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作者:凶凶是小熊   文案:朔凤元年,晔即位。   五年已逝,人人皆道粟红贯朽,却不知这厢早已是个榱崩栋折的局面。   而有人便想撕开这腐朽,暴露给人看。   绝艳余采晓舟珩,名动金陵,却甘愿入李府任西席,委身于权贵。本是逃避世事,却因突然归府的李府八少爷李终南而扰了一切——灭门,暴动,叛乱……似事事与他有关。   李终南道:“恕汀,你可见过动情之人的模样?”   晓舟珩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水洒了一袖:“甚么样?”   李终南还是笑:“你一句未提,但我的眼角眉稍,处处写着情愿。”   到头来,普天之下,还是唯他一人信得。   事难两全,倒是一桩又一桩因缘际会,啼笑皆非。   抛去所有的执念与前尘,诡计与阴谋,他还是想与那人,过一生。   双线叙事,主线:李终南(阿蒙)X 晓舟珩(恕汀)处理三个事件。   副线:公良昃ze(知晏)X 沈骞qian翮he(远翥zhu)处理一个案子。   主线副线有直接关联。   有点甜,CP很好嗑(可以去瞄一眼评论,但是也可能看到剧透……所以慎重啊)。   避雷:CP 很多且名号姓名难记,作者对起名有执念,有生僻字出现,慢热。   温馨提示:凶手没那么好猜,任何所认为的bug,皆是文中伏笔,所以切莫妄下定论。   属社会派+悬疑派推理。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晓舟珩,李终南 ┃ 配角:李韫奕,屈夜梁,尹旧楚,韩铁衣 ┃ 其它:玉笙寒,邢夙昔(覃晔) 第1章   是年月圆,桂魄盈窗,玉宇叠辉,照山河倒影。   江南八府,镇江,丹徒。   激风过耳,淜滂*中隐隐参着些血腥之味。   庭院里,男人面无表情的收起长剑,踩着成地的残肢,似乎是要离开。   “潘郎……”一个微弱的女声从身后传来,男子转过身,瞧着趴在地上的女子——她披头散发,一颗眼珠悬在眼眶外,身上的衣服被血渍浸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下半身几乎是被拦腰截断,鲜血正汩汩淌出,那女人似蠕虫一般,望着男人的背影,艰难向前匐着。   “潘郎,潘郎,你……为何如此……”那男人听闻声响,回身蹲下,盯着地上的女子,阴森的月光勾勒出一张无暇如玉的脸。他笑了笑,伸手缓缓抚上女子的脸,纤细的手指混着血在女子脸孔上摩挲着,晕开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渍。   半响男子开口,声音冷清而蛊惑:“失罪,怎会把你忘了。” 言罢,他的手慢慢下移到女人柔弱的颈上,霎时间那双手骨节爆出,牢牢抓紧女子的咽喉。   “你……不得……好死。”女子变调的声音凄厉无比,双手下意识抓住了男人的手腕——那哪里还是女子的葱根,五指的肉早已削去,只留着些皮勉强拉扯着森森白骨。   “借你吉言。”男人不紧不慢地收紧了双手,嘴角微翘,欣赏着女人最后的负隅顽抗之姿。   女人吊着最后一口气,死命握着男子的手腕,伴随着咯吱骨头断裂之声,不一会儿,双手便了无声息地垂了下去,   男人随意地将女子的尸体丢向一旁,而在他身后,零零散散落着几个早已显了菹醢*之状的尸体。这样随意一抛,男人忽觉手腕上的异样,借着月光才发现,刚才那女子的垂死挣扎还是给自己留了印记——几道被手指骨戳烂的伤疤,正无声无息地滲着血。   男人锁紧眉头,将伤口隐在袖口之下,举步出了院落,而他身后匾牌上书的杨府二字,正在泣血。   男人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人立于树下,似一直在等自己。   “心愿已了?”   男人见到来者,像是泄了气,收尽了方才的厉鬼之相,脚下踉跄,跌入那人怀中,口中喃喃:“李……终南,我甚是疲惫。”   那人一怔,未回应男人,却是疑惑道:“你去谈事,怎要得浑身都是血。”   男人闭目不言,而他的后背正插着一根淬得雪白的三尺长剑,正合着男人的血肉,发出盈盈红光。   ……   烟雨蒙蒙,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一匹玉骢由远及近,打着响亮的鼻响。   雾气绕马蹄,雨水映在那马上那人的眼底。   马背上的青年,白衣素袍,面容清癯,似大病初愈,看不清那人眉眼,但似乎不是甚么富贵人家的公子。那人既无蓑衣也不撑伞,一手拔缰一手执鞭,背后还背着个长条匣子,丝毫没有因为雨水与雾气而放缓步伐,直直奔向栾树林的尽头。   老伯不知何时起便住在了这路旁的栾树林下,也不知姓甚名谁。他整日伫在这路边,盯着来往人马,毕竟顺着这峦树林再往南行几里,便是金陵的李府了。因此,李府上来了甚么贵客,李府上哪位小姐要出嫁了,当今圣上又赏了李家甚么宝物,老伯总是第一个知道。总有那么些个对李府家世好奇得紧的,或是想与这李府攀关系的,都会来这老伯的峦树林打听打听,老伯也愿意讲。   今日,老伯老远便瞧见这混沌影子,于是他佝偻着背,一手拄拐,一手拦下这一人一马,道,“不敢去往那边了,那边是金陵李氏的府邸。” 老伯心善,若是见了来人是像迷路的,或者外地来的,就会好心提醒他们,不要贸然去李府所处之处。   熟料马上青年听老伯这样一说,并未露出任何折返的意思,反而点头道:“多谢,我理会得。”   只听得那人一口纯正的金陵腔,径直绕开那老伯,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骏马便飞驰而去。   老伯望着那一人一马卷起的尘烟,口中喃喃道:“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有胆子在金陵李氏的地盘上撒野。” 这位老伯的“又”不是毫无道理:上个敢挥鞭纵骋在李府大道上的,恐怕早已去阎王那里报了道。老伯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可是他似乎想起些甚么,在雨雾中浑身打起颤来,张着嘴,半响不曾合上。   作者有话要说:处女作。   淜滂:péng pāng 风击物声。出自战国 楚 宋玉 《风赋》:“飘忽淜滂,激颺熛怒。”   菹醢:zū hǎi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酱。   若是读者有兴趣往下看,切记不要轻易下定论~保证很好看的~ 第2章   晓舟珩被金陵人称为绝艳余采,又是“金陵三杰”之一,因他擅长铺采摛文,舞笔弄墨,颇有遗风逸尘之姿。   他出身不俗,可惜家道中落,自小便沦为恃怙皆失的可怜儿,祖上余下家业也被他人霸了去。落得如此境地的晓舟珩却在几年前中了举人,这成了城内一大喜事,可惜晓舟珩赴京不久便回了这金陵城,回了他那巷子尽头的屋中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问其原因,自称晓舟珩挚友的金陵总捕头禹泊成便代他回答:说是京城真真没有金陵一半好,处处乌烟瘴气,刚去晓舟珩便生了一场大病,横竖都克了其绰约风姿,糟蹋了绝艳余采甚好的一副身子骨。   后来在过了数月的一日,在众人街坊围观之下,一辆气势磅礴的马车停于晓舟珩宅子门口,接走了这位大文豪,匆匆驶向金陵最负盛名的李府。禹泊成自然亦在人群当中,见到这一幕,捶胸顿足数次,直呼其阿尊事贵,时哉不与读书人。   众人也叹:奈何在这世间生得一身风骨没用,生得再如何有峻节之气也是要讨口饭吃的。   从那之后,晓舟珩便成了李府上的教书先生,又听说李家人专门辟出一间大厢房,让晓舟珩一边住在府上,一边授府上孩子们识字作画。   江宁府的金陵李氏是权倾几朝的宠臣贵胄,现任李府李将军李闫卿当年先皇在位时便已加了爵。五年前当今圣上登基,李闫卿官至一品太尉,现又封“固北将军”,正厉兵秣马驻守边关。   李闫卿五十开外,身长八尺有余,剑目星眉,气度不凡,担得起人中之龙之名。若不是手上布满刀枪剑戟之伤,见者都以为他是个大儒。   李闫卿惧怕家门冷落,茕茕孑立,自己长年征战在外,若出了些差池,到时无法与祖宗交差。为保李氏血脉绵延不绝,他想到最简之法,便是娶妻纳妾——自从娶了扬州尤府第一美人尤婵娟为妻后,陆续又纳了四房小妾,个个都是美人胚子,因而这李府上下的少爷小姐们各个也是标志得紧。   人丁兴旺了,李闫卿自然也怕圣上忌惮李氏一族的势力,除过平日谨守君臣之礼外,为向圣上表忠心,李府出世的孩子便以“奕世希末光,经纬得无妄”为名,以表累世载德,馀辉砥砺,不可妄行之愿。记得当年此话传入先皇耳中之时,便啧啧叹道李卿家的隳肝沥胆。继而这金陵李氏之名又在坊间被镀了几层金。   这李府名声虽好,可终归是仰人鼻息,对于曾写出“但得身殒鼎镬臣,不落媚颜归生骨*”的晓舟珩为何甘愿寄居李府檐下的疑问,坊间对此众说纷纭:一来,金陵人妄测,这绝艳余采并非是沈腰潘鬓,或是为了江山社稷身心俱瘁,无非就是读书人碍于情面不肯承认自己榜上无名;再者便是垂涎李府上的十六小姐李著月,入府任西席为假,近水楼台为真。   这著月小姐不过及笄之年,虽在阁中不曾示人,却因一年前正月赏灯时不巧被人认出,人群中惊鸿一现,便引得坊间画师为其画像成百上千,那画上女子无不生得粉面朱唇,清铅素靥,真真如那小聘婷水仙玄女临世。李著月的娇羞艳色与晓舟珩的逸尘惊才,再加上问及此事时禹泊成的闪烁其词,金陵城中俨然已经偷偷传起了“才子配佳人”的美事。   当然那些传闻晓舟珩一条亦不曾回应过,一来是他压根不知道有这些耳食之言,二来他根本就不曾与禹泊成互通甚么有无,全凭禹泊成自己瞎猜。以至于后来待晓舟珩知道这些是是非非后,总觉得自己的好名声是被禹泊成搞臭的。   昨夜又是下了一夜雨。   一觉醒来,晓舟珩只觉得是腰酸背痛,金陵的寒气总是来的比他处早一些,入秋不过数日,冷气便顺窗格灵柩爬进屋来。早些时候晓舟珩伏案苦读颈部落下的旧疾,使得晓舟珩不用夜观星象,便知何时云腾致雨,何时露结为霜。   晓舟珩刚勉强起了身,便听见屋外婢女道:“先生可是醒了?别红可是可以进来伺候先生更衣洗漱了?”   伺候晓舟珩的婢子刚进府不久,还没有个名字,晓舟珩对这婢女生出几分垂怜,再看她年幼,便起了个“别红”给她,也应了“无语与花别,细看枝上红*”之意。虽是无心之举,也算得上是文人墨客的雅兴,别红却是感激得紧,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是要好生伺候晓舟珩。   “你进来罢。”话音甫落,别红进得屋内,手脚麻利地端上洗脸水,见晓舟珩已经换好了衣服,扁扁嘴道:“先生又自个儿穿衣了?”   晓舟珩一扯嘴角,算是生出一笑:“别红每日为小生备上盥漱之物,小生便感激不尽了,怎会再要求更多。”晓舟珩本身就生得一介颜如玉的样,别红见他一笑便羞红了脸:“先生这样说来就是折煞婢子啦。”   复而低下头去,细声细语道:“先生应该多笑笑的。”   别红边说边送上一只只提盒,解开盒子外的绣纹套,麻利地将小碟全都端上房内的食案,又接着道:“之前听说先生害冷,今儿天阴沉沉的,就叫厨房做了些御寒的吃食,也不知道先生合不合先生口味。”   “别红有心了。”   别红俏皮一笑,正要为晓舟珩倒茶,突然想起甚么似的,脸陡然阴了下来,神神秘秘道:“先生可是知道,鬼外子又出现了,镇江杨府的人都死光了!”   鬼外子特指二十年前在江南八府发生的几桩大案的嫌犯,有不知名的俊俏公子敲门以借宿入赘等方法留在府上,一段时间后人间蒸发,不仅卷走该府上下所有钱财,且杀光一众家眷。此案共发生四起,规模之大,状况之惨,惹得一段时间江南江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至今仍成悬案。   可惜这些人如何作案,手段为甚,乃是大众所不知的,只有坊间一众传闻,能确信的仅是嫌疑人皆为相貌端正仪表堂堂的男子,继而坊间称这些人为“鬼外子”。   “鬼外子?”晓舟珩略一蹙额,虽自己年幼时听过这个惨案,可惜读了书的自己后来将这一桩桩悬案与其余市井奇闻都归为了志怪邪说,毕竟那些个事传来传去到最后都失了真,晓舟珩不信那些,因而对别红说的这些不感兴趣,自然也不愿意与她多谈,只是道:“不要胡言乱语,镇江杨府杨老爷一向嚣张跋扈,约莫是与人结了怨,仇家上门寻仇罢。”   别红见晓舟珩意兴阑珊,便不再提鬼外子一事,怏怏道:“先生说的是,婢子去看看小姐少爷们起没起身。”说罢别红将茶盅满上,一溜烟小跑离开了。   饭用罢,一众小婢进来收拾了餐具后,晓舟珩侧卧在榻上,听着外面的雨声,百无聊赖地翻了一翻书,便瞧见别红进来说少爷小姐都在书房备好了,听说今日晓舟珩要讲逸周书,十五少爷李韫纬也是想来听听。   想到李府几个孩子,晓舟珩的太阳穴便是一阵抽搐——自己可能不尽擅长应对这些处于深宅里的黄口小儿,不晓寸寸山河,世上疮痍,却总喜欢与自己辩驳,到头来赫赫有名的金陵绝艳不像是夫子,更像是伴读。   晓舟珩若摆出些夫子的架子来,那几个小祖宗便去二夫人曾氏那里告状,最后自己还落得几句话中藏针的“教诲”,里里外外说的还不尽是不过区区一介举人还真把自己当成翰林大学士了。晓舟珩一向也不辩解,这让二夫人更是找到了发泄口,从姨娘恩怨扯至儿女纷争,无休无止。   又再榻上磨蹭一会儿,晓舟珩这才勉强撑着身子去授课。   这李氏府邸占地数十余亩,前几年还从里到外翻修一新,晓舟珩虽住在李府上时日不短,先不提内府一众女眷所住之所,就是这外府别院,轩榭庭院,晓舟珩都不敢说自己逛了个完全。   虽李府上下待自己不薄,但晓舟珩心下清楚,即便自己在这在李府以西席之礼相待,却要事事谨小慎微,万万不能越俎代庖。因而除了自己房间,授课的书房以及位于李府前中的几个院子之外,其余地方并未涉足。   所以这李府究竟有多大,晓舟珩不得而知。幸亏授课之所离晓舟珩所住之处并非很远,走过一些长廊,再穿过庭中一棵参天松柏便到了。然而这李府的书房,可是与外面一间普通私塾一般大。推门进入,只见了三个端坐的孩子,分别是:十八少爷李韫兀,十九少爷李韫望,和二十小姐李陇莎。   却没见要一起听课的十五少爷李韫纬。   “怎么不见十五少爷?”   “门口又是有人来认亲,十五哥去看了。”李陇莎奶声奶气道。   等了半天不见李韫纬回来,晓舟珩这才想起,最近几日主事的六少爷李韫奕出门去了,其余几个少爷也是常年不在李府上住,担心李韫纬年少应付不来门口来人。于是晓舟珩便让三个孩子先临摹字帖,自己亲自去门口一探究竟。   作者有话要说:但得身殒鼎镬臣,不落媚颜归生骨:自己乱写的惹。   无语与花别,细看枝上红:出自唐代任翻的《惜花》   慢热厚,下章两人相遇。 第3章   紧赶慢赶,晓舟珩也顾不得撑伞,还不待自己走到门口,便听见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我要见李韫奕。”   “大胆!六爷的名讳岂是你此等人随意称呼的?”门口侍卫们嗔目而视,要驱赶走这位不速之客。   “你为何要见我六哥?你有甚么事?”李韫纬不过二八年纪,负手而立,还是显得稚嫩了些。   “我的事,见了李韫奕才说得清。”那人淋着雨,站在李府门口,远远望去看不清表情,全身皆湿,身段颀长清瘦,牵着一匹上等好马。   “我是李府十五少爷李韫纬,我六哥不在,你与我说是一样的。”   那人挑了挑眉,细细瞧了李韫纬一番,沉声道:“我是你八哥。”   “夸口!你怎会是我八哥!”李韫纬一跺脚,“荒谬!你们这些攀关系的真是荒谬!我从来不曾……”李韫纬一顿,扳着指头侧头思忖许久。   那人又道:“你细细想来是不是,你有六哥,七姐,九姐,十哥,怎么会没有八哥?”   “好像也是。”李韫纬一瘪嘴,又道,“那也一定是我爹爹娘亲忘说了罢。”   “你知道天上有一个太阳吗?”那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甚么?”   “你答我便是。”那人语气淡漠,却不容李韫纬拒绝。   “我知道,这痴子都知道!你问这个做甚么?”   那人轻笑一声,缓缓道:“你爹爹和娘亲会每天告诉你一遍天上有一个太阳么?”   “不,不会。”   “那他们告不告诉你与否,那太阳是不是还在那里?”   “是。”李韫纬将信将疑地点头。   “是不是也不会因为你爹爹和娘亲多提一句,少提一句而不见?”   “是,是。”李韫纬继续附和。   “那如此来说,你爹爹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你八哥,是不是都不要紧?”   “是,是了。”李韫纬又是一顿点头。   “那我是不是你八哥,是不是与你知不知道没有相干?”   “是,是,八哥。”   这一来一去把李韫纬绕得是晕头转向,这段对话可是让晓舟珩一字不落听了个真真切切,心里暗道:这人算准了十五少爷李韫纬鲁且愚,段数着实不低。   “十五少爷,你不要与那人说了。”防止李韫纬如此下去酿成大错,晓舟珩来不及喘息,连忙在远处劝阻道。   那人听见了晓舟珩这一嗓,冲着他的方向抬眼看去,四目相对,晓舟珩只觉得天旋地转,满脑子混沌的只剩下那人是美无度的彼其之子*。   那人脸色苍白,颇有病容,奈何生了一对狭长挑人的眼。   那欲滴出水来的双眸,直直将晓舟珩困在这方寸之间,使他动弹不得。   这一瞥,李韫纬也是看了个真切,也忍不住叫道,“这相貌还真是与我李家人有几分肖似。”   晓舟珩突然很想上前,用自己的外衣为他遮去雨水。   擦拭他模糊的千斛明珠,再问问他今日过得如何。   “我,小生。”晓舟珩竟一时语塞,人也局促起来,“你,这位……”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淡淡道:“我认得你。”   “你如何认得我?”话一出口,晓舟珩便觉着是十分多余——自己在金陵城里好歹也是个名人,认得自己的人多了去了。却不料那人答,“在京城。”   晓舟珩暗自心惊,思忖道:提到京城准没好事,难不成……难不成……晓舟珩即刻想起了让自己头皮发麻之事,瞬时脸上泛起颜色,便想在那人讲下一句之前阻止,“京城之事不提也罢……”   却不料,李韫纬不合时宜地嗔道,“喂,你在京城听到甚么了!”   “没甚么。”那人撩了撩前额细碎的湿发,颇含玩味之意地瞥了晓舟珩一眼,字字千钧,句句清晰道:“我早些时候在京城听闻一人姓晓名舟珩,似乎也是金陵人士,也许是与绝艳先生重名了罢,本是圣上钦点的前三甲,却不知在发了甚么疯,在入宫面圣之前却扬言即要娶灼若郡主,妄言之后自觉先圣上降罪于自己,便转身撒腿便跑,这一跑,居然跑回金陵了。”   这一番虚虚实实的话从那人口中这么一说,方才激起晓舟珩心中的那一点好感,荡然无存,灰飞烟灭。众人皆是一怔,没想到金陵绝艳还有这样一遭,不管那男人说的有几分真,晓舟珩确实此刻正身型僵硬地立于金陵李府的正门口,而非在京城的翰林院。   “啊。”一声细碎之音从晓舟珩身后传来,他连忙转身,瞥见了十六小姐李著月那张布满惊慌的脸,著月小姐确实如画师画中那般明艳动人,耳朵上各别一个珍珠坠儿,身着金缕边的淡色荷叶小裙,头上插着个飞云簪。   李著月瞬时便匿那份失态,欠了欠身子,不看晓舟珩一眼,冲着李韫纬行了礼,道:“十五哥,我有句话问这位公子。”说罢便转向那男人,轻声道:“这位公子,您说您是李府上人,可是有甚么证据?”   “有,先给小姐陪罪,在下确实有一信物,李韫奕公子一看便知我身份是真是假。”   著月盯着雨中那朦胧身影看了半响,用帕子轻掩朱唇,道:“这位公子,你可知李府家规,我朝刑司?”   “自然是清楚的。”   听男人这样一说,著月便冲着李韫纬道:“十五哥,下着雨,你就让那位公子进来罢,你看他那匹马,是不是品质极好的?”   那匹骏马亦配合地用蹄溅出几潭水花。   “妹妹,你如此……那人若是……”   著月嫣然含笑:“若是他是那宵小之人,罪名我给你担着罢。”   李著月这一展笑颜,令李韫纬疼惜不已,来不及考虑为何自家小妹会贸然出现在门口,只觉门外那人这下怎么看着都不像可疑的黄衣褐夫之流,连忙道:“不不不,怎么会让妹妹担着,快快请公子进来。”   “多谢十五少爷,多谢十六小姐。”那人拱手冲二人的方向行了礼。   “不必,小女自是听过家父与六哥提过这样一个八哥,你若真是,日后便是一家人了。”著月扬了扬秀眉,“纵然不是,让这位公子歇歇脚也是好的。若是不让这公子进门,传出去李家岂不是失了颜面——这李家可是小气的很。”   李著月说得俏皮,虽是对着自家哥哥的话,却将意思向雨中那人传达了个清清楚楚。   “我理会得。”   著月听那人应了一句后,掩嘴一笑,低垂双目,行了礼便与撑伞的婢女回去了。   这期间,著月不朝晓舟珩看半眼,直直视他为空气,连守门的侍卫都朝晓舟珩投来极其复杂的眼神。   晓舟珩觉得自己流年不利,命里犯太岁。   这太岁爷真真厉害得很,不仅扒自己脸皮,还毁自己前程。   那男人经过晓舟珩身边时,装模作样行了个礼:“久闻金陵绝艳大名,在下李终南,来日方长。”   李!终!南!晓舟珩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忿忿地将这个名字在齿间唇间碾磨撕扯了不下数十次,心中生出了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怒气——竟不知是气那人当众揭了自己的不堪往事,还是气那人比自己还要更俊三分的脸。   来日方长,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美无度的彼其之子: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出自先秦的《汾沮洳》 第4章   李韫纬见妹妹如此看重这位公子,自然也不敢怠慢,忙要去安顿李终南在府上的住所。那匹马也让下人好生照顾着。   二人进得大门,只听李韫纬道:“你真是我八哥?”接着一挥手,即刻便有侍卫立在李终南一侧,为他撑起了伞。   “然也。”李终南用余光瞥见那侍卫,长着一张异族的脸,标志异常,强健的体格透露着他不俗的武艺,是实打实的练家子。   “不劳烦这位大哥,我自己来便是。”说罢便伸手要去接过那伞,那侍卫一动不动,眼底浮起寒光。   “丹惕,不得无理。”那侍卫听得李韫纬这样一说,才递上伞。   李韫纬恼怒似地瞪了那侍卫一眼,又冲李终南道:“那你为甚么不是韫字辈,你直接告我就行,不用给我讲那些个道理。”方才那么一绕,让李韫纬是有些背后发凉,现在对这个莫名多出来的八哥是又好奇又有些惧怕。   “我本原名便是李韫世,是韫字辈。”李终南耐心道,“我的生母是尤夫人,娘生我之时难产,险些要了娘的性命,而我出生时没有哭声,爹以为我死了,却被路过的一位得道高人所救,为谢那人救命之恩,便让那位高人为我取名。于是便有了‘终南’二字。我虽是捡回一条命,但身子还是孱弱得紧,我是我娘第一个儿子,爹自然爱惜得紧些。”   李终南略微停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后来,爹送我去了一个十分著名的门派,那里有位医师医术十分了得,于是我一边在那里养身子,一边与师尊学些歧黄之术。爹与娘隔三差五便会去探望我,后来娘身体每况愈下,他们才去了少了些。”见李韫纬还有些将信将疑,又瞥见身后跟着紧盯自己的一众侍从,叹道:“你若问问你的哥哥姐姐,他们都是知晓的。”   “那你为何不在李府住过,我怎么不曾见过你?”李韫纬又问。   “我自然是住过的,十年之前,你尚小,记不得了。”李终南又环望四周,“虽这年不曾回金陵,我却是在京城李府住过一些时日的。”   “那不是本家,没甚么意思。”李韫纬言语中充满了十足的不屑,“那你既然十年都不得回来,怎么突然现在回府了?”   李终南自然是想到这次回府,不仅是李韫纬,李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会有此疑问,于是道:“说来惭愧。我于外面漂泊多年皆是身不由己,在那个门派学习自然是入了那一派,我自然了却了外面那些事后,还是想回家的。”   “这样。”李韫纬觉得是有那么几分道理,“江湖门派的大小规矩之事我是听说过一些,你接着说罢。”   李终南又叹了口气:“后来……之后的事,我之后再与你说,可好?”李终南声音温润,听得李韫纬止不住地点头,越发觉得李终南可信起来。   “这些,爹是不是都不曾与你说过?”   “是了,爹确实不曾与我说过。他太忙了,我很少见他。”李韫纬声音中不知觉的带了一丝惆怅。   “这里,八哥。”两人沿着李府的庭院走了好一会儿,李韫纬终于停下,指了指一间厢房,“你就住这里罢”   顺着李韫纬手指得方向看去,只见一副牌匾上书“秋水阁”。   “我之前是住在有睆室的,怎么刚一路过来竟是没有瞧见。”   “有睆室?”李韫纬一愣,又深深叹了口气,“说来可真真不巧,前几日不知怎的院内突然走了水,还偏偏是那有睆室,八哥想住可是不能如愿了。”   “有睆室不在了,那名唤绯莱的婢子可还在这府上?”   “我不曾听过这个名字,我叫人去问问罢。”   见李终南若神情淡漠,李韫纬以为他不悦,忙道:“这间房子也是极好的,这是大娘生前常住的一间,若你真是大娘的儿子,爹爹和六哥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李终南微微颌首,一边谢过李韫纬一边抬首端详那牌匾,过了片刻,幽幽道:“爹果真爱我娘亲爱得紧。”   “你怎知晓?”   “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李终南轻声默念道,见李韫纬一脸茫然,笑道,“怎么?你的绝艳先生不曾与你讲过?”   “不曾,爹与先生都不曾说过。”   李终南见他饶有兴趣,又道:“爹是不是很少与你提起大娘?”   “是。”李韫纬点头,“我娘跟我说不要在爹面前提起,若爹不提,就不要说。”   “你见过大娘吗?”   “见过,大娘可好了。”李韫纬激动起来,声音也高些,“大娘见我有些害冷,便让厨房给我煮了姜汁,还命人给我缝了新衣服。”   李终南听着,眼底也泛上了温暖的颜色,李家子嗣众多,本操持李府上下已是不易,难得自己娘亲还记得这些个孩子们。   “十五弟,你带我去看看大娘的牌位如何?”   “好,八哥。”刚应下,李韫纬便瞧见李终南憔悴的面容——现在离得近些李韫纬才看得清,李终南的脸真是惨白得可怕,映出了他惊心动魄的双眸,白色衣衫早已沾满了一路的风尘,李韫纬下意识抬手去揩李终南袖口的泥泞,却被李终南一个不着痕迹地错手躲开,李韫纬一怔,自觉有些失礼,忙道,“八哥,你先歇着,我遣几个婢子过来给你换一身衣服。遂抬手遣了跟在身后的大部分婢女与侍卫。   “有劳十五弟。”李终南理了理袖口,冲着李韫纬一笑。   这下还不等李府的一众人接纳,李韫纬已经认定李终南是自己的八哥了,方才的小插曲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李终南手轻抚秋水阁的花雕门片刻,推门而入,香气袭来,只见地上的小香炉焚着些苏合香,一个婢子正半跪着舀着香屑,一时间房内漫起一阵细密的烟缕。室内列着的家具颇有年岁,却瞧得出是细工上等的紫檀木,只听一旁李韫纬道:“八哥,爹爹嘱咐下人每日都要打扫的,这里甚么都是新的,你尽管住下,若是哪里不合心意,就跟玉英提,若是这些下人做不好,我就叫人掌她们的嘴。”边说李韫纬边指着身边一个婢子道:“玉英,这是八少爷,你给我好生伺候着。”   “是。”   一个婢女朝着李终南欠了欠身子,行了礼,偷偷抬眼瞧了瞧李终南的脸,李终南笑笑,道:“你名字是玉英?”   玉英立即羞得垂下眼去,不敢再多看一眼,怯生生答:“回八少爷,是。”   “莫不是这府上还有翠羽与芳枝不成?”   “是了,八少爷。”玉英语气略有一丝欢喜,“这是绝艳先生给奴婢起的。”   李终南嘴角一扬,笑道:“绝艳先生不愧是饱读诗书之士,起名字都别致得紧。”转身冲着李韫纬道:“方才说话措辞不太得当,都是些不尽不实的玩笑话,伤了绝艳先生面子,若十五弟见了先生代我赔个不是,我改日再去与他致歉。”   “好说,我想先生必定不会计较这些。”   李终南又笑笑,与李韫纬一起落了座后,将背上的长条匣子搁置在桌上,问身边婢子借来帕子,细细擦拭,李韫纬见李终南对那物件十分上心,便忍不住问:“八哥,这是甚么。”   “这是八哥的佩剑。”   “莫不是八哥用来闯荡江湖的那种?”   李终南笑而不语,继续抹去匣子上的水渍。李韫纬身在这深宅大院里,除过平日去应天学府以外,从未涉及过这些事物,可毕竟年少气盛,对那些江湖上的快意恩仇还是憧憬得紧。不知民间疾苦的富家子弟似乎觉得被坊间百姓称一声“李大侠”是比自己所处的陶猗之家更为要紧的事。   “八哥能否让我看看!”   “自然,只不过……”李终南顿了顿,对上李韫纬那神往的眼神,“这是娘亲的故居,有这些煞物终究是不妥当,不如哪日天晴了,八哥给你舞剑,如何?”   见李终南婉言拒绝了自己的请求,李韫纬有一瞬间的失落,不过听到“煞物”一词,想来应该是见过血的,不由又有些胆怯,只得讪讪答:“好。”   二人谈话期间,陆续又有婢子给李终南端来热菜热汤和新的衣物。待李终南简单用过一些食物后,起身便去室内的屏风后换置衣衫。李韫纬见李终南要去更衣,自己便起身,欲出了秋水阁等他,刚转身迈步,却听得李终南在身后道,“十五弟,你的生母是哪一位?”   李韫纬只得转过头来,道,“是二夫人。”   “你与六哥……?”   “是了,我与六哥的生母都是二夫人。”   “夫人们都在这府上?”   “只有我娘亲和三姨娘五姨娘在,四姨娘回江北娘家了。”   “如此,那我拜我过生母后再去见过各位夫人罢。”李终南一顿,又问,“六哥甚么时候回来?”   “六哥走了有些时日了,我想他不出两日必定是要回来了。”   见李终南不再应声,李韫纬便出了秋水阁,身后的婢子顺从的闭上了门。屋外渐晴,阳光透过那颗巨柏在李韫纬手上留下斑驳陆离的光点。这缕缕光线不由让李韫纬有些许晃神,便走向不远处的长廊。刚站住脚,一抬眼便见丹惕立在一边,琥珀色的眸子挤着不明情绪,见状李韫纬便知道他是有“话”对自己说——当然他不能说出口,因为,丹惕是个喑人。于是便唤他到面前,看他究竟要做甚么。   话说这边,大清早晓舟珩便给自己寻了个不快,这厢自己也只能悻怏怏回书房继续给孩子授课。只是,自己伫立书房门口久久不得推门,方才的怒气是平复了几分,现只怕那个叫李终南的那几句话引出了甚么事端。再者,如此轻易放陌生人入府,只怕六少爷李韫奕回来势必要怪罪于众人。思来想去,自己毫无办法——自己在如何也是这李府的外人,若再多说那么一句便成了反客为主了,晓舟珩只得轻叹,只盼李韫奕快些回来及时止损的好,于是推门进了书房。   抬眼便见一个正跪着帮三个孩子磨墨的男人。   男人也抬头看了晓舟珩,立马起身行礼,报以一笑,道:“见过绝艳先生,在下楼北吟。”   那男人身着一身轻装便服,头戴玉冠,俊眉秀眼,生得一张年轻且好看的脸,从头到脚散着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场。晓舟珩想不起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那男人瞅着也面生,想着这深宅里居然除了自己还有异姓之人,看那人穿着也不像是仆役之流。晓舟珩陡生疑惑,一时间亦不能确定此人身份,于是边拱手回礼,边道:“小生晓舟珩,请问阁下……”   男人又是一笑:“在下刑部员外郎楼北吟,与江宁府判官吕洪秋吕大人于昨日拜访李府。怎料李韫奕李公子不在府上,本想着不便叨唠,却被曾夫人盛情留宿一宿。”   晓舟珩一听是京官,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居然便是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便要行起大礼来,楼北吟连忙扶住:“不必不必,早闻先生通于一而万事毕,早存请教之意,在下今日一见真是荣幸至极。”   “愧不敢当,楼大人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才真真是国之栋梁矣。”   “在下所住厢房离书房不远,方才散步之时听闻有私语声,便斗胆来看个究竟。不料此处竟是李府私塾,十八少爷说了缺了墨,在下就顺手帮了少爷,怕是扰了私塾的秩序,请绝艳先生不要怪罪才是。”   “岂敢,如此,大人有心了,这等活计让下人来做便是。”   李韫兀也十分有眼色,见自己老师如此,也赶紧起身行礼。   “不敢,举手之劳。”   两人你来我往客套一番后,本以楼北吟会离开,可那人却站得稳稳当当,晓舟珩犹豫道:“不知大人来李府可是为了何事?”   楼北吟瞧了瞧身后几个李府小娃娃,敛起笑容,压低声道:“本是有些私事需与六少爷商议,但绝艳先生可知道昨夜鬼外子一事?事发突然,这厢只好与吕大人再等圣上安排。”   晓舟珩心下一凛:“鬼外子之事,当真?”   “确实为真。”楼北吟忽然向前举步,距离晓舟珩只有几寸之遥。距离突然如此之近,让晓舟珩深感不适,正欲向后撤步,却见楼北吟的嘴凑到了自己耳旁,轻声道,“绝艳先生,那件事,可是你做的?” 第5章   晓舟珩念及眼下这些少爷小姐尚年幼,每次晓舟珩都是上午讲书,下午监督练字作画。今日晓舟珩心神不宁,孩子们似乎也被淅沥雨声勾去了魂儿,全然没有往日那刨根问底的劲儿。于是讲罢两章后,晓舟珩便让婢子们领着少爷小姐回了屋用膳歇息。待人散去,晓舟珩执了一本书,出了书房,向自己房间走去。刚行两步,只听一人在身后唤道:“绝艳先生,书。”   晓舟珩转身见便十八少爷李韫兀一副扭捏做派,心下觉得好笑,这小子只会在这时候服软:“少爷且随我来。”一回到房内,晓舟珩便去里屋取了一本书递给李韫兀。   那李韫兀根本没看那是甚么书,就一把揣进怀里,脸涨得通红,道:“多,多谢,绝艳先生。”言罢,脚上像是烙铁似的,慌忙走了。   别红迎了上来,探头看了看李韫兀慌张离开的方向,道:“少爷这样用功,老爷回来一定开心。”晓舟珩心下道:若他老子知道那小子从自己这里拿了甚么,估计根本都笑不出来。   别红接去晓舟珩的外衣,欢欢喜喜地道:“先生可能不知,就在刚才先生去上课的档儿,李府来了个少爷,好看得紧。”晓舟珩头也不抬,倚在榻上,捡起手边未看完的书便接着读起来,漫不经心道,“是吗,如何个好看法?”   “白白净净,就是有点弱不禁风,让芳枝姐姐给他炖上几盅老鸭汤,过不了几天,铁定白白胖胖。”见晓舟珩扫自己一眼,别红急急道,“不过在别红心中,还是先生最好看。”   见晓舟珩不接话,继续盯着那书看,别红便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据说这个认亲的少爷是尤夫人的亲儿子。”   “尤夫人?过世的那个大夫人?”晓舟珩的视线微微从书卷上移开,李府尤夫人于十年前病故,这李老爷既没有将位于二房的曾夫人扶正,亦不曾再续弦。因而这做法不由引得一些人在背后说起闲话,想必这次李终南回来,曾夫人与李韫奕脸上都不会那么好看——这不是明摆着争夺家产而来么?本身李府男嗣就多,六少爷李韫奕平日里防这个防那个,现在又多出来一个。想到此,晓舟珩不由心下嗤笑一声,这李府日后可不太平了。   “是了,那还是个嫡出长子,李府上下都说大夫人贤良淑德,又是大家闺秀,待我们这些下人又是极好的,可惜别红是没能有那个福气见过。”别红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必这个八少爷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好几个与八少爷打过照面的姐姐都说他生得跟尤夫人像呢。”   “怎么,现在的二夫人待你们不好?”   “也不是。”别红压低了声,瞥了一眼窗外,“别红也说不上。”   那曾夫人虽不是惹是生非的主,但生得一副刻薄善妒相,再加上一直冷着一张脸,着实是不怎么讨喜。晓舟珩道:“你又没受过尤夫人恩惠,二夫人又不曾苛刻对你,人云亦云可不好;再者,你怎就知道这个认亲的少爷是真的了?”晓舟珩语气语气颇有些严厉,一方面觉得别红这小丫头愚昧的很,别人说甚么信甚么;另一方面觉得方才那李终南口无遮拦,心中有气。“若是六少爷或是李将军回来,见到这么个冒牌货,生得好看有甚么用,指不定要把他生吞活剥了去。更何况,他若是你嘴里那个鬼外子,又该如何?”   李府上下虽不苛待一众下人,却是治下极严。这些小婢子们稍有差池,便予膺惩。少则少食一餐,多则挨好几下鞭子。   这下别红不知是被晓舟珩呵住了,还是被李府的家规唬住了,再或是惧怕鬼外子,一愣神,低声道,“婢子愚昧,婢子说错话了,求先生原谅。”   见别红一脸委屈,晓舟珩十分无奈,“不是训斥你,你在小生面前说不打紧,若是哪个有心的人听了去,告诉二夫人,有你受的。”   别红毕竟是个小姑娘,只觉得晓舟珩是为自己着想,哪里还想到其他,见晓舟珩如此说来,便傻傻一笑,吐吐舌头,退了下去。   与别红这样一说,晓舟珩不知为何心中堵得慌,又侧卧看了半响书,可是那书上的字像是长了刺似的,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虽是到了午时,晓舟珩全无胃口,也不见别红传膳,于是便起身去里屋的青竹书架上取了新的纸笔,摊铺于案,沉声唤道,“别红,磨墨。”   连唤几声都不见别红人影,此时雨早已停,太阳稍微驱走些阴云,晓舟珩正欲起身去寻人,门却自己推开了一条缝。   来人竟是才分别不久的楼北吟,方才那人才与自己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却是让晓舟珩惊怖不已:他手指一挑,指向匾于书斋后墙上的一行大字——“绝艳先生,妄言了,在下说的是那几字。”   此刻只见楼北吟探了探头,笑盈盈道:“可是在下打扰绝艳先生了。”   “不敢,楼大人与吕大人负衡据鼎,怎会有打扰一说。”晓舟珩连忙边起身边将手中书稿掖了掖,却还是被楼北吟眼尖地盯着了,于是向前几步探头道:“先生在写些甚么?”   瞧着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楼北吟愈走愈近,晓舟珩毫无躲闪,直直迎上那人目光,浅笑道:“征鸿甚游思万愁。”   也不知是不是晓舟珩的笑过于突兀,还是那一句词让来者想到了甚么,楼北吟果真脚下一顿,道:“绝艳先生是在考在下学问么?”   晓舟珩摇头:“岂敢,楼大人方才小生偶然想到这一句,总是觉得这‘思万愁’不似那么恰当。”   “如此,‘思’似乎用得确实有些不妥,有待斟酌,在下斗胆换成啼字,不知如何?”还不待晓舟珩应声,只听楼北吟又道,“方才与先生说道那鬼外子之案,不知先生还有没有兴趣听?”   晓舟珩道:“自然是有兴趣,楼大人说这次的镇江杨府案更为不堪?”   “是了。”楼北吟将手背在后面,垂着头,自顾自在房内踱步起来,“在下初入刑部之时在刑部尚书玉笙寒玉大人身边帮衬过一段时间,所以知晓几十年那些案子是真真发生过,且比坊间传说更甚。”   “如何?”晓舟珩下意识问了出来,楼北吟停下脚步,侧过头来直勾勾盯着自己,那表情甚是扭曲——眉头堆积着阴霾,眼底泛着不明的悲怆,双袖下握成拳的手微微泛青,人身止不住的颤栗,一瞬间氛围甚是诡异,晓舟珩悚然一惊,自觉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两人就这么以奇怪的状态伫立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还是楼北吟开了口,声音喑哑干涩,“始于常州安氏全家,舌头被割去;松江卞氏全家,十指皆失;常州吴氏,全家上下十余口皆被钉于插满刀片的树上;嘉兴刘氏全族绑于艳阳下活活灼烧致死……绝艳先生可是想到了甚么?”   在鬼节听到这些,晓舟珩虚汗淋淋,当下就想朗声诵读一遍金刚经,再去寺里求一发平安符;见楼北吟突然发问,晓舟珩只得道,“这些可不都是阴曹地府的受刑之法?”   “是了,看来那些鬼外子把自己当成阎王要行天道之能。”楼北吟一顿,眼睛在晓舟珩汗津津的脸上荡了几个来回,不等晓舟珩应声,趋近晓舟珩几步,接着道,“常州安府安通泽安老爷,以贩卖丝绸发家,可谓富甲一方,瑞和三年安府发生惨案,后经官府调查后得知,那安老爷以次充好招摇行骗。再说松江卞府卞筝卞老爷,瑞和三年年末,卞府发生惨案,后来得知早些年,卞老爷将民女哄骗至卞府嫁于他那有残疾的二儿子……”   “绝艳先生,你说他们这些人为何要遭此惨戮?”楼北吟愈说愈是激动,泪水迸出了眼窝,双手剧烈地抖动着,他拍了拍案几,又摁了摁自己的胸口,哑声道,“造孽啊造孽,官府无能,我朝无能,这么多年过去,冤魂仍在,我们这些官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晓舟珩一面心惧这血淋淋的案件,一方面却又觉得那行凶者替天行道的理由着实勉强,那些死去之人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怎么样也不能将全家上下虐杀致死;再者,他也讶于楼北吟高亢的情绪,瞬间觉得面前这位逸群之才迂得很,那几十年前案子发生时,楼北吟不过一介稚子,那时的他又能做甚么?   想到此,晓舟珩隐约觉得楼北吟还是影射了整日无所事事的自己,顿时五味杂陈:“楼大人想法确实独到。可是为何要与小生说这些?”   楼北吟见晓舟珩有几分疑惑,便用袖子揩去眼泪,嘴角一扬,道:“见笑了,绝艳先生可是觉得在下说这些有些唐突?说来也不怕先生笑话,只是身边也没有个同龄的,都是些朽木疙瘩老头子,有时连说个话的伴儿也没有,实在是闷得慌。在下几年前有幸拜读过绝艳先生的双别赋,堪为写就素缣三百匹,在下真真自惭形秽。”   “楼大人过誉,这厢是折煞小生了。”晓舟珩心下一惊,那双别赋是自己赴京之前与好友,亦为“金陵三杰”之一的尹旧楚分别之日所作,情投意忺,字字珠玉,虽并非坊间流传最胜的一篇,却是晓舟珩自己最满意的一篇。   “在下只觉得你我是意气相投,许久之前便想与绝艳先生结交为友了。”   这番话楼北吟说得滴水不漏,拿捏得恰到好处,让晓舟珩燃起一股亲近之意。   楼北吟虽不是同道中人,却生得一张会说话的嘴。   “是小生多虑,给楼大人赔罪了。”   “你说这些做甚么,你唤我蒙雪便是,大人大人叫着十分生分。”楼北吟一歪头,道,“你如何?”   “小生小字恕汀。”   “恕己之岸,往渚还汀。”   “旷若发蒙,雪泥鸿爪。”   二人有默契般相视一笑。   这时,门后又探出个脑袋,传来困倦之音,“先生,别红刚睡着了,现在给您传膳吗?”别红一探头过来,瞧见了楼北吟,一怔,惊喜道:“楼大人!楼大人要与先生一同用膳吗?”   楼北吟微微一笑:“好,不知恕汀意下如何?”   “自然荣幸至极。”   见是两人用餐,别红便引二人去了不远处的一间名为“以衎居”的雅舍水榭,二人有默契似的没有再提扰人兴的“鬼外子”之事,反而不顾身份,就像两个同龄好友一般攀今掉古,好几次晓舟珩都不由得感叹这状元郎真是翘楚之辈,不仅长得好看,谈吐不凡,举手投足之间写满了风雅,全然一点架子都没有,一顿下来直直将晓舟珩捧到天上去。   一个时辰已逝,楼北吟借与吕大人谈事之由先行离开。晓舟珩与楼北吟道别后,只见一个婢子来传话,说二十小姐陇莎有些害凉,不知何时染了风寒,下午的课是不能去了。晓舟珩关切地问了几句,又想到今日是十五鬼节,晚上一众女眷还要去祭祖,且自己几日后要赴的一约,于是便由那婢子传个话给其余两位少爷,休沐几日。   晓舟珩交代完毕后,正欲回房,经过那柏树之时,抬眼便见不远处李韫纬与一府上名叫丹惕的侍卫立于长廊间,晓舟珩知晓那侍卫是个十五少爷李韫纬身边的异族喑人。只见丹惕飞快在李韫纬面前比划了两下,脸色涨红,因不能言语,嗓子里发出呜呜声响,丹惕似乎是注意到了身后的晓舟珩,即刻间便止住了声,手迅速撤了回,弓腰退了下去,见状,晓舟珩连忙施礼道:“失礼了,小生不是有意打扰十五少爷,望少爷切勿怪罪。”   “无碍,绝艳先生不必这样客气。”李韫纬倒不觉得如何,又道,“今日未能听上先生讲学,有诺不允,是我要向先生赔罪才是。”   “不敢,少爷想哪日听,小生讲与少爷便是。”   李韫纬点点头,道,“近日是不成了,你也是知道的,我八哥回来了,我六哥不在自然是我要挑起这担子。”李韫纬一顿,“八哥真是辛苦得紧,回这一趟家真真不易,光是骑马也不乘轿,方才丹惕也说了呢。”   “丹惕?”   “是了,他刚就与我说这些。”李韫纬盯着晓舟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过没甚么要紧的,他说我八哥手腕有伤。”   作者有话要说:晓舟珩,字恕汀;楼北吟,字蒙雪。 第6章   手腕有伤?晓舟珩深感疑惑,不解其意,还不消细想,只听得身后有人驻足。   “十五弟。”   晓舟珩转过身,瞧见微雨轻拂后的李终南——身着绀碧缎面长褂,上面盘着金线穿的龟背纹和瑞草,高绾发冠上别着一根娟秀的象牙簪,衬得那人清眸炯炯,冰肌玉骨。   正午的光线柔化了李终南在秋日里的那份形销骨立,只见四目相对,火光电石,无所遁形。   “绝艳先生。”李终南笑道,“真是巧了。”   晓舟珩盯着李终南嘴角的笑意,移不开眼。   纵然他万般介怀方才李终南予他的难堪,这一笑,只应见画,尔非尘土人间。   眼前这个人,若是再胖些,指不定是甚么谪仙入梦,那别红口中的老鸭汤,说不准真的管用。   晓舟珩的思绪渐渐恍惚,看见李终南与李韫纬一张一合的嘴,他们说些甚么,全然没听进去。   待晓舟珩回过神来,只见二人上了一台软轿子,去往内府深处。   留自己一人从百花中穿过,一身繁英,两手空空。   那之后的两日,府中相安无事,晓舟珩并未再见李终南,即便自己所住之处与李终南相隔并不远。   若硬说有甚么值得一提的,便是李将军关外连连大捷,兴许将于年末回府。   晓舟珩又听那李韫纬讲,李终南将一些物什给曾夫人看后,曾夫人便信了李终南的身份,不过那些物件是甚么,李韫纬也不甚清楚,这几位夫人对这八少爷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尤其是曾夫人,不管那人是不是李府八少爷,横竖都对自家儿子没甚么好处,况且在六少爷李韫奕回来之前,谁也不能这般莽下结论,说这李终南便是李府八少爷,因而上上下下的心都悬在嗓子眼里,生怕,李韫奕回来一句非也,撵了这位身份可疑却全染霞姿月韵之人出了府。   那李终南似乎也是知趣的,一直也就呆在他那秋水阁,也不随意走动。   在李终南回李府的第三日,晓舟珩用罢午膳,在房中抄写了几篇前人小律,换上才裁剪好的新衣,去马厩寻了自己那匹名为“会意”的花骢马,出了府。晓舟珩跨上马,在金陵城纷纷细雨的映衬下,跃出峦树林,绝尘而去。   在金陵城的小道里绕行几里后,晓舟珩停在一户其貌不扬的小宅之外,一个翻身下马,却不着急敲那大门,而是是整理了一番自己衣冠,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这才砰砰直扣大门,扯着嗓子道:“尹西云,你绝艳爷爷来了。”   不待一会,门便开了,一个与晓舟珩年龄相仿的男子探了身子出来,佯嗔道:“恕汀,你来就来了,这么大声做甚么。”那男子姿容秀拔,龙眉凤目,竟也是与晓舟珩不相上下的翩翩公子。   “快让爷爷进去罢。”晓舟珩顺势挤进门,将缰绳往尹旧楚手中一丢,却不看他,“有劳尹公子,我这还不是想你们想得紧。”   尹旧楚一皱眉,唤来下人牵了马去,启唇叱道:“你这呆子,本公子的手是拿这物什的么?”晓舟珩一边往宅内深处走,一边懒洋洋道:“几日不见,怎么脾气生得这样大。”   是了,这尹旧楚,字西云,金陵人士,自幼与晓舟珩相识,与工诗词歌赋的晓舟珩不同,尹旧楚强记,工草隶,尤擅丹青,是与晓舟珩并驾的“金陵三杰”之一,被金陵人赠以毫巅鸾飘之美名。   因将他那双手看的尤为重要——为了护那手免受风吹日晒,做衣服之时都要将袖口加长一寸,到了天稍微寒些的日子里,一定是要将手伸到白狐皮做的筒子里的,这些个行径继而经常遭到晓舟珩一伙人的调侃,说他那手做那档子事儿的时候是不是也般讲究。   不等尹旧楚,晓舟珩跟在仆役身后拾级而上,自己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狂跳之心,暗暗骂自己没出息,只不过听尹旧楚说了几句话,脸上就有几分燥。才上了几级台阶,便隐约听见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以及男女窃窃的呢喃声。   待晓舟珩上到二楼,一切都明晰了——这并非普通的宅子,而是一家名为水烟湄青楼的后院。晓舟珩轻车熟路,推门进入一间雅间,马上有婢女为他脱去了外衣,一扫房内被莺莺燕燕所包围的几人,皆是熟悉面孔:   “这不是咱们的李府佳婿么。”那人声音低哑,似乎正喝到兴头上,怀中左一个右一个娇滴滴的倌人,晓舟珩自顾自落了座,不抬头也知道,说话的那人是松江知府江淮江大人的小儿子江如里,字渐觉。   “你可别嘲我,若不是为了生计哪里肯去那种地方?”   “你入府甚久,也不说搞上几个娘儿们,你这皮相还愁甚么?你若是把她们放到床上,把家伙亮出来,还不是要把你尊成玉帝老儿?”江如里与身边的浑倌人笑作一团。   “胡闹!也不怕得罪了李府掉脑袋!今日不提那甚么李府,咱们今日是为西云兄贺喜的。”这说话的是瘫在绣着艳色牡丹绒毯上的丁中愁,字空结,他的祖父曾做过太子太师,可此刻他似与他祖父教过的东西没甚么相干。“要我说,李府里的女的有甚么好,可是有堂里这几个姐姐好看?”丁中愁说着便拉过一只如春笋般的玉手放到自己的手里摩挲着,引得一众倌人们嗤笑。   晓舟珩抬首张望,环顾四周,这一群红男绿女中并未见到金陵三杰中的最后一杰,于是问道:“怎么不见宇幸?”   江如里道:“他去应天府书院教琴,今日不得空。”   晓舟珩诧异道:“他才游历回来,便寻了个差事,这厢是不走了?”   “不知。”丁中愁接过话来,“我也好奇得紧,本想今日问他一问,结果他便托人带了话说今日是不能来了。”   皇甫褚,字宇幸,闲音律,善弹琴,自赋侠气,喜浮游四方,不仅是金陵城,整个江南八府都是赫赫有名的琴师。   众人说着话,尹旧楚也进了雅间,从晓舟珩身后递来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   “都在里面了,你看看是不是。”   晓舟珩解开那包裹,里面躺着几本残破不堪的书,但看得出书角都被细心压过的,尽可能保持了最可观的样子。   “多谢你。”晓舟珩翻了翻,又将包裹包回去,冲着尹旧楚一笑,递上一张字条,“这是下个月的,真真是麻烦你。”   尹旧楚道:“你我之间说这些,太见外。”   晓舟珩也笑,拿过尹旧楚面前的酒盅,满上后递给他:“也是。”   尹旧楚凤眼一挑,去接那小盅,芊芊素指却若有若无地划过晓舟珩手背,这样一激,晓舟珩只觉得脸上烫得不像话,连忙撤回手,只听尹旧楚悠悠道:“这世上只有我这样对你,你这样待我,嗯?”   末尾扬起的音调诱惑至极,晓舟珩自觉面红耳赤,正不知如何回应,只听丁中愁插进话来:“西云,日子可是定下了?”   “这是自然。”尹旧楚眼神从晓舟珩身上收回,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喜色,道:“下月十五。”   “想不到到咱们五人中最早成家的居然是西云,始料未及始料未及啊。”江如里道,“黄道吉日,即是中秋也是新婚之夜,巧了。”   “是极,专门挑得吉时吉日。”尹旧楚一顿,又道,“渐觉,甚么成家不成家的,你与我说这些作甚,你不曾有过侍妾?”   “呀,西云,娇妻与侍妾能比么。”江如里将一只手伸进一个倌人的□□中,狠狠捏了一把,引得那女子娇啼一声,“那几个侍妾还不如这几个姐姐花样多。”   “到时候本公子自然送上一份大礼。”丁中愁嘴中含了一口身旁红酥手递来的蜜饯,口齿便是有些含糊,“你是喜欢高丽的歌姬还是波斯来的猫娘儿?”   “夸口。”尹旧楚哂道,“最中意你家老爷子上月纳的那房小妾。”   晓舟珩也一同笑着,可真真是心如乱麻,手上一杯又一杯,身侧与他倒酒的倌人都忍不住劝了,“绝艳公子,您还是慢些喝。”   晓舟珩只觉得今日的酒醇厚之极,不过数盅,眼前的事物便有些许飘渺了。   “今日的酒怎么这样好?”晓舟珩又闷了一口,只觉得呛得有些泛上泪来,“你们偷偷给这水烟湄的妈妈塞钱了?”   “扯甚!这地方有这好酒?这是空结从他老爷子那里偷来的!”江如里下颚一扬,酒劲一起,声音洪亮。   “呦,平时哥几个出来怎么不见你带酒,眼下西云要成家了,你才舍得拿出来,真真是小气。”   “可不是看着以后西云要被正房管起来了,怜他上下都要被管着了。”   几人笑着闹着乱作一团,晓舟珩却是感觉到尹旧楚注视自己的眼神,灼得他不敢侧头,明明就在咫尺,却觉得隔着万丈银河。   是啊,他要成亲了。   与自己何干?   这些年他莫名的挑逗,若有若无的悱恻。   说到底,不就是应了自己情愿二字。   不知觉的,自己脸上有些湿,晓舟珩抬首望向窗外,天色已暗,方才想起日出门之前别红说六少爷李韫奕于今日晚些时候归府,酒立马醒了大半。自己这个外人原本是无法上席的,李韫奕却一直待自己以上宾之礼。   胡乱抹了几下脸颊,晓舟珩便起身辞别几位好友,穿上外衣,执了尹旧楚的包裹,正欲离开,却被尹旧楚扯住了衣袖:“我送你。”   晓舟珩点点头,二人一起下了楼。堂子里的龟奴牵来了马,期间二人并未言语,只觉气氛十分尴尬,晓舟珩扶住马鞍,侧身道:“你回去罢,我走了。”   “恕汀,我有话同你讲。”忽听这样一句,晓舟珩并未应声,盯着昏暗灯光下的尹旧楚,那个贯穿自己整个少年时日之人,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只听尹旧楚沉声道:“对不住,恕汀,之前那个约定……你也知道我何尝不想与你琴酒寓意,云月遣怀?只是……”   “我理会得,乐佳山水之约皆是稚子的玩笑话,不作数的。”晓舟珩抬手止住尹旧楚的后半句,笑着摇了摇头。尹旧楚将晓舟珩眼中的缱绻看了个完全,自觉有些内疚,突然有种去牵那人手的欲/望,却在一瞬间泄了气,袖下的手只是紧了紧,并未伸出。   “西云,这次寻书便是最后一次叨唠你了,成婚在即,诸事繁琐,不宜四处奔走。”   尹旧楚小心问道:“成亲之日你会来吗?”   “你说的这是甚么话,你我相识数载,必定要来,贺礼一分不会少。”晓舟珩边说边翻身上马,“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尹旧楚听了也笑道:“你若是跑了,我掘地三尺都要挖你出来。”   晓舟珩摆了摆手,潇洒地留下一句悉听尊便,便一扯马缰便出了这水烟湄。   离了堂子的晓舟珩一路疾行,只觉得秋日晚风刺骨得厉害,眼眶干得发涩。   这份早已斩断的竹马之情,现在自己又在这里自欺自哀甚么。   原本,自己与他,便是水中月,镜中像,自己怎么就是不明白。   十年已至,俟河之清,如何兑现?   天色渐暗,遥遥望去,李府门外掌上了灯笼,看样子,李韫奕是回府了。   李韫奕任枢密使令使,负责监管江南江北一带军马粮草,官名响亮却是一介闲职,平日便是与人巡查各路报由长使便是。若不去巡监时,李韫奕便呆在府上处理大大小小的事物,老练而沉着,似乎李府男嗣中继承李闫卿李将军爵位的不二人选。   进门,晓舟珩四下张望,只见婢女们忙忙碌碌,又见了几个李府上的孩子,却没有李韫奕或李终南的身影。   去房中妥善放置了那包裹中的书后,晓舟珩出来问询后,才知李韫奕在外府的三秋亭听琴,晓舟珩便欲去寻李韫奕赔个罪,毕竟自己回来还是迟了些,边走边暗责自己方才与尹旧楚的那番墨迹,误了时辰,正在琢磨一会儿的说辞,却不料在长廊的转角处撞上一个黑影。   这一撞晓舟珩可是眼冒金星,本身就染了醺醺残酒,这下更是有些个头晕目眩,正准备责备是哪个婢子不长眼不掌灯的,定睛一看,居然是李终南。   不知为何,李终南眼眶红红,弓着腰,扶着墙,浑身止不住痉挛。   “八少爷你,你这是怎的了?”见状,晓舟珩心下一慌,连忙去扶。   “没甚么。”李终南冲他笑笑,“犯了心悸。”   见李终南发冠微散,魔怔似的,晓舟珩一边扶他伸手去拢他额边发丝,触及之处皆是把把虚汗,加之李终南的泪珠一圈一圈在眼眶里打着旋儿,使得双眸蒙上一层淡薄雾霭,样子甚是可怜。   只见李终南脚下一个软瘫,直直倒在晓舟珩怀里。   李终南脸色煞白如纸,双眼像是被夜色扎出来的血窟窿,直直盯向自己身后,晓舟珩下意识转头,看见一人立于不远处望向他们二人。   李府的灯火照得夜色如晴昼,凉风拂面而过,遥闻隐隐琴声迢递。   “那不是……屈夜梁屈公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文章小结:金陵三杰是绝艳余采晓舟珩,字恕汀。   毫巅鸾飘尹旧楚,字西云,画师。   乱纤尽垩皇甫褚,字宇幸,琴师。   几人好友:江如里,字渐觉。   丁中愁,字空结。 第7章   “啧。”只听得那端屈夜梁轻哼一声,似嘲非嘲,似乎还带了几分轻蔑。   一眼望去,屈夜梁屈公子一身锦衣,眼神佻达,生得一张轻浮相。不知是夜色还是如何,晓舟珩只觉他今日眉宇间隐隐匿着戾气。   那屈公子见李晓二人看向自己这边,回敬一意味深长的一笑,便转身离开。   晓舟珩顾不得推敲屈夜梁方才举措的含义,见此刻李终南不适,心下生出几分焦急:“你还好么,用不用小生送你回房歇息?”   李终南并未回答晓舟珩的问询,反而冲着屈夜梁离开的方向勉强一指:“那是何许人也?”   “是屈夜梁屈公子。是六少爷……”晓舟珩一顿,不知如何解释二人关系,沉吟半响,才弱声道,“之好友。”   一闻此言,李终南不做声,紧紧绞着双唇,脸上不带一丝血色。   晓舟珩见他一副要死的前兆,急急道:“小生去喊郎中来。”   “不用……不用,这是从娘胎里落得的病,医不好。”李终南勉力一笑,“绝艳先生不必如此紧张我,我自己便是医者,缓缓就好。”   不待晓舟珩应声,只听怀中那人又幽幽道:“趁未开席,绝艳先生还是去换一身衣服的好,那脂粉味,着实冲鼻子。”   晓舟珩双臂一僵,自己自然是闻不见自己身上有甚么味道,李终南一提,自己便想起方才与尹旧楚对话以及种种,心立马沉下去,生硬道,“脏了八少爷的衣衫,对不住,小生这就去换一身。”李终南瞟他一眼,撑起了身子,却也不否认:“你这厢便要动作快些,马上就要开席了。”   晓舟珩心下骂道:这瘟生,生得好看说话却不留情面,白瞎了一身好皮囊,可嘴上只能道:“小生理会得。”   这一折腾引来几个小婢,忙将李终南扶了去,见那人走远,晓舟珩心下恼火,忿忿地回房去换置衣物。   晓舟珩不知道的是,方才他出了水烟湄后,尹旧楚一直望着晓舟珩离去的方向久久伫立。   身后是似鸾凤鸣的教坊司,前方是寂寥人散的一更残梦。   “怎么不进去,外面风这样凉。”江如里不知何时出现在尹旧楚的身后,手执金丝折扇,轻点尹旧楚侧肩,“发甚么痴。”   见尹旧楚久久不归,江如里便出来寻他。   “只怕他到现在还是怪我的。”尹旧楚收回目光,视线缓缓落在晓舟珩方才递给他的字条上。   “恕汀怪你甚么?”江如里自然不知道二人之前如何,只觉有些莫名其妙,探过头来,瞧了瞧那宣纸上晓舟珩龙飞凤舞的几个字,笑道,“恕汀又托你帮他寻书?”   “然也,我有渠道,自然只能我帮他了。”   “少来,他要的那些不是孤本就是前朝余书,他要起来容易,你寻起来不知道有多难。”   “无妨。”尹旧楚凤目一挑,“我负了他在先,现自然尽力补偿他罢。”   “甚么负不负的。”江如里白他一眼,“虽我不知你们之间有何过节,恕汀并非心胸狭隘之人,我看今日他也未对你如何,若还是担心,改日你再邀他出来。”江如里一顿,又道:“不过一个在李府,一个要成家,要再聚恐怕就难了。”   对他的辜负能这么简单便了了?尹旧楚惨然一笑,心下道:只怕他会怨我一辈子。   “是我失言在先,”尹旧楚长吁道,“他现在这般也怨不得他,要怪就怪我,要不是我……他也不会这般在李府委曲求全。”   江如里与晓舟珩并非自小相识,因而不知道那人欲求放浪人间,自然也就不明这委曲求全从何而来,道,“你们这些文人真是奇怪得紧,恕汀托你寻书,又不告诉你缘由,我怎么就不信那李府世家公子会看那些书。”   “我也不知。”尹旧楚摇了摇头,“他只与我说他正编纂一书,然后整理的书稿每月下旬交予应天书院。”   尹旧楚却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觉得是因为自己伤了他的心,他转移注意力罢了,甚至入李府任西席之事也是同自己置气,不过这些话自然不能同其他人讲,因而见江如里问起书来,便轻描淡写一句提过。   江如里似乎还好奇得紧,道:“如此,那我有空见了皇甫兄便问问他罢。”   二人接着又说了些闲话后,便一同回了堂里。   回观李府,六少爷李韫奕不愧是养尊处优的大户公子,换上便服的他长身玉立,落得一身高贵气质,此刻正倚在三秋亭,手中一捧花口茶瓯,半阖着一双桃花眼,认真听府上伶人弹奏鸾筝。   那伶人乌眸粉面,也不知奏的是甚么曲子,只见素手蛟腕,绕砌十三弦,声声清冽,却是留得月色入神,似能摒去芜杂心绪前尘羁靡。   “好,好。”一曲奏罢,李韫奕忍不住夸赞,“减兰琴艺又长进了。”这伶人名唤减兰,是李韫奕一年前偶然救下的女子,原本也是出身清白,却因家财散尽而被其父卖进酒楼做歌姬,减兰不从,李韫奕与屈夜梁恰巧路过,继而出手相帮,现已成为李韫奕众姬妾之一。   “官人谬赞了。”减兰赧然一笑,细眉樱唇,长睫下的明眸偷偷窥着李韫奕,和着耳边流苏珍珠坠子,叮当相撞。   李韫奕垂下眼去,冲着杯中飘着的袅袅温气轻抿一口。这时亭边趋近一个小婢,轻声道:“六少爷,吕大人与楼大人已经到了正厅。”   “好,这就过去罢。”李韫奕冲那婢子一笑,又望了望周围,“怎么没见玉英?”   “回六少爷的话,玉英在伺候八少爷,前些日子十五少爷让玉英去了秋水阁那边。”   “哦?”李韫奕一挑眉,将手中茶瓯递与身旁小婢,意味深长地抿了抿嘴唇,“十五弟这孩子真会自作主张。”   晓舟珩回房后随意换了一件长衫便赶去厅堂,步入后环顾一周,看到了昨夜才从武陵赶回来的十三少爷李韫光,十五少爷李韫纬,十八少爷李韫兀以及十九少爷李韫望,与众少爷挨个行礼后,寻了个偏席便坐了下来。李府女眷众多,不宜上席,继而都在另一处别厅里用膳。   今日正厅,热闹非凡,银灯金烛,橙黄橘绿,婢女们端着吃食鱼贯而入。云屏后,倩影绰绰,那位佳人俨然已经玉手拨弦,开始弹奏一首琵琶曲。   曲始,晓舟珩听得那是名曲忆少年,推拉揉吟一共五段。大致讲了游子归家与家人好友共度良辰,共醉庭院之况,放在今日宴席之上倒也应景。这时李韫奕与吕洪秋及楼北吟一起刚踏入厅堂,一同落座上席。随后屈夜梁也进来了,与李韫奕似乎又说了甚么话,也寻了个近些的位子跪坐下。之后,李终南姗姗来迟。   晓舟珩饿得发晕,只盼一会儿祝酒辞少数一些,正暗自思忖,身后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一只胳膊随即搭上了自己的肩膀,洪钟之音贯穿于耳:“晓老弟,好久不见啊。”   一阵钻心闷痛从右侧臂膀袭来,这一掌不偏不倚打在晓舟珩这几日右肩酸疼之处,引着他五脏六腑也发起颤,晓舟珩心下暗叫一声不好,嘴上却还是老老实实回了话:“东叱,别来无恙。”   韩铁衣大笑两声,晓舟珩刚想提醒他的席位并不在此,那人便在晓舟珩身边坦然落座。韩铁衣原是李闫卿李将军的部下,因在两年前的一役为保护李闫卿而身负重伤,李闫卿念他忠心,便请他在府上做武习先生,恰好前任教员也离了李府,因此待韩铁衣养好了伤便留了下来。只是韩铁衣不住府上,所以晓舟珩不常见他。   韩铁衣身高体魁,自诩左拿一斧名为“嘶风”,右持一斧唤为“翻月”,单枪匹马入敌,在斩百人,劈数马,又被削去了几块肉后,硬生生保了李闫卿完全。在李闫卿被其救下后,便以“安行疾斗,一结其前,一绝其后”赞之,遂在军中得了疾斗铁父韩东叱之名。   晓舟珩自然对韩铁衣在醉酒之时的这份说法不尽信,一来认识韩铁衣甚久却不曾见过他的双斧,二来一向的姿态神情似乎与骁勇善战没甚么相干:此刻韩铁衣衣襟半敞,一坐下便自顾自拿起面前的羊脚子便啃了起来,口中吱吱有声,啃罢一个后又将十个粗指头挨个放进嘴里吮吸个遍,又挤过身来与晓舟珩说话,边讲着边去拍晓舟珩的背,席间位置狭小,晓舟珩没能躲过,索性不躲了,任由韩铁衣的油手在自个儿后背上走了个来回。   “韩东叱。”见众人向二人方向侧目,晓舟珩自觉身上被韩铁衣方才印上的手印在众人注视下放大了千倍万倍,瞬间如芒在背,分外不自在。   “怎么?”韩铁衣丝毫没有察觉晓舟珩的不自然,俨然手已经伸向第二块蹄子,“这样好的吃食,你不吃,哥哥便替你吃了。”那猪蹄烤的通体透亮,借着庭中的烛火似一股一股往外滲着诱人的油光,晓舟珩刚一张嘴,肚子里的馋虫便勾了起来,叫了好大一声。   与此同时,位于上席的李韫奕发了话。   “今日回家晚了些,让诸位等李某甚久,失罪,李某先自罚一杯。”李韫奕执杯,将酒一饮而尽,唤身边婢子满上,又道,“今日有幸见到吕大人,楼大人,皇恩浩荡,圣上英明,覆庇李氏全族无忧,这杯敬我朝,愿我朝太平安定。”   言罢便起身向吕洪秋与楼北吟两人敬酒,二人亦起身回敬。几人打了一会儿官腔,李韫奕一边唤婢子给自己满上,一边往李终南那处望了望,将酒盅举向李终南坐席方向,笑道,“今日也算是给我八弟接风洗尘,这些年在外奔波,你我兄弟相聚不易,势必要与你通宵达旦一番,自你走后,家中又添了小十八与小十九,还有陇莎小妹,你都还不曾见过。”李韫奕指了指李韫兀及李韫望,两个孩子立即起身,以茶代酒,向李终南坐席处做辑。   李终南一边回礼一边道:“谢六哥,这些年族中大小之事全靠六哥,终南未能分担,着实惭愧,这杯我敬六哥。”李终南举杯饮完酒,顿了顿又道,“十八弟十年前我是见过的,那时他还不及三岁。十九弟与小妹自然是第一次见。”   屏后那人似乎也感受到此等欢愉,指尖一扫,切入第二段,偶有名酒,以筹众宾。   李韫奕坦受不辞,笑着将手中酒盅一摇,道:“钟山之美……”最后一字,李韫奕音调拉至极长,一扫席上众人。   众人面面相觑,执杯的手都悬在了空中,只有李终南像是没听见一般,理了一下衣袖。   李韫奕干咳一声,又说了一遍:“钟山之美……”边说边与屈夜梁对视一眼。韩铁衣挤过身来,掩声对晓舟珩道:“晓老弟,六少爷怎么酒量这样差的,这才几杯,就醉了?”   晓舟珩摇摇头,示意韩铁衣不要吱声。   李韫奕说第三遍,一字一顿,似乎颇有醉意:“钟,山,之,美。”琵琶曲至第三段,曲中主人捧殇相劝,宾客欢言当醉;可话里却是主人间不容发,宾客心怀忐忑。   李终南轻笑一声:“钟山之美,爰有玉华。光彩流映,气如虹霞。君子是佩,象德闲邪*。想必六哥说的就是这个了,”李终南从怀中掏出一块绒布,于手心摊开,是一枚流云玉佩。李终南侧身递与婢女,婢女垂首小步送至李韫奕席前,李韫奕一瞧,用手细细摩挲,眼中闪烁着异样的浮光——似哭非笑,远远望去,晓舟珩不明白李韫奕眼中的是甚么。   罢了,这世上很多不明白,譬如爱恨,譬如人心,譬如……   良久,李韫奕收起了玉佩以及他眼里的那份时明时晦,道:“终南,幸得君归。”   晓舟珩这边长舒一口气,他刚分明看见,屈夜梁与李韫奕对视后,屈夜梁的起身之势,以及他那只筋骨分明俨然已放在腰间的右手。   要是李终南答不上,或是没有那块玉佩,只怕是,只怕是……   “终南身为李氏八子,却不能尽孝表悌,这次归家,便再无远行打算,我在外之事已了,现只求服侍几个姨娘左右,教育弟妹,等父亲凯旋。”还不待众人反应,李终南自行一杯下肚。李韫奕干涩一笑,怃然不已,下午见他之时那人可一句未提,碍于客人面前有些话不好直言,李韫奕只好干咳了一声,道:“如此,那再好不过。理应这李府也是归于八弟名下,我这个庶出长子,些年也是代六弟管理罢了。”   却不料李终南连连摆手:“六哥误会了,终南并非要与六哥争甚么家主之位……”   还不待李终南说完,只听席间传来一阵冷嗤,循声望去,只见十三少爷李韫光双手抱臂于胸,一脸不屑:“他不是来争就怪了。”   晓舟珩又暗道一声不妙,自己并非第一次见李韫光,那人性格乖戾,略微轻狂,真真是个挑茶斡刺的主,若是开口,必是风暴无疑。   “十三弟。”   “怎么,还不让说了?”李韫光一翻眼,“六哥碍于情面说不出口的,就让我来说,他何时将李府当自己家了?想来便来,说留就留,真真将李府当成勾栏瓦舍了?”   李韫光两道浓眉,生得一双恶眼,向席间众人扫去,怒火更是从眼珠中奔出:“亏你是府里嫡长子,大娘过世,你在哪个小倌身上鬼混?”   李韫奕又干咳一声,向李韫光使眼色,可惜那人全然不觉,李终南也未觉如何,后背挺得笔直,嘴角还有噙着一丝笑容。那琵琶奏至第四段,曲中一人,突然高歌自聊,起舞争辉;这厢是愁多恨多,无人取醉。   晓舟珩暗道,李终南这厮脸皮真他娘的厚。   “这些年来他对李府不闻不问,甚么尽孝表悌的话,光面堂皇,漂亮之极,有甚么意思?我可不是十五弟,随便就把不清不楚的人往府上领。”说罢还瞪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李韫纬,“明明早已过了束发之年,怎么做事还像个竖子一般!”   “十三弟!”   “六哥!”见李韫奕抬高了声音,李韫光亦是气急,“爹临行之前说这次回来便会让爵,他这次回来是否图了国公之名,六哥还不清楚吗?”   “舍弟顽劣不驯,让诸位见笑了。”李韫奕并未直面回应,先告罪一声,舒缓了片刻表情,转向李韫光,“十三弟,有些事情你尚不清楚,可是你只用知晓这席上的就是你八哥,大娘的亲生儿子,李府的嫡长子,就是了。”   李韫光又是冷哼一声,显然对李韫奕的这番说辞毫不认可。   韩铁衣自顾自闷了一口酒,又凑过身来:“晓老弟,你说李将军的爵位,会传给谁。”   晓舟珩低下头去,“你觉得如何?”   “我倒觉得十三少爷是个人物。”韩铁衣抹了一把嘴角的油渍。   晓舟珩呛了一口水,正欲问韩铁衣为何有此一说,那屏风后的乐声却冷不丁钻入了晓舟珩耳中。   与此同时,李韫奕一拍案几,怒然起身,众人皆以为是李韫光方才那一席话惹了事端,皆有些诚惶诚恐,却不料李韫奕径直走向那屏风前。   只有晓舟珩心下了然,晓舟珩虽不擅音律,却在好友亦是“金陵三杰”之一皇甫褚的熏陶下,还是听得一些。方才那首忆少年本已完矣,本是东方星,众客醉;可那伶人却自作主张,又接了一段,与之前那首描述觥筹交错之景不同的是,新起的曲子哀怨艳丽,如女子嗫嚅,哀彻不已,也难免惹得李韫奕不悦,只是没想到,李韫奕不顾众人在席,会如此失仪。   “何人让你弹这首曲子的!”   里面那位佳人不应声,捧着花梨象牙,手拨五弦,无间隙也,集暮云之远,尽渺意之大成。   李韫奕一个反手扯了那屏风,女子瑟缩了一下,泪珠盈睫,双手继续翻腾。   “谁教你的这首曲子!”   不知为何李韫奕突然恼怒,眼看李韫奕的十指抽搐着便要就要攀上那女子的脖颈。   只见屈夜梁闪电般离席,去拉开二人。   “不好了不好了。”只见厅外一小婢气喘而至,摔跪在门栏上。   如当头棒喝,惊醒席间众人。起初那婢子哆嗦着,瑟瑟地哭出了声,后来只听厉声哀道:“玉,玉英姐姐,死了。”   碎屏后两人手同时一抖,一人双手下滑至另一人双肩,又瞧着满手虚汗,低叹一声;一人奏了最后一声,突兀刺耳,弦断曲终,撕破漫漫长夜。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 魏晋,郭璞,瑾瑜玉赞。   文章小结:韩铁衣,字东叱,李闫卿部下,现任李府武习先生,人称疾斗铁父韩东叱。   新登场人物:六少爷李韫奕,十三少爷李韫光,韩铁衣,以及一位不知名的琵琶伶人。   婢女玉英首次出现于第四章,在十五少爷李韫纬的安排下在秋水阁照顾才回府的李终南;第六章李韫奕有所提及。 第8章   不知是婢子的那一哀嚎,或是突然失仪的李韫奕,这下厅堂里可是真真阒寂无声了。   韩铁衣也忘记了咀嚼,嘴边一口肉汁吧嗒一声滴到晓舟珩衣衫上。   这玉英虽是个婢女,却是个才升上来的管事。之前跟在尤夫人身边做二等丫鬟,自尤夫人去世后,因出身清白,手脚麻利,认得几个大字,长相也颇有几分姿色,李韫奕舍不得遣散,便要了过来当自个儿房里的管事丫鬟。   李韫奕也缓过了神,深吸了几口气,不顾那受了惊泪洒琵琶的伶人,冲众人倦声道:“失罪。”又向身边仍在愣神的侍从道:“送少爷们回屋。”   随即快步出了厅,欲将匐在地的婢子问个清楚。屈夜梁紧随其后。   听闻异响旁厅的女眷们一个个叽叽喳喳出门看情况,屈夜梁便拦在为首的几个女眷面前,温声道:“没甚么要紧之事,各位夫人小姐们继续用膳罢。”李韫奕亦在远处应和,几位夫人不明所以,也不好多问,便一个个退回了厅内。   “出了甚么事?”曾夫人未随着其他女眷离开,直直走向李韫奕,又向众人行了礼。她耳边带着一对明月珰,身着祥云裙,夜色和水粉遮去了眼角的细纹,露出了一张风韵犹存的美人像。   “一个婢子死了。”   “死了?哪个房上的?”曾夫人嘴角一挑,语气中略有一丝轻蔑,明显对这事并不关心,“死了便死了,怎要得这样兴师动众?”   “是玉英。”   曾夫人呼吸一滞,“她怎么死了?”   李韫奕微微摇头:“尚不知晓,不如娘亲回避一下,替儿子招呼一下客人,我与蔚霁去看。”话音甫落,就见屈夜梁与一众侍从点着灯俨然立在李韫奕一侧。   “不可,一同去。”不知为何曾夫人突然态度坚决,“让几位妹妹去招呼两位大人,为娘明日再去与两位大人谢罪。”李韫奕见曾夫人如此,自然也不好推脱,毕竟自己丢下客人出来已是失礼之极,要怪就怪那首曲子……   “玉英在哪里出的事?”收起思绪,李韫奕问那小婢,那小婢双腿发颤,语无伦次,问了半天才晓得这婢女叫溪烟,是三夫人秦氏房上的粗使丫鬟,剩下哆嗦着甚么也讲不清,口中只是喃喃那玉英被人害死了。无奈之下,李韫奕让两个侍卫一左一右驾着溪烟,让其指路。   这时身在上席的吕洪秋也来到了门边,吕洪秋生得膀大腰圆,不见其人先见其肚,捋一捋胡须,操着一口北音道,“本官与楼大人也一同去看看,看看何人敢在本官眼皮子底下犯案。”楼北吟立在一侧点头附和。接着韩铁衣也跟了上去,手中还不忘刚才没吃完的羊腿。   李韫光几个少爷同时被几个仆役送回了房里。见几人离了席,晓舟珩眼睛随那些人出了厅堂,自己身子却没有要动的意思。晓舟珩饿得发昏,方才在水烟湄甚么也没吃,硬生生灌下几两酒,此刻胃里灼烧着难受不已,见韩铁衣大快朵颐已是忍耐不住,四下无人,正好吃些食物压一压。手刚准备伸向早早盯上烤得金黄流油的大鹅腿,耳边便传来了揶揄之声:“绝艳先生,你不去看看?”   晓舟珩吓得一哆嗦,抬眼看时发现竟是不知何时立于自己身侧的李终南,错开那人探不出深浅的目光,只能硬生生咽下一口唾沫丁,“去的。”   一行人颇为照顾体态富贵的吕洪秋,纤纤弱质的曾夫人,以及受了惊吓的溪烟,因而步履稍慢,李晓二人便也很快赶上众人。   晓舟珩本身跟在李终南身后,可李终南却有意等他似的,放缓了脚步与他并行,并道:“你觉得如何?”   “府上之事,小生不敢妄评。”晓舟珩惦记着那脆皮流油的大鹅腿,并不想与李终南讲话。   “绝艳先生妄评之事还少么?”   晓舟珩心头一震,右眼皮一跳,瓮声瓮气道,“小生觉得那溪烟有些许刻意。”   “哦?何以见得?”   “明知府上有客,总是不该扰了清净。”晓舟珩脑中闪过方才溪烟那张惊慌失措的脸,自觉有些用力过猛,明明全府上下都知今日宴请宾客,还是朝中负责刑罚的重臣,溪烟这样来搅了局,不知其意。晓舟珩有想起方才宴席上李韫奕那复杂神态,便意味深长地瞥了李终南一眼,又道:“小生愚见,八少爷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李终南自然明白晓舟珩的言外之意,点头道:“那婢子确实行为诡异。”他略一停顿,接着道:“看样子也是慌了神,也顾不得礼数,往人多的地方跑罢。”   两人各怀心思,之后再未言语。眼看众人随着被架起的溪烟进了内府,韩铁衣此刻亦啃完了羊蹄子,随手一掷,又想与晓舟珩勾肩搭背擦去手上油污,却不料中间夹着个李终南,韩铁衣只好作罢。步入内府,便是府上一众女眷就用来赏花的海棠亭。那亭子藏在几棵南山桂树之下,凉风一吹,只见簌簌惊尘,晓舟珩深吸一口气,入鼻的桂花香中却隐隐匿着,年幼时晓舟珩在深夜闻过千百万次,让他腿肚子发软的味道,继而一股酸水直直泛上了嗓子眼。   “啊。”紧接着队伍前面便传来曾夫人的一声尖叫,众人骚动起来,曾夫人在婢女的掺扶下坐在一边石墩上,用手指捻着帕子捂着胸口,大口呼着气。晓舟珩与李终南顺势挤向前,见眼前之景,那晓舟珩股抑着的酸水真真是泛上来了——   玉英尸首倒趴势于一排竹林之前,面朝下于青石板之上,松散凌乱的发髻里有个凹陷,脖子扭成非人的弧度,双目紧闭,右胳膊直直伸向前,左胳膊压至身下。衣着整洁,毫无血迹。其双腿呈人字状。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甚么明显外伤。兴许是下过雨的原因,青石板上积了些还未来得滲入地下的水渍。   如此来看,若不是玉英此刻尽显尸僵,她似乎只是摆了个怪异的姿势睡着了而已。   屈夜梁上前一探鼻息,冲身后几人一点头:“是死了。”   瞧见瘗玉埋香的玉英,引得晓舟珩心生怪异——明明自己昨日寻她之时,人还有说有笑,怎么今日就……想到此,晓舟珩便不忍再看。   正欲出人群,却听到耳边不知何人轻咦一声。晓舟珩一转头,对上溪烟微微蹙眉的脸,溪烟也是注意到身侧晓舟珩孤疑的目光,微微一愣,便慌张地垂下头去。   “真是怪异。”李终南喃喃道。   晓舟珩一惊,难道李终南也看出来了?随即附和:“确实怪异。”   “晓老弟,你觉得哪里怪了?”韩铁衣没听见李终南那一声,却捉了晓舟珩这一句,便直直问了出来,中气十足,众人纷纷侧目。   晓舟珩有些许尴尬,见众人都注视自己,心中疑惑不好直言,只得硬着头皮道,“今日不是下雨了么,怎么玉英的衣服像是干的?。”   “绝艳先生此言差矣,我所谓的怪异之处并不在此。”李终南道,“金陵今日下的是阴阳雨,响午时分下过一会儿雨,不过不出一个时辰便停了,若是玉英之后遇害衣服为干也讲得通。”   韩铁衣睨了晓舟珩一眼,忍笑道:“晓老弟,你这不是把人往阴沟里带么?”   晓舟珩被噎了一下,正欲张口辩驳几句,却听李终南又接着道,“绝艳先生下午去了教坊司那一带,自然是不知的。”   众人都是一愣,教坊司那一带……不就是……继而一个个都露出一种了然于胸的表情,晓舟珩只觉血往上涌,须臾间脸上便是一阵红一阵白:“不是,小生是……”   李终南这瘟生怎么回事?非要在人群里提一嘴这个?可惜似乎无人要听晓舟珩苍白无力的解释,韩铁衣又是阴阳怪气笑了一声,顺势在晓舟珩背后印了个油手印子。李韫奕清了清嗓子,眼神中生出一丝悲悯:“八弟说的有理,玉英说不定在雨后遭此不幸,毕竟在自己家里出事,玉英也算为李府尽心数年,不如请个仵作来看看?”   “不可!”曾夫人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急急道,“怎能让仵作之流来到府中?妾身觉得这婢子分明是与他人发生了口角自我了断,不如就这样给她家中散去些钱罢了。”   李韫奕微微皱眉,显然对母亲这番自作主张十分不悦,尤其还有个判官与刑部员外郎在此,不仅颇为贻笑大方,而且十分欲盖弥彰。曾夫人见李韫奕不动容,忙将他拉去一旁,缓声劝道:“孩儿,听为娘一句,你难道……那婢子……为李府想想罢。”   见母子二人一阵窃窃私语,晓舟珩心下一凉,冲曾夫人那小事化了的架势,这姑娘要化作冤魂了。   不出一会儿,李韫奕又回到众人当中,正欲发声,却被楼北吟截住:“六少爷,曾夫人,诸位,稍安勿躁,容下官一探。”说罢由不得众人拒绝,便蹲下身,去看那尸体。   今日楼北吟身着酡颜流褂,不顾脏污直直跪在尸体一侧,见此情此景,晓舟珩对楼北吟的敬佩之情又上升了几分。   楼北吟掰开那嘴,借着灯笼的火光看了看,将中食二指伸进去一探,夹出一样物什,丢在地上,道:“玉英是自尽而亡,与他人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文章小结:屈夜梁,字蔚霁。 第9章   楼北吟见众人似乎有所迟疑,便又重复了一遍:“玉英乃自尽而亡,六少爷与曾夫人大可宽心。”   众人围过去,看见了那团被楼北吟掷出的蜷在一起的黑色小块:“这是甚么?”   “舌。”楼北吟简短地吐出这么一个字,然后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手帕,擦去手上污垢,边擦拭边道,“大家见这女子姿势怪异便觉得她是被人谋害,其实不然,这婢女是咬舌自尽,她欲将断舌吞食,却不巧呛入气管窒息而亡。她嘴里喉部结了血块,流出来的那些,就如八少爷所言,又是青石板又是下雨,便是毫无踪迹可循。看她尸首僵硬程度,是今日死的没错,不过已有几个时辰,而姿势这样怪异,下官估计……”   “下官估计她是后悔了罢,却无法将误食断舌取出,活活溺毙而亡。”   “而头后那个凹陷,应该是幼年时期磕碰而致,至于为何大家都不曾发现她有这样一处缺陷,想必是平时她将发髻梳的高些,又在底下垫了些东西罢。”楼北吟命人去海棠亭那边折了跟树枝,拨开了玉英丝发,果然有一块黑色的布块,“因此,下官觉得她是了结了她自己。”   听楼北吟这样一说,在场之人无不唏嘘。李韫奕长舒一口气道:“罢了,多谢楼大人,玉英怎么这样想不开,来人,把她尸首好生安葬,再与她家里遣一些钱去。让两位大人受惊了,还劳烦楼大人一探,李某招待不周,对不住。”言罢便向众人施礼赔罪。   这边曾夫人见李韫奕发了话,面色舒缓了许多,也道:“扫了两位大人兴致,妾身管教下人不周,真真对不住。改日寻个道士来做做法,真真晦气。”   楼北吟道:“不敢,是吕大人方才与下官说,瞧着口嘴之处有异,下官才斗胆上前一观,若不是吕大人一言,这厢也发现不了。”   吕洪秋并不否认,捋一捋胡须,连道两声惭愧。   三人又是一番客套话,李韫奕便要领吕楼二人去往他处继续用膳,行前向屈夜梁使了个眼色,嘱咐婢子侍奉好曾夫人,又命侍从搬移玉英的尸首,最后才唤了一声李终南。李终南也不觉有何不妥,答了一句随后便来。   众人散去,晓舟珩并未与众人移步前厅,想起昨日见到玉英后,问询她的那一事,突然隐隐知晓为何玉英会惹祸上身,心下那种怪异的心绪又浮了上来。为了肯定自己的猜测,晓舟珩自觉很有必要近处一探玉英的尸首,一抬眼,发觉李终南不知何时已经在那尸体一侧,心下诧异:“八少爷?”   李终南回望晓舟珩,瘦削面容愈显惨白无色,半阖眼眸道:“绝艳先生怎么不回去?”   “八少爷不是也没回去么?”   “也是。”李终南轻笑一声,“绝艳先生在等我?”   “啊?”   “原来不是。”李终南故作恻然地一偏头,“那绝艳先生家中可有人是仵作?会验尸?”   晓舟珩气结,这李终南拐弯抹角说自己低贱,碍于这人身份,晓舟珩只得闷声道:“非也。”他真心实意觉得这李终南的嘴里说不出甚么好话,若自己与他在共处一处,不知还能说甚么话来调侃自己,况且此处还是女眷居住的后府,过久停留亦不妥,于是晓舟珩回身便走。   “绝艳先生,你过来看。”李终南突然招呼晓舟珩过去。   听李终南这样一唤,晓舟珩只得硬着头皮撤回步子,蹲在了李终南身边。手执侍从那里借来的灯笼,李终南身边命几个侍从先行下去,旁人畏他是八少爷,也只得照办。见几个侍从散去,李终南这才将玉英僵硬的尸体翻了过来,只听玉英裙下一阵异响,李终南伸手就去揭那裙摆。   晓舟珩借着光一探,伴随着不堪臭气,讶异到语塞:玉英光略微僵直的两条腿中央,插着一根黑檀镇纸,下-体像是受了数次猛烈撞击,肉-芽狰狞,极为不堪。   晓舟珩瞥了一眼,胃中再次起了酸水,虽自己不是不曾见过死人,但这样近距离看熟悉之人被捣烂的下-身,晓舟珩心中有难言的异样。   他想吐。   李终南将那镇纸小心抽出,用手微微一丈量,长有十一寸有余,宽两寸有余,厚一寸有余。待仔细看了上面所刻之字,转头冲晓舟珩道:“此志难绝,令尹擎天,绝艳先生,你千万不要与我说,那歹人可是你的拥趸。”   自晓舟珩看见了那镇纸后的脸色——虽然自己看不见,但是想必一定是极差的。   “那确实是小生的镇纸。”晓舟珩盯着通体乌黑的镇纸,借着火光,晓舟珩将镇纸上刻的晓恕汀三字看了个清清楚楚,几字喉头艰难上下滚动了一下,似用自己才能听见道:“不是……”   “我理会得。人不是你杀的,这样自投罗网之事绝艳先生应该是做不出的。”李终南深深看了晓舟珩一眼,笑道,“若真是你,想必一定会有更万全的计策。”   李终南的笑愈发让晓舟珩不寒而栗,只听李终南又道:“戏言而已,绝艳先生不必如此紧张。”   晓舟珩噎语堙塞,怎么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自然不明白这厮怎还开得出玩笑来。   “你的镇纸甚么时候丢的?”李终南终于结束了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扭过头去玉英身上摸索按压起来,又认真思忖了片刻,最后手又探了探玉英的后勺处,复而又拿那镇纸比了比,接着道,“玉英虽先天缺陷不假,可是其后勺处还有一处脓包,按照此痕迹来说,玉英是受此物重创致死。”   “午时我还用过,估计可能是我离府之后罢。”晓舟珩不知何时已丢了自谦之语,“我房上只有别红一个婢子,叫她来问问?”   “估计她也问不出甚么,我在食午饭之时,她就已经跟我房上的碧姗在外面绣花了。”   “所以那人看我房中无人,偷偷潜入偷了镇纸去杀玉英?”晓舟珩手控制不住地颤起来,若是怀疑自己杀了玉英,自己被逐出府是早晚的事,可是,自己还不能离开李府。   “难讲,你莫要着急。”李终南环顾四周,看见了不远处的几个未走远的小厮往这边探头,“六哥不会把你怎样,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你去了教坊司。”   “你。”晓舟珩心头不知翻起了甚么滋味。   “就算我不提,一问守门侍卫与养马小厮自然也能洗清绝艳先生的嫌疑。”李终南一笑,“要他还是不信,大不了问问与你一席同饮之人,也可作证。”   “不过,若是有人执意栽赃与你,那可就难说了。”言罢李终南又一扫玉英尸首。正面虽无明显伤痕,但却因石板上的积水,还是在面部与衣裙上沾了些水渍。玉英鞋底却无泥污,仅仅面上附着了些参着灰末的草屑。李终南冲晓舟珩使了使眼色,晓舟珩暗叹一声,伸手将玉英鞋面上灰色粉末扣下来一些,伸至李终南面前。   李终南用手一探,又放在鼻下一嗅后,道:“怎会?”   晓舟珩不知李终南“怎会”二字从何而来,只觉背后吹来阵阵阴风,一股一股往自己长褂中钻。望着玉英的尸首以及李终南凝重的表情,晓舟珩隐隐觉得这婢女之死有种阴谋的味道,这是自己万万不能插足之事,这厢只能哑声道,“八少爷,还是报官吧。”   晓舟珩知道此言蠢且愚,但此时此刻,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身侧专心观尸的李终南并未应声,晓舟珩想强迫自己镇定,奈何脑中混乱如织,双手颤抖根本不为自己所控。忽然一团温热覆上晓舟珩手心。   “绝艳先生。”只见李终南指尖轻触着晓舟珩,“我在,你莫要怕。”   手心传来的温度似乎更加灼人了些,顺着晓舟珩的经络直抵心脏,那蕴了舒缓之力的温度,让晓舟珩平静了下来,于是便鬼使神差地轻应了一声。   李终南遂拉了晓舟珩起身,温言道:“绝艳先生,我定会为你洗清嫌疑。”   见李终南还拉着自己的手,晓舟珩颇不自然,慌忙撤回手去,又移开步子站的离李终南远些。   李终南轻笑一声,也不再去管晓舟珩,又自顾自弯腰去探查甚么。   晓舟珩立在一旁,又是打量了半响李终南,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八少爷,你单凭我衣衫上的味道便知晓我去了教坊司?”   李终南似乎没有听出晓舟珩声音中的那份孤疑:“自然不是,我是随你一同去了。” 第10章   玉英出事之处是在初进内府东北角密竹苑的空地上。   密竹苑,顾名思义就是种了些竹子的院落,这青竹承半弧形栽种,空出来的那部分,用青石板铺了个严严实实。原先这小片空地上有石桌一张,石凳四个,石凳成对角摆放,可是现在看来这石凳是被人移开,摆成一排,似乎专门留空给玉英自尽似的。   前有海棠亭,平日众女眷赏花斗茶之处;后有情秾湖,乃众人养心赏月之处。因而这片地方算得上是府内中心。   晓舟珩全然被李终南的话噎了个结结实实,方才开口前还以为李终南身为江湖医者,嗅觉自当比他人敏锐些,却没想到他却尾随了自己去。   一时间晓舟珩不知是该怪他跟随自己,还是怪他坦然地没皮没脸,那句为何卡在喉咙半响竟然问不出口。   总而言之,晓舟珩又气又恼,根本猜不透眼前这人。   李终南不顾晓舟珩气结,迳自笑道:“先不说教坊司,方才我细细看了,玉英确实不是咬舌而亡。给你看一样物什。”李终南起身,缓缓摊开了手,只见手中安然躺着方才被楼北吟从玉英口中掏出来的舌头。   “你拿这个做甚?”晓舟珩一皱眉,之前觉得李终南只是嘴没长好,现在觉得脑子似乎也有些问题。   “绝艳先生知道割舌与自己咬舌的区别么?”   晓舟珩摇头,不愿再看那物什一眼。   “你看这舌本边缘是不是异常平滑……”   “这,谁会这样做?”晓舟珩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方才六哥想要细查,却被二姨娘阻拦,难免让人觉得二姨娘在隐瞒些甚么。”李终南目光一凛,复而道,“玉英是死前被割舌的,虽气味不堪,但我还是闻见她口中有略微的草药味,依我拙见是用来止血的。”   李终南接着道:“你说,对于玉英毙命一事,二姨娘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八少爷真是高看小生了,无凭无据,小生不敢妄下定论。”   李终南稍稍阖眼,嘴角浅浅勾起,语气中参着些许揶揄:“因此楼大人顺势给了个台阶,二人便下来了。”   “你是说蒙雪也发觉玉英并非咬舌自尽?”   见晓舟珩唤的亲昵,李终南不自然的一挑眉:“他若是看不出来,便是愧对他那个状元郎的名号了。”   晓舟珩暗叹一声,楼北吟果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儿,懂得轻重缓急;不像自己身边这人,全靠着一张厚脸皮。   “若二姨娘不知情,纯粹为了李府颜面出手阻拦道也讲得通,不过着实莽撞了些。”李终南一顿,“不过看来还是二姨娘知情的可能性大些,只是不知她是为自己开脱还是为了包庇某人。”   “莫不是六少爷与曾夫人……一同做戏与外人看。”虽然这句话有些僭越,但晓舟珩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若自己猜测没错,对玉英下狠手的势必只有他们二人了。   李终南摇头:“为了一个婢子,没必要大费周章,除非玉英知道甚么要紧的事。虽二姨娘的行为古怪,但证据太少,我无法言明;但从从玉英尸首来看,她遇害时间早于酉时归家的六哥。但具体甚么时间遭遇毒手还不能确定。方才听闻噩耗,据我观察,虽有所隐瞒,但六哥对此事确实不知情。”   晓舟珩自觉李终南口说无凭分外诞妄:“你为何如此笃定六少爷对此不知情?怎么不能是他雇人行凶?”此话一出,晓舟珩后悔不已,暗暗责骂自己一句蠢豚,李韫奕那样一个人怎么用得着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李终南忍笑忽略了晓舟珩的那句,接着道:“若六哥真要除掉玉英,有他身边那个屈公子在,自然处理得无声无息,要得这么粗略的手段?还引得朝廷命官一同一探?”   “也是。”晓舟珩想起隐在屈夜梁黑衣下的一身腱子肉,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不过绝艳先生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明日我自然会想法子问清楚。”言罢,李终南向四处望了望,又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道,“天色这样暗,着实找不出甚么有用的证据。”   李终南见身侧的晓舟珩若有所思,便道:“绝艳先生还看出来甚么?”   “玉英出事直至众人发现过了已过好几个时辰,这期间婢女小厮皆在前府准备晚宴,后府女眷忙于梳洗打扮,注意力皆不在此处。这个地方选的也分外巧妙,既明显又不明显,可见凶手并非是为了掩盖玉英尸首,相反凶手希望有人发现她,可见凶手对府上分外熟悉,小生便觉得很有可能是府上之人所为。”   “金陵绝艳果真巧捷万端,这便是我方才所说的怪异之处。”李终南的这句称赞不知为何让晓舟珩混不自在,还不待自己反应,李终南又道,“只是不知凶手为何要如此?”   “不知,从玉英衣饰可知她并未淋过雨,想必并非在此处被害。”晓舟珩摇头,“府上房间院落众多,这要如何知道她在何处遭此祸事。”   “还有一点,我们要记得,玉英可是割舌在前,遇害在后。”李终南道,“她身上可没有挣扎反抗的痕迹。”   晓舟珩一皱眉:“这如何讲得通。你是说有人割了玉英舌头,再给她上药后把她杀了抛尸?若是真想杀玉英,何必多此一举?然后嫁祸于我?还是说那人害怕玉英泄甚么密,玉英也怕惹祸上身心,因此甘情愿被割舌?”   晓舟珩这样一连几问,李终南也陷入沉默,只是似乎有甚么从李终南双眼后掠过,可还不待看真,便逝于夜色中:“证据太少,我也无法回答。”   晓舟珩不知为何李终南对玉英之死颇为上心,心下只想早日解除自己的嫌疑。奈何心头焦灼,甚么也理不清。这边却听李终南忽而道:“你昨天去找过玉英?”   “是了。”晓舟珩也不想瞒他,“八少爷是想问我找她做甚。”   李终南不置可否地一笑,“你找她做甚?”   “自然是有事。”   见晓舟珩那副拒人千里的神态,李终南双眸微匿笑意,似有些东风马耳:“你去寻她,二人发生了口角,你一怒之下……”   不待李终南将下面一句话讲完,见他又要给自己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晓舟珩忙道,“自然不是!小生见她是为了要文山楼的钥匙。”   文山楼,是李府的藏书阁,说是李老太太在世之时,颇有琴书之娱,尤喜时令类小说家类书籍,李闫卿便遣人寻书筑楼为表孝养,之后也陆续收入了一些字画古玩置于楼里。这文山楼的钥匙本是由李韫奕保管,其离府时日,钥匙估计是交予了下人,因而昨日晓舟珩便去找那玉英问了一问。   “你要找甚么书?”李终南问道,“那个楼里并没有世所罕见之书,都是女眷看的家仪规范罢了。”   李终南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拐弯抹角说自己惦记里面的书画真迹。   墨障夜色中,晓舟珩当下脸就是又黑又冷,生硬道:“小生虽谈不上君子,却也行有正也,不会做这种鸡鸣狗盗的下作之事。”   李终南稍稍一怔:“我只是好奇,并无他意,绝艳先生切勿怪罪。”   晓舟珩翻了翻眼皮,闷声回了一句,“无妨。”心下却问候了一句李终南他娘。   “你后来是否找到你所寻之书了?”   “不曾,小生就没去那边。”晓舟珩道,“昨日午时左右,小生见过玉英且问了她钥匙一事,可玉英告诉小生她寻不见钥匙了。”   “不见了?”   “是了,后来她慌张去找,小生宽慰她了几句,说那地方一般无人涉足,即便六少爷回来也并非会立即发觉。后来小生便回去了,之后再见就是如此了。”   “绝艳先生还真是心善之人。”李终南话音一转,“你去寻她,自然不仅我一个人知道,你这嫌疑可大的很。”   晓舟珩登时七窍生烟,可又是来不及反驳,李终南接着道:“若不是你,那是否是因你去找玉英借了钥匙,要去文山楼借书而致她遭此不测。”   晓舟珩脚下一停,李终南这不痛不痒的一句直直戳中了晓舟珩内心,一瞬间内疚,惶恐与不安一齐席卷而来。   昨日寻完玉英回到房内后,晓舟珩想着玉英那副惊慌的样子,才觉得不太对,那楼里势必放着甚么贵重宝物,不足为外人道也,因而一向老成稳重的玉英丢了钥匙才会那样恛惶无措,自己一去问倒显得有甚么觊欲。想到此,晓舟珩又觉得被李终南一下看穿内心所想,面上挂不住,当下竟有几分恼羞成怒,“八少爷知道些甚么?”   “妄自猜测罢了。”   “那八少爷为何不说玉英是因你之故而落此境地?”   此话一出,晓舟珩有些个后悔,不过二人此番相互怀疑并非毫无道理:玉英出事之处对于这两人来说确实尴尬,文山楼正处于情秾湖之后,而李终南目前所住之处秋水阁位于海棠亭之前。   晓舟珩本以为李终南会脸露愠色,自李府打过这么几次照面起,除过开席前的小插曲,他总是一副宠辱不惊笑容可鞠的样。本以为这下他会生气,可惜李终南却一往无前地对上晓舟珩的双眼,夜色中尤为澄澈:“若绝艳先生疑心于我,那还不如与先生一同查清真相。我回府这些日来,虽说时日不长,却颇受玉英照顾,你我一起,也好还玉英一个安宁,如何?”   言罢,晓舟珩没有吭声,他失神地望着李终南的双眸,此刻他真想抽面前那人两个耳光,卸下他的道貌岸然,好好看看他的真心——他会笑,可为甚么即便是笑着,他那双好看的要死人的眼里,也是空空如也?   啪一声,烛火燃尽,沉沉天幕霎时吞没二人,李终南声音又起,“不论是要玉英死,还是要设计于你,都要有个源头才是,玉英不是买进府的女婢,明日李管家肯定要遣人去玉英家中,你借此机会去一探,我留在府中打听。”   李终南话音甫落,也不管晓舟珩答应与否,直直信步悠悠遁入那片黑魆。待李终南的脚步消失在耳际许久后,晓舟珩这才回神发现,自己出的一身冷汗,早已浸湿了长衫。   不料这静穆还未持续多久,只听耳后轰的一声,霎时间身后燃起了千百万台烛火,兀然而起的赤霞染尽整个后府,又听闻有侍从高呼:“不好了,文山楼走水了!”晓舟珩脸色大变,转身就往文山楼跑去,身边嗖一声,李终南的衣袂早已先一步去到了前面,可是那身影又倏然站定,只见李终南回过眼眸,耳鬓乌丝散起,晓舟珩脚下也是一顿,只听那人声音随着风声沓然渐进:“绝艳先生,这有可能是凶手的调虎离山之计,估计那人尚有要物在此,我去文山楼一观,你在此静候。”   李终南又盯了傻愣在原地的晓舟珩,一扬嘴角,道:“我去去便回,绝艳先生不必害怕。”说罢身影一闪,往那着火之处奔去。   晓舟珩再次气结,黑灯瞎火,哪里有甚么要物,无非就是不想让自己去。听着远处噼叭爆裂的文山楼,晓舟珩不由打了个寒颤。   文山楼怎么会无故着火?果然是冲自己来的吗?那房中书稿……想到此,顾不上害怕,晓舟珩便往所住之处跑去。   待晓舟珩气喘吁吁回到房中,早已精疲力尽。无暇应接别红的问话,查了一番自己的书稿,确保无人翻动之后,松了一口气,不肖细想,倒头便睡。   手脚冰凉,一夜无梦,直至天亮。   翌日一早,还未清醒,别红就进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甚么文山楼烧了个干净,六少爷怒火攻心还咳出血丝来,今日要彻查家仆之类。晓舟珩应付了几句便去了李府管家那里,说是可以替他出府去一趟玉英家。李管家当然乐不可支,也顾不上细问缘由,将些雇佣契与钱财一并交予了给他后,又交代了几句。   晓舟珩应下后回房简单用罢早餐,简单收拾一番便要出府,可这厢腿还没迈出,那厢楼北吟便推门而入,顺带卷进了一阵火烧后的焦糊之味。   晓舟珩对楼北吟这番不请自来心有不悦,却还是勉强相迎。   楼北吟窥得他心情不佳,但还是开门见山:“恕汀,昨晚那事,你是不是有些怪我。”   见楼北吟如此坦然,晓舟珩暗暗吃了一惊:“你也知晓玉英的死因?”   “怎么可能不知,枕骨粗隆处。可是顾及李府情面,我只好如此。”楼北吟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处,讪笑一声,“恕汀可是怪我昨晚不曾直言,驳了前些天才出口的壮志雄心,现在倒来挽面子了。”   晓舟珩点头表示十分理解楼北吟的难处,毕竟自己也并非是不悦楼北吟昨晚的隐瞒,见他肯与自己来解释,因而连带他擅自进自己房里的行为也勾销了,心下道:蒙雪一定还有他事相告。   “今日其实我有一事想要告知恕汀。”果真听那楼北吟道,“我是来告诉恕汀,何人是真凶。”   “何人?”   楼北吟猛然抬首,从窗外散进来的光线照出他精致的下颚线。楼北吟音色涩哑,目光定毅,唇片微动。霎那间,晓舟珩耳边像是大风忽号,万山撼涛;继而又河清海晏,水波不兴。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是双线并行,主线是李晓二人,副线在下章开启。 第11章   就在晓舟珩自觉深陷囹圉之时,似有一人亦与他同颓——离金陵城几十里的地方,一辆马车自西向东,缓缓驶入镇江地界。   风似不经意掀开了车帘,初升阳光洒进车内,不偏不倚照在了车厢中男人略微憔悴的面容上,就一眼,也窥得那男人相貌不凡,男人一垂眼,抬手遮去了光线。   自沈骞翮收到那份急报后,已经有五晚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倒不是因为这一行去镇江府的路途颠簸——确实也颠;或是因为长随太过吵闹——确实也吵;但主要还是让自己闹心的两件事:其一便是镇江丹徒杨府灭门案闹得过于大,以至于事发次日夜里飘飘忽忽传到自己耳中时,又听说是二十年前的嫌犯所做之时,沈骞翮当时就-痿-了。   五年前新帝覃晔方即位,时任刑部尚书玉笙寒奉命,启卷宗翻旧案,欲拨乱反正,以正朝纲。沈骞翮自然也看了那些卷宗,其中让自己尤为触目的,便以蜜蜡封了外层,压至箱底的鬼外子一案。   问及玉笙寒,那人只应了两字:“别碰。”   当时沈骞翮当然以白眼敬之。   再然后,玉笙寒就不见了。对此朝中众臣众说纷纭,有人道是被圣上秘密处决;有人说是弃置罢官,还家休息;也有人言位高权重,曲高和寡,自我了结了。   但是沈骞翮知道,玉笙寒就是跑了。   毕竟自己心下明了,一切皆缘起五年前的某夜——时任司天监苍其尘与沈骞翮拜别后夜不能眠,心头阴云密布,只觉甚么事要发生,遂起身连夜观星,惊觉罚星悬息,心宿徘徊。在一片猩红火光中大呼不妙,这位年轻的司天监欲以己之力扭转乾坤,却怎捱得过荧惑变位,直直吐血命殒当场。   果然,不过许久便有了宫中那场莫名大火,先帝驾崩,太子覃晔继位,改年号为朔凤。   这下朝中形式便微妙了起来,这场大火让主张废太子,立先帝三子穆王覃昭的左丞钟不归和立先帝七子豫王覃晗的安皇后及其他们的党羽措手不及。   起初,新帝倒还是独揽实权,铲除异己,削污惩贪,本以为作为保-太-子-党的沈骞翮一伙终于迎来光明,可惜就是那一天玉笙寒的不知所踪,让原想立其为右相的新帝覃晔勃然大怒,此后此人愈加喜怒无处。   对于朝中之事似是撒手不管,颇有荒废朝政之势。   这五年来面上似乎还是维持着鼎足而立之状,实际暗地左相与外戚势力蠢蠢欲动,异族各国似也虎视眈眈,妄想某日也攫取豪夺,分一杯羹。由此看来,我朝只怕早已是东流江水日夜而下,若不是有一众老臣勉强维持局面,这位新皇迟早完矣。   只盼新皇覃晔早日醒悟,或是玉笙寒早日归来。   不过沈骞翮也知,当下哪个都不可能实现。   沈骞翮最后一次见玉笙寒,记得那人长年结冰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生气,见到衣冠不整,粢醍在堂,澄酒在下的沈大人时,那人留下一句:“能令暂开霁,过是吾无求。”   当时正与几人颠鸾倒凤的沈骞翮竟是甚么也没听出来,于是回道:“玉大人可是操劳过度得了眼疾,月明风清,良夜恹恹,不醉如何!”   那人笑道:“荒唐,我这眼疾尚可医,沈大人的瘾症怕是好不了了。”   沈骞翮好像是那样说的,玉笙寒好像是那样答的。   但最后自己有没有与那人共醉长夜,沈骞翮是记不清了,就算有,后来也是自己付的账——再说那人眼中尚有爱恨余温,他不会死,他有放不下的人。   要说第二件闹心的事,便是待自己意识到下属刑部员外郎楼北吟确确实实失踪之时,他已不见了八日。   沈骞翮当时见楼北吟已有两日不上朝,心下便起了疑,后来下了衙去楼北吟家中一问,那人七月十一夜里便没有回来,可惜当时沈骞翮并未与甚么失踪跑路联系在一起。这位新皇钦点的状元郎着实没甚么优点,硬要说一个,便是古板的厉害,洗耳恭听了二十余年的君君臣臣,所谓的无故罢官,不可能发生。   起初沈骞翮听闻刑部要进新人,又听说是那个姓楼名北吟字蒙雪的状元郎时,着实激动了一把。   蒙雪知何日,凭楼望北吟。   这么好听的名,又是年纪极轻,想必定是位清风霁月的琼林玉树。   可惜,一见,沈骞翮便失望透顶,直教人将普通二字贴在那人脸上。相处几日后,沈骞翮发觉楼北吟此人生得样貌平平就罢了,还真是一路考学上来的文人,木讷,迂腐,不懂变通。   张口闭口的三纲五常,着实没趣。   现在,七月十九,沈骞翮还是全然没有楼北吟的消息。   沈骞翮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可又想不通他人能去哪里。在离开京城之前他还再三确认过,楼北吟是没出京城的。沈骞翮留了些可靠的人后,这才勉强接了楼筱彻楼公公的圣旨,在殿前都虞候公良昃的护送下来镇江查案。   “沈大人。”一直骑马跟着的公良昃以为沈骞翮要吩咐甚么,俯下身子替他将刚要合上帘子重新揭了,光线倒灌进来,刺得沈骞翮双眼一痛,心下嗔了一句这没眼色的呆子,闷声问到:“还有多久到?”   公良昃略往远处一瞟:“已入了地界。”   “怎么没人来迎?”   公良昃神色不明,鹰似的双目在沈骞翮脸上微微一停,动了动嘴,没有开口。   “罢了,无非就因为我是玉大人的人么。”沈骞翮手伸出窗外接过公良昃手中的帘子,“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怎还记得这茬呢?”   就在车厢没入黑暗之时,只听公良昃在外低叹一声:“沈大人,镇江知府也是玉姓之人。”   沈骞翮瞠目半响,勉强回过神来,直直叹道君心难测。   当初自己与玉笙寒将那人误打误撞扶上高位之时,怎么就没想过会落得今日地步。   五年前沈骞翮二十有八,时任大理寺少卿,如日中天,浸溺尤花殢雪,坐拥美男无数。   五年后沈骞翮三十有三,现任刑部郎中,玉笙寒无故消失,自己与一众保-太-子-党的大臣们皆受了牵连,调官降级,被迫日薄西山,身边只余似木头般的公良昃一人。   公良昃皮相不差,身长七寸八尺,若是细看了也是位目若朗星,神仪明秀的堂堂儿郎,但其木讷,不善言辞的性格让沈骞翮甚是不喜,即便他出身正统,前途无量,哪怕之前误打误撞与这位年轻武官有过……但毕竟是意外,在沈骞翮心中意难平的还是那位呕血枉死的司天监。   沈骞翮正当自欺自哀之时,马车停了。公良昃道探进头来:“沈大人,玉知府……”沈骞翮轻应一声,也不去看公良昃,堪堪搭了他的手,下了车。   沈骞翮抬首,举目望向距离自己几步之外的男人。   数年不见,又经过一遭事故变迁,那人早早退去了稚气的外壳,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明晃晃的成熟。忆起往事,沈骞翮心上又是一阵酸涩,向前几步唤道:“汉明。”   “见过沈大人。”玉如轶长辑一礼,似没听见沈骞翮的那一声,“沈大人是先行休息还是去杨府一观?”沈骞翮心下一嗤,这孩子,数年不见,脾气愈见长了。想到数年前是因为自己的一份功劳导致玉府败落,虽是恶稔贯盈,自食恶果,但毕竟也是牵连了无辜的玉如轶,难为曾经一介纨绔如此蠖屈求伸:“去看看尸首罢,有劳玉知府带路。”   来迎之人甚少,不过沈骞翮也不在乎,他深知玉如轶的难处,先不说在镇江府发生如此大案,要如何安抚民心,就单单背负着逆贼之后的这一枷锁,即便现在有官职在身,玉如轶还是举步维艰。   几人具是心情沉重,都不再言语,绕过衙门不出几步,便到了放置尸首的后院义庄,门口倚着几个看似农夫打扮之人,见到来人也不行礼,自顾自谈论着甚么。   玉如轶身边的衙役及时向沈骞翮和公良昃二人递上掩口鼻的物什:“气味不堪,两位大人当心些。”玉如轶戴上遮掩口鼻之物,做了个请的动作后,便先行进入门内。   正当沈骞翮也要步入义庄大门之时,却捕到那几人耳语——“当今圣上可是个阉人,当太子的时候就无所出,可不就是不足?”   “还不临幸嫔妃,莫不是有龙阳余桃之癖?”   ……   随着言语更为不堪,几人连连哧笑,也不管是否有官吏近在身侧。   虽自知当今圣上威严不足,却不知何时成了坊间人人可戏的对象。   沈骞翮皱紧了眉头。   公良昃自然也听到那些话,见沈骞翮似有怫然,便道:“用不用卑职让他们噤声?”   “不必。”-沈骞翮更是头疼,见公良昃手已摸向腰间蹀躞,像是一副要与人拼命的劲儿,连连止住,“市井之流,有甚么好计较。”   沈骞翮眼下只希望尽快处理了杨府之事后好让自己回京,并不想生甚么其他事端,于是也跟随玉如轶入了门内,上前几步接了离自己近的那张白布:“公良,公良。”沈骞翮扯着布子的手颤了起来,眼中布满惊惧与惶恐,公良昃一探头,看见那尸首亦是一愣。   “怎会?”   作者有话要说:文章小结:新出场人物:沈骞翮,公良昃,玉如轶。   玉如轶,字汉明,玉笙寒堂弟,现任镇江府知府,似有不堪往事。   玉笙寒,原刑部尚书,五年前因不明原因离开消失,初次于第五章楼北吟口中提及。 第12章   三字一出,晓舟珩不禁骇然:“蒙雪何出此言?”   “其实也只是揣测。”楼北吟长叹一口气,“我不仅怀疑他是杀玉英之凶,亦是那鬼外子。”   晓舟珩脚下一软,竟向后虚退几步:“怎会如此?”   “这正是我与吕大人此次来李府之由。”楼北吟眼神一沉,望向他处,“其实刑部早已盯上李终南此人,碍于此人狡猾,苦于没有证据,又不知那人深浅,此次来便是捉他个现形。”   “他是李府八少爷,怎会是鬼外子?那昨日那火又是怎么一回事?”   想起昨日席上李韫奕的笃定之态,若那李韫奕不是装傻,便是设个套让李终南往里钻。不过楼北吟下一句便否定了晓舟珩的这番猜测。   “这也是问题所在。”楼北吟收回目光,“李终南确实是李府八少爷,我昨日稍稍问过六少爷,他的信物确实不假,可以证其身份。至于放火一事,尚不知晓。”   “如此。”   “因而这厢是更难办了,我与吕大人盯他一路,看他往李府方向去,千算万算,却漏了这一点:没想到他还真是李府八少爷。”   “那你与吕大人还要,这下如何,捉他……?”   楼北吟紧了紧拳头:“要,势必要。”   “你将李终南之事都告知六少爷了?”   “不曾。”楼北吟摇摇头,“六少爷现还只当是例行商议。”   “等下。”晓舟珩只觉得头晕脑胀,似乎昨日的酒全部上了头,喉头顿时又苦又腥,“那些旧案也是李终南所犯?他现在不过二十余岁,这如何说的通?”   楼北吟似乎料定他有此问,答道,“李终南乃江湖中人,年幼便拜入江湖名家,无人知道他身手如何,我虽不敢确定那几年前的案件与他有关,但几日前的镇江府一案,与他脱不了干系,他确实是从镇江赶回李府,不仅在杨府小住过几日,且有人在杨府灭门那晚见过他。”   “还有生还之人?李终南去杨府住过?”一连串的事实震得晓舟珩脑中嗡鸣作响,俨然来不及反应。   楼北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确实如此,一个杨氏后人侥幸出逃,现在我已安置于金陵城内了。”   “想必那生还之人吉人天相。”   “然也,不过恕汀不必过于忧虑,虽李终南成为李府八少爷之事颇为突然,但我与吕大人已重新想好对策,只不过还需一些时日罢了。”   听闻二人有应对之法,晓舟珩才略微放下心来,见晓舟珩放下些许戒备,楼北吟接着道:“今日与恕汀说这些也不为其他,只是提醒恕汀提防此人罢了,切莫惹火上身。”说罢,长辑一礼,便要离开。   正当楼北吟转身准备出门去,听得身后晓舟珩忙又问一句:“昨晚他杀人之由出于何故?”   “不知。”楼北吟侧过脸来摸了摸下巴,缓缓道,“估计那玉英服侍未迎合他之心意。一为试探,二为本性罢。”   楼北吟从晓舟珩房中出来,脸上的笑容立马撤了下去,如玉的面容上升起几分复杂难言的神色,在晓舟珩房门口又停了半响,这才举步离开。楼北吟急行几步,忽而耳边传来娇啼一声,又听闻一女子嗔道:“你是甚么人?这么没有礼数,冲撞了小姐。”   待楼北吟回过神来,定睛一瞧,只见十六小姐李著月在婢女的掺扶下缓缓起身:“香弄,不得无礼,楼大人是府上贵客。”   缓缓站定,李著月离了婢女的手,她估计也没想着能在此处遇见外人,手上小扇遮了半面颊,只露出一双被双羽盖去的俊眼,冲着楼北吟袅袅一礼:“小女见过楼大人。”   楼北吟见状连忙端起一张温润的笑脸,行礼赔罪:“十六小姐,对不住,楼某突兀,可是伤到了小姐?”   腰虽是弯下去了,楼北吟眼睛却轻扫了一眼李著月,四目相对,楼北吟刚与那双眼打了个照面,又匆忙错开,脑海里猛然跃出晓舟珩之前的一句词来:睹软玉香腮,娟娟。世人犹见怜,谬欢期。   也不知词中所谓的那位佳人是不是如李著月这般袅袅婷婷的闺中女子,仅仅是那双绝顶漂亮的眉眼,便足以对得起“世人犹见怜”几字了。   “不妨事,楼大人可是要去寻我六哥?”   楼北吟似乎没能听见李著月这一句,道:“恕楼某不能奉陪,先行一步。”起了身便往远处走去。   见楼北吟走远,香弄忿忿一跺脚,“那个楼大人好生没礼貌,明明是他先冲撞了小姐,怎么到好像是小姐欠了他似的。”   李著月蹙了蹙柳眉,抬手止住香弄:“罢了,府上又是死人又是走水的,楼大人他们自然也是心急,前府人多眼杂,我们快些走罢。”   这边晓舟珩闻楼北吟言罢,顿觉如堕烟雾。全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马,如何出的府。本是艳阳天气,晓舟珩自觉身处冰窟,一时间还沉浸在方才楼北吟那番半明半暗的警告中。这厢又因心神不宁,出了府才发觉骑得并非为自己的会意。跨-下之马,乍一看毛色与会意差不多,但细细一看,皮色却更为水滑鲜亮,晓舟珩摸了一把马的鬃毛,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人一马,伴着初升之阳,顺着河岸慢慢踱去玉英家中。   玉英家在离李府不远处名为寒薇庄的村舍,晓舟珩骑马不出一个时辰便到了。   让晓舟珩惊讶的是,根本就没有见到玉英的家人。询问一圈才得知这家人早于一年前便搬离此地,去往何处也是无人知晓。   扑了个空,这倒是在晓舟珩意料之外,没得办法,晓舟珩只得离开此处。   不过就在晓舟珩一低头一抬眼的功夫,那匹马,丢了。   闻寻周围人半响毫无结果,晓舟珩这下只得自认倒霉,想必那高头骏马必定是府里哪个少爷的,用尽自己所有积蓄都不一定赔得起。本身自己手头都不宽裕,这下要更加拮据了。这厢只能先徒步回府,再去赔罪。然而丢马还非晓舟珩此刻最头皮发麻之事——才行了几步出了庄子,就发觉自己被跟踪了,而且,不止一个人。   反观自己全身上下,除过一些散银以及李管家给的几张银票以外,只有怀中揣着的一本书而已。晓舟珩掏出那书觑了一眼,朝野佥载方正四字楷书毫不客气地折射着光线,引得晓舟珩一阵目眩——真真不应景。   不知对方具体几人,亦不知为何要跟着自己,晓舟珩只得闷声走路一刻不敢停。也不知走了多久,晓舟珩只觉腿脚灌铅,脑中也是混沌不堪,接近响午,晓舟珩头上沁出甚多汗珠,抬眼望去便是一家名为玖春楼的酒楼,晓舟珩管不了那么多,就算要死自己也非要去歇上一歇。   前脚刚一迈进,小二便扯着嗓子连叫三声绝艳先生。   应是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晓舟珩只得硬着头皮让那大嗓门领着自己落了座。肆内众食客推杯换盏,言语喧哗,丝毫没有注意到有甚么不妥。   那群人自然也随着晓舟珩进入酒楼,借着余光晓舟珩看清楚了,一共五人,皆是过目即忘的长相,坐于晓舟珩不远处。   晓舟珩心下无奈,掩饰似地啜了一口小二端上的茶水,直直将嘴舌烫了个完全,再瞥那些人,似乎毫无要动手的意思。晓舟珩只得一杯一杯地喝着手中的茶水,少顷就只剩啃杯底茶渍,可是这厢都不见那几个人动作,心感怪异之余悄悄将手伸入怀中捏了捏那本早已被汗浸了个透的书,而这动作似乎给了那几个黑衣人甚么信号似的,五人跻身而动,掏刀直冲晓舟珩面门。   晓舟珩一闭眼,暗叹一声完矣。   染尽腥臭血气的刀风朝晓舟珩劈来的刹那,晓舟珩听不远处一人轻拍堂中木桌,一阵阴冷之气扫过的同时,晓舟珩的身子像是被何人推搡一下,即刻便向后倒去。酒楼众人惊呼逃窜,吵嚷中晓舟珩又闻耳侧一阵急促拨弦,接着又听到几阵惨嚎之声。   晓舟珩微微睁眼一眄,两道身影横在晓舟珩前面,不由让他一惊,黑衣执剑者,是李韫奕身边的那位屈夜梁屈公子;绯衣抱篌者,是昨日缺席水烟湄小聚“金陵三杰”之一的皇甫褚。   方才追自己的五人正歪斜着躺至被劈得稀烂的桌椅上,喉间似仅有一道细口,七窍一股一股往外冒着血水,俨然毫无生机。   晓舟珩瞧见那一摊一摊的人血,随即耳鸣目眩,脚下不由一个趑趄,忙扶住身旁桌椅这才稳住身子。   “恕汀,你如何了。”皇甫褚从桌上跳下,将卧箜篌往身后一背,来至晓舟珩面前。   “无碍。”晓舟珩往皇甫褚背后一扫,“怎么不见你的古琴?”   皇甫褚一愣,没想到晓舟珩有这样一问,随即道:“弦断了。”   晓舟珩一叹:“可惜。”   “还想留个活口的。”屈夜梁起身,去探倒地者的鼻息后,又略略往皇甫褚这边一扫,上下打量正在谈话的二人,邪魅一笑,“这天下谁能躲过皇甫公子的琅鸣指。”   皇甫褚好携乐器,因他身上独有的那种独有秉性——比江湖人少的那一分不拘以及比世家公子又多的那一分俊逸,因而江南八府上到名门女眷,下到青楼歌姬都当他是自己的蓝颜知己,从而艳事不断。   除此之外,皇甫褚的琅鸣指法是这天下一绝,经过他之手的乐器好似开了光一般,柔时可愈痛缓疾,重时可杀人夺命。   晓舟珩自初次于水烟湄驻足便是由于那首流鱼出听,六马仰听的曲子,遂提笔写下“乱纤绕梁,极世尽垩”一句,二人因此结交为友,继而皇甫褚在这金陵城中便有了乱纤尽垩的美名。   听闻屈夜梁夸赞,皇甫褚欣然抱拳,“过奖,这世间也无人能捱过屈公子的丹阙剑。”   屈夜梁一向神秘,但由于他那柄名为丹阙的名剑,及其快而不留行的剑法而有了桀傲荡风之名。   酒楼中宾客早已作鸟兽散,一地狼藉,堂中只剩掌柜的与几个小二正瑟缩着躲在柜台后。   皇甫褚又与屈夜梁客套几句后,话题又转回晓舟珩身上:“恕汀,你招惹了甚么人?”   晓舟珩摇头,又揩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冲二人一礼:“谢过宇幸,屈公子救命之恩。”   皇甫褚本就与晓舟珩亲近,便一摆手:“不妨事,不妨事。”那边屈夜梁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晓舟珩平复下了情绪,理了理衣袖,这才对还在翻查死士衣物的屈夜梁道:“屈公子怎会在此?”   屈夜梁头也不抬,手底继续翻找着能证着几个死士身份的证明:“六少爷不适,我与八少爷出来配一剂药。”屈夜梁话音甫落,便见李终南一手托一纸袋,一手提药扎,迈入了酒楼。那双挑人的双目似漫不经心地一扫地上几人以及满室的不堪,最后落在晓舟珩身上:“这是怎么了。”   “有人要对绝艳先生图谋不轨,皇甫公子便与我出手相助。”身侧的屈夜梁应了声,站起身子,十分自然地接过李终南手中的那一提药,接着道,“查过了,没甚么自证身份之物。”   “哦?绝艳先生可是惹了甚么麻烦。”   李终南的目光刺得晓舟珩不敢与之对视,也当他那句话有意揶揄,便勉强摇了摇头。   不料李终南却自行跨过尸首走了过来,先是冲皇甫褚自报家门问了好,之后又朝晓舟珩道:“绝艳先生可是刚从玉英家中回来,打听到甚么?”   晓舟珩体态极为僵硬,下意识后撤一步:“他们一年前便离了金陵。”   “为真?”   晓舟珩还是不敢看李终南的眼睛,嘴里胡乱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怪哉。”李终南若有所思地望着晓舟珩,“那就劳烦绝艳先生去问问,这李府上最近可是谁与玉英有争执了。”也不管晓舟珩有没有应声,又自顾自道,“绝艳先生请自便。”言罢一挥衣袖,掏出些银子来给了酒楼老板,便与屈夜梁出了酒楼。   “早就听闻李府八少爷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望着二人离去背影,皇甫褚道,“只不过与他与屈公子看来是旧相识此事,还出乎我之预料,我以为他只与六少爷要好。”   “嗯?”听皇甫褚这样一说,晓舟珩一怔,“宇幸何出此言?”   “恕汀不知道么,屈公子虽是桀傲不假,但这拒人千里的名声可是满城皆知。生得那样一张招女子钟情的面容,可在这金陵除过李府六少爷,旁人可是万万不能近他的身的。”皇甫褚笑道,“方才八少爷进门之时,屈公子却帮他接手中物件,屈公子又不是李府仆役,这难道不是熟识的证据?”   想起昨日李终南问讯自己屈夜梁姓名时的失态,晓舟珩陡然生疑,还欲问下去,却不料皇甫褚岔开了话题,道:“我便是随口一提,可能也碍于他是李府八少爷。先不说这个,方才那玉英是怎么一回事?”   “昨日府上死了个婢女,我今天代李府去那婢女家送了些钱财。”   “恕汀,你甚么时候与李府扯上关系了?看你方才对那八少爷敬畏的样子,真真是一言难尽。”晓舟珩于数年前与文坛前辈写过几篇抨击朝中官宦的文篇,誓死不与那些人为伍的晓舟珩居然与李府有所牵连,此举颇有夤缘之嫌,皇甫褚确实惊讶。   也不怪皇甫褚不知,他已数月不曾回过金陵城,自然无从知晓自己入李府任西席一事,于是堪堪与之讲了个大概,顺便提及昨日玉英遇害,府内走水二事。言罢,皇甫褚不禁诧然:“恕汀,你还真成了李府上的仆役了,这世上活法如此之多,要得只守在李府吗?你好歹也是个进士,你当年乃进士出……”   见皇甫褚又要提起旧账,晓舟珩只得急急打断:“我理会得,切莫再提此事。”   皇甫褚不依不饶:“你若不是躲西云,便是在李府有了个相好的。”   “夸口,怎会。”   “你别当我是黄口小儿,你与西云那事,旁人不知就罢了,你休要瞒得过我,如此也好,我就当你有了新的相好,叫甚么名来?”   晓舟珩脸上不知觉的有些烧,不知为何脑中想起昨晩月色下盈盈观尸的李终南,心下是又惊又悚,只得摆摆手:“你见我便说这些,好哥哥,你可饶过我。”   皇甫褚大笑两声:“这厢还害羞起来,罢了罢了,这次便放过你,改日一定要让我见见。”   “好说好说。”晓舟珩脸皮极薄,虽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其实最开不得情情爱爱的玩笑,此刻想快些结束这个话题,忽然想起楼北吟提到的鬼外子一事,于是道,“宇幸,你可曾听过镇江丹徒城中杨府灭门之事?”   皇甫褚脸色忽而一变,略略移开眼,声音十分不自然:“略有耳闻,怎么?”   “无事,我便是问一问。”见皇甫褚顾虑颇深,晓舟珩不明就里,但又着实不好再问下去,只好与之又谈几句他事后,接着冲酒楼掌柜赔了罪,正要抬脚出门,迎面又生出一条结实的臂膀,拦去了晓舟珩的去路。   作者有话要说:皇甫褚,字宇幸,初次提及于第六章,没参加几人小聚,说是去应天书院教琴去了。 第13章   那头李终南与屈夜梁出了酒楼,二人此次出府既没有骑马亦没有带侍从。昨晚文山楼起火,李韫奕亦匆匆去现场一探,望着熊熊大火,仅仅留了一句“烧了就烧了罢”便怒火攻心,居然当着众人呕出一口血来。   幸亏李终南眼疾手快点了李韫奕几处穴位,抑制住了那股火气,忙让婢女们扶着去歇下了。因府上郎中告假,只好让李终南今日出府为李韫奕配些去肝火的药来,只是不知为何屈夜梁非要与自己一同去。   李终南也不恼,任由屈夜梁跟着,一出李府,配了药便在中街上买了好些个吃食,反正也是记在李韫奕账上,何乐而不为。   此刻,在人潮如注的街上,屈夜梁的余光一直牢牢锁着身侧慢悠悠剥菱角的李终南。   李终南每散淡一分,屈夜梁的眉间的愁色便更深一分。   良久,屈夜梁终于转过头来,眼中浸染了复杂的神色,迟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般有耐心的人。”李终南笑而不语,只听屈夜梁又道:“你手使不上力?”   不待李终南应声,屈夜梁右手擒了他的腕子,左手伸出两指去探李终南的经脉:“你这怎么回事?”   李终南不答,欲挣脱屈夜梁的束缚,却被其牢牢控住。见李终南丝毫不配合,屈夜梁眼中倏尔生起一阵暴戾阴气:“谁干的?”   “拜何人所赐,你不是也知道的么?”李终南淡笑一声别过脸去,似不愿与屈夜梁离得这般近。屈夜梁一愣,松开了李终南的手腕,口中喃喃道:“我以为不是这般严重的,后来,我听说很快就能好的……”   屈夜梁垂眸,叹息几声,拿过李终南手中的袋子,替他剥了起来。   李终南深知那人误会,却也不解释,难得见他有丧气之势,索性坦然受之,毫不客气一口接一口吃着屈夜梁剥给他的菱角。   “终南。”屈夜梁唤了一声,“方才我还未出手之时,你就在楼外了,为何不进。”   “屈公子。”李终南瞟了屈夜梁一眼,“你还是称我为八少爷罢,若是旁人听了去,指不定留下甚么话柄。”   屈夜梁又叹了口气:“八少爷为何要回来。”   “我回来?我买完菱角自然要回来,我若放你一个人在那,六哥势必要拿我问罪。”   “你明知道我指的并非此事。”屈夜梁踌躇一阵,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你要对李府做甚么?”   “屈公子这句话问得好生奇怪,我一介病秧子能做甚么。”   “你要甚么?钱财?地位?你若离了李府我甚么都能给你。”   “屈公子大方得紧。”李终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却在即刻间又收了笑脸,“若我要你的命呢?”   “给你也罢,若你答应我离开。”屈夜梁目光下逡,“十年了,你还是不能原谅他么?”   李终南停下脚步,定定望向屈夜梁:“你说原谅何人?”   “我不管你憎恶何人。”屈夜梁微微扬眉,“你若对六少爷不利,我必将亲手刃你。”   李终南耸耸肩,恬不为意,慢悠悠道:“身为李府八少爷,我自然不会离府,不过你若是要皋牢*我也并非不行。”   “你要我做甚么?”   李终南一瞥屈夜梁:“寻个仵作给玉英验尸,我想知道她具体是几时死的。”   屈夜梁一愣,没想到李终南竟是如此要求,沉吟片刻:“自然可以,只不过不可牵扯到他。”   “我理会得。”   屈夜梁又道:“我今日就会寻来。不过你还未答我方才一问,你可是知那几个黑衣人在酒楼里。”   李终南丢了一个菱角在嘴里,吃得津津有味:“非也,我又非能掐会算的江湖术士,如何知道?”   “那你为何不进?”   “说来你也未必信。”李终南嗔怪似的睨了一眼屈夜梁,“在你尚未出手时,我在门外感受到一阵杀气,但还未判断来自何人,那杀气便散了。”   “此话当真?那几个死士如此厉害?”屈夜梁一阵诧异,偏过头来凝视着李终南:“还是说皇甫公子在外游历几年竟到了这种造诣?”   “不是他们。”耳边嘈杂的人群声惘然若失,李终南瞳孔剧缩,轻咬下唇,似乎在回想方才那一瞬侵肤入骨的凛凛杀意。屈夜梁没想到李终南会有这样一说,亦是锁紧了眉头,不再言语。   二人便这样一路闷着声回了李府,屈夜梁亲自去后厨煎药,而李终南去了趟昨日着火的文山楼。也不知怎么的昨日火势及其之旺,即便挨着湖,也燃了整整一夜,还里里外外将文山楼烧了个干净。空气里燃烧后的气味,还是让李终南颇感不适。   情秾湖的一角被建造李府的匠人修成了细弯水流,死水成了活水,折入山石亭榭座下,蜿蜿蜒蜒绕尽了整个李府。湖面波光粼粼,引得李终南无限遐思——   放火烧楼,此招虽蠢,却甚是厉害。   混淆视听,掩人耳目,声东击西还是故意为之?   “蒙哥儿。”正当李终南心事正浓,忽而身后传来细不可闻的一声。   “不是说过,白天你我不要碰面。”李终南并未转身,依旧盯着化为灰烬的残败楼宇,“那个名字也不要再叫。”   “呀,此处就你我两人,怕甚,何况这全府上下都围着你六哥团团转,哪里顾得上我?”   “府中人多眼杂,你还是小心点罢。”李终南轻咳一声,“昨晚那位姑娘可是送回乐坊了。”   “蒙哥儿。”楼北吟笑嘻嘻凑到李终南面前,“自然是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李终南看了看楼北吟,哪里还有昨日稳妥的样子,略一点头:“自然放心。”   “我这假冒官员的戏码还要持续多久,李府中人各个难缠,我是快应付不来了。”楼北吟一瘪嘴,居然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样儿,“蒙哥儿,早知道杨府要出事,我就不随你来了。”   李终南道:“我理会得,你我俱不能未卜先知,怎会知道那帮人那样快就查到了杨府。迫于无奈你我只好出此下策。”   “想不到跟着咱们一路的那个书生居然还是个京官。”楼北吟道,“咱们二人是吉人有天象,也不知那人现在如何?”   “你二人交换身份,也算是天意。”李终南道,“虽不知他借你身份入杨府有甚么要紧事,希望他已办妥。”   李终南一顿,又接着道:“鬼外子一事你可是告诉绝艳先生了?”   “那是自然,夸大了不少。”楼北吟拍了拍胸脯,“我还借机去他房内看了,看见他正忙于编纂的书卷,消息没错,他就是左丞相钟不归派来监视李府的公笔吏。”   李终南微微蹙眉:“你怎贸然进入他房内?绝艳先生生性多疑,你可不要被他试探出甚么来才好。”   楼北吟扬了扬手,漫不经心道:“怎会,我此番入他房内,那书卷还来不及收,怎还会放心思在试探我是何人之上?”   “不然。”李终南道,“他可曾说过奇怪的话让你接?”   楼北吟一愣,突然想起些甚么,不敢再看李终南的眼睛,讪讪道:“好像是有,让我对对子,我忽悠过去了,想来也不是甚么大事。”   李终南面色忽而沉重,伏耳低言道:“他让你对甚么?”   楼北吟见他收了笑脸,自知闯祸,于是老老实实将当日情景复述一遍。   “大意!那是楼北吟进京面圣时所作的名句!你怎能不知!”   “我如何知道!”楼北吟也来了气,“蒙哥儿,你讲些理罢!我就是一觅贴儿*,哪里知道谁是谁!当初还不如让我来当这个八少爷,你当这个京官。”   李终南闻言这句气话后有些忍俊不禁,气也就消了:“罢了罢了,既然他已经起了疑,我日后便看住他。你可不敢以后这样乱来,这个李府八少爷只有我来扮才扮的像,这些日子你就装好你的京官罢。”   “好罢,你与他相识那么久,自然还是你最了解他,我也就是随意一说。我看那吕鸿秋也不是甚么善茬,整日问我以前那个玉笙寒如何,我哪里知道谁是玉笙寒,之前关于那人的事还都是从你这里听来的,我只得编着话搪塞他,你再不快些我怕不是要疯。”楼北吟又小声嘟囔一句,“还有那个甚么绝艳先生,真是碍事,你这厢拉他下水,可是能助咱们成事?”   “然也。”李终南点头,言罢盯着楼北吟又看了半响,“你倒是机灵,不过你怎知他要去文山楼。”   “谁去文山楼?”楼北吟摸不着头脑。   李终南眉峰一挑:“文山楼的钥匙不是你偷的?”   “我为甚么要偷文山楼的钥匙?”   “绝艳先生昨日问玉英借过文山楼的钥匙,玉英却说那钥匙不见,我倒以为是你拿去了。”   楼北吟略一思索:“原来如此,钥匙并不是我偷的,原本还想问你昨日那火可也是你计中一环,这下看来你也不知情。”   李终南道:“我确实不知情,起火原因屈公子还在查。”   “难不成还有人与我们在寻同一样东西?”楼北吟道,“会不会有人已捷足先登。”   “不会,若是谁要那东西,只有公笔吏了,若他是公笔吏的话。”李终南从楼北吟身上撤回目光,暗自思忖片刻,又道,“我要看到那些书卷才行。我改日叫他出来,你去拿几卷书来与我看看。   ”   “好说,这才是我的老本行。”楼北吟爽快应下,一转身,便从李终南的视野里退了开。   见楼北吟离开,李终南心下一哧,也离了文山楼,步行几步,抬手唤来了一个婢子:“六少爷现在在何处?”   回观满是狼藉的玖春楼,神态各异的四人坐于堂中唯一免遭劈砍的桌上,正幽幽品着茶。可能是掌柜的受了惊,茶叶是茶叶,水是水,泾渭分明的厉害。   晓舟珩归府心切,随意呷了一口,望向对面二人:“民瞻,东叱。”   身着官服的禹泊成举着茶盅一饮而尽:“若是有酒就好了,可是我还在当值,可惜可惜。”   “待你下衙,你去打些酒来,你我一醉方休。”韩铁衣也是仰首猛干茶水,接着又用袖口擦了擦嘴,似乎真的是一杯醇香好酒下肚:“晓老弟,皇甫公子来不来?”   韩铁衣几年前来金陵,因一路风餐露宿,衣冠不整又操着异乡口音,碰巧撞上了当时尚未成为总捕头的禹泊成正在缉拿犯人,二人互不相让,在夫子庙打过一架之后,不知怎的莫名成了至交好友,又因这两人皆未成家,俱无父无母,于是蛇鼠一窝,住往一处去了。   还不待晓舟珩与皇甫褚应声,禹泊成讶道:“怎是我打酒,方才不是你输了么?”   晓舟珩一扶额:“你们又切磋武艺了?”   “非也非也!”禹泊成连连摆摆手,“赌局而已,方才我与韩大哥看见皇甫公子行色匆匆,韩大哥便说皇甫公子要去见哪个美娇娘的,我说不然,后来便发现皇甫公子一直在跟着你。这才发现他是来见你的。”   韩铁衣干笑两声,插进话来,“本来我和民瞻都要走了,却是见了人往外跑,说是杀人了。”   晓舟珩面露讶色,转头看向皇甫褚:“宇幸?”   皇甫褚局促一笑,却避了晓舟珩探寻的双目:“去书院路上凑巧看见那些人跟着你,没想到真动手了。”应天书院与此处不但不顺路,而且可是一个朝北一个向南,晓舟珩听着皇甫褚蹩脚的借口,不由疑惑更深。   禹泊成并未察觉二人之间的微妙情况,一拍桌子,豪言道:“恕汀,不必忧虑,我和韩大哥定会查明真相!这金陵城便没有我禹民瞻抓不住的犯人!我倒是要看看谁要取我挚友性命!”   晓舟珩笑得勉强:“有劳。”   这时在附近巡逻的几个衙役听到动静也纷纷赶来,在禹泊成的指挥下,那几个衙役推着车准备将那几具尸首带回衙门里。走前禹泊成还拍着胸脯再三保证,不出五日定会给晓舟珩一个答复。辞别三人,晓舟珩在原地等了片刻,见皇甫褚并无解释之意,反而比禹泊成与韩铁衣走得更为洒脱,摇头感喟不已,带着那年乱纤尽垩的残影回了李府。   晓舟珩才回李府落下了脚,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那边就来了一个婢子,欠了欠身子:“六少爷请绝艳先生在正书房一会。”   “好,小生这就过去。”晓舟珩冲那婢子一点头,心下已经明了李韫奕定是会与自己说昨晚玉英那事,索性也不怕了,起身便要与其前往。   二人随着长廊步行至院中柏树之时,身后隐隐传来嘈杂之声,晓舟珩正欲回头一探,只觉袖口被人拽了一下。   晓舟珩一低头,发觉居然是二十小姐李陇莎。   李陇莎双眼涨红,像是才哭过。   作者有话要说:皋牢:收买。   觅贴儿:街上的扒手。   晓舟珩让楼北吟所对的诗句于第五章提到。   禹泊成,字民瞻,金陵总捕头,晓舟珩好友,初次于第一章提到,在城中散尽晓舟珩与十六小姐李著月相好的谣言。   李陇莎,李府二十小姐,初次于第二章提到。 第14章   李陇莎皱着她那张奶白奶白的小脸,蔫着小嘴,一只手抓着晓舟珩袖口不放:“绝艳先生,陇莎的猫丢了,绝艳先生帮陇莎找找。”几个婢子从远处小跑而至,为首一个欲牵回陇莎:“二十小姐,奴婢给您找,不要劳烦绝艳先生。”   “不要。”陇莎躲开婢女,“就要绝艳先生给陇莎找。”   “这。”为首的那个婢子面露难色,讪讪地望着李陇莎,“小姐,您风寒初愈,不宜在外多呆,与奴婢回去吧。”   陇莎不愿,哇一声哭了出来。   “不哭了,小姐,小生这就跟小姐找猫。”这陇莎小姐的嗓门与玖春楼的小二一般大,晓舟珩听闻那哭嚎太阳穴便是一震扎痛,抬眼问那婢女,“小姐的猫怎么丢了?”   那婢子低叹一声:“前些日子小姐受了风寒,那猫就给奴婢房里另一个婢子养了,今日小姐身体好些了,便要看那猫,结果猫一抱进来,不知受了甚么惊,抓伤了好几个婢子,从窗上跑出去了。奴婢赶紧出来找,都找了两个时辰了,还是找不见。”   李陇莎养的狮猫,通体雪白,生着一双鸳鸯眼,性格温顺。   那婢子露出一个拧巴的笑来:“那是小姐过生辰时老爷送的,小姐爱惜得紧。”   晓舟珩深知对少了父亲陪伴的李陇莎而言,那猫何其重要,奈何心下急着去与李韫奕见面,只得先应下此事,又哄了陇莎几句,便离开了。   到了李韫奕所在的书房,一婢女通报后,听得门里应了声,晓舟珩这才推门进去。   只见减兰立于李韫奕身后,芊芊玉手正轻揉头部穴位。本就生得婀娜的减兰,与此刻闭眸而思的李韫奕一起,倒是促成了一幅画。   画中人物似仙,可惜晓舟珩无心观之。早就听闻李府六少爷李韫奕乃瑶花琪树之辈,处处留情,可待女子不论贫贱,皆是温柔如水;但同时手段了得——传言十少爷李韫琋十年前被他逼离了府,十二少爷李韫谟遭他算计而早横死它处,原本能留在金陵当差的十三少爷李韫光也被他排挤去了相对偏僻的鼎州武陵……   晓舟珩入了李府与之结交之后,倒觉得他确实玉树临风,也并未觉得他如传闻中那般不堪或是如何。   但现在,晓舟珩觉得自己可能是错了。   李韫奕听见声响,瞧见来人,桃花眼半阖,唇边生出一个极好看的笑:“坐罢,给绝艳先生看茶。”   “你去罢,我与绝艳先生说会儿话。”李韫奕侧头对那减兰道,说罢又捉过她的玉手轻轻一啄,减兰双颊泛起一阵绯红,匆匆行了个万福,便小跑了去。   “谢六少爷。”晓舟珩将六少爷李韫奕方才那小动作尽收眼底,自觉有些窘迫,接过婢子端来的茶盅掩饰似地呷了一口,只觉这茶甚是苦涩,但还是勉强咽了下去。   “绝艳先生可是喜欢这茶。”   还不待晓舟珩应声,李韫奕接着道:“这点倒是与我八弟相似,他今日亦觉得这茶不错。”说着他便垂下眼去:“这是从常州带回的,要是绝艳先生喜欢得紧,下次可为绝艳先生捎上一些。”   “怎敢有劳。”晓舟珩不知李韫奕卖得甚么药,只能摆手不迭。   “小事。”李韫奕斟了半杯茶,捧于唇边,低眸淡淡一笑,“绝艳先生在府里可还住得惯。”   “有劳少爷记挂,一切都好。”   “如此甚好。”李韫奕放下茶盅,将视线从案几上移开,落在晓舟珩这里,又挥手遣了婢子出去,“今日请绝艳先生小坐也不为其他,只是问问之前与绝艳先生提过那一事可有想好?”   晓舟珩没想到李韫奕竟提的是这样一茬,瞬时浑身僵硬,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韫奕嘴角含笑:“绝艳先生不必拘谨,有甚么直言便是。”   “小生万万是配不上著月小姐的。”晓舟珩愈加心惊,沉吟片刻才勉强道,“下嫁小生,便是轻薄委屈了小姐。”   见李韫奕不吭声,又端起了茶杯,晓舟珩又道,“就算小生愿意,著月小姐也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李韫奕听晓舟珩这样一说,将手中茶盅往案几上一置,手劲儿略大,弄出了些响动,惊得晓舟珩心头一跳。   “你怎知她不愿。”   话音甫落,自觉有些不妥,李韫奕又道:“罢了,看来是我乱点鸳鸯谱,我是听了些市井上的流言便信以为真,是我鲁莽了。”   “不敢不敢。”   李韫奕接着又问了了几个孩子的学习近况。几句下来,两人便是无话可说。   晓舟珩自听闻流言二字便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应答完了李韫奕的话,即迟迟没听见那人的逐客令,亦不见那人提昨日玉英毙命一事。又是过了甚久的沉默,晓舟珩才壮着胆子道,“小生还有他事,可否先行去了,改日再与六少爷……”   李韫奕从书案中抬眼,扫了一眼晓舟珩,略一点头,算是允了。   沉重的木门闭上,李韫奕再次阖了眼,过了半响,这才抬手扣了扣案几,“京城那边如何?十七弟何时归府?”   出了正书房,晓舟珩这才发觉自己手还在发着颤。   不知怎的自数十日前,李韫奕便有意无意提及十六小姐李著月待嫁一事。刚开始还只是堪堪提过,后来直言愿意将李著月下嫁与晓舟珩。   这让晓舟珩分外惶恐,不知李韫奕提及婚嫁出于何故。   李著月乃是待字闺中的天骄之女,我朝多少人愿与之结亲都高攀不上,怎会轮到自己,毕竟自己再如何也只是个寸田尺宅的贫穷文人。   今日这一拒,倒是顺了自己的心,可这也驳了李韫奕甚至是李著月的面子。想到昨日李韫奕昨夜言行,骤觉这极可能是李韫奕做局,吓一吓自己,若是今日不应他,便将自己送往官府。但转念一想,绕了一大圈只为让自己娶李著月,这着实也犯不上。   晓舟珩心下生出一丝忉怛,自从在京城发生所谓的灼若郡主一事后,自己回金陵的初衷便是谋得一项差事,攒够了钱,遵守与尹旧楚的十年之约,自此远走高飞。   却哪知自己方回金陵,还未落下脚,便得知那人要成亲一事,对象也是位富商之女,与开字画行金陵尹氏可是门当户对,郁闷数日后来自己也想开了,不如就在尹旧楚成亲之日送上一份贺礼,只可惜那贺礼昂贵,囊中羞涩的晓舟珩这才放下身段入李府任西席,顺带编纂一本叫金陵录的地方志,以此来换取微薄酬劳。   于是这才有了让尹旧楚帮自己寻书一事,一来查阅资料确实需要,而来借此机会希望能再与尹旧楚多亲近亲近。   晓舟珩不愿让旁人,尤其是李府上人知晓自己还受雇于著作局,一来,也许是骨子里那份读书人的傲气,怕引来个自己舍本逐末的闲话;二来,也是近年来著作局微妙的变化而出于避嫌之意;这才待着空,偷摸私下做这件事。   明明下个月再一交稿,李府再一发月钱,贺礼的钱就基本攒齐了,可惜现在晓舟珩不得不面临要提前离开李府的危机——若不是李韫奕做局,那便是是因为尹旧楚前几天给自己找的书少了一本,自己也不愿再去扰他,再之听说李府文山楼也是藏书之处,便想试试运气而导致的。   哪知书没找到,自己还莫名其妙成了杀人凶手。   正在忖量着,晓舟珩一抬眼,这厢才发觉自己不知觉顺着园廊步入到内府一处花园中,由假石掩着,也没人看到自己。晓舟珩正准备回去,却听见了吵嚷声。   在假石那头的曾夫人今日本就因为房里的焦糊熏得头疼,心头正恨着气,才出院子便见到正在嬉笑的四夫人柳氏,她那笑声更是引得曾夫人心烦气乱,曾夫人启唇便道:“老远就听见柳妹妹的笑声,今儿得了甚么好消息开心成这样,可愿与姐姐说来听听?”   柳夫人听了曾夫人这样一说,立即收了笑,心不甘情不愿慢吞吞挪至曾夫人面前,勉强行了个礼,“姐姐有礼了。”   见这柳氏这幅样子,曾夫人更是气极,只觉她丝毫没有将自己放在眼中:“妹妹这一回娘家可是去了十天半月不见人,也不怕传出去损了面子。”   “不劳姐姐操心。”这四房柳夫人也不是吃素的,“姐姐还要费心处理自己房上的事,哪里还敢麻烦姐姐。”   曾夫人冷哼一声,回身便走,可这一转身似乎甚么东西从外衣长衫里掉了出来。   柳夫人身边的婢女绫绢手急眼快,马上便将那物什拾起,拿在手中一看,怪叫了一声后顺势递给了身侧的柳夫人。   柳夫人素手一翻,与身侧一众婢子捂着嘴笑起来,柳夫人乃军中高官之后,生性自然比之自小养在闺中的曾夫人要豪放些许,眼角一挑:“姐姐可是闲不住?看这个来解闷。”   曾夫人一皱眉,偷眼一觑,不由面红耳赤,只见柳夫人手上的是一本薄册,上面一幅幅春宫男男女女或仰或卧,各处是竟是毫发毕现。   “无中生有!”曾夫人一把夺过,强作镇定啐道,“下作!”   “姐姐当自己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就等着老爷回府再多生几个,指不定老爷一开心就把姐姐扶正了。”   这也正好戳了曾夫人的痛处,也忍不住道:“妹妹说笑了,也不知昨日妾身是为何人收拾的烂摊子。”   听着两位夫人吵嘴的嚷嚷声,晓舟珩自然也好奇那颇为眼熟的薄册是甚么,定睛一看,惊得差点昏厥过去,那可不就是前些日子十八少爷李韫兀从自己这里借去的风月本?   可是这风月本怎会在曾夫人身上?   晓舟珩生怕旁人看见自己,赶紧离了那边,目睹了这样一出,晓舟珩脑中更加混沌,绕开了几座假石矮木,又忽闻几个小婢女切切私语,晓舟珩一抬眼,只见不远处树上悬着一只血淋光油的物什,正软塌塌垂着四只脚。   怎么看样子都像是,二十小姐李陇莎的猫。   