄递了盏茶水,宋玄一饮而尽,才觉得好受了些。   他是衡阳人,生来嗜甜,几乎没怎么吃过辣,经这一口,便怎么都不肯下筷。   反倒是姬云羲,好奇之下连夹了几块,虽然嘴唇眼角都红彤彤的,却竟也受得住,一边咳嗽、一边吃得兴起,倒让宋玄钦佩起来了。   “阿羲,你少吃些。”姬云羲诸多忌口,反倒是让宋玄有些担忧。   方秋棠看好戏似的瞧了一眼:“宋玄,你不如改名叫宋嬷嬷算了,你瞧瞧这腻乎劲得。”   宋玄瞥都不肯瞥他:“您倒是英明果决啊,方公公。”   季硝没忍住笑,发出了短促的气声。   方秋棠欺负不了宋玄,便拿季硝撒气,瞪着他那一身花蝴蝶似的打扮骂道:“你倒是看了好戏,季娘娘?”   季硝笑得更厉害了,竟也对着姬云羲道:“圣上认我这娘娘不认?”   姬云羲竟也乐意陪他们胡闹,牵了牵宋玄的手,示意道:“问正宫。”   这下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宋玄也跟着笑,只不过抬眸时正瞧见姬云羲辣得一双眼眸都水光盈盈,眼中却隐约带了罕见的笑意。   那万年阴冷疏离的气势,竟也在此刻消散了些。   这让宋玄忍不住有些惊讶。   四个人吃的热火朝天,竟一时也忘了身份尊卑,仿佛又回到了四方城的时候,喝酒吃肉、胡言乱语。   姬云羲不在意,宋玄更不在意。   方秋棠喝多了些,便拿二人的事情打趣:“当年我在四方城,就见你们两个有不对。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好你个宋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宋玄也吃了些酒,便忍不住示意了季硝一眼:“我当初的确是拿阿羲当亲弟弟看待的。”   “狗屁的亲弟弟,”方秋棠大着舌头说。“亲弟弟是你这么腻乎呢?“   说着,大力拍着季硝的肩膀:“瞧见没?就这小白眼狼,日日在背后给我捅刀子的——这才叫亲弟弟,半点情面良心不留的。”   季硝的桃花眼弯弯,笑容半点没变。   宋玄却笑出了声:“你这叫什么亲弟弟。”   “怎么不叫?我供他吃穿养他长大、教他算账背书,别说亲弟弟,就是亲儿子也够的上。”方秋棠扯着季硝说。“你说是也不是?”   季硝笑着点了点头:“公子说的是。”   他酒品差,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大都不与他针锋相对,也只有宋玄会跟他斗一斗嘴。   方秋棠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坐回座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亲生兄弟?亲个屁。别说我这买来的兄弟,就是亲生的也就那么回事——上次那朝辞你记得不?”   宋玄带着三分微醺,只当他是酒后闲谈:“记得。”   “他那还是亲妹妹呢,如今硬是要将她逐出家门、送到山上当姑子去,你说这叫亲?”他胡乱喝着酒,却不觉周围的异样。   季硝的神色微微凝固。   姬云羲正安静地涮着锅里的一片笋。   宋玄这下隐约清醒过来,盯着他问:“他要逐温朝颜出门?为什么?”   “不晓得,说是丢了家里的脸。”方秋棠醉得不知东南西北。“宅门里头的事,老子哪里知道。”   宋玄原本被酒麻痹了的脑子,此刻却渐渐清醒了过来。   能让温氏兄妹的事,还能是什么呢?   无非也就是温朝颜让他保密的事情。   这下桌上彻底安静了,只剩下锅里汤水“咕嘟咕嘟”地沸腾着。   “扑通”   宋玄还没来得及说话,竟是季硝头一个跪了下来。   “公子酒后失态,万望圣上赎罪。”季硝丝毫不在意地上的油污,鲜亮的布料铺了一地,仿佛是孔雀的尾羽,连颈子都低低地匍匐着。   哪里还是那个骄横的季老板。   姬云羲捞出锅里沾了红油的笋,笑意盈盈地夹到宋玄的面前:“哥哥,你吃。”   宋玄合了合眼睛:“让季硝起来,你随我出去,我有话问你。”   姬云羲乖巧极了:“好。”   说着,抬了抬手,命季硝起身,自己跟着宋玄乖乖地出去了。   姬云羲与宋玄面对面立着,宋玄心中暗自描摹过姬云羲少年时的五官,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已经长大了太多,连轮廓都不同了。   而长大的,又何止于外貌。   宋玄张了张嘴:“阿羲,你给我那封信……”   姬云羲笑容淡淡:“是我命人逼着温朝颜写的。”   “她的行事也是我令人告知温朝辞的。”   宋玄抿紧了嘴唇:“你这是何必?我早就跟她谈好了条件……”   “她没有资格跟哥哥谈条件,”姬云羲轻声细语。“这次不过是警告,我已跟她说过,若是有下次……我要温朝辞生、他便生,我要温朝辞死,他也绝无葬身之地。”   宋玄当真有些动了火气:“阿羲,温姑娘并没有伤害你我,此事未免太过不讲道义。”   “我从来就没有道义。”姬云羲目光隐约闪过一丝锐利,对待宋玄却没有半分的不耐。“哥哥,你是江湖出身、又是好心肠,你讲规矩。我却没有这个耐心。”   “我要她的本事、要她的势力,更要她消失在哥哥眼前。”姬云羲低声说。“这是我的规矩。”   宋玄微微一愣,竟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你为何不跟我商量?”   “哥哥不会答应,我怕哥哥生气。”姬云羲说。   “那现在又为何全说了?”   “我不想对哥哥撒谎。”   姬云羲的眼眸一直是幽沉的,可面对宋玄,却又如一口净澈见底的深井,如纯粹得毫无杂质的寒冰。   直白的让人不忍斥责。   而姬云羲的姿态又从始至终放得极低,让宋玄高高抬起,却又只得轻轻放下。   宋玄最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你不许温姑娘见我,若是我去见温姑娘呢?”   姬云羲的面色一冷,不肯说话。   “阿羲,你现在比我还有主意一些。”宋玄摸了摸他的头发,姬云羲的身高让这一举动变得并不是很顺手。“但我是人,不是什么财宝。总会认识新的人,你不能一直守财奴似的守着我,谁碰一下都要生气。”   若是放在六年前,宋玄指不准还要跟姬云羲吵上一架,但如今他倒不似当年的年少气盛,反倒愈发的沉淀下来了。   “那我怎么办呢?”姬云羲声音很轻,仿佛羽毛轻轻掠过他的耳畔。“宋玄,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永远都害怕被你舍弃,害怕你不顾一切转身就走,害怕你对我失去爱意,怕你像六年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就走了。”   “我能怎么办呢?”   “我打断你的腿吗?刺瞎你的眼睛?把你关在摘星阁上头吗?藏起来?还是锁起来?”姬云羲微微扬起唇角,笑容难看极了。“宋玄,我怕我留不住你,我怕我伤害你。”   “我害怕极了。”   宋玄没有想到,自己六年前的逃避,竟然会给姬云羲埋下这样惶恐的种子。   而姬云羲在他面前粉饰太平的乖巧伶俐,也让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嗫嚅着嘴唇,却只能干巴巴地喊他的名字:“阿羲……”   “……温朝颜那边,我会派人去帮忙,这次就算了。”姬云羲的表情便得柔和下来。“下次我会尽量忍着些,不让哥哥为难。”   “哥哥,你若是内疚,便多心疼我一些。”姬云羲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这天下没有人比我更需要哥哥了。”   宋玄的那句对不起,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姬云羲不要他的道歉。   他要他所有的情感和全副心神,哪怕是用自己脆弱难难堪的一面去交换,也在所不惜。 第48章 式微   温朝颜正坐在自己的闺房里头,一笔一画地抄诗,她的皓腕高悬,面色沉静如水,格外的专注。   而她的兄长,如今的京兆尹温朝辞,正一脸肃然地瞧着她:“温朝颜,你太让我失望了。”   温朝颜如置静室,丝毫不受干扰。   事实上,几日来,这样的对话已经太多了,温朝辞的话,早已经无法引起她内心的波澜了。   “身为大家闺秀,却与亡命之徒为伍,与贩夫走卒同流,温朝颜,你还记得你是温家的姑娘吗?”   温朝辞的脸上也显现出了疲态,又是失望,又是惊怒:“温朝颜,你是我妹妹,是温家的嫡出小姐,这样的事情,你要人怎么看待你?怎么看待温家?”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待我。”温朝颜忽得抬起头来,一双墨瞳沉静如水。“更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待温家。”   “你说什么?”温朝辞向来谦谦君子似的脸,此刻竟也出现了凌厉。“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温朝颜,跟你不一样。”温朝颜静静地瞧着他:“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更不在乎这个温家,不在乎我是与世家名流相交、还是与江湖草莽往来。”   “温朝颜,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温朝辞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忘恩负义,不知廉耻。”   这话几乎是温朝辞有生以来对她说过最重的话了。   哪怕整个盛京世家都在奚落温朝颜克夫的时候,只有温朝辞站在她的身边,说她一生是他的妹妹。   温朝颜舌尖似乎有莫名的苦味,一点点蔓延到了心尖。   她终于还是缓和了声音:“温朝辞,你什么都不明白。温家对于你,或许有恩,但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没少了我一口饭罢了。”   “就算有恩,这些年来我暗地没少替他们清理他们那些肮脏事,也算是还了。”   她在闺阁之间让人奚落、被姊妹戏弄孤立的时候,温家不曾施恩;在她被设计落水、重病在床的时候,温家不曾施恩;在她被交换家族利益、婚配纨绔的时候,温家更是不曾施恩。   若不是温朝颜生来就不安分,只怕现在早已经让人搓圆捏扁,做了家族利益的牺牲品了。   温朝辞抿紧了嘴唇:“你的意思是?温家薄待了你。让你做温家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是委屈你了?”   “是。”   温朝颜瞧着他的神色,忍不住摇了摇头:“你不信?”   温朝辞眉头微蹙:“你从不曾跟我说过,温家对你有所薄待。”   “我跟你说,你能做什么呢?”温朝颜反复打量着自己的兄长,眉清目秀、眼神温润,任谁瞧了都要赞一声年少英才。   可她是最清楚,她不能依靠他。   “兄长,你能替我顶撞父亲继母吗?能为我发卖世仆吗?你甚至连对姐妹,都要小心翼翼的一碗水端平。”温朝颜的声音清冷舒缓。“我拿这些事去烦你,也只能让你跟着烦忧,甚至毁了你的前途。”   “毕竟你温朝辞温大人,是在世君子,温润如玉,不是吗?”   温朝辞神色变幻几多,一边是自己捧在手心的亲生妹妹,一边是养育自己多年的家族,他难以抉择,也无法抉择。   温朝颜知道他的优柔寡断,也不为难他:“兄长想做世家名流,只管去做,但我是决计不会任人宰割的。”   她的目光锋锐了起来,仿佛是一把把冰做的刀子:“你若是怕我连累了你,就舍了我这个妹妹吧。”   “我要活得像个人。”   温朝辞魂不守舍地出去了,室内便只剩下温朝颜一个,独自静静地抄罢了那首诗。   她才缓缓开口:“滚出来。”   床外灵活地翻进了一个人来,麻袍布衫,脸上还带着些许歉意的讪笑:“温姑娘。”   温朝辞转过身去一瞧,来人正是宋玄。   “原来是国师大人,”温朝颜这次反倒没有动辄打杀,但眼神冰冷,反倒比初见愈发添了距离感。“我还以为国师正忙着做金丝雀呢,竟还敢来见我?”   宋玄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姑娘要打要罚,宋某别无二话。”   “国师何必做这幅样子?”温朝颜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我敢动你一根指头,后脚怕是满门抄斩。”   宋玄却一揖到地,诚恳道:“这次的确是宋某带累了姑娘,日后姑娘有任何吩咐,某必竭尽全力。”   温朝颜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你和圣上这红白脸唱的,真是让人没半分脾气。”   “罢了,本来此事就不能怪你。” 温朝颜瞧着桌上的狼毫,轻声道。“纸包不住火,不过早晚罢了。”   她早就晓得会有这样一日,也早就知道,以温朝辞的性情,决计无法和她站在同一边。   可当面对这一现实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   宋玄原本不该多嘴,可瞧着她怅然若失的神色,还是忍不住开口“姑娘……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温朝颜淡淡地说。“搬出去,让温朝颜出家或者一死了之,我是时候脱身了。”   “我也早就呆够了。”   宋玄问:“我能帮姑娘做些什么?”   温朝颜似笑非笑地抬眼瞧他:“你能做什么?我都怕日后那位过来讨债。”   宋玄咳嗽了一声:“他已经应了我,下次应当不会如此了。”   他脑子如今还乱的很,时不时就想起姬云羲失落脆弱的模样。可他又着实内疚温朝颜的处境,还是巴巴地赶来了。   “应当?”温朝颜扬了扬眉。“宋玄,你晓得他不仁不义吗?”   宋玄只得说:“若按江湖上的规矩,也是算得上的。”   “江湖上?”温朝颜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回护,忍不住一笑。“那他这样的行事,你能忍到几时,能收拾后事到几时?”   “有几时便几时。”宋玄笑着答,“就如姑娘你,日后还要暗地为令兄护航吗?”   温朝颜抿了抿嘴唇,并不回答。   显然这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只低声道:“你只瞧见他不近人情的时候,他好的时候,只有我记得。”   这时候,她倒真有些身为妹妹的女儿家情态了。   宋玄的眸光柔和了下来:“某也是一样的。”   “维护一个人,有时候本就不讲什么道理,更不必看什么日后,有一日、算一日、护一日,待到没有日后了,也不会后悔。”   更何况,宋玄总觉着,姬云羲做的虽不是什么好事,却也未必全然不好。   当初姬云羲应了他,要好好做这皇帝,宋玄便不愿质疑。   他只想着,尽量护着姬云羲,让他做想做之事,至于是非后效,便让天下和时间来检验。   温朝颜瞧着他,忍不住哼了一声:“国师倒比我还多愁善感些。”   宋玄一笑:“让姑娘见笑了。”   “姑娘若是当真要搬出来,便送张条子去珍宝楼,一应事宜,自会有人替姑娘打典,也算是宋某略表歉意。”   温朝颜瞧了他半晌,点了点头。   宋玄这才郑重道别,离去了。   只剩下温朝颜与这一室的冰冷空气相伴。   还有桌上刚抄下来的事,字迹不甚工整,却正是一纸诗经。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泥中。   温朝颜瞧了半晌,却蓦地自嘲一笑,将这一纸文字撕得粉碎。 第49章 桃脯   温朝颜一事暂且搁下,姬云羲惹出的风波,却仍未完结。   姬云羲蛰伏不足半年,便出了这样大的一个风头,朝臣们先是一时惊讶,随即便快速地反应了过来。   姬云羲一个病秧子,从形同虚设的三皇子,一步步收拢了各路谋士幕僚,逼死了太子姬云弈,将京城两大首富收归己用,又在白陆两党的压力之下硬捧宋玄坐上国师一位。   真要说姬云羲是个软蛋怂包,朝臣们也是不信的。   可他们总以为,姬云羲不过是毒蝎的本事,想要辖制他,不过是一个黄金笼的事。而姬云羲上位前期的安静,似乎也正预示了这一点。   这几日劝谏规训的奏疏如雪片般飞到了姬云羲的案头,而能够嗅到风向变化的,似乎也只有寥寥数人。   “朕将他们的奏疏留中不发,他们就真当自己占了上风。”姬云羲胡乱地翻着案几上的折子,最终轻蔑一笑,尽数弃于地上。“也不瞧瞧自己一屁股的屎擦没擦干净,在朕面前倒做起圣人来了。”   一旁的宫人心惊肉跳,却不敢上前收整。   “愣着做什么?”姬云羲扫视着众人,那原本应当是摄人心魄的五官,如今瞧着如淬了剧毒的刀刃,让人瞧都不敢瞧。“让朕收拾?”   宫人吓得头皮发麻,手忙脚乱的捡拾,只听上头姬云羲说:“臭不可闻,都给我扔到粪坑里去。”   “这……”宫人手足无措。   “圣上好大的威风,”门口忽得传来一个男声,隐约带了三分笑意,这人拂尘一扫,慢悠悠地晃进来。“什么东西就臭不可闻了。”   姬云羲一听这声音,嘴角顿时微微翘起:“哥哥来了?”   不晓得是不是他上会袒露心事起了作用,宋玄近来对宫中生出了些兴致,三天两头地进来晃晃,在他这儿喝茶读书,看着他批折子,时不时还劝他歇会儿,拉他去看景散心。   姬云羲自然心里美得冒泡,这也是他近来能容忍朝臣再三聒噪的原因。   宋玄见地上一地狼藉,又跪了好些宫人,便笑着说:“这些东西我来收,都下去吧。”   宫人如释重负,走得飞快。   宋玄这才蹲下身,一本一本地捡起奏疏来。   姬云羲连忙上前拦着:“哪能让哥哥动手。”   宋玄也不以为意:“几本折子,还能压弯了腰是怎的?我不动手,你又要跟他们发脾气。”   “如今位置坐的高了,架子也愈发得大了。”   姬云羲哼哼唧唧地粘在他背后,跟着他一起捡,故作不满:“又来训我,也不说他们。”   宋玄瞪他一眼:“我训他们什么?各个儿让你欺负得老鼠似的。就你一个,张牙舞爪,没个样子。”   说着,将手上的折子交到他手上:“我就过来蹭两盏好茶,你做你的,不必顾着我。”   姬云羲嘴角翘得更高,像是偷了腥的猫儿,   摘星阁那边的东西都是他亲自挑的,什么好茶没有,说是过来蹭茶,也不过是想来陪着他的。   宋玄自己动手烹了茶,给姬云羲也分了一盏,又熟练地找到了果脯点心,自从袖里摸出一卷书册来,懒洋洋歪在榻上。   姬云羲瞧着,竟不是话本子,却是正经的经史,忍不住问道:“哥哥什么时候对这些感兴趣了?”   “陆大人让读的,”宋玄咬着一片桃脯含糊不清地说。“近来没什么新话本,他便让我读读这个,说是做了国师,不好一窍不通。”   姬云羲笑道:“他去走哥哥的路子?”   宋玄垂眸瞧他:“你知道?”   “哥哥的事,我什么不知道。”   宋玄便说:“你瞧着,他有用没有?”   “是人就有用,”姬云羲低低笑着说,“且比白衡那老匹夫好用。”   “那你便用罢,”宋玄说。“难得有人来走我的门路。”   “好。”   姬云羲批了一会折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问:“桃脯好吃吗?”   宋玄似乎看书看的入神,支吾地应了一声:“还成,有点酸。”   “我想尝尝。”姬云羲说。   宋玄便将那雕花的木盒子推了过去。   “我不吃这个,”姬云羲瞧着他笑。“我要吃哥哥嘴里的那个。”   宋玄放下书,见鬼了似的瞧着他。   姬云羲却不管不顾,当真亲了上来,叼走了他还没来得及进嘴的半块果脯,顺带送了他一条酸甜柔软的舌头。   宋玄喘匀了气,瞧着他:“都说了是酸的。”   “酸的我也喜欢。”姬云羲的一双眼眸笑成了月牙。   宋玄拿书敲了敲他的头:“吃到了就下去。”   姬云羲偷腥成功,爬回了原处继续假装正人君子。   “那陆其裳,敢走哥哥的路子,应当没少许好处吧?”姬云羲批着折子轻笑。   “怎么,你想跟我分赃?”宋玄斜了他一眼。   “哥哥总不能独个儿占了吧?”姬云羲也跟着玩笑。   “他与我打赌输了,许了让我做今年科举的主考官。”宋玄说。“这个好处够不够大。”   姬云羲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的确够大。他若真能做到,我便给他路子。”   “好一个陆其裳,人人都说他木头,如今看来,他倒是最聪明的一个。   宋玄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那哥哥得了这样大的好处,难道半点表示没有?”姬云羲循循善诱。   宋玄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将那桃脯盒子推到他的眼前:“吃你的吧,再想三想四,有你的好看。”   姬云羲心不甘情不愿地塞了一块桃脯入口,却怎么也不如先前那一块美味。   再瞧瞧宋玄,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   姬云羲屁股往后移了移,一歪头靠在了宋玄的膝边。   宋玄若有所觉:“怎么了?”   “累了,歇会。”   宋玄揉了揉他的头,没有说话。   姬云羲笑了笑,竟觉得眼前的奏疏也没那么令人厌恶了。 第50章 太妃   宋玄接连几日地往宫中跑,没往朝廷漏了风声、倒是让后宫的几位太妃听到了消息,几次三番请宋玄去讲经论道。   宋玄这满口谎言的骗子,生的好看,嘴巴又甜,惯会安慰哄骗上了年纪的女人,尤其得长辈的喜爱。只不过来去几回,反倒讨了后宫太妃的欢心,时不时还要来问上几问。   姬云羲满心满眼的不乐意,宋玄便笑着劝他:“都是些长辈,先帝去了,她们在后宫又没个说话的人,我不过陪着解解闷罢了。”   姬云羲嘴上仍是烦躁:“她们算是哪门子作了古的长辈,姬回在时也未必多瞧过她们几眼。”   他这样说,却也不能拦着什么。   宋玄对这几位太妃,大约是悯大于畏的。真要算起来,也都不过是些贵妇人,放在宫外头,正是容光焕发、掌管一府的时候。如今却在宫中蹉跎,虽也算得上是锦衣玉食,可眼中总带着隐约的麻木和倦意。   早些时候姬回一信求贤问道,不问后宫,便将这些女子的锐气磨去了大半,如今姬云羲登基,几位太妃又无子嗣,便愈发乖觉起来了。   她们迁居后宫冷僻处,日日在后头吃茶念经,相互之间倒似个手帕交,关系融洽的很。   有了宋玄这个新鲜人物,也携手来瞧。   几位太妃见了他便笑的合不拢嘴,请他吃茶闲聊,时不时说些念经求运的闲话,竟也其乐融融。   今日宋玄来的时候,几位太妃正围着画卷窃窃私语,见宋玄来了,便笑着招呼他:“国师不必多礼。”   宋玄倒是不必行礼的,难为姬云羲还想起来了祖宗的规矩,给他弄了一块劳什子的玉牌,让他在宫中来去自由、骑马驾车皆可以自如,不必跪拜。   这倒让宋玄省了好些事情,只不过见了几位太妃,他还是规规矩矩作了揖。   榕太妃平素最喜欢宋玄,见了他便笑,指着那画卷道:“咱们几个老眼昏花、有什么好瞧的,让国师帮着掌掌眼,才是正经。”   几位太妃也纷纷应是。   宋玄忍不住奇道:“几位娘娘得了什么好东西,要某来掌眼?”   榕太妃笑着命人把卷轴呈给他:“我们是在看选京中的姑娘。”   那画卷展开,果真都是身姿窈窕的仕女。   宋玄便有些哭笑不得:“这女儿家的事……某不敢置喙。”   一众太妃见他局促,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纷纷劝解。   “国师方外之人,有什么要紧?”   “我们也想知道,可有什么有福之人。”   “这后宫女子若是与圣上相冲,可是关系国体呢,国师瞧瞧罢。”   宋玄微微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这些是……”   “是替圣上相看的女子。”榕太妃笑得和煦。   宋玄感觉自己喉咙一紧,梗得难受,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圣上说要纳后宫?”   他倒还有些行骗的素养,没至于面上失态。   “圣上倒没有吩咐,”榕太妃笑着说。“毕竟先帝新丧,他也不敢提,但怎么也是时候了。”   宋玄微松了口气,心神却再不似先头那般宁静。   “寻常人家,如圣上这般年纪的儿郎,只怕儿子已经读书识字了,再看看圣上,后宫里连个人也没有,我们几个老太太,都许久没瞧见新鲜的面孔了。”   宋玄咳嗽了一声,不知是何种心态劝慰:“圣上先头还在朝上提过,不许朝臣提后宫事。”   “朝臣现在不提,过些日子也要提的。”榕太妃只当是跟他闲话:“若是圣上要为先帝守丧,怕是还要耽搁许久,倒时候京中年纪适配的姑娘怕是都已经许了人了,年纪太小的怕是不够稳重。”   “我们便想着,帮圣上相看相看,挑几个好的让她们家中留着。”另一个太妃插话。“国师,你是天子身边的近臣,不如问问圣上的意思?”   宋玄忍不住苦笑,他自己心里都不想姬云羲纳女子入后宫,哪里还问得姬云羲的意思呢?   只不过面对着几位笑意盈盈的太妃,他只能叹了口气应承:“某尽力而为,只是瞧着、圣上是真没什么兴致。”   “这后妃可与喜恶不大相关。”榕太妃笑了起来:“先帝也没什么兴致,这么久了,我见他的次数十个手指都数得过来,不还是做了太妃?”   也是这深宫之中的确没什么人了,当年姬回也压根没有要管辖干预的意思,自打废太子姬云弈的母亲去了,这后宫愈发的随意了起来。   放在以前,榕太妃说话也不会这样百无禁忌。   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宋玄也只能应声:“您说的是。”   榕太妃见宋玄脸色不大好,还以为他怕姬云羲发怒,便笑着说:“若是国师找不到好时机,便挑在圣上生辰时问一问,想来正逢喜事,也不会迁怒于国师的。”   宋玄偏了偏头:“生辰?”   榕太妃笑着说:“是了,圣上是夏至时节出生的,算起来日子也不远了。”   宋玄心底暗暗记下,点了点头。   他也不晓得这一趟,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第51章 诞辰   过了六月,日子便见天儿的热了起来。   宋玄心里惦记着榕太妃的话,却不知道如何同姬云羲开口。   尽管他一直回避着婚嫁一事,却不能忘记,姬云羲是天子。   纵然是姬云羲明媒正娶、百官朝拜的皇后,也不能拦着他纳后宫开枝散叶、甚至还要劝着请着,方显贤惠。他一个不知是何身份的男人,在这件事上,是没有丝毫置喙的立场余地的。   如今姬云羲朝纲不稳,也与他无嗣有关,没有子嗣、就没有继承人,朝臣的心思便容易生异。   他们之间,或许会出现不止一个女人。   这都是宋玄必无可避、必须面对的一件事,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宋玄存了这样的念头,情绪便难免复杂了些,虽平日里神色如常,却逃不过姬云羲的眼睛:“近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哥哥不如跟我说说?”   宋玄便笑着搪塞:“并没有什么。”   “哥哥竟跟我也藏起心眼来了,”姬云羲哼笑。“怎么,是瞧上谁家的娇妻美妾了?你说出来,我一准给哥哥搅合黄了。”   宋玄知道姬云羲是在逗他开心,便扯着嘴角笑了起来:“只不过你的诞辰快到了,我有些惦记着罢了。“   姬云羲恍然,低低笑道:“这有什么好惦记的,哥哥那日若是肯留宿,我就再高兴不过了。”   宋玄微微抬眸,倒真询问起来:“你只这一个要求,有没有别的想要的?好吃的、好玩的,我总能帮你找找。”   姬云羲见他神态认真,心思便止不住一动,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在宋玄耳畔低语了两句。   宋玄微微一愣,神色颇有几分无奈:“我说正经的。”   “我就是正经的,”姬云羲目光流转,隐约带着几分嗔怪。“哥哥不会连这点寿礼都要克扣吧?”   宋玄合上扇子,敲了他一记,终究是没有说能或不能。   可按着姬云羲对他的了解,这便十有八九是应允他了。   宋玄倒是暗自松了口气,姬云羲对他的情绪向来敏锐,他如今自己的情绪还没有收理好,并不想贸贸然地与姬云羲商议后宫之事。   ====   姬云羲生于夏至,往年这个日子大家都忙着消暑避夏、或是祭神祀祖,断然不会在意一个无甚存在感的皇子诞辰,偶尔有些体面世家送礼来,也不过是面子上的往来。   如今姬云羲的身份至贵,情形便大不一样了,莫说夏至,就是除夕也要给这位帝王让路的。   朝堂上下都接连休足九日,而诞辰当日,更是要遍请群臣,宴饮作乐。   前头宦官一样样地唱礼单,众臣便时不时挑出出彩的一件来吹嘘赞美,吐出来的更是些溢美之词,这个时候,任谁也不会给姬云羲找不痛快。   姬云羲不知是因为诞辰、还是别的什么,从始至终,脸上淡淡的笑容都不曾消退过。   酒过三巡,便有轻歌曼舞,锦绣华裳在眼前如流云似的拂过,酒未醉人,先令人酣。   舞女中有一位尤其出挑,一身烟色舞衣,眼波盈盈、柔若无骨,眉宇清逸如月华,在殿内翩翩起舞,竟不似凡间人。   宋玄忍不住,也跟着赞叹了几句。   便有旁人取笑:“国师也有爱美之心。”   宋玄点了点头:“人皆有之,某自然不例外。”   “我等也只能瞧瞧罢了,”那人笑道。“今年这献舞的头筹,都是为圣上准备的。”   宋玄皱了皱眉,反倒沉默下来,静静地瞧着那舞女在漫天花雨中走到姬云羲的面前,柔声为他祝寿。   宋玄叹了口气。   今日是阿羲的诞辰,他原本想着,有什么恼人的事,都丢到脑后才好。可没想到,在这宴席上,竟也避不开。   姬云羲上下审视着那舞女,慢悠悠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圣上,奴名唤烟罗。”   姬云羲忽得笑了起来:“国师何在?”   宋玄原本正注视着,冷不防被叫出列来,反倒吃了一惊:“臣在。”   “你见这位烟罗姑娘,舞姿如何?”姬云羲笑眯眯地盯着他,似乎酝酿着一肚子的坏水。   宋玄不明所以,只得如实答:“翩若游龙,宛若惊鸿。”   “国师答得好,有赏。”姬云羲点了点头,一挥手,果真有人捧了匣子过来。   众臣一时茫然,不知姬云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位烟罗姑娘也站在原地,一脸无措。   “那国师见她姿容如何?”   “这……姑娘月貌花容,某不敢妄加评论。”   “国师果然温文有礼,接着赏。”姬云羲笑得仿佛事狐狸,宋玄却能瞧见他眼中隐约的寒光。   宋玄捧着两匣子的赏银,只能佯作恭谨。   姬云羲问出第三个问题:“那依国师之见,如此花容月貌的姑娘,应当配何等样的男子?”   宋玄在原地迟疑了片刻,众臣的目光似乎也都汇集在他的身上。   连那位烟罗姑娘目光中也隐约带了希冀,雀跃地瞧着他,只等他说一句“堪配圣上”。   宋玄沉默了片刻,微微垂下了头,避开了这些目光,声音朗朗:“堪配我朝贤臣。”   姬云羲这下竟笑了起来:“好,国师说的再好不过了,今日朕的赏银,怕是都要飞进国师的口袋里了。”   宋玄目光微抬,正对上姬云羲眼中隐隐的戏谑得意。   这小鬼头,又来捉弄他了。   宋玄哭笑不得,心中那隐约的滞涩,也略微散去。   下头有臣子跪下,正是方才同宋玄搭话的那一位:“国师不知为何领赏?”   “我不赏他,难道赏你?”姬云羲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他。“这烟罗姑娘难道不是你送进宫的人?”   那臣子神色慌张,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臣……臣……”   “结巴什么?大好的日子,朕还能吃了你?”姬云羲眼中隐含笑意,显然是心情大好。“既然是卿送来的人,你便亲自领回去吧。”   那臣子刚刚松了口气。   就听姬云羲继续说:“朕记得卿家中正室空虚,便娶了她做正妻罢。”   “毕竟烟罗姑娘花容月貌,堪配贤臣。”   他眼中分明是笑意,却让那臣子感觉到了冷。   有一位舞女正妻,还是圣上亲自赐下来的,足够让他在眉高眼低的官场寸步难行。   他慌忙间想要求饶,却听闻姬云羲的声音更冷。   “纵然妄测圣意、居心叵测、串通宫人,但卿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连国师都赞不绝口,既然如此,倒也配得上一个贤字。”姬云羲讥讽一笑。“卿亲自挑选的美人,便自己消受了罢。”   那臣子的脸色灰败,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皇帝,还想要再行劝解,便见侍卫竟已经将那烟罗拖下去了。   宋玄拱了拱手,想要退回原位。   便见姬云羲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宋玄走到他的身侧,便听到姬云羲轻轻的声音。“哥哥,谁才是真正的花容月貌?” 第52章 独占   “哥哥,谁才是真正的花容月貌?”   待到两人独处室内,姬云羲仍是重复了一遍这问题,眼中笑意盈盈,轻声撩拨。“翩若游龙,宛若惊鸿?哥哥看得这样仔细?”   宋玄忍不住道:“我听闻那是给你准备的,才多瞧了几眼。”   “给我准备的?”姬云羲急促地低笑一声。“她还没有我生的俊,我要她做甚?”   “我也没你生的俊。”宋玄明明是在玩笑,说得却是五味陈杂。   “哥哥跟她有什么可比的……”姬云羲忽他的语气不对,忽得回转过来,脸凑近了瞧他的脸:“哥哥,你在意她什么?”   宋玄抿紧了嘴唇,不肯说话。   “哥哥吃味了?”姬云羲的语气上扬,带着说不出的欣悦。   “没有。”宋玄神色颇有些尴尬。   他比姬云羲要大上许多,又素来以兄长姿态自居,却因为这样芝麻大点的事妒忌了起来。   “我不信。”姬云羲低声诱哄着。“哥哥说给我听听,我说不定今晚就放了你一马,不要你的寿礼了呢?”   宋玄见他仍没个正经,竟忍不住有些憋气:“我有什么好吃味的,婚丧嫁娶,人伦大事,圣上是天子,就该娶一窝婆娘才是。”   姬云羲脸上的笑容更深,目光带了几分探究:“我娶上一窝婆娘,哥哥该去哪呢?”   “宋某人自然该去哪就去哪,哪凉快去哪。”宋玄憋了几日的气,如今见他问起,竟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回四方城去算命,给圣上的万子千孙腾地儿,岂不美哉?”   姬云羲忽得脸色一变,抓住他的手腕,凑近了,低声说:“哥哥吃味归吃味,不许说走。”   宋玄自知失言,撇过头去,心中却终究是意难平。   他难得有这般幼稚的模样,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却控制不住自己横冲直撞的思绪。   姬云羲见他当真动了火,便趴在他的膝头柔声哄他:“不许生我的气,我怕哥哥走呢。”   宋玄心里头更闷:“我不走。”   “送到我身边儿的人,不过都是些钉子,我留她们,来给自己添堵?”姬云羲捧着宋玄的脸,逼他与自己对视:“再者,我的心思,哥哥难道不明白?”   “我只要哥哥一个,旁的人生的再好,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些画皮艳骨,我连个指头都是不愿意碰的。”   宋玄终究还是被他说动了,低低地说:“阿羲,此事本是我的错。”   “原本你诞辰,我不该说这些话让你烦心,但是阿羲,我……不愿让你后宫有人。”   “一个也不愿意。”   姬云羲微微一愣。   前些日子,秋棠给宋玄出了个主意:让姬云羲迎娶温朝颜入宫。   温朝颜是个厉害角色,又决然不愿意跟姬云羲做真实夫妻的,如此一来,既可以有个明面上的女人掩人耳目,又可以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收归己用。   “你家阿羲那样听话,只要你说,他是不会碰她的。”方秋棠说。“正巧温朝颜险些被逐出温家,迎娶她入宫,怕是整个温家都是要跪着给她磕头,她八成是不会拒绝的。”   宋玄却摇了摇头。   他在那时才发现,他对姬云羲的感情一再越界,竟生出了拿莫名的独占欲来。   哪怕是名分上的夫妻,他也不愿意。   他想着某日会见姬云羲与女人携手而立,便忍不住要皱眉头,若是那女人还是他的妻妾,宋玄只怕自己根本维持不住面子上的温和。   姬云羲是他的。   无论是冷淡自若的一面,还是那粘人耍赖的一面,甚至是偏执的一面,宋玄都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   他甚至有过片刻的念头,想要掳走姬云羲,随他天地泛舟,让人再也捉不到他的影子,干预不得他的生活。   独占这两个字,在这一刻竟显得无比诱人。   姬云羲正睁着一双眼,定定地瞧着他,那双乌色的眼眸如同深夜中的星子,明亮的让人不忍移开眼去,只想将这双眼眸珍藏。   宋玄伸手着了魔似的触了触他的脸,低声说:“阿羲,不要娶妻了,好不好?”   “只有我们两个……我一定待你好。”宋玄的声音不复柔和,带着说不出的喑哑。“一直待你好。”   姬云羲忽的问:“一直?”   “一直。”   “不要你的自在了?不要云游四海了?”姬云羲问。   宋玄说:“我想要你。”   他的理智在疯狂的叫嚣,却终究是被情绪的海洋淹没在了深处。   他想,他的爱慕,未必要比姬云羲宽容大度上多少。   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的爱慕,是可以海纳百川、清醒自如的呢?   宋玄终究是辜负了榕太妃的嘱托,也忘了此刻两人的身份,只能听见姬云羲的坚定的声音。   “好。”   姬云羲的笑容温柔,仿佛清风过山岚,又仿佛月华照林荫,让人产生永恒不变的错觉。   “只有我和你两个,没有别人。”   他将脸埋在宋玄的颈窝,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哥哥,我很高兴。”   宋玄轻轻的“嗯”了一声,伸手抚摸上他的后背,迟疑了片刻,往自己的怀中轻轻一按。   姬云羲的身体便与他只隔了几层布料。   他甚至能听清他心脏的跳动声。   宋玄对自己的出格心知肚明,在那一刻,也做好了迎接一切结果的准备。   前事如何,他终归是无法预测的。   只有一件事,他心里清楚得很。   他答应姬云羲的话,是绝对不会反悔的。   灯火下,两人的影子逐渐重叠,逐渐融做了一团,再也分不出彼此来。   “哥哥,我的寿礼呢?”姬云羲问。   “自己来拿。”宋玄答。 第53章 金鞭   姬云羲的诞辰令朝堂上下休沐了数日,群臣不晓得有没有休养生息,姬云羲却是痛痛快快做了一回昏君——芙蓉帐暖的那种。   宋玄鲜少有这样温顺和软的时候,竟也由着他胡闹,纵偶然推拒两句,他软语相求,便也顺着他了。   上朝那日,姬云羲算得上是通体舒泰,眉梢眼角都带着餍足的笑意。   却不想迎头就是烦心事。   以白相为首的一党,再次提起后宫纳妃一事,这次上书的却不再是马前卒,竟连白衡本尊都下了场。   或许是诞辰那日的献舞,让他们发现了什么异常——哪怕早就过了先皇的孝期,这位圣上却丝毫没有绵延子嗣的意思,甚至连女人都不愿意接触。   这便成为了众臣心目中的头号大事。   姬云羲从他们提出封妃的一刻,就忍不住地去瞧宋玄,对下头苦口婆心的谏言充耳不闻。   “圣上不愿纳妃,可是另有他念?”白相忽得打断了正在滔滔不绝的劝谏,声音朗朗。   宋玄目光一颤。   姬云羲却是最泰然的那个,他眼眸斜斜一挑,似笑非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朕的私事,干卿何事?”   自从有了先头几次压制,他便愈发不将这些人放在眼中。   “圣上大谬!”白衡的胡子都在颤抖。“天子无家事,圣上绵延子嗣乃是国之大事!一国无后,便有如天下失恃,国无储君,国祚又何以绵延?”   姬云羲当真厌烦起来:“不过就是个储君,这天下不知道多少姓姬的翘首以盼,还怕找不到人?”   “这是什么话!”白衡气得摔了手中笏板,竟当朝破口大骂起来。“正统……圣上可还知道正统两个字怎么写吗?是被什么腌臜奴才迷了神智!竟连祖宗基业都不顾了!”   姬云羲闻言变了脸色,“嚯”地一声站起身来。   “圣上。”   宋玄在他的身侧低低唤了一声。   姬云羲的神色阴冷,一动不动,拳头紧紧地攥在身侧。   “圣上!”宋玄生怕他做出什么来,微微提高了声音。   “退朝!”姬云羲咬牙一甩衣袖,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身后忽得响起白衡的声音。   姬云羲转过身来,便瞧见白相笔直地立在那里:“若是圣上执意如此,老臣便只能请皇祖之法了——”   众臣哗然,连姬云羲也转过头来,与白衡对视。   白衡丝毫不退,苍老的眼神却锐利如刀,愈发的咄咄逼人:“圣上自即位以来,不勤政事、不敬先祖、不近贤臣,不远佞幸……”   他一条一条数着姬云羲的过错,每一条都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分明昭示着姬云羲与他心中想要的明君截然不同,倒后来,已经分不出是威慑更多,还是愤怒多一些。   “……如今竟连祖宗基业也弃之不顾,纵然凉了天下万民之心也毫不在意,如此不仁不孝,如何堪为帝王?”   姬云羲站在高台之上,与他遥遥对望,竟没有半分反思的模样。   白衡说得急了,竟咳嗽了起来,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半晌才顺了过来,大声道:“圣上若是执迷不悟,老臣便不得不请出皇祖赐下的金鞭了。”   宋玄心下一沉,众臣也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走到这一步来,瞧着白衡的神色,也是十二万分的认真。   白衡三朝元老,皇祖走得早,曾将少年时的姬回托付与他,更是赐下一条金鞭,上打昏君,下诛奸佞,只不过至今仍未启用过。   姬回是一味的回避,而姬云羲却年轻气盛,这般明火执仗,却让白衡祭了出来。   那金鞭明晃晃的,扎了宋玄的眼。   姬云羲一步一步走下去,定定地瞧着白衡,眼中的讥讽更甚,几乎要压过白衡的气焰去了。   “你威胁我?”他冷笑着问。   白衡半步不退:“请圣上悔过。”   “朕无过。” 姬云羲说。   “那就老臣就只能僭越了。”白衡拿起那金鞭,高声道。“见此物者,如皇祖亲临——”   众臣呼啦啦跪了一地,每个人额头都冒起了隐约的冷汗,不晓得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   只有姬云羲站在那里。   “圣上。”白衡瞧着他。   姬云羲眼神冷漠,一撩衣摆,跪了下去。   宋玄眼睁睁瞧着那青年的脊背笔直,跪在一条金鞭之前。   “共三七二十一鞭,斥昏君,清奸佞。”白衡问。“圣上,我再问一次,您可有悔过之心?”   “朕无过。”   姬云羲的回答四平八稳。   宋玄却是头一个忍不住的:“——白大人,不可!”   “国师!”姬云羲的声音冷厉。   宋玄充耳不闻,匆忙忙要出来,姬云羲的声音却更冷:“宋玄,你回去!”   上打昏君,下诛奸佞,昏君跪在这里,那奸佞又是谁呢?   这朝堂上,也只有宋玄是他的人。他们脊背相依,孤立无援的两个人。   说着,便有侍卫上前,制止了宋玄的挣扎,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姬云羲褪下外袍冠冕,身姿淡薄地伏在朝堂之上。   他的神色淡漠,双眼漆黑一片,没有丝毫的怨怼,只有无尽的嘲弄和冰冷。   “请恕老臣僭越。”白衡说着,高高扬起了金鞭。   “一——”   “二——”   “三——”   沉重的辫子落在他的脊背上,白色的中衣隐隐透出了血色。   朝堂上寂静一片,姬云羲咬紧了牙关,嘴唇苍白一片,原本形状优美的眼眸,也浮现了血丝,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额角滴落,滑入眼中、脖颈、濡湿了脆弱的皮肤。   那艳丽无匹的人,此刻竟带着一种危险的隐忍,仿佛下一刻就要毁灭在这血色的暴虐中。   宋玄的指甲掐进了手心。   愤怒和疼痛在胸口疯狂的冲撞,几乎要爆出胸膛来。   姬云羲已经受了太多的苦。   而当鞭挞再一次印上他的脊背,宋玄竟然是无法忍受的心疼。   那是他心尖儿上的人。   是他最柔软,也最深处的秘密。   “七——”   那鞭子落上去,终于换回了姬云羲的一声闷哼。   “够了——”宋玄终于耐不住了,他已经无法再顾及姬云羲任何的警告,甚至无法顾及自己的神智。   “八——”   这一鞭没有落在姬云羲的身上,却在宋玄的手上留下了一道红印,缓慢地渗出血珠来。   宋玄紧紧攥着那鞭子,血液染上了鞭身,与姬云羲的血液混在了一起。   他低低地呢喃着:“够了……”   姬云羲没有抬头:“你回去。”   宋玄攥着那鞭子,对白衡咬着牙行了大礼:“请白大人住手,圣上身子虚弱,受不得这样的刑罚——”   白衡定定地瞧他他片刻:“国师说得有理,那剩下的十四鞭——”   “宋某愿为圣上代领。”宋玄不假思索地答道。   “宋玄,你疯了。”姬云羲几乎是在低低地咆哮了。   “国师说笑了,一国国师,代天授道,打不得,打不得。”白衡忽得说。“罢了,想来圣上也该有所反省了。”   白衡终究是放下了鞭子,宋玄这才松了一口气。   “宋先生,”白衡忽得道。“老夫不管你以前是个什么东西,现在,你是大尧的国师。”   宋玄倏得抬起头来,与白衡对视,他的神色不再淡然随和,第一次那样的锋利和愤怒。   “多谢大人提点,宋某人明白。”   他一字一字地说。 第54章 魔力   姬云羲的身上有很多伤。   有幼年在宫中留下的摔伤,有在暗杀时被箭矢留下的,有刀剑落下的。   还有今天的鞭痕。   皇祖留下的金鞭乃是硬鞭,白衡虽是文官,却动用了十足的力气,这伤口看起来便分外的可怖。   姬云羲趴伏在床上,赤裸着上半身,背部苍白瘦削,只有薄薄的一层肌肉覆盖,肩胛骨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一道道伤痕交错分布其上,有几道连血肉都翻了起来,为这画面增添了几分血腥残酷的色彩。   看得宋玄心口都揪了起来。   “又不是刀剑,就是瞧着怕人,并不怎么疼的。”姬云羲屏退了太医,笑着拉他的手。“若是哥哥肯给我上药,就一点儿都不疼了。”   姬云羲分明是个一点儿委屈都要利用透彻,叫他心疼的人,这次受了这样大的罪,反倒却不喊疼了。   宋玄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就是嘴上让他三分,又能怎样,白白挨了这一顿鞭子。”   姬云羲淡淡地说:“我答应了哥哥,就是半句,都不会让的。”   宋玄被他堵得心口发酸,他气姬云羲死脑筋,更气自己胡说八道,竟然让姬云羲为此挨了打。   当着众臣的面,白相当真是一点情面都没有给姬云羲留下,下手也狠,甚至没有顾及到姬云羲的体格。   “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宋玄按着他的手,低低地说。   他的眼睛仍就是红的,带着显见的怒气,嘴角抿得笔直,神态有如刺骨寒风,令人见之生畏。   姬云羲哪里会不知道,宋玄这样的表情,显然是发狠了。   他轻声说:“暂且忍忍,我晓得哥哥心疼我,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宋玄的声音凛若冰霜:“不是时候?”   姬云羲神色染上三分阴冷:“哥哥有所不知,白相身后是世家门阀,他是头羊,代表的是世族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与他作对,便是与世族作对。”   “纵然哥哥有手段能弄到他的把柄,也无人肯参,无人肯谏,就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奏疏连我的案头都到不了。”姬云羲眼中讥讽。“这也是他敢祭出那把鞭子的倚仗。”   说是皇祖赐下的金鞭,可不过是个面子上的尊荣摆设,拿出来震慑几个官员倒还可以,谁敢当真祭出来,鞭打帝王?   归根结底,不过是臣强主弱,白相有所依仗,才敢如此行事。   只要姬云羲一时怕了,日后白相再处处制肘,细细打磨,做了明君,白相在青史上,定然是个耿直狷介的贤臣直臣。   姬云羲纵然想动他,也会有天下悠悠众口护着他,哪怕身陨,自有百官笔墨为他扬名。   姬云羲冷笑一声:“他做梦。”   “谁管那破烂文卷上写得是些什么,纵然今日我动不得他,来日总会动得,若是不成,我便让祝阳去断他的手,看他还拿不拿得起鞭子。”   姬云羲原本就不是心胸宽阔的人,当年在长明所欺侮过他的宫人,如今十有八九都交到觉远的手中,只不过一直避着宋玄罢了。   宋玄却问:“无人肯参?陆其裳肯不肯参?”   姬云羲沉吟了片刻,目光闪烁,半晌才道:“陆其裳虽与他比肩,实则逊他三分,心思又在变法图新上,轻易不肯与他为敌。”   “若是没有完全地把握,只怕他不会愿意。”   宋玄面色凛如寒霜,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姬云羲拦着宋玄:“这件事我早晚是要讨还回来的,只是不是现在,哥哥就不必掺合进来了。”   宋玄挤出一丝温和的微笑来,将手轻轻地按在他的手上:“我晓得了,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轻举妄动。”   姬云羲哪里会看不出他在敷衍自己,轻轻嚷嚷着:“哥哥拿我当傻子哄?”   宋玄低低笑了起来:“平日里就属你心眼最多,谁敢拿你当傻子?”   “你压根就没打算听我的话,”姬云羲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宋玄,我真的不疼,先忍忍。”   白衡那把金鞭,对他来说是尊荣,对帝王来说是警醒,对姬云羲来说是刑具,对宋玄来说,却有可能是铡刀。   诛奸佞。   姬云羲是记得这三个字的,哪怕宋玄有阅人记忆的手段,却未必能够对付得了白衡。   身在世家官场,又能玩弄权术走到这个位置,白衡身上的污点比别人只多不少,姬云羲哪怕不知全部,也有十之五六。   可那又怎样呢,对于有些人来说,过去不重要、秘密不重要、污点更不重要,只要他大权在握,就没有人敢揭露,所有的秘密,都只会变成令众人噤声的咒语。   这是权势的魔力,是比所有戏法骗术都要荒诞离奇的魔力。   姬云羲现在只怕自己一时顾不上,宋玄跟白衡对上,哪怕出了半点意外,他也是负担不了的。   宋玄的眼中酝酿着风暴,他在姬云羲的耳边轻声说:“阿羲,我忍不了。”   他捉过姬云羲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我也疼呀。”   这下姬云羲当真不知是高兴更多,还是担忧更多了,若不是他背上的伤,只怕现在已经要打两个滚儿了。   宋玄温和的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说:“我答应你,我不会出事。”   姬云羲再三犹豫,低声说:“哥哥想怎么做,总得跟我透个风,否则我这样提心吊胆的,养伤也养不安生。”   宋玄敲着他的眼睛,神色愈发的冷静。   “阿羲,有弱点的人,从来都不止白衡一个。” 第55章 太傅   白相以金鞭惩戒今上,着消息就仿佛是插上了翅膀,飞过了整个盛京,又要挣脱出这方天地,飞往大尧的各地。   想来不过多久,说书人的口中就又有了新的故事,昏君直臣,向来是民间爱听的一出好戏。   而白衡的威势,在此事过后,果真到达了一种如日中天的境界,连带着世家也愈发地扬眉。   姬云羲养伤不足半月,便有奏折劝他勤政,还拿出皇祖当年病重、不眠不休批阅奏疏的典故来。   姬云羲将那奏疏撕了个粉碎。   这些人分明知道姬云羲被皇祖金鞭惩戒,如今却又硬是上这样一道折子,放在姬云羲的心里,便与嘲弄威慑无异。   “白衡——”姬云羲冷笑一声。“我就该让祝阳直接去剁了他喂狗。”   “二狗不吃那些,你别总想欺负它。”倒是宋玄不瘟不火,将药喂到他的嘴边:“打蛇打七寸,白衡一大把年纪,早就不在意性命了,你杀了他,反倒成全了他的名声。”   “我省得,”姬云羲就着宋玄的手,去吃勺子里的汤药。“我只当没瞧见。”   嘴上这样说,他眼中却带着若有似无的霾。   宋玄云淡风轻:“他们要你上朝,你去就是了。”   姬云羲将那汤药吃尽,又接过宋玄手中的蜜饯:“他们拿我当牲畜使唤,连哥哥也不疼我了?”   宋玄不经意勾了勾嘴角:“我让你去,你就去,非但要去,还要规规矩矩的。”   姬云羲见宋玄那笑,竟忍不住有些好奇起来。   这几日宋玄早出晚归、风尘仆仆、也不晓得做了什么,只一日赛一日的沉稳起来。   他们走江湖的时候,每逢宋玄做局,也是这样一幅模样,越是瞒天过海的大事,他便越是稳如泰山,让人对他的本事丝毫不怀疑。   他抬眸瞧着宋玄:“哥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向来只卖假药,”宋玄将那药碗一搁,扯过他的耳朵,如此这般细细地嘱咐了一遍,神色认真。“只不过此事有些委屈你了,不然……”   “没什么委屈的。”姬云羲笑着说。“我听哥哥的。”   次日上朝,众臣依例奏事。姬云羲面色苍白地坐在上头,白相一党见他果然顺从,面上都隐隐露出的喜色。   早朝过半,便见白衡出来请罪,神色诚恳道:“前些日子,老臣一时情急,才祭出了金鞭,伤了龙体,以下犯上,实属不敬,还请圣上降罪。”   宋玄心里不待见他,如今瞧着他唱做俱佳的模样,反倒皱起了眉。   果然,姬云羲还未开口,后头便有数名大臣为其张目,连连表示白衡忠心可嘉,果勇更是过人,非但不应治罪,还应奖赏才是。   宋玄咳嗽了一声,微微上前一步。垂下头来,低声道:“臣以为……”   众人都瞧着他。   “白大人贤良方正、刚正不阿,实乃骨鲠之臣。”宋玄不愧是行走多年的骗子,这话说得面不改色、情真意切。“圣上罚不得。”   上头姬云羲的目光冰冷,唇畔却隐约染上了一抹笑意:“罚?”   “朕为何要罚。”   这下朝堂上下便都寂静了。   姬云羲声音微凉,言辞更是恭谨恳切:“朕应当感谢白卿这金鞭,打醒了朕才是。”   他的声音身姿都有些虚弱,包裹在厚重的朝服里,更是显现几分顺从柔弱来。   白衡微微垂下头,袖手而立:“圣上谬赞,老臣愧不敢当。”   “有何不敢,”姬云羲低低咳嗽了一声,声音愈发地恳切。“朕不但要谢你,还要请白卿做朕的太傅,只有白卿这样的品行,才配得上天子之师。”   “白卿意下如何?”   大尧的太傅只不过是个虚名,多半由内阁大臣兼任,通常都是先帝的恩师,天子近臣、大权在握。   姬云羲在长明所并没有念几年书,对朝中大臣也无甚师生情谊,更不会主动提出,便没有朝臣敢厚颜兼任。   这名头落在旁人身上,不过是个面上生光的资本,落在白衡的身上,却是实打实地将他推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他手中又握有实权,别说宋玄,只怕陆其裳也再不能与其比肩。   这下连哪怕非白相一党,也愣住了,不想姬云羲竟然转变的这样快,倒真像是话本子上那些明君了。   白衡自己思绪转了不知多少回,心中早已动了心思,面上却为难:“这……老臣才疏学浅。”   姬云羲几步走下高台来,站在白衡的面前,竟有几分祈求:“请白卿助朕一臂之力。”   他立着的位置,正是他被鞭挞的位置。   隔着帝王冠冕上的旒帘,没人能看到姬云羲眼中的恶意,只有宋玄能略微感受到些许的冰冷。   那是一种毒蛇蛰伏、伺机而动的眼神。   宋玄在这一刻忍不住在想,他或许还是希望姬云羲做个不那么贤明的君主。   起码他能做姬云羲,做个活生生的人。   姬云羲此刻折腰的模样太过刺眼,明明被束缚了自由,倒进模具里,强行要铸造成另一个样子,却仍要笑着赞同对方,称对方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这样子像圣人,像明君,却独独不像人了。   若是没有他,此刻姬云羲会成了什么样子呢?   会被铸成一个高高在上的雕塑,再没有姬云羲这个人?   还是会变得愈发执拗呢?   宋玄一时之间走了神,回转过来时,白衡已经接下了姬云羲的任命。   白衡本就抵不过这天大的诱惑,做足了姿态,如今便高呼道:“圣上有命,老臣万死不辞——”   群臣也跟着山呼圣上英明,似乎所有人都已经认可了这一事实。   毕竟姬云羲终于做了一个令他们满意的决定。   下朝时白衡对着宋玄若有似无地笑了笑:“圣上这样快得走上正途,国师功不可没。”   宋玄点了点头,藏住了眼底的讥讽:“众望所归,某不敢居功。”   白衡眼角的皱纹都带着春风得意,他在经过宋玄时低声说:“国师果然懂事明理。”   宋玄轻声说。   “大人说笑了。” 第56章 君子   “国师呢?”   陆其裳冷着一张脸,站在摘星阁的门口,面前横着一柄刀鞘。   而用刀鞘挡在他面前的人,正是祝阳,此刻正一副没心没肺地笑:“陆大人,宋先生不在。”   陆其裳扫了祝阳一眼,他这个古里古怪、常年当值的御前侍卫,还是很少有人不认识的。   “国师不在?那祝阳侍卫为何在这?”   “宋先生让我在这儿等您。”祝阳将刀收拢回怀中。“他说您今天一定会来,让我帮个忙,在这儿等着您。”   陆其裳闻言面色更冷,忍不住哼了一声:“他倒是好算计!”   先头宋玄想拉拢他一同对付白衡,让他给拒了。他毕竟不如世家根基深厚,与白衡虽然对立,却不想贸然点燃战火。   却不知他跟圣上打了什么算盘,竟冒险将太傅的位置给了白衡,让白衡一家独大。这一来,非但打破了原有的平衡,还逼得他不得不站在他们这一边。   好一个宋玄,怕不是已经疯了!   “你跟他说,他上次跟我说的事,我答应了。”陆其裳脸色难看极了。“只盼望他能拿出点有用的谋划来,否则任谁也奈何不得他们了!”   “我晓得了,”祝阳见他的脸色难看,也不急,只笑眯眯地从怀里摸出一本书册来,递给陆其裳。   陆其裳皱着眉问:“这是什么?”   “是陆大人上次借的话本子,这是下半册。”祝阳慢悠悠地说。“宋先生说了,若是您答应了,便把这下半册借给您。”   “若是我不答应呢?”   祝阳一脸看热闹似的笑:“那就让您哪凉快哪呆着去,这书早就绝版了,您自己找去吧。”   陆其裳气得脸色发青,捏紧了那书册,半晌才道:“你再替我转告他一句话。”   “您说。”   “你告诉他,他就是个混账王八蛋。”   ======   倒也不是宋玄故布疑阵,戏弄陆其裳,是他此刻有比陆其裳更需要见的人。   稳坐了三年的京兆尹,人尽皆知的谦谦君子,白相的得意门生。   温朝辞。   “让我背叛老师,是决不可能的事。”温朝辞的表情温和,俊秀外表下藏着隐隐的冷淡和不快。“国师不必再说了,此事我只当没有听过。”   得到这样的回答,宋玄并不意外,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只一下一下地摇着扇:“温大人果然是君子。”   温朝辞眉目清朗,言辞疏远:“当不得国师的称赞,只不过不愿意恩将仇报罢了。”   “恩将仇报……”宋玄淡淡地说。“这词总结的好,想来温姑娘再清楚不过了。”   温朝辞神色一利,倏忽站起:“你对朝颜做了什么!”   宋玄失笑,用扇子给他扇了两下:“坐下坐下,我什么都没对温姑娘做过,不仅如此,我还欠了她的人情,是万万不会对她失礼的。”   “再者,她已经被你赶出了温家,若说伤她至深,只怕任谁都比不过你这个亲兄长,何必做这样兄妹情深的样子呢?”   温朝辞见他神色不假,才半信半疑地坐下,对她的说辞却反感至极:“国师大人是从哪里听到的流言蜚语?指点下官的家事,指责下官恩将仇报?您太失礼了。”   “失礼?”宋玄的眼神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讥讽。“温大人,我倒要问问你,温家一无权势,二无地位,不过一个世家的空壳子,你凭什么受到白相的青睐?”   温朝辞被他问的一怔,宋玄却并不等他的回答。   “因为你温朝辞品行高尚?温润端方?你自己肯相信吗?”   “白相看重你,是因为京兆尹这个位置,人人避之不及,你却一坐就是三年。至今仍是一副君子如兰的模样,人人都当你手段高明,能化干戈为玉帛,解旁人不能解之困……你以为,凭借的是什么?”   温朝辞抿紧了嘴唇:“国师说够了吗?今天是来数落下官的吗?”   宋玄走上前去,凑近了温朝辞,用扇子挑起了他的下巴,声音幽幽的响起:“温大人如今,怎么不像君子了呢?”   “因为,你知道答案的是不是?”   “是温朝颜。”   “是你赶出去的妹妹在保护你。”   温朝辞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倒退了一步,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开开合合的颤抖,却只能做出色厉内荏的姿态:“……你住口。”   是的,纵然从前不知道,可当温朝颜的身份曝光,他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宋玄的目光澄明,仿佛是一掬冰冷的湖水,将他此刻的丑态映照的清清楚楚。   “你享受着温姑娘为你带来的声名权势,做着你一尘不染的端方君子……温朝辞,你晓得是谁在淤泥中托着你,是不是?”   “你温大人,当真是好一朵亭亭玉立的莲花啊。”   宋玄用扇骨,轻轻地敲击着手心,仿佛是赞叹,语气却带着说不出的凉薄。   “我没有……我并没有真的要赶她出去……”   温朝辞的声如蚊蚋。   “是了,是温家赶她,你只是无能为力而已。”宋玄注视着他,轻笑了一声。“瞧瞧,你身上,是不是又干净了一分?”   温朝辞终于沉默了。   宋玄半点没错,直白地揭开了他心底所有不堪见人的秘密和痛苦。   他温朝辞,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只是个享受庇护的小人,沉湎于高官厚禄的美梦、习惯于同僚的奉承,多年来对妹妹的艰辛充耳不闻。   可在得知真相后,他又做了什么呢,他训斥了温朝颜,逼着她跪祠堂反省,最后甚至由着温家,将这个一力庇护她的妹妹赶出了家门。   恩将仇报,当真是半点不错。   他一直都清楚。   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所以才会雷霆震怒。   所以才会愈发的清高。   因为他什么都不是。   温朝辞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弄和厌恶:“你说的对……国师,你说的对。”   “我真干净。”   “干净的令人作呕。”   “那又如何呢?”温朝辞冷笑一声。“我出卖自己的老师,又会有什么改变呢?”   “温大人是聪明人,我既然找上你,自然会带足了筹码。”宋玄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声音温和又有力。“我或许可以让你……有所弥补。”   “白相倒台,内阁首辅不能被寒门占尽,世家自然需要另一个领头羊。”   “温相……听着是不是,也不错?”   不知是着声呼唤太过诱人,还是他的声音太过于蛊惑,温朝辞原本充满了自厌的心也跳动了一下。   “你瞧,白相有三位门生,你绝不是他最中意的一个。离开了京兆尹的位置,温朝颜对你的帮助也有限。以如今的你,若想坐到首辅的位置,无异于天方夜谭。”   “……你……能做到?”温朝辞迟疑地开口。   “我是国师,还是圣上的国师。”宋玄眼中带了微微的笑意。“没有人会知道你做了什么,我们只需要轻轻为你推波助澜,不是吗?”   温朝辞直直地注视着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宋玄慢悠悠地说:“你若是做了首辅,温家上下自然以你马首是瞻,到时你若想将温姑娘请回来,想来不是难题。堂堂一国首辅,总能一个姑娘,想弥补也并无不可……”   “我若是你,我就一定会答应这门好生意,哪怕有些风险。”   “因为,你是负债之人。”   宋玄的眼神仍就是那样温和清明,仿佛从头到尾,那剖开皮肤,拆穿心腹的指责,都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他的笑容也还是那样懒散,仿佛是无趣的生意人,对他那肮脏的清白估着价。   “我答应你。”   温朝辞定定地瞧着他,扬起一抹冷笑。   是的,因为他是负债之人。   还是一个负债的小人。 第57章 密疏   自从官拜太傅,白衡的声名威望便达到了一个顶峰。   无论是圣上,国师,还是向来与他对立的陆其裳,似乎都偃旗息鼓,暂避锋芒。世家寒门,再无人能与之匹敌。   在如今的盛京,只要是姓白的,甭管跟白相沾不沾得上边,似乎走路都要比旁人腰杆硬上三分。   可常人似乎总会忘记,当一个人走到巅峰,若是不能白日飞升、踏破虚空,那么他未来面临的,便只剩下了下坡路。   盛极而衰这四个字,但当真不是前人的危言耸听。   尤其是在白相的身后,还有着众多虎视眈眈的目光。   过了不足月余,这表面上的平静变便被打破了。   头一个掀起波澜的,却是向来不主动惹事、在朝堂上只把自己当做图腾看待的宋玄。   “臣弹劾内阁重臣并五品以上官员,共二十三人,贪赃枉法、陷害忠良、结党营私、朋比为奸,实乃谗佞之徒,国之蟊贼,不查不惩,不足以平愤。”   宋玄在朝堂上言之凿凿,目光冷厉,端得是一派浩然正气。   那长长的一串名单念出来,一个没漏,尽是些位高权重的世家子弟。   一个姓白的都没有。   刚一下朝,白衡便将各世家门生聚齐,身居主位,笑眯眯道:“国师今日此举,众位有什么看法?”   众人皆缄默不言。   白衡见他们不肯开口,便挑了自己的门生来问:“朝辞?”   温朝辞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学生听闻,国师与陆相素来交好,如今的举动,或许是要向世家开刀,为变法清路。”   白衡拈须摇了摇头。   