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 作者:爆琦 【上册文案】 相国摄政,迫使栾天策不得不隐忍屈膝,但在权倾天都的名忧尘心中,却成了无用的少年皇帝。 栾天策恨他夺去皇权、更恨他从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然备受束缚的心,却仍不自禁受他一身风采所吸引。 一场内外联手的宫闱政变悄悄进行,当矛盾的钦慕与恨意越是翻滚、越是拉锯, 栾天策却渐渐难以厘清,他想争的,究竟是那坐拥天下的无上至尊, 还是当年落入心底的那一眼温柔………… 作  者:爆琦 【下册文案】 夺权失败,栾天策不得不韬光养晦。而那夜失控放纵的意乱情迷过後,对於名忧尘,却也更坚定了势在必得的心。 栾天策用炽热的爱意织下天罗地网,紧接而来的边疆外患,更成了他掳获权力与那人的契机。 面对皇帝一再付出的缱绻柔情,淡漠的名忧尘日渐动摇,这样的深情当真只是算计? 阴谋一环扣著一环,这一场帝王名相之争,最後是谁覆了天下、又是谁赔上了心?…… 上册:第一章 三更天刚过,雄壮壮丽的皇城里人潮汹涌,此刻距离皇帝早朝还有两个时辰,文武百官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前往朝堂恭迎天子。 在皇城内最大的宫殿朝阳殿中,身披各色整洁官袍的文武官员神情庄重,依官阶高低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凝重的气氛使整个大殿显得异常寂静,此处唯一可以听到的声响,竟然是殿外天空中飘落到地面的细雨。 皇城内外的火把渗有上好的牛油,它们在密雨中没有熄灭的迹象,和殿前把守的众多英挺武士起,傲然矗立在连绵的雨中,为阴沉的天空和大殿增了几分暖意和生意。 朝阳殿外的各间偏殿里坐添了身着各种奇异服饰的人,他们是从不同地方前来皇城的使节。这些人远离大殿,神情看起来和朝阳殿的群臣们同样恭敬,但在长时间的等待之后便深觉无聊,于是邻近左右的人、压低嗓音,小声攀谈起来。 “扶桑使臣,你是第一次来到天都吧?”一个蓄着漂亮胡须,有着碧蓝眼珠的男子先向身旁一位奇服男子问道。 “是的。这天都皇朝的国力日渐强大,声名远播四方,我主令我在他们纪念国三十年之期送来国书,与他们正式建立邦交,不料接见我们的人不是天都的国君,却是他们的信王。 如果是信王,那你就见对人了。天都给皇室嫡亲才封一字王爷,其它郡王、藩王是两字封号。那信王名忧尘是天都先王最器重的大臣,他背负先王临终托孤重任,破格以皇室之外的血统被封为一字王。 我也听说此人辅政五年,将天都治理得很好,弄得百姓只知天都有信王名忧尘,反倒不识那少年国君栾天策了。”另外一位异国使者也忍不住加入交谈之列。 “听闻名忧尘的祖父是天都开国功臣,父亲是天都第二代国君的师父,培养了大批门生,如今天都朝中三人之一的官员都出自名家门下,他们掌握了天都一半兵力。” “至于那名忧尘,他十六岁时夺得文武状元,在当时传为美谈。天都的先王格外信任他,不过两年便提升他为宰相并封王授爵。” “此人小小年纪就列于三公五卿之上,如今又是托孤重臣,享有见君不跃然、全权代替国君处理朝政、甚至夜宿皇宫,还有若遇危机可以直接调用国内一半兵力的诸多特权。” “我听说天都和中原别外不同,向来不禁女子干政,原以为他们的太后应会帮助少年皇帝报政,但如今看来,天都的实权全部掌握在名忧尘手中。” 这些来自各方的使者为了方便沟通,都用天都的语言轻声交谈,可见他们的国家为了亲近这个新生的强大国家都下了一番苦心,不仅探听天都的一些情况,还煞费苦心学习对方的语言。 当说到天都宫闱、朝政禁忌之事时,四周的人均觉不妥,便不再谈论了。 这时,夜值的内侍敲过四更鼓,他战战兢兢地走到大殿正中,伏地开口:“启禀相国,四更已过,天空仍降雨露;殿下诸王请问,可否延祭祭祀大典?” “传神时辰已定,怎能随意更改?今日是我天都三十年大庆之日,上苍降下甘露,洗净纤尘,此乃祥瑞之兆,更加不可擅改。” 设在朝阳殿高台正中的宽大龙椅上面空空如也,其左侧华丽的锦座中响起一句语声,飘下那十步白玉台阶,传过大殿从雨帘中渗透出来,到达偏殿的时候已经细不可闻了。 自知失言的使者听到这句话时心中一动。他是最晚到达的外使,还没有机会见到名忧尘,此时觉得那位天都权臣说话的声音却也好听。 思忖间,朝阳殿高台中的名忧尘又发话了。 “你传话给诸王,让他们不必担心,今日是我朝的重要时刻,上苍必定垂怜。依我看,五更后红日必出云层,若那时雾散雨收,皇上仍然未归,他们倒应替天子好好担心、担心。” 此话一出,朝阳殿内外一片寂静,人人只听见水声哗哗,这雨竟是越下越大了。如此光景,五更前能雨散日出吗?偏殿的使者们微觉担心,但随即想到这名忧尘或许擅长星相之术,也就不再多想。 正在这时,朝阳殿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叮当”之音,好像是女子的佩饰在走动中发出的细微响声。众人不约而同望向殿门,但见一位身着华丽宫装的贵妇俏立在那里,望向殿外,满脸担忧。 之前失言的使臣见状,低声问旁边的人:“那位是天都的太后吗?没想到她如此年轻貌美。怎么那名忧尘位列三公之上,但天都的臣子却称他为相国?” “皇帝的母亲在十五岁时生下他,太后年轻,不足为奇;就连那名忧尘也只不过年长皇帝四岁而已。至于称呼,听说是名忧尘不喜王爷之称,所以天都国内人人皆这以位信王辅政的职务尊称于他。” “不知天都的皇帝还有几年才能亲掌朝政?” “还有一年,在皇帝二十岁寿辰之日,名忧尘应当归政给国君。不过,那位少年天子必须在这段期间坐稳龙椅,否则……咳咳。” 话到此处,人人心中已经明白,后面的话不必说出来了。 “请相国勿恼。皇上平时顽劣了些,但素知轻重。昨晚他带着侍卫匆匆出宫,说是必须在祭祀大典前完成一件利国惠民、有益社稷江山的大事,眼下距离大典还有一些时辰,皇上会及时赶回的。” 太后频频向外张望,神情有些紧张。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她转头对高台的方向柔声说道,言语谨慎恭敬,就连那纤细的后背都似乎微微弯曲。 “皇上平时聚众狩猎,逗狗遛马,喜欢怎么玩都可以,不过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竟然不知道?如今各国使臣都已前来庆贺,身为一国之君却迟迟未到。嗯。我看他也未必将这个帝位放在心上。” 殿中群臣听到名忧尘这几句尖锐的话,将头埋得更低,站在群臣最前面的几位王爷脸色也微微一变。太后语塞,自知理亏的她暂时不敢再为年轻的皇帝开脱。 “有请各方使节进殿观礼。” 名忧尘在此时缓缓发话,司仪监传声下去,早已对天都的祭祀大典感到好奇的使臣们立刻起身。他们抬头的时候惊觉天空放晴,之前笼罩大地的雨帘不知何时消失,想到刚才名忧尘笃定说天气会好的话,人人心中都止不住一凛。 “相国,请您再稍等片刻。五更尚未到,兴许皇上遇到了极为难之事,因而阻碍了归程。”太后的话语中透着为难与卑微,但她还是再次开口为自己的孩子求情。 “祭祀大礼是感谢上苍保佑我朝万安的盛典,皇帝理应知道事情孰轻孰重。太后,你倒是说说,眼下能有什么事比他亲自主持祭祀更重要?难道他也像楚王那样身负严守边关的重任,或是像体弱多病的燕王那样突发疾病、无法出席?” 还没有见过名忧尘的使者正好听到这话,他微微抬头向朝阳殿的高台望过去,很快又垂下了头。 名忧尘的语声就与他的外貌一样舒雅柔和,没有霸气和戾气,却带着一股难以用言语描绘的威严和寒意,让人在听到他的语声和见到他的人以后,身不由己地生出低头的敬畏感。 “皇上平常喜欢带着贴身侍卫,换装混出皇宫,这原本就不好,只因我见他年幼又是少年人心性,派人传话教导便也算了。但皇上现今十九了,明年就要亲掌朝政却仍然如此胡闹,将国家大事视为儿戏。我看,他也不必再等到一年之后了。 群臣闻言齐齐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从名忧尘的话中体会到危险。没有料到在天都建国三十年的纪念日与每六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上,名忧尘当着朝臣和各方使节的面,竟敢动废君的念头,而且还好像早有准备? 太后脸色惨白,身躯轻轻颤抖,面对突然发生的变故和即将面临的危机,无计可施的她转头望向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她不奢求素来对名忧尘颇有微辞的这些人公然反对相国的决定,但仍然希望他们可以为皇帝求情。 然而太后失望了,接触到她目光的老臣们都摇了摇头。毕竟,祭祀大典是天都最看重的盛事,帝王居然没有到场,这已算得上是一国之主失德失职的大罪了。 朝阳殿中的群臣见朝中极少数与名忧尘不和的老臣都不敢在这时贸然说话,他们更觉心神大乱,目光四处游离之余突然想到迟迟没有现身的皇帝,全都忍不住猜测,莫不是权倾天下的相国不愿来年归班,暗中遣人将少年天子诛杀了吧? “相国,请息怒。皇上万万不会如此不识大体……” 太后神情惶恐,额上香汗淋漓,迟管名忧尘没有像她说的那样震怒,但她还是急着解释,可惜话说出一半,名忧尘的目光已从她脸上移开,直接投在皇室那几位和先帝流着部分相同血液的藩王身上。 这些人与他的目光接触,包括先皇弟弟们留下的几名年纪幼小的王爷,心中都禁不住狂跳。他们突然醒悟:只要名忧尘的眼神最终落在谁的身上,那么或许在大典之时,主持祭祀的皇帝便是那人了。 尽管朝政大权仍然紧紧攥在名忧尘手中,但贵为天下之主与在封地仅当一名藩王的感觉却又大大不同。 朝阳殿中的气氛变得诡异紧张,众人虽觉名忧尘仗着手握大权便任意妄为,但他有先帝临终授予的特权、又有一半兵力捏在手中,他们都不敢公然反抗。 只要名忧尘没有明目张胆占居帝位,即使此刻他以当今国群怠慢祖宗法纪、失德失仪之大罪而改立天子,也不能被视为犯上作乱。 诸王与朝臣怀着复杂的心情默默深思,暂且没有异动,有人甚至想到,如果名忧尘真有改立新君的准备,不知会在这朝阳殿外安排多少兵士? 就在群臣保持缄默,各方使节也按捺住好奇、静观事态发展的时刻,五更的钟鼓鸣响,提醒殿内的人祭祀大典将要开始。 名忧尘的目光从诸位皇帝宗亲那里收了回来,等到更鼓及钟鸣声结束,他向站在身后的一名清秀内侍微微点了点头。那内侍对名忧尘轻施一礼,然后恭恭敬敬地弯身,将手中捧着的锦盒递向了示意他上前的人。 朝阳殿上的人猜出锦盒里装有什么,他们都不敢出声,眼睛像被定住了一般投在内侍身上。 只见他跪在名忧尘脚下,将锦盒高举过头顶,紧跟着,名忧尘慢慢打开锦盒,将一份明黄色的卷轴拿了出来。 “相国,请您高抬贵手,皇上还是个孩子……” 名忧尘不再看急步奔到台下、苦苦向他哀求的太后一眼,他的目光如今落在手中的诏书上面。太后吓得花容失色、面如死灰,嘴唇不停发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正当名忧尘将卷轴打开一半,各怀心思的皇室宗亲和大臣都紧张得全身发汗、血气翻涌之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突然从宫门响起,以雷霆万钧之势奔向朝阳殿。 “皇上回来了!” 大殿内外响起浪潮掀腾般的震耳声响,门官与内侍接连向殿中禀报,太后苍白的脸上总算泛起一些血色,稍稍放下心的她和众人都忍不住向殿外看去。 但见一匹高大神骏的大黑马,载着一人飞快向朝阳殿的大门驰来,那马的脚程极快,踩过宫殿布满雨水的坚硬地面,激起万朵水花,衬得这一人一马好似乘风踏浪,有如闪电般奔来,极是威风凛然。 片刻之后,骏马骤然收住四蹄,如同盘石般安稳停在朝阳殿门前,如此高超的骑术让各方使臣都情不自禁高声叫好。 这名骑士抬腿,利落地跃下马,他昂首挺胸向殿内大步走去,伸手将沾满雨水的斗笠、蓑衣还有马鞭一一扔给慌忙上前跪迎接驾的内侍们,露出一身剪裁合体的华贵猎装,没有看满殿神情各异的人一眼。 这位少年天子仿佛没有注意到朝阳殿内的紧张异样气氛,他面带微笑直接走上高台,对缓缓将卷轴放回锦盒中的名忧尘微微点头,再来到他身旁,将仍然面带不安神情的太后扶回了龙椅右方的座位之中。 “皇上总算在大典正式举行前赶回来了,但你这身打扮……嗯,不知是什么大事让皇上不顾天子之仪与百官万民的期待,在如此重要的祭祀之前出宫,还久久未归?” 名忧尘侧目示意内侍将锦盒收回,他丝毫不给国君颜面的咄咄逼问,让人忍不住替这位刚好在五更赶回的少年天子捏了一把冷汗。 “相国请看。”天都的国君栾天策神情从容,似乎没有意识到他迟迟未现身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失误。他轻松说着,手中捧出一物,是一团墨黑色的皮毛。 “这是黑猱之皮?”名忧尘在栾天策拿出那物之时便感到一股浸人心脾的寒气,再看见少年天子手中之物毛色光滑、不沾灰尘与雨水时,他一直淡漠的面容终于微露惊讶。 朝阳殿里的人听到墨猱时无不动容,脸上都露出极度震惊的神情。 “相国果然好眼力。这墨猱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兽,它形如成年猕猴、但力大无穷,能徒手撕裂狮虎熊豹,以百兽的骨肉和内脏为食。它出没之时百兽皆慌忙奔逃,若普通人遇上,通常必死无疑。” “这头黑猱是皇上所猎?”名忧尘知道此兽凶猛,轻轻皱起了眉头。 太后脸色大变。墨猱凶猛,普通武士或猎人若遇上,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更何况是它猎回?她紧紧抓住皇帝的胳膊,上下打量天子可有受伤。 “她正是我苦候得来的绝佳猎物。几天前侍卫来报,东山有墨猱出没,我昨晚带人出宫,等了半夜才遇上它,总算上苍待我不薄,终于将它捉了回来。我让人将它的皮做成帽子与围,特意献给相。”栾天策笑着说到这里,将墨猱皮捧到了名忧尘面前。 世人皆知黑猱以肉为食,传闻它逼近人面前却全无腥味,只感一股寒意。那正是因它的皮毛特别柔轸且不沾秽物,由它制成的皮帽雨雪不浸,披在身上可保身躯不僵,只让四周人人体会到此物的凉气。 “黑猱凶悍,数量又极少,寻常人有幸遇见也会命丧在它的爪下,皇上为相国寻来这份礼物,真算是有心了。” 太后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她看着年轻的皇帝,再望向面对稀罕宝物,目中没有露出羡慕之色的名忧尘柔声说着,希望后者莫要再提皇帝迟迟未到祭祀大典的事。 “这就是皇上口中说的利国惠民、有益社稷江山的大事?你为了这只畜牲之皮,放着满朝文武百官和各方使节不管,也不顾自己的身份,带人前往密林,将万民心系的宝贵龙体置于猛兽之前,也太鲁莽了。” 没有将国君亲自冒着危险猎为的珍品放在眼中,名忧尘对着栾天策张口就训,让四方使臣明白,如今天都是谁在做主。 “相国此言差矣。我朝有谁不知你为国事殚精竭虑,这些年全你悉心打理才将天都整治得井井有条。相国令百姓安乐、社稷无忧,我朝万万不可少了你这样的能人智士。我送这件礼物也是想让相国保重万金之向左,调养好身体才能为我朝江山出谋出力。这怎能不算是利国惠民、有益社稷江山的大事?” “是吗?”名忧尘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毛,他对皇帝的态度没有不敬却也没有尊重,不卑不亢,不亲不疏,让人摸不清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当年皇祖和先皇都曾先后进入东山,希望打到黑猱,但都未能实现。今日我将它猎来,剥下皮帽献予相国,以其肉身祭告上苍,一来有请皇天后土佑我天都平安,二来也可慰先祖之灵。”栾天策款款而谈,神色极是真诚。 他这番话让之前惴惴不安的群臣心头大松,都点了点头。 “皇上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名忧尘打断了栾天策还想说下去的豪言壮语,他对年轻国君在他面前从不称“朕”这一点感动有些无奈,却也习以为常了。 名忧尘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终于让群臣提起的心放下了。他的神情未变,只是语气似乎软了些,让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的平和,人人脸上都露出淡淡的笑容,悄悄擦去手心里捏出的汗水。 “还有一点,相。”栾天策走上前,趁名忧尘微微低首,敛去犀利如星辰的眸光之时,将制好的黑猱围脖轻轻搁在对方肩上,然后将那顶皮帽塞到名忧尘手中。 “当年先皇带我进入东山狩猎,不料遇上前朝刺客,相国为救我中了毒箭,散去一身内力,而后每逢天气骤变,你全身的关节就会异常疼痛,冬季还特别畏寒。我送黑猱皮也是希望能缓解相国的伤病,以报相救之恩。” 栾天策此举既向世上表明他与辅政相国之间的亲密,也没有鲁莽为名忧尘正冠以视尊重,所以天都的信王似乎真的不能拒绝了。 “既然如此,臣多谢皇上厚赐了。”名忧尘淡然说着,他将围脖束好,顺手把墨猱皮帽递给身后另一名内侍,再说道:“请皇上速速换装,主持祭祀大典。” “请相国主持这次的大典并首献祭文,告慰皇天后土,以示我天都的诚心。”栾天策诚恳地请求。 名忧尘微微侧首,对栾天策的提议颇感意外。看着少年天子日显坚毅的英俊面容还有灼灼有神的双眼,似乎眼前之人再过不久便能完全脱去稚气与单纯,名忧尘的眼内终于掠过一道浅浅的异彩。 “皇上,此举万万不可。祭祀大典例来都由帝王首献祭文,太子亚献;若国中尚未立太子,按照当朝的情形也应由皇帝首献,辅政大臣亚献。相国虽然劳苦功高但毕竟是臣子,怎可逾距在君王之前祭祀上苍?” 不等名忧尘应答,一位老臣出列躬身,恳请栾天策收回成命,他此言一出,引起不少附和之声。 之前天子有不遵宗法的失德之嫌,所以这些人见名忧尘有借口另立新君也不能公然反对。如今这场危机被皇帝轻轻带过,若名忧尘行使了例来由帝王亲自主持祭祀大典的职务,向上苍首献祭文,他们自然大大不服。 这些老臣顾不得畏惧名忧尘的权势,出声劝说。 “祭祀大典是我朝感谢上苍以求万世安宁、江山稳固和人民安居乐业的盛事,世人皆知,若没有相国就不会有今日繁荣昌盛的天都!朕尊他、敬他,请他首献一次又有何不可?日后相国归政于朕,待朕名正言顺地君临天下之后,再由朕首献以后的每一次祭祀,也不算有违宗法。” 面对名忧尘之外的人,栾天策的自然全然不同,好像才有了帝王应有的威严与自觉。 “可是,陛下……” “什么可是?朕是皇帝,万事由朕说了算!难道朕想赏赐给臣子一次最高规格的礼遇与恩宠也不行吗?” “陛下请三思啊。” “请皇上收回成命,臣不愿逾距行此大不敬之事。”名忧尘打断那几位老臣惶恐的劝说,他对国君赐予的至高荣耀根本瞧不上眼,那双望向皇帝的眼里还似乎蕴藏着让人看了便会莫名感到心怵的淡淡笑意。 “各位卿家,既然持上主意已定,你们就不必再劝谏让皇上生气了。本宫也认为相国理应获此殊荣。”太后发话了:“如今时辰不早了,就请皇上先去更主有,再由相国宣读祭祀文书吧。” 眼见太后和皇上都造成让名忧尘主持并首献祭祀大典,群臣不好再提异议,他们担心这会更加助长名忧尘的权势还有名家的嚣张气焰。 环视朝阳殿,果然名家诸将以及门生官员都露出骄傲的神色,为他们族中最杰出的领袖让当今皇帝和太后如此敬服而沾沾自喜。 唯有名忧尘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却好像因皇帝与太后的言行浮上了一层极轻的讥讽。 此时红日从雨后的云层中被万道金光簇拥而出。名忧尘不再推辞,他从容走到大殿正中,等栾天策披上龙袍之后朗声宣读祭文,再请皇帝端坐龙椅,令朝臣与各廷命妇以及外来使节依仪朝拜。 人人按照礼数对天都的国君行过大礼之后都对一旁的名忧尘施礼叩见,他们之前见了那场差点发动的政变,心中对这位身形并不雄伟的年轻相国生出了畏惧之情,自然更加卖力讨好。 不过怀着忌惮的心情偷偷多瞧了这位城府深重的名相几眼之后,这些人却又生出一种舍不得移开目光的错觉。 大典之后是宴请群臣与各方使节了,栾天策穿梭在大殿所设的每个宴会厅,频频对朝臣与各方使节敬酒,满面春风,容光焕发,仿佛全然不知他此刻仍然身居帝位也只不过是名忧尘的一念之差罢了。 太后身边也围着一大堆亲近的女眷,每位大臣的正妻陆续带着女儿前来拜见,她用优雅美丽的笑容一一接见,柔语轻声又不失皇家风范,尽显母仪天下的高贵气息,宴会场中的气氛甚是祥和欢闹。 名忧尘饮了几杯酒,应付完不得不亲自接见的人以后就抽身离开了朝阳殿。他多年前身中毒箭不宜多饮酒,如今沾了几杯便感不适,不愿在殿前失仪,名忧尘带着两名长年服侍他的内侍匆匆离去。 走出朝阳殿,名忧尘弯拐拐穿过几处宫殿。 蓦然停步,他听见各种乐器奏出的悠扬欢快乐曲,群臣与各方使节谈笑说话的声音,从厚厚的宫墙隐隐传过来,让人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好像之前在朝阳殿中感受的繁华与热闹,仅仅是一场让人眼迷心醉的梦境。 头越来越晕沉,名忧尘心中却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悸动。他忽然加快脚步走过脚下这条长长的走廊,不顾身后内侍诧异的目光,一口气奔出皇城前三殿,矗立在高高的玉石台阶之上,放眼向下方望去。 雄伟壮丽的皇城就在眼前,大得惊人。城中每一个墙角都插有各色崭新的旗帜,配备了大量的鲜花与装饰品,每一处宫门和殿前还有手执兵器的威武禁卫军把守,但这个地方仍然让人感觉非常空旷。 没有人说话,除了随着时辰变换岗位四处巡查的禁卫军,这个庞大的皇城里好像连人咳嗽或是呼吸的声音也没有。 名忧尘抬头,微微眯了眼。他看见天空的红日一点、一点移到正上方,将皇城里一些掩在阴影里的部分慢慢展现了出来。 此刻天色已比大亮,正午吹拂过皇城的风散发着少有的温暖气息。然而不知为何,站在这座威严豪华的城池中,看着以面见皇帝之仪向自己叩拜的恭敬画面,他竟然会觉得身体阵阵发寒。 不自觉捂了捂栾天策之前系在他颈上的围脖,名忧尘定了定神,垂头驱赶困扰他的晕眩。感受到指尖下柔软光滑的墨猱围脖,他嘴角噙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却让人看得心里发冷! 那个小皇帝!平时喜欢带着众侍卫出没山林,以狩猎为乐;没想到经过几年的忍耐和磨练,他如今终于也有些天子的模样和心性了! 之前在大殿上,栾天策一口一个臣子和赏赐,一次又一次不停提到来年还政之事……小皇帝就有那么担心,因而当着天下人的面,拿话堵他吗? 不过这样也好,若栾天策一直安于享乐、胡作非为,那么他的舒坦日子也确实过得太无聊了。 “大人。”内侍走上前,担心地提醒:“这儿风大,您如身体不比从前,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名忧尘点点头,他脚步微微踉跄,捧着墨猱皮帽的内侍连忙把手中之物夹在腋下,上前托住名忧尘的左臂,小心扶着主人,向其在皇宫的寝居掖鸿宫走去。 不一会儿,名忧尘已在掖鸿宫内室的榻上躺下了。那两名内侍麻利地放下手中捧着的东西,拉过一张雪白柔软的毛毡轻轻搭在名忧尘身上,然后点燃安神静息的熏香,带着宫女,放轻脚步退出了宫门。 这群人走出门,赫然看见栾天策站立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似乎若有所思。 上册:第二章 “奴婢叩见陛下!”名忧尘的侍婢们虽然对少年天子恭敬但语声不高,看来没有惊醒屋内人的打算。 栾天策看了看宫墙之外,明白那里站有禁军,那些也是名忧尘的心腹,他明朗的笑脸上掠过一丝阴翳。 “相国可在里面?”问话的时候却听不出少年天子心中有丝毫不悦。 “名大人多饮了几杯,身体不适,刚刚歇下了。” “你们下去吧,朕自己进去就是了。” 那两名内侍愣了一下,没有料到往日和名忧尘除了国事便没有来往的皇帝,竟然也扔下满殿大臣与使节,只身来到这里。 栾天策举步向掖鸿宫的大门走来,发呆的内侍情急之下站了起来。 “陛下留步,待奴婢请相国大人出来接驾。” “大胆!”栾天策沉声喝斥了一声,他看向拦在宫门前的两名内侍,只一眼就让这两个跟随在名忧尘左右,享尽尊荣也见过无数大场面的有腿脚发软,胆气全丧,身不由己摔跪在地。 四周的人同样感到心中发凉、四肢泛寒。他们都觉奇怪:眼前这位性格豪爽、喜欢玩乐胡闹的少年天子此刻只不过突然收起了灿烂的笑容,目光微微显得有些森然冷酷,他身上豪爽的气息竟然完全变了。 栾天策瞬间充满了威严与压迫力,让从来没有见过皇帝露出这种可怕表情的人心生畏惧,不得不收起了因跟随名忧尘而对这位少年帝王存有的不敬之心。 那两名内侍这时又猛然想到名忧尘从来没有吩咐身边的人对皇帝和太后无礼,只是皇宫里那些狗仗人势的内侍和宫女对栾氏皇族存了轻视之心罢了。 他们虽然没有将这种感情流于表面,但之前没有国君的允许便起身相拦,犯下大不敬之罪,若栾天策要在名忧尘醒来之前,令人将他们拖出去杖毙也是合理。 这两人吓得脸无人色,跪在连连磕头,嘴唇哆哆嗦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们是相国身边的孤灯和沉夜?”栾天策语气又变了,他看着吓得不轻的内侍,恢复了爽朗和风趣,“你们两个小太监居然有这么诗意的名字……是相国取的?” “回陛下,正是如此。” “可惜太清冷了些,和你们伶俐活泼的性格不大相合。相国才情虽好,但看待事物总是阴沉了些。”栾天策挥了挥手,笑道:“你们不用进殿伺候,朕只是担心相国的身体,若他睡了,朕看一眼便走。” 被皇帝的态度和言行弄胡涂了,掖鸿宫的人第一次感到天威难测,他们喏喏应声而动,退得有些缓慢。 栾天策这回没有生气,带着愉悦的笑容跨进了掖鸿宫。入眼,满屋珍贵却摆放有致的饰品让栾天策脸里的笑容又增添了几分。这里的东西有不少是只有帝王才能享有的,若使用的人不是名忧尘,只怕早被抄家灭族了。 不过少年天子没有动怒,因为那些稀世珍宝都是他赐给名忧尘的,就像对面那扇阻隔外堂与内室、在四周铜框上镶满了红宝石的巨大穿衣镜,也是他令人送来的外邦页品之一。 栾天策漫不经心地打量自己镜中的容貌,少年皇帝收起笑容,满意地发现镜中人现出逼人的威仪,让他那张轮廓英俊的脸上流露出不可捉摸的森严王者之气,这也是之前那些内侍和宫女们心惊胆颤的原因。 然而栾天策的好心情没有保持太久,因为他猛然又想到了名忧尘。以前那个人辅政之时,在朝堂上拉在他面前,对方修长的身影将他的脸挡在群臣的视线范围之外,让当时的他既羡慕又痛恨。 栾天策早在那时就发现了,他只是一名坐在龙椅上,没有力气、没有实权的弱小孩子,天都真正的王者是名家年轻的首领。 这些年来,不管他的臂膀变得多么结实有力,不管他的胸膛和背部变得多么宽厚强壮,不管他的脸庞是否日曾坚毅硬朗,不管他的身形是否越来越挺拔出众、甚至在个头上超载了名忧尘。 但当他和那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这些让他沾沾自喜的变化也算不上什么。 名忧尘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本事,那个人说话的语气和神情温和舒缓,似乎不会给人太大的压力,却总能让四周的人向其臣服,并对他难以估量的才智生出浓浓的敬畏与惧怕之心——这种压倒性的优势比皇族刻意摆出的威风更让人骇服。 默默推开镜子,栾天策站在内室与外堂的交界处,心情复杂地向里面看了进去。一张足以容下十几人就寝的宽大方形长棍,摆放在明黄色的华丽地毯上面,长榻正中搁着一条窄窄的青白色小玉桌,身搭毛毡的名忧尘正凭几而眠。 没有出声叫醒名忧尘,皇帝默默看向闭目休憩的男子,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情愫。 栾天策知道名忧尘极爱饮酒,但对方受了箭伤之后就不能过多碰酒,但今日为了祭祀大典和应付各方使节喝下的那几杯,对名忧尘来说,已是太勉强了。 此刻酣睡的名忧尘与平时大不相同,他白净如玉的脸颊蒙上了一层极浅的红晕,被彰显暖意的雪白毛毡温柔拥裹的感觉,好似一株被冰雪掩盖呵护的梅花,在剔透的晶莹中渗着几份淡淡的红艳,显得清丽幽雅。 栾天策看得有些出神,但他知道正是这个看似温和无害的男子主宰了栾氏皇族,还有整个天都的命运! 名忧尘要他这位持名的皇帝向东,他便不能朝西;名忧尘说一,天下人,包括他这位表面至高无上的天子也不能言二。 不能抗拒!在栾天策成年以前,名忧尘全权处理朝政;就算他成年之后,如果名忧尘不愿归政,他也没有实力提出异议。 就连他的母亲,天都最尊贵的女人,生他、育他的太后……在名忧尘面前似乎永远也没有将腰挺直,神情中藏着隐隐的惧怕与讨好,生恐实权在握的名忧尘一时兴起就生出了废了或杀掉自己孩子的念头。 栾天策手中没有兵力,就连皇宫的禁军也是名忧尘亲自挑选的,少年天子此时突然感慨,真不知他当上这个皇帝以后,是如何在这个冰冷又充满危机的皇宫里平安度过了五年? 或许是他平时“不知上进”,喜欢拉着一大批侍卫骑马射箭、胡闹游玩的表现换来的? 栾天策想到这里,眼瞳微缩,他手下用力,指尖微微生疼,连忙吸气宁神,这才平复了在心中涌动的汹涌波涛,再次将目光投在仿佛完全没有防备的名忧尘那里。 其实不仅是此时此刻,栾天策清楚,他以前靠近名忧尘的时候也有很多诛杀对方的机会。 就像此时这样,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掐死对方。但那之后,先不论名家会不会举事叛乱,仅是皇宫里那些被名忧尘安插的禁军就会在听到声响之后冲进来杀掉他,再去祥寿宫绞杀太手和其他皇族。 栾天策摇了摇头,他目前还没有除掉名忧尘的打算。尽管,他的确渴望能够早一日真正君临天下。 “谁在那里?”名忧尘听起来难得有些慵懒的语调蓦然响起,他悦耳柔和的语声中仍然带着惯于发号施令的凛然。 “我还是惊扰相国安睡了吗?”栾天策笑着迈步走到榻边,一撩明黄龙袍坐下。 “原来是皇上。”名忧尘将毛毡略略拉下去一点,露出脖劲,他没有起身迎接圣驾,或者是酒后身体不适的原因,他只将背部向垫在凭几上的毛毯轻轻抬蹭,缓缓支起上半身。 栾天策不能怪罪名忧尘,因为他那位龙驭宾天的父皇临终前赐给这个男子见君不拜的特权,还让他像对待兄长那样尊敬名忧尘,事事听从对方的意见。 但皇帝的手足亦是臣子,见君不能如此无礼!而且臣子就算立有天大的功劳,在接受天子格外施予的恩泽后都特别小心,不敢擅用特权,以免落得功高震主的罪名被诛九族。 栾天策颇为佩服名忧尘的胆大妄为,他眼前的人对帝王赏赐的宝物和特权向来都是用得天经地义,没有留下半点退路,仿佛拿准了少年天子不仅是当前,还有在将来也不可能对付得了他。 看着名忧尘伸出胳膊向玉桌摸索,似乎还没有从醉酒和睡梦中完全清醒,栾天策目光微闪,他斟了一杯茶,塞到名忧尘手里。 名忧尘因皇帝的体贴入微和低声下气感到惊讶,不过他神色未改,抬起另一只手,用双掌捧着青玉茶盅啜了一口热茶,在缭绕的雾务里轻轻眯了眯眼,看似缓解了头痛与晕沉,甚感舒适。 “相国这会儿可好些了?”栾天策似乎觉得这样的名忧尘颇为有趣,他笑发问,心中却想,眼前人做尽了大不敬之事,他却容忍了对方的言行,所以他此刻为名忧尘再倒上一杯茶,似乎也算不了刻意讨好或示弱。 “皇上怎会在此?”名忧尘感觉好了些,开口发问。 “我担心相国,特来探望。” “朝阳殿中的事要紧,皇上应该先顾着那边。再说,我瞧皇上也有心多结交一些朋友,你此时离开岂不可惜得紧?” “再好的朋友也没有相国重要。”栾天策含笑说着,语声落下之后,微微皱了皱眉头。 “皇上有心事?”名忧尘淡淡问道。 “之前在朝阳殿中见了许多人,唯独不见我那镇守边关的五弟与二哥。二哥是突然发病无法前来,但五弟……”栾天策叹道:“小时候,我与五弟常在一起玩耍,感情在众兄弟中最要好。可惜如今他身负要职,若皇室没有重变便不能率师进京。我们兄弟想共聚一堂,只怕难了。” “皇上看重插足之情,很是难得。”名忧尘随口敷衍之后就没有下文。 栾天策斜斜躺下,将后背靠在榻中另一边的枕垫之上,隔着玉桌又开了口。 “相国,你看能不能偶尔也让五弟回京住几日,以慰我们兄弟之情?” “刚才皇上也说了,楚王身居要职,不可无事离开边关。再则,镇守边关的将领必须是皇上最信任的人,天都祖规亦有训诫:‘若无重大变故,看守边关之将不能无故回京,否则视为谋反。’” “没那么严重吧?我只是有一年没有见到五弟,心中十分挂念罢了。相国,我大哥被封赵王,镇守边南,防止那里的夷人造反。他的职责也非常重要,为什么他能时常回来,而五弟却必须待在大雪封城的边关?” “赵王看守的地方没有边关重要,他当然可以受诏,往返封地与京都。嗯,看来皇上是心疼楚王久居严寒之地。”慢慢又饮下一口香茶,名忧尘顺着栾天策的话又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终于让年少的皇帝沉不住气了。 “相国,能否派一名得力将领看守边关,让五弟回京另派要职?” “看来皇上来掖鸿宫不止是探望臣这样简单吧?”名忧尘闻言看向栾天策,轻轻笑着说:“听皇上言下之意,心中已有推荐的人选,不知是何人让皇上放心将如此重任托付?” 栾天策听名忧尘语气松动,他撑起上半身,朗声开口:“我觉得宋震山有能力把守边关。不知相国意下如何?” “宋震山?他是皇上身边的侍卫统领吧?我听说此人喜欢带皇上去一些民间的赌坊和妓馆游玩。”名忧尘微转目光,眼神直接投在栾天策脸上。 “震山肚子里的鬼主意是多了些,但他艺成名师,武艺高强。那小子自小天资聪颖,颇有大将之风,我瞧他熟读兵书,操练侍卫指挥若定,不管是武技还是领军的本事都不输给当世有名的将军。由他去边关,定能接下五弟的重任。” “侍卫统领怎能和熟识沙场、身经百战的边关帅才相比?纵然宋震山有大将之风,但他没有实战经验,不像楚王在幼年时随先皇镇压前朝余孽,曾以十三岁幼龄连诛对方三员大将,威名传遍各邦。臣目前还找不到比楚王更合适把守边关的将帅。” 名忧尘脸上的笑容收去,他的神情温和,对栾天策说话也比较客气,不过话语中却带着不容人辩解的执意与强硬。 “这么看来,相国是不答应了?”栾天策脸上挂出非常失望的表情,如同一个和长兄争执,但最终理亏输掉的孩子般垂头丧气,甚是沮丧。 “皇上若真想和楚王朝夕相处,臣有一个办法,既不坏祖宗规矩也可慰藉皇上与楚王的手足之情。”看着有些像是在对他撒娇,还打算痴缠的栾天策,名忧尘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异色。 “相国请说。”栾天策大喜,他的眼睛变得明亮,连声催着名忧尘快讲。 “只要皇上颁下一道圣旨,让楚王和赵王每隔三月交换领军权。由楚王去南方而赵王去边关。这样,楚王在那三月之中就可以时常返京与皇上相聚,而边关有赵王看着,臣相信熟识战事的两位王爷不管去了哪一边,都能应付得当。” “这怎么成?我大哥不识边关地形,五弟也不服南方潮湿的水土,万一边关的胡夷人和南方的夷人趁机在他们最初三个月的对调中突然进攻,那么天都岂不危急?相国是和我说笑吧?” 栾天策怔住,他万万没有想到名忧尘居然会提出这样荒唐的建议,笑容僵在了脸上。 “原来皇上知臣在说笑,那么刚才你提出让会无征战经验与功劳的宋震山去边替换楚王,想必也是与臣说笑了。”名忧尘温温淡淡地说着,手指把玩茶杯,他的目光从皇帝脸上收回来,落在掌中慢慢轻转的杯子那里,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还是相国心里明白。”栾天策哈哈大笑,心中却陡生怒意。 名忧尘实权在握,没用臣子之心看待他这个皇帝,此刻他的话接连被堵回还被对方戏耍,心情极为不佳。 栾天策强忍不快,只能用笑声来掩饰怒火。瞪着对此好似没有感觉的名忧尘,皇帝灼灼的目光却在片刻之后,不受控制地滑到那人取下墨猱围脖的颈间。 他记得初遇名忧尘上,就不觉得这个让朝野和民间震动的文武状元有多么了不起,因为名忧尘看起来不像身边那些孔武有力的高大侍卫。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的名忧尘失去技惊天下的武艺,身形比他显得单薄,每当栾天策靠近这个男子的时候,年轻的皇帝都有一种只要伸手就可以轻松将其格杀的错觉。 正如此时,看着名忧尘那与脸部肤色同样白皙的秀气颈脖,栾天策忍不住在心里想,若他双掌用力掐下去…… 下一刻,栾天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这些年由于名忧尘大权在握、目无君上的嚣张言行动过大怒,不知起了多少次杀机,但最后都没有真正行动。不仅是忌讳的方方面面太多,也是因为他离奇的不想就这样除掉名忧尘。 什么时候,他若能像名忧尘这样手握真正的皇权,毫不费力地把天下人踩在脚下,再将对方施加给他的侮辱与打压如数奉还,那才不枉是真正的大丈夫!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栾天策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不过他的眼神仍然停留在名忧尘颈间,好像是不经意那么打量着。 蓦地,一股锐利的目光向栾天策迅速刺来,让想着心事、不知不觉看得入神的少年天子立即收敛心神,重新依在榻上,向玉桌另一面的名忧尘露出灿烂的笑脸。 栾天策知道他在打量名忧尘的时候,对方也在观察他。不知他的心事被这个城市深沉的相国瞧出来没有? “皇上今年十九了吧?”名忧尘看了看栾天策轮廓坚毅的英俊面容,还有不知在何时变得高大结实的身躯,淡淡询问。 “是的。”奇怪名忧尘为何突然转了话题,栾天策还是以不变应万变,轻声应了一句。 “臣忧于国事,竟然没有注意到,原来皇上已经这么大了?来年皇上亲政,身边也该有一位皇后了。”名忧尘漫不经心的说着,终于将把玩已久的茶杯放回了玉桌上面。 终于提到这件事了!名忧尘如果不把他的人生和命运牢牢掌握,看来是不会善罢罢休了! 栾天策心中冷笑,怒到了极点,但脸上笑容可掬,他微微摇了摇头,开口应道:“相国不必担心此事,皇后是一国之母,必须才德兼备,我暂时还没有想到谁能主掌六宫,这事就暂且放一放吧。再说,我也有数名陪寝的美人,身边不缺人伺候。” “皇上十四岁即位,你为先皇守孝三年,没有纳后。这是皇上仁孝,臣等不能干涉,但你接着推说年纪尚轻,心中没有合适的皇后人选,致使这些年来中宫后位一直虚悬。长此下去,必使民心不安。” 名忧尘打断栾天策的话,阐述他的观点。之前接触到栾天策看他的目光,名忧尘心中泛起一丝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是为什么,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孩子的皇帝第一次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所以名忧尘在细细看了看难得和他谈心的栾天策之后,发现记忆里那个飞扬活泼的少年已快蜕变为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这才提到选后一事。 栾天策的拒绝早在名忧尘的预料之中,他知道这又是对方下意识地抗拒他的安排,不过这一次,名忧尘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不同。 然而名忧尘不在乎,只要他辅政,就不允许小皇帝违逆他的意思。 “臣以为……” 栾天策有些痛眼,每当名忧尘说出“臣以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必须让步,否则他的处境将会变得危险。 但想到迎娶正宫皇后这样的大事也要顺着名忧尘的心意去办,栾天策实在无法忍受,一个男人不仅不能挑选妻子,还得夜夜和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缠绵到天明。 如果名家送女子进宫,他能不选其为皇后吗?这样一来,就算他日后亲政,那个所谓的皇后生下儿子,下一代的帝位还不是被名家人窃居了? “相国为国事操劳,身心皆疲,让我非常担心。依我看,相国要安心休养,多多保重身体,才是我天都之福,你就不必过问这些小事了吧?”轻笑着提议,栾天策的语声中带着浓浓的关怀,似乎他仅在乎名忧尘的身体。 “臣先多谢皇上体谅。臣心中已有皇后合适的人选,她们身出名门,是德才貌堪上上之选的佳人。”名忧尘接着说道:“臣将这些小姐的画像交给太后,相信全心全意为皇上着想,也知皇上喜好的太后,一定会为皇上选出最好的皇后。如此一来,不仅太后和皇上满意,臣也不会被皇上口中的小事烦恼了。” 栾天策看着稍稍坐起身来的名忧尘说得轻描淡写,只好让步。 “相国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看着捧着茶杯又呷了一口清茶的名忧尘,似乎有些委屈的栾天策点了点头,“相国就是不让我再多玩几年!” “皇上如今不小了,再玩下去,如何是好?”名忧尘不轻不重地说道:“若有人稍加约束,一来能使皇上收心,二来也可让我天都早上诞生太子。” “相国既然也说我的年纪不小了,你可不可以别让那个白发老先生每日来给我讲经说法?”栾天策顺着名忧尘的话说下去,提到太傅时皱起眉,俨然一副头痛的模样。 皇帝再望向似笑非笑盯着他的名忧尘,涎着脸靠过去低声央求,“相国,你让太傅国家休息吧。这么冷的天,他老人家每日进宫也累得紧。” “易太傅学文渊博,熟知朝廷礼法,臣让他给皇上讲课,是希望皇上能够多多受益。” “我知道太傅学识好,但我和他老人家很难交流。若换一个年龄相近的文人陪着就好了。” 名忧尘微微点头,“易太傅年龄是大了些,让他为皇上的顽劣日夜操心,臣看着也于心不忍啊。” 没有将名忧尘浅浅的讽刺放在心上,栾天策的心情看似不错,他连忙趋势说下去:“不如相国另派一名太傅与陪读,让易太傅也好早早回家,安享晚年。” “皇上可有钟意的伴读?” “我打算让文逸风进宫伴读。”似是早知太傅不可能由他选定,所以栾天策只推荐了他看中的陪读。 “文逸风?臣听说这个人只有二十几岁,名气和学问都大得很。他视才傲物又自命清高,不愿攀附权贵,推了不少求贤问才的大人物。没想到皇上居然请得动他?”名忧尘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 敏锐地感到名忧尘指他私下求贤,雄心不小还挺有手段,栾天策不动声色地迎向名忧尘探视的眼眸,长声笑道:“我和文逸风在酒馆相识,他那里豪兴大发,倾墨于美酒中,在墙上题诗,我见他的诗字皆佳便上前攀谈,发现他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 “你们接下来就论议天下局势,发现彼此在政见上一致,从而引为知己了吧?”名忧尘温和地接着发问。 “谈不上论政议事,我只是觉得文逸风的年纪仅长我数岁,但是他的学识相当渊博,若身边有这样的人物陪伴,让我时时从他身上学习,定能获益不少。” 栾天策说到这里,心中早知名忧尘定然掌握他在民间的一切行动。皇帝也不说破,望向神情与之前没有多大变化的权臣笑问:“不知相国以为如何?” “从名士身上学习倒是不坏,难得皇上与文逸风一见如故,这也是你们的缘分。”名忧尘见栾天策问得淡淡,语气中却透着期盼和情急,也就缓缓点了点头。 “我这就下旨宣文逸风入宫伴驾。”栾天策见名忧尘没有反对这件事,不禁大喜。 “文逸风可以进宫,但他没有参加科举,若皇上赐予他官位并委以重任,会让天下饱读之士皆感不公,从而对朝廷心寒。臣以为,封他一个翰林的虚衔,多多赏些财物也就是了。”名忧尘轻描淡写地再补充了一句。 “相国说得极是。”栾天策答应得很快,神色中瞧不出对名忧尘的安排有丝毫不快。 这时,守在门外的孤灯小心翼翼地进来了。 “启禀皇上,宋将军在门外说有要事求见。” “震山来了有多久了?”栾天策皱眉问道。 “宋将军刚到。”孤灯恭声禀道。 世人皆知皇帝处处受制于臣相,尽管栾天策表现对名忧尘尊敬有加,自称和礼遇都格外不同,但没人知道皇帝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告诉震山先回去,朕还要在相国这里再留一会儿,陪他说些话。”对名忧尘以外的人,栾天策还是极有天子的威严,从不失仪。 “皇上,宋将军或许有要事,你还是宣他进来问问有什么事吧?”名忧尘温和地劝说。 “也罢,我带震山离去,不打扰相国休息。”栾天策歪头想了想,起身告辞。 名忧尘和平常一样对栾天策点点头,算是辞别,没有刻意辱君却更显傲慢。 栾天策对这样的情形早就见惯不怪了,他快速走出掖鸿宫,见到名身形魁梧的武将立在宫门外。 上册:第三章 挥手斥退相送的宫婢与内侍,栾天策带着宋震山离去。 “你是不是见朕久未出掖鸿宫便特意赶来?” “皇上英明。” “名忧尘若想杀朕,几年前就会动手,你不必担忧。” “微臣明白了。” 宋震山年近三十,他跟随在栾天策左右,虽统领陪伴皇帝打猪的侍卫,但没有掌握禁宫实权,不过栾天策相当信任这个由他亲自挑选出来的近身侍卫统领。 “不知皇上提出的要求,相国答应了吗?”见栾天策的神情与之前进入掖鸿宫时没有区别,宋震山开口相问。 “我原本希望你去边关将五弟换回。若是这样,我手中握有边关的兵权,以五弟在民间拥有‘侠王’的美誉与他对三军的影响,我也有可能从大哥那里获得不少南方的兵力。”栾天策沉声说道。 “这样相国就不能强迫皇上以他的意愿行事了。”宋震山应道。 “没想到名忧尘否决了朕的提议。” “微臣让陛下失望了。” “不关你的事,是朕时常带着你出没那些不雅的地方,落人话柄。”栾天策说到这里,脸色转为悻悻,“朕料到名忧尘不会轻易答应朕的要求,但没想到他提到选手,他定会让名家的女人入宫。朕原想和五弟连手夺回实权,不料算漏了立后一事,反倒被他算计。” 宋震山见皇帝神情不乐,便不说话了:寡言沉默、行事稳重是这个人最大的长处,也是栾天策欣赏他的原因之一。 “不过此次找名忧尘畅谈还是有好处的,他答应朕让文逸风进宫伴读,这样日后就方便朕按原定计划展开行动。”栾天策说到这里,神情恢复了往日的飞扬与自信。他停步不前,微微昂首看着浩瀚的长空,眼里掠过一抹锐利的亮光。 不待宋震山接话,栾天策又豁然转身,沉声说道:“你即刻将文逸风接进宫,务必将此事给朕办好了。” “臣谨尊陛下圣谕。”宋震山对栾天策躬身施礼,领命离去。 不再思索,栾天策转身走向朝阳殿,他知道那里有他必须应付的事。之前栾天策带来的那些被他勒令留在掖鸿宫不远处的宫婢见他出来,连忙垂头恭恭敬敬地跟在皇帝身后,迅速向前进发。 路经御花园,埋头赶路的栾天策闻到一股清冽的香味。抬头望过去,皇帝看见御花园不远处竖着错落有致的红梅。如今是冬季但没有降雪,梅花和往年一样开得正好,风拂过之时会坠下几个小小的花苞,悠悠的清香便从落花与默林中随风飘来。 栾天策眼瞳微缩,他停下脚步,身后的宫婢和内侍连忙将头垂得更低,不敢上前打扰。 负手静静欣赏梅花偶尔随风坠落的景色,栾天策眼前浮现第一次遇见名忧尘的情形。那时和此刻有些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四周随风飘坠的并非梅花,而是落叶。 当时的名忧尘刚夺得文武状元,举国震惊。因为天都的开国国君用武力夺得天下,举国尚武,每一年的武装元都是国中顶尖的武学高手和熟知兵法的领兵之才。 栾天策的父皇在位时为了中和国内重武轻文的状况,想尽办法在各州县增设学府,鼓励文人墨客进入朝堂做官,还用重金向邻近诸国聘请才学高明之士频繁来天都讲学。 经过数十年的努力,天都有学问的文人慢慢多了起来。栾天策十二岁的时候,国内崇文尚武两大势力均衡,各自选出来的状元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年仅十六岁的名忧尘夺得文武状元,他身出名门,皇帝对他恩宠正隆,前途不可限量,立刻成为宫里宫外,人人努力巴结的对象。 栾天策那些日子几乎天天都听宫里的小太监,他的兄弟姐妹还有父皇的嫔妃们谈论名忧尘。他那时仅有十二岁,不过生在帝王家,心性和普通孩子不同。下意识的,栾天策对名忧尘留上了心。 时常听见父皇的妃子们在暗地里小声诅咒,恶毒诋毁那个目前被国人视为奇才的少年状元,让他的状元之位是名家用权势威胁主考官霸点来的。 她们还说那位少年状元的名字取得也不妥,名家的老爷子特意取这个名字,意指他的儿子担忧红尘,心系苍生,身负治理天下的重任,这口气太托大了! 