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波》作者:巫羽   文案:海港沦陷,千帆折尽。   赵由晟死亡,成为旧友陈郁的“大型手办”。   陈郁想复活赵由晟,但一直没有成功。   六十年后,赵由晟忽然苏醒,沧海桑田,陈郁行将就木……   赵由晟:陈郁,如你愿我醒了,可你就给我看你生命的最后一刻?   赵由晟最不能容忍的是自己被杀,也因自己的死,陈郁才度过孤独的一生。   重来一世,必然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对于陈郁或许得以身……相许,自己身姿笔直,似乎有点难度。   世家钢管直(?)攻X土豪暗恋受   重生文,攻口是心非,很宠受,慢热,全文基调总体轻松。   赵由晟(shèng),读音剩。   温馨提示:从第五章开始重生~   奇幻部分,所占比例很小   鲸波:意为惊涛骇浪。   把书名看成“凉皮”的小伙伴们,举起你们的手手。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由晟(攻),陈郁(受)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执念   海船摇荡,在薄雾中行驶,月光斑斓,透过木窗向外望,光芒下的海域,似有无数的尘埃在浮动。   蜷曲在木床上的男孩,眼睑颤动,他像似即将醒来,却又沉沉入睡,他在做梦。纲首(船长)室的烛火昏黄,陈端礼坐在书案前,一手支住额头,案上一张海图铺开,航线的针路与备注的字迹都已漫漶,在不足的照明下,越发显得神秘。海图记载的番国夷岛,在大部分世人看来本也是虚幻缥缈的地方。   男孩在睡梦中发出不安的呢语,他似乎在做噩梦。陈端礼起身,上身没入昏暗之中,腰际的番金腰带闪闪发光,烛光映在纹饰繁复的袍身上,他模样看得不真切,但能辨认出是位身材高大的男子。   陈端礼走到木床旁,他伸出戴着三枚金戒指的大手,去触摸男孩的额头,寒意的秋夜,男孩额上的发却是湿漉漉。   “郁儿,别怕别怕,爹在这里……”陈端礼背对着光,轻拍孩子的肩,低声安抚。数日前,这孩子不慎落海,幸得无事,但因受惊吓,几乎夜夜发梦。   睡梦中的陈郁,听到父亲的声音,睁开了眼睛,烛火下幽幽泛光的眸子,漂亮的如同明玑,如同陈纲首指上,那枚镶嵌着宝石的金戒。   “爹,外面有人在唱歌。”小陈郁的声音柔和,他是个七岁的孩童。   陈端礼知道并无歌声,而孩子还处于半梦半醒间,他温语:“没有歌声,那是孩儿梦中所梦。”   陈郁把头偏了偏,望向木窗外的海域,月色溟濛,他像在搜寻着什么,随后,稚气的哼唱声传出,那是一个古老的调子,悠长而哀伤。   “郁儿从哪里学来这支曲子?”   “爹,是鱼人,他们都在唱……”   梦里,同样薄雾弥漫,许多鲛人在礁石上唱着哀歌,她们身旁,无数的小船正沿着海浪浮荡,绵延数里。每一艘船上,都高悬一盏灯,映出船上人的样貌,大多是些穿戴甲胄的男子,他们苍白的脸静穆而庄重,手执兵器,无喜无悲,无怒无怨。伴随着空灵的歌声,小船无声无息行进,朝着相同方向,越过一处海崖。   陈端礼搭在儿子背上的手骤然一顿,他知道这曲子是鲛人的哀歌,他抬起脸,眼睛幽深如渊,他沉语:“是不是又去听水手们讲鬼怪故事,都是些骗小孩儿的话,海里没有鱼人。”   听着父亲的话,陈郁点点头,很是乖巧,他像似想起了什么,张开紧握的手,掌心是一只铜制的小兽——他母亲唯一留给他的物品,他抬头看向父亲,微微地笑了。   “睡吧。”陈端礼摸摸孩子柔软的发,为他拉好被子。   海船摇晃,纲首室的床衔接船壁,能减少颠簸,对睡在草席上,在风浪中被摇得翻来覆去的水手而言,那是何等平稳、安逸的休眠之所。   小陈郁阖上眼睛,为了不再继续先前诡异的梦,他揣着小铜兽,用心去想他的母亲:她乌黑的发上戴着金叶花冠,身穿锦绮长袍,周身总是弥漫香气,她是如此温柔,会拍着他的背,轻轻哼唱番人的歌谣。   伴随优美的夜曲,海风拂过岸边的高脚屋,无忧花纷落,月光似银。   **   月光似银,老年陈郁在楠木大床上醒来,他梦见自己幼年随同父亲归国的事。恍惚之际,他以为在海船上,然而身下平稳,见得月下的屋檐和树影,才意识到在陆地上。这里是他在南溪故里的家,他年少生活过数载,老迈落叶归根的地方。   每每从梦中醒来,往往忘记身处何地,忘记自己年岁几何,是个孩童,是个少年,抑或是个耄耋之人。人到老年,追忆这漫长一生,难免有飘忽不真实之感。   此时的陈郁,病骨嶙峋,白发似雪,他年已七十八岁。   窗外的树影被风摇撼,惊恐地抖颤,它是后院仅存的一棵树。三日前,风暴过境,折毁树木无数。   “咳咳……”陈郁蜷身,手拳在唇边,发出沉重的咳嗽声。   侍女听闻声响,从房间角落里骨碌爬起,黑幽幽,如魑魅般。须臾,火光亮起,一盏烛,移动到床边,侍女前来服侍,她递上盂盆。服侍陈郁的奴仆众多,这一阵咳嗽,使得屋内外灯火亮起,人声和脚步声交叠。   陈郁鼻腔和口中均是腥锈味,他知晓是咳血了,昏昏沉沉之际,听到侄孙陈景盛在唤他,但他的意识如散沙般涣散,他再次坠入梦境:   还是一个雾蒙蒙的梦,七岁的陈郁在广州番馆里醒来,他感觉到周身潮湿,睁开眼,正对上窗外的一座灯塔,水雾集聚,灯塔的光晕成一团。他往身边探看,身侧伏睡一位照看他的女婢,细鼾声舒缓。   倏然,窗外嘈杂声四起,灯火耀眼。   小陈郁爬下床,只穿单薄的中衣,打着赤脚,他步下番馆厚实的木质楼梯,发现一楼饮酒的酒徒都已不见,就连歌姬及伙计也消失无踪。   门帘被卷高,隐约见到港口停泊的一艘巨船,黝黑庞大,如同搁浅在海边的巨兽。它和任何陈郁见过的海船都长得不一样,它的桅杆上倒悬着黑帆,就像水手们讲述的来自冥间的鬼船。   陈郁迈出帘门,海风迎面扑来,吹得他连连倒退,只得艰难行进。他在缓缓接近巨船,无意识地一个回头,他才发觉迷雾侵漫下,店铺紧闭,四周仿若死城。   在番馆内明明听到外头热闹无比,怎会这般死寂,令人悚然。   潮湿腥气的海港,三两稀零的水手、脚力,他们的身影隐入雾中,那么虚幻,仿佛不是活人。小陈郁的脚踩在冰冷的石砌地面上,感到寒意,他齐肩的发在风中飘动,脖上佩戴的小铜兽被风扬动,恰似有了生命想摆脱束缚,如同一片枯叶,欲乘风而去。   陈郁伸出小手,低头抓住了它,紧揣它。   一低头,发丝凌乱飞舞,遮蔽视野,一抬头,狂风抚面,竟是月光清明,雾气尽散。   巨船的全貌顷刻呈现在眼前,它巍峨如山,通体暗黑如铁,高大的木梯垂放,从上头走下数人,罩进船体的阴影里,幢幢绰绰。   一位雍容华贵的年轻男子,徐徐步下船,他踽踽而行,经过陈郁身旁,突然伫足,他低头看向这个稚气的孩子,两人一高一矮,一低一仰,四目相视。他近在咫尺,可见他一丝不乱的发尽收在乌冠中,紫袍革带,腰悬鱼袋,他袍袖广大,被风鼓动。   月光下的他,崖岸卓绝,昂藏七尺,却神色阴郁,眼神尤其冷冰,令人生畏。   由晟,你是恨我的吧?   恨我为己私欲,让你不得入土为安。   碧蓝之下的鲛邑,赵由晟不腐的尸身躺在贝榻上,他神色如生前般,年轻英俊。   南溪老宅,楠木床上如同枯木残烛的老陈郁,陷在梦中,呢喃片语。琐窗外,月明星稀。   梦境里,小陈郁摘下自己脖子戴的小铜兽,那是一只能避水的海兽,曾在他落海时救过他。他仰头望向赵由晟,递上铜兽,声音稚气而温柔:“阿剩(由晟小名)给,它会保护你,你带着它去天涯海角吧。”   这些梦,是陈郁这一生境遇与痴念的糅合,是深深遗憾的体现。   我将老去,而心愿未了,而心生悔意。   病床上的老陈郁在呓语,寝室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慌乱的侍女,被连夜唤来的大夫,还有围簇在榻旁,紧张的孙侄及两位同族的老者,他们嘁嘁喳喳交谈的声音,让陈郁从迷离中清醒。   陈郁抬眼,烛影晃动,他认出身边的两位老者,他知晓怕是得交代后事了。他黯淡的目光环视周身,落在孙侄身上,对他嘱咐:“景盛,再派人去……去三江通报赵子真,让他过来,我有事托付他。”   侄孙陈景盛守在床前,怅语:“风暴刚过,音信中断,前番派去的人还没归来。叔祖安心,我明早会再遣人前去。”   狂风暴雨,浪高数丈,海船纷纷避港,人们不敢出海。这三日,没有外来的船抵达海港。   “务必让子真前来,此事……最是要紧。”   交代这件事后,陈郁病重厌倦,没有谈及它事。   自这一夜起,陈郁昏昏沉沉,即便有醒来时,也只是问赵子真来了吗。陈景盛又派出两位忠仆,亲送海船,叮嘱尽快赶往三江。他猜测这事确是要紧,可能关系叔祖海外财宝的下落。   陈郁舶海贸易二十余载,是位巨富,他没有家室,年老才归国,隐居故里。传闻他的大部分财宝寄存在海外,只是陈景盛并不知,猜测的海外财宝,其实不全是宝物,也包括一个不死不活的人。   既是不死不活,难说他还是不是个人了。   自风暴过后,天气阴郁多日,忽然一日清早,太阳亮堂堂升起,将人照得暖和和。晴好的这一天,陈景盛伺候在陈郁病榻,老仆进来禀报一位叫慕远夷的年轻士子来访,自称是老员外陈郁的故交。   “慕远鱼?”老仆乡音浓烈,夷与鱼读不清,陈景盛睨向昏睡中的叔祖,琢磨这个奇怪的名字,淡语:“让他到堂中等候,我这就过去。”   陈景盛起身,漫不经心步出院子,打算去见访客。叔祖的友人不少,他回归故乡后,时时有人前来拜访,有国人,也有番人,半番(混血儿)。   他心想:这个慕远鱼不知是何许人也?   作者有话要说:慕远夷:你才鱼,你全家都鱼!(不对,我全家似乎还真是鱼) 第2章 慕远夷   慕远夷是位清俊后生,他端坐在席上,悠然饮茶,案前果糕成盘,老仆好茶好食招待,他欣然享用。人世的许多东西,他还是喜爱的,所爱并非绮丽的帛缎、璀璨炫目的珠玑——不稀罕,喜欢的是精致的人间美食。   年幼时的他,初上岸那会,也曾因为贪食人类的蜜饯、糖糕,而让自己的鱼肚受累。   柔软甜美的乳酥,小口一咬一抿,贝齿细细咀嚼,他在品尝回味,他修长的身子微微倾向漆案,那神态仪貌,优雅别致。陈景盛入堂,落目便是这样一位风雅客,乌发挽星冠,一袭湖蓝鹤氅披身,侧颈上露出一截白色的交领。   光是一眼,陈景盛心中便生出几分喜爱,续而心底浮升疑惑:往时来访者都年长,从不见叔祖有这样年轻的友人。   怕不是来骗吃骗喝?心中又忖:他这般仪貌,断然不是个骗子。   慕远夷轻轻拍去指尖沾染的乳酥粉霜,手指细长光滑,他缓缓抬头一睨,正见一位四肢粗壮的年轻男子在端详他。此人衣着平实但料子极好,猜想是这座大宅的少主人,可猛一看,又觉他粗拙,大抵是个乡民而已。   也是慕远夷见多了仪貌出众的人,才会觉得陈景盛是个乡民,他明明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长得也英气。   陈景盛本直勾勾看人,被对方察觉,他倒不显尴尬,稳稳落座,从容问询:“不知公子贵姓,从哪里来?”   见他举止自若,听他言谈简洁,慕远夷不冷不热回:“慕远夷,瀛南人氏,昔时先父与陈老员外往来稠密,我今日路过泉州,特来谒拜。”   他自报家门如此直接,全然不似当今世人,前些日海上起风暴,他又是如何渡洋前来泉州港呢?   慕远夷这般说辞,明显可疑,陈景盛一时走神,光想:此人声音清亮悦耳,似古寺钟铃,听之令人心往神驰。   陈景盛仍在打量慕远夷,嘴角不觉微扬,弄得慕远夷有小小郁闷,于是不慎又吃了一块乳酥。   “叔祖近来病势越发沉重,令人担忧。我这两日正在差遣家奴,通报叔祖的海内外故交,恰好慕公子前来。”陈景盛眼底一抹亲和之意。   慕远夷轻轻点头,似乎毫不意外,淡语:“我知他命不久矣。”   陈郁如风中残烛,即将寿终正寝,就是没出那一件事,慕远夷也会前来探看这位旧友,送他最后一程。   一句云淡风轻的“我知他命不久矣”,让陈景盛瞪了下眼,然而慕远夷并没理会他的惊讶,徐徐道:“他大限将至,当在三日后。”   陈景盛神色一顿,稍作思考,并未作询问。叔祖交友中,有不少奇异人士,这位年轻士子大概就是其中一位吧。   两人一番简短交谈后,陈景盛领上慕远夷往后院前去。   后院花草树木繁茂,越显得人少寂寥,叔祖孤僻喜静,独居于此。好好的院子,从不见孩童玩戏的身影,叔祖终此一生,未留子嗣。   到他病重时,孤寂的后院才热闹起来,仆人往来听令,也时不时有亲戚前来刺探。陈景盛知晓陈郁厌烦这些亲戚,能挡下的纷扰,他尽数挡在院外,哪怕遭亲戚诮骂。   两人来到病床前,陈郁仍未清醒,陈景盛本想唤醒他,慕远夷抬手制止,他打量衰老枯槁的陈郁,神色忧郁,那忧郁之中似又挟带几分惋惜。   陈郁在床上渐渐转醒,他似有感应,他眼角的皱纹颤动,他睁开了眼睛,那眼睛不再像宝石般闪动光泽,它黯淡如熄灭火焰的黑煤。曾经他风华正茂,翩翩甚都,哪怕当年他哀恸憔悴,也不减昳丽。   慕远夷未曾想过,他会见到陈郁这幅衰老而近乎丑陋的模样,皱皱巴巴的皮肉附着干瘦的骨头,像具皮囊一般。   陈郁黯淡的眼睛,在见到慕远夷的刹那间曾亮起过,带着喜悦之情,布满细皱纹的嘴角上扬,他悠悠道:“远夷,你可是来了。”   慕远夷颔首,眼底一抹深意,言语亲切:“叔茂,我来看你了。”   他坐在床沿,握住陈郁的手,丝毫没有晚辈的样子,反倒像陈郁的同辈友人。不只他如此对待陈郁,陈郁对他也像老友那样亲昵,这令陈景盛感到十分惊讶。   一个是耄耋之龄的人,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后生,他们会是同侪?会是多年挚友吗?可不是咄咄怪事嘛!   陈景盛瞪大了眼睛,他心中泛起不安,他拳住手,待他思及,张开手掌,手心皆是汗。   陈景盛本该成为一位愚笨的庄稼汉,在叔祖返回南溪居住之前,他是族中孤儿,黑瘦可怜,寄人篱下,挑粪提水趔趄走在田间。年幼的他,抬眼所见,只有南溪绵绵起伏的山岭,他不知道山之外是什么。   后来叔祖隐居南溪,怜悯他的遭遇,抚养他,送他去书馆读书,也带他到外头游历。他从此才知道山之外是另一番热闹场景,有市井十洲人的繁华城市,有弯弯绵延的海岸线,浩瀚无垠的大海。   这么些年,他自诩见多识广,奇闻异事听得许多,可是此时,他看不透慕远夷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也无需看懂,因为叔祖很快将仆人支走,连他也一并差遣出去。   叔祖是个神秘而复杂的人,他早年的很多事,从别人口中听来都十分离奇、怪谲,陈景盛也不知道真实有几分。   站在花草丛中,远远盯向那堵紧闭的房门,房中的他们在交谈些什么?陈景盛的心仿佛被一支狗尾巴草拨挠,他如何沉静得下来,慕远夷吸引着他,而秘密更是让人牵肠挂肚。   一株娇弱的菊花殁在陈景盛脚下,它默默生长在侧窗下,角落里,躲避过一场凶猛的风暴,却逃不过莽夫的大脚。   大半花瓣碾入泥,花心朝上,似乎在控诉:对,就是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你看他扒在窗上,准没干好事。   这是一个午时,有秋日难得温暖的阳光,陈景盛的额头和背颈却都是冷汗,他双唇紧抿,避免发出惊呼声。   他听得不详细,但也足够了,其一,慕远夷绝非人类,他数十年前,就已经结识叔祖;其二,慕远夷似乎来自一个叫鲛邑的地方。   两人交谈时,陈郁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慕远夷的声音清晰可辩,由此陈景盛能从中揣测。   陈景盛本想再听他们接下的话语,慕远夷却贴靠叔祖的耳边,说了什么,唯见叔祖神色一滞,旋即紧揪慕远夷手臂,听得一阵激烈咳嗽,竟是血溅衣襟!   惊得慕远夷叫人,而陈景盛也顾不上被发现窃听,慌张推门进入,看视叔祖状况。   六十年前的一个夏日,一场杀戮突然降临在海港。   昏晦的巷道里,十八岁的陈郁在风雨中策马狂奔,雷声震耳,遮掩了身后的哭喊声,一道道雷电劈打,打亮了两人一马,也照亮一地的血水。陈郁一手抓马缰,一手抱住垂死的赵由晟,他仰头嘶号,他的脸上分不清是血是泪,尽化作雨水。   一条以衣衫裂成的布条牢牢将马上的两人绑在一起,一边绑住赵由晟的腰肩,一边缠着陈郁的腰身,紧紧拴住,深勒入肉,如此执念。血液殷红,从赵由晟下垂的手臂滴落,溅入雨水中,将嘶啸飞腾中的白马染成了血马……   六十年前发生的事,到现在还未结束。   大夫家幸在离陈宅并不远,惊魂未定的仆人来不及说明原由,便将大夫挟来陈宅。那大夫也是见多了急事的人,整整衣衫,镇定自若,着手救治陈郁。   等陈郁脱险睡去,大夫才责语陈景盛和慕远夷,说老员外病重体虚,会让他哀怒惊喜的事都不要提,否则一激动又要咳血。   陈景盛凝重而沉默,慕远夷平静、淡漠得近似冷酷。   唯有慕远夷知晓,那消息对陈郁何等的重要,他整整等候了六十年。   天近黄昏,陈景盛让女婢收拾出一间厢房,安置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歇下。身为主人,对老宅的陈旧,待客的不周道,陈景盛表达了些许歉意。慕远夷扫视褪色的床帷,掉漆的木床,对陈景盛的话语置若罔闻,他漠然的样子,让陈景盛心底不由升起不悦之情,以致脱口责问他:“你到底与我叔祖说了什么?”   慕远夷背向陈景盛,冷语:“你不都听到了。”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朝窗户走去,窗外秋色萧瑟。   “最后那句。”陈景盛的大手扯住慕远夷氅衣宽大的袖子,他没用上力气,否则那袖子非裂不可。   慕远夷轻描淡绘一拂,材质细腻的衣袖从陈景盛指中脱离。陈景盛收回手,悻悻然,低头一嗅,指尖留有淡淡的衣香。   陈景盛有些沮丧,转身欲往门外去,这时,身后飘来慕远夷的声音,语意幽幽:“你当真想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陈景盛挥刀架在导演脖子上:别卖关子了,快说!说! 第3章 往事   陈景盛将鞋底在石阶上蹭蹭,晨雨潮湿,鞋下沾粘泥土,甚至鞋面上也飞溅几点泥斑。低头去瞅身边人的鞋子,素鞋无垢,连那鞋沿也未沾染丁点污泥。慕远夷脚步轻盈如此,果然不是个人,然而青天白日,总也不会是个鬼吧。   不是人也不是鬼的慕远夷抬起膝盖,轻轻踩上不高的石阶,迈入陈宅的书屋,他见陈景盛还在下头蹭泥,将头轻摇了摇,果然是个田夫。   遥想当年,陈郁就不会这样,他是位富贵人家的子弟,精致讲究,断然不会将两条笨脚踩入泥泞中。   “陈家书屋,就是这里?”   慕远夷扫视四周,残破萧索,空空荡荡,顿觉无趣,突然他眼前一亮,他见到一棵煌煌赫赫的银杏树,就立在院中。   金黄漫天,染上他的瞳眸。   “就是这里。”陈景盛跟上来,和慕远夷并肩,两人一起看向院中的银杏树。   多神奇,它竟然没怎么受到风暴的摧残,依旧枝叶茂盛。   慕远夷身材修长,陈景盛手脚粗实,两人并排,原来高挑的慕远夷,竟然还矮了陈景盛半个头。   “小员外,这是棵什么树?”慕远夷微微眯起眼睛,阳光下的银杏叶子,灿烂耀眼。他来南溪时,就发现当地人喜欢种植它,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棵,但都没有陈家这棵这么高大、壮丽。   “有人唤鸭脚树,也有人唤白果树,此地人以公孙树称呼。”陈景盛知道各地叫法不同,自打他猜测慕远夷不是普通人类后,他也不惊讶这人连银杏树都不认识。   陈景盛迈步上前,将手贴放在粗实的树干上,他说道:“哪怕是幼年种下,也得到孙辈才能见到它长成结果,所以叫公孙树。”   慕远夷似乎被它迷住了,呢喃:“竟是这般寿长……似吾族。”他的尾音细微,几不可闻。   陈景盛眉角挑动,他可是听到了。   “如慕公子所愿来到书屋,还请公子讲述我叔祖当年的事。”陈景盛拂去石凳上的落叶,往上一坐,睨着身旁人。   慕远夷随即落座,他随意就坐在陈景盛身侧,挨得挺近,他拈起石桌上的一片落叶,随手又掷去,嘴角微微笑意:“我怕小员外受到惊吓,还是不听的好。”   陈景盛敛色说:“想必你也不知晓,特来吊我胃口。”   他的手指拳住,指节粗实有力,同样臂搁石桌的慕远夷,却有一双白皙修长的手。   慕远夷低头看向染上尘灰的指尖,轻嗤,想他是来求人的,怎么如此无礼。   陈景盛悠然道:“你说的鲛邑,我知它在琼州以南,邻近占城国,那里暗礁遍布,海船远避。”他说时特意拿眼去瞥慕远夷,乐意看他脸色起变化。   鲛邑是传说中鲛人生活的地方,大海上有不少离奇的传闻,在老水手口中流传,尤其当他们喝上几杯酒后,更是能谈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自去过。   慕远夷确实有些惊愕,但他只是低笑:“你还知道哪些?不妨说来听听。”陈景盛毫无顾忌地打量慕远夷,他目光在对方脸上巡视,从眉眼至鼻唇,他笑了,有淡淡狎意:“我听闻南海有鲛人,无论雄雌,样貌秀美,青春不老。偶尔也会上岸来,藏匿尾鳍,佯装人类,似乎还喜爱甜食。”   最后一句,他眉尾戏谑般地挑起。   “胡语。”慕远夷斥道。   “那请说说,你们鲛人的事,也顺便道一道我叔祖当年的事吧。”陈景盛哑笑,他笑时倒不至于勾魂夺魄,却让慕远夷不觉瞪了他一眼。   陈郁是何许人也,他曾是一艘巨船的纲首,他以陈景盛作为继承者,这人必然也不是寻常之辈。慕远夷此时倒是释然,也难怪这人伏窗窃听,陈郁却不加制止。   “我说给你听,信不信随你,切记不得再告诉别人。”慕远夷这般开始了他的讲述,此时阳光披洒,树下的两人身上、脸上光斑晃动。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逝去,长长的故事听完,陈景盛用手支住下巴,陷入长久沉思。他没有惶恐失色,整个倾听的过程很镇静,他是一位很好的倾听者,他心胸广阔,海纳百川。   秋风阵阵刮过,枯叶飘落,慕远夷看着落叶,这时,他听陈景盛道:“我有一事不明。”慕远夷示意请说,陈景盛问:“外人要如何才能进入鲛邑?”   慕远夷真没想到他问得会是这么件事,一时懵住。眼前这位“田夫”不只接受他讲述的事情,而且压根没被吓着。   瞅一瞅陈景盛,慕远夷说:“你去不了。”   还真是毫无保留,直接一口回绝。   陈景盛没有因此沮丧,他不过是好奇罢了。慕远夷讲述的事,他也绝非不惊讶,他很震惊。   叔祖的存尸行为令人难以理解,他将一位友人的尸体送往鲛邑,而没让死者入土为安,做出这样的事,违背常情与道义。   而今还有一件麻烦事,就是这个被送往鲛邑的死人,因为一场海上风暴,竟是复活了。   哪怕博识洽闻如陈景盛,他仍不大相信死人能复活,慕远夷的一些说法,无疑存疑。   “慕公子,你所说的海玉魄,究竟是什么东西?”陈景盛这次正儿八经地道出他的疑惑。   慕远夷缓缓述道:“海玉魄出自龙屿,是海龙的额中物,龙死后才能获得一枚。此物世间稀罕,历来为番国君王所有。海外君主亡故,会用海玉魄作为口含,据说它能收聚魂魄,保尸身不败,令人死而复生。”   陈景盛摸了摸下巴,六十年前,叔祖也才十八岁,他手中怎么会有这样稀罕的东西?   “你说的那位赵由晟,他如今复活,他去了哪里?”陈景盛问。   他会怨恨叔祖吗?还是会回来报叔祖的恩情?然而一切终无意义,叔祖时日不多。   话语落下,风卷枯叶,沙沙作响。   慕远夷接住一片飘在跟前的银杏叶,犹如捕抓住一只金色蝴蝶,他幽幽道:“他终会前来。”   拍落一片挂在头发上的枯叶,陈景盛想可真是骇人,一个死去六十年的人,突然复活。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仿佛这六十年根本不存在,而他的所爱,早已香消玉殒,他所有在世的亲友或仇人,或已死去,或即将病逝。   他心中做何感想?他会恨那个兄长参与杀害他族人,自个还擅自喂食他海玉魄,将他尸体送进鲛邑存放的叔祖吗?   换做自己是他,陈景盛想,遭遇这样多舛的命运,旷古未闻的离奇事,怕是要因此崩溃发狂,攒聚满腹的恨意,恨天怨地怪故人。   院外,一阵脚步声响起,陈景盛朝门口一望,认得是家中一位脚力轻便的仆人,猜到叔祖那边该是有什么事,他对慕远夷说:“走吧。”   两人迈出书屋,仆人正好来到门口,陈景盛问他有什么事?果然是叔祖醒来,正在找他和慕远夷。   通报后,仆人往回走,大步走在前头,陈景盛带着慕远夷在后。他们绕着书屋外的一汪水池行走,三人的身影倒影在水中,这时,慕远夷听到不远处传来孩子的笑语声,他止步回望,见是两个十来岁的男孩,他们一前一后追逐,进入书屋。他们衣着粗陋,应该是佣户或者奴仆的孩子。   恍惚之间,慕远夷仿佛见到了年少时的赵由晟与陈郁,他们华服玉饰,言谈甚欢,也是这般的年纪。   陈景盛回头,不解地望向后头止步不前的慕远夷,忽然听他道:“他们少年时,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你叔祖,还有赵由晟。”   陈景盛的嘴巴张大,脸上浮现些许惊讶,但也仅此而已,他携带上慕远夷,继续前往陈郁居住的后院。   土道仍是泥泞,渐渐陈景盛落在了慕远夷和仆人的身后,他饶有兴趣地端详慕远夷行走的仪态,真是轻盈而优雅。窄细的臀腰,笔直的长腿,一头如堆鸦的乌发,露在衣领外的脖颈白如玉。   陈景盛忽然有点明白叔祖当年怪异的行事,心想不知道赵由晟是怎样的一个人?   会像慕远夷这般清雅美丽吗?他必然不是个凡夫俗子,以致叔祖因他的死而无法释怀,漂泊海外数十载,到风烛残年才肯踏上故土。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臭小子你过来,叫我这样名字的会是受吗? 第4章 长生树下   三江那边,一直没有赵子真的消息传回,陈景盛已经派出两拨人前去,起先他还着急,后来再不急了。   陈郁想叫赵子真来,因为他是赵由晟的族亲,且是个可靠的人,陈郁本要托付他赵由晟的尸身。   而今,赵由晟复活了。   偏偏陈郁寻找复活的机缘而不得,偏偏他等了一辈子,在快死的时候赵由晟才醒来。一死一生,一生一死,大抵是他们的命运吧。   自打知道赵由晟的事后,陈景盛便让仆人留意访客,甚至还组织数位看院的健仆,执着兵器蹲守在门口,严阵以待。他会如此提防,实在不是多心,他们陈家对赵由晟及其族人的悲惨遭遇,负有责任。   再说,也许赵由晟也不想被人保存尸体,六十年后再复活来面对这亲友殒没,物是人非的世间。是个人,有此遭遇,心里难免怨恨。   何况,死而复生后的他,大概也不是人不是鬼了,那样说不定性情更是古怪,行事更为偏激。   陈景盛到院门口巡视,问健仆有没有见到什么怪异的人?健仆说没有。慕远夷跟在身后,淡语:“他是位翩翩郎君,绝非丑怪之人。”   “比我如何?”陈景盛问得还挺认真。   慕远夷摇头:“你差远了。”   陈景盛的小小在意随即拂去,他也不差啊。   他在叔祖的关照下长大,成长得很快,叔祖而今还有一艘海船在进行贸易,由他负责,虽然他派出家仆代他出海,没有亲自跟船。他年仅弱冠,往港口一站,论谁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   很快,距离慕远夷所说的三日后大限,只剩一天。   清早,陈郁回光返照,人精神许多,竟能下床。他望向窗外的秋色,喃喃自语:“已是深秋,白果树的叶子也都黄了吧。”他嘴角微微扬起,眼神温柔,眼中难得有光泽。   突然像似整个人都康复了,而这却是因为他即将死去。   陈景盛搀扶陈郁,慕远夷陪伴,三人前往陈家书屋赏秋,一众仆人抱席提盒,跟随在后。   三人在银杏树下席坐,落叶缤纷,寂静而安宁。陈郁手扶凭几,仿佛不知疲倦般地和慕远夷闲谈,谈自己年少时的事,谈他和远夷的初识,及后来的一再重逢——陈郁经常去鲛邑看赵由晟的尸身。   直到陈郁逐渐衰老,不便于航海,难以抵达险恶、偏远的鲛邑。   陈景盛在旁沏茶,安静相伴,他始终是一位很好的倾听者。叔祖始终没提及赵由晟,哪怕只言片语。陈景盛想,年轻时的叔祖为救回赵由晟,显然已竭尽全力。   多少帝王渴望长生,是海外求仙丹也好,烧金得紫烟也罢,他们不都无济于事,化作了尘埃吗?   而今赵由晟得复活,叔祖心中该是喜悦还是怅然呢。   陈郁的言语,偶尔会停顿,像似陷入了追忆,他眼角的皱纹和稀疏眉尾在微笑时聚拢,舒展时便有些哀思流露出来。   人们难免执念太深,爱而不得,由此疯狂,只有到最终,才意识到无法弥补过错。   如果当年任由赵由晟在自己怀中咽气,没有将海玉魄度与他,让他自然死去,掩埋在家族墓地里,最终化作一捧尘土,那会否是他的心愿?   大风阵阵,银杏的叶子铺满一地,一院,金色璀璨。   陈景盛扬开长长的月白色风袍,将它披在陈郁瘦削的肩上,衰老和疾病使得他如此瘦小,身子没进风袍中。风袍素雅,与四周的金色相互映衬,有一种静谧却也热烈的美。   “远夷,天真蓝,像在海上……”   陈郁的声音逐渐虚弱,听起来不那么清晰了,慕远夷在他身边,仰头看天,应道:“还真是一片云也没有。”   在海上常有这样湛蓝的天,不同的是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而这里天是蓝的,地则金黄。如此的鲜明而耀眼,像曾经有过的浓烈青春,像青春时的炽烈爱情。   “叔茂,当年你我登上瀛南岛,你说要是能把岛买下来,就在此居住,还记得吗?”慕远夷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分享两人往昔的欢乐时光。   “记得有这事,后来岛竟被海寇朱六儿占去,可惜了那么好的地。”瀛南岛是陈郁喜欢去的一个海岛,以他能力,他想住自是能住上,不过后来遭遇变故,也没了那份闲情雅致。   风起,树叶随风飞舞,也吹动陈郁的风袍,一片银杏叶落在他衣襟,他费力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它,一阵风过,又将它轻飘飘挟走。   慕远夷收拢被风吹乱的发,笑道:“朱六儿早被赶跑,我近来打算去那里住。”   “挺好,岛上的桃花还在吗?”陈郁的声音就像那片枯叶般轻飘飘。   慕远夷和陈景盛扶住陈郁,想让他躺靠在席上,他却不肯,示意靠后,于是让他轻轻挨靠在树干上。陈郁眯起了眼睛,望着空中舞动的落叶,他听到慕远夷在说:在呢,到处都是桃花树,明年初春可就开了。   陈郁疲倦地想,明年初春啊,若能魂归,倒是想去绕一绕,人死后,魂会像风那般轻盈吧。   他的眼睛几乎快阖上了,风吹得人很舒服,但他还不想睡去,他想等那个人,他会来吗?   他应该是会来的,陈郁在一些方面很了解赵由晟,虽然更多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如何想。他们的心没贴在一起,很可惜。但是他还是知道他会来找自己,哪怕他怨恨自己,他还是会来。   陈郁的意识空白了片刻,像断了线的风筝,但又再续上,他听到陈景盛跳起大叫的声音,他看见守在院门口的仆人,挥动兵器,却被股力量掀倒在地,而一位阴郁颀长的男子大步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暗紫长袍,乌冠玉鱼袋,这一身装束,还是当年陈郁亲自为他更换上。当年,陈郁擦拭他身上的血迹,一寸寸的擦拭,为他梳理长发,结成髻,为他穿上一层层的衣物,系绑衣带,缠绕丝绦水晶璧,悬挂金丝沉香囊。   他仰起头,眉似剑,眼若辰星,他让人移不开眼睛,却又冰冷似霜,使人不敢挨近。当年,那个昂藏七尺的男儿,双眼灼灼,而今他的眸子蒙上阴郁与灰暗。   由晟……   陈郁虚弱地唤不出他的名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已感应不到悲喜之情。   哪怕有这些改变,赵由晟依旧是当年的模样,竹节劲拔的身姿,黑亮的发丝,他的年龄被定格在二十岁,那个他们生死离别的年纪。   陈景盛上前,他横挡在陈郁身前,虽然他汗毛倒竖,浑身战栗。他已从慕远夷的反映中,知晓来人是谁,还有什么,比一个六十年前死掉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更惊骇的事吗?   对方那阴冷的气息,令人恐惧,冰寒的眼神,冷得透骨,陈景盛担心他会伤害叔祖,他正透过自己的肩,直勾勾看向后头,眼神如把利剑。   他应该明白已经过去六十年,他又是如何找来南溪的呢?他又是如何辨认经历过数十载风雨的陈宅呢?他怎会知道那个瘦弱的老人,就是他当年的友人和现成的仇人?   赵由晟逐步逼近,陈景盛感到一种难以言语的压迫感,就像坠至深海,呼吸困难,而风中携带着海潮的气息,拂面的冷冽。   你无需复仇,他快死了,别伤害他。   陈景盛抬起手,手掌向外,张嘴刚要说话,挨得赵由晟一记凌厉眼神,旋即他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心中大骇。   没人知道,死而复生的人该是怎样的,然而却真得不再是人了。   赵由晟没有遇到任何拦阻,从陈景盛身边走过,他逐渐挨近银杏树,这时,慕远夷喊道:“赵由晟,他就要死了!”   赵由晟的肩膀明显抖了一下,仿佛大梦初醒那般,他转过头,神情令人难忘,陈景盛从没见过这样的表情,如此的痛苦,如此的隐忍,饱受折磨。   虽然深渊般的眸子里,什么也没能折射出来,没有一丝情感逃脱。   他还是在向前走,并且最终屈膝在席上,他大力抓住陈郁的双臂,他使上力道,手臂绷直,如此暴戾,却在看清陈郁的模样,缓缓松开了,仿佛那一刻所有的恨意都已消散。   “阿剩。”陈郁的双唇嗫动,声音细弱如蚊,他用最后一丝神志去看他。   赵由晟的喉头滑动,他哑音叫道:“不许死!”   这一声,包含着诸多情感,是恨是怨是爱是恋,交织在一起,难以去分辨。   “陈郁,你不许死。”再一声,咬牙切齿般。   赵由晟扣住陈郁的一只手,一团淡淡的光从他手上浮起,陈郁苍老干瘦的手指,在渐渐起变化。此时,陈景盛已经能动弹身子,可却是看得目瞪口呆。   “让他走吧。”慕远夷上前想制止,他突然怔住了。   赵由晟的脸上有道泪,神情悲恸至极,更因为陈郁正像少年般躺在赵由晟的臂弯里。   一头黑色的长发,姣好的容颜,回到了他十八岁的年景,那是赵由晟记忆里的陈郁。   陈郁双眼紧闭,他的生命已逝去,这瞬间的青春年少,如昙花一现。   银杏叶片片如蝶飞落,枝头空荡,秋风回鸣,凄怨哀绝。   赵由晟抱起陈郁的身体,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肩上,动作竟是异乎寻常的温柔,他缓缓仰头,望向那棵熟悉的银杏树,耳边仿佛听到了孩童们郎朗的读书声。   陈郁披落在赵由晟手臂的长发丝,以很快的速度变得雪白,同时,青春丰貌的脸颊瞬间凹陷,颓败,这是岁月的痕迹,也是死亡的不可抗拒。   赵由晟搂紧陈郁的身体,在秋风中跪了许久,直到最后一片银杏叶落尽,他如尊石像,披着一身叶子。   金耀璀璨,叶叶长生叶,月白色的风袍与紫色的衣袍交错在一起,他们的身影渐渐为秋色掩没。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快把重生的戏拍了。   导演:其实在这里结束也挺好,就当个短篇吧,全剧终。   赵由晟(阴郁似鬼):你试试。   ——————   导演(数了数钱):赵老板大手笔啊,资金到位,下一章就是开始重生!拿人手软,重生戏是甜味的,上一世有多虐重生后就多甜。   侄孙和远鱼他们再次一起出现,得是很久以后了,有戏份,是CP。 第5章 睦宗院外阿剩家(重生)   陈郁揉揉眼睛,双手从脸上移开,晨光扑面而来,灿烂得让他不由自主又眯住眼睛。支起的木窗,轻巧无华,窗外的院子不大,但整洁、雅致,这里不是陈家,陈郁低头摸盖在身上的被子,色彩素淡,这也不是他的被子。   哪怕样样都不是他家的,却又是十分熟悉。他双臂抱住枕头,躺着不想起来,暖意的被窝,甚至并不柔软的床铺,都让他眷恋。木床宽大,能卧两人,陈郁身侧空出一个位置,他伸手去摸,没有残留的温度。   陈郁两条光腿在被中蹭了蹭,似乎碰着什么东西,他的手在被褥里摸索,拽出一条竹蛇,他莞尔,再往被中探找,摸出一把小木弩。   竹蛇也好,木弩也罢,都是制作得精巧的玩具。   陈郁裹着被子坐起身,摆好竹蛇,拿木弩做出射击蛇头的姿势,这时窗外一片枯叶飘了进来,落在陈郁的手背上,他捡起枯叶端详,枯叶的叶茎很长,似小扇子,似鸭脚。   已是深秋,城西古寺的银杏树黄了,那是棵跟古寺同龄的大树,秋风一刮,银杏叶纷纷飞入世俗人家。   陈郁把银杏叶往窗外一掷,它轻轻地又被风吹回来,落在枕边。   “别在我床上放玩具。”   洪亮带着少年特有音质的声音,在陈郁身后响起,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赵由晟衣着整齐,神采奕奕走进房间,正看向睡在自己床上的陈郁。陈郁穿着最贴身的衣服,裹住由晟的被子,他刚睡醒,脸上带着慵懒,眉眼间柔美,一缕发丝垂在光滑的脖子上。   陈郁将竹蛇和木弩收起,抬头问:“阿剩,你昨夜睡哪?”   站在床边的少年,身姿挺拔,眉宇英气,他接过陈郁递来的玩具,随手往木案上一搁,回道:“书房。”   书房就在隔壁,平日不是睡觉的地方,但也有床榻被褥,一向收拾得干净。   陈郁取来自己衣物,慢悠悠穿系,听赵由晟说:“你穿好衣服去吃饭,我要去上学了。”陈郁一着急把衣带打成死结,只得重新解系,问:“你今日也要去上学吗?我们书馆放假了。”   “又不一样。”赵由晟取来挂衣架上头的一件锦衣,交给陈郁。这是陈郁的衣服,手感细腻得如同幼儿的肌肤,衣身轻盈但暖和。衣上有香气,气味清雅绵长,沾在手上,留有余香。   陈郁接过锦衣,匆匆套上,拉拢衣领,系结衣带,他时不时去看赵由晟,而对方站在一旁观他穿衣,没有离开,也没再催促。陈郁将香囊挂在腰间,怅然:“天天要读书,比魏先生管得都严。”   魏先生是陈郁就读书馆的坐馆夫子,好打人手板。   “近来挨先生的板子了吗?”赵由晟目光落在陈郁腰间的香囊,特制的银香囊,里边封置一小块香饼,待香饼气味耗尽,香囊便也就无用,这样的小东西是相当奢华的物品。   陈郁穿上鞋袜,站起身,摸摸松散的头发,回道:“先生考的我都懂,叫背的我也会背,挨不着板子。”   他眼睛明亮亮,映着晨曦。   赵由晟颔首,留意陈郁整理衣领的手臂,袖子滑落至手肘处,手上没有任何伤痕,挨先生板子的学生,手必会红肿、淤青。   “秦家俩兄弟,还会抓弄你吗?” 赵由晟像似问得随意。   陈郁坐在床沿,将光脚踩在木床配置的踏箱上,弯身取鞋袜,听到这句问话,道:“他们哪里再敢。”   他抬起的脸上,这才有笑意。   赵由晟站得近,见到陈郁微微上扬的眉尾,他眉眼生得好,使人有种顾盼生辉之感。   “小官人,要上学了。”   门外传来小僮吴杵的唤声,赵由晟听后,应道:“这就过去。”   陈郁此时刚穿戴好,虽然头发顾不上整理,他跟着赵由晟一起出寝室。两人走在一起,身高差了一截,陈郁要稚气许多。   赵母早早让厨娘准备好早点,她在屋中见陈郁出来,叫女婢阿香去厨房,吩咐厨娘将粥热一热。陈郁对赵母行个礼,随赵由晟来到院子,目送他带着小僮离开。   早上的阳光照在陈郁身上,有些微的暖意,院中,几片枯叶飞动,远处,传来寺院的钟声。   赵母本在屋里忙事,出来见陈郁还待在院门,对阿香说:“叫小郎君过来吃饭。”   阿香长得五大三粗,是个老姑娘,她小跑去唤陈郁。陈郁伫立在门口,望着赵由晟离去后寂寥的巷子,晨风吹乱他的头发。   陈郁落座,低头喝粥,赵母看他头发蓬乱,笑语:“一会得把头发梳理,可不能这样子回家。”陈郁“嗯”地一声,嘴角有淡淡笑意。   无论主仆,赵家人都起得早,早早吃过早饭。陈郁还在喝甜粥时,赵家二子赵由磬已精力十足,挥舞一把木剑,啊呀呀叫着,比划招式,从书房的窗户里跳出,落在院中,“噗”地一声,人摔趴在地。   吓得在院中剁草料的老仆吴信连忙过去察看,叫囔:“小官人!哪里给摔伤喽!”   赵由磬摔懵坐在地上,抱着蹭破皮,传来疼痛感的膝盖,他样貌跟由晟挺像,就是脸要方些。   陈郁搁碗,出院探看,见赵由磬哭丧着脸,伤势不重,自语:“要擦擦药,流血了。”   赵由磬推开老吴要搀扶的手,从地上骨碌爬起,这时赵母也出来了,她训道:“说过多少次不许舞刀弄枪,就是不听!吴信,把他那些剑弩都给我收走,丢水塘里去!”   赵由磬怀揣他的“大宝剑”,难过地垂头。由于他实在太顽皮,而且吴信和陈郁也知赵母只是说说,没人安慰他。   母子回到屋里,赵母又好气又好笑,叫阿香拿药水给赵由磬涂伤,阿香上药,赵由罄疼得呲牙,赵母在边问:以后还敢不敢?   赵由磬比赵由晟小许多,兄弟俩相差七岁。   等赵母忙完事,唤陈郁过来梳发,已临近午时,便就让厨妇做饭多做他一份,打算留他吃午饭再送他回家。   陈郁端着镜子坐在堂中,赵母在身侧帮他梳发,结髻,赵由磬在旁玩耍,偶尔朝他们投去一眼。赵由磬的头发,也是由母亲梳理,所以母亲帮陈郁梳发,看在他眼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陈郁和赵家没有丝毫血缘关系,赵母这么照顾他,实属难得。   “小郁头发要比阿剩的柔软,阿剩那头硬得扎手,不过现今也不让我帮他梳理了。”赵母抚摸陈郁的长发,柔柔软软的,乌黑亮泽。   陈郁想,他近来也不跟我一起睡了呢。   赵母帮陈郁整理好头发,在镜中见他的样貌,赞叹:“小郁的母亲,定然是位极貌美的女子。”   陈家的男子,长相粗犷,陈郁眉眼柔美,大抵来自母亲。   “我已不记得母亲的模样。”陈郁摇摇头,很平静,没有感伤。   赵母大概是怕他难过,没再说什么。   四年前,陈郁第一次跟着赵由晟来赵家玩,赵母见他样貌,心生喜爱,后来知道他早早失去母亲,便对他多了几分照拂。   陈赵两家都在城西,离得不远,陈郁时常到赵家来玩,在赵家吃饭,甚至夜里在赵家留宿,挤赵由晟的床,都是寻常事。   整理好头发的陈郁,待在书房里看书,他像赵由晟那样身子挨靠小榻,并且把枕头垫高。搬动枕头时,他发现一本压在枕下的书,书页有翻看痕迹,并且在中间折起一页,显然阅读至此。   陈郁把书取出,随手翻看两页,发现是话本,讲述的是男女情爱故事。   哪怕只有十四岁,陈郁还是懂得男女之情,他见四下无人,忙把书按原样放在枕下。   心想,昨夜阿剩肯定读过这本书。   这类闲书,书馆里的学生也有,私下里传阅,当然得避开魏先生,否则会遭没收呢。   书刚藏好,陈郁就听到有人接近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赵由磬。   赵由磬抱着一堆玩具,都是刀剑弓&弩,说要藏起来,并让陈郁不许说出去。陈郁坐在榻上,把脚缩上去,一手搭在枕上,道:“帮你保密。”   赵由磬把玩具藏到一只空书箱里,还不放心,又把书箱塞进榻底。他爬起身,拍拍衣服问:“郁兄,要不要一起玩。”   “玩什么?”陈郁拿起本书。   “玩家事儿,爹上次回来,给我买来许多小人!有卖鱼汉,麻婆子,黄胖儿……”   陈郁知他还要一样样地往下说,应道:“我以前也玩过,你拿来吧。”   赵父在外任职,有时赵母会带着孩子过去公廨与他相聚,因在同个州府,偶尔赵父也回过家。   赵由磬开心地跑出去,随后抱来一大盒家事儿,摆在榻上和陈郁一起玩戏。见到这些熟悉的物件,陈郁想起自己像他这般大时,总是孤零零一人玩,哪有什么玩伴。   赵由磬用把小巧的木枪挑起麻婆子,让它从高处掉落,他问:“郁兄,你们的书馆好玩吗?”   “读书的地方,哪里会好玩。”陈郁抓住一只釉面的小螃蟹,放进一口小陶锅里。   “总比我们宗学好,我明年就要去那里上学了。”他也是听母亲提起,才知道明年一开春,自己就得去宗学就读。   宗学不同其他学校,做为专门教育皇族子弟的官学,学生在校十分拘束不说,犯点错误就告诉家长,教官好多还是同族长辈。   陈郁想阿剩刚去宗学就读那会,和人打架,被责令回家自省,只得到魏先生的书馆寄读几天。   说来,他们便是在书馆里相遇。   两个孩子玩着家事儿,直到院中传来陈家老仆董忠的声音,陈郁的父亲派人来唤他回家。   陈郁没等董忠进书房找他,很自觉出来,和赵母道别。他常来赵家,两家仆人相熟,董忠走前,还跟吴信打了声招呼。   主仆离开赵家,经过睦宗院的东院墙,听到高墙内郎朗读书声,那里便是宗学,赵由晟此时就在里边读书。赵家在睦宗院外的东南角,离驿街很近,陈郁家还得从驿街再过去两条巷。   离得不远,可也不近,这里却是陈郁平日最常走动的地方。   “小郎君,可别着凉,快把衣袍穿上。”董忠手里一直拿着一件风袍,巷口风猛,吹得陈郁衣衫摆动。   陈郁驻足,听着读书声,见跟前枯叶飞舞,他抬手一把抓住,是一片银杏叶。金黄色的银杏叶贴服在陈郁掌心,他愣愣看着它,耳边风声簌簌。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重生的是赵由晟。 第6章 花狸与雨   陈郁脱下的风袍被墨玉接过,她轻轻抖去风袍上尘土,说:“外头风大,都是灰土,小郎君,先把脸洗一洗。”   她自去厨房忙碌,陈郁在靠窗的椅子坐下,歇起脚来。   隔院传来男子的言语声,夹杂着笑声,陈郁趴在窗上听,透过镂空的墙窗,他没瞧见在隔壁院子的人,倒是见到一只小花狸,跃上院墙,溜进他的院子。   虽然没见到人影,但知道是兄长和他的友人,兄长不苟言笑,笑声有些耳熟,应该是韩九郎。   墨玉很快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将柔软的巾子拧干,帮陈郁擦脸。她的动作相当娴熟,脸上带着笑意,边忙活边说:“要是没叫人去唤,小郎君还不知道要待到几时才回来。”   巾子擦拭过眉眼,陈郁原本闭住眼睛,缓缓张开,他说:“又没去许久。”墨玉在水盆里搓巾子,弯着身说:“而今大了,小郎君可不能再贪玩,要以读书为要事。”   陈郁不爱听,没搭话,墨玉端水出去倒掉,回屋絮叨:“小郎君昨晚在外留宿,记得去主父那里报安。”   陈郁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寻找院中的花狸,应声:“知道了。”   墨玉看他慵懒的样子,猜想他是因为在家没有玩伴而无趣,她提醒:“我在厨房,听人说韩九郎带来一只能人语的鹦鹉,好不稀奇咧。”   能言语的鹦鹉确实是稀罕物,不过陈郁以前倒也见过,他在竹子丛中,寻到那只花狸,回道:“我刚听见韩九郎在南院。”   南院住着陈家大郎陈繁,陈郁很少去南院,兄弟俩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年龄相差又大,关系疏远。   墨玉是个话多的人,不过她说话有分寸,她知道他们兄弟生分,没再说什么,自去忙活,留陈郁在屋中。   陈郁步出屋,走到竹林丛下,见花狸卧地不动,他伸手去撸花狸肚子上的毛,不想花狸突然炸毛,抓挠他的手。陈郁吃疼缩手,花狸蹿上墙窗,犯事的它,机智地跑回南院,它是南院仆人养的猫。   手背上留有三条爪痕,花狸抓得没轻没重,抓出血丝,有些疼。陈郁捂着手背,沿着石子小径往院落深处走去,去父亲居住的屋子请安。   奚氏在屋外,见他过来,温语:“小郎君,这手是怎么了?”   奚氏是吴人,说的言语不易听懂,陈郁闻到她身上甜甜的香气,见她人已到跟前,藏不住伤,猜测她的话,回道:“我逗一只花猫玩,不小心教猫抓伤了。”   奚氏眉头微皱,让陈郁抬起手背看看,陈郁腼腆说不碍事。在屋中的陈父,听到外头说话声,走了出来,拉起陈郁的手察看,让奚氏去取药膏。   薄薄的药膏涂抹上手背,凉凉的,很镇痛。   陈父坐在一旁,看奚氏给陈郁抹伤,动作轻柔,陈郁低着头,显得有些不自在。奚氏拿出布条,本还想缠伤,陈父用吴语说:“小伤,不必。”   陈郁缩回手,舒了口气,他还不习惯和奚氏相处,这人是父亲的妾。   和奚氏相处不自在,跟自家老爹,那则是很亲昵了。   陈父大手搭陈郁的肩膀,对他说:“孩儿往后外出,身边要带人,有个照应。谁人不知道你是我陈端礼的儿子,歹人也知道。”   “都是董忠和董宛送我来回,路途也不远。”陈郁不觉得有人胆敢伤害他,他父亲是个很有能耐的人。   “他们祖孙,一个老一个小,不顶事。爹想让适昌跟你身旁,他会些拳脚功夫,只比你大两岁,能说上话。”   陈父疼爱陈郁,儿子身边的随从,都经由他的手安排。   “适昌?爹,是戚部领的三子吗?”陈郁想了下,才想起这人是谁。戚部领是陈家海船的部领,职务管理船员,深得陈父信赖。   “是他,你是见过他的,孩儿可愿意?”陈父会考虑陈郁的喜恶。   陈郁略作思考,应声:“好。”   把儿子贴身伙伴的事谈妥,陈父看着年仅十四岁,脸庞还带稚气的儿子,他拉起陈郁的伤手,笑道:“也不是第一遭被猫抓伤,怎么如此孩子气。”   陈郁有小小失落,随便一只猫,都爱抓挠他,他怅然:“再不招惹它们了。”   陈父抬手摸儿子脸颊,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眼底露出些许忧虑,他的动作停滞,以致陈郁不解抬眼。陈父收回手,言语温和:“去吧。”   陈郁露出笑容,应声“嗯”,小跑出屋。   大概是见过父亲后,心情比先前好上许多,陈郁往南院的方向走去,想去看看韩九郎的鹦鹉。兄长陈繁虽然严厉,但韩九郎是个有趣的人,平日对他也很亲切。   陈郁欢快跑出屋的身影,尽收在陈端礼眼中,他对待陈郁的温情,也看在奚氏眼里。奚氏摆弄香炉,换上香片,睨眼坐在榻上的陈端礼,想她要是能有个孩子,该多好。   说起来,陈郁的母亲虽然当年没跟着陈端礼回国,并且未曾踏上陈家,但她具有继室的身份。传闻陈郁的母亲早早就去世,但死了两任妻子的陈端礼,却是再没续弦。   魏先生的书馆,学生大多是城西的富家子弟,他的学生,从十一二岁到十六七岁的都有。书馆有早课,学生早早就得起来上学。   清早,陈郁被墨玉唤醒,裹着被子不想起床,墨玉自有对付他的办法,将被子拉开,拍床说:“还不起来,去晚先生要打屁股。”   陈郁爬起,坐在床上,把被子抱住,喃语:“先生打手心,打手背,比屁股疼多了。”   没上过学的墨玉不理会他的纠正,忙于帮他穿衣服,一年前,每日早上叫醒陈郁的是陈缨,陈缨可比她粗鲁多了。   陈缨是陈郁的同父异母姐姐,去年出嫁了。   有次冬天陈郁赖床,怎么叫都不肯起来。陈缨将门窗打开,寒风透骨,害得陈郁受寒生病,当然陈缨也懊悔得掉泪。   没过多久,陈郁已坐在餐桌前,他喝甜汤,吃下垫腹的糕点,书童董宛带着笔墨盒,跑来找他。董宛家在陈家服侍多年,一家子都住在陈家。董宛自入秋,总是穿得胖嘟嘟,然而今天阳光不错,其他仆人都减去衣服,就董宛他妈认死理,给他穿得如此厚实。   “小郎君,快些走,书馆的梆声就要响啦。”董宛抱住笔墨盒,着急地跺脚。   陈郁不慌不忙走到院中,抬头看看云,嗅嗅风中的气息,回头对董宛说:“把伞带上。”董宛瞪圆眼睛,说:“太阳这么大,不会下雨!”   “快去。”陈郁无法跟人解释,但他知道午时确实有雨。   董宛只能跑去拿伞,他当陈郁书童也有两年,见过陈郁身上一些奇怪的事,但他为人单纯,没放心上。   主仆两人朝书馆赶去,书馆学生见董宛带着一把伞,取笑他这是要遮太阳。屋外阳光灿烂,董宛委屈地不想说话,蹲在堂外。   不想午时放学,真得下起雨来,雨水哗哗,董宛开心撑伞,得意说:“我家郎君料事如神,果真下雨啦!”秦氏兄弟待在门廊,正为下雨发愁,秦大讥语:“他是鲛女的儿子,当然料事如妖。”   “我要跟大郎说,你等着!”董宛最讨厌别人这么说陈郁,因为他就成为了妖怪的书童。   陈郁的兄长陈繁,同样不喜欢别人在外头胡乱说他有个鲛女生的弟弟,因他是个高大威严的人,秦氏兄弟很怕他。   秦二冷哼一声:“狗奴才。”   陈郁没理会秦家兄弟,唤上董宛:“走吧。”   他小时候生活在番国,七岁才跟父亲回国,可能因为母亲是番女,才会有这些古古怪怪的传闻。   董宛高高举着油纸伞,他的个头矮于陈郁,矮胖的他,显得有些吃力。主仆两人走上一段路,因董宛撑不稳伞,陈郁肩膀淋湿一片,他无奈说:我来拿伞,接过董宛的伞,遮住两人。   此时的宗学门口,正是风雨翛翛,秋雨不常有,却总让人被雨浇得手脚发冷。赵由晟独自一人走在雨中,踽踽而行。   雨水沿着他的眉眼滴落,流过挺直的鼻梁,流过菱角分明的唇,聚集在下颌,直淌入衣襟。他被雨淋了个透,但没有避雨,也未加快脚步。   宗学对面的黄夫子家,突然跑出一位撑伞的丫头,冒雨把伞递给赵由晟。   赵由晟看到她时,显然一懵,没有接过伞。雨水打湿女孩的发,还有她微笑的脸庞,她是个长相普通的女婢,衣着朴素。   “舍人快拿去,别拂了我家小娘子的心意。”女孩把伞递了又递,热切地说。   赵由晟看着女孩脸上的笑意,他往前靠近些,但并未接过伞,而是与女孩说:“家住得近,用不上。”   雨水打在宗学高墙一簇紫色的花上,朦胧水汽之中,它洇成一团紫红,女孩拿着伞跑回屋,登登爬上楼。二楼的阑干上站着一位婷婷袅袅的少女,她目送赵由晟的身影在雨中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淋雨的男人最帅。   导演:你这是凭本事单身吗? 第7章 林道上的绊马索   宗学教骑马的场地,就在城郊一片空旷的林地,一早热热闹闹聚集十来位学子。赵端河来得迟,他骑一匹老马,脚力不济。他在人群里寻找到赵由晟,不难寻,由晟骑的朱马健硕,高大,人也颀长,显眼。   赵由晟远远地对赵端河点了下头,他腰间插马鞭,晨风吹拂他的袍摆,露出黑亮的马靴,真是英姿不凡。   赵端河下马牵缰,往人群靠聚,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被人马遮挡的赵庄蝶。赵庄蝶骑一匹当地的土马,土马四肢短小,但善于奔跑。他人有点矮,圆脸蛋,看着比周围的同学都年幼。   “端河!”赵庄蝶见着赵端河,用力挥舞手臂,对他而言,不管是瘦高的赵端河,还是那匹慢悠悠的老马,都太眼熟了。   赵庄蝶朝赵端河迎去,他听到人群里的讥笑声,赵端河的老马正被赵几道和他的同伴取笑。赵几道及同伴四五人,个个锦衣骏马,这帮人向来趾高气扬,跋扈无礼,在外头欺负庶民,在内对族中看不顺眼的人也要挤兑。   有人说:还不如没马,拉出来丢人现眼!   也有人说:真是笑死人咧,从哪里找来这么匹破马。   另有人佯装同情说:他家吃抚孤粮,五口人,一月才5石米,宗院发给他家的绫段,听说还偷偷卖掉换钱。   赵庄蝶越听越不痛快,回头狠瞪取笑的人,奚落:“总比有的人家里开妓楼,败坏宗子名声,挣肮脏之财好!”   他们都是皇族子弟,人们习惯以宗子称呼他们。   赵几道听后,脸色阴冷,他的跟班们纷纷将矛头转向赵庄蝶,骂他是睦宗院里的狗叛徒。同是南迁的皇族,有的住睦宗院,有的不住,属于院外的人,竟对立起来。   国朝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皇族子弟众多,分散四地。泉州有海舶之利,城市繁荣,适合居住,最早南迁来当地的皇族,住在睦宗院里,后续迁来的则住在外头。当然也有不少人从拥挤的睦宗院里搬出,另造宅院的。   赵端河劝语:“理他们做什?”   赵庄蝶气愤不过,问他:“你都不生气嘛,他们还骂我是狗叛徒。”   “这就很过分了。”赵端河拍了下对方的头,以示安抚。他有条长胳膊,要不两人虽然并驱,可要摸着对方的头可不是容易事。   对于自身的贫困,赵端河有颗坦然淡定的心。   两人去找赵由晟,见他人已经下马,马拴树下,他抱胸靠树。他没看向两位接近的伙伴,而是盯着远处的一伙人,那是赵几道和他的同伴。   赵端河问:“怎么了?”   赵由晟回头对友人叮嘱:“一会在林道上骑马,要格外小心,我看他们准是要做什么坏事。”   赵几道袖子扯得老高,萝卜腿夹马腹,和伙伴们笑谈,乐不可支,他的目光朝赵由晟三人投来,很快又移开。   此时,学骑马的学生全都到齐,骑马教官将众人聚集在一起,开始传授马术。骑马教官是一位武官,还带来几个兵,在四周看守。   学子们交谈声四起,没几人认真在听,大部分人都觉得没必要学,如果不是可以到郊外玩,这样的课,他们可能都不想来。   教官早已熟知他们的习性,有准备,一顶轿子珊珊抬来,学子们回头看,从轿子里步出一位老先生,得,是他们的宗学教授。闲谈的学子知趣闭嘴,安静听教官传授技法。   宗学教授不只教读书,还管对犯错宗子的惩罚与禁闭。   教官理论的东西讲完,便是实践,他让学子们骑上马,沿着林道训练。   跑马的林道曲折悠长,学子三三两两成群,身影很快消逝在林间。赵由晟和两位伙伴骑马来到一处茂密的林地,前后都不见其他人的身影,四周寂静得只有几声鸟叫。   这是一段斜坡,前方视线受阻,赵由晟在前,示意两位伙伴留后,不要靠太近。   赵由晟沉稳的背影远去,赵庄蝶说:“阿剩近来有些古怪,好像变了个人。”   “有点。”赵端河也察觉了。   身为关系好的同学,相互间十分熟悉,对方的一些变化,总能敏锐察觉。   “以前几道他们嘴贱,阿剩会叫他们闭嘴。”赵庄蝶挺不解,今天赵端河被他们嘲讽,阿剩就什么也没说,也不帮忙。   赵端河说:“以后你也少说点,几道为人凶残阴险。”   赵庄蝶拍拍胸脯,他笑绽出酒窝,说:“才不怕。”在睦宗院里,他有哥哥护他。自打小时候,赵几道要弄死赵庄蝶的狗起,他们就水火不容。   两人交谈间,不觉赵由晟的身影消失不见,前方看不见人影,只能听到赵由晟的马传出哒哒的马蹄声。起初马蹄声平稳,突然一阵马啸声拔地而起,夹杂着喧哗的人声,有人惊慌在叫:快走快走!   赵端河和赵庄蝶慌忙策马前去,见赵由晟骑马横在道中,挥起马鞭,对一人喝道:“往哪走!” 他拦住一位尖脸的红袍少年,这人是赵几道好友赵顾裘。   “庄蝶,端河,留意脚下,有绊马索!”   赵由晟见伙伴过来,大声提醒。   就在他身后的林道上,横拉一条绊马索,绳索两头系在路边的两棵树上,绳索拉得很低,不特别留意看的话,不会发现。   见到这条绊马索,赵庄蝶和赵端河心里不由后怕,陡斜的坡道,对于骑马新手有难度,何况还有陷阱,要是换成他们必然要被绊倒,狠摔下马。   此时也顾不上思考,如由晟怎么会猜到赵几道在这里设陷阱害他们,两人心里为惊恐和怒火充斥。   赵庄蝶跳下马,扑上去骂赵顾裘:“尖嘴贼人!还真设计要害人,好歹毒的心!”   赵顾裘见一起干坏事的同伴一溜烟跑得没影,自己落单被逮住,相当窘迫,特别想跑,可又惧怕赵由晟手中的马鞭。   赵由晟浓眉竖起,黑色的眸子里蕴育怒火,跟他打过交道,赵顾裘知道他真会抽人。   赵顾裘想,明明赵由晟就没受伤,这么生气做什么,再说是他自己倒霉,几道本来要绊的是赵庄蝶。   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赵端河忙冲上前去拦阻,大声喊:“危险,都别过来!”   来的是两位学子,惊魂未定下马,低头看拉在道中的绊马索,抬头看被抓现成的赵顾裘,气愤不已。他们义愤填膺,和赵端河跑回去喊人,跟宗学教授告状。   绊马索旁边很快集聚满人,宗学教授让人将绊马索解开,亲自询问赵由晟和赵顾裘是怎么回事,赵顾裘百般抵赖,说不知道,与他无干,毫无悔意。   “我亲眼看见,不容你狡辩。”赵由晟言语冷静,“今日是我骑马经过,正巧低头发现,若是别人,不被摔死,也要摔残!”   此时,赵顾裘的脸色才有点恐慌,宗学教授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去将赵几道找来。”宗学教授发现赵几道没了踪影,让学生和士兵去找。他清楚赵几道是主谋,这人素来无法无天,和赵由晟等人又不和。   来郊外学骑马的学子,年纪都不大,十几岁,爱凑热闹,一股脑地,都跑去寻赵几道。   现场很快只剩宗学教授和骑马教官等几人,宗学教授为人严谨,他迈着两条老腿,在拉绊马索的斜坡上来回行走,他觉得赵由晟仿佛如有天助,因为视野原因,极难看见那条拉低的绊马索。   他心里真是后怕,在他任职期间,死掉,或伤残一位学生,他这宗学教授的声誉怕是毁了。   赵几道很快被找到,他溜回家中,都没用心躲一躲。   他被身为宗正的大伯领到宗学教授那边认错,说小孩子调皮,也没伤什么人,日后必定严加管教。   看顾他大伯的面,再说也确实没造成危害,宗学教授只得让赵几道回家好好反省。   赵由晟等一众学子在场,见赵几道大摇大摆离去,经过赵由晟身边,还投去一个得意洋洋的眼色。   “真是气死人。”赵庄蝶气得跺脚,但也无可奈何。   赵端河摇了摇头,说:“我看他就是打死人也无事,谁叫他是天枝贵胄呢。”   他也是一时义愤,说得好像他自己不是天枝贵胄似的。   赵由晟淡然:“走吧。”   “阿剩,你就这么算了嘛?”赵庄蝶觉得至少也要还几分颜色,教赵几道以后少来招惹。   “多行不义必自毙。”赵由晟说完这句话,便就离去。   赵庄蝶目送他走远的身影,眉头微颦,用手肘赵端河:“喏,你看,阿剩真是变了。”赵端河一副思考的模样,没有回应。   早上的课因这么件意外没上成,学子们各自归家。   住在睦宗院外的赵端河,住得很外面,他家在城东,和平头百姓杂居。他骑老马,慢悠悠经过宗学,来到位于宗学附近的赵由晟家。   赵端河没有直接回家,他有话想问赵由晟。   由晟家十分平静,仆人在院中悠闲的交谈,显然赵由晟没跟家人说他今天的惊悚遭遇。赵端河在楼上找到赵由晟,他在阁楼里。   “端河,你怎么还没回家去。”赵由晟见他上来,示意请坐。   阁楼雅致、小巧,站在上面,能看到四周的人家,站得高,看得远。   “我一路回想,越想越不对。”赵端河没有落座,他陪同赵由晟站在窗前,窗外能望见驿街的建筑,高大而华美。   赵由晟问:“为什么事困扰?”   “我骑马从坡上离开,特意回望,拉绊马索的位置相当隐蔽,低头也看不见。”赵端河平静叙述,“由晟,你是不是事先知道,他们要在那个地点拉绊马索?”   赵由晟没说什么,他仍望向窗外,驿街再过去是条叫南驿的巷子,那条巷子里,住着陈郁,远远地,能看到他家的楼阁。   “也不对,你不可能知道。”赵端河在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赵端河浏览高处景致,见到古寺高耸入云的石塔,他说:“要不是你走在前,换成是我……”他话语一顿,“马老足劲差,也就摔一跤吧。”   “要是换做庄蝶跑在前,非给摔残不可!他骑马总是左顾右盼,那匹土马腿短,却跑得很飞快!”   赵端河显然被自己的想象吓着,咋舌有声。   赵由晟对端河的敏锐直觉感到惊讶,但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说:“幸好都无事。”   赵端河想,确实如庄蝶所说,阿剩变了,他不生气也不暴躁,很平静。   搁以前的赵由晟,恐怕会寻机堵住赵几道回家的路,把他打一顿呢。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重生后,打算怎么对待郁郁?   阿剩:你不用知道。 第8章 并非秋乏   笔锋的墨汁在纸张上洇开,扩散成一个小圆点,边缘的墨色渐渐淡去,陈郁迟迟才将笔提起,他昏昏欲睡。不是因为倦乏,而是惬意,滴沥的雨声,湿润的空气,都让他感到十分舒适。   他偏爱雨天,喜欢潮湿的水汽围绕周身。   陈郁抄写的是一首古诗,长且艰深,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是否抄漏了几个字。他大概困得把头点了几下,坐在他身后的苏宜扯动他的衣角,他抬起头,看到魏先生背手执书,板着脸巡视到他身边。魏先生走开,陈郁回头,对苏宜会心一笑。   苏宜有张胖脸,五官小,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   陈郁把纸张往书桌上方提拉,在空白位置继续抄写,先生让他们边抄边读,好好记下,过两天,还要抓人背诵。   窗外的秋雨将玉兰花叶子洗得翠绿欲滴,陈郁打了个哈欠,抬头去看室中的同窗,个个低头用功,看着都很勤学呢。   魏先生走至自己的书案前,手中的书卷放下,一双严厉的眼睛扫视生徒,道:“我不在时,你们不许离席,不许喧闹,我等会还要回来!”   学生们的脸上难掩惊喜之色,齐声应道:“是。”   魏先生匆匆离开,看来是有急事。   等他走远了,身影消失在书馆大门,秦氏兄弟抛书欢呼,说魏秃原来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魏先生得秃号,在于他年仅而立,头发稀少,浑欲不胜簪。韩十郎跳上书桌,兴奋说道:他哪有那么好咧,他家老娘病啦!   秦二说病得好,多病些时日,索性病死了,他魏秃还不得放我们几天假。   有人欢腾,也有人不欢腾,坐在角落,笔耕不辍的越成新说:“无冤无仇,怎么咒人死。”   “越成新,你不愧是魏秃的得意门生,孝子顺孙。”秦二哂笑。   数人跟着一起笑,屋中顿时喧闹起来。   越成新在一众学生里,年纪最大,性格老实,他们闹他们的,他则心静自然凉,埋于书卷中。   当然也有其他学生,不喜欢这些人吵闹,不过没敢出声抗议,秦氏兄弟粗鲁,会动拳脚,都不愿去触霉头。   苏宜摸出一小匣党梅,偷偷分给陈郁,教邻座的褚三瞧见,抓去一大把。褚三浓眉大眼,长得高壮,一把党梅很快吃完,问苏宜还有别的吗?   苏宜直摇头,手死死攒住一个小布包,布包里还有一块煎夹儿,想回去的路上吃。   陈郁趴在桌上,口中含颗党梅,他眼皮沉沉,几乎要睡去,不过身边实在太吵,有两个调皮的学生在屋里追逐,喊叫。   秦大和韩十郎凑在一起,“研究”一副秘戏图,画中男女抱在一起亲嘴,身上没多少衣服。两个少年谈得兴起,韩十郎说前几日跟他五叔去妓家吃酒,这副图就是从妓家顺来,还赞这类秘戏图什么都敢画,里边内容真是大开眼界。他一肚子尽都是这些东西,说得眉飞色舞。   书馆里没女子,清一色男生,又正直青春年少,随即,大部分学生都凑了过来,秘戏图在众人手中传看。   曹五郎瞅着图上女子生起色心,懵懵问:“你们都跟女子亲过嘴吗?”   秦二取笑他蠢呆,长这么大还没亲过嘴,怂恿他去亲苏宜。苏宜乖乖坐在书桌前等放学,脑中想的都是零嘴,突然听到有人提他名字,还说要亲他,顿时警惕起来。   曹五郎嫌弃:“他那么胖。”   众人起哄,让曹五郎找个人亲。   陈郁向来不跟他们为伍,很疏远待在角落里,他趴书桌上,困意阵阵,他仿佛置身海潮,并觉整个人像似要被海浪卷去那般飘盈。   曹五郎在众人怂恿下,跃跃欲试,他目光几次投向陈郁,要论长得好看,陈郁无疑是书馆里最好看的那个。曹五郎这人确实蠢呆,秦大秦二不敢亲自对陈郁怎样,他们分明是不怀好意,在一旁使劲撺掇他。   此时的陈郁无心去听这帮人说了什么,但意识得到和己有关。他以前被秦氏兄弟抓弄过,知道他们使得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法。   魏先生说等会回来,但并没再出现,午后,书馆的仆人将悬挂在院中的木梆敲响,放学了,学子们纷纷散去。   天仍有小雨,苏宜撑开伞,伸手去拉陈郁,本想说一起走,却被陈郁冰冷的手吓着。仿佛抓握的是冰凉物品,而非是个人,苏宜说:“阿郁,你的手好凉!”   “我不觉得冷。”陈郁感到不解。   “不信让董宛摸摸。”   苏宜唤董宛上来摸手。   “小郎君的手好冻!”董宛反应很激烈,忙把自己的爪子揣怀里捂。   陈郁把手抬起,手掌贴自己的脸,没感应出手冷,显然是他手脸的温度都低。陈郁没放心上,单只在心中想,脚倒是软虚乏力,跟踩在泥地上一样。   陈郁和苏宜结伴回家,两人在一条巷子分道扬镳。此时雨停了,董宛拿着伞走在前头,陈郁慢悠悠走在后头。   巷子宽敞,平日能过牛车,走过无数次的巷子,今日却觉得不大一样,那些长在墙面的苔藓,似乎看得更清晰,空气中弥漫的水汽,仿佛抬手可触,陈郁的感官比往日来得灵敏。   也就在这时,陈郁听到身边窸窣的衣物声,随即一阵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陈郁感受到逼近的危险,他倏然将身子侧开躲避,只见曹五郎飞速冲到他跟前,栽倒在地。陈郁回头一看,藏匿在巷子里的秦氏兄弟和韩十郎走出,他们捧腹大笑,都在笑曹五郎。   曹五郎本来是想趁其不备,冲上前去,从身后将陈郁一把抱住,不想他会躲开。   一身好绸缎在泥水中滚了一趟,曹五郎懊恼爬起身,他摔惨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陈郁。韩十郎啧啧称奇,手指陈郁:“他不会是背后长眼睛。”   秦大道:“我就说他是个妖怪,你们还不信。”   “我二叔亲眼看见,他小时候掉海里,被只大妖怪从水里托出来。那只妖怪生得狰狞可怕,青面獠牙,还有条长长的尾巴……”   秦大往后说的话,陈郁没仔细听,他小时候隐隐听过类似的传言,他不知虚实,但清楚传言总有夸大。   “又是你们!差点撞到小郎君,还胡说八道,我要告诉大郎!”董宛跳出来,挥动手中的雨伞。   秦二推搡董宛,不过是一下,就将他推得趔趄。   “那你不怕妖怪吃人?”陈郁仰起头,眼睛清澈得能照见人影,他的脸轮廓漂亮柔和,端雅的一位少年,分明哪里也不像是个妖怪,简直是最有力的反驳。   秦大阴着脸,没再说什么。   “董宛,走吧。”   陈郁唤起董宛,主仆二人离去。   韩十郎看着陈郁背影消失在巷口,抓抓头说:“他不会跟他爹告状吧?”   “我们又没怎么他,告什么状。”秦二不以为然,都是曹五郎做的,自个撇清。   听到秦二这么说,韩十郎宽心许多,他也曾听闻陈郁是鲛女之子,猥琐道:“我在书上读到,鲛女美艳无双,能与她们春风一度,啧啧那销魂的滋味一辈子都忘不掉!”   也不知道他读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韩家子弟众多,也不学学他堂哥韩九郎,有更正经的爱好,譬如去遛鸟斗蛐蛐儿。   主仆回到家中,董宛添油加醋将秦氏兄弟,韩十郎,还有曹五郎合伙要欺负陈郁的事跟墨玉说,董宛不知道曹五郎是想冲过来抱住陈郁,而说成是蓄意要撞倒陈郁。墨玉听得恼火,骂道:“又是那两个贼驴,上回被舍人教训,还不长记性!”   墨玉说得上回,在三个多月前,秦氏兄弟一再抓弄陈郁,尤其秦二,都是些惹人厌的小事,找他们父母说理也可以用孩子调皮,不过是玩戏开脱。这些事被赵由晟知道了,在夜路上堵住秦二,直接让吴杵绑他,堵嘴拖进一条黑漆的巷子,威吓要将他塞进民家的茅厕。   后来秦氏兄弟确实收敛了一段时日。   陈郁困乏,挨着床就睡,等董宛走后,墨玉才发现陈郁睡着了。也是奇怪,这么早,他怎么就困了呢?墨玉想该不是淋雨着凉?她手捂上陈郁的额头,没发热还有些凉,再拉他手臂摸摸,也没有多少暖意。该不是穿少了?被子盖薄啦?可也没有,今天怕下雨天冷,还多给他穿件衣服,被子厚实暖和。   到吃饭的时候,墨玉去跟陈端礼禀告陈郁从书馆回来后,倒头就睡,而且他手脚冰冷,怕是生病了。陈端礼来陈郁房中看视儿子,他坐在床边,轻轻将陈郁唤醒。   陈端礼问儿子是不是生病了?   “爹,雨下得人犯困,不觉睡着了。”陈郁拥住柔软的被子,脸上仍有睡意。   “身上怎么如此冷冰,孩儿可有哪里难受?”陈端礼温语。   陈郁摇头,他有点困惑,“爹,今日在书馆,苏宜也说我手凉,可是我不觉得冷。”   听到孩子这么回答,陈端礼沉默片刻,他转身对墨玉吩咐,让她去烧盆碳火,并且备来一只手炉,让陈郁捂手。   当地属于暖燠之地,秋冬不飘雪,又是火盆又是手炉,已经是寒冬腊月的准备了。   炭火烤得墨玉额上出汗,陈郁还捂着手炉喝汤,喝得又是热滚滚的御寒羊肉汤,也没见他流滴汗下来。墨玉拭去汗水,吃惊想这换别人要大汗淋漓才是。   夜里,陈端礼不忘过来看孩子,捂他额头,觉暖和许多,说:“明日我让人去跟魏先生请假,你先别去上学。”   陈郁“嗯”地一声,大抵孩子们听说不用上学内心都是暗喜。   “得上番馆找个大夫才行。”陈端礼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清楚这么低的体温,绝非正常,怕对孩子身体有伤害。   “爹,先前不觉难受,现在好闷热。”陈郁脸上没汗,但确实被炭火捂得难受。   陈端礼自己额上也有汗,笑道:“这就把火盆撤走。”   屋中的火盆很快撤去,随后又换来一只小火盆。   这夜,陈端礼待在儿子房中陪伴,他靠在围椅上,阅读一卷书,直到陈郁睡去,他才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端礼老哥,安啦,不会长出鱼尾巴,毕竟只是半鱼。   ——————————————   重生的,其实只有赵由晟,陈郁能感知到一些事,但他没有重生。   陈郁上一世很凄苦,所以不想让他一开始就带上那些记忆。当然陈郁以后,还是都会知道的。 第9章 投橘·番医   宗学十日才有一天休假,对学子而言,放假那日期待已久,十分可贵。   赵庄蝶一早就往赵由晟家跑,还带着那匹短腿土马,身边跟随一位忠仆,他来找赵由晟,想结伴外出访友。他是个玩心重的人,学校放假,他的心犹如匹脱缰的野马。   赵庄蝶捡起榻上的一条竹蛇,在手中甩动,他说:“小郁许久不见,也不知道他今日书馆放不放假。”   他来由晟家频繁,发现好几天没见着陈郁。   赵由晟弯身拾取地上一把木弩,这是把大弩,不是玩具,不过只有弩身,没有箭羽。他将木弩挂回墙上,听庄蝶提到陈郁,他一顿,回道:“没多久,四天。”   外头传来吴信的声音,还有马叫声,庄蝶走到窗前,见院子里,赵由磬爬上土马,吴信在旁想制止,庄蝶为人大方,任由赵由磬拿自己的马玩耍,只看着。   好一会,没听到赵由晟再说点什么,庄蝶问:“阿剩,你要不要一起去找小郁玩?”   赵由晟回:“今日要去桥东外祖家,你找端河陪你玩。”   庄蝶“哦”地一声,小小抱怨:“以前的阿剩才没这么无趣。”   赵由晟拍了拍庄蝶的头,说:“是是,去吧。”   庄蝶觉得他拍头的方式,就好像一个大哥哥在对待一个小孩子似的。现在想来,竟没察觉由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变化,分明许多天前不是这样,但庄蝶记不起具体是哪一天。   由磬骑着土马,在院中游逛,他腿短,同样腿短的土马正好适合他乘坐。吴信和庄蝶的仆人紧随,一个怕摔着人,一个怕伤着马。   庄蝶出来,由磬把马骑到他身边,跃下马身,拍掌说:“蝶兄,我也想要一匹土马,真好玩!”庄蝶拍了拍他的头,一副大哥哥的样子,说:“等蝶兄有钱了给你买。”   庄蝶带着他的马,仆人离去,由晟在院门口送他。庄蝶骑在马上,回身挥手,笑得灿烂,十五岁的他,仍像个小孩子。   “阿兄,我的大弩机呢?”   由磬爬上窗,往书房里探视,失去了有趣的“玩具”,他去找另一件。   由晟一把将他从窗上拎下,训道:“谁的弩机?再把玩具到处乱扔,再碰我的东西,看我不揍你!”   由磬抱住头,蹲着,他还是怕的,毕竟他哥真会揍他,特别凶残。   “蝶兄还说阿兄变得像个老头子,哪里有,还不是一样凶。”   待由晟离开,由磬才在后头不忿念道。   赵由晟所说的桥东外祖家,这个桥指安澜海桥,是座跨海的石桥,衔接泉州与海昌县。赵由晟的母亲,当年,便是从海昌县嫁到赵家来。赵母姓冯,名唤燕燕,她的祖父是个小官,因家中殷富,才得以跟有皇族身份的赵父通婚。   早上,冯家派来一顶轿子,几位仆人,前来接赵母和她两个儿子,护送他们回去省亲。   赵母乘轿,由晟兄弟骑马,主仆数人,沿着长长的海桥行进。海域广阔,风帆张扬,石桥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海昌县因海桥而繁荣,富庶。   赵由晟骑马执鞭,走在前面,他的仪貌引得路人注目,他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脑中一个场景浮现:阴沉沉的天,海桥上人影稀寥,一辆马车匆促从桥上经过,载的是十八岁的陈郁,还有已失去生命,无声无息的赵由晟。   一艘海船在渡头等候,将启程前往鲛邑,那是艘明州杨家的大船,船头风向标上,立着一只鎏金的朱雀。   上一世的事,赵由晟不少记得很清楚,而这个场景,则是他的猜测,他当时已经死了,自然非亲眼所见。   周身的嘈杂,令赵由晟回到现实,他正经过繁忙的海桥渡口,他想起四天前见到的陈郁,十四岁的少年郎,脸上尚存稚气,一双眸子清澈地让人一望到底。   手中的马鞭握紧,赵由晟拂去些许情绪,他回头去看弟弟。赵由磬骑在一匹骏马上,东张西望,十分欢悦,吴信执缰绳,小心护着他以免坠落。赵母隔着轿帘,问随同的女婢:“桥亭到了吗?”   海桥正中有座供人歇脚的亭子,过了桥亭,就说明海桥已走过大半,离赵母的娘家更近一步。赵母期待回娘家,她出嫁在外,离娘家虽近,不常能回去,她的父母都还健在。   桥亭就在不远处,亭里满满是人,相当拥挤,赵由晟骑马进入亭子,让马儿放慢蹄子,以免撞着人。不知是谁往他身上掷去一颗金灿灿的橙子,他诧然接住,扫视一侧歇脚的人群,见到几位女子交耳笑语。她们是渔女,强健而勤劳,大胆且热情。   由晟随手将橙子抛给身后的随从,他自若离去,朱马紫袍,英俊少年郎。   **   陈宅,陈郁待在房中,房间暖和,火盆里的木炭一直在燃烧。赵庄蝶从室外进入陈郁的房间,舒适地往软床一躺,叫道:“好舒服呀。”   他骑马在街上溜达,被风吹得手脸冰冷,喜欢陈郁的暖房。   墨玉端来蜜饯饼酥,无一样不精致,拼摆上桌,惹人眼馋,她对庄蝶说:“舍人慢用,奴婢去端份甜饮子过来。”   “可别,牙都要甜掉啦,墨玉,我想喝茶。”赵庄蝶望着一桌的点心,笑得露出两个酒窝。   墨玉应声这便去煮茶,她开门出去,不忘将门紧掩才离开。   陈郁躺靠在床上,他跟前放着几样消遣的东西,有皮影人物,有木雕的鱼龙船,还有两本书。他听庄蝶说要甜掉牙,他笑语:“阿剩也不爱吃甜汤。”   “阿剩今天去他外祖家,我本来还去找他,想叫他一起来。”庄蝶跳下床,小跑到桌前拿点心吃。   陈郁靠在床上,手中拿着一个皮影人物耍戏,说:“许久不见他,他人可安好?”   “也没多久,就四天。”庄蝶回到陈郁身旁,手抓着一块螺酥,他张嘴把螺酥咬去尖角,赞道:“好吃。”   螺酥小小一个,两口吃完。   庄蝶没急着再去拿螺酥吃,而是擦擦手,爬上床跟陈郁讲述他们前些天在林间马道的遭遇。他说阿剩险些就被绊马索绊倒,都是赵几道那个贼配军害的。   陈郁听得不安,问他:“阿剩有哪里蹭伤,摔疼了吗?”   “没有,他好着呢。”庄蝶双腿盘起,像个小道人那样坐着,他将手摆了摆,“就是近来人有些古怪,突然做出大人样,也不跟人打架,也不带我玩儿。”   陈郁放下手中皮影,他心里在意,由晟似乎疏远他许多,这些天没来过陈宅。以前啊,两人三两日就得见一次面,陈郁去找由晟频繁,由晟也会来陈宅。   “小郁,你是不是生病了?”庄蝶发现他不仅没上学,而且显然一直窝在床上。   陈郁神秘地抬起手,眼带笑意,拿手去捂庄蝶的脸颊,庄蝶本来懵着,直到对方手贴上,他吃惊道:“好凉!”明明房间如此暖和,可陈郁的手却很冰凉。   陈郁跟庄蝶说他体温不知道为什么很低,父亲不让他上学,要请大夫给他看病。不过那位大夫似乎不好请,到现在还没请来。   庄蝶手臂支在大腿上,托住下巴,他问:“那你会冷得发抖吗?”   陈郁摇了摇头,回道:“我不觉得冷。”   庄蝶没听说这样的怪病,只是羡慕陈郁生病不用上学。   庄蝶没在陈宅停留多久,他还要去城东找赵端河,他吃下两块螺酥,喝了一口茶,就跟陈郁告别。   陈郁本来就是赵由晟的朋友,然后庄蝶因由晟才认识他。   “庄蝶,你跟阿剩说我病了,让他过来看我好不好。”陈郁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外出,要在房中待几天。   庄蝶拍胸脯保证,他回去就跟由晟讲,并说自己过两天还会再来找陈郁玩。   陈郁让墨玉将庄蝶送出院门,两人在院门,遇到陈父领着一位黄须番医前来,陈端礼说:“这就要回去啦?我让人送送舍人。”   陈父对待陈郁的小伙伴们,都特别好,何况赵庄蝶这个小伙伴,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早年,陈端礼因为招揽番商来国进行海贸有功,而被朝廷授予官职。每年海船出行,市舶司设宴款待海船纲首,陈端礼都位于上座。   在泉州的皇族子弟,每月领的钱,大部分从舶税支出,源自海商。当地的皇族子弟认识海商家族,海商自然也乐意结识他们。   陈父带来的番医是个三佛齐国人,不会华语,不过陈父会番语,交流不成问题。   番医一到陈郁房中,就让陈父将火盆撤去,他在前来的路上,已从陈父口中知道陈郁的大致情况。陈郁听到番医的语言,感到吃惊,一些记忆片段在他脑中一晃即逝,无法捕抓。   虽然番医的语言耳熟,但陈郁只能听懂零星,无法组成完整意思。陈郁在陈父的陪同下,接受番医的检查,那在陈郁看来是很古怪的检查。番医把他的头发挽起,仔细摸他的脖颈,还让他把衣服脱去,查看他的身体,还捏了捏他的脚踝。   检查过程很快,光身裹着被子的陈郁,愣愣看父亲跟番医交谈。陈父厚赠番医财物,将他恭敬送走。   待陈父回来,陈郁已经在墨玉的服侍下穿好衣服,陈郁问:“爹,我是得了什么病吗?”   陈父摸了摸他的头,说:“孩儿没病,孩儿也快长大了。”   陈郁不解父亲的话,他不知道,他继承自母亲的那部分血脉很特别,会在他青春发育时起作用。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下章阿剩会来看陈郁的。 第10章 山海楼上的初遇   陈宅就在眼前,门口灯火通明,赵由晟止步,仰视楼宇。陈家的管家潘顺笑脸迎出,殷勤说:舍人快请进,外头风冷。   自有仆人来牵走赵由晟的马,领着他的小厮吴杵到旁取暖去。   一位小僮提灯照路,随赵由晟前往陈郁居住的院子。由晟来到陈郁屋前,见房门紧闭,没有推门,这时正好墨玉过来,她惊喜道:“小郎君天天盼着,舍人可是来啦。”   “我听说小郁生病,病好些了吗?”赵由晟压低声音。   墨玉推开门,屋中寂静,陈郁卧在床上,背向门口,一动不动,显然睡着了。   “让舍人担心,好多啦,小郎君明日就能去上学了。”墨玉知他关心,但没将陈郁的“怪病”仔细说予他知。   关于陈郁是鲛女之子这类传闻,陈宅里生活的人,自然有耳闻,墨玉总觉得这病古怪,怕引人猜想。   “我看看他。”赵由晟放轻脚步,朝床走去。   墨玉跟上,她手搭陈郁肩膀,想要摇醒他,被赵由晟制止。墨玉看着陈郁的睡脸,笑语:“刚歇下,这两日都待在房里,人反而倦乏。”   赵由晟在床沿坐下,端详陈郁的睡容,轻语:“无妨,别唤醒他。”   今日,陈郁睡得较以往早,不过他入睡的话,对赵由晟而言,反倒更好些。   墨玉留赵由晟和沉睡的陈郁在房中,她出屋,不忘回望,透过窗户,能看到坐在床边的赵由晟身影,那身影一动不动。   看那身影,莫名有种沉郁的味道。   可能是赵由晟多日没来陈宅,竟觉得他有些陌生,墨玉想自己大概是胡思乱想了。可按以往,他定是要唤醒陈郁,好陪他说话。   两个少年郎言语声会从屋中传出,陈郁和他在一起总是欢声笑语。   听到墨玉的脚步声远去,赵由晟才低下头,贴靠陈郁的脸庞,他在听对方的呼吸声。鼻息声低缓匀称,橘黄烛火下的眉眼,带着一份柔意。   赵由晟眼睑低垂,光影下的五官显得深刻而静穆,这不像一个少年应有的神情。   睡得黑甜的陈郁,不知晓赵由晟就这么看着他许久,他陷在梦里。   他的梦有海潮,有大船,还有皎月下,坐在海崖上吟唱的鲛人。歌声如此的柔和,悦耳,像母亲的夜曲,像微风抚落一朵朵轻盈的无忧花。   屋中寂静得落针可闻,赵由晟轻悄悄从怀里摸出一只香盒,木质的雕花小香盒,搁放在陈郁枕边。陈郁爱香,以他父亲大海商的身份,他不缺好香。   不过,宗正司发放给宗子的篆香制作极佳,出自京城最好的印香匠,花再多的钱财也买不着。   陈郁的病,赵由晟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还将反反复复卧床,而自己不能像上一世那样时时来探看他,只能让这一盒香陪伴。   赵由晟以极轻的动作,触摸陈郁的脸颊,手指很快缩回,指腹留有他的温度。唯有活人,才会有温意,赵由晟重来一世的最真切感觉,便是陈郁还活着。   还是个小小少年,没遭受过苦楚,不会再失去所有至亲,最终孤零零一人,漂泊海涯。   赵由晟起身要离去,他听到院中的说话声,是陈繁在和墨玉交谈。做为陈郁的兄长,陈繁其实常来陈郁居住的院子,因为这院子里也住着陈父。   不过陈繁很少踏进陈郁的房间,毕竟兄弟俩关系疏远。   陈繁在问陈郁的情况,墨玉说他早早睡下了,还说赵由晟今晚过来,人正在房中。   听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和话语声,赵由晟猜测陈繁是要进来,果不其然,没一会儿,陈繁已经来到门口,并一把推开门,他见着赵由晟,随便把手一拱,语气不佳:“原来是舍人在里头,连夜过来倒是有心。”   他是个四肢粗壮的人,个头也高大,予人一种粗鲁不修饰之感,而且态度轻慢。   “幸会,这么晚,员外这是饮酒才归来吧。”赵由晟象征性地回了下礼,十六岁的他,个头明显矮了陈繁一截,可却有份气势,不输对方分毫。   亦步亦趋跟进屋的墨玉,见两人双目对视,脸色都又硬又臭,心想:就没有哪次好声好气,两人一向相互看不顺眼。   陈繁二十三岁,早到了应酬的年纪,几乎夜夜出去饮酒作乐,此时身上还带着酒气与香脂味。他轻嗤一声,从赵由晟身边走过,自去探看陈郁。   两人像似谁也不肯先离开,都守在床旁,给墨玉一种互相警惕的感觉。仿佛对方都会对陈郁做出什么事来,墨玉觉得应该是错觉。   好在,陈繁没待多久,本就只是来过下场。   陈繁离去后,赵由晟跟着也离开。   墨玉提灯送赵由晟到院门口,低声与他说:“也是巧,今夜正好大郎君前来。”赵由晟轻笑,回道:“墨玉怕不是担心我们打起来。”   适才墨玉在屋中的神色,特别紧张。   墨玉说舍人说笑呢,又没冤没仇,怎么会打起来。   赵由晟仍只是笑,灯火下的笑容,在墨玉看来有点渗人。目送赵由晟随着灯火离去,渐行渐远,墨玉在后头想,他们俩该不会私下里真有什么仇恨?   唉,这不是苦了小郎君嘛,一个兄长,一个挚友,竟水火不容。   墨玉回到陈郁屋中,确认他安睡无恙,把门窗关好,去自己的屋里头睡下。她照顾陈郁特别尽心,夜里还要过来看视陈郁一两遍。她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被卖进陈宅,成为陈缨的女婢,陈缨待她甚好。陈缨出嫁时,没有让她陪嫁,留她在陈宅,因为陈缨不放心弟弟。   陈缨和陈繁是同胞兄妹,有趣的是,陈缨很疼爱陈郁,而陈繁似乎一直都不怎么接受这个弟弟。   夜风呼啸,冷风直往衣缝里钻,临近海洋,秋冬的夜风不只冷,而且大得能将人卷走。吴杵出陈宅前,刚喝过一碗热汤,可也顶不住,缩起身子,一手插袖,一手提灯笼。赵由晟骑在马上,身披风袍,不徐不疾行进,他家自祖父起,便居住在海滨,早习惯了海风。   “天可真冷啊,等回到屋里头,热杯酒吃,好不惬意!”吴杵年纪比赵由晟大,他祖父吴信爱喝点小酒,显然他也有这个喜好。   赵由晟远远看到自家的灯火,道:“是比主人家惬意。”他母亲对他管的不严,独独酒不许他沾。   吴杵顿时狗腿起来,“小的偷偷给郎君买一壶罢。”   这也不是第一次偷喝酒,以往的赵由晟敢在老妈眼皮底下喝酒,敢在宗学院墙外打架,恐怕是别人口中不成器的纨绔呢。   抵达陈宅,家中静寂,母亲和弟弟早已入睡,赵由晟给吴杵一些钱,让他去买酒。   等吴杵买酒回来,溜进赵由晟寝室寻他不着,反倒书房有灯光,他趴在窗外看,见到自家小主人正席而坐,在观览一幅海图。   书房里有几幅海图,是由晟祖父的遗物,他生前曾在广州的市舶司(海关)任一把手——提举官,拥有不少海图和航海针经,祖父还凭借职务之便,接触海商,并记述海商所描述的海外地理风土,著成一书《海番志》,就是在当今的书坊也能买着呢。   赵由晟看得专注,指腹按在海图,沿图上所绘针路移动,描述出航线。吴杵没唤他,而是将那壶酒从窗外递进,搁在桌上,他抬起身,正好与赵由晟对了一眼,免得再喊他说酒搁这了。   打架喝酒也好,夜读杂书也罢,不务正业的小主人,吴杵很熟悉。所以他一直没觉得赵由晟有什么更变,哪怕连吴信都说,大郎近来懂事许多。   赵由晟边喝酒边浏览海图时,陈郁在睡梦中醒来,他揉揉眼睛,闻到枕边一阵阵异香,借着月光,他辨认出一只木质的香盒。   本来睡得迷迷糊糊,待他抓起香盒,认出香盒上刻的文字,他低喃一句:阿剩。   这是宗子才有的宫香,显然赵由晟来过。   香盒被陈郁攒在手里,递至鼻边,深深嗅吸,香味甚是美妙。除去窗外照入的月光,屋中四角昏暗,陈郁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但显然已是深夜,静寂无人声。   他心中感到沮丧,由晟来时,显然自己在入睡,而且没人将他唤醒。唯有香盒的气息,给予他安抚,无形的香,似乎在眼前袅袅成型,塑出了那样一个英挺的少年模样。   陈郁揣着香盒,渐渐又睡去,他梦见广州港,热闹的山海酒楼上,受到市舶司官员宴请的海商数以十计,有番有汉。那是海船归航的一次大酬宴,陈郁的父亲与市舶司官员同席,小陈郁在酒席上,第一次见到跟随祖父赴宴的小由晟。   周身都是大人,只有两个小孩子,于是他们被安排在一起。   初回国,陈郁只会说番语,他和由晟大眼瞪小眼。由晟见他呆呆软软,很好欺负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草编的绿蛇,揣袖子里,摆弄蛇头,吓唬他。   然而在船上见过弄蛇番人的陈郁,不只没哭鼻子,反倒笑了。   他一笑,赵由晟一懵。   宴席散后,两个小孩子愉快地玩在了一起,哪怕语言不通。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我是看明白了,你上一世,也常送他香吧?说好的直男呢?   ————————————   导演:大家新年快乐。 第11章 高脚楼·流霞酒   昨夜睡得早,天未亮陈郁醒来,他躺在被窝里,看窗外的天翻鱼肚白。渐渐,四周不再漆黑,房中的案柜轮廓清晰可见。陈郁探手,往大床的角落里搜寻,摸出一只漆盒。他翻身趴在床上,打开漆盒,漆盒里边放着一些小物品。   都是陈郁珍爱之物,有象牙刻的小白马,精巧的砗磲小算盘,玉质的小葫芦,每一样,都有它的来历。陈郁想把赵由晟送的篆香也放到漆盒里储藏,篆香是一次性的物品,只能燃一次,存放起来,香气能存在很久。   漆盒里边的物品众多,陈郁将它们逐一拿出,一样样看着,放手中把玩。   在漆盒的底部,躺卧一只扁平的小铜兽,颜色和漆盒里色接近,很不起眼,而且它也确实被遗忘了一段时日。   陈郁拿出铜兽,仔细看它,铜兽尾巴向内卷起,腹部微微鼓起,有一个长嘴巴,耳朵是鳍,头上有角,身体还一截截的,像似布缀星点。   它似乎是只海马,但样貌又有不同于海马的地方。   在它头部有一个小孔,用于穿绳,它曾佩戴在陈郁的脖子上。这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物品,哪怕朴实无华,也随身佩戴,后来因何又取下来,陈郁也忘记了。   陈郁用手指勾住铜兽的尾巴,倒悬着它端详,它模样虽然怪异,可是很亲切。时隔多年,这件小东西还在,而母亲的模样却已经十分模糊。   他有些和母亲相关的记忆片段,但他不确定是否属实,也许只是梦中所见。   小时候,他似乎生活在海边,住在一栋特别的木屋里,屋子的木梁高高支起,房屋悬空,即使是炎热的夏日,夜晚也总是很凉爽。   四周老藤古木,沙砾金黄,涂滩上长着白茫茫的芦苇。   屋旁,还有一棵会开花的大树,夜风拂过,花儿随风坠落。花朵红艳,花瓣绽放似桃花,露出嫩黄的花蕊。   母亲常抱着他,坐在屋前听潮声,她轻轻拍着小陈郁,哼唱绵长的夜曲。   那时,他还很小很小,是个小婴儿吧。   夜色下,父亲的船停泊,高大的身影从沙滩走来,银白月光,将他一身锦衣照得闪闪发光。   小陈郁被母亲搂抱在怀里,理应看不见父亲是如何走来,还有他身上的月光,身为婴儿,他也不应该有这些记忆。不过这些场景是如此的清晰,他还记得母亲唇上的笑意,还有父亲贴靠上来,与母亲低语的柔情。   陈郁没问过父亲,是否真得有过这样情景,他觉得大抵是个梦。   幼年很多事,陈郁都没能记住,包括母亲是如何去世,而他又是怎么被父亲带回国。   此时,天已经彻底亮了,院中传来仆人打扫的声音,陈郁卷着被子,想再赖会床,无奈,墨玉起了个大早,进屋来唤他,拉他穿衣梳洗,今日得上学去了。   赵由晟早早起床,自己穿衣,在镜台前整理衣容,没等女婢阿香来唤他吃早饭,他已经出房。他经过厨房,见厨娘在里头忙碌,厨房对面便是餐室,餐室与厨房之间,有处空地,墙角放置一块青石板,上面蹲着一个汉子,正捧着碗喝粥。   这人是赵父公衙里的一个皂吏,从他的穿着打扮上就能轻松辨认出身份。赵由晟见过他几次,知道他叫钱伍。   钱伍看赵由晟过来,躬身道:“小官人起得巧,厨娘的糕饼刚刚蒸好。”   赵由晟将头一点,往餐室走去,餐桌上早摆好碗筷,还有一笼热气腾腾的蒸糕,他落座,拿筷子夹糕吃,刚出笼的蒸糕,松软可口。没一会儿,厨娘端钵汤来,盛好一碗,搁在赵由晟跟前。   “厨娘,拿两个糕给钱伍。”   “哎,奴家给他包两个。”   厨娘出餐室,往厨房里去,少时,就见她拿着用油纸包的蒸糕,交给钱伍。厨娘显然跟他说是小官人让给的,钱伍往餐室这边望了一眼。   昨日,钱伍风尘仆仆前来赵家,携带赵父的书信,还有一些钱物。赵父是宁县的知县,虽说未出泉州府界,可那里山岭起伏,是处山区,路不大好走,水一程山一程,好在习惯了往来,不觉得麻烦。   钱伍为人忠厚,腿脚便捷,常为赵父跑腿。   身为皇族,老赵家每月有钱粮领,能维持一家生活,但钱着实不经花,而且赵母也不擅于持家。赵父大部分俸禄都往家中送,当官这么些年,家里除去添置的贵重物品外,倒真是没存下什么钱来。   吃过早饭,赵由晟回屋,见赵母和阿香在房中忙碌,他过去询问:“母亲,是在找寻什么物品?”赵母从衣箱里翻出衣物,拿出一件厚袄子说:“你父那边在山里,我怕他挨冻,要给他寄几件厚衣。”   “上回不是才送去好几件厚衣,哪用得上旧衣袍。”赵由晟晓得,母亲这是突发奇想,她偶尔会这样。   “去吃早饭,孩儿不懂,这件暖和。”赵母是觉得天冷,多捎几件厚衣服总是好的。   “不懂事”的赵由晟,要没记错,自从入秋后,母亲已往宁县送去一趟秋冬衣服,父亲是个不甚讲究的人,这些穿不上的衣物送到他手里,会被他胡乱地塞进箱底吧。   由晟见母亲在忙,他自去推弟弟的房门,果然人还在睡。由晟把由磬从床上拽起,叫道:“还不快起来,要迟到了。”以往常常被赵由晟踹屁股弄醒的由磬,坐在床上揉眼睛,呆呆看着老哥。   哥俩都要上学,由晟在宗学读书,由磬则在附近一家学堂就读。   由磬睡眼惺忪,顶着一头乱发,迷迷糊糊去漱洗。   “阿兄,帮我梳发。”   由磬坐在镜台前,手中梳子递给老哥。今天母亲显然把他遗忘了,没喊他起床,也忘记帮他梳发。   “多大的人,连头发都不会梳。”赵由晟抓过梳子,按住弟弟的头,帮他梳理。其间听得到由磬抱怨声,喊轻些使力,头皮疼之类的话。   映在镜中的兄弟,眉眼唇鼻相似,虽然相差七岁。他们一个已有大人样貌,一个还是顽童。   由磬端镜照自己的头,看老哥帮他扎髻,随口问:“阿兄,我们什么时候去找爹?”   赵由晟将老弟的头发拢起,用发带绑出一个歪斜的发髻,回道:“过些时日,爹会回来。”   “阿兄怎么知道?爹信中只写要好好读书,不许惹娘生气,没说几时回家。”由磬瞪大了眼睛,虽然老爹信很啰嗦,但他逐字读了。   赵由晟自若回:“给我的信中说了。”   等赵母忙完,想起小儿子今日也要上去学,忙让阿香去看看起床没。阿香回来说,吴杵送二郎去学堂了。   赵母把要给丈夫送去的衣物整理在一起,东西看着不少。当然也不只这些,吴信上街买东西,还没回来,买的是各式食物。天冷食物不易坏,能带上路。   吴信到午时才回来,他去的是赵母指定的食店,酒店,可没少跑腿。   钱伍年轻力壮,将东西装成两筐,一条扁担挑起,扁担一头还挂着一包烧鸡,一小壶酒,他路上要吃。   “阿香,到我屋里头,把那坛流霞酒取来。”赵母见到钱伍的酒,才想起要给赵父的美酒。   流霞酒,当地没有出产,是京城的美酒,不过在城东的一家正店能买到。   真所谓只得流霞酒一杯,空中箫鼓几时回。小小一坛佳酿,就是殷实人家也不舍得饮,喝得是真金实银。   赵父爱酒,想他在那样的穷地方,喝不上什么好酒。   钱伍挑着一堆东西离开,基于有赏钱丰厚,钱伍毫无怨言。   自打中秋赵父回家一趟,就没再回来探视,赵母两个孩子要读书,娘家也有事,整个秋日都没带孩子去宁县和丈夫相聚。在楼阁上,目送钱伍身影远去,赵母发现她很想念赵父。   说来也有点意思,赵母第一次见到赵父时,并没有倾心的感觉,还挺嫌弃他。   那时是盛夏,赵父随友人从广州前来泉州,不走寻常路,弃海道走山道,两人一路走一路游玩,脸晒得黑乎乎,再加上不修边幅,那模样简直山民。   当时赵母十九岁,赵父二十六,都是大龄未婚青年。   撮合他们婚姻的人,和赵母的父亲相熟,故意将赵父邀到一处果园,让赵母和家人偷偷看上一眼。   赵母的爹娘都说人是黑了点,但仪表堂堂,而且他还是位宗子,可谓如意郎君。嫁宗子生的孩子,个个有玉册,子孙就是犯法,也没官府来管,这样的好姻缘上哪里求。   当时,赵母不是很顺意,觉得赵父黑得只剩一双眼睛,跟个昆仑奴似的,而且模样显老。   后来迎亲时,坐轿子里的赵母,偷看骑马在前的赵父,见他衣冠端整,器宇不凡,才发现原来强健又英俊。   赵母忆起春闺往事,不竟笑了,她抬起头,钱伍早消失得没影,驿街上人来人往,街市喧哗。她唤来阿香,让她去越家裁缝铺里,叫个绣作过来,把时兴的袍料和绣样也带来。   这不丈夫的俸禄到手,让裁缝给家人都做套新衣裳,过年好穿。   作者有话要说:赵父:所以不要问爹,家里为什么没存钱,而且你们两个,还打小就是别人家口中的熊孩子。   ——————————————————————   赵几道:宗子是不会被抓去衙门关,但会在宗正司里把牢底坐穿的好嘛。别问我为什么知道。 第12章 三个换一个   泥罐里,待着一只褐色的蛐蛐,身形大,壮健,叫声也响,都不用拿支草儿挑逗它,兀自叫个不停。陈郁的房中暖和、安静,想来它窝得舒适。   陈郁只是看它,听它叫唤,投喂点蔬叶,便觉得相当有趣,冬日里,这么活泼的蛐蛐可不多见。   “小郎君先服药,再看它不迟。”   墨玉端碗汤水进来,见陈郁还守在蛐蛐罐旁,笑盈盈道。   陈郁手上拈支草,细小的穗子摆动,他用草穗拨弄手背,说:“墨玉,我脚已经不酸啦。”墨玉把汤水搁桌,自去取来一颗药丸,哄道:“再吃一颗,就不吃了罢。”   药丸不大,味苦,却带有芬芳,不知是用哪几味药制成。装它的药匣子,和常见的药匣不同,猛一会看还以为是只珍宝盒。   陈郁用汤水服药,苦得皱眉,带有甜味的汤水,喝上好几口,才中和去药丸的苦涩。   “番大夫给的药,想来都是这般,闻着香,吃起来苦。”墨玉见他吃药的模样,知道确实难入喉,她拿手巾擦拭陈郁嘴角的水渍,劝慰:“这一颗颗药丸子,不知糅进多少香药在里边。苦是苦,良药苦口。”   口腔中的那丝丝苦味被甜裹去,陈郁就也忘记了它的苦。   陈郁去看他的蛐蛐,这是新得来的东西,他兴头正足。泥罐里,蛐蛐抖动须须,前足在细沙中蹭动,它仍在叫唤,仿佛叫不倦。   墨玉不习惯有只蛐蛐儿在耳边老叫唤,她摇着头说:“韩九郎送来只虫王,叫得真响。”   陈郁笑着将罐盖合上,他捧住泥罐,爬到床上去,不去上学的时候,在家委实无聊,好在有只蛐蛐相伴。昨日韩九郎来看陈郁,知他生病,才送他这么只蛐蛐。   韩九郎是城西出了名的纨绔,手里的虫鸟特别多。   陈郁趴在床上,静悄悄等候蛐蛐进食,等着等着,不觉便就睡着了。他近来梦多,时常感到倦意,再加上腿脚有时会酸软乏力,经常没去上学。   墨玉蹑手蹑脚走过来,取走蛐蛐罐,帮陈郁盖好被子,她坐在床边,看着入睡的陈郁。见陈郁的额上有汗,墨玉掏出丝巾去拭,丝巾收回,闻到上头沾染香气。   大抵是药物的缘故吧,却不知道那药丸到底是以哪些药材制成。   午后,陈郁醒来,躺在床上,看窗外玩耍的花狸,墨玉领着苏宜进来,苏宜唤他:“阿郁,我来看你啦。”   苏宜捧着文具盒和书本,显然从书馆放学,还未归家,先行来陈宅找小伙伴。   “先生说你病了,你还好嘛。”苏宜的圆脸凑到陈郁跟前,仔细端详他,没见到小伙伴的病容,却只见到他脸上的笑意。   “前日跟我爹去春风楼看影戏,下楼突然走不动路,双脚没有力气。大夫让我在家休养,我过几天再去上学。”陈郁说时仍是带笑,对孩子而言,不用上学总是开心的。   苏宜认真盯着陈郁的腿看,哪怕那两条腿盖着被子,根本看不清楚。   “会疼吗?”苏宜问。   “不疼。”陈郁掀被子,给苏宜看他的腿。   “你不在,都没人跟我说话,上学好无趣。”苏宜还是希望有小伙伴相伴,由于他是个小胖子,在书馆难免会被人欺负,他又不爱读书,上学对他而言,确实没什么乐趣。   苏宜开始跟陈郁抱怨,他带去书馆的米花和螺酥,被褚三抢去吃,还有先生抓人背诵,他背到一半忘词,被先生打了三下手心。   说毕,苏宜给陈郁看他的手心,他手肉肉的,不过还是能瞧出有点红肿。   “先生教新课文了吗?”陈郁有点怕自己回去读书,背不出课文来,也要被打板子。   苏宜翻出他的书本,苦着脸跟陈郁说:“在教‘雍也可使南面’,又要背诵,又长又难记。”   陈郁低头去看,见上头的字,他都认识,心中想,还好还好。   只要陈郁有小伙伴到来,墨玉都会去准备些小点心,等她端来点心,见到的是两个捧着课本讨论的孩子,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墨玉不识字,陈郁有不懂的字句问苏宜,毕竟魏先生在课堂上才教过,但苏宜是个学渣,他能识字就不错了,哪懂什么字义。   “要是阿剩在就好了。”陈郁喃喃自语。   赵由晟比他大两岁,而且他们宗学教的学问深,但凡陈郁不懂的道理,他都懂。   陈郁近来老是在家休养,陈父不许他外出,他已经好几天没去赵家。上次由晟过来看他,他又在睡觉,两人没说上话。   “我问问越成新,再来告诉你。”苏宜有愧意,觉得自己太笨了。他家和越成新家是邻里,成新书读得好。   “小郎君不如问问韩九郎,他今日也来了。”墨玉不时在宅中见到闲晃的韩九郎,这人天天往陈宅跑。   隔壁院子里,不学无术的韩九郎,拿只小竹器,给鸟笼里的鹦鹉添粮,突然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喷嚏,说:“莫不是惠娘在思我。”   蕙娘,城西茶坊里一个俊俏歌姬,样样乐器都会演奏,为人又风趣。   陈繁在书案前翻看月帐,头也没抬,他是个寡言的人,能和他相处得来的韩九郎,就养成了自说自话的习惯。   “小翠翠,是不是又被花狸子欺负,怎么不吃粮,也不陪爹爹说说话。”   鸟笼里鹦鹉懒得理会韩九郎,把头扭向一旁,任由他在一旁念叨。   “说来听听:员外利市,富贵大吉。”韩九郎不死心,捧着鸟笼哄只鸟儿说吉利话。   陈繁抬起头来,嫌他烦人,说他:“这般清闲,不如去院外逛逛,把鸟笼提去。”韩九郎知他嫌弃,瞟了他一眼,看他手中的帐本,回道:“你这人好生无趣,我这就去东院看小郁。”   陈繁把对好的账本收起,和一旁等候的施主管交代几句,亲自将人送出。他近来开始参与家中的生意,陈家在法石港有船厂,交由别人去经营,这位施主管就是代为经营的人。   等陈繁回来,见韩九郎还在他屋里头逗鸟玩,说他:“不是要去东院。”韩九郎将鸟笼用布罩好,挂回避风的地方,回头说:“正好同去,他卧病两日,你身为兄长合该去看他。”   陈繁皱眉,他不悦背手的样子,神似他的父亲陈端礼,事实上,两人从身姿到性格都十分像。   韩九郎自说自话:“小郁多乖呀,我情愿拿三个弟弟换他一个。”   这说不定是韩九郎的心里话,韩家人口繁众,子弟多得排行都排到十四郎了,大宅院,一群熊孩子天天闹腾。   **   宗学的教授,往往也是州学教授,这类人学识渊博,甚至是享有盛名的硕儒,和民间那些书院,小书馆的教书先生自然不同。然而,纵是有再好的老师,宗学的学生仍良莠不齐。   今日小考,学生们陆续将写好的文章上交,遇到考试,平素再不认真读书的学生,也会抓耳挠腮,毕竟将写得狗屁不通的文章,亲手交给教授,不能够一走了之,还得站在一旁,等教授批阅。   赵庄蝶的文章被教授压在了后面,他在旁等候许久,心知不妙。和庄蝶一起“罚站”的,还有另外三个学生,其中就有赵几道。赵几道不学无术,一脸没所谓,庄蝶脸皮还有些薄,低着头。   赵由晟迟迟才把文章上交,其实他早早就写好。由晟本要到一旁等候,教授瞄眼文章,当即就将他叫住。   教授低头读阅,那速度,绝对是一目十行,他抬头,赞许:“由晟近来学业大有长进,多勉励。”   赵由晟揖礼,回道:“学生谨记,多谢夫子教诲。”   庄蝶听到两人的对话,一脸惊讶,把嘴巴张得老大。当然,不是说由晟不会读书,这家伙聪明,学什么都快。   由晟离开教室,在泮池遇到端河,和他在一起闲谈,两人等候庄蝶。   大部分学生都已离去,庄蝶迟迟才出来,他垂头丧气,圆脸红扑扑。教授是个斯文人,不会骂人,也不好折辱人,庄蝶这是自觉羞愧,无地自容。   赵几道也出来了,和他的伙伴结伴离去,他们一路说笑,毫不在意。   “好想有天也能让夫子夸一夸,跟几道那些人为伍,真是丢份。”庄蝶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不,现在还羞得发烫。   端河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庄蝶说:“以前有阿剩陪伴,还没觉得这么害臊。”   “哦。”由晟挑了下眉头,“我怎么记得,也就一回和你被夫子罚站。”   端河摸了摸下巴,说:“是如此,由晟的文章,写得虽不算多好,但也不差。”   “怎么补牢,怎么才不晚,你给我好好说说。”庄蝶揪端河袖子,十分懊恼。   读书哪有什么捷径,赵端河也是倒霉,留在庄蝶家,教他做文章。庄蝶的兄长赵庄鲲读书不行,就连他们的父亲,也没经由科考入仕,不过他们家和当今皇帝血缘较近,靠祖上遗泽,不必经由科举,也会被授予官职。   赵庄鲲未到出仕的年龄,人留在家中,他没其它嗜好,就爱耍刀棍,还十分刻苦,晨夕都要练一练。   在端河注视下,庄蝶坐在书案前苦思文章,把笔头都要咬秃了,也没写出几行字,老哥庄鲲在院中挥舞木棍,吆喝有声,让他老走神。   赵由晟抱胸靠在书房窗外,看赵庄鲲把一条棍子耍出花来,他脸庞仰起,两条长长的脚叉着,晨曦照在他的身上,他那模样悠然、洒脱。   “由晟,来过过手!”赵庄鲲朝由晟掷去一条长棍。   赵由晟伸手接住长棍,站起身子,朝庄鲲走去,两人矫健的身子,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倒影。   赵由晟的父亲,也是个爱武的人,棍枪□□都会,在老爹“熏陶”下,儿子在这方面也有兴趣。   太=祖皇帝便是凭借武力一统山河,得以家天下,不过习武的宗子不多,武夫粗鲁无知的观念深入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两人很快能相见了。 第13章 却都不似陈郁   绣娘携带新绣好的花样,拿到赵宅给赵母看,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秀的小女孩,小女孩细细的手臂,抱住一只沉沉的木衣盒,吃力跟随在后面。赵母生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她是喜欢女孩儿的,见小女孩这般懂事,模样惹人怜,让阿香拿一把香糖果子给她吃。   赵母和绣娘在一起谈绣样,小女孩站一旁吃糖果,安安静静,赵母目光挪到她身上,她立即怯怯低下头。绣娘见赵母似乎对这小丫头起兴致,笑道:“这是绣工三娘子的孩子,阿锦,来参见孺人。”   小女孩很腼腆,不过显然被教过见贵人的礼数,过来跟赵母行礼问好,声音小如蚊。她拜在地上,短短的下裳,露出青瘀的小腿,眼神儿不安,胆怯。   赵母牵她手,让她站起来,问她:“几岁了?”   阿锦小声回:“十二岁。”   “看着小,像十岁的孩子。”赵母颇为惊诧,孩子确实个头小,身子单薄。   绣娘点头,回道:“家里穷,孩子又多,都是女娃。我看她在家常被她爹打,就给带出来。”   赵母一听,心里明了,难怪身上有伤,又像只惊弓之鸟,问道:“会绣作吗?”   “绣得可好,是三娘子的好帮手。”绣娘赞道。   “不知她爹娘,肯不肯送她到别人家当养娘?”赵母这个念头,也是一时兴起。   绣娘显然很惊讶,抚掌道:“阿锦有福!”忙又把阿锦招到跟前来,让她给赵母好好端详。   所谓养娘,就是女婢,丫鬟之类的女佣,契文一纸买几年人身,因是官员家的女佣,得主人家欢心,年长后,往往还会帮寻个好人家嫁掉。   赵母自然是看着她喜欢,否则也不会提养娘这事儿,她看看阿锦手脚,摸了下她的头,跟绣娘说:“这事劳绣娘做成,与她家人说说。她而今还小,待长大些再送来。”赵母示意阿香过来,让她去取百来钱。   “给阿锦买吃食,家人莫要再打她咧。”赵母把钱往阿锦怀里放,小女孩不敢收,抬头去看绣娘,得绣娘示意,她才收下。   绣娘应下去三娘子家帮传话,这事等双方都同意了,还得立契约。临走前,绣娘让阿锦拜别赵母,赞道:“孺人真是菩萨一般。”   随着由晟逐渐长大,赵母留心给他找个称心的女婢,伺候他左右。   赵母帮由晟找了个丫鬟的事,还没等两家写好文契,她就先跟儿子说。由晟听后,很淡然,没说什么,由磬拿支筷子插住一个蒸糕,说:“不要像阿香,腰比桶粗,挥起拳头能揍人。”   阿香端钵汤进来,正好听到,把瓷钵一搁,叉腰粗声问:“是哪个小官人,说奴家坏话。”   由磬低头咬肉包子,不吱声,赵母笑着,亲执勺子给两个孩子盛汤。   阿香是赵母从娘家带来的女婢,她五官扁平,长得粗实,但心灵手巧,为人勤快。   赵母觉得由晟长大了,细想起来的话,由晟的变化诸多,譬如对待弟弟不再粗暴没耐心,也不再在宗学里惹事。   在欣慰的同时,赵母也觉察到儿子身上的些许异常,不过她是个粗心且心大的妇人,没放心上。   宗学的假日很少,难得一天放假,以往的由晟,没等厨娘做好早饭,就已不见踪影,今日,他和家人一起吃过饭后,还待在家中。   赵母拿钱给吴信,让他上街买些东西,她从房里出来,见由晟在院中摆弄一把弩机,由磬还就站在他跟前,吓得她连忙过去。由晟把箭羽拿给母亲看,箭头磨平,没开锋,他说:“射不伤人。”   “怎得突然又想起玩弩,娘都快忘记,你父还有这么张大弩在家中。”赵母觉得两个孩子都喜欢玩耍兵器,全怪老赵。   “母亲放心,只在院落里耍,打打那棵树。”赵由晟将弩机指向前方的一棵大树,树干上用草席包裹好几圈,用于保护树身。树长在墙角,没人打这儿经过,箭羽又是钝的,安全。   赵母在旁看大儿子将弩机竖地,用脚□□机,手拉弩弦蹶张,而后举弩看视,用望山瞄准目标,释放箭羽,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赵母一时恍惚,仿佛看到了老赵当年玩弩的身影,把头摇了摇,听弩机“咔”地一声,箭羽飞向树干,赵母皱眉问:“近来怎不见小郁来家里玩?”   陈郁就文静多了,比她两个孩子都乖,细想起来,确实好久不见他,不免有点念想。   赵由晟走到树下,拾取箭羽,弩机的力气太大,虽然树干有草席子缓冲,箭杆还是崩裂,看来得再调试下弩弦。由磬跟在由晟屁股后头,激动说阿兄,我也要玩,要抢老哥的弩机。   由晟用手一挡,问他:“功课做了吗?课文都会背了?”   由磬懊恼地抱胸怒瞪,觉得哥哥以前虽然会动手揍他,但还没这么讨厌。   赵母将由磬叫走,让他去做功课,她离开前,叮嘱由晟:“别玩太久,一会去陈家看看小郁。”   那孩子没娘,爹平日繁忙,不常着家,对他好的姐姐去年又嫁人了。上次听由晟说他生病在家休养,却不知现在怎样了。   待母亲拉走弟弟,赵由晟执弩伫立,听着院中风声,已经是冬日,西寺的银杏树叶掉落将尽,寒风再不曾卷着寺中枯叶飞来赵家院。   赵由晟继续蹶张弩机,继续射击,弩机的后座力撞击肩部,一下又一下。上一世,他死于兵器之下,他身边的许多许多人都是。   **   戚部领的弟弟戚贺就住在城里,前些日子,因有事到陈宅来,从陈端礼那儿听说想让他侄子适昌到陈宅来住,陪陈郁读书。戚贺心里相当高兴,但说得回乡问问嫂子吕氏。   没两天,戚贺就将换了身新衣裳,收拾一番的戚适昌给送到陈宅来。   适昌今年十六岁,是个生龙活虎的小子,陈端礼以前见过他,挺赏识,当即让两个孩子来他跟前认识,告诉他们好好相处,今后一起上学。   适昌本来听说要来陪陈家小郎君读书,有点犯愁,等见到陈郁,目光在他身上落脚生根般。他见过不少富贵人家的子弟,却都不似陈郁。   陈郁生得好看不说,穿戴的衣物又极精美,身上还带有好闻的气息,连他脸上笑容都觉得分外亲切。   其实两人小时候见过面,只是小时候的陈郁,没给适昌留下这么深刻印象。   见面时的拘谨很快消失,陈端礼看得出两个孩子相处和睦,便与戚贺聊起他们大人的事,近来朝廷漕输频繁,地方财力吃紧,民间多有怨声。   戚贺是位在漕司吃饭的低级武官,上头有时也差遣他去押运官纲。戚家兄弟,都谙熟水性,武艺高强,不同的是,戚贺吃官粮,而戚部领在陈端礼的海船上当职。官粮没那么容易吃,上回押运官纲,输途中遗失物资,戚贺被转运判官治罪,得亏陈端礼说情,给从轻处置。   “早知当年跟在陈纲首船上,与我兄长一同出海,哪会落得如今屁股疼,骑虎难下。”   戚贺杖疮养好没多久,屁股还疼着呢。   “北边战事正急,需要时时输运钱粮,你一时还真脱不了身。”陈端礼虽有同情,不过也知他只是抱怨。好歹戚贺也是个军大将,不可能辞掉不做,去当个穷水手,将性命系在鲸波上。   当日,戚贺走了,戚适昌留下,管家潘顺在陈郁住的院子里,让人收拾个房间给适昌住。宅中的仆人,见到适昌,喊他戚三郎,当陈家的客人看待。   陈郁在家休养几日,又去上学,当然,不只陈郁去书馆读书,适昌也跟去。   戚部将是陈端礼的得力助手,陈端礼让适昌到陈宅来住,不只是让他陪伴陈郁成长,也是想栽培他。   陈郁和戚适昌一同上学,董宛仍跟随,虽然小主人有了新伙伴,但他书童的位置相当牢稳。不过,对这位从天而降,来跟他“争宠”的乡下人,董宛起先是有些不喜欢的。   适昌的爹在海船当部领,家境过得去,不过他来自乡下,穿着打扮比城里差,魏先生书馆里就读的学生,又都是商贾儿子,讲究气派,见到适昌难免看轻他。   秦氏兄弟历来爱生事,尤其秦二,遇着适昌要进书馆,竟将他拦在门外,嘲笑:打哪里来的乡下汉,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能来?   “适昌是戚部领的儿子,怎么不能来,你让开。”陈郁上前纠正秦二的说法,众多学生都围在一旁看热闹。   秦二拿手推陈郁,横道:“我就不让开,你怎么着!”   他凭借自己手劲大,连推陈郁两下,把他身子推得摇晃。   “怎么着,看打!”   适昌本还忍耐,见秦二那么大力推陈郁,顿时怒起,一把揪住秦二,拳头抡起。他长得浓眉大眼,又是个练家子,唬得秦二惊愕不已。   董宛在旁偷笑,他向来被秦二欺负,觉得真解气,心中默念:好汉,揍他!   陈郁怕真在书馆里打起来,让适昌把人放开,适昌这才松手,秦二仗着有个哥,挽起袖子,装腔作势,讥诮:“穷鬼,朝这儿打,看爷爷我打不死你!”   这时,学生中有人拉劝秦二,秦大冷眼旁观,将适昌仔细打量。   适昌平日在乡里只有他欺负人,哪有人敢招惹他,不过进城前答应叔父和母亲不惹事,他拳头捏紧,没接话茬。   不想秦二作死,抬脚要踹适昌,反被适昌扳住手臂,脸啪地按在书桌上。也是大快人心,苏宜和越成新等一众常被他欺负的学生,抚掌偷乐。   秦二涨红脸,正要发作,被秦大阴着脸拦住,这时有蹲在门口的学生喊:“快都坐下,先生来啦!”   学生们纷纷往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书本,笔纸,装模作样起来。   适昌的座位,在陈郁身边,前日陈端礼就让管家去跟魏夫子安排座次。陈郁落座后,苏宜在后面扯陈郁衣服,对适昌比拇指,崇拜地说:“阿郁从哪里找来的好汉,真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陈郁和由晟下一章相见。   