那猫似乎才毙命没多久,附近尽是聚了些被臭气引来的飞虫。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若是李陇莎看见如此一幕岂不是又要哭闹?晓舟珩顾不得自己胃中翻江倒海,急匆匆往房内赶去,一进门,便问别红:“这金陵城里可是有卖猫儿的?”   别红停下手中的活计,转头过来盯着慌张不已的晓舟珩,黑白分明的眼仁里泛着一丝诧异:“绝艳先生要买猫儿?”   晓舟珩语焉不详,只是让别红接着说。   “绝艳先生要甚么品相的?”   晓舟珩犹豫一阵,还是道出了那猫的特征:“长毛白色鸳鸯眼。”   别红垂眼想了想,又将晓舟珩那几字念了念,复而大叫:“莫不是与二十小姐一般的那只狮猫!”   “祖宗!您可声音小点。”晓舟珩一惊,连连摆手。   这下可是点燃了别红滔滔不绝的口舌之门,东拉西扯一堆没用的,半天都不提何处有卖猫儿。   “不过二十小姐的猫是老爷去年从姜府抱来的,那样好品相的猫他处也很难寻见的,也不知姜府现在还养不养猫了,即使养了绝艳先生去……”   见别红这幅唾沫横飞的样,晓舟珩不仅一字都听不进去,还更生出了几分烦躁,猛然想起那可是李陇莎出房的必经之路,若不赶紧将那尸首卸下来,若是让她房上婢子看见了,说了出去那可就真真完矣。   于是他连忙起身,撇下身后呶呶不休的别红,又出了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晓舟珩托尹旧楚帮他寻书一事于第六章提到。   四夫人柳氏回江北娘家于第四章十五少爷李韫纬口中提到。   晓舟珩借给十八少爷李韫兀的风月本于第五章提到。   新提到的少爷:十少爷李韫琋&十二少爷李韫谟。 第15章   当待晓舟珩风风火火赶去那里时,那猫的尸体已经不见了,甚至地上连一分血迹也没有,附近也没有婢女,晓舟珩还是放心不下,决计去二十小姐李陇莎的住处一探。   二十小姐李陇莎居住内府的癯仙屋,只因她生于冬日,李闫卿望爱女受梅花君子庇护,安然成长。晓舟珩也知自己贸然去往内府确实不妥,但此刻心下焦灼的自己哪里还顾得上甚么礼数,只想麻烦之事解决一件是一件。   晓舟珩隐隐觉得这些一鳞半爪有甚么关联,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想着入神,全然不知已到了李陇莎的小院,亦全然不知前方有立着一人。   晓舟珩脚下一绊,撞上那人后背。   “怎么这样慌张?”   毫无征兆的对上李终南那双摄人魂魄的眼睛,晓舟珩心下一慌,匆匆挪开,堪堪吐出一字:“猫……”   李终南哑然失笑:“绝艳先生这般焦灼原来是为了来看猫儿的。”说罢微微挪开身子,只见李陇莎正抱着好端端的猫坐于奶娘怀中,脆生生道:“绝艳先生也来看陇莎的猫啦!”   晓舟珩凝神一睇,还就是平日里李陇莎分外珍视的狮猫,有几次还要抱入书房中一同上课,晓舟珩不允,哭闹了好几日。现在那猫哪里像剥了皮,明明完完整整的赖在李陇莎怀中打盹。晓舟珩脑中愈发混乱,自觉失仪,不由揾了一把额头沁出的薄汗,对李陇莎道:“小姐方才说猫丢了,小生这才来……”   李陇莎藏不住喜悦,抱着猫连连亲了数下:“找见了,八哥哥帮陇莎找见的猫。”   “找见便好,找见便好。”   晓舟珩又告罪了一声,便要离去,却被李终南一把拦住:“走甚,我还有话对你说。”   “说甚么?”晓舟珩满脑子都想的是被悬在树上的猫,引起夫人们争吵的风月本,回府时莫名的刺杀,昨日平白无故着火的文山楼甚至是插入玉英-下-体-的镇纸,这厢便无心与李终南纠缠。李终南一手拽着晓舟珩的袖子,一边侧身对李陇莎道:“小妹,八哥改日再来看你。”   李陇莎应下,又让几个婢子送二人出门,李终南挥手拦下。   李终南拽着晓舟珩的袖子行了几步,又是一笑:“留绝艳先自然是为了讲话。”   言罢李终南又勾了勾嘴角:“不是要查玉英之死么?我倒是问出了一些:其一,玉英与人为善,在府里没有甚么仇人,也不曾与旁人吵过嘴;其二,六哥有意纳玉英为妾。”   晓舟珩道:“只怕争风呷醋之事是六少爷那几个少夫人才干得出。”   “你怀疑是我那几个嫂嫂?”李终南道,“我觉得不然,你可知六哥前些日子病过?”   晓舟珩略一思索:“不错,这与此事有甚么相干?”   “我听府上人说,六哥是七月初病的,玉英贴身伺候,待六哥痊愈后,七月十四日与屈公子出门办事。六哥说想纳妾一事想必是在病榻上时所说,我去问过与玉英相熟的几个婢女,都说是玉英是在六哥这次行前与她们抱怨的,之前并未提过。”   晓舟珩不解:“玉英与她们抱怨甚么?”   “自然是为难。玉英有个相好的李府小厮叫付二,两人感情甚佳。”   “也就是说,六少爷这次回来便要玉英答复?”   李终南点点头:“我问过六哥,他也承认是在临行前,也就是七月十四日上午突然当着二姨娘的面提了一嘴,要自己归来后玉英给自己一个答复,当然玉英当时也在场,不过他对付二与玉英一事并不知情。”   “到头来曾夫人……”   李终南无奈一笑:“嫌疑颇大。”   “不对,你不是说玉英的死因是因为我的镇纸么?她若是想陷害我,大可让两位命官去查,势必会发现镇纸,当场便会抓我归案,我当下百口莫辩,二夫人便没有了嫌疑,也无人会追究玉英断舌之由,一并算到我头上,所以她为何不走这有利的一步?”   李终南玩味地一挑眉。   “所以有二种可能,其一,就像你之前所说,她不知玉英断舌,出手阻拦纯粹为了维护李府颜面;其二她以为玉英是死于断舌,楼大人与吕大人发现后再问问周遭之人,即便二夫人让知情人噤声,但欺骗朝廷命官可是重罪,我相信迟早也会查到是由她或者府中某人割了玉英的舌头。她怕得出玉英自觉无法再活,吞断舌而死这一定论。因而才引得两位大人会错意,做了那么一场戏。”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玉英死于镇纸。”晓舟珩道,“杀玉英的不是曾夫人,她只是选择隐瞒了一些事罢。”   李终南道:“绝艳先生目达耳通,李某佩服。”   “再者,栽赃陷害我之人要么是曾夫人想要包庇之人,但曾夫人不知那人要陷害于我。所以此人也不可能是六少爷,他要陷害于我便不会听从曾夫人的劝阻。因而进一步想,想要栽赃我的,也有可能另有其人。”   李终南道:“有理。”   “所以先不管曾夫人如何,可以从她所包庇之人入手,曾夫人身为深宅妇人,与外界鲜有联系,自然也不会包庇甚么外人,可先从她的几个亲生骨肉着手。”   “我去查。”李终南附和,“不过那个玉英的相好也不可不查。”   “是了,可会是因为玉英做了决定要追随六少爷,付二知道后……”   “极有可能,现在务必找到付二。”   言罢,二人便找到李管家,正巧李管家在训斥几个家仆,这厢才知道付二昨日随府上他人去采购后并未回来,李管家一对单子,发觉少了几样,找人来问,结果才知晓了付二不见一事,可惜当天与付二出行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于玉英出事前后不见,确实让人浮想联翩。”   晓舟珩又多问了李管家几句,这才知晓付二本就是金陵人士,与玉英是前后进府,前期后后也在府内待了十余年,负责平日采购,也管着几个小厮。李晓二人要来了付二的住址后,便离开了李管家处。   “我去他的住处一探,若他与此事有干系,家中必有线索。”晓舟珩道,“河西的金汤巷,也并非很远。”   李终南道,“我同你一起去罢,你一个人去不安全,今日才受到刺杀,指不定还有甚么危险。况且若是付二杀了玉英,你去他住处保不齐还会对你动手。”   “八少爷说笑了,我在府里就安全了?这府内可是有人想陷害于我,想将我赶出府去,若他真的杀了玉英,估计现在早已逃出了金陵。”晓舟珩自嘲道,“曾夫人那边便劳烦八少爷了。”说罢长辑一礼便要离开,却见李终南面色有些不大自然。   晓舟珩不明所以:“八少爷?”   李终南莞尔:“你应该多笑笑的。”   晓舟珩一怔,不知该作何反应,别红也与自己说过相同的话,只不过同句话从李终南嘴中出来,却多了一分撩拨。   一晃神,李终南便离了晓舟珩的视野。   晓舟珩眼下愈发觉得李终南言行难测,正欲举步,却迎面撞上步履匆匆,在李府后厨的吴娘。   吴娘手中端着汤点,险些倒了晓舟珩一身。   吴娘气喘吁吁,见是撞了晓舟珩,直直向他道歉。   “不妨事。”晓舟珩认得吴娘是专门为府上女眷做旁餐的,出自吴娘手中的糕点小而精,甜而不腻,晓舟珩自然也尝过些许,不过见吴娘亲自送餐还是头一次,于是问道,“怎是你来?前院的婢子呢。”   “姑娘们都去找猫去了,哪里还记得二十小姐的餐。”吴娘笑笑,“只好让老奴多跑一趟,别饿了二十小姐才是。”   晓舟珩道:“这些婢子也真是,这都过去多久了,猫早都被八少爷找回来了。”   “八少爷抱猫了吗?可不得了!”听闻寻到了猫,吴娘并未露出喜悦的表情来,反而粗眉一皱,“老奴记得八少爷是碰不得这些兽儿的。”   “甚么?”   “八少爷碰了那些带毛的是要起癣的。”吴娘道,“老奴不会记错的,他小些时候还因摸了隔壁姜府的猫儿出了一身疹子,高烧数十日。大夫人都急哭了。”   “那是甚么时候的事?”   吴娘想了片刻道:“就是八少爷十年前回府那一趟罢,其实也不算小了,十七八,但在老奴眼中还是娃娃。”   晓舟珩欲多问几句,那吴娘却借着说汤点凉了之由,匆忙走了。望着吴娘离去的身影,晓舟珩心中突然隐约生出些甚么,可惜惝恍之中,却悉数散尽。   亏得李终南步伐不快,即便与吴娘言谈几句,晓舟珩还是在庭院尽头赶上了李终南。   “八少爷,先前忘了一事,二十小姐的猫你是在何处寻见的?”   “可不就蹿上我院前巨柏,我便抱它下了来。”   晓舟珩打量了李终南一番,却不见他显露之处有甚么红点。   “你看甚么?”   晓舟珩连忙收回目光,犹豫道:“你可是觉得有甚么不适?”   “我要有甚么不适?”李终南笑道,“绝艳先生甚么时候如此关心起我了。”   晓舟珩见李终南似又要揶揄自己,立马收了声。   谁知李终南不依不饶,不知为何生出了几分认真来:“我倒是挺想与绝艳先生亲近些,可金陵的绝艳采余确实如传闻中一般傲岸不群,不愿与我这半个江湖散人为伍,但我也不求绝艳先生对我网开一面。”   李终南温言笑道:“只因绝艳先生这厢上了贼船便与我同命,噬脐也莫及了。”   晓舟珩不知李终南这般狎昵谄邪的做派出于何故,转身便走,忿忿道:“谁与你同命。”   见晓舟珩甩袖而去,李终南突然冲着园中镂空花窗道:“听够了?”   “八少爷玩得到挺大。”耳边一阵窸索,屈夜梁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发梢还沾了片叶子:“也不怕惹了桃花债,算不清。”   “屈公子这样闲,有空听别人的墙角,仵作可请来了?”被逮了现行的李终南也不觉如何,扬声笑道,“我回来想了想,自觉六哥今日安排在酒楼那一招栽赃嫁祸可甚是高明。”   屈夜梁也笑:“八少爷血口喷人,也着实难看。”   “你们拉拢他做甚么?”   “自然是。”屈夜梁身子前倾,言辞凿凿,“无,可,奉,告。”   “怎么,怕我找到那样东西?”   “自然不怕。”屈夜梁眼波佻巧,“虽我不知你在找甚么,但我知道若是对六少爷十分重要的,他一定会看得很紧。”   李终南一挑眉:“譬如你?”   屈夜梁瞬间失笑,瞳仁飞快地褪了色,好半天才应了一句:“是吗?”   二人又是无话,听得清风声窃语,也看得见眼前之人的狼狈。   “仵作找来了,在府内义庄,你自便罢。”片刻沉寂后,屈夜梁似乎又成了往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屈公子,唇边生出的笑谑敖且张扬,“八少爷今天抱了猫儿,应该起疹子了罢。”   李终南一低头:“多谢。”   屈夜梁大笑两声,身影倏然没入小径之中。   愣神甚久,李终南深吸一口气,这才往义庄走去。 第16章   搁置玉英尸首的地方便是在李府义庄后面的一间小房里。   像玉英这样的奴婢自然不能进义庄,毕竟里面供奉着祖宗的灵位。   李终南见木门虚掩,向里睇眄一阵,却见一个身型瘦小,身着男装的女子背对着自己,坐于桌上。   李终南无奈一叹,忖道,这屈夜梁可真是人精,知道官府里的仵作请不得,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小女娃来诓自己。推门步入,待看清了那女子背影,李终南的嘴角却扬了起来。   李终南道:“魏女侠别来无恙。”   那女子扭过头来,一双杏眼盯着李终南一通猛瞧,惊声大叫:“阿蒙!你可是阿蒙!”   李终南笑意更深:“数年不见,魏女侠声音还是这般洪亮。”   魏小鸾喜不自禁:“阿蒙怎么这样俊了,怎回李府了,师伯可是也回来了?”   听得她这样一问,李终南垂下眼眸:“他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魏小鸾不解其意:“他与铸剑少主逍遥去了?”   “若是那样,若是那样便好了。”李终南苦笑一声,“我多希望是那样。”   见李终南神伤不已,魏小鸾一愣,好半天才道:“怎会呢?怎么会呢?”   “以后再与你细说。”李终南复而抬首,“我现在是李府八少爷,李终南,不再是阿蒙了。”   魏小鸾又是一愣,不过也是反应极快,立即明白了其中曲折:“我理会得,我不会乱说的。”   李终南眼眶发涩,只觉心肝断绝,再多提那人一句便要流下泪来,只得仰起头向前两步,指着玉英的尸首道:“魏女侠可是看过了。”   魏小鸾这才回过神来,忙从桌上跳下:“是了是了,看过了,这位姐姐可真是位可人儿,怎么就这样去了呢?”   李终南将昨晚发生一事告诉了魏小鸾,瞒了有人栽赃晓舟珩一事,听罢,魏小鸾问及那镇纸,李终南只道是处理了。   “可怜姐姐。”魏小鸾边说边从身侧那个包裹中掏出一根长针,飞速指了指玉英的尸首几处,“她是昨夜四更遇害;舌头确为生前割下,约莫是前天戌时左右;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但是你所谓的那个肿包并非其致死之由,包括遭人-侵-犯-俱是在其死亡之后,真正死因是这个——”   魏小鸾不知从何处掏来一块布子,捏起玉英身边的一根绣花细针,在李终南眼前一晃:“可是看清了,这跟针便插在后勺死穴之处,一击毙命,可见行凶之人颇精歧黄啊。”说罢便似笑非笑地望着李终南。   “你可别这样看我,可不是我杀的。”   “好罢,好罢,信你。”魏小鸾又道,“这个脓包倒像是为了掩饰这跟针的了,再者,不看那镇纸我倒不知这位姐姐脑后的肿包是不是被同一物什所致了,观其伤痕,虽与你方才交代尺寸不差,但保不齐是他物。”   李终南一眯眼:“如此,那魏女侠觉得会是甚么?”   “我只是个江湖仵作,又不是推官,自然不知是甚么。再说验尸这些三脚猫功夫还是从师父那里学的,师父又没机会将她从师伯那里学的悉数传授于我。”魏小鸾念叨着,“或是玉大人在此,根本不需要我,这事件如何,他也能立即能说上一二。”   李终南无奈道:“你每次见我都要夸玉大人,现在他人在何处都不知,是生是死都不甚明了。”   “玉大人是可怜人,我师父也是可怜人。”魏小鸾道,“都怪那个……罢了不说了。我说这些可是能助你破局?”   “自然,多谢。”李终南点头,复而抬手一指放置尸首旁边被魏小鸾退去的鞋袜,“你可是发现她鞋底的香灰了。”   “自然发现了,我只是不明白何有香灰?按你方才所说,这个姐姐又不是打扫义庄的。”   “我倒是有几种猜想,不过还不能确定。”李终南一侧头,“不管如何,此局我定会解开。”   见李终南胸有成竹,魏小鸾心情也好起来,遂收了针:“那我走了,金陵都说这李府好,我倒不觉着,这一草一木倒是让我透不过气来。”   李终南道:“魏女侠更喜落拓江湖,而非笼中之雀。我送你出府。”   边说二人边出了小屋。   李终南突然道:“这人的死亡时间可是被人动了手脚?”   “我知你想说甚么。” 魏小鸾道,“但是这位姐姐,没有。”   李终南点点头,自己信得魏小鸾,况且自己也去问过,自从那日午时晓舟珩与跟踪他的自己见过玉英后,再也无人见过她。   而正是由于前日午时到戌时这段时间里,再到昨日丑时玉英毙命,她一定看了,或是听了了甚么而遭此横祸。   “魏女侠以后可有甚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罢。不过我这些日子总觉得有甚么事情要发生。”魏小鸾口中喃喃,“丹徒也是,金陵也是,处处死人,处处都不太平。”   “丹徒城?”李终南疑惑道,“镇江的丹徒?”   “八少爷不知?”魏小鸾抬起头来,十分诧异,“镇江杨府在鬼节前夜被灭了门。我前几日碰巧刚从那边过来,各路都查得紧,京官都来了。”   李终南闻之一惊,怎会如此?   “可有生还之人?”   “自然没有。”魏小鸾压低声道,“说是二十年前那个鬼外子又出来犯案了,杀了一夜,血都流到中街上了。第二天人们出门祭祖,却见那门外血流成河,沿着血路一路上去,见杨府大门紧闭臭气熏天,推门便见杨府管家的脑袋,众人尸首便堆积在正厅,又是肉酱又有残肢,真真惨不忍睹,去的人都呕吐不止,回来一个个都生了病,报官后才知道杨府几百人一夜之间都没了。”   魏小鸾一顿:“刚开始以为是厉鬼索命,后来不知何人一提,才觉得像鬼外子所犯。”   “怎会如此?”李终南只觉不可思议,“你方才说京官来了,是何许人也?”   “沈骞翮沈大人。”魏小鸾一歪头,咂舌道,“那人声誉那样不堪,作风又不端,能破得了么?”   “沈大人位高权重,圣上自然也不会派尸位素餐之人来处理这样一事。”李终南道,“你说金陵也乱,可是因为请你来李府一事。”   “自然不是,我方才来的路上见到大批衙役往河西去了,多问了一句,说是河西的金汤巷里死人了。”   金汤巷,那不就是方才李管家口中付二所住之处?   李终南心中浮现出不详预感,但还是故作镇定道:“成天死人确实人心惶惶,你这次在金陵呆几日?”   “大概会有一段时日罢,我就住在玉壶坊尽头那家药铺后面,你若是还要帮助,派人寻我便是。”   “多谢。”   魏小鸾怅然一叹:“我希望你寻我,毕竟你我相识数载,我能帮你。但我又不希望你来寻我,你若寻了我,那就是又起了祸事,又死了人,可我不愿看见死人。”   “我理会得。”   “恕我问一句,你是为了给师伯报仇才回李府的么?”   “然也。”李终南答得坦然,丝毫没有隐瞒之意。   “我就说,第一眼,便觉得你与师伯像极了。”魏小鸾眼眸一扫四周雕梁画格,道,“那你可是查到了这源头在这李府之中?”   李终南轻应了一声。   “可是寻到了主谋?”   “还不曾。”   “侯门凶险,前路多艰,你可要多加小心。”   “多谢,魏女侠在外也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我有武功在身,怕甚么!”魏小鸾听李终南这样一说,粲然一笑,如若春风:“本娘子可是妙手灵空魏小鸾。”   李终南也生出一笑:“也是。”   “我觉得你很是不一样了。”   李终南淡然道:“为了成为他,自然要放弃一些甚么。”   “非也非也。”魏小鸾摆摆手,“我是说,阿蒙,恕我最后这样一次叫你,长大了。”   二人避着府内众人,在庭中柯影里,过了一个又一个游廊,终于行至别院一处侧门处。   “八少爷回去罢,不送我了。”魏小鸾跨出侧门门栏,一步三回头,声音含了颤音,“你多保重。”   李终南驻足,只当看不见魏小鸾眼眶中呼之欲出的泪珠,冲着魏小鸾离去的方向长辑一礼:“魏女侠也是。”   ……   自昨日与友人一别后的江如里按耐不住好奇,今日便想去将晓舟珩屯书之事问个清楚。本想着直接去寻皇甫褚,没想到那人居然不在家中。问了邻舍才知皇甫褚一早就出了门去。   想必他还是去了应天学府,于是江如里便去了一趟。   江如里这一无官职二无名气的纨绔子弟当然是进不去这学府的,但是江如里有个好爹。待亮了身份后,江如里便悠悠闲闲扇着今日才换的玉骨折扇在学府里转悠。   待江如里反应过来之时,自己竟不知走到了不知名的道上。   尽头有间小屋虚掩着门,江如里往里一看,看到一个身着儒士服的男人背对着自己,似乎在看书卷。   江如里心下道:估计是学院里的夫子,边想边向后撤了步子,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只听里面那人道:“公子留步。”   江如里一惊,学院里的夫子声音竟如此年轻,只好进了门去,冲那人背影施了一礼:“在下多有冒犯,不是有意打扰,误入此处,对不住,对不住。”   那人没有回首,似乎还在翻阅手中册页:“此处乃学府重地,公子何来误入一说。”   趁那人说话的空档,江如里瞥了一圈房里陈设,房内翰墨盈几,茗碗香炉,角落里尽是累积成沓的书卷,旋即明白了几分,于是道:“在下不敢隐瞒,今日是为了寻人,不知此处乃著作局重地,多有得罪。”   “著……作局?”那人颇为犹豫,身型一颤,放下手中书卷,慢慢转过身来。   待江如里看到那张脸,双腿像是灌了铅,抹不开步子:“怎……怎是你?”   “你可是来找绝艳余采的?”那人走到江如里面前,淡然一笑。殊不知那一抹笑,在江如里眼中,是厉鬼,是罔两,是去往阿鼻的通关度牒。   且说李终南在送了魏小鸾出了府后,一直在问自己:杨府怎么会出事?这明明与先前几人计划不同,走往了一条无法撤回的路上。   想起那夜之事,李终南忽觉疲惫不已,总觉得自己漏了些甚么——自己,楼北吟以及杨诘。   七月十二楼北吟与杨诘互换身份,杨诘扮作楼北吟,去见了江宁府判官吕鸿秋,十四日与他一同到李府。而楼北吟则化身杨诘入了杨府。   难怪晓舟珩对楼北吟所说鬼外子之事深信不疑,原来镇江杨府,真真发生了惨案。   若现在让楼北吟打掩护,自己赶去丹徒城一探究竟也不是不可,况且那边又是沈骞翮主事。只是听说河西那边死了人,李终南心下便慌了起来,哪有这么巧合之事?绝艳先生的安危可有保证?他可不能死,起码现在不可。   李终南忽觉血气不通,前额不尽滲出几滴薄汗,双手手经一乍一乍痛了起来。他忍不住倚了身侧高树,树身摇晃引得鸟雀竞相争鸣,满眼的雀儿中,却是有一只雪白的鸽子,混在其中盘空恣嬉,突兀却过分美丽。   李终南盯着那鸟儿出神,心下早已不知飞向了何处:也不知绝艳先生喜不喜欢吃烤乳鸽。   作者有话要说:文章小结:新出场人物江湖仵作妙手灵空魏小鸾,其师父是李终南师父的徒儿。   江如里去应天学府之由于第七章提到(尹提到晓为应天学府编书,江好奇就去了。)。 第17章   晓舟珩没有骑马,他怕他连自己的会意也丢了。   晓舟珩暗自责备自己的没出息,明明有那么多疑问,但真真正正与李终南碰了面,自己却甚么也问不出,直直让那人牵着自己鼻子走。   待晓舟珩离府,又在金汤巷巷头的摊子上吃过一碗面后,这才进了巷子里。不知为何今日巷子里尽是人,远远的,晓舟珩便看见了熟悉人影。   “民瞻?”晓舟珩没料到会在此处又碰见禹泊成。   禹泊成听见有人叫自己,一抬头便看见人群中鹤立鸡群的晓舟珩,随即眉开眼笑,丢下手下便往晓舟珩这便跑来:“恕汀!”   “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可不知,我和弟兄们才把那几个人运回府里,又有人来报案说是死了人。诶呦,出事的那家叫甚么来着?”禹泊成抓了抓冒出些胡茬的下颌,挤着眼睛正在费劲儿回想。晓舟珩往出事的巷子深处一探,百姓里里外外将本就狭窄的小道堵了个严严实实,甚么也看不见,这让晓舟珩心中升腾出一股不祥之兆。   “付二,对,就叫这个名字。”禹泊成好似灵光一现,报出了这么个大名。   “怎么死的?”虽心下已有准备,晓舟珩却还是被这个名字吓了一跳,抬眼问禹泊成。   “遭了贼。”   “甚么?”   “你也很意外吧?”禹泊成一耸肩,“这金汤巷原本就是流民聚集区,哪里有甚么东西可偷?”   “能否让我进去一观?”   “按理说不行,但在我这里可以。”禹泊成傻呵呵一笑,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动作,转身为晓舟珩开道去了,“诶官府办案,让一让,让一让了。”   进到屋内,确实如禹泊成所说,是遭了窃贼,内有明显打斗痕迹,气味难闻,本就小的屋内更是翻了个底朝天,能摔的锅碗瓢盆都碎了一地。   周围邻里也是听闻声响过来一探,这才发现付二家出了事。   一名男子面目全非倒在地上,胸口一个狰狞的血洞堆积着凝固住的血块。身侧围着几个仵作,见了来人也都退了出去,并告知二人这男子死了不超过一个时辰,死因便是胸口那个被利器捅开的洞。   可是没人寻到凶器。   晓舟珩环视一周,道:“这怎么如此刻意,邻居听见声响,但到了之后人已经是死了一会儿了。”   “刻意?我倒觉得能说得通,金汤巷本身就是赌徒酒鬼聚集之处,他们的话哪里信得?再说这入室的歹人不知钱财在何处,自然要把器具摔碎。来者是熟人,没有防范,行凶之人便一下了结了此人。”   禹泊成蹲下看那男人片刻,又翻了翻那人衣物,突然叫道:“有了。”   “甚么。”晓舟珩道,“有线索了?”   “一般来说,面部辨认不了的尸首,无非有二,其一便是确实面部在冲突中伤了,让旁人以为不是本人,其实就是本人,势必是伤他之人故弄玄虚;其二就是想来个金蝉脱壳,好诓一诓旁人,不过。”禹泊成狡黠一笑,“这小贼想骗得过他禹爷爷,怎么可能!”   禹泊成冲着门外大喝一声:“去把付大给我找来!”   立即就有几个捕快领了命去。   晓舟珩道:“付大?莫不是付二兄长?”   禹泊成抬头一笑:“然也,那个付大是个赌徒,为了赌资当了好些年的下手把子*。付二来衙门赎过他几次,而且那两人是孪生子,生得一样,旁人根本分不清。”说罢他指了指倒地男子手掌里的横纹,“恕汀,仔细看看那是甚么。”   晓舟珩凑得近了些,一眯眼,只见倒地尸首手指微黑,且还起着泡,而手心处却是有一样异物:“看着像稻草芯。”   “是了,下手把子需要绳子或是竹竿才可翻墙,虽身着付二衣饰,我刚一瞥就知晓这人肯定不是付二。”   晓舟珩惊讶,自己也是头回看见这样一面的禹泊成。   倒是自己平日里小瞧了他。   果真不出一会儿,方才出去的几个捕快回来,说是没有在付大的住处凌乱不堪,没有寻到人来。   “我可知道那付二虽然是下人,可在李府上做的可不是粗活。”禹泊成道,“这付二还是心思缜密,知道给让兄长穿上自己衣服,可惜怎么就没看见这跟稻草芯呢。”   “可是。”晓舟珩一顿,“若两人生得一样,那付二为何要毁去付大的脸?可不就是多此一举?”   禹泊成一愣,这倒是问住了自己,半响才道:“好像确实有理,为甚么?”   见禹泊成蔫了下去,晓舟珩连忙道:“可能就是两人搏斗了,伤了脸。”   自知晓舟珩在安慰自己,禹泊成便打起精神:“管他付大付二,先发告示缉了他们再说。”   正当两人要往屋外走时,晓舟珩突然又问到:“民瞻,你对李府上的屈公子了解多少?”   “屈公子?”禹泊成转过身,皱起眉头好一阵想,“桀傲荡风屈夜梁,在江湖上有点名气,不过好久都不过问江湖中事了,他跟在六少爷身边也十余年了罢,好像也是在做官了,怎么?”   晓舟珩想着禹泊成之前在江湖游走过,对江湖中人有所了解,这样也许便能探出李终南与屈夜梁是否相识了。于是晓舟珩道,“你知道他与李府八少爷……”   话还未说完,那边一个衙役过来说是有事要报,禹泊成还不曾听完晓舟珩余下几句,便匆匆去了。   晓舟珩自然不便再打扰禹泊成,自己也出了门去。   禹泊成被名叫王散的衙役唤出去后,那人耳语几句,禹泊成大惊,连忙与他出了巷子。   二人来至一片开阔之地,禹泊成开口道:“你说发现一个从镇江逃过来的杨氏后人,在何处?”   王散微微弓起身子:“自然是在……”   话说一半,趁禹泊成连神屏气认真听寻之时,又直起身子,一拳直去禹泊成面门。禹泊成躲避不及,硬是迎了,随着清脆的咔嚓声,禹泊成鼻翼折断,鼻骨直直插入面部,瞬时鲜血喷涌而出,王散又是一拳打在胸口,禹泊成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王散走至禹泊成面前,正欲下死手,却依稀听见脚步声,这厢只好收手,疾步离了此地。   这边出了付二住所,晓舟珩还在思索尸首面部被毁一事,若倒地之人为付大,那势必是付二毁了付大面容,再将自己衣服给他穿上,但为何要毁去?误伤?若付二不毁去,似乎还能全身而退,禹泊成还有可能不会发现那根稻草芯。   若倒地之人是付二,那就是付大给他手中放的稻草蕊,可还是说不清为何要毁去面部。   难不成倒地那人既不是付大也不是付二?若真是如此,又是付家兄弟二人做局,找别的尸体来扮付大或者付二?那倒地之人会是何人?目的为何?   晓舟珩从来没觉得世事能如此多艰,感觉自从李终南来了府上,自己就没一刻悠闲,竟是硬生生改了自己平日里的疏懒之性。   但无论如何,玉英之死与付二一定有甚么关联。   天色将晚,晓舟珩不知为何这条巷子竟是如此之长。   若策划这一切的人,就是想抹去一些信息,从而让发现尸体之人陷入如此怪圈当中呢?晓舟珩突然明了从一踏入付二家中那股怪异之处是从何而来了,入室打劫发生在白日本身就不合理,又是一顿折腾,好似让人快点发现付二家有人毙命似的。   这与玉英之死时自己发现的现场可不就是一模一样?   想到此,晓舟珩连忙转身往付二家走去。   方才转身,晓舟珩眼前忽现一人,男人掩着面,明显刻意压低了声音:“太聪明也未必是好事。”   来者不善!晓舟珩觉得那人音色分外熟悉,却一时想不到是哪位,四下无人只能转身撒腿跑路,哪知眼前一黑,那人竟抬手给了晓舟珩背后一刀。   一天被追杀两次!晓舟珩心内直呼上天不公,一来觉着自己的血液分外灼人,二来痛惜这才穿了半日的长衫。顾不得疼痛,也不知那人有没有在追,晓舟珩只能竭力向前跑去。   也不知深一脚浅一脚跑了多久,晓舟珩自觉精神不济,脚下一个踉跄,却教人揽了去,熟悉的声线在晓舟珩耳边升起:“我说甚么来着?”   “我……”一张口便扯了背后的口子,又要滲出血来,晓舟珩疾首蹙额,咬牙忍住剧痛,堪堪从嘴里憋出几字,“你……怎么来了。”   “你走后我想了想,你不会武,我心难安。”李终南圈住软倒在自己怀中的晓舟珩,点了他后背几个穴位,又脱去自己外袍简单为其止了血,“我师父曾教我,逞强没甚么好事。”   晓舟珩心下觉着这李终南还是跟踪了自己,但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艰难道:“有禹捕头和他的手下在,谁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如何,只是……”   “金陵总捕头禹泊成?”李终南挑了挑眉,将晓舟珩背到背上,“你倒是与我说说他现在人在哪儿?”   “罢了,先回家罢,李某给你再细细包扎,你若是体力不支,大可闭上眼睛睡会儿。”晓舟珩从李终南口中听出几分戏谑玩笑之意,却着实没力气反驳,“到家了你也可不醒,但是,要梦到我。”   晓舟珩眼皮渐沉,似在朦胧中窥见李终南手上的点点红斑,不消细想,很快便闭了眼,合着拂面夜风入了眠,或许是今日太累的缘故,但绝不是李终南口中的回家二字太过安心的原因,绝不是。   只是晓舟珩太久没听过这样一个词了,一定是。   作者有话要说:下手把子:翻墙进屋的小偷。 第18章   沈骞翮有些反胃。   他还是不能接受自己随便一揭白布便是楼北吟尸首这一事实,他还看了好几遍,即便那脸早已不堪看,尽显了些尸斑且肿大了数倍,可是,那的确是他沈骞翮看了数年的脸。   沈骞翮本就是个易伤风月的人,这下真是觉得一腔怆然无处发泄,只能掐了几下公良昃结实的臂膀。   更要紧的是,他还没掐动。   玉如轶还告诉他,这不知名,且身着朴素的尸首还是在杨府里发现的。   楼北吟怎么会去杨府?他去杨府做甚么?明明七月十一那日他还是穿着官服的,他的官服去何处了?   听闻此人便是状元郎楼北吟,玉如轶也吃了一惊。不过过了半响,玉如轶唤来一个衙役问询后,冲二人道:“楼北吟是镇江人士,早年离了此地赴京读书,若是与杨府中人认识也不奇怪。”   “不过。”玉如轶道,“他是杨府上唯二全尸体中的一具,而且此人是自尽而亡。”   玉如轶见二人不说话,又道:“两位大人移步这边,灭门者残暴无比,全府的仵作到今日也只缝合了不到三十,也是府上之人为先,下人在后。”说罢那边衙役连续掀了布子,又露出几具狰狞可怕的尸首出来。   “这具是杨埭山,受伤最重。”玉如轶一指,侧头看向身旁一个仵作打扮的人,“你来说。”   仵作向前一步,弓了弓身子:“二位大人,杨老爷身上的伤尤为奇怪,怎么个奇怪法呢,小的见过那么多尸首,这具实在太过,实在太过……你们说说,杨老爷造了什么孽,那歹人那样恨他,他身上集了钝器锐器伤十道,刀刀见血,下下刺肉……他还中了毒,还中了毒,七窍也都破了,都破了。”   沈骞翮甚是不喜这个故弄玄虚的啰嗦仵作,嗔道:“难道行凶之人是哪吒不成,还有三头六臂?”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仵作干笑两声,“小的只是说老爷分外招仇人,招仇人。”   沈骞翮一翻白眼,不再理会那人,扭头问玉如轶:“你说还有一具全尸,在何处?”   玉如轶又引二人去往一边,衙役掀开了布子,见到那脸的一刹那,沈骞翮呼吸一滞,他认不得那尸首,但是那人即便是死了,却还是能窥见几分清俊容姿。   若是活着,不知还是怎样一位逸态翩翩的倾世公子。   公良昃不自然地一皱眉,自觉沈大人真是疯了,对着尸首都能发起痴来,殊不知在他面前的自己胜了那尸首千万倍。公良昃立即就挡了沈骞翮的视线,问道:“这人倒不像自我了结,可是受了内伤。”   “不尽然。” 玉如轶一扬手,衙役将尸首翻了过来,“被利器戳中后背,震碎内脏而亡,仵作验过,背后是锐器伤,且这具尸体是在杨府附近寻见的,估计是为了逃跑,但还是丧了命。”   沈骞翮自然不满公良昃此举,将他推开,探过头来:“此乃杨府中人?杨埭山膝下有五女,本官怎么没听过杨埭山有这样一个儿子?”   “近几年坊间有杨埭山寻子的传闻,说是其早年有纳过一名扬州瘦马为妾,正妻容不下,借杨埭山外出将那名有身孕的女子赶出家门。杨埭山虽已知晓那妾有了身孕,但当时碍于正妻家世不好追究,不知后来杨埭山从何处听说自己有了一子,流落在外,估计就是此人了。” 玉如轶道,“在案发不久,说是寻到了这名男子,杨埭山大办一场酒宴,并唤那孩子为杨诘。”   沈骞翮又问道,“酒宴都是何人来了?”   “就是杨府上人,闻讯过城中数人,无人见过所谓的杨公子。”   “仵作还验过,楼北吟自尽是用剑,与杨公子背后那道致命伤痕一致,但是还未寻到那剑。”玉如轶又道,“再者,五门十八宗无一派系承认此事。”   玉如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合计楼北吟便是杀人凶手。   沈骞翮自然不信,就楼北吟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怎会突然嗜血杀人。   若真是如此,那只能说明楼北吟段数甚高,或沈骞翮双目甚瞎。   沈骞翮自然二者皆不可能承认。   沈骞翮又扒开杨诘尸首后背的那条伤口来看,总觉得那剑痕好似在何处见过,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玉如轶见两人都不再吭声,于是引了二人去了府堂。   这边又来了个书生模样的人,行了礼后送上一叠文书,“这是下官寻见与杨府有关之事,包括了杨老爷近几月接的大单,还有可能存在的仇人,请沈大人过目。”   沈骞翮翻了翻,神情凝重,“杨埭山不是镇江人士?”   “二十一年前迁户于丹徒,便成了镇江人士,之前住往何处,下官还在查。”那官吏有些忐忑,“杨老爷的正妻吴氏约莫也是那时候赶了那名小妾出了府。”   “二十一年前,不就是瑞和二年。”沈骞翮与公良昃一对视,心下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沈骞翮又一翻页,除过一些杨埭山的家眷信息之外,论杨埭山本身便是寥寥几字,眉头不由拧起,“就这些?”   那小官一低头:“下官无能,都道杨老爷是做牙侩*的,若是人请,杨老爷才会出山;不做牙侩时,就打理丹徒两间书画铺……”   现在沈骞翮回想,好像确实如此,本身作牙侩就颇为争议,为一众商人所不齿,更何况经过杨埭山之手的,无论是甚么,当然还是古玩字画居多,一定都能卖得好价钱。自然巴结杨埭山的人多,朋友多,因而仇人也多。   翻至最后一页,看样子是玉如轶亲笔列出的可疑名单,洋洋洒洒数十人,上到朝中官员,下到武林豪杰,不由让沈骞翮叹服玉如轶心思细腻不输其堂兄。   不过这里面水深如何,着实让沈骞翮好奇得紧。   “你下去罢。”   见小官踌躇,沈骞翮好奇道:“还有甚么?”   “回沈大人,那个鬼外子的传言……”   “鬼外子?身为官吏,这些民间传言你也信得?本官自会查明,不可再扩散恐慌。”沈骞翮似有些不耐烦,直接否认了那鬼外子的传闻。   小官甚是汗颜:“是是,下官理会得。”   “你是如何想的?”待那小官走后,沈骞翮将手中几页纸递与一直沉默不语的公良昃。   “难讲,先从杨埭山身份查起罢,还有那个儿子,包括楼大人。梳理下关系,估计就能查出几个冲突矛盾之人。若直接说此乃楼大人所为,有些仓促。”公良昃接过那几张纸,垂目一扫,沉声问道,“沈大人,玉知府可信吗。”   “天晓得,且走且算。”沈骞翮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小腿,漫不经意道,“先去杨府罢。” 随即起了身,冲公良昃展颜一笑,“谁知这次来镇江是圣上之意还是钟不归的撺掇。不过阴谋也好,陷阱也罢,不是还有你么。”   公良昃一怔,下意识按了按腰间佩刀,轻声应了一句:“也是。”   二人出了门,与等在外面的玉如轶一同乘了马车,在一众衙役的护送下去往杨府。   先不论楼北吟或是杨埭山身上的谜团,就单讲这一夜之间百人失了性命,杨府府邸并非处在甚么深山老林,恰恰是在丹徒城内,附近众人在夜里甚么也动静没听到,这本身就不合理。路途中问过玉如轶,得知这些人体内或多或少都残存着迷药,但那迷药是甚么,还有待商榷。   待几人下了马车,沈骞翮老远就闻见了腥臭之味,再抬首望去匾牌,只见杨府二字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虽自己风风雨雨也经历不少,但还是头重脚浮,忍不住干呕起来。公良昃见状,连忙扶住沈骞翮,轻拂那人后背,又从衙役那里接过了水,喂给沈骞翮喝。   玉如轶自觉太伤风化,光天化日之下两人就是此番偷眼调情,也不知哪里冒出的无名火,冷哼道,“不如沈大人先去休息,杨府内部气味更是不堪,犄角旮旯里只怕还有尸块,只怕沈大人娇弱之躯受不住。”   “受得住,受得住。”饮了水的沈骞翮明显缓过来一些,直直冲玉如轶摆手,“想当年本官还被你堂兄误埋在尸堆里,还不是活过来了。”   玉如轶一皱眉,不去接沈骞翮的话,径直进门去了。   杨埭山身为富商,自然府邸也是气派,亭阁楼宇,山石花木一样不少,可惜现在看来,却处处皆是不详。   杨埭山的书房尤其凌乱,依稀能见搏斗痕迹,沈骞翮看着满室狼藉,脑中不禁浮现出那晚的血流满地,尸横屋院,不由自言自语道,“他们一定在找甚么。”   忙活半日二人即找不出甚么,也确实又些力竭,这厢拜别了玉如轶后,便回客栈歇下了。   是夜,已是三更过半,沈骞翮还在自己房中忙碌着。   “那是甚么?”公良昃一进门便瞧见沈骞翮抬手放了只鸽子出去。   “一个讨人嫌的孩子罢了。”沈骞翮道,“比五年前更阴魂不散了些。”   听到五年前这几个字眼,公良昃眉头一锁,快步至沈骞翮身侧,“何人?”   “还能有谁。”沈骞翮一翻眼皮,擦了擦手,挑手用竹签插了一块桃肉放入口中,“可是记得江山玉医李贤槻的小徒儿阿蒙。”   “自然。”公良昃道,“沈大人有甚么事要与他讲。”   沈骞翮又翻了个白眼,非常不喜公良昃这番咄咄逼人的态度,“你是不知,阿蒙还是到金陵去了,估计是要等李将军回府,将五年前之事问个清楚。”   “说实话,五年前那事若是不查清楚,便一直是隐患,所以我默许他暗自查那件事。若是玉大人在,也一定会容他查这件事,毕竟那孩子……”见公良昃不应声,沈骞翮自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又道,“他问我在杨府一事。”   “杨府之事,他做的?”   “倒也不会。”沈骞翮道,“那孩子生性纯良,随了他师父。”   “那个小子需要除掉吗?”   “说甚么?乱来!”沈骞翮吓了一跳,示意公良昃再靠近些,公良昃顺从地垂下头,沈骞翮捏住他的下颌,喂了他一口桃肉,“甜吗?”   公良昃一怔,嘴巴咀嚼了几下,桃肉的汁液瞬间在牙间漫开:“甜。”   “甜就不要乱讲话,再去洗个桃子来。”   公良昃浅浅点了下头,也不管夜色如何,便出了门去。   沈骞翮脑中一直在想楼北吟与杨府之间的关联,乌栖声声中,捱不住近日车马劳顿,困意不经意间席卷上来。   待公良昃回到房中,只见沈大人早已耷拉着脑袋,呼吸均匀。   公良昃望着着那张脸许久,将手上还有水珠的桃子搁在一边,手在自己衣服上抹了两下后,这才俯下身子,抱起那人,轻轻在那人额上一吻。   怀中男人轻哼一声,口中喃喃,“谦埃。”   苍其尘,字谦埃,过去五年,沈骞翮都深陷于没能救得那人的愧疚当中。   公良昃神色不明,又是一吻,低声道:“以后都要唤知晏,公良知晏。”   公良昃,字知晏,以后都会代替那人的公良知晏。   作者有话要说:牙侩:商人,为买卖双方说合的经纪人。   李贤槻,字慎之,真李府八少爷,人称江山玉医李贤槻,李终南的师父。 第19章   晓舟珩半夜醒后,发觉李终南已经为自己包好了伤口,并将自己送回了房内。别红见晓舟珩醒了,便激动地向他夸赞八少爷如何倜傥跌宕,以及那张比六少爷和屈公子还要蛊惑的脸。   晓舟珩想起今日李终南一举,想必他看了自己身子,不觉有些难为情,这边听别红又道:“不过好奇怪,八少爷今日问奴婢七月十四那晚先生睡得如何。”   夜色深沉,别红不曾见过晓舟珩忽而凝滞的面容:“你如何说的?”   别红一叹气:“奴婢能如何说?自然是答好,先生又不是不知道奴婢嗜睡的毛病。”   晓舟珩点点头,别红又提起了另一茬——十八少爷李韫兀少爷已经招了这书是从晓舟珩这里借出的。   曾夫人又想起那夜李终南提过晓舟珩去过教坊司,曾夫人一怒之下便让管家扣了晓舟珩半月月钱。   但这本书如何去到曾夫人长衫里的,谁也搞不清楚。   这事儿就这么翻篇了。   但是晓舟珩不能翻篇。   “这小兔崽子。”在朦胧与疼痛中,晓舟珩一个翻身下榻,坐在地上,对别红道:“一早就去与少爷小姐说,上课!”   别红第一次见-赤-裸-上身的男子,虽大半都缠了纱布,但还是在月色里窥得几分晓舟珩的□□。别红自然是羞得满脸通红,连忙捂上眼睛,只留个缝隙:“先生,先生您还是回床上罢,地上凉。”   待晓舟珩再一睁眼便是七月二十清晨,入了书房晓舟珩自然也没有说李韫兀甚么,照常拿出了书开始讲。   “上回说到籴匡解,今日来讲武称解:大国不失其威,小国不失其卑……” 晓舟珩余光瞥见李韫望一直盯着自己,双目澄澄,于是道,“十九少爷,可是有甚么问题?”   李韫望沉吟不决,问道:“绝艳先生,史书这样晦涩难懂,我们为甚么要学。”   李陇莎问:“史书上都是对的吗?”   李韫兀也问:“史书都是何人编的?”   晓舟珩心下道:终于来了。   晓舟珩遂搁了书,道:“史如何,史为折俎,史为源中根本。习史之由重则有二,一则,可利己修身。史中自有九庙,九庙中自有圣贤。圣贤如何,从史中窥得圣贤之道,便知圣贤如何。悟得圣贤之道,便可入君子之列。”   “二则,可助人为国。生于侯门世家,不可眼中只有高台曲池,余庆万贯,还需铭记史中遗墟凋敝,若是日后入仕为官,切莫不可复循覆车之轨,再生史中之误。”   “身为我朝子民,华夏后人,更要学史,对史书之上记载事件人物略通一二。”晓舟珩自然也不期望自己这样泛泛一言,三个娃娃听懂多少,目光一沉,接着道,“若是何日我朝国土教人霸了去,即便迫使我朝子民被发左衽,或是习蛮夷语,但精神不灭,国可再复。”   “再答二十小姐的问题,当今天下书籍皆为著作局所编。”晓舟珩道,“著作局乃我朝一司,忠于圣上一人,下雇九品以上文吏,或是,公笔吏。”   著作局,我朝掌管编纂修书之处,下分两类文吏,一类是临时受雇,譬如有才有学识之士皆可任职。而第二类,永生受雇,表面上似乎也是应付预撰编书,但更重要的便是通过稿件来传递情报。   第二类文吏,世人称其为公笔吏。   著作局次能早就从前几任皇帝便开始实施,起初确实为不错的控国集权之法,这些散出去的公笔吏匿在市坊的大街小巷,可以是街头的测字散人,亦可以是街尾的账房先生,只要是识得几个字的,提起过笔的,皆有可能是公笔吏。   出自公笔吏之手,表面上可能是一封家书或是一剂药方,旁人拿去看了读了也不要紧,毕竟无法破解其中奥秘———解密之法只有公笔吏内部之人才能知晓。   相较于军中的字验,那可是更为复杂。   这本应是万全之策,后因培养公笔吏代价过高,时间过长而慢慢被搁置,毕竟要成为公笔吏不仅要懂得如何隐匿身份,还要阅遍百书,习得周易八卦,通晓天干地支才行,要不然无法传递信息,或是一眼教人一眼识破。   自数十年前钟不归入朝为官,暗中复活了这一职位,不知从何时起著作局渐渐成了棋盘上的黑子白子,为钟不归一人所用。待众人反应过来之时,钟不归的鱼钩早已抛向了我朝东南西北。明面上著作局还是为当今圣上所用,但是暗地里众人心里皆知这公笔吏是在为左丞钟不归办事。   几个小孩也不知为单单学史一问怎会引出灭国家破,个个都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李陇莎眨了眨眼,问道:“先生是公笔吏吗。”   晓舟珩笑了笑,又摊开手中书卷,将双眸藏于字里行间:“自然不是。”   放了课,晓舟珩记得李终南嘱咐自己去他那里换药。本来晓舟珩想着去寻李府上的郎中,奈何那人还是不在。碍于伤口还痛,晓舟珩只能硬着头皮去寻李终南。   晓舟珩正曲曲折折在园中走着,忽闻今日庭院分外喧哗,又见几个面生的婢子来回忙碌。   “那边怎么了?”晓舟珩心下好奇,拦住一个婢子问了。   “回绝艳先生,十七少爷由京城归府了。”   十七少爷李韫德,晓舟珩倒也只见过一面,听闻是在京城太学,师从翰林大学士,但具体如何,晓舟珩心中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晓舟珩不经意一抬眼,远远望去,长廊瓦叠间只见远处一人绮罗在身,正与六少爷李韫奕立于一处池水边说笑,似俯身探水中鲤鱼,那人眼角微翘,居然生得与尹旧楚一般的凤目。本是一对锦绣公子如画的光景,但说不出为何,那人给晓舟珩的感觉很是不好。   当下晓舟珩不愿多想,避了众人,去了秋水阁。   小院外也没有婢子,也不知玉英去后是何人服侍李终南左右,晓舟珩轻扣木门,没想到却是李终南亲自来迎。   李终南一笑:“绝艳先生,身子可还有不适?”   晓舟珩莫名脸上一红,接着又嗅到草药与香屑混合之味,嘴上便有些磕绊:“有……有劳八少爷,我罢……罢了。”   “那就好,脱罢。”李终南请了晓舟珩落座,又在案上置了茶,却见那人半天毫无动作。李终南嘴角一挑,又笑道,“昨夜该看的都看了,还害羞甚么。”   晓舟珩只得坐于圆凳之上,除了自己长衫与中衣,露出一片白净脖根与后背,美中不足便是昨夜李终南为他缠上的纱布,遮去了大片风光。   晓舟珩是头次来秋水阁,只见桌上摆了些自己不大认得的药材与数张写着字的纸,除此之外还九针与一些制药工具,想必是从府上郎中那处取来。一架云母屏风隔了前厅与后室,角落里置着一盆小香炉。   李终南绕至晓舟珩身后,小心为他取下纱布,手指时不时撩过晓舟珩-裸-露-在外的肌肤,每每触碰,尽是酥痒,使得晓舟珩直直激灵发颤。晓舟珩从未想过卸纱布也要得如此之久,好半天李终南才停了动作。接着晓舟珩耳际传来摩挲之声,似乎李终南在调制药剂。   两人独处一室,缄默无语,晓舟珩也不知哪里生出的惊羞害臊,只觉自踏入这房内一分一刻都甚是难捱。   李终南手法娴熟,又在背后为晓舟珩涂药,触及伤处,还是有丝丝疼痛,晓舟珩下意识躲闪,却被李终南扶住了-后-腰,动作言语都极其温柔,似将自己当稚子来哄:“莫要动,就要好了,敷上药便不痛了,你且忍一下。”   李终南手温略冰,晓舟珩更是热血上涌,片刻便额角见汗,浑身更是如煮开的虾子般滚烫。自然李终南也发觉晓舟珩异样,却甚么也没说,还是兀自为他裹了纱布。   完事后晓舟珩正欲起身道谢,须臾间便见李终南竟挪身半蹲至面前,伸手捏了一把晓舟珩的右脸,又用指尖轻轻挑了他耳边几绺青丝,低语道:“你的背那样好看,我自然不会让它留下任何伤疤。”   晓舟珩虽有准备,但还是没提防他如此举动,顿时面上赤色更深:“你……要做甚。”   李终南又往前凑了几寸,咫尺之距,气息深沉,似就要贴上鼻尖,那双骤然接近晓舟珩的明眸竟是藏了千百万种情憀,使自己竟鬼使神差地闭了眼。   良辰如此,误瞒良缘,解与我意同,只为留君须臾尔。   忽闻一阵匆匆脚步,一个小小身影立到了门外,似要推门而入——   “八少爷,您可在房里?”碧姗在房外问道,“六少爷托您去一趟衙门。”   李终南微微蹙额,遂起了身,与晓舟珩分了楚河汉界。   晓舟珩睁了眼,长舒一口气,别过头掩耳盗铃似望向他处,暗暗责备自己方才没由来的期许,心腑却如羯鼓开宴,半响不得停歇。   要问衙门那边何事,那便是付二被抓住了。   但奇的是,付二是自己走进衙门的,说是要报官。而报官之由,竟然却是被自己的兄长付大打了之后,抢了钱。   作者有话要说:晓舟珩借给李韫兀风月本的线:第五章,第十四章。   沈骞(qian一声)翮(he二声),字远翥(zhu四声),取自陶渊明,《杂诗》:“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公良昃(ze四声),字知晏,取自刘桢,《杂诗》:“驰翰未暇食,日昃不知晏。“ 第20章   李晓二人刚步入衙门,便见到颇为狼狈的禹泊成,原先还有几分俊俏的脸不仅肿胀,还缠着一圈一圈的麻布。   “民瞻,你怎么伤成这样?”   禹泊成挠了挠后勺,方露给晓舟珩一个无比傻气的笑脸,哪知便扯了伤口,呲牙咧嘴直直倒吸凉气。晓舟珩当他是追捕付二时受了伤,安慰几句,也不再深问。   按照付二交代,他于七月十八随众人出门采购,在汤记布庄外遇见了无所营为的付大,那人又向付二讨要钱去赌,付二没得办法,便与他去了一个巷子里给了钱。结果付大反手就将自己打晕。也不知过了多久待自己醒来时,身上衣物不仅换成了付大的,而且自己还被绑了起来,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来后,却见满城皆是缉自己的画像。   于是付二明白了,按自己对付大的了解,他势必这次是欠了外债,最有可能便是欠了天下第一钱庄,陶白钱庄的钱,因此需要更大一笔去填上窟窿,这才冒风险打了自己,假扮成自己进入李府偷窃。   若是如此,那便是玉英不巧撞上了正在行窃的付大,当作了自己心爱之人?付大却以为罪行暴露,杀了玉英。可是,有这样巧的事么?那断舌一事又如何解释?镇纸一事呢?付大明明可以选择更加隐蔽的抛尸之处,为何要选在密竹苑那种地方?   若不是巧合,那便是极好的一个死无对证!晓舟珩心下感叹这心思细密的布局之人。   李终南突然一笑,微微侧身,悄声对晓舟珩道:“这件事怎么还有十弟一份?”他离得太近,能隐隐嗅见他今日身上的淡淡檀香,晓舟珩耳根有些发红。   晓舟珩对此也并不觉得意外,赌博之人若是没了钱,势必为了赌资铤而走险,其中之一便是从庄家借钱,而放眼我朝,在做此等营生的,也只有号称富埒琋甫李佩芷所在的陶白钱庄。   李佩芷便是原李府十少爷李韫琋,乃三夫人秦氏所出,佩芷便是那人之字。听说数年前由于李韫奕排挤之由,李佩芷突然削肉还母,剔骨还父,脱离金陵李氏,转而投商。   绝境之中,短短数年,竟也是缔造了一段传奇,世人皆知陶白钱庄李大当家李佩芷,而不知李府十少爷李韫琋。   听完付二辩叙的张县令对此将信将疑,在李终南提醒下问及玉英一事,付二提起玉英时一脸茫然,困惑万分,待听闻玉英是被付大所杀时,居然伏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下众人愣了神,付二眼中悲怆不假,骗不得旁人。   张县令手中惊堂木连击案几数次,才止住了付二的哭声,只见付二眼中冒血,恨恨道:“李韫德杀了玉英,一定是这个狗贼。”   李韫德不就是今日才回府的十七少爷么?他有甚么相干?   李终南又侧过身来问:“十七弟可是与六哥……”   晓舟珩心下一惊,怎么连这个都不知,但还是应道:“非也,十七少爷是柳夫人的子嗣。”   付二肩上桎梏哐哐作响,声音俨然喑哑力竭,“那个狗贼难为玉英数年,纠缠不休,玉英之前与我说过,若是某一日死了,一定那人死于那人之手!”   衙门众人听完付二这一席话,有人便窃窃私语起来,张县令惊出一身汗,瞄了堂下李终南数眼,只见那人气定神闲,不为所动。   张县令心下连连咒骂这生事的付二,金陵李氏乃驷马高门,身份显赫,哪是他一个小小县令敢得罪的,于是连拍案几,斥道:“肃静肃静,你胡说甚么,十七少爷犯得着数年缠着一个下人不放?你事到临头还在为你兄弟袒护!他入府行窃又杀了人,你们分赃不均,之后你又杀了付大!”   “你给付大千百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杀人。我若是杀了人,还能自投罗网?”付二闷哼一声,“至于李韫德那狗贼如何,人人皆知,他在府上之时龌龊之事做尽,还用我来说?”   张县令大怒:“谁都知晓十七少爷常年在京城太学,付二你不要为了遮掩就血口乱语!”   付二嘴下骂了一句,又道:“你们寻替罪羊也罢,但那个狗贼必须偿命,我倒是问问你们,玉英死前是不是断了舌……你们这些龟孙敢不敢去搜搜他房里……”   还未说完,带着伤的禹泊成一个手急眼快,连忙敲晕了付二,赶紧让衙役押着付二去了牢房。   围观的群众陆续散去,李终南突然道:“还记得玉英鞋底的香灰么?她出事之前去过府内义庄,鞋底的灰是那日新灰。”   “管理那处的皆是三等婢女,她身为一等婢女去那里作甚?”晓舟珩有些诧异,“况且里面不都是李氏宗牌么?她可有甚么祭拜的……难不成为了尤夫人?”   李终南点头:“这是其一,其二我自觉她是去见甚么人,或是找甚么东西。”   晓舟珩疑惑更深:李府义庄那边鲜有人涉足,虽是个匿藏物品的不错之处,但她能找甚么?   李终南又道:“我查了玉英背景,确实清白,入府便在娘亲左右,后来便去了六哥那处。除了一年以前家人搬离并未上报以外,似乎没甚么不妥。”   待人皆散去,只余空室,这边张县令正欲移步,忽然一人迈进:“张大人。”   张县令一抖,以为是李府上人前来问罪,吓得冒了一头汗,正欲行礼,却发觉来者是姜府的大公子姜恻。   姜恻似乎才从江宁府府衙赶来,张县令望着比自己高几阶的官服,瞬时更是虚汗淋淋。   姜恻一笑:“张大人今日辛苦。”   这下更糟,姜府世代与李府交好,自四年前姜恻迎娶了李府十一小姐李凝酥之后,两家关系更密,尤其是姜恻与李韫奕又一向互为挚友,姜氏更成了金陵城里惹不起的主。张县令心下更为忐忑,忙躬身作揖:“不敢不敢,姜大人,下官……”   姜恻止住了张县令的口,问道,“听闻你今日审了一人?”   “正是正是,是李府上的一个小厮,偷盗,杀人。”   “这样严重?”姜恻微微蹙额,将双手背到身后,“那张大人要认真定夺才是,切莫听信歹人乱语,伤了无辜旁人。”   “是是,下官一定严按我朝刑司条律,不会放过一个歹人。”   “甚好,我相信张大人若是秉公办案,日后定能青云直上,携令正早日归京。”   张县令来不及细想姜恻如何得知自己是被贬而来,这厢除过连连点头,腰弓得更深以外,似无法再有其他之举。   好不容易送走了姜恻这尊大佛,张县令又闻一阵脚步声,正觉今日出门不曾看过黄历,又是哪位爷爷前来,抬首一看,竟然是早就离去的禹泊成。   张县令心头苦闷,自己一把年纪,孙儿也有了,到头来还是要整日战战兢兢,整日装别人的孙儿,此刻见到脸上缠着纱布的禹泊成,更觉晦气,板下脸愤愤道:“你不去抓那个王散,你回来做甚?”   也不知禹泊成是没听懂张县令的逐客令还是如何,只听他道:“张县令,那个姜恻来这里做甚?”   张县令吓了一跳,面色更差:“禹泊成!你不要命了!喊人家名讳?”   “他是不是叫你赶快将付二定罪?”禹泊成向前几步,冷声道,“张县令看不出付二是无辜的么?估计李府就是让姜恻给你带话,好放过那个李韫德。”   “禹泊成,你今日抽了甚么疯?你再胡言乱语本官扣你月钱。” 张县令自觉禹泊成今日分外反常,见他手放在腰间佩刀之上,不知他要做出甚么事来;况且他口中之言自己怎能不明白?自然声音也就弱了下去。   “张县令想怎么扣就怎么扣,对我禹某人来说无所谓,身为金陵的父母官,却一直以来屈居权贵之下,却是丝毫没有尽过责!”禹泊成一抬手,张县令以为他要拔刀,连忙抱住了自己的头,却在官袍的缝隙里窥见禹泊成手握一块端砚,并听禹泊成道:“这个便是李韫德的罪证。”   张县令一探,一眼便发觉那方端砚置地优良,取材于斧柯山,周围竟然镶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再观其侧面,细细刻着几字——李,韫,德。   张县令立即汗如雨下,想起久远的一件事:朔凤四年春,圣上覃晔偶入太学,即兴以春为题作诗,十七少爷李韫德开口能千言,提笔惊四座,使得龙颜大悦,随手便将回鹘进贡的那方绝无仅有的砚台送予了年仅十五的少年。   当然此举也遭世人诟病。   “这是从何处来的?”   “安信寺长生库*。那里的僧人今日主动交于我,七月十九上午,就是付大死的那日,他拿着这个去抵押银子。”禹泊成道,“据僧人所说,当时付大甚慌,并直言是从李府捡来,直言自己惹上了麻烦,他脸上有被烧伤的痕迹,还直言这次麻烦会要了他的命,又说了看见死人——所以他才急于出手此物,便没有砍价。然而当时僧人以为他是发了疯,只当他又去偷了,并未详细问询甚么死人。”   见张县令面色发青,禹泊成又是嗤笑一声,接着道:“我之前与付大打过交道,他确实如付二所言并非是心狠手辣之人,我当那日李府走水是如何——他进入李府,却碰巧看见李韫德行凶,而凶器便是那方砚台,为了那好物什,付大使了一招调虎离山。我去查他尸首之时,他手上有被火熏过烫过的痕迹。”   “荒谬!句句口说无凭。本官今日才见十七少爷回城,怎能十八日便在府上?你不曾见过玉英尸首,又怎就如此莽下定论?”张县令摇头,“本官看来便是付大在偷窃之时遇见那婢女,杀了那人灭口,接着带着赃物出来抵贷,此案已结,将付二发配个充军便了。且问你一句,那些僧人可是看没有看到上面几字?”   “自然是看到了。”禹泊成清楚张县令要说甚么,“这年头,僧人也要过活,自然会收那些不明不白的物什。”   “与盗贼为伍!简直是有辱佛门!”   禹泊成没有接那腔,只是深深看了张县令一眼,神色里尽是讥讽:“张县令,既然安信寺愿意交出此物,自然也就不愿趟浑水,若张县令想声张那所谓的正义,下次去安信寺少随点香火钱就成了,何必让自己气成这样。”   “你!”   “若是张县令不愿做的,我禹某人来做,我本就独身一人,不畏生死。”禹泊成兀自一笑,内心愤慨随之喷薄而出,眼中沉着一种张县令从来不曾见过的光,似能照得世间一切魑魅,“张县令,李韫德到底使用了甚么诡计,我自会查清。若不是心里有鬼,那个姜恻来甚么?李府之人尽是烂货,我还知晓不久之前那帮人还欲取我挚友绝艳余采的性命。再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你不晓得?我们任何人只能忠于圣上,而非甚么李府姜府。”   言罢,禹泊成不顾面若菜色的张县令,将那那方端砚硬放于桌上后,扬长而去。   张县令望着禹泊成离开,他数次想喊住那个尚处在不悔之年的背影,却张口数次,发不出一声,官袍下的拳紧了又紧,眉头拧了一次又一次。衙府大门未关,夜风瑟瑟,直逼入堂,吹得堂中一桌一椅好似都发出呜咽之声,一计一计沉重地扣在张县令胸膛之上,震得他好久,好久,才换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李终南与晓舟珩出了衙门,心下都觉得既然付二有提,即便不知付大到底在李府那夜发生了甚么,但至少能说明十七少爷李韫德多多少少对此事有所牵连,因而都决计去往十七少爷那处一探。   李终南如往日一般,先行移步。   日落馀红,车尘漠漠,望着李终南的背影,晓舟珩胸口裂痕丛生,眉间阴色渐起。   李终南,你究竟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长生库:抵押当铺。   李韫琋,字佩芷,原李府十少爷,现陶白钱庄大当家,人称富埒琋甫李佩芷。   姜恻,字丘胥,姜府大公子,现任江宁府通判。 第21章   枝叶扶疏,月皎岑寂,李韫奕的书房灯还亮着。   翠羽打着哈欠,借着月色端着食案一路小步走来,忽而眼前闪过一人,翠羽一惊,正要发声,却看清了那人的脸。   屈夜梁笑道:“我来罢。”   翠羽羞红了脸,道谢后慌忙递与那人,小跑去了。   屈夜梁推了门进到李韫奕书房中,还没落下脚,只听那头道:“不是与你说了么,回房里等我,今晚去你那里。”   “暮寒,再忙也要爱惜自个儿身子。”屈夜梁见是与旁人说的话,微微不悦,顺手关上了门。   李韫奕抬起头,见来者是屈夜梁,搁下笔,笑道:“原来是蔚霁。”   屈夜梁将护肝汤放在一旁,凝眸伫望满面倦色的李韫奕,眼底浮上柔光,方才那一点不悦悉数散尽:“太晚了,也该睡了,甚么事放到明日再做。”   “明日之事更多。”李韫奕端起汤,舀起一勺,抿了一口,双目落在书桌一角的马匹黄花梨木雕上,叹息道,“倒是有时候羡慕十四弟。”   十四少爷李韫经,一直跟在李闫卿身边,还未过舞象之年便经历了纵火三月,战尘千里,因而现在已是小有名气的少将军了。   “打打杀杀,有甚么好。”顺着李韫奕的视线,屈夜梁认出那木雕是十四少爷亲手刻,“你不适合战场。”   “他一心追随父亲,不用我这般周旋于众人,我羡慕得紧。”李韫奕放下碗,低头又是一叹,“父亲脾性太过刚强,一意孤行,不知现在局势,本身他这次去北边便是钟不归有意为之。虽他眼下还不能如何,若是钟不归再拉拢枢密院,只怕虎符迟早落入他手。那时我能力尚小,无力挽回局面,现在为时已晚,六部里滲透的尽是钟不归的人,只怕他哪日一动,便是惊天巨变。”   “我理会得,你上下打点,若是出事也好给李府众人留条后路。”屈夜梁略略一瞥李韫奕书房中似乎少了些甚么,“暮寒,那个瓷花瓶你可是收起来了?”   “今日丘胥来过,说是喜欢那物什,我就送了他。”   屈夜梁心下了然:姜恻一向与李韫奕交好,又由于结了亲的缘故,更是来往亲密:“那不是圣上赠与你的么,你还真是大方得紧。”   李韫奕看了一眼屈夜梁,幽幽道:“有时候不是。”   不待屈夜梁反应,李韫奕撤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问道:“文山楼为何走水,可是明了了?”   “那处有些稻秆之类的残余,估计是府里进来垃圾了。 ”屈夜梁道,“趁众人不备。”   “还真是选了个吉日,这下到底是按耐不住了。我倒是好奇得紧,是何人放了垃圾进来。”李韫奕又叹息一声,“十七弟这次与我回来说,叔父那边也尽是……”   屈夜梁知晓李韫奕口中的叔父是指李闫卿的弟弟李闫云,在朝中任御史中丞。在太学的十七少爷李韫德经常住在他府上,一来确实为借住;二来,虽李韫奕虽不明说,但李韫德一直是放置在京城的眼。   屈夜梁应道:“中书门下自然也不好做。”   “待我这次回去,再试试别的法子,若是京城那边火烧起来了,这边也好有个应对。”李韫奕起了身,“晓舟珩那边是怎么回事?”   “不知,人都在暗处盯着,他屋中书卷也翻尽了,按照八卦图也对了,可是还是查不出他如何给钟不归放的消息。”   “可是暗语改了方式?”   “不然,著作局人员繁杂,且不说与情报流无关的一号文吏,就公笔吏本身,要是变更密语着实困难。”   “他居然有这样的能耐。”李韫奕道,“静观其变,他们既然不动作,我们也没必要动。那市井上关于十六妹心悦晓舟珩的流言可是查清楚了?”   “过去甚久,源头自然不好查,不过说是从金陵总捕头禹泊成那里传开的。”   “他?有甚么来历。”李韫奕听过这人名字,知晓他有几分能力。   “并无,想必就是逞口舌之快。”   李韫奕一垂眼:“蔚霁,你知道如何做。”   “我理会得。”屈夜梁道,“你还要去……”   见屈夜梁说话吞吐,李韫奕不由笑道:“罢了罢了,我回自己屋里,免得你又在外面站着,我都说了,李府没有那么不安全;再说你于李府又不是外人,这类事情不劳你费心。”   屈夜梁微微耸肩:“我不站着,还要与你来一出昼吟宵哭的戏码不成,再说前些天的婢子……”   “自尽与他杀皆不重要,引蛇出洞才重要,不是吗。”李韫奕走至屈夜梁面前,伸手理了理他的前襟,“我倒是想看看是何人演的这出戏。”   屈夜梁自知说不过他,只好点点头,一扬袖,灭了房内烛火,与李韫奕并肩出了书房。   又是一夜过去。   今日是韩铁衣留在府上教武,晓舟珩不用讲书。   晓舟珩心情不佳,或是说,极其差。虽说是要与李终南一同去十七少爷李韫德那处,可惜晓舟珩现在不想见他,于是只好倚在游廊一处,独自凝神。   “晓老弟。”这一声将晓舟珩拉回憯恻人世,一抬首便见刚教完课的韩铁衣浑身是汗的站在他面前。   “东叱。”晓舟珩心头绞痛,整夜未眠,气色甚衰。   见晓舟珩一副死人相,韩铁衣关切道:“晓老弟的脸色可是差得很啊。”   晓舟珩本不想与韩铁衣说,但这府内此刻除了他似乎也没人能说得上话,于是道:“东叱,你觉得八少爷如何?”   “八少爷?”韩铁衣沉吟片刻,“听说他早年曾在江湖上历练过一段时日,似乎与铸剑少主也颇有交情,我前些天与他过过两招,确实不凡。较之府上其他的少爷,倒是多了几分江湖人的啸傲。”   “这八少爷有没有可能并非是真正的八少爷?”   韩铁衣一愣,遂明白了晓舟珩心中所想:“十年未归,冒名顶替也不是全无可能,只不过前些日子在席上六少爷不是都承认其身份了么?混得李府少爷的头衔也并非那样容易罢,府内人那样多,提起陈年旧事岂不是要露馅儿?”韩铁衣一顿,“莫非你可是发现了甚么?”   “发现也是谈不上,可能是我多心了罢。”晓舟珩便讲种种告知了韩铁衣。   韩铁衣听罢,悉数做了答:“身外之事何其多,怎能记得清自己姨娘的孩子是哪个。”   “他随你去教坊司是逗你的罢,说不定他也去吃酒,看见你了。”   “屈公子以前也是江湖名家,认得也不奇怪,况且屈公子现在是六少爷的人,不在府内碰面也是为了避嫌罢。”韩铁衣一笑,“八少爷可不想落下个拉拢他人的罪名。”   也不知为何,事事在韩铁衣这里都能说得通,晓舟珩只好勉强勾了勾嘴角:“好罢,是我想多了罢。”   韩铁衣拍了拍晓舟珩的肩膀以示安慰,而晓舟珩却没有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   韩铁衣前脚刚走,李终南便来了。晓舟珩强作无恙状,与他一同去往十七少爷李韫德的院落。   “去查过了,付二与十七少弟并未有瓜葛,想必付二所言乃是他所谓的事实。”   晓舟珩睨了李终南一眼,自觉这人口中“所谓”二字确实恰当。   随着李韫德住所愈来愈近,李终南眼前忽然翻起大片大片历历往事——但见十年前的自己跟在师父身后,首次进到这高墙侯门中来,这金阙亭榭,池水涟漪,高阁凌云,红英满院,让只见过山间旧景的阿蒙甚是无措,只能紧紧绞着师父的衣摆不敢松手。   不久之后阿蒙又见到了李韫奕,那时的他亦是锦绣在身,桃花眸漾水的明霞仙露,李终南自觉那人与身着白衣的师父大有不同——万万是比不上自己师父的。   “阿蒙?可是吓到了。”那时师父温言笑道,“这是师父的六哥,也会待你极好的。”   阿蒙摇摇头:“非也,我只是不明白这李府这样好,为何师父不回来。”   师父又是笑笑,不再作答,却是将目光落在身后佩剑之上——当时的阿蒙知晓,铸剑少主也有这样一把剑,他的那把唤作踏雪,师父这把名为寻梅。   而师父口中那样好的六哥,便在几日后掰断了他的双腕。后来他依稀记得师父发了好大的火,连夜带着自己离了李府,这一走便是十年。   虽心下不知屈夜梁对自己师父一事知晓多少,但他定是以为自己回来是为了算这折了双腕的陈年旧账,李终南心下思忖:自己哪有那么多计较,屈夜梁还当自己是冥蒙幼子。   李终南抽离思绪,眼见周遭事物与旧日重叠,枨触更深,心下狂跳不住:“有睆室,十七弟住在有睆室。”   “有睆室怎么?”   “那是,我十年前住过的地方。”晓舟珩实属头次见李终南眼中尽起波澜,不禁好奇起李终南往日经历,不知为何心头突然涌上一层酸涩。   得了通报,二人进了李韫德的书房内,晓舟珩一瞧牌匾,也并非是甚么有睆室。   书房内熏着香,却因窗户密闭,有些浓烈。晓舟珩最闻不得这香味,瞬时眼睛就犯上泪来,朦胧中只见李韫德书房正中置着带有紫檀雕花的案桌杌椅,上摆了翡翠笔床与钧瓷笔洗,但却少了一方砚台。   李韫德站在合住的窗前,不知在想些甚么。   听得有人进屋,李韫德转过身来。逆着红日,李韫德身侧像是镀了一层釉,更是显尽他之容貌——鼻梁直挺,唇若涂丹,尤其是那双不笑也分外留情的凤目。   他不过十六尔尔,若是再过几年,估计更是风姿无双。   “十七弟,怎么不开窗?”   “八哥,绝艳先生。”李韫德微微颌首,却不行礼,“窗外鸟鸣声甚吵,况且闭了窗鸟也飞不进。”   李终南笑笑:“这般熏香,是要把自己闷坏的。”   “那也好比虫鸟兽儿进了自己屋里好。”李韫德声音细而尖,让听者十分不适。   李韫德说着便引了二人入座,又上了茶。   李终南与李韫德也不怎么相熟,李终南又说了几句后,不再绕弯子,直接道:“十七弟可记得一个叫玉英的婢子。”   李韫德气定神闲,吹了吹杯中浮沫:“玉英?”   “你未回来之前,李府死了个婢子,名唤玉英。”   “哦?一个下人死了与我何干?”李韫德道,“八哥若是想问甚么直说便是,不用这般。”   李终南道:“十七弟认不认得这婢子。”   “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李韫德道,“一个下人,死了便死了,难不成她有了身孕?”   还不待二人反应,李韫德阴森森一笑,“怎么?查到我头上来了?我虽是睡过几个婢女不假,可那又如何?难不成我要成天对着这些-淫-书-起念不成?”   说罢李韫德抬手一指身后书架,这时李终南与晓舟珩发现,那一壁竟都是风月本。   “自然不如何,但有些事还是要问清了才好。”李终南收回视线,“那婢女命不足惜,可是那舌却在生前被人割下了。”   “蛇,自然是蜕皮成龙。”李韫德似笑非笑,一手捏着瓷杯边缘,一手指节有节奏般敲击着桌面,“说到底,舌是活物,若是管得住,便长在自己身上,若是管不住,便长在他人身上。”   晓舟珩心下道:这十七少爷真是个怪人,事不关己,答非所问,那份溶于骨中虚与委蛇的做派,丝毫不加掩饰。   李终南也放弃了闻讯,与晓舟珩使了个眼色后,二人顺势与李韫德作别。   晓舟珩方离了李韫德书房,鼻子还未适应突然散去的浓香,突然一阵风刮过,晓舟珩自觉定力不足,一连数个喷嚏直出。李终南忽然一把拽住晓舟珩的袖子,将他拉了个趔趄。   “不对。”李终南音色渐哑,“有焦糊味。”   作者有话要说:六少爷李韫奕,字暮寒。   十四少爷李韫经,字川君,随父亲李闫卿征战沙场。   十七少爷李韫德,无字,在京城太学读书。   踏雪寻梅,有点美好,有点难过。 第22章   晓舟珩惊骇,自己甚么味都没有闻见,鼻腔里还尽是方才书房中的浓香,只见李终南抬手一指,“那处。”   李韫德前院有一排松柏,株株皆是黛色参天。还不待晓舟珩有所反应,李终南快步走至其中一棵松柏之下,只见那棵树身颇为焦黑。李终南直直半蹲着身子徒手挖了起来,很快便挖出好些个物什,随即往晓舟珩眼前一晃。   “这是甚么!”随着又是一股说不明的恶臭,晓舟珩又是酸水上涌,眼前出现了似灰似碳的块状物,有些已是不能成型,直直在李终南手上散开来,将他如玉修长的手指尽染了黑。李终南不管不顾继续挖着,晓舟珩又瞧见好些个黑褐色的骨从土中翻出,便也蹲下与他一同翻找起来。   “看样子是鸟兽的白骨,不是人的。”李终南道,“在半月内被焚烧过了。”   李终南俯身探去,又嗅又是摩挲:“奇了,这些鸟兽死前都是没有皮的。”   “这。”晓舟珩立即便想到几日前树上悬着那只狮猫的尸体,也是如这般。   “十七弟,这些可是你做的?”   李韫德见两人在自己前院挖地,便走了来,不慌不忙,嘴角还蕴着一丝道不明的笑意:“被发现了呢。”   晓舟珩双手也沾满了脏污不堪的尸泥,这厢也忍不住开口道:“猫可是你剥皮的?”   “猫?甚么猫?”李韫德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双眼也不知往何处一瞥,“也许罢,记不清了。”   “万物皆有灵,你若是有气也不应撒在鸟兽身上。”李终南身为医者,看到明显是被虐杀过的小尸后,心下更是难受万分。   李韫德声音本就极尖,笑起来便是又桀又森:“怎么,我就是不喜欢这些。”   见他如此,李终南叹息:“你若放他们一条生路,也算为自己渡化,你一直如此,自当是为自己造业添难。”   “假仁慈,且不说人与兽怎可并论,人不发泄要如何过活?人还知每日通便,新陈代谢轮回一番,我既有不顺也不训斥旁人,仅仅杀些鸟杀些兽,只当是早些送它们去极乐。”李韫德道,“你若是能想个法子让我不杀兽禽便也不再苦闷,我自当敬你是观音,一步一拜。”   “排忧自有他法,怎就要得如此极端?”李终南忾道,“十七弟,你可知你这次真真是惹上了麻烦。”   李韫德不阴不阳地抱臂于胸,似乎看不见这些罪状。   李终南又问:“一般这些都是何人烧的?”   “自然是嘴巴严的下人,难不成要我自己动手?”   “这府上何人知道你如此癖好?”   李韫德一扬眉,似对李终南如此形容颇为不满:“癖好?我如何晓得?想知道的人自会知道,不知道的人永远都不能知道。”   “我当是如何,原来十五弟口中的走水一事竟是如此。”李终南道,忽然脑海中穿起了先前一事,脑后一痛,遂微微阖了双目。   ……   “夫君?”   姜恻睁眼,面前出现妻子李凝酥的笑靥,这才发觉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小憩了片刻。   “扰了酥儿兴了。”姜恻笑笑,一整坐姿,移开身上李凝酥在自己入眠后为自己盖上的毯子,心下泛起一丝暖意,“说是今日要好好陪你,为夫不知为何突然就睡着了。”   “不妨事,夫君定是近日太过操劳,可不是为了镇江那事?”   姜恻叹气道:“本身税收监察一类都已是极忙,镇江与江宁离得这样近,自然有所波及,可勿要再提。今日为搏美人一笑,为夫可真真是忙里偷闲啊。”   虽似抱怨,李凝酥却听得了姜恻言语中的溺宠,不由婉然一笑:“妾身本意是想让夫君劳逸结合,听夫君这样说来,妾身反而还成误事的那个了。”   此刻她正摆弄着一个小巧泥炉,上置一只通体白净茶壶,正冒着白烟。和着轻微铮鸣之音,李凝酥沏了一盏茶,递与姜恻:“茶煎好了,你且尝尝。”   姜恻接过茶盅,一手擎着慢慢品着,赞道:“好茶艺!”   “夫君真是折煞妾身了,闺房手艺怎么拿得出手。”   姜恻搁下茶杯,抚了抚李凝酥那双柔若无骨的玉笋,夫妻二人又调笑一会儿,李凝酥话音一转:“夫君,学院的王夫子今早亲自来府上,说小叔近日落下了不少课,上课似乎也是心神不宁的,还需督促功课才好。”   “澹澄是小孩子心性,还是贪玩,待他下学我与他来说。”姜恻道,“酥儿有心了。”   姜氏此代仅有两子,大公子姜恻,字丘胥,现任江宁府通判;小公子姜悱,字澹澄,还在考学。   “夫君说的哪里的话,你也就这么一个弟弟,自当是要疼爱些的。只是不知他整日在做些甚么,与何人交往。”李凝酥声音渐弱,看得出竭力在忍心中悲酸,“若是谟儿还在,估计二人……”   “酥儿。”姜恻心下一叹,不愿再让爱妻神伤,这厢便将她轻轻揽过,又在她额上一吻,“我理会得,你莫要想那些陈年旧事了。”   姜恻当然明白李凝酥在难过些甚么,李府十一小姐李凝酥与十二少爷李韫谟皆乃李府三夫人秦氏所出,又是一同长大,感情深厚。自五年前李韫谟坠崖身亡后,对于几人来说,这都是不曾散去的阴霾。自己弟弟姜悱又与李韫谟乃竹马之交,自那件事之后他整日更是有些痴了。   “酥儿,恶人定会付出代价。”   李凝酥听得此言,遂离了姜恻的怀抱,盯着他道,“夫君到现在都认为那件事是六哥干的么?”   “倒是酥儿这些年还是信极了你六哥。”姜恻摇头叹道,“我怎么就不信这世上有那样巧合之事?重衡随暮寒去了猎场,怎就能突然下起暴雨,重衡怎就突然坠崖寻不见人了?”   李凝酥也轻叹一声;“确实说不过去,但妾身只是想不通,六哥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会要去害谟儿呢?”   朔凤元年初春,正值落梅着雨,形残色消,春浮寒瓮,芳草碧色,六少爷李韫奕与十二少爷李韫谟去往南山猎场。   金陵人似乎都记得那日一早,且看二人策马出城门,杖剑歌载驰,一排的车辚马啸,好不意气风发。   次日清晨,城门口却只剩了失魂落魄浑身皆湿的李韫奕一人。只道二人方到南山,正在兴头,突然间黑云逼近,暴雨骤降。只听轰雷一声,十二少爷李韫谟马匹受惊而逃,尚在马背上的李韫谟来不及反应,连人带马直直坠下山去。   山间杂树交错,枝叶攀缘;山下湍急滔滔,濑鸣渹湱,纵然李韫奕与一众侍从竭力寻了一夜,可哪里还能寻得见自己十二弟半分踪迹。   当然,手足不幸坠崖一说只是李韫奕所言,即便侍从们竭力争辩,还是不能堵住悠悠众口,阻止那些不堪言论满城飞舞,无孔不入,再加之李府二夫人曾氏闻之以一掴结也。——这城内还有谁能信李韫奕不曾在这之间动过手脚?   人言可畏,只怕再多一步,李韫奕迟早也要成了曾参*第二,姜恻收回思绪,暗自思忖:本身那两人就难分轩轾,若不先下手为强,指不定鹿死谁手;但嘴上却还是温柔回道:“酥儿,不论如何我都会护好你,放心。”   李凝酥又将头埋在姜恻怀中,娇声道:“夫君待妾身这样好,是妾身几世修来的福分,咱们的孩子也定会平平安安的。”   “酥儿……你是说,有喜了?”姜恻一怔,环着李凝酥的双臂明显一僵,“怎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是了。”李凝酥低低一笑,指尖在姜恻胸口点了几点,“是妾身不让她们说的,毕竟是头个孩子,自要等胎盘稳固了些才好。”   大意!姜恻心下一动,最近真是为了他事忙昏了头,却是忽略了李凝酥手下的那些小动作,摆在家中的送子观音,从中街买来的补品,甚至是系在屋内各处的平安结,自己怎就如此后知后觉!   李凝酥话音甫落,发觉姜恻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雀跃兴奋,反而甚是迟疑,甚至……有一丝厌恶。   李凝酥脚下像是踩空了,心头没由来的一慌,犹犹豫豫道:“夫君,你怎么……不太高兴?”   “高兴,酥儿说甚么傻话,为夫是太过激动,不知说甚么才好。”姜恻忙收了眼中那些不明思绪,紧了紧怀抱,又捧过李凝酥的脸来亲了一亲,“今后衣食都要细着来了,要不将你以前带你那个吴娘找过来?”   “全凭夫君做主。”李凝酥微微闭上了眼,暗自责备自己的多心,自家这样朗如玉山,清如秋水的郎君怎会不喜欢孩子?在姜恻怀中的李凝酥,娇柔宛转,此刻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回观李府,听着两人对话,晓舟珩胸口闷着一口气,再观那些焦糊尸块,自觉十七少爷不可理喻,先行出了来,却见十五少爷李韫纬独自一人站在廊柱边,绞着双手,分外踌躇。   “十五少爷怎在此处?”晓舟珩向前几步,发觉李韫纬脸色甚是不佳。   “绝艳先生,你知丹惕为何不能言语吗?”李韫纬抬头望向晓舟珩,眼中似有晶莹,哽咽道,“十七弟割了他的舌。”   作者有话要说:姜府大公子姜恻,字丘胥,现任江宁府通判。   小公子姜悱,字澹澄,还在考学,十二少爷李韫谟竹马。   李韫谟,李府十二少爷,字重衡。   李凝酥,李府十一小姐,姜恻妻。   曾参:成语,曾参杀人。   有睆室走水一事于第四章十五少爷李韫纬口中提到。   丹惕初次于第四章 提到,十五少爷李韫纬身侧的异族侍卫。 第23章   “绝艳先生。”李韫纬头更低了些,“我深知我冥顽之性,自上比不得哥哥,自下也拼不过弟弟,爹爹也从不对我抱有任何希望,我只有丹惕,我只有他了。”   在李韫纬的小声啜泣里,晓舟珩堪堪听了个大概:朔凤三年,因西域各部战乱,流民涌进。   十五少爷李韫纬陪同十四少爷李韫经出游,途中偶遇一群逃难围着马车乞食的灾民。乌央人群中,李韫纬一眼便见一异族青年,虽浑身脏污不堪,唯眉目清澄,一向不与人争的李韫纬却是首次生出了个霸道念头——我想要那个人。   后来顺理成章,李韫纬带其回府,并给了他汉人名字丹惕。   又是一日,六哥似与十七弟议事,方来府上的丹惕误入二人房中,李韫奕责备一番,发觉丹惕不会中原语后,便放人走了,李韫德当日默不作声,可是回身就以一句信不过人而割了他的舌。   李韫纬见丹惕倒地呜咽眼看就要昏死过去,连忙教人医治。   醒后丹惕单膝跪地,去捉了李韫纬的手背来亲,李韫纬大骇,却碍于那人伤重不敢躲闪。后来丹惕便一直跟在李韫纬身侧。   李韫奕知晓李韫德割了丹惕之舌后,连连低叹数次,只道十七弟是个干大事的人。   李韫纬自觉委屈,将此事告诉了二夫人曾氏,其并不安慰反而训斥李韫纬少不经事。   后来李韫纬特地留意,每每李韫德从京城太学回来后,都会引一些人进他房中,李韫纬认不得那些人,不过他们进去了,他们中的有些就再也不曾出来过了。   “一定是十七弟将他们处理了,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老天爷看不过,让玉英出来揭了他的罪行。”   李韫纬话到此处,神色更是惨淡,字字句句皆是悲泣,“我曾认出一个从十七弟房里出来的人,他是在中街给人写字的秀才,我偷偷约见于他,不过他甚么也不说,后来他拿过一只笔,我才知他不是不说,而是不能再说了!十七弟割了他的舌!后来我再去寻他,他就不见了!”   晓舟珩心尖一抽,只能轻拍李韫纬后背,又安抚他了数句,才止了他的眼泪。这厢是心下感叹十七少爷李韫德的雁爪雕心,同时也对丹惕产生了一丝好奇,原本以为是那人身在奴籍,却不知背后还有这样一遭。   这样一来,盘旋在晓舟珩脑海中的那张图也逐渐明晰了起来——   那日曾夫人见玉英尸首之时,心下便笃定是十七少爷李韫德所做。曾夫人还未见到玉英断舌之前便出手阻拦,想必她心里清楚这是何人所为,只当是李韫德此次失手,下人未能处理好,这才急于打掩护。由此可说明割舌致死之事在丹惕之后常有发生。   表面上可能只是割了舌,背后却立马让人下了死手这种事情,现在看来,李韫德真的做得。   又因李韫德常年不在府上,纵然有也会被处理的无声无息,若没有舌头来割,他便寻些鸟儿兽儿来杀。   不过是因为丹惕割舌让李韫德寻到了快感,还是他一直都嗜血,晓舟珩不得而知。再加上方才李韫德的顾左右而言他,想从他嘴中问出甚么更为困难。   按照十五少爷李韫纬这样一说,那玉英很有可能一直在为十七少爷李韫德提供甚么情报,而玉英提供之事未符合其心意,因而才遭此不测。   晓舟珩自觉有人嫁祸于李韫德,毕竟玉英死时的时间在那处摆着,他并不会武,轻功自然也无从谈起,更无法夜行千里。   七月十八玉英出事之时,李韫德尚在从京城太学归府的路上,他又不是从东瀛来的,自然不会-分-身-之术。   七月十五夜里李韫德动身南下回金陵,由于镇江戒严,二十一日才到李府,但却成了杀人凶手。   这样一想,晓舟珩心中有团不明的感情在叫嚣着:不对,极其不对。   晓舟珩心思更深,一则,府内有人知晓了十七少爷的种种癖好,再等十七少爷用了诡计杀了玉英之后,因为各种原因不方便直接现身,只好寻求这样隐晦的方式透露给自己,为那些苦难之人发声。如此一来,这背后之人想必就是之前被十七少爷伤过之人,或是亲属好友之类。   二则,玉英并非是十七少爷使用诡计所杀,而杀了玉英之人就是以玉英为牺牲品来揭露十七少爷所做过一桩桩恶事。所以才“好心”提供那一条条线索,为了让自己联系到十七少爷李韫德的种种。   可是,这究竟是为了甚么?若是前者,那便是为了报仇,或是看不下去他的所作所为,问题便是,十七少爷使了甚么法子让自己还未到达李府之前便能杀了玉英?   可若是后者,那便是极其明显的栽赃嫁祸,想来在背后操纵这些之人,目的并非是为了声张正义,而是想让十七少爷李韫德完矣。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是死了一个婢子,对十七少爷李韫德的影响又有多大?六少爷李韫奕对其极其看重;二夫人曾氏哪怕与四夫人柳氏关系再如何不和,还是选择为其遮掩。   还有一问,为何是玉英?之前还不觉得如何,现在晓舟珩觉得玉英一家搬走似乎也有些奇怪,后来晓舟珩才知,玉英祖上皆为农夫,不曾有过迁居,再加上付二口中李韫德纠缠玉英一事,晓舟珩突然冒出了极其惊悚的想法:难不成玉英在数年之前就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   所以她才会在生命弥留之际偷偷去拜一拜曾经待她有恩的尤夫人?   再者,那人透露给自己于意何为?阴影处那人就如此自己笃定自己一定会查到李韫德头上?若是自己不与众人去查看玉英的尸体,何来后续这些?晓舟珩脑中一团乱麻,自觉这势必是李府子嗣之争,却不知为何也为自己这个局外人来了一套打凤牢龙。   当时自己本也没想着去掺和,是李终南……   李,终,南。   李终南刚从李韫德那处出来,才将李韫纬的话听了个大半,就看见喃喃自语的晓舟珩。才与之说了几句,晓舟珩便连连否认李终南所想。   “你怎一直为他开脱?”李终南也是有些许迷惘,自觉李韫德是着了旁人的道,只是听晓舟珩这样激动一言,心下却生出几分其他滋味,“哪处不对?你觉得他那双眼睛不对,想为他辩解?”   “十七少爷与六少爷,过从甚密……你甚么意思?”晓舟珩道,“李终南,你甚么意思?”   李终南挑了挑半边的长眉:“晓舟珩,我说的不对么?他是不是像极了你的尹公子?”   “我也想明白了那镇纸一事。”晓舟珩闷哼一声,“你为何栽赃于我?你不承认也不打紧——”   “从一开始你引我去看玉英尸首,便是为了让我亲眼目睹自己房中镇纸成了杀人凶器,我背上嫌疑,你这个好心人再为我洗清,因而就被动听从于你,为了害自己的手足,绕了这么大一圈。李终南,你安的甚么心?”   “虽我不知你如何得来我房中的镇纸,又如在众人眼下将镇纸放入玉英-下-体-,现在想来,你可能就是策划这一切的主谋。”晓舟珩甚是气急,“而且你不光杀了玉英,你还灭了杨府的门,你就是那个鬼外子。”   “栽赃于你,我认,但我没有杀玉英,不曾将镇纸插入-下-体-去,也并非要加害十七弟,更不是鬼外子。”李终南道,“在你眼中我就这般不堪?”   晓舟珩是随口诹来的栽赃,不曾想过李终南竟然认了。四目相观,晓舟珩惊觉李终南深眸掠过一层又一层的凄哀,瞬时周遭树木红妆蒙上了一层惨淡的灰色。   “绝艳先生,自始至终,我都没想过伤害你。”   晓舟珩义愤填膺间,近日那些莫名的情绪全然一股脑儿涌上了头,在自个儿脑中轰鸣作响。被眼前这人将了一军,自然不会再信他任何话,管他尊卑如何,晓舟珩狠下心来拂袖而去。   晓舟珩回了房里取了物什,一路出了李府。   待缓过神来,晓舟珩俨然驻足于一家尽是陈列了周鼎商彝,古画名品的店前,那牌匾晓舟珩再熟悉不过。门口立着的尹主事见到踯躅不定的晓舟珩,立即端起笑脸:“绝艳先生好久都不来寻我们家公子了,今日怎么得了空。”   见尹主事唤了自己,本想离去的念头也就勾销了,晓舟珩便迈步进了去,行礼道:“尹伯安好,你家公子在何处?”   尹主事笑着作辑:“公子在后院作画,路绝艳先生也是熟悉的,老奴就不多嘴了。”   目送晓舟珩入了里屋,尹主事笑意更深,自己为尹氏操持大半生,自然也是看到这几个娃娃从小到大,由衷为他们的情谊感到欣慰。正在感叹之余,那边进来一客,尹主事连忙去迎了。   晓舟珩过了甬道,又穿过一个大厅,这才见了花园,园中的尹旧楚正背对着自己作画,他身着桃绯襕衫,在凌霄花花架下,周身集着一群啾啾唧唧的翠雀,正好应了那句“拚把长缨縻落月,乱飘丹粉染晴霞”的葱蒨之景。尹旧楚听见脚步也不转身,言语淡淡:“来了。”   “真是奇了,你怎知是我?”   “尹伯能放入园的无非就是你与宇幸,方才听你脚步略浮,呼吸沉重,不似习武之人,那肯定只有晓恕汀了。”   “原来如此,西云还真是细心,我竟是没有发觉有甚么不同。今日一来,是为还书的。”见四处也无案几,晓舟珩只能将包裹拿在手上。   “前些日子听禹捕头说你伤了,你去金汤巷那种地方做甚么。”尹旧楚将手中笔搁了,这才转过身来,眸间尽是骀荡,“李府那种地方我也不好打探,本想问问那个栾老头,他竟然不在那里住了。”   “伤了皮毛而已,不足挂齿,禹捕头比我还严重些。”见尹旧楚还盯着自己,晓舟珩又道,“不要紧的。”   不知怎的,或是心中有事,晓舟珩倒也少了平日里一见尹旧楚便上头的躁动。   正当两人说着,只见又一人影闪现。   “巧了,无独有偶,怎么今日三杰是聚齐了。”皇甫褚边踱进园中,边冲二人拱手道,“不过我是来与二位好友道别的。”   “这次又要去往何处?”晓舟珩不由讶道,“不过回来区区几天,怎不多待一些时日?”   “不瞒二位,我也是受人所托,不过这次应很快便能了,在西云成亲之前便能回来。”   此时日头更高,尹旧楚领了二人去园中一厅处落座,又让婢女上了茶水果碟。   晓舟珩盯着皇甫褚侧脸,半响才悄声问道:“宇幸,上次……酒楼那事。”   “恕汀,我知你疑心于我,但并非是我所为,那日确实是碰巧。”皇甫褚取了盘中果子,甩了甩水渍,转过身子对着晓舟珩,脸色持正,“那日有人提前告知于我你会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由李终南吃醋引来的身份小自曝,实属要不得。   温馨提示:李终南是没看到过晓舟珩看到的那些信息的。   李终南同样没有告诉晓舟珩那根针的事情。   曾夫人为李韫德遮掩于第十四章提到(与柳夫人争吵之时)。   栾老伯,初次于第一章提到。   普天之下,好像谁也信不得。 第24章   晓舟珩从皇甫褚口中听到了缘由:那日皇甫褚本要去教琴,出门不久便被一位老人拦下,皇甫褚原以为是乞丐,可看清了却发现那人竟是李府外的栾老头。那人口齿不清,却一直在念叨晓舟珩的名字,且为皇甫褚指了一条道。   皇甫褚心下疑惑,来不及细想栾老头怎会失智,还是顺着路走了,不多一刻便看见神色匆匆的晓舟珩,本是想拦下一问,却发觉了那些跟着晓舟珩的不明人士。   这便有了那日后来之事。   皇甫褚道:“但我确实不知为何屈公子在那里,本想与你后来讲明栾老头一事,却没想到禹捕头与韩教习又来,他们二人,我自觉不可信,便也没提。”   晓舟珩惊讶:“他们二人怎会不可信?”   “韩教习虽与你一样受雇于李府,但他是李将军身边之人。”一直在一边听着的尹旧楚插进话来,“且不论栾老头如何,就先说说疾斗铁父韩东叱。恕汀,他不过堪堪过了而立之年,怎就甘愿放弃战场,屈居李府?”   尹旧楚一顿:“再者,禹捕头在城中散尽你与李府十六小姐的谣言又是为何?”   “我倒不信他就是逞一舌之快,他们二人并非池中物,你要当心。”皇甫褚道,“何况刺杀那日他们二人怎就恰好晚来一步?若我不信那栾老头之言,或是没了屈公子在,他们不就能刚好为你收尸了?”   “是了,恕汀,不可太信旁人。”尹旧楚起身收了书,“宇幸与我自然也不可不防。”   二人之言虽是残忍直接,但也并非是毫无道理,再加上尹旧楚最后一句,倒是让气氛有几分缓和,晓舟珩不由破颜一笑:“相识数载,若是你们算计我,我也甘愿。”   若不是当年这两人扶持,自己可能早已在父母故去,家业被他人霸去之后,命绝于尸堆。   皇甫褚一扬手,将最后一口果子吞入腹中:“差点忘了,走前一聚,水烟湄,今日堂里请了几个小唱,热闹得紧。”   尹旧楚道:“唱的是甚么曲?旧曲我可是不愿意听的。”   “自然是新曲,若是差的空结怎能做东?”   “空结包了场子?”晓舟珩也来了兴趣,“莫不是今日小唱是之前他看上那个?”   “我怎知呢,空结向来无定性的,谁知这次是不是上次那个。”   言笑间三人出了书画铺,乘了轿子去往水烟湄。   临水而建的水烟湄算得上是教坊司一带文人雅士最中意的一家堂子,且不说一众娇艳无比的姑娘们,就单凭内设的戏院,隔几日就上一番的新曲;再加上京城兴甚么,本地就兴甚么的噱头,就足以让人驻足且忘返。   这次几人都是从大门而入,方才进门,戏台丝竹声便起,已有几个伶人在咿咿呀呀暖场子,堂内焚着些好香,使得烟气缭绕,兰麝氤氲。   老远便见丁中愁坐于二楼高台上的雅座,与几个其他看似富家公子之人正在说笑着。丁中愁看见几人,立马招呼众人上楼,又将金陵三杰引荐给身侧几位面生的公子,顺势又引了座。   众人见过,一阵说笑,也都吃了些酒后,晓舟珩环顾一圈,突然问道:“渐觉今日不来,可是回松江了?”   江如里向来与丁中愁似孪生子,整日形影不离,今日只见丁中愁一人,这还是晓舟珩认识他们之后头一遭。“我哪里知道。”丁中愁一甩衣袖,腰间玉佩叮咚相撞,“估计被他爹捉回去了,以前也有过,没甚么好奇怪。”   “他整日不着家的,江老爷子当然气了。”皇甫褚笑道,“世家公子不能像我这江湖浪人一般整日游手好闲。”   众人笑笑,很快注意力便被台上出现的小唱吸引去了注意——是个扮作女相的男子,身着金丝大红戏服,工颦巧笑间,只见袖衿间洛阳花澹荡秾艳,不过才是小挪几步,衣上花卉似乎朵朵迎面而来。虽面上上着妆,但还是窥得见几分花肤月貌,眉目天然。   晓舟珩心想,这丁中愁虽不愧是流连花间的老手,品味甚好,那孩子虽是流落风尘,却还是承着一根秀骨。   前调一起,尹旧楚碰巧拈起一颗花生,侧耳细细一听,叹道:“还真是新曲!宇幸之前可听得么?”   “不曾。”皇甫褚道,“不南不北的调子,不像是中原曲。”   丁中愁一牵嘴角:“殷花蛮不是中原人,自然不唱中原曲的。”   晓舟珩道:“殷花蛮?名字倒是别致,他可是从西域来……”   不待晓舟珩讲完,只听殷花蛮启唇唱到:九陌游人起暗尘。一天灯雾锁彤云。瑶台雪映无穷玉,阆苑花开不夜春……   晓舟珩一愣,那可不就是自己的词。众人也都听了来,对晓舟珩又是一顿夸赞,酒又过几巡,朦胧间,晓舟珩只觉那小唱身侧弹琴伶人分外眼熟,总觉得在何处见过,奈何好酒上头,很快便打散了这份细想。   ……攒宝骑,簇雕轮。汉家宫阙五侯门。景阳钟动才归去,犹挂西窗望月痕……*   一曲唱罢,丁中愁边笑边鼓起掌来,“赏,赏!”说罢拉过一旁随从,问道,“今日出来带了多少银子?”   几人这才发现,丁中愁身边的随从竟然背着小筐,而筐中尽是散银。   这时身侧一个不知名的公子探过头来,手中折扇一点晓舟珩下颌,掩着声道:“绝艳先生可是好奇为何带这么多银子出来。”   那公子似与丁中愁交好,晓舟珩却不大认得,这样唐突一下,晓舟珩甚是不喜,略略与那人移开,勉强道:“确实有些好奇。”   那人又挤过来,手中折扇扇柄又似有似无的蹭向晓舟珩手边:“自然是有面子,从京城学来的,那边的公子哥都这样做。”   晓舟珩不动声色,面上还是笑着,却反手握住了那扇子,细长的手指攀上那人手背,回敬似得捏了一下那人右手。   那人仿佛得了甚么信儿一样,只当晓舟珩是与他调情,遂与他抛了抛媚眼,又舔了一下唇,扭过头去与旁人说话。晓舟珩一阵反胃,心下冷笑了一声。   身侧无人发觉这一插曲,并非是动静不大,而是因为旁人注意力皆在掏银子从楼上散下的丁中愁身上。   飘飘洒洒,如漫天飞花,丁中愁一把一把将框中银两掏出来散下,他笑得癫狂,却处处显露慈悲,如菩提临世,普欲度脱一切恣纵逸乐之人。   楼下散客,堂中小厮,厢中倌人,见有人抛钱,也顾不得砸得生疼,都从自个儿房中出了来,聚在楼下,喊着叫着抬首接钱。堂子里的龟奴见状,也各个捏着嗓子叫起好来。顿时一室鼎沸,好不热闹。   殷花蛮也是掩嘴偷笑,远远冲丁中愁行了一礼。   见美人开颜,丁中愁心头更是炸了满堂的姹紫嫣红,不由分说还要再掷,只听身侧方才那位公子哥诶呦一声,又听甚么物儿坠下,这才发觉那人右手肿起好高,还微微发紫,随着痛苦哀嚎,面目甚是狰狞。众人不知为何,七嘴八舌地问起来,明明刚还好好的,怎手就肿起来了。晓舟珩感受到那人怨毒目光,却不予理会,专心捡盘中干果来吃。   丁中愁还挂念台上殷花蛮,不愿扰了兴,忙令堂内龟奴将那人送去医馆,回过身又点了几曲,殷花蛮便又接着在台上一挥衣袖。   ……   与热闹的教坊司相比,李府便是更显寂寥无边。   十三少爷李韫光今日先是押了整日的捶丸,闭园后又在南街的瓦子摸了好些会儿的牌,吃了好久的酒,待身侧小厮洪探梅提醒时,早已入更。这厢才恋恋不舍,提着自己的蟋蟀笼,离了馆子回了李府。   反正李韫光在武陵那边告了好几日的假,回李府的这几日便如此散漫着过了。   满眼的宝鼎瑶琴,绣闼雕甍,柳营花阵,月里嫦娥,真真是何处都没有金陵好,李韫光这样想着。   待回了府上,正在洪探梅的掺扶下正摇摇晃晃走着,只见一个黑影从眼前飘过,李韫光在空中胡乱一抓,嚷道:“那是谁?”   那黑影一惊,似没觉得此刻会有人在,瞬时就跑起来,李韫光想要去追,可因本身就比洪探梅高些,吃了酒的人又着重,这一挣连洪探梅带自己都摔了一跤,李韫光嘴里还不清不楚嘟囔着甚么:“慌甚么,跑甚么!给老子站住站住!”   洪探梅晕头转向,那蟋蟀也趁机脱笼而逃,好不容易扶了李韫光起来,眯眼细瞧了一番,却是疑惑道:“爷,那人怎么是从十六小姐的住处出来的?”   李韫光眼皮一翻,嘴中哼唧一声,头一歪,靠在洪探梅身上,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待喧嚣声过,窗外微微曙色照进,俨然东方即白。   丁中愁早已拜倒在殷花蛮的浅黛柔肠之下,其他几位不熟识的也都起身作别。不胜酒力的尹旧楚也昏睡多时,晓舟珩给堂里了些钱,让他们送尹旧楚先行回画铺。   晓舟珩与皇甫褚出了水烟湄,此刻便到了分别之时——飒飒秋声里,晓舟珩窥见皇甫褚眼中一闪而过的倦怠。   虽是留得乱纤尽垩美名在世,却整日栉风沐雨,栖栖遑遑,再想到近日境遇,晓舟珩只觉人间世事皆不能如意。自己也从来没问过皇甫褚心中所想,现在倒是希望待他这次归来,再与他杯酒言欢。想到此,晓舟珩便也释然不少,继而笑道:“我们几人等你回来,火满红炉酒满瓢,诚意可够?”   皇甫褚也笑:“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宋,无名氏《鹧鸪天·九陌游人起暗尘》   作者能力有限,若是以后累积够了,一定自己填词。   江如里于第十六章退场。   结尾是个flag吗?也许吧。 第25章   等晓舟珩昏昏沉沉回了李府,只见别红慌慌张张迎来:“绝艳先生,您可算是回了,十六小姐都等了好半天了。”   晓舟珩心下诧异,不知李著月此厢前来欲意何为,还来不及换置衣物,连忙出门去迎。   出得房门,便见十六小姐李著月和其贴身侍女香弄坐于稍远的一棵树下亭中,林影参差,枫叶芦花间,两人皆往晓舟珩此处探来。   “十六小姐。”晓舟珩连忙向前几步,长辑一礼,却不去看李著月的脸。   李著月自然也闻见晓舟珩身上的酒气,却是面色无异,双目娇波流转,翘着小指捏着裙边起身缓缓,施礼道:“绝艳先生安好,今日一来小女有一请求,还望绝艳先生成全。”   “不敢,若是能帮上小姐的,小生定当尽得绵力。”   李著月犹豫半响,脸上泛起一阵绯红:“不知绝艳先生可否为小女作幅画。”   “作画?”   “先生可是不愿?若是如此,那小女……”   “自然不是。”晓舟珩不知李著月此刻唱的又是哪出,自己在府中与李著月交谈不超过三句,前些日子听闻所谓的谣言,心下更是忐忑,“只是小生不擅丹青,只怕是……”   “莫不是小女,入不了先生之眼?”   这又是哪里的话!晓舟珩担心周围有人听了去,再惹上甚么麻烦,只能盼望自己在这须臾间飞速想出一个推脱之计。   见晓舟珩半响不应,李著月只当他是应允了,行了一礼:“多谢绝艳先生,小女先去海棠亭静候。”   金陵画家不胜枚举,怎就硬要让画技捉急的自己为其作画。就单论尹旧楚,就不知比自己强了几千几万,自己的水平应付一下李府小娃娃还成,要是给李著月……   晓舟珩暗叹一声,眼下也想不出甚么他法,只能让别红去取了自己的画笔家什,又让她锁好了门,这才去往李著月方才提及的海棠亭。   不远处楼北吟立在树下阴影处,表情变化莫测,方目送着晓舟珩与别红离开。待二人一走远,身影一闪,进了晓舟珩房内。   海棠亭中置了一张美人榻,在一片被风带下的九秋香中,但见李著月今日精心打扮了一番,应着淡淡脂粉,但见两鬓云堆,发乌润而,鼻若琼瑶,眸盈秋水,更是显得纤姣。初看只觉蓝云笼晓,玉树悬秋,交加金钏霞枝;再看更是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   不得不承认,李著月确实出尘,一颦一笑显尽了扶风弱柳,让人从心底对她生出一丝怜爱来——她注定是要被李将军与众哥哥们捧在手心,或是哪位世家公子供奉起来的神仙娘娘。   然而这是世人以为,而非晓舟珩以为。   见到这一幕,别红也小声叹道:“十六小姐莫不是天仙下降?”   晓舟珩心神不宁,只觉李著月眉间藏着些难以言说的心绪,又见她玉颜憔悴,眼神飘忽不定。略略那么一扫李著月的面容,将容貌神态看了个大概,便草草铺开宣纸,戳了歙州香墨,提笔勾画起来。画作已成,不足一个时辰,晓舟珩自觉已过三五十年,似乎别红也觉得有些久了,在一旁打起瞌睡来。   好不容易交了差,虽画中女子也是颜如花红眼如漆,但晓舟珩却不太能直视,只觉是自己人生当中的一大污点,这厢只能告罪一声,匆匆与别红回了。   与此同时,在李府一处的迎宾厅里,李韫奕早早便遣散了身侧婢子,偌大的厅堂内只余他与吕鸿秋,二人似有事要议。室内宝鼎里点着香,两人面前摆着香茗鲜果,二人俱沉默不语,似都在心照不宣地欣赏壁上所挂前人的名迹字画。   那头门开了一个小缝,稀稀散散射入了些光线,翠羽躬身入厅,李韫奕略略一瞥,却只见翠羽一人,于是问道:“怎么楼大人还没请来?”   “回六少爷的话,奴婢没有寻见楼大人。”   “没寻见?”李韫奕一扬眉,唇边生了一个古怪的笑,“翠羽,虽说这李府是大,可也不至于连个大活人都寻不见?”   那双含笑的眸子让翠羽心惊胆战,身子不由就发起颤来:“奴婢……”   “罢了。”吕鸿秋截住话头,摆摆手,“楼大人那边,不如就晚些与他说,反正今日是为了他事。”   “吕大人所言极是。”李韫奕颌首,抬手让翠羽下去了。   待翠羽踉跄而去,门合闭上,厅内暗下来,李韫奕声音又起:“那今日我就与大人谈谈……杨埭山罢。”   一室的暗潮涌动,满目的风谲云诡,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到底何人是执棋者,何人是下棋者;又是谁在局中而不知,谁在局外却通透之极,待到寒日西垂时,自然揭晓。只不过此时此刻,还是文文莫莫,隔雾看花罢了。   当晓舟珩与别红回了住处,晓舟珩惊觉门居然未曾上锁,看着哈欠连连的别红,晓舟珩连忙进屋里去,可当他拉开抽屉的一刹那,只觉得大汗涔涔。   隔档中空空如也,自己编纂的金陵录书稿全然无踪。   “别红,别红。”晓舟珩连唤几声,别红带着惺忪睡眼,探进头来,“怎么了先生。”   “方才有人进过这房里?”   “别红也不知,方才别红不是与先生一同出去了吗。”别红眨了眨眼,“先生是甚么东西不见了吗?”   “没事,没事了,你下去吧。”   晓舟珩连忙去拉书房其他处的抽屉,房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依旧是毫无踪影。书卷丢了不要紧,自己再写便是,但若是有心之人拿了书卷去做文章,只怕是又自己安甚么罪名,或是又推出去为何人挡刀,那可就真真完矣。   晓舟珩心下责备自己为了应付李著月那边,但是忘了自己这边这茬。烦躁之际,隐隐觉得自己是被李著月摆了一道,也怪自己宿醉后的神智不清,如此明了且破绽百出的围魏救赵,自己竟然没看出来。   但也不知为何在这慌乱中,晓舟珩心下竟冒出了李终南的脸。   李!终!南!   他娘的就知道这人小肚鸡肠。   那人既然拖自己下水了一次,怎就不会有第二回 ?   一路鹊惊叶散,晓舟珩带着满腔怒火直冲李终南的秋水阁,不顾礼节直直推门进入。   “李终南,书稿还我。”   李终南看样子也是刚回房,外袍还未脱下,见晓舟珩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略一迟疑:“书稿?我不曾动过你的书稿。”   “没动过?你若是不曾动过,那你方才是去干甚么了。”   李终南神色怪异,略一挑眉,挥手让碧姗下去,自己将欲脱下的外袍重新拢上:“绝艳先生想知道?”   见李终南似笑非笑,眼中又参着让晓舟珩心摇目眩的-神-韵-,自觉再与他那样对视自己迟早破功,于是只好别过脸去,从鼻孔中勉强哼了一声。   “如厕。”   晓舟珩一愣,气势立马下去一半。   “我一来李府,便引出一摊琐碎之事,你不仅接连遭遇祸事,现在书稿也不知被何人拿了去,你想必是我从中作祟罢,如此怀疑我,有情可原。”李终南端着一张笑脸,声音晴朗柔和,却透着隐隐的委屈。   “若不是你,还能是哪个?”望着那暗隐华年的眉眼,晓舟珩差点就动了恻隐之心。   李终南略一皱眉,盯着晓舟珩不放:“何人进过你的房内?”   “我怎么知道何人进过我房间……你就是借我为十六小姐作画的空档……”不待晓舟珩说完,已经是自觉妄言,毕竟这番猜测无凭无据,奈何芳酒多情,举觞误事,晓舟珩只觉若是出了事定是与李终南有关。现在略一冷静,倒是自觉今日一举是有几分撒泼的意味。   李终南虽动机不纯,身份可疑,但也绝非蠢笨之人,正如他之前说自己一般,他亦不会做出任何自投罗网之事。   “如此说来,我确实有偷你书稿的嫌疑罢。想必绝艳先生对我也没了几分信任。”李终南接过晓舟珩的话,低声道,“那我就与绝艳先生一齐找书稿罢,一为之前失礼之处赔罪,二为洗清自己的嫌疑,与绝艳先生重修盟好。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晓舟珩以往日为鉴,默默等着李终南的下一句,可惜今日,却没了下一句。   自己目及之处的那双眸子甚是丧气,嘴撅到了天上。   见状,晓舟珩噗嗤一笑,也知他是为昨日两人争吵而让步:“你这是作甚,我又不曾欺负你,你若是没拿去,我信你便是。”今日的李终南又蔫又好说话,整个人像是梅雨天冒出头却被打散的金簪草,绰约堪怜。   晓舟珩叹息一声,嘴角却弯起来:“你这副样子,跟陇莎小姐养的猫儿一般,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你在撒娇。”   李终南抬起眼,借着晓舟珩身后的淡淡金光,眸中映清了他眼角的七分笑意,三分无奈,于是这厢缓缓道:“我是在撒娇。” 第26章   晓舟珩瞠愕不已,喉头忽而噎住,那七分笑意瞬时便僵在了脸上,四目伫望间,嘴中再也吐不出一个字,脸上泛起绯红颜色,耳腔内盈满了不知从何处来的阵阵嘶鸣之音。   “走罢,想必你是被人算计了。”李终南似乎不觉得如何,“绝艳先生不妨在门外等下我,今天难得好天气,我去将里屋的窗户开开透透气罢。”   晓舟珩木木地点了点头,径直向外走去。   在秋水阁外站定,在清风谡谡间,这才让晓舟珩勉强清醒一些。   见晓舟珩出了秋水阁,还将门闭上了,李终南轻笑一声,只觉得晓舟珩真是越看越中意得紧。不过他还是在即刻间便敛了笑靥,转身朝内室走去,方才与晓舟珩说话的空,就觉得这室内有人,以防万一,还是先支开晓舟珩自己去一探。   昨日晓舟珩负气跑了出去之后,李终南一路跟着,见到门口一名与尹主事谈论的可疑之人,又见皇甫褚进去之后,接着也随金陵三杰去了水烟湄。   待破晓时分几人散去,李终南去了一趟衙门,因而这厢也是才进门不久,晓舟珩便来了。   李终南一踏入屏风后,暗叫一声不好,是阵。李终南心下一哧,双目一沉,就说楼北吟方才为何无缘无故来自己房内。楼北吟,或是应该说顶着楼北吟姓名身份的杨诘,为了达到他那点目的,真是不择手段。   他天真地以为博得了几分信任,自己便会堕其术中,到头来还是楼北吟修行不够,这厢也真真是太沉不住气了些。李终南心忖:看来那个碧姗也是留不得了。   李终南正欲破阵,却觉胸口一阵空寂袭来,须臾间整个人便跪倒于地,冷汗顺着脸侧涔涔而下。这心悸来的可真是时候,李终南一边自嘲一边竭力压着自己胸口,一寸一寸向前挪去。   他还等着我,我必须要尽快了却这边。   ……   醒来的尹旧楚发觉自己已经回了自家后院的房内,才起了身,头痛欲裂之际,就听见尹主事在门外道,“公子起了吗,有几样事需要公子定夺。”   “就来。”   尹旧楚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妥当后,来到前厅的议事处,尹主事呈来账目和几份礼单让尹旧楚过目。浏览着密密麻麻的条目,无非就是些玉簪金扇,彩缎衣衫罢了,对方是大户人家,婚事的排场自然要大,但尹旧楚着实无心筹备,看着就心头烦闷。   虽从未想过与晓舟珩去往他处或是高翔远引,但成亲一事,是自己从未想过的,可唯有与那未曾某面的女子的成亲,才能救尹氏。自晓舟珩赴京不久,尹旧楚就得知父亲不知如何得罪了穆王覃昭的党羽,自家平日也只是做些买卖,怎会与那些皇亲国戚惹上关系?再如何细问父亲便不愿多答,唯说了一条路:扬州一富商与穆王覃昭私交甚好,若是有一桩婚事,便能保全尹氏,再来那富商之女也钦慕尹旧楚才华,自然也是情愿的。   自己也就应下,只是没想过晓舟珩听闻此事竟连夜奔回金陵,就为问自己一句为何。   是啊,为何。   是啊,为何自己要成亲了。   世人皆道毫巅鸾飘尹旧楚尤擅丹青,却不知真正让自己引以为傲,甚至让自己心生畏惧的,则是强记之能——那人字字句句言犹在耳,与那人经历的是是非非无不一刻在自己为他筑好的小楼里,日复一日上演。   那是尹旧楚第一次见晓舟珩落泪,睡在乱葬岗与尸骨为伴时,他不曾哭过;上学时遭家邻里市侩欺辱打骂时,他不曾哭过;寒夜焚膏继晷落下脊部之病时,他亦不曾哭过。   却是听闻自己要结亲后,伫于自家门口,不断不断涌出泪来,声音断断续续,飘飘渺渺:“曾与君一约不负春盟,红朝翠暮,现在看来还是我刚愎自用,过于高看自己了。”   当时的尹旧楚多想告诉他,君心同我心,并非是妄念。   可是,尹旧楚没有。   尹主事见尹旧楚怔怔发愣,只当他昨夜酒劲未过,只好出言提醒:“公子,这件是昨日有人托您亲自寄送出去的,看上去确实是比较贵重之物,公子验一下,若是没甚么问题就麻烦公子了。”言罢尹主事,行了个礼,退出出去。   若是寄送之类,一般都是委托驿站,而经过书画行之手的,无非就是希望在寄送之前再细心验过,以免路途遥远,毁了真品。   尹旧楚点头,遂将那包裹打开来看。   一般来说这类都是尹主事在做,居然有人指名点姓要自己来验查,尹旧楚倒想看看是甚么贵重之物。   正如此思量着,尹旧楚却是看到那瓷器下有一隐藏至极的夹缝,他下意识用手指探了探,发觉好像是信纸,抽取来看,却反常地一皱眉。待看清了上书几字,又细细查验一番那瓷花瓶,忽而大叫:“尹伯,这是昨日何人送来的?”   ……   晓舟珩等了半天都不见李终南出来,不知怎么他还要甚么事要磨蹭的,心下担心书稿,本身这月就因琐碎之事耽误了进程,只怕著作局的那帮雇主要责备下来,自己既不好解释又要再看人脸色。这厢便找来一个婢子,让其给李终南带句话,说自己先行去了。   沿着长廊匆匆行了几步,却被人拦住了去路,只见李韫光不知何时出现在晓舟珩面前,手里俨然拿着的就是才给李著月的画作,可惜墨迹未干,被李韫光如此拿在手中,已是毁了,只见李韫光瞪着眼喝道:“你这厮,还来做甚!”   “十三少爷。”晓舟珩不明所以,却还是行了一礼。   “你说你晚上在何处?”   晓舟珩一愣,正不知如何接话,却是瞄见了李韫光身后的李著月。李韫光见晓舟珩眼神正瞥向身后的李著月,更是声嘶力竭,头上青筋都爆出几根,嘶声道:“厚颜无耻的家伙!”   此话一出,李著月眼泪便泻了下来。李韫光见了自家妹子满袖啼红,眼又瞪了回来,冷笑一声,“你这样子还为人师表?”说罢便将一叠书信摔到晓舟珩脸上,“艳词秽曲就罢了,月儿不从你,你还来霸王硬上弓,简直是猪狗不如。”   晓舟珩一看,散着纸张虽是满目淫言媟语不假,但却像是不知从何处东拼西凑而来的词句。   “著月小姐,不是……”晓舟珩刚一开口,李著月双瞳涣散,姌袅之姿似受惊雷一喝,又是直直往李韫光身后缩去,这不由让李韫光更加震怒,“你昨晚侵犯月儿,还想辩驳甚么?”   “昨晚我看见一个黑影从十六妹房中出来,我当是甚么,今日问了十六妹才知是你做了这等事。”李韫光目中凶光毕露,“十六妹为了颜面不与我说那人是你,她是好心,你却接二连三纠缠于她。”   晓舟珩心下一凉,现在自己有口难辩,只盼李终南听得那婢子口信尽快过来,救自己一回,李韫光不管怎样也是要卖自家八哥一个薄面的。   可是,他没有等来。   “我朝刑司是如何规定的?”李韫光见晓舟珩面如土色,只当他是做贼心虚,更是生出了几分维护李著月清誉的责任,“可是杖刑八十?脊刑十五?”   李著月在身后轻嗯一声,那张敷满泪珠的脸更是怜人。两个侍卫架起晓舟珩,连拖带拽就往李府深处走去。李府深而广,在惊吓惶恐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几人来至一处别院。李韫光也不知从何处寻来几个护院,将这别院围了起来。   晓舟珩来不及反应,只见一棍劈头打来,瞬时一阵眩晕,脚下一软,上来几个府上壮汉,三下五除二将其上衣扒去,又扯了李终南才为其包好的纱布。   李韫光柔声对身后的李著月道:“月儿回去罢,哥哥自然为你讨回公道。”   李著月泪珠零落,施了一礼:“多谢十三哥为著月做主。”   一个侍从掇了一条漆色长凳,一人粗暴地捉了晓舟珩手按压在凳上,一人又去按住了他的双腿。待挟着风声的板子又一下一下落到晓舟珩背上时,他才晓得,只有疼,锥心入骨的疼,才是真实的。板板到肉的累积痛苦撕扯着晓舟珩的五脏六腑,他连痛都叫不出声。伤上加伤,晓舟珩本就不是身强体壮之人,一下接一下,密密麻麻的痛意全都滲进了骨头里,简直要活生生将晓舟珩拆分开来。   待挨到第十板时,晓舟珩的眼前有些不大明晰了,两耳尽是风声嗡鸣,身侧几人看他似乎要痛死过去,连忙请示李韫光:“爷,人好像要昏过去了。”   “也不能让这厮以后继续害人。”李韫光道冲距离自己老远的洪探梅一伸手,“拿剪子来。”   “少爷!”洪探梅似乎想到李韫光要做甚么,膝盖打起颤来,惊恐道,“少爷请三思!”   “三思个屁,老子是你主子还是这人是你主子。老子听说,这家伙之前还想娶郡主来着,这么想入宫,那我李韫光便做个好事成全他,入宫做个公公,岂不妙哉。”李韫光邪笑一声,“让你去就去,多甚么事?”   洪探梅哆嗦了一下,也不好再多嘴,怜悯地看了一眼晓舟珩俨然又肿又红的后背,去取了剪子来。   见李韫光一步一步逼近,痛感再次一波一波袭来。   晓舟珩竭力压住胸口那一股腥甜,心下却觉得万般好笑,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是这种死法,既不体面亦不壮烈,反而是十足窝囊。晓舟珩眼前忽然飞速闪过李终南那张占尽孚瑜姿容的脸——人与人相交,无非几种,或一见如故,或自惭形秽;或两情眷注,或视如敝屣,仔细想来,自己与李终南非友非敌,甚么也算不上。   而晓舟珩在濒死前却是有些后悔,突然生出些不期然而然,无所为而为的念头,说到底——自己为何刚不等等他。   作者有话要说:晓舟珩当然不可能挂。   李著月怎么还是个白莲呢?   尹旧楚强记于第六章提到。 第27章   李韫光正要下剪,底裤才褪去一半,只见一道光劈来,硬生生震掉了李韫光手中剪刀。只见李终南微微喘息,领襟微开,不知如何撂倒了别院外的护院侍卫,一解外袍盖在晓舟珩身上。   李韫光神态倨傲,见李终南如此动作,厉声喝道:“你是不知这畜生对十六妹做了甚么事!你怎护着一个外人?”   李终南不予理会,却是小心地去探晓舟珩的脉络。   李韫光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这人不对劲,我看你与铸剑山庄少主之事也并非为假,怎么?你看上这人了?”   李终南眼神逐渐凌冽:“住口。”   “就知道你回府并非如此简单,铸剑少主失踪之后,你竟然是寻找下家来了。”李韫光仰天大笑,又将脸凑到二人面前,“可惜他喜欢女子,还搞出如此下作之事。”   李终南猛然抬眼,倏然间使出一掌,直直掴在李韫光的脸上。   李韫光哪里挨得住李终南如此盛怒一击,又是离得这般近的,顿时左脸一片赤红,向后连连退步,直直倒在地上。   李韫光口中骂骂咧咧:“来人来人,你做得的事,我就说不得?”   可哪里还有人来,那群护院侍卫又如何能敌得过李终南。   “住口二字,你可是听不懂?”李终南目光扫过二人,最后停在李著月这里,言语干冷毫无温度,如坠冰窟,“与你-媾-和-的男人是谁。”   李著月冷气窜上了脊梁骨,脸色惨白,泪沾粉颊,又遭此难堪问话,自然是期期艾艾甚久,甚么也没说。   “你不用说,我也自知,你与他出此下策,实不明智。”   李韫光还在叫嚷着,见没有人来,硬撑着起了身,李终南上前毫不犹疑又给他一拳。李韫光满满吃了这一拳,瞬时间右脸颧骨便迸出血来,整个面部都变了形。这一下让他真真眼冒金星,也不知看似温润的李终南哪里来的那样大的力气,李韫光从小到大又哪里受过这等气,他抬手抹去血沫,正欲开口辱骂,却冷不丁对上了李终南的眼睛——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双目中匿居着一头蠢蠢欲动,简要吞噬自己的狂暴猛兽,只怕自己要多说一言,他便会在风驰电掣间将自己心肝太仓拽出来虎噬下肚。   这怪异的战栗感仅维系了顷刻,便在李终南淡然开口之时消散了去:“若不是敬你是我十三弟,若不是今日我不曾带寻梅剑,你早已在我面前死了千万次。”   “李韫光,你没有资格动他。”   李终南将晓舟珩小心翼翼地抱回自己房内,当碧姗见到李终南怀中那不堪人形时,惊愕到失语,李终南以打水救人为由,让她先行出了去。碧姗前脚刚走,李终南方才将晓舟珩外衣除去,将他翻过身放到内室床上,楼北吟便不知从何处进了来。   “蒙哥儿,书稿给你拿来了。”   楼北吟笑嘻嘻将书稿一递,李终南侧身对着楼北吟,眼皮一寸未抬:“这便是你相出的试探之法?”   “怎么?不可以?”   李终南回过身:“你是故意的。”   楼北吟见他动了真火,便也收起嬉皮笑脸,将书卷往自己袖中一塞,眼光微微挪开,望向李终南身后的晓舟珩:“我也是迫不得已。”   “你为何要生此等节外生枝之事?”   “节外生枝?”楼北吟火气也上来了,“你护着晓舟珩,不算节外生枝?我不过是睡了姑娘,哪里知道他会挨打?”   “我倒是想明白一件事,我当我回来那日为何李著月会在门口。”李终南一顿,面容之上早已是冷清异常,“其实你早就认识李著月,而且你也不是甚么杨府后人。”   楼北吟道:“口说无凭。”   “我确实口说无凭,你大可听听。”李终南背过身去,手下一刻没停,“那个真正的杨府后人极可能已经被你杀了。”   “我当初寻杨氏后人的原因本就是为了李氏家谱,我碰巧知道数年前杨氏与李氏,或者说与李闫卿有过甚么交易,李闫卿保了杨氏一族免遭鬼外子血洗,而我又知杨府赶杨诘生母之时,正是二十年前鬼外子开始制造惨案之前不久,这两件事并非巧合。”   “我一年就来过金陵,想必你就是从那时候盯上我的——只因一年前正月赏灯,你便遇见了李著月,与她私定了终身。虽我不知,但我总觉她容貌现世并非是甚么巧合。”   “身份悬殊,你无法与她一起,可是你歪打正着,知道我在找杨府后人一事,于是你心生一计。你不知如何知晓杨府上下亏欠杨诘一事,比我先一步找到那个杨府后人,你将他杀害后让我寻见你。”   “你我都有仇要报,有帐要算。于我,为了查明师父五年前为何而死,而你,为了去杨府讨要当年被抛弃的说法。”李终南冷笑道,“我不知你做了甚么手脚,即便是我查过,也未发现你有任何破绽,因此便信了你,以为你与我皆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入此局。”   “其实说实话,你一开始,就是入李府再与李著月私奔罢,而并非是与我一同寻家谱。”李终南言语阴冷,“现在,你目的达成了。”   楼北吟并未否认,笑着摇头道:“蒙哥儿还是有几分能耐,不过……”   还不待楼北吟说完,只觉耳边风声渐起,还未反应过来,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楼北吟毫无防备,也不知李终南这厢居然下了死手,瞬时便觉胸骨似要断裂,直直呕出一口血来,整个人摔至身后屏风,随着那屏风轰然倒下,连带着身后一壁书架藤花盆景,也一同而落。   “你不是,你不是手经断了么,怎么还生得如此……咳咳。”   “手经确实早已废了,就算如此,我依旧杀你如杀猪。”   “你记住,恕汀是我什袭以藏的宝物,你动不得。”李终南言辞钉钉,“你我合作到此为止,你趁早带李著月离开,你的帐,我来日再算。”   楼北吟又咳嗽两声:“蒙哥儿,你这就不讲理了,你就不怕我将你身份告诉李府中人。”   “你大可去试试,你当李韫奕是呆子,不知他这个八弟是假冒的?”李终南喉咙里迸出了一声嗤笑,“这趟浑水水不是说能趟便能趟的。”   楼北吟听闻双目陡然睁大,愣神好一会儿,这才勉强起身,抹了一把嘴角血沫,跌跌撞撞出了门去。   其实七月十五那日并非是李终南第一次见晓舟珩。   若是论起去年正月十五,对于全金陵人来说,最值得一提的便是李府十六小姐李著月容貌现世,引得众人相继折腰。但对于李终南来说并非只有这一样:其一便是他认识了楼北吟,或者是杨诘似乎更为恰当。   在师父离开的这五年,李终南一直在查当年师父江山玉医李贤槻枉死之由——师父一嬉游山水间的江湖医者被秘密栽赃成鬼外子一案的元凶,纵然任何信息都对不上,却条条印记皆证明江山玉医李贤槻乃旧案主谋,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在机缘巧合之下,李终南意外得知,杨府与李闫卿的秘密交易,包括送走孕妇一事,为了追查当年真相,这才有了后来与杨诘合作一事。   本该顺利进行,却在与杨诘去往杨府途中遭不明人士刺杀,躲避中碰见了近日一直尾随他们二人的一文弱书生——真正的刑部员外郎楼北吟。楼北吟言辞确凿,直言自己知晓一部分真相,并愿全盘托出,但却是有两的要求,一来便是与杨诘互换身份;二来是要他们去李府散播鬼外子重出江湖的谣言。   李终南当时与杨诘不解其意,但当时楼北吟并未多说,见其笃定万分。二人思忖后决计照办。毕竟李终南心下有自己的算计——若……二十年前的鬼外子是李闫卿呢?若让师父江山玉医李贤槻死的那人,便是他的亲生父亲李闫卿呢?   其二……便是他初遇绝艳采余晓舟珩,也领略了那人如何踔厉风发。   因知晓李闫卿少在府中,李终南决定先试探六少爷李韫奕对师父的死因知情与否,后又得知李韫奕喜音律,李终南便打算从此处着手。自打听到师父曾传授琴谱与一女子,又听闻那女子落脚于水烟湄之下的乐坊后,李终南一日便去寻她。入水烟湄后路过一门未闭合的雅间,李终南微微一瞥,却是再难移步——   只见那人琼姿琦质,眉清眼秀,俨然酩酊,站于桌上,身后排窗大敞,氅衣御风,如天上悬星,人间鸾凤,旁人似乎都在他身后失了光彩——他倚马可待,朗朗念出:“月在当头杯在手,尽情还得几人间”后,仰头饮尽青樽酒,身侧一人侠气翩翩,抚琴言笑;另一人凤目俊容,拈笔在握。   李终南在那一瞬忽然对他那样的人生羡慕得紧——携两三知己,倚栏杆凭吊,听酣酒搊筝*,观飞燕低掠,赏游鱼仰吹,足以快意此生。   不论是绝艳余采晓舟珩,还是名动金陵晓恕汀,风流模样总是这般堪怜。   后来一日,李终南顿悟,江山玉医李贤槻与绝艳采余晓舟珩皆乃天仙化人,只是前者渡了铸剑少主,而后者是来渡自己的。   罢了,与他的来日还长,以后慢慢讲与他罢。   作者有话要说:江山玉医李贤槻(gui一声)与铸剑少主有一段过往(李韫光不知李终南假身份)。   杨诘是假杨诘此论点是李终南自己提出的,正确与否日后再议。   杨府赶杨诘生母(那名扬州瘦马)于第十八章玉如轶口中提到。   李终南试探李韫奕于第七章 提到。   李著月容貌现世于第一章提到;她贸然出现在门口于第三章提到。   李终南让楼北吟去偷晓舟珩书稿于第十三章提到。   搊(chou一声)筝:用手指尖弹奏的筝。指尖拨弦,音色相对于用拨子弹奏较柔和。搊筝约始于魏,隋唐十部乐中,西凉乐和高丽乐曾用。   其实一直很喜欢来日方长和什袭以藏这两个成语。 第28章   也许是真的太过疲惫,沈骞翮睡至日上三竿才醒,梦中见那人背对自己,落落羽蓝长衫,盈盈阔水袖,立于通天金虎浑仪一侧,正如二人初次相遇那般。   可待那人转过身时,却浮现了公良昃的脸。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公良昃正身着便服,坐于房内桌边,似在写着甚么。   沈骞翮起了身,披上衣物,坐到公良昃一则:“你做甚么呢?”   “沈大人起了?可否要唤人洗漱用餐。”公良昃收笔抬首,望向沈骞翮之时不由一愣——沈骞翮还未束发,甚白的面容上带着一抹嫣红,尽显不凡的冶容艳色。   比起公良昃的失神,沈骞翮似乎对他正在翻查的卷目更有兴趣:“待会儿罢,你先告诉我你在做甚么。”   “ 卑职要来了杨埭山名下两间书画行的账目,以及税单,再按照昨日玉知府的名单一对,发现了一些。”   “哦?说来听听。”沈骞翮拿过搁在桌上的小杯,见其中还有茶水,便呷了一口。公良昃方想提醒那水已被自己喝过,可惜赶不上沈骞翮眼疾手快,只好由他去了。   “其一,自然是对不上,想必是在别处或是那晚教歹人拿了去。卑职今早去问了镇江驿站的管事,得知杨埭山在数天前委托过驿站寄送,像是信之类,但愿是账目,送往何处寄与谁,卑职已经派人在查。其二,昨日玉知府说五门十八宗无一承认此事,想必可能还是个人恩怨多些,而非帮派之争斗。”公良昃一顿,见沈骞翮正盯着自己认真在听,心下一动,接着道,“其三,通过交易,卑职加了几个人名到玉知府的名单上,同时也划去几个。”   沈骞翮看着公良昃说得一板一眼,忽就想起年幼上私塾时的那个夫子,哪怕蝇子落在脸上,也是这般正言厉色,不由笑道:“公良,看你如此,我倒觉得你有几分去大理寺或是刑部任职的天赋,当个殿前司太过可惜。”   “卑职并非是有天赋。”公良昃脸上依旧没甚么表情,“这些都是为你学,自打定跟你左右,我便做好了要与你并肩的打算。”   沈骞翮不禁动容,自己毕竟也是凡夫俗子,哪能听到这些后还是装聋作哑?因而只好垂下眼去,无奈笑道:“可我已色衰,名声又这样差;你尚年轻,终归还是耽误你。”   “你风华不减。”公良昃斩钉截铁,“远翥在我眼中,一生都如初见般好看,现在是,以后是,在我这里不会变。”   沈骞翮心下一惊,却也有些啼笑皆非:“知晏,你还小,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可踏破红尘,义无反顾。”   “我理会得。”公良昃肯首,“但我可以。”   “不是说你。”沈骞翮摇摇头,“我是说我自己。”   公良昃语气分外肯定执着,似乎笃定沈骞翮终究会接受自己:“我等你,几年都等得。”   沈骞翮似乎是在退让,不过还是摇头,可嘴笑意更深:“真是个傻孩子。”   公良昃记得很清,初次见沈骞翮是在京城大殿,那时先皇尚在位,自己不过龆年,随父亲殿前都指挥使公良威入宫。   公良威要上朝,便将公良昃放在他姑母公良娇那处陪与他同岁的小公主玩耍,这名小公主便是后来的灼若郡主。   头次进到这红瓦高墙中来的公良昃既不想陪姑母说话,也不想理小公主,只好趁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恰好早朝方散,公良昃便挤入百官之中寻找父亲。人头攒动间,老远便见公良威正与一人正在谈笑风生。   公良昃喊道:“爹爹!”   “昃儿。”公良威转过身,连忙过来牵他的手,“不是让你呆在姑母那里么,不听话。来见过沈大人。”   就这样,毫无防备间,公良昃见到了处在弱冠之年的沈骞翮。   “这就是贵公子?好生精神。”沈骞翮弯下腰,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垂发,“在下沈骞翮,是你爹爹的挚友。“   那时方入仕途的沈骞翮,秀若春山,也是如今日这般笑着。   也许是命运使然,那日不仅是自己与沈骞翮初见,亦为沈骞翮与苍其尘初见。   公良昃心下道:自己也没输,还是比姓苍的早了一步,虽教那人占去十几年,但自己用今后数十年陪他,也划算得紧。   沈骞翮不知为何公良昃突然闷不作声,方想换个坐姿,却哪知公良昃探过头来,沈骞翮来不及躲闪,只觉面上一热,竟教他亲去一口。   “公良昃!”沈骞翮一时间羞恼难抑,耳热心跳,竟不知他会如此大胆。   “沈大人,方才关于杨埭山卑职还未讲完,来看这些。”公良昃收放自如,继续沉着一张脸,顺势递上一本翻开的薄册。   沈骞翮自觉被调戏,也不给公良昃好脸色,哼了一声接过册子来看:“这是甚么?”   “我朝出出城入府皆需凭证,且需登记在册,这本便是虽不属杨埭山,却是他手下之人,杨府那个管家,上面显示他近几月出入松江府青浦较为频繁。虽那人竭力改变字体,但卑职以为是一人。”   “杨管家可是松江人氏?”   “非也,我朝近几年赌博之风盛行,而起初源头便是在松江。”公良昃道,“况且二十年前鬼外子不是灭过松江卞氏么?若杨埭山原本是松江人士,那搬走后不久卞府就遭灭门,卑职总觉得……”   “先不说旧案。”沈骞翮似不愿让公良昃提鬼外子一事,“所以你怀疑……杨埭山开设赌场?可是我之前查过,那边所有赌场并非杨埭山所开,且那些人与他也毫无干系。”   “若是揞花楼呢?”   “公良!此话怎可乱说!”沈骞翮惊异,传闻中揞花楼是我朝最大的地下赌场,对此沈骞翮也只是泛泛听来,若是杨埭山是传闻中揞花楼的庄家,那性质完全不同……   不过沈骞翮却是知晓朝中一人对此分外熟悉。   “不仅如此,沈大人且看这名单。”   沈骞翮发现两个熟悉人名,“姜恻?李韫奕?为何添了他们名字进去?”   “虽然他们均只买过一样物什,可时间点有些巧合,俱为五年前,况且江宁府金陵尹氏的类目可要比杨埭山此处的多多了,怎就要来他这处买?”   沈骞翮眼皮一跳,在朝中他自然与姜恻之父姜涂与李韫奕之父李闫卿打过交道,虽不知姜恻如何,但是李韫奕……莫非他知晓了五年前那事?若是如此,那杨府灭门的背后隐情更是耐人寻味了。况且他们二人名字同时在此,会是巧合么?   “你切莫小看他们。”沈骞翮嗔了一声,“可真真都是人物。”   “所以综上所述,卑职以为,这杨埭山很有可能卖的不是货物……而是情报。”   沈骞翮自然认同:“看来你我要去松江一趟了。”   二人立即洗漱收拾,待食过午食,又与玉如轶交代:他若是查清了楼北吟或是杨诘的身份,一定要告知自己。   言罢,二人便启程去往了松江的青浦城。不过这次与先前来镇江不同,他们不想让旁人知晓他们去了松江,尤其是松江知府江淮及其党羽。   若杨埭山真的开了地下赌场,只怕没有江淮一档人的允诺,也是寸步难行。何况沈骞翮从未与江淮打过交道,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若是提前通报了,只怕到时候将自己与公良昃吞了连一个子都不剩。正当沈骞翮如此思量着,只听公良昃道:“我认得江大人家的二公子与小公子,可帮上忙。”   见沈骞翮一脸不可思议,公良昃又道:“家兄曾在京东路转运使司任职,那两人曾是卑职年幼玩伴,他们不曾入仕途,信得过。”   听公良昃这样说,沈骞翮略一思忖,忽而哈哈大笑起来:“二公子江如奂和小公子江如里莫非就是当年拆了苍其尘宝贝的那两个?”   公良昃一扯嘴角,点了点头。   江如奂与江如里一直都是江淮的心病,二人无心学业,整日惹是生非,幼年入宫偷偷潜入司天台,卸了浑仪的六合与三辰后被司天监苍其尘逮了个正着。后来好一段时间,这段糗事都是江如奂与江如里炫耀的资本,他们眉飞色舞地讲苍其尘的脸如何从雪白色变成猪肝色,又如何提溜着他们出了宫。   公良昃向来坚信一点:情敌的敌人,自然就是我之挚友。从那时起,公良昃就觉得那两人可靠极了。   又是不分昼夜的赶路,二人赶到了青浦城,老远便见到了浑身脂粉,尽显骄奢的江二公子江如奂。   江如奂轻车熟路引了两人去了青浦最热闹的一家酒楼,寻了一个包厢,待几人坐定,一挥手便要了□□个好酒好菜。   “江兄,怎么不见令弟?”   “舍弟整日在金陵待着,哪儿能记得还有个兄长呢?”江如奂笑着为两位斟上酒,眼神却在沈骞翮那处一逗,道,“江某三生有幸,竟是不知今日能见到沈大人。”   “不敢。”沈骞翮笑道,“江二公子也是不凡,这次青浦之行还要多麻烦江二公子,多有叨扰。”   “沈大人言重,能被美人叨扰,江某情愿之极。”   公良昃干咳一声,脸上竟渐起红晕:“江涉岭。”   江如奂自然知晓公良昃是有些羞了,心下就是想逗逗他,又道:“以前知晏整日与我讲沈大人品貌如何,气象如何,我之前还不明白他当年所谓为沈大人回京是为何,现在若换做是我,我也愿为绝色早早归矣。”   眼看江如奂嘴里越来越没谱,公良昃桌下狠狠踢了那人一脚:“江涉岭!”   “诶呦,好罢好罢,我不多嘴了。”江如奂往后一躲,大笑一声,“你们想在青浦玩儿些甚么?逛些甚么,只管与我来说。”   “江公子说笑了,来松江自然是以赌为上。”   江如奂心下一惊,这沈大人还真是不遮自己心性,忙道:“自然自然,是我愚了,你们可真是找对地方了!这好几个场子我都熟悉,你们要从东面……”   “自然是要去一些京城没有的地方。”沈骞翮笑道,“江公子想必与我乃同道中人。”   江如奂心叹这沈骞翮果真如传闻中一般逾闲荡检,公良昃怎么还甘愿陪他胡闹。   “果然沈大人也是为了鹧鸪殿而来。”江如奂道,“不瞒二位,我也才半月前才混进去的。”   沈骞翮自然是没听过这样一处,能让江二公子用上“混”此字,虽不是揞花楼,但一定也是甚么要紧去处,以此为突破口,亦不是不可。   几人用过餐后,江如奂又替他们找了一家上好客栈,并答应明日带他们进鹧鸪殿。   又是晚些时候,沈骞翮有些积食,便让公良昃去买些山楂糕与自己来,自己则留在客栈里研究文书。谁知出去甚久的公良昃却是阴着脸回来,并告诉沈骞翮了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   金陵文人暴动了。   沈骞翮手一抖,茶盅应声而落。   作者有话要说:江如奂,字涉岭,江如里(于第六章,第七章,第十六章出场)之兄。   松江知府江淮于第六章,第十六章提到。 第29章   泽鸿嘹呖,阴云不散。   晓舟珩梦魇中窥见李终南胸口插着一根三尺长剑,立在悬崖边,回首凄然望着自己笑。晓舟珩喊不出声,眼看那人就要跌下,晓舟珩伸手去拉,却只堪堪碰触了指尖。   素衣红血,满目悲恸,耳边传来如诉如泣般哀叹之声——晓舟珩陡然惊醒,本想起身,奈何浑身酸痛,只能作罢,随即额上又覆上一阵温暖,李终南试了试他的体温,又扶着他半靠在床榻边上,李终南这才开口讲了第一句:“对不住。”   晓舟珩这次从李终南口中知晓了原委:自己入李府任西席并未是巧合,自自己初回金陵时就被盯上,并且扣上了钟不归走狗公笔吏的帽子,但是是何人散去的消息,让全李府的人对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之事,谁也不知。   晓舟珩不由有些啼笑皆非,自己何时成了公笔吏。难怪李府上下都盯着自己,再加上自己编纂金陵录这一事,整日于房内写写画画,嫌疑便更大。这样一来也就说通了李韫奕的有意拉拢,韩铁衣对自己的交好,甚至是李终南对自己的上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终南也坦然承认了他起初栽赃,就是为了将晓舟珩牢牢拴在身边,切断与著作局或是与钟不归的联系。   晓舟珩还是疑惑不解,把自己看住又有何意义?难不成公笔吏要将府内事事上报于钟不归?十三少爷为何要打自己?十六小姐为何要如此设计?书稿又去了哪里?正准备问下去,却听李终南道:“摆你一道的这人对你颇为熟悉,知道你心高气傲的脾性,虽不会拒绝编纂地方志,但也不也不会光明正大在人前说你参与此事。”   晓舟珩不置可否,其实若不是因为地方志,依照李韫奕或是李闫卿的本事,可能早已查清真相,自己早已洗清嫌疑。   “将你军的那人可是有了眉目?”李终南一摊手,“你看,即便我不拉你下水,你迟早也是麻烦上身。若不是我起初栽赃与你,你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明了,你要谢我才是。”   晓舟珩气结,不去理李终南的强盗逻辑,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平白挨打受伤。   李终南一歪头,道:“你缺钱?”   这一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晓舟珩心头上,痛到冒血:“是又如何?”   “你攒钱做甚么?”李终南又问。   晓舟珩浅摇了下头:“你不用管。”   李终南盯着晓舟珩看了半响,突然道:“我不准。”   “甚么?”晓舟珩讶异。   “你不准想着他了!”李终南脸上早敛了笑意,“你攒钱是要与他走,我知道的,但是我不准。”   晓舟珩听来好笑:“我去哪处与你有甚么干系?”   “你别去想那人了,好不好,恕汀,你想了解的,我都会告诉你,你且等等我,好不好。”李终南眼光熠然,又是刻意一顿,“你的品味倒是极好的,尹公子确实为人中翘楚,不过还是比不上我。”   这是李终南第一次唤晓舟珩的字,不由激起他心尖一阵酥麻——他看见李终南正慢慢徒手掰开他的心腑,一瓣尽显虚无,而另一半却是世间万物。   没由来的,晓舟珩似乎觉得自己在与以往告别。   来不及细想李终南何时见过尹旧楚,晓舟珩又是半响才开口:“为甚么是我?”   李终南挑眉笑道:“你我便是一笑相逢蓬海路。”   “荒谬。”晓舟珩摇头,“明明就是初见,何来相逢?”   “恕汀。”李终南举目看向晓舟珩,那双含了水的双眸中,此刻又参了几分温柔,笑意浸染了那原本就好听的声线里,“你可是听过渴骥奔泉?”   再或者,是一见钟情?   见晓舟珩怔怔发愣,李终南伸手拢了拢他鬓边丝发,笑道:“容你几天考虑,眼下出了一件事。”   晓舟珩这才知道,自己昏睡了足足五日。   这五日里可谓有了惊天巨变:江宁府的文人墨客不知从何处听来了消息,又将此事传至其他七府,甚至惊动了部分武林豪客,皆对李韫德这种世家公子玩弄婢女,草菅人命,销毁证据的种种行为满腔义愤,可谓是天怨人怒。   大批人正朝着金陵赶来,一部分聚集到金陵衙门门口,要求官府放了付二;还有一部分竟然聚在李府门前,要求交出李韫德。   我朝历来不轻易罔杀士人,但是如此□□聚众也当属头一次,因而从他路来的军队也不敢怎样。更奇的是,张县令没有派衙役来,现在李府外面勉强撑着的还是李府原本的侍卫。   李终南艰难念出坊间人们征讨李韫德的文章:   李氏韫徳,大逆戕忍,恶贯满盈,天命诛之。淫乐婢女数十人矣,杀人如蓺且丧……   还不待李终南念完,晓舟珩俨然更是气急,只觉一字一句皆击在自己心肺之上,边咳边道:“荒唐!这次十七少爷并非是凶手!玉英遇害那一夜他还未归府,他哪里来的本事夜行千里?有人借此机会陷害李府,这背后还会更大的,你我不得而知的阴谋!”   李终南连连抚他后背:“那帮文人不知从哪里得知,十七弟那天晚上入江南地界之后,有一段时日命令队伍停了下来,约一两个时辰。”   “尹旧楚与皇甫褚可在列?”晓舟珩又是躬下身去一阵剧咳,“就算那些人不知李府……如何,但江湖中脚程最快的侠士,咳咳,也绝不能在两个时辰里从打个来回,他还割舌杀人,暴露给外人看!真是荒谬!十七少爷固然有错,但事实如何他们又如何知道!怎就听信这些风言风语!”   “坊间谣传十七弟不能人事,也不知从何处寻到了那名原本是李府的郎中,说是经常给十七弟开两种……”   李终南又说了些甚么,晓舟珩却听不太真了,首次脑海中开始质疑起自己的信仰,读书考学,便是为了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数年寒窗之后,书生之辈居然还是不能明辨是非,轻轻松松便中了他人旁摇阴煽的套。   “再者,我后来查了,十七弟并没有杀死那些给他提供情报之人。大部分来提供消息的,都是那些亡命徒,又并非只给十七弟一人提供,十七弟分得清真假,割去舌的,皆是供了假消息给他,若是割了舌去,十七弟会从自己房上掏银子,给那些人的家人。他那样做,是为了提高效率,好助六哥一臂之力。”   听到这些的晓舟珩更是心中愤慨难平,透不得气来,只能又连道几声荒唐。   “我理会得,我全都理会得。”李终南低声叹气,将桌边盛了水的小杯递与晓舟珩,“只是你觉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乃是太史公戏言?”   晓舟珩头痛欲裂,文人□□的时间点绝不是意外,想必传自己身份的,与这次透露消息的才是真正的公笔吏。晓舟珩脑海中蓦地闪过甚么,沉吟片刻道:“我要见溪烟。”   李终南一愣:“这个名字甚是熟悉。”   “当然熟悉,她是第一个发现玉英尸首之人。”说罢晓舟珩就要下地,乃知数日滴水未进,全靠李终南给他灌气锁穴位才得以活命,脚下自然绵软无力。   眼看就要摔下,李终南赶忙将他环住:“瞎动甚么,你且躺着,我找来便是。”   不出一会儿,李终南便将溪烟领了来。   溪烟瑟缩着不置一言,四肢也不知该往何处放,李终南见她混不自在的样子,温声道:“溪烟姑娘用不用喝茶?”   “八少爷切莫折煞奴婢。”溪烟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绣花鞋面。   晓舟珩深深剜了一眼李终南,本身溪烟就胆小,李终南这样一嚷,估计都开不了口了,“那日你见到玉英其实并不是在密竹苑,是不是?”   溪烟一惊,更是无措,好半天才忸怩着悄声道:“回绝艳先生的话,是了,奴婢第一次见玉英姐姐的尸首是在后府义庄,但是但是不知怎的就到了那处。”   “你去那处做甚么?”   “奴婢,奴婢……”溪烟满面涨红,还是支支吾吾。   晓舟珩与李终南对视一眼,心下皆叹:只怕这是个持久之战了。   ……   这边,正书房内,两人对坐,缄默相持。   “我追寻六哥之事还是做错了么?”还是李韫德先打破了沉默,似乎对门外乱翻天的一切毫不在意,“六哥慈明无双,耀眼夺目,我多希望站在六哥身侧之人是我。”   “爹不懂你,弟弟们不懂你,嫂嫂们不懂你,唯一一个懂你的……还死掉了。”李韫德道,“现在府里那个八哥,不是真正的罢。”   李韫奕深深望了李韫德一眼,艰难点头。   “他们生得真像,我差点也当他是八哥了,可是……”李韫德一顿,“我知道五年前咱爹做了甚么,况且,他怎么会让大娘的孩子活下去呢?”   李韫奕微微错愕:“你全都知道了?”   “非也,我只是猜测,而且我还猜测,这个假八哥回府就是为了那本家谱,他看到那本家谱,自然甚么都明了了。六哥放如此大的隐患在身边,不了结了他,真是心善。”   “六哥并非是心善。”李韫奕兀自摇头,痛苦万分。   “我理会得。”李韫德嘴角噙笑,那尖锐的声音似乎亦柔化了几分,“六哥还是内疚,我都懂的,真的。”   李韫奕好恨,恨自己五年前救不得自己八弟与十二弟,难道现在也救不得十七弟?俗世就要如此残忍,将自己身边之人一个一个带离了去?   往事浮现,李韫奕喉中如物噎住,一寸一寸扼住了自己的咽喉,此刻唯有强自笑道:“虽我与父亲常常意见相左,但保你无事这件事上,不会有异议。六哥已安排妥了,你且去西南一避。”   见李韫德低头不语,自觉他一直心高气傲,受不得这些气,于是又道:“让你承此大难之人,六哥定不会饶过。”   “六哥送我去坐囚车罢。”   