他三个门生中,温朝辞的品行能力都是无可指摘,只是在谋略上总差了那么一些,不知是囿于书本上的礼义,还是的确少了这一窍。   只是这样的人,自然也有他的用处,至少京兆尹这个位置,他就做的很好。   更重要的是,以他的品行和低调,至少不会生出事端来。   温朝辞见他摇头,仍是一副谦和的笑:“请老师指点。”   “国师此举,是意在分裂我世家内部。”白衡笑眯眯地敲着椅子扶手,却扫视着厅中的众位家主。“将我白家孤立出来,令诸位对我白衡心生怨怼,诸位可不要上当啊。”   众位家主自然附和。   高姓家主道:“只不过,有一事老夫心中不明。今日国师上奏事务,无不是我等之间的机密。如我高家三年前河堤一案,在今日之前,更是只有我与白相知晓,国师来京甚至不过一年,究竟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白衡不急不缓,指关节一下又一下地敲击扶手:“所以,我们之中定然出了什么岔子。”   “或许有人……有了旁的心思。”   众位家主更是连连否认,白衡目光所及之处无不低头。   白衡这才满意:“老夫不过是说说而已,或许国师有什么别的法子也说不定。此事诸位也不必忧心,如今不过是在清查,静观其变便是。”   众人又闲话了一会朝堂上的事,大都是对白衡不动声色的谄媚,而后才散去。   那高姓家主刚走几步,还未上马车,便见后头另一位家主步履匆匆地追了过来,低声问:“高兄,你瞧着今天白衡的话,是真是假?”   高家主忧心忡忡:“不晓得。”   “这怎么会不晓得?”   高家主问他:“你见国师此举,受益之人是谁?”   那人想了想:“自然是陆相。”   “陆相?”高家主嗤笑一声。“纵然我们实力大减,有白衡在,他那变法也决计行不得。”   “这……您的意思是……”   “白衡的确是我等世家的领袖,一心为世家着想,可如今权势皆得……便未必了。”高家主低声道。“别忘了,世家之上,还有他白家。”   他低低叹了一声:“白衡年纪大了,白家如今再风光,他一旦去了,白家也就是那么回事了。他好容易才将白家捧上去,如今却要拱手让人不成?换做是你,你怎么办?”   “我……”那人猛得惊醒。“我会一力压下旁人,极力让白家后辈上位。”   高家主点了点头:“今日国师参的那些人,大都是后辈,若是要为变法铺路,为何不针对我们这些老顽固,却要去针对一些年少高位的年轻人?”   “再者,所谓内奸。”高家主冷笑了一声。“我们至多清楚自家的阴私,可有人真的熟知各家各户小辈闯下的祸事?”   “除非……这些事都是跟白衡有关的!”那人似乎也开了窍了。“不成,我找他去。”   高家主一伸手,将他拦在原地:“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未必是真,你找他,他也必不会认。”   “那咱们怎么办?”   “等,就像他说的,静观其变,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的。”   那人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高家主刚想抬腿离去,却忽得见到自家后辈站在门口,一脸焦急地迎过来,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那人依稀能听见“密疏”两个字。   却见那高家主陡然变色,拂袖冷声道:“好,好一个白衡。”   “我便不信了,他真能将这天下世家,变做他白家。”   =========   御书房里头,姬云羲正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杆狼毫,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桌面。   这回倒是宋玄在案前写写画画,倒比姬云羲这个皇帝还勤勉上一些。   “哥哥,你之前让我夹在奏折里退回去的究竟是什么?”姬云羲实在无聊,便搂着他的腰撒娇。“还让我在上头写感谢那老匹夫的话——我差点想吐出来。”   “是白衡给你的密疏。”宋玄写完了信,召来祝阳,交代送到陆其裳手中,才道。“他秘密揭发了世家青年子弟的恶行,你自然要感谢他。”   “你只不过是不小心,将这密疏混在了寻常的批复奏疏里头,一并送下去了。至于之后的事,便都跟你不相干了。”   宋玄点了点他的额头:“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姬云羲先是一愣,继而笑的意味深长。“这信是哥哥准备的?”   “我让温朝辞准备的,”宋玄慢悠悠地说。“字迹行文,与白相无二,上头还盖了白相的印鉴。这事只有他能做。”   “世家那群老头会相信吗?”   “他们会的。”宋玄慢悠悠地说。“就是没有我,白衡也迟早会走出这一步,我不过是……替他提前了而已。”   这做事的时机不对,结果也自然会千差万别。   “还做的光明正大?”姬云羲低低一笑。“我怎么觉得,哥哥比我更适合做这个皇帝呢?”   若是放在以前,宋玄一定会斥责他胡言乱语,可如今再奇怪的话,他也听姬云羲说过了,便也不以为意了。只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我这是为谁呢?”   “为了我。”姬云羲搂着他,热气扑在他的耳侧,竟勾起了宋玄一丝香艳的念想来。   姬云羲养伤这些日子,他们似乎也许久未曾亲热过了。   “既然知道……”宋玄故意抻长了声音,目光带着抑制不住地笑意。“那我是不是该向圣上讨个赏?”   姬云羲眼睛一亮:“哥哥想要什么?”   宋玄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姬云羲猛地扑了过去,迫不及待就要送上自己的唇。   宋玄见了他如狼似虎的模样,忍不住失笑:“圣上这么大方?”   “哥哥要多少,朕便赏多少。”姬云羲轻声说。“我还怕哥哥嫌……赏得多了。” 第58章 报仇   宋玄这一招之后,并未再有动作。   姬云羲又以旧伤复发为由,接连罢朝了半月,由着满朝文武在暗地发酵,滋生出不同的心思来。   直到半月之后复朝,已是风云变色。   “上回国师参奏一案,如今可有定论?”姬云羲刚一问出这话,就能清楚地瞧见众人神色的变化,白相的表情最是难看,而其后的世家更是怨愤不已。   显然,他们都将姬云羲那退回的密疏,当作了白衡告密的铁证。   白衡心知肚明,却又百口莫辩。   那负责清查之人本就是陆党,如今便恭恭敬敬出列:“回圣上,国师所言确有其事,只不过涉案人等众多、位高权重,案子又驳杂,臣不敢擅自拿人审理——”   “有什么不敢?”姬云羲懒洋洋地笑了起来。“做了好事要赏,做了错事要罚,天子尚与庶民同罪,他们难道比朕还要特殊不成?”   “您说是不是?太傅?”   白衡刚一闻言,便一个激灵。   他感受到了周围的审视的目光,瞧着姬云羲的目光,却又分明意识到了:这或许是他翻盘的机会。   他连忙出列:“圣上说得极是,此事臣愿前往审理……”   只要他将这些世家后辈轻轻放下,倒也能赚回世家的信赖。   只是有人却不愿给他这最后的机会,宋玄轻轻咳嗽:“圣上,依臣之见,太傅大人乃国之砥柱。此事千头万绪,不便劳烦太傅大人。”   “倒不如钦点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人与陆相同审,也好服众。“   宋玄的提议,没有人会反驳。   所谓德高望重,多半是从世家出人,只要不是白相,他们总还有些回旋的余地。   姬云羲自然答应地更加干脆。   白衡瞪着宋玄,脸色青青白白,终究是没有说出话来。   之后的溃败要来得更为迅猛和快速,在他失去了世家的信任之时,白衡便清楚自己这一局的确是输了。   他还远远没有到应该抛开世家的时候,却被迫剥离了臂膀,这一招离间,不可谓不毒。   可他又能找谁说理去呢?   谁也不知道,那些秘密是怎么传出去的,更没有人知道,那莫须有的密疏又是哪里来的。   圣上为了报这金鞭之仇,当真是下了好大的心思!   白衡忍不住觉得荒谬。   之后几日上朝的走向,便有如瓜熟蒂落、顺理成章。   陆相难得肯与世家合作,对一众后辈从轻发落,却终究是折损了各家的羽翼。   参奏白衡,便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先是几样不知何处找来的小事,紧接着便是暴风骤雨似的讦奏。曾经让人不能言、不敢言的罪过,如今被一一翻出,曝晒在阳光之下。   大潮褪去,当真相一一摊开,众人才惊觉,这位刚刚上任的太傅,与他嘴上的仁义礼智信,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又或者,人人皆是如此,只不过穿上了诗礼簪缨 、满腹经纶的外袍,竟让人只能瞧见他苦口婆心、规劝帝王时的崇高,忽略了他衣袍发冠里的满满跳蚤。   针对白衡的浪潮持续了半个夏天,逼得白相疲于自辩,终于在夏天结束的那一天,温朝辞站了出来。   他这位以温良端方著称的学生,罗列了二十余条罪名,用他最习惯的方式,将他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打落下来。   “老师待我有提携之恩,纵有过失,也轮不到我来指点。”   “只是天地君亲师,朝辞总须得仰不负于天、俯不愧于地。今日做得这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小人,朝辞愿与老师同罪。”   白衡早已说不出话来。   接连半个月,早就将他藏在阴暗处所有的龌龊翻了出来,有的、没有的,林林总总,足够让他丢了所有贤良耿直的名声。   他的一生所求,早已尽数化为乌有,此时的降罪于他而言,已经是不疼不痒了。   这几日他似乎比原本还要苍老了几分。   “太傅还有什么话说?”那长相格外艳丽的帝王,正俯视着他的丑态。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仿佛是在观看一场大戏,如今也终究到了唱罢落幕的时候。   “臣,无话可说。”   他心如死灰,缓缓跪拜叩首。   帝王轻轻地笑了一声,那讥讽的笑意转瞬间便消失在他淡漠的双眼中。   或许只有某个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因为白衡跪着的那个位置,正是他几次弯腰的位置。   “那应当如何处置呢?”   他不知在问谁。   陆其裳道:“按律当流。”   白衡低着头,没有说话。   朝臣也没有人说话。   成王败寇,这是他们早就见惯了的。这朝堂上有人一步登天,就会有人万劫不复。   若白衡是个身消道殒的英雄,或许还有人为他拼一条薄命、揾一把清泪。   可他与他们所有人一样。   “然,”这寂静中忽然发声的,却是宋玄。“丞相三朝元老,劳苦功高,还请圣上从轻发落。”   白衡没有想到宋玄会为他说话,竟有几分意外。   “那依国师看来,该当如何?”姬云羲饶有兴味地瞧着他,宋玄似乎从没说过,他想要如何处置白衡。   “罢官免职,杖二十一。”   宋玄淡淡地说。   白衡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瞧着宋玄。   那位年轻的国师仍然如往常一样,静静地立在离帝王最近的位置,玉冠上的金带微微垂下,衬映着他的面孔,多了几分高不可攀的气息。   似乎也有几个朝臣反应过来了,这正是当初白衡鞭姬云羲时,定下的数目。   龙椅上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姬云羲是真真切切在笑,连冕旒都在随着他震颤。   “好,都听国师的。”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笑意。   白衡下去的时候,一双眼睛仍然瞪着宋玄。   这一场在他眼中荒谬至极的复仇,背后策划之人究竟是谁?他似乎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第59章 参天   甫一下朝,宋玄便急匆匆地往宫门口赶。   旁人不明其中就里,忍不住咂舌于国师的记仇,记了二十一杖也就罢了,还要头一个去亲自观刑。   真要说起来,监刑这活,的确不是宋玄该做的。   但他也的确不是去看笑话的。   他匆匆忙忙赶去时,执杖人正要落下第八棍,宋玄一瞧,神色便是一凛:“等等!”   那监刑侍卫转过头来,瞧见是宋玄,便立时露出张笑脸来,忙行礼:“国师大人。”   宋玄皱着眉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那侍卫一脸茫然:“不是上头传旨杖责?”   “你别给我装傻,”宋玄脸色一变,却压低了声音。“朝上说杖责,却没说杖毙。”   这下不但是侍卫,连在廷杖下浑浑噩噩的白衡也变了颜色。   这施刑的门道,是自古就有的,哪怕是在地方犯案挨板子,也要给衙役塞些银子,请他只伤皮肉,不害性命。   宋玄是何等了解姬云羲,依他的性情,只怕早就记住了白衡,哪怕二十一杖,也绝不是只出气就罢了。   他这才匆匆赶来,只瞧那执杖人的姿势,便晓得他们下了狠手,是的的确确要将白衡杖毙在此地。   “这……”侍卫犹豫了片刻,含混着说。“国师大人,这是上头的意思,我们也没办法……”   这上头的意思,还能是哪个上头?   宋玄气得牙根痒痒,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来:“这二十一杖,你老老实实给我打就是了,不许耍花样。”   “有人问起来,你就拿这玉佩,说是我的意思。我自去跟上头交代。”   那侍卫一瞧玉佩,赫然是圣上随身的物件。   他倒当真犹豫了。   旁人不知道,他们这一干侍卫却是最清楚国师在圣上心中地位的。   通常来说,国师说一,圣上便不会说二,得罪国师的人,圣上通常是不会让他见到明天的太阳的。   而同理,国师要救的人,圣上八成也不会铁了心地要置其于死地。   这样看来,得罪国师的后果,的确要比得罪圣上严重的多。   如此一想,侍卫还真收了这玉佩,给了行刑者一个眼神,那廷杖一杖一杖地打下来,竟也让白衡这把老骨头挺过了二十一杖。   待众臣到达宫门,温朝辞第一个冲上前来,将白衡扶起,却被白衡一袖甩开。   “宋玄,你好大的威风,”白衡的后身已然鲜血淋漓,半扶在墙边,吞进一口风,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却复杂难辨。“你是来嘲笑老夫的?”   众臣不解其意,只当宋玄提前来观刑,惹怒了白衡。   宋玄倒是神色疏淡:“我是为了圣上,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姬云羲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但为了坐上这个位置,只怕已造了不少的杀孽。   但先头是他无路可走,到如今,宋玄不愿意他再添无谓的血债。   哪怕他自己不在乎,宋玄却要替他在乎。   白衡闻言竟狂笑起来,他发须皆白,连咳嗽带着笑声,愈发地神色癫狂:“为了圣上?为了让他昏庸无道?为了让他做个暴君?为了让他受你这些鬼蜮伎俩的庇护,再跟你——”   “请您慎言,”宋玄轻轻按住他的肩,目光中带着隐隐的威胁。“这里还是宫里。”   白衡到底是没疯,只不过是一时义愤,被宋玄这样一顶,理智倒也回来了些许,终究是沉默了下来。   “我送您回去。”宋玄淡淡地说。   他竟果真搀扶着白衡,走出了宫门。   他将白衡送上马车,白衡受了刑,做不得,只能趴在马车里,他模样狼狈,没了先头白相的风仪,反倒无所顾忌起来。   “老夫做错了两件事,”他的声音有些苍老。“第一,老夫不该让你做到国师的位置上。”   “第二,老夫不该为难你。”   宋玄说:“这您都没做错。”   白衡低低地笑了起来:“那若再来一次,没有那劳什子的鬼剃头,是不是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出了?”   “还会有。”宋玄轻声说:“您不该逼迫圣上。”   “对宋某来说,您只做错了这一件。”   白衡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仿佛见了鬼似的。   “白衡做过的好事不多,落得这个下场,纵然是理所应当。但皇祖的金鞭,老夫没有请错。”   “傲慢无忌,目中无人,残忍嗜杀——”   “这样的人当真是个明君吗?”他冷声道。“国师大人,你问问你自己!”   “这就是我们对立的根源了,”宋玄的目光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温柔。“您相信明君,我相信圣上。”   姬云羲答应过他,就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宋玄就是有这样的信心。   这信心不是凭空而来的。   他是眼睁睁瞧着姬云羲被那些冗长的奏疏折磨得头痛,还要压下性子去一一批复。   隔三差五就要找人来教他经史算学,嘴上一边骂胡说八道,一边还要看到深夜。   他甚至见过季硝被姬云羲捉来,两个人连夜核对账目,只为了清算户部呈上来的那些乱账。   姬云羲不喜欢这些,却在学着去做,没有人教他,他却要自己摸索出一条路来。   未必能让天下人理解,不符合任何已有的期待,却适合他姬云羲的一条道路。   那是他无比珍视的一颗种子,如今已经扎根在了黝黑的土壤中,逐渐生根发芽。或许某一日,就能够成长为参天大树,托起这厚重的苍穹,荫蔽这天下的万万人。   宋玄选择相信他。   并且,守护他。   这才是宋玄所有愤怒和坚定的根源。 第60章 行动   白衡下台,对世家来说,既是幸事,却也是不幸。先头宋玄揪出了不少世家后辈的把柄,其中利益往来盘根错节、牵涉官员更是数不胜数。   尽管陆其裳并未深究,但世家仍是为了抹平这些疲于奔命,一时之间,竟安分了许多。   反倒是宋玄见天儿地忙了起来。   入了秋,国师便再不如先前悠闲。祭礼占卜,这些在宋玄看来无关紧要的事,落在天下人却是大事。   加之陆其裳信守承诺,果真硬推宋玄做了这一届科举的主考官。宋玄哪里懂得什么考官不考官,纯粹硬着头皮上马,这小半个月忙得好似一只陀螺,就没有停下的时候。   好不容易得空休息,又要被某位皇帝捉去,搓圆捏扁、百般戏弄,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榨干似的。   宋玄头一次觉得,大约是他前世作孽太多,老天见不得他舒坦,才要他舍了逍遥日子不过,来做这劳什子的国师的。   “那照哥哥这么说,我得造了天大的孽,才要做这狗屁皇帝。”姬云羲一边嘟囔着,一边手还往宋玄松散地襟口里头钻。   那衣裳里裹着的皮肤暖玉似的温热,自打天气凉了,姬云羲便又多出这样一个下流嗜好来,不分时间场合地胡闹,还要美其名曰取暖。   宋玄拍开他的手,玩笑道:“那大约咱俩当年同是山头的强盗,我是大寨主,你二当家——这才一道遭了报应。”   姬云羲忽得笑了起来:“哥哥说的不对,就算落草为寇,也应当我是寨主才对。”   宋玄倒没想到他会跟自己争这个:“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的压寨夫人。”姬云羲的手又不老实了。   宋玄对于这人的胡言乱语早就有了防备,只耳根热了一热,便忍不住笑话他:“你瞧瞧咱俩,到底哪个更像是夫人。”   姬云羲眨了眨眼睛,毫不害臊:“的确是我像一些。”   宋玄该没来得及接下茬呢,就瞧见这人将手上的文书按到一边,脸凑过来轻笑:“那这么说,下回我该穿着裙子跟哥哥睡咯?”   宋玄瞧着他那张比女子还要艳丽三分的面孔,一口气呛在喉咙里,险些背过气去。   这人还漫不经心地替他拍背顺气,只是拍着拍着,那手上的动作便成了轻抚:“哥哥若是喜欢,我倒也无妨。到时候,我八成还得叫一声‘相公’,只看你受不受得住了……”   宋玄咳嗽了起来。   他想,没脸没皮这东西或许也是有天赋存在的,如姬云羲后来居上,他这样的老江湖竟也是拍马莫及。   “只是寨主有我一个就够了,”姬云羲的目光闪烁着隐约的威胁。“可别再给找个什么三妻四妾的……”   “那你不把山头都给我平了?”宋玄弹了他额头一下,忍不住好笑。“说笑罢了,你想得倒多,连三妻四妾都给我想到了。”   “哥哥不总给我想着?”姬云羲慢悠悠地问。“这几天还来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我喜欢什么样的,哥哥不清楚?”   宋玄没好意思说话,他倒也不是真心来问,只是榕太妃几次让他帮忙,他便应付差事问了两句。   哪想到这小子话说的绝:“喜欢性情温和机敏的,精通骗术的,得是江湖出身,能一心护着我,宠着我,床笫上由着我……”   宋玄自己都险些钻到地缝里头去,哪里敢同榕太妃说这些混账话去。   倒是姬云羲心里头不舒坦,记到了现在,又拿出来跟宋玄翻旧账了。   “我既然应了哥哥,这宫里就绝不会再有旁人,怎么反倒你先松了口?”每提到这事,姬云羲脸上就带着隐约的戾气。“别是自己有了别的心思,却哄我先不守诺。”   宋玄揉了揉他的头发,哭笑不得:“你当我是真心的?只不过上回白衡为了这事,让你吃了好大的苦头,我就有些犹豫。”   这番话宋玄倒的确是真心考虑过的。   他始终是不愿姬云羲身边有别人,但自打姬云羲挨了那一顿鞭子,他便隐约有一种感觉。   姬云羲对他,怎么说也不是一时的痴迷,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情感。   这样的情感让宋玄感受到了束缚,却同时也感受到了安心。   至少他对这份感情,更多了一份信任和安定感,便也多了一分容忍。   “左右我是知道你的心思的,若是再放个合适的人进来,能让你行事顺利些,不必再让那些老头挑刺儿,倒也……”   “那也不行。”   斩钉截铁的反而是姬云羲。“我不高兴、不乐意,他们谁要是逼我,就让谁像白衡一样卷包袱滚蛋。”   姬云羲此时的神色中便带了几分狠戾和暴躁,只不过忍着没对宋玄发作,只不过语气终究硬了些:“再要么,就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把我逼下位来,若真是如此,我倒还能佩服他们三分。”   “若是只生了一张嘴,便让他们见鬼去吧。”   姬云羲没有说的是,不愿意他们之中横插一个人进来的,不仅仅是宋玄。   这件事对于姬云羲来说,反而更加难以忍受。   宋玄意识到了他微妙的心思,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   “既然如此,我便以后都不提了。”宋玄柔声说。“这回是我错了。”   姬云羲轻轻哼了一声。   “圣上可不能嘴上光说,”宋玄笑着安抚。“我还得看您的行动判断。”   姬云羲的眉毛动了动,终究是端不住架子,狼狗似的就要扑上去。   宋玄摸过一边的奏疏递给他:“我说的是这个。”   姬云羲接过来一瞧。   图国朝见。   带着公主。   “圣上可别让宋某吃醋啊。”   宋玄在边上笑着说。 第61章 朝见   图国当年被姬云旗打得节节败退,被迫求和,虽未成了大尧的属国,却协定每年朝贡,时有觐见。   姬云羲新君继位,按常理来说,的确是应当有所表示的。   只不过这次让朝野上下惊异的,却是此次前来觐见的人并非是寻常使臣,而是图国的大祭司,还随行了一位公主。   得知这二位的身份,这次的觐见,便有些古怪了。   公主倒是还能说是有联姻的意向,大祭司这样光明正大的来,是太过于高估大尧的耿直,不怕被他们扣下做质吗?   虽然嘴上同姬云羲玩笑,但与那位公主相比,宋玄反倒更在意图国这位神秘的大祭司。   好奇的也不止宋玄一个,大尧位高权重的朝臣,也多少都听闻过图国神秘古怪的朝堂。   皇帝由祭祀挑选,大祭祀掌握实权,这种事放在大尧,简直难以想象。但图国偏偏就这样运转了,而且还运作的相当顺利。   以至于临近图国觐见的几日,朝臣们皆是议论纷纷,好奇这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大祭司,究竟是圆是扁。   只有陆其裳思维清奇,紧急上奏称国师仪仗太过寒酸,要求临时分拨些人下来,防止宋玄丢了大尧的脸面。   众臣这才发现,他们这位国师浑身上下只有一身朝服最为贵重,身后更是连仆役都不曾有半个,出门连车马都没有,常年要蹭圣上分拨到摘星阁的马车。   国师,祭祀,虽称呼不同,可在众臣的心目中已经隐约是类似的身份了,仔细一合计,宋玄的确太过寒碜,在图国面前难免丢了威风。   考虑到国师并非寻常官员,地位特殊,向来一毛不拔的户部,竟还真点头拨了一笔不高的款项,专用于给宋玄这位穷困的国师置办仪仗。   甚至连随从侍卫都一并给他配齐了——这怎么也是皇亲国戚才有的待遇。   从此宋玄出门,那便是前呼后拥,威风八面,连上个茅厕都是声势浩大,生怕别人不晓得国师大人也要出恭。   陆其裳目光中倒流露出淡淡地得意来:“总算有个国师的体面了。”   宋玄看着周围低眉顺眼的一群下人,一头的雾水:“我怎么觉得自己更不体面了呢?”   “哪儿不体面了?”   宋玄咂摸了半晌:“原来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好好儿的人,现在能做的事儿,非要让别人去做,跟我残废了似的。”   陆其裳那张万年的冷脸,便出现了一丝笑:“你且忍一阵子,等咱们摆够了威风,那图国的大祭司走了,你想怎么寒碜,就怎么寒碜。”   宋玄忍不住嘟哝了一句:“那大祭司也没比我威风到哪去,也跟江湖骗子差不离。”   这大祭司要真是南荣君,当初还假装姬云羲的男宠,在四方城搅风搅雨呢。   真要论起体面来,似乎也不怎么体面。   陆其裳横他一眼:“你见过那大祭司?”   宋玄咳嗽了一声:“没见过,我猜的。”   他还不确定南荣君究竟是不是图国的大祭司呢。   再者如今他还忙着科举一事,诸多问题都要求助这位陆相,可不敢惹恼了他。   待到图国队伍抵达盛京的那一日,大臣们多半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态来看的,却忍不住佩服起陆其裳的先见之明来了。   图国大祭司的声势,的确是惊人的。   倒不是有多尊贵阔绰,而是莫名透着一股神圣感。   别的不说,只随行的那些灰衣人,各个无喜无悲,神态虔诚,额上一点青色,手捧香笼,缓步前行,仿佛是朝圣的使者。   这让众人忍不住怀疑,后面那六匹白牛拉的彩车里头,坐着的或许不是什么大祭司,而是一尊神像。   好在这队伍停在了宫门前不远处,有礼部官员上前提醒,车里的人便走了出来。   那人穿了一袭紫袍银带,是图国祭祀特有的样式,宽肩彩绣,厚重笔挺,布料也带着异乎寻常的光彩。倒是一头棕发用彩绳和银饰编在后头,颇有几分神秘的色彩。   这位大祭司缓缓抬起头来,皮肤白皙,五官姣好,睫毛又弯又翘,一双琉璃珠儿似的眼睛,仿佛带着奇异的磁场,要将人吸进去似的。   果然是南荣君。   这是宋玄的第一反应。   与之相对的,他发现南荣君也正在瞧着他,他嘴上同礼部官员说着什么,眼中却兴味盎然,无声地牵了牵嘴角。   那礼部官员用南图的语言说了几句,只听南荣君低低地笑了一声:“我听的懂官话,也会说。”   官员反而吃了一惊:“大祭司果真博学多识。”   南荣君上前了两步,直直走到了宋玄的面前,琉璃似的眼珠盯着他:“这位是……”   “这是我大尧的国师,”官员说。“听闻此次前来的是大祭司,特来与您同行。”   南图并非属国,大祭司亲至,只令使臣接待未免不庄重,宋玄这个万金油似的国师便派上了用场。   宋玄对比并无异议,反倒是姬云羲不大高兴。   当然,这种孩子脾气似的烦躁,姬云羲已经能够控制在啰嗦几句的范畴内,这倒让宋玄很是欣慰。   “国师?”南荣君瞧着他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宋玄的神色淡淡,没有丝毫的退缩:“祭祀大人。”   这两人一白一紫相对而立时,众人才惊觉,剥去了那些可笑的随从仪仗,国师的气势竟丝毫没有被这位大祭司压过,反而显得愈发耀眼了。   南荣君也颇有些差异,他虽知道宋玄是块璞玉,却没有想到他会一转眼就成了大尧的国师。   毕竟大尧的情形他也略知一二,在这里坐上国师的位置,可不是会装神弄鬼就够了的。   宋玄并没有与他多说,只按规矩将南荣君迎了进来,为他引路。   南荣君只瞧过他在混迹江湖时的模样,如今见他衣冠胜雪,神态也淡漠温润,竟与当时大为不同,心下忍不住一动:“国师可还记得欠我的东西吗?”   宋玄眉梢微微一动:“什么东西?”   “一把匕首。”南荣君的笑容和煦,目光却隐约带了一丝邪性儿。“国师不会忘了吧?”   宋玄这才想起,当时在四方城,他的确顺了南荣君的一把匕首出来,还是因为这个,姬云羲才猜出南荣君的身份来的。   “上回没有机会还,”宋玄倒也并不避讳。“改日必定送到您手上。”   南荣君轻笑了一声:“国师从前可没有这么客气。”   宋玄微微颔首,并不回答。   他摸不清南荣君的心思,自然晓得言多必失的道理。   将南荣君引至正殿时,他听到南荣君戏谑的轻叹:“如此,我倒有些后悔了。”   “就该将你带回南图去的。”   这话他说的倒有三分真心。   如今,有宋玄在这儿,他此行的目的也不晓得会不会节外生枝。 第62章 美人   得了朝贡,听了贺辞,及至傍晚,便到了宴饮的时候。   白日里处于礼节,众人只瞧见了南荣君的模样,随行公主却是去后宫拜会主事的榕太妃。   到了这宴席上头,众人才瞧见这位公主的模样。   “这位公主是如今南图皇帝货真价实的独女,按他们的习俗,以荧惑为封号,听闻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陆其裳的坐席离宋玄不远,此时正在边上跟他说。“如今瞧见,果然如此。”   那位荧惑公主的确生得美艳,与姬云羲相比竟也不相上下,穿这一身华美的南图衣裙,更为她的美添加了别样神秘的风情。   宋玄瞧了陆其裳一眼,似笑非笑:“怎么,陆大人春心动了?”   “我是说,若是他们当真抱着联姻的心来的,圣上倒是不亏。”陆其裳淡淡地瞟了宋玄一眼。   宋玄眉头一皱,不动声色道:“不亏什么,他们南图是铁打的祭司、流水的皇帝,今日是公主,来日或许就不是了。”   “就这般容色,纵然不是公主,娶回来也算不得亏本。”陆其裳难得露出不甚正经的一面,他瞧了瞧宋玄,又瞧了瞧坐在主位、神色恹恹的姬云羲,眼中神色动了动。“不过你八成跟圣上想一道去了。”   “我看你们俩才是一路人,连不好女色这方面都是一样的。”陆其裳说者不知是否无意,宋玄却听者有心,眉梢忍不住跳了跳。   他俩这厢窃窃私语,却尽数落在了外来客的眼中。   宋玄还未来得及解释,便听那头南荣君的声音悠悠响起:“不知国师大人在聊些什么?仿佛很是得趣?”   宋玄一抬头,便瞧见南荣君冲他举杯,神色中带着不动声色的调笑和傲慢,倒与他在四方城的模样相差无几。   宋玄总不好说自己正在跟陆相议论南图的公主,只笑着敷衍:“只不过是些民间趣事罢了,入不得大祭祀的耳。”   “哦?”南荣君面上微微作出惊愕来,目光却依旧沉静。“我路上听闻,国师出身市井,原本不肯相信,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吗?”   席上低低的说笑声忽然小了些,众人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   一旁荧惑公主倒也精通官话,声音婉转:“诸位勿怪,我们南图的下一任大祭祀诞下时,天神会指示我们将其寻到,自幼奉养在神殿——大祭司便以为国师亦是如此了。”   “或许,大尧的国师,跟我们的大祭司,本就不是一样的,自然是不能比的。”   这下陆其裳也皱起眉来了,谁都瞧得出,这两位对宋玄的态度有些莫名。   他们此行是来觐见,难道还真要在这上头争个高下不成?   宋玄无意参与口舌之争,刚想随口说句什么,却听见姬云羲在上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   “大隐隐于市——想来南图是没有听过这句话了?”   自打姬云羲除了白衡、羽翼渐丰,气势也是日益增长,如今在上头神色慵懒傲慢,竟也令人不敢小觑。   那荧惑公主不曾想过,着几句话激来不是宋玄,却是姬云羲:“这……”   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姬云羲的声音打断了:“朕听闻,多嘴多舌的人,是要下拔舌地狱的。这样的传说,想来南图应当也没有罢?”   这话说得便有些咄咄逼人了,偏偏姬云羲还说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只有目光冰冷:“二位远道而来,若是没有见过拔舌,朕也不介意让二位见识见识。”   他分明坐在龙椅上,却仿佛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误化了龙。他的一言一行都让人脚底冒冷气,仿佛下一刻那致命的毒牙就要刺进自己的后颈。   荧惑公主张口结舌。   众臣却多少习惯了姬云羲这副做派,皆是不声不响。   只有宋玄咳嗽了一声:“圣上。”   姬云羲勾了勾嘴角,没有再说话。   那盘踞在上头的毒蛇,似乎终于收回了目光。   众人刚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姬云羲忽得唤道:“国师。”   “臣在。”   “上来坐。”   宋玄迟疑了片刻:此事于礼不合,纵然现在接待外客、无人来煞风景。到了明日,也会有雪片似的劝谏飞到姬云羲的案头。   “国师?”姬云羲挑了挑眉,便有人将宋玄的桌案搬到了他的一侧。   “是。”宋玄叹息了一声,硬着头皮坐了上去。   姬云羲这才心满意足。   他将自己的酒盏塞到宋玄的手上,在他耳边低声说:“哥哥瞧瞧,这琉璃盏配这南图进贡的酒酿,真是好看极了。”   “就是味道不怎么样。”   那酒水装在琉璃盏中,对着月光,依稀变换出两个颜色来,的确美不胜收。   宋玄却有些哭笑不得:“你把我叫上来,就是为了让我瞧这个?”   姬云羲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   宋玄瞧着下头众人各异的神色,当真头痛欲裂。   “也有别的,”姬云羲轻声说。“我无聊得紧,捱着哥哥坐一会,就不心烦了。”   宋玄那头痛一下就去得无影无踪,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喜悦。他想,自己的确拿这人没什么法子。   这一席接风宴,荧惑公主吃得是惊魂未定,只觉得这皇帝喜怒无常,反倒凶煞之气甚重。   倒是南荣君,从始至终皆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及至宴饮结束,在回去的路上,荧惑公主才回过神来:“这大尧的皇帝怎么这样古怪?简直不像个皇帝。”   原本是听大祭司说这位国师不简单,才有意出言试探,却不想反倒惹出了别的麻烦来:“我一点都不怀疑,只要我在宫里半步踏错,他会毫不犹豫地摘了我的脑袋。”   南荣君浅笑地瞧着她,淡色的眼眸变换着奇异的色彩:“但殿下是不会退缩的,对不对?”   “对,我就是为此而来的。”荧惑公主答道。“他再可怕,也只是个男人。”   “一个普通的男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荧惑公主“咯咯”笑了起来。“我只怕这位皇帝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儿。”   南荣君微微挑起了眉:“哦?”   “我今日同那后宫太妃说话,听她说起,这后宫里竟一个皇帝的女人也没有——一个也没有。”荧惑公主的神色带着略微的得意,此时她似乎忘记了先头姬云羲的邪气。反倒带着隐约的嘲弄,仿佛发现了他一个天大的弱点。   “一个也没有。”南荣君重复了一遍,脑海中似乎闪过了什么,那双眼眸的色彩变得愈发的奇异了。 第63章 罂粟   “绝对不对劲,”方秋棠本是来寻宋玄吃喝玩乐的,却不想从宋玄这里听说了南荣君这一出,反倒皱起了眉头。“这事怎么看,都不对劲。”   “那大祭司放着自家不管,千里迢迢地跑来,难道只为了将一个婆娘塞进后宫不成?”   “再者,就算这什么祭祀啃香烛啃拧了,香灰上头冲傻了脑子,先头又为何会出现在四方城?”   “这里头,肯定大有文章。”方秋棠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   转头却瞧见宋玄正坐在窗边,神色颇为倦怠:“谁都晓得这里头有鬼,但如今对方还没有露出马脚来,我们乱什么?”   方秋棠瞧着他那悠哉的模样嫌弃:“宋玄,这可是大事。”   “在这盛京,事事都是大事。”宋玄这些日子忙得有些狠了,如今脑子也不甚转得过来。“现在想破脑袋也是枉然,好歹让我歇上个两日,再去琢磨罢。”   就连今日,他都是忙里偷闲,才能呆在这摘星阁里头的。   图国使臣来了几日,接连有宴饮活动,白日里头上朝、办事,夜里还要应酬,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今日他打着推演天机的幌子,好容易躲回摘星阁,却不想还要遭方秋棠唠叨,一时之间也是头痛得很。   方秋棠见他这样懒散,哼了一声:“你倒是心大,也不怕那什么大祭司坑害了你家阿羲。”   宋玄倒没有太过担心,他也戒备着南荣君的特异之处,曾再三叮嘱姬云羲,不要单独接见南荣君,就是众目睽睽之下, 也要离他远些。   以姬云羲的戒心,只怕南荣君连他的边角也碰不到。   “要我说,倒是你操心的太多。”宋玄笑着道:“像南荣君那样的人,心思猜都不必猜,无论什么样的手段路径、最终的目的只能有一个。”   人总是一样的,越是没有什么,便越是想要什么。   有银子的人想要金子,有妻子的人想要妾室,贫穷的人想要温饱,温饱的人想要地位。   若是有人什么都想要,大约是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   可若一个人身份高贵、富有四海,那他的愿望,多半就很好猜了。   因为他头顶总有一件儿,他没有拥有、却念念不忘的东西。   比如失去的国土、比如大尧的天下。   “这些子人费这么大心思,绕这么大路子,最终目的总是那么回事。”宋玄伸了个懒腰。“只等着他们就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还能为了他们,不吃饭了不成?”   方秋棠倒是哭笑不得,宋玄说的没错,但怎么听都太过于轻松,让人忍不住怀疑他这个国师的责任感。   宋玄见他不说话了,便从柜子里摸出两壶酒水来,又摸出两个琉璃盏来,给方秋棠满上,笑着说:“天下大业,那都是大人物的野心,你我这等人物,还是适合喝酒、吃肉、忙里偷闲。这才是最快活的。”   方秋棠狐狸眼一眯,似笑非笑:“国师怎么也学会这样虚伪了,你难道不是大人物?”   宋玄摇了摇头:“不是。”   “那谁是大人物?”   “大人物,那就得是家国天下,有胸怀,有担当,有割舍的勇气,有背叛的果断,有不惜一切的决心。”宋玄自己抿了一口酒水,笑着说。“我通通没有。”   “市井小民罢了,”宋玄盯着那酒水,学着酸儒摇头晃脑道。“咱们,就是这二两薄酒,三分明月,十分便宜——足矣,足矣。”   “你倒是会说。”方秋棠见他说的有趣,竟也端起那酒盏来,也跟着抿了一口。   宋玄笑着同他抬杠:“我说了这些,原来只值方老板抿上一抿。”   方秋棠将那酒水一饮而尽:“算你说的有理。”   却不想刚刚放下,方秋棠神色忽得一变:“宋玄,你这酒……”   宋玄微微一愣:“怎么?”   方秋棠连忙从酒壶里又倒出来一些,用食指沾了一点,点在舌尖上细细地尝,神色愈发凝重了:“你这酒是哪来的?”   “南图进贡来的,因为模样好看,阿羲匀了我一些。”宋玄见他的反应,陡然变色。“难道这里头有毒?”   “不是毒,是毒宫里也不至于查不出来。”方秋棠瞪着眼睛瞧那酒,仿佛见了鬼似的。“这玩意是罂粟酒。”   宋玄不明所以:“什么?”   “这酒只喝这样一丁点,你还没有感觉。若是喝得多了,便会神志不清、飘飘欲仙,若是再多,怕还会成瘾,一段时间不吃,便会痛不欲生。”   “我听闻这东西可以入药,但是入酒……绝对是害人。”方秋棠的神色凛冽。   宋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立即起身:“我这就去宫里。”   方秋棠也不拦他,只道:“你也不必担忧,只这样误食一次,倒也不至于这样严重,只日后万万不要再碰就是。”   宋玄点了点头,匆匆披上了外袍,奔着皇宫去了。   ========   姬云羲一手撑着头,头脑有些恍惚。   他的酒量向来不错,今日却隐约生出了醉意,颇有些使不上力。   “更衣。”   他低低地念了一声,不愿让人瞧出异样,站起身来,却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之上,软绵绵得、不甚真实。   他不晓得自己走到了哪里,忽得瞧见宋玄的身影。   “哥哥……”他扯住了那人的衣袖,目光迷蒙。“我吃醉了。”   宋玄的嘴角微微挑起:“圣上。”   “圣上休息片刻罢。”宋玄拥住他,在他的耳边低语。   却不想,下一刻,一把匕首便刺向了宋玄的胸膛。   宋玄的身影向后疾退,仍是有刀尖刺入了进去,鲜红的血洇湿了他胸口的衣裳。   那人神色惊愕,片刻后失笑:“果然厉害。”   姬云羲站在原地,神色依然迷蒙,一双眼却带着隐约的寒光。   “你不是宋玄。”   那人上前两步,低低地笑了起来,眼眸色彩逐渐变化,竟然成了琉璃珠儿样的色彩。   他的轮廓身影,在姬云羲的面前逐渐模糊,只剩下那一双谲异莫测的眼眸,仿佛来自深渊的怪物,正遥遥地向他召唤。 第64章 岩浆   姬云羲回到酒席上的时候,酒意尽退,神色依旧凛若冰霜、眼中却空无一物,只独自饮着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臣并没有注意到异常,荧惑公主却低声问:“大祭司,这是已经成功了吗?”   南荣君点了点头,引得荧惑公主一阵窃喜:“这么说,他定然会娶我了?”   却不想南荣君摇了摇头。   “您这是什么意思?”荧惑迟疑了片刻,“您不是说,您会帮我的吗?”   “我是南图的大祭司,不是公主的大祭司。”南荣君若有似无地瞟了她一眼,却让荧惑噤若寒蝉。   “我的决定,应当是对南图最好的决定,而不是让公主高兴的决定。”   “大尧的这位,的确难缠的很。”南荣君眼睛微微眯起,小指轻轻摩挲着酒杯。“心性执拗,是我平生仅见。若不是被这罂粟涣散了心智,只怕我也无从下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的他也同样的虚弱。   南荣君的确能够篡改别人的想法记忆,但这样的能力也是有限制的。   被篡改人的意志越坚定,被篡改的事情越是重要,也就愈耗力气,甚至存在失败、被反噬的风险。   同时,也跟改变这记忆的时限有关。   如先头四方城的官员,不过是一个眼神、一句话的事,就能够让对方对自己编造的身份深信不疑。   当然,持续的时间也短。   但这回,南荣君却是想要永久改变姬云羲的记忆,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才做到了这一点。   “那……您到底做了什么?”荧惑出于对南荣君的敬畏,最终还是没有再纠缠。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闻外头传来一声通报:“国师到——”   听了这一声,南荣君露出一个兴味盎然的微笑来:“巧了。”   荧惑不明所以。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南荣君的脸色有些苍白,笑意却丝毫没有减退。“我也很好奇,我到底做了什么。”   随着宫人的通禀,门外极快地闯进一个白色的身影来,众人定睛瞧去,果然是宋玄。   他没有穿官服,一身穿惯了的白袍,头上也没有发冠,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   姬云羲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正在仰头饮酒。   瞧见了姬云羲手上的酒盏,宋玄连礼都没有来得及行,一个箭步上去,夺了下来,低声道:“圣上,这酒喝不得。”   姬云羲动作微微一滞,抬眸瞧着他。   宋玄来之前被嘱咐,说这酒水虽然有问题,却段时间难以证实、更不好追责,要他低调行事,这才只能上前来低声提醒。   “国师?”姬云羲眯了眯眼眸,静静地瞧着他。   宋玄只当他是已经饮了些,神志模糊,便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阿羲,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姬云羲沉默了片刻,开口的声线却冷出了冰碴儿:“国师,谁准你僭越?”   宋玄的手一动不动,仿佛被冻结在了这个姿势。   “下去。”他淡淡地说。“没有下次。”   他这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下头的人听见,这下所有人都停下了宴饮,静静地瞧着这一幕。   宋玄站在原地,缓缓收回手来,怔怔地瞧着姬云羲。   姬云羲的双眼乌沉沉一片,没有他熟悉的、月华似的温柔,也没有那隐隐跳跃着的火焰。      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让宋玄感到陌生。   却是下头陆其裳大着胆子,将他揪了下去,强按着宋玄低下头:“国师日夜操劳,累昏了头,一时失仪,望圣上赎罪——”   姬云羲没有回答,他淡淡地瞧着手中的酒盏:“国师说,这酒喝不得?”   宋玄跪在地上,眼睛却定定地瞧着他,神色木然:“是,喝不得。”   “这酒是南图送来的?”姬云羲问。   荧惑大着胆子答道:“是,这是我南图的琉璃酒,是单供祭司饮用的酒水,不知国师何出此言。”   姬云羲招了招手,令她上来。   她似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冲着姬云羲笑得妩媚:“您有什么吩咐?”   “喝。”姬云羲不为所动,却将那一整壶的酒水放在荧惑的面前。   荧惑脸色微微一变,笑容却愈发娇俏:“这样多,我喝不下呢。”   姬云羲没有再说第二次。   荧惑只得捧起那壶酒,一仰头喝了起来,她喝的豪迈,晶莹的酒水淌下了她的嘴角,又顺着小巧的下巴、脖颈,染湿了她胸脯前的衣裳。   “继续。”姬云羲又让人呈上一壶来。   荧惑这下脸色是真的变了,她本是见姬云羲情形不对,想趁虚而入的,却不想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   她是真的有些茫然了,大祭司到底改变了姬云羲的什么呢?他分明还是那个可怖的皇帝。   不对。   荧惑微微抬眼瞧了姬云羲一眼,那双漆黑、毫无生机的眼神注视着她,眼中带着再恶意不过的嘲弄。   比原来更可怕了。   荧惑微微打了个颤。   她喝下了整整三壶罂粟酒,最后整个人都神志恍惚,南荣君这才笑着起身阻止:“公主酒量不佳,圣上何必勉强呢?”   说着,又悠悠地补了一句:“只不过,这酒能不能喝,至少有了定论。”   姬云羲没有说话。   宋玄定定地跪在那儿,一双眼睛片刻都没有离开过姬云羲,拳头捏得紧紧的。   南荣君也没有再追究,毕竟他已经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了。   直到宴席结束,姬云羲也没有令宋玄起身,群臣纷纷散去,陆其裳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离去了。   谁也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圣上对国师的宠信,明明前两日还不顾礼法令宋玄坐到他的身侧,不想这一日便翻了脸。   要么怎么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呢?这国师能风光到几时,还终究是个未知数。   众人散去,姬云羲还撑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玄跪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   “下不为例。”姬云羲开口,起身就要离去。   宋玄却忽得站起身来了。   “阿羲,你是不是……忘了我了?”宋玄定定地瞧着他,将一直在心中盘旋着的疑惑问出了口。   姬云羲没有说话。   宋玄终于意识到,现在的姬云羲,与初见时那个冷漠的小公子,如出一辙。   甚至要更加的阴沉疏离,戒心深重。   宋玄一步步逼近了他:“望川城、五蕴寺、四方城……阿羲,你是不是都忘了?”   “你在说什么?”姬云羲终于微微皱起了眉。“国师是昏了头?”   宋玄遍体生寒,却还是撑着问:“你十六岁那年,是怎么回得京。”   “自己回来的。”姬云羲目光平淡。   下一刻,宋玄感觉到自己脖颈上多了一抹凉。   是姬云羲袖中短刀。   姬云羲随身携带短兵这个习惯,至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宋玄却从没有想过,刀刃会再一次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那原本就从心底冒出的冷意,此时终于侵入了骨髓。   姬云羲的眼睛漆黑一团,在其中看不到丝毫微光:“该我问你了。”   “国师,你是不是疯了?”   他身周的方寸距离,向来容不得任何人靠近,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无甚印象的国师,会这样胆大妄为。   宋玄瞧着那精致又冰冷的眉眼。   微微凑了上去。   刀刃划破了他的脖颈,落下鲜血来。   宋玄的嘴唇,准确地落在了姬云羲的额头。   “我大约是疯了。”宋玄喃喃。“我想杀了南荣君。”   姬云羲的匕首本应该割断宋玄的喉咙,却不知为什么,在见了血的瞬间,收回了手。   他感觉到了强烈的、莫名的情绪,促使他停止自己的行为。   可那情绪又仿佛是死火山下的岩浆,明明炽热沸腾,却不知为何,无从喷发,只能在那坚硬的岩石、厚重的泥土下涌动。   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65章 记忆   当夜,雷声阵阵,秋雨冰冷。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姬云羲仰面躺在床上,双眸沉静,眉心微蹙,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宋玄的神态。   那人柔软的嘴唇微微颤抖,印在他的额头上,竟如一颗巨石落在心湖,惊起了滔天的浪花。   他一次又一次搜索着自己对他的记忆,却是乏善可陈。   那样鲜亮的一个人,怎么在他的记忆中,却会如此的平淡?   他终究还是无法入睡,起身向门外传唤:“让祝阳来见我。”   侍卫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今日的圣上比往常冰冷更甚,只能低低应是。   =====   宋玄闯进了南图使者暂居的使馆。   他依旧穿着夜里那一身白袍,一路过来吸足了雨水,顺着他的衣角淌下,洇湿了他脚下精美的地毯。   他的身后,南图侍卫与使馆的侍卫针锋相对,僵持不下。   “国师大人,”南荣君笑眯眯地瞧着他。“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宋玄的声音平淡,目光却如刀子一般:“是你做的。”   南荣君的笑容更甚:“国师大人发现的真快。”   这下他就更确定了,宋玄和姬云羲,关系密切,甚至对彼此来说,都意义重大。   否则宋玄也不会这样快的发现姬云羲记忆出现了问题,更不至于失态至此。   四方城的那个宋玄,可是个刀架在脖子上都稳如泰山的老江湖。   “怎么?后面的话,国师打算敞着门说吗?”南荣君似笑非笑。“我倒是不介意。”   宋玄用脚踢上了门。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颊侧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皮肤上,看起来很是狼狈。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南荣君慢条斯理地说,眼中却带着分明的恶意戏谑。“却没有想到,原来大尧的皇帝和国师大人,竟然会有这样密切的关系。”   “生死之交?手足之情?”南荣君故意放慢了声音,浅色的眼珠让他看起来分外诡秘。“还是……断袖之癖?”   “跟你无关,”宋玄淡淡地说,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仿佛在强压着怒火。“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   南荣君已经在宋玄的脸上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或者说,现在的情况,就是我想要的。”   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宋玄之于姬云羲,似乎并不仅仅是亲友、爱人,反而更像是一匹烈马的辔头,他约束且安抚着姬云羲的暴烈和阴暗,致使他不至于肆无忌惮。   可若是没有宋玄呢?   若是宋玄,从始至终都未曾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呢?   这位年轻多疑又阴狠的帝王,会把这个国家拉向怎样的深渊呢?   这比后宫里塞进一个荧惑公主,有趣得多,也有效得多。   而且,他或许还能得到额外的收获。   想到这里,南荣君竟笑了起来:“若一定说有什么是我想要的……或许是你。”   “宋玄。”   “我想要你跟我走。”   宋玄站在原地,他便一步步走过去,轻轻捻起宋玄湿漉漉的头发,用那双浅色的眼眸注视着他:“你知道的,我才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够明白你的人。”   “我们是一样的,不是吗?”   宋玄冷笑了一声:“你明白我?”   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尖刻,此时却再也掩不住戾气。   南荣君却毫不生气:“是,这天下除了我,还有谁能懂你?只有我们,是与所有人都不同的。”   “你是以为姬云羲理解你吗?”他第一次准确地说出了姬云羲的姓名,注意到宋玄的瞳孔微微皱缩。“不,他只是迷恋你——况且,他现在也已经把你遗忘了,你现在若是离开,他绝对不会拦你。”   宋玄不为所动。   “你可以跟我回南图,你会是无上的神明——跟这里的国师不同,南图的祭祀,会被奉做真正的神明,享受最好的一切。”   “姬云羲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甚至更多。”   南荣君的眼神里透着隐约的暧昧,不知是真的调笑,还是假的诱惑。   “你说够了?”宋玄的向来柔和的眼,此时流露出隐隐不耐。“我对你,对南图,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我来只有一个目的。”   “姬云羲不可能恢复记忆了。”南荣君吐出来的话语无比残忍。“宋玄,他永远都不会记起来了。”   “而且,他会变成你不认识的,另一个人。”   人的头脑是非常强大的,他只要着力对姬云羲进行引导,抹去一些东西的存在。   姬云羲的脑海就会自行补全那些矛盾的情节,编造出相对合理的谎言来,当作是自己的经历。   最后,会一个从未有过宋玄的姬云羲。   南荣君还未来得及得意,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他低头一看,一支弩箭就穿过了他的右肩。   宋玄的手臂上,赫然是一副构架精巧的弩,原本掩藏在宽松的衣袖下,如今却坦荡荡地亮了出来。   他没有想到,宋玄对姬云羲的回护会激烈若斯,一时之间竟有些想笑。   宋玄静静地说:“我再问你一次。”   “不可能。”南荣君斩钉截铁答。   宋玄微微扬手,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弩箭穿过了他的左肩。   剧烈的疼痛让南荣君忍不住颤抖,却强撑着大笑了起来:“宋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丢了主人的疯狗!”   宋玄没有反驳,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冰冷的神色,紧接着是轰隆隆的落雷声。   宋玄的弩箭对准了他的心脏,距离不超过三寸。   南荣君却丝毫不乱:“你不敢杀我,宋玄,你杀了我,两国势必开战,你和姬云羲就是罪魁祸首——”   宋玄不为所动。   “最重要的是,哪怕我是在说谎,你杀了我,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恢复姬云羲的记忆了。”   宋玄的目光沉静,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他用脚踹开了门:“来人。”   门外的侍卫低声应是。   “从今天起,封锁使馆。”宋玄冷声道。“十二个时辰盯着大祭司。”   =========   “……是宋先生带您躲过那位的追杀,一路走到四方城的。”祝阳低声禀告。   他也不晓得,圣上和宋国师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不过休了两天假,回来竟一切都变了,圣上竟还专门询问他,十六岁那年究竟是如何回京的。   这需要问他吗?   圣上自己应当比谁记得都牢才是。   姬云羲按了按额角。   祝阳说的,他竟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的记忆里,却只是自己如丧家之犬一般,一路狼狈逃窜、东躲西藏回到了盛京。   哪有人带他悠闲的游山玩水?又哪有人肯冒着生命危险回护他?   在他看来,竟仿佛是一个笑话。   他也的确笑了起来。   他牵了牵嘴角:“祝阳,你知道说谎的下场。”   祝阳这下是真的慌了,这些年姬云羲瞧着凶狠,实际上却比少年时温和的许多,轻易不取人的性命。   可如今,那捉摸不定的戾气,竟又回到了他的身上,甚至较之多年前更甚。   祝阳脸上的总挂着的笑容消散了,单膝极低,头垂得极低:“属下以性命起誓,绝没有半句虚言。”   姬云羲的指节一下一下敲击着椅子扶手,这是他跟宋玄学来的小动作,此刻他却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脸色晦暗不明,话语更是莫测:“你的意思是,国师是我的恩人,我却将他忘了?”   宋先生可不仅是您的恩人。   祝阳心里想着,可瞧着姬云羲那怪异的态度,又不敢明着说出来,只能点头:“是。”   姬云羲淡淡地笑了起来:“你下去罢。”   祝阳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只觉得自己在生死关走了一遭。直到出了门,也没弄清楚,圣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姬云羲此时的想法却非常简单。   祝阳的说辞与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而不管这问题的根源何在,关键点一定都在宋玄的身上。   在他那位“恩人”的身上。   姬云羲又想起了那人专注的目光,和那柔软的嘴唇。   竟然不那么急着弄清真相了。   他想看看这位“恩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竟然隐约生出了一丝恶意的期待,那是心底压抑着的某一处,正在蠢蠢欲动。 第66章 求救   自打那场宴饮过后,宋玄整整半个月未曾出现,甚至打着推测天机的名头,没有上朝。   其间方秋棠来过,陆其裳来过,祝阳来过,可唯独最常来的那个人,一次都没有来。   他软禁了南图而来的大祭司和公主,想来朝堂众臣很快就会得到消息,但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收到被弹劾的消息。   反而风平浪静的有些诡异。   宋玄已经没有心思顾及这些,南荣君不松口,他就只能自己想法子。   他找不到别人,就找博学多识的隐士,找御医院的太医,找盛京逃逸多年的江湖术士——可想而知,他并没有得到有用的答案。   陆其裳第三次来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宋玄的本尊。   这人发髻散乱,神色疲惫,一手撑着头,一手翻着一本古籍,对外界没有丝毫的反应,仿佛已经陷入了魔怔。   “宋玄。”陆其裳喊他,宋玄却没有反应。   “圣上!”陆其裳无奈,大喊一声。   宋玄一愣,抬起头来,瞧见是他,才勉强笑了笑:“是你。”   陆其裳神色冷峻:“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不明真相的人,只晓得一夜之间,宋玄与圣上反目,从此宋玄萎靡不振,圣上更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宋玄沉默了片刻,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解释什么了。   他不想倾诉,不想抱怨,他看不到希望,找不到方向,却又只能前行。   宋玄从未遇到过这样令人压抑的困境。   陆其裳盯着他:“宋玄,我不问你和圣上发生了什么事,这次我是来求你的。”   宋玄微微一愣,陆其裳向来足智多谋,与他大都是你来我往的交换,鲜少有这样直白相求的时候。   陆其裳的神色的确不大好,冷峻又凝重:“我来求你救命。”   “救谁的命?”   “救文武百官的命。”陆其裳阴沉着一张脸,把这几日朝堂的情况悉数告知。   宋玄这才意识到,这几日究竟为什么无人关注南图使者,   就在宴席的第二日,姬云羲当着所有人的面,杖毙了一名三品文官。   那大臣的确犯了错,只不过为人圆滑、长袖善舞,便也无人弹劾。   但姬云羲却不需要奏折。   他找到了另外的渠道,刺探百官辛密罪过,这几日上上下下一并捉了几十名官员,却没有交付刑部、大理寺,反而统统押进了宫里的密牢。   而这位当场毙命的倒霉蛋,不过是给所有人的震慑罢了。   杖毙这两个字,放在往常,不过是文书上的两个字罢了,姬云羲却硬生生将他放在朝堂之上,要这些人亲眼瞧着,早上还在站身边的同僚,下一刻就在那一声一声的哀嚎中,逐渐没了声息。   鲜血蔓延到了他们脚下,逐渐干涸,仿佛有一股阴邪之气,从脚底窜到了他们的头顶。   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却笑着问他们:“诸卿看得可还高兴吗?”   那笑容灿烂,艳丽无匹,眼神却空洞冰冷,仿佛淬了了毒。   “诸卿总劝朕做圣人,做明君,如今朕想清楚了。”姬云羲的声音柔和,却带着说不出的嘲弄。“总不能朕一个人圣明,这朝堂却藏污纳垢,是也不是?”   “诸卿不敢清洗,那朕来清洗。”他瞧着地上暗红的血液,和跪了一地的官员,轻声笑了起来。“你们瞧瞧,这朝堂,是不是又清净了很多。”   一夕之间,风云变色。   陆其裳说到这里,竟也是心有余悸,他低低道:“圣上已经全然变了。”   进了密牢的人,没有一个再出来的,前些日子定了两人的罪,出来的却是两具惨不忍睹的尸体,骨肉剥离,面目全非,甚至不敢让人去想发生了什么   “宋玄,吏治该清,朝堂该肃,我也明白圣上在集权,可不该这样——”陆其裳的声音低低的,神色肃然。“这样下去,整个朝堂都是灭顶之灾,甚至大尧……”   宋玄闻言,也愣住了。   这些日子他慌了神,只想到心上人忘记了自己,就心烦意乱,却没有想到南荣君的能力,造成了更为严重的后果。   南荣君的预料半点不错。   没有宋玄的姬云羲,说是个冷到骨髓里的怪物也不为过。   一个毫无共情怜悯之心,隐忍蛰伏多年,憎恨一切,手段暴戾的怪物,却偏偏成为了大尧的帝王。   这才是最大的一出好戏。   “我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你了,”陆其裳神色郑重。“宋玄,只有你说的话,圣上或许肯听。”   他是记得的,在宋玄得势之时,两人几乎一体,宋玄所说,姬云羲无有不应。   落到这个时刻,他也只能想到宋玄。   宋玄站起身来,轻声说:“我知道了。”   “圣上与我……不同往日,我说话未必管用,只能权且一试。”宋玄仍旧是那个疲惫的宋玄,声音却坚定柔和。   陆其裳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宋玄会答应,哪怕以姬云羲现下的状态,宋玄进了宫,甚至未必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但宋玄还是会答应。   “但有一件事,”宋玄对陆其裳道。“我若是在宫里有什么万一,你务必要看好使馆,绝不能让南荣君离开。”   陆其裳神色微微有些疑惑:“为何?”   宋玄摇了摇头:“现下我已经没心力说清了,你只记得,我若有事,一定不能让南荣君走了,此事方秋棠晓得,可以向他求助。”   陆其裳点头:“好。”   宋玄环顾摘星阁四周,最终叹了口气,重新整理了衣冠,走出了门去。   他要……去见他的心上人了。   宋玄苦笑。 第67章 密牢   得益于姬云羲给他的牌子和特权,宋玄可以自由出入宫闱。   但宋玄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的地方与姬云羲相见。   他是第一次来到宫中的密牢,这里头的看守如行尸走肉,罪人生不如死,一路走来,浓重的血腥气萦绕鼻端,让他仿佛置身地狱。   这里的管事他是认识的。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僧衣,有着清澈青年面容的和尚,宋玄来时,他正坐在门口读经书,对耳边凄厉的声音充耳不闻,瞧见宋玄,才嘴唇微张,露出了一个惊讶的神色来。   “觉远?”宋玄愣了愣神,他早听说过,觉远投奔了姬云羲,却没有想到,他在姬云羲手下竟是这种以身份存在。   觉远无声地笑了笑。   “圣上……在这吗?”宋玄问。   觉远点了点头,却又迅速摇了摇头。   宋玄微微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觉远皱了皱眉,连他也觉出了这几日姬云羲的怪异,他下意识地认为,宋玄此时见姬云羲,绝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他用指尖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你不该来这里。”   宋玄苦笑一声:“我明白,但我不得不来。”   觉远皱了皱鼻子,想要再写什么,却忽得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便随手将整杯茶水泼在桌上,掩盖了方才的劝告。   宋玄也瞧见了来人,他微微叹息一声,错开了对方的视线,伏身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臣宋玄,叩见圣上。”   宋玄伏在地上,瞧不见姬云羲的神色,只能瞧见他鸦青色大氅的一角,那上头用金丝绣着三足金乌。   那三足金乌原本朝天而鸣,如今眼睛上沾了一点红,便仿佛是泣血哀鸣,凄厉至极。   “国师不是闭关不出?怎么如今却有了空?”姬云羲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那声调陌生又清冷。   “臣有话说。”宋玄轻声说。   姬云羲瞧着宋玄低伏着的头,竟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瞧不见他的表情。   “你先下去。”姬云羲对觉远吩咐。   觉远神色有些犹豫,并没有离开。   姬云羲的眉微微挑起,神色微冷:“怎么?你与国师有旧?”   他身边的几个人,似乎都与这人有所联系,却独独他,什么都想不起。   觉远见姬云羲神色不好,微微低了头,无声地念了一句佛号,退了下去。   姬云羲也不嫌弃这密牢阴暗,坐在觉远的位置上,一手撑头, 上下打量着宋玄:“起吧。”   “谢圣上。”宋玄规规矩矩拢了衣袖,将眼神向下,一副乖顺老实的模样。   他不敢跟姬云羲对视,因为他怕看到那双漠然、毫无感情的双眼。   姬云羲反倒烦躁起来了。   上回这人口口声声喊他“阿羲”,如今倒乖觉起来、低眉顺眼了。   他的口气便愈发嘲弄:“国师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是想跟朕聊聊,朕忘记了什么事?”   他已经搜索了多次记忆,从来没有感觉到任何一处的缺失,身边的一切却偏偏处处提醒他,宋玄与他有旧。   仿佛只有他什么都不记得。   这种矛盾感让他忍不住烦躁起来。   “并非如此。”宋玄仿佛没有听到他语气中的恶意,单刀直入。“臣有求于圣上。”   “求朕?”姬云羲嘴角的嘲弄淡了下来,反倒上下审视着宋玄。   “是,”宋玄低声说。“求圣上开释此次涉案官员。”   姬云羲没有说话。   宋玄一撩衣摆,膝盖干脆利落地着地,声音四平八稳,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圣上关押官员共三十余人,如今亡故三人,已足够震慑朝野。还请圣上格外开恩,略施薄惩,将他们秉公处置——”   密牢深处凄厉的惨叫不知何时停了, 这里便寂静阴暗仿佛死地。   宋玄定定地瞧着姬云羲衣角地那只金乌,心思平稳得好似一池死水。   不能想,不要想。   他现在更重要、更紧急的事情。   姬云羲的手扳起了他低垂着的头。   宋玄不得不去直视着那双冰冷的眼睛。   “国师,”姬云羲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眼神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潭。“你是不是以为,朕不会杀你。”   宋玄的神色平静:“臣不敢。”   “不敢?”姬云羲忽得笑了起来。“你怎么会不敢?”   宋玄想,自己多年行骗,磨练出一副处变不惊的面具。大概就是为了这一刻,不至于太过狼狈失态。   “祝阳说……你是朕的恩人。”姬云羲的手从他的脸颊,转移到了他的喉咙。   这人的脖颈修长,皮肤温如软玉,如今仰着头,便愈发给人一种精美脆弱的错觉。   姬云羲忽得产生了一些荒唐的念头。   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这念头是从何而起,却如同一只手,撩拨了他某一处脆弱的心弦。   “恩人的恳求,朕自然是要考虑的。”姬云羲的声音愈发喑哑。“……国师的诚意有多少呢?”   宋玄的双眼沉静温和,在这充满血腥气息的暗室中,显得愈发澄明:“若是圣上肯答应臣的请求,臣万死不辞。”   这分明是他想要的答案。   可又不知为什么,让他恼火万分。   姬云羲暧昧地摩挲着宋玄的嘴唇,眼神却冰冷又阴沉的:“若是朕想要国师呢?”   宋玄微微一愣,随机迅速地意识到了姬云羲的意思。   他的头脑空白了片刻,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眼,便在这一刻漾起了隐约的无奈和笑意。   他百般克制的隐忍情绪,竟在这一刻,产生了微妙的变质。   他有些庆幸,有些无奈,有些羞恼。   更多的还是哭笑不得。   “这……”   他实在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说这小混球就算失忆了也不忘亏待自己?   还是骂他厚颜无耻手段下作?   他竟有些生不起气来。   姬云羲不明白宋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可瞧着宋玄眼底微微的笑意,他心底的阴冷似乎也驱散了些许,连带着口气都温和了些:“国师不愿意?”   “并非不愿,”宋玄哭笑不得。“只是觉得……此事不如等圣上恢复记忆再说。”   姬云羲定定地瞧着他:“国师,朕没有给你讨价还价的权力。”   宋玄嘴角的笑凝滞了片刻,眼底的无奈却没有褪去。   “圣上若是喜欢,便就如此罢。”   说着,就要起身。   却被姬云羲按住了肩膀。   他淡淡地说:“国师,就在这儿。”   宋玄这下当真愣住了。   绯红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了他的脖颈,染上了他的耳根,最后眼角脸颊都有了淡淡的颜色。   姬云羲嘴角勾起,露出一个恶劣却又真实的笑容来。   “朕想在这儿,要了国师。” 第68章 逼宫   密牢一如即往的死气沉沉,石壁、灯火、四处弥漫的的血腥的气味。   这里更像是一个人间地狱,没有人会想到,那金碧辉煌、无限华美的皇宫之下,竟然会藏着这样惨烈的地方。   地狱最深处、最隐秘的牢房里,有着细微的声响。   那颀长结实的身影,与另一人的重叠,被烛光映照在石壁上,仿佛是什么怪物的影子,伴随着细微的声音,张牙舞爪地动作着。   身影的主人几乎克制了自己所有的声音,只剩下了细碎凌乱的呼吸声,双手被锁链绑缚着,每次动作都会牵动金属轻微的碰撞声。   雪白的衣摆伏在地上,沾染了尘土,随着主人的动作跟着摆动,上头的云绣渐渐脏污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最终被彻底剥离。   最终一切都归于寂静。   青年在这最隐秘的牢房的角落,低垂着头颅,墨发散乱,汗水与灰尘混合,身上蜿蜒着赤红色的、来自魔鬼的烙印,与手臂上的锁链相辉映,犹如遭受了某种再罪恶不过刑罚。   “国师还是这样最好看。”   姬云羲轻轻的呢喃,却仿佛是来自地狱深处的诅咒。   他呼唤的那人却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喉咙不经意间泄露出一星半点的声音,却更像是低低的叹息:“阿羲……”   姬云羲瞳孔猛地收缩,抿紧了嘴唇。   分明只是一个称呼罢了,却像是将他的胸口掏出了一个大洞,一下一下剜着里头腐坏了的烂肉。   疼。   上次这样疼是什么时候呢?   姬云羲竟有些记不得了。   他蹲下身子,将亲手缠绕上的锁链一圈圈解下,替那人穿上衣裳,掩盖住他留下的印记。   然后不由自主地凑近。   他的嘴唇在那紧闭的眼眸上碰了碰,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小心翼翼。   “宋玄……”姬云羲想起了他的名字,慢慢念出来,仿佛在咀嚼着不断涌出的某种情绪。   他抱着这人,倚在墙壁上,竟渐渐睡着了。   =======   姬云羲没有食言,他当真释放了密牢扣押的所有官员。   只不过出来的人,伤的伤,病的病,间或有几个全须全尾的的,也被定了罪,轻则贬官罢职,重则流放抄家。   仿佛没有人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姬云羲依旧是那个失控了的、荒唐扭曲的帝王,宋玄也仍旧不肯上朝,偶尔陆其裳会来寻他,跟他说说朝堂上的事情。   姬云羲较先头几日,总算收敛了不少。   或者说,他掠夺得更加理智了。   他建了新的机构,唤做昭夜台,搜集情报、督查百官、只听命于他,其中的人无不是冷血残忍之辈,为首的,便是那个穿着红色僧袍,笑起来天真无邪的少年觉远。   一时之间,朝臣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陆其裳熬的心力憔悴,一边要拉着自己阵营冲动的文官,一边又要缓和百官同圣上之间的关系,还要提防着自己被捉了痛脚。   如今他若是出了什么事,这偌大的朝堂,连个能把持方向的人都没有,只怕情况会更糟。   他只能寄期望于,宋玄有朝一日能劝服姬云羲,毕竟先头官员被放出,证明姬云羲对宋玄总还是念一线旧情的。   宋玄对他的盘算,却是有心无力。   他这几日都没有出过摘星阁,原因很简单——某位皇帝,纵然失忆,也不会亏待自己,忘了偷香窃玉的风流事。   每天夜里,准时准点,国师的房间里就会出现一位恬不知耻却毫无自知的客人,吃饱喝足后抹抹嘴巴离开。   如果不是宋玄知道失忆之事属实,甚至会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装成这个样子,来谋求平时得不到的福利的。   他不晓得是气多一些,还是好笑多一些。   更多的,还是无奈。   陆其裳不晓得其中的内情,来找宋玄诉苦,宋玄也只能叹息:“圣上只是最近……出了些事,并非他的本意。”   陆其裳眼底一片乌青,不知道还以为堂堂陆相是被谁给打了一拳:“能说的话,我也都跟圣上说尽了,如今已经是黔驴技穷,没被抄家灭族,都是我的运道。”   “宋玄,若是连你也没法改变圣上的心意。”陆其裳神色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们就真的无路可走了,除非……”   他的眼中闪过一到厉光。   宋玄正在给他斟茶,听见他的话语,手一抖,竟倒偏了些,滚烫地茶水落在桌上:“你别乱来。”   陆其裳连忙接过他手中的茶壶:“我也没说什么,不过是一时的心思,现在还没走到那一步,你怕什么——”   宋玄手忙脚乱地找来抹布擦桌子,陆其裳的目光却忽得一凝。   宋玄这一番动作牵扯着襟口微松,便隐约露出了锁骨处的红紫,暧昧中带着凌虐, 令陆其裳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处。   “宋玄,你……”   宋玄微一抬头,瞧见了陆其裳的表情,忽得意识到了什么,动作一顿,拢了襟口笑道:“瞧什么瞧,大尧可没说不许国师风流。”   陆其裳却不是傻子。   这么久了,宋玄压根就没有什么身边人、更没有相好的姑娘,而近来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副魔怔了的样子,说他如今出去风流,简直是个笑话。   而最重要的是,那痕迹根本就不像什么相好姑娘留下来的,若不是宋玄有什么特殊癖好,似乎结果只能有一个。   他忽然意识到,那三十多条命是怎么换回来的。   “……我不该让你去的。”他仿佛血液都冻结了。   宋玄一见便知道他恐怕想到别处去了,一时之间也有些尴尬,再三思量,还是只能将实话告诉他:“你想得多了,我与圣上本就……有私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话若是一个月前宋玄说出来,陆其裳必然是相信的。   可如今宋玄说出来,陆其裳哪里肯信。   他本就看多了话本子,便将宋玄和姬云羲想做了一出欺男霸男的好戏,姬云羲求而不得失了理智,如今便露出狰狞面孔来,宋玄委曲求全、正令那昏君得意。   一一想来,竟处处都严丝合缝。   宋玄这下头更大了:“你别胡思乱想……”   陆其裳却越想越对,将宋玄的解释都推拒在耳朵外头,反倒自己思忖再三,低声道:“宋玄,如若不然……逼宫罢?”   “什么?”宋玄被他弄得一愣,随机沉下脸来。“陆其裳!”   “我没有开玩笑,如今圣上这般行事,迟早尽失人心……甚至还侮辱你,你一心为他,他却失德至此。”陆其裳沉着脸。“先皇的儿子如今只剩他一个,可姓姬的却不止他一个。”   “我不怕弑君背主的罪名,是为了救济天下人,才成了陆相。”陆其裳眼中已经隐隐有了破釜沉舟的意思。“你又是国师,代天授业,另扶植一位,未必不能成事——”   门外却忽得响起了阴冷的声音:“陆相果然好计谋——”   无力的两个人脸色立时煞白。   姬云羲毫不避讳地将宋玄拥进怀中,舌尖在他耳廓转了一圈,亲昵地咬了一口。   眉目间却带着阴冷的笑意:“朕难得白日来寻国师一回,竟然听了这样一处好戏。”   “国师,你觉得,陆相的计策如何?”   宋玄深吸了一口气:“陆大人不过是一时昏头——”   “一时昏头?国师这样敷衍朕?”姬云羲低低地笑了起来。“还是说……国师这次,又想求朕放过陆相了。”   陆其裳闻言神色一冷,牙缝里硬是挤出了两个字来:“不必。”   姬云羲瞧也不曾瞧他一眼,眼中却搅起了恶意的漩涡:“既然陆大人这样有骨气,便送到昭夜台去罢。将骨头一根根敲碎了,让朕瞧瞧,这骨头究竟有多硬。”   最后一句,语气俨然已经不再漫不经心。   宋玄神色一变。   祝阳上来制住陆其裳,瞧见了宋玄的递来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押着人出了门。   宋玄这才略微放心。   可这放心没有超过三秒,他便愈发沉重起来。   姬云羲还站在他的面前。 第69章 倒流   姬云羲的神色并没有恼怒,无论是背叛与厌弃,始终都是在他早就知道的结果。   这是他的生命中,用鲜血书写下来的铁则。   他甚至还能勾起一抹笑容来:“国师还有什么可说的?”   宋玄抿了抿嘴唇:“陆其裳那人,一心牵挂万民,是个好官。只不过近来被逼的急了些,才会……”   “朕没有问他,”姬云羲搂着宋玄坐到床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指。“朕是说你,既然想要背叛我,多少也该朕一个解释——”   宋玄猛地想要缩回手,却被姬云羲牢牢锢住:“怎么,国师怕了?”   宋玄沉默了许久,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打量着他。   最终,他眼中的疲倦一点点浮现上来:“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姬云羲很厌恶他这样的眼神,每当宋玄这样的眼神出现,他都会感觉,这个人离他又远了一分。   “我不会背叛你。”宋玄的表情复杂难辨。   他曾经有过一线天真的想法,纵然姬云羲失去了记忆,也依旧是他的爱人。   但现实却一次次让宋玄感到挫败。   忘记了他的姬云羲的确也对他有情,却不会再信任他,不会再在他面前露出最真实柔软的一面来。   在他的记忆里,宋玄错过了融化他的外壳最好的时机,如今宋玄想要靠近他,竟是千难万险。   这让两个人的之间太过遥远,跋山涉水也难以靠近半步,这让宋玄身心俱疲。   宋玄不怕千难万险,怕得却是这人,再也不会将那扇门打开。   “国师以为朕会相信?”姬云羲讥诮地问。   宋玄的神态变得冷静:“那圣上想要我怎样证明?”   “你不需要证明。”姬云羲的神态带着轻佻和贪婪,他驾轻就熟地挑开了宋玄的衣带,剥开他层层叠叠的衣衫。   由他留下的印迹,落在健康细腻的肌肤上,触目惊心,昭示着所有权。   姬云羲低低地笑了起来,神态狎昵:“国师有这样好的本钱,无论是什么,朕都不会追究的。”   宋玄没有回答,他的神态变得愈发的疲倦。   姬云羲心底的躁动再一次冲上了他的头脑,他不明白自己在焦虑什么,只知道那种不安再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他,仿佛在极力否定他现在所做的一切。   他不顾宋玄抗拒的神态,吻上了他的嘴唇。   宋玄仿佛是当真恼了,他推开姬云羲,不顾自己衣衫凌乱,径自要跳下去。   这位国师似乎从来没有推拒得这样明显,这让姬云羲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宋玄从不曾跟姬云羲动手,他顾惜着姬云羲身子,自然愈发不肯发力。   那把薄如蝉翼的匕首,再一次架在了宋玄的脖子上。   宋玄几乎整个人都木头似的。   姬云羲便这样用刀刃抵着他的脖颈,强行进入了他。   宋玄身上的每一处都在疼,心口尤其疼得厉害,仿佛被什么大力揪成了一团。   姬云羲的眼睛已经赤红,他恶劣地笑着,低低地问他:“国师疼吗?”   像他现在一样疼吗?   却不想,这一句出来,宋玄竟不顾脖颈儿上的刀刃,直直地撞了上去。   姬云羲吓得连忙丢了匕首,那刀刃仍是割破了他的皮肉。   “疼……”   宋玄搂住了他,低声喃喃:“阿羲……我好疼啊……”   有什么东西,湿热地落进了他的颈窝。   宋玄哭了?   匕首“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姬云羲任由宋玄抱着他,赤红的血液就这样顺着两人的身体淌下,宋玄咬住了他颈窝地皮肉,恨得仿佛要扯下一块肉来,眼泪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他低低地喊他的名字:“阿羲……阿羲……”   有什么东西,在两人相互接触的皮肉之间,如潮水般涌回。   姬云羲的双眼放空,却有什么东西冲进了他的头脑。   他看见了杏树下病猫似的自己,瞧见了柴房里头狼狈地的模样,瞧见了自己撒娇卖痴、瞧见了那些被自己遗忘了的青山绿水,市井巷陌。   是宋玄的记忆。   他无法感知宋玄的情绪,但两人在一起时,这目光便总是流连在他的身边。   他原来是会笑的?   姬云羲瞧见了灼灼桃华之间的自己,才意识到,原来那一刻,他是笑着的,是在真实又纯粹的笑着的。   长久以来遗失了的,忘记了的,似乎在这一刻,冲破了桎梏,重新涌会了自己的头脑,与宋玄的记忆混杂,重新变成了一副完整的画面。   “哥哥……”   他仿佛大梦初醒,托起宋玄的身子,却发现宋玄神志已经懵懵懂懂:“阿羲?”   是了,宋玄只能读取别人的记忆才是,几时能让自己的记忆传到别人脑海里去了呢?   “哥哥……哥哥!”姬云羲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瞧着又可笑又狼狈,拿手一个劲儿地捂着宋玄的伤口,赤裸着身子下去找伤药。“我错了……哥哥,我错了……”   他是真切的在伤心、害怕,连手指都是在发抖的。   “我错了,哥哥别疼……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药膏抹在宋玄的脖子上,姬云羲险些失手将罐子都给打碎了。   宋玄低低地笑了起来:“不怪你。”   “想起来了就好……”宋玄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了,揉了揉他的头发,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地笑容来。“让我睡一会。”   “好。”姬云羲脸上都是泪痕,难看极了。   要是让别人瞧见了,一定不会相信这跟昨天朝堂上那个恶鬼似的人物还是同一个人。   “陆其裳……”宋玄低声道。   “哥哥放心,”姬云羲拿被子抹着自己的眼泪。“我知道。”   宋玄这才眨了眨眼睛,真得睡了过去。   他应当是消耗太大,这些日子又太累,才会这样沉睡。   姬云羲却反复地去触摸他的皮肤,探他的鼻息,许久才肯确认,这人仍安安全全的在这儿、没有意外。   他的颤抖和眼泪才略停了一停。   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差点就把他弄丢了。 第70章 衷肠   宋玄醒来的时候,摘星阁外头已经夜幕低垂。   房间里头乱做了一团,翻找过的药箱、打翻的摆设、碰碎的瓷器,瞧着仿佛土匪过境,一片狼籍。   宋玄低头瞧见那八爪鱼似的,牢牢巴着自己,抱紧了的人,脸上犹带着泪痕,睫毛弯弯翘翘,眉心却隐约蹙起,瞧着好不可怜。   姬云羲睡得极浅,宋玄只微微一动,他便清醒过来。   “哥哥?”姬云羲喊了一声,连忙起身检查宋玄脖子上的伤。“哥哥醒了?”   一抬头,却对上宋玄淡漠、茫然的双眼。   宋玄问:“你是谁?”   姬云羲立时愣在那儿了:“……哥哥?”   他忽然想起来,宋玄不会是把自己的记忆给了他,自己……   宋玄的眼里带着淡淡的歉意:“你是我的兄弟吗?抱歉,我有些想不起来——”   这话一出,姬云羲如遭雷击,木头似的杵在那了。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眼泪珠串儿似的掉下来了。   “你……”宋玄微微皱起眉来。   姬云羲的声音带着哭腔:“哥哥……别吓我,我知道错了……”   宋玄忘了他。这五个字一说出来,姬云羲就感觉自己心脏被要被生生剜出来似的恐惧。   宋玄瞧着他声泪俱下的模样,低低咳嗽了一声:“好吧。”   姬云羲的神色一顿,眼泪还没有停下,猛地抬头,呆呆傻傻地瞧着他。   宋玄瞧着他那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用衣袖给他抹眼泪:“不吓你了,别哭了,好不好?”   本来他这一个多月被这事情弄得浑浑噩噩,提心吊胆,如今好容易太平了,便想着要吓一吓这人,跟他开个玩笑。   哪想到差点被鼻涕眼泪淹了去。   姬云羲哭,他瞧着还要更心疼,只好哄他:“我好好的,没有忘记你,也还在你身边儿,别哭了。”   姬云羲好容易才反应过来,捉紧了宋玄的手,捂在怀里,整个身体都在隐约颤抖着。   宋玄没想到他竟然怕成这样子,反倒有些后悔了,慢慢顺着他的背说:“是我不好,跟你闹着玩,下回不开这样的玩笑了。”   姬云羲一下一下平息了,才慢慢地说:“我做了那样的事……我怕你醒过来,就不肯要我了。”   事实上,他是有前些日子的记忆的。   宋玄分明就在他的身边,被他压着去做再亲密不过的事儿,却仿佛距他千里之外,遥不可及。   没有记忆的时候,只觉得焦躁不安。   有了记忆,却觉得那段时光如坠冰窖,难受得让他恨不能死去。   早些年他还曾想过,若是宋玄哪日厌了他、恨了他,就是绑也要把人绑在自己身边的。   可如今他才知道,尝过两情相悦的滋味,又哪能忍受那被心上人疏远憎恨的落差呢?   宋玄见他的神色晦暗,便知道他大抵心思太重,揉着他的头发玩笑:“你做了什么事?嗯?”   “你说的密牢里头?还是在这摘星阁上头?”宋玄咬着他的耳朵调笑。“我怎么不晓得,我的阿羲几时脸皮这样薄了?”   他自己说这话,自己耳根都红了一片,偏偏毫无所觉,只当自己风流形象扮得惟妙惟肖。   姬云羲瞧见了,低低地问:“哥哥不怨我?”   宋玄摇头:“不怨你。”   姬云羲的笑意愈深:“那哥哥喜欢不喜欢?”   宋玄总觉得哪里变了味。   果然,后一句姬云羲便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揽着他的腰身轻轻地说:“我记得那日哥哥也是欢喜的,接连好几次都……”   后面的话消失在宋玄的耳朵里头,惹得他整张脸都染上了红色。   可见姬云羲在蹬鼻子上脸一道上,已经越走越远了。   “你快闭嘴吧。”宋玄恨不能捂着自己的耳朵。   姬云羲见他如此,反倒轻松了几分,越说越没脸没皮:“若是哥哥喜欢这样的,等哥哥好些了,咱们再去尝尝这滋味儿。我瞧着觉远那还有好些别的玩意,若是用在这上头……”   宋玄气得用嘴堵上了他的。   姬云羲眨了眨眼睛,按着宋玄的头,将这个吻加深、延长,眼见着宋玄一点点软化,直到两人都沉醉其中。   姬云羲搂着他的腰身,脸埋在他的颈窝,悄声说:“谢谢。”   谢谢你,没有离开。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所有失去记忆时无法产生的、甜美酸涩的情绪,在这一刻却清晰而明确占领了他的脑海,一直蔓延到了舌尖。   他意识到,宋玄的出现,带来的或许不仅是一份旷日持久的爱慕。   而是他生命中所有的色彩和对温暖幸福的触觉,以至于他没有变成先前那个冰冷的、怪物似的模样。   以至于他没有永远活在孤独的黑暗之中。   “阿羲,我心悦你。”宋玄轻声说。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想在你的身边,想保护你,想瞧着你高兴,想占有你,想要你。”   姬云羲缩在他的怀里,没有说话。   “还有一个意思,”宋玄慢悠悠地说。   “我爱你。”   姬云羲猛地起身,定定地瞧着宋玄。   宋玄脸上的红已经连成了一片,眼眸带着微微的水光。   但嘴角是笑着的。   “所以,别怕。”宋玄静静地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怕。”   就像是哪怕姬云羲就算忘记了自己,仍然会怦然心动。   宋玄隐约意识到,无论自己在何种境地,都会对眼前的人心存爱意。   姬云羲趴在宋玄的怀里面,没有说话。   但是宋玄知道,这人又哭了。   他有些想笑。   姬云羲再这么哭下去,他恐怕要给当今圣上起一个不怎么好听的外号了。   就叫“小哭包”。 第71章 诅咒   深夜的使馆,南荣君一众被狼狈地按在地上。   端坐在上头的却是姬云羲。   他们眼见着大尧已乱,深夜谋划出逃,却还是被守在外头的人捉了回来。   南荣君上下打量了姬云羲一番,忽然微微皱起眉来,神色透出了几分诧异:“你……”   “想起来了?”   他是施术者,自然能够看出姬云羲的状态来。   姬云羲淡淡地瞧着他:“你很惊讶?”   南荣君的目光迟疑,反倒是一边的荧惑公主大咧咧地惊呼了一声:“这不可能!”   大祭司对人意识的控制,至少在南图皇室并不是一个秘密,从没有人能摆脱他的控制。   “没什么不可能的,”南荣君眼中划过一丝微微的了然。“是宋玄。”   “我还是低估他了。”   他多少猜到了宋玄的能力与记忆相关,却没有想到能破解自己的控制。   他的目光倒没有了先前的悠闲,反倒慎重了起来。   其实倒也是他高估了宋玄,宋玄能够找回姬云羲的记忆,一则是因为姬云羲被封印的记忆与宋玄相关联,二则是因为姬云羲自己的意志惊人。   才会在宋玄记忆倒流的时候,连带着冲破南荣君留下的桎梏。   只是这样的事情,姬云羲又怎会跟他解释,反倒撑着下巴,歪着头瞧他,笑如春晓之花:“如今朕抽出空来了,正该和大祭司算算总账。”   荧惑这下也看出他笑容中的恶意了,立刻神经紧绷,虚张声势道:“你不能对我们下手,除非你想——”   “开战?”姬云羲笑了一声。“这不是刚好?”   “血流漂杵、尸骨成山,这样的景象,朕还没有见过,倒有些好奇。”姬云羲的神态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伪,仿佛真的为自己描述的景象感到无谓和悠然。   荧惑一怔。   南荣君抿紧了嘴唇。   “这话你们跟别人说或许还有点用处,”姬云羲轻笑一声。“对于我……这天下人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甚至没有用帝王的自称,这大抵代表着他对自己的身份毫无认可的自觉。   南荣君忽然意识到,这位年轻偏激的帝王,的确做得出这样的事。   他不畏惧战争,不畏惧死亡,不畏惧痛苦,更不畏惧失去。   是了,身在阿鼻地狱,自然无所畏惧。   他的笑容有多灿烂,对于这世界的恶意,自然就有多大——南荣君原本就是看中这一点,才选择释放出他心中的怪物。   可当南荣君自己面对这怪物的时候,才切实感受到了恐惧。   他们真的有可能死在这里。   面对死亡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人会泰然处之。   “那国师呢?”南荣君忽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国师也不在乎吗?”   姬云羲的笑容淡了淡:“大祭司倒是很聪明。”   南荣君知道自己找对了:“圣上要让国师失望吗?“   “我自然不能让他失望,”姬云羲慢悠悠地说。“所以,我还得留你一条命。”   南荣君和荧惑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姬云羲恶意又轻柔的声音。   “应该留你的一口气,大祭祀在我的手里,想来南图应该也不会放肆罢?”姬云羲好像在问身边的人。   可离他最近的人,是一个穿着红色僧袍、少年面相的人。   觉远露出了一个纯粹的笑容,无声点了点头。   “那就……砍掉他的四肢,装进坛子里?”姬云羲睁着漂亮的眼睛问他。“我还没有瞧见过这种人彘,你做给我瞧瞧。”   觉远无声地摸出刀子来,一步步走上前去。   外头的夜这样静谧,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南荣君第一次感到这样的恐惧。   “等等,”姬云羲忽得叫停。   连南荣君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目光顿时出现了片刻的希冀。   “先挖去他的眼睛,”姬云羲笑着说。   “我这个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姬云羲对他说。“你既然要拿去我最重要的东西,自然要拿你重要的东西来偿还。”   南荣君几个侍卫按着动弹不得,觉远便一步步上前去。   那些侍卫似乎受过提醒,都不肯面对南荣君的眼睛,反倒是觉远,一双眼睛漆黑,正温和地瞧着他。   南荣君眼中泛起诡异的色泽,他低声说:“站住。”   觉远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   南荣君露出吃惊的神色来。   姬云羲却笑了起来:“果然。”   他如果没有猜错,南荣君的控制能力,应当与本人的意志有关,否则在控制他的时候,也不必借助于罂粟酒。   如果他无法段时间内控制姬云羲,那么他控制觉远,只会更难。   因为觉远的心中,早已空无一物。   除了对世界的憎恨和血腥杀戮的渴望,大约就只剩下了那片刻的回忆,支撑着他这副人类的皮囊。   可就连创造回忆的人,也已经死去了。   这样的人,没有任何的弱点。   所以姬云羲才会毫无顾忌地留他在身边,因为他清楚,这并不是一个活着的人了。   对于姬云羲来说,一个怪物,一具行尸走肉,都远远要比一个人值得信任。   觉远的刀子刺进了南荣君的眼眶。   鲜血淌下,一旁荧惑公主的尖叫中带着无尽的恐惧。   刹那间,狂风大作,室内的烛灯纷纷熄灭。   一片黑暗中,祝阳护住了姬云羲,高声喊着:“护驾——”   一个黑影搅起了众多侍卫的混乱。   待烛火重新亮起。   南荣君原本身处的位置空空如也,只剩下了一滩鲜血。   觉远手中的刀也消失了,脸上竟有几分惊讶的模样。   荧惑公主还在原地,反倒低低地笑了起来。   “苍野……是苍野将军。”   姬云羲静静地瞧着她,神色淡淡:“你被丢下了。“   她却笑的放肆:“那又怎样?南图可以没有公主,但不能没有大祭司。”   姬云羲抬了抬手:“传令,京城戒严,让他们挨家挨户地去找。”   “你找不到的。”荧惑冷笑。“有苍野将军在,你们别想动大祭司分毫。”   “你是个魔鬼……我是不会给你们机会折磨我的。”说着,她的嘴角竟缓缓淌下血来。“三年、五年、十年……无论多久,我都会等,有苍野将军,有大祭司,南图迟早都会为我报仇的。”   荧惑的眼神凶狠,鲜血一点点从她的口鼻涌出,破坏了她精致美丽的脸:“我在这里等着他们。”   姬云羲瞧着她,兴味盎然地笑了一声:“好。”   “我送他们来陪你。”   多少年后,人们再去考究南图与大尧的战事起源,大都推及到这莫名的一夜。   这一夜,南图长公主病卒,大祭司匆匆归国,路遇流寇,为流失所中,伤左目。   很多说书人编造了离奇的故事、香艳的情节,总是离真相甚远,却能引得高朋满座,叫好连连。   可无论是红颜、诅咒,还是真实的憎恨、鲜血,都被掩盖在这茫茫的夜色之中,随晚风散去,再无人知晓了。 第72章 前路   姬云羲这次当真是把大尧的朝堂捅了个大窟窿。   朝臣清洗了将近半数,不过一个月,告老的告老,称病的称病,留下来的也是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临近年关,朝堂却愈发萧条起来了。   宋玄这边还要拉上姬云羲,给陆其裳赔着笑脸告罪:“前些日子委屈陆大人了。”   姬云羲的神色冷冷淡淡,他虽然清醒了,却还记得这陆其裳撺掇宋玄逼宫一事。   若不是宋玄为他说好话,还分析利弊,说如今朝堂离不开陆其裳,他早就将陆其裳整治了。   “不敢,”陆其裳皱着眉,目光在姬云羲和宋玄二人之间游移不定:“只是……”   宋玄笑着说:“我先头跟你说的并不是假话,我与圣上的确有私情,只是圣上先头让那南图来的祭司蛊惑了心智,才……”   他将南荣君的本事、以及这几日发生的事都大略提了提,隐去了自己读人记忆、记忆回流的一节,只说姬云羲是自己冲破了桎梏。   陆其裳犹豫了片刻,还是再次确定:“你当真是自愿的?”   姬云羲忍不住冷笑:“我看陆相是牢饭还没吃够。”   竟敢质疑起宋玄对他的情谊来了。   陆其裳在这牢里关了一回,反倒胆子大了:“圣上既然将我提出来,就说明我陆其裳还有用处,若是我猜的不对,圣上就将我送回去吃牢饭吧。”   他的嗅觉最是灵通,纵然是姬云羲失忆,他悖君谋逆的罪名也是实打实的。   而如今他被完好无损地放出来,还有堂堂国师压着圣上给他陪笑脸,想也知道缘由。   因为姬云羲捅的篓子太大,收不了场了。   果然,姬云羲还没来得及还嘴,就被宋玄一把按下,还悄声在他耳边道:“给我乖一点,再给我惹祸,我要收拾你的。”   姬云羲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到一边去,脑子里竟开始考虑宋玄打算怎么“收拾”他了。   宋玄笑着给陆其裳倒茶:“陆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陆其裳原本没见过这两人私下相处的光景,如今见了,反倒信了宋玄的话。   这样的随意默契,是做假不得的。   陆其裳也没有心思为难他,喝了几盏茶,润了喉咙,才开嗓道:“依我看,南图之事,你们也不必太过心焦。若是他们有光明正大打来的实力,又何必要那大祭司亲自来搅这滩浑水?”   宋玄犹豫了片刻:“你的意思是……”   “南图当年被大殿下打怕了,伤了元气,这些年休养生息只怕还不够,想要报仇,怎么也得等上几年,如今不足为惧。”   陆其裳将空茶杯放到一边去:“问题是,现在不来,不代表以后也不来,有些事,你得记着,准备好,才不至于被人家打个措手不及。”   宋玄点头应是,又递给他一杯:“那如今朝堂上……”   这才是最棘手的。   朝堂被姬云羲这一番血洗,竟是无人敢言,无人可用,本就死气沉沉的朝堂,如今更是一片寂静。   陆其裳皱着眉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如今朝上的光景,未必全然是坏事。”   “大尧走到现在,也已经到了年头,太多弊病是自上而下,积重难返。”陆其裳脑海中隐约有了一丝念想,却抓不住具体。“如今圣上亲手将上层洗牌,反倒是重新清理的好机会。”   宋玄不懂这些,犹豫了片刻:“可如今辞官的奏疏都要淹了圣上的案头了,我只怕……”   “不破不立。”陆其裳说到这里,竟连自己都理顺了,眼神亮得可怕。“宋玄,我等得就是今日——不,我之前根本不敢想会有今日的局势。”   “这是上天赐给大尧的机会。”陆其裳整个人都在熠熠生光。“明年科举三月会试,到时侯仍有一批新人补上,趁此之前清吏推新法——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宋玄见他说的兴奋,哭笑不得:“那年关在即,如今各部官员都少了许多,这如何是好——”   “该如何就如何,”陆其裳冷笑一声。“你当大尧真的需要这么多官员?太祖时官员不足此时十之二三,不照样过来了?都是些寄生虫罢了,清就清了,不对,应当说清的好才是——”   宋玄怎么也没想到,姬云羲这回失控,落到陆其裳这儿,还莫名成了一件好事。   “那昭夜台……”宋玄想起姬云羲暴怒时产生的这么一个东西。   “留着,”陆其裳果断地说。“如今要大动干戈,朝纲不稳,昭夜台是最好的一条鞭子——前提是,这条鞭子得听话。”   宋玄瞧了姬云羲一眼。   姬云羲懒洋洋地说:“这世上没有比觉远更听话的了。”   宋玄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另外,”陆其裳皱着眉道。“此事只有你我,还不足以成事,你改日将那温朝辞弄来,我得好好教教他。”   宋玄不解其意:“我瞧着温大人于变法一事,并无心得,叫他来有什么作用——”   温朝辞也是倒霉的,刚刚得了宋玄的保证,就遇上了这一桩大事。   至今别说温相了,好好活着都得多亏他机敏圆滑。   “我们这样大刀阔斧,总得有个唱白脸负责口腹蜜剑、两面三刀,才能稳定人心。”陆其裳说。“我想不到比他更好的人。”   当日白相之事,别人不明白,在陆其裳的位置却是看的最真的。   那君子温朝辞,当真厉害。   宋玄这么一琢磨,好像他说得也对。   忽得笑了起来:“若是你这么说,我还得给你举荐一个人。”   “方秋棠?”陆其裳反应极快。   “正是,”宋玄想起那只狐狸要被拉来做苦力,心里就觉得好笑。“要成事,少不得他方大财主。”   不但是苦力,对于资金的谋划运作,甚至是千奇百怪的思路和点子。   整个大尧,都找不出第二个方秋棠这样的怪才。   陆其裳眼神愈发的亮了:“若是他肯,那就再好不过了。”   宋玄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不肯,我就揍他。”   这时候的陆其裳,不是那个木头脸,不是那个冰块儿似的古板大臣,整个人都像是一团火,活跃而明亮。   他终于瞧见了他的前路。   陆其裳风风火火地去了,半点没有埋冤他在牢房里吃的牢饭。   因为跟他现在看到的东西相比,一切都微不足道。   宋玄瞧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就说,陆大人是个一心为国的。”   姬云羲咀嚼着桌上的茶点:“之后咱们只怕更忙了。”   宋玄瞪他一眼:“怪谁?”   他夜探使馆,弄得荧惑公主自尽,南荣君逃逸的事,宋玄还没有跟他清算。   “怪我,”姬云羲嘻嘻哈哈地笑着,凑上前去。“哥哥罚我就是了。”   宋玄瞪他一眼。   罚他?   哪次都是便宜了他。 第73章 皇陵   自打陆其裳那日兴冲冲地出了门,朝堂上的内阁变形同虚设,宋玄的摘星阁反倒成了另一个小内阁。   摘星阁顶层大的很,宋玄只住了其中一间,如今令扫出一个宽敞的内厅来,布置了案几纸笔,权做另一个内阁用。   参与其中的人并不多,倒也还装得下。   除却姬云羲、宋玄、陆其裳这三个人,还有就是温朝辞,方秋棠,以及被闻风追随而来的季硝。   有时会多上祝阳和觉远两个,只不过他们并不参与其中,只有关系到侍卫、或是昭夜台的事,才会进来听听。   内阁的大臣走了一半,剩下的也是噤若寒蝉,个个修起了闭口禅。宋玄这里的人,却是个顶个的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往外蹦,方秋棠尤是其中翘楚。   “你这不疼不痒的,叫什么变法?要我说,你这时候要改吏治,头一个要改的就是那一套官员考校的旧皇历。太祖那阵打天下的都是些什么人?莽夫,屠户,走私犯,算命骗子——宋玄,我不是说你。”   “这帮人留下来治国的那套玩意儿,能是什么好东西?千疮百孔,贻笑大方,能坚持这么些年,都是奇迹了。你们倒好,巴巴地捧着,还当警世恒言呢?”   “要改,就改个通透,不成就罢了,成了,大尧这江山指不准还能多坚持个几代——”   方秋棠本来就是个口无遮拦的,如今真给了他说话的机会,愈发得肆无忌惮,惊得季硝直捂他的嘴。   温朝辞的嘴巴更是能吞下一个鸡蛋。   “你拦着我做什么?”方秋棠狐狸眼一眯,冷笑一声。“怎么着,请我来,连句老实话也不让我说?”   他是冲着宋玄说的,目光却直往姬云羲那瞟。   却不想,姬云羲毫无愠色,反倒心情大好:“说得好,你接着说。”   方秋棠见他没有异议, 更是将那狐狸尾巴翘得老高,得意洋洋地指点江山起来。   宋玄却忍不住踹了姬云羲一脚:“手。”   姬云羲这才把手从宋玄的大腿上收回来,咳嗽了一声。   宋玄瞪他一眼:“你倒是心宽。”   方秋棠只差没指着姬姓祖宗的鼻子骂了,姬云羲浑没事人似的。   “他骂得有理,”姬云羲勾起嘴角,竟有几分舒服。“左右都是些入了土的老鬼,跟我又什么干系。”   不信鬼神,不敬先祖,姬云羲这一身的反骨,当真是叛逆到了家,只怕姬姓老祖宗在天有灵,头一个要劈了这个祸害。   宋玄揉了他一把:“那你也听着些,这些最后都该你拿主意的。”   “我都听着呢,”姬云羲撑着下巴,眼中流溢出淡淡的笑意:“我觉得挺好的。”   宋玄问他:“什么挺好的?”   “这几个人挺好的,说的话也有意思。”姬云羲面对外人,鲜少有不那么冰冷阴沉的时候,反倒带了隐约的兴致。“比内阁那些各怀鬼胎的强。”   宋玄瞧过去,方秋棠正捻着陆其裳那份变法的政策滔滔不绝,陆其裳竟也听得两眼放光,与他一同商讨。   温朝辞在边上奋笔疾书,时不时地插上几句嘴,少见的没了那副君子温润的嘴脸,反倒露出勃勃的野心来。   反倒是季硝在一旁,瞧着方秋棠的眼神,半是倾慕,半是担忧。   没有满口的仁义道德,没有死气沉沉的规矩劝诫,俨然已经将姬云羲这个主君扔到了一边。   这样的场景,在内阁是决计见不到的。   宋玄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也觉得,比内阁强多了。”   “宋玄,你知道吗?”那边方秋棠不知在说什么,猛地点了宋玄的名字。   宋玄只顾着跟自家阿羲聊天了,哪里听了他的话,支支吾吾地应:“什么?”   陆其裳似笑非笑:“国师大概没有在听。”   方秋棠瞪了他一眼:“他现在跟某人狼狈为奸,就是个傻子,能知道个屁。”   转而还是问:“我是问现在国库里头,还有多少银两?”   陆其裳是刑部进身,温朝辞又是个京兆尹,一时之间还真被问住了。   宋玄更是对这些钱粮毫无成算,幸亏他还做了准备,指了指墙上的书册:“有个大略的帐,是呈给圣上的,但是细账都在户部,我就没什么办法了。”   方秋棠抽下那账册翻了一通,一边翻还一边抱怨这账册记法奇葩,晦涩难懂。   季硝就在边上跟他时不时应和几句,最后反倒算得比方秋棠还快上几步。   他念的那个巨大的数字,竟让众人都愣了一愣。   “哪来……这么多银子?”陆其裳记得年初户部还说预算不足。   方秋棠皱着眉,半晌才道:“近来有一笔额外的收入——”   “抄家。”姬云羲接话。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姬云羲前些日子真是抄了不止一家,只不过血雨腥风、人人自危,便也没有人关注抄家抄出了多少银两。   那些个世家,各个白玉为堂金作马,肥的流油,总不会少了银子的。   方秋棠又说:“还有一笔没有出去的支出。”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皇陵。”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的确,帝王的陵墓大都从登基不久就开始修建,耗资甚巨,户部年初核算,自然将这一项也算了进去。   可姬云羲这一年,搅风搅雨,没有片刻的安宁,众臣连他的婚事都没有落实,哪里想得起皇陵这一项,便暂且搁置了。   只是这笔银子,也无人敢去挪用。   如今他们无论是变法改向,还是扩充军备,的确是少不得银钱的。   但若说要用姬云羲修坟头的银子,哪个也没胆子去说。   这家众人都噤了声。   却是姬云羲浑不在意:“谁要花钱去修坟?吃不能吃,喝不能喝,人死如灯灭,死了以后只不准还要让人盗墓挖坟,你们拿去用就是了。”   众人皆是一愣。   陆其裳反倒有些犹豫:“这……皇陵总是……”   “我只说一次,”姬云羲声音淡淡。“你们若不用,我就拿去给哥哥修宫殿了,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宛丘。”   他说得真真的,倒真让众人不敢再推拒了。   反倒是宋玄笑着说:“事急从权,你们用了便用了,改日有了银两,再挪回来就是了。”   陆其裳勉强点了点头,算是通过了这样一个方案。   这天夜里,众人散去时,陆其裳和温朝辞都过来,向姬云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却被姬云羲赶苍蝇似的摆了摆手,赶走了。   待众人散去,宋玄笑着跟他说:“皇陵总是要修的,只不过晚上一阵子。”   姬云羲粘着他撒娇,声音却斩钉截铁:“不修。”   “修了皇陵,等我死了,他们就得按规矩把我给装里头,还不知道哥哥离我多远呢。”他哼哼唧唧地说。“宋玄,我就是死了,也要跟你埋在一堆。”   房间里就剩他们两个,姬云羲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好。”   宋玄说。 第74章 若非   有方秋棠参与的变法,一定是宋玄一伙人见过最真实,也最大胆的变法了。   人家的变法的口号都是“以图万世基业”,方秋棠却把“能多活几代算几代”挂在了嘴边。甚至理直气壮:“哪来的千秋万代?你瞧古往今来,喊这口号的,都已经死绝了。”   “……”   “……”   室内就没有人敢答这话。   连陆其裳私下也来找宋玄:“方老板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就是口无遮拦这毛病……”   宋玄笑了笑:“他不胡说八道就浑身难受,由着他去吧,圣上不在意这些。”   陆其裳神色肃然:“圣上的确胸襟宽广。”   换做半年以前,陆其裳是绝对不会把这个词套在姬云羲的头上。   可近来,陆其裳频繁与姬云羲共事,竟当真对姬云羲产生了一些改观。   方秋棠户部账册难懂,他重新弄了一套算法记帐,逼着众人来学,姬云羲竟是其中学的是最快的一个。   而这些日子他与温朝辞一同与他讲评政事,不过半个月,他竟已经能切中要害,提出一些旁人都瞧不出的关键了。   最让他惊讶的是,有一会他们清算姬云羲除去的官员,这其中竟有一个微妙的平衡点,致使留下来的臣子,能够维持朝廷的运作,却又难以凝聚在一起来令他为难,连带着新政推行的阻力都少了许多。   这天然的制衡之道,竟是出自失忆的姬云羲之手,这让他和温朝辞都大为惊讶。   可提起来,姬云羲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   陆其裳联想到姬云羲当初一身野路子回京,孤身设计拉下了废太子,反倒也有些释然了。   这大抵是他所知晓的,最古怪,最无畏,也最聪慧的帝王了。   甚至在某些方面,他异常的宽容。   陆其裳对宋玄照实说了,忍不住道:“若非……圣上应当是个明君。”   宋玄无声地笑了笑,神色中带出几分温柔来:“圣上一直很好。”   陆其裳微微一愣。   他早先听闻宋玄与姬云羲的关系,一直不明白,出身草莽、秉性良善的宋玄,为何会对心思复杂的姬云羲如此青睐。   可如今瞧见宋玄这样子,才隐约明白过来。   宋玄是那个离姬云羲最近的人,也是第一个看到姬云羲最真实,也最不同的一面的人。   宋玄明白陆其裳的想法, 若不是姬云羲早年经历太过凄凉,若是姬云羲大小就正正经经地接受皇室教育,做了名正言顺的储君,只怕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 已经是一个聪颖惊艳,沉稳有度的皇帝了。   可宋玄不太愿意这样想。   仿佛这样一想,就否定了姬云羲这段时日做出的努力来了。   “没有若非,”宋玄笑着说。“现在的圣上就很好。”   一开始或许是为了跟宋玄的约定,可近来却真的对陆其裳等人的所作所为有了些兴趣。   连姬云羲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到,他的确有一种天然的洁癖,让他想去改造这个让他看不顺眼的世界。   “圣上嘴上不说,其实也是想帮着你们的。”宋玄头一回跟陆其裳这样推心置腹地说。“他其实很好相处,只是不大容易信任,也不善于表达罢了。”   姬云羲用很长的时间,才学会了完全信任宋玄,对他敞开心扉,露出真实的性情来。   但宋玄有时候会希望,他的世界能够更大一点。   “我省得,”陆其裳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叹息一声。“你还真是站死在圣上那头了。”   宋玄笑了笑:“我早就说过,宋某是圣上那边儿的。”   他是为了姬云羲站在这里的,自然也会为了他而披荆斩棘,为了他而无所畏惧。   这是他一早就决定了的。   这边两人正说着,那头方秋棠便喊宋玄的名字:“宋玄!——宋玄你过来!”   这才多久的功夫,方秋棠俨然成了这六个人里头主事拿方向的人了。   宋玄好脾气地过去,便被方秋棠扯着衣袖拽到边上去,皱着眉跟他低声道:“你……记不记得我给你看的那批东西。”   “什么东西?”方秋棠弄出来的东西太多了,宋玄一时半会都记起来。   “就珍宝楼上头的那些,”方秋棠声音更低了。   宋玄这才想起来,那珍宝楼上头还藏着一批危险物件:“记得,怎么了?”   方秋棠犹豫了片刻,才道:“要不,投入量产吧?”   宋玄颇有些意外,他知道方秋棠那些东西,件件摸出来都是危险武器,这才捂得严严实实,生怕惹了祸患,现下又怎么跟他提出来要量产了?   “怎么忽然想到这个?”宋玄问。   方秋棠说:“我听说南图那劳什子人正憋坏水,迟早要来找咱们的事。怕是人打过来了,再去折腾这些东西,就来不及了。”   “现在国库里头的银子还够,实在不行,就去拔季硝那小子身上的毛——这混蛋现在阔的流油。”方秋棠恶狠狠地说。“把这事给办了。”   宋玄失笑:“他阔?你方老板就不阔了?”   京城两大富商,方季二人并驾齐驱,这可是宋玄都知道的。   方秋棠这下便瞪着狐狸眼装委屈了:“宋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天让那小混蛋打压着,都是些表面阔绰,实际上穷的底儿掉——”   “再者,我人都让你给收用了,怎么还惦记着我那点家资?你也太不是人了罢——”   宋玄让他说的汗毛倒立:“你给我警醒着点,说清楚了,谁收用了你?”   方秋棠也不嫌恶心,冲他直抛媚眼:“冤家,除了你还有哪个?”   宋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肃然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一会阿羲来找你麻烦,我可不救你。”   方秋棠“诶”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算你厉害——总之,这事我交代给你,你下去办就是了,我瞧着你这国师,闲得很。若是少了银钱,只管找季硝,可千万别来找我。”   他这声喊得有点大,那边季硝听见了,远远地问:“公子喊我了?”   方秋棠骂:“耳朵坏了吧?没人喊你。”   季硝腆着脸凑过来:“宋大哥跟公子商量什么呢?”   颜色还是花里胡哨,在这几人当中,季硝总是那个夜空最亮的星斗,眨眼的很。   “商量拔你的孔雀毛呢。”   宋玄笑着说。 第75章 温柔   宋玄被方秋棠派了这承制军备的事,掐指一算,自己揽了一身的活计,加上方秋棠几人时不时差遣,好好一个国师,硬是成了个杂工。   按照方秋棠的话说,他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只是军备这一块,宋玄也不大懂行,让他跟兵部、工部打打交道也就罢了,再详细些的问题,他也只得追到方老板门上去。   “都说了,这样的事,你去找季硝那小崽子,他这些年可没少偷师。”方秋棠见了他就嫌弃。“我这边忙着呢。”   可他也就嘴上的功夫,还得陪宋玄干活去。   不但得给宋玄打工,还得拉出他那架里头镶了明珠、闪得人眼睛疼的豪华马车,拉着这尊祖宗跟他一道。   这没辙,谁让他打不过宋玄呢。   要说起来,方老板最近很是意气风发。   大抵是因为他进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组织,也算实现了他飞黄腾达的梦想。   先头?   先头倒也算得上是腰缠万贯,但始终有个混蛋跟他对着干,上头又有个扭曲变态的顶头上司,就像孙猴子上头的五指山,压得他想蹦哒,都蹦不起来。   现在不一样了,他方老板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把这些满脑子封建余毒的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愈发显出他方某人的厉害来了。   甚至还撺掇宋玄,去拔了季硝那小子的孔雀毛,军备不是一笔小钱,估计那小子现在肉疼得龇牙咧嘴。   想起季硝肉疼的惨样,他心里就就美得冒泡,连走路都是翘着小尾巴的。   宋玄瞧见了,便笑他:“就你心眼儿多,季硝早就答应了,军备的钱,他出一半。”   方秋棠闻言撇了撇嘴:“他倒是乖觉,这笔钱他肯出,后头的好处少不得他的。这笔生意一点都不亏。”   宋玄瞧着他,淡淡地说:“那你让他出钱?”   嘴上恨得牙根痒痒,让他出点小钱就乐得载歌载舞,到头来,好处还是让人家给赚了。   这可不是精明的方老板能干出来的事。   方秋棠张了张嘴,好容易才憋出一句来:“你管我?”   说着,便转过头去,假装自己在看路上的风景。   宋玄笑着叹了一回:“你们俩也闹了这么多年了,如今日日不伤筋不动骨的耍花枪,折腾些什么呢?”   京里人人都说,季硝和方秋棠,水火不容,可宋玄这些年眼见着,这两人真是连个皮毛都没动,花拳绣腿地闹着玩,也就方秋棠嘴上还能有点真章。   也不晓得这两位阔人玩什么花样呢。   方秋棠听他讲起来,心里头也不舒服,半晌才嘟哝了一句:“是我欠了他的。”   宋玄问:“欠什么了?”   “欠……”方秋棠这下也忍不住了,脸拉得跟苦瓜似的,差点没哭出声来。   “老子酒后乱性,把这小子睡了。”   宋玄刚从车上匣子翻出了点心,就着茶水下肚,这一句,硬是连点心渣带茶水,一并喷了出来。   这也太劲爆了。   方秋棠气得连忙去擦:“老子这垫子可是雪狐绒的,你倒好,全给我糟践了——”   宋玄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什么玩意?”   方秋棠:“雪狐绒——”   “不是,我问的是季硝。”宋玄缓过气来。“你们俩……”   “睡了,老子喝多了。”方秋棠憋了这好久的事,总算有人说,如今也干脆自暴自弃了。   这是宋玄快回京不久前的事,他跟季硝虽然面上不和,却多半是面上做戏,出自姬云羲授意。   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方秋棠不晓得该怎么去面对季硝这人。   四方城那点子破事,他早已经不怪他了,可这个一手带大的孩子,如今与他并驾齐驱,还是他面上的敌人,方秋棠总觉得不适应,便干脆做起了面上的凶恶。   直到那天,盛京几个富商大贾宴饮作乐,也邀请了方秋棠和季硝这两位龙头,主人还特意寻了几十个美人来歌舞,派了家妓为他们斟酒、供客人娶乐。   方秋棠不愿意跟季硝说话,便一杯接着一杯地灌自己的酒,不想喝得多了些,浑浑噩噩的,不省人事。   等他再醒来,正躺在客房里头,旁边儿光溜溜的美人,却是季硝。   方秋棠立时如遭雷击,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我……我……”   季硝幽幽地瞧着他:“公子喝多了。”   这场景真是跟青楼恩客酒后清醒如出一辙。   方秋棠只能耷着脑袋,心虚地问:“咱俩,……没什么吧?”   季硝给他看自己身上艳丽的红痕,桃花眼里带着说不出的旖旎:“公子说呢?”   他轻轻地笑:“公子若是早就对硝存了这份意思,直说就是了。”   方秋棠落荒而逃。   打那以后,方秋棠对季硝就多出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我……我明知道他对自己出身心里有结,我还……”方秋棠也就在宋玄面前有两句真话。   季硝青楼出身,本就自卑,这么多年,也只有自己一个看照着他。   可如今,连自己也对他……   方秋棠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大是人。   宋玄问他:“你怎么晓得,是你做了什么?不是他做了什么?”   方秋棠的确酒量差、酒品懒,可若说他会强对季硝做什么,宋玄怎么都不信。   方秋棠犹豫了片刻:“……我屁股又不疼,我听人说,做这事都要屁股疼呢。”   说着,还拿眼睛瞟宋玄的屁股。   宋玄气得踹他:“你这样缺心少肺的,活该让人整治。”   方秋棠沮丧地撑着下巴,活似一只丧了气的狐狸,连两只不存在的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宋玄犹豫了一会,才说:“你睡都睡了,要是真觉得愧疚,要不就跟他成了,凑一起过日子?”   他倒不是有意撮合,可瞧着方秋棠这样子,总觉得,他对季硝也并非无情。   方秋棠摇了摇头:“不成。”   宋玄问:“你……不喜欢男人?”   方秋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以前不喜欢,现在……也不怎么讨厌。”   宋玄奇怪:“难道你还顾着什么纲常规矩不成?”   这整个大尧,没有比方秋棠更不在意这规矩的了。   “你不明白,”方秋棠叹了口气,他的眼神这一刻显得有些遥远,也有些悲哀。“宋玄,你六年前能说走就走,若是你现在,还敢这样走吗?”   宋玄一愣,终于是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走。”   “若是一定要走呢?”   “那……我就得带着阿羲。”   他现在与姬云羲两情相悦,他现在若是走了,姬云羲不晓得会成个什么样子。   “是了,”方秋棠说。“所以我不能跟季硝在一起。”   宋玄愈发的迷茫了:“这跟你和季硝又什么关系?”   “我……大概是早晚要走的,时间只是看天意罢了。”方秋棠静静地瞧着他。“但我却不能带上季硝。“   “你去哪?四方城?南图?”宋玄有些晃神,他有记忆以来,方秋棠似乎一直都是一个四方城的奸商,哪怕后来去了盛京,也仍是哪个土财主。   他从没想过,方秋棠会想要去哪里。   “都不是,”方秋棠说。“是我没法子再回来的地方。”   方秋棠在这时候,不像狐狸了,他看起来非常悲伤,也非常温柔。   “可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宋玄想说,至少珍惜眼前。   可他忽然隐约明白了方秋棠的意思。   “你以前不明白,现在也该明白了。”方秋棠笑着说。“当你收下任何一份感情,都是有相应责任和代价的。”   “你想要离开,二狗会不舍,姬云羲会痛苦。”   “我若是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只怕连你都会哭。”   “那季硝呢?我养了他多少年?”   “宋玄,他在四方城的时候只认识我一个,知道我死了,他就像疯了一样,六亲不认,把自己卖给一群亡命徒——他压根就没想活下来,他想跟我一起走。”   “现在呢,我不管不顾,跟他在一起了,等我走了,他还能活吗?”   方秋棠说:“他现在离我越远越好,世界越大越好,认识的人越多越好。”   “这样如果我走了,他还有这个世界。”   宋玄第一次意识到,方秋棠是他见过最温柔,也最清醒的人。   “可季硝……”   “我在这世上的朋友不多,”方秋棠笑着说。“我其实只希望,若有一天我走了,你们能记得我,也能该吃就吃,该笑就笑。”   “你如此,季硝亦是如此。” 第76章 一起   陆其裳的政策就这样逐步推进,方秋棠仍是上蹿下跳。冬日里头,姬云羲废除了往年的长生宴,倒也挽回了一丁点官员的好感。   许是日子上天都瞧着他们太过顺遂悠闲了,年关在即的时候,边关传来了急报。   南图犯边。   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抽在了陆其裳的脸上——当时就是他信誓旦旦地说,南图被打怕了。   一并过来的,还有从南图那边的密报。   说是南荣君的确瞎了一只眼睛,但在南图威望还在,更出奇的是南图出了一位神勇无比的将军,接连收复了南图周围的好几个部落,被称为南图的战神。   如今南图虽不如大尧富强,战意却是空前高涨,连孩童的歌谣都口口声声唱着:“打到盛京去,将军坐龙椅,祭司踩上腾龙背,送君直到青云西。”   陆其裳刚一听这密报,气得摔了手上的笔:“竖子狂妄!”   反倒是姬云羲冷笑一声:“他是想把第二只眼也挖了去。”   当即下令众臣进宫,预备调兵遣将。   宋玄却是一直没有说话。   姬云羲看出他的不寻常来,待陆其裳去布置安排,便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哥哥怎么了?”   宋玄犹豫了片刻,才低声在他耳边道:“昨天,我收到一封信,是想容寄来的。”   姬云羲微微一怔,才想起想容是谁来,神色不虞:“怎么?”   “她说……姬云旗想见你。”   姬云羲的神色停滞了片刻。   他何等机敏,迅速便想到了其中的关窍:想容怎么会跟姬云旗扯上关系?当初南荣君为何会出现在四方城?   姬云旗失踪了这些年,如今突然出现,这信为何偏偏给了宋玄,而不是直接呈给自己?   “哥哥瞒我。”他低低地说了一句。   “是,”宋玄叹息了一声,将当初四方城道事情说与他听。“想容是我多年的老友,她一生只效忠姬云旗一人,我若将这些都说与你听,我又成了什么人?”   姬云羲哼了一声:“你是我的人。”   宋玄忍不住掐了一把他的脸:“你别打岔,昨晚儿我还不明白,这信是什么意思,今天就收到南图的急报。”   “我觉得,姬云旗在这个节骨眼上要见你,这可不是偶然。”   姬云羲搂着他的腰:“这信可靠?”   宋玄点了点头:“这信儿是八门中的弟兄,用特殊法子送过来,不会出问题。”   “那……你要我去吗?”   宋玄摇了摇头:“姬云旗是你的兄长,这次你自己拿主意才好。”   姬云旗当年陡然失踪,如今敌我不辨,而姬云羲如今又是九五至尊。   在这开战在即的节骨眼上,任哪个大臣听了,都会劝姬云羲不要前往。   这也是宋玄没有当众说出来的原因。   可他早年与化身赌王的姬云旗有过些许接触,又认识想容,四方城临行前,还见过他一面。   他隐约晓得,那算得上是个磊落跌荡的人物,应当不会害了姬云羲。   可他无法替姬云羲做决定。   姬云羲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手中的书信,轻轻笑了起来:“让陆其裳进来,替我准备一二。”