院中树:为什么打我。   写功课的由磬:我没有这样的哥哥。   由晟(掐指一算,惊):按剧本戚适昌该上线了,不行,我得去看看我老婆。 第14章 花廊相伴   陈端礼白日不常着家,午时他在家会客,送走客人,转身往东院去,他走在长廊,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说:“陈纲首,晚辈又来扰叨。”陈端礼回头一看来者,把他手臂,说:“由晟,来得正好,郁儿在院里。”   陈端礼跟由晟的祖父有交情,也见过由晟年幼时的模样,再说小儿子又与他亲昵,因此多几分亲近。赵由晟在城西有顽劣传闻,不过陈端礼知他是个不错的后生。   两人结伴往院中走,一年长一青少,宅中仆人见他们交谈的模样,也知他们一个赏识,一个敬佩,倒有几分父子的错觉。   东院里,戚适昌拿根竹竿在勾挂在树梢的风筝,树下围着陈郁、墨玉,还有另两个南院的女婢。   两个女婢本在说笑,见陈端礼来,忙退到一旁,低头不敢言语。毕竟,如此清闲,把风筝放到隔壁来,要被主人责问。   陈端礼径自走到树下,问适昌是怎么回事,适昌说风大刮断风筝线,飘来东院,他帮忙取风筝。此时,陈郁心思哪还在树上的风筝,他看见赵由晟,一脸喜色。   陈郁走到由晟身边,惊喜道:“阿剩,怎么和我父亲同来?”   赵由晟看适昌和陈端礼说话,而适昌刚好也朝他瞧去,四目相处,由晟目光冷漠,转头对陈郁说:“我与令尊在廊上相遇。”由晟不笑时,给人面冷难亲近之感,但他和陈郁说话,眉眼明显温和许多,似乎有双无形的手,将他的菱菱角角抚平。   “今日宗学放假,我正想午后放学去找你。”陈郁心里的开心都写在脸上,笑得眉眼弯弯。   他看来数着日子,竟如此清楚赵由晟几时放假。   “我不是来了。”赵由晟这一句,说得云淡风轻般,仔细品味,又似有宠纵在里边意味。   他们两人走在一旁交谈,似乎周边的事物都与他们无关,翠绿的湘妃竹衬着他们年少的身影,两人一个稍微低首,一个微微抬头,一个紫袍,一个朱衣,分外顺眼。   陈端礼离去,两位女婢面有愧色带着风筝回去,戚适昌独自在树下,他拿眼瞅那个跟陈郁特别亲昵的贵家子弟,想这人是谁?   适昌胆大,故意走到陈郁身旁,陈郁介绍他和赵由晟认识。适昌听说又是位住在当地的皇族子弟,心里难免惊讶,前天他才见到陈郁一位圆脸的小伙伴,据说也是个皇族子弟呢。   不过眼前这人给他的感觉,让他不大舒服,看他的眼神很冷,仿佛自己曾得罪过他。   赵由晟当然认识戚适昌,上一世,这人一直跟在陈郁身边,陈家对他有恩,却不想他最终恩将仇报。   由晟没料想戚适昌这么快便就到陈宅来,记忆里他似乎到明年夏时才来,也怪自己上一世忽视他,没留心。   若不是经由岁月沉淀,赵由晟性子沉稳,按他年少时的那股刚戾劲,保不准将什么也还没做的戚适昌按地暴揍一顿。   戚适昌跟随陈郁,而赵由晟一直在往长廊的方向走去,陈郁当然紧随由晟,戚适昌渐觉两人间,似乎插不进外人,他无趣留步,看他俩并肩走向长廊。   东院的长廊,围绕一个水池,水池夏日会开荷花,木构的长廊顶棚,攀爬紫藤,到冬日,这些美景都不见,但对两个行走其间的人而言,仿佛周身到处是盛景。   如果喜悦会在长廊上绽放出莲花,那么陈郁大概要步步生莲。   秃秃的水池,鱼儿静止不动,待在水中,仿佛睡去,陈郁和由晟坐在木栏上,互相讲述这些日子里的事。年少的时光,最是惬意无忧,无需为成长焦躁,不必担负家人的期望,而且时局还稳定,让他们像水池中的两尾鱼儿,自在而舒适地过活。   “爹说番医是三佛齐国人,我听他说话,有几句能听懂,阿剩,我母亲会不会是三佛齐那儿的人?”   陈郁有些想法不跟别人说,包括他亲近的父亲,但会跟赵由晟说。   “应当不是,汉人和三佛齐国人生的孩子肤色要黑许多,而且眉目依稀有番人样。”赵由晟幼年在广州生活,他是祖父疼爱的孙子,常跟随祖父拜访番坊居住的番人。不说赵由晟熟悉番人的习俗,对他们也见怪不怪,就是番语,他也能说上几句。   赵由晟的目光在陈郁脸庞上游走,从眉到眼睛,眼睛到鼻子,鼻子到嘴巴,如此近看陈郁的脸庞,他气息略为不稳,隐隐又似揪心,他抚平情愫,如寻常那般口吻说:“你长得白皙,样貌和我们无异。小郁的母亲,或许是位侨民的女儿。”   所谓侨民,指居住在番国夷岛的华人,可能本来身份是渔民,是海商,甚至可能是逃户。   听到赵由晟唤他“小郁”,陈郁才想起,他似乎好些时日没这么唤他,不过这段日子,两人莫名地很疏远,像被什么阻隔,予他相见不容易的错觉。   陈郁看映在水中的自己,也去看赵由晟的倒影,其实对方的轮廓,眉眼唇鼻,都印在他心中。他对赵由晟最初的记忆,是他牵着自己的手,笑着奔跑过公廨长长的庑屋,那是广州市舶司的官廨,一群官员忙碌不已,只有两个快活的小孩儿。那年陈郁七岁,赵由晟九岁。   远渡大洋,跟随父亲回国,来到陌生的地方,语言不通,那种孤独感,非常地深刻,在很多年后都相伴着陈郁。   “手脚还会发凉吗?”   赵由晟看向陈郁搁在朱栏上白皙的手臂,他没有去碰触,只是问。   陈郁抬起头来,嘴角扬起,眸子亮晶晶,他拿手掌去贴赵由晟的脸颊,本带着孩子气,不想在手指碰触到由晟的脸时,见他的脸色遽变,像似被凌冬冻住那般,唇线紧抿,眸子放大幽深不见底。   陈郁不由地心中微颤,那是种不明原由的心悸,他忙缩回手,眼睑垂下,仿佛犯了错误那般。少顷,听他嚅嗫:“近来不凉了。”   赵由晟的手抓住木栏,使了力气,指骨迸显,扣去上一世在南溪和陈郁的最后拥抱外,他们已许久没有过这般亲昵举止。   “庄蝶说你脚酸发软,在吃香药丸,脚好些了吗?”   赵由晟言语平静,他其实知道陈郁不是生病,而是体质的缘故。   两人毕竟亲昵,很快适才那份异样感就被抹去,陈郁缩起两条脚,轻轻荡动,带着笑意道:“好啦!不过爹说还要吃药,免得复发,可是香药丸苦涩难食。”   陈郁对那苦涩的味道,常常吃过既忘,他这年纪真是无忧,心常开怀。   赵由晟看着陈郁的笑脸,想起上一世,随着年岁增加,陈郁脸上的笑容逐渐失去,甚至心中苦楚,而自己,怕正是他痛苦的来源。   “庄蝶邀请过几日去他舅家的田庄玩,小郁能去吗?”赵由晟想带陈郁外出,终日关家里反倒对他身体不好。庄蝶老舅是位土财主,有处大田庄,陈郁以前也去过。   陈郁突然从木栏下来,惊喜道:“能去,阿剩,我们一起骑马去!”   他也实在是关怕了,性子再静,毕竟是个少年,总想去野外,无拘地游玩。   在陈郁下来那瞬,赵由晟伸出双臂想护他,又悄无声息收回。见陈郁如此高兴,赵由晟也笑了,说:“等约好日子,我来接你。”   “要再等一旬吗?”陈郁想起宗学十日才有一次放假,他好想早些去。   赵由晟回道:“不用,有时宗学教授也好说话,可以告假。”   陈郁开心不已,和赵由晟说话的声音也大,他说得正欢,突然董宛着急跑来,喊道:“小郎君让我好找,快迟到啦!”   魏先生的书馆午时有一个时辰休息,给学生回家吃饭,这一个时辰都已耗去,过得飞快。陈郁不舍和赵由晟分别,道:“董宛,你跟先生说我病了吧。”   董宛一动没动,之前陈郁请假,都是陈父做主。   赵由晟劝道:“去吧,过几日我来找你。”   陈郁依依不舍,但只能跟着董宛离开,在长廊上还回过头,见赵由晟对他挥了下手。   等陈郁远去,赵由晟也离开,他走在寂寥的长廊上,回想起春时一廊的花卉。上一世,他和陈郁无数次并肩行走在这条长廊,并在后来渐行渐远……   赵由晟背手,踽踽独行,他的脚步沉稳,刚健。   重来一世,自有重来一世的活法。   墨玉追赶南院的花狸,小跑至长廊,正好见赵由晟离去的身影,她伫足看,心想赵郎君真俊,这才十六岁,等长到十八九岁,可怎了得。   不过,小主人也俊呢,两人在一起令人悦目,两个感情也好,想来长大后也是这般亲好呢。   花狸身上缠绕墨玉的绣线,越跑缠裹得越紧,行动不再轻盈,终被墨玉抓住。墨玉坐在木栏旁帮它解线,边解边说:“南院的风筝跑来是风大,小花狸怎么也总跑来捣乱。”   陈繁这个陈家大郎,别看他常板着脸,一向放任院中奴仆不管,而且他经常不着家。南院的女婢放风筝,养花狸,相当逍遥自在。不过,今日摘风筝的事教陈端礼看见,他家风严谨,想是会说说大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陈繁(拎起花狸):我在家时,个个危行侧视,振动悼慄,我不在就胡闹,是该惩罚。   韩九郎(抢走花狸):你这人真没爱心! 第15章 林家田庄   赵由晟一早起来,让吴信备马,说要外出,赵由磬听到,忙问:“阿兄要去哪里玩?我也要去。”   “你在家等你蝶兄,我去邀小郁。”赵由晟拍老弟的头,让他乖乖在家待着。   赵由磬小脑瓜很聪明,猜测兄长是要和友人出游。他心里很开心,蝶兄最讲义气了,兄长要是不肯带他去,蝶兄也会捎上他的。   吴信备好马,牵到院中,赵由晟很快出来,他已经换上马靴,一边袍摆掀起,扎在腰间,袍里边还穿着一件彩绣的三襜,相当讲究。   他新靴新风袍,一身光鲜,跨马策鞭而去,那背影,看着英武不凡。   从赵由晟家到陈郁家,骑马不过是一会儿的事,很快,他就站在陈家门前。陈家的管家一见他过来,忙说:“舍人先入内坐,小郎君就要出来了。”   潘顺话才落下,就见陈郁走出来,身边还跟着戚适昌和墨玉。天实在还很早,陈郁脸上仍有睡意,见到由晟顿时精神,忙唤他名字。   陈郁小跑到赵由晟身边,戚适昌踱步而来,赵由晟看向他,问得淡然:“戚三郎同去?”   戚适昌说:“我就不去了,舍人和小郎君好好玩。”从他自在的模样不难看出,他一个乡下出来的人,寄养在城里父亲的雇主家不过几天,已然适应。   戚适昌是平民出身,来陈宅不久,礼仪还有待学习,怕轻慢贵人。   潘顺叫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奴仆,这人会随同陈郁出行,墨玉将陈郁的衣物交给他,东西还不少。更换的衣物,御寒的风袍,还有香药丸子,吃药的碗勺等等。   赵由晟发现仆人没牵出陈郁的马来,这时,陈郁拉了下他衣角,声音不大:“阿剩,爹不许我骑马去。”   他刚学骑马,骑得还不好,而且年纪小,陈端礼显然是出于安全考虑。   “无妨,我带你。”赵由晟的马很高大,能让两人共骑。   赵由晟跃上马背,弯下身,伸手向陈郁,陈郁抓住对方的手,由他将自己带上马来。赵由晟手臂有力,提拉时很稳,两人双手紧握。陈郁坐赵由晟跟前,整个人被他护住,一会马儿奔跑起来,陈郁不用担心摔下马来。   背后阿剩的身体很温暖,不知何时,他的胸膛似乎更宽广了。   “把风袍裹紧,要出发了。”赵由晟低头吩咐。   两个挨得近,他温热的气息吹拂在陈郁的脖颈,陈郁拉好风袍,很听话。   陈郁把单薄的身子缩起,以免妨碍赵由晟驭马,他背紧贴身后人,隔着衣物,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身体。赵由晟闻到陈郁身上熟悉的香气,这香气从他腰间佩戴的香囊传出,沁入心肺。   在骑马返家的路上,这香味似耳边的风那般,纠缠着赵由晟。   赵由晟心无旁骛地护送他,一路多有照顾。   此时的赵家已经很热闹,赵庄蝶和他哥赵庄鲲到来,并带来他们的马和仆人。陈郁下马,刚落地,就被赵庄蝶一把抱住,他热情洋溢:“小郁,来骑我的马。”   庄蝶也不想想,就他那匹短腿土马,压上两个人,不得累趴。   赵端河依旧迟迟来,骑着他那匹慢悠悠的老马。   六人四马,赵由晟带陈郁,赵庄鲲带赵由磬,赵庄蝶、赵端河各骑一匹,一起前往城外。他们六名小主人,仅携带四名仆人,在清早穿街过巷。   城西咋咋呼呼出游的贵家子弟不少,家仆扰民欺民的事也有,像他们这么低调的不多见。   庄蝶兄弟的舅家姓林,在武荣县有处田庄,林家田屋众多,这只是其中一处。因这处田庄离泉城近,赵庄蝶兄弟平日常带伙伴去玩,去得频繁,看田庄的林家仆人与他们相熟,接待起来得心应手。   路上,赵庄鲲带由磬做前驱,赵由晟与陈郁紧随后,赵庄蝶和赵端河跟前面的友人拉出一截,两人不缓不急行进,一路笑语。   这样出游的情景,年年都有,有时是春夏,有时是秋冬。   往年来田庄,也不过是去果林和溪畔游逛,今年也是。   林家的两位小厮,一人拿捕鸟网,一人扛採果子用的长木具,他们在前导路,陪着玩耍。   设网捕抓水禽,采摘柑橘吃,也有些意思,何况郊野广阔无垠,是策马驰骋的好去处。   一到水畔林地,伙伴们散开,庄蝶兄弟带赵由磬去抓鸟,赵端河在树下歇息,陪着他的老马,看人看景。   仆人在身旁煮茶,各式糕饼、茶点摆上,不远处,赵由晟在教陈郁骑马,用的是赵庄蝶那匹短腿小土马。   陈郁骑在马上,身穿一件朱色风袍,在青绿中仿若一点红,他专注抓握马缰,赵由晟紧随在侧,时不时指导,专心致志,他的身姿看起来特别高大。   仆人将茶煮好,递来一碗,赵端河吹去茶沫,呷上一口。   “原来在教陈郁骑马,我还想他去哪了。”赵庄鲲不知什么时候过来,手里也端碗茶,望向前方空地上的两人。   “他俩感情真好。”赵端河有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两人不是同学也不是邻里,交情却很深厚。   “可不是什么好事,身为宗子,跟商贾交往过密,要招人耻笑。”赵庄鲲吹吹热茶,茶香扑鼻,“就是陈端礼的儿子也一样。”   赵端河说:“陈端礼多年前就被朝廷授予承节郎,他家早就是官户了。”   赵庄鲲把那碗茶一口喝去大半,用舌头舔嘴角茶沫,嗤道:“端河老弟,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朝廷最忌讳我们与巨商,地方官吏勾结,指不定哪日,谋反罪名就往头上扣。”   “要抓也是第一个抓你,轮不着由晟,你看你家的刀枪棍棒有多少。”赵端河笑语。   “胡说,老子家连枪头都得用木头造,抓个鬼哦。”赵庄鲲把眼睛瞪得老圆,堪称义愤填膺。他这人爱武,好舞弄刀枪,不是个合格宗子。   “阿剩,我学会骑马了,你看。”   陈郁驾驭土马,沿着水畔绕一圈,又骑向赵由晟,在马上兴奋道。他欢喜地把头仰起,笑容满面,如果是墨玉看到他此时的模样,也要吃惊她家小郎君原来如此活泼。   “不错,双腿不用夹太紧,身体微微前倾就行。”   陈郁听从,调整姿势,于是他马上身姿也有几分飒爽了。   赵由晟跨上他的朱马,轻快跟上,他执马鞭指前面空旷的草地,对陈郁说:“到那儿跑一跑。”   草没马腿,四周芒草摇曳,少年相随,风猎猎,拂动他们的衣袍。他们在马上交谈,陈郁笑语宴宴,他们一起跃马登高地,赵由晟留意跟随在后的陈郁,用心指导。   还是第一次凭自己能耐,骑马登上高地,陈郁兴头起,趁赵由晟不注意,他突然策马从高地奔下,回头笑道:“阿剩,追我呀!”   他已经将马驾驭得很好,可谓聪慧,风吹动他的发,与及系发的长长红头须,他的笑声朗朗。   他在马上欢乐的样子,看得由晟入神,以致忘记追他。   陈郁的马没跑出多远,他让马儿放慢脚步,勒缰回头,等候赵由晟。赵由晟不慌不忙前来,马蹄停驻,他单手扯马缰,另一只手搭在腿上,不经意间,流露出不羁的神态来。   “阿剩好慢啊……”陈郁留意到由晟的紫袍里边,穿了件香色的衬袍,那衬袍只有袍摆露出,他紫袍下是骑马专用的三襜,真讲究,还有他的马靴很新很亮,靴筒裹紧他修长的小腿,真好看。   陈郁以马鞭指向前方的树林,意犹未尽说:“阿剩,我们到那里去,比谁的马跑得快。”   由晟没动,反而下马:“不骑了,在这里歇一歇。”   陈郁以为他兴意阑珊,失落问:“为何不骑了?”   由晟坐在小土坡上,马鞭搁大腿上,他说:“你才学会骑马,别给摔着。”   陈郁坐在赵由磬身旁,拔根芒草,拿手中玩,温顺应了一声:“嗯。”由晟借庄蝶的马来,教他骑马本是好意,要是他因此摔伤,回去不好跟爹说。   夜幕降临,林家田庄的屋舍较简陋,比不得城中居,不过在这群养尊处优的少年看来,换个不同的环境住,也是件趣事。   油灯点起,照在熏黑的木墙上,窗外风声呼叫。   赵庄蝶穿着入睡的衣物,跑来陈郁房中,见赵由晟没在,问他:“由晟呢?阿兄找他下棋。”   “他在隔壁,没睡这里。”陈郁躺在被窝里,他双脚软绵,不大想起来。   往年由晟是跟他睡一间房的,所以庄蝶才来他房里找人。   庄蝶邀他:“小郁,来玩吗?”   陈郁无奈回:“我不去了,脚使不上力气。”   “香药丸子吃了吗?”庄蝶知道他老毛病犯了,也知他带着药。   “刚服下。”陈郁此时还满嘴苦涩,他用温水服用,没有蜂蜜水中和药丸的苦味。   庄蝶走前,叮嘱:“小郁好好歇息,要是不舒服就喊我们。”   他将房门轻轻关上,他们就住在隔壁,很近的。   陈郁裹着被子,听庄蝶走远的脚步声,随后,外头传来伙伴的说话声,也有赵由晟的声音。陈郁合目休息,他感到疲乏,很快睡去,睡眠中,陈郁似乎做了一个梦,不安又焦躁,他感到身体闷热难受,不由自主用脚踢开被子,但被子很快又被人拉上。   陈郁睁开眼睛,见到坐在他身旁的赵由晟。   赵由晟低头在帮陈郁拭汗,见他醒来,说他:“你梦见什么?流了许多汗。”   陈郁记不得梦里的事,懵懵问:“阿剩,我喊起来了吗?”   是不是做噩梦,把睡隔壁的由晟吵醒了。   “没有。”赵由晟收回手,仍保持侧身的姿势,他问:“脚还难受吗?”   显然庄蝶已经将陈郁老毛病犯了,先行睡下的事,告诉了赵由晟,也许他就是因此来探看陈郁,并发现他在做噩梦。   陈郁摇头,现下倒是不酸了,似乎每次服过香药丸后,确实有点作用,他温语:“阿剩,你留下陪我好不好?”   往时入睡,身边总有人陪,墨玉还会帮他掖被子呢,此时屋外漆黑,田庄远离城区,觉空寂无垠。   “怎得,不敢一人睡?”外头风声是有些大,赵由晟想他是不是害怕。   “院子好静,大家都在入睡,可是我睡不着了。”如果赵由晟一走,屋子就只剩他一人,想想都觉孤单难熬,陈郁毕竟常有人相伴。   此时不知是什么时辰,静得只有风声。   昏暗灯火下的少年,低垂的脸庞看不出神情,他帮陈郁掖了掖被子,声音听着低沉:“你睡吧,我不走。”   听到对方要陪自己,陈郁安心,闭目想睡,但他又忍不住跟赵由晟说话,“阿剩,你冷不冷?”   赵由晟外袍已经脱去,显然也是准备上床睡觉的,他只穿着衬袍,寒夜衣薄,他靠在床的另一头,没和陈郁头并头脚并脚躺一起,他手里拿本书,头也没抬,说:“屋中暖和,不冷。”   屋里燃有火盆,用来取暖。   陈郁拉拉被子,将身子侧向背光的一面,看得出他在做入睡准备,好一会没有声响。他看似睡着了,等赵由晟起身要探看,又见他回过头说:“阿剩,给我讲讲话本里的故事吧。”   “不讲,快睡。”赵由晟也有些困了,此时可是半夜三更,说什么故事嘛。   陈郁似乎轻叹一声,他细语:“你都不跟我一起睡了,我手脚又不会凉人。”听着似乎有点难过,他身子已经捂暖和了。   赵由晟隔着被子,触碰他肩头,说:“别胡思乱想。”他又岂是嫌弃他体温比常人低,才不与他同眠。   陈郁渐渐睡去,灯火下,他长发披肩,一只手拳着露在被外。赵由晟低头去听他均匀的低低鼾声,见他手露在外头,拉起被子,将手盖上,没有直接的身体接触。   擦拭过陈郁汗水的手帕带有香气,赵由晟把手帕留在枕边,没带走。这是条男子用的棉手帕,十分朴质,是赵由晟随身之物。   早上,赵由晟起床穿衣,屋外早一片人语声,昨夜因陪伴陈郁,他睡迟了。陈郁跑他屋里来,正见他要将衬袍拉上,惊问:“阿剩,你受伤了?”   赵由晟肩膀上有片淤青,那是练习弩机留下的痕迹。   陈郁着急要拉赵由晟的衣袍看,被他用手臂挡住:“不是受伤,我近来在习弩机。”   因赵由晟不让挨近看,陈郁只得坐在床上,视他穿衣系带,自言自语:“又不是士兵,为何要学弩机,很痛吧。”   密集地练习弩机,才会在肩膀上留下这么大片的淤青。   赵由晟淡然:“消遣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他身上辣么香,真得不一起睡嘛? 第16章 血色之眸   窗外,残霞染城,将品香楼的柿子灯照的殷红,那一抹殷红映在赵由晟眸中,洇出一片血色。他手中执书但不读,偶尔摸下搁在大腿上的弩机,指腹触碰箭羽。   弩机遮掩得好,盖在一件厚实宽大的风袍下。   品香楼的门口,人进人出,不时能见到装扮妖艳的女子身影,来客也多是锦衣男子,倒不令人意外。犹如茶楼招牌上挂的柿子灯已明着提示,到里边去,可不只是喝喝茶,听听曲儿。   赵由晟在等人,他弩机已经使用娴熟,终于能派上用处。   学好弓箭,需要长年累月的训练,达到白发百中,更是难上加难。弩机要容易上手得多,准度也高,而且只需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   等待中,赵由晟品了口茶,茶水已凉,像从半掩窗外拂来的寒风,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不同于那家明着是喝茶,实则寻欢的品香楼,赵由晟所在的这家茶坊十分清雅,没有歌女的靡靡之音,唯有一位茶博士将茶端上来,如无差遣,便就不会再出现。   各式茶坊营生里,有的提供说书,有的提供赌博,有提供特殊服务,自然也有那样的茶坊,给间小房间,让客人安静品茶阅书。   低头看碗中逐渐淡去的茶沫,记忆里前世的点点滴滴,却是一一浮现。赵由晟沉陷许久,神色阴沉,他执茶碗的手微微颤抖,而额上冒出一层薄汗。   那一年,江南路全线沦陷,敌军直逼福州。到处在传,福州守不住,敌军必将攻打泉州,人心惶惶。   当时,赵父在福州驻守,赵母跟随在身边。赵由晟和赵由磬兄弟两人留在泉州城,二十岁的赵由晟,负担照顾十三岁弟弟的责任。   很快,前方传来福州战事失利的消息,赵由晟觉得泉城已不安全,决定将赵由磬送往海昌县的外祖家。   清早,赵由晟帮赵由磬收拾好行囊,让吴杵送弟弟去外祖家。   赵由磬明显不乐意,他扯下身上的风袍,用力抛地,质问他哥:“母亲去福州前,阿兄明明答应会照顾我,而今却要将我赶到桥东外祖家,是何道理?我不去!”   外祖年迈,舅父虽说待他不错,可他终究是外姓之人,去那儿还不是寄人篱下。本该照顾自己的兄长,却突然不要他了,越想越难过生气,正值青春期的赵由罄,内心挺叛逆。   赵由晟阴着脸,扯住弟弟的手臂,帮他将风袍重新穿上。赵由磬哪里肯好好穿,一再挣扎,叫着:“我不去!”赵由晟作势挥拳要揍人,赵由磬顿时将身子一缩,咬着牙,眼眶泛红。   老哥总是这般强势,不由他做主。   “吴杵,将他押去,交我舅父好好看管,不许回来!”赵由晟话语冷厉。   吴杵和阿锦一起劝赵由磬上马,他恶狠狠地瞪向兄长,放声:“等爹娘回来,我要告诉他们,阿兄天天揍我,还撵我去外祖家!”   说毕,还抹了把眼角的泪。   赵由晟神色阴郁,似被什么炙着心般,痛得咬牙道:“尽管去说。”他用力抽马股,驮着赵由磬的马奔出院门,马上的人啊啊地叫,张臂慌张抱住马脖,吴杵连忙追了出去,拉住马缰。   赵由磬见兄长这般绝情,愤恨离去,吴杵牵马一路护送他。   赵由晟看着弟弟远去的身影,神色凝重,时局动荡,而今福州又面临沦陷,父母生死不明,泉州很快会成为战场,让弟弟去乡下避兵,他这是未雨绸缪。此时的他,断然想不到,正是他的这个强硬决定,救了由磬一命。   “时候不早,奴婢给官人换身衣服。”   阿锦躬身,低着头不敢看赵由晟,她实在有些怕他。   赵由晟沉郁不言,转身往屋里走去,阿锦紧随其后,十分恭慎。   赵宅寂寥,风过院落,唯有房中传出衣物的窸窣声。昂藏七尺的男儿,娇弱的女子,相处一室,身手碰触,本该有旖旎之情,却见男子漠然,从容,女子低头,怯意。   “由晟,郡守召我们去官船厂议事,你还在忙些什么?”   门外传来一阵敲击声,伴随人语声,赵庄蝶拿木杖敲门,他敲得急,碰碰作响,出声催促。   隔着房门,赵由晟仰头,阿锦正帮他整理领子,纤白的手指蹭过他温热的脖子,赵由晟皱眉:“别急,穿戴好就去。”   赵庄蝶将木杖搁地,摩挲镶玉的杖首,磨蹭不去他的焦虑,“我昨夜听端河说,福州眼看着要被攻陷,你父那儿有消息吗?”   “并无,而今音信全断。”赵由晟拨开阿锦在他身上整理衣服的手,手指相碰,阿锦脸红。   阿锦开门,赵庄蝶支杖靠在门上,赵由晟自去取冠戴上,头也未回,淡定说:“我明日会前往福州。”   “你不要命了?”他的话惊得赵庄蝶险些跌倒,忙抓住木杖。自从几年前骑马摔伤腿,赵庄蝶就常拿把手杖。   赵由晟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被风吹僵似的,赵庄蝶看惯他这张臭脸,但还是忍不住说他:“黄家知道你要去福州吗?”   “无需,说了必遭拦阻。”赵由晟冷语。   “我看你再等几日,或许就有你父母消息,急不得一时。老兄,可别让黄家小娘子还未过门就守寡。”赵庄蝶手搭上赵由晟的肩,他长得矮,得踮脚。   赵由晟拨开赵庄蝶的爪子,好不体恤他是个跛子。   赵庄蝶本想在房中寻个位置坐下,歇歇发酸的脚,就听赵由晟唤他:“走吧。”   两位好友一起出行,赵庄蝶坐轿,赵由晟骑马,庄蝶那顶桥子花里胡哨,猛一看倒像是个郎君送着自家小娘子归乡省亲。   庄蝶掀轿帘,一路都在跟赵由晟说话,他话多,赵由晟偶尔回两句。两人经过驿街,嘈杂声四起,虽然外头战事连连,世道不大平,泉城商肆却繁华依旧。   “我听闻陈郁从明州回来了。”赵庄蝶经过一处巷口,像似想起什么。   “哦。”赵由晟眉头都没挑下。   赵庄蝶对他的冷漠,似乎很不满,“你就‘哦’一声?以前你们多要好呀,这都是怎么了?”   赵由晟沉默不语,手中的缰绳勒紧。   “听说明州杨纲首的儿子也跟陈郁一起回来,那小子好像叫杨焕?今日指不定会在官船厂见着他们。杨家有钱能助造战船,却不知要出多少?”赵庄蝶自顾说,也不管赵由晟喜不喜欢听,“你我和圣上是本家,国难当头,却是出不了多少钱。”   “你又怎知,这帮海商是一条心?”赵由晟反问。   “也是,陈端礼说要联合东南海商,出饷募兵,谁知他前往岭南便再无消息。现今,大家都传他和敌军暗通款曲咧。”赵庄蝶摸了下脸,神色黯然,“却不知道陈郁怎么想?”   赵由晟没搭话,听他话中一直不离陈郁,似乎有点烦躁,策马走出好远。   赵庄蝶看他远去的身影,觉得他似乎在逃避什么。一年前,陈郁突然只身前往明州,和他们这帮朋友断了音信。总觉得多半和赵由晟有关,两人间应该发生过什么不为外人知的事。   轿子抬到官船厂,厂内外有不少士兵,看装束是从水寨调来的夏家左益军。两名士兵拦轿,赵庄蝶下轿,独自进船厂,他正要嫌弃规矩真多,抬头见赵端河在朝他招手,而那个嫌他啰嗦,半道丢弃他的赵由晟也在。   赵端河着身公服,如果不是前方沦陷,他本该在外出仕,他才考得功名,却遇大厦将倾,恐怕难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船厂里人声鼎沸,人群里边有许多熟面孔,赵庄蝶诧异:“来了好多姓赵的,赵几道那个贼配军居然也在,他只管在妓楼里数钱,哪在乎国家安危。”   人群里,不少皇族子弟携带家中幼子,赵由晟狐疑问赵端河:“往时族中作祭,也不见这么多人。”确实古怪,商议守城拒敌之事,稚儿又能有什么良策。   “是郡守命令,让宗子和豪族巨富尽数到来,不限老幼,由磬呢?”赵端河这才留意赵由磬没跟来。   两人交谈间,赵由晟发觉一位武夫打扮的男子在四周打转,似乎有意靠过来,他诓道:“一会儿到。”   这人从身姿和腰间佩刀看,显然是位将士,大概是在便装巡视。   今日,几乎所有居住泉地的皇族子弟都在场,而且地方官员与豪族代表也在,甚至能看到几位州学生员围在一起,高谈阔论御敌的方法。   赵由晟目光扫视众人,尤其在意驻守在船厂的左益军,他们腰间的手刀,身上的甲胄,崭新眀晃,显然是新招募的士兵。   当地兵力强盛,足以守城。   自从敌军逼近福建,在泉州知州号召下,助饷纳粮的豪族巨商无数,当然,有些人家也不是出于自愿。   在锦衣华服之中,赵由晟没见到陈郁的身影,也不认为自己是在人群里找他。宴宾的场所在听涛楼,三三两两结伴进入,来到门前,才知要报家门。   宗子一家家依尊长次序进入,安排席位。   赵庄蝶被他哥赵庄鲲拽进去前,还跟赵端河胡语什么:“说好的参议国事,怎弄得跟吃喜宴一样。”   四周嘈杂,赵由晟没听清赵庄蝶说了什么,只见到他微笑的圆脸上露出两个酒窝。赵由晟被身后的人挤上前,他沿着楼梯而上,进入专门为宗子准备的二楼。   原本明亮的天,不知何时为乌云遮蔽,似在酝酿暴雨。   官船厂厚重的大门在守卫的士兵推动下,逐渐合闭,宴席上的客人们,在热闹声中,没人听到木门转动时发出的笨拙而刺耳声音。   赵由晟不确定是一楼还是二楼的人,最先发出惊呼声,唯记得木楼梯被装备精锐的士兵踩得蹦蹦作响,如雷鼓般,本已满腹狐疑的他,见到士兵拔出刀剑那刹,骤然掀翻身前的大木桌。   四周一阵阵惊叫,接着惊叫声变成了恐惧极致的哭喊声,尖叫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刀斧挥舞,飞溅的血迹,抹上白色的墙壁,墙上血色一层层叠加,转瞬间,如人间地狱般。   赵由晟从士兵手中,抢得一把手刀,他脸上全是温热的血,这些血不是他的,来自周身之人。他挥刀捅死一位甲兵,用甲兵的尸体抵挡身前的刀箭,他腹侧挨中一刀,在淌血,体温在流失。   他精疲力尽,背抵住墙面,身子缓缓下滑,几步之遥,掀翻的木桌旁,躺着许多呻&吟将死的人。有人在血泊中哭问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哀怨不已。   赵由晟抬起脸来,他的眼神涣散,看不清执刀上前者的身影,那人踢开木桌,打落赵由晟试图抵挡的刀,他利落捅刀,刀锋刺进赵由晟的胸口。   “都在这里磨蹭什么?还不快去追逃走的宗子!安抚使有令,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一员大将在斥责手下,他身子五短,左眉宇上有一道疤痕。   冰冷的刀从身体里被人拔出,赵由晟吐出一口血来,他摇摇晃晃想抬头去看清说话的人,只见得数个士兵的身影鱼贯离去,他们手中提的刀,甩落大片殷红。   执掌一方兵事,理当御敌的安抚使,却与敌军暗通款曲,更约好敌军一到,就启开城门内应,因城中居住的皇族子弟众多,怕他们成为后患,安抚使便与郡守设计,借守城之事,将宗子尽数招来,斩草除根。   此次谋划,以福建安抚使刘恩绍,泉州郡守郭玉洪,地方守备军统领夏千山为首,另有当地的豪族巨商参与。   前世的回忆在一片血色中终止,茶碗轻搁在茶案上,手收回,手指在细微的抖动,赵由晟将手紧握,继而松开拳头,指头不再颤抖,他稳稳扶起弩机,托在肩上,瞄准对面的人。   品香楼的柿子灯亮得像一颗红透的柿子,灯下走出几个人,灯光映在歌妓红艳的衣衫上,她身子偎依着一位魁梧汉子,与他腻腻歪歪。同行人里边,看穿着都是贵家子弟,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穿朱袍,背手仰头,往对面的街市望去,他正是陈繁。   赵由晟藏在窗后,弩机瞄向陈繁的头,停滞少顷,没有扣动扳机,因为他不是目标。歌妓突然推开魁梧汉子,那魁梧汉子把手从歌妓的衣襟抽出,嗅下香气,歌妓带嗔意返回茶楼。魁梧汉子走出来,站在街上,他朝陈繁挥了下手,似在话别。   夜晚的街市灯火阑珊,街道上行人稀少,茶坊里传出客人说话声,还有歌女弹唱声,在这些声响里,兀然传出弩机扳动的“咔嚓”声,茶坊里的宾客们起先没察觉,直到听见外头有人像似疼极般叫骂。   本站在街上的魁梧汉子,被人抬进茶楼,他抱住大腿,痛得发狂,叫骂不停。他右腿中箭,血殷裤子,想是腿骨崩裂,否则他一个武夫断然不会叫得这么惨。   赵由晟轻掩上窗户,快速将弩机拆卸,用布缠好,藏在风袍里边。随后,他若无其事唤来茶博士,让再上份茶水,并问:“楼下是发生了什么事,这般吵闹?”   “客官,说出来真吓人!不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射伤夏统领之孙夏千山!”茶博士是个如茶般淡薄的人,说起刚发生的事也是惊愕不已。   “可真是骇人听闻,是在哪里遭人射伤?”赵由晟做出震惊的样子,却还不忘呷口茶。   “就在对街那家,挂着柿子灯。”茶博士手指窗外,他回头看茶案上一本摊开的《春秋》,赞道:“郎君真是心静如水,好多客人都跑下楼观看,围聚许多人在那儿。”   被谬赞的赵由晟悠闲喝茶,他没在茶坊逗留多久,当巡卒挨户搜查到这家小茶坊前,他已经飘然离去。   夏家正值更替继承人之际,残废的人可当不了地方守备军统领。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蝴蝶效应,一点小改变,会产生巨大的改变。这剧主要还是谈情说爱的。   赵由晟:追加资金,导演好好拍。 第17章 猜疑   帘后歌姬曼妙的身影时隐时现,管乐声下,是酒客闲谈的话语声。饮酒的坐席与歌舞台子,只有一臂之隔,也有那孟浪之徒,将身子探出,试图碰触歌姬的身体。   番馆放肆而热烈的氛围,对陈繁而言很熟悉,而他跟前坐着的那位年轻男子,他也很熟悉,只是平日跟他谈不上什么交情。刘诃散衣袍松垮,像似刚从温柔乡里出来,冬日天冷,他手中还捏把象柄扇子,颇有些风流韵味。   陈繁闻到刘诃散身上蔷薇水的气味,袅袅迷人,令他想起一位与他温存过的妩媚女子,只是对着这么个大块头,一时觉得违和。   “近来城中出了件大事,陈兄肯定知道详情。”刘诃散过来凑座,一开口就这么问,显然是来打探消息。   陈繁亲自为刘河散倒上一杯酒,慢条斯理说:“城里天天有大事发生,不知刘兄问得是哪一件。”刘诃散抬高左脚,搭在右脚上,坐姿无拘,他说:“还能是哪件,当然是夏千山那件,凶手抓到了吗?”   早就知他是来问夏千山被人射伤的事,近日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毕竟夏家的继承人被人刺杀,可是件头等大事。   “还在缉拿,凶手用的是弩机,可能是士兵。”陈繁随口一说,不过他也不是胡说。夏千山性格暴烈,常虐待手下的士兵,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当兵的大多是些无赖,胆大妄为,可能因此衔恨,伺机报复。   “外头都传是他几个堂兄弟下的黑手,夏统领老迈多病,正要从孙儿里边挑人继承。在这紧要关头,‘砰’,夏千山中箭了。”刘诃散端起两只银酒杯,相互敲击,声音清脆。   “照刘郎君这么说,夏千山哪还有命在。”韩九郎觉得他说得还蛮生动,一时觉得这人有趣。   刘诃散把两杯酒都闷下,杯口向下,说:“失手罢了,没射死,也射残。”他酒量极好,还让陈繁再给他满上。陈繁看他得意的脸,萌生一种这厮莫不是故意来气我的念头。   外人都知陈繁和夏千山交情不错,是好哥儿们,然而做为海商家族,夏家是需要结交的。海船入泉州港前,需经过水寨盘查,驻守水寨的兵可都是夏家的兵。   “我倒是听到另一则传闻,和刘郎君有关,和夏千山也有关。”   说这话的是席上第四个人费春江,他爹是陈家海船上的通事(翻译),他是个衣着朴实,神采奕奕的高瘦男子。   刘诃散显然不认识他,拿眼打量他。   “前日我听酒客说,刘郎君在某家酒楼吃酒,跟夏千山起争执,险些因一位舞姬打起来。也有人说,刘郎君会不会事后气愤不过,就……”费春江觉得刘诃散的眼神要能杀人,他大概已经死了,他知趣闭嘴。   “是哪个酒客胆敢血口喷人,叫他来与我当面对质,看我不掌他的嘴!”刘诃散恼怒,举起他的大手一扇。   “道听途说的事,怎能当真,春江,下次不得胡语。”陈繁斥责友人,给刘诃散再倒上杯酒。   刘诃散却似乎没了喝酒的兴头,闲扯些话语,起身把手一拱,带着他的仆从离去。   等刘诃散走远,费春江才笑语:“我随口胡诌,他就不打自招,和夏千山在酒席上争执的人多了去。”   陈繁若有所思,回道:“我看下手的人不会是他。”   刘诃散为人轻浮,但并不狂妄,知道分寸,断然不会因为争抢女子就谋害夏千山。要知道夏家手握左益军,镇守一方,就连知州也要让夏家几分颜色。   人人都在猜测是谁废了在当地蟹行的夏千山,被怀疑是凶手的人非常多,对夏家有积怨的人能塞满一大屋子。   “大繁,这人是谁?”韩九郎不认识刘诃散,他看装束直觉是城中的权贵。   费春江说:“还能是谁,刘恩绍的庶子刘诃散。”   “原来,竟是刘恩绍的儿子!”韩九郎顿时悟了,难怪自己以前没见过他。刘家和陈家同是海商,两家的大当家私下有仇,自然不怎么往来。   看来这个刘诃散莽头莽脑的,竟找仇家打探起消息。   “喝酒,管他什么刘恩绍,刘招恩。”费春江招呼友人喝酒,并拉住一位矮小的酒奴,让他去喊两个歌妓过来陪酒。他对刘恩绍这样的大人物相当不屑,从他言谈里夏千山显然也没放他眼里。   陈繁呷口酒,看向酒奴领来的两名女子,目光落在她们的姣好的脸庞上,韩九郎忙对女郎们招手,献起殷勤。费春江往馆门外张望,念叨:“交那惹来得真慢!”   交那惹是位细兰海商,博学多闻,通晓数国语言,居住番坊多年。   陈繁今日无事,邀几个友人在番馆饮酒,他善于应酬。海舶进港,番商下船,一般会选在番馆落脚,不大的番馆,是各种信息的汇集所。   日薄西山,陈繁带着喝得醉醺醺的韩九郎出番馆,跟费春江和交那惹辞别。   陈繁让随从先将韩九郎送回韩家,自己则沿着番坊向外走,独自一人,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他喝得不比韩九郎少,但他酒量过人,步履还算沉稳。   天边的夕阳披在他身上,他绕过热闹的商肆,来到一家挂着柿子灯的茶坊跟前,茶坊的招牌写着:品香楼。   夕阳似血,映入赵由晟眸中,他站在自家的楼阁上,手搭在窗棂,他望着城西古莲寺的石塔,热闹的驿街,要是换个方向看,他还能见到陈郁家的屋顶。   自射伤夏千山后,已经过去三天,这么大的一件事,赵由晟身边压根没人提起。更没有人将这件事和赵由晟联系在一起。   大部分宗子的生活圈子很狭小,他们衣食无忧,家中往往养有歌姬戏优,关起自家门来,歌舞升平。对于外头发生的事,他们普遍是无知的,也不在意,仿佛天塌下来都和他们无关。   黄昏的城市,被蒙上一层暖色,看着舒适,赵由晟的心情也很不错。他每每上来阁楼,都是寻个静思的地方,毕竟老弟由磬吵得很。   古寺的钟声响起,宏亮,空灵,赵由晟背靠着窗,抱胸低头,仿佛睡着,他其实醒着,他在追忆前尘往事,想起前世的陈郁。   想起两人后来的疏远,直至陈郁登上前往明州的船,留给他一个离去的背影,那时看着那背影,赵由晟心中有着相互矛盾情感,决绝又不舍,冷酷又怅然。   楼下传出人语声,听得出是母亲和由磬在交谈,母亲问阿剩呢?由磬回阿兄又在阁楼上吹风。母亲说天这么冷,吹什么风,快去喊他下来。   赵由晟听到砰砰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流露出笑意,以致赵由磬跑上来,见到老哥冲着自己笑,一时懵住,愣愣摸了摸头。   重来一世,母亲还活着,自己也将活着见到弟弟长大,他的亲友还都未曾失去,而那些将带来不幸的,需要一一除去。   陈繁站在品香楼前,抬头扫视对街的店铺,他在回想三天前,他跟夏千山从品香楼出来时的情景。那时天刚黑,跟现在一样,品香楼的柿子灯亮得耀眼,他嗅不习惯女子身上浓烈的香气,离夏千山站得远。他走到檐外,抬头看向对街的店面,如同此时,他入目的是一个小小的茶坊招牌,还有茶坊二楼一排窗户。   他这人记性好,他在回忆,夏千山中箭时,扳机的那一声“咔嚓”,离得不远不近,他在想,会不会是从对街射出?   射击者既要不被人发现,又要有良好的视野,他很可能就藏匿在品香楼对街的店铺楼上,这家小茶坊的位置很适合。陈繁自然有些恼怒行凶者,他家花费在夏千山身上的钱财不少,而今夏千山伤残当不了左益军统领,那些钱都打了水漂。   但陈繁也不是多么的恼怒,从情感上来说,夏千山就是被人杀死了,他也不会有丝毫难过。终归到底,他还是好奇这事到底是何人所为,来自何方势力。   别看他脚步沉稳,但陈繁其实已有五六分醉意,他推开小茶坊的门,见一楼只有掌柜在,他带醉意问:“二楼还有雅间吗?”   “有,客官请上楼。”掌柜走出来,指出楼梯方向,态度谈不上多热情。   陈繁没来过这样寒酸的小茶坊,他登上狭陡的楼梯,听身后掌柜在喊茶博士上茶。一楼简洁,二楼布置得清雅,有跑堂的前来引座,他闻到陈繁身上的酒味,又见他登楼梯的步履蹒跚,伸手想搀人,陈繁抬手拒绝,自己走在前,一间间厢房查看,客人还不少,都是些书生模样的人,边品茶边闲谈,也有人捧书不语。   陈繁进入一间空房,推开窗户,正对品香楼的大门,窗下有张矮榻,不难想象,曾有人坐在这里,看对面浓妆艳抹的女子出来揽客。   茶博士上来,陈繁让他弄一份醒酒茶来,其余茶果皆不用。   那茶博士看多了南来北往之人,知陈繁不像是个会到他们这种小茶坊喝茶的人,说不定是个官,他小心伺候着。   醒酒茶端来,陈繁喝上两口,抬头见茶博士还候在一旁,他问:“三天前的这个时候,有人在这间房里喝茶吗?”   “回客官,有的,一到夜晚,客人就多,很快几间房都坐满人。”茶博士道。   陈繁搁下茶碗,站起身,看着窗外,问:“茶博士,见过什么人带弩机出入茶坊吗?”   茶博士回得快:“官差也来盘问过,确实没这么个人,要是看见了小的定会报官。”他大概以为陈繁也是个来办案的人,夏千山来头不小,官府也着急想破案,肯定盘问过这家茶坊,而且不止一次。   “三天前,在这里喝茶的人,长什么模样?自己一人来还是携友前来?”陈繁清楚这些接待客人的侍者,记性都好,擅于辨人。   茶博士恭敬回:“有三人,是州学生员,一晚叫数次上茶,我见他们都在论诗。”   陈繁想不可能是州学的学生,这些人不会使弩机,这帮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和夏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而且行凶者很可能是一个人独来。   “茶博士记不记得,当晚有谁是独自一间房,身上携带大件的物品?”   茶博士思索一番,回:“是有这么个人独自来,当晚在隔壁房间里饮茶看书,他身上没带大件的物品,只披件厚实风袍。我看他风袍料子极好,想是哪家的郎君。”   陈繁一听,顿觉这人可疑,他是海商之子,清楚海商为了贵重的货物不被官府抽税,会用各种方式夹带身上,同理,弩机拆卸,可以藏风袍里。他问:“是个怎样的人?几岁光景?”   茶博士不禁赞道:“是个读书郎,十六七岁,高个头,生得极俊。”   “要是再见着他,茶博士还能认出他吗?”   “还……还能认出。”   最终茶博士也没弄明白陈繁是什么来历,他拒掉陈繁打赏的钱,看来也是个怕事的人。   陈繁离开茶坊,走在路上想,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高个头,身世好,他脑子冒出一个身影。他觉得荒诞不经,风马牛不相及,又把这身影抹去。   能把弩机玩得这么溜的,绝不是个读书郎,有行刺夏千山的胆识,也绝不会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作者有话要说:由晟(耸肩):可别乱猜,跟我没有一毛钱关系。 第18章 鳞光   陈郁感应到海波在晃动,自己似乎身处无垠的大海中,像一条鱼般畅游,他太过惬意,以致泡着逐渐没有暖意的浴水,昏沉沉睡去。   墨玉用力摇晃陈郁的肩膀,将他唤醒,连忙把他从大木盆里拉出,擦拭水渍,包裹衣物。   “怎么又睡着了,也不怕着凉。”墨玉简直苦恼。   陈郁喜欢沐浴,不像其他孩子,天一冷,就邋里邋遢,抗拒脱衣洗澡。近来,每当他沐浴,墨玉总要担心他睡去,掐时算着,好把他从水里拉起。   陈郁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在墨玉的服侍下擦干头发和身体,换上衣袍。今日特别讲究,穿上新作的锦袍,腰佩香囊、脖子上还戴着一条葡萄纹金饰,金饰造型别致,工艺复杂,具异域风格。   它十分贵重,平日陈郁不怎么佩戴它。   今日陈郁要跟随父兄前往丰州通远王庙祈福,这座庙冬夏时香火最为兴旺。每年冬季,海船应季风出海,夏季再顺季风回归,无论是出航或归航的时日,参与海贸的人家都会到通远王庙来,祈求通远王庇佑,保船与人一路平安,无灾无难。   不说陈家是海商,自然要去祈福,就是商肆里卖香药,卖珠砗的店主,烧陶瓷的窑主,卖色段的布商,但凡和海贸沾边的生意人,都会前去。   人们不约而同到来,在这样的时日里,通远王庙从早到晚,香客不绝。   陈家的船停泊在九日山山脚下,渡口挤满船,嘈杂热闹,陈郁和父兄从船上出来,身边还跟着戚适昌与及数位仆人。一行人拾梯而上,前往山麓,通远王庙便在此山中。   陈端礼在一众海商里边,享有声望,登山路上,不时遇到前来打招呼的人,难免停下寒暄几句。父兄走走停停,陈郁跟在身边,好奇打量身边的人们。山道热闹,香客里边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有富豪人家,也有平头百姓,做各式打扮,看着颇有趣。   陈郁没留意到石亭上有人在打量他,并且目光不怀好意。   打量陈郁的,正是秦氏兄弟。   秦氏兄弟的父亲和叔父都是海商,但属于那种自家没船,只能搭乘别人家海船的小海商,早年,他们叔父秦叔昌还曾搭乘过陈家的海船。今日两人随同家人前来通远王庙祈福,庙里拥挤,他们兄弟俩自在外头闲逛,没跟在家人身边。   山道上的陈郁十分惹眼,他华美,贵不可攀,而和他同行的戚适昌竟也精心打扮一番,身上的衣鞋不比秦氏兄弟的差,他仰头挺胸,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人模狗样,狗奴才!”秦二看得刺眼。   自上次被戚适昌把头按在书桌上,两人后续还打过架,但秦二不是戚适昌的对手,吃了亏,后来,哪怕俩兄弟联手也没在戚适昌那儿讨到便宜。   “他家真是风光。”秦大认出跟陈端礼父子在道上交谈的人,那是位巡检司的官吏。哪怕是个在海港逞威风的官吏,面对陈端礼也像个跟班,谄笑献殷勤。   秦家跟陈家同为海商,且都从事海贸多年,秦家不成气候,陈家却这么有钱有势,秦氏兄弟嫉心作祟,所以才会在书馆里针对陈郁。   秦氏兄弟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陈郁脖子上样式新颖的金项饰,身上精美的衣袍,哪一样,他们都拥有不了,陈家是巨富,就是官宦世家,也不及他家富贵。   凭什么陈家这般有钱有势,而自己家却样样不如,秦氏兄弟的嫉上便又添了份恨意。   石亭不远处,有片龙眼林,赵由晟就在树下,他穿一身暗色素袍,越发显得身材颀长,他抱胸靠树,闭目养神般。秦氏兄弟断然想不到有人在盯梢他们,而且那人还是赵由晟。   通远王庙的主殿内,香客摩肩接踵,拥挤不堪,陈郁跟父兄进庙祈福后,便和戚适昌从人堆里挤出来,到外头透气。   戚适昌年已十六,颇谙男女之事,他目光不时在女子身上巡视,但凡是年轻漂亮的女子,他都要偷偷多看两眼。   许多贵家小娘子盛装出行,身边都陪伴着妙龄的女婢,从身前走过,颇有目不暇接之感,戚适昌目光追寻她们,心猿意马。   陈郁见他光顾看女子,走路都不看路,猜到他心思,说:“适昌随便走走,不用陪我,我到那棵树下歇息。”   他指的地方,在主殿斜对面的空地,那里有棵大树,树下有供人歇脚的石墩,庙中处处人挤人,那边倒还清静。   “我去上头看石刻,一会就回来找小郎君。”戚适昌欣喜,随便找了个借口。   九日山上有祈风仪式留下的石刻,就一些文字,其实没什么可看,再则戚适昌不是个对人文古迹感兴趣的人。   戚适昌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海,陈郁走至大树下,找到一个位置坐下,他虽然独自一人,但并不慌,陈家的数位仆人就在主殿外,离他不远,而且父兄也在附近。   他的手指手摩挲金项饰上缀的小金果,看身边形形色色的人,他感到有些无趣,这时,他留意到庙前的一块地方围聚许多人。他以前来过通远王庙,记得那里是口庙池,庙池旁还有块石头,刻着池名:化鲤池。   化鲤池用石栏围起,石栏外挤满人,都在伸头往池里看。   庙池常会养鲤鱼和乌龟,不过传闻化鲤池里有条白色的大鲤鱼,已呈龙态,世间少见,会是那条白鲤现身吗?   陈郁有点好奇,但见庙池人头攒动,相互挤压,他迟疑,只是朝那儿看,似乎没打算过去。   秦氏兄弟站在通往山顶的石阶上,就在陈郁身后,他们观察到陈郁独自一人,戚适昌居然没跟他在一起。   当陈郁起身,朝化鲤池的方向走去,秦大立即跟上,秦二在身后说:“哥哥,戚三正好不在,让他落了单,我们弄他一弄。”   秦大不置可否,他专注看着陈郁的背影,心里已有盘算。   此时,赵由晟早在化鲤池附近等候他们,只不过他站在人群里,故意让人将自己身影遮挡。   陈郁无所事事,决定到化鲤池看鲤鱼,他不推不挤,走至水池旁,他勉强瞧见池中有一条金鲤,普普通通。陈家什么稀罕物没有,陈郁是个见多奇异事物的人,觉得并没有什么新奇,他刚想往外走,人群突然骚动,有人在喊:“快看,白龙鲤出来了!”   大家争抢着要看,陈郁被人群一番推挤,竟给挤到里边去,身子贴靠石栏,他离水池位置很近,他看见池中数尾鲤鱼,肥大鲜艳,低头正想寻那条所谓的白龙鲤,突然有人从身后猛推了他一把,石栏高度只及腰,他失去重心,坠向水池。   秦大推陈郁下池后,忙钻出人群,快速溜走,就是秦二也没料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手,明显被吓着,又十分兴奋,他跟着秦大避走,还好几次回头去看身后的骚乱。   化鲤池水花飞溅,看鲤鱼的人们惊愕瞧见一个少年掉入水池,全都目瞪口呆,好会才听人惊呼:有人落水啦!   水池深广,天冷水冻,没人肯脱衣下水,人们一时慌乱,只是喊去拿竹竿,去拿绳索好救人,幸在有人认出在水中挣扎的陈郁,大喊是陈纲首的儿子落水,快救人!   落水那瞬,陈郁十分惊恐,他毫无防备被人推下池,水池和石栏的落差又大,他惊慌中呛着好几口水,痛苦不堪。   陈郁会水,按说他能让自己身子浮起,但冬日身上衣服厚,泡水后更沉,兼之惊慌下,他竟是挥动几次手臂后,就没入水中。   当他身体沉入水里,耳边的嘈杂声都被摒去,陈郁觉得水似乎也没那么寒冷,他没再挣扎,任由自重让身体缓缓下降。   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轻轻摆动双腿,潺湲的水,昏暗而寂静的水域,令他倍感亲切,他的五官水中更为灵敏,死寂的水中,他却似乎听到声声呼唤,轻飘飘,似有似无,用着陌生却也熟悉的话语,低语着,倾述着,像似在牵引他,要将他引往何处。   陈郁忘记了游泳,忘记了呼吸,但他在悬浮,也在呼吸,他的心如此静谧,从肌肤上传来水的触感如此惬意,他仿佛回到婴儿时的情景,仿佛在母亲的怀抱。   他的双臂环抱住自己,眼睑合上,当他睁开眼睛,他看见穿透进绿水的光,也看见一条白鲤游来,那是条多么神奇的白鲤,它通体洁白似雪,身形修长而优美,说是鲤,却似乎有龙的形态,它绕着陈郁的手臂在轻轻游动。   陈郁伸出手想去碰触它,这时他看见自己手上的鳞光,细细的鳞片,泛着浅蓝的光泽,他惊愕地把手举到跟前,不可置信,他嘴巴张开,本该是个惊叫,但在水中没有声音,他感觉到自己脖子与下颚之间的那块皮肤有异样,他伸手去摸,摸到鳞质的皮肤,也摸到翕张的鳃,摸到本该是耳朵的部位,变成湿滑单薄而柔软的鳍。   他双手捂住脸,因恐惧而战栗。   头上的光,穿透层层水域,照在他双臂的鳞片上,他的长腿停止了摆动,他想下沉,想永远地躲匿起来,上头那么多人,他们会看见他。   人们会说什么呢?会像祖母那样打骂他,指责他是个妖物。   他想起来了,他童年在南溪度过的时光,哪怕是寒冬,他也喜欢去池里戏水,总是能潜得很深,能在水底憋气许久,从不曾溺水。那时他七八岁的样子,还不大会说当地人的语言,一开口就是叽里咕噜的番语,除去父亲,周边没人听得懂。   可是父亲要经商,把他独自留在了南溪,而本该照顾他的祖母,却很厌恶他。   有多少次仆人们惊叫着,慌乱将他从水里拽出,而祖母会把他关房间里,用柳条抽打他的手脚,拉扯他的头发,拧他的耳朵。   那时陈郁虽然不会说当地的土语,却能多少听懂些,那些恶毒的言语,竟还字字在耳旁,祖母那张满是厌恶的脸庞,仿佛还在眼前。   陈郁在不停下沉,池水撑开他的衣服,露出两条修长的脚,光渐渐透不进来,四周昏暗……   就在这时,有人跳下池水,奋力往下潜,他在水中摸索寻觅,他的手指碰触到陈郁的长发,继而抓住陈郁的手臂,他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原形人鱼,但没有鱼尾巴。   ———— 第19章 相救   赵由晟会游泳,但水性一般,寒冬入水,池水冰冷彻骨,他在水中寻找陈郁,哪怕他事先知道陈郁会坠池,但他内心仍感到慌乱。   他第一次潜入池没寻找陈郁,他上来换气,冷得大口呵气,却再一次潜入,这次他潜得更深,在暗绿的池水里,他见到陈郁穿的那件朱色的袍子,他快速向下游,他的手指触摸到陈郁的头发,接着,他抓住陈郁的手臂,毫无迟疑,从背后抱住了他。   陈郁的手臂上有细小的鳞片,这些鳞片也出现在他的脸颊上,本该是耳朵的地方甚至长出了鳍,赵由晟看见,却似乎丝毫不意外,他将陈郁的身子搂向自己,抱着他的背,想带他出池。   陈郁在慌乱的挣扎,他想挣脱背后人的束缚,他不要到外面去,他反抗是如此激烈,而背后那人力气又如此之大,意志坚毅,紧紧搂住他不放。   那人的手臂勒住陈郁的腰身,竭力提携他往上游,陈郁发现自己挣脱不了,而水面上的光亮越来越近,他发声请求,他如此绝望和恐惧,声音带着哭腔,他情急下说着另外一种语言,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哀伤倾诉着,祈求着。   水花飞溅,池上方嘈杂的人声瞬间充斥耳膜,而那人将他拉出水面的瞬间,也按下了他的头,用双臂护着他,让他蜷曲在他的怀里。   那人在他耳边轻语:“别怕,我挡住你。”   那是赵由晟的声音,陈郁哭得身子抖动,他将身子缩成一团,躲在对方怀中,而赵由晟弯身,用臂膀和宽大的袖子,严实护住他。   他们抱在一起,泡在冰冷的池水里,上方的人们激动叫囔,纷纷称赞赵由晟真是个英勇且乐于助人的少年郎。   上头很快吊下一只竹筐,让这位英俊少年郎将救得的人放竹筐里,好吊上去,竹筐只能坐一人,需分两次吊。   赵由晟没搭理这个建议,他拉住上方垂下的一条粗绳,绑系住自己的腰身,也绑住陈郁的,两人绑在一起,胸贴着胸,陈郁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身。现出原形的陈郁,他的手指如常人,鳞片分布在手臂上,袖子遮挡住他的秘密。   “劳烦上头的人,把我的风袍丢下来!”赵由晟仰面,朝石栏上头的人们大声喊叫。   围观群众都很积极帮忙,一件宽大的风袍,随即被丢进水池,赵由晟单手接住,他用风袍将陈郁从头到脚裹住,他的举止令人不解,但在救人的当头,围观的人们并没去在意。   赵由晟在水中已耗去大量体力,他搂抱陈郁的双臂,酸疼发麻,携带陈郁一起出水池是很艰难的事,但他不打算和陈郁分开,一旦陈郁在他怀里,他可以护住他,也护住他的秘密。赵由晟示意上头协助的人们,将他们两人一起拽上去,人群很是热情,好几个青壮挽起袖子齐力拉拽绳索。   陈郁的脸庞贴着赵由晟胸膛,十六岁少年的胸膛,并不宽实,但对陈郁而言,这是他唯一能依凭的,哪怕正处于惶恐,混乱中的陈郁,亦能感受到它提供的庇护。   赵由晟一手攀住麻绳,一手护住陈郁,由上头的人帮忙将他们从水池里拽出来。   被拽上地面的过程不长,耳边尽是人群整齐的呐喊助威声,在陈郁的感知里,这个过程很漫长,风袍之外,仿佛成百上千的人们在注视他,他的身体止不住的抖颤,赵由晟始终抱住他不放,有几次陈郁感觉身子下滑,随即由晟又将他抱紧。   陈郁搂紧赵由晟的双臂,感觉到他腰间传递来的温热,风袍下的陈郁,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冬日的水,对陈郁而言,或许从不觉得多冷,而此时在人声鼎沸中,他却感到真正的寒意,那是真切的恐惧,令人寒颤。   两人被拽出水池,落在地上,围观的人群先是稍微散开,紧接着又拥挤上前,想去看被救上来的人,可他们看见被搭救者为一件风袍裹得严实,心感纳闷,他们想再近一步观察,却见搭救者将被救者严实护在身下,不让人贴近。   此时,陈端礼和陈繁已闻讯,两人匆匆赶来,人群一听说是陈纲首来了,自觉退开,陈端礼穿过内外三层人,才见到自己的儿子,他在赵由晟怀里,蒙着风袍,陈端礼心中愕然,当他对上赵由晟的眼神,当即了然。   只是一个眼神,没有任何言语,但陈端礼就已领悟,他低身伸出手臂,从赵由晟手中接过陈郁,将儿子抱起,护在怀里。   陈繁看见父亲和赵由晟对视一眼,但他领会不了那个眼神,如同其他围观的人,他不解为何将陈郁包得严实。   赵由晟坐在地上,酸麻的手臂搁在大腿上,他已经累得不想动弹,他长发散落,衣袍淌水,一张俊脸被池水冻得发白,他此时大概连抬手臂的力气也没有,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力气,已被他竭尽。   赵由晟抬眼,目视陈繁,他觉察到对方在打量自己,他告诉他:“是秦大推小郁下水,人应当还没跑远。”   陈繁当即叫上随从,推开人群离去。   化鲤池这边动静这般大,本在山道上看美女的戚适昌自然有耳闻,他匆匆赶来,惊诧见到陈端礼抱着一人,看那体型和鞋子像似陈郁,地上还坐着一个湿漉漉的少年,正是赵由晟。他听周边人的交谈,他才知陈郁掉落化鲤池,还是被人给推下去的。   他一见到浑身湿淋的赵由晟,便就猜测是怎么回事,他忙赶至陈端礼身边,着急跟他辩解自己只是离开去小解,不想会出这样的事。   陈端礼没责怪这个本该陪伴在陈郁身边的人,他心思全在儿子身上,他自顾与几个乡绅打扮的人交谈,他需要一顶轿子。   凭借人脉,陈端礼当场借得一顶轿子,他将陈郁放进轿中,抬下山。   赵由晟只在地上休息一小会儿,他站起身,靠着石栏,用尚还发麻的手指拧干衣物,头发,接着他跟上轿子,陪伴陈郁离开。   路上,陈端礼走至他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言语感激:“由晟,多亏是你救他。”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如果是别人将陈郁救出水,让他以那副模样曝露在众人面前,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情景,会给陈郁造成怎样的伤害。   轿子里,陈郁懵懵坐着,衣物上滴下的水,在他脚下聚集,赵由晟的风袍仍还盖在他身上,他受到的刺激不小,再加上先前极度紧张,情绪起伏激烈,一时脑子一片空白。   帮他隔开外面熙攘人群的,不只是这一顶轿子,还有他身上这件风袍,也是这一件风袍给予他安全感。   下山路颠簸,赵由晟扶轿,陈端礼朝他投去一眼,脸上略有诧异。赵由晟镇静的样子,让陈端礼这般见多识广的人都感到惊讶,他明明才见到陈郁的鲛态,却丝毫不震惊,不排斥。   陈端礼将儿子抱进轿子,放下他时,陈郁的袖子无意间被扯动,露出一小截手臂,陈端礼蓦然对上泛起鳞光的手臂,心中也是震惊。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儿子的鲛态,尚且如此,难以想象赵由晟竟会这般镇定,他心智上明显比同龄人更为成熟,他对他的儿子感情如此真挚,这个孩子将会是儿子一生的挚友。   陈端礼心中颇有点感慨,俗世之人,对于不熟悉的事物,总会排弃,视其为妖,然而世间广阔,但凡见过汪洋星辰的人,心胸都很开阔,能容纳百川。   赵由晟颇有他祖父的遗风,这一向是陈端礼很欣赏的。   走在崎岖上路,扶住轿身的赵由晟,自然想不到,他在陈端礼这个未来“老丈人”眼里,已经是个相当可靠,值得儿子“托付”一生之人。   轿子抵达渡口,陈端礼忙将陈郁抱出轿,未有片刻停留,父子俩登上陈家停泊在渡口的船。赵由晟跟随上船,他在山道上连打了两个喷嚏,大冬天的,他的衣物却在滴水,他需要更换干燥的衣服。   陈家这艘船,平日用于出游,船上设有寝室,床榻被褥衣物都有,物品齐全。赵由晟在陈家仆人的伺候下,更换上一身干净暖和的衣服,衣服他穿起来勉强合身,袍摆袖子有些长,袍身稍显臃肿。   从衣服的材质,色彩偏好,与及衣服的大小上看,这应当是陈家大郎陈繁平时穿的,备存在船上,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虽然,这件绛红锦袍,暗纹繁复,土豪闷骚,实在不是赵由晟平日素朴端雅的着装风格。   赵由晟搓干长发,自己梳理成髻,他不会披头散发示人,就是此时,他其实毫无心思在仪容上。   陈郁被安置在隔壁的房间里,陈端礼陪伴他,房门从里边栓住,不许外人进入。赵由晟没去敲过门,但他听到仆人在外头询问的声音,与及陈端礼推门栓的声响。   赵由晟走出房间,见戚适昌站在陈郁房门外,一副踟蹰懊悔的模样,他没予理会,径自离开船舱,步上船头。   陈郁自被救上来后,呆滞无言,赵由晟再没听他开过口。   赵由晟想起陈郁在水中抗拒被人救起,拼命挣扎的模样,想起他用哽咽的声音诉说着那些他听不懂的言语,该是在请求不要带他出水池,赵由晟心里真不是滋味。   上一世,从水池里救出陈郁的人并不是赵由晟,也没有他的风袍帮陈郁遮挡他的恐惧,保有他的秘密。   赵由晟一拳捶打在船板上,引得在船头闲谈的船夫和篙工回头看他。   船迟迟没有起锚,陈繁带人去抓秦大仍没回来。   秦大为人狡诈,看来他没走下山的主路,否则早该被人发现,大抵是绕小径,此时的他们肯定想尽快坐船逃离。   作者有话要说:————————————   赵由晟:想逃,我准了吗? 第20章 暴揍   秦氏兄弟确实绕了小径下山,而且有意避开陈家船停泊的地方,两人登上一艘客船,坐在船舱里,等船开。   他们撵走一对老幼,抢了他们位置隐蔽的座位。   香客陆续来到渡口,登上客船,呼朋引伴,混乱嘈杂,秦氏兄弟没留意到赵由晟登船找人的身影。   秦二显然还很激动,和秦大描述陈郁栽倒入池的狼狈样,笑道:“真解气,陈郁现在就是条丧家之犬!”   秦大哼道:“可不是。”   “哥哥怎么会想到推他下池,哥哥突然出手,把我吓着一跳。”秦二幸灾乐祸,几乎要鼓掌呐威。   “机缘。”秦大看着窗外的水面,悠然道:“我以前听叔父说化鲤池是口通海的灵池,以前有位老道,在闹市抓得一个白衣书生,说是妖,没人相信,老道说你们等着瞧,绑着白衣书生投入通远王庙池里,果然白衣书生现出了鲤妖本相,化成一条白鲤逃遁无踪。”   他们的叔父秦叔昌讲过不少妖物鬼怪的故事,不过秦二听过即忘,秦大却都记得。   “可惜,我们跑得太快,没能看见陈郁现出妖身。”秦二扼腕,甚至有了折返回去看热闹的念头。   “不过是哄小儿的鬼话,你还真信。”秦大嗤之以鼻,他根本不信这类鬼怪故事,他在书馆老说陈郁是妖,不过是为了羞辱他。   秦二顿时有些无趣,抻长脖子朝船头探看,等船家开船,等得不耐烦,唾骂:“跌钱眼里的老贼驴!挤得人都站不稳脚,还不开船!”他气汹汹站起身,就要上去教训船家,被秦大一把拉住,训他:“少生事。”   “看来也没少生事,你们逃得还挺快。”   轻笑声在两人身后响起,秦氏兄弟直觉有些耳熟,回头一看,像见着鬼般,他们身后站着赵由晟。   “赵赵……”   秦二吓得都结巴了,赵由晟手中正掂量一根实木的船桨。   几个月前,秦二曾被赵由晟教训过,领教过这人的手段。他可是实打实的被捆起来,像头猪那样在地上滚爬,还险些被赵由晟给踢进茅厕。   秦大虽然心里惊诧,但话语冷静:“赵舍人今日好雅兴呀,来跟我等平头百姓挤客船。”   赵由晟笑了,他笑得阴冷,笑得秦二发冷,他说:“我警告过你们,陈郁是我的人,谁找他麻烦我找谁麻烦。”   “跟我无无干,不是我推他下水。”秦二秒怂,鬼知道赵由晟跟在他们身边多久,听他们谈了多久的话。他本也是条好汉,奈何上次被整怕了。   秦大突然跳起,一把拽住赵由晟的木浆,他看得出来,对方是来打架的,十分危险。他们和赵由晟也算得上是同学,由晟曾在魏先生的书馆读一段不长的时日,秦大知道论横,他们秦氏兄弟排第二,老赵能排第一。   赵由晟抢过木浆,挥起就朝秦大的身上劈,他使了大力气,秦大忙逃避,木浆拍在船桅上,拍断了。   满船的人顿时吓得惊叫乱跑,亏船还没离岸,要不真得跳水躲避。   秦二仓皇往外逃,他惊慌失措,滚下船,掉在滩地上。赵由晟手里握住半截船桨,追起他们兄弟,秦二嚎叫一声,吓得屁滚尿流,努力逃窜,秦大抱起一筐水果往赵由晟身上抛,赵由晟躲开,篮筐在地上砸歪,金桔蹦弹,伴随着果贩的叫声。   赵由晟扑上去,揪住秦二的衣领一顿胖揍,秦二挣扎,试图逃脱,跟老哥求救。此时的赵由晟显然控制不住自己怒火,盛怒之下,他忽略了秦大朝他扫来的扁担,那条扁担直打向赵由晟的左臂,赵由晟吃疼放开秦二,他忍住疼,硬是抢住扁担,抬脚踢向秦大。   秦大沉着,不似秦二面对赵由晟只有挨打的份,扁担被他抢了回去,抽向赵由晟的脚,却不想对方突然暴起,挥臂直撞向秦大,一肘子照他的脸劈去,秦大身子往后仰,倒地不起。   “杀人啦!杀人啦!”   秦二蹦跳起来大叫,他脸糊鼻血,披头散发,说不出的狼狈。   围观的人许多,因都不相识,且见他们打得狠以为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敢劝架,等赵由晟息兵,这才有人去搀扶秦二,看视秦大。   秦大昏了,沙地潮湿柔软,他后脑勺着地,撞得不重,使他昏迷的是赵由晟那一肘重击。有人喊打死人了,有人去掐秦大人中,说还活着。赵由晟以一打二,且打昏一人,众人怕他再突然发作,不敢挨近他,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拍拍袍摆,裤筒上的沙土,淡定得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秦二抓人哭诉,大喊宗子杀人啦,宗子欺负我们平头小老百姓。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此时,有一队人从山上下来,为首的是陈繁,陈繁身边还跟着仆从,他们气势汹汹而来,随从又多,人群自觉让开。   秦大本来已经被人摇醒,见到陈繁一干人等,干脆又装晕,秦二叫苦不迭。   陈繁没理会秦氏兄弟,反倒朝赵由晟走去,瞅见他一身熟悉的衣服,问他:“是舍人把这俩蠢材收拾?”   赵由晟不置可否,只是说:“人都在这里,你来处置。”他额上有冷汗,左臂疼痛,适才秦大挥扁担抽他那下,绝对不轻。   陈繁心里对赵由晟有怀疑,陈郁落水被他所救,他还找到并拦住秦氏兄弟,让他们没能搭船逃走,似乎,都太凑巧了。   等陈繁处置好秦氏兄弟,带仆人返回船上,陈家船终于摇摇荡荡离开渡口。   船夫们用力划动船桨,十分急促,赵由晟知道这必是陈端礼的命令,却不知陈郁现在怎样?   站在船尾,看着远去的山庙,听着桨声,赵由晟让自己的心静下。现在回想暴揍秦氏兄弟的情景,他都惊诧于自己难抑的怒火,溢满胸臆,下手狠厉。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便是这只手扳动扳机,射伤夏千山,也揍了秦氏兄弟。   这是只少年的手,还不够有力量,在暴怒下痛殴别人,却也给自己留下伤痕,指骨关节破皮,渗血。   指关节上的伤是皮肉伤,手臂上的伤,相当痛楚,赵由晟挽袖,低头查看,手臂果然红肿一片。   “你的左臂?”   陈繁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赵由晟没抬头,也知道是谁。   赵由晟放下袖子,淡然:“被秦大打伤。”   陈繁似乎嗤笑一声,他说:“看来还是舍人打他打得更狠。”   秦大是被秦家人用担架抬走的,他头晕目眩,还狼狈吐了一地。   “你们宗子,当真杀人都不用受惩罚?”陈繁似乎是随口问问,不过听他口吻,似乎他在宗子身上吃过什么亏。   赵由晟像似在追忆什么,眼睛眯起,许久才缓缓道:“杀人确实不用偿命,不过会被终身拘禁。关在宗正司里,不能见亲友,到死才能出来。”   陈繁没再说什么,转身要回船舱,赵由晟在这时将他叫住,似有讥意:“陈员外怕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误解?”   “怎说?”陈繁抬起头,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有掠人舟货、欺行霸市的宗子,也有清明刚正,修桥造路的宗子。”赵由晟的左臂疼得厉害,额上渗出的冷汗染湿发丝。陈繁被他的话勾起兴趣,他驻足,端详赵由晟,原来他还知道他们宗子惹人生厌,也算有自知之明。   “赵端河的曾祖任泉州知州时,不惜捐俸,主持修建了安澜海桥,造福一方百姓。”赵由晟突然提起这么一件事。   “哈?”陈繁难得有迷惑神情,他察觉到此时站在跟前的人,似乎换了一个人,不是以往熟悉的那个刚戾的宗室子弟。   “随口说说。”赵由晟脸上浮现些许谑意。   陈繁拂袖离去,赵由晟坐下身,将伤臂搁在大腿上,他想起上一世的事。在安抚使和郡守下令杀死所有在泉城的宗子时,赵端河是为数不多逃出官船厂的人,不过他最终还是被杀死在安澜海桥上,血殷石桥。   自己得以“活”下来,因为陈郁的一枚海玉魄。   赵由晟吹着海风想,陈郁此时应该很恐惧,也很无助,他身上披着鳞片,身体和容貌都被改变了。前世,赵由晟见过陈郁崩溃痛哭的样子,冰冷的泪水,在他脸上不断地淌,洗去赵由晟脸上的血迹。   陈郁不让人靠近,他仍穿着一身潮湿的衣物,裹着因吸水而沉重的风袍。冬日里,哪怕他比普通人耐寒,这样下去也要受凉生病。   陈端礼在房中陪伴儿子,他听到儿子细微的啜泣声,看见儿子微微颤抖的肩膀。他不过是个小少年,从小虽听说过那些关于自己是鲛女之子的传闻,但从未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不同。   今日这般经历,如同场噩梦,可这并非梦,也不能醒来。   蜷曲身子的陈郁,裹着厚重的风袍,水渍从他身上的衣物淌出,聚积一滩。   陈端礼坐在床前,他伸出的手,在几乎要碰触到儿子肩头的时候,又缩回。他一度觉得,关于身世,随着年龄增长,陈郁会慢慢明白,措手不及,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让陈郁面对。   房门紧闭,陈繁没有进去,他站在外头,透过窗,他能看到房里的情景。以陈繁的敏锐,他猜测到弟弟不只是落水受惊吓而已,事情远比这严重许多。   被赵由晟救上来时,陈郁裹住手脸,不予示人,本身就已很可疑,而到现在,他还是不肯让人帮他换衣服,并且死死抓紧风袍,像似怕被人瞧见他风袍下的模样。   通远王庙是相当有名的庙宇,化鲤池的传说,就是陈繁也曾耳闻。他有猜测,但真不敢确定。七年前,父亲从海外带回的,果然不是个普通孩子。   陈端礼低声在跟陈郁询问,他问:“孩儿肯不肯跟由晟说说话,爹去唤他来?”也许儿子埋怨他这个父亲,使得他拥有这份模样,而不肯开口。   陈端礼还记得,陈郁回国后,第一次跟别的孩子开开心心玩耍,那个孩子就是赵由晟,结识的第一个朋友,还是赵由晟。他们自小亲密,交情深厚。   陈郁没有开口,他的啜泣声,细小若无,他惊恐且伤心,以致听不见父亲的任何安抚。   作者有话要说:陈繁:啧啧,赵由晟这疯狗般的战斗力。   ——   赵端河:你们良心不会痛嘛? 第21章 归国往事   七岁的陈郁闷闷不乐坐在艉楼的甲板上,他前方是逐渐远去的海域,海浪翻涌,天与海一色。海船旗杆上系结的彩色鱼龙带在风中啪啪作响,水手三三两两在主甲板上交谈,偶尔有人朝艉楼张望,他们知道纲首陈端礼的儿子待在上头。   水手们会交头接耳谈论这个孩子,人们对他很好奇。数日前船泊在蒲甘国港口,起航那日,陈纲首突然带来一个盛装的孩子,他华贵得像位番国王子,船上的人纷纷猜测他是谁,后来得知是陈纲首遗留在海外的儿子,无不惊讶。   在惊讶之余也好奇,孩子的母亲是谁?怎么不见她一起上船。渐渐,一些离奇的传闻在船上传开,并越传越离奇。   “听说,我们纲首刚发迹那会,有次经过昆仑洋,遇到雾天,船队被困在暗礁里,好几日不得离开。直到一天夜里,纲首室里突然出现一名鲛女,和陈纲首做成了夫妻,后来鲛女引来一个大浪,才把船从礁屿里边推出去。”砣工留寿神神秘秘讲述一个传闻,他脸上带着暧昧的笑,他身边围坐着三四个清闲人员。   秦叔昌蹲在一旁听,他是搭船的小海商,他搓着手,一脸油光,甚是神往:“都说鲛女美艳无双,陈纲首真是艳福不浅,令人羡慕呀。”   老水手陈六事抬脚踢向砣工留寿的屁股,留寿回头,还没来得及作怒,就见到陈纲首和戚部领走来。   留寿低头修补一块木石砣,再不敢胡语,围在他身边的人也都假装在看风景。   陈端礼独自登上通往艉楼的楼梯,戚部领朝船工们走去,巡视他们的工作。   陈郁望着远方涌动的海浪,一言不发,他听到脚步声,以为上来的是负责照看他的小厮陈小,抬头才见是自己的父亲。陈端礼走到陈郁身边坐下,他揉了揉儿子的头,陈郁头侧向父亲,没回头。陈端礼陪伴在儿子身边,问他:“想妍娘?”   陈郁点了点头,他很小就没有母亲,是一个叫妍娘的女子抚养了他。妍娘和他住在一栋大房子里,房子里有一座美丽的花园,从他懂事,他就住在那里。   每隔两三年,陈郁能在大房子里见到父亲一面,而这次相见,他被父亲带离妍娘身边,走出大房子,踏上归国之路。   妍娘是陈端礼友人黎维武的宠妾,她不可能随船陪伴陈郁。陈端礼用指腹碰触孩子微颦的眉毛,看着这个小儿子,神色略显担虑。陈郁的模样跟刚上船那时有了不少变化,头上的小金冠被取下,身上穿的色帛换成了一件交领锦袍,不过他仍是半披着发,发辫上缀着金叶饰。   他这样的装束,一旦归国还需再进一步更改,待他回国,他也需要学习新的语言,融入新的环境,他年龄尚小,希望能很快适应。   没多久,陈端礼牵着孩子的手登下楼梯,他护着他,像呵护宝贝。   甲板上的船工,偷偷看向他们父子俩,高大威严的陈纲首,秀美精致的儿子,他们在想孩子的母亲是谁,也许真如传言那般是位美艳的鲛女。   水手们都听说过鲛女的传闻,她们有绝美的容颜,会在风暴到来前浮出海面,给予水手们警告,由此,人们也不渴望见着她们,因为那便意味着不吉,甚至是死亡。还常常有水手为她们诱惑,以致跳进水中,想要追随她们而去,而溺毙成为一缕亡魂。   船行数日,天气晴好,顺风顺水,途中没再入港补给,水手们慵懒地聚集在船舱下棋、闲扯,值班的水手在主甲板上追赶一只从厨房里跑出的鸡,大厨拿把菜刀,一只油腻的手往围裳上搓。   小陈郁趴在窗上,听着舱外的笑声,看了看天,他敏锐感应到潮湿的水汽在空中凝聚,他喃喃自语:“要起雾了。”   陈端礼坐在书案前,正在翻看账本,听到儿子的话,他抬起了头。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在午后逐渐为雾气遮蔽,海船在雾中行驶,白日见不到太阳,夜晚见不到星辰,舟师的牵星板在这样的天气里无法使用。陈端礼待在针房,和顾舟师看顾罗盘针,他担心航线偏离。起雾时,他们正要经过昆仑洋,所谓“去怕七洲,回怕昆仑。”昆仑洋沉舟无数,暗礁遍布。   其实以顾舟师的多年老经验,哪怕在雾中,他也能让船安全驶出,陈端礼随后离开针房,返回他的寝室。陈端礼走后,顾舟师的助手,也是他的侄子顾常问:“伯父,陈纲首的船,当年是不是真得在昆仑洋搁浅,还遇到……”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顾舟师喝止:“尽听别人胡说八道!”   顾常没敢再问,委屈巴巴走到外头看雾。   夜晚,船上寂静,身边的伯父寡言又严厉,顾常觉得无趣,把手中的一份海图翻来翻去,自言自语:“常言道昆仑洋会针迷舵失,人舟孰存,我听费通事(翻译)说,那是因为昆仑洋里有鲛邑,是鲛人的故乡。鲛人在鲛邑附近施下法术,令海船迷失,不许人靠近,由此昆仑洋才会这般凶险。”   顾舟师瞪了侄子一眼,训他:“费通事爱说大话,他的话都是鬼扯。真有鲛邑,我这个老舟师会不知道?”   陈端礼进入纲首室,发现本来卧在床上睡觉的儿子不见,他叫来陈小,陈小也慌了,辩称:“我刚刚才来房里,看见小东家还在。”   陈端礼忙和陈小寻找,这一夜起的雾,让他心神不宁。   船里船外都没有孩子的身影,陈端礼站在艉楼下,瞧见登往艉楼甲板的木梯,想儿子白日喜欢到艉楼上看海。他攀爬上去,果然见陈郁站在上头,背对着他,小小身子隐现在雾气中。陈端礼喊他,陈郁却似乎没有听见那般,他无知无觉,很快消失在迷雾里。   此时的陈郁恍惚无主,他被呼唤声引上艉楼,那声音似有似无,但能魅惑人心,那声音不是一人之声,像似无数人,却在陈郁听来如此的亲切,令他生眷意。这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唤声,呼唤的群体,似乎就在迷雾之中,似乎在深海之下。陈郁已经走到艉楼的边沿,他受到了迷惑,他攀上围栏,他身后传来父亲的叫声,飘忽而不真切,他没有回头,他坠向浓雾。   从高高的艉楼,坠进大海,强大的冲力使得陈郁当即惊醒,他在海中惊恐的挣扎,冰冷和黑暗朝他弱小的身体挤压而来,一个浪起,他被卷进海里。呛进他腔肺中的海水令他痛苦不堪,他抓挠脖子,本能的想要呼吸,他就要溺死了,他拼命扑动手臂,极力求生,在绝望之际,他内心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不惧水,哪怕翻天巨浪也吞噬不了他,他在大浪中抗争着,终因年幼,他精疲力竭而濒临昏迷,却就在这时,他胸前亮起一团幽蓝的光,那是他脖子佩戴的海兽项饰在发光,那团光逐步扩散,直到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光中。当耀眼的光芒消减,一只庞大的怪物,用背部托住了陈郁下沉的身体,吼叫着冲出海面。   陈郁昏厥之时,听到震耳的海潮声,潮声里夹杂着巨兽深广,令人恐惧的叫声。   海船上的人们,在浓雾中只见到一对硕大闪亮的眼睛,看不清它的全貌,船员们大为惊恐,有人失声大叫,有人跪地祈求神明庇佑,有人惊叫奔逃。船工们退却了,趴在甲板上的身子瑟瑟发抖,他们甚至忘记去拉那些拴着绳索,正在水下试图搜寻陈郁的船奴。   巨兽可怕的声音震耳欲聋,陈端礼笔挺站在艉楼上,他的腰身被戚部领死死抱住,潮水打湿他的衣服和发,巨兽的吼叫声过后,是一片死寂,戚部领勒住陈端礼的手臂渐渐松开,忽觉一股腥涩气息携风扑来,强势得让人后退,陈端礼却再上前一步,一个庞然大物遽然出现在他眼前。他认出了它,他伸出双臂,祈求着,巨兽迅速消逝,陈端礼的双臂一沉,陈郁落在了他的怀里。   陈端礼搂抱住儿子,屈膝在地,他见到儿子胸前发光的铜兽,他拾起铜饰,神色哀伤,不停嚅嗫着一个名字:绫娘。   那是陈郁母亲的名字,一个死去者的名字。   陈郁昏迷不醒,躺在父亲的臂弯里,胸前的小铜兽闪着幽蓝光芒,那光芒映亮他的脸庞,他肌肤泛着鳞光,本该是耳朵的地方,长出了鳍,他现出了原身。陈端礼双肩微微颤动,把儿子兜进怀里,抱得更紧。   听到身后戚部领的唤声,陈端礼脱下衣袍,镇静将孩子裹住,戚部领靠过来,亲眼见到纲首怀里失而复得的儿子,他为今夜所经历的事感到无比惊愕。   主甲板上的水手们惊喜发现巨兽消失无踪,浓雾也渐渐散去,桅杆上的灯笼照见从艉楼木梯下来的陈端礼,他的风袍裹住一个小孩儿,那是他落海的儿子。   陈端礼抱着他的儿子,在船上人员错愕眼神的齐齐注视下,缓缓返回纲首室。   回到纲首室,陈端礼立即让戚部领去将船医唤来,身为武夫的戚部领,他是唯二看清怪兽模样的人,他从艉楼上下来时,脚软的几乎挪不开步。不只是那头怪兽震撼了他,他更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看见陈郁被那头大怪物救上来时,变了模样,那不大像是个人。   船医是一位三佛齐国的番医,戚部领将他送进纲首室,把房门一关,守在门外。戚部领本以为会听见番医的惊叫声,但一切都很安静。   纲首室的房门紧闭,灯火达旦。   船夫划桨的水声在耳边响起,窗外飘过一阵人语声,来自其它归航的客船,身后九日山已远去,陈端礼的回忆到此为止。那年陈郁七岁,陈端礼带他归国,在归国途中,船经昆仑洋,陈郁在雾夜坠海的事,对陈端礼而言,至今还历历在目。   陈端礼低头去看床上昏睡的儿子,他背身侧躺,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拉得很高,遮住他的脸和耳朵,只有少许头发露在外头。   当年因为落海且亲眼目睹巨兽,陈郁因过度惊吓而高烧不退,昏迷数日,期间,船上的人们对陈郁的传言也越演越烈。陈端礼为保儿子安全,在主甲板上召集众人,他手执一枚官府赐予的纲首大印,抽出腰间佩剑,下令谁敢再谣传,绝不姑息,将以法惩治。   身为一船纲首,他有威震船员的能力,他能保护陈郁。   多年后的今日,当这艘客船靠岸,登上陆地,陈端礼也必要保护他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小铜兽:身小样萌,海马造型,擅长游泳,真是出门旅游的必备品。   导演:鲛邑是陈郁母亲的故乡,所以接近鲛邑时,小陈郁会有感应。母亲那族的人也许想留下小陈郁,毕竟半鱼也是鱼。再具体的,导演也不清楚,咳。 第22章 我心疼   海面平静,客船轻轻荡动,沿着海岸行进,寂静的房间里,陈郁无声无息躺在床上,他在入睡,他正在编织梦境,做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见自己毫无防备,遭人从身后推下化鲤池,他在水中挣扎,四周是碧色的池水,池水灌入鼻子、腔肺,他无法呼吸,他惊恐而痛苦,转瞬之间,他却又似在黑漆的海域里,在雾蒙蒙的夜里,他从船艉甲板上直坠入海,数丈的落差,巨大的冲击使得他被海浪卷进无垠的深海。   在深海中,似乎有无数的鲛人在围簇着他,抚摸他的手脸,它们叙说着什么,用一种他能听明白的奇怪语言,他害怕极了,他不想跟它们走,他和它们不一样,他一定是在祈求着什么,也许祈求着母亲救救他,倏然,他脖子挂的小铜兽闪亮,幻变成一头庞大的怪物,怪物托起他逃离深海,冲出海面。   海水飞溅,怪物愤怒吼叫着,声音震耳欲聋,他躺在怪物湿滑的背上,庞大兽体承载着他小小的身子,他和怪物一起悬浮在半空,他在极端恐惧和精疲力竭下失去了意识。   但他知道是那头怪物将他送回到父亲的臂膀,他觉得应该是如此,因为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还活着。   梦在继续,眨眼之间,小陈郁躺在父亲的臂膀里,晚霞洒进纲首室,高高的书架和书案投下长长的影子,也洒在木床上,在他们父子身上,他们染上一层暖暖的橙红色。陈郁安心而惬意,听着三佛齐番医在隔壁房间捣药的声音,他似乎闻到香药被碾碎时散发的芬芳气息,他举起光滑的手臂,在晚霞的照耀下摆弄手掌,看光影的变化。   海风拂进窗户,带来海潮熟悉的气息,他仰头望向舱外,风帆鼓动,夕阳染红风向杆上立的木戴胜鸟,它的尾巴展开,迎风摆动,似面大扇子。   绿色的旅人蕉叶子,在风中似大扇子般摆动,簌簌作响,隆都花盛开在嫩绿的枝头上,一簇簇,鹅黄色的娇嫩花瓣绽开,芬芳扑鼻。   陈郁迈开小短腿,踩着凋落在地的隆都花,奔跑过一段小石径,跑进黎维武席地举行的酒宴,乐手们的演奏声随之停下,小陈郁扑进妍娘的怀里,妍娘抱住他,他闻到她身上亲昵的气息,他呜呜地哭。他在玩耍时被虫子咬伤,手臂上有一个小红斑,可疼。   妍娘抱起他离席,她温声安抚,用戴着金钏的手,轻抚他的背,为他哼唱母亲曾唱过的歌谣……   黎维武,占城国流亡蒲甘国的王侯,妍娘是他的妾,深受他的宠爱,黎维武与陈端礼交情深厚,他的大院子里常有酒宴,他忙着自己的事,不大照顾小陈郁,都是妍娘在照顾。   妍娘,那个像母亲般抚养陈郁的女子,却在后来为他所遗忘。   他忘记自己幼年在海外的生活,忘记自己归国途中坠海的情景,也许是因为落海和亲见海兽受到极大的惊吓而失忆,也许是对自己半鲛身份的恐惧,也许是对和妍娘悲伤分离的抗拒,而今一样样重新浮现出来,而陈郁的记忆也得以完整。   七岁的他,无论愿不愿意,他的生活经历了巨大的改变,从父亲带他回国那刻起。汪洋阻隔了他的思念与过往,也埋去他的秘密和恐惧。   **   泪水从陈郁的眼角滑落,湿润被褥,他苏醒了过来,他周身感觉到暖意,他身上的湿衣物已脱去,换上干燥,贴身的衣裳,而赵由晟那件沉重,潮湿的风袍,也换成轻软却暖和的被子。   身下的摇晃感,让陈郁意识到自己还在船上,还在从九日山返回泉州城的路程上,他已离开梦境,回到真实中来。   他不愿睁开眼睛,他怕看见自己的样子,他也不敢去触碰自己的肌肤,他很抗拒,甚至感到羞愧。他现在很丑,很丑,他想藏在黑暗之中,无人之所,谁也不要见。   他待的房间寂静无他人,哪怕蒙着被子,他也能感应到,他的感官很敏锐,甚至能感应到客船接近海港前的潮气与风向。他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有他父亲的,兄长的,还有赵由晟的。   阿剩也在,陈郁的肩绷得更紧,他很紧张。   人们只要看清他怪异的模样,必然不会喜欢他,会厌恶,会排斥,谁也不愿与这样奇怪的他相伴左右。阿剩还会跟他做朋友吗?如果阿剩也嫌弃,那样太难受了。   房门被轻轻推动,传来父亲的脚步声,父亲留下兄长和赵由晟在门外,他独自进来,并且随即将门关上,听着几不可闻的声响,陈郁猜测着他看不见的事。他感觉得到父亲朝床走来,坐在了他的身旁,无声无息坐着。   门外,兄长和赵由晟离去,他们似乎走远了。   陈端礼见到被子动了下,他清楚儿子醒来,他隔着被子,轻摸儿子的头,动作那么温柔,让陈郁眼里酸涩,让他感到委屈,他哽咽:“爹,我是什么?”   我是人吗?如果我不是人,我该去哪里?   陈端礼的大手搭在儿子的肩上,他回道:“你是我陈端礼的儿子。”   无论有着什么样的模样,他都是他的儿子,是他与绫娘最珍爱的宝贝。   陈郁眼眶渗出泪水,他声音约略带哭腔:“我会一直这样子吗?”哪怕他不去看,他也知道自己已经不大像个人,他就是人们口中说的妖,祖母责骂的妖物。   陈端礼笃定地说:“不会,孩儿过几日会恢复原有的样貌。”   陈郁蜷曲的身子颤动,用手去捂住自己的脸,他是如此害怕再变不回原来的样子,浑身战栗。   “郁儿记不记得,多年前,爹带你回国,你落进海里,被救上来后,也是这个样子?”陈端礼贴着被,压低声音在儿子耳边诉说。   那一次落海被救,陈郁高烧数日后才苏醒,苏醒后,他记不得自己落海的事,哪怕他经常发噩梦,可他并不记得。   那年,当陈郁苏醒时,他的鲛态已经消失,也因此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今落入化鲤池,他遭遇几乎相同的事,现出了鲛态,他是否能忆起往事?   陈郁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是的,他落海后,就跟现在一样身上有鳞片,后来他就又变回人样。   “爹,我这次也会变回来是吗?我不喜欢这个样子。”陈郁的手臂蹭过被褥,传来的感觉很陌生,哪怕知道会变回去,他内心仍是抗拒自己现在的模样。   “会的,郁儿别怕……”陈端礼轻声安抚,隔着被子轻拍孩子的背,如同多年前,陈郁落海后,连连做噩梦那般。   屋中两人的对话声很轻,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陈繁和赵由晟都悄无声息地挨靠过来,两人同样在侧耳倾听,虽说听得不仔细,但能听见只言片语,再加之揣测,不难知道交谈的内容。   在悄悄倾听的过程里,陈繁不时瞪向赵由晟,示意他走开,但是对方压根不想挪位。   陈繁不清楚赵由晟知道多少,陈郁落池后是他所救,想来该看见的也看见了,但这是他们陈家的事,他不乐意外人参与。   此时,看着赵由晟那张淡定的脸,陈繁觉得他怕是什么都知道,外头传陈郁是鲛女之子,也传了许多年,赵由晟肯定有耳闻。   “还不走,要听到什么时候?”陈繁低语,撵赵由晟,陈家的事,与他姓赵的无关。   赵由晟换了个姿势,他背靠舱身,两条大长腿笔挺,双手抱胸,他回道:“怎得,船还没靠岸,陈大想赶我下水不成?”   陈繁以前最看不惯他桀骜欠教训的模样,但此时拿他没奈何,反唇相讥:“偷听得许多,赵大郎做何感想?”   “我心疼。”   赵由晟的话让陈繁明显懵了下,等他想确认自己是否听错,对方却早已走开。   作者有话要说:由晟:别哭,我心疼。   陈繁:来人,扔他下船! 第23章 关禁闭的阿剩   船靠岸,陈端礼让仆人回去,唤轿夫抬顶轿子过来,给陈郁乘坐。   渡口人来人往,热闹喧哗,赵由晟立在船头,看起来沉寂,若有所思。   “由晟,我听大繁说你手臂受伤,伤得怎样?”   陈端礼出舱,见赵由晟还没回家,看他垂放下来的左臂,袖子上没血迹,就怕打伤了骨头。陈端礼从陈繁那儿听说由晟的手臂被秦大打伤,当然也听说了由晟帮陈郁教训秦氏兄弟,秦二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秦大被打晕的事。   赵由晟抬动手臂,示意无妨,他说:“现下已经不疼,皮肉伤。”   “要赶紧找大夫医治,不能耽误。”看他说得云淡风轻,大概伤得不重,但陈端礼仍是叮嘱。   “稍后便去。”赵由晟暂时不打算下船。   他神情寡淡,他的许多表现都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不符,可要说不符,他又少年意气,把秦氏兄弟打伤。   “打伤秦家兄弟前,由晟想过后面的事吗?”   外头传赵由晟是个爱惹事好打架的人,陈端礼知他性情不是那么鲁莽,今日他当众打伤秦氏兄弟,渡口无数人无数双眼都看见,这回却真是鲁莽大意。   赵由晟回:“想过。”   “秦家人怕是会去宗学那儿告状。”陈端礼为他担心,纵使是宗子,众目睽睽下亲手将人打伤,也会受惩罚,严重的甚至再不能在宗学就读。   赵由晟回得平静:“我屡犯学规,大概要关几天禁闭吧。”   他清楚后果,在动手前就已经知道。   “宗学教授若是盘问事情原由,我可以亲往作证。”陈端礼能帮赵由晟说说情,如果事情真得严重到被退学的话。   “我的事是小事。”赵由晟望向船舱的方向,他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陈端礼知他指的是陈郁,基于赵由晟下水救了陈郁,理应见到陈郁鲛态,陈端礼也没必要瞒他,他道:“郁儿,过几天会自行恢复。”   “由晟,此事关系他一生,务必保密。”陈端礼的声音不大,带着恳请。   赵由晟回:“陈纲首放心,晚辈不会外传。”   陈端礼相信赵由晟不会外传,从他救起陈郁,将他裹得严实可知。陈郁还小,一生将会结识许多人,结交不少朋友,然而眼前这人,必是他儿子肝胆相照之人。   在许多事上,陈端礼有预见,但他肯定想不到,这人将会是他儿子相伴一生的人。   前方,一辆轿子匆匆抬来,那是接陈郁的轿子,戚适昌手扶轿杆,跟轿夫一起奔跑,很殷勤。   陈端礼回船舱,很快抱出陈郁,陈郁蒙头盖脸,身裹被子,陈繁跟随在侧,不让人挨近。赵由晟掀起轿帘,陈端礼将陈郁抱进轿中,陈郁背靠坐箱,默然无语。陈端礼退出,赵由晟放下轿帘,将自己也罩进帘里,他弯着身,贴靠陈郁,隔着被子去摸他的手。陈郁紧张地将手一缩,往轿里躲,片刻慌乱后,他怯声问:“阿剩?”   赵由晟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却不知陈郁根本看不见,是怎么辨认出人来。   “是我。”赵由晟应声,他再次把手搭在陈郁手上,虽然隔着一层被子,他仍是感觉到陈郁的手在细微颤抖,他说:“别害怕,会好起来。”   他说:“等你好了,我去看你。”   陈郁在被中睁开眼睛,他看不见赵由晟的模样,但仿佛已看见,他鼻子微酸,轻轻“嗯”地一声,点了头。   他很欣喜,阿剩从池水里将他救起,分明看见他丑怪的模样,但阿剩不厌恶,不害怕,待他亲和如故。   他的话,很好安抚了陈郁焦虑的情绪,甚至远比陈父今日所有的安慰都奏效。   赵由晟钻出轿子,放下轿帘,轿夫立即抬动轿子,稳稳起步,他们抬着陈郁逐渐远去。   看那顶朱色的轿子消失在石桥上,为桥上往来的行人遮挡,赵由晟想,这一别,不知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他阻止前世陈郁本该遭遇的事,他和陈郁今后的生活轨迹,或许会因此有较大的改变。   离开渡口,赵由晟没直接回家,他独自去城东有名的医馆找医师看伤。老医师问明受伤详情,按压他的手臂,仔细检查,告知他骨头没断,开了一些药粉给他敷贴。   得亏隔着厚实冬衣,兼之自身骨架粗实,那一扁担抽来,愣是没让他肱骨崩裂,虽然手臂上淤青一片,看着挺吓人。   在医馆敷好药,赵由晟若无其事回家,他隐瞒下伤情,免得母亲担心。至于打伤秦氏兄弟的事,母亲早晚会知道。   在秦氏兄弟受伤的当夜,秦父就领着儿子去宗学教授家告状。秦家虽然是普通富商,但秦父为人精明,强悍,不是忍气吞声的人。   秦二脸上有淤青、伤疤,看着确实挺可怜,秦大本来已经无碍,额头重新缠上布条装伤,父子三人在宗学教授那里使劲痛诉赵由晟的凶残。   待秦氏父子一走,宗学教授立马派人去唤赵由晟过来,问他是否打伤秦氏兄弟,由晟很坦然承认。   他胆敢这么做,早有接受惩罚的准备。   宗学的学规严禁学生打架,无论在校内还是校外,赵由晟是累犯了。   屡教不改,还当众连伤两人,事情严重,宗学教授决定好好处置赵由晟,罚他在宗学的自讼斋里思过,禁闭一旬。   一大早,儿子被宗学教授家的仆人唤走,赵母当即觉不妙,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呢,譬如某家的家长领着哭泣的孩子往宗学教授那里告由晟的状,一般还都是实情。   赵母是有经验的,她让吴杵跟随由晟一起去宗学教授家,没多久,吴杵回来禀告,说郎君被关进自讼斋,宗学教授罚他关禁闭六日。   这回看来挺严重,赵母又气又急,从吴杵那儿问明情况,听说又是那对秦氏兄弟,而且兄弟俩还在冬日把小郁给推下水池,赵母觉得这俩兄弟实在顽劣,但儿子不该把人打伤。   现下关禁闭的命令已经下达,赵母无可奈何,让阿香把赵由晟的衣物收拾,交由吴杵送去自讼斋。   “让他在自讼斋里好好反省,免得他父还以为是我骄纵了他。”赵母对吴信如是说,她心里颇感失望,原本欣慰儿子已经懂事,不想还是老样子。   而且胆子明显还肥了,把人打得昏迷这么严重,也敢欺瞒,回家后只字不提。   越长大越不省心,赵母恼怒下,当即给赵父写了一封信。   也不知道在宁县的赵父收到这么封火急火燎的信,得知大儿子当众施暴,打伤两个平头百姓后,会作何反应。   宗子犯下过错,会视成年与否,罪行轻重程度,决定是抓去宗正司的惩劝所羁押,还是送往自讼斋思过。   自讼斋在宗学内,它是一个小院子,里边只有一间小斋房,高墙独门,一把锁锁住出入。关进去,连想翻墙跑都难,只能对着斋房里的一堆圣贤书,痛悔不该,痛失自由。   平日这种地方还是关过个把宗子的,说来赵由晟以前也来过,算熟客。   小斋房床桌简单,四壁有三壁是书,所谓自讼,就是自省过错,宗学教授相信,最好的教化是读圣人的典籍。   赵由晟躺在床上,单臂做枕,一只脚曲起,姿势舒适,阳光从窗外照入,光影打在他脸上,使他的脸轮廓显得深邃,从他微抿的唇上,能瞧出他此时多少有些许怅然。   孤寂的自讼斋里,只有他一人,他将在这里住六天。   左臂的伤,经由医师治疗,很好缓解疼痛,每天要换药,吴杵会在给他送饭时,顺便帮他换个药。自讼斋管关不管饭,吴杵天天给他送饭,当然,在送饭送衣时,会偷偷夹带几本有趣的书,给他消磨时光。   看守自讼斋的斋长也是宗学学生,叫赵孟寿,品学兼优,平日里管教学弟,是位学官。吴杵每次进入自讼斋,都得经过赵孟寿的同意,他手里有开启自讼斋院门的钥匙。   赵由晟进自讼斋的第三天,吴杵来送饭,见赵庄蝶和赵端河被拦在自讼斋门外,这两个由晟的老友,正跟学长求情,让他们进去和赵由晟叙个旧。   “不行,教授有命,不许闲杂人等出入自讼斋。”赵孟寿公事公办,铁面无私。   “孟寿兄,你看他都被关三天了,也不知是死是活,你就放我们进去看看吧。”庄蝶合掌恳求。   赵孟寿挥手示意免谈,他说:“死什么死!我看他倒是逍遥自在,天天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还有,不知道是谁给他夹带闲书,要是被教授发现,必会追究。”   毕竟偷藏东西送赵由晟的事,赵庄蝶也有份,他知趣闭嘴,不好再说什么。   在自讼斋里,能做的事实在不多,日子着实很无聊,不过赵由晟已不是个毛躁多动的少年,这里安静的环境和似乎用不完的时光,正好让他好好想想以后的事。   上一世,赵由晟也曾被罚进自讼斋反思过错,关了三日,因为他胖揍赵几道。事情发生在赵几道拉绊马索,绊倒赵庄蝶,害得庄蝶摔断腿,赵由晟帮好友教训几道。   这一世庄蝶没摔伤,几道没挨揍,不想赵由晟还是和自讼斋有不解之缘。   作者有话要说:自讼斋:怎么又是你。   ——   庄蝶:是的,阿剩很讲义气,但还是不一样的,要是有人胆敢害小郁摔断腿,阿剩会跟那人拼命吧。 第24章 入V三合一章   夜晚的自讼斋里,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 灯火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赵由晟躺在黑暗的屋里, 回忆上一世发生的一幕幕。他心里有谱, 自己改变了不少事, 这些改变,会带来新的发展,他和陈郁的关系,也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复杂。   上一世,他痛揍赵几道,关禁闭的后续,是他被老爹赵师勉带往宁县管教,所以, 陈郁被秦大推下化鲤池那时,赵由晟人已不在泉州城。   当时陈郁被陈端礼相熟的人从化鲤池里救出, 陈端礼几乎同时赶到, 他脱袍慌忙地裹住儿子,但仍有人睨见陈郁的异貌。那人虽然是个酒徒,信誉不佳,但陈郁妖名还是迅速传遍街头巷尾, 以致陈郁不得不走避泉州城, 回南溪居住。   南溪,陈家的祖地,它是宁县管辖的一个乡, 由此同在宁县的赵由晟常去南溪找陈郁。陈郁在南溪的生活很孤独,而那时的他也很脆弱,正是在南溪,陈郁对由晟萌生爱意。   这一世,南溪不会有回去躲避流言蜚语,孤独的陈郁,而赵由晟却有可能因为打人,被赵父带去宁县。   你可曾想过会这样吗?   赵由晟不必自问自答,他动手打秦氏兄弟前,已经想过后续产生的影响,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如果赵由晟仔细审视自己重来一世的期许,那便是改变自己和亲友的不幸结局,尤其要保陈郁一生安好。   他会成为陈郁的挚友,但陈郁不必对他暗生情愫,如能避免未必不好。正是那份不应有的炙烈感情,使得陈郁对他产生执念,甚至为了一颗海玉魄,不得不……   油灯的灯芯熄灭在灯盏里,灯油燃尽,赵由晟周身一片漆黑,他陷在黑暗中,无法成眠。   自讼斋的日夜,远比赵由晟想象的漫长,在独处中,陪伴他的是孤寂和入夜时往事纷沓而来的痛苦。   也难怪是人都怕关禁闭,长年累月得把人整疯。   五日后,赵由晟在看院人赵孟寿眼里,除去有些消瘦,眼眶黑外(确实睡得不大好),情绪很稳定。被看管人骂娘爬墙撞门的事,他一项都没做,悠悠闲闲,安之若素。   这日午时,赵孟寿打开院门,赵庄蝶和吴杵跑进来,告诉赵由晟他恢复自由身了。赵由晟正在读正经书,他合上手中的书,抬头问:“宗学教授这回怎么出尔反尔?”   赵庄蝶催他赶紧走人,再关下去非关傻不可,吴杵老实,藏不住话,说:“郎君不好啦,主父从宁县回来了!”   收到赵母书信的赵父,按耐不住,已启程从宁县返回泉州城,赵由晟还是有点惊讶于老爹的行动力,不过仔细想想,也是不巧正值冬至,老爹休沐。   赵由晟反应平淡,回:“哦。”   赵庄蝶使唤吴杵:“赶紧着把衣物收上。”他着急,拽赵由晟手臂:“阿剩,你该不是真关傻了,还不速速到我家避难!”   “不至于。”赵由晟挣脱赵庄蝶的爪子,他整理衣冠,淡定迈出自讼斋。   **   自陈郁从九日山回来,陈家的东院里便静寂无声,陈端礼让仆从没他的命令不得到东院来,陈郁生病需要静养。   陈郁的寝室门窗关闭,而之前给陈郁看病的番医也往来好几趟,陈家的仆从都知道他们的小郎君又生病了,但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病。   这些时日的汤药,都是陈端礼亲自送进房中,连墨玉都不让代劳,墨玉只能隔着门等候差遣,一面也没能见到陈郁。   寝室里烛火通明,陈郁从床上坐起身,接过父亲递来的一碗汤药,他慢慢喝下。汤药苦涩难入喉,但番医开的汤药很见疗效,此时的陈郁,除去脖子上的“鳃”还未消失外,已几乎恢复如初。   医治他的三佛齐大夫,便是当年陈郁落海后,救治过他的番医,他很了解陈郁的情况,药到“病”除。   在寝室里度过四日,陈郁不清楚外面的情况,也不知赵由晟被宗学教授关了禁闭,他自己也在关“禁闭”,他已经许久未见阳光。   这四天里,陈郁在等待身体恢复,这个过程,在他看来很漫长,最先消失的是四肢上细细的鳞片,接着是鳍状的耳朵,最迟的便是这脖子上的鳃。   番医跟陈郁说,鲛人即使变化成人,藏起鱼尾巴,但是他们的脖子上,仍会留有三条鳃痕,这也是人们区分他们的办法。陈郁是半鲛,他的鳃痕能消匿,只是过程比较慢。   当发现身体确实在恢复,陈郁不再那么恐惧,在和鲛态的自己相伴这几日,陈郁发现,自己一旦情绪激动,会使得鲛态的症状更为明显,他需要平常心对待,需要去接受自己特别的身份。   番医也告诉他,随着成长,他的自制力会增加,成年后除非自愿,否则也不易现出原形。通过父亲的翻译,番医的话语,让陈郁感到安心。   没曾想自己是半鲛,母亲真是鲛女,人们对他的那些传闻,竟都是真的。   当年跟随父亲回国,船经昆仑洋,在一个雾夜里,自己坠海,后来被海兽救起。想来有不少水手当年亲眼见到海兽,也有人看到他的鲛态吧。纵使父亲是纲首,有钱有势,可关于他是妖的传闻,在海船靠岸之后,还是传播开了。   这么多年,原来传闻从不是传闻,暗藏着真相,而关于他母亲的各种传闻,又有哪些是真的呢?   陈郁喝下汤药,卧床休息,他很温顺,陈端礼守在床旁,看顾儿子。   午时,陈端礼有事外出,陈郁将房门从里边栓上,他透过门缝隙能看见外头明媚的天,但他想出去又害怕出去。   陈郁坐在镜台前,用手摸自己的脖颈,他摸到三条细细的疤痕,那是鳃消失后,留下的痕迹。这个疤痕不明显,用领子可以遮挡,用头发也可以遮挡,父亲说陈郁幼年时,脖子上也有这样的疤痕,后来自行消匿。   想来出生时,是半鲛的状态,陈郁不敢去细想,他躺在母亲怀里,襁褓裹住的,却是只小小的鱼人。   以前,曾不解父亲为何将幼年的他独自留在海外,而今,随着半鲛状态呈现,自己童年的记忆恢复,陈郁明白那是无奈之举。   镜中的少年,皮肤细腻光滑,眉眼如画,发丝如堆鸦,但他的眉头微颦,映在镜中的,不再是往时常有的笑容。   陈郁将长发拨到胸前,用它遮挡脖颈上的疤痕,他听到窗外的声响,他警觉抬起头。数日里,藏匿不见外人,门窗紧闭,他竟有些怕人。   “小郎君在吗?”   窗外是墨玉的声音,带着关切。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陈郁,陈端礼不让人进入陈郁房中,哪怕是陈繁也得不到允许,墨玉深感惊诧。   陈郁从九日山回来后,陈宅上下就都知道他因为被人推下水池受寒受惊,关在房中养病。大夫还吩咐要安静,不能有人来打扰,东院的仆人甚至连走路都捻脚,一个大气不敢出。   除去墨玉,大概也没有其他下人对陈郁生病的事产生怀疑。墨玉是陈郁最亲近的女婢,常年贴身服侍,陈郁要真是生病,自然得由她照顾,哪会连她都不见呢。   陈郁隔着一扇窗说:“墨玉,我在。”   墨玉听到他回应,欣喜道:“可是让奴家担心死了,这么多日都不见小郎君出来。奴家好几次在门外,想听听小郎君声音,都听不见。小郎君病好些了吗?”   “已经好许多,没事了。”这些时日,墨玉为他担心受怕,而自己亦是在恐慌与不安的心境下度过,幸在恢复了人样。   “墨玉,阿剩来过吗?”   “不见他过来,苏宜来过一次,听说你在养病不见人,又回去了。”墨玉还记得苏宜那个小胖子,站在门外,使劲抻脖子,但被陈端礼劝走。   “小郎君,能拉开窗,让奴家看看吗?”只听声,见不到人,她仍是担心。   陈郁拉动窗上的木栓,把窗户轻轻推开,好几日没能照见阳光,他的脸庞略显苍白。   墨玉见他确实无恙,欣喜笑道:“小郎君平安就好。”   陈郁已经能够出屋,但他没有出来的意思,墨玉走后,他仍待在房中。独自相处,让他感到安心。   陈郁躺靠在床上,怀捧着他的小漆盒,盒中躺着一只铜兽,它小小的,造型憨态可爱,但陈郁知道它并非表面所见,此物是已故母亲对他的保护,一但他落海遭遇险情,铜兽便会幻化成庞然巨物,将他搭救。   漆盒里还有一件重要的物品——阿剩送的篆香,陈郁时不时拿起嗅闻,这几日,除去父亲的陪伴,便是这缕缕的香气相伴他,使得他安宁,不急不燥,宽慰他的心。   到第五日,陈端礼意识到儿子不能再躲在房里,他人已经恢复,甚至连脖子上的疤痕也快淡化无踪。   陈端礼亲自启开房门,执住儿子的手步出房间,当冬日并无暖意的阳光照在陈郁的脸庞上,陈郁见到院中的苏宜和董宛,嘴角终于有淡淡笑意。   说好会来看他的赵由晟并没有到来,不过陈郁也很快知道,赵由晟被宗学教授关了禁闭,因为他打伤秦氏兄弟,将自己推入池的秦大更是被他打得昏迷。   流水潺潺的长廊,陈郁站在栏杆前,静静听父亲跟他讲述赵由晟打伤秦氏兄弟,且自己手臂也受伤的事,还有到今日,由晟已经在自讼斋里关了五日。   陈郁眼睑低垂,手指摩挲衣袖,很难过。   他担心阿剩的伤,也不忍他被关禁闭,想象着窄小的房间里,忍受疼痛,被禁锢而孤独的赵由晟。   “爹,我想去看看阿剩。”陈郁跟陈父恳求。   自讼斋在宗学里,宗学可不是能随便进入的地方,如无另辟蹊径,普通人绝无可能进去。   “孩儿别着急,爹再让董忠去赵家问问,看他人现下如何。”   陈端礼觉得不是件易事,不过两个孩子的友情相当可贵,他会尽量想办法。   奈何确实没有办法,宗学教授管得严,别说陈郁这样的外人,就是宗学里的学生想见赵由晟都不被允许。   董忠去赵家打探消息,获知赵由晟已经离开自讼斋,同时他还禀告陈端礼另一个消息:赵父从宁县回来了。   赵父为官清廉,平素不喜与巨商豪族往来,陈端礼知他脾性,没亲自登门道谢,但让董忠继续往赵宅,探探赵爹的风声。   赵父对待孩子管教严厉,陈端礼有耳闻。   本来从董忠那儿,听到由晟已经离开自讼斋,并且手臂伤情已好,陈郁稍稍安心,但一听说赵父从宁县回来了,他立即惊慌。陈郁是见过赵父的,以前就亲眼目睹由晟被老爹拿戒尺管教的情景,可凶啦。   陈郁挺怕赵父,但他仍想去赵家帮阿剩求情,陈端礼认为不妥,劝住儿子。他清楚无论是自己或者陈郁此时上赵家,都可能反而让赵由晟被老爹训得更凶,无异于火上浇油。   由晟帮一位海商之子出头,亲自动手殴打平头百姓的事,早已在宗子间流传,这在他们看来是件荒唐事,已成为笑闻,赵父必然很懊恼。   陈郁心中着急,但他也只能等待董忠进一步的消息。   董忠再次前往赵宅,没见着赵由晟,却撞见赵父,赵父亲自接待他,令他大感不安。赵父是个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的汉子,他身上没有宗子惯有的傲慢姿态,可一听他低沉,威严的声音,还是让董忠双股打颤。   赵父站在廊上,董忠跪伏在廊下石阶,低着头不敢直视,他从赵父口中,得知赵由晟即将离开泉城,宗学的书也不读了,他将前往宁县居住。   董忠大为吃惊,回家一五一十,都跟陈端礼说了。   陈端礼转头望向儿子的房间,知他在房中,陈端礼低声问董忠,确实没听错了?董忠说哪能,仆人在收拾行囊,听说过两日就走。   陈端礼心里不免一沉,由晟是儿子最亲好的友人,竟会是因为这么件事,就这般分离了。   由晟往时也会跟人打架,但没遭过老爹这般严厉的处罚,大概是因为他已经十六岁了,在民间被视作成年,却还做出完全违背宗子行为规范的事。做为父亲,可能认为此时还不好好管教,日后也就再无法矫正。   其实许多宗室子弟胡作非为,反倒压根没人管,甚至也没人敢状告。由晟打架属于事出有因,也不是欺凌平头百姓,赵父确实是太过严厉。   **   赵由晟看着略显空档的寝室,将从书房搬来的书籍装进书箱,他的大部分衣物都已装箱,后天一大早将携带往宁县。先前,老爹一声令下,仆从慌忙收拾,压根不敢有片刻迟疑。   先前有意料,可能会被老爹带往宁县,所以他挺平静,最多感慨下父亲过人的行动力。他风风火火前来,也将风风火火带上他离去。   前世年少的赵由晟,对于父亲是有些惧怕的,重来一世,已经摸清老爹脾气的他,心里没感到沮丧,当他想回来泉城时,他就能回来。   赵母没想到丈夫会做出将长子带往宁县的决定,她挺后悔当时在恼怒下给赵父写信。赵母和赵父在隔壁房间,四周寂静,父母说话的声音,在赵由晟这边听得清晰。   “三溪先生学富五车,是溪花书院的山长(校长),门下生徒十数人。由晟这回去宁县,就拜在他门下,好好跟着读书。”   赵父年少时,也是个热爱打架不爱学习,隔三差五被同学父母领着孩子上门投诉的问题少年,对于由晟这个几乎跟他年少时一个德性的儿子,他自有方法管教。   “宁县僻远,不及泉城热闹,他的友人又都在这边,他心里哪会畅快。这一去,郎君好好劝他,别总要打要骂。”   赵母的声音听着担虑,她对孩子确实有宠溺之嫌,而老赵教育孩子的手法有时又很粗暴。唉,想到儿子就要离开她身边,她心里怎能不担虑呢。   “便是你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才让他无法无天,这回是他侥幸没把秦氏长子打死,否则押他去西外宗正司拘禁,到时有你哭得。”   打人竟照着头打,臭小子下手不知轻重,不顾后果。   赵父所说的西外宗正司在福州,为了不让罪重的宗子见到亲人,往往会异地禁锢。   赵母叹声气,老赵连着她责怪,她也认了是自己管教不力,可她觉得秦大确实可恶,虽然由晟不该打人:“阿剩也是气愤不过,秦家那个凶恶长子,大冬天的,把小郁给推下池。”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赵父恼怒:“陈家是巨商,他一个宗子替商家子出头,还有理了!”   “商家子怎么了,我还是商家女呢。”赵母不示弱,顿时声高。赵母家原是富商,祖父靠捐纳而当官。   赵父闭嘴,知道惹妻子生气了。   听到这里,赵由晟笑了,他把海图和海道针经放进书箱,在上头铺上几本圣贤书,随后箱盖轻轻合上。老爹不让他带闲书去宁县,不过他自有办法,老爹年少时,本也是个不守规则的人。   没多久,就听到赵父哄赵母,声音不大。   其实赵父的顾忌没错,宗子身份特殊,和大海商的子弟往来过密,在朝廷里是挺忌讳,再说在世人眼中,属于自贬身价。   赵由晟将衣箱搬动,挪到墙边,抬头见赵由磬无声无息站在门口,呆呆看着他。老弟很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看来挺难过。赵由晟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赵由磬慢慢走到兄长身边,蹲身问:“阿兄还回来吗?”   赵由晟拍拍弟弟的头,说:“还能回来。”   赵由磬有些不自在地扭头,拉开兄长的手臂。兄弟俩以往相处得不好,年岁差得大,而他也确实是个熊孩子。近来兄长待他还不错,他有些不舍兄长离开。   “往后我不在城里,谁要是欺负你了,跟你庄鲲兄说,他会帮你教训那人。”弟弟由磬年纪小,没自己撑腰,怕他被那些品行恶劣的宗室子弟欺负,其实也不用太过担虑,庄鲲和庄蝶兄弟会照顾他。   赵由磬听得一愣一愣,道:“可是父亲说不可以随便教训人,要和人讲道理。”   阿兄怎么还没长记性,父亲明明才训过他呢。   赵由晟笑了笑,揉揉被老爹抽疼的右肩,老爹说是以理服人,气急不还是会打人。   “阿兄,还疼吗?”赵由磬凑到兄长耳边小小声问。   赵由晟拍走弟弟的脸,还轮不到这小子同情他,等他也捣蛋惹事,就能领教父亲的戒尺打人疼不疼了。   兄弟俩正在说话,突然听外头吴信跟赵父禀告陈家的老仆董忠前来,赵由磬便就跑出房去看,赵由晟很知趣,待在房中,没外出。   随着赵由晟年岁增长,赵父不赞同他与身为巨商的陈家往来。赵父认为奢靡的富贾会腐化人心,而年轻宗子很容易受财富的诱惑,走上歪路,甚至和恶徒勾结,荼毒百姓,为害一方。   赵由晟站在窗前,听外头董忠与父亲的交谈,原来是陈端礼担心他,遣老仆前来打探消息,并告知陈郁的“病”已经好了。   他想起当时在渡口,陈郁上轿,自己跟他说,待他好了,就去看他。   离别在即,是该去看看他。   **   “舍人来啦,小郎君在里边!”   墨玉见到赵由晟很惊喜,忙引着他往长廊去。   已是黄昏后,冬日的天阴沉沉,赵由晟在长廊找到陈郁的身影,陈郁背对着自己,低着头,一动不动,似乎正看着一汪池水。墨玉压低声音,告诉赵由晟,自早上陈郁听说他要离开泉城去宁县,就在那儿难过,谁也劝不动。   赵由晟低语:“我去找他。”   他渐渐接近陈郁,陈郁却毫无知觉,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他忧郁而愁怅,像凝结在枝头,被寒风冻伤的茶花。   赵由晟挨近的脚步声,引起陈郁的注意,他回过头,看了对方一眼,又把头垂下。在化鲤池落水使陈郁知晓自己不同于常人,本已心事重重,再加上挚友即将离去,可想而知他的心情。   “我原本就不喜欢在宗学读书,换个地方,倒不是什么坏事。”赵由晟这话是实话,宗学的教学枯燥乏味,一板一眼,远不如民间的书院有趣。   听到赵由晟的话,陈郁仍是不语,他知道宁县是山区,在那里居住诸样不便,没人会喜欢离开繁华的城市,离开亲友,去那偏远的地方呆着。   再说由晟这一去,他们将分离两地,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   赵由晟悄悄打量陈郁的侧脸,与及露在风袍外的手臂,知他已经完全恢复,他的耳朵是耳朵,皮肤细腻,见不到一丁点异样。赵由晟手搭阑干,身子稍微向前侧,望着灰茫茫的天色,他说:“宁县路途又不远,我还能回来。”   听到他说还能回来,陈郁才抬起头,端详赵由晟的脸庞,似在寻找什么,他低语:“阿剩,令尊是不是打你了?”   赵父不让由晟打架,每次由晟在外打架,回家必被老爹教训,后来赵父去宁县当官,一年到头,回来不了几趟,这次回来明显就是为管教儿子。   两人熟悉如此,陈郁是知道发生这样的事,赵由晟必要挨老爹的训斥,甚至挨打。   “只挨着一下,打在肩上。”   赵由晟没隐瞒,因为陈郁能猜到。他的肩膀先前还火辣辣地疼,老爹下手真黑。   陈郁目光落在赵由晟肩头上,他伸出的手指,又缩回,他不知道是打了哪边,也不知道会不会还很疼,阿剩明明先前手臂还受伤了,赵父怎么还打他的肩膀。   他心中难过,在他看来,赵父就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打阿剩。   冬日天黑得很快,此时近在咫尺的两人,都笼在蒙蒙天色下,远处,墨玉在喊:“小郎君,天就要黑啰,快和舍人进屋里坐。”   两人都没移动脚步,长廊这边好说话。   “阿剩,还疼吗?”   “无碍。”   赵由晟抬动手臂,甩弄两下,以示不疼,实则还是疼。   陈郁看着他,心里并不大相信会不疼,他就是被魏先生打下手心,都觉得可疼了。   “小郁的身体都恢复好了。”   “嗯。”陈郁轻轻应了一声,脸上终于有笑意。   这个笑容随后渐渐消失,他一阵默然,许久才说:“他们都没说错,母亲和我真得是……”   回想起人们在他身后的窃语,秦氏兄弟总挂在嘴边的“妖”,他以前并不在意,不觉得困扰,因为他相信自己不是传闻的那般。   “这种人少见多怪,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赵由晟立即制止,他表达了他的看法。   陈郁感到惊讶,看着由晟,哪怕四周灰蒙,但能可知他眼中满是情感。   “海外广大,番国夷岛数以百计,和你一样的人肯定不少。”赵由晟仰头看天边一轮淡月,它不知几时爬上夜空,吟道:“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陈郁也会吟诵这首诗,但还是在此时,他才真切觉得它是那么特别。   “沧海月明珠有泪,说的就是海中的鲛人,可见,古人不仅知道鲛人存在,且还用诗歌去咏颂。”赵由晟明显出于安抚,世间之人,能有几人能亲眼见到鲛人呢,多半当做奇闻记述。   “阿剩,你不觉得……觉得可怕吗?”   此时天已昏暗,只能见到眼前人的轮廓,陈郁看不清由晟的表情,但听他应了一句:“有什么可怕。”   是的,有什么可怕,我又不像书上说的妖怪会吃人会害人,我也还是我啊,陈郁想。   “番医跟我说,等我长大了,如果我不想变,就不会再变成那样……”声音很小,却说得笃定,陈郁想等他长大了,一定会有这个能力的。   “这样便好,能避免使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小郁,你能预知风雨,领航船舶,这份能力常人求而不得。”   陈郁瞪大眼睛看向赵由晟,他从没想过这个用途,先前也未意识到自己预感风雨的能力,原来来自于半鲛的身份。   可见这个身份,并非只给自己带来“丑陋”的原形,父亲是海商,或许长大后,能给父亲帮上忙。   昏暗的四周,陈郁已经看得不清楚好友的模样,陈郁忽然产生一个念头,站在身边的这个阿剩似乎更为年长,更为沉稳,夜幕下,他黑色身影似乎也较往常来的高大。   陈郁终究没能真正察觉到赵由晟的不同,因为他待他一如既往的好,一脉相承的好。他不知道在那天清早,他从赵家醒来,拿出被子里赵由磬乱扔的玩具,见到飞入室的银杏叶,随后赵由晟走进房中来,从那时起,他的阿剩就已经不是之前的阿剩了。   “小郎君,舍人,快回屋!外头漆黑风又冷,你们当心脚下,我提灯去照你们。”   墨玉催促的声音从院子的方向传出,想她提灯照路,要过来接人了。   “阿剩,我们躲起来,不让她找着。”   陈郁忙伸手去拉赵由晟的手,这个念头也是一时兴起。墨玉在,两人显然不能说悄悄话,他不想有人来打扰他们。   他的手有些凉,手不大,软软的,赵由晟的手覆上,手心暖意传递。   赵由晟不声不响,由着陈郁拉上他,一起躲在角落里。那是长廊拐角处,一个凹进去的地方,位置不大,两人得紧挨靠在一起,才能藏住身子。   没一会儿,墨玉提灯过来,发现无人,她举灯把四周照了照。起先没寻着两人,在一旁嘀咕,这是去哪了,来时明明还听到说话声。   陈郁保持安静,头贴靠着赵由晟的肩,赵由晟揽着陈郁,一只手搁他腰侧,一低头就闻到他身上的香气。   小少年仍有份玩心,偷偷地探出头去看墨玉。   “好呀,肯定是躲起来了!”   墨玉机灵得很,往灯火不易照见的地方寻,很快就教她寻着了。   通红的灯火,打在赵由晟脸上,墨玉见着像似被他搂在怀里,正露出笑容的陈郁,她“噫!”地一声,十分惊讶。   也不知道她脑补了什么,赵由晟没理会她,陈郁自然更不可能往那方面想。   在陈郁恳求下,墨玉把灯笼挂在阑干上,还是由着他们在长廊交谈,虽然外头伸手不见五指,风冷呜呜叫,但他们就喜欢待长廊吹冷风,墨玉也就不管了。   听闻后天一大早,赵由晟就将离去,跟赵父前往宁县,希望小郎君不要哭鼻子才是。   墨玉走后,长廊寂静,只有昏黄的光笼罩着两人,陈郁这才又在昏暗中,看见赵由晟的模样,他惆怅:“阿剩,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依依不舍,莫名的,从秋日起,他跟赵由晟就很难在一起玩,突然地,他又要去宁县了。   赵由晟说:“元旦应当能回来。”   陈郁在心里默默算着日子,也不算要等很久,年一过阿剩就能回来了。   “小郁还去魏先生的书馆就读吗?”赵由晟觉得陈端礼会另外安排吧,魏先生的书馆并不适合陈郁,这家书馆唯一好处只是离家近。   赵由晟清楚陈端礼之所以将陈郁送去书馆读书,在于陈郁那时从南溪回来泉城,他在南溪受到祖母虐待,变得沉默寡言,也不跟人玩耍,本以为书馆同龄人多,能让他渐渐开朗起来。   书馆学生是多,也总有几个刺头,性格温和的学生反倒会被人抓弄。   “不去了,爹说等来年春天,就请个先生在家教我。”   “那般也好。”   赵由晟明了,陈端礼自然能让秦氏兄弟离开书馆,但他显然决定让陈郁在家接受教育。请一个好老师,用心教陈郁,比去书馆求学更合适。   “我听说,阿剩在自讼斋里关了好几天……”见说得都是自己的事,陈郁问起他很在意的由晟的事。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陈郁有耳闻,赵由晟以前也提过,他曾因和学生在宗学里打架被关过。宗子不管成年与否,是否还在宗学就读,一旦犯了不必被羁押但需受惩罚的过错,就可能被关进自讼斋反省。   陈郁的脸庞染上灯火的橙黄,也染上了惆怅,他自责自己独自一人去化鲤池看白鲤,父亲常叮嘱他身边得有个人,阿剩因他而打了秦氏兄弟,因他而被关禁闭。   “宗学教授罚我六日,只关五天,也就是一人独处,在斋房里反省过错,能有没什么。”赵由晟话语很是没所谓,也确实顶多就是时间难熬而已。   虽说如此,陈郁仍是难过,何止是关禁闭这样的处罚,由晟即将被父亲带往宁县。今晚过后,身边这人就不在了,下次穿过驿街,走向睦宗院的方向,前往阿剩家,可他将找不到他。要是自己先前能跟赵父求情,能不能留下阿剩,别带他走,陈郁知道那也无济于事。   陈郁低头看着池中两人的倒影,十四岁的他萌生了这一夜不要过去的念头,希望水中那个熟悉的倒影,能常伴左右。   赵由晟察觉陈郁的情绪变化,哪怕他不言,只是一个身影,他也明了。   “天冷,我们回去。”赵由晟抬手,摘下挂在柱子上的灯笼。   “好。”陈郁应声。   耳边夜风声,树叶簌簌,一盏灯提在赵由晟手上,他的身边紧随陈郁,长长曲折的游廊,在他们身后隐入黑暗之中。   寝室里,墨玉早烧好火盆,备上热汤和果饼。   陈郁让墨玉到奚氏那儿拿一盒涂伤的珍珠药粉,给赵由晟用。赵由晟说自家有,陈郁说那是父亲在琼州的友人所赠,比当地能买到的珠粉要好上许多。   墨玉很快回来,小小一盒珍珠药粉,交到陈郁手中。陈郁硬是要看赵由晟被老赵打伤的肩,对方只能宽衣解带。   赵由晟只是将领子扯松,拉下一边的袖子,露出右肩上的伤,明显淤青,留下一条戒尺抽打过的青肿痕迹。   陈郁仔细看,不敢用手摸,怕会疼。   “赵官人下手真狠呀。”墨玉凑过去看一眼,摇了下头,同是当爹的,她就从没看见陈端礼打陈郁,不说打,骂也不曾。   陈郁点头,也觉得赵父真狠心,竟这般打阿剩。   “阿剩被秦大打伤的手臂,也是这只吗?”陈郁一直记得阿剩原先就有一只手臂受伤,是秦大用扁担打的。   “不是,已经好了。”赵由晟快速拉了下左臂的袖子给陈郁看,又放下。   赵由晟自己给被戒尺打伤的肩膀涂伤,涂得随意,在他看来这根本不用涂药,过两天淤青自己会消退,涂药只是为了让陈郁放心。   赵由晟把药抹好,很快将衣服拉上,他整理衣襟,系结腰带,陈郁的手这时搭了上来,贴在他腰间,赵由晟握住陈郁的手,本想将他手拿开,却不想墨玉瞪大着眼在旁瞧着。   墨玉姐姐怕是有什么误会。   赵由晟松开手,陈郁无知无觉,低头帮他拉正腰带,手臂几乎要环住赵由晟的腰,两人背贴靠一起。   陈郁不过是因友人为他挨了打,心里过意不去,再兼之以往两人就很亲密,自然而然,心里无其它念想。   赵由晟跟老爹申请来陈家跟陈郁辞行,不能待得太晚,他穿好衣服,起身话别。陈郁送赵由晟到门口,看他骑上马,大门口风大,吹得人衣袍飞舞。   赵由晟回头看大门灯笼下的陈郁,单薄一个人,呆呆抬头看着他,风吹乱他的衣襟,他头发凌乱,失落而忧郁。赵由晟突然想起,七岁的陈郁,跟他在广州港分别时的情景,船开动,陈郁呆呆站在船头,看着船下来送行的赵由晟,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吴杵的灯笼在漆黑中照出一条路,赵由晟没有回头,他走出老远,似乎听到身后一声幽幽的“阿剩”,他回头,只有空寂昏暗的街巷。   眼前的人已经走远,身影消失在黑夜里,连马蹄声也听闻不到了。陈郁摸了摸自己被冷风吹僵的脸庞,低头往回走,他听到内知潘顺在催促他快进来,别冻坏了身子。   返回寝室,走在长廊上,陈郁看见自己在地上投下的孤零零影子,他懵住,往空荡的身侧一探,身边空无,再没阿剩。墨玉提灯在前,见他举止古怪,颇为不解。   作者有话要说:陈郁QAQ:赵叔叔别打阿剩。   赵由晟(抱住):别哭,我心疼。   赵父:……   ————————————   赵父(跪搓衣板):老婆我错了,商贾中也有大善人,像我丈人,那便是极好的。   赵母(扭头):哼。   ————————   导演:避免暗生情愫是不是太迟了,你明明努力在刷陈郁的好感度。   分离不会久,阿剩舍不得老婆,阿剩天天见。 第25章   田里的庄稼葱绿,南方气候暖和, 丝毫没有冬意, 一侧修筑的水渠, 上头铺设的青石板凿痕崭新, 劳作的农人行走其上。一位农夫扛锄头, 牵着头耕牛出现在石桥,他不禁向前方眺望,跟随在他身后的妻儿问他看什么,他把手一指,说:“看官人。”   知县赵师勉身边带着数人,他与其中一位老儒生正在交谈,谈夏时干旱,农作物枯黄, 开通水渠后,引来河水, 农人不用再为争水灌溉而发生械斗, 以致村村如世仇。老儒生背着一只手,感受拂面的麦风,赞语:“明府修水事,化民怨, 一举两得, 宁县百姓有福。”   “若非得三溪先生相助,游说乡绅富商倾囊资财,三年五载水利也修不成, 论功劳,先生的功劳最大。”说时把手一揖,别看老赵长得粗犷,却是礼贤下士。   三溪先生乐得捋须,他关心民生,能出这一份力他很欣慰。   赵由晟陪伴在旁,看阡陌规整,丘陵起伏,云光聚山阙,身如置山野间豁然恣情,在泉城可不容易见到这样的美景。哪怕身边不少百姓在凑热闹,赵由晟的畅意仍不减,不过他留意到聚集而来的农人越来越多,父亲和三溪先生还在自顾交谈。百姓认识赵父和三溪先生,反倒对这位仪容出众的郎君充满好奇心,指指点点,议论这个城里来的后生是谁。   皂吏钱伍很是得意,跟农人介绍这就是知县的儿子,可不能伸手摸他衣服,也不要挤太近。   农人们黑黝粗野,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见到贵气的城里人,还是他们知县的儿子,更为好奇,他们如热热闹闹赶市那般将赵由晟围住,就是农家女也挤上前观看,她们肆无忌惮把这位美郎君打量。   赵由晟气定神闲,由着人看,人们看他,他看山光水色。老赵和三溪先生的交谈告一段落,抬头见四周黑压压的人,大吃一惊,让随从劝开农人。   好好从事生产,不要热衷八卦,荒废农事。   赵父带上儿子转移阵地,三溪先生本是他邀请同来的客人,跟着一并离去。   赵父等一干人从乡下回县署,一路遭遇几波围观,宁县僻陋,不似泉州城每天都有新奇的事发生,在当地,知县官人出巡对他们而言,就是件值得呼朋唤友,喊老婆孩子一起围观的热闹事了。   赵父来宁县任职已有两年,知道当地风气,心平气和让随从在前开道。赵由晟跟随在老爹身边,毫无恼意,他行走途中,突然窜出一个小孩儿,跌倒在跟前,赵由晟把小孩抱起,随手递给追在后头,叫唤孩儿的母亲。   三溪先生本就在观察由晟,见他举止,知他和赵父一样平易近人,不似其他宗室子弟性情高傲,跋扈。   回到县署,已是黄昏,忙碌一天,老赵在堂中歇脚,和三溪先生饮茶,聊起要将儿子送去溪花书院,拜三溪先生门下读书。三溪先生欣然应下,虽然和赵由晟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对由晟很赏识。   赵父刚“卖掉”儿子,抬头瞅见儿子更换好新衣物,整理好仪容从廊庑走来,光影之下,这臭小子昂藏七尺般,自有一份气度。赵父这才真正意识到儿子已经长成人,而且有张能祸害女子的脸,幸在给带来宁县,要是留他在泉州城,继续过他无人管束的生活,怕是会把家风败坏。   当然,老赵实在是想太多。   三溪先生见由晟更换一身衣物,端靖朝他们走来,心里猜测是要来拜师,他注视廊庑上的由晟,不禁赞道:“小郎真是一表人才。”   赵父说:“此儿顽劣鲁莽,往后得有劳先生教导他。”   三溪先生身为溪花书院的山长,与赵父有很深的交情。在县里办学需要知县的支持才能办起,每到溪花书院考试,赵父甚至会亲临书院监考,而三溪先生也如同老赵的幕僚,常帮他出谋划策。   这日赵由晟完成拜师仪式,三溪先生便就先行回去茶溪老家,赵由晟还要在公廨里多待两日,准备去书院居住生活的物品。   由晟离开泉州城前,赵母提议让吴杵随从,老赵说不必,他另有指派。   这个另行指派的仆人叫钱宁,十七岁,老实木讷,长得五大三粗,他是钱伍的弟弟。   钱伍和钱六在外跑腿,照赵父要求,给买上一堆东西,笔墨纸砚自不可少,也不忘买脸盆、牙刷、虎子、烤衣篓等物。   在县城,赵父和由晟难有谈心机会,赵父忙于公事,再说自从出仕,父子间也疏远许多。   离开县城当夜,由晟洗好手脸准备入睡,赵父进来,问他东西都收拾好了吗?由晟说都已收好。由晟搬张椅子示意老爹坐,自己则站着,以为老爹是来训话的,不想赵父没坐下,反倒走到儿子身边,比了比身高,感慨:“不过两年,都快追上你父的个头。”   他离开泉城到宁县任职时,赵由晟十四岁,那时个头还不到老爹的肩部,两年时光,对大人而言短暂如常,对孩子而言却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赵父说带由晟来宁县不是为了惩罚他,而是泉州城奢华浮躁,宗学管教学生的方式又陈旧僵化,不能起到有效约束。宗学里的学生都是宗子,聚在一起往往肆意妄为,飞扬跋扈。溪花书院位于山水间,是处清净地,在读的都是平民子弟,去到那边就当自己是个普通书生,一心读书。   “孩儿对去溪花书院就读,并无怨言。”赵由晟知道临行前,一向强硬甚至有点不讲理的老爹却心生担忧了。   赵父拍了下由晟的肩,心里安心道:“由晟,如此便好。你用心读书,日后考取功名,才能为官家(皇帝)分忧。”   知子莫若父,老赵又岂会不知道,他这个儿子绝非平庸之辈。   赵由晟点了下头,其实他对考取功名不感兴趣,就是在前世也是如此,也未必想为皇帝尽心效力,他的追求不在这里,但多读点书并无坏处。   第二日一早,钱伍父子挑上赵由晟的行囊,随从由晟前往位于茶溪的溪花书院,赵父将儿子亲送至城门外。   像赵父这样的硬汉,也就揽下儿子,叮嘱他到书院要尊师爱友,与人亲善。   三溪先生本是茶溪人,在茶溪畔建溪花书院,收有十四五个学生。他收生徒不求人数多,重在质量。   赵由晟主仆来到溪花书院,三溪先生亲自接待,且知他要来,早为他准备好斋房。一路劳累,由晟入住斋房,便让钱六去斋舍后头的那口井打盆水来,他对溪花书院很熟悉。   钱伍将由晟送至溪花书院,待由晟安置下来,他便就离去,只留下钱六,供由晟日后差遣。学生家奴的房间就在斋房隔壁,主仆虽分开住,喊一声就能听见,隔扇院门,早晚过来伺候方便。   钱六笨手笨脚,赵由晟自己拆箱,铺床铺,挂床帏,听到身后脚步声,他一回头,见到一张笑脸,那人喜道:“山长与我说,即将有位舍友到来,小弟俞恩泰。”   “赵由晟。”   由晟放下手中的事,对俞恩泰回礼。   俞兄啊,我们又见面了,这可是续上一世的同窗情呢。   三溪先生的门生,书呆比例很高,有趣的人难得,前世被老爹送来这里读书,远离繁华的城市,赵由晟很抵触,而今他心态不同,享受清闲生活。   溪花书院的日子,很多初来的学子都不适应,甚至苦不堪言,这里的伙食清淡,三溪先生是一箪食一瓢饮,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的实践者。吃着粗米饭,喝着豆腐鱼汤,菜肴也不过是萝卜茄子咸菜煎鱼,禽肉猪羊肉不常有。锦衣玉食的生活过习惯了,换换胃口也不算什么难事,对赵由晟而言。   书院生活寡淡如门口那条寂寥的溪水,清早到山林间去,听三溪先生讲学,午后在斋舍里温习,夜晚早早就熄灯入睡,日复一日。   这段看似无趣至极,实则充实的日子,让赵由晟的学业大有长进,三溪先生治学严谨,诲人不倦,不亏是位当地名儒。   起初赵由晟到溪花书院来,老赵时时遣钱伍过来探看,听说儿子在这里已然适应,就也不再过问。老赵那边的事务忙得很,宁县处于山岭地带,山丘林地交错,时有狡民聚众为盗,为害乡里。   寒冬,学生们跟卖炭的老翁买来木炭,山里冷,在房间读书,得不时换手揣兜,手指冻得发麻,甚至鼻涕直流。唯有赵由晟体魄最佳,他除去读书外,也进行锻炼,清早或傍晚会去爬山。   这日清早,三溪先生不在不用早课,天又冷,同学们缩在被窝睡觉,斋房外一片寂静。俞思泰第一个爬起床,走到赵由晟的床边,摇他肩,问:“小弟要去改善伙食,赵兄同去?”   绝大多数同学都是无趣之人,唯独这个俞思泰是个风趣且不守规则的人,而且这家伙还是由晟的舍友。   赵由晟起来穿衣,取井水洗脸,走出溪花书院,俞思泰正在外头等他。俞思泰圆脸,富家子弟,待人热情,个头也不高,有时会让他想起赵庄蝶来。   两人结伴前往与书院邻近的一座村子,俞思泰跟村里的农户买鸡鸭吃,他出手阔绰,农户也乐得帮他拔毛宰杀。   俞思泰会在林地里将一只肥鸡,或者一只肥鸭架起来烤,看他乐呵呵地往火中添柴草,也说不清,他是真馋,还是玩心重。   赵由晟则去酤酒,村里有酿酒的人家,不兑水,酒醇厚而甘美。   两人坐在土堆上,温酒,酌酒,吃烤肉。这个时候,俞思泰的话总是很多,赵由晟听着,偶尔搭上一句。在俞思泰看来,赵兄这人寡言,让人看不透,可又给他值得信赖的感觉。   俞思泰手中拿根烤得出油,表皮酥脆的鸡腿,满意咬上一口,他说:“赵兄脸上少有笑意,起先,小弟还以为赵兄很难相处咧。”   赵由晟捏着小巧的酒杯,呷口酒,淡然一笑。   “后来混熟,才知道赵兄人还不错。”俞思泰躺在草地上,望着不远处的农舍升起炊烟,溪花书院有学田,那是佃户的房舍。   书院生活虽然乏味枯燥,可四周风景着实不错,山清水秀的。   若不是俞思泰提,赵由晟自己也没察觉,在别人眼里他不拘言笑,他一手搭着膝盖,一手举酒杯,于山岚中若有所思,他抬头一口将美酒闷下。   两人返回溪花书院,已经是黄昏,沿着茶溪慢悠悠行走,俞思泰有几分醉意,讲起他家的情况,说了一路。   他是南溪人,家中有陶窑,十分富有,但他爹信算命先生的话,说他日后必会考取功名,位居高官,又因他顽劣厌学,竟给送到溪花书院来,真是个亲爹。   “我爹总说商不如官,商不如官。”俞思泰说得挺恼,“可是我们南溪,就出了位鼎鼎有名的巨商,海外尊称他为义士,又受朝廷赐封为承节郎,有钱有势,哪里不如官!”   俞恩泰竖起了拇指,大为称赞。   “陈端礼。”赵由晟道出俞思泰所讲述的那个大人物名字。   茶溪和南溪邻乡,相当近,这一世的南溪陈宅,没有那位因为流言而回来居住的陈郁,由晟和陈郁自然而然,因距离而疏远。   来茶溪的这些日子,赵由晟时时想起陈郁,会想他在泉州城过得如何。哪怕明知他生活优渥,受父亲宠爱,身边也有其他伙伴,会过的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想小郁了吧,活该。小郁咱们不要想他。   ———— 第26章   十四岁的陈郁,还不到出去应酬的年龄, 这个冬日, 因他没有上学, 在家闲居, 陈端礼怕他闷坏, 带他参加在山海楼举行的遣舶宴。   冬日借由季风,海船齐齐出海,在出海前,市舶司(海关)会设宴相送海商,这些海商有汉商,也有番商,人数众多。汉商总要归国,可回程未必选泉州港, 也可以去广州,明州, 需要拉拢;番商更要拉拢他们, 让明年还运送香药等珍贵番货至中国来。   海贸昌盛,进出港的货物都需抽解(抽税),朝廷单就海贸这块,每年能抽税近百万缗, 极为可观。海商们从海外运来香料, 象牙,药材和胡椒等物,从中国贩出陶瓷, 布缎,烧珠等物,尤以陶瓷为最大宗。   主持遣舶宴的是市舶司官员,今年招揽来的海商不少,市舶司的提举官亲自参与宴会。这位提举官姓黄,身为市舶司的一把手,长得富态,威严,他一出现,就为海商拥簇。   陈端礼带陈郁前来山海楼时,酒宴即将开始,身为当地有名的海商,且有官职,陈端礼如常与市舶司官员同席。陈郁还未成年,由此被视为陈端礼携带的小客人,坐在父亲身边。   一大桌人,有官员,包括黄提举,也有另外两位海商家族的人,刘家和林家的家主。这两家跟陈端礼一样对朝廷有功,都被授予官职。   在一群大人物之间,陈郁没有怯场,他静静观察众人,坐在黄提举身边的是位高壮男子,此人四十来岁,长得精瘦,一脸笑容,陈郁听别人唤他刘承节,显然和父亲一样被朝廷赐官承节郎,这人应该是刘家的代表。   陈郁没猜错,此人正是刘恩绍的儿子刘河越。   哪怕陈郁年少,还未能参与家族海贸生意,他也听闻过刘家大名。刘家在泉州港有海船三十艘,常年从法石港发船,航线遍及海外各港。拥有船队的数量,不只在泉州港,就是在所有的汉番海商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在海寇猖獗的近些年,刘家自组战船,保护自家海上贸易,也出战船协助官府在海上巡逻。刘家是泉州城最声名显赫,势力最为强大的海商。   陈郁偷偷注视刘河越许多,因为他知道父亲和刘恩绍有隙,两家关系不佳,但他不知两家人因何结下梁子。他见刘河越面善,与在座的人侃侃而谈,还以为是个不错的人,他不知这人有个称号叫:笑面虎。   林家出席宴会的代表,是林家当家的长子林合睦,此人儒雅,说是个商人,倒更像个读书人,他似乎对陈郁很感兴趣,打量他许久,对陈端礼说:“小郎温雅喜人,清丽脱俗。”   被赞了一把的陈郁,认认真真向对方行礼,相当稳重。   因陈郁小,还没长出大人样貌,在座的人,也就夸夸他生得周整,乖巧懂事,属于相互客气客气。就连提举官也说,陈端礼教子有方。   他们谈话的中心,自然不在陈郁身上,大人们有自己的话题,陈郁默默吃席上的珍肴,悄悄打量宴会上的人们。   山海楼雕梁画壁,富丽堂皇,楼中的一桌一椅一勺一碗,无不精致讲究,酒具全是金器,美酒佳肴,让客人尽情。最好的酒,最丰盛特别的食物,饱了口福,而参与海商之多,所属番国之广,既长见识,也饱了眼富。   觥筹交错,热热闹闹之中,还有歌舞可以观看,精彩绝伦,让人忍不住喝彩,抚掌。陈郁看得专注,从舞姬婀娜的身姿,斑斓的彩裙上,联想到自己幼年在广州参加的遣舶宴。   那时,他左边坐着父亲,左边坐着赵由晟,他安安静静,腼腆内向,赵由晟活泼胆大,好奇把他打量,还揣出条草蛇想吓唬他呢。   表演台上,舞姬妆容艳丽,身段迷人,席位上,两个小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大人们在热情地谈论,无暇顾及他们。   “郁儿要到外头看烟花吗?”   父亲的一句话,让陈郁从幼年的追忆里回过神来,此时歌舞已停歇,他抬头见陆续有人离席,朝外廊走去,他站起身,跟父亲说好。   陈端礼见众人聚集向外廊,怕人多出事,叮嘱:“去找你哥,我看他刚出去了。”   遣舶宴,陈繁自然也参加了,而且是跟父亲和弟弟一起来,只不过他坐在别桌,与他一众相识聚在一起。陈繁擅于交友,他认识今日在场的许多海商,还大多不是经由父亲引荐,凭自己本事结交。   陈郁沿着一条长廊,不慌不忙走向楼阁,他在人群里寻觅兄长的身影,很快找到,兄长和数位友人在一起,殷切交谈着什么。陈郁没挨过去,他清楚兄长不喜欢他,虽然兄长从未将不喜欢或厌恶说出口。   烟花在楼下的空地被点燃,一簇簇绽放在半空,陈郁止步眺望,露出欣喜的神色。他孤单落在长廊上,又是宴会上年纪最轻的客人,很快有人前来跟他打招呼,问他是不是陈端礼的小儿子。   来人身材高大,看着年纪不大,可能也就比陈郁大几岁吧,他身上的装束很有些意思,脖子戴着真腊的金项环,穿着一双色彩斑斓的尖头靴,好在一身锦袍,是国人的样式,要不会猜他是不是个番人。   陈郁点了下头,问:“员外认识我爹?”   郑远涯像看智障一样看陈郁,说他:“谁能不认识你爹。”陈端礼啊,不只是泉州港的人们知道他,就是明州,琼州,广州的海商也都听过他大名咧。   “我是郑家纲首的儿子,郑远涯,你呢?”   “我叫陈郁。”   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分外绚丽,观看的人们欢声笑语。烟花映亮陈郁的脸,他发现郑远涯一直在打量自己,仿佛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似的。   “听说你是鲛女的孩子,看来和我们也一样嘛。”   陈郁有些不开心,他想起自己落进化鲤池后的可怕样子,他没回话。   郑远涯显然是个自来熟,见陈郁闷闷不乐,他说:“喏,我还真见过半鲛人,在须文答刺的官场(政府所设的交易市场),遇到一个手脸白得像面团的男子,他是一艘蒲奔船的舟师,能预先知道十日内的风暴雪雾,据说他有次为躲避仇家追捕,潜入水底半月,一次也没上来换气。”   陈郁瞪大了眼睛,为对方的见闻广博,与及原来世上真得有和他相类似的人。竟如阿剩所说,海外之大,必有和他相类的人。   “郑大哥去过蒲奔吗?”   “去过,我可是去过好多地方咧。我在海船上长大,这几年才跟老爹回来认祖归宗。”   听郑远涯的口吻,颇沾沾自喜,不过他的阅历确实比绝大多数同龄人都来得丰富。如果细想起来,他的经历,和陈郁还是有几分类似的,童年都在海外生活过。   “蒲奔离中国很远吗”因为他说那个半鲛人是蒲奔人的舟师。   郑远涯将手指向前方一位瘦小的番商,肤色青黑,短发,身穿白衣,他说:“不算远,你看他,就是蒲奔人。”陈郁好奇看着他,心想母亲应该不是那里的人。   两人相处融洽,你问我答,直到一位魁梧的男子前来,他搭住郑远涯肩头,粗声问:“新认识的朋友?”郑远涯回头说:“爹,他是陈端礼的小儿子陈郁。”   陈郁看向这位高大而威武的男子,感到吃惊,郑远涯的装束已经是很奇怪了,而他父亲的装束,说是海商,更像个海盗头子,哪个纲首会在身上配长剑短刀,而且手臂上还绑着护腕。   “小孩,我和你爹以前可是老友。”郑三官居高临下,让人十分有压迫感,虽然他正咧嘴笑着。陈郁实则不怕他,他幼年在海船上见过类似的人,不过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看他。   郑三官好奇打量陈郁,仿佛他很特别,他说:“啧啧,陈端礼好歹是个浓眉大眼的家伙,怎么生出你这么粉嫩、秀气的小孩儿。”   不只揶揄,还伸手捏了把陈郁的小脸蛋。   郑远涯皱眉,他就有一对浓密的眉毛。   郑三官瞧见儿子的皱眉,笑道:“哈哈他也不害怕,一双眼睛圆滚滚瞪着你老爹呢。”   陈郁不大开心被人摸脸,而且那还是只很粗糙的手,不过他还是规规矩矩行了下礼:“郑纲首,我兄长在前面,我过去找他。”   他目光看向阁楼上陈繁的身影,兄长就在附近,让他多少有点安心。   “去吧。”听说他要走了,郑三官那口吻似乎有点可惜。   陈郁离去,脚步不急不缓。   “阿爹,你把他吓跑了。”   “小孩儿长得挺别致,小子不会是看上眼了吧?哈哈哈……”   郑远涯隔空挥拳,嘟囔了句什么,立即被老爹拎住,训他毛还没长齐,连爹都敢骂,是不是欠教训?   郑三官看来是有几分醉意的,身上带着浓浓酒气,不过想来他平日也不是什么正派人士。常年的航海生涯,尤其是对远航且很少靠岸的船上人员而言,他们在特殊的环境里,确实会滋生对长相俊美的同性的喜好。   陈郁乖巧待在兄长的身边,他待了老久,陈繁才发现他,对他颔首示意,但也没说什么。虽然陈繁从没说过不喜欢陈郁,但陈郁还是知道兄长确实挺嫌弃他呢。   烟花燃放了好一会,一次次把天空照亮,终于华丽谢幕,阁楼上的人们陆续离开,陈郁和为数不多的人,靠着阑干看月景,酒宴还在继续,他等老爹和兄长一起回家。   “陈郁,你是第一次参加遣舶宴吗?”   郑远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边,他脸上映着月光,眉眼舒展,是个五官周正的少年。   “我小时候参加过一次。”陈郁见郑远涯将手臂勾搭在阑干上,他的站姿有些匪气,他问:“郑大哥,你们明天要随船出海吗?”   来参加遣舶宴的海商,绝大部分都会亲自领船出海。陈端礼早些年也是亲自领船出海,后来才把海船交由可信的手下去率领,由别人代他进行贸易。   郑远涯挥挥手,表示:“我爹去,我不用。”他似乎顿了下,说:“叫我远涯就行,大哥大哥,把人叫老了。”   陈郁偷偷笑了下,这位新结识的朋友,明明就老气横秋嘛。   酒宴散会,陈端礼辞别友人,在楼外遇到郑三官,果然和他寒暄了一番,看来确实是老相识。从两个老头子的交谈里,陈郁和郑远涯都觉得两家应该是世交。   郑三官说他刚将家置在城东海港,往后两家常来往,叙叙旧。   对于郑家父子,陈繁态度一般,不热情也不积极,回去路上,陈繁问陈端礼:“爹,我听闻郑家本是海寇?”陈端礼背着手,看了看天空的一轮月,淡然道:“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陈郁点点头,他觉得郑远涯不像杀人不眨眼的海寇,他甚至有种直觉,这人以后会是他的朋友。因为多年前,就是在广州的遣舶宴上,他结识了最好的朋友赵由晟。   夜深归家,陈郁还没有一丝睡意,他穿着贴身的衣服,披件外袍,伏案写信,写给赵由晟。告诉他,自己今天参与遣舶宴,并认识一个新朋友,叫郑远涯。郑远涯说他见过半鲛人,还说那人担任海船的舟师,在船上很有威望。郑远涯家以前是海寇,但已经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但他父亲长得魁梧粗鲁,有些可怕。   阿剩,今晚的遣舶宴使我想起当年在广州和你相识的情景,你什么时候回来呢?阿剩,我很想你……   信写写涂涂,然后工工整整重抄,折好,放进信封中。   陈郁给赵由晟写了好多封信,只不过大部分写完就废弃,毕竟信人们都是一封封往来,总不能十几封信一股脑让赵家的仆人捎往宁县给赵由晟吧。   枕着写给赵由晟的信,陈郁安然躺在被褥中睡去,他长发放下,一只手抓着被子,屋中温暖,烧着火盆,映得他脸红扑扑。   作者有话要说:郑远涯三字入目,由晟皱眉,心想:前世这人,出场很晚,戏份忽略不计,本该是个路人甲。   导演:哦,看我真挚的眼睛,相信我,我没收他红包。   ——————   由晟(抽剑):下次再摸他的脸就剁手。 第27章   许是到年底了,宁静的茶溪传来劫匪剪径伤人的事, 溪花书院的学生们对这类事情, 似乎习以为常。别看宁县位于山岭地, 交通不那么发达, 但县中有多座陶窑, 陶瓷从这里运出,运往泉州港,商人则从四方而来,身上无不是携带着可观的财物。   便是这些商人,让当地的刁民,无赖发现条发家致富的“捷径”。他们三五成群,拦截过往商人抢钱,脑门一热时, 显然忘记赵知县对劫匪一向不仁慈。   一日,从县城里派下来三名捕役, 携带张劫匪画像, 进村子里盘问,又在山林中搜索,但缉拿无果。   捕役离开村子,并未直接回县城, 而是前来溪花书院, 谒见三溪先生。三溪先生接见他们,并允许他们暂时住下,书院有闲置的房子, 伙房也会提供他们食物。   捕役是份苦差事,而捕役们的身份也卑微,但绝大部分百姓畏惧他们,认为他们是携带武器,不好招惹的人物。溪花书院的书生们,对于捕役则是不屑,在书生看来不过是几个满身灰尘,一脸胡渣,还脏兮兮的武夫而已。   县署的捕役前来书院,是少有的事,书生们心里不屑还带些害怕,又出于好奇,竟都到水井旁围观,远远看捕役们从井中提水,清洗手脸。   赵由晟也前去观看,他将三名捕役逐一打量,目光落在一位虬须大汉身上,他腰间有把厚脊短剑。其他捕役带的都是刀,唯独他是剑。   赵由晟认识他,这人叫章义,前世做为赵父的部下,与赵父一起在福州战死。此位仁兄精通刀剑弓弩,武力值惊人,能以一挡十。   章义敏锐,察觉自己正被个书生打量,他拿眼瞪赵由晟,可随即他便顾不上裤筒都没放下,上前抱拳说:“小的有眼无珠,不知郎君是明公之子。”   分明洞察力过人,那眼睛如鹰隼般,哪里有眼无珠。   “捕役如何认出我来?”赵由晟在县署那些日子里,没遇见过章义,章义受老赵差遣与其他捕役去了锦溪。   章义朗声:“郎君仪貌非凡,和明公相类。”   另两位捕役赶紧过来行礼,恭敬而殷勤,其实他们留在溪花书院也是老赵的命令,有个茶溪的贼人要逮捕,儿子在这里读书,令他不放心。   赵由晟让他们免礼,并询问要缉拿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章义将劫匪画像拿给赵由晟和其他学子看,说要是在山林里撞见,得立即逃跑,这名悍匪身上携带一口钢刀,已经在宁县砍伤两人,劫得数百缗钱,手段残忍,而今正逃亡茶溪。   劫匪画像在学子间传递,众人这才有些惊愕,而今日,让他们感到惊愕的,还有原来赵由晟竟是赵知县之子。   溪花书院的学生身份各异,三溪先生有教无类,赵由晟来时很低调,不曾明说自己身份,只道是从泉城来的。同学从他的穿着打扮,对他有过一些猜测,就是没猜到他是个宗子。   捕役居住在溪花书院,继续搜捕劫匪,劫匪狡猾,竟是再没得到他的踪迹,捕役猜测可能流窜到别处去了。两名捕役回县城覆命,武力值最高的章义仍留下,负责溪花书院师生的安危,这正合赵由晟意。   章义有个习惯,每日天未亮,就去屋后的林地里闻鸡起舞,一把沉重的短剑,握在他手中,俨然城天底下最可怕的利器,他的剑法凌厉,利落,让人叫绝。   赵由晟每个凌晨准时出现,一连看了三日,他不干扰,只是静静看。章义是个行走江湖的人,身上有江湖义气,他瞧得出来赵郎君很想学剑。   章义擦去额上的汗水,提剑走向赵由晟,直截了当问:“郎君想学剑?”   “章捕役敢教吗?”赵由晟反问。   章义不语,将手中的剑反握,递向赵由晟,赵由晟稳稳接住,轻拭剑身,剑刃上映出了他的脸,冷冷的。   赵由晟握紧剑柄,掂了掂手,突然他目光寒厉,挥剑劈砍,晨风穿林,剑鸣锵锵。   章义在溪花书院居住两旬,每每天未亮,他提剑往寂林,而赵由晟已经等候在那边。按规矩,没有老赵的命令,章义不能教赵由晟剑法,但做为一个江湖人士,他可以不守规矩。   溪花书院的日子,不急不缓度过,春节将至,离家远的学生早早归家,斋舍里只剩三四个人。俞恩泰让来接他的仆人打包好行囊,准备明日归家,闲得无事,他邀赵由晟去田家逛逛,顺便打个牙祭。   赵由晟对打牙祭没多大兴趣,不过他乐于到田野村舍里走走。   如往常,两人前往村子,路过田地,竟见到两名壮仆在田埂上推打一名老汉,指使他们的是个富家子,在场还有一位哭泣,哀求的农家女,田间再无其他村民。听他们争辩,原来是老汉给庄稼浇肥,肥水不慎泼洒到路过的富家子身上。本是光鲜出游富家子,突然粪尿淋身,顿时暴跳如雷,不顾老汉和女儿苦苦哀求,让仆人把老汉打一顿出气。   “快走,我们去喊村民来。”俞恩泰扯赵由晟袖子,他打算去搬救兵,两个恶仆看起来就不好对付,英雄救美?的事,不适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赵由晟没动,俞恩泰只得陪在一旁,这时,远处有三五个农人扛锄头举镰刀过来,显然是听到争执声,前来帮助老汉。富家子见情况不妙,唤上奴仆忙想走,却不想突然被农家女一把抱住大腿,哭喊:你们打伤我阿爹不许走,让乡里乡亲来评评理!   富家子恼怒踢踹农家女,女子疼叫一声瘫软在地,老汉要跟他们拼命,哪是对手,瞬间被打得倒地不起。   这仨主仆急匆匆想跑,却不想赵由晟截了他们退路,用随手捡的一根粗树枝,挥倒跑在最前的富家子,并三两下打趴一名恶仆,他回头一看,俞恩泰已把另一名恶仆按在地上,扳住那人手臂,口中大叫:“赵兄动手前先喊一声呀,可吓死我咧!”   赵由晟回头问:“俞兄,没伤着你吧?”   俞恩泰坐在恶仆身上,拍去衣摆上的尘土,得意道:“哪能。”   赵由晟一脚踩在富家子背上,不许他起身,淡定听他怒骂:“蠢驴!臭书生,叫你多管闲事!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俞兄忍俊不禁,手指赵由晟,呵斥:“大胆刁民!你知道他爹是谁吗?”   老汉和农家女都被打伤,愤怒的村民把富家子和他的两名恶仆团团围住,对行侠仗义的赵由晟和俞恩泰感谢有加。   俞恩泰见此番场景,知今天村里没处吃肉了,村民都在义愤填膺式围观,少不得叫富家子出几个汤药钱。   回去路上,俞恩泰摘下一朵半绽放的茶花,随手就插在了发髻上,他悠哉说:“赵兄跟章捕役苦学武艺,难道是有什么仇家?”   他也是随口一问,他们都是十六七岁的读书郎,哪会跟人有什么仇怨。   俞恩泰是赵由晟的室友,两人朝夕相处,赵由晟跟章捕役学武艺的事瞒不住他,他也都知道。今日所见,由晟把一根树枝挥打得虎虎生威,如同手握长剑,看他使出的那些招式,招招狠准,没有白学啊。   “并无。”赵由晟的仇家,实则还不只一家。   赵由晟摘下一朵怒放的茶花,捻在手上,轻哂。他低下头,嗅闻香气,茶溪的茶花香味清淡如水,犹如他此时未有起伏的心境。   赵由晟教训富家子的第二日,便就离开溪花书院,返回县城。明年开春还得到溪花书院读书,他这趟行囊很少,由钱六一担挑着。   回到县署,赵由晟梳洗一番,去见父亲,赵父难得清闲在书房,见儿子进来,示意坐下。赵由晟瞅见老爹案头上一封展开的信,看那字迹明显是三溪先生的,大概两个老头子平日也常书信往来。   老赵将书信折好,搁置一旁,抬头道:“由晟,三溪先生赞你敏于事慎于言,对你颇多溢美之词。”   赵由晟回:“是先生教导有方。”   赵父看着神采奕奕,彬彬有礼的儿子,心里相当满意,得亏他不知道儿子在茶溪又把人给教训了。赵父像似想起什么,他在案台上翻找,从一本书下抽出封未开启的信件,他随手递给儿子。赵由晟接过,低头一看,信封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陈郁的来信。   黄昏,风瑟瑟穿过廊庑,赵由晟坐在避风处,将手中的长信读阅。信很厚,打开有好几页。陈郁在信纸上一笔一划认真书写,细致讲述他这段时日在泉州城的生活,他参加山海楼的遣舶宴,并认识一个叫郑远涯的朋友。他对赵由晟的思念之情溢于纸上,并念念不忘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泉城过年。   这封信落款的日子,在十八日前,从泉州城递送至宁县也有数日,想必从信寄出那日起,陈郁就在家眼巴巴地等候回信。   赵父一向不赞同赵由晟和陈郁这个海商之子交往过密,但他并没有没收这封信。   春节逼近,赵父让钱伍去泉州城接妻子和小儿子一起来宁县,他们一家子将在宁县过年。早已知道这个消息,赵由晟将写好的回信交由钱伍捎去,再经由赵母的手交给陈郁。   回信里,赵由晟简略陈述他这段时间在宁县的生活,三溪先生,溪花书院,还有俞兄,但没告知溪花书院的伙食有多糟糕,与及他跟章义学剑的事。   写至自己不能回泉城过年,赵由晟的言语不由自主充满情感,用语温和亲昵,当陈郁读到这封信时,不至于太难过。   很快钱伍去泉城护送赵母和赵由磬来宁县,赵由晟问赵母信的事,赵母说离开泉城前,信就让吴杵送去陈宅。   赵母说:“小郁天天等你回信,派人来问过好几次,孩儿得空多写几封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富家子:骗纸,说好的手无缚鸡之力的。   ————————   导演:分离略写,过过剧情,两人会相见的。 第28章   赵由晟一家,头遭在宁县过年, 宁县哪及泉州城热闹, 小小的街市, 黄昏不到就闭市, 实在让人提不起劲来。   午后, 赵由磬无所事事,蹲在廊庑的台阶下,手里拿支树枝,翻动一片枯叶,枯叶上有群蚂蚁在爬动,他已经无聊到逗蚂蚁玩。赵由晟过来,往他屁股轻踢一脚,说自己要出去, 要不要跟?   赵由磬立即屁颠屁颠跟上,哥俩一起离开。   厨房里的香气飘出, 厨娘禀告赵母已准备好滋补的膳食, 赵母出屋找不着两个儿子,一问钱伍,钱伍说:“两位小官人一起走,我看他们走的方向, 是去找章义。”   自打赵母来宁县, 赵由晟每天都开小灶,赵母认为他在溪花书院饿瘦了,很需要补一补。   赵母知道章义这么个人物, 他是老赵的属下,一个小小的捕役。听说他武艺高强,精通刀剑,都怪老赵,才养出两个喜欢舞刀弄枪的儿子。   章义家在县署后头,走条小巷便到,是处低矮的民宅,有一个宽敞的院子。据说章义的父亲本在厢军担任低级武官,后因罪免职,章义家中贫困,才到县署里充当捕役。   赵父到宁县任知县,知章义武艺过人,对他很赏识,他娶妻贺氏时,婚礼还是赵父主持。   章义对赵父忠心耿耿,对于赵父的两个儿子,自然也是关照有加,他毫无保留的传授赵由晟剑法,对于来跟他学功夫的赵由磬,见他年纪小,则教他几招拳法。   俩兄弟在章家挥洒热汗,黄昏一起回家,路上,赵由晟叮嘱弟弟:“学武是为强身健体,可不许逞强跟人打架。”赵由磬摆出招式,英勇无畏般:“庄鲲兄说,学武是为了上阵杀敌,报效家国!”   “啪!”   “阿兄干么打我头!”   赵由磬忙护住头,露出委屈的小眼神。想来庄鲲没少灌输他学好武功,保家卫国的观念。国朝至今,从没有一位宗子手握兵权,朝廷不允许,学武只是让他健身而已。   兄弟俩一前以后走进县署,赵母见他们结伴回来,和乐融融,就也不去计较两个小子找章义习武的事。   老赵忙于公事,赵由晟来宁县后,他很少关心他,直接丢给三溪先生管教,赵母这次前来宁县,他才放下手头的事,和妻儿好好相伴。   除夕夜,一家人欢聚一堂,老赵在饭桌上教导两个儿子,话语无外乎是要做个有用的人,身为宗子,即使无所事事,也能过不错的生活,以致许多宗室子弟不思进取,混吃等死。大丈夫活一世,应当有所作为。当然老赵也不都是豪言壮语,在饭桌上,他也和赵母谈论钱财这等接地气的事。   宗子们居住在泉州港,自然是涉及海贸的,当地宗正司有艘官船,想参与海贸的宗子,会几家人合伙,到宗正司请个干办,由干办代替他们上船,拿他们的本钱购买货物,到海外进行贸易。   “去年没挣着什么钱,今年窦干办来收本钱,我给他三百缗,他还嫌少。”赵母谈起这件事,有些不悦。   “三百缗足矣!这帮干办个个贪婪无厌,挣得多,也跟雇主说挣少,要挣少了,就说赔本。”赵父觉得妻子给多了,不过也没所谓,官船自然是在挣钱的,只不过每年分发到他们手中的红利少得可怜而已。   赵由晟搁下筷子,道:“但凡巨商,早年都是亲自领船出海,才能积攒下数百万缗家产,否则,就是派遣自家干办出海,也总要被欺瞒。”   “兄长,要是我们自己出海经商,是不是也能挣很多钱!”赵由磬在海港长大,也是听过不少海商故事的。   赵由磬话语刚落,就挨着老赵一掌,轻打在头上,老赵恼他:“钻钱眼里,就这点志气。”   赵由磬抱着头,跟母亲哭诉:“要把我打傻!”   赵母笑着揉揉他的头。   赵由晟淡语:“宗子不许出海做买卖。”   海贸极为风险,运气不好遭遇海上风暴,船员暴动,甚至是海外战乱,命就没了,而事实上,进行远航的人有一千种死法。身为皇族子弟,命很金贵,朝廷不允许他们远航(也有政治上的顾虑),再则身为皇族去当以命博钱的海商,更是有失身份。   若非这条禁令,这份阻力,前世的赵由晟,也许会有另一番命运。   **   陈郁在拆开赵由晟的信前,已从吴杵那儿知道,他们一家要在宁县过年,阿剩就是到元旦,也无法回泉州城。   本来满怀期待,却被浇盆冷水,唯一让陈郁感到欣慰的,也就是手中这封阿剩的回信了。   以前两人见面方便,根本不用写信,这还是阿剩第一次写信给他呢。   陈郁打开信纸,入目赵由晟的字迹,如果不是确定这必是亲笔所写,他都要产生怀疑,因为由晟的字迹变了。他以前的字虽好看,但能看出是少年写的,而这封信,字写得沉稳大气,酣畅淋漓。   好在信中的口吻,熟悉亲切,是阿剩的无疑。   原本为过年见不到赵由晟而难过的陈郁,读过他的信后,心情欣悦,竟一扫愁容。阿剩没忘记他,见信如见人,仿佛是他在自己耳边陈述着信中的话语般亲切。   陈郁坐在院中,把一张信纸反复阅读,读了四五遍,字字在心,才心满意足将信纸折好,揣进怀里。他返回房间,路遇墨玉,墨玉戏弄他:“奴家听闻是赵舍人来信了,难怪小郎君满面春风。”   陈郁难掩笑意,高兴应声:“嗯,阿剩给我写信啦!”   墨玉看他欢喜离去的背影,心里莫名有种念头:幸好赵舍人前去宁县,两人分开了。从她知道赵由晟是因为打伤将陈郁推入水池的秦氏兄弟,才被宗学关禁闭那时起,她就萌生一个奇怪的念头。   没有一个赵由晟,陈郁身边还有苏宜和戚适昌这些玩伴,而且近来结识郑远涯这个新朋友,日子也不觉寂寞孤独。   陈郁常和郑远涯结伴出行,这位见多识广的友人,带着他在城中的边边角角游逛,去寻访奇人,从他们口中听得奇闻异事。   他们前去番坊,找到一位年迈且落魄的细兰国水手,郑远涯说别看他现在邋遢贫穷,多年前,也是个有名的人物。郑远涯请老水手喝酒,几杯酒下腹,老水手跟他们讲龙屿的龙,他说一句,郑远涯翻译一句,是那么的精彩,也许世郑远涯的陈述为它增添了别样的色彩。   龙屿在细兰国以西,而龙屿有八座溜屿,所谓溜屿指环礁。龙屿的龙,潜于深海之眼,唯有到生命尽头,潜龙才肯登上溜屿,残喘数月才会死去。   然而人们根本等不到龙死,即使龙屿极难寻找,而幽深的海眼会吞噬海船,但龙往往在死亡之前,就已被贪婪的人们剜走它额中的宝物。   那是一种叫海玉魄的稀罕之宝,能收聚死人的魂魄,保尸身不腐,让人起死回生。   细兰老水手擦去花白胡须上的酒液,他满脸通红,已经喝得醉醺醺,口齿不清晰,不过他故事也讲完了。   “海玉魄……”陈郁念着这三个字,莫名觉得耳熟,可明明自己以前从没听说过它。   郑远涯去结算酒钱,回来见陈郁还陷在老水手的故事里,他说:“我听老爹说,人世间确实有能起死回生的海玉魄,不是水手船工们胡言乱语,不过这东西据说很邪乎。”   至于如何邪乎,郑远涯也不知道详情,老爹当时没细说。   泉州港有许多来自海外诸番的商人,水手,他们阅历丰富,身上有很多故事。细兰老水手不是他们找到的唯一一位,只不过他说的海玉魄,让陈郁记忆特别深刻。   即将过年,人们纷纷购买年货,驿街拥挤,车水马龙,陈郁行走在路上,尽量靠近铺面,不至于被人推挤,他不是一人出行,身边有郑远涯相伴。他们两人都没有课业,闲得很,时常在起。   四周嘈杂,摩肩接踵,陈郁领着郑远涯从一处巷口拐进去,经过一堵朱色高墙,陈郁才意识到,这里是宗学的所在。自从赵由晟离开泉州去往宁县,他已经好些时日没经过此地。   他以往常来,每每见到宗学的高墙,就意味着赵由晟家在不远处了。   “这里是睦宗院?”   郑远涯举起双臂,敏捷跳动身子,试图攀住墙,以便往墙内探看。奈何这堵墙修得真高,就是为了防范外人窥视。   陈郁用手摸了摸墙面,想赵由晟以前在这里读书,他黯然道:“这里是宗学。”   郑远涯放弃攀墙的打算,手指前方:“快过年,宗学肯定已经停课,走,我们到前面逛逛。”前面,是条逐渐宽敞的道路,睦宗院在那边,由晟家也在那边。   一过去,果然见由晟家的门窗紧闭,院中空荡,赵母和赵由磬去了宁县,只留吴信和吴杵这对祖孙看家。却不知,阿剩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陈郁在赵由晟家门口停滞不前,郑远涯张望四周,说:“看来不能再前进,这里是南外宗的地头,前面应该就是睦宗院。”   国朝的皇族子弟,除去居住在京城,也有一部分住在福州和泉州,管理福州、泉州两地宗子的机构,在福州的称为西外宗正司,在泉州的称为南外宗正司。   睦宗院高墙厚门,有兵把守,除非居住于里边的人,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挨近,若是胆敢闯入,必被治罪。郑远涯很清楚皇族与平头百姓的差异,不是因他见多识广,这是常识。   郑远涯本要催促陈郁走,见他仍看着那户门窗紧闭的人家,若有所思,他心中不解:“你认识这户人?”   “认识。”   “这户人家是皇亲国戚吧,就住在睦宗院外。”   “是宗子的家,阿剩就住这家。”陈郁跟郑远涯讲述过他这个好朋友,只是之前没提过阿剩的身份。   “你说的阿剩,他是个宗子?”郑远涯有点意外。   “阿剩虽然是宗子,但跟我们没什么差别。”   “怎么可能一样。”郑远涯不觉小郁是个不谙世事的人,却因何会认为这个阿剩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似有深意地看向陈郁,道:“宗室可不跟商人家联婚,尤其宗女不许嫁商人,嫁番人,半番也不行咧。”   陈郁觉得这跟他和赵由晟有什么关系嘛,他们都是男的,又不联婚。   郑远涯见陈郁不以为然,说:“我倒真想见见你的这位阿剩。”   “为什么想见他?”   “稀奇,我从没听说有宗子跟商家子交情深厚。”   陈郁笑语,等阿剩回来,你自然能见到他,阿剩人很好,尤其待朋友讲义气。   见他提起阿剩时情感丰沛,郑远涯想两人看来很要好,然而宗子在他的认知里是群又高傲,又跋扈的人,却不知道这个阿剩是怎么跟小郁交上朋友的。   两人离开,穿过驿街,骑马途径古莲寺,突然寒风吹面,陈郁抬头,认出院墙内一株高大且光秃的银杏树,树叶早落尽了,冷风中抖动的枝丫,仿佛颤在陈郁心口,他顿时有种道不明的惆怅感。   曾经金叶纷落,一片片淹没在前尘往事中。   作者有话要说:由晟:半番是不能娶宗女,但应当不禁宗子娶半番。   导演:所以你是想表达……   由晟:不,你想多了。 第29章   初春,陈端礼带陈郁、戚适昌到城西吴先生家送上束脩, 完成拜师仪式。吴先生很年轻, 不到三十岁, 教学态度认真, 广受家长好评, 就是收费贵。对陈端礼而言,钱不是问题。吴先生家离陈家不远,腿脚便捷,每日清早过来陈家授课,午后返家,风雨无阻。   教学的场地,就在陈郁居住的院子里,陈端礼让人布置出一间清幽的房间, 摆上两副课桌。吴先生有一件厚重的书案,教学时, 他总是站着, 从不坐,居高临下注视学生,别想搞小动作,他功课抓得紧, 戚适昌简直苦不堪言。   陈郁在家受学, 自在舒适,没什么秦氏兄弟来抓弄,曹五郎, 韩十郎来骚扰,他认真听课,专注学习。   吴先生很喜欢陈郁,这个学生性情温和,人也聪慧,上课时心无旁骛,对于明显是来陪读的戚适昌,吴先生一样教导他,虽然他对读书毫无兴趣,态度敷衍。   虽说是在家读书,也有休假的时候,跟书馆一样休。   对于这个刚十五岁的儿子,陈父的要求不高,只让他读书时好好读书,玩耍时注意安全。遇到休日,他可以外出游玩,不过陈端礼不大许他跟郑远涯到处乱跑,前往鱼龙混杂的地方。   这个休日,一早天色昏晦,墨玉启开窗户,又忙关上,嘴里念念有词:“看这天是要下大雨,奴家得赶紧去看看书斋门窗关没关严实。”陈郁刚起床,仅穿好衣服,头发还没梳理,他淡语:“不会下大雨。”   墨玉本来一只脚已迈过门槛,听到陈郁的话,她皱了下眉头,但没说什么。墨玉还是去书斋察看门窗,虽然她觉得陈郁这么说肯定不会下大雨。   陈郁没等墨玉回来帮他梳发,先行出寝室,他站在檐下,感受空气中聚集的水汽,舒适得要睡去。他靠柱合眼,潮湿的春风润泽他的双唇,乌黑的长发垂在肩上,斜风轻弄。他听到前方有女婢在和人亲切交谈,喊那人戚三郎,陈郁睁开眼睛,见到已经挨近自己的戚适昌,他走路像猫一样,一点声响也没有。   “今儿要下大雨,我看也不能出城骑马,要不我们去庆舟茶坊听书?这两日,说书先生在说《西山鬼窟》,可精彩了。”戚适昌边说边扫去落在发上的水珠,动作粗鲁,把一幅软巾子弄得歪歪斜斜。   “适昌,我今日不想外出,你自个去吧。”陈郁慢悠悠地,很懒散的样子。   “那行,我出去了。”   戚适昌衣物讲究,沾沾自喜,平日里俨然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而且手头阔绰。陈端礼待他虽不至于像亲生儿子,但也十分关照,他自来城里,日子过得如鱼得水。   陈郁在毛毛细雨中穿过院子,他看了会雨,听墨玉喊他梳发,他才过去。他坐在镜台前,由墨玉为他梳理头发,结编成髻,墨玉心灵手巧,总是能梳出时兴好看的发型。   窗外很快下起雨来,但只是小雨,陈郁前往书斋,浏览书架上的书卷。他取下一本,靠着一张矮榻,翻阅书卷,耳边雨声淅沥。当郑远涯前来找他时,发现他脸上贴着一本打开的话本,一只白皙手臂整个露在袖子外,已经睡着了。郑远涯拿走书,入目他的睡容,竟似被迷惑般,在他眉眼唇鼻上流连,喃喃自语:难怪都说他是鲛女的儿子。   春日,对陈郁确实是个好时节,常有阴雨绵绵的时候,而眼见着,清明快到了。   墨玉收拾陈郁的行囊,见小主人在镜台前端详自己的装容,揶揄他:“小郎君去南溪扫墓,正好能见到心心念念的舍人。”   陈郁整整衣冠,怅然道:“我去南溪扫墓,阿剩去广州扫墓,碰不着面。”   按行程,赵由晟应该早已踏上去广州的路途了。   这是墨玉没意料到的,不想赵由晟居然这么难见,说来,他离开泉州城也有好几个月了。   南溪,是陈郁大想回去的地方,他七岁归国,在南溪住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那是一段可怕的时光,父亲不在身边,由祖母看管他和异母姐姐陈缨。在南溪,陈郁受到虐待,直到陈父一次突然回乡,发现他身上的伤痕,心疼且愤怒地带着他和陈缨回了泉州城,自此陈端礼不再率船出海,而是选择陪伴在子女身边。   从泉州城到宁县确实不算远,大清早出发,赶路的话,夜晚能到。陈父带着一众奴仆,夜宿村店,到第二天午时才到宁县县城,而后从县城前往南溪。   去南溪路上,路过茶溪,赵由晟在信里告诉陈郁,他就在茶溪畔的溪花书院读书。当陈郁来时,溪花书院里已经没有赵由晟,映人眼帘的是溪畔或粉红或艳红的茶花,绵延一片。陈郁骑在马上,折下一枝茶花捻在手上,低头嗅了嗅它的气味。   陈家老宅,在陈郁记忆中是座阴沉,深邃的大宅子,当陈郁站在它面前,发觉它原来如此明亮和清晰,它的每一根木梁,每一块石雕,每一件彩塑,都那么熟悉。为何会是这般,明明以前排斥着它,这趟回来却又突然对它有份道不明,不知打哪来的眷念之情。   陈家老宅而今的住户,只有一户亲戚,是远亲,陈端礼请他们来居住并照看房子。主屋有许多房间,陈端礼和陈繁住主屋,陈郁的寝室,被安排在书屋。   仆人走在前,挑着行囊进书屋,陈郁走在后面,他愣愣看着自己在水池里的倒影,仿佛昔日的时光重现,仿佛看到那个孤独的七岁小孩,手臂和小腿被抽得满是伤痕,抱着双臂,垂泪从池边走过。   董宛跟随在陈郁身旁,他第一次同主人前来陈家老宅,好奇地四处张望,他叫道:“好大的一棵树!小郎君,你快看,那是鸭脚树吗?”   探出高墙的是一棵高大的银杏树,粗壮的树干仿佛直插云天,它枝叶茂盛,葱翠喜人。陈郁抬头一见它,脚步随之停滞,他呆呆地,看得出神。树叶携带来春风,拂过他的脸庞,他双眼迷离,如中邪般,一动不动。   董宛见小主人呆滞许久,他扯动他的袖子,唤他:“小郎君,这是怎么了?”   陈郁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了,见到这棵银杏树时,似有无数情感一起涌向心口,而这些情感却不知打哪里来,为何如此激烈。   陈家书屋,陈郁曾短暂就读过,那时有六七个学生,都是亲戚。而今,它已经不再具有书屋的用途,被闲置着。   陈郁住的房间先前已有人打扫,很整洁,他和董宛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都将住在这里。   为何将陈郁独自安排在书屋,便是为了不让他想起以前的事。小陈郁便是在主屋被责骂,遭虐打,被惩罚,独自关在暗房里过夜。   他刚回国,只会说番语,无法沟通,行为古怪,祖母本就不喜欢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孙子,再加上一些谣传,也让她视小陈郁为妖物。   无论天气多冷,他都在玩水,管教不了,说不听,听不懂,这就是个祸害,从海外带回来的妖物。   祖母出于愚昧和狭隘不肯善待这个小孙儿,而同住在屋檐下的姑母一家却是冷眼旁观,不予理会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外甥,唯有陈缨会同情他,但一个在家中被忽略的小女孩,对弟弟起到的保护十分有限。   夜晚,陈郁去主屋就餐,他的位置紧挨父亲,在餐桌上,陈端礼几次帮他夹菜,嘘寒问暖,陈繁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喝汤。他年幼时,老爹总在出海,陪伴他成长的只有母亲和祖母。   后来母亲亡故,祖母也是单独照顾过他一段时日,不同的是祖母十分宠爱他这个长孙。人与人的缘分便是这般奇妙,在陈郁看来如同梦魇的祖母,在陈繁这边是个慈爱老者。   陈家在后埕坡有一处陈家的家族墓地,墓地规模不小,陈家是当地的大姓。陈端礼祖上以烧陶为生,后来参与海贸,但真正将海贸生意做大的是陈端礼。   陈端礼的第一任妻子景氏,她是陈繁和陈缨的母亲,她的墓建得奢华,她死时,正是丈夫发迹之时。   小时候,陈郁曾问过父亲,自己母亲的墓在那里?然而陈端礼神色慽然,无法回答。   陈郁在景氏墓前恭敬地行拜礼,如陈繁那般,如往年那般,他站起身,轻拍去袍上的尘土,他觉察兄长正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他。   祖母的墓,同样修得风光,陈郁和陈繁在墓前烧纸钱,陈郁低着头,火光映红他的眉额,但看不清他的神情。   父子扫墓回来,已是黄昏,陈郁一天走了许多山路,双脚发酸。   夜晚,陈郁泡着热水澡,想起阿剩说他祖父的墓在一座山上,小时候上山得坐竹轿,也想起当阿剩知道他小时候在南溪的遭遇,曾说他祖母是个恶毒的老虔婆,清明不要给她烧纸钱。   也许因为阿剩在宁县居住的关系,来到南溪,陈郁总是想到他。   陈郁不知道,前世的他们,本该在这座老宅里时时相伴,两人在宁县一起度过两年时光,那是很重要,很快乐的一段时光,前世和赵由晟渐行渐远的陈郁曾一次次地追忆它。   清早,陈郁起床,推门而出,他见到雾蒙蒙的天,南溪的春日多雨雾,令陈郁惬意,而身处雾气笼罩的书屋,颇有种虚幻之感。陈郁在雾里看景,走到院中,站在银杏树下,他抚摸树身,感慨它的高大,他靠着树干坐下,舒服地闭上眼,感应水汽渗透肌肤。   他此时内心萌生一份依恋之情,不知是对这书屋,是对这棵树,还是对那在微风中漂浮的细小水粒。他昏沉沉欲睡去,迷糊间,似乎有人在挨近他,气息吹拂在他脸上,甚至唇角能感触到一股温热气息,而鼻子嗅到了熟悉的宫香气味,那人贴得如此之近,几乎要碰触到他的嘴唇。陈郁闭着眼睛,他觉得自己在做梦,而梦中这个自己不应该睁开眼,他得装睡着了。   他听到几不可闻的一声笑声,那笑声悦耳,带着淡淡谑意,也听到一句轻语:这么快就睡着了。   他的声音是那么熟悉。   阿剩?!   陈郁连忙睁开眼睛,四周只有自己一人,然而适才,赵由晟在身边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陈郁伸出手指碰触自己的唇,双唇柔软湿润,他望着雾气弥漫的书屋,一时恍惚,仿佛见到了他和赵由晟穿行在书屋的身影,仿佛他真得和赵由晟在这里相伴过。   他不知道,他“看见”的正是前世的他们。   午时,陈郁跟随父兄离开了南溪,他们匆匆来,匆匆离去,本就是为了扫墓。陈家老宅也好,书屋里的那棵银杏树也罢,在陈郁离开时,都似被绘入了脑中,历历在目。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所以在前世,你这个直男差点趁人睡着偷香是吧?   赵由晟陷入思考…… 第30章   赵由晟的祖父赵汝真葬在广州,而没有千里迢迢运棺去位于京城的家族墓地埋葬, 属于较特殊的情况。赵汝真是个很特别的人, 他不循陈腐规则, 不受俗世约束, 由晟小时候得他照顾, 深得祖父喜爱,也许因此在性情和趣好方面近似祖父。   清明,赵父带上家小,从泉州港搭船前往广州。   海船扬帆出行,赵由晟站在船头,看着海浪翻腾的汪洋,追忆前尘往事来。赵由晟对于前世的种种事,他不是样样记得清晰, 他对于陈郁死亡后到自己重生之前的事,就如坠雾中, 他后来遭遇了什么, 他又是因何重生回少年时,他毫无印象。   夜晚,赵由晟卧在船艉舒适的床上,窗外能看到稀廖的星, 他仰望海上夜空, 身下随波摇晃,他没有入眠,他想着陈郁。   海船随波行进, 海面上是茫无边际的夜,此刻他离陈郁很近,也很远。   从广州扫墓回来,船泊在泉州港,赵由晟和母亲、弟弟辞行,直接跟随父亲去往宁县,紧接着,他返回溪花书院就读。   每日,赵由晟出入山林锻炼身体,练剑,待斋舍里读书,他的日子充实。   细雨绵绵的春日在不觉中过去,炎热的夏日到来,时不时有名流,官员前来拜访三溪先生,先生授课的时间短了,学生的生活悠哉起来。   茶溪畔的草亭,草顶年久朽败,赵由晟亲自上阵,拿镰刀割草,搭梯修葺,让它完好如新。草亭成为他消暑的地方,他常在草亭读书,歇息,因是他修葺的亭子,别的书生也不会占他地盘。   午后,钱伍送来当月的生活费和所需物品,赵由晟将一封信交予他,钱伍把信揣怀里,看也没看信封,笑说:“郎君又给陈家的小员外写信了。”   赵由晟不认为他写得勤,在他看来信件往来并不频繁,差不多一月才有一封,基本都是由钱伍携带。   淡然看视一眼钱伍,赵由晟问:“我父几时出兵剿戴云寨的盗寇?”   “小的听明公说,要等从州里调些兵马来。”   “几时能调来?”   “小的听风声,就在这几天内,不出五天。”   “行,我知了。”   钱伍离去,草亭很快只剩赵由晟一人。   宁县山林绵延成片,常有盗贼蹿入山中躲匿,自老赵上任后,盗贼但凡露头,总会被缉拿,不曾给地方造成的危害。这帮黛云寨山贼,纯粹是从江南东路流窜而来,贼首是洪州人。贼寇被洪州官兵撵赶,贼部南下,藏身于宁县的山地,结寨黛云山。   盘踞山中的贼寇,常下山侵扰百姓,为害一方。   溪畔白芦苇成片,风吹过,齐齐摇动,风也泛起安澜溪水,皱出涟漪,赵由晟搁下书,背手而立,望着远山。   前世,老赵正是因为这次剿寇的功劳,得到擢升,也正因为这场剿寇行动,展露他的军事才能,才会在三年后临危受命,镇守福州。当了五十多天的福州知州,尽职尽守,披甲战死。   如果老爹没有这次的战功,得不到擢拔,宁县知县的任期满,给派去别的县继续当他的小知县,他也许不会死,而母亲也不会因此而身陨。   赵由晟要愿意,自然可以破坏这次剿寇行动,事实上他来宁县前,还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两日后的清早,雨露沾叶,滴落在赵由晟眉梢,他走神了,听到三溪先生在唤他,抬起头,身处天地课堂中。山涧潺潺,一众同学正襟危坐,三溪先生居于其中,他脸上无怒无恼,用平缓的语气说:“由晟,适才唤你可听见?”   “学生听见了。”由晟离座,身子前倾,躬身行礼。   “近日因洪州贼寇未剿,流言四起,尔等静心读书,切不可自乱心神。”三溪先生拂动袖子,淡定而庄严,如同石像般。   “是。”学生们齐声应和。   课后,三溪先生独自将赵由晟唤到一旁,说赵父邀他前往县城,运筹画策,午时会有皂吏来接他。   赵由晟询问:“山长,几时攻打?”   三溪先生道: “听闻兵马到齐,将在明日。”   赵由晟说:“学生愿与山长同往。”   午时,果然有皂吏前来接走三溪先生,赵由晟同行,两人抵达宁县,兵马已聚集在城门外。调来的州兵不多,只有一支百余人的小队,县尉自领一队,再加上临时募征的当地百姓,勉强撑起场面。   老赵一见儿子跟来,说他:由晟,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赵由晟说:儿已经十七岁了,愿为父亲效劳。   老赵见儿子坚毅的眼神,挺拔的身姿,拍拍儿子肩膀,心中欣喜虎父无犬子,一时忘记赵母知道会骂死他。   一队人马开往黛云山的山脚,仰望险峻雄奇、绵绵起伏的山脉,从州里来的士兵都生了怯意,在这样的地方,攻打山寨,可知将会是多么的艰巨与危险。   在率兵抵达当地之前,老赵早已摸清山寨的位置,队伍中也请来两个挖草药的人带路,采药人对黛云山门儿清。   夜晚,赵父和三溪先生、县尉等人在一起商讨如何成功铲除这群盗寇,赵由晟也在场,他只听不言。县尉认为就现在的兵力,无法彻底剿灭这群盗寇,不妨将他们撵跑,譬如撵过地界,让他们去别的县,当然后面这句县尉没直说。   三溪先生认为可以不攻打,围兵直到他们断水断粮,下山投降。   “我与三溪先生部分谋合,不过……”老赵在案上摊开一张地图,手指地图上标出的山寨,“必须攻打,打杀他们气焰,再断他们饮水,方可降服。”   赵由晟听后,静悄悄起身,走向院中,天上一轮弯月,村落里处处有舂米声,家家为官兵准备明早的炊粮。进村时见到几栋被贼寇焚毁的房屋,见到数位百姓前来跟赵父哭诉,说家中的猪羊被抢,子女遭贼寇掠上山寨,盗寇种种行径,罪不可赦。   夜深,人们已入睡,老赵房间的烛火还亮着,赵由晟清楚父亲习惯,他应该还在读书。老赵涉及广泛,尤爱兵书,能亲自领支小部队打仗,也算了却他心愿。   宗子无缘高官,更不可能成为军队统帅,朝廷防他们跟防贼似的。   赵由晟回到自己位于隔壁的房间,解衣入睡,却是辗转,他当初来宁县,想过一百种让老爹不参与剿匪的办法,譬如,让老爹渎职,免职,但他没有下手。   庇护治地的百姓并无错,惩恶扬善,伸张正义并无错,再则山民何其无辜,得为他个人的私念,而遭受更多的苦难。   一觉未能到天明,四更天时,外头就已经人声喧闹,军民开始准备伙食。   天刚亮,官兵便就出发,老赵穿戴甲胄,佩剑,骑马在前,赵由晟也是一身沉重的盔甲,跟随在后,他没武器,让钱伍给他弄来一张军弩。   官兵进攻山寨,从早打至午时,老赵骑马督战,赵由晟紧随,父子不畏危险,出现在战场的身影,鼓舞了士气。贼寇在洪州攻陷过县衙,夺了军资,竟有一张巨弩,在这次战场里巨弩射伤数人,打退官兵前两次的进攻。   县尉带人堆柴东寨门,放火焚烧,攻破一门,章义冲在前,砍倒数位贼寇,还一剑劈裂巨弩。贼寇殊死反抗,官兵被杀退,死伤不少,老赵鸣金收兵。   骑在马上的老赵,手挥长剑,英武得像员大将,显然早有贼寇猜测到他是官兵的头目,暗暗瞄准他,朝他射去冷箭。利箭射中老赵,使得他人从马背上翻落。   “明公!”一众属下忙奔过去。   赵由晟惊慌要赶去,见父亲迅速从地上站起,大声说:“没射伤,不要慌!”   箭羽射中他的护心,那是十分牢固的钢面,赵父捡回条命。   见老爹无事,赵由晟策马上前,举起弩机,稳稳瞄准寨楼上正往回逃的弓手,他扣动扳机,箭羽飞出,一箭将那人射落门楼,这是赵由晟本能的反应,重生的他睚眦必报。   赵由晟朝那坠下门楼的弓手前去,低头看他,那人腹部中箭,鲜血殷红,已经摔晕。眼前一大摊血,勾起赵由晟的记忆,他的眸中腥红一片。   他的拳头攥紧又松开,额上渗出冷汗,他遭遇过血腥杀戮,有濒临死亡的痛苦记忆,哪怕隔世,那感觉仍如此鲜明。   一只手搭上赵由晟的肩,他用力拨开,神色骇人。   “由晟,你杀人了?”   是老爹的声音,赵由晟抬起自己的手,愣愣看着。他是杀人了,前世,在面对死亡前,他抢过左益军的手刀,将对方捅倒,利刃穿过血肉的声音,触感,都还在耳边在手上。   “郎君真是神勇无双,一箭就将偷袭明公的贼人射落!”县尉说得激动,若非亲眼所见,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父表情复杂的看着儿子,仍处于吃惊状态,儿子才十七岁,杀人了。不对,他面对血腥战场如何能如此冷静,又是为何能将弩机用得这般娴熟?   这一役,官兵损失不少,贼寇损失更惨重,再不肯出寨应战,而官兵也将山寨围得水泄不通,尤其重兵把守水源。   赵父跟寨兵耗了几天,推测他们肯定渴得快撑不下去,他让士兵将招降书射入寨中。赵父招降书里表示只要寇首等数人的性命,称其他人是受贼首蛊惑,一时糊涂,早日醒悟,他会宽大处置。   过了两日,山寨哗变,一个小头目杀掉贼首和名单中人,派人请降。赵父亲领官兵,进入山寨受降,将贼寇押下山。贼寇垂头丧气,浩浩荡荡走下山投降,这时官兵才真正意识到他们打败这群流窜多地的凶恶盗寇,战功赫赫。   赵父审讯贼寇,有罪的收监,核实无罪的释放,且给予安置,保得性命的贼寇,感谢他的仁慈与宽厚,这些是后话了。   黛云山降寇,使赵父一战成名,他今年任期满,必然会晋升,授予更好的官职。   **   水寨的哨望台很高,一位瘦小的士兵像只猴子般攀到上头,眺望远方,像似看见了什么,他把手中的彩旗挥动。他还喊了些什么话语,但哨望台上风很猛,他的声音被风卷去。   当他爬下哨望台,忙去禀告巡检使:小的望见陈承节家的海船正在驶来!   驻守在水寨的巡检司官兵,开始行动起来,他们搬运酒肉上船,解船绳,乘船出海迎接,他们乘坐的都是军船,船上配有桨手,行进速度很快。   陈端礼父子、戚适昌与巡检使夏旭同乘一船,夏巡检官职不高,但权重,在海港,他就是拦住海船出入口的一只老虎。夏巡检一般不会亲自出迎归来的海船,只有那些乘载几百人的大型海船出现在他管辖的海域,他才会尽地主之谊。   陈端礼有巨船一艘,大船四艘,五船以:“仁义礼智信”分别命名,巨船被唤为福信船。今日归国的便是福信船,船上干办是潘嘉,部领是戚部领。   这是艘远航海船,途径过无数番国海港,在冬日发船,隔年的夏日才回国。   漂泊海外十余月,终于归国,船上的水手和搭乘的海商都聚集在甲板上,用力挥手,欢呼。巡检司的快船接近福信船庞大的身躯,船上缒下绳梯,官兵将酒菜搬运上船,犒劳远航者。   陈端礼和陈郁便也是沿着绳梯,登上自家的海船,潘干办和戚部领及一些老船工都围簇上前,激动道:纲首来了!有的说:小东家也来啦!   “大家一路辛苦!”陈端礼向他的船员们抱拳致谢,这些人为他出生入死,运来千万里之外的海货,都是帮他挣钱的人。   “这些是夏巡检犒劳的酒菜,大家尽情饮用,不必拘束!”   得陈端礼话声落下,水手们立即将堆在一旁的美酒和佳肴搬走,欢天喜地,过节日般。   围簇的人散开,去享用食物,陈端礼身边还留着一些人,都是老面孔。陈端礼退开身,示意戚适昌上前,他说:“老戚,你看谁来了。”   戚部领这才留意儿子到居然也在,他用力将儿子抱住,喜不自胜。很快,戚部领放开儿子,打量他的模样,见他一身的装束,很惊讶,竟像个纨绔子弟,比他老爹还气派。戚适昌得意洋洋,跟老爹说他住在陈家,并且陈纲首还让他读书,给他钱花呢。   陈端礼和老船员交谈,陈郁独自离开,他抚摸船身,登上通往船艉的木梯,这艘船勾起了他的记忆,他当年回国,搭乘的就是福信船。   陈郁将手搭在船艉的围栏上,眺望海上翻动的浪花,听着头上海鸟的叫声,海风拂脸,他开心笑着。他喜欢海洋,那么辽阔而自在,逍遥而畅意。   “郁儿果然在这儿看海。”   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笑意。   陈郁仰头望向鼓动的巨帆,还有船桅上徘徊的海鸟,阳光灿烂耀眼,他眯起了眼睛,笑得灿烂:“嗯,我喜欢这里。”   他从海上来,虽然不清楚婴儿时和母亲生活在什么地方,但那必定是个被海潮气息笼罩的地方,有湛蓝的天与云,深蓝的海。   被一只温柔的大手摸了摸头,陈郁抬头看身边人,当年那个高大的父亲,而今已不十分高大,自己个头追上父亲的肩膀。   “爹,我娘是哪里人?”   “怎得又问起这事。”   “爹不说,我以后就自己出海找寻。”   陈郁嘴角杨起,看见风向标上的戴胜鸟,如见老友,它似扇子的尾巴已经有点掉色,他从七岁回国至今,一眨眼也过去许多年。   陈端礼听着熟悉的海潮声,想着儿子这句话,笑道:“往后会有人代孩儿出海,航海可是件危险的事。”   他为两个儿子挣下了家业,儿子们只需享用,无需像他当年那般亲自领船出海,历经艰险。   “爹,世上真得有鲛邑吗?”   “孩儿从哪里听来?”   “远涯告诉我的,他说鲛邑是鲛人的故乡。”   陈端礼老早就觉得郑家那个小子贼头贼脑不省事,很像郑三官年少时,不亏是父子。自从陈郁知道他半鲛的身份,陈端礼有些事是有意告诉他的,只是还不到时候,本想等他再年长几岁。   “爹?”   “孩儿对于鲛邑还知道哪些?”   “远涯说鲛邑在昆仑洋里,一挨近它罗盘针就会乱跳,浓雾遮天,船和人都困在雾里,怎么走也走不出来。”   傍晚,海上起风,船帆啪啪作响,船艉的甲板上,只有父子俩的身影,他们的对话声音不大,消失在风和潮水声中。   陈端礼轻轻点了下头,幽幽道:“那不是个常人能见到的地方……”   晚霞在天边晕染,笼罩上父子俩的身影。   天黑后,福信船在泉州港靠岸,陈繁已在港口等候,身边还有两位市舶司的官员。海船上挂满灯笼,港口灯火如昼,热闹不亚于白日。市舶司的官员登船,跟陈端礼寒暄两句,开始登记船员和货物。海船运来的香料会被官博(官方收购),而所有的货物,都需要抽税,十抽一。   官员在船仓忙碌,自有潘干办等人招待,陈繁站在主桅的两盏大灯笼下,扫视甲板上往来的人们,时不时有老船工上前来问候。   船上的人们大多知道他是陈端礼的长子,不知道的,见到这样的情景,一问身边人也能知道。他将是陈端礼的继承者,以后福信船的主人,他们日后的东家。   陈郁在灯火下,观看从船舱里源源不断抬出货物,这些货物被分批次吊运下船,这是非常壮观的场面,船上是无数像蚂蚁一样繁忙的水手,船下是一个又一个背货,拉车的脚力。   他看得兴趣勃勃,举止仍带些许孩子气。   船上载有大量货物,要搬运完得花费数日,陈端礼将监督的事务交予陈繁,他带着陈郁先行回家。   福信船这趟归航,陈繁展示他的才干,也在船上的干办、部将及搭船的海商面前树立威信。他年纪轻轻,已有几分父亲当年的领导风范。   陈端礼认同长子的才能,也开始着手栽培陈郁,他带小儿子去舶司库熟悉香药官博的过程,并让他跟随潘干办前去宁县的窑厂,订购明年将装运上船的陶瓷。   宁县多山岭,盛产陶土,而且森林茂密,能砍伐烧陶,宁县有一家斗尾龙窑,是陈家的生意伙伴。   潘干办带上陈郁前往宁县的斗尾龙窑长见识,陈郁观看陶瓷制作的流程,熟悉热销的陶瓷器型,结识陶窑主人和陶匠。潘干办因要留驻陶窑几日,问陈郁要不要回去陈家老宅等他。   但凡烧陶瓷的地方,柴烟缭绕,灰尘飞扬,离村落又远,吃住简陋,在潘干办看来,实在不适合陈郁居住。   陈郁说他想去茶溪的溪花书院拜访一位朋友,潘干办便就派上自己的外甥葛桂金与数位仆人,一路护送陈郁。   陈郁知道,赵由晟还在溪花书院,他很想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赵父:嗯,一百种坑爹方式?   由晟(淡定):父亲听错了。   ————————   导演:两人下章见面,阿剩也该滚回泉州城了。 第31章   茶溪的午后寂静极了,只有蝉鸣声, 赵由晟坐在凉席上, 臂搁凭几, 手中执书, 他的指腹触摸书页上印刷的文字, 读得专注。若是其他人读来,每个字都认识,可却不知道什么意思,这是舟师的书。   舟师大多文化程度不高,他们述著的海道针经,行文粗俚,且有不少行话,赵由晟能读懂, 且在他看来很有趣味。这是赵由晟一贯的趣好,在前世也是如此。   “开船乾亥离石栏, 水十五托, 看北辰星四指,灯笼星正十一指半……”   读至此,赵由晟仿佛置身汪洋,伫立海船上, 手执牵星板, 仰头则是星空,他持板的手臂伸直,另一只手将板绳拉至眼前, 看视牵星板的上下,下与海平线垂直,上测星体距水平的高度,用此领航。   海道针经里所谓的“四指”,“十一指半”,指的都是使用牵星板的规格,牵星板共十二块,最小是一指板,最大则是十二指板。   热日炎炎,赵由晟心静自然凉,那吹往草亭的徐徐微风,怕都化成了抚面的清凉海风。   海域如此辽阔,扬帆可去万万里,沿途无数的番国夷岛可以停泊,前世那个颇多无奈的赵由晟,却在乱世里,身无立锥之地,倒在血泊之中。   蝉鸣总是一阵阵,特别呱噪,突然群蝉噤声许久,那是有人经过,蝉儿胆小。赵由晟抬起头,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将书搁席上,目视前方,通往草亭的小道上,走来三人,领头那人是俞恩泰,后面还有两人,这两人他认识其中一人。   何止认识!   赵由晟倏然站起身,大步迈下草亭,迎了上去。   “阿剩!”   陈郁快步向前跑,超过俞恩泰,远远抛下陪伴他来茶溪的葛桂金,他如此激动,一口气至赵由晟跟前才停下。   他穿着轻薄的素色丝袍,细丝绦扣住一枚海棠花造型的水晶璧束出腰线,腰间还坠饰金香囊,香囊小巧玲珑,散发沁心的清香,他手捏一把玉柄纸扇,手臂肤色与白玉柄一样白皙、细腻,饶是这不乏青少俊才的溪花书院,出现这么个风雅人物,也总要引人惊讶。   看在赵由晟眼里,他长高了些,五官也长开了,高挑清丽。少年陈郁,热情而亲昵,将近一年的分离,未有丝毫生疏之感。   “小郁,你怎么来了?”始料不到,饶是赵由晟也很惊诧。   “我跟潘干办和他外甥去斗尾龙窑,回南溪路上,顺道过来看你。”   他是如此欢喜,以致忘记介绍站在他身后的葛桂金,他踩上一层石阶,与赵由晟站在一起,那石阶不宽不长,仅能站两人,他的衣裳磨蹭过赵由晟的衣物,传来窸窣声。赵由晟怕他没踩稳掉落,伸手抓了他的手臂一把,动作自然而亲密。   两人的亲昵,令俞恩泰瞪大了眼睛,以他对赵由晟的了解,赵兄在书院可是对谁都不冷不热,身为他可爱的舍友,有时都怀疑他莫得感情呢。   陈郁的手臂被赵由晟抓那一下,感觉手劲不小,阿剩的手掌宽大有力,而他的个头也比去年更高,身上有不少改变,虽然如此,他的眉眼还是如此熟悉,那份亲和感也不变分毫。来到溪花书院,站在赵由晟身边,陈郁止不住欢喜,总算见着他了。   “过来,坐下乘凉。”赵由晟入亭子,示坐。   亭外烈日,陈郁一路前来,额上的发丝被汗水渗透,脸颊和双唇因炎热而泛红。   陈郁见草亭简陋,唯有一张凉席,便坐在上头,将两只长脚搁在石阶上,这是很随意的落座方式。他身边的赵由晟触手可及,陌生的茶溪,陌生的溪花书院,甚至是这头遭来的溪畔草亭,都因有阿剩而显得这般令人自在。   赵由晟早已留意到跟陈郁同来的葛桂金,一并将他请进亭歇脚,自己则和俞恩泰烧水煮茶。   俞恩泰心思全然不在炉上,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扇风,他的位置只能看到陈郁的背影,可就那背影看起来也绰约迷人。然而美人心思全然不在亭上人身上,他的目光紧随赵兄,赵兄到溪边亲手洗涤茶碗,他穿着粹白黑缘的襕衫,在芦苇丛里,仿佛只白鹤般醒目。   “原来赵兄小名叫阿剩呀。”俞兄为自己的发现感到非常有趣,用蒲扇柄顶着下巴。   陈郁一听,果然侧过头来,笑问:“俞兄与阿剩住在同间斋房吗?”   前来溪花书院,陈郁人生地不熟,却直闯斋舍找赵由晟,这般举动丝毫不似他。午时,学生们各处避凉,斋舍里只有俞兄和另外两名学生,俞兄看见陈郁在问舍仆赵由晟是否在,他忙上前说他就是由晟在这里的室友兼老友,殷勤带路。   两人前往草亭的路上进行过交谈,陈郁从俞恩泰那儿多少听闻由晟在书院的情况。   俞恩泰回道:是啊,我们住一间房,我们交情可要好啦,还经常一起去喝酒。俞恩泰脸上都要笑出花来,炉上的茶水在沸腾,茶水滚开,他全然没在意。   四碗茶倒上,葛桂金从俞恩泰手中接过一碗,受惊若宠般。他并不知赵由晟的宗子身份,否则看他那恭敬的样子,怕是连坐都是不敢坐的。   茶只是粗茶,而煮茶洗茶碗,也没有仆人代劳,溪花书院的简朴和事事亲力亲为作风,可见一斑。陈郁和赵由晟坐在亭子一角,背靠背,两人慢慢喝茶,话都不多,看在俞恩泰眼里,却有种在他们之间插不进话的感觉。   蝉鸣声声,午后凉风徐徐,像似被催眠般惬意,俞恩泰又煮下一壶茶,葛桂金帮忙倒茶,两人闲聊起来,俞恩泰一听陈郁是陈端礼之子,手中的扇子顿时从手中掉落,忙回头去看身后两人。   那两人坐在一起,一个微微笑着,低语述说什么;一个呷口茶,侧耳倾听,眉眼似画,两人间说不出的和谐。   起先俞恩泰猜测陈郁是贵家子弟,要知道护送他的,不只葛桂金一人,还有另外四个仆人,而且他的穿着打扮,相当奢华。   “如此说来,你少东家是陈承节之子,而我们赵兄却是位宗子啊。”俞兄还有话没说出来,那便是:能有这般要好的交情,实属世间罕见。   葛桂金对赵由晟实在不熟,兼之谨慎,只是点了下头。   陈郁正在跟赵由晟讲他去斗尾龙窑的见闻,龙窑依山势而建,很是壮观,听潘干办说,龙窑烧制的瓷器中,以一种白瓷粉盒在海外最是畅销,白得似雪,小小一个只有巴掌大。   陈郁举起自己的手,那是只养尊处优,没干过活的手,他眉眼柔美而诗意,似那足以想象的白瓷粉盒般。   茶水滋润赵由晟的喉咙,他的唇湿润泛光,他的眼睛因为耀眼的阳光而微微眯起,光影雕刻他的眉眼唇鼻,陈郁的话语停下,睨了他一眼,目光忽又移开。   赵由晟搁下茶碗,换了下姿势,此时陈郁低头看脚边爬动的一只甲虫,他听他问:“几时得回去泉城?”   “不急回去,要等潘干办从龙窑回来,再一起回去。”   赵由晟想小郁看来得在宁县住几日,原本以为在茶溪两个分隔,不会相见,没料到陈郁会亲自来找自己。   茶溪也好,南溪也罢,前世都有他们相伴的踪迹,少年萌生的爱恋之情,一旦滋生,再难除去,相随一生。   “阿剩,我可以在这里住一夜吗?”   陈郁不想就这么匆匆见过由晟一面,就回去南溪,来宁县一趟不易,见到由晟不易。   “可以,让俞兄去孟兄屋里睡,你睡我隔壁那张床。”赵由晟话语平淡。   俞恩泰本就在留心听他们说话,他摇着蒲扇晃到两人跟前,抗议:“孟兄睡觉老打呼噜,吵得人彻夜难眠。依我看,床不小,二位就凑合着睡一晚吧。”   往时也不是没有其他书生的友人来访并借宿,往往都是挤一挤,好基友一被子,大家都是男的,没差。   午后,葛桂金与仆人先行回去斗尾龙窑,赵由晟说他会将陈郁亲自送去南溪,葛桂金的护送任务算是完成了。茶溪和南溪相邻,赵由晟又是个皇亲贵胄,正经书生,葛桂金实则也不必担心陈郁一路不安全。   喝过两碗茶,送走葛桂金,赵由晟带陈郁回斋舍,书生们早已都听说有一位貌美少年来访友,纷纷出来观看。溪花书院清一色男生,平日别说村妇,老妪都难见一位,以致有的学生对于年少昳丽的同性,会生出几分爱慕来。   陈郁待人一向有礼貌,只要凑来他身边问话的人,他都会跟人作答,不觉身边围观数人。赵由晟护着陈郁进入自己的斋房,他毫不客气,把房门栓上,将闲杂人等阻在门外。   “失礼失礼,小员外可千万别见怪。”俞恩泰帮赔不是,就是他也觉得这帮书呆今日失态,虽然他自己不也是见人家生得好看,就对人殷勤有加。   赵由晟在床上收拾,他床头堆着不少书,虽然他的床比俞恩泰的床还要整洁几倍。陈郁随手拿起一本,发现是本关于海外地理的书籍,他将书卷打开,翻看两页,见上头有些文字被红笔勾画,还没待他看仔细,书便就被赵由晟没收了。   “你先在这里歇息,我去唤人送些酒菜来。”   “阿剩,不用特意准备。”   陈郁拉住赵由晟袖子,他不想要他离开,他实则也没发觉自己这份迷恋,片刻都不舍。   “小员外不知道这里饭菜有多难吃,今儿正好打打牙祭,还是我去唤人准备吧。”   俞恩泰出门去,一眨眼功夫,人已消失在院门。   斋房里只剩陈郁和赵由晟,由晟整理好床铺,拿脸盆要去打水,给陈郁洗脸,陈郁跟随,两人一前一后去斋舍后头的水井。   赵由晟在书院其实有个仆从,就是钱六,钱六见主人拿脸盆要去井边,他忙跟上,接过脸盆,打水这种体力活自然是由他来。   钱六从井中提水,水哗啦啦倒入铜盆,飞溅在地,他粗鲁将铜盆端起,放在石板上,盆中水泼出不少。夏日炎热一身汗,井水冰凉,十分解暑,陈郁捧水拍脸,洗净脸庞,双手,他接住赵由晟递来的巾子,擦拭手脸。陈郁把巾子递予钱六,他抬起脸来,他的领子松散,发丝有些凌乱,他着手整理领子和头发。   从陈郁出现,赵由晟就闻到他身上的香气,浅淡,却也沁心,这香气与他很匹配,闻到香味会想去看人,而看到人,又似被那淡雅的香味缭绕。   赵由晟拉住陈郁的手,将他带离水井,也带离井边他人的目光。   隔着薄衣料,抓握手腕上的那只手,粗糙有力,陈郁愣愣跟着走,他心里有点难过,在阿剩的信里,只字未提溪花书院生活是这般简陋,饭菜难食,而且他身边还只有一个粗拙的仆人。   要是跟庄蝶和端河说,阿剩在书院里要亲力亲为,怕是他们一个都不信吧。   若非为他打伤秦氏兄弟,阿剩根本不必过这样的日子。   俞恩泰去置办酒菜,到天黑才回来,跟他一起来的是个村民,村民提只三层食盒,一壶酒。食盒打开,是两样山野小菜,一钵炖鸡,而那壶酒是农家自酿酒。   赵由晟倒酒,问陈郁:“能喝酒吗?”陈郁点了下头,他能喝,喝多会醉,偶尔跟在陈父身边应酬,他沾过酒。   草亭上,灯笼的光芒微弱,俞恩泰在背风处点上蜡烛,不大的光团,映亮三人的脸。夏夜漫天星光,四周无拦的草亭最是清凉,三人喝酒,交谈。   俞恩泰深觉自己交了好运,他一个普通百姓,有幸结识赵由晟这么个宗子,还有幸认识陈端礼的儿子,他很开心,喝下不少酒,话也多。   成功将自己喝趴的俞兄伏案睡去,赵由晟和陈郁离开草亭,走到草亭延伸向溪流的一处站台,月光似水,照在茶溪上。陈郁饮了一碗酒,有些许醉意,他坐下身子,靠着一侧竹栏,赵由晟站在他身旁,身姿挺拔,风刮得他的袖子乱舞。   “我跟远涯去番坊玩,拜访居住在泉州的奇人,有时能从他们身上听到稀奇古怪的故事,阿剩,你知道海玉魄吗?”   陈郁收拢被风吹乱的衣襟,月光照在他仰起的脸庞上,脸颊莹莹发光。   “哦,不曾听闻。”   赵由晟背起手,他笔直的身姿在坐地的陈郁看来,昂藏七尺般。有他相伴总是让人安心,感到惬意和满足。陈郁模仿起远涯讲故事的技巧,细致的讲述龙屿的龙,海眼,海外番王,还有海龙的额中之物——海玉魄。   “阿剩,人世间,是不是真得有能起死回生的宝物?”陈郁瞪大眼睛望着由晟,从小阿剩就似乎什么都懂,总能给他解惑。   “人死怎么可能复活,不过是水手的传说罢了。”   赵由晟的尾音消失在风中,他的心情颇微妙。   “喝酒,来,人呢?”   醉醒的俞恩泰在草亭上寻人,正因寻不着酒友而叫囔。   想他喝得烂醉,恐失足坠溪,赵由晟和陈郁一起回去找他。   三人结伴返回斋舍,俞恩泰摇摇晃晃走在前,赵由晟和陈郁在后,月色正浓,四周寂静。   斋舍房门一开一关,眨眼功夫,俞恩泰已趴床睡去,赵由晟在自己的床边脱衣,陈郁挑亮油灯,屋中实在昏暗。本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若非来此地,陈郁怎知原来一盏小小的油灯,照明如此有限。   陈郁坐床脱鞋,解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脱去穿在外头的一件衫子,只剩一套贴身的衣物,他回头去看由晟,对方也是脱得只剩入睡时穿的衣物。陈郁很期待呢,他们好些年没有枕并着枕,躺一起夜聊了。   赵由晟躺下床,陈郁立即靠上来,身子挨近,他孩子气般抱住瓷枕,趴床乐呵呵道:“阿剩,还记得以前我在你家过夜吗?”   “记得。”赵由晟躺得平直,面对床顶。   “夏夜里,阿香会给我们准备西瓜,还有冰饮子,你还会给我讲故事。”   “嗯。”赵由晟记得,有好几个这样的夜晚,留着愉悦的记忆。   “阿剩,说一个吧。”   陈郁侧头去瞅由晟,看到由晟垂下的发髻,他伸手去摸了下他的头发,阿剩头发还是又硬又扎手。   “不说。”赵由晟仿若不知道陈郁的动作,他抬手放下纱帐。   “那我跟你讲一个故事,我从远涯那边听来,就说在海外,有一个老番王,老番王有一棵七丈高的沉香树……”   “郑远涯……你们常在一起玩?”   “嗯,他人十分有趣,而且知道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他几乎认识泉州港的每个老水手,他腰间佩戴一把金刀,威风凛凛,能一人打倒两个恶棍。有次我们上街……”   “睡吧。”   陈郁话语被突然打断,顿时沉默,他没意识到,自己一再提郑远涯,远涯长远涯短的。   赵由晟拉起薄丝被,遮在陈郁腰间,也将被子分一些给自己,山林夜里时常温度骤降,夏日夜里仍要在腰间遮条薄被,以防着凉。   陈郁不怕冷怕热,他把被子拉开一些,仍抱着瓷枕兴致勃勃讲话:“阿剩,我长大后想乘船出海。远涯说海上有一处地方叫昆仑洋,昆仑洋里有鲛邑,那是鲛人的故乡。”   此时的赵由晟,别看他闭着眼,神情淡定,实则内心简直想暴揍郑远涯一顿,海玉魄也好,鲛邑也罢,他跟陈郁说这些作甚?赵由晟宁愿陈郁永远也不知道这些事物,正因他知,前世的陈郁不惜性命去涉险,不顾代价想救活一个死人。   赵由晟闭上了眼睛,他不打算回应这些话,哪怕他很清楚鲛邑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曾是鲛邑里的一个住客。   没有得到回应,陈郁侧着身子,伸头去探视赵由晟,见他眼睑垂下,像似睡着,他还想跟他说话,不想这么快睡去。陈郁伸出手,手指悄悄摸上赵由晟的脖子,他立即睁开了眼睛。   “很凉吧。”陈郁笑得眼睛亮晶晶。   陈郁的体温,夏日里比别人冰凉,虽然冬日里会冻人。   赵由晟捏住陈郁不安分的爪子,像似有些恼,陈郁以为他要使劲捏疼自己,已经领教过赵由晟的手劲,不想他只是轻轻松开,似纵容似无奈地说:“夜深了,别胡闹,睡吧。”   陈郁睡不着,可能是喝了点酒的缘故,更可能是太过兴¥奋。他们分离这么久,才有一次聚会,夜里还能躺在一起聊天,他不舍得就这么入睡。   陈郁安静了一会,只是一小会。   “阿剩,清明我回乡扫墓,住在南溪书屋里,有天早上起雾,我在树下睡着了,梦见你也在书屋里咧。”陈郁有太多话想跟赵由晟说了,但不清楚他是否感兴趣,说得像自言自语。   “就好像,我们一起在书屋里生活了好久,白果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秋日里,还一起坐在树下看落叶,到处黄橙橙一色,真好看……”他的声音渐渐没了活力,毕竟夜深,他又赶了半天路实在疲乏,再不愿睡,睡意还是袭来。   等听到身边响起细细的鼾声,赵由晟才慢慢坐起身,他低头端详陈郁的睡容,看了许久,他抬起手背碰触陈郁的额头,他的额上有薄汗。赵由晟从床一侧取来一把蒲扇,轻轻为陈郁扇风。   等到深夜才会凉爽,此时的室中还是有点热。   他怎么会梦见两人在南溪书屋生活的时光呢,那是前世的事,陈郁提起时,赵由晟无疑很惊诧。   前世,下过小雨的地面,在风中半干半湿,银杏树庞大枝叶的遮蔽下,有一块干燥的地面,正好给树下的人歇息。赵由晟手中拿着一卷海道针经,靠着树干悠闲读阅,陈郁坐在他身边,手中的书滑落,在水汽中昏沉沉欲睡,身子渐渐歪向赵由晟,并最后落在他怀里。赵由晟一手搂住陈郁的肩,一手仍握书,他胸口有他肌肤传来的温度,鼻子里嗅到他身上浅淡的香气……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说,你前世是不是跟我们小鱼玩暧昧了?   赵由晟陷入思考中……   ——————————   郑远涯:吃醋就直说,干么老打断小郁的话,我给他讲的故事可精彩啦。 第32章   赵由晟睡得很迟,醒得很早, 他醒来时天刚亮, 窗外传来鸟啼声, 山林的气息随风入纱帐, 如同以往任何一个清早。   但这个清早不同, 他的床上躺着陈郁,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赵由晟仍保持着入睡时平躺的姿势,陈郁却较昨晚与他挨靠得更近,头枕在他肩上,身子侧向他半蜷着,一只手臂搁在他肚子上,睡得很沉。   他的鼻息拂在自己脖子上,身上淡淡的香味从他衣物传递, 两人靠得如此近,赵由晟只需低头, 双唇便能碰触到他的额头。赵由晟轻轻挪动陈郁的头, 手指插入他的发中,发丝从指缝间流过,他悄悄从肚子上拿开他的手臂,悄无声息将两人分开。   昨夜昏暗, 没看清楚陈郁脱衣后的模样, 他的脸轮廓柔和,身形修长有点单薄,披发沉睡的样子, 难免令人萌生庇护的念想。   美姿容的少年,会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淡去那一份性别模糊的迷人特性,更具男子味道。在赵由晟眼里,十五岁的陈郁还未到他盛颜的年纪,待他再年长几岁,身上稚气脱去,柔和的脸轮廓线趋于成熟时,那时的他即使在人堆里,由晟也能一眼认出。   赵由晟起床穿衣,这时钱六过来伺候,也不过是让他去井边提水,倒虎子,再无其他吩咐。待赵由晟漱洗完毕,陈郁还在睡,夏日清晨凉爽,正是睡觉的好时候,让他多睡一会,由晟没有唤醒他。   因陈郁未醒,赵由晟没去林中锻炼,他拿卷书,靠在床上翻阅,但心思明显不在书上,时不时去看睡梦中的陈郁。想他就在自己床上,安然无恙睡着,竟有种宁静之感。   快到做早课的时候,俞恩泰才被他的仆人吵醒,主仆俩动静不小,陈郁也因此醒来。他从床上坐起,揉着眼睛,本还睡得迷糊,一见身边的赵由晟立即绽出笑容,唤他:“阿剩!”   他仍是欢欢喜喜,缠着赵由晟说话,也没在意自己那身贴身衣服睡得松松垮垮,长发凌乱。   赵由晟将陈郁的衣物递给他,叮嘱:“我去跟山长告假,一会就回来,你待屋里头等我。”   陈郁抱住衣服,笑着点头:“好,你快些回来。”   赵由晟和俞恩泰结伴离去,走前不忘将房门关上,并吩咐钱六在门外候着,以免陈郁有什么差遣。陈郁听着屋外人语声往林间去,他知道三溪先生总在山林间讲课,由晟的信里写过。   陈郁自己穿好衣服,从赵由晟的物品里找到一把梳子,他照镜梳发,编髻,没有墨玉的服侍,扎个发髻他还是能自己做到的。漱洗后,陈郁坐在床边等待赵由晟,等了好一会还是没回来,他开始在斋房里这边摸摸那边看看,他感兴趣的是赵由晟的物品,他看的书,他写的文章,他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他首饰盒里的发簪、发带。   他对赵由晟的物品为何会如此感兴趣,陈郁自个也没觉得不对劲。   在把赵由晟的东西几乎摸了个遍后,陈郁趴在床上,垫着薄被,翻看由晟的书卷,被子上有宫香的气息,阿剩的气息。听到身后房门被打开,陈郁回头一看,阿剩回来了。   “过来,去吃早饭。”   赵由晟唤走陈郁,带他出房门,前往餐室。   早课还没结束,餐室寂静,由晟让钱六去伙房端食物,陈郁昨夜听俞兄说伙房食物很难吃,直到食物摆上桌,陈郁才清楚真是如此。   餐具简陋,而盘中食物光是看着就让人没食欲,村野之夫烧的饭菜,对于锦衣玉食的人而言,实在难入口。其实食材都新鲜,不过是缺肉少油,做法不精致而已。   陈郁跟前一碗粥,他瞅了瞅桌上两碟小菜,两个丑陋的锅贴,筷子拿起又放下,赵由晟看他挑食,说他:“多少吃些,待会路上要饿。”   陈郁听话地捧起碗,小口喝粥,喝着喝着,眼角微红,他清楚由晟家的早饭很讲究,他家请的厨娘,在整个城西都是有名的.   这一年多来,阿剩天天吃的都是这种东西。   赵由晟淡定喝上两碗粥,吃下一个锅贴,他已然习惯书院的饮食。   等陈郁喝完粥,赵由晟把锅贴推给他,示意吃一个。陈郁拿起锅贴咬下一口,又冷又硬,赵由晟盯着他,他只好小口小口,慢吞吞吃完。   在书院并无别的精致食物,而喝一碗粥显然吃不饱,由晟怕他饿肚子。   两人离开餐室,由晟带着陈郁在书院里四处走走逛逛,没多久早课结束,学生返回书院,由晟嫌他们嘈杂,和陈郁回了斋房。   陈郁坐在镜台前,头发披散,赵由晟站在他身后,帮他梳理,扎髻,陈郁捧着镜子傻傻笑着。他自己扎的发髻已经松散,只能重新扎。往时都是由墨玉帮他扎发,陈郁自己并不擅长。   赵由晟只会最简单的发髻,尽量利索的给陈郁梳上一个,将发带系上。经由由晟手束出的发髻有些丑,只比陈郁自己弄的好上那么一点点。   “我送你去南溪。”   还没等陈郁在镜中仔细端详,人就被赵由晟拉起。   陈郁有点愕然,他没说几时回去,本是想再蹭住一晚的,他想应该是自己的出现影响由晟课业,而且三溪先生说不定不喜欢书院外头的人住在学生斋房里呢。   赵由晟不是独自一人送陈郁回去,他身边跟着钱六,而且他身上携剑。这柄剑是军剑,趁着剿寇胜利欢庆时机,士兵喝得醉醺醺,无心看守,由晟从县兵库里“顺”来的。   佩剑只是普通的短剑,其貌不扬,陈郁打量这柄剑,想起他在泉州城听吴杵说起一事,说是阿剩参与黛云山剿寇,而且还亲手杀了一名贼寇。陈郁当然不信,直到今日看见由晟腰间的佩剑,才想起这个传闻。   “阿剩,我听说你杀死一名贼寇,有这事吗?”陈郁摘下路边一根蛐蛐草,用双手搓着它,让它旋动起来。   “要是我真得杀人了,你害怕吗?”   赵由晟握住剑柄,神情平淡,他并不在乎自己手上沾血。   叶子飞动,陈郁松开双手,蛐蛐草随风飞去,他回头给了赵由晟一个笑容,他没说什么,但他的笑容表明他不害怕由晟。基于他对由晟的了解,他的阿剩才不会杀人。   便是这个笑容,让赵由晟握紧剑柄,他不在乎以后自己是否杀业过重,唯希望陈郁脸上能保有笑容,一生安逸。   由晟在黛云山曾手刃一名贼寇的事,赵父不让宣扬,反倒是吴杵这个大嘴巴给说出去了。   回去的路,陈郁话语多,赵由晟话很少,随着南溪靠近,陈郁不由放缓脚步。   陈郁不知道,其实他是可以在溪花书院多住几天的,三溪先生并不禁学生交友,只要交的不是些不三不四的人。   从茶溪到南溪的路着实不远,等陈郁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陈家老宅前。   陈郁邀请赵由晟进去坐坐,赵由晟站在门口,仰头看视这座有些年头的大宅子,这个地方在他的记忆里占据一个重要位置。   前世,他最后一次抵达陈家老宅,见到的宅子比此时破败多了,那时陈郁已经很老,身上也有病,孑然一身,赵由晟便是在这里见到他最后一面。   那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呢,是个能让赵由晟在夜半醒来,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场景。   陈郁进门,回头唤:“阿剩?”   赵由晟回神,抬脚迈过陈家老宅大门的门槛,进入这座充满回忆的宅院。   住在陈家老宅的亲戚,早知道陈郁要来,做了接待的准备,但当发现另有位客人是知县的儿子,是位宗子,明显慌乱一阵。   赵由晟没在陈宅待多久,他喝下一碗点茶,一桌的茶点,碰都没碰一个,起身就要辞行。   银杏树葱绿庇荫,白墙青瓦,他乌巾白衫,揖手而别。   陈郁伴他出书屋,两人的身影映在池水里,他不解他为何如此匆匆,明明回去时候还早,即便山长不许他外宿,多待一会总可以吧。   “阿剩,我让人去县城里买果脯饼糕,人还没回来,你等等再走。”   “我并不爱吃这些。”   “可是溪花书院样样都无,要不你留下吃饭再走吧,厨子已经在准备饭菜。”   “不差这一餐。”   陈郁想他是真不肯,可能三溪先生那边要他早归,也只能让他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由晟走在前头,步伐很快,陈郁紧随在后,突然一阵风起,银杏树哗哗作响,陈郁驻足,回望身后,赵由晟止步不前,却始终没回过头。   书屋和那棵银杏树被赵由晟抛在身后,他不忍去回忆,前世在这个地点两人的最后一面,他怀里青春容颜的少年,瞬间化作衰老,生命从他的指间快速流逝,无力挽回。   如果前世他被人杀死的那份痛苦,残留在肉体上,那另有一份痛苦在他灵魂里。   两人迈出门槛,钱六已在门外等待,赵由晟即将走了,陈郁依依不舍。赵由晟让他止步,无需再送行,陈郁难过,闷声:“都是因为我,你才被罚去溪花书院。”   若非亲眼所见,他怎知他这一年多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不说吃住差,三溪先生还管得这般严厉,毫无人身自由。   “那里的生活我已习惯,再说食物本就是用来填饱肚子,没那么多讲究。”   “阿剩,可是……”他说得很无所谓,陈郁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欲言又止,然而说什么也无用。   希望夏日快过去,秋日到来,让阿剩早早能回泉州城。   “小郁回屋去,我走了。”   赵由晟颔首,作揖,带着钱六离去,留给陈郁一个渐行渐远,最终不见的身影。   陈郁的心空空荡荡,他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仆人来唤他。陈郁返回大宅,走在寂寥的院子,他的手指触摸着一扇扇窗,他此时的情感十分复杂,似不安,似不甘,似惆怅,又似眷念,这份情感已经超越他这个年龄能理解的范畴。   赵由晟回到溪花书院,已是午时,俞恩泰懊恼捧腮,坐在书案前,见人回来,狠瞪一眼:“怎得这般早就将人送走,也不多留一晚。”   好歹让他与陈郁多相处一日,他以后去泉州城也能厚着脸皮到陈承节家拜访,说是陈郁交好来着。再说他看陈郁这人很有眼缘,真心想和他交朋友   赵由晟没理会俞兄的抱怨,坐在书案前写文章,但他明显写得很不顺,揉去好几张纸。他这幅模样,看在熟悉他的俞兄眼里,分明心情不大好,俞兄选择不去招惹。   傍晚,俞恩泰来喊赵由晟去吃饭,见他没动弹,自个走了。躺在床上的赵由晟闻到一缕淡香,不同于他宫香的气味,那是陈郁的香气,他昨夜躺过他的床,留下了气息。   他触摸陈郁躺过的地方,想起他睡觉时的模样,想他躺在身旁,在耳边说个不停,却没得到他回应的那些话语。   夜晚,烛火昏黄,陈郁躺在柔软的床上,燎香沉睡,风穿院木,清风徐徐。同轮月亮下的赵由晟,燎香驱蚊,他吹灭如豆的油灯,闭目让自己睡去。这夜有些热,俞恩泰在床翻来覆去,赵由晟的额上有汗,好不容易入睡,他做起了梦。   陈郁也在梦中,他再次见到前世,自己和赵由晟在书屋里相伴,银杏叶已掉落,那是深秋,由晟似乎要离去了。陈郁从背后抱住了他,身材高大,肩膀宽实的赵由晟并不那么容易紧紧抱住,可陈郁却不放手,他胸中充溢着一份情感,像似要喘不过气般,在梦中品味,原来那是痛苦。   梦里的赵由晟也好,自己也罢,都再长大了些,赵由晟像似已到弱冠的年纪,模样更成熟。陈郁听到赵由晟说:你已老大不小,别再这般耍孩子性子,我又不是你家人,还能陪你一辈子不成。   他拉开陈郁的手臂,声音低沉平稳,无半点波澜。   陈郁的手臂因情绪波动而颤抖,终于,他缓缓松开双臂,放开对他的束缚。赵由晟毫无迟疑,迈步离去,等他走远,陈郁在身后轻轻地说:“我能。”   那两字从唇中吐出,被风吹散了去。   在梦中湿润了枕头,醒来却只剩茫然,陈郁记不得做的是什么梦。   赵由晟突然瞪开双眼,骨碌从床上爬起,他听到屋后冲凉的声音,想是有人热得睡不着。他推开房门,走到院中,仰头看天上的月,想着月下的陈家书屋,想着树影婆娑下,屋中入睡的陈郁。   他做了个梦,梦见前世和陈郁在南溪书屋相别的情景,那时他十九岁,陈郁十七岁,他听到陈郁说他能。   他能陪伴他一辈子。   而自己回报陈郁的是长达六十年孤零零、甚至无望的生活,一生一死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最终在枯叶飞舞的深秋里,抱着他逐渐冰冷的尸体,意识到一切无可挽回。   两天后,潘干办在斗尾龙窑的事情办完,来南溪带走陈郁,陈郁回了泉城。离开南溪那夜,陈郁写了封信给赵由晟,告诉他自己回去了,等候与由晟秋时见。   到秋时,赵父在宁县三年任期满,赵父调职,由晟也会离开宁县,返回泉州城。   信由陈宅的仆人送至赵由晟手中,由晟执着信,没有急于打开。他将信带往草亭,在寂静中读阅,他读完信收起,未立即回信,托人送往南溪,因为陈郁已经回去泉州城了,已太迟。   这几日,两人住得很近,本该常走动,却得靠信件传递,陈郁怕影响由晟课业,而由晟选择疏离。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阿剩,你是否听说过一句老人言:追妻火葬场。   ————————————   三溪先生: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第33章   炎热夏日过去,天气转凉, 三溪先生的一位友人来南溪拜访他, 此人便是泉州州学的助教黄教授。   前世, 他可是赵由晟的岳父, 虽然最终婚事没结成, 赵由晟先死了。   三溪先生唤来两位门生,陪伴他们登高望远,赵由晟在其中,另一位是学富五车的孟兄。孟兄学问虽好,有些书呆气,赵由晟谈吐不凡,且看着人深浅难测。也不知道是因他老爹是宁县知县的缘故,还是因他是位宗子, 黄教授对他青眼相待。   “我与明府相识多年,早年也曾有幸一同在山明寺苦读。明府心怀天下, 是吾平生钦佩之人。”   流水淙淙, 瀑布如银川,水花飞溅上石亭青瓦,黄教授的话,在其他人听来特别清象, 赵由晟侍奉在旁, 恭听而已。   “由晟颇有明公之风,稍加琢治,日后会成大器。”   赵由晟听到三溪先生这句谬赞, 心中想,都是借老爹的光。   就是前世那桩婚姻,也因为父亲与黄教授是老交情,两个老头子有意亲上加亲给订的婚事。   黄家小娘子早慧,八岁时,在城西就享才女的名气,这婚事说来由晟还是“高攀”。此时黄家小娘子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当他黄家的东床快婿,也是他日之事。   秋风萧瑟时,吴杵和钱伍到茶溪来,接赵由晟回县城。吴杵帮忙收拾行囊,发现自家郎君居然有一柄剑,就藏在衣箱里。此时,关于赵父因剿寇而升迁,儿子英武无双,父子亲临阵前督战的事,已在泉城传开。因赵由晟年少,且往时不曾听闻他有什么才能,再说宁县僻远,他的事迹传至泉城的街头巷尾,已经完全走形,面目全非,人们普遍不信。   离开溪花书院前,赵由晟到三溪先生的居所辞行,三溪先生将他留下谈话,说了近半个时辰。   炉香袅袅,古琴声断断续续,三溪先生的话颇含蓄。他说:我门生众多,唯独你不同他人,既无心功名,也不信圣人之言,却又心甘情愿在此受学。由晟,你所求是什么?   赵由晟伏身道:学生所求,是保家自存的能力。   琴声止住,三溪先生抬起头,用深虑的眼神看着他的学生,幽幽道:由晟,他日勿做不利于百姓社稷的事。   赵由晟想三溪先生毕竟是教了他一年的书,批过他无数的文章,也许从中窥见他心里深藏的戾气,他从容道:学生必不会做出辱没师门之事。   恭敬行过拜礼,赵由晟起身。   三溪先生没再说什么,放由他离去,他清楚这个学生难以驾驭,而自己对他的言传身教,影响也十分微弱。无疑他很聪明,但他不尊圣贤,不信道义,似乎只遵自个的法则,这样的人最是难测。   赵由晟的行囊不少,钱伍和钱六各挑一担,吴杵牵马,赵由晟骑马,主仆四人出行。赵由晟在门口和同学相辞,在书院一年时光,他交好的也只有俞恩泰。   俞恩泰将赵由晟送至道口,说他明年也不来溪花书院读书了,打算游学泉城,日后相见,莫相忘。   “俞兄若是到泉城,记得来找我。”   “可是说好了,赵兄。不是我俞恩泰多心,就怕赵兄回去后,不消几日就把我给抛脑后去了。”   “不会。”   俞恩泰用力挥挥手,睡在同间屋里一年,到分别时,他仍觉得赵由晟是个谜般的人。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喜怒不形于色,而且明明看似很亲和,却又疏远,也不知得是什么事什么人才能钻进他的心里。   县城里,赵父即将卸任,忙于交代一些公事,见儿子从溪花书院回来,也不过是打个照面。赵由晟来宁县一年,赵父管教儿子的次数十分有限,他安心将儿子交由三溪先生教导,并认为儿子已经是个勤学、正直的好青年,然而哪怕三溪先生这般耿直,有些话也不好跟他明说。   赵由晟在县城无事,时而去找章义,他前去拜访,都是请教章义剑术。以一件武器而言,在战场上拼杀,剑自然不如刀耐用,但单打独斗的话,剑有剑的长处。   正好两人都悠闲,章义便专程陪赵由晟切磋,几轮较量下来,章义就瞧出不对劲,赵由晟的剑法凌厉,招招直奔要害部位,他一介书生,居然充满杀气。有回,两人寻得一处荒废、开阔的宅院里比试,过程激烈,惊险,保留几分实力的章义,反应稍有迟钝,赵由晟的剑刃立马就要刺向他的喉咙,章义惊慌失色,大呼打掉剑,纵是他也吓出一身冷汗。   “郎君跟小的学剑,是不是有什么仇家?”   事后,章义很认真询问赵由晟。不说这位小官人剑法进步神速,明显刻苦练习过,就是他那一招招的狠厉劲,也让人不免惊讶,疑惑。   “并无。”   赵由晟坐地,剑身搁膝,解开束袖的襻膊,他显然没说实话。   “小的也曾上阵杀敌,经历过生死,适才郎君执剑刺喉那神色,就似要杀人。”   黑色的襻膊落地,粹白的儒生服袖子展开,赵由晟听闻这话,提剑站起,身姿如竹,他握剑看视锋刃,倏然回身,瞬间发力,剑鸣风啸,白影一晃,他拦腰劈断身侧一根臂粗的枯木,断痕平整,他抬头看视章义,淡语:“似这般吗?”   章义觉得自己这徒弟性格明显有问题呀,日后要是惹祸,犯人命案了,老赵还不来找他算账,一时有点后悔教他用剑。   赵由晟用布拭剑,熟练将剑刃插回剑鞘,执剑向章义行礼,说了一句让章义稍微放心的话:“章捕役宽心,我学剑只为自保,不会害及无辜。”   章义内心很想说:放屁!你小子哪天杀人了,可别把你师傅是谁供出。   赵由晟这个赵知县之子,在宁县百姓眼中,可是文武双全,他跟章义学剑的事,赵父当然知道,赵父见过儿子几次携剑外出回来,不过也没说他什么。   赵父认为,宗子经由宗子试出仕,职务往往从地方小官做起,难免会到那种危险、僻远的地方当官,学点武艺自保也没什么不好。   “由晟,回泉城后,你要是不肯去宗学就读,可以师从黄梅山,梅山近来闲赋无事。”   返回泉城的路上,赵父跟儿子讨论日后学业的事,当时两人在一座长亭上歇脚,喝茶,身边跟随一众仆从。   赵父口中的黄梅山便是同住在泉城的黄教授,由晟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父亲,我想在家自己读书。”   “那就辟处静幽的房间,在里边安心研读,再不许像以前那般,尽到外头惹是生非。”   “孩儿不敢。”   明年你又出仕去,这回去得远,哪还能管得到我在泉城的事。   赵父自然不能听到儿子的腹诽,回家路上,看着骑马在前,器宇轩昂的儿子,赵父心里欣慰,给自己记上一功,只觉为期一年的不肖子改造计划圆满完成。   **   古莲寺的秋叶凋落,飞落在身,骑在马上的陈郁拍去枯叶,跟随的董宛说:“小郎君,又是秋天了。”   董宛长高了个头,白白净净,脸上还带着稚气,他只能跑跑腿儿,负责牵马的是另一个随从,叫潘真,二十岁出头,为人稳重,管家潘顺的一个远方亲戚。   陈郁来到驿街尽头,拐进一条不起眼的深巷,他在巷子的中段下马,董宛牵马,和他一起走至睦宗院外的赵由晟家。赵家老仆吴信接过马缰,女婢阿香迎来,将陈郁请至堂中坐,并上茶。   听阿香说,赵母带赵由磬去寺里烧香,吴杵去了宁县接应赵由晟。   陈郁呷口茗茶,见到一个清秀但陌生的小丫鬟捧着果品出来,他有一段时日未到赵宅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丫鬟。   阿香对小丫鬟说:“阿锦,把果子放上,和我上楼打扫。”   阿锦小声回:“是。”   陈郁在屋中没待多久,就听到外头赵庄蝶的声音,立即起身,迎了出去。   赵庄蝶身边跟着赵端河,两人还是老样子,端河瘦高如竹竿,站他身边的庄蝶还是圆脸,矮矮的,虽然他应该还是长了些许身高的。   “小郁,阿剩信中说他这月十五日到,就在后天。”赵庄蝶消息灵通,他和由晟也有信件往来。   “我也听吴杵说了。”   自打天气转凉,陈郁就常让仆人来赵宅打听赵由晟几时回来。   “等人回来,要给他风风光光办场洗尘宴,就办在春风楼里!”随着年龄增长,庄蝶的零花钱显然增加不少,壕有底气。   “等回来再说,怕是不妥。”赵端河一向冷静,赵由晟的老爹应该不会赞同。春风楼是贵死人的地方,再说庄蝶和小郁的年龄也还不大适合去当酒客。   赵庄蝶扁扁嘴:“唉,有师勉叔在,什么都不妥。”   赵由晟的老爹赵师勉,高大,威严,不说庄蝶,其他睦宗院的小孩儿都怕他呢。   三人到齐,结伴出门,在门口,赵庄蝶说:“以前不知小郁也去庆舟茶坊听书,我和端河时常前去,我最爱听阔成先生说书。”   “我也是,往后能结伴。”陈郁很高兴,他们又聚集一起了。   自从赵由晟去往宁县,陈郁和赵庄蝶、赵端河往来得少,最近他要回来了,大家又聚集,无疑,由晟是他们友谊四人组的主心骨。   他们今日相约去庆舟茶坊听书,这是家深受市井小民喜爱的茶坊,说书人说的故事不仅接地气,还妙趣横生。也不知道贵为宗子端河和庄蝶,怎么会摸去这样的茶坊听书。   庆舟茶坊开在一条通舟运货的濠沟旁,往来四海十洲的人员,热闹又混乱。陈郁会知道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在于这条濠沟,是通往市舶司水关的濠沟,但凡海商都曾乘船经此地,陈郁跟随父兄来过几次。   庆舟茶坊门面朴实无华,屋内坐满茶客,他们三人都是老顾客,茶坊博士认识,直接邀请他们上楼,坐价贵茶好的雅间。   三人选一处最佳的地点,既靠近说书台,又能看到窗外热闹的舶运和行人。   客人落座,茶博士过来上茶,赵庄蝶忙问他今日说什么故事,上次听到一半的《张潮记》还讲不讲。茶博士报出今日说书人要说的故事名称,便就含糊其辞下去了。   “今日说不了《张潮记》,阔成先生被人打断了腿。”   待茶博士走后,上茶果的伙计偷偷跟他们讲。   “阔成先生怎么会遭人打折腿?”赵庄蝶很吃惊,他喜欢阔成先生说的《张潮记》,故事里的张潮是个狡黠,诙谐的矮子,常为人打抱不平,智斗恶棍,豪族。   伙计四处张望,低头小声:“自然是编了不该编的故事,说了不该说的话,把宗子得罪。”伙计也是无知者无罪,他根本不清楚这三位客人里边,两位就是宗子,要不打死他,他也不敢这么说啊。   “哪个宗子做的?”赵庄蝶大为吃惊。   伙计还想说点什么,被茶博士喊走,茶博士显然眼力好,他应该早瞧出赵庄蝶就是个宗子。   赵端河皱眉,思考了起来,他身前的那碗茶,热气袅袅,他似自言自语:“莫不是那个老兵林忠放鹅的故事?”他家和百姓家杂居,民间的事他知道得多。   赵庄蝶懵了,忙问:“端河,你说说是怎样的故事?”   “老兵林忠家养鹅二十头,本欲待鹅肥卖钱,给女儿置办嫁妆,却不想肥鹅跑到宗子家田地,被宗子家恶仆一网打尽,吃得只剩一地鹅毛。”   赵端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嘴角沾着茶沫,轻轻用拇指拭去。   “不就是一个故事嘛,干么打伤人。”赵庄蝶拿银叉扎蜜饯,突然动作停下,叫道:“等等,我好像听说过!”   陈郁在众人之中,年纪最小,只是听,不过当赵端河说肥鹅被宗子家恶仆吃掉的时候,他比赵庄蝶反映快。这是个真实的故事,而且宗子家仆不只一头鹅也不赔,还很嚣张打伤老兵。   远涯和他讲过这个故事,远涯还说那个老兵很有些本事,可惜青壮时出海,被船绳绞断一只手臂,因残疾而生活艰苦。   赵端河瞪了赵庄蝶一眼,他这一叫,邻桌有人当即回头,赵庄蝶喝口茶压压惊,他低声:“这个事就发生在赵几洲家的田庄是不是?”   陈郁和端河点头。   “奚王支系的全是贼驴,又来坏我们宗子名声,真是可气!”庄蝶从银叉上咬下一颗蜜饯,嚼两下,恶狠狠道。   这个赵几洲和赵几道是堂兄弟,他们那支系在当地宗子里头人数最多,而且不少人在宗正司担任职务。   “吃人家鹅还打人就很过分了,居然还把阔成先生也打伤!”庄蝶越想越气,他要好一段时间听不到《涨潮记》,他义愤填膺:“还有没有王法了,宗子犯法就当与庶民同罪!”   “咳咳……”赵端河喝茶被呛。   陈郁拿自己手帕,要递给端河,端河示意不用,他从庄蝶身上摸出一条来。   没多久,庄蝶那条白洁的丝帕,被涂上花绿的茶沫,揉成一团,又塞回他衣兜里。   陈郁安安静静听着两人交谈,涉及宗子的事,他不好说什么,只是想阔成先生不知伤得严不严重,往后还能不能说书。   台上,新请来的说书先生登场,茶坊里的吵闹声渐渐静下,说书先生清喉,简单介绍今日要讲的故事内容。赵庄蝶觉得索然无味,不是他爱听的故事,他东张西望,见陈郁一动不动看着窗外,他问:“小郁在看什么?”   