李韫奕眼中生出了少有的愤怒,没想到半响换来的是李韫德这样一句:“这如何使得?”   “怎就使不得?我乘得轿,自然也坐得囚车。”李韫德道,“只有这样,六哥才能引蛇出洞,查出一直在往外放消息,混淆视听那人。”   李韫奕再次错愕,心思就这样被李韫德看穿:“你如何知道……”   “六哥的甚么我都知道。”李韫德又是一笑,窗外松风森磬,只听得他口中声声字字震耳欲聋——   “六哥定要保重自己。若我此行不测,不必难过,只当是你我分浅缘薄,待来世再修棠棣之实。”   作者有话要说:好与坏,是与非,还不都是相对的。   婢女溪烟,于第七章末,第八章提到。 第30章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防止误解看不懂,提前写在前面,本篇的邢夙昔即为当今圣上覃晔。但是在本文中不会解释原因,请读者把邢夙昔=覃晔=当今圣上 当成个已知条件。(具体邢夙昔如何成为了覃晔,又与玉笙寒有哪些纠葛爱恨,详见拙作《青骑龙》)。   官职胡乱架空宋,切莫深究(所以楼筱彻自称奴婢)。   玉笙寒,字解意。   李潞杳,李府九小姐。   楼筱彻,楼公公,初次于第十一章提到。   京城,长春殿。   殿中炫转荧煌,沉香浓厚。   龙座之上的邢夙昔面色极差,或是说,自他成为覃晔以来,面色似乎就不曾好过。无计逃愁也好,自我惩罚也罢,他难受得紧。   左丞相钟不归微微弓腰,立于殿中,低沉微哑的声音不断在殿中回荡,击打着承天云梁,嘴里反反复复说着还是那样一句——让他务必借金陵一事,重罚李氏韫德,所谓除恶务尽,方能树立威信。   “罢了,朕自有决断。”邢夙昔似乎是倦了,扬手打断了钟不归的喋喋不休,让他退了下去,那边又进来个内侍:“陛下,鸿胪寺卿关逡枫关大人求见。”   “不见,朕心情不佳,有甚么事明日再奏。”邢夙昔道,“叫楼公公进来。”   楼筱彻踱进来,垂着首,身着代表内侍省最高级别的服饰,纵然此刻看不清眉眼,这些年过去了,与玉笙寒生分外肖似的面容早已落在邢夙昔眼底。楼筱彻泰然自若,似乎早已习惯了当今圣上的目光审视。问安礼毕,被准起身后摆弄起手边茶具:“陛下今日喝甚么茶。”   邢夙昔一偏头,深潭似的双眸中有甚么一闪而过:“你怎知朕要喝茶。”   “方才钟大人出去,眉上有火。”楼筱彻手上动作不停,“陛下又没准关大人进来,怕不是钟大人又说了让陛下生气之事。”   “真是大胆。”邢夙昔冷哼一声,霎时眼中火光乱进,“你倒是甚么都知道了。”   “奴婢不敢,只是在这宫里数十载,不会察言倒也会观几分色。”   “李府之事,你可是听说了?”邢夙昔盯着茶盅中飘出的袅袅烟气,摊在椅上,“参来参去,当朕是庸愚之辈。”   “陛下息怒。”   李将军十七子李韫德之事,楼筱彻自然是听说了,垒在书桌上的那一摞奏折大部分皆是有关此事,还有太学的学生,也纷纷上书要求严惩李韫德。   楼筱彻心下暗叹:真是众人推墙倒,也不知这李韫德是何方圣神,出了这种虚虚实实之事,连昔日同窗都要插上一脚。   邢夙昔眼波一转,重重落在楼筱彻身上:“以你之见,觉得如何?”   “奴婢不敢妄言。”   “你且说来。”邢夙昔怒气又生。   楼筱彻似乎还是荣辱不惊的样:“陛下派去的沈大人如何说?”   “确有此事。”   “奴婢记得还有鸿胪寺的人也是被安排进了李府。”   “若这次不罚李氏,难平民愤啊。”邢夙昔并未应楼筱彻那句话,只是瞥了一眼手边急报,“朕只是觉得蹊跷得很,此次李府之事却像是有人推波,知晓朕朝纲不振,以此来助朕成事。”   楼筱彻手一停:“殿下是真龙,自然天公也相帮。”   “朕随意一说,你不必紧张。”邢夙昔自然也窥得楼筱彻刹那间的不自然,“你去与他说,不愿回来便不回来,朕不会逼他。”   楼筱彻听闻此言,弃了手中茶罐,猛然跪倒:“殿下息怒,奴婢该死,奴婢真的不知那人在何处。”   “无趣,楼筱彻,你是真真愈来愈无趣了。”邢夙昔望了一眼脚边匍匐那人,只觉口中字字卑微,语气却是分外生硬,也就没准他起身,兀自撑着头,漫不经心道,“若朕真如了他们愿罚了李府,算不算失信与李将军了?”   “你起来罢。”半响不见楼筱彻回应,只觉那人似御花园的假山假水,一摊死寂,邢夙昔顿觉乏味,换了一只手撑头,“但愿军中消息传的慢一些。”   楼筱彻还是未动,邢夙昔勃然变色,龙袍一挥,将书桌上奏折纷纷扫落于地:“你还有甚么事?”   楼筱彻微微一扫,透过余光堪堪瞥见折上几字,心下想起宫外那些谣言,低声道:“供奉官那边来问,陛下今日要翻哪位娘娘的牌子?”   邢夙昔又扫楼筱彻一眼:“你可不是要这样激朕?”   “奴婢不敢。”   “李闫卿的女儿叫甚么名来?”不待楼筱彻应声,邢夙昔接着道,“就她罢。”   帝王一念间,便是如此做了决断。身为官家之人,自然那种打了一巴掌,再赏一颗糖之事,要比旁人更在行。   “奴婢这就去办。”楼筱彻起身,收整了那些奏折,再泡完了手边那杯茶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一阵风刮来,隔扇门作响不停,楠木之上的龙纹似人间众生相,附膻如蚁,不知所谓。   楼筱彻顺着丹墀拾级而下,不过多会儿便见殿前一排早已站立多时战战兢兢的内侍。楼筱彻斜睇一阵,一扬手:“陛下允了,去李婕妤那边通报一声,候着去。”   几个年轻的来不及惊讶,看着时辰已晚,忙道了谢,弓着腰去了。   待人散去,楼筱彻也移了步,穿过一个又一个殿门宫门,方走至重明池,只见那边一人,挨着池边一树,身着紫色公服,正背手垂眸观着溅溅石罅中的两条鲤鱼。虽是入了秋,可楼筱彻目及之处尽是绿树碧檐,芙蓉万顷。   “楼公公。”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左丞钟不归。   楼筱彻行了一礼:“钟大人。”   “骤雨将至,楼公公可要兀自珍重。”钟不归道,“离本趣末之事做了一次便做不得二次。”   “骤雨不过霎时,还不如钟大人撑伞收伞来得快。”楼筱彻应道。   钟不归眼角微搐,脸色霍然发黑:“楼筱彻,真是好大的胆。”   “奴婢不敢。”   “别以为你在与你同姓的那小子身上动的手脚本官不知。”钟不归趋近几步,丝毫不掩饰内心鄙夷厌恶,“也就只有你这种阉人才这般愚蠢地自断后路。”言罢一甩袖,离了此处。   待钟不归身影化为了一个黑点,楼筱彻还是一动未动,他眉间紧紧蹙着一轮清秋月明——自己花五年-调-教-出的人,究竟有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呢?   风起,但见湖中阊门檐影颠倒,在一片檐铃嘈囋中,吹散了楼筱彻的影子,支离破碎,再难拼接。   “还是要……变天了。”   ……   当李潞杳听闻圣上今夜会来自己宫中就寝时,心情颇为复杂。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当今圣上虽是姿容如玉,器宇轩昂不假;但不近女色的那种种流言蜚语,自己作为后宫嫔妃自然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毕竟与自己成婚那日,他也仅仅是来与自己打了个照面。   他宁愿夜夜坐于殿中发呆愣神,也不愿去后宫装装样子。   可是,明明在李潞杳记忆中,当今圣上还在做太子之时,并非如此颓废寡薄。可为甚么会成现在这样……   李潞杳参悟不透,身为女流,身为排行第九的好女儿,父亲让自己做甚么,自己就做甚么。   暮霭红隘,香风罗绮,历历花间,邢夙昔远远便看见了李潞杳。那女子濯秀妍丽,身形修长,头梳流苏宫髻,插镂空金翠钿,耳坠嫔珠,身着一身曳地朱衣,上纹了各色翚雉,虽是浮翠流丹却丝毫不显庸俗。   见邢夙昔一步一步向自己这边踱步,李潞杳垂着眼睑,恭身迎上。   “爱妃不必多礼。”李潞杳眼前多了一只手,她搭上那手,微微抬眼,却是逆着暗淡霞光,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   次日清晨,邢夙昔心不在焉,任由李潞杳在一旁布菜。   李潞杳不愧也为李氏族人,生得极其漂亮,不过略施脂粉,也是显尽了目秀媚而,色夺琼瑶。邢夙昔正盯着李潞杳出神,不知觉眼前就飘过一个白晃晃的影子,也是,李潞杳本就是那人妹妹,两人即使不是一胞所出,也生得像。   “你可怨朕?”   李潞杳手一颤:“臣妾怎会。”   “你的弟弟在金陵犯了事,可曾听说?”   李潞杳手愈加颤抖,象牙箸似要握不住:“臣妾不知他犯了何事,若引得陛下动怒,改杀该剐臣妾也毫无怨言。”   “你倒是看得清。”邢夙昔将李潞杳的那份惊怖胆怯尽收眼底,随意抿了一口热汤,“你不好奇是哪位弟弟。”   李潞杳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前朝之事,臣妾无法过问。”   “你十七弟李韫德,他有嗜血割舌之癖,虐杀了好几位清白的民家女子,这事不知为何就传到朕的耳中来了。”邢夙昔道,“法则条律清清楚楚,朕若治他的罪也无可厚非,可惜——”   在邢夙昔唇齿犹豫之间,李潞杳已是不能喘息,她自觉已被所谓天命二字杀了一次又一次。   “可惜,这样就不给你爹面子了啊。”邢夙昔垂下眼去,执箸夹了一颗糖丸子放入口中。随着略微上翘的尾音,他那双眸中幽冥继出,争先恐后——玉解意啊,你终究还是骗了我,这当万人之上的位子哪里有那么好。   允你不诺,是我错了,你一避五年,也是该回来了。   当日,有诏书两封——   “李氏潞杳,德蕴婉柔,性娴礼教,柔嘉维则,后性粹穆,能令誉于宫庭。朕位在储贰之昔,终念其袛勤夙夜,宵衣旰食。圣情鉴悉,为赞其德,为扬其贤,封一等宸妃。”   “李氏韫德,桑雍魅者,无视朝纲,以下犯上,残害无辜,速押京后审之。” 第31章   是夜入更,在距离北部边城十几里安营的军帐中,似有隐隐火光。   本该早早熄了灯,李闫卿却毫无睡意,独自一人盯着眼前铺开的地图出神。   最近几日可是连连大捷,这让李闫卿心情极佳,若再乘胜追击,能将先皇割让出的几城收复不说,还能赶在年前回金陵。   也不知几个娃娃功课如何,长高了没有,这样想着,李闫卿自觉地图上的城池都生动起来。   忽而耳边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李闫卿略一抬眼,只见一人入了帐内。   “将军。”男子貌若秋肃,声音低沉,却还是听得出几分年轻,身着了常服,更显了一份于沙场不符的朗月清风。   李闫卿看见来者,展了笑颜,挥手遣走了原本在账外站岗的兵卒:“经儿来了。”   李韫经不敢怠慢,还是恭敬行了礼:“夜深,扰了将军清静。”   “经儿过来坐,若没了旁人在,不用喊我将军。”李闫卿看见儿子,难掩喜悦。虽说是武将世家,自己膝下几个孩子,似乎只有排行十四的李韫经自小便是对兵家战法颇有兴趣,待李韫经稍大一些,李闫卿便一直将他带在自己身边出入沙场,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李韫经坐到李闫卿身边:“爹。”   “经儿也没睡,找爹甚么事?”李闫卿收了地图,折身寻了件袍子给李韫经披上。   离近了,李闫卿才发觉李韫经脸上有些许擦伤,看样子是与旁人打了一架,且对手看起来也是个好手,李韫经向来张弛有度,如此挂彩还属头次。想起下午时分的一阵小骚动,李闫卿不禁好奇问道:“经儿可是与旁人操练了,怎是这样狠的?”   “多谢爹关心,孩儿不要紧的。”李韫经拢了拢外袍道,“有些事想与爹说。”   “说罢,可是出了甚么事?”   李韫经与李闫卿的目光打了个触便低下头去,沉吟半响,这才缓缓道:“十七弟出事了,爹知晓么?”   “德儿?”李闫卿一蹙眉,“他怎么了。”   李韫经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沓信纸交与李闫卿,待李闫卿翻看之时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每多讲一分,李闫卿双眉之间的沟壑便重一分。待李韫经讲罢,李闫卿也看完了那几封信。李闫卿脸色极差,呼吸沉重,攥成拳的手狠狠在桌上砸了几下,震得桌上的砚台笔墨掉了一地。   “一派胡言!德儿虽是心性难测,怎会与杀人扯上干系!”李闫卿怒不可遏,“定是钟不归那个老东西想借此逼我回京。”   李韫经一顿,小心翼翼从牙根里挤出几字:“爹可有想过,是圣上做局?”   李闫卿一愣,狠狠拍了李韫经后背,他自然知晓李韫经甚么意思:“你胡说些甚么?你都说的是甚么混账话!”   李闫卿手劲儿过大,李韫经差点没坐稳,这厢只能默默收了声。   “李韫奕怎么回事?”李闫卿又拍了几下桌子,陈年老桌哪里承得住李闫卿如此盛怒,在其几下泄愤后裂开了几道深口。“我与他寻了个闲职便是为了让他管好李府,真是让为父失望透顶。”   “此事也怪不得六哥。”李韫经料得李闫卿必会气得不轻,弯腰去拾掉落的物什后,又扫了一眼正在气头上的父亲,道,“爹息怒,只是爹可问过闲职与李府乃是六哥所要?”   李闫卿不知今日一向沉默寡言的李韫经为何有些许反常:“将李府交予他,有甚么不情愿,那你去?”   李韫经垂下首:“犬子愿追随父亲,悬旌万里,护我朝河山。”   李闫卿从鼻腔中哼了一声,算是对李韫经的回答还算满意:“还有那个鬼外子出山一事,十有八九是李韫奕自己监守自盗。”   李韫经一愣,道:“爹何来此……”   “当老夫老矣?李韫奕那些小手段骗得了众人,骗得了我?无非就是杨埭山挡了他的道,查到不该查的甚么。因而他选择除之而后快,先下手为强。与他整日厮混的那个屈甚么,可是武林好手,杀人放火,怎么做不来?”见李韫经一脸诧异,李闫卿又道,“你当爹如何知晓这些?留韩铁衣在李府果真是有用。”   疾斗铁父韩东叱,李韫经自然听过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那个男人论智谋勇武绝对不亚于李闫卿。   当他为何回京修养后便不再归队,听闻伤好后又在李府当武习先生,原来这厢是为了监视六哥,想到父亲与六哥的关系已经差到如此境地,李韫经不由有些担忧。   “李韫奕犯的最严重错误便是忘了李氏祖训:身为臣子千万不可起异心。”那边李闫卿又道,“若是查出来这件事确确实实与李韫奕有一丝一毫的瓜葛,那也怪不得为父手下无情。”   李韫经不巧与李闫卿眼中那股阴鸷碰了个正着,不由打了个寒战,连忙错开目光,勉强接道:“那这八哥……”   “不急,对他,我自有打算。”李闫卿抬手将手中信纸揉成一团,扔至一旁的火堆里,火苗一蹿冲天,须臾间便将纸团吞噬了干净,“将德儿之事传出去的可是那个西席?”   “不然。”李韫经道,“其一,那位绝艳余采那几日不知出于何故被十三哥打得下不了床,监视他的人可都是盯着的。”   “其二,他也没必要这样做。”李韫经道,“因为他本就不是钟不归派来的。”   “甚么?”李闫卿讶得半响,“他不是钟不归身边的公笔吏?”   李韫经摇摇头:“恐怕不是……”   向来与李韫奕意见不合的李闫卿之所以能允晓舟珩进府当西席,确实也从探子处知晓他是钟不归派来监视李府的棋子。   若晓舟珩不是公笔吏而仅仅是普通的教书先生,那府中的公笔吏又是谁?当初将晓舟珩是公笔吏此消息放出来的又是何人?这样自思自忖间,却是发觉诸多不对:每每探子报上来晓舟珩的言行确实与自己了解的公笔吏不同,本以为是性格使然,却不料是被暗中某人将了一军。   若不是李韫德这边东窗事发,指不定众人还要被隐瞒多久。现在看来,李韫德此事败露,一时间也不知是祸还是福了。不过李闫卿也分外笃定覃晔不敢拿李韫德如何,尚有兵权在手,若覃晔还是个心中有数的主,自然不敢动李氏一分一毫。   想到不知何人借晓舟珩下的这步棋,李闫卿心中停云霭霭,只觉耳边阴风阵阵,隐隐窥见几分江上孤棹,四面楚歌之势;再看李韫经那韶秀的面颊上也尽显死灰之色,李闫卿只得强自镇定道:“传话回去,尽快查明。”   李韫经没奈何,也只得把头点了两点,在李闫卿的重重叹息声中,退了下去。   方出帐外,耳力极佳的李韫经听见暗中一人嗤笑一声。   “笑甚?”   暗处的男人衣冠不整,双手被束在一根杆上,以个极其变扭的姿势站着。若是近看了,便会发觉男人身上挂了几道彩:“经……儿?你是李韫经?熊罴良才李川君?”   那人一张嘴,便是散了满腔的酒气,李韫经并未接那人话头,只是堪堪睨了一眼,漠然道:“你可知饮酒闯军营与误伤军士要治你多大罪么?”   “我哪里知道这么一个白面郎君居然会是将军。”那人丝毫不以为意,“我还以为是哪个不怕死的小毛孩想在他霍爷爷这里自寻死路。”   李韫经背着手踱至霍栖迟面前,谑笑道:“传闻中的凌霄槊者霍子赟也不过尔尔。”   原来这霍栖迟是活跃在北边数城的一位绿林好汉,乃五门十八宗中排行为二的虺蛇宗出身,人人钦敬其矜贫救厄,仗义疏财。在李闫卿的部队尚未驻扎北边之时,霍栖迟常常以一己之力护得周遭民众免遭蛮夷侵扰。因其擅长使六尺长槊,因而得了凌霄槊者霍子赟的名号。   而今日闹剧便是喝酒之时听闻旁人夸赞李家军如何如何,霍栖迟哪里咽得下这样一口气,只觉自己风头被抢了去,酒壮人胆之下便提着酒罐就妄想找李闫卿算帐。   谁知自己连李闫卿都不曾碰上,就被李韫经捉了来。   霍栖迟一听此言,酒立即醒了三分,一抬手震得手上铁链哐哐作响:“老子比你大多了,老子入世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玩儿尿泥,快给老子解开链子!”   “我生来便是射鹿斗虎的好手,哪里有甚么尿泥可玩。”李韫经笑道,“若是让我解开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要为我去做一件事。”   “甚么事?你这小鸡仔想得美,老子怎能听……”   借着霍栖迟嘴中的混帐话,李韫经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甚么,瞬间霍栖迟只觉身侧李韫经身上的气味像是和风微来,又似芬馥红香,这下酒醒了个彻彻底底。就在霍栖迟愣神之时,李韫经不知从何处掏来一块物什,直直往霍栖迟脖间盖去,随着一阵阵痛,只听李韫经道:“这便叫做军惩,你把事情办好了,再来找我要药水洗去这个标记。若是不从,你便一辈子带着我李川君的印记活着。”   脖子上细密的痛感更是明显了些,霍栖迟自嘲般移开了身子,微微抬首,错开了李韫经那双黝黑的眸子,望向远处,只见那头满幕缀星,淡月朦胧。   明日定是晴空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十四少爷李韫经,字川君,人称熊罴良才李川君。熊罴之士+良史之才。   霍栖迟,霍大侠,字子赟,人称凌霄槊者霍子赟。   说点题外话:为黑而黑没有必要,清者自清。   我写文时间也不长,累积与文化修养也还在逐渐提升。我很开心有人能静下心看我的文章,发自内心的感谢你们。   其实如果能沉下心做一件事,真的能做很好的,就比如写文。   我知道这种事情肯定以后还会有很多,但是没有什么关系,相信还是能有分得清的人,就比如我文中的李韫德到底杀没杀人,不用我多说,答案一目了然。   Peace。   祝大家每天都有个好心情。 第32章   敕令一下,只道是皇命难违,既然龙颜动怒,那李韫德势必是罪孽深重之人。   李韫德就这样被押上囚车。与其说是囚车,不如说京城里头的人尚且顾及李闫卿的颜面,来的只不过是个小些逼仄些的轿子罢了。   虽是得了圣上口信,只道是赴京之后再审,李韫奕还是放心不下,打点了押送士卒。见一队押送之人离了视线,这边李韫奕还在想着如何上下疏通,连夜又往京城送去了信与钱,好让李韫德不受甚么苦头。   李韫德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这次是何人在背后捣鬼,走前与六哥分析,晓舟珩确实不是公笔吏。但促成此次风暴之人是否为公笔吏,二人也没甚么定论,虽说钟不归想扳倒李氏并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数十年的积怨所致;但眼下,他们却生出了少有的迷惑与不安。   押送队伍刚出江南地界,天色便暗了下来,在领头的士官要求下,就在此处过夜。   一路上也没有人为难李韫德,似乎对他还有些惧怕。对此李韫德只觉分外好笑,更是加重了他心中的那一份不曾动摇过的想法:世人大多无知且愚昧,着实太无趣。   在李韫德的印象里,这世上只有两类人,他自己与别人。   那种肆意主宰禽-兽生命的-欲-望-是从何开始的呢?可能是父亲批评他“人事尽违,不过三尺孤坟”时的那句太过,也许是自己发觉与其他男儿身体有别时的赧然,或者是他看到生母柳夫人瞳仁里自己那如鬼魅般脸时的愧怍——   当李韫德反应过来之时,柳夫人已是惊叫着奔来抢自己手中那只被拧断脖子鲜血淋漓的兔子。柳夫人越抢,他手抓着越牢,双手十指深陷,到最后他已是完完全全穿透了。   柳夫人的惊叫之声引来了府内众人,或尊或卑,无一敢向前,眼中布满的不解,厌恶,惊惧,在一片嘈杂声中,李韫德看得真切。   这时只有李韫奕挤进身来,驱开众人,回身蹲下,将手抚在自己的手上,温言道:“十七弟,松开好不好?答应六哥以后不要再做这类事了,好不好?”   李韫奕的手这样一搭上来,立即便与自己的一样,沾上了血渍与兔毛,甚至还有泥块,李韫德心下突然生出了些从来不曾有过的触动——那双手不该如此被玷污的。   须臾之间那份不明的情绪迅速-涨-大,李韫德只觉那兔子分外烫灼,这厢猛然松了手,那兔头兔身滚至脚边,李韫德撕心裂肺哭出声来。   而自那次后,李韫德眼中连他自己都除了去,只剩下六哥与旁人。   虽自己后来还是改不掉那卑劣行径,但起码没有再让李韫奕发现过了。   想这些做甚么,李韫德暗自嗔了一句自己的矫情,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也入了眠。   忽然,就在李韫德迷糊沉睡之时,似隐约被嘈杂声惊醒,方一睁眼,只见轿子的门被风哗哗吹了开来,李韫德一瞥,却是看见地上躺着一排排小吏的尸首。   一人掩面执剑,正一步一步朝李韫德此处走来。   李韫德也瞧清了来人,也看清了剑上的滴滴血迹,而他却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尖声笑起来:“他派你来的?”   那人稍有犹豫,似在思索李韫德口中的“他”为何人,少顷,还是点了点头。   “是我大意,愿赌服输。”李韫德一眯眼,“你可是来杀我的。”   那人默然。   李韫德一摊手,白眼上翻:“死就死罢,我自己偃蹇不遂,怪不得别人。别的不提,我也想死的明白些,可否让我知道死在何人手下。”   那人似乎是在犹豫,过了半响,还是卸下了面具。那人读懂了李韫德眼中匆匆扫过的困惑——李韫德认不得自己。   夜寒稍稍,月照鸦啼间,那头似有人在拨弦,音音断肠;又似有听得馀音如缕,琴丝倦耳。   朔凤五年八月,十七少爷李韫德在押送途中失踪,押送之人无一活口。   有了这样一遭,文人们也都见好就收,这场暴-乱也就莫名其妙平息了。   不过不论是李府还是李韫德,或许日后都会在书中,坊间话本里出现数个版本,时不时会拿出来鞭打曝尸一番。   不仅如此,晓舟珩听李终南说,就在自己昏迷之时,在李终南的状告下,尹旧楚在数日前被抓了,罪名是倒卖李府真迹。而有些凑巧的是,在尹旧楚被抓那日下午,文人便已经三五成群暴-动开来。   原来那日尹旧楚发觉那张夹在货物中的密函后,又将那密函藏了回去,心下还不知如何处理之时,那头衙门就来了人,说是李府八少爷李终南丢了一件瓷花瓶,有人说卖到了此处,叫人来查查。   几个衙役一眼就看见那尹旧楚面前那个做工优良的瓷花瓶,不由分说便将尹旧楚扣了下。然而李终南却再没去过衙门。   乍一听晓舟珩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一来想不明白李终南此举为何,二来难道散布李韫德之事与那些文人的,乃尹旧楚所为?   李终南笑着否认,反而答道:有人想让尹旧楚为煽动文人暴动之事背锅。那日晓舟珩与自己争吵甩袖而去后,自己也一路跟着去了尹氏书画铺,碰巧目睹了一场潜在阴谋——那人衣着朴素,拿着却是李韫奕书房中的那个瓷花瓶说是要寄送,加之那人看着也并非是李府仆役,李终南生疑,便多了个心眼。   后跟踪那人一问,才知是有人给他钱与说辞,让他照办。李终南隐隐嗅见不详之征,于是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算准尹旧楚接触那瓷花瓶的时间,救了他一命。   毕竟据李终南推测,有人要借那瓷花瓶做文章,若尹旧楚将那物什送去了驿站,当下就会被推至风口浪尖。   若他不送去,潜伏在他身侧之人也会了结了他,而后续之事,也不用多说,就像玉英和付大那样任人摆布。   所以,尹旧楚不论前进还是后退,皆是死局。   但是李终南破了此局——衙门押下尹旧楚之后,因为牵扯李府,不论是瓷花瓶还是尹旧楚,皆是由多名衙役严加看守,旁人更是难近他身,因此潜在他身侧之人无法杀他。李终南出手毁了棋局中的一路,就为了看背后那人如何收场。   毕竟李终南不是天人,不能未卜先知,他不知背后之人的目的是为了引起文人骚动,而出手救尹旧楚也只是下意识赌了一把而已,所以骚动还是起了。   之前觉得李终南聪慧不假,晓舟珩却是没料到他直觉竟如此敏锐。突然觉得上天有些不公,标致的面容再配上他的颖悟慧心,只道李终南还真真是来自蓬莱仙阙。   这下晓舟珩也将李终南这份迂回的苦心明白了个彻底,但这下因为尹旧楚的入牢,导致婚期不得不搁置下来。念着旧情,晓舟珩心下还是有几分担心尹旧楚在牢中受罪,三番五次叮嘱禹泊成不要让衙役难为他。   ……   屈夜梁才将吕鸿秋送回了吕府,这边就听说李韫德失踪一事。   屈夜梁知晓十七少爷这厢怕是凶多吉少了,心下最担心还是李韫奕。而自己能做的,便是加鞭骤马赶回李府,进门还不待涤去风尘,便扯着婢子问那人在何处,那小婢自然没有见过如此失态的屈夜梁,哆哆嗦嗦指了去往三秋亭的方向。   屈夜梁眯眼向那处一望,只听轰隆巨响,转眼便是云压重雷,濯手雨沱。府内婢子们吵嚷着去檐下躲雨,只有屈夜梁一人信步在暴雨中。   堪堪咫尺,屈夜梁自觉耳边雨点碎急之声急退,早已被雨水糊住的的双目只余专注于与自己对弈的李韫奕——他在观棋,他在看他。   过了许久,李韫奕才发觉了浑身湿漉的屈夜梁,他临风一笑,敲了敲台案:“蔚霁,你回来了。”   李韫奕像被梦魇折磨了一宿,此刻,屈夜梁望着他深凹的眼眶,以及失了色的桃花眸,只觉这一笑真是比哭还难看。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甚么也不愿意说。   屈夜梁向前几步,坐于李韫奕对面,盯着他力竭苍白的脸看。李韫奕却是避了那刺眼目光,纤长手指轻捏一枚红玉棋子,久久没有落下,并非是不想,而是不能矣——黑棋白棋早已布满,这厢早已是困局。   一道闪电,映出了李韫奕满是泪痕的脸;一记惊雷,恰好掩了因屈夜梁骤然起身打翻的棋子落地之声,拥了他对面那人入怀。   他如此狼狈不过堪堪两次:五年前李韫奕方接手李府,收到第一封密函便是江山玉医无端陨命,且与李将军有直接干系。自那之后,李韫奕便与李闫卿渐行渐远。哪知又是多舛,同年又亲眼目睹十二弟李韫谟坠崖,尸骨难觅,迄今杳无音讯。   市井朝中的冷语闲言这十一年里屈夜梁也听了不少,更何况是李韫奕。旁人道他假模假样,精黠算计,目无尊长,阋墙杀弟;但遮在那人睫羽下的难言心绪与千万隐忍,屈夜梁一直都懂。   即便这些诳误华言那人一次都不与自己提过,这般在那人缄默下的鞭挞酷刑,自己甘愿全然吞下,因为自己能做的,也只剩下在那人耳边轻道一声——“我理会得。”   你还有我,你硬撑甚么?   他非人间人,我乃地狱客,二人着实相配得紧,屈夜梁心下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手揩去附在那人脸上的点点泪斑。李韫奕还是笑着,奈何泪却越涌越多,不知是雨水还是那人晶莹,屈夜梁终于还是妥协般放弃了擦拭,低下头将舌探进了李韫奕的口中,一手缚着那人后勺,将指尖探入那人发间;一手拥紧了被自己弄得浑身皆湿的那人后/腰。   两-舌-相-触,又极快地纠-缠在一起;四-唇-相-交,二人却是再难离口,李韫奕将双臂绕过屈夜梁双肩,似蛇般缠住后颈,回应着,无比贪婪。   良时如此,啮臂欢/交,切莫觉来是梦,君言衷素为假,徒生悲。   雨更大了些,不如就晚些停罢。   ……   府内义庄向来鲜有人涉足,更不要提比那处还要偏僻向南的的一处院落。之前为尤夫人上香,或者前些日子与魏小鸾来查玉英尸首时,自己就注意到那样破败一处,不论是落着的锁,或是虬枝状的草木,皆让李终南感受真真切切的禁忌。   此处毫无前几日被暴雨重雷惊扰的痕迹,纵然是被冲刷去了日夜蒙上的灰尘,却还是扯不掉年岁带来的遗忘。   而恰恰是这遗忘二字,最为致命。   李终南轻易就翻了进那院落,待站定,环顾四周,冲着虚无缥缈的深院道:“十二弟,此番上下其手,果真不凡。”   作者有话要说:尹旧楚花瓶背锅线:二十一,二十三,二十六章。 第33章   秋风飒然,乱叶翻鸦,萧瑟庭院还空响着阵阵寂寥。   此处分明就不像是有人烟,李终南微微眯眼,看上去却丝毫不急。   “早闻十二弟生前韬光韫玉,如今一见,果不其然。”也不知多了多久,李终南悠然道,“可谓是掌控全局。”   “谬赞了。”只听李终南左手边枯萎花架下传来一个声音,似乎还伴随着一阵奇异的摩挲声,“可惜我命硬,还未死。”   那日李终南与晓舟珩费了好大劲才从溪烟口中问出话来——之前一次溪烟替班,偶然在义庄遇见了玉英,好奇追问之下玉英才对她说,这处总是有人偷-情,六少爷李韫奕让她来抓现行。溪烟好奇得紧,玉英便告诉了她下次抓人的时日,七月十八。   于是,溪烟在七月十八去了后府义庄,只不过那日溪烟再见的,便是玉英的尸首了。   之后问及李韫奕是否让玉英去义庄后面捉人,李韫奕答:玉英之前有提过府上几个小婢小厮似有越界之举,于是便让她管理了。   况且李韫奕不想触碰后府义庄之后的那一栋栋闭合的门楼。那处曾住着一批由李闫卿及自己从五湖四海寻来的猎兽好手,也是在李韫谟坠崖之后,李韫奕散了那些人,而南山猎场,再也不曾去过了。   由此李终南便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李终南自觉玉笙寒与李韫奕是两个极端。玉笙寒从未信过任何人,而李韫奕则太信旁人——尤其是信极了所谓的手足之情。   李韫奕想要封存,李韫谟却想让自己记得,虽不知他如何活了下来,但他选择藏在那片屈辱之处。任由身体残疾的重棍夜夜日日抡在他的胸口之上,他要他自己强行将这一份屈辱刻在心门之上。   那日回府,李韫奕直接与自己道明知晓了自己的假身份,但他还是接受了李终南为自己八弟,李终南问及为何,李韫奕答:我先前与那孩子有约定,而我一向不是失信之人。   于是就有了七月十八晚宴那一幕。   那玉佩是自己师父江山玉医李贤槻的信物,也正是由于那玉佩,阿蒙才成了李终南,成了李府八少爷;而且,相同的玉佩,李韫奕也有一块。   若自己拿不出,那晚自己自然就会死在屈夜梁的剑下。   “玉英的尸体可也是你找人做的,抛于那片空地上的?”   李韫谟不置可否:“然也,若不是这样,你们何时能发现李韫德的罪行?指不定还要让他嚣张数年。蜂虿有毒,为民除害,大可不必谢我。”   “十二弟是真心疾恶如仇还是为折六哥羽翼?”李终南这时才瞧清楚了李韫谟身下的轮椅,“十七弟虽乖戾阴骘,可你不能不知他与六哥亲近,为六哥提供京城李府中事,你为了拉十七弟下水,算准他回府日期。哪知你这次算错,因为杨府灭门一事,镇江戒严,他路上耽搁时日过长。你得知有两位京官在府上,也知我突然回府,你不得不提前开始你的计划。”   李终南一顿:“所以,对你而言,玉英死早了。   “有趣。”   “你的人模仿之前十七弟如何对丹惕,以及其他曾为十七弟卖命之人,鼓弄玄虚割了玉英舌头,用针扎死了她。那一针针法娴熟,势必是通晓穴位之人才知如何教人瞬时致死,而你……”   “为掩罪行,你的人就选择了付二。提前透露给那个不务正业的付大消息,让他问付二要钱,在你的人教唆之下,付大自然不满足,毕竟他的最终目的便是付二的衣服,或者是他的身份。因此就绑了付二,晚里趁摆宴之时潜入李府偷窃。因而你的人又算准了这一点,抓了付大现行,逼他偷十七少爷的砚台,在已经死去的玉英后勺再来一下,然后抛尸让我们发现。”   “不知出于何故,砚台并未留在现场,或者是本来就不能留在现场。阴差阳错之下,出于我之故,便无形中助了你一臂之力。就算如此,这些皆在你算计之中。”   “放火烧楼也是因为那砚台和付大其实当时就在密竹苑附近,对不对?”李终南接着道,“付大未按照你的计划行事,于是你让你的人烧楼转移众人注意力,好让付大趁乱出府?”   “而为你做这些事的人,除过你那位颇为痴傻的竹马以外,还有何人呢?”   “后付大被灭口,家中布置成抢劫的样子,目的并非是栽赃付二,而让他人像 ’发觉’玉英那样 ‘发觉’付大。自然绝艳先生也发觉了不对,你的人发觉之后伤了他。后来为了将十七弟的事发酵,你又假借尹旧楚之手将消息传出去。可惜尹旧楚并非是文呆子,他自然也发现那东西不对,为了不让东窗事发,你下一步,便是要灭尹旧楚的口罢?”   “尹旧楚?”李韫谟一皱眉,“毫巅鸾飘尹旧楚?我为甚么要灭他的口?”   “事已至此,你想让尹旧楚当活靶子,让他替罪之事还有甚么认不得?”   李韫谟愣神一会儿,忽而癫狂般大笑,面目狰狞,浑身尽起痉挛:“哈哈哈,李终南,你实属过分,怎能事事都算在我头上?有趣有趣,真是老天有眼,他李韫奕终于来报应了,如今我倒是要看看你要如何护得你的李府!”   “我并非是护李府。”   “我也猜到了,你无故回来绝非仅仅是搁置了你的那些江湖恩怨。”李韫谟一勾嘴角,“我猜不到你的目的,这一回合,你我扯平了。   李终南面对着眼前满面神思恹恹,身着青袍旧衣的俊美青年,不禁有些啼笑皆非:“本不是一路人,谁要与你扯平。”   “可是,我还是有些事情想不通。”李终南又道,“其一,鼓动金陵文人,你是如何做到的?其二,你为何选择了玉英?”   若是李韫谟或者他的竹马去给文人们通报了消息也不是不可,毕竟在短期内能惊起如此骇浪,若没有他人相帮相助,李终南是不信的。但从方才言语交谈中,似乎除了李韫谟以及听他那痴傻竹马外,似乎并未有他人参与倒此次栽赃嫁祸之事中来。   这让李终南有些许迷惑,总觉得自己哪里有疏漏。   “你是聪明,但我也是真冤枉,我可没承认你所谓的皆为事实。”李韫谟道,“不论你信与否,我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了李韫德性命。”   “你下一步还要对六哥要做甚么。”   “一口一个六哥还真是亲切,他可是许了你甚么好处。”李韫谟道,“再卖你个人情罢。”   说罢李韫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李终南:“李韫琋有麻烦了。”   李终南对李韫谟对自家兄长一口一个大名甚是反感,不知他心头攒着甚么怨抑,竟觉得他比十三弟和十七弟还疏狂几分。李终南向前几步接过,展阅书信,粗略一扫,面色难看了几分:“你这甚么时候收到的。这样的事,你怎么能私自截下?”   李终南看那信上落款时日,俨然过了数日,虽看似是普通家书一封,可是字里行间皆是扑面而来的焦虑与不安。   “这可不是我截下的,三日前这密函就突然在我屋门口。” 李韫谟丝毫不理会李终南的指责,“况且若是李韫琋真的有求于李府,此招不行,他肯定寻求他法。”   李终南自然不信李韫谟这一套说辞,心中不悦其为虎傅翼,明明就是故意发难,从中作梗,于是转身便走。   待李终南离开后,李韫谟亦是皱起眉头,握拳的指节俨然泛白,浑身发起颤来,身下轮椅也接连生出咯吱异响。李韫谟勉强凝神思索半响,也不知冲着何处道:“姜澹澄,我要见你兄长。”   果真像李韫谟所言,李终南才回秋水阁不久,李韫奕的婢子便来唤人了。   “六哥。”   “终南,坐罢。”李韫奕眉间染尽了愁色,见到李终南,嘴边勉强生出一笑,“今日找你来也不为他事,你且看看。”   李韫奕将手中的信笺递与李终南眼前。   “这。”短短几行看毕,李终南双手微颤,手心不由滲出汗水来,“怎会这般严重?”   “虽李韫琋与本府毫无关系,既然有求于李府,亦不能坐视不管,只能让你去一趟了。”李韫奕黯然自叹,“我不愿再失去谁了。”   李终南瞧见李韫奕鬓边竟然有几根银丝,合着他言语中的那份脆弱,李终南隐约明白师父口中六哥的“好”是从何而来了。一念至此,不由让李终南心尖一痛,下意识应了:“六哥,我理会得。”   李终南深谙十七弟一事对李韫奕伤害甚大,本想宽慰他几句,却是甚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想来若十二弟见到李韫奕愁苦如此,又会作何感想,无奈之下只得起身作别。   李韫奕眼中悲嗔难探,桃花眸短短几日内竟是散去了光泽,堪堪泛上一层幻灭的死灰:“终南,你此行你与韩教习一同,有他在,六哥也安心。”   李终南合上身后朱扉,举目望天,明明是三五之夜,应是花明月满,却不知为何满目凄然的厉害。   晓舟珩在不远处扶树而立,望着李终南出神。   那人大病新愈,只着了单衣,似比一月前的自己更为消瘦,却更显一分渊穆殊绝。李终南含笑投目,向前几步,牵起那人右手。   晓舟珩没有拒绝。   ……   后有人书,李韫德,韫德,无字,金陵人。少聪,不足十岁,万卷贯通。性情孤高,行为崖异,嗜血戏婢,圣上闻之,龙颜震怒,朔凤五年八月押京城途,无踪,年十六矣。   ……   八月十六,月相尚满。   深夜,李府别院。   晓舟珩听见别红均匀的呼吸身后,起了身。趋近她身侧一探,不知何处的灯花突然一炸,别红梦中一惊,偏转了头,砸吧砸吧嘴,呓语了几句。晓舟珩心道:这次给别红的剂量还是大些罢,一抬手,散了些粉末。   做完这些,晓舟珩推开了半掩着的窗,提气一跃上了房顶,一路出了李府。   远远望去,那边一人,身形修长匀称,身着深红便服,腰间一条四尺乌色束带,下登一双黑靴。看这番打扮,便知晓,这是皇城司的人。   晓舟珩唤了一句:“唐逻卒,久等了。”   唐昶行礼道:“见过鸿胪寺少丞。”   礼毕,唐昶上下打量一番晓舟珩,借着月色窥见几分晓舟珩的恹恹病绪,嘴角一弯,嘲道:“我听闻鸿胪寺不是一向不出错的么,这次怎要得如此狼狈?”   “意外。”晓舟珩眼眸微阖,脸上喜怒难辨,“我倒是想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韫谟还活着对晓舟珩来说并非是甚么惊讶之事,他无心参与到子嗣的斗争之中去,只是心下感慨李韫谟的一路铺垫,断舌,付家兄弟,猫尸,风月本,玉英,甚至是李终南弄巧成拙的镇纸,一路指引套着公笔吏身份的自己去寻了李韫德,并发现李韫德已经滲入了钟不归引以为傲的网格中,成了极其可能搅局的那个。   甚至为了让自己按照李韫谟的计划走,李韫谟的帮凶还不惜暴露身份给了自己背后一刀。   若自己是真正的公笔吏,定会将这等危及钟不归之事,细无巨细上报了去。   如此一来,钟不归若是针对了李韫德,李韫奕一定会弃了他,从而自断了羽翼。   因而李韫谟设计这一圈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不愧是那个坊间人人扼腕叹息的诒阙之谋李重衡。   可惜,自己不是公笔吏。   但为何依旧落得如此难以收场的局面?答案有一,那便是李韫谟自己也遭了旁人的算计。事态脱离控制并非是巧合,而是幕后那人的必然。   李韫奕自然也发觉了甚么,可惜原本诛故贳误的计划也落了个空。   “不是咱们的过失。”唐昶摇头道,“对李韫德出手的不是圣上,但也并非是钟不归那边的人。”   晓舟珩道:“此话我都不能信,你觉得李闫卿能信?”   “他信与不信,这都是事实。”   “丹徒的灭门案可与此事有关?”   “尚未明晰,不过却在现场发现了刑部员外郎楼北吟的尸首,朝廷把此事压下来了。”唐昶压低声道,“大理寺那边打算以楼北吟为主犯来此结案,沈骞翮不让,但谁听他啊,而且……”   “而且甚么?”   “且近日沈骞翮都在松江府赌钱,丝毫没有放心思在案子上,你说他那个卖-屁-股-的是不是疯了。”   皇城司乃圣上腹心禁军,除过平日刺探情报,巡查缉捕,本身的存在便是制衡枢密院,直接听令于圣上,可谓是圣上遍布在坊间的爪牙。因而品阶低言语还能如此嚣张的,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城司的人了。   本身晓舟珩与皇城司毫无干系,皆由于自己于朔凤三年参加的那场殿试——殿试前夜,晓舟珩被秘密召进宫去,圣上问毕几题之后,莫就就成了进士及第,还给个鸿胪寺少丞之职。第二日便匆匆随了鸿胪寺卿关逡枫关大人去了一趟外邦。   后来听说,原先的鸿胪寺少丞于先一天夜中暴毙,毫无征兆。   再后来,除过李闫卿镇守的北边安然无事,西部与沿海皆是战事接连吃紧,常有蛮夷来犯;圣上怀疑是朝中进了异族细作,这才让皇城司与鸿胪寺联合,查清此事。   这才有了唐昶口中的“咱们”二字。   晓舟珩本是要去松江府,却不料关逡枫一转话音,让他去了江宁府的金陵李氏府邸。   虽不知为何如此,晓舟珩不得已,这才匿了自己的身份,回了金陵。后听说解释自己缺席殿试的原因竟是求婚灼若郡主未遂,而这谣言,正是沈骞翮放出来的。   而那年虚构出的进士及第之人也成了还世霄。还是晓,还不就是晓舟珩,这姓名亦为沈骞翮胡诹。   这笔帐还未来得及与那人算。   “唐昶,以下犯上可要不得。”晓舟珩与沈骞翮不过泛泛之交,虽知晓那人有些个偎慵堕懒,但还是见不得唐昶玷污同僚,心下十分不悦,“这次谁与沈大人去的?”   “公良威的小儿子公良昃,咱们的人。”   “我让你盯着的三日前离府的李著月可是盯住了?”   “自然自然,还真是去寻了一个男人。你说李著月是不是疯了,好好的李府不呆,非要糟蹋了自己的名声,跟野男人出走。”   “切莫过于关注李著月,要注意她身边那个男人。”晓舟珩道,“你可见过那个男人?”   唐昶沉吟一阵道:“那男人相貌尚可,想必是家世不行,才与李著月出此下策,但我又不觉得他是李府的仆役,可是他如何能认得李著月的?”   “那男的名叫杨诘。”   “你如何知道?这名字……不就是杨埭山一直在找的那个儿子吗?”唐昶一顿,“不对,杨诘已死,在灭门那晚,且玉如轶已经证实了那人身份,就是杨诘。”   晓舟珩心下一哧,那杨诘倒是个会演戏的主,装得也忒像那么一回事了,可惜只有皮相毫无骨相,初见面便让自己捉了破绽去。只是没想到自己一下大意,还是着了他的道,挨了顿打。   “让你查,你就去查查。”晓舟珩道,“玉如轶与玉笙寒乃同堂兄弟,你觉得他有几分可信?”   “玉笙寒?”唐昶道,“你爹生前不是与玉笙寒交好么,他也是咱们的人,怎就不可信了?”   “他离开朝堂五年去了何处?是生是死?为何人卖命?”   唐昶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玉笙寒更是要提防的那个,他不仅有武艺在身,且思辨能力也是无人能及。短短几年便从八品县尉跃居二品尚书,你当他只是好运?再者,虽圣上从不明说,但皇城司的人一直在寻那人踪迹,五年矣,却是半分都不曾寻见。”晓舟珩道,“朝夕相处之人都会变,何况是一别五年之人,唐昶,你有何胆量敢保证他还忠于圣上?”   玉笙寒与当今圣上那些风言风语晓舟珩自然是听过的,自己当然也愿意相信玉笙寒乃砥厉廉隅的圣贤之辈,可惜那又如何?若是自己再疏忽大意,那可就不是自己挨了顿打那样简单了。况且自古相爱之人反眼不识之事数不胜数,何人能逃了凡夫俗子的那一套?   不能矣。   “我自然没胆,我听你的就是了,你交代的我自然会办妥。”唐昶叹了一口气,心下觉得这晓舟珩到底还是做官的读书人,还是想得比自己长远些,复而问道,“细作可是有了眉目?”   “不曾,我倒是觉得你们情报错了。”   晓舟珩在李府数月,连细作的一丝苗头都未发现,心下当然有些质疑关逡枫此举缘由。所谓天下事,少年心,晓舟珩虽不甘,但还是递给唐昶一张信纸,上列了几个可疑之人的名姓。   唐昶接过那纸,匆匆一扫便揣入怀中:“夸口,亏你还是鸿胪寺的人,你是对你的关大人一点信任都没有,还是在质疑皇城司的办事能力?”   晓舟珩不愿与他争辩,垂下眼去:“除了那几人以外,倒是还有一人需要查查。”   “何人?”   晓舟珩只觉利刃当胸而过,快要喘不上气,而这把刀还是他亲手刺向自己胸口的,他终于还是在唐昶的注视下,缓缓道:“李终南。”   ……   玉英之死便以十七少爷李韫德失踪而这样不了了之,这件事最终还是传到了李闫卿耳中,当时在操练的李将军一个晃神就从马背上摔下,也由于此,之后的一役未能亲自领兵,由于支援的李韫经部队稍稍来迟,城池不得已让出了两座。   自从与李韫谟对话后,李终南心下隐隐觉得这一切都与姜府脱不了干系,一来,姜府小公子姜悱是李韫谟竹马,虽是有些发痴但听闻还是有些武艺在身。二来,自己后来知晓了那瓷花瓶是李韫奕赠予姜恻的。若自己登门质问,姜恻自然会将这花瓶一事搪塞过去或是寻来个替罪羊。   加之自己脑中对姜府一点了解都没有,毫无线索下,也只能作罢。   而李韫谟尚在李府之事,李终南自觉其中是是非非,虚虚实实自己着实是插足不能,后来也只是委婉告诉了屈夜梁,当然也包括提防姜府一事。   至于他那日怀疑的杨诘,在被自己打后也不知了去向。当然李终南怀疑他身份并不是瞎猜,当自己得知杨府真的发生了惨案之后,他将此事告诉了杨诘,而他却毫无反应,还是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再后来,当发现杨诘对李著月情感莫名之时,李终南便已有异感。   以至于给自己设阵引了自己心悸,又导致晓舟珩受伤后,更加让李终南笃定杨诘身上一定有甚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甚至觉得连杨府灭门也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可惜眼下尚有陶白钱庄一事,至于杨诘,李终南拜托了魏小鸾再去查查那人细底。   再者,话又绕回来,其实李终南完全可以婉言拒绝李韫奕让他去陶白钱庄的请求,毕竟家谱自己还未寻到,但李终南心下担心陶白钱庄又是李韫谟给李韫奕设下的另一个圈套。据李终南推测,那本家谱定在李府某处,为了家谱,李府不能乱。而李府不乱的前提便是李韫奕不能有事。   由此一来,李终南不去也要去了。   当晓舟珩还在想着自己日后打算之时,便在李终南口中听到了有关陶白钱庄一事。晓舟珩不接话,李终南心下也明了,也笑着应下择日会送晓舟珩出府。晓舟珩不想参与这些事,而且也决心与李府脱了干系。   况且他也需要时间去想想与李终南的关系。   于是他先去李韫奕那里告了罪,在李韫奕那处知晓自己遭李韫光毒打之后,他誓死不言为何对自己出手的缘由,李韫奕只得重罚后将他赶回了武陵。   因而晓舟珩账房那里结月钱时候,得了不小一笔。   想来住在李府这些时日,起初到还相安无事,自己也能编书或是静下心查查细作之事。可就是李终南回府以后,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才洗清自己嫌疑,便又被平白无故被怀疑是钟不归的公笔吏,不仅挨了一顿打,辛辛苦苦编纂的书稿还丢了,再这样下去,怕不是要死。   别红知道晓舟珩要走后,已是哭了好几日,除过温言相劝,晓舟珩也别无他法。毕竟自己此次出府,若是没有意外,之后与别红便是再无见期。想到此,晓舟珩自觉平日里咋咋唬唬的别红,倒是可爱起来。   虽说是要离开李府,但终归还是有些不舍。   周遭事物一样一样在向后撤去,甚么回廊曲榭,翡翠高楼,玉暖花香,待晓舟珩到了门口,也就只余他一人。   李终南见晓舟珩眉间像是凝着一锭墨,心下只觉他犯了文人吟风弄月的通病,这厢便笑着去拉晓舟珩的手:“别看了,走罢,送你一程。”   晓舟珩被他牵了过去,却看见他背后的剑匣,疑惑道:“你送我,背着剑作甚?”   ……   哪知上了马车,晓舟珩才晓得受了李终南的蒙骗,这厮竟硬生生将自己往常州府带。   不仅如此,上了贼船的还有韩铁衣。不过他倒是无所谓,晓舟珩气了好大一会儿才勉强受之。期间三人亦将这件事了解了个大概:三日前,六少爷李韫奕收到李韫琋的书信,上书了陶白钱庄庄主在自家府邸中接连闹鬼,厄事连连一事。   毕竟做买卖营生的,都图个吉利,李韫琋这才不得已请了道士做法。进府高人环顾一圈后,道:需尽快请一名生辰为东南全阳偏阳之人来坐守庄内。   而李终南恰好符合,李韫琋又闻其归府,这才求助于李府,希望他能来护得钱庄平安。   想起近日的动荡世事,晓舟珩觉得,这件事一定并非是闹鬼这样简单。虽李韫琋已是多年不与李府往来,甚至家谱中都不再有李韫琋三字,但怎就这边十七少爷李韫德一出事,那边就生秽物?且就偏偏在李终南回来的时日?   就在乘马车的这几日,晓舟珩勉强是得出了一个结论:若不是天大的巧合,那便是李终南与李韫琋有甚么要紧的事要议,或是借李终南之口带话给李韫奕也说不定。   但把自己与韩铁衣叫来又是做甚?   罢了,反正在钱庄也不可能住多久,自己这边细作毫无线索,放唐昶在金陵也能维持当前局面。这趟全当去开开眼界,晓舟珩这样勉为其难地安慰自己。   “甚么闲神野鬼。”韩铁衣一手执酒壶,一手撑头,在略有些颠簸的马车上倒是显得十分悠哉,“求利商贾便信极了这些虚头巴脑的。”   “东叱。”韩铁衣不知带的是甚么酒,散的满车厢都是,晓舟珩被韩铁衣扰了思绪,略略以袖掩了口鼻,闷声问,“你是不是不曾听过富埒琋甫李佩芷此人?”   “你不是同我讲过,那人原先是李府的十少爷。”韩铁衣道,“怎么,我为何要听过?我方才的推测不对?”   李终南一笑,接过话来:“佩芷是十弟的字,后与李府断绝关系后便以字代名,其原名是李韫琋。”   “公子世所稀,名是好名,只是……”话说一半,晓舟珩这才想起车上除了韩铁衣以外还有李终南,如此妄议终究还是不妥,于是立马就噤了声。   李终南瞥了晓舟珩一眼,似乎也知他下半句要说甚么:“世人所谓并非实也,怎可尽信?”   晓舟珩当他有意维护,嘲道:“那请教八少爷,哪门子的仁仁君子甘愿降尊入末业,教唆那些目不识丁的农夫借贷,从中得不义之财害,得他人家破人亡。”   “好像也是。”李终南眼角一弯,妥协似的又看了一眼晓舟珩,“我自然是说不过你。”   听闻两人对话,韩铁衣执酒的那只手在空中一滞,打量了二人一番,这才幽幽道:“你们关系何时这样好了?”   这样好几字刺得晓舟珩脑仁一阵痛,又见身侧李终南那张藏不住的笑脸,道:“甚么叫做这样好了。”   “还不是说你与八少爷不对付,他回来第一天便与你结了怨。”   “结怨?听哪个说的?民瞻?”   韩铁衣一摊手,脸上露出了个还能有谁的表情:“我早就提醒过他谨言慎行,他就是不听,你看看到头来还是惹祸上身。”   “惹祸上身?”晓舟珩自觉禹泊成真是极会臆想,旁人醉言碎语在他那里三两下便编成了有头有尾的故事,若那小子哪日不做捕头了,去茶楼当个说书的,也一定能发家致富吃喝不愁。   “可不是么,你当他的脸怎么伤的,还不是被屈夜梁打的。”韩铁衣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道,“六少爷让屈夜梁去的,我可是都听见了。”   晓舟珩一愣,脑海里立即呈了禹泊成那张肿胀的脸,怎么看都不能是出自屈夜梁之手,于是随即问道:“六少爷与屈公子议事,你如何能听见?”   韩铁衣一怔,自知失言,匆匆避了晓舟珩的目光。就在此刻,只见马车一停,车夫在车外道:“各位爷,就到这了,还麻烦各位爷移驾。”   被打了岔,晓舟珩自然也不好再问。待几人下了马车,稍稍往远处一望,心下皆叹:这陶白钱庄,怎么跟道观似的。   陶白钱庄总庄一面靠了山势险峻的淄梁山,若要进到庄内,要需上数几十级台阶。秋色斑斓间,只见落叶满阶,鸣虫趯趯,晓舟珩几人没得办法,只能老老实实拾阶而上。   随着从山脚走上石级,在晓舟珩在略微沉重的喘息间,不由想起些有关这位李大当家的一些传闻——   传言十年前,李府十少爷被迫离家,接手祝氏钱庄,以一己之力化腐朽为神奇,不仅救了本家,营生还愈来愈大。普天之下也仅此一家,但其出的东西,却是其他钱庄各个分行通用,面子不是一般大。   而所做的营生说通俗点就是放课钱,收水债。   除此之外,他还有好几片茶园,直接半垄断了江南的茶叶。这样直接供货于朝廷,使得李韫琋坐在庄内,睁眼闭眼的瞬息都赚了公家与北方那边的钱。   更要紧的是,他似乎与穆王覃昭关系匪浅。   不知过了多久,石阶蜿蜒间,只觉陶白钱庄就在眼前,再上几节台阶,钱庄大门那对高八尺有余的石狮便是闯入众人眼中,窒息的压迫之感,让晓舟珩心头一跳。面前大门贴满了道符,秋风一扫,果真泄了几分鬼气森森。   径进门内,还未来得及观赏园内风光,忽然听李终南道:“我竟是忘了些物什,你们先行进去罢。”说罢便又迈出了陶白钱庄,一道生烟,不见去向。   有侍从样貌的人冲晓舟珩与韩铁衣处走来,行礼后便要带二人入庄内。   这陶白钱庄别有洞天,但见阑干曲折,长廊横错,朱楼画栋,珠帘卷雨;隐隐窥得远处有一方池塘,上是映麹尘的半亩荷塘,下是斫千尾的肥硕鱼群,在加上树石蒙茸,假山层迭,这等丝毫不亚于李府。   “请二位公子在此稍等。”   “晓老弟,那是甚么人?”韩铁衣突然用力冲着晓舟珩背后一拍,晓舟珩差点没背过气去,勉强顺着韩铁衣手指的方向看去——   本是秋末时节,万物萧瑟,若是除过随处可见的道符,陶白钱庄的前院里可真真是堆满了宠柳娇花。在一片乱红落雨中,晓舟珩并未看清是有甚么人影,再者,心头对韩铁衣的谜团尚未散去,自己也不想看。   可今日的韩铁衣不知是怎的了,不依不饶:“晓恕汀,你且看一眼。”   难得见韩铁衣喊了自己的字,晓舟珩便又勉强看了一眼,这一瞥却是让晓舟珩一阵愣神:重茵香径中确有一人,那人看似不过二十出头,生得靡颜腻理,如影青细瓷,无半分瑕疵。一双瑞凤眼含冬藏梅,似拒人千里。   身着一件大红蹙金齐纨长袍,袖口下隐着一块色泽极佳的白玉扳指。男人的腰身也不知怎的比旁人纤细些,配着腰间那条细细的金色流苏束带,更是不堪盈盈一握,走动起来有几分分花拂柳之感,但却丝毫不显妖媚。   晓舟珩心下暗叹:不愧是北梦侯*,南琋甫。   论行头张扬做派,二人还真真不分伯仲。   李韫琋明显也看到了二人试探性的目光,大大方方向二人迎面走来。   “有甚么好看?”近而观之,眼前男人如不胜衣,但不知为何又担得起一身的濂珠瑾瑕。   晓舟珩自觉失仪,连忙收回目光,长辑一礼:“见过大当家。”   半响不见李韫琋应声,晓舟珩微微侧过头去,这才发现了身侧瞠目伫立的韩铁衣。晓舟珩欲拽那人衣袖,哪知却扑了个空,只见韩铁衣向前几步,抬手抚上了李韫琋的脸。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震得众人皆是一愣,李韫琋明显气急,双颊瞬间尽染赤色,胸脯剧烈上下起伏着,那一巴掌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令他颤抖不已。   身侧的祝离忧从来没见过这等情况,忙扶了李韫琋,在场众人皆是哑然状,一时间天地皆静,晓舟珩与祝离忧皆想说些甚么来圆场,可惜都只是张了嘴,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来,任由韩铁衣怔怔地望着满面怒容的李韫琋。   那头江阔云低,风声切切,千山斜阳里,只怕是要下雨。   “你们这是在做甚么?”   后进来的李终南似乎没有察觉几人异样,将手上包裹交予了身边的一个小厮,冲着神态各异的四人方向道:“佩芷,二姨娘惦记你得紧,托我给你带了几样物什,你且来瞧一瞧。”   李韫琋又狠狠瓦了一眼韩铁衣,略一移步,这才发现方才扇过韩铁衣的那只手的手心俨然红肿了起来,发狠似的一皱眉,冷不丁又对上了韩铁衣的眼睛。   韩铁衣也好不到哪儿去,李韫琋手上的玉扳指厚且沉,挨了这么一下,韩铁衣的半张脸瞬时高肿,还泛着点光,甚是滑稽。韩铁衣也看到了李韫琋的掌心,也是一皱眉,声音喑哑:“你的手痛不痛?”   李韫琋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与韩铁衣擦肩,与祝离忧去了李终南那边。   待几人走远,晓舟珩这才猛拽一把韩铁衣:“韩东叱,你可是疯了?喝酒误事,你这理也不懂的?”   “那当家像个娘儿们似的。”韩铁衣口中喃喃,“他会不会就是个娘们儿扮的。”   “东叱!”   “诶。”似乎这一声才将韩铁衣的魂儿勾回来,他神色迷离,似乎又被灌了几坛酒下肚,即将要不省人事,“晓老弟,你说为何有人生气起来也跟仙女一样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澹澄乃姜府二公子姜悱的字。   关逡枫,鸿胪寺卿,晓舟珩的上司,初次于第三十章提到。   关于晓舟珩隐藏身份的线索之一:嗜睡的别红——第五章,第十九章,第二十五章。   晓舟珩可能会武:第十三章,第二十四章。   北梦公:梦公侯梦还京,侯爷,详见拙作《青骑龙》。   好像韩铁衣与小十初次见面不大愉快呀(真香警告)。   不过用晓舟珩的话来说,来日方长。   这就是李晓要一起面对的第二个案子了。   李韫奕要屈夜梁教训禹泊成于第二十一章提到(但是禹泊成并不是屈夜梁收拾的,韩偷听了以为是,注意下前后时间)。 第34章   这次来李韫琋张口闭口都未曾提过府上闹鬼一事,似乎只是请三人来陶白钱庄小住一段时日而已。既然正主都不提,三人也不急,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在晓舟珩与李终南及韩铁衣在李府上住过三日后,晓舟珩惊异地发现,韩铁衣此人作息竟十分有规律,谨遵军中卯时而起,巳时便眠的习惯。相反,李终南便是最起居无时的那个,势必每日要睡到日上三竿不可。   今日也是如此,晓舟珩一向眠浅,加之山上寒意相催,邪气四蔓,现又与韩铁衣住在同一侧的厢房内,还不及卯时三刻,就被院子里韩铁衣抡棍练武之声扰了清梦。   这次出行,晓舟珩才真真见到了韩铁衣的双斧——嘶风与翻月。据他所言,即便现在不在军中,每日亦必用这个操练一番。而来陶白钱庄这几日,晓舟珩一次都没见他用过。   问其原因,韩铁衣答:“双斧凶且戾,害怕吓着琋甫。”   晓舟珩心下道:真是自作多情的呆子,李韫琋可一次都不曾来过这院子里。想到这里,晓舟珩无奈一叹,将被子蒙在头上,翻了个身,准备睡个回笼觉。   院中的韩铁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蒙着的厚重之汗早已将身上衣衫浸了个完全,本想脱了衣来个赤膊,思来想去,韩铁衣怕李韫琋瞧见自己身上狰狞的伤口,这厢只得作罢。   李韫琋每日也有早起的习惯,此时登楼眺目,远远便看那男人,脸上还隐隐有被前几日被自己玉扳指划伤的痕迹。李韫琋心下不知何处生出了些许膈应,遂卸了那扳指,随手丢给身边的祝离忧:“赏你了。”   祝离忧伸手一接,实打实感受到了那份量,即刻便吓了个半死:“大当家……”   “隔手。”李韫琋白了祝离忧一眼,“爱要不要。”   “要,自然要的,大当家赏的哪样不是好的。”看着李大当家紧锁的眉头,祝离忧嘴角笑意更浓,“扳指可诒,大当家心结难消,不如……”   “今日叫你与我来此处一观晓日曈昽,可并非想听你的谑浪之词。”   祝离忧又笑笑,声音却沉了下来:“方才王爷又遣人过来……”   “身体抱恙,改日。”李韫琋似无意瞥了远处的韩铁衣一眼,“晚上摆宴,请八少爷一行人。”   祝离忧应下,方要转身离去,耳边似传来细不可闻的一句:“……给韩公子倒些水去。”   ……   晓舟珩洗漱罢,又是拿了书来看。看过一章,正要翻页,却冷不丁发觉李终南不知何时进到自己房内,正坐在书桌对面笑盈盈看向自己。   迎上目光,晓舟珩面上轰一下滚烫起来:“你甚么时候来的。”   “不过半盏茶,恕汀真真绝情,甚么书能有你的终南好看。”   晓舟珩被他盯得心下发慌,正要说些甚么,突然想起一事:“八少爷,我还不知你的字。”   “我的字?”李终南一偏头,“好像确实不曾有过,府中之人还当我原名是李韫世,便是终南终南这样叫了。”   晓舟珩想唤他一声终南,心下却觉得分外别扭。   “不过,我倒是想出来一个。”李终南笑道,“野渡二字如何?”   晓舟珩不禁也扬了嘴角:“野调无腔,自难舍渡,好像确实与你相配得紧。”   “非也非也。”李终南道,“野渡二字便是,舟横野渡,岁岁年年终与恕,长长久久南以汀。”   “怕不是你刚才想出?”晓舟珩只觉听了李终南一言连耳根都烧起火来。   “确实是刚才想出,怎么?恕汀不喜欢?”   “不是。”晓舟珩心下叹气一声,遂起了身,方将手中拿书放下,突然便一手隔着桌子抚上李终南后颈,整个人瞬时便与李终南只有几寸之余,晓舟珩抿了抿唇,下定决心似的在李终南耳边轻声道:“之前那事,我应允你了。”   李终南似没有听清,微侧了脸颊:“嗯?”   “嗯。”   晓舟珩就占了那么一会儿上风,就被李终南夺了去。他低声极尽温柔地笑了笑,一条腿-跨-出-,直直将晓舟珩从桌的那边拉过,强-抱在怀里,低头去寻晓舟珩的唇。   晓舟珩脚下一磕绊,自然是跌入李终南怀中无处可逃,这厢也就难得顺从且生涩地回应着。   ……   李终南的吻愈发细密了起来,不过一刻便将晓舟珩-腰-一-环,就往内室走去。   晓舟珩一惊,颊腮尽绯,忙挣扎道:“李终南!你做甚!门与窗皆是开的。”   “那又如何,教人看去了也好。”李终南呼吸蓦然间粗重起来,双臂箍得更紧,遂即在晓舟珩脖颈上轻咬一口,“他们看了也偷不到。”   纵体沉酣,来往绸缪,绮几何绻,良日欢洽。   晓舟珩啊晓舟珩,到头来你还是个俗人。   ……   晓舟珩脸上还带着些许潮红,余波未去,言语依旧带着些微喘:“陶白钱庄当真有煞物吗?”   这在李终南看来此情此景便是晓舟珩的欲说还休,甚是诱人,心神皆是按耐不住,又将他揽过,亲了又亲。   李终南唇舌一启,晓舟珩自觉-浑-身-甚-是-软-瘫,吐息早已不为自己所控,嘴里不由发出些哼哼嗳嗳的腔儿来。又是甚久的咂-弄,李终南终于肯放了晓舟珩,手指轻轻在晓舟珩唇边一揩银丝,见他半张了口喘息,瞳孔涣散,不由笑道:“平时倒是伶牙俐齿的,怎就受不住了?”   晓舟珩睨他一眼,只觉脸似晕了一片胭脂颜色。   “为夫回答你方才一问,有些人想让这里有,便是有。”   两人折腾了一日,待那边人来报时,天色俨然微沉,微微从房内望向外面,但见府内不知何时已是齐刷刷挂上了灯笼。   晓舟珩这才发觉自己有些饥肠辘辘。   奈何浑身酸软无力,又是缓了好些时候,晓舟珩这才在李终南的掺扶下,才能勉强下地。待晓舟珩正准备穿衣,李终南却是抬手拦了,将自己身上领口颇高的那件给晓舟珩换上,并温柔笑道:“恕汀,你穿我这件。”   晓舟珩略一皱眉,立即发觉了甚么,忙侧过身往镜中一探……   李终南!真是不知好歹!   这边的李韫琋与祝离忧收拾好之后,见时刻已到便要去往正厅。   祝离忧走了几步,只听李韫琋在身后唤道:“阿忧。”   听闻这一声,祝离忧脚下一停,回头望见李韫琋的沉郁之容,微微含笑道:“怎么了大当家,有何见教。”   “还撑得住吗?”李韫琋见祝离忧这样一笑,面色更沉。风声渐起,檐上挂的灯笼不住摇晃着,火光错乱着打在李韫琋脸上,映衬着眉间一股妖冶,更是有些喜怒不分。   “自然。”祝离忧一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勉强又笑了一下,自嘲道,“很明显吗。”   “嗯,要去见客了,你且拿着这个。”说罢李韫琋将一个小物件递给了祝离忧。   祝离忧接过看了看,将那长度不过半截指节的小物收下,眼神不由有些黯淡:“真是贴心,也不知何人日后三生有幸能取了大当家的这颗真心。”   “阿忧。”李韫琋一抿薄唇,“多谢你。”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与你共事十年也算值了,只怕是……”   李韫琋心下一绷,惧怕他余下之言:“阿忧,你若是……”   “不要说,你我之前已是商议过此事多次,君子一诺,不可再变了。”祝离忧道,“全当为我妥协一次,好不好,佩芷?嗯?”   李韫琋不应声,一瞬间看向祝离忧的双眸中华灯皆灭,身型在风中愈显削薄。   见状,祝离忧撤回步子拍了拍李韫琋肩膀,笑得云淡风轻:“全当是舍命酬知己,生死应相符。”   李韫琋低下头去:“惭愧。”   待李终南与晓舟珩进了正厅,只见韩铁衣早已坐于席上,目不别视,勾勾盯着正与祝离忧谈话的李韫琋。晓舟珩心下道:这韩铁衣近日究竟是抽了甚么疯,此番顾盼也忒明目张胆了些。   而在李韫琋与祝离忧身侧,则有一位身着道袍的白眉长髯的老者,看来就是这次引李终南来庄内的那位嵩涧道人了。   但见厅内银烛辉煌,绮筵金樽,香暖熏席,地上铺满了五彩花毯,连低案上刻都是异域的花纹,颇有西域之风的雕装再配上古朴的一室,还真是自成了几分风气。晓舟珩之前与关逡枫在异邦之时,整日也都见到这些不同于中原纹路的器具,心下倒也觉得亲近,不由掩声对李终南道:“琋甫也与外邦之人打交道么?”   “自然,边界若是不打仗了,便兴互市,佩芷的茶叶可受欢迎得紧。”李终南一边说一边又挨着晓舟珩将他的领口调了调。   晓舟珩脸又发起烧来,局促地错开李终南的目光,望向在远处落座的李韫琋。   “我十弟是好看不假,但你也不能老看他。”   “……真啰嗦。”   那端李韫琋身着上等缎疋红衣,面沉如水,窥不出一丝情绪流连,一派烟霞色相。   晓舟珩发现,他手指上套了几个西域那边兴起的玛瑙金环戒,或大或小,或宽或窄,却唯独不见那日的扳指。   庄内规矩不如李府那样多,加之李韫琋不喜丝竹,这厢几人客套几句便开始用膳,李终南与祝离忧擅长活跃气氛,虽几人不熟,聊一些往事,话一些闲言,几杯下来,也算是饮得投机。   期间韩铁衣一直不言不语,杯不停盏,晓舟珩劝过几句,他也不应。   酒至半酣,韩铁衣两眼已是微微发红,只听他突然打断了正在言谈的几人,道:“你们文人喝酒了是不是都要作诗吟曲?”   晓舟珩心下一惊,想起韩铁衣几日前的失态,正不知如何应答,只听韩铁衣又道:“我一介莽夫不会那些,也就之前听过这么一句,我觉得怪有韵味,便记了下。”   韩铁衣醉眼模糊,沉声吟道:“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言罢,晃晃悠悠起身,一步一歪走至李韫琋案前,双手一撑,遮了一室银台绛蜡,宝鼎沉檀,不过眉睫之间,直直将李韫琋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身侧祝离忧见状,以为韩铁衣又要做甚么越界之事,方要起身,却被李韫琋抬手止住。   韩铁衣张口,声音嘶哑:“承蒙琋甫见爱,你可知我想与你共醉花田?”   李韫琋那双凛然难犯的眸中,倏然间却是生出一个难得的笑来,出于酒水之由,他的朱唇更显浅淡:“荒唐。”   晓舟珩吓得不轻,因为他分明在李韫琋眉间似隐约窥见了一闪而过的不安六神。   真是荒唐,晓舟珩也觉得荒唐至极。   如此赘念,真是要不得。   正当气氛正浓,那边幽幽响起一声:“原来是来了贵客,佩芷才这样狠心回绝了本王的邀约。”只见一人举步迈进,带着一身腻到头晕的香,臂上环着一名婷婷殢娇*女子。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穆王覃昭。   作者有话要说:舟横野渡,岁岁年年终与恕,长长久久南以汀,李终南还真是浪漫得紧。   想与小十共醉花田的韩铁衣也浪漫得紧。   殢(ti四声)娇:娇柔貌。   「基友预收文:BG:《你比情书还好看》——年级第一总是觊觎我!嚣张乖戾美少女x红旗标杆真学霸。」 第35章   不得不说,此刻这王爷的不请自来,着实有几分尴尬。   穆王覃昭乃先帝三子。其母妃在世时并不受宠,再加上覃昭是位有名的风月主人,且常州府几地是他的食邑,先帝便一直对其放任不管,他也就乐意在此处当个闲散王爷,不闻京城事,只当安闲客。   可是,谁都清楚,自从因为五年前立太子一事有争之后,他如今不再仅仅是个手无实权的王爷,毕竟身后为他撑腰之人是左丞钟不归。   在朝中一手遮天的那位左丞钟不归。   且不说这覃昭是不是傀儡,或是钟不归手中那枚随时可弃的棋子,以及是他野心勃勃的遮羞布,就单凭眼下朝中局势,覃昭是绝对得罪不起的一个主子。   覃昭身量高大,眼神飘浮,集了艳色绫锦在身,又配足了玉珰佩宝,晓舟珩乍一看只觉是一只乱入白鹤群中的野雉。   他身侧跟随着的那名尽显妖娆媚色的女子是覃昭所纳新宠,名唤渺渺。才进了厅,便引了众人目光,呈着桃李之颜的她身着改良的刺绣芙蓉低领衣裙,腰间没有系上腹围,取而代之的是几根银线,上松松垮垮束着一个银铃,尽显纤软腰肢,每走一步都极尽风骚,连晓舟珩都忍不住被那银铃声吸引了注意。   当晓舟珩发觉覃昭正肆无忌惮上下打量李韫琋之时,明显感觉到韩铁衣欲卸那人八块的冲动。   覃昭似并未感觉众人有异,毫不客气地坐于李韫琋身侧空席上:“倒酒倒酒。”渺渺笑着接过婢女的酒壶,腰身一扭一扭,小步挪至覃昭面前,给他的小盅满上。   李韫琋吩咐了下去,立即又有婢女为覃昭上了些吃食。待覃昭面前酒肴设毕,这时李韫琋才为他介绍了席间众人——   “王爷恕罪,佩芷并非是失约。”李韫琋向着覃昭敬酒,眼眸低垂,“只是王爷也知晓,最近庄内祸事不断,前些日子池里的鱼一夜里都翻了白肚,花圃里的花一夜也败了,有几个小厮下山的时候腿也摔断了。只是怕王爷将尊来佩芷一隅,若有个甚么闪失,佩芷一百个脑袋也赔不起的。这才听了嵩涧道人之言,请了李公子等人来庄内。”言罢冲着李终南与其身侧那位道士的坐席方向点了点头。   覃昭哦了一声,尾音拖了老长,完全没有给那边李终南开口的机会。他睥睨一扫李晓以及又坐回席上的韩铁衣,似乎都没将几人放在眼中,相反眼神只在那位葛袍道士处停了些许时候,这厢才慢悠悠道:“那佩芷怎么不去穆王府?”   此言一出,时间似乎停了一瞬,堂中灯烛似要为那一句而不明。   “王爷说笑了。”李韫琋饮尽了杯中缥酒,又将其满上,“佩芷身为当家主人,自然不能离了钱庄,劳烦王爷记挂佩芷,佩芷受之有愧,再敬王爷一杯,祝王爷……”   “钱庄离了你不行么?不是还有祝二当家吗?”覃昭捏着酒盅那手伸了一指,朝着祝离忧坐席处比划了一下,讥笑道,“本王不是记得祝氏不一直是从商的么?怎么到了这一代,就成孬-种了,家业丢了,帐算不清了,成天跟在别人身后卖-身-做-奴?”   覃昭的笑声与言语着实不堪入耳,似乎是在以践踏他人尊严为乐,祝离忧面容上俨然撕开几道裂痕,浑身也发起颤来,可还是竭力自持着,不置一言。   虽晓舟珩这几日在庄内也只堪堪见过祝离忧几次,但心下还是十分欣赏这位清秀和善的祝二当家。加之自己之前也曾听过关于家道日微的祝氏一事,与自己经历相仿,有些感同身受,现下十分想帮他解围,奈何面对的是穆王覃昭,这厢斟酌许久都没想出一套说辞来。   略略通过余光一瞥,只见李终南十分反常地盯着那头案几的渺渺,眼神不像欣赏,不似亵渎,却是有几分忧虑。   “你在看甚么?”   李终南收回目光,在案下偷偷牵了晓舟珩的手,压低声道:“我觉得她不太对。”   “怎么不对?”   “这里。”李终南指了指自己脸颊一侧,“你没觉得她那处有些暗沉么?”   “你好端端盯人家做甚。”晓舟珩微微皱眉,只觉李终南此番评头论足太过失礼,“女为悦己者容,若是为了掩去胎记也不是不可。”   “恕汀。”李终南紧了紧手上力道,正色道,“我在旁人面前,先是医者,再是男子,我既不会对除你以外之人有非分之想,亦不会失了君子之范丢你的人。”   不待晓舟珩解释,李终南又道,“那并非是胎记,而是因为胃虚而生的黑青斑。”   “胃不好就会如此?”   “一两天到也不会,只不过胃气一虚,耳鼻口目皆为之病。”李终南斜觑了一眼那铃铛,“她气虚至极,已是影响到她行走了,不论是胁息还是束腰终归是伤觔动骨一事,着实要不得。”   晓舟珩暗叹一声,微微回握住李终南那只沁出汗的手,想必这穆王也是有甚么癖好,渺渺才如此费劲心思硬让自己生了一派袅袅姿态。晓舟珩心中只觉世间不公,对女子要求甚多,这一来也便滋生了更多的扭曲极端——譬如那日的李著月……   那边覃昭似又接连嘲讽了几句,口中散伤丑害继出毫不停歇,见祝离忧依旧不应一声,更是来劲儿,直接起了身,拿了酒杯一步步踱至他面前,居高临下般戏谑道:“好硬的骨头,本王欣赏你,敬你一杯。”   祝离忧缓缓抬头,眼中是白惨惨的死灰。他勉强起身,也执了桌上酒盅,正欲开口,只见李韫琋也起了身,来至两人中间。   “他喝不得酒。”李韫琋抬手拦了覃昭伸出去的那只手,终于亮出了他那双清亮的眸子,“我陪王爷喝个尽兴就好。”   覃昭一皱眉,没料他如此,硬是生出几分烦躁来:“李佩芷,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本王平日里对你太过放纵了,你忘了你的身份了?”   李韫琋面色依旧冷清,双目冰雪未消,却是透出几分决然,沉声道:“草民身份卑贱,自然不敢忘,只是祝二当家……”   “哼,今日这酒,他不喝也要喝了,若是不喝,本王就治他的罪……”覃昭粗鲁地一抬手,织锦纱衣上的瑞兽愈发狰狞,扬起的袖口冷不丁抽到李韫琋脸上,登时就留下了一条红印子,可他脸上依旧冷冷清清,还是不曾挪步或是将手放下。   韩铁衣一睹此情,一拍案几,正要起身,只听那头一声巨响,惊得满室人皆是一怔,霎时雕窗细格咯吱作响。这不仅截了韩铁衣的起身之势,还断了覃昭口中的狂妄之言,顷刻间只觉厅内立柱都晃了三晃,地抖了三抖。   众人一时间都没能辨得那异响是甚么,虽震耳欲聋,但却不似雷声。   隔着窗,但见室外乌云蔽日,黑浪掀天,把本身就隐约的月亮遮了个完全,似还有不知从何处来的层层烟尘,祝离忧一皱眉,直径绕开二人就往外走去:“失礼了,容我去看看。”   见祝离忧自顾自出了厅,覃昭面上更是难看了几分,握酒杯的那只手还被李韫琋拦在空中,这厢覃昭冷哧了一声,顺势就将那酒泼到了李韫琋脸上。   酒顺着李韫琋侧脸淌下,浸湿了他的前襟,那酒明显也是入了眼睛,双目立即就赤红了起来。韩铁衣哪里能忍得,只觉那覃昭此举无疑是给自己灌下了即刻毙命的鸩酒,不仅让自己不成人形,还要再剐一遍自己五脏。这下手劲儿一大,手心一热,在晓舟珩提醒下,韩铁衣这才发觉自己分神震怒之时,竟是将酒盅捏碎了,掌心俨然被戳了个血肉模糊,血顺胳膀案几着一点一点流下。   但是韩铁衣并不觉得痛。   “诶呦。”渺渺的意外一声却打破了这一室不安,只见她躬身捂着肚子,痛得面部雪白,云鬓松散,汗珠冒了一头,将脂粉都冲淡了好些,而脸颊上方才李终南所提的那块暗沉愈加明显。   “你这是怎么了?”见爱妾生此异状,覃昭不得不扭头问道。   “奴家好像是……吃坏了肚子。”   “啧。”覃昭强压怒火,勉强给了渺渺一个好脸色,甩了甩手,“你快些去罢。”   渺渺得了应允,也不顾甚么失仪不失仪,不容婢女引路,急急下去了。   渺渺扭着步子去后不久后,厅中气氛稍有缓和,只听屋外又是轰隆接连几声巨响,随即厅里一阵似裹着细沙的阴风刮来,烛火诡异地摇曳了几下,瞬时就灭了。李终南连忙拉将晓舟珩一带,将他半拥进怀中,贴着他耳际道:“别怕。”   而晓舟珩既来不及害羞,也来不及细想李终南如何知晓自己有些怕黑,在黑暗中勉强窥得席上李韫琋颤巍扶案起身的大致身型廓影,只见他浑身抖如筛糠,神色惨淡,嘴中已是溃不成言:“祝……完……完了…… ”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新来的小伙伴!!!谢谢你们愿意看我的文!!!(鞠躬!) 第36章   当后续陆陆续续那些琐碎之事传到尚在赌场的沈骞翮耳中之时,他便心下清楚,这李韫德之事已经是某种事件的始端,也不知是有人有意还是无心之下打破了这隐匿五年的平衡;不过当下要紧之事还是将鬼外子一事尽快处理了,虽然他目前还在揞花楼里与公良昃同江如奂暗无天日地玩牌,甚么也没发现。   但是,沈骞翮有信心。   何况沈骞翮自觉鬼外子与李府两者之间定是有甚么干系。   沈骞翮之所以能如此笃定,其实还是由于自己约莫是知晓有关二十年前的鬼外子一案的一些零零碎碎,这还是他偷摸看了卷宗之后才窥得一点,勉强拼了个四五分。不过也就是这四五分,足以让不敬鬼神的沈骞翮心生余悸,冷汗直流,牙龈发酸。   之前不愿让镇江那边的人与鬼外子联系在一起,完全是出于沈骞翮的明哲保身,经历了朝堂上的纷纷扰扰后,他着实不想再兵荒马乱一次,自己没了二十余岁的冲劲,折腾不起。   而不想让公良昃提起,是因为他突然有些舍不得让那愣头愣脑的孩子淌混水。   沈骞翮不愿承认,但他居然对公良昃生出了几分浃洽难舍,他眼神坚韧清澈,比起自己不知是干净了多少,他不知前路有多凶险,不知面对的是甚么,他似乎只知,若是沈大人需要,他便能付出一切。   而此番盛情,沈骞翮受不起,因而中意与否这等没有缘由的事,并非是个好兆头。   话说回来,即便是自己此行甚么也没查出来,大不了也就是革职降级,发落边疆,好赖也是活着,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糟糕,沈骞翮捏着手中的骨牌这样安慰自己道。   那日事情一出,他当即书信两封,一封给了圣上,报了金陵一事;一封给了户部尚书顾禽荒,让他查查揞花楼。   给顾禽荒写信异常困难,其一,这是私人信件,自然用不了急脚递,因而沈骞翮只能在路边寻了家摆铺,才将这信送出去。其二便是沈骞翮在考虑顾禽荒住址之时,费神许久,最终还是在公良昃的提醒下,趴在他背上潇洒落下三字——   云韶筑。   那是京城里一处南院。   这天下人各有志,好男风也并非是甚么难以启齿之事,但朝堂之上能如此明目张胆的,除了沈骞翮以外,那就是这位户部尚书顾禽荒顾大人了。   床笫之间的风流韵事,群臣们私下里也喜欢调侃两句,按道理说顾禽荒与沈骞翮一个上一个下,又是一同入仕,论资容样貌也似乎相配得紧,这本应该是这老天期许的一对,但事实并非如此——二位见面必吵无疑,一人说一人称薪而爨,数粒乃炊*;一人说一人怠惰百生,半间不界。   这长达数十年的你来我往缘起于那年两人进京殿试,上台阶之时,顾禽荒没留意绊了沈骞翮一跤,而沈骞翮在摔下身去之前一把扯烂了他的衣服。于是沈骞翮便顶着头上肿包,顾禽荒穿着半截透风长衫去见了先皇。   那年他们两人谁也不是状元。   想必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   自从沈骞翮降了官以后,那位顾大人更是意气风发,满面春风尽书脸上,恨不得日日在沈骞翮宅子外架戏台唱类似于“顾郎升迁,沈贼落马”的曲目;或是大摆九十九桌流水满汉全席,宴请五门十八宗的绿林好汉们吃上个几天几夜,以此来表酣畅之感。   而这次的委派,顾禽荒更是拊髀雀跃,喜上眉梢,简直就差开岁时的那一响爆竹了。   对此沈骞翮也毫无办法,所谓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因而这厢自己也只能以数十个白眼回敬之,以示尊重。   虽是如此,但沈骞翮还相信顾禽荒肯帮自己这个忙,毕竟公事公办,自己于他的私人恩怨再往后放放也不迟。   回归正题,待沈骞翮的那封信慢慢悠悠到了顾禽荒手上之时,已是八月下旬。   ……   京城,云韶筑。   醉卧软雾,麝兰紫帐间,且看灯楼几处,不带人间半点愁。   “怎么爷今日有空?”宫鎏儿给才落座的顾禽荒敬了茶,又笑嘻嘻将两手搭了顾禽荒的肩,揉了几揉。   这宫鎏儿便是云韶筑中的头牌,因他姿色妩媚,腰身软极,尤长小调,音色直坠梁尘,再加之艺超流辈,由此得名京城。   更重要的是,这满京城的人都知晓,他是户部尚书顾禽荒的人。   “鎏儿闹脾气了?”顾禽荒眉间融着一层倦色,却还是遮不住一身的松风竹雨,“怪我许久都不来看你。”   “爷说的哪里的话,我怎敢闹脾气?在爷那处鎏儿哪能排上名。”宫鎏儿一挑细眉,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娇声道,“刚门口来了个俊哥儿,非要把这信亲自送到爷手上,这么紧急,爷快拆来看看,是哪个相好。”   顾禽荒笑着接过,一扫那名姓,眉头微皱,拆了信件来看,边扫上面那字边道:“不是甚么相好。”   宫鎏儿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撅着嘴又凑上来,“那是谁要得如此神秘?难不成是杵臼芒屏*,不消一提?”   顾禽荒一勾嘴角:“不至于。”   “莫逆故友,言归于好?”   沈骞翮当时在公良昃背上笔走龙蛇,一味图快,这下看字着实太过潦草,顾禽荒才堪堪读完半句,这厢漫不经心道:“谈不上。”   “刎颈之交,生死相从?”   顾禽荒略一思忖,眼中隐隐散了些光出来:“不止。”   宫鎏儿自觉顾禽荒的回答太过暧昧,心中醋意大起,想缠着问个究竟,却只见顾禽荒将信往怀中一揣,起了身,道:“有些个急事,改日再来看你。”   “爷……”   顾禽荒刚掀了幕帘,挂在梁上的风铃好一阵响,只见宫鎏儿身边的小侍从元桃正端着吃食往进走。见顾禽荒出来,元桃忙移开道,略施一礼,露出了一段粉嫩嫩的脖颈:“顾大人。”   顾禽荒点了点头,上下飞速打量了元桃一番,轻声道:“桃儿长高了啊。”   不待元桃反应,便大步离了此处。   元桃若有所思,不过并未放在心上。一进房内,就瞧见官鎏儿正生闷气,元桃随即端上笑脸道:“哥哥跟顾大人相好多久了。”   “怎么?”这是官鎏儿头次没留住顾禽荒,脸上没面,自然也不会给元桃好脸色,“关你小蹄子甚么事!顾大人是我的!”   元桃放下碗碟,讨好般咧嘴一笑:“呀,自然是哥哥的,我还不是觉得顾大人长得好看,待你又好,羡慕你羡慕得紧。”   官鎏儿又哼了一声,抱臂于胸:“那他今日走甚么。”   “顾大人日理万机,过两三天都来看哥哥,这京城里敢跟顾大人甩脸子的出了哥哥还有谁呢,真是把哥哥宠上天了!”   宫鎏儿这才面色缓和了些许,恢复了平日里那份惹眼的傲气:“过来给我揉腿!”   “好嘞。”元桃一眯眼,脆生生应道。   ……   阑珊星火,只见鹧鸪殿内茶香浓,雾濛濛,目及之处皆是围聚各自桌前的凝神会神之人。室内之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但无一例外,身上都是极好的缎面锦衣,又是执扇配玉,在一场一场赌局面前维持着一派君子之风。   这就是鹧鸪殿与他处赌场的不同,这里是少有的安静,乍一见,只觉是一间文雅的茶舍。   在这处已是呆了半月多的沈骞翮只觉得分外疲惫,此刻他靠在公良昃肩上,把玩着他的一缕细发。因江如奂似家中有事,自打几日前便没有再见他了。沈骞翮心有不甘,毕竟那江如奂与自己皆乃沆瀣之辈,可要走的人留不得,别无他法,眼下也只能跟公良昃这个闷葫芦呆在一处。   毕竟公良昃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被沈骞翮这样一倚,加之这几日的相处,已是觉得-胯-下-一团火难以自抑,真是恨不得现在就与身侧那人拨雨撩云,解衣就榻一番:“远翥,你再这样动我,咱们可就要输了。”   沈骞翮一撇嘴,自觉公良昃分外无趣,这几日公良昃哪里有输的时候?反而自己这种老油子,再赌下去,只怕是去了阴间当差也还不起了。沈骞翮心下忽觉世道不公,俱是生了人形,怎就在运气上差了如此之多,这厢便挪了身子离公良昃远了一些。公良昃见沈骞翮似与自己置气,难得低低笑了一声,便换了一只手执牌,另一只手伸去揽他。   沈骞翮心下没个提防,直直被公良昃锁在怀中。   正当这时,那头幽幽传来一声:“公良贤弟牌艺卓群,这鹧鸪殿里竟是无人能与你比得。”   “愧不敢当,公良某不过是运气好些,还是有劳宗兄关照。”   那头的宗渊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白牙,遂放下了手中的牌,啪一声展了手边折扇,掩在眼下,衬得眼角那颗泪痣分外娇娆。这厢扫了一眼还在公良昃怀中挣扎的沈骞翮,道:“贤弟谦虚了,这世上皆言鹧鸪殿好赌,殊不知这青浦城中还有一个绝妙去处。”   这宗渊便是沈骞翮与公良昃在这鹧鸪殿里潜了数十日的唯一收获,那人身份神秘,出手阔绰,在鹧鸪殿里深受旁人敬重。   而那人为何与公良昃一桌,究其原因还是由于公良昃不知是不是铰神韩兵仙*附了体,一进到这鹧鸪殿里,待换下了囊空如洗的沈骞翮后,竟然是没有输过一次。旁人怀疑他使诈出老千,可惜确确实实也查不出来,这下无人再敢与公良昃一决高下,这厢便引了宗渊现身。   听宗渊这样引了个话头,沈骞翮与公良昃俱是心下一惊,屏气敛神间一动不敢动,只听宗渊又道:“两位可是听过……揞花楼?”   作者有话要说:铰神韩兵仙:据说有韩信发明了赌博一说,所以赌博之人都要敬韩信爷。   可能沈大人就是非酋,而公良是欧皇吧。   沈骞翮与顾禽荒吵架的点在于,一个说一个抠门,一个说一个懒散。   顾禽荒,字齐讴,户部尚书。   称薪而爨,数粒乃炊:chēng xīn ér cuàn,shǔ lì 奶 chuī,比喻只注意小事,斤斤计较,形容吝啬或贫穷(沈大人这里说顾大人是抠门哈)。   杵臼芒屏:杵臼之交+布衣芒屏,宫鎏儿问顾来信对象是不是平民百姓。 第37章   那头李韫琋便就这样失魂落魄地下了席,不顾众人便往方才祝离忧离开方向奔去。韩铁衣亦从案里翻出,紧追了出去。   晓舟珩与李终南对视一眼,只觉十分不妙,也立即跟上。   庄内院落小林也是曲曲折折,及地长袍在李韫琋脚下绊了又绊,韩铁衣虽早已追上他,但怕他恼怒,也只能离他几尺,在李韫琋要跌倒之时,伸手扶一扶他。   奔至声源处,只见眼前的山塌了半截,满眼俱是噎人沙尘,巨石堆积一处,早已是掩了那面墙与小楼。混乱中,两人看见一只暴露在外的手和一截开了口散着线头的金丝绣边。   那手指上赫然戴着一只玉扳指。   李韫琋见状已是浑身瘫软,只觉一腔惊惧直涌而来,眼前一阵乌黑,竟是向后倒去。韩铁衣慌乱间几步向前,一把将他护在怀中,并用未受伤的那只手遮了他的眼。   身后跟来的李终南一个闪身去到巨石边上,略微一探便知晓下压之人已是毫无生还可能,心下一叹,只好先指挥一同而来的侍从们小心移开石块。待将这些乱石挪开,目及之处哪里还有半个人形?   覃昭也慌慌张张来了此处,恰逢祝离忧与渺渺的尸首暴露于众,覃昭惊叫出声,地狱之兆赫然呈现在眼前,无半分遮掩——   阴影重叠处,碎石挟着一股血腥异味,一滩一滩的血迹着实让周遭之人骇心动目,滚落的山石木枝砸烂了二人尸首多处。祝离忧似乎为了掩护渺渺免遭石块击打,堪堪能看出是趴在渺渺身上。只见他整个背部深凹下去,颈骨与膂骨戳了个对穿。   二人似乎是顷刻间气绝毙命。   面前哪里还能看得出是方才还活生生的祝离忧与渺渺?晓舟珩又是有些个作呕,渺渺不是去如厕了么?怎么现在却是与祝离忧困死一处?   晓舟珩略略一问才知道,此处是通往庄内一间雪隐*的必经之路,恰恰还在埋下的墙下一处。可见渺渺还未来得及进入门内,就在护着她的祝离忧身-下去了黄泉。   可这让晓舟珩有了困惑:若第一声巨响已是山塌,渺渺又不是失智之人,庄内各处都是明灯高悬,那她若是看见了乱石陨落,怎会还会来此处?   当韩铁衣方感受到手心一丝微微的潮湿时,还未来得及想那是自己急出的汗还是李韫琋的决堤,李韫琋便离了他的怀抱,强行一步一步朝覃昭走去。   李韫琋身型如薄纸,摇摇欲坠,似全身都脱了力。   这突如其来的祸事,在场谁都不曾想到。   “佩芷,方才本王颇有失仪,你别放在心上。”覃昭见李韫琋向自己走来,满面悲容,不知他要做甚,只得竭力掩了方才李韫琋驳他面子时的那份赫怒,抛下讪讪一言。   只是没想到李韫琋微微站定,行了一礼,言语中尽是动荡不安:“祸事降临,不知佩芷可否求得王爷垂怜庇护。”   覃昭一愣,脸上笑都应付得匆忙,像是从李韫琋口中得了某种恩典,点头不迭:“自然自然,佩芷的要求本王都应得。”   不论是覃昭之态的突然转变,或是李韫琋此番出乎意料之举,让在场其余三人一时间皆是怔住。   韩铁衣万万没想到李韫琋会出此言,只觉胸腔发颤,心下惶恐至极,下意识向前一步抓了李韫琋的袖口:“李佩芷!你不要与他去!”   “你算甚么玩意儿?佩芷的名字可是你能叫得的?”覃昭反手去挡,勉强保持着狂怒前最后一丝理智,面目愈显跋扈凶横。   李韫琋转过身来,先是一扫被抓住的袖边,又淡淡瞥了一眼韩铁衣后,这才开口道:“若是跟了韩公子,能保我甚么?”   “我自然不能保甚么。”韩铁衣正色道,“但是在我这里,你不愿做的事,就不做。”   “呵,韩公子真是有趣得紧。我与何人结交,与你有甚么相干?”李韫琋此刻像是淡白月轮,似要在须臾之间消散开来,只见他重新垂下眼去,轻轻推开了韩铁衣的那只手,“韩公子自重。”   瞬时之间,周遭似是凝冻住了。覃昭见状顺势一把揽过李韫琋的细腰紧紧扣住,挑衅似的冲着韩铁衣笑了一声。   “东叱。”晓舟珩只觉李韫琋此话太重,有些于心不忍。待那两人移步,忙走至韩铁衣身侧低声道,“人各有命,有时真是强求不得。”   韩铁衣依旧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勉力张了张嘴:“若我不信命呢?”   晓舟珩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竟不知是觉再陷祸事不妙,还是韩铁衣这幅六魂不舍的样子更糟些。   风声渐强,呜呜咽咽间,那头几片乌云遮住了仅存的那一丝夜光,霎时之间,空中降下了一阵催花细雨。   雨终究还是下了。   “恕汀。”李终南在处挥手道,“你且来一下,有些不太对。”   见韩铁衣还是似哑石一般不曾挪动一下,晓舟珩只得安抚似地拍了拍韩铁衣后背,去了李终南身侧。此刻的李终南并未在尸首一边,反而是举着灯笼在凝神观察那坠落的碎石。   “想必是前些天的暴雨罢,地势险要确实安全可保,但类似于山崩地陷之事着实难料。”晓舟珩不通地理之说,但刚自己与李终南过来之时,见到廊柱不仅有歪斜,还有些许裂缝,除此之外路中小径之上还有石块草屑,再见到塌陷的一山,虽未曾有目眩难立之感,但心下依稀觉得像是地震引起的山崩。   联想到李韫琋席上所言庄内怪事,在加上此等山冢崒崩之征,难不成真是滓秽作祟?   若真是地震,巧合与否姑且不论,就只言李韫琋,覃昭,与韩铁衣这三人都古怪至极。   好像这山庄里确实有鬼魅,勾去魂魄,将人一步一步引向万劫不复。   “不然。”李终南应道,“我以前曾与师父借居山中,遭遇过山崩与地震,并非是如此。”李终南出身五门中有头有脸的正道门派,哪里还能在山中住,这让晓舟珩又感觉到了久违的揶揄之意。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自己能写诗赋词就足以艳压群芳,只不过是少了些常识,李终南居然还对自己要求如此严格。   虽然那端忙于观石的李终南并没有如此想来。   比起崩塌一事,更为让晓舟珩起疑的便是李韫琋言行,他明明难掩见到祝离忧尸首之时的痛苦,却不知为何瞬时能将悲怆敛起,又换上一张冷冰冰死人脸,与覃昭去往一处。   但是李韫琋似乎也并未想遮掩这份矫情饰貌。   并非是他修行不够,欲盖弥彰,弄巧成拙;相反,晓舟珩觉得他在认认真真做戏。   可是,为了甚么?做戏给何人看?自己,李终南,韩铁衣,还是……覃昭?   这样思忖一会儿的晓舟珩只觉前路甚是难探,不知何处为终,好叫自己缓一口气,稍作歇息。似乎自己应了自己名姓一般——身如一叶舟,万事潮头起。水长船高一任伊,来往洪涛里。   起起伏伏间,何处是岸,何处又是归程?   那边的侍从已经在李韫琋的要求之下,将祝离忧与渺渺的尸首搬出了乱石堆。李韫琋远远招呼了李晓二人后便离了此地,只留了几个护院清扫此处。   “你有没有闻见甚么味道。”李终南全然不知晓舟珩心下的嘀咕,反而一直蹲蹲起起,似一直在石块间寻些甚么。   “自然。”打方才起,晓舟珩便嗅到了周遭弥漫着的那种,除过血腥味的那种不合之气,“但是这怎么可能?”   灯火隐隐间,李终南在离晓舟珩甚远的一处终于起了身,晓舟珩趋近几步,这才看清他左手手心俨然呈着一截发黑且不足一寸的麻绳,李终南颇为自然地将那小半截绳子连带着灯笼一同递到晓舟珩手中。   晓舟珩只觉他此番动作分外熟悉,下意识接过之后才忆起,李终南上次这样搁在自己手心的还是玉英的舌头。望着那炭色麻绳,晓舟珩不住又打了个寒颤。就在晓舟珩牙根发寒之时,只觉身上多了一件衣服,一抬眼,只见李终南正在层层除去外衣,现在俨然是身上不挂一缕,和着细雨露出了无可挑剔的肩膀与胸膛——以及背后隐隐几道抓痕。   一瞬间,晓舟珩满脸尽是晨起时的赤红云霞,想起二人的荒唐事,口中又打起了磕绊:“你……你……”   李终南似乎没有听来,只是将手中的衣物递与了晓舟珩,并道:“恕汀,我去下面看看,且等我片刻。”   下-面?这时晓舟珩才发觉,确实有下-面,山塌下的不远处便有一汪小池,是从淄梁山半腰开出来的泉水,更重要是,那是通向山下的活水。   不过由于巨石滚落,水道似有些不畅。   扑通一声,只见李终南已是跳入水中,池上冒了几个气泡,又激起了几层涟漪。   云黯烟霏间,晓舟珩将怀中李终南的衣服收了又收,怕雨淋上。这厢在边上等了好些时候,都还不见李终南冒头,晓舟珩心下有些焦虑,有些责怪自己还未问清李终南是否深谙水性,便让他下了去,这着实有些欠妥。   正当晓舟珩如此思量间,耳侧哗啦一声,李终南翻身上来,随手一抹脸上水渍,随意将长发揽去耳后,也不顾还在他身上纵横流淌的水滴,直直向晓舟珩这边走来。他那双狭长的眸子伴着雾气更是勾人,这厢是说不出的种种风情。   就在晓舟珩神昏目暗之时,只见李终南神色凝重,一抬手中之物,喘息间声音似乎不稳:“恕汀,此乃人祸,而非天灾。”   作者有话要说:雪隐:厕所。   说点题外话吧:《风遣楹》三字来源于张继先的望江南中——微风遣我下檐楹。其实没有什么其他含义,就是自己喜欢。总感觉是起风时会想起的故事,有点悲伤,有点感慨,但更多的,还是爱。   好多人劝我改名字,比如《古代狼人杀之谁也不能信》,虽然这是我自己想的,但是我不想改。没甚么原因,就觉得配不上。   主角几人的名字也来源于那首诗——终南道,累寄笑歌声。丹阙夜凉通马去,黄河无晓照舟横——李终南,晓舟珩和屈夜梁(但并不是个三角恋的故事)。   哈哈哈最近撸了几个现代番外,好想放上来啊。 第38章   二人所闻见的,是火-药味。   而李终南从水中捞出的,正是装火-药的壳子,晓舟珩隐约记得那叫火蒺藜*。不过李终南手上那个更为简陋一些,内置的球也并非为铁质。这下因为在水中浸泡,有些不成形状。   但两人十分有默契地没提他们如何知晓那是火-药,但心下俱是了然,这绝非甚么偶然,或是甚么地震,这是显而易见且设计好的故意炸山之举。   晓舟珩脑中瞬时间炸开了一个又一个猜测,蹦出了一个又一个片段——   晓舟珩之所以能知晓,纯碎是由于他曾去过位于京城的军器监,看过匠人兵卒制作那些物什。但在民间贩卖火-药,私藏此等物什乃是重罪。   所以此刻的首要问题便是,这组装甚为外行的火蒺藜是何人埋下的?为甚么要埋?在晓舟珩看来,目前李韫琋,祝离忧,覃昭与渺渺都极其可疑。   可是晓舟珩此刻却无半点实据,只好问道:“你如何知道,那个物什在水里?”   两人边说边走至未被波及的一处檐廊下避雨,李终南将火蒺藜的壳子放到地下,接过晓舟珩怀中抱的衣物,打算先用其中一件擦干身子:“这种埋越深炸抛越远*,我也只是赌一番会在水里,作案之人虽是有算计,但却并非是算无遗策。”   晓舟珩自然同意,若是真查起来,并非是毫无头绪,只不过,这件事,是他们二人能涉足么?   正当两人为这一发现而心惊之时,那边突然冷风扑面,二人眼前出现了一团向这边极速狂奔而来的黑影。   黑云如墨,霹雳之间,杀气迫近,李终南下意识拉过晓舟珩到自己身后,拾起地上一根断枝便想挡住那人迎面杀招。可毕竟难挡一击,断枝在霎时爆裂,化成了纷纷扬扬的粉末。二人虽是堪堪躲过,那人却在寒光乍现间,漏了一道气,那一击直直逼至晓舟珩脸前,切脸而过,削去了他鬓边的一缕发,将身后雕窗震了个粉碎。   那黑影似乎是冲着晓舟珩而来,并非是要与李终南纠缠,那人当下或许是不曾料到李终南会插一手,身型一滞,倒是留给了二人片刻喘息的机会。   李终南在那人分神片刻,猛将晓舟珩一推:“恕汀!取剑!”   晓舟珩懔骇丛生,血脉贲张间,脚下一个踉跄,也不顾耳际的隐隐痛感,半分不敢停,撒开步子就往李终南房中跑去。   李终南半退半守,不让那人逾越雷池半步。这时李终南才发现,那人手握着是一把漆得透亮的柘木马槊,虽是少了马,那长槊依旧舞得虎虎生威。   那人头戴毡帽,将帽檐压至极低,脖颈上还系着一条巾子。   这人招式与气场让李终南莫名熟悉,脑海中飞快浮现了一个久远之前的人脸。   虚一招,实一招,黑影手下无歇,让李终南有些应接不暇。那人招数狠戾,在经过虚虚实实试探之后,似乎已是摸清了李终南的门路——一眼便窥到李终南有些别扭的手腕以及他腰眼的薄弱之处。   这边晓舟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奔至了李终南屋内,一眼便望见那剑匣,忙将剑取了出。   “接着!”晓舟珩大喝一声,猛一扬手,将寻梅剑冲着李终南背后掷出。   李终南听了晓舟珩这一嗓,并未转身,只是身子微微侧斜,又是让开了一槊。他的一手还是握着不知又从哪里寻来的树枝,一手伸至背后一抓,寻梅剑便稳稳当当握在手上了,李终南手腕微倾,寻梅剑应声出鞘,在他一挥而出间瞬时便是青芒暴涨。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无半分停滞。   剑槊相碰,只听金铁交鸣,似溅起层层火花。   虽是十分不合时宜,但晓舟珩还是在大口喘息间,感叹这李终南的身姿不凡。缓神间只觉脸颊有些许潮湿,晓舟珩抬手一拭才发觉是方才那人一击打而震出的血。   得了寻梅剑的李终南很快便压制了那人的气力绝人,虽是逐渐占起了上风,但李终南深知自己斤两,这厢便想尽快结束。在数十下你来我往间,李终南掩声道:“霍前辈,在下是江山玉医李贤槻的徒儿阿蒙,这其中可是有甚么误会,还望前辈停手,以免误伤。”   霍栖迟见李终南嘴一张一合,态度颇为恭敬,明明有几分水平,却是显了十足的退让姿态——奈何霍栖迟脖子上被李韫经印上的记号瘙痒难耐,这厢便听不大清李终南口中之言,只觉他在自报家门,于是发出裂帛似的一声笑来:“你说你叫甚么名?声音大些,老子耳背,听不清!”   可那句“我是阿蒙”李终南却是半天说不出了。   霍栖迟不做他想,一心只求突破李终南这道恼人关卡,须臾间攻势更猛,使得无心恋战的李终南一时间难以为继,心下担心晓舟珩安危,只愿他在身后屋中藏好,这厢也只好认真迎战——   “霍前辈,请了。”   就在李终南话音甫落之际,只见面前的霍栖迟脚下一晃,忽然向前倒下。   李终南一愣,也不知这霍大侠怎就突然如此,以为他在使甚么诈术,但自觉他也不屑用,这厢赶紧趋近他身侧一探。   晓舟珩却是先一步去了霍栖迟倒下的那处,赫然发觉了一根插在其耳后的一根细针,这厢便悄悄藏于袖中,装作无恙。   “他脖子上这是甚么?”晓舟珩再一拉他的巾子,但见霍栖迟颈部一片黑红印记,似乎还有刀之划痕,只觉像是图腾,但又似记号。   李终南略略平复了有些紊乱的吐息,上前一观,一探鼻息,发觉着霍大侠竟是由于内息不调,脉道相冲,身体难承巨压,就这么昏厥过去。再看看那所谓标记,李终南若有所思道:“他是十四弟的人。”   “甚么?”   “那脖间二字是川君,十四弟李韫经,字川君。”李终南皱紧了眉头,“人称熊罴良才李川君。”   “我并不认得十四少爷。”晓舟珩微微仰头,言语神情中皆是困惑,“他为何要取我性命?”   这一问李终南并没有回答,晓舟珩也没想着他能回答。   彷徨无措的无力之感再次冒出,晓舟珩不禁喃喃道:“这普天之下,还有何人能信得?”   李终南连忙应道:“恕汀,你信我,我可以信得。”   “嗯,自然信你。”   因李晓二人所住之处稍微偏僻,且众人皆在他处忙碌,似无人发觉这边异状,究竟是不想发觉,还是真的无暇顾及,晓舟珩一时难辨。   二人将突然昏厥的霍栖迟拽回了房内,在这期间李终南告诉了晓舟珩此人身份。   李终南对霍栖迟的晕厥一事还是想不通,一来,毕竟自己没得铸剑少主甚么真传,那人教自己也是为了讨师父欢心;二来自己手经早废,即便与寻梅剑一同,毕生所学也只能发挥出七八;再加上自己对霍栖迟的了解,他在武林中颇有声望,绝非等闲之辈。因而这厢除非……除非……李终南没有再往下想了。   “还是先换件衣服罢,你这一冷一热容易生出病来。”只见晓舟珩一手拿了毛巾,一手拿了一件新衣走来。   见李终南笑而不语,晓舟珩心底有些发虚:“你这样看我做甚。”   李终南向前倾了几寸,当柔软的唇瓣擦过晓舟珩耳垂之时,耳畔同时响起一阵充满溺宠的笑声:“多谢恕汀这样记挂于我,你且睡去,我看着他罢。”   当李终南撤回身来之时,已是取走了晓舟珩手上的毛巾,眼中缀满了今夜被苍穹匿藏起的那片星光,声音依旧温柔无比:“恕汀,你去取我的药箱来,你耳朵受伤了;衣裳也去换一件,你的也湿了。”   不待晓舟珩再多说甚么,李终南又道:“恕汀,幸好你没事。”   飘飘忽忽间,那头似响起了子夜清歌,但见鸳鸯惊梦,楼高夜永,浮云世事。   就在与李终南对视的这一瞬,晓舟珩自觉自己是真的完了。   他似当涂之水,在看向自己之时,自己就化成了千万个李太白,甘愿翻来覆去溺死其中。   晓舟珩知道,李终南就是这么一位恺悌君子*,即便被世间再如何磨难,他也会笑着,与那些不详挨个过招,然后拍拍身上尘土,收起剑,报一壶觞,再与自己来谈春花秋月。   然后他说,恕汀,幸好你没事。   这让晓舟珩在须臾间有些自愧不如,自己笔下那么多青鸾歌舞,霓裳铜仙,花底人间,到头来没有一样能比得过眼前的李终南。   可能自己比自己的想象中还要中意他。   ……   其实韩铁衣是注意到李晓那处异状的,毕竟几人走后他一直呆在原地,一寸未挪,奈何神魂已随李韫琋飞越而去,他人他物根本顾及不暇,甚么虬松修竹,乱石污杂,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   韩铁衣懊恼之极,自己过了而立之年,自觉这些年无论是战场上的兵戎士卒,还是以前身侧的红颜妙人,其实经过这些年岁消磨,所谓的这类食色自己已是看得淡了,可没想到,原来这厢只是没能遇见让自己迷恋的那份骸骨而已。   没得办法,此番劫难,自己也只能受着,韩铁衣低叹一声,勉强带着一身雨气与颓唐,回了房内,一把脱去外衣,爬去床上。   雨已是停了,玉轮又从云中露出头来,泼了一窗月色,照得满房雪亮,照得韩铁衣背后一道道蜿蜒攀附的伤痕触目惊心。   韩铁衣,下枕三更雨,一夜未眠。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李终南跟晓舟珩都如此温柔呢,估计因为作者也是个温柔的人吧(误)。   火蒺藜:又称蒺藜火毬,《武经总要前集》第十二卷 蒺藜火毬以三支六首铁刃,以火药团之,中贯麻绳长一丈二尺,外以纸并杂药敷之,又施铁蒺藜八枚,各有逆须。放时,烧铁锥烙透,令焰出”,用抛石机或人力抛出,铁蒺藜散落地面,可刺伤人马之足。   埋越深炸抛越远:反推原理。   恺悌君子:kǎi tì j春 zǐ 泛指品德优良,平易近人的人。 第39章   李终南所住之处稍大些,晓舟珩夜里也就在这边留了宿。   也不知是怎的,一夜过去,霍栖迟依旧昏迷不醒。   晓舟珩与李终南商议之下决计若是李韫琋与覃昭不提,他们亦不会主动提起霍栖迟入陶白钱庄行刺之事。身在他处,万事皆模糊之下,还是小心些好。   毕竟,他们还未分清,这刺杀与炸山是否为同一件事。   既然这山崩一事已是人为,那他们首先要做的,便是搞清两件事:其一,这自制的火蒺藜是何人埋下的,这样才能更深一步解释炸山的缘由。   其二,便是理清祝离忧与渺渺的死,究竟是意外巧合,还是堂而皇之的谋杀——后背之人是要置他们二人于死地,还是说目标仅是其中一人?   对于前者,李终南打算今日去探探李韫琋口风;后者当然是晓舟珩出面,今日问问庄内的仆役,希望能寻到甚么突破口。   两人考虑到庄内昨日祸难,于是都换过一身素色衣袍后,暂时作别。   ……   江宁府,金陵李府。   因为李韫德一事带来的阴霾似乎正在逐渐消散,毕竟时间在走,日子要过,人要过活。自那件事之后,柳夫人一病不起,待身子勉强好些之时,便是吃斋念佛不再出户。   接着又有李闫卿家书一封,上书的不过也就是一些折笄之杖,鈇钺之言,这些先搁下不提。   李韫奕坚信李韫德并没有死,他还在派人像五年前寻十二弟那样寻十七弟。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这么简单。   若是十七弟被人劫去做了要挟,那李韫奕说甚么也要换他回来。   而屈夜梁则认为李韫奕是执念过重,将任何过错都背负到自己身上。这样也让屈夜梁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要将从李终南那里听来的警告告知于他——   李韫谟还活着,并且还住在李韫奕最不想触碰之地。   诒阙之谋李重衡此名并非凭空而来,他深谙自家六哥是如何心软意活,知道自己是李韫奕心上的一道疡溃,他也知道李韫奕不会在那废弃的院落设防。于是李韫谟便安心在那处住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铺开他的棋局——他李韫谟,换骨夺胎,势必锦囊还矢。   得知此事的李韫奕会欣喜若狂,喜极而泣吗?一定会的。依照屈夜梁对李韫奕的了解,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补偿于李韫谟,甚至是让出整个李府,他都是甘愿的。   但这非常可怕。   当李终南告诉屈夜梁,玉英之死以及府上接连发生的祸事皆与李韫谟及姜府有关之时,自己并没有那样惊讶,毕竟若将自己换做是李韫谟,留得一口气在也要将李韫奕拉至地狱。他并不会相信李韫奕的无辜,相反忿恚会越来越大,内心已是极度扭曲的那人只会觉得李韫奕的妥协皆是理所应当。   虽不该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但毕竟事已至此,李韫谟早已不是甚么君子,而屈夜梁一直承认自己是小人。   再者,屈夜梁不能确定这都是李韫谟的偏执而导致的后果,还是背后有更大的势力相帮,姜府又扮演了一个甚么角色,这都通通有待商榷。   自己再去那破旧院落之时,李韫谟早已杳然无踪,不过借着屈夜梁那些江湖经验,还是窥得一些有人在此生活过的蛛丝马迹。   李韫谟去姜府了吗?屈夜梁不得而知。   思来想去间,屈夜梁决定还是不要将这些事告诉李韫奕为好。   自己会盯着这些人的,有自己在一日,李韫奕就会平安一日,以前是这样,以后更也会是这样,迟早会揪出暗处那些人的狐狸尾巴,一网打尽,屈夜梁这样思忖道。   虽说李韫奕是闲职在身,却还是隶属于枢密院,所以眼下,他还是要与屈夜梁去往湖州府。   李韫奕有些事情要需与李管家商议,这厢便对屈夜梁说了一声,正欲举步,却被身后的屈夜梁环住了腰,将他一把紧扣入怀,冲着他一侧耳边哈气。   李韫奕耐不住痒,后边抵-着屈夜梁结实的胸-膛,只觉他一阵灼-热-的-吐-息欺近耳畔,耳根唰一下便燃了起来。这厢拗他不过,李韫奕只好连连告饶:“蔚霁,多大了诶,别闹了呢。”   他的嗓音似流泉金石,总是带着那种妥协似的绸缪。虽是听了十一年,屈夜梁依旧是爱不忍释,欢喜得紧。这下心情极佳,顺势舔了下李韫奕的耳廓,正欲再逗-弄他之时,屈夜梁余光扫见一片裙摆,心下生出几分了然,遂即在李韫奕脸上吻了又吻,蹭了又蹭,这才放了他走。   “屈……夜梁。”待李韫奕消失在小径尽头,女子才发出了几个颤音,明显是在克制着自己那份即将崩坏的仪态。   “见过嫂嫂。”屈夜梁回身盯着那女子,并未行礼。   而这面前的女子,正是李韫奕明媒正娶的少奶奶白芾,身着了缠枝花浅绛百褶罗裙,容貌端庄得体,乍一看也是位娟秀清腴,芙蓉作面的美人。   “屈夜梁,你为何要如此对我。”白芾薄唇竭力抿着,“把我的夫君还给我。”   屈夜梁眼中带着某种得逞后的狡黠,更显儇佻魅惑:“嫂嫂何来还这一说?”   “你整日围在他身边,这数十年,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安得甚么心。”白芾已是带了十足的哭腔,“男子与男子……有悖常理和人伦,你如此夺旁人之爱,你……你……这样迟早要堕入地狱,捱万剐千刀。”   “我本就是地狱本源,何来堕入地狱之说?”屈夜梁挑了挑眉,似对白芾搜刮半响才蹦出的“诅咒”根本不屑一顾,眼前的女子似乎连蚂蚁都不曾捏死,而倒在自己丹阙剑下的亡魂却是擢发难数,“再者,也不知嫂嫂有没有那个胆量,去问问暮寒的真心。”   “若是比这个,你赢不过我。”白芾紧了紧下袖口下的粉拳,脸上闪过一丝恼羞成怒,“我有名分,有与他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数年,况且我还有晅儿,你呢?你有甚么可与我比得?”   一听这女人搬出了李韫奕之子李忞晅*,屈夜梁便不想再听白芾口中之言,依旧笑笑,转身离去:“能不能比得,嫂嫂大可试来。”   白芾留在原地,屈夜梁蕴藉风流的一笑似乎还晃在她眼前,蜇得她无法迈开一步,刺得她似要失明,痛得她似乎在一瞬间便经历了无千无万次凌迟重辟。   正所谓素娥隔了三秋梦,此愁只是人间有。   可能对于此刻的白芾来说,她的千疮百孔,需要更猛烈之物的补足才可抵消她那份已经死去的三魂七魄。   ……   待李终南去寻了李韫琋,晓舟珩回归到昨日的那个问题,那么多处雪隐,为何腹痛难忍的渺渺选择了偏远一处?起初晓舟珩只觉她腹痛为假,想避开众人视线为真。   可是这一点却在临走前被李终南否认了,他答:要想在自己面前装甚么病态,那是绝无可能的。   晓舟珩愿意相信李终南的医术,毕竟自己现在背后的疤痕基本已是消了。   陶白钱庄占地虽大,但庄内仆役不算太多。晓舟珩来了这几日,倒是与一名名唤画屏的婢女能说上几句话。画屏也是金陵人,更巧的是她居然与玉英皆是寒薇村舍出身。   当听闻玉英毙命之后,画屏落下几滴泪来,并道:“以前便觉得玉英姐姐是能拿主意之人,只是没想到居然遭此祸事,横死他处。”   晓舟珩只当她是哭一哭曾经的情谊,宽慰几句,便不做计较。   在画屏的带领下,晓舟珩将事发周围的院落逛了逛,看了个大概。一路不由感慨李韫琋庄内的列鼎而食,竹楼花浦,真真是配得上富埒琋甫李佩芷之名。不仅如此,钱庄内似不需要李韫琋亲自出手管理,俨然形成了自己一套体系,各处都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除此之外,晓舟珩尤其注意了几处雪隐的位置。他发觉从那日的厅室出来后,沿途便有两个离得近些的。   听画屏讲,渺渺经常随覃昭来钱庄里,对此处应该是熟悉的。晓舟珩自然也看出来了,只有经常来府上之人才知不仅厅室那处有两个,后山那边还有一个。   可是为甚么渺渺要忍着腹痛舍近求远?   答案显而易见——她不能够进到那两处雪隐里。   一念闪过,晓舟珩脑中某处突然炸开甚么,这厢便立即问道:“画屏,昨日的那两处是不是并不能供旁人使用?”   “嗯?”画屏一怔,缓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明白晓舟珩所思所想,这厢才轻声道,“那都是主人和宾客用的,做下人的自然是不敢用……只是昨日要奴婢是渺渺姑娘,也不愿去那两处的。”   “你说甚么?”晓舟珩心在胸腔里杂乱地跳动着,没由来地下坠。   “是了。”画屏点了点头,声音还是细细的,“前些日子不知怎的,前院的鱼翻了肚,池水暴涨,将那两处雪隐淹了。虽是处理好了,但姑娘是位极爱干净的人儿,昨日天阴且潮,想必味道还是有些不堪。所以姑娘便没有去。”   作者有话要说:李忞(min二声)晅(xuan一声):李韫奕长子。   寒薇村:初次于十二章提到。 第40章   其实李终南心下无比笃定,李韫琋对火-药一事一定一清二楚,甚至可以确定那火-药就是李韫琋指使人埋下的。   但是,为何?   从昨夜李韫琋那背离了憎嫌的举动来看,姑且先认为他的目标是覃昭。他因此祸事而主动趋附与覃昭,表面上身段已是放了极低;但李终南认为事实上恰恰相反,其实覃昭才是被动的那个。对于李韫琋当时的那种攀附,他只得应允,因而覃昭就此与李韫琋拴在了一条链子上。   之所以李终南能得此结论,不过是当时一瞬间的感觉罢了。   至于为何覃昭当下除过答应别无选择,换句话来说,或是李韫琋如何确信覃昭一定会接受他的委身,还是要亲自问问陶白钱庄的当家主人才好。   思量间,李终南已是到了庄内的一处议事处,抬眼便见堂中捧着茶盅的李韫琋,他恰好也望过来,眼中隐隐覆了层水汽。   覃昭并不在侧,兴许是回了穆王府。   “还是……与白衣配得……”   李终南听到他口中此言,却不知那句之意,只是觉得好像不是在夸自己。   李韫琋对他来找自己似乎并不惊讶,随即引李终南入座,给他又看了茶。   “佩芷雅兴不浅。”李终南盯着杯中起落飘浮的茶叶,却毫无半分想品用的意思,“绝艳先生与我昨日在毗近后山的水池里发现了一颗火蒺藜。”   “嗯。”   “所以塌山之事,应该不是甚么意外罢。”李终南盯着李韫琋,言语放缓至极慢。   “是与不是与你有甚么干系。”李韫琋迎上李终南的目光,坦荡荡地厉害,“终南兄为何不愿当个看客,非要插一足呢?”   “想必引我露面就不仅是容我当个看客罢。”李终南道,“佩芷,如此惹火烧身,要不得。”   “本以为终南兄能通透些,没想到也是如此执迷不悟。”李韫琋瞥了一眼李终南未动的茶盏,轻啜一口自己那份,又抬手将盖盅一刮,“常州香茗,名贯天下,也是说服不了你?”   “佩芷折煞我了,只怕我一身病骨受不住。”李终南一笑,却被李韫琋微微上翘的小指勾去了视线,他左手小指戴着一支錾花珐琅护甲套,有那么一点抢眼。   “怎么还有受不住的理来?”李韫琋道,“人啊有时候,未入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做得比局内之人好,待真真入了局,真要抽身而去,不知又有多难了。”   见李终南不应声,李韫琋接着道,“所以啊,终南兄,务必珍惜你为数不多的,尚未成为局中人的日子罢。”   李终南扬了扬眉:“佩芷所指时日是有多长?”   “快了。”李韫琋轻声应道,嘴角浮现了一个意味叵测的笑来。   堂外秋蝉鸣音杂杂,隐隐还听得见远处道士为亡魂的做法之声,李终南发觉李韫琋那笑正一点一点消退,最后凝结成了一阵幽云怪雨。   原来,那个只认钱的富埒琋甫李佩芷也长了一颗人心,也是会难过的。   ……   魏小鸾那日得了李终南的信后,便要去查查那个杨诘。虽魏小鸾不认得谁是杨诘,但是她认得十六小姐李著月。   之前李著月的画像在市面上疯传,虽后来官府做了些举措,销毁了好些画卷,但若是想买,还是有的。魏小鸾也偷偷买了一份,因为自家师父的缘故,魏小鸾与宫中的几位娘娘打过照面,只觉画上的李著月那些着了艳妆浓服的娘娘们还要动人几分。   不像自己,即便在娴静内敛的师父教导之下,还一直都像个男子,似自己与那些秋波流盼,垂垂纤柳等美好的词汇沾不上边。   所以打心底,她是羡慕李著月的。   所以当她知晓李著月竟然与一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男子出走之时,魏小鸾是幻灭的,但惝恍又有些兴奋——这李著月还真不是一般女子,比自己还要离经叛道的多。   与李著月在一起的那名男子,待魏小鸾寻见他们二人之后,只觉分外眼熟。当李终南说那人叫杨诘之时,自己心里却无半分印象,但魏小鸾却笃信自己一定是在何处见过的。   魏小鸾已经盯了李著月四日了,就在这第四日,她发觉自己并不是唯一跟踪他们的人。更让魏小鸾心惊的是,那个跟踪他们居然是皇城司的人。   皇城司一向声誉极差,一但被咬住那就没有甚么好事可言,看着那嚣张的衣饰魏小鸾就来气。此时此刻的魏小鸾倚在一棵树上,方见杨诘与李著月偷摸着进了一间铺子,这厢便一边盯着门,一边吃着才从玖春楼顺来的瓜子,瞧着树下的唐昶,暗暗骂了几声狗腿子。   “你说谁是狗腿子?”还不待魏小鸾反应,只觉衣领一紧,自己就被提了起来,狠狠从树上被扔了下去。   树高数尺,摔下来的魏小鸾旋即便觉右胳膊与肩胛错了位。   唐昶居高临下,反手一探,拨出腰间一柄弯刀。魏小鸾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却是觉得自己这般如落水狗的样子,掏刀简直是多此一举。   唐昶见到魏小鸾这幅苟延残喘的样子,忍不住哂笑道:“小杂种,跟着爷爷多少天了?”   魏小鸾想说些甚么来,这厢发觉胸骨也是断了,污血上涌,痛得她只得硬生生咳了几声——活了二十几个年头,才丢了师父*,这下性命也要没有了。她盯着唐昶的黑靴一步一步向自己靠来,没奈何地闭了眼。   “欺负女子,就是你们皇城司的作风?”   一声响起,耳畔风声大作,恍惚中听得兵器相碰之声。魏小鸾勉强睁了眼,却见了那人背影,他逆着光,好似要一步步走进赤乌里。这厢魏小鸾不由地一牵嘴角,笑出了声:“咳咳……还真是应了你那句话。”   原来,那日从李府离开后的魏小鸾正欲回她在金陵的落脚之处,却是见了似在斗殴的两人,或是说目睹了一起暗算。   于是魏小鸾故意弄出了些响声,驱走了王散,忙跑去查看倒地的那人——那年轻的男人看似昏迷,却尚留得一口气在。魏小鸾当下有些犹豫,毕竟自己不善医术,只会看死人。这厢踌躇间,却与倒地那人的半阖的眸子接了个正着——   “禹某……大志未成,尚不能死……若是恩人救得……”   金陵路上,青楼朱阁,年年欢娱,不过俱为槐安国中的区区一捧槐蚁,而只有眼前的男子才算是真真活过。   “嗯啊,虽然那时发懵,但终归还是记得。”禹泊成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若他日以活骨之身相逢,禹某人愿以命相托。”   ……   李终南从李韫琋那处出来后,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他的意思。   李终南心下一叹,只觉李氏各个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从商被世人所看低,更别提李韫琋的钱庄还放债收债。若是那些人还不起,便要写甚么卖身契,或是拿家中的物什去典,然而,那些都能硬着头皮借贷的人,家中哪里还有值钱之物可当?   还不上钱的,可能命也就没了。   天下人戳着富埒琋甫李佩芷的脊梁骨骂他浑身尽是铜臭熏天,里里外外披着兽皮丢李将军的脸,可惜李韫琋根本不在乎那些轻薄鄙笑,他只管在他的满堂金玉里悠悠哉哉品茶喂鱼。   之前师父很少提自己的手足,但若是提起十弟,定是一顿夸赞,当时李终南年纪尚小,不解其意。不过现在想来可能真的是——旁人皆道富埒琋甫鸮鸟生翼*,乃世俗谓之不肖子典范也,而唯独师父敬他是云中鹤,渊底龙。   现在再算上李终南一个。   据李韫琋方才言语中所透露的,分明是想让李终南插手,但却不是现在。果真还是李韫琋在做戏么?祝离忧,覃昭与他又有甚么关系?不过看来,目前李韫琋是不会松口了,若要明白其中曲折,还是要另寻他法。   正此番思索着,李终南抬眼便看见高啄檐牙下立着的晓舟珩,唤了他一声:“恕汀。”   “嗯,你回来了。”   二人就这么站在檐下,面对着面,虽是清风溥畅而至,但二人心思皆重,半响都是没有言语。   “进去坐着罢,十弟送了些茶来。”李终南还是先引了话头,给晓舟珩看了看手中玉茶罐,“喝些茶,缓一缓,咱们再说,好不好?”   晓舟珩点头应允,随着李终南进了屋里,待他去给霍栖迟灌了些真气后,从房内寻来了煎茶器具。其实晓舟珩不会这些,那些玩意儿里,他只认得沸水器。于是晓舟珩烧了水后,便坐在一边,看着李终南如何拨茶末,倒汤水,调茶膏。   一招一式间,晓舟珩突然觉得有些安心莫名……若是一直能与他这样就好了。   “我倒是有点明了十弟到底是如何了。”李终南再等二次水沸之时,转过身瞧着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晓舟珩。却是见他眼圈有些发红,正欲闻讯,只见门口出现一人,硬生生截住了他口中之言。   作者有话要说:丢了师父:详见拙作《青骑龙》。   禹泊成遭王散暗算于十七章提到。   鸮鸟生翼:xiāo niǎo 呻g yì 鸮鸟不孝,母哺翼成,啄母睛而去。比喻忘恩负义。 第41章   韩铁衣眼底乌青发紫,见屋中两人欲言又止,自知出现的不是时候,只好识趣地退了出去。   “韩教习也一同听听罢。”李终南朝韩铁衣道,顺势与他递去了才沏好的茶,“或是喝口茶也好。”   “不敢,在李府之外,若八少爷不介意,可唤我东叱。”韩铁衣将迈出的那只脚收了回来。   “好,东叱兄。”   韩铁衣点点头,接过了茶盅,也不再推辞,寻了椅子坐了下来。   晓舟珩先开了口:“那日庄内厄事确实是有人故意捣鬼,也正是因为淹了雪隐,这才能设计好渺渺那晚出去的路线。”   “据画屏所言,池塘鱼翻肚也并非是巧合,她连续几日夜晚见祝离忧在前院的水池边徘徊。”晓舟珩接着道,“我也问了其他几个婢女,愿意说的,也皆言确有此事,只不过离得太远,她们也不知具体在做甚么。”   “只有祝离忧一人?”   “非也,自然有人在侧,也是庄内小厮二人,不过。”晓舟珩一顿,“那两位前些日子从下山时摔折了腿,想必在某处休养罢。”   晓舟珩休养二字咬得很重,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下在犯怵,双手不由自主就握成拳了。   “原来如此,想必祝离忧是在谋划甚么了。”李终南见晓舟珩不自在的样子,心头一痛,眉也就跟着皱了起来,“因此十弟对祝离忧谋划一事知情与否还有需再议。”   “因此很有可能祝离忧是在水池边实验火-药之类的,这样他才能算准炸完山后那个火蒺藜会掉到后山的池里。”   “你说,会不会祝离忧想要杀的其实是穆王或者是琋甫?或者他本没想着杀人,只是为了再给庄内厄事多添一笔罢了。”晓舟珩道,“渺渺去往后山雪隐之处的目的,可能只是祝离忧为了有个见证者。可惜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们都死于了乱石。所以琋甫顺势借了祝离忧失败之计,一来借钱庄有灾的这一说辞委身于穆王;二来是让你去与六少爷传达他已经选择了的立场?”   “目前看来是有理的,论现在十弟的身份,他偏袒那一边皆为失策之举,我方才去问他,他也不愿与我说。”李终南道,“据我了解,他乃狷介之士*,而非那种有失偏颇之人,兴许是日子久了,人都会变罢。”   晓舟珩听李终南这样一言,着实也觉得李韫琋是站了队。   难道祝离忧与渺渺的死真的是祝离忧的算计失误,弄巧成拙吗?   再者,本身李韫琋与李氏早已断绝了关系,这样大费周章将几人引来的意义仅仅是为了给李韫奕带一句话?   一时间晓舟珩又是理不清了,想起祝离忧与渺渺的惨状,心下只觉此次陶白钱庄之行并没有那样简单,自己手头的证据又太少,总觉得哪里不对。这厢只好低叹一声,取了桌上茶杯来喝。   “不对。”方微抿一口茶水,舌尖堪堪触及其中滋味,晓舟珩一皱眉,猛一抬头对上了李终南的眼睛。   “确实不对。”李终南搁下茶盅,“但我想不出缘由。”   “我倒是有种猜测。”晓舟珩又捧起了茶杯,只觉杯沿凹凸花纹分外隔手,“不过无凭无据。”   李终南一笑:“说来听听。”   “怕不是早就在茶中动了手脚暗示六少爷。”晓舟珩一叹,“可惜六少爷那日还是喝的旧茶,自然不明白琋甫之意。”   “有理。”李终南点头应道。   “那日我倒以为是六少爷故意刁难于我。”晓舟珩无奈一笑,“让我招供杀害玉英一事。”   一闻此言,李终南面露惭色:“恕汀,对不住,若我知道缘由,定不会为难你。”   “谈不上为难,这也没甚么。”晓舟珩摇头,“你也不必自责,其实你后来说的也对,若不是你,指不定往后我还要经历甚么。”   晓舟珩一顿,抬首笑道:“我心胸开阔,不记仇。”   “你要记仇,记得我让你遭过的罪,受过的痛,你日后加倍从我这里讨回来,好不好。”李终南面色并未有半分舒缓,他紧紧盯着晓舟珩,“你若不怪我,我心下难受得紧。”   “终南。”晓舟珩还是唤了他一声,当下只觉哭笑不得,“你在说些甚么胡话。”   “绝非戏言,剥肤椎髓也好,舆榇自缚*也罢,切莫轻饶素放于我。”李终南一把拉过晓舟珩的手,将自己五指与那人紧紧牵在一处,眼神笃定之极,“绝艳先生字字句句,终南自当耳提面命,不敢有失,不能有遗。”   “阿珩,信我,我是真真想与你定千秋的那人。”   晓舟珩又是脸上发烫,却没有挣扎开来,心下觉得这李终南越发放纵了,还有旁人在侧,怎就不顾及脸面,这般没羞没躁。晓舟珩偷偷瞥了一眼那边的韩铁衣,却发觉他正在神游九霄,根本就没听到李终南方才口中之言。   李终南笑笑,也朝韩铁衣投去了目光。   韩铁衣似乎感受了到两人那股试探性的眼神,这下回过神来,也未发觉两人紧握的双手,沉吟片刻,只是随意般地挠了挠后脑勺:“我去与他说。”言罢不敢再看李晓二人脸色,径直出了门。   李终南望着韩铁衣逃也似的离去,嘴边尽是忍不住的笑意。   “你笑甚么?”晓舟珩自觉诧异,换个了地方,韩铁衣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甚么也没听着,又要去与李韫琋说些甚么。   “难办。”李终南侧过身子深深看了晓舟珩一眼,幽幽道,“只怕是有人着了魔。”   晓舟珩此时此刻百思不得其解,韩铁衣怎就被李韫琋颠得眼晕灯暗,皂白不分。   所谓千里嗟漫浪,一醉成邂逅。正是局中人不自知,旁人参悟不透。   虽韩铁衣没有在庄内怎么走动过,但他知晓李韫琋的院落在何处。   进得门内,韩铁衣便瞧见李韫琋正立于一株枝杈交错的木槿树下,朦胧间只看见个身着淡色莲花锦袍的绰绰侧影,李韫琋一手托着着上等红木而制的鸟笼,一手伸进其中给鸟儿换食。又因近日操劳,这样远远一望,李韫琋身子愈显单薄,那袍子似乎有些空荡,攒着一股冷烟乌啼。   他听得有人进门,也未掉过眼去。   一阵风徐徐扫过,刮起树上地上的桃色花瓣,漫天之间略略迷了韩铁衣的双眼——李韫琋身线愈发笔墨难描。在他不曾见李韫琋之前,还曾嘲过眼前此人不仅失了嫠纬之志*,还不忠不孝,宁愿毁其身骨体肤也要违背祖训从事末业,可是,此刻的韩铁衣却明白了个彻彻底底——那人,注定染不得世间尘污,见不得白骨露野。   “怎么,你也来求我?”李韫琋声音冰冷,依旧目不别视,堪堪露给韩铁衣一个侧脸,一指伸进笼中似逗似抚着鸟儿。那鸟绀趾丹嘴,绿衣翠衿*,甚是富贵喜庆。韩铁衣近看了,才发觉那是一只鹦鹉。   “不,不我怎么会。”韩铁衣甚为踧踖,“我之前不是与你说过么,你不愿做的,就不做。”   “那你是来作甚?”李韫琋微微侧过头来,由于近日周遭变故,面色更显惨白,眼眸中泛着的孤疑与漠然,让韩铁衣心如针戳,好生难受。   “我来……”韩铁衣一时语塞,瞥眼瞧见那欢泼的鹦鹉,随口便道,“我是来看这鸟儿的。”   此等欲盖弥彰之言一出,李韫琋噗嗤一笑:“这是穆王才命人送来的,韩公子是听了哪门子的信,这么快就知道了。”   韩铁衣傻愣在原地,像是牵动了自己的陈年旧伤,崩开了层层肠线,叫嚷着露出接近骨髓的豁口,让他在那明妍一笑中热血上涌,骚痒难捱。还不待韩铁衣触及其中余温,李韫琋的笑意转瞬即逝,嘴角仅仅留着了个上翘的弧度,又道:“还没有个名字,韩公子既然来了,便给这鹦哥起个名字罢。”   “我这……”韩铁衣欲要推脱,想与李韫琋说道说道与那王爷的利害,却看见李韫琋又要蹙起的眉峰,心下一慌,连忙改口,“看这鸟与桃花相配得很,不如就灼灼如何?韩某是个粗人,也就知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秋末时节哪里来得甚么桃花。”李韫琋将鸟笼挂于枝上,转头望向几步开外的韩铁衣,双眉微微一皱,“何必人如花灼灼,但教情似水涓涓。我看韩公子是大胆得紧。”   既被点破,韩铁衣脸上也毫无愧色,反似晴空万里,朗声笑道:“你若是不喜欢就换个去。”   “罢了,只是禽鸟而已,就叫这个。”   韩铁衣自幼熟读兵法,常年将兵者将相五危之灾铭记于心——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覆军杀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于是在沙场上,他慧,勇,沉,猛,冷;可是现在,他愚,惧,躁,怯,沸。   疾斗铁父韩东叱于某年某月节节败退,人仰马翻;却道是中了木槿花的蛊,生生世世不能忘怀。   李韫琋见那人不再言语,既不看自己,也不知在想甚么。   韩铁衣身型魁梧壮硕,衣衫微敞,漏出一块蜜酒似的皮肤,李韫琋只觉那人遮住了今日极好的一片阳光,又糟蹋了脚下一方木槿花瓣,方要开口逐客,却听那人道:“佩芷,我想与你喝茶。”   作者有话要说:狷介之士: juàn jiè zhī 侍,指孤僻高傲,不肯同流合污之人。   舆榇自缚:yú chèn zì 妇,用车拉着棺材,自愿捆绑双手,表示愿受极刑,听凭处置。指古代的一种投降仪式(李终南太苏了我不行了)。   嫠纬:lí wěi,比喻忧国忘家。   五危之灾:出自《孙子兵法》。   绀趾丹嘴,绿衣翠衿:出自《文选·祢衡》   李韫奕请晓舟珩喝茶于第十四章提到(当时晓舟珩觉得茶水很苦,但是在钱庄的茶水却有些甘甜)。 第42章   是夜,晓舟珩见到神情不明的韩铁衣回了那头厢房。也不知他去做了甚么,晓舟珩刚想出门上前一问,却被李终南拦下:“不必去了。”   “我便知道是这样,东叱这究竟是怎的了。”晓舟珩叹气道,“神魂不在,难成气候,还是不要让他参与此事为好。”   李终南笑了笑,并未作答,却是见了晓舟珩心情不佳,也知他被繁杂之事扰得毫无头绪,想尽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毕竟也是自己硬将他带到此处,想到此,李终南道:“恕汀,你可见过动情之人的模样?”   晓舟珩吓了一跳,不知他怎就扯到此处,手中的茶水顷刻间便洒了一袖:“甚么样?”   李终南还是笑:“你一句未提,但我的眼角眉稍,处处写着情愿。”   听得此言,晓舟珩回看向李终南,只觉在自己眼中那人更显了宝月祥云般的卓荦来:“可我若是开口,我的句句字字便皆有此意。”   李终南一怔,眼中立刻闪烁起难以掩饰的欣喜若狂:“恕汀,天晓得我现在有多开心。”   晓舟珩也笑:“终南,我理会得,我也开心。”   在说这些话之时,二人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过对方,似乎周遭一切都令人沉湎执迷,恨不得同眼前之人立即去往要荒避世,远离这些纷纷扰扰。   可是,可是啊。   “过来,恕汀。”李终南拍了拍自己的腿,晓舟珩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地摇了摇头,踱步过去。一甩袖,晓舟珩跨-坐-在了李终南大腿上。   李终南没料得他如此听话,顺势一把将晓舟珩狠狠环住,头贴在在他胸口上,隔着布料静静听着那清晰的心跳声,这厢便闷声笑起来。晓舟珩更是羞了,胸口也发起痒,垂眼看着李终南随意挽起的发,突然觉得他怎么看都不像个迫近而立之年的男人——   晓舟珩的手才触及李终南的发丝,那边角落里突然发出一阵异响,晓舟珩一抖,慌忙就要下来,李终南还是抱着他,嘴中打趣道:“怕甚么,想必是霍大侠醒了。”   是了,霍栖迟,醒了。   待二人将霍栖迟扶至桌边坐好,给他上了茶。   “既然捉住了,救老子为何?”霍栖迟眼皮一抬都不抬,似乎对这种“以礼相待”并不领情,“侮辱老子?”   “自然不是,亦不敢。”李终南道,“只是想问问霍前辈为何出现在此处。”   “杀他。”霍栖迟朝晓舟珩所站方向扬了扬下巴。   “为何?”   霍栖迟动了动嘴皮,不再应声了。   “是得了李小将军的令罢?”   晓舟珩只觉李终南这种问话方式着实不行,如此直接,对方就能将实情告知于他们二人吗?   果真霍栖迟眼角一抽,不再言语,似乎刚才那些话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伸进院里的树枝间传来几声秋蝉断续的鸣叫,又是过了半响,霍栖迟眼中才恢复了一些生机,他抡了抡自己臂膀,开口问:“这庄子里有酒?”   “有白事,饮不得酒。”   霍栖迟奥了一声,拿了茶杯,顾不得烫,直直灌到嘴里去。完事还不待将茶杯放下,霍栖迟便一指晓舟珩,冲着李终南道:“他是你的人?”   李终南笑笑:“嗯。”   “罢了,老子不杀他了,算是卖你师父个面子。”霍栖迟似乎想起李终南是何人了,不顾晓舟珩在场,话匣子也打开了,“你师父人呢?他欠老子的酒甚么时候还?老子可是在北边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子等了六年了。”   晓舟珩不知他们嘀嘀咕咕在说甚么,只见李终南浑身一阵颤栗,语音语调变得怪异起来:“前辈这次见不到他了。”   “哦?他与铸剑那家伙归隐了么?也好也好,也不给个信来,太不够意思了。你们家那块地我也就不护着了,北边那边成天打仗……”   “霍前辈,若你此行没杀成绝艳先生,你该如何回去复命?”李终南眼瞳微缩颤抖着,勉强遏制着一股汹涌而至的往昔。   “哈哈,依江湖道上的规矩,把债主杀了就行了。”   李终南仿佛是收起了他盘踞着累累伤痕的昔时,问道:“你是说,李小将军?”   “不然呢?”霍栖迟一挑眉,“他要挟老子在先,枉老子一路赶来,他多少要付出点代价。”   “可是,李小将军乃一方将领,您如此去杀他只怕是……”晓舟珩心头一跳,只觉面前的这个江湖莽夫怎么甚么话都说得,旁人性命犹如他嘴边的一句作弄,于是连忙在一旁接道。   “嗯?”霍栖迟抬眼盯着晓舟珩,那双些沧桑的眼中泛起了锐利的光,毫不客气地与他汹涌相对,“只怕甚么。”   见状,李终南在一旁笑着截住话来:“恕汀,你别操心了,这也要看霍前辈与李小将军能不能过两招了。”   “嘿,你这孩子!”霍栖迟猛地把手中茶杯一放,起了身,扬手拍了一把李终南的肩膀,“能耐了啊。”   这下屋中的气氛可算是缓和了几分。   霍栖迟又活动活动了下筋骨,随后便去取了倚在墙边的长槊,这厢就往外走去:“那天天那样黑,老子都没认出你是阿蒙,看来铸剑那家伙没把真传都传给你啊,要不然你使几招老子肯定能认得。”   “霍前辈……”   “之前李慎之就给老子说,铸剑教你剑法就是在糊弄你,我当是他们夫夫斗气来着,现在看来还真是。不过你的剑法也不赖,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老子看你腕子也不对劲,走火入魔了么……”   霍栖迟嘴中不停,丝毫没有注意到李终南与晓舟珩微变的脸色。   “老子走了,如果见到你师父替老子问个好。”霍栖迟跃上庄外的树去,背着长槊远远冲李终南所站之处招了招手,“阿蒙保重啊。”   李终南目送着霍栖迟化为眼中的一个黑点,心下酸楚再次袭来:霍前辈啊,那酒,你是等不到了。   就在两人伫立间,霍栖迟与李终南的对话不断在晓舟珩脑中回放——阿蒙?铸剑少主?腕子?李慎之?难道李终南……果真与自己之前想来的那样……只是唐昶这么多天没有消息,也不知道对李终南查了多少。   不过就在方才几句交谈间,晓舟珩却是能明白为何霍栖迟要取自己性命了——作为一个李府的局外人,自己知道的,终归是有点多了。   只不过不知是李韫经要杀自己,还是授了李闫卿的意。   “我知道你要问甚么,能不能再容我一些时日。”待霍栖迟的背影被山中林海彻彻底底吞没,李终南连忙转身解释,他自然也发觉晓舟珩一脸的古怪神色,殊不知,自己的脸色,比晓舟珩的还要差个三分。   晓舟珩见李终南是少有的慌张,面上溢满了那种难以言说的小心翼翼,心下只觉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二字了,这厢只好点了点头,与李终南回了。   虚檐转月,自此消磨去,当真是岁月几何难计。   祝离忧的丧事办得低调,也因祝氏再无旁枝,这些事也就由李韫琋一手操办了。在下葬前,李终南再次去看了那尸首,被石块砸了个四分五裂后又被仵作勉强拼了起来,因为过了些时日的原因,自然甚么也看不出了。   渺渺的尸首也被覃昭带了回去,具体如何处理了,李晓二人并没有细问。   在这之间,在画屏的帮助下,李晓二人对炸山的线索又多了一些:庄内购入都是祝离忧在负责,之前让旁人负责的账目,近一月也让祝离忧一人包办了,绝对不让他人插手。   待李终南想办法去祝离忧生前住处寻那账目时,自然是不见了。   除此之外,晓舟珩推测是庄内有人给渺渺下了药,这样她腹痛去往后山雪隐处。但闻讯过几个婢女后发觉,渺渺那日是没有吃过庄内任何东西的。   若真是如此,那这就非常令人匪夷所思了,难不成渺渺的悲剧真的是无数巧合拼凑出的必然?晓舟珩有点不信。   丧事完后,便到了重阳。   黄花白酒,花腴耐看,暮烟秋雨中,不可无螃蟹。   今日一早,晓舟珩便被李终南拽了起来,不由分说,他急匆匆就要拉着晓舟珩下山。   晓舟珩心下觉得奇怪,重阳都要登高,怎么李终南还欲反其道而行之,硬要往山下去。待晓舟珩到了山脚才知,今日李终南想借着人多,去城中打探一番,而这次目标有三:第一,那几个在城中修养的庄内小厮;其二,药铺;其三,鱼市。   紧挨着陶白钱庄的城名叫天宁,虽比不得金陵,但好歹也是常州府的主城,自然也是热闹非凡。城内几个大禅寺正开着斋会,沿街皆是卖类似蒸糕与银杏的商贩,道上尽是往城外去的人,在逆流中的晓舟珩自觉他们二人真是有些个突兀。不过也亏得这人群,李终南才能明目张胆地牵着他的手。   来至城中,人就少了些,二人在一间药铺外驻足。晓舟珩见李终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便问道:“咱们今日是来药铺查甚?渺渺姑娘的胃虚之源么?”   “非也。”李终南眨了眨眼,“查祝离忧。”   “他?查他来药铺做甚?你是说他在饭菜中动了手脚让渺渺腹痛么,可是……”   “恕汀,为夫有个猜想,只有亲自来药铺来,才能知晓了。”李终南拉过晓舟珩的手来,轻轻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祝为夫好运罢。”   “这……怎么可能?”晓舟珩抚着手背上有些灼烧的那块肌肤,忽地有些明白李终南来此处要做甚么了。   “恕汀。”李终南在揭开门帘前微微一停,转过身来,眸中是少有的蔽晦无光,“人若变得极端难测,原因无非有二,一则,旁人威胁了他自己或是他的心爱之物;二则……”   从李终南嘴中后飘出的那几字,染尽了秋日清寒,似乎还未迫近晓舟珩的耳畔,便瞬时消散在夹杂着越椒气味的风中,似晓梦沉底,迷蝶绝踪。   作者有话要说:温馨提示:李终南的师父江山玉医李贤槻,字慎之。   十四少爷李韫经让霍栖迟杀晓舟珩于第三十一章提到。   李贤槻欠霍栖迟的酒可能这次真的还不上了。   我在想,韩铁衣与霍栖迟说不定能成为好友呢,毕竟都那么爱喝酒(笑)。 第43章   韩铁衣一大早起来寻了一圈,却没见李晓二人,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只觉这几日庄内人越发少了起来。也许都去过晒秋节*了罢,韩铁衣心下道。   可他无山要登,无人需念,目前只有五脏庙要祭——因为他饿了。   于是韩铁衣按着印象中灶房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一个人都不曾见过,四周寂无人声,好似一夜之间陶白钱庄成了空壳,这让在栏杆四围远眺的韩铁衣突然生出几分“古往今来谁不老”的慨叹来。   远远便见了那半掩着的,往外散炊烟的门,向前几步,推门一望,韩铁衣怔了个完完全全——   那个看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李韫琋居然正在下厨!他此时此刻正穿梭在充塞着烟火气的灶台前,因为蒸气萦绕,李韫琋面上红泛桃花,身着了藕粉色箭袖袍,腰间束了月白色鸾带,一股英爽之气聚于眉宇。   韩铁衣有些个懊恼,当初在李闫卿身侧,怎就不多向那人学学词赋;或在晓舟珩吟风啸月时少取笑他两句,要不然自己此刻脑中也不会只有仙女二字。   听见声响,李韫琋回身一瞥,见韩铁衣在门口,又掉过头去,似乎已经是习惯了他的数次的不请自来。   “用,用不用我帮你?”韩铁衣赶忙上前几步,瞧见眼前的零零碎碎,却发现有些无从下手,当下便是又慌又急,怕李韫琋觉得自己碍事,斥责自己几句,不容他在此处呆。   “你当真如此中意我?”李韫琋又是举眼望去,略略在韩铁衣身上逗留了那么一会儿,便撤了回,只听他低语,“可是韩公子,我也没甚么好。”   “你在我看来,就是最好的。”韩铁衣忙道,又怕他不信,补充了一句,“我不诓你。”   在韩铁衣充满热望的眼神中,李韫琋依旧是风轻云净地应了一句:“可是你并不了解我,我亦然。”   “以后会的,你想知道甚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我不回去了,我就呆在这里好不好。”   李韫琋手下一停,侧过身子认认真真盯着面前这位看似分外固执的男人,这厢是怎么在也盖不住的獐麇马鹿*:“以后,可是没有以后了。”   正当韩铁衣还在思索李韫琋话中之意时,便见眼前递来一块小碟装着的花糕,韩铁衣下意识接过,只听李韫琋道:“吃吧,我也第一次做,你且试试。”   韩铁衣来不及雀跃,连手上的温度都还未来得及丈量好,那份激情就在瞬时呈了酒阑灯灺*的征兆来——   “我去穆王府了,今日他邀我一同登高,回见。”   可是韩铁衣到嘴边的那句“回见”却硬生生被他咽了下去——他根本不想与他回见;他想与他时时胡海神聊;他想陪他日日过得长久宴,朝朝岁岁奉吹花。   在这孽海茫茫中,萧条秋景外,烟霏欲雨边,韩铁衣想就此深陷自己为自己设下的幽囚内。因而这手上的花糕便是重负千钧,搁在嘴里也是承了众生之疾,甚是苦涩。   李韫琋才迈了步子,只觉身后蓦地伸出一双有着横练筋骨的手臂,紧紧地将他箍住,李韫琋被那突如其来的力道带着退了好些步,就要被袍子绊倒之时,后背便稳稳贴-紧了韩铁衣的胸-膛。   “你就不能,对我笑笑吗?”韩铁衣呼吸有些急促,却是再难抑了那狂乱细碎的心跳,“我也没有那么不堪看罢,佩芷,唉,佩芷。”   也不知怎的,佩芷二字让李韫琋脚下一-软,仓促不能应,还没等他嘴里生出甚么词来,韩铁衣就松了手:“失礼了,你骂我罢。”   李韫琋勉强扶着桌沿转过身来,轻轻捂着嘴咳了几声,但见韩铁衣有些无措地垂首立在自己面前,也着实想不来为何这样一位雄躯凛凛的沙场豪杰,怎就甘愿在自己这处的南墙上三番五次撞了又撞。   即便自己站在略略弓腰的韩铁衣面前,自己也才堪堪到他肩膀,这样恰好能看见他双有点受伤的瞳仁——那片清湛澄明中略微带着些烟灰色。   这样细细一看,眉骨颇有棱角,眉黑稠浓密的韩铁衣好似有几分不像中原人。   李韫琋打量了这么个人半响,下意识便赦了他的不敬,也不知出于何故居然感到有些好笑:“韩……东叱,我训了你,你就改得么?”   韩铁衣不知李韫琋何故发笑,听他唤了自己的字,心口下更显杂乱无章。难得见他开颜一次,这厢韩铁衣也跟着蹩脚地憨笑起来:“应该……应该是改不得。”   ……   再说此刻在天宁城某处药铺的李晓二人,这两人正立于堂中,与店中小厮大眼瞪小眼。店内旧且破,搁置药材的架子摇摇欲坠,不知是因为少有人光顾还是如何,除过充盈着的药材味,剩下的似乎也只有寒酸二字了。   三人同在一处,竟然愈显逼仄。   “二位公子是看脉还是?”小厮见二人是生面孔,虽不似陶白钱庄之人,但皆是丰神俊彦,又是缯帛在身,照了一室光彩,这让他一时间有些惶恐。   