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让他和温朝辞稳住朝纲。”   宋玄点了点头。   陆其裳走进来,姬云羲隐去了宋玄的一节,只说是姬云旗来的信,自己要秘密前往四方城去。   陆其裳果然大惊失色,连忙劝止:“此事万万不可!”   宋玄想开口,姬云羲却按住了他的手,笑吟吟地问:“有何不可?”   “姬云旗与皇位擦肩而过,如今难免不会心生悔意,若是他投靠南图,或是意图取而代之,便是中了他的计了。圣上如今是大尧的主心骨,万万不能有所损伤……”   陆其裳说出这话,竟也是认可了姬云羲了。   “圣上是玉器,何必与瓦砾相会?”   姬云羲却摇了摇头:“朕不是玉器。”   陆其裳一愣。   “就是把我们两个摆在一起,朕才应当是那一片瓦砾。”姬云羲笑了起来。“他若当真有篡位之心,等他回来,你们便好好地将他迎进来就是了。   “他若当真投靠南图,顶天了,也不过是为了这一袭龙椅。”姬云羲的神色自若,没有半分的畏惧,只有眼神安静幽沉。“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他当年在五蕴寺就说过,他自尘埃而生,本就一无所有。   除了某个人,他没有什么值得失去的。   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   宋玄瞧着少年单薄的脊背,在背人处,地将手搭上了他的后腰。   陆其裳还欲再劝,姬云羲却轻声说:“若是人都来了,就让他们都进来。”   “陆卿,此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他眼神里有着许久不曾有过的阴鸷,让人隐约联想起几个月前血流成河的景象。“你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陆其裳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咬牙俯身:“臣明白。”   陆其裳退了出去,姬云羲便瞧着宋玄,挑着眉笑得灿烂:“哥哥怎么也学会偷吃我的豆腐了?”   他摸着宋玄那只搭在他腰上的手。   宋玄却郑重其事地说:“我会保护你的。”   姬云羲微微一怔,眼前人的身影,却似乎与数年前那个清隽悠闲的算命先生重叠了。   “我护送你过去,随你去见姬云旗,再跟你一道回来。”宋玄说。“咱们俩一起。”   姬云羲轻轻“嗯”了一声:“一起。” 第77章 故城   盛京到四方城的路并不漫长,尤其是随着官船走水路,时间更是大大缩短。   宋玄却隐约觉得有些漫长。   或许是因为他关于战事的牵挂,每当他看到岸边的安宁,便会隐约生起片刻的忧心——生怕这不算美好的太平,也会被生生碾碎摧毁。   就像是所有平民百姓一样,走江湖的宋玄,也是对战争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回避。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句有些没出息的话,却是最真实不过的。   姬云羲对他的情绪变化却愈发敏锐,时常从身后拥着他,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笑着问:“哥哥在想什么?”   宋玄新知他的压力比自己更大,不愿给他添烦恼:“想四方城了,许久没有回去,不晓得有没有什么变化。”   姬云羲便低低地笑了起来:“你别唬我。”   “宋玄,你一定是又心软了。”   宋玄没有想到姬云羲会对他的心思猜得这样精确:“现在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了。”   姬云羲在他颈窝嗅了嗅,许是在宫里呆的久了,宋玄身上也浸染上了跟他相似的熏香。   这让他露出一个贪婪又安逸的表情来:“那哥哥就什么都不要瞒我。”   无论是谁,只要像他一样病态痴迷于关注着一个人,时日久了,总会对这个人的心思洞若观火。   更何况,宋玄本质上并不是一个难懂的人,尤其是他对一个人毫不设防的时候。   这件事也竟姬云羲的心情大好,他似乎对宋玄的掌握和蚕食都更进了一步。仿佛只要他这样一步步逼近,迟早宋玄都会成为他血肉中的一部分,再难以割舍分离。   就像他对宋玄那样。   宋玄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说:“我在想,白白让他们叫我一声国师,我竟也没能为他们做什么。”   说完这话,宋玄并没有等待姬云羲的回答,他心里清楚,姬云羲的担子比他要重得多,他并不想给姬云羲枉添烦恼。   反倒是姬云羲,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态来。   这一路顺流而下,两人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四方城,随行不过数十暗卫,明面上的仍是祝阳一人。   当夜,宋玄就扣开了花下楼的后门。   此时的花下楼早就不是国丧时的寥落,前院灯火璀璨,歌舞不休,隐约传来男人的吆五喝六,与姑娘们的笑声。   这也是花下楼与旁处不同的地方,花下楼的姑娘,爱银子,爱俏郎君,爱英雄,也爱地痞游侠儿,爱会讨她们欢心的混混。   她们欢迎一切让她们高兴的人或事。   而在这夜间,唯一清闲的人,为他打开了这清冷的后门。   想容。   她与往常不同,没有动辄打骂,反倒眼神凝肃,神色冷淡。   宋玄在这夜色中定睛细看,她穿了一身箭袖男装,手持她惯用的唐刀,握刀的手用细布紧紧包裹起来。   他没有见过这样姿态的想容,这样的她,不是那个粗鲁率直的想容姑娘,也不是花下楼凶神恶煞的女老板。   她是花无穷。   是那个战神座下第一猛将,固执又坚定的花无穷。   “你们来了?”她立在门前,就像是一座门神,只有余光对宋玄微微示意。“主上等你们很久了。”   宋玄对她微微笑了笑,与姬云羲一同进了门。   祝阳也跟着要进来,却见寒光一闪,那柄雪亮的唐刀就横在了祝阳面前。   “主上只请了二位。”她说。   祝阳并不恼,反倒嘿嘿一笑:“姑娘好快的刀。”   的确是好快的刀。   宋玄连看都没有看清。   他瞧着花无穷练了不知多少次的刀,都没有这一刀快。   祝阳眼中隐约透露出一丝兴奋,跃跃欲试,仿佛想跟花无穷比划比划。   “祝阳。”   姬云羲淡淡一声,便让祝阳偃旗息鼓,乖乖蹲在了门口。   “带路吧,”宋玄笑着说。“你家主上应该不会进入就砍了我们罢?”   花无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还是开口:“主上不会,我倒是想一刀砍了你。”   上回的事,她还记着仇呢,宋玄不开口倒还好,一开口,她倒真有些手痒痒了。   花无穷一路引着他们走到楼上,原本应该有些紧张的气氛,却被宋玄搅和成了叙旧。   “你不是已经独立门户了?怎么如今又回去了?”宋玄问。   花无穷打开密室的大门,瞪他一眼:“你哪来那么多话?”   平时明明是她的话比较多,不知几时宋玄也变成了一个话痨。   宋玄笑着说:“我怕你凶神恶煞的,吓到圣上了。”   花无穷瞧着姬云羲那艳丽精致的眉眼,苍白细腻的皮肤,倒真放轻了声音。   好像真的怕吓到自家主上的亲弟弟。   她带着二人穿行过黑暗的甬道,走进了一方不大不小的、书房似的暗室。   案几后头坐着一个男人。   宋玄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松开了牵着姬云羲的手。   他知道花无穷不至于将他们引到什么危险的地方去,可这一路他仍是有些提心吊胆。   至少这里没有早就准备好的铡刀和死士。   只有一个男人。   “主上,人来了。”花无穷行了一个礼,便自然而然地退到了一边。   案几后面的男人抬起头来,目光停留在姬云羲的身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意:“三弟。”   姬云羲神色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说:“直接一点罢。”   姬云旗这才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   “姬云羲,你过来陪我下一局怎么样?”他指着面前的军棋问。   姬云羲毫不犹豫地坐在他面   前:“我不会下军棋。”   他笑着说:“那你就胡乱下罢,这样看起来儒雅一些。”   姬云羲毫不客气,抓起棋来,当真跟着他胡乱下起来。 第78章 试探   姬云旗瞧了片刻,笑着掷了子:“罢了,你是当真不会。”   姬云羲这才停了手,他与姬云旗相对而坐,在灯火下,这两张面孔倒真有几分相似。   姬云旗身型气质都要俊朗粗砺一些,带着征战沙场特有的豪情,却也因为继承自姬回的五官,颇有几分儒将的洒脱随性。   而姬云羲肖母,眉目艳丽旖旎,气质阴郁,衬在姬云旗的面前,倒是一个如行云,一个如月影,分不出哪个更出色一些。   姬云旗渐渐收敛了笑容:“我没有想到你真的敢来。”   姬云羲嗤笑一声:“是么?”   若是真没有想到,又何必给他写信呢?   他们两个的关系,实在算不得好。   如果说,太子姬云弈是毁灭最初那个他的元凶,姬云旗纵然不是帮凶,也是一个冷血的旁观者。   哪怕大尧这位赫赫有名的战神曾拯救千万人,可当年却不曾拯救自己的亲兄弟片刻,没有尽过身为兄长的半分责任。   所以无论战神的声名有多么光鲜,可在他的眼中,也与旁人没什么区别。   这位战神没有在意他的嘲弄:“南图犯边的消息,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否则大概也不会来。”   边关的消息,他却是比姬云羲都要快上一步。   姬云羲的嘴角勾了勾:“是。”   “所以,你可以说了。”他没心思跟这位名义上的兄长兜圈子。“你想要什么?”   姬云旗笑了起来:“你这样聪明,大可以猜猜。”   下一刻,如狂风骤起,有身影袭来,将那把雪亮的唐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执刀人是面无表情的花无穷。   “我想要皇位。”   姬云旗说。   室内一片静默。   “咔哒”机关簧的声音响起。   姬云旗抬头去看,宋玄面无表情地瞧着他,袖子下头的机关弩正对着他的眼睛,锋利的弩箭蓄势待发。   “这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宋玄神色沉静。“让想容放手。”   “差点忘了,还有宋先生在这儿。”姬云旗仿佛才意识到宋玄的存在,“我当初可没有想到,你会对我三弟死心塌地。怎么说,都是你我认识在前才是。”   他对着姬云羲轻笑:“三弟,你这可是挖走了四方城的太岁,好本事啊。”   “想容的刀不会比我更快。”宋玄没有在意他的玩笑,他来时就做了准备,这是方秋棠目前改进的,最好的机关弩。   姬云旗笑着说:“你可以试试,若是我死了,无穷会送圣上下来陪我。”   “你我兄弟死在一处,应当也不错。”   这是一个僵局。   花无穷不会舍弃姬云旗,宋玄也不可能拿姬云羲的性命去赌。   没有人会放下武器。   “没人想跟你死在一处,”姬云羲嘲弄似的扯了扯嘴角,从袖子里摸出一块东西,扔在他的面前。”拿去。”   姬云旗微微一愣:“什么?”   “玉玺,你不是想要这东西?”姬云羲似笑非笑。“禅让诏书我放在了摘星阁楼上,等我从这儿出去了,再告诉你在哪。”   连宋玄都没有想到。   姬云羲竟然早先就做好了禅让的准备,才这样一路过来的。   姬云旗的目光暗了暗:“为什么?”   他知道姬云羲是不畏死的。   像他三弟这种人,是从十八层地狱之下爬出来的胜利者,真真正正的亡命徒。   “因为你想要,”姬云羲淡淡地说。“因为你是那群傻子心中的战神。”   没有人想到这是姬云羲的答案。   “这东西对我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姬云羲瞧着他,眼神依旧阴冷而不屑。“但对别人来说,很重要。”   所以他不会交给其他任何人,却会把他交给自己从一开始就从未信任过的、名义上的兄长。   因为天下在期待着这位战神。   姬云旗重新端详着这位久未谋面的弟弟, 他仿佛从未认识他似的:“你……长大了。”   “别说的那么恶心,”姬云羲冷笑一声。“好像你真有脸做我的兄长一样。”   ““回来吧。”姬云羲说。“你比我重要。”   他转过身去,绕过了花无穷的刀锋,转身去牵宋玄的手离开。   他听到身后有一声钝响。   “臣,姬云旗。”   “请往边关,死守大尧,寸步不让,为圣上效犬马之劳。”   他转过头去,姬云旗正以武将的姿态,单膝着地,双手捧着玉玺,高举过头。   他的身后是花无穷,那把唐刀,正刀锋朝下,立在一旁。   “你试探我?”姬云羲露出嫌恶的眼神来。   “是。”姬云旗答得干脆利落。   “不要?”姬云羲瞧着他手上的玉玺,从鼻腔里轻哼一声。   “我原本就已经放弃了,才会逃到四方城来。”姬云旗笑着说。“如今看来,你竟比我适合这个位置。”   姬云羲眼神中的嫌弃没有少上半分,反倒愈发   “……我明天回宫,到船上来还我。”姬云羲拉着宋玄的手,消失在了密道。   却并没有错过身后的那一句:“谨遵圣意。”   姬云旗起身,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问花无穷:“我的这个弟弟,是不是有点意思?”   花无穷神色隐约露出些许的疑惑来:“主上分明不想要皇位,为何还要我……挟持圣上?”   方才她是真的捏了一把汗,怕宋玄抢先动手,伤了姬云旗。   “原本我是想试他一试,”姬云旗若有所思。“没想到,这回是我小人之心了。”   他原本听了南图犯边的消息,便有了隐约复出的心思,只是他这位三弟,生性冷漠残忍、软硬不吃。而自己又顶着战神这样的名头,着实是个天大的威胁。   他怕自己贸然出现在姬云羲的面前,提出前去边关,非但得不到信任,只怕还要受制于人,更有甚者,将他秘密格杀都是有可能的。   这才有了这一回的事。   若是姬云羲惜命不肯前来,只怕如今他就只能另作打算了。   只是这样千回百转的心思,却不是花无穷能理解的。   “属下不明白。”她皱着眉。   姬云旗瞧了她一眼,随手弹了她一记:“你这脑子,不用明白,听话就是了。”   花无穷乖乖点了点头。   她也只有在这人的面前,才会这样老实。   “我去收拾行装。”花无穷说,目光却隐隐迟疑:“只是,楼里的姑娘……”   这些年相处下来,到底是有了感情,也就是楼里这些女孩子,带给了花无穷身为女性的一面。   姬云旗道:“我已经嘱托了傅三,他会帮你看顾着,必不会苛待了她们。”   “多谢主上。”花无穷感觉自己鼻子有点酸,但还是忍住了。   “谢什么,傻子。”姬云旗瞧着她,眼里带了隐约的无奈。“我原本就该为你做这些。”   应该是他感谢她才对。   已经过去很久了。   姬云旗已经不在是当年那个野心勃勃,心系权势的大殿下了,花无穷也不是那个傻里傻气、一心要做英雄的勇猛姑娘了。   “无穷,我不能让你做英雄,连我自己都不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姬云旗跟她说。“我原本想,既然不能让你做英雄,就让你快活一些,过你想过的日子。”   “但现在,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只有四个字,就足以让花无穷义无反顾地回到他的身边,重新穿上男装,放弃所有的安逸,离开熟悉的城镇,选择曾经让她噩梦连连的边疆。   这就是花无穷。   姬云旗自问对花无穷的付出,远远抵不过这份一片赤忱的回报。   这天下,也不会有第二个花无穷这样的人了。   两人正在说话,忽得听见一阵骚动,有人狂奔而来。   “城外有人夜袭!”   来人高呼。 第79章 夜袭   直到上了马车,宋玄仍牵着姬云羲的手,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似乎颇有些不解,却又有所触动。   “阿羲……禅让一事,你来之前就想好了?”宋玄问。   姬云羲“嗯”了一声,眨了眨眼睛,佯作出几分楚楚可怜来:“哥哥怪我没跟你商量吗?”   宋玄摇了摇头:“只是没想到罢了。”   “没跟哥哥商量,是因为他八成不会接。”姬云羲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若是想做皇帝,当年还逃什么。”   “那若是接了呢?”   “那我便正好将这烫手山芋转给他,”姬云羲没有半分犹豫,笑吟吟地答道。“我在那儿说的不是假话。”   “他战神的名号是真,我厌恶他是真,这世间人盼着他也是真。这天下他若想要,拿去刚好,我要哥哥就够了。”   宋玄忍不住刮了他鼻子一下:“儿女情长,竟大于家国天下了么?若是让旁人知道,不是要笑掉了大牙?”   “我记得清楚,”姬云羲摸了摸鼻子,说得坦坦荡荡。“待我好的是你,不是天下,我想要的是宋玄,不是天下。我的初心就是你,目的也是你,其余的,权衡利弊,都可以舍去。”   在他的眼中,人最可悲的不是一无所有,不是贪得无厌,而是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若是听了旁人所言,去追求千般风景、万般高尚,到头来却弄丢了自己的心之所向,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他自认心胸狭隘,品行卑劣,却只有一件事做得最好: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是家国天下,不是高高在上,不是青史留名的贤明和大度,不是一个成功的帝王。   只是一个人罢了。   宋玄被这一通歪理说的嗔目结舌,竟不知怎么反驳。   夜色下,宋玄能看到身边人的眼中闪着狡猾却又执着的光芒,他隐约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栽在这人的手中,且栽得心甘情愿了。   他叹息一声:“若是明日,姬云旗改了主意,不肯归还玉玺。圣上就只能跟宋某浪迹天涯了。”   姬云羲眼中竟生出一丝兴味来:“那我们做一对江湖骗子。你不是说,有夫妻一同行走江湖的,哥哥瞧我有没有这个天分?”   宋玄见他神态中的期冀不似作伪,愈发地拿他没了办法,正待同他讲起江湖中事,便听后头一声马嘶。   紧接着便是一声熟悉的呼喊::“宋玄!”   正是花无穷的声音。   宋玄探出头去,瞧见花无穷单臂一撑,轻松从一匹枣红马背上跃下,动作敏捷熟稔,稳稳地落在他的面前,一手挑起了车帘。   “出大事了。”她的神态肃然。“外头有人趁夜攻城——”   “什么人?”宋玄问。   “南图人,其余的正在打探,但多半是冲你们来的。”她说。“官兵正在守城,但对方人数太多。如今圣上不安全,主上命我来接你们回去。”   宋玄与姬云羲对视一眼,利落地答道:“上马,你来驾车。”   花无穷利落地跳了上来,提着祝阳的后衣领,将他扔到了车厢里头。   顺嘴还没忘记骂宋玄一句:“王八羔子,你倒是差使的顺手,老娘还有账没跟你清算。”   显然是先头在她家主上的面前,没敢多话,如今憋得狠了。   宋玄哭笑不得:“姐姐,这都几时了,你还惦记着这事呢?”   花无穷冷笑一声:“有我在,你怕什么?”   车里坐得三个男人咂摸了半晌,总觉得哪里有些倒错,仿佛他们是娇滴滴的大姑娘,驾车的那个才是铁骨铮铮的好汉。   宋玄沉默了片刻,忽得道:“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花无穷也没有什么可回避的:“先想法子将你们送走,我与主上会撑到援兵来。”   宋玄忽得从她手中接过了缰绳:“回去。”   “什么?”花无穷一时有些愣住了。   “我别的法子。”宋玄说。   显然四方城百姓也察觉了异常,这一路灯火通明,人声纷乱,伴着夜风呼号,令这夜晚竟比白日还要热闹。   这一夜的四方城,注定不平静。   花下楼原本歌舞靡靡的大堂,如今已经肃清坐席,姑娘们纷纷退去,只有姬云旗高踞上首,面上覆着一块面具。   姬云羲瞧见他的模样,便忍不住挑了挑眉:“他的脸见不得人?”   宋玄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是赌王的面具,他做赌王时向来不露真容。”   再往左右看,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已经列次端坐,有几人瞧见宋玄,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来,点了点头,终究是没有多话。   这些人竟都是四方城地下的八门魁首。   而离姬云旗最近的,也是宋玄的老熟人,傅三爷。   宋玄刚刚落座,就听一人沉不住气道:“三爷,外头可还乱着呢,您着急忙慌地把弟兄们叫来,又不说话,这算是什么意思?”   有人开了头,厅里便热闹了起来。   “外头怎么回事我还没闹清呢?水漫了不成?”   “昏了头了,谁家的孙子,敢淌咱们这儿来!”   “是不是哪处新搬来了人,咱们不晓得?”   “有甚么新搬来的,拢共几个打漂子的,都在这儿了——”   这些子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营生,说起话来也让人云里雾里,摸不到头脑。   其他人倒还好,只姬云羲和祝阳两个,连猜带蒙,才能隐约明白点儿。   再见那堂上说话的众人,更是个个生得奇形怪状,缺眼睛的,刺龙画虎的,面相凶狠、满脸横肉的,拿铁扇的,哪个都不像是易与之辈。   他们早些年虽也在四方城待过一阵子,却没有将这些人物看得这样齐全,如今瞧见了,愈发的惊愕。   祝阳守着门边,忍不住咂舌:“宋先生以前就是跟这些人打交道的?瞧着比牢里的死囚还凶。”   他怎么也没法把整日笑吟吟、没有半点脾气的宋玄,跟这些人划到一堆去。   花无穷瞧他一眼:“官府真要清算起来,这些人个个都该死。”   八门中人,能坐到这儿的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就连宋玄,多年行骗,真要桩桩件件细数下来,脑袋也够掉个十回八回了。   可就是这样一群恶人,才是四方城真正的掌控者。   堂上傅三爷咳嗽了一声,众人便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端起一盏茶,啜了一口。   他的年纪并不是这些人之中最大的,脸上的皱纹也不多,一双手却异常的苍老。   “水漫了。”   他将茶盏搁在桌上,静静地说。   这句话若是正常来理解,便是有敌打来了,可众人听闻,反倒安静下来了。   “三爷,你可别诓我,”只有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轻笑了一声,手上慢悠悠摇着扇子。   这书生的五官清雅,却只有半张脸。另半张脸上都是可怖的烧伤,瞧着仿佛厉鬼一般:“你当弟兄们不出四方城?几时有水敢往咱们这儿漫?”   “半面生,你我做得不是一个行当。我傅三一个唾沫一个钉,从不诓人。”傅三爷摩挲着茶盏的边缘。“这回来的,是滔天洪水。”   半面生也不恼,反倒笑嘻嘻地问:“这四方城只有河水,哪来的洪水,我倒是想知道知道。”   “南图来的。”   这次开口的却是带着面具的姬云旗。   众人纵然不认得他,也认得他的面具,来时敬他几分,如今却都不做声了。   “南图?”半面生这回笑得更厉害了,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绝顶的笑话。“南图放着边疆不管,过了至少两城,绕了不知多大的圈,来打四方城?等着被调兵围剿不成?”   “赌王,你是昏了头不成?”   “半面生!”傅三见他言辞放肆,低低呵斥了一声。   “三爷,我可没胡说。”半面生目光锐利。“咱们弟兄一半都是粗人,不懂形势,可也不能这么糊弄。”   “若是咱们哪位弟兄,碰了钉子、得罪了硬茬、招了水,只管说就是,我半面生也不是不讲道义的人。但图国狗——”   他冷笑一声。“拿这种鬼话来诓谁呢?”   上头姬云旗目光游移,与宋玄和姬云羲有了短暂的交汇。   “南图兵马千里奔袭,自然是有所图谋。”姬云旗开口。   “图什么?咱们四方城还藏了什么宝贝不成?”半面生也瞧出来了,这回为首作东的,可不是傅三爷,而是这个神出鬼没的赌王,干脆敞开了说。   “赌王,外头的人不知凡几,官兵还不知道能撑到几时。你把咱们聚一起,无非就是需要咱们弟兄了,我劝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咱们不怕事,却也不会给人做枪使。”   半面生步步紧逼,姬云旗却不能将实话说出来。   要知道,姬云羲出京的消息,应当是绝密的。   南图兵马不顾边关,费尽心机绕路而来,只能是为了姬云羲。要么是盛京那边有人漏了风声,要么,就是花无穷送信的渠道出了问题。   不管是哪个,姬云羲都不适宜在此事暴露身份,免得节外生枝。   “此事祸源在我。”末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众人看去,宋玄正立在那里,神色温和,语带歉疚:“劳烦赌王替我遮掩,是宋玄惹来的麻烦,连累诸位了。”   有些原本没注意到他的,如今也定睛瞧了过来。 第80章 抗敌   “宋先生?”   众人瞧见宋玄,多半都是认得他的,那半面生早年也没少同他打交道,如今见了面,愈发得惊异:“宋先生,您不是去盛京了?”   宋玄不知怎的,去了盛京,还做了国师,这件事寻常人不知道,四方城这些人却都是知道些内情的。心底且都暗自惊异,四方城这么一个浑人云集的地界,竟飞出一只金凤凰来了,也不晓得是真神通,还是胆大包天的泥菩萨。   宋玄笑着说:“某是去了盛京,如今又奉圣上之命回来了。”   半面生这回眼神倒犀利起来了:“这么说,外头这些南图人,都是为了先生而来的了?”   别人不晓得半面生,宋玄却知道,别瞧他生了半张书生脸,心肠却是狠辣歹毒。   别人不敢赚的钱,他敢赚,别人不敢杀的人,他敢杀,几次作局都是斩草除根、不留祸患。   瞧着是个笑吟吟的模样,却是四方城一等一难缠。   你瞧他嘴上说着,自己是个讲义气的,可真信了他的人,多半都去地狱里头报道了。宋玄若是说此事是自己招来,那保不齐半面生就能将他捆了丢到城墙外头去。   宋玄思及此,便瞪大眼睛,露出一张笑脸来:“此事是某招来,可却诸位天大的机遇啊。”   “放你娘的狗屁!”   “宋先生, 你这就没意思了——”   他这话刚一说罢,就听闻众人一阵骚动。   南图人就在外头,等不等得来援兵,都是两说,还说什么天大的机遇,当真是拿他们当傻子哄不成?   宋玄此刻却露出那副神神叨叨的模样来了:“诸位可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宋某如今好歹也做了国师,千里迢迢赶来,只能是关于国运兴衰的大事。”他掐着手指,双眼半眯,倒真有几分算计。“咱们四方城,乃是一条龙脉,龙首之处,埋着一处龙鼎。”   众人听了这开头,便觉得有些耳熟,再一想,年初姬云羲未登基,四方城可不四处都有这荒诞的故事吗?   半面生忍不住冷笑:“宋先生,你这是没词了?连说书先生的饭碗也要抢了。”   “我这可不是玩笑话,”宋玄笑着说。“这南图人来,是为了夺龙鼎,毁龙脉——你们晓得,龙脉要怎么毁?”   众人哪里知道。   只见宋玄的眼神透出森森的冷气来,声音也压低了三分:“要血。”   “一城人的血。”   连半面生都被他唬了一条, 幸而反应得快:“宋先生当真是做了国师,作局做到我等头上来了,信口开河,又有什么证据。”   “没有凭据,我哪里敢胡说。”宋玄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撂在了众人的面前。“风月匠呢?你让他出来瞧瞧。”   从人堆儿里钻出一个白胡子矮小的人儿来,他生得一双笑眼,蓄一把白须,远看以为是个身材佝偻的小老头,凑近了瞧,脸上竟连半个褶子都没有。   这人叫风月匠,火门生意的头一把好手,也就是造假大师。从器具陶瓷,到书画文字,就没有他伪造不出来的东西,外兼画得一手好春宫,这才有了风月匠的外号。   因而也算得上是四方城的头一号翰林了。   他本人胆小如鼠,只敢吃手艺饭,门徒众多,却算不上大奸大恶,见宋玄提他的名字,便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来。   宋玄掷出去的是一把匕首。   风月匠摸着那匕首仔仔细细地瞧。   半面生恶形恶状地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风月匠哆哆嗦嗦,迟疑了半晌,没敢说话。   宋玄神色淡淡:“你照实说就是。”   “看做工花纹,这应当是南图大祭司的随身之物。”风月匠犹犹豫豫地说。   “这是我当日从南容君身上夺来的。”宋玄慢悠悠地说。“南容君是谁,你们应当还记得罢?”   那南容君打着圣上的名义当日作威作福、搅风搅雨,众人还都记得,若不是宋玄将人赶走,只怕他们的日子也都不好过。   只是宋玄用得什么手段,如何弄走了这人,南容君又是个什么身份,众人至今也不晓得。   可如今在宋玄的口中,却将这些事都串联起来了:南容君就是南图的大祭司,他当初来四方城,就是为了龙脉。如今南图人远赴千里之遥,也是为了夺龙鼎,毁龙脉。   这些在生死之间打转的亡命徒,多半都对鬼神之事有所畏惧,尤其是一些走镖剪径、时常牵连性命的,更是在意风水一说,连坟地都在生前再三斟酌。   如今让宋玄这样一说,竟还真有些半信半疑。   只有半面生犹是怀疑:“宋先生,您说这话,到底也是一面之词,纵有这匕首,也难以查证。”   “在座的都是四方城的弟兄,宋某已经坦诚相待。”宋玄的神色诚恳。“你们若不信,宋某也没有办法。”   “但宋某人提醒诸位一句,今日若是诸位护了龙脉,怎么也算得上是大功一件,来日若是想要洗手,或是让儿孙走白道,都将有所助益。”宋玄笑着说。   “但放任图人损毁龙脉、杀戮百姓,难道对诸位能有什么好处不成?”   他太清楚这些人的心思,这些人根就四方城,四方城的百姓受他们庇护,他们也依靠四方城百姓的上供。若是四方城毁了,他们就要再出去漂泊,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谁也不乐意弄出这样的结果。   众人纷纷低语,似乎隐约有了动摇。   只有那半面生仍是觉得不对,隐约皱着眉头,思考宋玄所言漏洞。却听后头一声惊雷似的爆喝:“磨磨唧唧,四方城是老子的场,岂容得图狗耀武扬威!”   一个身高九尺,须如虬柯的男人的冲进门来,他半张脸纹了诡异的红纹,手提一把笨重凶悍的巨刃,手臂肌肉暴起青筋,冷笑一声:“宋先生!您只说就是,我看谁敢有半个不字儿!”   半面生一瞧见这人,就泄了气。   秦凤屠。   四方城一半的赌场都是他开的,头一号的义气豪情,也是头一号的猛人。   半面生绝不肯招惹的人。   这回他有意没有叫秦凤屠来,想也知道,宋玄是故意找人将这个热血上头的莽汉弄来的。   果不其然,秦凤屠的身后,正跟着常风常雨兄弟两个,冲着宋玄嘿嘿地笑。   有秦凤屠这个开头,先头还游移不定的众人,如今便纷纷定下心来,答应要与四方城官兵一同抗敌。   “如今敌众我寡,”姬云旗瞧着宋玄:“宋先生可有什么良策吗?”   将这些人找来,是宋玄的主意。   废了这么大劲游说,宋玄定然是心中早有成算。   宋玄沉默了片刻,脸上笑了起来:“我早有一计,兵行险招,却需要大家配合。”   “我的意思是……放他们进来。” 第81章 兔窟   一夜的喧嚣烟尘散去,城墙内外都铺陈着伤员和尸首,敌人暂且退却,城墙上的官兵也终于得以休息,淋漓的鲜血、箭支与刀剑的留下的痕迹,记录了这一夜的鏖战。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南图人多势众,又急于攻城,更是用尽了一切手段,守城官兵死伤泰半,如今只要敌人重振旗鼓,便能给他们致命一击。   比他们更庆幸这件事的,是南图人的将领风掣,他是南图出了名悍勇无畏的将领,如今苍野将军和大祭司都在边疆,一听闻这次行动是抓捕大尧的皇帝,他便自请前来。   他要亲手捉住那个伤害了大祭司、剜了大祭司眼睛的狗皇帝。   风掣下定了这样的决心,等待着士兵休整清点完毕,再进行最后的致命一击。   忽得,从薄薄的晨雾之中,穿出了喀啦啦的沉重声音。   那一直紧闭着的大门,如今竟放下了。   “风掣将军!”他听到下属慌里慌张地回报:“门开了。”   “守城的人呢?”   “不、不清楚。”   薄雾之中,那城门大敞,里头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派人进去勘查了吗?”   “进去了,说是一个人都没有。”   “再等等。”风掣将军心下生疑,硬生生等到了日上三竿,有下属劝道:“将军,咱们拖不得。”   他们远途绕路而来,虽人多势众,但后备有限,且应付不得援军,只得速战速决。   如今四方城大摆空城计,风掣将军虽有心怀疑,可终究是拖延不起,又见城中空空荡荡,并无异动,便留下小半人在城门口接应,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冲了进去。   艳阳高照,南图军的马蹄“哒哒”地踏在四方城的土地上,只有流水清风,整个城市仿佛一座死城。   “将军,这狗皇帝不会跑了吧?”有人说。   “跑?”风掣吐了口唾沫。“他能往哪里跑,这城明里暗里、河道城门都有咱们的人盯,若有人出来,咱们第一个得信,他还能插翅膀飞上天不成?”   事实上,他们这次本就为了姬云羲而来,几个城门都埋伏了人手,只等那狗皇帝一冒头,就当场拿下。   谁料想,整整一夜,竟无人出城。   连风掣都有了些隐隐的担忧。   “再说……”风掣眯起眼睛,瞧着这空荡荡的城池。“一个狗皇帝跑的了,那这城里其他人呢?死绝了不成?”   那下属顿时没了话:“那现在……”   风掣冷笑一声:“画像不都看过了?清点三千人随我去官府,其余人让他们挨家挨户地给我去搜,我倒要瞧瞧,他们在玩什么花样——“   他还真就不信,这整整一城的大活人,还能给变没了不成。   他们骑在马上高谈阔论、肆无忌惮,没有瞧见,方才经过的房檐下,正攀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   ======   “那群图狗进来了?”   “来了,二子说他听明白了,那群人要挨家挨户的搜人。”   “还真让姓宋的那个神棍给说中了。”   半面生嗤笑一声,正大摇大摆地坐在一间民宅里头。   这房屋狭小寒酸,与他的身份极不匹配,他正一边喝着不喝口的粗茶,一边跟窗檐下的人说话:“让那些百姓都藏好了,没有信儿,都别出来。滚罢。”   那知会他消息的人仿佛猴子似的,从窗檐下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半面生脸上的嘲弄淡了,反而带了几分凝重,仿佛在等什么人似的。   果然,不过片刻,便有人来粗暴地砸门。   “砰——”“砰——”“砰——”   半面生半阖着眼睛,一动不动,兀自摇着那柄折扇。   “轰——”   只听一声巨响,那宅院的门闩被粗暴地砍断,整个门都轰然塌下。   随之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粉尘。   门梁上飞下来地粉尘,迷了图兵的眼睛,令他们乱成了一团,胡乱叫嚷着意义不明的南图话。   紧接着,有疾驰的箭支从屋檐飞去,射穿了来人的身体。   这些人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倒下了一片。   有几个用同伴的身体挡住了箭,怒吼一声冲进了房子。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明白,罪魁祸首一定是侧着身子,在正厅喝茶的那个男人。   半面生动了。   他动得极快, 折扇一开一合,就划破了两人的喉咙,再转身一刺,竟插进了一人的胸膛。   这时图人才发现,他那柄折扇竟是铁骨,根根削铁如泥,顶端更是如刀尖锋利。   可发现的已经太晚了。   半面生的扇,已经精准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半张笑脸清润如风,半张笑脸如魔鬼般狰狞:“你们不认得我,我便告诉你们。”   “半面生赵檀,今日要你们图国狗的命。”   说罢,手上用力一搅,碾碎了那人的心脏,还未等门口其余人扑将进来,新一轮的箭支又铺天盖地而去。   ===   而另一间与半面生相临的房舍,门外挂着一条褪色的红巾子。   在四方城,挂着这巾子,便是表明此处是一位暗娼的住所。   南图人不懂这个,横冲直撞进来,却见这院子里处处幔帐,香气扑鼻,甚至还挂着女儿家的衣物。   这些兵丁个个心旷神怡,眼里狼似的饥渴,盯着那纸糊的薄木门,眼看着就要扑将进去。   却不想,身后的幔帐闪过一道倩影。   一把匕首将一人从背后贯穿。   鲜血喷溅在幔帐之上。   其余人刚觉得不对劲,却只觉得浑身酥软,没了力气。   昏迷前,隐约听见两个女子互相笑骂:“小蹄子,这药可贵着呢,你若是用光了,拿什么赔我?”   “那就拿我这身烂肉陪给姐姐。”   “呸,谁要你这身烂肉!”   “姐姐当然不肯要,姐姐想要的是宋……”   “你等着,今个儿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两条美人蛇在幔帐之中相互嬉闹,似乎半点没有杀了人之后的恐慌。   =====   “来啊!来追大爷我!”   猴儿似的青年在瓦檐之间蹦跳,空气中都是他低低地笑声,左闪右躲避开了身后的箭支,一转眼从窗口钻进了一座店铺里头。   南图将领犹豫了片刻,一挥手,还是命人撞开了店铺的大门。   这似乎是一家饭庄,空气中还弥漫着奇异的香味。   南图将领顾及着那身手敏捷的青年,走了两步,皱起眉来,刚要命人去探。   忽得有什么东西从二楼倾泻。   将领反应得快,刚一跳开,却忽得感受到了滚烫的温度,紧接着而来的,是面部、手臂的剧痛。   热油——   是滚开了的热油。   士卒们还没来得及哀嚎,又是一阵风声,众人抬头一看,棚顶上竟吊着一块木板,上头敲着根根寒光的铁钉,硬砸将了下来。   “啊——”   这叫声太惨,似乎隐约冲破了云霄,传到了某处某人的耳朵里。   宋玄正在风月匠的密室里头,用毛笔在四方城的地图上圈圈点点。   姬云羲正在他的旁边,乖巧地支着下巴。   “你现在可以说了?”姬云旗神色中带了一丝兴味。“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宋玄神色平和。“我是最了解四方城的人,也是不会害了四方城的人,您知道这点就够了。”   “可……”花无穷在一边也有些困惑。“你让百姓藏于地窖,城中的一半混混地痞藏身于民舍,难道真想靠着他们吓退南图君不成?”   她是正经打仗的人,哪里见过宋玄这样胡来的。   宋玄的神色顿了一顿。   不是因为花无穷的质问,而是因为案下姬云羲正用脚轻轻撩拨着他的大腿。   “不许胡闹。”宋玄抬笔在姬云羲的鼻子上点了一点,换回了一个挑衅的表情。   “敌众我寡,自然应该分而化之。”宋玄放下笔,慢悠悠地说。“而四方城,巷窄路狭,多桥多水,屋舍繁多,外乡人住个四五年,都常会在这里迷路,是我们最有力的地形。”   “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是用兵与他们对决,我们用得是一群恶徒。”   “一群恶徒,和一群勇猛的士卒,在平旷的战场上,或许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宋玄静静地说。“但一个阴狠的恶徒,在一个迷宫似的地方,可发挥的余地,就太大了。他们进可攻,退可逃,如鱼得水。”   花无穷还是不解:“可你不能全指望着他们。”   “是了。”   “所以,藏毒蛇于兔窟,这是第一步。”宋玄放下笔,静静地说。   “至于第二步……”宋玄神色愈发的沉静。   “狼虎相逢于独木,你们猜猜,是谁胜谁负呢?”   花无穷还没有弄懂,姬云旗却忽得笑了起来:“宋先生,幸亏我们不是敌人。”   宋玄静静地坐在那,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一双眼瞳,却当真是幽深似海:“您说笑了。”   姬云旗摇了摇头,拉着花无穷离开了密室:“走罢,快到我们出场的时候了。”   “主上,”花无穷却隐约露出了一丝疑惑:“咱们不去求援兵吗?”   姬云旗笑了一声:“不需要。”   “咱们真能以少胜多?”   倒不是花无穷不信,只是先头他们都是精兵强将,以命相搏,心中终究有些低。   可如今城中正牌军没有多少,宋玄指派着一群流氓混混,就要打赢一支军队。   姬云旗摇了摇头:“不是胜。”   “宋玄这是要他们,命丧此处。”   花无穷瞪大了眼睛。   姬云旗若有所思。   宋玄此人,初见只觉得聪慧良善。   可如今看来,此人生于治世,归于姬云羲,未尝不是大尧的一大幸事。   若是生在乱世,或是有狼虎之心,那恐怕才是一场不可预估的灾厄。 第82章 狭路   南图的士卒恐怕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没有在围城时遭遇挫败,没有在千里奔袭时被迎头痛击,却在这四方城的街头巷尾,被打得找不到北。   那青砖白瓦,挨挨挤挤的房,褪色的花格窗,在他们眼中竟变得可怖起来,仿佛里头都藏了食人的怪物。   他们逐渐放弃了三五成群的扫荡——没错,他们的心态,原本就是胜者进了城池的扫荡,他们以为这里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以为能够得到粮食、金银、女人。   可迎来的只有刀剑,甚至比刀剑更为可怕。   南图的将领将士卒集中在街道。   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响起了清脆的竹哨声,那声音急促、富有节奏感,听得人有些心慌。   紧接着,无数的竹哨声相互应和,惊起了一片飞鸟。   南图人左右瞧着。   他们发现,那些屋舍里的人,仿佛在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有的翻过了一道矮墙,有的钻进了屋檐之下,有的人跳进了一口水井,有的人,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见到影子。   而共同的只是,当他们大队人马去寻,这些人便再没有了痕迹。   竹哨声停了下来, 这街巷之间,剩下的只有南图人的尸体,与斑斑血迹。   仿佛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南图的将领们开始犹豫,他们有的主张继续集结所有人,挨家搜查,有的主张先去官府寻找风掣将军,再行论断。   只是还未来得拿定主意,便听见他们熟悉的,箭矢破空的声音。   青瓦之上,有一群少年,笑嘻嘻地拿着弓箭,射过三轮,见他们反应过来,转身便跑,没过一会又换了别的墙头。   南图人刚刚架起弓箭,忽得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竟是一群身穿官兵戎甲之人冲杀而来,为首是一九尺巨汉,头戴甲盔,半张脸刺红纹,手提巨刃,冲杀而来。远远瞧着,竟如恶鬼一般。   秦凤屠!   而从后方袭来的两个青年,竟是相似的面容,一人一把长枪,舞得密不透风,却又灵巧精准。   常风常雨兄弟两个。   众人只记得他们有一手好枪法,四处讨生活,却忘了他们祖上行伍出身,这枪法,本就是疆场上杀人夺命的枪法。   而这两人多年琢磨,因着他们两个的相似与默契,竟研究出一套奇巧配合的打法来,如今在这冲杀之中,竟也是如鱼得水。   他们身后跟着的,有官兵,还有做刀口生意的人。   两路人一前一后,将南图人挤在这拥窄交错的巷子里头了。   转瞬间,这狭窄的小巷,便成了血肉横飞的战场。   这些人,个个比官兵还要凶一些。   如卖拳脚的、开武馆的、开镖局的,这些是挂门中人,叫着叫着,也就做了瓜。   这些人倒还算良善,最凶的,却是那些风门中人,多是些匪盗亡命徒,四方城连着商路,生意兴隆,自然肥的流油,光是四方城附近,就有不下三五个寨子,水上还有水匪,这才是四方城在黑话里叫成匪城的根本原因。   还有些人私下玩笑,若是哪日大尧有人要反,头一个就是从四方城起家。   原本在上头嬉笑着的游侠儿,这下都有些吓着了。   “头儿,咱们……咱们怎么办。”有少年畏畏缩缩地问。   那被叫做头儿的,是一个穿着青衫,腰间挂着酒壶的男人,他长得很普通,落在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的那种普通。   可他就是这四方城游侠儿的头。   他笑着说:“该怎么办怎么办,你们瞄准了,不许他们上方就是了——注意些,别伤了自己人。”   他们本就不是这战场的主角。   说着,他灌了一口酒,摸出背后的铁弓,瞄准了一个南图将领额头:“瞧好了。”   ====   宋玄的神态太过于悠闲,让姬云羲有些忍不住好奇:“哥哥不怕出意外?”   “不会出意外。”宋玄静静地将圈好的地图递给手边的人,令他传达出去。   “可那秦凤屠再勇猛,猛虎未必敌得过群狼。”姬云羲仿佛说得不是攸关自己生死之事似的。   “所以才要挑在那样一个地方。”宋玄笑着说。“那地方,容不得群狼。”   南图人固然勇猛,挑过来的也都是精兵,可那地方狭窄。   前有秦凤屠,后有常氏兄弟,这群最擅长巷斗的混子难道还治不得他们?中间不少南图兵进不得退不得,施展不开,还生怕伤了自己人。   而上头,还有一众游侠儿的弓箭等着他们。   而这样的战斗,不会只有一场,宋玄给他们的指令是,见好就收。   四方城有很多条这样的巷子,还有半面生等人,正等在他们的身后。   “况且,我留给他们的惊喜,也不是秦凤屠。”宋玄一下一下敲击着案几。   “那是谁?”   “谢罄竹。”   游侠儿的头目,瞧着最不起眼,最普通的一个,却是这四方城百步穿杨的弓手。   没有人比他的眼更利,也没有人比他的箭更准。当年他为了手下一游侠儿与傅三爷起了冲突,他曾在城头的塔楼上,一箭射穿了傅三爷手上捻着的佛珠。   经那一事过后,四方城又多了一位不能惹的人物。   想来这样一个人,一定会给南图人一个天大的惊喜。   “四方城还有多少这样的奇人?”姬云羲听了宋玄跟他说的事迹,忍不住笑着问。   “很多。”宋玄笑着跟他说。   这些人各个都有秘密,多半身负重罪,平日里很少互通底细。   所以很多时候,连这些人自己都不知道,四方城到底藏了多么恐怖的力量。   就比如他们不会知道,宋玄身负异能,不会知道,花下楼的老板娘想容是曾经的大英雄花无穷,而神秘的赌王则是消失了的战神姬云旗。   也没有人知道,半面生为什么只有半张脸,秦凤屠那半脸刺青从何而来,谢罄竹为什么会有这样精妙的箭术、他的名字为什么这样不吉。   四方城最不缺的,就是秘密。   “但是你知道。”姬云羲抬了抬眼,眼中带着隐约的笑意。   他知道宋玄为什么会这样胜券在握了。   宋玄淡淡地笑:“对,我知道。”   所以,四方城才会这样畏惧宋先生。   但是,他不会说。   只要他们不说,他就会将这些秘密,带到碧落黄泉去。   这是他对四方城和每个人的尊重。 第83章 九环   傅三爷正独自坐在官府中。   他穿着一身烟色对襟长衫,蓄了一把小山羊胡,坐在公案之后,却是在烹茶。   他的手上挂着一串乌黑油亮的珠串,烹茶的手法行云流水,令人几乎忘记他的身份,以为他是什么风雅文人,正在幽居于山野之中,独自品茶。   而在他的对面,风掣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并不是风掣不想上前,而是所有碰到这男人的士卒,都已经倒在了他的脚下。   他固然可以下令放箭射杀,可他还想从这人的口中,得知大尧皇帝的藏身之处。   这便陷入了一个僵持且被动的局面。   在风掣的耐心即将耗光之时,傅三为他斟了一碗茶,用南图的语言道:“将军请。”   风掣眉微微一皱:“你会说图语?”   傅三笑而不答。   那茶碗小小一只,与风掣的高大对比,显得异常的不协调,风掣的手向前,还没有拿起茶碗,忽得灵光一闪,用刀柄将那茶碗打翻。   那碗中液体落在木质的托盘上,经迅速地冒起了一股烟,将那块木腐蚀成了暗色。   周围士卒面色一边,猛然就要抽刀,风掣却伸手拦住了他们:“老先生,明人不说暗话,您若是肯告知大尧皇帝的的下落,我们南图必然以重金相许。”   傅三神色莫测,却不动声色,将自己面前同出一壶的茶水引进:“老夫不缺钱。老夫若是出卖背主,想来在大尧也活不下去了。”   “南图虽是愿意接纳您,”风掣意有所指。“我猜您并非南图的官员,又被遗弃在此处,想来大尧人也并不管顾您的死活。”   “既然如此,您又何必死守着大尧不放呢?”   傅三的山羊胡颤了颤,仿佛当真有所动摇。   风掣并非一味只晓得勇猛的武夫,傅三从打扮到姿态,都不像是忠勇之人,而用毒手段更是阴险至极,这样的人,可能是枭雄,却绝不可能是大尧的忠臣。   果然,傅三对他的话产生了片刻的动摇:“老夫并不知道,你所说的皇帝在哪里。”   “您只需将您知道的告诉我,”风掣见状愈发加了一把火:“您会说图语,手段又如此高明,到哪里没有您的一席之地?”   傅三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倒会说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   风掣左右的士卒都阻拦着他,生怕他上前去。   他却并不畏惧。   他对自己的武艺有信心,这老头绝对碰不到他的半根手指。   傅三张了张嘴:“你猜的没错,老夫的确不是大尧的官员。”   风掣自信地笑了起来。   “老夫有一个外号,已经许久没有人提起过了。”   风掣的笑容凝固了,他飞快地后退,一道细长迅猛地身影却比他更快。   他的亲信扑在他的面前,挡住了袭来的攻击,风掣恍惚间听见了一声惨叫。   那是一条鲜艳的环蛇,咬在了亲信的小腿肚。   “九环蛇。”   傅三的声音带着不惑之年特有的温和与冷酷,他招了招手,那蛇松了口,吐着信子,乖顺地缠绕上他过分苍老的手,钻过了他手中黑色的串珠,缠绕着他的手腕,缩进了他的衣袖。   人说环蛇最毒,可再毒的蛇,都毒不过这位傅三爷。   他擅长用毒,手段狠毒,更驯服一条剧毒环蛇,尤其擅长口蜜腹剑、斩草除根,与他说话的人都要再三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丢了命去。   所以才有了这个外号,九环蛇傅三。   后来他年纪大了,立于四方城的顶端,反倒修身养性起来,人们逐渐忘了那条毒蛇傅三,都尊称他一声傅三爷。   可纵然毒蛇冬眠,也是毒蛇。   “风掣将军好武功。”傅三面无惭色。   “你……”风掣的脸色狰狞。“放箭!杀了他!杀了他!”   “太迟了。”傅三低笑一声。   他只在那公案上一拍,脚下木板陷落,整个人都掉了下去,消失在了公堂之上。   风掣杀死他的机会,只有在最一开始。   从风掣开口,傅三的使命就已经完成——拖延到半面生诸人的战斗结束,拖延到某些人赶来。   风掣还没来得及去检查那两块木板,忽得听闻门外传来喊打喊杀之声,连脚下的砖石似乎都在震颤。   “将军!有人来了!”   风掣冷笑一声,将亲信的尸体放置在公案之上,提刀转身:“他们还有什么人?也值得你们这样大惊小怪。”   “好似是官兵,人数不足咱们一半,但是咱们挡不住……”   那人还没有说完,有什么东西砸开了大门。   风掣定睛瞧去,竟是一颗头颅,颅骨碎裂,血浆迸射,仿佛被一个被打烂的西瓜,令人目不忍视。   有人一个身材矮小的人,骑在一匹红棕骏马的身上,一身红衣银甲闪闪发光,手持一柄熟悉的唐刀,于人群之中杀将进来。   他的每一次挥刀,都沉默又果决,仿佛是地狱而来的将领。   “尧人花无穷!是尧人花无穷!”他听见自己的士卒正惊慌地高喊。   光是这三个字,就足够令久经沙场的老兵慌乱。   花无穷!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大祭司曾听闻花无穷隐居此处,分明来探查过,只是并未发现他丝毫痕迹。   更是从没听说过什么力大无穷的男人。   风掣还没来得及感到恐慌,他猛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能驱策花无穷的人。   他向后一看。   果然瞧见了那个曾经令无数南图将领心胆俱寒的身影。   与花无穷一致的银甲,青衫白马,如万军之中中,竟如闲庭信步。   姬云旗!   是那个已经失踪了的姬云旗。   若是这两个人带兵,哪怕他的人数两倍于他们,也未必有什么胜算。   风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咱们的人呢!发射信号!让他们赶来!”   他听到旁边士卒回禀的声音,令他的血液都变得冰冷:“将军……左偏将如今音讯全无,而右偏将已经……战死了。“   “什么?”   “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第84章 女人   南图数倍之众,被尽数歼灭,而四方城的伤亡数字却被降到了最低。   这无论对于姬云旗,还是对于四方城众人,都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   当众人再次在花下楼的正厅相聚,便是一片喧闹,这些人多半是土匪出身,个个声如洪钟,如今又经过一场酣战,个顶个的痛快,几乎要将房顶给掀开了。   而当姬云旗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整个场子还是安静了下来。   他一身青衫沾着血迹,身上的甲胄还来不及褪下,脸上没有戴那赌王的面具,身影衣裳却能让人认出他的身份来。   身边的一人身量矮一些,一身红衣,浑身浴血,手上正揪着什么东西,众人定睛看去,竟是那南图将领的头颅。   姬云旗微微叹息一声:“我本想活捉他,没想到他竟宁可战死。可惜了,这位将军是条汉子。”   说着,花无穷竟将那头颅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上。   众人屏息凝神了片刻,秦凤屠头一个上前来:“你、你可是那战神大将军……”   他的神色过于亢奋,连脸膛都红了起来,几乎要与他脸上的花纹融于一色。   “愧不敢当。”姬云旗淡淡一笑。   先帝本将他封做了佑王,只是他失踪来的太快,甚至没有去接这一道诏书。   而在世人眼中,也只记得他曾是大尧的战神,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姬云旗,而非什么佑王。   这对他而言,或许是最大的肯定。   姬云旗这一声一出,下面众人便呼啦啦跪下了一片,这帮江湖中人多半没学过什么礼仪,出身又各有不同,放眼望去,这大礼竟是行得千奇百怪,令人忍俊不禁。   姬云旗面色却并无半分不满,笑着说:“都是四方城的自家弟兄,都起来罢。”   众人听了,心里愈发得舒坦。   秦凤屠是最敬英雄的人,他激动得直搓手,盯着姬云旗一旁血人似的花无穷,嘴皮子都在打哆嗦:“这位兄弟——这位兄弟,相比就是花将军了!”   也不怪他兴奋,花无穷能被称为大英雄,就足以说明她在民间的传奇性。   姬云旗虽是一个屡战屡胜,纵横睥睨的人物,可百姓们往往听不懂什么战术布局,战略部署,更不明白他在政治与军事之间的平衡有多么精妙。   大家伙听得最多的,还是花无穷那传奇似的勇猛,打仗那会儿,今天说他连取十二上将首级,明天讲他从万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带领姬云旗突围。   这才是令汉子们心驰神往的故事。   “花……花将军,我……”   秦凤屠不知自己怎么了,说话竟连舌头都捋不直了:“一直崇敬您老——如今,竟见到活的了!”   他开始恨自己没有半面生的伶牙俐齿了。   姬云旗语带三分笑意:“无穷,你的崇拜者还是这样多。”   只见花无穷那冰冷沉默的神色,逐渐消融瓦解,他默默解下头盔,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露出原本的五官来。   “咳……秦老大,是我。”   她的声音虽然沙哑,却也能听出来,是那花下楼老板想容的音色。   只见四方城众人的脸色,从崇敬,到震骇,再到呆若木鸡,不过用了眨眼的功夫。   秦凤屠最为夸张,他的下巴几乎要摔到地上去了。   姬云旗终于朗声笑了起来。   花无穷的这种笑话,他真是百看不厌。   花无穷无奈地瞧了姬云旗一眼,她就知道,主上的乐子,一半都是从她身上捡来的。   她跟姬云旗的时候,年纪还小,衣裳又是胡乱穿,分不出什么男女来。   再加上她力气大得骇人,便没有人当她是女孩,默认她是个男孩子了。待后来,姬云旗派人教她学武、学骑射,整日跟军营里的男人厮混在一起,久而久之,变声时喊坏了嗓子,练得筋肉发达,就更没有女人的样子了。   也无外乎她刚来花下楼的时候,一众姑娘心疼得对着她又摸又捏:“哪个这样狠心,搓磨娇滴滴的女儿家——”   娇滴滴的女儿家——这四个字离她真实要多远就有多远。   她估摸着,如果不是她来了月事,只怕姬云旗自己都把这事都给忘了。   不过纵然她有了这一出,知道她真实性别的人,也没有几个,等上了战场,她成了威名赫赫的花将军,就更没有人会知道这事了。   不是她有意隐瞒,是真的没人来问。   可一旦有人发现了这件事,那就是姬云旗难得一见的乐子,非要大笑一通才觉得舒坦。   花无穷后来想,可能是因为她头一次来月事那次,姬云旗太过慌张茫然,出了好大的丑,从此便有了看别人丢丑的恶趣味。   回过神来,花无穷咳嗽了一声:“事关机密,只得隐瞒诸位,抱歉。”   众人嗔目结舌:“你……这……当真是?”   “花无穷。”姬云旗笑得开怀。“她就是花无穷。”   秦凤屠的下巴还没收回来,姬云旗调笑似的瞧着他:“怎么?还没回过神来?”   秦凤屠瞪着一双牛眼,上上下下看着花无穷。   花无穷不自在极了:“秦老大,我……”   “啥也别说了,”秦凤屠忽得爆喝了一声。“老子一生最敬佩的人,就是花将军,可老子怎么也没想到……花将军你、你、你竟是个……女人?”   花无穷不在乎性别上的质疑,也只能苦笑一声:“抱歉……”   “你抱歉什么!”秦凤屠伸手锤了她胸膛一下。“无论是公是母,你都是个英雄!”   花无穷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反倒高兴得很,也锤了秦凤屠的胸脯一下。“秦老大果然是条汉子。”   只有姬云旗的面色古怪。   他原本觉得花无穷这几年已经有了些女孩的模样,可如今一穿上戎装,当真是又回去了。   神经粗得过分。   那边秦凤屠得了心目中英雄的赞许,高兴得不能自己,已经跟花无穷勾肩搭背起来:“花将军,我有一件事,想……想跟你说说。”   花无穷也很高兴:“你说。”   秦凤屠咳嗽了一声,脖子慢慢变红了。“我原本想着,若是见到花将军,拼了老命也要在您手底下做兵。”   “但是……您是个女的。”   花无穷问:“怎么?是女的,就不想做我的兵了?”   “不,我不止想做您的兵。”秦凤屠声音满满低了下来。“老子、老子这些年,一直也没娶妻。”   “要不,您收了我?”   花无穷傻了。   四方城众人傻了。   姬云旗也傻了。 第85章 功劳   秦凤屠惊掉了众人的眼珠子,丝毫没有感受到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反倒还一脸的诚恳:“花将军,我的情况你也是瞧在眼里的,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却也绝没做过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我保证,您若是肯收了我,老子从今天起绝没有第二个别人,喝口小酒放个屁都跟您打报告,您的话就是老子的圣旨,绝没有半个‘不’字儿——”   他话还没说完呢,四方城众人“哄”的一声笑开了:“秦老大,我怎么没想到,您还是个惧内种子呢——”   半面生摇着扇子,连半张恶鬼似的脸都笑开了花:“秦老大,花将军要什么样的没有,能要你这个莽夫?”   那秦凤屠当真急了,撸着袖子就要去揍半面生,半面生一个闪躲,坐得那张椅子已经被打散了架,连连吁气:“秦老大厉害,惹不得,惹不得。”   秦凤屠梗着脖子:“花将军,您、您给个话罢!”   四方城人都爱看热闹,秦凤屠又是四方城自家人,闻言更是连连起哄。   姬云旗见他竟是认真的,脸色从吃惊变得古怪起来。   花无穷哪见过这阵仗,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是哑巴了。   她骂过人,打过人,可几时面对过旁人的求爱呢?   正在这时,门外忽得传来一声:“这是怎么了?这样热闹?”   花无穷听这话跟找到救星了似的,转过头去,低声骂了一句:“总算来了,再不来我就该一铲子把你铲出来了。”   来人只能是宋玄,身边还无声无息地跟着姬云羲。   有人见宋玄来了,便有人笑嚷着跟他道:“宋先生,你不晓得,秦老大正准备出嫁哩!”   说着,那人还跟着人起哄,对秦凤屠道:“秦老大,你再努力努力,若是花将军不肯收你做大,做个小也是好的。”   秦凤屠忍不住骂了他一句:“放你娘的屁!”   那人嘻嘻哈哈地闪远了,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宋玄这便晓得发生什么了,瞧瞧那秦凤屠一张糙面皮憋得通红,再瞧瞧花无穷手足无措、只剩下骂他的威风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秦老大,这男婚女嫁可不急于一时,你这样心急,可不是好事。”   秦凤屠一愣,见那宋玄又露出一副神棍相:“这姻缘之事,本就天定,求娶问嫁皆要取吉时,纵然无父母媒妁之言,也有许多讲究在里头。你这样莽莽撞撞,怠慢了神明,也于花将军不敬啊。”   秦凤屠这些年混迹江湖,也就有过几场露水风月,又是个再糙不过的莽汉,哪里懂得这些,被宋玄一忽悠,倒当真以为自己冲撞了什么,连忙道:“那我不问了!花将军,等我挑个吉利的时候,再来听你的答案。”   花无穷这才松了一口气。   宋玄低低一笑,目光却扫了姬云旗一眼。   那位战神大将军,怕是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宋玄经了这一役,愈发得了众人的敬重,如今见他来了,竟自然而然将他和姬云旗、花无穷二人一起让到了首位。   这江湖众人之间座次,还是有些讲究的,光是谁坐头一把交椅,四方城这些年就打了不下十数场,最终落在了傅三的手里。   可如今,那把座椅就空在那。   姬云旗、花无穷一次居于左席,宋玄却将那座椅让给了姬云羲。   这下众人的目光便都有些不对了,目光聚焦在姬云羲羸弱、艳丽的外表上,有人几次想要开口,却都压了回去。   终于还是秦凤屠没忍住:“宋先生,你这是……”   花无穷没坐上首位也就罢了,战神屈居旗下,反倒让宋玄身边的一个跟班坐上去了,这怎么看都不合规矩。   没说出来,只是众人想瞧瞧宋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宋玄脸上的笑容消散,露出一个诚恳谦和的表情来:“我得先跟诸位谢罪。”   “先前我所说的龙鼎龙脉一事,全都是胡说八道的。”   这时候,大抵就能清晰的分出四方城众人的派系来了。   以半面生为首,那些面露冷笑、或是神色了然的,多半是心明眼亮之辈,依靠头脑在四方城占了一席之地。   而如秦凤屠两眼茫然、不知所措、甚至目露怒色的,多半就是拳头硬、在四方城硬生生打出来的。   当然,还有一些如谢罄竹、风月匠这等,醉得不分东南西北,或是不知在袖子里看什么怪书,嘿嘿低笑的。   那多半就是四方城的怪咖,大都身怀绝技,却鲜少与人为伍。   半面生面露嘲讽之色:“我当初就说,宋先生几句话就瞒天过海,不可尽信,只是某些人,头脑简单,莽劲儿一犯,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半面生!”秦凤屠低吼了一声。   “我说错了?”半面生从鼻腔里吐出冷哼来,语气却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服了软:“这么说,当初先生说的,护住龙脉,记我等一功,也是胡说的了?”   这才是当初令众人肯委下身段,听凭驱策的原因。   他们这些人,大都在这一条黑的路上,走到了头,难免想起退路来了。   江湖八门,在说书人口中听着威风,可各个都是见不得光的蛇虫鼠蚁。   无论是善是恶,都已然是身不由己,想进一步统领四方,难,想退一步做个普通的百姓,却是难上加难。   如今他们多半还在盛年,攥得住手下和场子,可来日等他们年岁大了,便不晓得下场会如何了。   可若是在官府明路上记了一功,情形便大大不同了。   如今见这条路子断了,众人心中难免阴郁,连带着眼神也有些不善。   宋玄却淡淡地笑了起来:“这我却没有诓骗诸位。”   “诸位守卫四方城,虽没有护得龙脉,却是护了真龙。”   宋玄说:“这才是诸位的功劳。”   