陈郁在楼下看到郑远涯的身影,他乘坐一艘小船,行驶在濠渠上,他身边跟着一个同龄人,是保章正(天文官)之孙李世安,两人大概是要前往市舶司。   陈郁手指楼下的两人,说 :“是郑远涯和保章正的孙子。”   赵庄蝶忙抻长脖子往外探,他听说过郑远涯,他从陈郁所指的方向,看到站在船头的一名高挑男子,一手叉腰,腰间佩刀,威风凛凛,匪气十足,他好奇问:“小郁,郑家到底是不是海寇?”   “以前是。”陈郁如实说。   “他看过来了,我们邀他上楼喝茶如何?”赵庄蝶回头去看赵端河,征询意见。   “不可。”赵端河一口回绝。   载郑远涯和李世安的船逐渐远去,茶坊中的三人一阵沉寂,赵端河对陈郁说:“人言可畏,不得不慎重,望小郁不要见怪。”   “我知晓。”陈郁喟然,他有时真得会忘记他们宗子的身份。   随着年岁增长,陈郁清楚,他们跟他这样的商家子往来,便已引人闲言闲语,若是再结交一个海寇之子,那将非常敏感。   三人听了一会说书,都觉得挺无趣,结伴下楼,走出茶坊。赵庄蝶打算和赵端河去书肆,问陈郁要一起去吗?陈郁说他要去找远涯和世安,他们肯定是去市舶司,听说今天入港好几艘海船,市舶司肯定很热闹。   陈郁骑马沿濠渠行进,他身边跟着一高一矮两个随从,他在人堆里,姿容出众,时不时有人侧目,赵端河敏锐,自然捕捉到了。赵庄蝶无忧无虑骑在马上,挤到桥上,喊端河快点,赵端河跟上,口中问:“你说由晟夏时见过陈郁?”   “小郁亲自去溪花书院找阿剩,还在斋舍里过夜,他说那边样样粗陋,阿剩可是遭了大罪……”   赵端河没理睬庄蝶在一旁痛诉起赵父的无情,而是琢磨着什么。   “端河,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   “不突然,由晟要回来了。”   “啊?”   赵庄蝶没听懂,也只有他才认为赵由晟和陈郁交情如此深厚,甚至为陈郁出头打伤秦氏兄弟是正常事。   作者有话要说:——————————   章义:我的徒弟可能会去杀人放火。   导演:不,他只是闷骚,见见小郁就不犯病。   ——————————   端河:我总觉由晟和小郁有点什么……   庄蝶:是你花花肠子太多。 第34章   黄燕燕悄悄站在窗前,窥视巷子里的人, 和他父亲交谈的是位燕居打扮的中年官人, 而那官人身旁, 站着一位竹节劲拔的少年, 他穿着一件粹白襕衫, 腰上是暗绿丝绦,绦环青玉质地,普普通通的儒生打扮,唯独他将襕衫穿得如此好看,边边角角服服帖帖,挺括洒脱。   赵由晟,在黄燕燕看来,诸多宗子之中, 数他最为出众,英气恣意, 洒脱不羁。   他像似觉察到来自上方的目光, 脸稍微向上抬,黄燕燕痴迷注视着他眉宇与脸颊形成的俊美轮廓,倏然四目交集,她赧红了脸, 小退一步将自己藏在窗后。   黄燕燕第一次见到赵由晟时, 两人都是小孩子,赵父带上由晟到黄家走访,黄梅山招待友人。黄燕燕那时六岁, 听说来访者是父亲友人,她偷偷躲在门后看访客,她看见一位英武男子,一位调皮的男孩。   父亲唤黄燕燕和她的兄长出来见客人,在两边父亲的介绍下,黄燕燕跟男孩行礼,可男孩态度傲慢且冷漠。   第一眼的印象很差,因为太糟糕,却也由此记住了这么个人。   后来,赵由晟开始到宗学读书,黄燕燕在家接受教育,两人逐渐成长。每每赵由晟从自家门前走过,往返宗学,黄燕燕都会留意他,他的个头比同龄人高,性格凶悍,经常跟人打架。   有一回,赵由晟就在黄教授家的屋后与另几名宗子打成一团,以一敌二,看得黄燕燕心惊胆战,可即使这样,他也没吃亏,反倒教训了整条街最招人厌的恶孩赵几道,打得赵几道鼻青脸肿,再不敢造次。   赵几道常把一些比他年纪小,或者落单的孩子堵在巷子里欺负,黄燕燕通过窗户见过很多次。她很讨厌这个恶孩子,很高兴看到他被人狠狠教训。   赵由晟从赵几道和他的伙伴手中救出一条奄奄一息的小狗,他把小狗抱在怀里,小狗凄厉吠叫着,身上棕色的毛发沾染红色的血,它惨遭石头砸伤。赵由晟看视狗崽的伤,他撸了撸狗头,小狗的叫声渐小,发出可怜的呜呜声。   赵由晟将小狗还给一个哭泣的圆脸小男孩,并叉腰豪气地说:“他们要是再敢欺负你或是你的狗,我就把他们打成死狗!”   满脸涕泪的赵庄蝶抱住他的狗崽,破涕为笑,用力点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赵由晟成为黄燕燕心中的一个人,一个她倾心的人。偷偷看着他的身影从巷子走过,进出宗学,是她每日最欢喜的时候。她看他从一个半大的顽劣孩子,长成英俊少年,早已芳心暗许。   不想有一天,赵由晟的身影再没出现在自家门外,黄燕燕很失落,后来她从父亲那儿知道赵由晟被宗学教授了关禁闭,因为陈承节之子陈郁。   黄燕燕见过陈郁,他常往来赵由晟家,每次也都会从她家门口经过,她在窗户里观察过他好几次,也曾听闻,他是鲛女之子。   黄燕燕读过不少书,她知道鲛人生活在南海,也知道陈家是大海商,拥有能承载数百人的巨船。   虽然黄燕燕没见过城西的所有少年,也不可能,但她觉得陈郁应当是城西最秀美的少年。她并不喜欢长相过于昳丽的男性,她喜欢昂藏七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黄燕燕天天守在窗前,希望还能看到赵由晟的身影,直到现在,他回来了。   她因激动和欢喜,双手微微颤动,她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缘分,因为她父亲和赵官人是多年好友,也因为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有功名在身,两家是可能联姻的。   赵由晟很容易就觉察到从楼上投下的目光,他抬起头,却不是打算去看窗内的黄燕燕,而是看向空中飞落的枯叶,不想和对方四目交集。   秋日,古莲寺的落叶,飞落四方,落在赵由晟的掌心的,是一片枯黄的银杏叶。   赵父和黄教授寒暄几句,便就辞别,离开时,赵由晟向黄教授行了下礼,只是一个晚辈的礼仪,黄教授跟赵父赞他这个儿子真是一表人才。   赵父又岂会不知,儿子样貌出众,有自己当年的影子,想当初,他可也是春闺女子的梦里人呢。   父子俩还在半道,早有人去赵宅通报,赵母带着小儿子在家门口翘首以待,见得他们身影出现,欢喜迎上去,一家子这下可就团聚了。   赵父回泉城,自然有他一帮同宗旧友来拜访,而赵由晟在泉城的朋友也不少,赵宅热热闹闹一天,人来人往。   直到夜晚,赵家才安寂下来。   吴信点上灯笼,挂在院门口,见陈郁带着他的随从静静前来,吴信忙将人往屋里请。这一日,端河,庄蝶他们都来访过,吴信还听赵母提起,怎么不见小郁过来呢。   此时,赵父和赵母在房中,赵由晟在阁楼,吴杵提灯笼,领陈郁登上通往阁楼的木梯。   外头有人语声,兼之木梯噔噔响,老赵在房中问:“是谁来了?”   院中的吴信说:“回赵公,是陈承节的小儿子来见郎君。”   赵母正坐在床上整理赵父的衣物,回头对赵父笑语:“原来是小郁啊,就说今日怎么不见他来。”   老赵搁下手中书,走到窗前,只见到陈郁一个背影,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在赵父印象中,陈郁个腼腆的孩子,眉目清秀,性格温和,跟儿子很亲昵。   虽说他出身商家,但父亲陈端礼为人正派,对朝廷亦是忠心耿耿,不同于一般商人,也是因此,赵父其实没有阻拦过两个孩子往来。   陈郁不知道赵父在窗旁看他,否则他要紧张得不知所措,说来赵父也不曾凶过他,训过他,可他就是很畏惧。   选择在晚上过来,因为知晓白日赵宅客人很多,而且晚上,可能就不用碰见赵父了。   此时的陈郁心中欣喜,脚步急切,急着想去见赵由晟。   阿剩终于回来泉城,回家了!往后走过两条巷,跨过一条街,就能见着他。   阁楼秋日风大,门窗紧闭,有烛火透出,吴杵叩门,陈郁在门外小声喊“阿剩,是我。”   很快赵由晟启开房门,站在陈郁面前,灯火照在陈郁的脸,陈郁对他笑着。赵由晟刚洗过头,头发披在肩上,不常能看到他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样子。   陈郁打量由晟,也打量他身后的房间,房中有床柜,书案,书案上有烛火和摊开的书,显然阿剩以后将住在阁楼,独居一处。   “小郁进来,怎么这么晚来。”   赵由晟面有倦容,带着笑意,他将陈郁请进屋。   “我知白日肯定很多人。”陈郁就想跟赵由晟独处会,他微微笑着。   进屋,陈郁脱下穿戴的风帽、风袍,赵由晟随手接过,挂在衣架上,动作十分自然,两人都没留意,这本是下人该做的。   吴杵见没他什么事,把房门一掩,便就下楼去。   陈郁环视四周,阁楼里家具齐全,收拾得舒适,他问:“阿剩,你以后要住在上面吗?”   “楼上寂静,正好读书。”赵由晟坐在书案前,并示意陈郁坐。   陈郁在赵由晟对面坐下,他看向角落里安置的木床,这张床还是由晟原先的床,却不知为何看起来窄了许多。   他未去想,一年时光,两人个头都长高了。   陈郁低头去看书案上摊开的书,不是杂书,是本圣贤书,他抬头扫视一侧的书架,架上的书也都是正经书。   这都是由晟做的表面功夫,他那堆杂书还在书箱里呢。   “小郁,天色这么晚,是谁送你过来?”   “是适昌。”   戚适昌此时在院中等候,赵家好歹皇亲国戚,陈郁父亲是个官,而他则只是个平头百姓而已,若非允许,都不能踏入赵宅。   赵由晟起身,推开一扇窗,看见坐在院中的一个人影,而对方抬头,也见到了他。   风入阁楼,烛火忽明忽暗,陈郁忙伸手挡风,护住烛光,赵由晟关窗,他才放开。   “阿剩还去宗学读书吗?”   “不用去,在家准备日后的科试。”   陈郁一愣,他似乎从未想过赵由晟是要去外头做官的,宗子如果经由宗子试入仕途,选拔的条件较宽松,所以并不算难考。   陈郁模样呆呆的,烛火下,他的眉眼染上惆怅。   他不清楚是否自己的错觉,从上次在南溪一别,由晟给他写的信减少,两人似乎不再那般亲昵。   今夜见到由晟,和他独处一室,似乎也没有以后亲密无间的那种氛围,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看着背对他站在窗旁,半身罩在昏暗中的由晟,他有种疏离感。   他今晚盛装打扮,穿戴得像个王孙,锦衣夜行,只为访友。   陈郁这般自己也揣不明心思的举动,也只为见一人。   赵由晟自然发现陈郁是盛装来见他,他目光落在他胸前垂挂的金项饰上,这件项饰工艺极其精湛,他腰间镂空的金香囊,散发着沉香的气味,以陈家的殷富,足以过上王孙般的,只要避免遭遇前世的变故,以致陈端礼被害,家道衰落,陈郁足以过上无忧的一生。   赵由晟从阴影里走出,将床上散乱的几本书拾起,放进书箱,他回头,见陈郁在他身旁,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本书,像似想要递给他,又似迟疑,陈郁背着光,安安静静,看那模样很寂寥,他来时分明满怀欢喜。   赵由晟接过陈郁手中的书,言语不由自主,十分温柔:“没那么快考科试,再说也有人考到五六十岁还考不中。”   “阿剩肯定能考中。”陈郁话语里带着笑意,因为由晟说没那么快去考,他立马不沮丧了。   两人交谈间,阿香在外头叩门,说是主母让她送来圆子汤,秋夜寒冷,要给陈郁御寒。赵由晟启开房门,阿香端着热汤进来,一见到陈郁,笑语:“小郎君这么晚才来,快吃几个甜圆子暖暖身子。”   阿香待陈郁态度亲切,笑语盈盈。   陈郁接住一碗汤圆,道:“谢谢阿香姐。”   阿香离去,屋中又只剩两人,陈郁小口吃汤圆,赵由晟看他吃,自己那碗没有动,他不爱吃甜食。   芝麻馅的甜汤圆,陈郁往时可能觉得腻,今夜吃起来特别美味,满嘴香甜。   见陈郁嘴角沾上芝麻,赵由晟取出自己的棉帕,递上,陈郁不解,赵由晟用拇指腹蹭了下自己的嘴角示意。   陈郁被他的动作吸引,目光落在由晟唇上,那是两片好看的唇,陈郁一手捧着碗,一手拿柄金汤匙,模样呆呆的。   柔软的棉巾揩过陈郁嘴角,陈郁的眼睛忽地瞪大,他见赵由晟自若将手帕收回。   阿剩帮自己擦了嘴。   “夜路不好走,吃完这碗汤圆,你早些回去。”这像似赶人回家的话,赵由晟又加了句:“而今我在泉城,日后见面容易。”   陈郁碗中还有三颗汤圆,他决定慢慢吃完,他边吃边看由晟,还边笑,由晟只得拿起一本书,假装在读阅,让自己不去看陈郁的笑脸。   一碗汤圆吃完,陈郁将空茶碗搁桌,起身辞别:“阿剩路途辛苦,早些歇息。”   赵由晟去取陈郁的风袍和风帽,他亲自帮陈郁披上风袍,也为他戴上风帽,动作还挺娴熟。赵由晟系结风袍的带子,手指碰触陈郁的衣领,不经意碰到他露在衣领外的脖子,肌肤细腻,指腹留有暖意。   阁楼上并无奴仆,也没有其他人帮陈郁穿风袍,系绑风帽,这个过程,便就自然而然,赵由晟以前其实没少做。   “阿剩,我回去啦。”   “路上小心,吴杵,你送小郁回家。”赵由晟打开房门,朝楼下喊。话语落,吴杵提灯过来,戚适昌跟随而来,两人站在楼梯口等候。   赵由晟亲送陈郁下楼,来到院中,戚适昌过来跟赵由晟问声好,他在城中居住多时,已很熟悉礼仪。   戚适昌护着陈郁离开,吴杵提灯在前照路。   赵由晟站在院门口,看他们灯火远去,陈郁逐渐消失于夜幕。   “小官人快进屋,外头风大。”吴信把院门关上。   赵由晟返回阁楼,沿着木梯行走,似乎心情不错。他来到房门前,一启开房门,夜风忽大灌入室内,书案上的烛火熄灭,漆黑一片。   “阿香,点灯。”赵由晟唤人。   没过一会,上来个纤瘦女孩,用袖子小心护着一盏烛,是阿锦。阿锦点亮阁楼里熄灭的蜡烛,怯怯地看了眼在昏暗角落里的赵由晟,她感觉到这人身上的冷意。   她对这位刚回家的郎君有些好奇,但今日已接触过,觉得他很凶,有点可怕。点上灯后,她小声问还有什么吩咐,赵由晟示意她出去,她局促不安地退出阁楼,匆匆离开,如释重负。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简直没眼看,我还以为你在南溪陈宅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心。   由晟(烟):好好拍,要甜味的。   导演:是,老板。 第35章   回到泉州城,独自待在阁楼读书, 有时读倦了, 启开窗户, 眺望驿街热闹的街景, 颇有种身处闹市, 而心置山林的错觉。   拿卷书倚窗,晚霞披身,落日的方向,能看见陈郁家的屋顶。   回家头几天,赵由晟表现得很好,像个渴望功名的人,热爱学习,闭门不出。庄蝶来约过他好几次, 都被谢绝,搞得庄蝶一肚子怨气, 跟端河说由晟被三溪先生变成了书呆。   庄蝶有所不知, 他的师勉叔在家,由晟不好好表现几天,说不定就给“发配”去黄教授那儿了。   闲赋在家的赵父,有时在家会客, 有时外出访友, 他的友人众多,有同宗的弟兄,有城中名士, 也有告老还乡的官员。   自赵父回来,赵家的院门天天有人进出,仆从的数量也在增加,原本在宁县充当赵父手下的钱伍和章义,又聚都到赵父身边,住进了赵家。   赵由晟听到院中弟弟由磬的声音,低头一看,弟弟正缠着章义教他打拳呢。   女婢阿锦在院中收衣服,吴杵凑到她身边去,看他那副扭扭捏捏的模样,怕是对人家有意思。   眼前一切皆平和,宁静,可谓是段惬意的时光。   渐渐,夕阳西落,赵父将两名访客亲送出院门,由晟认出其中一人是赵孟寿的父亲——赵汝泰,却不知是为何事上门,此人生性孤傲,不大跟左邻右舍走动。   夜晚,一家人聚集在餐室用餐,满桌佳肴,餐桌上,赵母突然问赵父:“汝泰家的女儿今年几岁了?”   赵汝泰有一女一子,女儿养在深闺中,身为邻居,赵母没见过她成年后的样子,也不清楚她年岁。   “今年二十岁了,再嫁不成,便成老姑娘啰。”赵父目光落在自己两个儿子身上,他也曾想有个女儿养,然而女子出生在宗室,命运往往坎坷。   赵母点了点头,她当年十九岁出嫁,已经是超大龄,她说:“也难怪他家着急,宗正司不给嫁妆,也不帮安排个匹配人家,再这么下去,岂不是要去当道姑。”   宗女若是嫁不出去,往往只有出家一途。   按说宗正司是必须出宗女嫁妆的,奈何总以官库穷没钱推辞。   “不至于,宗正司要是实在不管,汝泰自个出嫁妆,寻门亲就是,哪能将女儿一生断送。”赵父倒是挺了解赵汝泰,此人对儿女疼爱有加。可毕竟嫁宗女有诸多要求,框框架架限制,不能随便下嫁。   赵母像似想到什么,皱起眉头:“郎君可得打探打探,官船的钱什么时候分放,这都快临冬了。”   夏时,在海外贸易的官船就回来了,听闻今年贩来不少香料,可宗正司迟迟不分红。   赵父正在夹菜吃,听到妻子的话,手中一顿,道:“挂念它作甚,往年也没分多少。”   “我算是知晓了,宗正司养着好几头咬米袋的大肥鼠!”赵母一听就不高兴了,因为今年获知官船挣得钵满盆满,她家可是出了本钱的,“奚王家的人仗着在宗正司当官,把本属于大伙的钱贪墨,今年可不能再这般!”   赵由晟静静听父母的交谈,他没说什么,赵父一向不让他们在餐桌上讨论宗室间的纠葛。   “母亲,我知道,那个叫‘硕鼠’!”由磬用汤匙轻敲了下碗,诵起:“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他刚在宗学里学到这首诗,现学现用。   赵父拍了下小儿子的头,不再说什么,宗正司的官员沆瀣一气,人尽皆知,奈何奚王一族在当地的势力根深蒂固,关系错综复杂,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赵由晟低头喝汤,淡定如赵父,他清楚,待冬日一到,大伙对于宗正司那帮官员的不满,将达到顶点。   上一世,赵由晟没能亲历,因为他人还住在宁县,而这一世,可就不同了。   夜深,家人入睡,四周寂静,赵由晟起床,执剑下楼,他无声无息在树下舞剑。章义和吴信,吴杵住在一起,就在院中的小屋,他是练武之人,很警觉,听得外头声响,出来一看,见是徒弟在练剑,他靠墙看了一会,随后回去睡觉。   想徒弟年纪轻轻,能有什么仇家,顶多就是性格有点阴沉,又好武艺而已。   在秋风中舞剑,剑鸣声尽匿,不会吵醒睡梦中人,赵由晟直至汗透衣衫,才将剑入鞘。他借着月色,放轻脚步登楼,他倒映在地的影子,唯有一轮孤月相伴。   回到阁楼,将剑挂回帐内,赵由晟推开窗户,让夜风带走肌肤上的燥热。   夜色阑珊,看不清陈郁家的屋顶,他想陈郁应当睡着了,躺在舒适的被窝里,陷入梦乡。   自赵由晟回来泉州城那夜见过一面,陈郁也有好几天没上赵宅。   陈郁听庄蝶说阿剩天天在家读书,不肯外出,还听说赵父经常在家会客,陈郁不想打扰由晟读书,又害怕撞见赵父,有几次,他走在驿街,本想去找由晟,却又踟蹰折返。   他没去找由晟,由晟也没来找他,随着年龄增长,陈郁已能意识到两人身份的差异,他觉得阿剩可能以后都不会再上他家来了。   有时陈郁会萌生一个奇怪的念头,便是在他十四岁的秋天,在一个清早,他从由晟的床上醒来,而由晟睡在书房里,便是从这个清早,结束了他们相伴成长的无忧时光。   秋日的早上,陈郁醒来,步出寝室,见院中的柿子树上挂着四五个柿子,这才想起,今日不用读书,吴先生有事,告假数日,走前还提着一篮墨玉赠的柿子呢。   陈郁本想唤戚适昌去庆舟茶坊占个雅间,叫了他几声也不见人,董宛听唤声过来,跟陈郁说适昌昨日回乡下去了。   想他是极爱城里生活的,应当是被戚部领给抓回家去。   陈郁坐在书斋,抚摸新近买的一张琴,想着赵父今天不知道会不会在家,阿剩应该还是在阁楼上读书,若不派董宛先过去探探风?   正想着事,听到墨玉在外头喊他,说是郑远涯和李世安来找他。   陈郁忙站起身,整理下衣袍,欢喜迎了出去。他虽然年已十五,还似孩子般喜爱玩伴。   郑远涯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好在陈家仆人早已见怪不怪,李世安是远涯的邻居,他衣着寒酸,性格木讷,像远涯的小跟班。   “小郁,东水濠那边,昨夜沉没一艘货船,濠渠不通行,进城的船只全堵在一起。要不要去看看?”   郑远涯一手叉腰,一手搭在门框上,他瞟着书斋里的布置,看到一张琴案和琴,似乎嗤了一声。   “我昨夜听兄长说过,船还没打捞上来吗?”陈郁昨夜听兄长和他的友人在谈这事,那是条通往市舶司的濠渠,可想而知,濠渠不能通行,必造成过往船只大堵塞。   郑远涯勾陈郁的肩,哥俩好那般,边走边说:“一船沉香木,哪能在夜间打捞,走,我们过去瞧瞧。”   李世安跟在身旁,模样似乎有点拘谨,也难怪他拘谨,他家祖上虽然在朝中担任过保章正一职,但到他这代就很穷了。陈家气派,不同于一般富室,也只有郑远涯才能将这样的人家,当成自家般自若。   东水濠在城东,夹岸是商肆,最热闹的地段有一座石桥,叫鹊儿桥。今日桥上挤得水泄不通,桥下不远处是一艘打翻的货船,运满沉香木,官兵在沉船前后拉网,不让其它船只通行。   上好的沉香木可是价比黄金,船货贵重需要保护,何况濠渠中有沉船,其它船只要是蛮闯,必会搁浅。   陈郁远远看到鹊儿桥人头簇动,本不打算登桥,被郑远涯硬是给拉上去,郑远涯也是厉害,凭借着高大的身板,凶悍的长相,在人群中劈出一条道来。   陈郁被郑远涯紧攥住手,带到石桥中段,郑远涯推开人群,给陈郁占了个好位置。陈郁吃惊看向桥之下,濠渠之上,船只堵得老长,跟条巨龙似的。   四周人声鼎沸,似有数千张嘴在说话,陈郁不大习惯这样的环境,看了看船,又看了看人群,便就回头找郑远涯,见他带着李世安正在往他这边挤来。   陈郁笑着朝他们招招手,他有时会觉得远涯有点像阿剩,他对身边的伙伴都很照顾。   适才李世安是和他们在一起的,但是被人群给挤没了,远涯这是回去找他。   很快,三人凑在一起,身子趴在桥栏上,看起吊沉船,看打捞沉香木。陈郁和李世安安安静静观看,郑远涯不时在上头大声喊话,瞎出主意。   他有一个建议不错,被船主采用,即在沉船两侧凿孔,让船舱里的水更快泄出,以便吊起沉船。   沉船吊起后,受征募的水手积极下水,打捞沉香木。船主称重打捞上来的沉香,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想来他也不清楚沉香木泡水后的重量该是多少,他能挽回多少损失。   邻近午时,堵塞在濠渠里的船只终于能缓缓通行,桥上围观的人略有减少,但还是黑压压一片,郑远涯扫视夹岸的商肆,琢磨着到哪找个地儿坐坐。   要是只有他和世安,他们更喜欢去瓦舍,但带着陈郁,得寻处清雅、整洁的去处,他正思着,突然听到一阵急匆匆的吆喝声,伴随着车辘轳声,他眼疾手快,快速抓住身侧陈郁的细腰,将他往自己怀里揽。   陈郁似乎在望着什么,看得出神,以致没留意一辆运货的独轮车冲他而去,险些撞着他。落进郑远涯怀里,陈郁才意识到自己躲避过一次险情,他抬头愣愣看着友人那张放大的脸,惊魂未定。   “莽汉!怎么看路,险些撞着人!”郑远涯怒斥独轮车的车夫。   那车夫因为鲁莽,一路已经被好几个人指责,看着脾气也挺大的,居然还骂骂咧咧嫌桥上人堵道,扬长离去。   郑远涯忙于问陈郁是否受伤,顾不上教训车夫。   “没撞着,无事。”陈郁摸摸手脚,身上没有被撞的疼痛感,也没伤。   “你刚在看什么,看得出神?”   陈郁听到这话,才意识到自己还被远涯搂在怀里,他用手推开友人,似有些不自在。郑远涯忙拿开自己的手臂,他不是有意搂着不放,他绝对没有老爹那种嗜好。   “小郁!”   桥上这一阵小骚动,让走在岸边的赵庄蝶发现陈郁的身影,他在人群里吃力蹦跳,热情朝陈郁招手。他身边有赵端河,还有赵由晟,与及数位奴仆,他个头矮,被人群遮挡,赵由晟高挑的个头,倒是很显眼。奴仆们手中提着主人购买的大包小包物品,他们想必是去逛了城东的商肆。   陈郁朝庄蝶点点头,其实他早就见着他们,正因为看见由晟的身影出现在人群里而走神。   “你不过去?”   郑远涯见陈郁没动弹,只是挥手示意。   李世安显得有些激动,揪郑远涯袖子小声说:“我见过他们,他们是住在城西的宗子。”   “这么多人,不过去了。”四周人挤人,都在看热闹,再说他本就是跟着郑远涯,李世安出来,丢弃这两个友人,去找别的友人,陈郁觉得不该厚此薄彼。   赵庄蝶等人在岸边待了一小会儿,见陈郁没过来的意思,四周又挤便就离开。   郑远涯对李世安说:“宗子又怎样,在这泉州城里,掉片叶子砸中十人,能有两个是宗子你信不信?”   李世安才不信。对平头百姓而言,宗子这个身份,还是挺唬人的。   “小员外怎么会结识他们?”李安世听说宗子不跟外人往来,很高傲,皇族就像一个圈,将自己人圈在里边,将别人圈在外边。   看着赵由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人堆里,陈郁怅然若失,回过头来,答道: “小时候就认识。”   李世安非常羡慕,他祖父曾是京官,但官职小,从没有机会结识什么皇亲国戚。   赵由晟一群人走出拥挤的人群,来到春风楼,登楼入座。今日赵庄蝶做东,请吃酒,赵庄蝶边点酒菜边念叨:“真不派人去把小郁喊过来?”   赵端河没说话,他和陈郁没庄蝶那么亲,交集也不多。   赵由晟靠窗坐,居高临下看街道的行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阿剩,你也在意郑远涯是海寇出身吗?”赵庄蝶看他也不吱声,很失望,往时他跟小郁最要好,怎么突然冷漠起来。   “是不便结交。”赵由晟淡语。   阿剩居然也这么在意,赵庄蝶懊恼说:“小郁不该和郑远涯那么要好,都是因为阿剩去了宁县,才会跟他走得近。”   “那他该跟谁要好?”赵端河觉得这责怪莫名其妙,他指出:“郑远涯是海商,陈家也是海商,李世安家懂天文,是能牵星过海的阴阳生。”   量酒博士给三位贵客倒酒,赵由晟端起就喝,一饮而尽,他勾着酒杯,一言不发。量酒博士离去,赵庄蝶捧住酒杯,小呷一口,絮絮叨叨说当宗子真没意思,想交个有趣的朋友,还要考虑对方爹是不是当过海寇,自己会不会因此被朝廷冠以勾结海寇,意图谋反的大罪。   赵庄蝶念叨一堆,把杯中酒饮尽,正要使唤赵端河给他倒酒,抬头一瞧,见两位同伴居然都从座位上站起,齐齐看着窗外。   街上一片骚动,迅速围聚许多行人,众人指指点点,在人群中心,是三四名兵痞。看那情景,似乎是一位扛板凳的老汉,拦住兵痞的去路。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我似乎闻到了醋味。   ————————————   郑三官:臭小子,找打是不? 第36章   扛板凳的老汉是羊肉店的店家叫查魁,他生得高壯, 颇有些勇力, 年轻时也曾有名号, 被人唤做魁虎。原本查魁在厨房里切肉, 听得外头伙计急叫什么吃白食, 不给钱之类的话,举把锋利无比的切肉刀就要追出去。愣是被老婆子拦住,叫他把刀放下,大丈夫怕老婆本是美德,查魁放下肉刀,扛起店里的长凳就追了出去,把三名兵痞给堵在道上。   查魁在这条街上是出了名的人物,人们见他拦下一群兵痞, 大嗓门叫囔,呼朋唤友, 纷纷聚集过去观看。三名兵痞身上披挂脏兮兮的甲衣, 蓬头垢面,吃酒吃得满脸通红,他们拔出手刀,摇摇晃晃, 嘴里骂娘不断。   围观群众看他们打架, 瞎起哄,声声喊得热闹,于是聚集更多人来。   查魁用一条板凳挡住兵痞砍来的刀, 抬脚将那醉醺醺的兵痞踢翻,嘴中怒骂:“不去问问,我魁虎的地头,凭你们几只瘦猴也敢来狂妄!”   查魁抡起板凳砸向攻击他的另一名兵痞,直将人砸趴在地,拥有战斗力的兵痞减一,人群一阵喝彩。   当地驻军多,许多店家都遭遇过兵痞的骚扰,大多敢怒不敢言。   看同伴被打倒,另两名兵痞酒也醒了大半,他们对视一眼,分两头抱抄查魁,查魁两只手打不过四只手,再说他年老体力差,很快就呈现败态,被打得连连倒退。   群众只管惊慌,没人搭手。   眼看着查老汉的板凳被兵痞砍断成三截,再无物遮挡,人就将被刀劈伤,不知打哪蹿出一名金刀少年,救下查老汉,跟那两名兵痞缠斗。   少年身手了得,三下五除二,打掉其中一名兵痞手中的手刀,挥臂猛击对方的脸面,兵痞捂脸哇叫,一嘴血。   兵痞减二,人群喝彩,呐喊声不止。   最后一名兵痞长得猴瘦猴瘦,他见两名同伴倒下,当即胡乱耍了一套刀法,本想唬人,被金刀少年一脚踢倒,一把明晃晃,金灿灿的弯刀横在他脖子上。   人群哗笑,齐声欢呼,热情洋溢将金刀少年拥簇。   其实要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金刀少年不是独自一人出现,他还有两位伙伴,只不过他打斗的时候,他的伙伴因为不懂武艺,都退到一旁观看。   赵由晟和友人下楼,走去探看时,正见查老汉遭两名兵痞围攻,金刀少年跳出来,救下查老汉。他们来得晚,被人群堵在外头,离得也远,等他们挤进人堆,金刀少年已经“解决”掉一名兵痞,人群喝彩声震耳。   赵庄蝶个矮,在人堆里努力跳动,想一睹勇士风采,终于教他见着,他回头欢喜大呼:你们快看,是郑远涯!   赵由晟早就认出是郑远涯了,虽然他对郑远涯的印象是个络须大汉——上一世,由晟二十岁时才见着郑远涯,但此时还是一眼认出他的模样。   长得这么流里流气又爱打抱不平的人实在不多。   赵由晟吃惊于郑远涯用刀的娴熟,他那手法精湛得仿佛杂耍般,虽说兵痞喝醉了酒,战斗力减弱,可就是他们清醒着,也绝非郑远涯对手。   虽惊讶郑远涯武艺高超,但赵由晟的目光并非全落在对方身上,他注视的是郑远涯身后的一抹淡色身影——陈郁。   陈郁全神贯注,视线全在郑远涯身上,并没发现赵由晟也在周边,他看郑远涯的神态,流露出钦佩之情,如同周边围观的群众那般。   在这份钦佩之外,另有份喜悦,那是对亲友才有的喜悦,夹杂着亲昵与自豪。   赵由晟目光随着陈郁的移动而移动,见他穿着件素色的氅衣,氅衣里边是绛色的锦袍,头系着红发须,他走动时,宽大衣袍和轻盈发须飘动,可以说,若是认真去打量他,将很难移开目光。   氅衣遮挡住他腰间佩戴的香囊,但赵由晟能想象出他身上的香气,他不陌生。   人群爆出一阵笑声,赵由晟挪回目光,见郑远涯脚踩在兵痞身上,一把金刀架上对方的脖子。   他威风凛凛说着训斥的话语,叫三名兵痞赶紧把酒钱付给查老汉,立马滚蛋。   这三名兵痞想来也是吃软怕硬,爬起身,垂头丧气,凑一起交谈。其中一名年长的兵痞解下钱袋,不情不愿把一串钱丢给郑远涯,对他意味深长道:“郎君,可知我兄弟三人是在哪位官人帐下听职?”   郑远涯接住钱,掂掂手,笑得露出一排牙齿:“哎呀,不就是芦场将校范威的兵嘛,终日在城东欺压百姓,作威作福,还能是谁。”   三名兵痞或惊愕咋舌,或怒目相视。   根本不在乎他们有什么反应,郑远涯将钱塞进查老汉手里,朝三名兵痞道:“教你们认识,老子叫郑远涯,就住在城东港口。”   他的金刀扛在肩上,一脸不羁的笑,实则是很欠揍的笑容,看在吃瓜群众眼里,他简直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赵庄蝶跟着人群激动地喝彩,心里实在佩服,赵端河看至郑远涯自报家门,皱起眉头,觉得这人太狂,早晚遭人算计报复。赵由晟见到陈郁笑着走到郑远涯身边,两人在交谈着什么,很是亲好。   “我们请郑义士一起喝酒如何?”赵庄蝶再次萌生请这个海寇儿子喝酒的念头,而且还尊称人家“义士”。   “怕是太迟。”赵端河手指前方。   查老汉正把住郑远涯的手臂,将他往自家店铺里邀,十分热情,想要报答这位救命恩人。   虽说如此,赵庄蝶还是上前邀请郑远涯到春风楼喝酒,郑远涯颇为诧异,打量了下对方。他认出此人就是在东水濠跟陈郁打招呼的宗子,再见他们三人结伴,郑远涯将三人一并打量,尤其是站在正中的赵由晟。   也是有意思,他本来不认识赵由晟,可小郁跟他说过很多这人的事,他的模样似乎也就因此而鲜明,见得本人时,郑远涯当即就猜出他是谁。   再说嘛,自从这三人出现,小郁一脸笑容,目光一直看着他们中间最是器宇轩昂的那位宗子。   郑远涯将陈郁推上前,道:“让小郁陪诸位饮酒,我与世安另有应酬。”   也不管李世安多不愿意,郑远涯拽着他一起走,进入查老汉的羊肉店。   郑远涯在海船上长大,不爱行礼数,必是怕应付宗子麻烦才拒绝如此干脆。再说他本也是个世故的人,又岂会不知道他海家寇出身不讨喜,和宗子一起喝酒什么的,实在有点荒诞。   虽然被郑远涯拒绝了,见到陈郁归队,赵庄蝶还是很高兴,揽着陈郁,一路激动的说个不停,尽问他郑远涯的事,称赞此人是古时才有的侠客。   四人返回春风茶楼,赵端河和赵由晟走在后头,赵端河说:“行侠仗义虽好,可要是有范威这样的仇家寻上门也挺麻烦。”   赵庄蝶道:“郑义士既然敢自报家门,肯定是不怕范威,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盐场将校。”   赵端河摇了摇头,上前一步,跟想法天真的老友讲道:“那得看是帮谁看盐场,庄蝶,有权势不在于官职大小……”   陈郁被端河越过身,“抢走”与他交谈的庄蝶,他自然而然就和赵由晟走在一起。他在由晟身边,心里高兴,从再次撞见他们就满心欢喜,他们四人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聚集在一起。   赵由晟问:“小郁,适才那辆车撞着你了吗?”   桥上的事,原来阿剩看见了。   “没撞着,幸好远涯拉了我一把。”   赵由晟确实看见了,还看的很清楚。   桥上的陈郁,离得很远,密密麻麻的人群阻挡,而此时身边的陈郁,触手可及。   四人慢悠悠来到春风楼,登上楼梯,两两交谈,依旧有往昔相伴时,亲密无间的氛围。   来到雅间,四人落座,量酒博士要给陈郁倒酒,赵由晟把手一挡,问陈郁喝不喝得习惯流霞酒,此酒就是只喝一杯,不擅长喝酒的人也会喝醉。   “我想和你们喝一样的酒。”陈郁笑答。   庄蝶年纪不大,不也在喝流霞酒,陈郁觉得自己喝点没事。   “就是,别怕喝醉,喝醉有阿剩背你回去。”   赵庄蝶在旁怂恿,示意量酒博士赶紧倒酒,赵端河睨了赵由晟一眼,那小眼神近似揶揄。   四人边交谈边饮酒,赵端河和赵庄蝶还在谈芦滩将校范威的事,此人很有些谈资,而且他看的盐场还是赵几道大伯家的盐场。   按说盐场归官府或者地方驻军所有,可如果手中有权有势,兼之又有宗子的身份,是能够侵占的。   赵由晟没再参与他们的话题,似乎不感兴趣,他在跟陈郁谈话,谈的都是日常琐事,像近来家中的吴先生教了哪些课文,在珠子茶坊听了什么故事之类。   “阿剩,都是说我的事,你呢?”   “我还是那般,读书而已。”赵由晟淡语。   陈郁微醺,托着一边腮,浅浅笑着:“阿剩以后会不会像祖父那样,担任市舶司的提举官。”他为自己的想象而开心,描述:“要是阿剩出任市舶司提举,每年遣舶宴我都要去参加,我以后会有自己的船。”   他低头小口呷酒,酒杯中的酒已过半,他的笑得眉眼弯弯,特别好看。   赵由晟看着陈郁的笑脸,戏语:“那般,便给你盖上好几张水关公凭,随便你携带违禁品出海。”   赵端河正在喝酒,听得这话,险些呛到,赵庄蝶乐呵呵傻笑,显然有几分醉意,他揽陈郁的肩膀,开心问:“小郁,那我呢?”   陈郁说:“庄蝶,好像不喜欢当官吧。”   赵庄蝶点了下头,他读书不行,通不过科举,但他能凭祖上遗泽做个芝麻小官,譬如当某个小县的主簿啊,县丞之类,实则他也没兴趣。   “那庄蝶以后就当个听曲喝茶,无忧快活人。”   “承小郁吉口!”庄蝶很喜欢,道:“我还要开家小茶坊,请说书先生专门讲我爱听的故事。” 赵庄蝶反正也没什么追求,过得舒适就行,他见赵端河直皱眉,又说:“你们来喝茶都不收钱,端河要是来就收双倍!”   “怎得,我反而要收双倍?”   “你肯定不许我清闲无事,要念叨我好几年,再说到那时,你不是通判也是知州,俸禄丰厚,当然要多加钱啦。”   赵端河摇了摇头,他对这个挚友毫无办法,继续喝酒,心里又想,若真是这样,倒也不错,他有心出仕,想有所作为。庄蝶的趣好不同,只要他开心便好,又何必强迫他一定要去当个事杂繁忙的地方小官吏呢。   窗外阳光明媚,街道人声熙攘,赵由晟的心却很沉静,他为自己倒酒,一连喝了好几杯,他听着友人们对日后的期许,知晓前世诸友的结局,他心中却不知作何感想。   陈郁果然喝醉了,他年纪小,酒量不行,趴在桌上,很快就睡着了。   离开酒楼时,赵由晟拉陈郁起来,他的身子软绵绵,那模样睡得可香了。不忍心将陈郁弄醒,在庄蝶和端河的协助下,赵由晟将陈郁背在肩上。   他还是第一次背陈郁,没觉得背上的人多沉,倒是心中有他的分量。   “阿剩你喝那么多酒,别把小郁摔着。”赵庄蝶有点担虑。   “我看由晟没醉,无事。”赵端河是瞧出来了,由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练了酒量。   四人下楼梯,赵由晟背着人,慢行在前,赵庄蝶在后,伸手托住陈郁,怕他睡得迷糊,从由晟背上掉落。   赵端河看着趴在老友肩上的秀美少年,心情颇复杂。   董宛带轿夫前来,候在楼下,目瞪口呆看赵由晟背着陈郁出来。赵由晟小心翼翼将陈郁放进轿厢,还拉好被子帮他盖好。陈郁躺卧在轿厢里边,安安静静地睡,看着睡得很舒适。   赵由晟放下轿帘,对轿夫吩咐:“回去动作轻些,别荡醒他。”   赵端河看得清清楚楚,轿夫起轿,赵由晟有扶轿的举动,还再次叮嘱轿夫轻些抬,别将人晃醒。醉酒又被晃动,醒来会十分难受。   轿子远去,消失人群中,赵端河启口:“由晟,我总觉你……”   谨慎如他,思虑再三,终是没往下说。   作者有话要说:赵端河:我有不好的预感。   ——————————   郑三官:臭小子,又在外头惹事,哪次不是你老爹帮你收拾! 第37章   睦宗院的北院有棵木棉树,很是高大, 每年叶子落尽时, 花期就也到来, 木棉花红彤彤挂满枝头。便在这木棉树之下, 立着两尊石像, 衣冠博带,手中执剑,说像似石将军,却又不是,据说自打睦宗院营建在此,便就有这么两尊石像,陪伴南迁的宗子,度过百余载的时光。   赵由晟从木棉树下走过, 树杈上叶子稀寥,在秋风中瑟抖, 他对睦宗院自然熟悉, 但北院他来得少,竟似有两三年没来。   北院以前住着朴王子孙,鼎盛时还住过一位郡公,后来朴王房派凋零, 空出的房舍入住其他房派的子孙, 与朴王子孙混居。   赵由晟的脚步踩在枯叶上,沙沙响动,他低头看地面, 地上铺着平整的大石板,美观便行。在上一世,安抚使下令杀宗子,睦宗院内的妇孺并未幸免,这处石砌的地面曾被鲜血染红。那情景,大概就如春时,木棉花凋谢铺地般,猩红一片吧。   “由盛当真不回宗学就读?”   赵孟寿的声音响起,赵由晟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他抬头看这位品学兼优的学长,看他冠上顶着一片枯叶,面无表情道:“在家也能读书。”   同行的赵庄蝶问:“孟寿兄明年要参加科考了吧?”   赵孟寿背手而叹,眉头皱起,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他道:“朝中奸臣当道,怕是报国无门。你们看,而今连族父都心灰意冷,辞去户部侍郎不做,黯然归家,再不愿过问朝中事。”   庄蝶俏皮地对由晟使了个眼色,脚步加快,他意料孟寿兄要抒发一大段废话。随即,由晟和庄蝶果然快步离去,留孟寿兄一人在木棉树下大发感慨,压根不知道只有石像在充当听众。   由晟和庄蝶跟上前面的人,那是他们的老爹,这群老头子脚步轻便,边走边交谈,竟把儿子们甩在后头。   三个老头子中,以由晟的父亲赵师勉最为年轻,孟寿的父亲赵汝泰最年长,而庄蝶的父亲赵宜春身份最尊贵,三家老头子虽然年龄差异,身份不同,但他们之间有不错的交情。   做为宗子,罕少能在朝中担任要职,赵孟寿口中的族父名叫赵希声,他是个特例,他能力出众,又深得皇帝信任,才能官至户部侍郎。   赵希声也是由晟的族父,他们同出朴王一系。   一群人结伴,行至户部侍郎赵希声家门前,侍郎家仆忙将人迎进屋去,恭敬道:“赵公正在厅中会客,将仕郎携带妻儿来访。”   仆人所说的将仕郎是赵侍郎的姐夫,厅中此时人多,赵由晟等晚辈自觉在院中等候,老头子们则不用避嫌,由仆人请入室。   赵侍郎家的庭院有些荒芜,可见数名仆从在院中修葺,想来赵侍郎辞官后,将在这里居住。庄蝶在院中四处走走逛逛,闲不住,由晟和端河在廊下交谈,耐心等待,没过多久,有仆人过来,邀请他们进屋。   三人被带往书房,却不是客厅,一进书房,就见赵侍郎和他们的父亲在里头,老头子们正悠然喝茶,闲聊。   赵侍郎距离上一次回泉州城已有数年,见到同宗兄弟的儿子们,他几乎要认不出来。赵宜春示意由晟三人站在赵侍郎跟前,都不要出声,让他辨认是谁。   赵侍郎扫视过三名少年郎,将手一指,点中赵由晟,笑道:“你是由晟。”   赵由晟忙上前行礼,答是。   “族父,还得我不?”庄蝶活泼,没大没小,手指着自己脸上的酒窝询问。按说他和赵侍郎不是同房派,但也跟着由晟喊族父。   “认得,你是庄蝶。”赵侍郎记性不错,再说就是不看庄蝶的酒窝,看他圆脸矮个头也能认出。   孟寿上前行礼,赵侍郎拍他肩问他:“阿寿,娶妻了吗?”   孟寿的老爹赵汝泰回:“尚未婚娶。”   何止这儿子没门亲事,他那大女儿也还没嫁呢。   赵侍郎让仆人搬来椅子,给三名晚辈入座,他待晚辈亲和,毫无架子。他逐一询问晚辈学业,勉励他们几句,便就和他们的父亲聊起宗室里的事情。   赵侍郎离开泉州城多年,压根没想到当地的宗正司竟会被奚王一系把持,听着故友们的讲述,他的神色阴沉。   赵侍郎本是厌倦朝中争斗,对时局失望透顶,才想回乡清闲养个老,看来这清闲他是指望不上了。   天近黄昏,赵侍郎亲自将访客送出院门,相辞时,他执住由晟的手,赞道:“后生可期!”   离开赵侍郎家,走过木棉树,庄蝶摸了摸头,胡语:“怎么阿剩就后生可期了,我也不差呀,族父却不赞我。”   孟寿道:“不也没赞我。”   孟寿回想了下,在书房里,老头子们谈官船分账不均的事,由晟插了两句话,他说官船的干办不该由宗正司指派,而应当由宗子自行雇佣,还说每个房派雇佣一名干办进行航海贸易,分账时,也可以多分些钱给孤贫的家庭。   宗正司要是按由晟这种法子管理官船,能避免不少矛盾。   往时看由晟不像是个热爱动脑的人呀,反倒动手能力比较强,没少跟人打架,孟寿有点困惑。   **   曾家香室里,有陈郁忙碌的身影,他从木架上收走晾干的香饼,香饼样式各异,有圆形,有菱形,有方形,还有篆香。   这些晾干的香饼,香味各异,陈郁每收一块,便嗅一下气味,他不只自己嗅,还会递给他的香友——曾元容。   曾家和陈家离的很近,相隔一条巷子,但身为名门望族的曾家,有些瞧不上海商家族,要不两家的小郎君,早早就该相识。   数日前,曾元容祖父大寿,陈郁跟随父兄前去祝贺,因他人物标致,身上佩戴的香料特殊,由此被有香癖的曾元容引为知己。   曾元容在族中兄弟里排行第五,城西的人们就给他取了个香五郎的外号。   这是个秀美的少年郎,爱香近似痴,而且喜爱精美的衣饰,甚至有传闻,说他好女装。   若非陈端礼是个豁达之人,断然不会允许儿子与这样的人往来。   陈郁不曾见过曾元容穿女装,对于外面不怀好意的传闻,他不感兴趣,人们不也总说他是鲛女的儿子,虽然他还真得是。   陈郁低头嗅闻手中的香饼,气息温厚端靖,他说:“元容,这块香饼我想送人,有一人适合它的香味。”   曾元容用手帕接过香饼,轻轻一嗅,他闻来却觉味道甜美,笑语:“适合赠佳人。”   陈郁莞尔,取回香饼,放入木盒,心想阿剩可不是什么佳人。   两人继续收香饼,每一块都放入一只精美的香盒,这些香盒堆在桌上,已有八九盒之多。曾家殷富,家中买得到好香料,陈郁家是海商,自然也玩得起香。   “小郁,你闻闻这块香饼,味道甚是古怪,想来是我弄错了配方,不如弃掉。”   曾元容收到一块气味特殊的香饼,那味道让他皱眉,他不喜欢。他是个纤细的人,能从香气中联想到许多事物,这块香,就似一个危险的人物,散发令人不安的气息。   陈郁接过香饼,捧香轻闻,似有所想,他道:“像似蔷薇水的香气,但更浓烈些。”   “是如此。”曾元容恍然,还真像,闻起来怪,正因它的味道浓烈,很是强悍,而他们平日使用的都很清淡。   “丢弃可惜,不如赠予郑远涯。”陈郁将香饼还予曾元容,他也就是随口一说,觉得远涯可能合适。   “我做的香,为何要给一个蛮汉。”   曾元容说是这般说,还是将这块气味特殊的香饼装进木盒里,用的材料昂贵,不舍得随手丢弃。   其实曾元容不曾见过郑远涯,但他听说过这人的事迹,知晓他是海寇的儿子,打小在海船上跟粗鲁的水手们厮混,是个粗野,狂妄,刀不离身的人。   曾元容想:小郁性格真好,和郑远涯那样的人也能相处得来。   两人收好自制的香饼,从中选出一块燎烧,并取来各自的琴,在袅袅香气中弹奏。   美少年们相伴于香房,异香缭绕,琴声悠悠,倒也是让人浮想翩翩。   陈郁从曾元容这儿,不只学制香,也学弹琴。   从曾家离开,陈郁携带两块香饼,书童董宛抱着一张琴,主仆两人归家。   自从学会弹琴,陈郁在家也常弹奏,他虽然是商家子,但颇有些风雅气质。   花廊寂寥,空荡,琴声悠扬,带着淡淡的怅意。   从由晟回泉城至今,他都不曾到陈家来访过,花廊上再没出现过他的身影,陈郁有时想起这件事,难免失落。随着年岁渐长,他们行为举止似乎都应该合乎规矩,可这样的规矩,陈郁不喜欢。   陈郁想着明日去赵家一趟,把自制的香饼赠给阿剩,顺便谢谢他将醉得不醒人事的自己背下春风楼。   陈郁记不起自己喝醉后的事,他从董宛口中得知,是阿剩背他下楼,还知道阿剩一再叮嘱轿夫将轿子抬稳些,别把他晃醒。   那日,醉酒的陈郁在轿中安然入睡,回到家后,都没醒来,一觉至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远涯:嗤,谁在说我坏话。 第38章   深秋的雨,淅淅沥沥, 赵庄蝶撑着一把伞, 跑进赵由晟家的檐下, 把伞丢给随从, 忙拍衣袖上的水滴, 与他同行的赵端河没带伞,巾冠与发丝上水珠颗颗可见,他淡定地接过阿香递来的软巾,擦了下脸上的雨水。   阿香本要唤阿锦给端河拿套干燥的衣服更换,端河谢道:“没淋湿,用不着。”   她家的两位小官人,已经是宗子中较不讲究的,这赵端河糙得近似平头百姓, 阿香也只是摇头。   赵庄蝶见院中的男性仆从不见,猜测赵父不在家, 去不知由晟是否也不在, 问阿香:“阿剩呢?”   阿香笑语:“在楼上,陈家的小郎君也在。”她知庄蝶和陈郁要好。   庄蝶和端河登上楼梯,前往阁楼,阁楼门关闭, 门内没有声响, 静得像似无人在。   端河狐疑,用手推门,见赵由晟坐在书案前, 正在看书,而床上躺着一个人,像似睡着了,虽然只看得半身,但应该是陈郁。   赵由晟早听到脚步声,却等房门被推开,他才抬起头来,没言语,只把手一抬,示意入座。赵端河放轻脚步,在书案旁坐的椅子坐下,他留意到书案上摆着一只香盒,还随手拿起闻了闻。   香盒精美,色彩艳丽如女子所用的漆盒,不是宫香的香盒,也不像是由晟的东西,应当是陈郁携带来的。   赵庄蝶走到床边,去探看陈郁,见他背靠着床,身子歪向一边,他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可双眼闭着,竟是睡着了。   雨天,湿气扑面,也不诧异小郁怎么会无精打采,在由晟床上睡去。   都是老熟的人,赵庄蝶在床边坐下,挨着陈郁,还忍不住去戏弄他,伸手摸了一把脸,笑语:“小郁快醒醒,看看谁来啦,别睡了。”   赵由晟立即回过头来,制止:“别闹他。”   赵庄蝶把脚缩上床,托腮打量陈郁,看他恬静的睡容,有点羡慕他一到雨天就犯困,他也想这般舒服睡个秋觉。   赵端河觉房中闷热,温度要较外头高许多,他目光四处寻觅,见床下竟然燃着一只小火炉,由晟可没有这么娇贵,在深秋里烧火炉取暖,想是给陈郁备的。   赵端河起身,将窗户推开一扇,平淡问:“小郁几时来?”   “午时。”赵由晟走到床旁,看了眼睡梦中的陈郁,他身上本披着一件氅衣,是由晟的氅衣,此时氅衣滑落在腰间。   窗外风冷,赵端河还没将窗户关上,赵由晟越过庄蝶,弯身取被,轻抖开,盖在陈郁身上。看着他一系列动作的赵庄蝶,嘴巴张大,其实赵庄蝶也习惯了,从小到大,阿剩都这么照顾陈郁。   赵庄蝶拿走陈郁的书,翻了翻,神神秘秘道:“阿剩,你听说了吗?宗正司终于要分海舶的钱啰。”   从出生起,钱财就不是庄蝶该考虑的事,他祖父是为数不多的嗣王,只是爵位没传给他父亲,但家产可没少分。   他之所以在乎这笔海舶分红,因为端河家需要用它来应付年底的开销。近年来,宗正司分给宗子的月钱越来越少,对于孤贫的家庭而言,这笔海舶分红就显得尤其重要。   “几时会对账?”赵由晟反应很平淡。   赵端河将窗户关上,回过头道:“宗正说今年会让干办携带账本,到每家每户对账。”他朝好友们走去,但并没有坐下,而是在书架前浏览。   庄蝶从陈郁那边分了点被子,盖在自己的腹部,他躺靠在床,双臂垫着后脑,道:“我父说,就是有账本也能作假,不足为信。”   “大家都对账目生疑,宗正这么做,不过是想掩人耳目而已。”赵端河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海道针经,他发现这书翻阅过多次,而他清楚这是舟师的书,用着粗厘的话语写就,一般人可看不懂。   “可惜我们都不懂海舶生意,也不知晓货物的价值,账本就是假的也看不出来。”说这话时,庄蝶还低头去看躺在身边的陈郁,他们中,只有陈郁出身自海商家族,不过陈郁年纪小,还没参与家中的生意。   其实无需看账本,只需看往年分发到手中的那点钱,任谁都知宗正司的官吏一直在私饱腰嚢。   赵由晟帮算了笔账:“宗正司的官船是条大船,能装货五六千料,听闻去时装仓的是梅溪的军持,宁县的漆盘,都是海外畅销物,不可能折本。”   庄蝶听得一愣一愣,端河将海道针经放回书架,神色淡定,知由晟有祖父遗风,他的祖父,在世时曾是广州市舶司的提举官,对海贸了解甚多。   不说这书架上藏着海外地理,针经类的书籍,地上的轴筒里插着的那几轴画,恐怕也是海图而非山水花鸟画。端河在这书房里,实在瞧不出由晟老友在专心攻读圣贤书,老友对海贸如此感兴趣,也许也因为陈郁吧。   端河睨了眼床上的陈郁,他还在无声无息入睡。   庄蝶问:“阿剩,那能获利多少钱呢?”   “往少的说,也在上万缗。”赵由晟只能猜测,货物的价格会有浮动,而海船的修补费用昂贵,方方面面的开销着实不少,但挣肯定有挣头,人世间的生意,再没比海贸更为暴利。   端河落座,看着友人,问:“听闻官船归国时,船上载的大半是香料,由晟,你认为这趟该价值几何?”   “需知是哪种香料,产地何处,品相如何,采购时价钱多少,市舶司博买了多少,留给宗室自用的又有多少。”赵由晟无法估算,因为香料的情况,远远比瓷器复杂多了。   赵庄蝶瞠目结舌,把手一摊:“可别再往下说,我听得头疼。难怪宗正司年年分发点香料,给几个钱,就能把我们打发。”   隔行如隔山,绝大多数人都不懂这里边的门门道道,水太深。   赵端河听得清楚,他在想一种可能:“由晟,若是官船账本作假,你能看出来吗?”   “得看是在哪方面作假。”赵由晟不确定,造假的方法众多,而他对海贸的了解只有皮毛,他从未亲身参与。   “要我说,找个海商来帮忙瞧瞧账本,人家肯定一眼就能看破。”赵庄蝶靠近陈郁,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手搂上他的肩,笑语:“我们有现成的!”   可别忘了,小郁的爹就是名大海商。   庄蝶声音挺响的,再说又对陈郁揽肩,成功将他吵醒。   陈郁揉揉眼睛,看见庄蝶的脸,露出笑容,一点也不怪他将自己弄醒。   “小郁,你醒来啦!”赵庄蝶很高兴,仍是往陈郁身上靠,他身上盖着被子,身体好暖和。   陈郁坐起身,对庄蝶点点头,他看见书案前的端河和由晟,想着自己怎么会睡得这么沉,连端河和庄蝶几时过来都不知道。   赵端河打开窗,看见窗外天近黄昏,他带着庄蝶跟由晟和小郁辞别,由晟将他们送下楼。   陈郁拉开被子,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一层,却是一件衣服,阿剩的衣服,是件宽大的氅衣。他拿起衣服,将它挂在衣架上。   黄昏,晚霞照进阁楼,像披了金装,陈郁站在窗前看日落,赵由晟送走友人,返回阁楼,陈郁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也没回头。   天边的夕阳红通而圆,落向西山,陈郁道了一声:“阿剩,你们在聊什么?”   “闲谈。”   赵由晟没打算告诉陈郁,他不想找陈端礼帮忙,宗室内部的纷争,一旦牵扯到外人,外人必受牵连。   陈郁觉有件衣服披在了自己肩上,他摸了下材质,是先前被他挂回衣架的那件氅衣,他喃语:“阿剩,我睡了多久?”   窗外雨已停歇,晚风瑟瑟,陈郁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   秋高气爽,城郊,一群出游的贵家子弟,骑着马,带上仆人。天气晴好时,到郊外骑马,天高山远,四旷无人,是不错的消遣。   陈郁受到邀请,他骑马带仆出现在郊区的空地。   赵由晟兄弟,赵庄蝶兄弟,还有赵端河早已到齐,均向陈郁挥手,他们坐在席上喝茶聊天,马儿拴在身后的树地。   赵由晟身边留了个位置,明显是在候人,陈郁挨着他坐下,捧起热茶,和众人笑语。在这群宗子间,他是唯一一个外人,却也不像外人。   喝过茶,众人纷纷离开席位,放起风筝。   赵庄鲲拿着一只大鹰风筝,凑到由晟身边,低语:“由晟,不跟他探探风声?”   赵由晟淡语:“无需牵扯他家,我会另想办法。”   赵庄鲲还想说点什么,正见陈郁从仆人手中接过两只风筝,朝赵由晟跑来。陈郁手中是只彩色纸鸢,分给赵由晟的是条青龙。   陈郁拉着风筝跑动起来,风筝冉冉升上空,色彩鲜艳的尾巴在风中招展,他仰头看风筝,笑得开心。   没多久,一条青龙攀上半空,相伴着彩鸢。   这日,他们不只放风筝,还一同骑马,傍晚回城路上,陈郁骑着他的白色土马跟随赵由晟的高头骏马一路走,不觉和伙伴分开,等他们回首,旷野上,只有他们两人两马,夕阳披肩。   赵由磬站在赵庄鲲马背上,眺望四周,还是没发现兄长和郁兄的身影,抱怨:“他们上哪去了,不会先回了城吧。”   “管他们。”赵庄鲲觉得习以为常,他们以前就这样,只要陈郁在,由晟就会和他在一起。   虽说陈家这位小员外,挺讨人喜欢,可总觉得两人这般要好,说不出的怪异。   陈郁和赵由晟慢悠悠回城,抵达城门前,夕阳如饼,挂在城楼上,两人马蹄声轻快,陈郁追着赵由晟,追寻着前方英拔的身影。赵由晟的背宽广许多,他穿一身儒服,风儿带动他宽敞的衣袍,描述出笔挺没有一丝赘肉的腰身,粹白的衣摆,紫色的衬袍,黛绿色的丝绦,一并风中飘舞。   嗵嗵嗵嗵……   陈郁的心跳得很快,他想是因为自己在骑马狂奔,做着激烈动作才引起。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11点40分打算更新,结果后台抽风了QAQ 要以后争取早点更啊。   ————————————   导演:没错,小郁,这就是心动的感觉! 第39章   赵孟寿家在睦宗院的北院,冬日里, 他闭窗在房中读书, 窗外偶有鸟儿在枝头喳喳叫, 巷子里时有人们途径时的脚步声, 但并不能干扰到他。   他一向喜爱冬日的闲静, 适合专研学问,可这个冬日却并不寂静。   从午后,楼下便就一直有人语声,而隔壁院墙内更是传出争执的声音,赵孟寿合上书,起身走到窗前,推窗探看。   他家隔壁就是宗正司,宗子间有纷争, 会由宗正司的官吏调解,但这回已经闹了好几天。赵孟寿一时有个念头, 干脆搁下书, 去宗正司看看是什么情况,其实不去,他也清楚纠纷的原因。   去年的冬日,宗正司的官船随季风出海贸易, 今年夏时回国, 船货大多是香料,众人皆知这趟海贸获利丰厚。   可宗正司却一直不分钱,拖到了入冬, 才开始结算。宗子们都以为今年能狠挣一笔,可分到手上的财物实在不值一提,分明是被宗正司官吏和海船干办给贪墨了。   宗子出本钱,由干办出海贸易,既然获利不少,宗子要求拿到他们应得的财物,合情合理。大家都生活在海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海贸是一本万利的生意,独有宗正司的官船年年声称只挣几个钱回来,压根没人信。   宗正司的宗正赵不敏试图平息宗子的怒火,让干办携带账本到每户宗子家对账,但是那些账本不能令人信服。也曾有宗子请从事海贸的人鉴别过,分明是假账,漏洞百出。   宗正司被奚王房支的人把持多年,上至一把手宗正,下至最小的官吏,都出自奚王一系,把本该为所有宗子谋利的宗正司弄成为了一言堂。   大伙平日对宗正司就颇多怨语,随着宗正司贪墨官船财物的质疑声不断,众人平时积攒的怨气终于在这个冬日爆发。   有些年轻气盛的宗子自发组织起来,一同到宗正司讨说法,提要求,这也是为何这几日宗正司如此吵闹的缘故。   身为人丁凋零的朴王后代,赵孟寿属于广大被宗正司欺压的一方,他内心是有怨言的。干办是外人也就罢了,宗正司的官吏可都是宗室成员,对自己人如此盘剥,有点迂但为人很正直的孟寿兄实在看不下去。   他将书拍案上,敛袖下楼去,他决定今日就去当个有辱斯文的莽汉,他也要去宗正司讨说法。   孟寿兄义愤填膺,雄赳赳迈出自家大门,刚出门,就见宗正之子赵几洲和他的堂弟赵几道气势冲冲赶来,他们满脸怒容,率领十数名同房派的子弟,个个凶神恶煞般。   看他们的样子是要去宗正司支援,赵几洲做事狠辣,而赵几道就是个恶棍,赵孟寿一见到这两人顿时怂了,打不过惹不起,他机智地溜回家中,继续读他的圣贤书去了。   这个午后,宗正司闹翻天,赵师勉却安然在家中读他的闲书,还叮嘱儿子由磬好好待着,别跟宜春家的俩孩(庄鲲和庄蝶)去宗正司胡闹。至于赵由晟,他似乎比老爹还淡定,关在阁楼里大半天了,也不见他下来。   赵母早听闻宗正司那边闹开,问丈夫怎么也不管管,这事咱家也吃亏,也得去跟宗正司讨说法,别总抹不开面子。   “光闹有什么用,小孩儿沉不住气。”赵师勉悠然喝口茶,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赵母觉得父子俩越发像了,都跟老道一样,不问俗事,恼得她干脆也不管了。   这次惹起众怨,除去宗正司官吏贪墨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冬日来临,又到海船出海的时节,宗子们还是愿意出本钱,由干办代理去海外做买卖的,但是他们这回坚决不要宗正司指派的那些干办,他们信不过。宗正司拒绝,说这是历来的规矩,哪能随便更改。   一旦这个规则更改,就不方便他们勾结干办私下分赃了。   傍晚,去宗正司讨说法的人陆续回家,宗正派出干办,开始挨家挨户收取今年的本钱。宗正还放话,逾期不交的,也就不用交了,官船出航日早定下不等人。   窦干办腰挂算盘,肩搭钱袋,往赵由晟家收取今年出海做买卖的本钱,他来时,由晟正好执剑从楼上下来,打算到院中舞剑。   听到室内传来斥责声,由晟止步,见吴信在往外轰人,窦干办被赶了出来,他脸涨成猪肝,口中念叨:“别推别推,这般无礼!”   窦干办被撵至院门,回头朝屋中怒视,悻悻然:“你们可别后悔!”   他自觉是个有脸面的人,兼之平日有宗正司撑腰,竟在宗子家出言不逊。   赵由晟站在一旁,窦干办没留意,等看到对方,慌得把脖子一缩。赵由晟手臂一抬,剑光闪动,剑尖对向窦干办,简洁明了一个字:“滚!”   窦干办屁滚尿流跑了,他可是有耳闻,这位郎君暴戾凶残,在宁县曾手刃贼寇呢。   就如赵父所说,小孩儿沉不住气,他们这些老人家才不会做出围攻宗正司的事,有损身份,夜晚,老头子们三五成群,聚集在赵侍郎家。   事实上,包括赵父在内的这些老头子不是因为计较钱,他们大多有俸禄,家境殷实,养得起妻儿,他们反对宗正司,在于这帮宗正司的官吏损害的不只是宗室的利益,更是国家与百姓。   宗室迁居在外,仰赖地方供养,给地方造成不小的财政压力,官船的收益本该能分担这份负担,可这些钱却落入奚王房支的腰包。   地方官吏因财政压力对宗室不满,百姓被加收税赋,自然心中也有怨言。本该给宗室创收的官船,养肥了宗正司的一群硕鼠,损害其余所有人的利益。   本想辞官回乡过清闲日子的赵侍郎,似乎已接受他过不了清闲日子的命,在家和众人商议如何将奚王房支掌控宗正司的局面改变。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让宗正司的宗正赵不敏垮台,换掉宗正,踢走宗正司里的硕鼠,整顿风气。   厅室中,十数人围簇赵侍郎而坐,他们滔滔不绝,激烈讨论。参与者讨论的都是年长者,像赵庄鲲,赵端河这样的后生,他们待在院中,坐在石桌前,也小声议论着。   石桌前有七八名青壮,对于如何搞垮奚王房支各有各的看法,有的说去皇帝那儿告状,让赵不敏当不了宗正;有的说收集奚王房支的罪证,譬如贪污受贿,开妓院,侵占盐田等等,让他们遭朝臣唾沫,颜面尽失,结伴去惩劝所吃牢饭。   赵由晟充当听众,他没参与讨论,他在沉思。   夜深,赵侍郎家的访客大多离去,赵由晟还留下来,等候父亲。仆从提灯照路,一脸疲倦的赵侍郎送赵父出门,赵由晟陪伴在侧。   他们三人走至木棉树下,石像森森如同巨人,夜风呜咽,赵侍郎结束和赵父的交谈,像似随口,又似有意,他道:“由晟,族父想听听你的看法。”   赵由晟听他们一路都在谈论官船账本作伪的事,他心里确实有自己的看法:“宗正司既然勾结干办,他们间应当另有账本,记录官船真实的收支。”   赵侍郎赞道:“是如此,由晟也想到了。”   赵父却高兴不起来,他背着手道:“自当是有,但如何拿到手。”   **   宗室子弟大闹宗正司的事,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基于而今宗室间的乱象,陈端礼第一次禁止陈郁去赵由晟家,也让他暂时不要和由晟,庄蝶他们往来。   陈端礼很清楚奚王一系在当地的势力,也知道由晟他们属于倒宗正派,而且倒宗正派声势浩大,双方可谓势均力敌。这就如同两虎相斗,哪怕去旁观都可能受伤,最好的法子是远离。   陈郁只能听从,他隐隐觉得在这个混乱的时期去找由晟,也只是给他添乱而已。   宗室子弟的生活确实像个圈,或说一堵墙,他们在墙内闹得天翻地覆,而墙外的人们,日子依旧如常。   陈郁最近吴先生的课上得少,他是海商之子,父亲让他读圣贤书也不过是要他多懂些道理,并不是想要他参与科考。陈端礼很务实,最近他给陈郁请来一位老师,教儿子番语。   这位老师不是别人,正是费春江。   费春江见过陈郁几次,他是陈繁的老友,不大喜欢陈郁,常为老友抱不平。在他看来,陈端礼更为宠爱小儿子,一碗水没端平。   碍着陈端礼的面子,费春江也只能用心教学,于是他很快发现,陈郁聪慧,学得很快,他具有语言天赋。   比大繁都厉害,费春江基于职业的道德,不得不承认,陈繁在这方面不如他弟。   海贸常用的番语有两种,一种以真腊语为主,一种以三佛齐语为主,三佛齐国再往西去,番语种类更多更杂,没有人能全都掌握,教会这两种也足够应付了。   费春江到陈宅给陈郁上课,陈繁曾来看过几回,他听老友用三佛齐语跟自己的弟弟交谈,而弟弟才学一段时间,已经说得流利。   老师都喜欢聪明的学生,费春江那张一向刻薄的嘴,都忍不住夸赞了陈郁几句。   陈繁从书斋的窗外悄无声息离去,他背着手,回忆自己当年学番语的情景。当年教他番语的是费春江的父亲费通事,陈繁因学习刻苦,也颇得老师赞许呢。   每日,几乎都是早上学番语,至于下午,陈郁可以自己安排。在不能去找由晟的日子里,陈郁更多的时候是待在家里。   午后,一般陈郁会在斋房里点香弹琴,就是在隔院,也能听到他铮铮的琴声。   陈繁和费春江在院中散步,闲扯着近来宗子和宗正司的纠纷,听到琴声,两人驻足,费春江赞道:“弹得不错,你这弟弟没想到还多才多艺。”   费春江不觉已有些喜欢这个温和聪敏的学生,陈郁身上有种淳质,并不像外界传得有心机,也因此费春江不认为陈郁会损害老友的利益。   陈繁淡语:“纨绔玩的东西,身为海商,并无用途。”   “大繁,你怕不是嫉妒?”老友那张嘴总是很欠。   “我就是嫉妒又怎样?还怕你知。”陈繁背手,神情不羁,“我六七岁时,我父还未发迹,常年在海外。农忙时,我也曾跟随母亲在田间插秧,哪有他那么好的命,自幼养在占城王侯的宅院中。”   也许因此,而心里不平,而兄弟无法亲昵,然而自幼被独自留在海外,无父无母的陈郁,实则也很可怜。   陈繁抬手想看掌中曾劳动过的痕迹,奈何养尊处优多年,手掌光滑。   作者有话要说:韩九郎:大繁,你这是傲娇你知不知道? 第40章   穿着贴身柔软的衣物,躺在暖和的被窝里, 陈郁不舍醒来, 他在做梦。   梦中, 青龙风筝和彩鸢风筝在空中飞舞, 飞得好高, 相随相伴。   陈郁骑着一匹白马,由晟骑着他的朱马,两人驰骋在旷野上,白芒齐齐迎风,拂动他与由晟的袍摆,霞光映红他们的脸庞。由晟策马奔腾,宽厚的肩膀在马上耸动,他追随其后, 气息渐渐加深,两人都跑得极快, 如此畅意, 仿佛要一起跃上天边那座云雾缭绕的山……   陈郁在梦里攀越一座座山,他的身子腾飞起来,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 倏然, 他睁开眼睛,他醒来了。   清早,四周亮堂, 院中有奴婢交谈的声音,陈郁懵懵从床上坐起,他睡得披头散发,衣衫凌乱。   为何会梦见和阿剩一起骑马驰骋的事,陈郁以为是好几天没见着阿剩,心里想他。   这些日子,陈郁连睦宗院外的那条巷子都不曾经过,他听闻,有些倒宗正派的宗子深怕奚王一系报复,年幼的孩子都不让去宗学上学,纷纷待在家中。   宗室间剑拔弩张,越演越烈,却不知道阿剩他们还好吗。   每日吃过早饭,陈郁都会去书斋等候费先生,等他过来教番语。陈郁在语言方面有过人天赋,而且很勤奋,进步飞快。   费春江来得准时,但他说今日不上课,让墨玉准备下出门物品,他要带陈郁去番坊找番人交谈,练习番语。   陈郁冬日出行,要穿上厚实的衣服,准备风袍、风帽,还要有一只小手炉取暖,还得携带几名仆人供差遣。   费春江带着这么个娇养的小郎君,前往熙攘,鱼龙混杂的番坊,不时引得人观看。有人认识费春江,过来打招呼,有人则是为结识费春江身边的贵家小郎君,前来寒暄。   周身一群打扮怪异的人,说着难懂的语言,陈郁没有丝毫慌乱,礼貌应对。费春江看得出来,陈郁心胸豁达,不像眼界浅薄的庸俗市侩之人,不亏是陈端礼的儿子。   陈郁来过番坊,跟随父兄来过,也和郑远涯来过几次,他熟悉番坊的事物,懂得番人的习俗,他其实很熟悉这里。   不过以前来,主要是去番馆,这回费春江带陈郁去拜访一位叫交那惹的细兰海商,说是他的朋友,此人懂三种番语,游历过许多番国。   交那惹定居番坊多年,他家世代从事航海贸易,他曾在广州暂住,并最终居于泉州。交那惹年纪不足四十,穿紫衣,手臂束金臂环,白布缠腰,长发束起,肩披珍珠串成的流苏,他坐在毛毯上,用金器给陈郁倒酒,海外运来椰子花蜜酒,很好喝。   他用三佛齐语和陈郁谈十多年前,真腊与占城的那场著名战事,还有他父亲陈端礼的传奇故事,在战乱到来时,陈端礼如何协助侨民归国,又如何联合海外商船,维系航道的畅通,歼灭海寇,也是在这场残酷的战争里,陈端礼赢得了海内外的声誉。   “十五年前,我刚出生,原来那年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些事,陈郁从没有从父亲那儿听说,虽然他曾听人说,父亲早年歼灭过海寇,招引番商来国贸易,因这些功劳才被朝廷封为承节郎。   交那惹手指上的猫儿睛戒指轻敲在象牙制的凭几上,门窗的光影掠过他宽厚的肩,他用一种近似温情的语调说:“郎君若是不介意,我想谈谈郎君的母亲。”   陈郁猛地抬起头,愕然:“先生见过我母亲吗?”   交那惹点了下头,他这个反应,连费春江也大吃一惊,哪怕是他多年友人,也不曾听他提起过陈郁母亲的支言片语。   “孩子,你的眼睛很像你的母亲绫娘,眉毛,鼻子也相似。”交那惹凝视陈郁的脸庞,便是他的容貌,让他想起往事来。   陈郁摸了下自己的脸颊,很吃惊地瞪大眼睛,从没人跟他说过,他的五官很像母亲。   “当年陈纲首在查南被仇家所害,受伤落水,绫娘心慈,将他救起,细心医治他。陈纲首被她搭救,便下决心要娶她为妻。”   交那惹所讲述的父母相识过程,和陈郁以往听到的那些传闻都不同,不是在迷雾中,不是在昆仑洋,更没有一见面便做夫妻的香艳事。   “当年,我受邀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在婚礼上见到你母亲,那般美丽而可敬的女子,我只见过一位,后来再不曾见过。我去过许多国家,见过许多人。”   交那惹的话,让陈郁很动容,他第一次从见过母亲的人那儿,听闻到对母亲的评价,父亲从不跟他说母亲的事,也许是因为提起伤心吧。   离开番坊,交那惹亲自将陈郁送到坊门外,他摸了下陈郁的头,笑容温和,他也有个小儿子,只比陈郁大点,看得出他很喜欢陈郁。他用当地土语对陈郁说:“兄是艘大船,弟是艘小船,两条船绑在一起,就是遭遇狂风巨浪,也不会沉没。”   交那惹认识陈繁,也从费春江那儿多少听闻他们俩兄弟的事。   他的话,不难听懂,陈郁颔首,他和兄长都是父亲的孩子,他们是兄弟,理应相互照顾。   费春江辞别交那惹,带陈郁走在热闹的街巷,两人路过濠沟,上面布满小船,运载着前往市舶司办理手续的货物,费春江突然问:“小郎君日后想随船出海吗?”   会有这个想法,是因为陈郁学习番语很勤奋,孜孜不倦。   “我想去蒲甘国,见一位故人。”他想见那位抚养自己的妍娘,像母亲般的女子,而今,还想去父母当年相遇的查南看看。   “我听闻小郎君能预知风雨,有这样才能的人,在海外会被君王豪酋雇佣,甚至被迫效力。”费春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陈郁这些,当交那惹讲述占城与真腊的战争,并提起陈郁的母亲,他有了某种联想。   费春江之所以知道陈郁有这种能力,不是陈繁告知,费父在陈家海船上当通事,当年见过陈郁的天赋。   “出海对小郎君而言,恐怕不是件好事。”费春江的话明显出于关心。   陈郁低头,黯然不语,他以往没去想过这个问题,他也很少去正视自己半鲛的身份   **   黑夜里,赵由晟在树下舞剑,他听到脚步声靠近,并没有停止他的动作,一套剑法练完,赵由晟收剑入鞘,抬头一看,见到赵庄鲲。   赵庄鲲啧啧称奇,问他从哪里学来的剑术,往时都不知道他还会使剑,看来传闻他在宁县曾手刃贼寇也是真的。   “庄鲲,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赵由晟不置可否,反倒问起对方。   “能有什么事,不过是跟你确认,你当真要做?”赵庄鲲夜里兴奋地睡不着,跑来找赵由晟,正因为明早他们要干件跋扈,出格的事。   “对于恶徒,就该用恶徒的方法。”赵由晟淡语,抬手示意赵庄鲲往前挪步,他朝石桌走去。   赵庄鲲坐在石桌前,回品赵由晟的话,发出低笑,他说:“搁以往,你铁定不会赞同,不说不会赞同,更不可能想出这么损的招来。”   两家虽说挺亲近的,家风则完全不同,师勉叔对儿子的管教,明显要比他老爹严厉得多。   “不都说人贵在变通。”上一世的赵由晟,受许多框框架架约束,可这一世,再没有任何规矩能束缚他。   “族父肯定不赞同,等我们明日完事,找出账本,再告知他。”赵庄鲲搓手,他们要做的事,只有几位交好的青壮宗子知道,因为老头子们很可能会阻扰,所以事先没告知。   赵庄鲲得到由晟确定要做的口风后,他走出院门,摆了摆手离去。院门外候着他的一位仆人,手中提灯,还执着一根木棍防身。   最近不得不提防,奚王一系的子弟很多是无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赵由晟让吴杵将院门关好,独自上楼。   这一夜,他心里很平静,不似赵庄鲲,居然激动地睡不着。   他宽衣解带,上床入睡,他近来夜里睡得挺安稳,也少有灯一灭,躺床睁眼,往事纷沓而来的痛苦。   对赵由晟而言,扳倒宗正赵不敏和踢掉原有的官船干办,都在他已有的规划里。只要这艘官船真正属于所有宗子,他将涉足海贸,他会自己物色干办,会亲自参与货物的采购。   而他今后会有条属于自己的海船,但凡有机会,他还要亲自出海。   他不认为自己是为了向陈家接近,他在接近的是无垠而自由的海域,是没有任何礼教,没有任何权势能约束的自在。   赵由晟闭上眼睛,让自己睡去,他的梦里也许也像陈郁那样有片海和扬动的风帆。   第二日清早,一大群年轻气盛的宗子,捆着六名官船干办,押往司理院要求严惩,状告他们做伪帐,贪污宗子财物。司理院外满坑满谷都是围观的百姓,吃瓜群众们指指点点,有指责宗子蛮横霸道的,有指责干办贪婪自找苦吃的。   司理参军姓颜,嘴上无毛,还十分年轻,见到这样的场面,着实吃了一惊。颜司理跟带头的两位宗子——庄鲲和由晟问得一个大概,迫于压力,只得收押这帮胆大妄为,连宗子钱都敢贪墨的官船干办。   六名干办全都是在床上被闯入宅中的宗子缉拿,押进司理院狱时,全都还一脸懵逼状态。   他们是惊的,也是吓得,人在家中睡觉,祸从天降,他们被五花大绑,家中箱柜被翻找,私藏在宅中的官船账本遭搜走。那可是真正的账本呀,不是对外公开的那些作伪账本。   颜司理坐在堂上,翻看宗子上交的官船伪账,这些伪帐数量众多。颜司理不晓海贸,合上账本,心中想,这回可真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不过这群宗子真是机智,他们针对的是以宗正为代表的奚王一系,然而要治宗正的罪,需经由皇帝,地方官吏可插不了手。官船干办是民,不是宗子,地方官员可以提审,可以羁押,判刑。   这回事情闹得这般大,满城风雨,得上报朝廷,颜司理感到头疼,他不想站队,但眼下看来是倒宗正派占上风。既然事情遇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颜司理不知道的是,这帮宗子给他的账本,根本就不是从干办家中搜出的账本,真正的官船账本在赵由晟手中。   当官船干办被下司理院狱,干办家中的账本被搜出的消息传到睦宗院,奚王房支的子弟顿时哗然,纷纷往宗正赵不敏家中聚集,商讨对策。   赵不敏留下一众急得团团转的亲戚,他进屋更换官服,阴厉着脸,骂道:“早让他们将账本焚毁,个个还私藏家中,不识好歹!”   这些干办们藏着真账本,属于留个后手,他们也怕被宗正当弃子,不过现在看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父亲,我看庄鲲那个莽夫能如此行事,后面必有高人指点!”赵几洲捧着老爹乌纱,服侍在旁,他敏锐觉察到对手的厉害,司理参军办不了他们宗子的案子,赵庄鲲他们之所以这么干,就是为了拿到真正的账本,并且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赵不敏整整衣领,接过乌纱帽,冷哼一声:“我岂会不知道。”他早已猜到是谁,赵希声这个老匹夫,什么事他都要参一脚!   现下,他得去疏通关节,虽说他认定颜司理不敢动他,但事情棘手,早些将账本拿回来安心。   被错以为是主谋的赵侍郎,一早起来就被同个消息震惊,他派人去庄鲲和由晟家打探虚实,确认属实后,心里责怪这些小年轻没跟他们长辈商议,却也惊叹他们行动的风驰电掣。   很快,老头子们都聚集到赵侍郎家,因为听说这群小年轻拿到了真账本,就也没人责怪他们利用宗子身份无人敢阻拦,干出这样跋扈无礼的事来。   随后,赵由晟和今早一起“干好事”的宗子结伴前来赵侍郎家,坦然承认他们闯民宅抓人,翻箱倒柜的行径,赵侍郎扫视眼前的后生,不说由晟和庄鲲、庄蝶参与,连端河跟孟寿两个最守规则的孩子居然也参加了,他厉声问:“你们谁是主谋?”   赵庄鲲比赵由晟年长,想帮他扛下,不想族父压根不信,单独将赵由晟唤进书房。   在书房里,赵由晟从风袍中取出账本,摆在书案上,总计六本。六个干办,六本真正的官船账本,一本都没落下。   赵希声抚掌,喟然:“后生可畏,倒是我们老了。”   正所谓非常之事,何得因循。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努力成为有船一族吧,改变死亡结局,走上人生巅峰,迎娶小郁。   ——————————————   赵侍郎:我膝盖中了一箭。   —————————————————   导演:大家端午节快乐! 第41章   城东总是很热闹,港口在那儿, 通往城区的濠渠从那儿延伸, 船运繁忙, 商肆林立, 就是在冬日的清早, 也是一片热热闹闹的景象。   郑远涯从位于城东的家走至港口的路烂熟于心,在四通八达的小巷里穿行,他很早就发现自己身后有两条“尾巴”,但他不动声色,一次都不曾回头。   自打他当众教训了将校范威手下的兵痞,还自报家门后,就没少受这帮丘八的骚扰,寻常人遇到这样的事会很头疼, 可郑远涯是在海寇船上长大的,从小跟无赖恶徒打交道, 天天都是麻烦的一天, 他还挺享受的。   走至巷子的拐角,借着外头街肆热闹声响遮掩,郑远涯拔出他的刀,用牙齿咬住刀刃, 双手双脚岔开, 搭在窄巷两侧的墙面,敏捷如猴将身子蹬上墙,他撑在上头等待。很快跟踪他的人进入视线, 郑远涯居高临下打量,是两名恶徒,看着比他之前对付过的兵痞战斗力要强一些,其中一人是秃头,头上戴着一顶水兵常用的竹帽,另一人脸上有刀疤,两人都拿手刀,从他们那身打扮看,显然还是芦场将校范威的兵,简直如韭菜一样收割不尽。   郑远涯从半空跃下,骑在竹帽肩上,手中的刀柄顺势砸下,砸在竹帽的头上,帽凹陷,人顿时就站不住,双眼冒星。竹帽倒地,郑远涯跃地翻身,速跑出几步,猛回头一脚将挥刀哇叫,凶恶朝他劈砍的刀疤踹飞。   他捡起刀疤的手刀扛肩,踩着对方的腹部,威吓:“回去告诉你们范将校,再来找老子麻烦,老子就找他儿子麻烦!”   范威有个儿子叫范荣,是个绣花枕头,常出入城东的妓馆、瓦舍。   “听明白了吗?”   郑远涯怒喝,他踩人扛刀的姿势看在别人眼里简直是匪徒的极佳诠释,此时他也并不知道有人从巷口走过,被他那声怒喝吓着。   见刀疤猛点头,郑远涯高抬贵脚将人放,刀疤赶紧滚蛋。昏迷在地的竹帽动弹了两下,正在苏醒,郑远涯将他的手刀缴走,转身离开。   三步出巷口,郑远涯闻到一阵好闻的香气,还以为是有女子挨近,把一张痞脸一抬,落入如画的眉目,嫣红的唇,还有明显惊恐的眼神。   “嗤”郑远涯很不满,他这完全是被迫的,他腰插着一把刀,手上还抱着两把,以为自己吓着路过的娇美女子。   然而这位美女却不避嫌,似乎不懂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郑远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发觉她骨架比女子要大,而且个头也高,穿的衣服虽然华美可分明是男装,自己居然眼拙到这地步。   什么鬼,男的穿得这么花里胡哨,那对眉毛分明还修过。   郑远涯回头斜瞟,见那位路人居然也在看他,四目相对,路人害怕地逃走了。郑远涯似乎很有成就感,他本质还是个大男孩,看着那人被吓跑,他咧嘴笑着。   街上都是人,郑远涯不在乎别人投来的狐疑目光,他带着三把刀,大摇大摆走向港口,他家的海船泊在港口,今天在装货,所以他过来帮忙。   虽说郑远涯没有认出这位城西有名(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的香五郎,但曾元容却认出他来。毕竟此人和传说中的郑远涯很像,很年轻,在巷子里欺凌弱小,长得也凶恶,再说当他挨近自己时,曾元容闻到一股特殊的香味。   他是个对气味异常敏锐的人,那香气闻起来浓烈,很有压迫感,令他感到不安。他曾经无意中制造了这么一块香饼,然后小郁说不要丢弃,说要送给郑远涯。   郑远涯……   曾元容目送这位名人晃着身子,消失在人群,那份无形的压力感才从他身上消逝,他舒口气,往前面的香药铺走去。   他出来购香,身边本来跟随仆人,适才差遣仆人去附近买珠粉,还没回来,以致此时独自一人。他不喜欢热闹的地方,他想着赶紧把香料买了,回到安全而舒适的家里,城东真可怕。   被人视为城东可怕的可怕之源,郑远涯毫无知觉,他走至濠渠,漫不经心将那两把缴来的手刀扔水里,抬头看视四周的人来人往。   他心情不错,整理适才打斗松乱的衣服,手指碰触到挂在腰间的金香囊吊链,他提起香囊,低头嗅了一下,又把它放下。   他不是很喜欢香味,身为孔武有力的大好男儿,他不爱文士那些风雅调调,但这香囊里头的香饼是陈郁送他的。   其实闻着也还凑合,毕竟是小郁送的嘛。   这段日子郑远涯频繁被芦场的兵痞骚扰,很少去找陈郁玩,再说冬日到来,他家海船也在准备货物,他几乎天天都在港口晃悠。他挺忙的,小郁听说最近在学番语,估计也忙,好些天没见着他。   郑远涯晃出东城门,眼前豁然,海港风帆成片,无数的鱼龙带在桅杆上飘舞,远处,海天一色,无垠无尽。他嘴角勾起,双眼闪闪发光,他爱这样的场面,他深深热爱着大海,船,海风,甚至是夜晚海上的星空。   一个打小在海船上生活的人,并不会嫌弃船上封闭的空间,他们的视野在船舱之外那个充满新奇的世界,还有四海为家的无拘无束与自在。   冬日,海港停泊无数艘等待季风的船,泉州港有许多的海商,海商们有船,而在这些海商中,以刘家的船队最是壮观。   郑远涯沿着刘家船队行走,一艘艘庞然大物,比娇美女子更令他怦然心动,他可是发自内心的羡慕。海船需要斥巨资建造,而每年船体的修补费用,船员的开销也很庞大,许多海商并没有属于自己的船,他们搭乘别人家的海船,出钱租床位和货仓,占据船上一个小小的位置,积极参与海贸,这种方式,称为“结托”。   像刘家这样的海商,名下有数十条海船,是真正的富可敌国。   郑远涯看着他的“美人”,不知不觉沿着海港走了半圈,他见前方有人站在船上向他挥手,起先他没认出来,定神一瞧,才发现是戚适昌。   戚适昌穿着水手的粗布衣服,手中抓条缆绳,显然是在甲板上干活,而他上的这艘船,自然是陈家的海船。风向杆上立着只木戴胜鸟,挂的船旗上书着大大的“福信”二字,这是船名,也是招牌。   郑远涯抬了下手,点了个头,他和戚适昌谈不上什么交情,虽然此时看他那副模样觉得有点好笑。戚适昌往时过着近似纨绔的生活,衣着华美,手中有钱,而今上船干水手活,显然是遭他爹戚部领的“压迫”。   郑远涯继续走,越过数艘大中型的海船,在两条大船之间,他瞧见自家那艘矮矮的小海船,他把嘴一咧,是个近似自嘲的笑容。   其实他才不介意呢,船虽小能航海,能住人能装货,没差!   仰头,看见站在上头吆喝水手劳作的老爹郑三官,老爹一向是如此威猛。郑远涯矫健攀上船梯,跳入船中,郑三官朝他瞪了一眼,凶他:“去哪里闲晃,现在才来,还不下去把那货扛上来!”   郑远涯没说老子刚刚爬上来,你怎么不早说,和老爹说话,把老子挂嘴边是会挨揍的,郑远涯默默溜下绳梯。   **   赵由晟在家翻看官船账本至深夜,听闻外面狗吠人语声,他打开窗户看视,发现城中某处燃起大火,火光冲天。   他正寻思是怎么一回事,披上衣服下楼,在院中遇到章义和吴杵两人,他们显然也是被吵醒。吴杵去开门,章义对赵由晟说:“郎君,这么晚还没睡,也要去看火吗?”   赵由晟回:“去看看。”   海港的冬夜,风很大,火势旺盛,起火点可能会波及四周的居民。   于是主仆三人外出,他们刚走,家中的其他人也醒了,因为夜深,天又冷,不大想外出,纷纷上楼观看。   赵由晟走至半道,遇上好几批赶去观火的人,其中就有赵庄鲲和赵庄蝶俩兄弟,他们两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哪栋房子着火。   快赶至起火点,才听人说是司理院着火了,还听说是有人放火!   这可了得!堂堂的司理院,内住着司命千里的司理参军,居然还有人敢放火,无法无天这是。   “该不会是……”赵庄鲲有种猜测,他们可是故意放出风声,说从官船干办那儿搜到的账本交给了司理参军。   但他们也没料到颜司理会因此遭无妄之灾,希望人都逃出来了。   听说他们抓官船干办去司理院羁押那日,宗正赵不敏就急匆匆前往司理院,跟颜司理索要官船账本,却空手而回。   “应当是。”赵由晟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已不怀疑奚王一系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们交给颜司理的是官船的伪帐,但颜司理不知道啊,按流程,伪帐会被登记,锁入库房。看来应当是库房被人放火,奚王一系的人试图焚毁罪证。   “放火烧司理院有什么用,我们还抄录一份呢。”赵庄蝶目瞪口呆。官船的伪帐也是证据,所以他们备份了。   要知道奚王一系在地方上为非作歹多年,以前压根没有遭到过任何威胁,确实已经无法无天,而今为了掩盖罪证,他们别说烧司理院的库房,就是杀人灭口说不定也做得出来呢。   “你们看是谁。”赵庄鲲压低声音,指着前面的一群人。   那正是一帮奚王房支的子弟,约莫有七八人,为首的是赵几道,他们看着火烧司理院,还有说有笑呢。   “跟上。”赵由晟压低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郑远涯:其实我家在金盆洗手前,是有一艘大船的。   ————————   导演:下章小郁和阿剩相遇。 第42章   仙酿楼位于司理院后,楼层较高, 有很好的视野, 是看司理院火灾的好地点。这座酒楼几乎是通宵达旦经营, 夜间有不少酒客, 今夜, 它的酒客更多,想要观火的人们都往里边挤,以致伙计不得不拦在门口,劝说客满另寻他处。   伙计不敢拦赵由晟和他的友人,基于他们贵家子的装束与及庄鲲那不好招惹的块头和气势。   他们挤进酒楼,寻觅赵几道和他伙伴的身影,见他们上了二楼的雅间,显然是在这里约了人, 有人在等候他们。   位于二楼的雅间并不密封,都有很大的窗户, 让酒客能一览无余城中的繁华。   赵由晟站在酒楼的阑干上, 能看见对面雅间的大窗,还有窗户内的酒客身影,他认出赵几道进的雅间里有两个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身影:赵几洲和范威。   两人正在喝酒笑谈,隔岸观火。   “几洲身边那人是范威?”赵庄蝶不确定, 隔得有些远, 他对范威不熟悉,只是见过几次。   赵由晟应道:“是他。”   “我看司理院那把火,说不定是范威叫手下的兵放的。”赵庄鲲一见到他们两人一起出现在眼前, 这个念头当即冒出来。范威手下聚集着一众无赖恶棍,人尽皆知,给钱什么事都干,再则范威还看管着赵几洲家的盐田,说是他家的家奴都不为过。   这帮混账早早就将观火的位置选好,还挺有“闲情雅致”的嘛。   他们觥筹交错,额手称颂,几步之外的司理院火光冲天。   司理院的火还在燃烧,灾情严重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赵由晟带章义离开酒楼,去司理院打探情况,庄鲲和庄蝶及吴杵留下,盯梢赵几洲和范威这帮人。   司理院大门外围着无数人,这一场火,仿佛使得半座城的人都从夜里醒来,并聚集在这里。远远看着像似整个司理院都被大火吞噬般,走近才看清遭火焚烧的只有库房,而且官兵和附近居民都在积极救火,火势渐渐被控制。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都在谈论这场火,从人们的交谈里,得知司理院的一名院卒在火灾发生前正好起来撒尿,发现有两名男子在库房外鬼鬼祟祟,院卒喝声盘问,两名男子翻墙逃跑,也就眨眼功夫,院卒察觉身后火光亮起,库房已经被火苗吞噬。   火苗扩散如此迅速,显然用了助燃物。   院卒大喊着火啦,院中的人纷纷被惊醒,虽然库房遭烧毁,但幸在没有人员伤亡。   在救火的人中,赵由晟认出陈端礼的身影,他指挥陈家的数十名家仆运水浇火,人便站在余火前,神色镇定。离陈端礼不远处,有陈繁的身影,他正在与司理院的官吏交谈,从他挽高的袖子和掀起的袍摆看,他应当也参与过救火。   陈家与地方官员的关系一直打点得很好,在百姓间也享有极好的声誉,正因陈端礼是个乐善好施,有担待的人。   见到陈端礼和陈繁,赵由晟自然而然想到陈郁,父兄皆在,小郁应当也在这里。四周甚是混乱,人头簇动,赵由晟在人群中寻觅陈郁的身影。   不知为何,当他意识到陈郁就在这样混乱的场所里,他感到心慌。   他已许多天没见过陈郁,而陈郁也没来找他,宗室间的纠纷闹得城中人尽知,在这样不安定的状况下,双方尽量少往来是最好的。   赵由晟将目光从人群中收回,他意识到自己应该返回仙酿楼,庄鲲他们还在那儿候他。   他听着人们呼朋引伴的声音,听着少年们激动的交谈声,他的目光再次在人群中搜寻,四周尽是人,灯火阑珊,要寻个人谈何容易。   “郎君?”章义本身就是捕役,他察觉到赵由晟的异样,他似乎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无事,我们过去和庄鲲汇合。”   赵由晟抬步前进,有数人从他身边穿行而过,就在一处拐口,他见到一盏灯笼,那盏灯笼比周围的其它灯笼都明亮,因为灯笼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郁站在大户人家的台阶上,他周身都是人,你推我挤,他的模样有些无措,他身边仅跟随董宛,董宛护着灯,神色紧张,怕被人撞灭灯火。   “章捕役,你先过去,我稍后便到。”赵由晟驻足,注视陈郁。   章义见过陈郁,而且他很擅长记人长相,他一眼认出人堆里的陈郁,这人是他家郎君的友人。   章义感到困惑,不过他还是听从。   赵由晟没有迟疑,径直朝陈郁走去,他走到陈郁跟前,对方才认出他来,毕竟是在黑夜里。   陈郁惊喜道:“阿剩,真是你!”   他几乎不敢相信,会在这样混乱的夜里,在数百人之中偶遇阿剩,他们已经有许多天不曾逢面。   陈郁并不知,根本就不是什么偶遇。   “你怎么独自在这里。”赵由晟轻轻一笑。   董宛把灯笼提高了一点点,示意才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呢。   “父兄参与救火,我在这里等他们,说来真是惭愧。”陈郁低下头,感到不好意思。他远远站在外头,看父兄冒着危险在着火的司理院忙进忙出。   董宛说:“小郎君也想去提水救火,但是主父不让。”   在陈端礼看来陈郁年纪还小,也确实还未成年,估计也老怕他会受到伤害吧,陈父这样的心思,赵由晟懂。   “你父兄还不知道几时能忙好,已是二更天了,我送你回去。”赵由晟不放心他单独待在这里,虽说有董宛,可董宛稚气得像个孩子。   董宛揉揉眼睛说:“小郎君,我们回去吧,这么晚,真教人犯困。”   “需跟我爹说一声。”   陈郁挤进人群,到司理院门口找陈端礼,赵由晟贴身护在他身侧,董宛吃力跟随,远远落后,他扁扁嘴,莫名觉得有点委屈。   陈端礼见到儿子过来,再见赵由晟也在,听由晟说要将陈郁送回家,他只道:“由晟,有劳你送他一趟。”   有赵由晟在,他总是放心的。   赵由晟再次护着陈郁钻出人堆,他回头一看,董宛还被堵在里头,他过去将董宛拉出来,董宛十分感激:“舍人真好!”   “跟我家郎君真是特别要好!对小的也是爱屋及乌。”   也不知道他那呆脑瓜是怎么想出这样又感性又尴尬的话来,但没人取笑他。   陈郁低头默默走,赵由晟抬头看视前路,安静陪伴,董宛“咦”一声,提灯快步追上。陈郁显得有点不自在,倒是赵由晟很自若,他护送陈郁返家,一路多有照顾。   来到陈家门口,陈郁站在门口,有些小心翼翼地征询由晟:“阿剩,要进来坐坐吗?”   赵由晟抬头看视陈家的大门,这里熟悉的一切,他谢道:“夜深不便久留。”   陈郁依依不舍看他,看他的五官因夜晚显得很深邃,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的心似被一份道不明的情感充盈着。陈郁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他朝门内喊内知潘顺,让他唤个仆人过来送由晟回去。   赵由晟谢绝,说他自己提盏灯笼回去便行,他走前跟陈郁叮嘱:“小郁,近来城西不安宁,你要多保重。”   “阿剩你也要多多保重。”   陈郁把一盏灯笼递给由晟,由晟要接,他又执住不放,他不放心由晟一人回去。赵由晟只得握住陈郁的手腕,从他手上拿走灯笼,他说:“你快进屋去,进去吧。”   赵由晟转身走了,陈郁看着他,并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管家潘顺听到唤声,带着潘真走出来,陈郁让潘真去送由晟,需送他回到家再回来。陈郁并非不闻世事,他知道几天前官船干办的账本被上交到司理参军手中,存入司理院的库房,而今夜司理院就着火了。   宗室间的事,外人不便问,而且阿剩也从没跟他提过。他很担心由晟和庄蝶他们,奚王那派的人真得是无法无天。   赵由晟走的根本不是回家的路,潘真偷偷跟着,跟得挺困惑的,不想赵由晟早发现他,回头轻笑:“我要去瓦舍勾栏,你也要跟吗?”   别看潘真是个大个头,人很淳朴,脸顿时有些红,杵在那不知怎办。   赵由晟几不可闻的叹了声气,加快脚步离去,他得去仙酿楼,庄鲲他们必然还在等他。其实他不指望,能从赵几洲和范威一起喝酒这件事上,取得两人涉嫌放火司理院的证据。赵几洲是宗正赵不敏之子,无论是子是父,证实他们有罪行都是极为困难。   因为证据需要上交到朝廷,呈在皇帝面前,证据务必极为有力,翔实,在地方上根本无人能治他们的罪。   当赵由晟赶至仙酿楼,仙酿楼的酒客已大多散去,里边稀稀寥寥几人,赵由晟没费什么劲,就找到在二楼喝酒的庄鲲和庄蝶。   他们挑的位置极佳,探头出窗就能窥见对面饮酒的赵几道等人。   庄鲲抬头见赵由晟进来,说着反话:“这么快就送佳人回来了。”   显然章义把他卖了,肯定说出他是遇到了陈郁。   庄蝶挺兴奋地:“阿剩,你遇到小郁了吗?他怎样了,好久没见着他。”   赵由晟回:“他很好。”   这一句,听在庄鲲耳中,特温柔。   “由晟,你走后,出现两个兵,进屋跟范威禀报着什么,看来是范威的兵。”庄鲲说正事,他实在搞不懂由晟怎么还有闲情去和陈郁诉旧情,“没多久,范威便就离开,我让吴杵跟踪他,果然只是回家去。”   “几洲呢?”赵由晟辨认对面的人,里边没有几洲的身影。   “他刚走,我让章义跟上,章义还没回来。这么晚了他还有什么阴谋阳谋的,肯定是回家睡觉。”赵庄鲲打了个哈欠,他也有点困了。   赵庄蝶一只手托着腮帮,“嗯”地一声,他也赞同,他说:“几道他们还不知道要喝到什么时候,我们也回去吧。”   赵由晟问:“那两个兵长什么模样”   “一个小个子,瘦似猴,只比端河多长两斤肉;另一个好辨认,长得高壯,光头戴顶竹帽,约莫二十五六,什么时候要到芦场抓人,我去指认。”赵庄鲲看得很仔细,他那个只比端河多长两斤肉的形容,挨了庄蝶一瞪。   庄鲲付上酒钱,众人走出仙酿楼,街上几乎没有人影,这一夜对他们很漫长,也很疲惫。   赵由晟回到家,院中灯火还亮着,章义在,赵父也还没睡,看来是在等他。   章义显然将今晚的见闻告诉了赵父,赵父见儿子回来,也只叮嘱他早些去睡,事情明日再谈。   赵由晟登上楼,脱去外袍,到盆架前用冷水洗脸,冷水让他稍微清醒些。他坐在书案前,用手指抚摸案上账本,账本上书着三字:朴王房。   这是负责他们朴王房派的窦干办所做账本,六本真账本中的一本。   这本账本给予赵由晟的焦虑感,远远胜于今晚司理院的火灾。从这本账本看,它详细记录采购货物的名称数量及价钱,但只记货物在海外的售价,而没记贵重货物在国内的售价。   这看似不合理的情况,其实是有意为之,也是干办设的一道防范。   这就需要一位经验非常丰富,熟悉各种货物买卖的海商来协助,来计算货物出售的价钱,以便知道收入的金额。唯有知道官船获利多少,才能知道宗正司官吏和干办贪污了多少。   那应该是一位老纲首,他说话有分量,而且还要深得朝廷信任,更重要的是,他得心怀天下,是个正直忠义的人。   这样的人实在很少,但泉州港正好有一位:陈端礼。   赵由晟将账本收起,脱鞋登床,他很倦乏,但是辗转无法入睡。   在快天亮的时候,他才睡下,他睡梦里看到黑夜燃烧的天际,还有暗街灯火下,紧张不安的陈郁。他忍不住想张开手臂抱住陈郁,将他庇护在怀里,紧紧抱住。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放心,谁敢动小鱼一片鱼鳞,阿剩会跟他们拼命的。 第43章   昨夜的火,使得司理院一片狼藉, 院卒, 仆役聚集在一起, 清理焚烧倒塌的屋墙, 院中劳作声一片。   起居室就在一旁的颜司理, 他正在屋中会客,他衣冠整洁,神色平静,全然不见昨夜从着火的司理院中逃出的狼狈样。   颜司理让属下将一只细铁筒呈在来客面前,他道:“今早,院卒在院中拾得此物,里边还残留些油味,承节郎博洽多闻, 以往可曾见过这样的物品?”   陈端礼看向木匣中的细铁筒,它曾过火, 器身被火烧黑, 他不介意它脏,伸手将它拿起,仔细端详,还低头嗅闻筒中的气味。   其实看它的第一眼, 陈端礼就已经认出, 他说:“这是猛火油,将油洒在干燥物品上,丁点火星, 也能瞬时炽焰。此物出自大食国,往往经由海运,一贩再贩才至中国。”   陈端礼熟悉这种东西,也亲眼见过海战中使用猛火油的可怕场景。陈端礼将细铁筒轻放回木匣,他说:“猛火油价贵且危险,即便在泉州港也不多见。”   颜司理听得很仔细,他敛起袖子,挺直上身,胸有成竹那般,他致谢:“多谢相告,承节郎真是助下官良多!”   他昨夜险些被烧烤,还是能十成熟的那种,这个仇他是记下了,他很清楚纵火者是哪边势力的人,而这只装过猛火油的细铁筒,应当能成为重要证据。   宗正赵不敏前脚跟他索要官船账本不得,后脚就放火烧库房,幸在他早有提防,起火那夜,账本压在他的枕头下,没被烧毁。   在库房着火前,颜司理提审过官船干办,已清楚这些账本是干办做的伪帐,但伪帐同样重要,是有力的舞弊证据。   颜司理将陈端礼亲送出院门,再次道谢,昨夜司理院的火势很猛烈,多亏他率仆众赶来救火,使得大火没波及司理院的其他建筑。陈端礼只道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也确实如此,即使是普通民家着火,陈端礼见着也会去搭救。   司理院一带多是官员居所,州署也在附近,陈端礼行走在道上,一路不时遇到熟人,过来寒暄几句,不长的路走走停停,他身边的随从也都已习惯。   陈端礼携仆在城中穿行,出宽敞大道,进入清静小巷,他准备返家,主仆悠然行进,忽见前方一位青衣老仆拦途,老仆躬身行礼,殷切道:“老奴在此等候多时,东人有请承节郎到前方的茶坊一会。”   前头是有家茶坊,深巷茶坊,幽静而隐蔽,适合谈事。   陈端礼道:“不知院老的东人是谁?”   老奴不卑不亢,端端有礼,见他举止,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奴仆,见他装束,也不难猜测出自宗室府第。   “承节郎见到便知,还请移步,就在前头。”老奴在前指路,竟不肯直接告知。   要是换做其他人,突然遇到这样的邀请,可能要做番思虑,陈端礼当即移步前去,神色平淡,他心里已有几分猜想。   深巷里的这家茶坊,门墙上爬满青藤,院中寂静,若非见到挂在门上的那块小招牌,还以为只是处深幽民宅。   老仆将陈端礼请进院,说他家的东人就在里头相候,陈端礼跟上,随从不离。穿过一道门,见里头别致,清静,不见其他茶客,只有一个烧茶的小厮。老仆走至西边一间房,他在竹帘前止步不前,陈端礼透过细竹帘的缝隙,睨见房中人,他回头对随从下令,让他们在外头等候。   随从离去,帘子被老仆缓缓卷高,可见房中开阔通明,桌椅茶具皆有,布置清雅,内有茶客五人,二人坐,三人站立,赵由晟侧立在门前,行礼,沉声道:“陈纲首请进。”   陈端礼迈步进入,端详座上两人,这两人他曾逢面但谈不上交情,一位是澄嗣王之孙赵宜春,一位是户部侍郎赵希声,而站着的三人,他也认识,除去由晟和孟寿外,另有一人是赵汝泰。   他们全都是居住在城西的宗子,他们如此费尽周折,找自己有什么事?   从窥见竹帘后坐在里头的赵侍郎那刻起,陈端礼内心已了然。他消息一向灵通,他知赵侍郎便是倒宗正派的主心骨,他还知道官船的真账本就在赵侍郎的手中。   此时的茶桌上,便就摆放着六本账本,它们在等待一个能将它们变成有力证据的人,一个经验丰富,谙熟番货买卖,且深得朝廷信任的纲首。   陈端礼走至茶桌前,赵侍郎站起身,很是恭敬,他道:“请上坐,今日请承节郎至此,实不相瞒,有一事相求。”   拱礼,挪椅,落座,陈端礼扫视在场的人,目光落在茶桌上的账本,他平静道:“请说。”   陈端礼家的每艘海船上都配备一位干办,这些干办有的是追随他多年的船员,有的是亲戚,他用人不疑,因为在让他们当干办,替代自己出海贸易前,他已考验过他们。   但世上的干办,普遍都会欺瞒东家,私饱中囊,私船尚好,东家一旦发觉他们不可信,便会将他们替换。官船上的干办不同,根本不惧东家,他们与宗正司官吏勾结,私下分脏,嚣张又狂妄。这并非是什么秘闻,在海商间人尽皆知。   陈端礼看过颜司理手中官船干办做的那些伪帐,他知其中的荒谬与胆大妄为,而他并不清楚真账本都记录了什么,他很快就将知道。   可他并非是那么好奇,他很清楚一旦自己牵涉宗室间的纠纷,就很难再置身事外。   交谈中,赵侍郎坦率真诚,赵宜春激动慷慨,赵汝泰条理清晰,陈端礼侧耳倾听,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倾,他们的话语引起他的在意,他神态专注。   赵由晟跟前的茶水已冷,他未曾碰过,他的思绪并不集中,他甚至有些坐立不安。   他终是站起身,往后门走去,出了茶室。   眼前是一座小小的内院,却种着一棵高大的芭蕉树,在花木萧条的冷冽冬日里,它是如此翠绿喜人。赵由晟背手仰头,凝视着它,这抹绿意,让人想起和暖的春日。   “由晟,你不用太过担心,不会连累到陈家。”   孟寿的话在身后,声音很轻。   赵由晟回头看他,想他又怎会知自己在担心什么。   “只要陈承节肯相助,不日族父就能将证据携带往京城面圣,到那时,赵不敏再当不了宗正,奚王一系也再不能肆意妄为。”赵孟寿见由晟没回应,他又道:“我听庄蝶说你与陈承节的小儿子亲爱有加,你必是在担心他们家遭奚王房支的报复吧。”   你一个书呆子啥时也变得东家长西家短的,跟庄蝶一样。   “哦,谢孟寿兄开导。”赵由晟不接受开导,但孟寿兄的关心他领了。   赵由晟不赞同老头子们要请陈端礼帮忙的决定,但他最后还是妥协。   此刻,他发现自己很畏惧不在自己掌控中的事,尤其当这件事可能会波及到陈郁,他会不由自主心慌。   上一世,老头子们没能拿到官船的真账本,也没扳倒赵不敏,惩治奚王一系,陈端礼没被官船贪污案牵连。事情已经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   孟寿兄本质是一个书呆,一板一眼,难得说出通情达理的话。   泉州港有无数海商,纲首,赵侍郎独独选中陈端礼,因他最是适合,因他为人正派,心中有百姓,心怀家国。   陈端礼的随从在院中等候多时,有一个时辰之久,待他们的主人出来,他手中提着一大盒茶点,他就像以往和老友喝茶叙旧那般,很悠然自得。   主仆离去,那一盒茶点陈端礼提了一路,没让人代拿   六本账本,藏在装茶点的木盒里。   **   陈郁发现父亲已经两天没和家人一起吃晚餐,而餐桌上,兄长那张脸又臭又硬,陈郁不敢问兄长是否有什么心烦之事,他低头吃自己跟前的食物,安安静静。   吃过饭,陈郁去父亲的屋子,奚氏在院中,见他来,忙迎上去,很是亲切。   奚氏告诉他,他父亲在看账本,从早至晚都是,夜间休息得很少,晚饭也顾不上吃,奚氏说:“小郁去劝劝主父,也许还肯听。”   陈郁知晓家中的海船多,父亲有许多账本要过目,但往年并不会这么忙碌。陈郁还没进屋,便听到珠算声,进去果见父亲坐在书案前,正在计算着什么,从珠盘上珠子被拨动的位置看,数额非常巨大。   父亲那张宽实的大书案上,还搁着父亲今晚的晚餐,根本没动过,已经凉了。   看着父亲凝重的神色,陈郁心中担虑,他静静站在一旁,一点声响也没发出,看父亲谙熟地拨动算盘,看父亲在纸上书写,记下数字。   陈郁与父亲很亲近,往时父亲算账,他也是在旁看过的,他见过不少家里的账本,可桌上那本账本,书写的方式并不像自家的,本子也要厚上许多。   “咦,为何没记售卖的价钱……”陈郁看出账本上的特别之处,声小如蚊。   虽然如此,陈端礼还是发现儿子在,他抬起头,解释:“降真香的价格一向平稳,知它购价与重量,能算出售卖的价钱,八九不离十。”   陈郁点头,他知道很多经验老道的干办和海商都能做到,父亲当然也是可以的。   “爹,这不是我们家的账吧?”小声问,要是自家干办这么记账,还不被兄长给痛骂一顿,因为账本兄长也是要看的,他喜欢化繁为简,他正在接手父亲的生意,事情杂且多。   陈端礼点了下头。   “爹,这是官船的账吗?”陈郁凑到父亲的耳边,声音几不可闻,他很谨慎。   陈端礼摩挲账本页上盖的一个小小的印章,那是宗正司的官印,他的儿子很细心,也很聪颖。   陈端礼不置可否,只是问:“孩儿要来帮忙吗?”   陈郁猛点头,陈端礼说:“你学番语也有些时日,你翻看闍婆国那页,将货物名称用笔记下。”   “好的,爹。”陈郁轻轻搬来张椅子,坐在父亲身旁,他低头看账本,小心翼翼的翻动书页,找到他需要的那一页。   陈端礼的寝室,若非允许,再贴身的仆从都不许擅自进入,父子俩专心致志于手头的事。奚氏见他们忙碌的模样,把头轻摇了摇,她端起已经凉掉的那盘饭菜,走至门外,唤奴婢端走,重新吩咐厨房再做一份,不,做两份。   等夫君觉得腹中饥饿,想进食,估计已经是深夜了,做为夜宵,也给小郁准备一份。   夜已深,房中烛火如昼,安静得只有书页翻动和书写的声音,奚氏坐在一旁读阅手中的书卷,时而抬头看视他们父子,想让他们早些休息,又怕耽误他们事情。   奚氏放下书,过去帮忙研墨,她见窗外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她没出声,她认得出来,那是陈繁。   陈繁本是想跟父亲说点什么,却见到弟弟和父亲在房中相伴,两人一起算账的温馨情景。他先前因为官船账本的事,与父亲已有过一次争执,这次这么晚过来,也还是因为这件事让他烦心。   陈繁认为宗室间的事情,外人不该插手,他们陈家也没有义务去帮忙,这帮跋扈内斗的宗子,就是打得你死我活,又与他们家何干。   灯影下,房中的少年有些犯困,他揉着眼睛,他的父亲让他回去睡觉,他不肯,他说那父亲也该去睡下。   奚氏微微笑了,劝说都早些休息,快二更天了。   陈端礼仍在忙,案上的账本只剩几页还没计算,他需尽快完成他负责的事,免得夜长梦多。   不知不觉,更声已经敲过,陈郁趴桌睡去,肩上披着父亲的外袍。   陈端礼合上账本,将它锁入箱中,他站起身,往窗外望去,望见院中树下的一个人,他的大儿子在外头站了许久,却一直没进来。   他应该还在懊恼。   说来长子的性情与他最相似,有时候非常固执。   陈端礼推门出去,决定和长子谈谈,树下的陈繁听声,朝父亲望去。月光下,父子俩站在树下,两人的身高相差无几,体格也很相似。   陈端礼言语很平静:“我约略算过,去年官船获利的钱,本能支付宗子四个月的月钱,却有十分之七,入了宗正司官吏和干办的腰包。”他看到儿子似乎惊诧地抬了下头,确实,不曾去关注,便感受不到宗正司的贪污舞弊有多严重。   “官船的收入只要不被贪污,能帮泉地减轻负担,漕司和府库也不用年年因供养宗子而捉襟见肘,百姓也不用因此承担繁重的税赋。”陈端礼便是因此,而决定协助倒宗正派。   “这事现下看是好事,对官对民都有利,可长远看,儿子担心日后在海上要对付的不只是刘家,还有个碰不能碰,摸不能摸的宗室。”   陈繁很敏锐,他清楚在宗正赵不敏把持宗正司的情况下,他出于自己的利益,扼住其他宗子参与海贸的机会。等赵不敏垮台,宗子不必再使用宗正司的干办,可以自己指派干办出海经商,他们对于参加海贸会更为热衷。   “大繁,在海上有无数的竞争,从来无法避免,没有这家也有那家。日后,要真是如你所料,将有一支宗室的海商势力崛起,那未必是坏事。”陈端礼背手仰望月空,他并不担心。   陈繁一阵沉寂,他有点听明白父亲的话,以海贸而言,他们家最大的对手是刘家,其实在这个海港里,所有大海商的对手都是刘家。   他们拥有的海船数量全加起来,都比不过刘家。他们在海外贸易都曾受刘家打压,一旦有出自宗室的海商势力出现,将能制衡刘家。   “大繁,去把小郁唤醒,你也早些去歇下。”陈端礼觉得长子已经明了,夜这般深,都该去好好歇息。   陈繁自然不情愿,但他毕竟顺路,还是到老爹的屋里头,将沉睡的弟弟摇醒。陈郁睡眼惺忪,揉着眼睛,一见唤醒他的是兄长,顿时清醒几分。   俩兄弟回自己寝室的路有一段相同,只得相伴走,陈繁在前走得快,陈郁在后放慢脚步,他觉得太挨近兄长,兄长可能会不自在。从小到大,两人都不亲昵。   陈郁的寝室先到,陈繁还得出院门,去隔壁院才能回自己寝室。陈繁径自走,突然在身后听到一声不大的:“哥哥,我去睡了,哥哥也好好歇息。”   很温柔的,似乎还有一点点怯。   “去睡吧。”陈繁没回头,但回应一句。   听起来冷冷冰冰,莫得感情。   昏暗中,没人留意当哥的那人,后来还是回头看向弟弟,待弟弟进屋闭门,他才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你知道得太多,难怪叫大烦。   陈繁:凡人,总是嫉妒我的聪明才智。 第44章   陈繁乘船,从濠渠上经过, 他器宇轩昂, 身长七尺, 站在船头很是惹眼。他乘坐的是自家的船, 看船行的方向, 他应该是运送货物前往市舶司办理关凭。   这种事,一般交由船上的干办去办就行,他今日出行,可能还有其它的要事。   濠渠拥挤,陈家的船夹在中间,缓缓行进,陈繁站在船头看了一会,便就返回船舱, 再没出来。   待船在市舶司的石桥前停靠,陈繁从船上下来, 他身边跟随着十余人, 个个青壮,是陈家水手。   陈繁并未发觉有人在观察他,虽然他直觉过人,一再朝四周扫视, 市舶司前人声鼎沸, 人群摩肩接踵。   岸上,有五人盯上了陈家的船,尾随一路, 到市舶司才作罢。这五人都是水兵打扮,为首的那人唤钟大,虎背熊腰,财狼声,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   五人以兄弟相呼,他们凑一起商议了下,觉得以人数而言,毫无胜算,遂作罢。   钟大留下兄弟,独自穿过人群,夹岸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很快,他的身影便就不见。   当钟大的身影再次出现,他进入一座妓院,这是城东有名的妓楼——熙和楼。   熙和楼亭台楼阁相连,装饰富丽堂皇,若是没见识的乡下人望见,还以为是王公府第呢。它本身也有着不凡的背景,它的东家是赵几道的老爹赵不弃,这可是宗室开的妓院。   熙和楼的东阁,一向不许外人入内,平日要么闲置,要么用于接待贵客。赵几道靠在一张软榻上,搂着一个美艳的女子,他的衣袍松乱,头上的冠帽戴得歪歪斜斜。   钟大跪在地上,在向一位瘦高的男子禀报着什么,男子倚窗,一直都没回头过。   没多久钟大退下,瘦高男子还站在窗前,他把手中的金杯饮尽。   “陈端礼最疼爱的是小儿子陈郁,只要将陈郁绑了,陈端礼还不对我们言听计从。”赵几道搂着美人的肩,说时还亲了下芳泽。   奚王一系放火烧了司理院后,才获知官船的真正账本在赵侍郎手中,而且,这帮朴王子孙还请来陈端礼帮忙算账。   现而今陈端礼还没算好账,待他算好,账本必会成为最有力的罪证。   赵几洲回过身来,冷冷道:“陈家早有防备,不易下手。”   “有什么难,拿猛火油扔他家里,趁乱把人绑走就是。”赵几道说起放火如谈吃饭般自然,“范威借我们芦场五虎,不正好试试他们的本事。”   赵几洲冷嗤,上次便是几道出的馊主意,放火烧司理院,账本没烧掉,还惹得一身骚。   见堂兄无视自己,赵几道有点没意思,他自嘲起来:“我们堂堂奚王子孙,竟奈何不了一个小小海商,真是愧对祖宗。”   赵几洲愠怒,目光似刃。   知晓惹火堂兄没什么好果子吃,赵几道转而与身边的美人说话,与她腻歪。其实他不怎么在意官船案给捅到皇帝那儿去,他们是天潢贵胄,皇帝的同宗,杀人都不用偿命,造反还给留全尸呢,贪点钱又怎么了。   “陈郁,他是不是与赵由晟很亲好?”赵几洲坐上交椅,立即有女子过来服侍,被他用嫌恶的眼色撵走。   “哈,就是他。”赵几道像似提起什么有趣的事,激动坐起身,“何止亲好,简直是他相好。”   赵几道这话有夸大,他也只是以前常见他们在一起,但宗子和商家子从来不亲近,由此他们的关系就显得特别怪异。   “朴王房派总出怪人,有断袖癖好。”赵几道发出一声怪笑,“我们要是把陈郁抓了,赵由晟还不得急死。”   便是赵由晟出谋划策,领着一群人到干办家翻找出官船账本,事情才这么难收拾。可恨赵由晟家防范严密,家中还有个武艺高强的章义,根本动不了他家。   **   陈端礼仍是终日在房中,伏案算账,六本官船账本,他已算好四本,而这些账本到他手里至今日也不过才三天。   就在账本到达陈端礼家的隔日,赵侍郎派出一名老仆,偷偷前往陈家传信,告知奚王一系的人已获知账本在陈家,需万般警惕。奚王房支做事肆无忌惮,也许会前来盗窃账本,或者如司理院那般纵火。   陈家的防范严密,宅中的仆从如云,而且陈端礼和陈郁不出门,陈繁即便出门,也会带上一众健仆。   陈家的日子很平静,以致城西百姓不知晓陈家正被人盯上。   为免夜长梦多,陈端礼将算好的账本交付赵侍郎,他自己手中只留两本,最多再花费两日,他便能算完,卸下重担。   陈郁能帮上父亲的地方很少,微不足道,但他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   他清楚这些账本对赵由晟他们很重要,也清楚自己家惹上了麻烦,而今跟倒宗正派的人上了同条船,唯有扳倒敌人,才能获得安全。   这些时日,附近时常有陌生的男子徘徊,但他们挨近不了陈家,也不敢。一旦靠近,便会被陈家仆人缉拿,可是有一群健仆执着武器守在正门后门呢。   在有惊无险中度过两日,最后两本官船账本被从陈家带出,送至赵侍郎手中,那是一个黑夜,陈家出现十数名宗子,还有数十名宗子家的仆从。   赵侍郎携带账本连夜前往海港搭船,赵宜春与他同行,巡检司的官兵受陈端礼所托,护送他们出泉州。   海船连夜出发,北上前往京城,借好风前去,抵达京城也不过数日。   这夜,陈郁留在家中,没跟随父亲到海港送行,虽然他清楚阿剩肯定会在送行的队伍里边。   等这场宗室间的纠葛了结,陈郁便又能和赵由晟往来,他很期待。   赵侍郎和赵宜春搭船离去的隔日,一大早,获得消息的赵不敏也匆匆乘船,赶赴京城。他拦不住有人去皇帝跟前告他状,但他可以去皇帝那儿哀求,恳请宽大处置。   宗室间的纠纷,往小了说就是家务事,皇帝看顾同宗的情份,兴许会手下留情。为了起到作用,赵不敏还将同房支的两名七老八十的老头带上。   赵不敏走前,将来送行的一众族中子弟唤到跟前,包括他的儿子和侄子,叮嘱他们在他不在时,不要惹事,以免再被人抓住把柄。一切事情,等他回来再说。   后来,赵不敏再没回来,罪行确凿,皇帝恼怒,赵不敏白被免职,拘押在京城宗正寺里,这些都是后话了。   自赵侍郎,赵不敏上京去,一时间在泉州城内,宗室间的纷争似乎都平息了,奚王一系如斗败公鸡。   清净的一天,陈端礼卸下重负,步出屋,到院中看了看清湛的天。陈郁陪伴在父亲身边,心里很喜悦,陈端礼看着跟随他一并被关在宅中多日的儿子,问他是否要去外头走走。   陈郁笑语,说他想去曾家访友。虽然他也想去找由晟,但似乎还不到时候呢。   曾家和陈家离得很近,两家是邻居。   陈郁出行,短短的一段路,他身边竟有六名随从。   他并不知道,当他迈出家门那刻,早有五人等候他多时。   如果说奚王一系的人,之前打算抓陈郁威胁陈端礼,阻止陈端礼协助赵侍郎的话,现今一切已太迟,但是报仇从来都不晚。   **   赵由晟昨夜送行族父,心知大局已定,他本该感到安心,但在今日午时,他心里没来由的焦躁。   