栾天策发现这些流言传到父皇耳中却激不起半分反应,尽管早知道他那位英明的父皇不可能被枕边话左右,但栾天策还是对名忧尘获得父皇坚定不移的信任感到惊讶。 接着,栾天策的五弟栾竣泓告诉他,那些嫔妃都向名家提过亲,希望她们族中的女眷能与名忧尘缔结连理,但都被名忧尘婉言谢绝了。这群女人还有她们背后的势力,都恨上朝臣与百姓口中的话题人物了。 不知道名忧尘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吗?难道他真的不怕屡屡拒绝权贵而埋下祸端?那人如何获取了父皇的好感与信任? 栾天策心中终于起了见见名忧尘的念头。他毕竟还是孩子,心性虽与百姓家的小孩儿不同,但终是难脱孩童的飞扬与顽皮。 帝位和权力在那时没有占据栾天策的心,不是他年纪幼小没有想过这件事,而是他上面有两位兄长,下面还有一位比他小一个月的弟弟。 父皇的正宫皇后没有皇子,膝下育有一位小栾天策五天的女儿栾苓萱,皇位的继承者需从他们兄弟中选出。 长兄栾颂淳的年纪是皇子中最大的,与名忧尘同年。他利用其母家中的权势在朝中积极网罗大臣,努力培植自己的势力,渐能独当一面,早被父皇委以重任,调到南方跟随征战经验丰富的大将学习作战去了。将来必定是他掌握南方的兵力,朝中有不少人认为皇长子有身登大宝的机会。 二皇子栾青宁的母亲是一名普通宫婢,她因容貌奇美被封为侧妃。没有外戚扶持,这位才情出众,容貌与母亲相似却无权无势的二皇子,虽时常受到皇帝的赞扬,但人人都知帝位不可能落到他的身上。 那个时候,栾天策明白长兄忌讳的人是年仅十二岁的他与栾竣泓。 自己倒也罢了,除了母妃的父兄在朝为官,拥有一定的势力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五弟却天生神力,其母妃背后不仅有强大的势力,他还常被父皇夸赞是最像实像的一位皇子,经常被父皇带去狩猎,同车同食宠爱无比。若不是五弟年纪丰小,朝中恐怕有一半的人都认为将来得到帝位的人或许是这位小皇子。 上有长兄虎视眈眈,下有五弟得天独厚,栾天策反倒落得轻松自在。她整天和栾竣泓在皇宫游玩,竟与最大的竞争对手好得有如同胞手足。 栾天策记得,年纪时常常带着五弟去二皇兄与四皇妹那里玩耍。他还唆使弟弟捉弄宫婢和进宫面君的大臣,不知闯下多少祸事,时常被父皇训斥却也自得其乐。 那一天秋风送爽,栾天策听说父皇召名忧尘入宫赏菊,便约上栾竣泓跑到御花园。他用皇子的身份又仗着父皇对弟弟的宠爱,逼迫侍卫们保持缄默,心惊胆寒地看着他们爬上御花园凉亭旁的大树。 没过多久,父皇和名忧尘在众侍卫担忧惶恐的目光中向这边走来。 藏在茂密树叶间的栾天策看不清名忧尘的相貌,他感到站在高大父皇身边的是一名身形纤长的少年。两兄弟听见他们的父皇和名忧尘低声说话,偶尔会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爽朗大笑,都忍不住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栾天策不知道名忧尘说了些什么,竟让喜怒不形于色的父皇如此明显地宣扬情绪,他也对看不见坐在凉亭中的人是何相貌大感不满,兄弟俩尝试移动身形却不敢动得太厉害。 眼昂父皇和名忧尘在亭中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似乎打算离去了。栾天策心中大急,分开树枝将身体从木叶中探出,没留神脚上踩滑,拉着伸手想拽稳他的栾竣泓一块儿向下摔落。惊叫声四起,但两人却都没有直直落地。 栾天策感到他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摔得有些头晕但身体并不疼痛,他知道有人接住了他,立刻睁开眼睛,发现他缩在一个陌生少年的怀中。 四周的侍卫跪了一地连声请罪,对方知道了栾天策的身份,略略将他举高以示尊重。不知出于什么念头,惊魂初定的栾天策扬手,将之前从树中摔下时扯落的两把树叶抛扔在救命恩人头上。 垂首,栾天策见将他高举的少年微怔,脸上露出淡淡的错愕神色,显然是没有料到这位三皇子竟然如此顽劣。 父皇却在喝斥他放肆之后哈哈大笑起来,这让栾天策猜出接住他的人个性一定相当内敛,像他的父皇这样不会轻易宣泄情绪,容人解读。他之前的举动让这个看似温和的清俊少年露出诧异神情,一定非常难得。 回头,栾天策看见父皇在他的预料中接住了五弟,此刻正拎着栾竣泓的后衣领将其放到地上。栾天策也随即感到双足触地,接住他的少年把他放了下来。 父皇欢笑着向他们这边走来,没有掩饰愉悦的心情,靠近少年时还伸手将他头上沾着的几片树叶拂去。 那个少年应该就是传闻中的名忧尘了?为什么父皇待他那么好?宫里的人大概也没有瞧见父皇如此和颜悦色的吧? 若说是那名忧尘有本事,朝中并不缺能人智士;若说是因这名文武状元的容貌气度,他的二哥风华无双,不比这名忧尘逊色,怎么父皇偏偏对名忧尘格外不同? 栾天策悻悻地打量名忧尘,他见惯了罕世俊美的二哥,不觉这名忧尘有何过人之处。然而就在他微感失望的时候,他见名忧尘昂首看向他的父皇:就那么温温淡淡的一眼,却让栾天策如遇重击,愣在当场。 此后父皇不顾帝王之尊,为名忧尘整理仪容,训斥他的话竟然一句也无法进入耳中。 栾天策不解名忧尘看向父皇的目光,他也说不出这股眼神和别人看着父皇的有何不同,眼前心中却一直不停浮现名忧尘带着轻柔笑容、静静凝视父皇的画面。 何时被内侍和宫女护送回母妃宫中,栾天策也不自知。 他年纪尚幼,无法体会无意中看到的画面为何让他震慑,心中只是想着名忧尘看父皇的那一眼,越想越胡涂、越想越迷茫,直到父皇让他和五弟跟随名忧尘练字双求修心养性,他才慢慢没有再胡思乱想。 名忧尘对他和栾竣泓一视同仁,没有像宫中的势利奴才那样对五弟格外殷勤,这让栾天策对名忧尘有了一丝好感,但名忧尘温和疏离的态度又让栾天策极为不满。 不快名忧尘仅将他看为一个顽劣的孩子、仅将他视为父皇安排的一项重任,莫名的,栾天策希望名忧尘不要像拒绝别人亲近那样对待他,也希望再见到这个人看父亲的那种目光。 抱着这样的想法,栾天策在向名忧尘学习的那段期间居然难得的老实,没有像找太傅麻烦那样有意惹名忧尘生气,让栾竣泓也非常吃惊。 然而栾天策失望了,名忧尘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既不谦卑也不倔傲,看似温和却从不对皇帝之外的人假以辞色,这使策天策又莫名其妙感到愤怒。他直觉名忧尘不是刻意讨好君王的佞臣,却不知对方为何仅对父皇不同。 怀着疑惑和矛盾的心情,栾天策在名忧尘的教导下度过了半年,他的父皇每次狩猎都会带上名忧尘,这位少年状元的官越封越大,俨然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巴结名忧尘的人越多,栾天策却开始疏远名家这位年少的主人。 对于当时的栾天策来说,他不会对一个没有把忠心交托给他的大臣抱有兴趣,也不会降低皇子的骄傲去刻意讨好下臣。 他以为等他成年之后就会被父皇封为藩王,然后调留京都。这样一来,他与名忧尘不会再有交集,初见时涌生的那股奇怪感觉也应该会随着时光流逝慢慢淡化。 一直这样认为的栾天策却在那日狩猎墨猱之时遇到前朝刺客,名忧尘为了保护他不慎身中毒箭,奋力迎敌的事发生之后改变了想法。 从来没有见过父皇那样震怒与慌乱,栾天策缩在一边没有说话。他看着父皇将晕倒的名忧尘带回宫中,召来御医院所有的大夫为伤者会诊施救。 祖父靠武力夺得天下,父皇为了安抚万民,素来以宽仁治国,但那一次栾天策清楚记得他的父皇一反常态地下达死令,如果救不回名忧尘,所有御医都要陪葬,并将抓到的前朝余孽全部绑在木桩上刺死,还不许人收尸埋葬。 没人敢触怒圣驾,御医们战战兢兢地回禀名忧尘的伤情,说箭上的剧毒被勉强控制,但伤者身体若继续失去热度则必死无疑。 于是所有的人在父皇的命令下再次忙碌了起来,他们在房间里加足炭火,拿来数床柔软的丝被,名忧尘的情况却没有好转。 最后,栾天策见到他的父皇在满屋人极力隐藏的诧异目光中掀开被子,小心避开名忧尘肩上的伤口,将脸色发青、浑身哆嗦的伤者紧紧搂进怀里。 御医们反应灵敏,连忙跪称圣上仁厚,为回报名忧尘的忠君之心,不惜以尊贵的龙体为臣子取暖保命。四周的人连声附和,大颂天子圣明,惜才爱贤。 栾天策呆呆见父皇拥著名忧尘,皇帝眼中的焦急似乎少了些,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跟着,屋里的御医和宫婢被斥退到屋外,他也被父皇吩咐回宫休息。 不知名忧尘能否撑到天明,栾天策退到屋外没有离去,他和御医们在父皇的寝宫外站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蹑手蹑脚走上前,小心将窗格轻轻推开。 从狭小的角度看过去,栾天策正好见到名忧尘伏在父皇胸膛正中的侧脸。那半张脸庞非常苍白,鼻下半掩的泛紫嘴唇微微颤栗,似乎这个人在昏迷中仍然受着毒药的折磨。 栾天策感到胸口作痛,他万万没有料到,平日与他疏离的名忧尘竟然舍命相救! 遇到刺客的时候,父皇带着五弟和大部分侍卫在林中等候墨猱出现,那些尾随而来的刺客隔着珠帘见他坐在皇帝的御辇中,以为皇帝就在里面,都疯了般向他杀来。 那个时候,名忧尘执剑横身拦在龙辇之前,率领留守的小部分士兵奋力抗敌。栾天策甚至还记得他被乱箭逼下辇车,随即又落在名忧尘臂间的感觉。抱着他的臂膀与怀抱非常温暖,让栾天策在那种危急的情况下居然暂且忘记了慌乱与初次感觉到的恐惧。 名忧尘的剑法凌厉华美,每每挥出总会击毙几名刺客,没有多余的力道与动作却上人看得眼花缭乱、由衷佩服。如果不是为了完好无损地护住他,对方不会中那致命的一箭! 想不通平时待他冷淡的名忧尘为何为他拼到这一步?在窗外出神站了一宿,栾天策终于在次日清晨知晓了答案。 他看见名忧尘在父皇的怀抱中悠悠醒来,缓缓张开眼睛,不知是因为父皇那微带怜惜亦听不太真切的柔声呼声,还是对保住性命暗感庆幸的原因,刚刚清醒过来的名忧尘略略抬眸,和那日一样望向拥抱他的人。 这一眼,和栾天策与名忧尘初遇时,他在对方笑容里体会到的恬静一模一样,更多些了难以描绘的温柔。 就在那一刻,栾天策猛然悟了:对于名忧尘来说,只要有了此刻圈住他的怀抱,还有父皇充满怀惜与自责的柔声宽慰,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也是心甘情愿和值得的。那个人舍身相救并不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仅是在意父皇的感受! 刚刚才因名忧尘脱离危险放松的拳头又狠狠捏在了一起,栾天策转身头也不回地奔回他的宫中,慢慢松开了手。 低头看着掌心深陷的青红指净,栾天策第一次真真正正体会到恼怒与不甘。 他刚满十二岁,便在床上发现了内侍与他准备的同龄裸身少女,明白那也是父皇的意思。 身在皇家、栾天策和兄弟们与寻常孩子不同。已经沾染情欲的他太清楚在父皇和名忧尘那里感觉到了什么?那一刻,他开始痛恨初次察觉到的无力感。 无法介入、无法打破、无法改变……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对名忧尘的相救表示出感激涕零以打消父皇的迁怒。 栾天策无法由衷对不是真心想救他的人致谢,每日被母妃苦口婆心劝去探望名忧尘的伤势,坐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他知道这次受伤让名忧尘大受重伤,武艺被废还留下隐疾,每逢天寒便极为难受。 这个结果让栾天策痕恨自己的无能,他在遇刺那日见识过名忧尘惊技天下的剑法,明白失去内心对习武者来说是一个沉重打击,因此非常懊悔。 不过名忧尘看着父皇的目光无怨无悔,好像时光倒流仍会做出相同的选择。这个发现又让栾天策莫名其妙恨得牙痒。 说不清他是在意名忧尘还是恨着自己,栾天策怀着复杂的心事度过了一段日子后,父皇突然病重。天都的第二代国君颁布诏书,封三皇子为太子,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栾天策没想到他这名不是父皇最器重和最疼爱的儿子居然得到储君的宝位,而且他连累名忧尘几乎伤重身亡,父皇不怪罪已是万幸,他又怎会如此幸运? 母妃和舅舅自然喜出望外,前来母妃这里道贺的人一波多似一波,弄得寒冷的天气也因这些人的到来好像变得暖和了。 没有关心那些势利之徒,栾天策漫无目的地皇宫里走动。 他身着刚制好的太子服饰,跟随的人员和享有的仪仗与以前大大不同,栾天策在震惊之后也感到有些高兴,不过他没有母妃和舅舅那样在意地位的改变,心情总是无法恢复到以前那么简单快乐。 那一天,御花园里的梅花也像此时这般盛开了,栾天策远远看见名忧尘独立立在几株梅树下面。 这半年来,父皇特许名忧尘在宫内养伤,栾天策时常会在御花园遇上对方。正踌躇要不要过去说话,栾天策瞥见父皇拿着一件貂裘披在名忧尘肩上,然后将那人揽进了怀中。脚步再也无法迈开,栾天策见名忧尘将头枕在父皇的肩头,相拥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发现有人在远处观望。 离奇的,栾天策这一刻又突然看清了名忧尘的脸庞。 那嘴角、那鼻梁、那眼睛,还有曾经两次在名忧尘瞳中体会到的那种目光又绽现在栾天策面前。对方幽幽的眸光里不仅带着恬静和温柔,还有浓郁的哀伤与无奈。 栾天策知道名忧尘在为父皇即将不久于人世而悲痛;知道名忧尘为父皇到了这种时候还顾着他身体而感动,同时也知道对方目光中的无奈意味着什么。名忧尘与父皇,根本不可能落落大方地在天下人面前紧紧相拥。 拳头再次紧紧攥在一起,栾天策迅速收回思绪,冷冷瞪了迎寒傲立的默林一眼。刚刚那一瞬间,前尘往事疾风般从心中掠过,没有耽搁多少时辰却让他再次确定了初遇名忧尘时,对方为何能给他那么大的震撼。 名忧尘看父皇的那种目光,栾天策没有在父皇的皇后或嫔妃眼里发现,此后更加没有在他册封的美人眸中见过!为他着想的母后与舅舅,还有那些夜夜陪伴的绝代佳人,都没用这种无怨无悔、执着深沉的目光看过他。 如果名忧尘能用这种清澈坦荡、毫无悔意的深情目光望着他,那么如今的局势还是那人独撑大权、轻慢帝君与太后吗? 想到这里,栾天策坚毅的英俊脸庞之中划过一抹读书破万卷色,他不再停留,大步离去。他不能抱有之前生出的浮念,更加不想靠一名臣子拥有天下。 终有一天,他会狠狠将名忧尘踩在脚下。 想要的东西,必须亲手获得才有价值! 翌日早朝,朝臣上奏了几件事,名忧尘居然问栾天策如何处置,惹来群臣注目。因为这是名忧尘辅政五年以来,第一次询问皇帝的意见。 栾天策微微思索,说了办理之法。 “皇上之言与臣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名忧尘转头向堂下说道:“日后这些事,你们奏请皇上。我在旁边听着就是了,若无不妥,就按皇上说的办。” 群臣齐齐低头应了一声,脸上神情各异。或许由于名忧尘表现反常,也或许因今日天下太平,接下去没人再启奏了。 栾天策小声问端坐在他左下方的名忧尘,“相国真放心让我处理朝务?” “陛下来年便要亲政,此时接触朝事,学会独断处理总是好的。再说我昨日在朝阳殿听出皇上有亲政之心,不如让你历练。”名忧尘说到这里,眸光流转望向栾天策,轻描淡写地说了下去:“皇上昨日也说,有些小事不必臣亲自过问。” “我只是担心相国的身体,想替你分忧并无提前亲政之意。”栾天策长笑着应道,心中却知名忧尘的用意,日后他的政见若与对方不合或是遇上能动摇天都的大事,那么这个权倾天下的男子就不会像此刻这般置身事外了。 名忧尘说得好听,希望天子能在亲政亲熟悉朝押,但真正的实权还是被他牢牢捏在手里。 “如今既已无事,那就早些散了吧。”名忧尘淡淡说了一声。站在栾天策右边的一名年轻内侍看向皇帝,见栾天策微微点头便提气大声宣布退朝。 不再看皇帝一眼,名忧尘等栾天策起身后径直告退,如同往日那般,是群臣中第一个退出朝堂的人。 栾天策不会计较这样的事,这些也是他的父皇还有他赐给名忧尘的特权,不过坦然享用它们的人只有名忧尘这种胆大妄为的臣子。 下了朝,栾天策回到皇帝居住的紫霄宫。门外有人禀报,安宁公主到了。 没等栾天策开口宣人进来,一道纤细的身影已经像阵风似地刮进来,猛然窜到他面前,伸手拽住他的胳膊。 “三哥!” 栾天策偏首,眼前出现一张娇艳的芙蓉脸。这名亲亲热热挽着他、身穿鹅黄衬子的少年容貌俏丽,笑起来的时候,两边脸颊各自露出两个一大一小的酒窝,看起来异常可爱。 “你这个疯丫头,都有领地和封号了,还像个孩子。”栾天策没有对少女按皇家礼仪见驾而动怒,她和栾竣泓幼年时与栾天策最为亲厚,少年天子特许这两位在他即位以后仍然以兄长相称。 “你的母后来我母后宫中说话,我当然跑出来找你玩,反正你也退朝了嘛。” 这安宁公主的母亲是先皇的皇后,在国君崩殂之后被封为昭荣太后;策天策的母妃则是母凭子贵被封为昭华太后,天都如今同尊两位太后,所以安宁公主能称自己的母亲为母后。 “朕知道了,两位太后在一块儿,必定又要提为你选附马之事吧?”栾天策笑着打趣,“苓萱不小了,是该考虑这事了。” “三哥,你再说这事我就恼了,以后也不找你玩了。”栾苓萱说着将栾天策的胳膊拽得更牢,杏眼微睁的她故意板着脸问道:“今天我来是向你这个好皇帝要墨猱皮的。” “苓萱,你也知道,有些事……朕必须去做。”栾天策说着,让紫霄宫里的人站在外面,只留下朝堂上那名陪伴他的年轻内侍,还有跟着栾苓萱进来的一名相貌清秀的中年妇人。 “我不觉得名忧尘有什么了不起,他只不过是父皇任命的辅政大臣。三哥是皇帝,你若要处置他,莫非他还敢不受吗?需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我是三哥,立时就拔剑将惹你不快的人早早杀了!” “公主,谨言慎行啊。”栾苓萱身后的那位妇人连忙提醒,并担忧地望向栾天策,生恐她的主人仗着皇帝疼爱,说话没有遮掩,惹恼了天子。 栾天策笑而不语,他知道四妹和五弟同样为他着想。名忧尘大权在握,他必须刻意讨好,以求在亲政前保住性命。此时此刻的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凭着喜好做事的天真孩子了。 疏远与得罪权臣这样愚蠢的事,他不会再干! “以后再猎到墨猱,朕连母后那里都不送,先孝敬你这位小祖宗,这样总行了吧?”栾天策轻笑着拍了拍栾苓萱紧紧抓住他的手,心中也很喜欢这个妹子对他如此依恋。 “你母后最怕有毛之物了,怎会要墨猱皮?三哥,你要记得答应我的事,若再把好东西给别人,妹子可就不依了。”栾苓萱吧嘟樱唇说道。 “苓萱与朕同年,但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要小上好几岁。朕还在想,日后有哪位高人才能将你这淘气的丫头管得服服贴贴?” 栾苓萱听见栾天策无心的一语,原本微微松开的十指又捏在一起,她不乐地在天子的胳膊肘拧了一下,看得旁边的妇人脸色大变,连忙跪地代其主告罪。 “段夫人,你起来,苓萱和朕闹着玩,朕不会怪她。”栾天策知道这个名叫段雨孜的女官是栾苓萱的乳娘,最疼他的四妹,因而待她与别的宫婢不同。 段雨孜谢了圣恩,站起来将栾苓萱扶到一边,生怕她再在皇帝面前放肆。 “好了,你躲够了就回去吧。朕料两位太后这会儿也说完话了。” “三哥,才这么一会儿你就想赶我走了?” “朕要去见相国。” “又是相国!父皇在的时候也常召名忧尘进宫,如今三哥干脆依父皇的遗言让他住进皇宫来了。他凭什么享有皇族的礼遇?” 栾苓萱此话一出,皇帝带着微笑的脸庞沉了下去。 上册:第四章 “公主殿下,名相国有功于社稷,先皇与今上宽仁,赐给他特权也是体恤臣下。”段雨孜低声劝道。 “那名忧尘是有些小,却也不值父皇和三哥这般宠信。幸亏他是须眉男子,否则旁人还当他以色事君。” “放肆!” 栾天策厉声斥喝,让栾苓萱大感震惊。 想到栾天策以往对她百依百顺,栾苓萱心中委屈,正欲反唇相讥,然而皇帝的目光突然变得森然,充满威仪,让她觉得既可怕又陌生,禁不住闭上口。 “越来越不象话了。”栾天策见她这副神情,微微皱眉,“你身为公主,言行举止应当比寻常女子更加谨慎。” “三哥,你以前没约束我的。”栾苓萱听栾天策口气变软,再细瞧皇帝,发觉眼前的英挺帝王还是那位比母后和乳娘还要宠她、疼她的三哥,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刚才你说了些什么混话?别人倒也罢了,你竟对父皇不敬,看来朕以前不该那样纵容你!” 栾苓萱想要申辩,一时间又无法找到说辞。 这时门外跪下一名宫婢,栾天策身后的内侍出去询问,片刻之后满面笑容进来禀报:“恭喜皇上,陈美人生下一名小公主,太后请皇上赐名。” “这是朕的第一位公主,赐名嘉悦,加封陈美人为三品容华(古代妃嫔的一种封号)。”栾天策微怔之后,长声笑道:“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生了,可惜不是位小皇子。林福,传话下去,朕等下去陈容华那里坐坐。” “是。”那叫林福的内侍下去传话,令陈容华宫里的人准备接驾。 “苓萱,你先回去吧,朕晚些再去找你说话。”栾天策转回头,和颜悦色地摸了摸皇妹的头,觉得之前对她太严厉了。 “不过三哥三驾,你快去看你那位好容华吧。”栾苓萱气冲冲告辞,弄得拿她这副娇蛮脾气没有办法的栾天策怒也不是、怪也不是,只得哭笑不得地连连摇头。 走出紫宵宫,栾苓萱回头看见一排宫婢手捧栾天策赐下的礼物,向陈容华的宫殿走去,好明艳的脸颊浮上一层淡淡的郁色。 “夫人,那些女人凭什么亲近三哥,还可以为他生儿育女?” “公主,妃嫔的职责就是照顾陛下并为天子产下子嗣。” “没有血缘的约束,她们想怎么样都可以。”栾苓萱轻轻咬了咬樱唇,眼中的郁色转为恨意,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段雨孜眸中突现异色,随即一闪而隐,快步跟上主子的脚步。 等所有的喧闹都暂且消失,紫霄宫内的栾天策收起了笑容,挥手让传话回来的心腹内侍林福也退下,不让人在身旁站着。 栾苓萱的话触动了栾天策的心病,少年天子心中非常不快,不过长期在名忧尘眼下戴着不理世事的假面具说话行事,旁人竟是丝毫没有瞧出他的心事。 当年在默林最后一次见到名忧尘用那种目光看着父皇,栾天策便一直说服自己不要回忆后面发生的事。 那个夜晚,父皇和名忧尘唯一一次单独相处,没有让任何人留在皇帝的寝宫里伺候,紧闭的宫门外只有父皇最信任的内侍站守。 没有人知道先皇在那一晚召见了何人陪伴,栾天策也是因前往皇帝寝宫问安被婉拒后没有立刻离开,才见到避开宫中耳目、只身前往父皇身边的名忧尘。 父皇的近身用恭敬又不容人拒绝的态度跪地请他离去,栾天策知道对方胆敢如此对他,亦是因为这是父皇的意思。 不知道寝宫里的两个人在那一晚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们会不会…… 每每想到这里,栾天策的胸口又痛又酸,好像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整个人都麻痹了,除了痛楚与酸涩就再也无法体会别的情感。栾天策一直强迫自己不要追究下去,可惜他似乎做不到。 那不为人知的一晚早已成为扎在栾天策心中最深的一根毒刺,他不可能不顾皇帝的身份与颜面去询问父皇的心腹,那一晚究竟听到些什么?他更加不可能从名忧尘和父皇那里瞧出端倪。 当时的嫉恨、痛苦、不甘还有愤怒,就像这些年来名忧尘大权在握,不许他亲自过问任何一件重要朝事的打压那样,让栾天策饱受煎熬,倍感耻辱! 他自问学识武功样样都超载父皇,可惜名忧尘从来没有看见他有这么多长久,也似乎隐隐有了夺位之心,根本没有将那颗对父皇的忠心奉献到他的面前。 处处被牵制、时时受监视,他甚至不得不做出一副喜欢玩乐的假象,还与母后刻意讨好名忧尘才能换回暂时的平安。 或许是名忧尘变了,或许是他在改变,年轻的皇帝感到他越来越摸不透名忧尘,他不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一举扭转朝乾坤。 栾天策的思索转到这里,眼中又绽出明亮灼热的炯炯光芒。 不管如何——有些事,他必须放手去做,就算有可能失败,他也不后悔! “陛下。”宋震山赶在栾天策去陈容华宫中之前又回来了,“微臣将文先生接进宫中,名相国听说此事,设宴款待这位天下名士,让我把文先生送到他那里去。” “既然相国发话了,你就和朕亲自领了文逸风去见他。”栾天策略略想了想,回身对林福说道:“告诉陈容华,朕明日去见她,你代朕好生安抚几句。” “陛下,太后如今在陈容华那里正等着您过去。您看这……” “朕自有主张。”栾天策摆了摆手。 “奴婢遵旨。”林福不敢再劝,躬身去了。 “皇上,相国没请末将前往,若这样去了,是否不妥?” “震山,你说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婉转了?”栾天策明白宋震山意指他们此行,因而笑着说:“朕毕竟是皇帝,名忧尘总不会吝啬请一顿饭吧?再说朕觉得,他说不定早已料到我们会去了。” 宋震山不说话了,他和栾天策走出一道宫门,带上等候在那里的一名青年,三人也不让侍卫和随行人员跟着,直接向名忧尘所在的掖鸿宫走去。 刚进宫门,一股清冽的酒香从里面飘出来。 “好酒!煮酒人这手功夫真是不错!”栾天策还没发话,跟在他身后的青年冲口夸赞。 “相国知道文先生爱酒,特意请我二哥为你煮酒。逸风,还是你的面子大,朕如今要在二哥手下讨到一杯好酒喝都不易了。”栾天策笑着解释:“你闻到这酒香便知我二哥的手艺了,可惜二哥体弱,相国与他交好,平时不许人打扰他修养。” “这么看来,你这个皇帝今日还是沾了我的光。”文逸风长笑着说道。 宋震山闻言微微皱眉。栾天策早知文逸风恃才傲物,不将皇王将相放在眼内,他也不见怪,领着身后的两人进去了。 掖鸿宫的内廷没有设一名内侍和宫婢伺候,就连长年陪伴在名忧尘左右的孤灯和沉夜也在殿外候着,显然这是一个比较秘密的宴会。 名忧尘和一名身着淡金色衣衫的青年隔着圆桌坐着,此时宫殿四周墙上的烛台已经点燃了烛火。烛光温暖,满殿皆春,名忧尘与那青年低声说着话,两人偶尔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气氛甚是融洽。 那青年是一个相貌管乎完美、气质高雅的美男子。他手中握着一枚长长的细木勺,将面前瓷缸里向外冒涌淡淡雾气的酒水轻轻盛出,倾倒在名忧尘面前的小小玉碗里。 “你身子大不如从前了,就这小半碗酒足矣,多饮伤身。” 这青年原来就是一位稀世俊美的人物,语声又清柔悦耳,装酒的姿势优美,手法从容利落,人似被包在这摇曳的烛光与佳酿被蒸热的薄雾之中,看起来如同谪仙降世。 栾天策眼中浮上一丝微弱的笑容,这是他见到二皇兄栾青宁与四妹、五弟时惯有的神情了。不仅是因为这三个人从小与他亲厚,也因为他们是皇族中没有对他心存恶念的手足血亲。 被封为燕王的栾青宁自幼身体不好,栾天策特许他不用去封地,前些日子还恩准他进入皇宫疗养。 带着人入座之后,皇帝的目光还是不经意瞟到坐在栾青宁对面的名忧尘那里去了。 栾天策从来不觉得名忧尘和寻常人有什么不同,但刚才见对方和俊美绝伦的栾青宁坐在一块儿也没有黯然失色,甚至还有一种相得益彰的感觉,好似这偌大的掖鸿宫也因为名忧尘和栾青宁的存在而闪耀生辉。 皇帝不得不暗暗感慨,或许是他以前不断在心中自我暗示,名忧尘并没有过人之处,他才忽略了看似温和的那人其实有一双相当犀利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任何一个站在对方面前的人,包括他这位九五之尊。 也许,名忧尘的确有让人无法拒绝并且心生惧意和无奈之情的魔力吧? “文先生,久仰大名。”名忧尘在栾青宁依次为入座的人斟上酒水之后,开口朗声说道。 “我进宫之前已经灌了不少黄汤,若不是这煮酒人有一双妙手,我还真不想再喝相国这杯酒了。”文逸风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宋震山顿时心平气和,他这才相信文逸风说话就是这般刻薄狂妄。 栾青宁颇觉意外,他没有见过在名忧尘面前如此放肆的人,侧目连连看了文逸风几眼,见这位天下闻名的才学之士身上胡乱裹着件皮裘,发丝微显凌乱,松松搭在脸旁,说话间从嘴里吐出一团浓浓的酒气,果然是饮足了酒。 不过这个狂放不羁的男人……那张脸庞倒是不让人觉得讨厌,只是对方豪放的言行和其文雅的姓名不相衬,却又让人觉得有些古怪了。 注意到栾青宁的目光,文逸风放下杯子,拍桌大声赞了句好酒,对细心又为他斟上美酒的燕王微微一笑,让没有预料到这个不把皇帝和相国放在眼中的狂妄之徒,竟会对他生出亲近之意的栾青宁微微怔住。 不过燕王随即礼貌性地对文逸风轻轻颔首,以示回敬。 栾天策没有留意兄长与文逸风的目光交流,他看向铺着淡紫色绸布的桌子,见到面上摆放数碟精美的菜肴,桌边安置的座位共有六个,似乎名忧尘早已料到他会带宋震山和文逸风前来。 “相国,这里还剩下一个座位,莫非你还请了别的客人?”栾天策含笑问道。 “京城府尹徐天纬昨晚偶得一头奇兽,说他精力充沛、狂奔伤人,故而肉质特别鲜美,他便送到我这里来了。”名忧尘轻声答道:“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今日陛下和宋将军陪同文先生前来,正好拿出来让大伙尝尝。等下还有一位大人会来,我不能失了待客之仪。” “我听闻那位徐大人负责京城治安,是名相国亲自提拔的人,他身负保卫京都的重职,怎么在公职中还有闲心寻觅佳肴?”文逸风轻声问道。 “徐大人在巡视途中偶然将那物抓获,并未渎职。文先生不必怀疑他的公正。”名忧尘淡淡应道,继而将话锋一转,“我在宫中常听说先生大名,直到今日,才因皇上见到先生,也算难得了。” “相国怪我为人狂傲,不以生平所学辅佐朝廷吗?”文逸风闻言发问。 “文先生反应迅捷,下官佩服。”名忧尘坦然承认,“先生之前宁愿与市井之徒为伴也不愿步入朝堂,浪费才华,岂不可惜?” “那是因为没有我从政的必要。”文逸风直视名忧尘,笑着说:“名相国,如果你没有将天都治理得政通人和,河清海晏,我又何必去朝廷捡份差事来干?” “如此说来,文先生的政见与下官所行之策可是不谋而合了?” 名忧尘此话让宋震山心中猛跳,他没料到被栾天策请出山的文逸风居然赞扬名忧尘政绩卓越,偷偷瞥向皇帝,见栾天策神情未变才又定了心。 “你我在施政之上意见颇为相合。民间有不少流言说相国拥兵自重,把持朝政,居心叵测;但我只看见天都这五年来四海升平,国富民强,百姓们安居乐业,四邦邻国不敢轻易来犯。在这些方面,名相国功不可没,实在没有让我这样的闲散懒人入朝为官的必要。” “文先生谬赞了,你应该还有后话吧?” 名忧尘看向神色转为有些担忧的栾青宁,知道友人也猜出这个狂傲的文逸风一反常态夸了他之后必定没有好话,便微微向栾青宁摇了摇头,表示他不会动怒从而气坏身体。 “相国的思绪也转得不慢,那我就明说了。我从不将典章制度放在眼中,但国家行使法令又当不同。臣子功劳再大也是臣子,不可代替君主。” 文逸风盯着名忧尘的双眼,朗声说下去。 “自古国无二主、民无二君,若朝官与百姓心中没有皇帝,那么这个国家就算目前兴盛,日后主事的大臣发生意外,岂不让某些心术不正之人轻视当今天子,有借口举兵谋反?不过我瞧相国保养得不错,连燕王也亲自为你煮酒,你一时半会儿不会发生变故,天都还能有几年太平日子。” “文先生多虑了。陛下明年亲政,我让他慢慢接触朝务,只要他多多学习处理军政要务,积累经验,相信日后必会成为一代名君。”名忧尘没将文逸风嬉皮笑脸说出的讽刺之语放在心上,轻描淡写地回应。 “谁人不知相国如今交到皇上手中的朝务全是那些……” “你的酒凉了,还需再热一热吗?”栾青宁忽然出声,将这句听似咄咄逼人的话语打断。 一直沉默不语的燕王双看了看栾天策和宋震山面前的玉碗,轻声笑着说:“陛下和宋将军的酒也冷了,你们平时可没有嫌弃本王煮的酒。” “不必麻烦二哥了,偶尔喝碗冷酒也不错。”栾天策笑着端起碗一饮而尽,掩饰之前听得兴起而忘我的事实。 宋震山依行行动,掖鸿宫的气氛才又恢复了之前的平和。 文逸风又深深打量了栾青宁几眼,见这位王爷面色祥和,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脸上浮上几丝笑意。 眼见名忧尘面前的玉碗中空空如也,不知这人在何时将酒饮尽,栾天策禁不住佩服,若换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听见文逸风那些放肆的话,肯定动了杀机,哪里会像名忧尘这样漫不经心的品尝美酒,没将反对和讥讽话当成一回事? 这名忧尘的心机,果然深重! 彼此交换了一记会心的眼神,栾天策和文逸风暂且没有开口。 宫外传来孤灯的声音:“刘炎大人在殿外求见相国。” “快让他进来吧。他是三朝老臣,冻坏了身体可不好。”栾天策笑道。 殿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没过多久,一位两鬓苍白、身披大红官袍的老者快步走进来,正是那位在祭祀大典上劝说栾天策不要让名忧尘首献祭辞的大臣。此人精神矍铄,步伐迈得又大又稳,丝毫没有栾天策担心的会冻坏的迹象。 “老臣,叩见皇上,叩见相国。” 这句话刚刚落下,文逸风突然大笑,弄得这位满面焦急、正准备下跪行礼的老臣大感不解,疑惑地看向栾天策与名忧尘。 “刘大人是三朝重臣,免了跪拜之仪。”名忧尘知道文逸风藉刘炎对栾天策和他的称呼嘲笑如今天都表现有一位皇帝,但其实有两位君主的事实,证明其之前所言不差。 刘炎不解,这五年来,群臣都是如此在皇帝后面加上相国的称呼有何不妥,他道了谢,不再曲身下跪。 名忧尘没有理会文逸风,他神色不变地指着空出的那个座位,“请大人入座,有事慢慢再谈。” “多谢相国。”刘炎再致了谢,对栾青宁和宋震山见礼之后入座。 “不知刘大人匆匆进宫所为何事?”栾天策问道。 “回皇上,老臣的孙子刘俊元昨晚和徐大人发生了小误会,被徐大人带去了京城府衙。老臣知道俊元在外面是胡闹了些,可毕竟没有闹出大事,故而特意进宫恳请相国让徐大人高抬贵手,饶过俊元这孩子。” 刘炎说到这里,站起来向栾天策与名忧尘跪下。 “老臣管教不严,俊元是该受罚。请皇上和相国看在老臣跟随祖皇帝出征的那点薄功,还有臣为国捐躯的儿子份上,给俊元一次机会,让我刘家留下血脉。” “刘大人,你不必着急,快些起来。嗯,相国,刘大人的孙子如果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你就令徐大人法外施恩吧。”栾天策想了想,看了皱眉不语的文逸风一眼,调头对名忧尘说道。 名忧尘没有回答皇帝的话,从桌子正中的大盘里夹了一块肉放到刘炎面前的瓷碟中。 “刘大人不必心急,先尝尝这难得抓获的奇兽之肉。” 刘炎有求于名忧尘,不敢不遵,他心急如焚也只得依言坐回原处,动筷食下。 栾青宁轻叹一声,替掖鸿宫的主人为在座的人布菜。不久,人人都尝了名忧尘推崇的菜肴,都觉盘中物肉质鲜美,滑嫩可口,的确堪称人间美味。 “相国,你看这事如何是好?”刘炎哪有心情吃东西,勉强吃了几口肉之后又开了口。 “既然皇上开了天恩,臣又怎敢扣住刘大人的爱孙不放?请大人放心,待此宴结束之后,我保证你将令孙领回去。” 此话一出,在座的人都感意外,他们没料到以往肃清贪官酷吏,从不将朝中任何势力放在眼内、也从不徇私的名忧尘此时居然这般好说话。 刘炎吃惊之余喜出望外,只道名忧尘最终忌惮他三朝元老的威望,还有表面要卖给皇帝面子,所以施了恩。他连声告谢,放下心后听从名忧尘的劝告,高高兴兴品尝这桌佳肴。 席间,文逸风说了些山野趣闻,众人听得出神,接连发问。一群人杯到酒干,天南地北的聊着。说到最后,话题竟然转到了烹调美食方面。 如今说到他感兴趣的方面,栾青宁便与文逸风交流起来,他二人不知不觉越谈越投契,各自说了几道极难做成的可口菜式,听得席间众人心驰神往,恨不能立即尝到栾青宁与文逸风说的美味。 席散之时,名忧尘端起孤灯奉上的香茶送客,让刘炎不禁又担心。 “相国莫非忘了令徐大人放了俊元吗?” “刘大人说哪里话?我已将令送还给你了呀。”名忧尘平静地说着。 “可老臣并没有见到俊元啊?” 刘炎情急之下向名忧尘所在的座位走上两步,惊觉失仪连忙停步。这位高大的老者顺着名忧尘淡漠的目光看上桌上空空如也的瓷碟,心中猝然猛跳,紧跟着发寒。 “看来刘大人已经猜到令孙的下落了。”名忧尘轻轻呷了一口香茗,云淡风轻般开口。 “你是说,之前我们吃的那些菜是、是用俊元之肉做的?”刘炎又惊又怒,强忍惶恐与恶心,厉声问道。 “皇上,你时常带着宋将军出宫游玩,臣以为你们与文先生都知道刘大人口中那位还是孩子的爱孙都干了些什么吧?”名忧尘没有回答刘炎的话,反而微微偏首看向栾天策。 “那位刘公子仗着祖父的权势还有父亲为国捐躯的功绩横行京城,不遵朝廷法令在街道中放马奔驰,不知撞死撞伤了多少人。他还强抢民女、逼死其父母,令那女子受辱后投江自尽。” 栾天策当然知道刘俊元无恶不作,刘炎倚老卖老,在朝中结党营私,他想将这祖孙都办了,因此有意将这个难题推给名忧尘。不料名忧尘先是轻易退步,接着又来这一手,年轻的皇帝微觉尴尬。 “刘大人,我想你也知道了,徐天纬昨晚抓刘俊元是因他骑马撞死一名孕妇。令妇不仅没有下马察看死者的情况,反而趁着酒兴勒马回转,让他的坐骑来回踩踏那位妇人的腹部,将她腹中已经足月的婴孩踩得血肉模糊。” 名忧尘说到此处转为严厉,带着不容人抗拒的冷酷与残忍,“皇上,刘大人。我若赦免了这令人发指的罪行,还能还公道于世间,能平息万民之愤吗?” “所以你就将老夫的爱孙千刀万剐,做成他人口中之食,还哄骗老夫吃下去?你、你如此戏弄老夫,就算杀你千遍也难泄老夫心中之恨!” 刘炎气得须发皆竖,护短的他不会在意孙子干下的种种恶行,心中只恨名忧尘将他唯一的亲人杀害并做成菜肴。 刚刚还在欢喜可以救回家人,此刻又大痛爱孙身亡,刘炎气得眼睛都发红了。 “令孙那样的恶徒不配为人!只能称作披着人皮的牲畜。我说他是奇兽,像他虐待无辜百姓那样对待他,扒他之皮、食他之肉、饮他之血、嚼他之骨,又有何不可?”刘将刘炎的怒容放在眼里,名忧尘厉声继续说道。 蹲下身捧着胸腹干呕了数声,刘炎又痛又惊,他是武将出身,性情刚烈,在强烈的刺激之下哪里还能保存理智?他狂吼一声站直身躯,牢牢盯着名忧尘,迸发出一阵狂笑。 老夫知道了,名相国哪里是在为民请命,分明就是记恨老夫在祭祀大典中奏请皇上,不许你向上苍首献祭辞!你为私愤竟让我刘家血脉断绝,老夫就算做鬼也饶不了你这个欺君犯上的奸佞之臣!“ 话音落下,刘炎纵身,伸向双臂恶狠狠抓向名忧尘。 栾天策和文逸风同时出手,一左一右扣住刘炎的两条胳膊,用力将暴怒得失去心智的刘炎压在桌上,让杯碗碟均掉了一地。 “这个老头的火气和力气一样大,我看若非我们两人同时出手还真制不住他!”文逸风感到掌下之人内息不凡,虽恨刘炎偏袒其孙,但也不禁佩服这老将武功厉害。 “羽林卫士何在?” 名忧尘眼也未抬,似乎早料到栾天策和文逸风会出手。他放下茶杯,轻轻拍拍手,掖鸿宫门外涌入数百位禁军侍卫。 “刘炎刺杀先皇任命的辅政大臣,等同不忠不敬先皇。他还在当今陛下和燕王面前动武失仪,按理九族当诛!” 栾青宁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你等速令大理寺卿查明刘家各族所犯罪事,先将犯官打入刑狱天牢,等罪证确凿之后依法处置!” 名忧尘吩咐完毕,羽林卫士已从栾天策和文逸风手中接过刘炎,用牛筋缚紧,堵上他的嘴,将其押下去了。 不一会儿,这些卫士走得干干净净,一如他们到来时那样行动迅捷。 “看来你早想对付这位纵容孙子行恶,老胡涂的刘大人了。”栾青宁轻叹着看向神情未变的名忧尘,轻声说道。 “这群老家伙平时就不安分守己,如今在皇上亲政前蠢蠢欲动,暗中勾结,意图不轨。若依我的脾气,定要查下去将刘家的同党全部挖出来,不过此时一来无事,二来朝中也不可无人为官,三来你又心软得紧,常说我戾气太重会损阳寿。看在你今日为我煮酒的份上,我不想追究那么多,只当给朝中其它居心叵测的人一个警告好了。”名忧尘对栾青宁缓缓说道。 栾青宁含笑向名忧尘微微点头,算是谢过他的另眼相看。 栾天策看着与他二皇兄说话的名忧尘,想到此人在谈笑间处置了朝中资格最老也是隐隐反对他的政敌,还顺便获得了民心,心中不由微凛。 “相国惩治刘俊元那种恶徒自是大快人心,不过,我们之前所食之物难道真的是那恶人的肉?”宋震山说到这里禁不住犯呕,他虽是武将,但想到食了人肉,未免恶心。 “震山,你胡涂了。有我二哥在这里,相国怎会拿人肉给他那样的人物食用?”栾天策笑道。 “皇上倒是很了解微臣。”名忧尘淡淡一笑,他这话无疑承认栾天策说得不错。 宋震山松了一口气,之前困扰他的不适感全消,然而随即又觉体内泛寒。名忧尘只用几句假话相激就让刘炎失去理智,犯下不可对先皇任命的辅政大臣无礼的重罪,从而被诛了九族。 这手段,真是厉害。 “名相国,你行事大有古人侠风。只可惜我等今日没有尝到那恶人之肉,若那些菜真是用贼子之肉做成,我定当再饮几大碗酒!”文逸风抚掌大笑,言语中却昼是遗憾。 “那本王岂非还要向文先生致歉,累你扫了这等豪兴?”栾青宁趁势接话,脸上绽出微弱的笑意。 文逸风未料到待人礼数极佳的燕王竟与他说笑?他先是一呆,然后和站在身旁的栾天策撑不住大笑起来。 “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不要打扰忧尘歇息,还是早些散了吧。”等这二人笑过,栾青宁瞧著名忧尘颇显疲乏的脸色,柔声建议。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久留了。” 文逸风从袖中摸出一个书卷交给之前随卫士进来,还没有退下的孤灯,“名相国,今日初见,我没备礼物,不过你我在文武之治方面不谋而合,所以我写了十条如何更好扩充农田、加深各地商贸来往之法。你若觉得有用,不妨一试。” 名忧尘从孤灯手中接过书卷,展开略略扫了一眼,脸上脸得掠过一抹淡淡的惊喜,因而稍稍收敛了倦意,“文先生果角名不虚传,这十策妙法高明,天都的百姓有福了。” “相国夸赞了。不过请你务必知晓,我无意为官,如今仅与当今皇上一见如故才入宫伴驾,是以……” “我知先生只想暂且做皇上的慕僚。对外,我自当以皇上的名义实施这惠民十策。”名忧尘打断文逸风的话,作出承诺。 “不简单哪。”文逸风连连打量名忧尘,好像他这时才将大名鼎鼎的相国放入眼中,看成一名了不起的人物。 名忧尘淡淡一笑,没有计较文逸风的态度,他知道,若不是处置刘炎祖孙一事办得干净利落,这个狂傲的文逸风不会交出有利于天都的十策妙法。 “我瞧青宁与文先生很投缘,你若有空,不妨陪文先生在皇宫里转转,熟悉环境。皇上请留一会儿,臣还有话还想对陛下说。”名忧尘淡淡说道。 “相国,还有一事。文先生习惯吃他身边一位精通厨艺的仆人做的饭菜,但那人天性胆小,不敢进入皇宫居住。所以我将他安置在馆驿,令他隔三岔五入宫为文先生烹调佳肴,请相国准许此人在文先生陪伴我的期间可以出入皇宫,为先生做饭。”栾天策提出要求。 “这个容易,烦劳宋将军给文先生的仆人一面腰牌,准他自由出入皇宫。” 名忧尘说定,宋震山躬身应了声是,他看向栾天策,在后者的示意下陪着栾青宁和文逸风退出了掖鸿宫。 栾天策看着沉夜带人进来,手脚麻利地收拾掉在桌下的碗筷,他不知名忧尘想对他说什么,耳边又响起熟悉的温和语声。 “皇上请随臣去旁边的宫殿说话。” 跟着名忧尘走过一条挂着纱幔的长廓,进入掖鸿宫旁边的一处偏殿,栾天策眼前出现一个宽约三十丈、堆着数块奇石的池塘。如今天气寒冷,塘里的荷花凋落,看着便让人感到心冷。 不自觉泛起些许萧瑟的感觉,栾天策走快几步,与名忧尘并肩绕过这个修筑在宫殿内部的池塘,来到了宫殿僻静的内室。 栾天策见这个地方摆满了书架,上面密密放着书籍,墙上正中还有一块深色木匾,写有“书斋”两个大字,他知道这里是名忧尘日常独处之地,心中更感奇怪,不知对方将他叫到这个不喜欢被人打搅的地方,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宫婢恭恭敬敬献上茶水之后远远退到了书斋门外,等候传唤。 名忧尘走到内堂的案几后面坐下,抬眼见栾天策端坐在他的对面,皇帝还顺便将两杯茶从书斋里的圆桌上拿到了案几上面。 “莫非相国打算隔着这么远和我说话?”栾天策笑道:“多不方便啊。” “臣见皇上亲政之心日渐强烈,还道皇上终于有了为人君主的感觉,不想皇上原来还有孩童心性。”名忧尘见栾天策歪着头望向他,脸上挂起几分嘻笑,当即淡淡开口发话。 “相国,你这里没有旁人,你我之间早就没有君臣之别,何苦讲究那些繁文缛节?”栾天策说到这里,目光移到名忧尘脸庞正中,“不知相国有何要事要告?” “臣希望陛下早日接触事务,适才听了文先生所言,更觉理应让皇上多多积累处理大事的经验。” 栾天策听名忧尘突然说到这件事,心中猛跳,面色却如常。 “刘炎一事也证明了群臣目前还认为皇上只是一名什么都不懂的少年,小看了皇上的能力;不过我今日在朝堂上见皇上处理的那几件事,做得漂亮得紧。皇上天资聪颖,雄才伟略,理应早早接手朝务,才是我天都的幸事。” “相国真这样认为?”栾天策收起笑容,正色问道。 “臣辅政五年,心力交瘁,身体大不如前,打算下月去玉阑宫静养。”名忧尘说到这里微微抬头,犀利的目光投在栾天策双眼之间,“此时距离皇上亲政还有数月,微臣请皇上在这段期间内处理朝事。” “相国不会插手我如何处置那些大事了吗?”栾天策似乎不肯相信,他略微思索后问道。 “以皇上非凡的天资看来,寻常朝务不在话下,但军政方面的要事,臣还是会尽到督察之职。各地的军政奏章会与以前一样先送到臣手中,其它方面的奏章则会改送皇上的紫霄宫,请皇上全权处理。” 名忧尘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才又接着缓缓说下去。 “臣这样做只是担心皇上年少,为了急于证明自己的实力向邻邦擅动刀兵以致生灵涂炭。所以就算是在皇上亲政之后,臣也会监督举国出兵之事,力求尽量避免战争。” “如果别人欺负到天都头上,莫非我们也只能忍气吞声?”栾天策听到这里,心知实权仍然牢牢握在名忧尘手中,对方哪有那么好心提前给他亲政的机会。他一时震怒,不假思索,开口再言。 “太祖尚武,先皇崇文,相国向来以先皇马首是瞻,自然主张万事以和为贵,所以我们被人欺辱之时只能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以财物美人奉献敌军,这样就天下太平了吧?” 此话说出口以后,书斋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暂时陷入沉默之中。名忧尘刺在皇帝脸上的目光变得冰冷,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凌厉寒意,栾天策见状,暗责忍耐了多年居然还是沉不住气,立刻又绽出笑颜。 “不过相国说得也在理,先皇在遗诏中说,相国在我亲政之后仍然身兼监督之职,我会尊重你的意见。” “如果甚好。”名忧尘似乎不想多说,他举臂掩唇,微微眯了眯了眼,浅浅打了一个呵欠。 “我不打扰相国休息了。你为国事操劳,呕心沥血,是该好好修养。我会尽心尽力处理国家大事,也会让人把军政要务转到玉阑宫。”栾天策语声真诚,说得心甘情愿,好似他目前唯一担心的只是名忧尘的身体而已。 然而皇帝知道,就算他不说这些话,有关军政方面的奏章还是会一道道送往玉阑宫。 “多谢皇上记挂。”名忧尘脸色恢复了平常的温和,之前表现出来的税利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占据他的脸庞与眼眸。 栾天策忍气告辞离去,他走出书斋,快步远离这个偏殿,松开捏得紧紧的拳头,发现里面全是汗水。 上册:第五章 祭祀大典完毕后的一个月,天都朝堂发生了一些变化。名忧尘不再插手普通朝务,除了军政方面的要事,他没有过问各地和群臣的奏章,默许皇帝独自处理。 朝中大臣原本存着隔岸观火之意,有心看皇帝和相国在亲政来临前争斗,没料到名忧尘先办了结党营私的三朝元老刘炎,接着又放任皇帝处理部分朝务,好像真心为皇帝着想。人人都觉奇怪,摸不准这位手握重权的相国心里在盘算什么。 不觉一月过去,明日是名忧尘起程前往玉阑宫的日子。没有亲政的皇帝按理反而应该先向辅政大臣辞别,他想到这段日子以来从名忧尘那里接手了一些权力,但是没有获得统领三军的实权,心中闷闷不乐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信步走到掖鸿宫,孤灯见皇帝到来正要进去禀报,栾天策摇手阻止这名小太监,让跟随的人全部留在宫外,从孤灯和沉夜为他掀开的珠帘中慢慢走过。 