对于病理用药,李终南一向是信手拈来,毕竟将心比心来说,自家师父要比铸剑少主靠谱多了。自己背了医书,将师父留下的那些药单探究了一次又一次,此番研精致思,加之五年漂泊间的磨砻淬砺*,自然小有所成。可惜那日李终南只顾着注意渺渺脸上的青斑,却忘了祝离忧。现在想来,那日他难看的面色并非全是由于覃昭的狂妄言辞,反之,有可能是他本就是重病在身。   他那很重的病,很有可能与自己一样,素体虚弱,外邪侵袭,是患了心痹。   只不过自己还尚且恢恢有余,至于祝离忧……   “不了,就是抓些药来。”等李终南收好那些个往时的渺虑后,冲那有些茫然的小厮道。   见是真心要做买卖,小店似要就此蓬荜生辉起来,小厮马上觍着一张笑脸,逢迎道:“使得使得,公子要甚么药,还是有哪位大夫的方子……”   李终南一眯眼,:“可有炙甘草?”   “自然自然,入秋了易生肺燥,拿炙甘草泡水,健脾益气和中,二位要多少?”   “不多,三十五斤有吗?”   那小厮一愣,腰马上就不弓了,立即比谁都挺得直,一收方才恭敬之态,面上旋即瞪起眼来,扯着嗓子道:“你们这些人有甚么毛病?整日来这小馆子闹事有甚么意思?”言罢袖一甩,将柜台上的药碾与钵槌一并扫到地上去,哐当好一阵响。   碾子咕噜咕噜滚至晓舟珩脚边,让他吓了一跳,不知为何李终南出此诳语,如此明显的戏弄,也怪不得那小厮动怒。   柜后深红色的门咯吱一声,那头边便出来一位中年男人,看衣着打扮像是掌柜。那人见几人尴尬,赶忙一边作辑一边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不是不与公子配,只是前些日子其它一味药送出去了多些,一时间来不及补上,损失颇大,以后便不做这样的营生了。”   李终南一挑眉:“那一味药是甚么?”   那掌柜还没来得及张口,那个小厮便接到:“还能是甚么,是老子分了一天的桂支!”   李终南听闻眉头一皱,不顾那小厮的无理:“送出去了多少?送往何处了?”   小厮快言快语:“谁他娘的知道是哪个龟孙,一会儿要,一会儿又不要的。”   掌柜又是没插上嘴,只得在小厮抱怨声末了,讪讪道:“大抵就是个这么个情况,小门小户,经不起折腾,二位……”   李终南点点头,应了一句理会得,这厢便拉着晓舟珩出了那间药铺。   出来后的李终南甚么也没说,只是又让晓舟珩与他去了城中的其他的药铺,问法也都大同小异,不过变得是李终南口中的药材名称,甚么麦冬,火麻仁等词是换了又换。   待二人从最后一间铺子出来后,晓舟珩心中明晰起来,虽自己对药材一窍不通,但那些从李终南嘴中相继而出的,明显是一个方子。这下晓舟珩眼前不由晃过祝二当家那张掖起笑的脸来,心中遂即生出无限唏嘘:“这个祝离忧,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是了。”李终南长吁道,“祝离忧比我辈还深谙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这等道理。”   那炙甘草、桂支、麦冬、火麻仁、大枣等等,正如李终南所猜想的那样,还真是医治心痹的常用药材。虽人与人体质有差,但主要的方子,大抵上还是相似的。   “他要吃多少味药,就去了多少家药铺,就是为了不让旁人知晓他沉疴难愈。”   日光洒在晓舟珩有些微痛的肩头上,他只觉眼前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各个喜逐颜开,携酒提糕,赏菊登山,步步迈向象征着重阳日的萧疏云树里,配着满目秋声,满地秋阴,还真是……一派佳节好景致。   “而且还是……不治之症。”李终南挪步子靠晓舟珩近了些,顺手取了他发丝上的一片枫叶,略一松手,一叶西风作,飘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晒秋节:重阳别称。   灺:xiè,残烛,或灯烛熄灭。   獐麇马鹿:举动匆忙慌乱的人。   磨砻淬砺:mó lóng cuì lì 刻苦磨炼。指切磋琢磨,反复研讨。   列举的中药类目就是个大概,切莫深究。   祝离忧可能患的是某种心脏病。 第44章   月光下递,星斗乍合,在京城顾府的长随顾殊喜耳边打了四更,他打了两个哈欠,眼皮渐渐合拢来。就在闭眼的那一刹,肚上一痛,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是咕咚一跤跌了老远去了。   这一踹,顾殊喜可算是灵醒了,困意遁逃而去,他连滚带爬回至顾禽荒身侧:“顾爷,对不住,对不住,诶。”   顾禽荒没有搭理,眼皮只是挑了一挑:“走了。”   “嗳。”顾殊喜立马一掸身上灰,也顾不得疼,忙招呼小厮去抬轿。   抬轿子的都是练家子,快且稳当,就这么顺着黑影幢幢,一路出了顾府。   不过一会儿,人立轿停,这边还不待顾殊喜接帘,顾禽荒便自行跨了出来,顾殊喜这才发觉今日自家主子身披了件紫罗襕,视线不由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碰个正着,顾殊喜心头一跳,连忙垂下眼去。   他瞧见顾禽荒眸凉如水,嘴抿得很紧;心下只觉任何人,哪怕是神仙与自家主子这么对视一下,都会迷了心智。   “自行回去,不必等我。”顾禽荒理了理衣襟,掩声交代道,“机灵些,莫教人看了去。”   顾殊喜连连应下后,便看见顾禽荒衣袂一扬,三步并作两步走向那黑漆门边,不待扣环,就开了条缝,放人进了去。   顾殊喜见那门哐一声关上,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忙抬手揩去额上的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冷的。此刻顾殊喜内心剩下的,也只余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也不知自己究竟怕的是面前横额上那疾徐得当的那两字,还是那位自己越发看不懂的陪了数十年的主子。   这边顾禽荒进得门内,只见庭前有数种不知名且有些蔫了的花,月光这么一铺,更显阴惨。顾禽荒收回目光,无言地跟在引路人的后头,过了数十个窗牖门扉后,来到一间敞着门的书房外。   “本官与顾大人共事数年,竟不知顾大人还有秉烛夜游的雅兴,”声音远远传来,有几分促节。   “钟大人。”顾禽荒行了一礼,“沈骞翮已查到了揞花楼,下官估计他已是进去了,他这样一去,估计是再难出来。”   “本官当你与沈骞翮不和只是传闻,没想到你真舍得卖他。”钟不归坐在纹什锦椅上,手背敲了敲扶手,若有所思地望着伫立在门边的顾禽荒。   见那端的顾禽荒不应声,或是钟不归没能听见自己期许的那份答案,他眼角泛了阵精光,这厢又开了口,言语中的嘲讽不言而喻:“还以为你们是同本官做戏。”   “钟大人言重了。”顾禽荒面色不变,身子依然挺得笔直,“朝堂之上,何来得情谊一说。”   “好好好,本官没有对顾尚书看走眼,不曾枉费本官前些日子倾囊相赠的那份大礼。”钟不归拍着手,大笑几声,“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果真古人诚不欺钟某人也。”   笑够了的钟不归起了身,背叉着手,慢慢踱来,又道:“顾大人,今晚也顺便引你见见这位,号称乱纤尽垩的皇甫公子。”   夜风没由来地刮了一阵,微微吹乱了顾禽荒额上鬓角的几丝碎发,他看清了钟不归眼角的笑纹,那道道纂刻着自己无能为力的日暮途穷。   只见屋中那头屏风后一动,出来一人。   ……   就在宗渊答应带他们去揞花楼的那天夜里,沈骞翮收到了顾禽荒的回信。   “顾大人,可以……”公良昃见沈骞翮已是将那信翻来覆去看了极久,心下忽然生出几分没缘由的慌张来,只觉虽是曲中无意,但却有弦外音。   “我与他夙期已久,自然信得。”沈骞翮坐在公良昃对面,借着屋内烛火的光笑道,“公良,我以后若逢不虞或是朝不继夕,你就去寻顾大人,说不准比找你爹还好使。”   公良昃被噎住,可是他怎么想来都不觉二人像是甚么至交好友,立即答道:“我不去,我哪处也不去。”   也不知何时开始,公良昃自然而然弃了自谦词,沈骞翮似乎也没觉得有甚么不妥,也不知他是在纵容自己,还是……他根本就不在意。   公良昃不曾问过,但是他心下约莫是知道答案的。   “好罢,好罢。”沈骞翮笑着应下,将那信纸搁在蜡烛上燃了,“保命的退路都不要,公良某还真是有几分能耐。”   待纸燃尽,沈骞翮拍了拍手上残灰:“夜深了,你快去房里歇着去罢,明日还要早起。”   公良昃抬首去看沈骞翮,正巧与他那双杏子眼隔着一桌之距相撞了上,那眸中浮动的笑意,让公良昃再难抑住他心脏上的一声声跳动,于是张口道:“一起睡。”   “甚么?”沈骞翮身型一晃,差点要当场呕血归西,“公良昃?你发甚么疯来?”   公良昃心中跟明镜似的,这般的朝夕与共,点滴之间,那是沈骞翮惯用的温柔刀,是伤自己体无完肤且不自知的狞恶。自己这厢也只好继续扮演那个寡廉鲜耻的厮:“沈哥哥,我一人睡……还是有些怕。”   真是信了你的邪,沈骞翮心下这样咕哝后,翻了个久违的白眼,又抬手挡了把面上可疑的红晕——只当是恐旁人闻此处的公良某夺了自己的钟,遂掩了自己的那双耳。   ……   宗渊约见两人的地方,是在青浦城某处的弄堂口。今日的宗渊一如既往着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袍,拿着折扇,露着一口讨喜的白牙。   在宗渊的带领下,两人在小弄里绕来绕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沈骞翮甚至一度认为宗渊是在忽悠他们二人。   本身昨夜沈骞翮就没有睡好——且不说被公良昃霸去了大半的床,或是在他怀中搂着的自己,更不必提自由惯了的自己成功梦了魇;真真让沈骞翮生气的则是今晨硬生生把自己闷醒的那根胳膊。沈骞翮微转侧脸,还不待推开那恼人的胳膊,这厢就看清了公良昃的睡颜,他整个人都笼在一层薄薄的光晕里,乌髻半散着,镶嵌了一层金边,似乎是放下了常日里的那种严肃与戒备。   这时的公良昃才是沈骞翮记忆中的那位小子后生,也不知为何他非要逼迫自己套上一层老成持重的盔甲。   但愿答案并非是沈骞翮这三个字。   公良昃似乎感受到沈骞翮的那份悸动,下意识将胳膊往回收了收,翻过身来就去寻沈骞翮的唇,又抱了他的额去亲,这厢轻轻一碰便与他的软舌相-缠了上。   沈骞翮半推半就,伸-手-一-摸便是公良昃的坦开中衣下的横-阔-胸-脯。也不知为何,就那么堪堪一碰,沈骞翮指尖像是要溶化了去,血液毫不客气地冲撞着自己的四肢百骸。意识登时便恍惚了,沈骞翮一下子没了主意,也就由着公良昃七颠八倒的进攻。   终于在两人俱是透不过气来后,公良昃才松了口,又在沈骞翮耳边唤了数声沈哥哥后,才允了他起身。   想到这处,沈骞翮只觉自己做了一单很不划算的买卖,那份潜匿的狐埋狐搰*让自己很是烦躁。   就在沈骞翮耐心消失殆尽之时,宗渊终于在一面墙边停住了脚步,也不知按了甚么机关,眼前突然就现了一条地道——   三人顺着地道一步步的拾级而下,里面并不通风 ,除过目及之处的些许蛛网外,还算得上干净。越往深处走去,却是愈发湿热。宗渊忍不住撩了撩袖口,就在那么一瞬,沈骞翮瞥见他胳膊上的一条伤疤,不,应该说是剑伤更为恰当。   在略微昏暗的地灯的映照下,那陈年旧伤配着宗渊颇有书生气的脸着实有些个别扭。   “宗兄,你这伤口……”沈骞翮踌躇一阵,还是问了出来。   “不瞒二位,早年在下也妄想能执剑江湖,不过自从接了那一年铸剑山庄的拜名帖后,宗某也就收起那份野心了。”   沈骞翮哦了好长一声,随意把手那么一抄,这厢搭撒着眼皮道:“原来是昆吾门中的小公子,我本该想到的。”话是这么问出来了,其实自个儿心下的意思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不敢不敢。”宗渊停住脚步,回眸一盼,遂拿了扇子在手心中拍了拍,“师门败落,各自散去,早已是提不上串。”   想起数年前的那些血腥风雨,沈骞翮准备说些甚么来着,刚想出了个苗头,一瞬间就有甚么呲啦啦划过脑海。接着一股寒气抵着脚底攀援而上,激得心田一阵战栗,沈骞翮就这样向后退了几步,一把抓住了公良昃的袖口:“阿蒙骗了我。”   “甚么?”公良昃不明所以,扶了一把似要摔倒的沈骞翮。   “我已是记得了,杨埭山和杨诘身上的剑伤,是出自铸剑山庄之手。也只有出自那处的剑,才能呈那样的剑痕。”沈骞翮一手抵着眉心,面色甚是难看,“阿蒙的师父江山玉医李贤槻所持之剑正是出自铸剑少主之手。”   “李贤槻五年前已逝,现在那把剑想必在阿蒙手上。”在公良昃错愕愣神的目光中,沈骞翮勉强将头仰起,眼中霾云层层叠叠,“阿蒙七月十四晚上,在杨府。”   作者有话要说:皇甫褚离开金陵于二十四章提到。   狐埋狐搰:hú mái hú hú,比喻疑虑过多,反复不定,不能成事。   缓解一下,来个小剧场:   年龄?   晓:24。   终:28。   晓:????终:……21。   奕:29。   屈:25。   韩:33。   琋:25。   沈:33。   昃:21。   身高?   晓:177   终:182   奕:179   屈:185   韩:192   琋:175   沈:176   昃:188   对对方第一印象:   晓:天人下降,不似人间物。   终:我的!   奕:感觉一肚子坏水。   屈:有吗?我想一辈子追随于他。   韩:仙女!仙女!   琋:又壮又黑没礼貌。   韩:啊?有吗…   沈:可爱的小孩子。   昃:耀眼。   相处之后的印象:   晓:情话满嘴不正经。   终:清纯脾气好聪明乃君子也。   奕:长情。   屈:(你才发现啊。)心软脆弱。   韩:有小脾气的别扭仙女。   琋:肉麻怪。   韩:???   沈:狼狗,护犊,有点A。   昃:有点傻。   沈:??????   什么时候对对方有感觉了?   晓:(害羞,死不承认)拒绝回答。   终:一直很有感觉。   奕:日久生情,他懂我。   屈:每时每刻。   韩:只消一眼!神魂俱散!   琋:哼。   韩:啊?   沈:记不清啦。   昃:第一眼。 第45章   所谓拣得乱山环处,钓一潭澄碧。卖鱼沽酒醉还醒,心事付横笛。这番看来,若是得了空闲,潺湲垂钓,鲜鱼配酒,还真是神仙日子。   方才的药铺之行结了后,为了验证李终南的第二个猜想,稍微缓过神后的李晓二人紧接着去了鱼市。   天宁的鱼市紧挨着江岸渡口,渔人们将清晨打上来的鱼就那么搁在自家船边上的桶里。来往的人,若是有看上的了,就教船家将手伸进桶里一捉鱼尾,把尚在欢跳的活鱼那么倒提起来,随意将鱼一摔,这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走了。   若要分成块的,那就是须臾间手起刀落,一除鱼鳞的事,渔夫们各个都是老手,丝毫不拖泥带水。   其实晓舟珩是不想踏入这鲜鱼市的,毕竟他曾与死人呆过,自觉腐尸的味道与鱼腥总有那么几分相似,待气味迫近,他脚步就有些像踩棉花了。   “恕汀,地上泥泞甚多,我自己过去问几句好,你在树荫下等等我。”李终南伸手抚了一把晓舟珩后颈,又轻轻在他唇瓣上落下一吻,这厢便进到熙攘人群中去了。   晓舟珩望着李终南跻身到人群前端,逮着一个渔夫就攀谈起来。二人时而大笑,时而小声议论,李终南也不顾来往村妇农夫的接踵摩肩,随意将袖边那么挽上一挽后,就将手伸进满是鱼垢的桶里摸索起来,此番模样少了在自己面前或是在李府中的那份内敛,反而更多的则是不拘规检。   只有这样的李终南,晓舟珩才能窥见他身上的那份江湖带给他的烙印,让他即便身着不菲衣衫也不会显得扦格难通。   “想甚么呢?”   晓舟珩见李终南回了来,手上拿着是用油纸包着的鱼干。李终南怕晓舟珩不适,就离了他远点:“你知道为何此处还卖鱼干么?答案显而易见,不是完整且鲜的鱼,客人是不会买的。”   “这鱼块的前身,难不成……难不成是陶白钱庄前院水池里的?”   “然也。”李终南盯着那干瘪的鱼块道,“按理说,鲤鱼肉涩且腥,难以下咽,不可食用,但毕竟如今……唉,还是有人愿意买的。据那位大哥说 ,这些残缺鲤鱼皆是陆陆续续从两月前就进入鱼市里了。”   “两月之前,七月伊始,这时间……”晓舟珩与李终南似乎同时想起了一件事,那件七月十四夜里发生的惨剧。   但他们谁也没说出口。   二人突然都有了自己的那份想法,一时间谁都不曾接下去了。   就在二人将要陷入喘不过气的那种气氛之时,晓舟珩突然转了话题,与之前想到的那一茬毫不相干:“终南,你之前……是不是也有些艰难?”   “离了师门自然是没有甚么钱的,除过当个散医,便是做些活计。”李终南笑笑,似在讲他人之事,“恕汀是好奇我怎会懂些庖屋之类的事来?自五年前起,就只有我一人了,举炊之事自然要会。”   “你离开偃月门*之后,就一直一人?”   “是一人。”李终南看着晓舟珩,“不过现在多了你,就不是一人了。”   晓舟珩心尖一绷,立即牵过李终南摸过鱼的那只手:“以后也有我。”   “自然,以后都是我们。”李终南垂眼一扫晓舟珩握住自己的手,眼中星星点点的笑却是再也忍不住了,“怎么,现在就受得住鱼腥味了?”   晓舟珩面上一红:“自然……自然不是!”   “好罢好罢,待我去洗了手再给你牵,好不好,你也洗洗来。”李终南拉了晓舟珩到井边,将方才买来的鱼干给了窝在街角的乞儿后,反过头来执了瓢就要清洗二人握住的手,可惜晓舟珩似乎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只见他低着头看水,不知何意。   李终南扬扬眉:“怎么,恕汀还舍不得松手了?”   人山人海里,茫茫尘世中,晓舟珩就这么一直牵着李终南的手,他对旁人诧异的神色置若罔闻,此刻的他隔绝了除过李终南以外的任何人与事。   见晓舟珩不搭腔,李终南索性也不强求他,直接将水就这么淋上去,自己反手握住晓舟珩的手,替他洗了起来。   “其实,鱼肉若是处理好了并无异味的,若是加酒、秋油蒸之后,再加纤纷、蛋清,起油锅煎之,也是极妙的。若是嫌弃油腻,亦可将鱼斩为小块,腌而干之,冬入酒糟,夏日取之食之,也别具风味。”   “恕汀想试试么,我做给你吃。”李终南微露一笑,“你受不住鱼腥,我还会别的。若都没有你中意的,若不是甚么稀奇菜品的话,宽限我两日,我自会学来。”   李终南一顿,双眸一弯:“若恕汀是真要吃甚么新奇样式的,那就再多给我一日……”   一鞭残照里,李终南后来又说了甚么,晓舟珩完全不曾入耳去。   其实在李终南与卖鱼羹人那样自然而然地搭上话时,晓舟珩便想好好问他,不在李府的这些时日里,到底经历了甚么。   他那样一笔带过的话,让晓舟珩好是心疼,这让自己胸腔内须臾间便裂开了一条细缝,而随之爬出的则是连自己都道不明的恻隐——他身为世家公子,堂堂李府嫡出长子,若能如此通晓世故人情,那他在外游历的几年里,必定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待这些事情结束后,自己定要选一处渺无人烟之地与他隐居了去,守住自己与他的一方天地里,与他笑拈芳草,聊对捧觞,相携百年,共乘一舸,看尽灯火神洲。   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他体会到那份致命的孤独了。   晓舟珩回过神来之时,李终南正用帕子逐个擦拭着晓舟珩的手指。李终南垂着首,光线这么随意地漫下来,使得他长睫遮住的阴影分外明显,只听他嘴中还-正-念-着甚么:“……毕竟是秋日,你本身就有旧疾,可不能让寒气近你的身,骨头痛起来是要命的……”   “嗯。”晓舟珩应了一声,手指一动,随即就与李终南的十指相扣住。晓舟珩微微仰头,看着眼前人的淡淡玉容与翩翩侠骨,在自然地接住了李终南眼中的欣忭后,晓舟珩就这样将他拉着与自己近了些;这厢便仓促地噙了他的唇,松了与他握着的手,双掌游移至李终南耳后,与他亲吻。   所以晓舟珩啊,这样好的李终南,以后千万可不能再让容他一人这般在人海沉沉浮浮了。   他是知我意的洞府神仙,我是感君怜的人间绝艳,情共日往意绸缪,只须问天。   随后,二人借着从画屏那处要来的住址,去寻摔断腿的那两个小厮,一人名章豹,一人唤赵虎。这二人都住在天宁城中的田子巷住着。   二人之前都不曾来过常州,自然对此处不太熟悉,好不容易寻到了田子巷,这厢便在巷头的一处露天的摊子上落座,要了几样小食后顺带休息。待摊主将食物端上,李终南问道:“可否向店家打听一人?”   “使得使得,公子想问甚么。”   “这巷子里可有两位大哥,章豹与赵虎。”   还不待李终南将话讲完,只听那头哐当一声,见一拄拐黑面汉子将面前桌子掀了去,虽是喘着粗气,但并未言语,只是分外戒备地望着李晓二人。   那摊主一愣,随即不假思索道:“那位就是……章豹了。”   此番强梁作派,李晓二人更疑他有鬼。待章豹身型微微一挪,李终南一个起身就去捉他,哪知汉子虽是伤了腿,但行动还是颇为敏捷,虚晃一下躲了去,旋即一躺身,连拐也弃了,一连打了几个滚,抓着街边的枯藤上爬,竟就这样翻墙逃了。   在周遭众人嘈杂声中,李终南没有追,因为他已是看清了他想看到的,晓舟珩亦然——那章豹被灼烧烂掉的肌肤。   晓舟珩沉吟片刻,声音低了好些:“我倒是有一种猜想,摔断的腿伤会不会是在掩盖炸伤?”   听他有了此言,李终南眼眸一垂:“为了替祝离忧瞒着夜夜在前院水池做的那些事?”   “是了,祝离忧炸山一事,其实对于琋甫来说知晓与否都没并非是那样重要,毕竟横竖对他而言皆为一举两得之事,他可将小厮断腿之事归咎于庄上厄事,又让穆王见证了山崩后,顺势就委身于他了。即便穆王查下来也毫无破绽——毕竟鱼确实死了,花也败了,小厮的腿确实也断了。再加上那个道人,穆王自然也能信个七八分。”   晓舟珩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手心滲着汗,心下叨念这又是无日不风波里的一遭,模糊中有甚么魍魉拦在自己与李终南面前,不得让他们尝鼎一脔。   “以你之见,是祝离忧自知身患绝症,时日无多之下,甘愿帮佩芷达成他的目的,即便穆王多疑,查出这些皆是祝离忧搞鬼,佩芷也可推脱说并不知情。”李终南面色也是难看起来,“所以,祝离忧与渺渺姑娘之死,真的像你先前所谓,乃是绠短汲深下的巧合?”   “错了,终南。”秋云漠漠间,风从耳际扫过,晓舟珩只觉凉意浸尽了衣衿,“你我先前都想错了,其实祝离忧还是有要杀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偃月门:江山玉医李贤槻所在的门派(他从小就被李闫卿送了去,初次于第四章提到)。具体详见拙作《青骑龙》。   想卑微求个预收,拜托拜托! 第46章 现代番外之李晓篇。   1.   有时候晓树觉得自己可能不是个合格的南京人。   以前上学的时候倒也罢了,毕业工作后只觉自己越来越受不来南京的气候,阴冷潮湿,尤其一到冬天,晓树的脖子就开始罢工了。   就在晓树第五百二十一次感受到颈椎那种刺麻之感时,恰好后勤部的李红红来送材料。她见到晓老师那张惨白的脸,立即在包里好一阵掏,随后递来了一张名片,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担忧:“晓老师,您还是去看看吧,您这样翻来覆去也不是个办法啊,上次沈主任腰不行,去见了这个医生,转过头就好了。我上次也去看了,确实效果不错的……”   晓树不好驳了李红红的面子,在小姑娘的絮絮叨叨中接过名片,嘴里勉强答应了,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沈千和那家伙生活糜烂成那样,腰能好就奇了怪了。   那张名片在李红红的蹂躏下,四角已经是有些翘了,甚至还蹭上了点不明液体。晓树一瞥上面舟行医院几个大字,便将那名片揣进裤兜里,起身穿了大衣,拿了公文包,关了灯,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入冬了,天黑得早,不过六点,一种夜晚独有的气息就逐渐弥漫开来。   晓树的手机嗡嗡响了两声,不用想,这个点,一定是沈千和的短信。果不其然,震动声刚下去一会儿,晓树的手机便又哐哐响起来了。   “喂?”晓树刚到南中大学校门口的宠物店,正在给家里的猫会意买口粮。   “小树啊,来不来……诶,嘿……你这杯是我的……”那边此起彼伏的嘈杂哄笑声让晓树太阳穴一跳,将手机拿远了点,一提装满猫粮猫罐头的袋子,出了宠物店。   那头的沈千和依旧不死心:“树啊,今天来的都是小鲜肉,总有你喜欢的,你就这么甘愿当个老-处-男……”   “我不去,我要回去喂猫。”   “啥?你喂个锤子猫?你……”晓树一点也不想听沈千和的吐槽,于是眼疾手快挂了电话。   正值上下班高峰,南京的地铁里人满为患。   今天晓树的车限号,他也只能坐地铁。   宠物店的姑娘给的袋子有些小了,晓树怕东西掉出来,索性将袋子整个抱在怀中。会意是只矜贵的布偶猫,所以给他买的也是矜贵口粮,有时候感觉比自己这个大学讲师都吃得好。   其实沈千和这么执着于带自己社交,完全是因为一年前好友尹西的那句“你不会是gay吧”而埋下的祸端。   父母不在的早,一直以来晓树就是冷冷清清一个人,以前不恋爱是因为没钱,等有些闲钱了,却没有空了。不过尹西一直觉得晓树口中的没时间是假的,不愿直视自己性取向才是真的。所以尹西硬是带他去了一趟当地有名的gay吧,不过脚还没迈进去,晓树便看见酒吧门口自己的上司沈主任正与自己学校的学生纠缠着。   那个学生是南中大学体育系的公良泽,之前选过自己的选修课,所以晓树记得。   好像自从那之后,晓树就被沈千和盯上了。   待地铁轰一声进站,随着人流上了地铁,晓树移动到一个角落,勉强在地铁启动前握住了扶手杆。由于颈椎的原因,近日晓树的眉心也隐隐发起痛来,可惜最近几日评职称的事让晓树焦头烂额,原本计划的医院一行也因为种种事情一推再推。   一个晃神,出于惯性,晓树冷不丁挤了身边的女生,公文包不受控地膈了那人一下。   “对不起。”那姑娘本来还有些生气,转过身瞧见晓树时,立即就换上了一张涨得通红的脸,连连道:“没事,没事的!”   晓树冲那女孩笑笑,想将公文包换个手提,哪知地铁又是一个急撒车,晓树失了重心,整个身子向前倒去。   可是晓树没有摔下去,他嗅见一阵香气后,跌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没事吧?”   男人的声音在晓树耳边响起,像是隔绝了一切身侧的嘈杂切切,晓树在慌乱中微微仰头,看清了男人的脸——他有一双挑人的眼睛,有些深邃,有些澄澈。   让人有点莫名安心。   他穿了一件黑色名牌大衣,五官标致,留着干净利落的发型,面色因为缺少睡眠而有些憔悴。晓树没办法否认,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晓树心跳快得他想深呼吸,嘴中胡乱说了一声谢谢,忙错开了目光,弯下腰便要去捡刚才掉落的,现在已经滚到远处的猫罐头。   “你的东西掉了,你抓好,我去捡。”男人自然而然接过晓树手中的袋子,转身拾起了散落在脚边的罐头。   “给你。”男人将袋子递了回来,发现了晓树的愣神,遂即似不好意思般笑了笑,“抱歉,我犯职业病了,你颈背肌肉劳损且韧带平衡失调,颈椎间盘还有有些退行变性,我觉得你弯腰,应该会很痛,我就代劳了,你别见怪。”   怎么能不见怪,晓树脑海里飘过三个问号,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真是个怪人。   正在尴尬之时,广播报了站,晓树到站了。   晓树冲男人勉强笑了一下,正准备下地铁,发现那个男人跟自己也是同一站,又因为人流的关系,二人又挤往了一处。晓树再次闻见他身上的味道,那是纪梵希的gentleman only。   人推推搡搡,上面的想下来,下面的想上去,争先恐后,互不相让。晓树又是在混乱中被人一绊,险些要摔倒,男人又是把他扶了一把。   晓树心里想: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就这么丢人。   好不容易下来了,裤兜里的手机又响起来了,晓树掏了半天都没掏出来。那个男人道:“需要我帮忙吗?”   “诶,谢谢你了。”   男人将手机取出来递给了晓树,好像有什么东西也一同飞了出来。晓树没来得及看,赶紧接了电话往地铁出口走去。   “真是麻烦你了。”晓树挂了电话,对那个奇怪的男人道谢。   “不用。”男人笑笑,“你掉的名片。”   “哦哦,太不好意思了。”晓树将那名片揣回大衣口袋里,心下感慨男人笑起来怎么也这样好看,不由就多问了一句,“您怎么知道我脊椎不好,您是医生?”   南京城的天黑了个彻彻底底,但又在一瞬间被霓虹照了个透亮。刺骨寒风一刀一刀剐着晓树暴露在外的肌肤,不知为何,站在男人面前的晓树突然有点想吃烤地瓜。   “嗯。”男人眼中带着点笑意,“我叫李一蒙,就是你那张名片上的李一蒙。”   ……   2.   晓树下定决心,还是要去看医生了,因为现在眉心不仅痛了,头也晕起来了。晓树老师发现自己异状后立即打开手机百度百科,将自己症状输入进后,接连就看见了几个死字。   晓树老师好像对什么都不大放在心上,但有一点他不敢退让——他惜命。   这下晓树连忙找沈主任请了假,在沈千和意味深长的尾音里去了舟行医院。   “有哪位大夫的预约吗?”   “啊?没有没有。”晓树好久都不来医院了,流程是什么他都记不清了。   “好吧,那就按顺序来吧。”铁栏杆后面的护士妹妹一顿操作,递出了挂号单。晓树接过一瞥——天啊,怎么前面还有三十个人。   没有办法,那就只能选择等了。   就这样,晓树老师在充盈着药水味以及小孩哭声的走廊上,一直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广播里在叫自己的名字,晓树这才拖着僵硬的肩膀进了二号诊室。   “坐罢。”   晓树一愣神,心脏又是狂跳起来,这个声音:“李……医生?”   李一蒙从桌案上抬起头,见到晓树也是微微一怔,遂即笑起来了:“你好啊。”   “你好,你好。”晓树坐到李一蒙对面,“没想到是您。”   “我也没想到,真是有缘。”李一蒙接过晓树的病例,“姓名?”   “晓树,破晓的晓,树叶的树。”   “年龄?”   头顶的白炽灯短路了一刹,晓舟珩心脏也随即颤了一下:“二十八。”   “加重了是吗?”李一蒙停了笔,微微侧过头来看着晓树。   “是啊,越来越痛了。”晓树不知为何好像与面前这人不能对视,他似乎比那晚地铁上更加引人注目,面色还是有些发白,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但眼角还是弯弯的,带着那种温和的笑。   “先把外套脱了,我先看看。”   晓树脱去外衣,李一蒙趋近他身侧,捏了捏,又拿着仪器敲了敲。   “你是老师?”   “嗯,大学老师。”   “难怪,老师压力很大吧。”李一蒙手劲儿拿捏很好,这让晓树很受用,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今天的李一蒙好像换了一种香水。   “还行还行,就是经常久坐。”李一蒙嗯了一声后,接着又让晓树做了几个动作。   “你这还是有点严重呢,晓老师。”李一蒙回到桌前,拧开钢笔落下几字,“去拍个片子。”   等晓树拍完片子,回到二号诊室,听着李一蒙嘴里那些专业名词,觉得自己的脊椎好像真的需要打碎了重塑。   “谢谢。”晓树接过病例,木木地冲李一蒙点了点头,又拿过了一旁的外套。   “不用,记得下周来复诊。”   “好。”晓树穿好衣服,往门那处走去,却在开门时微微停了步子,侧过身来,望向看电脑的李一蒙说,“李医生,下周见。”   李一蒙回看过来,绽开了他那张干净的笑脸,不加一丝掩饰地应道:“下周见。”   之后的晓树又去了几次舟行医院,有时候能见上李一蒙,有时候不能。每次见面就聊聊病情,或者是聊一两句生活。   其实晓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好像在学生中也给他们留下了这种印象——温和,内敛,清秀,以及……深柜。   但是在李一蒙面前,自己就不知从何处生出了倾吐欲,他想与那人聊聊南中大学的那颗老槐树,那个上课问刁钻问题的学生,又开始挑食的会意,以及,自己,或者是李一蒙的一切,不管什么都好。   见了三四次之后,晓树也只知道他几点:家境殷实,毕竟白大褂里的剪标牌子,晓树还是认得。   他修养极好,有几次病患抱怨声音高些,李一蒙还是轻言轻语,也不恼。最后病患也不好意思起来,连连与他致歉。   他同自己一样,也喜欢叶芝的诗集。   他好像也是单身,但晓树不敢确定。   但简而言之,不见李一蒙的日子不太好过,甚至晓树都开始在舟行医院官网上搜索关于他的信息——官网上他的证件照,也太好看了吧。   那张证件照可能是他医科大刚毕业,照得并不是很清楚,甚至可以称得上模糊,上面的李一蒙脸庞青涩异常,却依旧棱角分明。   他这些年,好像一直都没变,只是头发短了些。   晓树觉得自己是疯了。   “树啊,你是不是恋爱了。”就在今天晓树去给沈千和送教案的时候,那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并没有。”晓树摇头否认,“麻烦沈主任老是操心我的事。”   “切,满面春风脸上都写尽了。”沈千和话音一转,“今天我伴儿过生日,赏个脸,来一下,老地方,进去报我名字。”   “伴儿?”晓树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办公桌后的沈千和,“你跟……”   “晓树老师,你在想什么,自然不是他。”沈千和翻了个白眼,掩饰似的摆摆手,“我是个有师德的男人,你没什么事记得来就是了。”   拒绝了沈千和那么多次,还是去一下吧,晓树关上门时这样想着。   酒池肉林,红男绿女,那头DJ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晓树觉得自己眉心又开始跳着疼了。   沈千和招呼着晓树入座,给他介绍身边的人认识,沈千和上次说的没错,都是些年轻面孔,比自己有朝气活力得多。   晓树的到来立马引起了一众人的骚动,纷纷指责沈千和的不厚道,这样精致好看的男人,为什么不早点带出来。   沈千和吹了一瓶红的,满不在乎地说:“阿树是半个弯的,你们可别带坏他。”   众人又是哄笑起来,又接着去灌沈千和和他的小奶狗,那小奶狗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寸步不离地贴在沈主任身上。晓树为他们腾了个位子,那边马上有人靠过来,与晓树靠得很近,廉价的香水味钻入了晓树的鼻子里:“哥哥,我想跟-你-做。”   吧里的灯太过晃眼,晓树连那人脸都没看清,就感觉那人的手-摸-向了自己的-大-腿-根。   晓树一个激灵,心下犯呕,马上就推了那人一把。   “哥哥干嘛啦,人家技术好得很,肯定让你……”   一瞬间,晓树觉得自己与此处格格不入,自己分分钟要窒息了,他不顾那人的拉扯,慌不择路地离了那酒吧。   晓树狼狈地逃了出去,跑了几步,这才扶着街边栏杆,喘着气给沈千和发了条致歉微信,不过那人今晚估计是不会回了。   空中开始飘雪了,晓树打了个出租,回了家。   才下车,晓树一抬眼,便看见不远处路灯下有个熟悉的人影。   “晓树老师!”李一蒙招了招手,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徘徊着,有些明暗不定。   “李医生?你……”晓树这才想起自己是与李一蒙提起过自家住址的,上次给他讲了会意喜欢隔着窗户挑逗对面住户的那只阿拉斯加时,自己顺嘴说了一句。   当时李一蒙笑了一声,眼神里带着宠溺,因为晓树读过叶芝对茅德·冈上千次的热枕告白,所以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   “这是你上次说的书,今天我单休,去书店看见了。”李一蒙向前几步,来到晓树面前,将书递给他,“你看看是不是这一本。”   “李……医生,你等了多久。”晓树接过还带着点李一蒙体温的叶芝诗集,这样问道。   “也没有很久。”李一蒙比了个数,“还是见到你了呢,还有这个。”   顺势递过来的,还有一个热乎的烤地瓜,晓树一手拿着上次他顺嘴提过的诗集,一手拿着烤地瓜,居然有点想哭。   李一蒙,一定闻见我身上的味道了罢,一定了。   哪里没有多久,明明等了我三个小时。   “怎么不给我发微信?”晓树问道,他盯着李一蒙的眼睛,他眼中和自己眼中的那些东西,彼此都心知肚明。   “怕你忙,不敢打扰你。”李一蒙笑着弹去身上的雪,“若是不想让我等那么久,那你就答应我呗。”   “啊?”晓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法遏制自己砰砰猛撞的心跳,一时间只觉路灯,雪,行人,南京城,全都化成了洪荒中的一个时间点,分分钟消散开来,无边无垠的空洞里,只剩了他和李一蒙。   “可能是老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追你。”李一蒙笑笑,“是不是又突兀又俗套,吓到你了?”   晓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忙低下头去,装作在看那本诗集,脸羞得通红,嘴里嗯嗯啊啊也不知该说什么。   面前的李一蒙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或是在为他接下来的话作准备:“晓树,你要不要跟我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晓树——晓舟珩。   李一蒙——李终南。   沈千和——沈骞翮。   公良泽——公良昃。   尹西——尹旧楚。   李红红——别红。   布偶猫会意——晓舟珩那匹马。 第47章   晓舟珩的此番结论略有些突兀,李终南一时间还不曾转过弯来,这厢晓舟珩也不由分说,就要拉着李终南回钱庄去。   只不过晓舟珩在回去之前,向唐昶传了信,毕竟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揣测,仅仅凭着府内婢子与道听途说那些虚言妄语还远远不够。   对于传书一事,晓舟珩只道是要借他人之力,并未对李终南提除此以外的任何事,李终南也不追问,只是应了声好。   李终南似乎比自己还要懂得某种界限,生来就有一种入吾彀中的泰然。晓舟珩不说,他不会问。所以反之,晓舟珩也是如此。   他们都在等着某个契机,一个合适坦然相见的时刻——若到了开诚布公那日,他们二人会依旧如此吗?   但愿罢。   ……   常州天宁,穆王府。   如同他处的王府府邸,穆王府也是处处映天耀日,但见千枝媚色,一庭芳景;又见竹影萧疏,鸟声聒噪。   醉墨低着头贴着墙,小步从别院走来,一路过了亭榭小院,罗浮危石,手中从京城那边送来要覃昭过目的布料更重了些。覃昭喜彩,却学不来梦侯爷*的额角配花,不过覃昭姑且算得上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不想落得个东施效颦的话头来,这厢也只能在衣着之上下些功夫。   所以醉墨手中捧着的重工染织锦缎,还是颇有分量,这样一路走来,秋燥尚存 ,醉墨额上已是渗了一层汗水,但他一刻不敢停。   此时此刻的穆王覃昭,正在待客。   醉墨来至迎客室,没看见平日里守在门口的侍卫,只见似乎在与某人谈着话的覃昭,这厢就离那厅远了些,刚捧着衣料刚要去在远处候着,就被覃昭的余光逮了个正着,他瞧见了那个娟秀身影后,抬手就唤了醉墨进来。   屋内宝鼎喷香,帘影沉沉,醉墨行了礼后就将物什呈给覃昭过目。   不过覃昭并未看醉墨手中的布料,也就当他不存在,这边还是在与对面之人说话。   “你这人,还真是别出心裁。”覃昭接着方才的话,笑得猖狂,笑到浑身打着颤,“为了逃婚连衙狱都进得,你还有甚么事做不得?尹公子啊,本王敬你是条汉子。”   尹旧楚面薄,这番作弄已是让他有些恼怒了,勉强遏制着怞身而起的那股劲儿,只得手指摁了摁多出来的那条袖边,依旧缄默着不置一言。   醉墨一抬眼皮,就看清了尹旧楚的垂眉落眼来,面上一热,连忙重新低下头去。   “罢了罢了。”见这尹旧楚也似祝离忧一般,覃昭又想起那晚上的膈应,心下没忍住呕了两下。   醉墨一惊 ,下意识向后躲了躲,覃昭瞬间拧过头来 ,见醉墨一身惶恐,窄眼一眯:“怎么?王府教出来下人就是这样没规矩的?”   “不,不……王爷恕罪。”醉墨惶恐着就要跪下,可是又恐脏了手中绸缎五彩,一时间不知如何选择,竟就这么伫在那里了。覃昭一伸手便掐住了他的颈项,在醉墨变调的咳嗽声中,覃昭的手这厢是越收越紧。   “王爷。”那头的尹旧楚低唤一声,“今日尹某是赎罪而来,若是王爷心有不快,指责尹某便是,不必……”   果真这样一说,覃昭就败了兴致,遂松了醉墨,起身踱到尹旧楚面前:“哦?你的罪该如何赎?”   尹旧楚忙要起身,肩膀却被覃昭狠狠压下,借着力,尹旧楚不得不再次坐回位置之上。这样问来,尹旧楚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见覃昭俯下身来,牵了尹旧楚的右手,冲着他耳边道:“不如就这样?”   尹旧楚的右手就这么十指相扣着与覃昭攥在一处,覃昭又将他的袖子拉低了些,仔细瞧着这天下人人称赞的手,可谓真真是丰若有余,好似注入了日月灵气,宛然是浑然天成的玉笋。   覃昭的眼神落在有些恼怒的尹旧楚面容上,细细打量一番,这厢猛地邪笑着反手一掰一拱,随着清晰的骨头断裂之声,尹旧楚头上登时就落下冷汗来。   “尹公子的画作一向是一幅难求。难求是难求,终归还是能买到。”覃昭笑道,“本王愿意当个好人,不如就此让尹公子大作绝迹了去。”   在醉墨与尹旧楚惊愕的眼神中,覃昭掰断了尹旧楚的食指。尹旧楚竭力抿着唇,绷着面,一声不吭。   “近日是怎么了,各个想学祝氏那小子……”覃昭兴趣更浓,阴狠之气瞬时就溢了一室,接连又掰折了尹旧楚的中指。   就在这时,那边婢女来报——李大当家来了。   “啧,你收拾一下。”覃昭忙松了那软塌塌的手,不耐烦地冲醉墨道,“快点的。”言罢一甩袖,风风火火地迎李韫琋去了。   醉墨见覃昭走了,他赶忙将手中的绸缎绫锦搁在桌上,去看倚在桌边的尹旧楚:“公子,公子,且忍一下,小的带您去处理。”   “有劳。”尹旧楚掉眼过来,勾着嘴角笑了一下,左手勉强握着右手,手指白得泛青,“你叫甚么名字?”   “小的叫醉墨。”   “醉墨啊,真是……个好名。”尹旧楚眼角抽搐着,笑意还留在脸上,“莫不是当初那个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的……”   醉墨瞳孔骤然一缩,掺尹旧楚起身的手也就顺势慢了半拍,这厢低下头去,声音早已是变了调子:“毫巅鸾飘的尹公子,值得么?”   “尹某,还有得选么?”尹旧楚脸上布满了断风零雨,似在强迫自己维持着那份翩翩雅致,不让疼痛占据上风,“似乎……公子比我还忍得。”   醉墨在喉干呜咽间,似再无力复措一词:“你如何……”   “尹某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尹旧楚微闭了双眼,紧紧蹙着眉,双手依旧是微微发颤,“有劳祝……小公子。”   这头进了穆王府的李韫琋一身鹿锦凤绫,往这碧瓦琉璃之下一站,颇有了几分喧宾夺主的意味,旁人若不知的,还真当他才是此处的主人。覃昭被李韫琋浑身散发着的神采晃晕了眼,忙跑去要搂李韫琋入怀,只见李韫琋略一扬眉,装着撩发躲了覃昭的此番殷勤,眼睛斜斜地往尹旧楚与醉墨离开的那处一瞄,似无所用心地一问:“王爷方才与何人讲话呢?”   “算不得人,连棋子都算不上。”覃昭笑得谄媚之极,“佩芷不必忧虑 ,累累若丧家之狗,何须记挂。”   “这又是甚么稀奇玩意?祝离忧那厮死了你就换个服侍你?”覃昭话音甫落,一抬眼便见到痴立在李韫琋身后的那个高壮男人,一时间居然没认出那是不久前才见过的韩铁衣。   兴许是那夜突发事件一件接着一件,覃昭根本无暇顾及韩铁衣的样貌,再加之李韫琋的这番打扮,还真是糊弄了覃昭。   方才李韫琋给了韩铁衣几分好脸色,他就变本加厉起来,硬要自己带着他去穆王府。李韫琋也不知怎的,神差鬼遣间就应了韩铁衣氏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扮作他人,不过也是把脸漆黑 ,换成拳发,再更一身衣的事情罢了。   “昆仑奴。”李韫琋掩嘴笑了一声,耳垂上的坠子晃了又晃,“我的昆仑奴。”   这一笑令韩铁衣心神荡漾,犹如蚂蚁见膻,不由分说就在身后伸手抓了李韫琋的衣角。   这次,李韫琋没有再推开他。   ……   身处陶白钱庄的晓舟珩觉得奇怪异常,着实想不来为何这画屏在李终南面前便能展了一副小女儿家的姿态,刺刺不休,一股脑儿甚么都全盘托出——就差一句愿意为李公子做小了。   也是,李终南一扬嘴角都能将小姑娘摄得五迷三道,想问甚么简直轻而易举;毕竟他上至面颜,下达……都是能勾引得自己动情的。   李终南依旧是不知身边吃飞醋的这位绝艳先生心中所想,依旧问着画屏那晚的情形来:“那日王爷与渺渺姑娘与往日比起来,有甚么不同?”   画屏的眼神飘飘忽忽地落在风廊水榭中:“依奴婢看来,好像没甚么不同,唯一不同的便是姑娘腹痛了罢。”   靠着阑干的晓舟珩有些许失望,难不成自己的猜想真是错的?二人眼神在空中一碰,又各自垂了下去,毕竟二人的忧闷都满满当当堆在脸上,而恰恰这份焦急又不想让对方瞧见。   “不过若真是要说,好像……真与往日不同。”也不知是见了李终南皱眉还是真的如此,画屏突然就生出这么一句来。   “甚么?”   “王爷一向不拘小节,都是自己倒酒与大当家和二当家共饮,只是那日不知为何……就容渺渺姑娘倒酒了。”画屏眼往上看,费力地回想着。   晓舟珩心脏猛烈地跳着,只觉好像自己面前的石壁已现了龟裂,露出了一条似乎可以容自己侧身通过的一条逼仄深窅*的内里。   “终南,你可是晓得有甚么药物不入体也能致痛。”晓舟珩走至李终南身边,这样问道。   冷烟深树间,那头红霞满天,晓舟珩似乎不给李终南应声的机会来——   “既然渺渺能寻得雪隐,那为何穆王就不能寻见?”   “祝离忧死前为何是俯身护在渺渺姑娘之上的?”   “为何琋甫能惊惧成那番模样?”   晓舟珩语速愈发快了,待几个问题问罢,一时只觉周遭天色忽地半阴半晴,气候亦是凉燠参半起来,接来下要从嘴中相继而出的几字愈发严酷 :“所以……祝离忧本想杀的……是穆王。”   作者有话要说:梦侯爷:详见拙作《青骑龙》。   深窅:呻 yǎo 幽深;深邃。 第48章   不管是晓舟珩还是李终南都被这个结论吓了一跳,给任何一个平民天大的胆都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取贵戚王孙性命。幸好这次不知怎的没能成功,若覃昭真是死了,祝离忧与李韫琋的脑袋还能保住吗?   就算祝离忧乃行将就木*之人,已是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那李韫琋怎么办?   即便李韫琋与李府再无干系,但事发之时李终南尚在庄内,这覃昭一死的消息传出去,这里面几分真假怎么能说得清?   会不会又演变成李韫奕或是李闫卿授了意,几人在陶白钱庄大摆鸿门宴,来个所谓的探囊取物?   到头来当晚在这陶白钱庄的人都要死,这下晓舟珩倏然只觉五感尽失,毛发倒竖,后怕不已。   这祝离忧怎就能想出此等剜肉医疮的计划来?   这会不是又是李韫谟设下的圈套?难不成李韫谟与祝离忧还有自己不知的甚么联系?   不过眼下这些皆为晓舟珩自己的妄测,若要证明,首当其冲的还是要先回归最初的那个问题——渺渺腹痛到底是不是意外。   李终南被晓舟珩这样一问,思忖一阵,心里也有了数,于是问画屏:“前些日子庄内败的花都有甚么?”   毕竟画屏不懂那些花花草草,支吾其词间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晓舟珩心下只觉要从这处入手还是难了些,这等郐下无讥之事旁人并不会在意,何况花瓣比起鱼来可是要好处理多了。   若真如晓舟珩猜测那样,真有甚么可以致痛的花草为了掩人耳目种在原先的花圃里,那自然也处理干净了,或者根本就不在陶白钱庄,而是随祝离忧购入药材之时顺便买了来。   这番查起来更如同称锤落井,根本就是将才掰开的石缝再次填堵了上,似乎还加了锁与封条。   晓舟珩自觉从来不曾这样颓丧过,明知有阴谋在前,待自己破解,可就不知该如何为之。想到自己在金陵这么长的时日里,身为欲要报国的臣子,委派的任务不仅没有完成,似乎还在越偏越远。   而前朝似有人在以一己之力,掩得天下目,边关战事接连吃紧,伐冰之家*在各处斗得你死我活,还有人在吮痈舐痔*丑态百出……这些难言心思虽晓舟珩一次不曾与李终南提过,但并不代表他未尝想过。   更重要的是,这些事若是放任不管,李终南与自己也不会安宁——起码现在看来,对于自己与李终南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陶白钱庄之事都尚且存疑,更勿要提及甚么来日了。   逃。   这是晓舟珩心下第一个反应,他真的很想连夜逃了出去,和李终南一起,但是他知道,这并不可能。   李终南,他是不会走的。   他眼中尚存着对往日的羁绊,他尚有搁置不下的人与事,晓舟珩不知那是甚么,不过也许自己很快便会知晓了罢。   或是因晓舟珩泄了精神,他的头与肩这厢便剧烈地疼痛起来,忍不住靠了李终南一侧,想竭力藏了眼中那些豕分蛇断来,只听他呫嗫道:“我……好累啊。”   “我理会得。”李终南轻叹一声,在画屏惊异的目光中,揽过晓舟珩的肩,将他轻搂入怀。李终南轻而易举就寻到了晓舟珩的痛源,手尖微微施力,帮他缓解那份噬骨的疼感。   晓舟珩感受着李终南的体温,好似在这个人这里,自己才是真实存在过的。   他不再是名动金陵,鸿笔丽藻的绝艳余采晓舟珩,而是退却去那些外壳后,只属于李终南一人的晓恕汀。   这个怀抱,过于温暖了些。   不过似乎那端瞠目结舌的画屏诧异的并非是李晓此举,而是她方才蓦地忆起了甚么:“奴婢想起来了,那日祝二当家让奴婢送些干花去嵩涧道人那处做辟邪囊,只是不知那些花是否是两位公子所要。”   晓舟珩一个激灵,消极之感涣然冰释,立马离了李终南的怀,扭过身子问道:“嵩涧道人住庄上何处 ?”   画屏欠了欠身子,随手整了下有些凌乱的云鬓:“奴婢这就领二位公子过去。”   ……   回看穆王府,覃昭与李韫琋并排而行于石路曲径,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甚么。   进到王府深处,这才现了满眼的竹木丛萃,侈丽梯阁,金描彩画,岛屿回环以及一排又一排垂首立着的婢女。   覃昭邀李韫琋来此处似乎也并非是要与他登高,韩铁衣再混也是看清了,二人必定是有甚么事要谈。   “奴隶就不必去了。”正欲上桥,覃昭突然出了一声,伸手拦了韩铁衣。   见覃昭这样说来,李韫琋瞥了一眼黑脸韩铁衣,笑意从眼角偷偷溜了出来:“留他可以,不过我的奴不会中原语,你们也莫要离他太近,若是急眼了,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   韩铁衣疏眸炯炯,望着李韫琋的一眶秋水,两道春山,胸口早已是驾啼丽日,奈何此刻自己是庙堂右阶前的那个金人,只得在心下道:我哪里会白白发疯,那只是对你。   覃昭当李韫琋是说些讨巧话来迎合自己,遂即便指了指脚下方寸,这厢也笑着道:“好说好说,就放他一人在这处可好?”   “甚好。”李韫琋眼中擎着的笑更是明显了,“蛮夷之地鲜有净风,在穆王府吹吹,沾几分灵气,少几分蠢笨才是正经事。”   看着一幅高唐赋梦在自己面前展了卷,韩铁衣也忍不住咧了咧嘴,心下依旧道:所谓的痴傻,也只是对你。   等覃昭与李韫琋的身影在凉亭水榭中只剩个隐约轮廓时,韩铁衣才挪了步子,去寻了一处阴凉。因为覃昭不让下人们跟着,这边的婢子们也都各自散去,路过韩铁衣身边时,他不经意捕了几句入耳——“李大当家怎么生得那样好看的,分明就是仙子临凡!”   “可不就是么,王爷好生喜欢李大当家的……”   韩铁衣暗嗔一声,思忖道:还真是一群没有见识的妇人之仁,如此明显,竟看不出这李大当家冠的是韩姓!   当然他并未说出口,这厢刚迈了步子,便见石缝里好像有甚么物什微微折着光。韩铁衣俯身拾起,这才发觉那是不过指节大的小盒,这厢看了半天都不知是何物,本想问问是不是方才几个侍女中哪个落下的,可惜自己身为“昆仑奴”,自然是碍口识羞。周围一圈也没了人,韩铁衣只好先将此物揣了起来,继续在原地候着。   待覃昭与李韫琋在亭中那色天香界中坐定,这边马上就有人上了才沏好的新茶。   “佩芷,你我俱是聪明人,也都念着往日的情谊在。”覃昭一叹,抬手驱了伏伺在一侧的婢子,“本王也就想听你一句真言,祝离忧真当不曾将账目交给过你么?”   “自家钱庄的账本自然是多得很,也不知王爷指的是哪本?”   “李佩芷,本王指的哪本?”覃昭最见不得李韫琋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这厢便猛地拍了案几,震得茶水漫了一桌,“当然是杨埭山的那一本!”   “王爷,佩芷怎敢扯谎。”李韫琋眼角一吊,品了一口手中香茗,感受到这茶中的那份应付,“纵然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拿陶白钱庄的前路来做赌注。”   “事实不是如此罢。”覃昭双手抱于胸前,从鼻腔中挤出一丝轻蔑与不屑来,“本王可觉得你胆子大得很,若是让本王查出来你没藏好的尾巴,你可知后果如何?”   林风荡漾,绿蘸波光,李韫琋耳坠又是晃了晃,显了几分云水形骸,凌云之气来,这厢便是人如玉,花若锦,茶满盅,呈了好一个风光画堂。   这位画中人似乎没有听来,他眼皮未抬一寸,颇为认真地盯着杯中残下的清茶浮沫,淡淡道:“王爷啊,这茶……还是凉了些。”   ……   专门为嵩涧道人辟出的小院离三人方才所站之处还有些距离,待几人移步过去的途中,晓舟珩又问了几句,这才知道虽陶白钱庄这些年虽一直与穆王府这么心照不宣着,但真真频繁起来,还是要追溯到七月初,而对祝离忧的挤兑与嘲讽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真是怪异,这时间点真是巧合得厉害,但晓舟珩对这别扭之处一时间却有些理不顺。   待李晓二人进了道人所在的院落,只见一素发垂领的道士一手执拂尘,一手拿着道符,对着树念念有词。   “见过天师。”二人待道人做法完毕后,行了一礼。   嵩涧道人的胡须苍白且疏落,风一吹来,微微拂动,这样看还真是某处请来的世外高人:“贫道嵩涧见过二位公子,这厢前来可是要符去晦气的?”   “并非如此。”李终南接到,“想求的是辟邪囊。”   道人点头应下,遂从树上取下两个囊袋交予他们二人。李终南却是将二个同时接过,惧怕其中有甚么毒物,这厢就不让晓舟珩碰到。就这样,在嵩涧道人的连连阻止声中,李终南还是解开了上绑的红线,然后二人便见袋中稀稀拉拉倒出了甚多压扁的叶片,花干与香料来。   “这其中有葛葎蔓,寻麻……”李终南将那些细碎填充物挨个取出,细细查过后,神情逐渐凝重起来,接连点出了几个药材名称,“若是这些能配在一处,即便不服用亦可致痛。”   作者有话要说:行将就木:指人寿命已经不长,快要进棺材。出自《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伐冰之家:指豪门贵族。   吮痈舐痔:吮 yōng 侍 zhì,字面意思指(为了利益)舔吸别人疮痣上的脓血。比喻卑劣地奉承人。 第49章   “这些草药碾磨成汁,人肤一触,麻痹延缓,情绪起伏间,不多三刻,即会发作。”李终南遂将那些残渣倒去了地上,声音飘忽在空中,“渺渺触之,本身就体虚,二者恰好相逼,这才引了腹痛。”   二人顺势别了颇有怒容的嵩涧道人,这厢疾步就朝外走去。   “奉酒的婢女所拿那一面并未涂抹上药水,只有接过酒壶之人才会触碰到那处。”晓舟珩道,“渺渺姑娘替穆王拿了,这个痛也就代他受了,命也随之替他献了。”   是了,依照如此想来,最有可能的便是祝离忧将那些草药收集来,碾磨后涂抹在容器之上,旁人触碰之后定会出现异状。   接着李晓二人又在画屏的带领去寻了那日倒酒的婢女,据那婢子交代,当时是开席前祝离忧亲自来递的酒壶。那婢女又讲,当时的祝二当家并无甚么异状,似乎只有唇色有些发白,不过在被李大当家叫出去之后,不再来过此处。   晓舟珩思忖后道:“那日的酒壶可还能寻见……”   那婢女垂首想了一会儿,末了还是摇了摇头。   想来也是,那种物什怎么还会容他们寻见呢?晓舟珩暗暗责备了一句自己方才冒出的那一点侥幸。不过事已至此,寻不寻得见那酒壶都是可有可无之事了。   “待你那个友人回信之后再做商议罢,”李终南安慰道,“眼下,有些话还是直接去问问李大当家的好。”   李终南稍微往远处望了望,只觉今日,这李大当家是不会回来了。   正是东篱菊绽金,长天月似水,晓舟珩没有应声,若明日唐昶能回了信,加上自己心中的几分猜想,这件事究竟如何,大抵心中是有个底了。   不论是庄上的哪一样厄事,不过都是引覃昭来庄上的由头罢了,覃昭自己倒酒,碰上了那毒剂,而祝离忧又深谙他性格,加之挑衅还是如何,覃昭自会肚痛去寻雪隐,然后祝离忧就能恰好取他性命。   若自己没有猜错的话——接下来,更是寸步难行,因为他们自踏入着陶白钱庄起,就被完完全全算计了,且这次则是世事如棋局局新的一回。   不过还是有存疑的地方,祝离忧之所以设计了毒剂麻痹这一步,不过是通过观察发觉了覃昭的特性,但为何偏偏在那一天覃昭允了渺渺去了?   那日在场几人明明俱是听了数声类似雷鸣之音,但为何后来只发觉了一处崩塌?   祝离忧设计这漏洞百出一圈的原因何在?   更重要的是,李韫琋到底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他对祝离忧所做的这些事到底知不知晓呢?   待彼苍吞噬了最后一口云霞后,天色已经是完完全全沉了下来。画屏与那名婢女已是退了下,各自忙碌去了,晚风在晓舟珩耳侧刮了三四声,他的心腑抽跳了一二下,终于还是问出了口:“终南,你怕吗?”   “怕甚么?”李终南的狭长眼眸认真且凝重地看向晓舟珩,轻声问道,“真相?”   真相吗?或许吧。晓舟珩这样想来忽觉神思困倦,还未来得及答李终南那句话,便下意识就抓住了他的手,却是引了文不对题的一句来:“终南,今夜与你同寝罢。”   “不必说是同寝,不论是日后同行还是死后同衾,对终南而言,只要是你,何其幸哉。”李终南笑着吻向晓舟珩眉间,“所以恕汀,你不必害怕,无论何时何事,都有我在。”   晓舟珩微微点头,回吻过去,在这个细密且湿热的长吻中,二人呼吸重重叠叠。耳畔似有人低喃——“此番良夜,不可虚度了去。”   千虑万愁不过眼前之人的一句宽慰便可消逝,这份钟情引人上瘾,待尝过其中甘甜,只怕是日后皆道罔识人间百味,荒废了旧日浮生。   ……   待李韫琋与韩铁衣从穆王府出来,外头天色已暗,早是呈了金乌西坠,皓月推空之景。   “停了,你们先行回去,留个轿夫在山下就好。”马车才出城,李韫琋就这么一吩咐停驻,护卫与侍从也晓得李大当家的脾气,不敢多言,也就顺从地各自回了去。   “你不走?”见众人离去,李韫琋一瞥在远处正在卸油彩妆面的韩铁衣。   韩铁衣见李韫琋唤他,这厢赶紧从那小河边过了来,脸上还有些水渍:“诶,待一会儿更暗了,你一人在此处,如何回去呢?终归是不安全的。”   “你对何人都是如此么。”李韫琋上下扫了一番韩铁衣,只觉今日蛮夷的劲装还与他有几分相配,显得他腰身挺拔,添了几分豪气。   韩铁衣喉头滚动,在心下数千次的排演,要真是说出口之时,还是有些臊得慌:“怎会,我,我……只是对你如此。”   这等话一出,虽知晓他莽莽广广,却没料想他会如此直接了当,李韫琋随即一怔:“你图甚么?”   “图甚么?”这句似乎也问到了韩铁衣,呼吸一滞,又是牵了动念,说出口的话也随即磕碰起来,“图,自然是甚么也不图……不对,我图甚么你不知道?”   “罢了罢了,你且随我去一处。”李韫琋自觉与那人真真是讲不通理来,这厢索性就放弃了。   见韩铁衣老老实实跟了上,李韫琋不再言语,二人就顺着官道走了这么一段距,又拐入一条羊肠小道,高低斜曲间借着星光,倒是还能窥见前路。又是好一会儿,李韫琋停了下,下巴抬了两抬:“就是此处了。”   眼前是一处朴素小院,外围了一圈修竹 ,又种了些花草,虽是干净,但与陶白钱庄那处的琳宫梵宇与青绿朱丹比来,还是差多了。   “有时候烦闷了就来这处呆呆。”李韫琋将韩铁衣的满腹疑问恰如其分地截了回去,抬腕一指石阶,“坐罢,不知韩公子可与我小酌几杯。”   “自然自然。”李韫琋这厢便进了屋里,不过一会儿就抱了酒坛与几样下酒菜来。   那酒尚未掀泥,一看就是存了数年的上等白堕,酒封一开便是醇香四溢,满院醺然,韩铁衣心头一热,忍不住问道:“你带旁人来过么。”   “不曾。”李韫琋摇头,也顺势坐于阶上,将酒坛一递,“不曾有过。”   见他如此说来 ,也不知是否为欺骗之言,韩铁衣心情大好,直接抱过酒坛,仰头入喉,毕竟自己虽是伴君坐,但着实无法寄清虚。几口下肚,情绪高涨,韩铁衣旋即执箸敲起酒罐来,嘴中也哼起了歌。   说是歌,也没得词,只剩个曲。   借着韩铁衣颇有磁性的北腔,只觉一轮皎洁上,万里澄清中,二人之间莫名就生出了几分休戚与共*。   “韩公子……可是想家了?”李韫琋手撑了头,凝神细听一阵,突然这样问道。   “呵,琋甫何时成了我的知心人。”韩铁衣笑笑,将袖边往上翻了翻,露了一截结实的臂膀,“你怎知这是北曲而非南调。”   瞧了见那少有的被沙场磨练出的筋骨,李韫琋胸口蓦地一烧,只好连忙瞥眼过去,不与他对视:“听来……少了些伤羁戍之感,不像是军中之乐,却像是古曲燕燕歌了。”   “确实如此,我母亲曾与我唱过,具体词句便是记不清了。”   李韫琋双眸一垂,端起小盅,浅啜一口,藏住了一份痛痒相关的心绪:“令尊与令堂……”   “家母已不在世,家父……” 韩铁衣侧脸过来,盯着那张冶艳入骨的脸,“也不瞒你,我父亲不是中原人。”   李韫琋倒是没想到韩铁衣如此坦诚,世人皆看重出身家世,韩铁衣似乎丝毫不忌讳——这般还是与自己相像,不过自己是我行我素惯了的不在意;而对面的男人,可能只是缺了心眼罢。   “这也便是我入军籍的原因,”韩铁衣又是一口酒,接着道,“我想寻到他,问问他为何抛弃我们母子二人。”   此言一出,李韫琋手中酒盅那么停了一停,他更不会想到韩铁衣竟这样说出有些灰暗的畴昔,于是也跟着小声哼了起来:“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好一个将子无死,尚复能来!”李韫琋口中一字一句清晰可辨,甚为动听,韩铁衣酒劲上头,拍手大笑,却是没留意将酒撒了一身。   李韫琋也跟着笑了起来,手中杯也差点有些不稳 :“韩公子醉成这样,岂识途路?”   “我不回去了,我留下来陪你。 ”韩铁衣见了那惹目一笑,顿时骨软筋麻,这厢便撂开酒坛,起身折了身侧晚香,伸手别向李韫琋稍有凌乱的鬓边,“种杏仙人,看桃君子,得似篱边嗅晚香,与你还是配得。”   酣酒逢知契,黄花乱插满头归;与君醉千岁,看尽人间岁岁青山。   离了翠矮屏与芙蓉幔的李韫琋,殊不知就这样在韩铁衣面前沾了活气,只见李韫琋伸手碰了碰那花,低低应道:“嗯。”   就容自己放纵一次罢,反正,该来的,也要来了……偶尔醉一次 ,也无妨了。   作者有话要说:休戚与共:形容关系密切,利害相同。同欢乐共悲哀。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白云谣,自《穆天子传》,远去的人,已不可见。只有白云悠悠,尚在山间缭绕。道路悠远,山重水复,何时能回?何时能见?但愿你还能活着,还能回来,你我还能再相见。(这怎么有种不吉利的感觉。) 第50章   断虹横江,五更残月参天上。   镇江,知府府衙。   “少爷。”万怀殷*一个闪身进了房内,冲着伏案之人低唤一声。   “我早都不是甚么少爷了,怎还是不能改口。”听闻万怀殷之言,玉如轶抬起头来,火光之后的他在近日操劳之下,整日的少餐少水,不过一月多,已是失了大半形骸,“查好了?”   “是。”万怀殷迅指间移至玉如轶面前,“账目送去了常州府的陶白钱庄。”   “陶白钱庄?”玉如轶本以为万怀殷能带来甚么好消息,结果得知了杨府账目送去的那个地方,还不如销毁了去。   近来就因这杨府灭门一事,玉如轶只觉要要了自己命——且不说朝廷那边给的警告,以及细查下杨埭山那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加之难以安抚的民心;更可怕的是,杨诘与楼北吟的身份。   虽不知圣上何意,但朝廷那边要以刑部员外郎楼北吟为真凶结案,但在玉如轶还未做甚么表态之前,就被沈骞翮驳了回去——那人口中懒洋洋一句“若一人能敌百人,我朝何必养兵”,直接让刑部尚书差点背过气,当场折寿二十年。   官官相护已不是甚么秘密,但杨埭山所牵扯的,可是成倍的相为,细查下来,人人皆有嫌疑,让玉如轶根本无从下手。那人心狠大胆,来者不拒,哪方的生意都做得,这一点,跟陶白钱庄的那位富埒琋甫李佩芷还真是相像。这也解释了为何杨埭山愿意将那本账目托付给李大当家的原因罢——同气相求,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至于民心也不必多提,此事一出,镇江沦为鼎沸,丹徒也成了坊间所谓的“鬼城”。玉如轶本就因自家父亲缘由,有罪在身,此番动众,更是物情离怨。甚至都已经传出是自己在这其中颠倒黑白,不知做了甚么手脚。   再说杨诘,除过知晓其母亲身份之外,这些年杨诘去到哪处,做了甚么,全然不知。   而曾经的状元郎楼北吟,说来奇怪,放榜不过两年矣,再提起此人,众人也就堪堪提过,好似对此人的存在表示无可无不可*。也不知是入仕后遭了同僚挤兑,还本身就是道边苦李,玉如轶不得而知。   更诡异的一点是,无人确切知晓他们的样貌,他们毫不相干的二人总是处在一种模棱两可的界限内。这种可怕的巧合之下,玉如轶已是难以呼吸,不敢细想。   于内,玉如轶竭力在维持局面,于外,那个看似能帮上忙的沈大人,自从与公良昃去了松江府之后,鲜有回信。   就在当下,玉如轶却是有几分能理解当初自己堂兄玉笙寒身上所背负之物。奈何早先的玉如轶年纪尚轻,整日沉溺于清歌妙曲和玉山颓倒之间,丝毫不能理解玉笙寒半分。面对相同情形,玉笙寒当初一次未提,但眼下换做了是自己,这厢已是撑不住了。   每多过一刻,头顶上的棺材板便下压一寸,玉如轶妄想去顶,却直直被碾作血末。   真是好生残忍,自己努力一番,到最后还是落得个尸骨无存。   这样一圈想下来,玉如轶脸色更觉惨然,心下自嘲:自己父亲为了前途利益设计了他之手足,从而导致玉氏旁枝败落——除过自家外,其余皆是满门抄斩,余下的两个子嗣,一个去了势,一个送去藩外差点没了命。   可谓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自家儿子,若是自己父亲在天上看到自己此情此况,会不会感慨报应二字。   “怀殷,磨墨罢。”   玉如轶检出一张素笺来,放在实上,那边万怀殷翻开砚匣,帮他磨好了浓墨,玉如轶这厢蘸笔落下几字,待墨迹干后,取过信纸封套,叠好塞入。不过就在封口之后,玉如轶却是犹豫了,这封信,应该给谁?   常州知府信得么?沈骞翮与公良昃信得么?   玉如轶摇头暗叹,自己究竟是多久不曾享受过一枕安,然后睡到红日三竿的那种闲适了。   ……   说回松江这边闷热的地道里,壁上火头无措地摇摆着,却是显得孤苦异常。   “铸剑少主封山后只锻造过两支剑,踏雪和寻梅。”公良昃掺着尚未缓过劲儿来的沈骞翮,沉声道,“踏雪剑已断,寻梅剑在之前那场大火中不知所终……”   “公良,我是不是说甚么你都应我?”不待公良昃再说下去,沈骞翮出声问道。   公良昃眼神望沈骞翮身上一停,自觉此刻并不应该应他,但是还是把头点了点。   “你不要去我去揞花楼。”沈骞翮还是呈着他泛着死灰的脸,从喉咙里勉强憋出几字,“你去金陵,或者你去哪里都好,一定要抓住阿蒙。”   明显感觉身后那人身型一僵,呼吸发重——那是竭力隐忍下的不解与怒火。   “公良,你不是想与我好么,待你回来,我就应你。”   这并不是公良昃想听到的,一瞬间他仿佛失了言语的能力,但理智还是让公良昃离了沈骞翮的身,哪怕此刻他心头已尽显了预兆——若自己离开,便会与他赍恨*千秋,再见无期。   “我与你交代几点,阿蒙师承铸剑山庄,与你平分秋色,你自己当心。若真是危及到你安危……可取其性命。”沈骞翮见公良昃似乎是被说动了,依旧交代着余下的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公良昃的内心惊涛,“还有……”   在沈骞翮一声惊呼中,公良昃将他整个人一拉,面朝了自己,不容沈骞翮再说,低头便啃上去。公良昃的这个吻有点过于霸道,他嗪了沈骞翮的双唇,肆意-舔-弄-吮-吸,探出舌头,度于他口中翻江引浪。   沈骞翮哪能招架得住他如此,整个人身瞬时便热烘麻酥,可惜自己来不及回应,那份狂热便中道而止。   “沈大人,保重。”公良昃匆匆避了沈骞翮的眼,留下这么一句,转身离开。   “保……重。”沈骞翮费力地眨了眨眼,强自夷然,冲公良昃背影挥了挥手,似乎想驱散眼前那片离合无定的雾霾。   “我与他这般,可是……觉得怪异?”待公良昃出了地道,沈骞翮唇瓣还微微发着肿,嘴角尚存一丝旖旎,他见宗渊一边觑来,于是便这样问来。   “啊不会不会,沈兄多虑,沈兄多虑。”宗渊笑着将扇面那么摇了两摇,哪知却是越扇越热,“内人也是男子,没甚么不妥。”   这倒让沈骞翮有些惊讶了,他抬手揩去唇上公良昃尚存的气息,嘴中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着了。又过了一些时候,终于眼前现了一道通天黑门。   还未从方才公良昃那糟糕的态度中缓过神来,沈骞翮心下愈发觉得压抑,忍不住问了:“宗兄,这揞花楼究竟与他处有甚么不同?”   “不同啊,可是大不同呢。”宗渊一边笑,一边又不知在门上按些甚么,声音从前端传来,听不来是个甚么情绪,“沈大人啊,你可知江山玉医李贤槻为何会死吗?”   沈骞翮一愣,才被驱散走了的恶寒又裹挟而来,是了,顾禽荒没有骗自己,他那封回信上不过一句诗——   那应该也是十年前,因南边洪水泛滥,朝中有忠臣曾疑心有人贪污,挪了本该修缮大坝的拨款,这厢便引得几司合奏。沈骞翮自然身为中流砥柱之一参与了此事,只不过在上交文书之时不小心捎带了半张笺纸。   在户部代为呈交之时,官级尚低下的顾禽荒原发觉了那可疑红笺,本以为是甚么夹带之事,抽出一看,竟然是那个最为厌恶的沈大人随手泼墨半句的诗——   飞鸟惊长戈。   顾禽荒当即冷笑一声,只觉这厮怎就这么不爱惜物什,不过区区几字还用得着半张纸?于是不假思索提笔回道:   暴殄扰魂归。   待沈骞翮收到那皱巴的纸后,却是觉得好笑万分,自己只不过是写前试笔,贪图那几字好写罢了,谁知这世上还会有这样抠搜计较之人。   之后二人这种事也就断断续续来了近十年,起初只是对诗罢了,后来还参了些谜。沈骞翮自觉这是情趣,而顾禽荒则认为这是添堵。看到那难以入眼的草书,顾禽荒便可时刻提醒鞭策自己,不可怠慢慵懒,不然就会沦为像沈骞翮那样放不上台面之人。   回归正题,那诗没甚么,可若按照平日里那么一拆,那得出的便是皇陵。   皇陵,顾禽荒所指的是先帝。   而这份信息也足以让昨夜的沈骞翮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所以他才看了那样久,一部分原因确实是因惊惧噩梦再袭,而另一部分,则是出于他的犹豫。   这份动摇,是因为公良昃。   本就想使个法子让公良昃不跟着自己淌混水,现刚好有了阿蒙那一遭,沈骞翮也就顺势让他出了去,只要他离了此地,就是安全的,不论他之后如何,终归要是比与自己死往一处的好。   “若天地不能给你答案,那揞花楼便可以。”宗渊话音一转,推动了眼前大门,“因为这揞花楼,不赌牌,赌的是……人命。”   作者有话要说:万怀殷与玉如轶的故事请详见拙作《青骑龙》。   无可无不可:可有可无。   赍恨:激 hèn,抱恨。 第51章   或许是金波玉液,过于误事,亦或许是应了那句“酒是消忧物”。也不知怎的,韩李二人弄阶前月不知觉中就把好容易攒起的酒都喝了个干净,待小碟亦见底,醉忘烛跋后,韩铁衣与李韫琋人收拾一番,也离了那深院闲庭。   合着黯淡冻云,南枝乍冷,二人带着醺醺酒气往回走去。待来至山下,二人却发觉并未有甚么轿子在这处候着,李韫琋将眉那么挑了一挑:“这倒是奇了,怎得这庄上的混沌魍魉还将轿夫吞了不成?”   淡荡晚风间,朔气切肤袭来,就这么站着终还不是个办法,韩铁衣犹豫一阵,又望了望那黑漆无尽的长阶一会儿,道:“我抱你上去。”   李韫琋听闻一愣神,充满雾气的瑞凤眼一转,回看向韩铁衣:“酒还不够烈?”   “酒是好酒,世间难觅,多饮不妨,只是佩芷的后劲儿太大。”韩铁衣笑笑,“若有你在侧,哪里要得酒?只消一眼我已醉了大半。”   “……油腔滑调的呆子。” 忽闻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有甚么在李韫琋两耳边嗡嗡作响,好半天,李韫琋才嗔了那么一声。   韩铁衣眉点巫峰,那是糅杂着极致的柔情,于是他就这么迎着晚风把双臂一张:“只是对你。”   以前只觉随李终南来庄上的的这个汉子僻性野逸,生得一身蛮力,现在李韫琋发觉这人竟不知脸皮为何物,甚么话都说得,甚么事也都做得。   自己何尝不与他一般呢?皆是不愿困于缧绁,却不得不而的可怜人。李韫琋走至他面前,将他双肩那么一勾,略一施力,就上了去,冲他耳边道:“韩东叱,这般情钟与我,只怕是要付错。”   韩铁衣笑了那么几声,小心翼翼地护好怀中之人,踏上了第一阶梯,反问道:“你在怕甚么?”   “怕?我哪里怕了?”李韫琋含悉怅怅间,双颊断红,挣扎着就要下地,韩铁衣怎能允他,反将双臂收紧了些,“韩东叱,你放我下来!”   “乖乖,你莫要乱动啊,把你摔了我该如何是好。”韩铁衣道,“你不必气,我别无他意,只是觉得你在怕我入了你的局。”   这样一言,李韫琋立即就安静了下来,思忖了半响,手指在韩铁衣肩上点了一点,幽幽来了那么一句:“你看得清?”   “你们那些算计我自然看不清,我只是觉得你很痛。”韩铁衣深吸一口气,兰麝入鼻,好似坠入牡丹香国,遂又将那纤腰捧定,“从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应该很难。”   远山尽遮,夜风还作,李韫琋鬓边的花瓣就此散了去。他盯着韩铁衣的侧颜,没由来地浑身趐软,这厢失了神,也不知何处生出一霎欲要把他撕碎了。   那头是衰柳寒蝉,这边是西风败叶,眼前是,眼前是……自己动的那一刹心思。   “之前不了解你,自然是有成见在,后来听恕汀与八少爷讲起,才知你那么小就一个人出来,身份这样矜贵,没人在身边服侍,你如何过活;况且你这样一个绿鬓仙……仙郎,本就该配着弥侈金山,怎就承得了削骨剐肉?总觉得你不该遭受这些。”   韩铁衣明显觉得怀中之人缩了一缩,似乎还发着颤,声音这厢也是弱了:“……八哥在江湖中颇有名望,自然也没有那么痛的。”   “也算是我妄测,总觉得你那么端着,说白了也就是在保护你罢了。”韩铁衣顿了一顿,“你所面对的是穆王还有……杨府那边的人罢。”   没有听见李韫琋吭声,韩铁衣只当他是默认了,暗自调了调吐纳,又接着道:“韩某虽是个粗人,文赋比不上李将军与恕汀,但若是场合在了,也是能憋出那么几句来。”   “不过我……好像做不得饭来,但是我也舍不得让你染春水。让韩某打架杀敌护你自然不再话下,但若是说当个庖丁,还需……”   后来,韩铁衣又絮絮叨叨说了甚多有的没的。明明李韫琋一字未问,他却言无不尽,如此对诉衷肠,不染点尘,李韫琋自觉内心有愧,那颗滚烫的赤子热忱,自己这种做肮脏勾-当之人,不能直视。   这通向庄内的阶梯,真的如此这样好走吗;为何他的每一步,都是那样平稳。   酒劲儿退去,便余了困意,李韫琋在最后还是捉了一那恍若梦寐的一句低徊耳畔,久久都不得散去——   “……毕竟啊佩芷……从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需要我。”   何幸此君,今竟遇知;某郎初见,东风三两,你我相识还是晚了些。   ……   昨夜,长吻不休,吮-咂一气,二人就那么磕磕绊绊相缠着往房内走去,待这么去到床上,衣衫已是散落了一地。   钟鸣漏尽,东方渐曦,恍若之间 ,成了明日。   既然选择不来鸿飞冥冥*,那只能及锋而试*了,晓舟珩自觉自己还是很有可能看到一夫得情,千室鸣弦*的那天,清晨从李终南怀中醒来的他这样想着,似乎之前的烦懑心绪有了个解,须臾间全然冰消雨霁。   身侧的李终南还未醒过来,这样近距离看他,熟悉不过的气息扑在自己脸侧。也不知在列仙班之时,哪个马虎的漏了李终南这么一个带着仙气的,现在想来自己究竟是撞了多大的好运,能成了他今生的画眉人。   晓舟珩微微绕开李终南,往他之身后望去,只见一室流丹浃藉,如昨夜光景,晓舟珩这么一记起,双腿还在发软,沾沾绸绸间,满颊早是绯红。本瞧着李终南带着一身病骨,却不知他却是个庸中皦皦*,与自己百般切合,在一次又一次中将自己交付了去。   好像,夜晚的李终南,不太像个平日里那个他——毕竟那个在自己耳边坏笑着低语“阿珩莫不是想体验终南捷径”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正人君子。   不过晓舟珩却有些受用,毕竟自己怎么说来,也不太是那个会主动之人。这时也不知怎就想起之前摆在架子上的风月本,晓舟珩这才晓得,不是不动情,只是人不对。   真是不能细想,晓舟珩自觉与李终南越待,自己学过的那些金科玉律就越不切实际,不仅如此,身上更是躁动不堪,所谓食髓知味,可能就是现在这个理;这样想来——不如下次与他换个新奇样式好了。   正当如此思量着,李终南也醒了过来,丝毫不见睡起恹恹。只见他微微靠了过来,轻轻落吻于晓舟珩唇边:“怎不多睡一会儿。”   花朝月夕,红尘深处,为谁凝伫?不过属意万里江山,最是终南。   两人接着耳鬓厮磨一阵,晓舟珩还来不及与他说些甚么之时,耳侧便传来一阵小小的叩窗声,以及几声鸽子的咕咕。   “想必是信来了。”李终南撑起了身,越过他身就要去开窗。   见李终南如此,晓舟珩一愣,他怎会知道那鸽子是传信来的?也在同一瞬,李终南伸去开窗的手停到了半空。   晓舟珩暗叹一声,却也有点想笑,只觉李终南真要分分钟在自己这里乱了阵脚,迟早要说出那句“我非李府八少”之类的话来。于是晓舟珩遂挤过身子去替李终南完成了余下动作,随后又解了鸽子脚上的环扣。拆下一看,果真是唐昶的回信。晓舟珩将方才那心思搁下,将信拿与李终南一同看了。   二人读罢,这厢又是陷入了长久且难捱的沉默里——   白字黑字赫然在目,就这朝阳初上里揭开了往事 。覃昭与陶白钱庄交好,并非是坊间谣传的那般是李韫琋与覃昭如何如何,即便是有,不过应该是后来之事。真正愿意往来的缘由,还是出于祝离忧罢了。   虽晓舟珩知晓陶白钱庄的前身便是祝氏钱庄,但确实不知祝氏钱庄背后居然是穆王府。更巧合的是祝氏一门的衰败也是始于瑞和二年。   唐昶在信中又交代了些祝氏曾帮老穆王做过的那些事,例如如何暗度陈仓,如何偷梁换柱等等,现到了穆王覃昭,就轮到了祝离忧来做这些事。   在结尾之处唐昶还非常贴心地标上一点:祝离忧其实早在杨府灭门案之前的几年,就在自行调查自己祖上与穆王府之间的那些交易了。显而易见,祝离忧自觉祝氏钱庄没了绝对与穆王府有甚么直接干系。   而且,祝离忧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数年前不知了去向,也不知是否尚在人世。   其余的皆不重要,唯独这个时间点,不就是二十年前,鬼外子开始犯案……再联想到七月的杨府灭门,以及那时覃昭与祝离忧的恶交,甚至到最后沦为堂而皇之的嘲讽。   莫不是祝离忧发现了导致家门悲剧的直接证据?   但是这些能成为祝离忧对覃昭起杀心的理由吗?   李韫琋又在这其中推了几分波助了几分澜?   不过能肯定的一点是,李韫琋绝对是利用了祝离忧绕的这么一大圈。   “走罢恕汀。”李终南回神过来,抬手一抚晓舟珩的鬓发,“与其这样僵持着,不如直接去问问佩芷,甚么都会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鸿飞冥冥:大雁飞向远空。比喻远走避祸   及锋而试:乘可行之际而行。   一夫得情,千室鸣弦:指一个当权者能体恤民心,百姓们就能生活安乐。 出 处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童恢传赞》。   庸中皦皦:yōng zhōng jiǎo jiǎo,意思是常人中显得才能特出者,犹言出类拔萃。   瑞和年的这个时间点曾于第五章楼北吟口中,十八章沈昃二人处提及。 第52章   待晓舟珩与李终南平复了半响心情,收拾妥当,食过早膳后就准备去寻李韫琋,向下人打听一番后知晓昨夜他归府极晚,可能还尚未醒来。   再一打听,才知李韫琋昨日是去了穆王府,回来的半道上让人马停了,也不知去做了甚么。   站在庭院中的二人又是等了好些时候,依旧不见通报。   也不知是否为二人错觉,好似这陶白钱庄自丧事之后,庄内的下人是愈发是少了起来。   眼下,二人能想清楚的是,祝氏与穆王府长达数十年的合作一定出了甚么差错,因而才会导致失去靠山后的祝氏一族,有了自瑞和二年后的日渐式微。最后实在走投无路之际,只得让脱离李氏的李韫琋接了手,将百年家业拱手相让 ,改头换面,就此易主。   沦为傍人篱壁的祝离忧会恨李韫琋么?人心这种物什,晓舟珩不敢管窥蠡测*。   而究竟是甚么差错能导致祝氏成了弃子呢?   晓舟珩摸着了点门道,加之看完信后,李终南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提及了杨氏的发家时间,这样下来,晓舟珩自觉这个解释很有可能是镇江丹徒的杨氏。   虽然,晓舟珩当下没有一点证据。   攀桂片云,梧叶秋色,近日疏于打理的花草早早都沾上了那么一点冬色。   “我觉得,之所以这前后你我理不顺,即便得了你友人的信,还是模糊的原因在于,你我忽略了一人。”李终南突然这样说来,他一停,又兀自笑了起来,“真是……过于狡猾了。”   晓舟珩忽然间也明白李终南所指为何事何人,一时间居然是有些不能相信:“果真是如此吗?”   “嗯。”李终南点头,“我还需下山一趟,你若不放心,可再与你那个友人书信一封。”   晓舟珩应下,目送着李终南瘦削的背影离开自己视线,他盯着那消失的方向细瞧了一会儿,又是叹了口气,心下道:李终南啊李终南,就因为信鸽暴露了自己身份,真是太亏了。   能知晓那信鸽用途的,无非三类人。我究竟是该疑心你是同我一般的朝廷命官,还是该猜你是公笔吏,还是你本就是……那个我要找的异族细作呢?   李府八少爷是假身份不错,李终南的原名应该是阿蒙,那次霍栖迟所言的甚么北边,再加上之前自己当李终南揶揄自己时的山中故居,晓舟珩已经是有几份猜测。   这也解释了为何二人尚在李府之时,李终南要以镇纸栽赃引自己入局——让自己惹上嫌疑,集了李府中众人的视线,若自己真是公笔吏,那一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确实不能将李府的信息传出去;二来,可能李终南是怕自己发现他造的这份假,只有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才能安心;三来,李终南的最终目的很有可能是在李府,限制住自己也算是维护了李府的安稳。   李终南在李府里要做些甚么?   既然他要在李府为何还会答应来陶白钱庄的请求?   他究竟在布甚么局,下得又是哪盘棋?   那得了他真心的自己,又在他那处算甚么呢?   真希望在谜底揭晓之前 ,李终南能亲口告诉他,而不是留晓舟珩一人在此处瞎猜,晓舟珩缓缓摊开手心,只见其中有一张被汗浸湿的纸条,字迹都不甚清楚,那是唐昶今晨那封信中的夹带,上面是有关李终南的一切。   所谓的那些真相,自己真的能承得住么?   晓舟珩决计还是不看了,在李终南回来之前,自己再理理思路,希望还能想出甚么关于祝离忧炸山的线索。于是晓舟珩在那纸条收好,正欲回房,眼前却见了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韩铁衣。   他拦在晓舟珩面前,脸上是少见的严肃,更多的,则是马首西风里的残留下的那点雁影斜阳。   “晓恕汀,你们找他,要问他甚么?”   “东叱?”晓舟珩没有料得韩铁衣有这样一问,也是头次见到如此阴郁难消的他来,可转念想到昨日晚归或是未归的二人,心下立马明了个三四分。   “他乃琨玉秋霜*之辈,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韩铁衣的双眼并不能直视晓舟珩,他的目光越过晓舟珩的玉冠落向他身后的池塘里,“那种舌端月旦,信不得的。”   “东叱,这里面曲曲折折,你着实是插足不能。”晓舟珩略微一瞟头顶的一榻白云,想着委婉措辞,“你本未在局中,若是就此打住,还尚有脱身余地。”   好久,韩铁衣都不再言语,也不知他是在犹豫,还是无力再置一言。   晓舟珩自觉自己其实本就与韩铁衣没甚么两样 ,他却是更为不劣方头的那个,这厢也只能低叹一声,在绕过韩铁衣身侧之时 ,只听那人道:“恕汀,你尚有八少爷,我若是这样一走了之,他怎么办?”   韩铁衣话音甫落,晓舟珩脚下一停,却没有回头:“东叱,若这番代价是你之性命……你该如何?”   那头韩铁衣开口说了一句,晓舟珩只觉两耳响彻亭下流澌,越鸟啼鸣,有甚么在斯须间云飞烟灭,又显了存亡不测的征候来——   “也罢,韩某知晓自己乃剑头一吷*,若真以命能护得他之周全,自然慨从。”   ……   待晓舟珩走远,韩铁衣又去了李韫琋那处,院外无人候着,木槿花瓣已是掩了厚厚一层。挂在枝头的鹦鹉灼灼正在笼中理着翠羽,食水尚满,似乎根本不曾察觉韩铁衣的到来,以及依附在他身上的的那份萎靡不振。   韩铁衣盯了那鹦鹉半响,还是选择亲自去看看李韫琋。他刚一进门,就见他正神色凝重地坐在桌前,还未来得及束发,衣服也只着了单的。韩铁衣自觉面上发燥,失礼万分,方要往外走去,只听李韫琋一抬手中之物 ,声音干且发着涩:“你这是从何处来的?”   韩铁衣看清了那指节大小的物什,想了好一阵,见李韫琋脸色十分不好,怕他误会自己个摸包儿的,这厢连忙解释道:“在昨日的穆王府,也不知是何人的,我昨日不能发声,也就,也就……”   不待韩铁衣说完,李韫琋整个身子便抖了起来,周遭云屏褪色,但见五箫声断,凤楼空矣,哪里还见得昔日里半分的玲珑玉与锦绣窟?   “东叱啊,若要说我昨夜我不动凡心,那是假的。”李韫琋笑着起了身,可还是在发着颤,眼底那一点人间正逐渐土崩瓦解,须臾间便化作了虚无,“我也是个俗人,也妄想焚香清坐,化作玉天仙燕,慕得枕山栖谷*,可惜……”   可惜木槿早开败,郎君……已来迟……   似乎昨宵的酒懒扶头,愁花人问皆成了浮光掠影,甚么乾坤表里,江汉西东皆为人间笑谈。韩铁衣惊恐万状,忙快步走至李韫琋面前,为他敞开了怀。   李韫琋呼吸不匀,急乱交错,费力地抬首看向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韩铁衣。李韫琋那双好看的眸子半张半阖,俨然是红着了:“奈何积重难返,你我命数已定,早已是回天乏术。”   ……   晓舟珩不过等了半日,壶中茶水添了那么个五六次,李终南就回来了。   他来不及润润唇,进门直接先将晓舟珩那么拥了一会儿后,才坐在桌边坐定——   “渺渺是一年前穆王进京时带回的女子。”李终南眉淡秋山,不掩焦虑,“你当是为何?”   晓舟珩自觉肯定并非是什么好事,于是只得耐心蹙眉听着他余下之言。   “覃昭许久不得进京,就这样一次,他去了京城教坊司,那日在摆生春宴,就是吃一天长席,喝一天花酒等等,混天黑日地过那么一天。也是在那日,覃昭遇见了渺渺。当时的渺渺是还是康郡公的身侧人。”李终南顿了一顿,手指敲了敲茶盅,声音更低了些,“恕汀,可那皆不是甚么重点。”   “说是覃昭对那渺渺一见钟情,爱极了那风骚细腰,也许是应了当日那气氛,覃昭那么一提,康郡公就松了口,当场就把渺渺认了义女,送给了覃昭,你可知康郡公是何许人也?”   “……是我误会他了,佩芷,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错了,全错了!此言入耳,晓舟珩好似高山坠足,大海翻船,背后一阵恶寒贴肤袭来。   康郡公这个名号自己怎能不知?这三字背后那人的名字,那个让关逡枫夜里叹息不止的源头,晓舟珩在官职在身的这些时日里,一刻不能忘,亦不敢忘。   他怕那铮铮佼佼之人祸乱朝纲,他惧那锋芒毕露之人毁了我朝百年基业,他恐那贸首之雠*之人一出手又将五年前的朝堂动荡在上演一番。   正巧一阵风探入屋中,推开了未关好的门窗 ,那像是一记卯足了劲儿的巴掌,狠狠扇在晓舟珩的脸上,此刻的他胸腔内鼓噪不停,这厢托茶盅的手也是不稳了。   晓舟珩与那面的李终南眼神一对,难遮对方眼中惭怖,一室瞬时风尘静息,二人又几乎是同时的脱口而出:“祝离忧想杀的本就是渺渺!”   作者有话要说:管窥蠡测:guǎn kuī lí cè,指人对事物的观察和了解很狭窄,很片面。   琨玉秋霜:指坚贞劲烈的品质,出自《后汉书》。   剑头一吷:奸 tóu yī xuè,汉语成语,比喻言论无足轻重。出自《庄子·则阳》。   枕山栖谷:比喻隐居生活。   贸首之雠:mào shǒu zhī chóu,解释是形容仇恨极深,乃欲谋取对方的头颅才甘心。   此章晓舟珩内心独白解释了二十九章晓舟珩的疑问(当时他只是怀疑李终南假身份,并未证实),以及五十一章为何晓舟珩自觉李终南在他这处乱了阵脚。 第53章   康郡公不是别人,正是钟不归。   那是先帝封的称号,轮到新帝覃晔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是了,渺渺是钟不归派来监视穆王的眼线。”李终南罕见地抱臂于胸,“有些出乎意料。”   “终南,你说得不错,确实要去问问琋甫才好。”晓舟珩沉吟了片刻,起了身,向李终南伸出手去,“戏做完了,咱们自然也该登场了。”   深秋时节,天越发黑的早了,这一股不详征兆咬着晓舟珩骨髓紧紧不放,他就在这么倏然间敬佩起了这位号称富埒琋甫李佩芷的李大当家,不,应该说还有那位祝二当家。   真是难为沉潜刚克*的两人此番忍尤含垢*。   二人去往之前李终南去过的那个迎客厅,可惜没有人在,灯俱是黑着的,四周除了虫鸣外也听不见任何除那之外的声音,夕晖渐沉,暮云抹匀了西边的半面天际,那头顿时就有了好些衰飒悲风,怆然秋景的意味。   晓舟珩略略往外一探,却是看到了急匆匆背着行囊的画屏。见她似要出府,晓舟珩忙上前拦住一问:“画屏,李大当家在何处。”   画屏瑟缩一下,斜乜着眼:“在房内,今日还未见大当家出来。”   晓舟珩还未应声,只听身侧李终南问道:“你背着家什是去做甚么,这庄里的人都去何处了?”   “李大当家还了卖身契,散了下人。”李终南的声音中参着的是少见的严寒,画屏估计也是吓到了。   “甚么?”晓舟珩来不及细想,旋即就被李终南拉着走了。   李终南步伐很快,晓舟珩差点要赶不上他,好几次都被拽了个趔趄,晓舟珩能看出,他是真的有些慌了。待二人来至木槿叠成堆的小院门口,只见眼前的门是半闭着的,门口的鹦鹉说了那么几句人语,不过晓舟珩没能听清。   倚着门的韩铁衣见到来者,眼皮勉强抬了抬,面无表情地往里让了让。   李韫琋端坐在房内,案前有四个小瓷碗,他抬手揭了青瓷盏盖,正翘着小指从中用小勺将茶末舀出,分到那四个碗中。他听见进门声响,眼皮未抬一下,只是浅浅勾了勾嘴角:“你们都知道了?”   晓舟珩与李终南径自落座于他对面,沉默半响 ,二人盯着李韫琋在那处摆弄着——此刻的李韫琋是常州最胜的乳-妖,而那边望他出神的韩铁衣,则是这常州最懂他的甘草癖。   “东叱,水约莫是沸了,你且去看看。”   韩铁衣不情不愿地撤了目光,又不放心地又打量了一番众人,这才慢吞吞移了步子。   待韩铁衣出去了,李终南冲晓舟珩使了个眼色,晓舟珩清了清嗓子:“关于今日庄上厄事,小生倒是看出了几分玄机——只是不知该从祝二当家身患重疾开始说起,还是祝氏钱庄衰微谈起?”   “阿忧。”李韫琋双瞳涣散,不温不火道,“阿忧真的为祝氏做了很多……”   “祝氏钱庄一直依靠的都是穆王府,奈何二十年前有了镇江杨氏的插足,穆王权衡利弊之下选择了后者。”晓舟珩道,“只不过,小生不大明白,为何穆王府弃了祝氏?两方共存了数代,怎就突然撕破脸皮?”   “并非是撕破脸皮,只是单纯发觉了更有利的一方罢了。”李韫琋一垂眼,“杨埭山二十年前,当然这都是阿忧同我讲的,拿到了李氏的把柄。其实也算不上把柄,姑且是二者的相互牵制,但他惧怕李氏寻他麻烦,就投靠了穆王。而穆王知晓那把柄终将有一天会要了李氏全族的命。”   “把柄?甚么……”   “阿忧一直在查,不过这些年也只有个大概头绪罢了。”那边回来的韩铁衣将沸水入碗,有几滴溅落了出来,他伸左臂挡了挡,“这个跟把柄极有可能与瑞和三年的那几件惨案有关。”   听李韫琋这样一说,三人更是瞠目结舌,李韫琋只当是看不见:“嗯,事实确实如此,不过具体如何,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李终南道:“所以你设计此局,就是由于穆王要对李府下手了?”   “嗯。”李韫琋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而且,阿忧昏过去的时日越发多了起来。”   晓舟珩点点头:“容小生继续,虽小生不知具体那牵制之物为何,但想必琋甫是发觉了他们动作,没得办法才以镇守庄内为由,引我们入局,自然也是为了引穆王入局——这个局便是庄内祸事——”   “先是应了八少爷的猜测,祝二当家很有可能身体有异,这才发觉了他购入药材的方式。顺藤摸瓜知晓了祝二当家实验火-药导致了鱼尸体残缺,将鱼块运下山去,混入鱼市;为制毒剂将园内花都拔了,加在道人制作的辟邪囊中;为掩两个小厮的炸伤,还让他们真的摔断了腿,不过……”晓舟珩顿了顿,“不过祝二当家并不是为了隐瞒这些罢,他知晓我们能查得到。”   “嗯。”这厢茶也斟上了,李韫琋缓缓将茶碗推至李晓二人面前。   “万事具备,在宴请那日当晚,祝二当家先去后山埋好火蒺藜,等着穆王上门。至于为何如此笃定穆王会来,恕小生妄测之罪,依照穆王的脾性,定是琋甫先前拒绝他了多次,又让人放出消息说那晚在接待他人,依照穆王的脾气怎会允得?自然会登门兴师问罪;顺带看看这庄上究竟有没有厄事。”   “穆王的大张挞伐并非是出于被看低是如何,诚然有,不过更多的则是怕你或是祝二当家与我们通甚么信。之所以小生有此番猜测,完全是由于穆王七月初就对祝二当家态度有失这件事上。”晓舟珩紧紧盯着李韫琋惨白的脸,“想必祝二当家自那时起就知道了些甚么,或是那证据就在祝二当家手上!”   “这就解释了为何那晚穆王为何必须要来府上,他不能确定能让李氏永生永世不能翻身的证据到底是在你身上,还是在祝二当家的身上,那证据是从镇江杨府来的吧。”   李韫琋笑了笑,手指依旧搭在自沏的那茶碗边沿:“绝艳余采,果真是名不虚传。”   “渺渺那日腹痛并非是甚么巧合,她本身体虚,触了有毒剂的酒壶后,自然引得腹痛。腹痛难忍之下才去了雪隐,又因为祝二当家之前实验炸山,故意将那雪隐淹了,所以渺渺不得已才去了后山之处。祝二当家在假山之后,当渺渺过来之时,山也要塌了,他装作护着渺渺,就一同这么去了。”   “我们听了数声类似雷鸣之音,那实际上是在庄上某处的计时罢。而渺渺,如此看来应该是钟大人的眼,为了挑拨钟大人与穆王的关系,你们就想了一计,给我们营造出一种想杀穆王未遂的假象。你也正好能顺势委身了穆王,让他放松了警惕。”   “毕竟若是康郡公死了,远在那边的钟大人首当其冲的便会怀疑穆王为了脱离自己控制,而玩儿了这么一出,如此布局,小生不得不折服。”晓舟珩接过李终南递来的茶碗,润了润口舌,不过才几钟,那茶水已是有些凉了,“其实琋甫与祝二当家绕了这么一大圈,小生倒不觉得只是为了挑拨二人关系,更多的应该是为了拖延罢,只是小生敬谢不敏*,看不清此番迁延是出于何故。”   “以上便是小生愚见。”晓舟珩遂将那茶碗搁了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李韫琋道:“确实有趣,绝艳余采有此盛名,果不虚妄。”说罢起身去那头架子上寻了两本册子递至二人面前。   “看罢。”   晓舟珩先孤疑地翻开了那本没有名录的,才扫过几行,看见李韫奕的名字后 ,便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这。”   一旁的李终南自然也看到了,眼中神色不明,唇齿间勉强挤出几字:“当真是暮夜无知*。”   “你当朝中人人皆是前庭悬鱼,处处均是弊绝风清?”李韫琋分外平静地摇头道,“没那个理的。”   “若是这本册子被他人拿了去,李氏必将完矣。”李韫琋言语淡漠,眼神一半散在空中,一半掺在茶瓯间,“阿忧知晓他自己有重病在身,又得知我要救李府,这样一来才能如此安排。若穆王与康郡公二者有了嫌隙,或者穆王自己怕他们两方生了芥蒂,必定会想方设法先应付了康郡公那边,我才好有时间将那李韫奕的账目换掉。”   夜风一紧,将窗与门皆是被推了开来,室内烛火乱摇不止。   晓舟珩又看了另外那本,也是一本看着有些年岁的账目——那是杨府的。   见晓舟珩的手抖了起来,李韫琋接着道:“穆王就是要这个,”   “你们今夜便走。”李韫琋抬首看向他们,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笑意,“我原以为能再拖几日,可惜,我也被摆了一道。”   “可是终究是众寡悬殊……”晓舟珩不知他口中的摆了一道是指甚么,但还是觉得有某处地方不大对。   “陶白钱庄风风雨雨也有十年,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李韫琋越是这般不咸不淡地搪塞几人,室内就愈发看视不明,人都遣散完了,哪里有甚么灭此朝食可言?   韩铁衣一皱眉,终于还是插进话来:“八少爷与恕汀回罢,我留下来。”   “不用。”李韫琋往韩铁衣那处看去,眼中疏星布列,拒绝得斩钉截铁。   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碰,又匆匆将那份收起,韩铁衣张了张嘴还想说些甚么,可是终究只余暗叹一声。   韩铁衣眼中的光忽而熄灭,他低下头,哑声道:“我答应过你,都听你的,既然你不留我,我也与他们一同回去罢。”   韩铁衣心下暗叹,自己与他到头来不过还是缘悭,只是怪自己过分执拗,也许有时,真的要认命的罢。   几人更是无话,一厅静寂,静得撼人心魄,恍惚中又是多了甚多纷至沓来的妥协。可真真诠释了何谓人间俯仰,悲欢何限,毫无办法之下,李晓二人只能起身作别。   “终南兄,请留步。”就在几人迈步之时,李韫琋在身后唤了那么一声,“我有些事想与你交代了。”   作者有话要说:沉潜刚克:形容深沉不露,内蕴刚强。   忍尤含垢:遭受怨谤耻辱而忍耐着。出处:《后汉书·曹世叔妻传》   敬谢不敏:恭敬地表示自己能力不足,不能够接受做某事。多作推辞做某事的婉辞。   暮夜无知:原指夜里做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后人用来比喻暗中贿赂。该成语出自《后汉书﹒杨震列传》   揭秘未完。   心疼小十与阿忧。 第54章   出了那边的晓舟珩与韩铁衣在木槿树下站定,天色暗沉,荆条将息,灼灼在笼中扑腾了几下,也没了动静。   夜风一紧,韩铁衣突然笑了几声,虽晓舟珩平日里见他没甚么正形,但此刻却自觉他那份愁绪是板上钉钉的真切,仿佛满院惨淡秋色一瞬间都凝停在他的脸上,真真映出了甚么叫做多情惟是灯前影。   韩铁衣的那从牙根迸出的笑声像是生了锈,这厢是说不出的老旧沙涩,似可分分钟入土。   正是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怅然间,没有灯,亦没得月。   似乎从刚才言语中,李韫琋已是透露了穆王知道了他的那些背后之举,但具体为何,晓舟珩着实没顾得上问,这厢也不忍心问了。   作为中立之人,李韫琋已是太过界了。   不得不承认,覃昭很是聪明,他利用自己人脉搜罗李韫奕上下疏通的证据,在以李韫琋为牵制,让李韫琋得知自家兄长深陷囹圄,但只要李韫奕得了信,稍微动作,那李韫琋必死无疑。   但李韫琋还是选了那条死路。   晓舟珩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初见李韫琋之时,那是一种甚么感受了——他正似雪中傲梅,偏甘冷淡,在冬底残年的浊世之中,铮铮肃立。   可惜,这一株寒客,却是等不到下雪那日了。   晓舟珩胸中蓦地绞痛,浑身颤抖难立,他是真的没能想到,这背后牵扯的竟是这样一遭一串之事,而且竟然是样样有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贯穿了二十年:鬼外子旧案,穆王府,祝氏钱庄,杨氏灭门……若他能做些甚么就好了,可惜他并非天人,无权无势,逆不得命,只能在地上弓腰匍匐。   内不堪,是飘摇风雨,沧骸横流;外动荡,是肉薄骨并*,四起狼烟,此国此朝,如何立得?   他一介书生,不过三尺微命,该如何,该如何……阻了这国将亡矣的前兆?   ……   月沉孤零,烟收湘渚,魂断朝开暮落。   这边房中的余下二人,还是李韫琋先破了这不合时宜的寂然。   他见李终南眼前的碗已是尽了,这厢不由一笑:“终南兄终于愿意尝尝我的常州不夜侯了?”   只怕是,日后都喝不上了,李终南心下这样想来,却舍不得说出口,因而只能道,“这般死不旋踵,如此助六哥……”   “手足之间,何须计较这些?”李韫琋似乎不觉自己难逃此劫,还是秉承了一贯的安之若素。   “你究竟是何人?”李终南还未应声,李韫琋就提了一句别的。   李终南看向对面之人,微微一笑,不作答。   李韫琋见他缄默以对,也不再强求,毕竟自己心中早在五年前便有了答案,因而眼眸重新垂了下去:“只求你回了李府,切莫让六哥再难。”   听闻此言,李终南似乎不能领悟其中含义,略一侧头:“佩芷何来再难一说?”   “他曾允了两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可惜这两样承诺相悖,他谁也不便反悔,故事在两难。”李韫琋低声一叹,指尖触了触另一只手曾戴玉扳指而留下的浅痕,虽然那痕迹早已不在,“你若再将那事一提,势必是让他失信于那两人。”   “佩芷可是知道我是来查何事?”   “呵,自从我偶然听闻那事后,我就料定不出一日你定会回府,蛰伏五年,着实不易。”李韫琋抬手将一缕发丝别至耳后,眼神不由飘向门外,却没瞧见那个身影。   “过誉不当,佩芷着实言重。”   “你是他亲手所教,自然配得上此等夸赞,不过你确实猜得不错,你所寻之物确实在李韫奕手上,不过并不能助你破局。”李韫琋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还有一部分就在方才绝艳先生拿出去的那杨府账目里。”   李终南眼中一暗,情绪稠密难解:“二十年前的鬼外子一案与五年前那事,真的有干系?”   “嗯,不过具体为何,我来不及细看,也许还差些甚么,这也无从知晓。”   李终南有些震惊,李韫琋连自己是敌是友都不晓得,居然能告知这些与他。   “我且再问你一句,那位绝艳余采。”李韫琋扬了扬下颚,眼神中带着三分戏谑,七分试探,“可也是你的一步棋?”   李终南欣然一笑,却又有了那么一点自嘲的意味在其中:“不尽然,他是变数。”   ……   待李终南也转身离去,真真只剩下了李韫琋一人,希望,他们快些回李府告诉那个自身都难保,还妄想救旁人于水火的李韫奕罢。   所以当时祝离忧来告知自己,他放在覃昭身边的眼发觉李韫奕的行贿证据之时,李韫琋并不觉得惊讶,自家六哥向来心软,察觉到朝中的诡异风云后,竟然想着是为自家那几个弟弟妹妹留一条生路。   而李韫琋开钱庄这些年,李韫奕的帐是没有一次从这里走过,为的就是不留下个话柄,李韫奕,想还自己一个完完全全,清清白白的李佩芷。   可是,这条安堵如故*的线,李韫琋还是毅然决然地跨了过去。   李韫奕不敢明面上与李闫卿据理力争,只好选择私下做这件事,上下疏通,在各派之间都有了退路。若李闫卿知晓此事,估计会如当年自己离家那般,怒不可遏罢。   六哥,对不住,十弟能做的,也就只剩这些了。   当年自己誓死要与李府脱离干系,唯一支持自己的,也只有六哥与基本没有留下印象的八哥了——六哥给了自己钱,八哥为自己除了骨。   于是他就在那青天白日里,被李闫卿逐出了府,顺便在家谱上也除去了名。   李韫琋倒也不觉得怎样,毕竟自己毫无入仕之念,早便想挣脱了那牢笼,不愿日日髀肉复生。正当他思索着去往何处时,马车骤然一停,李韫琋手中的清茶滲了满襟,他尚来不及室怒市色,便听见车外传来清脆且坚毅的声音:“可是李公子的马车?在下常州祝氏祝离忧,今日一拦,是有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好生搞笑,李韫琋将帘子那么一挑,探出身来想看看是哪个不曾反躬自省的莽夫,哪知却对上了一双虚怀若谷的眼。   那少年年纪似与自己相仿,有礼有节,虽在求自己,但半分不见一丝求全。   “我为何要帮你?”十五岁的李韫琋妄自尊大,不敬鬼神,却被跪在马车之前叩首的少年矬了一分锐气。   “早闻江宁金陵李氏十少爷见经识经,四清六活,在下早已仰慕多时。”那少年依旧以额触地,血肉模糊,不停一刻,“祝某大志未成,家业未复,奸人未除,不忍半道拱手……”   “罢了,你这样看着我晕,不要如此了,随你去就是。”见那少年如此做派,或许是那日阳光过于刺目,李韫琋只觉伤口又发起痒来,只得敷衍地一摆手,“不过提前说好,我李佩芷从来听不得别人使唤,我只能做你的大当家。”   “自然自然,多谢李公子!”祝离忧来不及起身,笑得灿若朝阳,竟是忘了额上的血口子。   于是便有了闻名遐迩的陶白钱庄。   之后顺理成章的也有了那名恶名占尽,锱铢必较的富埒琋甫李佩芷。   十年后的李韫琋目瞳一缩,从怀中掏出了些甚么,手中一搓,便仍到自己面前,耳边又是那日祝离忧的熟悉的温柔声线:“佩芷,我已是枯木朽株,无力回天,我愿献我余下残年,保全你想要守护的那些,以报知遇之恩……”   “……我弟弟在穆王府,你可以用他。”   “舍命酬知己,生死……应相符……此应永诀,泉路交期……”祝离忧那晚在红灯笼的火光下笑得那样好看,正如十年前的那个得了自己应允的少年,“……佩芷,黄泉路上,容我先行一步。”   火瞬时便沿着墙角燃了起来,这房中皆是南地上等木料,不过半盏茶的时刻,自己也会被火海吞没。   也不知,自己被烧死与那日阿忧被砸死,哪种更痛些。   李韫琋一调坐姿,又是看了看桌上那小盒,闷声笑了笑,重新捧了茶碗在手,心下道:只消一会儿,忍忍便是解脱,就算覃昭那个狗人现在见了火光再赶来,见到的也不过是一具焦尸罢了。而那时候的三人,估计早已是出了城,在赶回金陵路上了。   浓烟很快就盈满了大半厅,李韫琋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眼角淌下泪来,也不知是被熏到,还是内心真的遭不住这些了——这些年自己赚得金山银山,然而通衢广陌*,普天之下却没有一自己能买来的道,真是可笑至极。   自己以钱为诱,害了那么多人,若自己就这么烧死了,是不是后世便能少骂自己几句,然后扣上个自食恶果的名来,还是说,依旧是罪不容诛?   李韫琋猜不到,不过终究还是有些好奇,以后若有人在自己墓前说道说道两句也好,不过……覃昭会让自己有坟冢么?   事已至此,自己还是亏欠了一颗人心——东叱啊,对不住,对不住。   你万万不可回头,亦不要想着与我报仇,往后愿你能寻得鹪鹩一枝*,高柳青风,言笑无厌,授室征兰,安度余生。   这是真的。   我李佩芷的真心,你可曾看到过么?   ……   韩东叱,你可知,我也想与你喝茶。   作者有话要说:安堵如故:形容像原来一样相安无事。   通衢广陌:tōng qú guǎng mò 四通八达的宽广大路。   鹪鹩一枝:交 撩 yī zhī 比喻一个安身之处。   韩铁衣邀李韫琋喝茶于第四十一章末提到,但是李韫琋一直没能答应他。 第55章   人语西风,冥山欲收,天澹星稀,晓莺残月里,恰遇凄凉时候。   就在晓舟珩与韩铁衣都被这生离死别的气氛扼到喘不过气来之时,李终南来至他们二人面前。   他那双深长眼眸中尘烟俱散,有些荒芜:“佩芷让我与你带一句话。”   “甚么?”韩铁衣眉间漫着不可消去的悲凉,声音残破不堪。   李终南亦觉得自己残忍无比,好似在做那个刽子手,当面宣判他的死期,不仅要斩下他的首来示众,还要连带着剖开他的心来供人妄议:“他……让你带灼灼走。”   韩铁衣愣了一阵,像是被人钉在了这片尘网牵缠之上,他终归还是往后瞧了瞧那漆黑的门里,似隐约还能窥见一角红衣,麻木地点了点头。   他迫近那树边,略一伸手就勾到了那红木鸟笼,有了这一突如其来的颠簸,灼灼惊慌不已,在笼中扑扇着翅膀——那日韩铁衣邀李韫琋喝茶之时,他自然是拒绝了,好像还有些生气,最后只是允韩铁衣帮他换了鸟食。   “家什是收拾不得了,我去取剑,即刻便走,不能耽搁。”说罢李终南安置好了眼中心头的云冻江梅,一个闪身就去到了自己庄上住处。   不出一会儿也就回了来,还为晓舟珩多带了一件外袍,为他披了上。   “东叱兄?”二人回看向韩铁衣,只见他还傻抱着那鸟笼,灰色眼眸中的抑郁早已结了网。   “啊。”韩铁衣回过神来,像是苍老了十余岁,“走罢,我没甚么要带走的,除了……”   李终南别有深意地一扫韩铁衣,这厢三人便急匆匆下了山。   在陶白钱庄住这些时日里,上上下下数十次,每次晓舟珩都觉苦不堪言,尤其自从发现腰不好了以后,还让李终南背过自己几次。   但今夜,尤其这石阶却是尤其短。   李终南锁眉,韩铁衣不语,晓舟珩喟然,此去断绝,人人俱是四分五裂。   就当几人下到最末的一阶时,只听耳后一阵轰隆巨响,回首处但见赤腾火焰,毒焰冲空,浓烟布野。   “韩某身为我朝男儿,堂堂汉子,着实做不得腲脓血*。”见此情形,韩铁衣瞬间将脚收了回来,反放在倒数第二阶之上,这厢顺势将鸟笼递与晓舟珩怀中,低声叮咛道,“恕汀,一天三顿食,两次水,矜贵雀儿,勿要忘了。”话语既落,只见他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过身,就往火光中奔去。   “韩东叱!”晓舟珩见他要回那大火之处,转头嘶吼一声,就去抓韩铁衣,“使不得!韩铁衣你给我回来!”   晓舟珩还未抓住,韩铁衣便消失不见,而自己也被李终南一把摁住后颈,提着往前走。   “李终南!你放手!东叱留不得,留下便是死。”晓舟珩心中那一点自持终觉还是炸裂开来,他如街边市侩般声嘶力竭。   “那也是……他自己选的。”   “不妥!不妥!起码让我与他告别一声。”也不知李终南纤细的手腕怎样生出的这样一股力,“李终南!”   李终南依旧没有放手,任由晓舟珩一人哀哀欲绝,歇斯底里:“李终南你放开!东叱是我之挚友,我不能让他去送死!”   “恕汀,恕汀。”晓舟珩自觉身边那人音色微变,艰难瞥眼望去,李终南竟是红了眼眶,“别回头,当我……求你。”   就在晓舟珩怔愣间,已经是被李终南踉踉跄跄拖着走了好些步子:“李终南,你说甚么?”   “他……本就没想着要走,你可知他成为疾斗铁父韩东叱之前,他乃何人?”   晓舟珩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李终南在说些甚么:“你……”   “数十年前,从北边来了一名年轻人,他接了铸剑山庄的拜名帖后,在青绮录上留了名。”李终南见晓舟珩不使蛮力了,手也撤了去,在方才后颈之处抚了抚,“那人可谓是神勇不凡,所持双斧独行,虽最终败在了铸剑少主手下,但还是一战成名……随后说是入了军籍。这些年过去了,我见到他第一眼时,还是认得了。”   那年他叫嘶风翻月韩铁衣。   人在斧在的嘶风翻月韩铁衣。   原来,有些人从头到尾,都不曾变过。   来时满眼尽是红叶青山,走时血染淄梁,自是行云难定。   其实在邀他们几人来钱庄之时,李韫琋就料定他有此番结果么?   “不对,终南!”一念掠过,晓舟珩乍然间明了方才在李韫琋房中,自觉的那份别扭为何物了,“我且问你,为何那日不是穆王去倒酒了?”   “佩芷估计说的算计就是这个罢,穆王的将计就计?还是……”李终南犹豫道,“那日……”   晓舟珩两耳嗡鸣作响,自己怎么能被如此牵引着入了这般圈套内!他与李终南何尝不是被算计了!两人又是目光相交,不由一同道:“画屏!”   可二人来不及惊讶与后怕,李终南忽地伸臂一挡,将晓舟珩护在身后,目光一沉,一扫暗沉夜幕中的四周,缓缓从剑匣中拔 -出了剑。   “恕汀,有杀气。”   ……   果真不过须臾,烘烘火起,烈烈烟生间,焦糊之味扑面,陶白钱庄俨然是是无间地狱。   韩铁衣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地踏入了那片回禄之灾*里。   “这他娘的……咳咳。”韩铁衣将放在某处的双斧一取,烟气入了喉,咳嗽了两声,眼睛迷得也逐渐看不清了,抬脚迈过一处倒下燃烧着的木梁,“佩芷,你别怕,我来了,我来了。”   一片红光中,端坐于堂中的李韫琋一抬眼,见了那昂藏隐天的男人立于门外,启唇嗔道:“你怎就回来了。”   韩铁衣笑得坦然,那一点惆怅不得在见到那人无恙后就遁逃而去:“我要与你同葬。”   “痴心妄想。”李韫琋仰首大笑一声,手从已经发烫的木椅上撤下,“我这种恶人,死后必会是食肉寝皮*,哪里来的茔地?”   韩铁衣走至李韫琋面前,微微俯下身子,抬手抚上李韫琋的脸,他的手安心至极,有长年持斧磨出的厚茧,与周遭的神焦鬼烂可谓是万枘圆凿*:“我以骨为低,以筋肉为壁,做你的四块半*,如此一来,这一世你是逃脱不能了。”   “甚好。”李韫琋任由韩铁衣把玩自己鬓边青丝,一偏头,露出一排贝齿,“东叱,我也没想着要逃。”   黑烟更浓,余下房梁也似有不稳,摇摇欲坠,韩铁衣单手将李韫琋一把揽过,这厢就往里屋走去,脚一踹,那雕花窗便落了一半去。   韩铁衣小心护着李韫琋从那空隙中挤身而过,只听怀中人道:“东叱,咳咳,你可知那窗有多贵么?”   “贵?”韩铁衣笑了一声就收了,只因他觉得李韫琋喑哑,喉咙定是被熏坏了, “佩芷啊佩芷,你都要把这钱庄烧了,还与我讲起这来。”   “可不,我烧是我烧,我自个儿乐意;你毁是你毁,你自然要负责。”李韫琋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眶,“怎么你不愿意?不过区区三百贯,你就舍不得了?”   “我的仙女。”韩铁衣忍俊不禁,终于是寻到了那边灶房台上的碗,随即新打了一份水送至李韫琋唇边,“这世上我就只是舍不得你。”   李韫琋忙接了碗喝下水,掩了那份不自然,以及他那通红的耳根。   “这下山之路出过那一条,可还有他处?”韩铁衣道,“我怕有人正在赶来,虽说阿蒙与恕汀选的那条,但终归还是能脱身,也算给你我二人一些时间。”   李韫琋手微微一停:“你知他不是李府八少爷?”   “嗯,他是江山玉医李贤槻的徒儿,曾有几面之缘,不过他们也过分相像了。”韩铁衣接过李韫琋手中的碗,将剩余的水仰头喝下,“当年与铸剑少主不打不相识,被他伤后我在铸剑山庄住过几日,那几天,便是得了江山玉医的医治。当年阿蒙还分外青涩,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   水饮毕,那头火势已是难控,二人便忙寻了另一条山路,那道没得石阶,分外难行。   四周黑黝一片,杂树蔽目,似要挡二人住去路,李韫琋眼前模模糊糊,不甚清楚,这厢便问:“你之双斧如何?”   “青绮录可曾听得么,我曾留名于那之上,自然是拿得出手。”韩铁衣道,“就算不如何也不会教他人伤了你。”   “你还真是……”李韫琋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能适应韩铁衣张口闭口的肉麻之言,这厢嘴角一扬,“只怕是陶白钱庄构造如何,覃昭那个狗贼已是摸得清了,还有劳东叱杀开一条血路来。”   自二人刚来到这后面,便感受到面前压迫而来的不详——动作也真够快的,那个画屏还真是忠心耿耿,李韫琋自嘲一下,连自己也有被人心蒙蔽的时候。   “自然。”韩铁衣将袖口翻上,扭头冲李韫琋笑了笑,“若我赢了,可得佩芷一吻么。”   “韩……东叱!”   听着李韫琋这一声娇斥,韩铁衣又是大笑两声,一左一右将双斧拿稳了:“嘶风与翻月甚久不得饮血,好生寂寞,韩某亦是有些个饥渴难耐。美人想看韩某杀人造业,清五方浊世,自然不能让美人失望。”   李韫琋一眯眼,夜风欺竹间,那转过身去直面那些鬼怪恶徒的,是他眼中那位最俊的儿郎。   作者有话要说:腲脓血:痴肥无用。犹脓包。   回禄之灾:火灾。   食肉寝皮:割他的肉吃,剥他的皮睡。形容对敌人的深仇大恨。出自《春秋左传·襄公二十一年》。   万枘圆凿:方枘装不进圆凿。比喻格格不入,不能相合。   四块半:棺材。   开了防盗,最好还是不要跳着看,要不然真的看不懂啊。 第56章   韩铁衣一时间不能判断来者是何人,心下自觉是穆王府派来的护院与杀手。这下也不再犹豫,全心迎战。   春恼秋悲,那堪几番风雨,又轮几番霜雪,自笑人如许。   他占据高地,也不知是穆王下的幌子还是如何,那些人畏他那双斧,有几个大胆的,还未近到身侧,已是刀丢手断,跌下山去,余下之人畏畏缩缩,惊惧之下自然也是再不敢上前。   身后火势更大,似要挤出庭院,朝韩李二人此处冲来。   就在此时,韩铁衣耳畔突然有了呼呼风声,侧眼过去一望,风势不对,也不知怎的,钱庄那头好像甚么翻了,随着刺耳炸裂之声,一个硕大的火球就这样向这边滚来。   韩铁衣赶忙将右手空出,向后急退几步,一把将李韫琋扛上肩去,侧身一躲。那火球呼呼啦啦从韩铁衣身侧擦过,直直冲向那些举刀之人。   随着几声惨痛哀嚎,那些人躲避不及,纷纷着了那燃火之物的道,逃的逃,散的散。   韩李两人虽是避了那火球,但奈何山势过于崚嶒,韩铁衣就这么抱着李韫琋从山上滚了下去,幸亏有细枝挡着,碍于幽邃险仄,韩铁衣用斧一勾,二人便卡到山间。   “你伤到没有?”韩铁衣喘息声有些重。   “不曾。”李韫琋摇头,眼睛四处瞟了瞟,突然用手一指:“那边,东叱,那边有个小屋。”   韩铁衣顺着那方向望去,也不知是否方才被火光刺了眼,目力所及即是黑漆一片,甚么都没有看见。   “我告诉你如何去。”李韫琋悄声道,“之前下人发现的,我觉得那山洞不错,就收拾收拾便成了一处容身之所。”   韩铁衣应下,就这么贴着石壁慢慢移挪过去。不出一会儿便见了那山洞,还真是翠屏千叠,并非一望易荆,可趁着夜色掩人耳目。   韩铁衣将李韫琋放下,二人迳入门内,发觉此处如昨夜农人家的小屋一般,加之今夜无妄频发,此刻却觉此处分明就是个人世小蓬莱。   “他们看见我的脸了,定不会放过你我。”李韫琋暗叹一声,点上灯,微微打扫一番便落座于桌边,“看来这下真是上不得,亦下不去了,只希望他们二人能逃出去的罢。”   韩铁衣刚将双斧搁下,正要说甚么,忽觉背后扎痛,这才发觉衣衫早已破烂,后背好似有枝刺入肉,于是道:“佩芷,我好像伤到了,这衣服我能否脱了。”   待李韫琋一抬眼,看见烛光下那个身姿壮美,且半-裸-胸-脯的男人,那颇有男子气概的躯体之上,还是窥得见几分当年在风沙战场上的马革裹尸,李韫琋的脸登时就红透了:“你……你!”   “南地之人不兴这样,是不是有点怕。”韩铁衣这样一笑,显尽了干宵侠气。   “罢了……其实世人难辩妍媸*,你不必当真……”李韫琋嗫嚅半晌,偷眼睃看,怕韩铁衣瞧见自己这般,只得掩饰似的慌忙道,“我给你上药。”   韩铁衣来不及阻止,就见李韫琋从某处翻出了药来,踱到他身后:“佩芷……”   当李韫琋看见韩铁衣后背之时,真真是愣住了。但见满眼的刀痕箭瘢*,肉叠旧伤,虬曲攀附,那肌肤好似有人用了甚么粗针劣线为了应付差事就这么糊乱缝合了去。   沉默半响,风在山洞外呼啸了两三声,待韩铁衣坐定,李韫琋这厢才艰难开口:“……这些会好么。”   “怕么?我自己来罢。”韩铁衣一侧头,“十数年矣,估计是难了。”   “不怕,你乃英雄,骁勇善战,披靡望风,比佩芷强多了。”李韫琋道,“终究还是我连累了你,对不住。”   “你说甚,你要再提,我就不高兴了。”   李韫琋将手中的药化开,闷声道:“你怨不怨我?”   “为何怨你?”韩铁衣在那头一脸诧异,“我一介莽夫,其余的不知道,我只知,若是你想要,我都会给你,命也行。”   李韫琋手一停,突然间就笑出声来:“不知怎的,你我如今被困于此,我就想起一事。早些年听闻梦公侯自以为谋-反败露,为求家眷免于死罪,夜奔数十里于皇宫,袍上结禄玄黎散了一地,沿路便是珠宝瑾瑜。再一日众人起身,以为是仙人的瑶台银阙现了形,纷纷跪之。先帝本来不知他欲谋反,晨起却听闻人人呼天喊地畏之敬之,以为梦公侯收了民心,一怒之下便赐了侯爷死罪,曝尸十日。”   这等血腥风雨之事韩铁衣自然是知晓的,于是反常的一皱眉:“莫说这个,不吉利。”   “怎么不吉利,只可惜我还未曾见过他,不知他于我比之如何。”   韩铁衣自然而然接道:“实不及你万一。”   听闻此言,李韫琋从后边来至韩铁衣面前,手上还拿着膏药:“夸口,你见过他?”   “拜李将军所赐,曾有一面之缘。”韩铁衣与李韫琋咫尺相对,对面之人眼如铜镜,里里外外一丝不差地照出了自己嗔痴戆僻*,原来自己这厢早已是无药可瘳,“不过他确实比不上你半分。我一听你的名字,便想牵你的手;你一同我讲话,我下边便是-硬-的;你若是再冲我笑笑,我便要随你去了。”   分明又是混账话,李韫琋却没有恼,只是偏了偏头,那淡漠难近的双眸中生出几缕缥缈岚烟:“若这次过不去这道劫,你会不会替我养灼灼,年年哭我祭我?”   “不会,我会与你一同死了。”韩铁衣的目光从李韫琋身上移开,垂首低语道,“有我在你身侧,你有怎会死在我前面。”   余光瞥见李韫琋身子抖了一抖,韩铁衣便重新抬起眼,目光沉沉地投向他:“我先前说过,怎敢失信,此生以肉身之躯护你,旁人岂能伤到你一分一毫?”   那人几近魔障的温柔,敲碎了那多年自持的横亘塞垣,如翰鸟缨缴*般猝不及防地再次叩开了李韫琋的心门。   这下倒是轮他不太自在,只得避开韩铁衣的炽人目光,踌躇甚久才从嘴中堪堪吐出几字:“韩东叱,你真是个呆子。”   眼瞧着烛火燃尽,昏昏欲灭间,李韫琋轻咬下唇:“我不死,你亦不能死。”   韩铁衣骤然抬眼,呆了一响,却只是在逮住了李韫琋眼意眉情间那个极好看的笑。   正是照拂了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   惝恍间,韩铁衣离了座,发狠似的将那人拥入怀中,凑去他耳根,微喘道:“佩芷,我定力不足,你若如此待我,我会以为你是应我了。”   韩铁衣上身丝缕未着,就这样紧紧-贴-着李韫琋的胸脯,那震耳欲聋的阵阵心跳,彼此都听得真切。   李韫琋浑身燥热,意动不已,遂将韩铁衣推了一推:“嗳,东叱,你先坐去床上。”   韩铁衣点了点头,坐在了床边,李韫琋在那边忙活一阵,后又将桌子移了过来,不知从何处翻出了碗碟与酒后,将自己衣袍整了整,也坐到韩铁衣一侧——   “你说,我这身像不像喜服。”   “像,自然像,佩芷说甚么就是甚么。”   李韫琋似对此回答分外满意,这厢笑着抬手去解自己领扣,除下品红外袍,递给韩铁衣,“东叱,穿这个应景些。”   “佩……芷?”韩铁衣错愕万分,颤抖着接过,只见袍上用渲染过的金丝绣满了彩凤文凰,那是自己曾在星夜里蓦然觑见的那一丝清朗。   “东叱将就下罢,虽是小了些。”李韫琋手一指房内烛火与酒杯,“花烛芳酒是有了,就是少了羔雁*与玉帛。若是六礼不全,传出去了可是说那个家俬巨万的富埒琋甫怎就一毛不拔。”   这下,韩铁衣再混也是知晓他甚么意思了,于是他用颤抖却更为坚定的语气道:“我之爱矣,荷天之休,幸及三生,唯李佩芷独殊。”   李韫琋凤眼慵开,笑语缠绵:“油嘴滑舌!”   韩铁衣笑笑,李韫琋的目挑心与让自己看得真切,于是便捉了他一双柔荑过去,低头吻了又吻:“只是对你。”   云外月,风前絮。情与恨,长如许。   红尘碧落,前生今世,佳偶难得,疏灯影供,无人知晓明日,他们二人之间 ,只余方今。   李韫琋的衣衫就退了下去,只见他两腮微红,风眼含情,削肩细腰,韩铁衣眼前一晃,如同碰上构寐之境,化作满鼻异香,李韫琋半跪在他的股上,伏上身来,双膝抵榻,服帖地陷入韩铁衣怀中,纤纤十指轻抚他昔日旧伤,低吟道:“东叱,我想与你做一夜神仙。”   二人灼热吐息交汇一处,此番无距相亲,引燃了最后的那道束缚;唇舌相接,韩铁衣用力回抱住他,吸-吮地更是动情。   千金良夜,一刻春宵,交/颈并头,星眼朦胧,雨沾云惹,躯/体/绞/缠,就此成双。   残灯未灭,余温犹在——   “……佩芷……你是隋候之珠,我乃千仞之雀,你若依我,世必笑之*。”   李韫琋腰-酥-身-颤,骨软吞麻,了不知南北:“那我……就任世人笑。”   作者有话要说:妍媸:yán chī,表示美和丑,出于《文赋》。   瘢:bān 创伤或疮疤愈合后在皮肤上留下的痕迹。   戆僻:gàng pì 愚直怪僻。   翰鸟缨缴:高飞的鸟中箭坠落。比喻速度极快。   羔雁:婚聘之物。   隋侯之珠: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出自《庄子?让王》。隋侯之珠,价值连城。倘若用它来弹射千仞之雀,则得不偿失,其功用远比不上一颗普通的弹丸。   原意是指大材小用,但是我觉得韩铁衣此处的意思应该是觉得还是有点惶恐,自觉配不上小十(不可能,你们是良配!) 第57章   围着李晓二人的那些人,从打扮上来看,是穆王府的人不假。   众人合围,却毫无攻击之意,杀气也在倏忽间散了,或者说本就未曾有甚么杀气。   李终南倍感奇怪,毕竟自觉出自穆王府的人不该如此懈怠,不知为何李终南居然感觉他们是在装样子,要故意放他们二人走,而非要拦下或是取他们性命。   当前心下自觉还是脱身要紧,便也不做他想,护着晓舟珩离了此处。   果真如李终南所料,那些人不曾追上,二人奔走至城外,也无人设防,才冒出不绝如带的先兆,也就这么没了。   李晓二人寻了一匹马,共骑而上,欲甩开身后常州府的沉月寒汀。   待上二人翻身上马,晓舟珩后心不由靠近了李终南的胸口,亦觉得诡异万分,难不成,穆王不知这账目在自个儿怀中?   绝无可能,若是如此他就不会那样逼迫李韫琋,让他出此下下策。   那这两本账目是假的不成?   亦绝无可能,李韫琋并非是等闲之辈 ,怎会有那样好骗?   那这到底是为何?晓舟珩总觉得,这件事未完。   画屏给予他们二人暗示的原因何在?若李韫琋口中的暴露是指画屏去传了消息,那她为何又要与自己和李终南提及祝离忧埋下的线索?这岂不是互相矛盾么?难不成是别处自己不曾注意过的疏漏?   堕云雾中,不由又让晓舟珩想起了玉英,在李府的一遭,哪里来得巧合一说,不过皆是人为拼凑,因而这厢晓舟珩觉得分外不详。   这两件事,也太过相像了,似总有局中人推着事件往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着,最后无法斡旋。但若问及为何有此结论,这回又该如何辨伪去妄,晓舟珩此刻却答不上来。   迎面的猎猎山风将晓舟珩猛地抽了个灵醒,这厢又担心起陶白钱庄与韩李二人的安危,他不由往李终南怀中缩了缩,   双手握着马缰,已是让马行至最快,李终南将晓舟珩锁在自己方寸之间,略低头附耳道:“恕汀,我怎么觉得好生不对。”   官道未修,胯-下马匹一颠,也不知怎就触到灼灼了,只听它道:“不对!不对!”   “你我当下别无他法,若是回去寻求六少爷帮助,不知会如何。”晓舟珩暗叹时运不齐,垂眼下去,这才发觉衣袖上除去裹胁的烈火残灰之外,尽是水与鸟食。   灼灼神融气泰,声音嘹亮:“会如何!会如何!”   “这鸟儿怎么这样聒噪,势必要将你我行踪公布于众,与其这样,不如……”李终南无奈一笑 ,睨了那鸟一眼,转了个话头,问向怀中的晓舟珩,“恕汀,我是不是还欠你一份烤鹅腿?”   “甚么烤鹅腿?我怎不记得你我二人最近吃过。”晓舟珩心思还放在方才那些事情之上,没转过弯来,自然一头雾水。   李终南一紧马腹:“眼下没得烤鹅腿,烤鹦鹉不知道味道如何。”   晓舟珩还未应,灼灼脑袋就立马就埋进了翅膀里,噤了声。   夜风袭骨,就在这城楼威冷,江水气寒里,即便与李终南这般无距,晓舟珩亦丝毫不能感受到丝毫温暖。   晓舟珩下意识向后望去,穿过李终南鬓边散乱的发丝,隐隐觉得何处有一双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目送着他们离开。可入晓舟珩眼的,除过萧索晓色,也就只剩那模糊不堪愈发远的城门了。   而他们不知的是,确确实实有人在盯着他们。   “姜大人,好生算计。”覃昭立于城门之上,和着惊风乱飐,将手拍了那么两下。   “王爷折煞姜某,不过痴鼠拖姜*,王爷留着何用?”身侧的姜恻眯了眯眼,面上似笑非笑,“愚人便是愚人,一切皆在计划当中。”   “后续之事还需劳烦姜大人。”覃昭皮里阳秋地把头点了一点,在姜恻肩上重重一拍,就下了城门。   姜恻脸色微变,双眉一攒,手放在被覃昭拍过的那处摩挲些许时候,终于还是无声地露出了一个滲人的笑来。   ……   李韫琋是被门外的响动惊醒的,但他没有丝毫惊慌,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昨晚是李韫琋过得最冷的一夜,亦是他活的最炙的一遭,如此一来,自己也该知足了。所谓帘幕风柔,庭帏昼永,终归不是长久之策。   人啊就是不能沉浸在虚假幻象当中。   光线散进房内,斜斜地照在韩铁衣的脸上,李韫琋没忍住伸出手去,刚一碰他鼻尖,就韩铁衣就睁开了眼。   这是算是李韫琋头次细细端详韩铁衣,气息相接间,只见他高眉深目,对上他那双烟灰色的眸子,明亮澄澈一探见底,李韫琋心下道:他那样中意我,殊不知他的那腔赤诚坦荡才是自己最玷污不得的。   此番计出万死*的决心,李韫琋如何报得?   “佩芷,你怕么?”韩铁衣爱极他这副慵懒神情,笑着凑近了些,亲了亲李韫琋的嘴角。   “不怕。”李韫琋一扬唇边,手臂便搭上韩铁衣双肩,捏了捏他有些红的耳垂,“你准备好与我死在一处了么?”   韩铁衣笑得坦荡如砥:“自打第一眼起,韩某的命已是你的了,你若是需要,拿去就好,不必过问 。”   说着,韩铁衣的手就抚上李韫琋的细腰,那么一触,他就发觉了那两道浅痕——昨夜太过,尚未来得及问。   “佩芷,你方方面面,都让我心疼得紧。”言语未落,在李韫琋小声的惊呼中,韩铁衣低下头去,当他微烫的舌尖挨上那痕迹的一瞬,有甚么在李韫琋耳后噼啪炸裂开来,他睫毛微翕,激起了一阵濒死的战栗。   那灼热体温,隔着就这么滲入到李韫琋的每个血管且直达了骨髓,那是无关风月的震动,不染六尘的欢喜,以及惬心贵当*的赠予。   李韫琋亦弯下腰去,垂目低眉间捧起了韩铁衣的脸,两/体自然相偎,唇舌辗转,直至快要窒息,才放开彼此。   待揩去两人嘴边津-液,韩铁衣还是那样笑着,执了李韫琋如藕芽般的手:“走罢。”   果不其然,二人这样一出去,已经是黑压压 一堆人堵在洞外。   覃昭不知从何处搬了一把太师椅,翘着腿,坐在中央冷眼看着二人。   空气中有一丝焦糊味,想必是昨夜的火罢。   “佩芷啊佩芷,本王怎么不知还有个这种地方?”覃昭颇为玩味的眼神在二人之间荡来荡去,韩铁衣也在看着覃昭,只不过他在寻那人弱点。   覃昭似乎并未察觉到对面二人的敌意,似乎在等甚么。就这么奇怪的僵持了数十刻,覃昭不耐烦起来,故意一偏头,冲身侧一人问到:“时辰怎么还不到?”   见覃昭漏出了薄弱之处,韩铁衣手上一紧,一阵涨痛从腮颌急速游移至颠前,经外奇穴猛刺了两下。韩铁衣瞬时只觉身不能移,四肢不能行,口亦不能言,只听哐当一声,那双斧掉居然就这样落于地!   也就在这良响间,一人从那太师椅后闪出,冲向李韫琋,粗鲁地捉了他的腕与领子,将他一把提起。   “佩……芷!”   “画屏还真是个忠心的。”李韫琋受制于人,呼吸勉强之极,这厢咬牙道,“你这狗贼在那个胭脂盒里动了甚么手脚?”   “哦?”覃昭拍了拍他的锦服,换了个坐姿,“也没有甚么,还亏得你那个小婢女,把那个小物什带给本王,要不然本王还不知祝二当家要死了。”   “王爷的三毛七孔……哪处不是城府。”李韫琋又被那人提了高些,双脚离了地,面色涨红,“那小盒……是你故意留在王府让东叱捡走的。”   “不错,不然怎会让你知道死期呢?”   覃昭做了个手势,那边又来几个人,抽出刀就往韩铁衣身上捅去。韩铁衣唔了一声就倒了下去。覃昭自然十分乐意见到此情此景,嗤笑数声,起身踱步至李韫琋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没想到你这婊-子还是个烈性子。”   “我李佩芷……不会谄媚奸邪,不做无骨之夫。”覃昭使了十足的劲儿来,这一下李韫琋脸立刻就肿了老高,他啐了一血沫,凤眼一相,“要……杀便杀,你折磨旁人做甚?”   听得此话,覃昭面目更显狰狞:“杀不杀他其实并没甚么所谓,只是本王见不得别人同你一起罢了,你帮本王成了那么一桩大事,本王肯定要好生待你。”   由提转掐,李韫琋自觉分分钟要气绝过去,勉强压抑着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大……事?”   “是啊,本身本王的目的就并非是李闫卿的老六,他那种软弱之人能成甚么事?本王的目的自然……话就说这么一半。”覃昭一脸令人作呕的高深莫测,“毁钟为铎,下乔迁谷,李佩芷,你太愚了。”   “罢了罢了,看在本王与你相好一场的份上,留你与这位一个全尸。”   于是覃昭挥了挥手,牵制住李韫琋之人也就放了他,众人就这么离开了——当然不忘记将这山洞堵上,然后,在外面引了火。   血水混杂的韩铁衣神志已是不清,他勉力凄然一笑,耳边隐约传来李韫琋咳嗽之声,原来世间七情相交,六欲相融,竟是这般痛的。   任自己舍不得,握不牢,攥不紧,擒不住。   他,不甘心。   黑烟渐渐散入了密闭的洞内,韩铁衣的视线愈发是不明晰了。   他是麟角凤嘴,钟鼓馔玉*的俏公子,我是凡胎浊骨,鲁莽灭裂的鲁莽汉。   本就是云泥异路,但是,但是——   佩芷,我是真的想与你喝茶。   火光中的天际那端血色翻滚,书尽了日暮道远,像极刚开好的木槿花。   韩铁衣双臂无力再动一下,费力抬眼,却是窥见奋力爬向自己的李韫琋,以及他眼中闪过的那一丝狡黠:“佩……芷,你还真是……”   “我……咳咳,甚么?”李韫琋笑着向韩铁衣挪近了点,带着那醒目的青印,费力地挤入他怀中,“你说。”   “我说我韩某何德何能,今生遇见了你这么个宝贝……”韩铁衣读懂了他那份刁诈,也跟着笑起来,“你……这狡猾之徒……”   “……又来。”李韫琋望着迫近的火势,还是没有半分慌张。   “佩芷啊……也只是对你。”   作者有话要说:痴鼠拖姜:比喻不聪明的人自找麻烦。   计出万死:指谋划来自必死的决心。   惬心贵当:情合理,出自晋·陆机《文赋》。   钟鼓馔玉:zhōng gǔ zhuàn 欲,意思是指鸣钟鼓,食珍馐。形容富贵豪华的生活。出自唐·李白《将进酒》。   李终南口中的烤鹅腿于第八章提到。   覃昭知晓李祝二人计划反利用线:第三十四章,第四十三章(暗线,考虑李终南没发现祝有病的原因)第四十七章(那个小盒是胭脂,用来遮掩祝离忧唇色的)。   (想下韩铁衣为什么说李韫琋狡猾呢)   到今天这章为止韩十两人就要隐退啦!后续会有一个古代一个现代番外送上! 第58章   痛吗?   累否?   这是疾行一路反复萦绕在公良昃耳边的疑问,他不敢停,一刻也不敢停。若是稍稍有些喘息空间,那份对沈骞翮的思念便会席卷而至。   虽早已预见了结果 ,但加之这些时日的夜夜相处,还是要认,自己是那个先动了情的输家。   公良昃一路奔向江宁,中途换了数匹马,在多方打听之下,得知这金陵并没有个叫阿蒙的。但凭借着脑海中残存的印象,再多问了问,得了一个李终南的名来。   公良昃前后一联系,心下立即明了:阿蒙是顶替了自家师父的身份入了李府。   顺带他还得知,李终南并不在李府,而是去了常州。   他去常州府做甚?公里昃对阿蒙身后那些曲曲折折并不太清楚,只知江山玉医李贤槻背负旧案罪名,五年前于狱中自尽而亡后,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徒儿阿蒙就不见了去向。   江湖中人人赞之的天骄怎会沦落至如此境地,虽公良昃不曾专门问询过,但从自家父亲口中的片言片语中得知,那好像是个禁忌。   何为禁忌?提了要掉脑袋的。何人会让自己掉脑袋?那自然是高坐之人了。   所以当沈骞翮屡次打断自己对旧案的提议时,公良昃更加笃定——这两者之间必定是有甚么联系。   所以,在李贤槻弃世后,阿蒙定是做了甚么调查,得知了杨府一线,这才有了灭门,以及代替自家师父入李府的计划。   为自己师父洗刷冤屈而有此计策,这并非不可能。   最后见到阿蒙是五年前某日自己回京去寻沈骞翮之时,偶然遇到的。那日大雨,那个消瘦的少年直挺挺地跪在沈宅之外,任由雨水洗刷,从头顶浇下,为的就是见沈骞翮一面。   当然是没能见到。   不过那少年狭长的眸子,以及其中叠加的坚韧,在那日的风雨如晦中,给公良昃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那如今的这个阿蒙在密谋甚么?他是否在与旁人联手?上次金陵的暴-动可与他有关?他去常州府要再次大开杀戒么?才在酒家落下脚的公良昃心头一慌,面上覆了一层厚重阴云,这厢忙搁下了手中碗碟,又匆匆上了路。   公良昃到常州天宁时,是九月十一清晨,重阳刚过,大街小巷尚有那份残菊的气息。   也不知此刻的沈大人在做甚么,公良昃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惆怅万分。   公良昃只顾着低头走路,不经意间撞上了一人。可还不待公良昃说些甚么 ,那人却先怒气冲冲开了口:“你这后生?撞了老子?就这么一声不吭就走?”   “对不住。”公良昃见那人态度不善,满腔酒气,一身酒态,心下也甚是不悦。   霍栖迟将公良昃袖口往后一拽:“嘿,可曾听过凌霄槊者霍子赟?”   原来,那次霍栖迟离开陶白钱庄后并未离去,他有几位故友在常州,于是他便逗留了几日。想起被北边那个混小子摆了一道,又没能打过阿蒙,霍栖迟自觉李闫卿与铸剑那厮在左右开弓抽自己嘴巴子。   所以他郁闷,这厢心情不佳就去喝酒,然而不知度,毫无节制之下,自然整日都是醉醺醺的。   被霍栖迟这么一 拦,公良昃微微侧头,唇角上扬:“甚么子?在下只听过儿子,孙子,至于……”   见了眼前这人的轻蔑一笑,霍栖迟气不打一处来,立即就从背后将那长槊一握:“你这小子,有趣得紧,今天让你见识一下甚么叫老子。”   见二者之间气氛微妙,附近众人连连躲避,各自散去。   马槊?着实太过粗鲁,亦是在自讨苦吃,公良昃瞧着眼前这位落魄大侠摇了摇头,也将手放到了刀上。   “呦,你是朝廷中人?”霍栖迟见了那刀,豪放笑道,“妙哉!妙哉!老子平生最喜欢打狗。”   狗?公良某确实是条恶犬,一边这样想,他一边缓缓抽出了那柄刀身狭长且刀尖微弯的长刀来,后撤了几步,在须臾间劈出。那招竟是狠辣异常,霍栖迟见状回身一转,一个执槊翻手上扬,挡了那劲力一刀,立马提腿后跃,落于几步之外 ,那长槊随即便在霍栖迟手中震了两震。   “好小子,这他奶奶的!”霍栖迟长啸一声,展动身形,御风般又向公良昃攻刺去。   公良昃不愿与酗了酒的莽夫迎战,这厢正准备堪堪应付了事,耳边也不知谁喊了起来:“火!火!”   “那边烧起来了!”   “那边是怎么回事?”   “着火了!”   一时间人群嘈杂不已,指点的指点,奔逃的奔逃。   公良昃一闪,躲了霍栖迟这一击,顺势回身一看,发觉远处山头竟是黑烟股股,大火熊熊,他也不顾霍栖迟如何了,随意伸手扯住一名路人想问个明白,却没料到那人一脸惊惧,面上汗流不止,这时公良昃才发觉,自己拉在那人缠着绑带之处。   “对不住,请公子赎罪。”   “不妨事。”待公良昃放了手,那人揩了一把额上细汗,淡淡应道,“那头是陶白钱庄,烧起来了。”   “多谢,既然如此,公子速去他处避难罢。”公良昃行了一礼后,匆匆走了。   那人盯着公良昃离去的方向,眼神黯淡,口中喃喃,也不知在说与何人:“我还 …… 尚不能走……”   ……   朔凤五年九月十一,常州府陶白钱庄起无名烈风,大火,延烧淄梁山数日而不得止。   ……   后有人书,韩铁衣,铁衣,字东叱,出身不详,军籍在身,曾客居京兆。貌瑰伟,猛志常在,骁武绝伦,臂力过人,双斧在手,嗜饮酗酒。瑞和十五年,荐为铁骑军指挥使;瑞和二十二年,任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朔凤二年,龙丘一役因护将伤重,遂得疾斗铁父韩东叱之名,后回京医治不得反。朔凤五年九月,殁于陶白钱庄大火,年三十三。   ……   后亦有人书,李韫琋,韫琋,字佩芷,金陵人也,李氏闫卿十子,生性孤高,风情雅度,乃俊才奇节之辈也。因无入仕之愿,口不择言,忤逆其父,除名于李氏族谱,后从商。常州陶白钱庄之主,留富埒琋甫李佩芷于世。朔凤五年九月,殁于陶白钱庄大火,年二十五。   ……   若要问起在揞花楼这边的沈大人做了甚么,答案很是简单明了——他甚么也没做。   其实这揞花楼好像也并未有甚么特别之处,就是地下庄园罢了,假山小院,烟岚层楼一样不少。然后,沈骞翮就在这里某处楼里住了下,这几日除过来服侍的婢女之外,未曾见到旁人,只有宗渊偶尔过来一次。   每每问及自己在此处要做甚,宗渊总是温良谦恭地笑笑,然后答一句时机未到,还未轮至他。   去他娘的时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沈骞翮此刻觉得自己像是个冷宫弃妃。   还是将暮的那种。   终于,沈骞翮在房中将公良昃想到第两千一百次之时,有人来请了他。   那人蒙面,又着了黑袍,甚是神秘,沈骞翮懒洋洋地跟在那人身后,嘟囔了一句装神弄鬼。不过好像声音有些大,入了前面那人的耳,只见黑袍人的身子抖了一抖。   二人来至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厅,也不知这处是怎的,耀目之极,像是将太阳请了进来。厅中一张大圆桌,围坐了神色各异的几人。   桌上摆了好几张信纸,似模模糊糊写了甚么字。沈骞翮正要张口发声,就听那边一人道:“换人。”   