他取来剑,用绸布擦拭剑身,在手握利剑时,心中的那份焦躁才有所缓和,赵由晟无法预知是否有什么事要发生,以致他竟坐立不安。   长剑悬在床帐内,其实并无灰尘,将绸布放下,手指摩挲剑柄,赵由晟麻利将它拔出,利剑出鞘,蹡蹡有声。   赵由晟执剑下楼,到院中舞剑。   他练完剑,冷静许多,他打算前往赵孟寿的家,今日许多同宗后生都聚集在他家,他也打算与伙伴们谈谈今后官船贸易的事。   赵由晟唤上吴杵,准备出门,吴信叮嘱他郎君外出要小心,也是说习惯了。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吴信往院门一探,吓着一跳,只见赵庄蝶骑马直奔而来。   “庄蝶,有何事?”   赵由晟出院门,忙去见他,庄蝶如此惊慌必然是有事发生。   “阿剩不好了!小小……”庄蝶跳下马,上气不接下气,他靠在马鞍上歇口气,才直起身道:“小郁被人抓走了!”   “几时的事!”   “放放手,我快透不过气了……”   赵由晟才意识到他紧揪庄蝶的领子,手指的骨节爆出,可怜的庄蝶被他拉离了地面,他放下庄蝶,想让自己平冷下来。他那副模样,让刚听到声响出来的章义很惊愕,如同见了恶鬼般。   “阿剩,我适才去驿街,见街上都是官兵,听人说是陈端礼之子被人抓走,我看到陈家大郎,喊他没理会我,领着一支官兵急匆匆走了!”   赵庄蝶急得团团转,他从端河家回来,却在驿街见到这一幕,他第一次反应是立即跑去告诉赵由晟。   赵由晟急道:“吴杵,备马,快去!”   当他改变那些本该发生的事,而后各样事物都走向了不同的轨道,前世的陈郁并不曾遭遇过绑架。他再掌控不了,在此刻已然失控。原本的踌躇满志,都是已荡然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拔剑):你们找死。 第45章   赵由晟骑马驰骋入巷,险些在巷中撞伤行人, 马儿嘶鸣前蹄跃起, 他安抚住马, 将行人送走, 他策马直奔陈宅。   此时陈宅的奴仆几乎都出去寻找陈郁, 唯有内知潘顺在,潘顺一见到赵由晟吓着一跳,不是因为他已有一年多不曾进入陈宅,而是他骑马闯入宅院的方式有点吓人。   赵由晟急切问:“潘内知,小郁是在哪里遇劫?”   “舍人,小郎君是在曾家院门被好几名歹徒劫走,也不知道是什么歹徒,青天白日竟敢当众劫人!听说还砍杀曾家的仆人……”   “几时的事?”赵由晟粗暴打断。   “约莫在三刻钟前, 大郎正带着官兵搜寻歹徒,主父去巡检司请夏巡检……。”   未待潘顺说完, 已不见赵由晟身影, 他惊愕出门探看,只见一个飞驰而去的身影消失在长巷。   赵由晟骑马赶至曾府,见人聚集在后院的院门,院门外有一滩血, 院内似乎还有哭声, 他随便抓住一人便问:“你们看见陈繁和官兵往哪里追去?”   他的手劲很大,曾元容被拽得趔趄,他惊魂未定道:“官兵往吴家祠那儿去。”   曾元容目睹陈郁在他家被劫, 且看见歹徒砍人,他受到惊吓,本该躲进家中,但他十分关心陈郁,壮着胆在家门口等候消息。   赵由晟之所以找他询问,很难说是否认出他便是香五郎。在一溜的年轻郎君中,他的衣着最是华美,艳丽,仪容也最出众。   赵由晟听得答复将人放开,手指尚未离开对方的衣袖,忽得又一把抓住,沉声道:“陈郁受伤了吗?”   曾元容触到他深不见底的黑眸,心紧跟着揪住,莫名的恐惧与担虑,他努力回忆遇袭时的混乱场景,吃吃道:“没……没有。”   他此时意识到,这人应该就是小郁常提起的赵由晟,一个和小郁亲昵的宗子。从对方的穿着打扮不难辨认他是位宗子,何况他骑的是一匹高大的骏马,马匹缺罕,有短腿土马的人家尚且少见,何况是这样的好马。   小郁的这位挚友,予人压迫感,但这种压迫感与郑远涯不同,凌厉,却也带着沉郁的味道。   目送赵由晟骑马的身影在眼前消逝,曾元容揉揉被抓疼的手臂,心想,他一定是很担心小郁。   这么多人在寻找小郁,一定能找回来。   此时,不只是官兵在积极搜寻,曾家的仆人也大多参与。基于歹徒穷凶极恶,曾元容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在家等候消息。   赵由晟赶往吴家祠,巷子窄小曲折,他只得让马儿放慢蹄子,他想,若是他在大白日里当众劫人,他会如何做,他要如何逃离,他会遭遇到怎样的情景。   城西的巷子四通八达,因是居住区,一向十分祥和宁静,携带刀具的凶恶匪徒,在巷子里逃跑时,根本不可能遇到像样的拦阻,他们面对的是惊恐无措的居民。   已差不多半个时辰,歹徒甚至可能已不在城西,但是一路应当有不少目击者。   马蹄急切,城西的居民看见一位年轻的贵家子弟,骑马而过,纷纷探出头来,神色戒备。   赵由晟在追赶着,只要他一停下来,他就要止不住的懊恼。他没意料到赵不敏上京请罪,奚王一系大祸临头,却还敢打陈家的主意,还敢劫走陈郁。如果认为陈家是商家,无足轻重,那么他们想错了;如果认为宗子哪怕坏事干尽也不用受惩罚,那么他们也错了。   如果他们敢伤害陈郁话,他不会放过他们。   赵由晟穿过数条巷,来到吴家祠门前一处开阔的场地,陈繁和数名官兵在那里。陈繁听到马蹄声,抬头一望,见到赵由晟,他一点也不吃惊。   “搜寻到歹徒踪迹了吗?”赵由晟下马忙问。   “跟丢了。”陈繁言语波澜不起。   他们一路依据目击者的指示追踪,追至吴家祠一带,再无人见歹徒的去向。这里的民宅老旧,有不少废弃倒塌的屋舍,见得城西热闹的街市,很难想象城中还有这么荒寂的地方。   陈繁回过赵由晟话,唤上官兵,分配搜索区域,便就要离去。   “陈大郎,吴家祠往东便是濠渠……”赵由晟一顿,这是他最害怕的,濠渠贯通城区,匪徒借由水道,将迅速离开。   “夏巡检的兵在濠渠上巡视,没那么容易让他们从水道逃走。”   陈繁丢下这句话便走了,他不打算带上赵由晟,也没有主动跟他或者他身后的宗室势力求助。   午时,陈繁在厅中会客,他目送弟弟和数名随从出门,去拜访邻居家,出门时,弟弟还向他及客人行了下礼。一切都很安宁,很平常的午时,大门外有邻家的童叟经过。   不想没过多久,家仆慌张跑回陈宅,禀告陈郁被歹徒劫走,就在曾府的院内。陈繁很震动,陈郁就此失踪,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   主谋绑架的人,应当来自奚王房支,来自那群无法无天的宗室子弟。在陈繁看来,他们陈家并不好招惹,甭管是谁主导这次绑架,都需付出代价。   赵由晟对着陈繁的背影道:“三圃巷旧屋不少,适合藏匿,你们仔细搜索过了吗?颜相巷再过去是秦井巷,秦井巷直通府署街,那儿多是官吏居所,耳目众多,按常理歹徒不可能从那里逃走,可以稍后再查。沟后巷通观音庙,那边向来热闹,但再过去便是濠渠,歹徒若想要脱身,或许会铤而走险。”   城西巷子的方位和走向均浮现在赵由晟脑中,此时的他仿佛俯空的鹰隼。   “你……”陈繁回头看了赵由晟一眼,显然很惊愕。   官兵被分成几支小队,将城西彻底搜查,在三圃巷的一栋荒屋里,官兵捡到歹徒丢弃的血衣和手刀,但没有人目击歹徒的去向。   当歹徒藏起刀,脱去沾血的衣物,人员化整为零,是可以融入人群,可他们携带着陈郁,必要引人注意,除非陈郁被他们用某种方式藏起来,以致他们能躲过路上官兵的盘查。   从当众劫人时的迅疾,到得手后成功躲避搜查,可知指使这次绑架的人,绝非寻常人。   赵由晟站在石桥上,他的脚下是一条绕着城区的濠渠,犹如一条绿腰带。他的心沉寂如深渊,他意识到陈郁已经被歹徒带离,经由濠渠可能去任何地方。   前世,他遭遇过一次有点类似的情景,那是陈郁登杨家船前往明州,那时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他。   站在这里,此时此刻,他何尝不是失去了陈郁。   “由晟。”   一只大手搭在赵由晟肩上,听到熟悉的声音,他知来者是谁,赵由晟回过头,看着眼前疲惫不堪的陈端礼。当陈繁领着官兵在城西展开搜索,陈端礼和巡检司的水兵在濠渠上巡视,陈端礼出现在此,已不言而喻,他们那边没发现歹徒踪迹。   陈端礼看见赵由晟眉眼间阴郁,他清楚他跟自己一样焦虑,他们都很在乎陈郁。   “从荒屋里搜出的手刀,刀柄上刻有一个‘炳’字,士兵的物品会刻字区分,防止人拿错。”赵由晟如同在自言自语般,但陈端礼知道他话语中所指。   赵由晟的话冰冷没有情感,听不出愤怒,或者恼意:“赵不敏在芦滩有盐场,盐场看场人是军将范威,范威手中有船,身边聚集不少恶棍兵痞。”   陈端礼没有言语,他清楚自己的孩子是被什么人劫持,谋划的又是那些人。他一直都在提防奚王一系的人报复,直到今日疏忽,让儿子步出家门。   “前番,司理院着火,便是范威的兵纵火。”赵由晟提起这事,尽量让自己冷静,“族父他们想等赵不敏被罢官,再收拾他的爪牙,没将这些人投入狱中。”   等待,等来的是他们再次为非作歹,甚至绑架陈郁。   “由晟,你回家去。”陈端礼言语平静。   陈端礼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没有责怪赵侍郎他们,更不可能迁怒这个儿子的挚友。眼下城中的搜索已无意义,他的儿子已被歹徒带离,他们的船也许已浮在海域上。   赵由晟翻身上马,执着马鞭揖道:“陈纲首,睦宗院见。”   陈端礼只是点了下头,未再说什么,眼下失去了儿子的踪迹,只能去找奚王房支要人。当然他们不会承认陈郁被劫与他们有关,也不会就此罢休将陈郁放走,但至少能施予压力,让他们不敢伤害陈郁。   **   陈郁醒来时,感到胸闷头疼,接着他意识到自己被关在一口箱子里,他用手拍打箱子,用脚踢踹,但他能活动的范围有限,箱子很窄。   他的踢打并没有让箱盖打开,而是惹来一阵怒骂,男子凶恶的谩骂他,威胁敢再弄出声响就要他的小命。   陈郁安静下来,他意识到周边有人看守,而且他似乎并不在陆地上,从箱底传来的摇晃感,在告知他,他船上,而船行在水上。   他想起他被歹徒劫走时的情景,他走至曾府,见元容在院门外,于是两人相伴入院,在院中驻足,交谈。突然,数名执刀歹徒闯入院中,毫无预兆,在元容面前,将他劫走,并砍伤拦阻的曾家仆人。   陈郁从家里带来的随从,因留在曾府的大门口,竟是一点忙也没帮上。   陈郁遭刀柄敲晕,被为首的歹徒扛肩带走,如何离开城西,陈郁没记忆。   陈郁清楚,他在船上,所以此时他要么在濠渠上,要么已经沿着濠渠,进入海域,他不知道自己在哪,箱子里昏暗,他也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时辰。   这些人没有当即杀害他,应该不想要他性命,陈郁这么想着,恳求:“我喘不上气来,能把箱盖打开吗?”   外头没有任何回应,死寂一般。   箱中闷热,呼吸越发困难,陈郁很害怕,他拍打箱盖,再次呼叫:“求求你,把箱盖打开,我不会逃跑。”   声音哽咽,他头疼难受,意识也在逐渐模糊。   就在这时,箱子外有了声响,像似在开锁,接着箱盖被掀开,空气灌入,陈郁贪婪般地吸取新鲜空气,他的手臂攀住箱沿,缓缓从箱子里坐起。   一个猴瘦的男子举灯照陈郁,看他状态,陈郁低下头避开刺眼的光。他浑身是汗,发丝粘贴在脸庞,他胸口起伏,因紧张而大口大口地呼吸,他坐在箱中,不安且顺从。   猴瘦男子见陈郁胆怯,出箱后没有任何反抗,他放心返回餐桌,把灯搁在手臂旁,他的食物丰盛,有酒有肉。   船仓外头传来喝酒划拳的声音,显然还有其它同伙。   陈郁打量四周,他在黑暗无窗的船仓里,他所在的这条船不大,是条小船。从船仓里的物品看,像渔民的船,这种船可以住一家子,吃喝拉撒全在船上,由此船仓里有许多生活物品。   船仓上方是一个顶窗,顶窗封闭,见不到外头的天,陈郁黯然,从他被抓到现在不知道过去多久,也不知这些人要带他去哪里。   陈郁舔舔干裂的唇,他很渴,而且腹中饥饿,他悄悄去看猴瘦男子。   “我很渴,能给我些水喝吗?”陈郁恳求,他人在船仓,暂时逃是逃不掉的,但他得让自己好受些,得养起精神,现在太虚弱了。   猴瘦男子不搭理他,陈郁想他们是不打算杀死自己,但也不会让自己好受。陈郁抬手拨开头发,轻轻捂住额头,他额头很疼,额上的血已经干涸,不沾手,伤口止血了,想是无大碍。   现下的处境很糟,但只要这群歹徒带他出船舱,他一定要想办法挣脱,他可以跳水逃跑。他自然会水,而且他相信自己能游得很远很快。   此时,船舱外的人语声在靠近,木梯噔噔响,有人提灯下来,陈郁抱住膝盖,将头低下,他表现得驯服,不去直视这些歹徒。   这是群凶残的人,而且还是亡命之徒。普通的歹徒绝不敢闯入大户人家劫人,更不敢劫陈端礼的儿子,掂量掂量,都知道抓他代价不低。   “在箱子里关这么久,可别死了。”   一个醉酒的声音,听着脚步声,他正从木梯上下来。   “死不了人。”   另一个人不屑道,他的声音干练,他的脚步声在挨近。   醉汉是林四,脸上有道刀疤,说死不了的是顾三,看守陈郁的是张五。顾三提灯照见昏暗角落里打开的箱子,和背对他们的陈郁,他没理睬,径自走到张五那儿,和他瞎扯两句,竟又埋头喝起酒来。   林四提走同伴的灯笼,摇摇晃晃朝陈郁走去,他蹲在陈郁身旁,举灯去照,叫陈郁抬起脸来,陈郁没有听从。他突然揪住陈郁的头发,将他的头拉起来,灯贴着陈郁的脸,他脏兮兮的拇指在陈郁的唇边蹭着,“啧啧,果然长得像个小娘子。”   劫走陈郁时,林四见他的样貌,就起了色心。   陈郁用力甩开林四的毛手,已经喝得烂醉的林四突然暴起,他钳制陈郁的手臂,将人从角落里拖出,骂骂咧咧,挥拳就要打,顾三操起酒碗,猛地扔向林四,骂他:“你娘的,大哥吩咐的话你都忘啦!”   酒碗砸在林四脑后,他被砸疼,酒顿时也醒了几分,他不情不愿将陈郁放开。   “四哥猴急什么,等船靠港,有的是土娼随便玩儿。”   张五取笑一番,和顾三继续喝酒,似乎习以为常。   林四悻然走回伙伴身边,他倒不是畏惧顾三,而是他大哥钟大有令,把人完好送至弘歌里,不许弄残弄死。他们兄弟只负责劫人,不管杀不管埋,毕竟这人是陈端礼的儿子,他们还想留条老命在海上浪。   陈郁被醉鬼拽伤的手腕一阵疼痛,他把伤手揣在怀,安安静静坐回昏暗的角落里。他惶恐不安,肩头微微抖颤,他安慰自己,父亲一定在找他,他会没事的。   听着身旁三个亡命之徒的粗野笑声,陈郁将头枕在膝盖上,感受着水面轻轻的晃动,他安抚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由晟(抽剑):你再碰他一下试试!   ——————————————   导演:放心,很快救出。 第46章   赵庄蝶通报由晟陈郁被劫走的事后,忙赶回睦宗院, 将消息告知老哥庄鲲, 庄鲲打探到赵几洲在家, 当机立断, 召集仆人守在几洲家的大门外。   赵几洲家, 也是赵几道家,他们两家住一起,同一个院门出入。自打赵不敏上京请罪,这两家寂静许多,往时总有歌舞声。   赵庄鲲盯着大门,就是只苍蝇飞进飞出,也要被他窥见。   他这样怪异的行径,引得人围观。   赵几洲推窗看视楼下的赵庄鲲和他家成打的仆众, 神色阴冷,吩咐老仆将家中奴仆也召集起来, 持武器守在院门口。   赵庄鲲好斗, 两家一向交恶,谁知他会不会故意来挑起事端。   双方对峙,两家仆人大眼瞪小眼,张牙舞爪, 赵庄鲲丝毫不影响心情, 他让人搬来茶具茶几,悠然在空地喝茶。   赵庄鲲平日看着像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其实并非如此, 他这人粗中有细,行事果断。他清楚陈端礼因为协助他们才遭奚王房支报复,陈郁被劫这件事,他不会袖手旁观。   今日赵几道不在家,否则以他蛮横的性格,肯定要出屋跟赵庄鲲争执。   老哥堵人家门这事,赵庄蝶没参与,他返回由晟家,等候由晟回来,等候陈郁的消息。   赵母担心小郁,不时唤人出去打探,赵父竟也很在意,他命章义和吴杵,钱伍一同前往城西,协助搜寻。陈端礼因他们宗室间的纠葛而被牵连,实属无辜,再说儿子与陈郁一直很要好,两家也算有故,赵父不会不管。   午后,赵由晟返家,没带回好消息,赵庄蝶坐在院中的石桌前,忍不住落泪,自言自语:“阿剩,那怎么办,小郁现在肯定很害怕。”   赵由晟不语,他目视树影,算着距离天黑的还有多久,他还记得陈郁怕黑,也怕黑夜里一人独处。   赵母揩泪,想着歹徒十分凶残把人砍杀,再想小郁柔柔弱弱的模样,不禁泪滚衣襟,她对赵父说:“郎君,可得帮陈家把小郁要回来啊。”   赵父安抚妻子,心里有点愕然,陈郁遭人绑架,竟能让他家哭声一片。   哭泣的庄蝶,赵母,连阿香都在呜咽,而长子沉默不语站在树下的模样,简直失魂落魄。   赵由晟其实内心挺冷静,他走至院门等候陈端礼,没让他等多久,陈端礼便就携带随从出现。   赵父,庄蝶与及由晟等人陪同陈端礼,一并前往睦宗院。   睦宗院内,赵几洲的家中寂静,而他家门外,围聚着不少人,指指点点。如果说早些时候,睦宗院的居民听闻陈端礼之子失踪,那么此时,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传奚王房支的人绑走了陈端礼的小儿子。   很快,还会有陈端礼上门索要儿子无果,被赵几洲所拒的传闻。   院老步出院门,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他家郎君今日不见访客。陈端礼面无表情答道:“舍人既然今日不便见我,那我另择他日。”   院老皱了下眉头,转身回屋。   “陈承节,莫要着急,我不信他还能天天当缩头乌龟。”赵庄鲲朝楼上的窗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他亮起嗓子:“你们还识相的话,就赶紧将陈家的小郎君放了!”   陈端礼环视四周围聚的人群,他轻声道:“多谢。”   赵几洲不见他,在陈端礼意料之中,他唯一的意外,是这些宗子竟会如此热诚相助。   陈端礼离去,走前嘱咐赵庄鲲在天黑前务必将人散去,庄鲲对他眨了下眼,以示自己明白。   召集人在赵几洲家门口,是为威迫,不只是要让赵几洲感到压力,更是要让整个奚王房支感受到这份来自群体的强大力量,他们会后悔做出绑架陈郁的鲁莽举动。   赵庄鲲今日才佩服起陈端礼,因他走前的那句叮嘱。如果一直堵住门口,不利于赵几洲与歹徒的消息往来,到夜晚将聚集的人群散开,给他们透风报信的机会。   陈端礼其实并不寄希望于对手的突然心软,或者幡然悔悟,不指望他们会乖乖将陈郁释放。陈端礼前来睦宗院时,陈繁和夏巡检正赶赴芦场,那里是范威的老窝,陈郁有很大的可能被藏匿在那儿。   数艘巡检司的快船,如从天而降般突然出现在芦场的海滩,百名水兵登岸,夏巡检率领水兵,陈繁跟随在侧,他们排开拦阻的士卒,直入芦场将校范威的宅院……   陈端礼离开睦宗院后,没有返家,而是匆匆前往港口,海船和人员已准备好待他,他亲自率领水手,组织船队,出海搜寻。   今日,城里城外的人们,都知道陈端礼的小儿子被歹徒劫走,他们要么看见大量的府兵在城中搜索,要么看见浩荡的巡检司水兵出动,若他们在海港,还能目睹陈端礼一呼百应,众多客船,渔船,海船自发参与海域搜寻。   就是知州的儿子被人绑走,也未必有这么壮观的搜索队伍,未必能惊动四方。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赵庄蝶待在由晟家中,等去港口打探消息的章义和吴杵回来,他托着腮帮子,望着院门外。他想着若是有天自己被人绑架,大家肯定也会努力寻找他,不过应该没有小郁这么大的场面。   这么多人在找小郁,小郁一定能平安归来。   庄蝶与端河说他的想法,端河没那么乐观,他眉头锁起,望向阁楼,赵由晟在里头,许久没出来。   赵端河闻讯赶来城西,到由晟家与伙伴聚会,便也在这里等候港口的消息。   天边,日头已偏西,天一黑,将不利于找人,而一旦一夜都没有陈郁的消息,那就难免要胡思乱想了。赵端河对陈郁谈不上亲密,他们只是很普通的友人,但他不希望陈郁出事,甚至受到伤害,小郁与人为善,性格温和,不该遭遇这样的事。   “怪哉,由晟许久没下来。”赵端河觉察到异样,他不信赵由晟在这时候还有闲心读书。   “由晟!”   赵端河站在窗下喊人,连喊两声,没有任何回应。   觉察不妙的赵端河急冲冲登上阁楼,推开房门,房中哪还有赵由晟的身影,倒是西侧的窗户大开,似乎有人攀窗户下楼。赵端河目测窗户与窗外树木的距离,他见到树枝上有踩踏折断的痕迹,他尽量冷静,回头问庄蝶:“剑还在吗?”   庄蝶爬上床,寻找以往总是挂在帐内的剑,惊道:“不见了!”   **   赵由晟将剑藏在风袍里,径直进入熙和楼,他在这里是生面孔,老鸨见他衣着华美,殷勤招待。   赵由晟诓道:“几道邀我饮酒,他人在哪?”   今日在睦宗院没见着赵几道的身影,赵由晟猜测他人很可能在熙和楼。早有耳闻,赵几道平日常待在熙和楼,深陷温柔乡,乐不思蜀。   老鸨见他举止轻慢,猜测可能是宗子,再听他言语,便就相信了,让人领赵由晟上二楼东阁。   奴仆到东阁门前,道:“舍人,便就是这儿。”   赵由晟沉声:“你去吧。”   奴仆离开,赵由晟推开房门,一股甜腻的气味扑面而来,而屋中也是活色生香。赵几道歪躺在软榻上,似乎睡着了,两名艳美女子躺卧在他身侧,女子见有陌生人进来,忙下榻,迎上前去。   赵由晟闻到她们身上蔷薇水的香馥味道,满屋子尽是她们的气味,而在香味中还夹杂着酒味,空气混浊。   赵几道醉酒睡去,白日宣淫,也可能是昨夜饮酒,到今日还没醒酒,倒是懂得及时行乐。一旦赵不敏被罢官,这美女如云的熙和楼,可就不一定还属于赵几道的老爹。   这厮衣衫不整,冠帽遗失,披头散发,叉开双臂,正在打呼噜。   女子的香臂攀上赵由晟的肩膀,她挨靠过来,以为他是赵几道的友人,赵由晟执住女子的手,笑语:“我与几道有事要谈,美人且先出去。”   他这一笑简直媚惑众生,两名女子娇滴滴地应下,一前一后离去,还贴心的将房门关上。   赵由晟抽出藏在风袍里的剑,他低身看赵几道,见他睡得死沉,他抬脚踹动木榻,力气很大,木榻被踹得剧烈摇动,赵几道顿时惊醒,他骂骂咧咧睁开眼睛,对上赵由晟手中的利剑,嘴巴张得老大,目瞪口呆。   剑锋抵在胸口,而执剑人居高临下看着他,赵几道感觉自己喝下的酒都化作了冷汗,他吃吃道:“赵由晟,你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问你事,你老实答。最好也别乱动,否则我拿剑的手可能不稳,给你身上戳个窟窿可就不好了。”   赵几道还处于震惊中,他抬起手,仿佛在说别别,赵由晟压下头,逼视他,一字字道:“陈郁在哪?”   此时,赵几道醉意已全无,人分外清醒,他知道赵由晟是因为陈郁被绑架而来找他,心里便就有底了。   原来是因为陈郁呀,不由自主露出贱笑,还带着几分得意:“我哪知道。”   赵几道话语声未落,就觉肩上一阵刺痛,他又惊又恼,正要大叫,却被赵由晟捂住了嘴。   利剑刺在肩上,刺得不深,但握剑人指节凸出,使了很大力道用于克制,赵几道听到一声冷冷的声音,还是在问:“陈郁在哪?”   “疼死老子了,蠢驴!”赵几道被捂住嘴仍是叫。   “陈郁在哪?”   剑刃在创口中缓缓转动,赵几道疼得几乎要昏厥,他对上赵由晟那冷如冰的眼神,他产生了极大的恐惧,他带着哭腔:“我说!我说!”   “在哪?”   “在弘歌里。”   “具体地点。”   “关关在天妃宫附近的仓库里。”   赵几道用求饶的眼神看着赵由晟,他根本不知道这人发起疯来是这样的,他有种自己会被杀的惊悚感。他肩上的血沾湿衣服,鲜血淋漓,而这个刺伤他的人冷静,淡定,仿若人世间最冷酷的杀手。   “晟哥,知道的我全都说了!真的真的!”赵几道猛点头,他几乎要崩溃痛哭,他早年好歹是个像模像样的小恶棍,不想已被酒色腐化成这幅怂样。   其实他没全说出来,策划绑架陈郁,他可是主谋之一。   赵几道巴巴哀求:“把……把剑剑拿走……”   赵由晟迅速拔出剑,赵几道疼得打滚,痛叫。   “闭嘴,还想挨一剑吗。”赵由晟将剑刃上的血迹在床褥上擦去,他娴熟的收剑入鞘。   赵几道强忍住疼,憋得脸发紫。   赵由晟从屋中取来一件风袍,叫他赵几道披上,用于遮挡血迹,他搀起赵几道,搂着他的肩,淡语:“和我走一趟,我找到陈郁就放了你。”赵几道脸色灰白,冷汗如豆,他是疼的,也是吓的。   被挟持着走出熙和楼,肩上的血一直在流,赵几道没少小声哀求放了他,但赵由晟置若罔闻。天边夕阳西斜,赵由晟的脸阴沉可怕。   一路赵几道都在想,赵由晟到底在宁县都经历了什么,人竟变得又狠毒又冷血,他的小命休矣。   赵几道咬牙坚持走到港口,失血让他感到寒冷,头还昏沉沉,他基本是被赵由晟搀着走。   赵由晟在海港遇到郑远涯,他挟持赵几道上郑家船,郑远涯满腹狐疑看着他们俩,他知道赵几道属于奚王房支,也知两人可不是什么哥俩好,再则赵几道的手臂在滴血,那副凄惨模样像似下一刻就要昏迷。   郑远涯将两人带进舱室,赵由晟问他会包扎伤口吗?   于是郑远涯给赵几道包扎伤口,赵由晟在旁跟他说去弘歌里,陈郁在那儿。   郑远涯本就在搜寻陈郁,他的船出去找了一圈,无果,刚返港口,但他自然不介意再出去一趟。   船出行,前往弘歌里,得到医治的赵几道被关在舱室,赵由晟和郑远涯都在甲板上,黄昏海面起浪,两人乘风破浪,身姿挺拔。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郑远涯大大咧咧,什么尊称敬语全都没用。   “那我该是怎样的人?”   海浪拍打船身,水花飞溅,溅落在赵由晟的衣袍,发冠。   “小郁可是说你很温柔呢。”   啧,小郁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蒙了心。   赵由晟没接话茬,海浪将他拍得湿透,海水沿着他的鼻梁、下巴滑落,在郑远涯以为他沉默不说话时,听他问:“天黑前能到弘歌里吗?”   作者有话要说:由晟:别怕,我来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丫丫长得白又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紫米饭更好吃 3个;松花酿酒、丫丫长得白又壮、苗苗pan、末世青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末世青春、套马的妹纸 20瓶;苗苗pan 10瓶;榫卯构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陈郁双手绑着,蒙眼睛被带出船舱, 歹徒粗鲁的推他, 赶他向前走, 他看不见, 他只能感应, 从话语声,脚步声,气息,他感知歹徒聚集在他后方,他前面只有一人,他踩在木板上,木板搭在船与礁石之间,他左右是海。   四周漆黑, 灯笼的光勉强照亮脚下悬空的木板,寒冷使得歹徒骂骂咧咧, 他们待陈郁更为粗暴, 因为他走得很慢。   陈郁透过浓浓夜幕,浮荡的海水,“看见”海水之下,环绕的暗礁, 他只能放弃纵身一跃, 摆脱歹徒的念头。   突然,他被人拦腰扛起,搭在肩上, 这人不怀好意笑着,一只毛手趁机在陈郁身上乱摸,是那个叫林四的醉鬼。   陈郁挣扎,踢打,他听到众歹徒下流的笑谈声,他们大谈弘歌里的土娼,谈即将到手的丰厚赏钱,谈他们干完这单生意,就逃出海去。   陈郁感觉被带着走了一段颠簸的路,沿途都是海潮气息,接着他们进入室内,他被林四放在地上。林四在陈郁落地后,竟欺身而上,把脸埋进他的衣襟使劲嗅,陈郁竭力反抗,挣脱身子后,他惶恐地往身后躲。   “老四,你娘的,还不给老子滚出去!”   李二踹林四屁股,歹徒一阵哄笑。   陈郁孤零零在黑暗中,适才林四的举止吓着他,他背靠着墙角,却是无处躲匿,他只能让自己冷静,不要害怕。   歹徒相续离开,屋中只剩顾三和张五,张五跟顾三抱怨老大带着其他兄弟离开,肯定是去找女人,偏偏他要留下看守。   顾三说:“把门锁上,我不信他还能跑了。”接着他在四周翻找什么,找出一条绳子,朝陈郁走去。   在顾三看来,这是个娇生惯养的小郎君,柔柔软软的,很好拿捏。   顾三拽出陈郁一只脚,将绳子打了个结,套他脚腕,绳子另一头绑在木柱上。顾三脸凑向陈郁,笑眯眯说:“小郎君乖乖的,等我们跟你爹讨几个钱花,就放你回去。”他拍了拍陈郁的脸,语气不改:“要是不听话,就把你一刀抹了,丢海喂鱼。”   陈郁表现温顺,点了点头。   顾三似乎很满意,和张五锁门离去,屋里只剩陈郁,很快,四周除去海浪声再无其他声响。   陈郁抬动手臂,用手臂蹭掉蒙眼的布条,他的眼睛终于能看见,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间照入,屋子漆黑,隐隐能辨认,是一处仓库,仓库不大,没有堆放物品,似乎闲置多时。陈郁没把希望放在屋顶的那扇窗上,太高,够不着,他低头咬捆绑在手腕上的绳索,想将它咬松。   在寒冷的夜里,漆黑之中,陈郁安安静静咬绳索,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双手终于摆脱束缚,他来不及欣喜,忙去解绑在脚腕上的棕绳,棕绳的绑法颇有技巧,越是扯它越紧。陈郁拉起一截绳子,把它绕在木柱上,来回磨蹭,如拉锯般。   木柱并不粗糙而棕绳十分结实,想将它弄断不易,陈郁不断地来回拉扯绳索,手掌的虎口磨出血来。这一日的遭遇,让陈郁筋疲力尽,他腹中饥饿,何况海港的夜晚很冷,他处于失温状态,他渐渐体力不支。   陈郁停下动作,靠着柱子歇口气,这一夜是他度过最漫长的一个夜晚,他想念灯火通明的家,还有他那一床暖和的被子。他想自己被歹徒带走的事,阿剩一定知道了,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阿剩肯定也在找他。   在等待父兄无果的这一夜里,陈郁想起那个跳入化鲤池,将他抱出水面的赵由晟,那个给予他安全感的人。   陈郁昏沉沉欲睡,他强打起精神,继续拉锯棕绳,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门锁随后被打开,林四那张猥琐的大脸映在灯火下,他狞笑着朝陈郁走来。   陈郁忙站起身,往木柱后躲。   林四扑上来,很快制住脚被缚无处可逃的陈郁,他将这个柔弱少年压制在地,突觉手臂一阵剧痛,陈郁咬了他,咬得极狠,他暴起朝陈郁猛揍了一拳。陈郁躺在地上,耳边嗡叫,他顾不上难受,看见林四跪地在脱自己的裤子,陈郁膝盖曲起,直撞向对方要害,趁着林四吃疼咒骂的片刻,陈郁发疯般拉拽绑着他脚腕的绳索,他的脚腕磨出血,磨伤皮肉,疼得要命,他顾不上疼痛,他挣断绳索,奔向屋外。   陈郁拼命地奔跑,追寻海潮的气息,一旦他入海,他就能获得自由。黑暗中,陈郁听到身后搜寻他的人语声,月光明亮,他慌忙翻爬上海堤,来不及跃下,便被人拽了下来,制服在地。   仓库里的灯火通明,陈郁靠着木柱坐着,他的嘴角有血,一遍脸庞淤青,这是林四适才那拳留下的,他的右脚套着一截扯断的绳索,脚腕蹭伤,红肿疼痛。   他的双眼再次被蒙,这回手脚没有束缚,他的模样很脆弱,很虚弱。   外面传来林四鬼哭狼嚎的求饶声,还有钟大的怒骂踢打声,陈郁没有报仇的喜悦,唯感歹徒的凶残令人害怕。   屋外的声响渐渐停息,张五拿来水和食物。   “我蒙着眼睛,没法进食。”陈郁试着提要求。   眼前的布被人扯下,陈郁捧起碗,小口小口饮水,慢慢吃下一块发硬的粗粮饼。陈郁已倦极,缩在角落里,裹住一条被子。   陈郁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双手紧揣被角。   顾三过来探看他,听他似乎在说着什么,他蹲下身去听,像似在唤着一个人的名字:阿剩。   他长发披散,脸上有伤,衣领沾血,模样可怜,他这一番遭遇,任谁都要生出几分怜悯,奈何顾三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睡梦里,陈郁被赵由晟护在温暖的怀里,两人安安静静靠在一起,花廊的夜漆黑却也安谧,墨玉提着灯笼走来,照见他们,对着他们笑着。   **   弘歌里三面环海,居民大多以捕鱼为生,是座渔村。郑远涯来过这里,早年他老爹曾在这儿做不法营生,譬如私贩玳瑁,黄蜡之类的海货,为免于被市舶司抽税,终日鬼鬼祟祟,躲避巡检司的巡逻船。   后来改邪归正,自然也就不再干这种见不得光的营生。   郑家船赶至弘歌里,天色已黑,郑远涯让水手看好船和赵几道,他与赵由晟登岸,前往天妃宫。   天妃宫就建在海边的一块大岩石上,有条陡峭石道盘曲着,延伸至山脚下。只要爬上石道,不用费什么劲,便能见到用于存放货物的仓库,它们成排出现在山脚,其中一间仓库隐隐有灯火。   赵由晟和郑远涯没有登石道,他们绕路,从后方接近仓库,两人沿着拦坝小道行走,都没提灯笼,借着夜色赶路,将灯火阑珊的渔村置于身后。   两人悄无声息地接近仓库,远远就辨明只有一间仓库有灯火从门窗透出,仓库门前的空地上似有身影。郑远涯躲在一棵树后打量,对身边的人道:“要是他们人多,我们就等陈端礼,要是人少,我上,你别上,这帮人可都是亡命之徒。”   他没听到赵由晟应声,回头去看他,见他已脱下外袍,目光直勾勾盯着前方那间透出灯火的仓库。外袍的袖子宽大,不便于挥剑打斗。   郑远涯悄悄接近仓库,打探好情况,回头想朝伙伴比手势,却见赵由晟已在他身侧。   这时,仓库门被打开,一个人走出来,走到草丛撒尿,当他回过身,见到他脸上的刀疤,郑远涯激动说:“这人我之前还揍过他,就是范威的兵!”   刀疤脸林四酒喝得多,夜里尿急出来撒尿,他挨着老大揍,脸上有淤青。   几步之遥,那间有灯火的仓库里传出人语声,似乎有不少人。赵由晟隔着门,仿佛能感知到陈郁,他握紧剑柄,沉声:“小郁在里头。”   郑远涯没那么强的直觉,但他很确定,他们找到歹徒的老窝了,他摸摸腰间的刀,蠢蠢欲动。   林四返回仓库,背向郑远涯,郑远涯正欲拔刀,赵由晟按住了他的手。   郑远涯挺佩服对方的冷静,因为他看得出来,赵由晟比他着急,一路上行船,赵由晟一直焦躁地在甲板上踱步,有着一副可怕的沉寂模样。   林四拍仓门,仓门被打开,就在开门的瞬间,赵由晟看见门内的数人,但没看见在昏暗角落里的陈郁。门很快又关上,死死盯着那扇门,赵由晟竭力让自己冷静,他握剑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不能冒险,就这么闯入,他要保证小郁的安全。他知道,哪怕他没看见,他也深信陈郁就在里边,和他隔着一扇门。   “看不出来,你还挺镇静。”郑远涯靠墙坐,低语。   赵由晟将剑搁在自己膝盖上,像似睡着那般,他在专心致志地听着四周的声响。他们可以等夜深歹徒入睡,再解救陈郁,也可以等陈端礼和官兵到来,在来弘歌里前,郑远涯已经托其他船只将消息带给陈端礼。   等待中,蚊虫叮咬得郑远涯苦不堪言,反观赵由晟自坐下,连动也没动一下。郑远涯以往并不熟悉他这个人,今日才算认识。   陈郁跟他讲的阿剩是个温柔强大,待朋友讲义气的人,而眼前这个赵由晟,果毅隐忍,郑远涯只肯定一件事,他不会与这样的人为敌。   没等到歹徒都睡下,忽见石道上灯火如龙,齐嘈的人语声传来,必是官兵抵达。赵由晟陡然站起身,道声:“不好。”   几乎同时,仓门被大力推开,顾三和林四出来探看,一见到这样的场面,顿时朝仓库大喊快走,官兵来了!   郑远涯知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他跳将出去,和顾三,林四打在了一起,他吼叫着:“赵由晟,我来挡人,你快去救小郁!”   赵由晟挥剑劈砍,他遇到李二的拦阻,他心中焦急,他见一人被钟大扛肩带出仓门,张五断后,他忙喊道:“小郁!”   钟大肩上的人拼命挣扎着,惊愕大叫:“阿剩!”   李二使的是一口钢刀,刀法精湛,赵由晟苦被他缠斗,急于去追陈郁而不能,他看着陈郁被带远,他顾不上危险,虚晃两剑,直接从高处翻身,跳往下方的石道。   郑远涯听见他叫道:“郑远涯,你自己保命!”   “你娘!”郑远涯被三人围殴,占不到丁点便宜,早忘了适才他那句“我来挡人”的豪言。   三名歹徒目的不是郑远涯,他们边战边退,追上钟大。他们显然极为熟悉当地,走夜路如履平地,很快变成郑远涯吃力追在他们身后,挥刀追砍,还在草丛里踩空,摔着一跤。   钟大在怒骂,他窥见半环礁上的渔火,意识到他们藏起的船已被官兵占领,此时他们身后还有紧追不舍的官兵,他劫持陈郁,带着弟兄往上头奔逃,建在最高处的天妃宫会成为他们的庇护所。   陈郁在钟大的肩上不停地喊叫,黑夜里,他的声音会传递出歹徒的位置。钟大一路逃,顾不上制住陈郁,终于天妃宫的大门出现在眼前,他恼怒地将陈郁扔在地上,林四过来搭手要将陈郁拖走,他弯下身,就在这时,他被人从身后刺中,趴倒在地上,陈郁错愕,他看见赵由晟踩住林四的背上,迅速从他身上拔出长剑。   顾三在赵由晟突袭发生前,听闻到声响,提灯忙照向后方,正好打在赵由晟狰狞的脸上,他大叫一声丢开灯笼,拔刀和赵由晟拼杀。   陈郁见到赵由晟,懵了片刻。   “小郁!跑!”   赵由晟只喊出这么一句话,便和顾三打在一起,好在不只是他一人追来,还有郑远涯也赶来了。郑远涯吸引李二、张五,和他们两人拼起手刀。   陈郁当即跑开,他脚腕受伤,跑得吃力,他反向奔跑,奔向石道上追赶而来的官兵,他欣喜,在欣喜同时却也挂心后方的由晟。   一瘸一拐跑动的陈郁,回头去看赵由晟,他见由晟还在和顾三死死缠斗,且已有数名士兵冲向他们,有支援,他不会有事的,陈郁安慰自己。遽然,赵由晟的身体像似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仰身向后倒下!   “阿剩!”   陈郁失声大叫,瞬间,赵由晟从高处坠落,滚向下方翻腾的海浪,陈郁发疯似地往回狂奔,根本不顾郑远涯在身后大声喊他。   在奔跑中,陈郁听到耳边飞过的箭羽声,他才意识到阿剩适才是怎么了,有人在放冷箭。混乱中,没人留意钟大藏匿进黑暗里,并且解下他挂在腰间的弩机。   陈郁身侧是钟大的箭,身前是挥刀的李二,身后是赶来救援的官兵,陈郁的耳边却似静声般,所有声音都已消失,只有陈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陈郁忘记了脚腕上传来的疼痛,忘记弓箭的威胁,他不可思议地躲开两箭,他也无视顾三的刀,顾三挥刀向他砍来时,他身子甚至没做出躲避的动作,刀刃只削落他的一缕发——郑远涯在瞬间踹倒了顾三,陈郁拼命地跑,官兵的灯火,映出他手臂上浮现的鳞光,他的长发和衣衫飞动,他奔向赵由晟落海的地方,毫无迟疑,纵身一跃。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我这么可爱,你们一定舍不得打我。   ————————————   郑远涯:老子心情有些不爽,似乎被喂了一嘴狗粮。 第48章   中箭时,赵由晟最先感觉到的不是剧痛, 而是身体遭受到一股强大力量的冲击, 等他反应过来, 他人已从坡上翻滚, 他试图抓住点什么, 但下坠速度极快,他坠进海中,刹那间,冰冷的海水和剧烈的痛楚一并袭来,有一瞬,他以为自己会昏死过去。   他没有昏迷,他在海水中痛苦挣扎,他顾不上去想, 在受伤的状态落海,他很可能失去性命, 他无暇去思考。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他不停地向上方游,抗拒被海浪吞噬,他的时候还不到,他还不能死去。   海浪一个接着一个拍来, 赵由晟的身体在海中浮沉, 他的左肩中箭,游动时,伤处如刀刺般疼痛。每一次浮出海面呼吸, 都像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浑身发冷,失血和失温使他虚弱,有一刹那,上一世濒临死亡的感觉袭来。他体验过死亡,死亡是极致的寒冷,还有异乎寻常的安静,人就像似要落入虚空,一无所有,那是无边无际的绝望之渊。   赵由晟睁开眼睛,看见月色下海浪拍打着远处的环礁,礁石丛凸露出海面,像一头横卧的巨兽。   赵由晟咬牙折断插在肩上的箭杆,剧痛使得他倒吸一口气,他默默忍受,他必须冲破浪涛的阻拦,游向前方的礁石丛,虽然海浪总是将他送回。一个大浪袭来,赵由晟再次被卷入浪底,这次他已力不从心,只觉身体像铅般沉重,他想也许要葬身于此,翻涌的恶浪并不想给他生的希望。   身体渐渐沉入海中,身下是无尽的黑暗,黑暗衔接着死亡的地域。   海面的明月破开了云层,皎白月光洒在冰冷潮湿的礁石上,阴森森照出飞溅的白色海浪。   赵由晟的耳边寂静无声,他的意识在涣散,他在黑暗中挣扎,突然,一双手臂抱住了他,他被带着快速往上浮。在漆黑水中,赵由晟看不见来人是谁,可多奇怪,他知道是陈郁。   对方柔软的唇贴住他的嘴,渡入活命的一口口气,疼痛感终于又再次袭来,浪涛声震耳。   小郁……   赵由晟伸出双臂轻轻搂住陈郁。   上一世,在赵由晟弥留之际,陈郁捧住他的头,将一颗海玉魄渡与他,他们的唇贴在一起,陈郁的泪滴在他的脸庞上。那时赵由晟用最后残存的一丝神智去看陈郁,这一个场景便定格在他的眼眸中,被他铭记。   哪怕重来一世,那样的事仿佛还能重现,因为他们纠缠着,像两股分不开的绳。   两人的身体在浮升,逐渐接近海面,透过水域,能看到天空中阴冷的月光。如此的不真实,仿佛海便是天空般,仿佛他们生活在水中。   赵由晟曾“生活”在水里,他在鲛邑躺了六十年,无数个夜晚,月光照射入水域,映着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苍白脸庞。陈郁坐在贝榻边,低头凝视着他,时光就在陈郁哀伤的眉眼上流逝,年复一年,直至他的眉眼有岁月痕迹。   海浪中,赵由晟搂住陈郁清瘦的腰背,陈郁将头贴着他的肩,两人紧紧抱在一起,陈郁双脚不停地踢水,仰身向上游,哪怕带着一个人,他仍游得如此之快,他将赵由晟带出海面,他大声唤他名字,心急如焚。   上浮的过程里,赵由晟呛下好几口海水,他钻出海面便猛烈咳嗽,咳出肺腔里的海水,终于能顺畅呼吸,他的手臂攀住陈郁的背,睁眼看他,陈郁见他睁开了眼睛,欢喜而泣。   月色中,赵由晟看见陈郁变了幅模样,本该是耳朵的地方长出了鳍,他的脸颊布有细鳞片,他竟是现出了原身。   陈郁的声音被在海浪声淹没,他单臂抱住赵由晟的背,带着他向前游,赵由晟明白他的意图,忙摆动手脚,用力游动,月光下,可见那片阴森的礁石丛就在他们身侧。   陈郁跳入海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救阿剩。   他没去思考,在黑暗中,如何去救一个坠海的人,他也顾不上去想,自己是否有足够的体力,是否能从海里游回来。   便是这么一个信念,支持着陈郁,直到他在海中,抱住赵由晟的身体,将他带出水面。   陈郁其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找到赵由晟,黑暗之中,似乎有某种力量在牵引他,他的五官变得异乎寻常的敏锐,而他的身体在海中亦是如鱼敏捷。   有一刹那,陈郁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与海洋融为一体,他在海中,而海在他身体里。   在海中抱住赵由晟的身体那刻,陈郁第一次感激自己半鲛的身份,是这个身份,带给他这份力量,救由晟的力量。   海水翻滚,海浪将他们推离礁石,陈郁不依不饶游回来,他搂抱赵由晟的手臂已经发酸发麻,但他不会放手,由晟的状态很糟糕,处于半昏迷,陈郁很怕他撑不住。   陈郁拼尽全力带他游向礁石丛,终于他的手臂勾住一块礁石,他连忙将由晟的身体往上推。   失血的赵由晟浑身发冷,意识模糊,他硬撑着不让自己昏迷,他双手抓住礁石,努力往上爬,他的左肩绷紧,伤口还在不停地渗出血水来。   海浪声,风声,陈郁的喊叫声,让赵由晟尽所能的保持清醒,他终于爬上礁石,有了凭靠。海浪打来,陈郁被海水带远些,慢慢地又游回来,他也开始攀爬礁石,试图让身子脱离恶浪的控制。他等由晟先爬上礁石,他才从海里出来,他如此细心,只因恐惧海浪将由晟带离他的身边。   赵由晟坐在礁石上,人已虚脱,他伸出手臂去拉陈郁,他的手指颤抖,几乎使不出力气,陈郁抓住他的手往上爬,礁石光滑,陈郁一脚踩滑,跌入赵由晟怀里。   两人滚落在一处,身子贴靠,都疲倦地再不想动弹。   他们已连说话都没有力气,甚至无力睁开眼睛,只是挨靠在一起。他们浑身颤栗,牙齿打颤,寒冷的冬夜,冰冷的海水,两人都处于失温状态。   赵由晟的情况尤其严峻,他似乎失去了意识,他左肩的伤还在流血,陈郁贴着他,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味。陈郁颤颤巍巍唤他的名字,他是那么害怕由晟失去意识,害怕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湿淋淋的头发,衣裳,湿淋淋的脸庞,陈郁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他搂住赵由晟,贴着他胸口的一团温热,不停着唤他,让他别睡。   阿剩,别睡,阿剩,你别睡去。   阿剩,你别离开我,我很害怕……   陈郁的声音虚弱,被海浪声吞噬,他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赵由晟,可自己的身体也很冷,不知道是何时,自己现出了鲛态。   “阿剩……”   陈郁将头枕在赵由晟肩上,用力抱着他的背,赵由晟缓缓转醒,他的手臂支在礁石上,吃力抬起身子,覆向陈郁,他在抵挡海浪拍打礁石飞溅而来的浪花。   寒冷的夜,冷彻骨的海水,冷得人都快失去知觉。   赵由晟握住陈郁的手,虚弱地说:“我无事,靠过来些……”   哪怕在这样的困境,赵由晟仍尽所能的照顾陈郁。搂住赵由晟脖子抽泣,那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或许更多的是无助。   赵由晟终究还是失去了意识,不管陈郁怎么唤,再没有回应。陈郁稍微恢复体力后,便借着有限月光,包扎赵由晟左肩上的箭伤。他没有其他物品,脱下了自己的外袍,用袍子绑住伤口,希望能止血。   他抱住赵由晟,让他半个身子贴靠着自己,他在海浪声中呼救,他知道官兵的船,郑远涯的船必然会来搜索他们。   他不在乎自己鲛态的模样被人发现,他怀中的赵由晟无声无息,冰冷的几乎没什么温度,这是他最为恐惧的,相类的情景,仿佛自己曾经历过,仿佛赵由晟曾死去。   陈郁的声音喊得嘶哑,搂抱赵由晟的手臂使不上力气,他是半鲛比普通人耐寒,但他的体力已到达极限。   远处,出现一团火光,接着是无数的火光,那是船上的灯笼,有船只在靠近。   陈郁激动地跪起身,他抱着赵由晟的身体,缓缓将他平放在礁石上。月光照见陈郁的手臂,手臂上的鳞光无处藏匿,陈郁没有惊慌,他很平静,他在等海船靠近,他在等人来发现阿剩,然后,他会藏起来。   有艘船开得最快,冲在前头,那是巡检司的快船,他们终于发现礁石上的人。船上的水手都十分激动,用力的喊叫,拼命地挥动灯笼。   陈郁想自己该躲开了,他想爬到礁石背后去,他刚想动弹,他的手立即被人扣住,陈郁回头去看,看见赵由晟睁开的眼睛。   “留下……”   赵由晟的声音虚弱地几乎听不见,但陈郁听见了。   赵由晟摇摇晃晃从礁石上坐起,用伤手拉扯自己的外袍,陈郁忙去帮忙,他知晓由晟的意图。   他帮由晟脱下了他的外袍,然后在他眼神的示意下,将外袍蒙住自己的头,遮蔽耳朵,脸庞,脖子,只露出两只眼睛。   陈郁不知晓,在后头灯火的逼近下,半鲛的自己在赵由晟眼中的模样,那绝不是怪异。   如鳍的耳朵薄得透明,脸颊处有细细鳞片,眼睛明亮如宝石,哪怕蒙上衣袍,那眼睛还是很亮,赵由晟抬手隔着衣物去摸陈郁的脸庞,陈郁低下头,用手去贴着他的手背。   郑远涯的声音在一众喊叫声中最是洪亮,此时,已有海船靠上礁石丛,从船上垂下了绳梯。   赵由晟终于陷入彻底地昏迷,他的手无力垂下,陈郁紧紧握住,眼眶里溢出泪水。他贴着赵由晟的胸口,胸口还有温热,他抱住他。   郑远涯第一个跳下绳梯,登上礁石,看到礁石上真得有赵由晟和陈郁,他十分激动,大声吆喝水手,将赵由晟抬上船急救。   他内心狂喜,鬼知道他参与海面搜寻,但他根本不敢指望能发现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一个受伤,在黑夜里落海,那绝对死得透气,郑远涯熟悉大海的凶险,而另一个不管不顾跳下海去救人,在寒冬里,水性再好,也极可能无法生还。   在郑远涯看来,这绝对是奇迹,也许是海崖上天妃宫的天妃娘娘庇佑呢。   水手们将赵由晟抬上船,船医在船上叫着什么,朝陈郁挥动胳膊,陈郁没有动弹。郑远涯身后的水手提着灯笼,接着灯火,他能看清陈郁蒙脸的模样,看见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掌,泛有鳞光。   郑远涯转身朝船上的人囔囔,让丢条被子下来,他骂骂咧咧,有水手要靠近陈郁,他还不让。   被子很快扔下来,郑远涯接住,他果断用被子裹住陈郁。郑远涯打横抱起陈郁,贴他耳边叮嘱:“裹好了。”   陈郁缩在被子里,躺在一艘小船上,他身边陪伴着郑远涯,大船的水手在上方拉拽小船,船身摇荡,陈郁喃语:“远涯,阿剩中箭了。”   “知道呢,死不了。你很累倦吧,闭上眼睛睡。”   见到陈郁半鲛的状态,郑远涯终于清楚他们两人为何没溺死在大海里,小郁为救赵由晟竟变身了。   郑远涯似乎感受到一丝失落,他认为他没有,也许是很浅淡的,很难察觉的失落吧。   难得一见的半鲛,这么好的小郁,真是便宜了赵由晟那厮。   赵由晟,你可别死啊。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呦,看来对我们小鱼是有那么点小心思的吧。   郑远涯: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   导演:本来是没有亲吻的,响应号召。 第49章   赵由晟伤情严重,被送上巡检司的主舰, 主舰配备船医, 正好为他疗伤。陈郁上了郑远涯的船, 他待在船主的舱室里, 让门反锁, 他拜托郑远涯到主舰上探看赵由晟。   舱室昏暗,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一缕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落在床上,照亮陈郁搁在床上的手掌,手背上的细鳞片在逐渐消失。   陈郁已经脱去湿淋的衣服,他躺在被子里,侧头注视自己露在被子外的手掌, 他在恢复,鲛态消失得很快, 上一回现出鲛态, 还是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才恢复。   舱室暖和,烧着火炉,陈郁感到温暖,也感到疲倦, 还有从肢体传来的, 无处不在的酸疼与乏力,他在汪洋里竭尽力气,只为救起赵由晟, 在他跳入海前,他还遭挨饿,被打,他额头有伤,脚腕受伤。   就算不是这般不适,陈郁也没法入睡,他在担心赵由晟。无奈,他并不能去看他,他现在的模样还不能被外人看见。   陈郁在等待中感觉到船身停止,他想郑远涯应该是从主舰上返回了,他从床上坐起,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和脸颊,耳朵已经恢复,脸颊上还有细鳞片。他披上一件衣服,走至门后等候,他藏匿在昏暗中,他还不习惯以鲛态示人。   过了好一会儿,舱室外传来脚步声,陈郁忙唤:“远涯?”   郑远涯应了声是我,他从腰间拿出钥匙,就去开门,他听声音觉得陈郁就站在门口,打开门,果然见到他身影。   舱室的油灯在木案上,照不见角落,但郑远涯手中提灯,他关上门,用灯照了下陈郁,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是好奇还是惊讶。   即使见多识广的郑远涯,对于半鲛只是听闻,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但他那颗大大咧咧的心,对什么稀罕事都能平常对待。   “远涯,阿剩那边怎样?”陈郁藏在昏暗的角落里。   郑远涯将灯挂在门后,朝木床走去,边走边说:“船医给他取箭时,他醒来过一次,还说了几句话。”   一屁股坐在床上,郑远涯拿火夹挑亮炉中的炭火,炉火映红他的脸庞,他说:“放心他没事,巡检司的船医什么样的伤没见过。”   确实,要缉捕海寇,往往水兵要参与作战,作战总会有人受伤。   陈郁轻声问:“阿剩都说了什么?”   郑远涯将火夹一丢,拍拍手:“他睁开眼睛看是我,就问你在哪。”船医挖箭头的过程可血腥了,虽然有麻药,赵由晟还是被疼醒,好在只是一小会儿,算是没遭受太多折磨。   “我说你在我船上,你好着呢。你们……”   郑远涯还是没往下问,他在海港长大,知道男子间的□□,也在不能时常靠岸的海寇船上生活过几年,亲眼见过亲好如夫妻的一对男子。   总之也就是那么回事,就跟男子喜欢女子一样,看对眼,就也喜欢上了。   “船医给他包扎伤口,把血止住,又灌了碗迷魂汤,我看他明日才能醒来,你也别担心,好好休息。”   郑远涯站起身,打算走了,他也是怕陈郁尴尬,他看得出来陈郁很介意自己的鲛态,不习惯被别人瞧见。   “远涯。”陈郁轻轻拉住郑远涯的袖子。   “嗯?”郑远涯回头。   “谢谢你。”陈郁很感激。   在有限照明下,郑远涯能看见陈郁的脸庞,他除去脸上有鳞光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异样。看他穿自己的衣服,披的外袍又宽又大都垂地了,郑远涯咧嘴一笑,用大手搓陈郁的头,像个大哥哥般。   “说什么傻话,你我是好友。”他从门后取下灯笼,本来都伸手要开门,突然回头笑道:“没想到陈端礼当年还真得娶到一位海美人。”   舱门关上,郑远涯走了,将自己的舱室借给陈郁睡。   这样的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可能听来唐突,但从郑远涯嘴里说出,却让陈郁释怀,远涯自然而然接受友人的半鲛身份,可能他还觉得半鲛人很有意思呢。   舱室里再次寂静,陈郁站在窗前,看视月光下的手臂,还不时用手摸摸脖子,脸庞,他在等待恢复人的模样,他急切想要恢复,他想去探看由晟。虽说郑远涯的话让他不再焦虑,但他总得亲眼看看才能安心。   脱险后,陈郁回想他们在海中的情景,在礁石上发生的点滴,甚至在更早些时候,阿剩突然出现,刺伤林四时,这一切此时想来分外的不真实,但又是真真切切发生了。   船队在夜色下行进,外面风浪虽大,月亮倒是明亮,陈郁看见巡检司的主舰,它在前头领航,阿剩就在上面,此时的他,已得到救治,和他一样待在温暖的舱室里,有干燥暖和的衣服和被褥。   回想在礁石上,他的身体很冰凉,唯有胸口有一团热气,陈郁好想能温暖他,那时很怕他死去,非常害怕。   今晚的自己也好,阿剩也好,似乎都有些不同寻常,阿剩原来有那么好的武艺,而自己原来有那么坚韧的意志。陈郁揽好外衣,想着自己将由晟抱在怀里,他的身体不如由晟的宽厚,结实,但他想尽所能的为他去做,若是为他,陈郁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领航的主舰停在航道上,鼓点声响起,船上灯火通明,似乎在迎接着什么人。陈郁从郑远涯那边而知,他的父亲和兄长都在海上搜寻他,只是他们不似巡检司的海船,当时在返泉州港的路途,因缘巧合,第一时间遇着郑远涯派出去通风报信的人。   应该是父亲和兄长的船到来,陈郁再次摸了下自己的脸庞,脸上的鳞片已经消失,他又摸了摸脖子,原本是鳃的地方,留下三道疤痕,他拉高衣领,裹紧外袍,开门走了出去。   来的确实是陈端礼率领的船队,他一听说陈郁被救出来,就在郑家的船上,连忙乘小船过来。陈郁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正好看见父亲和兄长登上船。   父亲一认出他来,忙将他抱入怀,紧紧抱住,嘴里念着:“孩儿受罪了。”沉厚包含深情的声音,能听出他特别心疼。   陈端礼可能已经从夏巡检那儿听闻了陈郁是从海里救起的事,冬日黑夜里的海水,冷得彻骨。   “爹,是阿剩救我。”提起赵由晟,陈郁的眼角泛红,“阿剩中箭,还掉进海里,流了好多血。”   “爹知道,竟是他先找到你。”陈端礼颇为感喟。   “陈纲首,还有我,我和赵由晟一起找到小郁。”郑远涯不忘邀功,他用手指指自己,又道:“陈纲首,到里边说话。”   甲板风大,刮得人腮帮子疼。   陈端礼跟郑远涯道致谢,连陈繁也过来道谢,言语殷切,这倒是出乎郑远涯的意料。   一行人返回船舱,坐一起谈了谈今夜的惊险,主要是郑远涯在说,他很擅长说故事,有些他没亲眼见到的,譬如陈郁和赵由晟掉海里到爬上礁石的事,他很好的进行了想象。他说得八九不离十,陈郁点点头而已。   听到赵由晟执剑和歹徒拼搏时,连陈繁都感到意外,再听至赵由晟中箭落海,陈郁也跟着跳海时,陈繁明显皱起眉头。陈端礼一直很平静,他扣住小儿子的手,默默地听,他有点意外赵由晟有那么好的武艺,但并不那么意外他会为了救陈郁而不顾自身安危。   这个宗子,是他儿子一生的挚友,无人能及。   郑远涯的故事说完,陈繁道:“如此说来,你船上扣押着赵几道?”   “关在货仓里,回去看要怎么处置,他是同谋。”陈繁没提起的话,郑远涯险些忘记了这么个人,还就关在他船上。   郑远涯想起一事,问:“你们把范威抓了吗?”   陈端礼回道:“夏巡检回头会去缉拿他。”   “可不能让他跑了,关押小郁的歹徒就是他手下的兵!他是赵不敏的家奴,绑架小郁的事,他绝对是主谋之一。”郑远涯与范威还是有些小过节的,他很不屑这群兵痞,这回正好整治,全给塞司理院狱里。   “自是不能,听夏巡检说,五名范家兵都抓着了,据说是什么‘芦场五虎’。”陈繁冷笑,手下都逮着了,还怕没有口供,他不会放过范威。陈繁早先前往芦场,面晤范威,想从他那儿打探陈郁的消息,还进行威逼利诱,范威却极力撇清关系,表示他丝毫不知情。   在他们交谈中,船缓缓驶进泉州港,停泊在港口。   陈端礼遣人前去赵由晟家通报,并让郑远涯将赵几道从货舱里放出,等宗子那边的人过来,再由他们来处置。   陈郁如愿登上主舰,步入灯火昏暗的舱室,见到床上昏睡的赵由晟。他守在赵由晟床边,端详他的脸,他摸了摸赵由晟的手,感受到他掌心传递的暖意,他很欣喜,却也悲伤。   陈端礼在旁跟船医询问赵由晟的伤情,船医说失血不少,回去需用血竭研粉贴敷,至于伤情,少年强壮,受伤的左肩经由治疗,慢慢会恢复。   “他受伤落海,还能被救起保有性命,堪称奇谈。”船医看着人挺严肃,但难得遇到件奇事,他朝陈郁投去一眼,道:“小郎水性奇佳,小老儿跟船三十年有余,头遭见到这样的事,莫不是天妃娘娘显神通!”   陈端礼清楚,天妃娘娘未必显了神通,他的儿子应当是情急下现出鲛态,才能在夜晚翻滚的大海里救起赵由晟。   陈繁的目光也落在弟弟身上,看他守在床边,看他低着头,泫然欲泣的样子,陈繁觉得很不妙,他这人直觉一直很准。   没等候多久,赵父急匆匆赶来,受伤昏睡的赵由晟由数人小心翼翼抬下船,送进一顶大轿里,赵父和陈端礼简略交谈一番,知晓前因后果,目瞪口呆。   他这个儿子闯入熙和楼,绑了赵几道,乘船至弘歌里,为救陈郁跟歹徒打斗,中箭,落海,竟还被陈郁从海里救出来!   赵父想回去绝对不能将实情告诉妻子,妻子会深受惊吓,能说的,只有他和歹徒拼斗,被歹徒射伤的事。   随同赵父前来的还有庄蝶和端河,两个小伙伴自发现赵由晟跟随他的剑一起不见,急了一晚,找了一夜,他们待在赵由晟家里,眼皮直跳,都不敢回家睡觉。   庄蝶去看陈郁,见他额上有伤,一边脸颊还有淤青,很是心疼,用力抱了下陈郁。他这人心软,听说赵由晟中箭伤重,正昏迷不醒,他都不敢揭开帘子看他,怕自己会当众哭。   赵父辞别,带着儿子和赵几道离去,庄蝶,端河随从,赵父没有询问过陈郁,他走时只是远远看着他,很秀雅的少年,难以想象他竟能在海里救起自己的儿子。   陈端礼谢过夏巡检,带着儿子归家,陈郁经过这一日一夜的折腾,终于昏沉沉睡着了,陈端礼本打算让仆人回家抬顶轿子,却见陈繁将陈郁背起,言语平淡:“我背他回去。”   月色下,背着陈郁的陈繁,稳稳踩着脚步,慢慢行走。他这个弟弟长得清瘦,但还是有些份量的,养尊处优的陈繁,没能坚持到家门口,最终由陈端礼抱小儿子进家门。   陈家的仆人都在门口聚集,见到他们的小郎君如完璧归赵般回来了,都颇欣慰。   陈郁被送进寝室,墨玉照看他,用药水轻轻擦拭他额上的伤口,用药粉薄薄一层涂抹他脸颊的淤青,细心的她还发现陈郁脚腕上也有伤伤,她擦药边流泪,照顾陈郁多年,她已有颗老妈子的心。   墨玉躲到一旁试泪,陈端礼摸摸儿子的头,低喃:“孩儿长大了。”他即使没亲见他的儿子这一夜做了什么,但他知道他入海时现出鲛态,以鲛类的天赋,还有性情里的柔韧从海里救起他的挚友,并且在很短的时间里,隐去了鲛态,恢复人的模样。   陈郁对自己的身体已经能控制自如,而鲛类自控的能力,一般是在成年后才具有。   这是一个不眠夜,当陈家和赵家人都返回家中,守候着伤患,已经是邻近天亮的时辰。天刚亮,赵父听到急切的叩门声,走到院中,吴信打开院门,进来的是陈家的内知潘顺,而潘顺还领着一位城中有名的大夫。   潘顺不只领着一位大夫,怀里还抱着一件大漆盒,说是给赵由晟治伤的血竭。上品血竭出自海外,价同黄金,陈端礼是大海商,他家里有。   赵父接过化瘀止血的圣品,毕竟他儿子确实需要,再说也是为陈郁受伤。赵父想漆盒里边应该是有那么一块血竭,可能个头有点大,世面上不多见。   待大夫看好伤,写了方子,提医箱离开,潘顺躬身辞行,赵父返屋,和赵母打开大漆盒,两人面面相觑。   漆盒里边装着整整一盒血竭,均是上品,若不是说送来治疗的药物,怕要以为是酬谢的千金。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毕竟是给儿婿的药,陈纲首很下血本呀。   ———————————   陈繁:我有个不好的预感,很不好的那种。 第50章   赵由晟睡在他原来的寝室里,赵母嫌阁楼风大, 寒冷, 他又受重伤, 需要仔细调养, 便给搬下来了。陈郁来访时, 在充满回忆的的房间里,见着昏睡中的由晟,往昔的时光仿佛又回来了,那个他们亲密无间,充满童趣的时光。   赵由晟昏迷不醒,陈端礼请来的邓大夫说不用惊慌,他晚些时候自当醒来,船医的抢救及时, 已无性命之忧。陈郁看他沉睡的模样,并未有丝毫痛苦, 难受, 他的呼吸也很平稳,就像只是睡了一个长觉,因为他太倦乏,睡饱就能醒来。   此时想来, 在由晟来救自己前, 有好一段日子,他们的关系并不亲密,阿剩很忙, 忙于读书,忙于宗室间的纷争,而他们也因为身份的关系,似乎必将越来越疏远。   陈郁碰触赵由晟搁在被子外面的右手,他的手掌拳起,指节分明,手指蕴有力量,便是这只手握住剑,刺伤林四,和一众歹徒拼搏,他是几时学了剑,又是师从何人呢?自从阿剩去宁县后,陈郁再不熟悉他生活上的点点滴滴。   他们间那份时断时续的情谊,却还是延续了下来,并在昨夜,超越生死。   陈郁悄悄握住赵由晟的手,暖暖的,这份暖意总是让他安心,他其实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便是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睡容,就仿佛天长地久般。   他们似乎曾有过这样的情景,陈郁莫名有种熟悉感,于此心中又生出几分怅然,几缕爱意,然后小心地藏起来。   阿香捻手捻脚进屋看了几回,每次都看见赵由晟躺在床上不动,而陈郁守在床边也是一动不动,她偷偷探了下头,还看见陈家的小郎君握住她家郎君的手咧。   她轻轻掩上门,悄无声息离开,去跟主母禀告,郎君还没醒来,小郁还在陪他。   陈郁从午时待至黄昏,他从窗外看见院中的董宛和潘真在转悠,他们等候他许久,他还不舍离去,但天黑后,他还是得回家,答应了父亲。   原本父亲不同意他一觉醒来,就往赵家去,在他恳求下才允许。   在陈端礼看来,儿子身上有伤,走路还微微瘸着,本该在床上养伤,只是他疼爱这个孩子,不忍拂他心意,他知他们情深义重。   窗外,日薄西山,室内阿锦送来蜡烛,点亮床头,陈郁还坐在床边,仿佛就没动弹过。阿锦见过几次陈郁,知道他是郎君的好友,也听说郎君是因为救他而受伤。阿锦很难想象,待人又凶又冷的郎君,原来也会舍己为人,也会为好友以身涉险。   单是看陈家小郎君的秀美、温和的模样,就生喜欢之情,他们明明性格迥异,却莫名觉得很相配。阿锦暗自在心里想着,小心翼翼推门离开。   烛台上三支蜡烛,照亮半室,天上月亮已出现,星辰稀寥,陈郁想自己该回家去了,他最后看视一眼赵由晟,见他眼睑颤动,正在缓缓苏醒,惊喜地抓住他的手,唤他:“阿剩!”   赵由晟是在各种不舒服中醒来的,他头疼,肩疼,浑身酸软,好在他挺能忍耐,没难受得叫出声来,只是皱了皱眉头。他睁开眼睛,陈郁的脸便就出现在眼前,他没回应陈郁的唤声,目光直勾勾盯着陈郁的脸庞,他发现陈郁额头上的一道伤口——涂着药水,已经结痂,看到陈郁的一边脸颊淤青,他抬起手,指腹轻蹭过陈郁脸,他没说话,两人就这么相互凝视。   陈郁抓住由晟的手,声音哽咽:“阿剩,会不会很痛?”他见赵由晟的眉头拧结,以为他仅仅是因为在忍受着疼痛。   “我无事,你怎么来了。”赵由晟的声音低哑,他已认出自己躺在家中,还是在他的旧寝室里。   此时,肢体和意识全都复苏,赵由晟收回被陈郁执住的手,他用右臂支住床,想坐起来,陈郁忙将他按住,接着,两人又是一阵沉默,陈郁默然帮他掖被子。   “你昏睡一天,终于醒来!阿剩,我去喊人来。”   陈郁要走,手臂被赵由晟抓住,他淡语:“莫急,我有话问你。”陈郁乖巧地坐回椅子上,烛火映红他们的脸庞,陈郁低下头,他觉得赵由晟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有点不好意思。   获救后,陈郁不曾去想过,他和由晟在生死之间是何等的亲昵,此时那些情景都浮现在脑海,包括他在海中为他渡气,嘴对着嘴,包括他在礁石上抱住赵由晟哭泣,恳求他不要睡去的情景。   阿剩会不会还记得?   陈郁紧张地抓住自己的手,他不知晓由晟要问他什么。   “小郁,绑架你的匪徒是否都缉拿了?”   小郁额上的上分明是被砸伤,而脸颊上的淤青,很可能也是暴力留下的痕迹,赵由晟记仇,他不会饶过这帮人。   “嗯,都抓住啦,一个也没逃掉,下了司理院狱等待审理。我听父亲说,射伤阿剩的那人叫钟大,他们一伙是芦场五虎,平日里就为非作歹,这回被缉拿,肯定严惩不贷。”陈郁抬起头,嘴角绽出笑容,像似舒了口气。   赵由晟目光落在陈郁脸上的伤,他皮肤白皙,伤痕特别明显:“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嗯,其中有一人特别坏!他们喊他老四,阿剩就是你刺伤的那人。”陈郁摸了下脸,他出门时照过镜子,淤青还没消退,看起来有些可怕,其实已经不那么疼了。   “你……你是不是跳入海里救我?”   中箭后,赵由晟坠海,而那时他催促陈郁快跑,却不知后来陈郁怎么会在海里。赵由晟虽然刚清醒,但是记忆清晰,他想小郁是否从他坠崖的地方跳下,那是他不愿接受的。   陈郁轻点了下头,他后来想起,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勇气,也许悬崖下就是暗礁呢,可那时他也没法想那么多。   两人都不语,陈郁感到不好意思,仿佛小心思被窥见,赵由晟的感情倒是十分微妙,他意识到自己没能改变什么,重来一世,他还是险些被人杀死,而陈郁为了他,仍是不顾自身安危,陈郁对他的那份情感,还是萌生了。   室内静寂,突然听到门被轻轻打开的声音,两人一同回头,看到阿香,粗壮的阿香明显有蹦跳的动作,她激动道:“郎君,你可是醒来啦!”   “主母,快来,郎君醒来啦!”她跑往内屋,跑得飞快,去通报赵母。   陈郁站起身,候在一侧,赵母急匆匆赶来,扑到儿子床头,嘘寒问暖,说个不停。赵母让阿香赶紧去厨房煎药,又让吴杵去城东喊邓大夫过来瞧瞧,还让章义去睦宗院喊丈夫归来。   “你父去睦宗院,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儿子受伤卧床,他还有心思外出。”赵母不忘跟儿子抱怨。自赵由晟被抬回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赵母一见他就哭,索性不看,待房中为儿子诵经祈求神明庇佑,让他快些醒来。   其实赵父也在由晟床边守了许久,到午时才出门去,睦宗院那边有事要忙。赵几道被由晟刺伤,他家扬言没完,走着瞧。赵父直接找上赵几道的爹,义正言辞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母亲,莫要担心,孩儿没事。”赵由晟听着母亲唠叨,忙尽力安慰。   “哪是没事!你看你都伤成什么样了!还拿剑去跟恶徒相搏!要命啊,可不能再这般吓我!”赵母可是为这个儿子担惊受怕,从他携剑消失,就提心吊胆,到他受重伤被抬回家,赵母险些昏厥。   “母亲,是儿不孝,儿知错了。”赵由晟心里内疚,他提剑跳窗离开时,心里只有一人。   “孺人,是因为我,阿剩才……”陈郁心中难过,垂着头。   赵母拉住陈郁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温语:“小郁能安然回来,我心里宽慰,哪会责怪你,都是恶徒凶暴,奚王房支不识好歹,都怪他们!”   看陈郁眼眶泛红,脸颊上淤青骇人,赵母抚摸他下脸,像母亲那般温柔,她让阿香去她屋里头拿盒药膏来。   她边帮陈郁抹伤,边把奚王房支的人都骂了一通。   邓大夫过来,给赵由晟的伤口换药,赵母说怪吓人的,让陈郁不要看,陈郁还是待在屋中,站在由晟身旁,看得脸色煞白。   用最好的血竭研粉敷上伤口,那伤口已经止血,结痂,不似先前那般血肉模糊。血竭能敛疮生肌,有化瘀止血的奇效。   整个换药过程,由晟没有发出一声疼叫,连呻&吟一声都不曾,就是他脸色明显苍白,额上不停渗出冷汗来,观看者也知是极疼的。   换过药后,又将汤药服下,赵由晟疲倦,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陈郁和赵母照看他,寸步不离,已经回来的赵父站一旁询问儿子的感觉,由晟说无碍,就是有点倦乏。   赵母让仆人将烛火熄灭得只剩一盏,昏暗中看护儿子,赵父和陈郁都出了房间,赵父见陈郁黯然神伤,让他回家去歇息。   陈郁行了下礼,跟赵父辞别,他唤上随从,心事重重离去。   赵父看他走路不大利索,再想他脸上还有伤,把头摇了摇。这两个孩子啊,论情谊简直感天动地,可总觉得哪里不对,赵父一时也想不到是哪里不对。   归家路上,潘真提灯在前,陈郁坐在轿中,董宛跟在身旁,另有数位赵家的奴仆护送,章义仗剑走在轿旁。其实已经无需防范,范威及手下被抓,赵几洲和赵几道等奚王房支的子弟受到禁足,不许出睦宗院,等待处罚。   绑架陈郁一事,想来参与者都悔得肠子青,对不可一世的奚王房支子弟是个深刻教训。一个海商的儿子失踪,竟能出动府兵,巡检司水兵,还发动了海港的客船、渔船、货船参与搜寻,最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不少宗室子弟为他撑腰。   简直是何方神圣,咄咄怪事。   此时,上头有人的陈郁正在轿中默默掉泪,他想着赵由晟受的伤,承受的痛,真是心如刀绞,虽然赵由晟一个疼字也没提,可他仿佛能感同身受。   一路行进,一路掉泪,待快到家,陈郁忙拭去脸上的泪痕。   回到家中,陈郁发现父亲在家门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回来得晚,让父亲担心。陈端礼见陈郁回来,忙带他进屋,吩咐厨房煮热汤给他御寒。   在温暖的寝室里,陈郁慢吞吞喝着热汤,在墨玉的服侍下入睡,待他睡着,陈端礼才离开。   陈郁回来时眼角还是红的,陈端礼想儿子哭过,他这个儿子鲜少见他哭,想来心里实在难受。明日再让潘顺给赵家送去些滋补的药材,让他家好好将赵由晟的身体调理好,免得儿子心中愧疚。   陈郁脚腕的伤,起先以为是轻伤,只是涂药,后来伤口竟红肿涨疼,行动不便,只得在床上养伤。陈郁苦苦恳求,陈端礼也不许他下床,自然也去不了赵家。   为让儿子放心,陈端礼亲自到赵家拜访,看视赵由晟的伤情。躺了两天床,赵由晟精神好上许多,能坐在床上与陈端礼交谈。他们一老一少,历来相处得很好,赵父看见,也觉得神奇,因为儿子和他说的话,可能还没有陈纲首多。   他们谈司理院对范威和芦场五虎的处置,谈陈郁被绑后遭受的暴力,甚至还聊起了郑远涯。当赵由晟得知陈郁的脚伤加重,很是担虑,仔细询问,陈端礼说请来最好的大夫医治,渐渐会好起来,只是暂时不许他下地行走。   “由晟,你无事便好,你若有事他还不知要如何自责。”陈端礼自然也是希望赵由晟尽快好起来,可千万别落下残疾。   这话就是陈端礼不说,赵由晟心里也知。   陈端礼来访时,献上数盒滋补的药材,待他离开时,赵父原封不动还予他,说已得他家血竭,很是感谢,这些药材自家有,收来也用不上。   赵家是宗室,家境殷实,不乏贵重药材,赵父不肯收,陈端礼便也就带回去了。   这两日,赵由晟处于病痛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偶尔醒来一会,见见探访的友人。他虽然卧病,外头的事都能从访客口中得知,譬如赵庄鲲带来远在京城的消息:赵不敏被皇帝免去宗正一职,奚王房支哀鸿遍野,个个畏罪自危。这是赵由晟期待已久的事,也是他有意促成。   许多事情,赵由晟都有条不紊进行,唯独在陈郁身上,他哪怕使出伎俩,有意分开两人,却总是又凑到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赵父:多感人的友情啊,男儿在世总得有两肋插刀的朋友。   导演:不,那不是友情,快醒醒。   ————————   导演:陈纲首又给儿婿送药了,好岳父。 第51章   旧寝室暖和,赵由晟与家人住在同一层楼, 父母, 弟弟时不时过来看他, 他养伤的日子很悠闲, 不是睡觉, 便是与亲友交谈,有时也看看书。陈端礼赠予的血竭疗效极佳,赵由晟的伤口在逐渐愈合,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等伤口愈合后,他要使用左臂,还需时日。   清闲的午后,赵由晟靠在床上看书, 书卷搁大腿上,他单手翻页, 居然动作谙熟, 他的左臂吊在脖子上,只有单臂能用。   赵庄蝶和赵端河结伴过来看望老友,正好见到他这幅“尊荣”,庄蝶笑说你都这样了, 还不好好躺着。   赵端河拿来张椅子, 在床前坐下,他没揶揄,他打量老友的样子, 嘴角明显带笑意。   赵由晟将书收起,坐正身子,看着两位好友,问他们有什么好消息?他看得出来,两人心情特别好。   “还真有一件,朝廷任命一位新宗正,你猜是谁?”赵端河说得神秘。   赵不敏被免官,是需要一位新宗正,赵由晟略作思考,还真不好揣测,直接问:“是谁?”   赵庄蝶忙道:“阿剩,我还以为你会猜族父呢。”   “尚王房派的赵允贞。”赵端河报出一个名字,他本以为会从由晟脸上看到惊讶之情,不想对方脸上波澜不起。   “尚王房派没参与此次宗室间的斗争,任命他为宗正,奚王房派也没话说;再者赵允贞在族中辈分高,宦海浮沉数十载,能治服众人。”   赵由晟心里很高兴,虽然他们朴王房派和尚王房派谈不上有多好的交情,但这个房派的子弟从不似奚王房支那般仗势欺人,在百姓、地方官那儿疯狂拉仇恨,他们智商一直都在线。   “阿剩觉得好,我倒是不觉得,论声望,论功劳本应该由族父担任宗正。”赵庄蝶有点不开心,朝廷里肯定是有人忌恨族父,暗地里坏事。族父本就是被奸相马仁义和他的朋党排挤,愤而辞官的。   “族父辞官就是为了过几天清闲日子,哪肯担任这烦人的宗正。”赵端河倒是很了解族父,而今赵不敏罢官,新宗正任命,族父正好去过他退休老干部的生活。   “那我们以后还不是会被尚王房派的人欺负。”赵庄蝶扁扁嘴,他想法很单纯,要是族父担任宗正,往后就是他们欺负别人,但他们品格高尚,承诺绝不主动欺负别人。   “不会,往后我们大有可为。”赵由晟不认同,这番争斗下来,当地势力最大的奚王房支已垮下,反而是他们这些小房派的人团结一起,成为另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赵端河瞅着老友的笑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由晟,你不会是对官船有什么念想吧?”他有许多海道针经的书,还有一大堆海图,怎么看他都是对海外贸易很感兴趣。   “哪能,祖规有训,宗子不得舶商。”赵由晟拉了下背后垫的被子,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躺。   赵端河还是满腹狐疑,以他对老友的认识,还有他近来做的这些事看,压根没什么规矩能约束他。祖训还让兄友弟恭呢,他还不是扎伤赵几道,把人给关在郑家船脏兮兮的货仓里。   三人谈了一会新宗正与尚王房派的事,赵庄蝶突然问起陈郁来,他来由晟家多次,没见过陈郁,这不应该啊。   赵由晟回:“小郁有脚伤,这些日也在家休养。”   赵庄蝶摸了摸头:“我上回去看他,他脚上是有伤,看着不严重啊。”   “原本看似不严重,不想突然肿胀疼痛,难以行走。”赵由晟想怕是因为他带着脚伤来探看自己,而使得伤情加剧。   赵庄蝶把头一偏,似乎在做着思考,他问:“阿剩,小郁是不是真得从海里将你救起?”   外界有流传,还添油加醋说因为陈郁是鲛女之子,所以在海里如鱼得水,所以不仅没溺死,还能救人。   赵由晟不语,让陈郁跳下海救他,甚至现出陈郁抗拒的鲛态,为救他更是精疲力竭,不顾自身安危,这对赵由晟而言,是件沉重的事。   再则,不想小郁身上有更多的传言,这事最好否认。   “外人传谣,不可信。冬日海边寒冷彻骨,他们两人要是一同落海里,哪还能见着他们活命回来。”赵端河进行一番分析,他一向不信怪力乱神的事。   赵由晟没表态,赵庄蝶却不知道从赵由晟脸上瞧出点什么,笑道:“我问问小郁不就知道啦。”   庄蝶和端河先前都听说赵由晟中箭的事,但没听闻他掉海里,陈郁去救他,还是隔了几天,外界传闻,才传到他们耳中呢。   午后,庄蝶和端河离去,赵由晟躺回被窝睡觉,他是伤患,白日睡懒觉,也不会有人说他。期间赵母过来看过他一回,帮他掖被子,把他枕边的书收起,也不知道看得是什么书——其实就是海道针经,每个字赵母都认识,可凑一起不懂是什么意思。   养伤呢,多费脑,没收。   睡梦中的赵由晟,梦见寒冷的夜,冰冷的海浪拍打礁石,陈郁抱住他,悲伤地哭着,恳请着,让他别睡着,然后赵由晟醒了。   醒来,窗外晚霞如火,在温暖的被窝里,赵由晟将双臂稍稍兜向怀,就像似抱着一个人,给予他一个暖洋洋的拥抱,安抚他。   **   午后,陈郁的房中燎沉香,香雾袅袅,一双白皙的手行云流水般拨动琴弦,琴声悠扬,弹琴的是曾元容。   陈郁靠着床,身上盖着一条温暖的被子,他闻着沉香,倾听琴声,他的心飘得很远,他仿佛置身于蓝天白云之下,有耀眼的阳光,一座寂静的小亭子,还有蝉鸣声。   陈郁想起的是夏日的茶溪,艳美的茶花,潺潺流水,还有草亭上相伴的赵由晟,阳光照在他粹白的儒生服上,映亮在他的脸庞。那光似手指,触摸他的眉眼鼻唇,他的双唇紧闭,唇线好看如笔绘……   陈郁不敢再往下遐想,他慌忙收回这份情愫,瞪开眼睛,感觉自己心跳似乎都加速了。   为何会联想到阿剩呢,陈郁想,也许因为宫香的配方里便有沉香的缘故,而阿剩佩香是宫香。   一想到自己亲过那两片唇,还亲上许久,陈郁耳根便红了,他悄悄抬头去看曾元容,见他专注于弹琴,并没察觉自己的异常。   他的小心思不能被人知晓,哪怕是如此亲好的元容,他也不能与他道。   此时的曾元容,青丝垂肩,紧掩的衣领露出一截白皙优雅的脖子,他的衣装配色鲜艳,若是从身后看他,恍惚以为是位绝色佳人。   陈郁想,他仪容出尘,真是个风雅的人。   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的郑远涯,瞅了眼陈郁寝室中的弹琴人,想着:原来他就是香五郎。   他听闻小郁和香五郎学琴,而且两人相处得还不错呢。   啧,长得就女相,衣装还如此艳丽,什么香五郎,应该唤他曾家小娘子嘛。小郁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可别被带歪了。   郑远涯抱胸靠着墙听琴,他觉得他就这么大大咧咧进去,可能有点小尴尬,再则他实在不会跟纤细的人打交道,要是又将香五郎给吓着了咧。   听得一会琴,郑远涯想他琴弹得不错嘛,这琴曲挺好听,他好好的一个儿郎,干么做女子般的装束。不过世间之人千万种,有千万般活法,倒也没什么的。   郑远涯待在门外,就快将一支琴曲听完,墨玉捧着一盘水果过来,见着一个高头大汉贴在门外,吓着一跳,仔细一瞧,惊道:“郑员外,怎么待在外头不进去?”   琴声戛然而止,房中的陈郁和曾元容都朝门口望去,陈郁见是郑远涯,很高兴唤他,曾元容见着他,那惊愕的神情,可是一点都没掩藏。   “你你……”曾元容口吃了,他认出来者就是他上回在城东遇到的武夫。   郑远涯挑眉,咧嘴笑道:“我我怎么了?”   还故意学他口吃,一副很欠揍的嘴脸。   “你是郑远涯!”曾元容瞪大眼睛,眼中有恼意,他此时在陈郁家中,再则陈郁和郑远涯是朋友,所以他才不怕他呢。   “好歹加个员外,纲首什么的,直呼人姓名,是不是太失礼了,曾家的小娘……小郎君。”   那句肯定是“小娘子”,他还真被人这么取笑过呢。   曾元容从琴案前站起,他个头不低,走起路来也不见女态,他从头都到脚,就是个男子。他显然是恼的,但他才不会跟一个海寇置气。曾元容抱起琴,走到陈郁身边,跟他话别。   “元容,这就要走了吗?”   “下回再来。”   陈郁没有挽留,让墨玉将曾元容送出门,目送他离去。   看元容和远涯的反应,陈郁猜测两人可能见过面,再则元容以前也表示过,他不喜欢粗鲁的人,想来当不成朋友。   元容走远,郑远涯坐在琴案前,摆弄上头的一只小香兽,道:“我就是脱口而出,不是成心。”   他意识到自己冒犯,他是个粗汉,有时心还挺细的。   “元容不会记仇。”陈郁熟悉元容的为人,他心很软,要是下回远涯跟他道个歉,肯定就原谅他了。   “远涯,你们几时相识的?”   “也不算相识,我在街上遇到过他一回。”   郑远涯将两人相遇的情景跟陈郁讲述,讲到他教训兵痞,把元容吓得花容失色时,忍俊不禁,丝毫没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流里流气了。   “元容肯定不知是那两名歹徒先袭击你,下回我与他说。”陈郁笑语,有误会说清便好。   郑远涯摸摸下巴,笑得灿烂:“可别,便就让他以为我是个地痞流氓好了,下回还能再吓唬吓唬他。”   陈郁想,远涯便是这样,才总有些人以为他是个恶棍,明明就是个侠骨柔肠的人。   “小郁,你脚伤还没好?”郑远涯看他仍躺在床上,从他受伤到现在也过去好几天了。   “差不多好了。”父亲不让他下地走,要他多养两天伤,陈郁还是挺听话,他也是怕父亲担心。   郑远涯丢开小香兽,在房中转悠,道:“这般说来,那你也没去看赵由晟啰。”   陈郁点了下头,他自然是想去看看阿剩的。   “他那伤没事吧?”好歹也曾是一同爆捶歹徒的伙伴,郑远涯还挺关心的。   “爹前日才去看他,说阿剩已经能自己起身,还能下床走动。”陈郁从父亲那儿知道由晟的近况,也由此他没有着急去探他。   “没落下残疾算他走运。”郑远涯觉得他就是个幸运的家伙,中箭没死,掉海里没死,伤势那么严重,才几天都能下床活动了。郑远涯摩挲腰间的刀柄,道:“他武艺不错,等他伤好,我想找他切磋切磋。”   “不妥,会受伤。”陈郁摇头。   “不会,我轻点砍他。”郑远涯不介意放水,他话语刚落下,就挨着陈郁一瞪。   “哈哈哈……”   郑远涯洪亮的笑声从房中传出,墨玉在院里和其他女婢交谈,听到笑声,笑着摇了摇头。小郎君和谁都相处得来,甭管是粗糙汉,还是美娇郎。   送走郑远涯时,天边的晚霞如火,陈郁望向窗外,流露出对外面的向往之情。墨玉帮他的伤脚换药,安抚他:“大夫说明儿起就不用在敷药,走也可以走,你在院中小心走就是。”   陈郁想,反正不许我到外面去,他很想阿剩,虽说知道阿剩在康复,可也要亲看见到才放心。   隔日的夜晚,陈郁在房中与韩九郎下棋,陈繁难得出现在弟弟房中,他观棋不语,心里早将韩九郎鄙夷了无数遍。   “哎呀又输了,小郁是高手!”韩九郎拱手笑语。   “是九郎让我。”陈郁笑着将黑白棋子分开,放回漆盒。他瞧得出韩九郎是特意来帮他解闷,还故意输棋给他。   韩九郎问:“还要不要再来一局?”   陈繁撵他:“夜深了,还不回家去。”   韩九郎站起身,拉伸胳膊,扭扭脖子,道:“你偌大的宅院,还没留间房给我睡,大繁你这样说不过去吧。”   “新婚燕尔,也不怕你家娘子把你给休弃。”陈繁知这友人就是个浪荡子,闲散惯了。   韩九郎叹气:“世人皆道娶妻好,在我看来万般不自在,悔不当初呀。小郁,你听哥一句劝,可不能太早成亲。”   陈郁噗嗤笑着,看韩九郎被老哥给撵赶出去。   此时夜色正浓,家中的奴仆在关家门,房中的陈郁听见院门关闭声响,他爬上床,盖上被子,正想把蜡烛熄灭入睡,突然听到院门被打开的声音,还有人在外头问:“舍人这么晚来,可是有要事?”   陈郁从床上滚起,忙穿鞋,他奔出房门,正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朝他的房间走来,院中悬挂的灯火打在那人脸上,陈郁激动地扑上去,一把将他抱住:“阿剩!真是你!”   灯火阑珊中,抱住赵由晟的陈郁,未曾去想,他这般举止是否妥当,他还把身后的仆人吓着一跳呢。   “是我。”赵由晟轻揽了下陈郁的肩,言语温和。自从赵由晟去宁县,已有将近两年,不曾走进陈郁住的院子,为何突然想来,因为想看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嗯?听说你想砍我?   ——————————————   导演:真香现场,有种你十年都不要到小郁的院子里去。 第52章   陈郁闻到赵由晟身上的药味,才想起他身上有伤, 自己一时激动怕是碰触到他伤口, 忙放开对方, 这才见他左臂用布吊在脖子上, 懊悔问:“阿剩, 疼吗?”   “不疼。”其实还是有点疼的,但赵由晟脸上笑意不改。   见陈郁能走动,且脸颊的淤青消失,额上的伤口也没留疤,知他已康复。   见赵由晟笑,陈郁越发不好意思,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直接就扑抱上去, 好在阿剩不介意他唐突。   “阿剩,你怎么来了。”还是这么晚, 而且还带着伤, 赵父怎么会同意他过来呢。   赵由晟淡语:“白日睡足觉,夜里无事,出来走走。”   他本在自家院中溜达,趁着老爹还未归家, 跟母亲说他去看看小郁, 陈家就隔街再过去一条巷,没多远,赵母就也同意了。短短一段路, 赵由晟骑马,身边跟随章义和吴杵。   陈郁欢喜将赵由晟请进房中,墨玉拿来烛架,房中点燃两具烛架,灯火通明如昼,墨玉又备上一些小点心做夜宵,摆满一案,她笑着关门出去,留他们两人独处。   时隔两年,赵由晟才再一次来到陈家,拜访小郁,这样的事太难得,墨玉不想打扰他们叙旧。墨玉听说赵舍人为救她家小郎君,甚至亲自和歹徒搏斗,英勇无比,因此还受伤呢!   至于外头传闻的,小郎君在海里救起赵舍人的事,她并不相信。她照顾陈郁许多年,晓得他没什么力气,平日里连重物都没提过,哪能救得动比他强壮那么多,还死沉的赵由晟。   赵由晟步入陈郁的寝室,当即察觉它变化许多,以往摆放的那些小孩儿的东西一样都不见,没有皮影,没有风筝,消失了许多熟悉的物品,又出现不少新的物品,最显眼的便是搁放在角落的琴案,琴案上还有一张琴。   赵由晟的手指触摸琴徵,轻轻拨动两下琴弦,他记得上一世陈郁也很喜欢音乐,也爱弹琴,后来杨焕还投其所好,赠予他一张名琴。   “小郁是什么时候学琴?”   “刚学不久,跟元容学的,还弹不好。”   养伤这几日,得闲就练习琴曲,其实已经弹得不错。   “下回能听你弹一曲吗?”赵由晟记得上一世他听过陈郁的琴声,空灵美妙。此时夜深,不便扰人,只能以后再弹。   “嗯。”陈郁点头,他一定要把曲子练熟,好弹给阿剩听。   得到承诺,赵由晟的视线从琴上挪开,他打量陈郁的床,床更换过床帐,显然也换了一张床,这一张更宽大,厚重,是张双人床。   明年陈郁十六岁,按民间的算法,视做成年,也该有陪伴他入睡的人,一般是贴身的丫鬟。   陈郁坐在床上,把脚缩上去,见由晟似乎对他的新床挺感兴趣,他问:“阿剩,我听闻朝廷新任命一位宗正,新宗正执法严厉,你刺伤赵几道,会受惩罚吗?”   他虽然终日在家,但父亲消息灵通,所以知道宗正司人员的变动,听闻新宗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严惩了一批作恶的宗子。   “我父亲自到宗正司将事情原由道明,宗正明事理,不会怪罪我。”赵由晟摸摸柔软,暖和的床铺,坐在上头,房间里弥漫沉香的气味,淡淡的。   当时如果不从赵几道那儿逼问出陈郁下落,按说一番搜寻,交涉,也能找到陈郁,但那恐怕得是几天之后。赵由晟就是被宗正司处罚,甚至被羁押,他也不后悔刺杀并劫持赵几道,陈郁仅是落歹徒手中一日,就已遍体鳞伤,又怎忍他再遭受歹徒几日的伤害。   “阿剩是为救我……”陈郁无法想象由晟执剑闯熙和楼,刺伤赵几道的情景。   赵由晟借口找得光明正大:“是因我们与奚王房支的纷争,才连累了你。”   膝盖并拢,陈郁把脸贴手臂上,侧着脸去看由晟,他静静看他,两人间靠得很近,赵由晟只需抬手,就能碰触到他的脸。   细细端详陈郁,披散在肩的长发,光滑的脸庞,他的眉眼因柔和的烛光而更让人心动,他嘴角淡淡笑着,眸子闪闪发光。   赵由晟触摸陈郁的头发,长长的发丝从指间流过,他用手指帮他梳理,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没再言语。赵由晟的手指拨过陈郁耳边的发,陈郁闭上眼睛,把脸埋手臂里,房中如此寂静,仿佛连窗外的风声都消匿了。   赵由晟贴近陈郁的背,以很轻的力道揽了下他,低语:“谢谢你救我。”   他言语那般温柔,甚至有些惆怅,他贴靠而来的身子很温暖,暖意即使隔着衣服也能传递。   陈郁转身,张开手臂,情不自禁地抱住赵由晟,他很欣慰,因为赵由晟还活着,也因为他们从那么绝望的境地里活了下来。   对于陈郁的再一次拥抱,赵由晟没有先前那么惊讶,他用力揽住他,将他圈进自己的怀里。   他们便就这样抱着,陈郁的脸枕在他肩上,赵由晟只需低下头,便能亲上陈郁的唇,赵由晟没这么做,他松开抱住陈郁的双臂,缓缓将两人分开。   当意识到他们适才做了什么,陈郁红脸,好在烛光映红他的脸,不易被人察觉。赵由晟站起身,整整衣领,异乎寻常的冷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他道:“夜深,你早些歇息,我也该回去了。”   陈郁不舍,将人送至房门口,赵由晟道:“外头风冷,快回屋去。”   陈郁没有返回,他问:“阿剩,你以后还来吗?”   他两年没有踏足这里,陈郁不清楚往后的事,他们以后会是怎样。   赵由晟保证:“还来,你快进屋。”   陈郁绽出笑脸容,他站在房门口,目送赵由晟离去,看他随着一盏灯消失在漆黑的花廊。   陈郁欢喜回房间,爬上床,拉被将自己的头蒙住,他的脸发烫。这一夜,赵由晟如来时那般,离去也迅速,留下陈郁一夜睡不着觉。   冬夜寒冷,室外空寂无人,马蹄声哒哒响,骑马的赵由晟很快返回家中。   回到家,赵由晟发现父亲居然在等他,想必是已经知道他去陈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他早点去睡,并让吴杵关院门时声音轻些。   家中的母亲和弟弟早已睡去,赵由晟躺在自己的床上,想着一样事物:琴。泉城并无出名的制琴师,京城倒是有几位,也并非一定要上京城买,等他伤好,可以找当地卖琴的店家帮忙物色一张好琴。   赵由晟养伤期间,宗正司里边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在宗正司充当官吏的奚王房支子弟,纷纷畏罪辞官,怕被追责,而新宗正着实铁腕整治数名为非作歹的宗子,包括赵几洲和赵几道。   这对堂兄弟被送往位于福州的西外宗正司,异地羁押,着实得关段时日,经查明,两人不仅策划了绑架陈郁的事,还策划了放火烧司理院的事。   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随后,又听闻赵不敏已被移交至西外宗正司,正好一家人整整齐齐。   赵由晟待家里,没有目睹赵几洲和赵几道被“请”出睦宗院的情景,赵庄蝶和他哥赵庄鲲不忘去围观,赵庄蝶回来跟赵由晟绘声绘色描述。   “几道看见我,突然拽我衣服,让我给你传话咧。”赵庄蝶拉起自己的袖子,演示一番。   赵由晟面无表情问:“他跟你说什么?”   “他说你早晚也得跟他一样,去西外宗吃牢饭。”赵庄蝶皱皱眉毛,又加一句:“还胡说了一通,说什么断袖啊,杀人啊。”   赵由晟正在伏案书写,他搁下毛笔,抬起头,表情还很不屑:“蹲什么牢,他日我顶多被宗正司除名,把记我宗子身份的玉册毁去,废为庶人。”   赵庄蝶像似受到了惊吓,瞪圆眼睛,叫道:“阿剩,你要干什么!”   赵端河站在书架前,浏览上头的书,表情相当淡然,他不只听明白赵几道的话,还听懂赵由晟的话。   “不干什么,随口说说。”把毛笔沾沾墨汁,赵由晟继续书写,他在做文章,养病多日,太清闲也不好,免得老爹说他荒废学业。   回去路上,赵庄蝶越想越困惑,问赵端河阿剩的话是什么意思,赵几道的话又是什么意思。赵端河拍拍他的头,道:“庄蝶,你听没听说过一件事,由晟在京城有个堂叔,犯下人命案,拘押在京城的宗正寺里,至今也有十来年了。”   “好像有这么件事。”赵庄蝶点头,毕竟犯下杀人罪的宗子可不多。见赵端河没继续往下说,赵庄蝶天真无邪问:“然后呢?阿剩为什么说他日后顶多被宗正司除名?”   赵端河喟然:“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看来赵由晟和陈郁果真是不妙,果然有那种情感。宗子有断袖癖好,要是惹得人尽皆知,宗正司必然会惩治。   “我怎么就不知道的好,别说话说一半!”赵庄蝶懊恼,追着赵端河问。   他们穿过睦宗院的大门,快步从木棉树下走过,因下过冬雨,石像上结了薄薄一层冰,石砌的地面,亮得可照见人影,他们青春年少的身影,倒映在上面。   赵由晟写好一篇文章,读阅一遍,觉得还凑合,他搁笔,离开寝室,走至窗前。冬日湿冷,院中寂静,院外也没见几个人影,不同这儿的寂静,海港今日热闹非常,正是海船齐齐扬帆出行,追逐季风南下的时候。   宗正司已允许宗子自己雇佣干办参与海贸,家家户户踊跃参与,赵由晟家今年付了不少本钱。按新规定,每个房派雇佣一名干办,赵由晟所属的朴王房派人丁稀少,由赵父做主雇佣一位姓魏的老干办。魏干办做事稳重,扎扎实实,他用朴王房派的钱,到梅溪的陶坊购买瓷盘,碗壶。因今年时间仓促,官船的干办们着急装上不会赔本的日用瓷器,便就扬帆出海。   若是赵由晟没受伤,他可以参与采购,宁县便有不少陶坊,何况他还有一位宁县友人,家中有条龙窑,生产各款海外畅销的瓷器。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走杨焕的路,让杨焕无路可走。   杨焕:%……&*¥   ————————————————   俞恩泰:赵兄提到我了,开心!导演,我虽然是群众演员,但好歹混个脸熟,什么时候有我戏份?   ———————————————— 第53章   水雾弥漫,笼罩赵由晟赤&裸的身体, 他从水中缓缓起身, 他的身形显得十分高大。他的身体已经看不出少年的青涩, 他有宽实的肩, 有力的臂膀, 腰身紧致毫无赘肉,双脚笔挺而修长。   阿锦在蒙蒙雾气中进入浴室,她低着头,不敢去看他,她将擦拭用的长巾和要更换的衣物放在衣架,就位于他身侧,她安安静静又退了出去。   她本该是赵由晟的贴身侍女,这也是赵母买她来当养娘的缘故, 不过很奇怪,她做事细心手巧, 自觉不曾有过差错, 但郎君明显很不喜欢她,就是手臂有伤,洗澡他都要自己来。   阿锦静静退出浴室的身影被赵母瞧见,她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她这个儿子心里都在想什么, 阿锦明明样样都好,模样也秀丽,却不为他喜爱。   赵母动了另外给儿子找个贴身侍女的念头, 毕竟明年他可就十八岁了,与其让他在外头受瓦舍勾栏女子的诱惑,不如将他心拘在家里。赵母替这个儿子想得很周到,虽然她实在是想多了。   赵由晟擦拭自己的身体,将衣物一件件穿上,他有一只手臂能灵活使用,另一只手臂拿物稍有些吃力,凑合着用。受伤的手臂要想恢复如初,需要再过一段时日。   整理好衣物,赵由晟步出浴室,走向自己的房间,阿锦这才进入浴室收拾,在里头忙碌。   赵由晟在房门口遇到赵母,赵母让阿香拿来干燥的巾布,赵母在一旁看阿香帮她儿子擦头,说他:“阿锦哪里不好,你这孩子也真是挑剔。”赵由晟任由她说,没吱一声,赵母恼他,表示下回让他自个挑,她是不管了。   “照奴家看,顺着陈家小郎君的性情去找,总能合郎君心意了吧。”   阿香明显是在开玩笑,但她这话,倒是引起赵母的注意,她觉得很有道理,儿子和小郁就十分要好,气味相投。   赵由晟觉得在让阿香这么胡闹下去,可不大妥当,他说:“母亲另寻一位养娘便是,阿锦恭谨寡言,不如留她在母亲身边差遣。”   赵母道:“是有此意。”   赵母想下回给找个不寡言不恭谨的就是了,又想不妥,还是要这样的侍女才安心。   阿香帮赵由晟梳发,结髻,寻来顶新巾冠,又换上新衣袍,装饰一番,阿香嘴甜,夸赞真是仪表堂堂的美郎君,这番去吃人家的喜酒,还不抢走新郎官的风采。   今日,睦宗院里有一户人家办婚事,身为同宗,赵由晟自然是要去赠送贺礼,参加喜宴。   赵由晟在镜前端正衣冠,听见外头弟弟在催他,他不为所动,拉平衣袖,整整领子,阿香在他腰侧系上宫香与一件水晶佩。   准备妥当,父子三人结伴前往睦宗院,一路引人注目,不说赵父昂藏七尺,威武不凡,就是他的长子与次子也是一表人才。   赵父带着两个儿子来到办喜事的人家,在受邀的宾客中见着赵宜春和赵汝泰两家人,三家交情甚好,谈坐在一起,享用佳肴美酒。   办喜事的人家,新郎官是名大龄剩男,在宗正的撮合下,才办成这桩婚事,众人为他欢喜,宾客在酒席上也都夸宗正赵允贞为人实在,对族中贫孤的宗子多有关照,是个好宗正。   酒宴散后,喝醉酒的赵宜春被小儿子庄蝶搀回家,赵汝泰醉得不行,酒量差,回家去睡,赵父简直酒国英雄,喝得不比他们少,却仍是头脑清晰,在旁和赵侍郎聊天。   除去离开的,其余人兴致不减,见时候还早,一起上赵侍郎家喝茶。一时赵侍郎家挤满人,人们在大厅、院中交谈,谈赵不敏的倒台,奚王房派的收敛,谈官船的出航,也谈朝廷的事,谈北边多年的战争。   赵由罄年纪小,在席上喝了点果酒,躺在软榻上昏沉沉睡着,他身旁父亲在与友人讨论北边的战事。两国对峙数十年,北国强盛,一直意图吞并,年年攻打。大伙都已习惯边塞战火纷飞,哪日偃旗息鼓,反倒是件新鲜事。   老人家都关心战事,年轻人更喜欢讨论政事,像什么朝廷为奸相马仁义把持,奸相祸国殃民,朋党众多,这帮人专干妒贤害能的事,诸如此类。赵庄鲲提起奸相真是义愤填膺,恨不得一斧子劈了,赵孟寿和赵端河的言语就委婉许多。   赵由晟没怎么参与讨论,他独自上楼阁,站在阑干上看月,楼下虽然热闹,他心里却是很宁静,安谧地像月光一样。   “由晟,怎么独自在这里?”   族父的声音,凭栏的赵由晟忙转过身,道自己在这儿散散酒气。   赵侍郎来到身边,看着他这个族中的子弟,再看看天空暗淡的月光,他问:“由晟即将十八岁,日后有什么打算?”   “回族父,并无。”赵由晟没说实话。   “明年可有意参加科考?”族父问他。   赵由晟在老爹面前不敢说他对科考没兴趣,但族父这边还是可以说的,他摇头道:“族父还会回京任职吗?”   “由晟,我老迈力不从心,你们年轻人还大有可为。”赵侍郎面上确有疲惫之态,他是被人排挤出京,虽说皇帝还常想起他,甚至一再想留住他。   “族父,若是有朝一日龙鳞城与虎额城被攻破,京城还能支撑多久?”   “若真有这么一日,我军将无险可据,恐怕只能再支撑二三年。”赵侍郎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绝境,敌兵将带着铁蹄弓箭长驱直入,只能用血肉去抵挡,只怕再无力抵挡。   赵由晟点头,他最清楚,这冬日一过,再两年时光,什么战事,政事都不再是事儿,两城相继沦陷,紧接着国家土崩瓦解,战火如狂风暴雨般急速的席卷一切。   “由晟,为何这般问?两城固若金汤,抵御外敌已长达数十年,又岂会在一朝之间被攻破。”赵侍郎觉得这样的事并不可能,哪怕奸臣当道,皇帝软弱,国家也还有力量养兵守卫边关。   “实不相瞒,晚辈常做一梦。”赵由晟没法跟族父说实话,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告诉族父日后会发生的事。   赵侍郎问:“何梦?”   赵由晟用近乎无情的言语陈述道:“常梦见那是木棉花凋零的时节,泉城传来两城沦陷的消息,隔年,铁骑直逼京城,官家宫女浮舟南下……”   “由晟!”赵侍郎听出他描述的是亡国的情景,厉声喝止。   “又曾梦见,灾殃降临睦宗院,石像血迹斑斑,木棉树下腥红一片,偌大的宅院,再无活物。”赵由晟还是将他的话说完。   赵侍郎惊愕不已,一时竟像是失声,许久才听他低喃:“断然不会如此。”   过了许久,赵父带着已醒来的小儿子,在院中唤长子,赵由晟与族父相辞,族父仍处于恍惚中,没有回应。   赵由晟想族父在朝中多年清楚朝廷腐败,人心涣散,而连连战事,国力早已虚空,族父明白这一切并非不可能。   父子三人返家,天上月光为乌云遮蔽,仆从提灯在前,照亮木棉树下的石像,它微笑的面容,在灯火晃动下,显得意味深长。   赵由晟握紧弟弟的手,以致他抬起头,不解看着老哥,赵由晟问他睏不睏,他揉揉眼睛道:“好睏,难道兄长要背我?”   “自己走。”   “别人的兄长都会背弟弟。”   “你多大了。”   赵由罄打了个哈欠,靠往父亲那边,很亲昵的贴着父亲的手臂,赵父抬手拍拍他的头,说离家没几步,好男儿自当自己走回家。   天空,遮挡月亮的乌云飘动,月亮探出了头,父子三人终于来到家门口。吴信听到叫门声打开院门,等待他们多时的赵母迎了出来,见丈夫醉酒,摇摇晃晃进来,而赵由晟背着由罄,由罄在他背上睡着了,她忙去搀扶丈夫,笑问怎么这般晚才回来。   **   新年邻近,四处热热闹闹,赵由晟与陈郁结伴出游,他们骑马出城东,来到港口,登上观浪亭,见海港停泊着众多渔船、货船,渔船捕鱼,而那些货船进行短程贸易,在国中的港口间输送货物,或则在邻近的海岛间贸易,船身也较出洋的海船小些。   前方,一艘载满羊群的船正在试图靠港,海浪大,船身小,船儿被风浪晃荡,随时有翻船的可能,羊群也感觉到危险,咩叫声成片。陈郁看得着急,让潘真过去帮忙,把船家掷上岸的船绳绑在石桩上。   船身受海浪摇晃,连接船身的绳索不停被拉拽,潘真笨手笨脚,几番尝试都绑不住,后在吴杵协助下才绑上。   船家是对父子,靠好船,老父忙跟潘真、吴杵道谢,他儿子见船体仍在猛烈摇晃,运载的羊群惊慌咩叫,还是有翻船的危险,喊他老爹卸羊。   潘真、吴杵,便也就帮忙卸羊,赵由晟和陈郁走上前去,赵由晟留意船运的羊儿品种在当地不多见,问船家这些羊从哪里运来,船家道:“回郎君,小老儿常年在澎湖贩羊,那里的黄羊价廉又肥壮,岛民满山放养,能有数万头。”   “我只知澎湖岛人眉寿长,不想那边人还擅于养羊。”赵由晟一听心里就挂念上了,此地往返澎湖不过一日时光,然而因隔着海,再则那边荒凉,很少人往那儿去。   “阿剩,我听爹说,像这般的货船,都是用于近海贸易,近海贸易虽不及远航获利多,但好多大海商都是从小船做起呢。”身边的陈郁小声道,毕竟出自海商家族,对这些事还是有耳闻的。   赵由晟心想,倒是合他心意,他伤势已好,正好琢磨下这近海的营生先。   不过,赵由晟若想暗地里从事海贸,得等他老爹不在泉城,也不用等多久,冬日过后,明年开春,赵父自然会出仕。   到春日,果然赵父如上一世那般,接到了任命书,只是去的地方和上一世不同,职务也不同,从兴化知县变成了惠州通判。   会有这样的变化,赵由晟觉得很可能与族父有关,原本打算再不回朝廷的族父,还是接受了朝廷的任命,回到京城,辅佐皇帝。   在上一世,族父一直都以年老多病为由,谢绝起用,对朝廷心灰意冷。   那一夜,赵由晟在楼阁上与族父的谈话,似乎影响了族父。   位于政治中心的人们,哪怕做出一丁点小变动,都会波及众人,甚至影响时局。   作者有话要说:阿香:照着小郁找总没错。   导演:这文就是用于谈恋爱,不会有战乱出现。   ———————————— 第54章   春日,番坊的刺桐花红艳似火, 赵由晟的身影行走在熙攘的街道, 身边跟随着吴杵与经纪人黄承德。   自赵父出仕后, 赵由晟的身影时常出现在番坊, 他穿着打扮在街上一众富商中显得朴实, 但他那也是低调的奢华,再兼之仪容出众,还是容易招人注目。   一路行走,黄承德一路奉承,十分殷勤。他本是名穷经纪,在番馆里处处碰壁,巧遇这位赵姓的贵家子弟,让他帮物色一条船, 许他好处。他便也卖力张罗,今日寻得一个卖主, 唯等生意促成。   买卖船只绝对是笔大交易, 一旦生意做成,少不了黄经纪一笔丰厚的佣金。   卖船方约在番馆一楼见,从黄经纪那儿得知,卖方是宾童龙国的海商, 因遇风暴, 船身受损严重,船货亦因泡水损失大半,以致没钱修船。卖方滞留泉城多时, 囊中日渐羞涩,举目无亲,只得寻思把船卖掉,携钱返国。   这些情况都从黄经纪那边得知,但赵由晟并不十分相信他,具体情况还需得从卖方口中获知。   三人来到番馆,番馆的馆主认得赵由晟,忙将人往里边请,这位客官在他这儿是常客,出手阔绰,长得也好辨认。   赵由晟选了一张位于角落的桌子,吴杵侍奉在一旁,黄经纪没见到卖方身影,忙在馆中四处张望,寻找。   酒菜端上,赵由晟悠然等候,他在等候的不只是这位来自宾童龙的卖方,还有一位通事。在番馆找通事是十分便捷的事,只需跟伙计吩咐一句,伙计当即就能从酒客里边帮你请来一位通晓外语的通事。   宾童龙原本附属占城,而占城为真腊占据多年,卖方听得懂真腊语,一句汉语也不会说,所以要找懂汉语与真腊语的通事。   没多久,伙计领来一位通事,那通事并非别人正是费春江。见到要服务的雇主是赵由晟,费春江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了,因为对方是宗子,宗子一向不屑亲临番夷场所,他们的身影鲜少会出现在番坊。   “赵舍人?”费春江错愕,声音略大,好在番馆里喧闹,没人留意。   赵由晟见是费春江,也有点惊讶,笑道:“这般巧,我让伙计随便在馆中寻位擅长真腊语的通事,竟把费通事给请来了。”他伸手示意,很热情:“费通事请坐。”   费春江在片刻的吃惊过后,便就侃侃而谈,询问请他来充当通事,要做的是什么样的交易。   赵由晟只在陈家见过费春江几次,他知道他是陈郁的番语老师,从陈郁那儿也知道他的品行甚好,他放心将今日要谈的生意告知对方。   费春江听后,抚掌道:“我知是哪个人,还与他喝过酒!此人名唤范投黎,流落当地也有一年了。”   赵由晟点头,亲为费春江倒酒,心里想也是运气,竟遇到熟悉卖主情况的人。随后从费春江那儿获得的卖主消息,与黄经纪的所说无二,完全属实。   黄经纪再次出现时,身边领着一位番人,长得清瘦,年纪很轻,可能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番人上前与赵由晟行礼,说了一通番语,赵由晟忙起身,亦行了个礼,费春江在旁翻译,原来范投黎今日去了趟船坞,才来得迟,他表示歉意,说让赵由晟久等。   赵由晟请众人入座,拍掌示意酒姬前来服侍,俨然是个老练的酒客。在酒姬的衣香与美酒佳肴中,交谈进行,赵由晟说对方的报价贵了,但他很愿意看看对方的船,范投黎说船舱里还有九根厚重铁木,虽然泡过水,但脱水得当仍能卖个好价钱,他给的价是船与九根铁木的合价。费春江及时流利的翻译两人对话,并用当地土语提醒赵由晟铁木需看品相,品相差,又浸泡过海水,也就是普通的木材。   赵由晟没进行压价,表示他想先见见船,范投黎与他相约明日午时在城东的船坞见,这件事也就这么定下来。   酒席间,黄经纪笑容满面,喝得醉醺醺,范投黎和赵由晟如寻常朋友那般交谈,赵由晟问他家中有什么人,言语切切,范投黎说至动情之处,背过身试泪,止不住思乡之情。   从交谈中,得知范投黎本是宾童龙的富家子,他们家族在他们那儿很有地位。他本该过土财主的生活,但听人说海外广大,舶舟获利丰厚,年轻有颗蠢蠢欲动的心,便动了舶商的念头,谁知运气不佳遭遇风暴,兼之合伙人还把卖货的钱款卷走,以致他赔得底裤都快不剩。   也是听者落泪,闻者伤心,土财主日子就应该好好珍惜,年轻人动什么航海的歪念。   费春江用土语跟赵由晟说:“可以引为戒啊,舍人。舍人要是真想从事海贸,不如在陈纲首那边寄放些本钱,稳赚不赔。”   “今日事,还请费通事不要告知陈纲首,就是小郁也不能说。”赵由晟叮嘱,他不想凭借陈家的力量,更因为他想有自己的海船。   “行咧,舍人决定好即好,我费某不会向外人道。”费春江很有诚信,做生意嘛,重在诚信。   酒酣,范投黎离开酒席,对赵由晟入乡随俗行了个揖礼,赵由晟将他与黄经纪亲送出番馆。范投黎看得出心情很好,他与赵由晟相谈甚欢,对这桩生意也满满期许。   送走范投黎,赵由晟回番馆继续与费春江喝酒闲聊,费春江告诉他宾童龙的物产虽不算丰富,但地理位置好,相邻占城与真腊,可往返两地采购象牙、铁木、翠羽等热销舶货,十分便捷,且宾童龙的舶税较其他地方轻,尤其离中国近,一年可以多趟往返,这跑的是短程的营生,很有挣头。   费春江以手指轻击桌面,突然用思虑的口吻与赵由晟说:“唯一不便,是宾童龙的官场需有官凭才许进入交易,那样一件官凭可不容易获得。”   “我知有些港口,对外商数量限制,每年发放的海舶官凭有限,需用重金购买。”赵由晟打算从事舶商,对这方面的事自然了解不少。   “不只是如此,宾童龙是刘家海船常出入的地方,小海商前往那边贸易往往要遭受他们欺压。”费春江倒真是知无不言,范投黎那艘就是条小海船。   赵由晟笑道:“费通事,这有何难,我是外人,范投黎可是当地土人。”   “赵舍人是说……”费春江此时有一个念头。   “我与范投黎合伙便是,船钱我仍足数付他,用他的官凭出入宾童龙,获取的利益可以三七分。要是他肯投钱参与,五五分也未尝不可。”赵由晟其实先前就有这个念头,只是此时更为鲜明。   当然,得看范投黎的意思如何,看他还想不想参与海贸,把赔的钱挣回来。   费春江将一杯酒饮尽,奉承:“他日成了赵纲首,可别忘费某今日的功劳。”他这自然是开玩笑,不过他还挺看好赵由晟,擅于变通的人,遇到再难的事,他都有办法。   赵由晟离开番馆,已是夜晚,他乘坐客船,经由濠渠以便返回城西,他立在船头,看着夹岸的灯火阑珊,天空一轮圆月。   他心情甚好,拂面的风令人惬意非常,岸边歌女的歌声听来也十分悦耳,舒缓。   城东夜在船后方缓缓逝去,又经过一段寂静的行程,船在城西的码头停泊,赵由晟下船,与吴杵走在昏暗的小巷,吴杵提灯照路。   夜已很晚,原本热闹的驿街店肆尽闭,赵由晟经过一家琴店,驻足看了它两眼,也仅是如此,他匆匆和吴杵拐入另一条小巷,家在那儿。   来到家门口,见院门灯火明亮,吴杵去敲门,吴信开门,他们祖孙交谈一番,赵由晟径自往屋里去。厅火还亮着,赵母听到声响出来探看,她知是儿子回来了,吩咐女婢去准备热水,以供洗浴。   赵由晟在侍女燕燕的服侍下脱去巾冠、腰带、外袍,赵母见他腰间少了点东西,很快想起,少了一件水晶佩。   她问赵由晟怎不见他的水晶佩,赵由晟说不知遗失在哪里,已经寻不见许多天,多半是外出喝酒遗落。   “那可是你外祖赠你的贵重之物,怎能如此不小心!”连赵母都心疼的东西,可知确实价值不菲。   赵由晟由着母亲念他,绝不回口,他质典了几样身边的小饰物,用途,自然是用于购船。母亲一向粗心,到今日才发现水晶佩不见。   “幸好过年前在海昌收得不少佃租,孩儿去买一件相似的佩饰,可别让你外祖知道。”赵母有奁田,每年都能收一笔钱。   “母亲,此物费钱许多,不着急买。”赵由晟的佩饰众多,不差这么一件。   赵母当然是不满的,把孩子说了一通,让他往后夜晚不许外出喝酒,老实给待家里,赵由晟应道:“往后会早些回来,母亲快去歇息。”   赵母叹生气,想他而今也到应酬的年纪,不许他外出和友人饮酒未免不通情达理。算了,看他每次回来都没喝醉,想来也没喝多少,不会喝坏身子。   赵母离开,家中的灯火很快熄灭,赵由晟脱衣沐浴,燕燕在旁伺候。燕燕比阿锦年长一岁,相貌姣好,寡言稳重。   赵由晟更换上贴身衣物,返回寝室入睡,他在外一天,颇感疲惫,又喝了不少酒,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日,赵由晟和费春江前往城东船坞,见到等候在船坞门口的范投黎与黄经纪,四人一同进船坞。赵由晟将尚待修补的海船仔细打量,他登上船身,进入底舱,举火照明,见到泡过海水后,一直在船舱发霉的铁木。他原本还不解范投黎为何没将这九根铁木售卖,现在看来,单是将它们搬运就需要不少人工,再则而今卖相差,东西又大,恐怕也不容易找到买家。   看过铁木,赵由晟将船身的破损位置察看,没伤及船体的主要部位,不影响船身的寿命,好好修补一番,能像艘新船。   看来以前的买家,都是因为谈不拢捆绑售卖的铁木价钱才谈崩。   从船工那儿问得修船的费用,花费令人咋舌,但还能接受。赵由晟与众人离开船坞,在附近找了间茶坊交谈。   买船的钱加上铁木的钱,修补的钱,那是十分可观的一笔,赵由晟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经由费春江协助,赵由晟跟范投黎签了契约书,他先支付卖家十分之六的购船费,等铁木售卖后再支付他十分之四。   签好契约书后,黄经纪从双方那边拿走佣金,欢喜离开,赵由晟这才跟范投黎谈合伙的事。   都是心怀壮志的年轻人,受过一次挫折,范投黎仍心有不甘,在泉城居住的这一年多,看别的海商经由海贸发家致富,范投黎自然是羡慕嫉妒恨的。   “我就以那十分之四的钱和舍人合伙,并将宾童龙的官凭转让给你。”费春江翻译范投黎的话,他边翻译还边跟赵由晟使眼色,他认为可行。   虽说这样范投黎等于不用出钱,可是他出让一份珍贵难得的宾童龙官凭,转手都能卖个好价钱。   “可以。”赵由晟赞同,他道:“日后舶商所得,我与你五五分。”   见费春江没翻译,拿眼瞪赵由晟,赵由晟却催促他翻译,费春江只得将分成比例告诉范投黎,对方露出笑容,向赵由晟行了个他们那边的礼仪。   签订两份契约,转让官凭,范投黎离开,赵由晟把契约和一份官凭收起,放入衣兜。而今他也是有海船的男人了,他淡定喝茶,嘴角有微微笑意。   “赵舍人头遭经商,不懂行内规矩。我都用力在使眼色,舍人难道看不明白,这回可真是亏大了。”费春江看着挺懊恼,好心提醒他,他还不听劝。   赵由晟搁下茶碗,笑语:“费通事莫要气恼,我多给他二成分成,他多给我几分助力,往后船到宾童龙舶商,方方面面都得仰赖他的家族。我并不想以宗子身份参与舶商,如费通事所言,小海商可是只能忍受刘家的欺凌。”   找个宾童龙的靠山至关重要,何况还把宾童龙的官凭拿到手。   “这般说来也有理,舍人真是慷慨。难怪陈纲首常说,与人做生意不可斤斤计较。”