掖鸿宫的正殿极为宽敞,十二个铺着厚厚红色绸锦的座位分别排在殿堂高台下面的左右两方。台上依旧放着一张和掖鸿宫寝殿同样大小的长榻,几本奏章放在长榻上的案几上面。 栾天策知道这里是名忧尘在朝后接见大臣的地方。看着这个俨然是一个小小朝廷的殿堂,年轻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 不过当皇帝的目光投在依靠凭几陷入梦中的名忧尘身上之时,不自觉又变得柔软。 与上次酒后浅眠不同,名忧尘此刻可能太疲惫,似乎睡得很沉。栾天策的脚步没有犹豫,他很快站在榻前,两眼定定望着轻闭双目的名忧尘。 不可否认,栾天策眼前的名忧尘是他恨了多年,也莫名其妙在心里念着多年的人。年轻的皇帝说不清他究竟是恨著名忧尘多一些,还是荒唐想着这个人的时候多一些。 他们之间的相处看似平和,但笑脸之下掩盖着算计与汹涌的波涛,像此刻这般平静的接近却是第一次。 栾天策本想唤醒名忧尘,但见眼前睡得得沉,手中仍然执有一本打开的奏章,话到嘴边就缩回去了。他怔怔打量面前这张没带防备的熟悉容颜,看不到平常匿在温和之下的犀利,显得有些陌生,却更能吸住人的目光。 手臂神差鬼使地伸出,栾天策在行动之时根本没有料到他打算做什么,直到他的手指轻轻抚上名忧尘的左面脸颊,他才陡然惊觉。 他这是在做什么?这样的举动原本就不应该对一名男子做出,更何况这个男子还是名忧尘! 栾天策的理智在试图说服他快些撤手,手却不由心控地慢慢滑下。 没多久,皇帝的拇指移到了无忧尘的鼻下,他的目光也不受理智控制地落在了那两片淡红色的柔软唇瓣上面。 手指轻轻颤了颤,栾天策刚觉心悸,面前响起一阵拳风,脸上已经地结实实吃到一击。 “相国,是我。”栾天策捂着脸退后一步,忍痛呼喊。他的武功此刻远胜身体虚弱的名忧尘,但是之前那一刻心神摇曳、魂不守舍,竟然被睡梦中察觉不妥的名忧尘靠着本能出拳击中。 这也是报应吧?栾天策想到之前一时情动干下的荒唐事,咧嘴想笑但牵动脸上被击中的地方又痕得龇了牙。不过皇帝转念间明白,名忧尘哪怕是在梦中也睡不踏实,他感慨之余心中微怜。 “请皇上恕臣不敬之罪。”名忧尘之前察觉到有人,从凭几下抽出一把匕首,直到此刻才认清被打中的人是栾天策。 名忧尘微带疑惑,握着匕首的手松开,口中的请罪之言没有半分诚意,栾天策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暗暗不乐。 皇帝大度地摆了摆手以示不怪,对那柄差点划到龙体的匕首视而不见。 “我见相国脸上沾有一只虫儿便替你挥去,没想到惊动了你。”迎接名忧尘探视的目光,栾天策脸不红、气不喘的编着瞎话。 “皇上日后到来,务必请宫人传报,让臣迎接圣驾。”名忧尘见栾天策言不由衷,他也不说破,仅是微皱眉头,轻声说道。 “相国,你这样说太见外了。我视你如长兄,敬你重你也是应该的。我以前说过了,你我单独相处之时就不必讲究这些君臣的虚礼了。” “多谢皇上厚爱。”名忧尘平淡说着,从榻上起身,理了理仪容。不知为何,上次酒醉后见到皇帝看他的眼神,他下意识不愿在栾天策面前摆出随便的姿态。 栾天策揉着脸笑着说:“玉阑宫离京都路途遥远,这一路舟车劳顿,万望相国务必保重好身体。” “臣记下了。”名忧尘看着目中难脱飞扬之意的栾天策,微微皱眉说道:“朝政大事非同一般,请皇上万勿儿戏。” “这个我当然知晓。那明日我就不来相送了,相国早去早回,好生将息。回来之时,我率百官出城十里相迎。” “臣并非远征得胜归来的大将,皇上不必兴师动众,惊扰百姓。” “既然相国喜静,我就依你所言。”栾天策笑着,他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才告辞了。 皇帝这种不按常理说话行事的举动,第一次弄处自觉摸准了对方性情的名忧尘大感奇怪。凝神想了一会儿,名忧尘猜不出栾天策的来意,也就作罢。 次日清晨,名忧尘趁皇帝早朝之时带着亲近的内侍宫婢,还有大批卫士浩浩荡荡向玉阑宫的方向进发了。 一连半月,朝事如期举行,栾天策头脑清晰,处理果断公正,又加上接连实施文逸风想出的惠政政策,渐渐在群臣和京城百姓中竖立了一定的威信,如今不再有人当他是以前那个只喜欢胡闹的小皇帝了。 眼见群臣见他一日,怠慢之心便去一分,栾天策自感心喜,不过想到军权没有抓在手中,他又觉气馁。 这一日下朝后,栾天策回紫霄宫,令林福火速召来宋震山与文逸风,再吩咐禁闭宫门。带着宋、文二人走到紫霄宫内殿,皇帝扬手示意林福拉开搭在里墙上的帐幔,一幅详细标明天都国土的巨大地图出现在众人面前。 “名忧尘已去半月,还有两日就会到达玉阑宫,倘若再不按原定计划行动,只怕会生变故。朕打算即刻联络赵王,按之前与他商订好的举事。”栾天策细细看了一会儿地图,对身后站立的众人说道。 “皇上,赵王已经回到领地。若然您在此时动手,赵王又无法及时赶到而被相国知晓……” “赵王走寻常道路当然费时,若朕特许他从皇帝御用的官道领军通过,全军急行,大概只需要三日。”栾天策指着地圈上一条用暗淡的色彩标出的路线,胸有成竹地说道。 “皇上说得极是。咱们趁名忧尘不在,夺回大权,绝对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文逸风说道:“不过此举仍有风险,我们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震山,你带上朕的剑速去传令,让守城士兵打开官道,特许赵王进京。” “陛下,那赵王,信得过吗?” “此前朕和赵王达成协议,此事若成,将封他为秦王,那可是王爷中最高的封爵了。朕还许诺赵王,将南方交由他自行打理,朕想他不应该拒绝如此丰厚的条件。” “赵王拥兵自重,日后必成祸端。”宋震山担忧地说道。 “此刻先解决名家,日后朕夺回实权,再应付我那大皇兄就是了。” 栾天策说完,宋震山知道皇帝主意已定,他不敢停留,连忙躬身领命去了。 “宫中的禁卫全是名忧尘亲自提拔安插的,幸好他们中有些人入宫前是由楚王训练的。如果皇上当真下定决心采纳我这条险计,楚王有必要现身京城。”文逸风沉吟开口。 “就连赵王的部队里也有一些人崇敬五弟,所以朕必须尽快把五弟召回来。”栾天策说到这里看向文逸风,“你那位随身仆人,如今可以宣他入宫了。” “举事那一事,需防名家闻讯反叛。嗯,皇上可以先宣下一道旨意,让名家在朝为官者进宫见驾,然后将其扣押,再用宋将军私下为皇上训练的军士包围名府,接着免去名家旁系官员的职务,任用皇上亲自提拔的人。如此这般,朝中形势才不会大乱。” “朕也是这么想的。”栾天策从袖中摸出一份名册,笑道:“所以朕拟了一份朝中管官员的人选,待赵王和五弟赶来就立刻举兵,先控制皇宫的禁军,然后快速抓尽名家党羽,重振朝纲。” “皇上圣明。” “林福,此事先不用告知太后,以免走漏风声让她担心。” 林福答应了一声,眼里掩不住担心。 “你不用替皇上担忧,这宫里的禁军虽是名忧尘的人,但他们毕竟是臣子,不敢明目张胆弑君谋反。皇上身边有宋震山带出的人马,再加上楚王的声望与赵王的大军,到时皇上只需登高一呼,宫中禁军也不敢真的犯上作乱。” 文逸风看了林福一眼,淡淡开口,“皇上能不能夺回大权就在此一举了。” “你说得不错!朕不能永远受制于人!五弟和赵王也不能离开他们的领地太久,否则南方和边关作乱,对朝廷也不好。” “奴婢多虑了,请陛下恕罪。”长外跟随在栾天策左右的林福知趣地说道:“奴婢这就和文先生去领他的仆人进宫。” “慢着,林福,那些应该传给名忧尘的奏章,你都扣下了吧?”栾天策问道。 “相国府派送奏章的官员曾受陛下的活命之恩,他按照陛下的吩咐扣下要紧的军报,交给奴婢转到紫霄宫,每日仅将不甚紧要的军政事务报给相国。据探子报,相国在途中染上风寒,正快马传令玉阑宫的御医做好为其诊治的准备。” “你们做得很好,先让名忧尘放心在玉阑宫里静养。朕就和他赌了这一把!谁让他要在这个时候给朕这个机会?”栾天策看向墙上标明的各城池方位,眼中掠过一抹凌厉的光芒。 不消一刻,宋震山回到紫霄宫禀报,说一切已按栾天策的意思吩咐下去了。 皇帝点了点头,与亲信的臣子商讨好一些要紧事项之后,再从头到尾仔细想了想他们这次计划的每一个环节,深觉没有漏洞才挥手让各人下去准备。 “目前,朕只有等待了!” 再次走出紫霄宫之时,栾天策听到了早朝的钟声,他不自觉昂头看向缀满晨星的天空,喃喃低语了一句。 两日之后,皇帝称病不朝,这是栾天策初次不见百官,群臣分别去太后与御医处探问,沸沸扬扬闹了半日,了解到皇帝并无大碍,只是感染伤寒之后皆放心归家。 紫霄宫的气氛甚是紧张,宋震山与其带出的侍卫都披着盔甲,手握兵器,只等外援在城外驻扎,栾天策便要率领亲兵迅速肃清名家安插在宫闱与朝堂的势力。 “皇上,相国……” 林福在门外的禀报让宋震山脸色微变,握住剑柄的手也不由紧了紧。文逸风见栾天策神情没有起伏,轻轻瞪了宋震山和略显慌张,走入宫门禀报的林福一眼,目光中居然还带着促狭。 这小皇帝真沉得住气!文逸风有些,耳中却听得栾天策问发生了什么事。 “皇上,适才探子来报,相国已到玉阑宫,一切皆在您的掌握之中。” “赵王的兵马如今到了哪里?” “前线来报,赵王全军日夜急行,黄昏时分便可抵达京城。” “这么看来,赵王很快就能回京勤王了。” “依我之见,皇上此时应当……” 文逸风话以此处,宫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他闭口不言和众人一同望向紫霄宫大门。 栾天策听见有车辇声与兵器挥动的声音,他知道这座宫殿前后如今安下的全是宋震山的人,他们控制住了紫霄宫内外的局势。那么此时能让外面的守军刀兵相向的就只有那个最让皇帝防备的人了。 抬眼顺着殿内众人的目光望过去,栾天策果然瞧见了只带了几名内侍与宫婢的名忧尘,对方正从容看着四周用刀斧枪矛包围他们的侍卫。 “皇上莫非以为是赵王提前入宫了吧?”名忧尘神情自若地看着一身期戎装的栾天策,平淡开口。 “我看相国气定神闲,面色不经风尘浸染,你没有离开京城吧?否则这短短两日,你又怎能从玉阑宫赶回?刚才探子所报身在玉阑宫中之人应是你的替身?”栾天策大感意外,他随即微微思索之后便明白了,“难怪相国出发之时不让人相送,却是为了不让人看出离开的是你的替身。” 说到这里,栾天策心中大凛,看来名忧尘早已知晓他的计划却隐而不发,如今对方在事成之际突然现身,不知意欲为何? “臣听说皇上令赵王从帝王御用的官道领军入京,不知是为何故?”名忧尘没有回答皇帝的明知故问,他朗声开口反问,没将此刻势单力孤的情形放在眼里。 “我早有能力亲政也可以独力处置军政要务。若事事受人牵制,那还叫什么皇帝?我瞧相国的身体大不如前,你应当早早卸下重担,回家清养。”栾天策款款而谈,毫不慌张。 “这么说,皇上决定违逆先皇遗言,希望发动战争,用战功来固定你的帝位吗?” “相国不必多言,我心已定!以后的事,来日再说吧。”栾天策挥了挥手,“震山,让相国暂且在紫霄宫中做客,好好看着,待朕平定一切之后再与他详谈。” “是。” 目送栾天策带领文逸风和众侍卫向皇城方向去了,宋震山看着迈开步伐走进紫霄宫令孤灯奉茶、好似此地主人般的名忧尘,缓缓拔出鞘中的长剑。 “宋将军,你想杀我?”名忧尘轻声反问,竟是毫不在意向他逼近的凶险。 “名相国,你我无怨无仇,宋某也佩服你的能耐。只可惜你在世上一日,对皇上始终是威胁。” “我记得,皇上并未令你杀我。” “那是皇上仁慈,只可惜末将愚钝,仅做有利于君主的事。”宋震山长剑出鞘,沉下脸,快步向名忧尘走去。 孤灯和沉夜大急,他们吓得脸如土色,却握着手战战兢兢横身拦在他们的主人面前。 名忧尘并不慌张,悠悠开口:“请宋将军先到城楼那边看看,再回来杀我不迟。” “相国莫不是在行缓兵之计?” “将军在皇上举事这段期间想什么时候杀我都可以。” 宋震山迟疑,他见名忧尘有恃无恐,未免心生疑惑。权衡之下,他收剑回鞘,喝令左右严守紫霄宫,跟着大步向栾天策所往的城楼奔去。 来到楼前不久,赵王的军队出现在天都国君的视野之内。 “赵王再见国行动迅捷凶猛,将士的兵刃皆已出鞘,这与赵王和皇上约定的扎军城外,以示声援的说法不同。”文逸风站在皇墙上仔细看了看逼近的队伍,疾声建议:“皇上,赵王来意不善,请立刻紧闭城门再观其变。” “关上城门!”栾天策不等文逸风说完,他也察觉不妥,下了命令,眼中浮上阴翳。 “赵王明明答应了陛下提出的条件,那已是人臣中至高无上的权力了呀!”宋震山怒道。 “震山,你也说赵王得到的是人臣中最高的权力,那怎有做皇帝的感觉好?”栾天策摇摇头,“朕早料到赵王会生异心,但他亦知五弟在必要时会领边关的兵力赶回京城,应该绝了这份反心!” 不明白栾颂淳为什么突然胆大妄为,不将栾竣泓握有重兵的事实放在眼中,栾天策想了想,转身对宋震山说:“你快去将名忧尘带过来,此中之事必定与他有关。” “微臣领命。”宋震山不敢迟疑,很快将名忧尘带到栾天策面前,栾颂淳的军队也在同时来到城下。 “原来皇上这位手足情深的好大哥,竟是一位居心叵测的逆臣。”名忧尘没提宋震山打算杀掉他的事,他站在栾天策身旁,摇头说着。 闻讯赶来的众位王公大臣看见城下的形势,全都变了脸色。 “看来诸位大人还不知道赵王为什么能神鬼不知地逼近京城。皇上,你怎么不先听的你这位兄长希望得到什么,或许你答应了他的要求,他就带兵回到封地去了。” 不理会名忧尘的讥讽之言,栾天策看向城下一马当先的栾颂淳沉声开口:“赵王,你这是什么意思?朕要你带兵入京加强防守,可没许你攻打京城。” “三弟,你就不要再端皇帝架子了,若不是你想从名忧尘手中夺回大权,本王又怎么会得到这个天赐良机?” 栾颂淳哈哈大笑,他瞧见名忧尘也在城墙上方,这虽在预料之外,但如今京城守军不足三万,他手中有二十万大军,攻进皇城夺得帝位也不过是半日时光,因而并未像以前那样忌讳。 百官听到这里,虽不明就里但也知道是皇帝算计相国反吃了暗亏,他们嘴中不敢说,脸上都忍不住露出责怪与惊慌之色。 “文先生,你那位精通厨艺的仆人如今在哪里?请快让他过来。”名忧尘说着,看向站在文逸风身旁那个戴着斗笠,一直微微垂着头的仆人面前,轻笑着开口:“我怎么不知,手握边关军力的堂堂楚王何时成了别人的下仆了?” 那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坚毅的脸,容貌英挺,正是栾天策的五弟栾竣泓。他有些惊讶被名忧尘看穿身分,但仍镇静地走到栾天策身后。 “赵王,朕劝你极早弃械投降!或许朕可以从宽发落。”栾天策看了来到他身的的栾竣泓一眼,吸气朗声向城下说道:“你可知朕对你早有防备,因此特令五弟先行返回。待你大军通过御用官道之时,朕同样特许五弟的兵马也从边关通往京城的官道中赶回。不消一时半刻,援军便可抵达。” 此言一出,弯竣泓上前一步,挺身站在皇帝身侧大声喝道:“你等级主作乱,天地不容!本王于大军先行一步,赶到京城,绝不会让你们乱来!乱臣贼子,还不下马受缚!究竟想不想要自个儿的脑袋和家人的性命?” 栾竣泓少年时跟随先皇出征,剿灭前朝余孽的数场叛乱,他去边关以前喜欢掩去身份在民间游玩,看见不公之事便打抱不平,在军队和百姓心中极有威望,甚至有些百姓应召入伍也是因为景仰这位楚王。 如今城下的兵士听了栾竣泓的话,看见皇帝和楚王神情镇定,威风凛凛地站在一起,便自觉心虚。 再加上栾颂淳带的兵中原本有一部分人不太愿意起兵造反,还有一些想从叛乱中谋取好处又害怕抄家灭族的人犹豫不决,因此除了另一部分拼死拥护栾颂淳的士兵,其他人都看着皇帝和楚王,窃窃私语起来。 听栾竣泓这样说,皇城墙上的百官松了一口气,连连抹着额上的冷汗,只有名忧尘眼中的讥讽更浓了。 “皇帝御用的官道共有四条,靠他去东、南、西、北四个重要军事重地只需几日。三弟,你终究嫩了一些,难道你就不怀疑,既然本王和五弟的兵马同时出发,那为何他的人马到此时还没来救你的御驾?”栾颂淳不惊反笑,“大丈夫立于世间自当建功立业,若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也不敢伸手抓住,那还有什么面目见家乡父老?” 他这样说了之后,背后的议论声小了些,栾颂淳满意地向后看了一眼,然后转回头,见一只信鸽飞到栾竣泓的胳膊上面,忍不住哈哈大笑。 “五弟,莫说我这个做皇兄的不给你们最后的机会。在我下令攻城之前,你们这座城内就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但本王特别准许你们接收从城外传进来的消息,好让你们看清形势,尽早死心,向我俯首称臣!” 栾竣泓打开信鸽脚上绑着的小竹筒,取出里面的纸看了一眼,他来不及呈给栾天策,拍墙怒骂,“栾颂淳,你竟然勾结夷人,让他们在此时攻打边关?你还是不是天都的臣民?” 栾天策脸色终于变了,他从栾竣泓手中接过那条战报看过,咬牙不语。 “若无万全打算,本王又怎会亲自领兵攻打京城?”栾颂淳笑着说:“胡夷出兵是为了牵制三弟的兵力,让他们不得不严守阵地。本王只不过许给胡夷人一些金帛牛羊之物就让他们出兵围困边关,用那些东西换回这大好江山,当然是一本万利的好事!” “栾颂淳,你好歹也是父皇的长子,怎可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栾天策沉声问道:“你可知与胡夷勾结乃是我天都最大的禁忌!就算你今日杀了朕,得到帝位,日后也必受千夫所指!” “父皇?本王看是他老糊涂了,不把皇位传给本王这个最受器重的皇子就罢了;若是五弟继位,本王也觉有些道理,父皇却把帝位传给你这个无用之辈!是他无智在先,本王如今取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有何不可?” 如此一来,栾颂淳背后的迟疑声慢慢杜绝,皇城墙上的百官眼中重新布满惊恐与担忧。人人各自转着心思看向栾天策,见皇帝虽能保持平静但没有说话,他们更觉慌乱。 “赵王,如今你胜券在握,威风得紧啊。”此前一直沉默的名忧尘忽然开口,向下方说道:“不过,王爷打算在万民唾骂你逼君犯上的声讨中得到这个皇位,还是名正言顺地从皇上手中得到禅让的宝座?” “名相国不愧是识时务的俊杰。你若能劝服三弟早早归降,本王准你继续就任宰相,只是剥去你名家的兵力罢了。”栾颂淳笑得意味深长,“你名相国的才能,本王确实佩服得紧!若本王日后坐南朝北之时弃你不用,那真是可惜了。” “你……” “请王爷在城外稍候一晚,明早日出之时,我必定给你满意的答复。”名忧尘打断栾天策的怒斥,他平淡地看了皇帝一眼,不带任何感情却离奇地让栾天策暴怒的心恢复了平静。 “明早?”栾颂淳犹豫,他知晓名忧尘才智冠绝天下,忌讳此人已久,如今好不容易得到栾天策想打压名忧尘的机会才赢得战机,自是不敢松懈。 “赵王,想必你军中的探马已告知你,边关与我名家设在诸地的军队都无法在两、三日内赶到,你等一个晚上换回平和身登大宝又有何不可?” 名忧尘说到这里,话锋轻转,“若你连这点颜面也不给当今皇上,又不念手足之情,无缘无故篡夺没有犯下大错的君主之位,只怕世间泱泱众口容你不得!” “好!本王就在明晨日出之时恭候相国佳音。若那时三弟仍不肯听从相国之劝,休怪本王无情了。” 栾颂淳挥手令全军围住皇城扎营,修养生息,以图明日进军城内。 墙上群臣见局面稍被控制全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将名忧尘团团围住,纷纷询问破敌良策。 “百官稍安勿躁!你们速去安抚百姓,传令京城中百姓今晚不可出门,入夜后掩灯歇息。明早日出之时,让全城百姓携带火把和守城军士共同登上西南以及北面城墙。” “此是何解?” “你等自去准备,能否保得住皇上无恙、社稷安宁,就看这一举了。” 众人见名忧尘说得郑重,不敢迟疑,宋震山连忙领着忧心忡忡的各位大臣到城中传令和安抚百姓去了。 “相国,此事出乎我的预料,请你勿要责怪楚王私下返京,他是收到我的诏书才潜回京城的。” “皇上,这些事以后再说,眼下请与文先生和楚王回宫。”名忧尘一拂袖袍,转身下了城墙,钻入马车向皇宫驰骋而去。 “如今留在此处无益,守城军士密切注意栾颂淳的动静,其它人随朕回宫。”栾天策无法,只得暂且依名忧尘之言行动。 回到宫中,得知奏报的太后惊慌失措,连忙来到掖鸿宫,向名忧尘低头请罪,“相国,皇上年纪不经事,他定是受了奸人挑唆与你为敌。请你看在先皇的面上,不要与皇上计较,定要助他平了赵王之乱啊!” “太后放心。皇上虽然不懂事,但毕竟没有像赵王那样与胡夷勾结,坏我天都朝纲,臣自会竭尽全力保得皇城平安。” “那就好,本宫在此先谢过相国了。”太后欠身对名忧尘深施一礼,千恩万谢地去了。 “皇上若真是孝顺,就不该让太后如此担心。”名忧尘看着太后消失的方向轻声说了一句。 他的语气仍然无比温和,听在栾天策耳中却是最辛辣的讽刺。 “相国,我们日后再说这些事,眼下得尽快想办法调到援军。”栾天策忍气发问。事到如今,他只能依靠看似胸有成竹的名忧尘解燃眉之急。 “臣别无他法,目前只有等待时机。”名忧尘平淡地说道:“皇上须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非赵王突然背叛,皇上此刻是否已将臣扣下了?” 栾天策塞语,他回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栾青宁与栾苓萱,眼中掠过一抹淡淡的担忧。 “皇兄,你放心,臣弟就算一死也要保住你的平安。明日若援军未到,请让臣弟率一支兵马出城,引开城下叛军的注意,你在那时带着太后和其余皇族,还有不愿归顺叛逆的臣子们从后城门逃离吧。”栾竣泓朗声建议。 “此事容后再议,你们先回去休息,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许领兵出城!”栾天策厉声说道,栾竣泓无奈,只得和众人退下了。 “文先生也去安歇吧,我看皇上还有话要对我说。”名忧尘温声对看着栾青宁背影发怔的文逸风说道。 “那敢情好,你们君臣慢慢说。”随口应了一声,文逸风加快步伐赶上栾氏皇族三人,正好遇上栾青宁放缓脚步回头,他二人在兵临城下的险境中竟还能相视轻笑,结伴从容离去。 上册:第六章 “相国,我知道你心中必定恼我。如今事态紧急,我也来不及向你致歉。”栾天策走进名忧尘身边,环视四周停口不语,掖鸿宫的主人便挥手让殿中伺候的人全部下去了。 “父皇在临终前告诉我一条通向城外的密道,我等会儿找五弟,趁他不备将其击晕。请相国到时随同家人带着他和太后、还有皇妹等人从这条密道逃走。” 栾天策见四周无人,开口沉声说下去: “赵王之乱是我大意造成的,理应由我背起此责。五弟无辜被我牵连进来,若累他命丧于此,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名忧尘淡淡看了栾天策一眼,没有说话。 “相国肯是不肯?”栾天策沉声说道:“我对相国有愧疚之意、又念在你多年为天都操劳,所以将这条密道的方位告知,让你全家脱离此劫。若相国不允,我便……” “皇上便不会告知那条密道的所在之地吧?”名忧尘看向栾天策,“皇上既然有勇气用自己的命保全族人,为什么不忍一时之耻,自己带着他们逃走再另谋打算?” “我身为国君,理应承担重责,又怎能为了保全性命弃万民于不顾?”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所以臣认为皇上还是孩子。” “相国,你不赞成我的提议?” “那条密道,先皇在临终前也告诉过我。” 栾天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苦笑,“父皇说他在皇家诸人中只告诉我一个人,连我母后都没有告诉,没想到他也把这件事告知了相国。也是,以父皇与相国的情谊,他不会向你隐瞒任何事。” 名忧尘默然不语,一会儿之后才又慢慢说道:“皇上若不在今晚趁机从密道中离开便请回紫霄宫休息。臣会看在皇上对臣还算有那么一点爱惜之心的份上,助你度过次难。当然,那也得看上苍愿不愿相助皇上了!” 栾天策听名忧尘话语中透着把握却又没给他十足保证,再看眼前人神色淡淡,面对他时竟连眼皮也不挑一下,还说明了驱逐之意;他如今失去了要挟的筹码,只好悻悻离去。 一夜无眠,栾天策过了五更天便坐不住,从龙床上一跃而起奔向掖鸿宫,正好看见名忧尘从宫门中走出来。 “栾颂淳说,允许城外把消息传进来,但他生性谨慎为防有变,断然不会遵守诺言,所以我们要想知道外面的事就得用别的方法。”名忧尘说着,将手中一张薄薄的纸笺撕得粉碎扔于地面,迈步向城墙的方向走去。 栾天策没问名忧尘用了什么妙法得到外面的军报,他如今关心的是这满城百姓还有亲人与百官的性命。 “天快亮了,我不会对叛军妥协,栾颂淳应该很快就会领兵攻城。”栾天策见名忧尘神情中没有倦意,知其昨夜睡的颇好,想到他在紫霄宫倍受煎熬、彻夜未眠,心中未眠有惭愧之意。 “天快亮了,我也该去准备了。” “准备?”栾天策不解,见名忧尘向东城门方向去了,正打算跟上却听名忧尘的声音悠悠飘了过来。 “皇上,烦请你与楚王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 栾天策听见此话,回身见栾竣泓来到他身旁,其身后依旧跟着神情坦然的栾青宁与文逸风,就连栾苓萱也披上软甲,手执长剑站在他跟前。不远处,两位太后也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宫婢搀扶,和段雨孜静静立在一旁。 栾天策知无法说服站在这些人放弃与他同生共死,只好警告地瞪了安宁公主一眼,不许她贸然胡来,必须护得两位太后平安。 带着宫中众人与百官走上皇城正门的城墙,栾天策见城中没有一户人家点燃烛火,就连城墙之上也只有几个零星火把勉强照明,与城下灯火通明的情况相比,显得更加凄凉。 心知这样越能助长叛军的声势,栾天策不悦地喝问为何不点燃火把。守候的军士说是名忧尘特意吩咐。 栾天策闭口不语,他见那些军士脚前各自堆着一个火把和引火之物,似在等待点火的时期,抬头看了看渐亮的天色,还有从云层中慢慢透出来的红日,皇帝不禁感到奇怪。 此刻天已大亮,还需点火照明吗? 栾颂淳见到阳光,挥手令全军熄灭火把,整装上马,吹响了号角。他看不见名忧尘与栾天策,已知答复,不愿再等。 城上的栾天策看得明白,想到名忧尘离去前让他准备好迎战的吩咐,不自觉紧握手中的剑柄,打算背水一战。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刻,刚刚升到空中的红日上方突然出现黑影。片刻之间天地变色,四周光线渐渐暗淡,空中原本圆圆的红日缓缓变得越来越小,好像一轮上弦月,须臾间竟然完全变成一个全黑的圆盘。 城下士兵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眼见白昼变成黑夜,四周景象瞧不清楚,他们惊慌失措,连忙捡起之前熄灭的火把,有人甚至害怕得连兵器也握不紧,手忙脚乱地大火。 栾天策诧异减,突然听到身边响起一片激昂的呐喊之声,刚刚还异常冷静寂静的城墙上立起了无数火把,那些无精打采、充满惧色的守军此刻鼓足了劲,用力挥舞火把,同时敲响锣鼓。 “你们早有准备?”栾天策侧身问后面的一命守将。 “相国说此时有天狗食日的景象。他吩咐过,若天空中显此奇观,我等和守在此处的百姓就立刻点燃火把、敲响锣鼓,以壮声势。” 那将领躬身说着,他亲眼瞧见奇景但仍然不敢相信,言语中透着疑惑和惊喜,“相国说这是上苍谴责赵王的天启。皇上,末将等愿誓死效忠,绝无二心!” 栾天策心念一动,问道:“相国如今人在哪里?” 此话刚落,东门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钟响,城下匆忙重新点燃火把的军士和城上的栾天策等人不约而同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缕阳光冲破天空中高悬的黑日,流水般向下,倾洒直至皇城东门,将负手傲然挺立在哪里的名忧尘照得清清楚楚,仿佛只有他才能吸得阳光投下,不远处传来一阵好似雷声的隐隐响动,越逼越近。 这样的光景让城上城下看见这位大名鼎鼎相国的人心中全都大惊,城内不少平民百姓还有两军中信封鬼神的士兵甚至跪了下去,口中不住默念,连连磕头,看似吓得不轻。 “栾颂淳!上苍见你妄兴不忠不义之师,大为震怒!若你再不思忏悔,必受天谴!”名忧尘提气喝斥。 他清朗的语声传到城下,离奇止住了骚动,眼见阳光投在他身上越来越多,栾颂淳军中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浓浓的惧色。 “名忧尘,你休要在这里妖言惑众!” “赵王,本官在此刻问你,为人臣者又当如何?” 名忧尘厉声打断栾颂淳气急败坏的喝斥,和约束部下不许看向东门的命令,正色说道:“自古武亡战场,文死谏奏,那才是百官死得其所的职责!你身为臣子,不思报效朝廷,反而勾结外邦犯我疆土,如此背主作乱,必定遗臭万年!” 城下叛军见他神色凛然不可侵犯,语言义正辞严,除了栾颂淳的死士与心腹,全都更感惭愧。 叛军中摇摆不定的人也深觉跟随与胡夷人勾结的赵王叛乱似乎不太光彩,若只是皇子们的帝位之争还好,他们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也不为过,但涉及到外邦,就算能从战争中捞到好处也背负了通敌卖国的臭名。 更重要的是,上苍已显怒意,若再执迷不悟,或许他们会遭受天谴! 想到这里,城下军中竟有一半的士兵感到不安,开始骚乱起来。 “名忧尘,你伶牙俐齿,本王不和你做口舌之争。哼,看你的态度与昨日判若两人,莫非你能在一夜之间招来援军?”栾颂淳见状又恨又怒,他挥手示意亲兵拿来一张巨弓,“既然你不识抬举,那本王先将你这个夺我栾家皇权五年之久的妖臣射杀,再攻进京城,夺下大位!” 就在栾颂淳举弓之时,一支铁箭呼啸而来,不偏不倚射中了他手中之弓,竟让这位征战多年、熟识武艺的赵王双臂发颤,被迫松手,弓箭掉在了地面。 众军诧异间,又一支铁箭接踵而至,射断了赵王的王旗。旗杆坠下之时,四周众兵神色仓皇,纷纷惊呼着散开,不约而同向铁箭来势的方向望了过去。 此刻天空上方的黑日消失,之前圆圆的红日高悬苍穹,光芒重洒大地。皇城上下实力悬殊的两军看见一支金戈铁骑奇迹般出现在不远处。他们行列整齐、军容强盛,好似天兵下凡,密密围堵赵王军的后方,一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人。 为首领军者身后竖着天都王旗与“南宫”字样的旗帜,赫然竟是镇守边关的副将南宫睿亲自领着边关的军士赶来救援京城。 “你、你怎会在此?”栾颂淳看见南宫睿的军旗,不禁失色。 “栾颂淳,你可知相国大人已和胡夷人达成停战协议,之前收了你金帛的夷人乃是假装围攻边关,好让你这叛臣贼掉以轻心,方能让皇上识出你的真面目,将你一举歼灭。” 南宫睿厉声喝道,他端坐在马上双手抱拳,向东门的,名忧尘遥施一礼,然后瞪向栾颂淳,“一切尽在相国大人的掌控之中,你还不快下马受降?” 栾天策听到这里转眼看了立在东门,低眸向援军微微颔首的名忧尘,放下心的同时又立刻涌起了一阵汹涌怒涛。 若说这些全在名忧尘的算计之中那么他暗中谋划了那么久的政变在对方眼中岂非如同儿戏般可笑?之前满以为能够夺回实权,而后遭受到栾颂淳的背叛,此刻名忧尘又在天都臣民面前上演这出受上苍庇护的好戏…… 这桩桩件件如同闹剧般演绎的事情在名忧尘看来,应该是对他这个皇帝最大的嘲讽了吧?栾天策沉着脸,在心中转折念头,侧目看瞭望着城下援军发呆的栾竣泓一眼,“五弟,你还在等什么?” 栾竣泓恍然大悟,他知道皇帝的意思,有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更具效用。不再迟疑,栾竣泓低头喝道:“城下众军听着,当今皇上宅心仁厚,他亲下御旨,凡不明真相跟随赵王爷者皆不论罪,只要脱离叛军,走到城墙下面待命,皇上仍将其视为子民。” 栾颂淳军中那些崇敬楚王的人见了援兵与之前的奇景都不再迟疑,纷纷走到皇城外墙下方,放下武器,等待这场兵变结束,之前犹豫不决的那部分人权衡利弊后也跟着去了不少。 刹那间,栾颂淳二十万大军去了七、八万,还有一部分虽然没有动,但脸上明显已露出迟疑之色。 “你们不想活了?竟敢临阵脱逃?”栾颂淳又惊又怒。 他征战经验丰富,火速催促余下的士兵尽快攻下眼前的皇城,希望能抓住栾天策与名忧尘,逼迫南宫睿退兵。 栾颂淳的军队刚动,边关的援兵已如同潮水般向他们的后方袭来。城下厮杀震天,此刻天色虽亮但刀光剑影挥舞成阴;举目望去,四周仿佛仍然一片暗淡,有如身处在黑夜中一般。 名忧尘慢慢走到这边的城墙,入眼已不见栾天策的身影。 “皇上的性子倒是急得很哪。”名忧尘喃喃自语般说了这句话。 昭华太后脸色大变,推凯扶持她的宫婢,趴在城头向下看去,但见栾天策领着栾竣泓和宋震山带着守军冲出城门吊桥,只留下几千人看守城墙。 “皇上,万万不可涉险啊!”昭华太后的哀叫没能挽留栾天策,她急红了眼,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回头望向似乎早料到栾天策会这样做的名忧尘,“请相国快些想法劝皇上回城。” “皇上的性子越发倔强了,他若肯听臣的意见,也不会有今日的赵王之乱。”名忧尘看着栾天策高大的背影,说道:“臣昨晚请皇上做好迎敌的准备,可没让他不顾龙体,轻率抛下百官万民,出成与叛军作战。” “三哥如今已出成了,两军对垒,刀剑无眼,你难道就不能想出办法请他回来吗?刚才你还装神弄鬼地站在东门,接受那些愚民的膜拜,想那些事,你就有办法了?” 栾苓萱用力瞪了名忧尘一眼,她平常不关心朝纲,只是听说相国辅助手段高明,因此不快对方身为臣子却屡屡对太后和皇帝无礼。 “皇上是真龙天子,自有百灵庇护,他身边还跟着楚王与宋将军,应该不会有事。”名忧尘说到这里,见昭华太后脸色苍白,栾苓萱满脸不服,似乎还想再说。他轻轻冷笑了一声,在两个女子惊异的目光中悠然开口。 “若皇上为佑万民殉国宾天,那也是臣无法阻止的事。所幸,皇族并未断了血脉,其他皇子仍然健在。” 见名忧尘漫不经心地看着城下两军交战,好像自语般说出这样的话,目光平静冷酷,太后与栾苓萱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前者呆了半晌之后大声痛哭,后者担忧的目光中涌现一股怒意,咬牙领着亲近的女兵冲下城楼。 “苓萱,你干什么?快回来!”原本站在一旁劝说昭华太后的昭荣太后,看见女儿领兵出城,惊得腿脚发软,她连向城下看的勇气也没有,还是段雨孜回过神之后,扑到墙头向下观看。 名忧尘不为所动,令人保护好两位太后,莫要让她们发生意外,以免皇室再有伤亡。他这话又让两宫太后苍白的脸色变得几乎透明。 “忧尘,你何苦故意说大逆不道之言,平白惹人非议?”来不及拉住栾苓萱的栾青宁转身,微有些埋怨也有些担忧地看向好友。 “青宁的身子一向不大好,你回去歇着吧。站在这城墙之上,若被冷箭中就不好了。”名忧尘并不回头,突然伸手抽出身旁一名守将的佩刀,将城外远远飞来的一支箭打落。 众兵神色大变,呼涌而上将名忧尘团团围住,所幸城下两军短兵交锋,偶有散箭飞来但劲势微弱,城上众官看得明白,这才放心。 “烦劳文先生带一队兵士护送青宁回宫。他在这里,总让我心神不宁,若伤及好友,忧尘必会自责一生。” 听了名忧尘这样说,文逸风劝着神色忧郁的栾青宁退下城墙。名忧尘返身没有相送,他的双眼此刻落在冲出城门的栾天策哪里,有心想看皇帝如何作为,唇边不觉泛上意味深长的微弱笑意。 “城下众军听了,朕特赦了你等的谋逆大罪,快些随朕捉拿叛军之首赵王。活捉赵王爷,无论官阶大笑,皆赐其一年俸禄,官升三级!” 栾天策挥矛对那数万名从栾颂淳军中走出,呆呆站在城下的士兵喝令。语毕,他迎上两名赵王的大将,大喝一声,手中长矛有如蛟龙出海,不消三回合便将敌将挑于马下。 众人将皇帝如此勇猛,不在楚王之下,都大声喝彩助威,声动城池。栾颂淳见了,咬牙率领数十员将领向栾天策冲过去,栾竣泓与宋震山连忙带人迎战,随后赶来的栾苓萱也加入了战团。 “本公主随先皇出猎,就连猛虎黑熊也能将之毙于剑下,你们这些没君没父的逆贼又有何惧?”栾苓萱趁敌将心神发虚,捡到机会将其刺伤,嘴中发出爽朗的笑声,跟着勒马紧紧跟在栾天策身旁。 众人见安宁公主武艺不输须眉男子,迎上赵王的大将居然也能斗得不分胜负,忍不住又大声叫好。眼见公主身为女子尚且如此勇猛,追随皇帝的众军斗志与好胜之心更加高昂。 “追随朕者脱下头盔,生擒赵王!”栾天策无奈地瞪了皇妹一眼,知道无法令其回城,他反手抛下头盔,大声下达全力进攻的站令。 栾竣泓与宋震山连忙效仿,他们知道这是为了让赵王的降军分辨身穿相同战甲的叛军,动作不敢迟疑。 那些无所适从的降兵回过神,眼见皇帝和楚王举矛横枪,杀到之处煞气凛然、所向披靡,皆看得血脉贲张,立刻遵从栾天策的命令脱下头盔,为求立下显赫战功赎罪并得到国君亲赐的殊荣,全都大声呐喊,举起兵刃冲入战场。 这一仗展开,边关数十万声势浩大的援军与临阵倒戈的七、八万赵王之兵合力夹击叛军,他们群情振奋,人人拼死杀敌,到了黄昏时分便将栾颂淳的军队灭了十之八九,最终还是栾竣泓与南宫睿合力将顽抗的栾颂淳逼落下马,生擒了。 栾天策此刻才觉手脚皆麻,身体发软。他闭目微微定了定神,耳中甚至听不到栾竣泓与栾苓萱开心又沙哑的交谈声。不知这样被人拥着走了多久,栾天策恍恍惚惚回到城墙,仍然没有从这种虚脱中醒过来。 “皇上,请睁开龙目,好好看看。” 蓦然,名忧尘温和淡漠的语声飘进皇帝耳内。 栾天策感到他身边聚拢的人更用力地扶住他。不及探究抓住他左右胳膊的人是栾竣泓还是栾苓萱,栾天策猛然睁开双眼,看向名忧尘语声发出的方向。 “这就是战场,你刚刚经历一场战争。臣请皇上用心记下体会到的一切,这样,你将来在亲政以后才会知晓,不到万不得已才发动战争的必要。”名忧尘不卑不亢地说着,移开直立在栾天策面前的身躯,将头望向远方。 栾天策身不由己顺着名忧尘的动作看了过去,入眼所见赫然全是尸体!之前陷在拼杀中尚且不觉,如今年轻的皇帝才看到尸横遍野,断肢残臂,头破身损的惨烈景象。 两军士兵流出的血将皇城四周的土地都染红了,浓浓的血腥味泛着寒意在冷风中飘荡,夹杂着受伤士兵的呻吟与呜咽,几乎让人以为是听到了孤魂在哀嚎。 栾天策打了几个冷颤,他不是害怕而是心惊。父皇与五弟从未说过战争是如此残酷,而他身为国君下达战令之时也觉理所当然,认为只要是兴仁义之师就是替天行道,为民谋福。 没想到眼前所见却令栾天策手脚冰冷,后背发寒。他此时才记起死去的士兵也有家人,也有故土;如果他夺回大权,扩张疆域之后自身元气大伤,那还算什么胜利?今日这场仗的胜算明明还在他们这一方,但仍然死伤无数,看来日后行事还得考虑周全。 “皇上需得牢记,为人君者的一言一行都会牵动万民。若你仅为建立战功、扩大领土而抓住皇权发动战乱,那么没有人会真正臣服于你。”名忧尘温言道:“人在花费心力得到什么的同时也必定会失去什么。这个道理,请皇上日后在处理朝政中仔细琢磨,务必权衡好其中利弊。” “相国此言差矣,自古征战就是如此,没有将士们浴血奋战,舍命拼杀又怎能保我天都平安?”栾竣泓不服地说道。 一旁的宋震山和栾苓萱正欲接口,突然被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打断。 “相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是城下的百姓与获胜之后打理战场的士兵见到城墙之上的名忧尘神情凝重,气度娴雅,看向他们之时微露怜悯,这些人突然想到今日大胜全是相国大人神算之功,不知谁当先下跪由衷吼了一声万岁。 此声一出,其余兵士与百姓纷纷效仿,欢呼之声震耳欲聋。 城墙上的众皇族与百官听百姓与士兵的呼声发自肺腑,皆感心惊,脸色俱变。 名忧尘看似意外,眼中却没有露出无措之色,他从容向城下呼喊的人群微微摆了摆手,神色不喜不燥,仿佛不将这皇帝才能享有的呼声放在心中却又享受至极。 栾天策陷在思绪中,没有对百姓的欢呼作出反应。 城上城下的人见相国气定神闲、雍容大度,皇帝垂头冥想、失魂落魄,如此相比之下,竟将栾天策之前杀敌的英姿忘了大半,心中无不感慨。 群臣瞧在眼中都摇头不语,这些人虽觉名忧尘太狂,但今日他们和皇族能保全性命全靠此人,因此无人敢斥责名忧尘无礼。 “皇上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栾竣泓与宋震山连忙率领呆住的百官跪拜栾天策,城下百姓这才在相国之后加上皇上二字,齐贺他们君臣同心协力,解决了天都的危机。 这些祝贺声中夹杂了不少弦外之音— 天都的百姓与士兵纷纷小声议论,天子擅夺相国之权就引来了赵王叛乱,相国出现在奇异天象、初露阳光的那一刻;这定是天机显示,目前还没有到真龙天子管理朝政,日后朝廷也需要上苍认可的相国大人继续执政。 天都,离不得名忧尘! 赵王之乱平定以后,栾天策照常坐在朝堂之上,他原来以为这个帝位会被名忧尘借口废掉,没想到仍然身披龙袍。 栾颂淳犯上作乱,全族被诛,受牵连被杀者超过千人,刑场的街石都染满了鲜血。栾天策虽稍感不忍但想到若栾颂淳得逞,此刻被诛的人恐怕不止这个数目,再想到自古叛上作乱的失败者必定会落得如此下场,便下发话了。 此时的情形也的确让栾天策说不上话,若非他算计名忧尘在先,赵王便不会趁势举兵反叛。 所以接下去,名忧尘借口栾竣泓私自返京,削了楚王边关元帅一职,改由力挽狂澜的南宫睿接任,栾天策也无话可说了。栾竣泓身为藩王却暗中滞留京城,按理也应被诛杀。名忧尘说看在楚王阵前英勇杀敌、报家护国的份上从轻发落,只将栾竣泓手中兵力剥夺,幽禁在京城,已是格外施恩。 南方的军政要务暂由名忧尘的堂弟打理,待朝廷日后再派要员接管。不过聪明的人都知道,朝廷以后就算派了官员接收,南方的兵力也会牢牢握在名家手中,后面遣去的官员,实权早已被架空了。 世人有谁不知南宫睿是名忧尘的妹夫,如今边关与南部的兵力都在名忧尘掌握之中,天都的兵力竟被这位相国大人得了三分之二,日后他的权势定会更大。 跟着名名忧尘又加封栾青宁与栾苓萱,说他们为难时对皇帝不离不弃,忠心可嘉,前者从燕王被提封为秦王,后者被赐予十五座城池。 看着名忧尘越发不可一世,藉赵王反叛之事将众多官员贬诛或褒奖,更加明目张胆打击政敌,培植巩固自己的势力,还不忘适当嘉赏皇族以堵天下悠悠之口,栾天策痛恨到了极点。 皇帝没有料到发动这场政变竟会得到与预料完全不同的结果,他知名忧尘通晓天文地理,定是算出何时出现黑日,而在何地又会接收到重现天日的第一束阳光,因此早早站在东门。如此一来,愚民定当认为名忧尘深受苍天庇佑,神圣不可侵犯。 想明白之后,栾天策暗暗咬牙发狠却又无可奈何。 退朝之后,名忧尘回到掖鸿宫,栾天策带着林福和文逸风跟了过去。 “皇上来到这里,不知还有什么吩咐?”名忧尘轻声问道。 “相国刚才在朝堂上好威风呀?”栾天策感慨似的叹了一口气。 “皇上怀疑微臣任人唯亲?”名忧尘挥手让宫中伺候的人全部退下去,他知道接着说下去的话必定不好听。 “难道不是吗?”栾天策反问。 “臣虽不才,但自认看人的眼光还是比目前没有亲政的皇上要准一些。”名忧尘淡淡说着,从怀中摸中一张纸,“这名单上的官员是皇上拟定的吧?难道皇上真认为这些人的才能比目前在朝中任职的官员要好?皇上只不过是怀疑臣有私心,想换掉朝臣,培养自己的亲信。” 栾天策语塞,名忧尘清朗的语声缓缓说了下去。 “身为帝王却为无端猜测和一己之私不能任人唯贤,这岂非是大过?” 栾天策最恨名忧尘用这种教训的口气对他说话,再加上政变失利,皇帝觉得他在名忧尘眼中似乎永远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喜欢胡闹又不具威胁的小孩子,因而心中越发不快,冷笑一声之后又自语般开了口。 “我怎么不知相国竟有如此通天之能,连我心里想什么,暗地里做什么都知晓了?”语毕,栾天策转身,森然抬头,眼内充满了尽力遏制的怒火。 “扑通!” 林福跪地,连连向栾天策磕头,“皇上,奴婢对不住你,是奴婢将您和赵王合作的事告诉了相国。” 栾天策看着脸色发青、似乎比他还要自责和懊悔的林福,若有所思的发话,“朕以为,已将你的家世摸得一清二楚了,没想到你竟然是名忧尘的人?” “奴婢以残缺之身深受皇上信任,您连发动政变那样的大事也不瞒奴婢……这样的恩德实在让奴婢受之有愧。” “朕非常好奇。”栾天策不怒反笑,他瞪着将头磕出血的林福,沉声说道:“你当年欲投护城河自尽,朕将你救下之后得知你是宫内没有品级的内侍,薪俸微薄,不能安葬去世饿双亲因此打算自行了断。朕令地方衙门厚葬你的父母,令你感激涕零。之后,朕也确实感受到了你对朕的忠诚。” 栾天策说一句,林福便磕一次头,但皇帝越说越快,语气越来越严厉,林福的头撞在那块地面,染出了一大片血渍。 “既然你也知道朕待你不薄,那为何要背叛朕?” 林福听到这里,停止了磕头,看向脸色阴晴不定的栾天策,任由殷红的鲜血滑下惨白的脸庞,终于缓缓开口。 “皇上想要一个对你绝对忠诚的心腹才如此相信奴婢。为此。奴婢只有尽责尽力回报陛下,以求做一个最好的奴才。” “最好的奴才?”栾天策哈哈大笑,笑声无比讽刺。 “可惜的是,奴婢不能不报相国大人施予的天恩,奴婢真正的父母是相国大人令人安葬的,他还托人照顾奴婢的幼弟。大人令我接近皇上……” “朕明白了,你当年请求朕令人安葬的死者,只是两具与你毫无瓜葛的尸体。”栾天策冷笑道:“地方县衙说是你的父母,想必也是你的主子为了把你安插在朕身边说的谎话。” 林福眼里的愧疚终于消散,他不再说话又端端正正向皇帝磕了三个头,突然起身,一头碰死在掖鸿宫的墙柱之上。 栾天策皱起眉头,名忧尘拍了拍手,看着殿前进入的几名卫士,淡漠开口:“拖下去。” “是。”卫士们立即行动,不消一刻便将林福的尸身带下,还让几名内侍进来把墙柱与地面清洗干净。这些人退下去的时候。掖鸿宫焕然一新,只是清风拂过之时偶尔会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道。 名忧尘轻声叹道:“他若看开些,日后指不定能成为皇上身边得力的帮手。” “得力帮手?相国真是能言善辩。哈哈,如果你手中没有握着林福的幼弟,你说他一定会背叛我吗?” 名忧尘淡淡一笑,好似不想与此时情绪激动的栾天策理论。 “林福在前几日才知道我的计划、而相国那时还没有离开京城;五弟偷偷从边关返回,掩饰的身份十分机密,相国却知晓了;再加上,我也没给林福看过那份名单……能将它神不知、鬼不觉从我身上偷走的高手只有一个人。” 栾天策很快将目光从名忧尘那里移向文逸风。 他不想看此时此刻的名忧尘,因为皇帝听得出来,对方遗憾的不是林福自寻短见,而是可惜失去了精心安插在他身边的一个最不受人怀疑的暗探。他当然不能奢求名忧尘有一副柔软慈悲的心肠,只是再次暗惊眼前男子对人的生命漠视到了如此地步。 “皇上果然聪明,这么快就猜出真正背叛你的是谁了,”文逸风轻声笑道。 “朕想知道为什么?”栾天策说道:“你不是用钱财或美女就能收买的人,而且你和朕还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和皇上做知己?我没有听错吧?”文逸风笑容可掬地说道:“皇上眼下失意,能和很多人做朋友,若到了君临天下的那一日,只怕你身边不会剩下多少人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我看皇上雄才伟略,日后的大业说不定还在相国之上。我这种人一来怕死,二来懒得紧,又怎敢留在皇上身边丢人现眼?” “朕想听真正的理由!”栾天策盯着文逸风,一字一句说道,他想弄清楚失败的原因,以后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文逸风收起笑容,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与皇上相识之后,确有相助之心,可惜进宫以后我知道了,只有和名忧尘合作才能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因为,无论你栾家的哪一个人做了皇帝,我都不可能有机会拥有那件珍宝。” “所以你见过名忧尘之后就改变了初衷了?朕真是好奇,究竟皇宫内有什么稀罕宝物,让你这样的人执着痴迷?” “名相国当初说让我想办法使你下定决心和赵王联手,余下的事就不劳我过问了。”文逸风不答,反而笑着说:“将楚王乔装为仆人的事相告给名相告,不过是我附赠的一个优惠罢了。” “难怪你不停唆使朕,快些和赵王联手发动政变,原来这一切早在相国的计划之中!”