忽得有大批官兵破门而入。   为首的人,厅中众人都认得。   四方城的父母官。   与他们常年相安互惠的知府大人,在这场混乱中,至始至终都遵循着姬云旗的安排,不曾阻碍半分。   他带着这群人,呼啦啦地跪在首座那少年的面前。   “臣,恭迎吾皇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厅中的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傻了。   方才还阴冷的半面生,嘴里几乎能吞下一个鸡蛋。 第86章 情谊   经了这一出,众人皆大欢喜,参与此次的关键人物均可赦罪,其余人等赏金赐银,自不在话下。   紧接着而来的,就是边关的的形式,姬云旗刚一提出:“臣愿往南疆。”   竟听见后头有人说了一句:“老子……草民也愿意!”   众人想都不用想,就晓得是秦凤屠。   人都笑他:“花将军可没答应你呢!”   “花将军答不答应,老子都要去!”秦凤屠眉头皱起,将刀一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老子不想在四方城做恶霸了,老子要入伍。”   众人这下都明白,他是真心的了,皆有些惊讶,此事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只有半面生,神色颇有几分复杂。   后头常风常雨兄弟两个,也嘿嘿笑着:“圣上、先生,我们兄弟两个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祖上就是将军,如今到了这一代没落了,却总是有建功立业的心思的。   有了这几个人的先例,零零散散又站出了几个人,都是宋玄认识的熟脸,很有些血性的男儿,也都嚷嚷着要去南疆,要跟着战神出征。   姬云旗面上带了几分喜悦,连连大笑:“好,我与诸位同去,同去!”   那样子,倒真是经历过沙场的豪情。   于是定下,宋玄与姬云羲返京,姬云旗带着众人直奔南疆主持大局,只有花无穷须得跟宋玄通回盛京。   无他,方秋棠的那批武器军备,想来已经出来了,宋玄想令花无穷跟着方秋棠学上几日,再带着这批强有力的军备驰援。   姬云旗自然不会有二话,只是事后却对着宋玄笑:“宋先生真是非同凡响,一出手,就将我的臂膀要了去。”   宋玄笑着说:“又不是不还给您了。”   姬云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也是,终归是我的。”   宋玄听了这话微微一愣,他抬眸瞧了一眼姬云旗,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他忽得故意道:“也未必。”   姬云旗眉头微微一皱,神色中多了几分阴郁:“宋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看出来,他与姬云羲的确是亲兄弟,总是有着深沉不外露的心思。   只不过姬云羲的外皮是冷漠,而他的外皮,则是那份潇洒自如。   宋玄这样想着,眼角微微露出一个弧度:“今天您不瞧见了?想容也到年纪了,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她这个年纪,只怕孩子都可以读书了。”   “如今有男儿愿意娶她,若是她嫁人生子,纵然还是副将,也不能说是您的了。”   他不大喜欢宋玄喊她想容,总觉得,好像那姑娘已经变成了不认识的某个人。   姬云旗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笑着说:“秦凤屠此人,勇猛有余、智略不足,出身卑微,配不上她。”   “是吗?”   许是先头见识了宋玄胜券在握的一面,如今姬云旗瞧见宋玄的笑,总是带了几分戒备,尤其是他的话与花无穷有关,他的神经就更紧绷了。   说话间,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想容的门口。   姬云旗本是要从密道回去的,却忽得在门口听见了里头花下楼姑娘的嬉闹声。   姬云旗皱了皱眉,转身就要离开。   却忽得听见里面姑娘娇滴滴的声音:“老板,我听前头说了,今个儿秦老大跟你求亲了。”   “是了,老板,你是不是要出嫁了?你若是嫁出去,记得把首饰留给我。”   “别胡说,老板还要打仗去呢,嫁什么嫁。”   里头姑娘笑做了一团。   就听花无穷的声音:“是求了,吓了老娘一跳,连个预兆都没有——”   她的声音里辨不出喜怒,仿佛是随意的玩笑。   姬云旗的脚步忽得停住了。   哪怕宋玄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他也能抬得起脚来。   “那你怎么想的?”姑娘问。   “怎么想的?拿脑子想的。”   “谁问你这个了,”姑娘一跺脚,撒娇似的。“我是说,你嫁,还是不嫁啊?”   “我……”里头花无穷的神色已经愣了。“我没想过。”   她从有记忆不久,就是跟男人一样了,还跟那些兵油子们讨论过谁家姑娘的胸大、谁家姑娘的屁股翘,连老母猪他们都能开出黄色笑话来。   那还想过嫁人的事?   花下楼的姑娘想来亲近她,一个向来爱掺合这些事的姑娘,拉着她细细的说:“要我说,秦老大长不怎么俊俏,武艺也比不过你,真要说,是配不上你的,但是呢——”   另一个跳过来拧她的腰:“快说,你卖什么关子?”   “但是呀, 他说不定对老板来说是个良人呢?”这姑娘一边笑一边说。“你想啊,他崇拜老板,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连那样丢人的保证,都敢搁在众人眼前说,还不够真心吗?”   “真心的人多了去了。”另一个姑娘跟她抬杠。   “但是像这样,真心又听话的人就不多了。”姑娘咯咯笑着。“咱们老板是好,但是,那些臭男人都配不上,但是——你说嫁给谁呢?”   这事倒是明摆着的。   花无穷出身行伍,且不说能不能嫁给身份高贵的人,就是嫁过去了,受人辖制,也令人高兴不起来。   嫁给秦凤屠,起码花无穷能够做主,快快活活的,不让人欺负了。   “谁说要嫁了!咱们老板这样的,就该找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在楼里养着,谁敢有二话不成?”另一个姑娘不服气。   “一个不够,就养两个,三个——就是老板不想养,咱们陪着老板一起过日子呗。”   里头姑娘们的嬉闹,笑疼了宋玄的肚子,也听青了姬云旗的脸色。   宋玄见他还没有挪窝的意思,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听人墙角可不是您这等身份所为。”   姬云旗脸上的神色多了几分复杂,终究是走了。   宋玄瞧着他的背影渐渐远了,却忽得追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还有一件事。”   “想容虽然是条好汉,却也是个姑娘。将军不要欺负得狠了,如今她是有娘家人的。”   姬云旗一愣,宋玄反倒嘿嘿一笑,反手将拂尘在手臂上一搭,扬长而去。   姬云旗对于花无穷的情谊到底是什么,这就让两个当事人弄清楚去。   总之,想容是姬云旗的属下,却也是他宋玄的朋友,总不能让她吃了亏就是了。 第87章 背叛   宋玄回京头一天,迎来的就是陆其裳的拳头。   “现在是什么时候!图国人偷袭就是冲着圣上来的。你不跑,反而让圣上留在四方城?”陆其裳神色有些可怕。“圣上……圣上若是有个万一,你知道对现在的边疆是多大的打击?”   “宋玄,你负得起责任吗!”   宋玄被他打得一个趔趄,乖乖低头认错,嘴上却道:“我能控制住局势。”   “你能控制住?你他娘的能控制个屁!”陆其裳显然是被气得恨了。“南图人怎么知道圣上行踪的!这其中必定有内鬼。”   “那内鬼若是在四方城,这次你就是要害死圣上。”   宋玄没有还嘴。   他在四方城怕的就是内鬼,所以几乎对每条线的领头人都是单线联系。   当时,他头一个怀疑的是傅三爷。   刨去姬云旗与花无穷,他是四方城诸多人物中,对朝廷之事涉及最多的人。   所以他才让傅三爷单独在官府等候南图将军,拖延时间。   如若傅三是内鬼,则将军风掣必定有所准备。   可傅三没有背叛他们,风掣也的确死了。   那内鬼究竟是谁呢?   宋玄不愿意去猜想:背叛他们的人或许就在盛京,可他却又不得不这样想。   宋玄按了按额角,对着陆其裳问道:“你确定,我同圣上前往四方城一事,文武百官都不清楚吗?”   陆其裳摇了摇头:“我只说圣上突发急病,卧床不起。”   这理由对于向来体弱的姬云羲来说,也并不突兀,甚至可以说是合情合理。   “个中内情,也只有常去摘星阁的几个知道。温氏兄妹来日尚短,我也不曾支会。”   说着,他自己也犹豫了:“按理说,应当是没旁人知道的,但若是有人猜到了,或是买通了宫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显然,他也是不愿意怀疑自己人的。   宋玄注视了陆其裳半晌,抿了抿嘴唇:“把手给我。”   陆其裳隐约明白他有奇异之处,也不去问,由着宋玄大夫摸脉似的抓着他的手腕。   “再说一次,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陆其裳一一复述了。   宋玄松开了他的手。   陆其裳没有说谎。   “内鬼一事,你不必再声张,至于圣上在四方城遇袭的消息,暂压两个月再说。”宋玄的眼眸乌沉沉的,好似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给人以莫名的威慑感。   “圣上呢?”   “也不必说,”宋玄丝毫没有犹豫。“他这些日子舟车劳顿,回来还要处理政事,不该让他为此事烦心。”   陆其裳原本有些犹豫,可瞧着宋玄不容抗拒的神态,却又不由自主地点了头:“我知道了。”   他分明是来教训他的,却反被安排了一通。   这位国师,似乎愈来愈有凛然威严的气势了。   没隔几日,方秋棠研发的几批军备终于出了锅,邀请众人一起去瞧,连带着祝阳、觉远、季硝也没有放过。   对占用众人的时间,他倒没有半点愧疚之心:“这可是能载入史册的大事,是要影响子孙后代的,能让你们头一个瞧,应当是福分才是——”   宋玄对这说法保持怀疑态度。   但当日的演习的确声势浩大,方秋棠弄出来的东西,宋玄、季硝都已经看腻了,但对于陆其裳等人,的确是有如神迹一般,令他们各个瞧得目瞪口呆,震惊不已。   方秋棠的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手肘搭在宋玄的肩上,从鼻腔哼出一声:“怎么样?我若是早拿这些东西出来,你这国师的位置,是不是该让给兄弟我了?”   换来的却是姬云羲的似笑非笑:“你说什么?”   方秋棠在没喝酒的时候,还是没有那泼天的胆量,瞧见姬云羲就忍不住打怵:“咳、什么都没说,那个……要不,咱们都下去试试,试试罢。”   宋玄笑着用肘子给了他一下:“见风使舵。”   方秋棠呲牙咧嘴,低低地嘟哝:“封建时代害死人。”   “你又说什么呢?”宋玄早习惯他的怪话了。   “什么都没说,”方秋棠嘻嘻地笑着。“不过我得跟你说,想容姑娘学这些东西,学得还是很快的。”   宋玄瞧过去,果然,其他人都正在士卒的帮助下安装火药呢,花无穷已经能熟练的使用火铳了。   “那就好,她过两日就得带着这些去南疆了。”   “这也太急了……”方秋棠皱了皱眉头。“这才刚赶出来没多久呢。”   宋玄也有些无奈:“南疆那边等不起。”   南图向来尚武,兵强将勇,如今又出了个劳什子苍野将军,听闻是勇猛异常,战略无双。   南图那边给他了一个封号,翻译过来“天赐”,可以说是南图无上的尊荣了。   纵然有姬云旗赶去,宋玄也总觉得不安心。   方秋棠神色复杂了些许:“要不……”   “我也跟着去罢。”   宋玄一愣:“你去做什么?”   方秋棠神色也颇为迟疑:“这些东西我为了加快速度,都是给了图纸,盯着他们流水线做出来的,一人一个部件,再着人组装。”   “这样就没有几个工匠懂原理的,就算懂,也只懂一两件,一些精密的,或是涉及炸药的,难免有疏漏。”方秋棠犹豫着说。“我本想着,赶出来再教,也来得及,可如今……这东西上了战场,出了什么问题,没人会修,那不就坏事了吗?”   “接着编,”   其实宋玄心里明白,方秋棠是指望着这技术玩意敲朝廷一笔银子,才有意藏私。   谁晓得战争这样快,连培训工匠的时间都没有给他留下。   宋玄忍不住敲了他一下:“方老板,你就抠罢——”   方秋棠反倒理直气壮起来:“我方秋棠凭本事坑的银子赚的钱,凭什么不能抠!”   宋玄正无言间,忽得听见一阵骚动声。   “护驾——!”   他等的,终于来了。 第88章 刺杀   这一声呼喊,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过去,只见演武台下窜出了几个穿着侍卫官服的男子,手持利刃,直直冲着姬云羲而去。   场上顿时一片混乱,侍卫们上去应战救驾,却都穿着相同的衣裳,一时之间难辨敌我,只有花无穷好似虎入羊群,打得毫无顾忌。   几个侍卫簇拥着姬云羲想要率先离去。   姬云羲却下意识地在寻找宋玄。   也就在这时候,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有一双手,拿起了火铳,点燃了火绳。   “宋玄——”姬云羲没有发现宋玄的身影,隐约有了怪异的感觉。   这种时候,宋玄是不可能不在他的身边的。   除非……   那双手将火药装进火铳。   黑洞洞的铁管,对准了姬云羲。   “……你在做什么?”   他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冷厉的声音。   那是宋玄的声音。   持有火铳的人,脊背都僵硬了。   “放手!”宋玄的神色愈发冷了,伸手要去夺他手中的火铳。   那人的身手却比他更敏捷,一个闪身避开了他,手指豪不犹豫的扣下了扳机。   姬云羲发现了宋玄的身影,正看向这边,眼睛瞪大,瞳孔倏忽缩小。   ……   一片死寂。   什么都没有发生。   “火药是受过潮的,”宋玄的声音沉静。“除了想容,现在所有人的弹药,都是没有办法使用的。”   拿着火铳的人无声地颤抖了起来。   他转过头来,瞧着宋玄,露出了一个残酷又温暖的微笑。   “为什么是你呢?”   “觉远。”   宋玄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虽然早有准备,但他仍是感到了说不出的复杂。   眼前的少年穿着红色的僧袍,笑容一如既往的天真温淳。   怎么偏偏是这孩子呢。   “都住手罢。”宋玄说。   那些刺客忽然停了手,纷纷跪在了地上。   觉远笑得更厉害了。   一切都只是宋玄为了让背叛者以为有可趁之机,故意营造的混乱。   他让陆其裳封锁了四方城的消息,背叛者眼见宋玄和姬云羲平安归来,必然会担忧自己被查出,动手会愈发的急迫和不计后果。   这次原本就是他借此事摆的一个局,宋玄宁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样背叛者至少未必出在他们之中。   可结果,的确是让他失望了。   背叛他们,一心希望姬云羲死去的人,竟然是觉远。   “宋玄。”   他听到姬云羲惯常缠绵粘软,却又说不出怪异的声音。   有侍卫将觉远制服,觉远仍在低低地笑。   “哥哥怎么不跟我商量呢?”姬云羲脸上带着笑,目光异常的复杂,这是宋玄从未见过的神色。   “我……”宋玄抿了抿嘴唇。   在没有确定之前,他不愿意让姬云羲跟他一同猜疑,自己的朋友是否背叛了自己。   更何况,背叛者的目标,明显就是姬云羲的性命,他应当比宋玄更难受才是。   可面对着姬云羲的神色,他竟什么都说不出了。   姬云羲仿佛……正在难过。   不是面对宋玄时那种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是仿佛隐忍着的,令人忍不住蹙眉的难过。   尽管他的脸上仍是带着笑的。   他注视着觉远。   觉远也在看着他。   “你知道了?对吗?”他问。   觉远眨了眨眼睛,笑容渐渐消逝在脸上。   那双眼睛里,带着无尽的火焰,仿佛是血池中蛰伏浸泡已久的凶兽,如今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觉远的脸依旧是那样清澈温柔,这样的反差,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是一种凶狠的怪物,披上了一张精美温和的画皮。   或是一具良善的皮囊,嵌上了一双不属于他的眼睛。   “将他暂且关押在昭夜台。”   姬云羲挽着宋玄的手臂,仿佛撒娇似的摇晃说:“哥哥,你跟我回去罢。”   宋玄隐约发觉,自己可能做了什么错事。   ====   姬云羲把脸埋在了宋玄的怀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这样的反常让宋玄忍不住有些着慌。   “阿羲……怎么了?”他轻声哄着。“这次我做错了,下次一定跟你商量——”   “哥哥没错,”姬云羲低低地笑着,那笑里带着说不出的讥讽意味。“是我的错。”   “觉远的确不能留,我现在不能死,也不想死。”姬云羲静静地说。“是我一时昏了头。”   “你早就知道了?”宋玄扶住他的双肩,与他对视。   “在四方城我就知道了。”姬云羲的皮肤冰凉,仿佛体内的血液都被冻结了似的。“我欠他的。”   “他想杀我,才是真正的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在一个月以前,宋玄几乎从没想过觉远会背叛他们。   那是他亲眼看着经历苦难,生不如死,人不人鬼不鬼地、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   “哥哥该想到的不是吗?”   姬云羲笑了起来:“能让觉远发疯的人,只有一个。”   净空。   觉远的师父,五蕴寺曾经的方丈。   宋玄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名字还会再出现在他的耳畔,甚至与姬云羲扯上关系。   那时候净空还没有剃度出家。 第89章 渐青   护国寺神僧了了,传闻不老不死,有通天彻地之能。   他曾经私下说过,姬云羲是活不过十二岁的。   于是在十二岁那年,姬云羲撞破了自己生身母亲淑妃与太子之间的奸情。   “乖孩子,母妃不会让你出事的。”她温柔地安抚他,染着鲜红丹蔻的指甲,轻柔地划过他的皮肤。   曾经的宋淑妃,即使被贬做了庶人,也将自己打扮得这样的精致美丽。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是姬云羲在宫中度过的、最温柔的一段时光。   淑妃对他嘘寒问暖、送汤喂药,亲手给他做了点心,绝口不再提要他去姬回面前争宠一事。   甚至动用了自己的在宫中所剩无几的势力,将两个小太监安排在了他的身边。   “母妃怕你再被欺负。”她这样解释。   那时候的姬云羲,是无论她说什么,都会全心全意地相信的。   那是他在那个孤冷寂寞的院子里,不知盼了多少年,才盼到的亲人。   直到他的身体一天天变得更虚弱,连下床行走都变得有些困难。   直到一场风寒都能要了他的命,每一次吞咽食物都成了困难。   连太医们都断定,三皇子已经病入膏肓,每次请脉都战战兢兢,生怕姬云羲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连姬云羲都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   只有一个年轻的太医还愿意过来。   那太医叫叶渐青,每日里笑嘻嘻的,仿佛带着窗外新叶似的活气儿。   是整个长明所,从太监到宫女都十分喜欢的一个太医,也是唯一真心挂念他病症的人。   “不对……不对啊。”叶渐青一边诊脉,一边琢磨。“您虽然天生心疾,可年岁渐长,应当情况比先头好一些才是,怎么愈发严重了呢。”   姬云羲并不说话,他想,这大概是天要收他。   他原本就是多余的。   他开始想念,很久之前的那个院子,很久之前的那个人。   已经死去的那个人。   叶渐青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借口施针,要周围两个小太监去准备水、毛巾,却低声问:“殿下,您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   姬云羲微微一愣。   “我怀疑您这不是心疾引发的病症,是一种毒。”叶渐青知道,这宫里头的太医,纵然诊了出来,也会装聋作哑。   “应当是相当微量,长期服用才会像您这样,有心力衰竭的症状。”   可医者父母心,他总不能看着自己的病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床上的少年蓦地揪住了锦缎的被面,他原本澄明的眼睛,如今被搅得一团混沌。   “我这次给您开的方子,明面上是治心疾,实际是解毒,您心里有数就行。”叶渐青也有些忐忑,用青涩的五官扯出一个笑来。“您可别把我卖了。”   “桌上……有一盒糕点。”属于少年的声音虚弱又冰冷。   叶渐青一愣,拿起那糕点嗅了嗅,捏了一块进嘴,果真脸色一变:“殿下,这……您吃不得。”   “……我知道了。”   少年低声说。   叶渐青退了出去。   床榻上的少年,苍白病弱,皮肤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那。   却在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手攥紧了锦被,一滴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眶脱落,溅在了手背上,润湿了他的皮肤。   从始至终,他都是不该存在的那一个。   可他……也想活下去。   他也想有亲人的眷顾。   哪怕一星半点也好。   可从始至终,他都一无所有,最后连性命,也要被亲人所剥夺。   他做错了什么呢?   那天,姬云羲一夜未睡。   ====   宋玄把他抱的很紧。   姬云羲能感受到他的汹涌情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哥哥。”   “……阿羲。”宋玄心口仿佛堵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我没事,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原本他不敢、也不愿将段往事对任何人说的,可如今对于宋玄,他竟觉得,什么都可以说了。   因为他终于等到那个愿意眷顾他、待他温柔的人了。   当初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的,如今终究是到了他的手中。   “叶渐青救了你吗?”宋玄问。   “没有……不,或许是他救了我的。”   =======   叶渐青为他开了解药,但是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发现,他的药与原来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他从未吃过太医开的药,母亲遣来的两个太监,会调换所有的药品。   以保证他入口的所有饮食,都是他的催命符。   多么精心体贴的准备。   姬云羲低低地笑了起来。   想要活下去,不是几剂汤药,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总要自己想办法才好。   直到某日,原本淑妃应该来看望他的日子。   太监告知,她在冷宫染了风寒,来不得了。   姬云羲知道,这样的日子,通常是太子与淑妃密会的日子,否则淑妃绝不会放弃来对自己嘘寒问暖,索取性命的机会。   支开两个小太监,写了一封信,央告宫女替他送到太医院去,交给叶渐青。   那信上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他说,有人秘密告知,母亲的冷宫之中可能混进了歹人刺客,母亲也被歹人胁迫,他担忧母亲的安危,请叶渐青救命。   他生病在床,这又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叶渐青也并没有思虑太多,果真信了他的话,将此事向上请示,便有侍卫前往。   姬云羲以为,他们纵然不会撞破太子的丑事,也会发现,太子莫名出现在淑妃的冷宫之中。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姬云弈的狠绝。   或者说,那时候的他,根本想不到。   当众人抵达兰佩宫的时候,宫门迟迟不开,当门打开之后,众人看到的是淑妃用腰带挂在梁上的尸体,和一脸事不关己的姬云弈。   “本宫只是例行到宫中请安,在路上撞上了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说这里出了大事,请本宫救命。”   姬云弈眼神阴鸷地扫了他们一眼。“来了以后,才晓得是庶人宋氏,悬梁自尽了。”   每个人都知道这其中的疑点。   可没有人愿意去探究和戳破。   圣上一心炼丹不问后宫,姬云弈便是这宫中最尊贵的人。   这件事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在姬云羲听到以后,他原本已经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的目光隐隐透出了疯狂的神色来。   叶渐青看着他:“殿下……您……”   “我利用了你,”姬云羲静静地说。“你,趁夜逃了吧。”   叶渐青一愣:“什么?”   “这件事姬云弈迟早会查到你的身上。”姬云羲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一定会杀了你。”   “为什么?”叶渐青入宫不久,还没有习惯这里的弯弯道道。   “因为,这里有一个秘密。”姬云羲笑得很开心。“我的母妃,与太子通奸。”   “我想利用你,除掉他们两个。”   “也因此,害死了自己的生身母亲。”   叶渐青第一次发现,姬云羲完美继承了来自母亲的美貌,尤其是在笑起来的时候,美艳得近乎锐利,令人畏惧。   “所以,你是和我通信的人,也是上报兰佩宫异常的人,姬云弈不会相信你毫不知情。为了这个秘密,你必须得死。”   “走吧,不要跟家人有任何联系,辞官、假死、隐姓埋名、逃到哪里都好。”姬云羲静静地说。“你再也不能是叶渐青。”   叶渐青看着眼前的少年:“殿下,那你呢?”   “我会活下去。”姬云羲的身体依然很虚弱,眼神却带着一份嘲弄。“我要活下去。”   哪怕是在这腐烂窒息的泥沼之中,活得不再像是一个人。   他也要活下去。   “你可以憎恨我,我欠你的。”   “殿下,保重。”叶渐青却只这样说。   他不憎恨这个苍白的少年,他只憎恨这个吃人的地方。   ======   “叶渐青就是净空?”   “对,叶渐青就是净空。”   宋玄轻轻地阖眼:“所以,那伙山匪,盯上五蕴寺,也不是意外。”   “我不知道。”姬云羲轻声说。“那群山匪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但是……他们的匪首,生前与太子党的官员接触过。”   这件事,可能只有已经在地狱的人知道。   但是,净空这个悲剧的源头,的的确确是来自于姬云羲的。   而觉远,也是知道的。 第90章 无赖   当年在五蕴寺时,姬云羲并没有将净空与叶渐青联想到一起,毕竟那时净空已经死去,只有宋玄才能从觉远的记忆中,看到净空的样貌。   待回到盛京,姬云弈败落,姬云羲清点旧账,才发觉了这其中的关联。   对于觉远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差异。   当年的觉行亲手谋杀了净空,姬云弈策划了这一切,而最初却源于姬云羲地利用。   他们都该死。   姬云羲太过清楚这一切,所以才会有这样挥之不去的悲哀。   “宋玄,很早之前就说过。”姬云羲的神态并非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却真实而平静。“我本就该死,我活着,就有人在因我而死去,一直如此。”   “可就算这样,我也想活着。”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宋玄,这是不是很可怕。”   他用自己微凉的之间去触碰宋玄,却仿佛被灼伤了似的,瞬间就要收回。   宋玄捉住他的手,用自己的嘴唇贴在他的唇上。   这是一个不带有丝毫情欲的吻,却很温暖。   宋玄说:“是很可怕,因为我也希望你活着。”   “我不信有人生而有罪,如果真的有,那我与你同罪。”   姬云羲的视线有些模糊,他低低地抱怨着:“宋玄,你就是总这样心软,才会被我捆得死死的。”   他在宋玄的面前卸下心房、袒露所有,未尝没有博取同情的心思在。   可这又是谁的错呢?这人总是让他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他的确与他同罪。   宋玄轻声说:“我心甘情愿的。”   他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心软的。   姬云羲低低地哼了一声,眼神中褪去了恍惚和绝望,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我不想杀了他。”   “嗯。”   “我让他们先将他暂时软禁,不可苛待了他。”姬云羲眼神中还是带着无法开释的疲惫。“至于昭夜台,暂且由温朝颜接手罢。”   自打成立了昭夜台,便有两套班子。明面上的酷吏是觉远,负责明面上一些刑讯逼供、审问拷打,多半与人命相关的事。   而地下搜集情报、掌握辛密的鹰犬,则是温朝颜。   宋玄有时忍不住想,若是当年他当真带着姬云羲流落四方城,只怕这人现在也必然成了一方枭雄才是。   宋玄拍了拍他的手:“若是现在还解不开,就暂且放放,或许日后有法子呢。”   虽然他也清楚得很,这只不过是安慰罢了。他们都知道,净空对于觉远的分量,这份仇恨是一个永远无法开释的死结。   姬云羲笑了笑:“好。”   说着,姬云羲便径直唤了祝阳进来,一一吩咐。   祝阳的神态比他们还要低落,他平时也跟觉远打交道,怎么也想不通觉远的动机何在。   反倒是姬云羲先头的疲惫和低落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并不想让宋玄跟着他一起陷在这份没有尽头的低落情绪之中。   待到祝阳退下,宋玄却忽得想到了什么:“等会……十二岁,我记得你说过,有人预言你会在十二岁之前……死去?”   姬云羲笑着说:“如今看来,只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   宋玄却忽得感觉到了一丝怪异。   似乎是他对骗术天生的敏感,他隐约觉察,这样的话,并不像是单纯的神棍话术。   “可……”宋玄感觉有一丝莫名的不协调。“如果没有净空……”   若是没有净空,没有当年的叶渐青,发现姬云羲是中毒而非疾病。   姬云羲就的确会在十二岁死去,死于自己亲生母亲的毒药。   “没有如果,”姬云羲说。“我这些年来经历了无数生死,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每一次都有可能死亡,每一次都没有如果。”   “只说我十六岁那年,若是没有遇见你,不也一样会死去?”   姬云羲说的不无道理,宋玄自己也用过这样的预言骗术。   宋玄皱眉点了点头,仍是问了一句:“那护国寺在何处?这位了了神僧什么样子?”   姬云羲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我记不大清了,听闻有一段时间,了了曾常驻宫中,只不过那时我还没有回宫,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至于护国寺……这世上没有护国寺。”姬云羲说。“了了在哪,哪就是护国寺。”   只是没有人知道,了了身在何方。   宋玄叹了口气,想来这预言的真假,应当也无从分辨了。   姬云羲忍不住取笑他:“哥哥自己就是胡编乱造的高手,如今怎么也被别人吓住了。”   “我这是关心则乱,”宋玄忍不住拍他一巴掌。“倒让你捡了笑话了,下回你看谁还忧心你。”   姬云羲知道他只是假老虎,才佯作可怜:“我错了。”   宋玄板着脸孔:“错了就完了?”   姬云羲盯着他,嘴角浮起一丝心领神会的坏笑。   “过来领罚。”宋玄说。   姬云羲笑眯眯地逼近了:“嗯?”   宋玄一伸手,将人扯进自己的怀里,舒舒服服地搂紧了,仿佛抱着一卷柔软棉被似的:“陪我歇会。”   姬云羲的往事太让他堵心了,只有切切实实地触碰,才能让他略微舒缓,这人已经不会再孤零零地被欺负了。   姬云羲愣了愣,眼中隐约溢出一丝暖意来,嘴上却抱怨:“就这样啊?”   说着,忽得听见闷闷的一声拍打声,细微的钝疼蔓延上神经,竟是屁股上挨了一下。   姬云羲瞪大了眼睛。   “老实点。”宋玄无奈地说,把人抱得更紧了。   一身的药香,而且也太瘦了一些。   不能让这人心思太重,否则只怕真要瘦成骨头架子了。   宋玄并没有旁的意思,可有的人,该想歪总是会想歪的。   姬云羲忍不住咬着宋玄的耳朵,眼神危险又暧昧:“哥哥,我很记仇的。”   宋玄没想理他,阖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   姬云羲也不挣扎:“迟早都会讨回来的。”   “可以试试,”宋玄的声音蓦地响起。“你看看我能让你多久。”   “一辈子。”姬云羲低低地笑。   那边没了声音。   姬云羲转头,却发现宋玄又在装睡了。   宋先生无赖起来,似乎也是一流的。 第91章 章标题   陆其裳的政策就这样逐步推进,方秋棠仍是上蹿下跳。冬日里头,姬云羲废除了往年的长生宴,倒也挽回了一丁点官员的好感。   只有朝政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就这样过了年关。   却出了两件大事。   头一件,许是这一年太忙了,姬云羲冬日染了一次风寒,他本就体质虚弱,又胡天胡地的乱来,反反复复了一个月,仍是没好利落,反倒病气愈发重了。   第二件,就是陆其裳的新政,到底是出了问题,接连几个省份都报了亏空和异常,声称百姓对新政极为不满,闹得沸反盈天。   陆其裳和方秋棠两个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出问题来,愈发地焦头烂额起来。   “总这样放着也不是个办法,要不就我和季硝去瞧瞧,”方秋棠说。“左右我又没担着职位,不像你们几个金贵。”   温朝辞却摇了摇头:“现在军备和筹算都离不开你俩,要不还是我去罢。”   他说是这样说,可现在盛京官员,走一个少一个,为难的很。   宋玄思忖许久,第二日摘星阁开会,他才开口:“要不,我带着圣上去行宫住上一阵子罢?”   陆其裳一愣:“行宫?”   宋玄道:“我听太医说,这盛京湿冷,不利于圣上。我记得衡阳附近倒有一处行宫,气候宜人,适宜养病。我觉得或许可行。”   “顺道,我还能去帮你们打探打探情况。”   过了年关,该举行的典礼宋玄也都打理得八九不离十,若是姬云羲一直病恹恹的,后头似乎也不能进行。   陆其裳独自筹算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第92章 天子   觉远的背叛,似乎只是一个开端。   老天爷似乎都见不得大尧前一年的风调雨顺,终于在花无穷赶赴边关的前一日,再次传来了边疆的急报。   南疆战败,边城失守,退居戚关。   那天整个朝堂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紧接着而来的,是暴风骤雨似的争辩、无休无止的推卸责任、相互攻讦。   而摘星阁却一片死寂。   战报就那样摊开在桌子中央,上头漆黑的字迹,将过程写得清清楚楚。   图国大祭司亲临,图人士兵个个悍不畏死,如行尸,又如猛兽,难以抵挡。   而那个名叫苍野的将军,是姬云旗遇到的、各种意义上的劲敌。   姬云旗甫一至边疆,就先被摆了一道。   他们趁着姬云旗刚刚落脚,人心未稳的时候,不惜一切代价,挑起内乱,趁机攻下了城池。   加上先头传来的战报,不过短短数月,大尧已经接连丢了边关两城,让人不禁认为图人已经势如破竹,连姬云旗也未能有所逆转。   “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有不吃败仗的将军呢。”方秋棠试图出言安慰,可他的眼中也带着隐约的忧愁。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兵败,姬云旗曾是大尧攻无不克的战神。   这是他对南图的震慑,也是大尧的神话。   所以,他哪怕是一次失败,就相当于将这神明扯落尘埃,令大尧上下人心惶惶,令朝野一夜之间震动如斯。   令图人欢欣鼓舞、士气大作。   这才是南图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败姬云旗一次的理由。   “秋棠说的对,”宋玄见这场面气氛太过凝重压抑,忍不住附和方秋棠道。“诸位……”   他的话还没说,就听见了“嘭——”的一声巨响。   花无穷一脚蹬开了椅子,闷声不响地往外走去。   “花将军!”宋玄低声喝止了她。   他看到花无穷抿着嘴唇,拳头紧握、脊背紧绷,仿佛一头随时就要爆发的豹子。   “我得出发了。”她低声说。   “你至少要等大军和军备一同出发,”宋玄说。“你独自一人上路,绝对不行。”   南图如今诡计多端,连姬云羲都敢截杀,又何况一个花无穷呢?   花无穷仰头注视着他:“他们在等我。”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暴躁,平静得不像那个嬉笑怒骂的老板娘。   宋玄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烽火狼烟、疮痍满目的边疆。   看到了刀光和麻木、热血和死亡。   她的主上,她的战友,她无比憎恨、却又永不回避的那个战场。   在等着她。   宋玄深吸了一口气:“不行。”   “至少今天不行,”宋玄冷静得可怕。“至少再等两日。”   “一日。”   “好。”   花无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这个房间。   那一眼,是宋玄离深渊最近的时刻。   “一天之内,准备好罢。”宋玄叹息了一声。“现在能做的,只有相信姬云旗。”   众人点了点头,这里的人大都不通战术,能做大都已经做了,再多指手画脚,反倒容易误事。   方秋棠犹豫了片刻,在所有人离去之后,留到了最后。   “宋玄……”方秋棠似乎很犹豫,他的目光闪烁,双脚来回踱步,仿佛有什么事情想要说,却又不能说出口。   宋玄已经很少看到他这样的态度了,忍不住心下一沉:“怎么了?军备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军备的事,”方秋棠皱着眉,点了点桌面。“你坐,我有件事想跟你商议。”   “什么事?”   “宋玄……我想去边关。”方秋棠迟疑着说。“不、不止是我,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边关。”   “有一件,只有你我,才能做到的事。”   =======   宋玄在摘星阁后头找到了正在喂狗的姬云羲。   说是喂狗,似乎也不大妥当,确切来说,是姬云羲看着二狗,对煮好的一桶肉食狼吞虎咽,看得津津有味。   宋玄刚一过去,就被二狗扑倒在地上,紧接着过来的就是姬云羲。   他将二狗随手提了下去,嫌弃地扔在一边:“吃你的去。”   宋玄哭笑不得:“我都多久没见到它了?”   他一直将二狗寄养在皇宫,也算是跟姬云羲做个伴,可姬云羲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他的注意力被二狗分薄。   打从去四方城到现在,他就没有见过二狗,要不是他提了,只怕二狗在他面前再也没有出现的机会了。   姬云羲拉着他坐到一边:“方秋棠跟你说了什么?”   “阿羲,我想去边关。”宋玄说。   姬云羲忽得顿住了,他仿佛没有听清宋玄说了什么,整个人都停在原处。   “我想去边关。”宋玄又重复了一遍。   “……好。”姬云羲脸上露出了一个光华艳丽的笑容来。“我让人去收拾收拾,我陪你一起去。”   果然如此。   宋玄苦笑了一声,轻轻按住了姬云羲的手背:“阿羲,你知道我的意思。”   姬云羲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不能出半点意外。   他绝不适合御驾亲征,也绝不能这样做。   姬云羲在他的身侧,低头注视着二狗:“我不同意。”   宋玄轻声说:“方秋棠跟我说了一些想法计划,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我此时前去边关,是对战局有利的。”   “图人之所以愈发悍不畏死,是因为他们的南容君在他们心目中如同神明,时常依靠天时地利假做神迹。”   “一次两次,或许只能自欺欺人,可次数多了,难保我们的将士不会心生怀疑恐惧,再加上战事接连失利……”   姬云羲打断了他的话:“宋玄,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的瞳孔乌黑又冰冷,可眼白却隐约泛起了红色的血丝:“我不是一个能讲道理的人,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是你必须在我的身边。”   “活着,我们在一起,死了,你我埋在一堆。”姬云羲的表情狠戾,眼睛却红得像只兔子。“宋玄,你说我无情悖常、说我失心疯魔,都随你,但我不能没有你。”   宋玄叹了口气,撩起下摆,跪在了姬云羲的面前。   姬云羲见这场景,一口气郁结在胸口,险些没站稳。   除了上朝,宋玄私下里,几乎没有这样郑重得跪过谁。   可宋玄这回却是真心的。   他脸上的神色很认真:“我这个国师,装神弄鬼,招摇撞骗,从坐上这个位置,从没有为百姓做过什么。既带不来福祉,也实现不了任何人的愿望。”   “论利在当代,我比不过陆其裳,论功在千秋,我更比不过方秋棠。”   “但是,哪怕有一星半点的作用,只要百姓需要我,这个大尧需要我,我就该去。”   “谁让我是国师呢?”   姬云羲咬着下嘴唇:“我就不该让你做这个国师。”   他从没有想到,来去如风的宋玄,没有功名利禄困住,却锁在了国师着两个字上头。   宋玄瞧着他,声音温柔又坚定:“我是国师。”   “我是圣上的国师,也是他们的国师。   “你……”姬云羲垂首揪着他的衣襟,咬着牙,一开口,眼泪却先掉下来了。   宋玄抹掉姬云羲的眼泪,轻声说:“你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圣上,你是所有人的天子。”   “阿羲,你不只有我,你有所有人。”   姬云羲的眼泪几乎就没有停下,一滴一滴地往外涌。   “宋玄,你就是仗着……仗着我……”   仗着他把他放在心尖上,根本不敢让他伤心。   才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丝毫没把他的威胁看在眼里。   他几乎半个人都在宋玄的怀里,恶狠狠地咬住了宋玄的脖子,直到尝到了血腥味,也没有松口。   宋玄跪着抱住了他,笑着捋他的头发:“阿羲,我走了,你要好好的,保护好他们,保护好所有人。”   “你是天子,是天之嫡长子,是这天下所有人的荫蔽,是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   “所以,你要坚强。”   姬云羲咬得更狠了。   他嘴里的咸味,不知是血还是泪。   “好。”   他这样说。 第93章 剖心   离开盛京的时候是清晨,宋玄像来时的一样,只穿了一身宽松柔软的道袍,混在一片冰冷甲光之中,显得愈发扎眼。   那位年少的帝王亲自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为他们送行。   少年依旧穿得一身玄色,压得他的身型愈发单薄肃穆,如墨缎一般的发,被一根桃木簪挽起。   他一个人背光伫立在那里,与这座华丽庄严的城池融为一体,单薄笔直的肩背承托起清晨雾蒙蒙的天空,那样的孤独,却又那样的坚定。   他看到那个穿着白袍的人,在下面冲他挥手。   他有点想把那人捉回来,揉成一团,塞进自己身体里。   也好过这样空荡荡的,仿佛哪里破了一个大洞,凄厉地透过冷风,揪心的难受。   可他不能。   那白色的一点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了远方,再也没了一丝痕迹。   “圣上。”祝阳在边上抱着刀。“快要到时候了,还要赶回去上朝呢。”   姬云羲“嗯”了一声。   祝阳亦步亦趋跟在他的后头,看着他沾染了晨露的衣角,忍不住叹了口气:“宋先生会平安无事回来的。”   “我知道。”   姬云羲轻轻说。   祝阳知道他压根没听到心里去,就刚才那架势,这位圣上俨然就要做了一块望夫石,魂儿都要随着宋先生去了。   别说上朝了,他如今生怕姬云羲明个儿就变了脸色,边疆还没平定,朝堂这边儿先血流成河。   如今宋先生不在盛京,哪还有人震得住这位九五至尊。   显而易见,有这担忧不止祝阳一个人。莫说文武百官,连温朝辞和陆其裳都对姬云羲的状态心有余悸,陆其裳知晓真相,就愈发的谨慎起来。   但这些担忧,似乎都成了杞人忧天。   从宋玄离京的那一日开始,姬云羲仿佛就飞快地成长起来了。他不再依靠陆其裳等人的群策群力,反倒将自己放到了主导的位置上,直到将自己变作了一个决策领导的核心,也变成了一个运行国家的精密机器。   他仿佛并没有因为宋玄的离京而受到什么打击。   他一天比一天镇定,一天比一天果决,却也一天比一天冷漠。   只有熟悉的人才能看出来,   他越来越像一个帝王,却越来越缺少生气,仿佛从宋玄离京开始,就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剥离。   后来陆其裳都觉得不对劲了,私底下来找祝阳打探:“圣上到底是怎么了?”   祝阳琢磨了半天,蹦出了一句:“你说亲手把自己的心活剖出来,送出去,这得是个什么滋味?”   “圣上眼下就是这么个滋味儿。”   这话说的血淋淋的,听得陆其裳一阵难受,却又不能不承认,祝阳形容的精确:“你平日里插科打诨的,这时候倒眼明心亮了。”   祝阳神神秘秘地笑:“圣上身边,聪明人和傻子都活不多久,眼明心亮就够用了。”   陆其裳闻言,顿时对祝阳高看一眼。   姬云羲后宫没人,自然也用不着太多宦官,他似乎也不喜欢让这些宫里培养出来的人精近身,只让他们负责杂务。   而大多数时候随身的,都是这位祝阳侍卫,个中地位,可见一斑。   陆其裳忍不住皱着眉:“那圣上也不能一直这样……”   就是比干,也是无心即死。   姬云羲这些天几乎再没有在皇宫睡过,夜夜都一个人守着摘星阁,也不知道睡不睡得踏实,反正一天天得瘦下去了。   倒是政事,处理得愈发勤勉,几乎到了没事找事的地步,生怕让自己有了半分空闲。   祝阳叹了口气:“也不至于,边疆的信没断过,圣上总得等着那位回来。”   陆其裳这下真的有些无言了。   这位怪异的帝王,当真是响当当的一位情种。   事实上,还是祝阳最清楚,边关那边传来的信, 半个月一封,一封就能让姬云羲看上半个月。   祝阳忍不住对宋玄生出些怨怼来,写信暗示:圣上日日这样盼着,多写两封又能怎样呢?   宋玄的回信却坦然,边关形势莫测,难免有断了联系的时候,若是联系太频,难免哪日会少了一封、缺了一阵,只怕会让姬云羲提心吊胆、愈发焦躁。   祝阳也是无奈。   有时候他倒真的想,或许当初就应该撺掇宋先生将圣上掳走,两人天南海北的逍遥,也总好过这样熬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翻篇,姬云羲就这样熬过了春分夏至,待到科举的时候,仍是执意点了宋玄做主考官。   陆其裳拦着他:“国师人在边关,如何做得主考官?”   姬云羲面不改色:“我替他做。”   陆其裳这下真的是没辙了,这阵子他也摸透了姬云羲的路术,只要搭上宋玄的边,最好一个字儿都别跟他争,只好由他去了。   边疆的情形,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姬云羲换季的时候病了一回,不算严重,却难得让他睡了一整天,梦里却迷迷糊糊喊“哥哥”。   宫人听了,都知道他喊的是谁,却不敢往外提半个字儿。   过了科考,朝廷多出了新的血液,边疆也传来战报,说是大捷,夺回了边城。   但南图没低头,宋玄和方秋棠还是不打算回来。   姬云羲中秋宴都没吃几口,气得脸色发青。   回了御书房,瞧见了季硝正跪在门外头:“此次押送辎重,请圣上遣硝随行。”   显见的,熬不住得不止姬云羲一个。   姬云羲正在气头上,何等的心思恶劣,冷笑一声:“不允。”   连个理由都没有,甩袖子进了书房。   祝阳是真的同情季公子,正正好来触姬云羲的霉头。   季硝也不意外,不哭不闹不上吊,每天定点到姬云羲这儿报道,次次都是那一句话,在门口跪上一个时辰,起身离开,第二天再回来。   祝阳咂舌:还懂得持久战。   终于在入冬以前,御书房里扔出了一根毛笔:“让他滚。”   姬云羲的声音里带着阴森森的怨气:“滚得远远的。”   季硝在外头郑重其事地磕头行大礼:“硝,领旨谢恩。” 第94章 造神   衰草连天,与昏黄相接。   军营正在埋锅造饭,四处都是袅袅炊烟,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你们是没瞧见,花将军当时一刀——就一刀,就把那人从中间,砍成了两截。我就问你们,谁有这个本事?谁有这个本事?”   “你就吹罢,你在东营,花将军在西营,你上哪能瞧见他去。”   “我是没瞧见,可我二舅家的远方堂弟,就在西营,他亲口跟我说的,还说,他们赶过去的时候,狂风大作,那图国妖人正在作法——”   前些日子打了胜仗,军营里的士气便昂扬了几分,士卒们相互吹嘘、胡编乱造,说着花将军的勇猛无匹,大将军智略无双。   还流传着图国大祭司做法的传说。   要说图国这大祭司,是真的邪门,说风是风,说雨有雨,比老天爷还要准上三分,最邪门的一回,是图国祭司竟在夜袭时,招来了群狼相助。   尧人向来以为狼性通灵,竟一时有些胆怯。   只不过那一回,却是忽得听闻一声嗥叫,有一匹雪狼窜出,立在草丘之上,竟逼得群狼散去。   有眼尖的,发现那匹雪狼正是跟在国师身边的那匹,人都以为是狗,如今瞧见了,才惊觉,说不准这就是宫中的神兽,竟让国师给牵了出来。   这事也让方秋棠困惑了许久,盯着直摇尾巴、眼睛水汪汪的二狗瞧了半晌,嘴里一个劲念叨:“这不科学啊——”   宋玄见他又说怪话,懒得理他,正伏在案前给姬云羲写信。   “你说说你,长得倒还算威武,一副哈巴狗的德行,怎么就神兽了呢?”方秋棠费解地盯着二狗。“怎么着,人家都是黑的,就你长得白点,你就厉害了?你们犬科动物,还兴种族歧视?”   二狗冲他呲了呲牙,一扭屁股冲到宋玄身边,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委屈似的。   宋玄揉了二狗一把,去瞪方秋棠:“你瞧瞧你这点出息,连二狗都挤兑?”   是不是因为狼是狐狸的天敌,方秋棠才看二狗不顺眼?   宋玄竟然还有点冷幽默。   方秋棠发誓,他瞧见二狗疯狂摇尾巴和嘲笑似的吐舌头,顿时目瞪口呆:“放屁,你这狗…………不是,你这狼都要成精了,你看不出来?”   “有么?”宋玄搁下笔,跟二狗那乌黑晶亮的眼睛对视,忍不住又揉了他一把。“二狗本来就聪明,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二狗背对着方秋棠,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屁股。   别问他,怎么从一个狗屁股上看出得意的情绪来的。   “不过二狗的确有点奇怪,”宋玄倒真的想起来了,他遇到二狗至今怎么也有八年过去了,二狗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狼的寿命有多长?”   “十二三年?”方秋棠没好气地回答。   宋玄左右瞧瞧二狗,当真是没什么区别,除了在宫里养的皮毛铮亮,白得发光,再没有半点改变。   “可能二狗真是神兽罢,”宋玄干脆不再想。“终归是好事,要不是它,倒真要让那南容君得逞了。”   事实上,方秋棠的预测不错,南容君的怪异,的确为战事增添了极大的麻烦。   他似乎有预测天象的能力,又时常搞出一些神神怪怪的幺蛾子,弄得大尧人心惶惶,图人却犹如得了神助,各个不要命似的冲杀。   在这样的影响之下,南容君那篡改记忆的小伎俩,反倒要放到后头了。   “那大祭司的本事也没有多稀罕,无非是人肉的天气预报罢了。”方秋棠冷哼一声。“却神神鬼鬼得搞出这么多名堂来。”   他这人向来尖酸刻薄,对自己人如此,对对手那就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对方做什么自己都看着不舒坦。   宋玄笑着说:“你难道也能预测不成?”   方秋棠一时倒还真梗住了,他对天文还真是知之甚少。   “我虽然不能,但是,我有办法对付他。”方秋棠眸光一闪。“否则我叫你过来,难道是做摆设的?”   宋玄抬了抬眼:“什么意思?”   “咱们的炸药还没用过呢。”方秋棠兴味盎然。“不就是装神弄鬼吗?就该让那瘪三儿知道知道,谁才是真正混这条道,吃这口饭的。”   这一路主要是为了夺复失地,又有姬云旗花无穷的成竹在胸,便将方秋棠的不少东西藏起,做了秘密武器。   如今图国祭司这样几次三番的弄鬼,反倒激起了方秋棠的好胜心来了。   宋玄对方秋棠那一肚子坏水心领神会:“怎么,方大老板也想做局了?”   布局那都是宋玄做的事,方秋棠平时可没什么兴趣。   “做局?老子跟他明刀明枪的来,他都摸不到头脑。”方秋棠狐狸眼一眯,目光聚集到了宋玄的身上。“他们不是常说大祭司是神明转世吗?今个儿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科学的力量。”   “宋玄,你今天就是头猪,老子也要把你捧到神坛上去。”   宋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手卷起一册书就扔了过去。   方秋棠一偏头避开了,倒是二狗颠颠地过去,把书又叼了回来。   “我没有开玩笑,我想保护大尧,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为此不惜一切手段。所以,宋宣,我们可以试着造一个神……或者类似的东西出来。”   方秋棠这回的神色,终于认真了一些,他的眼睛隔着自己做的水晶单片,仿佛闪烁着噬人又冷静的光芒。“你我都不相信神明,但是都得承认,这东西给人的影响,是非常可怕的。”   “宋玄,没人比你更合适这个计划。”方秋棠断言。   “因为我是国师?”宋玄问。   “不,因为成为一个神明的诱惑力太大了,上去了,就很难愿意再走下来。”方秋棠的笑容有些诡异。“为了保住自己的神坛, 绝大多数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会把自己变得更像是恶鬼。”   “你也一样?”   “我也一样。”   只有宋玄是不一样的。   方秋棠坚信,只要有机会,宋玄会毫不犹豫、火烧屁股似的从那个神坛上跳下来。   并不是因为他的品格有多么高尚无私,是因为那上面没有宋玄需要的任何东西。   宋玄与他对视了片刻,把那本书重新又扔了出去,正中方秋棠的脑门儿。   “我知道了。”宋玄说。“去跟大将军他们商量吧。”   二狗过去,对着方秋棠露出了一个嘲笑的狗脸。   邪了门了。   方秋棠想。 第95章 妖刀   震天的鼓声、混杂着漫天的马蹄声,喊杀声,几乎要震聋了宋玄的耳朵。   击鼓的士兵都有一身油亮的腱子肉,每一次敲击都仿佛要将那鼓面锤破似的,千百个鼓声混在一起,就仿佛要将这城池,这人群,一起重击、锤炼,碾成肉末。   而远处的士兵,就在他们的鼓声中显得愈发渺小,仿佛蚂蚁一样,奔涌着混在了一起,缓缓的消耗。   阵型变换间,总是有人在倒下,又总是有人在上前。   这些仿佛已经不再是人,而是沙子、碎石、泥土,或是别的什么没有生命的、能够填上空缺的东西。   倒下的人在哪呢?   宋玄瞧不见。   他们被刀枪撕裂的身体,大概已经在自己同胞、或是敌人的马蹄下,践踏得支离破碎,与泥土融在了一体。   在这儿,似乎没有比生命更卑微、更低贱的东西了。   所有对同类的怜悯体恤、所有令人称之为人的东西,在这里荡然无存。   而礼仪之邦,总是建立在这样狰狞的野蛮之上,又都消泯于这样的野蛮之中。   仿佛每当人们沐猴而冠一段时间,总要相互提醒,他们仍是一群野兽——简直是一个无法逃离的诅咒。   宋玄竟然感到有些荒谬。   “我第一次上战场时,跟你是一样的表情。”鼓声暂时停歇的时候,花无穷对他说。   “后来呢?”宋玄问。   “后来就没有表情了。”花无穷说。   宋玄看着下面,犹豫了一下:“你……不去吗?”   花无穷摇了摇头:“西营不出兵,我今天的任务是保护你。”   是姬云旗让宋玄来前线看看的。   尽管大部分人都反对,认为国师是一个安定人心的象征,哪怕是督战,没有必要到前线去。   但宋玄还是来了。   花无穷递给他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这东西能看得很远。”   宋玄在方秋棠那见过,他接过来,正好能看到有一个年轻人,被刀横着劈过了身体。   红色。   似乎只剩下了红色。   到底是谁,赋予了红色吉祥的意义呢?   宋玄微微合了合眼睛,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他没有一直留在那里,因为他不想再让自己产生畏惧。   “我上战场的头一个月,一直在做噩梦,梦见自己死了。”花无穷说。“醒过来以后,其实醒着更可怕。”   “因为很可能只有你活着。”   “我是从百夫长做起的,主上想要磨砺我。”花无穷说。“我最初的战友,现在活着的,连十个都没有。”   宋玄瞧着她。   花无穷的表情很平静。   “有的死在战场上了,更多的是死在我身边,挨上几刀,就没有救了,士兵能用的药,都是最差的药,甚至没有药。他们就这样活活熬死,我亲眼看着他们咽气。”   “甚至,他们会求我,给他们一个痛快的。”   花无穷盯着自己的佩刀:“因为我的刀最快,不会让他们疼的太久。”   宋玄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会结束的。”   “是啊,会结束的。”花无穷闭上了眼睛。“我真的很喜欢四方城,喜欢花下楼。”   这是来到军营以后,她第一次提到花下楼。   这些天她甚至表现得与想容截然不同,仿佛把自己割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因为花无穷害怕软弱,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一分一毫的软弱都会要命。   那天鸣金收兵的时候,宋玄看见了秦凤屠。   是被人抬着回来的,丢了一只胳膊。   那个总是声如震雷的男人,一声也没有吭。   见到花无穷的第一句话是:“花将军,上次的话,当老子没有说过罢。”   花无穷没有回答,只拍了拍他的空荡荡的肩膀。   谢罄竹身上没有伤,他是军营里出了名的弓手,每次都负责射杀对方的传令兵和官员。   常风常雨兄弟两个似乎在别的营,前几天宋玄跟他们打过招呼,现在不知道是什么境况了。   宋玄在自己的房间里,沉默了许久。   他想给姬云羲写信,却又什么都写不出来。   一直到了月上中天,宋玄掀开了主帐的帐帘。   姬云旗一直都没有睡。   “今天去前线了?”姬云旗问他。   “是。”宋玄自己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有些苍白。“你想让我看什么?”   “想让你看看真正的战争,”姬云旗笑了起来。“四方城那场,让先生有些看轻了战场罢?”   四方城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用游侠混混的方式,歼灭了南图的将军。   那不是因为图人软弱。   是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战场。   “想容那些话,也是你授意的?”宋玄忽得问。   花无穷从来了这儿,口风比蚌壳还要严实,怎么会轻易向他诉说旧事呢。   “我只让她跟你随便聊聊她从军的经历,”姬云旗的神色丝毫没有变化。“先生被吓到了吗?”   宋玄缓缓吐出一口气:“是。”   “但是我不明白,大将军的用意何在。”宋玄静静地说。   姬云旗的目光灼灼:“宋玄,你敢带兵吗?”   “什么?”宋玄愣了一愣。   “你和方秋棠的主意,他之前跟我说了,他的确够机灵,但眼光不够精准。”   姬云旗在豪迈宽和之外,终于露出了他另外的一面。   “宋玄,你有更大的用处。”   他点着桌上的沙盘,神色莫测:“方秋棠那些玩意,你应该是会摆弄的。四方城的那些小子,也是你最了解的。最重要的是,我不缺行军布阵、稳妥老练的大将,我缺一把刀。”   “一把破局的刀。”   边关的战事愈发胶着,姬云旗与那南图的苍野,的确是两个不世的帅才。   几番僵持之下,谁也没有在谁手上讨得便宜,两方都想找一个突破口。   而姬云旗想到的,就是宋玄。   宋玄微微皱起眉:“你知道,我不会带兵——”   “你很快就会了,”姬云旗笑了起来。“带兵没有那么难,我下头好多人大字不识一个,照样能带。”   “更何况,我不需要你带普通的兵。”姬云旗笑了起来。   他能把自己精心培养数年的将才——甚至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放到最底层的部队。   就足以说明姬云旗的看人的精准,和行事的果决狠心。   他豪爽洒脱的外表之下,的确是与地位相匹配的精明和理智。   “我那位弟弟,拿你当宝贝似的供奉着,生怕磕了碰了,让你有半点不舒坦——这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姬云旗瞧着宋玄仙风道骨的皮相,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看人是不会错的。   如果说,花无穷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那宋玄就是一把妖刀。   一把诡异古朴、却能致人于死地的妖刀。   这样的刀,越是嗜血,越是锋利,若是日日供在神龛上,反倒会染上香,成了一把供人敬仰的器物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国师大人,你敢上战场吗?”   “你,舍得让自己染上血吗?”   宋玄想到了白日里看到的场景。   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地方。   “我在那能做什么?”宋玄仿佛有些恍惚。   “能毫无顾忌的杀害你的同类,能让自己变成野兽,能坠入万丈深渊,能获得无上的荣耀。”姬云旗静静地说。“能尽快结束这一切,能守护每一寸疆土,能保护你站在身后的人。”   “能够让盛京的那位,安稳度日。”   宋玄闭上了眼睛:“好。”   宋玄离开了营帐。   花无穷与他擦肩而过,走进帐子里,微微皱起了眉头。   姬云旗笑着看她:“你不高兴?”   “是。”花无穷说。   她知道宋玄的性情,要他亲手去指挥杀人,只怕比被追杀还要难受上三分。   “我也不高兴,”姬云旗笑眯眯地说。“这天底下谁能过得舒坦呢。”   花无穷忍不住问:“那主上还为何……”   “大尧要赢,”姬云旗的神色冷了下来。“要赢,就得用他。”   花无穷一时语塞。   他又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这事要是让圣上知道了,八成会让那穿着红衣的小子,活剥了我的皮。”   “宋玄不会说的,”花无穷说。“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他连写信都要犹豫再三,写多了怕让那人担忧,写少了又怕那人觉得敷衍,斟酌增减再三,才报喜不报忧地定下稿子。   又怎么可能告诉那人,他即将赶赴尸山血海,染了一身的白衣? 第96章 迷路   传闻那日,天狗吞月。   有三百兵马,身披乌甲,披着漆黑的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夜闯南图后营,引天上薪火,烧尽南图后方百里连营。   