费春江心里有点点佩服,不过在他看来,也因为赵由晟是个宗子,他家不缺钱。   赵由晟从城东骑马返家,一路不禁摸了几回自己的衣襟,衣服里边藏着契约和官凭,可得仔细放好。   先回家一趟,赵由晟将契约与官凭锁进箱子里,很快又骑马外出,这一趟,他不是去谈生意,而是去陈家。   不知为何,从城东回来的路上,就突然想见陈郁,虽说暂时不能告诉他自己买船的事,可还是止不住想与他分享喜悦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开局一条破船九根铁木,通关混成赵纲首,加油。 第55章   花廊盛开着杜鹃和紫藤,水池中还有一对圈养的鸳鸯, 荷叶翠绿如伞, 参差一片, 点缀青瓦朱梁, 赵由晟行走在陈家的花廊上, 远远听到琴声,琴声从斋房的方向传出。   长长的花廊在脚下延伸,春日的阳光斑驳照在脸庞、肩上,将赵由晟那身紫色的衣袍照得明亮、光鲜,他不慌不忙行进,倾听琴声,他慢慢走过长廊,来到陈郁雅洁的书斋前, 止步在石阶下。他不着急进去,一旦进入, 琴声就会停止, 他站在门外听琴,背靠着窗,双手抱胸,院中阳光扑面而来, 他微微眯着眼睛。   墨玉从赵由晟身旁走过, 俏皮朝他瞪了一眼,作势要喊,他将食指放在唇边, 做出嘘的动作,他眉眼含笑,说不出的好看。   墨玉姐姐将他“放过”,她绿色的身影轻盈穿过庭院,消逝在花廊尽头。   琴声悠扬,清幽,能感受弹琴者内心的闲情逸致,赵由晟静静地听,眼睑低垂,仿佛周身是春日的山野、流水,令人惬意。   琴声终止,赵由晟仍未有进屋的念头,不想陈郁像似感应到他般,抬起头来,睨见窗外的身影,他忙走向门外,惊喜唤他:阿剩,你几时来。   赵由晟回头看他,笑语:不久,听了半支曲子。   陈郁走至他的身边,陪伴他靠着墙,看阳关灿烂下的院子,两人身子挨靠一起,谈着生活琐事,多是陈郁在说,而赵由晟在听。   交谈时,陈郁不由自主看向赵由晟的腰间,他上一次就发现由晟常佩戴的水晶佩不见了,那是一件豹子造型的水晶兽,栩栩如生,晶莹剔透。   “阿剩,你腰间的水晶兽呢”   “哦,似乎是遗失在外头。”   “那般贵重,再没寻着吗?”陈郁帮惋惜,他知道那是赵由晟外祖送他的。   “嗯。”赵由晟微微偏了下头,他不好跟陈郁说实话,心想着水晶兽已化作城东船坞里的一条海船,还有九根铁木。   陈郁暗自想城中有售卖水晶的玉石斋,只是那样漂亮的水晶兽,恐怕再无相似的,而且也相当昂贵。陈郁每月都有一笔钱花费,他想攒一攒,能买一件吧。   两人在门外靠墙交谈,院中不时有奴婢经过,总是朝他们探望,甚至还有两名兄长院子里的女婢呢。陈郁老早发现女婢看赵由晟的目光,与看别人的不同,带着羞涩和些许倾慕。   因赵由晟常来,陈宅的女婢都知晓他是位宗子,往往见他来,好奇心下多瞧他两眼。   只专注着身边人的赵由晟,并没留意女婢的目光都是投向他,并对他自然而然流露羞意,他拉住陈郁手腕,带他进屋,他只觉外人碍眼而已。   陈郁突然被抓住手腕,任由赵由晟带他进入书斋,书斋清雅,僻静许多。   两人来到琴案前,陈郁坐于蒲团上,拨动琴弦,觉后背被人贴靠,他低头没动,见赵由晟伸手从琴身上拍走一片紫色花瓣,那是窗外飘进的花瓣。   “先前弹奏的那支曲子可是新曲?以往没听过,小郁可愿意再弹一次?”   “是新曲子,我也很喜欢。”   “适合春日,山野流水,让人惬意。”赵由晟对音乐只是一般爱好,但他欣赏得来。   陈郁点头,说这支曲子就叫《游春》,他很高兴由晟喜欢。他整理衣袖,露出白皙而修长的手臂,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琴声悠远,令人心旷神怡。   赵由晟躺在一张矮榻上,支起一条腿,他手中把玩一只小香兽,青釉,圆润可爱,仔细一看是只兔子。他时而听琴,时而看弹琴之人,目光常常停留在陈郁的身上。   陈郁一曲弹完,没再弹奏的意思,他坐到矮榻来,侧身与赵由晟交谈,谈庄蝶邀他初四去林家田庄,问赵由晟去吗?   赵由晟坐起身,抓住陈郁搁在榻沿的手,突然凑到他脖颈嗅了下香气,见陈郁有些慌张,他温语:“这是配制的新香,难怪闻起来不一样。”   陈郁低头,一边耳根红了,小声说:“也给阿剩做了一枚香饼。”   “和你这个味道一样吗?”赵由晟又凑到陈郁的衣领嗅了下,温热的气息吹在他的脖颈上。   陈郁哪知他是有意这么做,红着脸道:“一样。”   他忙要起身,想去取那盒香饼,赵由晟扣住他手,说不急。   两人就这么凝视着,赵由晟躺在榻上,陈郁侧坐在榻沿,两人不言不语,陈郁心嗵嗵直跳,好一会儿,赵由晟才放开他的手。   书斋的房门大开,平时不会有人闯入,不过凡事有意外,陈郁腼腆,他挪开位子,离赵由晟稍稍远些。他想起初四游春的事,又问赵由晟,很想和他一起去。   “我当然要去,小郁把风筝带上。”   陈郁欢喜:“我让董宛去买风筝,还要买锦品堂的脆角乳酥!”   看他开心地像似个孩子,赵由晟笑语:“东西不用带多,田庄那边什么都有,没有的庄蝶他们会带。”   就怕墨玉发大招,给派出十来个仆从,携带上桌椅,茶点,席子,餐具等物。每当庄蝶到陈家来,各式甜品、饮子能摆满一桌,因知赵由晟不爱吃甜,来得又勤,否则墨玉必也是同样“攻势”。   陈郁忙去唤董宛卖风筝和乳酥,后天可就初四,要好好准备。赵由晟从矮榻上下来,在书斋里走走看看,他在书案上见到一只香木盒,木盒上写着一个“晟”字,打开木盒,里边是一块香饼。   想也知道这是陈郁要送他的香饼,拿起一闻,味道果然和陈郁身上的一样。   嗯,甚好。   自从制香的手艺娴熟后,陈郁每次制香,都会给家人和友人制作一份,阿剩父亲兄长庄蝶端河一个不落,当然也有郑远涯的。   想到郑远涯,赵由晟就想起上次听小郁说,远涯嫌弃他做的香饼寡淡无味。郑远涯当然不会用文绉绉的“寡淡无味”,以赵由晟对他的了解,他说的该是:淡出鸟来。   有时候赵由晟到陈家来,会遇到郑远涯,有时是曾元容,苏宜等人,赵由晟和远涯还能说上几句,与元容,苏宜则谈不上交情。   陈郁进屋,见赵由晟手拿着自己要送他的香饼,赵由晟将香饼放进香木盒,把香木盒揣手上,道声:“多谢小郁。”陈郁想他是要走了,有些不舍,跟着他出门,两人一同走上花廊。   赵由晟道:“小郁,后天清早我来接你。”   陈郁欣然应好。   两人并肩行走在花廊上,一个紫衣一个蓝衫,他们一路走一路言语,春光映着他们的笑容,紫藤花垂落,荷叶婷婷。   赵由晟和友人几乎每年都要结伴去林家田庄玩,时光在这群小年轻身上流逝,原本青涩的少年,长成了大人模样;原本调皮的小孩,长出了小小少年的身姿。   还是六个主人,为数不多的仆从,在清早欢声笑语出城门。赵庄鲲还是带着赵由磬,一马当先,跑在最前头,九岁的由磬很羡慕大家都有马儿,他的庄鲲哥说等去田庄,会教他骑马,他在马上兴高采烈的挥舞双手。赵端河和庄蝶在队伍正中,两马并行,悠闲交谈。赵由晟和陈郁落在后头,他们慢悠悠,其他人也不催促,都知晓他们感情要好。   前方的人渐行渐远,消失不见,赵由晟和陈郁策马追赶,林风拂动他们的衣衫,野草摇曳,原本紧随的陈郁,渐渐放慢了速度,他望着阳光下驰骋的赵由晟。他想起两人一起骑马的梦境,年长一岁,他已能明白梦中的暗示,他惊颤而惆怅,心慌且又喜悦,道不清那般复杂的情感。   多想无益,陈郁驾一声,追上赵由晟,仿佛跨越了河山般,只为与他并驱。   林家田庄的活动,年年都相似,要么捕鸟,猎野禽,要么采摘应时的水果,还总会划分出时间,让大家一起喝茶,或者三三两两骑马在林地奔跑。   今年放起风筝,赵由磬和陈郁都喜欢放风筝,由磬拉着风筝线在草地上奔跑,像个疯孩子,由磬在宗学里饱受“摧残”,难得有放肆玩耍的日子。陈郁轻轻拉动风筝线,风有些大,怕风筝被刮走。   其余人就在草地上铺席子,品尝果饼,喝茶,庄鲲问端河:听说你今年打算科考,上京前不如将婚事办了,也算双喜临门。   赵端河正在品茶,差点呛到,咳了许久。   “不说是你,由晟也该收收心。”老大哥庄鲲以过来人的口吻教诲小弟们。   赵由晟手臂搁在大腿上,坐姿不羁,他正看着玩耍在一起的弟弟和陈郁,听得庄鲲的话,笑道:“怎说?”   “啧啧,这就装糊涂啦!我可不只一次见你往城东去,那边勾栏瓦舍多,想不到你原来也……”庄鲲话没说完,见陈郁朝他们走来。   “庄鲲兄自己要没去勾栏瓦舍,怎知我去?”赵由晟淡定喝茶。   鲲咳了一声,庄蝶睨向老哥。   “我看由晟不像喜欢那种地方的人。”端河搁下茶碗,语气相当肯定。   “说来阿剩近来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外头做什么,老说和我们出去喝酒。上回,我去阿剩家,婶娘问起,我还要帮忙打掩护呢。”庄蝶想起这么件事来,托着下巴,瞅赵由晟,一脸不解。   陈郁坐在自己的身边,赵由晟觉得他有必要澄清:“我闲来无事,到番馆喝几杯而已。”   果然,除去陈郁,大家都用怪异的眼神看他,番坊鱼龙混杂,很乱,而且传闻里还很危险呢,身为宗子,几乎没人会去那样的地方。   “由晟,宗子可不许亲自舶商。”庄鲲一针见血,他们是老熟人,往时从交谈里,也知这个不安分的家伙对海船和海外贸易非常感兴趣。   “哪有那么多规矩要守。”赵由晟喝口茶,见老友们关心的眼神,仿佛他下一刻就要葬身大海,他道:“在番馆请人喝酒,听人讲海外奇闻,不失是件乐事。”   基于赵由晟的祖父就是个喜欢去番馆收集海外传闻的人,老友们也不再觉得难理解。   陈郁去过番馆,熟悉那样的地方,番馆里歌姬如云,而且热情艳美,很少有男子不为她们吸引。赵由晟这番解释,其实跟去勾栏瓦舍也没差。   “我听闻番馆歌姬大胆而美艳,能歌善舞,别有一番风味。”庄鲲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赵由晟喝茶不语,心里甚至有点想揍人,陈郁低头缠风筝线,安静无言。   “兄长,我要告诉嫂子。”庄蝶瞪眼,他老哥今年刚婚娶。   在庄鲲尴尬不失豪爽的笑声中,大伙再没人接番馆这个话茬,而是专注于端河今年的科考,还有他啥时候娶个老婆。其实端河也只比由晟大一岁,就被逼婚。   夜晚,众人如以往那般宿在田庄的木屋,赵由晟和由磬一间,陈郁在隔壁。由磬自己睡一张床,白日玩耍过瘾,夜里睡得四仰八叉,赵由晟躺在自个的大床上,摸本书夜读,毫无睡意。   四周寂静,赵由晟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放下书,开门探看,见陈郁就在门外。赵由晟将身后的门轻轻关上,问陈郁:“睡不着?”   陈郁点头,小声问:“阿剩,今年也会上京赶考吗?”   “不去。”赵由晟压低声音,不想被别人听到。   春日的山夜,风有些大,天气也冷,赵由晟拉住陈郁的手,将人往房间里带。陈郁房中灯火通明,床铺整齐,显然没躺卧过。   赵由晟随手关门,刚转过身,便觉陈郁挨靠过来,一个轻轻的揽抱,赵由晟有点愕然,陈郁抬起头嘴角扬起,笑得灿烂。他很高兴,阿剩今年不用去考科举,他知道宗子试录取容易,而阿剩只要去考一定会考上。   陈郁刚想将自己与由晟分开,不想被对方的大手按住腰身,不让他走。陈郁羞赧,把头低下,他害怕四目接触,心思全然被知晓。   “兄长,兄长在哪?兄长!”   门外传来赵由磬的唤声,那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害怕。想来是睡醒却见房中无人,而窗门外风声大,给吓着了。   赵由晟放开陈郁,淡定整整衣衫,开门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隔日,由磬:兄长怎么不理人! 第56章   黄经纪猜测他的雇主赵郎君是位贵家子弟,但他没猜到他真实身份, 他每次与这位雇主相见, 要么在番馆, 要么在酒肆, 从没去过雇主的家。   今日相约的地方比较特别, 虽然还是城东,但却是在勾栏里。歌舞声不休,耳边都是嘈杂的人语声,黄经纪在雇主家的仆人吴杵带领下,沿着角落里一条陡梯,登上灯火昏暗的二楼。二楼安静不少,有许多隔间,吴杵推开隔间门, 将长得清瘦,没有几斤肉的黄经纪提携进去。   隔间门关闭, 外人无从得知人们在里边都干些什么, 是否会有活色生香的场景。   小室内灯火通明,没有黄经纪想象中的场面,他只看到坐在案前等候他的赵郎君,房中一个歌妓也没有。虽不知这位恩人般的雇主, 这回找他何事, 但肯定是为买卖,看来又有他的挣头。   黄经纪上前殷勤问好,赵由晟点头, 没有寒暄,直接告知找他来的原由:“我听闻有宗子在梅山营建别馆,用料讲究,但凡是好木材,都肯花钱购买。”   赵由晟刚开个话头,黄经纪立马就明了,躬身道:“郎君是要卖那九根铁木,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别急,我另有嘱咐,可以稍些折价出售,但必须将九根铁木都买去。”赵由晟先前请人鉴别铁木的品相,九根里边有好有次,如果只卖好的,次的就难出售,最终会沦为废料。范投黎的九根铁木之所以难卖,在于粗实,巨大,唯有巍峨的建筑才需要用到这么大的材料。   黄经纪道声知晓了,他问明营建别馆的宗子人家名字,便就匆匆离开,看他那副模样很是着急。   以一个经纪人而言,黄经纪有一个优点是勤快有耐性,勤而不厌烦,他并不是个很精明的经纪,但赵由晟看出他的好秉性。   黄经纪出身贫困,竭力的追逐财富,哪怕是一点点挣钱的机会,他都会好好把握住,何况赵由晟的买卖都是大宗交易,一旦事成,他能抽取不少佣金。   铁木的事交由黄经纪去谈买家,赵由晟不必费心,他带吴杵离开瓦舍。两人夜间出小巷,吴杵提盏灯笼,在出小巷时,照见前方入巷的一人,竟是陈繁和他的友人,还有几个随从。这巷子里可都是声色场所,可想而知他来这里做什么,赵由晟淡定地往身后退两步,藏在昏暗之中,陈繁一众人顾着交谈,很快从赵由晟身边走过。   陈繁就像是个酒色之徒,常出入这类地方,说他只是来看歌舞,喝酒应酬,赵由晟是不信的。   几天后,还是在同家勾栏里,黄经纪呈上一纸买卖文契,赵由晟签下字,并让吴杵和黄经纪运输铁木去梅山,吴杵负责收钱。   那对吴杵而言,绝对是笔巨款,以致他携钱归来,浑身大汗淋漓,说话都带颤。赵由晟将钱钞锁进箱中,想着他需要一位助理,他信得过吴杵,奈何吴杵能力有限。   卖铁木的钱,大多用于修船,船坞的木匠称最快也得到夏时才能修好,赵由晟并不急,他还没货源呢。   合伙人范投黎获知船夏时能修好,与赵由晟约好他夏时会再前来泉州港,先回了阔别一年的故土。赵由晟尽地主之谊,到港口送合伙人离开。   站在繁荣热闹的海港,听着市井十洲人的声音,赵由晟想在涨海声中万国商里,也会有他这么一员。   赵由晟登下观海亭,石阶上人来人往,他觉有人在拍他胳膊,抬头一看,是郑远涯,在海港遇到他并不意外。   “舍人,我们又见面了。”郑远涯夸张行了个礼,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牙齿。   赵由晟道:“远涯,你今日怎么做这身打扮?”   郑远涯穿着短褐,与海港的船工无二。   “我家船昨儿靠港,满满一舱货要卸,我这样穿方便。”郑远涯拍了下衣裳,动作潇洒,压根不在乎自己穿成什么模样。   “是那艘吧?”赵由晟手一指,指向前方停泊的一艘小海船,他上次救陈郁的时候搭乘过,认得船。不过他认船的能力也有点厉害,港口的船几乎都是福船,款型一样,不看商号船名,很难辨认。   “当然是,要上去看看?”郑远涯挺热情的,他知道赵由晟对海贸感兴趣。他们在陈家相遇过几次,两人聊得起来,基本都是聊航海的事。   郑家的船,跑的也是中短程,远的不敢去,郑家金盆洗手,得罪不少早年的海盗老友,听说还有海盗集团对他们下追杀令呢。   赵由晟登上郑家船,跟随郑远涯钻入闷热的船底舱,他不介意与光着膀子的船工在一起,但船工们见到他都懵了,怎么回事,有一位权贵子弟跑他们这儿来。   “快到上头去。”郑远涯催他,让他出底舱。   这里虽然霉味重,还热,但赵由晟觉得自己还能再忍耐一会,淡语:“我无妨。”   郑远涯还将人请了出去,有赵由晟在,该干活的人都在窃语,人们纷纷猜测这位贵人的身份。那里无妨,分明是妨碍他们干活嘛。   赵由晟走出底舱,站在空气流通的甲板上,看船工们忙进忙去搬运货物,货物大多都装在木箱里,赵由晟猜测是黄蜡、玳瑁、花布之类。他听远涯说海船这趟从麻逸岛返回,便已知会运回什么货物。   有些货物用竹筐装,船工一大筐顶在肩上,吃力扛下船,那是槟榔。   泉地的平民喜食槟榔,在家招待客人爱用槟榔,甚至还会用槟榔下聘呢。这在赵由晟看来并不是个好习俗,食用槟榔伤口牙啊。   郑远涯如其他船工那般参与货物的搬运,堂堂的少东家,却干起粗活,在别的海船上很少见。郑家曾是海寇,而海寇总有群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相互间也没有多少身份之别,论出身都是贫民。弃了海寇身份,改邪归正后,郑远涯和船工还是打成一片。   搬完船货,郑远涯在船上匆匆擦洗身子,更换衣物,换上的是非劳动阶层的衣袍,他走向还在甲板上看海的赵由晟,问他:“喝酒去?”   天边已是黄昏,赵由晟和郑远涯在海边的一家酒肆饮酒,那是船工常去的地方,郑远涯难得体贴,帮赵由晟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免得酒客们老盯着他看。   这里有兑水的劣酒,也有好酒,郑远涯说你铁定没喝过水手喝的酒,给叫上一坛。赵由晟喝下半碗,揶揄:“还好,就是缺点酒味。”郑远涯哈哈大笑,觉得他还挺有趣。   虽说他是宗子,赵由晟不像其他宗子那般傲慢、难以接近,瞧不起平民,视他人如草芥。   郑远涯大口喝酒,跟赵由晟讲他家海船这趟麻逸岛之行撞见海寇,他说得绘声绘色,说打劫他家船的海寇头目是个愣头青,也不打听打听他老爹的名字,正是他们的海寇祖爷爷。   赵由晟问:“是哪儿的海寇,怎会不知郑家?”   “新冒出来的一帮亡命小贼,听我老爹说什么装扮的都有,有交人,有麻逸人,还有漳泉混迹在海外的恶棍,也是怪事。”郑远涯皱眉,筷子夹起一条炸鱼又放下。   “确实古怪,这些地方的海寇原本就互不相服,还会相互攻打,视对方如仇敌。”赵由晟觉事有蹊跷,后面应当有一个大海寇,或者说有一股势力在制衡他们之间的关系。   “你竟连这样的事也知道。”吃惊下,郑远涯懒得喊尊称。   赵由晟没说什么,他夹起只水煮海虾,慢条斯理剥壳,看得郑远涯恨不得抢过去,剥好了给他,啧,读书人就是麻烦。   把剥好的虾仁点下醋,赵由晟入口咀嚼,很鲜美,他是故意慢悠悠吃的,看着郑远涯那张苦瓜脸,他言语平淡:“这趟回港,船几次才会再出行?”   “像我们这种多年跑船的人,通晓各家海寇的爱恨情仇,舍人是读圣贤书的书生,怎么也会知道?”郑远涯可没打算让他蒙混过关,自从知道他武艺不错后,就瞧出他不是什么正经书生。   “不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赵由晟将半碗酒喝下,兑水的酒,跟喝水一样。   狗屁,郑远涯才不信。   得等很久之后,郑远涯才会知道,这个和自己一起喝过伪劣酒的宗子,居然会是他的海商同行。   赵由晟从郑远涯这里听来的海寇消息,随后在番馆里得到证实,早些年被打散的海寇,不知道怎么又聚集起来,游曳在海上的商业航道上。   没过几天,赵由晟听闻不少小海商为保船只货物安全,联合起来对抗海寇,一时,海船遇劫的事少了,凡事皆如此,此消彼长。   海港的日子如常,赵由晟的日子渐渐平静,他晚上极少会外出,在家时常关在房中,似乎在读书。赵母对儿子的突然“乖巧”感到欣慰,想他今年不肯上京科考,应该是怕落榜,到明年他总会去。   当然不是事事如意,赵母有回偷偷将燕燕唤到房里,问她些私隐的话,知道这么个妙龄美艳的女子竟未得她儿子眷顾,可能儿子真不喜欢寡言谨慎的,定是在外头喝花酒把心玩野了。   夜晚,赵由晟的房中烛火通明,他书案上摆开一张造船图,他手中还有制船工匠的口诀簿,他得闲读点闲书。侍女燕燕在赵由晟的身后铺床,婷婷袅袅的身影得不到丝毫关注,没多久,整理好床铺的燕燕,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夜深,赵由晟卧床睡去,睡梦中见陈郁躺在一张大床上,他头发披散,被子未能遮挡住的肩胸光滑细腻,显然身上未着片缕,他沉沉睡着,眉头微颦。赵由晟醒来,他的身侧空无一人,陈郁自然不会这般躺他床上,他望着窗外寂静的夜,静心想那只是个梦,梦里的陈郁看起来稍稍年长些,应当是他十七八岁时的样子。   何以会做这样的梦,赵由晟没细究,上一世,他们间并未曾体肤相亲。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这一世你们有机会的。   ——————   陈繁:我看到了。 第57章   陈家海船每年运输来的舶货,有一部分会寄放在城东的店铺里售卖, 陈家的助理葛桂金时不时会到城东走访店家, 了解商品的售卖情况, 顺便收收帐。   以往葛桂金一般是一人, 这回他带着三个人, 陈郁和他的两个随从。十六岁的陈郁,原本还不到参与家中生意的年纪,但他近来不再师从吴先生读圣贤书,悠闲的时间很多,便也就跟着葛桂金到城东来结识自家的生意伙伴。   陈郁不显山不露水,有意将身上的贵重配饰摘下,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衫子,腰系着青丝绦, 绦环用玉,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富家子弟。   大部分店主都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一见到陈郁, 还不待葛桂金介绍,就已把他身份认出。殷勤将陈郁请上座,说尽好话,临走时, 还不忘赠他礼物。   陈郁待人一向亲和, 谦逊,能拒绝掉的礼物他都推拒了,至于盛情难却的也只得收下, 让他的两个随从携带。   董宛腿短,做为书童力气也有限,他抱物的双手发麻,走得气喘吁吁,跟陈郁说:“郎君,我走不动了,可以歇歇脚吗?”   陈郁停下脚步,说那便歇歇再走,葛桂金拿走董宛携带的两盒物品,帮他分担,但也忍不住训他:“东西能有多重,没走两步就叫累,也就郎君宠着你,换别人家还不得吃鞭子。”   董宛不敢吱声,被训得低头。   潘真将携带的物品放在地上,他靠堵墙站,张望四周,他发现他们无意中选择在一处特别的地方歇息,他身侧那条巷子便是通往城东有名的勾栏瓦舍区。   难怪他们身边不时有男女经过,有些女子,一看就不是良家妇女,当街和男子勾肩搭背。潘真近来才逛过这欢乐场所,他跟随陈繁来过两次,其中有一次,还在巷子里遇着赵由晟呢。   葛桂金见有三三两两的女子出巷来拉客,他忙对陈郁道:“郎君,我们还是快些走,这里不便停留。”   这样的场所总是很乱,鱼龙混杂,葛桂金身边跟着陈郁,他不希望有什么差池。   陈郁没留意那些女子的举止,再则他也没来过这里,没往那方面想,听到葛桂金这般说辞,他才意识到身旁那条巷子的特殊。   得陈郁首肯,葛桂金拉起董宛,催促他快些离开。董宛得到片刻歇息,再则要带的东西也少了,他跟随队伍,脚步勤快,不再拖后腿。   董宛还是很纯洁的,路上他问:“那条巷子怎么就不能做停留?”   潘真说:“小孩子别乱问。”   越是不告诉他,董宛越好奇,他去问陈郁:“小郎君,那边有什么?”   “你毛都没长齐,跟你说,你也不懂它的妙处。”葛桂金笑了,显然,他应该也是到里边长过见识的。   董宛多多少少听出是那种意思,再回想那条巷子确实有很多漂亮年轻的女子,原来是寻欢作乐的场所,他恼道:“我又不小,该晓得的我都晓得!”   他一路被两个年长他的男子取笑,心里老大不高兴,他往小郎君的身边靠,觉得还是小郎君好,从不开荤腔,也不会瞧不起人。   陈郁虽没进过那条巷子,不过他对烟花场所,男欢女爱的事还是有一定的了解,他不觉得这样的事该拿出来说。   潘真和葛桂金其实都是老实人,然而老实人对美色也会感兴趣,何况他们还沾亲带故,相互熟悉,两人走在一起,谈着他们寥寥几次的香艳经历。   聊着聊着,潘真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陈郁:“小郎君去过吗?”   陈郁摇头,他不喜欢那样的地方,对里边美艳诱人的女子也缺乏兴趣。直到潘真问他,陈郁才想到男子似乎总会去声乐场所,那似乎是人人都会做的事。   “我有幸跟大郎去过两回,那儿真是教人眼花缭乱。”潘真说完话,觉得似乎不大妥当,他继续道:“前些日子,大郎约友人去听韩三娘唱曲,就在那条巷子里还遇着赵舍人呢。”   陈郁身子一滞,停下脚步,不过他很快又继续进行,他想:阿剩已经十八岁了,早到应酬年纪,出入酒色声乐场所很正常。   “真哥胡说,赵舍人才不会去那里呢!”董宛哼地一声,大有你们是色鬼才会去的意思。   “又不是我一人看见,大郎也瞧见了,不信你去问大郎。”潘真被指责“胡说”,顿时就急眼,还将陈繁给搬了出来。   董宛吃瘪,他很怕陈繁,连陈繁住的院子他都不敢去。   两人的对话,都听在陈郁耳中,不过他半信半疑,他也不可能就这件事去问哥哥。陈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回去时,整个人都愣的。   单是联想温香暖玉搂在怀的赵由晟,陈郁就有着强烈的排斥与不适感。   回到家里,墨玉发觉陈郁有点不对劲,整个人呆呆的,她脱去陈郁的外袍,抖去灰尘,问他要不要沐浴,他也没回应。   墨玉自去准备热水,把陈郁换洗的衣服带进浴室,她服侍陈郁沐浴。   热气袅袅中,陈郁脱去衣服,躺在大浴盆里,墨玉帮他洗头,擦身。墨玉伺候陈郁多年,光屁股的陈郁她也见过无数次,不避嫌。近来墨玉发现陈郁的身体已经长得像男子,她帮陈郁穿衣系带时,话里有意说:“小郎君渐长,得有个贴身的小环,奴婢是个老姑娘了,也想早日出去嫁人,养个小娃娃。”   陈郁眼里没有神采,闷闷地说:“我不要小环,也不要墨玉嫁人。”   “没良心的,枉费奴家平日的疼爱。”   墨玉用软巾搓陈郁的湿发,他的头发丰茂柔软,顺滑很有手感,不说头发,肌肤也是白皙又光滑,也不知道将来是哪个小环福分,与他共赴云雨。   墨玉对陈郁已经有颗老妈子的心,想着她出嫁前,得好好帮小郎君把一把关,可别让一些贪婪、狡诈的女孩儿成他贴身侍女。   沐浴过后,总是特别舒适,陈郁躺在床上,头发还未干就睡着了,墨玉仍人在帮他擦拭,怕他等会醒来头疼。   每每看他睡容,睡态,总觉得像个孩子,以十六岁的年龄来说,小郎君还有些不谙世事啊,墨玉想。   陈郁睡至午后才醒来,他醒来后,墨玉帮他梳发扎髻,问他要换什么样的衣物,配哪些腰饰?陈郁说要暗色的发带,穿那件绛袍子,腰系丝绦,用那件海棠水晶绦环……   墨玉将他装饰一番,妥妥的权贵子弟,往人堆里一站,都得引人注目,她揶揄:“小郎君肯定是要去见赵舍人。”   陈郁拉拉袖子,正正衣冠,用平淡的口吻道:“他家是宗人家府,去拜访哪能随便穿着。”说完话他便迈出门离去,走时的背影看起来莫名静穆。   “噫。”墨玉觉得哪里不对,往时这样说他,他还会脸红呢。   对于陈郁和赵由晟之间,是否真的存在特殊的情感,墨玉不那么确定,但基于她对陈郁的了解,她很确定赵舍人是他家小郎君除去家人外,最在乎的一个人。   陈郁来到赵由晟家,才从赵母那儿得知由晟昨日去了海昌县,说是今日会回来。赵母见陈郁过来,总是很高兴,喜欢拉着他话家长。   自赵父出仕后,陈郁来赵家来得勤,不说赵母,由磬对他的出现习以为常,就是赵家的仆从,见到他来,都觉得分外亲切。   赵母对陈郁很亲昵,家中的事常常说给他听,像似由晟经常早出晚归啊,天天出去喝酒应酬;还有由磬也不省心,教他不要舞刀弄枪,他改是改了,改成打拳踢脚。   从赵母那儿,陈郁获知赵由晟去海昌县是果园有状况,看果园的家仆过来禀告果园的橘树得病,枯死大半。赵母的奁田里,包括一处果园,百亩农田,田庄在乡下,主人家平日交由家仆打理,一般没有大事家仆不会前来禀告。   赵父出仕在外,赵母是妇人不便抛头露面,家里的大小事,便由赵由晟来处理,他也到了该照顾父母弟弟的年纪了。   和赵母聊了一会天后,陈郁前往赵由晟的房间,房门关闭,小院有两名妙龄女子,她们在照顾花卉。   她们见陈郁过来,忙上前行礼,言笑宴宴。陈郁知道她们都是赵由晟的侍女,看她们秀美、温顺的样子,即使是他也觉得讨人喜欢。   就像墨玉会服侍自己沐浴,更衣那样,她们也会服侍阿剩,但又是不同的,她们和阿剩年纪相仿,本就是买来做贴身丫鬟的。   陈郁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与赵由晟的亲昵,使得哪怕他不在,陈郁都能进入他的寝室,而不被人觉得冒犯。   寝室整洁得不近人情,里边的角角落落都有人打扫过,而赵由晟一向是个自律的人,他的东西从不会乱扔。   陈郁走至书案前,他坐下来,望向窗外偏西的太阳,他在等待赵由晟。赵母说他今日会回来,此时已经是午后,理应就快回到家。   然而陈郁等候许久,直至他无趣的走至轴筒旁,想拿轴海图消磨时间,他从轴筒里抽出一幅制船图。这是船厂造船工匠新绘制的海船图,从上面标注的船体各部位尺寸,陈郁知道这是艘大型海船。   一般只有需要制造船只时,才会让造船工匠绘制船图,陈郁将海图铺在书案上,指腹摩挲图纸,心想难道阿剩是想造艘海船吗?   只需想想造价,陈郁就觉得不大可能,海船的造价昂贵,尤其这种能远洋的大型海船。许多海商很富有,但他们却连艘小海船都没有,只能搭乘别人的话。正因为造船的花费不菲,而且那还仅是造船,后续的出海关凭办理,船工招募等事,也是笔不小开支。   陈郁将海图卷起,如原样那般放回轴筒,他想这张制船图还是很有可能是阿剩让工匠绘制的,阿剩从小就对大海和船很感兴趣。   已经是傍晚,窗外吹来的风让人有寒意,阿剩却还没有回来。陈郁站在窗前发愣,他想等天黑了,他再回去,再等等。   多奇怪啊,他们并非好几天没见面,三天前,他还是见过阿剩的,就在这间房屋里。   陈郁朝书架走去,他想拿本书消磨时光,他在书架上浏览,见到两本书的缝隙之间,露出纸张的一个角,他好奇将那个角拉出,竟是一封信。   信封用真腊文书写,有封泥,封泥已经打开过,信里边有信纸。陈郁没有打开信纸察看,他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做。   将信封放回原位,陈郁想自己对阿剩的了解很有限,他几时结识了一位番人?   当天边出现晚霞时,陈郁人在阁楼,他无聊中发现推开阁楼西面的窗,能看到自家的屋顶,他倚窗走神,脑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待他觉身后一股暖意,他已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里,而天边夕阳已西沉,周身昏暗。   陈郁小声问:“阿剩?”   赵由晟温语:“是我,母亲跟我说你来等我许久。”   陈郁想说点什么否认,却觉对方将他抱得更紧,压低声音道:“冻坏了吧。”   他的气息在自己的脖颈,他的唇隔着衣衫贴在自己的肩上,陈郁没觉得冷,他觉得很暖和,甚至脸有些发热。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叫潘真是吧?看我20米的刀。 第58章   天空星辰稀寥,月亮渐渐爬上来, 陈郁的背为赵由晟温热的胸膛熨帖, 被他搂入怀里, 两人在昏暗中亲密相偎, 没再言语, 直到外头传来有人登楼梯的声响,赵由晟才松开抱陈郁的双臂。   一盏灯火缓缓靠近,是阿锦,她受赵母差遣,来请两人下楼吃饭。   自赵父不在,陈郁偶尔会在赵家吃个饭,对赵母而言就是多份碗筷的事,她从小看着他长大, 待他就如同是姐妹的孩子那般亲好。   在餐桌上,赵母问赵由晟海昌县果园的情况, 他简略陈述, 总而言之将枯死的橘树挖走,趁着春日还没过,让看园子的家仆去买桃苗来重新栽种。   “怎么不种龙眼,李子, 去种桃子?”赵母虽然从不用亲自购买果蔬, 但她知道桃子容易被人偷摘,需要更多人看管园子。   赵由罄正在喝汤,听母兄的对话, 他放下汤匙说:“桃子好,我爱吃桃子。”   “近年桃子的售价远高于李子、橘子,再则,每年桃花盛开时,还能一起去赏花。”赵由晟说这话时,他看向陈郁,他还记得前世的陈郁很喜欢桃花。   想到能回乡下赏花,赵母被儿子给说动了,成片桃花盛开的情景想想都会觉得美。开花能赏,结果能卖个好价钱,儿子挺懂得嘛。   赵母正想夸儿子,眼角一瞟,见着在餐室外与吴杵交谈的一个贫家少年,她说:“孩儿怎么把个不相识的人留下?”   “母亲,他是老周的孙儿,叫周英。别看他年纪小,机敏能干,我想留他在身边使唤。”赵由晟说的老周,便是果园的看管者。老周说来和赵母还有远亲关系呢,不过他家是农户,一直都依附赵家的果园生活。   “老周的孙儿都这般大了。”赵母颇感吃惊,她好多年没去过果园。   陈郁打量那个被赵由晟夸机敏的少年,他相貌平平,长得清瘦,一身衣物粗陋,看模样可能只有十六七岁。其实周英已经十八岁了,因家中穷营养差,不如城里的同龄人壮实。   陈郁不似赵母粗心,他留意到这是赵由晟第一次为自己物色仆人,这人若非有十分过人之处,便是需要他的机敏能干去做些什么事。   想着这些时日阿剩常外出,房间里有制船图,还有番人的信,又在物色仆人,结合这些,陈郁脑中有一个念头:阿剩会不会是想舶商,不经由官船,自己买船参与。   用过餐后,外头下起雨,不大,潘真跟阿锦借雨伞,陈郁和赵母辞行,赵母说下雨就在这里宿一夜,别回去了。   赵由晟让潘真回去跟陈家人通报一声,告知陈郁在他们家过夜,明日再送他回去。潘真拿着一把雨伞,举棋不定,望向陈郁,陈郁对他点了下头。   潘真撑伞离开,雨水淅沥中,他心想两家离得近,想是赵舍人有意留下他家小主人呢。   赵由晟搬回旧寝室睡后,阁楼无人住,做书房使用,里边有床,被褥,一向收拾得舒适,陈郁被安排在这里过夜。   燕燕进来燎香驱蚊,听得窗外的雨声由小及大,她忙放下手中的香炉,跑去将窗户关上。她是个安静的女子,默默做完她该做的事,就退出了房间。   当房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是赵由晟,雨天嗜睡的陈郁已经脱衣躺在床上,赵由晟走至床沿坐下,居高临下看他。   陈郁放下头发,穿着贴身的衣物,白色轻薄的中单为被子严实盖住,只露出脖子和一小截肩膀。这般躺在床上的陈郁,曾出现在赵由晟的梦里,他低下头,用手背轻蹭陈郁的脸颊,低语:“被子够暖和吗?”   夜雨带来寒冷,春被不如冬被厚实。   陈郁点头,他眉眼含笑,轻声唤阿剩,抬起手去摸赵由晟的脸,显得心满意足。他们夜晚很少能相伴,也很难得在入睡前赵由晟就在他床边。   赵由晟握住陈郁的手,把它攥住,他看陈郁的眼神特别温柔,他伏下身子,用另一只手拨开陈郁额前的发,他的气息在贴近,陈郁合上眼睑,觉赵由晟的唇掠过他的脸颊,陈郁的气息因紧张而沉重,却又觉被对方揽抱入怀很快又放开,原来只是一个拥抱。   陈郁睁开眼睛,见赵由晟已经坐直身子,抬手放床帏,他知道阿剩这是要走了 。陈郁爬起身,靠床坐着,两边的床帏都被赵由晟放下,拉好,陈郁问:“阿剩,可以再陪我一会吗?我有事问你。”   赵由晟脱鞋爬上床,他身子靠向陈郁,言语温和:“小郁想问什么事?”   “我在你房间里看到一封信,我看信封写的是番语,又听说阿剩常外出喝酒。”陈郁缓缓陈述,他见赵由晟颔首,他问:“阿剩是不是去番馆喝酒,才结识那边的番人。”   “早先我经常去,近来少了,给我写信的是宾童龙的一位海商,名叫范投黎。”陈郁问起,赵由晟也不瞒他,“他有艘船要售卖,我与他见过几面。”   “阿剩买下了他的船吗?”陈郁瞪亮眼睛,难掩自己内心的小激动。他心里希望阿剩参与海贸,因为那就离他更近些,而海商总是自在的。   赵由晟低头贴向陈郁的耳朵,在他耳边低语:“小郁,我不仅买下它,还拿到进入宾童龙官场的官凭。”   陈郁因震惊一把扯住赵由晟的袖子,头靠向他的肩,唇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听兄长说宾童龙是刘家的地盘,当地官吏和刘家有贸易约定,非刘家海船很难拿到官凭,那人竟肯将官凭转售予你!”   这个叫范投黎的宾童龙人显然很信任阿剩,而且两人间肯定交情不错,否则不可能将官凭给阿剩,也难怪他会给阿剩写信。   “我待他也不薄,给予的价钱公道。”   其实多半是范投黎看中赵由晟的品格,两人有眼缘的缘故吧。   “阿剩既然买下一条船,为何还让工匠绘制一张制船图?”陈郁声音越说越小,他不是有意在由晟房间里翻箱倒柜:“我想从轴筒里拿海图看,拿到制船图。”   陈郁很聪明,大海商之子的身份,也使得他十分了解和船相关的事,别人就是看到制船图,也不会立马想到这是找船厂工匠绘制的,肯定是要造船用。   赵由晟如实交代:“以备日后使用。”   “阿剩!那是条大海船,像我家的福信船那么巨大!”陈郁看得懂制船图里的尺寸,从由晟口中得到确认,他非常激动。他根本不敢相信阿剩会决心从事海贸,因为他是宗子,可以经由宗子试做官的。   “小郁,此事仅有你和吴杵知道,还请莫要告知别人。”赵由晟本打算再瞒陈郁一段时日,但陈郁在怀,且开口问他,他便也都说了,早晚是要告诉陈郁。   “阿剩没告诉孺人吗?那买船的钱——阿剩,你的水晶兽!”   “往后再买一件便是。”   赵由晟哑笑,真是瞒不住他。赵由晟揽住陈郁的肩,两人不知何时贴靠得如此之近,还抱在一起,躺在床上。   “阿剩不用再买,我我……”陈郁有点不好意思,他慢吞吞说:“我近来和家仆出去收账,有时遇到番人,我就充当通事。爹说当通事应当有抽成,常给我钱,我攒下不少。”   陈端礼无疑相当的宠陈郁,这是花式给钱,给儿子随便花。   听陈郁这么说,赵由晟很吃惊,水晶兽价值不菲,小郁是要为他买一件吗?   “孙待诏店里有一件相似的,我下了定金……”陈郁此时看着赵由晟脸上凝重的神情,他很担心他不肯要。   “阿剩,你生气了吗?”   他的浓眉敛起,眸子深邃,双唇抿成一条线,往时这是他生气或难过的表现,其实也很少看到阿剩生气和难过。   赵由晟搂住陈郁的背,让他更靠近自己,他喃语:“不是。”他又怎会生气,只是心里喟然,哪怕重来一世,小郁对他仍是掏心掏肺的好。   上一世两人本不该走向那样的结局,本不该如此,留他孤零一人。   感觉到赵由晟搂住自己的臂膀加重了力道,陈郁想阿剩似乎是在难过,他把脸贴向阿剩的胸口,听对方的心跳声,陈郁不知是因何,此时心里竟也泛起酸楚,他用自己不强壮的手臂抱住对方,感受那具强健身躯传递来的滚热体温。   当陈郁意识到自己的背挨上床铺时,他已经被赵由晟压在身下,陈郁呆呆的想原来阿剩的身体这么沉,他觉得自己像似要喘不上气,其实不是因为被压动弹不得,而是因为紧张,紧张地手心都是汗。   赵由晟的唇贴在陈郁的额头、脸颊、嘴角,蜻蜓点水般,他的吻是那么温柔,很好舒缓陈郁紧张的情绪。陈郁仰头看他,眼底都是笑意,他也在赵由晟的额头亲了一下。   贴在自己额头上的唇柔软、湿润,上次落海,赵由晟亲过那两片唇,还记得它的美妙触感。赵由晟将目光从陈郁的唇上移开,他支起一只手臂,借力让自己起身。   他相当平静,适才的亲昵举止在他看来很自然,他为陈郁掖好被子,用手梳理陈郁有点凌乱的发,温语:“在下雨,很睏吧。”   陈郁侧身而躺,裹着被子,含情脉脉看他,舍不得睡去,他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探出,抓住赵由晟的手,他恳请:“阿剩,等会再走好吗。”   “好,睡吧。”声音落下,赵由晟温软的大手蹭过陈郁的脸庞,陈郁的眼睛缓缓闭上。   夜雨哗哗作响,陈郁昏沉沉,再抵挡不住睡意,进入梦乡。赵由晟守在陈郁床边,犹如守护他的睡梦般,许久,他才拉开陈郁的手,将他的手捡进被子里盖住。   赵由晟熄灭烛火,把房门关上,他放轻脚步,步下木梯,木廊上的灯笼在风雨中摇动,忽明忽暗,赵由的脚步平稳,踌躇。   只需想到陈郁就在他家里,在他的床上安然入睡,内心便为一份情感充溢,欣慰、满足,还有绵绵的情意。   赵由晟走向自己的房间,燕燕等候他许久,见他出来忙举灯拿伞迎上前去。仆紧随主,进入房间,赵由晟的衣袍被雨淋湿,燕燕服侍他将衣袍脱下,见衣袍内的衬袍也有水迹,燕燕为他准备干燥的衣服。   “我自个换。”赵由晟让燕燕离开,表示不用她再伺候,他干脆利落脱下身上的所有衣物,准备换上新衬袍。   昏暗中,燕燕瞥见他□□的腰背,宽大的臂膀,紧实的腰身,她低头退出。她知晓郎君对她与阿锦都没有丁点意思,她执伞等候郎君从木梯下来时,心中生出一个奇诡的念头:郎君会不会是对陈家的小郎君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老婆一问,什么都招。 第59章   春夏之交,睦宗院的木棉尚未开败, 赵宜春在院中设宴, 在座的有他两个儿子, 族中的友人、子弟, 也有两名门客。   赵由晟和弟弟由磬受邀请, 参与饮宴,两人与庄鲲、庄蝶同席。宴席上歌舞助兴,觥筹交错,宾客谈论的多是轻松有趣之事,只有一位族中子弟提及敌兵压边境,又将有大战发生,他的话很快为其他的话语声淹没。   他们身为宗子不可妄议国事,何况还是战事, 再则往年敌兵时常进犯,从不曾危及到南方, 总之国事朝廷里自有人做主。   宴席结束, 宾客大多散去,只剩少数人在院亭上观鱼,由磬和庄蝶喂鱼,赵由晟被庄鲲给唤到一旁去, 庄鲲神神秘秘问他最近可曾收到族父从京城寄来的信。   赵侍郎回京后, 与赵由晟有书信往来,他们一老一少交情深厚,被视作忘年之交。   翠柳拂面, 赵由晟立在亭下,淡定与庄鲲道:“前日收到族父来信,与端河写的一致,都称敌兵十万,直逼龙鳞城,朝中君臣震动,不少大臣主张议和。”   端河在暮春前往京城,说是游学,也是为今年的科举做准备,他人在京城,消息灵通,所以常写信告知友人京城里的事。   庄鲲骂道:“一群软蛋!还未开战就想议和!”   要是他能率兵奔赴战场,他一定将敌兵杀得片甲不留,哪似这群怕死的书生,一听敌军来犯便两股颤颤。就算要议和也得打几场硬战,谈判时才有底气。   赵由晟平静道:“太学生正在联名请战呢,议和不了。”   “依我看,就该叫奸相领兵去守龙鳞城,不是他排挤贤能,提拔的尽是草包,北兵岂敢进犯!”庄鲲还是很关心时事的,提起奸相马仁义更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庄鲲兄,事关国家存亡,不可赌气。”赵由晟的言语神色凝重。上一世便是由马丞相领兵进驻龙鳞城,奈何他对军事一窍不通,一通瞎指挥,直接导致龙鳞城沦陷。   庄鲲冷静下来,却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死死盯着赵由晟,他压低声音:“由晟,你那个不吉祥梦里有我吗?”   关于赵由晟做了个不吉利的恶梦,原本只有赵侍郎知道,后来赵由晟又告诉两人,一个是庄鲲,一个是端河。在外人看来,他这个梦实在无比诡异,而且现今敌国还出大军攻打边塞,直逼龙鳞城,也许梦应验了呢。   “并无。”赵由晟不打算对老友说实话。   上一世,被骗到官船厂的宗子都手无寸铁,唯独他和庄鲲抢走士兵的武器进行反抗,正是因为他们拦阻士兵,才给了庄蝶和端河跳窗逃命的机会,虽然最终还是全灭。   庄鲲似乎嘘了一口气,他拍赵由晟的肩,念叨:“由晟老弟,不是我说你,没事别瞎做梦,怪吓人。”   赵由晟也拍了下老友的肩,道声:“只是个梦,莫当真。”   希望这会是一个只有自己经历过的噩梦,两年后,还活着的老友们,能用这个不灵验的梦来取笑他危言耸听。   黄昏,赵由晟将由磬唤走,兄弟俩跟庄鲲兄弟辞行,他们出宅院,从木棉树下走过,木棉花开得红艳。由磬踢走地上一朵木棉花,问:“兄长,木棉花是不是也像昙花那样,可以食用?”   “听闻粤人食用木棉花,但需晾干后煮食,否则吃了要腹泻。”   在老弟眼里兄长简直无所不知,递给老哥一个你好厉害的眼神,由磬去攀树枝,摘下三朵木棉花捧兜里,说要带回家给厨娘料理。   几天后,朝廷增兵龙鳞城的消息传至泉地,统帅大军的不是马丞相,而是起用一位曾镇守过龙鳞城的老将军。听闻老将军与马丞相素来有怨,原先不肯出征,称自己年老不堪用,后来不知谁给皇帝献策,皇帝命令马丞相亲自去请。   又听闻马丞相因为帝命,苦苦哀请老将军出山,恨不得跪地求饶,也算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竹筛上,已经晾干的木棉花,被一双秀气的手撕成数片,清水洗涤,入锅煲汤。当木棉花猪骨汤搬上餐桌,盖子一掀,香气扑鼻,都赞厨娘手艺甚好。   鲜红的木棉花在赵由晟的意识里,犹如杀戮过后的血迹,自此那血腥的意象,化作了他家碗中的美食。   夏日,南溪的银杏葱翠,一棵棵点缀在村落里,远离村落的山林,却往往有烟火袅袅腾升,那是陶坊的柴烟。   宁县多山岭森林,最不缺的是陶土和树木,陶坊沿溪流山岭而建,有大有小,小的无数,如星点,建于山脚,唯有龙窑无依山势而建,倾泻直下,犹如卧龙,气势恢宏。   俞恩泰家有条龙窑,他家也是宁县有名的富商,找到俞家并不难,路边随便问一人,都能指路。   赵由晟不急于问路,他坐在供路人歇脚的亭上与一位路过的脚夫交谈,仆人在亭下煮茶,耳边蝉声一片。   哪怕是个身份卑微贫困的脚夫,赵由晟仍是善待他,并让仆人倒碗茶予他消暑。脚夫喝下茶水,拭去额上的汗水,跟赵由晟道了声谢,挑起重担离去。   赵由晟看脚夫步履蹒跚离去,低头端茶,尚未饮用,就见一位富家子领着俩仆人匆匆赶来,他瞧见亭上喝茶的赵由晟,激动唤他:“赵兄!还真是你!”   赵由晟笑着招呼他落座,让仆人也给他倒碗茶来,俞兄哪有心思喝茶,忙拉拽友人,将他往家里请。   两人边走边谈,赵由晟问他人怎么不在溪花书院,而在南溪老家。俞兄说那是因为同乡有一位京官,跟随军旅出征,不幸落敌军手中,惨遭杀害。死讯传回家乡,一家子哭声半月不绝,人人都说要是不去当官也不会丧命。   “我爹怕现今战事连连,做官容易丢命,派人去溪花书院将我喊回家,说是不读书了,在家好好做生意。”   俞兄笑容满面,他一直都对考取功名没有兴趣,觉得寒窗苦读纯粹自虐。   “不正合俞兄心意。”赵由晟清楚,俞兄和他一样,不拘于俗见,不受约束。   不得不说俞父挺有远见,有时候商人比朝臣更能洞察时局的变化。   “光顾着说我的事,赵兄在信中写购得一艘船要舶商,不会是唬我吧?”俞兄前天接到赵由晟的信,信中说他有艘海船,需要采购外销陶瓷器。当时俞兄读完信后非常吃惊,因为从事海贸绝非易事,赵由晟也才十八岁,又非海商出身,这样的生意他怎么可能做得来。   “自当是真。”赵由晟言语确切。   俞兄啧啧称奇,问他的船打算走哪条航道,赵由晟说打算贩货宾童龙。俞兄说他家龙窑每年来订货的海商众多,但很少听说有海商到宾童龙做生意。   赵由晟笑语:“宾童龙热销梅湾陶坊烧制的器物,诸如褐釉罐、葡萄盘之类,去宾童龙做生意的海商,大多在梅湾订货。”   “赵兄这不是舍近求远嘛?”俞兄听说过梅湾,那里出产的外销陶瓷比宁县的还有名,而且紧挨着泉州港,烧制好的陶瓷器走水路运往海港,当日就能装上海船,十分便利。   “并非,罐壶碗盘是日用器物,已有不少海商在倾售,我不必和人抢生意。”赵由晟有他的看法,他不会去卖热销货,他的小船还没能力跟刘家竞争。   “说来也是。”俞兄摸摸下巴,他家是商人,生意经他懂的,他问:“不知赵兄想要什么样的货物?”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山脚,赵由晟仰头一看,望见树林里袅袅腾升的黑烟,那是烧窑的烟火,他手向上一指,道:“先去看看。”   赵由晟不急于订货,这趟只是过来瞧瞧,待范投黎回来,会由他亲自采购。范投黎是宾童龙人,当地富家需要什么样的器物,他自当清楚。   俞兄带着友人在自家陶坊转悠,见赵由晟对制陶作坊的兴趣浓烈,他将老工匠唤来,让工匠给友人讲述制陶的工艺,并介绍几款热销的器物,及销售的都是哪些番国。   赵由晟和工匠愉悦攀谈,他谙熟海外番国,对制陶也了解颇多,说得头头是道,在旁听的俞兄很是吃惊。和赵由晟同窗一年,俞兄就已觉得他不是寻常人,今日所见,更是加深了他这个想法。   在陶坊,俞兄称赵由晟是他的同窗,没暴露他身份,工匠们看他们交情甚好,且赵由晟懂得生意,真得都以为赵由晟也是商家子。   午后,赵由晟前往俞家,俞兄如实告知俞父这人是他在书院结识的宗子,俞父热情地可怕,想喊一大堆人,热热闹闹举办酒宴,被俞兄拼命制止。   俞兄为人洒脱豪气,不拘小节,却有个土豪,爱排场的老爹,实属无奈。   从家里的一大帮亲戚手中逃脱,俞兄带着差点被围观的赵由晟,前往他家清幽的避暑小居,夜里两人就在那儿饮酒,闲聊。   如以前在溪花书院那般,俞兄酒喝多了话也多,赵由晟听他絮叨,讲他虽然不想参加科举,但很想去京城见世面;讲他从小到大一直受老爹管制,反正家业有兄长继承,他哪日把行囊收拾,就躲到赵由晟的船上去,海外广大,游历万里,岂不美哉。   “好是好,我的船而今还小,你上船可得睡通铺。”赵由晟难得有诙谐的时候,他心情着实不错。   俞兄醉酒,搂赵由晟的臂膀,说他:“老赵,怎能这般不仗义!睡通铺要被虱子跳蚤咬,我还听说船工都有龙阳之癖癖……”   他醉倒躺地,没多久就听到他的打呼声,酒品还是跟以前一样。   赵由晟独自饮酒,欣赏月下的庭院,虫鸣声声,茉莉花传来阵阵芬芳,一棵年轻细长的银杏树,藏身在庭院的角落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龙阳之癖……”赵由晟回味这个词,心里很静,如月色般安澜。   此时不知道在泉城的小郁睡了吗?   身处南溪,又如何不想他。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年后的俞兄:所以赵兄是有龙阳之癖才从事舶商的吧。   赵由晟:你知道太多。 第60章   夏日,海船纷纷乘季风回港, 带来从海外运输而来的货物, 也带来海寇的消息, 他们频繁出现在浦甘国、闍婆国及三佛齐一带的贸易航道, 攻击过往的商船。   不少船只遭受海寇洗劫、拖着破损的船身勉强回到海港, 便进入船坞修补。在这样的情况下,海商行会宣布将在九月举行,行老是刘恩绍,他召集四方的海商到泉州山海楼聚集,商量对付海寇的方法。   原本就是海船归航的时节,再之海商行会的行老下了召集令,明州和广州的船只也在陆续入港,海港热闹异常, 堪称盛景。   陈家的海船归航两艘,一艘是福信船, 一艘是福仁船, 陈繁登上福信船处理事务,陈郁跟在身边学习。陈郁和兄长进入船厅,与搭乘他们家海船的小海商交谈,这些海商说着复杂的语言, 来自不同的国度, 他们要么会说华语或通用的番语,要么身边携带通事。   这样的交谈很有必要,从他们口中能获知海外第一手的信息, 这次陈繁主要问他们海寇的事。船上有一位商人正是来自海寇闹得最凶的闍婆国,他对于当地的海寇有自己的看法,他说:“往时海寇多出自堀伦诸岛,他们船小,武器低劣,只敢在那儿打劫运丁香的货船,直到去年,他们开始驾驶大船,徘徊在闍婆的海道上,攻击过往的海船。”   “他们攻击的多是中国船,即使追不上,也要朝船上投掷猛火油。我原先搭乘的那艘中国船便是遭遇了这样的命运,多亏费通事搭救我们。”   番商一顿感激,虽说他丢失货物,但身上还有财物,可以在泉州购货,再随船返回闍婆。   陈繁很是不解,海寇都有自己的地盘,不会突然离开老窝,还去打劫以前从不敢打劫的海船。他询问番商,海寇驾驭的是什么样的海船,这些海寇又都是些什么人组成,问得十分细致,甚至还询问海寇是否曾攻打过刘家的海船。   兄长与闍婆国海商进行交谈,陈郁在一旁安静听,他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特意问起刘家的船,难道哥哥觉得海寇和刘家有关吗?   陈郁心中担心海寇会影响自家的生意,也担心会使得阿剩那尚未开始的舶商生涯提早结束,希望海商行会能有法子对付海寇。   午时,市舶司的官员登上船,将货物和人做了登记,搭船的小海商纷纷携带自己的货下船,水手们从船舱里搬运出大件的货物,他们汗流浃背口中吆喝,陈郁站在船头,向两边张望海港排列的海船,风帆似林,一望无边。   有些是载货归航的海船,有些则是打算来参加九月海商行会,在这里停泊的海船。   陈郁想,他们家若是还有人充当钢首,亲自率领海船出海,那么泉州海商行会的行老一职,未必会由刘家人担任。刘家在海内外的声誉都不大好,而自家的父亲,当年在海外有义士的尊称。   随着年龄增长,陈郁已清楚海商之间表面和睦,私下里竞争激烈,刘家经由此次行会,势力将越发强大,到时不知道还有哪个海商家族能牵制刘家。   黄昏,陈郁随同陈繁下船,两人一起返家,走在路上,陈郁问他:“哥哥,今年运回的香料只有往年的一半。”午时陈郁和潘干办一起盘点海船上的货物,他留意今年运回的香料不如往年多。   “这趟船没去麻罗波、奴发两地,只在三佛齐购得少量乳香。”陈繁是但凡弟弟问他,他都会做解答,虽然言语听起来总是挺冷漠的。   陈郁听说过这两个地方,都位于大食国内,大食国是乳香的主要产地,他问:“哥哥,为何这趟不去大食国?”   “本要去大食国,途中突然遭遇大风暴,有一支桅杆被风刮断,只得折返,停泊在细兰国修船。”陈繁并不随海船出航,但是航途的情况,归航后顾舟师会告诉他。顾舟师记录一路的航行情况,翻翻他记事的本子,一目了然。   陈郁沉思,好一会,他才小声问:“这趟会赔钱吗?”   陈繁淡然道:“不至于,不过是少运些乳香,多付了些修船费而已。”   回家路上,陈郁心想如果他人在海船上,肯定能让船只避开风暴,因为他有预知风暴的能力。   兄弟俩走至家门口,一前一后进门,陈繁难得劝慰他一句:“不用想太多。”   陈郁诧然,把头点了点。他心里知晓父兄从不提他这份天赋,因为没打算利用,也不想让外人知晓他半鲛的身份。   陈家有五艘海船,即便一艘获利不多,另四艘也会有可观的收益,每年的舶商收入能在三四十万缗之间。   称不上富可敌国,但也绝对是富甲一方。   自两艘海船回港,陈郁跟着哥哥忙前忙后,学会和市舶司的官员打交道,也了解到海船靠港后,不同的货物会有怎样的流向,哪些货物会由官府博买,哪些可以自行销售。   等他忙过一阵,才想起自己有好些天没见着赵由晟,不知道他最近在干些什么,应该也很忙吧。   赵由晟确实很忙,数日前,范投黎搭乘前往中国的海船抵达泉州港,赵由晟与他在番馆里商议要采购哪些货物。不熟悉海贸的人,可能以为从中国离港的海船只装运陶瓷器,其实不然,也有丝帛布匹、金银首饰、烧珠、牙箱之类的货物。   赵由晟和范投黎经过一番讨论后,决定采购陶瓷、银锡器物和琼州花布。   “铁锅、铜盘也有大量需求,不过听闻中国禁止海船贩卖铁铜,宾童龙官场倒是不禁止铁铜交易。”范投黎笑语,用修长的手指摸向脖子上佩戴的项环。他在海港长大,只出海两次,但他对海贸很熟悉。   “确实明令禁止,吾国缺少铁铜,再则战事连连,需要铁铜铸造武器和甲胄。”赵由晟不会为了钱财,去干不利于国家的事。   范投黎问:“除去铁锅铜盘,还有其他禁运的物品吗?”   “还有此物。”赵由晟从身上摸出一串铜钱,搁在桌上,他平日出来喝酒,都会带几个铜钱打赏伙计。   范投黎恍然:“难怪我上次乘船出港,官员搜我箱子,问我携带多少铜钱。我说我只带十五枚,还拿给他看,他才作罢。”   确定好要采购的货物后,赵由晟让费春江、吴杵与范投黎前往宁县的陶坊定制陶瓷,他自己则带周英去城东的商肆,了解银锡器物和琼州花布的行情,货比三家,随后才让黄经纪和周英一起去订购。   家里的佃租由赵由晟管理,这笔佃租便被他拿来进货,他事先没告知赵母,赵母一向粗心,也从不过问。   将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办妥当,赵由晟请众人到番馆喝酒,与范投黎约好九月海船出航。赵由晟无法随船,他在费春江的介绍下,雇佣一名有经验的舶商干办,唤苏勤。范投黎会亲自将货贩往宾童龙,再从宾童龙贩货至泉州港,苏勤与周英会随船。   苏勤代赵由晟登船,管理船员,行商,而周英负责记账。   他们的船不大,船员少,货物不多,事情也少,账目简单,这番安排,就没什么可担虑。   夜深,赵由晟携带仆人离开番馆,费春江同行,问他:“郎君不怕船刚离港,就教海寇打劫?”   “吾国海港有水寨官兵巡视,至于宾童龙是刘家常去的港口,更不会有海寇。”赵由晟有前世的记忆,他很怀疑刘家正是近来海寇猖獗的幕后黑手。   费春江笑道:“郎君说话的语气怎跟大繁一样,难道都觉得是刘家在背后搞鬼吗?”   “若是没有海寇危及海商,刘恩绍也召集不了四方的海商到山海楼开行会,他此举恐怕不是想歼灭海寇,无非是借这个机会展示能耐给朝廷看。”赵由晟最清楚刘恩绍和他儿子刘河越的野心,上一世刘恩绍甚至谋到福建安抚使的职位。正是他和知州郭玉洪,夏家统帅夏千山一起谋划投敌,并在官船厂对宗子赶尽杀绝。   费春江听得皱眉,他觉得很有可能,赵由晟这样的看法,他回去得好好跟陈繁说一说,他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刘家一家独大。刘家越强大,其他海商越受挤压,往后日子都不会好过。   “要我说,郎君舶商的事就别再瞒着陈家,陈钢首会是郎君的良师益友,在诸多事上能助郎君一臂之力。”费春江实在是觉得赵由晟挺有能耐,有想法,对他印象不错,才会跟他苦口婆心。   赵由晟淡语:“日后再说。”   费春江对他的一再拒绝,感到费解,他问:“总不会到现在还瞒着小郁吧?”   “小郁知晓。”赵由晟作揖与费春江辞别,只留下这么句话。   “如此说来,倒是小郁瞒着父兄了。”   目送赵由晟走远,高挑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费春江喃喃自语。   赵由晟从番坊乘船抵达城西码头,行走在已经打烊的驿街,他走到一处巷子入口,突然停下脚步,对跟随在身边的周英吩咐:“你先行回去。”   周英没问主人是要去干么,看也知道这是要去陈家找陈郁呢。   通往陈家的巷子,赵由晟走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走。吴杵提灯在前,借着灯火,照见深巷里的路,心想此时这般晚,去拜访别人家似乎不大妥当,家家户户都关门睡了呢。   赵由晟并没有走陈家大门,他绕道东院的后门,叩动门锁,没多久就有仆人给他开门,领他往陈郁的屋里去。   陈郁还没入睡,他的房间灯火通明,他在书案前抄写账目,他今日参与一笔舶货买卖,需整理一份账目交给父亲。   听到门外脚步声,陈郁连忙搁下笔,将门打开,唤道:“阿剩?”   他能辨认赵由晟的脚步声,也如愿以偿的看到灯火下,那个出现在他门口的日思夜想之人。   赵由晟笑着点下头,和他一起进屋,问他:“这么晚还没睡下?”   “有些账目要记……”陈郁和赵由晟贴靠的很近,闻到对方身上的酒味和酒姬身上常带的香味,他问:“阿剩去喝酒了吗?”   赵由晟走至陈郁的脸盆架前,用陈郁的巾子洗把脸,拿另一块巾子擦了擦手,他缓缓道:“在番坊和范投黎、费春江喝酒,回来路上经过巷子,突然想来看你便就来了。”   陈郁心中喜悦,拉他手到床边坐下,在灯火中端详他的样子,想着他最近忙瘦了。自己说不出他那样的话来,什么我想你之类,但爱意都在眉眼之间流露。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啧,现在说情话都不用打草稿了。   预告:下章整整一章都是他们在卖狗粮。   不会把刘家的事写复杂,简略交代,故事就是用来谈恋爱的。 第61章   已是一更天,院中寂静, 想来众人都已睡下, 赵由晟躺靠在陈郁的床上, 他忙碌一天, 兼之饮酒, 人感到疲乏,陈郁坐在他身旁陪伴,两人小声聊着话。   聊费春江介绍的干办苏勤,聊在城东商肆订购的银锡器,聊俞恩泰家的龙窑和生产的外销陶瓷等等。陈郁懂得这些,哪怕不懂的,他也是很好的听众,赵由晟喜欢和他分享, 以致陈郁对于他的舶商生意了如指掌。   一番交谈过后,陈郁看身边的赵由晟, 他半身为床帏遮挡, 烛火朦朦透过纱帏,见他眉鼻深邃,眼睑低垂,他像似要睡着了。他的双肩松懈, 一只脚支起, 手搭在膝盖上,他躺靠的姿势自若舒展,仿佛是在自己的床上。   陈郁有时都难以相信, 赵由晟会在深夜里出现于自己房中,在躺在自己的床上和自己闲聊,他们是如此的亲近,而这份亲近十分珍贵。   陈郁穿着入睡时穿的贴身衣物,侧身而坐,脚缩上床,他双腿用一只手臂并拢,另一只垂放,搁在床上,他的坐姿像个孩子般。陈郁目光从赵由晟脸上挪开,他低头,手指碰赵由晟的袖子,指腹摩挲上面繁复的暗纹,他问:“阿剩,打算取个什么样的商号?要做成旗子,挂在海船上。”   赵由晟抓住陈郁摸他袖子的手,他像似未做思考,便回道:“就叫南家吧。”   他不会用自己真实的姓氏,所以有个折中的办法,他是南外宗室,不如商号就叫南家,人们应该会以为船主姓南吧。   陈郁的手被赵由晟捏住,他的手指柔软略显秀气,对方的手指粗实有力,一双是弹琴的手,一双却是能执剑拼杀的手。陈郁乖乖由他执住,再没去碰他的衣服,陈郁把下巴贴住膝盖,拿眼去睨对方,见到对方嘴角淡淡的笑意。   赵由晟并不嫌弃陈郁碰触他的衣服,他的那些小动作,他都很喜欢,他是有意执住陈郁手不放。   “南家……”陈郁念了一遍,觉得好听,也猜测到为何拿这个当商号。他想起最近猖獗的海寇,他说:“阿剩可以准备两面旗子,吩咐水手出港时挂‘南家’,出港后换上‘陈家’。”   赵由晟换了个姿势躺卧,他拿陈郁的被子垫在背后,他哑笑:“是个不错的方法,这样海寇应该不敢攻击我的船。”   用自家的名号庇护赵由晟的海船,这是陈郁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小郁可以说是为了他的船操碎了心。   “小郁,我和范投黎另有一个方法,不走海寇出没的海域,让船绕道走。不麻烦,顶多耽误两日行程。”赵由晟对于海寇的事早有准备,但他真没想到还有陈郁这样的法子。将自家的船冒充是陈家的船,也许就能唬住海寇,让他们不敢攻击。   他笑着看陈郁,陈郁被看得不好意思,把头低下,他感觉到对方在摸自己的头,动作轻柔。今晚洗头,陈郁将头发放下,昏暗中,他长发垂肩,十分秀气,而夏日的短中单穿在身上,露出白皙的脚腕和手臂,也让人想将他庇护在怀。   赵由晟揽陈郁的腰身,将他拉向自己,陈郁知道他的意图,很主动往他的怀里靠,两人很快贴靠在一起。   “小郁,我有些倦乏,想在你床上睡一会。”   “阿剩,你睡吧。”   赵由晟说是倦乏要入睡,但手臂仍搂住陈郁的腰,压根没打算放开,陈郁陪伴他,把头枕他肩上,安安静静的。   隔着衣物,两人的体温传递,陈郁耳边是赵由晟平缓的呼吸声。   赵由晟确实太倦了,搂着陈郁很快睡去,陈郁保持姿势在他怀里躺着,见人睡着,决定爬起来。墨玉有时深夜起来,见陈郁房间有灯火会过来探看。   陈郁小心翼翼拉开赵由晟搂住自己腰身的手臂,避免把人弄醒,他挪开身子,拉离与赵由晟的距离。陈郁坐在床沿,看身侧入睡的赵由晟,他的眉头舒展,眉毛敛起清醒时的英气与凌厉,他的鼻子笔挺,鼻翼窄,再配上一对薄唇,使得他的面相看起来寡情,冷漠。他抿起的双唇看刚毅而冰冷,但应当是温热的,他笑的时候,就亲和许多。   陈郁想阿剩与他说话时,言语总是温柔的,眼里带着情感,并不似他入睡时给人的感觉。陈郁想,如果阿剩对自己冷冷冰冰的,自己应该就不会喜欢他了。   悄悄地,陈郁靠近赵由晟,把脸贴凑,他屏住呼吸,偷偷地去亲对方的嘴角,他碰触到他的唇,柔软的,温热的,还嗅到他唇上淡淡的酒气。   陈郁满脸通红,但沉着冷静,想偷偷地把自己的唇移开,不动声色地,倏然,他的头被只大手按住,赵由晟睁开眼睛,一双黑色的眸子深不见低。   “我……”陈郁慌得想说点什么,但他失去机会。   赵由晟激动地堵住陈郁的双唇,用力吻他,那是一个长吻。陈郁太过紧张,差点忘记用鼻子呼吸,把对方的衣襟抓得起皱。   两人好一会才分开,陈郁不敢直视赵由晟,他被对方摸了一把脸,接着听到低语声:“别怕。”陈郁才意识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但那其实不是害怕,似乎也不单是激动,更是欣喜。他被赵由晟的双臂紧搂,贴着胸口,他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逐渐,陈郁平静下来,双肩不再抑制不住的抖颤,而赵由晟搂抱他的力道也在消失,陈郁抬头,两人终于有眼神交流,他们心意传递,无需言语。   外头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二更天了,赵由晟穿上鞋子下床,整理衣衫,他该回家去了。陈郁去开门,手刚摸上门栓,就觉赵由晟从身后贴过来,把住他的手臂,咬着他耳朵说:“小郁,我先回去,下趟再来。”   陈郁小声应道:“嗯。”赵由晟的气息吹在他脸颊上,顿时觉得脸上发热,想来是脸红了。   赵由晟自己开门,提上一盏灯笼,步出房门,他示意不用送,但陈郁还是跟了上来。院子打开后院门,赵由晟和吴杵离开,陈郁站在门口看他们提的那盏灯消失在黑暗中。   夜已深,院子关上后院门,回屋里头睡觉,陈郁也返回自己的房间。   房中的烛火依旧,只是床上没有那个躺靠在上头与自己说话,小眠片刻的赵由晟,陈郁第一次觉得他的房间原来如此空荡。   坐在床上,手指碰触自己的唇,回想赵由晟亲他时的感觉,那是个甜蜜的吻,陈郁傻傻笑着。也许这是一个无法成眠的夜,陈郁熄灭烛火,躺在赵由晟曾躺过的地方,他在席被上寻觅着对方残存的宫香气息。   这份缕缕的气息,在黑暗中仿佛化作一具身躯,将自己拥抱在怀中。   这夜的陈宅,还没入睡的人并非陈郁一人,还有陈繁,他一向晚睡。他听到赵由晟在后院门的叫门声,心里纳闷他这么晚过来做什么,虽然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肯定是来找小郁。   陈繁不喜欢赵由晟和他弟弟走得这么亲近,他这人有过人的直觉,从很久以前,他就觉察两人亲好得不像话,现在两人都长大了,更是变本加厉。   这么下去,早晚要出事,无奈父亲并不禁止他们往来,有时陈繁很不能理解父亲的做法。生活在海港,常能听闻到男子间的□□,但这样的事,一向为世俗所不容。   陈繁就住在陈郁隔壁的院子里,他故意在屋中等待,等赵由晟什么时候走,这厮要是敢留下来过夜,他才不管他是不是宗子,铁定要去撵他走。   弟弟养在家中深受保护,烟花场地都不曾踏足,纯真得如同一块白布,赵由晟明显是个在勾栏瓦舍混过的浪荡子,不说这些地方,他还是番坊常客,陈繁从费春江那里有耳闻。   陈繁坐在书案前心不在焉地翻动账本,觉时间过去许久,十分懊恼,赵由晟怎么还不从他弟弟的房间里出去?   这个混账不会是对他的弟弟做了什么!   按捺住性子,陈繁没去探看,继续等候,终于二更天敲响,接着后院门再次被打开,听到人语声,赵由晟终于走了。   陈繁深感赵由晟夜访的事必须得告诉父亲,再不拦阻他们两人往来,可就太迟了。   赵由晟二更天才回家,身上还带着酒味,好在母亲早已入睡,否则他难免要挨训。要是让父亲知道他这些时日天天不着家,怕不只是被训,还要被打咧。   幸好父亲在惠州当官,没人管制他。   寝室灯火昏暗,燕燕的身影几番进出,端水倒水,燎香铺被,赵由晟脱去衣物,上床睡觉,燕燕熄灭烛火,无声无息退出,将房门关上。   她闻到赵由晟身上的酒味,猜想他可能是去寻欢作乐,但是又很奇怪,经由这段时间的服侍,她觉得自家郎君绝非酒色之徒,却也不知道他天天外出是在做些什么?   九月到来,赵由晟让苏勤在海港的酒馆招船工,他人也在酒馆里,但不参与。苏勤是个老练的干办,一个下午时间,就将需要的船工招满,而赵由晟也听酒友郑远涯闲扯了一下午。   原本赵由晟没打算让郑远涯知道自己买了条船,奈何这家伙常在城东晃悠,早瞧出端倪,赵由晟就也不瞒他。   郑远涯说他家的海船偶尔也会到宾童龙进行贸易,但没有进入官场的官凭,只能在港口卖货,卖的都是日用陶瓷器,别看不少海商在卖,还是很有挣头的。   只要有官凭,能出入官场,甭管你卖什么货都有人买,就从没听说生意折本的,全都挣得腰包鼓鼓。   提起这些事,郑远涯真有点羡慕嫉妒恨赵由晟这个幸运的家伙。   这个下午,郑远涯还告诉赵由晟一件事,他是随口一说,但对赵由晟别具意义。   当时,酒馆里有不少说话南腔北调的酒客,一听就是外来的水手,郑远涯把条水煮虾熟练剥壳,丢嘴里,含糊不清说:“今早我在海港看见一艘杨家的船,看来连杨家都要听从刘恩绍的召集,这趟肯定是来参加海商行会。”   郑远涯见赵由晟只是喝酒,并不言语,纳闷瞅他,问他:“你不会没听说过明州杨家吧?”不应该啊,老赵明明什么事都知道。   “哦,我知道。”赵由晟搁下空酒碗,搬起酒坛子又给自己满上。   “也不知道杨家这趟会派谁来?杨钦、杨森、还是杨焕呢?”郑远涯自言自语,他对杨家看来非常熟悉:“杨钦这厮很不地道,杨森是个闷葫芦,杨焕还有点意思,舍人,我觉得他跟你挺像的。”   赵由晟冷语:“怎说?”   “说不清楚,感觉。”郑远涯很多事都凭感觉,他和杨焕能说上话,也当过酒友,他夸道:“杨焕十八岁就率领海船出海,很有本事,剑术也是一顶一,你们俩要是打一架,不知道谁能赢。”   “有机会可以试试。”赵由晟不介意跟杨焕打一架,还是最凶狠的那种打斗。   郑远涯突然拍起自己的大腿,激动道:“你上小郁家看看,要是杨焕来了,肯定住在他家!”赵由晟反应非常冷漠,奈何郑远涯一向是个粗糙汉子,压根没注意,他继续道:“小郁有个姐姐你知道吧?嫁的就是杨焕的哥哥杨炎。”   作者有话要说:——————————————   赵由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砍人。   导演:哦,不就是你上辈子的情敌来了嘛。   —————————————— 第62章   晚秋的清早,天冷, 风还大, 吴杵躺床正想啥时候才能有个媳妇暖被窝, 突然听到外头传来声响, 他以为是阿锦出来干活, 忙爬下床推窗一看,哪是阿锦,是他家郎君在院中练剑。   吴杵哆哆嗦嗦关窗,爬回床上,他裹着被子,觉这两天郎君有些不对劲。不是说他清早起来练剑,往时也练,而是他劈砍的气势十分骇人, 眼神冷戾,就像他有什么仇敌似的。   觉察赵由晟心情不好的并非吴杵一人, 还有燕燕, 她发现郎君往时话虽少,但服侍他时,偶尔还会说两句,这两日沉默不语, 心事重重。   燕燕不似阿锦那般畏惧赵由晟, 她胆子很大,她收拾房间时,见房中有一张新买的琴, 琴盒崭新,未曾拆封,她还问赵由晟是不是要送人的?   赵由晟只说让她别碰,于是那张琴就在赵由晟的床上搁放两日,还是原样,也不见他弹。   这张琴到底是要送什么人呢?燕燕很好奇,虽然看不见琴盒里边琴的样子,单是那精美刷漆的琴盒及琴盒上镶嵌的金饰,无不是在彰显琴身不菲的价值。   剑卷西风,枯叶飞舞,站在树下舞剑的赵由晟片叶不沾身,他像似无处使劲那般,挥刃劈砍随风上浮的叶子,片片斩落。大多数叶子都长得相似,唯独金色扇形的银杏叶,飘到眼前,便就被辨认出。   古莲寺的银杏叶又飞入世俗人家,飞落在赵由晟的身旁,叶子脆弱,迎刃而裂,他斩不断的却是对上一世的悔恨。   前日,赵由晟在港口看到那艘熟悉的杨家朱雀船,红色的帆,风向杆上站立着一只鎏金的朱雀鸟,鸟尾上绑着无数黑的红的鱼龙带,齐刷刷在风中荡动。   上一世,赵由晟的尸体便是由这艘朱雀船运输,当时朱雀船的钢首是杨焕,陈郁随船,守护着装赵由晟尸体的箱子,寸步不离。杨焕不惜冒运送死人的忌讳,只因他对陈郁有所求。   陈郁将赵由晟的尸体送至鲛邑后,便被扣留在杨焕的船上,就在这艘朱雀船上,陈郁从十八岁待至二十四岁,整整六年。他已遭遇父亲亡故,兄弟反目,他只能受制于人,孤独无依地活着。   每当船经昆仑洋,陈郁的身影会出现在船艉甲板,置身于朦朦雾气中,悲伤地望着海面。在海水之下,常人难以抵达的鲛邑,有他唯一的寄托。   六十年的时光,陈郁的一生辗转成空。   那个本该保护他的人,本该爱惜他的人,却毫无防备的被人杀死,心安理得地躺在鲛邑长眠。   赵由晟死后的这些事,他本不该知道,但当他复活时,他从慕远夷的口中获知许多陈郁的往事,获知他的死亡直接导致的后果。   这一年里,拥有上辈子记忆的赵由晟认为自己的心已平静下来,哪怕往事纷沓而来,他也能冷静对待,直到他再次看到朱雀船。   本以为和自己妥协了,却还是无法释怀,怕永远也不会有释怀的一天。   在冷风中练剑许久,赵由晟仿佛不知疲惫,直至大汗淋漓,握剑柄的虎口震得发麻,赵由晟才收剑入鞘,坐在树下休息。   秋风吹干他脸上、手臂的汗水,带来凉意,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被风卷来,落在赵由晟的衣袍上,他捡起它,手掌拳住枯叶贴向胸口。   赵由晟在树下坐了很久,没人去唤他,仆人们见着他舞剑时的狠厉,不敢接近,赵母向来粗心大意,压根没留意到他行为反常。   午时,吴杵斗胆问赵由晟是否由他将琴送往陈家,赵由晟说不用。   琴是吴杵从琴店里拿来的,他自然知道是要送陈郁。郎君为这张琴准备了好几个月,先是嘱托店家帮他物色张好琴,接着是放定金,等手头一有宽裕的钱,郎君当即将琴买下,也就是在前日。   前日官船分账,郎君手中有一笔钱,才将琴买下。   买琴的钱,足够在城中买套房子了,然而琴买来,却又不送,吴杵很费解。   吴杵想,郎君肯定是想亲自送,但不知他是不是和陈家的小郎君闹别扭,所以才一直都没去陈家送琴。   午后,赵由晟还在家中,丝毫没外出的意思,吴杵想今日应该不会再差遣他随从,他自去帮阿锦干活,与她聊天。   阿锦胆子很小,说话声音也小,很腼腆,但是她上一次还偷偷帮自己补衣服呢,吴杵美滋滋。   赵由晟抚摸琴盒,想去看陈郁又迟疑,并非因为杨焕,他前天就已知道杨家派来参加海商行会的人是杨钦。上一世,派来参加海商行会的是杨焕,这一世许多事情都更改了。   本该在今年夏日沦陷的龙鳞城,一直没被敌兵攻陷,而且久攻不破下,敌国还因内斗更换统帅。从族父偶尔的来信里,赵由晟知晓敌国新更换的统帅不堪大任,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日后家国的命运,已不在赵由晟的预知之中,它们拐往另一条道,奔向未知路。   赵由晟把琴盒打开,一张唐琴躺在盒中,吴杵对它的估价明显错误,何止能换泉州城中的一栋宅子,三栋都不成问题。   轻轻拨动琴弦,声色绝佳,小郁应当会很喜欢。赵由晟这般想着,把琴盒盖上,将琴推到床角落里,他显然还是没打算去陈家。   他回到了重生后最早的状态,也是最糟糕的状态,心中为愧疚与痛苦充斥。   这样的情感无济于事,赵由晟没时间给自己舔伤口,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坐在书案前,将账本摊开,仔细翻阅。   夏时,官船返泉州港,船舱里塞满货物,干办们辛苦一年,给主人家挣得不少钱财。不只奚王房派分得丰厚一笔,其他房派也获利丰厚。   没有宗正司官员和坏干办来瓜分财物,宗子们纷纷尝到了舶商的甜头。   赵由晟翻看账本,不单是对账,更主要的是了解官船去过的地方,了解各地的特产与价钱。他自己有条船,往后不会只走宾童龙的航线,等日后换艘大海船,船会去更多的地方,更远的地方,获取更高的利润。   他有远航的念头,率船远航,天地间再无拘束,他将腰佩长剑,手中有一枚钢首印,执管一船的人员。人在无尽的海域里,家国也好,伦常道德也罢,都已不再重要。   赵由晟看完账本,抬起头来,吃惊发现陈郁就站在他面前,且正对他微笑。还不到黄昏,屋内的光已经很柔和了,柔和的照在陈郁脸庞上,他眉眼似画,安静温雅,他站在书案旁,一只漂亮的手搭在书案的边角,他身子微微前倾,显然是在看赵由晟手中合上的账本。   陈郁笑语:“阿剩果然在忙,难怪两天不见你来。”   赵由晟两日没去找他,他便也就来赵家找他,两家反正离得很近,家里人相互也都熟悉。   他穿件竹绿色的氅衣,露出白色的衣领和衬袍,腰系条暗绿色的丝绦,搭配海棠花型的水晶绦环,清雅而别致。赵由晟打量陈郁的装束,他观察入微,甚至发现陈郁黑色巾子里边的红色发须。   “阿剩?”陈郁不解,怎么和他说话他却不应答呢?   赵由晟没有言语,只是看他,看他脸上的笑,看他的眉眼唇鼻。   若是别人,可能以为赵由晟只是在发呆,然而陈郁对他十分熟悉,他觉察他很不对劲,他挨靠过去,低身问他:“阿剩,你怎么了?”   “无事,我适才在看账本。”赵由晟把账本搁在书案上,起身邀陈郁出房走走。   陈郁很喜欢待赵由晟的寝室,他往赵由晟床上坐,温语:“阿剩,我想在这里待会,你坐过来。”他还像个孩子那般,拍了下身边的位置。   赵由晟站在床边,看着陈郁,没在他身边坐下,陈郁自顾说话,说他家这两日来了客人,是明州的客人,还说他的姐姐就嫁在明州,夫家也是出身海商家族。   赵由晟言语平淡:“是明州的杨钦吧,我听人提起过。”   “嗯,就是他,杨家这趟也来参加海商行会,我爹说本来是要派另一人来,是我姐的小叔子,叫杨焕。”陈郁提起杨焕,言语轻松,对这一世的他而言,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哦,他怎么没来?”赵由晟顺着陈郁的话问。   “爹说他还在蒲甘国,有事给耽误了,还没回航。”虽然杨焕是陈郁姐姐的小叔子,但陈郁不曾见过他,听说他常年在海船上,姐夫倒是见过两次。   “阿剩,你知道吗?原来杨家有一枚海玉魄!我昨天听远涯说,那是杨家的当家早年在细兰国获得的宝物,原本要进献给高丽君王,后来听说此物活人服下后即死才作罢。”陈郁瞪大了眼睛,他一直对海玉魄很好奇,其实也是常人的反应,毕竟知道世上有能起死回生的神药,任谁都会感到惊奇。   至于为何不进献给中国的皇帝呢?反而选高丽君王,陈郁也不知道。   赵由晟没有回应,他一向明亮的眼睛里黯然无光,他看着一缕光从窗外斜照入床,映在朱色琴盒上。   “阿剩?”   陈郁看他的模样,心里不知为何一阵揪疼,他站起身,关切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他伸手去摸赵由晟的额头,他的手当即被赵由晟抓住,紧接着便落入赵由晟怀里。   死死抱着,勒地如此之紧,使得陈郁险些喘不过气来。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阿剩有些地方猜错了,不过活该,就让他多痛苦会。 第63章   陈郁被紧抱入怀,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门口, 房门没关, 门外随时会有人经过, 陈郁紧张, 他低语:“阿剩?”   赵由晟松开臂膀, 陈郁脸红,轻力推开他,外面传来言语声,是吴信和燕燕在院中说话。   “阿剩,你怎么了?”陈郁不放心,他觉察今日的赵由晟很反常。   赵由晟走至门口,朝吴信说话的方向望去,回头对陈郁低语:“没什么, 只是想抱抱你。”陈郁本来跟着赵由晟来到门口,听到这句话, 忙退回房中, 他满脸通红。   对于两人的关系,陈郁想得不多,只因为喜欢是自然而然的事,但有时陈郁还是会想, 他们俩的事要是有朝一日被赵父知道, 阿剩必然要被责骂,甚至挨打。   陈郁不想要他受丁点伤害,也不要他受家人责怪。   独自坐在床上, 陈郁整理自己的衣领,摩挲去心中的一份不安,他低着头,觉察赵由晟就在他身边,且往床上拿什么东西,随后一只朱漆的琴盒递到他眼前。   琴盒上黑底朱字书写二字:“听涛”,这是琴名。琴盒全新,还未曾开封,陈郁抚摸琴盒上的文字,听赵由晟说:“是张唐琴,原本珍藏于大学士颜公府第,凤池下有颜公的款识。几经易手,因缘巧合让我购得。”   陈郁吃惊道:“竟是张唐琴!阿剩你是如何购得?我与元容一直想买张古琴。”   “好几月前就让店家帮忙物色,正好有卖主在出售。”赵由晟从书桌拿来一把玉制的裁纸刀,递给陈郁,道:“小郁,把它打开。原本的旧琴盒腐朽不堪,我让店家新换一只琴盒。”   陈郁接过裁纸刀,轻轻划开琴盒封口的纸,把琴盒的盒盖打开,盒中是一张完好无损的古琴,用材考究,大漆暗暗生辉,陈郁惊喜。   见陈郁的神色,赵由晟便知他很喜欢,温语:“试试手。”   陈郁点头,小心翼翼将琴从琴盒中取出,搁放在大腿上,他试着拨弄几下琴弦,音色古朴,余音悠远,是张难得的好琴。   陈郁爱不释手,敛袖正坐,抚弄琴弦,弹奏一曲《幽兰》。   琴曲在房中响起,悠扬而深远,原本在院中的燕燕忙前来听曲,她见到的是一位抚琴的翩翩少年郎,端雅昳丽,心中惊叹。   她家郎君站在一侧听琴,深情而专注地看向演奏者,眼里只有他。   燕燕没有进屋,止步于门口,不忍进去撞破他们两人的亲昵。   曲尽,陈郁抬起头来,才发觉屋外站着人,不只是燕燕,还有吴杵,他有些不好意思,心想他们应当都已猜到这张琴就是要买来送他的。   他不再抚琴,心里慌乱,就似私情被人看破那般。   赵由晟朝吴杵瞪了一眼,吴杵知趣离开,燕燕也跟着离去,两人边走边小声交谈的样子,被陈郁在窗户里看见。   陈郁抚摸琴身,低头不语,赵由晟知他心慌,握住他的手,陈郁小声问:“他们会告诉孺人吗?”   “无事,我母亲知道我买这张琴便是要赠你。”赵由晟言语平静,买琴的事,他还真得跟母亲说过。   陈郁缩回手,看向赵由晟腰间的水晶兽,他送他的腰饰,同样是十分贵重的物品,或许在赵母看来只是礼尚往来。   “小郁,喜欢吗?”虽知他是喜欢的,赵由晟还是想听他亲口说。   陈郁点头,眉眼含笑,手指拂弄古琴的轸穗,应道:“喜欢,谢谢阿剩赠我良琴。”他不曾想过阿剩会送他琴,还是张名琴,这张琴他要好好珍惜,日日弹奏,就似与阿剩日日相伴那般。   “不必言谢。”对赵由晟而言,见到陈郁脸上的笑容,看到他爱不释手的样子,花的那些钱很值得。   陈郁带琴离开赵家,走出院子觉察到燕燕偷偷朝他投去目光,他回头一笑,丝毫不怪罪。陈郁担心的是赵母起疑心并责怪阿剩,既然阿剩说赵母已知道,他便也不再心慌。   燕燕见陈郁带着书童离去,书童抱琴紧随在后,陈郁身影飘逸,端雅行走在前,她想难怪郎君会喜欢他,阿香姐也总说他好话,他真是个秀美而亲和的人。   燕燕想郎君贵为宗子,而陈家小郎君亦出生自富豪人家,两人年月也渐长,这份暧昧之情应当维持不了许久。燕燕来赵家前,也曾在大宅里服侍过贵人,她见识比较广,听闻过男子间的□□。   **   冬日,海港发船,无数的海船应时出发,扬帆随季风南下,每年发船的情景都十分壮观,人们围在港口观看。   赵由晟与数位宗室子弟来港口看船,他遇着郑远涯,郑远涯家的船已经装满货物,不过不在今日出发,安排在明日。郑远涯一副水手打扮,敏捷如猴般爬下船梯和赵由晟打招呼,他说他今年将随船出海,还有这回可不是跑澎湖岛,闍婆国这类短程的地方,一路有刘家的战船相伴,他家船要去三佛齐。   郑远涯指向海面上数艘陪伴海船出动的战船,他道:“刘恩绍真是条厉害的老狐狸,听我爹说,从古至今就没有海商当过沿海制置使。舍人是读书人,就说是不是这样!”   赵由晟回道:“是不曾有过,刘家终于如愿以偿。”   “老家伙会来事啊,正好海寇闹事给他逮着机会,朝中也有他的人帮他打点,终于从皇帝那儿讨来个大官当。”郑远涯对刘家没丝毫好感,但他还是承认刘家的人有能耐,他羡慕道:“哪日我家也能封个官当当,多威风。”   也不想想他家可是有黑历史的,朝廷没杀他老爹头已经是宽宥,还想当官。   两人交谈间,郑家的船工喊郑远涯,说是郑父找他,看来有事要忙。郑远涯跟赵由晟道个别,说明年冬天见,潇洒把手一挥,快速爬回船上。   赵由晟想随船出海往往要隔年才能返回,明年再见郑远涯时,两人可都又长了一岁。赵由晟正打算离开,突然听上方传来郑远涯的声音,他喊道:“舍人,帮我谢谢小郁,谢他做一盒香饼给我用!”   赵由晟知道那哪里是小郁制作的香饼,分明是曾元容,却不知小郁是如何说动曾元容,他竟愿意帮忙。   憋住告诉郑远涯这个“残酷”的真相,赵由晟朝船上的郑远涯挥挥手。   说来,郑远涯和曾元容都是矛盾的人,一个嫌弃对方粗鲁,却还给对方制作香饼;一个嫌弃对方像个娘们,却又喜欢对方做的香饼。   赵由晟在人山人海的港口寻找庄蝶和自己的老弟,见两人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他干脆寻处高地,站在上头等待,让吴杵前去寻找。   踩在海堤上,眺望离港的官船,赵由晟想明年官船返回,必然能给他挣一大笔钱,如今年这般。官船不同于民间的海船,因它是朝廷特许经营的商船,因此不少番国夷岛都提供给官船出入官场的官凭。   明年官船舶商的所得,自己小海船舶商的所得,凑一起应当能购上一艘大海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只要有一艘乘风破浪,能航行千万里的大海船,赵由晟根本不惧龙鳞城什么时候被攻破,不惧刘家什么时候勾结郭知州、夏家左益军跟敌兵暗通款曲,危及他自己和亲友的性命。   天边晚霞映红海面,一排如白鸥般的风帆渐行渐远,海港观船的人们渐渐散去,赵由晟看见朝他走来的庄蝶和由磬,他无奈摇头。他弟是个孩子,十六岁的庄蝶却还像个孩子玩到现在才知道回来。   “走,回去。”赵由晟催促。   由磬意犹未尽,望着海面上的船,他突然激动道:“兄长,你快看!有一艘好奇怪的船,别人都在出港它入港!”   赵由晟望去,见到一艘海船正在停泊,船桅上挂着一面旗子,上书一个大大的“杨”字。   明州杨家?   海船靠稳后,船梯下放,从船上走下一位高个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剑眉星眼,腰佩长剑,他身后有两位随从,其中一位毕恭毕敬对他说:“东家先在此等候,小的这就去陈家船厂叫人来修船。”   “不必!”声音不高,不怒而威。   随从不再多话,跟随东家登上石梯,往陈家船厂的方向去。石梯离赵由晟的位置远,赵由晟冷冷看他们离去,消失在眼前。   “这人是谁?好气派。”庄蝶也在看杨东家,见他走路带风,又年轻有为,十分好奇。   赵由晟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明州杨焕。”   “咦,我随口问问,阿剩你居然还真认识!”赵庄蝶睨赵由晟一眼,心想也不知道他都是在哪里认识这帮海商。   杨焕这人,赵由晟何止认识,化成灰都认得。   本以为海商行会杨焕没来参加,便就不会再出现在泉州,不想他还是来了。听他随从的言语,似乎船体受损,需要维修,也可能是在航途上遭遇到海寇攻击。   “兄长,不是说要回去了嘛。”由磬看老哥发愣许久,拉扯他的袖子,。   “走。”赵由晟带着老弟和庄蝶离开。   海港在他们身后逐渐远去,晚霞如画。   杨焕抵达泉州港的当夜,赵由晟就去番馆打探他的消息,他听几个酒客说杨焕的船确实遭遇海寇袭击,而且是孤船遭遇包围,险些被击沉。这也是为何杨焕的船没赶上十月份的海商行会,而在蒲甘国停泊多时的缘故,他在修船。   一位酒客说:“沿海制置使本就设置在明州,舍杨家其谁!要是杨焕及时赶回来,制置使官人还不一定姓刘呢!”   另一位酒客道:“那是!杨家当家年老不管事,杨家三位郎君就属杨焕最有才干,最有魄力,要是他人在国内,铁定不会容忍刘河越骑他家头上!”   赵由晟呷口酒,淡然问:“杨焕和刘河越有私仇?”   “当然有!刘家做事霸道,几年前刘河越抢走杨家在真腊国的生意,还收买交人袭击杨焕的海船。”   “这事没凭没据不好说吧!”   “怎么没凭没据!指不定现今海寇这般猖狂,也是刘家在暗地里使坏。”   两名酒客争执起来,赵由晟见打探得差不多,起身道别,他让吴杵去把酒钱付上。和赵由晟喝酒的酒客之一是个寡言的小伙,穿着也比较落魄,他跟赵由晟道声谢,多谢他请喝酒。   他低声跟赵由晟说:“郎君在打探杨三郎的事,有一事别人不知晓,独独我知道。”   杨焕兄弟里边排行老三,也唤三郎。   赵由晟问:“是何事?”   年轻酒客凑在赵由晟耳边说:“小的上过杨家船,杨东家身边有一个小厮,很受他宠爱。小厮叫秦环,在船上,我们都管他叫环娘子。”   “郎君如果是有求于杨东家,可以从环娘子入手,给他些好处,他会帮说好话。”年轻酒客以为赵由晟是想结识杨焕,毕竟杨焕在海商里边大名鼎鼎,身后又有强大的家族势力,有求于他的人不少。   “多谢告知。”赵由晟把手一揖,叮嘱吴杵给年轻酒客一些赏钱,便就离开。   上一世,赵由晟接触过杨焕,知他喜好男色,可能也与他年纪轻轻便率船出海有关,海船上一般不能搭乘女子,由此有些常年航海的人会在船上与男子相好。   这种相好往往是暂时的,一旦船靠岸,对男子的兴趣便会转向女子,简单而言,就是荤素不忌。   作者有话要说:杨焕:没想到吧,我还是出现了。   导演:我真得没收他红包,上辈子他戏份更多的。   由晟:别废话,吃我一剑。 第64章   清早醒来,听到窗外的麻雀叫声, 看到树叶, 杨焕才意识到他在陆地上, 他常年航海, 有时刚睡醒恍惚以为仍在海船上。他的海船在蒲甘国遭遇袭击, 破损严重,即使修补后,仍有地方漏水,但不至于沉船,由此能将船开至泉州港。   中国海船吃水的部位被分割成数个隔仓,方便装货物,也能避免因海船某处漏水,而导致沉没, 危及船上人员的性命。   海船有漏水的情况,在海上也是可以修补, 由船奴下水修补。一般海船上都会养几个昆仑奴, 他们水性极好,能潜入深海,能长时间憋气。不过,要修得密实, 最好的方法是将船送进船厂维修。杨焕的船待在陈家船厂里, 检查和维修需要数日的时间,杨焕只得暂时滞留在泉州。   杨家和陈家是亲家,两家在海上也一直是盟友, 杨焕小时候就认识陈端礼、陈繁,虽然陈家他还是第一次入住。   陈家宽敞、舒适,有一个冬日也常青的庭院,一早鸟叫声不绝,杨焕出房散步。他心情看似不错,哪怕他遭遇了一连串的麻烦,那在他看来似乎也不算什么事。海上航行经常遭遇险境,而热爱航海的人,无不是有着冒险精神。   昨日在陈繁的陪伴下,杨焕游览了陈宅,他记得他房间东面有处花廊,那边的景致相当不错,他凭着记忆朝花廊的方向走去。刚望见花廊的木架,还未走近,杨焕便听到一阵琴声,琴声安谧、悠远,单听琴声,不必见人影,就知道抚琴者有着一颗平和,宁静的心。   杨焕起先以为是陈家女眷的琴声,循琴声而去,走至书斋门口,他才意识到这里应当就是陈家二子陈郁的起居处。   杨焕昨日见过陈郁,如传言那般,长得十分秀美,难怪人们传闻他是鲛女之子,传言一直不休。杨家和陈家相识多年,对于陈端礼的往事,杨家人知道得比外人要多,杨焕清楚陈端礼早年确实娶过一位鲛女做妻。   杨焕的父亲曾见过陈端礼的鲛妻,说她有倾国倾城之颜,说她有预知风雨雷暴的能力。   不过杨焕不确定陈郁是否真是那名鲛女的儿子,远航的海商往往会在海外留有子嗣,他们的儿子可能有不同的母亲。   杨焕站在门外听了一会琴,心想弹得真不错,显然经过苦练,杨焕懂音律,也喜好。陈端礼本是海商出身,却有一位文雅的儿子,能悠然在家抚琴,想来平日里很受宠爱。   琴声停止,陈郁发现门外的人,忙起身迎上来行礼,亲切唤他:杨大哥。   杨焕见他人物标致,彬彬有礼,对他颇有好感,道:“小弟免礼,倒是我惊扰了小弟。”   陈郁将人往书斋请,他笑语:“杨大哥莫要见外。”   他待杨焕很热情,原因无它,杨焕是他姐姐陈缨的小叔子。   陈郁与姐姐关系很亲昵,他希望姐姐在杨家过得好,由此殷勤招待杨焕。   两人进入书斋,杨焕留意陈郁琴案上的琴,他只瞧得一眼,当即赞语:“好琴,这是张唐琴。”陈郁相当惊愕,他问:“杨大哥以前见过这张琴吗?”   杨焕拨弄两下琴弦,用一双大手抚摸琴身,他说:“头一回见。”   “那杨大哥怎会一眼认出它是唐琴?”陈郁瞪圆了眼睛,他的眼睛很明亮,影着眼前人的身影。杨焕是海商,他可不是琴店的店家呀,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   见陈郁惊讶又佩服,杨焕笑道:“小弟不知道我们杨家是靠什么起家的吧?”   “我爹说过,杨家早年在高丽舶商。”陈郁略作思考,突然他眼前一亮,欢喜道:“我知晓了,贩往高丽的货物有乐器!”   杨焕拉来一块蒲团,自若坐在上头,手臂搭着琴案,他说:“当年高丽宫廷喜好声乐,富豪人家纷纷效仿,琴、阮、琵琶、鼓瑟都有大量需求。”   “杨大哥,要是现今贩乐器去高丽,还有买主吗?”陈郁想起赵由晟那艘跑短程的海船,高丽离中国很近。   杨焕拿起琴案上的小香兽把玩,淡语:“这都是早年的事情,现今没人会再贩船乐器去高丽,要折本。”   “哦,原来是这样。”陈郁认真记下,泉州海商主要走南下的航线,走高丽航线需得北上,明州至高丽最是便捷,很多明州海商都前往高丽做生意,由此杨焕会如此清楚高丽市场。   陈郁低下头,执住自己的手,像似在思考什么,他专注的样子,让杨焕觉得很有意思。杨焕早熟,十五六岁就俨然是个大人,他没有过陈郁这般纯质的少年时期。   他不动声色,细细打量陈郁的模样,肤质细腻白皙,眉眼如画,温润如美玉般,心里又增添几分喜爱,很别致的少年,就似早春枝头的玉兰,但凡看见的人都想采撷。   杨焕也只是在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他更喜欢红艳的蔷薇花。   话虽如此说,杨焕每日清早几乎都会到书斋听陈郁弹琴,他未去在意自己是否真得喜欢这个少年,也许是因为这段等待的时日过得相当无趣。   陈郁一向善待他人,何况杨焕是个博闻强识的人,每当他讲述自己航海的经历,陈郁都专注倾听。他身上有陈郁想知道的事,陈郁甚至从他口中获知妍娘和黎维武的消息,知道他们还住在蒲甘国,并且妍娘一直没有孩子,好在黎维武对她的宠爱依旧。   两人常在一起交谈,陈端礼看他们相处得来,没感到什么不妥,唯有陈繁隐隐觉得杨焕跑弟弟的书斋是否跑得太勤。陈繁不是多心,他知道杨焕在船上有娈童,常年待在海船上的人,往往节操都不行。   陈繁几次到弟弟的书斋里来,故意参与两人的话题,他没发觉杨焕有语言撩拨,都是十分正常的交谈,便也由他去了。相比于杨焕,赵由晟才是个大问题。   赵由晟一般是夜晚来,往往在陈郁房中待一会儿,聊几句便就会离去,待的时间很短,但是他天天来呀。每当赵由晟来,墨玉必会待在房中,墨玉其实也不想这么干,但她受陈端礼的命令。   陈端礼不希望儿子和赵由晟走得太近,近得超乎友情,年少时懵懂,往往会做下错事,以致两人日后要因此而痛苦。   当他们长到一定的年纪,会对情感有更正确的认识,也有更好的自制力。   有一天,赵由晟来得早,那是午时,他来时,陈郁正好和杨焕在花廊聊天。杨焕跟陈郁讲世间有一种镜子,能照出一个人的一世,甚至能让人回到昔日。然而这种镜子,不是真正的镜子,它的材质不是铜,不是玻璃。   能让人回到往昔,好神奇的镜子,陈郁问:“那它有名字吗?”   杨焕瞥眼正在走近的赵由晟,缓缓道:“有名字,番人唤它焉司禄镜。小郁,你懂真腊语,你猜它是什么意思?”   陈郁在思考,他太过专注,以致没听到赵由晟的脚步声,事实上,赵由晟也是有意放轻了脚步声。   “焉司禄,是一位真腊王的名字。”回答的人并不是陈郁,而是赵由晟。   由于赵由晟总是晚上来,从没碰着杨焕,杨焕不认识他,听到这个陌生人竟然说出了答案,有那么点意外。   杨焕是个复杂的人,在陆地上好享乐,夜晚常去声色场所,有时还会在外面留宿。   “阿剩!”陈郁听到声音忙抬起头,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亲昵。   杨焕问:“这位是?”   “杨员外初次相见,鄙人姓赵名由晟。”赵由晟自报家门,他言语十分平静。   杨焕往时听过小郁提起赵由晟这么个人,也知道是宗子,他客套行了下礼,说:“原来是赵舍人,失敬。小郁常提起赵舍人,今日才得一见。”   “幸会。”赵由晟揖手,说的都是客套话。   “舍人也懂得真腊语?”知道来者不是通事,而是位宗子,杨焕不免有些好奇。以他对宗子的了解,宗子往往都是群自大傲慢的人,对番夷的东西不感兴趣。   赵由晟淡语:“不懂,我曾经在番坊听人提起这个名字。焉司禄镜说是镜子,可能更像是水域,人们起初没有能力制造镜子,只能借由水面来照见自己的容颜。”   杨焕笑了,他说:“有点意思。”   他这句有点意思,说的不只是赵由晟独特的看法,还有陈郁不知何时已经从自己的身边,走至赵由晟的身边,自打这位宗子出现,陈郁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   没多久,杨焕独自留在花廊,他看陈郁陪伴在赵由晟身边,两人边走边谈,亲密无间。杨焕与男子有过亲密的关系,他瞧得出来,陈郁与这位宗子关系非同一般,他们应该是恋人,却不知陈端礼为何放任不管。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别想追小郁。   杨焕:还是上一世那个忧郁的小郁更合我口味。 第65章   交那惹的椰子花蜜酒只款待贵客,赵由晟有幸成为他的贵客, 说来两人能够相识还是经由费春江引荐。交那惹虽说是细兰海商, 但一直定居在泉州番坊, 自从他与赵由晟结识后, 两人有时会相约在番馆饮酒。   这回赵由晟到交那惹的家中拜访, 并非只是去探访友人那般简单,坐在交那惹家那充满异域色彩的客厅,赵由晟品着花蜜酒,询问一个番国的传说:焉司禄镜。   “焉司禄镜是真腊人的叫法,我们细兰人称呼它为:心镜。”交那惹能说一口不大流利的当地土语,偶尔也夹杂几句番语,番语部分赵由晟大多能听懂。   赵由晟常出入番坊,番语学得很快, 能说不少日常用语。   “心镜。”一听到这个名字,赵由晟顿时激动地坐直身子, 上一世, 他听说过心镜,他记得这个称呼。   他也想起心镜的作用,心镜能将人的一生如画轴般展示,甚至能够让回到往昔。如果说海玉魄能使死人复活, 已得到验证, 那么心镜能让人回到往昔,也从赵由晟身上得到验证。   “郎君听说过心镜?”交那惹光是看赵由晟的反映,也知他很震惊。   赵由晟颔首, 许久才道:“似曾在哪里听闻,只是思忆不起。”   他没有自己是如何重生的记忆,他对上一世的最后记忆,是在陈家老宅里,银杏叶金黄,漫天飞舞,而陈郁病逝在他怀里。   傍晚,庭院的阳光透过纱帐,将客厅映得金黄,交那惹看向落在赵由晟肩上的晚霞,见他眉目深沉,神情阴郁,一时感到异样,恍惚有种不真实之感。   他知道赵由晟是宗子,也知道他有条海船,难道他是要寻找心镜?   “郎君要是想寻找心镜,先听我奉劝一句,这样的东西本来就没有形体,由心而化,许多人穷极一生,也没能找到。”交那惹早年的航海生活使得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也曾有人渴望更改人生的大憾事,而死在寻找心镜的路上,尸沉于大海。   赵由晟合掌谢道:“我并非是要找寻它,只是前些日听人提起焉司禄镜,觉得似曾听闻,才来请教先生。”   交那惹亦是合掌,那是他们那边的礼仪,他说得意味深长:“郎君的见识远超同龄人,在我看来,也像是经由心镜重回人世那般。”   赵由晟很惊讶于对方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将半杯花蜜酒饮下,角杯搁案,他望向在庭院玩戏的两名小孩,没有回答。他们是交那惹邻居的孩子,年少调皮,热情洋溢。黄昏的番坊,熙熙攘攘,到处是人语声,这才是真实可触的世俗生活。   世上的人们,人生都是条一直向前的路,他们不曾意识也许有其他的岔路可走,而每一条岔路都通向无数的岔道,通向无数种可能。使用过心镜的人,一旦愿望未能达成,会否陷入疯狂的境地?一次次的寻找心镜,一次次的重来。   夕阳西沉前,赵由晟辞别交那惹,带着吴杵沿番坊的石道行走,他获知自己的重生与心镜有关,没有丝毫困惑,仿佛就该是如此,他心情异乎寻常的平静。   赵由晟熟悉番坊的路,回家走的是热闹的大街,有些商肆已经点上灯笼,街道明亮。赵由晟从番坊的大门走过,听到有人在唤他,他将头一抬,见到杨焕从番馆二楼的窗户内探出身,正在对他招手示意。   赵由晟不意外会在番馆遇到杨焕,这人看似酒色之徒,实则说不定和自己一样,常来番馆获取消息。   身为番馆常客,赵由晟进入番馆,直接登上二楼,找到杨焕喝酒的房间,吴杵跟随在身旁,他将门推开,赵由晟便就进入。杨东家有钱,赁的是番馆里边最贵的房,想来不是一个人住。开门前,赵由晟已经有心里准备,会看到衣衫不整的美人,然而实情更辣眼睛,房中一角用屏风遮挡,屏风后是张榻,榻上躺卧一名秀美少年,只露出个头,像似在入睡,另有一名艳美的酒姬侍坐在杨焕身边。   冬日房中火盆烧得旺盛,很是暖燠,也难怪杨焕会热得将窗户打开。   杨焕见赵由晟到来,让美人离席到别处坐,他起身招待:“赵舍人,快请坐!”赵由晟什么场面没见过,淡定在酒桌的一角坐下,询问:“不知杨员外找我何事?”   “不急,先喝杯酒。”杨焕亲自为赵由晟倒酒,将金杯递到他跟前。   赵由晟动都没动那杯酒,他说:“若是没什么要事,我便走了。”   这样的场面,不是招待人的地方,相当失礼,赵由晟看在他是陈家的贵客,隐忍他几分,否则根本不会搭理他的召请。   “没想到舍人是个急性子。”杨焕似乎不在意会惹恼赵由晟,他呷口酒,不慌不忙说:“想问舍人一件事,舍人可是出自尚王房派?”   赵由晟淡语:“不是。”   “我今日听闻尚王家府的船在蒲甘国遭遇海寇洗劫,想来是海寇认错了船只。”杨焕淡定喝酒,示意酒姬倒酒,他言语波澜不起,但赵由晟留意到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尚王房派一直都在私下从事海贸生意,他们购买海船,雇佣人代为出海,做海贸生意。他们有自己的船从事舶商,有挣钱的门路,所以当初宗子们倒宗正赵不敏,状告宗正司官员贪墨时,尚王房派的人都没有参与。   “不无可能。”赵由晟端起酒杯,小呷一口。   中国远航的海船里边,福船占很大比例,可以说这些海船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外人一般凭借海船的风向杆,旗子上的文字辨认,但遇到集体文盲的海寇,就很可能认错船。尚王房派敢明目张胆私自参与海贸,说来在朝廷中,在海外的官场上都有他们的人,海寇一向不敢攻击他们的船。   杨焕为赵由晟续杯,他不动声色说:“我听闻舍人也有条船。”见对方挑动眉头,似有不悦,杨焕说:“任何秘密在番馆都不是秘密。”   “所以?”赵由晟听对方说至此,已隐隐觉得杨焕想做什么。   “据我所知,近来出现在蒲甘国的海寇,不少来自吾国,许多是泉漳两地的无赖。”杨焕走的航道必须经过蒲甘国,所以他绝不会放任:“只要抓到来自吾国的海寇,就能问出他们的老大是谁。”   海寇的船都经由改造,速度飞快,而船上的人员更是身经百战,要捕抓他们需要众人合力,单凭一家的力量无法做到。   赵由晟将声音压低:“杨员外想另建个海商行会?”   杨焕朝角落里睨了一眼,他看的是榻的方向,他对男宠的信任似乎还不及一个侍酒的女子。   “舍人意下如何?”杨焕问得直接。   “陈家要是参与,我会参与。”赵由晟信不过刘家,可也信不过杨家,唯独陈端礼,他是信任的。   “干脆!敬舍人一杯。”杨焕敬酒,一饮而尽。   赵由晟将杯中酒喝完,起身话别,窗外夜幕降临,杨焕亲送赵由晟下楼,在楼梯上他有意吐露,他说:“我后天将离港返回明州,小郁要随船到明州见他姐姐,也就是我的嫂子,舍人还不知道吧?”   确实,赵由晟先前不知道,应该是今日才决定,否则小郁会跟他说。赵由晟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很平静,就是言语稍显冷冰,他说:“这不就知道了。”   杨焕目送赵由晟离去,心想这人日后只能是亦敌亦友,有共同利益时联合,一旦相互争利,能斗得你死我活,见到赵由晟的第一眼,杨焕就有这样的感觉。   陈郁从天黑,等至二更天,都没见赵由晟到来,他以往天天晚上都会来找陈郁,两人在房中相伴,时间很短,但陈郁总是很期待他到来。   外头的更夫敲响二更,陈郁披件氅衣书案前坐着,还不打算去睡,他还想等。陈郁有话想跟赵由晟说,已经憋了一天,然而偏偏就是今日,他没有来。   墨玉看他明明睏得不停揉眼睛,却还在等人,她劝说:“这么晚天又冷,舍人不回来了,小郎君快去睡。”   “墨玉去睡吧。”陈郁无动于衷,只是让墨玉先去睡。   “哎,他要不是天天来,小郎君也不用天天等。”墨玉的话有怪罪赵由晟的意思,她也是看不得陈郁失落。   墨玉返回自己的屋里头睡,往时赵由晟从不会二更天来敲门,所以她就也安心去睡了。不说陈父担心他们两人会在寝室里做错事,墨玉也很紧张,总有种家种的白菜要被猪拱的感觉。   陈郁独自一人,陪伴一盏烛火,夜已经很深,万籁寂静,陈郁知晓阿剩今晚不会来了。陈郁爬上床,将烛火熄灭,明明很困,却又辗转难免,哪怕一日见不到阿剩,也能他夙夜难眠。   陈郁莫名心慌,他胡乱想阿剩会不会是知道他要去明州,所以生气不见他。随杨家船去明州见姐姐是十分便利的事,而且哥哥还一同去,在船上也有亲人相伴。   这件事父亲也非常赞同,还让他在明州多待几日,与姐姐好好叙旧呢。   去明州待个五六天,就足够了,陈郁想。他是外姓,总不能在杨家一直住下去吧,到时姐夫不嫌弃他,他都要自己嫌弃自己了。   书案上的蜡烛烧得只剩一小截,再坚持一小会,就要熄灭了,陈郁借着最后的光,脱衣登床,他明明很困,却又辗转反侧,不过是一日不见,就已经牵肠挂肚了。   陈郁想明日一早起来就要去找阿剩,这个时候他肯定在家,得将自己要去明州的事亲口告知他。自打阿剩从宁县回来,他们还不曾分离两地,想到隔着一片海,陈郁心就慌。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或者说担虑什么,只是想着要赶紧跟阿剩说。   作者有话要说:陈端礼:分开段时间好。   赵由晟:不好。 第66章   早上,陈郁迷迷糊糊醒来, 见到赵由晟在他床边, 他还以为自己做梦, 赵由晟看他呆呆的样子, 伸手摸了他的脸一把。温热的手掌, 让陈郁意识到此时赵由晟就在他身旁,他的眸子亮起,立即爬起身来,将对方抱住,欢喜唤他:“阿剩!”   陈郁温暖的身子落入怀,赵由晟搂住他的腰,缓缓将人放倒在床上,炙热的唇随即贴上。亲吻中, 陈郁抚摸赵由晟的眉眼,发丝, 闻到他身上宫香的气味, 心里很安宁,昨夜的慌乱一扫而尽。   两人的吻浅尝辄止,门窗虽然关闭,但难保墨玉不会突然闯进来。赵由晟放开陈郁, 坐起身来, 他整理衣领,陈郁爬起身,背靠床而坐, 他睡得发丝凌乱,衣衫松垮,他看着赵由晟,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   赵由晟从怀里揣出一件穿红绳的小玉饰,把它放陈郁手中,他说:“我在古莲寺求的平安扣,给你带上。”   陈郁低头看掌心一枚小小的白玉壁,他用手指摩挲它,接着将它捏在手心。陈郁认识赵由晟许多年,他很了解他,他的阿剩本来是不信鬼神的。   要搭乘海船的人,往往会去寺里或者天妃庙里求护身符,毕竟海洋喜怒无常,偶尔会有海难的消息传至海港,人们为求心灵寄托,往往会去寻求神明的庇佑。   “阿剩,我明天要随杨家的船去明州看姐姐,兄长和我一起去。”   “知晓,我昨日在番馆遇到杨焕,他与我说过。”   “嗯。”   陈郁点头,他猜测阿剩应该是知道了,原来是杨焕告诉他的。   “昨夜我去睦宗院见宗正,和宗正谈海寇的事,尚王房派的子弟都在,和他们聊至深夜。”赵由晟昨夜因有要事,所以没有过来陈家找陈郁。   “我听说连尚王房派的船都遭海寇洗劫,这些海寇真是猖獗!阿剩,我哥还说是刘家在背后捣鬼,我哥想和杨大哥召集明州的海商,另组织一个海商行会,但是我爹不大赞同。”   “组建行会,需得朝廷允许,他们想私自组建,也难怪陈钢首不赞同。”陈端礼一生都在守信,上一世,甚至因为对朝廷忠心耿耿,拒绝投敌而遭刘家毒杀,赵由晟不惊讶他不赞同。   陈郁在这件事上,很矛盾,他觉得父亲和兄长都有各自的道理,他问:“阿剩也觉得不妥当吗?”   “不,我觉得有些规矩不用守,既然刘家不值得信任,就该舍弃。”赵由晟有上一世的记忆,对于刘家绝无好感。   陈郁想阿剩果然是个不守规矩的人,他要是受礼教束缚,断然不会喜欢自己,不说不能喜欢,恐怕还要离自己远远的呢,像瘟神一样躲避。   见陈郁傻傻笑着,赵由晟摸他的脸,看他的眼神很深情,陈郁被看得不好意思,把头低下,小声说:“我就去几天,很快就会回来。”   赵由晟哑笑,应声:“别让我等太久,要不我会去明州把你寻回来。”   “噫?”   陈郁不解,为何阿剩要说把他寻回来呢,他肯定是会自己回来的。   两人在房中交谈,房间外不时传来仆人的声音,时候已经不早,陈宅的人们全都起床。陈郁见墨玉一直没来推房门,想她是有意不来打扰,她知他昨夜等阿剩等得很晚。   陈郁起来穿衣,赵由晟没有外出的意思,陈郁拿来要更换的衣服,躲到屏风后面脱衣,哪怕有屏风遮挡,他还是满脸通红。他生活在海港,知晓男子间也能像男女间那般体肤相亲,□□好。   赵由晟其实很君子,他没去窥看,为避免陈郁难堪,他坐在书案前,翻阅手边的书卷。陈郁更换好衣服,从屏风里出来,赵由晟发现他已经将平安扣系结在腰间。   不信鬼神的赵由晟,愿意为陈郁去相信,相信它会保佑他的小郁安然从明州回来。   杨家有数艘海船,体型最庞大的属朱雀船,此时归杨钦所有,杨焕率领的这艘海船也是大型海船,并且与朱雀船是同年营造,船身的样式完全一模一样。   晨光刚照亮天边,陈郁和陈繁就已登上杨焕的船,陈端礼和赵由晟一同前来送行,目送海船升帆、起锚,缓缓驶出海港。   陈郁在船尾用力朝父亲和赵由晟挥手 ,他脸上绽露笑容,前往明州,他无疑是开心的,和嫁在明州的姐姐已有两年未见,他十分思念她。   赵由晟目送船离去,望着甲板上的陈郁和站在他身旁的杨焕,他不由联想到上一世被杨焕带去明州一年的陈郁。   上一世,赵由晟悄悄送行陈郁,看他登船,看船将他载远,看站在甲板上的杨焕解下自己的风袍披在陈郁肩上,看杨焕拍着他的肩,将他带离。   赵由晟只能远远看着,眼睁睁看着,是他舍弃了陈郁,是他自己做的抉择。载着陈郁的船远去,消失在海面,赵由晟失魂落魄般坐在观浪亭上,被冬日的海风狠狠刮了一天。   上一世那些看似不可逾越的东西,在重生后的赵由晟看来压根不是问题,如果有什么让他感到为难的,也许就在于亲情。   海船远去,陈端礼回头对赵由晟说:“由晟,到前面走走?”   “好。”赵由晟跟随。   两人在沙滩上留下脚印,一个海浪过来,将他们的脚印抹平,深冬难得寂寥的海港,空荡的海滩上唯见他们俩的身影,他们边走边谈,身影越来越小。   陈端礼不似赵母,因为赵由晟年长,她的心思全在调皮捣蛋的小儿子身上,陈郁但凡有些变化,陈端礼都能察觉。起先,陈端礼认为自己想多了,直到赵由晟天天出现在他家里,还总是夜晚来,和儿子两人待在房中亲密无间。   在陈端礼看来,陈郁年纪还很小,他未必明白他喜欢赵由晟是出于依赖还是出于爱慕。陈端礼要是横加阻拦,儿子会难过,但他要是不阻拦,日后儿子只怕会更痛苦。   宗子的特殊身份使得他们不能做出格的事,一旦他们违背伦理纲常,被外人知晓并状告,会受到极严厉的处罚。曾有宗子因为娶妓为妻被贬为庶民,也有宗子因为断袖之癖而杀人,名声败坏被终身关押。   陈端礼想知道赵由晟是否明白,他的行径会有什么后果,如果这位宗子不明白,陈端礼有必要让他明白。   在海边行走,海浪声很大,交谈声不响亮,两人都用着平静的口吻,如话家长那般。陈端礼没有指责赵由晟,他也不觉得该去责怪他,只是循循善诱。   陈端礼可以说是看着赵由晟长大,知晓他的品格,也很赏识他,但不意味着允许他来亲狎自己的儿子,并将儿子拐上不归路。   “由晟冬日一过,可就十九岁了,几时去京城科考?”   “不瞒陈纲首,我无意科考。”   “可曾将这个念头告诉家人?”   “不曾,我父必然不赞同。”   陈端礼颔首,不说是严厉的赵父,放任何宗子家都不会赞同。宗子可以经由宗子试出仕,考个小官当当并不难。   “由晟既然无意官场,以后有什么打算?”   赵由晟道出两字:“舶商。”   陈端礼将手背在身后,他很冷静,用平缓的语气说:“据我所知,宗子并不许亲自参与舶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赵由晟轻笑,仰头看天空飞过的一只水鸟。   “是想像尚王房派那般,私下购买海船,派家仆舶商?”   “不是,我想领船出海。”   赵由晟这句话,终于让陈端礼露出惊讶之情,他严声:“这就犯了朝中大忌,不可如此行事。”   身为宗子违反规定出海去番国,要是有人状告勾结海寇,勾结番人,只怕是百口莫辩。   “那要看值不值得犯。”赵由晟言语毅然,听他口气,看他神色,就知他不是随口说说。   陈端礼已意识到,如果赵由晟连宗子不许亲自舶商的祖规都敢犯,那么他压根不在乎被毁去玉册,贬为庶民。   如果他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份,想必也不在乎名声扫地。   “年少轻狂,你可知被贬为平头百姓,那就是世世代代的事?”   “陈纲首,恐怕我未必会有子嗣。”   “由晟!”   陈端礼大为震惊,如果说他想从赵由晟口中知道他的决心,那么他已经知道了。   “人生苦短,旦夕祸福,循规蹈矩终要留下遗憾。”上一世自己不明白,怅恨死去,这一世赵由晟活得明明白白:“恐怕不能如陈纲首所愿。”   “罢了。”陈端礼无奈摇头,他终究是拦阻得太迟。   两人不再交谈,陈端礼的脚步也不再悠然,越走越急促,他忧心忡忡。以陈端礼的见识和胸襟,他并不视有断袖之癖的人是异端,但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   两人沿着通往防浪堤的石梯往上走,离开沙滩,一起登高,前往观浪亭。平日总是很热闹的观浪亭,今日同样寂静,只有他们两人,听着大浪拍礁石的澎湃声,陈端礼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他说:“你们都还年少,未经历多少世事,至少也要等几年。”   “由晟,如果两年后你心意依旧,再来跟我说这些话。”陈端礼直视眼前人,他身姿挺拔,曾几何时,已经是个昂藏七尺的男儿,“在今日,我只当它是耳边风。”   “多谢陈纲首成全,晚辈两年后再提。”赵由晟当即接下话头,欣喜朝未来的“岳父大人”行礼。   陈端礼压根没“成全”,神色明显不悦,但也拿赵由晟没奈何,以这小子的武艺,就是叫人把他教训一顿,恐怕也“教训”不来,况且他还是个宗子,好好的人生路不走,为情挑了条险恶之途,也是令人唏嘘。   再说,陈端礼十分宠爱陈郁,他不会逼迫儿子去做他不愿做的事,他确实不会强行分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多谢岳父大人。   陈纲首:罢了! 第67章   艉舱上层被做为客房,内部装饰华丽, 它是船上主管人员, 与及搭船小海商们的寝室, 陈郁的房间就安排在这里。   因路途耽误, 原先海船上搭乘的小海商都已离开, 客房空荡,夜里寂静异常。船行在漫无边际的海域上,船上死寂,冰冷的月光照窗,床上的陈郁越发显得孤独和哀伤。   登船时的喜悦之情此时已当然无存,陈郁被一份惆怅纠缠,而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难受,他仿佛是在海船上感应到了“别人”的情感。   这个“别人”存在于他的内心, “别人”的情感,似乎也是他的情感, 如此真实, 如同亲身经历。   陈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一合上眼睛,就会做稀奇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杨家的朱雀船上, 身处在一间宽敞、空荡的寝室里,房间门窗紧闭,唯独点了一盏烛火, 借着有限的光,能看见赵由晟的身体躺在一口绸布长箱里。   