栾天策不怒反笑,他再次把目光投回名忧尘身上,恍然大悟:“相国打算先发制人,堵住百官和万民的嘴,有理由继续手握军政实权吧?” “如果皇上对臣没有忌讳和算计之心,那么来年你或许已经亲政了,臣也没有理由不允。”名忧尘淡淡说道:“皇上聪颖,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眼瞎多多学习如何识人用人,若再遇上可造之才,想想林福与文逸风,或许就不会被看到的假象欺骗,从而通晓真正的奴人之术。” “你们君臣慢慢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文逸风说着,迈步走向殿门处,忽又转身看向名忧尘,“名相国,请牢记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 “那是自然。只要先生看中的人愿意随你出宫,忧尘自当鼎力相助。”名忧尘轻声应道。 “快人快语,好!”文逸风哈哈大笑,临行前特意调头,深深看了栾天策一眼,然后拂袖离去。 尽管栾天策知道文逸风此举意味自知有负于人,来日定会还他一个人情,但年轻的皇帝眼见错信的友人与名忧尘当面谈条件,将他这位天子视若无物,心中还是异常震怒。 华丽宽敞的宫殿里只剩下君臣二人。此刻虽是正午,但紧闭了宫门与窗户,致使殿内光线暗淡,之前推出去的宫婢不得不点起烛火,将这里照得与外面艳阳高照的情形无异。 栾天策与名忧尘的身影被烛火拉得修长,更显寂寥。在一阵让人几乎感到窒息的沉默之后,还是皇帝涩声打破了相对无语的情形。 “林福和文逸不忠又如何?至少朕身边还有五弟和震山那样忠心耿耿的臣子。” “皇上忘了如今楚王闭门思过,不能兼任要职。至于那宋震山,臣请皇上不必再寻他了。”名忧尘的脸色与语声同样温和,好像对栾天策打扰他这么久,此时又像个孩子似的顶嘴并未厌烦。 “你对震山做了什么?”栾天策不由紧张,到了这种时刻,他实在不能再失去仅有的部下了,“把他带上来,我此刻就要见到他!” “宋震山的确终于皇上,可惜他之前不顾皇上的命令,妄想将臣杀害。” 名忧尘说道这里,见栾天策的脸色变得难看,他毫不在意地缓缓讲下去:“他自认这样做便是对皇上最好的回报。唔,若臣子不遵君主之命,那么他就算再有才能也不能用!宁架愚将、不奴智卒。这一点,臣也请皇上记牢了。” “你令人杀了他?”栾天策紧捏双拳,惊怒开口:“震山好歹是御封的将领,他跟着我已近十年……” “留下此人,日后必生祸端,说不定皇上日后也想办了他却于心不忍。既然那时会让皇上为难,不如让臣此时就替你办了吧。”名忧尘懒懒靠在凭几上,顺手扯过榻上的丝被,用意相当明显,他想小睡,皇帝可以退下了。 没有理会名忧尘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言行,栾天策咬牙切齿、用全身之力才算勉强抑制住胸中翻涌的滔天怒气。他大步走到名忧尘身前,接连被打击和训斥之后,他如今也不顾颜面和身份,狠狠盯着眼前悠闲自得的男子,一字一句再开了口。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如何让胡夷背弃栾颂淳,与他们签订不相扰的协议?” “臣答应让安宁公主远嫁,许她成为胡夷大领主唯一的妻子,让我邦与胡夷永世修好,他们自然回绝了赵王。呵呵,区区几车财物又怎能和我天都堂堂公主、当今圣上的皇妹安宁公主相提并论?” “你当真可恶至极!”栾天策到了此时,如何还能抑制怒火?他探身上前,出手如风,狠狠扣住名忧尘的双肩,厉声大喝:“朕一定不会放过你!” “皇上终于在与臣相处之时有了身为帝君的自觉,学会如何自称了吗?”名忧尘丝毫不为栾天策激愤的表情所动。 “你独揽大权、飞扬跋扈,若朕不与你示好又怎会活到今时今日?” 栾天策谋划了那么久的政变被名忧尘如同儿戏般化解,身边可用之人一一被名忧尘收拾,他忍到了极点,血性与怒气勃发,哪里还能想到自控,以往掩藏的假象全然抛在脑后,恨不能立刻教训这个目无君上的权臣! “看来,皇上不愿与臣再维持平和的假象了。那也好,皇上岂不知,帝王若没有身为人君的模样,难道还想受到臣子的尊重吗?” 栾天策语塞。 他放下皇帝的架子亲近名忧尘,容忍对方的嚣张无礼打算使其麻痹大意越发狂妄,却不料名忧尘反说正因他轻贱自身才目无君王。如今看来,他以往的忍受吞声不过是自取其辱! 名忧尘感到抓住他的手掌越扣越紧,好像恨不得能捏断他的骨头。眉头轻拧,嘴中却淡淡说道:“臣以为,用公主一人换来边关数十年的和平,那才是明君应当施的国策。” “名忧尘,你身为臣子凭什么为我朝公主的亲事做主?你打压朕也就罢了,但你还欺压朕的母后和皇弟!如今连最疼的皇妹也不放过。你将她许配给胡夷人领主,用一个女人的身体换来大权在握,你还是不是男人?” “女人的身体?听皇上的口气,似乎很瞧不起女人?”名忧尘无不讽刺地说道:“先不论自古有多少帝王将相、英雄名士沉醉在女人的柔软与娇媚里,消磨了雄心壮志,就只看皇上的龙体出自太后,你也不该小看了女人的能力和胸怀。” “胡说,你只不过是想继续羞辱和打压朕罢了!你利用朕的皇妹和胡夷结盟,在朝廷和民间博得声望。说到底,只是拿苓萱较弱的身体做挡箭牌,代替你名家的兵马,向胡夷人低头,可耻的躲在她的身后,享受一个女人的身体换回的安宁!” “怒臣无礼,皇上的目光可谓短浅。若先皇还在,他知可知公主换回边疆的和平与安宁,断然不会拒绝朕姻,兴许还想着日后胡夷大领主身上流着我超皇族的血脉,乐于见到自己的外孙统治胡夷的疆土,又怎会像皇上这样不分轻重,只念区区手足私情就放过让两国边关延续了多年的战火得以消停的良机?” “公主和亲绝对是一桩划算的交易。如今想来,公主被封为安宁……说不定也是先皇高瞻远瞩,早已预料有此美事了。” “住口!你还在狡辩!不许用先皇来压朕!你速速收回成命,回绝胡夷,否则朕此刻就杀了你,来个玉石俱焚!” “收回答应胡夷的事?难道皇上还想经历一场比赵王反叛更大、持续期更久、死伤更多的战争?”名忧尘的语声又变为以往的温和,透着淡淡的鄙夷与嘲弄。 “其实臣已经为皇上尽力了。陛下应该知道,胡夷的风俗与我超不同,他们王族中,兄死则弟继其位,封长嫂为皇后;或父忘子接王位,封继母为皇后,所以他们原本提出让太后和亲。臣不愿皇上蒙羞,向他们解释我朝风俗不同,因此才换成安宁公主远嫁。” 上册:第七章 “你放肆!”听到名忧尘漫不经心地说出这些话,栾天策无比震怒,他知道眼前这人其实是为了父皇的颜面拒绝了野蛮的胡夷人,否则日后被胆大妄为的名忧尘送走的女子只怕就不是栾苓萱了。 一时间,愤怒、羞愧、耻辱、挫败、不甘,还有浓浓的嫉恨涌上心头,栾天策狂怒之下理智全无,哪里还能维持以往在名忧尘面前摆出的那副亲近和尊重模样,他双手用力摇晃扣住的人,嘴中不服地迸发出一声声大吼。 “先皇,先皇,又是先皇。出来先皇,你还知道什么君臣之义?休要用先皇来压朕!朕不是小孩子,朕不比先皇差!” “皇上的性子和先皇相比要急得多了。就拿你列的那张名单来说,皇上是否打算先换了朝中被你认定为我名家的门生,日后再慢慢更换名单上不适合的人选?若先皇处理此事,他安排下去的官员在才能上和前任必定没有太大差别。” 听着名忧尘不带鄙夷,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的语气,栾天策体会到了对方由心底渗出的轻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耻辱。他的眼睛被激得血红,勃发的怒气再也控制不住,抬臂掐向名忧尘的咽喉。 “一派胡言!你、你心中不过是只有先皇罢了!朕可不像先皇那样耳根子软,纵容你这种持宠而娇、得寸进尺的无法无天之徒!” “啪!”栾天策此话落下,脸上重重吃了一拳。他一怔之间垂头向下看去,见到名忧尘双颊涨得晕红,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怒气显得格外明亮,仿佛能灼伤这双眼睛见到的任何东西。 “你竟敢,打朕?”胸口猛然沉痛,栾天策见多年来在名忧尘身上一直维持的温和与从容徒然土崩瓦解,他眼前的这个男子此刻异常愤怒,仅仅是因为他冲动之下口不择言提到了对方与父皇。 不管名忧尘以前有多么目无君上,这个人也不会与他发生直接冲突,但眼下对方竟敢伸手打他这个真龙天子?而且事后没有悔意与惧意! 栾天策被无边无息的愤怒、忌妒和不甘淹没了,他几乎没有思索,揉身扑下去,双掌用力制住了名忧尘再一次抬起的手臂。 难道父皇在名忧尘心里真有那么重要?栾天策心中飞快划过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此刻不能回忆先前的失败,每每想到便让他倍感耻辱,所以皇帝决定直接宣泄他的怒火,痛殴或者干脆杀了抓在手中的这个人。 名忧尘见栾天策铁青着脸向他靠过来,眼里燃着熊熊的怒火,使得对方年轻英俊的脸孔微微扭曲。他打算抽出手进行反击,但用力之后不仅没有挣脱,反而被栾天策以更重的力道狠狠压倒。 恼怒的抬眼,名忧尘不管此刻与他纠缠的男人是不是当今天子,他厉声呵斥对方快些退下去,却见栾天策不予理会,眼中还散发出奇异的光芒。 这一瞬间,空气的流动似乎又变了,名忧尘感到皇帝之前彰显的愤怒和杀意淡化了,却隐隐嗅到了更加危险的味道。 名忧尘不自觉将头后仰,向榻内退缩,栾天策立即压上,两人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氛在四周蔓延,好像退的人缩了一寸,进得人就压过去一丈,他们的身躯任然重叠,被凭几拦住,无法移动。 轻轻皱眉,名忧尘伸手抵住栾天策压下的肩膀,他使劲的同时皇帝也发了力,名忧尘感到后背剧烈疼痛,身躯猛然一空,确实皇帝压倒他,按塌了凭几,两人都滚在了榻上。 发丝散乱,衣衫不知何时被揉成一团。惊疑间,名忧尘感到之前掐着他咽喉的手掌移开了,耳中听见衣帛撕裂的声响,肩上跟着一凉,原来是栾天策扯去了他那层原本已被扯得稀烂的衣裳。 “无礼!你做什么?”名忧尘愕然,他敏锐察觉到栾天策在愤怒中夹杂的奇异的欲望,震惊之后眼内即刻布上浓浓的怒意,毫不客气地喝斥。 但是栾天策已经听不进去了,极端的愤怒和压抑了多年的渴望让他理性尽丧。名忧尘越是斥责抗拒,他变越是感到对方任然像以往那样漠视和轻贱他。 急于扭转和改变这种局面的心情赶超了一切,栾天策双眼通红,手脚并用,压制身下人。他如今只知道他是皇帝,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没人能够阻止和拒绝! “你疯了!”名忧尘此刻真正感到不妥,他莫名知道栾天策没有玩笑,当即顾不得对方是不是皇帝,全力反抗。他内力全失但拳法精妙,连连击在栾天策身上,让后者感到被打中的部位甚是疼痛。 不过栾天策不为所动,忍痛继续用更大的力道镇压名忧尘所有的反击。混战中,他突然一把抱住名忧尘的腰,几把扯去了怀中人的下裳,在对方止不住发出惊呼声中,将腿蛮横插进名忧尘的胯间,让坚硬发烫的下体紧紧贴了过去。 身体僵硬的同时,一股锥心的钝痛飞快窜了进来。名忧尘感到莫大的屈辱与愤怒,更多的却是不可置信! 这种羞于启口的事怎会落到他的身上?怎么能发生在他身上?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更何况此时此刻侮辱侵犯他的人还是那个一直被他牢牢控制在手心里的小皇帝? 尽管仅年长栾天策四岁,但皇帝在名忧尘心里一直是那个喜欢远远看着他和先皇的小孩子,一直是那个不管在暗地里做什么都落在他眼里,还自以为妙计安天下的愚钝少年。 什么时候,这个孩子的个头远远高过他,力气大大长过他,甚至手臂和胸膛都要比他结实强壮了?而且对方还轻易压住了他,这样的栾天策让名忧尘感到陌生,也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屈辱。 咬牙将手探向破在榻上的凭几木片。名忧尘不甘接受这样的羞辱,他的手指努力摸索不知掉在哪里的匕首。在刺入他体内的粗大昂扬开始律动了数下之后,终于捏住了匕首的把柄。 至少,他要想办法亲手结束目前尴尬的受辱处境,就算会重重伤了皇帝,他也不想让人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 “为什么不相信朕?为什么不给朕机会?你为何总是看轻朕?你的眼里为何只能看见父皇?心中为何只装着他?你为何不能公平一些看着朕?朕有哪一点不如父皇?” 栾天策在几下冲刺之后突然停止抽动,他扣住名忧尘腰部的手没有放松,双眼眨也不眨地直直瞪着身下人,嘴中没头没脑发出一阵暴吼。 名忧尘不觉惊呆了,他完全可以从栾天策充满不平与委屈的嘶哑吼声,还有愤怒和疯狂到极点的眼睛里感到从前从来没有体会到的东西。 不!他以前还是忽略了一点!难怪他偶尔会觉得皇帝看他的眼神,莫名其妙让他不安,却原来是因为对方从来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在看他! 栾天策就是这样既苦恼又痛恨地默默想着他、恨着他,又念着他的吗? 这,可能吗?以往,从来没有人像这样,鲜明的将欲望个渴求展现在他的面前,而且宣扬这股情欲的人,还是他一直视为的孩子,也是天都的皇帝。 稍稍犹豫的瞬间,股间那枚灼伤他的坚硬利器抽了回去,名忧尘稍觉放心,他握着匕首柄端的指尖微微发颤,踌躇着微微一松,立刻感到一股强烈的晕眩向他袭来,跟着身体转动再也无法握稳匕首,却是被栾天策将他翻转过来,趴在了榻上。 腰腹被两条结实有力的胳膊牢牢揽搂,名忧尘感到一具发烫的强悍身躯压在后背,之前一直困扰他的钝痛再次从下体传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名忧尘拼命咬牙,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声,此刻耻辱的感觉离奇打消了不少,但无边的怒气仍然充盈了胸口。 意识似乎失去了一小会儿,醒来的时候,进入他体内的硬物仍然强有力的抽查,唯一感觉到的好像只有疼痛。 慢慢的,名忧尘终于有了其它触感,他依稀觉得脖颈湿濡,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一直在那里流连亲掇;那两条用力勒抱着他的胳膊也开始尝试抚慰,栾天策撞击他的同时,宽大的手掌捂着他的胸口缓缓上移,似乎打算化解他体会到的痛苦与折磨。 耳边一直飘着名忧尘听不太真切的低声喃语,好像这个正在得意他施暴的男人反而感到委屈与不甘,才是受到伤害和打击的那一位。 名忧尘的心神最终在栾天策的手掌温柔抚过他的下巴、停留在双唇上面轻轻触动之时变得恍惚,不管他心中有多么不甘和气恨,此刻被强迫却是事实。 这让手握大权,随意决定别人命运的他倍感恼怒,但栾天策高热的体温与越来越不懂得节制的索求让他神智昏乱、无法思考。 飘飘忽忽如在云端,名忧尘感到疲惫不堪,浑身被汗液濡湿,好像被人从湖水只捞出来一般。 这样的状态下,他甚至无法控制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还可以做什么,只能凭着本能坚持下去,没有偏头看身后栾天策一眼,但抑制不住的浅浅呻吟还是从被栾天策的手指分开的嘴唇后面,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栾天策清醒的时候看见名忧尘的黑发轻轻搭在背上,后颈处的发丝已被他的唇浸润,湿漉漉的黏在肩颈相接的地方,散乱的漆黑发丝间偶尔会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肌肤,还有斑斑殷红吻痕。 不觉神魂飘荡,喉头发紧,栾天策怀着复杂的心情偏头再向上看,见名忧尘紧闭双目,微弱的喘息,脸侧显出的半张唇下挂有一缕血丝,应是忍受之前的疼痛咬破了嘴角,眼下疲乏得连话也无法说了。 头疼万分地看着仍然被他紧紧锁在怀中的名忧尘,栾天策此时才感到为难和震惊。他之前究竟被是你术法束缚,干下如此不智之事?若名忧尘日后为求泄愤,他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帝、两宫太后、还有他的兄弟与皇妹岂不都会成为刀下之鬼? 要么趁此杀了名忧尘、要么以一的死消了对方的怒火换回亲人的平安。似乎是唯二的解决之道,但栾天策心中划过这些念头却没有行动。 莫说这纠葛之中是他一厢情愿又强行霸占,但栾天策想到之前那场充满了胡闹和报复,还有泄恨与反抗名忧尘大权在握的事情,心里仍然微微泛着不愿承认的甜意和疯狂,让人心醉神驰。 不管怎样,栾天策之道他还是得到了名忧尘,哪怕对方目前眼里心中都没有他,哪怕他用了最不堪的强迫手段! 要他动手杀了此时在他怀中难得显得那么虚弱的名忧尘,栾天策下不了手。但皇帝更加不想没有尊严、卑微地跪地向名忧尘开口求饶,接着用没有担当的死亡挽回皇族的暂且平安。 天都的江山社稷,他日后一定要握在手里!不过这些事,还是等弄醒了名忧尘之后再想办法做! 这样一想,栾天策不再烦恼,他当机立断,沉声令下,之前听到不妥声响、战战兢兢退到宫门之外的孤灯与沉夜在掖鸿宫内备下温水,然后让他们退下去,没有召唤不得进入。 抱起半晕半醒的名忧尘,接触到对方温热的肌肤,栾天策又想到了他按住这个人狠狠向其求欢,终于用愤怒与蛮力将对方僵硬的身躯融化得无比柔软的情形,心中怦怦乱跳,脸庞也张得通红。 之前那些在激情中无法细细体味的微妙感觉如今一一涌动,让栾天策心跳难安,连忙收敛心神,匆匆将怀中人送到掖鸿宫那注满温水的池中。 之前在民间戏坊玩乐,栾天策听一些市井之徒说了狎玩后庭的妙趣,略懂此道。不过一直认为希望尽早得到一位太子,以安社稷的他不可能狎玩男子,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一直看着名忧尘、为什么羡慕父皇被对方那种目光深情注视? 如今全无预兆地对名忧尘做了这些事,栾天策才明白他对名忧尘抱有的执着竟是情欲,而且这种情欲远远超过他身为帝王必须拥抱后妃、留下子嗣的职责。明白了这一点,栾天策懊丧自己行事冲动,但没有悔意。 飞快为名忧尘清洗干净身体,略略处理了后庭撕裂的伤口,栾天策最终将整个过程中紧拧双眉、闭着眼睛、不发一语的人重新放回榻上。 瞥见榻上那柄已经拔出鞘的明晃晃匕首,皇帝暗暗吸了一口凉气。他再看着名忧尘苍白的脸颊,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追究对方暗藏兵器、居心叵测之罪,弯腰拾起那柄利器,放入鞘中再揣进怀里,又为名忧尘拉过了丝被。 这些事做完,栾天策额上满头大汗。他年轻力壮,没有感到疲惫,只是身为帝王从来没有伺候过人,坐着时难免不能得法,想到他平时心安理得接受别人服侍,还轻视宫人,却不料他做这些事笨手笨脚,因而微感惭意。 名忧尘闭着眼,好像在强迫自己不要在此时看向栾天策,否则就会失去理智干下错事。 皇帝见他如此倔强与坚硬,心中更加担忧和烦躁,但此时他亦知再留在这里无趣,对已经发生的事也无帮助,只好低声在名忧尘耳旁说了句“朕先走了,你好好歇着”之后便心神不宁地离去了。 栾天策没有理由的感知,名忧尘应该不会立刻对付他,也不会为难太后和其他皇族,但那个人日后一定会报复他,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眼下只是不知名忧尘伤得厉害吗?日后,那个受辱至此的人会想出什么办法来打击他这个名义上的皇帝? 抱着患得患失的心情,栾天策一夜未眠,他时而想着日后如何再想办法从名忧尘手中夺回大权,一面担心掖鸿宫内那个被他伤害的人会不会生病,和衣躺在龙床上胡思乱想,终于挨到上朝。 面对百官、看着左下方空空的座位,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虚。 “相国抱恙在身,今日无法上朝。”执事太监尖着嗓子奏启之后,栾天策松下一口气。他此刻能确定名忧尘会暂且忍下屈辱,不打算立即报复了。 群臣原以为发动政变失败的皇帝会抓住机会处理今天的朝务,不想栾天策心神恍惚,只说没什么大事便退朝,留下待相国病愈后再行处置。他们深觉奇怪,继而认为皇帝在失事之后,真怕了相国,心中都唏嘘感叹不已。 栾天策让代替林福的内侍叫了退朝,起身匆匆赶向掖鸿宫。行至宫门前微微犹豫,脚步却不停,他挥手不让人通传,像往常那样向宫中走去,神情自若地从宫婢替他掀起的珠帘中穿过,轻轻咳了一声,驱逐盘旋在心中的尴尬。 “相国的身体,可好些了?” 听见这一声,正服侍名忧尘的孤灯连忙收了碗盘,跪下接驾。 名忧尘漠然地看了皇帝一眼,掀起被子就要下榻。 “你坐着,不要动。”栾天策奇怪,以前不对他行君之礼的名忧尘怎会在经历昨日的事后有所改变,他见名忧尘一动之下眉头轻皱,连忙出声制止。 这短短的一瞬间,皇帝已想明白,他如今不再不顾帝王之尊,故意示弱轻贱自身,名忧尘就算有先皇的特权也不会托大了。 看着名忧尘眉眼不抬,神色淡淡,脸上瞧不见昨日的愤激与恼怒,仅他视为一个陌生路人,栾天策提起的心完全放下,同时也暗暗着恼对方竟与他来这一套! 轻声谢过皇帝,名忧尘果真没有再动。君臣二人各怀心事,静静坐着,都没有说话。孤灯这时送来漱口的水与放在口中能消除药味的特殊树叶片,名忧尘轻声吩咐他把这些东西端下去,换上一杯清茶。 早有宫婢为栾天策奉上香茗,皇帝挥手让她退下,瞧着榻上焕然一新,就连破裂的那个凭几也恢复了原貌。眼前浮现昨日的荒唐,栾天策讪讪的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踌躇半晌方才开口。 “相国身上,如今没有大碍了吧?” 名忧尘听了,抬眸淡淡瞥了栾天策一眼,他不怒不愧,不怨不恨,温和淡漠依旧,好像昨天只不过和皇帝无伤大雅的游戏了一场,从容镇定得让观察他的栾天策再次摸不清眼前人究竟想些什么而暗暗戒备。 “多谢皇上关心,臣已无事,明日便可上朝。” 这句话以后,宫殿中又恢复了寂静,不过名忧尘这次没有沉默太久。“昨日那件事,臣请陛下忘了吧。” “不行!”栾天策暴喝了一声,他隐带怒意与威严的大吼让孤独和其余宫婢与内侍都胆战心惊。 他们明明知道如今是自家主子大权在握,却同时对这个权力被架空的皇帝莫名起了惧怕之心,若不是名忧尘神情不定,这殿中之人几乎都忍不住快跪下请皇帝息怒了。 “朕不想忘记吗,不愿忘记,也不许你忘记!” 缓了缓口气,栾天策大概也觉得有些失态,他抬首望着名忧尘,如今既然撕破脸,他再也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假装下去了。 看着栾天策用毫不加掩饰的热忱目光盯着他,赤裸裸地昭示藏在深处的情欲,名忧尘既怒且惊,他让近身伺候之人退出宫,面上却没有露出恼意。 “皇上莫不是在说笑?你以前喜欢胡闹,如今年纪大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无妨,臣想皇上应该清楚。” “朕……” “身为帝君更当谨言慎行,明白身负天下的重责。昨日那件事,就当臣以往轻慢陛下的惩处……皇上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应懂得什么事男女之别、阴阳之道!” “朕当然知晓这些道理,想必当年父皇也明白得紧!”栾天策此言一出,见到名忧尘的脸色稍变,眼里涌上些许不易察觉的苦涩,他心中又不禁微微后悔,因而柔声接着说下去,口气却十分坚定。 “昨日之事的确是朕的过失,但朕没有后悔、跟不愿向你道歉。你说是惩处也罢,泄恨也好……在那样的状况下,朕都不愿辩驳。如今朕想清楚了,朕不会再退缩和假意谦让。朕想让你明白,朕目前就算少不更事,也没有你想象中的无能,只是你一直不肯正眼看朕,对朕存有偏见罢了。” 看不出皇帝在说谎,名忧尘恍然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知道了栾天策的居心和欲望,他此时此刻仍然有一种无法置信的感觉。身在这诡谲多变的皇宫之中,他见过无数阴谋背叛与腥风血雨,早已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了。 但听着眼前这个无权无势、身边暂且无人可用的小皇帝气势汹汹又大言不惭的对他讲出这些话,名忧尘居然觉得对方说的都是真话。他无法原谅栾天策昨日的不敬和粗暴,却不愿在刚刚平定赵王之乱后又生事端。 或许,这就是他必须隐忍的唯一原因? “这天下只要有朕想要的东西,不管此时属于谁,终究一日,朕都要得到!” 说到这里,栾天策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语声也越发清朗有力,让一直观察他的名忧尘轻轻皱起了眉。 “皇上是在向臣宣战吗?你如今没有亲政的实力与经验,还是静下心慢慢学会如何正确处理朝政与军政要务。这些才是皇上应该做和关心的大事。” “朕不许你将话岔开!” 栾天策蓦然激动,他上前几步,垂头凝视躺在榻上的名忧尘,伸手按着对方的肩膀,森然说道: “朕和父皇不同!朕可以明确告诉你:父皇能做到的,朕同样可以做到;他做不到、或是不敢做、或是无法得到的,朕最终还是会做到并得到!” 听着年轻的皇帝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些话,名忧尘怔住了。他疑惑地微微眯起眼,不让对方读出他心中生起并且涌现在眼里的少许迷茫。 “你此刻给朕听仔细了,整个天都,还有你;朕此生,势必拥有!” 掷地有声地扔下这句话,栾天策用力在名忧尘肩上重重一按,仿佛想通过这个动作将掌心的炙热传到对方体内,搅乱他们都遏制深藏的东西。 深深看了同样凝神探视他的名忧尘一眼,栾天策终于不再留恋,大步向掖鸿宫门走去。 “相国,不不要忘了之前答应过朕,让朕学着接手处理朝务。”走到宫门之前,栾天策充满豪气和自信的语声响起,飘进了默默不知想着什么心事的名忧尘耳中,“朕有没有为君之才,能不能与先皇匹敌,还请相国睁大双眼,瞧仔细了。” “只要皇上施政妥当,臣就不会劝阻你颁布圣命。”名忧尘平静地回应,跟着淡淡再说:“宋震山被押在刑狱寺天牢,几日后斩决。皇上若想见他最后一面,此刻还来得及。” “知道了。”栾天策沉着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去。 抬眸见皇帝去得远了,名忧尘才将温淡的目光投在了殿堂另一边微微开启的窗格之上。 殿外,艳阳高照,嫩绿尽染枝头,随风轻摇。严冬不知何时已逝,万物悄然恢复生机,萌动发芽,俨然一副春意盎然。 一年之后。 宫墙深处,一对身着锦衣的宫婢如流水般行走在宫殿屋檐下方。她们端着精美菜肴与香醇佳酿,踏着月色轻迈碎步,鱼贯走入掖鸿宫,将手中之物摆放在宽大长榻之中的案几上,恭恭敬敬施礼后退下了。 站在沉重的宫门等待召唤,宫婢们闻着殿内飘出的醉人酒香,听着里面偶尔传出的爽朗笑声,她们不自觉抬头看了看明媚的月色与池中微微闭合的睡莲,眼角露出笑容。 今日是栾天策亲政之日,但实权仍然牢牢抓在名忧尘手中。可是皇帝的心情似乎不错,竟然来到掖鸿宫与相国同饮。 自从平定赵王叛乱之后,皇帝时常在朝堂为了一件小事和相国争得面红耳赤,但遇到真正要紧的大事,他照样乖乖让步。世人皆为皇帝恨透了相国,岂料天子却隔三岔五来到掖鸿宫,陪权臣用膳饮酒。 “启禀皇上,安宁公主之前在紫霄宫外求见,那里的内侍谨遵皇上圣谕,没对公主殿下说皇上在掖鸿宫与相国大人协商要事。”孤灯进来轻声禀报,他对皇上接着酒意,坐到相国身边亲昵的画面视而不见,眼睛也没有抬一下,神情和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知道了,相国,你身边的内丞侍令越发出息了,若不是朕如今习惯了让先皇的内侍杜成憬随身伺候,都想向你讨他们伴驾了。”栾天策说着又满饮了一大樽美酒,英俊的脸孔染上了更多酡红。 “皇上醉了。”名忧尘不动声色地将手从皇帝没拿酒杯的掌中用力抽出,“日前我打算让孤灯和沉夜去东、西二宫伺奉皇上和太后,但都被陛下婉言谢绝。如今皇上又说这话,倒显无趣了。” “朕见他们将相国服侍得周到,不忍相国割爱啊。”栾天策哈哈大笑,侍候在名忧尘身旁的沉夜乖觉地替他满上酒。 “你们都下去歇了吧,把酒留下便是。我倒要看看我们这位已经亲政的皇上今日要在掖鸿宫中闹到多晚?”名忧尘看着栾天策的狂态,摇首叹道。 “是。” 众人依言退下,名忧尘那只刚刚得到自由的手指再一次被栾天策宽厚温暖的掌心包围。 “相国说话还是如此刻薄,朕又不是喜欢胡闹的孩子,只不过是太高兴了。如今四海升平,胡夷不敢相犯,天下有学之士齐聚京城,朕也终于亲政了。如此值得庆贺的佳事,难道相国不替朕高兴?” “饮酒伤身,皇上高兴就高兴了,何必自损龙体?”名忧尘挣了挣,他的手背皇帝握得好紧,如果硬要再抽走,定会演变成一场械斗。 名忧尘不想和栾天策翻脸动手,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他和皇帝像这样在私下无人时亲密相处惯了,所以眉头轻皱之余,他没有再动,有心想看皇帝今日又打算向他耍什么花样。 “相国,我朝这般强盛,何必再让公主背井离乡,远嫁胡地?昭荣太后膝下只有一女,爱若珍宝;公主若去,你让太后怎么办?相国真忍心看着朕的御妹与她母后骨肉分离?若是你名家的女子……” “若是我名家的女子,当她们知道自己能为国出力,定当欣然前往。”名忧尘对握着他的手掌,另一手搂着他的腰,不停将下巴在他肩上磨蹭痴缠的栾天策说着。 他眸光清冷,语气中没存半分退让,“胡夷屡犯边疆,不得不妨。好在持久交战消耗双方国力,如今他们答应和亲,皇上应该放下私情,以两国子民为重。” “相国好狠的心!谁做了你的亲妹子,那也真是倒了大霉。”栾天策嘻嘻笑着,他双目微转,凑鼻在名忧尘颈间轻嗅,嘴中吐出的气息温烫灼人,动作中已透醉意,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依皇上所见,我们又当如何应对胡人?” 听名忧尘的话似有松动,栾天策微眯的双目立刻睁大,侃侃说下去:“这有何难,待朕寻一名姿容绝世、才德皆备的好女子,让母后收为义女,封为公主,她的身份同样尊贵,朕再将她送到胡地。那些胡人怎么知道?” “臣知皇上与公主兄妹情深,若是平常,皇上此法也可行。但安宁公主自幼随先皇与皇上涉猎,赵王叛乱之时公主出征沙场,认识她的人太多了。若让假公主前往,皇上让臣如何向胡人解释,为何公主的容貌不一样了?” “他们认识公主又如何?自古和亲的女子只是身份的象征,朕亲封的御妹照样是金枝玉叶。”栾天策说着,又倒了一杯酒灌入腹中。 “难道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子就没有父母兄长?皇上是否想说,多给贫苦人家银子,换回全家温饱也是天大的恩典?” 名忧尘冷笑一声,看着栾天策闻言轻皱剑眉,明亮的目光微微流转,好似在另想应对之语,他不禁叹息:“皇上心思活跃,聪颖无比,遇到难事总会想法解决,难怪当年先皇要传位于你。” 上册第八章 “听相国之言,你知道父皇立朕为储君的深意?” 栾天策倚在案上,伸手替名忧尘夹了几筷菜,放箸之后又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了酒,“说到这件事,莫说赵王不服,就连朕如今仍有疑惑。依当年的情势看来,应是大哥或五弟身登大宝,父皇怎会注意到朕这个当年只知胡闹的皇子?” “看中一个人,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尤其是在帝王之家,皇帝的疼爱有可能会为他喜欢的孩子招来杀身之祸。”名忧尘轻声说道。 “相国是指父皇当年对朕不闻不问,却是出于一副关爱之心了?” “不错。先皇器重赵王,只是因他身为长子,比其余兄弟都要年长,可以交付重任;先皇也是真心实意疼爱楚王,不过托付江山不能以个人喜好而定。所以先皇当年一直在暗中观察诸位皇子,皇上自然也在他的考虑之列。” “记得幼年被父皇罚得最多的皇子便是朕了。那时有大哥和五弟在,朕以为日后去到一个土地肥沃的封地位藩王也便足矣,真没想到父皇也曾将目光停留在朕身上。”栾天策自嘲般的说着,不知不觉又饮空了一樽酒。 “若让人轻易看出心事,那也不是先皇了。”名忧尘悠悠说到这里,见栾天策认真看着他,似是很想听他讲述,淡漠的目光终于稍稍变得温暖,“皇上还记得有一年中元节内廷命妇来报,说祖皇帝庙宇中供奉的宝物不见了几件吗?” 栾天策侧目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按着额角微微点了点头,看来他此时也觉醉意袭人,感到有些不适。 “当年还是大皇子的赵王得到此事,亲自带人追查,不消一时半刻,他查出是一名宫婢私拿宝物出宫售卖。大皇子建议先皇严惩罪人,将亵渎开国君王的宫婢全家抄斩。五皇子听说有人动了先祖之物,嘴里嚷着只要先皇下令,他便立即代君处置罪人,小小年纪竟也大有豪气。” 名忧尘说到这里看向栾天策,神色温和,眉目间的淡漠退去了一些。 “群情愤涌之时,臣记得当年还是三皇子的皇上突然插口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那宫婢一人犯错,又不是谋逆叛军的大罪,为何要杀她全家?接着陛下又问,她为何偷拿先祖之物?” “朕记得父皇再令人速查,原来是管事廷妇私扣无品内侍与宫婢的月俸,那宫婢的父亲染病,百般无奈才冒死偷了先祖的供物。她犯了罪但其情可怜,父皇看在供物追回还有她一片孝心的份上,只将她杖责出宫,另将其被扣的月俸如数归还,让她的父亲请医治病,接着再严惩了主事的廷妇。” 饮尽杯中酒,栾天策明亮的目光变得有些朦胧,他将头枕在案上,斜眼看著名忧尘轻轻的笑。 “靠皇上两句话,宫中的弊端得到清除,先皇仁君的名声在民间广为传诵。”名忧尘垂眸说道:“臣认为在那时,先皇便又了立谁为储君的决定。” “是吗?”栾天策似笑非笑地盯著名忧尘,“相国对先皇的心思倒是清楚得紧哪。” “这有何难猜测?大皇子有才能但天性残暴多疑,若他即了位,日后难免不会杀害同胞手足;五皇子天生神力,武艺非凡,只可惜太重感情、行事冲动,只为喜欢的人出力效忠,仅有大将之才却无帝王之相。至于臣的好友二皇子青宁殿下聪颖豁达,但身后若无庞大的势力支撑也难掌大权。” 名忧尘转眼看向醉眼朦胧的栾天策,温和的目光中掠过一抹犀利。 “先皇器重长子,疼爱幼子,处处照顾次子,却看出三子头脑清晰、聪慧仁慈,是接替王位最合适的人选。由此可见皇上不是寻常人物,日后这江山还要全靠陛下支撑。” “相国又说笑了……唔,你出自名门望族,又是我朝历代唯一一个夺得文武状元的人。嘿嘿,相国就连名字也起得甚好,忧国忧民,心系红尘……那才是大大的了不起。”栾天策扯动嘴角,大声笑言,“目前朝廷和朕都离不得相国。你说,是不是呀?” “皇上,你醉了,请勿再饮酒。”名忧尘听了这轻薄的话语,刚刚舒缓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朕没醉!朕说相国这名字取得好,难道也说错了吗?”栾天策不满地嘟囔。 “臣的名字有什么特别?还不是先父一心想报效皇家,不辱没我名家世代忠良之风,因此特意为臣取了此名,希望臣能为国尽力,为君分忧。先父为此遍访名师教导臣……少年时学的东西太多太杂,却也错过了不少玩乐的时光。” 名忧尘的语声渐渐变低,说到最后竟难得的微微出神。 “还记得臣三岁学字,五岁习武,每日都在先父与师傅们的严厉教导中度过,心中也只想依父所愿,不让他老人家失望。” “原来如此。”栾天策随口应了一句。 “臣的娘亲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星相占卜无所不精,她是家中唯一一个不希望臣涉足官场的人。她对臣这个名字也是极不喜欢的。但她终拗不过夫君之意,违心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给臣。” 说到这里,名忧尘暗暗冷笑,他们名家目前依仗他权倾天下,渐不将皇家放在眼里。若他那位忠君爱国的父亲尚在人间,看到后人这般作为,不知有何想法? 名忧尘不经意想到他年少成名,倍受世人瞩目,父亲和家族里的人固然开心,旁人也想当羡慕。但这些人怎知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他们怎会明白这些跟随羡慕与荣光而来的嫉恨与孤立?又怎能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 名忧尘停口不言,心神微微恍惚,指尖忽然一暖,却是栾天策不知何时紧紧抓住他的手。 他们的掌心碰在一起,略微发烫,让名忧尘心中生起一丝淡淡的奇异感觉。 “原来相国占星看相的本事是跟你娘亲学的,嗯,令堂的才学让人不能小视。朕也是,从小时常被父皇训斥责罚,母后想当心疼,但她从来都是只令人送来膳食给被罚抄写经文的朕,从来没有向父皇请求减轻处罚。每次父皇给五弟找了什么师傅,母后定会恳求父皇也让朕一同前往学习。” 栾天策喃喃说着,同样也陷在了回忆之中,眼神变得越来越朦胧,末了又自嘲般笑了笑。 “若父皇早已决定将皇位传给誰,母后恳不恳求,他都会让朕与五弟一同求学。外人看来是朕沾了五弟的光,其实父皇打算栽培的人是朕吧?哼,他老人家的心思当真难以揣摩!” “这就是先皇的高明之处。他选择皇上,不仅是因为皇上乃最合适的继位人选,也因臣当年救了皇上。先皇希望臣对皇上有爱护之心,能待陛下格外不同,希望臣能尽忠尽责,报效圣恩。” 名忧尘说到这里,眸光微带苦涩,似是对天都先皇的算计感到无可奈何,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随即变得幽暗。 “不过先皇也是这世上第一个对臣说,不需要为他做什么的人。一直以来,臣耳中听到的,都是必须学有所长、对得住名家的列祖列宗、一定要为国君效忠效力的话,但先皇没有那么待臣,他对臣说了相反的话,从不在臣面前摆帝王的威仪却让人心折。在他身上,臣学到了很多。” 说到最后,名忧尘温和的语声渐歇,目光变得柔软,带着些难以描述的怀念与惆怅,他怔怔出神,让人莫名体会到伤感。 原本握着名忧尘手的栾天策突然发力,将陷在思绪之中的人扑倒。 名忧尘粹不及防,头颅一阵晕眩,他禁不住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发现栾天策怒瞪双眼,压在他身上,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贴着,四目相视,似乎他们之间连一片树叶也插不进去。 “你是不是又想到父皇了!朕不许你想他,不许你提到他!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是怎样看父皇的吗?你以为朕不知道父皇与你之间的那些事吗?不错,你们一直以礼相待,但那一晚、那一晚……” 栾天策大声吼到这里,似是不愿再回想,他气愤地低头,咬住名忧尘微微张启、准备说话的嘴唇,越咬越用力,跟着蛮横地抵进舌头,胡乱搜寻身下人的唇舌。 名忧尘深感恼怒,不仅是栾天策酒后的粗暴失仪,还因皇帝用不堪的语气提到他与先帝独处的那一晚。他举掌重重击在栾天策后背,但被酒意和怒气牵制的皇帝根本没有反应,自然也没有移动分毫。 “不许想他、不许提他、不许你再念着他!” 栾天策仿佛没有察觉到名忧尘的不快与抗拒,他怒气冲冲地说着,每说一句,便低头狠狠再咬名忧尘的双唇一口。 慢慢的,这些蛮不讲理的话声变得微弱,栾天策的动作也变得轻柔;啃噬化为亲吻,逐一印遍了名忧尘整张脸颊的每一个角落。 “答应我,不许再想他,忧尘……好不好,忧尘。” 栾天策无意识般喃喃催促,他同样说一句便印下一吻,力度温柔,好似落雪坠花,双手却使劲摇着名忧尘的肩膀,朦胧的眼光也在此刻突然变得灼亮,神情中微微带着些强硬霸道,又像是撒娇耍赖般充满了委屈与期盼。 皇帝不知不觉叫出怀中人的名字也不再自称朕,语气变得极为自然,没有思考做作与犹豫,好像这便是他认为面对名忧尘之时最亲切和合体的自称。 “唔……”名忧尘不经意发出一声浅浅的呻吟。 最应该勃发的怒气被莫名其妙的心软覆灭,他忽然有一种不想面对栾天策、也不愿看着这个小他四岁的男人那双充满了渴求的眼睛,以及对方嘴中吐出的,带有浓浓酒香的滚烫气息。 “皇上,你、醉了。”有些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名忧尘这次落下的一掌,力道变轻了些,他移开了与皇帝对视的双眼,“这样的事本不该再发生,皇上应依礼择妃,将雨露恩赐给后宫各院,让她们其中之一及早为天都产下太子。” “朕没醉!朕清醒的紧!朕就知道你又会说这样的话!每月来这里三晚,你有哪一次没有说过?你有哪一次真正默许朕亲近?明明朕已经相当努力了,只要那群女人中有谁可以为朕生下皇儿,朕就可以不必每一晚都必须泡在她们那里了!” 栾天策猛然抬起头,微微晃了晃,又定定神恨恨地说道:“可惜她们不是没有动静就是怀上龙种之后流掉,你让朕怎么办?” 名忧尘轻轻皱眉,他脸色仍然保持温和镇静,但已表示出不喜听到这样的言论。 “臣请皇上慎言。天都后宫的女子也是皇上的子民,她们爱慕圣君、贤良淑德,不应仅仅被皇上视为生育工具。依臣之见,皇上应早早立后。太后那边,莫非还没有确定?” “朕不立后!” 听栾天策负气吼出这句话,名忧尘摇头苦笑,看来皇帝真的醉的不轻,这个时候又说胡话?抬眸见栾天策再逼近了一点,口中的酒气更浓,名忧尘心中正想着如何规劝,压在他身上的皇帝又开口了。 “若你是女子,朕一定立你为后并遣散六院,只留中宫!” “皇上,你这是酒后醉话,臣听过就算了,日后某要再言。”名忧尘心中微震,继而对皇帝将他比成以身事君的女子着恼。 “朕说过朕没醉!你不是女子,朕日后也可立你为后!朕是一国之君,想干什么,那些大臣和天下人还管得了吗?” 说到这里,栾天策甚是开心,他努力睁大眼睛,无意识地咧嘴笑着,看向名忧尘,没有在意对方微愠的目光。 跟着皇帝重重皱起眉头,似乎非常费力地观察名忧尘的反应,申请显得既兴奋又无辜,似在怪罪名忧尘听了这些肺腑之言,为什么不像他那般高兴。 有些被这样的栾天策呕到的感觉,名忧尘第一次觉得小皇帝让他头疼。正当他转动思绪,寻思如何摆脱对方醉意滋扰之时,栾天策带着醇厚酒香的嘴唇再次压下,用与之前的霸道蛮横全然相反的温柔体贴,缓缓亲吻他的唇角。 皇帝的舌头在名忧尘失神的那瞬间顶了进去,极尽纠缠,手掌也不自觉用力将抓住的人捏得更紧。 这或许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算得上是正式的亲吻,和以前的报复与胡闹不同,仅仅是四唇相接就让人觉得他们会被对方的气息灼伤。 等这半强迫、半取巧,还带着半温存的深深一吻结束之后,榻上的两人都微微喘息,同时离奇感到些缠绵温存的味道,只是片刻之后栾天策心神动荡,名忧尘却微微觉恼恨。 “忧尘,忧尘,忧尘。”栾天策灼亮的眼睛变得迷蒙,似是看不清眼前人的容貌,但仍柔声唤着名忧尘。 皇帝发烫的唇慢慢落到身下人的颈间,双手顺着下滑,探进相国的衣内热情胡乱的摸索,又急着去解对方的衣带,口中柔声央道:“看着朕,你要知道,此刻是朕在这般对你。” “不行。”名忧尘轻声喝斥,他这段时日能勉强容忍栾天策亲密靠近,没有与皇帝翻脸已是不易,根本没有相国再和对方交合。 然而这一次却似乎和上回不同,屈辱的感觉消失无形,愤怒也变成气恼,更多的却是不甘与不妥。 名忧尘感到矛盾,他从来不会强迫自己做不愿接受的事,小皇帝对他抱有情欲,在他看来是荒诞可笑也是不可相信的,但他又为何不能干脆做一些逆君之事? “皇上,再不放手,休怪臣无礼了!” 名忧尘咬牙做出最后的警告,栾天策却置若罔闻,他一手牢牢圈住名忧尘似在昭示占有权,另一只手不安分地快速顺着名忧尘坚韧结实的腰部滑下,抚过一大片细腻柔软的肌肤,准确无误地直接来到身下人双腿之间,握住了那一脉温暖,用力搓揉。 “好好记得,眼下抱你的人,是朕!” 明明皇帝眼中燃着让人感到无奈的嫉火、明明这是一句霸道无礼的话,但栾天策此刻说出来却显得无比温存,就与他隔着衣衫印在名忧尘身上的轻吻般柔软。 名忧尘心中微震,他张了张口却发现他居然无法在这时说出话。第一次有些狼狈地伸手推拒栾天策的侵占,就算是上一次的强迫也没有让他如此无措,名忧尘有些暗责他的失常,手掌不再迟疑,再次重重拍了下去。 没等名忧尘推开栾天策,他突觉胸口一沉,却是之前还兴致勃发的皇帝如今闭目倒趴在他身上睡着了;不久之后,轻微的鼾声响起。 啼笑皆非地看着窝在他胸口正中的那头浓密黑发,名忧尘心中的恼怒稍敛,他吸气定神,艰难移手理了理之前被皇帝搂得凌乱的衣衫,沉声令人进来将榻上摆放酒菜的案几撤走。 进来的人自然是孤灯和沉夜,他们低着头将案几撤走,再为塌中的两人遮上薄被,整个过程中没有看堂皇趴在自己主子身上呼呼大睡的皇帝一眼,好像掖鸿宫中只有名忧尘一个人。 一切恢复寂静,名忧尘听着栾天策越来越有规律的吐息声,微烦的思绪慢慢归于宁静,他抬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之前没有拍下去的两只手轻轻环住栾天策的头与肩,渐渐闭上了眼。 次日醒来,栾天策神采奕奕,名忧尘却因多饮了几杯酒,头痛得厉害。栾天策令御医送来醒酒汤,亲自端了汤药,先尝了一口再慢慢喂名忧尘服下。 “皇上居然为臣试药,难道不怕有人在药中下毒吗?”名忧尘淡淡看向皇帝,“我若死了,皇上岂不能真正亲政?” “笑话!朕要的东西会亲手夺取,不劳而获虽然轻松,但朕不稀罕!之前不是说好的吗?总有一天,朕会让相国心甘情愿承认朕的实力,堂堂正正君临天下!”栾天策沉声说道。 名忧尘见皇帝目光坚决,语气不可动摇,他半闭双目的微弱嘲讽与疑虑方才慢慢消了。 “而且……” “而且?” 栾天策莫名其妙说出两个字便停口不言,名忧尘也神差鬼使般接口追问,他们此时的默契非常不错,因而各自微微愣了一下。 “而且朕还要相国一直陪伴左右,助朕定国安邦……暖榻温床。”说到最后四个字,栾天策话中的豪情与凝重变成了调笑与亲密。 “皇上又说胡话了。”名忧尘垂眸轻斥道:“臣与天子同为男体,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行那有违伦常之事?” “为什么不能?” “自古君臣有别,当遵男女阴阳之道。” “那相国与先皇又是如何?”栾天策听名忧尘再三推辞,想到他的真心竟然换回毫不在意与冷漠疏离,激怒之下口不择言。话说出口之后,皇帝暗暗后悔,他知自己并非沉不住气,可惜面对名忧尘之时总是难以收放自如。 名忧尘这次听到栾天策的气话却没有变了脸色,他默默抬眸看向停口不语的皇帝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眼中泛起疲乏与倦意。 “就算臣与皇上心中都没有猜忌与隔阂,臣也没有动过常伴圣驾的念头。因为,天都没有适合两名男子相知共存的天地。” “由朕来创造!”名忧尘淡漠的语声刚落,栾天策突然大声喝道,他口气坚定森然,没有犹豫退缩,倒让之前心境淡淡、说着敷衍话的名忧尘怔住了。 栾天策却突然笑了,他的眼里没有玩闹之色,目光直逼名忧尘恬静的脸庞,一字一句再开了口。 “你想要的天,你想要的地,朕日后都会给你造出来!你只需不再逃避,公平地看待朕罢了。” 名忧尘闻言心中大震,不觉拧起了眉头,他的脸色与眼神却不乱,默默抬头迎接皇帝执着不悔的深沉目光,平静如昔,竟是瞧不出有半分动摇。 “朕对你,绝不放手!” 信誓旦旦地留下这句话,栾天策深深看了若有所思的名忧尘一眼,转身离去了。 跪地送走了皇帝,孤灯和沉夜不约而同望向栾天策离开的殿门,怔怔出神。 “你们两个,是不是奇怪皇帝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奴婢以前只道陛下怨恨大人,但适才皇上对大人体恤有加,真是情深义重。” “如果我死了,皇帝没有夺回实权,我家里的人说不定会生出事端,到时反而得不偿失了;再加上目前邦交由我周旋,若我出了什么事,难保那些居心叵测的邻国会举兵来犯。” 名忧尘说到这里,淡淡笑道:“皇上精明得紧,他比谁都清楚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所以他这会儿当然不愿我死。” 看着名忧尘神色如常地说出这些话,想到栾天策平时对他表现出的亲昵与暧昧,沉夜和孤灯都打了几个寒颤,深愧他们在宫闱多年,目光和想法竟然如此浅薄。 