随即就有几个也是着了黑袍的人上了来,将在席一人架了出去,那人面如土色,挣扎着不愿离开,嘴中不断叫嚷着“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几字,甚是悲惨。   就这样,沈骞翮代替了方才被拉出去的那人。   “请问诸位,这是这是甚么个赌法?”沈骞翮感受着座位上方才那人的体温,在众人注目之下,壮着胆子将心中疑问问了出来。   “我们下的是长久棋。”一人接道,“以我朝为局,如此博弈,看何方能赢。”   “这 ……”沈骞翮自然没有听懂,只觉这厅中之人似乎都得了臆想症,“……那方才那位公子是如何输了呢?”   “因为啊,他押错人了。”沈骞翮左耳侧传来一阵阴惨冷笑,“他押了李闫卿能赢。”   “甚么……?”   立在一侧的宗渊顺势从沈骞翮身后递过来一张信纸,上书几个大字:帝得固北将军贪污行贿铁证,怒,令其三日内归京。   见沈骞翮双手微颤,宗渊笑了笑,冲他耳语道:“沈大人,下一局,已经开始了。”   于是立即有人沉声问到:“人,会不会有活口?”虽并未指名道姓,但明显就是冲着沈骞翮来的。   盲猜?这是唱的哪出戏?沈骞翮怎会知道?一时间发生事情太多,他还沉浸在李闫卿受贿的震惊当中,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人颇不耐烦,又问了一遍。   不过,人还是要充满希望的,这是沈骞翮长久以来的另一条处世之道。   于是沈骞翮扬了扬眉,抬眼看向发声那人,抑制住心下翻起的数十种詈骂之言,强自镇定答道:会活。   作者有话要说:史书上记载的嘛,又不一定是真的。   沈骞翮不让公良昃提及旧案于第二十八章,三十六章提到。 第59章   九月十一夜,金陵李府。   樵楼更鼓,三催已过,又在忽呼之间起了几阵大风。   李韫奕坐于书房中,他才从湖州回来不久,满面的疲态。只见他桌前立着一人,垂着眼看不清长相,跟夜色融成了一片。   “富埒琋甫李佩芷……弃世了。”   李韫奕坐于案边,借着惨白月光,神态自若地用着茶,一手轻揭青瓷盏盖,一手又起银勺添了香料进去,似没有听到那人言语,眼皮一寸未抬。待呷尽杯中最后一口,一抿双唇,李韫奕这才抬首淡淡道:“日后,可没有这样涩的茶了。”   那人一怔:“六少爷。”   “八弟人何在?”   “应该是在赶回金陵的路上。”那人恭敬回道。   李韫奕似乎是倦了,将茶盅置于一旁,阖上双目:“韩教习如何?”   那人踌躇一阵,还是答了:“便也是……”   “给十少爷立个衣冠冢。”李韫奕一顿,遂睁开了那双桃花眼,“韩教习是北地之人,送那两人一并回去罢,代马依风*,终究还是连累了他。”   “请六少爷宽心,本身他们已违背人伦,自然……”   “你何时这样多话了?”李韫奕一蹙眉,难得高声止住了那人口中之言,眼中是少有的躁怒,“与祝醉墨传一声,他可动手了。”   那人知趣地不再说下去,边应边退了下,从窗边走了:“是,是。”   这下偌大的书房转眼也就剩李韫奕,他沉重的呼吸之声,以及难以提及的心绪——   十弟啊十弟,值得么?六哥当初放你走,亦是有私心的,你当祝离忧那日是如何能出现在车前?这些年还不是,还不是……   “听够了么,听够了便进来,你还想要在那处站多久?”那边帘子被风刮得响了几声,李韫奕强行终止了回忆,有气无力地冲闭合的门边唤了这么一声。   屈夜梁轻声笑了笑,推门进到房内:“暮寒,现在就寝么?之前要查的姜府一事我也查好了。”   “真是一团乱麻,怎还困得觉来,比几个弟弟生得大些就要遭这些罪么?”李韫奕揉了揉眉心,不由抱怨道,“处处不得省心,芾儿又与她爹告了状,唉,蔚霁,唉,不恤人言地做自己就要得如此之难么?”   见到李韫奕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屈夜梁心疼地走到桌后,将李韫奕抱住,又抬手将他一绺散发朝后捋了捋,配着堪堪将上的月色,低语道:“在我这处,不难。”   ……   当晓舟珩与李终南赶回金陵之时,刚进城就觉气氛甚是不对,然后就得了那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朝中有臣上参李闫卿贪赃枉法之据,圣上震怒之下,急招李闫卿三日内入宫。   边关战事正值焦灼之态,从北边回京,最快也要五天有余。   这不就是在逼迫李闫卿么?   到这个节骨眼上,晓舟珩可算是全明白了。   “错了,穆王的目的本身就不是六少爷或是那本杨府账目!”站在金陵城某处的晓舟珩,面上神色阴睛不定,“他是故意让琋甫知道他手头上有六少爷的把柄!”   “这样一来,画屏的行为就能解释通了。”李终南接到,“穆王其实一开始就知晓佩芷与祝离忧的计划,虽后来佩芷自觉暴露,但那不是偶然。”   “然也,那是穆王眼中的必然,为的就是让琋甫下那步棋!”晓舟珩目光不尽,怅色更深,怒容难掩 ,“那步棋就是你我!好一个移宫换羽!这穆王城府之深,手段之毒……唉……”   怎么会这样?为何会如此?这么李府这么又成了众矢之的,再次陷入了处处皆是厝火积薪*的局面?这背后真当是钟不归在捣鬼?这未免也太过大胆了些!   蝉声渐若,这几月发生的种种随着冷汗流了晓舟珩满背,瞬时周遭浮云蔽晦,日月无光。他只觉现在即便是天神下凡,也是救不得李府了。   晓舟珩脑海中立马浮现出某日会平地而起的断头台,手执利刃的数千兵丁,刽子手,监斩官,观刑人,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的血水横流。即便李终南这个假的八少爷,也难逃死劫!   蓦然间,晓舟珩的脖子上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凉意,也恰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言的李终南突然道:“有一人能救得。”   “何人?”晓舟珩内心有个猜测,不过更多的还是惊讶,“该不会是……”   “事态难料,这着实是我之下策。”李终南笑了笑,牵过晓舟珩的手,“然也,恕汀猜得不错,我知该如何让他出山。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物需先赠你。”   李终南先将那匹二人共乘的马寻了个医兽的,处理了一下伤口,毕竟有劳那马匹一路奔波。之后他拉着晓舟珩穿过长街小巷,停于一处僻静的小院之外。   “这是家。”   见晓舟珩一脸惊愕,李终南指着那小院这样解释道。   “恕汀,你离了李府没个落脚的地方,这次我就擅自作主了。你若那日不随我去陶白钱庄,或是对我说了拒绝之言,我便不会勉强你。”李终南笑笑,眼中藏着整个金陵城的月魂花情,“可是你不曾说过,所以啊勿要降罪于我。”   这便是家么?是日-后自己能与李终南晴山卷幔,任他高柳清风睡煞的家么?   眼前的小院,四面编竹为篱,覆了一层厚叶,清旷精雅,比得过任何一处的郁金堂与翡翠楼,因为,也只有此处有几任都风烟无法磨灭去的李终南。   这人世间只属于绝艳余采晓舟珩一人的李终南。   正所谓你我注定要相逢,得相逢;须信灵犀,中自有心通。   这一刹,晓舟珩在李终南那深眸中寻得了那个真正的自己,他在向自己保证些甚么,他在说他想与自己过一生的决心,于是晓舟珩看向李终南,认真且凝重地说道:“终南,谢谢你。”   李终南笑意更是明朗,为晓舟珩敞开了怀,为他敞开了忠于他的那份温柔入骨与沦浃肌髓。   “不必谢我,这是为夫应该做的。待我了却这边事,你我就一同遁世去,当一对真正的闲散农人。”李终南语速渐慢,“不过恕汀啊,当前我还需借你之挚友禹捕头一用。”   ……   那是一家距金陵城外几里的酒家,郊野之中,姑且是给来往旅人歇脚,瑟瑟风声中,不大能避风,显得甚是凄凉。   那位身着旧衣的男人已不知是来了多久,只见他双肩担着风尘沙垢,端坐在风口,纹丝不动。戴着的斗笠掩去那人大半张脸,看不尽那人样貌,不过还是能窥得几分秉节持重与气度风雅,及那份从骨子里溢出的隐隐侠气。   奈何那浑身的冰冷气息使得无人敢与之搭话,小二也就搁了一碗水在他面前。   当然,那水,男人不曾碰过,甚至看都没看上一眼。   就在这萧萧飒风,顿惊倦旅间,那男人张了口,喑哑中却占尽了低沉磁厚:“来了?”   刚在男人对面坐定的李终南略微点头。   “你终究还是去做了?”玉笙寒抬首盯着李终南看了半响,终于还是垂下眼去,“却是有几分像他。”   李终南心头绞动,却仅仅是自嘲般笑了笑:“但我终究不是他。”   玉笙寒将李终南眼底的那份凄然全然收下,却不搭腔:“镇江之事是你做的?”   “……然也。”   这两字似盖过了店外风声,刺向这两人心间。   “你如此认得,可知结果如何?”玉笙寒面色更沉,嘴角掖着不明情绪,“不过为了寻我,这确实是一个好方法。”   见玉笙寒轻而易举地拆穿了自己的小把戏 ,李终南只得摇头苦笑道:“终南不是甚么大善之人,承不起玉前辈那样的重担,但身为我朝子民,着实不愿见到土崩鱼烂的那日。”   “请玉前辈三思。”言罢,见玉笙寒依旧不应声,李终南这厢便投袂而起,在这简陋的酒家里屈膝下跪,以额触地。   “你这般又是何苦,跪不得。”见李终南行稽颡之礼,玉笙寒微微蹙眉,眼中不知何时尽失了光泽,忽而将头埋进怀中,斗笠掉落,显得极为痛苦。   见两人如此,店中众人纷纷散了避了,不消一会儿就只剩了他们二人。   见玉笙寒久久不语,李终南遂磕起头来,一下接着一下,额头叩得皮破血出,跪泣道:“虽李将军与旧案嫌疑尤在,但若他回京,北境必将崩之,民心必将散之,贪污一事尚无定论。终南心怀仇恨不假,但深知他乃忠臣矣。这次设计引玉前辈入世,不为自己,只当为我朝千千臣民。”   “家国天下事,孰轻孰重,终南分得清。”   李终南坚信,玉笙寒一定应得。   良久,只听在坐之人低声一叹,李终南眼前遂伸来一双骨节分明,五指修长的手:“身为臣子自当救国赎民,人间万事皆须殚精竭虑。本以为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夙夜不匪不懈,可谓无咎也,殊不知寔命不同,无人渡我。”   作者有话要说:代马依风:意思是北方所产的马总是怀恋北边吹来的风。比喻人心眷恋故土,不愿老死它乡。   厝火积薪:cuò huǒ 激 xīn,出自《汉书·贾谊传》,把火放到柴堆下面。比喻潜伏着很大危险。   禹捕头居然还有这个能力哈哈。 第60章   宫殿的夜,与他处的夜没甚么不同,毕竟那份砭人肌骨,栗冽萧条,在何处都是相似的。   楼筱彻早早就听了个信,戌时起就在这红墙之下候着了。   这些日子里,宫中的风声似乎都紧了,圣上愈发喜怒难测,深夜在殿中呆得时日也愈发久了。这种临界让楼筱彻感觉不大妙。   当听闻在杨府发现楼北吟的尸首之时,楼筱彻并未惊讶,也犯不上,心下只希望那小子死得其所,接下来的计划可顺利进行。   不要辜负自己这些年的呕心沥血的设计。   肺腑生尘,云气此番上凉天。   直至丑时末,楼筱彻等待之人才来。   那人一身黑衣劲装,身型挺拔修长,面容清俊,眼底沉着一丝疲惫,面上书尽了一路的晓行夜住。   玉笙寒没有料得楼筱彻会在此处等自己,他颇为犹豫地唤了一声:“兄长。”   楼筱彻斜插着的拂尘随风抖了抖,抬了抬下巴,轻轻应了一声:“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忆起经年往事,黑衣人喉头忽而哽咽,“兄长如何?”   “自然无恙,只是分外记挂于你。”   “程……嫂嫂如何?”   “无恙,今日她不当值,便早早回去歇下了。”楼筱彻眯眼瞧着触不可及的天边月,也就那样应了声。   “我。”万字千言卡于喉间,玉笙寒竟是甚么也说不出了。   楼筱彻看出玉笙寒的这份窘迫,轻声笑了笑:“你我之间不必多言,他在殿中,你自行去罢。”   玉笙寒垂首谢过,礼毕后往大殿走去。   长明灯早已熄灭,殿院长廊人皆寂阒,四周也无侍卫宫女守夜。漆黑难觅的空旷中,只有悬于天际那轮孤零零的冷月,迎接着这位一别五年的故人。   是啊,五年了。   这颠沛中的几份苦几份涩,以及连带着的“那树似吾乡,那君似吾人”的酷刑到底多痛,也只有玉笙寒他自己最为清楚不过。   玉笙寒方迈过高栏,才行几步,只听尽头一人道:“你回来了。”   简单四字,激起玉笙寒的前尘惊涛,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颤。那端那人坐于殿中金銮椅,深潭似的双眸湛亮如许:“玉爱卿办案办了五年又十一天,着实有些久了。”   玉笙寒一怔,耳边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眼前是自己再熟谙不过的双目,怕自己再在此处多一刻便是溃不成堤,这厢只得长揖一礼,又觉不妥,还是跪于殿中,强自按捺心神,声音微颤:“草民玉笙寒参见陛下。”   邢夙昔似乎没听见一般,执了手边欲灭的烛台,踱至玉笙寒面前:“朕喜你穿绛紫。”说罢,他便弯下腰来,五指相曲,轻柔地擦过玉笙寒颊边鬓发,玉笙寒屏气敛神,似如哑石。   “一别经年,睽违甚久,你倒是精神些了。”   触及发丝,玉笙寒只觉头皮又烫又麻,这份问候,未免太过了些。玉笙寒硬生生别过头去,使得邢夙昔的手离了他的发间,邢夙昔一愣,自嘲道:“怎就这样生分了。”   见玉笙寒不应声,邢夙昔也只得讪讪撤手,接着向他投目,殊不知自己那双幽冥聚集的深瞳中,倾泻而出的哀戚目光,正一寸一寸啃噬着,凌迟着眼前伏地之人;教玉笙寒不自觉,在卑微中让出一亩又一亩的领土。   只因他早在十年前,便中了心悦诚服的诈,输得心服口服。   “朕欠你一句对不住。”   听闻迟来的一句歉意,玉笙寒的头埋得更深:“请陛下收回此话,折煞草民,草民万万担不起。”   “你在怪朕。”   “草民不敢。”   “你就是在怪朕。”   “草民不敢。”   “还是在怪我。”   “……我……不曾。”   两人之间的一来一去,这下轮到邢夙昔一时无措,堪堪从嘴中挤出两字,似喜似怆,居然向后虚退几步,手中的烛火焰跳了跳,在映出一张颓倦却轮廓深邃的脸后,就这么灭了:“当……真?”   玉笙寒无言,他怕再开口,便又是西风白发,明日黄花。   半响,二人都没有做声,周遭鸦雀无闻,静若灵堂死寂。   旧时恶疾引得玉笙寒手足微痛,他微微抬眼,却见那如千尺深渊般的眸子正略带几分笑意望着自己,其中匿着的是玉笙寒避之若浼*的豁口——那人曾说,自己怙顽不悛*,七情六欲便是浮在表面上的假样子,不浸于肤,不浃于骨,区区二十余岁却却似得老僧入定。   可那人不知的是,十年前那一双清澈瞳眸赐予自己的那一味爱恨,早已沦肌浃髓,让自己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鹤归华表,气返青云,是当年人,却不似当年影。   邢夙昔弯下腰来,一双薄唇停于玉笙寒耳边,咫尺之间,字字铿锵:“玉解意,我邢夙昔爱煞你了。”   我本欲与时迁徙,与世偃仰*,可是。   罢了,没有甚么可是。   玉笙寒心下惶恐,身子却是着了千钧,挪动不了半分,声音也是分外喑哑:“承蒙殿下错爱,草民当受不起。”   “何来受不起一说?朕说你受得起便是受得起。” 殿上天子的笑颜终于还是在玉笙寒这句之后分崩离析,不留情面地揭开了他眼中狼藉,“解意,你是不是今生今世都不会原谅我了?”   玉笙寒微微皱眉,面前之人哪里还有当年半分“毁录斩龙”的狂妄,心下一软,让步似的长叹一声:“……我从来不曾怪你,何来原谅?”   邢夙昔浑身剧烈一颤,猝不及防间便在玉笙寒面前跪了下去,烛台咣当一阵坠落于地,余音在殿堂中响了又响。只见他死死抓住玉笙寒的双臂,似溺水之人寻到了可以依靠的枝干,二人阔别五年的这番匆猝而视,震得玉笙寒好似好似一口烈酒直灌入喉,五脏六腑俱呈了灼火之势。   玉笙寒就这么任由邢夙昔双手十指紧紧扣于自己肉间,任由已过而立之年的当今圣上泪水肆意,泣不成声。   见他如此,玉笙寒沉吟良久,最后还是轻拍了他后背,温言道:“……没出息,我都回来了,你还哭甚么。”   “我开心,解意,你起来罢,勿要这般跪着了,地上凉。”听了玉笙寒嘴里这一句,邢夙昔又哭又笑,随意抹了一把泪,这厢又拉了玉笙寒起身,“你回来为了何事?为李闫卿?”   玉笙寒随他起了身,点点头:“嗯。”   “你连夜奔来就是为了让朕收回成命?”邢夙昔似乎是在瞬间收了眼泪,“你觉得朕为何要应你?”   不待玉笙寒应声,邢夙昔怕他离开似的,倒是自己先答了:“朕信他,参他的那些人是户部与吏部的,那皆为钟不归的党羽。”   “可是……”   “李将军不是那种叛国之人,账目真假难辨,还需时日斟酌此事。毕竟啊朕的位置,还是你与他帮朕得来的。”邢夙昔眼眶尚红,嘴角噙着不明意味的讥讽,“于是朕与李将军就这么设了一计,让朕看着与他似有不和,就看接下来钟不归会如何动作。”   玉笙寒隐隐觉得何处不大对,毕竟自己曾与钟不归共事数年,并非觉得他的野心会如此光明正大地搁在明面上。   更何况,人心经得起如此设计么?   “他想扶覃昭当傀儡。”邢夙昔似没有注意到玉笙寒的情绪变化,这厢嗤笑了一声,将龙袍甩了一甩,“自朕与他决裂后,他还是等不住了。”   “可是,钟大人如此急迫的原因何在?”玉笙寒言语中依旧犹疑不绝,在边关战乱之时作此决策着实非智。   “想必是得知了二十年前那事的真相罢。若他不知,那镇江丹徒亦不会有甚么杨府灭门了。”邢夙昔眸子动了动,倏然间一把拉近了身前之人。玉笙寒只觉唇上蓦地一热,慌乱中便伸手去拦,哪知腕子却被牢牢擒住,邢夙昔盯着他,一偏头,生出了那久违的吊儿郎当的笑意:“解意,怎还是对我没个提防。”   这般无赖,到头来还是不曾变过,玉笙寒是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方才那个嚎啕大哭之人是何许人也。   “解意……”被邢夙昔这样一唤,玉笙寒便失了转圜的余地,只得顺从地松了口,任由邢夙昔的舌顶开唇齿,侵-犯似的索取着自己的舌底与上颚。   灼热的气息汇聚在二人脸上,玉笙寒依旧下意识僵直着,把低吟尽数压于舌下。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这些时日,可曾想过我……”邢夙昔松了他捉的那腕子,换了手就去扯玉笙寒的黑衣,“五年啊,你怎么就忍心……放我一人在这帝宫天苑里,整日面对那些非人非鬼……”   “明明是你……唔……算计我在先……”唇舌交-缠,游丝般的气音在二者唇齿间徘徊不去。   眷恋时日,情逸太渍,玉碾乾坤,世间冰炭自此逝。   前欢记,浑似梦里昔时,经他年风雨,怎才算得个天长地久?   ……   后玉笙寒飞鸽传书于金陵,上只书一字:成。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文:《青骑龙》   武林中人皆言:“留名应在青绮录,一上彼苍骑白龙。”   有人却妄想毁录斩龙,逆天行之。   于是那名江湖浪子与那名朝廷命官互成了对方的命定之人。   他助他破案升官,他帮他平定武林。   许久之后,当他们重新站回那棵不知年月的树下之时,玉笙寒才问出了那个问题:“你若不是真心,为何要教我这世间爱恨。”   邢夙昔眸盈叵测,言辞钉钉:“解意,因为我是真心。”   玉笙寒垂首:“可是……你的真心为何让我如此难过。”   正所谓,尔我相逢,情钟非偶,你我之情之意,绝非生死可隔。   玉笙寒哑着声音道:“邢夙昔,这官我不做了,我跟你走。”   邢夙昔笑得溺宠,牵起了他的手:“去往何处?”   “都行。”玉笙寒直视那汪深潭,“看你。”   邢夙昔 X 玉笙寒(解意)   流氓无赖心机攻 X 缄默自持冷静受。(江湖混混 X 朝廷命官)   副cp是李贤槻与铸剑少主厚。   保证非常非常好看惹。   避之若浼:指躲避惟恐不及,生怕沾污了自身。   怙顽不悛:犹言顽固不化。坚持错误,不肯改悔。   与时迁徙,与世偃仰:没有一定的主张,随大流。出自战国·赵·荀况《荀子·非相》 第61章   白雁西风,落日碛沙,关月如练。   若不见眼前的刳肠断头,折颈折颐,暴骨草泽,那这北部几城姑且还算得上是一片能入曲,供人人传唱百年的雄壮之景。   北部的游牧政权居多,除过内斗外便是扩张,由于成王败寇替角色替换过快,再加之言语不通,当初方来此地的李闫卿,对那些部落小国之间的曲折也不甚清楚。   后断断续续,在那边有了数次交锋,再加之回京后虚心向关逡枫请教后,李闫卿才渐渐掌握了一些:在北边这些是骨利与突厥一族,下细分了数个部落,能与我朝抗衡的是突厥老部,自立为王的阿史德穆扎。   另外则是骨利族近日才壮大的喀彻部。   不过这拗口的名姓,中原人记不得,更不屑记,于是都统称他们称为蛮夷。   毁我故土,践我城池,杀我手足的无耻蛮夷。   我朝偏大陆中南,据史书上记载,在与外夷作战中,也不知是出于重文轻武之由,还是我朝不曾有过用兵如神的将领之故,一直处于弱势。   常常需议和,联姻,甚至割地,才能换得片刻安宁与闾阎安堵,哪怕对方欲壑难填,诛求无厌,朝廷也只得照办。   后在左相钟不归与右相尤可致的提点与直言进谏之下,先帝默许了部分的兵权外放;再因南边金陵李氏与北边蓟州夏氏的崛起,我朝才逐渐硬气起来,边境形势才一度有了些许改观。   可惜不知为何近几年又频有外族刺扰边界,迫不得已,李闫卿与其部队才奉命长驻于此。   也正是由于此番镇守,形成了难以逾越的屏障,这才阻了北狄进犯中原的步伐。   但这所谓的层峦叠嶂,可是用千万军民的血肉堆砌而成。   就因这一堵血墙,才有了江南江北日日年年的绮筵歌舞,华堂笙钟,欢不知愁,夜都忘晓。   一直在水深火热中过活的北地民众 ,也许永远都不能忘记,多年前的某日,那位负甲出征,头戴缨盔,意气焕发的俊廷儿郎——   李闫卿豪气万丈,身置高台之上,长剑在手,与众将士慷慨设誓,猎猎西风吹着他的战袍,将他一腔的热血之言洒向在场每一人耳中:“蛮夷铁骑何惧之有?李某一向不是怯雨怕风,贪生怕死之徒。好男儿自当慷慨赴国,嚼穿龈血!金甲之军,战必胜蛮,攻必克夷!”   “金甲之军,战必胜蛮!攻必克夷!”   “金甲之军,战必胜蛮!攻必克夷!”   “金甲之军,战必胜蛮!攻必克夷!”   众军众将持戈挺立,高呼三声,势如破竹,满腔热枕,雷鼓嘈嘈中,整个神州大地都为之震动。   那才是人人敬之爱之的,李闫卿的金甲军。   北狄众族性情暴虐,与汉人仇恨过深,以至于每每攻陷,必将屠城。李闫卿不忍弃城,不愿土地遭受蛮人蹂-躏,时常选择死守,这下导致战线拉锯时日过长,农耕不济,补给一时难以为继。   因之前八月李韫德一事,从马上跌下的李闫卿伤了背脊,加之愤郁猝然,致了暴瘖*,这厢便引了年轻时的旧疾。北地天气愈发恶劣,导致李闫卿一连串的病痛久不见好;加之跟随来的京中监军又只会纸上谈兵;这让众将众兵皆是一身五心,俱觉枯鱼涸辙*。   那日李韫经支援来迟之由,也是因不知为何要出战的那一批马得了七日风*,连李韫经自己的爱驹都不能幸免。在上战场前那次的辨病马择良骏,还是太过措手不及了些。   如此一来,状况百出之下,这才导致朔凤五年八月里泉稻,白曹这两座边城失守,金甲军一退再退,只得重设防线于泽州,士气大不如前,甚为低迷。   也不知这样的兵荒马乱,还需多久才能了了。   江山信美,终非吾土,试问何日是归年?   这压抑气氛就不断地在军营中徘徊积攒着,似达到了某种临界,那种被蛮夷主宰的恐惧仿佛时时刻刻会再次席卷而来。   ……   时间来至九月。   霜天秋晓,正紫塞故垒,黄云衰草间,偶闻几声边鸿叫月。今日坐在泽州城中某处的李闫卿面色极其差。   一方面,才结束了一场激烈战役,喀彻部的小王阿隆泗率了四万铁骑攻城,正在部署的李闫卿方登上城楼不久,就在阿隆泗恣肆的笑声中,被一箭直直射中了前胸。   最后使了火器才勉强占据了上风,虽喀彻部攻城无果,但这天外飞箭无非又是削去了一丝威势。   据军医祁忌所言,再多分毫,今日就要全军缟素了。   此刻李闫卿盯着面前跪着的李韫经,面上表情颇为复杂,身侧祁忌正在为他包扎伤口。北部蛮夷本就以畋猎起身,那箭头锋利无比,上还带着倒钩,纵然祁忌上了麻药,但他每拉出一寸,李闫卿虽一声不吭,但头上不断滲出的大颗汗珠还是掩盖不住那份肉-体上的摧残。   “为何迟了?兵家战场一事岂能是儿戏?”李闫卿忍住那绞肉之痛,连声轻咳不止,言语中是被伤痛支配着的不足怒气,“若将一死,可知后果如何?此城一破,黎民百姓又该如何?”   原来,另一方面,是今日继八月一役后,李韫经的再次来迟。   “将军赎罪!末将甘愿领罚!”听着入耳的声声咳嗽,李韫经不敢直视那人,浑身这厢便微微颤战起来。   “做甚么去了?”李闫卿声音沙哑不堪,每吐一字都在受着难以言说的痛楚。   李韫经垂首,以沉默应对。   “咳咳 ……”李闫卿唇瓣上已是没了甚么血色,疼痛让他躯体一缩,“凭永,你且慢些。”   “嗳,将军,切莫乱动,切莫乱动。”祁忌虽是医术高明,但还是为今日之事心惊不已,这厢冒得汗居然比李闫卿额上还多,他只得稍停了手,微微抬袖轻拭。这般情形下,祁忌也不知为何李闫卿要在此时亲自问李韫经的来迟之罪。   “回将军的话,因为收着了宫中……那边的……”李韫经顾忌祁忌在场,不好再说下去。   “无碍,凭永信得。”   “是李中丞的信,言及朝中上参将军贪污军饷一事……说最近败仗……是为了掩盖财务上的短斤少两。”   还不待李闫卿有所反应,一旁的祁忌却是颇为激动:“荒唐之极!这番悖谬从何而来?哪个狗贼又使了下作手段?李将军岂是那种昏聩之人!”   李闫卿一愣,嘴角却是浮现了一笑,略去了祁忌的此番僭妄:“凭永,只不过是参了一本而已,又不是定罪。事实如何,圣上心中自然有数,你怎就这样沉不住气?”   “将军!”祁忌言语急切,他跟在李闫卿身边数年,知晓他如何为国拼命,自然见不得此等诋毁,“那帮人就会窝在京城隔着千里指点江山,这般惨状他们可曾见得?将军为我朝疆土奉献一生,怎就落不得一句好来?卑职是替将军感到不值!”   “然也,然也。”李闫卿还是笑着应着,“凭永报国之心,在下也是看得清清楚楚。”   “将军切莫取笑卑职。”祁忌又是好一声长叹,手上终将那断箭箭头抽了出来,在李闫卿极低的一声吸气中,火速将伤口包好了,“哪里来得军饷供将军贪污?本就是亏空着,还不是将军一直在自个儿填补窟窿,那几个路上来的粮草哪里供日常维持……”   祁忌又嘀咕了几句,便行礼退了出去,现在厅中只剩了父子二人。   “经儿,你起来罢。今日一事着实失策,违了军-纪,待会儿的杖责不要喊痛。”门刚闭上,李闫卿就开了口,他那双眼与多年前一般,依旧顾盼风流,只见他兀自摇了摇头,“为父最近老是能忆起往事,人啊,还是要服老。”   往事?何为往事?   是星夜一天之下的云万壑?是床头孤剑铿铿的心未平?还是他永远都等不来的……大娘呢?   李韫经参悟不透李闫卿此刻眼中的那些思绪,他勉强起了身,由于跪地时间过长,起身时还踉跄了几步。   “圣上那边可有甚么消息?”待李韫经在桌边坐定,李闫卿看向他,又这样问来,“其实贪污一事的罪名 ,早就有了罢。”   “是了,叔父心中提及圣上震怒一事,也不知是对上参一事不满,还是……唉,圣上让爹三日内归京。”   “有此事?怎么不曾听到一丝风声?”李闫卿身子一晃,伤口又剧烈疼痛起来。   “不知……”李韫经言辞越发吞吐,“想必是钟不归在其中拦了,或是如何……”   李闫卿何尝不知李韫经是甚么意思,对于李韫德一事,自己已是在忍了,奈何覃晔一个解释都不曾给过,这让李闫卿须臾间又有些心寒。   虽然这种臣对君的心寒,要不得,李闫卿心下清楚得很。   难不成覃晔将这几次的败仗当成了自己的报复?在贪污这莫须有的罪名之上,他还会做些甚么?   这让李闫卿又想起李韫奕那张犹犹豫豫,不能成事的脸来,更是有些中烧的怒火,也不顾胸口是不是滲了血渍,这厢低叹一声,言语中显尽了行尘暗马:“兴亡…… 命也,岂非人为?”   也不知是说与自己,还是与了那远在京城的高坐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暴瘖:以声音不扬,嘶哑甚至失音为主要表现比较严重的喉病。   枯鱼涸辙:指在干涸了的车辙沟里的鲫鱼,比喻处于困境、急待援助的人或物。典出《庄子集释》卷九上〈杂篇·外物〉。   七日风:破伤风。   大娘指的是扬州 第一美人尤婵娟(第二章提过),十年前就去世了,曾于第四章,第七章提到。   祁忌,字凭永,曾是朝中医官,遭排挤后成为李闫卿的随行军医,与其相熟已久。(好吧,奇迹,平庸,我承认我在玩儿文字游戏。)   李中丞指李闫卿之弟李闫云,在朝中任御史中丞,于二十一章提到。   感冒惹,呜呜呜。 第62章   身处金陵姜府的李凝酥,连续梦魇已一月有余。   在梦中她总是能看见有人驻足于自己面前,须臾间再以极其凄惨的方式死去,破腹出脏,身首横分,血流成河,似受了车裂之刑,可每次都不待看清,耳边就只余下了此起彼伏甚惨的呻-吟号声。   以至于李凝酥在白日里也觉得耳边有那种莫名的哀嚎,但每次她那么一问身侧侍女,却都说不曾听见过。本就害喜的李凝酥这下更是有些个精神疲软,饮食不思。   但今夜,与往日的不同之处在于,相同的梦境,相同的骸骼不掩。只不过那人回了头,望向李凝酥时,眼中不觉滴下血来——那人顶着的是一张自家夫君姜恻的脸!   “啊!啊!”眼看着四肢将离,李凝酥再也受不住了,胸中抑郁扼塞,尖叫着喊出声,猛然惊觉,这厢才知依旧是梦魔扰心。   在身侧的姜恻旋即醒了来,他忙起身下床点了灯,焦急万分:“酥儿,酥儿你如何了?”   灯下的李凝酥面色煞白,双目瞠着,汗珠顺额角往下滚落,浑身颤抖,大口呼着气,那梦中场景仍是历历可想,惊惧未撤,她的手下意识就护住了小腹。   “无事,无事的酥儿,为夫在此,不必怕,不必怕。”李凝酥已经有些显怀,姜恻将她缓缓扶了起身倚在边上,又寻了个枕垫搁在她身后,这才发觉发的汗将李凝酥中衣都已完全浸湿。于是姜恻忙唤了门外的婢子入内,为她换置衣物。   待一众婢子呼呼啦啦进来后,姜恻又吩咐几句,似也被房中压抑的气氛影响了,他扯了扯领口,披了件外衣,出门透气去了。   待姜恻去到一边的庭院里,还未站定,一个小厮模样之人就向前几步,眼贼睛溜溜转了几圈,警惕低言:“爷,那边又发起狂了。”   由于近日李凝酥夜里闹腾次数多了起来,汤药甚么都试过了,就是不见好,姜恻才从常州赶回,每日事物繁杂,也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厢半夜惊醒,自然是十分的不耐烦:“治人的法子多得是,怎么就不想一个来?”   “爷,您之前说过 ……”那小厮犹豫不决,见自家主子面色极差,也不知该不该说尽余下之言,“那人是……二少爷的 ……”   “让他住嘴的方子没得么?”姜恻声色甚厉,握拳抵唇地咳了一声,“知道了就下去,麻利些办妥,规矩还需我来教你不成?”   小厮自然不敢再多置一言,只好唯唯诺诺应了下,快步猫腰遁走而去。   夜黑飙动,霜旻难退,姜恻回身观望了一番那边进进出出的一众婢子,蜷在眉间的沟壑,更深了些。   ……   自李终南将那小院赠与晓舟珩不久,他就入住了。   之后李终南还将会意与灼灼送了来,从常州来的那匹马,李终南就放在了李府,也取了新名字——行迟。   华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不得不认,李终南此人还真是有情趣得紧。   自住在了那小院后,晓舟珩不由再次慨叹李终南那绝佳的品味,他选的那处小院僻静独幽,远离了金陵城中的那些如蜩如沸,让晓舟珩无故生出了几分岁月安好的错觉来。   可那毕竟是错觉。   经过前两次事件之后,晓舟珩隐隐觉得,某处的局已经布置起了,毋庸置疑,那就是摆在明面上对金陵李氏的某种针对。   而这个布局之人是否乃钟不归,晓舟珩尚无定论,但他自觉极有可能。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个一触即发的点。   虽晓舟珩不知李终南使了甚么法子将玉笙寒请出了山,后续又与那人商量了些甚么后,居然能说服了玉笙寒重新回了圣上身边。总之那日李终南带着额上伤口回来之时,晓舟珩的心脏是缩了又缩。   不出几日,京城传来消息,吏部官告院主管官欲叙复其远房亲戚入御史台,哪知在御史中丞李闫云那处碰了钉子,那位主管官一怒之下联合了其他几位户部官员,假冒了一份李闫卿受贿之据来威胁李闫云,可不知其中出了甚么差错,竟就这么转递给了圣上。   这下没了退路的几人才在朝中坊间散布了谣言中伤李闫卿,妄想造成个三人成虎之势。于是便有了这么一遭奸人惑众,以欺罔世主,栽赃朝中忠臣一事。由于谣言远闻,奸罔纷淆,此番诸陷贼官,背国从伪,再圣上查清后,一概以叛法处了死。   然而这其中丝毫没有提及钟不归与穆王覃昭之名。   于是李闫卿所谓的贪污一事,就以这么一场闹剧收了尾。   李府安然渡过了此次劫难,但何人能想到背后的代价是韩铁衣与李韫琋二人的弃世。   晓舟珩心下难受得紧,一来着实难以接受挚友离世的这一事实,二来则是对荒唐可笑的这番解释而感到无可奈何。   再说回金陵这边查细作之事上,据唐昶的信报,在晓舟珩之前提供的名单之上,那名唤做殷花蛮的小唱嫌疑颇重,不仅是因为其来路不明的身份,加上他频频出入江宁府各大官员家中聚会之宴,又傍了几个有钱的主,自然包括了那个被颠得五迷三道的丁中愁。   不难想,这小唱也是个有手段的主,因而顺势也就引起晓舟珩与唐昶的注意。   毕竟在晓舟珩去往水烟湄的那日,殷花蛮专门唱了自己的那首鹧鸪天,现在想来,晓舟珩自觉颇有那么几分玩味之意。   这难不成这又是试探下的请君入瓮?   除此之外,更值得一提的是,晓舟珩这次回了金陵后,发觉尹旧楚,皇甫褚,江如里与丁中愁居然皆不在城中,包括整日在街上游荡的禹泊成也不知去了何处。   有甚么悄无声息地变了,就在这不经意间。   ……   李终南三天两头就往这小院跑来,一呆便是整日,不是与晓舟珩观云赏月,海说神聊;便是与他题诗分韵,共摹一帖。不过今日他不曾到访,因姜府设宴,邀了他与六少爷李韫奕前去。   于是晓舟珩早早便收拾收拾睡下。   奈何夜里南风大作,窗藏不住雨,雨水直打进来。黑云如墨,一刻一变,电光开处,金蛇烁目,势极可怖。苍旻中忽又现了数个霹雳,震得屋角为之而颤。   一边应着窗外的风呼雨嚎,一边夹着屋内灼灼扑扇与混语,晓舟珩这厢好不容易才入了睡,就在半梦半醒中,被一下接着一下的叩门之声叫醒了。   晓舟珩皱眉睁眼,只觉窗外夜色不过二更,他在被窝里翻了一下身子,以为又是临街的那混小子被揍后要来自己家中留宿,这厢便不愿起身,就冲着外面喊了一句:“小枝儿,不便起夜,你明日再来罢。”   “恕汀,是我。”   简短几字让晓舟珩瞬间清醒,震惊之余亟跳下床来,顾不得穿鞋,忙去拉开了门:“终南,你怎么来了。”   李终南定定地杵在门外,狂风欲卷他而去,这番深夜到访着实让晓舟珩吓了一跳,定神惊觉李终南浑身全然湿透,乌发了散开,缠住了他玉白的颈间,水滴顺着鬓角淌下,凝结在锁骨,堆彻成一张惨白且惊慌的面容。   见他如此失魂,晓舟珩错愕不已,还不待问出声来,李终南一把便将他搂入怀中。   “终南?”随着酒气入鼻,晓舟珩回抱住他,闷声问道,“你这是怎的了?莫不是席上有人难为你了?”   “无事,只是分外想你。”李终南反手关了门后,就寻到了晓舟珩的唇,撬开牙关,不同以往的循序渐进,李终南有些急躁地辗转其间,双臂也紧紧箍着晓舟珩不放。   李终南浑身无一干-处,又是肌肤因受了凉而有些许滚烫,晓舟珩恐二人再是如此便会双双染上风寒,一吻过后,加之一番软言软语好生相劝,李终南才怏怏地松了手,坐在一边,容晓舟珩去取了巾子为他擦拭。   虽李终南高些,但二人体型相当,又俱不喜艳色,继而衣饰经常换着穿也并无不妥。   “说罢,宴席上出了甚么事?”晓舟珩踱步回来,取了干净的长衫放在一边,又为难得狼狈的李终南披上了一条大毯。   窗外雨声不断,不住地打在檐楹之上,雨水从屋顶的瓦片坑凝聚而流下,似要盖住室内二人的言谈之声。   “说来此事也并非是关于我。”李终南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在晓舟珩的屋中得到了些暖意,他遂笑了笑,“只是今夜席上的我无人作陪,你不在我身侧之时,我才发觉你我真真是情孚意合,即便暴雨倾盆,亦是拆散不能。我想见你,便来了。”   “真贫。”晓舟珩面上一红,偷捏了一把李终南的耳垂,佯嗔道,“若是发起热来,看你还哪里有精神说的出这种话来。”   李终南任由晓舟珩捋干自己的湿发,这厢抬首望向眼前身着中衣之人,四目相接,引了一阵似水清寒:“恕汀,我不想瞒你,还是有事发生了……今夜我十一妹的……孩子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李府十一小姐李凝酥怀孕初次于第二十二章提到。   殷花蛮初次于第二十四章提到,也是在那章唱了鹧鸪天。   进入第三个案子啦! 第63章   就在李终南的话音甫落之际,那头又是几阵殷殷雷声,接着现了几条电掣金蛇于空,似乎在应和着他的那番话。   听李终南这样说来,晓舟珩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害怕。   晓舟珩不免有些心疼这样的李终南,不过心下还是生了些不合时宜的欣喜,毕竟他愿意将脆弱的那一面展示给自己看——他愿意将伤口与不堪全然暴露给自己,这个男人,是真的爱自己。   待发丝差不多干后,晓舟珩转身点了灯,去烧了些热水,给李终南倒上。   “只有白水,介意否?”   “白水也好。”李终南双眸中终于有了平日里那份挑人的柔情,“家中没得茶了么?”   晓舟珩眼眸一垂,手上停了一停:“这厢不饮茶了,自东叱与琋甫去后,总觉得近些日子……暂时是碰不得苦口师了。”   李终南低头唔了一声,将杯中水饮尽,又是缓了片刻,这才讲起今夜之事——   若说李府位于金陵城南,那姜府便是在城东,就因为这离李府不近不远的距离,李姜两族才有了数十年间的来往频繁。   而今日所谓的宴席也并非是例行公事,姜恻身为江宁府通判,直接与朝中对接的监察官,在才结束的这一季送往京城的粮运后,为犒劳诸位官员,特地邀了江宁府府衙的几位同僚于自家府邸中。   一来,于公,也算是笼络与维系这几位品阶不低地方官的关系;二来,于私,几人共事时日不短,也算得上是好友,况且姜恻的调任期迫近,等开了春,他便要回京复命,等待着来年的重新委派。   姜恻之父姜涂在朝中任正奉大夫,在与李闫卿几乎是同时入仕,这般中流砥柱的权势之下,江宁府的官员们自然也要赴宴,不敢有所推辞。   在今夜李终南,李韫奕与屈夜梁到姜府入席后,厅中已是来了几位了——许久不见的判官吕洪秋与初次才见的知军林晩照。   几人问好客套一番后,均入了席环向坐定 。厅不大,角落的香炉里焚里些百和与龙涎,但见满室的朗耀明灯,云蒸彩霞,八珍罗列,内外铺设,可称得上是又一个人间花阆瑶池。   “今日怎么不见景兄?”李韫奕今日着了芙蓉色戭金暗纹裥衫,最近因为服了李终南开的安神丸之后,睡眠好了些,那双桃花眼又活了回来,举止间的姿致风流,让一侧的屈夜梁神迷目荡,意满志移。   而李韫奕口中所指的景兄是江宁府知监景椿。   “怪哉,方才他还与我来了,怎么去吹风就吹不见人了。”林晩照笑笑,“在李兄来之间,我与景兄在堂里吃了几个皮杯,他就着不住了。”   林晩照是才调任来的京官,年纪似比几人都轻些。   “你带老景去了新开的那家堂子?”姜恻筛得了一杯酒,凝着双睛,将目光绕了过来,“听说那块的姑娘烈得很,老景又不再是林贤弟这般的才俊之士,他能受得住么?”   “姜兄莫要取笑在下……”   “景兄过了天命之年,还是对自个儿认知不清。”不待等林晚照接完姜恻的那句玩笑话,一旁的吕鸿秋不顾有外人在场,却提了一句别的,“若不是这次有姜贤弟与林贤弟挡着,他头顶的脑袋还能保的住么?”   “吕兄……此事既然过了,不提也罢。”林晚照又抬手斟了杯,一饮而尽,“今日就是图个开心罢了。”   吕鸿秋将长须一捋,勉强将眼中的火掐了:“我若是他,还有甚么脸去堂子里?这次是处理好了,若有了万一呢?你我的脑袋早就移了家,这厢只能黄泉上再当难兄难弟了!”吕鸿秋颇有胖态,这样激烈一言,整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几人又是笑着打了圆场,姜恻顺势唤了舞妓进来,几人又开始了下一局的行酒。   李终南一直在旁边听着这些满头雾水的话,悄声问了身侧的屈夜梁:“那个景大人……可是捅了篓子?”   “然也。”屈夜梁执杯在手,心情似乎不错,“不曾听过么?那批去从他手上的过的粮草被劫了。”   “劫?”李终南有些惊讶,“查到了是何人所为了么?”   “不曾,不过这厢也不难查,今日官道周边流寇激增,可谓是行路难。”屈夜梁道,“其实劫了不要紧,官府出兵,自然也就一锅端了,只不过是这个时间点不大怎么巧。”   “那批粮草,莫不是去往前线的?”   “是了,阿蒙还不蠢。”屈夜梁嘴角噙笑,眼神愈发轻佻,“孺子可教也。”   “呵。”李终南跟着他笑起来,“我自然是比不得屈公子,你再怎么盯着我六哥,他今日也不会休妻罢妾。”   “咝……”屈夜梁自讨了个没趣,将眼移开,将紫袖那么一甩,起了身,卷了一阵风出去,“与你说不通。”   见屈夜梁离了席,李终南继续听着那几人说着些有的没的,在一派喧嚣中的他,居然又有点想晓舟珩了。   厅外不知何时有了萧萧索索的一阵细雨,正断断续续顺着檐溜滴下来,不过丝毫不影响室内几人连连的换盏推杯,似乎更添了一笔逸致。   就在几人笑语言谈之时,只听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姜恻瞬时辨得了,那是自己妻子李凝酥的声音!手上满斟的小杯这厢一抖,直直洒了满袖。   接着又是几声小婢们慌乱的叫喊声:“不好了!不好了!少奶奶见血了 !”   众人心头俱是震惊不已,忙起身去到了厅外,然后就在不远的檐廊处,看见了一滩血水,以及一股说不上来的异味。   仆役慌张地在廊上奔走着去寻大夫来,没人料得会如此情形,有的小婢还在一旁瑟瑟地哭出了声。   “产婆呢?刚才这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姜恻发疯似的奔向扶着李凝酥的那名婢女旁,看着李凝酥苍白拧在一处的脸,姜恻腿肚一抽,站立不住,就这么跪了下。   他是真的慌了。   “酥儿不是应该在房中么?怎会在此处?”   小婢被姜恻的这一咆哮吓得浑身战栗不止:“回少爷的话,少奶奶说有些闷……要出来走走。”   “说!”姜恻紧紧抓着李凝酥的手不放,在她力竭的喘息中,能感受她分分秒秒流逝的体温。   “少奶奶不让婢子跟着……就……突然就……”小婢更是战战兢兢,身子晃了又晃。   滚滚雷声在几人耳畔炸响了开,雨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狂落,似要将天宇也要一同带下来,混乱中也不知何人推了李终南一把,他就那么到了姜恻面前,两眼冒血丝的姜恻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李府的八少爷,是名在江湖上颇有名望的医者。   姜恻嘴唇就在这刹那间一丝血色也无了,神色迷惘之极,他木木地盯着李终南,声音已是卑微到了土里:“……求你……求你救救酥儿。”   可师父不曾做过这类事,李终南自然也就不怎么通,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心头发怵。   但慌乱之中谁还能细想来这些?当下众人也顾不得去寻其他的甚么产婆,不容李终南拒绝,直直推了他上架。   情形危在旦夕,李终南秉承着医者仁心,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然而,李终南并未最好准备,所以当那已是能辨得清鼻眼嘴的婴儿在自己手中之时,李终南只觉如临鬼神,哭无常声,迥彻了整个金陵的夜空。   那一刻的李终南,捧着死胎的李终南,觉得自己是名千古罪人。那一瞬,他自觉他一辈子都无法追上师父了,永远无法能像自家师父那样气定神闲,不论多么糟糕的情形之下,他俱能应付自如,再转危为安。   不像自己,难掩蹙悚,只想要逃离此处,所以他和他沾满血的双手,在转身出门之时,隐隐是看到了那些人眼中所参杂的复杂。   李终南结束了回忆,回过神来之时,发觉自己已被晓舟珩抱在了怀中。   “恕汀……”听着晓舟珩安心的心跳声,李终南好像也没有那般张惶了。   “我在。”   “恕汀啊……”   “终南,我在。”   晓舟珩亲亲了他的额头,那日所伤之处的疤痕已经不大明显了,甚么都不必说了,李终南,我理会得。   有我在 ,你不必怕。   窗外是久雨不停,鼓如催,风更朔的夜,可那又如何,良人遂在眼。   如论何时何地,一定都要同舟共济,此生必要风雨共行。   ……   而此刻李终南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落荒而逃之后,姜府的气氛更糟了些。   “蔚霁。”   “暮寒,咱们……”屈夜梁刚从别处回来,远远就望见了此处的杂沓,他握了握有些发麻的手腕,转过身去,可余下之句还未说完,就被眼前的李韫奕硬生生截了回去。   李韫奕面色铁青,手颤抖着往身后某处一指,已是难掩愤怒,从牙缝憋出了几字:“蔚霁,你且说一句真话与我听,那人是不是你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出场新人物:林晩照,景椿。   李终南并没害死那婴儿啊,本身就没保住,李终南只是觉得有点无能为力。 第64章   后来,晓舟珩又宽慰了李终南几句,这才彻彻底底解了他内心那种楚囚相对的光景,二人磨磨蹭蹭到了四更才去睡下,听着雨声拍在窗格之上的阵阵鼓点,皆梦了个飞燕惊鸿。   似在顷刻,天已在明,雨歇雾散,小院内外又成了图书堆几案,花竹当檐楹的那个小天地了。   二人晨起,稍食了些晓舟珩煮的粥,在喂过灼灼与会意后,出门一同去中街买了些补品,准备再次前往姜府,借探望李凝酥之由,为昨晚失仪之处致歉 。   可惜待二人方到姜府门口,便见了黑压压一堆官府之人伫立在门外。   晓舟珩见这等阵势,心下一绷,直直暗呼不妙。   果不其然,乌泱泱的人群中,他看见了身着官服的禹泊成。   一月不见,禹泊成似乎多了几分成熟,他鼻梁上伤似乎还未痊愈,依旧是贴着纱布。   晓舟珩远远招手唤了一声:“民瞻。”   “恕汀!”禹泊成错开一众衙役,小步跑至晓舟珩面前,“你怎来这处了?”   “这姜府……可是出事了么?”晓舟珩往远处偷眼瞄了瞄,这样问来。   “唉,可不就是。”禹泊成也下意识往身后一瞥,双眼一沉,掩着声道,“昨夜……府上死人了!还是个京官!”   “怎会有这等事?是哪位?”李终南问道。   禹泊成这才看见了晓舟珩身侧的李终南,他想起前几日李终南拜托自己做的事,这厢脸上神色就有说不出的古怪,开口的声音也就随之异样起来:“呃……是江宁府知监景椿景大人。”   两人听完怔愣不已,自然是没有料到昨夜姜府居然出了两件意外之事,而且一件比一件猝不及防。   禹泊成还未细说,就被旁人叫走了,不过走前还是与李晓二人行了个方便,让他们进到了姜府内。   姜府内柏松满院,棵棵苍翠欲滴,黛痕匝地;楼阁参差,处处池水粼粼,金碧晃曜。   “在官员家中谋害官员,这成何体统?”晓舟珩只觉近日这世道是愈发乱了,作奸犯科者层出不穷,这厢竟然连遮掩都免去了。   “具体禹捕头也未细讲,不知到底是如何身亡的。”李终南道,“莫不是溺毙气绝?毕竟我听席上的林大人讲,他饮酒过多,去外透气去了。会不会是脚下打滑,未分清水路实路?”   “林大人?哪位林大人?”昨夜李终南在讲事发经过之时,并未提及具体名姓,只用了职位代替,因而晓舟珩就不大清楚。   “知军林晚照林大人,好像是新调任而来,我亦是初次见他,甚是年轻,有几分卓绝之气。”   晓舟珩脚下一停:“他现在……不会在这府上罢?”   李终南见晓舟珩神色蓦地端肃,心中犯疑:“这倒是不清楚,估计还是……”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一声招呼:“八少爷!”   二人抬眼,发觉林晚照正疾步趋上前,笑道:“昨夜多亏了八少爷,姜少奶奶才无恙了……”他也是话说了一半,笑意便僵在了脸上——他看清了李终南身侧的晓舟珩。   “这……你……不是……少丞……怎么……”   李终南见林晚照形色仓皇,于是忙将晓舟珩一把护在身后,皱眉不悦道:“林大人,你们可是认得?”   “不认得!”两人异口同声,俱是热汗涔涔,不敢直视李终南。   “早闻绝艳余采之名,就是没想着能在此处见……见得?”林晚照尴尬笑了两声,将手摆了两下,忙行了一礼,“在下江宁府知军林晚照,见过绝艳先生。”   “小生惭愧,见过林大人。”晓舟珩嘴角抽搐,也回了礼。   林晚照不知为何又接了一句,更是画蛇添足:“今日真是不巧……你我只好再择吉日聊备杯酌,以伸在下景仰之意。”   这厢确实不巧,晓舟珩与林晚照乃同期进士,深知那人的嘴跟禹泊成一样是个没把的,而且那人不知从何处知晓自己有官职在身一事,与这人呆在一处,只怕是再多言几句便泄了自己的底,迟早出事。   李终南心头疑惑更浓,疑信参半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扫了又扫后,这才问起了昨夜的后续之事。   据林晚照所言,原来就在李终南离开之后,外面之人在姜府的侧花园里,发觉了已经气绝多时的景椿——那时的雨已经是大了起来,不仅是将景椿怀中淌出的血,连带着周遭的痕迹,皆洗刷了个干干净净。   景椿之死当时是李韫奕头个发现的,他虽是听到了李凝酥的那声凄厉尖叫,与众人一道移步,但奈何晕血,就离那处的嘈杂人群远了些。   就在李韫奕扶着廊柱休息间,眼角瞥见远在墙角一处似人形的那团黑影。他虽看不清那是甚么,但还是壮着胆子喊了几声,不见回应,这厢冒雨上前一探,这才在惶恐不堪间发觉了靠在假石下的景椿,以及他腹部赫然插着的那把流寇刀。   流寇贼人所用的刀,其实就是江湖中人或者是武官们防身所用的手刀,柄短身阔,厚背薄刃,可在近身之寸间取人性命。而之所以李韫奕能认得那是流寇刀,是出于那刀与一般手刀的不同之处——尾端有耳处系着的那条刺目红绳。   杀人夺命之时怕血染刀柄,以防因此脱手而处于被动之地,流寇之徒在造杀业之时特地想出的这一法子,后来不知怎就传了开。   昨夜李韫奕所见的刀尾处,就系着红绳,打着结,随着冷风在他眼前荡了又荡。他虽不会武,但还是辨得那一刀的狠毒,阴辣以及一击直中背后的那份十足暴戾。   毕竟那把捅入腹中的刀只剩了刀柄,可见景椿似来不及反抗,可能亦没能看清是何人所为,就去阴界报了到。   霎时间李韫奕只觉浑身都冷透了,因为展示在他目及之处的那份狠辣,让他想起了一人。   然后就在李韫奕准备去告知他人之时,他与中途离了席的屈夜梁撞了个正着。   见到屈夜梁的李韫奕怒火中烧,两人即刻间便有了激烈的争吵,引了众人聚集于此。   奈何李终南仓皇奔出之时,深陷在深深的无能为力中,却是没能注意到那边的异状。   而在那边尚不知花园异变的几人,还焦急地围在李凝酥房外。在李终南的帮助之下,李凝酥的命是保住了,见爱妻无恙,姜恻这才勉强缓过劲儿来,哪知一口气还未呼完,就听闻了景椿死于非命一事。   这厢眼前一黑,喉咙泛起一阵腥甜,脑海中混乱一团的姜恻无心无力再做决断,只好报了官。所以昨夜除过李终南,剩下几人都作为嫌犯留于姜府上。   听完林晚照这番言论,李终南得知李韫奕还在府上某处,心下对屈李二人争吵之由十分在意,这厢便留晓舟珩与林晚照在此,自己前往一见。   待李终南走后,晓舟珩阴着脸走近林晚照身侧:“燮阳,在旁人面前,莫要多言,我尚有要事在身。”   “恕汀!冤枉!”林晚照向后几步与他错开了距,又是连连摆手,“方才我可是甚么都不曾说过。”   “这并非是玩笑话,若是坏了事,你我项上人头不保。”虽是逆着光,但还是能看得出晓舟珩泛着青白的面色。   “自然自然,我这种芝麻官怎敢耽误少丞大人的好事。”林晚照面上讪笑着,可惜眼底全无一丝笑意,“不过啊,恕汀……这些年过去了,你当真以为当初圣上选了你,是看中了你之才学,或是你这个绝艳余采的名号?”   晓舟珩听出了他几分言外之意,眼瞳微微收缩颤抖,脸立即就垮了下来:“你甚么意思?”   “我甚么意思都没有。”林晚照道,“仅限字面,任君定夺。”   晓舟珩心下很不是滋味,自己何尝不曾怀疑过圣上此番做法,但高座之人心中如何想来,作为要一心尽忠的自己哪里敢有半分妄测?只是被林晚照这样提来,晓舟珩心下堵得慌,自己渐渐便有些喘不过气来。   林晚照似乎看到了他所期许晓舟珩的此般堪惭,他又是笑笑,先行去了。   晓舟珩站在原地,任由自己身前身后的往事逝若滔滔流水,这厢他的心冷冷地醒着:他一直以来都想回避的事情,就这样被林晚照毫不留情地剖开了——前一任鸿胪寺少丞于的夜中暴毙真的是意外么?   到头来,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而且,还是尚不知用途,可有可无的棋子。   “恕汀,这下可有些难办了。”   李终南气喘吁吁的回了来,带给晓舟珩的则是李韫奕口中景椿乃屈夜梁所杀的这个结论。   晓舟珩听后有不免生了些许骇怪:“六少爷何来此言?单凭他出去一趟便认定屈公子是凶手,未免有些武断。”   “武断?我倒是觉得有理有据。”李终南眼中情绪不明,“恕汀有所不知,屈公子在未认得我六哥之前……亦是流寇之徒。”   作者有话要说:林晚照,字燮阳。   出自北宋宋祁的《玉楼春·风前欲劝春光住》:“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前一任鸿胪寺少丞于的夜中暴毙于第三十三章提到。   不好意思今天航班延误了,身体还有些不舒服,所以更新晚了些。 第65章   李韫奕记忆中首次被人抵着刀威胁,是十一年前从京城回金陵的路上。   李闫卿唤他回府唤得匆忙,又逢水患堤溃,江水泛滥,李韫奕的北地马车才走了半道就被霉浸蚀了个完全,这厢就被困在了路上,没得办法,他只好搭了沿途商队的车回金陵。   然后,才行了不到一日,商队就被劫了。   碍于汛期之苦,灾民流离,南地告饥,众穷赋重,遂从寇者,趁火打劫者日繁。   李韫奕虽是知晓近日流寇猖獗,却还是没能料得随着尖锐风声,那从眼前掠过的满天飞箭,划破了天幕与车帐,嵌入与自己同行之人的身体,直没入镞,没留一点在外。   连惨叫声都不待听得真切,随着马惊而颠倒了的马车,须臾间血腥之味就充满了李韫奕的鼻腔。   伴随着阵阵脚步与兵器相接之声,蜷缩在厢尾的李韫奕勉强爬了出来,在他眼前是与花营锦阵或谢馆秦楼全然不同的世间——马匹的已是被数箭射穿,远处的流寇们正在手刃还未毙命之人,五脏四肢翻飞,凄哀嚎叫与秽语污言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李韫奕除过身上的衣衫稍有破损外,并无大碍,连手上的扇子都还在。更幸运的是,由于自己所乘的马车落于队尾,这厢那几个流寇模样的人正贪婪地坐地分赃,似乎没能注意到树下阴影处的这条漏网之鱼。   李韫奕飞速一扫,四周俱是几抱围的大树,不仅是老干参天,还直接连峰叠嶂,若就这么顺着林子走出去,他们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寻不见自己。这样想来的李韫奕方要逃离此处,可还不待挪步,身前就被硬-物堵住了去路。   拦住李韫奕的,是一个比他矮了半头的少年,那少年一脸的桀骜不逊,着了贼人的衣裳,似乎已是了结了几人性命,紫色窄袖口之上沾染着五步溅血,浑身散发着暴戾之气,唯有张脸是集了艳极的造化,再配着丹青圣手蘸墨描上去的邪媚眉眼,让李韫奕那双桃花眸,少见地起了几分波澜。   少年也抬了眼,看了过来,就在这山光西落,池月东上的那日里,见证了他们二人此生目光的第一次相交。   “值钱的物什交出来。”那少年似乎也觉得有那么一点不自然,忙错开与李韫奕的对视,唇齿间恶狠狠地迸出几字。   李韫奕苦笑着摇头:“小公子,我可没有甚么值钱的物什。”   “阿屈,你在做甚么?动作快些,人要杀干杀尽,不能留活口!”   远处的头子喊了一声,这名叫阿屈的少年一皱眉,将手刀抵得更深了些,竟是忘了自己可以一刀结束面前之人的性命,只是不耐烦道:“不要啰嗦,快些!”   那刀子一下就戳穿了李韫奕的长衫,冰凉锋利的刀尖紧紧抵着李韫奕的小腹,让他颇为不适,方才马车中的那一颠,他还未缓过劲儿来,于是身子就不由那么晃了一晃。   “你扭甚么扭?你能不能听得懂人话?”李韫奕不知为何,在这少年的怙恶不悛与恃远肆毒间,竟是觉得眼前之人像极了一只炸毛的狼仔,不管是远处的陈尸,还是眼前抵着自己的刀,居然也没有那么怕了。   李韫奕笑着将手里的折扇合拢,在掌心轻轻一敲:“诶,有些痛了,能否轻些……”   “死到临头,你还装怎么风雅!”少年斜溜他一眼,嘴边尽是不屑。   见李韫奕还要张口,少年又是逼近了些,刀尖已经捅入了一寸,滚烫的血液瞬时间就淌了下。痛感侵入,李韫奕浑身一颤,那少年独有的灼热气息在他面前散开。只见那少年双眼一眯,似乎在李韫奕领口嗅了一嗅,这厢猛地仰头封上,在李韫奕的下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李韫奕没想到他有这样一举,须臾间又是另一阵刺痛就从下唇传来,他禁不住闷哼一声。   少年撤步回去,嘴角也带了一点点血丝,他用舌舔了舔后,眼中陡然显了一只惊恐的小鹿。就在这诡异气氛间,那头又传来一阵厮杀打斗之声。   这名名叫阿屈的少年一皱眉,低声骂了一句粗话,手一松,那手刀掉落于地,不容李韫奕探头去看,直直将他拉入怀中紧紧扣住,一个闪身便躲到了一颗树后。   原来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又来了一拨人欲要分这商队的一杯羹,然而也不知为何,又是见了血。   “你……叫甚么?”阿屈还双臂依旧拥紧着李韫奕,二人这般无距,喘息无端就急促起来。   李韫奕嗓子干涩,不过堪堪几字就发觉喉咙间如同火烧:“李韫奕,小字暮寒。”   “……贵庚?”那名那字,以及那低沉沙哑的嗓音,阿屈觉得有些燥热。   “尚不及弱冠。”   “你也是……与他们一路的么?”   李韫奕一弯眼角:“非也,只是碰巧一路而已。”   也不知这句话怎就又触了阿屈的暴躁之弦,压在李韫奕身上的手蓦然间就重了起来:“我怎么问甚么你答甚么?你对何人都是在这般犹知无不言么?”   李韫奕还是笑着,在夹缝中勉强抬手揩去唇下血迹:“也并非是如此,只是很多时候说实话省事些。”   少年阿屈被面前这个好看男人有意无意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蜇到发痛,而与此同时,那头的打斗厮杀之声终于小了下来。   是哪方赢了呢?阿屈一时间居然是分辨不能。   见那少年发着愣,李韫奕突然问道:“你呢?你叫甚么?”   “阿屈,我没有名字。”阿屈自觉李韫奕每每在讲话时,自己额上总是能拂过一缕唤做温柔的气息。   “你身手不错,年纪也小,怎就做了这种勾当?”   “孤露而已,何人管我……这与你有甚么干系?”   “虽说是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见阿屈又是燃了怒火,李韫奕的折扇在屈夜梁眉间那么轻描淡写地点了一点:“但你无道理,无廉耻,无上下,失尊卑也,着实任何人都救不得你了。”   “唔……”阿屈低下了头,将自己身子挪了开,犹豫半响才道,“我们还会见么?”   这是一句幼稚至极的玩笑话,以至于很多年后的屈夜梁想起这一刻时,还是觉得分外好笑。   李韫奕将扇子收进了怀中,整了整衣冠,笑笑:“自然是不会了。”   阿屈又往后退了退,不过是在这场春梦日西斜中,给李韫奕让开了一条道。   “不过啊,亦不是不可。”李韫奕向前走了几步 ,忽然回转过身,掩袖回眸,将眼角的那份笑意漾开了些,伸了手出去,“月夜甚佳,你不如与我一同回金陵罢。”   “日后教你这世间旨趣,塑廉操,得知耻,再言乾坤定论。”李韫奕的血渍将身上的衣衫换了个色,“你若是应了,似乎还不晚。”   土匪狼仔少年阿屈,在微燥的夏日里,被突然闯入他领地的那双桃花眼驯服了个完全,有甚么在轻噬啃咬着他一直以来的那份恣睢。   这让他好似在那人眼中拨开了云雾,睹了他的那份青天。   阿屈面色没由来地涨红,心中砰砰打着节奏紊乱的鼓点,有些局促地道:“你 …… 不怕我再伤你?”   李韫奕偏了偏头,音色依旧是喑哑不堪,却又是那般响遏行云,游盘流水,能比得过这世间任何一处的丝竹铿锵,金石竞振:“有些怕,但是我信你。”   ……   “有些怕,但是我信你。”   就是因为这句话,那个少年阿屈才成长为了,日后的那个在青绮录上留了名的桀傲荡风屈夜梁。   自己成了他最锋利的那把剑,他一个眼神,即便一句不言,自己就知道自己要做甚么,甚么不能做。   当初那个少年早已高了他半个头,在一次次的磨练中生出了更加坚实的臂膀与只能容他一人安身的胸膛。   他不知道那个少年,见证了他这些年每一个敏感与脆弱,妥协与隐忍。   他不知道那个少年,欲将他狠狠摁在怀中,藏在狐裘披风里,与自己风雨同舟。   他不知道那个少年,欲与他挫销锋镝,收四海,吞八荒,除去世间一切脏污狼藉。   他不知道那个少年,自那次相识后,许下了护他周全,此生不休,没齿不渝的誓言。   虽然那个少年,这十一年间,一次都不曾说出口,除过俯身在他耳边的那一声——“我理会得。”   可是现在,你为甚么不信我。   当李韫奕发觉屈夜梁有噬血之癖时,明明确确警告了他——只有得了自己的令,才可杀人。屈夜梁自然照办,以至于在见了禹泊成的那时,发觉那人脸上带着伤之后,放了他走。   是李韫奕将自己变成了人,有血有肉的人,而并非是那个活在魔鬼窟食人肉,饮人血的流寇弃兽。   可是这次,暮寒觉得自己不再听他的话了罢。   屈夜梁坐在姜府某处的昏黑黑空荡荡的屋中,不断不断问着这个问题——   暮寒,这次你为甚么不再信我了。 第66章   晓舟珩从李终南嘴中将李韫奕与屈夜梁之事了解了个大概,甚么起初遇劫,再到之后数年的形影相随,听完后的晓舟珩只余来万千感慨,也就没来得及问李终南是从何处知晓了这些。   虽自己与屈夜梁接触不多,话都不曾说上过半句,但他那种看上去定会戏游花间的浪人,到头来却成了这几人当中执念最盛的那个。   但屈夜梁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那所谓的贪执会让他受苦。   这十一年间,他看他连理芳年,孙枝荣秀;黄卷青灯,金章紫绶;他陪他走了三千丈,又过了九万程。   李韫奕许诺过的簪笏丰禄*,江南好景,裙屐风流,雨槛弄花,依依都给了他。   而这才是最为致命的一点——李韫奕温柔乡中的那份情意,并非只许了屈夜梁一人。   晓舟珩真的很想问问眼中总是跅弛不羁*的屈公子,这般的朝暮相见,他是如何受得了的,还并非是一日,是十一年来的日日。   搁给自己,若是日后李终南要是与他人去往一处,或是成了亲 ……晓舟珩哪里敢想!自己与他守半庭新月,筑竹篱茅舍的愿望还未实现;更何况,李终南这个男人怕不是早已化作了自己一部分血肉,是自己今生今世不可多得的良谋。   非他不可。   没他不成。   李终南对自己也是这样。   现在在此处遇见了林晚照之后,晓舟珩不免又怵惕起来,就如同霍栖迟偶然间唤李终南的那一声阿蒙一般——相遇相知太过难得,他们都太怕失去对方,怎会再放对方再去面对载我孤立,形影相吊的日后年岁?   不过话说回来,晓舟珩认为,六少爷的此番不顾旧日情分的猜测怀疑必定是有几分他的道理在其中。   毕竟在晓舟珩眼里,李韫奕一直都是那种谨小慎微之人;若不是出于他的敬终慎始*,李府极有可能在他接手之后会面对更大的风浪。   眼下首当其冲的就是先要搞清楚,景椿到底是为何而亡,那把流寇刀,究竟是不是致死之由。   晓舟珩与李终南在府内略略一打听,这才知仵作与景椿的尸首还留在姜府义庄里,二人这厢便忙赶了过去。   ……   同一时,在姜府的义庄里,魏小鸾身着了男装,蒙着口鼻,细细观察着手中那把从景椿身上取下的流寇刀。   那刀确实没甚么特殊,只不过杀景椿之人是个用刀好手。所以当魏小鸾第一眼瞧见那伤口之后,心下就分外了然了,能在须臾间找准了肝脏,在人来人往的府中来这么干净利落一刀的,不是甚么等闲之辈。   那个刀法,魏小鸾曾见过。   其实那日魏小鸾骗了李终南,她说自己只是路过丹徒城,但实际上她不仅路过了,还在灭门后的某夜里,偷偷潜进了镇江府府衙。   毕竟一路听了那么多风言风语,不去亲眼一见,说不过去,她也真是满身的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如此嚣张,那鬼魅造的杀业,真的是不堪提的么?   但进到衙门后魏小鸾,即刻间就后悔了——义庄内尸首叠积,膏流满地,零碎皮骨,整日与死人打交道的魏小鸾没忍住,呕了出来。但秉承着吐亦不可白吐的精神,魏小鸾还是强迫自己去近看了一处尸体——然后,还没怎么看清楚,自己就被听见异响来夜巡的万怀殷逮了个正着。   万怀殷将魏小鸾当做了占尸首便宜的小贼,不由分说就来捉她,就在魏小鸾选择走为上计逃命前的那一刻,还是牢牢记住了那尸首上的刀伤。   当时的魏小鸾第一反应便是,如果自己某天遇到了那个使刀的刀客,自己定是不能活的。   然而这个刀客,现在在姜府,藏在人群中,很有可能还未离开,耐心地等待着他的下个猎物。   当然这还不是让魏小鸾最无力之事,在她验后惊觉,那一刀只是引子罢了,血虽是瞬间流下,但也就在同时,引了一种巨毒。   出于此由,这才让景椿瞬时毙命了——那毒不在刀上,而本就在他体内。   虽然魏小鸾一时间不能断定那毒是甚么,从何处而来,又在景椿体内待了多久。   不过这足以解释为何刀插在腹部,但景椿却未来得及呼救,硬靠在假山旁,干等着血流尽的原因。   刹那间,魏小鸾只觉冷气在周遭蔓延,牙齿打颤,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侧的衙役们一直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在逼迫着她给个结论。但是这中毒一事,是否要说呢?是自己能说的么?魏小鸾欲哭无泪,没得办法,只得先暗自咒骂了几句引她来此的禹泊成。   明显的,魏小鸾其实并不想趟浑水,自从从宫中脱身后,任何麻烦事,她都不想参与。若不是看在李终南的面子上,她也不会答应去查杨诘与李著月之事。不然也不会有那日的池鱼之殃,不过那个皇城司的还是给自己手下留了情,否则就自己这小身板,早就见了阎王。   可惜当魏小鸾今晨早些时候看见禹泊成那张可怜兮兮的脸时,拒绝之言只能悉数吞于肚中。   也就是几个时辰前的禹泊成在魏小鸾的住处,一脸凝重,声音极小,似要淹没在这闾阎扑地中:“魏女侠,这件事非同小可,在姜府死去的那个京官与我最近追查的另一件流寇劫道一案有关……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横死他处,我怀疑有人在这其中做了手脚。”   当时的魏小鸾是被吵醒的,尚处在气头上的她翘着二郎腿,一脸不在乎,毫无形象地啃着禹泊成给她买来的莲花鸭,一手端着梅汁,身侧桌上还有一碗去了壳的荔枝:“照你这么说,那个京官知道了姜府的甚么秘密,被灭口了罢?”   “是了,我一直觉得那个姜恻不大对劲。”禹泊成极其有眼色地双手递上一盘外头裹了糖衣的山楂,“现在尸首在姜府,我怕姜恻买通了衙门的人,我信不过别人,只能……来求求魏女侠了。”   “本女侠是任由你使唤的么,你我上次都两清了,你还来找我做甚?我一介江湖中人,不想参与到那些纷争中。”魏小鸾从那小盘里拎了一颗,又潇洒地唾出了果核,将她那双圆眼瞪得老大,“何况,我去了,若真发现了甚么鬼蜮伎俩,你能保我?”   禹泊成略一迟疑,遂搁下了手中小碟,向前跨了一大步,如此动作这厢吓了魏小鸾一跳,心头一慌,差些从摇椅上掉下来。   只见眼前的男人眼含秋水,星点瞳仁,张了张嘴,从喉咙里迸脱了这世间最竭诚的誓词:“能。”   ……   李韫奕与屈夜梁相遇的那年,那人十四,自己十八。   “阿屈像是个蛮夷之名,与你不怎么配得,不如换一个如何?”   少年将面前之人的芳姿堪啖看入眼中,这厢是此生都画不出的桃花映水,于是言语间依旧还是别扭万分:“……随你便。”   “北牖清风聊共语,夜梁落月重相思……不如就夜梁如何?”明明不过只是一句诗词,但不知为何从李韫奕口中出来,就多了几分娇烧意味。   “屈……夜梁?好生难听。”那少年一脸不屑,盯着李韫奕手中扇面的金描彩画,却是有些目不转睛。   “当真?”   “嗯。”   李韫奕不觉齿粲起来,双波转了转,将扇子一合:“我觉得好听便可。”   可终究是抵不过岁月飏逝,也不知从何时起,李韫奕的折扇也不摇了。   那扇子太重了。   重得让李韫奕在之后的日子里无法喘息,心里长久且不间断地堵着一口闷气,积郁于胸腔,难遣至极。   至于姜恻与自己决裂之事,是李韫奕不曾想过的,不过屈夜梁带来的证据让他无法辩驳——着实没有想到姜恻居然与钟不归有勾结,私下与他那些党羽会面已有数月不止。   那本自家父亲的假账,是通过他之手递上去的。   包括之前自己赠予他的房中花瓶一事,也蹊跷得很。   这样情形下的一来一去,让李韫奕危机纵起。   当预测到姜恻的下一步依旧可能是自己时,李韫奕立即找到了与姜恻只是表面和气的景椿。本是景椿的职位,在钟不归的一手操办下,也就落在了姜恻头上,这是景椿一直以来心头上的那根刺,奈何姜恻为人处事太过圆滑,做事又寻不到破绽,无处插针,景椿这厢也只能忍着。   眼看着姜恻即将调任,景椿的那口气还未出,正在郁闷之时,李韫奕亲自找上了门来。   所以那夜李韫奕与景椿秘谈之时,那人手中转着一只青瓷花杯,眼角精光不加掩饰:“下官自然愿意与李大人谈条件,一举两得之事谁不愿意做 ,只不过这样一桩事……不知李大人的筹码有多大。”   屋中烛光摇曳难定,忽明忽暗的灯光打二人的脸上,世间万物呼啸着重叠交错。   “筹码自然很大。”李韫奕只觉眼中生翳,涩痛难开,似要流下几点泪来,可面上还是笑着,“是镇相守,是身侧人,是在下许平生的种种。”   作者有话要说:簪笏:zān hù释义:冠簪和手板。古代仕宦所用。比喻官员或官职。   跅弛不羁:tuò chí bù 激,汉语成语,意为放荡不受拘束。   敬终慎始:意思是为人处世始终小心谨慎。 第67章   沈骞翮运道*一向很差。   小至簸钱猜多寡,大至人生抉择选立场,俱是无一例外的惨败。   不过那时的沈骞翮年纪尚轻,偶尔抱闲怨,时乖运蹇,所以他常常安慰自己——人生际遇无常无定,偶沾清恙,日子得过且过就罢。   直至沈骞翮发觉他那小小的前半生全都赌在了苍其尘身上之后,落了个折戟沉沙,血本无归时,他才后悔莫及地仰天长叹——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所以那“会活”二字一脱口,不用看旁人的脸色,沈骞翮就知道自己又抽中了下下签。   在厅中几人的小声嘀咕声中,坐于对面的一人自然而然就押了不会活,之后好像众人又议论了些甚么后,俱起身离了席。待一群人在黑袍人的带领下,须臾间莺梭燕掠后。沈骞翮也想移步,但却硬生生在宗渊尤为刻意的咳嗽声中留住了。   宗渊将手中折扇一展,嘴边勾出一个笑,唇间露出他的那排白齿:“沈大人要去往何处?”   “哪里也不去,何处也去不得。”沈骞翮又是翻了个白眼,只觉宗渊的扇子摇得自己眼昏头痛,于是便顺势往后一靠,“所以说我和公良昃一进到鹧鸪殿,你就知晓我们的目的了?”   “不错。”   “江二公子也是你们的人?”   “江如奂?那个废物?”宗渊一脸戏谑,“给条饵便上钩,着实无趣,比不上他爹半分。”   “所以……我们的一举一动皆在你们算计当中?”   “在下已经等候多时。”宗渊并不否认,“很久之前便听得了沈大人的名号,只是没想着一日能如此对坐一席。”   “在下名姓不过皆为寻常字罢了,听过不足为奇。”沈骞翮摇了摇头,不免有些许脱力。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宗渊浮在面上的笑有些许的僵硬,“那飞鸟不过在等着鹰撮霆击*,覆海移山的那一日……想必沈大人心中一定有极高的志向罢。”   沈骞翮道:“没有。”   宗渊一愣,手中的扇子摇摇摆摆遮着了他不大好的面色:“这……沈大人就不好奇在下留你在此处的缘由么?”   “好奇又如何?不好奇又如何?”沈骞翮自觉好笑地一挑眉,指尖在扶椅把手上敲了敲,“我好奇了你就会说么,就算你说了,我该信么?再说了,我即便是听了,又要去与何人去辨真假呢?将我拘在这揞花楼里并非只是与我来说这些的罢。”   “咳咳……沈大人还真是明白人,那在下也就直言了。”宗渊直直看了过来,眼中笑意减了几分,“你可愿……加入揞花楼?”   听宗渊一说,现在倒是轮至沈骞翮愣了,眉头一锁,不知他又要卖甚么药来:“宗兄,你在同我讲玩笑话么?”   “自然不是。”料得沈骞翮会如此反应的宗渊,终于是收了他那恼人的扇子,“选择你,自然是因为你是局中人,且上头之人认为你可以被我们所用罢了。”   “上头?”沈骞翮配合地往厅顶处瞧了瞧,却只见了个残灯半穗,黯然四壁,“哪里来的上头?”   “沈大人应该早就知道这揞花楼,其实是收集情报之处,但为何人效忠,沈大人可曾清楚么?”   顾禽荒在那一句诗中已经交代的清楚不过了,先帝,这揞花楼中的,皆为先帝的人。   “我自然知道你们为何人办事,那人不早已……”话未说完,一阵惊骇扫过沈骞翮眉间,血脉跳动,他浑身不可控地颤抖起来,“你们……背后是安太后与豫王覃晗!”   “然也,沈大人啊,毕竟毁了五门十八宗的帐,还是要与覃晔那人算一笔的。”宗渊笑笑,抬眼时恰与沈骞翮四目相对,牢牢抓住了他眼中一掠而过的难以置信,“他摧了江湖武林,与钟不归那个狗贼联手毁了先帝留下的脉络,还想全身而退,世上怎会有这等好事?”   是啊,覃晔在登基之前,与钟不归联手一路,不仅将武林各部悉数瓦解,自此难成气候;而且更为要紧的一点是,他们一同抽了龙脊,拔了龙筋,然后顺理成章地让覃晔登上了龙椅。   本以为五门十八宗也会就此散去,哪知……现在居然不知何时何日化为了揞花楼,暗度陈仓到了安太后那处!   眼前的宗渊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安太后与豫王覃晗的布局以及坐筹帷幄,算准了圣上与钟不归的那份矛盾,打算来个狗咬狗式的渔翁得利,所以这才有了借杨埭山之手重振了揞花楼一事。   于是也就有了拿金陵李氏开刀的这么一说,而那个不幸之人,就是李闫卿。   见了眼前宗渊的这份洋洋自得的聒噪,沈骞翮的视线渐渐有些模糊了,他看着鱼贯而出的言词在空中胡乱地交尾,这让沈骞翮在这分神间又是想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公良昃了。他哪里有这么多事,除过偶尔呷飞醋时的咄咄逼人外,好像还深得自己那颗有些八花九裂的心了。   沈骞翮这个人从来不去焚香礼拜,或是到庙里祈保些甚么吉凶,他一直秉持着“若天不死,他亦不会亡”的某种执念。   可是他的这份信仰还是在玉笙寒身为刑部尚书时,判错的唯一那桩案子上折了腰——江山玉医李贤槻怎就是鬼外子旧案的主谋了?   五年前,那是沈骞翮头次的忤逆——   那时的他立于繁枝竞争的殿中,腰身挺得笔直:“有些话,微臣真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头的覃晔没料得一向是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的沈骞翮竟还有这样一面,于是笑着道:“就算朕不允,沈爱卿自然也会说。就算今日不说,明日也会说。就算明日不说,也会想方设法让朕知晓。”   沈骞翮脊背发凉,可到嘴边的话还未说尽,他整个人就在牢里了。   所以阿蒙来求自己的那个雨天,不是自己不想见,而是不能见。   在狱中的沈骞翮只觉那些所谓的海晏河清,重逢太平,重乐太平,皆是屁话。   自己还是应该装着是每日睡不醒的样子,继续流连花间,设馔进酒,欢读笑谈。   只道是梅花惊作了黄昏雪,不知不觉中,被岁月弯成的那把弓,将曾经壮志凌云的沈远翥折成了得过且过的沈骞翮。   若沈骞翮救不得国,那他现在祈求的不过就是那位能与他能遵养时晦,安乐与共,颠沛相扶,夜同寝且昼同行的公良某罢了。   可惜,连这点要求,上天都不能够应允。   自己究竟有那个好运走出这揞花楼么,自己与公良昃最后只能落得个临行频叮嘱,无暇问归期的局面么?   沈骞翮不愿,亦不想,但是,他还有他法脱身么?   ……   说回这边尚在常州府的公良昃,当他奔至淄梁山下时,那火温灼得无法让他再往前迈一步。   山间巨树尽是蔽日参天,壁立千初,又有齐腰的蓬蒿青草,这厢哪里抵挡得过火烧!眼前正是呈了怒涛顷刻卷沙滩,十万军声吼鸣瀑的可骇之景。   此刻的公良昃如同吴牛喘月,注视着熊熊烈火,出神渺虑间,眼角便窥见了一辆远远而去的马车,而那过于特殊的马车,他是认得了,那是属于穆王府的——   穆王的人来陶白钱庄做甚?难不成是来灭口的么?为甚么要纵火焚山?李终南呢?他终究终于还是动手了么?   “臭小子,你跑甚么?”霍栖迟也跟着一道跑来,只见他左支右黜,满头大汗,酒醒气喘间,还带着三分急躁,“你我之间还未分出胜负,你来当甚么活菩萨?”   “我并非是活菩萨。”公良昃看着身侧之人接连跑着赶着去搬水救火,这厢双眼一眯,“我是观音莲下最俊的那个弟子。”   霍栖迟没听来公良昃言语中的调侃,只是盯着眼前吞吐不定的火焰道:“真是邪了门了,这陶白钱庄这会无缘无故着了火?也不知阿蒙怎么样了。”   “阿蒙?”公良昃侧过头来盯着霍栖迟,眼中光影难定,“江山玉医李贤槻的徒儿?”   “是了,怎么,你认得?”   公良昃脸色一瞬间变幻了无数种表情,最终还是停在了他最常佩戴的那个假面之上:“嗯。”   “你……你叫甚么名?”霍栖迟见火势难控,方才那股无名火气也就消了,这厢也不愿与公良昃再多说废话,旋即将长槊背至身后,将袖口挽起,也要加入救火人群当中,“救人扑火要紧,你我来日再战。”   “在下公良昃。”公良昃点头应道,“待来日,若你我都留得一条命在,公良某自当奉陪。”言罢公良昃一个转身,冲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狂奔而去。   眼前世态,朝夕变更,不曾有个定准。   那头朝云瑗叇,这边的公良昃心冷如铁:那人曾问过自己,兴亡离合,此意何穷?   那我不如现在答你,此生此世不得尽也。   沈大人,我去去就回,你且再等等我。   “你……你他娘的咒谁呢?你这厮嘴中怎就生不出一句好话来?”霍栖迟见了个背影,那一瞬间只觉那个转身而去的年轻人好像又生了几分杀气。   而且似乎最后散入空中的那句话,好像是留给他的,而并非是给自己的。   作者有话要说:运道:运气。   鹰撮霆击:像老鹰攫食,雷霆猛击。形容气势威猛。   不好意思,今天重感冒,被医生说了憔悴以及脱发严重,哭了。 第68章   晓舟珩与李终南在姜府疾走着,匆匆过了些幽砌闲阶,影摇珠翠,一路上的衙役让晓舟珩感觉万分紧张。   二人一去到义庄,晓舟珩先是被眼前之人吓了一跳,怎么会是她?   她不是应该在宫中么?怎么居然是在八杆子打不着的姜府?   而在人堆中魏小鸾亦是惊讶不已,看着从绮罗阵中而来的两位龙凤仙人,拿着流寇刀的那双手抖了一抖。   左边青年身材略高些,穿了件水烟色鹤纹长衫,那双黑眸狭长有神,只消一眼便能勾去旁人魂魄;右边青年身着月白色便服,五官俊俏,微微蹙着眉,虽是不苟言笑,仍分毫不减其温润清隽的风姿。   他们二两个丝毫不相干的人,怎么就到一处去了?而且这样看上去……关系似乎尚可?这让魏小鸾在愣神间生出了些良缘夙缔,佳偶天成的错觉来。   蔷薇濯露,为锦为云,人间绝色不过如此,他们可真是配得。   李终南自然也没料得魏小鸾会出现在此处,因为最近忙于帮李韫奕处理李府中事,便还未来得及与魏小鸾联系,想起一直记挂着的杨诘与李著月一事,李终南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甚么。于是乎,三个人就这么怔了半响。   最后还是身侧的一名衙役先开了口:“…… 你们二位是来做甚的?”   晓舟珩忙回过神来解释一通,废了半天的口舌,才将几位衙役爷爷们请了出去,允了三人一尸呆在一处。   剩下的三人依旧是十分不自在。   李终南将那份惊讶收了起,看向景椿半遮盖住的尸首问道:“可是有甚么发现?”   “诶,回公子的话,这刀,这刀并非是致死之由。”魏小鸾慌慌张张地起身,左腿差点绊倒了右腿,“此人体内本身就有剧毒沉积。”   “所以说是由于了那一刀,引了毒,让景大人顺势毙命了?”晓舟珩眉间愁色又攒了攒,摸了摸下巴这样问来。   “是了。”魏小鸾点头,杏眼微睁,柳眉略竖间,不自主就想起当时与晓舟珩初次见面时的不愉快经历,心下不免还是有点发怵。   而晓舟珩此刻却无暇顾及魏小鸾微变的脸色了,他完全被所谓的剧毒一说引去了注意。根据李终南的那日描述,其实他,李韫奕与屈夜梁在开席前都是不曾见过景椿的,光凭着这一点,很有可能有人在这上面做手脚。   “那这毒的类别与死亡的确切时间可是能知道?”李终南问道。   “尚不能定,一来是昨夜下了雨,二来这毒在体内汇积过久,若是要精确到某个时辰……”   见魏小鸾这样说,晓舟珩自然也能想到了,就单看眼前尸首上呈的诡异颜色,就说明了一切。   “只能大致确认是在巳时与午时之间,不过…… ”魏小鸾顿了顿,“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毒的剂量是每日叠加的,起码也有三年有余。”   “三年!”晓舟珩低低惊了叫一声,“难不成是有人别有用心,每日下到了景大人的饮食当中?”   “之前我尚在京城时偶闻此类案件,枕边人接连几年在饭菜中下了少许乌头之物,引得伴侣疯癫失智。”李终南凝眉蹙目,“据我所知,景大人也是三年前调任而来,他之家眷尚在京城,难不成有人卖通了他身侧仆役之流投毒于他?”   “我一向与官府之人私交甚少,这件事还需后续详调。”据晓舟珩脑海中残存的印象所知,景椿来江宁府任职之前在吏部从事,是一介小官,为人中庸,并非是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知监一职虽是晋升,但何尝不是将其排除在了京城势力之外。   “是了,不过也不一定是仆役,听林大人言语中透露,景大人似乎经常在风月场所留恋,也有可能是有人算准了这点,在其中做了文章。”   晓舟珩与李终南又商讨一番,决计还是先从毒这方面入手,毕竟他们二人都觉得景椿遇害一事,兴许某种层面上而言,并非是兴起之举。   但是谁会三年来针对一介小官呢?难不成景椿身上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不成?   有了底后的二人在魏小鸾异样的眼光中与她拜别,晓舟珩虽是不情不愿,但似乎还是有必要去问问林晚照,景椿最常出没的那个几个堂子在何处。   晓舟珩行了几步,却没见李终南跟上,这厢往后一瞧,却见李终南立于不远处看着自己,脸上阴郁难驱。   “恕汀。”李终南眼神飘忽,面容之上不知何时现了一丝倦意,言辞也是颇有犹豫,“你跟林晚照是认得的罢。”   “我……”李终南的目光分外滚烫,欲将晓舟珩无情扯裂,他正想寻借口搪塞,却见眼前之人眼中似有氤氲升起,那令自己动情的双眸中的难过不加掩饰。   “他是不是你的旧情缘?”   “终南,你在说些甚么?”晓舟珩的眼光分了几处,在李终南周身旋绕,几至聚不拢来,愈加是看不分明他的眉眼。   这是在……吃醋?   晓舟珩心头愈发紧绷着,着实是见不得李终南眼中那份断人心肠的怅惘,轻咳了几声:“我之前的事你不都清楚了么?现在怎还会有别人?”   “我可能是疯了。”李终南咬了咬唇,眼中不住地浮动着一些笼烟似的光影,自嘲地笑了一声,“近日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我倒是越发觉得诚惶诚恐了。”   “你终究还是信不过我么?”可还不待晓舟珩回应,却见李终南缓缓摊开了掌心,“恕汀,我口中的等等,你终究还是不能信得么?”   那是,唐昶之前夹在信中的那张纸条。   晓舟珩一直都未来得及看,后来也不那么在意,居然也就忘了这一茬事了,怎么就突然到了李终南手里。该不会是那日两人共乘一马时……   姜府中即便是秋末,连着吟秋水榭的池边,也是种着好些花,微风略吹,旋即香满庭院。   “恕汀,天晓得你对我有多重要,我是……真的很怕失去你。”   终南,若我现在说,我要的也是与你的生生世世,夜夜朝朝,你还会信我么?   ……   其实屈夜梁不姓屈,当时收留他的那个流寇头子那么叫了他一声,周围的人也就跟着叫了。他凶狠无情,旁人都怕他。   但是那个叫李韫奕的怪人却不惧他,当时十四岁的少年眯眼对他一阵猛瞧时,他还是笑着,然后摸着那少年的头,问跟不跟他回家。   阿屈,不如跟我回金陵去罢。   可是,自己这种人,配得上有家么?   待自己二十岁,需要冠字之时,当时的自己执意选了蔚霁二字,本想着配着名中“夜”一字,凑成雨过天晴之意,现在想来,名与字倒是凑齐了,只怕自己永远是迎不来所谓晴空之日了。   在一月前的李终南曾问过自己,为何一时半会还是会在这李府上,那个有些软弱的李韫奕到底有甚么好。   当时的屈夜梁自然也是听着了李终南话中的那份揶揄之意,不过那日的他一歪头,眼角不笑又笑,嘴边似醉还非,又是自弃似的按了按他的胸口:“你是不知,最终啊,这颗恃才倜傥之心终究还是交付于他了。”   李终南听后只剩摇头叹息。   “我中意他。”屈夜梁不以为意,面上参着野性不羁的神色,“他喜欢流萤,北域夜里很多,终有一日,他会应我,然后我们会一同去那处看看。”   现在想来,真是好生讽刺。   随着一阵推门声,黑漆的房中终于是有了些光亮,屈夜梁双目一痛,将混杂的回忆收了收。   他微微抬眼,见到了一宿未睡的李韫奕,他还是如往常一般,举手投足间的的柔肠百结与情思悱恻,让屈夜梁倍觉倾倒,无法自拔。   整个空气似都凝结而住,使人窒息,两人目光刚在空中一遇,李韫奕便慌忙地收了回去。   可是,屈夜梁却没有撤回,他一个起身走至李韫奕面前,将他方才移开的目光又强行扳了回来,言语间却少了平日里的那份轻薄劲儿:“暮寒,你是不是厌倦我了……”   李韫奕浑身一抖,用力抿了抿下唇,只觉得血液滚沸而起,似要昏厥而去:“嗯。”   “你这次……想让我认罪?”   李韫奕面上一片死灰,像是被雷无情扫荡而过,难看至极,嘴巴动了三次,却甚么也没再说了。   “六少爷,我理会得。”见了李韫奕的反应,屈夜梁勉强笑了笑,“你要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哪怕这是最后一次,我也会按你的意愿来。”   我所要的,不过是岁岁年年人仍在,常在花下斟春酒;奈何你我二人之间不过只是忆昔事君子,鸡鸣下君床罢了。   而且这十一年间,你偏偏当了一次又一次我胸口上,那道无法结痂的疡溃。   暮寒啊,我真是太痛了。   屈夜梁见李韫奕不再言语,这厢也只能望着他那似旧的盈盈秋水,淡淡春山,须臾间竟是发觉,自己亘古间的惊涛骇浪早已化为不起眼的尘埃,一点一点低下去。   愿他日后 …… 取得百岁椿萱,佩定三春花柳。   不过那些的那些,都与自己无关了。 第69章   在屈夜梁那有些大义凛然的话语结束之后,室内再次陷入了难捱的沉默中,这份横在两人之间的缄默,让屈夜梁只觉室外风刮残枝的微音都若雷霆响彻,在他耳后接连炸开。   屈夜梁本想在踏出这门前最后一次碰碰李韫奕的脸,但手只伸到了半道就撤了下来,然后慢慢紧握成了拳。   他低叹一声,积郁囤于胸腔,似要将自己瓦解,现只觉二人似乎也没甚么要说的了。于是转身朝李韫奕方才未阖好的门那处走去,屈夜梁才迈出一步,便觉身后的李韫奕似乎也动了一下,然后似乎是轻拉了一把他的衣摆。   “六少爷,你这又是要做甚么?”屈夜梁转过身来,盯着那人皱成一张苦瓜似的脸,微微勾了勾嘴角道,“我理会得,有时候啊,你就是不够狠心,犹犹豫豫的,哪里像个家主的样子?”   李韫奕面蓦地燃起一片朝云,忙松了手,举袖掩嘴假咳一声:“夸口!你,你……我怎么就不像家主了!”   可李韫奕手还未放下,就被屈夜梁捉住了,他反手一握,轻而易举的就将李韫奕的整个手覆在自个儿的掌心。身为常年执剑之人,屈夜梁的手掌温暖干燥,指根处还覆着一层薄茧,就只是单单这样握着,就让人安心定志。   “自然是不像。”屈夜梁唇边笑意明朗,手略一使劲儿便李韫奕带到了自己的面前,二人鼻尖相贴,清辉咫尺,呼吸交融,“你这样倒是像极了屈某的内人。”   这样相对着,他听得见他如打鼓般的心跳,他看得清他头上滑下的细密汗珠。   屈夜梁看着眼前满面惊慌的李韫奕,喉咙一阵发紧,喉结随即不自然地滑动了几下,臂上青筋贲张,手旋即便放在了李韫奕的腰上,俯身在他的颈窝处咬了一记。   李韫奕下意识唔了一声,可着对于屈夜梁来说,那是致命的呢喃:“……阿屈。”   “你不中意?”屈夜梁的嘴顺势便贴着李韫奕的耳根处摩挲,贪婪地在他的脖颈擦拭着自己滚烫的鼻息。   这般汹涌而至的侵略,李韫奕有些招架不住,双腿已是软得打颤,站立不能:“……中意……中意的不得了。”   屈夜梁又是笑笑,只觉是观不尽身前人容貌,这厢略略后撤便欺身吻了下,将李韫奕抵在房内的雕花檀木大桌上。   初于唇瓣上挑逗似的辗转,屈夜梁撬开李韫奕的牙关,将自己的舌直直刺入,与他的那份死死纠缠。   许久不曾这样过了,待屈夜梁的舌浩浩荡荡扫荡了一番,挨个舔过了李韫奕的每颗齿后,又退出来吮吸他的双唇,直到榨净了最后一丝空气,才略略放开了他。   唇瓣被屈夜梁啃得生疼,李韫奕估摸着下唇大约破了,水痕沿着自己的嘴角一路向下,氤湿了二人前襟。   屈夜梁一路探下去,扯开了李韫奕腰间玉带,轻而易举便寻得容他批亢捣虚的那处。   当屈夜梁的手抚上自己肌肤之时,他掌心里的热度直直烫穿了李韫奕的五脏六尘。   此番挑-拨,让李韫奕声音中不由地就带了些哭腔:“……蔚霁,我是诓你的……我从来不曾……厌倦过你。”   “我理会得。”屈夜梁的手依旧不停,呼吸声也就重了起来,“你那些小伎俩,我能看不来?起初有些难过,但就冲你舍不得我的那副样子,我就晓得了。”   李韫奕被突入而来的迷离绕的睁不开眼,掀不开嘴:“既然瞒不过你,那……你为何不问问我?”   “问问你?你不说自然有你的道理,更何况屈某一向张弛有度。”屈夜梁挺了挺身子,一手摁着桌边,一手抬起抚了抚李韫奕的脸颊 ,“毕竟这一折苦情戏还是要逼真一些,不是么?”   “那你,那你答我,你中途出去……做了甚么?”   “没甚么要紧,我只是去确认一些事情。”屈夜梁说得模糊至极,李韫奕只觉他在隐瞒甚么事。   “景大人,景椿……当真……不是你杀的?”   “暮寒,我怎么会做那样蠢笨之事?”屈夜梁哭笑不得,“况且,那不是你计中一环么?”   李韫奕任由屈夜梁将自己的髌骨分了开些,欢愉当头,这厢嘴中便糊乱嗯了一声,心下思忖:有计是有计,但景椿之死……并非是在自己的设计当中啊。   但是这又是何人参了一脚呢?可惜李韫奕口中之气才舒了一半,就又被屈夜梁点了燃。   “但愿你这个傻子的计谋能让姜恻上钩罢。”见李韫奕在这个时候还在走着身,屈夜梁换了个角度,又在他眉间重重落下一吻,“我走后,你自己保重,让府里那些影卫都跟着你。”   “嗯?”   那厢是青山烂,年年今日应知否。   “……那些人武艺一般,你要不最近与李终南呆着一处好了,那小子虽是烦人,但他武艺尚可,又有了绝艳先生,估计不会惦记你。”   “嗯。”李韫奕垂眼下去,想掩饰住红了的眼眶。   这边是窥君心,花间隔雾遥相见。   见李韫奕眉是越皱越紧,屈夜梁心头猛遭一螯,动作缓了些:“暮寒,是我弄疼你了么?”   “不曾,不曾的。”李韫奕勾着屈夜梁的后颈,迎合着他,但不知怎的,虽没有看着他,但眼泪还是顺势流了下来。   再或者,待来日,你我共卷西帘月当楼。   “莫哭了暮寒,你要再哭,我就舍不得走了,我只不过是去牢中呆几天。”屈夜梁眼中泛著迷人的色泽,浑身散发着都是不可自休的危险气息,“待我回来,你可要好好给我补补,暮寒,成么?”   百感交集,千般酝酿,且问这茫茫尘世,你贪我爱,如何免俗?   还是,不能矣。   李韫奕抬起了头,泪痕还残留在睫羽之上,他却是久违地露出一个笑来:“成,成的。”   ……   香径残草,雕阑损花,鸟啼花落,把几分秋九月景,分付与东流。   所谓人本无心,因家国天下而有心;心本无所,因不识心而妄以为有所。   万卷书,论功名,九棘三槐,萱花椿树,他与国,晓舟珩,你该如何抉择?该不该告诉李终南自己的真实身份与目的呢?自己又该如何解释那信纸的来历呢?若说自己不曾看过上面所书内容,李终南会信么?   色天香界何处皆是,不过李氏终南仅他一人。   “终南,身为要与你执手一生之人,我一直都信你;不过 ……”当晓舟珩刚鼓起勇气,正打算解释之时,伊伊呜呜间,肚子却在此刻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   那声乍入耳中,李终南噗笑一声:“恕汀,我就说罢,今晨的粥你熬少了,你根本就没有吃饱,你还要与我争辩。”   “你莫要笑了。”晓舟珩脸一红,又羞又恼之际,却还是有些感激这份小插曲,“……你那么瘦,有旧疾在身,多吃一点也是为了你好。”   原来在今日晨起时,晓舟珩心疼李终南一夜的七情所感,顺带着为表达对李终南的体恤之情,特地拿出了自己的独门绝技——煮粥。   奈何踌躇半响,迟疑之间,对此颇不擅长的自己还是煮少了。   “那倒是我之过失,未能体会到恕汀的这份良苦用心。”李终南一边笑着一边又是朝着晓舟珩走来,“也快到午时了,你想吃些甚么?”   晓舟珩以为他要来牵自己的手,哪知耳边一阵疾风,自己就被李终南拦腰抱起了。只见他略微调息后一个纵身,便跃上了屋顶向前急行而去。   姜府,甚至整个金陵城中的重楼叠阁,东风昨夜,都成了晓舟珩缥缃书卷中的一个字,被他们二人踏在了脚下。   “是不是还不曾见过为夫的轻功?”李终南的声音被风吹散了些,发丝也在风中飞舞不住,“是不是样样都行。”   晓舟珩就这样盯着李终南的下颌线,此刻的他是谪仙;是秋日里作作有芒的五星连珠。纵然晓舟珩立即寻来纸笔搦管操觚*,也窥不尽其中半分玄机。   “方才那事 ……你不问了?”晓舟珩从未有过这般体验,也暗暗吊着一口气,余光能见飞速退后的万事万物,须臾间手心被汗水濡了个完全。心慌之下晓舟珩只得偷偷抓紧了李终南的前襟。   “我问甚么?”   论狡慧,晓舟珩自觉再过几今年都是比不过李终南的,在他那处,哪怕愁深似海,到最后总是能够以他的方式填平,没甚么奈何,晓舟珩这厢只能悻悻地闭了嘴。   “问,还是要问。” 李终南看了一瞥怀中之人,眼神邃然诚挚,带着一如既往的那份热枕,“阿珩,你有多心悦我。”   我且问你,阿珩,你有多心悦我。   晓舟珩浑身一绷,脸上轰得沸了起来,耳畔鸣音不住,可他依旧是来不及将衷肠说出半分,耳边就传来了更不切实际的一句来——   “……恕汀,你想不想听听关于我师父江山玉医李贤槻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搦管操觚:nuò guǎn cāo gū,指提笔作文。《答王裒书》等均有记载。   这个月全勤辽~等一个夸夸~ 第70章 现代番外之韩十篇1。   3.   凌晨五点半,西安。   窗外胡乱刮了一阵妖风,将高层的窗户震了两震,听闻异响的韩东从床上猛然惊醒,下意识起身下地穿了衣服,忙活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己早就退伍了。   “妈的,艹!”韩东一把将才穿上的白短袖又扒了下来,与自己置气似的去厨房灌了一肚子凉水后,重新回床上躺下了。   昼伏夜出,自己早就该习惯的。   于是韩东再次睁眼的时候,床头的钟指向了下午四点。他起来随意吃了一些昨夜的剩饭后,将手边的《人间词话》翻了两页,就去了健身房。   大约七点过半,韩东从健身房出来,接了个电话后,打车去了南门。   城里一向人多,尤其的随着放假近日激增的外地游客,让将要入夜的路上变得拥挤了许多。韩东高壮魁梧的身材在人群中十分突兀,深邃的五官再配上今日的白t留着寸头,韩东能明显感受到聚集而来的视线。   他顺着酒吧一条街走到黑,然后就见到了两个站在马路边正在交谈的男人。   “树啊!”韩东挥手招呼了一声,“你啥时候来的,等多久了。”   “东哥。”晓树向前几步,“才来才来,这是……我男朋友,李一蒙,上次与你提过的。”自从那次南京的初雪告白后,晓树与李一蒙自然而然就交往了。   这样算下来,二人在一起已经有小半年了。与李一蒙交往后,晓树才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好运,这李一蒙真是绝世好男人,温柔,体贴,顾家等等优点都被他占去了,除过忙以外,似没有任何缺点了。于是终于等到李一蒙休年假,晓树也跟着请了假,说什么都要跟李一蒙出来转一转。   然后他们就到了西安,来找韩东。   韩东是晓树在实习时认识的。晓树研究生学的是心理学疏导专业,他见的第一位“客户 ”,就是在意外爆炸中存活下来的韩东。   而那场意外带走的,是他的三位战友的鲜活生命。   那爆炸带给韩东的,除过有些严重的PTSD外,便是他背后被灼烧以及有甲片镶入痕迹的那一道道伤疤了。   当年在与韩东交谈时,晓树十分欣赏他的坦率与刻在骨子里的那份沉稳,于是在自己的实习期结束后的机缘巧合下,他就与韩东交上了朋友。   韩东并未觉得晓树交男朋友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随即跟李一蒙握了握手:“我是晓树的朋友,韩东。”   “晓树向我提过你,我是李一蒙。”   “能定下来就好,我看树这几年都是一个人,怪不容易的。”韩东打量了一番李一蒙,觉得那人给自己留的初印象还不赖,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之外,似乎看起来是个可靠的人,“你们去旁边等等我?一会儿喝一杯?今儿还有一场,估计不会太久。”   韩东自退伍后一直在俱乐部打拳,那俱乐部不过就是披着外衣的地下拳场罢了,水真是又深又黑。今日本来要上的人生了病,对方好像又是个硬茬,推不掉,俱乐部负责人只好叫韩东来替一下。   “晓树说你在这里打拳? ”李一蒙望着不远处霓虹闪烁的招牌 ,若有所思道。   “是了,要来看么?”韩东一耸肩,“不过地下乌漆麻黑,啥人都有,可要把你的晓树看好了。”   李一蒙笑着,顺势牵过晓树的手:“好的,我一定。”   几人进了俱乐部,韩东跟一个人说了一声,也不需要票,马上就有人带李晓二人入了场,而韩东则去了更衣室。   “东哥。”见韩东进来,更衣室的人都停了手中的动作,冲他问好。   “来了,东哥。”   “东哥好。”   韩东点点头,算是应了。   俱乐部队的人对韩东有些敬畏,也许不是因为他一米九二的身高,或是他讲义气的为人,而是他精准狠辣,且不留余地的拳法。   也只有面对着摇摇晃晃的对手,灯光,呼声四起的擂台时,韩东才能感受到自己的那份真实——他身为曾经的一名军-人,身为韩东,身为他妈与俄罗斯老毛子厮混下的产物,而存在的那份真实。   换上衣服,韩东上场。   他略略一瞟对手,在几十秒内便判断出,那不过是个金主养的狗罢了,花拳绣腿。那人见韩东看了过来,还不知死活地与他比了个下流的手势,如果要真与韩东玩儿起来……算了。想到那人五分钟后将会眉骨开裂在自己身-下挣扎喊停,韩东不由就笑出了声,但也在一瞬的沸腾人群杂音中,听到有人那么轻轻啧了一声,随之而来的便是牢牢锁住自己的一双眼。   可等韩东回望回去,却只见了乌泱泱的人头了。   莫不是自己又犯病了?   “东啊。”那边一个负责人见韩东神情不大对,于是有些心虚地小声道,“对手是十爷的人,惹不起,你下手轻点。”   “轻你妈。”韩东拿着绷带缠手,又套了露指手套,眼睛也不知看在哪处,“看老子怎么把他干出屎来。”   在轰吵声中,韩东上了擂台。在裁判的示意下,比赛开始。   果真像韩东料想的那样,不过第二个回合接近一半,他便以一记强劲的左勾拳击中对手下巴,那人漂亮的下颌马上就移了位。   那人表情痛苦,又是抬起右臂,想要挡格住韩东的下一拳。   这人是来搞笑的么?这是什么东西?韩东暗骂了一句,接着又朝那人头上毫不客气地补了一记右直拳。   那人身子晃了晃,双手抱了头,马上就要倒下,可韩东又逮住了这个机会,让那个方才还分外嚣张的家伙身上又是狠狠中了一拳。   八角铁笼里的韩东,有着结实紧绷的上-体,钢铁一样紧绷着不可动摇的面孔;捕兽夹一般的唇,那双烟灰色的瞳仁急切地圆睁着,眼里匿居着的是一只不会被打败的野兽。   他身上各处都在叫嚣着兴奋。   晓树觉得,韩东在寻找猎物,而那个可怜的对手,就是要分分钟被他撕碎了。   韩东在这个俱乐部过去的战绩是二十一胜一负,其中一次还是因为对面那人着不住后,从裁判那儿赚到分数才被迫认了输。   在他这个重量级,真的很可怕。   “你喜欢这种type的?”在观众席的李一蒙见了身侧晓树眼中那些光,随即就在他耳边低念,“我好伤心啊,这才多久,小树就厌倦我了。”   “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晓树忍不住李一蒙在自己耳边呼气,还是这样在俱乐部暗处紧紧贴-着,不免就有些冲动。   就在两人一晃神间,比赛就结束了,应该说没办法再比下去了——那台上的血迹说明了一切。   在众人喝彩中,韩东由一干助手簇着拥着,从侧翼走道下来。他身上还未披上外衣,上身的血管正可怕地暴涨着,配着背后不知韩东何时搞的的满背纹身——这个男人真是在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荷尔蒙。   可这一阵阵欢呼声立刻就被更大的嘈杂声盖了过去——只见手持家伙的好几十人从俱乐部大门冲进来,然后朝着韩东后脑勺处那么来了一下。   韩东就被这么被拖走了。   这是什么情况?   晓树哪里见过这种混乱的情形,整个人神经就绷紧了。   “你朋友会没事的。”李一蒙把要跟着人群出去的晓树胳膊一拽,说着便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信我,他不会有事。”   “你怎么知道?”晓树心下着急,只把李一蒙这句当成了平常的那种安慰。   李一蒙将手中的手机一晃:“唉,刚才那堆人,是我弟的人,放心吧,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那就好那就好,不对,等等,你弟?”晓树愣住,“你弟?你弟是做什么的?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   “老爷子的风流债,好几个呢。”李一蒙笑笑,“其实你一提西安,我本来也打算让你来见见我家人的。”   晓树刚要接话,李一蒙一偏头:“不过啊……韩东是弯的么?”   “啊?我……”这还真问住了晓树,之前韩东与自己提过这些事儿,男男女女,无非就是419一拍两散,各取所需,“好像,东哥喜欢……好看的……”   “那完了。”李一蒙无奈一笑,好像得到了一个最不愿听到的答案,“他是我十弟喜欢的类型,而且我十弟非常好看。”   “不是,阿蒙,你弟到底是何方神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晓树怔住的目光中,在这嘈杂的人山人海里,李一蒙将他一把揽入怀里:“对不起啦,我今天晚上都讲给你。”   晓树老师再次举手投降,嗅着入鼻的Mr.Burberry,拜倒在李一蒙医生的温柔攻势下。   ……   待韩东迷迷糊糊睁开眼时,他正趴在有些暗的房中,略一起身,发现眼前坐在转椅上的男人正翘着小指在卷烟草,见韩东看向自己,李琋一皱眉,幽幽道;“你伤了我的拳手,你要怎么赔?”   那是一个白到过分,好看到过分,完美到过分的男人。   此刻韩东脑子昏昏沉沉,他似乎什么都想不来了,只觉他那么双手不应该在点雪茄吞云吐雾,而是握着……   韩东突然间就十分笃定那啧的一声,绝对是眼前这个男人发出的,绝逼不是他PTSD犯病带来的幻听。   韩东只觉那像是一件工艺品,是生来要被自己糟蹋的,自己看上的,管他妈是男的女的。   艹,这个字就是韩东此刻最真实的感受没有之一了,两层意思。   这娘们儿,床上功夫一定厉害得不得了,比自己上过的任何一个都带劲儿。   “肉-偿行不行?”韩东痞笑一声,挪了挪四肢就要起身,他眼中不加掩饰地欲-望将李琋牢牢罩住了,“爷爷尺寸大,技术好,包你舒服一晚上。”   听了韩东这一句,李琋肉眼可见的浑身一颤,眼睫抖了抖,烟灰直直烫到了手,落在了服帖的定制西装上。   后来的后来,在很久之后,李琋被韩东折腾到半夜三点虚脱倒在他怀中的时候,李琋肿着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时的第一次相见,是最他妈扯的一次一眼万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是没咕咕成,怎么肥事???六一快乐!   未完继续!!!   下章回归正轨辽。 第71章   江山玉医……李贤槻?   晓舟珩脑海中隐隐浮现出甚么,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了,关逡枫曾与自己提过。   记得那日风沙晦冥,关晓二人一路北上,在去往名为拜疆的附属国的途中,真真体会到了甚么叫做远塞迢迢,露碛无涯——   “绝艳先生,你可知在这朝中甚么不能提?”关逡枫抹了一把被沙子迷了的眼,也许是漫长难捱的这份漂泊引了他的倾诉欲,也不知怎就提起了这样朝中禁议一事。虽关逡枫比晓舟珩官阶高,但私下无人之时,还是会唤自己一声绝艳先生。   当时被黄沙堵了几窍的晓舟珩立即就想到了一个人名,但理智告诉他,说不得。   “哈哈,绝艳先生还真是性情中人。”关逡枫见了晓舟珩那副表情,哪能还能不知他心中所想,“不过啊,不止玉大人一人,你记住了,那人叫李贤槻……是李太尉的第八子。”   晓舟珩虽不曾与李氏族人打过交道,但依稀记得李氏是以韫字排辈的,所以他与他满嘴的沙石一同问了:“关大人,那人莫不是有甚么难言之隐,以字代了名?”毕竟当初李闫卿十子李韫琋,与李府断交一事迄今都还是坊间众人茶余饭后闲谈的话头之一。   “具体如何,本官也不甚清楚,他牵扯到了一起旧案。绝艳先生,不过啊他……”关逡枫的尾音拖了很长,眼中升起了一串孤烟。   那时的风声与此刻的风声重叠了起来——   “……我师父江山玉医李贤槻身上背负的案子是玉大人此生断错过的唯一一桩。”李终南的手劲忽就大了些,将怀中晓舟珩攥得生疼。   飞絮沾衣,残花随马,若那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就好了。   若没有这些纷争,自己还会是与李贤槻呆在水上云间研究草药的那个阿蒙。   然后铸剑少主雉曾谙还是会在日落时分背着那把踏雪剑,提着酒来看他们师徒二人。   他们二人对坐一席,李贤槻品茶,雉曾谙饮酒,往往此时,雉曾谙还会指使阿蒙去烧下酒菜给他垫垫肚子。   醉了酒的雉曾谙就抱着李贤槻不撒手,不顾阿蒙在场,就与他胡乱地亲吻,嘴中总是喊着慎之,慎之,那哪里还有半分名震天下的铸剑山庄家主的威严。   每每此刻,自己那个淡若远山的师父眉间总会起些潋滟,一边扶着雉曾谙踉踉跄跄往房中走去,一边笑着回应道:“子知,我在。”   “子知,我在。”   那一刻的天地万物便成了他们二人之间无关紧要的布景,处处衬着世间所有无瑕的白,谁也不能将这对眷侣分开。   谁也不能。   虚飘飘半衾幽梦,困腾腾一枕春酲,虽阿蒙不曾经历人事,但夜夜一墙之隔的声声入耳,他早就理会了二人之间的相偎与不舍,救赎与辗转。   “阿蒙,你是我的徒儿,你要甚么我都可以给你,但是唯有两件不可。”李贤槻是在一日里的提笔作画时,笑着看着阿蒙说的,只见山川在画卷中纷至沓来,“他和寻梅剑,都是我的。”   那一瞬,在李贤槻的眼中,阿蒙看见了人海,洪荒,流火,尘埃,看见了让自己不懂的满庭花影。   真好啊,他们真好啊,那时是阿蒙唯一的念头。   可是……可是……后来为甚么……会枝桅折断,一舵飘零?两人又是做了甚么错事而不得善终?   李贤槻手中的那幅画,终究还是少了启了天眼的那一层光。   高花弄影,啭流莺啼间,离开了水上云间的阿蒙却是再也见不到如此山川了。   但没有这一遭,李终南也许这一生都不会认得晓舟珩了,所以这命中毫无定准的事,让此刻的李终南分外窒息。   迫近城中,李终南速度也慢了下,晓舟珩耳边的风声也停住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吵杂的人群声。晓舟珩这厢凝眼望去,又是见到了李终南微红的眼角,他师父应该对他来说,是位极其重要的人罢。   “所以我那日去求玉大人,他会出山,并非是我辩才无碍还是如何以一己之力说服了他 ,而是他本身就因为那案子对我师父有愧。”李终南缓缓停下,落在一处树下,将晓舟珩也放了下。   “他断定我师父乃鬼外子旧案的主谋。”   晓舟珩不曾听过这么一说,但单凭这一点就已经觉得分外荒诞了,刚开口想闻讯为何玉笙寒会断错,但转念一想,这世上难为之事太多了,玉笙寒自然也不能除外。   于是晓舟珩就在李终南有些沙哑的声线中,听他讲了江山玉医与铸剑少主的那几十年过往——但他们二人之间的羁绊怎么能三言两语就能说清了呢。   李终南再如何,也终究只是个旁观者。   待晓舟珩听罢,这厢才算是是明白了,李终南假冒李贤槻入李府,就是为了来找当年其师父顶了旧案的原因。   而李终南想要的答案,就在李府某处,这是在李贤槻行刑前透露给李终南的。   “当时来金陵第一件事就是摸清了这城中的馆子。”晓舟珩顺着李终南的视线看去,二人正是处于水烟湄的对面。   李终南顿了顿:“……包括水烟湄。”   正午的阳光迎面照了过来,晓舟珩晃眼似的偏头过去,耳根又是烧起火来,似乎要知晓李终南接下之言:“你……”   “是了,之前你问过我那所谓的蓬海路,说来并非是为了哄你开心,我初次见你,就是在水烟湄。”李终南似乎是从方才那股阴郁的情绪中暂时抽离了出来,看向晓舟珩时眼中带了淡淡的笑意,“那时的你啊……”   “诶诶,终南,你不要说了!”晓舟珩能想象的来李终南见到自己的那个场面,毕竟他自觉与那几位好友在一处时,总是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箫外月,梦中云,正是晓舟珩诗中的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以及一片云头。   见晓舟珩又是羞了,李终南将眼角弯起,带着嘴边令人赏心悦目的弧度,牵了晓舟珩的手,迈进了水烟湄的大门。   云鬓花钿,舞裙歌扇,酒能消愁,美人可解忧。   “顷顷姑娘在吗?”李终南丝毫不给围上来的几个小倌人机会,直直问了堂中老鸨。   老鸨讪笑着迎着二位贵人入内:“自然自然,公子里面请。”   二人往堂子深处走去,然后上了小二层,寻了一间敲门得了应允后,推了门进入。   但见房中玉钩高挂,绣帘低放,一位云鬟叠翠,着了妥帖妆面的姑娘正在给琵琶紧弦,见到二人,她面上也无惊讶之色,随机起身搁了琵琶,迎了上来。   那姑娘举止得体,颇有几分风月场中班首,花梆中领袖的意味来。   李终南冲那姑娘点点头后,又是回看向晓舟珩道:“恕汀,这位是顷顷姑娘。”   晓舟珩一看那有些熟悉的面容,不禁叫道:“你,你不就是那日在李府上那位弹琵琶的姑娘,还有那日的那个小唱……”   “见过绝艳先生。”罗顷顷笑着冲二人做了个万福,“没想到绝艳先生还能记得奴家。”   “这是自然,毕竟六少爷那时举止十分不妥。”晓舟珩也回了一礼,他从来不曾在水烟湄点曲,所以认不得这位姑娘,那日殷花蛮唱曲的时候,身侧估计也就是这位顷顷姑娘了,“况且,任何女子不管出于何故,都不该那样被对待的。”   罗顷顷微微一怔,却是向李终南看了过去:“阿蒙,奴家现在知道你为何选择他了。”   “是么?姑娘还真是通透。 ”李终南笑笑,“恕汀并世无双,终南自然只钟情于他一人。”   “你今日寻奴家是为了何事?”罗顷顷掩嘴笑了一声,引了面色涨红的晓舟珩与李终南入座,旋即又为他们二人上了花茶。   李终南盯着在烫水中上下浮动的干花,双眼一眯:“问个人,景椿景大人。”   “他啊,是与几个与奴家交好小姐妹的常客,不过心量不怎么大,着实没趣。”罗顷顷也坐在二人对面,抬手扶了扶头上金钗,“金陵堂子里弹琴卖艺的姑娘都不怎么待见他。”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晓舟珩有些不明所以。   “他常出没哪些堂子里?”李终南微微皱眉,似也觉得这其中有甚么古怪,不过他还是接着问下去了。   罗顷顷撑着头思忖一会儿,报了几个名来。   晓舟珩默默记在心中,却发觉这其中独独少了这金陵城中最受欢迎的水烟湄。   “你们问他做甚?”罗顷顷道,“莫不是你们也听来了那个谣言?”   “甚么?”   “前几日他醉了,给奴家一个姐妹讲的,说那流寇劫粮一事根本就是他的监守自盗罢了,不过当时几人只当他是喝上了头,说了醉话。”   晓舟珩浑身一绷,只觉有甚么在他面前铺开了卷,于是连忙问道:“敢问顷顷姑娘何来此言?这其中到底是有甚么事?”   就这在芸香袭人,瓶花如笑的房中,罗顷顷风情万种地将眼皮那么翻了一翻:“他提前告知了那些流寇运送车队的路线,是故意让他们来抢粮的。”   作者有话要说:罗顷顷于第七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七章提到。   李终南口中的蓬海路(就是一见钟情)于第二十九章提到。   好了铸剑少主终于有姓名辽!   雉曾谙,字子知,具体跟李贤槻如何如何详见拙作《青骑龙》在此处不做赘述辽。   之前李贤槻与阿蒙住的地方叫水上云间。 第72章   罗顷顷言罢,见眼前二人目睁无措,显尽了惊忧,她又摆了摆手道:“那人的醉话你们也信得么?”   晓舟珩与李终南一齐朝罗顷顷看来,二人似涧边青松,崖旁古柏,俱没有应声。   门外脚步声凌乱,那是客人与倌人,男人与女人。罗顷顷听着那些杂音娇嗲一偏头,眼角含斜,只好又道:“你们真信?莫不是景椿死了?”   空气凝固了一瞬,水烟湄外飏风大作,似要随时拨窗而入。   见状,罗顷顷也唯有尴尬笑笑,将方才的神闲定回了面上:“好罢,既然如此,那就真真是要信了。”   晓舟珩收了收那份震悚,清清嗓子问道:“顷顷姑娘,你可知那些个流寇帮派叫甚么名来?”   罗顷顷随之又报上了个名,晓舟珩这厢发觉还真是李终南与自己提过的,以前屈夜梁所在的那个。   “走罢。”事已至此,听了这么个令人震惊的信儿,二人也只能去探寻一番了。李终南将杯中花茶饮尽,起了身。   “要去往何处?你有甚么想法了么?”晓舟珩也跟着离了座。   “也没甚么好的办法,不如就犁庭扫穴好了。”李终南见晓舟珩有几分错愕,遂理了理他的外袍,伸手刮了刮他鼻尖,“有为夫在,还怕?”   “我只是问询,何来惊惧一说?”晓舟珩眼神微睨,“你怎就这样强词夺理?”   “恕汀是与我初见么?”李终南轻啄了晓舟珩的侧颜,举止之间尽是缱绻情浓,“我不仅要强词,还要强-你。”   “嗳!终南!”   罗顷顷见二人如此,也在一旁笑着,慕羡之情溢于言表。   “若要去寻那帮人,从水烟湄的后侧绕过去能快些。”罗顷顷抬手一指室内的雕花小窗,不过那小窗有些逼仄太小,似只能容一人侧身而过。   李终南点头道:“那就从这处走,我先下去,你再跳,我在下面接着你。”   “好。”   “阿蒙,奴家曾承恩于你们师徒二人。”罗顷顷见李终南已经走至那窗边,只觉那人身上的仙鹤正欲戏跃而出,这让她心下没由来的慌了一慌,下意识就唤了一声,“对于你师父一事,奴家歉疚殊深,今日见你如此……奴家倒是多虑了。”   “顷顷姑娘在担心甚么?”李终南回身过来,挑人双目中闪灼着金光,啄破了这份寂然心月。   “奴家……”   “怕我违背师父的嘱托为他杀尽天下负他之人么?”李终南笑笑,“寻梅剑不能轻易染血。”   罗顷顷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可她半口气还未吞尽,李终南便生生煞住了她的余下的慌张之言:“不过啊,若我说……仇报了一半,且人已是杀过了呢?”   在罗顷顷诧异的相觑目光中,李终南朗声笑了,一甩袍,推窗跃下。   “恕汀!”李终南飘然落地后不久,就在人语喧哗,鼓声填咽中那么喊了来。   “绝艳先生!”罗顷顷也不顾甚么尊卑,拉了一把迫近窗边的晓舟珩,“方才阿蒙那句话,具体何意?”   晓舟珩转过头盯着罗顷顷看,冷不防与她的失了色的眼对个正着:“……小生不知,但小生觉得八少爷可以信得。”   罗顷顷联想到近日一连串之事,黛惨蛾眉间,手就发起抖来:“莫不是,他莫不是……镇江杨府……”   “嘘。”晓舟珩笑着将食指放在自己唇上,举头咫尺,他眼中星斗分明,“若是在水烟湄当个只卖艺的伶人,有朝一日还有转运的可能。”   “……但若是多管闲事,那可能就只能日日在这处叹命薄,叹年艰了,不知顷顷姑娘觉得小生此言,是否有几分道理呢?”   言罢晓舟珩又是笑笑,应了楼下李终南一声:“就来。”这厢撇下面色青黄的罗顷顷,踩着窗框一跳,稳稳地落入李终南的怀中。   落梦惊回,乍咽凉柯,自此北去,风流断肠。   待二人走后,香未尽,茶仍温,室内似乎还残留着那二人的泽浮云天,可罗顷顷却仿佛置身于某处雪浪翻银的冬日里。就在这顷刻间,水烟湄的里里外外似纷纷扬扬飞下雪来,她耳边不住地回荡着晓舟珩被风声打碎的那句话——   “若说丹徒城一事是出自小生之手呢?在姑娘这处可有几分信得?”   罗顷顷若虚脱一般直接软在了方才三人共坐的桌边,勉强撑着身子,嘴中大口大口呼着气,瞳仁之上附着着的血丝正在一寸一毫地龟裂开来。又是像是过了三五年,她才颤巍巍地起了身,按着胸口,推门奔了出去。   “你方才与顷顷姑娘在说些甚么?”这边的李晓二人往金陵城外走去,见晓舟珩眉间有些愁云,李终南只觉他皱眉已经成了习惯,也不知晓舟珩整日有甚么可忧虑的,这厢就不免有些心疼地揽过他侧肩。   “没甚么。”晓舟珩向他那处靠了靠,微微地笑了笑,“只不过有些慨叹红颜胜人多薄命罢了。”   “顷顷姑娘与我师父私交颇深,要不然她也不会应我,我与她之间并没甚么纠葛。”李终南看着晓舟珩,“你莫要皱眉了,你每每的眉端相接,都是在往我心上剌刀。”   “好罢,好罢,我尽量。不过你我二人当真要去那流寇聚集的老巢?”   “这般长驱直入好像是不妥。”李终南道,“只怕是有命去,无命回。”   晓舟珩就知道他同自己讲玩笑话,回拍了他一下:“所以你的计划是甚么?”   “我的计划嘛,就是先要……”李终南忽地将晓舟珩身子掰了过来,伸手就拂上晓舟珩的颊畔,捧住他的脸凑近后就这么吻了上来。   “恕汀,你要开心一点?嗯?一切都有我。”   “嗯……”晓舟珩腿被亲得发软,也就瘫在了李终南怀中,扣住他的后颈,动情地回应着。   李终南啊李终南,若我说……杨府一事,你染了黑,我也没能留白呢?   今生但愿无离别,花月下、迢递处。双蚕成茧共缠绵。   待两人去往酒楼吃过一些后,晓舟珩才得知了李终南那个听起来一般地计划——去城外的流民堆打探一番,不过晓舟珩自然同意,这也并非是他对罗顷顷没甚么信任,而是他自觉景椿之死其中必定没有那样简单。   就算景椿确实提前联络了流寇劫粮,那关键的问题便是,他为何要做这种大胆之事?再联想到以日继年的下毒一事,晓舟珩自觉景椿肯定是甚么紧要人物,且不论是否为哪处的棋子,怕的就是他身后有甚么举足轻重之人在为他撑腰。   出城不久,他们就在流民常驻的的断树下见了一名似在发呆的一身褴褛的老乞丐。   “有扰,想打听一事。”李终南向前行了礼,掏了银两出来递给那老乞丐,“老人家可是听过近日流寇劫道一事。”   “嘿呀,城中是不是都传开了?”那老头也不客气,就接了过来,在阳光下照了照,收进怀中,“都说甚么了?是说官员昏庸教人抢去粮,还是流寇光天化日劫车拦路,毫无王法?”   “但是啊都是错的!”那人不待晓舟珩与李终南应声,也不去看他们的脸色,只是自顾自笑了一声,目光闪动,讳莫如深地说道,“谁给你们说那些流寇要粮了,要他们要的是……军器啊。”   ……   回到这边的姜府,在李韫奕潮红面色与婆娑泪光中,府衙的人还是要带走屈夜梁。   虽然方才李韫奕在屈夜梁的东挨西撞下抽噎着问他到底那晚离席去了何处,但他在直到了最后一刻,都不曾说过。   主要是,他不知该如何告诉李韫奕,他发觉了李韫谟在姜府上这一事。   而且,还被锁了起来。   像一条狗一样。   在屈夜梁从踏入姜府的那一刻起,他就隐隐听见了甚么声,时断时续,像是野兽的低吼,也像是人在极致压抑着的那股悲鸣。   当时的屈夜梁就生出了几分猜测,不过他还未往姜恻会拘人这方面想去,只觉姜恻似乎又在密谋着甚么。于是他借着几人在席上的空档,听声辨位,去找了那处。   然后在这月淡星稀,隐鸣梢杳的时刻,屈夜梁不仅看见了那门上落着的链条,还瞥到了疾行而过的李凝酥,她面色惨白着顺着檐廊奔走着,身侧无人服侍。又因她有孕在身,这厢一手护着小腹 ,一手捏着裙边,显得有些别扭。   原来李凝酥在府上之时,屈夜梁就对她没甚么印象,娇滴滴的深闺女子,屈夜梁见得多了。再说,除了李韫奕,谁也不能入他的眼。   当时的屈夜梁想解开那链条,奈何无剑在手,用自己手劈了半天也只有堪堪痕迹。这厢没有办法,只能返回另寻他法。   然后没出几步,他就听见了李凝酥的尖叫与李韫奕那张恼怒的脸。   收起昨夜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屈夜梁摊开了掌心,他手中是一袋药。而这小袋药,是刚才与李韫奕云雨时从他衣中掉出来的。   所以李韫奕的原本计划是被迫改变了么?是何人挪动了棋子?有心还是无意?莫不是又是那个姜恻?还是说 ……是李韫谟?   屈夜梁眼中泄出的寒光与暗箭让周围的衙役抖了几抖,下意识离他远了些。   对不住啊暮寒,这次我可能真的不能听你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是更新叭~ 第73章   金陵又下雨了。   雨是一点一点绵密起来的,在风的应和下纷纷落在了李韫谟的的肩头,将李府的远年近岁都一同织了进去。   李韫谟在院中走着,一只手上抱着的是夫子留的功课,他抬另一手遮雨,却在模糊的双睫间见了蹲在危石假山上冲着自己笑的一人。   “我叫姜悱,小字澹澄。”姜悱湿了大半身子,一双鹿眼盯着李韫谟不放,镶嵌在他笑靥上的两颗小虎牙光闪熠熠,“你是十二少爷罢,你真真好看,我现在能吻你吗?”   “你!你在胡说些甚么!”李韫谟脸泛红光,毕竟他一向听得的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理,姜悱如此的大胆一言,只觉那是对他的侮辱。   我不曾见过或者得罪过他,他为甚么要如此羞辱我?男子与男子又如何使得?这是当时李韫谟置气似的转身后的所念所想。   姜悱依旧在背后唤他一口一个十二少爷唤他,但却没有跟上。   那年李韫谟十二,他双腿未坏;姜悱十四,他依旧清醒。   ……   始于那看似越界的言语,后来的姜悱总是常常翻墙进来寻李韫谟,每次还是想亲他。起初李韫谟还不应,后来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没甚么理由拒绝姜悱亲手剥的莲子和一盘盘的杨梅与鲜荔;或者是被那双惑人心神的眸子吸去了魂——半推半就下便允了姜悱趴在桌边看自己拈阉咏句,隽抄文章。   “阿谟,我要娶你。”二人不畏寒冷,在开春前爬至李府最高的顶上,看着远处炸开的漫天烟火,姜悱兴奋地这样说道。   “你娶我?”李韫谟笑着将姜悱带到自己怀中,“我娶你还差不多。”   “那……那你会轻点待我吗?”姜悱呼着白气往李韫谟胸口那处挪了挪,手就伸了进去取暖,“……还未与阿谟在这处试过。”   “自然。”那接壤天际的火树银花让李韫谟烧灼了全身,他一个翻身就去解姜悱的衣结。   残雪为霞,日月似惊,星河如覆,慵情扰困解罗衣,生生世世梁上燕。   那年李韫谟十六,他双腿尚存;姜悱十八,他还未染恙。   ……   时不待人,积以年日,转眼便到了李韫谟十八岁生辰那天。   李韫谟从早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姜悱,再加上近日他也是来的次数少了些,李韫谟心中不由就生出了几分一梦华胥*的念想来。在服侍在身侧的婢子绯莱已经是催促数次后,李韫谟这才边叹息边回了屋。   也就是在他转身的顷刻间,身后传来了那个昼思夜想的声音:“阿谟。”   “阿谟!”   “阿谟的生辰,我怎会忘。”姜悱待李韫谟转过身后,用手指了指头顶那如弓的峨眉,两腮含笑,言语中极尽温柔,“今日爹爹回来留住了我…… 所以我才来晚了些…… 阿谟,别同我置气,我带了一方月光赠你,如何?”   眼前的姜悱或许是在来的路上绊了一跤,俊俏的脸上好大一块刮伤,李韫谟嗔了一声,眼角不自觉地淌出泪来,穿过琼珠与卿霭,重峦与凤林,逃也似的奔向月下那人。   他也不知他为何要这般歉觑泣下,悲不自胜。   诒阙之谋李重衡也只有在拳拳不悱姜澹澄的面前,才是那个李韫谟。   只有他,会在乎自己高兴与否。   只有他,会在意自己孤独与否。   只有他,会全心全意待自己好。   也只有他。   “等月满了我再送你个完全的,否则显得我诚意不够,阿谟又要恼我。”姜悱又道,说着向前跨了几步,来至李韫谟身前。   李韫谟被姜悱逡巡的目光一直看着,吐息相闻,不知为何陡然紧张得似要不省人事。   姜悱又是向前两步,捉住了李韫谟的一只手,单膝伏地,仰头看他:“以后,我会赠你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你想要的我都拿给你,堂而皇之,正大光明。”   “阿谟,你说,如何?”   李韫谟略一点头,想说些应景的话,可是踌躇片刻,只觉得刚才的自己真真是占尽了自诒伊戚*,度了他的一片赤诚,这厢只得张了张嘴,启了词不达意的一句:“你饿不饿?”   “古有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今有你我抹月秕风*,也堪称佳话。”姜悱一笑,眼色已然是更深了些,“不过还是不一样。”   李韫谟不知他又生出甚么怪点子:“有何不同?”   “他们那是不得不而,而我们却是自觉自愿。”姜悱一顿,嘴边的弧度更是大了些,“尤其是我,吾心似秋月,待阿谟悃愊无华*,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姜澹澄,你可知对你也是如此,教我如何说。   那夜,那个月白风清的自己,身下姜悱绷直了的脊背,二人吸吮交缠着的双唇,失了神土崩瓦解后的魂颠,不过都是为了配一句力竭之际的一饷留情。   以汗情心醉配鸾俦,美好到不像话。   二人直弄四更天才住,在李韫谟起身为姜悱擦拭全身之时,已经睡过去的他抖了抖,少见地皱眉反抗,元阳精-血顺着腿肚一股一股地流下,口中含着不清不楚的呓语:“……那不是心疾,我没得见疑之疾。”   后来的李韫谟想起此事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悲剧的始端,都是有征兆的。   也就在那晚过后的翌日,也就是在朔凤元年的某一日,李韫谟随了李韫奕去了南山猎场。   然后待李韫谟再次睁眼时,他的双腿已是失去了知觉,但脑海中的跌马下坠,涛怒湍急,石矶入骨,却让李韫谟不得不痛得清醒;而姜悱也就恰好是在那时开始发病的。   当时姜悱看李韫谟的眼神便不能聚神了,他寸步不离地呆在李韫谟床边,任凭姜恻如何拉扯,如何劝说,他就是不肯离开半步。   原来姜悱的那日来迟,是其父姜涂从京城带了名医归府,要治治姜悱的疑疾,姜悱不从,又哭又喊,家仆拦不住,几番抗争之后,还是教他逃了出来。   而李韫谟的这次坠崖残废,引了姜悱的首疾。   “你之前同我说的事,还做不做数?”待李韫谟知晓了他生辰那日姜悱来迟之由后,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做数的,做数的!”姜悱手紧紧绞着李韫谟的衣边,“阿谟要甚么?”   只怕啊,姜悱,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李韫谟闭了闭眼,姜恻容自己的过目的白字黑字,那是自己曾经崇拜追随的六哥的罪行,那俱是李韫谟无法否认的事实,他也只能发狠似的抿了抿唇:“我想要……李韫奕的命。”   姜悱啊姜悱,若你我无缘轻分翠竹,款步苍台,休惊起庭鸦喧;那就随我一同去往颓垣废井的十八重泥犁罢。   他醉欲眠,我却无法与他赤诚相待。   那年李韫谟十八,他双腿无觉;姜悱二十,他魔怔已深。   ……   回到朔凤五年在姜府义庄的魏小鸾,待目送着李终南与晓舟珩离开后,也许那二人是与门外之人交代了甚么,虽衙役们没有再进到房中来,可她依旧是有些个杯弓蛇影,还是觉得有视线胶于自己背后。   她不明白为何众人无形当中都被甚么推往了一处,在被逼着做出些选择。   这让魏小鸾很是窒息——如此一来,这跟她在宫中没甚么两样。   原来在何处都是这般蜗步难移,从一个牢笼中脱了身便进了另一个,说到底,还是自己太过天真了。   “你还好吧。”   魏小鸾眼前忽然现了人形,断了她的太甲悔过,自怨自艾,吓了她一跳。   见来者是让魏小鸾心情甚遭的始作俑者,她眼中不由就含了些尖刻与不满:“诈尸啊!你做甚么!”   “失礼了,其实……其实我听来一事。”禹泊成弓了弓腰,声调是哑着的,“再联想之前种种,我总觉得有甚么古怪在其中。”   “甚么?”魏小鸾脸色发黑,双手抱臂,就等着看禹泊成能说出些甚么花来。   “你可知姜恻本来是有婚约在身的么?”   魏小鸾眼仁一动,面上依旧是不大怎么好看:“……他的姻缘之约不本来就是与李府十一小姐订下的么?”   “非也,其实起初订下婚约的并不是那位十一小姐,后来也不知怎的,大概在朔凤二年的时候,突然悔婚娶了现在这位。”   “这……怎会呢?”魏小鸾自然是不信的,摇头道,“坊间一直传他们二人乃天付良缘,竹马青梅,你莫要记错了。”   “确有此事,我不诓你。”禹泊成言辞间分外坚定,“现在的问题在于,姜恻为甚么会悔婚?朔凤二年出了甚么事要他必须娶了李府的十一小姐呢?”   魏小鸾一皱眉,只觉这般的无凭无据下,似乎只有禹泊成一人在钻牛角尖:“婚嫁之事,你又不是当事人,你如何知晓其中曲折?说不定是女方又择了良婿,看不上姜氏了呢。”   “不会的,不会的。”   “怎就不会了?”见禹泊成这幅独行其是的样子,魏小鸾不免就有些生气。   “小鸾,我查过了。”禹泊成低唤了那么一声,头也是低了下来,“女方在姜恻迎娶李凝酥前不久,就遇流寇劫道,全家上下死了个干净,命都没了,谈何再续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诒阙之谋李重衡,拳拳不悱姜澹澄。   首疾,疑疾,心疾,见疑之疾这些都是古代精神病的别称。   (轮椅攻和傻子受,我到底在干什么???)   李韫谟身侧的婢子绯莱初次于第四章李终南口中提及。   李韫谟与李韫奕去往猎场遭遇不测于第二十二章提到。   一梦华胥:指一场梦幻。出自 《列子·黄帝》。   自诒伊戚:自寻烦恼;自招灾殃。   抹月秕风:mǒ yuè bǐ fēng 意思是用风月当菜肴。这是文人表示家贫没有东西待客的风趣说法。   悃愊无华:kǔn bì wú huá,至诚而不虚浮。形容真心实意,毫不虚假。 第74章   秋风劲起,禽兽之声似在顷刻间四彻于耳。   那老乞丐又高深莫测地嘿嘿笑了几声:“那帮贼子以为车里是军器,哪知掀开了之后都是粮食,所以啊 ……”   军器生产,除过京城御前军器所与弓-弩院之外,各地也有类似的南北作院。   而地方上的军器运作自然就是由京城派来的官员监督了,譬如在江宁府府衙任职的姜恻,林晚照,以及景椿。   目前看来,事态的严重之况远远是超出了晓舟珩所想。一步一步分析来看,先从罗顷顷口中景椿的醉话说起,若景椿的醉酒之言为真,那首要的问题是,景椿与流寇是否为一伙。   若是为一伙,那便是明显的暗地官匪勾连,坑公门中人。   但是他为何要这样做?难不成是他家中陡然生故,急需钱财补之?还是说他因离京远调这一事而心中不平,而导致了对朝廷的不满?但若真是如此,景椿何须等到现在,且在这个颇为微妙的节骨眼上?   若不是一伙,那极其有可能是景椿的故意为之,目的不在粮,而是在人。换言之,景椿想借此机会拖旁人下水。虽然现在无从知晓这个旁人是何许人也。   但晓舟珩也不能排除这两种之外的第三种——景椿是被迫与那些流寇成为一伙,而有此念想的原因在于,此时的晓舟珩无法解释景椿的体内长期的那毒,是从何而来。   这些本来是晓舟珩离开水烟湄之后的推论,但听了眼前这位老乞丐所言之后,晓舟珩的脑子更乱了些。   “所以啊……咳咳……贼子就拿我们这些人出气咯。”那老人咳嗽了几声,身子剧烈地抖了抖,继续道,“明明是被公家害的,为甚么要算到我们这些可怜人的头上?”   依照这个老乞丐的意思是……那批运送的不是粮,而是兵器?结果流寇并未寻见兵器,就来流民聚集之处撒气,使得他们难上加难,捉襟见肘。   若再这样看来,流寇之徒受了算计一事,也有几种情况:一来,景椿是与流寇是一伙儿,且知晓运送车队上装的是军器而非粮,所以这才通知了流寇来劫道,奈何中了旁人的圈套,景椿也暴露了身份,这才搭上了性命。   二来,景椿是与流寇确实是一伙儿,结果殊不知从某种程度上公家与流寇达成了某种协议,但他尚不知晓流寇与公家的目的,导致自己反被利用了两次,这才成了替死鬼。若京城那边查出了甚么,背后控局之人也可一并推到死人景椿的头上去。   三来,景椿是与流寇并非有甚么干系,他只是凑巧知晓了某人的沉谋重虑,他那么做的原因就是为了以他自身为药引子解毒,从而引某人或者某一方上钩的蓄志谋划。   末了,景椿是为了报复流寇给自己身上下毒之仇,故意诓骗流寇说江宁府衙门在借运粮之便,偷运军器,以此来引得公门去对抗流寇,他自己从而能从中脱身,或是作壁上观。   但不管如何,景椿还是未能从漩涡中全身而退,不过也有可能是他自觉他的计划天衣无缝,这才会醉酒吐真言,惹来杀身之祸。   所以……这其中最关键的问题之一便是江宁府衙门是否真的借了运粮一事偷运军器密谋不轨?   还有就是二人急需证实景椿是否知晓流寇所需的乃是军器,或者是说,他是否知道运粮的车上装着的是军器?   若这军器一说不是景椿的信口胡邹,那……这件事的背后究竟站的是江宁府的知府,通判,提举等大小官吏,还是钟不归?   钟不归……他究竟要做甚么?难不成,难不成要反?   晓舟珩被自己的想法唬出了一身冷汗,一丝一点在耳边如断金铁般炸裂开来,霎时心弦剧颤,脑中又成了混沌洪荒,依照仅有的两条站不住脚的线索,他着实觉得自己又是在摸黑探路。   云凭风摇,烟水惊波间,只见那老乞丐淌了两行泪下来,吃力地抬手去擦拭,晓舟珩看见他破烂衣衫下藏着的道道伤口,因无钱去寻药处理,似不知只用甚么堪堪糊了一下:“这世道是怎么了啊,他们不满为甚么要杀我孩子……”   晓舟珩身侧的李终南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见他从掏了身上所有的银子出来,放入那老人怀中:“老人家,今日出来匆忙,也就这些现银了,这种伤,不可耽搁了。”接着李终南又报了几个医馆的名来,晓舟珩发觉李终南对金陵城包括周边还真是了解了个透彻。   听了李终南这样几言,老乞丐才抬了头,浑浊的眼球在李终南身上停了那么一瞬,深深叹了一口气:“唉,多谢你,孩子,伤能好,流寇能灭么?贼人发难,生民涂炭,国之将倾,能得何人医也……”   在老人念叨中,二人离了那棵枯树,往回走去。   待离那处远了一些,李终南才道:“我有几种猜测,大致如何寻线索,我约莫是心中有数了,只不过啊,恕汀。”   李终南顿了顿,抚了抚晓舟珩的背脊:“我倒是十分在意一处,那方才魏……那个仵作口中所谓的毒,到底与这整件事有没有干系?”   晓舟珩将自己所想讲与了李终南,待言罢,李终南点头应道:“确实有理,与我所想基本无差,不过我倒是觉得下毒一事并非是流寇所为,反而像是执棋者所为了。”   “终南何来此言?”   “说不上来。”李终南阖眼摇头,嘴边生出了一丝讥诮,“景椿很有可能参与到别的事情中了,且那件事是长期的,毒亦有可能是某种牵制。流寇劫道一事虽也有预谋在其中,但我自觉不像是计划数年一事,毕竟调粮也是因为李闫……边关战事吃紧所致,谁再有甚么神通,亦不能从景椿一来任职便能预料到近日局面。”   “所以,不管是景椿之死还是十一妹的流产,可能都在是由于第三方插了足,成了背后某人的计划之外。”   晓舟珩只觉李终南口中几字犹如刀刃,伴着风生入耳,顿觉头颅闷痛:“你是说,姜少奶奶那事……不是意外?”   “然也,昨夜我看过平日里大夫开的那些单子,她并非体虚之人,虽有些寒邪作寇,梦魇难寤,但脉象也算得上是平和,若好生照顾还是能足月产子。但她昨晚的样子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心脉洪涌,血不能通,所以十一妹究竟是看到了甚么,能让她动了胎气?”   晓舟珩略一思忖,心下自觉李终南说的有几分道理,难不成她看见了行凶者?那个行凶者难不成真的是屈夜梁?   虽然晓舟珩不觉得屈夜梁能做出这种事情,这样一想并非是晓舟珩觉得屈夜梁手上干净,而是这样蠢愚之事,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出的。   毕竟他若是做了,定会拖累李韫奕。   “但是,六少爷认定是屈公子所为这又是甚么原因?你虽说他曾是山贼一员,但二人相处时日甚久,怎就不曾有过一点信任……”   话说一半,晓舟珩猛地醒悟过来,他周身僵痹,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李终南道:“难不成,难不成这是六少爷的苦肉计?”   “是了,我六哥一定知道了些甚么。”李终南笑笑,“恕汀还真是颖悟绝伦,终南自惭形秽。”   明明他比自己先一步想到,却依旧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将自己引至了李韫奕那处。   李终南啊李终南,还是一如既往的奸巧桀黠。   这教自己怎么能不中意他?   “所以,终南你具体年齿为何?”晓舟珩盯着李终南那张笑得星汉灿烂的脸,移眼不能。   “已是虚度了二十一个春秋。”李终南道,“无人为我加冠选字,所以我选了野渡二字,没想到某人似乎还不觉称心。”   “你居然比我年幼些……”晓舟珩虽是心下有准备,但亲自从李终南口中听来,还是有些震动,“还有,你莫要乱说,我何来不满意野渡二字?”   “我就知晓这世上阿珩哥哥待我最真。”话语间二人又是回了金陵城中,李终南笑着一手揽着晓舟珩,伸长了另手递给守兵通行令牌过目,“你不必为年事所扰,多一年少一年只要有你在身侧,那就没甚么差,再者……终南还是有处比你大啊。”   “你!你怎么越发……”晓舟珩羞得已经是分不清南北,只觉全城人都听到了李终南方才的那句话,“李终南!”   李终南大笑几声将手一松,身型一动向前晃了几步,回身过来:“恕汀,来追我。”   怎就跟个稚子一般,晓舟珩一边摇头一边向他走去,可待到了李终南身侧,却见他面色沉静孤绝,像是灰土上冷横了一线白霜。   晓舟珩孤疑地顺着李终南怔住的目光看去,却觉心跳一滞,像是有一片滚烫青玉在胸腔内迸裂,说不上的热流倏得蔓及七窍四骸——   “那不是,那不是十六小姐么?她在这处干甚么?”   更贴切些,那是离了李府后的李著月,而并非是在李府上的那个十六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熊熊来也!!!以后都日更!! 第75章   何谓情郎?何为世间情爱?   是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的笃定泰山?是几多愁、两点天涯远岫的翘首以盼?还是相呼相唤期相守的年年岁岁?   李府的十六小姐李著月并不晓得。   娘亲曾氏不曾教过她,礼教嬷嬷不曾教过她,《女儿经》中亦不曾告诉过她。   在府中,不论是李闫卿还是自家几位兄长与幼弟,俱是分外疼惜李著月,侯服玉食,穷奢极侈,她未曾受过一点苦头,自然的,她也是见不到其他的男子。   所以在十五岁之前的李著月,羡慕嫁与同样是武官世家夏氏的七姐李殊晚,入宫为妃常伴君侧的九姐李潞杳,或者是与竹马结了良缘的十一姐李凝酥。   眼看也是要到了李著月定亲的那一日了,她身侧的那位郎君会是如何?   所以当李韫奕问起时,李著月只能低声垂睫道:“全凭六哥做主。”   但这样说来的李著月心下却是已是想来了那位良人的模样:能与自己六哥比得,姿容伟丽,星目有神,一眼过去便是花光倒聚,魂飞天外的,方可做得一婿。   可不能白白嫁了一人,在绣楼里过一生,他一定要疼惜自己,爱护自己,安安稳稳过了日子,这样做百年夫妇,才不枉了一对姻缘;有了这样念想的李著月常常托腮凝神,又是生出了几分秾纤娇弱。   日子就在李著月与千千万万个同她一般的女子手下的消磨中过了,若不是一年前元宵佳节时,李著月那夜的首次妄为,或许她期许的那份月圆花好在不久之后,便会到来。   遥记那晚的满街珠翠,笙歌沸地,李府女眷一齐出行逛灯。李著月在行前,盯着镜中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惚的韶颜稚齿,犹豫片刻,还是顺从地蒙上了薄纱。   李著月与香弄单独坐了一个香车,车中点着的九合香不怎么透气,李著月便觉得有些头晕,这厢偷偷开了帘子盯着外面。   在天半鳌山,光动凤楼间,她却是见了一抹惊心动魄的蓝,然后那蓝的主人,悄无声息地摸去了一名女子的荷包。   李著月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手一抖,帘子就重新落了下来,她的心这厢便毫无征兆地怦怦乱跳起来,说不上是个甚么缘由。随即鬼使神差地命马车停了,李著月与香弄偷偷下了来,慢慢走去人群之中,眼虽在观灯,但心却在接踵的人海中胡乱搜寻着,企图能再见那古怪的贪念一次。   待主仆二人行至中街灯展那处,人与车马夹杂着,这厢便拥挤起来。李著月在香弄的陪同下小心地走在店铺的廊下,目及之处皆是悬灯结彩,密层铺设。   幸喜这金陵城的街道宽阔,不然也就是行进不能了。   除过达至天的银花火树外,还有人在门口放了泥筒与花炮,锣鼓丝竹之声洋洋盈耳,真是处处呈了太平丰登之景。   蓦地,有甚么从李著月眼前一扫而过,脸上随即附上了一层凉意——她的面纱没有了。   “香弄,你去买些甜嘴的吃食来。”李著月忙举袖掩了自己的半张脸,不教身侧香弄窥得她的异样之处来。   “小姐……”   见香弄立住不走,李著月不免有些心焦:“你且去,你是聋了么?怎就听不见?”   香弄犹犹豫豫,见自家小姐已是有些恼了,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挪步去了。   见香弄身影藏在了人群当中,李著月稍稍叹了一口气,刚一抬眼,便见那蓝出现在自己眼眶中——   “小姐可是在寻我?”