梦里的自己趴在绸布箱上,对着仿若睡去的赵由晟不停喃语,并用手指触摸他的眉毛和嘴唇,陈郁感受到梦中自己的那份悲恸之情,而怪异躺在布箱里的由晟一动不动,脸色灰白,那副模样,根本不像活人。   无论是梦里的由晟还是自己都显得要再年长几岁,陈郁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但无疑是个噩梦。梦里的那个自己像似丧失了心智,他不是陪着死去的人说话,便是呆呆坐在一面屏风下一动不动,木案上的食物换过一拨又一拨,没有动过,昼夜在窗外更替,时光流逝,唯有屏风上的梨花盛放依旧,不曾凋零,而画上拍动的翅膀大彩蝶,仿佛被凝固在半空。   梦里的陈郁埋头在双臂里,他日渐消瘦,衣物松垮,他手中执着一枚铜海兽,海兽的小尾巴露出,还捏着一只布制的花鸟纹香囊,香囊和上头的彩绳都血迹斑斑,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香囊上裂开一道口子,像似曾经被什么利器刺穿。   陈郁很抗拒做这样的梦,他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月亮,他双眼泛红,眼角有残泪。哪怕知道不是真的,只是个梦,仍让他潸然泪下。   月色朦胧,海面起了薄雾,月亮时圆时缺,陈郁不愿再入睡再做梦,他披上风袍,走出自己的寝室,他登上通往船艉甲板的木梯。   海风很冷,冷得陈郁咬牙,但这份寒冷能让他保持清醒不犯困,陈郁裹紧风袍,站在甲板上眺望海面。他闻到海潮熟悉的气息,在海浪声里,他想起来自海洋的另一种声音,很温柔,很亲切,像故人像亲人的召唤,他不用去听,他能感应到,就像他平日感应风雨雷电即将到来那般。   陈郁伸手去摸脖子上挂的铜海兽,它冰冷而硬实,那是铜的触觉,陈郁难以想象自己幼年落海时,海兽是如何活起来,并搭救他。   大海,对陈郁而言,天生有种亲切感,他也十分喜欢随波晃动的感觉,他明明喜欢乘船出海,却是为何心情如此沮丧。   明日船便抵达明州,登上陆地后,或许便不会再这般心神不宁。   原本只需半日便能到明州,途中因为过往海船传递的海寇警情,杨焕让海船停泊港口,耽误了时间。   杨焕多疑,担心自己的船被海寇盯上,他下令夜间行船,避免遭人跟踪,在半道袭击。船的主甲板上站着数名水手,他们需要轮班观察海面的情况。   值班的水手因为寒冷缩在角落里烤火,他们偶尔朝艉舱的甲板望去,可能心里都纳闷,天气这么冷,还起雾,怎么还有人跑出来看夜景呢。   海船凌晨抵达明州港,提早获得消息的陈缨已在海港等候多时,她欣喜抱住从船上下来的陈郁,灯火阑珊,陈郁还认不出姐姐来,姐姐却就已能辨认出他的身影。   “阿姐。”陈郁激动地唤她。   “小弟长大了。”陈缨抱着陈郁哭泣,她出嫁时,小弟还没她高,而今竟比她高半个头。   陈缨对陈郁是又抱又哭,对陈繁则只是问候,兄妹俩聊了两句。   姐夫杨炎过来说大家一路劳累,天气又冷,早些到我家里歇息,殷勤将陈繁和陈郁请到他家里。   杨炎和杨焕是兄弟,杨炎老大,杨焕老三,还有个老二早夭,兄弟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关系尚可。杨家是明州赫赫有名的海商家族,宅子庞大,雕梁画壁,花费巨资营建,单是在外面看,就已感到豪气逼人。   陈郁在一处早已安排好的房间入睡,舒适的寝室,柔软暖和的被窝,清雅的燎香气味,让陈郁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   他没再发梦,就如同下了杨家船,噩梦就不再来找他那般。   来到明州,陈郁不执著于玩乐,偶尔跟随哥哥出去应酬,其余时间都是和姐姐、外甥相伴。小外甥只有一岁多,奶声奶气喊小舅舅,陈郁简直爱不释手,特别喜欢抱他。   陈繁在明州的日子,明显没弟弟这么清闲,他天天都在应酬,从他偶尔的只言片语里,可知他和杨焕协力将海商行会组建起来,如愿以偿。   清早,陈郁牵着小外甥的手,在花园里玩戏,小孩儿笑声不绝,隔壁房屋里,陈繁宿醉醒来,躺在房中头疼难受。陈缨让仆人给他送来解酒汤剂,亲手递给他饮下,看他眉头紧皱,忍不住说他:“喝酒伤身,往后少喝些。”   陈繁闷下那碗怪味的解酒汤剂,把眉头皱得更深,陈缨让侍女喂他蜜饯,他拒绝说不用。又不是小孩子,还得喝口药吃口糖。   汤剂的疗效不错,陈繁躺了一会,觉得头疼已缓和,他听见院中小外甥的笑声特别可爱,终于忍不住出去看他。   陈缨将儿子抱起,塞给陈繁,笑着哄孩子叫大舅舅。   听着小孩稚气地唤大舅舅,陈繁将孩子抱起,放在肩膀上说:大舅带你去採花。小外甥不认生,乐呵呵跟他去了。   待他们一大一小在园子里玩足一圈回来,还真摘来一枝茶花,陈缨接过孩子,揶揄陈繁:“小孩儿好玩吧,哥哥快些生一个,也老大不小了。”   陈繁没说什么,挥了下手离开。   小外甥将茶花递给陈郁,小手胖嘟嘟,他可爱地说:“小舅舅,花花。”陈郁笑着接过茶花,止不住夸他真乖,随手将花簪在自己的发髻上。   陈缨摸了把弟弟的头,笑语:“小弟样貌绝佳,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小娘子来配咧。”   “阿姐,我还小。”陈郁倒映在水中的脸笑容绽放,他没跟姐姐说,才不要小娘子来配呢,隔壁家那个姓赵小名阿剩的家伙就挺不错。   陈郁和陈繁离开明州的当日早上,杨炎与其他杨氏子孙在酒家为他们饯行,酒后,杨炎与杨焕亲自送他们前往港口。   也就在去港口的路上,经过商肆,陈郁见有小贩支起一个货摊,架上挂着二三十个香囊,都是平头百姓人家用的罗布香囊,他当即想起梦里那只破裂的布香囊。   货摊上的香囊样式各异,陈郁眼尖,竟真得找到一只香囊与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他非常惊讶,掏钱跟小贩买下香囊。   这样的香囊虽然做工甚好,样式也漂亮,但不值钱,也不匹配陈郁身份。来送行的杨焕说若是要买香囊,前面有家金铺,制作的镂空花鸟香囊巧夺天工。陈郁把香囊揣入怀,笑语:“不缺香囊,我看它挺漂亮就随手买下。”   返回泉州港,搭乘的还是杨家的船,只不过这回换乘的是一艘客船。客船上的设施齐全,寝室宽敞明亮,布置精心。   船只缓缓行进,陈郁躺在房间里歇息,手里把玩新买来的布香囊,无论怎么看它都像似自己梦中的那只香囊。一样的材质,一样的花纹,一样的款式,就连黑黄两个的绳索都一样。   为何会和梦里的一样呢?是不是有什么不详的预兆?   午时,船家准备了丰盛酒菜给船上唯二的两位客人,陈郁在船工的指路下进入餐室,他见陈繁已经坐在餐桌前,显然在等候他来一起吃。   陈郁走至陈繁身边坐下,曾经他很怕这个哥哥,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不觉得他可怕,甚至还发觉哥哥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陈繁将筷子分给陈郁,他道:“再一个时辰才能抵达泉州,先吃些东西垫腹。”递出的筷子,陈郁没有伸手接,陈繁这才留意弟弟有些不对劲,他脸色苍白,眼睛直勾勾盯着餐室里的一张新制的屏风。   “小郁?”陈繁出声唤他,见他身子摇晃,像似要倒地,陈繁忙用手臂将他扶住。   陈郁靠在椅子上,脸色渐渐恢复血色,陈繁问他是怎么回事?陈郁说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的屏风和这个屏风完全一样。   陈繁问得仔细:“仔细说,是什么样的梦?”   陈郁告诉陈繁,他梦见阿剩死了,他和阿剩的尸体都在杨家船上,他们待的房间里,就有这样一张屏风。   陈繁陷入思考,他显然不觉得这样的梦荒诞不羁,不值得介意。随后,陈繁将船家唤来,问他这面屏风打哪来,店家说从城中商肆里购得,当时购买了两张,一张在这里,一张在朱雀船上。   “你没上过朱雀船,也是头遭搭乘这艘客船,确实古怪。”陈繁做出分析,他见陈郁心慌不安,他安慰道:“就赵由晟的身份和身手,依我看也没人能杀死他。多半是个怪梦,不用自扰。”   作者有话要说:陈繁:安啦,没人能弄死他。 第68章   自陈郁去明州,赵由晟夜晚不再外出, 他这份反常, 连粗心大意的赵母都察觉, 还高兴以为儿子终于肯在家用功读书了。   燕燕从没跟赵母说郎君很少在读圣贤书, 虽然他在家手不释卷, 但读的都是些杂书。燕燕是个聪明的侍女,她从不告私状。   寒冬,赵端河从京城回来,他通过宗子试,但不知什么时候会授予官职,又近年关,便就回家过年。从赵端河那儿,赵由晟获知北面的战事已经停歇, 敌兵围城数月,久攻不下, 还损兵折将, 只得罢兵离去。   吃此败仗,估计明年春夏都未必再来攻打,原本该在今年夏日就被攻破的龙鳞城,完好无损, 屹立在边塞。   从赵端河口中还得知奸相马仁义的养子马成, 身为蜀地的制置副使,常年克扣士兵的钱物,使得寒冬士兵无御寒的厚衣, 忍冻守城。幸在敌兵对蜀地的攻打并不激烈,否则就是龙鳞城未攻破,蜀地也将失守。   此事被前往边塞犒兵的使臣揭发,皇帝盛怒,将马成下狱,并问责奸相。奸相被太学生骂做国贼,狼狈不堪,以往奸相有皇帝撑腰,朝臣不敢揭他的短,而今看来皇帝已经对他失去信任,又得天下骂名,想必在丞相职位上待不久了。   上一世本该发生的事,这一世没发生,而上一世未能发生的事,这一世被触发。到此时,赵由晟已不能知晓国家未来的命运,许多事情都改变了。   想来,两年后,必不会发生上一世的悲剧,亲友都能保有性命,而生活依旧安宁。   这几日,陈郁虽然不在,赵由晟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充实的,他和几个老友聚会,或者去听书,也会独自到番馆里喝酒,打探消息,偶尔还去陈家拜访陈端礼。   赵由晟和陈端礼总是能聊得起来,从许多年前就是,他们一老一少聊的话题众多,从生活琐事到国家大事,从舶商到诸港海商势力。   陈端礼到此时已经知道赵由晟有艘海船,且走的就是宾童龙的航线,那儿是刘家的贸易地盘。陈端礼对此的建议,竟跟陈郁一样,他对赵由晟说,如果不介意,可以在自家海船上挂陈家商号。   这妥妥是来自未来岳父大人的庇护,赵由晟还是拒绝了,说他有自己的法子,能应付得来。   陈端礼压根不惊讶赵由晟会想从事舶商,因为他很像他已故的祖父,对航海有着浓烈的兴趣。偏偏宗子不许出海舶商,赵由晟的祖父只能精神出海,凭借担任市舶司提举官之便,拜访海商,记录下海外地理与风情。   赵由晟相比他的祖父,显得更出格,他想领船出海,他想要不受陆地的拘束,渴望一份自在和恣情。   不知道具体原由的陈端礼,觉得赵由晟可能是因为小郁而决定从事舶商,决定拥有自己的海船,唯有这样,他才能逃离世俗的约束。这般去想,陈端礼感到十分吃惊,为赵由晟与年龄不符的毅然、决绝。   一般的人,做不出这样的决定,并且去行动。   六天后,一艘从明州前来的客船靠港,陈郁和陈繁下船,来迎接他们的除去陈父,家中奴仆,还有赵由晟。   陈繁见赵由晟和父亲站在一起,两人情同父子般,他隐隐就觉不妙。他这人直觉特别好,他怀疑在他不在的时候,赵由晟也许说服了父亲。   陈郁笑容满面,对赵由晟开口说:“阿剩,我回来了!”   赵由晟笑着揉揉他的头,见他腰间挂着平安扣,那是自己送他的物品,他一直随身。分离多日,赵由晟此时很想抱陈郁入怀,怎奈四周都是人,陈繁还不时拿眼瞪他。   把陈郁送至陈宅,赵由晟不急于离开,和陈郁待在房里,听他讲述这些天在明州的遭遇。   从陈郁口中听到许多事,没有一样关于杨焕,这一世的杨焕对陈郁而言,并不是个能对他产生深刻影响的人,只是个普通的熟人。   陈郁打开行李,从衣箱里边取出一样东西,他说:“阿剩,我在港口看见一只香囊很漂亮,是罗布缝制的香囊,我想买来送给你。”   从梦里的所见,香囊裂开道口子,像似被利刃刺穿,也许它曾为阿剩挡下刀剑。陈郁将这个梦看成是一个启示,告诉他以后阿剩可能有危险。   陈郁不知道鲛人具体都有哪些能力,而自己是否因为是半鲛,所以才能预知未发生的事,好让阿剩能避免?   赵由晟听到陈郁说要送他一件香囊,很意外,待他看清陈郁手中的拼布香囊,他整个人都没了反应。   “阿剩?”陈郁心里不知为何而怔忡。   赵由晟这才从陈郁手中接过香囊,他将香囊捏在手里,他的眼里满是错愕,他沉声问:“小郁,为何会想给我买件布香囊?”   自己身上就佩戴着一件镂空鸟鱼纹饰的金香囊,一般都是平头百姓才会佩戴布香囊,这东西对自己并无用处。   陈郁小声说:“我喜欢它的样式,我听店家说,男女间常用布香囊互表心意。”抛开那个不吉利的梦,这种民间用于表达爱意的布香囊正合陈郁心意。   赵由晟点头,他怎会忘记,上一世陈郁去明州探望姐姐,也是十六岁,他在明州购下一只布香囊,暗揣爱意,将它送给自己。   那时,陈郁知道黄家小娘子赠给赵由晟布香囊的事,他很在意,所以自己也去买下一只布香囊。赵由晟虽然收下,但他没点明陈郁的心思,而且这只香囊自被他收下,从不见佩戴,甚至失去了踪迹。   上一世的陈郁,直到赵由晟死去,才从他衣襟里发现自己赠他的香囊,香囊已经为血浸湿。   小小的香囊系在他衬袍的衣带上,原来他一直佩戴着。   官船厂杀戮发生那日,香囊贴靠在赵由晟的心口,并为他挡刀,使得刺伤偏离心脏,赵由晟没有当即死去。香囊里边装的香料是莞香,有一定硬度的晶体,正是它们使刀刃偏移。   重来一世,这只香囊还是又一次被陈郁买来,送到赵由晟手中,难以置信的巧合。那或许并非是巧合,如果不是巧合,那又该是什么?   赵由晟无法想象当陈郁解开他的血衣,见到香囊时的情景,陈郁那时心里应该已了然。那个一再拒绝他的人,原来早已接受他的爱意,然而死亡带走了一切,他该是何等的痛苦。   赵由晟将香囊捏皱,又缓缓松开,他闻到香囊上莞香的气味,他神色哀伤。   送出香囊的陈郁本就不安,再见赵由晟的神色,这份不安在加剧,他声音微颤:“阿剩,你不喜欢吗?”   赵由晟将香囊系在腰间,他抬起身,突然大力将陈郁拉入怀里,他用低哑的声音,一字字深情地说:“我喜欢。”   一个吻落下。   陈郁激动地回吻,他的双臂用力的抱住对方。   上一世不曾回应的爱意,与及未说出口的爱意,赵由晟希望陈郁能听见。   这一年的冬日过得很快,春日到来,赵由晟的海船归航,载满货物,顺顺利利。卸货后,海船停泊在港口,赵由晟看着海船上挂的“南家”旗子,心情相当愉悦。   范投黎和周英负责售卖货物,陈家也提供了一些门路,还有陈郁充当通事,售货相当顺利,很快就收到一笔货钱。   赵母见家里时不时有个番人(范投黎)来拜访,他说的话她听不懂,但陈郁将他的话用当地话重复一遍,赵母没语言阻碍,能听懂了。   从谈话里可知儿子在做生意,且还是舶商。   赵母原本很反对,怕私自舶商,被人发现去宗正司状告,后来听赵由晟说宗正所属的尚王房派一直都在私下舶商,朝廷而今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毕竟宗子并没有打宗室旗号行商,规规矩矩做生意,自己养活自己,减轻地方养宗子的压力,还能制衡大海商之间的关系,不见得是坏事。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你看你上一世挂掉后,还要虐小郁,你说你渣不渣。   ————————————   陈繁:赵家那小子把我老爹搞定了,不行我得坚守阵地,守卫我家白菜。 第69章   春日,赵家在海昌县的果园正值花期, 桃花盛开, 赵由晟邀陈郁前去赏花。看守果园的家仆诚惶诚恐迎接两名贵客, 果园设施简陋, 只有木屋几间, 家仆清扫一间屋子,给他们住一宿。   赵由晟手头有去年舶商挣的钱,此趟过来,他让看院的老周找来土木师,营建一栋别馆,说是日后大有用途。   海昌县的夏日较城中凉爽,是家人避暑的好去处,春日能在此赏花, 秋日来摘果子,和友人游园甚好。   此时, 赵由晟和陈郁入宿的是粗陋的农家木屋, 两人都不嫌弃,他们喜欢这里,寂静清幽,无人打扰。若是要享福, 倒是可以去赵由晟的外族家, 那可是海昌县有名的豪宅。   陈郁不清楚,原来他如此喜欢桃花,他和赵由晟在果园游玩一日, 在树下野餐,至黄昏仍意犹未尽。他不知道这片桃林是赵由晟为他植下,上一世的陈郁,很喜欢桃花,还动过念头买下瀛南岛,他每每行船望见海岛的桃花,有定居在那的想法。   但凡是陈郁的喜恶,赵由晟都熟悉,哪怕上一世,他们也很亲昵,直到因为相爱而疏远。人们都是因为厌恶而疏远,唯独赵由晟却是因为爱而远离,态度决绝。   黄昏,将坐在门口的陈郁唤进木屋,赵由晟为他拿出更换的衣物,仆人已经准备上沐浴的水。   农舍并没有沐室,陈郁在屋中洗浴,赵由晟待在屋外。陈郁洗好,换上宽松的衣物,擦着长发出来,仆人进屋收拾,更换浴水,换赵由晟洗澡。   两人都没带侍女,自己擦身,更换衣物,自己铺床,燎香驱蚊。   仆人整理出两间房,给他们歇息,夜晚,果园的仆人早回自己屋里头睡,赵由晟将另一床的被子拿到自己的房中,陈郁跟在后头拿个枕头,两人相当有默契。   起初,陈端礼不让陈郁跟随赵由晟去他家果园,尤其知道只有他们两人,赵由晟没邀请其他友人,也没带家人。后来大概是想两人要真有点什么,他也拦不住,再说赵由晟年已十九,陈郁也十七岁了,搁平头百姓家都是娶媳妇的年纪了。   果园的夜晚,只有虫鸣声,此地不似林家田庄,夜风呼啸,特别的静谧。屋中只有一盏油灯,赵由晟和陈郁和衣躺在床上闲聊,聊着聊着,两人靠在一起,陈郁枕赵由晟的手臂,赵由晟用另一只手臂揽他腰身。   亲吻是自然而然的事,除去亲吻外,赵由晟只是摸了摸陈郁的腰和背,没再有其他举动。他也是坐怀不乱,两人身子抱在一起,盖着一床被子入睡。   他们还是第一次抱在一起睡,陈郁躺他温暖、有力的臂膀里,一夜睡得很甜。赵由晟时而睡着,时而清醒,每每醒来,都要确认陈郁是否在怀中,油灯早已燃尽,唯有窗外清冷的月光提供有限的照明,让他能抚摸陈郁的脸,亲吻他的脸颊和唇。   去年冬时,他以为陈郁有上一世的记忆,因为陈郁送他一件和上一世同样的布香囊,陈郁还说梦见他被刺伤死去,躺在一口长布箱里,搭乘杨家的朱雀船出海。   赵由晟不愿陈郁想起上一世的那些事,陈郁过得太凄苦,他也很困惑,为何陈郁会有携带自己的尸体,搭乘杨家海船的记忆?如果赵由晟没猜错的话,只有他经由心镜重生,陈郁并没有。   听着怀中人平缓的呼吸声,赵由晟的心很宁静,远离村落寂寥的果园,小小的木屋,在这个夜里,他有种拥有一切的感觉。   清晨,赵由晟醒来,发现陈郁不在他怀里,他坐起身,房门大开,望见林子里陈郁一抹白色的身影,他在桃林中散步。   室外清早有寒意,赵由晟拿件风袍,朝陈郁走去,见他专注于赏花,丝毫没觉察到自己,赵由晟有意悄无声息的接近,把风袍披陈郁肩上,并从背后将他抱住。   赵由晟暖和的身子裹住自己的背,温热的唇贴在脖颈上,陈郁没有回头,眉眼带笑意,低语:“阿剩,你几时醒来。”   “刚刚,见你不在身边出来寻你。”赵由晟的言语特别温柔。   陈郁任由他抱住,望着粉红的桃花,若有所思,他近来脑中常会冒出一些场景,他明显没去过的地方,可却又很熟悉,桃花林亦是。   他在这里感觉到一份惆怅又宽慰的情感,仿佛某种心愿了却般。   陈郁穿着昨夜入睡时的白中单,披一件蓝色风袍,乌发披散,他年已十七岁,是赵由晟前世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年纪。赵由晟用脸去蹭陈郁的脸颊,陈郁脸红,回头看他,小声道:“会被人看见。”   赵由晟哑笑:“不必担心,我嘱咐他们早上别来扰人清梦。”   陈郁转过身去,踮脚亲了下赵由晟唇,他的眼睛笑得明亮亮,如同宝石般。赵由晟忙要吻他,他不肯躲避,一个跑一个跟,两人来到一堵土墙前,陈郁被赵由晟按在土墙下深吻。   陈郁哆哆嗦嗦,赵由晟传递予他的,是激烈的情感和肆蔓的欲念,两人的身子滚热,哪怕隔着衣物都能感应到。   “阿剩……”陈郁像似在害怕着,他轻轻推开赵由晟。   赵由晟眼里的激情很快掩去,他放开陈郁,恢复冷静,他有过人的自制力,只要他觉得需要去制止,他就能制止,他在前世就是如此。   晨风吹拂桃林,花瓣零落,凉凉的寒意,也拂过脸庞,带走他们身上的热意。   赵由晟背靠着墙,抱胸直视朝阳,他不再言语,几片花瓣落在他头上,他也没察觉。陈郁接近他,挨着他,把头靠在他肩上,手不自觉去拉赵由晟的手臂,无意间流露的迷恋和依赖,让赵由晟摸了下他的脸。   太阳明晃晃爬起,赵由晟说:回去吧。   属于他们的一宿已过去,他们没有在黑夜里欢好,没有体肤相亲。回去的路上,他们在安澜海桥的渡口乘船,坐在船上,陈郁不时去看身边人的脸,看着看着自己脸先红了。   赵由晟笑着抓住他的手,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两人明明什么也没做。   船抵达泉州城,赵由晟把陈郁亲送回家,陈繁早已在家等候,他把两人打量一番,还是如常瞪了赵由晟一眼。   赵由晟和陈郁的关系,在陈家不是什么秘密,连墨玉都瞧出来了。   陈郁回到自己的房间,墨玉帮他的发髻解开,重新梳理,还不解问他是哪个笨拙的仆人帮他梳的发髻,太丑了。陈郁笑而不语,阿剩样样都擅长,但是不擅长帮人打理头发。   **   春日里,有一艘归航的海船捎带一封信,送至陈家,收信人是陈端礼,而书信人是定居蒲甘国的黎维武。   这封信的内容,陈郁不知晓,他只是发现父亲自从读过这封信后,人突然变得寡言,还经常关在房里。陈郁曾想去问问父亲黎叔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但走至父亲屋子,还未开口,便被陈繁拦下。   兄弟俩来到寂静无人的花廊,陈繁告诉陈郁那封信多半与陈家的仇人有关。十多年前,陈郁刚出生不久,真腊和占城发生战争,在那场战争里,陈端礼失去了他的妻子——陈郁的母亲绫娘。   陈繁提起一个人,他说:“多半是有白船休蛮的消息,我听水手说有海船看到他的船在三佛齐出现。”   陈郁皱眉,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不解问:“哥哥,这人是谁?”既然是他家的仇人,为何他从没听说。   陈繁不意外弟弟没听说过,父亲大概从没告诉过他:“杀害你母亲的人。”   陈郁曾猜测过母亲是被人所害,父亲也很少提起她,也从不说她是怎么没的。真正听到母亲被杀害,是另一种感觉,陈郁很惊愕。   “休蛮是个半番,另有个名字叫孙水鬼,他出生在三佛齐,父亲是个海寇。当年的事,爹不愿提,我也只从别的地方听得二三。”陈繁认为没必要再瞒着陈郁,他也已经长大了,再说与其他去问父亲,不如自己和他讲。   “据说,休蛮在占城王那儿谋得一个职位,掌管水兵,但他本身就是海寇头子出身,仍旧在暗地里做劫掠过往商船的勾当。”听到附近有仆人的言语声,陈繁压低声音,凑到陈郁耳边说:“当年父亲联合海商,打掉休蛮的海寇船队,他因此怨恨父亲。后来占城发生战事,休蛮蛊惑占城王捕抓鲛人领航战船,一度还寻找过鲛邑。”   听至此,陈郁多半猜到了,他的母亲就是鲛人,他沉声问:“哥哥,后来呢?”   “听说他和刘恩绍设计将父亲的船骗往闍婆国,然后派人前往查南捕抓你母亲。有人泄露了你母亲的住处,但不知道是谁。”这些事,陈繁大多是从交那惹口中听得,交那惹目睹了当年的事。陈家和刘家的仇便是那时候结下,这也就是两家人为何势不两立。   “原来刘家也参与了!哥哥,我母亲怎样了?”陈郁只知当年父亲和刘家是竞争对手,却没想到刘恩绍竟不惜勾结海寇对付父亲。   陈繁有些不忍,但还是往下说,他道:“休蛮逼迫你母亲说出鲛邑的地点,他要捕抓鲛人,其实就是为了钱财,鲛人能卖个好价钱,而传闻里鲛邑藏有大量的宝物。”陈繁稍作停顿,看向弟弟昳丽的脸庞,他曾听交那惹说过,弟弟跟他母亲长得很像:“你母亲被逼无奈,将休蛮领往昆仑洋的船冢,引来寄身船冢的海怪,海怪撕碎休蛮的船队,你母亲也被休蛮杀害。”   陈郁泪落,想来是因此,母亲没有墓,因为找不到她的尸体,她葬身于船冢。   “当年你才几个月大,休蛮找来查南时,你母亲仓皇下将你藏在仓库,逃过一劫。爹无法抚养你,才把你托付给同是半鲛的妍娘。”陈繁能想象父亲当年的悲恸与绝望,他失去了妻子,还有个幼小而特别的孩子,很可能因为没有母亲而无法存活。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我很有忍耐力的。   导演:我看你也忍不了几章吧(烟) 第70章   陈端对于十七年前妻子绫娘死亡的事,与其说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不如说是深深的愧疚与哀痛, 以至于他从不愿提起当年的事。   来自蒲甘国黎维武的信, 让陈端礼发现这么多年来, 原来他一直无法宽恕仇人, 恨意也好,哀痛也好,都还鲜明存在着。   观涛亭上,浪涛澎湃,海港热闹,不时有船只回港、出港,陈端礼在等一艘船。从收到黎维武的信后,陈端礼便托别人将他的口信带给尚未远去的福礼船, 这艘船走佛啰安国、苏吉丹等相对短程的航线。   陈家有五艘海船,每艘海船也都有对应的纲首、部领、舟师、通事等职位。福信船的纲首是陈端礼, 其余海船则由陈端礼指派一位副纲首, 管理整船的人员与事务。   福礼船的副纲首是陈端礼的一个亲戚,叫陈保逾,此人年龄与陈端礼相仿,早年也曾跟着陈端礼出生入死。   黄昏, 仍不见福礼船抵达泉州港, 按说它今日应该抵达,但是海上风云变化,也许遭遇如晦的风雨, 也许遭遇风暴,也许是遭遇海寇,皆有可能。   陈端礼不急于一时,十七年的时光他都等待了,何况是再等待几日。陈端礼步下石阶,见陈郁就站在石阶下等他,这孩子安安静静的,想来他都知道了。   “几时跟来,一点声响也没。”陈端礼拍儿子的肩,带他一起离开。   父子俩在濠渠搭船回城西,坐在船上,听着桨橹水声,陈端礼问陈郁:“大繁都跟你说了?”   陈郁点点头,他惆怅又不安。他猜测爹想报复休蛮,但那是个逃亡十七年,十分狡猾的海寇头子,而且身后他还有刘家的影子。   “孩子,你母亲当年受我拖累,若非遇着我,她理应还活着。”陈端礼摸摸陈郁的头,他的眉眼跟他母亲长得很像,很温柔。   陈郁小声说:“爹,那我就不在了。”他不要父亲太过自责,当年父亲率领海商对抗海寇并无过错,想来母亲也不会太过责怪父亲。   陈郁相信父亲和母亲很相爱,而相爱的人都会相互理解。   陈端礼笑了,眼神忧伤,他揽了下儿子,很欣慰上苍没有将这个孩子都剥夺去。   “爹几时要去蒲甘国?”陈郁想跟,他不想爹独自一人去,而且他也很想念住在蒲甘国的妍娘。   “等你逾叔的船回港。”陈端礼想瞒不住这孩子。   “哥哥说休蛮被真腊国通缉多年,只要知道休蛮去向,可以通知真腊国的水兵缉拿。”   “郁儿,怕是没那么容易,他逃匿多年,肯定有一处不易被人发现、缉捕的藏身地。”   陈郁点头,若有所思,他想到了另一个方法,他说:“爹,要是休蛮也是刘家勾结的海寇,那么可以召集大家一起攻打他。哥哥和杨大哥建立的行会,有一同对抗海寇的约定。”   “对付刘家,光是一个杨家,几个小海商恐怕难成大事,孩儿也不必心急,你爹自有办法。”陈端礼早年对付过海寇,虽然这些年他不再亲率海船出航,但他的声望还在。   “爹,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找娘的仇家吗?”   “你跟去做什么?”   “我能预知风雨,还能在迷雾里领航,爹可以吗?”   陈郁恳求,而今他已长大,他也想为母亲报仇。便是那个叫休蛮的仇人害他出生才几个月就失去母亲,以致多年被留在海外,和父亲分离。   “你跟到蒲甘国,就待在你黎叔和妍娘家里,其他事莫管。”陈端礼还是拒绝了,虽然陈郁很少求他事。   有预知风雨的半鲛,即使在海外也很稀罕,陈端礼不希望陈郁这种能力被人知道,也从未想过去利用。   看来爹同意让他随行,但不许他跟着去寻找休蛮的踪迹,去找休蛮报仇。陈郁只得同意,他还不清楚自己能起到多么重要的作用,所以心里也没底,只是想不要给爹添麻烦。   两天后,福礼船归港,稍加整顿后,又再次出行。陈端礼和陈郁登船,陈繁前来送行,一并来的还有赵由晟。   陈郁对赵由晟毫无保留,将自己母亲当年被害的事,及而今有仇家的消息都跟他说了。赵由晟没拦阻陈郁随船,但也是希望他留在黎维武家,别参与对休蛮的追捕。   登船前,陈郁被赵由晟用力抱住,很快又放开,站一旁的陈繁一直盯着,但也没说什么,便当没看见吧。   海船扬帆离去,前往蒲甘国,那是陈郁一直想去的地方,他想去见当年抚养他的妍娘,感谢她得恩情。陈郁的事,总会跟赵由晟说,他对他没有任何秘密,所以赵由晟很理解他。   蒲甘国离中国很近,好风顺行的话,十余日就能抵达,搭乘的又是陈家自己的海船,赵由晟放心,他的小郁会安然抵达。   海船行远,终于消失在云海之间,赵由晟转身,发现陈繁还在没离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赵由晟不打算跟他瞎瞪眼,他主动说:“尚王家的船再过五六日就会出海,能赴你们五月在三佛齐的海商行会,我的船也能抵达。”   陈繁颇感意外,他吃惊道:“舍人想出海吗?”   宗子可不许擅自去海外番国,被人状告通敌番国不是闹着玩的。   “到时范投黎会代我前去,有需要的地方,我们也会帮忙,毕竟你们私建行会时,我也是其中一员。”赵由晟不会什么都不管,大伙聚集三佛齐,主要是为围捕刘家的海寇,他很愿意出份力。   刘家凭借勾结海寇,养寇自重,而今当上了沿海制置使,他家是获得大利,可其他海商饱受海寇骚扰。上一世,刘家还凭借国难当上了福建的安抚使,在杀害宗子一事上,可是主谋。   一个野心勃勃的海商家族,有着几十艘的海船,可以说富可敌国,决不能放任它势力越发强大,危及到众人生存。   “那便多谢了。”陈繁这话有点敷衍,但也不只是敷衍。   陈繁不觉得赵由晟的小海船派不上用场,多一分力量是一分,再说这样连宾童龙的范投黎也参与进来,说不定能指望宾童龙国出点水兵呢。   两人一同离开海港,朝濠渠的渡口行走,都是要回城西,于是坐在同艘船上。陈繁一路打量赵由晟,他们很少相处,赵由晟气定神闲,任由他用挑剔的目光使劲瞧。陈繁不得不承认,这个姓赵的实在是长得一表人才,多少女子喜爱他这类人,偏偏来纠缠自己的弟弟。   小船慢慢悠悠使向城西,路上还堵船,赵由晟想一时半会难以离开,他不如把一件不解的事,拿来问问陈繁,他说:“我听闻毗舍耶的土人擅用一种毒药,取自植物,涂抹在箭矢上,能毒杀猛兽。要用于毒杀人,则需要多道工序加工,使之无色无味,随酒入喉,三四日后方才死亡。为得是使中毒者不知是为何人所害,下毒者能不被人发觉。”   陈繁听得皱眉,他还真知道有这种毒药,然而赵由晟到底是从哪里听来,这样的毒药,别说绝大部分人听都没听过,知道它特殊毒性的人更稀少。陈繁狐疑瞅着赵由晟,问他:“舍人真是令人吃惊,从哪里听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事。”   赵由晟直接问:“大繁,有这样的毒物吗?”   “有,番人管它叫巴丹,中毒的人会浑身软绵无力,卧床不起,起初像似染病,直至三日后呕血而死。”陈繁交友广泛,海外的事物堪称无所不知。   “那有解毒的药方吗?”赵由晟想这便对了,上一世,陈端礼中的就是这种毒,症状相似。   上一世,担任安抚使的刘恩绍和泉州知州决心投敌,而陈端礼却还想募兵抵抗,效忠已经流亡南下的朝廷。陈端礼乘船前往岭南召集海商,路途上突然病发,中毒呕血身亡,以致岭南海商在约定时间里没有等到陈端礼,而泉州的抵抗势力亦群龙无首。当时随同陈端礼出海的是戚适昌,戚适昌受刘家人重金收买,一直隐瞒陈端礼的死讯,导致在泉州的陈繁无法及时作出应对,只能受制于刘家。   陈繁站起身,走到船尾去,他发现船后面也堵着老长队伍,他皱眉,相当不悦。他回头,见赵由晟还在等他回答,他懊恼说:“巴丹的配置秘方,只有毗舍耶的土王有,解毒秘方也是。前者能花钱买,后者,恐怕你得有搭救过土王大恩情,才肯赏你一颗。”   “我说舍人没事别钻研这些东西,大丈夫堂堂正正,要杀人何必用毒。”深觉赵由晟不像是个会下毒的小人,陈繁用此表达对下毒的鄙视。   “人世间有堂堂正正的人,也有蝇营狗苟的小人,防人之心不可无。”赵由晟就是在有意提醒他,虽然没有证据,但赵由晟一直都怀疑上一世对陈端礼下毒的,正是刘家。   上一世,陈端礼前往岭南前,曾接受过刘家的饯行,极可能是在酒宴上被下毒。   巴丹这种毒药很难获得,毗舍耶人阴险狡诈,人们很少和他们打交道,不说获得巴丹,听说的人都很少。别的海商不容易得到,但刘家有这个能力获得。   陈繁用怪异的眼神看赵由晟,他有种直觉,这家伙绝对不是无聊随便挑个话题跟他说,而是意有所指。赵由晟不会正巧知道什么秘事?然而海港的事,还有哪些是自己不知道而赵由晟却能从番馆获知,陈繁觉得压根不可能。   两人聊完闲话,前方的船只离去,看来前方不再堵船,船家赶紧撑橹,将两位贵客送往城西。这一路,两人不再交谈,陈繁对赵由晟没有交情,而且至今看他还不是很顺眼。   赵由晟本以为陈繁会就陈郁的事好好质问他,没想到只字未提,应当是默许了吧?   两人各自归家,陈繁认为父亲和弟弟都不在,赵由晟应当不会再来他家晃悠了。果然许多天不见他来,直到一天,吴杵给陈繁送来一封信,赵由晟的亲笔信。陈繁不知赵由晟葫芦里卖什么药,他打开信件,读阅一遍,才知赵由晟竟已搭乘尚王家的海船,前往三佛齐。   无疑,赵由晟会参加他们在三佛齐举行的海商行会,自然不会用真实身份,不过他真是胆识过人,或说胆大妄为。   赵由晟的信里,还对陈繁提出一个要求,这也是为何写信给他的缘故。赵由晟让陈繁无论如何去搞到巴丹的解药,但他没对陈繁说明具体缘由,只说刘家手中有巴丹,可能会下毒。   刘家在上一世能在陈端礼给他们“添麻烦”时,下毒杀他,这一世也能。这一世,聚集在三佛齐讨伐刘家海寇的有陈家、杨家、尚王家、郑家,及其他大大小小的海商,这是上一世没能达到的阵容,已经严重威胁到刘家的生存。   作者有话要说:陈繁(捏信):居然给我卖关子,老子要不是看在弟弟的份上,分分钟揍死你。   赵由晟(烟):你恐怕打不赢。   ——————————   戚适昌:这一世我没干坏事,我还在福信船上被老爹当苦力用呢。 第71章   黎维武定居于蒲甘国多年,身为占婆王族, 他的生活奢华却也低调, 他与陈端礼相识, 正因他也涉及海贸, 且两家的航线相同, 两人由此相识。黎维武从不出海,他有家臣代他舶商,   关于休蛮的消息,便是由这位家臣提供,前段时间,家臣率船前往麻逸岛贸易玳瑁和黄蜡,无意在海港看见休蛮。   十多年不见,休蛮变化不小, 家臣因为当年与他是熟人,从而将他认出。休蛮显然仍在干着海寇的勾当, 他身边有几个跟班, 他停泊在海港的船,是艘白帆船。   休蛮在占城担任水军副统领前,是个明目张胆的海寇,他继承老爹的一艘白帆船, 在三佛齐一带从事打劫过往商船的有钱途营生, 白船休蛮的称呼便就这么来。   人们一般视白帆船为海寇船,其实这种船在麻逸岛一带很常见。   这里的白帆船都是缝合板船,不用钉子, 纯粹是用绳索连接船板,用粘合物抹平船板间的缝隙。这种船往往配置数量众多的桨手,船速极快,能拦阻其他海船,且缝合船容易拆装,一旦上岸,甚至能将船拆掉,拖上岸藏匿起来,深受广大海寇的喜爱。   家臣发现休蛮的踪迹,本想通知真腊国的水兵追捕,刚派人送信,休蛮却像似得到了风声,连夜逃出海港,再没有踪迹。   黎维武和休蛮没有值得惦记十七年的刻骨仇恨,虽说这厮当年打劫过他的海船,但妍娘恨他至深。当年休蛮大肆捕抓鲛人,妍娘的母亲在被他追捕的过程中死亡。   陈端礼和陈郁乘福礼船前来蒲甘国,到黎维武的家中拜访,时隔多年,陈郁再次见到妍娘。她仍是雍容华贵,只是眼尾有细细的皱纹,她一眼就认出陈郁,从木阶上跑下来,激动地一把将他抱住。   离开时年仅七岁的陈郁,还是个跟妍娘撒娇的小孩子,回来时,年已十七,个头比妍娘都高,已经是位翩翩少年郎,如何让妍娘不惊喜!   不只陈郁有明显的改变,黎维武的变化也不小,他的身姿也不再英拔,腰围明显粗大许多,稍显富态。   陈端礼还是老样子,高大英朗,岁月没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黎维武热情招待这对父子,将他们请入屋中。   陈端礼和黎维武走在前,陈郁和妍娘走在后,妍娘执他的手,欢喜带他在宅院里游览,告诉他这是他当年睡觉的房间,这是他小时候喜欢玩耍的院子。   旅人蕉依旧翠绿,隆都花正值花时,那些小时候记忆里的事物,依旧还在,而孩童时最想念的妍娘,就在身边。   妍娘如疼爱幼年的陈郁那般,对长大后的他亦十分喜爱,她和陈郁讲述往昔,眉眼里都是温情,她没有生育子女,陈郁就像是她的儿子。   妍娘牵陈郁的手走在木廊上,她笑意:“郁儿长得像母亲,小时候觉得眉眼很像,长大后果然。”她抬起戴着金钏的手,去摸陈郁的脸庞,她喃喃道:“孩子,你成家了吗?”   陈郁笑答:“妍娘,我才十七岁,还不到娶妻的年纪。”   妍娘知他胡说,她虽然没去过中国,可也听闻过那边的情况,她轻敲陈郁的头,说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又想骗你妍娘。”   陈郁小时候很聪慧,也调皮,全然不似回国后那样寡言、内向的样子。要是没有回国,或许陈郁会以黎维武和妍娘的养子身份长大,那样也未必不好,他的生活同样优渥。   不过,那样就不能和爹生活在一起,也不会结识赵由晟,他与由晟将阻隔大洋,一辈子都不会相见。   陈郁无法想象,如果他人生路走了这一条,又该是怎样的,而阿剩又该是怎样的?   陈郁和妍娘如同母子般相伴,进入厅室,陈端礼与黎维武已经坐在里边交谈。陈郁过去行跪拜礼,黎维武忙让他起来,仔细端详他模样,心中也是喟然,当年陈郁离开他家时才七岁,一眨眼间十年过去了。   陈郁在父亲身旁侍坐,听父亲和黎叔的交谈,两人先是叙旧,而后才提起休蛮。从黎叔口中得知这几日有海船在蒲里咾岛见过休蛮,他很可能以蒲里咾岛为根据&地,那里近来已经沦陷为海寇的巢穴。   “休蛮逃遁西洋多年,会在今年返回南洋,多半和刘家有关。”陈端礼想正是因为刘家壮大了在南洋劫夺的海寇队伍,有靠山有其他海寇掩蔽的情况下,休蛮才敢回到他熟悉的老地方。   黎维武骂道:“刘恩绍本就是个小人,不想他儿子比老子还不是东西。”他的海船走的航道,正是海寇闹得最凶的航道,近来为稳妥起见,也不敢运输贵重的舶货。   “端礼,你们什么时候要搞掉蒲里咾岛的海盗头子阿恩,别忘与我说,我助你一臂之力。”他黎维武即便寄居异国,失去手中的权势,可他岂是能被宵小欺凌的人。   “阿恩恐怕得放在后头,维武,我们另有目标。”陈端礼凑在黎维武耳边小声述说,黎维武家仆从如云,不得不提防隔墙有耳。   黎维武听后,笑道:“端礼,要真是如此,怎能少我一份。”   陈端礼多年未来黎维武家,本来打算住一日便就出海前往三佛齐,被黎维武硬是留了三天。   三天里黎维武设宴邀请以往几名共同老友,和陈端礼一起饮宴,陈郁侍坐,听他们老人家谈往事,有回还从宾客口中听到关于母亲与父亲相遇时的事。   原来父亲是在昆仑洋的一座岛屿上遇到母亲,那时父亲伤重,而在岛屿上居住的母亲照顾了父亲。   那年陈端礼的船被风暴刮至一座陌生岛屿,船体受损严重,且食物和水已所剩无几,船员们下船伐木、取水。风暴发生时,陈端礼在主甲板上固定风帆,被飞滚的杂物砸中胸口,伤情恶化,急需治疗。陈端礼被水手们抬下船,抬至岛民家寻找大夫。   后来陈端礼的海船都会配置船医,但当年那艘只是中型海船,缺乏船医,甚至没有通事。   绫娘那时到岛上拜访她的族亲,也就是妍娘的家人,她见陈端礼病痛难耐,心生怜悯,便用鲛邑带来的药医治他,也顺便将他照顾。   酒宴结束,天色已黑,陈郁还在回想宾客讲述的故事,他很想知道后续,他走进父亲房中询问。   “我与你母亲在东昆岛相识,她救我性命,我念念不忘她的恩情。后来……”陈端礼看着儿子,看他听得全神贯注,还催促他后来呢?   “一年后,我的船途径昆仑洋,因迷雾失去方向,船身撞击暗礁,船体倾斜,海水灌进三个舱室,正值生死存亡之际。”陈端礼自打出海贸易,有过几次惊险历程,那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而且一旦船沉,整船二三百人都可能会没命。   “爹,我听说过这件事,所以母亲又救了你是吗?”陈郁想原来从小听到大的传闻,果然有些是真的,父亲当年确实被困在昆仑洋,而母亲救了他。   “绫娘心善,纵使我不在那船上,她亦会相助。”陈端礼言语忧伤,他道:“郁儿,直到休蛮大肆捕捉鲛人之前,但凡有风暴,鲛人都会浮出海面提醒过往海船。”   “爹,所以现在鲛人都藏起来了吗?”   “是的,他们不再轻信人,也不愿被人看见。以前的鲛人会化身为人,到陆地住一段时日,他们喜欢人世间的生活,现今再没有这样的事。”   陈郁听父亲这么说,心里有些失落,鲛人是他母亲的族人,若是能见到他们,就能更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夜深,陈郁躺在床上,想着父亲和母亲的往事,他想当年父亲娶母亲肯定遇到不少阻力,他们会相爱也是惊世骇俗的吧。如果母亲没被休蛮所杀,当年父亲能带妻儿归国吗?恐怕不行,鲛人不似半鲛,对海洋有很深的依恋,时常要回海中化出鲛态。   所以父亲会一直行船,每年与母亲在查南相聚吧,唯有汪洋之外,才有他们自在的生活。   陈郁觉得自己和阿剩何尝不是这样?恐怕也得在海外,两人才有立足之地。若是阿剩的父亲知晓他们的关系,必定要阻扰,宗正司也会惩治阿剩。   陈郁明白阿剩要面对的是重大的抉择,一边是他,一边是除去他以外的所有。   在离开蒲甘国的前夜,陈郁失眠了,他披衣在院中踱步,他闻到隆都花芬芳的香味,见月光如水。当他年少懵懂时,他以为和阿剩好是天经地义的事,当他熟知世事后,他不知道阿剩得做到何种牺牲,才能与他相爱。   “郁儿,这么晚怎还不睡?”   是妍娘的声音,陈郁回头,果然看见她,她还是盛装的模样,显然还未准备入睡。   “妍娘,我睡不着,在院中随便走走。”   “来和妍娘说说,是因为什么事睡不着觉。”   手被妍娘拉住,陈郁只得跟她来到木廊下,面对面坐在一张木案前,有侍女当即提着一盏灯过来照明。   陈郁不语,妍娘端睨他脸上的神情,她看出他的忧郁,这孩子明显为情所困,妍娘一向有很好的直觉,这是她身为半鲛的天赋。妍娘执陈郁的手,小声问他:“郁儿有喜欢的人?”   得到一个点头。   “那是好事,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没有倾心的人。”   “妍娘,可是他恐怕不能与我相守一生。”   “那人要是真心喜欢你,无论是怎样的阻拦都没有用,你就是最珍贵的宝物。那人要是还不够喜欢你,哪怕一时在一起,日后也总要分离。”   陈郁神色惆怅,低头不语,手中摩挲腰间佩戴的平安扣。他知道阿剩能为他做到哪种程度,他也知晓阿剩将遭受到来自亲友的斥责。   陈郁的小动作看在妍娘眼里,她伸手轻拍他的背,安抚他,犹如他年幼时那般。   原先陈端礼想将陈郁留在黎维武家,自己前往三佛齐,后来他还是改变了主意,他会有老去的一天,而陈郁也到需要他担待的年纪。   陈端礼父子搭乘福礼船前往三佛齐,黎维武的一艘船紧随福礼船的身后,那是艘配置多名桨手的快船,能与海寇的白帆船拼速度。   抵达三佛齐,陈端礼和陈郁入住当地最大的馆舍,他们在馆舍里遇见郑三官和郑远涯,一番交谈,才知杨焕、范投黎也已抵达三佛齐,唯一需要等待的是尚王家海船的纲首到来。   虽然还缺人,不过大部分人都已抵达,陈端礼将众人召集在房中,商议如何捕抓刘家的海寇。不是歼灭,是有针对性的捕抓与刘家关系亲密的海寇。   众人一致认为应该从海寇刘镇保入手,此人是刘河越的族弟,态度最是嚣张,一度还劫掠过尚王家的海船。   “刘镇保特别狡猾,抢一艘换一个地方,今天船在蒲甘国,明天可能就在宾童龙,后天可能就跑昆仑洋去了。”郑三官坐在地毯上,一直手支在自己的大腿上,一只手叉腰,坐姿相当匪气。   杨焕轻笑:“那有何难,我们人多势众,每个他常出现的地点都布置我们的人。一但找到他船只的踪迹,就派人通报大伙,一起协力把他给堵住。”   郑远涯非常积极,笑道:“堵住后一顿痛打,我愿充当先锋!”   范投黎对他们的交谈大多听不懂,好在他身边跟着一位通事,将每一句都翻译给他听。范投黎让通事代他表态,他很乐意参与对刘镇保的追击。刘镇保的船时常游曵在闍婆国与蒲甘国之间的航道,对范投黎的海贸造成很大得影响,每次为躲避他的海寇船,范投黎都不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   黄昏,众人一起饮宴,围坐在一起,喝得正欢时,突然听见房门被人推开的声响,众人纷纷回头,见到来者是尚王家海船的纲首,此人叫王来全,他其实就是尚王家派出经商的家仆。   王来全长得肥壮,高大,他那大块头坐下后,众人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人,头戴束发冠,身穿蓝袍,他腰间系革带佩长剑,英姿飒爽,不是别人,正是赵由晟。   “阿剩!”   “由晟!”   “呦,居然是赵舍人!”   上面那两声出自陈郁和陈端礼,后面那声来自郑远涯。   陈郁深感震惊,他倏然站起身子,扫倒手臂边的酒杯,美酒浇湿他的衣袍。   “是我。”赵由晟言语平淡,扫视在坐的诸位,他躬身行礼。   终归赵由晟不放心陈郁和陈端礼,他设计瞒过家人,骗母亲他上京城游学,实则摸进尚王家的海船,跟随出海。   作者有话要说:由晟:哪怕千万里外,我也会保护你。   陈郁(脸红):嗯。 第72章   刘镇保的船是艘真腊木船,与在真腊一带贸易的海船无二致, 他也参与海贸, 他也劫掠海船, 当然前者不如后者来钱来得快。   一月前, 刘镇保从麻逸岛劫得一票, 前往蒲里咾岛销赃,在蒲里咾岛他换上海船旗帜,伪装成一艘前往闍婆国贸易的真腊船,自由的游曵在南洋,寻觅新的目标。   刘镇保身后有刘家撑腰,打劫海船一向看心情,他派出手下在海港游荡,观察哪艘海船运输的舶货贵重, 便暗地里偷偷跟随出海,利用高超的航海技术与及地理的熟悉, 对商船进行打劫。   刘镇保断然不会想到, 有人会用他打劫别人的方法将他捕抓。   晴好的一天,刘镇保的船穿过闍婆国的海域,经过三峙。所谓的“峙”海边人用于称呼海面上凸出的一座小岛,或是一块礁石。见到峙, 海船都会放慢船速, 因为附近往往有暗礁,很容易撞伤船身。   刘镇保的船从三峙中间经过,左侧是大峙, 右侧有两座小峙,在海船绕大峙拐弯时,他怎么也不会没想大峙前后有两艘船在等他,一艘是杨家船,一艘是郑家船。   郑家本就是海寇出身,水手驾驭海船的能力尤为出众,眨眼功夫哗哗追撵上来,刘镇保大为惊愕,忙撞开前方的杨家船,往南向逃跑。他平日怎样追击别人的船,郑三官和郑远涯就怎么追击他的海船,大家都有着丰富的甩勾绳经验,谁也不比谁差,论资历,刘镇保还得喊郑三官一声爷爷呢。   眼看贼船被郑家船勾住,杨焕让船员调转船头,假装要在南面追击,刘镇保忙让水兵砍断勾绳,船摆脱纠缠,慌不择路往东向逃,而那儿正是闍婆国的一处海湾,状如喇叭。   当刘镇保瞧见向内收口的边崖时,心知中计,忙跳上船艉甲板,吆喝水手们就位大弩,搬出霹雳炮,猛火油准备迎战。   他反应挺迅速,然而还是迟了,海湾早埋伏了船队,那是陈家和尚王家的船,另有几艘中小船,船主也都是饱受海寇侵扰的人,复仇心切。   一面去路被海礁堵死,身后三面环敌,刘镇保船上的弩手未能射出一发,船体便被火焰吞噬。   猛火油、霹雳炮这种东西,大家都在海上混多少会藏一些,至少陈家、杨家河郑家就有不少。耍流氓大家都会,反而遵纪守法难度大。   刘镇保的船员被火烧得鬼哭狼嚎,纷纷跳入水,刘镇保扯掉身上燃烧的衣服,赤条条扎进海里,他试图躲开敌人视线,向岸上游去。   陈端礼并不想大开杀戒,再说也需要留活口,陈家和杨家的水手下放数艘小船,捞落水的海寇们。刘镇保趁乱想逃,不想被人从水里揪住他头发,将他拽出水面。拽他的人是个粗野高大的汉子,满脸胡渣,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海寇爷爷郑三官。   郑三官把刘镇保扔上他乘坐的小船,为防止反抗,同船的赵由晟迅速揍他两拳,将他单臂扯住,让他做出俯身向下的姿势。郑远涯不慌不忙拿来绳索将刘镇保捆住,嘴中念叨:“舍人,说好我是先锋,你别抢我的活!”   郑远涯捆绑刘镇保,扳起他的脸给郑三官看,问:“爹,是他吗?”郑三官瞅着刘镇保肩背上的纹身,与及他那张耷拉眼皮的脸,咧嘴笑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大家都是泉府人,不认识也听过对方,刘镇保认出郑三官,知晓完蛋了,来捕抓他的可不是南洋那些小国的水兵,而是来自家乡的大海商集团,这是来找他算账,要他老命的。   刘镇保与及落水获救的数十名小喽啰被押上岸,一众海商居高临下看他们,刘镇保看清楚在场的众位海商,他大为吃惊,因为他看见已经多年未出海的陈端礼就站在眼前!不说陈端礼,连一向独往独来,与其他海商没交情的尚王家海船纲首竟也在!   “我刘镇保今日败在众位手中,我心服口服!不知众位纲首,今日是要把我刮了剁了,还是炖了?”刘镇保此时也只能逞强装好汉,求饶毫无用处,这么兴师动众,又岂会轻饶他。   杨焕冷语:“怎么处置,把你交给闍婆王,剜心砍头,喂老虎鳄鱼死得也挺痛快,比蒸炖强多了。”   刘镇保眼里终于有怯意,他跪在地上,朝众人一再磕头,求饶:“我赔我赔!我有一大笔财宝藏在蛇屿的暗洞里,往日我刘镇保不是东西,劫掠大伙财物,有多少是多少我全都赔还!”刘镇保磕头向陈端礼求饶:“陈纲首饶我条狗命吧!”   陈端礼喝道:“刘镇保,你杀人掠财早该有今日,死不足惜,罪不可赦!”   刘镇保见众人要打要杀,十分绝望,他喊道:“是刘河越让我劫掠众位的海船!我不该一时鬼迷心窍,听信他的邪话。陈纲首饶我性命,看在你我是同乡的份上,千万别把我交给番王!”   陈端礼下令:“押上船,仔细看守!”   众人将刘镇保和他的喽啰们一并押上海船,关进底舱。由于抓获的海寇比较多,为了好管制,分成三批,刘镇保关尚王家的海船,喽啰分别关在杨家和郑家船上。   围捕刘镇保大获成功,众人返回三佛齐的港口,在那儿做补给,同时商议接下来如何应对刘家。刘家至少有二十艘海船在南洋贸易,而且蒲里咾岛还盘踞着他家勾结的众多海寇,尤其以阿恩最难对付。阿恩的船是白帆船,船速极快,且武器精良,手下擅长海战。   贸然将刘镇保押回中国,很可能中途就遭刘家联合海寇袭击,得想个万全之策。   抵达三佛齐,陈端礼与众人商议应对的方法,大伙一致认为,捕抓刘镇保,等于和刘家撕破脸,面对强敌,只能将敌人打残,别无其他办法。蒲里咾岛盘踞的海寇必须解决,大伙归航中国才不会有后顾之忧,才能避免遭遇报复。   众多海商汇集三佛齐,光是看海港停泊的数艘中国大海船,也知有大事情发生。海港的人们消息灵通,很快传出陈端礼联合海商要歼灭海寇的消息。陈端礼还是很有些名望的,而且他早年也曾联合海商对付过海寇,成果斐然。   陈端礼入住的馆舍,时不时有慕名的海商来拜访,他们愿意出钱出力,协助陈端礼。这一年多,海寇已经将南洋搅得不安宁,海商们人人自危。   夜里,陈端礼还在和来访的海商交谈,陈郁几次过去偷偷窥视,留心观察在座的人。显然有慕名而来的人,也可能有不怀好意的人,刘家在海外拥有庞大的势力,使得有些小海商依附着刘家。   赵由晟从港口回来,登上楼梯,见陈郁在走廊上徘徊,他知晓陈郁的担虑,他走到陈郁的身边,小声与他说:“大多数人的身份都知晓,即使有人是刘家派来打探风声,你也不用担心,你爹肯定能察觉。”   陈郁皱眉问:“阿剩,听说刘河越的船队即将到来,等他抵达三佛齐,必定会跟我们索要刘镇保,到时可咋办。”   刘河越的老爹刘恩绍被朝廷任命为沿海制置使,所以刘河越的海船上跟随着一些官兵,刘河越能逼迫陈端礼将刘镇保移交给他们,到时辛苦捕抓的刘镇保岂不是白抓。   “不会,海商行会有规矩,即便在海外也还能起作用,到时大伙一致反对刘河越的意图就行。”赵由晟执陈郁的手,温语:“小郁不用思虑过多,快些去歇下。”   他们两人的房间在隔壁,夜里有时赵由晟会去陈郁的房间,或者陈郁到他的房间来。两人在黑暗中拥吻,靠一起交谈,直到夜深才会分开。   赵由晟抵达三佛齐已有数日,在海外陪伴陈郁数日,陈郁很清楚,阿剩本来不必出海的,只因他不放心自己,才冒险出海。等阿剩回国,还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这夜两人偎依在一起,陈郁告诉赵由晟,他听港口的水手说,从真腊海港换乘小船,沿河而行,能抵达查南。查南,当年陈郁的父亲和母亲住过的地方,或许当年父母居住的房子还在呢。   “等此间事了,我和你到查南走走。”赵由晟愿意带陈郁去游历,只要是他喜欢的地方。   “阿剩还是早些回去,你擅自来番国,就怕被人知道在宗正司告你的状。”陈郁靠在赵由晟怀里,脸贴着他的脖子,说话时有温热的气息吹在他脖颈上。   赵由晟哑笑,他抬手摸陈郁的脸庞,拇指腹在他柔软的双唇上揉动,他说:“那样不是更好,让宗正司把我玉册毁去,贬我做庶人,省得终日受一堆规矩约束。”   “不好。”陈郁摇头,他拉住赵由晟的手,揣到怀里,不让他乱摸。如果有天阿剩真得被贬为庶人,那么赵父肯定会与他断绝父子关系,阿剩会失去他的家人。   赵由晟捧住陈郁的头,凑上去吻他,温语:“别担心,瞒得很好,没有外人知道我人在海外。”   陈郁抱住赵由晟,用力抱他宽厚的背部,动情地回吻。亲吻中,赵由晟的大手探入陈郁的衣领,抚摸他的脖颈和肩头,他的肌肤细腻,手感很好。陈郁红着脸拉开赵由晟的手,他碰触的每寸肌肤都在发热,陈郁身体变得很敏感,一时心慌意乱。   赵由晟不会强迫陈郁做什么,他帮陈郁整理有些松垮的衣衫,在他唇角亲了一下,他离开陈郁的房间。   夜已深,馆舍也终于寂静下来,客人大多入睡,赵由晟摸黑离开。   第二日,一艘中国船进入港口,在港口蹲守的郑远涯本以为是刘家的船,仔细辨认,觉得不像,他正想上去跟这艘船的水手打听消息,突然见陈繁从船上下来,他阴沉着一张脸,行色匆匆,以致没看见郑远涯。   “陈大郎怎么也来了!”郑远涯将他拦下,心里无疑非常吃惊。原先就已安排好,陈端礼出海抵达三佛齐,召集众人,缉拿海寇,而陈繁待在泉州以应万变。   “我能不来嘛。”陈繁显得不大开心,他问:“赵由晟那混账东西在哪?”   郑远涯俏皮地朝身后人眨眼,他看见赵由晟走了过来,他心里感到好笑,赵由晟真皮实,陈大繁可难缠了,居然敢招惹。   陈繁到来的当日黄昏,刘家的海船陆续入港,总计五艘,率领船队的正是刘恩绍的长子刘河越。一时海港的人们众说纷纭,连三佛齐王都派出臣下来见陈端礼与刘河越,两边劝说一通,怕他们打起来。   真要打起来,可得离海港远点,可千万别城池失火殃及池鱼。   熟知刘河越的人都知道,他为人阴险狡诈,是头笑面虎,他才不会当面撕破脸,他最喜欢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刘河越抵达三佛齐后,把参与捕抓刘镇保的海商邀请,设宴犒劳,说是代他那个担任沿海制置使的老爹致谢。   缉拿海寇嘛,本是他刘家份内的事。   陈端礼与一众海商赴宴,并让赵由晟充当他的随从,坐在他身侧。当酒姬将两杯美酒盛满后,赵由晟利用宽袖遮挡,快速调换陈端礼与他的酒杯。他手法老练,以致连坐他身边的陈端礼都没察觉,更别说坐在主人席位上的刘河越了。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猜猜阿剩会不会喝,他要真喝了我敬他是条汉子。 第73章   宴席上,刘河越称他已联合闍婆国的番王, 决定一起攻打蒲里咾岛的海寇, 正好诸位海商都在三佛齐聚集, 希望大伙能出力相助。   杨焕第一个表态, 他愿意协助, 接着是陈端礼等人,唯独郑远涯父子只是喝酒,态度暧昧,没说要帮也没说不帮。   刘河越举杯敬杨焕和陈端礼及众位海商,众人一起敬酒,纷纷将杯中酒喝尽,杯口齐齐向下。刘河越勾住杯耳,酒杯倒置, 他喝得一滴不剩,他注视着陈端礼, 直至看他将跟前那杯酒一饮而尽, 刘河越不动声色,让侍女给诸位贵客盛满酒,他满意落座,与受邀的众人侃侃而谈。   刘河越不认识赵由晟, 以为他是陈端礼的随从, 在座的海商都带着随从,不可能每个都是熟面孔,由此他没注意到赵由晟喝酒的时候有片刻的迟疑, 并且陈繁的目光一直盯着赵由晟的手中杯。   赵由晟是酒馆常客,通晓不少喝酒的小技巧,在他做出将酒灌入喉的动作前,酒杯中已经没多少酒,大部分的酒被他快速倒在桌下。赵由晟喝的是杯中的残酒,量很少,但也很可能中毒。   杯沿和唇分开,赵由晟瞅见的第一眼是陈繁的脸,他的神色冷峻,眼中流露出些许惊讶。陈繁本以为赵由晟换过酒杯后,会做出不慎将毒酒泼洒的举动,这杯精心准备的毒酒便不用饮用,但他没有,显然是为了避免刘河越起疑心。   看赵由晟饮下毒酒后那淡定的样子,陈繁只能敬他是条汉子。   酒宴还在继续,刘河越的注意力从陈端礼身上移开,他在一通寒暄话过后,提出他的要求:将刘镇保移交给他的人,先行押回国,免得夜长梦多。   陈端礼执住手中的金杯,杯中酒满,他没再饮用,平静道:“刘镇保自被捕获,便交由尚王家的海船关押,王纲首特意焊制一口铁牢笼关他,看管十分森严,不会有让他逃走。”   “依我看,不如等抓住蒲里咾岛的海寇后,再一起押送回国,我们也能沾个光,跟朝廷讨些好处。”杨焕的话语声一落,众人都跟着应和。   刘河越又岂会瞧不出这帮海商和自己不同心,他们聚集在三佛齐,是自愿听从陈端礼的召集,他们自发拥护陈端礼,眼里压根没有他父亲这个商会行老。遭众人反对,刘河越笑笑而已,没有流露丝毫不悦之情。   在酒宴里,刘河越宣称他和陈端礼联手,必能驱逐在南洋肆虐的海寇,让众位海商翘首以待。他说得慷慨激昂,不知道他刘家私下勾当的人,或许真会被他蒙蔽。   散宴后,陈端礼返回自己的房间,陈繁和赵由晟紧随,陈端礼一迈进屋,就把房门关上,转身即问赵由晟是怎么回事?在酒席上,除去第一杯酒外,每当陈端礼要拿酒喝时,赵由晟都会暗地里扯他袖子,所以陈端礼只喝了一杯酒,也就是第一杯——回敬刘河越的那杯酒。   赵由晟还没开口,陈繁先说:“舍人怀疑刘河越想对父亲下毒。”   陈端礼显然觉得不大可能,他道:“由晟多虑了,河越要是在酒宴上对我下毒,我一旦毒发,任谁都知晓是他所为。再说,若是要下毒,理应在第一杯酒里下毒,那是敬酒,我必会饮下。”   陈繁瞟了赵由晟一眼,道:“第一杯酒,酒杯被舍人置换,他代爹饮下……少许。”陈繁的眼力很好,赵由晟偷偷将酒倒地的举动,被他瞧见。   陈端礼大惊,打量赵由晟,忙问他:“由晟,饮酒后有什么不适吗?”   “没有异样,我料毒性没那么快发作,再说我喝得少,可能也无碍。”赵由晟沉稳冷静,就算是毒发,也另有办法。   “你……”陈端礼也不知是要责怪他的鲁莽,还是感激他以身相救,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别让小郁知道。”赵由晟只有一个要求,他压低声音。   陈郁就在隔壁房间,他没参加今晚的酒宴,也没让他与刘家的任何人逢面,陈郁被藏了起来。   陈端礼赌不起那杯酒里有没有毒,他着急,使唤儿子:“大繁,速去唤番医!”   “陈纲首莫着急,且先等待,我饮用的量极少,待毒性发作再说。”赵由晟拉张椅子坐下,他的言语异乎寻常的平静。   陈繁对赵由晟有很多疑问,此时正好问他:“舍人如何确定刘河越必会下毒?且一定用的是巴丹?”   陈端礼惊愕:“巴丹!”   赵由晟颔首,他说:“刘家纵横汪洋数十年,明地里是海商,暗地里一直勾结海寇,刘家的第一次危机发生在十七年前,陈纲首联合海商围剿海寇,声望威压刘家。刘家当家刘恩绍深感危险,不惜联合休蛮杀害陈郁的母亲绫娘,让陈纲首丧失斗志,自此,刘家再无人阻扰,在海内外大肆扩张势力。”   绫娘的死,陈郁与赵由晟说过,所以他清楚来龙去脉。   “刘家的第二次危机,便在今日,比十七年前那次更为严峻,一旦养寇自重的事为朝廷得知,刘恩绍父子不仅会失去苦心经营的一切,还可能掉脑袋。”赵由晟做出分析,他看向陈端礼,见对方在点头,他继续说:“若是把陈纲首除掉,今日聚集在三佛齐的海商将变成一盘散沙,郑家不服杨家,杨家不服陈家,四分五裂,再难对刘家构成威胁。”   陈繁只听不语,等赵由晟说完,他才提出一个待解答的问题:“巴丹呢?你怎知会用的毒药一定是巴丹?”   陈繁知道赵由晟分析得很对,他也是这般想的,所以当他收到赵由晟的信后,急匆匆就出海了,他意识到老爹在外海确实有性命威胁。   “不急,稍加等待,便知是不是巴丹。”赵由晟已感觉到心率紊乱,他的背不由自主地靠向椅子,他的手臂在微微的颤抖。   陈端礼离赵由晟近,已经察觉异样,他执住赵由晟的手,慌道:“大繁,去馆中唤番医!”   “父亲,我有解药。”陈繁站住没动,他皱皱眉头,问赵由晟:“如何确定是巴丹?如果不是巴丹,你可能会没命!”   陈繁话语说重了,以赵由晟喝下那点剂量,就是其他的毒物,也顶多难受几天,不会有性命危险。   他们交谈时特意压低声音,住在隔壁房间的陈郁还是听到了声响,过来探看。这日馆舍租客满员,哪怕夜晚也十分喧闹,陈郁不知道酒宴已经结束,否则他早过来找父兄和阿剩了。   陈郁来时,正见陈繁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只盒子,他打开盒子,拿出一颗药丸,递给赵由晟,他惊慌问:“哥哥,阿剩怎么?”   “哦,他嘛……”陈繁故意拿眼瞧赵由晟,见他在对自己使眼色,他说:“酒喝多了,吃颗药醒酒。”   赵由晟用抖颤的手接过药丸,把它塞进嘴里,并猛灌一口温水,将药带入喉。巴丹的中毒过程很绵长,起初症状是心率不齐,脸色苍白,发冷发抖,赵由晟完全符合。   “阿剩,你哪里难受?”陈郁蹲在赵由晟跟前,一手握住他的手掌,一手拿巾子帮他拭冷汗。   “无事,躺会便好。”   赵由晟站起身,脚步虚晃,当即被陈端礼和陈繁架住。   两人将赵由晟送回他的寝室,烧火盆暖和屋子,并给他盖上厚棉被。赵由晟躺在床上,意识有些模糊,守在他身边的陈郁,紧紧揣住他的手,心疼得要掉泪。   从父兄小声的交谈里,陈郁已知赵由晟代父亲喝毒酒的事。   陈郁守在床头,他帮赵由晟拭汗,仔细观察他情况的变化,一颗心紧揪着。渐渐,赵由晟不再冒冷汗,人也好受许多,他抬手抚摸陈郁的脸,陈郁望向他眉眼的笑意,知他已无碍,解毒了,陈郁眼中噙泪。   “阿剩,下次不许你再这般鲁莽,明知是毒酒你还喝!”   一道泪水从陈郁脸颊滑落,他用力抓着赵由晟的手臂,他又惊又怕,又忧又喜。   赵由晟帮陈郁擦泪,慌乱道:“下次再不敢。”他压低声音,心疼地说:“别哭。”默默忍受毒药发作,可能还不及让陈郁落泪来得难受。   两人间的亲昵亲爱,尽都看在陈端礼眼里,他没有阻止,没有呵斥,而是静静地离开。陈端礼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儿子也在,两人低声交谈几句,都了解赵由晟饮毒酒的用心良苦。   接下去的几天,陈端礼需要装病,烧火盆,盖厚被子,请番医医治,蒙蔽刘河越。   第二天,听闻陈端礼生病的消息,刘河越忙去探看,陈端礼假装不舒服,无法见客,刘河越只待上一小会便就离开。   第三天,陈端礼“病情加重”,番医显然医治无效,陈繁请来当地的巫医驱逐邪灵,又唱又跳。刘河越便就在得意洋洋中,率领船队出发,扑向海寇的老巢——蒲里咾岛   除去郑家的船,尚王家的船没追随,其他的海商都跟随刘河越赶往蒲里咾岛,包括陈繁,但大伙其实心知肚明,蒲里咾岛的海寇只怕已经获得风声,早逃得无踪。刘河越不会剿自己的海寇,他又不傻,只是做做样子。   刘河越未必想到,在他率船前往蒲里咾岛的那些日子,陈端礼一直都没闲着,他派人调查到休蛮的去向,并且从刘镇保那儿逼问出海寇的另一处老巢。原本在蒲里咾岛的海寇,仓皇撤离,他们需要另一处庇护所。   陈端礼突然“病愈”,生龙活虎,率领郑家和尚王家的海船,连并三佛齐国的水兵,在一个凌晨悄悄出发,直扑海寇隐秘最深的巢穴。赵由晟和陈郁随行,搭乘陈家的福礼船,跟在陈端礼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陈郁:下次你还敢不敢!   导演:下次他还敢,快罚他跪算盘。 第74章   龟山岛位于三佛齐以北,位置偏僻, 远离贸易航线, 从三佛齐出海, 船行五日能到。龟山岛顾名思义, 岛上有一座山似龟, 龟脊背便是龟山岛的最高处,上头立有一座高塔。   龟山岛西南面是悬崖峭壁,无法登岛,东北面又多暗礁,海流迅猛,很是凶险,若非十分熟悉此地的人,绝不敢驾船靠近。   这样的地方, 只有海寇到访,也不知从何年何月起, 这儿成为了贼窝, 海寇在龟脊崖上垒起石塔,用于警戒,需要时亦会点明高塔上的巨型油灯,引贼船靠港。   陈端礼在三佛齐时, 听从细兰国来的海商说在半道撞见海寇阿恩的船队, 有三艘之多,急匆匆向西而去,对过往商船视而不见, 像似在逃离。却不知为何齐齐逃亡西洋的方向,他们又是要逃去哪里?   三佛齐是一处大都会,西洋和南洋的海商在此聚集,各种舶货在这里都能买到,各类消息在这里汇集。在三佛齐“养病”的日子里,陈端礼不只获得海寇阿恩逃跑的方向,还从刘镇保那儿获知另一座海寇岛——龟山岛。   刘镇保在尚王家的海船里关着,刘河越率领船队离开三佛齐时,特意去见了尚王家海船的王纲首,拉拢他到自己的阵营。王纲首表示他的海船常年在三佛齐贸易,出现在此地与陈纲首的召集无关,且他的雇主一直不想参与两边的纷争,尚王家一向置身事外。   刘河越听信了王纲首的话,在于这确实是尚王家一贯的做派,而且眼下陈端礼中毒无力指挥,海商们只能听从刘家的指挥。王纲首自然知道形势在变化,而今的局势对陈家大为不利,审时度势,他怎么着也该依附刘家,不与刘家作对。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尚王家暗地里参加陈杨两家的海商行会,早就抛弃了刘家。赵由晟搭乘的就是尚王家海船,他想从刘镇保那儿逼问点什么,压根不难。   刘镇保告知的龟山岛位置,便是经由赵由晟传达给陈端礼。   船行数日,陈端礼与郑家、尚王家、三佛齐水兵抵达淡港,但他们不急于攻打龟山岛,在淡港稍作停歇,为大战做准备,还有等待陈家的福信船抵达。   陈家有五艘海船,以福信船的船甲最是坚固,配备最为精良,船员整体武装,作战时,就是艘战船,船员都是兵。   福信船本在细兰国贸易,收到其他海船捎来的信,立即赶往淡岛汇合。福信船上的戚部领早年跟随陈端礼歼寇,有打海战的丰富经验。   陈端礼带陈郁登上福信船,他会用这艘船做为领航船,在船上召集主要船员说明这次将大伙召来的缘由。   赵由晟陪伴在陈端礼和陈郁身旁,福信船上除去戚适昌,没有人认识他。戚适昌在陈端礼的吩咐下,答应绝不向外吐露赵由晟的宗子身份。   在淡岛,陈端礼重金雇佣去过龟山岛贼寨的向导,雇得两名,从这两名向导口中,陈端礼获知龟山岛西面其实有个地方能登岛,登岛后只需换小船走河道,就能顺河流进入贼寨。   淡港的居民常年饱受龟山岛海寇的骚扰,十分憎恨这帮海寇,他们给陈端礼提供了不少消息,其中有两条尤为重要:一条是休蛮的白帆船就在龟山岛停泊,有渔民看见;另一条是两日前,刘家的一条海船驶往龟山岛,且在淡港购买大量的酒和猪羊鸡鹅,到今日还未见刘家的船驶离。   陈端礼与郑家、尚王家的人商议一番,决定在一个雾夜进攻,兵分两路,一路走北面河道,直捣贼寨;一路放火焚烧岛上停泊的贼船,占据岛上的高塔,截断海寇逃跑的路径。   雾夜如期而至,陈郁的对气候的预知从未有过失误。   郑三官父子率领自家船员与三佛齐的水兵搭乘数艘小船,悄咪咪从河道行进,潜入贼寨,与此同时陈家和尚王家的船借着雾气,慢慢接近龟山岛的港湾。受雇佣的淡港渔民纷纷驾驶渔船,挨靠停泊在海湾的贼船,竭力往上头抛掷猛火油与火炬,很快船只被点燃,火光通透。   在高塔上警戒的小喽啰惊慌敲响锣鼓,一时锣鼓震天,喝得烂醉的海寇们爬出巢穴,操起家伙,往港湾的方向奔来。   这一通凌乱、震耳的锣鼓,亦是郑家与三佛齐官兵的出战号召,他们协力解决掉守卫水关的海寇杂兵,在贼寨里厮杀。   陈端礼和陈郁站在福信船上,他们眺望贼寨里的火光,知道郑三官父子和三佛齐官兵已经杀入贼寨,近处,戚适昌率领五六名水手,杀倒守塔的敌人,爬上高塔,将高塔上被敌兵熄灭的灯火重新点燃,照亮港湾。   沙滩上到处都是混战的己方水手与彼方海寇,赵由晟拔剑跳下船,英勇参与作战,近处的敌人,他用剑劈砍,远处的他还能拿下腰间的弩机射击。   陈端礼居高临下,见赵由晟亲自陷阵杀敌十分惊愕,幸在他并不冒险,几乎都藏在友军后头拿弩机射冷箭,而且他剑法高超,敌兵根本近不了他的身,简直不可思议。   陈端礼赞语:“没想到他武艺这般好,恐怕跟远涯不相上下。”   陈郁紧张得攥紧拳头,他目光追随赵由晟的身影,他太过专注,没听见父亲在说什么。   其实看赵由晟一直跟在戚部领身后,也知他很安全,戚部领挥动一口大刀,海寇谁挨谁死,非常彪悍。不说赵由晟,就连福信船文文弱弱的顾舟师侄子顾常,费通事也参与作战,顾常负责朝远处的敌人丢霹雳炮,杀伤力极大,费通事一手拿刀,一手拿盾,打起架来有模有样。   贼寨起火,敌情在腹部,海寇们根本无心在港湾作战,纷纷掉头往贼寨里赶,要知道他们的财物可都在寨子里呢,这可真是做贼的遭贼偷。   没费太多功夫,陈端礼的人占据港湾,将海寇的船烧得七七八八,并特意留下一艘中国帆船不烧,那是刘河越派来犒劳海寇的船,船上只有三名水手看船,迅速被制服。   得感谢这位刘家使者,用大量的美酒灌醉海寇,他必然没想到会助陈端礼一臂之力,更想不到陈端礼会率领船队前来龟山岛攻打。海寇在醉酒状态下反应迟钝,被声东击西打得疲以奔命。   贼寨那边,郑远涯挥刀砍死一个看门的醉鬼,抬脚踹开活色生香的浴池大门,没想到这帮海寇还挺会享受。   浴池里的男女慌乱四逃,郑远涯逮住一名披件开衫没穿裤子的男子,将他从大水缸后拖出,待郑远涯看清男子长相,他欢喜大叫:“爹,你快看我抓住谁了!”   刘河越的亲信刘忠正跪地求饶,他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十分狼狈,哪还有平日的威风。郑三官乐了,大笑:“陈纲首不愁着没刘家通寇的证据嘛,这里不就有一件证据,还活跳跳!”   刘忠被郑远涯结实捆住,如同颗粽子,扔给船员看押,特别叮嘱,别让他跑了。   贼寨里的贼寇稀稀零零,早见势不妙四散逃奔,郑三官率领部分郑家兵赶往港湾,拦住从那儿前来救援的海寇,郑远涯与三佛齐官兵则仍在贼寨里搜寻,捕抓海寇。   对三佛齐这样的大都会而言,财富仰赖海商的贸易,而海寇就是跟他们抢钱的人,三佛齐国的番王对海寇明码标价,只要你有能耐抓到海寇必有重赏,要是逮到海寇头子,譬如阿恩、休蛮这类,奖励更是丰厚,南洋好几个国家都在通缉他们。   郑远涯在向导的指引下,与三佛齐官兵前往龟山岛的中心——一座悬空在峭壁上的大木屋,据说那是龟山岛寇首的居所。   眼前通往大屋的木栈道已经被海寇砍断,郑远涯让手下寻找其他的道路,他们很快发现数条从山崖上下垂的绳梯,上面还挂着三四人呢,尚未及落地,只得趴在绳梯上,郑远涯的手下在绳索下方守株待兔。   远涯带领三名手下,往后方的屋舍搜索,他手中执刀,小心翼翼迈过昏暗的房门,他听觉极佳,听出门后有人,他静静将刀插回刀鞘,正准备拔背后的斧头砍门时,突然从门内跳出一人,挥刀朝他的脸劈来,气势骇人,力气更是惊人,郑远涯挥刀抵挡,被震得手麻。   两人于打斗中出屋,在空地上拼刀,郑远涯被压制着打,本就吃力,再则这人也带着手下,有七八名之多,郑远涯根本不是对手。听到郑远涯的喊叫声,援兵挥舞火把赶来,疑似寇首的人觉察不妙,摆脱郑远涯的纠缠,迅速逃离,借着火把照明,郑远涯认出此人绝非阿恩。   阿恩黑肤瘦小,三十来岁,此人高壮,五十来岁的模样,手中拿一把西洋产的弯刀,穿着打扮像个细兰人,可却有张国人的脸。   郑远涯当即悟了,大叫:“休蛮!快追!”   郑远涯如箭般追撵出去,他的身后紧随着五六人。   休蛮在贼寨里被郑远涯发现行踪,但他利用熟悉的地形,很快将自己藏匿进黑夜里。阿恩就没休蛮这样的好运气,他带领十数个小喽啰,试图杀往沙滩登船逃跑,被尚王家的水手拦阻,一顿痛殴。   郑远涯追逐休蛮,不知不觉来到海湾,见海湾已经被友军占领,心中大喜,他登上陈家船,告诉陈端礼休蛮就在这座岛上,他刚跟他交过手。   “有船往东面逃跑!”   赵由晟突然出声,他看见戚适昌站在灯塔上头打旗语,他用力挥动双旗,旗子指向东面。   “海寇劫船要逃!有海寇劫船!”   几乎同时,沙滩上数名三佛齐国的水兵在挥臂大叫,他们鼻青脸肿,其中一人被砍伤,捂住手臂痛叫。   “一定是休蛮!”郑远涯很笃定,休蛮和他那伙手下十分厉害,才能在瞬间夺走一条战船。   还不待陈端礼下令,福信船的船员当即做出反应,他们拉起船锚,扬帆往东面追去。   前面的船快速在逃离,后面的船紧追不舍,越是追不上,陈端礼越肯定船上寇首是休蛮,才有这么高超的驾船技能。   要知道除去配置数十人桨手的快船,普通的海船,很少能拼过福信船的速度。福信船上从火长舟师到水手都是最好的,在泉州城里可谓数一数二。   追逐半日,敌船失去踪迹,陈端礼命令回航。   休蛮不亏逃了十七年,逃跑经验丰富,还是让他给跑掉了。   郑远涯颇自责,陈端礼却说早晚会抓着他,哪怕他逃亡西洋,没有刘家的庇护,他终归没有活路。   当年真腊与占城爆发战争,身为占城水军副统领的休蛮,利用手中的权势,坏事做尽,有许多仇家,连占城王都想抓他,若不是刘家罩他,他早该死无葬身之地。   陈家船返航途中,在淡港补给,此时尚王家的海船、郑家的海船都已停泊在淡港。陈端礼从郑三官和王纲首那边获知海寇阿恩和他的手下,移交给了三佛齐水兵,会由三佛齐王处置,这回真是丢鳄鱼池里喂鳄鱼了。   在龟山岛捕捉到的刘家人总计四人,其中有刘河越亲信刘忠,刘忠对刘家与海寇的勾当无一不知,往时也都是由他代主子与海寇往来。   郑三官在要事谈完后,特意跟陈端礼禀告:“休蛮抢船时砍伤一名水兵的手臂,那名水兵死了,不到半个时辰暴毙。”   “下遭再遇着他,得小心。”郑三官见到水兵死亡时的惨状,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那样的情况,使得他想起一个令人不安的传闻。   作者有话要说:休蛮:老子在外头流荡十七载容易嘛,不弄件神器怎么对付你们。   导演:应该再一章,就决绝掉这帮家伙,进入谈情说爱模式。 第75章   从龟山岛返回三佛齐后,赵由晟上了陈家的船, 他原本一直搭乘尚王家的海船, 这趟, 他打算跟随陈家返回中国。   龟山岛一役, 歼灭海寇许多, 俘获更多,陈端礼本想将所有海寇押送回中国,他们都参与过对中国商船的洗劫,但最终还是将寇首阿恩和其余的番人海寇留给三佛齐番王处置。   海港上风和日丽,福信船正在补给,船员不停往船上搬东西,番王赏赐许多美酒和牛羊,用来犒劳船员。   今日, 番王设在宫殿里的酒宴,赵由晟和陈郁都没去喝, 陈端礼带领戚部领等一众老船员前去赴宴。   赵由晟站在艉舱甲板上, 观看船员搬运各种东西上船,有瓜果,有禽蛋,还有两笼火鸡, 厨子亲自提装火鸡的大笼子, 他身形庞大,每踩一步,都觉得木梯在晃。   离开乌烟瘴气的龟山岛, 返回这繁华的港口,看着身边欢声笑语的人,真是种享受。   “阿剩,我去你房间找你不在,原来在这儿。”   陈郁爬上艉舱的楼梯,登上甲板,见到赵由晟,他走至他身边,一起凭栏,眺望海港。   艉舱甲板上就他们两人,他们肩并肩靠在一起,吹着海风。赵由晟问找他有什么事吗?陈郁笑语没事,就是想和他说说话。   这些天光顾着打海寇,两人极少能单独相处,连说话的机会都少。陈郁知道从今日起,就有这个机会了,赵由晟搭乘他家海船归国,他的房间就在自己房间的对门。   “阿剩,我听郑叔说他和远涯会驾船陪伴我们回国,原本交由尚王家看管的刘镇保,现在已被转交到郑家船上。”   “尚王家也是出于无奈,本来是很好的邀功机会,但又怕被朝廷知道他们私下从事舶商。”   赵由晟深知这份无奈,所以他即便出海,参与讨伐龟山岛海寇的战役,他对外也要否认参与,当做什么事也无。   “我还以为尚王家的海船会亲自押解海寇回国,阿剩,我很担心我们回程会遭遇到刘家攻击。”陈郁收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心想他们消灭龟山岛海寇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刘河越的耳边,如果刘河越知道父亲没有中毒,且在龟山岛抓得他的亲信刘忠,还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刘河越必然不想让朝廷知道他勾结海寇的事,在他们押着罪证归国前,刘河越还有机会扭转战局。浩瀚无垠的大海,便是一片法外之地,归国之途只怕凶多吉少。   “刘河越那边有你哥和杨焕盯着,最令人担虑的倒是休蛮,我听郑纲首说,休蛮手中的刀是海冥刀。”赵由晟读过很多杂书,所以他知道海冥刀的厉害。   海冥是一种生活在海眼里的灰色海蛇,浑身都是剧毒,西洋的番人冒性命危险潜入深不见底的海眼捕抓海冥蛇,再用海冥蛇的毒液涂抹刀箭,用于杀敌。   海冥蛇之所以名字中有个“冥”字,就在于哪怕沾上一点点它的毒液,也会使人失去性命前往冥间报道。大海上有关于海冥王的传说,而海冥蛇在传说里就是冥王的使者。   “爹说海冥刀能杀死凡人,也能杀死海中的蛟类、海怪。”陈郁用力抓握阑干,心情沉重,爹没告诉他母亲就是死于海冥刀,但陈郁能猜到。   赵由晟的手覆住陈郁的手背,另一只手将人揽向自己,让陈郁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们在海风中相偎,赵由晟的风袍宽大,被风撑开,正好遮挡住陈郁的身子,若是有人登上艉舱甲板,从背后看,还以为只有赵由晟一人呢。   陈郁感受赵由晟身体传来的温暖,这份温暖带给他的安心,他手臂揽住对方的腰,低头把脸贴向他的胸口听心跳声。   “阿剩,真想你早些回到泉州。”   “为何?”   “那样海寇也好,刘家也好,都伤害不了你。”   赵由晟笑着将陈郁搂得更紧,若不是怕有不识相的水手突然登上船艉,他真想吻他。   “我不是好好着,我又能有什么事。这次只要顺利归航,让刘家的罪行昭告天下,我们往后都不会有事。”赵由晟说着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此时的陈郁听不懂,他不知道上一世刘家对他们的危害有多大。   夜晚,陈端礼从酒宴上回来,将船上的几名要员召到纲首室里,告知五更天时起航离开三佛齐国。他们要连夜离港,借着夜色悄悄离去,以免被人发现行踪。   众人领命,各自回房去,抓紧补眠。   陈郁这一夜很难入睡,他心神不宁,他没感应到暴雨或者大风即将来临,可那份焦虑感是如此强烈。在床上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陈郁下床披衣,执起烛火,往赵由晟的房间走去,就在对门。   房门缝隙里渗透出灯火,阿剩果然也没睡下,陈郁轻叩两下房门,赵由晟很快过来开门,把陈郁接进屋,问他:“睡不着?”   陈郁点头,低语:“嗯,阿剩也是吗?”   赵由晟把房门关上,顺势搂住陈郁的腰,将他推向门后,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陈郁听他用低哑的声音述说情话:“想你。”   陈郁被他压制在门后亲吻,他的吻充满激情,他搂抱陈郁的臂膀相当有力,陈郁像似被他束缚在怀里。陈郁抬头用力回吻,唯有在拥吻里,他心中的那份焦虑才消失,他的脑子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阿剩……”   “阿剩……”   每当亲吻停下,陈郁就不停地唤赵由晟的名字,他的身子滚烫,情不自禁。   陈郁的衫子被赵由晟三解开,那是睡觉时穿的贴身衫子,赵由晟轻易将他抱起,陈郁伸手去触摸他的脸庞,灯火下他的眉眼深邃,眸子幽黑不见底。   陈郁触摸他的眉眼鼻唇,眼里满满是柔情,甚至有份道不明的感伤与忧郁。   陈郁被放在床上,他抬头去看赵由晟,见他解开了衣带,他的衣衫松垮,露出结实的胸膛。赵由晟的身子覆下时,陈郁紧张地闭上了眼睛,等待中没有对方身体传来的温度,也没有深情的吻落下,陈郁缓缓睁开眼睛,见赵由晟坐在床边,他眸子里的激情都已消散无踪。   陈郁挣扎着爬起身,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战栗,双手止不住地抖颤,便是因此,赵由晟停止了他的动作。   “我……”陈郁心跳地很快,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他激动又极为害怕,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害怕什么。   赵由晟轻轻揽了下陈郁的肩,安抚道:“不强求。”   无论他得没得到陈郁,他都拥有他这个人,他们心意在一起。   其实,在见到陈郁浑身发抖那刻,赵由晟的心如刀绞,哪还有什么念想。上一世的事赵由晟无法释怀,他不能砍死这一世什么也没做的杨焕,他只能责怪自己。   陈郁的话卡在口中,尤其在听到赵由晟说“不强求”时,听他言语那般冷静,异乎寻常的冷静。   陈郁哆哆嗦嗦将衣衫拉拢,把衣带系结,当他抬起头时,他的眼神忧伤,他心乱且着急,为阿剩那句不强求。   他是愿意的,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害怕与阿剩亲昵。   赵由晟拿来陈郁的外衣,帮他披上,温语:“小郁,夜已深,早些歇下。”   陈郁张臂将赵由晟抱住,他不要离开,他隐隐有种感觉,阿剩其实也在退缩,他通过他的眼睛,仿佛能窥见他的内心。   这夜,陈郁躺在赵由晟的床上,枕着他的臂膀入睡,睡得很沉。赵由晟没怎么睡,他揽着陈郁的腰,看他的睡脸,直到蜡烛燃尽熄灭。   五更天时,赵由晟听到外头的声响,水手们都被叫醒,准备扬帆出海。赵由晟轻轻抽出手臂,他捧住陈郁头让它靠在枕头上,他在他额头亲了一口,翻身起床,上甲板帮忙。   天蒙蒙亮,陈郁醒来,感受到背下的床在细微的摇动,他当即意识到船在行进。   陈郁回到自己的房间,更换身衣服,登上木梯,匆匆前往甲板。他睡得迟,阿剩没唤醒他,一到甲板,发现父亲和戚部领、费通事他们都在,正在一起谈论着什么,独不见阿剩的身影。   陈郁走到父亲身边,听他们话语才知原来今早路过的海船捎来一个人,是陈繁派出的一名老水手,老水手给陈端礼捎来一个口信:刘河越准备在昆仑洋的昆善岛拦截陈家船,务必小心。   这是三天前的口信,想来刘河越已经在前往昆仑洋的路上。   除去这个口信外,陈繁还写了一封信,在信里简略说明他和杨焕跟随刘河越去蒲里咾岛剿寇的事。   等刘河越率领浩荡的船队抵达,蒲里咾岛的海寇早就获得消息跑了,岛上只有零星的几个海寇,连抵抗都懒得抵抗,束手就擒。   刘河越抓得几名海寇喽啰,当即大张旗鼓,率领海船前往闍婆国邀功,他将海寇交给闍婆番王处置。随同刘河越的陈繁和杨焕都清楚他根本无心剿寇,到此时已经没他们什么事了,但两人还是决定陪刘河越留在闍婆国,正大光明盯梢刘家的动向,也是在等待陈端礼剿龟山岛的喜讯传来。   很快,陈端礼率众攻入龟山岛的贼寨,抓得阿恩和刘忠的消息传至闍婆国,刘端河大惊失色。刘河越明地里宣布要前往三佛齐,暗地里打算赶往昆仑洋拦截陈端的归国路。陈繁和杨焕都是很狡猾的人,见刘河越在聚集刘家船队,他们猜测他肯定是滋生歹念,必然是要对陈家下手。   陈繁和杨焕相约在一个深夜里,率领各自的海船溜走,前去与陈端礼汇合,不想刘河越早留了一手。此时,刘河越身边已聚集十数艘刘家的海船,他留下三艘在海港困住陈繁和杨焕的船只,免得他们给自己坏事,刘河越亲率十来艘刘家海船赶往昆仑洋。   陈繁给父亲写信,并且派出老水手送信时,他和杨焕刚摆脱刘家海船的纠缠,信中说明,他们两人会率船前往昆仑洋支援。   从陈繁的信里,可知刘河越要在必经之路上拦阻陈家海船,戚部领气恼道:“我们不走昆善岛的航线,就得走船冢的航线,没得其他选择!”   “走船冢,我们以前也走过几趟——但都是在冬日,现在快夏日了,恐怕行不通。”费通事陷入思考,他拿不定主意。顾名思义,船冢是处危险的地段,许多海船葬身在那里,才得一个船冢的名称。   陈端礼朝陈郁投去一眼,眼神里难掩忧虑,他说:“船冢能走,只要不惊动那东西就行。”   陈端礼说的“那东西”,指栖身在船冢里的海怪。这头海怪冬日会潜入岩洞里睡觉,很少出现在海面,夏日则相反,海怪时常出没,所以夏日走船冢的航线,相当惊险。   “就走船冢,那里地形复杂,偶尔还会起雾,能帮助我们摆脱刘家的纠缠。”   说这句话的顾舟师,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他一边跟着侄子顾常,另一边跟着赵由晟。他们显然在放置罗盘针的针房里讨论过走船冢的好处,并且还有把握能安然经过。   陈端礼对身边的一位水手下命:“叫旗手打旗语,请三官过来。”   福信船在前,郑家船跟随在一侧,离得不大远,现在航线有变故,需要及时通知郑家父子。   两艘船相随,来到一处澳口停靠,郑家父子登上陈家船,两人对于走船冢都持支持态度,说他们往时夏日也曾经过船冢,只是需要小小绕下路,别靠太近,别吵醒睡觉的海怪就行。   船行数日,接近昆仑洋,陈家和郑家的船没走寻常路,他们绕开返国必经的昆善岛,驶向船只罕至的船冢,为避开刘家的船队,他们选择走险路。   船冢遍布暗礁,水流软散无力,海船途径此地,稍有不慎会因暗礁撞坏船身,或者搁浅,这些都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将沉睡在岩洞里的海怪惊醒。   那是条庞大的巨兽,性情暴躁,会攻击过往船只,很少有人见到它的模样还能存活,由此有人说它像龙,有人说像马,也有人说像大鱼。   作者有话要说:杨焕:我冤,我TMD的上辈子也没碰过他一根毫毛!   ————————   船冢海怪:要问我的长相,克苏鲁触手哥是也。 第76章   船入昆仑洋,一路未发现刘家的船队, 但为安全起见, 还是绕离昆善岛, 避免在经过狭长的海峡时, 遭遇到刘家的伏击。   即便没有靠近昆善岛, 但那里做为一个重要的补给点,应该能打探到想要的消息,郑远涯装扮成渔夫,带领两名水手驾驶小船前往昆善岛。在昆善岛,郑远涯获得刘家的消息,港口有水手在昆善岛附近见到刘家的船队,足有十来艘。   郑远涯未料到刘家会如此下“血本”,连忙驾船离开港口, 前去跟陈端礼和老爹郑三官禀报。   两个老头子很淡定刘家会出动这么多海船来拦截,他家在南洋贸易的海船近二十艘, 刘家要是好对付, 就不会嚣张这么多年了。   陈家和郑家就两艘船,压根不是对手,获得这个消息后,更是义无反顾的一头扎向船冢的方向, 昆善海峡那条航道是不能走了。   黄昏, 瞭望台上的水手望见高耸的南归山,知距离船冢已经很近,水手在塔上打旗语。陈端礼让海船暂停航行, 在附近的陆地过夜,船冢暗礁遍布,夜晚穿行极不安全。   海船靠岸,水手们仍待在船上,他们轮班值守,保持警戒,不只是水手紧张,这一夜船上的管理层也都保持着清醒,他们要么待在针房,要么待甲板上。   刘河越于昆善岛拦截不到他们的海船,肯定会推测他们走了船冢的航线,刘家船极可能就跟随在屁股后面。   赵由晟在针房里,听顾舟师和顾常聊昆仑洋的险恶,聊那头潜伏在船冢里的海怪,甚至还聊起那个传说就在昆仑洋里的神秘鲛邑。   顾舟师的谈话内容很务实,他说有时经过昆仑洋时,罗盘针会失效无法指明方位,但能用牵星板辅助,最危险的是罗盘针失效且起大雾,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便会被昆仑洋困住,并可能葬身于船冢之中。   顾常说:“那都是因为鲛邑就在这里,鲛人要保护他们的故乡,不仅弄出大雾,还干扰罗盘针,我看那条海怪说不准也是鲛人养来看门护院。”   顾舟师呵斥他:“尽胡说。”   顾常并不怕顾舟师的呵斥,他道:“我听戚适昌说,当年休蛮不识好歹抓住陈纲首的夫人,逼迫她说出鲛邑在哪。纲首夫人是鲛人嘛,不都说鲛蛟言语互通,所以她引来海怪,把休蛮的海船击沉。”   “狗屁,十七年前那会小戚才几岁,能知道什么!”顾舟师一口否定。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明明伯父和戚部领都参加了当年的战事,可是你们啥也不说,又怪我们这些后生胡乱猜测。”顾常懊恼托腮,把书案上的海图翻得啪啪响。   赵由晟听他们拌嘴好一会了,寻得机会问:“顾舟师,我想请教下,如何对付船冢的海怪?”   “那东西只要闹腾够了又会钻海里去,杀不死它,不是人间的玩意。”顾舟师低头去看罗盘针,他这是老习惯,即使船没行进,他也要时时盯着。   赵由晟又问:“有它惧怕的东西吗?”   顾常抢答:“我知道,它怕火!”说完还去瞅顾舟师,被他瞪了一眼。顾舟师没说不是,显然那东西就是怕火。   针房外头传来水手换班的交谈声,顾舟师见赵由晟还在翻看书案上的海图,问他:“夜深,郎君还不去歇息?”   “待三更天再去。”赵由晟不为所动,仍专注于海图。   陈家的海图种类非常丰富,涉及到至今人们开辟的三十多条航线,而且记载详细,赵由晟并非是在趁机偷看,他这是正大光明地看,而且他越看越觉得里边有几条航线特别眼熟。   很奇怪,那几条航线终点港口都十分遥远,有的在身毒,有的在麻嘉,但它沿途港口及番国的名称与及航海针路的内容,赵由晟都耳熟能详。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海图,却有看过无数次,甚至非常熟悉的感觉,似乎他上一世曾经由海道前往过。   三更天时,船上的人除去在甲板值班的水手,在针房的顾家伯侄,绝大多数都已入睡,赵由晟离开针房,返回自己的房间。   他见房间里的烛火亮着,推开房门,果然见陈郁就睡在他床上。从船离开三佛齐国,陈郁就对他特别依赖,夜里总跑来和他挤一张床睡。   赵由晟脱去外衣,到脸盆架前洗把脸,他人很倦乏,凉水让他稍微清醒些。他爬上床,看着熟睡中的陈郁,笑着将他搂进自己怀里。   有陈郁在怀,听他平缓的呼吸,感受到他肌肤传来的温度,总有种拥有一切的满足感。身下的海船轻轻摇荡,如摇篮般,海域深广如梦域,浏览一晚海图,相当疲倦的赵由晟很快睡下。   睡梦中的陈郁身子往赵由晟的怀里蹭,他在做梦,梦见自己在海里玩戏,身边跟随着伙伴们,他们逍遥自在的游动,阳光穿过蔚蓝的海水,把他们手脸照得莹莹发光。他畅快地游曵,从色彩斑斓的珊瑚丛里钻出,欢跃地拍动鱼尾,随心所欲地向上旋浮,他游得太快,以致身后的伙伴喊他等等,他们喊:绫娘,等等我们!   陈郁在梦中是他母亲绫娘的样貌,有着曼妙的身材,长长而漂亮的尾鳍,他在海中轻盈如羽毛,自在如倒映在海中的白色浮云。   梦里的绫娘钻出海面,坐在一块大礁石上,她用一把玉梳梳理头发,尾巴轻轻拍动海水,她如此惬意,唱起了歌。   大礁石后头,是怪石嶙峋的海崖,海崖里边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那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欲出来,海崖在震动,整片海域泛起波浪,绫娘丝毫不惧怕,她还在唱着歌。不知何时,环礁上坐着五六个鲛人,他们交谈着,歌唱着,一头庞大怪物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海域出现,它有着像龙一样的头和脖子,它身子十分巨大,如同一座海岛。   海怪扬起它的头,像似在倾听鲛人的歌声和诉说。   它青色的眼睛如同一块冰冷剔透的水晶,梦里,陈郁被这双眼睛盯住,他听到海怪的声音,它在与自己说话。陈郁张开喉咙,他像梦中的母亲和她的伙伴们那般“说话”,那是人类听不见的声音,如同水波般的声音。   陈郁从梦中惊醒,用手去摸脖子,他摸到脖子和耳朵之间的鳃,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臂,手臂上泛起鳞光,他现出鲛态,他没有恐慌。   海船所处的位置离船冢很近,离鲛邑也很近,陈郁的母亲绫娘当年便是死在船冢,而鲛邑亦可算是陈郁这个半鲛人的故乡,所以越接近它,便越能感应到同伴的存在,陈郁会做这样的梦,会现出鲛态也就不奇怪了。   陈郁坐起身,等待身上的鲛态褪去,等待中,他借由照进窗户的月光,端详身旁赵由晟的模样,他在沉睡,他的手臂还揽着自己的腰身不放。陈郁很喜欢和由晟抱一起睡,因为这样他内心会很有满足感,也很安心。   没多久陈郁恢复模样,他望着窗外,感应到空气中聚拢的水汽,他下床走至窗前,他的脚步稍显沉重,他喃喃自语:“要起大雾了。”   他到衣架上拿自己的外衣,披上外衣就要出门,赵由晟这时醒来,问他不睡要去哪里?陈郁告诉他明早会起大雾得禀报他爹,赵由晟跟着起身,穿上外袍,两人一起前往纲首室。   纲首室里,伏案小眠的陈端礼被顾常吵醒,顾常和伯父顾舟师留守针房,发现罗盘针在乱跳,昆仑洋的神秘力量作祟,罗盘针失效,顾常连忙来跟陈端礼禀报。   顾常才来禀告罗盘针失效,陈郁和赵由晟紧接着过来,陈郁小声告知父亲明日有大雾,必会影响船出行。   陈端礼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极可能不只是他家和郑家的海船闯入鲛人的地盘,还有其他船队,才会导致罗盘针失效,大雾弥漫这两种情况共同发生。陈端礼让手下去将顾舟师和戚部领等人唤来,他下达命令,一旦天蒙蒙亮,就派出小船到四周探查,他怀疑刘家的船队正对他们紧追不舍。   天快亮时,果然海面上起雾,起先是薄雾,渐渐雾气越来越浓,以致在雾中会看不见站对面的人,而罗盘针仍旧在乱跳,没能恢复正常,这样的情况无法出海,船只能停泊。   外出巡视的小船在午时回来,带来一个坏消息:刘家的船队就在他们附近。陈端礼将郑三官唤来一同商议,郑三官认为正好可以借由浓雾逃走,甩开刘家的船队。   “我们有领航的人。”郑三官目光落陈郁身上。   陈端礼一阵默然。   陈郁恳请:“爹,请让我试试吧。”   两条船,数百人的性命,陈端礼无奈叹息:“如今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   天蒙蒙亮,陈家的海船扬帆出行,郑家的海船跟随在旁,迷雾中,两艘海船都点上灯火,以便能相互瞧见,不至于相撞。   陈郁站在船艉甲板上,“看”四周海域的状况,顾舟师跟随在他身边,但凡陈郁有什么指示,顾舟师都会以自己的名义吩咐下去。   顾舟师是陈端礼的亲信,他十分清楚陈郁的半鲛身份,也知道这孩子有领航的能力。有这种能力的鲛人也好,半鲛也罢,一旦被外人知道,他们都会因这份能力使得自身遭遇灾难,真是怀璧其罪。   多亏陈郁,他们避开了船冢南面的环礁,从船冢的左侧经过,没有跟船冢撞一个大满怀。   两艘船悄悄贴着船冢的边沿行进,水手们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他们此时有三怕:一怕惊动海怪;二怕船撞礁石沉没;三怕刘家船发现。   终于他们穿过船冢,慢慢驶离这片死亡之域,四周的浓雾也在散去,前方的海天终于不在是灰蒙蒙一片。   陈郁眺望远方,薄雾中有物似云般聚拢,他“看见”风向杆上漂浮的彩带,一条又一条,红黑相间,齐齐舞动,他忙扯住父亲的袖子,惊愕道:“爹,他们在前面!”   陈端礼反应很冷静,他对身边的戚部领道:“老戚,让大伙准备作战。”   “不应该呀。”顾舟师扼腕,他们能从迷雾里走出来,因为有个半鲛在船,刘家又是如何做到呢?   “他家船上恐怕也有能领航的人,不足为奇。”陈端礼言语平淡,刘家要没点本事,也不可能拥有数十艘海船,纵横东南西三大洋。   陈家和郑家的海船都进入准备作战的状态,两艘船迎向前方形成包围圈的刘家船队,眼见着就要投怀送抱,突然两艘船急拐了个弯,那是足以翻船的激烈侧移,完全仰赖船工高超的驾船技能。   两艘海船成功掉头,不慌不忙逃遁,郑家船驶往南面,陈家船驶往东面,刘家的船分成两支船队,继续穷追不舍。追逐陈家的那支船队,不知不觉跟随陈家进入那片名为船冢的海域。   能作战的人们都聚集在甲板上,不熟悉食用武器的陈郁被留在船舱里,他不能有意外,海船可能还需要他的领航。   赵由晟佩剑拿弩,和陈端礼一同站在主甲板上,必要时,他需保护这艘海船的纲首,他也会竭尽全力,仅因为陈端礼是陈郁的父亲。   陈家船在礁石间小心翼翼行进,身后尾随刘家的四艘船,包括刘河越乘坐的领航船。陈家船的水手们见到刘家船越跟越远,止不住地欢喜,看来刘家船也怕船冢,不敢轻易进来。   甩开刘家船,陈家船绕上一个弯准备钻出船冢一处崖洞,突然一艘白帆船出现在崖洞外,并直接撞向陈家船。   白帆船的船速很快,撞击激烈,但它船体不如陈家船牢固,撞击后,白帆船侧翻破损。船上的水手们似乎早有准备,用手中的勾绳做梯,纷纷跃上陈家船,跳落在甲板上,他们腰挂猛火油瓶,拔出刀剑,遇人就砍。这是群真正的亡命之徒,只有重金才能聘请他们,从他们装束看,不难看出是毗舍耶人。   陈郁被关在船舱里,他听到外头激烈的打斗声,他非常焦虑,但他知道他出去在刀光剑影里只会添乱,他并不能做什么。   他手中握住一把弩机,坐在房中等候,如果有敌人冲进来,他至少要保护自己。   两船撞击前,陈端礼见到白帆船便猜测是休蛮的船,果然,撞击结束后,休蛮从白帆船里跳上陈家船,执住他那柄令人胆颤的海冥刀,大肆杀戮,直逼向站在主桅杆下指挥战斗的陈端礼。   戚部领上前拦阻休蛮,他的武艺高强,可还是不是休蛮的对手,戚适昌眼看老爹就要吃亏,挥刀冲上去拼命,父子俩缠斗休蛮。   海寇的生活,便是在刀尖上跳舞,他们往往有精湛的刀法,过人的武力,那是他们生存的根基。   赵由晟砍倒冲上前来的一名海寇,又快速举起弩机射伤沿勾绳爬上船来的敌人,他且攻且退,且退且攻,一直在捍卫陈端礼。   陈端礼本身佩剑,他有一把纲首剑,他武力不差,但他得专注于指挥水手用霹雳炮和猛火油击沉那艘阻挡住出路的白帆船。   此时,身后刘家的船队已经追上,勾绳如雨,从四方而降,赵由晟清楚打是打不过的,他朝躲进船舱里的鼓手大吼:“击鼓!快击鼓!”   鼓手先是一愣,再见外头一片混乱,敌兵如洪水般涌来,他挥起鼓杵拼命击鼓。鼓声如雷,在船冢间回荡,震耳欲聋。   鼓手显然已有必死的决心,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击大鼓。   陈端礼听到鼓声,会心一笑,他挥动长剑劈砍勾绳,把试图登船的敌人踢入海中。   经由一顿狂轰乱炸,挡在船头的白帆船终于下沉,陈家船立即逃离,不想船刚钻出崖洞,就听到天地间一阵猛烈震动,接着是野兽可怕的吼叫声,如天地崩裂般山崖与大海齐震。   已经进入船冢的刘家船队哪还顾得着上追杀陈家,纷纷想逃出船冢,逃离那头巨大,愤怒的怪物。   大部分船员都双腿颤抖,停止了战斗,海寇趁机在陈家船上肆虐,赵由晟陷入激战,戚适昌被休蛮踢飞,海冥刀眼看就要扎他身上,戚部领挥刀挡下第一刀,第二刀砍在他的小腿腹上。   戚适昌惊恐大叫:“爹!”   休蛮还想补刀,吃着一发顾常的霹雳炮,忙抬臂去挡。   “啊啊……”戚部领吼叫着,当即挥刀斩断自己那条被海冥刀割伤的小腿。   海冥毒,哪怕稍稍沾染一点,都会丢失性命。   戚适昌忙将老爹拖进船舱,大喊船医救命。船医在船舱里医治伤员,神色淡定地帮戚部领包扎断腿。   海寇的攻击猛烈,眼看针房和船舱就要失守,顾常用猛火油烧伤闯进针房的人,在喊救援,陈郁射伤溜进船舱的一名海寇,忙乱拔出匕首捅向那人胸口,他推开房门,离开船舱。   听着外面的厮杀声,陈郁如何能心安藏匿,他担心父亲,也担心由晟。陈郁爬上通往甲板的木梯,他刚钻出船舱,露个头就被敌兵的弩机瞄准。   倏然,飞射而来的箭被拦腰斩断,赵由晟挡在陈郁面前,长剑挥舞,气势惊人,几乎同时,船身猛烈摇晃,山崖落石,海浪沸腾,海怪就要出来了!   陈郁被晃倒在地,他抱着弩机,躲进角落里,他试图瞄准敌人,但海船摇晃猛烈,许多船员在甲板上被晃得滚动。   休蛮如站平地般,他的海冥刀横扫一切,无人能拦,船员们惧怕他手中的海冥刀,赵由晟挺身而上。赵由晟的剑法精湛,身手敏捷,而且直面海冥刀丝毫不惧,招式又凶又猛。   然而即使是这样,赵由晟仍渐渐落下风,他侧翻躲避休蛮挥砍来的刀,并快速后退拉开距离,但他还是没完全躲开对方瞬间挥出的第二刀,衣衫被刀刃划破,堪堪没割伤皮肉,否则他已没命。休蛮执刀直视赵由晟,做着威吓动作,他神情阴险,赵由晟执刀对视,丝毫不怯。休蛮踏步上前,再次要发动进攻,赵由晟连连抵达,几乎要站不稳身,眼见休蛮刀就要挥下,突然他的腰间被射中一箭,休蛮恼怒拔出箭羽,转身去看正举着弩机的陈郁,他发指眦裂,大喝一声:“妖物!”   休蛮庞大的身子跃起,瞬间已来到陈郁跟前,陈郁慌乱躲避,爬上通往船艉的木梯,木梯被劈断,陈郁上跳,只见一道刀光,陈郁落地,捂住腹部再站不起来。   在休蛮突然暴起攻击陈郁时,海员们纷纷朝他射箭,投掷霹雳炮,而赵由晟和陈端礼亦反应迅速,拼命想拦挡,休蛮跟发疯般,不管刀箭、火药落身,执意要杀陈郁。   想来只是那一眼,休蛮已认出陈郁是绫娘的儿子,他如何不恨,十七年前就是那女人在船冢使他失去舰队,导致他被占城王流放,遭诸国缉捕,像阴沟里的老鼠般四处逃窜。   一切发生得太快,赵由晟甚至来不及用自己的身体去为陈郁挡下那一刀,他怒叫着执剑直刺入休蛮的腹部,将他踹倒在地,从背部又捅上一剑,直扎心脏。   休蛮倒下,赵由晟脑中一片空白,他身上脸上飞溅的都是休蛮的血,他愣愣跪坐在地,长剑脱手,他望着躺在一旁,一动不动的陈郁。   “由晟!”   陈端礼的唤声。   赵由晟抬起了头,那眼神异常的坚毅。   此时,他们的耳边尽是刘家船员们鬼哭狼嚎的声音,伴随着船体被快速撞击,折裂的声响,一个巨浪过来,陈家海船倏然荡起,几乎侧翻。   赵由晟耳中,一片静音,无论是海兽的怒吼声,还是人们的哭喊声都不存在,他似乎屏离了世界,他的眼中唯有躺在血泊里捂住胸口,痛苦呻&吟的陈郁。   海冥蛇的毒会麻痹人的心脏,死亡的过程伴随着恐惧和痛苦。   赵由晟跪下双膝,将陈郁从地上抱起,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里,陈郁强忍住疼痛,缩在赵由晟怀里,他用颤抖的声音唱着歌谣,那是鲛人的歌谣。   海怪在疯狂肆虐,四周的海船正被撕裂,木沫飞溅,船上的人们哭喊声不止,唯有陈家的海船安然无恙,陈家的船员们目瞪口呆望着发生的一切。   赵由晟本不能听到陈郁的歌声,那用的是鲛人的“唱歌” 方式,但他切确听见了,看着躺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的挚爱,上一世的许多记忆也涌入他的脑海。   不知何时海怪的攻击停止了,海面归于平静,刘家的五艘海船缓缓沉入海域,不知何时陈郁的歌声也停止了。   “阿剩……”   陈郁伸出沾染血液的手想去碰赵由晟的脸,他看见他脸上的两道泪水。   “阿剩……”   一再唤起,那是依恋不舍的眼神,深爱的名字。   “小郁,我在……”   赵由晟低下头,让陈郁摸到他的脸,他也吻上陈郁的唇。海冥毒在陈郁体内发作,他痛苦地痉挛,几乎要说不话来,他用最后的力气去搂赵由晟的脖子,枕着他的肩声音微弱如丝:“我……舍不得你……”   怀里的人不再动弹,赵由晟紧紧搂住他,像似要把他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导演你给我滚出来!   导演:安啦死不了。 第77章   刘家进入船冢的五艘海船,有四艘遭海怪撕碎, 葬身于此地, 唯独刘河越所在的那艘领航船得幸免, 它向南逃遁而去, 险些撞在了陈繁和杨焕的手中。   陈繁和杨焕的船自从逃脱闍婆国水兵的监视, 就赶往昆仑洋想救援陈端礼,他们来迟了,抵达船冢,见到的是遍布船冢的船骸,如此惨状,绝非船只相互攻打所致,而是船冢海怪的“杰作”。   从船骸里无法辨认哪些是属于哪一方的船,从而陈繁也无法确认父亲和弟弟是否还活着。他看着眼前薄雾弥漫的船冢, 心中有股冲动想将船上的猛火油都倒在一起,擂起鼓来, 放火把那混账海怪叫起来烧烤。   最终, 他的理智占上风,他不认为父亲率领的海船会葬身此地,再则他的弟弟是个半鲛,应该能避免灾难。迷雾也罢, 海怪也好, 似乎都和鲛邑有关,与鲛人有关。   陈繁和杨焕在船冢附近搜寻,遇到占城人的船, 从船上乘客那儿得到一个消息,有五六艘刘家船追逐着一艘海船(其实是郑三官父子的船)往蒲甘国的方向前去。陈繁当即决定赶赴蒲甘国,去救援父亲,杨焕亦带领杨家的船同行。   陈繁和杨焕的船追至蒲甘国海域,见到刘家船在港口外徘徊,继而离开。陈杨两家将船驶人港停泊,发现海港上停靠着一艘郑家的船,甚至还有一艘蒲甘国的战船。   黎维武就站在战船上,郑家的父子也在。   陈繁上船与他们交谈,才知父亲的船与郑家的船都在船冢遇到刘家拦截,郑家船和父亲的船选不同方向逃离,所以郑家父子也不知道陈家船遭遇刘家船追击后的情况。   陈繁将船冢的惨状与他们都说了,郑三官喟然,以为陈端礼老友多半遭遇不测,黎维武却说:“再没人比陈端礼更熟悉昆仑洋,他肯定还活着。”   昆仑洋是鲛人地域,而陈端礼是为数不多抵达过鲛邑的人。   郑远涯说:“有小郁在肯定没事,我们赶紧着出去搜找吧!大繁,你们来时见到刘家的船吗?”   陈繁回:“我和杨焕来时,正见他们往东撤离。”   黎维武当即起身,道:“何需惧怕他们,走,这就出发!”   对于肆虐的海寇和背后撺掇海寇的刘家,黎维武已经失去耐心,他置备战船,本是要用于护航自己的商船,正好今日派上用场。   扬帆出行,陈繁再次前往昆仑洋搜找父亲的海船,四艘船分散搜寻,只要陈端礼的船没被击沉,理应能找到,总会有过往的船只见到它的身影。   天近黄昏,陈繁的船在昆仑洋西岸的一座渔村停泊,他从渔民口中知晓有艘中国海船,就停泊在牙屿。   牙屿是船冢附近的一座岛屿,偏离贸易航线,但那边是处渔场,所以渔民会去捕鱼。   陈繁搭乘渔船,连夜前往牙屿,他请渔夫带路,寻找那艘渔夫口中的中国海船。星夜兼程,陈繁抵达牙屿,果然见到一艘停泊在此地的中国海船,这是艘他再熟悉不过船——他家的福信船。   陈繁登上福信船,从顾舟师那儿知道他父亲并不在船上,就在他到来的五天前,陈端礼连同陈郁、赵由晟一起乘坐一条小船,前往鲛邑。   顾舟师还告诉陈繁,他的弟弟命悬一线,身中海冥毒,人世间的医药无法治愈,但鲛人对于海冥毒有特别的治疗方法。   “鲛邑……”陈繁陷入沉思,他没去过鲛邑,他可也知道极隐蔽,难抵达,何况还要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顾舟师,你知我父亲是要从哪里进入鲛邑?”   “据说鲛邑的入口,就在船冢的东面。每当月落的时候,会见到海上有道绿光,照出鲛邑的所在。不同二十年前,而今鲛人仇视人类,少东家不要前往。”顾舟师担心陈繁要前去,人们总是对鲛邑充满好奇,却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死亡。   在顾舟师这样的老舟师看来,想要活得长久,海上那些神神秘秘的地方最好不要去接近,除非是迫不得已的时候。   陈端礼他们前去找鲛邑已经五天,再无消息传回,陈繁无法静心等待,他睡不到天亮。凌晨时,陈繁唤来顾常,重金聘请几个大胆的渔民,驾驶艘小船,前往船冢。   陈家的水手虽然英勇,但毕竟被海怪吓破了胆,死活都不肯再靠近船冢。   一向对鲛邑非常神往的顾常,到这几天才知鲛邑真得存在,他屁颠屁颠跟随陈繁出海。   船冢的东面分布几座不能住人的小岩屿,陈繁在其中一座上发现艘停靠的小船,他登船察看,船里没有一人。船上有他父亲的纲首剑,一件沾血的袍子,像赵由晟的东西。船抛锚,并且栓好船绳,船上备充足的食物和水,显然乘坐的人去办什么事了,理应还会回来。   渔民怔忡不安,问陈繁要离开了吗?陈繁让渔民三日后再来载他和顾常。渔民不肯登屿,连船都不敢停靠,匆匆离开。   小小岩屿时不时地震,偶尔还有船冢海兽的声音传来,委实在吓人,在渔民看来这两人都是嫌命大找死的人。   陈繁与顾常待在船上等待,陈繁相信父亲和弟弟能从鲛邑回来,虽然他不清楚会是以何种方式返回。   在岩屿的第一个夜晚,陈繁和顾常等至月落也没见顾舟师所说的绿光出现,到第二个夜晚,他们才见到。   **   当日,海怪撕裂了刘家的四艘海船,野兽的咆哮声,人的哭喊声震地,陈端礼执纲首剑,冷静指挥船员,海船得以安全离开船冢。   逃出生天后,陈家的船员们要么感激流涕,跪地拼命磕头,感谢天妃娘娘庇佑;要么因惊骇过度,呆若木鸡。   一船的人都得救,唯独陈郁陷入昏厥,他躺在床上,气息十分微弱。船医给陈郁包扎伤口,喂他服下解毒药,但那只能拖延些许时候,海冥毒无解药。   陈郁的模样像似睡着了,他在最初的痛苦挣扎后陷入昏迷,他和其他海冥毒的中毒者不同,没有很快死亡。   陈端礼和赵由晟都意识到,那是因为陈郁是半鲛,他不同人类,他比普通人类抗海冥毒,但这种毒物还是能杀死鲛类,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自陈郁受伤后,赵由晟仿佛瞬间苍老,脸色颓然灰败,看着他和昏厥的儿子,陈端礼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经历过同样的痛苦,十七年前他便是在同样的地方失去了绫娘。   他们两人守在陈郁床边,赵由晟执住陈郁发青的手,问陈端礼能否让他带走陈郁,他要将陈郁送去鲛邑,他说:“鲛人里边有药学,也有医师,或许他们能救小郁的命。”   他的话,让陈端礼十分惊愕: “由晟,你怎知……”   赵由晟自嘲似地苦笑,沉语:“我便是知晓。”   陈端礼没追问,此时这些都不重要,他从陈郁脖子上拿出一条项饰,他将项饰摘下,递给赵由晟,喟然道:“绫娘或许早知有这一番劫难,他终是要回归故乡。”   赵由晟捏住项饰,缓缓张开手指,掌心是一件铜饰,一只长得像海马的海兽。赵由晟知道这是陈郁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也从陈郁口中听说过,这只海兽曾在他落海时搭救过他。   海船在顾舟师的指挥下,快速行进,当船员们发现他们又来到船冢附近,只不过这次去的是船冢的东面,他们哗然了。   陈端礼制住船员,说船员不必再冒险前往船冢,他们会随海船去牙屿补给,休息。   一艘备用的小船被放入海中,陈端礼亲自执桨,赵由晟抱着陈郁登船。戚适昌和顾常愿意跟随,陈端礼不让,说你们好生看守海船,稍等几日,他们会返回。   顾舟师与戚部领在船上相送,他们守口如瓶,他们知道陈端礼必是要带儿子去鲛邑,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海面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如同一面镜子,小船载着陈端礼父子,还有赵由晟逐渐离去,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陈郁躺在赵由晟的臂弯里无知无觉,赵由晟一直将他搂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陈郁的生命便就离去。若说上一世有哪些记忆是赵由晟最为抵触的,莫过于银杏树下,陈郁病逝在他怀里,天人永隔,无法挽回。   那般的绝望,如坠深渊。   陈端礼划了很长一段路程,接着换赵由晟划桨,陈端礼照顾陈郁,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直到眼前出现数座如落珠的岩屿,陈端礼才说到了。   其实赵由晟自己也知道鲛邑的位置,他上一世便是在鲛邑里苏醒,从鲛邑里出来。   此时天边的夕阳正在西沉,陈端礼让赵由晟将船靠岸,他们登上岩屿,等待夜晚到来。   岩屿的夜晚,月光皎洁,如果习惯了那一声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海怪叫声,习惯了脚下不时传递来的震动,甚至会觉得这样的夜晚很静寂。   赵由晟待在船舱里照看陈郁,他时不时去握陈郁的手心,低头听呼吸声,他的小郁还活着。船舱的灯火昏黄,借助有限灯火,赵由晟能看见陈郁逐渐加深的鲛态,哪怕他无声无息,失去意识,他的身体仍在顽强地对抗毒性。   这一夜是何等的漫长,得等到月落,海域上出现一道绿光照出鲛邑的所在,否则汪洋之中,根本无处寻觅。   船舱外头,陈端礼背手在沙滩上来回踱步,他身披月光,他的步伐看起来从容,实则内心焦虑不已。他在昆仑洋已经失去了他的妻子,他不想再在这里失去他的孩子,他恐怕等不到月落,因为他的孩子或许等不到那时候。   陈端礼返回船舱,他见到已经完全鲛态的陈郁,拿开披在他身上的一件锦袍,弯身要抱他,赵由晟在旁,按住陈端礼的手臂道:“由我去。”   赵由晟不会等到月落,他的想法和陈端礼一致。这个险必须去冒,为了救陈郁,哪怕失去性命,溺死成为汪洋里的一具尸体,他亦不在乎。   “由晟,你没去过鲛邑。”   陈端礼将陈郁抱起,他会凭借记忆,借由小铜兽,在汪洋中寻觅鲛邑,他钻出船舱,听到身后赵由晟说:“我去过。”   愕然回头,见他毅然的神色,明明那是不可能的事,但陈端礼相信他。   陈端礼清楚眼前这个邻家子绝非寻常人,任何一个头次出海的人,都不会像他这般镇定,甚至面对船冢海怪、海冥刀都冷静自若,这是赵由晟的年龄、阅历所无法做到的。   两人沿着沙滩缓缓踏进海水,赵由晟怀抱陈郁,陈端礼手执小铜兽,很快海水没顶,冰冷与漆黑袭来。赵由晟任由自重下沉,心静如水,忽然,他觉得被一只胳膊用力拽扯,瞬间,他四周绽放出幽蓝光芒,接着他落在一只庞大巨兽身上,陈端礼就在他的身边。   巨兽飞速地在海里游动,它穿越海底的沟壑,山脉,猝然爬升,猝然下降,百丈间腾翻,赵由晟紧紧搂着陈郁,他胸口剧烈疼痛,他从喉咙里咳出了血沫,他抬眼去看陈端礼,陈端礼沉稳坐着,闭目忍受痛苦。   他们血管里的血液似乎在沸腾般煎熬,他们本是凡人之躯,无法抵达深海,即使有海兽载送,亦是冒着性命危险。   巨兽散发的光芒,呈椭圆状,它照亮海域,隔绝了海水,深海里的世界绮丽无比,而它背上的乘客无心去欣赏,他们心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念头。   赵由晟意识到自己可能昏厥,他将陈郁放在海兽身上,他身子轻轻覆上,他伸手去摸陈郁的脸,陈郁眉头微舒,他似乎没有先前那般痛苦了。进入深海,陈郁身上没有父亲和由晟的不适症状,他应该是适应的,他在接近他母亲的故乡,他在回归故里。   哪怕有过人的自制力和忍耐力,赵由晟还是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当他醒来时,他坐在一座高耸的大门下,四周幽深,似有无数的亭台楼阁,他身边躺着陈郁,他忙去触摸陈郁的鼻息,他安心了,他抬头看见陈端礼的背影,陈端礼跟前有数名鲛人。   鲛邑宏大,破败,显示着它曾有过的繁荣过往,与及今日的衰败。来到城楼前的这些鲛人,有十来个男女,他们态度并不友好,除去和陈端礼对话的长者,其余人都过来围观赵由晟和陈郁。   他们对赵由晟毫无兴趣,他们端详陈郁,摸他手臂上的鳞片,拉他似鳍的耳朵,他们中有人说:“是绫娘的孩子。”   有人说:“他中毒了。”   “是海冥毒,你们能救他吗?”赵由晟挣扎着站起身,向这些鲛人请求。   鲛人相互交换眼神,他们狐疑地打量赵由晟,因为他们说的是鲛语,而这个人居然听得懂。   