这一日的早朝,名忧尘没有上朝辅政,群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揣摩之下,人人都明白此时聪明的做法是保持缄默,但有两件事危机天都的事让兵部侍郎不敢不奏。 犹豫再三,满头冷汗的兵部侍郎还是在名家人及其门生的注视下沉声开口,向天子禀报凉国女王突率大军压至边境,还有最近在京都流传的,有关南方异族大王欲起兵造反的传言。 “南王造反?”端坐在龙椅正中的栾天策先是皱眉,继而笑道:“相国擅用人才,他不会派无用之人镇守南方,既然朝廷还没有收到南王叛逆的军报,想必只是流传。你传朕的口语,让镇南大将军严加堤防,谨防别有用心之人趁机作乱。其它事宜,等相国病体痊愈之后再说。” 名家的人听到皇帝如此安排均觉脸上有光,因而毫无异议。 “臣遵旨。” “至于凉国的女王突率大军压进,出师的名义是什么?”栾天策问道。 “凉国女王送来一封国书,指名让相国亲自过目,其它人等不得翻阅,所以臣等也不知她发兵逼境的原因。”兵部侍郎额角的冷汗更多了。世人皆知天都的实权落在谁手中,但像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还是第一次发生。 栾天策这回连眉头也没有皱了,他笑了笑,转头看了立在他身侧的杜成憬一眼。这名老太监立刻让人将这封谁也不能打开的国书送到掖鸿宫去了。 “既然凉国女王有要事与相国相商,朕要让他实时知晓对方的意图,才能早日定下退兵之策。对了,右营几名前锋将军跟随在相国左右,你们退朝后去他那里请安问好,顺便和相国商量这件事。” “臣等谨遵圣意。”名家那几名手握部分兵权的将领见天子如此知情识趣,心中更感大慰,齐齐躬身领旨。 “散了吧。”栾天策看似随意地摆了摆手,杜成憬连忙高叫退朝,在百官的跪拜中跟着皇帝大步流星离开了朝堂。 栾天策偏头睨了这名新收在身边的内侍,眼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看来,你很担心相国的病情。” “那是因为老奴知道陛下目前还不愿见到相国大人驾鹤西去,所以才对他的病情格外上心。”杜成憬说到这几句话时压低了声音,只让栾天策一个人听见。 栾天策终于停步,回头打量低眸垂脸,神色不变的老内侍,缓缓说道:“难怪先帝在世时喜欢让你这个老奴才伺候,你倒是有几分眼里。” “陛下的夸赞让老奴脸红了。”杜成憬恭恭敬敬地说道,他的语气中并无得色。 “你跟着先帝多年,在他老人家龙驭宾天之后又主动奏请受陵,这片忠心确实可嘉。” 栾天策见说到先皇时,这老太监眼中掠过一丝怀念,当即笑着又发话了,“朕就是看你有几分忠君爱国之心才特意将你从皇陵调来,让你伴驾。如今伺候过先帝和朕的你倒是说说,你认为朕与先帝有何不同?” 杜成憬脸色微凛,沉默片刻后还是在栾天策恕其无罪的催促目光下开了口。 “先帝与陛下都是真龙天子,雄姿英发、励精图治,令百官和万民臣服,只不过如今的陛下面临一个比较尴尬的局势,这是先帝没有遇到的问题。 “恕老奴放肆,老奴认为这不是陛下无能,而是时局已是这般摸样,陛下以孤身投于此中,处处受制,暂时没有先帝挥舞江山、豪情万丈的洒脱。” “快打住吧。你这油嘴滑舌的老太监,话匣子打开倒是说得多,不过只是些好听的废话。”栾天策说到这里,眼中笑意敛去,突然问道:“你以前深得先帝宠信,寸步不离他老人家左右,自然知道很多事了?” “陛下想知道什么,老奴知无不言。”杜成憬躬身说道。 “朕原以为你会推诿,说有些事并不知情……就像那一晚,名相国单独奉诏伴驾,先帝只让你留守宫门,替他们向宫婢和御医传话,朕实在是对先帝如此信任你感到相当好奇。” “倘若陛下想知道那一晚发生的事,老奴不会隐藏半句。” 栾天策听到这样的回答,哼了一声,拂袖转身继续迈步。他知道杜成憬这个聪明的老内侍瞧出他没有那么无聊,向一名卑微的奴才探听朝政大权以外的事。 “你若真应朕之所愿,岂非背离了忠于先帝的誓言?”栾天策走出御花园,不轻不重地又放下话。 “老奴忠于天都的皇帝陛下,对先帝是尊敬怀念,对陛下自然也忠诚无二。”杜成憬说道,这句肉麻的剖白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没有让人觉得做作。 栾天策知道,眼前这个在先帝去世后就提请受陵的老太监无子无女,早已看破生死与荣辱,对方没有必要刻意阿谀奉承。所以他随意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准备一下,朕要出宫去楚王府。” “是。”杜成憬勾着背应了一声,退下去调动护驾的人手去了。 上册第九章 不消一刻,栾天策打马停在楚王府门前,早已得到通报的栾竣泓率领王府众人大开中间,焚香备案,迎接天子。他们兄弟感情虽深,但君臣之仪不可废,栾天策跳下马,亲手扶了栾竣泓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王府中门。 “五弟,你以前镇守边关,有好些年没有回到京城。朕可没有忘记你这卒王府,时常令人装点。你如今回来居住,还习惯吧?”栾天策进入中门后携了栾竣泓的手,像以往那样恩准他这位皇弟与他并肩齐行。 “多谢陛下记挂。”栾竣泓跟随栾天策在庭院中坐下,看着女婢送上好茶鲜果,忍不住提醒,“臣弟是待罪之身,皇上圣驾光临,不知会不会……” “我们的相国大人不允许五弟外出,可没说不让朕前来探望。”栾天策毫不在乎地摆摆手。 “不会给皇上惹麻烦就好。”栾竣泓知道远在掖鸿宫的名忧尘知道他们兄弟的一举一动,所以栾天策选择在空旷之地与他畅谈,也是不愿多生事端,无故惹人猜疑。 “承廷快有一岁了吧?”栾天策看着栾竣泓,轻叹着说:“你的王妃病逝已有半年,儿子都这么大了……朕你应该续弦了。为这王府找到一个女主人,为承廷寻得一位好母妃。” “臣弟有此打算。倒是三哥一直没有立后,不知是眼界太高,或是后宫数千佳丽中竟无一人能知你心意?”栾竣泓见栾天策说到家事,目中又露出之前他称对方为“陛下”的责备,知道皇帝怪他在无人之时不应这么见外,便改回了称呼。 “此时不立后也发。若朕选中名忧尘指定的女子为一国之母,她又生下皇儿且无过错,日后废黜也麻烦得紧。” “还是三哥考虑得远。不知你来有何要事?臣弟斗胆猜测,应该不会只是前来和臣弟叙说家常的吧?”栾竣泓笑着问道。 “还是你知朕的心意。”栾天策叹了一口气,“胡人擅于骑射,居无定所,百年来栖息在大漠之中,不断变动住址。他们抢夺我朝百姓的牛羊财帛、危害我边境的子民容易,我们要找到他们将其全歼却极难。” “请恕臣弟直言,胡夷扰我边境多年,我方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却难以制胜,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的生活习性与我方不同。难得他们这一代的大领主想学习我朝文化,安定下来,不愿再过居无定所的日子,对方也是诚心与我们姻。” “所以臣弟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倘若错过这次提议,不设法让那些蛮人聚在一处,他们对我朝的边关是一个大大的威胁。” “苓萱不赞同名忧尘定下的和亲之策,令朕头痛得紧” “不管名忧尘如何嚣张跋扈,但他让四姐远嫁和亲的决定算得上是一件美事。相信父皇若在,他老人家纵然和三哥与臣弟同样不舍,但收到求亲国书也会欣然同意的。” “朕明白五弟说的这些道理,你以为朕没有看出这其中的重要吗?只可惜苓萱被朕宠坏了,那丫头若不满这桩亲事,就算朕让她勉强嫁去胡夷也会生出事端。只怕到时我们没有安定胡帮倒起了战乱,所以朕才不愿让她去。”栾天策目光深沉地说道,全无在名忧尘面前流露的,不舍皇妹远嫁的好兄长无奈的神情。 “四姐从小只听三哥的,她就连照荣太后的话也听不进去。不过她平时对臣弟和二哥也挺好,若想让她接受这桩亲事,看来还要我们兄弟相劝才行。” 栾竣泓叹道:“我朝的兵力比胡夷强大,和亲一事并非我们忍耻用公主向对方保得平安,只是为了边境长治久安,让两朝百姓都能过上顺心日子。” “朕主业找五弟就是为了让你和二哥好好劝劝她。有些话,朕不方便说。” “臣弟明白,四姐求三哥让名忧尘收回决定,想必你也为难得紧。” “既如此,你眼下就与朕进宫,咱们再约上二哥在御花园中小坐,相信那不甘寂寞的丫头收到消息,定会前来与我们共聚。到时,你们再给朕好好说说她。” 栾竣泓笑着应了一声,与栾天策向皇宫进发了。他虽是待罪之身不变出府,但皇帝亲自接进宫去又当不同。 杜成憬早已让人知会了栾青宁,又吩咐御膳房在御花园中备下酒菜,兄弟三人入座后酒喝不过两杯,栾苓萱果然带着段雨孜和几名贴身宫婢匆匆赶来。 “三哥,我求你让名忧尘别自作主张,你却和二哥与五弟在园中喝起酒来了你究竟有没有把我的事放在心上啊?”栾苓萱看见栾天策,匆匆见了礼,不及向其它两位兄弟打招呼,风风火火地坐在栾天策旁边的座位里,嘟着嘴嗔怪。 “苓萱,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瞧你这样,哪有一点儿待嫁的模样?”栾天策轻声笑骂,语气却松,丝毫没有见怪。 “皇兄,难道你也想让我去陌生的地方,嫁给一个根本不喜欢的陌生人吗?”栾苓萱看着为难望向她的栾天策,在皇帝眼中读到常见的纵容,突然怔怔出神,低喃问道。 “四姐,三哥最疼你了,如果他有办法,定然不会让你远行。”栾竣泓笑着替闭口不言的栾天策说道。 “谁都知道在上次的叛乱中,名忧尘假借天子之名与胡夷交换国书,达成让我远嫁和亲的协议。如今只要三哥给对方说明白,让他们知道这是名忧尘擅自作主就可以了。”栾苓萱怒道。 “苓萱,我们那时借助了别人的力量平叛,事后出尔反尔,就算你让皇上向胡夷大领主解释的话都是真的,但对方听了只会觉得这是借口,认为我们言而无信,很有可能会发动战争。”栾青宁柔声插口。 “就算二哥说得有理,但也不能为了那名忧尘的一句话就把我往外面推,远离母后与你们。”栾苓萱目中怒火暂消,但仍不悦地皱起秀眉。 “关于此事,朕与和相国谈过,也怪你平时舞刀弄枪,时常带着你宫里的女婢出去打猎,上次平乱还亲上战场。世人都认得你的相貌,就算朕另封美貌女子为皇妹,代你出嫁也不行了。”栾天策叹道。 “谁说女子不能上战场?反正臣妹宁死不出宫门,皇兄若还怜惜我这个妹子,你就看着办吧。”栾苓萱赌气说着,拾起杜成憬为她斟上的一杯酒,举袖掩唇,一饮而尽。 “四姐,我看你这手为难皇兄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好了。”栾竣泓笑着打趣。 “五弟,你被奸相剥去兵权,闲在家中,不思反击,倒劝说我远嫁。哼,你不敢面对名忧尘,就推我出去解决难题……” “苓萱,话太过了。”栾天策开口发话,打断皇妹气鼓鼓的说辞,他知对方有口无心并非有意抱怨,但总觉得刺耳。 毕竟,从江同社稷与百姓福利等大义方面考虑,皇帝也认为名忧尘的决定利大于弊,最初得知名忧尘以天子之名定下此事的不甘与愤怒,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过,舍不得最疼的皇妹远嫁和担心栾苓萱的性情也确实让栾天策头痛。 栾苓萱娇颜微变,正欲说话,一名女官匆匆赶来,伏在栾天策脚前,她只得暂且忍耐。只听那女官满脸喜色地说:“启禀陛下,适才御医确定刘美人有了喜脉,太后令奴婢特来告知陛下。” “这确实是件喜事,不过……”栾天策微微皱眉,随即展颜笑道:“传朕旨意,让刘美人迁进绾梨宫好生将养,你等与御医院的人小心看护。” “是!”女官应了一声,诚惶诚恐地退下了。 “皇上不必担忧,听闻前几次皇子夭折是因为他们母亲身体虚弱,无法好好怀有龙胎,相信这次仔细调养,那位刘美人应会为我朝产下第一位小皇子。”栾青宁安慰着,这里的人听了,严肃的神情才放缓了一些。 栾天策膝下目前仅有一女,宫中有几名嫔妃曾经怀有身孕,但都莫名其妙流产。栾天策下旨彻查也一无所获,如今再听见有美人怀了龙种,栾氏皇族各自暗暗担心。 “那些只会讨好帝君的女人,唯一的用处就是为三哥生下皇子。若然连这一点也做不到,那还留她们在宫中做什么?”栾苓萱忽然接口,语气不善地说道。 “四姐,你也是女子之身,这样说三哥的妃嫔似乎不太好吧?”栾竣泓嘻笑着接口。 “我是女子之身又怎么了?我与她们不同,若三哥需要,我可为他披甲上阵、杀敌安邦!”栾苓萱厉声驳道。 “你这野丫头,谁让你干这些事?莫非你认为皇上的将军无能吗?”栾青宁轻声打趣,他温柔的笑颜和语声让气腾腾的栾苓萱发不出火,只好耐着性子再开口。 “二哥,谁说女子不能领兵打仗?你看那凉国女王毫无理由带着大军逼近边境。如果三哥给我兵马,我定能领兵拒之。” “朕知道你能为朕扫平叛逆,只不过看着两个女子打架,实在是有些……” “公主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令人钦佩。”名忧尘悦耳的语声突然响起,打断了栾天策的爽朗笑语。 栾天策抬眼望过以,见名忧尘领着孤灯与沉夜,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两队俏丽宫婢,静静站在他面前。 “相国来了,快请入座。” 名忧尘对栾天策见礼之后,坐到皇帝对面,刚好与栾苓萱为邻,这让心情不悦的安宁公主更觉得碍眼。 “名相国,你来得正好。本公方正恳请皇上收回和亲的决定。这桩事是你以三哥的名义答应胡夷的,你倒是给本公主出出主意,如何应付?”不待名忧尘坐稳,天不怕,地不怕的栾苓萱便急着将难题抛给对方。 “公主殿下,臣应下胡夷的求亲是因为臣明白,倘若先皇与当今皇上在场,也会应允这桩惠民惠政的佳事。”名忧尘不慌不忙地说道。 “可笑!本公主又不是父皇,被你花言巧语迷惑,对你言听计从,害得三哥如今事事受你牵制。”栾苓萱听到这里,冲口斥责名忧尘。 这位养尊处忧又被皇帝宠坏的公主心中,名忧尘终究是她家的臣子与奴才,她早就对这位相国骑在皇帝头上的世间传闻感到痛恨。 “安宁,不得放肆。”栾天策脸色微沉,张口厉声斥道。他很少叫皇妹的封号,只有气狠了才如此称呼。 栾苓萱明白栾天策此刻不想与名忧尘翻脸,她樱唇张了张,终于勉强忍下怒火。 “皇上不必动怒,待臣和公主说说。”名忧尘对皇帝的袒护与公主的无礼无动于衷,他不怒不惊地说道。 “免了罢。你再说下去,就算本公主不服,三哥也会碍于你的面子,站在你那边为难自家妹子。”栾苓萱说着,微偏粉颈,一双美目若有若无地看向皇帝。 这样的情形让栾天策啼笑皆非,暗暗深责他太宠皇妹,使其如此娇纵蛮横,比普通男子还要难缠,竟是丝毫听不进他人所言。 “公主殿下,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你没有耕种田地却能享用美食?为什么你没有织布却能锦衣华袍袍覆身?为什么你没有盖瓦却能居住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之中?为什么你没有对别人付出,却能接受宫中万千奴婢的侍候?” 名忧尘平静地发出一连串问题,语声里不带责备,但令听到这些话的栾苓萱暂且失了气势。不过这位胆大的御妹很快就用力瞪向名忧尘,傲然答道:“就凭本公主与生俱来的尊贵血统!我皇族受上天庇佑,本来就该脚踩大地,享受万民的朝拜与侍奉!” “臣也是这么认为的。” 名忧尘的话让原本处于戒备中,想着反驳之辞的栾苓萱愣住,她和其它人都认为名忧尘会进行一番御教,没料到对方居然赞成她的观点。 “正因你是皇族,具备尊贵的血统和身分,所以公主殿下高高在上,成为主宰,享受平民与士官大夫无法触及的特权。这是殿下应该得到的,就与皇上、太后以及各位王爷享有的一样。” 栾天策看了看栾青宁和栾竣泓,发现这两位兄弟也含笑对他微微点头。他们大概猜出名忧尘接下去会说什么,忍不住同时微感惭愧,均觉他们之前想用亲情劝说栾苓萱不要任性的念头实在有些愚蠢。 “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何赞成和亲?你打算给本公主选定一位野蛮粗的异族驸马,想侮辱本公主?” “公主殿下想多了。臣只是想提醒殿下,既然你享用了万民的服侍与尊重,那么你就有必须庇护他们的义务与职责。在他们的生命、土地、家产受到威胁的时候,身为皇族的殿下绝对不能推卸责任,把把己视为普通女子。” 名忧尘沉声说道:“若到了天都真正需要之时,莫说是殿下的姻缘,就算是要公主献出生命……微臣认为殿下身为皇室宗亲,享受了特权便不能逃避你的命运。” 栾苓萱沉默了,她任性刚烈,但也知道如果毁亲,天都便与胡夷交恶,此后双方边境不宁,只怕百年也无法平静。 “公主殿下深得皇上与太后的宠爱,常说要为君分忧,比寻常男子更有气魄,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却对陛下食言,让他为难?”名忧尘平静地再追问了一句。 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摆在眼前,栾苓萱完全无法反驳。 “忧尘,苓萱已经明白了和亲的重要,你别太严厉了。”栾青宁柔声说道。 “公主殿下文武双全,足以与皇上的前锋大将军相比。我想殿下若真心为皇上着想,定能身肩重任,促成我邦与胡夷永修共好。” 名忧尘说的话让栾苓萱无言以对。她此时不得不佩服名忧尘,知道她最在意的就是能够帮助栾天策夺得最好的东西。 收起了娇蛮性子,栾苓萱心中郁闷至极,面对理直气壮的名忧尘,她只得忍气认了不是,再想到即将落在肩上的使命还有将来的命运,又觉难过。 这下坐不住了,栾苓萱胡乱呼了几口菜肴,匆匆带着贴身女官告辞离去了。 看着安宁公主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栾天策明白对方其实已知道他想促成和亲的心意,也觉有些憋闷和愧疚。 “皇上,你好兴致啊。南方与凉国有可能同时作乱,你竟然还有闲情逸致,约两位王爷在御花园中饮酒,看来定有退敌妙策了?”名忧尘没有将栾苓萱的神情变化放在眼中,他等安宁公主退下之后,望向栾天策。 “相国,凉国女王指明只与你交涉,朕想了解其中端倪无法做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栾天策轻笑着御道,他看见名忧尘手中拿着凉国国书,收起了笑容。 “臣请皇上看看凉国女王送来的国书。”名忧尘将手中的布帛展开,旁边的孤灯与沉夜对在座的皇族告了声罪,将桌上的杯碟略收,让名忧尘把国书摆在栾天策面前。 “相国不介意让朕看到这封国书?”栾天策打趣。 “皇上拿臣取笑了。日后天都的国事需由陛下处理,我朝的君主自然是陛下,凉国女王行事荒唐,难道臣也要和她一样吗?”名忧尘不紧不慢地御着,轻轻颔首,示意栾氏兄弟同看凉国女王送来的国书。 “那女王要相国让五弟前往凉国亲回国书?看来她认为相国将五弟幽禁,这才领兵来犯。”栾天策看了国书,眉头微皱,他继而望向似乎同样大感意外的栾竣泓,展颜笑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和人家一国之主交情如此深厚?” “臣弟以前镇守边关之时,和凉国女主曾经连手打过几次仗。那时,她不知为何带着少数随从来到北方,遇上胡人抢夺财物,臣弟当时不知她的身份,只想救助旅人,因而与她结识。臣弟也不知她竟会领兵前来。”栾竣泓面色微赤,但仍坦然回答。 “五弟与那女王相识,真乃天赐天缘。”栾青宁轻笑着打趣栾竣泓,“幸好苓萱此刻不在,否则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嚷着让你只身前去凉国,做那位对你怀深意重的女王夫婿,兵不血丸地解决边境告急之忧。” “二哥,连你也取笑我?”栾竣泓有些急了,他抓着栾青宁的手摇了摇,怒请脾性温和的兄长休要再笑,目光却是一片柔软。 “不知皇上对此事有什么看法?”名忧尘看了微笑不语的栾天策一眼,缓缓问道。 “楚王妃薨殁已久,朕的五弟也该有一位德才皆备的新王妃。”栾天策笑道:“相国,你看不如让五弟前往凉国,让那女王先退兵,再谈这桩婚事如何?” “皇上认为让楚王前去,不仅可以化解一场有可能发生的战争,还能和凉国永远修好?”名忧尘反问,“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固然最好,但楚王毕竟是待罪之身,身犯藩王有违祖训私返京城的重罪。皇上若开恩特赦,恐天下诸候不服。” “再御凉国与我邦尚未建交,此封国书第一次递交而来,他们女王的举动诡异,与胡夷大领主诚心求和的表现不一样。难道皇上真放心让楚王去那充满危险的陌生国家?” “名相国,本王身为王爷,理应以皇上和天下百姓为重。只要能为三哥分忧解难,这区区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本官相信王爷的英勇和忠诚,但王爷与公主不同,身份敏感,最好还是留在京城。” “可是边境……” “王爷毋须担心,我这就让人修书回复女王。本相不会加害王爷,若她真对王爷有意,大可交付国事之后只身前来天都,本相保证以王女之仪厚厚相待,许她与王爷婚配成亲。”名忧尘平静御到这里,波澜不惊的眸光移向栾天策,“皇上,你御这是不是最稳妥的处理方法?” “相国所言甚是。”栾天策先是点头,跟着皱眉,“但那女王贵为一国之君,她又怎肯轻易放弃王位?” “皇上还不知道吧?凉国与我朝不同,他们的生活习惯与胡夷很像,皇室传位的方法也与我邦完全不一样。” “有怎样的不同?”似乎很喜欢听名忧尘讲这些趣事,栾天策此刻倒显得兴致勃勃,让心情不定的栾竣泓颇觉好笑。 “凉国的前代君主生前不册封太子或王女,待期殁后,每位皇室宗亲将名字写在做工、质地和大小完全相同的玉佩上面,再放进一个大盒子里搅动。接着,他们的神官在众位宗亲的监督下,闭目从大盒中快速抽出一枚玉佩,上面写着谁的名字,谁就是下任帝王。” “此法看似公正,但实不妥。推选君主怎可如此儿戏?倘若那玉佩上写的人残暴不仁或昏庸愚笨,那么凉国的百姓岂不是要认一位最不适合为王的人做主人,跟随他一同受苦?”栾青宁听了,轻轻摇头。 “正因如此,凉国这一代的君主才是一位不满双十的少女。她虽擅长骑射但性如烈火,和安宁公主颇为相似。她如今因怀疑本相欲对其心上人不利就举国之兵压进,不顾开战的后果与两国罪姓的生死。” 名忧尘沉声对栾天策说道:“或许她目前受人挑唆,暂且对我天都有了非分之想,但只要她真心爱慕楚王,臣相信她有可能愿意让出王位,只身前来与我朝与楚王成其好事。” “朕明白相国的意思了。”栾天策回头看了栾竣泓一眼,笑道:“谁让你这小子远在边关也不老实,惹出这些风流债,如今你想为朕分忧,相国都无法相信你这轻浮小子了。” 名忧尘淡淡一笑,只当没听见栾天策另有所指的轻讽之语,倒是栾青宁却笑着为栾竣泓向皇帝叫屈,说天都堂堂的楚王、前任边关大元帅若算轻浮,那这世上恐怕就再无浮华之徒了。 “好了,青宁,你也不要明里暗里都帮着皇上和楚王来笑话我。”名忧尘御着这话,语声里总算收了几分刻板,透着些亲密。 栾天策看了栾青宁一眼,此时突然发现他这位二哥容貌虽酷似其母,但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弧度与先皇有些神似,难怪名忧尘对栾青宁格外不同,特别亲厚,却是想见他的二哥时时展开笑颜。 皇帝心中气恼,目光微沉,面上却是一派平静。 “忧尘,有关南夷王叛乱的传闻,你可有应对之法?”栾青宁今日的话不离政事,他平常与名忧尘相处之时不会提到这些事,所以名忧尘知道,他的好友问的话都是栾天策想说的。 应该御是兄弟血缘的关系在作祟吗?让栾青宁这样洒脱淡泊的人物也无法避开这层关系。名忧尘眼中微微浮上一丝讥讽与与奈,他叹了一口气,略露疲惫之色。 “朕以为相国目前还是打算暂且按兵不动,看清情况再御吧?”栾天策看了名忧尘一眼,亲自为他盛了一碗雪莲露,眼中的怜惜流露,让名忧尘知道皇帝也看出他的疲乏,不由微微怔住。 “南方的夷族和胡夷同样是隐患,不可不除。以前赵王在时,南夷常来犯境,我方与他们交战,各有胜负。”栾竣泓插口说道:“名相国,你为国事操劳成疾,理应多多休息。嗯,不过南方的军营也需要皇室宗亲督促监管,鼓舞三军士气。” “王爷身居京城,却对外面的情形清楚得紧哪。”名忧尘饮下皇帝为他送到手边的雪莲露,接受栾天策体贴入微的关怀,“莫非王爷希望圣驾亲临南方,以振军威,藉以一鼓作气平定南方?” “放眼天都,如今只有皇兄和相连有此身分和威望能够远赴南方督军,大振我三军将士的士气。”栾竣泓正色答道。 “可惜的是皇上是天子之尊,不能随意出京,此事容后再义乌。”名忧尘说到这里摆了摆手,起身说道:“我不打扰皇上与二位王爷相聚了。” 说着,名忧尘向栾天策施礼告退,走了几步又回头淡淡说道:“还有一事,臣忘了告诉皇上和楚王。太后近来相信承廷小王爷得紧,臣让人去楚王府接小王爷入宫陪伴,大概要在宫中住些日子。请王爷勿念,下官会派人悉人照料小王爷。” “你!”栾竣泓迅速站起,随即咬牙握拳,忍住话头,目送名忧尘领着随从飘然离去。 “三哥,我此刻才体会到你面对名忧尘的心情。这么些年来,你究竟用了怎样的妙法才能忍下这口恶气!换我早掀桌揍人了。”栾竣泓又飞快坐回椅中,嘴里大声笑骂,神情已然恢复如常。 “竣泓,你这小子有些日子没领兵上阵杀敌,朕不知你的武艺有没有放下,此刻却明白你耍嘴皮子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可谓天下无敌。”栾天策斜眼盯着栾竣泓,暗赞他这个性情冲动的弟弟刚才居然在名忧尘面前沉住了气。 这样想着,栾天策伸手在皇弟的肚子上面不轻不重拍了两下,笑道:“你当心只练嘴劲,让这腹上的肥油越积越多。” “臣弟再懒散也不敢忘了练功,否则日后没有机会为三哥带兵打仗也就罢了,如果连马也骑不了,无法陪你打猎,那还有什么用?不如自己抹脖子得了。”栾竣泓说着又望向名忧尘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 “你不要故作镇静了。身为人父,你担心承廷也是常情,只可惜若父皇仍在,他老人家见了凉国女王递来的那封国书,再想到你竟能带动一国兵力来犯,就算他最疼你也会将你府中的亲属请进宫来,以防万一。” 栾青宁叹道:“忧尘的想法常常与父皇不谋而合,他这样做,一点儿也不奇怪。” 听到这话,栾天策举杯满饮佳酿,眼中闪过一抹戾色。他早知名忧尘和其父心意相通,君臣相处极为默契,所以他之前涌生的嫉意显得多余可笑之极。 “二哥的意思是,我和四姐一样也只能怪生在皇家了?”栾竣泓悻悻反问。 “不这样想又能如何?我们生来便享尽了人间的宝贵与尊荣,也注定背负着普通百姓难以想象的重责与无奈。民间寻常人家的亲情与毫无勾心斗角的和睦相处,正是皇族无法拥有的东西。” 栾青宁说到这里,轻轻叹息着看向栾竣泓和栾天策,因他的失态向二位兄弟低低告了声罪。 他兄弟三人此后没谈政事,又饮了几蛊酒菜撤走,摆上香铭与新鲜瓜果。 “此刻月色甚好,你我兄弟就在这里再说会儿话。”栾天策一声令下,四击的宫婢连忙拨亮烛火。 就在此刻,栾天策看似对摆放在他面前的好茶失去了品尝的兴趣,他伸出食指蘸了些水,嘴中吟着些咏赞月的诗句,随意在桌面书画。 “三哥,我们之前在京城四处散布南夷反叛的谣言,又谎称臣新旧性命堪忧,教唆凉国女主率兵来犯,本想有借口让你、我二人分别前往凉国与南方,里应外合趁机夺回部分兵力。” 在这一片祥和之中,栾竣泓凑近栾天策身边,垂眼看着皇帝涂画,好似欣赏般压低嗓音开口。 “朕让你修书给你那位红颜知己,利用她关爱你的心情发动举国之兵,想必这件事让你非常难堪和惭愧吧?”栾天策抬头看了看月,然后伸指在桌上面了一个半圆,似在对照临摹,嘴中轻声笑言。 “但你要知道,当时朕托太后的家臣避过名尘忧的耳目,送出你写的书信也大大花费了一番心思,我们兄弟能否夺回兵权就在此举了。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事后你好好待她,足以回应人家的一片深情。” “臣弟对三哥的吩咐并无异议,就是担心名忧尘只凭轻轻松松的两句话就封了我们的退路,打乱你定下的计谋。” “朕料你那位女王并非愚笨女子,她应知如何回应。至于承廷……朕和二哥都会想办法护他周全,你不必担心。”栾天策说完,长笑收回手,抹去桌上的茶渍水痕。 栾竣泓心领会神,他展颜陪皇帝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了。 看着栾竣泓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栾天策闻到御花园中奇花的异香随着夜风飘荡,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笑意,起身向掖鸿宫走去。 像往常那样不让内侍宫婢通传,栾天策走进掖鸿宫的内堂时,名忧尘已经睡了。见到皇帝突然驾临,躺在床上的人掀被而起,手指抓向沉夜送来的披风。 “罢了,朕今日兴致好,看看相国就走,你们不必见怪,都下去伺候吧。”栾天策喝了不少酒又和他亲近的兄弟说笑谈心,此时的心情相当不错。 名忧尘淡然看了坐在他床边,含笑摇头阻止他起身的皇帝一眼,偏首示意近身内侍可以退下了。刹那间,这间偏殿的内堂就只剩下天子与丞相两个人了。 栾天策在这里留宿过数晚,他不用细看也知道身下这张宽大得足以躺下十余人的大床上面铺着银红色的上好锦绸,名忧尘身边堆着一张薄薄的明黄色丝被,另一方还摆有一个大大的椭圆形同色软枕。 这种明黄的颜色是帝王的专属,但栾天策特许名忧尘屋内的摆设之物与他使用的无二,这些锦绸、丝被和棉枕也是皇帝亲自赐下的物品,所以栾天策当然不会见怪。 夜风轻轻拂过堂前另一方入口处垂下的数张柔软绸帘,栾天策的目光禁不住瞟向那些微微晃动的淡银色的绸帘,发现这些采用特别丝绸制成的半透明垂帘上面绣着气势磅礴的山水,好似在向他展示江山。 栾天策心中一热,低头看向静静凝视他的名忧尘,伸手握住眼前人微凉的右腕。 上册第十章 “皇上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么晚还要有事与臣相商?”名忧尘向后抽手,但栾天策随即又用另一只手将他的左腕握住,一同捂在掌心里。 “相国勿怪,朕没有喝多,只是许久没有和自家兄弟畅谈,今日难道有空与他们相聚,在御花园中饮酒赏花,心里特别高兴罢了。”栾天策笑着收紧了十指,看来存了心不让名忧尘挣脱。 “臣知道皇上今天过得很开心,眼下夜色深沉,皇上还是早日回宫吧。臣听太后宫内的女官御又有一位美人怀有身孕,皇上此刻是否应该去她那里探望安慰?” “相国,你别说这些朕不想听的话,如果不是身为帝王必须为这大好的江山留下接管它们的后人,朕会允许自己一月只有三晚来相国宫中度过吗?” “臣看皇上真的醉了。” “朕都说了朕没有喝多!”栾天策不快地打断名忧尘平淡的话语,紧接着脸上又绽出愉悦的笑容,“相国在这中之时,可有像这样与兄弟姐妹相聚?” “臣很少和众兄弟共饮,他们和臣一样各司其职,公务繁忙,平时很少聚在一块儿说笑。”名忧尘说到这里,一股夜风吹开绸帘穿过内堂,他微微缩了缩身体。 “冷吗?”栾天策连忙低头,向掌心里握着的手用力吹了口气,双手跟着微微搓动,为名忧尘取暖。 名忧尘没有接话,他定定看着栾天策,眼里慢慢浮上一丝奇异的神色,你上竟然呈现出淡淡的怅惘与迷茫。 “怎么了?栾天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停下呵气为名忧尘暖手的动作,抬头问看似陷在沉思与回忆中的人。 名忧尘眸光微暗,他难得的处于失神之中,不过很快又醒悟过来,对栾天策轻轻摇了摇头,眼睛却似乎瞧不清眼前年轻皇帝的五官相貌。 转肯间,名忧尘眼前一花,身体微移倾斜,头颅稍感晕眩。他强迫自己很快定下心神,发现刚刚还蹲在他面前,呵护他手掌的栾天策飞快起身坐在床边,左臂搂着他的双肩,右臂圈抱他的腰,将他牢牢横锁在其怀抱之中。 “皇上……” “你,又想到先皇了吧?”栾天策沉声问道:“是不是他以前也做过刚才和朕同样的事,为你呵气暖手?” 名忧尘心中微恼,他抬眼瞪向问得天经地义的栾天策,突然有些痛恨皇帝的聪慧和反应敏捷。 这个时候,名忧尘发现皇帝的脸上再无前几次,看出他想要天都先皇时表现的愤怒与不甘,眼中更无嫉恨与狂暴。栾天策神情中流露的居然是一脉温情与柔软,眉眼间还夹着说不出的怜惜与难以用言语描绘的心疼。 这个小皇帝是认真的吗?栾天策怜他和先皇都无法道出口的心思,也应是气自己无法让他忘却这些事吧?呵呵,这个处处受制于他的小皇帝凭什么理直气壮地对他摆出这副气势和神情? 名忧尘在这瞬间有些失神,同时觉得他和栾天策似乎都有些可笑,不过心中涌起更多的却是烦躁和憋闷。 以前,从来没有人像皇帝这样直接了断地对他说出那些热情的剖白,没有人像栾天策那样用力地拥抱他,更加没有人像年轻天子那样坦率地宣告情感,昭示对他的独占欲。 尽管那背后掩着算计和阴谋,但栾天策身上和眼中燃着执意与激情却是千真万确的,并不虚假。 此时此刻,名忧尘第一次涌上不愿直视栾天策热切眼神的念头。他移开双目,点了点头,用平淡和冷漠来回应栾天策的关怀与体贴。 甚至在这一刻,名忧尘开始期待在情感方面总是表现得那么青涩冲动的皇帝像以前那样气急败坏、粗鲁暴戾地宣泄对他和先皇的痛恨与不甘。 但是名忧尘这一次失算你,栾天策没有狠狠压着他,大声丈责并发誓一定要夺走他的心,让他忘了前尘往事。年轻帝王此刻做的是收紧了左臂,将他更亲密地捞进结实的胸膛,用温暖的怀抱去融化他本能筑起的防御。 “没事的。朕说过,会想尽办法让你不再想着他,让你得到……快乐属于我们的天与地。” “臣……” 栾天策低头,堵住了名忧尘开启打算说话的双唇。 他吻得很轻,很小心,好似夜风般轻柔。这个吻的力度与滋味大大出乎名忧尘的意料,皇帝的动作非常温柔,第一次在这种时候显现出难能可贵的耐心与体贴,让人无法拒绝他的任何索求,渐渐在他二人心中挑起了一抹缠绵的微甜感觉。 名忧尘原本皱起的眉头慢慢舒缓,他很想推开并拒绝栾天策的拥抱和邀请,但心智莫名慢慢变钝,所做的也是迷迷糊糊回应栾天策的求欢。 这种反常的行为和矛盾心情让名忧尘无法理解,就像他心知肚明此刻正紧紧圈搂他的皇帝同样在心中恨透了他,很想夺回实权却决是忘了一切,想要亲近和了解他一样。 栾天策似乎知道名忧尘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他毫不犹豫地采取了进一步行动,左掌用力抓揉怀中人的肩膀,将名忧尘揽了起来,更方便他加深这个突来的亲吻,去品尝蹂躏对方柔软的嘴唇。 “唔……”免忧尘不自觉抬臂抵住栾天策压下来的身躯,但滋扰他神智的唇舌立刻狠狠吮吸他的舌尖并灵活地深入,让他几乎窒息。 好不容易等到侵犯他嘴唇的人稍微退开,名忧尘费力睁眼,依稀看到栾天策那张同样带着因情欲而动摇的英俊面容。 皇帝似乎情动,眉眼间的温柔未变,多添了几分恍惚与亢奋,看似对被挑起来的欲望感到忍无可忍了。 两个人的眼睛挨得这么近,这么清晰地看着彼此的容貌与目光,好像让他们都有些失神和不知所措了。 不过栾天策很快又动了,他的手探向名忧尘的双腿之间,伸入亵裤之中来回抚摸,很快着迷于感受怀中这个淡漠的人,因他的挑逗而渐渐身躯轻颤、腰腹与腿脚不自觉发抖的征服快感。 名忧尘幽黑的双眸半闭半睁,嘴唇微微张合,吐出细不可闻的微弱喘息,不过这样的情形没有持续太久,他蓦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打算开口说话,可惜注意到这一点的栾天策又抬身,重新堵住了他的唇。 接下去是一片短暂的沉默,栾天策带着张狂珠笑容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极尽可能地挑逗把玩掌中之物,摩挲抚捏的同时,他将头俯下与名忧尘无法抑制昂起的头颅磨蹭,让他们的发丝和气息交融。 皇帝最终满意地欣赏怀中人两条修长的腿看似麻痹般轻轻颤抖,想尽了办法也无力合扰的景象,同时感到他的手心和名忧尘的亵裤里也湿答答的,心中极是享受身下人这副不自觉表现出的,暂且任他摆布的旖旎情色风光。 “不、不行……再不能这样做……嗯,啊!”名忧尘眼神迷离地看着近距离贴着他的栾天策,那裹着浓浓情欲与得意神情的眉眼,意识与目光皆已朦胧,正在他试图做最后挣扎,妄想挽回理智之时,腿间突然传来一阵钝痛。 原来是年轻的皇帝趁着他失神,已将他放倒在床中按住,紧接着一把扯去他的亵裤又拉下自己的裤子,堂皇扳开他的双腿,挺身而入。 “忧尘……”栾天策的语声此刻听起来有些沙哑,似乎在强忍即刻就要展开攻击的冲动与接踵而至的暴戾。 名忧尘却莫名感知,只有这个时候,皇帝才似出于真心呼唤他的名字,不带丝毫算计与做作。抵在栾天策胸前的手不自觉抬上,变为抓扣皇帝紧凑结实的肩膀,名忧尘立刻接受到压在他上方的年轻皇帝那震惊又带着欣喜的灼热眼神。 他下意识偏首避开栾天策紧紧追随而来的目光,耳边听见对方轻轻笑了一声,禁不住又怒又愧,第一次因与栾天策在这种时候相处之时产生了情欲而感到羞耻难当。 然而接下去,名忧尘和栾天策都无法再想别的事了,之前自然而然的结合让他们暂且忘了现实,陷入了迷惘与疯狂。 栾天策前前后后的抽动,努力压制疯狂掠夺的欲念,倍显温柔,但没过多久似乎失去了自控力,他情不自禁地揽搂名忧尘的腰,寻找最让他感到舒适的角度,时轻时重地冲击碰撞,攻击身下人的每一处敏感,不忘伸手抚慰对方。二人看似十分得趣。 似乎在这样的事中,第一次察觉到与平时和以往床事中有所不同的名忧尘,栾天策在包围他的无穷得意与快乐中微微垂首,看见身下人别到一边的脸颊上面沾满密密汗珠,泛着些淡淡的晕红,洁白的牙齿从微掀的嘴角露出,紧紧咬着打着哆嗦的下唇,看似正在极力抑制攻陷他的情潮与快感。 胸口陡然变得柔软,栾天策不知是怎样的情愫抹去了他体内突然涌起的恶劣,原本还想看着忧尘失态的任性缓缓消失,他挺身将自己送到名忧尘体内最深处,耳中听着对方无法自制地激出浅浅呻吟,张口艰难地柔声呼唤。 “张开你的眼睛,看着朕!忧尘,朕要让你看清楚,朕要你明白……此时此刻究竟是谁在拥抱你,究竟是谁在你身边。” 名忧尘闻言僵了僵,似乎大感意外,但他最终还是没有睁眼也没有偏过头。栾天策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脖,感到手指下面的细腻肌肤颤栗得越来越厉害,他因目睹对方的倔强,以及对他的无视而生起的淡淡恼怒又立刻烟消云散了。 “那么,你叫朕的名字……哪怕,只有这一次。”栾天策喃喃说道:“那个人,不可能对你提出这样的要求,如果不是到了最后关对,他也不可能像这样抱住你,抚摸你……以及进入和占有你吧?” 免忧尘皱起了眉,不知是栾天策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动作失控让他体会到了痛苦,还是触到了永远不能治愈的心病,他仍然没有开口,原本仅仅布满情色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浓浓的苦涩。 长声叹息着,带着些说不出的怅惘与无奈,栾天策没有再逼名尘忧表态,他再次动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 皇帝不记得他索求了身下这具柔韧修长的身躯有多久,只依稀记得他一口气抽插了数百下,让那双扣着他肩膀的手掌渐渐变成了搂住他的脖子,让他们的胸膛紧紧相贴。 终于,在栾天策觉得他和名忧尘都情动,麻痹了全身,甚至是思想之后,他们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同时将忍无可忍的灼热欲望喷洒而出。名忧尘一直勉强圈住栾天策脖子的手臂无力垂下,静静搁在两旁。 内堂又恢复了宁静,床上的两个人一动不动,努力吸着气,听着窗外透过绸帘吹进来的夜风,将他们不经意吐出的微弱喘息轻轻送上半空,在屋顶盘旋,最终渐渐散去。 栾天策趴压在名忧身上,好似和身下人同样用尽了全力,也在休歇。片刻之后,他抬头伸手分开搭在名忧尘眼睑上面,那些因汗水而湿润的黑色凌乱发丝,然后微笑着看向不胜重负,也似乎不想在此时看见他的名忧尘闭上了双眼。 皇帝没有气恼,他今天的耐性好得惊人,居然保持莫名的好心情垂头先亲了亲身下人的左眼,接着伸出舌头温柔地舔了舔名忧尘右面眼睑,再顺着往下,用舌尖灵活地勾去名忧尘高挺鼻梁上面的汗珠,最后将眼前人唇角不自觉咬出的血丝用同样方法抹去。 做完这些事以后,栾天策再次发出满足和无奈的叹息,这声低沉的轻叹让名忧尘又无意识睁开双眼,望向将手探下,轻轻扣住他的腰部,用最温柔的力道退出去的皇帝。 这一刻,他们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尝试让身体不要继续发颤。 “皇上……” “你不是这样叫朕!”栾天眼中掠过几丝郁闷与不甘,他埋头喃声抱怨,打断了名忧尘的话,下一刻又飞快抬起头,对身下人用力绽出笑容,灿烂无比却仍然带着淡淡无奈。 名忧尘没有再说话,垂眸保持缄默。 皇帝知道,再耗下去也无法让名忧尘立刻信任他并对他交出真心,他低头又见身下人神色疲乏,但对方一直努力维持淡漠的面具,心中恼其傲慢又不由微怜。 伸手揉了揉名忧尘因汗润湿的黑发,栾天策沉声令守在外面的孤灯与沉夜备好热水,亲自拥了名忧尘下水,悉心为整个过程中默默看着他不发一语的相国清洗完毕,再在对方这股竭力平淡下来的目光催促中,摇头离开了掖鸿宫。 战战兢兢上前为名忧尘纳被角的孤灯与沉夜不敢看主子一眼,他们用最快的速度仔细做完事,小心翼翼地告退了,因而没有留意名忧尘幽黑的眸光,偶尔会随着堂前宫灯中被婢女拨暗的烛火跳跃闪动。 三日之后,凉国派遗前往南夷请求结盟同攻天都的密使与国书,被名家守将劫获,让栾天策和名忧尘都大感意外。 不过皇帝大概猜出,这或许是那女王故意让使者被名家的人抓住,藉以施压让名忧尘派遣栾竣泓去凉国出使的手段。他表面虽震惊但心中却暗赞他的五弟没有看错人。 朝堂中的大臣各怀心思,但在面临外敌入侵之时他们还是没有想得太多,目前只希望将南夷与凉国还没有发起的战争扼杀在萌芽中,因此人人都不约而同望向名忧尘,等他示下。 “镇守南方的大将军是臣的堂弟,他谨慎有余,坚韧不足,所以臣原本想让他盯着南夷的一举一动,如果南夷不侵犯我疆,他必是最好的守城之将,可以做到防患于未然,但若情况有变……臣恐他的过分小心会延误战机。” “相国打算亲去南方督军吗?”栾天策皱皱眉道:“你身体不好,不宜车舟劳顿,不如让朕代劳吧。” 听皇帝这样说,满朝方形皆屏息敛气,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他们知道这是年轻的帝王有可能获得南方兵权的一个契机,不敢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惹祸上身。 “多谢皇上体谅。但臣自当为我主分忧,臣这区区贱躯怎敢劳顿圣驾费神挂念?” “那相国若去南方,京都政事和凉国那边如何解决?” “朝政方面有三公与我名家可以辅佐皇上,臣相信以皇上的聪颖睿智,必能正确定夺政务大事。至于那凉国女主……臣以为事已至此,可让楚王与她交涉,劝其退兵。” “相国莫不是在说笑吧?前几日你还信不过楚王,说他待罪之身,处境尴尬,最好不要与邻国接触。怎么今日相国却变了想法?” “事出有因,臣没有更好的办法在南方没有安定之前安抚凉国。若然只有一方来犯,臣当然不惧。然而如今各藩王与诸候刚刚定下心,对朝廷的兵办和实力颇为忌讳,这时若起战乱,难保他们不会生出异心,妄想从中谋利。”名忧尘坦然道:“所以楚王不能只身前往凉国,臣会让家臣跟随他,寸步不离王爷左右。” “相国是想让楚王与凉国女主在边境交界处的城池会面,先晓明厉害,再藉助情感软化她,劝其退兵?” “皇上英明,臣确有此意。” “那你名家的家将跟随楚王……朕料也不仅仅是打算保护他吧?”栾天策沉声笑问。 “陛下说得没错,臣让亲近得力的家将跟随楚王前往和谈之地,除了保护他,还想监视王爷在此期间有无异动?若有不妥,臣的家将就算拼了一死也会将其就地击杀。” 名忧尘轻描淡写地说到这里,平静的目光睨向龙椅上的栾天策,尽显锐利,跟着他在百官脸色微变中从容朗声接着说下去。 “因为臣实在不知,楚王会不会像赵王那样居心叵测。” 群臣缄默,他们知皇家为夺大位,父子兄弟反目相残的事实太多了,因而更加不敢在这种时候反对名忧尘的决定。这番话下来,栾天策像往常那样,不仅遵从名忧尘的决定。下朝时还走下御座,亲手携了微微欠身的名忧尘向殿后走了。 文武众官看惯了皇帝对相国的亲密举动,对栾天策的行为也不见怪,心中却越发钦佩天子坚毅卓绝、城府深沉,事事进退得当,竟能拉下脸来对夺其王权者如此礼遇。 名忧尘任由皇帝拉着,他二人数次肌肤之亲,所经之事已从最初的强迫变为配合,他知栾天策对他抱有执着,此刻若再斥责天子荒唐亦显得他过于矫情了。 栾天策微奇名忧尘这次居然由着他握手并肩而行,但念着大事没有深究,心中只感愉悦,他虽不能前往南方,但能让深信不疑的栾竣泓与凉国取得联系,也得算上是一个胜利。 君臣二人默默走过数座宫殿,路经皇帝的紫霄宫之时,栾天策没有进入,他的嘴角带着笑意,紧紧拉着名忧尘的手,看来今晚又打算留宿在掖鸿宫了。 名忧尘轻叹一声,正待御话,却见栾苓萱与栾竣泓结伴从外殿向这边走来。 下册第十一章 “你别想让我在此时将你儿子送回楚王府。” 栾苓萱说著这话,让栾竣泓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原来名忧尘之前吩咐宫人接楚王幼子进宫,交给安宁公主暂且照料,如今楚王前来探望其子。 “四姐连这点信任也不给我?莫非只许你一个人对三哥好,向他献出忠诚,我就做不到了吗?”栾竣泓故作无辜地叫屈。 安宁公主正欲答话,名忧尘轻轻咳了一声,举步和栾天策走进这座偏殿。面对骨肉至亲,栾天策松开了手,不愿让栾苓萱和栾竣泓瞧出端倪。 栾苓萱先看见名忧尘,眉头皱得更深了,她猛然又瞥见栾天策,杏眼内陡然绽出明亮的光芒,恍若夜空里最耀眼的星辰。 “三哥,你站在外面也不吭一声,还想像小时候那样吓我和竣泓吗?” 栾天策笑了笑,开口打趣:“小孩子可爱吧?” “那小东西一点儿也不可爱!”栾苓萱嘴里低声抱怨,神色却并无厌恶之意。 “四姐,我的儿子怎会不好?”栾竣泓上前拜见了皇帝,转头笑著回敬栾苓萱。 名忧尘面对这样的情形也暗自感慨,栾氏直系皇族之间的感情真的很要好。他偏首望向皇帝,淡淡笑了笑,转眼便见栾苓萱像往常那样亲亲热热地挽起了栾天策的胳膊。 “三哥若不信,我和你去看承廷,他见到你一定会笑著讨好,但看见我之後便会嚎啕大哭。” “真有这麽奇怪吗?朕倒有些不大相信。”栾天策此刻明白名忧尘将栾承廷交给栾苓萱照料的原因。在凉国因楚王逼近京都的敏感时刻,一心为了皇帝著想的安宁公主无疑是看管人质的最佳人选。 栾天策不禁有些恨宫中遍布名忧尘的耳目,这让他想找机会告知栾苓萱将栾承廷送还给栾竣泓也不成了。 不过…… 将楚王的独子扣在宫中,而且也不用他出面做这件得罪兄弟的事,尽管栾竣泓与他私下另有所谋,但有了人质扣在手中似乎也是最合理和最稳妥的处置之法。栾天策心中飞快转著念头,面上不动声色,被栾苓萱拽著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向名忧尘。 “既然公主和皇上有事,那麽请先行一步,臣有话想对楚王说。” “你们……” “三哥,名相国不是老虎,他吃不了五弟。”栾苓萱轻轻拧起眉毛,跟著又绽出开心的笑颜,打断栾天策的话:“我们去看小承廷。” “相国与五弟说完话就让他过来,朕也有话要叮咛。”栾天策说著深深看了栾竣泓一眼,和栾苓萱快步去得远了。 “不知相国有何见教?”栾竣泓含笑问道。 “皇上正要传王爷进宫,没想到王爷倒先来了。”名忧尘看著栾竣泓,微微点头示意对方跟上,他转身慢慢迈出这座偏殿。 “相国多虑了,本王今早收到皇上口谕奉诏进宫,可不是私自出府。”栾竣泓从容答道。 “王爷应该还不知皇上决定让你代表我朝与凉国女王和谈吧?”名忧尘说著,眸光变得犀利,直刺向栾竣泓。 “本王确实不知此事。不知三哥为何改变心意?”栾竣泓愣了愣,摇头反问。 “只因王爷那位红颜知己好像没有见到王爷本人就不放心,她试图与南夷结盟,皇上希望王爷劝她退兵。”名忧尘对若有所思的栾竣泓说道:“身为天都的臣子,下官希望王爷对凉国女王晓明大义,让我方与凉国世代修好。” “本王自当竭尽全力,完成三哥交代的任务。” “王爷此行不可带走府中亲兵,随行由我名家的家将护卫。” “相国信不过本王对三哥的一片忠心?” “自古兄弟为了江山大业或倾国美人,致使手足相残的例子比比皆是,这并非是臣多虑。” 