那人仪容俊美,眉目动人,而他手上拿着的,不就是李著月的面纱么?   “我好像误拿了小姐之物。”那小贼居然俊俏地吓人,引了月波涓涓的失色,调了李著月的魂魄。   “敢问小姐芳名?”   李著月见那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心下是愈发地窘迫,袖子居然也是忘了掩:“李……著月。”   “在下杨诘,无意冒犯,还望著月小姐海涵。”杨诘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便闪烁着奇异的光来。   星河明淡,清霄吐月,李著月面前的男人是从隐秘之处而来的海洞仙客,是她今生今世命定的掷果潘郎。   杨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从他嘴中而出的一字一句堪比钧天之乐,无以过也:“著月小姐,我会去找你,你我暂且别过。”   “那不是李府的十六小姐吗?”   “怎么生的那样好看?”   “莫不是仙子?”   “她怎么在此处待着?”   ……   就在李著月被人群人声包围后,那个叫杨诘的又悄无声息地遁入夜色当中,偷走了她的面纱,窃走了她的真心。   那夜的金陵城六街三市,灯为莹煌,歌声遍满,人人快活:一来,正是天官节的好时候;二来,那个被李闫卿护得很好的十六小姐容貌现了世,众人多了另外一桩闲谈话头,怎能不悦?   后来,李著月没能想到,杨诘居然真的来寻了自己,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告知自己他会来,所以七月十五那日,李著月误会了信中所言,这才不顾礼数地奔至门外,偶合之下替李终南结了围。二人后来是虽是见上了,只是不知为何杨诘成了刑部员外郎楼北吟。   “敢问……君记否?”七月某夜的月色盈窗里,李著月这样问来。   “都记得,都记得,月儿仙姿佚貌,杨某一见难忘。”杨诘笑着抚着李著月的鬓发,温声道,“总不能误了玉人寒夜,你说是不是?”   那一晚,谁然百炬金花烛,渡襪歌梁暗落尘。   所以当杨诘求自己去演一出戏去栽赃晓舟珩之时,李著月想都没想便应了下,哪怕出卖的是她的名节,她也在所不惜。   只因杨诘应了自己,待这这出戏演罢,他会带自己走。   果真,杨诘也不曾食言,在他带着伤再次潜入她闺房之时,真真是带着她走了。   然后……那便是李著月噩梦的开始。   ……   李府的十六小姐,应该是那个粉粟生肌,临夜新梳洗的闺中女子;而并非是此刻这个槁项黄馘*,面容枯槁,双颊深凹,与旁人争抢布施的那个市侩女子。   李终南迟疑一阵,目光微微在晓舟珩侧脸停了一停后,猛地就朝李著月的那处奔去,一伸手就将她拉出了人群。   李著月被李终南这样一拽,嘴中居然骂了几句让人始料未及的脏字,等她在蓬头垢面间看清了来人后,居然发起狂来——   “他是个疯子!”李著月撕心裂肺地狂叫着,挥舞着枯瘦的双臂打在李终南的身上,这哪里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他教你来捉我的是不是!”   “十六妹,你莫要这样。”李终南眼看人要聚集而至,他忙去点李著月的穴,“失礼了。”   “他就是个骗子,他到底是何人,你答我,他是楼北吟还是杨诘?”李著月欲绝哀哀,俨然癫狂,半分听不进旁人言语,也不知她近日是经历了甚么使得如此非人非鬼,悼心失图。   李终南又是挨了两下蛮锤,连晓舟珩也被抓破了袖口,甚至还被挠出了血,二人好不容易控了李著月,教李终南点了穴道使她昏厥了去。   之后二人连忙移步他处,将李著月扶至树下靠着。   然后,这样暂时安顿好后,李终南深深吸了一口气,转眼看向正给李著月盖上外衣的晓舟珩,突然就这么问向了他:“恕汀,你是否也知晓她与楼……杨诘在不久前出走了?”   晓舟珩真的没能料到李终南居然如此耿直不遮掩,完完全全将老底暴露给了自己,这厢手微颤,也立直了身子看了回来,眉头锁得更紧:“嗯。”   “那个杨诘,你了解多少?”李终南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给晓舟珩披了上,又顺势握了他的腕子,检查他方才被李著月所抓的伤口。   这倒是轮到晓舟珩惊讶了,他夷犹半响,盯着李终南的玉冠,还是答了:“身份成谜,好像真的是杨府杨埭山小妾所生的孩子,早年在江湖上以偷盗度日,只不过在一年前,突然失了踪迹,不知去往了何处。”   像李终南这样聪慧之人,他能猜到自己的身份,晓舟珩也不觉奇怪,虽然他不知他是从何时起就暴露了自己,或者是他并未猜到,出于试探也说不定。   “失踪么?”李终南抬了眼,此刻的他,不再像是瑶台阆苑的神仙,那迎面扑来的意懒神疲反而让晓舟珩发起憷来,“并非是失踪,他那一年是一直同我在一起的……因为我与他都有一笔帐要算,还有啊……”   “你别说了,终南,求你别说了。”晓舟珩心下明白至极那是甚么帐,只要李终南将余下之言说干说尽,那他们二人之间便再无退路可言。   横在二人之间的那座粉赭色红泥墙门,终于还是在这秋日里,被世间所谓的种种机缘敲了开。   “其实应该是我本就要寻他罢,总之我们二人便有了个计划。”李终南并未停住,声音虽逐渐低缓,但眼神愈发定毅起来,“我是为了我师父,而他是为了他的娘亲……”   也是过了许久之后,晓舟珩每每回想这一刻时,总觉得二人之所以再难分开,除过本就订下的绸缪,那就是源于在这日李终南先他迈出的这一步——   “这没甚么的,恕汀,反正你迟早都会查到的,与其这样,不如让我先说。”李终南笑着,他眼底神色教人有种说不出的寂寥与悲怆,“七月十四晚,我是在杨府。”   作者有话要说:李府的女眷名字我真的是胡乱起的。   槁项黄馘:gǎo xiàng huáng guó 颈项枯瘦,面色苍黄。形容不健康的容貌。 第76章   晓舟珩一言不发,仿佛成了一块多孔而峻峭的奇石,偶过的秋风徘徊于他与李终南二人之间。   “怎么,恕汀,你信了我那么多次,怎这次就不信了?”见晓舟珩半响都没能应声,倒又是李终南先开了口,“还是说,你不愿意信?”   “出自你的口中之言我自然都信得。”晓舟珩将缠结的心绪稍微搁了搁,“所以你与杨诘一拍即合,有了去杨府的计划 ……但是楼北吟又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李终南将路上遭人追杀,遇到楼北吟后杨诘与其交换身份一事讲给了晓舟珩。待言罢,晓舟珩马上便联想到一月前,唐昶告知自己在杨府发觉的楼北吟尸首后,朝廷欲以其为主犯而结案,遭沈骞翮阻拦一事。   也不知圣上对这件事是否知情。   当时晓舟珩对楼北吟出现在杨府一事就十分不解,他明明应该在朝中任职,怎就来了八杆子打不着的杨府?奈何那晚晓舟珩的注意力不在那处,也就没有细想。听了李终南这样一说,晓舟珩反而感到更加困惑——楼北吟为何会跟着李终南与杨诘?他是从何处得知二人计划的?为何李终南与杨诘能答应楼北吟交换身份一事?难不成杨府灭门真是楼北吟所为?   “你后来可听到有关楼北吟的甚么信?”   “不曾。”李终南现了一丝淡淡倦意,垂下首将晓舟珩的袖口翻起,“我总觉……替换身份着实是失策之举,也说不上为何,总觉那个真正的刑部员外郎定是藏着甚么事。”   李终南有双骨节清晰的手,手背上延伸着山峦起伏似的蓝色静脉,这让晓舟珩不由走了片刻的神。   只见李终南掏出绷带为晓舟珩缠上手腕之后,接着叹道:“说来还是怪我,若不是我急于寻找师父逝世的真相,可能也不会被楼北吟开出的条件所诓骗。”   “……他很可能不是要骗你,也许真的是知道甚么隐情也难讲。”晓舟珩抬手拨了拨李终南的丝发,“那样年轻的状元郎真真是可惜了。”   晓舟珩突然如此想来并非只是一时兴起,只因这时的他才发觉,自己再如何努力,都记不起楼北吟的那张脸。不仅对他没有甚么印象,连对那人的了解也少之又少。   看来这个楼北吟,真的是个人物。   “我是甚么时候暴露的。”晓舟珩岔开了话题,问起了另外重要的一事,他真的很是好奇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就泄了自己的行踪,一坐一起皆入了他的眼里。   “暴露?恕汀在为夫面前谈何暴露?”李终南嘴角轻轻抿着,带出了一点笑意,“并非是像你发现我那样,你不妨猜猜具体为何?”   “我哪里能猜到?”晓舟珩摇了摇头,“你且说罢。”   李终南眉眼之间露出了无比宠溺的情态,他的手随即便如蛇蚺般攀上了晓舟珩的腰间:“其实啊我是认得关逡枫的。”   “你……”晓舟珩瞪大眼睛,只觉体内枝枝节节都拧成了一打,“这算哪门子的暴露!所以你一开始就知晓……我是朝廷的人。”   “好罢好罢,是我错了,你莫要跟我计较这些了。”后半句还未说完,就被轻笑声替了去,李终南伸了另只手搂了晓舟珩,箍着劲儿就往自个儿的怀里带。   “你既然知晓我是朝廷中人,那为何起初,还误以为我是钟不归的公笔吏?”   “我也是在那件事之后,才与关大人取得了联系,毕竟他与我师父出事亦是脱不了干系,也算得上是心怀愧疚的一人。”李终南一挑眉,话音一转,“恕汀,你应该也认得沈大人罢。”   “沈骞翮沈大人?我与他并不怎么相熟。”   “是么?我倒是与他认得。”李终南笑起来,“不过你与他终会相熟的,他来查镇江丹徒的案子,估计最后还是会来金陵。”   旦夕间各样层出不穷的念头让晓舟珩不能转过弯来,于是他微仰起头,再次直视了那双狭长的眸子:“为何?终南……你……怎么……”   李终南带着晓舟珩往阴影处挪了几步:“罢了,既然如此,为夫只好一条一条答你,首先我联络关大人并非是为了查你,而是为了向他请教一种毒。”   晓舟珩一抖,浑然不觉地抓紧了李终南的衣襟:“毒?”   “是了,七月十四晚杨府中人都中了毒,我不是与你说了么,那晚我在杨府,一来是勘探一番地形,二来是为了看楼北吟要做甚么。但在我临走之前人都是好好的,只发觉了他们似乎都有中毒之兆。”   配着晓舟珩眼中看向自己的那些虚虚实实,李终南继续道:“奈何我没能辨得那是甚么毒。后来听闻灭门一事,这才觉得那毒的威力’功不可没’,我师父善制-毒研药,这世间狠辣的毒我基本都认得,但杨府那种我却不曾见过。”   杨府遭下毒一事晓舟珩却不知情,毕竟这种事,唐昶也不一定能打探到……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暴露居然……是因为别红……这就让晓舟珩自觉有些一言难尽。   “你给别红下的药就是当初我师父赠予关大人的,我当初一看她那嗜睡之症就认得了。”李终南道,“不过也并非是这一点,我问及关大人后,他肯定了那毒既不是源自中原的毒物,亦不是出自我师父之手。   “这……”   李终南将晓舟珩抱得紧了些:“所以他才警告我不要贸然参与到这件事当中去,信中言及他已是派了专门的官员处理这件事,起初我以为他指的乃是沈大人,后来一想不对,这才发觉原来居然是恕汀!”   晓舟珩心头一紧,已是来不及感慨这其中的三差五错了:“居然是这样,那毒,可是与景椿身上的毒一致?”   “是了。”李终南眼仁动了动,唇瓣在晓舟珩脸上蹭了蹭,“不过景椿是长期少量的每日叠加,而杨府那些人的则是一次的大剂量。”   异族的毒,出现在了杨府以及景椿的身上,那这会是寻到细作的突破口吗?这会不会是关逡枫派自己来金陵的目的?他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甚么?   虽然关逡枫不曾与自己明说,但晓舟珩隐隐觉得自己的这番猜测是对的,看来近日必须托唐昶书信一封了,于是这厢又问:“那你提及日后会与沈大人相熟是出于何故?”   “这个嘛,我为了让他来寻我,故意留了些线索在杨府,估计啊……”李终南一眯眼,向天际那边望了望,“就快要寻到我了。”   沈骞翮会专程来金陵寻李终南?晓舟珩自然不信,毕竟沈骞翮人尚在松江府,像他那种出门哪怕几步路都必乘轿的怠惰之人,怎会降尊专程来跑一趟?即便要来……来的也会是公良昃罢。   公良昃么?晓舟珩心下暗叹:这下可真是……麻烦大了。   “你留了甚么线索给他?”   “恕我不奉告之罪,你很快便能知晓了。”   晓舟珩心头依旧翳然一片,满腹狐疑无处解答,李终南给沈骞翮线索留是为何?而且他是如何笃定沈骞翮定会来找他?况且……杨府一事事发突然,任命委派也甚是突然,李终南又是从何处得知朝廷中派来的人就是沈骞翮?   正当晓舟珩准备将自己的疑问悉数问出时,这边树下的李著月突然就醒了,咳出了一大块哽在喉中的血痰。   李终南微微松了手,往李著月那边探去,蹲下了身,只见眼前的李著月睁了双目,眼中恢复了几分神志,有些无措地瑟瑟道:“……八哥?”   接着,还不待李终南有所动作,李著月便哭出了声,从脏了的袖口里伸出已是干扁的手去擦泪:“八哥,他怎么能是个疯子呢?他是个疯子啊疯子。”   “你为何说他是疯子?”李终南虽是对李著月之前陷害晓舟珩而感到不满,但看到她如今这般痴癫,浑身脏污,脸上亦是青肿相间的样,心头也不知是个甚么滋味。   “他一会儿说他是楼北吟,一会儿又说是杨诘,八哥,他到底是何许人也?”李著月悲从中来,泪落不止,愈发激动,死命地抓着李终南的胳膊不放,“八哥,求你告诉我,为甚么他答应带我走,却又要打我,又抛弃我?”   也不知为何李著月怎就生得如此大的力气,李终南自觉一阵疼痛从臂膀上传来,还不待应答,只听耳边忽地传来一阵阵脚步声,抬眼望去,居然是一堆城中之人,嘴中喊着甚么,慌乱地要涌向城外。   “流寇!流寇来了!”就在那端几人喊叫,李晓二人被引去注意力的档儿,也不知怎的又触到了李著月,她配合着一片噪杂鬼吼出声,胡乱挥舞着双手,将裙襦踩在脚下,连滚带爬就要再次跑走。   李终南伸手去挡,哪知抓了一个空,须臾间李著月就没入往城外奔走的人流中不见了踪影。   “究竟是怎么了,怎就乱成这样!”   晓舟珩管不了那么多了,随手提了一人过来,被他揪住衣领的那人面色青黄,嘴中已是生不出完整的句子——   “流寇,流寇走了水路,进,进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晓舟珩知晓沈骞翮,楼北吟一事于第三十三章提到。   杨府中人中毒于第十八章提到,当时的仵作并未给出是哪种毒的结论。 第77章   那人话音未落,又是一股一股的人潮向城门边上涌去,一时间哭喊声,叫骂声,推搡声接连灌入晓舟珩耳中。   晓舟珩看见被人群撞翻的摊子,稚子掉落的鞋履,众人惊恐万状的脸;他还看见,一向是繁华靡丽的金陵城正在痛声悲泣。   流寇怎会从水路上来?金陵城的防线从何时起弱成了这样?还是说有人故意放了流寇进来?选在这个时间点,定是有人与他们通风报信了去。晓舟珩这样一想,心中惊悚万分:莫不是他们的……目标是……姜府?   晓舟珩与李终南一对视,皆是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只听李终南道:“你先去姜府,我回李府取剑,再去寻你。”   “好。”   “莫要去人多的地方,会误伤了你。”   “好。”   “去了姜府若见了贼人不要轻举妄动,定要等我来。”   “好。”   “终南,我全都理会得。”见李终南皱眉凝神,试图再叮嘱晓舟珩些甚么,不料晓舟珩却先他向前行了几步,来至李终南面前,“莫让我等太久。”   这次是晓舟珩先引了火,他伸手揪过李终南的领口,有些狂躁地吻了过去,将自己的舌滑入对面那人口中,千思万绪便在二人的这般搅动间殆尽消散。   蝶恋花,凤栖梧,鸾停竹,抵去了多少阳关怨,离别愁。   待二人都透不过气后,晓舟珩才依依难舍地松了手,李终南随即又舔了舔他的唇瓣,头抵着他的头笑了笑,这才向后撤了步子,转身朝着李府方向飞奔而去。   晓舟珩却是未挪一步,见李终南的身影已是完完全全看不见后,他才拧头冲着身后树荫的某处道:“你来了多久,听去了多少?”   “并未听见甚么。”唐昶笑了两声,立即现了身,眼神颇为刻意地冲李终南离去的地方一瞄,“他就是李终南?”   “与你未有甚么干系。”也许是内心作祟,晓舟珩只觉唐昶的笑声既古怪又刺耳,“且问你,是否真是有人放了流寇进来?”   “非也非也。”唐昶摇头连连,“我赶来正是为了与你说这件事,也不知为何流寇突然就泅水入城了,将那边的守兵杀了个干净,各路守军来此还需一段时间。当然!这不是最有趣的一点。”   晓舟珩不知唐昶的末句何意:“有趣?”   “那堆贼人打的是……一报还一报的旗号,甚为可笑。”唐昶嗔道,“这难道不是有趣?”   晓舟珩还未来得及细想,只听唐昶又道:“城中已是乱了,你且与我走罢。”   听闻这样一言,晓舟珩向后退了几步,差异万分:“与你走?”   “少丞大人莫要误会,唐某对你没甚么兴趣。”唐昶道,“公事公办罢了,关大人与公良大人事先交代过,若是出了事,一定要保住你。”   晓舟珩奥了一声,双臂一抱:“若我不从呢?”   “少丞大人若是不从……唐某自然也毫无办法……那也只能……”唐昶话音未落,人已起身,双指一抬,两道劲风便急刺向晓舟珩前心。   晓舟珩反应也是极快,似乎料定唐昶会此举,立即一闪身型,就势跃起,右手放入怀中似要掏出藏着的书卷。   唐昶暗叫一声不好,旁人可能不知,但他自己最为清楚不过了,晓舟珩怀中揣书绝非是甚么风雅之举,而是那人的必杀一技——望书归。   将气聚集于那书之上,薄纸承载千钧,若是渡到人身之上,必将显尽泰山压顶,殆哉岌岌之势。   只见晓舟珩将那本从怀中掏出的书卷卷起,突然前冲,点向唐昶腰身之处。   杀气袭来,唐昶自然不敢接这么一下,只怕仅是堪堪挨到书角一边,都会受严重内伤。碍于晓舟珩的身份,唐昶又不敢伤他,这厢自然连刀都不敢拔,只好连连向后退去。   见晓舟珩重心下移,唐昶以为他要攻自己下盘,忙集气去防,哪知这厢便着了晓舟珩的道儿,腰间佩刀须臾间就被摸走了。   “关氏的下手迟?关逡枫把这个都传授给你了?”   随着唐昶的一声惊叹,晓舟珩一个侧身,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瞬时便没入逆流人群之中不见所踪,留唐昶一人在那处瞠目结舌。   随着风缓缓下落的,还有上书几字血书的一张纸,以及微微破碎的晓舟珩的片语残言——   “有劳唐逻卒,麻烦转交给关大人,恕下官不能奉命。”   “……这他娘的,谁管你死活,没一个好玩意儿。”唐昶骂骂咧咧,皱着眉将那信纸收好,也离了此处。   晓舟珩一路疾奔,眼看姜府近在咫尺,他隐隐已是能闻见血腥味了。前方不明,晓舟珩这厢刚止步,还不待调整呼吸,耳边便响起人声——   “恕,恕汀,你要去做甚么?”   晓舟珩一抬眼,眼前不是别人,正是林晚照。   他一脸愕然,手停在半空中,浑身是血,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勾勾盯着晓舟珩。   ……   时间回至流寇泅水入城前的一个时辰,那时候的姜府,尚处在一片平静当中。   衙役们陆陆续续从姜恻的府邸中撤了出来,准备押着屈夜梁去往江宁府的府衙。   起初众人还万分惧怕屈夜梁,怕他生事,但行了几炷香的时间后,见他默不作声,看上去也分外配合,这厢也放松了警惕。   “我不走。”屈夜梁一眯眼,突然停住了脚步。   “嗯?”众衙役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我说。”屈夜梁邪笑着,眼中寒光迸出,“我,不,走。”   不待众人反应,他手上的链条就落了下去,那些衙役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劲气向他们袭来,眨眼之间,将他们永永远远打入了无常地狱。   泠泠暗起,澌澌渐紧,萧萧忽住,蓦地无声,不见一人。   ……   寻见了”真凶”,衙役们自然也就离开了,剩下的人留在姜府自然也没有甚么意义,李韫奕与包括姜恻在内的众官员告罪一声,又客套几句后,就从姜府的侧门出了来。他方步出门,还没行几步,整个人身都颤抖起来:既然景椿之死与屈夜梁无关,那莫不是教旁人听去了自己与景椿的计划?究竟是何人?会不会又是……姜恻的抢先一步?   不会,不会,这样隐蔽之事,姜恻才从常州府归来,他根本无从知晓。   事已至此,也只能将错就错了,接下来若按原先计划,下一步该……正当李韫奕这样安慰自己时,猛地就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   那是,人血的味道。   而出现在李韫奕面前的,是三五成群流寇模样打扮的数名壮汉,各个面露凶光,不由分说提刀就要朝李韫奕砍去。   李韫奕挪不开步子,眼睁睁看着那刀劈下,可那举刀大汉的刀硬生生停到了空中,随着几声惨叫,那汉子的身体从中裂开,血肉扑了李韫奕一脸。   “暮寒,地狱容我一人去就好。”屈夜梁从后面走来,带着那张妖孽似的脸,手上拿着一把方才还在贼人手上的刀。   李韫奕面色一变,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不堪,看着屈夜梁浑身的鲜血,突然就想起了甚么:“你那晚还是把人杀了?”   “嗯,他看见你的脸了。”屈夜梁没有否认,他一边揩去迷住眼的异物,一边淡然道,“那晚见过你的人,我会挨个刃之。”   暮寒啊,那所谓的人间金陵城,天上蕊珠宫,你想要的,我会挨个护好。   听闻这样意料之外的话,李韫奕怔住了,只觉有一股火焰在脑中轰然炸响,泪就不受控的留了下来:“你……先前应过我……怎就……”   屈夜梁也是愣住了,他哪能想到李韫奕就因他这一句话,就这么哭了出声。   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在屈夜梁面前,如此不顾失仪与否,肆无忌惮决堤于此。   “你还想让我背负多少骂名?我一直想当个立世君子,你怎就不容我……”李韫奕抽噎着,泪不能止,“阿梁,我到底欠了你甚么……”   “暮寒,对不住,对不住。”屈夜梁慌了神,收起了眼中的狠厉神色,忙将手中的刀弃了,“我听话,我不杀人了,我再也不杀人了。   “……早知如此,我就不去杨府了,我现在……怀疑近日的任何事都与那杨府……一晚有关。”   “暮寒,你也知你拒绝不能。”屈夜梁将李韫奕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道,“他让你去取剩下一部分情报,放给是我,我也拒绝不能。”   “你的剑法那样明显,杀若是杀了人,官府迟早会寻到你。”李韫奕落下的泪珠像极了被砸烂的满地碎瓷,一片一片剐在屈夜梁的心窝上,“况且那人是钟不归的人,你杀了那人,钟不归能不找你麻烦么?”   “我自知……”屈夜梁低叹一声,“所以我那晚用的并非是丹阙剑,而是……”   就在此时,屈夜梁只觉身侧一股无形劲气疾冲而出,硬生生击碎了余下尾音,见状,屈夜梁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搂着李韫奕连忙避开,随着一阵清晰长剑脱鞘的清吟之声,屈夜梁看清了眼前之人。   “……你们……刚刚说了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望书归,下手迟都是词牌名。 第78章   自那次犹豫过后,玉如轶还是将有关陶白钱庄与杨府的情报告诉了沈骞翮,不过与他料想的情况一致,按照沈骞翮所在的落脚处传去后,还真真是铁定的杳如黄鹤,根本不曾有过一点回声。   这让玉如轶十分心焦,不仅是在质疑自己此举的正确与否,毕竟自己下意识就将沈骞翮划入了可信任之人的范畴内,这样的石沉大海,便更是让玉如轶莫名有些担心起他的安危来了。   沈骞翮每日一副沉沉欲睡的样子,若不是那人道行过高,便是那人真的不能成事。   不过有公良世家的人在他身侧,应该……应该不会出大乱子罢。   毕竟人是朝廷派来到镇江府查案的,虽然甚么忙也不曾帮上,但若是出了甚么差错,问罪到才将案子后续种种处理好的自己头上,新账旧账一齐算下,那玉氏便再无翻身之日。   看在沈骞翮曾与玉笙寒交好的份上,玉如轶替他拦了朝廷那边的重压,能拖一天算是一天。玉如轶这厢真真也算得上是仁义至尽了,毕竟那人不让草草结案,但又不言如何破局,再这么僵着,只怕任何人都不好过。   自杨府灭门案已是过了两月有余,也就在玉如轶刚把消息送出去不久后,陶白钱庄就莫名起了火。加之会天大风,火势甚炽,玉如轶只觉糊味都跑到了镇江府。   当然走水不是甚么稀奇之事,镇江府下设几城也隔三差五也有走水之事,但自己刚查到杨府的事,陶白钱庄就没了,这样的巧合,玉如轶接受不能。   杨府的帐目是否就此葬入火海 ?所谓的真相是否就此掩埋?陶白钱庄是被迫卷入了这件事中,还是本身与杨府之间就不干不净?   还有,为甚么杨府要将帐目先于七月十四几日寄去陶白钱庄?   玉如轶全然无从知晓。   一想到这些无从下手的问题,玉如轶便头痛齿亦痛,每每一撩鬓角,就要落下几根银丝来,他不过二十余岁,离而立之年还差了几年,就这样生了白发。   玉如轶盯着手中断发,倒在椅上连吁几声,似要将这些年的愁苦一并叹完——若是自家堂兄在此,定能知晓该如何出手破阵。   当年自己少不更事,还嘲过玉笙寒日益渐繁的华发,那时的玉笙寒难得笑了笑:“幺儿,世事浑浊,人生无常,若发白一根能明一片君子之道,救得天下众人,那玉某甘愿一夜鬓发皆去,化作老态。”   “这如何使得!”玉如轶趴在玉笙寒的腿上直摇头,“堂兄本就是君子,自然所为亦是君子所为,何必如此折损自己?世上贤能之士千千万,天下又不是必须堂兄一人来救。”   “是么?幺儿这样说来,那倒是我愚了……”   玉笙寒的后半句是甚么?玉如轶无论如何都记不得了,近日繁杂堆积,每每思索旧事,就会引得他出满身冷汗,胃也会随之跟着绞痛起来。   万怀殷其实已经进到这书房中很久了 ,见玉如轶一脸愁苦样,只恨自己帮不上任何忙,于是就低声一唤,将玉如轶暂时拉出无边苦海:“少爷。”   “你来了啊,何事?”见自己已是纠正过数次,可万怀殷依旧是不能改口,玉如轶索性也就听之任之了。   “……有两件事急需上报。”万怀殷欠了欠身。   玉如轶又揉了揉眉心,勉强坐直了身子,端起了茶盅,这才发觉杯中早已是见了底:“让我猜猜,是否为一件好事,一件坏事?”   “也不知算不算,卑职不知该如何说,也不知该……”   “你说便是 。”玉如轶将杯子放了回去,目光停在万怀殷的身上。   万怀殷低下头,踌躇一阵还是咬咬牙说出了口:“第一件……玉大人,玉大人回去复职了。”   “甚么?我堂兄?他回来了?”玉如轶瞳孔剧烈缩起,猛地起身,尖声叫道,“甚么时候,他任甚么职?这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不久之前……在陶白钱庄大火后不久……是右丞一职。”   “……第二件事,”可惜玉如轶的激动之情还未持续半柱香的时间,就被万怀殷剩下的话毁了,“那具无名尸被盗走了。”   杨府中的无名尸也就两具,一具乃楼北吟的,一具迄今不知名姓……因楼北吟并未有家人亲属,也就随着礼节一齐下了葬,怎么还生出这样的事来?   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人要一具腐尸做甚?玉如轶一时间血往上行,胸满而不得息,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就在闭眼前的一瞬,他看见满面惶恐飞身过案接住自己的万怀殷,同时也想来了堂兄的那后半句——   “……官服在身犹如身抗巨鼎,天下二字只会更重,也许玉某真的是,背负不能……”   ……   钟不归能找上自己,顾禽荒一点也不觉意外,毕竟顾氏也属名门望族,这样历代为官且能在京城站住脚并且生根的,想来也不是甚么等闲之辈。   钟不归想拉拢顾氏,也尚在情理之中,早些年不结纳,晚些时候也会笼络。   只是顾禽荒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不仅自己拒绝不能,还拉了“无辜”的沈骞翮下水。   其实现在想想,所谓的名高引谤一词,是顾禽荒在瑞和三年时学到的。   瑞和三年,也就是二十年前的某夜里,当顾禽荒的父亲前某任户部尚书顾徽怀抱着一名幼婴归府时,他便得知他自己往后的人生,可能不会那样平静了。   之后的数年里,随着那个婴孩的慢慢长大,顾徽开始将他偷摸着送往各处寄养,也不知在躲避甚么,这样使得整个顾府长久都处于一种杯弓蛇影,诚惶诚恐的状态中,就怕藏在暗处的某些人一日敲门,带走了那孩子。   后顾徽革职被贬,由于积郁成疾,病死途中时,留下遗言还是让顾禽荒保护好那孩子,不能负了老友之托。那位老友,姓卞,名筝,是松江人氏,早年行走江湖,偶然与顾徽相识后成为至交,虽二人不在一处,但经常通信往来,情谊浓厚。   而卞氏一族却不幸于瑞和三年被鬼外子灭了满门,但关于鬼外子为何要灭卞氏,自家父亲为何要不顾一切救那婴儿,而那婴儿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接连疑惑,顾禽荒一次未问过,顾徽生前亦不曾提起。   而那孩子,名唤元桃。   他应该叫卞元桃,而非元桃。   待顾禽荒大一些,也顺利入仕为官后,他想到的最简单的护住那个孩子的方法,就是送了他去了南院,这些年契而不舍寻元桃的人,再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做出这样的事,将要保护的人送去了一处污秽之地来遮人耳目。   所以每每顾禽荒去往云韶筑时,大多时候的心思还是在元桃身上的,日子久了,顾禽荒觉得自己看元桃的眼神也变了,有时觉得不管宫鎏儿在自己身下弄出甚么花样来,都比不上元桃低头为自己暖一注酒时露出的那段脖颈。   甚么也比不上元桃小心翼翼地唤自己的那一声顾大人,他垂下头时的嘴角的那一抹笑,甚至是他进屋收拾自己与宫鎏儿整下那些狼藉时的竭力掩饰的羞涩。   明明二人也并无深-交,但不知为何元桃的一颦一笑总是让久经风月的顾禽荒有些分心。   三点两株桃李树,红与白,满枝丫,想与他,想与他……还是……算了罢。   顾禽荒,还是算了。   疯了,真是疯了,定是得了疯麻病,还是……医不好的那种。   本以为年岁就这样过了,自己就这么看着他也好,也许在不久的来日便可将卞姓还给元桃,可顾禽荒担忧的还是来了——数月前的一日,钟府突然设宴,百官必到,那日不巧的是元桃身体抱恙,顾禽荒心境悲郁,将宫鎏儿应付得匆忙,差点教他察觉出了异样。   所以待顾禽荒好不容易应付完了那边,这厢他本也想着是速去速回,所以正当他正一杯杯灌着酒强按捺心神之时,却没想到被钟不归主动与自己搭了腔。   还提及了最顾禽荒最不想提及的一事。   只见钟不归举着酒杯踱步而至,眉峰与薄唇在酒水与人声的映衬下生动万分,只听他晃着酒杯,缓缓道:“顾大人甚忙,许久不得一见了。”   “劳烦钟大人记挂。”顾禽荒忙弓身回礼,脑海中却依旧惦念着在云韶筑小间里发着热的元桃。本以为钟不归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客套,却没想到他向前了几步来至顾禽荒身侧,与他耳语——   “那个卞家的孩子,在你那处吧。”钟不归压低了声,带着种冷清的压迫之感,“顾大人定是清楚他家灭门一事是与朝中某件秘事有关罢,想让他活命么?不如改日……与本官来谈谈?”   白日指天青,酹酒无丁宁,似是恍惚间的意兴遄飞,人影重叠,杯觥交错。   顾禽荒觉得那天的日头有点晃眼,他抬手挡住了光线,朝钟不归回看微笑:“自无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初次提及云韶筑,宫鎏儿,卞元桃是在第三十六章。   下章还是沈跟公良的线。 第79章   公良昃之前去过很多次不同地方的王府,或大或小,或富或贫,但到头来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在京城坐南朝北的梦公侯府。绿柳成行,黄鹤百啭,红香腻粉,花影横披,这般词藻堆砌搁给梦公侯府,一点也不为过。   所以那年梦公侯府被抄的当晚,年幼的公良昃忽犯梦魇,也不知怎的,他就为那个秋冬春夏,鬓边戴花,日日不歇的侯爷落下了一滴泪。   太可惜了。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公良昃对于妍媸一说,有了他自己的判断,譬如梦公侯戴着的那朵花,譬如自己爱慕了数年沈骞翮的容色风度。   即便他与沈骞翮可能本就是青竹丹枫。   所以在大火烧山的那日,当公良昃到达穆王府的时候,见到那艳俗的一草一树之后,只剩下了厌恶,他略略巡视了一圈,轻而易举便寻到了破绽,轻轻松松便翻身上墙,进到了府邸中。   待公良昃听声至到覃昭所在之处,眼睛刚落在窗框边上,就看见屋中这样一幕:只见一脸错愕与惊疑的覃昭口吐鲜血,衣衫大敞,手捂着胸口插着的刀柄,抬腿狠狠给了面前瘦小男子一脚。   祝醉墨型如薄纸,挣扎都没有挣扎 ,在地上滚了一圈,直直撞上了房中一角齐人高的花瓶,随着喉咙中咕嘟冒了一声后,眨眼工夫,胸口就多了一朵血花,脑袋一垂,居然就这样没了声息。   见状公良昃忙越窗而进,他起身虽慢,但占尽了身型修长的优势。这样一闪而入,就到了覃昭面前,只见那刀完完全全是贴着覃昭胸口肌肤透背而出,余势未消,祝醉墨所施加的劲力犹在。   覃昭摇摇晃晃,疼痛让他失了片刻理智,根本无暇顾及公良昃的此番破窗而入,他低头看着胸口插着的刀,似在犹豫是否要那刀拔出,单从刀柄上来看,上刻画的纹路看似像是出自京城的贵重之物。   望着那刀柄,公良昃只觉好像在何处见过,思绪一起不由就引了他的片刻分神,也就在这一刹那,覃昭双手握了刀柄,下定决心似的欲将那刀拔出。在他的残嚎中,又是喷出了一股一股的烫血,那流出的血突地就浓稠起来,须臾间就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   刀身上有毒!那是自己曾在镇江府府衙义庄见过的附着在尸首上的无名毒!   那毒嵌在了刀身之上,挨至肌肤受了外压之力毒便会泄出。   一时间各种思绪蜂拥而至,公良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几步上前,一手按着刀柄,一手揪起覃昭的领子冲他吼道:“这刀是从何处来的!”   鲜血从覃昭胸口处喷涌而出,公良昃根本止住不能,只见覃昭喘着粗气,半眯着眼道:“……你是……何人?”   “这把刀!可是旁人赠予你的!”   覃昭瞳孔涣散,竭力笑了几声:“原来是公良某……你可还记得京城……生春宴……那日的酒可真是佳酿啊……”   公良昃暗嗔了一句,手一颤,顺势封了覃昭身上几处大穴,这才堪堪止住了血流。见覃昭伤势有所好转,公良昃就松了手,任他栽倒于地。   公良昃的嗓音又哑又沙,像一把沙子在磨着锅底,嘴中不断重复着那三字:“生春宴,生春宴……”   一年前的生春宴,都有何人去了?问题早在一年前就出现了吗?   就在公良昃琢磨的空档,这边的祝醉墨尚留得了一丝神志在,他似乎是解脱般长舒了一口气,有些费力地抬眼看向介于罅隙间渗入屋中的光——就在原来刀上有毒啊,那覃昭这个狗贼也就命不久矣了……兄长,家门之仇,我也算报得了罢?尹公子……我所交代的事情,你可是都要记好了啊……   ……   “尹公子,你的手好些了吗,还痛么?”在祝醉墨尚未行刺覃昭的前一晚,他照常来至了尹旧楚所在的厢房,见尹旧楚依旧神思怏怏,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毕竟,他是给自己解围才遭此无妄。   “有劳祝小公子,好些了。”尹旧楚笑笑,露了个尖削的下巴,他也察觉到祝醉墨有意无意停在自己手上的目光,于是便下意识遮了遮那只右手,那手指节肿大不成形,颜色暗沉,哪里还能占去往昔半分。   见尹旧楚有所掩饰,祝醉墨也知自己太过大胆了些,便也慌乱地撤回了眼,将手中药品摆好,不知哪是根筋搭错,提了十分不合时宜的一茬:“尹公子,是……快成亲了罢。”   “是了,不过是从这个牢笼出去,再去到另一个而已,其实也没甚么不好 。”尹旧楚却不觉如何,只是淡淡笑了笑,“人要信命。”   那唇边泛起的笑照耀如同白日,烛火乱颤间,让祝醉墨豁然明朗:“……若你能回金陵呢?”   “回金陵?在何处不都是一样的么,钟不归的爪牙遍地皆是,况且故意为之的事情钟不归做了一次就会做第二次。”   “敢问公子何意。”祝醉墨不敢看尹旧楚的眼,他哆哆嗦嗦抬起尹旧楚的手,要为他换药。   “之前与你讲了,我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的缘由。”尹旧楚将袖边拉了拉,盯着祝醉墨额上的那颗汗珠,“家父得罪了穆王的党羽之类,现在想来不过是搪塞的由头罢了。”   “杨府殁了一事估计他早有预料,他这才选择了尹氏接手替代原先杨氏,日后为他搜罗情报罢。”刺痛袭来,尹旧楚咬了咬下唇,声音渐弱,“所以才有了后续一事,如此看来,全族性命全压在尹某人身上,能如何呢?”   “尹公子,若你没了后顾之忧,也没了这些束缚……你若是回了金陵,会开心么?”   “自然会。”尹旧楚点点头,“若你也不在如此囹圄,真希望你也能同我一同去往金陵,祝小公子也该看看府外的楼台倒影,清幽山水。”   尹公子,我也想,我也想。   祝醉墨下定决心似的,终于抬首与尹旧楚的凤目对了上,只见他眸子有些发亮,这厢轻声道:“尹公子,你可知……其实穆王并没有能力做这些,在他背后指使他的好像是个名唤姜恻的人……但我也不知那人是否是钟不归的同伙……”   “……还有啊,尹公子,金陵快下雪了罢,若真是某日下了雪,尹公子可否替我多看看……那些新梅?”   待公良昃回转过身时,那瘦小的男子已是阖上了眼,在这万物岑寂中,他眉宇间的那朵嚣艳,正在无声无息地盛大。   ……   在揞花楼的沈骞翮自然是不知外面早已是乱成了一团,此刻的他盯着桌上果品,随意挑了一颗闽中鲜荔来吃。   “所以说,你们的目就是皇位了?”沈骞翮去了壳,将香味珍口的荔枝拿起,在宗渊眼前晃了晃,“此鹬蚌相危,我乘其弊之举真是绝好的计策。”   “沈大人过奖了。”宗渊一伸手,呈了一张信纸到沈骞翮面前,“没想到沈大人与玉知府关系甚好,让在下十分嫉妒。”   沈骞翮并未看去,并非是他不感兴趣,而是他问了宗渊也不会给他看,而那信上又甚么,不用想,相必也是玉如轶查到了杨府的甚么线索。   奈何自从沈骞翮与公良昃奉命来镇江查案时,便陷入了揞花楼的圈套里,玉如轶的信被截了,也不足为奇。   “我有个疑问,还需宗兄解答,安太后究竟为何如此笃定圣上,钟不归与李闫卿会入布置好的棋局之中?就是因为区区杨府么?”沈骞翮嘴角一撇,自觉自己活着出去的可能不大,与其这样不如一股脑问个明白好了,自己稀里糊涂了一辈子,不能去了地下,也依旧当个糊涂鬼。   “确实是因为杨府。”宗渊笑笑,“杨埭山那个老狐狸着实知道的太多了。”   “他知道了甚么?知道了有关先帝难以启齿的秘密?五年前大火的背后隐情?还是二十年前鬼外子旧案的真相?”   沈骞翮语速极快,一字一词皆是朝中之不敢提及的秘事,宗渊少焉间脸色变了又变,精彩纷呈。   二人间便这么静了半盏茶的时间。   见宗渊久久不语,沈骞翮自觉讨了个没趣,正准备自行圆话回来,能多知道一点是一点,他就不信宗渊对自己不曾有过一点倾吐欲。正当这样想来时,沈骞翮却没料得宗渊还是应了:“若我说…… 三者皆占,沈大人信得么?”   听闻此句的沈骞翮差点没能从椅子上掉下来,荔肉也是忘记了咀嚼吞咽:“你说甚么。”   “沈大人想听甚么?我便说甚么,反正沈大人听去也没甚么干系。”宗渊勉强收起了难看的脸色,眼皮抬了抬,眼里闪出了一丝寒光,直直缠向了沈骞翮,“罢了,容我一项一项说来。”   于是,在沈骞翮的支吾其词,心劳意攘间,宗渊展开了折扇,语调冰冷入骨,扎得沈骞翮浑身刺痛:“炼药修真,降龙伏虎,寿香一炷,宝鼎龙涎,不就是历来帝王世家所渴求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一年前覃昭回京参加生春宴于第五十二章提到。 第80章   片风撩动,铺云蘸海,执剑的李终南带着三分春旖,步着一线生香,盯着眼前狼狈不堪的两人,缓缓移挪而至。   其实李终南本无心听之,但谁也没能想到,他刚到此处便捕了这样几句入耳,也不知该怪李韫奕与屈夜梁的掉以轻心,还是自己来的时机过于不巧。   听了他们二人之间的隐秘对话,若屈夜梁杀了钟不归的人……用的还是自己留下的那把“当世无双”的剑……那钟不归及其党羽迟早会查到自己头上来罢。   这边的屈夜梁也未能料到眼前之人居然是折返而归的李终南,也没法子判断他听去了多少,于是便眯了眯眼,掩饰似的咽了一口口水:“八少爷……”   李终南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你用的,是那把剑?”   “哪把剑?你在说些甚么?”屈夜梁松开了李韫奕,让他待在自己身后。   见着李终南那张面无起伏的脸,屈夜梁心下却是无比清楚,李终南是怒了。   李终南竭力压住心头的气血翻腾,一字字道:“屈夜梁,我再问你一遍,我于七月十四赠予杨埭山的那把剑,你是不是动了?且用那把剑杀了人?”   “你……想听到甚么答案?”   话音未落,李终南发丝与衣袂倏地飘起,眨眼间已是掠至屈夜梁身前,只见一线之间,寻梅剑的剑尖就点向了他腕肘肩喉上的四处要穴。   屈夜梁后撤一步,飞速弯腰捡起地上弃刀,凌空跃起,身向后仰,手中那把沾了血迹的刀呛然劈出,断了李终南带着恨意的一式。   “不想与你打,阿蒙,莫要逼我动手。”待屈夜梁余光确认好李韫奕去了那边树下后,他亦是压低了声道,“毕竟,若我动起了真格,你的绝艳先生会哭得很难看。”   “哦?敢问屈公子有何见教?又是何来的此言?”尾音被李终南长长吊起,带着十足的讥刺,“那我若是认真起来,六哥年年的今日岂不是要为你烧香了?”   屈夜梁被噎了回去,他也自知若是拌嘴,他在李终南那处占不到任何的便宜,眼看着李终南再次攻来,屈夜梁也定神迎上。   剑与刀本不属一门,但在屈夜梁这处,他却自觉没甚么差别,甚么刀与剑,剑与刀,不都是送人上路的媒介么?   反正横竖死的又不是自己。   只见李终南抬手,随着口中“北刘寄奴,南黄乘武”八字一出,寻梅剑在他手中蓦地发起白来,直扰屈夜梁双目。少顷间,他周遭忽起了一层水雾,水珠大颗大颗凝聚一处,珠珠都蕴满劲道,锐利难敌,四面八方皆显尽了悬浮的剑锋,道道逼向屈夜梁,似要将他围困至此。   屈夜梁不慌不忙地迈了一步,直入剑雨当中,猛挥刀戳破一滴一滴的水珠,欲破开此盾。   也是在此刻,李终南正欲再次举剑,哪知一道狠戾刀气穿过剑阵便压至他之面门,李终南出剑一挡,按下此招,哪知屈夜梁不被剑阵所压,紧接着又是三招。   刀剑相接,此番二者发力相扛,都没占去甚么上风,二人胸口俱是一绷,纷纷向后倒飞而去。   待屈夜梁双足方落,忽觉脸侧一片冰凉,这厢抬手一拭,只觉那凉意须臾间便转为了刺痛,颊上便多了一抹细浅的剑痕;随即,被那阵剑雨擦伤的痕迹从他颈上、手上和紫衣之上纷纷显现了来,周身都在缓缓渗血。   “啧,你这小子……”   “所以,你们那晚去杨府做甚?”李终南在不远处站定,抑着胸口犯上的一阵恶心,怒气随着剑入剑鞘时也一同散了,但眼神依旧冰冷,少了平日的那份温和。   若屈夜梁那用了自己留在杨府的那把剑,加之自己对屈夜梁嗜屠人癖的了解,怎么就会只杀了一人?那沈骞翮若是来寻了自己,目的就只剩了一个——来取自己性命。   “自然不能同你讲,我不与你讲,你也不能再杀我伤我。”屈夜梁笑着道,“你动了我,暮寒就会不高兴,他不高兴了,你就永远从他那里不得到……”   “蔚霁!”   “家谱,我要的是李氏家谱。”李终南看了看远处的李韫奕,将嘴角一弯,面上却完完全全没有一丝笑意,“所以六哥,你也知你们那晚做了错事罢?既然如此,为了补偿我,不如就把家谱交给我罢。”   这算……哪门子的补偿?   话音一落,二人并未再生言语,四目相对,僵持不下间,气氛似乎又贬抑起来。   只听那头李韫奕有气无力地低叹一声,甩了甩衣袖,从树荫下踱步过来:“好罢,好罢,终南,那也不是甚么宝物,你执意要,给你便是。”   “暮寒,这如何使得?你不是应过李将军……”   李韫奕转头看了看屈夜梁,忽然就伸指敲了敲他的额头,笑道:“你呀你,傻的么,怎么还是不懂,事已至此,我只好陪你一同在这泥潭中了。”   不等屈夜梁应声,李韫奕又看向了李终南:“现在回李府,六哥给你。”   ……   其实之所以晓舟珩觉得流寇的目标是姜府,完全是自己下意识的推断,毕竟景椿之死与流寇联系那样紧密,这就由不得晓舟珩多想。   “燮阳?”晓舟珩见林晚照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这厢便试探出声,“姜府如何了?流寇贼人是去往姜府了么?”   只见林晚照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发了声:“恕汀,恕汀,那边死了好多人,死了好多人。”   原来林晚照是随着衙役们出了姜府,正欲回自家府邸之时,半道上便看见了浩浩荡荡而来的流寇,一路的人头滚落,鲜血冲天。林晚照身为一介文官,杀活禽之事都不曾见过,更何况是近在咫尺的杀戮血腥,这厢都哆嗦嗦往回跑的时候,就撞见了抱着刀的晓舟珩。   听着耳畔隐隐传来的打斗哀嚎之声,只听林晚照又道:“恕汀,恕汀,你一向才智过人,你告诉我,这流寇是不是跟钟不归有关系?”   “钟不归?燮阳,你在说甚么?”   “恕汀,我都说,我都说!你别让我去流寇那边!”林晚照明显已是被流寇的那份残暴吓破了胆,见到晓舟珩便觉得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再见他有刀在身,只觉他定会护着自己。   “我,我是钟不归的人,是他派我来江宁府的,那个粮也是他让我们往京城方向运的。”   “你说是钟不归假借圣上口谕调粮?”晓舟珩一愣,没想着林晚照居然这样说了一嘴,“他怎有这样大的胆子?这粮原本是去往前线的!粮草一断,北地的兵卒将领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晓舟珩悲来填膺,只觉钟不归真是罔顾旁人性命,在边关战事胶着的情形下,想的居然还是怎么整死李闫卿,断了他的活路,而非如何护住我朝河山,此乃真正的助桀为虐!   所以遭流寇遇劫一事便很有可能是钟不归为了断粮而采取的遮掩一举。   林晚照见了晓舟珩眼中的悲愤,自知理亏,又是一个哆嗦,紧紧抓着了晓舟珩的袖边不放手:“我也不想与他为伍,我也不想让李将军出事……但是钟大人开出的条件那样诱人啊,恕汀,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晓舟珩皱了皱眉,十分不悦,倒不是因为林晚照攥着自己生疼,而是晓舟珩有些恼他一身血污,这样又抓又拽,脏了自己的衣衫。   毕竟自己身上的这身布料,是李终南亲自选的。   今日本想着去姜府为李终南争争面子,哪知整日都是兵荒马乱,现在可好了,被林晚照这样一闹腾,一半的衫上都染了不知是哪位贼人的血迹。   但愿李终南少沾些血,毕竟若今日回了家,家中的衣物,该是轮至自己洗了。   好不容易平复了林晚照激动的情绪,晓舟珩无法批判他投靠钟不归的这一行为,毕竟自己又不是他,对他提及的处境遭遇十分不明,若现在再与他说些甚么,便十分有失君子之仪。   不过……话说回来,兵器一事又该如何解释?   “林大人,你可知那趟本该运送的是军器,而非粮草?”   “甚么军器?”林晚照迷惑不解,“江宁府的作院该是路级官员来管,与江宁府有甚么干系?这流寇入城与军器又有甚么干系?”   啊,原来如此……所以这样一来,晓舟珩倒是肯定了一件事,若林晚照句句属实,就目前手头掌握的信息来看,钟不归,姜恻与景椿三人之间,定有两人及两人以上知晓近日某次运输中,将会要运送的是军器而非粮草一事。   之所以流寇会劫道,现在看来也不是甚么意外,极其有可能是其中某人知晓了运送军器的时间后,提前告知了流寇,让他们蹲守在官道上。待那日人马一来,因为提前有了准备,自然不怕押送粮草的军士,按照原计划,猝不及防间,军器便能得手。   但是,那日,运送的真的只是粮草。   因此,要么景椿是真的当了替罪羊,要么他就是真的该死——是他故意通知了流寇来劫道,并且他晓得车上满载的是军器。   然后他顺利的将这个锅扣在了姜恻的头上,让流寇去寻他的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李终南:林晚照,爱妻的字你能叫那么多遍吗?   林晚照:不能,对不起,我马上滚。   我发现李终南有时候还挺不讲理的哈哈。   呜呜我爱六哥。 第81章   不过,景椿的甩锅之举十分失败,要不然他也不会死。   话虽那样说了,但目前仍是不知与流寇通风报信的是何许人也,也不知是哪位高人动了手脚使得粮草成了军器,然后再让换过的军器又变了回来。   不过庆幸这其中的脉络走向,晓舟珩暂且是理清了。   接着,问题再生,这下该如何证明自己此番猜测的正确与否呢?   果真还需自己亲自去问问……当事人么?   于是下定决心的晓舟珩问道:“林大人,粮车被劫具体在甚么时日?”   “九月十一。”林晚照见晓舟珩突然肃穆,他心下也打起了鼓,“那日很是不巧,姜大人去常州府尚未归来,我……下官那日……醉酒误了时辰,索性也就告了假……”   “九月十一?常州?”晓舟珩皱眉道,“这不是……陶白钱庄起火之日么……”   这个时间点上,会是巧合么?   若不是,那……姜恻更不能有事了,流寇不能进到姜府中去,自己定要做些甚么去拖延住那些贼人,然后寻到姜恻本人,将这其中曲折一次问个清楚,晓舟珩这样暗自思忖道。   带着血腥气息的风扫过二人面庞,似乱错宫商的锦瑟朱弦,令人犯呕。   晓舟珩沉吟一阵,又道: “除过九月十一,还有甚么时间是钟不归要求往京城运粮的?”   “十月初三,就是今日。”林晚照答,“只有内部官员才能知晓这个具体时日。”   听林晚照这样说来,晓舟珩便可分外肯定,那个通风报信之人,定是在运送时间上做了手脚,不然流寇也不觉自己被耍,从而选择报复。   等等!时间!两次运粮的时间点!   这下晓舟珩全都对上了,哪有甚么变来变去,说到底,不过还是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罢了,不过还是差点将晓舟珩都蒙骗了过去。   一念收起,晓舟珩心中也有了他自己对流寇劫道这整件事的看法。   晓舟珩自嘲了一声,心下道:景椿被何人所杀还尚不明晰,怎么反倒想清楚流寇劫粮这种诳时惑众,诬污鬼神的闹剧来了。   “恕汀你要做甚?大道在那边!”见晓舟珩抬脚似乎要往前走去,林晚照吓得不轻,忙将晓舟珩抓得更紧,“那边是姜府!”   “我是要去姜府。”   “你你你……难不成要去救人?”林晚照意急心慌,汗下淋漓,抬手一擦,汗血混合,成了一张花脸谱,“恕汀,你又不是钟不归的人,这一去不是白白送死吗?况且你孤身一人,如何使得?”   晓舟珩摸了摸下巴,目光在林晚照身上停了一停:“有理,此番贸然确实不妥。”   只见林晚照拉着晓舟珩袖边的手一僵,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回看向晓舟珩,张了半天口,发不出一声来。   也就在此刻,晓舟珩忽觉自己无形中模仿了李终南的言语方式,不知不觉也多了几分玩味在其中。   看着眼前林晚照那张既像迷惑又像是纠结的脸……估计当李终南那样调戏自己时,自己在他眼中也是这样无措。   不过也不一样,毕竟,自己可要比林晚照的模样风流多了。   林晚照自然不知此刻面色沉静的晓舟珩正在想着毫不相干的事,于是在孤疑中自行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正当酝酿劝说之词时,晓舟珩的声音又传了来:“林大人,据你所知,守军还有多久会到?”   “估计……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晓舟珩末语先笑,像是听闻了甚么天大的好消息:“居然有一炷香么?足够了。”   “足够什么?”   “自然是足够林大人逃命啊。”晓舟珩嘴边的弧度更大,将自己的袖边从林晚照手中抽了出来,“林大人,你现在务必火速回报路级,让守军定要保住今日去往京城送粮的队伍,提防沿路流寇再次埋伏劫道。”   “甚……么?”   “是的,不必让守军来此,本官以人头担保,流寇之事,会解决。”晓舟珩侧头略一思忖,猛地抬手一指远处,“还劳烦林大人,跑快些,去那边的乐馆多寻几名会打鼓的汉子,一炷香时间过后奏一曲《行军令·破阵子》。”   “这……”林晚照瞧见晓舟珩眼角经停着的一点点光彩,只觉一别数年,似乎自己面前的晓舟珩真的与以前那个文弱的书生好生不一样了。   可能“文弱”二字本就不是骨子里的他,他也并非单单只是那个绝艳余采晓舟珩。   他是那个在殿中撑直着身板,目光如炬间吟出“但得身殒鼎镬臣,不落媚颜归生骨”的晓恕汀。   这也许就是……圣上与关逡枫选择他的理由罢。   “林大人,这两样事很难办到么?”晓舟珩的声音将林晚照拉了回来,让他忽觉寸心似翦,飘荡愁觞,恍然也是明白了——自己终其一生,都不能成为像晓舟珩那样的嵚崎磊落的人了。   林晚照只觉此刻的自己,唇齿间攥着一腔难以表明的心绪,满身惭色中,只能摇了摇头。   “那就快些去罢。”晓舟珩道,“本官虽是棋子,但也是分量极重的那颗,若是出了事,估计钟大人也保你不能。”   “少丞大人,下官……领命。”林晚照行了一礼,虚着步子,一脚高一脚底转身走了。   见林晚照远去,晓舟珩收起了笑,眯眼看去远处的云海天涯,忍不住暗骂了几句姜恻,这人真是过于奸邪诡诈,将流寇算计了一次,又设计了景椿一次,加之景椿将流寇的那一军,等于说,流寇被耍了两次。   这个姜恻到底要做甚么?他是奉了钟不归的命行事,还是在自作主张?   一边想,晓舟珩一边向前行进了几步,不出一会儿,这厢便猛然发觉几名身着官服的衙役倒在树边,于是忙俯身去探,这时他才发觉几人皆是中了刀伤。   见倒地几人神情怪异,衣饰完好,再加之刚才与林晚照言谈之时并未听见附近甚么异声响动,晓舟珩再次凝神细看,这才注意到倒地衙役喉部那根细丝状的伤口,这……不就是屈夜梁的丹阙剑法吗?   原来在自己与李终南走后,李韫奕还是把屈夜梁供了出去,然后屈夜梁就这么逃了。   他们二人在这件事中又扮演了甚么角色?晓舟珩想不明白,看来这件事是越来越复杂了。   罢了罢了,关于李韫奕与屈夜梁之事以后再议,先阻了流寇再说,晓舟珩起身继续向前走去,果真再行几步,就听到了伴随着打斗的阵阵擗踊哀嚎之声。   眼前接近七十号人,各个刺枪使棒,身强力壮,举着家伙向路人劈去,遭遇横祸之人来不及看清,就匆匆归了西。   晓舟珩一皱眉,踮脚闪身跃入人群当中,鼓足了劲儿喊道:“请诸位停手!”   杀红了眼的贼人自然听不见晓舟珩口中之言,就在此刻一刀挥来,晓舟珩眼眸一转,二指如钳子般箝住了刀尖,向回一扯,那人只觉刀前生了巨力,顺势栽倒,与背后欲偷袭晓舟珩之人撞了个正着。   可就在那人倒去的那一瞬,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狠狠刺入晓舟珩腹中。   突生异状,流寇果真停了一停,他们看见一神情淡漠似书生模样的青年,怀抱一刀,眉间缠着一缕清愁,措置裕如*地站立于他们当中。残潮瘦鹤,疏雨低虹,皎如玉树临风前,画面有说不出的诡异。   晓舟珩没有去管横插在自己腹部的那把流寇刀,他勉强定住气,任由血一路淌下。见贼人们如饿狼般齐齐看了来,晓舟珩并不觉得压迫,他与众人对视了片刻,忽地一笑,摇了摇头:“还真是一帮听不懂人言的畜牲。”   言罢,只见晓舟珩身侧一人低骂一句,继续抄刀而上。   晓舟珩在几人怒容中急弹而起,扑簌一声,身形如仙鹤剔翎,蛟龙扰魂,右手从怀中将书掏出,抛掷于空,左手拔了刚从唐昶那处摸来的刀,在凌乱书卷中看似无章法的一砍。电光石火间人已是了那名流寇身前,在那人将斩未斩之际,刀就轻轻印向了那人的三寸喉头管,随即纸张在须臾间炸裂开来。   “望书归。”晓舟珩一勾嘴角,听他口中念道,“连夜不妨……频梦见……”   随着满天书页,那人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只觉一瞬间须发倒竖,衣衫之下肉不着骨,骨髓不濡。   仿佛体内有一股气冲涌便了全身,并足阳明之经,夹脐上行,又及关元,至咽喉,周身十余处穴道都炸出一丝雾气,随即手软刀落,瘫软倒地,四肢抽搐,如一具泥胎从里到外都被烧了透,就此气绝身亡。   “下一个是谁?”晓舟珩面色惨白,将刀尖抵在地上,随着一阵阵刺啦声,他向前踉跄了几步。   众人神情震骇,久久难言,皆是忘了挥刀,他们都不曾见过那样的招式。   “所以……现在能听小生一言么?”   “先恕小生妄测之罪。”随着书页残卷落到了地上,周遭静悄悄的鸦鹊无声,晓舟珩只当他们是应允了,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各位好汉们,虽看似是地方一霸,但各个帮派之间明争暗斗自然也不在少数,所以啊当有人抛出了橄榄枝后,你们一定是拒绝不能。”   晓舟珩扬了扬下巴,将众人的神色看入眼中,讽道:“所以官府之人答应与你们怎么分的?莫不是四六?”   一个看似是首领模样的黑面壮汉从鼻腔中憋出了不屑一声。   “那便是三七了。”晓舟珩嘴角笑意更深,“官府中人事先告知你们车马行进时间,让你们于九月十一埋伏在官道上,按照约定便能抢得军器。可惜那日你们却发觉车马之上居然都是粮草,刀枪剑戟甚么都不曾寻到。”   “所以你们自觉是扑了个空,是遭了算计,是官府给你们下的套,让公门中人有个恰当且合适的理由围剿你们。毕竟后来你们也知那是紧急调运去往京城的粮草,若朝廷那边怪罪下来,你们便是真真的大难临头。”   “俺呸!官府不过是一帮狐假虎威,言而无信的小人罢了。”那黑面汉子磨牙凿齿,恨不得现在就将罪魁祸首撕成两半。   “所以你们一来未寻到军器,二来又给自己惹了个大祸。”晓舟珩道,“所以这厢怒气百生,人之常情,小生也能理解。因此你们先去流民所住之地好好的泻了一番火,然后……”   晓舟珩顿了顿,接着又笑道:“你们明明在九月十一便知晓自己被耍了,但为何要等到今日,也就是十月初三才来?答案亦不怎么难想,因为今日正是运第二趟粮的时间,你们以为今日的这一趟运的才是真正的军器,也就是你们原本想要劫的那一批 ‘粮’,趁着守军调离,城内空虚,你们趁此机泅水而入,想来个声东击西。”   “哼,你倒是聪明,你是甚么人,报上名来。”   “不是小生聪慧,而是你们太过愚蠢,你们被算计了两次而不自知,到现在为止,还以为你们今日的此番避实而击虚的计策百密而无一疏。”晓舟珩只觉眼前人影憧憧,自己分分钟就要昏厥而去。   “你!”   “你们中的第一环是出于景椿,他不知道使出了甚么法子让你们得到了错误的情报,这才使得你们去劫了原本就该老老实实运粮的那趟,造成了你们与官府的误会。”   “景椿是哪个?俺只认得姓姜的。”明显的,黑面老大早已不知晓舟珩在说些甚么了。   “……简单而言便是一个名叫景椿的官员挑起了你们对姜恻的矛盾,毕竟之前与你们接头的就是姜恻,对不对?”   “不错。”黑面老大道,“他让俺们九月十一去劫,之前也合作过几次,谁他娘的知道这狗娘养的这么阴。”   很好,这帮土匪就是好糊弄,三两句就套出了话,晓舟珩心下长舒了一口气,果真之前姜恻还是有教唆流寇劫道的计划,不过临时不知为何被景椿参合了一脚。   “但是啊,诸位江湖大哥,你们被姜恻又给耍了,经过一位故友提醒,小生才晓得,这个运粮的时间只有公门中人才能晓得,所以姜恻一定偷偷告诉你们第二次运粮的时日就是在今天,对不对?”   那黑面老大向后虚退了几步:“怎么……会?”   “所以你们定是派了大批人马在官道上堵着了,可是啊……这次你们真的要被一锅端了。”晓舟珩将头一偏,“毕竟啊,这次运的还是粮……”   “你你!”黑面老大怒不可遏,抄起家伙就要砍向晓舟珩,哪知刚一举刀,耳边遥遥传来铁蹄马鸣,人数似乎还十分可观,众人吃惊,不知是何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守军来了!跑啊!”   须臾间人头乱滚,流寇们丢盔弃甲,慌不择路,纷纷逃了。   自然这厢也无人顾及晓舟珩了,他方松了一口气,这时惊觉小腹传来的剧痛,低头一看,不仅看见了外露的刀柄,还见血已在自己脚边凝结成了一滩。那红刺目之至,晓舟珩一闭眼,身子晃了晃,向前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屈夜梁独特的丹阙剑法初次于第十二章提到。   措置裕如:形容从容不迫,很有办法的样子。出自《提督因疾出缺请旨简放折》。 第82章   看回距姜府后门不远处的三人,在李韫奕言毕后,李终南却没有移步。   李韫奕以为李终南会欣然应允,毕竟那是他假扮真八弟入李府的缘由。   但是,李终南却是定定地看着自己,浑身上下写满了拒绝。   “六少爷啊六少爷,我且问你,为何十年前我师父来要那家谱时,你不曾给过。”听了李韫奕那样一说,李终南不知出于何故居然发起笑来,“然后因为我擅自动了那家谱,手腕也被你折断了的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李韫奕面色惨白,似直堕入万丈浊尘,矜持尽失:“不是,终南,你莫要这样,你听我讲。”   见往事重提,屈夜梁跨步拦在两人面前,魅眼一寒:“阿蒙,你适可而止,他也有他的苦衷,身上所背负的,一点也不比你少。”   见屈夜梁阻止,李终南自觉到他身上重新点燃的杀气,于是这厢顿了顿,如李韫奕所愿止住了话头,侧头思忖一会儿后,将目光落在了屈夜梁的手腕上:“屈公子,你的腕上怎会有痕迹啊,你与你的六少爷演的又是哪一出戏?”   李韫奕与屈夜梁俱是没有开口,一个不知如何说,一个不想说。   “其实我也明白了一事,就是为何六少爷要说屈公子是犯人。”李终南见了这意料之中的沉默,摇头笑道,“怕不是本身你与景椿就是一伙的罢。”   “你之所以说屈公子是犯人,并不是认定他本就是犯人,而是你要安排他成为犯人之时,以为他真正杀了人。”   “所以那日当屈公子起身离席时,你以为他是得知了你与景椿的计划后,先下手为强,后见了景椿胸口的流寇刀之后,更加确信他是被屈公子反杀了。”李终南道,“所以那把刀,应该原本就是景椿带来的,这点我应该没说错罢。”   “再往后推一步,其实昨晚所谓的赴宴,你与景椿原本的布置应该是在席上要将屈公子’牺牲’掉的罢。”李终南冲着李韫奕抬了抬下巴,遂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衣领,“具体如何推他出来,我并不清楚,但你领口上的粉末,应该是迷药之类的。”   “还是瞒不过你。”李韫奕无力笑笑,“继续。”   “结果在席上并未见到景椿,于是你问了一句他人在何处,林晚照答在外边醒酒,由此可以推断一点,景椿不在席上并非在你之计划内,他饮酒过多出了厅吹风,完全是个意外。”   风来疏竹,雁度寒潭,阴云渐合,几人影子被长长地拖在了地上,似是拉扯着丢弃不了的人间种种负累。   “容我继续后推,你事前定与景椿交过头,准备在姜府做一场戏,既然选择了姜府,再加上我之妄测,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给姜恻看。”李终南一偏头,“景椿之所以能应你,我自觉还是他与姜恻的个人恩怨所致,至于你……”   “至于你为何要针对姜恻,莫不是因为发现了一些事?”李终南反手将寻梅剑送回了剑匣,“我就不多说了。”   李韫奕有些哭笑不得:“你说的还少么?这点倒是像极了慎之。”   “我不是他,也成为不了他。”李终南似乎很久不曾从旁人口中听得自家师父的字了,李韫奕这样一提,心头不由翻上一阵悚然,霎时间又中生出一股激荡。   很久都不曾有人唤过那人的字了。   “也罢,你就是你,既然慎之将他原本的名姓赠予了你,那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八弟。”李韫奕道,“扯远了,我先答你先前一问,我在多日前收到姜恻与钟不归及其党羽私会的线报,知晓他们似乎在密谋着甚么事,不过他们过于狡猾,也算我大意……所以陶白钱庄……我还得知钟不归企图断前线粮草的一举,于是便想在这其中参合一脚。”   “断粮?”   “不错。”李韫奕自觉有些疲惫,遂将屈夜梁拉近了些,将他靠了一靠,“他假传圣上口谕运粮,为的就是断北地的后。加之姜恻本身就与流寇不清不楚,我一查发觉他还真与周遭流寇有联络,我于是就托景椿想法子篡改了劫道日期,准备打姜恻个措手不及。”   李韫奕似乎还未从惊恐不安中恢复过来,屈夜梁心间微颤,轻轻牵过了他的手。   “为的就是从姜恻此处暴露钟不归让朝廷警觉,而且……”   “而且可以挑拨姜恻与钟不归的关系,并且让钟不归主动放弃姜恻这颗蝇营狗苟的棋子。”李终南顺势接道,“你要一点一点磨死他么?”   李韫奕听不出李终南此言的褒贬,随即勾了勾嘴角,不再作答,只是轻轻回握住了屈夜梁牵着自己的那只手。   “不过屈公子应该不是去杀景椿,他只是去确认一些事情。”待方才李韫奕拉过屈夜梁之后,李终南与李韫奕的面孔便贴得极近,只见他满眼血丝,面色乏顿,带着一身不知是何人的污血,失了往日草木仙骨的那份活气。李终南这厢淡淡扫过二人的牵拉之处,心中不合时宜地显现了命薄缘悭四个字。   “去确认甚么?”   “确认……”李终南似不是有心扰乱面前李韫奕与屈夜梁二人的心境,但依旧对屈夜梁在杨府的那番擅自做主而感到不满,“我不甚清楚,也不知我所想的与屈公子亲眼所见的是否为同一件事。”   李韫奕迷惑不解,侧头望向屈夜梁时,发觉了他躲闪的眼神,正欲开口问询,那头忽地传来阵阵穿透耳膜的马蹄电掣,古铙歌奏之音。   守军来了?李终南一皱眉,心下只觉不好,随撇下二人,冲着姜府前门奔去。   人多混杂,难辨敌我,若是伤到了恕汀……该如何是好?   ……   就在意识涣散之时,晓舟珩脚下无力,眼皮千钧,已是不能视物,正当倒下之时,他自觉跌入了一个怀抱中。   那不是自己熟悉的味道,原来……原来来的不是终南啊。   “怎么伤得如此严重?”魏小鸾看着禹泊成怀中的晓舟珩,又一扫目及之处的狼藉,恨恨地咬了咬唇,“那帮贼人太狠心了罢!”   禹泊成与魏小鸾听闻异响与吵嚷时,就外府外赶去,刚出姜府大门,便见了摇摇欲坠的晓舟珩。   与今晨见到的坐筹帷幄的玉真仙人简直判若两人。   “确实有些严重。”禹泊成忙起手点穴止了血,将自己手中的佩刀递给了魏小鸾,“幸亏没伤及恕汀要害之处,还有得救。”   两人对视一眼,遂往魏小鸾住处奔去,毕竟她住的那处临街就是医馆。   随后二人去了玉壶坊的药铺,将插入晓舟珩腹部的刀取出,包扎完毕,遂抬了他去到魏小鸾的住处安顿好。   当二人将他放在床上躺好,发觉晓舟珩发起热来,魏小鸾要去熬药时,他就突然就睁目醒了过来。   “这是……何处?”   “恕汀,你醒了!这是魏女侠住所,莫要乱动。”禹泊成道,“没事了,都没事了”   “怎会没事……我要去姜府。”晓舟珩来不及细想为何及魏小鸾会与禹泊成走到一处,只听他声如蚊蝇,“那个姜恻,我……寻他有事。”   “……可是,恕汀,他并不在姜府,他回府衙去了。”禹泊成不愿看到晓舟珩如此逞强,“有衙役跟着他,他也不会出事罢。不管你有甚么事,以后在议,你正发着热,脑袋不清醒。”   “不可不可……咳咳……”晓舟珩言罢就要下地,“我很是清醒……那个姜恻有逆谋之举……”   禹泊成见晓舟珩不听劝,嘴中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甚么,这厢失了耐心,伸手便想按住他双肩,想让他躺下,可双手还未触碰到晓舟珩肩膀,只觉眼前一黑,晓舟珩一个翻身,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甩到了禹泊成的脸上,趁着二人分神之际,晓舟珩出了房门,不见了踪影。   “他方才说了甚么?”就在晓舟珩冲出去的那一瞬,他最后的话语完完全全被风声打了个稀碎。   魏小鸾帮着禹泊成将被子取了下来,向门边望了望,也摇头道:“没听清。”   ……   待晓舟珩来到街上,那端天际已经是用秋波将晚霞浸了个透,他只觉天旋地转,身子软绵全无一丝力气,他努力稳住眼神,好半天才认得了自己是在玉壶坊。   还是要去姜府找姜恻问个清楚,即便他不答,自己也定能寻到甚么蛛丝马迹,若不及时阻止这一切,不知后续还会发生甚么事。   正当晓舟珩暗自揣度之时,只觉一股劲风从身后迫近,他吃力地侧身一躲,却见一青影与自己擦肩而过。   就在那人紧贴自己穿过时,晓舟珩瞥见了那人的脸——自己绝对在何处见过。   原来……是他。   晓舟珩勉强提气一个箭步捉住了那人的腕子,只觉伤口又开始滲血了,他艰难稳住从嘴中相继而出的每个字:“你……是李韫谟的甚么人?”   青年没有反抗,他有着一双过于灵空的鹿眼——晓舟珩看过去时,里面居然空无一物。那俊秀的青年见自己被拉住,一时竟怔愣得不知所措,他慌乱地错开了晓舟珩的目光,嘴中含糊不清道:“我,我是他的一枚棋子。” 第83章   山远眉长,乌帽压霜,“棋子”二字震得晓舟珩两耳嗡鸣难止。   而且这少年的声音,与数月前在金汤巷刺自己背后一刀的那人声线相像极了,只不过面前的这人毫无杀气,满面书尽了天真与不解。   见晓舟珩面颊通红,且手上暗暗加重了力,姜悱一个吃痛,如临大敌,身躯不住扭动,晓舟珩麻药散去,所伤之处再临袭浪般剧痛,这厢便慢慢有些着不住力:“姜二少爷,咳咳……”   姜悱这是从何处突然跑了出来,他又是要去做甚么?   “你别拉着我,我不认得你,我要回家!”姜悱挣扎不出,声音便高了些。   “我与你同路。”晓舟珩只觉软答之感刺冷了四肢,这厢耐着性子道,“我也有事要去姜府。”   “我才不与你同路,你为甚么要与我回家!阿谟是我的!”   晓舟珩心中一震,果真李韫谟在姜府,那昨晚屈夜梁半途出去,莫不是也发觉了李韫谟在府上的缘故?   若真是如此 ,那景椿之死……晓舟珩在这斯须间将李终南所述的那晚情形又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心中又有了新的一个猜测。若自己不曾猜错,若李终南所言的皆是他看到的事实,那么……   毕竟晓舟珩向来坚信一点,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甚么巧合,所谓的机缘,不过是所认为的影响堆砌罢了,所以他更要去姜府一探究竟。   “我不是寻李韫谟,我是要寻姜大少爷。”晓舟珩收回神来,见姜悱一脸痴傻的样,心中居然生出了几分怜悯。   棋子那句话是李韫谟教给他的么?从心智不全的姜悱口中听了这句话,晓舟珩心下更不是滋味。   “哥哥?”姜悱愣了一愣,眼后有甚么掠过,这厢突然大叫起来,“哥哥把阿谟拴起来了!我们快去救他!哥哥让夫子困住我,不让我回姜府!”   言罢反手拽着晓舟珩,居然比自己的力气还大了许多,还不待晓舟珩拒绝,便拉着他一路狂奔起来。   玉壶坊狭窄且幽深,人多而繁杂,街边小摊小铺不可计数,而拉着自己的姜悱居然身如飞燕,穿行其间,轻点石板,不着一物,轻功竟然与李终南不相上下。被姜悱这样带着,晓舟珩也觉他自己也好似脚踏了白云,浮了起来,疼痛减半,行进也并没有那样艰难了。有这样武学的姜悱……到底是真疯,还是在装疯?   “是真疯。”很多年后当晓舟珩再遇姜悱之时,他那双鹿眼好似回过了几分神志,不过依旧如黑价白日里那颗不落的那片清汉*。   姜悱见晓舟珩还是有些不解,他又笑了笑,将头一偏,浓密的眼帘将双眸遮住,露出了他那颗小虎牙:“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不过,这些都是久远的后话了。   ……   当李终南奔去姜府前门去时,那处除过几具陈尸,散落下的刀枪外,再无他物。   他连晓舟珩的一点儿人影都没见到,更不要提甚么守军了。   李终南环顾一圈,连唤数声晓舟珩的名字,还是听不见应答。心如火焚之际,李终南忽然就看到了在地上的那把属于城皇司的佩刀。李终南正准备弯腰拾起,刚刚触及了刀柄,只觉双手一震,起于刀面细纹,后接刀刃与刀盘,齐齐炸裂开来。   亏得李终南再刀爆开前甩了出去,要不然他的双手定将被刀片穿透,双手五指会一齐断掉。   见此异状,李终南下意识一转身,恰好见到半掩门里向外探头的姜府管家,李终南立即去到那人面前,手一撑,阻住了管家闭门的动作,冷声问道:“姜恻何在?”   “大,大少爷去,去府衙了。”管家见这位八少爷面色不好,也不敢硬来,只想应付了事。   “可是骑马而去?”李终南比管家高出许多,气势逼人,双眼又直迫人心,那管家也不敢不答。正当吞吐之时,李终南往门内一扫,居然看到了以前在李府后厨的吴娘,只见她匆匆忙忙端着吃食,似在往内府去。   这时李终南才记得,两月前姜恻派人告知李府李凝酥有喜,当时李韫奕喜不自禁,在姜恻的要求下,将从小照顾李凝酥的吴娘与成堆的补品一并送去了姜府。   管家欲关门拦住李终南,诺诺连声,不敢言语。   “去了多久?”   管家额上冒汗,哆哆嗦嗦报了一个数。   李终南听后沉默半响,仿佛在判断管家这番话的可信程度,眼神在管家脸上划了几道后,这才折身一闪,不见了踪迹。   还不迟,能赶上,李终南想着,姜恻万一打着的是趁乱出城绝尘而去的计划,那就糟了,流寇,兵器,景椿之死,钟不归等种种都缠绕一处,若姜恻就此遁去,不知还会生出甚么麻烦。因而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拦住他。   此刻的李终南恨不得两肋生双,顷刻间便能赶上队伍,拿住姜恻。   于是他集中精力,屏息运气往姜恻看似离开的方向冲去,与他料想的一致,果然奔行一阵就见了将要去往城外姜恻一行人。   “姜恻!人命当还当报,你有甚么理由一走了之。”李终南高呼一声,将寻梅剑抽出,一个起身,迫近队伍,周遭衙役打扮的众人见来着不善,不用姜恻吩咐,也随即在马上拔刀应战。   李终南的目标始终只有姜恻一人,所以他根本没将旁人放在眼中。   所谓迎风啸未已,和雨落穀穀,只见李终南跃入其中。一时间马背上刀光乱闪,没头没脑地冲着李终南剁下。那些衙役似乎还是有几分功夫在身,出招甚是狠戾老辣,李终南只得见势行险,但见他身形一矮,一个虎跃从马腹下蹿过,回身一脚,踢在其中一匹马的肋骨之上。   得了李贤槻与雉曾谙的部分真传,李终南极擅剑与轻功,手腕虽是断过,但自身天资不差,内功自然也了得。   李终南的这一脚刚猛无俦,健马受痛惊嘶,四蹄相绊间,将边上的两匹马也一并撞倒,马上衙役来不及反应就飞了出去,摔死在地上。李终南单手一搭,跃上姜恻的那匹马,将寻梅剑横格在他的咽喉之上,在他耳边哑着声音道 :“往回走,有事问你。”   姜恻虽是虚浮权诈不假,但此刻他手无寸铁,又被李终南所逼,缰绳也要握住不能,这厢自然吓得连头也不敢点,生怕割破气管,在此呜呼。于是也只能由着李终南将双腿一夹,扯了马缰,往姜府方向奔腾而去。   又是不出一会儿,李终南停住马,反手将姜恻从马背上狠狠扔下,他比李终南想象中轻了很多,只见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咚一声直直撞上了姜府的朱红门上。   李终南也顺势翻身下马,握着剑一步一步迫近姜恻,居高临下地看向地上被撞得半死不活的姜恻,正欲开口发声,只觉身后传来响动。   一回头,光影流窜,万里长风的逆光间,那个僵硬的暗色的剪影中,不就是晓舟珩吗?   虽然往日的那个绝艳余采已是狼狈不堪——发簪潦草地歪斜在一处,衣衫脏污不整,似失了君子之仪,且也不知为何会与一名自己不曾见过的男子在了一处。   但,无论如何,那人,还是他的。   见了李终南转身,晓舟珩紧绷着的心幡然间就松了一下来,他甩开姜悱拉着自己的腕子,向前几步一头猛扑到李终南怀里,小声哽咽道:“终南。”   虎狼放纵,手足无措,上下所行,都无大碍,他还在,他还在就好。   李终南一手揽着晓舟珩,一手摸去他额头,这才发觉他已是烫的不像话,此番重伤难支,伤口又裂了开,血把他的下半个身子都浸了个透。   枫树阊门,最难忘,是小院回廊,月影花阴;是梦到金陵,眼前良人。   “恕汀,对不住,都是怪我。”李终南见晓舟珩血模糊污了一身,心如刀割,低头去看他的伤势,“先不说了,待你伤好了,任你惩罚,好不好?”   “甚么……惩罚都可?”晓舟珩抓着李终南的衣裳不放,气咽声丝,被姜悱拉扯着一路赶来,他已是接近极限。   见了晓舟珩这幅样子,李终南只觉双眼发沉发酸,愧疚难解,他恨不得此刻将面前之人的伤系数转到自己的身上,将他衔于齿间,好生护着:“自然,自然 。”   “那说好了,你……日后不许随便寻个理由搪塞我。”晓舟珩道,“我说甚么便是甚么,因为……终南……我真的……真的好疼啊。”   “恕汀,我理会得。”李终南余光一扫依旧倒地不起,口中喘着粗气的姜恻,他也来不及拦住已是翻身入府的姜悱,这厢轻轻将晓舟珩环住,温声道,“都怪我,你闭上眼歇歇,我们这就回家。”   晓舟珩嗅见了熟悉的味道,往李终南怀中拱了拱,轻声道:“要……梦到你?”   “嗯,要梦到我。”   柳外画轮,花底雕鞍,试问,何时才能做得清风明月两闲人?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晓舟珩费力地抬手抚了抚李终南的脸颊 ,笑了笑,“一叶落…… 知天下秋 ……”   “我理会得,睡吧。”李终南也笑,他狭长的双眸中流转着一如往昔,只会留给晓舟珩一人的温柔,“下句该接,一念起知恕汀事。”   作者有话要说:清汉:星星。 第84章   见晓舟珩放松了下来,吐息也逐渐平稳,李终南心中的那块石块也终于落了地,他紧贴着晓舟珩,低头撩开他的里衣,将伤口缝合处看了个大概。   这可不好,不是出自自己之手所治愈的伤痕,定会留疤的,可自己的人除了自己可以留下印记,怎么会容许他物出现在他的肌肤之上?   生了此念想的李终南低叹一声,心中内疚再生,遂伸手点了晓舟珩的身上几穴。   “莫要点我睡穴。”晓舟珩捉住李终南下移的手,“我也有话要问姜恻。”   “……恕汀,你别硬撑了。”   晓舟珩瞥了一眼不流血的口子,缓缓道:“我还好。”   见他执意如此,李终南也知他若是有了自己的主意,旁人包括自己很难劝动,于是也就由着他了:“那你一会儿切记长话短说,不可再动气了。”   “我不是稚子,自然理会得。”晓舟珩知道李终南在担心自己,也就容他渡气给自己舒缓疼痛,“谜底……就快揭晓了。”   “嗯,具体如何我也差不多想清楚了。”李终南将晓舟珩的衣衫拢好,亲了亲眼前之人,“快结束了。”   晓舟珩低低嗯了一声,又将李终南抱了一会儿,正当要撤回身来时,李终南突然在他耳侧道:“下手迟,难学么?”   “罢了,当初关大人一时兴起要教我,我也就照葫芦画瓢了,学艺不精,万万与关大人比不得。”   “我看恕汀是炉火纯青,手到擒来。”李终南将嘴角一勾,“毕竟皇城司的人能那么轻易就将刀给你。”   “那……也就姑且算是不难罢。”晓舟珩道,“这世间万事都不如遇见你难,所以我们更不能分开。”   李终南笑笑:“幸甚至哉。”   远树残霞,暮愁无限,这厢却是有甚么隐约横在二人与他朝之间,让他们俱是感到了许多熙来攘往的重压,而这份无形重负,将老树上雀儿的足胫也压得纤细起来。   伴着某处禽鸟的一声哀鸣,二人齐齐望向姜府的牌匾,接着又落在挣扎着双手撑地起身的姜恻那处,只见他晃悠扶门而起,拍了拍身上尘土,正欲说些甚么,却见身后门开了一条缝。   吴娘探了头出来,见了神色各异的几人以及门外横七竖八的尸体,丝毫没有惊慌,只是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请诸位去里边说罢。”   于是李终南掺着晓舟珩,和前边有些踉跄的姜恻,跟着吴娘进了府内。   正如上次陶白钱庄的最后一晚,姜府内也是看不见甚么人影,那些立在园中的嵯峨怪石,竹楼花浦好似成了一座座坟墓,让晓舟珩心头有说不出的膈应与压抑。几人来至堂中,发觉李韫奕与屈夜梁早就在那处坐定了。   姜恻丝毫没有觉得有甚么不妥,冲那二人笑笑,也落了座。   李终南将晓舟珩扶着也坐了下来,这时晓舟珩才注意到桌上斟上茶的杯中,褐色的茶叶沉到了底,看上去早就凉了。   看来李韫奕与屈夜梁等了很久。   原来自己在陶白钱庄最后一晚喝过的,还尚不是这世间最糟糕的茶。   纵然屋中熏着香,可依旧遮不掉人血带来的那份冲鼻的气味。   李韫奕的眼神在晓舟珩的腹部受伤之处停了一停,似有一丝惊愕,这厢撤回目光后,轻咳一声:“丘胥,你我相识数年,事到如今,客套话也不必说了,且问你一句,景椿在你那处是如何暴露的?”   于是李终南悄声将李韫奕与景椿合作一事告诉了晓舟珩,待李终南三言两语讲罢后,晓舟珩只觉自己离所谓的真相更近了一步。   这样说来李韫奕的计划确实无懈可击,虽晓舟珩不知原本李韫奕与景椿将要如何在席上具体如何“牺牲”掉屈夜梁,但能肯定两点:其一,根据李终南所推出的流寇刀与迷药,他们二人定是要想办法让屈夜梁在席上暴露是他与流寇通信的,而非是景椿。   将屈夜梁这样推出的目的也不难想,他为李韫奕做事,他的这番暴露按照原计划,姜恻只会怀疑到李韫奕头上,会误导姜恻认为屈夜梁联络流寇是李韫奕的背后指使。这样一来景椿便可顺顺利利排除嫌疑。再加之目前为止姜氏与李氏还未撕破脸皮,就算姜恻发觉李韫奕嫌疑颇大,他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对他下手,因此当姜恻注意力皆放在李屈二人那处时,景椿便可开始他的下一步,以及很多个的下一步。   可惜连第一步都没迈出去,景椿就死了。   其二,这一步未能如愿以偿实施的原因则是,昨夜景椿的突然醉酒与屈夜梁的无端离席。两样偏离轨道的事情一出,将李韫奕欲挑拨姜恻与钟不归关系的计划彻底扰了乱。   至于李韫奕的疑问,同样亦是晓舟珩的疑问,若问题不在李韫奕此处,那定是景椿在篡改情报时,出了甚么纰漏。   景椿虽为人处事有些中庸,但绝不是甚么蠢笨之人,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那……会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厅里静了一会儿,窗外连一丝风都听不到,也不知是几人呼吸太过沉重,还是金陵的夜本就该这么安静。   姜恻换了个坐姿,好似个戏外看客:“景椿蠢就蠢在,他以为他将情报准确无误传了出去……”   对了!晓舟珩灵光一闪,忙接道:“所以,他就是以为他终于能将你算计成功了,以为他此行势在必得,他才去喝的酒!”   “绝艳先生还真是一语中的,他昨夜在开席前寻过我,醉话一通,污言秽语着实不堪听,我这才让他去醒的酒。”听了晓舟珩这样一言,姜恻略有惊讶,侧过头来,眼珠子转了几圈,嘴角扬起的笑诡异万分,“啊,可惜林大人不在,若是他在,还能做个证。”   “景椿威胁你了?”李韫奕问道。   “算不上,也就是说我大限将至,枯木朽株这类的话罢。”   李韫奕双眉紧皱,看着姜恻近在咫尺那张书满尖酸的脸,顿觉胸中气血翻涌,几欲作呕:“所以……你就杀了他?”   “暮寒,怎么会呢?”姜恻摇头否认,“用刀杀人也太过粗鲁了些,姜某不才,只会借刀。”   “你他奶奶的说个狗屁!借你他娘的刀!”屈夜梁只觉姜恻在指桑骂槐,发狠似得一拍案几,似要起身,“暮寒二字也是你能叫得的?”   “息怒息怒,姜某给屈公子赔个不是,若是不乐意,姜某不叫便是,不必如此动气。”姜恻嘴上似乎带着十分的诚恳,但身子却与椅子贴得更紧,面上一副“就算叫了你又能奈我何”的表情,全当是看不见屈夜梁的怒容,又将手摆了一摆,将矛头转向了一直不曾言语的李终南,“八少爷应该知道,姜某不过一介书生,有幸入朝为了官而已,何谈甚么武功在身?姜某是真真的弱不惊风,一吹就倒,如此来看,又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捅死?”   李终南微微把头点了点,方才将姜恻逼回府时,试探了一路,认定姜恻确确实实是个普通人,景椿尸体上干净利落的一刀,姜恻定是使不出来的。   借刀,借刀……好一个借刀杀人,不,应该说姜恻寻了个“好人”又借了一把好刀。   这把刀便是……晓舟珩瞬时只觉手脚冰凉,气喘不畅,似要将穴道冲开,正当他要将那几字说出口时,只见吴娘又重新垂首步入了厅,冲众人行了一礼,抬手向旁做了个手势。   众人不解,循着她手势所指方向看去,但见数名身材敦实的婢女合力抬入一扇屏风,将那重物放置下后,似有人又搬了一张大椅过来。过了几刻,屏后婢女随吴娘退下,又是过了一时,吴娘扶着一消瘦不已的女子缓缓进屋,但见那女子站了定,冲众人方向行礼。   李凝酥才遭大劫,本该在后府好生调养,却不知为何硬撑着身子出现在此处,众人见状也只得起身还礼。   姜恻见到此状难得将面上的笑收了收,眼后阴霾渐生,言语中不免就有些慌乱:“酥儿,你来做甚么。”   待众人再次落座,屏后的李凝酥声如细丝,从她嘴中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在打着颤:“诸位恕罪,妾身此番前来确实不妥,但……也是着实听不得,亦是见不得他人玷污自家相公。”   “玷……污?”屈夜梁只觉分外可笑,这姜恻难不成要搬出一介女子当挡箭牌?这厢眼中戏谑不藏,“姜少奶奶,这何来玷污一说?”   连李韫奕也觉李凝酥此言参满了欲盖弥彰的意味,在她未出嫁之前,李韫奕一直都觉得她有些天真,本以为与姜恻知根知底,能好好待李凝酥,不过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行同狗彘罢了。姜恻无需设甚么迷幻阵,便能教李凝酥心甘情愿中了自己的藏奸卖俏。这厢心下一痛,于是也接道:“十一妹,你身为妇人久不出户,不知这其中曲折,维护自家颜面确实没错,只不过……”   “六哥。”只听李凝酥低低唤了一声,“妾身……理会得,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听妾身一言了。”她又停了片刻,方一字一句道:“景大人……是妾身杀的。” 第85章   烛火一室,照彻上下,姜恻盯着屏风后坐椅上的袅袅倩影,忽而将手攥成了拳,又在一刹间将手展了开:“酥儿……当真?”   “嗯。”李凝酥身影在屏后微微一动,“请将罪妇送去衙门罢,切莫为难……”   话音未落,却被姜恻再次打断,只见他一脸的疾首蹙额,似是饮恨吞声而无处可诉:“酥儿,就算你那晚听到了我与景大人之间谈话的种种,也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来。”   姜恻的这一句话,无人敢接,似乎也没甚么应的必要,厅中气氛不由在几人的缄默相峙中,愈发古怪了起来。   他指山卖磨,见雀张罗,满口的蜜钵,就等李凝酥跳下。   然后,李凝酥果真是跳了。   屏后的李凝酥垂垂纤柳,腰一捻而,她似是理了理袖边,又将她的金钗扶了扶,声音依旧是细不可闻:“杀死事实瞒不过众人,罪妇甘心肯认……确实是罪妇一时冲动。”   “十一妹,你这是在为何人遮掩?你哪里会武?况且你当时有孕……”李韫奕听着李凝酥一口一个“罪妇”着实难受,在李府靡衣玉食供着的她哪里遭受过这等侮辱?心头对姜恻的怨恨不由又多了几分,这厢李韫奕也没能说下去,毕竟再如何,从昨夜到日夜,李凝酥遭受的痛苦是男子无法体会到的。   “罪妇……会武。”李凝酥的声音似乎是高了些,也带着些急迫在其中,“若是送去官府,以此拟罪,死亦无辞。”   “你说甚么?”   “罪妇,确实会武,谟儿会……他生前教过罪妇一些……”   提及旧人,屈夜梁闻言一惊,忙转头看向李韫奕,可还是晚了。   李韫奕恍若雷劈,一瞬间力枯形瘁,手哆哆嗦嗦地抚上脸颊:“十二弟,十二弟……他教你……甚么了?”   “谟儿擅使刀法,曾拜名师学了刀术。”李凝酥言语中亦是动荡不堪。   “昨夜罪妇去寻相公,偷听到他们二人的谈话后,本想着离去,但还是听得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语。待回房后只觉他会真的对相公不利,这才出了来。”李凝酥道,“巧的是在园中就与他碰见了,罪妇好言相劝,但面对一身酒态的景大人,自然也是无能为力。”   “他晃了几步,那把刀就掉了出来,罪妇以为他要在席上杀人,就先下手为强了。”   这……好生不对,晓舟珩听了李凝酥的说辞,只觉八花九裂,漏洞百生——就算她甩开婢女要去寻景椿,那她后来惊叫那一声又该作何解释?已有五个月身孕在身的她当真下得去手么?   但李凝酥执意要将帽子扣在自个儿的头上,旁人又能怎么样呢?   就在此刻,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过须臾,只见禹泊成与魏小鸾破门而入。   突然闯入的二人大汗淋漓,一看也是疾步行了来,但是也没能预料到这一室居然都是灰头土脸的世家公子。禹泊成这厢抓抓头,环视一周后将目光落在晓舟珩那处,讪讪道:“恕汀,你没事就好。”   晓舟珩望了回去,与禹泊成的目光接上,点头算是应了。   原来禹泊成与魏小鸾一出门,便捉到了个拉着晓舟珩扬长而去的姜悱的那个背影,这厢怕那疯子对有伤在身的晓舟珩不利,因而也就跟着一道来了。   这边的李终南却丝毫没有朝禹泊成与魏小鸾的那处看去,只听他沉声道:“好,就算退一万步讲,景椿乃十一妹所杀,你要如何证明不是出于你之怂恿。”   “我怂恿甚么了?证据何在?若是拿不出,那便是八少爷的妄自猜测罢了。”姜恻目中露出一丝厌恶之色,“我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能将府内所有人的耳朵都堵上罢?酥儿要听,要为我出头,我此刻除了心痛之外,还有甚么可言?”   这番令人咋舌的言论又是将厅中几人震了一震,这个姜恻还真是……披了一张人皮。   话都到了这个地步,那还有甚么说不得的,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就一次问个明白,于是晓舟珩在思忖片刻后道:“那金陵暴动一事呢?江宁府的文人本就是你撺掇的罢?”   “金陵暴动怎么能与我扯上干系?”姜恻笑眼盈盈,头微微偏向了禹泊成那处,“明明就是禹捕头去说的。”   “当真?”晓舟珩疑心,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禹泊成,“真是你说的?”   禹泊成抖了一抖,也没料得一瞬间矛头竟转向了自己,连呼吸都不待平复,忙慌张道:“那件事,难道不是李韫德德诡计?若不是李府中人指使,你怎会特地去衙门寻张县令,施压于他?”   “施压?试问我何时施压于他了?”姜悱身子下倾,盯着禹泊成那双充满愤恨且惊悸的眼,用一种阴森且平静的语调,轻声道来,“我不过是下衙时随意路过,好心提醒张县令不徇私情罢了,这都有错?”   禹泊成面色煞白,双腿一软,不由得后退几步,突然就跪于地上。   “后来还是我帮忙平息的。”姜恻嘴角得逞后的笑意更深,“禹捕头,不过是热熬翻饼*之事,不必言谢。”   原来如此,这个姜恻知晓禹泊成心思单纯直率,就在付二被拘的那日,故意去张县令面前演了一出戏,让禹泊成误以为他是李府派来要封张县令口的“媒介”。见了张县令卑躬屈膝唯后的样,本就对李氏有看法的禹泊成更是信了玉英之死乃李韫德所为。   然后加之禹泊成手上恰好查到的那些“证据”,一下就点燃了他心中的那份打抱不平的责任感来了。   好一个借刀杀人!姜恻奸而诈,竟是将禹泊成玩于股掌之上,以得其志,以达其略。   而之所以姜恻对玉英之事的事情那样清楚,毋庸置疑,那就是,李韫谟与姜悱的一举一动皆在姜恻的掌控之下。   晓舟珩毛骨悚然,原来这其中的每一步都在姜恻的算计当中,从一开始,他们几人不过就是东西跳梁,不辟高下。   所以,姜恻铺下的棋局从李韫谟坠崖的那一年就开始了么?那十二少爷对六少爷的仇恨……是否也是由于姜恻在其中的挑拨?   听闻姜恻的这番无隙可乘的说辞,李终南竭力忍住心下怒火:“那为何你一去常州府,陶白钱庄就起祸事?”   “陶白钱庄?”姜恻接道,“李韫琋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得罪了穆王自然要死,这与我又有甚么干系?”   是,是没有一点干系,他怎么能就这样将自己推得如此干干净净?   是啊,他们没有证据。   就当此时,府外喧哗再生,似有勒马吆喝之声,果真不过一会儿,方才被吴娘合住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只见数十名官服模样的衙役举刀入厅:“姜大人,听闻您回府衙路上被劫……”   话音未落,刚在发声那人突然倒下便没了气,原来是屈夜梁在那人进屋之时,随手掷出手边之物,将那人钉死在地,“真他奶奶吵,一波接着一波进来,有完没完?姜恻,你还想耍甚么花招?”   姜恻眼皮不抬:“屈公子真是好修为,只是不知屈公子师从何许人也。”   “我毋需拜师,你若是杀了千人,也会如此。”屈夜梁闷哼一声,只当姜恻不敢回答自己的问题。   “居然不曾有人定过你的罪,这倒也奇了。”姜恻道,“还有,我本就是要回府衙去,是八少爷强行将我掳来,公门中人寻到姜府,也不足为奇。”   见那几名衙役举刀准备护着姜恻,屈夜梁再也坐不住了,他抬脚将桌脚一勾,猛一发力踢飞了桌子。只见那红木桌冲着衙役飞去,落地瞬间就砸死了几人。   外边的人还在往进涌,屈夜梁顺势起了身,将窄袖一甩,冲众人道:“我去把外边的人处理了,你们不要放过这个龟孙。”   “我与你一同去。”李终南也起了身。   “不必,你干净,我早就是恶浊在身,多杀一个少杀一个都无所谓,这个无间炼狱我是去定了,你再努力一下,说不定来生还能托生成人形。”屈夜梁抬手止住李终南的起身之势,“寻梅剑借我。”   李终南难得没有回嘴,只见他一皱眉,似有不悦。   “快点的,那捕头的刀我使不习惯。”屈夜梁将眉一挑,眼中散出几分不羁,“真是小气,七分残总可以了罢?”   “你适可而止。”李终南瞥了一眼一旁失了魂的禹泊成以及在安慰他的魏小鸾,这厢低叹一声,勉强点头,将寻梅剑抛给他。   “蔚霁……你可以吗?”见屈夜梁转身准备离去,才从提及李韫谟名字的震惊中回过神的李韫奕终于是开了口。   “不妨。”屈夜梁回身笑笑,“我一人便可。”   “那你当心些……”   屈夜梁停了一停,将媚眼一眯:“暮寒,应我一件事,待我杀光他们,以后好好跟我过日子,嗯?”   李韫奕的脸色依旧苍白不堪,他用力生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来:“好。”   “甚好,甚好。你他奶奶的真对我胃口,也不枉我这十一年来,日日夜夜讨你的那颗欢心了。”屈夜梁大笑两声,随即迈开了步子,提剑出门,   鹣鲽情深,夙昔交真,莫此为甚。   见屈夜梁出了门去,姜恻抱臂于胸,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好笑似地一扫房内余下几人:“杀了那帮衙役又能如何呢?姜某身为官员,你们这般拘着可是触犯了我朝刑司,朝廷追究下来,你们可是得不偿失。”   姜恻最后几字咬得极重,似乎笃定眼前几人无法从他这里寻到破绽。   厅外已是响起了兵器相接的声音;这边的李凝酥似乎也坚持不住了,身侧吴娘去到了屏后,正在为她轻按穴位。就在这一筹莫展的焦灼之际,晓舟珩却笑了:“再等等,姜大人,不出一会儿,我们便可名正言顺地请您去牢里坐坐了。”   作者有话要说:热熬翻饼:比喻事情极容易做到。   禹泊成被姜恻诱导于第二十章提到。 第86章   姜恻听晓舟珩这样一说,只当他是在危辞耸听,丝毫没有搁在心上,也就跟着笑了:“那姜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终南不知晓舟珩打得甚么主意,有些忧虑地一拉他的袖边:“……恕汀。”   夜风终于起了,纷纷从窗缝里吹进来,堂中烛光摇摆不定,幽怨可怜,喑呜如泣,配着一室的压抑,甚是应景。   “终南,你信我吗?”晓舟珩转头笑了笑,转头将他的那双手轻放在李终南的手上。   一冰一热,一灼一冷,二人目光从始至终都如同万条柔丝,紧紧缠着对方。   “这是甚么话,自然是信你,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还能否撑得住了。”   晓舟珩见李终南面脸的忧虑,突然就起了身,交睫既止,与他碰了碰鼻尖:“我并未大碍,嗯?”   见他如此,李终南无奈笑笑,又一抚他之额头,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烫了,这才应了:“嗯,即便撑不住也无妨,还有我在。”   “我理会得。”   见李终南放下心,晓舟珩便转身踱至姜恻面前,道:“确实没有甚么证据,姜大人在其中如何运筹,无人能识其堂奥,不过小生有些疑问不知姜大人能否赏脸解之?”   “说罢。”   “假设杨府的杨埭山有一册账本在手,而姜大人的名字刚好在上,那账目若是被有心人拿了去,后果不堪设想。可不巧的是,账目还真的是被杨埭山出于某种目的,送了出去,于是心急如焚的姜大人便想了一招黄雀伺蝉。首先姜大人联络到与陶白钱庄似乎有旧仇的穆王,答应他若是帮自己得了杨府账目,自己便可助他一臂之力。”   “这个所谓的一臂之力,可以是替他灭了钱庄,也可是替他毁了……李将军。”   听了从晓舟珩此番大胆之言,众人无不惴恐,李凝酥似在屏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就此晕厥。吴娘低叫一声,忙去掐其人中,助其苏醒。   见李凝酥晕倒,姜恻一眼都不曾在她那边留住,只见他以手撑头,嘴中啐了一声:“姑妄之言。”   其实晓舟珩他自己也觉有些大胆,空口无凭,强行将姜恻与杨府联系在一起,这也是晓舟珩此刻的下下策。   罢了,此番能套出一点是一点。   “后来姜大人也许为穆王在背后出谋划策了一番,将陶白钱庄几人耍的团团转,加之大火一烧,世间再查无此事。”晓舟珩这厢讲得急了,心海翻腾,呼吸急促间便轻轻咳了起来,“所以,那本账目不管是落于何人之手,到头来,看过或是知晓它的人皆会尸骨无存,譬如与你无冤无仇的陶白钱庄了,以及原计划中本来就想要扳倒的李府罢。”   玉英之死牵扯出的金陵暴动及李韫德失踪;陶白钱庄殁了牵扯出的账目,以及这次悬而未定的军器一事,晓舟珩总觉得这三件皆是姜恻以及他背后之人为整李府,挑拨李闫卿与圣上关系而下的套。   至于背后之人如何,晓舟珩认为不过是为了权力,而姜恻能如此费劲心思在背后操纵,甚至不惜搭进自己的仕途与家人,那答案无非有二:背后之人许了姜恻他此生凭借自己无法触及的物什,或者是姜恻为了掩盖一些甚么而必须如此为之。   所以晓舟珩推断,姜恻不仅要李府亡,他还需要那本账目。   毕竟若是只让李府遭受一劫,他大可不必将陶白钱庄牵扯进来,只需在它处再动一动手脚,毕竟他是钟不归的人,若要在仕途上为难李氏几子,并非难事。   但姜恻并没有那样做。   等等,若姜恻背后之人本就不是钟不归呢?   “所以,小生的困惑在于……”   可这想法还未在晓舟珩脑海中停留片刻,便被姜恻的声音扰了去——   “有趣是有趣,可说来说去,不过还是凭口胡诹,绝艳余采也就这点能耐么?”姜恻理所应当地留下一串奸笑,“你此番拖延意义何在?”   “都说了是假设罢了,请姜大人宽心。”晓舟珩道,“小生是在拖延,毕竟要给守军一些时间,不是么?”   姜恻闻言,嘴角抽动了一下,半晌方道:“这话怎讲?”   “若以勾结流寇的罪名将姜大人扣押审问,这个应该是符合我朝刑司的罢,虽不是长久之计,但能让姜大人体验一把画地刻木,也不枉小生废的这番口舌了。”晓舟珩笑笑,“小生听闻新调任而来的守军将领及安抚使依旧是公良某。”   “公良……释?”   “不错。”   就在此刻,忽然府外传来一阵号角的声音,挑破了一室遏抑。   姜恻脸色变了变:“晓舟珩,算你……厉害。”   “不是小生厉害,小生不过一介书生,弱不禁风,一吹就倒。”晓舟珩道,“是林大人身强力壮,脚程快。”   ……   就在方才屈夜梁用红木桌压死几人后,他执剑一步步将人逼了出去,待到府外,只见他嘴角一扬,将数十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语调冷峻:“遗言可是想好了?”言罢不待那些衙役应声,又道:“罢了,无人关心你们死活。”   那端传来几阵马蹄之声,似乎又有衙役往这边赶来,就说眼前的几十个人俱是兵器在手,见了这样一幕,却让屈夜梁心中有说不出的怪异。   转睛之间,不知是何人先出了一刀,屈夜梁侧身躲过,紧接着又见三四把刀立时砍下,屈夜梁依旧闪身,还是没挥剑。   屈夜梁只觉围上来的几人武功博杂精纯,不似一般衙役,于是试探问道:“你们不是衙门中人,是与我是一路的,你们假扮究竟何意?”   其中一个方脸汉子神情剽悍:“谁与你一路?”   五门十八宗何时重出了江湖?还冒充了公门中人保护姜恻?钟不归与圣上灭了门宗后,难不成钟不归还留了后手?   “你是羯羶宗的。”   那人哈哈大笑:“世间怎还会有羯羶宗?老子是揞花楼的!”   揞花楼?这又是……那人见屈夜梁分神,挥刀劈上,哪知屈夜梁冷笑着伸手捏住了迎面而来的刀刃。   突有怪力袭来,手中之刀似有千钧,那人颊上的肉突突直跳,也没料得屈夜梁敢空手接刀,这厢向后撤步收刀,却觉右臂乏力,穴道灼伤,臂上的一线宛如众叶渐零,枝干亦枯,竟连刀柄都握住不能,这厢才惊觉自己的右臂经络已然是被废。   只听那人嘴中骂了一句,忙将刀换到了左手,再次砍来。   屈夜梁轻轻一扭身,那一刀就劈了空,他依旧不曾挥剑,只是在须臾间暴伸右臂,按向那人胸口,听得他口中轻念:“庆云捧拥朝丹阙……”   冷光一闪,方脸汉子还未看清,脖上一阵凉风掠过,下意识去抬手去拭,还未触及脖颈,头已骇然落地。   鲜血暴流,屈夜梁狂笑两声:“一起上罢。”   双耳生风,暗器擦着屈夜梁的面颊飞去,在他脸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屈夜梁大吃一惊,这一个翻身跃出去,落在一侧边上,心中暗道:是陇水宗的招式!这揞花楼不是江湖中人买卖情报之处么,怎会如此动众召集人马保护姜恻?   与此同时,身后一人趁着屈夜梁还未稳住,一刀戳来。只见长刃从他后背刺入,从前心穿出,刀撤血花飞溅。屈夜梁盯着前心喷出的血泉,怔愣一会儿,像是感受不到痛似的慢慢回过身,一勾嘴角,在那人惊异的眼神中一个肘锤,正中膻中,那人当时便不会动了。   那人疾步后退,冷不防打了一跌,蓦地双目上翻,全身抽搐,众人再看去时,早已成了一滩烂泥。   “……瑞气裴回起白烟。”   忽然一阵阵类似军号的声音传入耳中,一时间烟霏欲雨,云黯常阴,面前还剩下活着的那几人惊了面孔,莫不震恐,相互对了对眼神,不掩眼中仓皇神色,匆忙跑了。   “他奶奶的……有点意思。”屈夜梁冲脱力,脚下踉跄,将寻梅剑撑于地上,喘着粗气,撑着身子,勉强抬手按穴止血。   不过须臾,大队人马已至他身前。   ……   “有甚么事去与公良将军说罢。”晓舟珩笑笑,向李终南伸去了手,“终南,我们回家。”   “姜恻,你真是令人作呕。”李终南与李韫奕同时起身,只见后者快步走至姜恻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这一下是为了十一妹,她乃半痕新月,掌上明珠,岂能受你糟蹋利用?”   姜恻一怔还未出言斥责,李韫奕抬手又是一掌:“这一下是为了我之十七弟,他不过十六尔尔,若是我查出是被你所杀,你就等着下油锅罢。”   李韫奕也不知从何处生得力气,两掴已是让姜恻眼冒金星,接着第三掌又来:“这下是为佩芷,教他数年心血付之一旦,让其葬身火海,你晚上可能睡得安稳?”   “这第四掌,为了整个金陵李氏。”李韫奕手也红肿了起来,“世间多少人盼着李氏完矣,我竟是没能想到你也是其中一员 ,你与你背后之人布此网罗,神仙也难破围,但忘了一件事……”   “李氏与我朝共存共亡,忠义于心,定是能比姜氏走得长远。”   ……   待走三人出了门来,夜吟未已,细雨飘下,左右张望一番,但见雨线交织如网,笼住了长街。   姜府外一队兵马整齐列队,领头一人翻身下马,浑身侠气干宵,凝如山岳,冲三人抱拳行礼:“在下安抚使公良释,见过诸位。”   待与公良释回了礼后,李韫奕告罪一声忙去看浑身是血的屈夜梁。   “蔚霁!”   屈夜梁抬眼见了李韫奕,咧嘴笑了笑,手一松,栽倒到他怀中,见李终南站在不远处,随即用最后的力气将寻梅剑扔了过去。   “你这剑……太重,实不及丹阙一半。”   李终南用袖边一拭血迹,剑入剑匣,见屈夜梁已是封穴止血,没甚么大碍,也就没有多说:“这次算你赢。”   “咳咳……那些人不是公门中人,咳咳,是甚么……揞花楼的。”   “揞花楼?”李终南皱眉默念几遍,冲二人点了点头,“我理会得,多谢。”   “你哭甚么?”见李韫奕的眼眶又是红了,呈了泪满其颐之势,屈夜梁也顾不得自己的伤了,“我这不是还没断气么?”   “可是你流了好多血。”李韫奕捉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手怎么肿了?”屈夜梁又是一笑,将一侧的眉一挑,遂在李韫奕的胸口上蹭了蹭:“是啊暮寒,这可如何是好,我不仅流了好多血,还很痛的。”   “你哪里痛?蔚霁,你哪里痛?我们这就回了。”   “暮寒,我哪里都痛。”屈夜梁哼唧了一声,“你若是亲亲我,就不痛了。”   过了半响,却没听见李韫奕应声,屈夜梁以为是自己挑逗过了火,这厢正准备说些甚么,方一抬头,李韫奕的唇就贴上了。   “暮寒,我想与你饮尽世间琼花露,醉遍天上玉液浆。”屈夜梁低语,将李韫奕贴得更紧,“……算是我任性,可我就是想贪这一杯……”   “好……”   几丈芳心透顶,几寸清冰彻底,香径不曾扳草色,雕阑难以损花容。   待李终南回到晓舟珩身侧,他已经与公良释讲罢,公良释与守军已经是纷纷进到了姜恻的府邸中:“你与他说了甚么。”   “没甚么,让他切勿为难姜少奶奶,以及告诉他禹捕头在府中。他则说亏得林大人与我,将流寇一并都抓了住,他们也供出了姜恻。”晓舟珩微微仰头 ,回应了那道一直紧随着自己的目光,伸手接了接雨,“你我无伞,怕是要淋雨了。”   “不会。”李终南将晓舟珩一搂,将他揽腰抱了起来。   “铸剑少主曾这样抱过我师父,雨中急行。”李终南借着醉吟夜色,星月辉辉,一边迈步一边道,“我就比较可怜,一个人跟在他们后面又哭又喊,还摔了几个跟头,但铸剑少主即便是听到了,头也不曾回过一下。”   “因为他眼中只有我师父,区区雨水能奈他何?”   “那还真是巧了。”晓舟珩低低声笑道,“早闻江山玉医容貌乃世间一绝,你都已是我此生见过的最惊艳之人,着实是想不出比你还要貌美的男子了。”   “我并非好看,不过一张面皮而已。”李终南道,“是你心中有我,才觉我与旁人不同。”   “是了,你心中也有我。”   “自然。”李终南道,“此计困住姜恻只是一时,只有钓到他背后的大鱼,才能永绝后患。”   “我理会得。”   李终南渐行渐疾,足尖飒沓起落,不断振飞地上积雨,在长街上留下一瞬又一瞬的空洼。   晓寐未遑,朝阳金灿,真是……尤为长且难捱的一夜。   晓舟珩轻叹一声,终于能闭眼凝神休息片刻:只道是……今夜过后,那些藏于暗处犄角旮旯的种种,要一并浮出水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公良释,字游观,公良威之子,公良昃之兄。 第87章   公良释见晓舟珩与李终南背影隐入雨夜,这边屈夜梁也在李韫奕的掺扶下起了身,这厢公良释忙教人送了他们回李府,再让手下们处理一番府外陈尸后,举步入了门内。   从捉拿流寇到姜府的路上,公良释却想了很多,他本是已是卸任了安抚使一职,准备择日回京另任他位,毕竟有陈年旧伤在身,公良释自觉比不得当年,况且有兵在手,自己总觉得有些不怎么安心。   当然有一部分兵权在握并非是让他头疼之事,更让公良释自觉心焦的则是,他听闻自数月前左丞钟不归就以国库空虚之由要求变法修刑,尤其提出朝中官吏冗滥一事。所谓变法,自然要选择良机详慎而行之,在战事胶着之时若再宣扬甚么“视天下之弊而不之救”之论的,只顾内而忘外,边关战事只会愈发吃紧,最后落得个城陷兵败的局面。   朝中大臣似乎也对此事议论纷纷,生怕罢的就是自己的官职。这种人心惶惶的情形之下,圣上似乎也是真真体会了一次甚么叫人言可畏,这才免了玉笙寒的无故罢官之罪,匆匆复了他的职。在这种节骨眼上,钟不归下了一棋,只怕变法为假,借着覃晔之手铲除异己为真。   毕竟钟不归手下的那些渗透到六部中的眼线,随着这些年的暗中操作愈发多了起来,人数多了钟不归自然会担忧这其中参杂的水分——他们是真心为自己做事,为钟氏效忠,还是在其中浑水摸鱼,只求一份安稳?   但是对于钟不归为何如此急切地要求整顿朝中官制的疑问,身为一介武官,公良释心中没有答案。   他只觉钟不归在背后推涛作浪,此举此措俱是奸臣作福之首。   只道是钟不归的提议无益于治也,这才放出了个风声,送往前线的粮就接二连三被劫了,然而今晚公良释才知,这流寇劫道居然是受了朝中命官的指使。   这成何体统!此番胁国,当伏其罪!怎能坐视不管!一念即生,便不能歇,这让远离京城的公良释越想越气。   天下事,算件件,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请了。”当公良释听闻流寇头子口中姜恻二字时,登时他便将姜恻与乱臣贼子联系在了一起,自然也不给他甚么好脸色,一进这厅中便黑着一张脸,“趁着夜色,还望姜大人利落些个。”   “公良将军,好久不见。”姜恻顶着他那张被李韫奕扇肿的脸,先自笑了起来,遂甩袖起身,有些潇洒地跨过满室的狼藉,经过那屏风时,一下都不曾在那处逗留。   似乎屏风后就从来没有过一名叫李凝酥的女子,他姜恻仿佛也根本没有娶过妻子。   公良释冲手下叮嘱了一声,这厢转身时才注意到角落一侧失了魂的禹泊成,以及他身侧费力想拉他起身的魏小鸾。   感受到目光追随,魏小鸾一抬头,与公良释的眼神接了个正着。   “小鸾?怎么会在此处。”公良释轻压了压眉心,见到故人并未有一丝喜悦,只觉近诸事都搅在一处,并没有半点头绪。   “见过公良将军,圣上开恩,允了小女出宫,自谋生路。”魏小鸾按照宫中的规矩行了一礼,“将军的伤如何了?”   “如此,虽是沈疴尤在愈,除过阴天雨天外,已无大碍。”公良释颌首道,“有劳之前你们师徒关抚,一直还未与你言谢。”   魏小鸾将头低了低,似不敢与其对视:“将军言重,本分之事而已……程姑姑近来可好?”   “这次返京还见过程姑姑一次,她一直记挂着你。”公良释一瞥神色呆滞的禹泊成,“他怎么回事?”   听闻此言,魏小鸾一顿,应了答非所问的一句:“……若是云衢大义阻了风云之志,将军该怎么办?”   “嗟我愤叹,曾莫能畴。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公良释虽不知禹泊成受了甚么打击,但看他的颓废模样,也猜出了个大概,“万事还需看开些。”   “将军此言差异,他乃水激则旱,矢激则远之辈。”魏小鸾重新仰头之际,恰与公良释目光相交了上,只见她眼中闪烁着定毅的星芒,“即便现在不是,日后必定是。”   ……   经过今日那样一遭,晓舟珩终于是睡着了,恍惚中背上似负重物,视之无形,扪之无质,问之亦无声,胸中闷气扼塞,这厢惊叫出声,这才发觉自己又是梦魇了。   迷惘约数刻,晓舟珩才回过神来,此刻窗外已然是红轮高照,晨霞满天,估计已是午时过半,灼灼被李终南放出了笼子,正在窗边理着羽毛。   参着隐隐药香入鼻,只见李终南端了食案过来,搁在一边,扶着晓舟珩靠坐在床边后,又来探他的脉:“你还有哪处不舒服么?”   一阵酸痛之感顺着晓舟珩的四肢蔓延开来,但他见了案上那些小碟,以及李终南那张藏着忧虑的脸后,心中只觉暖流一片,将到嘴边的话收了收,笑道:“能好些了,那些流寇手上没得甚么劲,如同搔痒。”   “得了,我还不了解你,吃了粥再喝几味药,安心休息几日。”李终南笑着坐在晓舟珩床边,轻捏了一把他的左脸,亲了亲他的鼻尖,“我的阿珩哥哥要快点好起来啊。”   “你不是名医么,我自然好得快。”晓舟珩喝过了水,再接过了豆粥,只觉碗中香粥柔腻如一,与自己昨日煮的大不一样,心中不由有些羞愧。粥面上还搁着几样小菜,晓舟珩执箸入口,发觉居然样样可口,使得他胃口大开。   食至一半,晓舟珩还是不由想起昨夜种种,纵然此时有李终南陪着,但心中疑惑未解,还是不由叹了一口气。   听闻了那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入耳,李终南心中亦不是滋味:“还在为昨夜姜府一事困扰?”   “多少还是有些,长远的不谈,就近而言,姜少奶奶为何那样戆愚,以自身清誉来护得姜恻,着实不值当。”晓舟珩摇了摇头,“虽我恨极’愚妇’二字,但现在也不得不当次恶人,将此词送她。”   李终南微微一挪身子,伸手将晓舟珩嘴边的一点粥末抹了去:“你是有些怪十一妹不识大局,为奸邪之人遮掩?”   “自然,这样明显一事,将错就错,岂不令人发噱……”晓舟珩听出李终南言语中的一丝波动,遂将勺子搁回了碗中,皱眉看向他,“终南,难不成你是看出了甚么?”   “我十年前与师父回李府时,曾与十一妹有短暂接触,自觉她不是那种是非不分之人。”李终南眼中有甚么心绪沉积着,“所以我在想,若她真以为是她杀了景椿呢?”   晓舟珩一愣:“这……你是说她虽被姜恻诱导,但真正痛下杀手的则是旁人?她不还是在扯谎么?这又是为何?”   “此番扯谎并非是出于自愿,她已经梦魇两月有余,所以虚实难辨也在情理之中。我师父曾告诉我 ,有些时候,人会将梦中场景与现实记忆混淆一处。”李终南神色逐渐凝重起来道,“对于十一妹而言,当她看到的是自小与自己亲近之人所犯下的杀业时,那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自然而然就显现出来了。”   “姜少奶奶是为了吴娘?”晓舟珩惊愕不已,“吴娘为何要杀景椿?”   “非也,恕汀,并不完全是这样。”李终南捏了捏眉心,摆手道,“你应该问我,为何那晚是玉英死,为何画屏要为穆王通风报信,以及为何吴娘要杀景椿。”   那端布帘微簌,迎风户半开,窗外是微雨轻烟,是大好人间里的一丘一壑;屋内是急雷重霾 ,是无间阴世里的一勼一异。   “恕汀。”李终南言语中显尽了犹疑,“你可知,吴娘未入李府前也……曾住在寒薇庄。”   “玉英,画屏,吴娘也皆乃寒薇庄出身!”李终南口中的一字一句皆是重锤打擂,使得晓舟珩耳内一阵嗡鸣,心脏忽地狂跳几下,一口气险些吸不进来,“这寒薇庄究竟是个甚么地方?我之前去过那里,并未发现有甚么不同之处。”   “确实无异。”李终南言语极慢,似乎也是心悸难止,“不过……你可知当年宫中几桩谣言么。”   世人口目未残,自有凭说,虚妄之事晓舟珩着实也听得多了,眼下心烦意乱不知李终南具体所指为何,自觉那种邀入彀中的脱力感再次袭来:“你所指的是哪几桩?”   “……圣上非真龙,太后乃贫女。”   在数年前的机缘巧合之下,晓舟珩听过了前半句,当时听罢后已是丧胆销魂,冷汗直流,居然没能想到,在今日的李终南这处生出了后半句:“安……太后?”   “嗯,恕汀,有传安太后并非是贵戚之后,而是出身贫寒,巧遇机缘之下被京中名门收养了。这件事是我在五年间调查我师父之事时,偶然听来且能确认的。”李终南有些痛苦地闭上了双目,“不过我也是才知她是金陵人士……且乃寒薇庄出身。”   作者有话要说:寒薇庄(寒薇村舍)出身一事,玉英:十二章;画屏:三十九章。 第88章   金陵城的风似乎总是带着柔情的,但也不知为何,那蕴含着千万情意的风一旦到了京城这处,就走不动了。   通往长春殿外的长廊早已被内侍省的宫人打扫了个干净,水渍未干,小内侍疾步而来,脚下打滑,跌了好些跤。   他顾不上疼,连滚带爬起了身,将手中的信纸攥得更紧了些。   接着,那小内侍又小跑几步,待他气喘吁吁来至长春殿外时,却没能见到往日守着的禁军,四下张望,不见一人。踯躅片刻,他小挪几步,壮着胆子将耳朵贴去了门上,哪知脚下又是一滑,居然就这么摔进了门里。   那小内侍蹎了个头昏脑眩,待抬头时,却见了让他骇然的情形:在窗前的那张长榻上,当今圣上居然躺在新右丞的大腿上!   而且,右丞居然在为圣上剥着葡萄!   自这小内侍随楼筱彻首次进到这长春殿时,他便有个疑问:为何在这御书房中要临窗置一张长榻?   当时楼筱彻只是冷冷睨了他一眼,没能答来。   现在,见到眼前这一幕后,他好像懂了。   “看够了?”   小内侍冷汗直流,腿一软,就跪了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要么说事,要么滚。”难得闲暇,软磨硬泡厚着脸皮才与玉笙寒有了这次亲密接触,还没一盅茶的功夫,就这么被没神色的人扰了,邢夙昔心情自然一下子就差了。   玉笙寒暗递了个眼色给枕在自己腿上的那人,奈何邢夙昔装作浑若无事,双手拿着奏折,眼却一刻都不在那折子上放,一直在冲着为自己去葡萄皮的玉笙寒傻笑,连他嘴中鼓鼓囊囊塞着的那几颗草龙珠,竟也是忘了咀嚼。   见邢夙昔这幅样子,玉笙寒无奈一叹,抬手伸指揩去仰面之人嘴边的汁液。   “是是,信,陛下,密函,南边……”   “朕平生最恨人罗唣,偏是夙契缘深,成天与你们这些人处在一处。”邢夙昔一挑眉,依旧没有起身,“你啊,是时候修修闭口禅了。”   小内侍见自觉头顶有不明的目光逼来,不敢多言,心狂跳难遏,形如筛抖般跪于殿中,也不知是应还是不应声。   那小内侍只觉这殿中烟岚回合,耀目扰神,使得他分分钟要晕厥而去。   “拿过来罢。”见那内侍一副小身子骨,似霜打的嫩秧,没半点精活气,玉笙寒于心不忍,先行开了口。   听了那颇有磁性的声线入耳,小内侍打个寒噤,忙爬了起,哆哆嗦嗦前前趋近几步,将信笺双手奉上。   待邢夙昔懒散地拿过,小内侍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厢一抬头,与不巧与玉笙寒的眼接了个准,但见那人面似堆琼,目炯双星,冷貌停霜,眉间似有愁恼凝结。   那句“常棣之华,鄂不韡韡*”说的就是……右丞罢?这小内侍在这压抑时刻居然不知死活地冒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来。   “还不走?”邢夙昔见那内侍正傻愣着看着玉笙寒不放,心下不悦,自觉这宫人一个个都愈发没有规矩起来。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谢陛下,谢陛下。”小内侍唬了个屁流尿滚,趔趔趄趄地赶忙退了出去。   “解意,我想禅让。”见那内侍出了去,邢夙昔将手中折子一丢,将信纸展开,还没细读上书内容,突然就没头脑的说了那么一句。   “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可是疯了?”玉笙寒手一停,犹豫一会儿,将剥好皮的那颗葡萄送到了自个儿的嘴里。   “自从十年前遇见你后,我便是痼疾缠身,日日夜夜都不得好。”邢夙昔笑笑,捏了捏玉笙寒的下巴,“不过说实在的,我是有心让位……毕竟这个位置,本就不属于我。”   玉笙寒一偏头:“你还是想给……晋王?”   晋王覃烑,乃真覃晔之子,当年真覃晔还处在太子之位时,为保留自己血脉,将其子送去了老晋王那处,表面上便成了自个儿的侄子,本想着黄袍加身后再要回来,奈何造化弄人,真覃晔并没能等到他所期盼的那天。   于是后来当邢夙昔成为覃晔,老晋王薨后,覃烑就成了新晋王。   “然也,他乃不世伟器,加之这些年的历练,定能有所作为。”邢夙昔笑道,“这五年间我这个假叔父已是将罪名背得差不多了。”   玉笙寒沉默半响,葡萄也不剥了,他心下何尝不知这五年里邢夙昔在处理先帝的烂摊子,于是问道:“值得吗?”   “这些年我放浪形骸,虚生酒色,实感无趣,也不是个称职的皇帝,若能重返布衣,清净为心,与你执手欢期,也未尝不是件好事。”邢夙昔言罢,盯着玉笙寒的脸,旋又自笑道,“说不定就要重新干起以前的旧营生了,解意莫要嫌弃我才是。”   玉笙寒回看片刻:“不会。”   “不会甚么。”邢夙昔又贴了上来,伸手将玉笙寒的腰环住,头抵着他的小腹胡乱蹭了蹭,“我喜欢听你讲话,你多讲几句与我听听。”   玉笙寒觉着有些痒,僭越地回抱住了当今圣上:“那……你想听甚么?”   “想听你有多心悦我。”邢夙昔闷声道,“你不会离开我了罢。”   “自然不会。”玉笙寒心窝里好似揣了一整杯的盐渍青梅,此念方生,便酸瑟到了极致,让他不由地再次忆起他与邢夙昔这些年的种种。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听玉笙寒又道:“那张信上写了甚么?”   “没甚么要紧,南边路上截获了一趟美其名曰是李闫卿命令之下所运送的几车军器。”   “偷运?”玉笙寒皱眉道,“运往何处?莫不是北边 ?”   “解意果真颖悟绝人,料事如神,你是不知,若不是城皇司的人盯着,他们差些就成功了。”   想起近日发生在李府与李闫卿身上的种种,再联系到还未破的杨府灭门一案,玉笙寒只觉有某处分外不对:“为平民愤,押李氏十七子回京城途中被劫,致那人下落不明;后来又有莫名其妙贪污的账目在手;以及这次查获的军器一事。”   “对应下来,不就是舆论,资金,以及兵权么?”玉笙寒道,“这番按在李闫卿头上,不就是说他要反么?”   “实打实的栽赃,你也发现了罢。”邢夙昔接道,“加之近日钟不归联名上书削官改制一事,明面上是将他自己手中的权力交出去,将人往李闫卿门口送,这样一来李闫卿又恰好得了人心。”   “不错。”玉笙寒道,“难不成真是钟不归为掩盖二十年前与杨府所牵连的曲折后,将矛头引李闫卿,挑拨你与他所出的计?但……”   “你也觉得有些莽撞了罢,钟卿家也老了啊。”邢夙昔长叹一声,“不如找他来问问,我之前问过他数次,我反正是甚么都看不来。”   “可是……你今日不曾早朝,钟不归自然也没有理由呆在宫中。”   “好像也是。”邢夙昔又是一笑,双眸中激起了旧日乾坤,“都是怪你,我给忘了。”   玉笙寒也扬了嘴角:“是怪我,怪我回来晚了。”   正当邢夙昔准备再说几句之时,他忽然想起了甚么:“我好像好久不曾去过母后那处了。”   “怎就突然提起她了?”   “我还未登基之前,她手下的穆王一派也争得厉害,虽人都是盯住了,但近几年却无一点风声,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去看看也好。”玉笙寒沉吟片刻,也想不来这其中的曲曲折折。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你陪我去见母后,如何?”邢夙昔眨眨眼,顺势拉了拉玉笙寒的袖边。   “这……不合乎礼节。”   “怎不合?规矩是朕定下的,朕想改便改。”邢夙昔将龙袍一甩,盯着玉笙寒那张自己永不会生腻的脸,眼眸一垂,泄气似地道,“解意,你就当是陪我了,母后太凶,我一个人不敢去。”   “求你。”   见他如此,玉笙寒也没了招,只怪那人总是这般拿捏有度:“我的陛下,您先起个身罢,您枕了这么久,臣的腿早就麻了。”   邢夙昔笑了一声,瞬间就起了身,还不待玉笙寒应声,又是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在他唇上舔吮一下:“解意,想做。”   玉笙寒一扬眉,眼中宠溺不遮不掩:“陛下好雅兴,就在此处?”   “试试?”   “陛下方才不是说要去见太后么?”玉笙寒一勾嘴角,“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可非君子之行。”   “君子?我可不是君子,是登徒子。”邢夙昔那双深潭中流转着不可言说的光芒,“是让你玉解意爱到求饶的那种登徒子。”   ……   安太后所住之处名为慈明宫。   待邢夙昔与玉笙寒移步那处,在宫人的通报下顺利就见到了安太后。   配着金凤簪的安太后,端庄动人,不难想象在她的豆蔻年华时,也定是人群中最惹眼的。   在安太后见到邢夙昔身后的玉笙寒后,面色变了一变,但甚么也没说。   待行过礼后,几人落座,只听邢夙昔道:“望母后赎儿臣此番疏忽之罪,前朝繁杂之事太多,纵然有众臣辅弼,儿臣还时常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   “哀家不过一介后宫妇人,所谓的治国之道,富民之要,哀家也是爱莫能助。”安太后的眼神很刻意地在玉笙寒那处停了停,心中的不满藏得很好, “见陛下日渐消瘦,哀家也是痛在心中,能做的也就是在吃食上多叮嘱叮嘱那些宫人们当心些个。”   邢夙昔只当是看不出她的那份心思,只是笑笑:“有劳母后记挂,朕近日总能想到朕还在做太子时的那些日子,小小年纪还未涉世,那时候的每到春日,想的总是怎么在御花园放纸鸢,哪里还记得甚么修身治国。”   安太后也笑了笑,脸上浮现出了少有的慈祥,好似也回到了那个时候:“是啊,当时陛下好生活泼好动,在御花园中跑来跑去,几个宫人都追不上。”   “当时年幼,吃了大亏。”邢夙昔一扬胳膊,将袖口上移了几寸,显现出了一块浅淡的疤痕,“跌了一跤,好长一条尖枝入了肉,当时儿臣哭得好大声,母后可记得那是何历日?”   “是了,哀家也记得清楚,当是可是把哀家心疼坏了。”安太后道,“那是……”   蓦然,安太后就将话头停了下,一双妙目瞠向邢夙昔,只觉坐于自己对面之人嘴边的笑意如鬼魅,让她分外窒息,脸色就惨白了起来,在这一刻的沉寂后,只听她缓缓道:“那是……瑞和三年……”   作者有话要说: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棠梨树上花开朵朵,花萼灼灼放光华。出自《诗经·小雅·常棣》。 第89章   那几字一出,瞬间就与宫中飘着的那份龙脑香混合一处,将几人的眼迷了一迷。   安太后虽是久经了宫中的风风雨雨,但面对邢夙昔的此番试探,她顿觉巨峦压顶,这厢只能含混着应声。   皇上为何要诱询自己说出瑞和三年?他这是在使甚么伎俩?莫不是他发现了甚么?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安太后强自按耐着她那颗剧烈跳动的心,依旧保持着属于她的那份端庄。   邢夙昔轻笑一声,忽然转头问向身侧的宫女:“你叫甚么?”   宫女一怔,慌张跪下:“奴婢秀竹。”   “秀竹。”邢夙昔有些玩味地将这二字在舌尖过了一遭,指尖在桌上点了一点,“你可曾觉得这慈明宫里有些冷。”   秀竹不明所以,流了一头汗。   “你不觉得么?”邢夙昔道,“这也是奇了,朕倒是觉得这有哪处漏着风呢,若不是有风穿堂而过,母后怎会面白口拙,无故发汗,朕闻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也,母后身份尊贵,焉敢有屈凤体?”   这无缘无故的言辞一出,安太后有些语塞,分外僵硬地摸了摸袖下金质手镯,见邢夙昔的目光落在面前茶盅,她脸上忙生了个别扭的笑: “秀竹,快些起来,傻愣着做甚么,给陛下添点新茶去。”   “不必。”不待秀竹反应,邢夙昔又是笑笑,“不过是恰巧路过,儿臣还有要事处理,就不在此多逗留了,母后就在这慈明宫中好生休养罢。”一言即毕,邢夙昔起了身,冲玉笙寒一挥手,“玉卿家,走罢。”   邢夙昔的话音犹在安太后两耳微颤着,可待她回过神时,二人已宛如两道轻烟,不见了踪影。   又是良久,安太后才从那种无形的惊恐中抽离出来:“秀竹,把茶盅收了。”   秀竹一个哆嗦,得了这番赦免,忙起了身,趋近桌边刚那么一碰茶盅,只听呲啦一声,那小杯竟是碎了。   慈明宫中的众人皆是再次愣住,皆面无人色,安太后自觉堆彻在她面上的脂粉早就花了——若这般强劲的指力,若是攀附在自己喉咙之上,必能抉入肌骨,让自己万劫不复。   ……   “解意,可是看出来甚么。”待二人出了来,邢夙昔抬手驱散了身边为数不多的宫人,与玉笙寒似漫无目的般在御花园走着。   园中大池,纵横数十亩,二人在水边站定,只见影倒波中,澄澈空明,又闻远处数声清磬,似是度水穿林而来,令他们二人胸襟漱涤,不在世间,不着一尘。   “眼珠右视,意在遮掩,瞳仁剧增,惊恐难饰,双手无故摩挲,意在为己开脱;简而言之,她心中有鬼。”玉笙寒轻声道,“不过单凭这一点还是难下定论,也不知她是对二十年前鬼外子一案惊恐,还是真的动了甚么不为你我所知的手脚。”   玉笙寒顿了一顿:“杜渐防萌总是没错,还是要查查太后近日动作,最后不要落得个不知随弹应至的局面。”   见旧日里那个冷静自持,浑身都发着光的玉笙寒又回了自己身边,邢夙昔嘴角弧度扬得更高,一把牵过他的手:“我理会得,我亦是觉得她沉不住气,就那么稍稍试探,她就要屎溺失禁,分分钟闭过气去。”   听了身着龙袍之人的这样一言,玉笙寒噗嗤一笑:“我的陛下,您乃一国之君,怎能如此口无遮拦,在背后妄议太后,当心上行下效,日后成了不良风气。”   笑声入耳,邢夙昔微微侧头,但见日光落在玉笙寒的肩头,将那人的眼鼻嘴眉描摹得更加清晰了,一别五年,他依旧是这般丰神澄澈,顾盼不凡,逡巡不息的岁月真真没能伤到他分毫。   邢夙昔啊邢夙昔,不是应过他要一同去往海上神仙窟么,今后……就好好待他罢。   “真是大意,居然忘记了她那边,待我处理完了那些腌臜,就与你一同归去。”邢夙昔收了那一闪而过的心绪,眯了眯眼,心下早已是无缰无锁,“解意,你可知我授你右丞一职并非是为困住你。”   玉笙寒一愣,嘴边笑意还未来得及撤去:“……我理会得。”   ”在你走后的五年内我思索良多,自觉十年前的自己,移日卜夜间想的都是如何筹谋天下,待你不辞而别后,我懊悔不已,这才醒悟原来这世间一切都比不得你。”   眼前这个人嘴中所说的话总是那么孩子气,但永远让自己无法辩驳,甚么疏神达思,怡情理性,圣人之人,在爱人面前,皆是空谈。   “我想与你去当个闲散农人。”邢夙昔绕至玉笙寒面前,眨着他半明半昧般的深瞳,将空下的那只手抚上他的脸颊,“吃淡菜黄韭,穿百衲布衣,闲时药房炼丹,忙时桃园种菜,挑水打柴,日后与我过得这般,你可愿意?”   还不待玉笙寒应声,邢夙昔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只怕是……为时已晚,我在你心中个口蜜腹剑的小人形象再难抹去,那些年将你身上一寸一毫都榨干榨净,你对我早已是怨念已深罢。”   玉笙寒骤感胸间澎湃,只觉邢夙昔的那一眼直直望进入了自己神魂,只怕人间无常,苦,空,无我以及等等都在这一刻悉数迎刃以解,只听玉笙寒淡淡吐出两字:“不晚。”   “当真么。”邢夙昔眼中潜藏的那条龙动了动,难得蹙眉严肃道,“所以我悔之晚矣,怕我真的禅让后,你不与我走了。”   原来他在担心这个啊。   玉笙寒向前微微迈步,与他贴得更紧,二人身高本就基本无差,这下真的觉得是要叠合一处:“我那时说过的话,依旧作数,你若是禅让于晋王……”   “……那这官我也不做了,我跟你走。”   邢夙昔笑了,遂抬手抵了他忠臣的下颔,献上了他最炙热的深吻。   当日,宫中就传出了两件大事——   一则,圣上不知出于何故忽然宣了晋王进京。   二来,太后近日凤体抱恙,接连多日紧闭宫门未出。   ……   其实皇甫褚都忘记了他是如何成为钟不归的爪牙的,好像就自然而然间,他就成了钟不归的公笔吏,且为他做了很多事。   虽身为“金陵三杰”之一,皇甫褚在很久之前就自觉自己既无绝艳采余晓舟珩的虑周藻密*,亦无毫巅鸾飘尹旧楚的见微知著*,论样貌与坊间口碑也是稍稍逊色了些。   这样一来,那份卑以自牧的君子之风,随着岁月的流逝,似乎也沾染上了些甚么。   所以当他主动投靠至钟不归门下时,也不知为何那份自卑就被填平了。借着琴师身份之便,皇甫褚窜梭于各个达官贵人之间,每每传一次情报或是杀过一人,皇甫褚都以那人坏了国家纲纪来宽慰自己。   哪怕他有时不知为何要杀了他们。   那些七窍出血而亡的人们,究竟犯了甚么罪?要有多可恶才要受此般私刑?待这种疑问与困扰日渐堆积,慢慢的,皇甫褚自觉钟不归给自己下达的命令中就有甚么变了味。   “见过皇甫公子。”借着惨淡月色,顾禽荒行了一礼,“在下户部尚书顾禽荒,久闻皇甫公子大名,恨未一见。”   “不敢。”皇甫褚回礼,怀中抱着的是他的箜篌。   “引荐你们二人相认也不为他意,只是日后你们便要成为钟某的股肱腹心*了。”   股肱腹心,这倒是个好词,皇甫褚暗自思忖道,将自己大老远从金陵叫回,也不知是图了甚么,不过今晚过后,就与自己没甚么干系了。毕竟自己能应允再次回京城的原因本就是为了与钟不归说清。   毕竟钟不归答应过自己,七月十四在杨府的那晚过后,便是自己所为公笔吏这一身份的最后一次任务,想到此处的皇甫褚不由暗暗紧了紧拳。   “本官的人已经摸清了玉笙寒的行踪。”钟不归道,“果真杨府一事能将他引出来,他既然抛头露面了,”   听了这个传奇般的名字入耳,皇甫褚只觉栗栗危惧,顿生陨于深渊之感,颤巍着出声:“……大人莫……不是要取他性命?”   “非也非也。”钟不归摆手道,“可曾听过这样改弦更张的道理来?”   见面前二人不语,钟不归只好自己说了下去:“本官打赌,玉笙寒重新出山必将回朝复职,刚好借此机会清理清理钟氏的门户,也未尝不可。”   顾禽荒听闻笑道:“钟大人不愧有妙极神机之名,若是圣上得知此事,那钟大人便有机可乘。”   “不错。”钟不归道,“玉笙寒一向是圣上的弱点,将此事告知于他,待他将注意力转向寻找那人行踪时,放在朝中的眼线便少了,这样一来便大大方便你我清理门户了。”   “那些薄册可都准备好了?”   “自然,请钟大人放心。”   听着二人这般往来,皇甫褚说不上为何,只觉言谈间的顾禽荒有些个虚应故事*。接着他们二人又打了一会儿官腔,钟不归便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纸出来,冲着皇甫褚道:“这些名单上之人是要麻烦皇甫公子这次处理之人,不过要在顾大人与他们会面之后才可动手,若他们识相呢,就不用处理;若是硬骨头呢,皇甫公子应该知道如何做罢。”   又要开始那种杀戮?这与先前钟不归许诺自己的完全不同!   “钟大人……”   可惜皇甫褚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顾禽荒截了去:“自然,下官与皇甫公子定不负嘱托。”   于是就在皇甫褚的不情不愿下,二人与钟不归拜别。待二人出了钟不归的府邸,顾禽荒叫住了皇甫褚,只听得他声音喑哑干涩:“皇甫公子,我知你不愿再为钟氏做事,不如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见他瞧出自己的心思,且毫无揶揄之意,皇甫褚一阵心惊,沉思片刻:“甚么交易。”   顾禽荒俯下身子停在皇甫褚的耳边轻念几字:“……毕竟这样一来,皇甫公子便逃脱禁锢,重获自由,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接的是第四十四章的线,当时玉笙寒还未回京城(当时陶白钱庄也没有出事)。   可是钟不归还未将玉笙寒的行踪告知于邢夙昔时,玉笙寒就于第六十章就被李终南给劝回去了。   钟不归得知玉笙寒行踪后,准备将线索告诉邢夙昔,然后如果邢夙昔派更多人马去寻玉笙寒,那钟不归就有机会清理他的门户了。   于是他让顾禽荒准备栽赃朝中某些官员的薄册(类似贪污证据什么的,如果他们识相,自然就会罢官,如果不识相,那只能让皇甫褚出手解决了。)   皇甫褚以乐器杀人于第十二章提到(七窍流血)。   虚应故事:是指照例应付,敷衍了事。指用敷衍的态度对待工作。   虑周藻密:考虑周到,辞采细密。   见微知著:见到事物刚露出的一点苗头,就能知道其本质和发展的趋向。   股肱腹心:比喻得力助手与亲信。 第90章 现代番外之屈奕篇1。   4.   床头的闹钟还没响,晓树就被李一蒙拉起来了。   “为什么这么早。”晓树嘴里满满当当塞着里李一蒙牌三明治,“咱们约的时间不是十点半吗?你好不容易单休,不多睡一会儿么?”   “我也想啊宝,但我六哥出了点事,我要是去六哥那处再回来接你,就怕是晚了。”李一蒙将加过糖的燕麦片推给晓树,“加上我不想让你开车,我只想让你坐副驾驶,”   “嗯,一起去就是了。”晓树看着穿着白t的李一蒙,脸一红,低头将燕麦喝了一大口。   二人原本今天是要去定西服,因为晓树要参加高中同学禹成与他女朋友魏小鸾的订婚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衣服,李一蒙知道后,在几日前就与晓树约好,去一家他经常光顾的那家店一次多做几套,反正之后总能用得上。   应该很贵,晓树这样想着,自己一个三无青年怎么就成了李一蒙的金丝雀了?   “今天回来该买些菜了。”李一蒙笑着将空了的碗拿去洗了,“宝,晚上想吃什么。”   “能吃李先生吗?”晓树起身在背后环住李一蒙,将头在他背后蹭蹭,今天闻见的是Clive Christian 1872的味道,那是金钱的味道,所以晓树没忍住多吸了几口。   “为什么不可以?我本就是你的,想怎么享用都可以,随时随地,随时随刻。”李一蒙擦干净手,转身回抱住晓树,轻轻吻上他的睫毛,“任君采撷,一切以你为主。”   ……   李奕好久都没回公司了。   一方面是他一点也不想接手公司,另一方面他才与妻子白芾离了婚,儿子也被带走了,心情巨差之下,索性在交接上,直接手一松,把自己架空后,权限全给了原本就野心勃勃的李谟。他就给自己留了一点股份,能维持日常开销就行。   不过,李奕虽然是恢复了单身,但这离婚的日子不好过。毕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一但倒霉起开,那糟心的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   于是今天就真真实实印证了——人正昏天黑地睡着呢,门外的门铃就接二连三响了起来。李奕费力喊了几嗓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声音太小,还是但防盗门的质量太好,那机械铃还在不知疲倦一遍一遍刺激着李奕的神经。   “诶呀……”李奕一个起身,却因为昨夜宿醉,头重脚轻嘭一声摔下了床。勉强扶着墙面摇摇晃晃往门边走,李奕中途还被胡乱堆在客厅的啤酒瓶绊了几跤。   一开门,就看见了李一蒙的笑脸:“六哥,你怎么不接咱爸的电话。”   “抱歉,我在睡觉,没听见。”李奕将额前头发冲后面撩了一撩,这才发现李一蒙身侧的晓树,身子一侧,邀请两人进屋,“你男朋友?”   “嗯,我爱人晓树。”李一蒙拉过晓树的手,“宝,这是我六哥。”   “你好,我是晓树。”眼前男人有些消瘦,价格不菲的睡衣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面目有些许憔悴,但遮盖不住他那张好看的脸。   “李奕。”李奕简单点了点了头,桃花眼弯了弯,冲晓树笑笑,“不好意思啊,家里有些乱,见笑了。”   李家人都是什么神仙,多金又帅,相比之下自己一个大学讲师就显得寒酸极了,晓树心下又是一番感慨。   “六哥,你这是在做什么?”等李一蒙进到客厅,盯着一地烟蒂与酒瓶,皱了皱眉,“自己伤害自己?自甘堕落?”   “哎,我没事。”李奕按了按太阳穴,“缓几天就好了。”   “你离婚的事,屈梁知道吗?”李一蒙将给李奕买的东西搁在了桌上,这才与晓树寻了个空坐了下。   李奕一愣,他没想到李一蒙居然如此直接,他眼中本就不怎么亮的光突然就黯淡了一截:“……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又没有把我当真。”   “你又没问过,怎么知道他不是认真的?”李一蒙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他找不到你就给我打电话,给十哥打……那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我还是觉得他有几分担当的。”   “担当?”李奕苦笑一声,瘫在懒人沙发上,双手捂着脸,“担当?炮/友还差不多。”   “奕哥,我可没把你当炮/友。”突然冒出的这一声让三人惊讶不已,原来就在李一蒙与晓树进屋时,没有带上外头的防盗门,而屈梁也不知道怎么就进到这屋里来了。   那有些沙哑的声音一出,李奕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后背绷得笔直,看着那瘦高的人影杵在门边,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阿梁。”李奕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居然比那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还脆弱。在泪眼婆娑中,李奕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屈梁的情形——   好像是六年前的某个凌晨,从饭局上回来的李奕在路上碰见了坐在路边上穿着校服的男孩。   那男孩一脸青涩,眼角微微挑着,头发乱糟糟十分狼狈,也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怎么的,李奕就停下与那男孩搭了话:“这么晚了,这么不回家?”   那男孩抬头,见了面前的李奕,愣了一愣没有吭声。   “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将头低了低,还是不答话,借着路灯,李奕看见掩在男孩衣服下青一道紫一道的疤痕,没由来地心下一痛,突然就想多了解他一些。就在李奕问了第十一个问题后,那脏兮兮的小狼崽终于开了口:“阿梁,我叫屈梁。”   后来啊这个故事,也俗套得很,李奕鬼使神差地将来路不明的屈梁接了回家,带着他逃离了他青春期的那片兵荒马乱,给他吃给他住,资助他上学。李奕自觉他自己是活菩萨临世,心思单纯得一批。   可是啊,天算不如人算,弹指间,屈梁高中毕业,就在南京本地上了大学;不经意间,他从男孩成了男人。   然后,李奕一个不小心,就被屈梁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这章十分短小,我错辽!明天正常更新!   未完继续。 第91章   在祁忌尚未成为随行军医之前,他接手的最严重之症是当初圣上还未登基时,七皇子覃晗磕破了皮的那个膝盖骨。   在他上药时,那胖墩连哭带吼,还连捶祁忌数下。若放给别的御医也就罢了,皇亲国戚难伺候,忍气吞声也就这么过去了,可祁忌偏偏就不信那个邪,他那个暴脾气怎能忍得。   于是医官祁忌偷偷在上药时加了些无伤大雅的瘙痒药,准备折磨折磨那肥头大耳的七皇子,奈何做了是做了,七皇子罪也遭了,可就是在得意忘形喝酒时跟顾禽荒提的那一嘴,让京城自此再查无此祁某人。   后来祁忌跟着李闫卿驻扎北边之后,陈尸行殡,沙场暴露,血肉狼籍,他倒也没怕过,能救活的便能活,若是救不活了,祁忌除过短暂地为他们悲叹一声外,也做不了甚么,毕竟那些残肢断臂皆会在须臾间化尽,然后他又会见到新一轮的受伤之人往自己眼前送来。   