一个雄鲛人道:“不救,半鲛不归我们鲛邑,他是陆地上的人。”   另一个雌鲛人对赵由晟说:“你去找慕崇,他能治海冥毒,他家就在邸店后头。”   “多谢。”赵由晟躬身致谢。   他心想慕崇会否便是慕远夷的家人?在上一世,他和远夷还是有点交情的。   此时,陈端礼已经说服了鲛邑的长者,他允许他们踏入鲛邑,但是他们只能待在邸店里,其他地方不许乱闯。   鲛人对人类已经没有多少好感,他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封闭,许多年轻的鲛人对收容人类有激烈的表态。   当年休蛮追捕鲛人,手段极为残酷,甚至一度危及鲛邑的存亡,长者还肯允许陈端礼等人进入,实在是凭借着一份对陈端礼的故情。   赵由晟怀抱陈郁,跟随陈端礼前往邸店,他们在邸店安置下来,长者亲自去请慕崇,让他前来医治陈郁的海冥毒。   鲛邑曾经与人类有过贸易关系,邸店便是在那时营建,是提供给海商寄放货物、居住的地方,据说曾经有条通往路面的海道,直达鲛邑,后来关闭了。   随着鲛人数量越来越少,势力范围越来越窄,他们对人类的警惕就也越高,至今已不再与人类有贸易往来,邸店陈旧而寂寥。   赵由晟将陈郁平放在贝床上,他坐在床下守着,周身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上一世躺在贝床上不醒的是他,而守候床头的是陈郁,仿佛一切重来,只是互换了位置。   上一世,陈郁在这里等待赵由晟苏醒,等待了一辈子,至死未能如愿;这一世,仿佛就要重蹈覆辙,但赵由晟不能接受,他会竭尽所能避免生死相隔。   他们已经来到了鲛邑,他的小郁一定能活下来。   幽蓝之下,陈郁躺在白色的贝榻上,奄奄一息,赵由晟脱下领口沾血的紫色外袍,将外袍披在陈郁肩上,他只穿着粹白的中单。陈郁的体温很低,赵由晟爬上床,将他搂住,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   当鲛医和陈端礼进来,看到是两个躺在贝榻上的人,一个搂着另一个,生死不离。   幽蓝之上,海潮声起,月光似雪,圆月如银盘。 第78章   见床上两人,慕崇挑了下眉, 去看陈端礼, 陈端礼神色如常, 抬手请行, 慕崇便也就没所谓。多年前, 慕崇见过陈端礼,他与陈郁的母亲算起来有点亲戚关系呢,所以他愿意救治陈郁。   鲛医不同于人类的医师,他没有携带医箱,也不用人类的看诊方式,他在床沿坐下,拉起陈郁的袖子,握住他的手, 感知他的状况。   握上陈郁手的一刻,慕崇那张姣好的脸庞顿时变得青紫狰狞, 只是一霎, 他忙松开手,抬头看陈端礼,神色凝重:“海冥毒已攻入心肺,得亏他是半鲛, 又意志坚毅, 中毒多时仍顽强抗争,若是寻常人早没了性命。”   陈端礼沉声问:“慕大夫,还有救吗?”   “你们历经艰险将他送至鲛邑, 我要是以一句没救将你们打发,未免不近人情。”慕崇打量身边的陈端礼和赵由晟,见到他们恳切、乞求的眼神,他不忍拒绝。   鲛人已很少会到陆地上去,但慕崇是个在人类世界生活过的鲛人,他比较通情达理,当然也有人的世故。   赵由晟从他话语声里,听到对方的迟疑:“只要能救活小郁,慕大夫有任何难处,但说无妨。”   当慕崇和陈端礼进来,赵由晟就已醒来,他其实没真正睡去,他下床在一旁侧立,从慕崇出现在眼前那瞬,他便认出他应当是慕远夷的近亲,长得很像。   鲛人但凡活着,都是青春模样,慕崇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但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我能将他体内的海冥毒化解,但需要一味药物……”慕崇稍稍停顿,见陈端礼投来的急切目光,他悠悠道:“吾族自从不再涉足人间,与外界鲜有往来,百余年来,海商不再抵达邸店,珍奇物品不在鲛邑流通,即便是我这样一个医师,也缺少治疗海冥毒的药物。”   看来慕崇确实有治疗的方法,世上有海冥毒,便就该有对应它的解毒药。   “是怎样的药物?”赵由晟只要有任何一丝希望,他必倾尽所能。   慕崇淡语:“万物相生相克,海冥蛇生活的地方有一种紫钳海蝎子,将它的一对紫钳烘干碾粉,与鲛邑产的月酒调制,可解海冥毒。”   陈端礼焦虑道:“海眼。”   海冥蛇生活在海眼里,而这种能解海冥毒的海蝎子显然也是,海眼位于细兰国一带,离此地有数月的航程,一去一回,来不及救陈郁。   陈端礼的拳头握起又松开,他必竭尽所能求得解毒药,人世间的奇物大多会在三佛齐汇聚,或许三佛齐能购得。用快船日夜兼程前往三佛齐,往返十数日,或许来得及……   赵由晟如何不心急,但他察言观色,觉慕崇似有保留。海蝎子是不易获得的药材,用一次少一次,以赵由晟前世跟鲛人打交道的经验,及鲛人有收集宝物的习惯,他猜测身为医生慕崇手上应该有极少量的紫钳海蝎子,他长躬道:“慕大夫,我知海眼的所在,也能找到进入海眼的人,日后必将加倍偿还慕大夫,还请慕大夫将手头所有搭救他一命。”   慕崇似有些懊恼,因为被一个人类的小年轻给看破,他嘟囔:“唯剩一对紫钳,没得多,就怕不够解他的毒性。再说,我是族中医师,总得为族人备些药物,以便不时之需。”   陈端礼恳请道:“不会耽误日后慕大夫救治同族,翌日我倾囊雇请昆仑奴,教他们潜入海眼捕捉海蝎子,当以十倍奉还!”   海眼深不见底,生活着各种诡异生物,连鲛人都不愿接近,可知那里极其危险,但就如同贪婪的人们肯冒性命去剜海龙的海玉魄那般,重赏之下,擅长水性的昆仑奴,也是敢潜入海眼捕抓海蝎子。   “陈纲首为人慷慨,我愿相助,但有一事要先告知……”慕崇向陈端礼作揖,他信任陈端礼,对于赵由晟这个陌生小年轻,他显然满腹狐疑。   慕崇医治过海冥毒,他清楚这种毒物的厉害:“小员外中毒至深,就算能化解海冥毒,只怕神志也已经遭受它侵害。”   “事已至此,唯愿我儿能保有性命,恳请慕大夫救他一命!”陈端礼神色怆然,言语悲切。只要小郁解了毒,保有性命,后面的事他会再想办法。   赵由晟听两人的交谈,低头去看贝床上无声无息与海冥毒抗争的陈郁,他的小郁并非凡人,他的心性还很柔韧,必能逢凶化吉。   海冥毒,之所以被认为是来自冥间的毒物,正因为它能侵害中毒者的神志,有的中毒者即便侥幸救回,也如同从冥间强行索还的灵魂,浑浑噩噩,仿若魂魄有所欠缺般。   鲛邑和人间一样都有日夜,夜以主城上方悬空的月湖照明,皎洁通透如月光,日则以鼓楼顶上的五颗昼珠照明,煌煌如同高挂的太阳,辐射四方。   可见鲛人似乎保有陆地人类的生活习惯,有昼夜之分,也难怪关于鲛人有个极古老的传说,据说远古之时,鲛人本生活于海畔岛屿之间,后为避人世纷争,逐渐退隐海域。在漫长的演变里,他们的身上长出了鱼尾巴,皮肤上生出鳞片,最终成为似人又似鱼的生物。   月湖的水可以酿酒,因它极为澄净,能净化世间阴秽之物,由此以月湖水酿的月酒具有解毒奇效。   紫钳海蝎子只生活在海眼里,十分难获得,唯有它的两只大紫钳能用来制作解毒药粉。先将紫钳烘干,碾碎成粉末,以月湖酒和之,揉成小药丸,这就是海冥毒的解药。   慕崇制作出一颗解药,在赵由晟的协助下,喂没有意识的陈郁服下。那个喂食过程,可谓暧昧,由赵由晟口衔药丸,嘴对嘴渡与陈郁。   陈端礼在场,且很冷静,慕崇想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就当增长见识,非常佩服陈纲首的宽宏大量,广阔胸襟。   陈端礼所在意的是喂食解药后,儿子的状况,他留意到陈郁原本灰败的脸庞缓缓恢复几分血气,心中欣喜,这药果然有奇效!   慕崇坐在床沿,拉陈郁的手握住,他点了点头,对陈端礼道:“让他休息一夜,明早他身上的鲛态消失,那就是毒解了。”   “多谢慕大夫救治我儿!”陈端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慕崇想着而今手中再没有治疗海冥毒的紫钳,有点违心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慕大夫,小郁腹部的伤还在流血,请看下。”赵由晟拉开陈郁身上披的紫袍,露出他的腹部,腹部有血迹渗透衣物。   慕崇瞅上一眼,淡定说:“等体内的毒化解,我才能为小员外治疗伤口。”   那对紫钳碾粉后,搓颗药丸子内服已很勉强,并没有足够的紫钳粉敷洒伤处,只能等解毒后,用其他的药物治疗伤口才能起作用。   陈端礼送慕崇离开邸店,一再感谢,慕崇心中也释然了,紫钳用来救谁不是救,只希望陈纲首能言出必行,日后偿还他十只紫钳海蝎子。   离开陈旧的邸店,慕崇的双腿当即变成鱼尾,悠悠然,“飘”回自己位于邸店后头的家。邸店当年营建时被施了法术,让这里的环境适合陆上的人类居住,也因为这个法术,踏入邸店的鲛人会不由自主幻化出人型。   曾经商贾货物聚集的邸店,而今只有三个入住者,算是很热闹了,邸店外头不时有年轻的鲛人前来探看,但它们不喜欢踏入邸店,在它们看来,变出人型,有双腿是丑陋的形态。   人类普遍都长得丑,从颜值比较上来说确实如此,而且还没有鱼尾巴,没有鳞片,还不能在海里畅游,起舞。   哪怕如此,它们还是对能抵达鲛邑的人类感到好奇。   窗外的月湖悬空,月华倾洒,如仙境般,这样的美景,陈端礼和赵由晟都无心欣赏,他们守在陈郁床前。   陈郁的呼吸声平缓,睡容祥和,像似陷入安谧的梦中,自服下解药,他的状态明显好上许多。   赵由晟不时察看陈郁的手心,掌中因中毒而浮现的青淤逐渐在消散,这是最直观的,他体内的毒性在一点点被清除。赵由晟拉下袖子,将陈郁的手臂遮挡,又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臂掩入充当被子的紫袍里。   那件紫袍展开后很是宽大,能将陈郁清瘦的身子盖住,紫袍上的斑斑血迹,也不知是来自陈郁腹部的伤,还是来自赵由晟随同海兽潜入深海时呕出的血。   睡梦中,陈郁微微颦眉,呢喃着什么,赵由晟将耳朵凑到他唇边,轻轻抚摸他的头,怜悯、心疼、宠溺,毫无遮掩。   陈端礼起身步出房间,走到室外,庭院里寂静无声,他仰首看天际的月湖,他的心宁静而平和。   十多年前,他在邸店住过,在同样的“月光”下,他与绫娘相偎,一人一鲛,他们的相恋在俗世看来也是大逆不道的之事。   往事只留追忆,佳人不再。   人世间最珍贵的,最难阻隔的无外乎一个情,陈端礼从未下手阻拦赵由晟亲近儿子,他内心隐隐有一个念头:赵由晟见过心镜。   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发生在赵由晟身上的这些怪异的事:他预知刘河越会下毒,甚至知道是什么毒;他从未抵达海外,却来过鲛邑,甚至能听懂鲛人的言语。   据说只有天底下最执着的人,才能寻觅到心镜,才能经由心镜重返人间。   这位邻家小子,搞不好正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而重来一世。   陈端礼终究是个心胸宽广之人,身为父亲,他非常疼爱陈郁,只愿他好,他欢喜;身为一个长辈,他也赏识赵由晟的胆识,认同他的深情。   听闻鲛邑的月湖,是世间最清澈之物,在它的月华下,连最丑陋的人心都能被净化,而那些高尚而可贵的心灵,也会因它的沐浴而愉悦。   陈端礼身披月华,返回自己的房间,他的身后月华照亮一地,在经过幽邃走廊时,陈端礼仿佛回到当年,他看见白洁的贝床上,他与绫娘相拥,爱语,便是在月华之下,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陈郁在贝床上蜷曲身子,像个婴儿般,赵由晟贴靠他,手臂轻轻揽着,将他揽入怀。贝床上,紫袍上,甚至赵由晟的衣衫上,都有无数得细小鳞片在月华下莹莹发光,那是从陈郁身上掉落的鳞片,他的鲛态正在消失。   从冥间返回的灵魂,宛若重生。   **   陈郁的梦起先是白茫茫一片,他似风中的蒲公英般,轻盈无着落,直至一片金黄在眼前炸开,那是棵高大、巍峨的银杏树,秋风回旋,秋叶纷扬,他看见树下两个静止的身影,仿若石像。   那人高冠锦衣,年轻英气,身子弯曲,头低垂,他怀里搂抱着一个瘦弱而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倒在地,他们几乎要为秋叶掩埋。   阿剩?   陈郁惊愕非常,双膝曲下,低头去看他的容颜,他抬起手,想扫落他脸庞和脖颈间的枯叶,却碰触到白发老者的发丝,一阵疼感从指尖传递,陈郁恐慌地端详白发老者,心中寒颤:他是我。   秋风呼啸,秋叶为风挟持,盘旋而去,无论是那棵高大的银杏树,还是那两个如同石像的躯体,都在瞬间破碎,随风而逝,几乎同时,无数残片状的记忆袭向陈郁,如寒冬里的冰凌,刺痛陈郁的心。   血腥的屠戮场,倒在血泊中的赵由晟,雷电暴雨,奔驰的白马,嘶声的悲鸣。   陈郁低头喂食赵由晟一颗海玉魄,和泪亲吻,求他活下来。   杨家朱雀船上的朱雀风向标在风中梭梭的转,一具长箱被抬进海船,箱盖打开,躺在里边的赵由晟宛若活人。   他只是睡着了,他肯定还会活过来。   海天的残阳似血,陈郁如荒魂般立在船艉甲板上,他听见身后的杨焕问他:你是要留在我枕边一年,还是要留在这艘船上领航十年?   陈郁的眼前空无一物,即使那红烈的夕阳仿佛要将他燃烧,他的心冷如冰窖,他看着海面,仿佛看见数日前,一艘殡船载着一具伟岸的尸体,缓缓抵达泉州港。船桅杆上挂着无数素白的飘带,水手们身穿粹白的衣裳,哀痛寂静无声,凝固在他们的脸庞上。   那时,陈郁用颤抖的手,掀开死者蒙住的脸庞,花白的鬓发,紧闭的眼睛,白色的衣领上沾染褐色的血斑,陈郁怎么擦也擦不去。   这些血斑,正是他死去的父亲遭人毒害的控诉。   他的父亲,是位顶天立地,心怀社稷之人,一心效忠家国,却也因此遭小人毒害。   “纵使失去所有,我也还是陈端礼之子,岂会以身侍人,我愿意领航十年。”   船艉上的回答声,和红艳的夕阳一并消散,归于虚无。   残碎的记忆在脑中拼合,交织出一生,陈郁茫然地站立在天地间,四周空白无一物。   他的身子缓缓下落,跪坐在地,他的掌心张开,一片枯黄如蝶的银杏叶在掌中,上一世的记忆回归,他无声地泪落,泪湿衣衫。   鲛邑的贝床上,赵由晟将陈郁揽入怀,他身上的鲛态彻底消失,原本莹莹发光的细小鳞片也都已幻化无踪。   窗外,月湖的光华斑斑闪动,似星汉,幽邃的鲛邑,宛若寰宇般。   陈郁的眼角湿润,在梦境中哭泣,泪水被赵由晟轻轻地拭去,他温柔低语:“别怕,我在。”   别怕,我在你身边,我会一直都在你身边,直至此生终结。   梦境中的陈郁在孤独与悲伤中感到一股暖意,像似有人在环抱着他,那样的气息,像阿剩。   他抬起头,见原本白茫茫的四周分开了天地,漆黑的夜,漆黑的海,他的双脚在下陷,蓦然坠入幽深的海域。   他在黑暗中游曵,朝着一个熟悉的方向,他游了很久很久,可他一点也不知疲惫,鲛态的他自由地在海洋的沟壑山脉间穿越,忽然,他见到了海中的“月光”——月湖。   高悬的月湖之下,是鲛邑的所在。   陈郁快速往下潜,他来到鲛邑的大门前,鲛人们只是朝他投去一眼,又各忙各的,他们早习惯了他的到来,他每年总要来几回。   在月湖的照明下,陈郁踽踽而行,前往寂寥的邸店,他叩响邸店店主的房门,从店主那儿取得一枚红珊瑚制作的钥匙,打开了一间他长期赁住的房间。   房中,赵由晟静静地躺在贝床上,仿佛陷入睡梦中,啊依旧是陈郁上次离开时的模样,青春丰茂的仪容,未减分毫。   岁月无法在长眠的人身上留下痕迹,只会在活人身上刻下伤痕。   陈郁触摸赵由晟的脸庞,用手指描述他的五官,他痴迷着,渴望着,但对方从未回应过。   陈郁爬上贝床,合衣躺在赵由晟身边,他环住他的腰身,想象着是他在环抱自己,想象着自己不孤单。   陈郁已一无所有,甚至失去了自由,在这里,就在这张贝床之上,在他的怀里,有他的迷恋。   **   鲛邑的天际,月湖渐渐隐去,东面鼓楼上的昼珠在暗暗发光,日夜的更替即将完成。赵由晟离开陈郁的贝床,他叩响陈端礼的房门,告知他小郁的毒已化解,鲛态彻底消失。   清早,昼珠射出万丈光芒,将鲛邑照得明晃晃。   慕崇来到邸店,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后生,他朝贝床上的陈郁望上一眼,对两位的家属殷切的眼神毫无表示。   慕崇在床沿坐下,拉来陈郁的手臂,挽高袖子,握住他的手掌,注视他那张沉睡的安谧脸庞,没多久,慕崇对陈端礼悠悠道:“无事,一切都好,小员外要是想醒来就会醒来。”   慕远夷的身子稍稍前倾,透过床帐去打量贝床上的陈郁,他小小“噫”地一声,他看见一个英俊的弱冠男子也在贝床上,这个男子将陈郁挽高的袖子放下,动作轻柔,对陈郁无微不至的照顾。   赵由晟抬眼瞅见慕远夷,很是淡然,这一世的慕远夷既不认识他,也不认识小郁。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在慕远夷眼里,赵由晟是“英俊的弱冠男子”,陈景盛是“大抵是个乡民而已”,结论:赵由晟的颜值完美打败陈景盛。   陈景盛:老子不服!老子是超级耐看型!   ——————   杨焕:你看我赠你海玉魄,还仗义把老赵的尸体给你运出海,你是不是有点爱上我了?   陈郁:不,我可以帮你领航。   杨焕:寒风飘零洒满我的脸,我戏份那么少,还被丑拒,导演你收红包不干事。   ————————   赵由晟:听闻睡美人吻一下就会醒来。 第79章   慕崇为陈郁换药,陈郁腹部的刀伤经由四日细心的治疗, 已经愈合, 慕崇说这是最后一次上药, 之后都不再需要。   鲛邑的医药, 治疗陈郁这样的半鲛有神效, 而据慕崇所言,他们慕家历代都担任鲛邑的医师,可见他的医术应该是相当高明的。   赵由晟帮陈郁被拉起的衣衫轻轻放下,温柔地为他拉拢衣领,系结衣带,他的一举一动,皆是绵绵情意。   陈郁的皮肤白皙,细腻而光滑, 涂抹褐色药粉的伤处越发醒目,每每看见, 都让赵由晟心疼。   他的小郁一度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而即使如今,他□□的伤痛消失,而他沉睡的意识否仍在受着煎熬?   从解毒至今四日,陈郁都没有苏醒, 赵由晟寸步不离。   日夜陪伴在陈郁床边, 赵由晟有时倦乏挨床沿小眠,有时他会躺在陈郁身边稍微合个眼。因失眠和饮食不周,他脸颊明显凹陷, 但他的意念坚定,从精神上看来也并不颓废,他在等待陈郁醒来,他显然相信他会醒来。   不说赵由晟,陈端礼也总是陪伴在陈郁身边,但他只是陪伴,赵由晟会把照顾陈郁的所有事包揽,哪怕陈端礼亲自去做,也未必如他细致。   赵由晟给陈郁擦身,梳发,更换衣服,陈端礼每每见他看小郁的眼神,都不免心软,从而也不加制止,他默许了。   又是一日终日,窗外的月湖皑皑如月光,照入室内,光芒洒在贝床上,赵由晟坐在床边,静寂如同一尊塑像。   “由晟,你得回房睡一觉,今晚由我来照看。”陈端礼的手搭在赵由晟肩上,劝他去休息。无论他再年轻康健,日夜不眠的照看,终归是要垮下。   赵由晟这回没有拒绝,他确实很疲惫,他站起身,看陈郁的睡脸轻语:“夜半常见他做梦,却不知梦见了什么。”   陈端礼黯然道:“郁儿总会醒来,他舍不得这世间。”这孩子很重情感,必然不舍得他这个老父亲,不舍得他心心念念的由晟,人世有他依恋之人。   赵由晟想起陈郁受伤时,躺在自己怀里说的那句:我舍不得你。心中怅然,而今也只能等待他自行苏醒,赵由晟问过慕崇着实没有其他方法。   鲛邑的长老为这三位外来者在邸店三间房,赵由晟那间到今夜他才入住。鲛人的邸店类似陆地上的馆舍,只不过邸店里的一些物品显得有些古旧,并且邸店这个名称也是延续古人对馆舍的称呼。   赵由晟扫视他的客房:落地的青铜灯盏,朱漆斑驳的屏风,髹黑的羽觞,实木笨重的衣箱,显得不合时宜,却让赵由晟觉得非常熟悉。   上一世,陈郁为赵由晟的尸身在邸店赁下间客房里,便有一盏相同的青铜灯盏,一对绘有云兽的羽觞,白色的贝床上同样垂放月牙色的丝帐。   赵由晟脱鞋,疲倦地躺上床,他闭上眼睛,很快睡去。长时间未补足睡眠,他的双眼布满血丝,他沉沉的入睡,窗外月华倾洒在他的脸庞,睡梦中似有一只手在轻抚他的眉眼。   那只手用指腹描绘他的五官,那么细腻,充满爱意,手的主人叹息着,沉迷着,气息接近,柔软的唇贴在他的唇角。   睡梦中的赵由晟知晓自己在做梦,梦见的是上一世的事,他在邸店里沉睡了六十载,陈郁偶尔会来看他。   唯有这个梦,在向他倾诉陈郁来看他时的情景,他如此忧伤,如此迷恋,却终究等不来他的苏醒。   梦里,赵由晟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月华入眸,明亮如辰星,他伸手去碰触陈郁的脸庞,回应他的吻。   然而,那也不过是个虚妄的梦。   陈端礼独自照顾陈郁,看着长睡不醒的儿子,他执住儿子的手,絮絮叨叨与他说话,讲陈郁幼年时的一次劫难,绫娘遭遇不测,陈端礼一度以为儿子也死了,后来在查南岛上找着被绫娘藏起的陈郁,陈端礼欣喜若狂;讲带陈郁回国后,原本对他的半鲛身份有许多担虑,担心他受人排斥,担心他悲伤、孤独,然而他终究是平平安安的长大,长成一位聪慧的少年郎,若是绫娘在世也会为他欣喜。   陈端礼还想等陈郁十八九岁时,给他谈门亲事,可别像他哥那样,已经老大不小还不成亲。半鲛生育的孩子几乎与常人一样,也不会现出鲛态,必能安然长大。   “我儿要是另有想法,也可以跟爹说。”陈端礼摸了摸儿子的头,他这孩子或许有着不同一般的人生历程,从他以半鲛的身份出生就注定了,“爹知你喜欢由晟,自古就有这样的事,爹不觉得荒唐。只是相守并不容易,待孩儿醒来,爹想问问你心里如何想。”   陈端礼温语:“孩儿得快些醒来,美梦让人沉溺,那终归是虚妄。孩子,你梦见了什么?”   陈郁闭目,沉沉睡着,偶尔会发出一两句呓语,陈端礼只能叹息,他帮儿子掖“被子”,被子是赵由晟的紫袍。   先前一直忘记更换,就一直这么披着,赵由晟的衣袍散发宫香的气息,据慕崇说有宁神功效。   床头的灯盏散发出幽蓝的光,映在床帐上,将陈郁白皙的脸庞,照得通透,窗外,月华旖旎。   陈郁一直在梦中,他的梦分沓而至,或悲或喜,最终他留在一个最舒适的梦境里,他躺在母亲的臂弯,闻着她身上香甜的气息,听她轻轻哼唱番人的夜曲。   他胖嘟嘟的小手揪住母亲的一束发,他柔软的头发间长出一对鳍状的耳朵,很灵动很可爱,他沉沉地睡,不愿醒来。   海边的小木屋,独享整片海域,没有风的夜,海面平坦如镜,亿万的光点聚集在海中、沙滩上,它们散发出绮丽的蓝光,它们是夜下会发光的海萤。   一艘白帆船缓缓划开海面,海萤散开,又在船后聚集,船身沾染海萤,莹莹闪动,船上的水手们淡定看着这番奇妙景观,他们常年航行在大海上,早见惯了稀奇事物。年轻的陈端礼有着竹节劲拔的身姿,意气风发,他站在船头,随海船迎浪前进,他身上飞溅点点海萤,一身锦袍熠熠生辉。   阑干上,正哄孩子入睡的绫娘像似感应到了什么,她抱着怀中的小儿,步下高脚屋,经过屋侧纷落的无忧花,走至海滩,她见到丈夫肩披萤光,踏浪而至。   水手们传来阵阵的欢笑声,他们下船升起篝火,小陈郁在母亲怀里睁开眼睛,他好奇地看向幽蓝的海域,看向正弯身抱他的父亲,他感觉到父亲温暖的大手贴在他的额头上,在亲切唤他:郁儿。   郁儿,那声音并不在耳边,像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郁儿,一声又一声,有父亲的唤声,也有母亲的唤声,陈郁的梦境在崩塌,海萤黯然,四周黑漆,只剩他人,陈郁惊慌彷徨,在黑暗中呼叫:阿娘!爹!   陈郁睁开眼睛,贝床上的灯火幽蓝,透明的床纱在月华下泛着银色光泽,在他的床头,坐着一位疲倦的中年男子,他手托在额上,像似睡着了,那是他的父亲。   “爹……”   陈郁声音虚弱,嘶哑,他像似做了场漫长的梦,而今,梦醒了。   陈端礼抬起头,见到床上苏醒的儿子,起初似不相信,继而他激动而欣喜道:“郁儿,你可是醒来了!”   “爹,我做了个梦,梦见娘。”陈郁虚弱地微笑,他打量房中的事物,他看见窗外的月湖,他几乎当即知道自己在鲛邑,他上一世来过这里。   “娘和我住在海边的小屋,爹乘船前来探看我们,海上有很多海萤,发出好看的光——像窗外那么亮。”   陈郁想起,窗外明亮似星汉的水域,它叫月湖。   陈端礼不知道在数日的昏睡里,陈郁梦见了什么,他的意识去了哪里,他欣慰地点头,笑语:“我与你娘当年住在查南海边,你娘很喜欢那里,黄色的涂滩长满白芦苇,太阳照耀下金黄光洁,每到夏夜,时常能见海萤,蓝得发亮,煞是好看。”   他抚摸儿子的头,眼神十分温柔:“那时孩儿才刚出生,像个小鲛人。”   陈郁听着父亲的叙述,凝视半空的月湖,他眼眶微红,他刚拥有上一世的记忆,他见过运载父亲尸体的殡船,此时心情又感慨又欣慰。   “爹,我们怎么会在这儿?”陈郁手指窗外的月湖,他勉强能记起自己被海冥刀砍伤,中毒,随后的事,他一样都想不起来。   “孩儿被休蛮砍伤,身中海冥毒,人间没有解药,唯有鲛邑能解,这才将孩儿送至鲛邑来。”   陈端礼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让月华倾照室内,满堂光亮,他笑道:“孩子,这里便是鲛邑。”   “爹,我知道。”   陈郁的脸庞被月华映得明亮,他的眉眼舒展,嘴角微扬,他支起手臂,想从床上坐起,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他体弱乏力,陈端礼连忙将他按住,道:“还不能起来。”   陈郁刚醒来,脑子还有点迷糊,此时身体的不适感也随之苏醒,他躺回床上,手捏住“被子”,这“被子”纹理和材质感都不大对劲,陈郁低头去看,见自己披着一件男式的锦衣,很眼熟,这是阿剩的紫袍。   陈郁喃语:“阿剩……”   “自从孩儿中毒昏厥后,由晟日夜在孩儿床边照看,刚被爹劝去休息,就在隔壁。”陈端礼也不意外儿子醒来后会提赵由晟,他的衣袍留在这里呢。   “孩儿要是想见由晟,爹这就去喊他。”   此时赵由晟应该已睡去了,不过陈爹不介意去把他吵醒。   陈郁摇了下头,原来他昏睡了好久,阿剩一直在照顾他,阿剩肯定累坏了,让他多睡会。此时的陈郁心里其实很矛盾,他很想他,却又不想见他。   在昏迷的时光里,陈郁做了许多梦,他意识到有些梦不只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那应该是他前世的事,在前世,他和由晟生离死别,他们至死心意也不曾相通。   “爹,我而今醒来已经没事了,爹也去休息。”   “饿吗?爹吩咐店家送食物过来。”   “爹,我不饿。”   陈郁醒来后感到倦乏,没有胃口,他本该再睡一会,但他不想入睡,他很欣喜自己回来了,这一世爹活着,阿剩也活着,他不用编织梦境就能见到他们。   陈端礼不愿回房休息,他陪伴在刚苏醒的儿子身边,父子俩交谈,陈郁询问自己中毒后的事情,得知父亲的海船安然撤离船冢,海怪袭击刘家的船只,独独放过陈家的船。   当时受伤的陈郁在意识迷糊之际唱出鲛人的歌谣,海怪认得那支歌谣,使得陈郁所在的船只免于遭受海怪攻击,是他救下一船人的性命。   被休蛮砍伤,毒性发作得很快,陈郁当时以为自己会死,他带着迷恋与不舍,竭尽最后一丝神志去挽救船上的人,因为父亲,阿剩都在船上。   从父亲那儿,陈郁还知道他中毒后,赵由晟提出将他送至鲛邑治疗,且不顾自身安危,护送他前往鲛邑。   鲛邑位于深海之中,即便有海兽庇护,凡人遨游深海也是十分凶险,赵由晟在抵达鲛邑前呕血昏迷,而陈端礼因以前出入鲛邑多次,症状相对轻微。   陈郁听得父亲的话,摩挲锦袍领子上的斑斑血迹,他想这是阿剩的血,他的手微微颤动,他最清楚阿剩为了他甚至可以连命都不要。   “爹,我想去看阿剩。”   原来自己是如此想念他,在梦里,由晟从无法对他言语,因为几乎每一个梦里,由晟都躺在鲛邑的贝床上长眠不醒。   “爹搀你过去。”   陈端礼没有反对,他懂他们小年轻的心思。隔壁寂静,赵由晟应该已入梦乡,孩子想见见他,就让他见一下,两人险些经历生离死别。   陈郁从床上爬起,在父亲的搀扶下,慢慢走向赵由晟的房间,来到门口,陈端礼推开房门,赵由晟便就睡在床上,他睡得沉,没有任何反应。陈郁在门口愣住,他扫视房间,青铜灯盏,月牙色的丝帐,粹白的贝床,还有床上沉睡的赵由晟,这样的情景,他非常熟悉。   他身披着赵由晟宽大的紫袍,慢吞吞走至床前,他凝视赵由晟沉睡的脸庞,神情凝重,他轻唤:“阿剩?”   赵由晟无声无息,月华透过丝帐,将淡蓝的光映在他的额头,他的脸色显得苍白,仿佛没有温度。陈郁伸出手,手指发颤,他颤颤巍巍去碰触赵由晟的脸颊,贴上他的肌肤,指尖传来暖意,原本泫然欲泣的陈郁,倏然绽露出笑容,赵由晟低垂的眼睑在颤动,他睁开了眼睛。   上一世,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下,等待了无数岁月的陈郁,从没等来长眠的赵由晟睁开眼睛。   “阿剩……”陈郁笑中带泪。   “小郁!”赵由晟惊喜地从床上坐起,激动得一把将陈郁抱住,他使得力道如此之大,以致陈郁觉得被他的手臂勒得快要无法呼吸。   赵由晟的余光瞅见站在门口的陈端礼,他没有停止他的动作,他死死抱住陈郁,再也不愿撒手般。   见赵由晟宽大的臂膀将因病而越发显得瘦弱的儿子揽抱在怀,陈端礼心情颇微妙,他老人家选择离开,留两个小年轻互诉衷肠。   两个小年轻没有互诉衷肠,陈郁头枕着赵由晟的肩,躺他怀里,赵由晟搂紧陈郁的腰身,两人靠在一起看窗外的月华,他们都有千言万语,只是此时一切都无需言语。   陈郁想以后再告诉阿剩,他昏迷时做了许多梦,还梦见前世他和阿剩的事,在前世啊,阿剩口是心非,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若不是在他胸口发现染血的香囊,甚至无法知晓他的心意。   陈郁换了个姿势,头枕在赵由晟的膝盖上,手托住脸去看窗外的月湖,赵由晟不时梳理他的发丝,眼神温柔似水,带着爱意。   这一世,他们心意相通,不会像上一世那样留下遗憾,以致后来,一生一死,一死一生,真可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陈郁在赵由晟低下头亲他的时候,搂住对方的脖子,将自己的唇递上,那是一个甜美的吻。   月湖似银河,从半空倾泻,将满屋照得明亮。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有没有嗅到快完结的气息?   ————————   导演:你看小郁想起了前世的事,就问你慌不慌?   由晟(抽烟):是有点慌…… 第80章   赵由晟的紫袍,盖在陈郁身上, 充当了好几天的“被子”, 衣领上殷红的血迹, 已泛黑红, 像缀饰的梅花。   这件紫袍重新穿回到赵由晟身上, 在鲛邑里,衣物不会脏污,只需轻轻扬动,便又焕然一新,奇怪的是,那几朵“梅花”,却未能被“洗”去。   赵由晟拉拢衣襟,缠系革带, 振振衣袖,他的发髻新梳, 脸上容光焕发, 哪还有他初入鲛邑时那副苍老、惆郁的模样。   时常出入邸店的慕崇,清早获知陈郁苏醒,往前来探看,他见到赵由晟的模样, 不禁多瞅了他两眼, 对他的变化,深感不可思议。   赵由晟的新髻出自陈郁之手,陈郁帮他梳发, 他帮陈郁着衣,拉系丝绦,结白玉绦环。   陈郁穿着一袭崭新的衣袍,这身衣袍借自慕崇的侄子——慕远夷。   慕远夷偶尔会跟慕崇前来邸店医治陈郁,他的性格看起来清冷、高傲,可前世与他成为好友的赵由晟知晓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这身衣袍是赵由晟开口跟慕远夷借的,还说以后来鲛邑再还他。   衣袍穿在陈郁身上很合身,他和慕远夷都长得清瘦,个头也差不多,衣袍的纹饰陈郁很喜欢,就连那条黛绿色的丝绦,白玉的绦环在陈郁看来也很雅致,无疑慕远夷是个清雅精致的男孩子。   “居然合身。”在旁看了许久的慕远夷,喃喃自语,他觉得陈郁看起来很小,可能就十六岁,怎么可能适合穿他的衣服。   芳龄六十多岁的慕远夷,模样只有十五六,在鲛人中,他这个年龄明明也还是个小少年。   他声音再小,陈郁还是听见了,他躬身致谢:“谢远夷借我衣服,很适合。”   “这是我多年前随父亲去瀛南岛买的衣服,在鲛邑也穿不上。”慕远夷言语平淡,而今鲛人已经很少会到人类生活的地方去,不必再穿人类的衣服,佯装成人类。   “瀛南岛气候宜人,岛民淳朴,是处闲居好去处,远夷往后要是想去,可以搭乘陈家的海船。”赵由晟知道陈家有艘海船的航线途径瀛南岛,在上一世里,小郁也好,远夷也罢,他们都很喜欢这座岛。   陈郁笑语:“我家福礼船常年经过瀛南岛,听水手说岛上居民稀少,却不知是谁种满一岛的桃花,很稀奇。”   慕远夷点头而已,他和他们都不熟,有点矜持,其实他很心动。   他肯定想不到,在赵由晟和陈郁眼里,他是相伴他们大半辈子的老友。   陈端礼与慕崇在一旁交谈,慕崇丝毫不见外,将一片帛布递与陈端礼,他说:“这几味药物在鲛邑稀缺,陆上能获得,有劳陈纲首帮我采购。”   帛布上书满文字,看着有十数种药物名称,陈端礼接过布帛,粗略扫阅,知道并不是什么难寻的药物,在海外的港口能购买到,这些药物鲛邑不出产。陈端礼将布帛纳入袖中,揖道:“此事不难,里头六成的药物能在三佛齐购到,另有四成在西洋能购得,一去一回,明年能为顾大夫备齐。”   慕崇相当欢喜,拊掌道:“果真没找错人!”   他早有耳闻陈端礼一诺千金,乐于助人,今日看来,还是个相当豪爽的人。   慕远夷听见慕崇和陈端礼的交谈,他怅然问:“叔父,我们往后都不许上岸吗?”   明明多年前,这些药材都是鲛人亲自去港口采购的,而今只能托人。小时候慕远夷常跟随大人去人类城市游逛,他喜欢熙熙攘攘的街道,人间的甜品更是令他回味无穷。   “也不是说不许,尽量少出去,而今世道复杂,人心险恶。”慕崇活了一大把年纪,在人类间也生活过数载,他见证过人世的变迁,而今绝大部分的人贪婪而狡诈,与他们往来并不安全。   “人与鲛族也曾有过和睦相处的时候,几十年间,风云变幻。”陈端礼颇为感慨,他见过鲛邑繁荣的情景,而今鲛人族类凋零,退守鲛邑,也是无奈之举。   鲛邑聚集众多财物,每个鲛人家中都有财宝,珠玑多如鱼目,砗磲当桌椅,珊瑚堆积如山,更别提多年贸易获得的各式宝石、珍奇,它们往往装点在鲛人的篦梳上,项饰、耳坠上。财宝令人痴迷,令人发狂,即使不算上这些财物,单是鲛人能预知风雨的天赋及姣好的青春容颜,就使得他们很容易成为被人类捕抓的对象。   鲛邑的夜幕降临,赵由晟和陈端礼、陈郁再次站在鲛邑的城门前,他们即将离开鲛邑。如来时那般,他们身边围聚着鲛人,不过这回鲛人的态度亲善许多。陈端礼一行人居住邸店多日,遵守承诺一次从未擅自离开邸店,而今伤者刚苏醒,他们就要返回,对于鲛邑的富庶,他们没流露出丝毫贪婪,对于鲛人,他们也习以为常,不觉怪异,从未有冒犯举止。   不过也不是每个鲛人都信任这三位来客,听此时鲛人间的讨论可知:前日,鲛邑的东井有外人试图闯入,显然是有人暴露了鲛邑的位置。   几个年轻鲛人怀疑到陈端礼三人身上,好在年长的鲛人清楚是怎么回事,而没错怪。鲛邑的东井本是留给人类海商前往鲛邑的通道,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才封闭。   “很可能是顾舟师他们,我们前往鲛邑已有五日。”赵由晟与陈端礼低语,顾舟师清楚进入鲛邑的方法,而且他们肯定一直在焦急地等待陈端礼返回。   陈端礼心里清楚,多半是他船上的人,他匆匆与鲛邑的长者、慕家叔侄道别,唤上儿子与赵由晟出城门。   慕家叔侄将他们送到城门外,慕远夷拿出两颗通透的绿色小珠,分别赠给陈端礼与赵由晟,他道:“这是水息珠。”   “多谢,很有用处。”赵由晟致谢。有这么颗珠子,他搭乘海兽穿越海域时,就不必再受番折磨。   “谢谢远夷!”陈郁十分感激,他是半鲛用不上,可父亲和由晟都很需要。   慕远被一通感谢,有点不好意思。   鲛邑里生长着许多水息草,以前来鲛邑经商的海商进出鲛邑都会嚼食水息草,这样他们在水里也能呼吸,凡人之躯也不必受深海重压的碾扎。   陈郁摘下脖子上挂的小铜兽,他将铜兽放在掌中,蓝光耀眼,铜兽幻化出庞大的躯体,托起他们缓缓离去。由陈郁亲自来使唤海兽,它的脾气温顺许多,不再忽高忽低,数百丈间腾翻,而是平缓地,沉稳地运载背上的乘客。   口中含水息珠的赵由晟,悠然观览海中的奇景,他很平静,这样的景致他上一世见过。   海兽穿越海底的洞穴,洞穴曲折,相当惊险,赵由晟用手臂挡住陈郁的头,一个自然而然的保护动作,陈郁去拉赵由晟的另一只手,两人十指相扣。陈端礼正襟危坐,对于身边两个情意绵绵的小年轻,他就当没看见。   他们离开鲛邑时,月湖的月华披肩,当海兽载着他们钻出海面,仰头见满头星光,圆月似饼。   **   顾常蹲在岩屿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一片海,他手中握着一件铜沙漏,用它计时。他和陈繁轮番值夜,他们得等月落,等海面上升起绿光。   他们在岩屿上待了三天,明早将有渔船前来接他们离开,不得不离开,食物和水已经所剩无几,今晚是最后一次机会,得好好把握。   昨夜,他们等至月落,眼前的海面突然出现一束绿光,顾常欣喜如狂,他见证了传说。顾常和陈繁齐力划动小船,赶往绿光所在的位置,他们看见海中有一道耀眼的光柱,绿光便是来自于此。   根据顾舟师的说法,这道光柱便是通往鲛邑的通道。   顾常很有冒险精神,但见到那深不可测的光柱,他有片刻迟疑,谁想陈繁不声不响跳入光柱,顾常看他跳,便跟着跳。   他们顿时如坠深渊,如果不是光柱里没有声音传递,顾常肯定能听见自己的叫声,陈繁很镇定,在下落时,不忘观察四周,忽然,他发现脚下的光柱消失,他忙拽住顾常的手臂,顾常只觉得被人猛地扯动了一下,等他反映过来,他已卷入海浪里,猛呛下好几口咸腥的海水。   事出突然,顾常深受惊吓,海浪汹涌,难以抗衡,此时哪还能保持镇静,顾常惊慌失措,在海里拼命挣扎,好在陈繁在紧要关头提住他的领子,将他的头拉出海面,   顾常用力划动四肢,与海浪拼搏,他见陈繁在向他示意,手指向不远处漂浮的小船,他心领意会,与陈繁结伴,竭力朝小船游去。   遭受挫折,死里逃生,使顾常对进入鲛邑兴趣不再浓烈,但他还是愿意再陪陈繁试一次。   陈繁似乎并没有受到昨夜事的影响,他很执着,此时他睡在船舱里,养精蓄锐,后半夜将由他来值守。   顾常想,以陈繁交友的广泛,他消息来源应该十分可靠,连他也说这是进入鲛邑的通道,显然不会有错。也许鲛人是不欢迎他们,所以拒绝他们通行。   顾常自言自语:“少东家不可能想不到,他大概是不甘心吧。”   弟弟中海冥毒命悬一线,父亲带弟弟前往鲛邑求治,如果鲛邑没法进去,而父亲和弟弟又失踪数日,那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顾常想难怪叔父总是不喜欢他和人讨论海上奇异地域,凡人难以抵达的地方,都很凶险,经过这次遭遇,往后他对冒险应该不会再充满激情。   已经是深夜,顾常感到倦意袭来,为了避免睡着,他站起身来回走动,他先是觉察海面忽然起风,吹得他发冷,继而他听到震耳的海潮声,此时他已经被大风刮得趴在地面,他第一反应以为是那头时不时吼叫的邻居海怪出来作祟,他大声喊陈繁,怕他睡死了,不知道灾难临头。   从海上突然刮怪风时,陈繁便就醒来,他出船舱正好看见东面的海域隐隐有幽蓝的光,那光还在朝他们接近。陈繁被风吹得站不稳身子,双手攀住船身,他正在愕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蓦然间,风平浪静,那道蓝光竟也消匿了,咄咄怪事。   顾常惊魂未定,从地上爬起,借着月光,他看见海面上似乎有人,正在朝他们的方向游来,顾常惊愕大叫:“少东家,那边像似有人!”   陈繁淡定地从船桅杆上摘下灯笼,拿灯笼去照明,只见他瞧了一眼,迅速放下灯笼,跃入海中。   顾常一激灵,忙捡起灯笼去照,照见水里的三人,正是陈端礼、赵由晟和陈郁,他激动地大叫,挥舞手中的灯笼。   陈繁本下水后,本想帮助弟弟,见弟弟有父亲护着,父亲水性极佳,两人很快上岸,反而是赵由晟落在后头,陈繁有点不情不愿地伸手拉他一把。   四人迅速上岸,全都湿淋淋,顾常激动得语无伦次,围着三人转,问他们是不是从鲛邑回来,刚才天摇地动又是怎么回事?   陈繁从船上抱出木材,砸了灯笼,淡定升火,给大伙烤衣服,他不似顾常那般失态,很沉稳地和父亲交谈。   单是看弟弟的模样,陈繁也知道他身上的海冥毒已经在鲛邑解了。   陈繁脱下自己的湿衣服,随手搭在一旁的石头上,回头见赵由晟正在帮他弟弟解衣带,取下滴水的外袍,他挑了下眉。   他有很多事想问父亲,弟弟,甚至赵由晟,然而明日再问不迟,看他们一脸疲惫,需要好好休息。   这夜,顾常睡在船舱里,陈郁和陈端礼都睡在篝火旁,陈郁即使睡在篝火旁,也是躺在赵由晟身旁,看赵由晟时不时帮弟弟掖被子,陈繁特别不快,这五天里两人似乎更为亲昵了。   陈繁与赵由晟自发守着夜,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陈繁还是和他聊了起来,陈繁从他那儿知道这些日子里他们的行踪。   要不是这般特别的处境,很难想象两人会像老友那般坐在一起闲聊。   天蒙蒙亮时,海面上出现渔火,来接他们的渔船出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陈繁:算了,看在你陪我老弟赴汤蹈火的份上,我不计较。   由晟:你爹已经默许了。   陈繁(雪茄掉了):什么?! 第81章   晨曦照耀下,运载陈端礼、陈郁等人的渔船出现在牙屿, 福信船上的船员早已等待他们的纲首多时, 都在甲板上齐声欢呼。   一向宁静, 远离航道的牙屿, 一反常态停泊着三艘海船, 一艘是陈家的福信船,另外两艘是郑家的船和黎维武的战船。   郑家父子和黎维武告诉陈端礼,杨家和尚王家的船都在麻里鲁港等待他们,两家的船愿意护送他们归国,以防刘河越再次率船攻击。   只要在归航路上,逃过刘家的袭击,一旦将刘镇保和刘忠等人押送回国,刘家就玩完了, 再无法造次,将坐实通寇和为寇的罪行。   陈端礼当即下令起航, 前往麻里鲁港与其他船只汇合。   他们一路没再遭遇刘家海船, 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黎维武很义气,亲率战船将陈家船送至麻里鲁港附近才离去。   杨家和尚王家的船于麻里鲁等候多时,他们获得刘家海船的信息, 刘家的海船数日前还在附近徘徊, 前日突然纷纷没了踪迹,也不知道刘河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今刘河越的船被海怪毁去五艘,听他使唤的海寇又被我们打垮, 刘镇保、刘忠还在我们手上,我看刘河越多半是跑路了。”郑三官觉得刘河越要是还识相,现在回国捎家小逃命还来得及,等他们抵达中国揭发刘家罪行,将有大量的水兵出动缉捕刘家船,到时想逃也没得逃。   “未必,刘家还有机会在海上拦截我们,只是不知道会在哪个地点。”杨焕不认同,刘河越还率领着数艘海船,他还没有真正被击垮。   赵由晟的想法和杨焕相同,刘家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他说:“多半在七洲洋,那里是进入中国的必经海道,岛屿多如繁星,暗礁环布,是设伏的最佳地点。”   陈繁一向直觉很准,他觉得赵由晟说得非常有道理,他朝针房喊话:“顾常,将海图拿来。”   顾常很快拿出一副海图,在众人跟前摊开,他伸出手指标出七洲洋的位置,七洲洋岛屿密集,海道狭长,船只通过时,一旦被前后夹击,等于关门围殴,无法还手。   众人在海图上比划,讨论应对的方法,他们都是中国海商,熟悉七洲洋,他们也都熟知一句谚语:“去怕昆仑,回怕七洲。”   昆仑指占城附近的昆仑洋,七洲指中国东南的七洲洋,两处经常发生海难,气候恶劣,环境凶险。   数家海商聚集在一起商讨,很快想出对策,众人约好明早起航,纷纷回各自船上做准备。   麻里鲁的气候炎热,夜晚稍稍凉爽,陈郁和赵由晟、陈繁、郑远涯在船艉甲板上乘凉,四人坐在案前喝当地产的蔗浆酒,聊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每个人心情都不错。   蔗浆酒甘甜饮不醉,郑远涯嫌弃它比兑水的酒还不得劲,喝下两碗,就囔囔着要去仓库里拿黄酒,只见他离开一会,带着顾常回来,两人各自捧着一坛酒。   看郑远涯挖开酒坛的封泥,陈繁难得开起玩笑:“远涯,你要是将顾常灌醉了,明早船可就开往帽山去。”   帽山是西洋的地标,一出帽山便是西洋。   “怕什么,不是有顾舟师在。”郑远涯哗哗往酒碗里倒酒,给在座的每人都倒上一碗。   赵由晟呡口黄酒,笑道:“若是要牵星过洋,我能代劳。”   “舍人懂牵星术?”顾常很惊愕,牵星术的学问可大着呢。   郑远涯揽赵由晟的背,相当哥俩好,他豪语;“天底下就没有老赵不懂的事。”   “懂得未免太多。”陈繁话里有话,他看赵由晟的眼神狐疑。从赵由晟知道刘河越会对他父亲下毒,且下的必是巴丹毒那时起,陈繁对赵由晟就起了疑心。   陈郁在案下偷偷握住赵由晟的手,赵由晟回头看他,他微微笑着。陈郁也觉得阿剩身上有疑点,尤其在他记起前世的事后,但他并不在意。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问赵舍人,舍人怎会知道在麻逸国的官场能买到巴丹的解药?”陈繁正好借着这个喝酒的机会问:“在此之前,舍人从未到过海外,可别说你是在书上读到,知道巴丹的人没几个。”   赵由晟淡定喝酒,心想陈繁真不愧是陈大烦,自己这一世是头遭到海外,上一世可不是。   “哦,我在番馆里偶然听人提起。”赵由晟撒谎真是脸不红心不跳。   陈繁一副你逗我的表情,他压根不相信,不过他也不穷究,见弟弟担忧的神情,他决定放赵由晟一马。   “说来我也很想问小东家,听叔父说,船冢海怪只攻击刘家船,不攻击我们的船,是因为小东家在船上。”顾常对稀奇古怪事的兴趣一直不减,他问陈郁:“小东家真得能使唤海怪吗?”   “我……我不能命令船冢海怪去做什么不去做什么。”陈郁摇头,虽说他的歌声确实让船冢海怪放过了他们的船。   郑远涯道:“就是,小郁跟我们还不是一样一张嘴两条腿,你们这帮海员尽乱传。”   确实,如此雅致的一个少年郎,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个妖物嘛。   顾常只能止住自己的好奇心,以前人人都传陈纲首的小儿子是鲛女之子,但那只是传闻,而今他已确切知道他便是位半鲛,能预知风雨,引领船队。   明日一早要扬帆出海,众人不敢贪杯,只喝下一坛酒,纷纷回房去睡,没多久,甲板上只剩陈郁和赵由晟两人。   已是夜深,海风冰凉 ,头上繁星闪耀,陈郁和赵由晟凭栏,两人并不看月,而是看停泊在旁的杨家海船,海船的船艉甲板站着一人,正是杨焕。   他们看着杨焕,杨焕也在看他们。   赵由晟的手臂揽住陈郁,明显有意,陈郁能觉察到他对杨焕的敌意。   自从在鲛邑醒来,陈郁有上一世的记忆后,他偶尔也会有一个念头:阿剩会否和他一样,都有前世的记忆?   所以阿剩购买海船参与海贸,甚至冒险出海参加剿寇;所以阿剩能预先知道刘河越会对父亲下毒;所以阿剩和杨焕本无过节,却仇视杨焕。   他们的身影笼罩在夜幕下,站在对面的杨焕理应看不清他们的动作,陈郁稍稍往赵由晟的肩上靠,他感到脖子一阵温热,阿剩将脸贴在他的脖子上。   赵由晟的手臂搂得很紧,将陈郁整个身子揽入怀,他一言不发,却又似在宣告着。   陈郁轻声问:“阿剩?”   “我们下去。”   赵由晟拉着陈郁的手,两人步下楼梯,楼梯昏暗,赵由晟护着陈郁,怕他踩空。他对陈郁的照顾无微不至,即使在外人面前,他也不掩饰他对陈郁的喜爱,很坦荡。   两人回到船舱,陈郁跟随赵由晟来到他的房间,之前在船上,每到夜里,陈郁都会跑去赵由晟的床上睡,而今还是。   两人和衣而眠,明日一大早船就要出发,他们天不亮就得醒来。   两人都喝了点酒,很快入睡,陈郁原本躺在赵由晟身侧,不知不觉,到半夜里已经睡进赵由晟怀里,天蒙蒙亮时,陈郁被舱室过道的声响吵醒,他睁开眼睛,入目的便是赵由晟放大的脸庞。   陈郁看着赵由晟的脸好一会,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宫香气息,傻傻笑着,他很欣慰,心中为幸福感充溢。   赵由晟其实早就醒了,突然瞪亮眼睛,哑笑问他: “好看吗?”   “嗯。”陈郁有些不好意思,声音细小。   赵由晟吻了他。   大清早,五艘海船离开麻里鲁港,陈端礼的福信船领航在前,身后跟随四艘海船,分别是陈繁率领的福礼船,郑氏父子的郑家船,王纲首的尚王家船,杨焕的杨家船。   这样一支船队相当惹眼,船主都出自中国赫赫有名的海商家族。   前往七洲洋的路途上 ,不时有来自中国的海船自发加入陈端礼的队伍,关于陈端礼剿寇,手中捏有刘家通寇的证据而遭刘家船追击的事已经人尽皆知。   抵达七洲洋时,陈端礼的船队已蔚为可观,有大小海船是二十余艘,足可见人心向背。   船队安然穿越七洲洋,刘家的海船没有出现,也不敢出现。   七洲洋再过去,便是琼州,琼州驻扎着水兵,当官兵也参与护航后,刘家的最后一丝希望自此湮灭,刘河越再也没寻觅到反击的机会。   陈端礼和他浩浩荡荡的船队抵达泉州港时,可谓万人空巷,人们奔走相告,纷纷挤往海港围观。   参与此次剿寇的一干人等,如英雄凯旋般受到百姓欢迎,巡检使、知州和市舶司提举官纷纷闻讯前来,陈端礼亲手将刘镇保、刘忠交予官府。   赵由晟没有出来接受百姓欢迎,或者是官府的嘉奖,他待在船舱里,透过窗户看外头的热闹情景,他不是独自一人,陈郁陪伴他。   陈郁问他:“阿剩,要不要在我家躲几天再回去?”   赵由晟骗母亲他去京城游学,却跟陈端礼的船队同天抵达泉州港,难免让人起疑心。   “不必,想来是瞒不住。”赵由晟也不打算隐瞒母亲,他这是先斩后奏,事先没让家人知道,事后老实告知。   “可是宗子不许前往海外,就怕万一……”陈郁很为他担心,如果被和赵由晟有积怨的人知道——譬如奚王一系的人,去朝廷告他的状可就麻烦了。   “不必怕,奈何不了我。”赵由晟敢出海,就不怕被人告状,他早掂量过后果。   陈郁欲言又止,他很清楚,阿剩在走一条离经叛道之路,而这一条路,怕是为了他而走。   他十分愿意陪伴阿剩一起走,风雨同程。   作者有话要说:杨焕:我真冤,真得。 第82章   赵由晟在家里待了许多天,很是低调, 赵母见他规规矩矩, 安然无事, 心里多少安心些。直到赵由晟回来, 赵母才知道他居然擅自去了海外, 而且还参与剿寇,自此赵母日夜提心吊胆,虽然这个不安分的儿子告诉她不必担心。   海船上,知道赵由晟身份的人不大可能会出卖他,即使他身份暴露,被仇家去宗正司告他状,宗正可是尚王一族的人,想来会帮他压下。   刘家与海寇勾结, 养寇自重的事被揭发后,引起满城轰动, 之所以这般轰动, 除去刘家的背信弃义,不择手段令人不齿外,还因为刘家是泉州最显赫的海商家族,富可敌国, 而今刘家在国内的家产尽数没入国库, 坊间传说有数百万缗家产。   刘河越潜逃海外,没有归国,在罪行暴露之前, 刘恩绍也早已获得消息,溜之大吉,朝廷下令捉拿刘家人时,只在番馆里抓到喝得醉醺醺的刘恩绍庶子刘河散。   刘河散是个庸才,母亲出身卑微,不受刘家人待见。刘河散在家没什么地位,也不让他参与家族的生意,他对家里勾结海寇的事一问三不知,官府只得先将他收监,等待朝廷发落。   刘家的事自此告一段落,然而刘家如百足之虫,断而不蹶,势力仍存在于海外,不过从此刘家的海船是一步也不能再涉及中国海域,进入中国贸易了。   刘家垮台对广大的海商是福音,许多贸易航线不再被刘家霸占,对参与剿寇的陈家和杨家等海商家族则有利有弊,从今往后,他们的海船可能会在海外遭遇到刘家的攻击,报复。   赵由晟这些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头发生的事情,他一样样都清楚,他是没外出,但朋友会来找他。   赵庄蝶来得最勤,他清闲无事,不用考功名,也还不到娶妻生子的年纪,赵端河也经常过来,他仍未被授予官职,在家闲赋。除去这两个同族的好友外,郑远涯和顾常都来拜访过,当然,陈郁也会过来。   陈郁一般是夜晚来访,又连夜回去。   天黑后,燕燕每每见门口出现一盏灯,就会上楼跟赵由晟禀报,她相当热心。赵由晟一般会推开阁楼窗户,站在窗前确认,燕燕经常“谎报军情”。这回,赵由晟见到董宛提灯在旁,陈郁行走前,灯火阑珊下,陈郁的身影绰约。   赵由晟喜不自胜,忙下楼梯,走至木廊的入口迎接陈郁,随后两人结伴,并肩前往阁楼。   一般他们在阁楼里,燕燕和吴杵都会避免去打扰,但赵母经常会使唤他们往阁楼里送吃的。   家中奴仆都觉两人有异乎寻常的感情,赵母仍未察觉,一向心大,她的警觉还不如年幼的赵由磬。   在窗前夜读的赵由磬一看到阁楼的灯火亮起,就知道郁兄又来了,好在郁兄并不留下过夜。赵由罄近来才读到分桃、断袖的典故,深觉自己的兄长和郁兄好像是有点那种关系。   陈郁和赵由晟待在阁楼里,从不曾有出格的情况被家人或奴仆撞见,但他们间情意绵绵,而赵由晟对待陈郁极为亲昵、体贴,实在不难察觉。   秋夜里,风很冷了,陈郁的风袍挂在衣架上,套在赵由晟的衣袍上,赵由晟亲自温酒,陈郁帮赵由晟收拾他桌上散落的书,两人有时话语很少,只是一个眼神,就已知晓对方想要干么。   赵由晟倒上两杯酒,一杯搁放在陈郁跟前,陈郁将书卷叠放在桌子一角,他突然停下动作,像似发现了什么,赵由晟睨一眼,见是他父亲的一封信,道:“我父亲尚未知道我出海的事。”   赵父在惠州当官,近来写了几封家书,有一封给赵由晟。   “若是知道,阿剩恐怕要前往惠州住上一段时日吧。”陈郁清楚赵父绝不允许赵由晟这样胡作非为,不肯参加科举,从事舶商就已经够一顿打了,何况阿剩还擅自去海外。   “我早晚要挨他一顿训。”赵由晟淡定呷酒。   “就怕还打。”陈郁颦眉,赵公暴怒时可是会打人。   “喝酒。”赵由晟将酒杯推向陈郁,他悠然道:“小杖受大杖走,不怕。”   陈郁看他这样,心知阿剩肯定有什么对策,只是一旦赵公知道儿子喜欢男子,离经叛道的事做了一箩筐,什么对策都不管用。   赵由晟不忍见陈郁黯然神伤,他捏住他搁在桌子上的手,毅然道:“天下无难事,在乎人为之。”   陈郁的脸颊贴在赵由晟手背上,他眉眼低垂,喃喃道:“这是身败名裂的事。”   身败名裂,对赵由晟而言,将失去名誉和身份地位。   “小郁,害怕吗?”赵由晟以指代梳,梳理陈郁鬓边的发。   陈郁害怕啊,他害怕的不是自己遭受骂名,众叛亲离,而是由晟。他没有言语,他用忧郁的眼神看着赵由晟,眼里满满都是担心。   赵由晟哑笑,贴着陈郁的嘴角说:“亲友我能说服,至于外人,碍着的是他们的眼,与我们何干?”   他见识过海外的广阔与奇异,也几番经历过生死,礼教无法将他禁锢,人世的一切法则在他看来什么都不是,他所作所为,只为了他所爱的亲友,尤其是眼前这人。   陈郁瞪圆眼睛,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碍着的是别人的眼,与我们何干,他忍俊不禁。笑着笑着,笑出了泪水,他爱的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哪怕在上一世,阿剩无法遵循自己内心,这样的想法,念头,他肯定也有过。   指腹拭去陈郁脸上的泪水,赵由晟心疼,温语:“莫哭。”   陈郁止不住泪水,赵由晟只得吻他。   这夜,陈郁因为太过欢喜贪杯醉酒,他酒品很好,醉酒不闹,安安静静睡去。赵由晟将他抱起,双臂感受他身体的重量,赵由晟脚步沉稳,轻轻把陈郁放在床上。   赵由晟帮陈郁脱去外袍,鞋子,拧巾布亲手为他洗脸,擦拭手脚。   阁楼的床较窄,适合一人睡,赵由晟侧身陪伴陈郁,他为陈郁垫枕头,拉被子,在一旁听他均匀的呼吸声,看他睡容。   夜已深,醉酒的陈郁被赵由晟留下,赵由晟照看他一夜,到凌晨,赵由晟才返回自己的寝室。   凌晨,赵由罄醒来,他见老哥的身影从阁楼上下来,当时没做多想。清早,赵由罄到餐室里吃早餐,见桌前坐着郁兄,他趁老哥拿蒸糕的时候,小声问郁兄昨晚睡哪,听到阁楼,赵由罄目瞪口呆。   赵由磬觉得他知道了一个绝对不能跟人说的秘密,他老哥真得和郁兄睡在一起。为了保住老哥的性命,他觉得事情太过严重,老爹那边一定要瞒住。   十岁的赵由罄心事重重去上学,在宗学门口遇到平日亲好的一位同学,那人亲密要揽他肩,他双手挡拦,严肃斥道:“莫挨我,男男授受不亲。”   “由磬的脑子傻了,是男女授受不亲。哈哈哈……”   被小伙伴狠狠嘲了。   冬日,又是海船归航的时候,这一年里,赵由晟派往宾童龙贸易的海船已经往返三趟,做瓷器与茄蓝木贸易,获利极为丰厚。   泉州海商行会推举陈端礼为行老,陈端礼与一众海商到通远王庙前立下誓言,海商间互不攻击,相互救援,航线自此安全,海贸再次繁荣。   合伙人范投黎想将小船换大船,开拓航线,往后航线不只走宾童龙,还要走真腊,蒲甘国。赵由晟本也有这个意思,他将这一年舶商的所得拿出,与范投黎合购大型海船。   他们虽然狠挣了一笔,且各自都有家底,但还不够钱制造新船,最终经由费春江的介绍,两人购买到一艘半新的大型海船,价格相当公道。   小船换大船后,当务之急是雇佣船员,以前没配备的通事、部领、船医等职位,也该配备上,赵由晟将雇佣船员的事委托周英和苏勤去做,自己也到番馆和海港酒馆里招揽人才。   赵由晟在外从不声张自己的宗子身份,奈何他仪貌出众,言谈举止不凡,招人惦记,渐渐有些人知道他是宗子,且私自从事舶商,手里有艘大船。   按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尚王家不也私自从事舶商嘛,可坏就坏在有个船员叫阿贵,是郑家船上的砣工,参与过龟山岛的战斗,对武艺高强,夸弩执剑,所向披靡的赵由晟记忆深刻。阿贵在酒馆里见到赵由晟,听人说他是个宗子,还跟人争辩说不可能。   阿贵把赵由晟参与剿寇的事说出,当时和阿贵喝酒的水手不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后来赵由晟擅自去海外的事就传开了。   这段时日,赵由晟前往梅溪看龙窑,还顺便去了趟海昌县,等他回来,发现家里都是人,庄蝶和庄鲲在,端河也在,陈郁也在,甚至还有一位尚王家的仆人,赵由晟就知道出事了。   原来有人到处宣扬赵由晟偷偷出海,前去三佛齐、麻逸等国干不法事,说他勾结海外番王,意图谋反。甚至还写成长文,贴在宗学和宗正司的大门上。   赵由晟笑道:“多半是奚王房派的人搞鬼,说得还有鼻子有眼。”   在泉州里小打小闹,赵由晟根本不怕,出自尚王家族的宗正清楚是怎么回事,不会信这样的鬼话。   赵庄鲲严肃问:“由晟,你之前是不是真得出海去三佛齐?”   “我是去了,我参与陈纲首的剿寇行动。”赵由晟认,他还真做了,只不过并非是什么勾结番王。   “阿剩是为了剿寇才出海,绝无勾结番王的事!多亏阿剩发现刘河越意图对我爹下毒,我爹才没遭他毒害,龟山岛取得大捷,有阿剩的功劳。”陈郁护着赵由晟,为他委屈,参与剿寇的人都得到朝廷的嘉奖,而阿剩却因为是宗子,反而要被责怪。   赵端河摇了摇头,忧虑道:“这下可就麻烦了,奚王房派的人肯定会拿由晟出海的事大做文章,他们才不管事实如何。”   赵庄蝶为赵由晟鸣不平:“阿剩是剿寇功臣,怕他们作甚!”   “我爹和远涯愿意为阿剩作证,还有船上船员也能作证。”陈郁也会出来作证,必要的话,陈郁和父亲会去恳求杨焕和尚王家海船的王纲首站出来证言。   “都先别慌张,最多坐实我私自前往海外的罪。”赵由晟很冷静,他早有意料。   赵端河斥责:“那也是重罪!”   一听到重罪,赵庄蝶急得团团转:“哥哥,端河,你们快想想办法呀!”   后来证明,赵端河说重了。   赵由晟没有因为擅自出海前往番国被削为庶民,也没被判刑,因为陈端礼与一众参与剿寇的海商出面求情,朝廷赦免了赵由晟。   一番风波,使得赵由晟在宗正司的惩劝所里关了十多天,期间在惠州的赵父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连给家里写了五六封家书。   赵由晟有丰富的关禁闭经验,他在宗正司的惩劝所里读书、睡觉,悠然自得,到释放时,他还因为缺乏运动,长了点肉。   宗正司释放赵由晟当日,一众好友在春风楼里办酒宴,祝贺赵由晟脱离囹圄,恢复自由身。   庄蝶,庄鲲,端河在场,陈郁、远涯、范投黎和费春江在场,连顾常也来了,最不可思议的是陈繁居然也来喝酒。   众人开怀畅饮,言谈甚欢,喝至夜晚,酒桌上只剩陈繁和赵由晟、陈郁。   陈繁酒量极佳,酒国里难逢对手,直到他遇到赵庄鲲。赵庄鲲家里经常设宴,他这人千杯不醉,生性率直豪迈,居然和陈繁很合得来,两人你句我一句,你一杯我一杯,于是都喝醉了。   陈繁已有七八分醉意,原本费春江想送他回去,他说他还有话要问赵由晟,让费春江先走。费春江挺担心,身为大繁的友人,陈郁的番语老师,他很清楚陈家的事,知道陈郁与赵由晟关系异乎寻常。   费春江本不放心,怕陈繁发酒疯——虽然难得一见,陈郁说有他在没事。   费春江走后,陈繁囔囔他还没醉,硬让赵由晟陪他喝,赵由晟喝得克制,所以他只是半醉,他给陈繁倒酒,淡定说:“你想问什么?”   “我问你,你就老实回答?”陈繁想要执金杯,金杯在他眼里成双影,他的手不听使唤,显然已经是醉得神志不清。   赵由晟回:“当然,有问必答。”对于一个醉鬼,没什么话不能说,反正等他酒醒什么都忘掉。   “好,你最好守信!”陈繁拍桌,把金杯的酒震得泼洒。   陈郁默默拿出手帕将泼洒的酒水拭去,他担忧地看着两人,一个是他深爱的人,一个是他敬重的兄长,两人一向水火不容。   “老赵,我问你,你……”陈繁说话大舌头,他醉酒后全然没有平日的严肃,他瞪圆一双眼睛,恶狠狠道:“你是不是见过焉司禄镜!”   所谓焉司禄镜,便是心镜,这种东西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据说焉司禄镜能照出一个人的一生,甚至能让人回到过去。   陈繁是个博闻强识的人,他知道焉司禄镜,而且他早怀疑赵由晟不是寻常人。   这真是意外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问话。   陈郁心中一惊。   “哦,我要是说我便是经由焉司禄镜重返人世,你信不信?”赵由晟的声音不大,口吻肯定,态度认真。   “信!老子早就看你不对劲了!”   陈繁突然伸出手臂去抓赵由晟的衣领,挥拳似要揍人,陈郁连忙抱住哥哥,怕他伤到阿剩,或者伤到自己,明明已经醉得站不稳脚了。   陈繁囔囔:“小弟,你让开,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一心只想哄你到手。”   赵由晟推开椅子站起,冷语:“是又如何,怎得要打一架?”   “阿剩,我哥醉了,再说他也不知道前世的事。”   陈郁涨红脸,他吃力拉住自己的老哥,一不留神,陈郁将自己有前世的记忆道出。   上一世,泉州城沦陷在即,陈端礼去岭南联结抗敌势力,半途遭刘家毒杀,陈繁出于保护家人,被迫站队。他默许刘家等地方势力杀戮宗子,启城门投敌的谋划,他事先知情。   赵由晟缓缓落座,看着陈郁,陈郁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早有打算告诉阿剩自己有前世记忆,陈郁平静道:“阿剩,我们送我哥回去吧。”   陈繁酒醉疲乏,闹腾一会不闹了,由赵由晟和陈郁一起搀下楼。楼下,陈家的仆人早备好轿子,他们抬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陈繁离开。   夜风寒冷,冷风拂面带走赵由晟的醉意,他帮陈郁披上风袍,扶他上马,说:“我送你回家。”   陈郁望了眼天上的圆月,悠悠道:“我去你家。”   赵由晟翻身上马,笑语:“走吧。”   两骑相随,明月相伴。   这一夜,陈郁没睡在阁楼里,他睡在赵由晟寝室,两人共枕。   赵由晟将陈郁压在身下亲吻,陈郁因为喝酒,很倦乏,眼睛都快睁不开,他昏昏沉沉回吻,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夜漫长,赵由晟揽陈郁在怀,陈郁睡得香甜,赵由晟静静回想这两世里,他与陈郁的点滴。   他很庆幸,他很欣慰,他也很心疼。   曾经那些让他痛苦、无法面对的记忆,而今已能心平气和看待,赵由晟宽恕自己,也宽恕所有的仇人。从此往后,他的心中再无戾气,只有绵绵的爱意。   早上,想了一夜往事,迟睡的赵由晟,因为醉酒,饱饱睡足觉的陈郁,他们都没起床。厨房里,厨娘准备的早餐已经凉了,赵母让燕燕去唤赵由晟吃饭,燕燕说郎君和陈家的小郎君都还在睡。   “小郁也在?”   赵母有点小意外,她昨夜睡得早,不知道陈郁来她家,她唤阿锦:“上阁楼看看小郁醒了没。”   “主母,他没睡阁楼。”燕燕声音细小如蚊。   “他不睡阁楼睡哪。”赵母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她见阿锦和燕燕都没动弹,催促:“还不去。”   燕燕和阿锦相当为难,两人交换了下眼神,决定先帮他们保守秘密,阿锦去阁楼,燕燕往赵由晟寝室。   赵母平时一向粗心大意,但这个清早,她突然像似被神明点拨般,感觉到不对劲。燕燕去叩赵由晟的房门,告知主母喊他吃饭,赵母走上前去,直接去推房门,喊道:“剩儿,快开门!”   赵由晟穿好衣服,坦然打开房门,见到气势汹汹的母亲。赵母推开挡住门口的儿子,她直闯进去,当即见到床帐半掀,床上陈郁披发,光着肩膀躺在被中。   “啪”一声,房门被赵母关上,赵母气急,从轴筒里抽出副海图就往儿子身上招呼,边打边痛心地骂他:“你说!你是不是欺负小郁了!”   “娘,小声些。”   “你做错事还害怕人知道!还敢躲!”   赵由晟被母亲追打至床旁,百口莫辩。他一时半会也辨不明,再说母亲是个急性子,越与她辨她越生气,赵由晟又怕吵醒陈郁,干脆乖乖挨打。   “唔……”   床上,陈郁似要苏醒,赵母忙停止手中抽儿子的动作,赵由晟也做了个“嘘”的表情。   赵母压低声音,对儿子说:“我早就该看出来了,你们哪是什么挚友,分明是……你们往后可怎么办……”赵母落泪,痛心疾首。   赵由晟顺势恳求:“还请母亲姑且保密,不要告诉爹。”   赵母恼怒,戳赵由晟鼻子:“告诉你爹,你还有命吗?”   “是是,孩儿知错了,事已至此,还请母亲莫要悲伤。”   “你现在倒想起爹娘了,你把小郁……你自己做下的浑事,自己担当!”   赵母瞧眼床上小郁,相当痛心,觉儿子真是犯浑,混账!小郁如此乖巧,懂事,必是自家的儿子害他走上歪道,可怎么跟陈家交代!   罢了,想来两人这般已经多时,难怪燕燕和阿锦适才欲言又止,而今说什么都太迟,赵母悲愤又震惊,拂袖离开。   赵母离开后,陈郁迷迷糊糊醒来,他吃惊问:“阿剩,我的上衣呢?”   赵由晟说:“你昨夜醉酒呕吐,衣服沾染污物,我脱下清洗,在衣架上晾着。”   衣架上果然晾着一件白色上衣,拉得笔直,胸前有水渍还未干。   作者有话要说:赵由晟:娘,你看生米已煮成熟饭,不如帮孩儿一起劝劝爹吧。   赵母(恼怒):还是让你爹把你打屎吧。   ——————————————   赵由罄:莫挨老子!老子是直男!   ————————————————   导演:完结倒计时. 第83章   陈繁是个大龄剩男,有貌有财, 多少媒人想帮他说亲, 挣一笔丰厚的媒人钱, 不想这笔媒人钱, 最终入了韩九郎的腰包。   韩九郎有个堂妹叫韩十二娘, 九郎和她一起长大,情同兄妹。韩十二娘温婉秀丽,风华正茂,自从成年,许多媒婆上门说亲,都被十二娘拒了,外人只道她人美眼高。   一日韩九郎问妹妹想要什么样的夫婿,也不知怎么着聊到陈家的大繁, 韩九郎一提起陈繁名字,韩十二娘顿时脸红如熟蟹, 教韩九郎瞧出了端倪。   韩九郎与陈繁是好哥们, 年少时就认识,陈繁没接手家中生意前,经常到韩家做客,所以韩十二娘小时候见过年少时的陈繁。   也不只小时候见过, 韩十二娘长大后, 还曾在元宵灯节见过陈繁,芳心暗许。   每当听老哥说又有人给陈繁说亲事,韩十二娘就难过, 每当听老哥说陈繁看不中,婚事又没成,韩十二娘就暗喜。   她这么心理阴暗了很多年,直到她年已十八,也早到了结婚的年纪,陈繁还是没娶妻,她开始想也许她与陈繁是有姻缘的。   韩九郎问得妹妹的心意,便打算撮合她和陈繁,两边的人他都熟识,很了解两人品性,觉得很般配。   韩九郎挑一个和陈繁喝酒时机,直接问他觉得自己的妹妹怎样?你们男未婚女未嫁的,不如凑一对。   陈繁面无表情说:“你有很多妹妹。”   “就是十二娘,跟我最亲的那个。大繁,你们以前见过面,你记不记得她?”韩九郎希望老友还记得,韩家确实人丁兴旺,生养了一群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陈繁略作思考,他似乎想起来了谁是十二娘,他问:“就是那个爬花棚摘花,掉水池里的小娃娃?”   正在喝酒的韩九郎被酒水呛到,他边咳边说:“是小孩时的事情嘛,她长大后又贤淑又温婉。”   陈繁难以想象,毕竟他只见过她八九岁时的样子。   后来,在韩九郎的安排下,陈繁在陈家园子里见到韩十二娘,在他看来挺有眼缘,小娘子仪貌出众,言谈举止称人心意。   陈家园子一面发生在陈繁出海前,直到陈繁从海外返回后,直至年底,才确定了这门亲事,相隔好几个月。期间,两人是否还曾接触过,见过面,说过话,外人一概不知。   韩家是当地望族,陈家是当地有名的海商家族,两家门当户对,婚礼举办得很体面,酒席场面宏大,陈端礼和陈繁的交游都十分广泛,有官有商,有汉有番。   在一众受邀请的贵客中,有三人身份最为特别,他们是宗子。一堵睦宗院的院墙,隔开了宗室与百姓,以往从未有宗室亲临海商家族的婚礼,这一次实在令人意外,给足了陈家面子。   赵庄蝶会来参加婚礼,不算意外,他和陈郁关系亲昵,赵端河前来,也不是那么意外,他和陈郁是旧相识,他和庄蝶是老友,两人结伴而来,让人最意外的是赵庄鲲接到请柬后,竟也亲自到场。   他和陈繁喝过几次酒,算得上酒友。   他们都到场,按理赵由晟也应该到场,但赵由晟并未参加。   此时的赵由晟人在惠州,他被赵父唤至身边管教,不便返回泉州,只得派出老仆吴忠代他送上一份厚礼。   哥哥大喜之日,陈郁盛装,热情接待宾客,忙前忙后,不知疲惫,他发自内心的为哥哥感到高兴。陈郁这一生,都不会举行婚礼,他不会成家,他有一个深爱的人,一段惊世骇俗的情感,那人与他难有名正言顺的婚姻关系。   喜宴上,陈郁和几个老熟人坐在一桌,相当热闹,同桌的宾客里,有郑远涯、曾元容这种在街坊间有传闻的名人,也有赵庄鲲、赵庄蝶、赵端河这种引其他宾客注意的宗子,除去曾元容,其余人都相互认识,见过面。   身边人开怀畅饮,侃侃而谈,曾元容坐在一旁,腼腆安静,陈郁不时要起身招呼客人,在座他没有其他熟人。   曾元容温雅秀丽,坐在他旁边的赵庄蝶对他很感兴趣,又见他孤单,主动与他说话,跟他敬酒。曾元容不善饮酒,喝下两杯,酒劲上来,满脸通红,连耳根都红了。   郑远涯往曾元容的位子靠,没多久他占据属于陈郁的空位置,成为了曾元容左侧坐的人。曾元容平素惧郑远涯,稍稍将身子挪向赵庄蝶,对方笑容可掬,很是亲和无害。   曾元容这明显的嫌弃举止,让郑远涯很不悦,他越是躲,他越靠得近,就喜欢看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拱起背,往旁边缩。   趁着众人聊得,郑远涯一把扣住曾元容搁在腿上的手,沉声问:“我是能吃了你,你就这么怕我?”   曾元容试图挣脱被扣住的手腕,小声斥责:“放手。”   郑远涯故意当没听见,那张无赖的脸,明显在诉说二字:就不。   两人力量悬殊,暗地较量,曾元容实在摆脱不了身边的恶棍,只能由他去了,心想待小郁回来必要跟小郁告状。   终于陈郁回来了,郑远涯立即放手,还对曾元容笑得意味深长,陈郁压根不知道两人间发生过什么,看郑远涯占据他原本的位置,他便在他身边坐下。   曾元容只能被夹在郑远涯身边,看这无赖与人喝酒,划拳,左右逢迎,悠然自得,很气了。一时郁闷,曾元容不慎又喝下三杯酒,总计喝了五杯,醉得一塌糊涂。   到散宴时,曾元容已经站不起身子,趴在桌上,陈郁让仆人将他搀起,送回家去,郑远涯在旁看着,主动说我送他。   “不用他送……”曾元容摇摇晃晃站起身,想要自行离开。   他走出五六步,踩空一脚,险些栽倒在地,还是郑远涯眼疾手快,瞬间将他扶住。曾元容懊恼,伸手推他,挥拳打他,郑远涯如同一块铁板般纹丝不动。   陈家仆人忙来搀扶曾元容,护送他归家,郑远涯跟随在身后,路上,曾元容停下来呕吐,模样痛苦,郑远涯自省自己今晚做得过分,想与他说点什么,又懊恼不知如何开口。好歹香五郎虽然嫌弃他,但给他制作了不少香饼,今晚自己却抓弄他,使得他过量饮酒。   吐过黄汤,曾元容虚弱地靠在墙角,身子发颤,他这人比较娇贵,柔柔弱弱的,陈家仆人上来想再搀他,他摆了摆手,示意歇息下。   郑远涯从陈家仆人手里抢过灯笼,拿去照曾元容,这家伙脸上冷汗直流,一手扶墙一手捂住肚子。郑远涯将灯笼还给仆人,蹲下身要背曾元容,拍自己背说:“上来,我背你。”   曾元容丑拒,不肯,哪怕他腹疼,头晕,脚步虚软,只能蹲在地上。   郑远涯示意陈家仆人先行回去,他来负责送这醉酒不适的香五郎回家,很快,昏暗的小巷里,只剩他们两人。   曾元容歇了好一会儿,抬头,惊讶发现郑远涯还在,靠在对面墙角正瞅他,曾元容警惕问:“你要做什么?”   “啧,还能做什么,送你回家。”   于是曾元容走在前,三步一回头,狐疑,纳闷,郑远涯不远不近,跟随在他身后。曾家离陈家很近,就是夜晚巷子昏暗,怕曾元容醉酒,摔倒在哪个角落里,无人知晓。   终于见到家门口的灯火和家仆,曾元容舒了口气,心想郑远涯这下该离开了吧,回头看巷口,果然不在了。   似乎,真的是来送自己回家。   其实曾元容又怎会不知道郑远涯不仅不是坏人,还侠肝义胆,他和陈郁那么熟悉,从陈郁那儿也听说了不少郑远涯的事。就是一见到这种魁梧大汉,很有压迫感,不由自主地退缩,绝非嫌弃他海寇出身,不愿与他同席。   回到家里,曾元容躺在床上,身边数位侍女服侍,又是端药,又是帮他擦汗,又是帮他揉腹,他的不适感缓和许多。   曾元容拉被要睡,抬起手,看见曾被郑远涯抓握的右手臂,手腕上竟还留着指印。曾元容把手放在枕边,侧身入睡,心想果然是个莽夫,手劲真大。   陈家热闹一夜,至凌晨才安静下来,宾客们或送走,或安置妥当,到三更天时,陈郁还没入睡,待在父亲房中,与父亲一起翻看贺礼名单,人情日后要还。   奚娘见他们父子为了操办婚事,已经劳累两日,劝他们去休息,明日再整理。陈郁走出房间,在院子里打了个哈欠,他实在倦得不行,这段日子忙得满脑子只有哥哥的婚事。   回到寝室,挨床躺下,陈郁才有空闲去想赵由晟,他人在惠州,因为私自去海外的事,肯定要受赵父的训责,陈郁很担心他。   除去这一件事外,另有一件更为棘手。   赵由晟是被赵父的一封信唤去惠州,那封信陈郁见过,赵由晟拿给他看,信里赵父说黄家书香门第,与他们家是至交,黄家小娘子到了出阁年纪,有才有貌,贤淑温婉,两家想结亲家,问儿子意下如何。   婚事如山压下,虽然已有意料,陈郁还是很慌乱。赵由晟对推掉这门亲事胸有成竹,让陈郁别难过,他将前往惠州与父亲好好谈谈。   至今已过去数日,不知阿剩可曾说服父亲,眼看年关将至,阿剩应该会在惠州过年,等他消息传来,估计是年后了。   **   年底,赵由晟携母弟乘船前往惠州与赵父团聚,因赵父出仕在外,一家子难得有团聚的时候。赵父见到妻儿到来十分欣喜,自不必说,他询问妻子一年来家里的事,也不忘将赵由晟喊去书房,关门狠训了一顿。   朝廷明令禁止宗子去海外,这是很忌讳的事,宗室即使私下参与海贸,搞搞私业挣外快,那都是有干办代劳,绝不会亲自出海,他这个儿子倒好,明知故犯,胆大妄为,居然去南洋打海寇。   该庆幸他命大,能活着回来,没缺胳膊少腿,也该庆幸陈端礼与一众海商肯站出来帮他作证,没让他背负勾结番王,意图谋反的莫须有罪。   赵由晟在老爹面前,一向认罪态度极好,错便是错,他知错,但他下回还敢。下回还敢,赵由晟当然不敢当老爹面说,否则老爹书桌上的那对竹镇纸立马能化身成为戒尺,硬实,打人可疼。   赵父不是个一味责骂的人,对于儿子参加剿寇,和陈端礼等海商一起揭发刘家罪行的行径,他是赞同的。只是身份在那,朝廷的约束在那,做出这样唐突事前,理应先斟酌利弊。   “难道陈纲首没有你相助,在龟山岛就剿不了寇?难道没你相助,陈纲首就没法在昆仑洋击败刘家的船队?做事不考虑后果,若不是你族父在朝帮你说话,又有海商证言,你而今还在牢里。”   赵父拿镇纸拍桌,啪啪响,跟惊堂木似的。   没我帮忙,尚王家不会加入陈端礼阵营,暗中相助;没我帮忙,陈端礼已经提前中毒身死了。   赵由晟只敢腹诽,他即便说出来,他老爹也不会相信。   见儿子低头不语,赵父还以为他是在反省过错呢。   其实赵父在成亲之前,也是个不守规矩的人,做事鲁莽,赵由晟这可是子肖父,都不能骂他是不肖子了。赵父直到成家有妻儿后才开始收敛,才开始读书,考功名,出仕,才开始成为一个严厉而无趣的父亲。   把赵由晟责骂一通,赵父让他出去,将弟弟唤到书房来。   赵由晟退出书房,见在外头忐忑的弟弟,他说“别顶嘴,会挨揍。”   赵由罄紧张得搓手,低声问:“兄长,爹书房里有戒尺,柳条之类的东西吗?”   “你去了便知。”赵由晟将老弟推进书房,一点也不同情他。   赵由罄年底考得很差,他不勤学,非常贪玩,还在宗学里跟人打架,数罪并罚,被宗学教授送去自讼斋里一日游。   真是把赵父的脸面都丢光了,两个儿子都因和人打架,在宗学的自松斋里关过禁闭。   赵父随年岁增长,锐气消磨不少,耐性增长不少,他已经很多年不动手,都是动嘴,以理服人。赵由罄生无可恋地站在书案前听老爹训话,站得脚酸,听得耳朵生茧,他以后是再也不敢打架了,还要好好读书。   惠州和泉州一样都是沿海的州府,鱼虾个大新鲜且价廉,物产丰饶,在这里过年,只差一个好厨子。   赵母早有准备,把家中的厨娘也带来。   除夕夜,一家子围坐在桌前用餐,和和睦睦,赵由晟执酒杯敬父母,与弟互敬,看着欢声笑语的家人,他心里十分欣慰。   在上一世,从这一年开始,他的家庭就分崩离析,父母死亡,自己死亡,年幼的弟弟寄人篱下。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赵由晟已有能力去躲避劫难,去保护家人。   夜深,屋外偶有炮竹声,人们仍在庆祝除夕,不舍入睡,赵由晟和赵父在院中,父子俩难得谈心。   赵父早已知道儿子与一个宾童龙商人合伙舶商的事,而且还知道挣得不少,刚将小船换了艘能搭乘数百人的大船。赵母常给赵父写信,赵父对家里的情况比较熟悉。   月挂树梢,父子俩坐在亭上,赵母不放心出来探看,只见到夜幕下两人的背影,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听不清他们的话语声。   赵母想两人都没起争执,要是起争执,哪还会都坐着不动,心平气和。   在老早前,赵由晟就跟赵母提过,他不想考科举,对步入仕途毫无兴趣,他要舶商,谋求财富。赵母觉得也不是不行,人各有志,但丈夫那儿恐怕很难说通。   父子俩约莫谈了一个时辰,赵母撑不住先行睡下,待赵父回房,她听到动静醒来,忙问他和儿子聊得怎样?   赵父坐在床沿喟然,眉头紧皱,赵母让他别叹息,说尚王家的人也从事舶商,挺好的,有干办代劳,又不用自己出海,每天在家数钱。   赵父一句话,惊醒赵母:“你真以为他不想出海?”   知子如父,这个臭小子打小就很出格,做事总是出乎人意料,想法也总是跟人不同。   赵母顿时改变想法:“那得劝他去考科举,当官好,光宗耀祖!”   出海多危险,要是发生船难呢?要是在海外被人杀害呢?九死一生啊,怎么能出海!再说宗子不许去海外,再犯可就真要被贬为庶人了。   赵父托腮:“他说了一件事,我觉得挺有道理。”   赵母忙问:“剩儿与你说了什么?”   “说他参与海贸,是为了能制衡海商,捍卫东南一隅。”赵父在惠州当官,惩治过不少与官吏勾结的海商。拥有巨额财富的海商,在地方上是真得能为所欲为。   经由今晚与由晟的一番交谈,赵父才发现儿子原来有远大志向,想得也很深刻:“商人往往贪图利益,背信弃义,国家真有危亡的一日,难保他们中不会出一个野心勃勃的刘河越。”赵父脱去鞋子,爬上床,继续说:“有这等想法不错,至于能否做到,另当别论。”   赵母皱眉,看来丈夫是已经被儿子说服了,她试探地问:“他和你提及娶妻的事吗?”   早些日子,黄梅山和赵父在信里商量说两个孩子都已成年,都未婚娶,不如两家做亲家,亲上加亲。赵父很满意黄家的家风,有这个意愿,很想撮合。   赵父回: “提了,由晟说他刚二十岁,不想成亲,等过几年再说。还说再过几年,黄家小娘子已经是个老姑娘,不能耽误她青春。”   赵母想儿子嘴皮子挺厉害,明明是他有断袖之癖,不愿娶妻,赵母说:“要依我看,剩儿不喜欢,还是早些推了这门亲,免得两家伤了和气。”   谁家女儿,愿意嫁个有断袖之癖的丈夫,还是不要去祸害人家。   “我回头跟梅山赔礼,我们家这个不成器的小子实在配不上。不想考取功名,一心要舶商,黄家书香门第,真未必看得上剩儿。”赵父清楚以世俗人的眼光看,他这个儿子非常出格,行事甚至是荒唐。   这门亲事要真结下来,他和梅山多年的友谊可就走到尽头了,亲家得变冤家。   赵母没敢说由晟与陈郁同床卧起的事,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要先瞒着,而今婚事推谢,她心里竟是松了一口气。   这夜,赵由晟回到房中并没有当即入睡,他伏案写信,写给陈郁,告知已经推掉了与黄家的婚事。这个消息,赵由晟很想当即传达给陈郁,他不愿小郁再为这样的事难过。   初春,赵由晟携带母弟返回泉州城,一回来就听看果园的老周说别馆已经营建好,可以入住了。   赵家在海昌县有处果园,赵由晟种上桃花,营建桃花馆,就是为了春时赏桃花,夏时避暑。   赵由晟邀请陈郁一同前往果园游览,在一个大清早,两人捎带仆人,骑马出城。   马蹄声哒哒响,惊醒在闺房里的黄家小娘子,她推开窗户,见晨曦下并驱的两位郎君,她注视赵由晟,心里充满怨意,他们间本该有一段姻缘,然而这个傲慢的宗子推掉了。心高气傲的小娘子,对曾经的爱慕之人生出些许恨意,可是一看见他的模样又止不住的迷恋。   黄家小娘子在痴怨间饱受折磨,止不住落泪,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拒婚,她貌美,享有才名,多少贵家子弟想娶她,媒婆都快踏破她家的门槛。   越想越难过,越是愤懑,她揩去眼泪,告知自己从今往后再不要去迷恋一个和自己无缘的人,她想再看他一眼就好,从此剪断这份痴恋。   这一看便就不得了,她瞧见赵郎君突然抬手摸陈郎君的脸,动作温柔,眉眼传情,他们骑在马上,这瞬间的亲昵,稍转即逝,仍逃不过黄家小娘子的火眼金睛。   如平地一道雷,把窗前的黄家小娘子劈得僵直,她惊呆了!片刻过后,她恍然了,她捂嘴先是惊恐,后竟露出一丝诡异笑容。   她多傻啊,还自诩聪慧,通晓人情!难怪总是见到他们在一起,原来赵郎君有断袖之癖!   自这一日起,黄家小娘子也不再读着书,绣着图,突然潸然泪下了,也不再衣带渐宽终不悔了,她后来觅得一个好夫婿,生儿育女,过上了如愿的生活,这些都是后话。   黄家小娘子出嫁后,女婢收拾她的闺房,发现一副刺绣,上面绣着荷花,还有一对交颈的鸳鸳。这是一对同是雄性的鸳鸳,却似神仙眷侣般,女婢很是困惑,不知道她家的小娘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桃花馆清雅别致,坐落在桃林中,青瓦白墙,粉红的桃花相映,煞是好看,陈郁和赵由晟流连其中,乐而忘返。   在这里无人打扰,远离尘嚣,他们可以在桃林里拥抱,可以在琐窗后亲吻,诉说相思之情。   黄昏,两人坐在屋前,看山中落日,眼前的桃花在晚霞渲染下美得惊心动魄,陈郁想起他曾经也喜欢过一片桃林,甚至动过将盛开桃花的那瀛南岛买下的念头,他看身边的人,看他嘴角的笑容,眉眼间的温情,他问:“阿剩,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桃花?”   那是上一辈的事,在赵由晟死后,陈郁在漫长而孤独的航海生涯里,屡次路过瀛南岛,为岛上的桃花吸引。   赵由晟笑语:“我就是知道。”   陈郁把头枕膝上,斜睨着这个深爱的人,眉眼柔情:“是远夷告诉你的吗?”   当阿剩在鲛邑里苏醒,他应该是从慕远夷那里询问自己的情况,所以他能找到南溪来,后来自己病逝,阿剩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   “嗯。”   赵由晟抚摸陈郁的脸庞,用指腹蹭他的唇角,陈郁闭上眼睛,回想那年南溪纷落的枯叶,自己死亡前的最后一丝神志,看到的是赵由晟痛苦至极的眼神。   那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   赵由晟低头吻陈郁,一个轻柔的吻,像似安慰。   他如此了解他,甚至知晓他此时心里所想。   夜晚,桃花园的院门紧闭,月光如水潺湲,桃花馆中,一盏烛火,在夜风吹拂下,忽明忽暗。赵由晟拨开被风吹动的纱帐,将自己和陈郁的外袍挂在衣架上,一件套一件,他仅着中单,越发显得身姿挺拔,脱去中单后,是宽实的背,无一丝赘肉的腰身。   陈郁铺床,摆正两块枕头,他穿着宽松的衬袍,乌黑的发披下,他闲散悠然。赵由晟贴靠过去,贴住他的背,握住他的手,他脸颊顿时泛红,赵由晟说:“我来铺床,你将那件厚被子收柜子里,今夜不冷。”   陈郁觉得夜风是有点冷的,不过赵由晟跟个火炉似的,可以取暖。   没多久两人熄灯卧下,屋内昏暗,唯见窗外月光,赵由晟将陈郁搂到怀里亲,陈郁说:“阿剩,我跟杨焕其实……”   赵由晟不想听到杨焕名字,一顿亲,道:“良辰美景,何必提他。”   陈郁早料到赵由晟醋劲不小,活该他会有误会,谁让上一世他口是心非,伤透了自己的心。   阿剩不愿听,那以后再告诉他吧。   赵由晟拉被将陈郁的肩盖好,怕他着凉,他怅然:“你为我,为一颗海玉魄,给杨家领航六年,这是你与他之间的交易,我都知道。”   他那深幽的眼睛深不见底,暗藏着诸多从不示人痛苦,他心疼陈郁,心疼至极。   陈郁躺在对方怀里,伸手抱他的背,只露出一个脑袋在被外,他幽幽问:“阿剩,你花费了多少年寻找焉司禄镜?”   “能再见到你,漂泊的那些年头并不算什么……”   赵由晟不是个擅长说情话的人,但陈郁从他这句话里,能知晓他为重返人世受尽磨难,他费尽心思寻找传说中的焉司禄镜,所为的只是再次见到自己,改变两人动如参商的命运。   一阵夜风刮起,窗帘掩住窗户,隔绝了月光的室内,漆黑一片。   暖暖的被窝里,两人相伴长夜。   作者有话要说:________   黄家小娘子: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_________   陈郁突然被摸脸,低语:阿剩窗上有人。   赵由晟:无妨。   导演:你果然是故意的。   ———————— 第84章 番外一   古里佛(今印度南部的科泽科德)是西洋海贸的一大都会,此地极为繁荣, 物产富饶, 盛产胡椒、乳香、珍珠、珊瑚等热销舶货, 地理位置相当显要, 西洋前往南洋的海船必要途径此港, 而南洋前往西洋的海船,也往往会在此港补给。   陈郁率领陈家的福信船抵达古里佛,在这里购买胡椒和乳香,并做停留,等货物聚齐,季风到来,再扬帆出航。等待的日子里,陈郁会入住当地的馆舍, 好好歇息一番。   古里佛百姓富庶,安居乐业, 道不拾遗, 十分适合旅人居住。陈郁每每领船出海,途径古里佛,都会在这里停留,是为了采购货物, 也是为了让船员们上岸消遣取乐。   当地招待海商的馆舍整洁而华美, 馆中美姬如云,美酒甘美,佳肴不可盛举, 让人乐而忘返,乐不思蜀。   陈郁入住的馆舍是一间专门招待唐人的馆舍,当地人称中国人为唐人,中国船为唐舶,可见虽然相隔万里,然而国人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来这里贸易了。   陈郁的居所里没有乐舞,没有酒宴,他本也是个喜静的人,独处时看看账本,翻翻闲书,抚弄琴弦,偶尔手下会进出他的房间,将要事跟他禀报   一般不用陈郁费什么心思,船上的事务有潘干办、戚部领处理。   陈郁待人宽仁,船员们喜欢他,潘干办和戚部领待他恭敬,他被船上的人们亲切称呼为:小东家。   两年前,陈郁十九岁,第一次率船出海,被喊小东家,而今陈郁二十一岁,他已经是个经验丰富,做事果毅的人,也是福信船上名副其实的副纲首——正纲首是陈端礼。   陈郁这次前来古里佛,已经过了胡椒采购的最佳时节,不过对他而言毫无影响,货物在去年就已订下,古里佛的商人很讲信用,不会另外售他人。   这个时节,许多海船已经离港,官场里不再人挤人,馆舍里有不少的空房。   陈郁来到以前常住的馆舍,赁下房间,馆主认得陈郁,说赵纲首给他留了一封信。陈郁从馆主手中接过信,将它揣入怀中,跟馆主道声谢谢,询问写信的人几时离开,是否在这里等待他多时。   馆主说在这里停留了一旬,半月前离开。   陈郁不慌不忙,心知赵由晟必然还在航线上,还未归国。   回到房间,陈郁坐在窗前,拆开信封,看着熟悉的字迹,读着亲密的话语,他摩挲信纸,心里的思念在疯长。   信中,赵由晟与他相约在老地方见,这指的是他们归航都必经的查南岛。   陈郁回想上一次与赵由晟相见,地点是泉州港,至今已经过去半年。半年前,他们一起在通远王庙祈福,一起参与知州和宗正在九日山举行的祈风仪式,一起率领各自的海船出发。   两船相伴一段航线,在七洲洋一起躲避风暴,在麻里鲁港分道扬镳。原本相约明年春时在古里佛碰面,陈郁因船员痢疾,在上一个港口耽误时间,赵由晟显然也因有事匆促,只在古里佛稍稍停留一旬。   航海看天气,看运气,总会有突发事情发生,失期很正常,陈郁压根不慌,赵由晟必然会在查南岛等他,每年两人总要在那里同居一段时日。   陈郁在古里佛的事务处理完毕,便先行搭乘前往查南岛的海船离开,福信船上有潘干办和戚部领在管理,陈郁非常放心。等到季风到来,福信船装满货物,进行返航,船会在查南接上陈郁。   查南岛远远看去,是一座不起眼的海岛,它位于真腊的南面,海船喜欢用它充当进入真腊海域的地标,也仅当地标,相对于真腊繁荣、热闹的海港而言,这座荒凉的小岛实在没有让人停泊的念头。   陈郁有时想,也许父亲是第一个发现查南岛是座美丽海岛的人,所以当年他在这座岛上营建木屋,和母亲在这里居住。   查南岛的夏夜,海面和沙滩经常有海萤出现,美如幻境,堪称人间奇景,除此,还有另一个美景,风和日丽的时候,沙滩上的沙砾呈现出金色,相当罕见。查南岛的曾经盛产一种金色贝壳,在海浪千万年的冲刷下,贝壳变成了沙砾,形成蔚海黄沙的壮美景观。   海船在查南岛停靠,陈郁独自下船,站在蓝天白云下,脚踩在纯净金黄的沙砾上,他抬手遮阳,眺望前方,见到一栋高脚木屋,隐隐还见到阑干上站着一个人。   陈郁缓缓朝前走去,海风吹拂他丝质的夏衫,吹动他腰系的黛绿色丝绦,他穿得休闲舒适,和在港口,在海船上做海船纲首的打扮全然不同,他是来会情人的。   渐渐,木屋在眼前现出全貌,而木屋前有一位昂藏七尺的男子,他正在朝自己的方向迎来,他紫袍金带,内敛沉稳,头上却没带巾冠,黑色的束发带飘动,透露出他性情里的不羁,恣意。   陈郁眉眼含笑,痴迷地看着他,放慢了脚步,对方相当激动,加快脚步在接近,张臂将他抱入怀。熟悉的宫香气息,熟悉的温度,这是他最熟悉的人,陈郁与他耳鬓厮磨,与他拥吻。   夏夜里,窗外的无忧花悄悄掉落,海风阵阵吹入屋室,白纱帐轻轻飘动,陈郁大汗淋漓,伸出手臂想拨开纱帐,让夜风渗透进来带走他肌肤上的热意,陈郁的手指抓空,指尖划过纱帐,五指被赵由晟紧紧扣住。   夜半,纱帐被赵由晟掀起,陈郁在他身侧疲倦睡去,赵由晟下床,推开房门走至屋外,他看见海面上泛起明亮的蓝光,熠熠生辉,那是夜空下的亿万海萤。   赵由晟背手而立,见海面如星汉,见星空璀璨,此情此景,竟使他有寰宇尽在眼前,触手可及之感。在这座小岛上,他仿佛拥有一切,不是因为他富有年轻,也不是因为眼前的美景,而是因为他拥有一个人,那人就睡在他身后的小屋,在他的枕边。   这份满足与幸福感,还将陪伴赵由晟许多许多年,直至走完一生。   查南岛的夏夜并不酷热,海风带来凉爽,让人惬意,甚至到夜半会有冷意。赵由晟返回屋内,没有将房门关上,他放月光入室,好端详枕边人的容颜。   赵由晟掀被躺下,刚挨着枕头,就觉陈郁往他怀里靠,这是自然而然的依恋举动,陈郁甚至没有张开眼睛,他在熟睡。赵由晟轻轻揽住陈郁背,与他交颈而眠。   每年,他们都会在查南岛的这间木屋相候,相守,每年总能相伴一段时日,互诉衷肠。   每年,当雨季到来,强劲季风在海面吹拂,赵由晟和陈郁会撤离这座小岛,这也是他们分离之时。   窗外雨水哗啦,不知下了多久,昏天暗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赵由晟和陈郁起床穿衣,他为陈郁穿衣,梳发,插簪,陈郁为他系缠金腰带,佩戴水晶配、纲首剑。   赵由晟的腰带也好,水晶配、纲首剑也罢,都是陈郁亲手挑选,亲手赠予;同样,陈郁的衣物,发带,玉簪也是赵由晟亲自购买,亲手相赠。   两人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赵由晟的大海船停靠查南岛,船员们在船厅里避雨,耐心等待他们的纲首。随船通事费春江见雨越下越大,吩咐两个小厮拿伞去接应。   没多久两个小厮返回,他们身后是共执一把伞的赵由晟和陈郁,大油伞被赵由晟执住,伞盖整个偏向陈郁,赵由晟半身被雨淋湿,陈郁一点雨水也没溅到。就是撑伞挡雨,赵由晟不自觉秀恩爱,费春江深感被他们喂足狗粮。   赵由晟的海船,一直挂着“南家”商号,他现在已拥有两艘大型海船,他亲自领航一艘,另一艘交予家仆周英。   两年前,赵由晟就被宗正司毁去玉册,贬为庶民,自此他似那脱羁的野马般,在海外畅游,他的身份也从宗子转变为海船纲首,如愿以偿。   世人说他荒诞不羁,是个狂妄的怪人,他的亲友们却都纷纷表示理解。   陈家的福信船没按照约定的日期出现在查南岛接陈郁,陈郁猜测是路途上耽搁了,他留信在查南木屋,且托看管木屋的仆人帮他传口信,说他会搭乘赵由晟的船回国。   赵由晟领航的这艘船,船身结构比较特别,有着宽敞,雅致的纲首室,有着舒适、明亮的船员舱室,这艘海船从图纸到营建,都经由赵由晟亲自监督,所以非常有个人特色。   海贸以挣钱为第一目的,所以海船都是极力压缩船上人员的居住区,尽可能多的营建货仓,赵由晟不这么做,他清楚恶劣而拥挤的环境,容易让船员染病。   船员有良好的居住环境,也有利于招揽航海人才,连不爱上船的费春江也都成为了赵由晟船上的随船通事,至于船上部领、船医、舟师之类的职位,也都是由能人担任。   赵由晟的海船虽然只有两只,远不如其他赫赫有名的大海商,但他招揽的航海人才,都是一顶一的。   “南家”船离开查南岛,停泊在真腊大港,船上从西洋贩来的部分货物,将在真腊官场出售。货物出售后,空出部分舱室,正好在真腊再买进舶货,运往中国售卖,一举两得。   到官场出售货物的事,赵由晟交付费通事和蒋账房去做,他携陈郁,捎两个小厮,乘小舟沿河前往真腊的都城干旁取,都城佛塔高耸,金碧辉煌,有百塔洲之称。   来真腊贸易的中国海商众多,赵由晟和陈郁一路并未引人注意,又因他们入乡随俗,陈郁谙熟番语,两人一路受人礼遇。   他们都是心胸开阔之人,对海外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他们以往来真腊都只在港口停留,这回趁着时间宽裕,两人打算去游览传闻中富贵壮丽的真腊都城。   小船缓缓行进,穿过古藤和白芦滩,钻入雨林深处,夹岸都是草顶房屋,有时可见风雨斑驳的佛寺,港口的繁荣不再,难以想象藏在深林中的会是怎样的一片宫城。   当地的船夫将小船泊在一片桄榔林中,说已抵达,雨纷纷飘落,雾气笼罩,望不见远处的景致。赵由晟请船夫带路,冒雨前行,他熟知当地的气候,雨季时雨水能从早下至晚不停歇。   雨不大,滴落在脸上,带来冰凉意,陈郁一路有种感觉,阿剩似乎来过这里,有时船夫还未指出路,阿剩就已带他往前走,还让他留意北面,说若是望见到一座高耸的铜塔,都城便就不远了。   船夫带他们在林中绕,走的是小路,小路走过一段,眼前豁然开朗,一条蜿蜒的大路在脚下延伸,陈郁仰头,望见林中一座巍峨的铜塔,他手指前方喜道:“阿剩,塔在那儿。”   赵由晟执住陈郁的手,笑语:“稍后还能见到桑香佛堂(吴哥窟)的数座高塔,相当壮观。”   眼前的树林逐渐稀疏,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都城在雨雾中半遮半掩,二十余座金碧辉煌的高塔映入眼,当两人抵达城门下,站在巨壕外,一座金桥衔接城门,仰望城门上镀金的大佛头,守桥的金狮子,可以知晓为何真腊被海商称呼为:富贵真腊。   “阿剩,你来过这里。”陈郁很确定,他对他观察入微,了解至深。   赵由晟笑语:“是来过,但不是这一世。”   抵达都城,赵由晟和陈郁赁下住所,在城中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早,雨停止,天边出现彩虹。赵由晟和陈郁携手出行,他们从当地的富豪家雇得象奴,吩咐小厮带上刀斧,开辟林道,他们骑象离开都城,往东面的密林前去。   从早走至傍晚,触目所及的都是树林,直至一座古老的寺庙出现在眼前。   寺庙年久失修,有二三僧人居住,庙前有一枉水池,清澈如镜,此处便是焉司禄池,也就是传说中的焉司禄镜。   它看起来很寻常,就是一处普普通通的水池。   庙宇寂静,四周只闻鸟兽声,陈郁和赵由晟的身影映在水池中,他们依靠在一起,双手相扣。这一世,他们不需要海玉魄,也不需要焉司禄镜,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白头偕老。   海船离开真腊港,驶往七洲洋,那是一个漫天星辰的夜晚,陈郁睡在赵由晟的纲首室里,睡在一张舒适而宽大的楠木床上。陈郁透过赵由晟的肩膀,望见窗外的繁星与及一座葱郁的海岛,他无暇去思考那是否就是瀛南岛,船身随波悠悠摆动,柁桅发出吱吱声,还有风帆鼓动的声响夹杂,将其余被抑制的声响遮蔽。   陈郁疲倦睡去,他发丝凌乱,眼角微红,赵由晟披衣下床,走至书案前处理事务,他身为一船纲首,管理的事情众多。   案上的烛火照亮他半身,光影下,眉目显得深邃,神情严肃,他专注翻看手中的账目,偶尔执笔记录。半个时辰后,赵由晟的身姿还未变换过,仍是全神贯注做事,不觉烦厌或疲惫。   陈郁从睡梦中醒来,摸到身边没人,睁眼看见书案前忙碌的赵由晟,他身影伟岸,他身后是密麻的书架,书架上放置书卷,也有不少海图。   赵由晟的纲首室是陈郁见过最别致的纲首室,布置讲究,有条理,还很有生活气息,对经常出海的赵由晟而言,这里已然是他的第二个家。   陈郁轻悄悄下床,走至赵由晟身边,从背后将他搂住,在他耳边低语,赵由晟当即放下手头的活,执陈郁的手回床。其实陈郁也没说什么,只是要他陪伴自己,为了让他好好休息别累坏身体。   在明月的照耀下,海船安然经过岛屿星罗的七洲洋,这夜没有台风,没有暴雨,顺风顺水。陈郁和赵由晟搂在一起睡去,在安谧的睡梦中,海船载着他们踏上返回家国的路程。   多年后,陈郁将陈家的船队留给兄长,自个和赵由晟共同率领一艘大型海船,船主桅上仍挂着“南家”的商号,他们两人都是船上的纲首,甚至没有正副之分,船员们有任何事,跟其中一人禀报就行。   船上有两名纲首,却只有一间纲首室,他们同床共枕在船上并不是秘密,船员们也不会去议论。船员们普遍惧怕赵纲首,他武艺高强,剑术精湛,揍起海寇跟揍孙子似的,海寇遇到他们的船都避走;船员们普遍对陈纲首感恩戴德,他温和宽仁,待人亲善,而且能“降服”凶神恶煞的赵纲首。   赵纲首在陈纲首面前,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温柔,简直如沐春风。   在陈郁眼中,赵由晟始终未曾变过,一直很温柔,很深情,他们相濡以沫,经历风雨,再无任何力量能拆分他们。   赵由晟二十七岁那年,陈郁二十五岁,他们拿出共同舶商的钱,在瀛南岛置办家业,将家安置在瀛南岛。   他们买下瀛南岛的桃花地,营建属于他们的宅院,这座大宅院仍被称为:桃花馆。   两年后,宅院建好,赵由晟和陈郁搬进去居住,开始经营瀛南岛,开辟了一处海港,用于泊船。   又过了许多年,王朝更替,京城里的皇帝换了姓,赵由晟和陈郁不再长年出海,而是将舶商交由家仆代劳,他们两人在岛上过隐居生活。   瀛南岛的居民很少,只有几户渔家,赵由晟和陈郁在岛上落户后,小岛才逐渐繁荣,也有海船来靠港,也有旅人前来歇脚。   每年春日,总有几艘客船会出现在瀛南岛,船上的乘客拖家带口来赏岛上桃花。这些乘客不是别人,都是赵由晟和陈郁共同的亲友。   赵庄蝶总是来得最早,他会带妻女,带赵端河的儿子,在老友家中吃喝数日。赏花、钓鱼、打猎、放风筝,他样样没落下,玩得跟个孩童似的。   赵庄蝶的日子过得不错,战乱时他家遭过洗掠,好歹饿死骆驼比马大,他在琼州开家茶馆,购买田宅,衣食无忧。   琼州离瀛南岛很近,有时赵由晟和陈郁也会去他的茶馆喝茶听书,到他家中做客。   一般赵庄蝶在岛上玩上个把天,陈繁才会到来,他来时正值桃花盛开,他与韩十一娘会带一双儿女过来,有时韩九郎一家也会随船来。   对了,还有俞兄,俞兄非常热衷于携带家眷到瀛南岛拜访,一年甚至能来两三趟。   俞兄娶得一妻两妾,生了一窝孩子,他家龙窑生意多年得赵由晟关照,挣得钵满盆满,俨然宁县的首富,土财主。   好在赵由晟和陈郁共同营建的宅子很大,有三十多间房,足够他们居住。   郑远涯不喜欢赏花,他很少初春上岛,他神出鬼没,偶尔夏时来,有时寒冬到。郑家的海船永远是条中型海船,郑远涯也一直是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并且仍旧孑然一身。   去年冬日,郑远涯来访,陈郁发现他身上还佩戴着曾元容手制的香饼,颇感意外。陈郁和曾元容一直有书信往来,但元容从未提及远涯,不说元容讳莫如深,远涯也从不在陈郁面前提元容,神神秘秘的。   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没抓到实证。   瀛南岛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瀛南岛上有了馆舍、酒楼、茶坊,这些店铺的东家,也是桃花馆的主人。   多年舶商的获利,再加上岛上店铺的收入,陈郁和赵由晟堪称富可敌国,奇怪的是他们的宅院雅致,并没有非常奢华的物品,不知道财富都藏到哪去。   岛上的渔民传闻,两位岛主与鲛人有往来,而且瀛南岛从以前就是鲛人常光顾的地方。奈何世上的人们已不大相信鲛人的传说,认为它们并不存在,渔民的话没人相信。   每隔三年五载,慕远夷会搭乘“南家”海船,前往瀛南岛,来桃花馆做客。他穿人类的衣服,说人类的语言,言谈举止温雅,风度翩翩,岛民没留意到他的不同,唯有桃花馆的老仆知道他一直没有变老,永远是副少年模样。   身为桃花馆的老仆,董宛和吴杵并不会将宅院里的秘密往外头说。   有一年,慕远夷在春日到访瀛南岛,遇到陈繁,陈繁鬓边已生白发,样貌越发像已故的陈端礼,他怀里抱着长孙陈景盛。   慕远夷逗孩子玩,轻拍了两下手,陈景盛欢喜地拍动双手,向他扑去。慕远夷抱住肥嘟嘟的陈景盛,笑道:“好生奇怪,这孩子亲我。”   身为鲛人被猫挠,被狗吠是常事,婴儿的嗅觉又似乎特别敏锐,一般都不亲近他。   陈郁回头对赵由晟莞尔,赵由晟握住他的手,温语:“到林子里散散步?”   “嗯。”   两人双手相扣,沿着林道慢悠悠行进,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痕迹,然而他们始终神采奕奕,康健英拔。   他们身侧桃花怒放,花瓣在风中缤纷飞舞,远处传来亲友们的欢声笑语声。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谢谢大家长久以来的相伴,爱你们。   还有个番外二,今晚也会贴上,番外只有两篇。   从此,王子与王子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   预收文《武帝攻略》、《水澹生烟》欢迎收藏~ 第85章 番外二   赵由晟又做噩梦了,他梦见自己在银杏树下, 抱着死去的陈郁, 枯叶落他一身, 他的心阵阵刺痛, 他因痛苦而醒来。   距离陈郁病逝, 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这些年,赵由晟走过很多地方,他身寄于鲸波,浮海漂泊在异域,再也没有踏上故土。他活得像当年的陈郁,怨恨着故土,竭力寻觅着那遥不可及的东西。   所不同的只是陈郁是为了寻找复活他的方法,而他是为了寻找时光回溯的办法。   在漫长的漂泊生涯中, 赵由晟听说有一种神物叫心镜,它似镜非镜, 能照出人的一生。据说在心镜面前, 人生的场景会像副画绢般展开,可以伸手碰触,进入想回溯的时光。   往事痛彻心扉,如果他能回到当年, 回到灾难发生前, 他会制止一切,他会带着家人浮海避世,远离纷争。他无法力挽狂澜, 扶大厦将倾,但他可以让所爱的人逃过劫难。   让他们活下来,也让自己不必成为不死不活的怪物,摆脱这漫无边际的生命,无垠的绝望。   至于仇恨与复仇,在复活后,面对人事变迁,这些情感逐渐淡去了,他仿佛已经没有恨,那些仇人的脸庞也早已模糊不清。甚至到后来,连同陈郁的模样,他也已想不起来。   其他人他是自然而然遗忘,唯独陈郁,他是有意遗忘。   人间草木的枯荣,以岁记,而赵由晟活得太久了,他岁月几乎以十年记。   他每隔十年,便要原来离开生活的地方,以免惹来事端,不老的容颜,曾让他被人当做怪物,遭人缉拿。当又一个甲子年过去,王朝国祚短暂,被另一个政权取代,唯山河依旧,百年的风雨早已将昔日的宫墙刷得斑驳。   赵由晟所生活的年代,已没留多少痕迹,陌生的装束,听来竟有些难懂的乡音,都在告知他是位异世客。   赵由晟来到已经颓败的泉州,战火毁去了这座大港,再不见风帆齐聚的场景。   赵由晟去了趟南溪,站在倒塌的陈家老宅前,杂草齐膝,早已无法辨认当年的样子,唯独陈家书屋那棵银杏树还在,繁盛依旧,高大蔽日。他厌烦了生命,已不记时节,见得银杏树叶黄,才知晓又一年的秋日到了。   询问居住在附近的老者,当年屋主哪去了,还活着吗?   老者说:你问的是陈景盛吧?兵乱那会,他全家去了明州,再没回来,这么多年过去,应该是亡故了吧。   赵由晟也只是随口一问,他实则不在乎。他甚至没去陈家的墓地,去看望陈郁,他的坟墓建在山麓,背枕一片松林。陈郁在他心中是特别的,但这份特别在漫长时光下也淡薄了许多。   唯独鲛邑,无论人世如何变迁,鲛邑安然依旧,那里是赵由晟常去的地方。   赵由晟在鲛邑见过几次慕远夷,他还是年轻貌美的样子,听闻鲛人有寿七百龄,慕远夷还不到三百岁,日后还能再见到他。   他们都认识陈郁,由此,慕远夷后来也成为了赵由晟的友人。他常劝赵由晟说:你就在鲛邑住下吧,人世终究不是你的去处。   后来,慕远夷知道赵由晟在寻找心镜,他又说:那不过是一个古老传闻,心镜是怎样的物件,谁也没见过。   他说:当年陈郁为了寻找复活你的办法,海外诸国都走遍了,倥偬一生,我不想看到你再像他那样。   赵由晟没有听进心,寻找心镜,早已成为他活着的唯一目的,他总得给自己太过漫长的人生找一个寄托,否则他怕是要狂癫,怕是要生出无尽的恨意。   在陈郁死后的一百余年左右,赵由晟搭乘中国派往海外的庞大船队,他充当船队的通事(翻译),为船队的统领者效劳。   那是位头戴三山冠,身着蟒袍的钦差总兵——郑提督,郑提督年龄不过三十,平和又庄严,有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船经占城(越南一带)、爪哇(印尼爪哇岛),在旧港国(苏门答腊岛)停泊数日,当地不少广东漳泉逃徒,聚众为海盗,危害往来商船。   郑提督下令擒拿,抓得海盗头目,大胜而归。   夜晚,官兵在海滩饮酒欢庆,赵由晟远离众人,背手望着漆黑的大海。   “平定海寇,官民欢喜,赵通事怎么还是愁眉不展?”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声虽不威严,但令人油然生敬意。赵由晟回头,对郑提督恭敬行礼,道:“让大人见笑,我见夜色浓郁,忽然忆起往事。”   天空乌云密布,没有丁点星光,海域黑压压,压在心口,耳边觥筹交错声,如同当年官船厂酒宴杀戮时的情景。   郑提督向来平易近人,与赵由晟又相识多时,他做出请的手势,言语温和:“赵通事可愿意跟我述说往事?总憋心里也不好。”   他的目光睿智似老者,眼底如鲛邑平澜的水帘,赵由晟见过无数人,眼前这人他知道足以信任。他将当年遭遇的悲惨事隐去了背景,讲述家人的惨死,还有六十载后,在银杏树下与友人的重逢与诀别。   郑提督默然倾听,直至赵由晟讲完,他仍垂眸沉思,半晌,他才叹道:“我幼年失去父母,孤零一人,也曾心中凄苦。”   海风浮动他牙牌上的流苏,流苏飘动如乱絮,他神色哀而不伤。   “大人后来是怎么得到心的安宁?”赵由晟询问。   郑提督转身望向海滩,一座装饰华美的庙宇,庙前摆放着各式贡品,用于祭拜天妃娘娘,无论妇人孩子,男子都在虔诚地跪拜。   “我心光明,心有圣所。”郑提督悠悠道。   独特的人生境遇,使得赵由晟早已不敬鬼神,然而苦难中的人们,往往将心寄托在神明的救拯,怨愤的心,从信仰上获得宁静。   赵由晟想起第一次出海,路过真腊,在林丛中见到都城里巍峨的寺庙,阳光金耀,神圣而不可言喻。   郑提督见赵由晟若有所思,想起他讲述的往事,意味深长:“你说的事,至今久远,得有百三十年了吧。”他眸底有一抹温柔的笑意,然而并不危险。他显然听明白了赵由晟讲述的事件,却仍待他如常。   他这位沉稳寡言的年轻通事,可是个活了一百多岁的人啊。   赵由晟跟随郑提督的船队数次出海,他不懈地寻找心镜,每每他有了线索,追寻前去又总是落空。   终于,郑提督病逝在航海途中,他的手下带领他的船队回国,停泊在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去,终遭遗忘,逐渐朽败。   不觉许多年时光流逝,中国的海岸线上再没有络绎往返的海船,全面施行了海禁。   赵由晟已不再寻找心镜,他在鲛邑住了一段岁月。   他租下邸店一间房,那里曾是陈郁放置他“尸身”的地方,那里还有陈郁的几样物品,与及一张他和自己躺过的贝床。   当往事因久远而变得缥忽时,一些记忆浮现——太久远了,也许只是错误的记忆。赵由晟记起他躺卧在贝床上“死去”的六十年间,陈郁一次次地前来探看他。   抚摸他的脸庞,与他喃语,也曾合衣卧在他身侧,望着他沉迷,日日夜夜。   那个叫陈郁的人,早已烟消云散,而那些属于他的记忆,从未消逝。   曾经在旧港扬帆,晨曦中浩荡离去的郑提督船队,成为了过往云烟,赵由晟又开始出海了,他忽然想去趟真腊,去见那座阳光下瑰丽的寺庙都城,那里也许会有他心灵的平静。   多年在海外漂泊,使得赵由晟谙熟海事,他轻松搭上一艘前往真腊的海船,装扮成一位旅者。这是艘小型的海船,船舱窄小,卧铺仅能容身,躺在铺位,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一阵鸡叫声,是伙夫抓刀,在过道追着一只火鸡。令人解颐,好多年,身边没有这样热闹且充满人间的烟火气息。   赵由晟想起他初往真腊时,遇到一位中国旅者,说自己姓汪,名大渊。他不是海商,不贩货,也不是水手,不懂操帆,他说海外之大,想亲眼见识。   他说人生有限,大海无垠。   后来,赵由晟再没见过他。   抵达真腊,海船入港停泊,身为唐人(中国人),赵由晟受到盘查,此地早没有当年礼遇唐人的风气。时隔多年,异邦风物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却不知道那庙宇是否还在。   换乘小舟,顺水而去,蜿蜒河道古木盘藤,雨林密布,穿行数日,才抵达那座庙宇。   人们称呼它为桑香佛舍,由石头营建,寺庙佛塔无数,金碧辉煌,宏大而壮丽,见过它的人,无不惊叹。   距离第一次见到它已过去百年,当它再次出现在赵由晟眼前,它已遭遗弃,成为野兽出没的场所,荒草遍地,高大的树木,遍生其间。   因为战火,多年前番王就带着他的子民搬离了这里,留下的一切,回归了自然。   赵由晟在林中漫无边际地行进,孤零零一人,仿佛踽踽走在慢慢的人生路上,所见只有衰败和萧条。   那些被世人供奉并最终遗忘的神灵,它们是否还存在?   赵由晟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清澈的水池前,眼前豁然,桄榔树挺拔,映水中树影婆娑,身后便是被遗弃的古老寺庙,浮屠塔遮掩树林中。赵由晟席地歇息,雇佣的仆从递来清水洁食,他们不解为何要到如此僻远的地方来。   夜晚,赵由晟宿在僧家,就在水池旁的一栋石屋。那僧人年迈,据闻幼年便在此地修行,在此生活了一辈子,僧人告诉他,那片水池叫:焉司禄池。   夜晚,四周尽是密林,听着野兽声,赵由晟的心并未得到平静。   他借着月色,走到池边赏月,圆月映在水池中,赵由晟的身影也映在其中,他做华人装束,幅巾深衣,端庄而静穆。月光似银,微风徐徐,犹如爱人之手,赵由晟躁烦的心渐渐宁静了。他沿着池畔行走,突然有花瓣零落,落在身上,他抬手去捕抓纷落的花瓣,将它捧到跟前,是一朵殷红的无忧花。   他缓缓低身,面对着一汪池水,他将无忧花放入水中,水面忽起波澜,竟像大风吹皱,赵由晟的心随之而波动,如水面般。   倏然,像似有人从水中猛然拽住他,他坠入水池,他进入了心中,他见到一面心镜,熠熠生辉,照出了他的一生。   有孩童欢愉的岁月,有恣意年少时的时光,还有沉睡在鲛邑的静止日夜,漂荡在海域的浮沉人生,一一展现,那些熟悉的,已遗忘的每个人,都出现在他眼前,他的人生如一幅长画,浮动演进,围绕在周身。   原来他的一生尽在心的方寸之间,这便是他的心镜。   赵由晟的目光,落在 “画屏”上的一个人影身上,那人是陈郁,他陪伴着自己长大,几乎每个场景皆有他,从孩童到年少。   十五岁的陈郁,盛装打扮,站在赵家院门外,正在往门内张望,他见到院中人出来,立即笑得灿烂,阳光照亮他的脸。赵由晟抬起手,试图去触摸陈郁的脸庞,手指一碰,画面定格,顷刻间,眼前的“画屏”碎裂,一股摄人的力量攥住了他的心。   赵由晟的瞳孔紧缩,四周黑暗袭来,他如坠深渊般,在失去意识,获得重生的瞬间,他听到耳边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个透明的少年身影正浮在自己怀里。   海玉魄,世间奇物,它能敛收魂魄。   银杏树下,弥留时的执手,陈郁的魂魄已然入怀,原来这百余年来,他始终陪伴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再次感谢读者们的相伴,谢谢你们的厚爱与支持~   番外二,讲上一世陈郁病逝,赵由晟很悔恨,一直在寻找心镜(焉司禄镜)想要重生,他花费了一百多年的时间,终于找到心镜,成功重生。   时间线接的是第四章。   ——————   接档文:《武帝攻略》,《水澹生烟》,欢迎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