名忧尘直言信不过栾竣泓,让脸上堆满笑意的楚王不好再讥讽。 “请名大人放心,本王不会辜负三哥的重托。” “如此听来,王爷和皇上倒真是手足情重,君臣同心。” “相国如此关心与凉国的和谈,不知是真心对先皇与三哥尽忠,还是不愿在名正言顺获得某些东西之前,让别人占去了你悉心治理的天都?” “那麽下官也不妨坦言询问王爷,你与皇上至今仍以兄弟相称又处处为其著想,莫非对天都真无丝毫居心?”名忧尘不答反问,他镇定的神情和平淡的眸光一如既往给人莫测难懂的感觉。 栾竣泓沈默了,他停步不前。察觉到这一点的名忧尘也略略偏首,睨向若有所思的楚王。 “下官这个问题让王爷觉得很难回答吗?” “如果当初父皇传位於本王,就算本王知道自身有颇多不足之处也并非继承帝位的最佳人选,本王亦会竭尽所能为百姓谋福,扬我天都声威。” “王爷的意思是,不属於你的东西,你就不会伸手夺取?” “三哥在排兵布阵上或许不如本王,但他确实比我更适合坐拥帝位。仅凭他当年明明知道本王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也能让本王敬重他、想要亲近他这一点看来,他就比本王高明太多了。” “臣没想到王爷看得如此之深。”名忧尘大有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他也确实没有料到,平时没有多接触的楚王居然没有他想像中的冲动鲁莽。 “其实这也没有什麽不易看穿的。三哥待本王和二哥与四姐都极好,那是因为他知道,这几位兄弟姐妹没有觊觎他的那张龙椅。我很高兴他目前仍让我唤他为兄,显得特别亲密,但日後三哥逐渐年长,久居帝位的他必不喜有人在他面前使用这种特权。” 名忧尘淡淡开口:“王爷既然知道,那为何此时还不改口,反而顺著皇上的性子?” “那是因为本王相信到了那时,就算三哥不悦,只要本王改了称呼,他便不会对本王不利。”栾竣泓说到这里,看向名忧尘,“这就是三哥的厉害之处。他待我总是这麽好,就算明知他在算计也让人无法怨恨。” “皇上对於想要的东西向来异常执著,忍耐力也极好。每当关键时刻,地位尊崇的他总会摆出一副温柔关切的态度,用无比诚恳的目光凝视著你,让人非常感动又觉他极为可靠,好像他说的、做的都出自真心,一举一动充满了力量,笑起来的时候更像是一个毫无心机的少年那麽开朗……” 名忧尘顺著栾竣泓的话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下去:“相信这样的一个人,很难让人不喜欢。皇上四周的人通常会被他迷惑吸引,甚至会在不知不觉中付出忠诚,接著便是贡献出生命。” “或许这就是本王缺乏的帝王之气。名大人眼下知道本王有自知之明,不敢抱有非分之想了吧?”栾竣泓心中微凛,暗叹名忧尘将栾天策看得如此透澈。 “下官确实没有想到王爷原来是这样一位深明大义、又知晓厉害与进退的人物。”名忧尘瞧出栾竣泓这些话发自肺腑,不觉扬眉轻笑道:“所幸当今天子并无过错,否则微臣听了王爷之前的那番话,真会觉得先皇若传位给王爷,想必也不会错。” “名大人谬赞了,本王愧不敢当。不过这样的话,大人最好还是不要经常挂在嘴边。”栾竣泓皱起了眉头。 “为何不能提及?若天子失德、残暴昏庸,天下人定能举事废之。难道王爷真不知先皇辞世之前除了嘱托微臣辅政之外,还特意下了密诏吗?” “请名大人不要再说了。”栾竣泓镇定的表情终於消失,他追上继续向前迈步的名忧尘,面色凝重至极。 “看来王爷早知先皇留有密诏,应是先皇在弥留之际私下告知的吧?”瞥了栾竣泓一眼,名忧尘不重不轻地说道:“先皇果然是最疼王爷的,他在那时选了当今皇上为下任国君,但心中还是希望最喜爱的儿子继承大位。可是王爷似乎没有打算对人提到密诏,也不希望下官能行使它。” “当年本王手握边关重兵,名大人控制了其他地区的兵力,就算本王有雄心打著勤王的口号返京……名大人和本王同样精通兵法,两军对垒,胜算尚且不说,只要大人手中捏著三哥的性命要求本王退兵,本王也师出无名了。更何况如今天下太平,本王又何必提到先皇密诏,掀起波澜?” 栾竣泓苦笑道:“本王真无妄动刀兵的念头,相信名大人已经明白这一点了,为何还要屡屡试探?” 名忧尘见之前侃侃而谈的栾竣泓目中稍显犹豫,便问道:“王爷如今是否在想,如何让下官毁了那道密诏?” 栾竣泓骇然,知名忧尘一眼就看穿他心中所想,只好缓缓点了点头。 “名大人打算如何处置那道密诏?” “目前还是请王爷先想好与凉国和谈一事。密诏是先皇赐给微臣的,如何处置,微臣自有定断。” “可是……” “下官还有要事待办,就请王爷自行去安宁公主宫中与皇上相聚吧。”打断栾竣泓的话,名忧尘挥手示意楚王可以离去了。 栾竣泓知道皇宫中四处布有名家的耳目,就算他们兄弟与栾苓萱独处,说话之时也需加倍小心,他打消了在和谈前带独子回府的念头,含笑和名忧尘道别转身离去,步履洒脱,竟是没有回过一次头。 名忧尘回到掖鸿宫,处理完几件积下来的奏章,挨到晚膳时分,他抬头见栾天策坐在了他的对面。 “皇上不在紫霄宫,来臣这里有何要事相商?” “忧尘,朕这些日子如何待你,难道你还不明白?为何一直要逼朕用生疏的称呼叫你?朕已不想再叫你为名相国了。” “战事一触及发,皇上还有心情和臣说这些无聊的事?” “事关忧尘,怎算无聊?”栾天策不介意名忧尘的淡漠,他向来想做什麽便做,这会儿有了心思改对名忧尘的称呼,也不顾眼前人乐不乐意,跟著还看似随口地问道:“不知你今天和五弟都说了些什麽?” “臣想楚王已经告诉皇上了,微臣只是问王爷此次和谈劝凉国息兵的把握有几成?” “竣泓也是这样说的,但朕总觉得……呵呵,不说了。那麽他是如何回答的?” “楚王睿智,定不负皇上所托。”名忧尘看了若有所思的栾天策一眼,说道:“皇上此刻关心和谈亦是常情,臣想有了前次赵王之乱的教训,皇上也不会因兄弟血脉相通就轻易相信别人,鲁莽将国运托付给手足血亲了吧?” “你想太多了。”栾天策心中暗凛,面上却柔声劝道:“你身体不好,应该多多保养,不必如此辛苦地批阅奏章。” “多谢皇上关心,处理这些事是微臣的本分,再加上臣明日离京,有些事不得不交代下去。” 名忧尘说到这里,看向挪到他身边的栾天策淡淡再道:“臣明日不上早朝了,朝中诸事,臣已安排三公和臣弟辅佐皇上代为处理,皇上若遇难断之事可问他们的意见。” “朕就知道忧尘一定会在明天出发,你太过操劳终是对身子不好。”栾天策说著,从袖中摸出一个盒子塞到名忧尘手中。 “此是何物?” “朕让傅太医将你日常服的汤药制成小丸,满满装了这一大盒,应该足够一个月的分量。”栾天策叹道:“朕希望忧尘能在一个月之内返回京城,以免朕太过思念。” “南夷若不挑起战乱,此事应会在一月内解决。待楚王那边安抚好凉国,臣定要想法解决南方隐患,保我天都南方永宁,不再受南夷威胁。”名忧尘接过盒子,轻声启齿谢过皇帝的体贴入微:“臣累皇上费心了。” “这些小事何足挂齿?朕只是懊恼,待忧尘离去之後要如何打发这漫漫寂寞长夜。”栾天策笑容可掬,全不把名忧尘闻言微微皱起眉头的模样放在眼中,反而挨著对方身边坐下,“今晚,朕就留在忧尘这里。” “皇上!” “朕什麽也不会做,只想和忧尘好好说上一会儿话,与你在分别前相聚一晚而已。”栾天策兴奋地说著,不忘吩咐杜成憬让御膳房将饭菜送到掖鸿宫。 面对这般情形,名忧尘不再说话,他的眸光仍然平淡冷漠,令孤灯收了栾天策送来的药丸,被见他应允而目露喜色的皇帝拉去用膳了。 栾天策在席间有心逗名忧尘说话,但食不语是天都相国的习惯,所以皇帝也只得老老实实用完膳。 栾天策见名忧尘休憩片刻又坐在日常处理政务的方案之後,他不禁觉得无趣。皇帝的目光在四周溜了几圈,最终还是落在了名忧尘所在的地方。 此刻不见朝臣,时候亦晚了,名忧尘身上仅著月白里衣,披著一件上好的柔软淡青色长衫,坐在堆著奏章与笔砚的方案後继续看上奏的摺子。 他背後设有一大块用透明良玉制成的屏风,上面龙飞凤舞写著一首诗词,这让静静坐在那里、被四周烛光笼罩的名忧尘,给人一种特别安宁的感觉,去了几分淡漠、略带有少见的书卷气息,却又比寻常文人多了凝重沈稳的风华。 “忧尘。”看著看著,栾天策轻轻唤了一声,他在眼前人略感诧异,放下手中所阅之物时大步走了过去,不由分说,一把拦腰将名忧尘揽了起来,带进怀里。 “你明早就要出发替朕远赴南夷,不养好精神怎麽成?今晚还是早些休息了吧。” 名忧尘再次皱起了眉,他不知栾天策哪来的这种自信,明明对方知道他不愿让其有机会远赴南方,但此时此刻拥著他的年轻皇帝却说得他似乎是一位只想为君主尽忠效力的良臣。 “臣将这些奏章看了再睡,皇上若困了可以先行休息。” “你也太冷淡了。朕怎麽忍心让你一人独眠?”栾天策观察名忧尘的脸色,轻声笑道:“那我们说好就这几份,你不能再看下去了。” 揉了揉额角,名忧尘点了点了头,不愿说出,正是眼前这个劝他早早休息的皇帝让他头痛。 “那朕去那边写几个字玩,也可以等你。” “皇上请便。” 名忧尘见栾天策吩咐沈夜给他拿来文房四宝,又让杜成憬先回紫霄宫休息,他知今晚皇帝铁了心要腻在这里,不愿再劝便坐回原位,低头继续看剩下的奏章。 将朝务处理完毕之後,名忧尘抬眼见栾天策在外殿写得认真,居然再也没有打扰,他不禁暗暗佩服栾天策眼见本该由皇帝处理的事由他代劳了,竟然没有露出焦急与怨恨。 看来小皇帝比以前沈得住气多了,心机和耐性都更深沈了。不过到了此刻,他还认为皇帝年幼吗?名忧尘不自觉笑了笑,他一直在心中唤栾天策为小皇帝成了习惯,因而一再遗忘了,正是他心目中的这个小孩子已经拥抱他数次了。 “忧尘,你笑什麽?”栾天策却在此时猝然抬头,捕捉到名忧尘眼中转瞬即逝的微弱笑意,他怔住,随即脱口嚷道:“莫非认为朕写的字难看?” “皇上多心了,臣岂敢有侮圣驾?”名忧尘走到栾天策身边,低头细细看了看皇帝写的字,脸上略略露出赞赏的意味。 “看来朕写的这几个字还能入了忧尘的眼?”栾天策见状,微有些得意地大笑说道。 “臣欣赏的是皇上的定力越来越好,面临南夷与凉国的夹击,心神尚能不乱,书写之字刚劲有力、一丝不苟,足见不受影响,确实难得。” “原来是这样啊。”栾天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认为得到名忧尘的一句赞赏极为不易。 “皇上……” “不写了,我们还是歇了吧。”栾天策扔了毛笔,拉著名忧尘的手走到榻边,吩咐宫婢服侍他们洗漱完毕,然後堂皇拥著名忧尘躺在床上。 名忧尘这次没有斥退众人,因为皇帝只是和他同榻而眠,这种事在皇宫里已经成为习惯,众内侍和宫婢都见怪不惊了。 但当他们大概睡了半个时辰,留守的宫婢将烛光拨暗,悄悄退开几步之後,栾天策翻了一个身,伸手将背对著他的名忧尘捞进怀里,似乎是无意之举却做得天经地义般自然。 感到皇帝温热的吐息极有规律地慢慢喷洒在他的後颈四周,名忧尘认命般轻轻闭上双眼,任由栾天策结实的臂膀将他扣在温暖的怀中,耳中听著身後人传来那不太真切的心跳声,慢慢沈入了梦乡。 再睁眼之时,名忧尘发现栾天策不在他身边了。这个时候的皇帝应在朝堂之上,名忧尘看著被捂得紧紧的被角,知是栾天策走前特意为他掖了被角。 轻轻掀起了唇角,名忧尘觉得有些意思,他默默起身在宫婢的服侍下整装梳洗,然後大步向皇城外宫门的方向走去,来到早已备好的马车前。 “相国,服了药,用过早膳再走吧?” “不必了,我眼下没有胃口,路上再说。”名忧尘拒了孤灯的建议。 刚刚上了马车,一名戎装骑士匆匆向他们这边奔来。这人在距离名忧尘的车队十丈外的地方停止奔驰,跳下马,单膝跪伏在马车前急奏:“启禀相国,楚王殁了。” “什麽?”名忧尘微惊,沈夜早在那人禀报之时掀起马车门帘,垂手立在一边。 “这是什麽时候的事?楚王因何而殁?”名忧尘即刻恢复如常,异常冷静地发问。 “大概半个时辰以前,楚王府的家奴去太医院请傅御医,他刚刚定下王爷的死因,是中毒身亡。”那名骑士语声微颤,此刻天都的人都知楚王处境敏感,身负与凉国和谈重任,他突被毒害,实在让人忍不住胡乱猜测。 “皇上可知此事?”名忧尘挥手让整装待发的随行武士下马,口中沈著发问。 “属下先报於相国,但楚王地位尊贵,旁人不敢隐瞒他的死因。想必此刻王府的管事已将丧报上奏到门庭官处,皇上或许已经知晓了。” “皇上和楚王手足情深,他得知这个消息之後定会勃然大怒,说不定还会立刻停朝,严令刑部与吏部全力追查楚王的死因。”名忧尘沈吟道:“既如此,我也不必挑这个时候去楚王府,相信两部尚书定会全力追查。” “相国的意思是放弃南行?”跟随名忧尘多年的孤灯和沈夜听出端倪,忍不住问道,他们一行人做足准备,没想到却因突发的变故改了初衷。 “楚王突亡,凉国女王必定大受刺激,我这个时候不宜去南方,必须先安抚她。”名忧尘说到这里,突然见到宫门外又有一骑有如迅雷般向他奔来。 这次是一封三百里加急军报,往往在地方向朝廷上奏特大急讯时才启用此信,名忧尘见了那传信官的服饰来自南方,皱起了眉头。 果然,那传信官见了宰相的车队,立即下马朗声跪拜禀道:“南夷王举兵四十万造反,其势锐不可挡。镇南大将军退守边南山岭,请相国速派援军。” “即刻回宫。”名忧尘示意沈夜收了军报,嘴角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楚王逝世,南夷就反了,时隔如此之近,很难让人相信这两件事没有联系。 名忧尘下了马车,大步向紫霄宫走去,路经几处偏殿,他不经意瞥见这些宫殿外,水池上在白日盛放的睡莲已经凋谢,有的茎叶还呈现出枯萎的迹象。 秋天来临了吗?名忧尘微拧的眉尖皱得更深了一些。这是一个多事之秋,他有些不大喜欢这种突然由晴朗变得阴沈的天气。 走进紫霄宫,名忧尘刚入宫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哗啦”一声巨响,宫内宫外的婢女内侍跪了一地,大气儿都不敢出。 很明显,皇帝正在大发脾气,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进殿,生恐触怒龙颜。 “臣听说今日早朝,陛下还没坐到一刻便匆匆下殿,是否因得知楚王辞世的消息,故而伤心?”名忧尘说著话向内殿走去,跪在内殿门两旁的宫婢慌忙起身,为他拉开帘子。 从容走进去,名忧尘见偌大的殿堂内只有杜成憬待在栾天策身旁,不过这名老内侍埋著头,聪明的不发一语,也不向大发雷霆的皇帝和其脚边一地的碎玉片瞧上一眼。 几乎砸了紫霄宫内殿中所有的玉器,踢坏了数张案几和屏风,往日挂在栾天策脸上的灿烂笑容不见了。皇帝面色阴沈,目中燃著怒火,正极力吸气平复情绪,见到名忧尘进入,好似才勉强压下火头。 “忧尘,你来得正好。朕让他们速查五弟遇害之事,但他们……罢了,你过来听听那些该死的奴才回覆给朕的是什麽?” 名忧尘接过栾天策塞到他手中的奏报,上面赫然写著栾竣泓昨日与他畅谈後回到府中,入睡前服下太後派人赏赐到王府的参汤,不久便有不适之感,终在凌晨毒发身亡。 “那些没用的奴才居然把这种结果向朕奏来,莫非他们意指是太後和你联手将五弟毒害了吗?”说到这里,栾天策怒气冲冲地踢了倒搁在脚边的红梨木椅一脚,劲力过处竟将这实木的大椅脚腿踹烂,想是火气又被挑起,怒到了极点。 “皇上无须动怒。吏、刑二部尚书既然这样上奏,这其中必有缘故。他们不敢猜测太後与臣,如此报於皇上大概也是深信这一点。不过空穴来风也非偶然,这份奏摺中,不是说送参汤的那些内侍都在今晨被鸩杀了吗?” “可见这背後必有主谋之人,他不仅害了朕最信任和器重的皇弟,还想把这滔天罪名推到太後与你身上。当真是可恶之极!” “送参汤去的内侍的确是太後身边的亲信,难怪王爷毫无戒心,他或许还以为那是皇上授意的。” “朕问过母後,昨日五弟向她请安,求她和苓萱照顾好承廷。母後应允,後因五弟即将前往我方与凉国的边境和谈而赐下参汤,希望竣泓能多多补养身体。但朕相信,母後不会令人在汤中下毒!” “那麽问题一定出在送参汤的那些人身上了。太後就算想对楚王不利,也理应不会如此愚笨,明著下毒,落人话柄。臣想,那背後指使之人或许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藉机在太後赐的汤中下毒。” 名忧尘不轻不重地说著,语气中透著淡淡的惋惜和沈重,似乎也对栾竣泓在这个时候亡故感到为难。 “此刻人人都知五弟身肩重任,绝对不能有事。不知还有什麽愚蠢之徒竟在这个要命的时候下此毒手?朕知道太後与忧尘皆无除掉五弟的动机和念头,害死五弟的主谋者……朕此生誓必将他找出来千刀万剐,方能消除心头之恨!” 栾天策咬牙切齿地说著,眼睛快透出火来,脸上又露出毫不加掩饰的悲恸,想是对栾竣泓的身亡,痛心到了极点。 皇帝举步向前走了几步才又定下神,他看著凝神沈思的名忧尘,眼里的怒气尽量收敛,随即浮上疑虑,“不知忧尘此刻在想什麽?” “如今楚王既殁,凉国那边必起战事。臣刚刚收到南夷王起兵作乱的军报,只叹分身乏术,无法兼顾两边为皇上分忧。” “南夷反了?”栾天策怔住,继而看向神情自若的名忧尘,“不知忧尘有何妙法退敌?” “皇上此刻应比臣更加清楚如何解决难题吧?”名忧尘温声开口:“如今南方前线吃紧,军心民心皆不稳。凉国又虎视眈眈,臣与皇上必须分而击之且不可同时领兵交战,以防他们两方形成前後夹击之势。” “南夷公然挑衅开战,不可能再安抚。朕认为,必须给那个不安分的南夷王迎头痛击,最好能一举歼灭他们才是上上之策。” “凉国这边,臣有把握劝说那女王,尽其所能将战事拖到皇上平定了南方之後。”名忧尘沈声说著。到了此刻,就算他不愿给皇帝建立功绩的机会也不成了。 他不可能兼顾凉国与南夷,若同时面对两国进攻,再加上各地藩王手中握有重兵,居心难测,难保天都不失。名家虽有良将却无天子身分尊崇,尽管栾天策在世人心目中尚不成熟,但他毕竟是名正言顺继位的皇帝且身具大将统帅之风。 再说,名忧尘知道当他专心对付凉国之时,就算他想阻止皇帝去南方督军也不成了。 眼下的决定或许对天都和他来说,都是一个契机? 心中暗暗转著这些念头,名忧尘又淡淡安慰了栾天策几句,紧接著与一扫阴霾及暴戾之气、似乎已经恢复了理智的栾天策很快商量好应战南夷与安抚凉国的诸多事宜。 他二人最终定下让栾天策带领名忧尘拨给的八万人马去南方平乱,在名忧尘赶赴边境解决凉国的争议期间,请出德高望重的前相国,让他和三公以及名家在京城的守将临时代君处理朝政,共同坐镇後方随时给予前线支援。 商定好这些事之後,名忧尘不再耽搁,调齐原本打算去南方的随从匆匆向与凉国相接的边境出发。栾天策亲自送他出了宫门,在名忧尘迈上马车的那一瞬间,皇帝不由自主上前握住名忧尘的手,紧紧捏了捏。 “一切小心。” 名忧尘回头,见栾天策眼中流露的关切与平时看不太清楚的深沈神色,这样的皇帝让他微感陌生,但那份对他的执著与体贴却是丝毫未退。 心中莫名微动,名忧尘点点头,突然扬眉说道:“臣与皇上打个赌吧,看谁先解决自己负责的危机,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好,若朕赢了忧尘,日後你不可再反对朕在掖鸿宫中留宿。” “臣若侥幸得胜,所求之事正与此事相反。” 君臣二人立於马车上下,轻轻三击掌,四周的人不知皇帝和相国的赌注,兼佩服他们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还有閒情逸致,浑然不将难题放在眼中。 名忧尘终於进入马车,栾天策目送队伍离去,眼内弥漫的温热慢慢消失,涌上一股淡淡的寒意。 “成憬,你认为楚王之事和名忧尘有没有关系?” “老奴身为内侍,不便议政。”杜成憬低声回话。策天策难得询问他要紧之事,这个老太监明白皇帝并非真正看重他的意见,仅仅是心情恶劣之时想找一个还算比较信任的人说说话罢了。 “恕你无罪,讲!” “按理说,相国应无在此时动手杀害楚王殿下的动机,但若暗中有什麽玄机,老奴就不知道了。”知道无法避过皇帝的询问,杜成憬只好低声回答。 “朕也是如此认为。”栾天策负手望天,看见半空中不知何时堆积了一些暗色的云层,他眼瞳微缩,转身毫不迟疑地大步向宫门的方向走去,“事已至此,朕再猜也无法抓住毒害竣泓的元凶。唯今之计,只有想尽办法抓住这个机会,从名忧尘手中夺回南方的兵权。否则……” “否则楚王殿下就白白对皇上尽了忠心,走得冤枉了。”杜成憬明白皇帝的心思,见君主突然停口不语,便替皇帝将想说的话吐露出来。他知道栾天策不会见怪,因为皇帝目前最做想的,正是不放过借栾竣泓亡故才好不容易抓到的良机。 “你速拿名忧尘离去前留给朕的那道兵符传令,从京都附近各郡急调八万精兵,集於城郊,明日随朕一同远赴南方。”栾天策唤来站立在不远处的一名亲近侍卫,让他快去调兵。 那侍卫不敢迟疑连忙去了,眼下众人皆知相国拨给皇帝八万人马,兵部尚书必定不敢不给。此人长年跟随栾天策,为皇帝终於有机会带兵感到高兴,然而想到栾天策以区区八万人马对抗南夷王的四十万大军,又不禁犯了愁。 栾天策吩咐完毕,步伐不停回到紫霄宫,看著地面的狼籍被宫婢们收拾乾净,内殿中的摆设也按原貌重新布置,他叹了口气,转身直直瞪著杜成憬。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朕亲征南夷的期间,你务必协助安宁公主和太後照顾好楚王世子,若他有半分差池,你可明白自己该做什麽了吧?” “老奴明白。”杜成憬那双一直低垂,显得有些灰蒙蒙的昏浊眼内掠过一抹犀利的光芒,“若小王爷有何不测,不用陛下责罚,老奴自己也无脸再对圣君,必会追随先帝,以谢失责之罪。” “你明白就好。”栾天策不再说话,解决这个後顾之忧,他目前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尽快想办法平定南方,得到一部分能与名忧尘抗衡的兵力。 但愿,事态会向他预计的方向发展! 抱著这个希望,栾天策辞别忧心忡忡的昭华太後与安宁公主,亲率大军出发了。 下册第十二章 这八万人马是临时徵调而来的,将士们本对南方的战事颇为担心,但见天子和将领同样身披战甲戎装,从容不迫、威风凛凛地策马奔在最前方,他们心中的不安与焦虑竟然慢慢打消了。 栾天策在行军路上不断收到南方传来的战报,他略作安排,带领大军日夜赶路。不消几天,天都国君御驾亲征的消息很快传到南方。 将边南山岭团团围困的南夷王得知这个消息,问清栾天策随行的队伍里没有名忧尘或名家将领,他便放下心,全然不将传闻中被名忧尘牢牢控制的年轻皇帝放在眼中。 南夷加紧进攻,希望迅速占领天都镇南大将军名羽卿退守之地,打算给十万火急赶到这里的栾天策一个迎头痛击。 南夷王接连指挥大军逼近,名羽卿不得不退到山岭主峰,他令重兵严守山脉的水源,以防敌军下毒。双方在山上与山脚扎营安寨,形成对峙之势。 名羽卿记不清打退了敌军多少次进攻,他只知驻扎在山上对防守极为不妙。他们目前可以藉著地形从高处推落石块与木桩保得平安、守住领地,寸土不失,但时日一长,这片山岭中的食物断绝,他们的情况便大大不妙了。 这一日,名羽卿正苦思退兵之计,突听战鼓又响,他知敌军来犯,只好令众兵尽力抗之,等援军到来再做计较。 两军交战,天都南方的守军人数虽少,但仗著位於高处收集了山中很多石块和砍下的粗大树木,又深信名忧尘定能设法解困,总算是上下一心,击退了南夷的数次进攻。 名羽卿率领众将迎敌,突见山下黑压压的南夷敌阵之中传来一片骚动。他举目望下去,见敌军後方沙层滚滚,似有无数军队向这边赶来。来人行军速度无比迅猛,人人坐下皆有战马,似乎全是骑兵。 “相国派来的援军到了!”见到来军阵中飘扬的旗号,名羽卿大喜,连忙传令,“打开寨门,让相国的人马进入。” 南夷王蓦然看见天都皇帝的王旗与名家的旗帜,顿感意外。他随即注意到对方来势凶猛快捷,远非想像中大军赶路之後的疲惫不堪,而且敌军人数众多,远远望去,大军後面尽是鲜明飞扬的旗帜与锋利的长长兵器,终於大吃一惊。 “那个没用的小皇帝哪来这麽多精悍骑兵?” “天都除了名家骑兵及其带的战马之外,应该没有如此厉害的队伍了。” “莫不是名忧尘将其握有的精兵赠给了那小皇帝?” “世人不是都说他君臣二人貌合神离,暗中勾心斗角吗?” “难道他们在面临外敌之时还是会精诚合作?” “都给本王住口!” 南夷王见他的将领看到名忧尘的旗号之後脸色都变了,皆纷纷急声言论,不由大怒:“世间传闻天都丞相有何了不起,在本王看来不过都是些无稽的夸大之辞!那名忧尘不过三旬,他非神人转世,如何能百战不败?你等都给本王专心迎敌!” “大王,来军凶狠,岭上的守军亦会同时作出反应。我方不宜与士气高涨的他们硬碰,再加上目前我们也不清楚他们的人数以及领军大将的虚实。依末将看,不如先让开一条口子,让这批人进去。” “若我们可以在他们会合之际趁机攻上山,说不定能将他们全部歼灭。如果不行,也仍可像目前这样,将这片山岭团团围住,加紧进攻。不出半月,我军定能将他们困死!” “如此甚好。”南夷王稍作沈思,点头应允。 南军依令让开一条道路,眼见天都赶到的骑兵,人人一手持旗一持握兵器,快如迅雷流星,从让出来的道路中头也不回地奔过,他们这才醒悟上当,可见这批援军的数量并不多,当下齐声呐喊起来。 南夷王见了哈哈大笑,他知道名忧尘肯定不在敌军之中,立即下令趁对方寨门大开,一鼓作气冲进去,藉助兵多将广把天都南方的守军和赶来的援兵尽数歼灭。 来者正是栾天策带领的军队,他冲进名羽卿打开的寨门,拉马横在一旁,让身後的骑兵先过去。 眼见南夷的军队跟著攻上来,他把手中的王旗扔给身旁的副将,将另一只手中的长刀向寨门方一挥,最後冲入寨门的那几排骑兵突然急急勒马,迅速回身搭弓向後射出一篷羽箭,动作快得令人目不暇给。 外面传来一片惨叫,这阵呼声未停,那几排射完箭的骑兵拉马退後,又有几排人马立刻抢出,补上他们让出来的空位,举弓再发出一阵乱箭。 “速关营门。”栾天策大声喝道,两旁的兵卒不待皇帝说第二遍,早趁这股箭势阻挡,合力闭上沈重的寨门。 名羽卿在高处瞧得真切,连忙让山上守军推落石块,齐齐放箭,终於又将这股潮水般的进攻暂且压下。眼见南夷的军队鸣金收兵,退回他们的阵营中,暂时不会攻过来了,天都的守军这才出来清扫寨门附近的战场。 名羽卿见皇帝在乱兵中亲临,他身为名家人也不敢轻慢刚刚和将士们同生共死的天子,连忙率众将接迎。未料栾天策只让他说出一句“末将叩见皇上”之後便打住他的话头。 “目前军情如何?敌方真有四十万大军?我方将士的伤亡情况又怎样?” 名羽卿连忙跟著一边问话,一边向中军大帐中走去的皇帝,亲自替栾天策掀起帐帘,待天子稳坐主位之後躬身禀道:“据末将这些日子探来,南夷王确实率有四十万之重兵,而且敌方的兵力还有渐增之势。末将猜测,增加的敌军应是南夷王不断从其後方调来的。” “那贼王也想尽快攻下我朝南方的第一道防线。”栾天策见名羽卿神情颇为疲惫,目中隐含忧虑,不由问道:“你这山岭中共有多少守军?” “不足五万。” 栾天策“嘿”了一声,随即夸道:“难怪忧……相国让你把守南方,将军以五万人马和贼王的四十万大军对抗,居然能够坚持这麽久,虽处劣势但能守得寸土不失,的确不易。” “陛下过奖了。”名羽卿匆匆谢了栾天策,张口问道:“不知相国这次拨给陛下多少士兵?” “八万。”栾天策见名羽卿如此问话,心中微觉不悦,这名家的人好像都将天都的军队视为名忧尘囊中的私有物,置他这位堂堂的真命天子於何地? “才八万?”名羽卿皱起了眉头,不可置信地脱口说道。 “为了早日赶到边南,朕只领了四万骑兵赶来,其馀步兵还有几日才能到达。”栾天策只当没瞧见镇南大将军的神情,“谁让朕的好相国只给了这些兵马?朕为救将军之急也只好让骑兵随朕先行了。” “这……” “大将军勿忧,皇上领的这四万骑军是京都附近最精锐的部队,他们在阵上以一挡五,对敌应是绰绰有馀。待皇上这支援军休息好了,我等再图破敌大计。”名羽卿身旁一名红袍将领朗声劝道。 “他是何人?”栾天策看了说话的人一眼,见他气宇轩昂,神情自若,便转头问名羽卿。 “回禀皇上,他乃是臣的副将骆斐勋。” 栾天策上上下下打量骆斐勋几眼,突然指著他说道:“由你来向朕说说目前两军对阵的情势与这附近的地形。” 骆斐勋应了一声,大步上前,指著大帐主位下方一块沙地上的泥塑地形图说道:“想必皇上已知我们目前所在的这片山岭横在我朝内地与边南之间,我们驻扎之地是主峰,名唤百丈悬。如果敌军冲垮这道防线,内陆就岌岌可危了。” “所以朕领著那四万精骑绕道而行,打上王旗与相国的旗号从敌军侧後方插入。”栾天策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末将知道皇上想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也让敌军知道有援军到达,多少会有所顾忌;否则陛下选择由岭後带军赶达此地,根本不用像刚才那样冒险。” 骆斐勋看著栾天策,不慌不忙地沈声再道:“请皇上恕末将不恭之罪,末将才敢将心中所想接著说下去。” “恕你无罪,讲!” “是。”骆斐勋开口:“目前朝中形势险峻,各地藩王平时安分守己,若有外敌入侵,他们会听从相国的命令,配合大军御敌。但南夷王在先帝在世时与我们签订归附协议,只是他们一直不服教化。” “朕知道,这样的情形在那些分别握有军队的藩王眼中算不得外乱,顶多只称南夷叛乱,他们不会轻易出兵,就像镇南大将军报到朝廷的军报里也是那样说的。不错,相国忌讳有人在此敏感之时趁机作乱,他要留住重兵以防各地藩王异动。哼,这也是他名家应尽的职责。” 栾天策说到这里,看了闻言脸色微变的名羽卿一眼,沈声笑著再道。 “不过听骆将军这一说,朕倒是越来越佩服相国了。因为若换了别国有凉国大军压境和南夷造反这样的大事发生,那些藩王肯定坐不住,定会趁乱从中捞好处。目前天都各地的藩王与诸侯都没有妄动,相信也是相国平日震慑他们之功。” “为防藩王诸侯与凉国,名相国只能调动八万士兵给皇上;反观南夷,他们如今像疯了般猛攻我方营寨,希望借凉国压境之势尽快敲开这道防线,妄想长驱深入,直插我朝内陆中部要害。” “朕听说他们不断增兵,想来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栾天策沈吟道:“骆将军倒是看得很清楚。那依你之见,我军应如何退兵?” “想办法击破围在此处的敌军,若是能击毙或俘虏南夷王就更好了。这样我军反而可以趁势追击,将长年困扰我朝南方边境的隐患根除。”骆斐勋不假思索地答道。 “骆将军,南夷势大,他们围住我们这麽多天猛攻,我军将士竭力抵挡已是强弩之末,如今陛下亲临到此,为保龙体平安,我们定要加倍小心,哪里还有多馀的兵力反攻?” “名将军此话是在说朕无能,还要你等分兵守护吗?” “末将不敢。”名羽卿躬身道:“微臣只是想说,就算皇上把带来的八万人马与我们目前的士兵合在一起,击破山下的敌军也绝非易事。” “名将军为何如此断言?”栾天策问道。 “这座主峰下山的道路只有一条,我军稍有动静,敌人便察觉了,想要从正面冲出突围或是反击都不太可能。就算我军奇迹获胜,付出的代价亦相当惨重,那可谓得不偿失了。”名羽卿轻皱眉头,沈声答道。 “我们若能找到别的路,神鬼不知地直插敌军营寨心脏,生擒或杀掉南夷王,这场仗就有胜算了。”骆斐勋挑眉说道。 “过几日,朕那四万援军会到达。到时我们若能从隐秘的小路深入敌方大营,再配合你们这里的五万之众三面夹击,想必定会打南夷人一个措手不及,大获全胜。”栾天策点头称赞,似觉此计甚妙。 “而且伤亡也不会太惨重。”骆斐勋补充道。 “若找不到路,我们只得硬拼,岂不危险得紧?再说就算有路可下,想必也极为隐秘险恶,皇上万金之体怎能以身犯险?”名羽卿急道:“如果陛下有何闪失,末将如何向相国大人交代?” “相国在此定然也会身先士卒,以军情和士兵的生死为重。”栾天策愠声说道:“朕足有能力自保,就算不幸发生意外,想必相国也不会太在意,毕竟皇族中并非只有朕一人。” 皇帝说到这此,名羽卿和军中诸大将都不敢接话,只听栾天策铿锵有力地一字一句接著说下去。 “对於朕来说,这军寨中的将领和士兵的性命却是最重要的。他们是朕第一次亲自带领的人马,朕不想这里的人有事,务必要将军士们的伤亡减到最少!” “吾皇英明仁慈!臣等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众将齐齐跪伏於地,衷心向第一次见到的天子诚心叩拜。这些武将说不出文绉绉的恭维话,只觉皇帝爱惜军士,心中无不感激立起了拼死一战的效忠之心。 “好了,众位将军不必多礼。你等此刻速去探明,细问军中久居当地的老兵中可有识路者,立刻带来见朕。”栾天策吩咐一声,帐中各将接令退下。 名羽卿担忧皇帝的性命以及名忧尘怪罪,正要再劝,不想却被脸带微笑、好似浑然不将即要展开的恶战放在眼中的栾天策一把抓住。 “大将军随朕巡视军营,待找到有识路之人再详谈进攻计画。” “末将遵旨。”名羽卿不便再推辞,只好陪著精神饱满的皇帝出去巡营,心中却佩服栾天策精力充沛,赶了这麽多天的路竟然还有如此好的兴致。 一番巡视下来,各营之兵亲眼见了栾天策。众人原本对这个被名家夺走实权的皇帝存了几分轻视,但刚才见天子为军队殿後,从容不迫,指挥若定,都非常佩服,见皇帝过来纷纷行礼,场面极是壮观。 名羽卿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这才明白皇帝强撑疲劳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出现在将士面前慰军的原因。不愿栾天策获得军心,他连连建议皇帝先行休息,倒是一副真心实意替君王著想的模样。 栾天策此刻也觉有些疲乏,他虽急於建功立业但知不可操之过急,当即点头应允。 岂料回到中军大帐不久,骆斐勋匆匆赶来禀道:“皇上,末将适才询问三军,有名士兵说他知道一条通往山下的秘道。” “你快让他进来。” 骆斐勋很快将人带上来,栾天策见那兵两鬓斑白,年近六旬,他没有开口催问道路,反而皱眉问名羽卿:“将军从民间徵调男子从军,怎麽让年岁如此大的老人家进入战场?” 名羽卿微怔未答,那叩拜在地的老兵却抢先开口:“回禀陛下,小人少年从军直到今日,明年才到退役之龄。” “如此说来,你是南军中的元老了。来人,赐座。”栾天策挥手令道,他见那老兵谢恩坐下,突然问道:“朕怎麽瞧你面熟得紧?” “皇上好眼力,小人是把守寨门的士卒之一,之前皇上领兵冲入寨中,曾经回身拉马,挡在我们关门的几名兄弟当中,护得我等平安。” “原来如此。”栾天策点了点头,记起当时的情景,疑虑顿失。 “小人不过是一介草莽,贱如蝼蚁,皇上却还能顾忌我等性命,真令人不得不感激!” “你们皆是朕的子民,性命不分贵贱。再说,你等若全部阵亡,朕也无法独活。老人家,朕奇怪的是,你既然知道有条突围的道路,为何不早些告知名大将军?”栾天策温声问道。 “请皇上恕罪。小人年轻时与一名南夷女子定情来往。那时小人已是此地守军之一,她为每晚与我相会便将一条下山的隐蔽小道讲於我知道。由於这条小路是她家世代进山采药专用之径,所以她让小人立下重誓,终生不得透露。” 那老兵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浓浓的惭愧,“小人本想朝廷大军若能赶到,必解被围之困,故而一直没将秘道的事说出来。” “朕看你相貌忠厚,应会坚守对别人许下的誓言。如今毁诺,想必也不是因你贪生怕死,爱惜这条性命吧?”栾天策打量老兵,沈声再问。 “皇上目光如炬,小人没有什麽能耐,但最重承诺。现今违背当年的誓约,小人的确内心有愧。” “你口中的那道路,南夷人知道吗?” “小人锺情的南夷女子曾经说过,她家传至她这一代已无旁人,只有她知晓这条路。自从二十年前她病逝之後,如今世上只有小人知道那条秘道。可恨那南夷王突然举兵犯境,将我家乡年过百岁的双亲和兄弟一家大小杀害,此仇不报,小人死难瞑目。” “你身负国仇家恨,被困於此,危在旦夕,竟然还能把这条秘密守了这麽久,真是相当不易。朕看你是见目前情形危急,明白再不说出那条退路便会让与你同生共死的众位军中兄弟丧命,所以於心不忍,才将秘道告知给朕的吧?” “这是一个原因,小人也不愿皇上这麽好的国君受难於此。”老兵垂头禀道:“如果皇上用得著小人,请尽管吩咐。” “你有此心,甚为不错。”栾天策点点头,“你叫什麽名字?” “小人周原。” “你不用回营,这几天去骆将军帐下,不要接触旁人,随时等待朕的命令。” “皇上,万请三思!此人在军中多年,一直隐忍不发,难保他不是居心叵测之徒。如今皇上刚要询问道路,他就站出来……” “朕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名将军不必多说。你和骆将军等馀下四万援军到了之後,随朕一起从这位老人家指的密道出发。朕会让你彻底见识我天都的忠勇赤诚之士是如何为朕尽忠效力的。”栾天策见周原听了名羽卿的话,眼中露出不愤,便轻笑著挥了挥手。 周原见栾天策如此,这才平了气,跪下谢恩。 名羽卿还想再劝,骆斐勋已领了皇命,带著周原下去了。眼见这般情形,名羽卿只好作罢。事已至此,名羽卿不敢用飞鸽传书於名忧尘,向堂兄报知皇帝欲领军犯险的事,生恐被南夷截获军报,失了战机。 几日之後,栾天策和各营诸将混得熟了,皇帝在等待援军的閒暇之馀和众将切磋,他屡战屡胜,深受三军将领尊敬,再加上皇帝之前爱惜士兵的言论,竟然迅速在军中建立了一定的威望。 南夷在此期间发动两次进攻,均被名羽卿率众击退,坚守到第五日,栾天策在山岭最高处发现援军的踪迹,他那四万步兵不敢贸然靠近南夷大营,远远驻在後方,与他们身处的边岭遥相呼应。 “皇上,今夜是最佳的突袭时刻,否则等南夷王察觉到我方援兵到达之後分军击之,陛下那四万步兵没有山岭掩护,必定凶多吉少。”骆斐勋躬身向遥望远方的栾天策提议。 “骆副将,陛下乃万金之躯,你怎如此糊涂,屡劝圣驾涉险?”名羽卿立即反对。 “大将军,末将的话还没有说完,请稍安勿躁。”骆斐勋不慌不忙地说道:“待末将与周原先从那条秘道下山,依仗道路隐秘,悄悄穿过敌方寨营与援军取得联系,约好同时进攻之期再返回,如此便能证明周原说所是真是假。” “如此甚好,名将军正如相国所说有时太小心,该放手去做的时候不应犹豫,否则错失良机,连累三军就大大不该了。”栾天策沈声笑道:“朕认为骆将军的提议不错,值得一试。” 骆斐勋不待皇帝说第二遍,转身和周原拿著栾天策早已写好的书信离开了。名羽卿听到皇帝拿名忧尘压他,只好闭口不语。 挨到黄昏时分,勋斐勋与周原出发,投入密林之中。 栾天策稳坐中军大帐和众将等候骆斐勋与周原回来。过不了一会儿,天色突变,狂风暴雨呼啸而来,浇打得这岭中的树木东倒西歪,残枝碎叶落了满山。眼见这般情形,名羽卿目中的忧虑更浓了。 好不容易等雨停了,夜色更加深沈,半空中聚著厚厚的黑云,好像不久之後还会降下大雨。又过了两个时辰,骆斐勋和周原回来了。 “末将将皇上的书信送到援军手中,四更时分,他们会全力冲向南夷大寨,拼死出击。”骆斐勋向栾天策回禀情况,“从周原那条密道下山能很快绕过敌军大寨,途中只需稍换道路便可直达南夷军营正中位置。” “很好,你速去各营调四十名武艺高强的精悍兵士,三更随朕出发,只待朕烧了南夷王的大帐之後,就即刻倾尽所有兵力出寨,将犯我天都边境的贼人杀个乾净!”栾天策大喜,拍手下令。 “皇上且慢。”名羽卿拦下骆斐勋,转头问周原,“那条路真有如此平安吗?你这小小士兵能保证天子行过之时必定万无一失?” 周原如实答道:“那条秘道又小又窄,两旁皆是悬崖,原本就非常危险;再加上天降大雨致使路面湿滑,就算是小人这样惯走山道的人刚才也差点掉下去,若非骆将军眼明手快,将小人拉住,说不定小人此刻已经丧命了。” 名羽卿看向骆斐勋,後者默默点头,证明周原所言不虚。 “皇上,那条小道如此危险,不如你留在寨中,让臣等代劳冲进敌营吧。”名羽卿听了连忙进言,他不想皇帝在阵中遇险,也不愿栾天策建立威信和功绩,因此立劝天子不要轻易离寨。 “朕知晓名将军的忧君之心,但朕说过与众将同生共死,若有违此誓,必被上苍所弃!难道名将军要朕背负这个罪名?”栾天策说到这里,摇手厉声道:“此後还有劝朕背弃承诺者,定斩不赦!” 众将听了,齐齐躬身领了皇帝口谕又赞天子圣明威武,愿与三军共存亡,皆发誓要放手全力相拼以报皇恩。名羽卿见状无奈,只得暂且作罢。 三更刚到,栾天策率领骆斐勋精心挑出来的勇士站在百丈崖边。皇帝发现下面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雨後的山岭寒气森森,想到此时没有照明,山道泥泞凶险,远胜平时,极其渴望夺回一部分军权的他也禁不住心中微凛。 “此行下山,人人不得喧哗,中途若有失足坠崖者必须紧闭其口,不得让南夷大军发觉我军的突袭。如果朕不幸滑下此山谷,你等不许惊慌施救,必须在四更赶到山下,直取敌军大帐,杀了南夷王,并配合援军与军寨中其他兄弟将敌人彻底铲除!违令者,骆将军就地将其格杀!若骆将军有事,他的先行官代其履行。” “是!”众人见皇帝如此决断,皆掩去面对悬崖的惧意,专心留意脚下路况,同时紧咬牙关不敢弄出丝毫声响。 栾天策不再说话,低头面对阴森森的山崖,心中暗暗向上苍祈望,若他平安到达崖底大胜南夷,日後定能夺回王权,成为天都真正的国君;否则他宁可此刻摔死在这百丈崖,也不愿永生受臣子钳制。 一行人跟随周原,加快脚步,无声无息穿梭在密林中,不少士兵相继滑倒,幸有同伴扶持才没有摔下百丈悬崖。之後周原建议前後行径者手握手,呈一线相行,倒是很快来到山脚,南夷的大营近在咫尺。 栾天策所领的军队至皇帝到兵卒都抓紧兵刃,皆觉一股热血在体内冲撞奔腾,慢慢逼近南夷王帐,人人掌心渗汗,呼吸加重。 骆斐勋看了看天色,偏头用目光告知栾天策四更即将来临。栾天策不再迟疑,大喝一声抢先,冲向王帐,将几名大惊失色、毫无防备的守兵砍杀,跟著挑帘进帐,一刀砍死从梦中惊醒的南夷王,将其头颅砍下,挑在刀尖上。 跟随栾天策的兵将看得血脉贲张,轰然大声叫好。 南夷各营听到响动出来察看的人尖声厉叫,乱成一团。 栾天策带来的兵士见皇帝如此勇猛,哪里还能静下心。他们分散横刀冲向就近的营帐,将来不及起身拾兵器的南夷人尽数杀掉,不忘烧掉帐篷。人人杀得兴起,血水沾得满头满身,竟连眼睛也杀红了。 “偷袭!天都军队偷袭大营!” “这些天一直龟缩在山上的守军下来了。” “可恶,好像他们的援兵也到了。” 南夷的士兵早被离奇杀进自家大营的天都兵士弄懵了,他们又听到山上锣鼓齐响,见天都南方守军多日紧闭的寨门大开,士兵有如决堤之水向他们涌来,後方同时也听到杀声震天,心神更慌。 有的南夷兵士见天都士兵杀得凶狠,竟比他们还要野蛮几分,透著反常的勇猛,不由越发惧怕;有些六神无主的南夷士兵就算抢起兵器也握不稳,立即被天都将兵杀掉。 “南夷人,快快弃械投降!难道你们没见朕的五十万援军已赶到了吗?”栾天策挥刀将南夷王的首级搁在帐前的旗杆上,举刀砍翻几名慌张从他身边跑开的敌军士卒,厉声喝道。 “天都的皇帝杀了大王!” 南夷阵中有人认得那日高举天都王旗领军救援的栾天策,纷纷大喊起来。此刻他们见到国王被诛,又听威风凛凛的栾天策说有五十万援军,慌乱之中哪里还能分辨真假? 南夷大军斗志全无,人人四散奔逃,竟然形成任由天都三军宰割的血腥局面。 栾天策瞧在眼中,心里虽喜但也忍不住暗寒,若他们不知道那条密道,那麽此刻的情形会不会正好相反? “皇上,小心!”栾天策微微失神,突然听见名羽卿和周原同时喊了一声,他扭头见南夷的王子及其身边的亲信拼了命般举起刀枪向他砍刺而来。 名羽卿不愿皇帝死在军中而惹来罪祸,连忙举刀相救;周原大叫一声扑向皇帝,张开胸膛硬生生替栾天策挡下这数枝兵器,口中呛出的鲜血喷在他花白的胡子上,人立刻咽了气,尸体被南夷死士高高挑起,远远扔到一边。 栾天策心知周原自觉有负当年对情人的誓言,这名老者选择向他尽忠但无颜活在世上,是以存心赴死。他微微感慨这个普通百姓竟能如此重诺,不过这些杂念仅在皇帝心中稍纵即过,他趁名羽卿与死士缠斗,回手将南夷的王子杀掉。 “皇上,末将认为你还是退回去比较稳妥……” 名羽卿一语未毕,後面的话戛然而止;低头,他看见胸膛正中透过一枚带著血丝的亮晃晃锋利刀尖。 原来在他闪避南夷死士的疯狂攻击之时,与他背靠背作战的骆斐勋突然横刀向他砍来,对方手中的利器穿过他的胸口,跟著迅速抽回,动作快得惊人,只有那几名将名羽卿团团围住的南夷死士瞧得清楚。 眼见带著不可置信神情的名羽卿倒地身亡,那些南夷死士没料到天都的大将在他们眼前自相残杀,饶是他们训练有素也微微愣住。栾天策和骆斐勋趁势将这支南夷王族精心训练的死士消灭了。 “镇南大将军护驾身亡!将士们,为大将军报仇雪恨!”骆斐勋来不及擦掉刀尖沾有名羽卿的鲜血,战场上无法分身向皇帝行礼便匆匆对栾天策抱拳,跟著张口大呼。 不消一刻,这个消息传遍三军,大大煽动了兵士们的仇恨与虐杀之心,更是毫不容情地将四散逃遁的败军之将尽数斩绝。 栾天策早被随後赶上的护卫团团围住,这些人都是以前在皇宫里经常陪伴他打猎的侍卫,栾天策相信如今大局已定,他亦平安无恙,心情异常舒爽。 下册第十三章 “一切安排妥当了?”看着战袍被鲜血浸红的骆斐勋领着一支人马赶来护驾,栾天策心中更定。他沉声问匍匐在脚下的骆斐勋,根本不像几日前那个似乎不认识这名副将的皇帝。 “回禀陛下,我军大获全胜,南夷这四十多万军队殁了。待臣日后率领将士们深入他们的后方巢穴,相信不出两月,定能平了扰我天都南方的祸患!” “当年震山亡故,朕在随行侍卫里发现你是一个可造之材,将你派到南方。如今你忠心可嘉又立下大功,不枉朕如此器重。” “这也得感谢名忧尘将末将和这些兄弟们都分配到军中,尽数更换了陛下身边的侍卫,否则末将今日也不能为我主分忧了。”骆斐勋沉着应道。 “你们不用跟着朕,快去助南方的守军清扫战场,速来回报我军伤亡的情况。”栾天策转身吩咐四周的人。在他们都拉马离去之后,皇帝才又看向站在他面前,对立下战功之后仍然表现得镇定之极的骆斐勋。 “你会不会觉得,朕示意你杀掉一心想救朕的名羽卿,非常残忍?” “末将不认为陛下的决定是错的。” “哦?” “当年末将前来南方军营,趁名羽卿狩猎遇险,救了他一命,接连又立下几个小功,被提升为副将。之后,末将发现南方的大部分兵力都被名家转移了。之前赵王作乱可以轻易征集到大量士兵,若有那时的兵力镇守南方,南夷王也不敢如此猖狂。” 骆斐勋讲到这里,正色说道:“如今名大将军死在末将手中,仅当他还给末将一命,亦是天意。末将从来没有质疑陛下的仁慈与智慧,只知陛下绝对不能对名家的人手软。” “你说得不错。”栾天策长声大笑,话到此处,眼里露出森然的狠意,“朕的皇帝都去了,名忧尘死掉一个堂弟又算得了什么?他不是常说,身在皇家就要背负寻常百姓无法想象的重担和责任吗?所以名羽卿要怪,就只能怪生在名家。” “陛下英明。”骆斐勋躬身赞道。 “回禀皇上,初步计算,南夷四十万大军全殁,我军士兵死二万余名,伤者约有三万。”几名大将奔来,向栾天策禀报初报统计的战后情况,“其中陛下所带的骑兵死伤约有二千,步兵亡五千。” “我军以少胜多,确是大胜。你等回去之后好生安抚将士,照顾伤兵,犒赏三军。”栾天策笑道,继而皱眉,“不可轻视南夷逃走的余孽。” “是!” “朕看骆将军有勇有谋……从此以后,就由他代替名将军,接任镇南大军将帅之职,向邻近各地的藩王诸侯征调士兵,彻底扫荡南夷,清除祸患。” “臣谢皇上天恩。”骆斐勋从容跪下领旨。 众将原本惧服名忧尘,但他们毕竟不是名家带的亲兵又见皇帝智勇过人,心中佩服,故而没有异议。 “朕即刻赶回,那边还有要事处理。骆将军替朕补上八万人马。呵呵,名相国当初给朕多少兵马,朕要如数还给他。”栾天策看似随意地笑着,说到这里瞥向恭恭敬敬垂头的骆斐勋,“你向各藩王征兵之时应该知道怎么说、怎么做吧?” “臣明白。那些外姓王爷们应响应朝廷的调军令,微臣会向他们好好解释皇上的意思,定会如期完成陛下充盈南方兵力、剿灭南夷贼番之地的重任。”骆斐勋沉声说道:“相信经此一战,附近的诸侯都不敢不从陛下的皇令。” “朕将宝剑赐予你,若有人对朕下达的这条调兵令持有异议,骆将军将其就地斩杀,不用报于兵部和朕。”栾天策将腰间系着的青锋剑解下,挥臂掷向骆斐勋,“非常时期,骆将军行非常之事,不必把你做的每一件事上奏朝廷。” “微臣领旨。” 栾天策见骆斐勋接剑站于一旁,南方众将皆齐心拥护,想到憋了这么久,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心中暗暗欢喜,目中禁不住露出欣悦。 眼前蓦然浮现名忧尘淡漠的清丽容颜,栾天策此刻充满豪情壮志的胸怀莫名一软,跟着微微发烫。不知道那个人接到他平定南方,收回分散的这部分兵力之后会怎样想?名忧尘会不会因他的战功稍加动容,不再将他视为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一念至此,栾天策再想到与名忧尘意乱情迷放纵的那几夜,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温情涌上胸膛。 浴血奋战到脱力,嗅着四周浓浓的血腥味道,暂且抛却手足亡故的悲痛以及对名忧尘的种种猜忌与提防,皇帝此时此刻只知他非常想见那个人,而且离奇的想得要命。 