话虽是那样说,但祁忌如同百万民众一般,还是企盼着战事早些结束,若日日见到外翻皮骨,零碎肢体,哪怕在嗅到一点点腥臭人血,祁忌只觉他日后就再也不用食晚膳了。   可惜事与愿违,近日战事无歇,送往军帐中的伤者一批一批不间不断。   “……真是他奶奶他大爷的勾子,真他娘的要把那些杂碎的头卸下来。”   当李韫经进到帐中之时,恰好捉到了祁忌那句骂娘的话,此刻的他正让太医院的学生配合着,从一名年轻士兵的腿部清出两翼箭箭头,两名学生摁压着那人,祁忌小心翼翼地往外挪着,每移一寸,那士兵都要挣扎着惨嚎一声。   那箭头两翼能钩肉,即便是上了麻药,也是痛得厉害,那士兵不过弱冠,待那箭拔出时,他俨然已是昏死过去。   幸亏射入的是骨,若是它处,定会割断血脉,即刻便亡。   趁着祁忌回身的空,他瞧见了来了一会儿功夫的李韫经,不过他也就是那么一瞟,漫不经心道:“哟,少将军的金刚不坏之躯也是伤了?”   “祁医官辛苦。”李韫经似乎是早已习惯了祁忌的这番无礼,但见祁忌发眉萎乱,憔悴不堪,双手沾满了血,似才从太虚游遍而归,“在下路过此处,来一探伤情。”   “少将军大可省省力气,在卑职此处的皆是没甚么神智的,那些清醒的都送去了城中的医药局。那里的兵卒还尚有一口气来谢过少将军的此番辛劳,位高权重还惦记着他们那些无名小辈。”祁忌从鼻腔中哼了一声,眼皮一翻,“放给卑职,卑职也会一骨碌爬起来,蒙恩被德,病痛尽散。”   李韫经自然也知祁忌对之前自己两次的领兵失德之举而感到失望,加之那人性格所趋,他也不做解释:“祁医官言重了,近日战事有重见曙光之兆,归京指日可待。”   他不提倒也罢了,一说起京城二字,祁忌就怒不可遏:“好一个指日可待,若不是有人擅自作主,说不定卑职昨日就与贱内一同困觉了!”   祁忌腔正音洪,戳破了整个军帐,甚至都能穿至京城大殿,身侧的两个学生抖了一抖,空气就这么停住了一会儿。良久,只听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问:“敢问……祁医官甚么时候……成的家?”   “就你他娘的废话多,金疮药可是散下去了?这个兵哥儿的药方可是配好了?别以为在太医令那处高中了就能在老子这处指手画脚,呸!”   那两个学生头都不敢抬,连连点头,配合着进来的其他士兵,将昏迷不醒的那个运了走。   李韫经挪了挪身子,为后续进来的伤者让了道,他心下也清楚:每个人神经都绷得太紧,这个仗打了太久,是该结束了。   不过……祁忌这个一点即燃的暴脾气,应该是改不得了。   ……   离白曹城数百里外的喀彻部军营,似乎丝毫没有那种紧张的状态——还未日暮,众人便围坐一处,酒旨肴甘,觥筹交举,传杯弄盏,各各尽欢,尤其是小王阿隆泗,正红着双颊躺在虎皮座上,容身侧身材曼妙的宠姬为他按肩揉腿。   阿隆泗赤身单着狼纹氅衣,在酒水的映衬下,胸腹小臂筋肉暴起,尽显其魁岸张扬之貌,以及如岩电般的那双绿眸。   正当言笑间,突然那边就奔来一名身着汉人服饰的老儒,只见那人悲懑交集,穿过那一片高声欢笑,直直跪在阿隆泗脚边,颤声道:“王,求您收回成命罢。”   “成命?甚么成命。”   “此番拖延用兵之术有损老祖宗所留下的基业。”那人道,“用兵布阵并非儿戏……”   “老祖宗?你们汉人就是麻烦,讲究甚多,愚不可及。”阿隆泗笑着一手撑头,一手摇着酒杯,绿眸在那人花白的头顶荡了个来回,“老吴啊,你身为本王弟弟的老师,身为一个汉人,怎还没本王眼光放得长远?”   “王……”老吴匍匐在地,不解其意。   “这是本王的谋略啊,你们那些汉人不都讲究甚么’用兵之道,以计为首’么?那本王也就有样学样……”阿隆泗眼角一挑,“不对啊,这可是弟弟与本王说的,这些还不都是你教他的么?”   “况且,本王与阿史德已经交易好了,这个就不用操心了,况且还有那边的人相帮,李闫卿败仗是注定中的必然。”见老吴不应声,阿隆泗又笑了笑,“本王与父王不同,他生前只是想要南边的那块地,但本王不仅要那块地,还要……李闫卿的项上人头。”   ……   继上次城池失守后,激战已有一月有余,两军焦灼,不过纵视观之,还是金甲君这方屡捷益盛,两方终夜自战,积尸盈野,实不忍看。   当李韫经从祁忌那处回来后,将新收到的线报内容告知了正在地图上排兵布阵的李闫卿。听完那一番从京城传来的荒唐言后,李闫卿兀自笑了笑:“偷运军器么?若真的可以,我倒是宁愿运些军器来,去换成粮,以慰军中众将士卒。”   李韫经见李闫卿似没当一回事,这下心头更急:“这是在说将军,招军买马,聚草屯粮,图谋不轨,有逆臣之迹也”   “……反么?”李闫卿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反……”   李韫经低叹一声,而后的东风力尽中也随他叹息了一声,也不知他这一叹是为父亲这般身不由己而感到难过,还是为蛊惑人心的背后之人而感到悲哀。   “这是报应罢。”见儿子皱眉,李闫卿那双风流仍在的双眼暗了一瞬。   “爹怎可以如此说来。”李韫经跟随李闫卿出生入死数次,从未见过他说过这类的丧气话,这厢惊愕莫名,“将军一向不信天命,何来得此言,虽粮草后备不足,但近日逐渐战况转胜……”   “经儿,为父曾教过你甚么?”李闫卿旧伤未愈,抬手还是有些吃力,“过来看。”   李韫经孤疑地走至桌边,看向案上铺开的地图去。   “我军驻扎于白曹城,此城去往泉稻之处道险且狭,明明对蛮人一方有利,为何他们只守不攻,且有后退之势?”   李韫经低头思忖片刻,将近日种种在脑海中过了一遭后,犹豫道:“爹……是怀疑着其中有诈?”   “为父与蛮人交手已有数十年,约莫是能摸清彼此战术,此举恐为贼所邀,若军队进入道中只怕是两面夹击,将军队困在道内。”李闫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将目光落在有些皱巴的地图之上,“近日虽是我军占了上风,但对面明显强劲犹在,有所保留。”   李韫经惭愧不已,身为将领,他居然只是在管中窥麟,看不清眼前大致局势,悟不出背后曲折。   “再者,包括之前的败仗与之后的胜仗,为父自觉……也是中了计。”旧伤隐隐发痛,但李闫卿却没有生出唤祁忌前来的念头,“所谓困敌之势,不以战。损刚益柔。他们如何困我?先以战败之,我军必萎,若此刻重振军心,士气必雄,便可得胜。一败一胜,意不在拖延……”   “……而为消耗。”   “这……难不成那些蛮夷晓得我军强弱众寡与粮之虚实?”李韫经俨然面色煞白,额角沁出汗来,“莫不是出了细作?可军中一向军纪严明,怎会如此?”   “非也,细作不是出在此处,而是……”李闫卿一停,盯着地图上原本该属于我朝的城池,也低低叹了一声,没有往下说了。   李韫经现在已是无法思考,自十四岁首次披甲上阵后,他李川君从未被沙场暴骨吓倒过,哪怕头颅滚至自己脚边,他都不曾眨一下眼;而此刻的他却在这无风无浪的军帐中,被所谓人心伤了个彻彻底底。   “之前定下的作战之计以及部署之事不得不变,你去传令一声,日落时分让众将去往议事厅。”李闫卿顿了顿,“经儿,还有一些事,为父是必须要告知于你,只怕自己此刻不说,以后便没得再说得机会了。”   “爹为何今日如此……”李韫经心痛难遏,万箭穿胸,将他这些年攒下的意气扎了个千疮百孔。   “经儿,你可曾有疑过……排在你六哥之上的哥哥姐姐何处去了。”   “我……”李韫经一时语塞,他并非没有想过,他曾出于好奇,试探地问过李韫奕,可惜才刚启了个头,便遭到自家六哥的严厉驳斥。李韫经未从见过那样疾言怒色的六哥,自然也不敢多说。后来自己也曾偷偷打探过,但却是杳无音信,人们似乎很识趣的对此事闭口不谈。   见李韫经正如自己想象中那般不安,李闫卿反而是笑了:“爹讲给你就是了。”   “这件事,爹本身是要带到土里去的,但联系到近日的一系列事情,爹总觉是因果中的必然。”   风抚吴钩,泪啼乡月,荒城白头,有甚么,已经是回去不能了。   “该从何谈起呢?”李闫卿眼中擎着李韫经看不懂的兀兀穷年,“不如就从二十一年前,瑞和二年谈起……”   作者有话要说:温馨提示:瑞和二年是杨埭山举家从松江迁户至镇江的那一年,瑞和三年鬼外子旧案发生。 第92章   其实再未与宗渊谈话时的沈骞翮自觉揞花楼是个好地方,处在地下,不见天日,着实是避世的上上策。如若日后世人容不下他与公良昃,那选个这种地下宫住往一处也不是不可。   然后二人便可昏天黑地地……罢了罢了,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自那次从宗渊嘴中蹦出一连串模棱两可的答案后,沈骞翮还不待细问,就又被赶回了房内。   “炼药修真,降龙伏虎,寿香一炷,宝鼎龙涎”这几字似乎听起来复杂,但联系之前顾禽荒所言“皇陵”一事,沈骞翮脑海中一下子便有了“续命”二字。   是啊,何人能不畏死亡呢?身为高坐之人,自然更是要怕了——但先帝的延其年岁,与其难以启齿的秘密,连带着五年前大火的背后隐情,以及二十年前鬼外子旧案真相的这几者间有甚么干系呢?   沈骞翮心中生出了恐怖至极的念想。   难不成……这便是玉笙寒当年所言别碰二字的原因?   接着又过了几天,沈骞翮被再次黑袍人请了过去。这几次的来去,让沈骞翮自觉他还真成了在公良家乡间府邸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条狗,尊严全无。   待到厅中坐定,沈骞翮见了面前笑盈盈的宗渊以及他那把扇子,若是放在以前,沈骞翮还是会与他问好行礼,毕竟哪怕受制于人,也不能失了君子之仪。但现在,沈骞翮只想一拳捶烂宗渊那张脸。   “沈大人近来可好?”   “有劳宗兄记挂,好的不得了。”沈骞翮听着让自己厌恶至极的声音,白眼翻出了天际,伸手一捧桌上茶盅,啜了一口,这发觉其中泡着的是上品兰雪,似还加了些松萝,使得茉莉香气稍煞,而茶味更酽。沈骞翮不喜这茶,毕竟这里里外外书尽伪善与不怀好意的陷阱,何人能喜欢。   “那便继续与沈大人之前的谈话罢。”宗渊道,“上次说到先帝所渴望的寿山寿水一事,其实先帝还处在太子之位时,龙体就已生异,为求其龙位不倒,自然会寻求仙术之道。”   沈骞翮面无表情吐出四个字:“禹州苍氏。”   “不错不错,他们那一族皆是整那些歪门邪道的,就一路这么谄媚上来,竟然世世代代都做得了司天监的位置。”宗渊手中扇子一停,“那是二十二年前罢,那是瑞和几年来着?”   “瑞和元年。”   “不错,那年年末新的司天监走马上任,叫甚么来着……”   这个宗渊绝对是故意的,强迫着自己开口,若是不答,这厢对话便无法进行下去,想到这处,沈骞翮不由面生怒容:“苍其尘。”   “对,就是那人,年纪轻轻身在高位,能常伴君侧,实属人中之龙。但是苍氏门下弟子众多,怎就偏偏选了当时那个小毛头?”宗渊话音一转,“除过那人本就是是个奇才外,他可是费尽心机连同当时还是一介小官的钟不归为先帝送上了一味药方,那便是……长生药。”   自己没有猜错,这一系列事情果真是错综复杂,胡底难测!沈骞翮手心渐渐滲出汗来,心似要分分钟跳出胸腔。   “你说天下何人不恐死亡一事?我反正是怕得很。”宗渊啪一声将扇子一合,在手心敲了敲,“于是啊先帝便派了他江湖上的眼线去帮他寻那所谓的药引了……可是……这件事本身就是对朝中某人及他之氏族下的套……”   就在这时,那边趋近一人,来至宗渊身前,冲着他耳边说了些甚么,只见他脸色一变,双眼冲着沈骞翮狠狠剐去。待那人言罢,宗渊挥手让他退了下,二者相对无言了一会儿,正当宗渊准备发声之时,却被沈骞翮抢了先。   “你告知我这些也没甚么用,毕竟我自从迈入这门中,便自知自己不可再出去,不论我猜对与否。”只听他淡淡道,“所以之前的赌约,是我赢了罢。”   “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沈大人赢了又如何呢?”宗渊的将手中重新一展,“在下本也不想拉沈大人入局,原本杨府那事打个过场便好,何况那桩灭门案处处书尽了 ‘切莫深陷,早离为妙’八个大字。可沈大人就是不信邪,偏要下这刀山里闯一闯。”   沈骞翮嘴中嗯了一声,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形,他已是能感觉到宗渊隐隐泄出的杀气。虽昆吾门在五门中排行最末,但若宗渊若真是出了手,只怕自己是死无葬身之所。   沈远翥,你没等到你的公良知晏,可万万不能命损于此。   快想想,之前公良昃或苍其尘教过的那些保命之计——一念闪过,只见沈骞翮猛一抬手,手腕微抖间,茶水疾泼宗渊面上。   宗渊一惊,起身甩挥扇袖飘身退开两丈,直如飞烟迅逝。不料那茶水如箭一般,似咬住他前-身,追逐而至。奈何沈骞翮半点功力都无,看似凶狠的一招不过是绣花枕罢了,都不用宗渊起手去挡,那水箭还未触及到他之眉心时便已然全然下坠,随见半空细雾氤氲,就此消散而去。   “此招乃禹州苍氏的山渐青,你这……”就在宗渊这份惊讶的语气中,沈骞翮只觉霎时定身不住,似要跌身而下,身后随即上来几个黑袍之人,狠狠擒住沈骞翮。   “冥顽不灵。”宗渊嗔了一声,嫌弃似的看了看在他青衫上的水渍,冷了脸道,“沈大人莫要挣扎了。”   宗渊一步一步走向沈骞翮:“苍其尘与钟不归二十二年前要针对的人,不用我说,像沈大人这般聪慧一人,也该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了罢。”   那几个人将沈骞翮抓得很牢,指尖隔着他的衣衫似要扣入肉中。沈骞翮顶着一头冷汗,不屑地望着宗渊道:“你个滥污匹夫怕死怕得要命,怕有朝一日当今圣上也再对你们下手,所以你投靠了安太后,妄借杨埭山揞花楼的势力振兴武林,奈何你个腌臜畜生做不到,你们这些直娘贼也就只有暗地里下套这种本事了!”   “你你!”宗渊从未被人这样骂过,一时心迷语塞,终是撕开了他那张假面,杵倔横丧间脸色难看如土,手中折扇俨然成了一圈尖刺,眼看已到沈骞翮脖颈处,只听那头一声惨叫,厅中突然飞进一人直直冲着宗渊而去。   宗渊侧身躲过,只见那人摔至墙上,头一歪,早已是没了生气,浑身尽是被刀捅出来的血窟窿。   众人惊愕间,只见一模糊身影从门边疾掠入堂中,但见那人身着黑色劲装,鹰眸中藏着化不开的坚冰,带着不羁以及执着的某种野性,右手执刀,左手提着另一个气息将歇之人。   门边一黑袍人欲出手阻拦,倏忽间众人眼前一晃,心神一凛,只见那黑衣男子瞬间一伸手,喀一声脆响,单手已将离他最近那人的脖颈扭了断。   捉着沈骞翮的那几人也觉危险来临,手一松,骇然后退,纷纷围至宗渊身侧。   公良昃未看向他们,仿佛根本未将宗渊等人放在眼中。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公良昃一步一步走向沈骞翮,他擎刀的刀尖还滴着血,他脸上带着只会对沈骞翮流露的那份喜怒哀乐。待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毫发无伤的沈骞翮后,这才回过身来,目光愈冷,扫视众人道:“方才动他者,尽管死来。”   话音一落,但见他刀挥星斗,胸卷江涛,与宗渊俱是一跃而起。随着锵一声,宗渊手中折扇突起的狼牙锯齿抵住了公良昃那一劈。   公良昃还未撤刀,只见宗渊举袂一挥,左手倏起一掌,直拍向他之前心。这一掌如巨澜袭来,公良昃之身如同溺入汪洋,此番巨力将他裹挟而起,加之方才公良昃一路杀来,体力已是消耗了不少,这一下只觉背上如生双翼,呼地飞身而出,撞在厅中大柱之上,硬生生将那顶梁柱撞出了几道裂缝来。   “咳咳,不愧是昆吾门之后。”公良昃将嘴边滲出的血拭去,眼底寒光更盛,顺势起身勾了勾手指,“一齐来罢,莫要浪费时间。”   “……由来造物……日中月昃。”   “不好!”刀光一闪,那几个黑袍人骤觉腹部一痛,五脏六腑一阵火灼,居然陆续呕血倒地。   “好一个公良某。”宗渊继续展扇,如疾风般横削去公良昃身前。但公良昃不躲,反而再次用刀与之相抵,施力相当,二人居然掉转了位,只见公良昃瞬间便一口气连使劈剁刺勾,似没甚么章法似的使着公良世家的独门刀法。   宗渊这厢近距离无法出扇反攻,这厢只能连连闪避。   那刀法是少见的粗犷迅捷,实是硬接不易,宗渊见那刀接连迎头砍下,当下跨马横跃向右,虽是撞上了大柱,但却让公良昃砍了个空。   “中计了……”这边一人似乎还未断气,在二人一来一去看清了公良昃的路数,这厢卯足劲一喊,可也仅仅出了三个字,身上一沉,就觉有人骑到了自己身上。   然后便见沈骞翮一揪领子,左右开工几个大嘴巴子:“你这腌臜厮,方才把我抓那么痛,现在怎么不威风了!”   同一刻,顶上忽然稀稀拉拉掉落下甚么,沈骞翮一阵目眩只觉四周猛然摇晃起来,原来公良昃这番看似无理的进攻,为的就是宗渊的那一撞。   宗渊内力雄厚,那一撞柱,这揞花楼不塌才奇了怪了。   “沈大人!”公良昃大吼一声,大步跨来,一把抓过沈骞翮袖边,拉着他奔去揞花楼唯一的出口之处。   “走甚!”宗渊奋手一掷,那折扇在空中打着旋飞向他们二人。   公良昃手一使力,挥刀绕身横削,将那扇子一拦,刀随之顺势脱手,飞向宗渊。这一变让宗渊始料未及,还未反应,人已是完完全全中了那一刀。   二人趁着这一空荡,忙脚下风,听着一片惨嚎,重物坠落之声,在地道埋入土中的最后一刻,二人回到地上。随着身后轰一声,地就那么塌陷了数寸。沈骞翮与公良昃缓了片刻,这才发觉来时的巷子不知何时竟成了荒芜。   不过,日头尚好,适合与人困觉。   “揞花楼的人没亏待你。”公良昃看着沈骞翮,向前几步,伸出他满是血污的手掐了一把沈骞翮的腰,“胖了。”   公良昃手劲儿没大没小,似在庆祝这番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可他那一下沈骞翮的眼泪都要痛得掉下来了:“嘿,你这……我差点就死了,你怎就一点都不着急!”   “不着急?”公良昃笑了笑,眼眯成了一条线,“沈大人,你可曾听过一句: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所以见你第一面便是问问你可是吃好喝好了,而我这相忆之情便是,知晏无所有,聊赠心中事。”公良昃道,“远翥,抱歉我来迟了,今后日子那么长,我在你身侧便不会再离开,所以你无需再惧孤单。”   “我?夸口,我怎就孤单了?”沈骞翮眼皮一翻,抬袖半遮了有些发烫的脸颊,“待我回了京城,我就偏要去往那些盛金之处,当回风月魁首,自舞自歌,日夜买醉,活似神仙,才无人管你。”   公良昃摇首不迭:“绝无可能,你哪里都去不得,你只能在我怀里。”   “怎就如此跋扈!”   “跋扈么?”公良昃偏着头思忖着,似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道,妥协了那么一小步,“那……不能离开我三步。”   三弄琴声弹落叶,九重秋景醉仙桃,且看白日上青霄。   然后……沈骞翮脑中的那根弦就断掉了,他不仅拽过公良昃的前襟,还连带着他后退的那一步也一同扯至自己面前,有些咬牙切齿道:“小子,你只管试来,你要知道,若是惹了我,那便是一辈子都不能反悔的事情。”   公良昃眨了眨眼,把他这些年的云黯水迢,风凛雪飘一齐告诉了沈骞翮:“公良某言出必行,对远翥更是如此。”   听他这样一言,沈骞翮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嘴就被堵了个结结实实,公良昃那被自己逗弄哑了的声音翻滚在二人唇间:“关于你的事……我甚么时候……反悔过……你若让我现在去死,我亦是千万个甘愿……”   “甚么死……不死……唔……你我不是都活下来了吗……”沈骞翮手臂缠到公良昃结实的后背上,二人自觉对方都是烧极了,此番胸腔相抵,以解愁肠,欲结绸缪。   门无绰楔,洞无销钥,上有杳无极,下有千仞渊,他有他,他也有他。   公良昃的手摸上了面前之人的衣中,堪堪碰及一处,便觉有些膈手,迟疑了一刻将那物什掏了出,透着纸背发觉了镇江府几字,这厢惊愕道:“这难不成是玉知府……”   “然也。”沈骞翮喘着气,从公良昃手中接过,“你曾教过我三字令:春欲去,留且住,莫教归;可惜我只记住了 ‘留且住’一式,所以我就先用苍其尘的山渐青分散宗渊的注意,再用你教的这一招隔空取物。”   “简简单单,手到拈来。”   “看来,待你我回去,我要好好教你余下二式。”听着沈骞翮语气中那份耀武扬威的窃喜,公良昃一挑眉,“我要让你知晓我比那个苍其尘厉害得多。”   “你怎么能与他比呢?”沈骞翮自然嗅到了一股醋意,但他没有看向公良昃,只见他缓缓摊开信纸,慢悠悠道,“那人早就成了骨泥,你还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再者,他没有沈远翥,可你有啊。”   公良昃脸一红,忙要拉沈骞翮入怀时,却被他轻轻一挡:“知晏,玉知府送来的信上不仅是他所查到有关杨府与陶白钱庄一事,还有……验过杨府尸体后仵作的那份……检验详说。”   二人借着明晃晃的日光看了那纸半响,俱是心下有一团破布堵在心头。   最后还是公良昃先行道:“这好生奇怪,杨埭山身上怎么还有公门中人所佩之刀留下的痕迹?”   沈骞翮自然也看到那白字黑字上书内容,不过也没能答来,只听他道:“虽你我之前已是亲眼见过那些尸首,但我还是要说,首先我为官入仕已有十数年矣,不曾见过一处尸上会出现如此多不同武器所带来的伤;再来,事发甚久,怎这体内的毒还未查出来?”   “毒查不出来,原因无非有二。”公良昃的目光钉在薄纸上标注毒后的“不明”二字那处,“一来,仵作经验不足,难以分辨;二来,那毒,或许仵作本就无法知晓。”   “无法知晓?你的意思是……”   “不属于中原人的毒,一个中原之人如何知晓?”公良昃牵过沈骞翮的手道,“如今揞花楼已散,楼内残余武林旧部也不知去了何处。如此看来,你我破局关键,还是在那晚出现在杨府的阿蒙,寻见他,便能前进一步。”   “他现在在何处,金陵么?”   “嗯。”   借着忽然刮起的风,以及其中带着的那份血腥之味,沈骞翮一扫脚边废墟塌陷,点点头:“五年未见,去一会故人罢。”   作者有话要说:玉笙寒不让沈骞翮碰二十年鬼外子旧案与第十一章提到,苍其尘也于那章提到。   三字令与山渐青皆是词牌名。 第93章   自上次李终南交代了“太后乃贫女”以后,晓舟珩这才将前前后后的林林总总串联了一处。当时的晓舟珩便觉背后乃钟不归推动怂恿就颇存争议,这下加上安太后一线,种种的怪诞不经便都能讲得通了。除过疑惑安太后何时将属于她的眼线巧妙地散入李府中外,晓舟珩更是惊讶她从十数年前便开始着手的这份计划。   可能当初的她心中并未有此希图,碰巧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下,这才歪打正着用起了曾与她一同来自寒薇庄的女子们。   但具体如何,远在金陵一隅的晓舟珩也只能妄自推度。   不过问题又来:若在金陵这几月,围绕着李府发生的一系列无妄皆乃安太后为挑拨圣上与李闫卿关系的故意为之,且欲将初见倪端的众人视线转移到素来与圣上不和的钟不归那处,那安太后为何要选在这个时间点上背地里偷偷整李府?姜恻为何要与李韫奕决裂,甚至是牺牲他之前途也要与安太后为伍?   难不成起因还是由于七月十四日那晚的杨府?或者是更加久远的鬼外子旧案?   晓舟珩依旧心中答案全无。   当时与李终南在屋中将安太后这边的线理清后,晓舟珩心下焦灼,欲书信一封,生怕圣上被这些事情蒙蔽了去。毕竟山高水远,朝中众人又并非像自己与李终南那般亲身经历了这一切,只怕到最后落得了个牖中窥日的局面。   李终南当时听罢晓舟珩的慷慨言辞后,却也没有那么神慌意乱,只听他淡淡道:“恕汀,不必如此惊慌,但宫中有玉笙寒在,便不会出大乱。”   虽晓舟珩不知李终南会深信玉笙寒有那份明辨敌友的乾坤之力,加之后来尝试联系关逡枫无果后,晓舟珩也只能再信一次李终南口中的那份笃定。   果真不过多久,京城便传来安太后凤体抱恙,药石难医,宫中医官束手无策,圣上重金悬赏民间能者入宫一事。   这还真是……耐人寻味。   紧接着,如李终南所料想的一般,也不知是安太后,还是她之党羽见计谋已是败露,便顺势将姜恻供了出。因本就有钟不归上参朝中改制一事,几方僵持之下,人心惶惶间忽有姜恻这样一遭,朝中官员除过暗自松了一口气外,纷纷扭转矛头,将各种虚虚实实的罪名一加于姜恻头上,哪怕其父姜涂插手,姜恻这次插翅也是难逃。   姜恻是择日押京受审,近日还被关押在江宁府府衙内。而他之家眷,因考虑到李凝酥身体有恙,衙府中人也仅仅是将她禁足于姜氏府邸,不得出来。   至于姜悱与李韫谟,那当然是不见了踪影。   晓舟珩几次都想去狱中一探姜恻,毕竟自己心中还有甚多疑忌之处还需旁人解答,奈何风声太紧,就算晓舟珩托了唐昶几次,那边依旧是不松口。   晓舟珩也只好作罢。   ……   倏忽间十数日已过,来至十月中下旬的一日。那日卯时方过,出于冬寒迫近之由,天色半阴半沉,晓舟珩正在房中整理文稿,忽闻门口一阵马蹄之声,接着就听得灼灼在外胡乱叫嚷起来:“来人啊!来人啊!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晓舟珩以为来者是李终南,忙丢了手中稿件出门去迎。待步出院门,却见眼前立着一匹高大的黑色俊马,那马不住刨蹄轻嘶,口鼻喷出白色雾气。只见禹泊成跨坐于马背之上,反常地未着官服,一身素衣劲装,腰间一把他自己的佩刀,长靴马裤绷出了他颇具少年感的那份坚毅弧度,眼角下垂着,显得脸色尤为青白。   “民……瞻?”晓舟珩在门前止住了步子,只觉有甚么横在两人之间,让他前进不能。   禹泊成周遭的火焰像是被熄灭了,眼中露出了几分哀伤,定定地看向晓舟珩:“恕汀,我要走了……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望恕汀好自珍重。”   “你为何……”   “姜恻一事完全出于我之失职,当初我以为自己有些三脚猫的功夫与不大笨的脑子便可在这世间主持公道,现在想来不过是意气用事,到头来被人利用了一整,得不偿失。”禹泊成用的是晓舟珩从未听过的语调,“况且,韩大哥不在了……我以前问过他,怎么就舍得弃了疾斗铁父韩东叱之名。”   “你可知他如何答我?   不待晓舟珩应声,只听禹泊成道:“他曾与我说过,邪正异心,家国同体。邪能败亡,正能兴起。恕汀啊,你可知报国之事他真的一次都不曾忘。”   晓舟珩心尖颤了颤,费力地抬眼看向禹泊成,他与禹泊成相识五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在这须臾间,晓舟珩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数月前禹泊成与韩铁衣在玖春楼言笑一事。当时万事始末未现,如同雾里看花,若明若暗,那时的晓舟珩方遭刺杀,心下烦杂,而对面二人却在为何人打酒而拌起嘴来。   “我心中有愧,恕汀。”禹泊成蹙着眉,眼中刚毅神色让晓舟珩看得很清,“身为公门中人,我却助纣为虐,逆天行事,我哪里还有颜面面对见这城中百姓?”   “捕头一职我已是辞了,我决计去往北方一探,若能多杀几个蛮夷,也算是我赎的那份罪罢。我曾听闻北地冬日雪甚大,也不知是否为真。”禹泊成一笑,“对不住啊恕汀,我知道出于我之缘由,你遭了些罪,你我相识数年,这厢便原谅了我罢。”   晓舟珩心中一寒,只觉再如何铁石心肠,此刻也如冰释,他顾不得厉风钻入衣中的刺骨,向前几步:“民瞻,你别与我说这些。”   “若是现在不说,待到何日再说?”   “也罢,你之决策我身为旁人自然劝不动你。”晓舟珩眼中酸胀得厉害,他多想告诉自己面前这位有些许沮丧的青年,其实金陵的冬日也是会降雪的,“只是……你与小鸾姑娘,是如何说的?”   风劲一起,吹散了金陵城的柳债花钱,痴呆懵懂间,二人似不能辨得个南北西东。   “魏……”禹泊成鬓角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声音像极了一名处于鲐背之年的老者,“我还不曾与她提过此事,现在时日尚早,她估计还在歇息着罢……我心悦她,但我现在却无法护她。”   晓舟珩低叹一声,心下分外理解禹泊成此举之意:“罢了,我理会得,待你走后,我自会转告她。”   “多谢。”禹泊成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还有,恕汀,我需告诉你两件事罢,虽然皆为恶事……”   “其一,就在我来寻你的路上,听闻丁府与江府因被查出与太后一党有所牵连,疑有逆谋,好像已经是被抄了家,我记得你有一位江姓好友,一位丁姓好友,所以待我听到后自觉这其中有甚么古怪,应该不是甚么巧合。”   “这……?怎会如此!”在禹泊成三言两语间铺开的残酷画卷,让晓舟珩思索不能,惊愕不已,胸腔跟着绞痛起,“丁氏与江氏两族不曾站过队,怎会如此?”   “其中曲折我并不晓得,说是误传也说不定,不过我自然是深究不能了。”禹泊成摇摇头,双眼又垂了下去,“还有一事,其实恕汀,你一直在查七月十四那晚的事罢?”   晓舟珩还未从上个震惊中缓过神来,接着又掉入了另一个:“你如何知晓?”   “我并无恶意,我如何知晓并不要紧,我想说的是,七月十四那晚,我在杨府。”   “你说……甚么?”   “不错。”禹泊成忽略了晓舟珩愈发难看的脸色,语速急快了些,“七月十四午时,我与捕快王散在城边巡逻,在检查路引之时,经王散提醒,我发现一名行踪可疑男子,这才想起他乃通缉之人,曾在江南八府频频犯下杀业。于是我与王散跟踪他一路去了杨府。”   “那男子你可看清他之长相?”   禹泊成犹豫片刻,将那人面貌描述了出来。   听罢后晓舟珩将头点了一点:“所以你与王散目睹了杨府灭门惨案?”   “不曾,我们二人尾随他一路,见他进了杨府后便在距离不远处守株待兔,奈何待我们反应过来时,惨案已经发生。”   “那王散人何在?”   “不知。”禹泊成抬手一指其鼻上伤疤,“你可还记得你去金汤巷探查付大一死那次么,他借杨府尚有活口一事诱我出去,将我一拳打晕,若不是魏女侠,我只怕已是早早归西。”   “那这个王散是何许人也?”   禹泊成再次摇了摇头:“我无从知晓。”   “罢了。”晓舟珩自觉事情又是麻烦起来了,一桩桩横祸背后似乎皆与七月十四杨府的那晚息息相通,“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自会查清。”   “等等。”见禹泊成紧了紧马缰,似有离开之势,晓舟珩突然想起了甚么,“今日是十月……”   “十月十六。”禹泊成应道。   原来都已是十月十六,这个时日,是当初皇甫褚约好归来的日子。   见晓舟珩发着愣,禹泊成便再次开了口:“恕汀,你我后会有期。”   一言即毕,禹泊成在马背上冲着晓舟珩施了一礼,一扯缰绳,双腿一夹,没入了金陵城的大道深处。   省得浮世风灯石火,再休儿女神珠玉颗;百岁光阴几何有,千万日月撺梭去,只道是——自此金陵无故人。   良久,晓舟珩才冲着禹泊成离去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   他那里,谩凝眸,正是马行十步九回头,也不知是在看他的魏女侠,自己,还是……他待了数年的金陵城。   晓舟珩闭了眼,却见虚无中生出了些花儿出来,站在远处的韩铁衣与禹泊成,正冲着自己挥手,争笑东风。   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   太难,太难了。   走罢,晓恕汀,你与你之挚友水烟湄的那一约,也该赴了。   作者有话要说:玖春楼一事于第十三章提到。   禹泊成被王散暗算于第十七章提到。   傻狗禹泊成禹捕头在《风遣楹》中就算是退场了,他与魏小鸾的故事在家国天下事系列之四《渡江云》中还会继续。 第94章   浮世狭,别离苦,难为容,晓舟珩只能为禹泊成心下暗道一声祝他安好,愿日后万事顺遂。   然后,请务必活着。   晓舟珩心下正是难过,但这也不妨碍他思忖方才禹泊成口中恍若雷声的那两件事——丁氏与江氏怎也是太后一党?自己这些年居然都不曾发现过!是隐藏太好还是中伤,或者是……   晓舟珩背后发寒,便没有再往下想去。   至于禹泊成与王散,以及那名神秘男子……晓舟珩当下更是一头雾水。王散是故意引诱禹泊成去了杨府,还是只是凑巧?他们二人那晚出现在杨府的意义何在?   就在这思索间,晓舟珩不知不觉已是到了水烟湄,也不知是此刻尚早还是如何,一向热闹的教坊司居然多了几分与之不符的寂寥。   晓舟珩一抬眼,便见两人背对着自己驻足于门口。在这朝阳灿烂,竹楼花浦间,晓舟珩却觉几人像是不速之宾。   “西云,幸宇。”晓舟珩这样一唤,尹旧楚与皇甫褚转过身来。见到甚久不见的二位,晓舟珩先是心下一惊——他们二人衣袍之上尚沾风霜,眼眶深凹,自己不在金陵的这些时日里,他们经历了甚么,怎都如此憔悴!   “恕汀,我倒还以为你不来了。”皇甫褚怀抱箜篌,看向晓舟珩,先破开了这份尴尬,他勾着嘴角笑了一下,“走罢。”   晓舟珩目光在二人之间荡了又荡,将二人疲惫不堪的神色收进了眼底,这厢点了点头,三人一齐步入堂中,上楼去到了他们熟悉的雅间。   待几人坐定,晓舟珩往尹旧楚那处一瞥,这才发觉了他企图藏起的那只右手,于是迟疑问道:“西云,你的手……?”   尹旧楚如往日般风轻云淡地笑了笑,顺势手往身后藏了藏:“恕汀,我没甚么大碍。”   “你莫要诓我。”晓舟珩手急眼快,一把捉了尹旧楚的腕子,毫无防备间,在尹旧楚多出来的那寸袖边下,他便看到了那份狰狞,红肿歪斜,发肿发紫如同垂死枯木,“西云,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尹旧楚没料得晓舟珩能有此动作,神色慌张中,挂在唇边的笑只余下惨然,这厢欲挣脱而出,奈何晓舟珩擒得太紧,他尝试了数次都以失败告了终:“真的没甚么,恕汀,你放开罢。”   “这怎能叫做无事?何人伤的你?你可是得罪了甚么人?你乃毫巅鸾飘,手若是好不了,日后如何作画?”在尹旧楚嘴角残留的笑意正一点点破碎,支支吾吾间让晓舟珩更是有些生气,这样严重的伤,怎么能叫没甚么。   “我……那便只能不画了。”尹旧楚别扭地别过头去,还是不愿说出背后曲折,只是用力抿了抿唇。   就在这一刻,风入窗里,在那头将箜篌放置好的皇甫褚突然起手拨弦。   晓舟珩松了尹旧楚的腕子,定定地望向皇甫褚,晓舟珩听得了,那是自己初次见皇甫褚时他弹奏的那一首。   但见他清清冷冷弹起,散挑七弦、六弦,勾四弦,挑六弦,勾二弦,弹五声,掐三声,撮两弦,又弹五演,啷铃间书尽心中千秋事业,意气少年,正是尽显激昂慷慨之态,浩气贯虹之势。   ……不愧是乱纤尽垩皇甫褚。   “二位好友,和弦不能救国。”曲至后半,皇甫褚不知何时手下已是溃不成音,竟是流出泪来,“本以为你我酒酣白日暮,方能走马入红尘,忘却天下事。”   “但是,我忘不掉。”皇甫的头低了又低,“我此行一路北上,目及处处皆是萑苻遍野,人烟向绝,四野萧条,我便一直在想可能我真的是做错了很多事……”   晓舟珩见皇甫褚这般失控,心下疑惑更盛:“你做错了甚么事?”   “我……乃钟不归手下的公笔吏。”   “你说甚么?”   “在金陵三杰中,我自觉自己是最无用的那个,所以当钟不归当初邀我入局之时,我便应了。”皇甫褚一停,箜篌弦音犹在,“想到当今圣上昏庸,而钟不归夙来又得以妙极神机的美称,若委身于他可救国,我也愿尽我绵薄之力,所以我以身份之便,为他做事。”   “你……为他杀过人?”   “不错,很多。”   “你!”晓舟怒火中烧,眼前抚琴之人在恍惚中变得是那样陌生,也许是晓舟珩从来不曾看清过那人。   “罢了,你之选择我与恕汀无法过问,你今日能直言不讳,也不枉我们相识数年,不过……”尹旧楚也是惊讶至极,打断了二人间的僵持,“我在来水烟湄的路上听闻了丁氏与江氏被抄一事,幸宇,这件事可有你一份?”   皇甫褚愣了一愣,面色更显煞白,不断继续涌着泪:“姑且算是吧。”   怎……会?这一瞬,有什么在晓舟珩脑中炸开,皇甫褚缺席那晚几人小聚的画面在他脑中闪过,他不由叫道:“酒!空结带来的那瓶酒!你那晚其实还是来水烟湄了!”   一时间怫郁,不明,悲恸齐涌心头,只见晓舟珩愤然起身,几步跨至皇甫褚面前,一脚踢翻了箜篌,伸手一把提起那人衣领,抵上那人额间:“皇甫褚,你可是去过一年前的生春宴?你那晚来水烟湄,定是在门边听闻了酒一事。待人散去,你进内一探,认得了空结带来的那酒还真是太后一党接头时的某种暗号,然后你立刻便告知了钟不归此事,后来理所应当的,在近日太后出事的节骨眼上,钟不归顺势禀告了圣上。”   “对不住,对不住,我对不住空结与渐觉。”皇甫褚泪如泉涌,声音嘶哑,似要哭尽明月皎皎,哭至长夜未艾,“恕汀,对不住,我只想救国。”   “皇甫褚,你!”晓舟珩搜刮了脑中的所有不堪字眼,明明已到了嘴边,却在须臾间被甚么堵在唇舌之内,让他分外语塞。晓舟珩颓唐地放开皇甫褚,任由他瘫坐于地,这厢怔愣一阵,回看向一边的面色也不大好的尹旧楚。   伴随着皇甫褚的低声抽噎,晓舟珩竭力按压住心头酸涩,再次开口:“事到如今,你之做法我无法苟同,我已无法认同你为我挚友这一事实。既然如此,那今日为金陵三杰……最后一聚,再……喝最后一轮罢。”   尹旧楚点头应了,从边取来酒,为三人满上,皇甫褚勉强起身,用袖边一揩面上泪痕,晃晃悠悠也来至桌边。   “来吧。”晓舟珩率先举杯,向尹旧楚与皇甫褚那处示意。   一杯,相见欢,不曾年年付花期。   “何为,风流名士?”   这是当初偶然一次晓舟珩的发问,当时的皇甫褚正在紧弦,他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随意,却诚恳的厉害:“自然是名传四海,光耀门闾之人可为风流名士。”   不是啊,不是的,皇甫幸宇,你大错特错了。   二杯,鲛绡透,一朝不问朝中事。   初遇时的几人正值年少,心中似乎只有金陵城的这片方寸。觥筹交错间不言斗角勾心,并未拘执,不谈疾苦。   三杯,叹忧乐,天性曾无一点瑕。   缃帙流离,风鬓三五,能赋词最苦,皇甫褚口中字字句句,晓舟珩怎能不懂?   他不能更懂了。   四杯,君莫愁,腰六相印一敝裘。   终究还是抵不过高官厚禄,叵测人心,抵不住流年飞逝,混沌世事。   情谊总是这般不堪一击。   五杯,杯莫停,羽觞昨许飞琼液。   若一切都不曾变过那该多好,这样自己,尹旧楚,皇甫褚,江如里以及丁中愁还会在水烟湄的小小雅间中,酒酣箕踞,高歌击楫。   五杯饮尽,世间再无金陵三杰。   这五杯酒似乎耗尽了晓舟珩浑身的力气,曾经的过往此刻如凌迟重辟,这让他一时间想不通那斧钺之人应该是面前的皇甫褚,还是这无常世事。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再生痛感,晓舟珩端酒盅的手愈发不稳了起来,这厢指尖一麻,手一软,酒盅应声落地,在晓舟珩脚边四分五裂。   “失罪。”晓舟珩匆匆行了一礼,不敢再去看身侧的尹旧楚与皇甫褚,踉跄着步子,落荒而逃。   晓舟珩曾想过自己的生活,或浅斟低唱,或题诗分韵;却是没想过,到头来却是真真的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   晓舟珩想不明白,这到底究竟是哪一步错了。   寒风刮起,迷了晓舟珩的双眼,他拖着烙印在他血液中的“绝艳余采”四字,坠入了千千万万个永夜。   晓舟珩也不知他这一路是何出了水烟湄,又如何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一推门,便见李终南已在内室里烧起了火。   “恕汀,你回来了?”李终南听闻声响,回身来到晓舟珩面前,笑着轻捋他鬓边的散乱发丝,“食过不曾?”   眼前的李终南从污浊中步行而至,他从辗转,流离,困顿,嗔痴,不得人世百苦中过了一遭,但他却依旧如天人下降,让世间污秽近身不能。   “没甚么胃口。”晓舟珩有些不敢直视李终南双眸,“终南,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丁中愁带酒一事于第六章提到。 第95章   见晓舟珩言语间如此吞吞吐吐,李终南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你对为夫怎还需用求一字,只怕是折煞我也,出了甚么事,你且说来听听。”   晓舟珩踌躇一阵,还是说了:“西云的手好像受了伤,你能否帮帮他,若你心有介怀就……当我不曾说过。”   李终南偏了偏头,将面前之人的忐忑尽收眼底,旋即笑着温言道:“我理会得,恕汀不必如此忧虑,为夫岂是那般心胸狭隘之人?”言罢他亲了亲晓舟珩的额头后,就回房里取了放在此处的药箱。   “他的手受了甚么伤?”   见李终南这般慨然允诺,晓舟珩心下更不是滋味:“像是人为而致,我怕是西云得罪了甚么人,你若医好了他,只怕你也会惹祸上身……所以你不必出于是我之请求而勉强答应。”   李终南听闻晓舟珩这样一言,不由盯着他看了半响,顺手抚平了他心中的千虑万愁,笑道:“怎会有勉强一说,我理会你出于情分的于心不忍,况且我本也是一名医者,吊死问疾也乃我之本职也,所以尽管安心,我自会办妥。”   想起今晨让自己始料不及的两件事,面对着眼前之人笑靥,晓舟珩自觉生了些决堤之兆,他微挪几步,倒戈似的陷入李终南怀中,死死抓紧他身上沾满烟火气息的衣袍,想将泪珠藏于李终南锁骨之上。见状,李终南并未安慰肩膀微有起伏的晓舟珩,只是沉默地将怀中之人紧锁在自己的方寸之间,轻拍他后背。   良久,晓舟珩抬起头来与李终南对视,从他深渊似的眸中看见了自己那张力竭苍白的脸。李终南又是一笑,抬手揩去还附在晓舟珩脸上的点点泪斑,用温柔的语气驱散了他脸上愈聚愈浓的那片阴云:“无事的恕汀,还有我在,你不必怕,无论甚么事我都与你站往一处。”   晓舟珩低声应了,遂离了李终南的怀抱,抬袖掩了面:“我无碍了,你快些去吧,我在家等你。”   “好。”   李终南照旧捏了一把晓舟珩的左颊后,出了房去,虚掩上门。   晨雾已散,街上人愈发多了起来,一路的花木繁重,瑶房珠户让金陵城多了几分活气。不出一会儿,李终南便到了尹旧楚所在的画铺,见店中无人,迟疑间身后传来有些许冷淡的声音:“不知八少爷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李终南忙转过身去,行了一礼:“见过尹公子。”   尹旧楚回礼,冷不丁瞧见了李终南背着的药箱,这厢嘴角现了一个苦涩的笑:“恕汀……还是告诉你了?”   还不待李终南应声,尹旧楚便做了个请的动作:“失礼莫怪,里面请罢。”   二人顺着园廊好一阵走,最后停在尹旧楚的小院内,但见幽雅爽目,危石藤萝,空水澄鲜,四周混种着些翠竹与芭蕉,如此别具一格的铺设,可见这主人也定是位清雅之士。   李终南随着尹旧楚踏入这房内,环顾四周,猛然间瞥见墙上的一副画像。画中人青袍白衣,姿致风流,手执书卷,眉宇间暗藏洪荒万物。双眸呈水,似在盯着书卷,但又似看着房中之人。一幅画看下来教人居然有了鹤羽皑皑,鹿鸣呦呦,仙露明珠,天人尽来的百般神思。   画中的绝艳余采晓舟珩居然如此灵动,呼之欲出的情意再清楚不过。   尹旧楚此番涉笔成趣,究竟是倾注了多少心血!   李终南心头猛遭一螯,瞬时百感交集:“你……为甚么不告诉他?”   “八少爷是来打趣尹某的么?”尹旧楚促笑一声,目中却不见有何神采,“海棠开到二三分足以,有些话不说已是说了。”   猝闻此言,李终南一愣,也勾起了嘴角,朝着他再行一礼:“尹公子,是我愚了。”   “不敢。”尹旧楚愀然道,“上次救命之恩还未能偿谢,论计谋心胸尹某着实比不上八少爷,这次又劳烦八少爷医治,尹某深感惭愧。”   尹旧楚似乎不愿与李终南谈起此话题,未等他答应,又道:“八少爷,用茶么?”   李终南摇头,也不知接甚么话好,这厢示意尹旧楚入座,自己则将药箱打开来,将物什取出铺于桌面之上。   “若是痛了,可叫出声来。”   “我理会得。”尹旧楚眼眸低垂,点了点头,“有劳,请吧。”   李终南接过尹旧楚的腕子,掀开其袖边,不由一怔,究竟是甚么人能如此狠心,竟硬生生将手指掰断?李终南用药擦拭后便开始着手接骨。这一过程十分艰难,毕竟观其伤痕,已是耽误了好些时日,再加之十指连心,势必是抉入肌骨疼痛倍增。在李终南动作间,尹旧楚脸肌绷胀,眼圈发红,胸脯急促起伏,就是不曾吭过一声。   约莫是过了甚多盏茶的光景,李终南已是将尹旧楚的手重新接上后包扎完毕,二人俱是虚汗淋淋,随后又见李终南翻出了些药来,叮嘱尹旧楚务必要定期换上。   待这边李终南收拾妥当,尹旧楚也觉指尖酥酥麻麻有了知觉,再次谢过后便送了李终南出了画铺。原路返回,李终南这厢与尹旧楚拜别,刚转身迈步,却听尹旧楚在身后唤了一声:“八少爷。”   李终南略微侧目:“怎么?”   “此生……好好待他。”尹旧楚声线微抖,透着几分哀凉。   “自然。”朝晖斜入,周围似乎沐浴在一片欣欣向荣中,在这光彩中,也只有李终南能看清扶门而立的尹旧楚,以及他身后的荒凉径界。   不过须臾,李终南的身影便消失在在尹旧楚的视野里,他遂抬了抬右手,被李终南重新包扎过的地方疼痛已是减了半——其实方才恕汀定是吓到了罢,自己这般不堪模样,还是让他分外困扰的罢,不然他也不会叫李终南来。   他心中还是有我,哪怕他对我已不再是往昔的那份情意,我也该知足了。   白羽香寒,琼衣露重间,尹旧楚只觉兴亡满眼,呼吸阻隔,这厢不由喃喃道:若不知来日相逢何处,那你我之间便不要再见,此情……尽矣。   人间再无那个为自己写《双别赋》的晓恕汀了。   恕汀,保重啊。   ……   出得门来,李终南长舒一口气,心下多了几分了然,突然间就理解了在未遇见自己之前,晓舟珩会倾心于尹旧楚之由。   他们二人太过相似,情深入骨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出口,再加之一差二错以及接连而来的鲁鱼之事,二人更是有缘无分。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与晓舟珩配得,若自己早些遇见他,定不会让他等那么久。   秋末冬初的风俨然冽冽,虽是心中记挂着晓舟珩,但李终南并未急着回家,只见他避开人群,进到了一条小巷中。   李终南顺着有些暗的巷子行了几步,突然伫足道:“跟了一路,不嫌累么?”   “……你还真是机敏。”李终南身后传来一阵讥讽之声,话音生硬万分。   “并非是我机敏,而是公良大人故意暴露了吐息,好让在下察觉罢。”   公良昃眉锋一凛,面露嗔狠:“阿蒙,你若是知罪,不如就老老实实随我回京城伏法。”   “公良大人。”李终南转身道,一睨擎刀而立,气势不凡的公良昃,“我尚不能跟你走。”   “你我之间非要如此?”公良昃有些不耐烦,“非要逼我出手?”   李终南眸不转睛,十分不以为然:“你若能降住我,我自然与你回去。”   “口气倒是不小,你无剑在手,要如何与我……”   话音未落,李终南足尖一点,已有了起身之势。公良昃一惊,他虽心下明了李终南轻功实属上乘,但不知他竟然已到如此境界,但见他欺身如电,人影飘至,莫辨来所。见状,公良昃不敢大意,忙向旁疾闪。五年不见,不知那人到底造诣如何,这厢只能趋避进退。   也不知李终南掏出了甚么来,抬手就扔至公良昃面前,他忙起刀去挡。公良昃新换之刀锋利异常,呼呼作响间盖过了远处嘈杂的人群之声。只见他反手起刀,不闪不避,直直砍去面前飞来之物,泼风间将李终南扔掷之物细数斩断。待那些物什落地,公良昃这才发觉,李终南顺手抛出的居然是细针。   “你想封我穴道?谈何容易?”一边说着一边见公良昃跃前而出,直攻其腰际,李终南疾步后退侧身避开公良昃这一刀,顺势又有了银针在手。在发出之时,却见公良昃一刀不中,立即回刀一挥,身子随着刀锋之势转了两个圈子,硬生生让李终南手中飞针虚发而出,根本就伤不到公良昃分毫。   “你个臭小子,跑那么快做甚?”就在这极其不恰当之时,只见沈骞翮气喘扶墙而至,那人丝毫不曾察觉有危险迫近,这厢还抬手一揩额上细汗。   就在公良昃分神的这一刻,但见李终南起手又是几针发出,竟是绕过公良昃飞至沈骞翮面门要穴之上!   “远翥!”公良昃见此异状,爆喝一声,也顾不得追至而来的飞针,这厢反身扑向尚不明情况的沈骞翮身上。   随着“啊”一声,万物沉寂。   作者有话要说:晓舟珩为尹旧楚写《双别赋》于第五章提及。   李终南之前救尹旧楚于第三十二章提及。 第96章   这“啊”一声惨叫确确实实是从沈骞翮口中发出的,公良昃见他面白如纸,喘息半天,心下十分焦急:“你可是伤到了?”言罢也不等沈骞翮应声,忙掀衣去看他的伤势。   见公良昃此番胡乱动作,沈骞翮一皱眉,狠狠往他胸口锤了一记:“臭小子,突然扑过来是甚么意思?痛煞我了!”   公良昃一愣,遂将手中刀弃了,忙起开身子要拉沈骞翮起身:“他没伤到你?”   “甚么他?你压上来天晓得有多痛。”沈骞翮白眼一翻,弹去衣上灰尘,将面前那个张惶男子推了一把,示意他向后看去。   待公良昃一回头,他便发觉了离他们二人尚远早已落在地上的细针,这才缓过神来,原来那只不过是李终南的脱困之计,没想到自己还是被他戏耍了一遭。这倒好,李终南倒是破了局,自己却在在沈骞翮面前失了面子,公良昃只觉血往上涌,有些个恼羞变怒:“你耍我?”   随着一阵萧萧风声,但见公良昃已至李终南面前,左手倏出,虚撩其面门,随即欺身而上,右拳疾打李终南前胸。   李终南见公良昃以掌代刀,这下也弃了药箱,虚晃一步,当下左掌横伸,挡开公良昃的迎面一拳,右掌回转,斜向前推,中途蓦地一变,居然打向他之胸膛。   见李终南出手多了几分劲力,公良昃拳式亦是一变,但见他在须臾间右手拇、食二指虚捻,脚下生风,身形如野藤般缠着李终南疾走,他似乎已是发觉李终南那双不大灵活的腕子,就待他撤掌之时,公良昃便可捉之。   久经江湖的李终南怎能看不出公良昃心中的如意算盘,这厢向后跃开数尺,双手叠合,似包似推,轻轻松松便化解了公良昃的此番进攻。   交睫间二人间俱是过了十几招不止,即便沈骞翮在旁高声劝阻也无济于事。   两人出手皆是险招,互不相让,就在二人皆是要触及对方胸前要穴之时,二人眼前忽现几片书页,随着一阵风声,那纸张似注入了千万劲力,硬生生将二人分了开。   伴随着逆向注入小巷的日轮光芒,晓舟珩走至二人面前,起手为李终南正了正发冠,这厢开口淡淡道:“沈大人,公良大人,此番争斗乃自戕之举。”   “阿珩哥哥还真是救我于水火!”见了晓舟珩突然现身于此,李终南不由分说一把抱起他在原地转了好些圈,又是接连亲了他好几下。   “阿珩……哥哥?”沈骞翮难得撑直了身子,见了李终南这般喜不自禁,也跟着笑了一声,“昃昃,你喊一声沈哥哥来听听。”   见几人齐齐向公良昃看来,他自然是喊不出的,难得见他面上涨红:“我、我……沈……我……”   “罢了罢了,我也不强人所难了,既然人都到齐了,那说正事罢。”沈骞翮暂时放过了公良昃,这厢话音一转,目光似漫不经心地一扫李晓二人,“说罢,阿蒙,七月十四的杨府灭门一案可是你所为?”   李终南低叹一声,遂将怀中的晓舟珩放了下,看向沈骞翮的眼神分外坚定:“我承认七月十四那晚我去过杨府,但屠门一事并非是我所为,其中的误会你们若随我去李府,便能解释得通了。”   “哼,怕不是你又设了甚么局让我与知晏往里钻,我们有命进李府,可还有命出来么?还不如直接押你回京城更容易些。”沈骞翮言语中有些不屑,只当他是含糊其辞,应付了事,“况且你出手伤人动机明确,就是因为杨埭山与你师父江山玉医李贤槻之死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待你查到这条线后势必要上门寻仇。”   “他说了他不曾杀人,你怎就不信?”晓舟珩只觉沈骞翮语气不佳,当下心情自然也十分不悦。   就方才二人言行,就算旁人再愚也能知晓二人关系,见晓舟珩有意维护,沈骞翮只好耸耸肩:“诶?几年不见少丞大人怎么变得如此凶神恶煞?我这也是有一说一,激扬清浊,照例问询罢了。”   “刑部那一套少用在他身上,他是我护的人。”   沈骞翮似不愿在言语上与晓舟珩争个高下:“好罢好罢,但你有甚么证据证明他无罪。”   远处是画栋朱梁,碧瓦青砖,呈了世间一切美好;此处是矢在弦上,不可不发,仿佛分分钟要敲开通往阿鼻的那扇门。   晓舟珩沉吟片刻,似乎与耳畔的风连带着远处金陵城的烟尘融为了一体,他微微侧头过去,发觉李终南正笑着望着他,这下心中一阵暖流涌过,似乎也没甚么好顾虑的了:“其实那晚我也在杨府。”   沈骞翮瞠目,自己千算万算都没能想到晓舟珩会有这样一言:“你说甚么?”   “但少丞大人在杨府一事与阿蒙杀人一事并不矛盾,难不成你们是对方的帮凶?”那边一直沉默的公良昃遽然插进话来,此刻的他已将方才所弃之刀收进了刀鞘。   “自然不是,只是在我去杨府之时并未见到他,想必他在我之前已是离开了。”晓舟珩道,“你们二位判断终南灭了杨氏一族也是因为那把剑罢?”   “不错,我认得出自铸剑山庄的剑所带剑痕。”沈骞翮顺势掏出怀中从玉如轶那处得来的检验详说,“虽杨埭山身上不知出于何故有多处伤痕,但致命伤乃那把剑所致。再者,莫非你也动手了?可这份验单上不曾出现过望书归所留下的痕迹。”   晓舟珩对此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将眉头锁得更深:“其实终南去杨府只为送那把剑,顺带监视某人。”   “送剑是为何?他去监视何许人也。”沈骞翮俨然已是晕头转向。   “先不谈这些,我先解释我在杨府之由。”晓舟珩自觉面前这位不曾深交过的沈大人有那么一点好笑,这么来查案的如此颠颠倒倒一人,“我去杨府是关大人提供的线报,说是有毒在杨府,我这才借着开宴前往一探。我之所以见到那把剑就是因为我本就藏在杨埭山的书房中,亲眼看见他将剑收了下。”   “府中之人确实中毒了不假,若你藏在书房当中……难不成毒本就是杨埭山自己下的?”   “这我便无从知晓了。”晓舟珩看着沈骞翮那张无措的脸,心下泛起了嘀咕:这样的人也可入朝为官身居高位么?亏得他还是玉笙寒挚友,怎么性格相差竟如此之大。   公良昃拍了怕沈骞翮的肩膀:“……所以你用了关逡枫的下手迟取了一些毒药,送回京查验?”   “不错,那毒的确不属中原,”晓舟珩眉间愁色更深,“像是外域之毒。”   “果真的蛮夷那处来的!这下好了,这杨府一事先与旧案有关,接着又是与铸剑山庄有所牵连,最后还扯到了你们鸿胪寺!这可如何是好!”沈骞翮捶胸顿足,如丧考妣,就差了那两行清泪。   “其实这一切还尚有突破口。”李终南不知甚么时候已将药箱重新跨起,将下巴搁在晓舟珩肩上,眯着眼看向对面二人,“去李府,问六哥要李氏族谱,便可知晓一切。”   随后李终南便三言两语讲清了他假扮八少爷入府的缘由,交代了在李贤槻辞世之前留下的最后线索便是李氏族谱一事。   当下除过李终南的提议外似乎也并未他法,这下只能先移步李府。   不出一会儿,四人便到了李府,门口的侍卫见是八少爷领来的人,自然也不敢拦着。四人也不敢耽误,不容下人通报,几人直接去往了李韫奕所在的正书房。   虽这李府如往日一般是满目的飞檐悬灯,雕窗溢彩,堆金积玉,一众垂髫小厮,青帽家仆来往穿梭,汲汲忙忙,但在几人眼中,这些皆为一纸空文,或早或晚便会飞灰湮灭。   待进了书房,李韫奕见面前四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他并未惊慌,反倒是淡淡端起茶盅,轻呷一口后,让他们入了座后,冲着身侧屈夜梁摆手:“蔚霁,取来罢。”   “八弟,佩芷可是交代过你甚么?”借着屈夜梁转身去开书架机关的空档,李韫奕问向了李终南。   李终南点头应了:“他在离别之时曾叮嘱我切莫让你再难,只因你曾允诺两人,奈何二者相悖,你在其中也是跋前疐后,顾虑甚多。”   “确实如此,你可知这二人分别是何人?”   “大概心中有数,但不敢妄议。”   “嗯。”李韫奕接过屈夜梁递过来的家谱,用袖边一扫上边灰尘,“前者乃……慎之,他曾与我说过,若有一天一人拿着玉佩回府,并说他姓李名终南,那不管那人是否这李府八少爷,我都需接纳他,保他衣食无忧,应他任何事。我当时笑慎之满口胡诹,没想到竟然是一语成谶。”   此言入耳,李终南心头一颤,原来在十年前李贤槻就为自己找好了退路。   所以难不成师父早在数年前便得知了自己会葬身他处?这……   李韫奕痛苦难遏,须臾间他捏着杯盏的手便剧烈颤抖起来,接着诱发了全身:“后者乃家父……李闫卿……他曾要我立誓护好李氏族谱。”   “这家谱之上可有甚么玄机?”沈骞翮一撩眼皮,“所以两项承诺六少爷准备违背哪一个?”   李韫奕见状并未直接应答,反而冲着沈骞翮与公良昃那处望去:“若在下没猜错,沈大人与公良大人是为杨府灭门案而来的罢?”   沈骞翮闷哼一声算是应了。   “据在下所知,其实七月十四的惨案与二十年前瑞和三年的鬼外子旧案脱不了干系。”李韫奕顿了一顿,“而家父,也在其中有所参与……可以说杨府惨案直接便是鬼外子旧案的 ‘果’,而这个因则是家父种下的……” 第97章   从窗外挤进来的光似乎暗了那么一瞬,房中几人俱是凝神细听李韫奕口中李闫卿造下的那份因果。   李韫奕方才的话没有继续讲下去,只见他那有些干涸的桃花眼用力地眨了几下,散出的目光在李终南那处停了一停:“八弟,关于你手腕一事,对不住,六哥深知这句致歉之语来之迟矣,但还是要与你说了,待这些林林总总过后,六哥定会竭力补偿你。”   也不知是旧事重提还是如何,十年前被李韫奕掰断的腕子这厢便隐隐作痛起来,李终南有些别扭地笑笑:“六哥,其实经过这几月中发生的大小事,我倒是能理解你当时所为,再者,我腕子本就属先天不足,其实我也并未怪过你。”   “你不必……”   “我并非是在安慰你,我生来一身病骨,手腕有异自然也在列。”李终南似漫不经心地一抚腕子,眼中斜斜洒了一些经年过往,声线不由就有些微颤,“十年前师父与我回李府,正巧赶上佩芷欲要自立门户,迫不得已之下我才协助师父为佩芷除骨。奈何当时我少不经事,不懂李府的规矩,加之那日大雨,满目黑魆如嶂,我辩不得东西,胡乱就进了间屋子。无意中触碰了桌上之书……”   “然后六哥便进来问我看到了甚么,为甚么要到这处来。”这段过往似乎耗尽了李终南大部分力气,说到半途,他停了一停,正欲再继续时李终南自觉腕子上却多了一份温暖,抬眼看去,见晓舟珩半撑着身子越过二人间隔的桌将手覆在李终南疼痛的那处,眼中的疼惜让李终南看得真切。   李终南随即笑了笑,顺势回握住晓舟珩搭上的那只手,冲着他点了点头:“你莫要皱眉了,我无碍的。”   晓舟珩从未见过李终南如此,也对他过往的种种不甚了解,当初晓舟珩以为二人是达成了一人不提一人便不说的默契,但现在看来自己此番定论乃大谬不然——那么痛的畴昔,教人如何能说得出口?   以后就……多迁就他一点罢。   就在晓舟珩思量间,李终南拾起了方才的话头:“后来六哥便擒住了我的双腕,也就在这时,师父双手沾血赶了来,见我那样被六哥捉住,便与六哥发生了争吵……”   “慎之……”李韫奕口中喃喃,似乎也回到了那个雨夜,耳边雷声隆隆,眼前是李贤槻愤懑的面容,待自己反应过来时,那个小徒儿的手便抬不起来了。   “那本书便是李氏族谱罢?”晓舟珩牵回了李韫奕的神思,“李闫卿那么早便让你保管了?你那是不是尚未成为家主么?”   “是了,那本家谱是家父在很早之前便让我代为保管,那时我对家父言听事行,生怕让他失望。”李韫奕苦笑一声,“现在看来自己当时做法甚蠢,自己本就这个性子,在怎么样都得不到家父认可的。”   “放他奶奶的狗屁。”屈夜梁还是忍不住啐了一声,“那李闫卿算个甚?给你家谱就是为了让你背负他所犯下的罪孽!”   “蔚霁!皇命难违,家父又能如何?”   “皇命……?”晓舟珩一惊,鬼外子旧案竟与先帝有关?   “嘿,还真是急惊风撞着个慢郎中,急煞我也,还不如让我来说。”沈骞翮终于是坐不住了,他起身清了清嗓子,在书房中理所应当地开始踱步,“据我所知,那时先帝龙体不堪病痛折磨,为了续命,肯定是下了不少法子罢?那长生不老药估计也是李闫卿帮他寻的罢?”   “也不能这样说来。”李韫奕浅浅地摇了下头,“家父并非是为他寻药,而是将他自己献了出去。”   “献?何来献这一说?”沈骞翮本以为自己所知内幕甚多可先人一步,一言既出便可震惊四座,哪知李韫奕一句,让他硬是憋不出下句了。   李韫奕有些疲惫,他将那本看似禁忌的家谱举起,任凭一脸怅然的沈骞翮接过,翻至李闫卿那一辈,递到房中其余几人眼前:“你们自己看罢,家父将……自己的血肉献出去了……”   晓舟珩顺着那泛黄的卷页一路往下,不由惊讶出声:“居然还是有排行一至五的李氏孩儿!”   一旁的公良昃也是惊惶不已,他盯着模糊不堪的字迹念出了声:“李玄忍,李玄绮,李玄婞,李玄烁,李玄垄?怎会是玄字辈?不是应该是韫字辈么?配着奕世希末光,经纬……”   还不待公良昃语罢,只见沈骞翮伸手就冲着他的脑门来了一记爆栗,音调亦是奇高无比:“混小子,跟那诗有甚么关系?那诗我也会背,我不仅会背我还能当即写下来,边背边写!现在主要问题在于,那几人何处去了?”   “何处……去了?”公良昃呲牙捂头,似乎也没有头绪。   “两位少安毋躁。”晓舟珩沉声道,“忍字主金,绮字主木,婞字主水,烁字主火,垄字主土,想必出于某种巧合,这四男一女恰好八字与五行切合,便顺势起了名。至于玄一字估计是尤夫人的偏好罢。”   听得晓舟珩一言,李终南顺势附和道:“婵娟,玄月,月不免俗气,玄既雅又正,可以为字辈也。”   “是了,就知道瞒不过你们。”李韫奕道,“那四男一女皆为大娘所出,当然也包括了慎之。”   “所以你所谓的献,便是……李闫卿将这几人送给先帝了?”须臾间,晓舟珩只觉一阵恶寒从脚底直穿至头骨要穴之处,引得他百骸都发起痛来。   “非也非也。”只见沈骞翮摇头晃脑又踱至李韫奕面前,将光遮了个完全,“恕汀此言差矣啊,我想六少爷的本意便是李闫卿将那几个孩子作为长生药的药引,献给先帝了罢。”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世间怎还有如此荒唐的事来?以人之肉身做为药引,以为食过人肉后便可天保九如,位列仙班,这如何使得?   然而这件事确是真真发生了,毕竟坐于那头的李韫奕面色阴沉,不辩喜怒,且并未否认。   “……所以先帝听闻李闫卿的子嗣可助他万寿无疆?这才让李闫卿将他那几个孩子献出去?这……说得通么?”公良昃脑门上被沈骞翮弹出了个红红的坑来,不过此刻他明显是被沈骞翮口中相继而出的事实所震到,这厢便无暇顾及那份疼痛。   李韫奕瘫于大椅之上,起手按了按正突突跳着的经外奇穴,“先帝再如何也不会凭空有如此妄诞一举,定是有人在背后撺掇使然。”   “哼,好一个撺掇使然。”沈骞翮双手抱臂于胸,眼中是少有的暴戾与憎恨,“那货简直是汲汲营营,禽兽不如的刁徒泼皮,呸!”   作者有话要说:李闫卿正室乃尤婵娟。   李终南被李韫奕掰断腕子于第十三章,二十一章提起。   对不起,我知道这章极其短小,明天保证是大肥章! 第98章   众人以为沈骞翮口中那百拙千丑之人乃先帝,不过当下只有公良昃清楚,他责骂的那人是前任司天监苍其尘。   至于为何那人要徒遭沈骞翮这番斥骂,其实也不难理解,关于命理命格之事,若苍其尘没参与,沈骞翮自然不信。   “罢了,即便有人在背后怂恿,让先帝信以为真,以为食人乃裨益之事,但是何人会这样做?他们又为何要这样做?李闫卿又为何要……应了?”晓舟珩入堕云雾,只觉他曾在画本上看过的志怪神魔都不如摆在面前的事实可骇。   这一连几问不仅是晓舟珩一人的困惑,亦是书房内余下几人迫切想知的。奈何他们几人面前正竖着高墙,让他们窥不见一丝天光。   那端的李韫奕,口中呜咽一阵,竟自哭了起来,居然还抬手拦了要为他擦泪的屈夜梁:“恕我妄测之罪,家父此番遵从圣旨,实属愚忠……”   听着李韫奕声声抽噎,沈骞翮心中莫名恼火。这厢他怨气一生,眼前突然就现了那本玉笙寒压在箱底的案宗,脑中瞬间有甚么一闪而过,还不待他细想,便脱口而出:“我看他何止是愚忠,甚么狗屁人中之龙,我看他本就是暗懦,是行尸走肉的刽子手!嗜血魔头!”   “远翥,你这是……甚么意思?”见沈骞翮中气十足,行为有异,公良昃不知他欲意何为,于是忙绕过桌子,去拉正叉腰准备大放厥词的那人,哪知沈骞翮接着的一席话,让公良昃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我现在才明白为何玉大人不让我碰鬼外子旧案,他是怕连累当今圣上,那为何说连累当今圣上呢?就是恐鬼外子旧案重提会影响当时身为新皇的基业,为何会影响基业?显而易见,就是因为李闫卿!”   “李闫卿就是鬼外子旧案的主谋,且他是奉了先皇之命,暗中去屠了那几门!”沈骞翮从未觉得他的条理能如此清晰,深陷泥潭的他抓住了过往中的自己抛向自己的绳索 ,正一往无前地迈向所谓的真相,“若是翻出旧案,按图索骥势必能揪出李闫卿 ,但金陵李氏身为当时新帝忠实的拥护者,且手握兵权,乃纡佩金紫之辈,若罚之,正随了钟不归与太后的愿,当今圣上的皇位定当不保。”   沈骞翮说得太急,涎水将他呛了一呛,不过他也顾不得甚么,硬是脸涨得通红,将咳嗽憋了回去:“玉大人是看过旧案卷宗的,像他那种奢睿之人怎能想不通其中曲折?但问题再临,先帝为何要李闫卿去取与长生药无关之人的性命 ?”   “其实……还是有关。”李终南接道,“常州安氏、吴氏,嘉兴刘氏,除松江卞氏外,这些氏族经过我之前调查,发觉他们前身俱为江湖上卖消息的大户。”   “所以这样说来,先帝为了包庇提出要李闫卿与尤婵娟骨肉为药引的共谗之人,故意将矛头引向江湖中人?毕竟若先帝告知李闫卿是那些江湖莽夫助他寻了药方,假若那些人嘴巴不牢,将这件事 做为要挟,某日传出天下定会大乱,众民惶恐 ,家国亦会亡之。换言之,于公于私,李闫卿都会领命。”晓舟珩强压心下欲呕之感,尽力将口中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屋内几人对晓舟珩口中的“于公于私”自然认同,于公,圣上口谕,怎敢不遵?于私,李闫卿如若还存半点人性,定会有怨艾在身,将失子仇恨加于那几族之上,似乎……也不难理解。   然而无人能回答晓舟珩的疑问,毕竟无一人是当事人,继而无法知晓李闫卿心中所想,亦无法揣度先帝与教唆先帝之人的用意何在。   “你们所说的我大致是明了了,但为何要灭卞氏全族的性命?既然他们不曾卖过情报,那为何李闫卿还要大开杀戮?”公良昃挠挠头,又抛出了一个他的疑问。   李终南眼中秋水在听到公良昃的困惑后,须臾间便凝结成了寒冰,他反常地冷笑了一声,其中还参杂着几声无可奈何的长叹:“能解释这种惨剧的唯一缘由,之前佩芷也隐晦地提醒过我,那便是李闫卿与杨埭山做了某种交易,于是才有了让卞氏代替了杨氏去死这一结果。”   “不错,我之前曾想过这种假说。”沈骞翮并未觉得诧异,顺势接道,“鬼外子旧案于瑞和三年发生,杨埭山一族于瑞和二年于迁户镇江,想必是李闫卿提前与他通风报讯。至于杨埭山为何能逃过一劫,想必是李闫卿在其中做了甚么手脚,虽那时他还未官至一品,但举足之间也颇有重量。”   “况且啊。”沈骞翮微微一顿,目光在众人皆是阴沉的面上扫荡了一圈,“待鬼外子旧案风头过后甚久,他才陆续开始他的新营生,之前做甚么的并不清楚。”   “不仅是杨氏不清楚,包括安氏,吴氏以及刘氏所做的营生我也是经过后续调查才得知。”李终南道,“所以当时灭门案一出,加之这几户不曾有过往来,这厢便无人将情报买卖与他们联系在一处。”   这边的李韫奕嗫嚅半晌,在唇齿间酝酿甚久的话还是说出了口:“沈大人,公良大人你们一定找出了杨埭山的账目了罢,上面记载着我五年前,也就是朔风元年,曾与他有过一笔交易。”   重新入座的沈骞翮赞许地看了一眼公良昃,自然而然地摸了一把他的脸:“嗯,是昃昃寻到的,说罢,你买到甚么情报了?”   “无关……情报……”   几字一出,晓舟珩汗毛乍起,只觉周遭一切都凌虚浮在空中,他分外不安地看着身侧的李终南,毕竟自己有预感,李韫奕这般开诚相见,极有可能再次划开李终南心头上本已结痂的暗伤。   “……是在慎之出事后不久,我想搞清楚这件事究竟为何。”李韫奕一边痛苦地摇头,一边不断用指节骨敲打着经外奇穴,“家父一向不容置喙,又不常回府,我与蔚霁查了许久都不曾有过一点线索,所以在走投无路之下才打听到杨埭山,不过……当时的他只告知我了一半。”、   “杨埭山告诉你甚么了?”自方才李韫奕挑起话头起,晓舟珩便觉李终南浸染在一通不可名状的懊丧之感中。   大多情形下人与人不可共感,晓舟珩无法体会到李终南此刻的心境,但他心下也很是难过。难过自己的无能为力,难过叵测世事,难过心爱之人的那份难过。   “也没甚么,他与我说慎之会被栽赃致死是与家父所做之事密不可分……”   “所以你七月十四参加杨府宴席就是为了得到剩下的一部分情报?”李终南似在竭力忍住他的那份波动,接着问道。   “是了,他邀我七月十四去杨府,我又听闻是为迎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归府所设,于是便携了一些礼与蔚霁同去了。”   “奇了怪了,那晚在杨府之人也忒多了罢?”沈骞翮双手一拍,双眉一皱,忍住不住道,“若目前讲出来的皆是真话,那怎么互相都不知对方在府中呢?”   “间隔,每个人都错开了可以相见的时辰。”晓舟珩重新将手放回李终南的手上,执意与他十指相扣,“六少爷,你与屈公子是甚么时候去的杨府?”   “酉时三刻。”李韫奕道,“杨府内设漏刻之物,我进门时便记得了。”   李终南神情困惑:“我是酉时二刻到的杨府后便被杨埭山引到书房去了,酉时四刻出府,怎么不曾见过你们?”   “这……因为杨埭山当时脸色不大好,他让我们二人晚先时候在来寻他,问他具体何时,他就说三更,我见主人已是下了逐客令,自然我与蔚霁没理由继续呆在那处,因此在酉时四刻之前就走了。”   “就你们二人出了府?”   “诶诶,李终南,有你这么说话的么?”屈夜梁自觉李终南在咄咄逼人,心下甚是不悦。   “失罪,失罪,六哥接着说罢。”   李韫奕似乎并未觉得李终南有所冒犯,只听他口中含糊道:“还有……虎啸……”   “虎啸……是何许人也?”众人目目相觑,似乎俱是首次听闻这个名字。   “虎啸曾是江湖中人,后因他之同伴龙吟不幸弃世,便没了踪迹。”屈夜梁闷声笑了笑,气氛极为诡异,“你们猜怎么着,那家伙居然成了钟不归的门客。”   门客?权臣座下的门客……不就是杀手?这般明目张胆招揽门客!其目的昭然若揭,不言而喻,钟不归也忒胆大了些!   想到越来越多的人迈入了这杨府的大门,晓舟珩只觉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张天罗巨网,将局内人与局外人统统笼往一处,反复始终,不知端倪。   一想到此处,晓舟珩后背顿生恶寒:“你们与他认得?”   “非也。”李韫奕虚弱地摇摇头,借着光线,晓舟珩远远还能望见他脸上已是发干的泪痕,“我们曾去钟府上拜会,就是那时不巧打了个照面,话都不曾讲过。七月十四那日,我们方一进门就看见了乔装打扮的那人……然后不知出于何故,他也与我们一道走了。”   “不过他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就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莫要多管闲事,他有事要与杨埭山商谈后,就又折身进了杨府。我见他并未带着利器,加之也无心参与其中,便不曾往心上搁过,后来我们去了远一些的客栈歇了脚,食过一些后,就等着三更赴约。所以至于我们走后到我们再次去前发生了甚么,就不得而知了。”   “那敢问屈公子是甚么时候杀的人?又是为何要杀他?”李终南冷声道,“为何要杀钟不归派来的人。”   这让沈骞翮蓦地就回忆起在镇江府衙义庄那具好看的无名尸体,这厢不由失声道:“对对,那人背后有一道剑痕只中后心,一击毙命。”   毕竟不久前李终南在姜府后听到了那番对话,这下似乎也没了遮掩的必要,屈夜梁随意地挑挑眉,居然露出一幅男儿之态:“具体时辰不知,但三更是有了,问我为甚么要杀他?哼,其一,他随我们一道出来时威胁了暮寒;二来,他居然不知死活地扑在暮寒怀中,让我如何忍得?”   众人皆是一怔,但见屈夜梁那副模样好像也不似扯谎的样子,转念一想,听着荒诞的理由好像在屈夜梁这处也能解释得通,这厢大家也只能勉为其难地信了。   李韫奕干咳了一声,抽了几下鼻子,脸上起了可疑的红晕:“嗳……蔚霁,怎还没个正形……虎啸说他去谈事,结果我与蔚霁离杨府还有些距离时,就见他跌跌撞撞走来,浑身是血的倒在我怀中,血腥味太浓,我也就晕了过去……”   血腥味过重?那说明在三更之前,惨案已是发生了,那灭门案真是钟不归门客,那个名叫虎啸的男子做的?   晓舟珩总觉得哪里不大对,毕竟到此为止,死在杨府的真刑部员外郎楼北吟和不知目的为何的杨诘,都不曾被几人提及过。   “剑呢?”李终南对两人这般突然堆砌起的一室暧昧置若罔闻,他只关心他故意赠予杨埭山的剑去往何处了。   “诶剑么?”屈夜梁一偏头,那双俊眼愈发慵懒轻佻,“似乎随手扔在哪里了罢。”   晓舟珩心头一抽,他虽不知那剑是怎么一回事,但自觉多少还是与李终南的过往有关,握着他的那只手也被夹得生疼。   在这份清晰的疼痛中,晓舟珩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李终南的无限愤恼,以及那个背负甚多,在漫漫长夜中匍匐着寻找真相的阿蒙。   虽然到目前为止,前路依旧不明,甚之更为坎坷了些,但毕竟队伍中又多了几人,晓舟珩便相信几人到头来不会落魄无成,徒生逆旅。   万里凌霄,功成名遂定是属于他们四人的。   于是晓舟珩平复了半响心情,用空出的那只手摸了一把下巴,这厢一挥衣袖,扬声对众人道:“去一趟杨府,对照着你我所有的证据,将那晚还原出来,便可知何人犯下杀业,何人是真凶。”   作者有话要说:玉笙寒不让沈骞翮碰鬼外子旧案于第十一章提及。   那些二十年前惨遭灭门的几户于第五章提及。   李韫琋的提示于第五十三章提及。   李韫奕与屈夜梁对话被李终南听到,屈夜梁承认杀虎啸于第七十七章,八十章提到。   现在你们知道开头怎么回事了吧哈哈。   李韫奕:呜呜呜大家怎么都这么凶啊,Q-Q。   众:……你怎么又哭了…… 第99章   听了晓舟珩这样一言,李终南回神过来,这才发觉二人牵往一处的手,由于自己方才的暗自发力,晓舟珩的指跟深处俨然是红了。   “失罪了恕汀,是不是很痛?方才吓到你了罢。”李终南有些慌,有些懊悔自己的失态,一时间胸懑如割,忙要松开手。   见了李终南眸中的那份复杂,晓舟珩笑着从椅子上起了来,手却握得更紧:“不痛的,不妨事。”   公良昃见李晓二人起身,这厢也将手伸向了似在思索甚么的沈骞翮面前,低低唤了一声:“远翥。”   出乎意料的,沈骞翮并未搭手过来,他虽是将手抬了起 ,不过却是堪堪伸出指尖,盯着公良昃的鹰眼,在他的手心画了一个圈。   公良昃不解其意,但却无法细想,只因沈骞翮指尖传递而来的酥麻之感让他打了个激灵,教他压抑甚久的欲-望再次呼啸而至,不免有些澄神离形。奈何公良昃方生此念,他眼前坐着的沈骞翮倏一下就不见了,只见那人又重新站回了书房中央,清了清嗓子,继续他的那番阐述——   “且慢,这个时间线还需理一理,毕竟根据这份仵作手记中所记,就以杨埭山为例,他不只被一种物器所伤。”沈骞翮道,“所以伤杨埭山的,不仅是一人,现急需确认那一日究竟有何人在杨府。”   “杨府是从酉时一刻开始陆续挂灯办席。”晓舟珩道,“杨埭山一直在其书房呆至酉时才出,我也是酉时一刻进入他书房中,然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埭山重新与一人进屋,现在想来就是终南了。”   “约莫着酉时二刻,后来二人交谈了一阵,具体在谈何事我是不曾听清,不过二者并未谈很久,杨埭山又出了去,这会儿估计就是六少爷与屈公子进府的酉时三刻。后杨埭山再次进书房,我便见到杨埭山接过那把剑,挂于墙上。后来终南出房门,杨埭山在屋中踱步一阵,叹气数声后也闭门出去。之后我取得我所需之物后,也走了,不过是从后院偏门。”   “酉时五刻?”公良昃问道。   “估计要不得那样久,不过估计也是酉时四刻之后。”晓舟珩又一摸下巴,“不过我走时不曾去过前厅如何,反正后院那处,起码在我走时,并无异常。”   晓舟珩此言即毕,众人俱是颌首,若按照目前来看,确实是如此了。   “不过,八少爷,你为何要给杨埭山送剑?那把剑有甚么不同寻常之处?铸剑山庄也只余一把你所执的寻梅剑,既然不是出自铸剑少主之手,怎会出相仿的剑痕?难不成就是寻梅剑?”沈骞翮凝眸望着李终南,似不会放过他面上每一个微小的破绽。   “我 ……”见矛头再次转向了自己,李终南也觉不得不说了,他朝着晓舟珩深深看了一眼,晓舟珩微笑以对,回赠给自己心爱之人最誓死不二的澄澈目光,“那把不是寻梅剑,是一半……踏雪剑。”   “你说……甚么?”此言一出,众人皆觉丝丝凉气从四面八方滲入进来,几人人蜇了个完全。   “那年铸剑少主……本已是逃出生天,但不知为何被一些歪魔邪道知晓了踪迹,从而竭力……而亡。”李终南声音渐弱,仿佛一步步入了昔日不堪提的梦魇,“那把剑是断了不假,但剑尖被我在尸堆里翻找了出。”   这段教人嗟叹的武林旧事皆有耳闻,这间书房中重新又陷入了让人难捱的沉默中。   听了李终南这样一说,晓舟珩的心又揪往了一处,他很难想象年仅十六的阿蒙是如何在血漫成山的死人堆中寻得了半截踏雪剑,上面挂着的血肉,是敌人的?还是铸剑少主的?   那时的阿蒙有多无望,此刻的晓舟珩就有多难过。   “难不成……你是想复原踏雪剑?”   “复原?我倒也不曾想过,自然也不敢奢望,当时全当是留个念想罢了。”李终南一句一词苍白得厉害,“不过后来当我得知铸剑少主的行踪是杨埭山卖给那些贼人之后,我就寻锻炼好手将踏雪剑勉强复了原,后听闻七月十四杨府设宴,我才故意将那剑送上,以示威胁。”   沈骞翮在一旁听罢 ,心下不敢苟同,他对李终南此番说辞着实不能尽信:“那二人皆对你有恩,你得知他们二人弃世与杨埭山有关,你怎可就如此轻易放过他?怕不是你在这其中还有甚么隐瞒。”   李终南浑身不自然地一颤,将晓舟珩的跨桌而放的胳膊拽得生疼,只见李终南这厢猛一抬头,与沈骞翮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处,二者目光如电,无声中溅起一片意味深长的火花:“我并未放过他。”   见二人似有不和,气氛略有僵持,晓舟珩不得不松了李终南的手,绕至他身后,轻轻捏了捏他之双肩,忙打起了圆场:“与那日无关之事不愿交代也罢……”   沈骞翮也算给晓舟珩面子,弃了缠问之势,也不知冲着何人翻了个白眼后,将手中那份检验详说在众人眼前晃了晃,接着说了:“姑且认为你们所言皆是事实,那好,由于我与知晏不曾去过杨府,现在看来只有六少爷,八少爷与屈公子在杨府稍作了停留。”   “……所以你们三人在府中看见了何人?”   晓舟珩扬了扬眉,自觉他们三人又不曾入席对坐,怎能知何人在杨府之上?沈骞翮这番简直是白费功夫。   可这件事的走向却远超晓舟珩意料之外,只听他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茶盅与茶托的碰撞之音,接着李韫奕开了口:“我见了……韩教习……”   “甚么?”晓舟珩难以置信,以为是自己是生了幻听,“六少爷……东叱怎会在杨府?”   “东叱?莫不是李闫卿身边的那个疾斗铁父韩东叱?”沈骞翮眼皮微微一动,将李韫奕面前那张案拍得响亮,气势再次占了上风,“果真这次的杨府还是与李闫卿有关!怎么旧案与新案皆有此人!”   “你早知东叱是李闫卿派来李府的?”晓舟珩忆起故人,韩铁衣的脸不由浮现在眼前,他只觉唇齿间发干发涩,意中惝恍迷离,不能自已。   李韫奕点头,即便以手遮面,还是挡不住他一身倦怠虚乏:“不错,所以他在杨府也许是家父有所相托罢。”   “我听闻那人善用双斧,且那晚他也动了手了,这份详说上也有记录。”沈骞翮手指一点纸上“疑斧类”三字,“还有甚么?”   李终南摇摇头:“就是些家眷仆役,就算是有旁人我自然也不能认得……不过,不过府内好像在奏乐。”   “奏乐有甚么好奇怪,哪家哪户开席不奏乐?”   “确实,我也发觉当时的不对,有些过于特殊了。”屈夜梁插进话来,“失子回归应该是大喜之事,但那日府中似乎乐只有琴声,还是听不真切那种。”   “古琴。”李韫奕补充道。   那二字一出,晓舟珩神经忽而一绷,蓦地想起数月前自己在酒楼遭遇刺杀,被屈夜梁与皇甫褚所救一事,问及后者常用之琴何在,那人言语中有所遮掩,那日,不就是杨府灭门的第二日么?再联系今日之事,让晓舟珩不由心头更酸,身边之人怎一个个皆是如此不堪面目:“那名演奏古琴之人,会是……皇甫褚么……”   其实,答案本就昭然若揭,不肖他细想。   “绝艳先生是指乱纤尽垩皇甫褚?”李韫奕一偏头,暗自思忖片刻,“那日琴声确实有十二分相像,但只听远远听得琴音入耳,并未见到人面,我也不敢妄下定论。况且时日已长,记忆多少有些偏差。”   “他所弹之曲一向不落窠臼,自成风气,若是相像,那便是他无疑。”晓舟珩低叹一声,只觉心头如负巨峦,言语之间就要将自己压倒,“先不提皇甫褚自创琅鸣绝学可致人于死地,更为重要一点,他乃钟不归手下的公笔吏,应该是依照钟不归的旨意来杀杨埭山的罢。”   就在众人惊叹中,晓舟珩简短地将皇甫褚一事告知了众人,顺势提及琅鸣指法可让人七窍破裂而亡。   沈骞翮双目下移至纸张底页,一揉眼皮,继续凑着纸细认,“七窍俱毁,不明”那一行让他眉头不由锁得更紧。   应该就是他,没错了。   “但我有一点不明,虎啸亦是钟不归手下之人,他有甚么必要需派两名杀手潜入杨府?”李终南突然发声,面色严肃至极,“难不成钟不归的人就是奔着灭门来的?”   “不尽然……也可能虎啸与我说的是真的。”李韫奕往沈骞翮那处瞟了瞟,用分外不确定的语气道,“他可能真的只是去谈事……并未想犯下杀业……至于他被杀一事……唉……”   “绝无可能,绝无可能,世上怎会有这等巧合之事?”见有起他想,沈骞翮连忙打断,手都快摇断了,“杀手怎会与目标之人谈条件?笑煞我也,若这等事传了出去,莫不成了天下奇闻!”   无人觉得这等事情好笑,也无人去接他的话茬,不是不愿,而是他们似乎在考虑另一个困扰甚久的问题——   “除过这两处以外,可还有甚么莫名的伤?”   公良昃道:“公门中人所配之刀的刀痕出现在了杨埭山身上。”   公门中人?莫不是禹泊成?可是他说他不曾进到杨府当中?这其中可是有甚么误会?还是说禹泊成在扯谎?晓舟珩理不清了,他脑中一片乱麻,也不知是这世事险恶,还是他辨不清人心。   无可奈何之下,晓舟珩只好又把禹泊成告诉他的那些事一字不差地又复述一遍。待言罢,他已是口干舌燥,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李终南反手将他拉至自己身前,为了扶了扶后背,温声道:“原来今晨你经历了这样两遭,让我好生心疼。”   “嗳。”晓舟珩盯着李终南布满血丝的那双眸子,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我这没甚么,我更心疼你些。”   “是么?那我们这对苦命鸳鸯就相互心疼罢。”李终南笑笑,拍了怕右腿腿面,示意晓舟珩坐上来。虽有数人在场,晓舟珩早已将仪范伦理抛掷脑后,也没有丝毫犹豫,就坐了上去。   “也不能排除禹捕头所言为假,说不定是王散与其同伙故意引禹捕头去往杨府附近,就是为了栽赃于他。”李韫奕扭头问向屈夜梁,“你可曾听过王散之名?”   “不曾,应该不是甚么大人物,或是隐名埋姓也说不定。”   听了几人的一番话,沈骞翮也自觉有礼,再扫纸上字句,除过毒以及方才提及的那几人所用武器之外,似没甚么怪异之处。也许那晚碰巧就是各方势力混往一处,一番争斗后……等等!有甚么不对!   为甚么自己差点就忘记了那人!   “等等!”沈骞翮突然高声惊呼道,“你们都不曾见过楼北吟么?”   “还有杨诘。”李终南搂着晓舟珩,淡淡看着面前情绪高亢之人,“沈大人应该问他们二人是怎么一回事。”   “是了,楼北吟为何会无故罢官死在杨府?”   “那个杨诘又要做甚么?”   关于这两人身上的疑惑,似乎还是没能有个答案。   当李韫奕听闻那二人名字之后,发狠似的一锤桌案,笔架上的毛笔都震落了几根,是了那人私自带着李著月出府,虽派人去查,但至今依旧不见二人踪影。现在自家十六妹是生是死都无从知晓,李韫奕自然是恨极了那人。   方燃起的火苗,似乎在提及楼北吟与杨诘的名后再次被扑了灭。也不知是应景还是怎的,窗外骤起大风似钢鞭般抽打着窗格门扉,李韫奕掉眼过去,这才发觉窗外早已是暗了。于是他干咳一声,冲着众人道:“这时辰已是晚了,若诸位不嫌,不如就在此处用晚膳罢,休整片刻,养养心神再去镇江也不迟。”   还不待几人接话,沈骞翮眉心深锁,拒绝得义正严辞:“耽误不得,耽误不得,一刻内……”哪知话说一半,肚中就响了好大一声。   沈骞翮咳了两声,硬是忍住喉咙中的燎烧之感:“一刻内必……”当然,肚子颇为配合的又叫了两声。李韫奕强忍着笑冲屈夜梁一使眼色,他应声后径直绕开强装镇定的沈骞翮,出了书房。   “一刻内必……”可能沈大人的这句话是说不完了,毕竟肚中的声音已是要盖过了沈大人原本之声。   真是好生……丢人显眼。   李韫奕顺势起身,将袖边捋了一捋,做了个请的动作:“请了,移步正厅罢。”言罢便也出了门。   公良昃见沈骞翮如此,只觉他可爱万分,也不给他惭愧的时间,憋着笑拖着他也是往正厅去了,边走边道:“公良府可是能与这李府比得,若是日后只有你我两人同住,今日在李府就屈坐一坐何妨……”   “走罢终南,你也是饿了罢。”晓舟珩从李终南腿上起身,这厢也要拉着他移步他处。   李终南笑着点头,顺手将椅子边的药箱重新跨上:“是有些饿了,恕汀先去罢,我回房先将药箱放了,再把寻梅剑取来。”   “我还是等等你罢。”   “去罢,很快便回。”李终南嘴边笑意不减,即便是哑着嗓子,音色还如箫声笛韵一般,轻重得宜,好生悦耳,“恕汀在担心甚么啊,我又不会借此逃了。”   “我可不曾说过你要逃。”晓舟珩也笑了,佯装转身迈步,“那我真不等你了。”   “你忘了一件事。”李终南一把将晓舟珩拉过,将他圈入自己怀中,二人鼻尖相抵,口唇相接,舐掠摩挲,教晓舟珩不由要融化在李终南的动情且致命的长吻当中。   虽然他在李终南这处,早已成了只容他一人的汪洋洪荒。   有那么一瞬,晓舟珩自觉他重入山人境界,但见高鸟停飞,潜鱼起舞,他一介俗人停留原地魄散九宵,沉入梦中,不愿醒来。   他们之间交换的,是李终南的眷恋,惊惶,决绝,委屈,不寐,是他过去与将来的种种。   晓舟珩食到了天届饕餮,他品到了这天上 天下最热诚的李终南。   然后,他听到他的命定之人在他耳畔轻声低语——恕汀,多谢你了。   谢甚么,我要谢你才是啊终南。 第100章 现代番外之泽沈篇1。   我们的沈主任最近有很多烦心事,除过一把年纪被自家亲爸亲妈七大姑八大姨逼婚之外,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垃圾事扑面而来,一时间让平日里悠闲惯了的沈千和有些接受不能。但如果硬要挑最让沈千和无可奈何的事情,那当之无愧的,就是被自己学校的学生缠上了。   其实他好早就不教书了,早早入了行政圈,也不常在学生面前出现,甚至学校开大会都轮不到他说上两句。毕竟每次顾秦顾院长一说完什么“四个绿节约能源计划”后,也该散会了。   再说了,沈千和自觉他将工作和私生活分得很开,玩儿的时候就很是放纵,但是在工作上,自然是严肃中总带着那么一点漫不经心。   他将他的性取向与野性藏得很好。   但……那是他以为,沈主任一向自我感觉特别良好。   所以那日他被两人同日在gay吧被撞见后——一个自己手底下的老师,一个自己学校的学生——沈千和真的觉得当下去买□□,一定能中他六个亿。   那个老师当然就是晓树,不过晓树老师很给沈主任面子,就惊愕了一秒,马上就别过脸去。   那个死孩子就不一样了,不仅大大方方走了来,还说要请沈主任喝一杯。   我呸!那小屁孩毛都没长齐,他配么?配个锤子,沈千和在家越想越气,一生气就忍不住又想出去泻火。然后他就怒气冲冲地拨了一个电话:“现在来我家,快点,东西我有。”也不等那边的人回应,又把电话挂断了。   挂了电话的沈千和觉得他办了一件大事,于是他洗了澡,瘫在沙发上,准备看会电视。   但是他屁股刚落下去,门铃就响了。   靠,这人有没有素质,说了多少次敲门不要按门铃,怎么还是记不住,找死么!   等沈千和开了门,见了门口那人后,怒气瞬时成了惊吓,一个花容失色忙去关门。可惜那人长胳膊长腿,又是体育生,自然占足了优势,他就在沈千和关门前,挤了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址!”   “找别人问的。”公良泽似乎也才洗过澡,发梢还挂着水珠。   “我怎么会有你电话号码?”   公良泽的表情似乎有些受伤:“你忘了?那天见你,你主动让我存的。”   “我没叫你来,你快些走吧。”沈千和觉得头开始痛了,那天黑灯瞎火啥都看不清,出了门才认出那人是自己学校的学生。   妈的,差点就带回家了。   “可是,是你先打电话叫我来的。”公良泽比沈千和高出了许多,因为健身的缘故,贴合的上衣勾勒出了标致的肉-体。   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你清醒一点,你不是说过不找学生下手的吗?另个声音在耳边说:送上门的小鲜肉,沈千和,你不吸,就是绝顶大傻子。   “那就做吧。”   “啊?”公良泽没想到沈千和能如此直接,这让他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怕了?”没趣,究竟还是个小孩子,还企图奢望什么情情爱爱,你来我往,幼稚不幼稚。   单刀直入,不好吗?   “不怕。”公良泽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又向前迈了一步,“是你,我就不怕。”   然后,就非常俗套了,成年人的那点事,不提也罢。   不过这是沈千和感觉最好的一次。   当然,在两人歇战的时候他问了公良泽年龄,得到一个二十的答案后,沈千和的心是彻底放了下。   偶尔越界一次,也不是什么问题罢。   “再来。”   公良泽看着那个看似放浪的男人,心中有说不出的复杂。他一开始很用力,但是他后来舍不得用力了。   他心疼,他心疼在自己身下的那个男人。   因为啊……他早就爱上他了。   极乐之后就是极悲,大家都知道的道理,沈千和却抛之了脑后。结果现世报来的分外及时。两人一出门,就被邻居抓包了。   直接,不用旁人说,学校中层与在校学生搞出这种事情,自然不要多久就传入了顾院长耳中,将他惊了个灵醒,于是忙一个电话,叫晓树去做公良泽的思想工作。   当时的晓树正在跟李一蒙挑西服,顾院长这么火急火燎一通电话打来,只听着他在那边一阵咆哮,具体说了什么,晓树可是一个字都没听清。不过按照多年的经验,有关沈主任的事,又让顾院长如此动怒,那事态一定是特别严峻了,所以眼下,晓树不得不去了。   但是晓树是真的不想去,所以他很是为难的看着带着笑的李一蒙,似乎想从他那处寻到什么帮助。   李一蒙见晓树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当下真的忍不住将他抱回家去,但终究还是那该死的理智占了上风,只见他苍白的容颜上散开的一层可疑红晕,只听见他在耳边低声呢喃:“宝,安心去吧,你的尺寸我了解。”言罢他捏了一把晓树的屁股,将他推了一推,又说:“车我给你打,路上注意安全,爱你。”   一把年纪,真是……不害臊。   然后晓树红着脸,在几个裁缝面前,别别扭扭回了一句:“也爱你。”   ……   “晓老师,你没有遇到一个非他不可的人吗?”这是进门后公良泽的第一个问题。   这问题让晓树头皮发麻,他来的路上才知道了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原来那个叫公良泽的学生早就缠着沈千和不放很久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就缠到床上去了。   这下影响大了,也糟了,难怪顾院长会那么生气。   搁给自己,自己也会气得不清。   但就是公良泽这个问题,不知为何就让晓树此时此刻的脑海里就回想起那日李一蒙在路灯下被薄雪罩住的身影,他慢悠悠掏出一本书,和一个热乎的烤地瓜,然后在他的浅笑中,声音传来——   “晓树,虽然你我都不太了解对方,但是我总觉得,如果我不说些什么,你会仅仅是我的病人。”   “可是,我不想让你只当我的病人。”   一个多狡猾的人啊,简直温柔到不像话,接近而立之年的晓老师,那一刻心脏就在小雪里狂跳着,感觉自己好像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可是那是李一蒙难得的单休,李一蒙却甘愿为才认识没多久的人浪费三个小时。   一个激灵,晓树赶快收回思绪,面前的公良泽似乎没有注意到晓树的走神,是的,他眼中只有沈千和,只听他继续说道:“可是,晓树老师,我有啊。”   一时间晓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公良泽是个成年人了,孰轻孰重他势必分得清,只是如此不计后果的一味追随,真是不堪设想。   不管是对于沈千和还是公良泽来说。   虽然是沈千和失了底线,他能走出去,那对于公良泽来说,他能吗?   晓树忧心忡忡,觉得他面前的傻小子,百分百的不能。   办公室的灯在二人的头顶晃着,二人的心似乎也在空中悬着。   “公良同学,既然学校派我来,那就说明学校并不是说不认同你的性取向……”晓树勉强开了口。   公良泽接的斩钉截铁:“我不是弯的,我只是喜欢他而已。”   “???”晓树被噎住,对面前之人所谓的言论而感到分外困扰,他着实也没得办法,只好清清嗓子继续说,“好吧,你这样是极其不可取的,已经对沈老师和他的生活造成了一定的困扰。你是要毕业的学生,沈老师也要晋升,这样风言风语传出来会影响……”见公良泽头一点一点低下去,晓树心里也有数了,他轻叹一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嗯,我知道了,谢谢晓老师。”   “不用。”晓树又是一个晃神,却见面前的男孩笑了,不过也就那么一瞬,他又吝啬的将笑收了回去,“容老师多问一句,你喜欢沈老师什么?”   公良泽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浮光,他平静地说了一句似乎文不对题的答案:“他点燃我,用的是温柔火。” 第101章   自晓舟珩甩袖愤慨而去后,在水烟湄的尹旧楚也未对皇甫褚再多说甚么,只是用他那只尚好的左手拍了拍皇甫褚的肩,留下一句保重之后,也走了。   皇甫褚心下亦是痛苦万分,但他此刻再清楚不过,晓舟珩与尹旧楚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之上,给自己留足了面子。   他们二人是人世间少有的君子,而自己则是那个随俗沈浮的小人。   人生大道乃自己所选,若是重来一次,自己还会如此么?   好像一切都不是那样……重要了罢。   此刻窗外浓雾已是完完全全退散而去,光线顺着竖帘边挤入房内,照清了这雅间的一什一物,让皇甫褚眼前浮现起往昔樽罍饮散,一杯聊慰,长夜无消的那几名风流雅士,名作佳词从他们手下相继而出,他们或笑或哭,或悲或喜……但都似乎与皇甫褚无关。   因为……皇甫褚在那群人中,不曾看到自己。   皇甫褚无力地摇了摇头,转身将方才晓舟珩踢翻的卧箜篌翻了个面,弹去脏污,重新抱在怀中。他接连好几声长叹,不忍再看这一室曾经,转身随手合住了门。   时日尚早,俯视而去,水烟湄只见稀疏散客。不知怎的,皇甫褚又忆起那日丁中愁在楼上的一掷千金,堂中有些恣意的笑还停在自己耳畔不曾散去。若他不曾认识自己,也许……也许还会在他的一方天地里听曲漫谈,卧游山水。   自己是最没资格提起他的那个罪人。   水烟湄陆续进来客人,皇甫褚也自觉没有脸面在此多待,他扶栏而下,当后脚方从最后一节阶上抬起时,便听得耳边有人拨了一弦。他侧头一看,便见罗顷顷竖抱琵琶,左手按弦,右手试乐,似在定弦调音。   罗顷顷感受到目光停驻,这厢微微一顿,回看过来。身在烟花场所的女子自然会大胆些,皇甫褚在罗顷顷那双上下打量的圆眼中寻见了些尴尬,他不住地揉搓衣角,也只与她点了点头。以前那姑娘与自己请教过指法,所以姑且也也算是认得罢。   罗顷顷见他似有几分不自在,便也冲他点头回礼,识趣地继续垂目调音。   正当皇甫褚转身之事,却听罗顷顷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前路纡轸且多艰,皇甫公子要小心慢行才好。”   皇甫褚不知罗顷顷口中的“难”从何而来,这厢还是出于礼貌回了一句:“多谢。”   才出了水烟湄的大门,皇甫褚心下盘算,既然已与顾禽荒所有交易,他能保自己脱离钟不归的控制,那自己便可安心去往北方鄙野之处。   拂面冷风如似昨日,而自己却失了往日风云太平的心境。皇甫褚与他的卧箜篌一步一步走着,方出城门,又走了一段,也不知为何,只见他愈走愈快。不过须臾,在道上已是看不见那个抱着卧箜篌的长袍青年了。   原来,皇甫褚是发现了“尾巴”——   一路从京城跟至金陵的顾殊喜气喘而至,四处张望一番,可这荒芜阡陌中,除过烟尘以外,哪里还有皇甫褚的半分人影?   完了,真是完矣,顾殊喜捶胸顿足只余满身懊悔——顾爷让自己暗中保护的人,怎么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若他出了甚么三长两短,自己又该怎么去与顾爷交代?不过此时的顾殊喜除过暗责自己的无觉无察外,也别无他法。于是他心下判断了一番,择了皇甫褚最有可能去的那条路,匆匆赶了上去。   甩掉顾殊喜的皇甫褚叹了一口气,他虽不知是何人跟着,但能跟着自己,准不是甚么好人。正当他这样想着,耳边风声再起,其中零星地夹杂着些呼吸吐纳之声。   “来了就请现身一见,不必如此躲躲闪闪。”一边说着,皇甫褚一边甩着袖袍就地而坐,顺势就将卧箜篌搁在自己盘起的腿面之上。   这边话音刚落,就见几名黑衣人围至皇甫褚四周,各个蒙面举刀逼近。   “你们是钟不归派来的?”皇甫褚一扫众人,淡然开口。   其中一人冷哼一声:“自然自己心中有数,就乖乖认命,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听得这样一言,皇甫褚一皱眉,心中污杂并起:顾禽荒承诺过要保自己性命无忧,他还是……食言了么?果真……朝中权臣的话还是……信不得。   一念至此,随着指尖扫过琴面,但见皇甫褚宽大的白袍忽然鼓荡开来,数名黑衣人虽是对其琅鸣指所有提防,提前将耳孔以特殊物什堵住,以阻琴音。哪知碰上才知,钟不归数年将这人放在身边,委以重任,并非是心血来潮。   那种杀意融合着幽折跌宕的琴声意境,劲气遒放,那音律好似在空中织成巨网,又化成细针,急急密密投向几人。也不知从皇甫褚手下流出的是甚么曲子,那颤抖的弦又接连化成长鞭,条条缕缕,无一不缠向黑衣人的七窍,甚至直入心田。   让他们前进不能,仿佛就要在原地就此折磨而亡。   正当此曲进入高-潮,同时也是在皇甫褚使出杀招之时,他顿觉噎寒流覆,胸口一发热,竟是呕出一团黑血来。   众人一愣,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但也就这一口黑血,众人不再被抑,硬生生将局势扭转。   皇甫褚本想再续上前曲,哪知手竟是无力再起一下。   这世间无外乎强权弱顺,终有所主,皇甫幸宇,你可是寻到你所谓的主了。   眼前是逼近的刀尖寒光,皇甫褚又是一口黑血呕出,将卧箜篌一面染了个全黑,但他并未觉得惊恐,只因他眼前却现了另一张画卷——   雅间的门突然被打了开,从外探进一个与自己同龄的清秀少年,皇甫褚当时便认得了,那人在水烟湄替歌姬与倌人抄词抄谱为生,似乎还在上着学。   “打扰了,皇甫公子。”那人与他行了一个大礼,“这弹奏方式惊为天人,这曲古拙十足,小生这才……斗胆为公子题了一句,公子勿要见怪。”   皇甫褚有些犹豫地接过那有些皱了黄纸,只见上书“乱纤绕梁,极世尽垩”几字。见这几字入目,皇甫褚只觉心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畅快之意。那时的他大笑几声,将手中的古琴弦拨了一拨,对那有些忐忑的少年道:“甚好,甚得我意,今日起你便是我之挚友,在下皇甫褚,字幸宇。”   “小生晓舟珩,字恕汀。”那少年喜色溢于言表,“小生只觉乱纤尽垩几字与皇甫公子配得。”   “配得么?在下受之有愧啊。”那时的皇甫幸宇好像是笑着看向晓舟珩,“从今往后,恕汀,这金陵城的美景,我与你同看……”   金陵城的美景,我还想,还想……再看最后一眼……   ……   待几人去到正厅,沈骞翮见到一桌盛宴,也顾不得礼数,立即就大快朵颐起来。他见身侧公良昃还在执箸犹豫先尝哪样,顺手便将一个鸡腿塞入公良昃口中:“昃昃长身体,多吃些,不要跟李家人客气,他们有的是钱。”   公良昃口中含糊不清,却隐隐藏着笑意:“长哪里?”   “你……你这混小子现在这么有能耐了?”沈骞翮耳根一红,眼皮一翻,将脸埋进食案中,不再理会那个恼人的公良某。   虽然晓舟珩已有饥感,但面对着一桌吃食,说不上来甚么缘由,就是没了胃口。不出一会儿,李终南回了来,坐于晓舟珩身侧,看他面前不曾动过的碗筷,忙扶他额头道:“恕汀,你可感觉哪里不适?”   晓舟珩摇摇头,勉强夹了一片藕片入口,只觉味同嚼蜡,吃不出个甚么滋味。   看见晓舟珩微蹙到的眉心,李终南心下更急,又伸手去探他的脉 ,可手还未触及腕子,就被晓舟珩反手握了去:“不打紧的终南,约莫是力乏了。”   见他执意如此,李终南自然也不再强求,笑着一吻晓舟珩手背:“快结束了。”   “嗯,快结束了。”   待晚膳用罢,几人出了厅,但见四周金乌下坠,玉兔东升,四人虽有倦怠在身,但惦念镇江一事,商量之下还是准备今夜动身上路。几人在与李韫奕与屈夜梁拜别后,借了李府的马车与车夫,匆匆去往镇江府。   不过就在晓舟珩出李府之时,他也不知怎的,停下步子,将整个李府望入了眼中,尤其是那一轮月丸,端端呆在李府最高的楼宇之上。今夜的晓舟珩只觉月柔风杳,有些温柔的不像话。   丹徒离金陵谈不上很远,但若是乘马车而去还是需一些时辰。四人依次坐下,似都在闭目养神。明明疑问尚存,疑点甚多,但四人就这么有默契地沉默着。   在马车途经一处坑洼时,不住颠簸了下,似将车内四人震了个灵醒,只听沈骞翮突然道:“恕汀,方才在书房怎么没见你提起毒一事?你若说了,指不定还能从李韫奕那处套出甚么来。”   “我自觉还是不要提起的好。”晓舟珩顺手将手边的帘子放了下,看回对面的沈骞翮,“他们二人一定还知道些甚么。”   “你是说六哥与屈公子还有事刻意相瞒?”李终南问道。   “这我无从知晓,但总觉他们二人有甚么古怪。”   “说不定是你多心了。”沈骞翮终是忍不住,将他的二郎腿翘了起,“李韫奕那人我之前也曾打过交道,表面上似乎杜口裹足,殊不知暗地里精得很。看似将自己姿态放得极低,但却在明显站队的情形之下,不与他党恶交。”   公良昃也点头道:“他与家父家兄似乎也有往来。”   “但愿是我多心了罢。”听了他们二人之言,晓舟珩也只好暂时搁下此念,将眉心捏了捏,遂将话题一转,“你们对楼北吟此人可有甚么了解?”   该来的总归会来的,沈骞翮打开了话匣子,将他所了解的刑部员外郎仔仔细细说了通。   晓舟珩听得认真,就在沈骞翮絮絮叨叨的几刻钟里,他将“相貌”二字提及十次,“过目即忘”提及六次,“过目即忘的相貌”提及了五次。大抵上,晓舟珩是明了了,楼北吟这人虽为状元,但为人不够圆滑,长相过目即忘,能力一般,为官后也没甚么建树。   “他可是成家了?”   “这个倒是没听过。”沈骞翮费力回想了一下,“他所住之处也甚小,好像只有一个仆役。不过看他那样子,说不定在老家有发妻。”   “这样。”晓舟珩也觉得沈骞翮是尽他所能将楼北吟此人还了原,于是他侧头问向李终南,“终南,关于杨诘呢?你对他了解多少?”   李终南似乎明白了晓舟珩此番问询之意,也就将他所了解一事,包括之前调换身份一事,统统讲与了三人听。   待李终南讲罢,晓舟珩脸色愈发的不好了,加之中间公良昃提及他不曾见过楼北吟或是杨诘,这下让晓舟珩觉得整件事又重入迷雾当中。   或者是说,从来就不曾拨云见雾过。   李终南拉了拉晓舟珩袖边,温声道:“恕汀,你是否猜测,楼北吟与杨诘本就是一人?”   “嗯。”对李终南会准确无误猜测到自己内心所想,晓舟珩并不觉得惊讶,“现在想来,是我之谬论了。”   “再或者,你觉得楼北吟与杨诘早已相熟?所谓的替换身份不过是将我支开的伎俩?”   “不错。”晓舟珩有些丧气,“可是我手头不曾……”话不待讲完,李终南便一把拉过晓舟珩,将他的头硬埋进自己胸膛之中,一手轻托他后勺,一手揽着他的腰。   “恕汀,莫急,天地生物,否极泰来,会有结果的,信我。”   随着晓舟珩的最后轻应的那声,车厢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然后也不知过了过久,车夫停下了马车。   镇江府府衙,到了。   朔风吹来,寒冷异常,几人方下马车不久,连腿都不曾活动开,就见万怀殷如廊柱般伫在不远处的大道中央,四人的脚步也不得不就此停住。沈骞翮与公良昃上次来府衙不曾见过万怀殷,自然也就不怎么认得,今日一见,难辨敌友。   但因自家师父之由,李终南认得了那人是常跟在玉如轶身侧之人,于是向前几步行礼道:“万公子,多有叨扰,敢问你家少爷何在?有急事……”   可还不待李终南言罢,万怀殷就冷脸冷声道:“在见客,不便,请回吧。”   “都这样晚了,有甚么客要见?”沈骞翮一听那人生硬之言火起就上了头,毕竟他一向吃软不吃硬,说着也冷着个脸迈步硬往府衙中进。万怀殷见他充耳不闻,眉头一紧,反手就要去拦,哪知臂方一起,腕子就被稍后而至的公良昃抓入手中。但见他手上青筋暴凸,目中阴鸷之意四溢,就在二人目光相接碰撞的空档,听得那头已是步入府衙沈骞翮的尖声长嘶——   “怎会……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顾殊喜乃顾禽荒身边长随,初次于第四十四章提及,奉命保护皇甫褚免遭钟不归手下追杀,但是皇甫褚不知道。   拜拜啦皇甫公子。   我觉得我的文不虐,最多的还是世事无常。 第102章   就在沈骞翮这一声似能划破天际的尖叫声中,几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觉一团身影一闪,似要奔逃而去。   李终南反应极快,一把将晓舟珩拉至身后,倏忽间一掌直击,已是打到那人身畔。那团黑影早有防备,反手拨开李终南来掌,只见他右腿一个横扫,踹向李终南小-腹。见状,李终南护着晓舟珩退步闪身,同一时刻,身后的晓舟珩袖口一扬,几页书卷须臾间飞至那人面上。   虽有一丸冷月,但四周仍如被墨色浸过,那几片残页似铺下一张密网,一古脑罩去那人面门。猝临此变,那人没料得还有后手,加之视线不明,以为是暗器来袭,不由抬袖将飞来之物挡尽收袖中,脚下却不添任何惊乱,依旧稳健如故。   与此同时,方才还与万怀殷对峙的公良昃一见情况有异,猛地松开万怀殷腕子,扑向身着官服之人。那人见他凌空扑来,丝毫不惧,反向前迈上两步,左掌扬起,遥遥向公良昃击去。   公良昃距对方尚有三丈之遥,但因不知他之底细,且这凭虚而发的一掌来势汹汹,劲力无限,让他不敢硬接。这厢猛然身向斜角滑去,公良昃连翻数个空心筋斗,随见他抽出腰间佩刀,在空中一斩,一道剑气竟然将那人硬生生逼退了几步。   也恰在这时,那端沈骞翮与玉如轶从府衙中出了来,眼前就现了这样一幕。玉如轶还来不及慨叹公良昃这一套兔走鹘落的动作,余光便瞥见身侧沈骞翮正大张着嘴,目光紧紧盯着公良昃背影不放。   他眼中倾泻而出的,是无山与齐的倾心,将往日那些苦楚一并分付与了东流。   看来,他沈骞翮……终还是为尘世间的某人改了性子。   想到曾经听过的那些他与苍其尘的那些尖言冷语,玉如轶心中五味杂陈,也谈不上是否是羡慕,这厢只能装模作样干咳一声:“沈大人……”   “汉明,如何?”不待玉如轶讲完,沈骞翮突然将手臂一抬,冲前方一指,“那是我男人。”   此言一出,玉如轶都替沈骞翮害臊,他企图说些甚么,但方启唇,突生一阵莫名大风,将他们二人吹得向后退了退。   伴随着一声冷哼,远处那人将袖袍一挥,将方才那些卷入其中俨然成为纸末的残页悉数抖出,参着冷风,须臾间集于空中。他方才那掌似乎只为试探公良昃底细,只见他此刻左手变掌为指,向前一弹。但听嗤嗤声响,那碎末转向飞回,登时冲向在场所有人面门之上,似要就此钉入脑中。   李终南反手抽剑,寻梅剑剑尖一挑,将飞来纸屑挨个碾做更细的粉末。   “恕汀,你可是发觉他之异样?”   “嗯。”晓舟珩蹙眉道,“按照官服,应是此人为杨诘不假,但却无法看清他之面容。”   是了,在场几人皆是认出了那人所穿乃楼北吟之官服,知情的几人也知此刻出现之人乃杨诘无疑。但为何……在场之人却辨认不得他的脸来?   就在这片刻间,那边的公良昃已纵到杨诘身旁,欲直取其面。公良昃自然也瞧出杨诘脸上势必藏着甚么诡计——戴着甚么面具或是其他的障眼法。   杨诘怎能不懂公良昃何意,不待对方站定,飞起一脚,朝他胸口踢去。这一击颇为迅捷灵巧,快若疾风闪电,竟教人窥不出甚么路数。公良昃皱眉,忙不迭地向后一滑,倏然间退到两丈开外。见他此番动作,杨诘不留给他喘息时机,一条腿直直踢来。   公良昃继续后退,杨诘足尖却始终距他胸口之处数寸尔尔,但无论公良昃如何退避,均是难脱他这如蛆附骨的一腿。   眼看要就要退至府衙正门,公良昃余光瞥见神色担忧不已的沈骞翮,心头一动,当即仰面跪滑,将手中利刀削去杨诘左足。杨诘似未料到此招,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剑,一边反手向背后一扬,阻了背后李终南的突来一剑;一边居然向面前公良昃的刀锋之上撞去。   “踏雪剑!”李终南见了眼前一闪而过的寒光,惊呼出口。   众人只听到一声脆响,定晴看时,只见杨诘茫然立伫,若有所思状,手执的正是不知所踪的“踏雪剑”,他左足被公良昃的刀尖挑破了皮,似在滴血;加之方才李终南的那一招,让杨诘握剑的那只手竟有些拿捏不稳。   “来得可真是及时,坏我好事。”杨诘笑了笑,微微侧过了身子,目光绕过李终南,在晓舟珩那处落定,“绝艳先生,好久不见了。”   与杨诘这般相望,晓舟珩只觉杨诘身上的官服分外蜇目,心下除过诡异,居然生出了一丝了然。但见他将袖边一甩,双手向后一背,漠然开口道:“杨公子别来无恙,其实若我不曾猜错,杨公子本身就是楼北吟罢……”   晓舟珩一句未毕,听得耳边传来冷笑数声,似贯穿了穿云裂石之力,但见杨诘右足在地上一扫,一股烟尘腾起,登时窜起数丈有余。几人只觉迎面大力袭来,虽有劲力,但却没甚么杀气,更像是一种泄愤。   便在这时,杨诘蓦地横挥袍袖,将荡起尘土扫向几人,袍袖如此一拂,那尘土便成了夺命之物,全然承了不详之兆。   同一时刻,李终南与公良昃的目光在空中一撞,同时明白了对方之意后,俱是起身向杨诘身前一纵。李终南攻其上行,公良昃夺其下盘。   “恕汀!”   “嗳。”晓舟珩腾身而起,随着衣袂破空之声,又见几页书卷从其袖中倾泻而出,似数千点的瑶台雪花,七始三造,璇蕤琼藻……竟是如此配合无间。   这是李终南头次与杨诘直面应战,自己认识他之初,也不是不曾试探过那人深浅,加之杨诘暗算晓舟珩时自己打出的那一拳,按理说,那人几斤几两自己是有数的;但眼前面对自己与公良昃还游刃有余的杨诘,李终南不由肯定了晓舟珩的想法。   或许眼前名为杨诘,将踏雪剑舞得得心应手之人,才是楼北吟;而那个莫名在杨府死去的……难不成才是真正的杨诘?   李终南没甚么思绪,一来确实是想不通,二来自己有那么一些忌惮杨诘手中的踏雪剑。公良昃自然在接招换招之时看出了李终南的那份犹豫,这厢也是隐约猜出了几分。不过他并不觉得如何,若晓舟珩以望书归引杨洁分神,此番消耗,杨诘定会有疏。   拿下他也是迟早之事。   这边的晓舟珩正凝神运气,书页过半,忽觉头上一晕,胸口也似针扎般疼了一下。双臂一颤,纸页竟轻易随风飘远,一张都不曾近过杨诘的身。   晓舟珩不明所以,提气欲压下奇异之感,哪知胸口某处作痛更甚,憋闷不畅,在此关头心悸异常,教晓舟珩不由惶恐万分,还不消他细想,口腔中便有浓浓的腥苦之味。   李终南才挡住杨诘一击,正欲换剑招攻其腰-胸两胁,哪知耳边风声尽失,满眼残页纷纷落下,余光瞥见晓舟珩在不远处定身不动,似有逡巡,顿时便察觉出他之异常:“恕汀!”   耳边李终南所唤的这一声,晓舟珩听得并不怎么真切,他艰难抬首望向李终南,奈何已是看不起那人面容,自己好像是对他笑了一笑,脚下已是踉跄:“终……南……对不……住……”   “……对……不……住……”   ……   其实一开始顾殊喜是寻错了路,他虽是一身武艺在身,但自个儿脑子却不怎么好使。所以前不久自家主子冷着脸问自己能否办成此事时,顾殊喜嘴上虽说是答得毫不犹豫,但心下却是万分忐忑。   果真当他最终闻见血腥味之时,他便晓得,这次若回了京,自家主子肯定不止发火那样简单。   再行几步,顾殊喜更是心惊,他心生凄怆,欲与旁人哭诉一场,可惜除过乱风无定,川云如撤外,并无他物。   非也,还是有的,在顾殊喜面前,有一张被血浸黑的卧箜篌……以及勾着一弦的残指。皇甫公子要弹甚么?还是要传甚么讯息与自己?顾殊喜忍住心中翻江倒海,俯身探去,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残指是受不住力,突然间就奏了那么一声。   那一声是羁愁一搦,楼明一角,故土一别;是白鹤双双,锦语琅琅;是空山雪月,不尽兴亡;是那人独一份的……昔年旧景。   顾殊喜看到了甚多,但他仿佛又甚么都不曾看到,他终是扑通一声跪坐而下,掩面痛哭出声,哪怕此刻的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哭。   ……   回看京城顾府某处,顾禽荒方将手中狼毫搁回笔床,边盯着未干的墨迹,边冲身侧婢女道:“缥雪,你去把皇甫公子的那些手稿都烧了去。”   缥雪应了一声,猫腰将地上的散页拾起,她虽是不怎么识字,但看着主子严肃的面容,自然也了解这些纸页的轻重。待缥雪收拾完毕,冲着顾禽荒行了一礼后,退出了书房。   就在门闭上的那一瞬,顾禽荒也起了身,稍稍活动了稍稍有些酸了的腕子,可就在他要伸直腰板之时,身体某处突生痛感。顾禽荒下意识冲着向南的窗户那处望了望,眉间更添愁色。   ……   李终南闪念极快,就在晓舟珩这悲怆的一句内,但觉周遭三尺之地全都罩上了一层缥缈的雾气,剑意立消,立即冲着晓舟珩倒下那处奔去。杨诘怎能容李终南离开,他抬腿往公良昃剑上一蹬,踏雪剑紧紧追至李终南背后。   “李终南!当心!”   眼看那柄利剑已要从后心透胸而过,也就在这一刻,方才还踌躇着作壁上观的万怀殷腾身跃起,伸掌阻了杨诘这一招。万怀殷此掌乃真真实实的硬功夫,杨诘挨不住,这厢浑身一震,不得不就此停住,不过踏雪剑还是穿透了万怀殷的手心,鲜血须臾间喷涌而出。   “怀殷!”见万怀殷受伤,玉如轶也慌了神,忙要向前跑去。只不过他刚一迈足,便被沈骞翮死命拽了回来。   “你!”杨诘瞠目诧异地盯着眼前男人,自己竟没能想到,万怀殷居然能如此莽撞,竟不顾自己性命,突然出手。   窥见杨诘分神,万怀殷左手一挥,咬咬牙将右掌从踏雪剑中抽出,纵身上前,抓向他之面门。杨诘仓促无备,还在晃神,遮拦便为时已晚,只听刷啦地一响,杨诘的脸就被抓破了半边。   但万怀殷扯下的并非是甚么面具,而是一种说不出名的黑色粘-液。公良昃见此机会,从背后骑-上,迫其弃剑,将杨诘控了住,   “终南……我晓得了……毒……”晓舟珩只觉四肢似有猛兽嘶咬不休,一时间难抑难止,让他不由紧紧抓住慌张而至的李终南衣衫不放 ,“这毒……可是与景……椿体内那种……一致?”   “恕汀你……”李终南见封穴都止不住汹涌而出的血,心如刀割,实是不忍,“确实同为一种毒。”   “幸宇不曾告发过……丁氏与江氏……”晓舟珩泪出痛肠,肆意而至,“终南,终南……他为何要如此……”   他为何要认,他不曾干过之事?他究竟有甚么难言之隐?   晓舟珩浑身剧痛难忍,一时间他居然分不清是毒正噬咬神经,还是苦在撕啃六腑——人世甚广,该教我如何拿捏人心。   该如何啊。   半规凉月,人影参差,几人已将五花大绑的杨诘推至府衙堂中。原本李终南想送晓舟珩回衙门某处歇着,虽他在自己处理下已是性命无忧,但终归是虚弱不堪。然而如同上次一般,晓舟珩硬撑着,还是不从。   李终南知晓他此刻心境,矛盾中是十分的无可奈何,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说罢,这七七八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骞翮迫切想知晓这些是是非非后的背后曲折,因而这厢他便把要夸公良昃潇洒勇猛的计划搁了一搁。   杨诘跪于堂中,他的另一半脸还藏在糊状物之后,只听他冷哼一声,状极轻蔑:“我看你们几人啊,也只有绝艳先生将这件事明白了个大半,剩下的乌合之众啊,不过是管窥蠡测,妇人愚见。”   众人听到他这样的冒犯言语,并未急切反驳,而俱是安安静静等待着那人余下之言:“不过绝艳先生……也只说对了一半,其实我可以是楼北吟,亦可以是杨诘。”   杨诘将几人难看面色尽收眼底,再次幽幽接道:“所以啊……诸位,听故事么?” 第103章   其实关于杨诘所要讲的这个故事,如同天下任何烂俗的故事一般,要有一位命运凄苦的女子。即便这位女子身处阿鼻,也定要对未来有所期许,幻想着某一日有一位贵人出现,带她离开。   故事中的为裳,就是这样一名女子,她集了世间所有悲剧于一体:家贫,孤露,幼时入烟花场所,被调-教成达官贵人们府邸中体面且有趣的物什之一——瘦马。   所以当为裳被送至卞府时,她反而是松了一口气,起码自己作为玩-物,和那些中被途弃,丢于荒野自生自灭的姐妹比起来,她还算姑且有些价值。   曾受过打骂鞭刑的痕迹早就被长出的新肉掩了去,只剩下一张艳冶的面皮。   在卞府的日子为裳倒是记不太清了,连接自己入府的主人卞筝的脸都模糊成了一团,加之卞府上下对她冷冷淡淡,日子不太好也不算太坏。除过每日为裳要所要应付的那些事之外,她呆在她小屋中发着呆。   待到月沉人悄时,为裳便趴在屋中窗上,偷偷向外面一方天地窥去——影孤夜永,凭阑调眼,梦中无寻处,唯见自明月,访暗香。   无所谓了,每天还能活着,侯服玉食这么供着自己,就该惜福,为裳每每都会这样安慰道。也不知是夜色还是如何,她自觉每每此刻都不曾逊于玉,竹君等之清闲自在。   但世间机缘便是如此,为裳这般抚流年,叹区缘的时日还不过多久,命运就在某日里,调转了头。   时间来至冬日里的一场宴请,冷雨埋藏,天寒地冻之下,为裳还是穿着薄纱赤足在一双双恶眼前跳完了两支舞。她接过身边婢女的衣袍,裹紧了便垂首快步往自己房中走去。   听着耳边渐渐远去的喧闹之声,为裳正走着神,突然听见远处有人踩雪而至,为裳不敢抬头,所以那人到她身前之时,他知看到了一双价格不菲的鞋履。   “敢问姑娘芳名?”那人问道。   “奴婢为裳。”为裳将头低埋得更低,从鼻腔中挤出的呼吸愈发小心翼翼。   “是个好名。”杨埭山笑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与姑娘这般天人相貌真是相配。”   须臾间有风拂面,为裳并不觉得刺骨,竟还有些暖意,她心中某处动了一动,教她不知应些甚么好。这厢僭越地猛然抬首,为裳眼前现了一张过了而立之年的面容,谈不上英俊,却让她有些莫名心安。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应该不是……妄念了罢?   杨埭山似乎没有察觉出为裳的窘迫,又是笑了:“卞兄也太不够意思了,怎就甘愿将这一位妙佳人藏在深处?”   他的声音洪亮且中气十足,似将枝上的雪都震了落。   “杨兄,原来在此处,让卞某好找。”不出一会儿,卞筝寻声而来,本是有些惊疑张皇的面容再看到面前二人之后,稍稍恢复了些平静。   于是卞筝抬手驱走了身侧跟随之人,回看向杨埭山道:“杨兄无故离席,在此处私-会美人,着实是不够意思。”   为裳脸涨得通红,一时间辨不得卞筝话中好歹,正欲启唇解释,却见杨埭山向前一步拱手道:“卞兄……”   “是卞某就算了,若换做了旁人,指不定会说杨兄这一走是看不起卞某……”卞筝向前几步,轻托住杨埭山双臂后,又好似转头扫了一眼为裳。   为裳敢再看,害怕地后退了半步,撞上了身后梅树,雪哗啦啦落了满头。   “卞兄说的是哪里的话。”   “……也有人会说是杨兄是惦记着卞氏的财,想捡甚么漏回去。”言罢卞筝仰头大笑,将面前杨埭山脸上定格住的笑尽收眼底。   风又重新刺骨起来,卞筝终是止住了笑,随意指了指为裳:“罢了罢了,这位姑娘就赠予杨兄了。”   “……多……谢,卞兄……”杨埭山笑得勉强,目送着卞筝离开,为裳看见那人的拳头紧了紧,但终究并未再多言一句。   实在是太冷了些,为裳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听闻响动,杨埭山也转了身,大步走至为裳面前,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   “既然如此,姑娘就一同与我回府罢,雪色为证,杨某人不会亏待姑娘的。”   为裳记得很清,那是瑞和元年年末,她在马车上掀开了帘子,和着耳边雪雹打碎之声,朝卞府回望而去,那府邸一点点隐于风雪之中,一点点消失殆尽。   杨诘讲到这处时,停了一停,他似乎是有些口渴,他那唯一漏出的眼在堂中几人面上停了一停,丝毫不掩其中的眈眈逐逐,他在示意给堂中几人给他些水喝。奈何众人皆在忖量方才故事中的曲曲折折,并未对杨诘有所理会。   故事中的那份折胶堕指似乎也被带入了着小小堂中,附着在每个人的心头之上。   其实晓舟珩一直不喜“柔弱”二字用在男子身上,他自觉男子在何时何处都要顶天立地,但此时此刻瘫在李终南怀中的他,不得不用那两字来形容他自己。毒是被抑制住了,再加上方才他吐出的那些血与血块,虽性命一时无忧,但浑身乃是提不起半分力气,杨诘的声音忽远忽近,让他听得并不怎么真切。   “我看那杨埭山鬼鬼祟祟无故离席,定是有甚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沈骞翮这边才为公良昃重新束好了发,顺势拍了拍他之肩膀,“也不怪卞筝如此,拿一介风尘女子当挡箭牌,他还是男人么?没能想到他能如此下作。”   “确实。”李终南的手乃搁在晓舟珩脉门之上,由于方才的着急,音色也喑哑不少,“其实若大胆猜测,杨埭山早就做好了让卞氏代替杨氏去死的这一打算。”   “咳咳……说不定那时他……尚在犹豫,但卞筝此人过于灵敏,捕捉到杨埭山的怪异举措,为了两人不戳破……脸皮,便将为裳赠与了他。”晓舟珩脸色泛着诡异的苍白,方一开口,浑身便不可控地颤抖起来,方方面面呈了行将就木之兆,这让李终南分外心揪,但又分外无可奈何。   李终南心下知道,自己的恕汀,比任何人都迫切想要知晓这所谓的真相,这牵拉二十余年的严酷事实。   他一向不是悲伤社燕秋鸿之人,他心中所装乃真真正正的,一直都是家国天下。   正因如此,晓舟珩才更让自己心疼。   “有理,但也可能因为卞筝的末了的那句话,让杨埭山下了决心。”李终南暗叹一口气道。   一边的沈骞翮点点头,寻了椅子坐下,将双腿一翘,头一撑,盯着五花大绑着的杨诘,幽幽道:“所以故事中的为裳姑娘,便是你之生母无疑了。”   “无疑?”杨诘兀自笑了笑,那笑声像极了潜藏在深谷中的报丧暗鸦,居然多了几分令人胆寒发竖的诡谲之感,“沈大人平日里就是如此断案的么?犯人口中的话你也信得?”   “你!”   “况且我方才讲了,这只是个故事,故事是甚么?可反复修饰,亦可向壁虚造,还是哄不经事的稚子听的。难不成如此简单的道理还需我教给沈大人么?”   “你!”沈骞翮及其厌恶旁人挑衅,他正欲起身,却被公良昃拦了住。   “他辱你之言,我都记得,事后与他来说,我们再等等,好么?”公良昃捉了沈骞翮的手,温声道,“我保证,不会放过他。”   是啊,就算杨诘口中字字句句是诬妄谰言,他们都要听下去。楼北吟已葬身于七月十四那晚,加之在二人从松江去江宁的路上的多方打听,对楼北吟此人的了解永远似乎都停在面上——对他并未留下甚么印象。   因而楼北吟的这条线算是断了。   面前的杨诘成了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听了公良昃这样一言,沈骞翮也并非是不明事理的那类人,这厢泄了气,将白眼翻了翻,冷哼一声暂时作了罢:“多谢!不必了!”   “那我就继续了,毕竟这不,才讲了一小部分而已……”   自那之后为裳就在杨府住了下。杨府府邸与卞氏所住之处不远,也不知富人都喜住往一处,还是这松江府的青浦城就那么一点地方,为裳也想不来。   杨府中有五个小姐,一个个都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水灵灵的,大的小姐已经能帮账房管账,最小的那个小姐还尚处学步之年。   为裳刚入府,就被杨埭山正妻来了个下马威,让她在院中跪了足足晚上,面上说要教教她杨氏家规,实际还不是堂而皇之告诉众人——对为裳这种下贱女子的到来,并不欢迎。   那夜也是不巧,下了暴雨,为裳跪着跪着就晕了过去。后来的事也不必多讲,杨埭山搁了手中的活专门来照顾为裳。待她痊愈后,又是多陪她了些时日。   然后,又过了几月,为裳的肚子就明显了起来。   杨埭山对此甚是欢喜,本身有些畏吴氏的他居然冲那人发了火,明确摆明了他的态度,不再让吴氏寻为裳的麻烦。   身边伺候为裳的下人多了起来,对她的态度也放恭敬了不少,为裳心喜极了,她一边绣着娃娃的肚兜,一边笑,不由又对对未来的日子有了些期许。   若是生了女孩,也毋需是甚么艳色绝世,平平淡淡便好,自己定会手把手教她绣出江南最娇艳的花,待她长大了,寻个良人,风风光光出嫁,不要吃一点苦。   若是生了男孩,也不求他日后宾客盈门,高爵丰禄,只要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便可,   接着来至瑞和二年的某一日,夜中正在熟睡的为裳被婢女匆匆唤醒,慌慌张张收拾了屋中大小杂物,借着月色上了马车,离了青浦城。   待天亮时,杨氏全族已至镇江丹徒城内。   为裳曾悄悄问过,好端端的为何要搬家,下人们置若罔闻,姨娘们接连摇头,杨埭山打着马虎眼,每每都笑着岔开话题,将为裳拦进自己怀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   “为裳会不会生个男娃娃?”   “会的,老爷。”   为裳的肚子愈发大了起来,后来竟涨到了一个骇人的程度,也是不巧,就在这个时杨埭山出了趟远门,就在为裳请了郎中来家中时,吴氏却快了一步。   其实也是小事,吴氏气势汹汹带着一帮人来至为裳房中,说她身边婢女偷了自己的金镯子。   那小婢女瑟瑟发抖,为裳突然就觉得那瘦小的人儿像极了幼年时的自己,恻隐之心一动,自然就出言维护。   哪知话还没能说两句,那小婢女扑通一声跪了下,金镯子顺着袖口骨碌碌滑至为裳脚边。   为裳脑子嗡一声,眼前就看不清了,她哪里会知她就这么轻而易举中了吴氏的圈套。   后来,她便以违背祖训逐出了府。   怀胎将近十月的为裳行动艰难,加之求吴氏时动了胎气,满目苍凉也不知要去往何处,走着走着就晕了过去。   明明一切都要好起来了,明明淑节*将至,明明……   也不知该说为裳命好还是如何,她还受着老天爷的眷顾,并未就此离世,她不仅得了贵人搭救,还顺利产下了孩子。   是双生子,俱是男孩,还都活着。   那是瑞和三年。   作者有话要说: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蓬昔日长在□□田里,不用扶持,自然挺直。比喻生活在好的环境里,得到健康成长。出自《荀子·劝学》。   淑节:春天。 第104章   也不知是双生子比较让众人难以接受,还是说瑞和三年的时间点终于接了上,反正几人在听完杨诘这两句后呼吸俱是一滞,连动作也就此僵持而住。   堂外风声也就此停住,似乎有甚么也顺着衙门的红门爬了进来,将各处都塞了个严实。   最后还是默默不语的玉如轶开了口,他虽所知所限,但杨诘与楼北吟身上的诡异之处,他心下还是明了的:“所以……那双生子与你是甚么关系?据我所查,你与楼北吟皆乃瑞和三年生人,会不会.……你们本就是孪生兄弟?”   杨诘听闻玉如轶开口,他将头勉强扭转过来:“玉知府想听到甚么答案?”   那唯剩的眼中所带之光恶毒无比,戏谑中带着几分玩味,因方才万怀殷手受了伤,玉如轶命他去包扎,现在还未回至他身侧。这厢那目光堪堪与玉如轶一对,他心里就有些发怵,于是忙一扶身后案几站了住,强自镇定道:“自然是真相。”   “真相么?”杨诘似听出玉如轶的言下惴惴,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若我说我是其中一员,在你们这处,有几分信得?”   果真……是如此么?   还不待几人应声,晓舟珩抢先一步道:“咳咳……且慢,你若说你乃为裳的孩子之一,你该.……如何自证?毕竟我们查证过,为裳确实有过孩子不假,咳咳……但是否为双生却不得而知,一来我们都不曾想过会出.……孪生子这一茬;二来虽为裳在杨府与卞府上时具体……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若要证实双生子这件事,以我愚见,应是不难。”   “即便你把当年知情之人一并杀光,存在于世的,不管如何都会留下痕迹。”李终南拍着晓舟珩的后背,为他顺着气,“只是……你并未察觉罢了。”   “是了是了,这点我认。”杨诘目中精光大盛,“原来至始至终,你都不曾信过我,你居然知道我背着你在杀人,试问我是如何暴露的?”   “答你首问,以前在水上云间时,信师父;师父不在的那些年岁里,只信我自己;遇见恕汀后,普天之下,唯他一人信得。”李终南眼睑下移,揩去怀中晓舟珩嘴角的那一点不堪,“在答你次问,我并非天人,所以你与我一同时,无从得知你在做些甚么,但这些线索汇聚在一起,我倒是觉得你当时应该是在杀人。”   “罢了,诚如你所言,但何来 ‘应该’一说?”沈骞翮忍不住问道,“你既然不曾见过他造业,又从何处能得此推论,当然,莫要误会,我并非是质疑你。”   “其实,恕汀应该与我是一样的想法罢。”李终南面上忧色更浓,“其实你是否为杨诘或楼北吟,其实并没有那样重要罢。”   晓舟珩轻声道:“嗯,终南懂我。若真要从此处查下去,你所犯之罪,只怕是罄竹难书,又何止几条人命?”   “这……是甚么意思?”沈骞翮又自觉陷入了某种难以猜透的圈中,他甚至觉得甚么话只要从李终南或是晓舟珩嘴中出来,言来语去间,明明所言还是中原语,但传入自己耳中之后,横竖是半点也不明白。   不仅是沈骞翮不明所以,从公良昃扭往一处的五官来看,他也听不懂。   现在好了,又多了个玉如轶。   若是万怀殷此时在场,那人也定是听懂不能。   “你们忘了一点么?他到现在为止都不曾提过为裳所谓的贵人是何许人也。”   “贵人?难不成……”玉如轶看向李终南,面上的疑惑之情不加掩饰,这厢皱眉道,“难不成不是杨埭山么?”   “我看未必。”李终南道,“就按照方才那个故事来看,为裳在卞府,并未过得不如意;被杨埭山接走后,也是单独一人所居,后又被驱逐出府,怎么看来那人都不像是为裳的贵人。”   确实如此,晓舟珩暗自思忖道:为裳异常疼惜腹中孩儿,本以为能在杨府能寻得蔽身之处,怎知临产前几日被逐出府,在半道上产了双生子。既然孩子都尚有一口气在,那及时搭救或是容为裳半途落脚之人,或许才是杨诘口中那名贵人。   “不错,杨埭山那货着实算不上甚么贵人……”   “再者,杨埭山为了手头营生是要时不时外出,他怎能不知吴氏容不下为裳?所以为何偏偏在腹中胎儿快足月之时,容吴氏钻了这个空子?”   “可会是巧合”玉如轶道,“毕竟后府女眷杨埭山也管不过来,稍有疏漏也在所难免。”   李终南摇头,他打心底里不想揭露这一残酷事实:“虽没甚么实证,但我自觉像杨埭山那种擅长算计之人不该会犯此错误。凭我愚见,他看来也是分外期待为裳腹中的孩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杨埭山故意容吴氏如此,面上是赶为裳出府,背地里是……保全自己血脉?”公良昃不知在何时面上的五官舒展了开,似乎也跟上了李终南的思路。   “然也。”李终南赞许地看了一眼公良昃,但又是接连叹息道,“所以应该是有人暗中保护为裳,但为何无人在身侧……我是有几种猜测……”   “其一,我与恕汀的推论皆为臆想;其二,由于某个人,原本暗中保护为裳的人,都被处理掉了。”李终南眨了两下眼,“所以这位贵人,应该还是有些能耐的。”   “不愧是江山玉医的高徒,缜密通透得紧。”杨诘似乎对李终南能得此结论丝毫没有感觉到惊讶。   “你错了,我并非是我师父手下高徒,我只是绝艳余采的李终南罢了。”李终南面无表情地接到,“所以那位贵人,应该是宫中之人罢。”   在一旁的玉如轶脸色不太好,一来他惊讶沈骞翮与李终南怎么都将脸红心热的话挂在嘴边,张口就来。反观他自己,这些年他从未与万怀殷说过热烈讨巧的话。二来他又有种不详的预感——预感着这件事极大可能又会与玉氏扯上甚么干系。   玉如轶真是怕极了,数年前遭遇的那些非人惨状,他不想再来一遍。那引咎责躬之感响答影随了自己数年。想到此处,玉如轶不禁惧意丛生,眼前又现了自己与残余家眷被流放一路时的僻壤与难捱,一时间,他自觉受到了这世间所有的极寒与酷暑,   就在他要倒下去之前,却被忽至他身旁的万怀殷从一侧架了住,那人眉心紧簇着,用才受过伤的那只手,就这么轻轻托住了玉如轶:“少爷。”   少爷……二字,未免此刻太过安心了些。   “你的伤如何了?”公良昃不知玉如轶异状,见万怀殷归来,便这样问道。   “不妨事了,有劳公良大人记挂。”万怀殷回身冲公良昃抱拳行了一礼。   见万怀殷无碍,这边的李终南缓缓起了身,将怀中的晓舟珩放在椅上后,他先是来到万怀殷面前,捉了他未受伤的那只手来看。   “洗过。”万怀殷看出李终南此举何意,“与血混在一处,看不来了。”   “不会。”   但见李终南又大步走至杨诘那处停伫,侧头思忖一阵,鼻子狠劲儿猛吸,倏然间蹲身而下。   这一举动让众人一惊,连晓舟珩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他欲起身相阻,奈何百骸痛如蚁噬,教他起身不能。只见李终南右手捏住杨诘下颌,左袖中滑出一小根短平的木棒,还不待旁人卡看清,但见李终南在杨诘面上一划,须臾间就带下来一块粘稠之物。   紧接着李终南又从袖中掏出了其他物什,捣鼓了一阵。期间杨诘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面前之人的一举一动,似乎是分外期待那人知道定论后的神情。   也不知过了是多久,李终南手终是停了,他浑身颤抖着,在杨诘一连串闷声奸笑声中缓缓地转了身,将目光投向瘫在椅上的晓舟珩。   与李终南这般对视相望,晓舟珩心中怦地一跳,那狭长双眸中流淌而出的,是嗔怨,是哀怜,是自己最不想让他提及的往昔旧年……   “恕汀,这糊面之物,出自我师父之手。”李终南眼中所蕴之光又一点一点暗下去,本就一身病骨的他此刻像极了孟冬枯叶,从他口中一字一句皆是破碎,“怎会如此……我师父……怎会……参与到这样的事情中来……”   “非也,阿蒙,你看着我,莫要慌。”还不待晓舟珩回应,沈骞翮从那头起身拉住似要倒身而下的李终南,“这并非是你师父所为。”   “为……甚么?”   沈骞翮见稳住了李终南的情绪,便开口道:“原因很是简单,楼北吟此人正式介入到这盘棋中是于朔凤元年,那时你师父已是……再说你师父乃入世君子,与你一样心悯苍生,江湖赠以美称 ‘江山玉医’,此等砭清激浊之人,又怎会搞出旁门左道来助纣为虐?”   “也……也是,是我愚了,对不住。”见沈骞翮一言,李终南这才勉强收了怊怅之意,将手中那些物什收回袖中。   “终南,你师父……曾将大半医术与验尸之法传与了程家姑娘。”晓舟珩勉强提着气,想让自己所发之音听起来正常些,“那位……程家姑娘一直追随玉大人左右,在破奸除邪路上出了不少力,她后来……是入了宫了罢……”   公良昃道:“是女医官,且治过家兄的难愈之伤。”   “那个程姑娘我有印象,确实了得。”玉如轶缓过了神,也想到了玉府被抄前的一些片段。   沈骞翮眼皮子一番,又转身坐了回去:“她不仅入了宫,还与位高权重之人结为了对食。”   世人皆道世路艰难,扪参历井;殊不知,真真难的并非是足下之路,世间大道大义,而是大多时候,未知的……那颗人心。   夜风重新刮了起来,将堂中烛火吹得更乱了些,晓舟珩在椅背上轻扣三下,缓缓道出三字:“楼筱彻。”   作者有话要说:玉如轶所在的玉府被抄乃《青骑龙》中的内容,不过沈骞翮于第十一章提到过。   程姑娘即为程阙音(《青骑龙》中人物),魏小鸾的师父,曾于第十六章提及,包括给公良威治伤,于第八十七章提及。   因为玉如轶与万怀殷的故事也不属于本篇,所以他们之间就没过多描述。 第105章 现代番外之李晓新篇。   今天是七夕。   毫不意外,李一蒙还是要值班。   “宝,我走了,早餐在桌上,午饭在冰柜里,热一下就好,等我晚上回来咱们一起去吃饭。”李一蒙来到床边,伸手揉了揉晓树的头发,“今天有空去理一下发吧,头发长了,你呀别总呆在家里打游戏。”   “不长。”晓树哼唧了一声,连眼都没睁,“一点都不长。”   “不长你扎什么小辫。”李一蒙笑笑,“宝,乖啊。”   晓树伸手拉了一把李一蒙,不过没拉动,反被他揽入了怀里,于是晓树只能被迫睁眼了:“你不喜欢我长头发啊。”   “宝,你冤枉我。”李一蒙亲了亲晓树嘴角,“是你成天说头发长的。”   “没说。”晓树困意还在,眼皮又合住了,“快去上班,你要迟到了。”   此时此刻晓树困倦的样像极了进入了冬眠期的熊崽,软绵绵,且看着十分好欺负,李一蒙十分无奈:“好。”   一阵脚步声后,就传来关门的声音。   晓树翻了个身,蒙头继续睡了。炎炎夏日里二十摄氏度的空调房配棉被,真叫人沉沦无法自拔。   正昏天黑地睡着,晓树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先生您好,您前几日预定的花大约于今日下午四时左右送到舟行医院,跟您再确认一下收货人信息……”   等这通电话结束,晓树一看,都快一点了。   李一蒙什么时候出的门?八点还是八点半?晓树睡得迷迷糊糊,找不到北,下地时差点栽了个跟头。   其实说实在的,晓树不喜欢过节。他觉得人们每每到这个时候各个都无比浮躁。那些在各个网络社交媒体上传“秀恩爱”的照片合影,转账截图,或是收到的礼物的人,恋爱生活中,真的是那么幸福么?   不见得吧。   但今日的晓树却及其反常地订了花,也许并非是出于仪式感,肯能只是单纯觉得在七夕这天,自己的李医生需要一束花。   简单吃过李一蒙为自己准备的午餐后,晓树将家收拾清洁了一遍,又将衣服洗了烘干,叠整齐放进衣柜里。待忙完这些后,晓树一看时间,三点半。   晓树想了想,还是乖乖听李一蒙的话,还是去理个发吧。   出了门的晓树没那么多讲究,他随意就找了一家离家近的。就在理发师为他洗完头,正在询问要求时,晓树的电话 又响了。   屏幕上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   谁啊这是,晓树按掉了电话。   然而还没搁下手机,手机又响了起来。   “哪位?”晓树觉得湿漉漉的发丝有些难受,而且自己耳朵可能也进了些水。   “是晓树先生吗,我是EXPRESS-FAST的快递员,您这个送到舟行医院的快递可能送不过去了。”快递员的声音有些急躁,身后不知是什么原因也是吵吵闹闹的。   “请问是为什么呢?”晓树心里突然有些不详的预感。   “嘿,舟行医院出事了,一个病人没看好,拿刀把一个医生给捅了!”快递员语速有些急,“医院给封了,警察也来了好多……”   医闹?晓树心中那根神经又不对了,心突突突跳了起来,他不等那快递员说完,忙将理发师刚为他套上的那一层衣服取下,直直跑出门去,挥手拦停了一辆的士。   李一蒙会不会有事?不会的不会的,舟行医院那么大,这么就会偏偏寻到了他。平时那么温和一人,又怎么会与病人有矛盾呢?   脑中各种各样的思绪来回穿梭着,越想越悲观,晓树只觉得他分分钟都能哭出声。   离舟行医院还有好几百米时,车就不能过去了,看热闹的人群,将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前面过不去了,要不从这里下?”的哥转过头看着后排落座的晓树,但却把自己吓了一跳,“嘿呀,哥们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病了还是咋了,别吐车上……”   “啊……”晓树根本就没听见那的哥说了什么,他迷迷糊糊地丢下从裤兜里翻出的一把钱,忙下了车。   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过身,晓树又被警戒线拦了住,东北角正有几个警-察压着一人。晓树想到医院中去,但微微靠近那黄线,就会被其他警员呵斥回去。   要疯了,要疯了,晓树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心跳声在自己耳边放大了数十倍。围观群众的叫嚷声瞬间被静了音,取而代之的是从胸腔某处席卷而来的狂吠——李一蒙,我现在就要见到你。   就在一筹莫展时,晓树突然见到了熟人,他踮着脚费力挥了挥手:“禹成,禹成!”   禹成听到有人叫他,孤疑地朝这边望了望,一下子就看到了惊慌失措的晓树:“树哥!”   等禹成来到晓树面前,晓树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那人一脸不自然:“树哥,你这么快就知道了?谁给你说的?”   有什么一下子就在晓树脑中炸开了,但他却猛地镇定下来:“禹警-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周围的人都要围聚上来,想要从这位警-官口中得知些什么,禹成摇了摇头,将晓树放了进来,拉他到医院一个角落里,压低声道:“树哥,李医生被捅了数十刀,犯人当场抓获,已经在抢救了。听说所有科室能帮上忙的医生都上了,应该是没事的。”   “为什么捅他?”晓舟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平静的。   “听那疯子说是要捅杨医生,但是,不是之前医院装修,换了诊断室么?李医生偏偏就去了那个杨医生那处。”   晓树心脏猛一抽搐,五脏六腑也跟着疼了起来,那狂暴之人的刀子好像道道捅进了自己身体里,伤及要害之处,血液肆意流淌,再难住止住。   这件事,对于二人来言,不就是无妄之灾么?   “我能在抢救室外等他吗?”   禹成一愣,居然没想到晓树竟然是如此冷静,面前的晓树明明是分外惊恐的,他头发还残存着水渍,脸色苍白到吓人,手明明是抖着的,但他还是竭力克制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好一些:“树哥。”   “我没事,我就远远看着,绝不会干扰。”晓树道,“我是他家属。”   “好。”禹成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叫来了一个护士,与她说了两句,示意晓树跟着她走。   “晓树先生。”那护士说,“我们大家都在努力,李医生会没事的。”   “多谢。”晓树笑得分外勉强,“谢谢你们。”   “李医生很好的,我们都不希望他有事,您就在这处等吧。”护士领着晓树来到离抢救室还有一段距离的休息间,为他倒了一杯水,“手术会很久,那边人多,这里能看到那个灯。”   晓树点点头,接过水道谢后,坐了下,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的亮光,他不要与那些争分夺秒的医生们同一时间知晓抢救室的情况。   他一定不能有事,真的不能有事,他如果出了事,我该怎么活……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过了一个世纪,在反复的祷告与祈求中,那灯,终于灭了。   晓树站了起来,推开休息室的门,一步一步向抢救室走去。   “没事了,没事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吉人自有天相,李医生……”   “辛苦大家了,辛苦了!”   李一蒙没事!晓树也同那些医生护士一样,有了些雀跃,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见到他,立刻,马上见到他。   见到李一蒙,就现在。   晓树冲着还穿着手术服的那些医生与护士鞠了一躬:“多谢你们,我能去看看李医生么。”   几位医生都是愣了一愣,一人开了口:“不必谢谢我们,应该做的,李医生是新世纪人才,如果不在了,也是我们整个医院的损失,他刚已经转移到高级病房观察去了,你是记者么?”   “我不是记者。”晓树声音早就沙哑不堪,“我是李医生的家属。”   “家属?”另一人又问,“你是他什么人?”   晓树抬了眼,他看见所有人似乎都停了手上的动作,皆往晓树这边看来。   “我是……”晓树咽了一口唾沫,接住了看向他的所有目光,他看到了好奇,怀疑,不信任,担忧,他看到了很多,他什么也没看到——   “阿蒙,我是你什么人。”某日睡前,晓树刚钻进被窝,就问了身边还在看书的李一蒙这样一个问题。   “你说呢?”李一蒙将书签插-到刚看的那一页,随手关了床头的阅读灯,“当然是宝,是我放在心脏深处来爱的那种。”   晓树很是满意,他舒舒服服枕上李一蒙暗中递来的那根胳膊,“我也是,我的心脏告诉我,他也非常爱你。”   黑暗中的李一蒙笑了两声,空出的那只手为晓树盖好了被子,一边拉被子,一边用着自己百听不厌的温柔声线道:“晓树,你要记得一点,无时无刻都要记得一点,我是你的……”   “爱人。”晓树说道,“我是李医生的爱人。”   抢救室外的楼道内安静了两秒,大家的呼吸声忽然放得很轻,似乎是怕碾压了空气中漂浮着的那两字。   就在这时,魏小鸾护士长挤过身来,伸了伸手:“晓树先生,这边请吧。”   晓树就这样跟着魏小鸾一路走到病房外,在开门前,魏小鸾打量了一番晓树,深深叹了一口气:“麻药的劲儿还没过,还有一个小时才能醒来,里面有洗脸的地方,学长进去也洗把脸,吃些东西。要不然李医生醒来看见,一定也会很难过。”   “谢谢你。”   “不用,你在学校帮我很多,我跟禹成的红线还是你牵的。”魏小鸾推开了门,“进去吧。”   那是晓树没见过的李一蒙,沉睡着,忍受着痛苦,插着管子,连接着呼吸机的李一蒙。   他离自己是那么远,此刻的他是那么的脆弱。   怎么会这样啊,明明今早还与自己好好说了再见,还约好了一同用晚餐。他订的是哪里的包间?是不是点的都是二人的爱吃的菜?会不会再来几杯红酒调调情?会不会与自己回家后……   快醒来吧,李一蒙,你我之间好多事都没有完成。   算了,你平时太累了,我就允许你睡一小时,一小时后你必须要醒来了,听见没有。   晓树觉得自己眼眶要裂开了,他真的很想哭,本来这条路就很是难走,再加上李一蒙是自己灰暗人生中的唯一光亮,自己那么努力想抓住的,希望。   是的,独一无二的希望。   白天在黑夜里变冷。   晓树在李一蒙胸膛上找到了余生。   好像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又好像只是晓树一个恍神的功夫,李一蒙的指尖微微动动了。晓树还来不及出声,紧接就见着一帮医生护士进了来,一番测测看看,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后,又出了去,只留了刚才为晓树引路的那个小护士。   她一个人远远坐在一边,冲晓树点了点头。   “宝,对不起……啊,今天我食言了。”李一蒙脸上还挂着笑,呼吸面罩上蒙了一层雾气,“担心了吧,我没事的。”   “阿蒙。”晓树一张口,眼泪就下来了,他知道这会儿不应该哭,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别哭啦,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呀,我现在又动不了,怎么给你擦眼泪呀。”   “不哭了不哭了。”晓树随意用短袖一角一揩,“你躺着别动,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李一蒙笑意不减:“好。”   “我方才在大家面前头脑一热,就说我是你爱人,这不会对你工作造成困扰罢?”恢复冷静的晓树突然有些后怕起来,他有些心虚地握住了李终南的手,如果以后有人拿这个做文章,李一蒙会不会十分被动?甚至会影响他的工作?   “没事的,怎么会有事呢?”李一蒙眼角弯弯的,十分好看,“你就是我的爱人,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有不对的,我只是怕……”   “没事的,怎么会有事呢?”李一蒙眼角弯弯的,十分好看,“你就是我的爱人,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有不对的,我只是怕……”   “没什么好怕的,宝,本来今天七夕我就想做一件事,但哪里知道有些小插曲。”李一蒙冲那个小护士摆了摆手,“小迟,麻烦你拿过来一下。”   “嗳。”那名叫小迟的护士点点头,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递到李一蒙手边后,也出了门。   “晓树。”药效未过,李一蒙的声音有些虚弱,他单手打开那小盒,吃力地举到晓树面前,“晓树,以后就跟着我吧,我不仅是你男朋友,还要成为你的丈夫,你今生今世的另一半,好不好。”   “晓树,好不好。”   那是一枚钻戒。   晓树的眼眶再次红了,他伸出了手,让李一蒙单手为自己戴上,在婆娑泪光中,他发现,李一蒙的手上也有一枚。   你是我滚烫且热烈的红玫瑰,在无垠宇宙中迸发出那个最完整的太阳系。   他流着泪,笑着对他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七夕快乐,番外就不讲究逻辑了。   明天继续更新正文部分 第106章   为裳在晕倒前的最后记忆,是几匹毛色发亮的骏马。   其实她也并不想就这么倒在大道上,但她着实是体力不支,无法再迈一步。为裳听见了耳侧愈来愈响的马蹄声,她闻见了一股异样的味道——孩子要来了。   奈何她还来不及做出甚么反应时,双眼一黑,就此栽倒而去。   为裳的突然出现让马夫吃了一惊,他慌乱地刹住那两匹还要往前奔去的高头大马,两匹马前蹄俱是一起,嘶鸣声中将所拉马车顿了一顿。   驾车的马夫出了一身冷汗,他探头一眯眼,这才看清倒地之人生得了个妇女样貌,生死不明。那人离马蹄不过数寸,若再晚些,恐怕早就是一命呜呼。这马夫倒不怕这突然窜出的莫名女子,他是怕得罪了车厢之人。   万一厢中坐着那二位有个甚么闪失,九族都不够诛的。   残风从车夫的耳畔掠过,明明不属于寒冬炎夏,可就招不住他身上热汗冷汗参半流出。但见他哆哆嗦嗦转身望着身后重帘,张了半响嘴,音倒是不曾发出一个。   “爷,对……不住,小的该死,二位爷……爷……受伤没有……”马夫上下牙床打架,吐出的字都不成句子。   那帘后久久不曾传出一声,在马夫的心惊胆战中又是过了好些时候,随着一枚清脆地棋子落案之声,但听得厢中幽幽道:“为何突然停下?”   “回爷的话,突然有一女子在道上出现,这才惊了马,估计是讨食来的。小的这就叫那无礼农妇让开道。”   “讨食?”车内之人言语间有气无力,每一字都轻若鸟翼,“江南地界也会有讨食之人?怪哉。”   马夫不敢接话,浑身颤抖得更是厉害。   “彻哥儿,你去看看。”那声音接着道,“不见呼求之声,怕不是昏过去了,若不是,那就小心有诈。”   “是,义父。”一个较为年轻的声音回应道。   厢内窸窣一阵,不过一会儿,一人接帘出了来,但见那公子一身水纹长衫,面似梨花,霏霏墨雾,好似搽了铅粉,配着点点新霜,教旁人只觉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只见楼筱彻纵身跳下,腰间玉佩清清亮亮响了起来,转眼便到了那女子跟前,试探一番后,朗声道:“义父,还活着,从衣着来看,这名女子像是大户人家出身,怕是要生了。”   “生了?”那声音迟疑起来,“羊水破了?”   “是。”楼筱彻从那女子身上移开目光,“这就将这女子处……”   “彻哥儿,将她带到马车上来罢。”   “义父!”楼筱彻一时间觉得他是听错了。   “带上来,咱家此行也是寻医,怕不是甚么机缘。”那声音有几分不耐烦,“咱家最厌恶话说两遍。”   “是。”楼筱彻不再吭声,沉默地与马夫将为裳抬上了上来安顿好了。   之后,马夫一扬鞭,一紧缰绳,卷着烟尘,马车继续向南行进而去。   那女子气息微弱异常,似伴着阵阵痉挛,虽面容憔悴,但从污秽不堪的衣着与姣好的面容来看,不像是所谓的山村野妇。   “彻哥儿,你可是在想咱家为何有此一举?”楼慊慢慢地睁开了眼,平静地注视着楼筱彻,那人两颊深陷,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   “不敢,义父从不做白费功夫之事,是小儿愚钝,不明其中含义何在。”   “咱家知你心中有气,之前的京城公子哥沦落为连狗都不如的无根之人,你心中一定都是恨与怨罢。”   “不恨不怨。”楼筱彻心中猛一震扎痛,垂下眼去,“命数如此,怪不得旁人。”   “咱家还不了解你了,你这小子就是嘴硬。”楼慊笑了笑,伸手一抬楼筱彻下颌,“不仅嘴硬,还是倔驴,不过这也正是咱家选你的原因。”   楼和的手指宛若枯枝,那些老树粗皮似的印记让楼筱彻有些泛呕。   但是他不能躲。   “婴孩正是绝佳的胚子,那么纯洁懵懂来到世上,若后天那么一调-教,那不是有趣得紧么?”楼慊双眼微眯,泛黄眼珠之上精光不减丝毫。   “原来义父的目的是怀中胎儿,”楼筱彻道,“不过尚不知此女子身份,若是贸然将她带离此处,怕不是有甚么后顾之忧,会惹火上身。”   “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太过瞻前顾后,若都像你这般,怎能干出大事来?”楼慊将手撤了下,“咱家的位置迟早是你的,若不大胆些,在宫中哪处容你活命?”   “谨记义父教诲。”   “后续之事处理不难,当务之急便是将这孩子生下来。”楼慊手移回了案几之上,将一枚黑子放下,语气轻快起来,“彻哥儿,这局你输了……”   那马夫也是个灵光之人,加鞭之下就入了江宁地界,寻了一处医馆。   幸亏老天赏脸,来得及。   待将那女子安顿下后,楼慊与楼筱彻又等了一天一夜,随着一阵啼哭声,二人才放了下。楼筱彻准备去问那女子一些话,他不顾医馆中人阻拦,自行进入房中,那知刚见了那女子一面,手就被捉了住。   只听那人气若游丝,呈了回光返照之势:“多谢……贵人相助……让孩儿活……活着……贱妇来世,来世再……”   可惜,不过一炷香的时刻,其中一个孩子也随着为裳去了。   “可惜可惜。”楼慊摇头道,“少一枚棋子,着实不好办。”   “那这孩子该如何处置?”   “京城是带不回去了,不如就寄养在某处。”楼和弹了弹袖边,走到了医馆门边,街上人行马过,他也不知在看些甚么。   楼筱彻目光在楼砾背上逡巡少顷:“义父,那这姓名该如何起得?”   “姓自然不可用 ‘楼’这一字,名倒是有个。”楼和向远处望了望,“上天非汝知,何苦诘其常,彻哥儿觉得单名一‘诘’如何?”   “甚好。”楼筱彻不由就忆起十数年前,寒儿降生时的情景。   那时的楼筱彻还是玉家之人,他还未净身入宫,那时的他还唤做大少爷,或者是……玉笙泱。   那时自家父亲抱着才出生的婴孩走至自己面前,温声问道:“泱儿,若是取了 ‘寒’一字,不知如何?”   当时自己是如何答来的呢?不过这些有甚么要紧么?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楼筱彻自嘲地摇摇头,似要驱走脑中的那些涓念妄想。   后来理所因当的,二人寻了一户人家,当然这户人家曾受恩于楼慊,自然也就不曾多问过一句。   待楼慊寻得药方二人回京之后,却再未回至那农舍看看那孩子,楼慊不提,楼筱彻也不问。   一是二人卷入朝堂上那些暗潮之中,一时间无法脱身;二是楼慊似乎在等那孩子成人,换句话而言,他也许是在等待着用那孩子的时机。   可惜,人间世事便是无常中的一撇一捺,楼慊还未等到合适契机,就将自己也赔了进去。而至于楼筱彻,理所应当地代替了楼和,成了我朝史上最年轻的内侍总管。   当然这些林林总总此时不提也罢。   “所以那名诘的孩子就是你么?”沈骞翮问道,“老楼公公于私心救你后放任你不管,待你年岁大些,无人看管,情性难改便自此混迹于江湖?做些拔葵啖枣的勾当?若真是如此,那楼北吟的出现又该作何解释?既然孪生子中死了一员,楼北吟与你想必也不可能为同胞兄弟。”   “这不是非常明显的么,沈大人。”杨诘被粗绳所束,还是勉强耸了耸肩。   “所以在数年后,楼筱彻又寻到了你,让你加入了某种计划当中。”李终南道,“他是如何寻到你的,他的计划又是甚么?楼北吟又是何许人也?他在这其中又是扮演了甚么角色?”   “啊,你这连发数问可着实不好答来。”杨诘道,“具体楼筱彻如何寻到了我,他有他的手段,有他的能耐,再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江南一带,不躲不藏,寻到一个大活人,谈何难?”   杨洁微微一停,忽然感觉到晓舟珩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要是放在平日里,他定会一往无前地接住,但此刻的他,不知出于何故,却错了开。   他能看出甚么呢?他自然甚么也看不出。   “至于楼北吟么,一看就是个书呆子,楼筱彻半路寻来的呗。”   这话自然是信不得,在场之人都晓得。   沈骞翮眉心突突跳了几下,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调整了下想揍杨诘一顿的情绪:“所以说,照你的意思来,楼筱彻知晓你这些年深谙江湖之道,至于楼筱彻,可以说是为了凑成双生子也好,他自己的特殊癖好也罢,总之就是不知从何处寻得一人,与你和你的同胞兄弟一样是瑞和三年生人,假装你们二人是面貌不同的双生子。”   “不过……”讲到这处时,沈骞翮自己也察觉出某处不对,“如此配对的意义何在?毕竟双生一事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知晓,而且当时楼筱彻根本不知你乃杨府子嗣,就算他后来知晓,但杨埭山又不知情,他有什么原因做这样多此一举一事?”   “是啊,楼筱彻硬生配对实乃冠上加冠。所以双生子一事或许并非是那样重要。”玉如轶不知从何处翻来一册薄录,“关于你和楼北吟一事背后定有更要紧的秘密,你到现在为止不曾提过一点,毕竟凭我愚见,楼筱彻能做到这个份上,着实不易了。”   沈骞翮微露诧愕之情,回身望着正在翻动手中纸页,有几分泰然的玉如轶:“汉明,你这又是甚么意思?”   “推理论道之事并非我之强项,包括听你们所言,我也是如坐云雾。但细究府衙仵作送上来的另一本手记所书,加之面前受伏之人的种种,我倒觉得有一处有趣的紧。”玉如轶道,“你与在杨府死去的那个楼北吟,身长,胖瘦,一模一样,不错半分。”   “你与楼北吟。”玉如轶声音大了些,“包括脊柱所弯倾斜程度也一致。”   堂中又诡异静了片刻,不知从何处又生出了一把钥匙,似要开启烟水茫茫,查无涯涘的前路。   玉如轶往杨诘那处一指,又道:“你在他们来之前,先一步拿捏住我近日焦灼,急于破案这一瑕玷,说是有关于杨府的要事相告,见你着官服前来,我心生怀疑,不由就多看了两眼。”   “正是如此,楼北吟的官服,对你而言才合身。”李终南恢复的平静,重新坐回了位置之上,将晓舟珩再次拥了紧,“那晚我居然没能看出这令人迷惑的点来,是我之失误。”   “非也,终南。”晓舟珩忽觉自己胳膊好像能动了,两手无力,一身瘫软之感好像去了不少,“那样细微之事,天又……黑着,放给任何人……都是看出不能。”   李终南点点头,将晓舟珩的衣襟理了理:“我理会得,但若是能再心细点,说不定能更早发现端倪。”   “说吧,你势必知晓楼筱彻做到这种程度的缘由。”沈骞翮憬然有悟,身为负责杨府一案的主要负责之人,他恐怕比任何人都迫切希望从这处寻得一个真相,“包括你脸上那物什,一并交代了罢。”   “你们说的不错,我这脸上的,就是程阙音调出来的,而且是楼筱彻亲自给我的,当然也给了楼北吟,为的就是模糊我与他的脸。”   模糊面容?晓舟珩飞快地在脑中搜寻了一下,却不曾记得哪个门派会以药敷在脸上给旁人以迷惑。   自己刚追随关逡枫时,那人曾让自己去搜罗江湖各大门派的秘籍,大致了解下哪个宗习甚么武,可惜还未用得上之时,自己就来了金陵,根本再无暇细究其中玄妙所在。   晓舟珩自己思忖无果,于是便将希望寄托于李终南,他常在江湖中奔走,自然所知要比自己多出很多,说不定敷药能迷惑旁人一事只是自己不曾听过罢了。   奈何李终南蹙眉思索一阵,从他紧绷的面上看来,他也不甚了解。   所以,这是否有可能是……程阙音的独创之术?毕竟程氏在败落之前也是世代行医,是正儿八经的大户。   但……程阙音不是一直与玉笙寒交好么,她应该知晓那人与圣上的关系,所以这究竟是楼程二人在背后操控,还是说……圣上在背后授了意?   无人……知晓答案。   看上去杨诘很是满意众人反应,这番缄默似又在他预料之中,但听他又道:“你们定是在为楼筱彻为何要暗地调试不明药剂而困惑,说实在的,起初我也不知,以为他只是为了在朝中和江湖上有人可用。”   “譬如说,我与他身长一样,动作行为也是刻意相互之间学过,若我与他一换身份,旁人定是分辨不能。”   “话虽如此,但问题出就出在这面容之上,所以楼筱彻才使法子搞出甚么来,模糊掉我与楼北吟的脸。”杨诘继续道,“我呢,不消说,你们也知,自然是一表人才,干霄凌云,但是至于那人呢……”   听出杨洁话中有话,沈骞翮嗔了一声,十分不屑。   “你是想说楼北吟……相貌平平,过目即忘?”晓舟珩语速依旧缓慢,“正适合在沈大人面前晃悠?你们还真是无孔不入,甚是了解……沈大人的脾性。”   “绝艳先生谬赞了。”杨诘转头看向晓舟珩,“论这点,楼筱彻怎能是你的对手。”   晓舟珩暗自长叹,不去接杨诘的话,心中颓然之感再生,他还是想不明白楼筱彻做到这一步的原因何在。   先不论程阙音在这棋局中是何等身份,就单论调剂出诡异药剂,涂抹至杨诘或是楼北吟脸上,达到模糊二人的面容,教旁人难以分辨的这一目的,晓舟珩却是想不出这背后曲折。   诚如杨诘最初所言,若楼筱彻只是想培养自己手下之人,完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楼筱彻究竟是要如何?   “其实,这药剂并非是完成品罢。”李终南言语中有些犹豫,“不论是楼筱彻还是程阙音都还在尝试。”   “尝试?尝试甚么?”沈骞翮,公良昃与玉如轶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我之所以能辨得杨诘是杨诘,沈大人能辨得楼北吟是楼北吟,正是因为这个药剂的功效还未成型。”李终南指尖还残留着一点从杨诘脸上带下来的粘稠之物,“程阙音的医术绝非在我之下,甚至与我师父也能比得,虽这种不换人面不套人皮之法目前还旷古未有,但她若有心调制,有朝一日还是可以成功。”   不错,晓舟珩非常认同李终南的这一观点,若那药剂正的入了世,旁人定是不能记得杨诘或是楼北吟的脸。但现在之所以能记得,恰恰说明了药剂功力有欠。   “这居然都被你发现了。”杨诘眼角抽搐了一下,“我与楼北吟不过是楼筱彻的试验品罢了,这件事我与他早已是心知肚明。”   “估计不仅是他们二人。”公良昃道,“连带着七月十四杨府那晚,也应是楼筱彻的试验。”   “楼筱彻察觉钟不归有所行动,派出了皇甫褚与虎啸,于是他便让你们二人进入杨府。”李终南道,“但若只为牵制钟不归或是破坏他之计划,将李府牵扯进来又有甚么必要?”   难不成,楼筱彻是想将二十年前的鬼外子旧案的真相公布于众?但有必要再刻意制造一起与前者一样惨烈的灭门血案么?   这番造业,真是有必要的么?晓舟珩百思不得其解。   那边的沈骞翮还在绞尽脑汁纠结着方才李终南口中的所谓的“试验”二字,因而这厢问题又回到了那能模糊人面貌的药剂之上:“所以这药剂最终并非是用到你们二人身上,说白了,你们就是个媒介,那楼筱彻最终是想达到甚么目的?”   “是啊,他究竟是要干甚么。”玉如轶也道。   “他要干什么?他自然要干大事啊。”杨诘嘿嘿笑了两声,眼中攀附着的虵虫动了动,“覆地翻天的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具体楼筱彻身为玉笙寒的兄长为何又成了内侍,详见拙作《青骑龙》,在这处就一笔带过,不做赘述了。 第107章   当楼筱彻发觉覃烨不对时,已是晚了。   楼筱彻自觉病怏怏的覃烨绝无可能这般绝地反击,然而事实是不知怎的,他就是在众人眼皮底下轻轻松松扭转了局势,最后居然能位九五,承帝王之统。   也不知从甚么时候起,楼筱彻心中有了种古怪的猜想——现在的新皇覃烨还是原来的那个覃烨么?接着他便想起在江南那个曾搭救过的女子,以及托付给普通农户的那个名“诘”的孩子。   不过每每想到此处的他都会暗嘲自己多心,净想些不切实际之事。奈何这念头一旦在心中初现端倪,便会见缝插针地在各个角落里嚣张而出,久而久之,就将楼筱彻的胸腔就被占去了个完全。   就在覃烨登基前不久,宫中上上下下都在为迎接新皇而做着准备,责任压力并存的楼筱彻一日一刻不敢松懈,生怕出了一丝差错。   某次在他拖着疲惫身子回房时,所住之处隐约露了些亮光。那柔和的光线顺着框檐一点一点流出,停在楼筱彻脚边,似乎在催促着他赶紧推开面前之门,好好看看门内之人。   当楼筱彻回身闭门之时,程阙音恰好忙完了手中活计。当她用剪刀剪去了一点线头后,转头冲楼筱彻甜甜一笑:“楼哥哥回来了。”   在所有人都将自己当狗时,只有眼前这个傻姑娘要把自己当人。   “回来了。”楼筱彻一边应着声,一边容程阙音为自己退去外袍,他淡然一扫程阙音方才缝补的那一块帕子,“都多久的物什了,破了就教人送块新的来,说过多少次了,你的手是为人医病的,怎么能做得这种粗活?”   “嗳,这帕子不是你送我的么,自然是舍不得扔。”   “人都是你的了,区区一块帕子还算甚么。”楼筱彻俯身一吻程阙音额头,身前之人还不及自己肩膀,不过自己为她弯弯腰,也没甚么不妥。   “楼哥哥,你是不是有甚么心事?”程阙音红了脸,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阙音。”楼筱彻转身坐到一旁椅上,“确实有一件事,已是困扰我多日。”   “是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适?”程阙音将手抚在他额头之上,“不发热,是不是累着了,我给你去煮些药汤来。”   “嗳,不必了不必了。”楼筱彻拉了一把,顺势将她带到了自己怀里,“忙了一天了,歇歇。”   怀中之人药香扑面而来,这丫头又是忙了一天,楼筱彻有些分心,不由就想在这处寻个温暖。   不过片刻,楼筱彻便觉怀中的程阙音烫了起来,见状,他不自觉闷声笑了笑,从她颈项里撤了回来,顺便将她一缕细发别至耳后。   见楼筱彻一直这么盯着自己,程阙音脸又是涨得通红:“你看甚么。”   “看你,好看。”楼筱彻眼中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柔情,“想一直与你这样。”   “你……今日也太反常了些。”程阙音小声嘀咕了一句,“说罢,是出甚么事了。”   “没甚么,今日倒是想起一些旧日种种,以前羡慕义父手中握权,待自己坐上了这个位置,才明白了他的难处。”   “可不就是么。”程阙音用指尖描了描楼筱彻衫上暗花,“你难,我理会得。”   “倒也不难。”楼筱彻从程阙音身上撤回了一只手,轻轻一抚自己左颊,“只是这张脸,有些引人非议。”   “脸?”程阙音有些疑惑,一双秀眉皱了起,“莫不是与玉大人……”   “不是寒儿的缘故,是这张脸本身,现在还未去到新皇身侧服侍,风言风语便已是起来不少。”楼筱彻将目光停于空中,就此止了喟然之言。   “你的意思是……”程阙音盯着楼筱彻眼中跳动的火光,突然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想寻些甚么奇门异数来模糊自己的容貌?”   “模糊?”楼筱彻微微蹙眉,这二字的出现让他心生异感,只觉“模糊”二字十分耐人寻味,“阙音何来模糊一说?”   “不就是不引人注目之意么。”程阙音道,“貌同实异,模棱两可。”   “此言甚是有趣,不知阙音可否细细道来。”   “自然,不过也就是我愚见罢了,若是有甚么不妥之处,多担待些。”   “直言便是,你我之间还需甚么顾虑。”楼筱彻嘴角又破天荒地松了一松。   “江湖上所言的换面,易容之术我倒觉得,若你用在宫中只怕分分钟便会被认出。”程阙音道,“毕竟啊宫中大部分人都认得你了。”   “有理。”   “再说了,若我给你每日吃食里添些甚么,久而久之,让你变丑亦非难事,只可惜……”   楼筱彻只觉事情出乎意料地在往“喜人”的方向发展,言语间轻快甚多:“可惜甚么?”   “可惜这宫中何人不知楼总管是最爱惜自己羽翼之人,你若突然变丑了,反而更会引来非议。”程阙音只觉一向少言少语的楼筱彻突然就健谈了起。   楼筱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下颌:“确实,毕竟是从亡父亡母那处得来,若是毁了这张面皮,我也很舍不得。”   见楼筱彻如此动作,程阙音跟着笑了:“所以说,思来想去,只剩下所谓的模糊之法了。”   “难不成是程氏的独门之计?”   “其实也谈不上,这些年随着玉大人东奔西走,民间那些稀奇古怪的医术偏方我亦是学到一些,你想要的,多费些心思,应是办到不难。”   “多谢你了。”楼筱彻拥紧了怀中之人,余光越过那扇未关严的花窗之上,但见月过长空,清光皎洁。   后来的故事也就这么顺理成章了,楼筱彻先是寻来了早已混迹市井间杨诘,又在殚思极虑之下寻得了与杨诘体态几乎无差的贫寒学子楼北吟。   期间程阙音一直被蒙在鼓中,她不断尝试改进调制药膏给楼筱彻试用。而她根本就想不到楼筱彻转手就用给杨诘与楼北吟。   晓舟珩听着杨诘这样说来,总觉得有哪处不大对,但他一时半会儿却着实找不到破绽——杨诘江湖出身,不懂那些舞笔弄墨之事,而楼筱彻寻来的这个楼北吟,恰好读遍百书,沉默老实,能应付朝中琐事。   这楼筱彻,还真是胆大如斗之人。   那几字似乎都不足以来形容他。   晓舟珩心中冒出了更为恐惧的想法——难不成楼筱彻的目标是圣上?他被他自己这个犯上的想法吓了一跳,愤懑之气难遏,猛然间就咳出了一口血。   那血痰被李终南用手迅速接了住,全然没有一丝一毫溅到晓舟珩的衣衫上。   “终南……”   “恕汀,你是不是在猜测楼筱彻的最终目的是圣上?”李终南单手掏出帕子擦去不堪,又取了新的为晓舟珩拭了拭手。脏污虽是被抹了去,但掌纹中依旧残存着少许血渍。白皙的手掌配着暗红,将晓舟珩掌心那根福禄线映得尤为长。   君子万年,福禄……绥之?这用到自己身上合适么?晓舟珩摇头苦笑,且不说近几月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数道创痕,就单凭目前的情形来看,怎么捱过这一夜都是个问题——   是啊,揆情度理下的明显之事,不就摆在眼前么?本以为楼筱彻身为势力稍弱的内侍,会选择明哲保身,不去参与到这些纷争当中,哪知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他却与钟不归相互掣肘。加之楼筱彻欲用模糊之法对圣上有所不轨,借着玉笙寒这层关系居然还会对圣上起异心,这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不管杨诘故事中的楼筱彻最终是否是心华发现,彻悟本来,不再作此等算计,但他终究还是犯上了。   “之前沈大人问我,为何要赠杨埭山那把踏雪剑。”李终南一字一句道,“其实并非全是因为我师父或是铸剑少主。”   确实,当时沈骞翮便对李终南的那份说理满腹狐疑,自觉他口中说辞不能自圆其说,定是有甚么隐瞒。那时的晓舟珩虽是岔开了话头,但心中不是不知李终南的有些话还未说干说净。   沈骞翮冷眼窥视,神色愈发凝重,他似漫不经心地一扫静靠在一边的踏雪剑,将双臂抱于胸前,连二郎腿也翘了起来:“我就晓得。”   “踏雪剑。”杨诘费力扭过了头,顺着沈骞翮的目光看去,“那真是个好物什,江湖中多少人都妄从铸剑山庄中得剑一把。”   “包括你?”沈骞翮瞪眼过来,十分不满杨诘的此番插嘴。   “哈哈哈,这是甚么话。”杨诘双目四下游移,阴阳怪气笑了一声,“芸芸众生,杨某怎能免俗?”   “其实杨埭山那日寻子摆宴为假。”李终南无视了杨诘的蛮缠,还是继续他方才所言,“取货为真。”   “取……货?何人来取?货又从何谈起?”晓舟珩一怔,“货物实乃踏雪剑?”   “不错。”李终南所发一音一调异常低沉晦涩,晓舟珩头上一晕,气淤血涌,呼吸不畅,竟是一声都发不出,不自觉就抓紧了李终南的腕子。   众人似乎俱觉这其中有甚么衔接了上,好像,就要看清了。   不过李终南并未接着讲下去,反而是提了另外一遭:“你们可还记得虎啸?”   众人还未应声,玉如轶却是先接过了话头:“虎啸?此名分外耳熟。”   李终南一扬眉:“确实应熟稔于心。”   “我所知有限,不能拼成完整图画,你先讲罢。”玉如轶心头在恍惚中冒出些甚么,但他有些踟蹰,不敢直言,只恐有失。   “龙吟其实与铸剑少主同日而亡。”李终南没有推脱,“事实上,那日就如同之前所推一般,虎啸杨府一行目的并非是受钟不归所托而刺杀杨埭山。恰恰相反,他势必听说杨埭山已复原踏雪剑一事,借家宴这一契机欲当面闻讯挚友龙吟与铸剑少主同日而亡的真相。”   “这一点我同意。”玉如轶斜睨一圈,口中轻哼道,“难怪,我就说从何处听过!你这一说我才想起钟不归门下确有一江湖侠客名为虎啸。看来虎啸为钟氏门客并非是甚么秘密。若钟不归不曾刻意隐瞒过,那杨埭山也应知晓,就这么将虎啸派出,呆子也知是钟不归欲取杨埭山老命。但诸位想想,钟不归那种老奸巨猾之人,又怎会生出这等鸟入樊笼之举?”   “所以他才选了从来不曾现于钟府人前的皇甫褚。”李终南道,“那日,不论是在杨府中正在弹奏的皇甫褚,还是远坐京城的钟不归,都不知虎啸会出现在杨府。他的出现恰恰是个意外。”   “然也。”玉如轶点头,“何况,还正是由于钟不归不知从何种渠道得知,虎啸死于七月十四那晚的杨府,他怕牵连到自己,才教人把虎啸的尸首盗了走。”   “这钟狗贼还有这么蠢的时候?真真笑煞我也。”沈骞翮叹罢,没能憋住,锤着自己的腿面就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弄巧成拙一事,并非只有我一人擅长!”   众人无言以对,也不知沈骞翮是在嘲讽钟不归的这次翻船,还是在调侃他以往所经的那些诟谇。   “说回踏雪剑一事。”李终南道,“杨埭山在铸剑少主死后便托人在寻踏雪剑,此等商机他又怎会错过。于是费大量钱财之后,他终于从某处黑市上买来了踏雪剑的剩下半截,为还原剑本身,他便送去了锻造庄,以求续上前端。”   “当然,托人买来半截踏雪剑与付给锻造庄的这笔钱,自然就记录在杨府账目之上,这笔钱也只能从杨府里扣。杨埭山即想从中捞一笔,又不想就此留下把柄,他只能托人将账目上的这笔钱想个法子变没。”   “做假账。”沈骞翮道,“所以杨埭山七月十二寄出账目并非是给自己留后路,而是为了寻人将账目重做。”   “是了,杨埭山在七月十二日将一本账目寄去了陶白钱庄,我与怀殷方将此事调查清楚,钱庄便失了火,于是将此事也一同告知了沈大人。”玉如轶道。   沈骞翮摆摆手,示意他不曾收到。   “他之所以将账目送去陶白钱庄,并非是给佩芷,而是给了祝离忧,让其帮忙做掉支付于锻造庄的那笔钱。但不知为何佩芷将那账目先过了目,发觉了六哥曾于五年前在杨埭山那处的一笔交易记录,以为这乃他之威胁,加之当时覃昭有六哥上下疏通的证据在手,这无疑让佩芷更加坚定杨埭山很可能已与覃昭联手的这一想法。”   “咳咳……我当为何那时琋甫连同着账目一并交与你我,原来是在暗示杨府账目上还有关于……六少爷所留痕迹。”晓舟珩终于顺了气,勉强压住了恶心发呕之感,“奈何你我都不曾想到。”   李终南低低应了一声。   “等等。”沈骞翮目光冷冷,在李终南身上不住打量,“你之前说过你有踏雪剑剑尖,也就是另一半,你将踏雪剑复了原,杨埭山亦是,那现在不就有两把剑了么?”   众人齐齐看向倚在一边的踏雪剑,那剑似冬日青柏,风雨难侵,隐隐还闪着诡异红光。   “不然,至始至终就只有一把。”李终南撤回落在剑上的目光,但见他睫羽下垂,温柔地看向怀中的晓舟珩,“恕汀,你还记得常州府的鱼铺一行么。”   他眼中一如既往呈着一轮清月,神光湛湛,晓舟珩心中一动,自觉骤脱空虚枷锁:“自然。”   “那你你曾问我,在师父故去的这五年里,我无依无靠,以甚么谋生,当时说好听点,是我简略答你,难听些便是我扯谎欺了你。”   “不要紧,你说罢。”岂料一口气尚未喘均,晓舟珩被李终南接下来的话再次震得眼冒金星。   “我虽是以问疾为生不假,但我亦在锻造庄打过短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晓舟珩笑了笑:“这就是所谓机缘巧合么,杨埭山去锻造庄送剑,恰好送到了你的手上,于是你顺水推舟复原了真正的踏雪剑……因而那日你去杨府是以锻造庄送货的目的,杨埭山也不知你真实身份。”   “不错。”   “教我该如何说你?”晓舟珩哭笑不得,“我还要与你过日后这些年岁,你可不就要把我算计死么。”   “不会的,恕汀。”李终南也听来晓舟珩是在说玩笑话,“我不会那样做。”   “行了行了,你们收敛一点。”沈骞翮从骇异中很快挣脱而出,“所以说,你送去杨府的是真正的踏雪剑,而且就是现在在屋中的那一把?”   “杨埭山不知,并不代表七月十四那晚在场之人不知。”公良昃道,“阿蒙,难怪你先前说过你并未放过杨埭山,我竟是没想过你能忍心将铸剑少主的剑亲手交给杨埭山,论顽艳之人,你当属魁首 ,此番送剑之法,真真是好一个二桃杀三士!”   “公良大人过奖了。”李终南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全然承认了他所做之事。   “你顺水推舟的好意,却使得那晚的杨埭山成了案上羔羊,难怪他身上受伤甚多。”沈骞翮将检验详说又翻开来看,“我当初不明为何杨埭山会遭受此折磨,原来是因为这把踏雪剑。想必他与人交货之时,被点了醒,深知自己被算计,欲求一线生机,那知争夺之中还是落得如此境地。”   “现在问题在于,收货之人听起来十分可疑,又是何许人也?”玉如轶略一搔首,“楼筱彻那边的情况算是明晰不少,我看即便是看在堂兄的面上。牢狱之灾是不能免了。但这收货之人在故事中却未提及半句。”   玉如轶话音方落,自己又脱口道:“还是说,那晚杨府就没甚么家宴,亦并非是为失踪数年的儿子,本就是为了让犒劳那名神秘买主。”   “玉知府居然不像传说中那么懦弱无能,这倒让杨某有几分惊讶了。多亏玉知府,杨某现在才知天下多是耳食之徒,话都信不得。”杨诘戏谑道,“若不是杨某此刻双手被缚着,定当为要你拍手叫好了。”   玉如轶哪里听得如此侮辱,须臾间双颊涨得通红,唇-瓣上下哆嗦着,正要出声斥责,但见身旁万怀殷一步前跨,瞬时就冲着杨诘打出狠辣刚猛的一拳。杨诘无处可躲,只能硬生生接下,在堂中翻滚一阵,随着一声惨叫,直直撞上大柱。   “呸。”这么一撞,杨诘脸上药糊掉了不少,但听他嘶声啐道,“故事我不讲了,我不接着讲,你们这些蠢夫永远都不知那晚到底发生了甚么!我与楼北吟在这其中扮演了甚么角色,你们根本无从知晓!”   “其实,你接下来讲与不讲都无伤大雅。”晓舟珩先是扶了李终南的臂膀,后又一撑木椅扶手起了身,他轻轻在李终南手背之上拍了拍,示意他不必忧虑后,带着一身暂时的羸弱,起身踱了几步,绕过杨诘,走至堂中。   众人不知他要做甚,甚至连李终南都不知他欲说些甚么。   晓舟珩言行完全在杨诘预料之外,他也是迷惑不解:“你是……甚么意思?”   晓舟珩听出杨诘牙齿间稍纵即逝的畏葸,于是兀自笑了笑道:“我是说,你这个故事着实没甚么意思,你倒是使尽浑身解数将今夜在场之人诓了一圈。”   “甚么?他刚所述那些为假?”沈骞翮也坐不住了,音调提高了不少。   “这倒也不是,具体如何一时半会儿我也答不上来,不过离天亮还早,不如诸位再听听我这处的故事,如何?”晓舟珩一顿,忽然就冲着杨诘笑了,那笑十分惹眼,足以摄人心胆,倒并非是由于晓舟珩本身就样貌甚佳的缘故,而是那笑容中蕴藏着一种可带人飞跃一切荆棘的力量。   杨诘好像察觉出了甚么,这厢终是稳不住,只听他咬牙切齿道:“晓舟珩,你……住口!”   “应了你方才 ‘赠’与玉知府的那句,这世间人云亦云者占去大多,一番道听途说下来,自是搅得世人泾渭难辩。”晓舟珩笑得灿若繁星,嘴角还残留着淡淡血痕,但见他一挥袖边,卷走了数年的云屏烟障,“所以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你也要一同听听么,楼、北、吟?”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信息量大,我知道——   常州鱼铺一行于第四十五章提及。   李终南承认自己有踏雪剑剑尖,并且锻造了于第九十九章提及。   玉如轶查到杨府账目于第五十章提及,且在七十八章告诉了沈骞翮;虎啸尸首被盗于第七十八章提及。 第108章   楼北吟这三字的陡然出现,似让原本明晰的前路再次若明若暗起来。   是啊,怎么能忘了此人?堂中几人早就该明白,杨诘自始自终就从未与楼北吟断开过关联。   虽然穿过二者的线,几人还尚未捋清,但终归是寻到了些缺口,正是准备操戈入室之时,却因为晓舟珩的这一声,此刻情形直转急下。   不管其余几人如何,反正沈骞翮左右是怎么也笑不出了。   “你这是甚么意思?”沈骞翮一手揉了把自己僵硬的脸,一手指向面目狰狞的杨诘,“他不是杨诘么?怎又成了楼北吟?那晚楼北吟都已是死了,恕汀,你莫不是发晕了?”   “我也想发晕,或者一闭眼就这么睡过去,待清醒后便可知晓所有答案,奈何……”晓舟珩目放光华,“奈何世事不遂我愿,我现在反而清醒得很。”   不仅不合晓舟珩一人之愿,就问问这在坐之人,他们头顶的晴空,哪片不是早早就被乌云遮了个完全?   就在这时,门开了道缝,带进来了几丝夜中寒气,原来是万怀殷借着几人说话的空,去泡了些茶,进来后闭了门,又端给了众人。   沈骞翮接过,点头言谢,脸色沉郁地微抿一口浓茶,似乎还在推敲晓舟珩所言之意:“我与楼北吟共事已有五年有余,他样貌如何我自然记得清清楚楚,照你之意,倒是我也混淆了?”   “试问当津者,岂应袖手。”晓舟珩冲万怀殷行了一礼,却没有接茶,只听他淡然道,“沈大人稍安勿躁,我并非是质疑于你。暂不提二者身份,试问诸位可曾想过,为何在杨府那晚的那个楼北吟要自尽而亡?”   “是啊为何?”玉如轶将手中的册页翻得哗哗作响,“这一点我也不甚明晰,那人也并未受甚么伤,就是自我了断了。”   “他自尽而亡之由,无非有三。”李终南将手中茶盅放置一旁道,指尖轻点椅背,“郁症,失控,懊悔。”   沈骞翮偏头道:“自不可是郁症,在刑部他虽不与同僚一聚,但平日里能吃能喝,面容也不见得消瘦几分。”   “失控该作何解释?就是所谓的杀红眼么?”公良昃眯眼盯着杯中升起的烟气,“但他能握得起剑么?”   “对于那晚来说,算是吧。”李终南道,“若是将那晚的楼北吟认作灭门真凶的话。”   “可惜目前问题正好在于,无人相信那晚自尽而亡的楼北吟是真凶。”玉如轶在一旁补充道。   “那懊悔呢?对自己所做之事悔恨不已,难道所指之事并非是他杀了人?”沈骞翮差点被自己绕晕了,“假设那晚的楼北吟不曾杀人,那他所谓的懊悔又从何谈起?是看见杨府众人自相残杀后,因自身无能为力而心怀愧疚?”   “很是有这种可能。”晓舟珩手抚胸口,小声咳嗽起来。   “但他好像并非是那样的人。”沈骞翮脑中不由浮现了那人曾经停留过的一点残象,“难不成……难不成他真是畏罪自杀了罢?”   晓舟珩眉峰再次堆起,面色更显煞白,无力地摇头道:“或许是罢,但凭我之愚见,只觉他是接受不住真相,崩溃而亡,含着恨意,不甘,自责以及种种,就此选择了断。”   见众人目目相看,无人出声,晓舟珩只好又道:“虽我与那人并未打过交道,但听了这么多,再加上沈大人之前与今晚的一番说辞,我倒觉得那人是真凶的可能性也并不大,至于由此结论的缘由,我先不提。据我斗胆猜测,他估计是听到了甚么难以接受的事实,无力挽回,这才走上了不归路。”   但……关键在于,究竟是甚么事让楼北吟如此脱力,只觉无法再活?   见几人还是眉头紧锁,晓舟珩扫视了一圈,接着道:“而且,现在根本无法证明那晚的楼北吟是在灭门之后而亡,也许那晚的厮杀就是在几刻内所结,而仵作却无法得知。”   “这点确实,所学所知有限,就算再厉害的仵作,即便是包括程姑姑在内,都无法精确至几盏茶之内。”李终南道。   “等等,等等。”也不知是喝了几口热茶还是如何,沈骞翮须臾间发了一头汗,“若真能证明那晚的楼北吟自尽早于灭门之前,那他便可洗去嫌疑。”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一点,那就是楼筱彻是如何寻到的楼北吟。”听了沈骞翮这样说来,晓舟珩虽是认同,但却没有接上他的余下之言,“他身处高位,身边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会亲自在人海中挨个挑寻么?”   “确实好像,说不过去。”沈骞翮侧头思忖片刻,忽道,“难不成,难不成……那两人是楼筱彻一并寻见的?”   “极有可能。”李终南突然也明白了晓舟珩心中所想,他也看出晓舟珩是在引着他们慢慢穿过迷津,“毕竟当年知晓此事的只有他义父与他,依照楼筱彻脾性,他必不会将此事交给手下之人去办。何况这等秘事,很难保证不教旁人听去。若有甚么蛛丝马迹,那他欲在面容之上做手脚,或是对新皇不轨的心思也就暴露无疑。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当然不会那样去做。”   “所以,我才想出了一个故事。”晓舟珩将双手背后,“一件咄咄怪事——假设在某个村中,有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孩童,可谓是形影不离,互为对方极好的玩伴,由于身高体态基本无差,让两人更是近亲。但很不巧的是,其中一人恰恰就是为裳的孩子,而更不巧的是,出于某种缘由,他们二人在楼筱彻赶去那个村子之前就调换了身份。”   “可我还是不能理解你为何要做此等猜测。”沈骞翮摇头连连,“就算有,这与你叫的那一声楼北吟又有甚么干系?这对你证实这处的杨诘乃楼北吟真是没得一点用处。”   “确实,假设有你所谓的调换一说,那楼筱彻又怎能发现不了?”公良昃正色道,“他怎会白白教两人孩童诓骗了去。”   “你们所言疑虑我自然清楚,那咱们暂且先将杨诘与楼北吟的事搁一下。”晓舟珩依旧是不急不躁,“说回刚才的话题——那晚楼北吟的自尽之由,方才诸位谈论分析甚多,我倒是觉得……”   晓舟珩尾音拖得很长,他的目光落回了玉如轶那处:“玉知府,楼北吟可曾娶妻?”   “确实是娶了,好像是有家眷在镇江,但待去查时,却不知为何并未寻到那名女子。”玉如轶虽觉晓舟珩思维跳跃,但还是老实答了,“那名女子唤做茜葶。”   听闻此名,众人再次面面相觑,似乎都在努力搜寻着以往记忆中那个名为茜葶的女子。   这番思忖,自然无果。   “查无此人说明了甚么?”晓舟珩又问。   “名字有误,搬离此处,早已作古或者……本就用的假名。”沈骞翮的二郎腿这厢也不翘了。   显然大家都自觉相比较前三者而言,末者似乎更有可能。   “但……那位姑娘为何要以假名与楼北吟成亲?她是有甚么难言之隐,还是把楼北吟哄骗了?”玉如轶摸不着头脑,但他尽力跟上众人步伐。   李终南听了玉如轶此言,赞许地看了看他,这数年间的磨练与人世,终是让那个顽劣公子多了几分老成练达,若玉笙寒在此,也不知会不会露出欣慰一笑:“玉知府,若两者皆非呢?”   “那……那便是不好以真名世人!”玉如轶与万怀殷对视了一眼,确定了心中所想,继而听他中气充沛,声音洪亮异常道,“难不成是身份卑微自觉无法与楼状元配得?等等!还是说,她身份不凡,楼北吟敢攀不起!”   “玉知府一语中的,不枉今夜鸾翔凤集。”晓舟珩道,“我以为是后者,不仅如此,容我斗胆妄测,那个姑娘的真名极有可能是幽兰。”   “不愧是恕汀。”李终南笑笑,向晓舟珩投出极为欣赏的目光,“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不敢。”晓舟珩回望过来,“论猜名解字,终南甚我一筹。”   也不知晓舟珩所指是自己初入李府时巧解了府上婢女们的名,还是在陶白钱庄时自己甘愿为晓舟珩所起的字。   定然是后者了,李终南唇边弧度扬得更是明显:“恕汀这么说来,我怎么觉得与蒙雪与清风也相配得紧。”   李终南一边说着,一边似是无意扫过厅堂一角的杨诘。   其实从晓舟珩重提楼北吟三字之时,杨诘的脸色就已是难看异常,心中也打了个数个突突;尤其是提到茜葶与幽兰之时,浑身已抖得是剧烈失控;再当李终南口中蒙雪二字滑出时,杨诘两耳劲风顿生,整个人完全瘫倒了地下。   蒙雪,乃是楼北吟之字。   这名这字皆是楼筱彻所起——蒙雪知何日,凭楼望北吟。   为何而望,为何而吟,正是这股清风。   “原来如此,楼北吟的妻名为幽兰。”沈骞翮如有所思,“这对夫妇甚是有趣,起个假名都要配成一对,真是情真意切,令人发酸……”   沈骞翮的声音渐渐小了,但见他瞳孔剧缩,惊恐地看了公良昃一眼,还不待他启唇闻讯,沈骞翮便猛然起身,将椅子都一并带了起。   待沈骞翮再张口时,他之声线已是颤抖到不像话:“恕汀,你所谓的幽兰,与我所想那个幽兰,可是一人?”   见沈骞翮如此做派,晓舟珩心头反而一松,微叹道:“正是。”   “这……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沈骞翮一声长哀,脚下慌乱,骤觉有长矛穿魂而过,使他站立不住。   于是沈骞翮再次提手指向杨诘,怒不可遏:“你不说也要说,为甚么,为甚么,楼北吟的妻是杨府中的三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毕竟是古代,条件有限,精确到几时几刻的谁先死,谁后死,估计还是很有难度的。   再加上仵作是后到杨府的,很难保证原现场,没有被破坏(尤其指尸首被刻意搬动,挪动过)。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出自陶渊明,《饮酒·幽兰生前庭》(我发现文中用了蛮多陶渊明的诗句,可能是巧合吧哈哈。) 第109章   杨诘对面前沈骞翮的跳脚置若罔闻,但见他面伏于地,缄口半响,随着一声从胸腔中发出的沉重息声后,杨诘还是选择开口:“嗯,你们推测无差,我确实不是杨埭山的亲生儿子,楼北吟才是。你们也没说错,楼北吟确实与他同父异母的三姐成了婚。”   “在成婚前,成婚后他们二人都不知这一层真实身份。”杨诘不知为何言语间又恢复了平静,“他自尽也是因为知道了真相,这……都是因我而起。”   既然这样,那故事就又要从头说起。   其实一开始,事情确实如楼慊所预料的那样,那出生没有多久的孩子被亲手送至江南地界后,就在某农户那处被细心照顾着。   那对夫妇也没有孩子,自然对这天降男婴疼爱有加,倒也并非是由于贵人所托,倒是更多出于了一种本能。   当年楼慊所取“诘”一字,自然也用了上,随了农夫姓庄,也就名为庄诘。   然而世事难料,这对夫妇不出三年就因病相继去世,孩子也就轮流在村中各家寄养,整日小庄儿,小庄儿这么叫着,久而久之,也就无人记得他原本名姓了。   待小庄儿再大些,自然而然就懂得了察言观色,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从不给旁人添麻烦。但毕竟还是孩子,也喜欢与村中一帮孩子们一同嬉闹,于是他便认识了与他同年的阿捷。   阿捷生得俊,嘴巧,讨人喜欢。他活泼机敏的性格与小庄儿恰好互补,二人十分处得来,一同摸鱼爬树,翻墙捉鸟之事可没有少做。虽小庄儿不是那种看起来好动的孩子,但他懂得以巧取胜,常常能取来最甜的那个果儿来。   每每这个时候,小庄儿都会豪气万分地将手中吃食递到阿捷面前:“让给你了。”   阿捷也未曾觉得有甚么不妥,每每都心安理得收了下。   而每次轮至小庄儿去阿捷家住时,二人便欣喜得不行。毕竟唯有这时,阿捷的爹才不让他背书写字,容他跟小庄儿去田里捉熠燿,或是跑得一身汗回家。等日落,二人便共枕一床,嘀嘀咕咕一夜,似有说不完的话。   连村中人人皆说,这两个孩子,像是亲兄弟似的。   但或许是年岁不好,不知怎的,那年村中之人接连生了肺病,皆是喘咳三日后涨肺咯血而亡,连带着阿捷的父母也未能幸免。   原本阿捷也是被双亲传染了上,亏得小庄儿日日夜夜往他嘴中塞捣烂的杏仁,症状才得以缓迟。又是修养数日后才得以下地。   毕竟终日吃阿捷家中余下干粮也并非长久之计,米缸终是会见底。于是一日,小庄儿撑着虚弱的身子出了门,希望能讨要些食物来。   也不知是小庄儿去的太久,还是如何,阿捷在饥饿与昏沉的驱使下,赤着双足,稀里糊涂也来到了小路上。   可眼前苍凉山色,贫瘠废土间哪里还能寻得见昔日那个小村庄半分痕迹。   晓来雨霁里,只余萧瑟入眼。   阿捷就这么跌跌撞撞走着,他惊恐万状,却喊不出一声。他甚是不明,为何前些日子还是山清水秀的天地,须臾间就褪了色去,还连带着甚么一并走了。   正是难捱之时,阿捷鼻间忽有异香闯入,激得他头皮发麻,恍惚中不住又多嗅了两下。   很久很久的之后,阿捷才知,那股香是从宫中带出的苦檀。   “你叫甚么名?”楼筱彻皱着眉,盯着眼前瞠目发愣的少年,“你是……家的孩子吗?”   眼前的问话之人一身素衣,青白衣料上绣满了淡色浅花。那人肤色白到骇人,身子似乎也削薄得厉害,唯剩下那张脸,像是千年之松化成了仙客,竟教岁月忘了形迹。   阿捷胸腔某处震了震,这厢哪里还能听见楼筱彻的后半句,他哇一声哭了出来,死死抱住了楼筱彻的大腿:“我、我叫阿捷。”   楼筱彻看着眼前少年的俊脸,不知为何就想起那日奄奄一息抓着自己胳膊不放的为裳。他不知那女子姓甚名谁,也不知她经历了甚么。但她竭力与自己说过断断续续的那番话,与那张凄美哀怨的面容,在此刻却再次浮现了出来。   那女子的双眸毫无瑕隙,当年往楼筱彻残留的善念之上狠狠扎了一针。   眼前少年的眼……也清透得厉害。   “你就是阿诘么?我带你回京。”远处似有村民涌至,楼筱彻一掩口鼻,着实是忍不住这处的难闻气味。   “阿捷!”就在阿捷转身之时,小庄儿快跑至人群前端,手上还揣着半个馍馍,见阿捷似乎要与生人离开,他心下着急伸手就要拉,“阿捷,你要去做甚么?”   “小庄儿。”阿捷底气不足,低声一唤,却是往楼筱彻身后躲了躲。   那个名叫小庄儿的少年与阿捷看上去一般大,个头也相差无几,那个犯上的罪恶念想又涌出了楼筱彻脑海。   他心不住砰砰跳着,哪里还有空揆度,只恐有人窥视在侧,忙冲着小庄儿一招手:“你也与我一同回京罢。”   于是楼筱彻顺利将二人带回了京城,住在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别院。   小庄儿成了楼北吟,阿捷成了阿诘。   果真如楼筱彻所望,阿诘本事熟滑,知进退,识高下,确实有几分哄人的本事,可就是坐不住,整日想着都是那些旁门左道的邪事;楼北吟气恬神恭,进退有度,着实是识文读书的好料子,可就是不善与人交际,木讷得出奇。   见阿诘着实不喜读书,楼筱彻也就听之任之;见楼北吟无意习逢源之事,他自然也就不便强求,只是将楼北吟送去镇江,安排他入学府读书。   毕竟在宫中要维系之事甚多,自然不能时时刻刻将二人紧系在身边。   起初楼筱彻也有派人去暗中调查过小庄儿与阿捷的身世,奈何那个村落自肺病传开后便无人再居,人烟生气早已不再,短短数月就成了坟冢座座。再知晓二人皆为瑞和三年生人后,这件事也就这么翻过了页。   这就是上天……授意么?我真是要将我所想付出于现实么?楼筱彻甚是犹豫,只觉他那种换人之面的想法简直不可理喻。但每每见程阙音向自己展示成果之时,心下又是分外不甘。   至于阿诘那边,来到这京城,处处皆是新鲜事物,他自然不会规规矩矩按楼筱彻所要求那般呆在府中。   很快他便将他自己托付给了江湖,凭借天生的好皮相与能言善道的嘴,将他完完全全融入到各路三教九流当中。   偶然一次机会,阿诘进入了揞花楼,也开始为揞花楼收集情报。但坏就坏在他收着收着,心眼留着留着,时间久了就不由自主将入耳的那么一句两句拼接一处,巧合地在他眼前形成了惊心动魄的棋局——   不仅仅是有关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谈,那是有关长达数几十年的恩怨,有关先帝,有关新皇,有关……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阿诘知晓这些的时候,已是晚了。   所以当杨诘每每勉强回想往日之时,他只觉在他成为揞花楼中一员时,便已是亲手拨开了彻彻底底,万劫不复的始端。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小庄儿才是杨埭山的亲生儿子,楼筱彻一厢情愿的搞混了。   小庄儿=楼北吟(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杨诘)。   阿捷=阿诘=杨诘 第110章   说回楼筱彻这处,他每月都会安排阿诘与楼北吟会面,为达成他心中二人相似的目的,难免会提一些古怪要求。   不得不认,要达成两人形态一致的这种培养,确需时日来磨。   起初阿诘自觉这没甚么不妥,即便他无法揣楼筱彻的心思,但他也愿与楼北吟碰面。这些年过去了,也只有小庄子陪在自己身边。   听那人将将学堂之上的趣事,书中的那些君君臣臣,甚至张口闭口掉书袋氏的言语,阿诘都觉得分外亲切。   毕竟二人同病相怜,自然是要同忧相救。   本该按照楼筱彻所想,这么平静且顺利进行下去,然而二人关系却在某日里急转直下——应是阿诘心中,正是在楼北吟中举之后。   楼北吟的这般跻身,倒是楼筱彻不曾想到的。他心中矛盾异常,虽是轻而易举将楼北吟安排入朝,但反观状元这件事本身,只会将楼北吟推至人前,引些是非出来,使得自己寸步难行。可结果却让楼筱彻大跌眼镜——不知处于何故朔凤元年的这场科举,就这么在悄无声息中过了去。   仿佛根本就不曾激起过一丝半点的水花。   更让楼筱彻始料未及的是,也不知楼北吟是本就如此,还是早已踹踱到了自己的本意。自从他分进刑部之后,起初有些隐隐猜到楼北吟与楼筱彻关系的那些人还急于攀关系,可楼北吟要么只当是装作听不懂,要么就是拒绝得尤为直接,根本不留一丝情面。   久而久之,楼北吟就在被众人孤立后,在沈骞翮眼皮子底下,他硬是磨去了他最后的存在感。   楼筱彻对他自然刮目相看,加之那人事无巨细地将所在刑部大小事事上报,自然而然楼筱彻也就对他器重多了。   偏心一人,自然就会稍稍冷落另一人——   当天枰有倾倒之兆时,阿诘的心也动摇了起来,不知觉的,连指尖上也开始泛起阵阵苦涩滋味,那是没由来的妒嫉。   阿诘很没有出息地选择逃避,他选择离开京城,甚至遁去更远的江南江北一带,将他自己完完全全投入揞花楼或是奔波在揞花楼的途中。可即便是整日的趁波逐浪与孔席墨突,但心中所藏异样不但不曾消减,反而却愈演愈厉。   也许是无巧不成书,阿诘偶然间得知,这揞花楼的东家居然不是他所一直认为的杨埭山,而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安太后。顺藤摸瓜之下,阿诘又抓住了好些暗线:有关皇室,有关旧案,甚至是楼筱彻所闹乌龙。   阿诘甚么都清楚了。   那日,当楼北吟欣喜地告诉自己要娶妻一事,且那人还是杨府中人之时,阿诘话到嘴边,又强自咽下。   那时的阿诘也不知为何没有勇气说出真相,或许是私心作祟,或许是一时犹疑,或许是……他想彻彻底底……代替了那人。   即是朝中臣,又为江湖客,这般逍遥 ,何乐而不为?   罪毒之花的果实俨然成熟落地,无人知觉。   奈何楼北吟并不知面前好友异心已生,毫无防备间讲了他与其妻,杨府三小姐幽兰相识之由——   就如画本中所言一般,楼北吟尚在镇江学府求学时,曾去杨埭山书画铺子取买纸,哪知离开之时却与杨府的三小姐幽兰打了个照面。   “失礼。”楼北吟深知非礼勿视一词,哪怕不曾有过一丝过界之举,他也与幽兰致了歉。   幽兰见眼前之人礼数撑达,衣裳济楚,也就放下了几分戒备,回了一礼。行礼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见幽兰轻撩鬓边青丝,绛纱袖中露出她半截玉笋藕臂。   楼北吟心间颤了颤,让出了一条道,幽兰侧身提裙而过,却记得了那人其貌不扬的古怪客人。   之后,楼北吟就经常去铺中买纸,一去买纸就会遇见幽兰。一来二去,就此私定终身。当幽兰问及楼北吟身份之时,他沉默半响,忆起楼筱彻那张藏满凄恻的脸,唇瓣微动,终是没能说出口。   幽兰是带不回京城的,楼北吟亦是不能留在镇江的,于是楼北吟只得两头奔波,偷偷与幽兰私会,甚是辛苦。   当然,事情还是有暴露的那么一天。   杨埭山自然怒发冲冠,但他连楼北吟的脸都不曾看清楚,就将随意将幽兰嫁给了他。毕竟他也不能如何,这种家丑若是传了出去,折损的可不仅仅是杨府在道上的声誉。   杨埭山后来自然也查过楼北吟身份,奈何楼筱彻已是做过周密布局,杨埭山只能查到那人是个穷苦小子罢了。   无计可施之下,杨埭山单独为幽兰辟出了一个院子,对她的事也不再过问。   与幽兰一起,是楼北吟此生做过的最大胆之事,他分外感激楼筱彻将他带出了阿鼻,虽不知那人具体收留自己与阿诘何用,但终究是自己的贵人。但恰恰不想让贵人失望,在镇江发生的种种,楼北吟选择隐瞒。   ……   约莫是在五月初,甚至可能比那更早,楼筱彻反常地唤阿诘来,递给他了一样物什:“你带着这个,去到镇江杨府,去把货物取来。”   “货物?”阿诘接过那小罐,十分不解,“是何种货物?这个……”   “你将那个糊于脸上,便可模糊你之面貌,将旁人认不得你。”在阿诘诧异注视下,楼筱彻亲自示范了一番,果真那粘稠之物敷在面上,便可教人产生类似“是是而非”的念头——眼前之人,好像曾在某处见过,但又好似未曾谋面,可无论如何,摆在面前的脸,尽是朦胧。   阿诘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平复了心情,那时的他恍然大悟——阿诘,该是成为杨诘了。   其实对于楼筱彻而言,他早就听闻杨埭山要出手踏雪剑一事,于是他留了个心眼,提前匿名将大笔银两送入杨府,本以为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想到杨埭山却让自己七月十四日亲自一人来取。   至于楼筱彻为何要将踏雪剑收入囊中,一来他得知覃烨尚未登基之前,似与铸剑山庄有些过往。后虽有踏雪剑没入血海的类似传闻,加之杨埭山此举有滥竽充数之嫌,但楼筱彻不愿放过这个机会。   但让楼筱彻不曾想到的是,钟不归那边,也动了,他似乎也得知有人已从杨埭山那处买了一把禁忌之剑。下朝或入宫时,便有意无意试探过楼筱恻对此事知情与否。这下让楼筱彻心中更是笃定,不论是杨埭山,还是七月十四那晚,定是大鱼。   因而他这厢让阿诘孤身一人前去取货,一来确实想测验一番程阙音所研药剂是否可让阿诘顺利取走踏雪剑,给杨埭山事后来个查无此人;二来是为了刺探钟不顾计划,毕竟他对杨府一事那样上心,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又布下甚么局,或又要挪动甚么棋子。   毕竟近日钟不归忙于清理内部羽翼,对于杨府,说不定还会有失。   这个空子,楼筱彻势必要钻。   反观杨诘,他虽不知楼筱彻心中所想,亦不清楚他突然给自己药剂的背后曲折,但他却有了个计划——转移众人视线,制造混乱,让自己真正成为楼北吟而存活于世的大计划。   于是他将楼筱彻要对杨府下手一事,告诉了楼北吟。其实若搁了平日,楼北吟只需稍作留神,必能察觉杨诘所言有失。奈何被一旦杨府有难,爱妻亦会受到牵连等心绪所困,慌乱之下,楼北吟轻易相信往日挚友,轻松入了杨诘圈套。   当然,入套的不止楼北吟一人,还有早在一年前杨诘就盯上的,那个一心寻求真相的李终南。   ……   于是,时间便至瑞和五年的七月十四。   杨诘早一步去到李府,又趁着李韫奕不在府中,及吕鸿秋不注意间,再次溜出,半道换去衣袍,抹上楼筱彻所赠药剂,蹲守在杨府附近。   酉时二刻,杨诘见一人身披青灰斗篷,揣剑而至。   酉时三刻,杨诘见李韫奕与屈夜梁入府。   这是李韫奕首次来至镇江杨府,他对杨埭山平日所作所为有所耳闻,心中对他行径难以苟同。若不是为知杨埭山的未尽之言,这处土地,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足。   但见满院的曲角阑干,风梳柳影;又是袅翠蓝丝,拆胭脂萼,确实喜庆非凡。李韫奕将杨府这般隆重收入眼中,自觉杨埭山可能真是为迎其子归府而特意设宴。   见有贵客前来,杨管家笑脸相迎,可还未行几步,却被杨埭山伸手拦下。杨管家见自家老爷面色不好,这厢便识趣地退了下。   眼前的杨埭山,不过知非,却已有了眉厖齿鲵之貌。不仅面色暗沉,甚至还有些心神不宁。原来杨埭山的心不在焉出于他之疏忽——毕竟他竟是忘了送剑取货之日与李韫奕取情报之日碰巧冲撞了上。   心下衡量一番,杨埭山只觉虽李府得罪不起,但眼下还是前者更为要紧。   他见面前李韫奕一派气正神清之貌,加之尚念着方邀至书房的送剑之人,慌乱骤增,只想应付了事,于是随意说了个晚些的时辰,欲先打发二人。好在李韫奕与身侧的屈夜梁并未过多纠缠,只虚虚行了个礼,便离了开。   见二人走后,杨埭山再次回了书房,付清铸剑所需尾款后,接下了那把剑。当在接过剑的那一刻,随之下沉的,不止是杨埭山的双手,连带着心头某处,也一同坠下。   杨埭山不知面前送剑之人深浅,不敢出手试探,几句客套话过后,酉时四刻,杨埭山便送了那人出府。   紧接着,杨诘与面上模糊药剂一同,如约而至。   见杨诘确实是一人前来,再对接过暗号看过信物之后,但听杨诘道:“来迟,还望杨老爷莫怪。”   “不敢不敢。”杨埭山觉得面前之人绮缟在身,似有几分贵气,有些眼熟总觉似乎在何处见过。   不过一念也就是一闪而过,杨诘顺势引了杨诘入了书房。   在拒过杨埭山递来茶水之后,杨诘环顾一周,开门见山:“剑与人,我皆要。”   杨埭山脸色微微一变,托剑的双手微微一滞,回身勉强讪笑道:“杨某愚钝……不知这是何意。”   见杨埭山如此问来,杨诘亦不再言语,心下知晓这人做过的半贾而卖,倍称之息等种种恶事,自然会留见缝插针之机。   所以杨诘就这么一直笑盈盈地盯着杨埭山。   那不怀好意地眼神让杨埭山发毛,竟罕见地教他透不得气来。   二人就这么伫立着,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时机。   置对方于死地的时机。   也许是外头端盘子的婢子脚下打滑,失手打翻了碟子,随着一声细微叫声,杨埭山虎口一热,手臂力道骤失,手中重剑似要就此脱手而去——   杨诘纵身一越,右手抓住杨埭山前臂,微一坐身,直直向后捋带而去。杨埭山死命握住剑柄,哪知杨诘这番用力,只觉杨埭山脚下虚浮无根,这样一拽,竟将他直接掼了出去,只听砰地一声巨响,结结实实摔至房中书架之上。   架上花瓶杨埭山颤巍起身,整息吐纳间,蓄力拍出一掌,这一招威猛无俦,大有劈山断海之势。也不知杨诘使了甚么招,一挥袖袍震开那掌,这一化解反让杨埭山再次站立不能,硬生生摔出了书房之外,连带着木门摔了个粉碎。   杨府众人,上至家眷,下至仆役,皆是被面前突发之状震了个完全。   杨埭山手心滲出了些汗渍,他咳嗽了一声,一抹嘴角血沫,冲着忙赶上来的杨管家道:“让她们都回屋去。”   杨管家面若菜色,双腿发抖难止,这厢只能点头连连,这才转过身去,本该脱口而出的语句硬生生卡了住,但见他眼前的杨府家眷甚至赶来护院俱是昏昏沉沉躺倒了一片。   这迷药竟也不知是甚么时候下的。   “这……这,老爷……”杨管家张眉张眼,求助似的看回杨埭山,得不到回应后,他只得试探性地挪了一小步。   杨管家的鞋底轻轻在地上擦出轻微一声,一道寒光,无声无息间杨管家的头便滚至杨埭山脚边。   竟是没能看清究竟是何人出了手。   “你又是甚么人?”琴声不知何时已是停了,杨埭山内心忧挹难掩,他余光瞥见席上一一气定神闲的男子。   那人眼都不曾抬过一下:“不过落拓飘蓬,贱若浮草,何劳阁下动问?”   “原来是钟不归的门客么,原来以前那事,他终是不放心。”杨埭山还是认出了虎啸,不由带出一声低叹,“他是如何查到我的?”   虎啸不明杨埭山何意,眉头一皱,便缄了口。   此时不知从某处檐上又飞下一人,身着劲装,蒙着面,腰间突兀地插-着一把长刀。   杨埭山看那人满脸煞气,只觉事态愈发不受控起来:“你又是何人?”   “王散,受人之托,来这处看看罢了。”   “好一个受人之托,好一个看看。”杨埭山冷哼一声,却是瞥见王散佩刀,“这件事衙门也要参合一脚?杨某不过是做个买卖,怎么也有劳公门之人上蔽府一管不成?”   王散眉尾一挑,并未接话。   “还有皇甫公子,这般自降身份入我杨府,也不知是为了甚么。”   见杨埭山发了话,皇甫褚抱着古琴,步行出来,随意落座于一边大石上。   在场几人武学修为都颇为了得,而杨埭山亦非庸手。   若再次出手,每一势定皆为死招。   满席的饕餮引了雀儿落下觅食,那鸟儿一抖从潦水里带来的一身雨气,快活地鸣了一声。   这次依旧还是杨埭山先动的。   只见他略一蓄势,但见地上残叶忽起,绕身飞旋。只见他左手握剑,右掌微抬,顿现波澜横生之势,意动神飞,顺势出招。   虎啸自是恼火,他不晓得,明明杨埭山只需开口几句便能说清的话,为何非要这般打斗。这样一想,火气更旺,他猛然将案几踢飞,冲杨埭山面上砸去。杨埭山执意取得先机,挺剑便刺。踏雪乃重剑之首,若没有人剑合一的造化,定是出招困难。   即便杨埭山是首次执了此剑,将剑一抽,只见那剑清光夺目,冷气侵人,杨埭山自己都吃了一惊,复剑之人竟将踏雪脉络花纹都再次呈出。此番紫气横空,竟教众人认为那便是真正的踏雪剑……或许那本就是……   几念须臾而过,在一阵急鸣声中,剑光闪处,红木案几登时被劈成四截。两截飞至灯柱之上,将挂好的那些灯饰一并扯了下。   而余下两截也各自向南面北面飞去,在接连几声后,压倒一片红花翠树将花园景致毁了个彻底。   皇甫褚抬手拨弦,几人浑身顿有麻-痹之感,动作竟都缓了一瞬。   杨埭山只觉手中剑愈发沉了,他为躲王散横来一刀。忙身向后蹿,呲啦地一声,阔袖被斩去一半。危急一刻,本是作壁上观的杨诘倏出一掌,直印他背心。杨埭山为躲他招,根本无暇估计背后此异,硬生生便承了大半力道,击得他热血狂喷,气息大乱。   虽不怎么适宜,但不得不认,杨诘的突然插插手,将险象环生的局面一停。但见杨埭山被杨诘所擒,几人心下皆是不悦。   “怎么,诸位都是看上这把剑了?”杨诘将指尖抵上杨埭山咽喉之处,不论二人中哪位先动,皆是死局。   韩铁衣面色铁青,语气生硬无比,率先道:“放你娘的狗屁,只是奉命取杨埭山性命罢了。”   见一旁虎啸摇头,王散嘴中也生出一句粗话,否认了剑一事。   “且慢且慢,原来都是为了杨老爷。”杨诘一扫众人,又将手上的力度加大了些,“杨老爷怎么就这么招人恨。”   虎啸只觉面前之人言行乖张难测,顿时不想与他纠缠:“我有话问他,所以再我得到答案之前,你不可以杀他。”   王散也道:“一样,但是他答了我所求之问,也要杀了。”   “难办了。”杨诘假装很是勉强,“杨老爷就一张嘴,怎么能答得过来。”   见杨诘还是既不松嘴亦无松手的打算,照目前形势看来,似乎也只有强-取。就当几人欲出手之时,只听杨诘又道:“若你们想问的问题,若我能提替他答来呢?”   “啧。”韩铁衣分外不屑,“你这样一个来路不明之人,能说出来甚么?”   “来路不明?好像确实如此。”杨诘瞥了一眼韩铁衣,“原来是疾斗铁父,恕我眼拙,可是李闫卿派你来的,他怎么不敢自己当面来?”   韩铁衣无言以对,当然他也可以北面局势紧张之由为借口,但此刻的他只觉那像极了一种推脱,只要自己张口,那李闫卿便是个实打实的缩头乌龟无疑——那人不敢面对自己曾做过的那些事。   其实具体李闫卿做过甚么事韩铁衣并不清楚,那人对自己有恩,在军队里对自己极为器重,加之韩铁衣一向秉承江湖上那种讲义气的处事之法,自然也就不曾多问过。   所以当李闫卿让自己去杀杨埭山之时,虽有些震惊,但还是照办了。   “不答是吗?”杨诘嘴角一咧,“那我告诉你好了,他李闫卿就是在怕。”   “夸口!甚么话都让你说尽了!”韩铁衣头上青筋爆出,语中大有申斥之意,“你有胆,就来比试一番。”   “莫急,莫急。”杨诘摆了摆单只手,“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李闫卿要派你做此事?”   韩铁衣一怔,一时语塞,自然是答不上来。   “那我今日就当个好人,告诉你罢,李闫卿是怕杨埭山借着摆宴,将他二十年前放过杨府一事散出去。”   “二十年前?莫不是……”这一下,万千疑问堵在韩铁衣胸口,他竟是一个也问不出。   “是啊,二十年前坊间流传的鬼外子一案,不过是出自先帝的指使,借了李闫卿这把利剑除了后患而已。”杨诘道,“先帝登基体弱多病,曾有道士所言其没有几年好活。”   “当然在这之前,钟不归与与苍其尘为排挤梦氏一组,拉拢李闫卿入伙,哪知遭到拒绝。他们没能料到李闫卿的拒绝之举,因惧怕他与梦氏通风报信,或是直接上书新皇,当时面对此境的二人,又岂甘雌伏?”   “所以就让他去灭门么?”韩铁衣道,“测试他是否对先帝忠心?若李闫卿不去,就要他人头落地?”   “怎会如此简单?”杨诘似乎都要笑出声了,言语间轻蔑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先皇听信钟苍二人之言,要寻五子配五行之说入药以延其寿,于是派他在江湖上的眼线,也就是那些买卖情报的江湖中人,说是要去寻甚么八字合的童子。当然,也就打个幌子,走个心照不宣的过场罢了。其实早已瞄上李闫卿与他正房的五个孩子。”   “但愚忠之人只会做出更为痴傻之事,李闫卿还真的将自己孩子献了上去,然后先帝呢就顺势让李闫卿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汗顺着韩铁衣脖颈之处流了下,黏黏糊糊沾了他整个后背,蜇得他旧伤又发起痛来:“清理尾巴,做事……甚绝。”   “事还未完,并非后来只有鬼外子旧案那一事。”杨诘道,“当年啊本来要死的还有杨氏一族呢,可是为何杨氏无事,还将营生越做越大了呢?答案亦是十分简单,杨埭山提前通过他手下揞花楼提前得知了此事,与李闫卿交换了条件。”   杨埭山被杨诘这么勒着脖子,挣脱不能,嘴中只余痛苦的呜咽之声。   “条件……”韩铁衣好像反应了过来,“李府……八少爷是罢?”   “不错。”韩铁衣的回答明显在杨诘意料之外,“杨埭山这个贪生怕死的老贼为了活命,出卖了世交卞氏,教二十年前被灭门的是卞氏而非杨氏。”   “且慢……”韩铁衣只觉这位面目模糊之人所言各词都超出了自己往日所知,一时间耳旁仅剩了飒飒夜风,将他里里外外抽了个体无完肤。   “这个杨埭山,做的交易就是,他能保住李府的八少爷。”杨诘一偏头,“是叫……李终南罢?想必这剑也是他搞出的馊主意。”   “李闫卿献上五子之后,既然凑成了五行,那这与他八子有甚么干系。”虎啸虽是震惊,但作为常年行走江湖之人,很快也就镇定了。   “毕竟啊……钟不归留了后手,那符合五行的其中一子的是女娃娃啊,李闫卿的正室已是疯了,若再将八子送上,这不就是要绝后么?”   “当然,杨老爷用了甚么法子在当时暂且保住了八子,串通着李闫卿蒙骗过了先皇与钟不归呢?那后来八子出事一事与你又有没有干系,不如就让杨老爷自己说罢。”杨诘假意略略松手,装模作样地虚搡了杨埭山一把,“耐心有限,时间宝贵,快些说罢。”   杨诘是松了手,空气此番猝然倒灌入喉,杨埭山一口气还未缓上来,又被杨诘控了住。   “诸位看看,是他自己不说,看来也是个倔脾气。”杨诘道,“那只好让我代答,据我猜测啊,估计还是因为入药那破事,后续不知为何又被捅了出来。但具体如何,估计还要问问当今圣上才好……”   今也玉兔甚是圆润,倾泻而下的缈缈月色将在场几人的狰狞都盖去了一半。   这是蕊官仙子商人间,月殿始娥临下届,而非是要阿鼻地狱门的造业众生。   但听杨诘又开口道:“皇甫公子亦是钟大人所派罢?看来杨埭山真是几分值钱货色,居然还要得双管齐下。”   皇甫褚被他点破,索性也就认了:“是又如何?”   “自然不如何。不过话说回来,李闫卿自觉比那钟不归高贵甚多,不屑与钟苍为伍,殊不知他们皆为一丘之貉。都是惧怕杨埭山将所持把柄传出去,毕竟这事要是说了,苍其尘已死,只能找钟不归问责。”杨诘道,“横竖死的都是钟不归,英雄落名都在李闫卿,那钟老狗又怎会甘愿就此坐以待毙,所以这才找了皇甫公子。”   皇甫褚语气明显一滞:“除害不过皇甫某本分之事,至于其他是是非非,在下并不想有所了解。”   “不是你不想了解,是你根本就了解不能,从头到尾你不过就是被钟不归利用的一枚棋子。”杨诘看向虎啸,“你想听到甚么?”   “龙吟。”虎啸言简意赅。   “他啊。”杨诘一歪头,似有为难,“你现在都当他是为了杀铸剑少主而被贼人误伤而亡的罢,你困惑在于是否有人泄露了他之行踪?其实不然……”   “那是甚么?”   “其实他是为了保护铸剑少主。满意了?这就是你要听的答案。”杨诘斜溜他一眼,神情大是得意,语调又尖又高,“龙吟早就与你不是一路人了,他居然在保护你们共同的仇敌时而亡,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吗?   虎啸声音有些喑哑:“当真如此么?”   “我与你们毫无冲突,在这种情形之下,诓你作甚?”   “若真是如此……那便不可笑。”   “甚么?”杨诘一脸不可置信,“你这?”   “他乃我之好友,若这是他之选择,我自当誓死捍卫。”虎啸黯然道,“是真朋友,就算取我性命亦无不可。”   “不得妄语!你这、这……这简直不可理喻!”   “我们造业甚多,又在铸剑少主那处失了一切,这 也算是一并还了。”虎啸皱起的眉松了松,“他与我分离前的那句 ‘不必寻我’,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不过是让我体会释怀二字。”   不待杨诘发声,虎啸抬眼又道:“我与你并不相熟,也不知你与杨埭山有甚么恩怨,本不该劝你,但我今日却要多嘴一句,世事不易,过往云烟,学会释怀方能活得轻松些。”   杨诘对这番言论甚是抵触,暗骂一句,森声又起:“既然诸位都是为了这厮的狗命而来,不如这样,反正你们也知晓了想要的答案,不如你们一人使上一招,就算了了,如何?能活便是他幸,若是不能活那他也只能认栽。”   几人匆匆对视一眼,俱觉面前死局难解,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杨埭山,即便几人是随意出手,也定是存活不能。   几人虽有都嫌隙,各有目的来头,但若此时倾轨,终是不怎么相宜。   良久,几人沉默以对,且算是应允了。   杨埭山并非天人,一人一招,登时血流如注,就此气绝毙命。   韩铁衣收起双斧,不再看一地狼藉,先行离开。皇甫褚收起琴遁于黑暗中。一眨眼,虎啸也是不见了踪影。王散略有踌躇,但也跟着走了。   人皆散尽,杨诘这才卸下面上模糊之物,也就在这时,楼北吟这才匆匆赶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两具横尸,狼藉一片。   杨诘转了身,与他目光对上:“楼北吟,我好像把你岳父杀了,哦,非也,是你之生父。”   “你这是甚么意思?”但见那人迍邅之态溢于言表,“你不是说楼筱彻欲对杨府出手,你也是来保护杨府的,怎就……”   于是啊,杨诘便将这些年的林林总总告知了面前那人。   “你是甘心一辈子在楼筱彻手下,而我不是,我今日要他尝尝甚么叫做养痈成患。”   “楼北吟你竟是这般禽兽,居然娶了你的亲姐!”   欲言秽语从杨诘口中连连蹦出,他愈发激动,竟将踏雪剑都丢了出去。此刻的杨诘不再是人,他早已被阴暗,妒嫉叫醒了兽-性,这厢由最后的欲望勉强为他维系着人形。   这就是命定的……天已许。   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这件事着实太过可笑。”杨诘死死盯住楼北吟的双眼,似要捕住他支离破碎的始端,“你本该是膏粱子弟,应是在家斗鸡走犬,纵酒邪游,殊不知命运如此,你却成了无趣权欲的牺牲品,如同我一样。”   楼北吟像是不曾听见,只是眼眶红了个透:“阿捷,你是不是想成为真正的楼北吟。”   “你……”杨诘怔愣片刻,却没见到想象中面前之人死无死法,活无活法的模样,“你,你……在说些甚么?”   “我给你便是。”楼北吟笑笑,“你比我善于变通,性格也讨喜,在此置上定能有一番作为,平日多与沈大人学学,莫要再辜负我了。”   “你莫要说了!”   “一些信件在楼府进门靠北的第三节 台阶之下。”楼北吟手指按压了下胸口,“你以前常去的,应该记得。”   “你莫要再说了!你现在说这些做甚么?”   “你当我会骂你几句么?”楼北吟又是笑了,眼神分外无奈,弯腰将踏雪拾起,“阿捷,你乃我之好友,事已至此,教我如何舍得。”   就在此时,杨诘忽觉眼前白光闪过,有甚么落至脚边。原来楼北吟借着杨诘晃神之时,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块小石子正打去杨诘胯上,登时将他丝绦下那块佩玉击了碎。   杨诘哑然,明显楼北吟武学并非在自己之下,若踏雪剑归了他,那该又如何?真的要与他……   “莫要误会了。”楼北吟再此读出他之所想,“君子以玉结为友,玉碎弃之,我楼某做事一向是有头有尾。”言罢但见他将踏雪剑横向拿起,左手轻抚剑身。   旷然夜色,不曾有风,有些物什早已朽坏,不待人去触碰,便已“扑落”一声掉了下来。   “真是绝世好剑,不论是锻造者还是复原者,皆可配得上鬼手二字。”楼北吟笑笑,望着离自己十步开外的杨诘,“莫要伤害阿姐,她甚么都不知。至于其余那些,阿捷,我让给你了。”   “谁教你让我了!楼北吟!你当这是稚子过家家酒么?你是在施舍我么!”但见眼前之人一点一点将手腕抬起,杨诘突然就明白那人欲意何为,顿时惊怖丛生,“你把剑放下!”   晚了,还是晚了。   晚了,就是晚了。   没有预料中的雨泪濠咷,就是一句——   “阿捷,我让给你了。”   他就是在施舍。   长生殿,转回廊,尽言辞,恨添愁……费力劳心后,终是明白,自己一直都是那个自诒伊戚的输家。   彻夜连宵,刀进刀出,当下尽似疯魔附体,状如凶神,招招制命,无情可言,这是杨诘亲手所创造的地狱,所谓惊魂破梦,亦不过如此。   ……   再说这边出了杨府大门的虎啸,脚下踉跄,只觉月光虽明,但自己乃在暗觑清霄,西风恶,阴云罩,业眼……难交。   李韫奕见来者有异,不禁皱眉问道:“虎啸公子,你……去谈事,怎要得浑身都是血?”   虎啸喉咙之间似泛起了甚么音,李韫奕还欲再问,哪知一吸气,瞬时一股又一股血腥之味溢满了整个鼻腔。   他猛地咳嗽几声,脚下虚晃,艰难地向屈夜梁投出目光:“蔚霁……”   见李韫奕似要后倒而去,屈夜梁忙伸出臂膀一接,这时才发觉,李韫奕竟是被血腥味冲得晕了过去。   不过,虽说屈夜梁可以一直这么抱着李韫奕,但旁人不行。方才见虎啸这么不明不白就往李韫奕身前一钻,自己已是分外不满,想分分钟撕碎那个大胆之人。   “起来,你听见不曾?”屈夜梁二目宛若鹰隼,摄人心胆,“起来!”   “提防……李终南所赠……踏雪……”虎啸周身酸软无力,只余半点郁懑,“我甚是疲惫,无力再行一步,想必阁下……也是习武之人,麻烦……送我一程。”   李……终南?屈夜梁没来得及细想,只见他一手揽着李韫奕,一手抓着虎啸的前襟,神情复杂之极:“当真?你要去往何处?”   “我……”就在此刻,虎啸方言一字,屈夜梁忽觉耳后似有重物旋飞而来,他当即将李韫奕挑入怀中侧身一躲一躲,哪知却没能拉住虎啸。随即眼前一束寒光划过,那道光捷逾电闪,状肖鬼魅,硬生生将黑夜撕裂开来,在屈夜梁眼前溅起一片血雾。   屈夜梁凝神一看,发觉直直插-入面前那人的竟是飞来一剑。此番破空,直中虎啸后心,他甚至连一声都来不及发,便摔倒于地,顷刻间便不省人事。   一边是生死不明的虎啸,一边是快没了气的李韫奕,恰好此刻又有人移步而至,屈夜梁心下一叹,只好抱紧李韫奕,离了此处。   杨诘的故事至此终了,字字句句,里里外外动魄牵魂,教几人喘息不能。   为了一己私欲就要灭了阖门百口,这……这杨诘……可还有半分人性?竭泽而渔,妄生为人。   不过……有些细节还需细问究竟的好。   李终南看着杨诘,面上如罩严霜:“你所言有关朝中几事,我们自会去验真伪,现在问你,那李著月呢?十六妹又是怎么一回事?”   杨诘道:“坊间传闻她乃李闫卿掌上明珠,我以为若是将李著月以及鬼外子旧案作为要挟,李闫卿势必会以重金封我之口。”   “要挟?”李终南只觉杨诘可笑万分,“好罢,那她为何会疯?”   “疯?”杨诘眼角歪斜,双目失光,“她疯了吗?我疯了吗?哈哈哈哈哈,今日在场之人哪个没疯?”   也罢,这世上痴人岂止在场几人。   “你与李闫卿所书之信想必亦是提前写好,再寻机会寄去北方。”   杨诘把头点了一点。   “不曾有过回信?”晓舟珩问道。   “不曾。”   “关于杨埭山私生子为杨诘一事,也是你先前就放出去的假消息罢?”李终南问道,“为了转移众人注意,让旁人以为只是普通家宴?”   杨诘面若金纸,神情萎糜地应了一声。   晓舟珩心头如压重石,只觉分外不妙,这都已是过去了三月有余,怎么一点动静都不曾有过?北面不是战局有所扭转么?怎么……   沈骞翮早已是怒气冲天,但见他满脸悲愤,也不顾甚么失仪与否,将脚跺得直响:“好你个狗货,做你他娘的美梦,天下好事都教你占尽了不成?”   杨诘连笑的力气都失了,瞬间瘦削甚多,鬓角也发了白,似已是认了命:“……我伏法认罪,没甚么好活,甘愿随你们回京。”   晓舟珩心下还有谜团未解,一夕千念间着实难掩内心忧挹——那个王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江山玉医之死真是先帝苟延残喘前的最后挣扎?明明并非是屈夜梁之过,那他为何要认?王散从中横插一刀又是为何?李闫卿现在究竟又是处在甚么位置上?北地防线又可有所保……   万马齐喑,仍是……未知。   玉如轶撑着桌案起身,向堂中几人示意后,匆匆去到屋外,扶着树,哇一声就呕了出来。   沈骞翮与公良昃也是甚么也说不出了。只见公良昃起身,默默牵了沈骞翮的手,走至杨诘面前,一脚直踹其肚,随着杨诘的一声闷叫,公良昃左手抓其乱发,将其拖出门外。   见几人各自散去,晓舟珩轻揉眉心,走至窗边。见状,李终南亦起身来至晓舟珩身侧,与他并肩,二人眸中光华尽敛,一同望着窗外逐渐散去的黑。   天,终是要亮的。 第111章   杨府一事,可算就在难熬的那夜里翻过了页。这也算他们几人合力救焚拯溺,将贯穿二十余年陈年旧案一并都整了个明白。   玉如轶本想邀沈骞翮与公良昃去玉府小住,可先发急报回去,但他们二人归京心切,待当夜收拾整理一番文书,斟酌一番陈词后,便要风风火火回去复命。   破晓光迟,轻寒将去,余下四人目送着沈骞翮与公良昃整顿离开。   待收拾差不多了,沈骞翮迟疑一阵,放下手中物什,踱至晓舟珩身侧,压低声道:“恕汀,细作……一事还是毫无线索?”   见他提起,晓舟珩不禁摇头道:“也不瞒你,确实线索全无,关大人那边也没甚么音讯,虽杨府一案已是解决,但有关细作一事前路尚不明朗,也不知日后安排如何。”   提及故人,沈骞翮下意识一皱眉:“我来镇江查案前他似乎便已不在朝中,好像出使周边一国,也不知回来不曾。这次回京,若是碰见了他,代你一问。毕竟细作一事非同小可,我等若不从长计议,只恐日后风云再起。”   “多谢沈大人。”晓舟珩躬身行礼。   “不敢不敢,你我之间毋需如此见外。”沈骞翮略展愁眉,目光不由就在晓舟珩毫无生气的面上多停了一会儿,“我曾听闻令尊……”   “过去的,就过去了罢。”晓舟珩破天荒地笑了笑,将憔悴遮了几分,“沈大人,朝中目前局势难言,愚佻之徒亦不在少数,这次回去也应当心些。”   见他不愿提起这一茬,沈骞翮也就此作罢,二人之间也无需再言甚么互相标榜的场面话,于是回礼道:“唉,经历这些是是非非,怎与我还是这般疏远。你只当我是呓语,来日京城见罢。”   万里风头,朝云瑗叇间,晓舟珩再行一礼:“京城见。”   待几人散去,沈骞翮长舒一口气,纵然一夜都在荒唐事中颠簸,但毕竟是大石沉底,教人有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哪知沈骞翮转身走了几步,却还不见公良昃跟上,心下起疑,回身一探,发觉他竟杵在原地不动。   “看甚么!”沈骞翮退回公良昃身侧,抬手轻拍他之额头,“不着急回去睡个安稳觉么?”   可公良昃像是中了蛊似的,腰杆撑得笔直,并不应声。   见那人没有回应,沈骞翮只当他还陷在七月十四的那晚没能出来:“呆子,被吓到了么?”   “远翥……若是向你家提亲,需备多少银两?”公良昃侧过身子,如梦初醒般望着沈骞翮,面上腾地一红。   “你、你说甚么!”沈骞翮脸也跟着烧了起,一时间竟教他不敢直视公良昃眼中金虎。   “就、就回京之后,你、你我之事也不敢耽误了。”公良昃见眼前之人是少有的不自在,嘴中语句更是磕绊,“我、我都会做好的,你莫要担、担心……你不、不会受委屈,我定会好生待你。”   眼前这年轻男子无时无刻都在与自己披露肝胆,字字句句倾吐至诚,不曾有瞒。   然后他现在对自己说,他想娶自己。   沈骞翮眼角湿润,好像这些年陪在自己身边的,一直都是他。   “呆子。”沈骞翮向前几步,埋于那人怀中,“你真是……呆子。”   沈骞翮,何必再庸人自扰,再觅栖风宿雨,且回首一看,无他一般人。多年前的自己年少轻狂,只觉非苍其尘不可,殊不知心被他挖出来伤了一次又一次。但好在后来,自己遇到公良昃这么一个痴人,将自己那颗破碎之心,用一腔谢忱给缝合了个完全。   那所谓的人间富贵,万难艰辛,似乎在公良昃面前,都做了眼底浮云。   知足罢,沈骞翮,你就……知足罢。   ……   说回往府衙走去的李晓二人,无距间二人竟都是沉默。良久,晓舟珩一停,目光在同时停住的李终南面上逡巡了片刻,担忧道:“终南,可关于你师父一事,还是被杨诘一笔带过,这人也忒狡猾了些……”   “他所言真真假假,目无下尘,其中牵扯过多,但或许不论他还是杨埭山,皆对我师父一死毫不知情。”李终南沉声道,“此事……说不定真需一问当今圣上。”   “那……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晓舟珩心情也随之消沉,往李终南那处靠了靠,疲惫地阖住了双目。   ……   因晓舟珩体内毒素未清,甚是虚弱,不宜赶路,在商议过后,二人决定在玉如轶此处多逗留一些时日。   关于毒一事杨诘只字未提,若他并非刻意隐瞒,那他就真真不知此事。难不成还有他方势力滲透其中?晓舟珩急切地想传信于关逡枫,但也不知是怎的了,或许正如沈骞翮所言,那人尚在出使途中,无暇顾及晓舟珩及细作一事。   然而这不并非是最糟的,更让晓舟珩不安的则是在告知水烟湄有异后,接连几日居然连唐昶也联系不上了。   莫不是……朝中有异?   晓舟珩只觉布局之人笔锋只是略微一顿,蓄墨间又铺开了另一卷,觇知仍在侧,危急……仍未除。   心中搁着事儿,晓舟珩恢复得并没有李终南想象中那么好,起初他还在旁劝劝,后来也随晓舟珩了。李终南深知那人卞急与辗转皆是由于那颗赤子之心——那人心下不仅担着未尽的职责,而且还在担金陵家中心会意与灼灼。   自己日后与他方骖并路,关于伤病一事,自然无需顾虑。李终南随手裹紧了晓舟珩的被褥,又轻轻捋了捋他散乱的发丝,慢慢起身出了房间,虚掩上门,为他的心爱之人煲汤去了。   终是在十五天后,即葭月初,晓舟珩体内毒基本已是清了。于是二人拜别玉如轶与万怀殷后马不停蹄地回了金陵。   或许是天转冷,或许是水烟湄被封,街上行人少了些,放眼望去尽是靡敝。   二人也无暇顾及其他,直直奔回家中,一推门便见一派萧瑟——闲阶败叶飘,叶被西风扫,那悬在架下空着的鸟笼让晓舟珩心头蓦地一疼。   里里外外寻了一圈,只知晓会意被隔壁小枝儿帮忙照顾了几日。至于灼灼,可能真的是去了下家,或者寻了它真正的主人罢。   李终南弯腰拾起藏在枯叶下一根翠羽,一抖灰尘,将它递与身侧之人:“……连灼灼都不愿禁锢于此,更不要说你我了。”   “当真?”晓舟珩接过那羽毛,色泽依旧鲜亮,“你也觉得这件事……未完?”   “何止啊,恕汀……”李终南盯着晓舟珩通红的鼻头,没由来的心头一酸,将他往自己怀中一带。晓舟珩一个失力,双手缠到李终南后背,下巴顺势静静抵上他的侧肩,轻轻一吻他脖颈。   两人在静默中相拥一阵,忽听晓舟珩道:“终南,我需去西云家的画铺一趟。”   言念及此,见李终南不吭声,晓舟珩有些焦急,生怕他误会自己本意:“终南,我只是想与他说清中毒一事,我曾在镇江与他和幸宇书信,奈何不曾有过半点回音,我这才……”   李终南自然晓得他为何执意要画铺一探究竟,此刻只觉有些慌张的晓舟珩分外让自己动心:“阿珩哥哥,我理会得。”   不过片刻,二人来至尹旧楚所在画铺,谁知居然大门紧闭,无人在内,连门匾都卸了去。晓舟珩疑惑更深,忙问隔壁一家卖胭脂染膏的掌柜,这才得知尹氏早在十日前便举家搬离了此处。说是与钟不归和穆王一党有所牵连,前者好像犯了事,龙颜动怒,已是在四下抓捕钟氏党羽。   估计尹氏也是去避风头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来不及细想这其中曲折,掌柜便递了一封信给晓舟珩。   “尹公子走前让在下将这个转交给绝艳先生,估计是甚么要紧之事。”掌柜道。   “恕汀,你慢慢看。”李终南见了那信,随手将披在晓舟珩身上的大氅拉了一拉,转身就要去到屋外。   “一起看罢。”见李终南似要回避,晓舟珩忙拉住他之袖边,“要不然某人又会偷偷吃起飞醋。”   “我甚么时候吃过飞醋。”李终南轻哂一声,宠溺地揽过心爱之人,“为夫心胸一向宽广无垠,能纳百川。”   晓舟珩报以一笑,将信展开来,信角有些微卷,然后他便看见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整齐小楷。   “与晓卿书——   余思卿札久之,夜不能寐,盖与卿总角之交,今执笔而书,聊表寸心,怎奈心痗难解,吾门衰祚薄,从此间不复相见矣。   居高楼,饮江心,花满渚,酒满瓯,烟波浩淼,云水时明月。览金陵,醉秦淮,诉胸意,谢天颜,乐佳山水,十年襟期,恍如绮梦。   携俦侣,策骏马,踏春朝,燕子南归,看碧桃几度。心似童稚,醉归去松阴,断云根。临绝顶,望山河,壮志踌躇,不识涯涘,无畏离合。   今朝忆,泪满衣裳,宁负我,作閒人。屋外夜雨,屋内卞急。惚然惊魂间,鸾声远,鹤背高,忧心难悄,抵牾不化,再回首,竟是一梦矣!   念此间,笔下荒唐,不知所言。   望君云程发轫,唯愿不吾过,其后亦处也。”   短短几句,重愁叠恨,万般都聚于胸臆,晓舟珩暗叹一声,似乎都能想象尹旧楚下笔时的神情——他是个从不说狠话的君子,此篇如此决然,莫不是……   当年自己赴京前于江边留《双别赋》与尹旧楚,那时的二人,尚不知人世有风露,尚未觉日后有荡析。   晓舟珩并未接着往下想了。   “方才那一句,为夫尚未说完。”李终南也将信纸上的字字句句看了个真切,这厢正色道,“若是一但关于你,我便会变得小气起来,一笺丹悃,一以贯之。”   “我理会得。”晓舟珩道,“我亦是如此。”   但见晓舟珩释然一笑,将那信纸叠好,交还给掌柜,行礼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放入李终南手心。   “回家罢。”晓舟珩并不觉怅然若失,毕竟他胸腔某处早已被李终南填了满。   自始自终,李终南才是对的人。   李终南浅笑着,将那有些温热的手一把攥住:“好。”   金陵如膏般的雨季,终是止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骞翮提到晓舟珩父亲乃《枕双歌》中人物。   我保证尹旧楚在《渡江云》中还会出现,尹公子值得一个好的伴侣与结局。 第112章   关逡枫是被渴醒的。   喉咙间的咯咯作响,让关逡枫深感不适,他欲取手边茶水一润。可刚撑起身子,心头一阵刺痒将来,连着一两声咳嗽后,关逡枫一张手心,殷红的一滩稠涎有些触目惊心。   关逡枫苦笑一声,随便扯了身边绸布一擦,毕竟出使他国反被俘一事,确实将他与随行之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这次出使任务本是依照旧年惯例,第一站就是位于我朝西边,早已纳贡称臣的藩属国回鹘汗部。   哪知一步入地界,关逡枫便遭到禁足,同行侍从悉数被杀。   但关逡枫并不着急,他亦不能着急,纵然已是阶下囚,亦不能失大国仪范。加之他本就生来鹤骨,又岂肯折腰徇五斗!   若是用沈骞翮的话来说,关逡枫绝属于蔫损之人。虽与顾禽荒同为昂藏七尺的俊男儿,但他与整日板着脸的后者不同,关逡枫雅人深致,懿范绝佳。   不论是先皇还是当今圣上,都曾叹他乃出将入相之才。   但若是耍起赖来,关逡枫可一点不逊以厚脸皮名闻京城的沈大人。   可放眼当下,好像并没有甚么用。   待关逡枫收拾一番后,听闻殿外一阵喧嚷,不多一会儿,便见一众皇室之人浩浩荡荡前来。回鹘汗部已汉化多年,制度自然亦模仿中原。为首之人乃小皇帝戈烊,身边则是宰相柯容博。   是了,回鹘汗部已不再称臣,现已是回鹘汗国。   “见了皇帝,为何不跪?”柯容博在一旁站立,目中有股说不出的阴狠之气。   “为何要跪?”戈烊见眼前南国之人不但毫无惧色,反倒不掩浑身的藐视。但见那人着了件绿缎长袍,系一条玲珑双玉环绦,两眉入鬓,戈烊当下只觉此人气若幽兰,在瞠目间居然令他有些忘餐。   “怎么,关大人都已自身难保,怎还如此心系中原?”柯容博不知戈烊心中所想,心下厌恶关逡枫这般做派。   “难保?恕关某眼拙,不曾看出半点来。”关逡枫道,“反正……横竖你们也不会杀我,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恐怕三岁稚子都理会得。”   柯容博一摸胡须,眼中精光一显:“原来关大人的志向便是这笼中雀儿。”   关逡枫喉头间的灼热感更甚,他这厢不想与面前之人多言,也不愿猜测他言外戏谑之意。   “呦,那可真是多谢了。”关逡枫将眼一眯,声音哑飒飒地飘出,“无功不受禄,怎好让关某落下鸟行无彰这么个美称。”   “其实本相也知南国之人皆有风骨,可是大难当头就不必如此了,偶尔服软亦可为生存之道。”柯容博缓缓道,“你可知西边……”   西边?金陵李氏于北边疆,蓟州夏氏于南沿海,至于西边……乃先帝曾经的亲王一部。原本以为西边平安无事,这厢才使得京城中人放松了警惕。   莫不是……早已串通一气?将门大敞,放异族入中原?这可绝非是欺君卖国,谗言搆祸之罪!若真是如此……那……   戈烊冷不丁与关逡枫双目一碰,心下一惊,不敢再与他对视,只觉那人眼中寒光能直直将自己搠个窟窿出来。   戈烊不过舞象之年,不曾参政议事,一直养在太后身边,气场比关逡枫来说就弱了不少。与关逡枫同处一室自然招不住被他这样盯着看,瞬时面如涂丹,忙要往柯容博身后躲去。   “不过,北边似乎也不太妙。”柯容博见关逡枫不再出言反驳,心中窃喜,“李闫卿虽为令人闻风丧胆战神不假,但若不是你们安太后相帮,估计北方那些家伙也……”   柯容博言语间笃定万分,似不像胡编乱造出的逞强之人,关逡枫心下不详之感愈演愈浓:“你的意思现在倒成了安太后窃据国柄,专制朝权,腐空社稷?”   “不是本相所言。”柯容博连忙摆手,“是事实。”   “是我们中原人太讲究仁义礼智信,但面对你们这些,何来这几字一说。”关逡枫按下内心惶恐,“你再把我扣押多少日都是无用之举。本朝好心与此部表里相济,却不知回鹘汗部皆乃狼心狗肺之徒。不过庸庸群丑,学了中原的一星半点,就企图取而代之。甚是可笑。”   关逡枫的腰板撑得很直,他乃人中之骥,浩气不磨,荷节双肩。绝不能因一星半点的威胁恐吓而动摇忠臣之心。   见关逡枫牙关依旧咬得很紧,并未露出柯容博想象中的告饶之态,但听他冷哼一声,侧目而视:“是啊,自然不能耐你何,那我就要亲眼让你看看你所效忠臣服的国,是如何被豆剖瓜分,被你所谓的蛮夷贱族踩在脚下!”   言罢柯容博一抬手,转身冲戈烊做了个请的动作:“皇上受惊了,这边请。”   柯容博位高权重,戈烊不敢忤逆,亦不敢再看关逡枫一眼,这厢只能匆匆与一众宫人走了。   当真是……乘时而起,要生搅乱神州之事么?   不知觉的,关逡枫的嘴角滲出了血迹。他遥望狭窗外的雾锁群峦,天边霞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   京城,顾府,还未至卯时。   “嗳,醒醒,醒醒。”秋露还在迷糊中就被缥雪推了几推。   “好姐姐,这才几刻钟,让秋露再睡一会儿。”秋露翻了个身,似要蒙头再睡个回笼觉。   “你这小蹄子,平日白疼你了!”缥雪佯叱道,“小心耽误了老爷大事,罚你去扫隐雪!”   一听见隐雪二字,秋露一个灵醒,睡意尽去,忙起身揉眼道:“好姐姐,妹妹不要去扫隐雪,这么早老爷要上哪儿去?”   缥雪将手上的活计一停,四下看了看,见房外无人,这才掩声道:“好像要进宫去。”   “这么早上朝呀……”秋露小声嘀咕一句,不敢多问,也去做事了。   ……   顾禽荒从侧门进宫,一路疾行来至筑春殿,得了通报后进去对背手观画之人行了一礼。   “无旁人在场,且免了这些虚礼。”邢夙昔道,“顾爱卿要给朕看甚么。”   顾禽荒垂眼趋步递上一叠文书。   “顾爱卿,你可知何为欺君之罪?”   “臣知。”   “也罢。”邢夙昔看了看手中奏折,淡淡道,“看来好贿贪财还真是人之常情,任何人都免俗不了,那样略无忌惮之人,也该受些罚了。”   号称妙极神机的钟不归为何会犯如此大错,居然被自己麾下公笔吏捉住了把柄,终于让覃烨将了一军。一来确实因镇江七月十四杨府一事分散去了大部分注意,多亏沈骞翮与公良昃相助,这才容顾禽荒得以整理那些从皇甫褚那处得来的信息。   就算扳不倒钟不归,也会暂时将他限制了住。   钟不归事一出,自然对楼筱彻有所影响,虽之前沈骞翮已是俨然上书那人罪状,但邢夙昔不过一句再议被拦了回去。   不管如何,反观顾禽荒,他的处境可能就有些危险了。   等顾禽荒退下后,邢夙昔又在殿中多待了一会儿,少顷,楼筱彻步入,躬身问道:“殿下现在欲去何处?”   “是时候去看朕的侄儿了。”邢夙昔将手中狼毫一搁,“冷落他几日,好像也不大好。”   ……   与此同时,在偏殿的覃烑心怀忐忑,坐立难安,不知被圣上从封地“请”来是为何。他不知自己做错了甚么——莫不是自己所作诗词中的某句某词犯了大忌?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覃烑一个哆嗦,忙去迎。当他要行大礼之时,却被邢夙昔托了住,但听那人道:“烑儿不必如此。”   “谢陛下。”惶恐起身,却见身侧无人,平日服侍左右的楼筱彻也不知何处去了。   落座后,邢夙昔盯着覃烑的脸出神,那眉眼与自己肖似,非也,应该说与覃烨相似。   被当今圣上目光审视,不过须臾覃烑便觉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却没料到那人先道:“若然者,挟日月而不烑,润万物而不耗,这是个好名。”   覃烑一愣,自然对邢夙昔偶然冒出的一句看似称赞的话语十分不解,但还来不及应声,但听那人又道——   “朕晓得你有强国之志。”邢夙昔语气是少有的语重心长,“烑儿,你若日后励精图治,任用贤能,方可清除内忧外患。”   “陛下……”   “何况这皇位就本属于你。”邢夙昔不顾覃烑愕然,接着道,“朕知这五年没成甚么大业,遭众人非议,但朕却做了两件事。”   于是邢夙昔简要地将鬼外子一事,以及他如何利用钟不归复杂的党羽让其难顾两头。   虽只是轻描淡写带过,但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覃烑竟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看不清覃烨的面容,他猜不透那人心思。   “你可是能承此大业?”邢夙昔的手缓缓搭上,覃烑顿觉其中劲力深沉含蓄,如灌重铅,汗珠无征兆地滴嗒落于地上。   覃烑目中湿润,浑身栗抖难止,言辞有力之极:“定不负所望!”   ……   当日有诏曰:左丞钟不归诳上欺君,苦虐黎民,实有权奸卖国之嫌,即刻下放入狱。   ……   当交代完这一切后的邢夙昔倍感轻松,他终是逃脱了“覃烨”二字长达数年的禁锢。反正有关禅让的一系列繁琐文书他早已写好,只需楼筱彻告诉覃烑便可,毋需他再费心。   这下终于可以与解意揩病目,捻衰髯,再寻一处僻静之地,就会有渔翁共醉,溪友为邻之日。   玉笙寒近日便一直住在宫中,当他被噩梦惊醒时,邢夙昔刚坐至他床边。   “还是梦魇?”邢夙昔为他揩去面上汗珠。   “不太像是。”玉笙寒半撑着身子,两眼无神,“又像是……征兆梦了。”   “快结束了。”听闻征兆梦三字,邢夙昔心下一痛,旧时那些是是非非似又要席卷而至,他这厢紧紧抱住玉笙寒,“解意,就快结束了。”   邢夙昔虽是自己的爱人不假,但他毕竟还有龙袍在身,君臣有别一事玉笙寒自然晓得,所以他也无权去评价邢夙昔所谓的退位让贤之法。   但打心底玉笙寒不愿让邢夙昔背上千古骂名,成万夫所指,被世间所唾。   可人世间大多时候,都是这般无力罢。玉笙寒躺在他宽阔的怀中,手臂紧紧搂住他腰身,将头贴在他心口,却不吭声。   邢夙昔见他如此,心中发热,分外清楚玉笙寒担忧之事,轻叹一声,道:“解意不必如此,世人以为常理之事,其中多半荒谬不经,经不住推敲。且任他们去说,只有你我知晓其中曲折便可,嗯?好不好?”   “我……理会得。”玉笙寒不大情愿地应了一声,正欲撤手起身,哪知手腕被邢夙昔所捉,一个没留意,又被他按回榻上。   “反正啊,与我困觉的又不是他们。”邢夙昔凑至玉笙寒耳边,“何况让解意舒服的,亦不是他们……”   ……   后据史书所载,朔凤五年,南隐帝覃烨告以禅让之事,让帝位与其侄覃烑。   同年,烑即位,改年号为明承。   ……   众山烟雾,翠壁青屏。   邢夙昔与玉笙寒共骑一马,离了皇宫,避开众人数城来至江边。   二人下马,将马具卸下丢在丛中藏好后,准备将坐骑放生。见马儿徘徊不走,玉笙寒回身一抚马颈,轻拍马臀,马这才依依不舍的撒蹄而去。   见马儿得了自由,玉笙寒来至邢夙昔身侧,二人一时无语,就这么身披大袄伫立在渡口边。   二人若乘船沿江东行,顺此水路走上一程,对他们二人而言,便可将这些琐事纷争远远抛之脑后。   雪舞郊衢,天色渐暗,邢夙昔望着眼前远水翻银,浊浪迭起,笑得格外任达不拘:“虽朔风砭骨,但你解我意。”   “又来。”玉笙寒溺宠地瞥了身侧之人一眼,“多少年了,还没闹够。”   “想一直这样,不可以么?”   “自然可以。”玉笙寒低声一笑,任由邢夙昔牵去了自己的手,“你怎样都可以。”   二人嬉笑言谈间,邢夙昔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一只船泊在岸边,于是高声道:“有劳船家,这可是东去的渡船么?”   不过一会儿,但见一老伯从舟蓬中走出,看了看二人道:“二位公子要去哪里?”   邢夙昔道:“我二人要去南边,可是方便么?”   老伯回道:“自然方便,若走水路,没几日便到临州了。”   言罢放下踏板,容二人上船。   邢夙昔从袄间取出一碇大银交给老伯。又见他忙去扯起蓬帆,将舟头摇起橹来。小船虽是不大,但悠悠荡荡间,一路向南,也算是稳当。   曾有言道:自一气才分,三界始立。缘有四生之品类,遂成万种之轮回。浪死虚生,如蚁旋磨,犹鸟投笼,累劫不能明其真性。   但这些……真的再与他们二人再无干系么?   纵然二人离开京城浪迹天涯已成定居,但玉笙寒依旧难安,他总觉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不过也许是之前步步艰辛,因而突然顺意,突然有些不大习惯。   那老伯见二人谈吐从容,衣着华贵,浑似富贵世家之人,便也放下戒备,与二者攀谈起来:“二位公子可是去避难的?”   “避难……?”玉笙寒不解,“敢问老人家何来避难一说?”   “嘿呀,你是不知西边都乱起来喽!嘿呀都打过来喽,去南边是对的……”   邢夙昔一头雾水,正要出口再问,却见玉笙寒一个手疾眼快将他嘴捂了住。   有尾巴。   有人……想让他们二人死。   玉笙寒将声音压至及低,加之他声色本就颇具磁性,这一开口,居然让邢夙昔有几分兴奋:“还拿得动刀么。”   “怎么不记得?”邢夙昔作势一舔下唇,“老子的刀可是快得很呐。”   “我的双锏,似乎也不必你慢。”   “呦,口气不小,不愧是老子的解意。”邢夙昔邪笑一声,冲着玉笙寒的脸就亲了一口,“船家,船要撑稳喽!”   听了邢夙昔此言,老伯再愚也知附近有异,船杆在手中不由就哆嗦开来,船在江中不住左右摇晃。就在这时,似有他物破空做响,如风雷骤至老伯耳侧。他吓得赶紧闭眼,哪知耳边只是撩过一阵细风,紧接着听到有甚么落入江中。   待老伯勉强睁眼时,江面只余几圈涟漪。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老伯吓得不清,他在鬼门关绕了一圈,直直吓得面无人色——当他往船舱中望去时,哪里还有方才二人的半分人影。   ……   时间退回十月,在西边被攻破的消息还未传入之前的京城,沈骞翮趁着天晴无云,背着公良昃,偷摸着去了一趟云韶筑。   其实若顾禽荒那厮不成天与自己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行不贰过,其实自己还是愿意为他结交为友的,沈骞翮一边推门一边暗想。   难得两人平心静气同坐一席,气氛居然有些许诡异。沈骞翮亦是心情大好,毕竟他不出几日就又要回他魂牵梦绕的大理寺,不过几日便可与顾禽荒平起平坐。   “你与公良威的小儿子好了?”顾禽荒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你如何知晓?”   顾禽荒略觉语塞,那小子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黏在沈骞翮身边,不是盲眼的,皆能看出二人之人不算猫腻的猫腻。   顾禽荒转目投向站在帘后的元桃:“璞玉未琢,还真是会挑。”   “怎么,你嫉妒?”沈骞翮怪腔怪调地笑了一声,“但是我怎么记得,你的情人小桃儿与公良好似也一般大么。”   “他并非是我情人。”   “诶呀,又来。”沈骞翮对此嗤之以鼻,忙捂上耳朵,“不听不听,一年一年又一年,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见顾禽荒脸又黑着了,沈骞翮忙改口道:“这下钟老贼入了牢,你今后与小桃儿有甚么打算?”   “打算么?”顾禽荒一侧头,居然是在认真考虑沈骞翮此问。   正当他晃神之际,忽有暗卫从窗边进入房内,来至顾禽荒身侧与他耳语两句后,便失了踪影。   “出事了。”顾禽荒脸色更黑,“西边已失。”   “甚、甚么。”沈骞翮神情惊怖,“这……这怎么会!”   “传入朝中耳食有言西边能破皆因关逡枫主动投诚他国所致。”   “放他娘的狗屁,这他娘的是哪个满嘴喷粪的泼皮所言?”沈骞翮拊膺切齿,他着实不能忍受旁人诋毁挚友,“你我与行拂共事数年,他为人待国奉君如何还需你我再提么?齐讴!你不会也信了罢?这分明就是覃维那些老贼所为!”怒从心起,沈骞翮话音刚落便将桌上物件不落地扫于地。   “你不必如此激动,中间曲折如何你我并不知晓。”顾禽荒有些痛心疾首,“你生气摔茶盅作甚,怎么如此浪费……”   “你!”沈骞翮只觉连顾禽荒也要将自己气个半死,这都甚么时候,还抠抠索索,这般计较。   “朝中此刻必定不稳,你我速速归去,见机行事。”言罢顾禽荒不留过多的时间给沈骞翮,提着他领子边走。   “顾大人。”见顾禽荒面色不好,听闻响声要进房收拾的元桃也不多嘴,乖巧地让出道来,容二人先行,顺带乖巧地低唤一声。   “元桃。”   元桃抬起了眼,那是一双未经世事的双眸,干净得厉害:“怎么了顾大人。”   “没甚么,走了。”顾禽荒犹豫再三,还是将嘴边之言悉数吞回了肚里。   顾禽荒的那只手,终是没能放下来。   二人出了南院,沈骞翮脑子像是灌了浆糊,混沌的无法思考,一路晕晕乎乎跟着顾禽荒搭了马车入了宫。   关逡枫一身傲骨怎会生出,又从何处有祸衅之念!荒谬!甚是荒谬!   新帝即位不久,威严尚有不足,甚至都比不得消失的覃烨,何况他一介稚子孺生,又如何能知社稷尺度?   冷风倒灌入脖,沈骞翮一个哆嗦,回过了些神志,冲顾禽荒喊道:“新帝初登大宝,尚有抚恤万民之心,你说这么一出,覃烨事先就晓得,所以才来了退位让贤之举么?”   顾禽荒何尝不是这样想来,目中射出寒光:“……若真是如此,那他倒是会算。”   二人急步来至殿中,但见群臣无首,一片吵嚷,不知所言。沈骞翮顾不得礼数,拉住一人便问具体何时,这时二人才知兵部尚书曹宴决策失败,将大部分军马调于北部甚至南部沿海,对一直安稳的西边防线甚是轻视。   哪知现出了关逡枫这么一遭,事发突然,曹宴无力圆回,这厢也不知西边到底如何。   沈骞翮脑子嗡一下又炸了开,新帝不甚了解关逡枫为人,若但凭只言片语将他定罪为卖国之贼,那这南国与中原,他到底也回不去了。   更何况,关逡枫生死未卜。   与沈骞翮搭话的同僚不知他心下所想,接着又与他说现欲派一官前去议和。虽首当其冲乃鸿胪寺晓舟珩,可那人尚在金陵难以与其取得联系,所以眼下急需一人顶替此位,奈何众臣推脱,无一敢去。   “我呸,都不是好鸟,都他娘的是废物。”沈骞翮当着同僚之面咒骂了一句,转身就往平日议事之处跑去。   哪知气喘吁吁跑了半路,却见顾禽荒先他一步从议事处出了来。   “顾齐讴!你去作甚?”   那人不看沈骞翮一眼,似要疾步与他擦肩:“去回鹘汗部。”   “你他娘的,你逞甚么能!凭甚么你去?我要去!”回鹘势必凶多吉少,沈骞翮不由分说伸手就与顾禽荒拉扯起来,哪知他还未碰及那人半分,就被御前侍卫按了住。   “远翥?”沈骞翮的反应好似在顾禽荒预料之外,他微微一怔,虽是停了脚步,但不知该应些甚么。   “你他娘的不就比我道运好些!你当你是甚么妖甚么怪,有他奶奶的九条命不成?”   “内作色荒,外作禽荒。就是在说我。”顾禽荒笑得玉宇澄清,一片明净,“远翥,让你别扭这些年,对不住了。”   “你他娘的,顾抠门,顾骗子,顾齐讴!你他娘的敢去一个试试!”沈骞翮不甘那人就这么信步慨然义无反顾入了虎口。   沈骞翮怒气填胸,死死盯住眼前之人的双目,而他却是在须臾间狂笑起来:“顾禽荒!你也忒狡猾了些!你想名垂千古,你知道我会不顾一切为你洗去冤屈,好让日后世人见者酸鼻,闻者拊心!你妄想占据话本一整页,还顺带给你立碑!你想得美!我才不要为你做那些事!”   “既然如此,那你以后再还。”顾禽荒又破天荒地一牵嘴角,隐隐露出了一笑后,拂袖而去。   那最后一笑转瞬即逝,谁都没能看得真切。   仁人志士,莫属……顾氏禽荒也。   沈骞翮颓然坐于地上,满眼尽是顾禽荒如松般离去的背影。   “他予我此恩此情,我何以报得?”沈骞翮此时脱力,泪珠千万,   “抱我。”耳边响起沈骞翮熟悉不过的声线。   “甚……么?”沈骞翮一转头,这才发觉方才阻拦自己的居然就是公良昃。   “抱我!”公良昃言语中是少有的严厉,这倒反而唬了沈骞翮一跳,硬生生教他将泪憋了回去。他今日着了官服,沈骞翮这么哆哆嗦嗦抱上去,却觉得别扭得厉害。   “冷静下来,远翥,你且听我一言。”   顾禽荒,本该享尽酒肉餍心,暮楚朝秦,车马盈门,美人解佩,而不是,而不是……   “我今日才闻是他将钟不归罪状悉数列出,这样才有油头将他关入牢中。但反过来想,虽钟不归已失自由之身,且不说如何审他判他,就姑且只言他手下那些鹰犬,又如何能放过顾大人?”   “不可让他白去。”公良昃一句一顿道,“国还在,要撑住,我还在,你绝不能倒下!”   沈骞翮,你还尚不能倒下。   你亦绝不能倒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你背锅了吗?   顾禽荒,沈骞翮跟公良昃的故事就告一段落啦,之后几人命运如何会在《渡江云》提及。   当然,这些人皆乃《青骑龙》中重要人物,戏份都很足的,有点舍不得他们。 第113章   将旗升起来了。   除过一日比一日的冷,北域似乎没甚么变化。李韫经坐于马上,将马缰握得更紧,他手有些麻木,心下有一事膈得他心痛。   其实那夜李韫经也不知他是如何从震惊中清醒回过神来——在听完李闫卿面目表情地说罢,他将自己与大娘之子悉数亲手献给先皇入药一事后,李韫经心头间只有让他自己都倍觉惊恐的几字:“一味愚忠,毫无可取。”   你保他江山社稷,他要你儿性命。   这还能称得为明君么?   九边烽火的大将军之子,居然就这么没了。   可笑,甚是可笑!李韫经不知该如何面对李闫卿,不知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几场战役,连被祁忌戳着脊梁骨说是否肾虚时,李韫经都未回过神来。   就在李韫经怀疑自己身为将领还是否能领军作战之时,李闫卿却让他去守一处要塞,并派副将马怆与精兵五千追随。但那一仗打完愈发觉得不对,此处虽有埋伏,但都是些不费工夫的虾兵蟹将,根本无战术攻击可言。他斜睨一眼身侧副将马怆,却见那人不动声色,与平日无异。   “马副官,李将军那边可需你我支援?”   “回小将军的话,李将军自有定夺,小将军毋需担忧。”见马怆对答如流,毫无破绽,李韫经无奈间只好于原地按兵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韫经忽觉心脏某处剧烈疼痛起来,他忽然想起甚么,转身一把夺过马怆手中地图,在日头下对比一番后,又去了药剂一泼。还不待地图干透,但见李韫经一拳挥至马怆面门,马怆毫无防备,须臾间血迸了一脸。   “你说为何给我看得是假地图?”李韫经声嘶力竭,一把揪住马怆衣领,“是谁!谁教你如此下作之法?”   马怆毫无惧意,面对癫狂愤怒的李韫经,他居然还是平静异常,面上的血水都未触碰一下:“是李将军的意思。”   “你他奶奶的!我爹会害我?给我看一份假地图?让我守一个早已废弃的贼人聚集一处?还有随行的五……”李韫经没有往下说了,他猛地就明白了是何处不对。   他颓然一垂手,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不可能!绝无可能!爹他……”   “小将军,是了,此仗有异,南国必败……北域必失。”马怆道,“将军早疑朝中所做决策有误,不该忽视西边一线,这番调兵十分不妥,在前几夜他又发觉其实蛮夷那边早已结盟,已有他们的势力深入朝中。”   “李将军这番献命,计在拖延……”   “所以他想让我一个人苟活于世?一生背负懦弱男儿之名!”李韫经的牙关被他咬得咯吱作响,“他也太小看我了些!本将乃熊罴良才李川君!”话音未落,只见李韫经一个翻身上马,大声一喝,就往北面骑去。   “身为边陲之士,只可流血,不可流泪,听懂了么?”那是李闫卿最后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是!儿谨记。”   你看看,糊涂成甚么样子,竟睡连爹都忘了喊。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   承命上于北,身着冲破秣陵山缺金甲之智;尽展其贤能,收蛮夷、尽数归王。永固封疆。   爹,这样的称誉,不要也罢。   不过是数日前的一日,李闫卿探望伤病之人,看着眼前有些手忙脚乱的祁忌,暗叹了一声,却是向前拍了拍他的背:“凭永,若是情况不妙,你带着太医院的学生就与城中百姓一起撤了。”   “将军!为何由此一言!”祁忌道,“卑职虽不为将,但何时又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   李闫卿微微一笑:“你我乃忘年之交,自然不是那样之人,这不是怕个万一……”   “大战在即,怎么又说这些丧气之言!”祁忌中气十足,表情恨绝,似乎他才从战场上下来,身披血衣,手提人头,大步迈入帐中求赏,“祝将军旗开得胜!愿沈烽静柝!保我南国!”   当时的李闫卿只是笑笑,并未多言,李韫经只觉他不屑那些筛锣擂鼓,呐喊摇旗间的恭维话。他不愿当骄兵的将领。   并不是,他是知晓了他自己的死期。   与自己将那些秘事不过也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罢了,或者是说李闫卿,在交代遗言,他怕他死后这些事无法再现于世间。   “爹!”李韫经双目充血,冲入人群当中,只当是看不见那些刀山剑树,见一人便杀一人,见一马便刺一马。   李韫经□□一挑,平平掼向一人,那人挂画儿般在另一人身上停了一停,落地时口喷鲜血,早已没了气。   任凭李韫经如此神勇,可还是捱不过人海战术,不过几个回合,他便落于马蹄之下。   ……   不过是献命而已,有何难哉,李闫卿心下道,这一生,也就如此了。   此番掩涕,亦是……免了。   李闫卿已不知身上中了多少刀了,他感受不到痛。   他一步步踩着尸体向南面行去,后面跟着也不知是北狄哪个部族之人,距他有几仗远,他们不敢贸然向前——并非是李闫卿在力竭之际还连杀五人,而是李闫卿的脑袋,有些值钱。   有些过于值钱了。   “吾皇在上,赎臣无能,臣……自当是尽力了。”李闫卿勉强提着一口气,慢慢向着京城方向拜跪而下。   生来中华骨,不跪北蛮夷;河山带砺,至死不悔。   “奕儿,爹对南国,对圣上……不曾有过半分异心。”这个爵位,是爹硬塞与你的,爹晓得,爹与你说一声对不住。让你背负太多,是爹之过。   愿天佑我嗣,祝我儿轩昂。   “婵娟,且再等等我,就……来陪你了……”李闫卿闭上了眼,他有些累了,他应该是真的累了。   他看见尤婵娟向他招手,那人手执了轻罗画扇,笑得惹眼,正凭栏倚春风,正如当年二人初见那般。   他累世簪缨,他弓马娴熟,他韬略精通,他乃李氏闫卿,生前为将相,死后做神祗的南国固北大将军。   后史书中无一人提李闫卿之名之字,其名太重,太沉。   教人呼吸阻隔,教人因以涕下。   ……   长哀一声,黑鸦尽来,自此……神明华胄,再无宁月。   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李韫经七窍其中五窍已无感,两耳将他心跳之声放大了数倍,他多希望他会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   “你……咳咳……可是来取我之……首级?”李韫经气息微弱,艰难开口。   霍栖迟本就与李韫经只那么堪堪见过一面,但却因为这一面,让他摔了一次又一次:“取你个鸟蛋,你他娘的哪只眼睛看见老子喜欢乘人之危?”   “我的首级……可是值钱……的很。”李韫经笑笑,他觉得霍栖迟的脸离他有些近,但又十分远,“可保你日……后衣食无忧,还能娶得……几房美娇娘……”   “老子,嘿。”霍栖迟竟是噎住了,“老子一生没败过,连铸剑那小贼都要在老子面前喊一声霍爷爷,就因为你这狗日的印记,老子一路赶来不知吃了多少罪,就这么杀了你也忒他娘的憋屈了。”   “性情还是……这般……粗鄙,咳咳 ,日后……日后必定……难教也……”   不了前因,万缘差别,担得起么?   霍栖迟,你担得起么?   作者有话要说:李韫经跟霍大侠的后续故事也就《渡江云》见啦~ 第114章   身在武陵的李韫光陷入吃茶不知茶味的状态已有半月有余,他也不知为何心总浮在半空,上不上下不下的,好生奇怪。   一日午时,李韫光正半靠着大椅,容爱妻琰琰为自己揉胳膊,本是闲暇一刻,加之试过午饭不久,正是昏昏欲睡的空档,那知听得屋外一阵急促且慌乱的脚步声迫近此屋——   “爷,爷!”还不待李韫光反应,便见洪探梅连滚带爬进了门,进是连礼数都不顾了。   “赶着去投胎?”李韫光睨了洪探梅一眼,竭力在压着火气。   洪探梅上气不接下气,但他被惊恐占去了大半,无暇顾及自家主子难看的脸色:“对、不住,爷、爷对不住,金陵来信……”   听闻是急脚递送来的李府信件,李韫光顿觉不妙——莫不是六哥出事了?他忙一把夺过,展开来看,但见他眸子烁烁放光,不过一会儿就暗了下来。   “回家,李府出事了,六哥出事了,爹出事了。”几行读罢,李韫光连说三个“出事了”,但见面色铁青,嘴角不可控地抽搐起来。   “能不能……不回.”见自家夫君神色有异,琰琰在旁怯生生问道。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能建功立业,羞愧何及!若此时不能回府助六哥一臂之力,这像什么话?这算甚么男儿?”李韫光将眼瞪得更圆,扬手冲着琰琰就是一巴掌,“在你眼中,我李韫光便是蜷居一角的孬种么?”   李韫光虽是脾气急了些,但对琰琰还是分外疼爱骄纵的,这厢琰琰自然不曾见过他生如此大的火。琰琰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心下是委屈得不行:“妾身也是为了夫君好,若六哥不是故意排挤于你,你又怎会来此偏僻……”   听了爱妻一言,李韫光一时惊怒交集:“管窥蠡测!妇人愚见!你又懂个鸟蛋!六哥知晓我这直性子暴脾气,才让我来武陵,以免遭人陷害他无法救我!你这蠢妇又是从何处听来的碎语?还想挨嘴巴子?”   毕竟脸皮薄,听不来那些,被李韫光这么一吼,琰琰也不是真明白了其中曲折还是迫于严威,反正是止了抽噎,一抖一抖地回屋收拾了。   ……   说回金陵这处,眼下已是十一月过了几日,京中传令迟迟不来,晓舟珩每日尽听些虚虚实实之言入耳,心里着实不踏实。思来想去,只觉不能坐以待毙,某处生异的古怪念头似在晓舟珩心中发了芽,如蛆附骨,怎么也挥之不去。   再这么等着,也定不是甚么好法子。   晓舟珩将心中想法与李终南讲后,他也同意,若还留于金陵,恐终无了局。于是二人将家中打扫一番,又与隔壁人家交代要出门远行后,晓舟珩将会意牵了来。   二人共骑,准备去李府道别,顺带将李终南的行迟也一同带回京去。   去到李府后,李韫奕与他们两人交代了几句,毕竟经历了这些大大小小之事,几人也有所亲近,关系有所缓和。   许久之后,晓舟珩还记得那日李韫奕的桃花眼分外缭人:“绝艳先生,上次是李某着实失礼,日后若是有机会,定要与你再谈风月,再品一杯。”   晓舟珩笑着应下,只是那时的他不知,与李韫奕的再聚,居然间隔了那么久。   久到他都要将此人淡忘了去。   待几人与李府众人拜别,晓舟珩抽空还去看了一眼别红,那小妮子惊喜万分,又跳又叫,唬得李陇莎的白猫一个激灵又窜上了树。   “终南祝屈公子日后好自为之。”屈夜梁在送李终南与晓舟珩出府之时,李终南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屈夜梁皮笑肉不笑,应付自如:“不敢,屈某祝八少爷来日自求多福。”   听闻两人对话,晓舟珩只觉这他们还真是稚子心智,临别之时还不忘打打嘴仗,谁也不甘落于下风,于是打圆场道:“有劳屈公子,保重。”   “好说。”屈夜梁嘴角一扬,眼中跅弢不羁教人一览无余,“屈某一生最烦二种人,一为庸医,二为夫子,你们二人是占尽了。”   “三生有幸,何德何能。”李终南配合着晓舟珩行了一礼。   屈夜梁不耐烦地摆摆手,作势要走。晓舟珩见屈夜梁转身,突然想起有关虎啸与踏雪剑的疑问,毕竟他依旧想不通,屈夜梁为甚么要撒一个看似无伤大雅的谎去掩盖杨诘的错误。   何况杨诘与他并没有甚么干系。   若真没有一点干系的话。   “屈公子。”晓舟珩迟疑一阵,还是问出了口,“明明虎啸并非是被你所杀,但之前在李府之时,你又为何要认?”   “哦?”屈夜梁脚下一顿,“我有负罪感,不可以么?”   晓舟珩乍听此言,只觉有某处不对,但着实又参悟不透屈夜梁其中含义。说不定他只是耍嘴皮子罢了,瞧着屈夜梁慢慢淡出自己视线的背影,晓舟珩只好暗自责备自己多心。   自上次镇江一行结束后,踏雪剑便被李终南带了回来,索性他就将寻梅剑赠与了晓舟珩。得此大礼得晓舟珩起初执意不收,后拗不过李终南一番说辞,也就收了下。   “有朝一日,我们还会回来吗?”晓舟珩忍不住回头一望,眼看着城门一点点变小,他心中苦涩异常。   “会的,我向你保证。”李终南口中几字在万里天风被用力撕了碎,永永远远留于金陵某处。   二人一路向北,沿途打探,想多了解一些有关京城或是边疆之事。而入耳的皆是种种不堪,甚至听闻西边沦陷,李闫卿战败自刎谢罪两事。   若局势难阻,西被回鹘汗部所占,北被蛮夷各部所霸,此番扩张,共成鼎足之势,我朝版图只会越缩越小。照此发展,朝廷失信,其号令不复行于四方数州,民心不稳,势必又逢贵贱、贫富更变之时,待群雄四起,又各自为主……那中原可还有平静之日?   晓舟珩不敢再往下细想。   百般无助间,晓舟珩唤了一声身侧之人的名:“终南。”   “我在。”   “国……是不是……是不是要没了?”晓舟珩做梦也想不来,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亲口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李终南没能应声,也许是不忍应声,也许是不愿答来。   雪,飘飘洒洒地下了开,不过少时,便成了琼装世界。晓舟珩与李终南停了马,但见满目山川白茫茫一片。二人这般沉默地立于雪中,均生孑然之感,只觉眼前一切,皆是如此陌生。   天下大道,究竟该往何处走…… 第115章   当消息传入李韫奕耳中之时,他还在三秋亭听琴。当时的他没甚么反应,平静地教人生惧。   他将手中茶盅交给手边婢女,遣了减兰下去,这才与送信士官回了正书房。   在那士官简单将北域之事交代了个完全后,将沾染包裹的金甲交与了李韫奕,吩咐他穿上后,即刻与余下军士一道去往北地。   其实,关于家父战死疆场,十四弟李韫经失踪两件事李韫奕并不觉意外。李闫卿身怀立国□□之志,真真乃虎贲郎将。   他只是分外不解为何李闫卿将爵位传与自己。   不过想来也是,好像眼下靠得住的,也只有自己了。   李韫奕接过那包裹,谢过那军士,转身便进了屋中准备换上。屈夜梁见状,也跟着进了屋。   “克绍箕裘,踵武赓续,有何不妥?”李韫奕颤抖着去取桌上的金甲,那麂皮衣竟是执了数次都穿不到身上去。李韫奕只得扭头冲屈夜梁命令道,“蔚霁,你帮我。”   屈夜梁叹了一口气,他懂李韫奕在惧怕些甚么,遂为李韫奕穿上贴身麂皮衣,外锁了子甲与重铠甲。   “蔚霁,这是不是现世报。”李韫奕声音低到可怕,“我的父祖皆战死沙场,我以为,我以为。”   “我理会得。”屈夜梁一把将李韫奕揽在怀中,低声在他耳边道,“这样罢,我与你一起,将这乱世终结,如何?”   “当真?”   “当真,我何时骗过你。”   “你不曾欺我。”李韫奕遂环抱住屈夜梁,“你以后也不准欺我。”   “这是自然,我的爷。”屈夜梁露出一笑,那弧度纵然李韫奕不曾看见,但却也煞是灼人。   见李韫奕如此,屈夜梁微微一颤,只觉自己怀中揽着的,是惊梦滑莺,睡怯梨花,让他觉得不怎么真切。就在他思绪恍惚中,但听得怀中那人闷声道:“蔚霁,你可知……我曾做错过一件事……”   “甚么事?”屈夜梁轻拍那人后背,舍不得用一点力,“有我给你担着,你做错甚么都不要紧。”   “要紧。” 怀中的男人声音坚定,微微离了屈夜梁的胸口,眼中闪烁的,是与适才皆然不同的毅然决然。   而李韫奕眸中将屈夜梁的模样映了个清清楚楚,一位情意深笃的男人——自己居然比想象中更中意这位少爷:“你可还记得年初开春后,李府一行人去寺里祈福,我当时许了愿——保我李府众人平安。可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真真目光短浅,若佛祖能允李某换一样,那定是愿我朝东风入律,边尘不惊,弃九关虎豹,固百二山河。”   屈夜梁不知该如何应答,他也不知自己能说甚么。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里,屈夜梁微微后撤步子,他认真地盯着李韫奕的瞳子,虽置一言,心下却已经惊涛迭起:你若想做一人荷戟,万夫趑趄的燕颔儒生,那我就做你陵劲淬砺的矛与银山铁壁的盾,屈某定当护你周全,此生不休,没齿不渝。   然而,他心中所想却无半分外露,但见他只是用力抿了抿唇,笑着柔声道:“暮寒,你莫要怕,我全都理会得。”   人间过客,个个失路迷踪,自己何尝不是其中一员。   至少,快迎来曙光了,卧雪眠霜间,他李暮寒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了。   不过一会儿,二人出了来,那金甲穿于李韫奕身上竟是如此格格不入。李韫奕自然也将几人异样神情看入眼中,毕竟那些皆乃尸堆中侥幸爬出,对于李韫奕这样文文弱弱的公子哥看不上眼,也是自然。李韫奕不多言一句,只是告罪一声要与家眷告别。   几位姨娘自不用说,事已至此,即便哭天喊地亦是无用,只盼看经念佛,参禅打坐,能为李氏祈福。   几位幼弟幼美接连告别之后,李韫奕特地吩咐府上婢女好生照顾李凝酥,她既然已回到李府自然不能再受一点伤。   至于李著月,还是没能寻见。   不多一会儿,李韫奕便出了来,面色有些不大好看。见他神色有几分迟疑,似乎有话要说,于是屈夜梁问道:“暮寒,可是……出甚么事了?”   “白芾方才唤我,想必是……想必是有话要说与我听。”   屈夜梁心下不悦,可是想到未来的日子也就剩她一人,也只能道:“你去罢。”   李韫奕面露难色,瞥了一眼屈夜梁,又扯了扯自己的铠甲,轻声道,“答应过你,今后只跟你,我不去了。”遂转身吆来一个婢子与他们二人离得进的婢子:“给少奶奶说,我不过去了,让他照顾好我儿。”   “且慢,你还是去罢。”屈夜梁有些不忍,将李韫奕向后府推了一推,“快去快回便可,军-情不等人。”   “嗳。”李韫奕笑了笑,转身随那婢子去了,“多谢你。”   屈夜梁低叹一声,只觉今日云厚无风,怕不是要下雪了。自己甚么时候对李韫奕有求必应的呢?怎么居然连这种愚蠢的要求也能一并应了?   他就一边站着一边暗嘲自己的本末倒置。   可这一去,着实有些久了。   即便屈夜梁暗示自己要沉得住气不可再犯冲动之事,但终究是忍不住了……他不顾众人劝阻,大步来至白芾所住遥月阁,将阻拦的婢女甩出几仗,落地瞬时毙命。   推门,他看见白花花一片,他瞥见桌角边上未来得及藏好的粉末,以及桌上静置的那杯尚有余温的茶,那是爱-欲的气味。   屈夜梁全明白了,他三两步上前,根本不给白芾留呼救的时间,轻轻一掌,那咒自己会去阿鼻的女子却先自己一步去了黄泉。   “饿了吗?”   “蔚霁……”药效未过,李韫奕勉强睁眼,似乎还不知出了甚么事,那双桃花眸通红的像只迷了路的白菟。   当初在荒郊野岭的那一现一瞥,自己自当是辙乱旗靡,在李韫奕这里彻彻底底打了败仗,这般痛,忍着罢。   屈夜梁温声道:“我让小厨房做些粥来,你胃不好,很快便好,不影响上路……”   李韫奕不遮悒郁,泪水满面,似要哭出声来:“蔚霁,我、我……”   见他如此局促,屈夜梁苦苦一笑,心下真是痛极了,面上颇有沮丧之意:“吃了粥,暖暖胃,再歇几个时辰罢,不急上路,你且再眯一会儿,我叫你。”   李韫奕不敢反驳,只怕他恼怒,只好勉强喝了几口白粥,正要开口,却觉天旋地转,屈夜梁的身影在眼前模糊:“蔚霁,你为何……”   余下半句自然是没能说完,李韫奕就此晕厥而去。   “你是我的。”屈夜梁俯身贴近他耳侧,即便那人听不见,可他依旧字字铿锵,“你、是、我、的。”   几位军士见二人久久未出,又听闻异响,于是派了两人前来探查,刚一探头,却见屈夜梁身着金甲大步前来,怀中抱着有些衣冠不整的李韫奕。   “李将军怎么了,可是身体有所不适?怎么就睡……”一句未毕,忽闻血腥之味,反应过来之时,头与脖子已是完完全全分了家。   “你有甚么要说?”屈夜梁扭头看着另一人。   “李、李将军,请随末将……”   “这才对。”屈夜梁满意地笑笑,“这世间再无屈夜梁此人,我是李将军,听懂了么。”   即便是隔着衣物,屈夜梁这般抱着依旧能感受到李韫奕灼热的体温,隔着衣服滲入到自己的每个血管,深达骨髓。   可屈夜梁心中却冷得厉害。他方将怀中之人放入马车之内,忽觉鼻上一凉,这才惊觉那一丝冰凉居然是雪花。   金陵,下雪了。   暮寒,你且看看,我的心头也落雪了。   作者有话要说:李韫奕与屈夜梁的故事也告一段落啦~若再想知后续,只能《渡江云》见啦~ 第116章 故事终会终了。   乱水荒山,瘦蝶悽花,好像只有眼前之人才是真真存在的。   这便是晓舟珩趁波逐浪间的唯一所思所想。   一路奔波,疲惫与憔悴暂且不提,因长久骑马颠簸,期间引得李终南的心悸再临,脉博忽强忽弱,时有时无,正如七月十五那夜,直直将晓舟珩吓了个半死。   李终南不适,让晓舟珩心中倍感内疚,甚至怀疑让李终南陪自己回京乃是自己的强加意愿。自己都不曾问过那人愿不愿,好像自己只要说出口的事情,他就从来不会拒绝。   二人来至青州,若是渡过城外一江,京城即在望。   虽李终南执意赶路,但晓舟珩心下着实不忍,硬是要求无论如何都要在此处歇息几日。于是二人在城内寻了一家客栈暂时落脚。   “恕汀,你是不是怕我没气了。”李终南瘫在长榻上,笑着打趣道,“为夫就那么弱不经风么?”   若放了平日里,晓舟珩定会与他说上几句讨巧之言,但于此情此景之下,晓舟珩张了张嘴,没发出一声,忙将泡好的药放入小锅中慢慢煮着。   李终南半靠在榻上,静静看着晓舟珩在房内摇着小扇煎药。   他虽是悠闲了,可这番眼神追随让晓舟珩又羞又恼。恼他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一味迁就自己。羞他——即便自己与李终南早已亲密无间,没得拘执,但被仙人相貌者猛盯,晓舟珩还是觉得双颊烧得慌,这厢不得不侧目问道:“终南,你看我作甚?”   “眉是目之君,胆之苗,面之表也。若得清秀弯如月样,主为人聪明智慧,文学博雅,必攀蟾挂,高明富贵之相。知为平生之福,二十六岁运至中主,便得显焕功名。”李终南微微一笑,换了一手撑头,书册中的字字句句张口就来,丝毫不比晓舟珩差,“汇成一言,我的恕汀生得真好看,与我真心般配。”   “你这!你……”晓舟珩耳根红了一片,嗔了一句,“有这嘴贫的功夫,还不如将你的内息调调。”   李终南笑得更是灿烂:“夸恕汀与调内息矛盾么?自然不矛盾。”   “你就不曾调过,讲话与调息怎可同步?”晓舟珩摇摇头,将煎好的药端至李终南嘴边。哪知李终南并未配合喝药,反而轻轻一推,将药碗放到一边案几之上。   晓舟珩见状还未来得及说甚么,就被李终南一拉一拽,二人同去了榻上。   “恕汀,与我拜堂成亲罢。”李终南深情地看着怀中之人,心君某处柔软得厉害,“日后不论多难,莫要离开我。”   晓舟珩微怔,随即便是笑了,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好。”   好像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晓舟珩似乎觉得李终南的下一句必定是这个。   就在晓舟珩应声的那一刹,但见李终南袖袍一起,随着一阵风声,待晓舟珩回神过来时,二人已至客栈盯上。   人烟凑聚,城郭巍峨,夜明如昼,商贩叫卖以及孩童嬉闹之音声声入耳。   青州城内百姓似不知京城或边疆有异,他们还在安享着喧嚷中的闲适,他们似乎只知长夜将至,是要点上灯了。   “恕汀,为夫以后定会补偿……”二人就此俯瞰而去,楼宇山川,人世事事尽收眼底。   “终南。”晓舟珩及时止住眼前之人的余下之言,逾千越万就只化成了他名他字,“我倒觉得甚好。”   “此生能与你同行,我已是得偿所愿。”李终南眼中蕴藏着这世间最纯洁无暇的光,“不敢再要求更多。”   在火树琪花间对视,李终南又是将袖袍一甩,须臾间二人手上便多了一盅满酒。夜天不寒,偶有鸟鸣,二人衣袍迎风猎猎。   “恕汀,我倒是望你能明白一点。”李终南道,“不论何时何地,我李终南对你皆会虚身以待,并不会因年岁而消逝。”   “我理会得,我同你一样。”   晓舟珩有些想哭,何德何能竟是能遇到如此懂得自己的李终南,他看得清自己眼中的涵涵鼎沸,他甘愿将所谓的梅妻鹤子,搊竹分茶在世俗里放上一放。   他知晓自己日月若驰,抚髀自叹的赤子之心。   所以他心甘情愿与自己奔赴漩涡中央,与自己一同沉沦。   “若君不弃,愿订绸缪,以托来世。”晓舟珩慨叹万千,只言片段不足以道出心中鲸波鳄浪。   百年何处,难逢难遇,不过李氏终南也。   “只有来世?”见晓舟珩如此说来,李终南不由挑眉一笑,隐去了眉间几分病容。   “不止。”晓舟珩也展了笑颜,“今生,来世以至永世。”   “薄酒一樽,合卺之杯,正是舟横野渡,岁岁年年终与恕,长长久久南以汀。”李终南满眼缱眷,合着此刻的风清月皎,更不似人间物,“阿珩哥哥,来日方长。”   晓舟珩回眼看向自己想要与他过一生的人,自李府门口的那次匆匆对视之后,自己已是困于他那双眸中,一刻也不曾出来过。   所谓之死矢靡慝,说的就是此人此眼罢,晓舟珩打心底里生出了一笑,并与他举杯:“终南,来日方长。   佛曾有言道,人人当求出离于罗网,人身难得,佛法难逢,中土难生,及早修行,免堕恶道。晓舟珩二十有四,悟道甚晚,但他却能顺利渡河,不湿衣角,只因泛彼柏舟,在彼人怀。   后来,那彼人赠我一折青山,在水光天影间将爱恨一瞬抛撇,任我东西不辨,南北不分。   纵然路远,无以为惧。   然后我说,李终南,我们来日方长。   李终南,来日方长。   风遣楹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谢谢大家这些日子的支持(鞠躬)。因为是第一本书,还有很多不足,谢谢大家对我的包容与理解,批评与建议,我们下本见吧,熊会继续努力写出更好的推理悬疑古耽的~   隔壁好基友季阅的《这病治不了,也得治》也完结了!快去看呀!   还有同志《帝王的男人》也非常肥辽! 第117章 后记。   1.   琼楼酬月,锦帐藏春,二人之间岂是春宵一夜那么简单?   非也非也,要日日如同今宵才好。   “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甚么刚才?”   “哦?就是你我……方才。”   “你说你与你师父的水上云间曾搬过一次。”   “是了,后来那块地被蛮人吞了去,迫不得已,但霍大侠还在那处,帮我们守着。”   “你之前与我说,你与你师父是住在那处的唯一汉人。”   “是了,怎么了?”   “那,你与屈夜梁自幼相识又从何谈起?”   2.   “诶,你知道那丁疯子的事儿吗?”   “丁疯子?可不就以前那个从楼上撒银子那个呗?”   “是了是了,那个疯子原本出身世家,叫甚么丁珀,后来啊自己改名叫丁中愁了。”   “嘿,这么个水性扬花的名。”   “可不就是,他家与松江之前被抄的那江家是世交,后来啊丁家犯事儿,不知被哪个人举报了。江家那小公子又好久不出来。你说那人成天与丁中愁混在一处,不见了不就是跑路了么?”   “就是,就是。”   “丁家就把江家告发了呗,丁中愁不信是江家小公子所为,就疯了呗。”   “呦,还是个重情谊的……”   3.   数年之后,晓舟珩因公途经京兆。雨大,遂入一户避雨,却见对面似有一户新婚佳人,合着烟雨中的袅袅青烟,在情着疼热中的二人,烹茗弄花,吟诗度曲。   晓舟珩歇脚处的妇人递上热茶,却见面前这位旅人呷罢一口后,竟是湿了眼眶。   那人喃喃:“好茶。”   年轻妇人只当他是起了羁旅之愁,不由笑道:“可不是,常州不夜侯。”   久违了,真是久违了。   雨声渐大,晓舟珩耳边生出了不适宜的幻听:再与我唱一曲罢——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然后你应我,自然,东叱,这是自然。   佩芷啊,你还欠我一口茶呢。   再等晓舟珩睁眼,但见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落下泪来。   4.   “慎之,慎之!成了成了!”   “当真?”   “自然!快来取个名。”   “用不得之前那个?”   “不可不可,踏雪寻梅之名太过晦气,那剑估计早就被阿蒙霍霍成铸剑山庄赝品之流了。”   “子知,那也算得上你半个关门弟子……”   “正是如此,这次的事件才会圆满解决。”   “完满?何来圆满?”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更古不变的道理,若不散,此国此朝从何得知自己弊处?鉴往知来,方能走得更为长远。”   “这未免……代价也过大了些。”   “你我所付出的代价不大?”   “罢了,说不过你……”   5.   “怕么?”   顾殊喜愣了半天神,这才发觉顾禽荒是在同自己讲话,这厢连忙道:“嗳,爷,不怕,小的不怕。”   “当真不怕么?”顾禽荒难得笑了一笑,“你若是不怕,发甚么抖?”   还不待顾殊喜应声,只听顾禽荒又道:“你不承认也罢,我倒是怕得很。”   顾爷冲自己笑了?顾殊喜不由暗想:说不定,这次外邦之行,或许不会那么难熬罢……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篇韩十番外和现代的全员番外会单独开。   这是真的没有啦~   谢谢大家呀~~~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