南图士卒仓促逃出大火,急忙追击。竟遇雷火天罚,死伤无数,为首的士卒肢体破碎,令人目不忍视。   其后,不断有奇事出现,将领无故猝死,夜中常有狐悲鸣,南图机密屡次三番外泄,却总是查不到源头。   种种怪事合在一起,令图人胆怯不已。   大尧的军营里,却传出了神助之闻,人说国师有通天之能,借了阴兵三百,能降火,能引雷,助大尧龙运,惩南图罪业。   又听说,西东二营里单独挑出了一队精英,养在后方,称天机营。   专精火铳火药,日日操练,声响震天。   这都是边关传来的简报,朝臣大都没见过火药的威力,对于天机营一事大皱眉头,几次三番弹劾,都让姬云羲压了下来。   只是姬云羲接连几日,神色都颇为烦躁。   陆其裳瞧见了,以为他不满朝臣聒噪,便劝道:“天机营乃国之利器,圣上做的没错。”   姬云羲摇了摇头,他案上摆着两叠信,一封是边关密报,一边是宋玄的书信。   两封的口径都是一致的,边关形势大好,宋玄在后方稳定军心。   可姬云羲神色有些阴沉:“南疆那边神神鬼鬼的,不像是姬云旗的手笔。”   陆其裳闻言一愣。   姬云羲跟宋玄走过江湖,太清楚宋玄的行事风格,这故弄玄虚的把戏,怎么看都是出自于宋玄的手。   可两封密报,皆是只字未提。   “许是国师给大将军出了主意,”陆其裳道。“国师不愿意居功,才压根没有提起。”   他知道陆其裳说的是对的,前方战火连天,姬云旗与宋玄素无嫌隙,应当不会让他受伤才是。   这些日子来的书信,也没有丝毫的异常。   “战况未免太顺利了些。”姬云羲的眉心依然紧皱,带着说不出的焦虑。   陆其裳有些摸不到头脑:“战况顺利是好事,想来南图蛮夷之地,也是不能与我大尧匹敌的。”   姬云羲没有说话。   他总是觉得,这些日子的捷报频传,与先前的举步维艰相比,来的太过轻易。   甚至连朝中的大臣,都放松了警惕,仿佛所有的急风骤雨都已经过去,他们只需要等待胜利。   盛京的日子太安稳了。   安稳得让他有些心惊肉跳。   =====   夜风呼号。   一队南图士卒正快马加鞭,疾速奔驰着。   忽得听闻一声竹哨。   这声音隐匿在风声中,几乎让人分辨不清。   待到他们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连人带马被绊倒在地,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草中埋伏已久的乌甲人突然暴起,精准地隔断了他们的喉咙。   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转眼间已经变成了数具尸体。   “共二十一人,身上都有腰牌。”乌甲人一一检查过尸首,转头回报。“的确都是南图传令官。”   “人数对上了。”谢罄竹忍不住咂舌,对身边的人道:“真是神了,你到底怎么知道的消息?”   “都说了,问得越多死得越快,你怎么还这么多嘴。”乌甲军为首的人摘下了脸上的面具,赫然是宋玄的脸。   他的脸色很差,白里透青,已经入冬的天气,鬓角处却渗出细密的冷汗来。   脸上虽然挂着笑,却明显并不像表面那样轻松。   “处理了,别让人看出痕迹来。”他的命令却无比的冷静。   “是。”   谢罄竹在他的边上,忍不住皱起了眉:“你的伤还没好全,不该出来的。”   宋玄笑了笑:“事关重大。”   劫杀南图传令官,拖延他们后续部队的时间,这件事不能出任何的疏漏,要做的无声无息。   “真是疯了。”谢罄竹的神态不似四方城时的肆意慵懒,反而有些无奈。   这些天战事愈发激烈,他们连轴转了十几日,难免有些伤亡,宋玄这个领头人尤其惊险,几乎次次都要挂点彩回来。   可偏偏又没有能代替他的人。   前些日子背后中了一刀,伤口一直没好,被军医勒令休息,却不想今天大将军的命令又下来了。   谢罄竹是眼瞧着这位四方城的宋先生,从一个靠嘴吃饭的算命先生,硬生生被逼得在生死之间游走。   如今又见他被不当人似的使唤,忍不住道:“上头催命似的,连养伤的时间都不给你,驴也没有这么使唤的。”   宋玄摇了摇头:“大将军也是没有办法。”   这些事只有乌甲军能做,也只有宋玄能带着他们做。   谢罄竹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他知道宋玄说的是对的。   这些天来,外人听着不过是个热闹的奇事,桩桩件件都是出自这位宋先生的手。   军中没人知道真相,只把这个好脾气的国师当做庙里菩萨似的,敬着奉着,生怕磕了碰了。连桶水都不肯让他自己提,生怕折了他的胳膊。   谁也想不到,这位国师当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狠角色。   能让人瞧见的,当做奇闻异事来传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后头宋玄带着他们经历的险象环生、惊心动魄,都是别人看不见的。   起初谢罄竹还不明白,姬云旗为什么把一个三脚猫身手的尊贵国师,赶过来做这样的事。   如今他却明白了,的确只有宋玄能做得来这样的事。   姬云旗几乎只需要告诉宋玄,他想要的结果,宋玄就能出生入死的做到。   刺杀,下毒,暗算,反间,造谣生事,刺探军情,宋先生在四方城打混这么多年,从没沾过一条人命,如今大开杀戒了,才让他们晓得,他不是不会、不敢,只是不愿。   姬云旗只要结果,宋玄就不论过程。无论姬云旗的要求有多匪夷所思,他都能想到法子下手去做,还真的能做到。   宋玄真得贯彻了他与姬云旗的承诺,彻彻底底做了一把刀。   也只有他,才做的起这样的一把刀。   谢罄竹打了个呵欠:“你也不怕活活累死……”   还没有说完,忽见宋玄目光一凝。   竟是有一个图人假死,如今见众人放松警惕,拔腿就跑。   电光火石间,宋玄一抬手,一直弩箭便精准地射穿了那人的喉咙。   “下次检查尸首时,直接将头割下来。”宋玄面无表情地吩咐。“以绝后患。”   谢罄竹的呵欠只打了一半,硬生生吞了回去。   他的表情有些复杂:“咱们还要做多久?”   宋玄说:“等下一批火药出来,天机营阵型训练出来,咱们就能轻省些了。”   谢罄竹神色更是纠结:“轻省些?这么说姬云旗没有让你退的意思?”   宋玄点了点头:“直到最后。”   直到一切结束,他们才能逃离这个噩梦,在此之前,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谢罄竹回头盯着宋玄。   他看起来冷静又镇定,仍是四方城那个宋先生。   却又不太像了。   “宋玄,你不怕……回不去了吗?”   宋玄的目光闪了闪:“怕。”   “但是……有人在等着我。”宋玄说。“我没那么容易迷路。”   那边乌甲军已经清理干净尸体,宋玄吹响了竹哨,众人如一阵风似的融在了夜色中,再没了踪迹。 第97章 拆穿   宋玄结束任务的时候,帐子外已经降下了鹅毛大雪,将营地映的一片雪亮。   他惯常是在子时以后回来的,乌黑的甲胄上也覆了一层薄雪,在冰冷的甲面上,染了原本看不出的红。   宋玄掀开自己的帐子,一手摘下面具,动作却忽得停了下来:“谁!”   帐子里还有第二个人。   他略一抬手,袖箭便准确地射穿了他惯用的案几,下头的人低呼了一声,滚了出来:“你爷爷的,幸亏我躲得快,你也不怕……”   方秋棠的话停了下来。   “你……”他定定地瞧着宋玄的一身乌甲,和他卸了一半来不及放下的面具,整个人都木在了原地。   到底是没瞒住。   宋玄原本想着,方秋棠如今忙于天机营,还要给他这个国师造势,应当不会发现他的异常才是。   方秋棠仍站在那,不可置信地瞧着他:“乌甲军……宋玄,是你……”   宋玄轻叹一声,把手上的面具放下:“是我。”   整个大营都晓得有一支神出鬼没的乌甲军,不过三百人之数,却个个都是不顾生死、血债累累的亡命徒。   从没有人见过乌甲军的头领,只听说有人瞧见过,他戴着黑色的面具。   连方秋棠都没有将宋玄跟这货人联系在一起,他只是深夜来寻,发现宋玄不在帐里,想吓他一回,哪晓得正正巧跟他撞上了。   “这些日子也都是你……?”方秋棠联想到那些血腥诡异的传闻,嘴唇嗫嚅。“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的。”   那谲妄出奇的行事手段,的确是莫名的熟悉。   他与宋玄合伙数年,怎么会看不出呢?   只是压根没有联想到一起去罢了。   宋玄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是他唯一的生死至交,却也是他的半个学生,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宋玄的性情了。   那样一个温善随和的人,怎么会跟一个刽子手画上了等号呢?   “姬云旗!”方秋棠猛得反应过来。“他娘的,老子找他去,怎么能让你——”   宋玄拉住方秋棠:“你回来,是我自己答应的。”   “糊涂!”方秋棠终于被这一句戳爆了情绪。“宋玄,你是不是傻了?这种活是你能沾的吗?你——”   “我怎么不能沾?”宋玄卸下一身的乌甲,将方秋棠按到桌边坐下,自己去点了炭炉。“秋棠,这儿是战场,哪有没沾过人命的?人都沾得,我又有什么特殊的?”   方秋棠被他堵得眼睛发酸:“宋玄,你他娘的说这话违心不违心!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你们过手了什么活,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有几样是能见得光的!”   “别人做什么,老子管不着。可你……可你……”   当年四方城,曾除门中人出万金,请宋先生与他们合伙,谋害一富商性命。   宋玄却看都没看一眼,就将人给关到门外去了。   可现在……   方秋棠竟说不下去,气得手都有些发抖:“宋玄,你还是个国师!乌甲军这些事,一旦让人抖落出来……”   “不会的。”宋玄静静地说。“乌甲军但凡有人泄密,姬云旗一定会在这之前灭口。”   他明面上,必须得是那个干干净净、如有神助的国师,这是大尧军心稳定所系。   暗地里,他也必须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方秋棠霍地起身,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宋玄:“宋玄,你不能做下去了。”   宋玄没有生气,他摇了摇头:“秋棠,我没有选择。”   “秦凤屠丢了一只胳膊,常雨现在还在伤兵营、生死不知。傅三前些日子混进南图军营下毒,死了,我亲手将他埋了的。”   “乌甲军起始一千人,第一次去烧后营那日,就在追击中死了一半,是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了的,后来一件任务比一件险,如今只剩下三百人。”   “死去的,有一半是四方城的弟兄,我都是知道名字,认得脸的。”   “可现在,也只有我记得他们了,大尧是天命所归,乌甲军就见不得光,没人能记得他们。”   “可就算这样,乌甲军损失的人,不过整个大营的九牛一毛罢了。秋棠,你是知道的,这儿一直在死人,一直。”   宋玄的眼睛里带着微弱的光,他仰着头,嘴唇在轻轻颤抖。   方秋棠难以形容这一幕。   “秋棠,走到这一步,我没有选择。”宋玄说。“我退了,乌甲军怎么办?这些任务谁来做?我要瞧着他们以命相搏,做个高高在上、干干净净的国师吗?”   “我做不到。”   方秋棠没有说话。   他看到宋玄手臂上,依稀渗出了血来,洇湿了他深色的衣裳。   “闭嘴吧,”方秋棠低声说。“我给你上药。”   宋玄无声地笑了笑,去柜里取出伤药,抛给了方秋棠,自己褪了上衣。   借着炭火微弱的光,方秋棠能看见宋玄身上的伤痕。   后背上的最是狰狞,几乎贯穿了整个后背,可以想象那是多么厚重的一把巨刃,几乎想要把宋玄整个人劈成两半。   方秋棠想起秋末的时候,宋玄说是受了风寒,小半个月都没有起床。   他当时还真的信了。   手臂上的伤是新鲜的,看起来并不像是刀刃,更像是一把倒钩,深深扎进皮肤里,又整个抽了出来。   方秋棠几乎不敢想象,宋玄去做了什么,会受这样的伤。   “我早晚要被你气死,或者是吓死。”方秋棠的声音有些颤抖。   宋玄低低地笑了一声,随即就因为伤药的刺激,倒抽起了冷气。   “过两天季硝是不是要来了?”他问。   “嗯,天机营训练的差不多了,这几天雪大,我想去迎迎他,那个傻子别迷路了才好。”方秋棠似乎也想转移宋玄的注意力。   “也好,”宋玄低低的笑了起来。“你嘴巴严实些,别让他知道了。”   季硝知道,就相当于让姬云羲知道了。   方秋棠抿了抿嘴唇:“就你心思多,我跟他有什么话说。”   宋玄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   没有话说?还颠颠地跑去迎人家。   自打季硝被允许随军押送辎重,几乎一个月就要过来一回,而每次到了那几天,方秋棠就会明显地活跃起来。   大晚上跑到他这来,只怕也跟这事脱不得关系。   “看什么看。”方秋棠瞪他一眼,手上动作却愈发轻了,嘴上嘀咕。“老子都跟他说了别来,兔崽子不听,有什么办法。”   宋玄轻声问:“真的不高兴?”   “我……”方秋棠声音愈发低了。“等这回他再来,我就跟他说实话罢。”   “这崽子这样天天这样,也不是个事,我也该跟他商量商量。”   宋玄眼里倾泻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了。   方秋棠这样别扭的人,愿意跟季硝说实话,就已经算是一个质的飞跃了。   至少,总是两情相悦的。 第98章 了了   宋玄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尽管习惯了昼伏夜出,可这几日来,宋玄几乎没有一天睡踏实过,将将一阖眼,便是满眼的鲜血,死去的人、被自己杀死的人,在梦中挥之不去。   可这一夜,宋玄梦见了多年前的四方城,他是孑然一身、流浪在外的游侠儿,方秋棠是无人照管的私生子。   两个人进不去书院,就在勾栏瓦肆之间厮混,听人家唱曲,听得入神,方秋棠就把字儿写下来,一个一个教他。   他们在四方城的屋顶上、树底下,小巷深处混日子,学着喝最便宜的酒水,三两个铜子儿在兜里叮叮当当的响,浑身上下没有二两布,连路过的乞儿都不愿多瞧他们一眼。   方秋棠喝多了就要撒疯,指着骂贼老天,凭什么自己要挨这样的穷,受这样的罪。   宋玄还算清醒,慌忙忙拉着他:“别胡说,要遭天谴的。”   方秋棠一张嘴,打了个酒嗝,嘿嘿地笑了起来:“也就你信这些玩意,哪有什么狗屁的天谴不天谴,我就没见过几个混蛋遭报应。老天爷就是长了眼睛,八成也是个势利眼。”   宋玄尚不解间,只听勾栏里丝竹阵阵,方秋棠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跟着那曲儿敲砖打瓦,边唱边笑。   “鹏抟九万,腰缠十万,扬州鹤背骑来惯。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一片世情天地间。白,也是眼。青,也是眼。 ”   那时宋玄那时年纪小,还听不大明白,只觉得有点意思。等过了几日,再去问清醒的方秋棠,他便支支吾吾,只说是自己吃醉了酒,记不得了。   这会做梦,他梦里便是那青砖白瓦,和醉酒迷蒙间,方秋棠含糊不清的唱词。   直到日上三竿,他才念着一样的词,从梦中醒来。   浑身上下都在疼。   恍惚间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军营,还是仍在四方城的深巷处,醉成了一滩泥水。   直到外头有人喊他:“国师大人。”   他才迷迷糊糊有了意识。   “进来。”他应声。   外头走进一个年轻的伙头兵来,这些天都是他负责照应这里的。   他端着饭菜进来,给宋玄行了个礼,笑着说:“大人错过了饭点,我就给您留了些,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宋玄揉了揉眼,从床上爬起来,接过那饭菜,还是温热的,虽然糙了些,却也有肉有菜,便知道对方是上心了的:“有劳了。”   伙头兵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来:“缺了谁,也不能缺了国师大人的。”   宋玄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动作间牵动了昨天的伤口。   他伤在手臂,单手不好包扎换药,便想着一事不烦二主,道:“你一回去趟天机营,帮我把方秋棠找来。”   伙头兵道:“今个儿方大人一早就出去了,连饭都没给他备着。”   宋玄一愣,忽得想起来,这人昨个儿跟他说了,这是要接情郎去。   只得失笑:“罢了,你到后头,叫谢罄竹来罢。”   伙头兵利落地行了个礼,出了门去。   可宋玄没想到的是,直等到日头西斜,也没等到方秋棠回来。   他忍不住有些烦躁,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想来辎重应当就是今天到的,他就是没没接到人,也该回来了,怎么连个动静都没有。”   谢罄竹安慰他:“许是今个迟了些,方老板等着呢。”   宋玄心下稍安,仍是觉得不对。   直到太阳落山,不详的预感越发重了,宋玄一拍案板站起来:“不成,我得去瞧瞧。”   “我跟你去?还是把乌甲军都叫上?”谢罄竹问。   “点人,都叫上。”宋玄对于乌甲军是绝对的说一不二。“我去跟大将军说一声,咱们即刻出发。”   谢罄竹也晓得事情不对劲了。   宋玄匆匆地赶往主帐,在门口等不及通禀,便闯了进去:“将军——”   忽得脚步停了一停。   那营帐里头除了姬云旗,还有别人。   季硝,和一个从未见过的和尚。   姬云旗见宋玄这样风风火火,便知道他有急事:“怎么了?”   宋玄却盯着季硝:“秋棠呢?”   季硝一怔,脸色立马就变了:“你说什么?”   “他今早说去迎你,早早就去了,至今没有回来。”   季硝眼睛瞪大,脸色青白:“我从未见过他。”   出事了。   宋玄抿紧了嘴唇。   姬云旗的脸色也变得难看。   如今天机营已经训练完毕,但能够造出稀奇古怪的兵器军备的方秋棠,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甚至可以说,方秋棠,比这半个大营还要重要。   若是他落在南图的手中……   宋玄立时站起来:“我带人去探探情况。”   姬云旗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他也晓得宋玄说的带人,只能是乌甲军。   季硝立马站起来:“我也去。”   宋玄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若是你也有万一,我顾不上你。”   “那我也去,”季硝说。“公子对南图有用,我对他们半点用没有,不必忧心我。”   两人对峙片刻,那从未见过的和尚却忽得冒出一句:“方秋棠若死,则大尧可活。”   这两人的都是一凝。   季硝神色阴冷:“你说什么?”   和尚神色不变,静静地注视着他,却仿佛越过了他,在看着别人:“贫僧从不说谎。”   “嘭——”   一支弩箭擦着和尚的头皮飞了过去,钉在了后头。   “宋玄!”姬云旗站起来。   “放你娘的屁。”宋玄瞪着那和尚冷笑。   这回和尚没有说话。   宋玄拉着季硝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姬云旗皱着眉,对那和尚道:“了了大师,让您受惊了。”   和尚双眼微垂,脸上无喜无悲:“无事,贫僧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   姬云旗微微一愣。   他见过这位了了大师,是在姬回还在的时候。   传闻他从皇祖时就在了,真要算起来,如今应当已经有一百多岁了,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人。可瞧着面容,仍是三十岁出头的面容。   仿佛早就静止在时间中了。   这位了了大师,除了早年曾在宫中居住,之后就去云游四海,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连姬回驾崩下葬,他都没有看上一眼。   如今贸贸然跑到南疆来,又是为的什么呢?   “贫僧来看一切因果。”   了了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平静地回答。 第99章 诱惑   “龟孙王八蛋,狗屎的图国狗,敢来抓你爷爷我,你们是不想活了——”   南荣君一掀开帐子,就听见这样滔滔不绝的骂声,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他们听不懂大尧的语言,别白费力气了。”   方秋棠被五花大绑在地上,气得直蹬腿:“狗贼,老子骂的是你!”   “方老板怎么这样粗俗?”南荣君似笑非笑地蹲下身来。   他仍是穿着一身尊贵华美的祭司紫袍,一副姣若妇人的面孔,只是一只眼睛上戴了缀以宝石的眼罩,显然是上一回姬云羲送给他的赠礼。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沉默冷峻的男人。   如果是上过战场的人,一定能认出来,那是南图赫赫有名的将军苍野。   很难想象,他会如侍卫一般,乖巧听话,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南荣君。   方秋棠一见南荣君的脸,立刻先把眼睛闭上了,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闭着眼睛骂:“你们南图狗文化水平太差,老子这是照顾你们的智力,骂得文绉绉,怕你听都听不懂。”   南荣君拉过一张椅子,坐在边上,似笑非笑:“那你骂两句,让我涨涨见识。”   他丝毫不受影响,倒让方秋棠没了兴趣,艰难地翻了个身,脸朝着外头,一副懒得搭理他们的样子:“我懒得跟独眼龙说话。”   “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想杀我?”方秋棠冷笑一声。“你抓我来,就是为了杀我?”   “不行?”   “你不想要那些火铳弹药了?”方秋棠用屁股对着他们。“不想知道那夜宋玄的天降雷火是怎么一回事?”   “那不是真的雷火。”南荣君笃定地说。   “你们图人信了就行,”方秋棠用一种贱兮兮的腔调回应他。“谁管那是不是真的雷火,骗得就是你们这群傻子。”   南荣君瞧着地上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脸上丝毫不见愠色,一双琉璃似的眼睛,反倒隐隐生出些兴味来。   “方老板,您是生意人。”南荣君轻轻地笑了起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做我们南图人的朋友,南图是不会亏待你的。但做我们南图的敌人,也绝对不是什么舒服的事。”   “你们也就这么几句台词了。”方秋棠嘀咕了几句,坐起身来,挑了挑眉:“你们就是想要火药是吧?”   “是。”   “那就接着想吧。”   苍野皱了皱眉。   南荣君不动声色地示意他退下,让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我能问问方老板,为什么吗?”   这样的环境似乎更容易让人信任。   “您应当不是什么赤胆忠心的纯臣罢?或许,您连臣子都不是,在大尧,商人可并不是什么光鲜的角色,不是吗?”南荣君慢条斯理地分析,“您或许富有四海,却受到诸多掣肘,难道就不会不甘心吗?“   “你接着说。”方秋棠这回没有嘲笑他,反倒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南荣君嘴角翘了翘:“您诚恳一些面对自己罢,您生来就是追名逐利的人,这样的人,站在哪个立场,又有什么区别?只有获利多少罢了。”   “在大尧,您一辈子也只是富商,可在南图,您能站的更高。”   方秋棠嗤笑一声:“你们不是一群跳大神的执政吗?”   “只有大祭司是天选之人,”南荣君说。“下属十二祭司,都是我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你一句话?”   “是,苍野是我的人,他不会反对我。你若是高兴去做那有名无实的君王,也随你。”   方秋棠张口结舌。   他虽然晓得,南图的君主并不怎么值钱,但也不曾想,会这样轻易的许下一国君主的位置。   这诱惑未免太大了。   “你们倒真是下血本了。”方秋棠低低地呢喃了一声。   南荣君声音蛊惑:“您活着对我们才有价值,你的一切都可以为南图带来改变,若是南图得到了这个天下,您的名字将会永远被后代所铭记。”   “这才是真正的不朽,不是吗?”   方秋棠忽得笑了起来:“我原本以为是宋玄危言耸听了,现在看来,还是他低估了你。”   “大祭司,你就算没有那双眼睛,也依旧能够魅惑人心。”方秋棠睁开眼睛,与南荣君对视,轻轻地赞叹了一声:“真漂亮啊。”   南荣君静静地注视着他:“是吗?我第一次听到人这样说。”   方秋棠笑了一会,移开了目光,轻声问:“我还是想问问,如果我不答应呢?”   南荣君说:“我们会想尽所有方法,让您答应。只是……可能会委屈您。”   说着,门外走进一个人来,他手里提着一把形状怪异的刀。   南荣君说:“这是神殿的刑者。”   “他的刀,能够削去人最薄的皮肉,也能刺进人最深处。”南荣君笑着说。“能让人痛不欲生的方法,并不是只有你们大尧才有的。”   方秋棠瞧见他的刀怪异的形状,忽得联想到,宋玄手臂上的那一刀深深的、仿佛被什么钩进去,又整个破皮肉而出的伤痕。   他知道那伤是怎么来的了。   方秋棠低低地笑了起来:“宋玄……那小子还真是福大命大。”   南荣君说:“他们是想将虫种进去的,只是……宋国师真的很聪明,我们恐怕很难再捉到他。”   他的神色坦然,甚至还带着一丝恶意的轻笑,仿佛在回味那天夜里的惊险。   “这就是你们神殿的做法?”方秋棠似笑非笑。   “所有的掌权者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否以神之名。”南荣君笑了起来。“我不会憎恨你们夺走我的眼睛,想来国师也不会怪罪我们这微小的恶意。”   “如果我不答应,你们也会让他给我一刀,然后把你们那什么虫子放进来?”方秋棠盯着他。   “或许还有别的。”南荣君笑了起来。“当然,希望我的眼睛对你有作用,这对我们双方是最好不过的了。”   方秋棠闭上了眼睛:“你让我想想。” 第100章 死亡   时间过了许久。   南荣君很有耐心。   方秋棠终于开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闭着眼睛,倚在这墙壁上。他的头脑很清醒,也很平静。   “你们早两个月,给我开出这样的条件,我或许会答应。”   “又或者,在战争开始以前,你说要请我来做君王,我八成自己拎着包袱就来上任了。”   南荣君的声音平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吗?”   方秋棠笑了起来:“您见过赌徒吗?四方城的那些赌徒。”   “他们的手上哪怕有一个多余的铜板,也会拿去赌,哪怕赌到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仍不肯罢休。”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南荣君不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他们付出了太多,已经无法回头了。为了不让他们失去的东西毫无价值,他们只能一条黑走下去,要么翻盘,要么,血本无归。”   方秋棠的嘴角微微翘起,带着肉眼可见的笑意。   南荣君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我,宋玄,大尧,南图,都只不过是这桌子上的赌徒罢了。”方秋棠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仿佛自嘲。   南荣君的声音和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你现在改注,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方秋棠说。“从战争开始那一刻,就来不及了。”   “我的朋友、我的心上人、我的同乡、我的战友、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暴风的中心不断被牺牲,牺牲性命、牺牲灵魂——从那一刻起,就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了。”   “这个赌桌上,金钱从来都不是筹码,生命和灵魂才是。”   “哪怕明知道没有赢家,我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了。”   南荣君注视着他,迟疑了许久,站了起来。   “你说的对。”南荣君说。“我们都一样。”   为了一雪多年前的耻辱,为了百姓的仇恨,为了不再对大尧俯首称臣,为了富有四海、争霸天下的野心。   他们掀起了这场豪赌。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南荣君站起身来。“这不是一场谈判。”   他示意门外那人走进来。   “我知道,”方秋棠低低地笑了起来:“不过你们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你们不该使用这个绳结。”方秋棠将手从身后抽出来,同时抽出来的,还有他的腰带。“老江湖都不会打这样的结,因为很好结开。”   南荣君皱了皱眉,示意众人上去制住方秋棠。   “你们最好别过来,”方秋棠拿着自己的腰带,笑容中带了一丝混不吝的痞劲。“天降雷火,你们想试试吗?”   南荣君一愣,连忙制止众人。   “第二个错误,你们不该以为,我只能预先准备火药,制造雷火。”   “技术是永远在革新的。”   方秋棠的腰带是玉制的,很符合他方老板挥金如土的气势,也很容易让人忽略,这腰带里面藏着的东西。   原本这东西研究出来,该是准备给死士的,如今阴错阳差,还未来得及布局,这任务竟抢先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还是逃不过。”方秋棠叹了一口气。“我还真是让那个老和尚说中了,没什么主角运,还是个早死的命。”   南荣君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是这不妨碍,他已经看出来了方秋棠的意图。   方秋棠笑了笑,摸到玉带中间的机关,按下去,用力拉开。   等着席卷而来的巨响与力量,撕裂了所有的一切。   “抱歉了,大祭司。”   他低声说:“我想让他们赢。”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归去,还是死亡。   他只知道,这是注定要离开的时候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四方城的青砖白瓦,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宋玄、很多年前季硝。那时他只想过要光鲜的活着,却没有想过要这样灿烂的死亡。   可他竟然是没有后悔的。   他的爱人,他的朋友,他们为之付出一切的赌局。   他想让他们赢。   他忍不住想要嘲笑自己,却终究还是释怀了。   明明只不过是一介看客,却不知为何入戏太深。   分不清台上台下、记不得庄生蝴蝶,最终不过一夜风流觉,却将悲欢生死唱到了老。   又何必分清呢?   ===   远方的草原,忽得响起了巨大的炸裂声。   有如石破天惊,地动山摇。   宋玄不可置信地抬头,正对上那滚滚烟尘,赤焰冲天。   马匹嘶鸣,将季硝震下了马。   季硝坠落马背,滚在雪地上,不知怎得,挣扎着,竟再也爬不起来。   只能看到他身下的雪,在一滴一点的融化。   “公子……秋棠……方秋棠!”他喃喃地唤着那人的名字,仿佛陷入了魔障。   莫名剧烈的疼痛,在他身体的某一处,席卷了他的每一寸身体,令他蜷缩颤抖着无法起身。   他艳丽的衣裳伏在雪地上,再也没有动作。   那微微的颤动,仿佛是羽翼的挣扎。   仿佛一只春日鲜妍的蝶,终于死在了冬日苍白的雪里。   或许还怀揣着那暗香疏影的梦境,久久不愿醒来。 第101章 真相   方秋棠死了。   那个掉进钱眼出不来,嘴硬心软、再惜命不过的生意人,最终死于一场盛大的焰火。   军营上下都意识到,方秋棠的死亡改变了什么。   他带走了南图精神最后的支柱,大祭司,同时让那一场雷火带来的恐惧,深深刻在了南图人的脑海里、心脏里,至死方休。   “方先生的牺牲是值得的,”有士卒这样说。“他是个英雄,老子佩服他。”   他的脸上是真心实意的钦佩,却在下一刻迎来了恶狠狠的拳头。   士卒惨叫一声,滚在地上,起身要骂。   却听见了一个茫茫然的声音:“他不是,他不是英雄。”   士卒一愣,抬起头,瞧见一个色彩艳丽的身影,一双空无一物的桃花眼。   拳头一下一下地的落在他的身上,季硝的声音却空洞得毫无感情:“他没有死。”   “他不是英雄,他没有死,他没有……他没有。”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眼泪如雨点似的落了下来,让他原本的脸也扭曲的难看,再没有半点光鲜体面。   “季硝!”一只手从后面将他提了起来,花无穷对他怒目而视。“住手!”   士卒原本冲天的怒火,也在这之中消弭了,他摸着落在自己脸上的泪水,呆呆地瞧着那个狼狈不堪的人,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硝瞧见花无穷的一瞬间,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想容,他没死,他没死……他之前就是骗我的,这次也是一样的。”   “他再惜命不过的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季硝急忙忙地抓住花无穷的手。“一定是他嫌我烦了,又跑没影了,骗得这些人都信了……想容………他没有死,他真的没有死。”   花无穷蹲下身来,笨拙的用衣袖擦了擦他的脸。   “那你为什么哭呢?”   季硝怔怔的,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也散了去,仿佛一只了无生气的木偶。只剩下眼泪,如断了线的泪珠似的,大颗大颗地落下。   花无穷就在他的面前,一下一下地替他擦眼泪。   她也想相信,那个人是没有死的。   ====   宋玄坐在案前,一动不动,静默得仿佛是一尊雕塑,令人心惊。   姬云旗走进来,瞧见他案上分毫未动的食水,忍不住皱起了眉,张嘴想要骂人,可犹豫了半晌,才道:“你多少吃点罢。”   “我不饿。”宋玄轻声说。   他是真的不饿,他知道自己的胃是空的,甚至能感受到它的抽搐,听到它的声音,可却感觉不到任何想要饮食的欲望。   他非常的清醒,甚至清醒到抽离出现有的悲伤,仿佛一个旁观者,在静静地瞧着自己的痛苦,失去了任何情绪和欲望。   他静静地坐在这儿,也就只是坐着,没有任何的余地去思考其他什么。   他不想去想之前方秋棠如何在这里同他插科打诨,雄心万丈地要将他捧上神坛,也不想去思考,现在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他再也看不到方秋棠了。   “宋玄,你清醒一点。”姬云旗瞧着坐在桌前的宋玄,眉间几乎要能夹死一只苍蝇了。“战争总有人在不断死亡,这次只是恰好是他。”   “为什么恰好是他呢?”宋玄反问。“为什么不是我呢?”   他盯着眼前透明的空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姬云旗,我才是那个满身血债的人……为什么是他呢?”   “这没有任何意义,”姬云旗说。“宋玄,你只记得一点,你不能让方秋棠白死。”   宋玄没有说话。   姬云旗的话对他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仿佛一个无知无畏的兽,一路在黑暗中前行,似乎每向前一步,都有什么东西,撕去他的鳞片,夺去他的翎羽,直到他一无所有,才能看到星点的光芒。   可那破碎一路的东西,却再也拾不回来了。   宋玄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竟然是这样的怕黑。   “你出去罢,”宋玄的声音很温和。“我累了。”   “宋玄!”姬云旗终于恼了。“你不能为了一个方秋棠——”   “我十二岁认识的他。”宋玄轻声说。“是他教我该怎么活着。”   他十二岁孤身一人、流落江湖,难道真的不曾有过痛苦畏惧吗?   只不过是那时一直有一个人,如亲友一般对待他,一直牵着他的手向前罢了。   而现在,那个人走了。   姬云旗一时语塞,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将军,”门外响起轻轻的一声。“可否让贫僧跟国师说两句?”   姬云旗向门外一看,正是了了站在那。   他皱了皱眉:“大师要不还是……”   了了却并没有等他的回答,一步一步走到了宋玄的面前。   “贫僧不是来劝说国师的。”   宋玄垂眸,仿佛眼前并没有了了的存在一般。   了了示意姬云旗出去。   姬云旗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出了毡帐。   帐中便只剩下了这两人。   “国师真的不想知道真相吗?”   了了的双眼漆黑,让人联想到一眼望不见头的长廊,带着无尽的清冷和未知。   “方秋棠……姬云羲……净空……南荣君……”了了轻声念了几个名字。“国师没兴趣吗?”   宋玄抬起头来,与了了四目相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一切。”了了的声音温和,他轻轻按住宋玄的手,半晌,忽得笑了一下。“可惜,你不能直接读取我的过去。”   宋玄愣住了。   “这种故事,说起来,真的是很长很长。”   了了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第102章 未来   “该从哪说起呢……”了了思考了半天, 低低地笑了起来。“以前的故事太长了,从你知道的开始说起罢。”   宋玄静静地瞧着他,他有种预感,了了会告诉他很多不曾知道的故事。   “这世上特别的人是很多的,我们可能是最特别的三个……你能够阅读过去,南图的大祭司可以控制现在。”   “我……可以看到未来。”   了了眨了眨眼睛,他看起来并不像是沉默慈悲的和尚,反倒意外的轻快。   “未来?”宋玄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并没有任何的感情。   “是,所以,我的责任要比你麻烦的多。”了了笑着说。“我答应了一个人,要保大尧的江山,直到我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没有说谎,从一开始,如今那位圣上,在十二岁就应该死去。”   在他看到淑妃与太子通奸的一幕,就注定了他的死期。   他的母亲会喂下毒药,他就会拖着孱弱的病躯,在深宫之中,无声无息的死亡。   多年后登基的人,原本该是姬云旗。   这是姬云羲注定的宿命,也是了了能够看到的一切。   “但是……他的命运被篡改了。”了了眯起了眼睛。“确切来说,不只是他的命运,所有人的未来,都被篡改了,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所以我找到了根源。”   “这个世界,多了一个人。”   宋玄这次是真的愣住了,他定定地瞧着了了。   了了的眼睛很温柔,仿佛一直在笑,却又没有一丝的情绪。   “你应该猜到了,对吗。”了了笑着说。“那位方老板,是原本不该出现的人,依照他的命数,他应该早就死去了。”   “可他偏偏活着,非但活着,还带动了一系列不该有的改变。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他影响净空入宫做太医,继而导致姬云羲没有死。整个世界的未来,都被篡改了。”   宋玄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辨出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所以,秋棠间接……救了阿羲?”   “你可以这么说,”了了说。“也可以说,他害了所有人。”   “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了了的眼睛依然在笑。   他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在宋玄与姬云羲童年有了短暂的接触后。宋家举家流放,宋玄并没有幸免于难,也随着宋家,一起踏上了流放的长路。   想想也是,对姬云羲毫不关心的淑妃,和一心炼丹的姬回,哪一个是会顾及到一个宋家庶子性命的人呢?   宋玄年幼,流放的路上染了病,押送的官兵又嫌晦气,便被当作半死的人弃于路旁。   “你猜猜,是谁救了你?”了了说这话的时候,仿佛真的在讲新奇有趣的故事。   “是南荣君。”   “你应该知道,南图的大祭司,是依靠异能挑选的,南荣君对你青睐有加,并不是个意外。”      “原本,你应该是南图的下任祭司。”   “而姬云羲,应该是亡国的暴君才对。”   了了说的话,仿佛是天方夜谭。   “你应该记得姬云羲被蛊惑的时候罢?”了了说。“他原本,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那是一个残暴、狠戾、孤独、专制的君王。   他会一手摧毁整个大尧,直到整个江山,都陷入与他一样的泥沼之中。   在暴君登基不久。   南图前来庆贺的使臣,是未来的大祭司,十二祭司之一的宋玄。   之后的故事,似乎是可以预见的。   姬云羲还记得童年时的回忆,可对这位祭司,却没有一星半点的信任,剩下的只有贪婪、掠夺,和占有。   祭司被囚禁在摘星阁顶端,再也没有拥有过自由,也再也没有回到南图。   直到大尧覆灭的那一天。   没有方秋棠的襄助、没有姬云旗花无穷的誓死抗争、更没有宋玄的以命相博。   南图的兵马君临城下,似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城破的那天,姬云羲没有出现在皇宫。   他一直留在摘星阁的楼顶。   然后,一场大火吞没了一切。   后来能够发现只有两具尸骨。   那位年轻的祭司,似乎紧紧地拥抱着敌国的君主。   “你们两个,还真是天生的缘分。”了了慢悠悠地说。“如果没有任何改变,这似乎也是一折好戏,是不是?”   宋玄几乎没能消化他所说的故事,却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了了的话,是真的。   “你应该知道,当初宋家流放,是谁将你摘出来了。”了了笑意盈盈地说。   “是你。”宋玄淡声道。   “聪明,”了了笑着说。“在我这里看,未来就像是一团乱麻,我从不轻易地去触碰他们,因为很有可能事情会变得更糟。”   “当然,一些细微的改变,是改变不了什么的,只有一些关键点的改变,才能够决定未来的走向。”   说到这,了了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说实话,我实在是服了方秋棠,他改变的关键点数不胜数,以至于我无法回到正轨,只能错上加错——其中最大的麻烦,就是姬云羲。”   宋玄试图去理解了了的感受,但是他失败了。   因为他的能力与了了截然不同,他无法体会到未来交错的感受。   “我想了很多方法,试图改变这一切,避免大尧覆灭的命运。”了了说继续说:“最后,我发现,我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将你摘出宋家的流放。”   “宋玄,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了了的神色非常复杂,他仿佛在高兴,却又仿佛在悲哀。“现在是我所能看到的,给大尧的,最好的未来。”   宋玄低低地呢喃了一声,却更像是在苦笑:“最好的未来?”   了了说:“宋玄,人活着,不可能什么都不失去,也不可能什么都得到。”   宋玄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了了说的是对的。   “秋棠……”宋玄低声问。“他真的……”   “我不知道。”了了说。“但是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死了。”   他也只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再奇异,再特别,也不过如此。   宋玄沉默了许久。 第103章 燎星   宋玄沉寂了足足半个月,没有出过房间,任外头雷声阵阵、烽火连天,也没有半点反应。   直到半个月后,谢罄竹急忙忙地来找他去伤病营,说是常雨撑不住了。   常雨是在乌甲军被追击时受的伤,被流矢穿透了肩胛,却不想从此一病不起。   作为乌甲军的一员,在医药方面是能受到优待的,可终究还是抵不过不断溃烂的伤口、和持续不断的高热。   宋玄赶去的时候,常雨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显然只有一口气吊着了。   常风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宋先生来了?”常雨抬了抬眼皮,似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声音也虚弱极了。   “是。”常风的声音都在颤抖。   宋玄蹲在他的席边,轻声对他说:“我来了。”   “先生……我们不后悔过来。”常雨的声音很沙哑,与在四方城的轻快活泼截然不同。“我们常家枪,就是战场上的枪……”   “常家的后人,不能一辈子都是个地痞。”常雨慢慢地说。   常风咬着牙,没有落泪。   他们兄弟两个,常风向来是笨嘴拙舌、稳重老实的那一个,常雨却是精明灵活、见风使舵。   可最后,常雨却是先走一步的。   “先生,我走了,我哥哥……请您多照拂些,至少看在同出四方城的份儿上……”常雨笑了两声,剧烈地喘了一口气。“他脑子不好使,容易得罪人,但是……枪练的,比我好。”   宋玄隐忍着喉咙翻滚的沙哑:“好。”   “您是一诺千金的大人物,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了。”常雨嘿嘿笑了起来,明明是少年人的机灵,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生机。“我爹还不是个酒鬼的时候,最看重的,就是我哥……后来……就不行了……”   他似乎再次陷进了回忆和昏迷之中,语言也变得浑噩和支离破碎。   常风终于忍不住,将头埋进那薄被之中,肩膀一下一下地耸动着。   谢罄竹眼眶也红了,他拽了拽宋玄的衣角,两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宋先生……”谢罄竹叫住了宋玄。“按理说,我来南疆的动机不纯,也没资格说这话。”   “但是先生,这大营里难过的,不止您一个。”   “方老板走了,有你和季公子会为他难过,常雨病重,有他兄长为他祷告,可……这大营里头,千千万万的亡魂,却是死了就死了,家里连个信儿的收不到……”   边疆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新鬼烦冤旧鬼哭,若真是哀哀戚戚,只怕没个尽头。   姬云旗、花无穷,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过来的。   “我知道了,”宋玄看着仿佛血染的半边天空,低声道。“跟大将军回报一声罢,今夜我带兵。”   谢罄竹单膝着地,应了一声:“是。”   ====   仿佛为了印证了了的话,大尧的军队势如破竹,对于大祭司的盲目信任,成为了图人的致命伤。   姬云旗趁机派宋玄散布谣言,声称大祭司是遭了天罚,再有天机营在前炮火声震震,图人从此一蹶不振,纵有苍野呕心沥血,却也是无力回天。   日子一天天的推进,终于有一日,了了前来向他道别。   宋玄依旧是那样一张平静的脸。   了了注视着他,忽得说了一句:“如果我说,我曾经失去得比你多的多,你会不会心情好一点?”   宋玄没有说话。   了了轻轻站起身来:“方秋棠曾与我见过一面,我那时就跟他说,他会为天下慷慨赴死。”   “你猜,他是怎么答我的?”   了了以为自己等不到宋玄的回答。   可宋玄却回应他了,声音很小,却带着一丝苦笑:“他一定说你放屁。”   了了笑了起来:“对。”   宋玄叹息了一声。   “你看看,还是我说的对。”了了摊了摊手。“……他还硬要跟我打赌,赌输了活该。”   “你们赌的什么?”宋玄忽得问。   “若是他没死,我就要告诉他长生不死的秘密。”   “若是他死了,”了了叹息一声。“我就要帮他完成一个遗愿。”   “怎么都是你吃亏?”宋玄问。   “因为方老板说,他是个商人,不做亏本生意。”了了更无奈了。   宋玄沉默了半晌,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来:“他的遗愿是关于季硝的?”   “不可说,不可说。”了了摇了摇头,却已经将答案写在了眼睛里。   宋玄也没有再追问。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这是我们人生中第一次遇见,也是最后一次遇见。”了了笑了起来。   宋玄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人的长相,他发现了了生了一张俊逸不羁的脸。   如果他有头发,穿上一身俗家衣裳,看起来会更像是一个嬉笑怒骂、豪情不羁的剑客。   除了他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太寂静了。   “结束了,”宋玄说。“你不会再干预未来吗?”   “我猜,你不会想知道的。”了了说。   是的,就像宋玄并不想知道过去,了了也并不想知道未来。   “对了,我回去的路上,会去见一次姬云羲。”了了说。“我不会告诉他你在这的经历,但是我想带走觉远。”   “觉远?”   “净空是因为我和方秋棠的干预而死的,我总得负点责任。”了了说。“活在记忆中的人,已经太多了,最好不要再增加了。”   宋玄听懂了,所以他去问,除了觉远还有谁,活在记忆之中。   了了挥了挥衣袖,笑着走了出去。   临走前,宋玄问了他一句:“你叫什么名字?你不是真的叫了了,对吗?”   了了笑了起来:“我第一个名字,叫燎星。”   那位太祖时闻名遐迩的剑仙,大尧的第一任国师,燎星。   宋玄竟然没有太过于意外。   这之前,应该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故事。   关于燎星与太祖,了了和姬回,这样的一个人,总是离不开诗与酒,剑与歌的。   可那些戏谑豪情的侠影、纠缠不清的爱恨,也总是掩盖在滚滚的尘埃之下、无趣的文字之间,再没了首尾。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第104章 久别   承佑三年,南图大祭司逝去的第二年,南图将士愈发萎靡。   眼见着边疆节节败退,神殿与苍野的声名式微。   原本毫无存在感的南图君主趁势而起,阻止神殿寻找新一任大祭司,并发动政变控制了祭司神殿,向大尧提交降书,割让南图边疆十三城,愿称属国。   同时命苍野将军撤兵。   苍野拒不从命,便被归入了叛党一流,竟发派令官前来斩首。   苍野提刀,面对一众将士而立,左右竟不敢上前。   他冷笑一声,将刀掷在行刑官面前:“你不是要割我的头?动手罢。”   那行刑官呐呐。   “动手啊!”苍野低吼。   他独自站在那,仿佛是失了群的孤狼。   那行刑官畏畏缩缩地上前一步,瞧着苍野的眼睛,终究是转头离开了。   苍野拾起自己的刀。   苍野站在所有人面前,他的说话的语调并不煽惑,却异常的有力。“我苍野只认大祭司,不认什么主君。愿意留下来的,就留下来。”   “不愿意的,就跟我走罢。”   自此,南图便偏安一隅,陷入了多年的内战之中。   两年有余的战役,算不得长,却也算不得短,看似是大尧胜了,可只有局中人心里清楚。   战争本就没有什么赢家。   只有谁输得更惨罢了。   同年夏日,在盛京的连番催促之下,姬云旗众人班师回朝。   姬云羲共发了三十余封书信,皆是催促大军班师,言辞急迫。   后人研究再三,皆以为这显示了他对自己这位兄长的忌惮,急于令他回京释权。   可真相,大概这兄弟两人心知肚明。   姬云旗就是带着大军滚到天边去,也不关他的事情。   重要的是军营里那位迟迟不肯回去的祖宗。   花无穷忍不住笑着打趣:“要不你提前回去罢,我瞧着圣上火烧屁股似的,你再不回去,他就能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宋玄想到盛京的那位,忍不住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来:“哪至于此呢。”   “不至于?”   “不至于。”   花无穷取笑他:“我还不晓得你,死鸭子嘴硬。”   这里离京还有几百里,宋玄显见的愈发忐忑不安,连续好几日都让身边人取笑,连花无穷都来拿他找乐子了。   “近乡情怯罢了,”宋玄只是轻声说:“我也不敢回去太早了,我怕没调整好,怕是要让他担心。”   花无穷一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季硝,你知道哪去了吗?”   宋玄摇了摇头。   了了离开的第二天,季硝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一个给宋玄的字条,说是要想方设法,寻方秋棠回家。   那字条写得凌乱无序,不知所云,便有人说季公子是疯了,方秋棠已经死了,他要到哪里去寻呢?   只有宋玄明白他的意思。   无论到哪儿去寻。   天南海北,至死方休。   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骄傲又自卑,张扬又害羞,机敏又笨拙,唯一不变的,是那惊人的执着。   否则方秋棠也不会那样举棋不定,避如蛇蝎。   可到头来,总是一样的结果。   宋玄轻声说:“这样就好,他总有个盼头。”   这厢声音还没落,便忽得听闻前方嘈杂的一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去瞧瞧。”花无穷和他想说些闲话,便骑马缀在队伍偏后头,如今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宋玄点了点头,眼瞧着花无穷纵马远去。   却忽得听见身后的马蹄声。   宋玄来不及回头,便是眼前一黑,好似有人跳上了他马匹,坐在他的后头,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扣上了袖箭的扳机,却冷不防被拥进了一个 熟悉的怀抱中。   一个带着隐约药香,有些微凉的怀抱。   “哥哥——”那人捂着他的眼睛,拖长了声调,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宋玄微微一愣:“……阿羲。”   “你还认得我?”那人八爪鱼似的,与他贴得紧紧的,仿佛生怕他从怀里跳出来了似的。“我以为你要在大营生根发芽,再也不见我了。”   宋玄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我怎么舍得?”   “甜言蜜语,”姬云羲冷哼了一声,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子。“我不吃这一套了。”   宋玄伸手将他的手捉下来,搁在自己腰间,乖巧得仿佛是出了晚归的丈夫:“我错了。”   姬云羲就是有天大的气,如今也消了:“罢了,哥哥下来陪我走走,我好久没见到哥哥了。”   宋玄却忽得扣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维持着这样的动作。   “再……这样一会。”宋玄的声音低了下来。“……别走。”   “……哥哥?”   “我很想你,”宋玄的声音有着细微的颤抖。“一直……一直都……在思念你。所以,再抱我一会……”   姬云羲仿佛意识到了宋玄的异常,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地从后头拥抱着他。   “宋玄,”花无穷从队伍前头回来,高声道。“我还真没猜错,圣驾已经——”   她的话没有说完。   她看到宋玄那匹马后面多了一个人,正紧紧拥抱着他。   而宋玄正微微垂着头。   很难说清,宋玄那是一个怎样的表情,嘴角仿佛木偶娃娃似的努力上扬,眼睛却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是一直神定气闲、稳重如山的宋先生。   花无穷再这一刻才意识到,宋玄到底有多会说谎。   他几乎骗过了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非礼勿视。”她被某人一扯缰绳,调转了一下马头。   花无穷看去,正是那个叫祝阳的侍卫。   他正懒洋洋地抱着那把刀,笑嘻嘻地对她说:“花将军,得罪了。”   “妨碍人家谈情说爱是要被驴蹄的。”   “那是……圣上?”花无穷瞪着眼睛瞧他。   “还能是谁?”祝阳打了个呵欠。“一会就好了,久别重逢,还不让人腻歪腻歪?”   “哦对,您还没有夫君,不懂这个。”祝阳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欠收拾。“您找点事去做罢,一会再回来。”   花无穷摸到了自己的刀,露出了一个阴森森的笑容来:“你过来,我找点事做。”   祝阳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其实,她不那么想揍他。   因为祝阳说的是对的。   宋玄需要姬云羲。 第105章 龙脉   圣驾着着实实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姬云旗的军师徐望当即就冲进主帅的车里,分析利弊十数条,不可谓不尽心。   姬云旗却只顾着笑着喝酒,捡了匣子里的干果吃。   徐望痛心疾首:“殿下怎么半点不心急,今上出迎几百里,明着是皇恩厚重,实则是对您有所忌惮,你多少也该长个心思——”   姬云旗一笑,冲外头喊了一声:“无穷。”   一声马嘶,花无穷一阵风似的停在了外头,双手抱拳:“属下在。”   “圣上还没功夫见我?”   花无穷面色古怪:“怕是这两天都不大想见您。”   “那就不见罢,你们保护好圣上安全,也别离得太近,惊扰了那位。”姬云旗一脸了然,将手中刚剥好的果仁儿往外头一扔,花无穷想都不想,用嘴接住,三两下嚼碎下了肚子。   “是。”花无穷嘴里还有坚果香。   姬云旗扔给她一个小荷包:“这果仁炒得不错,你当零嘴儿吃罢。”   “是。”花无穷接了荷包,马上一个呼哨,又没了踪影。   徐望眼神复杂地瞧着这两位,张了张嘴,一语双关道:“您真是半点不着急。”   姬云旗眼神中隐约有着什么东西,瞧了徐望一眼,低低地笑了起来:“有些事,我不好说,您不大清楚,但您只要知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是了。”   徐望再三皱眉,还是压低了声音:“殿下,您对那个位置……真的无意了?”   他虚指了指盛京的方向。   姬云旗摇了摇头:“以后您就知道了。”   徐望叹了一口气。   他当年追随这位大殿下,也是看重他的野心和豪情,恩威并重,的确是个帝王之材。   后来不晓得因为什么,花无穷走后不久,这位大殿下似乎一夜想通了什么,熄了争储的心思,甚至对天潢贵胄的身份都失了兴致,在如日中天的时候,退出权利中心的舞台。   倒让徐望多年的苦心落了空。   失望总是有的,但真要说后悔,徐望倒也不甚后悔。   至少,姬云旗没有变成一个阴谋家,而是一个为国为民、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这对徐望来说,便已经是最值得夸耀的学生了。   “那个位置,他坐得很好。”姬云旗笑了笑。   他想起了什么。   是了了临行前与他的对话。   姬云旗笑着跟他道别:“上回见到大师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如今不过几日,便又要走了。”   了了沉吟了片刻,平淡的神色中:“你的父皇……”   姬云旗说:“他一直在等着您。”   他的眼角弯了弯,仿佛在笑,却又注视着了了。“等您回来。”   对于姬回,姬云羲或许是一无所知,姬云旗却知道很多。   因为他曾经也对这位父亲抱有过期许、憎恨,关注着这位父亲的一切,最终却也还是释然了。   强求不得。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皇帝。”了了的眼神有些怅然。“但是,你们都很好。”   “他若是能看见,应当会很高兴的。”   姬云旗笑了笑:“你明知道他不会的。”   姬回对任何人都不会感兴趣,除了眼前的这位了了大师。   “这话我不该问,但是……大师,您真的不想见他一面吗?”姬云旗问他。“他停灵一月有余……您知道他在等谁。”   了了念了一句佛号:“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   “见了有什么用呢?”   姬云旗没有说话。   他感觉有些荒谬,甚至想要去嘲讽一下自己地下的那位父亲。   了了没有继续捻那串佛珠,他沉默了许久,仿佛在说服自己。   “这世上有万条通路,”了了说。“有今上登基的一条,也有你君临天下的一条。”   “姬回在时,大尧的龙脉本已将尽,若你登基为帝,大尧或许能中兴一代,之后便注定世代衰竭、战乱不歇。”   “可如今的这条路,是大尧的生路,是破而后立、长治久安的生路。”了了说。“所以,我做的一切都不会后悔。”   他推算了千千万万条路。   没有一条,是他与姬回的生路。   命运就是这样的有趣,他拥有了能够看到未来的眼睛,却没有给他抓住未来的余地。   这份错情若是相守,则大尧永无宁日。   条条大路,原本就是没有他一丝生机的。   姬回似乎生来就是一根不知长在何处的情痴,于家国无益,于天下更是阻碍。   只有一颗执迷的心,却让他这个生来无心的人践做了泥。   心疼吗?   了了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   应当是不疼的。   他早就是个死人了,哪里来的心呢。   姬云旗回想着了了的话,总觉得其中有泰半是他听不懂的东西,忽得想起了什么,问徐望道:“您听说过龙脉吗?”   徐望一愣:“龙脉?”   似乎江湖传闻早就有过着玄乎的东西,亦真亦假,大都不被当真。   姬云旗记得宋玄还用这个借口欺骗过四方城众人。   徐望问:“您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姬云旗摇了摇头:“忘了在哪听见的,随口一问,您要不知道就罢了,想来就是江湖骗子随口胡言。”   不想徐望的神色却犹豫了片刻:“倒还真有印象。”   “臣的本家藏书颇丰,曾有一本前人手记提起过,只是……”   姬云旗来了兴趣:“只是什么?”   “只是那手记不知是谁人所作,里面的说法也荒谬绝伦,不足为信。”   “您只管说就是了。”姬云旗也没打算真的听出个门道来,只当随口一问。   “那书上说,的确有炼制龙脉之法,可保基业绵长,只不过……需要特殊的条件。”徐望压低了声音。“当时的燎星国师将肉身炼做龙脉,脱出人世之外,干预大尧命数,便与大尧气运同寿,保大尧万世永昌。”   “不过都是胡说罢了,燎星国师最终也神陨道消,可见所谓长生不死,都是骗人的笑话罢了。”   姬云旗听了这荒谬的笑话,也不放在心上:“的确是胡说八道。”   徐望笑道:“是了,那上头也说的古怪,什么叫脱离人世之外,难不成要羽化飞仙不成?”   人活着,就要与人产生交集,哪能脱出人世呢?   两人便只当是胡说,再也没有提起过了。 