名忧尘、名忧尘、名忧尘…… 下一次相见之时,那人会对他露出怎样的神情?依旧淡漠,还是会在独处的时刻向他绽放别人无法见识的风华? 栾天策想到此处,再也坐不住,那些算计、猜忌还有不甘与愤恨,早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抛到脑后。 皇帝抓过一名长年跟随他的亲兵拉来的一匹马,飞快翻身骑上,扬鞭在众将恭敬又惊异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咳咳。”名忧尘轻声咳嗽,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悸动。莫非,栾天策那边有大事发生? “大人,城墙上风大,您还是多披件衣裳吧。”孤灯与沉夜担忧地说道。 他们来到天都与凉国的边境。气候日渐转凉,名忧尘因受过毒箭之伤,最惧严寒,他的内侍特别注意天气变化,此刻沉夜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名忧尘的肩上。 名忧尘不答,反而摇了摇头,轻声问道:“他那边有什么动静?” “刚刚接到来自南方的捷报,皇上带领那八万人马和南方的守军,大破南夷四十万叛军,征讨途中,前镇南大将军以身殉国。如今皇上任用骆斐勋为新的大将军,正向南方附近的各个藩地调兵,说是用来清除南夷王余下的部队。” 站在沉夜旁边的孤灯低声禀报,知道主子口中的“他”指的是当今天子。 “羽卿不在人世了吗?唉,我只道皇上近来越发沉得住气,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向我名家的人下手了。”名忧尘轻轻摇了摇头,脸色却无怒气,更无意外之色。 “大人,您早知皇上会对名大将军不利?”孤灯感到不解,“难道您不对皇上此举生气吗?” “当年赵王曾经联络过羽卿,我那个堂弟一生谨慎,事事小心,唯独那一次不知堕入什么魔障,竟然背着我和他父亲,暗中与赵王勾结;不仅如此,他有次醉酒后与几名路人发生冲突,竟将对方当街杀死,这些罪名都必须用命相抵。”名忧尘扬了扬眉毛,轻描淡写地说道。 孤灯与沉夜不敢开口,他们是孤儿,自幼被人收入宫中,刚刚学了宫中礼仪就被名忧尘拨去掖鸿宫;他三人名为主仆,但名忧尘视他们如手足血亲,多年来照顾关爱有加,这两个小太监对名忧尘绝对忠诚,他们之间向来没有秘密。 “大人,名将军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有人知晓名将军曾经和犯上作乱的赵王勾结……” 孤灯说到这里,打了几个冷颤。他突然明白了,名忧尘早知晓栾天策打算夺回南方兵权,所以刻意让名羽卿以待罪之身去做镇南大将军,日后皇帝将其处死,这个秘密便完美守住,名家不会有劫难。 “那有什么办法?羽卿伤人性命且与赵王作乱有关,事发之后,叔父跪下哭着求我,让我想法救他独子性命。我不能明着拒绝叔父、但又不愿姑息身犯重罪的亲人以致祸连九族,只好立刻将赵王及其部属处死,否则审问起来牵连名家,我族两千多人都得丧命。” 名忧尘叹道:“羽卿去了南方,在重兵围困之下守得我天都寸土未失,立此战功足以抵了他株连全族的罪过。嗯,他犯下的重罪仅以一己之身相抵,又偿还那些无辜路人的性命亦算合理。皇帝如今将他除去,我自然无话可说。” “但是这样一来,皇上手握南方重兵,又不断向各藩地征调兵马,若他用来对付大人就坏了。” “你们忘了,皇帝不可能随时带着那些兵马。”名忧尘轻声说道:“我可以猜出,他带着兵马返回京城,一定会尽数更换皇宫里的侍卫与御羽军,跟着还会重置留在京都护王守架的兵马,下一步就要解除我辅政丞相之职。” “那怎生是好?”孤灯和沉夜听到这里,忍不住同时问道。 “你们两个小东西,慌什么?”名忧尘笑斥道:“我目前要专心对付凉国,没有心情和南方的夷人理论,就让皇上放开性子玩玩,顺便安抚因楚王亡故而暴跳如雷的他,以免他又想方设法和我闹腾。你们没见皇上才去几日就平了南方吗?看来,人憋久了还是会使出一股狠劲的。” “是。”孤灯和沉夜应了一声,放下了心。 “只有我平了凉国逼境之险,然后带着大军回京……皇帝手中那八万人马也不算什么。”名忧尘轻松说着:“到时我再把皇帝换掉的人全部换回来,不仅可以知道哪些人是他最近看重招募、心向着他的臣子,还顺便解了南方之乱,何乐而不为?” 孤灯和沉夜不说话了,他们明白名忧尘的意思:那位新的镇南大将军征调来了一部分兵力,但只要皇帝仍然被名忧尘控制在京城,那位捷报中出现的骆斐勋大将军就像当年的栾竣泓一样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就算骆斐勋不如栾竣泓忠诚,届时打着勤王保驾的口号便可举兵来犯;但有了赵王的教训,天都的士兵不一定死命跟随,名忧尘要歼灭这股势力就易如反掌了。他可以用皇帝之名解除骆斐勋的镇南大将军之职,说不定还不怕其不反,就等着骆斐勋那样做,一举永远平了南方。 望向低头观察对面凉国军营的名忧尘,孤灯与沉夜虽然早知他们的主人看得很远,但想到这一连串的事尽在名忧尘的掌控之中,心中开始有些同情远在南方的栾天策。 相信没有一个皇帝像他们的国君这样活得如此辛苦可悲,自以为机关算尽、成功在望,却反被臣子利用吧? 不过……孤灯和沉夜又不约而同在心中想,皇帝和他们的主人都非常了解对方,那两人貌似相互算计却又时常腻在一块,栾天策和名忧尘如此厉害的人物都无法解释这种矛盾,他们这样的下人自然更加不懂这其中的缘由了。 “大人,我们来到边境已有些日子了。凉国的女王好生奇怪,她最初一连五天派人叫阵,如今却无动静。”沉夜转了话题。 他知目前必须抓紧时间解决眼前的难题,否则等骆斐勋调齐了南方的军力涌向京城,他的主人也相当麻烦。 “我看你是糊涂了吧?咱们来到这里的第一日,那凉国女王就派她的大将前来挑战,反被我们大人的家将击败;第二日他们又来,大人令人将他们引去不远的峡谷,用伏兵让他们折了些人马。” “第三日他们想在护城河的水源下毒,早被大人料到,将那几名奸细尽数处死;第四日他们跑来向我们大人卖弄什么阵法,但反被观阵之后的大人授意前锋将军破阵之术,折羽而返。最后那一日,他们又摆出新的阵式,不过……” “不过我们相国大方,特意将一千匹没有驯服的野马送给他们,在马尾点火,放受惊的它们冲进对方军阵,踏伤无数贼兵。也亏得那女王聪明,立刻收兵,否则咱们定要让他们好看。” 一名赶来的将领听到孤灯的话,接口补充完整,他的语气同样骄傲,为有名忧尘这样智计百出的主帅由衷感到自豪。 “凉国五战五败,不敢再轻易向我军挑衅了。”孤灯点头对沉夜说道。 “你们错了。凉国女王每次只派少数兵将向我们叫阵,最后那一日他们看似出动全军,但大部队藏在后方。所以他们的伤亡并不大,或许他们是在试探我军虚实,同时也在向我暗示,他们还没有做出全军进攻的决定。” 名忧尘淡淡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让人天天将楚王的遗物一件件送到对方手中。昨天送去的,是王爷贴身藏着的一枚女子发簪,做工虽然不算精细,但能让王爷如此看重,想必与那女王有关。” 说到这里,名忧尘看向匆匆赶来的人,“是不是那份礼物终于打动凉国女王,她送来国书,同意与我方谈判了?” “是。”那名将领看向名忧尘,越发佩服,连忙躬身将凉国军营中传来的国书递给沉夜。 “他们约好在郁国详谈,那里夹在两国之中。我们从这里出发去郁国需要两日,他们到达那里差不多亦是这个天数。嗯,尚算合理,就应他们所求。你等密切注意他们的动静,若大军压上,立刻给予反击,不得容情。” “末将遵命。”那将领向名忧尘抱拳领命,跟着问道:“不知相国此去需带多少人马?” “他们说此行不过三十余人,为示诚意,我不能带军前往。你派人查证,若是实情,我们这边也带三十名随从。” “末将这就去军中挑三十名武艺最高强的勇士……” “不必了,让我的家将跟随即可,我习惯让他们陪伴左右。”名忧尘说着,挥手让那名大将下去了。 “大人,您这样太过冒险,不如多带些人去吧。” “如果那女王志不在天都,兴许我们不出五日就能回到这里了。”名忧尘打断忠心耿耿的心腹内侍,“我与她皆身处郁国,若她存有异心,想必也做不出什么事。我们只需多加提防就行了。” 孤灯和沉夜闭上了口,他们知道名忧尘决定的事无法更改,唯今只求圆满解决凉国逼境,他们好尽快返回京都。 名忧尘到达郁国边境,直接去了凉国人指定的地点。 他知这个国家非常小,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为国家、实则比一个城池还小,不管是天都或凉国皆能非常轻易将之吞并。不过四周的大国都对这个贫瘠的弹丸小国没有兴趣,所以这里无疑算得上是一个非常理想、也尽显公平的和谈地。 天都一行人进入郁国主城街区,把守边门的几名军士看也没有看他们这些陌生人,只顾和街上的百姓说笑,秩序非常良好,人人都没有逾矩的行为。 名忧尘见此,也不禁觉得小国也有小国的好处;思忖间来到约定地点,和凉国女王谢青君相见。 经过两个时辰的会谈,双方达成停战协议;若名忧尘能查处楚王遇害一事,凉国此后不仅不会侵犯天都国境,反会与天都递交国书,世代永结兄弟之邦。 名忧尘郑重保证,只要身为天都相国一日,就绝对不会放弃找出毒害楚王的凶手。若找到真凶,他必将犯人押往凉国,任凭谢青君处置。 谢青君应允会陆续撤兵,一月之内离开天都边境,这场还没有大规模发动的战争便以和谈结束了。 和谈圆满结束,名忧尘告辞离去,准备次日与凉国签定停战协议。谢青君先到郁国,安排好双方的驿馆,令大将阮宗岳代她相送。 名忧尘谢过凉国人的好意,没去对方为他们准备的住处,带领随行人马向城郊行走,打算在清静处觅得落脚的居所。 “大人,你看那凉国女王真想停战吗?”路上,孤灯忍不住发问。 “从表面上看,谢青君的表现几乎无懈可击,而且突然示好也有可能是得知皇帝在南方大捷,再加上我坐镇边关,她久攻不下,必然有所顾忌。既然我暂且没有瞧出她有异样,那就姑且相信她的诚意。”名忧尘淡淡说道。 “她倒是识趣,也算她聪明,相信我们大人与楚王被害一事无关。” “那是因为她知道,我是最不愿见到栾竣泓在这时去世的人。她不愿两国交锋,便宜了害死心爱之人的凶徒。” 名忧尘说到这里,回想谢青君神情悲痛坚韧,全身缟素,仅在发间插有他送去的发簪,明白这女子或许会栾竣泓动了真情,但也不排除她怀有妄想脚踩天都土地的野心。 孤灯不说话了,此后也没有人再开口。众人闷声走了半个时辰,身后突然马蹄声响动。名忧尘转头,发现他们这三十多人已被数百名兵士包围。 看着领兵的人,名忧尘认出对方是跟随在谢青君左右的上将阮宗岳。名忧尘摸不清谢青君的心思,但直觉对方暂且没存坏心,此刻反观一脸杀气的阮宗岳,他便知今日凶多吉少了。 不过名忧尘神色未变,口中淡淡问道:“不知阮大人有何见教?你带军在这里伏击我等,应不是贵国女王的意思吧?” “名忧尘果然聪明。”阮宗岳承认,“看在你多年压制栾氏皇朝的分上,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我想知道阮大人欲置本相于死地的原因。” “这很重要吗?” “没人想做糊涂鬼。”名忧尘握紧腰间的剑柄。他事先探知谢青君没有向这里调遣军队,明白眼前这些定是阮宗岳早已埋下的伏兵,也难怪他算漏了这一点。 “名大人忘了我姓阮吗?”阮宗岳凝视名忧尘,挥动长矛。 “阮朝皇帝的兵器?之前没见你拿出来,原来你是前朝余孽。”名忧尘恍然大悟,“当年太祖灭了暴君,没想到他的后人竟然躲在凉国。” “住口!栾氏身为我阮朝臣子却犯上作乱,占我江山!如今你又坏我劝说女王发兵的计划,阻我复国大计。我定要将你乱刀砍死以泄心头之恨!”阮宗岳森然瞪着名忧尘,吐出这句话。 “想必,你与南夷造反也脱不了干系吧?” “我早知凉国犯境,你必派栾竣泓前来和谈。所以我与南夷王约好,由我杀掉栾竣泓这个迷惑女王的贼子,由他起兵造反。没想到我派去的精锐刺客还没动手,栾竣泓居然死了!” “此刻这里全是我阮朝最忠心的死士,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哈哈,天都失去你这株大树,定会大受重创。这是苍天佑我阮朝,大业复辟在望!” “阮宗岳,你想除去我,只不过是为了继续鼓动谢青君兵发天都,想趁机恢复前朝帝制罢了。”名忧尘微微眯了眯眼,看着自认胜券在握,笑得猖狂的阮宗岳平淡地说道:“像你这种使尽阴谋诡计、不顾生灵涂炭、唆使女子发兵的卑鄙小人,永不可能办成大事!” “你住口!我……” 阮宗岳大怒,然而他一语未毕,名忧尘突然拔剑向他刺去。阮宗岳激怒之下几乎中剑,危急中慌忙举矛,险险架住名忧尘这一剑,才算捡回一条命。 “这就是天都堂堂相国的风范吗?”阮宗岳不怒反笑,他手中之矛是百年难寻的利器,寻常刀剑碰着便毁。但之前与名忧尘的长剑硬碰,居然没有折断对方的兵器,看来名忧尘手中之剑也是一柄罕见的神兵。 名忧尘不答,他亦知能挡下他手中先帝所赐的龙泉宝剑,可见敌人手中之物非比寻常。如今他一时不慎,只留意谢青君的动静,忽略了阮宗岳,心知必当凶险万分。 这片寂静的郊外立刻变为战场,名忧尘带的人马皆是名家的精锐之师,众家将的武艺远非寻常将领可比。阮宗岳的死士也相当厉害,憋足了仇恨之劲,双方战得激烈,但天都方面因人数悬殊,终分了胜负。 不消几刻,名家的家将人人负伤,情势相当危险。 “我只道天下扬名的名忧尘厉害,没想到你只懂些花招,臂间之力竟然有如敷粉女子。今日你命丧于此也怨不得别人,只怪本事不济。” 阮宗岳知道名忧尘少年遇刺中了毒箭,内力全失之事。他故意不提亦是想羞辱对手。哪知名忧尘不为所动,敛神全力向他挥剑,往往都在快要致人于死地之时,无奈因没有内力被他躲开或举矛封架。 阮宗岳心知肚明,若名忧尘尚有内力护体,他在对方手下走不了五十招。听到四周马蹄声响,阮宗岳见他们激战这么久也杀不了名家人,心中暗惭。 嘴里说着讽刺的话,阮宗岳脸上挂不住,手下便不容情。捡到一个空档,他用蛮力挑开名忧尘的长剑,举矛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眉尖轻皱的对手刺去,眼见那明晃晃的锋利矛尖就要刺到名忧尘面部。 “啪!” 突然一骑近身插入他们的战团,举刀架住阮宗岳的攻击。 两件兵器在半空中相碰,来人的长刀被阮宗岳的利矛斩成两段,但那人的力气大得惊人,一式便将阮宗岳的长矛击开,双臂震得发麻,胸前门户大开;来人就顺势将断掉的半截刀柄狠狠扔掷而出,“噗”的一声刺穿阮宗岳的护心镜,硬生生将其胸口贯穿。 阮宗岳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大概是没有料到这世上竟然有人徒手用断掉的刀柄将他捅死。他保持极度震惊的神情跌下马,双目圆睁死去。 名忧尘诧异间回首,未让他看清楚救命恩人的相貌,出手施救者突然张开臂膀向他扑来,一把死死搂着他,藉助摔落的余势将他拉下马,两个人跌倒在铺着厚厚落叶的地面。 鼻间迅速涌满的熟悉雄烈男性体味让名忧尘瞬间醒悟,之前救他、此刻搂着他的,赫然竟是在他猜测之中,应该回到京城更换皇宫守卫的栾天策。 “皇上怎么在此?这里危险……” “累。”栾天策却在名忧尘飞快回过神来的惊疑责问里喃喃吐出一个字,模模糊糊的,似乎疲惫到了极点。 名忧尘愕然,耳中又听到栾天策好像鼓起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从嘴中吐出一句话。 下册第十四章 栾天策带来的几百名士兵都是边境守将特意挑选出来的武功高强之士,天都如今人数众多,很快控制了局势,将阮朝的余孽杀得干干净净。 名忧尘见栾天策确实累得紧了,不忍惊动他便轻声吩咐众人快些打扫战场。孤灯和沉夜让军士们挖了一个大坑,将敌军的尸首扔进去掩埋,跟着洒土盖去有鲜血的地方。 不一会儿,微风中的血腥味减少,栾天策睡得更加舒适。名忧尘又令众兵救治伤者,分出一部分人手在附近寻找落脚之处。兵士很快来报,前方山林中有山洞,距离山洞不远处还有一口温泉。 “等皇上醒了,我们去那里歇一晚。你们速去打理,严密布好防线,务必护好圣驾。”名忧尘吩咐着,见栾天策好像有感应般在他怀中蹭了蹭,似乎有些不满圈着他的人微微动了动。 众人不敢开口,默默领命而去,不敢深思皇帝为何陷在沉睡之中仍是如此在意相国。剩下的兵将在孤灯和沉夜的带领下退开数百步,全都背身而站,把守各方。 名忧尘没有瞧这些知情识趣的部属一眼,心中想到栾天策赶了那么远的路,只为早些见到他。这样的行动力当真无比迅猛,直接有效得让人觉得可怕。所以,他若将皇帝的这股行动力再次扼杀,不知会不会有些可惜? 思忖至此,名忧尘暗暗感到可笑,他如今是心软了吗? 这说明了什么? 名忧尘难得对一种想法思而不解,他微微感到恼恨,然而低头看向栾天策之时,这股莫名的怒气竟在须臾间化为乌有。 枕在他膝上的皇帝睡得很沉,对方的脸庞退却了往日刻意表现出的深沉稳重与坚毅威严,显得毫无防备,像极了一个心满意足拥着最亲之人放心酣睡的天真孩童,好像所有的烦恼与艰险都无法将其困住。 这样的栾天策让人没缘由心软。名忧尘看得出神,不自觉伸手,轻轻抚摸栾天策的脸庞,想到之前若非皇帝在危急中赶到,此刻他或许已经…… 指尖微微颤了颤,名忧尘意识到他的失态不禁哑然失笑。他不惧死亡,但不愿在此时死去,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所以目前,就让他再和这个年轻的皇帝好好玩几局吧。 心中转着念头,名忧尘唇角浮上细不可察的笑意,他轻轻抬手,理了理搭在栾天策宽阔额头旁边的发丝,眼中掠过一抹少有的温柔。 傍晚时分,足足睡了近一整天的栾天策才打着哈欠懒懒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叶床上面,身上搭着名忧尘的披风,心中大大不满对方趁他睡得香甜竟然离开他的圈抱,将他独自放在一边。 迅速起身,栾天策赫然瞥见名忧尘静静坐在一旁,斜下夕阳那微红带金的余光洒在眼前人的后背,让他有些瞧不清对方的容貌,但名忧尘幽幽的眸光好似尽数笼罩在他的身上,没有分给旁人。 这个感觉又让皇帝展开了灿烂的笑颜。 名忧尘看见栾天策的神情从微愠瞬间转为欣悦,心中未免好笑。但没让他说话,栾天策去上前,握住他的手轻轻向上提,名忧尘居然难得顺从地顺着皇帝的手站了起来。 “我们今晚在哪里落脚?” 名忧尘说了地名,栾天策不待他讲第二遍就催他上马,自己也翻身坐在马上,向那口温泉驰去。 “朕连夜赶路,弄得一身臭汗,也难怪忧尘嫌弃,离朕那么远。朕此刻就去清洗,这样你就不能对朕敬而远之了吧?”不管四周大惊失色跟上的士兵,栾天策飞快说道,催着名忧尘快走。 名忧尘听了扬了扬眉毛,忍下狠狠睨视栾天策的冲动,他不看这个故作委屈的皇帝一眼,扬鞭与栾天策并肩赶到了目的地。 栾天策不等马停住就跳下去,一面走,一面将战袍衣物和靴子脱了,最后赤条条、大大咧咧地跳入冒着热气的泉水之中。 名忧尘看着四周没有见过皇帝的兵士目露惊讶,微微皱眉,让他们不用近身守护,暗怪栾天策仍是如此任意妄为,心中却是第一次没有像平常那样真正起了责备之意。 “大人,奴婢将皇上淋浴后的新衣放在这里。”沉夜将置来的衣衫放在泉边,恭敬地对名忧尘说道。 轻轻颔首,名忧尘示意贴身内侍退下,回头看向泉中,见皇帝一口气游到了对岸,正转身向他这边游来,不自觉叹了一口气。名忧尘发现他和栾天策在一起的时候,似乎越发觉得无奈,却又不讨厌这种感觉。 名忧尘坐在泉边洁净的石上,好似恢复了力气的栾天策身手敏捷地靠向他,接近岸边时皇帝沉入水中,接着又浮出水面。温泉近岸的浅水区刚至他的大腿,栾天策随手将湿淋淋的头发拂向脑后,让他那张英姿勃发的脸在名忧尘眼前展露无遗。 “皇上如今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淘气?”对袒露在眼前的健美身躯和那不雅之处视而不见,名忧尘温和平淡地发话,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忧尘也不比朕大上多少岁,为何总是这般老气横秋?”栾天策说着,炯炯的目光突然一闪。在名忧尘直觉不妙的微怔之间,皇帝猝然出手,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把将失神的他拽进水中。 “哈哈,忧尘,你站在泉边看着朕独自享受这口泉水,岂不是无趣得很?”栾天策说着,乐不可支地拖着有些恼意的名忧尘再向水中走了几步。 泉边近岸的水域虽浅,但名忧尘以坐姿被栾天策拽下,还是将衣衫浸湿了一大块,他抽手甩开皇帝的手掌,耳中听见栾天策愉快的语声响起。 “忧尘,你可知道,朕之前非常开心。” “皇上救了微臣性命,故觉可以在臣面前肆意而为,因此快意?”名忧尘脱下最外面的湿衣,拧着沾到水的里衣,看来没打算下水陪着皇帝一块沐浴。 “朕从未那么想!”栾天策深深盯着名忧尘的双目,一字一句坚声说道:“朕特别高兴仅是因为朕知道,刚刚忧尘注视朕的时候没有想到别人!那一刻,你心里想的人只有朕!” 名忧尘语塞,他难得在面对皇帝之时感到尴尬与拘束,又很快因体会到这些情愫而恼怒。就在他抬头瞪向栾天策的那一刻,皇帝却突然逼近,伸手揽过他的腰,低首吻住他的嘴唇。 这一个吻意外的温柔绵长,栾天策的动作异常轻缓却带着无可撼动的坚定和执着。名忧尘只能感到他被一双火热的唇用力亲吻,对方滚烫的气息与温热的泉水包裹着他,见证这个吻从浅触发展到深尝。 渐渐的,似乎打算把相思在这一次的缠绵中得到补偿的栾天策有些失控,他吻得忘乎所以,动作变得急切,吻得也更加用力了。 所以等他二人都觉得被温泉的热水蒸得有些晕乎乎的时候才发觉,他们已经相拥坐在泉边,温暖的泉水润到肩下,熏得人全身无力。 “忧尘,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朕?”栾天策轻声问道,语声温柔得好像这眼泉水,足以将人溺毙。 名忧尘初次感受到拥有如此细腻情怀的栾天策,他此时竟然有了一种不知如何应对的感觉。不过世上似乎没有什么能让名忧尘真正动容,他抬起眼眸,似恼非恼地望向栾天策,看似存心不愿回答皇帝的询问,淡淡转了话题。 “皇上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事?” 这次换成栾天策重重叹了一口气,显得极为无奈。皇帝无疑是当今世上最了解名忧尘的人,所以他不再迟疑,再次压下,将更热更有力的吻送到了怀中人的双唇之上,他的手掌没有接受到任何指令便自动开始在名忧尘身上摸索。 很快,栾天策按住名忧尘微微挣扎的身体,一边继续捕捉怀中人的双唇,一边急切地将贴在对方身上的湿衣剥下来,胡乱扔在岸边。 “眼下,朕知道忧尘的回答了。”略略停下的时候,栾天策看着似乎不愿默许他的求欢却反抗得越来越微弱的名忧尘,用无比愉悦的声音笑着说:“不必你亲口说出来。” “这里还是郊外……你!”名忧尘更觉惭愧,情急暗暗自责之下连“皇上”也顾不得叫了,但他的话立刻被栾天策的下一步动作堵截在嘴里。皇帝那两条结实的臂膊一上一下搂住他的肩背与腰,在水中轻轻将他托了起来。 尽管已经迷醉在栾天策的密吻里,但名忧尘绝对没有和对方在野地里交媾的意愿。他的脸色赫然变得有些难看,不过率性狂傲的栾天策好像没有察觉。 皇帝的手掌牢牢按住名忧尘的身体,直接挤进他的腿间,低头从他赤裸的胸膛吻下,最终沉入水中,张口含住他腿间不安挺立的分身,用力吸吮。 “唔……”名忧尘原本想要推开栾天策的手改变了初衷,他不自觉伸手扣住皇帝的头颅。身体开始轻轻颤抖,水面因此不停晃动,让人模模糊糊印在上面的影子变得更加扭曲。 埋在水中的栾天策当然能够感知这一点,在他再次昂头浮出水面,重新圈住名忧尘之时没有丝毫停歇,藉助温暖泉水的润滑,一点、一点顶进了怀中人的体内。 名忧尘紧紧咬住牙关,不让痛苦逼他发出呻吟。眼前蓦然发黑,原来是栾天策不失时宜地压下,将他的双腿拉得更开并且开始用力一下下的抽插。 抵在泉边,名忧尘那被分开搭在栾天策腰侧的两条腿随着皇帝的每一次碰撞,都感受到一股好像能将它们扭曲折断的巨大冲力;最终难以承受这种力道和痛苦的他不得不伸手抱住皇帝,微微蹭身,将两条小腿缠上了栾天策的腰。 立刻,名忧尘听到栾天策好像低低笑了一声,他突然觉得身体由内至外燃烧了起来,似乎被烙铁烫着,灼得他无法思考,深感羞愧。 然而名忧尘此刻再想拒绝已经太迟了。因为栾天策又吻住了他,他只能感知皇帝霸道的吻、滚烫的唇,还有手中扣着的结实肌肉以及对方那被他的双腿紧紧勾缠的精壮腰身。 四周的气息变得更加灼热,水面晃动得越发厉害。这么近、这么亲密的靠在一起,栾天策还在不断低声呼唤着他,名忧尘再也无力拒绝皇帝的求欢,只能随着对方的凶猛进攻开始摇摆身体,获得不愿承认的刺激,享受纵容的背德快感。 有那么一瞬间,名忧尘觉得他好像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唯一能恍惚体会到的就是抱着他的这个成长得大大出乎他预料的强悍男人,似乎和四周的温热泉水融为了一体,将他彻底包围、浸透…… 不知过了多久,名忧尘从飘忽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栾天策在他失神之时退出他的体内,现正低头亲吻他的双眼,动作仍然温柔缠绵之极。 “你赶了那么多天的路,难道不累吗?”轻声叹息着,名忧尘原本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训斥皇帝胡来,话说出口却变了味道。 “朕当然又累又饿,之前又见忧尘遇险而‘受惊过度’,如今都快脱力了。不过刚刚吃到世上最美味的东西,补了元气,朕也不觉得有那么难受了。”栾天策笑着说,敏锐地握住缓过劲来的名忧尘推却他的手,放到嘴边,将之前没有亲够的吻印在对方的掌心里。 “够了吧!我们已经胡闹很久了。”名忧尘垂下眼眸,不明白他仅仅与栾天策分离了一段时日,皇帝为何竟对他如此痴缠,好似恨不能将他一寸、一寸全部吞入腹中。 “等你的衣衫干了,我们再出去。” 栾天策的理由很充足,所以名忧尘不说话了。 “你若倦了,就靠在朕这里睡一会儿吧。”眼见名忧尘没有异议,栾天策将微微错愕的人揽进怀中,让对方将头颅枕在了他宽阔结实的肩膀上面。 名忧尘恍然觉得皇帝的行为有些可笑,总是高高在上掌控人生死和命运的他难道还会依靠别人的肩膀? 然而这一次名忧尘没有拒绝栾天策的好意,因为在很多年前的那一晚,有人也是这样紧紧地拥着他,让他靠在肩上。 与那个人头肩相靠,十指交缠,就算没做什么,名忧尘也觉好像世间的一切都比不了他在那时拥有的东西。说起来,此时圈着他的小皇帝的确要比那个人直接坦白多了,而且名忧尘不明白栾天策这份自信究竟缘于何方? 栾天策应该非常痛恨多年来一直压抑着他的自己…… 然而在他们相处的大部分日子里,年轻的皇帝却总是自信满满地看着他,喜欢紧紧拥着他,仿佛在无声宣告:他完全可以相信他、依赖他!只要待在这个怀抱中,任何难关都无法困住他们! 名忧尘淡淡笑了笑,他确实有些累了,目前也似乎没有打发时间更好的方法,再加上不愿与皇帝再胡来,所以他想了想,闭上双目,静静听着栾天策有力的心跳,感到他被对方温暖的胸怀抱住,终于慢慢陷入了沉睡。 一觉醒来,月上柳梢。名忧尘见栾天策搂抱他的姿势丝毫未变,对方显然不愿惊醒他。看着皇帝露出一副“才不会像他那样无情无义将人抛到一边”的神情,名忧尘又觉哭笑不得。 君臣二人又在水中无伤大雅的温存了一阵,终于起身穿好衣物。名忧尘的里衣未干,他只好披着外裳站在泉边。同样散发披衣而起的栾天策见他打了几个冷颤,便将披风搭在他肩上,又紧紧握了他的手。 “启禀皇上,菜肴已经备妥,您可要用膳?”孤灯见他们并肩携手出来,哪敢看二人的衣着神情,连忙埋首跪地相迎。 “忧尘身边的人都有副灵巧的心思。”栾天策此刻颇感饥饿,听到这话不免龙心大悦,脱口夸赞。 “皇上果然还是认为,这天下的好东西都让我先占去了。”名忧尘淡淡说着。 他难得打趣一句,皇帝听得双目放光,脸上笑意更浓。 “对了,忧尘,你说那谢青君知道我们杀了她的爱将,会如何行动?” “我会修书给谢青君,说明阮宗岳包藏祸心,她应能明白我们助她清除叛逆,不会影响和谈。” “希望如此!”栾天策点点头,目光突然变得阴狠,“朕也想尽快找出毒害竣泓的凶手,将他千刀万剐!” “这只怕会令你失望了。”名忧尘睨了栾天策一眼,“就算找到凶手,他也是属于谢青君的,这是凉国退兵的条件之一。” “我相信那凉国女王真心爱着五弟,但绝不相信她对天都没有野心。” “可惜她太冲动,凉国的前景昏暗不明,国君的个人之力又太强,她终是会吃亏的。”名忧尘说到这里,轻声叹道:“微臣此刻又教给皇上一些东西,不知陛下可有记住了?” “忧尘想说,身为一国之君,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在内乱未清之前攘外?”栾天策平静地反问。 “很好,看来皇上明白了臣的一番苦心。”名忧尘微微躬身,“请皇上先用膳,此处的军政之事就交给臣处理吧。” 栾天策知道有名忧尘在,他无法碰到边境的军权,自然没有异议,拉着名忧尘,坦然享受美味的膳食去了。 谢青君果然如名忧尘所料,没有怪罪栾天策杀掉阮宗岳,反而促使凉国与天都建立邦交,签订互不侵扰的合约,各自领兵归国。 在边境多待了半月,名忧尘亲领十万大军护送栾天策回京。 这一路上,栾天策非常不开心。大军随行,皇帝与丞相必须各自乘坐在不同的马车之上,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名忧尘拖下马车与对方合乘一骑,更不用说是亲密独处了。 透过马车窗户环视四周的精兵良将,栾天策脸上又浮上淡淡的嘲讽。这些哪里是保护他的人,明明是监视的大军! 不知此行返回京城之后,名忧尘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他?那个人会削掉他刚刚抓到手中的部分兵权吗? 明亮的目光渐渐变得阴沉,栾天策脸上的笑意被森然的神情代替。但这种可怕的脸色没有维持多久,皇帝莫名急躁的心情很快将这些念头驱散。 不管名忧尘和他将来会如何交锋……此时此刻,栾天策只想和那个难以捉摸的人腻在一起。至少在返京的途中,他们还可以心平气和的愉快相处。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一念至此,栾天策再也坐不住了。他趁大军停下歇息,不等一旁的军士替他掀起马车帘,匆匆跳下车,来到名忧尘乘坐的马车旁。 “忧尘,朕有事要问你。”栾天策嘴上说着话,人已经钻了进去。 “皇上憋了这么久才来问臣,想必你想的问题很重要了?”名忧尘笑道:“皇上是否觉得那谢青君会成为天都的祸患?” “朕相信,忧尘定有妙策吧?” “我们虽未起争夺他人国土之心,但绝不容人欺凌。所以皇上无需多虑,微臣同样认为,若有机会,必须对谢青君赶尽杀绝。不过此事,容后再议。”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应与我们为敌。难道两国世代友好相处不行吗?”栾天策轻轻叹息,握住名忧尘的手,“我知忧尘将来定会谋取凉国。你仅是因为南夷叛乱,不愿在这时与凉国开战罢了。” “皇上倒是越来越了解微臣了。”名忧尘看着定定望向他的栾天策,脱口问道:“莫非皇上觉得微臣不应该那样安排?” “凉国先对我朝起了挑衅之心与不良之意,朕和忧尘想的一样,日后定会办了他们。不过朕担忧你的身体,多造杀戮于阳寿无益,忧尘还是要在这方面多注意一些。” “秦王以前也这样劝过微臣。”名忧尘听栾天策这样说,胸口微暖,他说到栾青宁之时眸光变得温软,嘴角泛起微弱的笑容,“皇上和秦王不愧是手足血亲,想法倒是颇为一致。” 栾天策不再细问,他握着名忧尘的手更加用力,好像恨不能将拽在掌心里的手捂进体内,将身旁这个人的血肉与他的身躯融为一体。 大军很快回到京都,栾天策依了名忧尘的上奏,厚赏南方与凉国边境的三军将士。皇帝接着又以骆斐勋平南有功为由,力主封其为镇南大将军,说是若不封赏功臣,唯恐南方将士不服。 名忧尘没与栾天策争论,他似乎不惧皇帝有意培植自己的兵力一事,应允了栾天策措辞强硬的提议,仅是分派了两名大将前往南方为骆斐勋的左右副将。 接着,名忧尘又以南方屯兵过多将破坏天都全国兵力平衡为由,遏制镇南大将军的调兵令,让快速赶去南方的两员副将领了皇帝的圣旨,务必监督协助骆斐勋将征调的人马均匀分配到各藩王处,严格控制每位藩王手中握有的兵力,不得超过二十万。 这样的安排看似合情合理,也有利于将来防止藩王作乱,栾天策无法不接受,因为名忧尘好像退让了一步,让他的心腹大将暂时当了镇南大将军。 处理完这些事,栾天策看向神情莫测的名忧尘,回想与对方在凉国边境朝夕相处,腻在一块儿的时光,恍然中竟有了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名忧尘退下朝堂,见两名心腹内侍眼带疑惑便轻笑问道:“你二人是否不解,我为何没有撤去骆斐勋的职务?” “奴婢担心那位骆将军会成为皇上的得力助手,将来不利于大人。” “我派遣的副将与骆斐勋都持有皇帝的圣旨,他们也明白皇帝和我的意思。要稳坐南方就得除掉异己。骆斐勋与我的人都明白,看谁能找机会先下手杀掉对方,剩下的就是堂堂正正的镇南大将军了。” “奴婢见皇上很相信骆斐勋,想必那人有些本事。不知大人派遣的人会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们的本事不在羽卿之下,动作向来比羽卿快。若抓不住机会建功立业,那我留着这些奴才还有什么用?”名忧尘淡淡说道,打算从偏殿走到掖鸿宫处理堆积的奏章,心中暗自猜测栾天策接下去会用什么方法来对付他,竟然莫名有几分期待与兴奋。 不料一名内侍匆匆赶到,小声告知了沉夜几句话。沉夜听了脸色微变,急忙走到名忧尘身后,躬身禀报。 “大人,秦王殿下病重,撑不了几日了。他眼下想请您过去叙话。” 名忧尘先是微微一凉,继而皱眉沉吟不语。他想了想,赶去秦王的宫殿。 “青宁,你怎么消瘦至此?”名忧尘瞧见得知他到来的栾青宁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连忙上前按住好友。低头见栾青宁脸色苍白,因双颊向内窝了进去更显清减,呼息也似微弱,心中止不住酸涩。 “我躺在这里太久了,想起来坐坐,你不必紧张。”栾青宁强笑着按住名忧尘的手,好像没有什么握力。 名忧尘见栾青宁坚持要起身便吩咐婢女拿来一个大大的靠枕,放在栾青宁身后,再与那婢女小心扶病人躺下。 一屋子的婢女见此情形,心中亦叹掌控天都的相国对秦王真是大大不同,她们知道栾青宁在弥留之际少不了有贴心话要对这个位高权重的大人说,都乖觉地退下了。 名忧尘随行的人也在孤灯和沉夜的带领下告退,此地只剩下榻上的栾青宁与陪在他身边的名忧尘。 “忧尘,你我的交情由来与别人不同;有些话,我很早以前就想对你说了。”栾青宁语声低沉,吐字倒是清楚,他平日那双有如秋水般清亮的眼里透着淡淡的光芒,精神变得好了一些。 “你心中想什么,我会不知吗?是不是想对我说,你与我有时很像,身不由己陷在某些场合之中?”名忧尘反手握住栾青宁的手掌,轻声安慰:“你身子不好,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静心调养。”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忧尘,你仔细听我把话说完。”栾青宁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带着些自嘲。 “我平常不管政事,与你异常亲厚,但在大事方面总会偏着自家兄弟。” “我知道,所以楚王还在世的那次宴会上,我对你说不必明里暗里都向着皇上。”名忧尘盯着栾青宁疲乏的脸,柔声说道:“我那样说不是怪你,而是知道,若你认为有愧于我,在我离世之后你会于心不安,说不定我刚在阎王殿报到,你就来找我了。” 栾青宁听名忧尘说得轻松,一直深锁的眉头微微展开,脸上的郁色稍退。 “你我引为知己,亲如兄弟,但我活着就无法跳出身为皇族的约束与职责。如今我要去了,反倒看开了。有几句心里话,我一定要让你知道。” “你慢慢说。”名忧尘见栾青宁异常坚持,不好再劝,只得轻轻抚着病人的手安慰。 “以往,我认为你可以将栾氏皇族取而代之。你之所以没有那样做,可能是在等一个名正言顺改朝换代的机会。但我与你相交越深,这种想法却变得越淡。” 栾青宁说到这里,气息变得急促,隔了一阵之后才又恢复平静。 “忧尘,你手中牢牢捏着兵权似乎不愿皇上夺走,却又好像不介意给予他机会?你是打算戏弄他,还是想彻底打击他?” “若看这些,世人说我有意夺走天都也有理由。”名忧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竟是十分随意,全不将栾青宁忧心忡忡的话放在心中。 “那些人没有看到你享用了帝王之物却不回自己的府宅居住,弄得家宅萧条,屋中没有堆积丝毫金银财宝;你手握大权却没有胡乱任用族中亲属,就算朝中某些官员由你的亲戚担任,但百官皆知没有人能比他们在那个职位上做得更好。” “世人皆说你独揽大权,霸道欺君,又有谁知你殚精竭虑、忧国忧民?所以此时此刻,我看不懂你,也不知你真正的心意了。” “青宁,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名忧尘语气平淡地说道:“病了就好好疗养,千万别胡思乱想。” “我没有乱想,我只是不知你这样肃清朝中旧质、打击腐朽官员,诛尽反叛逆臣、轻慢帝君与太后把持朝政与三军,将自己累得一身是病,还惹来无数怨恨是为了什么?” 栾青宁定定看着名忧尘的双眼,似乎用尽了全身之力一字一句说道:“如今我快要离开这里了,这或许是我的解脱。” “青宁,休得胡言!你还年轻,以后的路长远得紧。”名忧尘看见栾青宁对他露出的微笑,一如往常清雅恬静,心中更觉难受。 “我这样说仅是想让忧尘明白,此刻的我心中对皇室再无牵挂,我只希望你至少能为自己而活。这样,也不枉你一世为人了。” “至少能为自己而活?”名忧尘大为意外,他完全没有想到栾青宁竟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但见好友脸色挚诚,双眸恳切地看着他,名忧尘中陡然涌上一股暖意,嘴上却轻笑说道:“你不担心我真将你三弟从皇帝的宝座中拉下来?” “莫说我即将离开此处,不能顾着身后之事;就算日后还能待在皇宫,我也不愿看你再这样独自一人,默默背负重担。”栾青宁轻声咳嗽,一会儿之后缓缓将话继续说下去,“我若去了,你要好好保重。” 婢女这时送来栾青宁必须按时辰服用的药,秦王轻叹不语,望向名忧尘的目光越发柔软,带着淡淡的忧郁,最后竟然有些依依不舍。 名忧尘深深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好友此刻露出的这种,好像与他永别的神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毋需再言。你我皆是久病缠身之人,应当明白,眼下要紧的是先将病治好。青宁,你务必要将心情保持舒畅,不要终日胡思乱想。” 柔声劝慰了几句,从侍婢手中接过药,亲自喂栾青宁服下大半碗,又拣了趣事陪着病人说了一会儿话,最后见好友乏了,名忧尘叮咛秦王身边的人好生伺候,跟着告辞。 走到殿门之前,名忧尘忽然又听到栾青宁细如蚊蝇的语声飘到耳中。 “忧尘,好自为之。” “多多保重。”名忧尘静静立在殿门处,他沉默了半晌,没有转回头再看栾青宁,口中沉声吐出这四个字,心里感到一片茫然。 定了定神,名忧尘忽略好友定定投在他身后的温热目光,极力压下心中的怅惘与离奇浮现的一丝了然,快步走出了皇帝特许秦王留宿皇宫养病的宫殿。 下册第十五章 孤灯与沉夜见主子少有的心不在焉,没像往常那般招来御医,询问栾青宁的病情以及嘱咐他们好好为秦王治疗,心中皆感奇怪至极。但他们聪明地闭禁嘴巴,不敢在这时打扰名忧尘。 回到掖鸿宫,名忧尘又怔怔沉思了片刻才让孤灯送上奏章批阅。不一会儿,用午膳的时辰到了,天都的皇帝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名忧尘面前。 名忧尘原以为皇帝又像平常那样找他共进午膳,谁想栾天策进入掖鸿宫之后奔到他身前,猛然伸手将他牢牢抱住。 “皇上,这是为何?”名忧尘微微皱起了眉头,尽管皇帝这个拥抱不带平常的情色意味,但众宫婢和内侍讶然慌忙垂头的情形仍然让他非常不快。 栾天策没有理会名忧尘的责问,结实的臂膀越收越紧,似要将揽到怀中的人勒毙,让立在一旁看得担心不已的孤灯和沉夜忍不住壮胆,轻轻唤了几声“陛下”。 然而这些人恭敬的颤声提醒没有名忧尘的一声轻叹有效。栾天策在到怀中人不经意吐出这声叹息之后,圈搂的力道稍稍放松了一些。 “忧尘,适才宫中来报,二哥……去了。” 名忧尘默然不语,微微垂下眼眸。四周的人听到皇帝闯进来之后终于憋出一句话都松了一口气,但又听到这个噩耗,人人低头,心惊胆颤地被孤灯和沉夜领着,缓缓退出宫去了。 “你怎能如此平静?好似早料到一般?忧尘,二哥是你最好的朋友,朕以往都有嫉妒你与他亲厚的友情。莫非你认为不久之前曾去探望二哥,见过他最后一面便安心了吗?” “逝者已矣,微臣和皇上就算再难过也无法挽回他了。”名忧尘黯然摇头,眸光幽冷哀伤,“我刚刚见过他,听他最后对我剖心的那番话之时,已经猜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只是我万没有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之快,看开青宁真的是一刻也不愿再留在皇宫里了。” “忧尘,你究竟是天性淡漠还是另有想法?若然此刻走人不是二哥而是朕……你还会这么无动于衷吗?莫非,这天下只有父皇一人才能让你动容?” “天策。” 猝然听到这样一声轻柔的呼唤,渐渐说得激动的栾天策如遇雷击,赫然愣住。 年轻的皇帝第一次听到名忧尘唤他,语声中不带冰冷与疏远。 栾天策心中一片茫然,就连什么时候,名忧尘抽手轻轻抚拍他宽厚的后背也不察觉,只能迷迷糊糊凭着本能再次沉入名忧尘的怀中,更加用力地抱住宽慰他之人的腰腹,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青宁生性淡泊,最厌阴谋诡计也不喜欢讲究排场,他那样的人不适合永居皇家,受世俗之见约束,如今西去,说不定是解脱。我们应尊重他的喜好,遣散服侍他的侍婢,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栾天策静静听着,感受名忧尘怀中的温暖,没有说话。他与栾青宁的感情虽无栾竣泓那般要好,但在皇室众兄弟姐妹中也算亲厚,此刻才从听闻秦王突然病逝的噩耗中恢复过来。 “青宁生前颇受先皇疼爱,他的陵寝就建在距离先帝陵附近的郡县吧。你看这样安排,可好?” 栾天策听到名忧尘初次以商量的口气同他说话,而且还似乎将他视为自家人,提到了“我们”这样的字眼,他只觉如在梦中飘荡,脑中空白,恍然不觉周身之事,亦无心再追究和责怪名忧尘之前的冷漠,甚至忽略了怀中人异常的冷静。 栾天策恍然又记住先皇宾天之时,名忧尘没有流露出丝毫情感的刻板神情。面对那样的名忧尘,他能说对方不在乎,能说对方凉薄无情吗? 此刻被他紧紧拥着的人应该也非常难受吧?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栾天策烦乱矛盾的情绪渐渐平息,他想到栾青宁性情温柔,生前不爱铺张浪费,深觉名忧尘的建议符合逝者的喜好,便点头应允了这些提议。 “你从凉国与我方的边境赶回,不要太劳累,午膳还是得按时按量吃的。”栾天策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转了话题,同时不忘让杜成憬吩咐皇宫内务府与礼部安排栾青宁下葬一事。 “皇上让微臣处理此时即可,请不必担忧。”名忧尘淡淡说道:“皇上不要只顾着说臣,你也需要时时保重龙体。” “朕知忧尘说得在理,但此刻心中难受,真的没有胃口用膳,只想看着你用些菜肴,不要和朕一般不饮不食。”听见名忧尘又将对他的称呼改了回去,神色也如以往那般淡漠平静,栾天策心里泛起苦意,“我知你也对二哥的事难过得紧,你身体向来不好,好歹也喝些参汤吧。” 说着,皇帝不让名忧尘反对,径直让人备参汤去了。 门外躬身等候传唤的人见状,心中都明白,今晚圣驾又要歇在掖鸿宫了,因为栾天策绝对不允许名忧尘一日两顿都不进米粒。这些人都知没有什么办法比皇帝亲自盯着、能让天都日理万机的相国不再废寝忘食好了。 栾青宁突然离世,名忧尘这一日没花费太多精力批阅奏章。他在栾天策的劝说下服了参汤,也让沉夜为皇帝送来一碗,两人商量着决定了如何办栾青宁的身后事。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情形果然和孤灯等人预料的一样,栾天策还是让御膳房备下清淡可口的精美菜肴,逼着名忧尘吃了些。 今晚的掖鸿宫特别宁静,宫中的每个下人都乖巧地保持缄默,不到不得不提示皇帝与丞相的地步,他们都不愿说话破坏此刻难得稍稍收敛了伤感的气氛。 栾天策与名忧尘觉得皇帝只是很想抱抱他,从他那里汲取到相互慰藉的温暖和力量;也或许是栾青宁离开的事发生得突然,皇帝无意识在他耳边低喃天有不测风云,反常感叹人生无常世事,难以预料。 所以名忧尘安静地任由皇帝圈搂,两人默默相拥,听着各自有规律的吐息与心跳,渐渐陷入梦境。 入睡前那一刻,名忧尘心中依稀滑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他不知这样和栾天策平和相处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竟有些微微动摇。不过这种想法转瞬即逝,因为他向来不会多想没有发生的事。 将来的事……看事态与时局如何变化再说吧。 二更时分,守在殿外轮流休息的杜成憬与孤灯沉夜等人被几名神色惶恐、匆匆赶来的内廷命妇叫醒。他三人只听得赶来的命妇说了几句就神情大变,急步进入宫内。 “何事喧哗?”栾天策和名忧尘原本睡得不踏实,他们听到外面有响动,皆披衣而起,皇帝当先不悦发问。 “启禀陛下,绾梨宫的命妇来报,刘美人之前误服药物,流下一位已成形的小皇子,她也中毒槁了。”杜成憬战战兢兢地回答。 “什么?”栾天策先是一惊继而大怒,厉声喝道,“朕下令让你等小心看护,为何还出此大事?可有查出是何人送来的药物?” 名忧尘见皇帝脸上轻轻颤动,知其心痛愤怒到了极点,他伸手握住栾天策的手,感到皇帝掌心发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自从刘美人怀上龙胎之后,栾天策没有再宠幸嫔妃,每晚不是待在御书房便是宿在紫霄宫,要不就是来他的掖鸿宫休憩。 名忧尘明白栾天策为什么这样做,他知皇帝不是真心对那位美人,但对方好歹曾经与其头颈亲密交缠,又怀上皇上。如今栾天策听闻他有一个已成形的皇儿被人毒害,难怪会勃然大怒。 皇帝定是早做好若那刘美人诞下皇子,便不会为了履行帝王职责去违心拥抱别人的打算。谁想如今收到这个噩耗,此事又发生在栾青宁去世之后,皇帝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了。 “老奴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保重龙体!太后听闻此事后……” “你们为何深夜惊动太后,不先报朕?”栾天策反手握紧名忧尘的手,用力捏着才勉强压下涛天怒火。 “因刘美人快要临产,太后吩咐宫人每隔几个时辰向她汇报情形以便关照,谁想遇上这桩不幸之事,那人便在第一时间向太后回禀了。” 杜成憬的脸色更加谨慎,他垂头低声说道:“太后动了真气,下令杖毙照料刘美人的所有宫人。谁想临刑前,绾梨宫中有名小宫婢哭着说见过下毒之人,她们是冤枉的,请圣上和太后明鉴。” “那名小宫婢如今被押在何处,将她押来见朕……唔,她一定还留在绾梨宫,待朕亲自去问她,即刻摆驾!”栾天策嘴中说着,脚下不停,与名忧尘并肩飞快奔向绾梨宫。 进入宫门,昭华太后也带人赶来了。栾天策匆匆见礼,来不及理会太后见他与名忧尘携手走来的不悦脸色,亲自审问那吓得脸无人色、不停啜泣的宫婢,却得到她看见安宁公主的贴身女官段雨孜悄悄出入绾梨宫的供辞。 “大胆贱婢,你为了活命竟将罪名推到公主身上?”不等听到这话深深皱眉的栾天策发话,太后已气得浑身乱抖,“世人谁不知安宁公主与皇上最亲厚,公主在平息赵王之乱中为皇上领军杀敌,出生入死!