第106章 重逢   行军到了夜间,姬云羲应是挤进了宋玄的营帐里头。   帐里明明很宽敞,这两人却硬要窝在一张榻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方。   姬云羲伸手描摹着宋玄的眉眼,忍不住皱起了眉:“瘦了、还黑了。”   连以前他极为喜欢的、细腻温润的皮肤也被风沙洗礼过,显得粗砺了许多。   宋玄眼角弯了弯:“怎么,变心了?”   “变心了,”姬云羲皱了皱鼻翼:“你一走就是两三年,就算是娶个婆娘也该改嫁了,你看着办吧。”   “还以为你是王宝钏,谁晓得却是个潘金莲?”宋玄笑着捏他的鼻子。“这可怎么办?”   姬云羲盯着他,眼神认真:“我就该毒死你,就对了。”   “那就来罢。”宋玄笑得不可自持,双手捧着他的脸,轻轻含住了他的嘴唇,仿佛在舔舐一颗糖果,极尽温柔缠绵。   他对这个人,真是半点脾气都没有,尤其是久别重逢,更是瞧着哪里都可爱,连头发丝似乎都是惹人喜爱的,多瞧几眼,多说几句,只怕连心尖都要让他给化了。   哪怕这人凶得想要将他整个都吞进去,甚至恶狠狠地咬了他舌尖一口。   宋玄从心尖到腰身,都软成了一滩春水,连眼里都泛着粼粼的波光,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一个人,勾得人魂都要丢了。   姬云羲只觉得自己胸口一窒,脑子里只剩下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伸手去扯他的衣带,声音愈发喑哑:“这是哥哥勾引我的。”   两人久别重逢,本该有很多话要讲的,可姬云羲现下哪还顾得上这些,满心满眼都是到了嘴边儿的肥肉。   “嗯。”宋玄竟还应了,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我勾引你的。”   说着,按住了自己的衣带,笑着呢喃:“就这么弄吧,我不耐烦了脱了。”   姬云羲一晃神的功夫,发现宋玄竟自己撩了衣摆,坐到他身上来了。   宋玄不对劲。   他隐约有这样的感觉,却又敏锐地感受到此刻宋玄的依赖和敏感。   宋玄并不喜欢在大营里、在行伍之间做这样的事情,外头还依稀能听见马蹄的声音,和士官之间的细微的交谈声。   篝火的火光从缝隙映进来,照亮他通红滴血的耳垂,和皱着眉微微难堪的神态。   “哥哥……?”姬云羲拽着他的手臂,忍不住自己也失了神。   “没事。”他笑着说。   姬云羲伸手去触摸他不真实的笑脸,逼着宋玄与自己对视:“宋玄,你怎么了?”   宋玄愣了愣,终究还是没有笑,轻声说:“阿羲,让我做一回逃兵罢。”   或许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他可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得到片刻的安宁。   姬云羲的眸色渐深,眼中的阴翳浮浮沉沉,不知是什么情绪:“你确定?”   宋玄咬了咬他的耳廓。   姬云羲就势按住了他,舌尖与他的纠缠,不复先前撒娇赌气似的亲昵。   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力,仿佛一种粘腻的麻醉剂,让人忍不住醉在这充满罪罚的情欲中。   “哥哥最好别求我,”姬云羲注视着他的眼睛。“我不会心疼你的。”   “好。”宋玄轻声说。   紧接着袭来的,是一场全然不受掌控的战争。   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活动,原本就充满了征服,挞责、与无止尽的控制和占有。   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   而伴随着的,是足以摧垮一切理智矜持的狂欢,是无比甜美却又罪恶的果实。   姬云羲压抑着的一切,在剥开温柔克制的外皮之后,便充满了攻击性,足以占据宋玄脑海中的一切,摧垮他所有的压抑。   只剩下由爱人赐予的,无止尽的痛苦与喜悦。   直到三更,那细微的、近乎啜泣的响动才彻底消失。   宋玄只裹着一层薄被,手腕上残留着反缚的印迹,眼角带着隐约的泪痕,红色的印记从脚踝处向上绵延,后背、手臂的疤痕纵横狰狞,瞧着十分可怖。   他被姬云羲牢牢地锁在怀里,呼吸均匀,已经睡了过去。   姬云羲想到宋玄身上那些明晃晃的伤疤,眼神便沉了下来。   起初宋玄不肯让他看,后来黑灯瞎火、被他折磨得狠了,便也顾不得了。   他在瞧见这些伤疤的时候,便明白了宋玄为什么会这样的失常。   他在那些战报中感受到的违和感,并不是假的。   宋玄真的参与了这场战役,并且深陷其中。   他知道方秋棠死了。   但对于宋玄来说,这场战争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它摧毁了宋玄一贯的所有原则和坚持,背离了他的信念,带走了一直为他指引方向的人,甚至会让宋玄无法面对满身鲜血的自己。   只怕宋玄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痛苦和无助过,却偏偏碍于责任,不能有半分的动摇,仍然作出一副坚定有强大的国师空壳。   宋玄在方秋棠死去的的时候,就已经崩溃了。   也只有在姬云羲的面前,他才会尽情的失控。   姬云羲忍不住低头,去亲吻宋玄脊背靠近后颈的伤疤,一下一下,仿佛一头幼兽在为他舔舐着伤口。   他心脏仿佛皱缩成了一团,酸涩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他就不该相信他的话,应该跟他一起到南疆去的。   或者,他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他,将他圈养在身边才好。   什么国师不国师,他的眼睛里,原本只有他一个就好了。   姬云羲想到这,竟有些喘不过气来,无意中攥紧了宋玄的手腕。   宋玄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了疼痛,睁开眼睛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摸手臂上的袖箭,摸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   他讪讪地笑了笑:“阿羲……”   姬云羲瞧着他的反应,再熟悉不过。   在他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每每惊醒,第一时间都是要去寻找武器,也是这样的习惯。   可当宋玄也有了这样的习惯,他难过得几近窒息。   他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来:“哥哥饿了吗?”   宋玄摇了摇头:“想再睡一会。”   他好久没睡个安稳觉了。   宋玄的眼神有些迷蒙,显然是先前无尺度的发泄让他的压抑散去了一些。   姬云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宋玄没有比现在更脆弱的时候了,也没有比现在……更容易被驯化掌控的时候了。   在他失去一切的时候。   他的内心几乎无止境地在叫嚣着什么。   他想要彻彻底底地拥有这个人。   想要这个人失去所有神智,只知道依赖自己,接受自己所有失控的情欲和控制欲,变成只属于自己的、离开自己就无法生存的存在。   不必再担心他在哪里受伤,也不必担心他离开自己。   那个心底角落,在不断的沸腾着,仿佛有什么漆黑粘稠的液体,在不断的翻滚,连带着他的心脏在疯狂的跳动。   “宋玄。”姬云羲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   宋玄微微睁开眼睛,与他对视。   姬云羲沉默了许久。   “睡吧。”他将头埋在宋玄的颈窝里,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不要这么相信我了。”   别忘了,他可不是什么君子。   他一直都是再自私卑猥不过的兽,只想遵循着自己的本能行事罢了。   可终究是……   不舍得的。   宋玄茫然地问他:“阿羲,怎么了?”   “你……”姬云羲隔着被子,把他裹得更紧。“就是想说,你别怕,我在。”   宋玄低低地笑了一声。   “好,我不怕。”   他对谢罄竹的那句话,没有说错。   有人在等着他,他没有那么容易迷路。 第107章 归京   归京的那日,盛京万人空巷,倾城竞观。   隔着帘子,宋玄能听见外头的百姓山呼万岁,喊着姬云旗、花无穷的名字,热闹得仿佛新岁。   “不出去吗?”宋玄轻声问。   此时姬云羲也应当出去,接受万民朝贺才是。可这人却赖在他的车驾里,抱着他撒娇胡闹,没个正形。   “不去,”姬云羲咬了一口核桃酥,顺势将剩下的半块递到宋玄的嘴边。“又不是我打的仗,我出去装模作样什么,谁在乎他们死活?”   宋玄就着他的手吃了核桃酥,眼神中带了几分无奈:“这话不许跟别人说。”   这要敢说出去,姬云羲一准儿是史官笔下、古往今来头一位昏君。   “我才懒得讲,”姬云羲对着他的嘴亲了一口,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哥哥要是想出去,我就陪着。”   宋玄摇了摇头。   这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他却并没有什么兴致。   走的时候,方秋棠还在,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向来是来去如风,从不在意是否孤身一人,可或许是因为知道那人再也回不来了,便愈发的在意起来了。   姬云羲瞧出了他的出神,声音带着隐约的醋意:“哥哥在我身边,怎么也惦记着旁的什么人。”   宋玄无声地笑了笑:“……抱歉。”   姬云羲瞧着他这样子,竟泄了气似的,半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抱歉什么,我就是怕你心里难受,才过来的。”   他早就知道,方秋棠走了,宋玄这一路心里必然低落。   他这样胡闹似的赶过来,只是不想这人孤零零地回来罢了。   宋玄意识到了姬云羲的用心,忍不住神色柔软下来,抿了抿嘴唇:“阿羲……”   姬云羲竟略微有几分不自在,他把头埋在宋玄的颈窝里,低声说:“宋玄,你还有我。”   他说这话声音并不坚定。   不是那种近似于蛊惑的语气,甚至有些心虚,似乎并不确定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   却让宋玄心底一片酸软。   “不管多久,我都陪着你。”姬云羲在他的耳边低声嘟囔。“你就是赶我,我都不会走的。”   “你也要多想着我,最好只剩下我一个,让旁的什么都滚蛋。”姬云羲低声说。“至少我不会让你伤心的。”   何止不会伤心呢?   宋玄眼里的温柔都要溢出来了。   宋玄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听你的。”   姬云羲忽得抬起头来:“不许敷衍我,我是会记得的。”   他的眼神很认真。   这样直白执拗到毫不掩饰的情意,没有一丝半毫回转的余地。   整个大尧大概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宋玄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好。”   姬云羲这才放心了似的,继续依在他的身边吃点心。   由着外头人欢马叫、鼓乐喧天。   这两个人似乎处在另一个空间。   ===   大军的凯旋,让朝堂内外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尤其是一众朝臣,两年来被姬云羲压制得喘不过气来,本以为大将军归来,必然少不得暗潮汹涌、龙争虎斗,却不想姬云羲反而放下权来,做了甩手掌柜,不晓得在忙些什么。   只有几个近臣,偶尔能在求见的时候,见到他跟新近归来的国师,寸步不离地粘在一起。   倒也没有瞧见什么出格的,只是其中动作的默契、和眉眼间流转的情谊,叫人忽略不得。   个中内情,内阁温、陆两位心知肚明,世家旧臣也心中有数,只有刚刚补上来的新人,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不敢去招惹陆其裳,也只能向秉性和善的温朝辞讨教:“温相,国师大人……”   话刚一出口,温朝辞的脸色就变了一变。   那询问的人不晓得该不该继续问下去,却只能试探犹豫着:“国师大人,似乎深得圣心?”   这人是新晋的中书舍人,沈雁北。入朝不过一年多点的功夫,品级不高,却算得上是天子近臣。   最重要的是,他是科举出身的世家庶子,也是如今温朝辞着重培养的亲信。   温朝辞屏退左右,才道:“国师与圣上的情谊……非比寻常,你若是瞧见了什么,也只当没瞧见,对待国师也尊重些,不要让人拿了把柄。”   沈雁北神色微微一沉,便明白了温朝辞的意思:“……您是说……”   “后宫如今别说妃嫔了,连宫女都没有多少。”温朝辞淡淡地说。“你心里多少有个数。”   沈雁北这下是真的有些惊愕了:“圣上这……成吗?”   “成不成,还不是得看圣上的意思?”温朝辞的神色有些嘲弄,如今他身居高位,虽然面上仍是温润如玉,却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好好先生了。“你当圣上是什么人,在这事上,有咱们说话的余地不成?”   沈雁北想起今上,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心悸:“那……国师难道也……”   “国师?”温朝辞想起了那日宋玄的双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你当他是什么省油的灯?”   温朝辞鲜少有这样的评价,沈雁北实在有些不明白:“我并不曾听闻……”   “你没听闻过,那就对了。”温朝辞说。“你还不够格。”   一己之力坐上国师的位置,不动声色扳倒了当年的白衡,在摘星阁弄出来的“小内阁”,甚至于南疆的乌甲军、天机营,这桩桩件件,哪个后头没有宋玄的影子?   偏偏这位国师仍是一副世外高人,花瓶摆设似的样子,糊弄着这些初涉朝堂的官员,只不准哪个撞上了,就要头破血流。   温朝辞忍不住多叮嘱了他一句:“真要算起来,你的座师,应当是国师。那年他去了南疆,圣上亲自替他操持的,只名义上仍记得是他。”   “你若有心,不妨去拜会一番,他脾气倒还是好的,若是对你有半分青眼,也算是你的运道了。”   那位对于圣上的影响,温朝辞再清楚不过了。   朝廷的风向总是轮流转,当年摘星阁的“小内阁”也不过是危机之下的一时和谐,在一切不上正轨之后,温陆二人有了不同的立场和政见,这两年愈发有了对立的意思。   但唯一不变的共识,大概就是绝不轻易去触碰龙椅上那位的逆鳞。   至于他和陆其裳之间的输赢得失,温朝辞也并不放在心上,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   陆其裳锐意进取,他便可以温和守成,在姬云羲铁血手段的清洗之下,朝堂局面焕然一新,他这位温相自然可以做得长长久久——只要姬云羲看他顺眼。   而如今他需要应对的,只是归京的宋玄和姬云旗,为朝堂带来的震动罢了。   在这一点上,温朝辞甚至是欣喜于宋玄的归来的。   至少,他能让姬云羲更宽和一点。 第108章 重量   宋玄从南疆归来以后,就变得愈发惫懒起来。   他也很少回摘星阁,日日在宫里呆着,姬云羲批阅奏疏,他就在边上读书,话本子读烂了,他便读些经史,倒也有些别样的意趣。   白日里,也常在宫里跟二狗嬉闹,近来迷上了垂钓,经常戴着斗笠,在湖边一坐就是一天。   姬云羲闲了,就过来给他捣乱,一会动动他的鱼竿,一会将他吊上来的鱼都放回水里。   宋玄也不恼,总是由着他折腾,姬云羲便愈发的得意猖狂,最后总是两人滚在了一起。   等到上了朝,宋玄便又带上那副国师的面具,高高在上,却又空无一物。   姬云羲瞧在眼里,知道宋玄仍是没有走出来。   大尧如今最大的事,就是南疆归来的姬云旗。   这位再次冒出来的天潢贵胄,终于接了佑王的封号,归还了兵权,这位归来的战神夺去了所有人关注的目光。一时之间朝野侧目、烜赫无双。   而当今圣上看待他的目光,总是厌恶中带着轻鄙的,似乎已经嫌弃到了极点。   似乎所有人都能瞧出,这兄弟俩之间汹涌的暗流。   而在这之后的两件新鲜事,也都与南疆大营有关。   头一件是花将军花无穷。   大尧出了名的大英雄,竟是一个女人,这震掉了许多朝臣的眼珠子。   更令人震惊的,则是佑王坚持要以女子身份,为其策勋请封。   圣上竟也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朝堂为了这件事,争执了不下数月,连一直超脱物外的国师也掺合了进去,最终还是定下了大尧第一位女侯,封号虎威将军。   再后头的封功策勋,倒也无甚稀奇,乌甲军众人虽没有公之于众,明面上却也另记了功勋,常风、谢罄竹、秦凤屠各自得了封赏。   只是谢罄竹却不要功勋爵位,反倒翻起了一桩皇祖时的冤案,声称要为祖上平反。   宋玄毫不意外。   那个日日在四方城烂醉如泥、却能百里穿杨的游侠儿,本就是有着自己的故事的。   姬云羲问他:“哥哥羡慕吗?”   “什么?”宋玄彼时正在湖里拔莲藕。   宫中本是种得莲花观赏用,如今的季节,反倒让宋玄找到了新的乐趣。   “谢罄竹,他说翻了案,就回四方城去了。”姬云羲问他:“哥哥想回四方城吗?”   宋玄的动作停了停,终于还是对着他笑了:“想的。”   他不适宜国师这个位置,在南疆一役结束之后,他愈发的清楚了。   确切来说,他根本不适宜庙堂之上。   他心软、世故,却没有足够坚定不移的信仰,他本没有家国天下的格局,只是一个温善的小人物罢了。   所以,他无法像陆其裳和了了一样,为了自己的政治信仰一往无前,为了改变这个国家牺牲一切。   他本质就是一阵风,他裹挟不了太沉重的东西,他只能是天地间的一个过客。   愈是在疼痛的时候,就愈是想念。   他怀念四方城的热闹,怀念车水马龙带来的新鲜,怀念山间旷野的自在,也想念江湖的漂泊无定。   他坐在湖边,用刀将藕外边一圈削去,递给姬云羲,自己也拿起一截,“喀嚓”咬了一口:“这儿也挺好,但多少……还是有点想的。等你哪日闲下来,我带你回去逛逛。”   姬云羲瞧着宋玄的侧脸,他清逸的面孔,沾染了天边的赤霞,眼中倒映着红光一片的湖面。   温柔的有些过了头。   姬云羲抱着膝盖轻声说:“宋玄,我喜欢你,对你来说是不是最大的负担?”   如果不是他,宋玄现在只怕在四海泛舟,江湖做客。   宋玄想了想,笑了起来:“你知道的,我没有亲人。”   “也就秋棠算是我的师友,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旁的人了。”   “所以,当初我第一次知道你是谁的时候,我就想着,为你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横竖也只是一条命罢了。”   他只有一个人,没有谁在等着他,没有谁在期待他,也就把生死看得分外轻率了。   “可这回在南疆,我一点儿都不想死了。”宋玄说。“我想着自己要是死了,你一定会伤心——可我不舍得让你伤心。”   姬云羲盯着他:“我明白的,我也是一样的。”   “是了,”宋玄笑了起来。“这就是负担,阿羲,你增加了我的重量,我也增加了你的重量,让咱们两个都不至于被一阵风就吹走了,随随便便地就把自己抛弃了。”   “这就很好了。”他说。“世上哪有两全的事情呢?”   宋玄拍了拍姬云羲的肩,他们在湖边坐了很久。   ——   第二天,姬云羲将姬云旗召进宫里。   “你该有个正妃了。”姬云羲面不改色地说。   姬云旗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圣上怎么还管起这样的闲事了?”   他以前是为了政治因素,空出了正妃的位置,想娶一位对自己最有利的女子。   可后来他赶赴边疆,紧接着就到四方城去混日子了,压根没想到什么正妃不正妃的。   可如今却是姬云羲将这事给提起来了。   “没有也无所谓,”姬云羲一副嫌弃的模样。“你府里不是有别人?随便谁都成,生个儿子出来就是了。”   姬云旗更是头大:“我那府中的妾室都是别人送的钉子,面都没见过几次,生什么生?”   “圣上连臣的房中事都要管?您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那你就自己想办法罢,”姬云羲漫不经心地说。“给你三年时间,你若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就自己来替我的班罢。”   姬云旗一愣,没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姬云羲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做、皇、帝、了。” 第109章 威胁   姬云旗避开了自家兄弟及冠时的夺嫡之战、避开了他登基后的大杀四方。   却怎么也没想到,仗都打完了,山河稳固、岁月太平,自家兄弟却学会了迟来的叛逆。   “这……”他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姬云羲皱着眉,一副不耐的模样:“我懒得同你故弄玄虚,就三年罢,你若能弄得出一个儿子,就做个摄政王,若是弄不出,那就自己来坐这位置。”   “你要是现在就想做,我就现在同你交接交接,省得麻烦了,之后你子子孙孙的,自有那些朝臣督促着,也不用我操心。”   这任性到极点的口吻,竟让姬云旗说不出话来:“此事……您同旁人商量过没有?”   “同谁商量?陆相?”姬云羲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瞧着他。“有什么可商量的,我不做,自然有人做,这皇位多少人盯着呢,难道还怕烂在手里?”   “你终究是一国之君……”   他更是嗤之以鼻:“一国之君不是我,大尧就死了不成?先头那么多年过来了,也没见谁觉得我这样重要。”   姬云旗看明白了,自己这位弟弟,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他已经定下的事,就没有人能改变。   除了那位国师大人。   只不过这荒唐至极的决定,多半也是为了那位做下的。   “你……再多加斟酌罢。”姬云旗终于放弃了敬称,用惯用的口吻道。“姬云羲,你若是一时冲动,过头再来后悔,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情爱是一时的,这江山却是长久的。”   “你后悔了吗?”姬云羲淡淡地瞧着他。   “什么?”姬云旗一怔。   “当初最有机会的,不是姬云弈那个废物,而是你。”姬云羲眼中带着隐约的嘲弄。“你后悔了吗?”   在他离九五至尊最近的时候,他因为一个下属的离去,生生隐姓埋名,跑去四方城,做一个见不得人的赌王,面也不露的守护了一个姑娘数年。   他后悔了吗?   姬云旗沉默了。   没有人问过姬云旗,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冲动。   只有他知道,他觉得自己亏欠了花无穷。   在那样一个一身正气的姑娘,站在他的面前,问他自己算不算是英雄的时候。   他就知道,他从始至终,都在戏耍着这姑娘的正义和固执,把她当作一把刀,当作自己的臂膀,却独独没有把她当作一个人、一个英雄。   花无穷是知道的,所以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失望。   他只是一个阴谋家,从不信什么英雄。   那姑娘离开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缺了一块儿,浑身上下都烂透了,从头到脚,都像是流了脓似的散发着臭气。   那孩子为他流过的血,临行前叩下的头,就像是锁链似的束缚着他,让他不得安宁。   那孩子跟了他多少年?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将她从山里带出来,也是他害得她亲手打破了自己英雄的梦想、又失去了身为一个姑娘一切平凡的幸福。   她是不是看不起他了?她说不定是厌恶着他的。   姬云旗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她,被自己的痛苦搅得不得安宁,以至于盛京的一切繁花锦簇都失去了色彩,逼得他连夜安排好了一切,逃进了安排好的身份中。   只有在暗地里窥伺着她,他才能得到一线的安宁。   就像是年轻时,多少次在权谋角斗、瞧不见的血雨腥风中惊醒。   她蹲在他的门口,傻乎乎地说:“我给您守门儿,您放心,谁来我锤谁。”   他忍不住想笑,却又只有在这时候,才能得到难得的安心。   这是他这一生最荒唐的决定,也是他从未后悔过的决定。   他瞧着眼前姬云羲满不在乎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笑了起来:“姬云羲,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和我的确是一脉相承的兄弟。”   “你比我还要像他。”   他指得是姬回,他们那个长眠于地下,骨肉都已腐朽的父亲。   那种不管不顾的浑劲儿,和出乎意料的深情,都是与这个帝位背道而驰的东西,却偏偏在血脉之中保留了下来。   姬云羲嫌恶地皱起了眉头:“你是存心不让我痛快了。”   姬云旗挑起了眉毛:“难道你就让我痛快了不成?”   两兄弟四目相对,都能看出彼此眼神中的排斥。   姬云旗的神色倒还算和煦,嘴上却分毫不让:“你不要的东西,也别想丢给我,什么儿子不儿子,你皇位愿意给谁,就给谁去,别想来糟践我。”   他如今是权势熏天的佑王,卸甲的大将军,无冕的战神,逍遥自在的很。   姬云羲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不肯?”   姬云旗冷笑一声,起身便走:“臣告退。”   姬云羲却露出了一种恶质的笑容,用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   “……花将军。”他轻轻念了一声。   姬云旗已经踏出门口的一只脚僵硬了。   姬云羲的笑容愈发恶劣,眼中燃烧着恶作剧的兴味:“花将军一心为国,却耽误了人生大事……可惜啊。”   他兴致勃勃地观看自己兄长隐忍愤怒、强挤笑容的表情,自己扼腕叹息:“这京城里,难道就没有适合花将军的俊杰吗?”   姬云旗已经掉头走回来了,瞪着他皮笑肉不笑:“京中贵族世家规矩森严,怕是容不下花将军这样的女中豪杰,就不劳圣上费心了。”   “的确如此,”姬云羲低低笑了一声。“既然如此,朕便赐几个听话貌美的公子,送到花将军府上罢。纵然婚姻不能圆满,也不好让她孤身一人。她劳苦功高,哪怕是女子,也该享这齐人之福才是。”   “佑王,你素来与花将军交好,不如跟朕说说,她是偏爱那风流多情的,还是温文尔雅的?”   姬云旗一巴掌拍在桌上:“姬云羲!”   “姬云旗。”他神色自若,眼中甚至隐含笑意。“你自己把握不住时机,就别怪我拿你寻开心。你我可没有什么兄弟之谊,我在这皇位上一天,你就别想安生——”   “你自己好好斟酌罢。”他戏谑地拍了拍他的肩,笑得春花烂漫。“若是有什么让你不痛快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彼可取而代之。”   姬云旗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这位弟弟,如今散了阴沉,倒像是个市井无赖。   姬云羲反倒心情大好,他忽然明白了宋玄为何会那样向往市井江湖。   做个无赖痞子,还真是痛快得很。 第110章 可期   佑王与圣上不睦,似乎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传闻了,尤其是最近,圣上似乎无比热衷于给花将军牵线搭桥,每每惹得佑王咬牙切齿,他的心情反倒会畅快起来。   连宋玄都发现了姬云羲的新乐趣:“佑王殿下怎么惹你了?”   他正捉着姬云羲的手,给他剪指甲。   当年这姬云羲流落江湖的时候,这样的杂事都是他一手料理的,后来有了宫人负责,宋玄也没有再做过。   不知是不是近来的两人太过清闲,宋玄竟然又起了这样的兴致,也做得有模有样,甚至乐在其中。   “什么?”姬云羲装傻充愣。   宋玄笑着嗔他一眼:“你明知道想容是他的软肋,几次三番折腾他做什么。”   姬云羲自然不肯说实话,只道:“当年也不见他厚待我,如今给点回礼罢了。”   说着,竟也撇了撇嘴:“我也瞧不上他那副臭架子,分明就是离不开人家姑娘,偏偏端着一张施恩的主子脸,也不知道谁能忍得了。我真给花无穷赐婚,还不把他逼得去撞墙。”   宋玄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捉过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铰着指甲:“你哪学来的一肚子坏水。”   姬云羲轻轻地笑了起来:“哥哥说呢?”   宋玄倒也不怎么生气,在他看来,给姬云旗一点苦头吃也不是坏事。   那两人太过熟悉,以至于浑浑噩噩这么些年,谁都离不开谁,却也掰扯不清其中的情谊。若是没人点上一点,怕是在过几年,也不见得能够醒悟。   “哥哥,”姬云羲忽然轻声道。“如若我们出去了,你带我做个骗子罢,像你一样的。”   宋玄微微一怔:“怎么想到这个了?”   “随口一说罢了,”姬云羲笑着说。“耍一耍姬云旗这样自以为是的傻子,也挺痛快的。”   宋玄瞪他一眼:“我当年走江湖,是为了混口饭吃,哪有你这样的,当是什么好事了不成?”   姬云羲哼哼唧唧:“那……就看哪个瞧不顺眼的地痞恶霸、贪官恶吏,谁比我恶,我就去整治谁。”   宋玄哭笑不得,戳了他脑门一下:“怎么净想些不着边际的。”   姬云羲讨好似的瞧着他,眼中水光盈盈,倒映着他的影子:“过过嘴瘾罢了,这点小事,哥哥答应我就是了。”   宋玄瞧着他软绵绵的模样,笑着点了点头。   谁知道,他这一点头,大抵就点出了未来大尧贪官恶吏的一个噩梦出来。   ====   “下官对花将军,一直很是敬仰,想当年将军在南疆,曾与下官有过一面之缘……”   花无穷看着眼前面红耳赤的男子,强行忍住了自己的呵欠。   她得忍住,她这怎么也算是奉旨相亲,总不能敷衍了事。   不是她不给面子,她实在是不擅长跟这些文绉绉的人打交道,无论是四方城的老板娘,还是南疆的花将军,都是一个粗鲁的姑娘。   其实她也是佩服这位仁兄的,她在南疆打仗弄得皮糙肉厚,连自己都不待见自己,这位仁兄竟也能瞧着她两眼放光。   再仔细一看,那压根就不是对女子的倾慕,而是对偶像的敬仰。   大约就是杜甫对李白、李白对孟夫子那种发自内心、彻彻底底的爱戴敬仰——纯洁得不能再纯洁。   也不知道姬云羲是按什么标准给她找的,才能找到一群这样的人,轮换着与她见面。   上回有个公子见了她,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还非要她在扇子上给他题字——就她那一手破字,还是当初跟主上学的。   面对这样的人,她也只能强挤一张笑脸出来,总不好戳破他们那份纯洁的幻想。   果然封赏不是那么好拿的。   花无穷正在出神,忽得听见外头一阵喧闹,紧接着便见姬云旗大步流星地踏了进来,铁青着一张脸。   对面的文官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他唬了一跳。   “无穷,”他沉声道。“我有事找你。”   花无穷点了点头,冲着对面的人一礼:“抱歉,公务在身,来日再聚。”   那文官也很识趣,一脸的敬仰:“将军事务繁忙,下官明白。”   说着果真行了礼,没有半丝邪念地下去了。   便只剩下花无穷一个,一脸茫然地瞧着他:“主上有什么吩咐。”   姬云旗瞧着,真是越发的堵心。   “你……谁让你来的!”他憋了半晌,才蹦出一句。   “圣上的旨意,”花无穷满心疑惑,不知道主上的记忆什么时候这么差了。“您忘了?”   “我没忘!”姬云旗一甩袖子。“他让你来,你就来?那混账就是故意整我的,你也随着他!”   花无穷一愣,没弄明白两者之间的关系。   姬云旗看着她的蠢模样,就忍不住皱着眉头:“他若是真给你赐婚,你难道还真嫁不成?”   花无穷踌躇了一下,低着头:“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属下也到了岁数……”   姬云旗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花无穷这个傻子,可能对自己,当真没有旁的意思。   他不知道是难受多一点,还是生气多一点。   “你就没有心上人?”他的声音简直不像自己发出来的。   “心上人?”花无穷想起花下楼姑娘们再三教导的话。   什么心上人,都是狗屁,能让姑娘们高兴的,才是好人。谁若是有心上人,就变成了疯子、傻子,连自己都能给卖了。   那姑娘说这话的时候,拍着她的肩谆谆教诲:老板,你这样傻,可千万别让男人给骗了。   她深以为然,坚定地摇了摇头:“属下一心追随主上,绝无二心。”   这姑娘真是满心满眼的坚定忠诚,没有半分的作伪。   姬云旗心里发苦,脑仁里嗡嗡直叫。   如果现在给他个机会,他一定要给十年前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谁让他把这姑娘当男人使唤,一心要训一个忠仆出来的?   如今报应就来了。   她对他的心思,真是干干净净,只剩下一腔忠诚了。   什么懵懂荡漾的春心,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了。   “你……嫁给谁都一样?”姬云旗不死心地重复了一遍。   花无穷微微一愣。   她明白了自家主上的意思:他想干预她的婚事。   她的面色一沉。   姬云旗嘴角刚刚翘起,只见她正正经经地垂首行礼:“无穷愿听凭主上安排,绝无二话。”   姬云旗脸色迅速地黑了,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叹了一口气。   “你……我怎么就捡了你这么一个傻子?”   花无穷一脸困惑:她也没做什么蠢事,主上怎么这样生气。   姬云旗瞧了她半晌,冲她招了招手。   花无穷颠颠地凑了过去,却冷不防被揪住了衣襟。   他与她的距离极近,姬云旗呼出的热气,扑在了她的脸上,竟让她有些心慌。   主上的表情她很熟悉。   是那种恼羞成怒,憋了一肚子坏水准备谋划时的冷笑。   不知道又是谁要倒霉了。花无穷在心底给那个倒霉蛋默默上了一炷香。   “嫁谁都一样……是吧?”姬云旗的声音很冷,却又带着隐约的柔软。   “那就嫁给我。”   “是……啊?”   “嫁给我。”姬云旗眯起了眼睛。   他认栽了。   就算这傻子不动心,就算会让他那个倒霉弟弟得意,他也认栽了。   好在这傻子眼里也没有别人,假以时日,他总有办法把她攥到自己的手心里去的。   花无穷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主上……您开玩笑呢吧?”   姬云旗眼角弯起,皮笑肉不笑:“我没有开玩笑,你继续做将军,做女侯,做王妃,都随你,还有什么要求,趁早说了,明天我就去宫里请旨了。”   他几乎已经看到姬云羲幸灾乐祸的笑脸了。   然而。   他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不甘心。   他瞧着眼前那张茫然无措、傻乎乎的脸,竟然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如果这个人是他的妻子,是他携手走完下半生的人,无论是什么样的路,似乎都没有那么困难了。   未来可期。 第111章 成亲   姬云旗大婚那天,铺天盖地的红淹没了盛京,花无穷是头一个骑着马出嫁的姑娘,也是头一个与丈夫并肩而行的王妃。   花下楼的姑娘们为她描了精致的眉眼、绣了鲜艳的红裳,那火一样的裙摆英姿飒爽,不知是嫁衣还是战袍,张扬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去。   秦凤屠为她牵来了一匹火红的千里马,说这样的烈马,只有花将军才配得上。   那天宋玄亲自为花无穷送嫁,亲自将她从门口背上了马。   花无穷在他的背后笑个不停:“你别被我压死了才好。”   “我壮实着呢,”宋玄笑着回答。   锣鼓喧天,吉乐四起,宾客路人的笑声、吉祥话响成了一片。   让所有人都跟着沾染了喜气。   “要是我爹瞧见了,一定很高兴。”花无穷忽然说。   她那从小担心她嫁不出去的爹,知道她嫁了个王爷,大概现在已经高兴得蹦起来了。   可他已经瞧不见这一幕了。   不但是他,那些曾经给过她温暖的亲人,也都瞧不见了。   花无穷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宋玄,我害怕,我想家了。”   她低声说。   有滚烫的泪珠,落在了宋玄的脖颈,那个说绝不会掉金豆豆的姑娘,今天还是哭了。   她走过了太漫长漫长的路,在这路上,她迷失了方向、弄丢了梦想、甚至再也回不去自己的家乡。   她捱过了所有刀剑风霜、一路披荆斩棘,如今终于,要走到另一个起点了。   她竟忍不住感到害怕。   想容揪着他的衣服,不肯抬起头来,蓄着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肯落下第二滴来。   宋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   “别怕,花无穷,你是英雄。”宋玄轻声说。“你是我们的英雄,是我们的姑娘,所以……别怕。”   “别怕,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从没有人说过要保护一个英雄,也从没有人说过要保护她。   有一只手,在她的面前停驻。   是姬云旗站在她的面前。   “走吧。”姬云旗的目光很温柔,脸上还带着掩饰不住的一丝羞恼。   宋玄也说:“走吧。”   走吧。   花无穷恍了神。   她不由自主地听从了那温柔的催促,牵住了那只手,纵身一跃,跨在了马匹上。   她看到了眼前绵延不绝的红色,一直通往她不知道的远方。   她看到了晴空下的人潮拥挤、人头攒动,唯独脚下的大路平坦康庄。   她看到宋玄正温柔地注视着她,而熟悉又陌生的那个人,骑着马,在她的身侧。   他玩笑似的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花无穷,”姑娘的眼眶发红,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来。“我叫花无穷。”   那人笑了起来。   一如初见。   =========   三拜过后。   宋玄盯着那红衣的姑娘,忍不住红了眼圈。   “花将军没哭,你这个送嫁的怎么哭了。”姬云羲又是吃味,又是无奈地安慰他。   宋玄扯了扯嘴角:“我高兴。”   高兴那个正直刚烈、无处落脚的姑娘,终于在某处生了根。   方秋棠瞧不见了。   四方城的很多人也瞧不见了。   他要替他们高兴。   姬云旗来敬宋玄的酒。   宋玄盯着他的眼睛,神色认真极了:“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你绝不能有负于她,她是有家人的,我就是她的家里人。”   姬云旗碰了碰他的杯:“现在我才是她的家人。”   “……我会给她最好的。”他的神情很坚定。“她是我唯一的姑娘。”   宋玄笑了笑,酒水划过喉咙,火辣辣的烧进了肚子。   他想,也许那个假和尚没有骗他,或许这的确算得上是最好的结局。   至少有人是幸福的。   那天宋玄吃了许多酒,罕见的撒了酒疯。   他嘻嘻哈哈地闹了半宿,一会喊秋棠,一会又喊想容,唱了淫词艳曲,哼了市井小调,最后抱着姬云羲痛哭出声。   没有人知道,他有这么多眼泪,几乎要装满了他的酒坛,浸湿了姬云羲的衣裳。   他分不出嘴里是泪的味道,还是酒的味道,总之都是苦涩回甘的。   姬云羲抱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念着他的名字,终于让他安静了下来。   “阿羲,我们也成亲罢。”   他低低拉着姬云羲的袖子,脸上尤带泪痕,却笑了起来。   宋玄指着天上的月亮,“扑通”一声扯着他跪在地上。   月轮圆满,夜空晴朗。   他们疯子似的相对跪拜,锦衣华袍上沾满了尘土,却重重地磕下了头。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宋玄高声说:“夫妻对拜——”   这一拜,久久不曾抬头。   姬云羲去扶,只见宋玄伏在地上,已经醉倒过去,却是泣不成声。 第112章 永久   许是连年征战伤了身子,又或许是别的原因,花无穷到底是没能生出儿子来,三年不到,姬云羲就张罗着,将禅让诏书并玉玺一并打包,送到了姬云旗的府上。   等到姬云旗回过味来,偌大宫室已经人去楼空。   姬云羲带走了宋玄,带走了二狗,带走了祝阳。   当他离开这个皇宫的时候,姬云旗才猛然惊觉,这里与姬回时竟并无不同。   除去换了侍卫和宫人,姬云羲竟仿佛没有半点自己的喜好,他仿佛一直都是这宫室的匆匆过客,没有留下自己的半点痕迹。   而此时的两人,已经在青山绿水之间,赶往下一个城池去了。   二狗许久没有出来放风,欢快地叫个不停。   宋玄神色略有几分忧心:“我们就这样走了吗?”   “当然,”姬云羲理直气壮。“我送了他那样一份大礼,他应该怎么感谢我才对。”   宋玄哭笑不得:“你怎么越来越滑头了——”   姬云羲却轻轻捉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现在,哥哥想去哪,就去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我们还会认识很多不同的人,会遇见很多不同的事,会无数次放声大笑与痛哭,会面临生老病死,会依旧求不得、放不下。   生如逆旅。   然而。   “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   宋玄笑了起来。   姬云羲也笑了起来。   如云销雨霁,雨过天晴。   风穿过他们的头发,拂过他们的心间,仿佛将一切过往都吹散了去,融化在这苍穹之下,在这无尽的峰峦之间,在淙淙的溪水之中。   后头祝阳叼着草叶子,挥着鞭子,驱赶着马车,高声呼喊他们:“你们还不上来?万一佑王派人来追怎么办——”   宋玄笑着说:“再走一会罢,再走一会。”   再走一会,就走过了这漫漫长夜,走到了你与我的天长地久。   【大概·完】 第113章 番外旧时间线   1   宋玄抵达大尧的那天,正逢着第一场秋雨,连天空都是雾蒙蒙的。   他心里却是高兴的。   出使大尧这活,是他从大祭司那请来的——这原本不该是祭司的活计。   尤其是他,南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玄衣祭司,公认的下一任大祭司。   千里迢迢前往大尧,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   但宋玄是想来的。   他是大尧人,生在衡阳,虽然为大尧所遗弃,被大祭司捡回了南图,可他仍是想亲眼瞧一瞧这片故土的。   来之前,南荣君险些变成了老阿婆,千叮咛万嘱咐:“大尧现在的皇帝,是个再凶神恶煞不过的人物,你得务必小心,不要惹恼了他。”   宋玄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不会给南图惹祸的。”   南荣君用那琉璃似的眼珠子白了他一眼:“谁怕你给南图惹祸,我怕你多管闲事,再把小命丢在了大尧。”   南图的玄衣祭司,的确是个温文尔雅,亲近随和的烂好人,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大尧有这么一位,也是气数到了头。”   南荣君的眼眸中隐约漾起波澜,笑道:“你这趟给我老老实实、平平安安回来,过几年,你要去大尧的哪里都省得。”   南图从祭司到子民对大尧一直野心勃勃,宋玄理解,却不怎么赞同。   “祭司,快到了!”他听见外头有仆役喊他。   宋玄甩了甩头,将这些抛诸脑后,换上他那身属于祭司的,白色滚墨边的衣袍——原本他的衣裳是玄色的,听闻大尧以玄色为尊,便只好忌讳着些。   祭司的衣袍很重,线条笔直硬挺,跟宋玄平时的便服截然不同,惹的他下车的动作都有些不灵便,一脚踏空,险些坠下马来。   却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   宋玄稳住身体,转身正对上一张如秋月般皎洁动人的面孔。   宋玄一时之间想起了南图的第一美人荧惑公主,眼前这人生的如荧惑一般精致无匹,却有着一双冰冷如枯井的双眼,让宋玄瞧愣了神。   “大胆!”   他听见有人呵斥他。   宋玄这才意识到,这人穿着的是一身玄色,正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匹之上,面上隐约带着审视和玩味。   “你就是图国来的祭司?”他问。   宋玄意识到他的身份,极识时务地行礼:“宋玄,参见尧皇——”   那人随手用马鞭挑起他的下巴:“朕本是来瞧个新鲜,没想到祭司大人倒有点意思。”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宋玄微微一怔,瞧着那人苍白精致的面孔,缓缓摇了摇头:“您说笑了。”   那人淡淡笑了一声:“也是,南图祭司,朕怎么会见过。”   “进来说话罢。”   他骑着那匹马,径直进到了正殿里头,左右官员置若罔闻,竟没有一个敢阻拦他的   狂妄,阴沉,捉摸不定,天生反骨。   这是宋玄对姬云羲的第一印象。   2   宋玄早在来前,就听说过这位大尧皇帝的凶名。   他谋杀了自己的兄长,逼死了自己的父亲,折断了祖传的金鞭,将一位德高望重的白相当庭杖毙。   更有甚者,几个月前他才经历了一场逼宫,传闻宫变当日,日月无光、血流成河。   那位为首的陆相,被他亲手砍下了头颅,挂在了宫墙之外,一双眼睛至死不曾合上。   从此大尧便没有人再敢惹怒这位暴戾无理的帝王。   可他对自己这个不知名的使臣,似乎分外的感兴趣,也分外的优容。   这让宋玄有些庆幸。   姬云羲在使馆中找他下棋,要他说一些南图的风土人情,他起初以为这位帝王是来打探情报,可几番下来,他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说了,也不见这位有丝毫的不耐。   反倒是有些好奇地问他:“这么说,玄祭司在南图很受爱戴?”   宋玄笑着说:“那也不至于,玄只不过是喜欢四处游历,知晓的人才多一些。南图大多数的子民,还是信奉大祭司的。”   “大祭司才是神明的化身。”   姬云羲眼中隐约浮现出不屑之色:“这世上当真有什么神明吗?”   宋玄心知这位帝王叛逆,只笑着说:“哪怕没有,心中存一方净土,一位神明,总还是好的。”   他那时候哪里想到,自己这句随口的劝解,竟给自己带来了大麻烦。   3   宋玄怎么想不通,这位帝王究竟发了什么疯,竟然要强行将自己锁在了一座高塔之上。   “这是摘星阁,整个大尧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姬云羲站在他身边轻声说,“你是离神明最近的人,理应住在这里。”   宋玄哭笑不得:“我不是什么神明,祭司也只是一个人罢了。”   姬云羲伸手抚摸他的面孔。眼底冰冷,神色却带着隐约的痴迷:“你不是说了?心中有一方净土,有一位神明,总是好的。”   “宋玄,我这里肮脏的没有落脚的地方。”姬云羲低低地笑了起来。“可我总觉得,你是干净的。”   “留下来吧,神也好,人也罢,你想让你成为我的。”   4   宋玄对于自己被囚禁的认知,并没有想象中强烈。   他这人,原本就是静也可,动也可,姬云羲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在大尧住上一阵子,也并没有想象中难受。   在南图时,他也经常在作为祭司,在神殿等待子民的到来。   区别只是,他变成了姬云羲一个人的祭司。   姬云羲对这位高塔之上的异国祭司,没有丝毫的厌倦,他总过来找他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给他带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最后实在没有话说了,便盯着他发呆。   宋玄不大明白,自己长得还没有这位皇帝自己美艳,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呢?   有一回姬云羲在他这儿昏睡过去,醒来时的第一反应,是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锋利的短刃。   那时候宋玄正在一边,拿着笔墨发呆。   姬云羲微微皱了眉,问他:“你不杀我?”   宋玄微微一愣,笔尖落下好大一滴墨汁来:“我为什么要杀你?”   “你杀了我,就能回去了。”姬云羲静静地说。   “我也没有那么急着想回去,”宋玄撑着下巴说。“南图的祭司很多,我并不必要……而且,大尧的点心很好吃。”   姬云羲勾了勾唇角,跳下床问他:“你在写什么?”   “我想写大尧的文字,”宋玄神色有些为难。“但是我只会读,并不会写。”   他早年在宋家只学了个大概,后来到了南图,就搁置了。至今也只学会了读,并不会写。   “我教你。”姬云羲从背后覆盖住他的手,热气低低地呼在他的耳侧。“你要叫我师父。”   “想都别想,”宋玄笑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比我还小一些。”   “那你就叫我的名字吧,”姬云羲静静地说。“云羲。”   “云羲……”宋玄念了一遍,姬云羲又握住他的手,教他重新写了一遍。“记住了吗?”   宋玄瞧着那复杂的“羲”字,摇了摇头:“你这名字怎么这么难写?”   “你可以慢慢学。”姬云羲轻声说。   5   其实如果宋玄不是一个童子鸡祭司,他应该能想到,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如果忽然温柔下来,那绝对不仅仅是因为他最近心情比较好。   他或许会有很多其他的心思。   比如,在一天夜里,姬云羲对他说:“我今晚留下来。”   宋玄还在练字,只随意点了点头:“好。”   姬云羲从他的背后拥住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伸手解开了他的衣带:“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睡。”   宋玄一愣,忽然意识到这位年少的帝王意有所指,转头看着他:“玄……并无此意。”   姬云羲笑了起来,他的笑意冰冷,仿佛从来没有到达过眼底。   他说:“宋玄,你别弄错了,是我要你,你想不想,并不重要。”   宋玄的脑子乱哄哄一片,忍不住深深地锁起了眉。   他迟疑了片刻,仍是坚定地推开了姬云羲,神色终究是带了几分疏远。   “宋玄不愿意。”宋玄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他特有的温和与坚定。   “那就没有法子了。”姬云羲低低的笑了起来,外头竟走进了几个侍卫,将他的上半身按在了桌子上。   那人捏着他的下巴,轻声缱绻道:“你最好老实一点,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说着,竟就要这样扯下他的衣带,褪下了他的绸裤。   宋玄瞪大了眼睛,急怒之下顾不得敬称:“——姬云羲,你疯了!”   姬云羲咬着他的耳垂,吃吃地笑了起来:“我是不是头一个碰祭司的人?”   宋玄头一次对囚禁这件事,产生了这样直白的认知。这并不只代表着他的足迹范围,而是代表着他没有任何的尊严和自由,只要这位年轻扭曲的帝王起了兴致,随时都可以按照他的心意玩弄侮辱他。   他想,如果现在手里有一把刀,说不定他会毫不犹豫地插姬云羲的胸膛里的。   那人玩弄着他身前的器官,聆听着他的每一声喘息和挣扎,知道他倾泻在他的手上。   宋玄从脊背到头顶都混杂着不由自主的快感和耻辱感。   姬云羲伸出艳红的舌尖,舔了舔手上的白浊,眼尾带着明晃晃的媚意:“为什么是甜的?”   宋玄不想挣扎,也不想大声谩骂,因为他知道,这对于姬云羲来说,这些与助兴没有什么区别,他并不愿意白白浪费力气。   他对着桌子,低低地笑了起来,连脊背都在颤抖。   他说,姬云羲,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你是不是一无所有,才会这样的荒谬和下作?   宋玄是会伤害别人的。   不但会,而且深精此道,他向来能够看到一个人最疼痛的疤痕,并且,知道如何在上头插上最深切的一刀。   尤其是在别人触怒了他的时候。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的怨毒,反倒温柔和缓,又带着隐约的蛊惑。   他说,大概没有任何人会爱你,才会对一点礼节性的和煦都当作甘霖。连心悦都这样的扭曲和不堪。   姬云羲,这样的你在指望着什么?指望着你伤害了的人,再回过头来,对你温柔以待吗?   宋玄毫不惊讶,自己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来。   这是合情合理的报复。   他毫不意外,感受到了沉默。   之后袭来的,是剧烈的疼痛。   身后的人,毫不犹豫地贯穿了他。   “你说的对,”身后的声音如恶魔的呓语。“宋玄,你说的都对。”   宋玄的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却带着毫不客气的笑:“想杀了我吗?”   “不会的,”姬云羲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嘴唇,将手指探进去搅弄。“我很喜欢祭司。”   宋玄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指,在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姬云羲却从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任何痛呼,只有深深浅浅的喘息和轻吟,伴着他的动作愈发激烈。   如果宋玄能够看到他的脸,一定能够看出他眼中的绝望与欢愉,仿佛从不见天日的幽冥中爬出来的恶鬼,终于瞧见了一寸曙光。   尽管它会与这曙光一同寂灭。   撕破了彼此所有的尊严、充斥着敌视和疼痛、甚至找不到丝毫的温柔。   大概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开始了。   6   宋玄不明白,这人怎么还敢抱着自己睡下。   他被赤条条地捆着——像是五花大绑的一条猪,即将被屠夫宰杀。   而他的屠夫,正将自己搂在怀里,睡得香甜。   姬云羲的睡颜很是无邪,在那双阴沉的眼睛合上之后,五官的精致就愈发凸显。   他这样睡着,没有人会相信刚才这人做了多么荒谬下流的事情。   不知道是愚蠢,还是太过于轻视自己。   宋玄微微皱了皱眉,没有挣扎,反倒离那个怀抱愈发的近了。   两人赤裸的肌肤相亲,冰冷的药香将他包围。   宋玄开始毫不犹豫地汲取着来自另一具躯体的记忆。   他微微阖上眼皮,姬云羲经历的往事,大量地涌入他的头脑,飞快地搅乱了他的思绪。   直到,他看到某段连他自己也快要遗忘的记忆。   “宣哥哥。”   他听到记忆中的姬云羲,声音绵软,清澈得仿佛能拧出一把水来。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7   那位被捉来的祭司,已经接连几日不曾开口了。   他似乎总是一个人在想着什么,就算被那位年轻的皇帝翻来覆去的肏弄折磨,也不曾有过半分反应。   仿佛离了魂似的安静。   姬云羲不曾暴躁,眼中的阴郁却日渐深了:“祭司这是认命了?还是等着朕玩腻了?”   他好兴致地将茶点凑到宋玄的唇边,见宋玄没有反应,眼中的旖旎愈发艳丽了:“我晓得了,祭司这是欲擒故纵罢?”   他故意拿这话来恶心他的。   “祭司不愿意吃,那朕喂你就是了。”他自己咬了半块糕点,硬生生将他按在床褥之间,渡进了他的口中。   那甜腻的口感让宋玄忍不住皱起了眉,不愿意吞咽,忍不住推开他吐了出来。   姬云羲被他推在一边,也不恼,倚着床边,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祭司不是喜欢大尧的点心吗?”   宋玄一边擦着嘴唇,一边瞧着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你这样就高兴了吗?”   姬云羲微微一怔。   “强迫一个陌生的男人,把别人的尊严踩在脚底下,天天这样鬼混日子。”宋玄这次没有恼怒。“你这样就高兴了吗?”   他想了很久,包括他刚来大尧时姬云羲的以礼相待,包括姬云羲和他之间那点旧年的交情,也包括这些日子来姬云羲的荒谬。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憎恨着姬云羲的。   可在从记忆中读到他的所有经历、意识到他是曾经那个给过自己温暖的孩子之后。   他对他的心情,越发的复杂,甚至难以产生全然的厌恶。   这就像是一个荒谬的笑话。   姬云羲的嘴角缓慢绽开了一个笑容,仿佛是夜间盛放的昙花。   没有丝毫的邪气,反而在浓重的黑夜中,显得愈发的纯净皎洁。   “是啊,这样就高兴了。”   姬云羲的眼睛也像是月牙儿一样,笑得弯弯的。   “看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匹夫,露出气急败坏的样子,瞧着他们生不能生、死不能死……我就高兴极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惬意,并不是做假的。   宋玄却愈发得感觉冷了:“所以你留下我?”   姬云羲晃了晃神,笑容却渐渐消融了:“祭司不一样。”   他说。   宋玄抿紧了嘴唇。   哪里不一样呢?   宋玄不清楚,姬云羲更不清楚。   8   有一件事,宋玄是非常清楚的。   无论他对于姬云羲那复杂的情绪到底算是什么,他绝对是不愿意在摘星阁呆上一辈子,由着他反复无常地玩弄的。   他向来是恩怨分明的人,他不愿意伤害自己童年时的旧友,却也不会让自己做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亵玩的玩意儿。   离开摘星阁并不难,就算是用绳子捆着、链子锁着,宋玄也总能想出办法来。   真正困难的是如何能够避开那位帝王在盛京无处不在的耳目,以及那份病态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宋玄失败了三次。   代价是愈发严密的看守,和他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金灿灿的锁链。   那位总是笑嘻嘻的侍卫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偷偷跟他说:“祭司大人,圣上其实真的不乐意您走……每次您跑出去,他都要发一通火,到您这儿还是笑脸……”   “然后笑着给我拴上狗链子?”宋玄忍不住嘲笑了一声。   祝阳被噎了一噎,他瞧着宋玄脖子上的金链,似乎也有些呐呐。   宋玄摇了摇头:“我没有迁怒你的意思。”   祝阳低头说:“……我这话不讲道理,但是祭司大人,您怕是回不去了。”   “与其这样僵持着,还不如您多想开一点。”   宋玄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一直想的很开,所以才该吃吃、该喝喝,没有半点亏待自己。但不乐意就是不乐意,他就是不喜欢这样活着,他能忍、偏偏就是不能认。   9   那天的夜里,姬云羲撩拨着他颈项上的金链,指尖划过他的小腹,又落在他的心口。   “我若是在这儿烙上我的名字,是不是旁人就万万不敢染指祭司了?”   姬云羲眯着眼睛,仿佛真的在考虑这一行为的可行性。   他生来不晓得什么叫做喜欢,只知道动心了、想要了,就想尽一切法子去攥到手里。   拥有,是一切的前提。   哪管什么卑鄙不卑鄙呢?   宋玄瞧着他,忽然随口道:“不需要那么麻烦,锁住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   姬云羲的眼瞳中倒映出他温和的面孔。   宋玄露出一个虚假又恰到好处的微笑,他轻轻握住了姬云羲的手。   “声名、权利……对人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   “对你来说也是?”姬云羲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又隐约有些不知名的迟疑。   宋玄点了点头,俯首在他耳畔低语。   “姬云羲,宋玄是南图的祭司,自然不愿意做一个卑微的脔宠。”他的声音中,带着毫无感情的温柔。“但若是我位高权重、贵不可言,又怎么舍得离开呢?”   姬云羲的目光闪了闪,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说的对。”   名缰利锁,总是比金银锁链要来得实在。   这是他从过往经验中得到的结论。   10   那位异国来的祭司,成了盛京头一号炙手可热的角色。   宋玄没有想到,姬云羲的胆子会这样大,无所顾忌地带着他同进同出,连上朝都在边上给他搬了一把椅子,让他坐着旁听。   要知道,他至少还是南图的使臣,连宋玄都觉得有些荒诞。   朝臣仿佛被吓怕了的鹌鹑,个个敢怒不敢言,反倒有那一等精明势力的角色,来暗自走他的路子。   那明晃晃链子,一端就在姬云羲的腕上缠着,一段却在宋玄的脖子上。   他当真如同被豢养的家雀,日日炊金馔玉、衣轻乘肥,当真是享不尽的人间富贵。   姬云羲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不恼,只笑着问他:“如今祭司可还满意吗?”   宋玄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烧着自己臣民的脂膏,硬将他在这粪土上贴做了一尊金箔人。   他还能有什么不满的?   姬云羲托着自己的下巴,终究是笑出了声音来。   “祭司不是这样的人,何必装出贪财的样子呢。”   宋玄的瞳孔微微皱缩。   那人却似笑非笑地说:“早说了,我是不会厌了祭司的,你趁早熄了心思罢。”   宋玄瞧着他,不知怎的,心头竟是一动,脱口而出:“我没指望你腻了。”   倒不是自视甚高,他只是不会将一切都赌在这人反复无常的心思上。   “那祭司指望着什么呢?”姬云羲似乎兴致盎然。   宋玄抿紧了嘴唇。   “什么都不要紧,祭司高兴就好。”他将勾着指尖的金链,将一脸漠然的祭司牵到身前,轻轻咬着他的耳朵。“顺着我一点,这回不绑了,好不好?”   宋玄瞧着他陌生却又旖旎的眉眼,终究是没有说出话来。   11   御书房里的人影交叠着。   宋玄仰面半倚在榻上,四肢大敞,由着身上的人进进出出尝了个通透,滑腻的脂膏在摩擦中“咕啾”作响,听得他面红耳赤,忍不住用手背覆了自己的眼睛。   姬云羲却硬要捉了他的手,逼着他与自己对视:“宋玄……宋玄,你看着我……”   他的脸上染上了病态的晕红,痴迷中带着说不出的妖冶色欲。   他不知信了哪个弄臣的鬼话,弄了助兴的药物,不顾自己病弱的身子,硬是胡乱用了。   却弄得两个人都意乱神迷,生不生、死不死,在这肉欲中惑乱了心智。   宋玄被蛊惑在他艳丽的情色中,两股迎送,贪婪地吞吃着,每一次动作都带着他炽热的呻吟和吐息。   一双眼眸更是水光潋滟,让人不忍别开眼去,生怕将那引诱错认成了多情。   床摇塌动,伴随着金链叮当作响,唇舌纠缠的啧啧水声。   姬云羲恨不能死在这一刻。   纠缠了一宿还多,宋玄起身时,嗓子已经沙哑了,那人的东西还在他的体内,甫一动作,那东西粘连着白丝,滑了出来。   淫靡得令人羞恼。   他只想假作瞎子,当作没瞧见。   姬云羲却将他拉了回去,附在他耳边轻笑。   “祭司原来这样销魂。”   宋玄恨自己昨晚怎么没咬断他的舌头:“比不得您的妖娆风姿。”   姬云羲丝毫没有惭愧之意:“那朕的妖娆,祭司尝得可还尽兴?”   宋玄一时无语,他想,自己是不能跟一个混蛋谈礼义廉耻的。   他起身披上衣裳,姬云羲却静静地瞧着床顶。   他说:“昨夜我若是死了,就好了。”   这句话真是下流极了,他却说得毫无障碍。   “我想死在你的身上。”   宋玄的目光停滞在他的身上,几多变幻,终是轻声说:“你放我走罢。”   “你明知道不可能。”姬云羲笑着说。   宋玄的神色复杂:“哪怕你会后悔?”   姬云羲说:“我不会后悔。”   12   宋玄暂时的示弱和忍让,总能换来一些东西。   譬如一定限度内的自由,比如那些隐秘的、联络南图、收买人心的机会。   表面上,他仍是那个温和平静的囚徒,他只是在等一个机会。   直到,有一个叫方秋棠的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以为这位富甲天下的商人,是来进献珍宝,意图从他这里获取好处的。   可当他仔细瞧着那人带来的奇巧物件的时候,却忽得听到一声:“祭司想念南图吗?“   宋玄微微一怔。   方秋棠注视着他脖颈上的金链,一双狐狸眼中带着说不出的算计。   “您……憎恨着某个人吗?”   宋玄想,他一直在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13   方秋棠借着宋玄的东风,成了进贡的皇商。   他有很多办法能将书信传递进来,他的时钟会定点跳出送信的小鸟,他的音乐盒里面有藏信的机关……   宋玄没有办法经常与他会面,却知道了很多消息。   大都是南图的消息。   比如,南荣君一直在想办法与大尧交涉,将他要回去,可姬云羲却压根没有回应的意思。   再比如,前一阵子苍野将军为了他夜闯神宫,被人发现了,幸亏没有丢了性命。   还有一些,是关于姬云羲的。   他说,姬云羲暴虐无道,杀尽了贤良,只留着一群阿谀谄媚的恶人当政。自从陆相的头颅高悬城墙,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为一心为民的官了。   又说,官吏欺压百姓,以至于四处民意沸反、怨声载道。   这阵子又逢了天灾,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以至于义贼夺了粮仓赈济灾民,却反被官兵屠戮一空。   他的老家有人已经反了,打得是佑王的旗子,也不晓得是真是假——正在被官兵围剿。   方秋棠有一个义兄弟,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他的义兄弟一直在为姬云羲卖命,做着不干不净的事,伤天害理,迟早也要被姬云羲除去。   他选择与南图合作,也不过是想推翻这位荒诞残酷的帝王,将那人的性命捞出来。   如此看来,姬云羲竟是天下的祸首了。   宋玄读过了这些书信,一一烧了去,只剩下余烬,明明灭灭,迷惑着他的心神。   他想,自己是没有做错什么的。   可总有一张孱弱艳丽的笑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那天,宋玄梦里,一直是一个瘦弱的少年,满身疮痍、踽踽独行的身影。   他张嘴想叫那人的名字。   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14   宋玄站在摘星阁的楼顶远眺。   从他来到大尧以后,他经常站在这里:这里能看到皇宫的全景,跟摘星阁一样的死气沉沉,阴冷迫人。   或许摘星阁比皇宫稍好一点。   这里有风。   而皇宫里,却连风都被挡在了朱墙之外。   姬云羲问他:“祭司在想什么呢?”   宋玄迟迟未答,半晌才说:“大尧就是这样的吗?”   “大祭司说我是尧人,只是在南图生活的久了,便记不太清大尧的样子了。”   他来了以后,只瞧见了皇宫,只住过这摘星阁。   似乎一切都是让人快活不起来的样子。   姬云羲跟他一起倚在栏杆上,盯着乌沉沉的天空,和那远处的宫殿:“是啊,大概就是这样的罢。”   “那这外头呢?”   “这外头?”姬云羲不知想了什么,似乎也不甚起意。“也是差不多的罢。”   宋玄颇有些意兴阑珊。   “你还恨我吗?”姬云羲问。   宋玄说:“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人的感情太过复杂,以至于他也辨不清是非爱憎了。   “你还是恨我罢。”姬云羲意味不明地说。   至少长久。   15   宋玄在盛京熬过了冬,捱过了夏,正正好一年的时候,图国与大尧终究是开了战。   彼时盛京官员不过是些应声虫,各个粉饰着面子上的太平,宣称大尧国富民强,区区南图不足为患。   而姬云羲,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由着他们吹捧。   到了户部核算的时候,却说要建新的宫殿。   宋玄当时就在边上,眼瞧着那户部老大人颤着胡子,眼泪都要下来:“圣上,国库空虚、边关吃紧,当以大局为重——”   在这个光景,敢说出这样的一句话,都算得上是有胆魄的了。   姬云羲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这意思是说,朕不顾大局了?”   便有那一等荒唐的出来附和:“家国天下,不安家何以治国?圣上寝居不宁,就是一等一的大事,大人对圣上莫不是积怨已久?”   这一句话,便教那发须皆白的老人“扑通”一声跪倒,吓得口齿打颤:“老臣、老臣绝无此意——”   这后头便是众人落井下石,将这事捧到无上的高度上去,仿佛要将这人直接拖出去处死才好。   上头的帝王眼瞧着这一切,仿佛看了什么好戏,眼中透着说不出的欣悦来。   反倒是宋玄皱起了眉,忍不住多了一句嘴:“……算了罢,这位大人也不是有心的。”   姬云羲闻言,眼神在他身上赚了一圈,撑着下巴:“祭司可是南图的祭司。”   宋玄没说话。   他的确不该掺合这烂摊子的。   姬云羲轻声笑了起来:“罢了,国库里的银子不必动。将年初说的皇陵停了罢,银两拨来,先将宫殿修了。”   他瞧了那户部尚书一眼,笑了起来:“朕不过说个玩笑,卿不必放在心上,起来吧。”   那老大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姬云羲一下一下地扯着宋玄颈上的链子,眼中带着隐约的笑意,似乎在暗示他什么。   宋玄也只假作瞧不见罢了。   16   姬云羲果真将白日里的帐记到了宋玄的头上,甫一下朝,便拉着他去了御书房,给他瞧那不知从哪来的春宫图,要与他做那家犬交配似的姿势。   宋玄一瞧见那画儿,便红了耳根,甩袖子就要走。   姬云羲就扯着他的袖子道:“祭司若是走了,白日里那老头就要遭殃了。”   宋玄冷笑:“左不过是你大尧的人,与我有什么干系。”   姬云羲便唤来祝阳吩咐:“你现在带人,将户部的杜尚书捉去昭夜台,先剥他一层皮再说。”   祝阳咧着嘴直抽冷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往门外踱步。   走到门槛那。   听到宋玄冰冷的声音:“听你的。”   姬云羲这才笑了起来:“祝阳,你不必去了。”   “是,”祝阳嘿嘿一笑,转过头给宋玄行了一个大礼,蹦跳着出去了。   宋玄又一次有了提刀杀人的冲动。   那天姬云羲从后头攥着那链子,一下又一下地往前顶送着,兴致上来了,就从后头亲吻他的后颈,用牙齿厮磨。   弄得宋玄头皮都在发麻。   两人做得次数多了,他也发现了宋玄的弱点,也就愈发的难缠。   若说最初宋玄只是愤恨,后来自己也从中得了趣,便愈发多了羞恼的意味在里头。   酣战方休,两人在软榻上叠着休息。姬云羲也意识到他的变化,便诱哄他:“祭司也是喜欢的,顺了自己的心罢。”   宋玄没有理他。   “祭司是好人,好人是斗不过我的。”他接着说。   宋玄干脆合上了眼,假装自己已经睡过去了。   姬云羲也没有接着烦他,也合眼睡了。   过了许久,宋玄才缓缓睁开眼睛,确认姬云羲的呼吸均匀,的确已经睡熟了,才伸手去触碰姬云羲的脸颊。   他在他的记忆中搜索了许久,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关于大尧的军事,关于边关的战事。   他松开手,瞧着姬云羲的脸,先头的恼意竟不知被什么散去了。   “我不是好人。”   他轻声说。   17、   外头战火连天,盛京却是歌舞升平。   年末时,宫殿终于建了个雏型,姬云羲给起了个名,叫宛丘。   又带着宋玄去瞧,连年末的宴饮也取消了,两人将就着在那儿吃了一顿年夜饭。   那是个不像宫殿的宫殿,并不华美,却大都是别有意趣的景致,甚至隐约有着民间的自在。   里头的摆设任摸出一件来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单放在那却不甚起眼。   这让宋玄颇有些惊讶。   他以为依着姬云羲的性子,多少会弄一个珠光宝气、酒池肉林的地方来。   姬云羲却道:“盛京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我便弄了这样一个地方出来。”   “外头什么样子,我也忘得差不多了,但多少听过些,日后我在找些吐火的、变戏法的人来,你在这儿多少有些意思。”   “我?”宋玄愣了一愣。   他想起来,先头在摘星阁顶楼,问姬云羲外头是什么样子。   想来是他眼中的无趣,让这人瞧了出来。   他竟不晓得说什么好。   外边竟飘起了雪来。   屋里在火上煨着,姬云羲自己拿过来,给两人满上,自己抿了一口:“上回我骗了你了,外头应当有许多好玩儿的,有人跟我说过的。”   宋玄接过他的酒,瞧着外头的细雪,竟不觉得很冷:“您听谁说的?”   “故人,”姬云羲的吐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了白气。“我等了他很久。”   宋玄拿着杯盏的手忽得停在了半空。   “我一直希望他没死……现在想来,生或死,大概都已经与我无关了。”姬云羲勾了勾嘴角。“早就远了。”   早就远了。   宋玄张了张嘴,他想问姬云羲那人是谁。   可他看过他所有记忆。   对问题的谜底了如指掌。   在姬云羲的过往的人生中,唯一与他有过交集的、会告诉他民间模样的人。   只有一个。   他竟还记得。   宋玄竭力克制住了自己声音的颤抖:“未必,或许您会再见到他也说不定。”   姬云羲笑了起来,竟有些像孩子:“见到了又如何呢?”   “我认识他的时候才不过六岁,跟现在的性情样貌有天壤之别。”   “我若是个贩夫走卒,见到他还能称兄道弟。可我是这天下的祸首,一等一的暴君,我等着什么?等着他还能对我笑吗?”   宋玄说不出话来。   “宋玄,你早先就明白的,没有人会眷恋于我。”姬云羲重复了一遍 。“没有人。”   他什么都清楚。   他知道这天下是怎么看待他的,他知道周围的吹捧不过来源于跳梁小丑。   在荆棘丛生的漫长道路上,他舍弃了一切善意得以存活登顶,却也因此失去了所有爱与被爱的资格。   他厌恶着一切,包括自己。   宋玄固执地问他:“若是他来见你了呢。”   姬云羲笑了起来:“我不想见他。”   记忆中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是嫉恶如仇,一剑刺穿他的喉咙?   或是已经变了模样,在他面前谄媚屈膝呢?   姬云羲不想知道。   一点都不想。   他拉着宋玄的手,轻声呢喃:“就这样就好。”   “宋玄,就算你恨我也好。”   “我不想一个人了。”   雪,越下越大。   18、   那位方老板再一次出现在摘星阁的时候,仍是带了许多的奇巧玩意。   如今宋玄这位祭司虽是个无名无份的俘虏,在大尧却是如日中天,想见他一面并不难。   难得是躲过那位帝王的耳目。   方秋棠好容易找了这样的一个机会,打着贿赂的幌子,冠冕堂皇地混了进来。   宋玄打开他拿来的机关匣子,发现里头是一枚金灿灿的戒指,上头嵌着鸽子蛋大小的宝石,做工精致,花哨得让宋玄头晕。   方秋棠说:“这玩意你拿着,改日出去了,拿这东西,就能在我的铺子里兑银子,兑多少都成。”   宋玄微微一愣:“出去了?”   “外头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方秋棠说。“前两天还有官员弃城而逃,打到盛京也用不了多少日子了。”   这是好消息。   宋玄却不知被什么梗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用不了多少日子……是多久?”他问。   “或许三五个月,又或许一两年。”方秋棠交代。“姬云羲未必肯放你,祭司还是早做打算,若有需要,也可传信给我。”   “我听说你是尧人,你若是不想接着做南图的祭司,就走罢,有这戒指,总不会愁吃穿的。”   宋玄拿着那沉甸甸的玩意,无声地笑了起来:“方老板真是大方。”   “应该的,你帮了我的大忙。若不是你的情报,南图那边也不会这样的顺利。”   宋玄的笑容没有到达眼底,更像是挂在脸上的一张面具。   他轻声叹息了一声:”你不是想要帮你兄弟脱身吗?他叫什么名字,我或许能帮上点忙。“   方秋棠瞧着这位眉目温和的祭司,犹豫了半晌,才道:“这戒指,本不是给你的。”   “我骗了你。”   宋玄抬眸瞧着他。   “我不是为了帮什么义兄弟脱身,我是为了报仇。”方秋棠瞧着他的脸,慢慢说。“我那傻子一样的兄弟,已经死了。”   “这戒指原本也是给他准备的,谁拿了,谁就是我铺子的二当家。可笑那混蛋,摸都摸不着了。”   方秋棠生了一双狐狸眼,瞧着狡诈冰冷,里头却带着隐约的水光。   “他跟着姬云羲,就活该有这一天。”方秋棠勾起嘴角,不无讥讽。“我劝了他几次,他都不肯听,最后果真让人当卒子似的弃了。”   他话说的凉薄,可宋玄却硬生生从中读出哀恸来。   宋玄一字一句都说得无比的艰难:“所以……?”   方秋棠那双狐狸眼似笑非笑,眼白却已经充血:“他为了江山权势要季硝的命,老子就要让他到头来镜花水月一场空,给季硝赔命去——“   宋玄根本无法劝解,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方秋棠许是许久不曾跟人说过这些,如今见大事将成,一时之间,竟忘了形,冷笑着捉住了他的手:“可他死了又能怎样?这世上只有一个季硝,只有那一个兔崽子——”   “那是我的……”他的声音渐低,肩膀颤抖着,脸也埋进了臂弯。   19、   宋玄把玩着方秋棠留下来的戒指,许久都不曾说话。   姬云羲跟着瞧了两眼,笑着问:“祭司喜欢这些饰品?”   宋玄轻声说:“不过是瞧着宝石稀罕,多看两眼罢了。”   姬云羲说:“祭司比这些玩意稀罕多了,你要是喜欢,我改日再给你找些来。”   宋玄的动作微微一滞。   他转头去瞧姬云羲,那人被夕阳笼上了一层薄金,连带着精致的眉眼都模糊温煦了些许,墨色的衣缎上流转着光泽,衬着头上织金的抹额,恍惚间竟让人错以为天人。   明明外表生得这样俊俏。   宋玄问:“外头战事打得如何了?”   “不怎样,”姬云羲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祭司怎么打听起这些事来了?”   “心急了?”   他的双眼幽深如古井,没有丝毫的波纹涟漪,仿佛什么都清楚,却又什么都没有。   宋玄“嗯”了一声。   姬云羲勾了勾嘴角,仰面一倒,正倒在宋玄膝上,他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祭司不用心急,我是不会放了祭司的。”   “死也不会。”   宋玄仍是瞧着手中的戒指。   姬云羲却忽得想到了什么,雀跃地跳了起来,在他耳边轻轻地低语。   却让宋玄的目光颤了颤。   他笑得灿烂,那一瞬间的光华明媚,有如少年。   他说,宋玄,你要是真不愿意陪着我,不如就由你来动手罢。   你杀了我,就这辈子都逃不开我了。   20   宋玄这一生仁善温和,却也薄情,少了常人的约束,却也少了那一份羁绊和真实。   纵然是南图的众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多年的老友,宋玄能为他们不顾生死、两肋插刀,却不会为之驻足。   可如今,他心里落了一枚不一样的种子,却是还没等到抽芽生花,先生了那丑陋纠缠的根茎,让他爱不能、恨不能。   他跟姬云羲接触的愈久,那根茎就扎得愈深,被纠缠得愈紧,想挣挣不开,想连根拔起,却又不忍。   后来,他便也不愿再挣扎了。   他由着姬云羲胡作非为,偶尔也会闲聊,兴致来了,还学着写上两笔字儿。   宋玄头一个学会的,还是姬云羲的名字。   外头的事,姬云羲不说,他不问,两人就这样默契地装聋作哑。   有一天,姬云羲问他:“我……若是逃了呢?”   宋玄没有回答,姬云羲忽得笑了起来:“逃什么,我怕是傻了。”   他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是这世上的首恶。   宋玄却在想,那一瞬间,只有一瞬间,他竟也心动了。   想帮这人逃避天下的责难,逃避所有因他流下的泪,逃避所有因他而淌下的血。   姬云羲是暴君,是个大奸大恶、视人命如草芥的的恶徒,是拘禁他的罪人。   那他宋玄在这一刻,又是个什么人呢?   他想,这是命,更像是劫。   大约,劫数尽了,命也尽了。   21   南图人来的很快。   想来大尧等他们,也等了许久。   听闻南图的大祭司发话了,罪不及庶民。   据说盛京有一班游侠儿,早早等在城门口,准备迎南图人进城。   听说他们的首领,是个嫉恶如仇的姑娘,早就想要行刺,这回却终于等到了这暴君的倒台。   民心所向,大快人心。   姬云羲一个人走进了摘星阁,他仍是那一身玄色的衣裳,手上提着一壶酒,一如初见时那个离经叛道的君王,神色中却少了那戾气。   宋玄等了他很久。   “祝阳呢?”宋玄问。   姬云羲说:“我让他滚了。”   姬云羲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都到这时候了,你不来问我,却问他。”   宋玄问:“你这是吃醋了?”   “嗯。”   宋玄头一次,想摸了摸他的头,他也这样做了。   姬云羲懒洋洋的笑,不复平时的阴翳,反而带着少年人才有的嚣张。   他说:“你也走吧。”   宋玄瞧着他的眼睛,问他:“不是说不放我吗?”   姬云羲说:“走吧。”   他脸上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笑,仿佛是要去出门游猎,面对山间的走兔野鸡,而不是城门外的千军万马。   宋玄看着窗外,那皇城还是一样的冰冷。   他站起身来,向外边走了几步。   却忽得被什么勾住了衣袖。   他转过头去,瞧见了姬云羲的手,正捏着他的袖边儿,微微的颤抖。   姬云羲低着头,忽得意识到了什么,松了手。   “走吧。”   他重复了一遍。   宋玄瞧了瞧他,低低叹息了一声:“你呢?”   姬云羲笑着指了指桌上的酒:“我得自斟自饮了。”   宋玄问:“原本是想跟我一起喝的吗?”   姬云羲顿了顿,才说:“原本是想的。”   可瞧见了他,便什么都不想了。      姬云羲瞧着他,脸上终于没了笑,他轻声说:“宋玄,你走罢。”   “我不留你了,你去哪都行,做什么都行。”   “别忘了我。”   宋玄瞧了瞧窗外,又瞧了瞧姬云羲颤抖的手。   他坐了下来:“我送你一程罢。”   姬云羲笑了起来:“也好。”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仰脖喝了下去。   干脆利落。   嘴唇鲜红,还带着隐约的水光。   他提着酒壶,说:“我不晓得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酒,这味道一点都不好,祭司也不要尝了。”   宋玄说:“那你喜欢什么味道?”   “甜的,”姬云羲笑得眉眼弯弯。“酒要是甜的就好了。”   宋玄说:“可惜来不及去找了。”   姬云羲专注地瞧了他许久, 一步步走过去,直到自己的身影,将宋玄完全覆盖。   他痴痴地瞧着宋玄的眼睛,轻声问:“宋玄,能抱我一会吗?”   “就一会。”   “好。”   姬云羲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来,将头搁在宋玄的肩膀上。   宋玄的手放在了他的瘦削的腰身上。   然后,姬云羲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宋玄的身上。   宋玄的眼神很清澈,也很温柔。   让姬云羲忍不住想瞧,却又不敢去瞧。   “宋玄……”姬云羲的声音很轻,在这安静的房事内,愈发显得柔和。   “嗯。”   “你要是对我有情就好了。”   “哪怕稍微一点,一点就……”   “不对,一点不够。”   “你要是像我一样就好了。”   “不,也别像我。”   姬云羲的话停了下来。   他攥紧了宋玄的衣裳,身体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宋玄,我好疼啊……”   大概是毒发了,他揪着宋玄的衣裳,牙齿深深地印在了宋玄的肩头。   “好疼……宋玄……”   连这样的呓语,都那样的细微隐忍。   宋玄的手蓦地收紧,将他紧紧地锢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好害怕……”姬云羲的声音里终于带了哭腔和颤抖,温热的液体落在宋玄的肩头,又渐渐凉了。   宋玄从始至终,都只仅仅地抱着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姬云羲看不到宋玄的表情,却攥紧了手下的温度,在剧烈的疼痛中,逐渐模糊了意识。   ”……我后悔了,宋玄。”   他最后说。   之后,宋玄感觉自己肩头沉甸甸的,落下了什么,揪着自己衣裳的手无力垂落,被自己抱在怀中的躯体,也变得柔软无力。   风穿过窗棂,拂过怀中人的发梢,在他的指尖缱绻。   现在只剩下他了。   宋玄想。   他走了,他自由了。   他轻轻牵起那人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他伸手,将桌上的酒,重新斟了一盏,用的是那人用过的酒盏。   然后,贴近唇边,慢慢地喝了下去。   “你说的对,应该是甜的才好。”   宋玄轻声说。   他将剩余的酒水推倒,又随手将油灯打落。   那火苗便忽得一下大了,顺着床幔向上蔓延。   宋玄重新抱紧了那人已经柔软的身体,终究叹息了一声。   他后悔什么了呢?   是悔不该囚他,还是不该放他?还是悔他做的这些混账事了呢?   宋玄不晓得。   他想去问问他。   “姬云羲,我只是去问问你。”宋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至多……是怕你一个人孤单。”   火光炽烈,窗外却仍是碧空万里。   此生殉天下,此身祭云羲。 第114章 番外季硝x秋棠(一)   “公子公子,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了!”   “公子公子,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啊?”   “那……公子,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公子,谢谢你。”   1   方秋棠从梦里醒来后的许多天,一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没错,他总觉得那是一个梦,因为发生的事情太过玄幻、却又了无痕迹。   他梦见自己穿越进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朝代,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好容易摸爬滚打成了一个富可敌国的大奸商,一生翻手云、覆手雨。   真是好一出升级流爽文大戏。   最后却自己把自己给炸死了。   ——哪本小说敢这么写?早就被读者的臭鸡蛋淹没了。   方秋棠每每想起,都恨得牙根痒痒,梦里倒是死的大义凌然,回过头来怎么想怎么亏,气得直想撞墙。   可转过头来琢磨琢磨,一个梦而已,他怎么就这么当真呢?   可能是里头的人太真了。   那个江湖骗子国师,和他那个翻脸无情的皇帝姘头。   哦,还有一个整天穿得花里胡哨的小混球。   别说,那小混球长得还挺好看的。   他把自己炸死了,小混球应该挺伤心的。   方秋棠想,自己有点对不起他。   2   方秋棠不到三十的年纪,是某家知名企业分公司技术部的总监,能力技术倒也算过硬,就是嘴毒心软不会说话、私下又是个不善交际的死宅,估摸着在这家分公司混混也就是顶天了。   他野心倒是不小,整天盯着自己上头的副总位置,只等着那副总腾出位置来,自己好一屁股坐上去,从此就有了公司股份。   然而,天不遂人愿,好容易前任副总升到总部去了,转头就又空降了一位过来。   说是个年轻海归,总公司那边的关系过硬,到他们这小破分公司,都是属于历练来的。   具体有多硬,公司的大喇叭姑娘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知道总公司那边的这个吧?新来的这位,就是这个的儿子。”   方秋棠自己咂摸咂摸,的确是他惹不起的硬。   成吧,鸡蛋不能跟石头碰,等这孙子调走了,他再谋上位就是了。   方秋棠这样一想,倒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坦荡荡地去见这位新来的副总去了。   刚一进会议室,整个人就傻在那了。   会议室里站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手脚修长,穿得仿佛T台走秀的模特,顶着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桃花眼,冲着众人露出一个笑来。   方秋棠脑子嗡的一声——   “下午好,我是季硝。”   他听见他说。   3   季硝。   方秋棠整场会议都浑浑噩噩,什么都没听进去。直到下午才弄清楚,这位空降的副总,其实叫“季霄”。   他下属的大喇叭姑娘小心翼翼地说:“老大,你知道的,副总那么硬……你就是不高兴,也忍着点,反正他迟早都要上去的,跟他结梁子,不划算啊。”   方秋棠一愣:“谁不高兴了?”   “您啊,”大喇叭姑娘说。“公司都传遍了,说您开会的时候一脸不高兴,小副总都看了您好几遍。”   方秋棠对上位的觊觎,也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只不过除了嘴巴坏,也没有什么别的缺点,本人技术硬、没架子,对手下的人更是护犊子,公司里倒有不少人是向着他的——这位大喇叭姑娘就是其中之一。   “听风就是雨。”方秋棠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人穷嘴碎听说过没有,这么多年不涨薪水,我看你就毁在你这张嘴上了。”   大喇叭姑娘对他早就免疫了,心想这话你自己更适用,遂送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蹦蹦跳跳地走了。   就剩下方秋棠一个人搁那沉思。   这个季霄,跟梦里头那个小混球,到底有没有关系?   或者说,这位副总,会不会跟他做过一样的梦?   4、   新来的副总长得帅,打扮得又扎眼,直接成了公司里一道风景线,走哪都有小姑娘多瞧两眼,又转过头来偷笑。   还有时不时到小副总面前转悠混脸熟,争取培养点感情出来的。   在这众人当中,就多了一个方秋棠。   他三天两头地扒在人家办公室门口,眼睛跟粘在人家身上似的。   他就是想弄明白,这位小副总到底跟季硝有没有关系。   方秋棠自己剃头担子一头热,那小副总倒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对谁都是那副圆滑中透着疏离的态度。   可每到他有点心灰意冷的时候,却又总能发现点什么。   小副总爱喝的茶,跟季硝是一样的。   小副总桌上有一块镇纸,是桃花玉的。   可等他问起了,这人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就是喜欢而已,方总监问这做什么?”   方秋棠这下真的有点摸不着头脑,想要直说,却又怕这位副总把他当精神病,直接炒了他的鱿鱼,只能天天往人家身边凑。   久而久之,公司里竟然多了一个传言。   说方总监是个gay,想老牛吃嫩草,甚至还盯上了副总的屁股。   从此直男职员看他的目光,就像良家妇女看流氓。   连大喇叭姑娘都来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老大,你这眼光不要太高,那位你搞不定的。”   方总监一口老血呕不出来,险些被自己噎死。 第115章 番外季硝x秋棠(二)   5   这几天技术部赶进度,忙得很。   再加上这位小副总空降,许多工作都要交接,方秋棠的脾气也愈发暴躁,让下头的人忍不住叫苦连天。   尤其是技术部门的一干直辖人等,工作逼得紧了,嘴上就忍不住抱怨:“老大这几天跟大姨夫来了似的,谁去溅谁一身血。”   “就这臭脾气,别说小副总了,但凡是个正常姑娘也不带看上他的,要我说,活该他单身一辈子——”   这位刚进去挨了一顿骂,灰头土脸得也没个好脸色。   另一个实诚些:“咱老大真是……那什么?我怎么看着不像呢?”   公司里风言风语传得热闹,技术部一干人等却再了解方秋棠不过。方秋棠撑死了就是一个毒舌死宅,最大的志向也就是做上副总混点公司股份。   说他狗胆包天看上了小副总,怎么看都不大可能。   “老大是不是我不知道,”先头的那位嘿嘿一笑,眉眼间透着一股猥琐。“我觉得咱们那位小副总,说不定真是。”   “啊?”   “你别不信啊,你就看小副总那打扮,骚包的没边了,就差没屁股上插朵花了——”   “插朵花干什么?”那边忽得冒出一个声音开。“给你上坟?”   这小子话还没说完,屁股上就被踹了一脚,踉踉跄跄转头往后一瞧,正是他家处于经期的总监老大方秋棠。   方秋棠阴恻恻地瞧着他俩,牙齿磨地嘎吱嘎吱响:“我看你俩是活儿少了,人飘了,什么粪都敢往外喷了。”   吓得两人脸一白:“老大,我们这儿开玩笑、开玩笑呢——”   方秋棠冷笑一声:“什么玩笑,让我也跟着笑一笑?”   俩人哪里敢说,乖乖巧巧地站在那,被骂得灰头土脸。   方总监骂起人来,真是死人都能从棺材盖里跳活了,祖宗八辈儿都给你数落得透透的,头都抬不起来。   过了好一会,方秋棠嘴巴干了,咳嗽了一声:“行了吧,回去吧。两个小伙子,别背后胡说八道,小喇叭话都比你们少。”   放屁,技术部的八卦风气,就是让那位喇叭姑娘带起来的。   两个小伙子不敢分说,低着头回去了。   方秋棠拧开保温杯杯,灌了一大口茶水——那茶水又涩又淡,一点子香味儿都喝不出来,让这位曾经的方老板忍不住皱着眉放下了。   终究是从奢入俭难,下回还真不能在这上头贪便宜。   他琢磨着,一抬头,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眼神复杂,带着说不出的审视。   季硝。   这小子在这站多久了?   (避免麻烦,统一用“季硝”了,反正你们知道他就是本人没错了)   6   “那个,季总。”   方秋棠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又灌了一口茶水,手不自觉地拽了拽衬衫一角。   季硝一步一步晃着进来了,他穿了一件灰蓝色的休闲西装,里头粉色的衬衫,领子松松散散地敞着,露出漂亮的锁骨和年轻人紧实的皮肤。   再往下看,是笔直修长的两条腿,和微微挽起两道的裤脚。   方秋棠不得不承认,那俩小伙子还真没说错,季硝真得是担得起骚包两个字的。   季硝的脚步停在他的面前,牵了牵嘴角:“我就来看看,正撞上方总监给人纠错儿。”   方秋棠混身都觉得不自在,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们没什么错,我跟他们闹着玩呢。”   小副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方秋棠总盯着季硝身上那件衬衫,开了四颗扣子,他敢笃定,他要是上手一扯,都能看见胸前那两枚小红钉。   他忍不住张了张嘴:“你这衣服……”   季硝盯着他,笑眯眯地挑着眉:“不好看?”   方秋棠咳嗽了一声:“我怕你着凉。”   季硝闷声笑了起来。   方秋棠一头雾水,像他这种常年穿秋裤、毫无时尚感官的人,怎么也理解不了奇怪的时尚品味。   前两天这人还穿了一条破洞裤,两条白生生的腿,在里头若隐若现,看得方秋棠脑仁疼。   甭管这位小副总到底有没有记忆,品味倒是跟季硝如出一辙的奇葩。   季硝笑够了,离他近了点,问他:“那……听总监的,扣上?”   方秋棠“嗯”了一声。   季硝没动。   方秋棠缓了半天,见他还立在那儿,才反应过来:“我……你……”   “谁提案,谁执行。”季硝理所当然地说。   方秋棠隐约感受到,身后那一个个工作小隔间里若有似无的炽热目光。   办公室里嘈杂一片,他们大概听不到说话内容,但就这个距离,也够他们好好八卦一通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下午这群狗贼茶话会的内容了。   方秋棠没动手。   小副总干脆拉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胸前按。   “嘶——”   后头隐约传来了抽气声,跟集体被烫了舌头似的。   方秋棠硬着头皮把扣子给迅速地扣上两个,迅速地松了手,倒退了两步还多。   “成了。”方秋棠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明明是他主动的打探,怎么好像变了个样?   季硝还问他:“这样好看吗?”   “嗯。”   “那就好。”季硝高高兴兴地转身要走。   方秋棠在原地一头雾水,怎么琢磨怎么不对。   走了不到两步,季硝忽得又转过头来,揪着方秋棠衣领,凑到他耳边儿上来:“方总监,他们说你瞧上我了。”   说完,又扭头走了,临走前,还附赠了一个风情万种的笑。   方秋棠彻底愣在原地,耳根的热一气儿烧到头顶,许久才回过神来:“刚刚谁他妈胡说八道的!你俩给我滚出来!!!” 第116章 番外季硝x秋棠(三)   7   方总监浑浑噩噩了一下午,脑袋上顶了座活火山似的,一个劲往外喷气儿,翻来覆去都是小副总那回眸一笑。   别说,技术部那俩小子一点没说错,这位小副总,怎一个骚字了得。   季硝以前是这么副德行吗?   方秋棠想了想,自己还真点了点头。   8   到了晚上饭局,那位白天言笑晏晏、让他扣扣子的小副总,便又成了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模样,酒桌上你来我往,就没有一句话不得体的。   反倒是方秋棠魂不守舍的,目光游离,时不时抬眼去觑季硝的脸,被捉了包,又心虚地移开。   有人来敬他的酒,笑着打趣:“早就听说方总监了,今天头一回瞧见,还是季总的面子大。今天咱们可得多喝几杯——”   这人说话几分真、几分假,方秋棠向来不怎么应酬是真,但也不至于连甲方的面子都不给。   人家夸他,给的也是季硝的面子。   方秋棠心里门儿清,脸上还得迎个笑脸:“您说了算。”   这边他酒杯还没端起来呢,先让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劫了去。   “方总监可不能喝,明天技术部赶工,不能旷班。”季硝拿着他的酒杯,笑得风度翩翩。“您是千杯不醉,可别折腾他,我还指着他给我加班呢。”   对面听了就笑:“你这老板,连人家喝酒都管,小心人家卷铺盖卷儿跑了。”   季硝瞧着方秋棠,眼中波光流转,嘴角微微翘起:“那不能,方总监早就看上我了。”   对面哈哈一笑,也没当真,方秋棠却险些被热气冲晕了头。   不管这小副总是不是季硝,看这样子,都来要他的狗命的。   9   满桌的宾主尽欢,季硝就在那边,端得是长袖善舞、八面圆通,笑得真挚又谦和,跟记忆里那人的影子隐约就重叠在一起了。   当初也是这样。   他不擅长应酬,手下的生意,大都是季硝出去周旋,日子久了,人人都知道季公子的大名了。   那时候生意没做大,季硝在他手下也不知道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委屈,回过头来了,还笑眯眯地“公子”长,“公子”短,聒噪得像只家雀。   这小子是有心气的,人家背后越是说他靠容色上位,他越是穿得花里胡哨,越是骂他出身卑微,他就越是张扬嚣张。   在四方城,就没人不认识季老板那嚣张华丽的车架。   那时候方秋棠忍不住想,要是季硝不用跟着他,过得那么苦,就好了。   10   方秋棠犹豫了很久,还是打算等酒局散了,好好问清楚。   就算这小副总当他脑子进水也好。   却没想到,他好容易鼓起了勇气,这小子烂醉成了一滩泥。   方秋棠头大如斗,还要肩负起送小副总回家的任务,只能把人半扶半抱着往地下车库拖,几个服务生要来搭手,都被这小子推开了,粘皮糖一样赖在他的身上。   还在他耳边催眠似的重复:“你看上我了……”   “你看上我了……”   “你看上我了……”   方秋棠气得给了他一脚:“闭嘴。”   季硝吧嗒吧嗒嘴,瞪着眼睛看他:“我好看吗?”   方秋棠累得气喘吁吁,懒得理他。   季硝就复读机似的嚷个没完:“我好看吗!我好看吗?我好看吗?”   方秋棠没办法,硬着头皮说:“好看好看。”   刚说完,眼前一黑。   某个醉鬼不知到哪来的力气,按着他把嘴贴上来,还一个劲地往里伸舌头。   全是酒臭。   方秋棠呆滞了三秒,把人推开了。   醉鬼又趴在他身上:“答对了。”   “……”   这是智力问答吗?   方秋棠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恼,最后还是不能跟一个醉鬼计较。   他也不指望能从他嘴里问出他的住址了,把人往自己车上一塞,转头给喇叭姑娘发消息。   “你知道小副总住哪吗?”   “老……老大,你要夜袭?不要命了你?”   方秋棠:“……他喝多了。”   “哦嚯”喇叭姑娘连文字里都带着一股猥琐的意味。“老大,没想到你段位这么高”   “都醉了还要什么地址,我一个小职员怎么会有老板的住址!你把人带回自己家吧!”   喇叭姑娘打完这一串话,似乎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发了一个扭屁股跳舞的表情包,补充了一句:“老大,从现在开始,我已经睡了,不用谢。”   ……不用谢个屁啊!   方秋棠想扔手机。   11   方秋棠知道自己喝醉了酒难搞。   没想到季硝喝醉了更难搞。   事实上,他印象里,季硝天生酒量惊人,压根就没喝醉过,谁知道这个小副总,倒是酒量不怎么样。   那谁让他谈笑风生、来者不拒来着?   等人一走了,转头就醉成了傻子。   他拉着季硝,就像是在副驾驶位上放了一个复读机,不断地重复:“你看上我了……我很好看……你看上我了……”   方秋棠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某种催眠。   最恐怖的是,这个小副总一再试图挣脱安全带的束缚,过来对他施行骚扰或性骚扰行为。   方秋棠十分没有安全感。   尤其是到达终点时,他甚至不想给他解开安全带。   “……要不让你在车里睡一晚吧?”方秋棠喃喃自语。   “不要。”小副总忽然说。   “你现在不复读了?”方秋棠被他气得昏头涨脑。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你他妈真醉假醉?!” 第117章 番外季硝x秋棠(四)   12   方秋棠千辛万苦把季硝搬上了楼。   一路忍受着耳边热气的骚扰和洗脑攻击,他甚至产生了把人扔在路边的阴暗想法。   最终瞧了瞧那张熟悉的脸,到底是没舍得。   “你就偷乐吧,我的良心还没被狗吃了。”   方秋棠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把人往沙发上一扔,西装外套随手脱了甩在床上,又忍不住骂。“我就该给你都录下来,按职场性骚扰讹上一笔,否则真白瞎老子费这么大劲了。”   也不过就是口头上的威风,瞪了那醉鬼一眼,自己去洗手间了。   只剩下季硝在房间里头,睁开眼睛,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哪还有半分醉意。   13   方秋棠住的是典型的单人公寓,不大不小,刚刚好一个成年男性的日常生活。   刨去厨房和卫生间,工作台、书架、床、以及他自己躺着的单人沙发,都拥挤地堆在这不足三十平米的空间里。   书架上是方秋棠自己做的模型,大都是枪支和船,偶尔也有些火车、房屋之类的,桌上零零散散地都是他自己做的图纸。   几本工具书已经被翻得书脊散架,又被他自己粘了起来。   床上的被子还没叠,床头还有他的游戏机和书,都堆在枕头边上。   里头乱糟糟的,都是方秋棠生活过的痕迹。   季硝的眉梢跳了跳动了动,控制住自己下意识想要去整理的手。   他的公子呀。   还真是一点没变。   季硝苦笑了一声,目光转了好大一圈,最后停在了方秋棠的工作台上。   那上头正摆着什么东西。   14   方秋棠洗了把脸,一出来,正撞上季硝站在他的工作台后头,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细细端详。   “酒鬼乱跑什么?别给我碰坏了。”方秋棠忍不住皱着眉。“你去把衣服换了……”   他话还没说完呢,就瞧见季硝手里的东西了。   一个小人儿。   长发宽袍,连衣服上花哨的绣花都做的精致。还没来得及上色,单看五官就跟季硝,有七成像。   方秋棠一拍脑门,才想起来,这玩意还没收起来,整整好让这人给瞧见了。   这东西是他前阵子做的,那时候他大梦初醒,心里总空落落的、怅然若失,最后琢磨着,就就做了这么个东西,算是个纪念的意思。   谁晓得却让这个人瞧见了。他仿佛被窥见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脸上火烧似的滚烫。   季硝瞧着那小人,眉梢眼底都是笑,连声音都柔缓了:“这是我不是?”   方秋棠硬着头皮去抢:“不是你。”   季硝将那小人藏在身后,笑吟吟地盯着他问:“不是我是谁?”   “不是谁,跟你没关系。”方秋棠愈发焦灼。“你不是喝多了?看差了。”   季硝攥着他的手腕,重新问了一次:“这不是我是谁?公子?”   方秋棠去抢的动作一下就停了下来,像是哑了的炮仗,嘴长得老大,就是没有声儿。   那双桃花眼里带着隐约的愠意和难过,跟记忆里的人如出一辙:“是我呀,公子。”   方秋棠这回不抢了。傻乎乎地瞧着季硝,一直挥之不去的温度直接冲上了脸,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想找的答案,如今有了,却又让他无措了。   “哦……哦。”方秋棠的目光闪烁起来,顾左右而言他。“是你啊。”   傻得冒泡。   可他能说什么呢。   “你早点说多好,我还怕认错了……”   他话还没说完,季硝凑近了一步。   他那200度近视的眼睛,甚至能看清季硝睫毛的颤抖,和皮肤细腻的肌理。   方秋棠的话停了。   季硝的嘴唇跟他的嘴唇,只有一张纸的距离。   “认错了?”季硝得嘴唇翕动,气流与热度与他的嘴唇接壤。“方秋棠,你心里什么都知道,怎么可能认错?”   方秋棠没说话。   一手养大的小白眼狼,他怎么可能认错呢?   莫说季硝长相没变,就算是季硝换了个壳子,那言谈举止的气度,和细微的小动作,都是骗不了人的。   他反反复复的试探,季硝就不厌其烦地暗示,到底是谁在潜意识里推拒,迟迟不敢开口去问?   一目了然。   季硝盯着他,眼睛里带着隐约的红:“方秋棠,我追了你多久?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他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委屈。   “我今天不说破,你就这么糊弄下去了?”季硝攥着他的手腕,瞪着他。“你……”   他说不出话来,就去啃方秋棠的嘴唇,粗鲁地去扯他的衣领,最后尝到了一丝血腥味,他又比谁都心疼。   方秋棠想推他,可瞧见他的眼神,手下又软了。   季硝反倒蹬鼻子上脸,两人纠缠着,不知是谁先动了别样的心思,到最后针尖对麦芒,两人相对硬梆梆。   方秋棠先红了脸,发狠把人一脚蹬开:“你滚,有话说话。”   季硝翻身压上来,一只手就伸进他的裤子里头,也不恼了,眼角带着别样的诱惑:“公子,我帮你。”   方秋棠躺在地板上挣扎了半天,才意识到这小子今非昔比,比他这个死宅要有力气得多。   他气得想要骂街:“老子教你算账教你识字,你他娘的跟谁学的耍流氓?”   季硝拿自己那根儿棍子在他身上磨蹭,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喘息:“天生就会。”   “滚你娘的蛋……”方秋棠被他伺候舒服了,后头的骂声也软下来了。   季硝在他耳边儿继续耍流氓:“公子,小厮本来就有干这个的,我当初天天盼着你使唤我,也没等到——”   “你现在倒是说说,我伺候的周到不周到?。”   方秋棠后头的话,都被耍流氓的人含在了嘴里,变成了支支吾吾地挣扎声。   15   季硝在床上躺着,也不甚老实,毛手毛脚地缠着方秋棠要抱。   方秋棠把人推开了,他又装委屈:“公子就是不想认我了。”   方秋棠嘟囔一句:“我不是让你上来了吗。”   这兔崽子装醉,他没把人抛尸荒野,还不能说明他的良心吗?   季硝斜着眼睛地控诉:“你不认我!”   方秋棠一只手推着他的胸膛,防止这小子再上来乱啃:“我……就是没想好。”   这小子难缠得很,他欠了他天大的情,要真追到眼下来,怕是卖屁股都还不清。   还不让这白眼狼造反,踩到他头顶上来?   可真要不认他,他还能屁颠屁颠往他办公室跑?还能私下做那么个小人儿?   如今倒让本尊发现了。   方秋棠窘迫得头都要炸了,偏偏这小子还在他家里头,刚刚跟他“互助”了一番,如今还占了他的床。   更让他难受了。   季硝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上,轻轻说:“公子,我追了好久,才找到你的。”   “嗯。”方秋棠这回没挣扎, 他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真的,很久、很久。”季硝说。“我一直怕我在也见不到你了。”   这话说的太煽情,让方秋棠忍不住嘟囔了一声:“谁让你追过来的。”   季硝沉默了片刻。   方秋棠有点怕伤了他的心,本来还想再补一句,却忽然听见季硝阴恻恻地在他耳边低语:“公子,我之前有一个愿望,本来已经放弃了,现在看看,感觉还是可以捡起来的。”   方秋棠隐约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他的头上多出了一大片阴影。   那张嚣张漂亮的脸,出现他的眼前,带着隐约的愠色和艳丽。   方秋棠:“……你的愿望别他妈是睡我吧?”   季硝笑得艳丽:“不止。”   他不止想睡他。   还想把他睡到说不出话来。   最好塞满他那张嘴。   季硝下流的想,怎么也该让公子知道,自己脾气也是很坏的。   很坏很坏的。 第118章 番外季硝x秋棠(五)   16   方总监一觉起来,看见季硝正系着围裙,动作熟练地给他准备早餐。   他有种微妙的、时间错位的感觉。   忍不住想起很久以前,这小崽子还没跟他闹翻的时候,每天早上都是亲自做早饭的。   还是这个花、那个朵的变着法儿的做,有时候宋玄来蹭饭,这抠门儿的还要藏起几道点心来,等人走了,再端出来现宝。   也不晓得这鸡贼的性子是哪学的。   反正他是不承认跟他学的。   季硝把粥舀进碗里,转头瞧见方秋棠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连围裙也不解了,慢悠悠地凑到方秋棠面前:“公子,要不还是先吃我罢?”   方秋棠差点第二次炸成了一朵烟花。   吃他奶奶个孙子。   17   方秋棠是扭着屁股上班去的。   他甚至不想上班。   但他如果不去,只怕喇叭姑娘会把方总监和小副总过了一夜还没有来上班的消息传遍整个公司。   他想起当初自己还调侃宋玄走路别扭,风水轮流转,到头来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喇叭姑娘过来交企划,冲着他嘿嘿笑:“老大,有人瞧见了,今天小副总坐你的车来的。”   方秋棠一点都不想搭理她。   喇叭姑娘冲他飞了个媚眼:“恭喜啊,老大。”   方秋棠扯着一张僵尸脸:“不合格,滚去重做。”   喇叭姑娘喜气洋洋的脸顿时变黑,眼皮耷拉着出去了,嘴上还直嘀咕:“这是性生活不和谐啊……”   方秋棠想揍人。   18   好像自打季硝跟他睡了,就再次暴露出本性来了,两个人的角色也掉过头来了。   季硝工作时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技术部呆着,送花约饭都是常事,还时不时要来个意外惊喜,招摇得生怕别人不知道两个人的关系。   引得员工之间微信响个不停,几乎每天都是新料猛料。   方秋棠心知肚明,却又说不出是喜是忧。   季硝倚在他办公桌的边上,一边翻他的文件,一遍笑眯眯地问他:“公子晚上想吃点什么?”   方秋棠划着手机:“点外卖。”   季硝点了点头:“那帮我也点一份,我跟公子一起吃。”   方秋棠沉默了片刻:“我回家吃。”   “那我跟公子回家。”   方秋棠忽得抬起头来:“季硝。”   “嗯?”   “你能不能滚回你的办公室?”   “不能。”   方秋棠气得头都大了:“你成天就在我这儿泡着,屁事不干,你爹就不管你这么糟践公司?”   季硝理直气壮:“管啊,管不住啊。”   方秋棠微微一怔,瞧着季硝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季硝,你跟现在家人关系好吗?”   19   “季硝,你跟现在家人关系好吗?”是   季硝没料到他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还是答:“……挺好的。”   他来时,便跟这具身体的记忆融在了一起,按照了了的话来说,他是将自己的转世与自己融合了。   所以季硝就是季霄,自然也有着属于他的家人。   方秋棠瞧了他半晌,见他没有说谎,才轻轻笑了起来:“那就好。”   季硝没有摸到头脑,就听见方秋棠说:“以后别叫我公子了。”   “公子又不要我了?”季硝的眉头深锁,嘴唇也不自觉的紧绷。   他几乎下一刻就要爆发了。   方秋棠太熟悉他了,看了不知多少次他这个样子,想要开骂,最后还是没有。   他想,这孩子听了他不知多少难听话,总要跟他好好说一次的。   上辈子没有机会。   这辈子,总要告诉他实话的。   “从在大尧的时候,我就想过,小崽子要是跟我生在一个时代就好了。”方秋棠说。“不用太富贵,也不用多好看,就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好好被父母养着,有点小叛逆,读个大学,为了几千块工资跑成傻狗,天天为房子票子车子犯愁——就这样就挺好。”   “至少别十二三岁就让人给卖了,四处给人陪笑卖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钱,还要跟着我这么个人混,天天被骂得跟三孙子似的还要往上粘,一点尊严都没有……”   方秋棠说到这,忍不住又想说脏话,还是忍住了。   因为他现在不大想骂季硝——这小子看着都要哭了。   “我都不想说你……你这样就挺好,真的。”方秋棠说。“你小子会投胎,这辈子挑了个好人家,这样就好。”   方秋棠拍了拍他后背:“别叫我公子了,你现在命里不止一个公子了。”   季硝动了动嘴唇:“那你还要我吗?”   方秋棠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不想要,还能打包给你退回去吗?”   他忍不住想,可能就是上辈子对不住季硝,这辈子才要给他当下属、做牛做马来。   连副总的位置都让他给占了,方秋棠也不晓得这小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季硝抱着方秋棠不撒手。   方秋棠忍不住又蹬了他一脚:“煽情也煽了,实话也说了,滚回你的办公室去,别老在我眼前晃了。”   季硝赖着不肯走:“秋棠。”   “滚。”   “秋棠 。”   “我让你滚。”   “秋棠,你喜欢我吗?”   季硝的桃花眼璨然,仿佛要融了三月的春风,化进心坎里去。   “喜欢我吗?”“……”   “喜欢我吗?”“……”   他又变成了复读机。   方秋棠冷笑一声,揪着他的衣领子,冷哼了一声:“想知道是不是?”   “想。”   “你让我捅一回屁股,我就告诉你。” 第119章 番外后日   冯知县的冷汗直流,两条腿一个劲儿地打哆嗦。   这位冯知县外号冯老虎,在这小小的覃县便是一霸,起个冯老虎的外号,无非就是说他吃人不吐骨头。   可这会,连冯老虎都是怕了的。   他恐惧的源头,来自于他公堂上坐着的那个男人。   确切来说,是一个漂亮的男人。   男人的眉眼精致旖旎,仿佛是画师一笔一笔勾勒出来的画作,倒不像是真人能生出来的无暇。   他正坐在公案上头,一下又一下地晃悠着小腿,手上转着他的毛笔,头上是写着“明镜高悬”的牌匾,脚下却堆着小山儿似的金银珠宝。   美人,金银。   两样都已经齐全了,却只让冯老虎觉得可怖。   因为那美人正把玩着惊堂木,一下一下地晃悠着小腿:“冯大人,您这几年的知县,是做得真不亏本。”   冯知县抖得仿佛一个筛子,几乎要倒在地上。   他已经猜到了这人是谁,这几年来四处都有传闻,说有人专挑当官的做局,不止要谋不义之财,还要搜集罪证,不少官员都栽得莫名其妙,落了个身败名裂,甚至抄家灭门都有可能。   冯知县怎么也没想到,他这穷乡僻壤的小县官,竟也未能幸免。   “这些银子都给您!”他打着哆嗦说。“您……您放过我罢!”   “壮士断腕,您倒是识趣。”毛笔在男人修长白皙的指尖转了一圈:“我不要你的钱。”   “您要什么?要什么我都给您……”   男人的嘴角还噙着笑意:“大人太客气了,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   “我这人,天生就喜欢瞧人遭殃,越是倒霉,我就越是高兴。”男人的眼神戏谑,拿脚尖去够那冯老虎胸前挂着的朝珠。“譬如您现在,就很得我的心意——”   他拿脚尖上一个巧劲,竟将那朝珠给扯断了,珠子弹跳着散落了一地。   随之而来的,是门外蜂拥而至的官兵。   男人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在脚底下那箱子里头翻了翻,捡出了一件玉佩似的小玩意,在指尖上晃悠着、走出公堂去了。   ========   天气正晴。   宋玄往窗外一看,巷子外头正聚着一帮半大小子,当中被簇拥着的,正是姬云羲。他被围着叽叽喳喳鼓噪个没完,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模样。   “宋羲大哥好威风,那冯老虎都差点让你吓尿了裤子!”   “哈哈,你们是没瞧见,他看见那些东西在公堂上,见了鬼似的——”   姬云羲也不说话,眉梢眼角却带着隐约地得色。   宋玄隔着门槛喊他:“阿羲,到饭点了——”   姬云羲这才眼睛一亮,随手撸了几个半大小子头顶一把:“都各自回罢,到饭点了。”   有少年拉着他:“宋羲哥,你和宋大哥到我们家吃去吧,您帮了我们覃县这么大的忙,我娘说该好好谢谢你。”   另一个也不肯让:“宋羲哥来我们家吃,我们家今天宰猪呢!”   七嘴八舌吵起来,就没个完了。   姬云羲懒得理他们,推搡了一把:“我哪儿也不去,都回去罢。”   几个少年都垮了脸。   姬云羲哼了一声:“你们不是想去瞧瞧那冯老虎的后院儿?改天带你们去,都回罢。”   “真的?冯老虎家后院都封了——”   “宋羲哥说能,就一定能!”   “那可得说好了,宋羲哥不许诓我们!”   姬云羲随口吱唔着应了几声,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了那院落里头。   宋玄刚把菜端上桌,冷不防被人抱着亲了一口,忍不住推了一把:“一宿没回来,我一早就听见,那冯老虎让你给办了——你又长本事了,现在连商量都不用跟我商量了。”   姬云羲笑嘻嘻地应声:“什么冯老虎,一条纸老虎,哪用哥哥出手。”   宋玄倒也没恼,姬云羲盯上那鱼肉百姓的狗县官有一段日子了,想来也快是收网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今个儿是让那群半大小子簇拥着回来的。   宋玄忍不住失笑:“我就不该教你行骗,如今竟也敢自己出来作局了,早晚让人给捉了去,挨上一顿好打。”   姬云羲斜着眼睛瞧他一眼,隐约带着点撒娇的意思:“难道宋先生舍得我挨打,不会替我出头?”   宋玄拍他一下:“我才不管你,你能耐着呢。”   这些年两人走南闯北,宋玄如今吃穿不愁,日渐息了那坑蒙拐骗的心思,一心游山玩水。反倒是姬云羲本事见长,甚至乐在其中,俨然要做了八门中新一代传奇。   宋玄眼见着他现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怕阎罗王路过,都要让他拔下几根毛来,愈发觉得,这人怕天生就是个做混蛋的好料。   这小子如今走一路骗一路,到哪儿都跟当地的半大小子、地痞混混打得火热,倒比宋玄这个老江湖还要热络三分。   起初宋玄还有些担忧,后来见他屡屡得手、贼不走空,便也由着他去了,可见坑蒙拐骗这一行,也是有着天赋一说的。   吃过了饭,姬云羲摸出一块玉佩来,给宋玄挂在腰带上。   宋玄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又在人家那顺来的?”   姬云羲笑着说:“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上缴国库也是便宜了姬云旗,我瞧着好看,你就赏脸戴两天。”   那玉的确是好玉,压着宋玄宽松的衣袍,倒显得他有几分贵气,这些年他逾而立,愈发的温润风雅,沉淀下来,倒真有了几分隐士的味道,愈发干净温文的勾人。   让姬云羲忍不住心思活络起来,拥着宋玄轻声细语:“哥哥……”   宋玄见他那眼神,就忍不住板着脸:“想都别想,大夫说了,你身子虚,昨晚又出去活动了一宿,不适宜……”   “不适宜什么?”姬云羲在他耳边上呵气。   宋玄耳根红的滴血,自己却偏偏不觉,只一副教训的模样:“不适宜……行房……”   姬云羲笑得愈发灿烂:“我没说到那儿呀,哥哥怎么大白天的,就想起这个来了?”   宋玄瞧见他的笑,便知道他又戏弄自己,愈发地羞恼,一甩袖子就要走。   却被姬云羲捏着袖边拽了回来,慢悠悠地说:“哥哥别走,倒是跟我说说,怎么个不适宜法,让哥哥这样惦记着?”   说着,手已经钻进他衣襟里头去了。   宋玄不想跟这浑人纠缠,却又拦不住,脸烧红了一片,神色不复先头的自若,连眼神都混沌了:“你别……”   “别什么?”姬云羲心思下流,只觉得这样的人,就该按着颠鸾倒凤才是正经。“宋先生跟我好好讲讲,讲出道理来了,我再放你走罢。”   说着,他凑近了宋玄的耳边,将半个耳朵含入口中舔弄,满意地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第120章 番外再后日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宋玄年纪大了,似乎也走不大动了,便安心在四方城落了户。   从此四方城便多了两个神神秘秘的老头子,又是两座惹不起的大佛。   有少年听闻了他们的名声,前去拜师,跪了一天一宿,最终还是那宋先生出来将人扶了起来。   少年人有了两个师父。   大师父温文尔雅,对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指点,也劝他江湖险恶,却要心存善念,与人为善,不要走偏了路子。   二师父心狠手辣、总嫌弃他分薄了另一个师父的注意力,时不时就要找他的茬,若是心情好了,也肯对他指点一二,只是要他恩怨分明,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别被人欺负了,做了傻蛋。   有时候二师父太不像话,就要被大师父拉去私下里谈话。   怎么谈得是不晓得,但每次二师父都是高高兴兴出来的,待他也要和煦几分。   师父有几个朋友,每年冬日里,就会有人披着雪,大都从盛京而来,有时是个文人,有时是一个穿着男装的妇人,有时她的丈夫也会来,又过几年,他们会牵着自己的孩子来了。   每年冬天,大师父温上一壶酒,在院子里呆上很久。   他说他在等一个朋友,可那朋友却始终没有来过。   “兴许是他过得太快活了,不肯回来了。”大师父每年都笑着说,眼底却带着说不出的寥落。   二师父拍了拍大师父的肩膀,没有说话。   少年听过自己两个师父很多的传闻,可当他真正去问的时候,大师父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过去的,就当成故事罢,没必要深究了。”   四方城的岁月,就这样一点点流逝。   少年一点点长大,他们也一点点老去。   再后来,两个也不知道哪个先走了一步,另一个没多久也跟了上去。   两个人就落在四方城不远处的山野,宋玄到底是爱热闹的人,不远处就是车水马龙的四方城,每到桃花节,姑娘少年们结伴到山上来游玩,马车骨碌碌地轧过这片山野,没人知道这下头睡了两个什么样的人。   天子和国师的故事似乎也成了另一个传说,姬云羲没有成为最残忍的暴君,也没有成为那个最英明的帝王,却成了大尧历史上留下谜团最多的一个帝王。   他的出身,他的经历,他死后的归宿,似乎都成了一个难解的迷。而他的谥号,似乎也总跟一位国师的姓名连在一起提起。   他若是晓得,或许是高兴的,又或许会付之一笑呢?   这也都不大重要了。   重要的是,人生苦短,他们终究是过了这样的朝生暮死,也终究是过了这样的地久天长。   如蜉蝣相伴,如日月山川。zai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宋玄年纪大了,似乎也走不大动了,便安心在四方城落了户。   从此四方城便多了两个神神秘秘的老头子,又是两座惹不起的大佛。   有少年听闻了他们的名声,前去拜师,跪了一天一宿,最终还是那宋先生出来将人扶了起来。   少年人有了两个师父。   大师父温文尔雅,对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指点,也劝他江湖险恶,却要心存善念,与人为善,不要走偏了路子。   二师父心狠手辣、总嫌弃他分薄了另一个师父的注意力,时不时就要找他的茬,若是心情好了,也肯对他指点一二,只是要他恩怨分明,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别被人欺负了,做了傻蛋。   有时候二师父太不像话,就要被大师父拉去私下里谈话。   怎么谈得是不晓得,但每次二师父都是高高兴兴出来的,待他也要和煦几分。   师父有几个朋友,每年冬日里,就会有人披着雪,大都从盛京而来,有时是个文人,有时是一个穿着男装的妇人,有时她的丈夫也会来,又过几年,他们会牵着自己的孩子来了。   每年冬天,大师父温上一壶酒,在院子里呆上很久。   他说他在等一个朋友,可那朋友却始终没有来过。   “兴许是他过得太快活了,不肯回来了。”大师父每年都笑着说,眼底却带着说不出的寥落。   二师父拍了拍大师父的肩膀,没有说话。   少年听过自己两个师父很多的传闻,可当他真正去问的时候,大师父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过去的,就当成故事罢,没必要深究了。”   四方城的岁月,就这样一点点流逝。   少年一点点长大,他们也一点点老去。   再后来,两个也不知道哪个先走了一步,另一个没多久也跟了上去。   两个人就落在四方城不远处的山野,宋玄到底是爱热闹的人,不远处就是车水马龙的四方城,每到桃花节,姑娘少年们结伴到山上来游玩,马车骨碌碌地轧过这片山野,没人知道这下头睡了两个什么样的人。   天子和国师的故事似乎也成了另一个传说,姬云羲没有成为最残忍的暴君,也没有成为那个最英明的帝王,却成了大尧历史上留下谜团最多的一个帝王。   他的出身,他的经历,他死后的归宿,似乎都成了一个难解的迷。而他的谥号,似乎也总跟一位国师的姓名连在一起提起。   他若是晓得,或许是高兴的,又或许会付之一笑呢?   这也都不大重要了。   重要的是,人生苦短,他们终究是过了这样的朝生暮死,也终究是过了这样的地久天长。   如蜉蝣相伴,如日月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