你胆敢污蔑她,暗示公主是毒害小皇子的主谋?” “太后,奴婢万万不敢陷害公主殿下!只是今晚刘美人心情烦闷难以入睡,她让奴婢去御膳房拿些不油腻的点心,奴婢急忙去了,回来后见宫中姐妹都似睡沉了,这、这和平常不一样。奴婢匆匆进去,看见那段、段夫人正将一碗药灌进刘美人口中,便吓得大叫起来。”小宫婢急声哆嗦说着,她眼泪鼻涕齐流,连连磕头求饶。 “你大叫之后,四周值事的宫人醒来了吗?”名忧尘插口问道。 “没、没有,是附近大的羽林卫士与内侍们赶来,段夫人这才匆匆离去了,奴婢的姐妹们随后醒来,刘美人已经毒发不治了。” 栾天策见这小宫婢说得恳切,目光中没有闪烁犹豫、只有恐慌急切,心中已信了大半,不由偏头向太后与名忧尘望过去。 “若微臣猜测不错,段雨孜应是对绾梨宫中之人施下迷药再行此恶事。若这小宫婢所言不差,之前皇上的妃嫔流失龙胎或许于她有关。”名忧尘沉吟着说道。 “依名大人看来,那个恶毒的女子想让我天都皇室后继无人?”太后一脸震惊,“此事涉及安宁公主,需小心处理。皇上,应速将段雨孜抓来细细审问。” “如果段雨孜的目的是杀死朕所有的皇儿……”栾天策说到这里,脸色微变。 名忧尘立刻羽林卫士速去长公主栾嘉悦的宫中,又让人快请安宁公主前往那里。栾天策早在名忧尘吩咐的时候用力拽着他向外急奔,太后与绾梨宫中的内侍与宫女连忙跟上。 心急火焚地奔到栾嘉悦居住的颐乐宫。远远的,皇帝听到一些宫婢惊慌的呼声。 牵挂唯一的骨血,栾天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宫,见段雨孜执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冲向揉着眼睛从床榻中撑身坐起的栾嘉悦而去。 守在小公主前面的几名命妇见段雨孜手执利刃,神情凶恶狰狞,哪有平日的雍容慈祥,皆尖叫着四散逃去,刚刚醒来的栾嘉悦被状若疯狂的段雨孜抓进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名忧尘微微喘息,立在皇帝身旁,皱眉与栾天策看见段雨孜将利剑架在栾嘉悦颈边。两人都没有动,他们知道段雨孜行凶之事败露,当然没有了顾忌。 “段雨孜,快放了小公主,朕赐你全尸,留你九族不诛。”栾天策沉声说道,这是皇帝最大的让步,他不可能放过害死其嫔妃与皇子的凶徒。 段雨孜默不做声,名忧尘睨眼见太后让拔出兵刃的侍卫退后十步,心中不禁佩服她的镇静。 “夫人,你怎能如此对待嘉悦?速速将她放下!”听闻消息赶来的安宁公主来不及向皇帝和太后行礼,她见段雨孜抓住栾嘉悦,不禁怒斥:“适才宫人来报,本公主还不相信。如今看来,三哥那些妃子以前流掉龙种也是你干的了?” “殿下。”一直咬牙不语的段雨孜见到栾苓萱,终于开了口,但她叫了栾苓萱一声之后就再无后话,神色显得越发阴沉,一双不时望向安宁公主的眼睛里偶尔掠过悲伤绝然的目光。 “段雨孜,难道你没有听见安宁公主的话吗?你行此丧心病狂之事,是受何人指使?莫非……” 太后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偏头向栾苓萱看了过去,一旁的皇帝也随意其母的目光偏了头。 名忧尘却只栾天策与太后不会怀疑栾苓萱,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扰乱段雨孜的心神。安宁公主也知这一点,性烈如她居然忍气没有发作。 皇帝和他的母后倒是配合得很好嘛,或许这就是母子连心的默契了。名忧尘看到这样的情形,忍不住在心中想。 果然,段雨孜见了皇帝和太后的神情立刻慌了,她急忙大声喊道:“不关公主的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夫人,你中了什么魔障?你以前毒死的都是我三哥的孩子,他们是未出生的皇子或公主!你再看看你此刻挟持的是天都的长公主,你为何要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还不快放了嘉悦,把她还给三哥!”栾苓萱急声说道,下达强硬命令的同时不忘卖力劝说。 “公主,你原谅我……这件事,我必须做!”段雨孜说着,手下使劲,利刃的刀锋将栾嘉悦细嫩的脖子划开一条小口,疼痛让原本被吓得不轻的栾嘉悦哭得更惨烈,太后及其身后的人脸色变更难看了。 “回答安宁公主话,段雨孜!”名忧尘却在这时突然厉声喝问:“你为什么要陷安宁公主于不仁不义?别忘了,你是公主的乳母和贴身女官,你的行为很难不让世人认为是受谁的指使。” “我做的这些事与公主无关!我气不过那些身份低贱的女人只因上龙种就趾高气扬。她们以前在宫中见了公主都会见礼让路,但沾到皇上的雨露之后就变了,不仅装着没有看见公主的御辇,还故意带着侍婢横在路中,让公主为他们让路。” 段雨孜恨恨说道:“公主没有把这些事告诉皇上与太后,是顾忌那些女子腹中的胎儿。以公主那样性烈骄傲的女子竟能为不让皇上为难做到这一步,难道皇上就应该一直接受公主不计回报的好意吗?” “那也不能成为你行凶的理由!本公主从来没将那些势利女人放在眼里,顾忌的仅是她们怀有三哥的孩子。”栾苓萱怒极,但见段雨孜急着维护她的清白,没有再伤害栾嘉悦,心中这才稍安。 她正暗暗向着如何让大失常性的段雨孜放了栾天策唯一的女人,不料瞥见乳母狂乱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悲伤与苦涩,心中猛然大震,脱口问道:“莫非,你竟然记着我以前说过的气话,认为那些女子没有资格亲近三哥、为他生育子女?” 段雨孜脸上闪过惊慌的神色,她连连摇头,示意栾苓萱不要再说了。 栾天策这段期间一直没有说话,他皱眉看着被段雨孜捏在手中的女儿,目光深沉、似有所算。 太后听了栾苓萱失口之语,脸色再变。她回身令众侍卫迅速退出颐乐宫,未得召唤不得上前。 刹那间,颐乐宫里只剩下太后、皇帝、安宁公主、名忧尘以及扣住栾嘉悦的段雨孜。 “你、你不会真的是为了我……”栾苓萱不可置信地望着看似豁出一切的段雨孜,摇头喃喃自语:“我鄙视那些对三哥来说毫无用处的女人,但从未想过伤害她们、还有她们怀有的龙子啊。” “公主,你是奴婢从小看着长大的,难道奴婢还不知你心中所想吗?” 段雨孜的情绪似乎稍稍平静了一些,她看着失神的栾苓萱,眼里浮上淡淡的温情。 “承蒙昭荣太后不弃,让当年刚刚失去孩子的奴婢照料公主。请恕奴婢托大,当时奴婢深觉将无法对自己孩子做的事一一为公主做到、能为公主效劳便是最大的幸福。不管世人如何看公主,在奴婢眼中,你比所有的女子都要好,是那么坚强又那么脆弱。” 名忧尘耳中听着段雨孜说话,脚下悄悄移动靠近栾天策,望着栾苓萱陷在回忆中的段雨孜居然没有察觉。 “脆弱?你竟有这种可笑念头?”栾苓萱先是一阵大笑,随后怒道:“你快放下剑!” “公主,你何苦强撑?你是奴婢亲手带大的,有什么能瞒得了奴婢?但有一件事,你始终没有向奴婢吐露过。” 段雨孜摇头说着,她终于将剑稍稍撤离栾嘉悦的脖子。 “公主不仅武艺高超还能领军上阵为皇上分忧,你从不将那些以色事君的庸脂俗粉放在眼中,但当你认定了一个男子之时也需要他的呵护与照料。” 段雨孜涩然说道:“公主的坚强在看重的那个人身上会化为柔弱,你会为喜欢的人付出一切,包括性命与尊严,却换不回对方的怜惜。因为那个人永远不会察觉公主默默为他付出、替他着想的心意;就算他明白,他也不会理解和接受的。” “我知道你维护我的心意,但你不能伤害嘉悦!我会求三哥赐你全尸。”栾苓萱脸色苍白,她的神情与段雨孜同样痛苦,眼中更多了深深的自责。 “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栾天策不能再安于平静了,栾嘉悦的哭泣声没有停止,他终于不耐烦地冷冷斥道:“朕不管你突然发疯的原因。你若放下剑,朕会应四妹所求,容你保全尸身。” “皇上好狠的新。你此刻明明已懂公主的心意却仍作不知。你根本不了解她有多么伤心,也不曾真正关爱她,顶多只是让公主认为你宠着她、纵着她、疼着她而已!公主说得对,那些女人哪配拥有帝王的骨血?她们无法与公主相比!”段雨孜咬牙说道。 “段雨孜。”一直沉默的名忧尘突然发话:“你是不是想说,你早已下定决心为了公主杀光皇上所有的子嗣?” 之前语毕再次举高利剑,打算下手刺穿栾嘉悦脖子的段雨孜闻言愣住。她看向神情没有变化的名忧尘,感到对方的无动于衷,不禁深觉奇怪。 “安定公主,你不必难过自责。因为你这位贴身的女官不是为你加害皇上的龙子。”名忧尘盯着段雨孜冷然开口,“如果臣没有猜错,段雨孜应是前朝皇室中人。她每次都用药迷晕宫人杀害怀有身孕的嫔妃。长公主能幸存至今,或许是因当年皇上时常带人去初次怀孕的嫔妃宫中闲坐,让她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太后与栾苓萱同时怔住,栾天策看了名忧尘一眼,似乎对身旁人说的话没有感到惊讶,目光很快又转回栾嘉悦那里,默默鼓励女儿不要害怕。 段雨孜咬牙不语,之前狂乱痛苦的眼神中掠过狠然与惊异,看似默认了名忧尘之言却充满疑惑。 “你不解我是如何看出你身分的吗?”名忧尘指着段雨孜之前高举时露出的手,“你的腕部纹有前朝皇室传国神兵的图案,它曾经出现在阮宗岳手中,微臣相信皇上也不会对它陌生。” 栾天策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朕记得太祖当年攻占皇宫,奴役宫中少部分宫女,段雨孜似乎正是其中一位。” “先皇曾经说过,太祖将皇城中一些年幼的宫婢赐给大臣为奴,曾经留下几位特别乖巧伶俐的在宫中伺候。这个女人被调去昭荣太后宫中,当时她还是太子妃。”昭华太后这时也想起来了。 “先皇将这女人赐给一名侍卫,她生下儿子之后进宫向昭荣太后请安,突然收到她的丈夫与孩子染病亡故的消息。昭荣太后心生怜悯又习惯她伺奉,再加上临盆在即,便将她重新收在身边。” 安宁公主如梦初醒,她努力回想,记起段雨孜不管冬夏都着装整齐,不将手腕露出,她的母后还让她好好向段雨孜学习仪态,没想到对方却是为了隐藏身份。 “如今看来,那个侍卫应该也是隐藏身份的前朝余孽。他抱着你这个前朝公主产下的孩子诈死逃走,潜入凉国伺机报复。” 名忧尘稍转念头便想通,冷冷对段雨孜说道:“你这个女人当真狠毒,不仅打算杀光皇上的子嗣,还假意摆出这副疯狂之态挑唆皇上与公主不和,欲使我皇痛心、公主愧疚、让他们兄妹心存芥蒂,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亲密相处,真是其心可诛!” “所幸刚才她故作情绪激动,说那大段话扰乱公主心神,一时大意露出手腕上的图案才被相国大人识破身份。” 太后握住安宁公主的手,示意不怪罪她有个包藏祸心的女官还杀害自己的孙子,这让得知真相失魂落魄的骄横女子伏在她怀中,再也不敢看栾天策一眼。 名忧尘望向昭华太后,眼中闪过淡淡的异光。 在这个时候,太后竟能安抚安宁公主,没有平时表现出的卑微和退缩,确实有些意思。 “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还是功亏一篑!你们这些栾家的逆臣杀了我父皇,使我国破家亡!我好恨!” 段雨孜猝然暴发出一阵狂笑,恶狠狠地瞪着名忧尘。 “当年我在一名老太监的保护下躲在宫中,他趁乱用药将所有认识我的内廷侍女迷晕推入湖中,让栾氏贼子认为她们投湖殉国,这才让我永远隐藏身份伺候仇人,寻机复国。” “你用的迷药也是那个老太监教你制的吧?否则以你前朝公主之尊,怎会这些江湖手法?”名忧尘淡淡开口:“他对你倒是忠心。” “你以为世上只有栾氏的贼人吗?那位忠仆病死之后,我好不容易度过那么多年,生下孩子却只能将他送走,反倒要喂养仇人之女;你与这皇帝前不久又害死我的亲生孩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便饶不了你们!” 越说越愤恨的段雨孜真正激动起来,她难知逃一死便毫无顾忌坦诚一切,提手就欲刺下。 “你真有那么仇视我栾姓皇族吗?”安宁公主从昭华太后怀中昂头问段雨孜。 “当我不得不将好好照顾自己孩子的事,一桩一桩全都做到你这个乱臣贼子之女身上时,我就恨不能掐死你!你以为这么些年来,我真的会疼你这种任性刁蛮的公主殿下吗?” 段雨孜毫不留情地冷笑着说出这番话,她瞥见安宁公主苍白的脸,似对这位骄傲的公主大受打击,充满痛苦的神情倍感快意,正要再出言讽刺,眼前突然微暗。 心知不妙,段雨孜立即提剑,用力割向栾嘉悦,手腕猛然吃紧,却是刚刚还在她面对的栾天策不知何时跃到眼前,伸手扣住她握剑的那只手。 与此同时,段雨孜臂间松动,她一怔之下明白过来。抬眼,见名忧尘从她怀中抢过栾嘉悦,将小公主抱到一边去了。 栾嘉悦不足两岁,平时受尽恩宠,何时受过这样的惊吓?她不认得名忧尘,不过终于有人将她从这个状若疯狂的女子手中救下,还温柔的拍抚安慰,小孩子顿觉颈上被割伤的地方好像也不是那么疼了,当即哭着紧紧抓住名忧尘胸前的衣襟,再也不肯松手。 “啊!”段雨孜发出凄厉的大喊,充满了浓浓的仇恨,怨毒和不甘。她没有料到,栾天策和名忧尘的默契竟然到了这样好的地步。 眼见无法亲手杀掉栾天策仅存的骨血,段雨孜不顾一切的挣扎,希望能甩开皇帝的钳制,奔向抱着栾嘉悦的名忧尘,将此时倍觉碍眼痛恨的一大一小全部杀掉。 栾天策猝然缩手,段雨孜冲向名忧尘,但皇帝随即举手重重敲在她的后颈,这个女人迸发出哀嚎像被砍断那般戛然而止,她倒地昏倒,那张仍然扭曲狰狞的脸庞正好对向栾苓萱,让安宁公主别过了头。 下册第十六章 “来人,将这丧心病狂的贱婢拖下去凌迟……杖毙之后扔出宫!”昭华太后沉声吩咐。 颐乐宫外的羽林军与内侍涌进来,两名武士将段雨孜拖下去,宫婢和内侍忙着收拾地面的狼藉,照料栾嘉悦的女官打算从名忧尘那里抱走栾嘉悦,但小公主死死趴在相国怀中,她们只得在名忧尘的示意下暂且退开。 早已得到传唤的御医上前为长公主包扎伤口,栾嘉悦哭着摇头拒绝,总算在名忧尘的柔声宽慰下勉强配合御医诊治。栾天策走到女儿身边,栾嘉悦认得父皇,小手立刻拽着皇帝向她伸去的手掌,紧紧握住不放又靠在名忧尘怀中,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栾苓萱知道太后没有将残害皇帝嫔妃与子嗣的罪人凌迟处死是看在她的面上,段雨孜毕竟是她的乳母的女官。安宁公主惭愧感激之余负罪感更盛,她愣楞看着栾天策,突然挣脱太后的手臂,奔到皇帝面前直直跪伏于地。 “三哥,我对不住你。” “段雨孜作恶,与你无关。”栾天策将女人交给名忧尘照料,伸手去扶栾苓萱,面上强笑道:“你看我的长公主小小年纪就知道谁靠得住,颐乐宫中这么多人,她只亲近忧尘。呵呵,四妹,你说她聪不聪明?” “三哥,我知道你为以前枉死的皇子和嫔妃感到遗憾与难受,你不必为了让我宽心强颜欢笑。段雨孜作恶并非为了我,但我也难辞其咎,事已至此,我无话为自己辩解,只想以待罪之身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栾苓萱说到这里,语声发颤,脸上全无血色,但她咬了咬牙在御医退下之后,一脸坚定地说了下去。 “若我与三哥没有血缘之亲,你会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吗?” 安宁公主这句话语极小,只有栾天策与一旁的名忧尘和栾嘉悦听见了。小公主不懂栾苓萱的话意,她柔软的小小头颅乖巧枕在名忧尘怀中,浑然不觉姑母豁出一切的坚持与语声中透出的绝望。 “朕心中已有相许一生之人,旁人再好也无法入朕的眼。”栾天策低头想了想,感到栾苓萱的手在他掌中轻轻颤抖,心中微怜继而郑重沉声答道:“朕永远当苓萱是皇妹,不管发生什么也容不得旁人欺负,誓必护你一生。” 栾苓萱被栾天策扶起来,身体还是止不住微微晃了晃,她见皇帝眼中并无憎恶和怪罪,稍稍心安,但目中的绝望与悲伤更浓。 “我明白了,难怪三哥近来不亲宫中妃嫔,原来是早有意中人。不知是怎样十全十美的奇女子才能让你钟情?嗯,多谢三哥据实相告,苓萱此生已无遗憾。” 栾苓萱垂首轻叹,不待栾天策对她这话作出反应,猛然拔下头上金钗, 抱着栾嘉悦的名忧尘在栾苓萱话音落下的同时,飞快腾出一手击向安宁公主的肘部,及时将她拔下的金钗打掉。 栾天策见了长松一口气,上前将浑身轻颤、大失常态的皇妹交给太后。 “公主,你将他人的罪过揽到自己身上还萌了死意,实乃不智!”名忧尘正色劝道:“若你自裁身亡,我朝与胡夷和亲一事又该如何善后?” 栾苓萱怔住,太后趁机将她搂进怀中。 “傻孩子,你怎能这样糊涂!你若去了,岂不是让皇上更加伤心吗?我们都不会怪你的!” “段雨孜不是为了我杀害三哥的子嗣,但我也难辞其咎。” “安宁公主,臣理解你无颜面对皇上的心情,你认为自己对不起那几名夭折的小皇子。”名忧尘轻轻拍着栾嘉悦的后背,嘴中沉声说道:“若公主失去生志,硬要揽下这桩罪行,倒不如用你认定的待罪之身替皇上解决实际难题。” “忧尘,你这个时候就不要再刺激苓萱了。”栾天策低声在名忧尘耳旁说道。 “胡夷长年扰我边关,杀死百姓无数。公主若嫁去胡夷,劝说大领主与各番邦同我朝和睦相处就是大功。以你一己之身护下的百姓都是皇上的万千子民,足以相抵皇上失去的那几位皇子。”名忧尘语重心长地劝道。 太后握着栾苓萱的手微微点头,极力赞同这番肺腑之言。 栾天策听名忧尘说得在理也不发话了,他见栾苓萱目光迷乱、脸色惨白,心中还是习惯性对这个皇妹起了怜悯之意,正欲上前再宽慰几句,不料栾苓萱突然挣脱太后的手,再次向他跪下,神情凛然地开口。 “臣妹愿前往和亲,为皇兄分解边关被扰之忧,只盼用尽此身之力使我天都与胡夷世代永结兄弟之邦。” 听见一向以“你”、“我”与他相称的栾苓萱突然这样说话,言行中亲密之意减退,显出君臣间疏离与敬重,话音落下之时,她目中默默垂下两行珠泪,栾天策非常难受。但经段雨孜此事之后,他感到栾苓萱变得沉稳亦有了身为皇族的自觉,心中也隐觉安慰。 扶起栾苓萱,栾天策说了些宽慰的话,请太后与安宁公主回去歇了。昭华太后原想带栾嘉悦去祥寿宫亲自看护,不料趴在名忧尘怀中的小公主见祖母欲抱走她,便伸手死死搂住名忧尘的脖子,太后只得无奈轻叹,与栾苓萱先行离去。 栾天策令宫婢迅速收拾,并劝名忧尘也睡了一会儿,以免累坏了。 “此时快上早朝了,皇上与微臣不如就在榻上稍事休息。” 名忧尘摇摇头,转身睨向立在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大内统领淡然开口:“段雨孜既知她送出宫去的亲子身亡,可见前朝余孽仍然与宫中有联系。朝廷平日养着你们,难道就是让你们任那些贼人逍遥自在的吗?” 名忧尘此话说得虽轻,但那些统领吓得脸无人色,跪地请罪,跟着退下彻查禁宫去了。 “段雨孜隐藏身份多年,宫中侍卫想要查出与她私下联系之后恐怕极难。不过阮氏皇族应该绝后了,其他潜伏在宫中的余党定会寻机逃出宫,我们此后多加戒备应当无事。”名忧尘转头对栾天策说道。 皇帝点了点头,他帮着名忧尘将栾嘉悦小心放到榻上,君臣二人跟着躺在榻床里侧与外面,让小公主睡在他们之间。这样的环护让栾嘉悦放下心,最终疲了,闭眼沉沉睡去。 轻轻抚摸栾嘉悦软软的发丝,名忧尘见这孩子在熟睡中仍然捏着他的衣角,眸光更显柔和。抬头,他见栾天策深深凝视他,二人毫无预兆的目光相对,好像都不知如何开口向彼此倾诉心里的话,忍不住都是一怔。 “朕记得小时候也是这般哄着苓萱睡觉的。”良久之后,栾天策收回目光,打破沉默,他的语声里裹着怀念,带有苦涩。 “皇上那时也乐在其中。”名忧尘轻声说道。 “你别看那丫头如今性烈冲动,小时候她很怕生,只缠着朕陪她玩。五弟很喜欢把她的东西藏起来,然后在一旁看着她着急;二哥体弱无法出力,每次她都是哭着来找朕相助,朕最终也帮她找到失物。不过在苓萱八岁之后,朕就再没见她哭过,反倒是经常摆出皇姐的姿态教训调皮的竣泓。” 栾天策说到这里,心情稍好,但他脸上刚刚扬起笑容,目光又黯淡下去,“可是刚才那么要强的苓萱却哭了。她明白和亲之后便与朕、与她母后,还有生她育她的天都永别了。” “公主的泪水代表她成长了,虽然骨肉分离,但公主此去是为了两国百姓。臣相信胡夷的大领主既然想与我朝修好,他定会好好善待公主的。他在求亲国书中说此生永不纳侧妃,也足以看出其真诚了。”名忧尘柔声劝道。 “那丫头对朕怀了别样的心思虽是大大不该,但她怎能认为朕会因此看不起或厌恶她?” 栾天策摇头喃喃说着,情不自禁握住名忧尘的手。 “朕如今明白终日想着一个、念着一个人,希望与他携手共白头、永生相伴的滋味,又怎么会怪苓萱那个傻丫头付出的真心?” 名忧尘没有说话,他感到栾天策掌中的热度包着他的手,似快传进心中,烫着他的胸口。默默凝视皇帝的幽暗眸光慢慢垂下,避过对方露骨的剖白。 “竣泓走了,二哥不在了,如今苓萱也即将远去他乡……她远嫁之时,朕一定要亲自相送,护她出了京城再返。朕身边亲近的人渐渐离去,剩不下几个了,莫非朕逃不了自古以来身为帝王者‘孤家寡人’的运数吗?” 栾天策垂头沉声叹息着说到这里,突然飞快抬起头用力望向名忧尘,满脸热诚与期盼。 “忧尘,答应朕。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也要像这样待在朕身边,听朕说心里话,陪朕度过漫漫长夜。” 名忧尘还是没有说话,他平静的神情与依旧淡漠的眸光终于激动栾天策的急躁与不安。 皇帝捏紧了掌中握着的手,好似催促般使劲摇晃,终见名忧尘无动于衷、正要再开口之时,耳中却听到一句与夜风同样的轻柔呢语。 “我,尽量。” 几乎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栾天策瞬间忘了他原来打算说的话,怔怔看着同样直直望向他的名忧尘,嘴里心中细细嚼着对方刚刚说出的那三个字,想到这是名忧尘难得没有显出的疏离,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阴谋算计与仇视猜疑。 皇帝几乎痴了,名忧尘幽静的眸中隐隐流动淡淡的光芒,他二人静静凝视,千言万语同时止在了嘴中。 “启禀陛下,大臣们在朝房候着了。” 杜成憬尖细的嗓音在殿门外悠悠响起,栾天策先回神,他缩回手,接着小心扳开栾嘉悦的小手,再拉着名忧尘下了榻。 君臣二人略做梳洗,都无心用早膳,匆匆去了朝堂。 文武众卿三呼万岁之后,栾天策照例处理了琐事,将军政大事交于相国主持的议事阁。但当礼部尚书奏明胡夷大领主准备亲自前来迎接安宁公主一事之时,栾天策却做出亲送皇妹出京三百里的决定。 “臣启陛下,胡夷大领主出于对未来王妃的敬重,日前送书说他会带军迎接公主。为了避嫌,他打算绕过我邦边关来到隋晏过境,在那里迎接公主,岔近道转回胡夷。”兵部尚书说了一半就被皇帝压下了话头。 “大领主考虑得很周全。从隋晏国直下胡夷境内,的确比安宁公主由我朝边关前往胡夷近多了。隋晏国气候温和,道路畅通,能让公主慢慢适应天气与人情风俗的变化。”栾天策点头称善,跟着瞪向群臣。 “谁让你们常说皇帝的御用官道只能在国家发生重大军事之时,仅有帝王或帝王授权之人才能使用?否则让公主的送亲队伍由御用官道走,哪会花这么多天?” 兵部尚书还没接话,栾天策又轻笑道:“不过这样也好,能让朕多留公主几日。” 礼部尚书见名忧尘默默不语,知其不以为然便躬身劝阻。 “皇上,臣之前所奏就是希望您能三思。那胡夷大领主只不过是越过隋晏国境,在礼貌上相迎,您若决定亲送公主三百里,又怎可不见大领主之面就返回?如此一来,皇上必定要将公主送到隋晏国境附近,与大领主会面才算不失礼于别国君主。此去路途遥远,皇上贵为一国之君不可久缺朝堂。” “在朕的众皇妹之中,朕与四皇妹最亲。她为我天都远赴异国,朕竟然不能亲自相送,那朕当这个兄长、当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栾天策闻言勃然大怒,拍着龙椅的扶手而起,厉声斥道: “朕端坐朝堂,真正能亲自处理的大事又有几件?何来你口中所说的国君不可一日不朝?此事就这样定了,朕相送公主并非失德,而是表彰她为我朝牺牲终身幸福的大功。尔等有事奏于相国,他自会为朕分忧解难。” 包括名家将领与门生在内的众位大臣都因天子动了大怒而深深垂头,没在这个时候说话。余怒未消的栾天策却见闻言昂头向龙椅这边望来的名忧尘孤身傲然挺立,好似若有所思,皇帝心中莫名微跳,他目光越沉,保持怒容拂袖离去。 名忧尘从昨晚皇帝的失态中能感到栾天策深觉对不住栾苓萱,他理解皇帝明明不能响应安宁公主、却必须藉用对方抚平边境纷扰的矛盾心情,相信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不会乐意这样做。 但是,他昨夜反而利用栾苓萱对栾天策怀有的愧意与无法说出口的爱意,趁机促使那个表面受尽尊宠、但实则可怜的女子下定决心,要为两朝百姓的和睦共处牺牲自己的幸福。 名忧尘想到这里,心中微觉怜悯,但他不得不结束思绪,因为名家的人前来拜见,纷纷说道之前皇帝在朝堂上发的牢骚与怒气,深感君王有不满猜忌之心,他们觉得如此发展下去对名家不好,特意前来询问名忧尘有何应对之策。 其实名忧尘知道这些忧心如焚的人里面很多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更有不少野心勃勃之徒。他神色淡淡的一一应对,或褒或贬的安抚了一阵,将族人与众门生打发离去。 终于安静下来了,接过沉夜送过来的茶轻轻呷了一口,名忧尘陡然感到一股浓浓的倦意由心底生出,迅速涌向四肢,压得他的身体沉沉的,似连说话或眨眼也觉非常疲累。 一件外裳搭在名忧尘肩上,他没有回头,天下敢肆无忌惮亲近他又不让宫婢和内侍们通传的人当然只有栾天策。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好。忧尘,你也不赞成朕送苓萱去隋晏国境吗?” “微臣的确不赞成皇上离京。不过细想下来,隋晏是我朝亲密的盟国,其国君的妹妹又嫁予胡夷大领主的胞弟为王妃,对方也算是与我邦与胡夷同时交好。皇上前往隋晏理应没有危险。” “从胡夷之地出发往隋晏,与我天都境内前去那里的路途和花的时日差不多,朕应该不会有事。莫非对方有什么动静,朕与忧尘还不知晓?”栾天策听名忧尘语气淡淡,似有松动,不禁叹息着再言,“朕与苓萱就此别就与她再无相见之日了,亲自相送也合情合理。” “皇上务请多加小心,所到之处须得小心布防,以防不测。” “朕明白。此去一切皆以忧尘之见安排出行,定保无险。只可惜你要留在朝中代朕处理政务,不能与震随行。” “世上难有两全其美之事,皇上既然下定决心亲送公主,定会付出额外的代价。所幸皇上之前为了安宁公主大嫁做足了准备,如今兵部和礼部只须多加护卫与增设皇帝出行的礼仪即可。”名忧尘轻声说道。 “此次送行是朕最后为苓萱做的事了,朕希望她风风光光嫁出去,受尽世间女子羡慕。”栾天策收起之前在朝堂上的暴怒之态,他由衷对眉间轻皱的名忧尘说着,没有忽略面前人眼中的那抹浓浓倦意。 所以君臣二人不再议朝事,皇帝让人传了参汤,亲自押着名忧尘喝下一碗,又吩咐众人务必提醒相国按时用膳,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掖鸿宫。 次日,名忧尘令兵部调派大量人手,加强安宁公主送亲队伍的防御。 皇宫内外人人都围绕和亲之事忙碌,段雨孜扰乱宫闱的事逐渐被人遗忘,就连最喜欢在私底下谈论帝王家事的小宫女们也被安宁公主远嫁的事吸引,纷纷谈论那从未谋面的胡夷大领主,以及公主将来在异国他乡的生活。 随着安宁公主出行之日到来,天都上下举国皆知皇帝亲送最疼的御妹远去和亲,此举大大有益改善边关长年饱受胡夷骚扰的现状,说不定签订和平协议之后,不少兵卒便能归家。百姓们都称天恩浩荡,诚心恭送公主远去,对年轻的皇上更是无比感激。 就这样一天天挨到离别的日子,栾天策陪同栾苓萱早早起身,哀别两宫太后,前往宗庙拜辞太祖与先皇的灵位,终于和庞大的送亲护卫队在众多百姓的夹道欢送中慢慢出了京城。 名忧尘送走栾天策,回到皇宫,听了各位大臣的汇报,批了些折子,不觉又近夜晚时分。 “大人,歇会儿吧,这一日未进粒米与茶水,您怎么熬得住?莫不是皇上不在,您忙于国事,记不得吃饭啦。”孤灯见名忧尘满脸疲色,连忙上前低声劝道。 名忧尘微怔,平时到了用膳的时候,栾天策都会来到掖鸿宫,他已习惯和皇帝共同用膳,如今少了一个按时提醒他饮食的人,他只顾埋身处理朝务,难怪贴身内侍看不下去了。 “传膳吧。嗯,探子传来消息没有?皇上和胡夷大领主此刻到了哪里?”名忧尘放下笔,忽略陡然感到的冷清与孤寂,好似顺口那般问道。 “您就放心吧,奴婢已令密探将皇上和胡夷人的动静随时报回来。之前得到消息,在皇上出发不久之后,胡夷的大领主也率军动身了。” “他们另一半的军力可留在大漠?” “据查,大领主王弟的兵马仍然驻扎原地,并无可疑动静。” 名忧尘点了点头,对知其心意的内侍禀报之辞颇感满意。这样看来,和亲之事应该会圆满结束。 “送亲队伍走得缓慢,京城去隋晏要花上一个月,不过皇上回来时轻装简行,或许用不了半月便能出现在皇宫大门之外了。”孤灯拿出热好的菜肴,乐悠悠的服侍终于休息的主人用膳,不忘轻笑着说道。 默默瞪了多嘴的孤灯一眼,名忧尘瞅见另一边的沉夜也掀起嘴角无声的乐着,好像深觉孤灯说出了他心中所想一般。轻轻叹了一口气,名忧尘无奈地发现跟随他的这两名小太监近来越发放肆,以前的孤灯与沉夜绝对不敢这样对他。 难道这也是因为他们常见栾天策那些放浪形骸、荒唐狂纵的行为,因而性情变得奸猾了?如此看来,皇帝的影响力却是大得很哪。 名忧尘的思绪转到这里,他静静抬头望向夜空高悬的弯月,蓦然想到以往每到这个时候便会拥着他的那团温暖与力度,禁不住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连几日,名忧尘接到有关皇帝行程的禀报都是千篇一律,尽是些送亲大队清晨何时动身,傍晚驻扎在何地,皇帝吃了些什么;胡夷与隋晏国也相当安分,京城里的人都认为皇帝归来只是迟早的事。 不料一个月快过去之时,当名忧尘正在掖鸿宫内殿批阅各地上奏朝廷的折子时,面色不定的沉夜快步领着一名神情慌乱的校将走进来。没等名忧尘抬头,那衣袍上沾满尘土的校将“扑通”一声跪下。 “相国大人,皇上危在旦夕,请您立刻发兵救驾!” “啪。”名忧尘手中的毛笔落下,在奏章上划过一小串朱红色的墨色。不过他随即捡起掉在折子上的笔,神色如常地开口:“你起来回话,皇上究竟怎么了?” “是。”那校将挺直背部,但仍跪在地面,“皇上领着公主的送亲队伍快到达隋晏国地带。我军日前接到相国大人传来的消息,得知胡夷的骑兵不像我军带着公主的嫁妆行军缓慢,他们早已到达隋晏边境;但皇上认为只要按时将公主送去与大领主会面,应该不算失礼。” “这自然使得。那你刚才说皇上危在旦夕又是怎么回事?”名忧尘的语声异常镇静,他不急不躁的态度终于让报信的校将渐渐冷静。 一旁的孤灯和沉夜暗暗摇头,他们从未见自己的主人在批阅奏章时失态,更不用说握不稳笔了,可见名忧尘心中的澎湃远非表面平静。 “谁料隋晏边境前几日突然被胡夷人踏破,守边兵士死伤无数,有少部分逃走的士兵拼死赶向皇上为公主送亲的官道,通知了陛下紧要军情。那胡夷与隋晏早有预谋,欲图我天都。如今皇上将送亲后改为前锋抛下安宁公主随行所带之物,打算尽快赶到皇家御用官道,返回京都。” “你想说的是胡夷与隋晏国领军紧追不舍,就算皇上能及时赶到御用官道,若无援军也是吉凶难定吧?”名忧尘深深皱起眉头:“前些日子探子传来的消息不是说胡夷与隋晏没有可疑动静吗?” “我方边境守军也是如此认为,所以当那隋晏的国君与胡夷大领主用犒军与迎接公主为由,令军士假扮礼乐手与挑夫,暗藏兵刃攻破我军边关之时都未曾防备。” 说话时,孤灯收到飞鸽传书,证明栾天策确实正带着栾苓萱赶向御用官道,胡夷与隋晏大军随后追赶。 “胡夷与隋晏国中都有我朝布下的密探,若有动静,我必会知晓,但这次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透出?可见此次变故不可能早有预谋,难道是他们两国临时起意或这背后有什么文章?” 名忧尘喃喃说道,继而抬首望向那满脸急切等着他施救的校将。 “如今先救皇上脱险为重!传令下去,调齐京师守军与我名家的兵队,从皇上御用的官道出发前往救驾。匆忙之间,应可调齐三十万兵力。嗯,胡夷与隋晏兵强马壮擅于骑射,我方需要更多人马,再从兵部调出十五万。” “大人,若无皇上许可,就算您贵为丞相与先皇御封的王爷,也不能从帝王专用的官道行走。” “是啊,大人。自南方一战之后,兵部依从大人与皇上的决定,发生大事之时若要调动其余各地军队,必须同时示出皇上与您的军符。您若连犯两项重大禁忌,难保不会……” “此刻救下皇上与公主才是最要紧的大事,难道我还怕别人说三道四?就算没有皇帝的兵符,料那兵部尚书也不敢不拨给我想要的人马!”名忧尘语声不高,但却森严凛然,还想劝说的孤灯与沉夜便不敢再说话了。 长年跟随在名忧尘左右,他二人深知其主脾性,少有这般神情的名忧尘此时下定了决心,旁人说什么……他不会放在心上。 孤灯与沉夜只好奉命那着名忧尘的兵符前往兵部。 “你们等一会儿。”就在孤灯与沉夜正要迈出内殿之时,名忧尘突然又叫住他们:“南方那边有什么动静?” “日前传来消息,骆将军重病卧床不起;南夷余孽趁此进攻边郡,大人派去的两位将军目前正带军围剿,由于敌军人数不多,此刻战事应已平定。” “是这样吗?”名忧尘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说不出是惊是怒、是怅是忧,他幽暗的眸光中透出一股难以用言语描绘的淡淡疲倦,面上却显出一副莫名了然的伤感。 这是名忧尘脸上从未出现的神色,孤灯与沉夜瞧得心中齐齐一痛,他们禁不住同时低头,不明心中突然酸楚发疼的感觉源于何处。 “去吧,按我之前所言传令。你们这次不用随我出行,暂且留在掖鸿宫。”名忧尘吩咐完毕,轻轻挥手。 这个决定,又使知道不管名忧尘走到哪里也习惯让孤灯和沉夜跟随的人深感诧异。 但四周的人不敢耽搁,各自领命迅速调齐军队。 四更时分,三军依名忧尘所令在皇城外聚齐。名家带的军队是天都最强的人马,名忧尘没将众将的这些本事放在眼里,他翻身上马,不再回头看皇城一眼,领着在最短时间内调齐的大军赶向皇帝的御用官道。 下册第十七章 日夜兼程赶路,以名家军为主力的援兵在名忧尘的带领下全速进军。名忧尘早年身受毒箭之伤,在马上撑不了几日,最后只得坐进轻便的马车,仍不减前行速度全力奔驰,希望能早日与皇帝会合。 众军不明白相国为何如此情急?眼见名忧尘被马车颠簸得几欲晕死,身体极为不适却仍然不肯减慢赶车速度,较为亲近名忧尘的人都觉难受。 但面对努力压制周身病痛,好像憋了一鼓劲儿,只想赶路的名忧尘,没有人敢在这个紧要关口提议放缓行军速度。 没过数日,名忧尘的军队岔出皇帝御用的官道,居然与栾天策在官道出口相遇了。 然而皇帝神态安详,率领的送亲队伍不乱不慌,安宁公主陪嫁之物丝毫不少,哪有军报中奏明的奔逃模样? “相国领着大军,没有朕的许可从皇帝御用的官道追来,不知意欲何为?”栾天策满脸惊讶,继而皱眉看着被人扶着从马车内搀下来的名忧尘,目光由惊异很快转为阴沉,“莫非名相国……意欲发动军变?” “陛下,丞相收到您被胡夷与隋晏大军追击才连日连夜领兵赶来救驾,大人护君之心日月可鉴,并非犯上作乱。” 名家的将领见名忧尘脸色惨白,神情憔悴,显然是因长途跋涉引发旧疾,暂且说不出话来,他们又想到之前全速行军救驾的事,如今听闻皇帝之言,纷纷气愤辩解。 “笑话!胡夷大领主是朕的妹夫,隋晏国的国君乃谦谦君子,他们诚心与天都交好,哪来的追击?分明是你名家意图不轨!唔,尔等身披戎装、手执利刃从朕的御用官道追来,难道仅是想抢夺安宁公主的陪嫁之物?” 栾天策不将名家众将的愤慨放在眼中,他拂袖森然斥责,直指名家怀有反叛之心。 “太过分了!我名家忠心为国,皇上竟然如此猜疑,硬要扣这桩天大的罪名在我等身上!” “莫说我等原本没有犯上之心,就算有了,也是皇上是非不分,逼出来的!” “皇帝一口咬定我家丞相居心叵测,实在令人寒心!倒不如……” “住口!”一直默默歇息的名忧尘突然厉声大喝一声,众将汹涌勃发的愤慨之情这才暂且止住。 深深吸了一口气,名忧尘急促地喘息着,刚才那一声大吼让他耗尽了全身之力,所幸他因此阻止了名家那些按捺不住想趁机反了皇帝的部将,心中才稍定。 抬眼,名忧尘见到栾天策伸臂轻挥,皇帝带领的那支送亲队伍两旁的山峰上突然站出无数兵将,满满占据群山,一眼望去约有二、三十万之众,人人身穿南方守军服饰,为首领军者正是骆斐勋。 “就算名忧尘无罪,但名家之中肯定有人早存反叛之心,幸好朕事先已有准备,特令镇南大将军领军防护。你们还不下马受降?莫非真要造反不成?”栾天策端坐马上,不慌不忙地喝斥,神情凛然,充满了帝王威仪,让人不敢逼视。 名家众将此刻皆明他们落入皇帝的圈套,看出对方欲一举清除他们。这些人迅速估量双方的兵力,察觉己方所带兵力略略多出骆斐勋率领的人马,立刻低声劝名忧尘干脆撕破脸,趁势将皇帝从大位上拉下来。 名忧尘冷冷地摇了摇头,众将以为他担心名家军远道而来人困马乏,还待再劝,岂料不远处突然传来鸣鼓之声,数列大军整整齐齐由北面向这边赶来。 “是南宫将军?他不是在镇守边关吗?难道,他特意奉相国之命赶来?” “原来相国大人早有防备,难怪如此镇静自若。” 名家众将皆知边关大将南宫睿是名忧尘最器重的大将兼妹夫,心中更是大定,他们转头得意洋洋地望向对面不动声色的栾天策,再回头看向名忧尘,见到自己的主帅脸色平静没有丝毫得色,眉头深深皱在一块儿。 名家众人跟随名忧尘多年,见状瞧出不妥,他们心中皆觉一惊,跟着大寒,忍不住同时脱口问道:“难道南宫将军并非相国所召?” 此话落下的同时,南宫睿所领的大军齐声高喊勤王保驾的响亮口号,全速来到栾天策身后,与骆斐勋带来的人马对名家军形成包围之势,其声势无比浩大壮观,让原本蠢蠢欲动的名家众将都变了脸色。 “南宫将军怎会突然变心?他受相国提携之恩,理应不会背叛相国大人啊?” “皇帝竟然有办法让南宫将军倒戈相向?” “但皇帝看似暴躁易怒,怎么有如此深的城府?” 名忧尘听着众将终于变得仓皇的对话,感到扶住他的人臂膊颤抖得厉害,他轻轻推却那人的扶持,手撑在马车车辕,抬头向栾天策望去。 他二人四目相对,皆知各自心中此时所想。 名忧尘收到皇帝危在旦夕的军报必定是捏造的,报信的校将神情不似作伪,这显然也是栾天策有意安排,让对方认为皇帝的处境非常危险。 至于名忧尘后面接到的证实密报,必定是他安排的密探被皇帝的人找出,因此被迫向京都假传紧急军情,胡夷和隋晏其实没有逼驾。 皇帝确定名忧尘会不顾一切的赶来救他,不仅是因为他们之间似真似假的暧昧情缘,还有栾天策拿准了名忧尘不会让他这个挂名的天子死去,以免皇室大乱又要花费心思安抚镇压:就像皇帝在没有清除名家后患之时也不愿名忧尘死掉一样。 他知道他会来,他知道他会因急速进军耗损病体,他也知道他会像此刻这样难以说出辩解的话,给三军将士一种有愧于心、百口莫辩的感觉。 名忧尘静静凝视栾天策,唇角慢慢散开一抹淡得不易察觉的微弱笑容,因为他在刚才和皇帝的对视之时已经无声达成了协议。如果他此刻不作顽抗,免去这场注定失败的血战,那么栾天策就不会像对待赵王那样诛杀名家全族。 默默点了点头,名忧尘示意身后众将下马;栾天策果然挥手阻止三军气势如虹的呼喊万岁之声。 “朕适才听名家众将之言,尔等极有可能受人愚弄,看在相国多年辅政与救驾情切的分上,如今又逢安宁公主大喜之日,朕不愿让胡夷与隋晏国看我天都三军将士兄弟相残,因而特赦尔等目无君上的死罪。” 此话一出,三军之中又爆发一阵大吼,众兵齐赞圣上英明仁慈。 “免去名忧尘相国一职,将他与名家众将暂且押下,其麾下所有兵力由南宫睿与骆斐勋二位将军重新分配。其余从京都附近调来的人马立即回到原领地,静候朕随后的命令。” 栾天策脸上并无得色,他从容点头再止住南方与边关大军的欢呼,话锋轻转又安抚了名家将领带领的兵卒与其它各地的士兵;无非是些日后要重用他们的话语,轻轻松松将这些兵卒心中的疑虑打消。 兵士们迟疑着听从南宫睿与骆斐勋旗下大将的号令,慢慢分流走入新的将领帐下,不忘时时回头望向似乎变成了一尊雕像,对他们的举动全无反应,神色中更无惧意的名忧尘,心中皆感惭愧不安。 栾天策没有再说话,他目前要做的是将栾苓萱郑重交到胡夷大领主手中,叮咛对方好好对待最疼的皇妹。 隋晏边境发生的兵变震惊整个天都,朝廷大臣乃至民间百姓都对一夕之间变了天色感到无比愕然。人人说起那场变故都眉飞色舞、口沫四溅,继而对那位原本对天都来说可有可无的年轻皇帝深感敬服。 过了一月有余,皇帝夺回实权的这场兵变仍然是天都人茶余饭后最喜谈论的话题,在朝堂上的群臣更是心有余悸。 文武百官见到栾天策都大起敬意与惧意,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怠慢。如今只要皇帝脸色稍变或说话严厉些,群臣便跪地不起以恐触怒圣驾,这才让栾天策终于有了为人君者的自觉。 心中对这些变化暗暗感到欢喜的皇帝不敢放松对名家的镇压。 他送走栾苓萱之后火速领着两路大军赶回京城,尽数更换京师重地的守卫还有皇宫内外的羽林军士,将名家手握重兵的大将全部押下天牢,剥夺了他们手中的兵力之后,将这些人软禁在名家,令重兵严加看守。 皇帝令人解散名忧尘私设的议事堂,重新制铜铸钱,更换官吏,去掉名忧尘制订的一些法章,令人上奏名家人违法乱纪的罪证,显是有心纪念夺回王权的功绩,也下定决心狠狠惩治以前那个权倾朝野的望族。 于是名家门生大部分投靠政敌,少部分辞官避世,群臣纷纷上奏名忧尘及其族人的罪行,仅是大罪就有八十余条。 栾天策此时坐在紫霄宫内看着手中的一本折子,目光再瞟向旁边的一堆奏章,脸上浮上浓浓的讥笑。 这些控诉名忧尘多年来不守为臣之道,把持朝政,轻慢帝君与太后,任意欺辱宗室诸王,无视朝廷纲纪的大罪,甚至还有一些控诉名忧尘咆哮朝堂,贪赃枉法,纵容族人强占百姓田地、欺男霸女等无稽捏造的罪名,以用恳请天子重罚的奏章,以往怎么可以义愤填膺地公然送到他的面前? 蓦然想到昭华太后,底下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没有在奏章中明着请求皇帝将名忧尘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已是一个天大的奇迹了。 这样想来,名忧尘的威信在那些势利之徒心中仍然极有影响。 皇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扔了手中折子,带上杜成憬直奔掖鸿宫。他的心情非常不错,因为不管名忧尘有多么厉害,如今的胜利者是他无疑。 走进装饰一新的掖鸿宫,栾天策倍感顺眼。 他回到京都之后,令人将这里的所有饰物都换了,帐帷也由明黄淡青变为月红轻灰。之前名忧尘使用的那些只能皇帝才能享用的东西踪影全无,见到掖鸿宫内外象征帝王的明黄色彩改为富贵的大红之色,栾天策的心情更加愉悦。 如今他才是真正的主宰,他掌控了天下和名忧尘,这种体会让皇帝倍感舒爽。 悠然看向身着鲜红王袍、静静坐在书案后面翻着琴谱的名忧尘,栾天策眼中不自觉露出莫名的热忱。 他将名忧尘押回京城之后并没有像对待其它名家族人那样将其治罪,反而仅是免除名忧尘所有官职,搜去并毁掉先皇赐下的密诏,让对方以先王御封的信王尊爵留在宫中,享尽了自由之外的种种特权。 到了此刻,栾天策不得不佩服名忧尘非比寻常的气度。看到这样平静的男子,若不是皇帝深知他牢牢抓住王权,甚至会产生出一种时光仍然停留在以前的错觉。 “爱卿今日穿的这件衣衫倒也好看……唔,还是红色比较适合你,谁让信王的肤色就像玉石那样洁白剔透,只有用如此亮丽的色彩陪衬,才算是相得益彰。” 由衷赞叹着,除去几分有意将名忧尘拿来和后宫妃嫔相比的刻薄,栾天策亦感慨明明是那么名贵得有些俗气的服饰,穿在名忧尘身上却离奇只显尊贵出尘,并无半分庸俗。 名忧尘停止翻动琴谱,冷淡地看了栾天策一眼,眸光中透着微弱的轻讽。 如今情势逆转,君臣二人皆知这些衣衫是皇帝让人备下送来的,名忧尘若不穿就没有衣裳覆体遮羞,他又怎会心甘情愿穿着这些东西来取悦圣心? “皇上变得可真是快呀。不过月余,对我的称呼就变为了爱卿。呵呵,天子如今注意起我身上穿什么了,莫非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我吗?”名忧尘仍然享用见君不拜的特权,那是先皇给的,栾天策暂时没有下令收回,他没怪罪眼前这个人仍是如此托大。 “朕以前承诺过爱卿,只要你对朕尽忠、安心做朕的良臣,不以偏见之心视朕、遵纲纪守伦常,好好为朕治国安邦,朕会赐会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给你先不能给你的无上尊荣。” 栾天策轻笑着说道,他是胜利者,当然可以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对失败者说话。 “皇上又哄着人玩。你好不容易得到想要的一切,又怎会放虎归山,给我重拾大权的机会?”名忧尘不为所动,淡淡驳道。 “信王既然明白就不应这样对朕,终日看着你这张淡漠的脸,会让朕觉得错待了你。难道你这极尽奢华的掖鸿宫中的仆从少了?饰物不够精美贵重?享用的锦衣美食差了?或是你认为,朕让你享尽其它臣子没有的宠爱还少了吗?” “这些就是皇上曾经答应,为我创造的天地吗?” 栾天策脸上的得色迅速退去,他炯炯的目光微微一黯,不过嘴边很快又露出灿若骄阳的笑。 “朕来信王这里,不是为了听到扫兴的话。朕自认对你不错,莫非你嫌弃朕给你的赏赐还不够吗?” 名忧尘轻轻拨动琴弦,没有理会皇帝幼稚的挑衅。 “朕知道你因一时大意和为了急着救朕却反被算计而不快,不过自古成王败寇,你如今再怨也没有意义了。只要你没有谋害楚王与秦王,朕就不会伤害你。你需记得,朕以前说过,你还有整个天都,朕今生誓必拥有!” 看着名忧尘好像对他的话终于有了反应,转头默默瞪着他。栾天策停了停,森然说道:“朕要让你知道,朕说过的话都会实现,也是从来都会算数的!” “你疑我杀了你的兄弟?那就是还疑我有篡权夺位之心了?所以我不能怪你先下手为强,只怨我自己无能。”名忧尘无不讽刺地眯起了眼,“那我如今是否应该庆幸还没有让你找到证据吗?” 栾天策不喜欢名忧尘的语气,若在以前他听到对方以“你”、“我”与他相称,心中自是欢喜,但如今听着名忧尘平淡的言语,唯觉刺耳而已。 “你仍是如此张狂!之前你逼宫干政、肆杀朕的爱将宋震山,又胆大妄为假借朕的名义将苓萱远嫁的事就不提了;但竣泓与你长谈之后便被人鸠杀,而你前去看望二哥之后,他亦与世长辞。” “皇上前来是想与我算这些旧帐吗?” “虽然朕目前没有找到你参与这些事的证据,但朕不会忘皇族中人一个个离朕远去的痛楚与愤怒,朕曾经发下为他们雪恨的誓言也不是一时兴起的。” 快步逼近名忧尘,皇帝在孤灯与沉夜忍不住的惊呼声中,将名忧尘从书案后粗暴地拽过来拖进他的臂中,手掌顺势掐住神情淡漠之人的颈项。 “终于想到杀我的借口了吗?”名忧尘笑道,他静养了一个多月才勉强恢复元气。面对如今这样的局面,他极有可能朝不保夕,生死全在栾天策的一念或喜怒之间,他不会像孤灯与沉夜那样担心生死。 “你不要故意激怒朕!朕还是宁愿说服自己相信,你不可能在那个时候杀了竣泓,也不会那么狠心除掉对你全无威胁的二哥。所以只要你不提那些令朕不快的事,朕当然舍不得伤你。” 皇帝温柔地说着,之前森然的仪态不复存在。他的手向上移动,轻轻抚摸名忧尘无动于衷的脸庞,好像天下间最体贴的情人。 之后,栾天策挥手让人将孤灯和沉夜带下去,直接拥着怀中人快步来到掖鸿宫内殿的宽榻之侧。 他二人身周静悄悄的,已无半个人影。 “朕不管你心中还有谁,只需让你明白,此时此刻拥有你的人是朕,今后真正捕获你心的人更是朕!你若想用先皇让朕心中不痛快,那么朕只好先让身体爽快了。” 名忧尘冷淡地扬起了眉,好像准备驳斥皇帝自信的言论却又似不愿与栾天策就这种话题展开谈论。这一换神,他被兴致高涨、前来求欢的栾天策推倒在榻上。 鲜红华丽的王袍被扯下,扔在地面,皇帝嘴中迸发出充满占有欲与攻击力的低沉呐喊,没有丝毫掩饰。 很快,一阵压抑不住不细碎呻吟带着隐忍到极致的痛楚,伴随这些好像低吼般的喘息响起,似有似无地飘散在这偌大的内殿之内。 夜露深沉,栾天策终于离开了长榻,得到满足的他起身向前走上两步,隐候在殿外的宫婢连忙低头进入,将备好的崭新衣衫披在栾天策赤裸的背上,遮住帝王精壮结实的身体。 其它几名宫婢手脚麻利地收好皇帝与信王散落在榻前地板上的衣裳,躬身退下了。整个过程中,她们没有向榻上的人瞧去一眼。 栾天策回头见名忧法身上搭着丝被,却难为完全遮挡对方那头散乱的青丝,还有裸出的半边肩头和下面一小截光滑的小腿。 心情复杂地将目光慢慢移上去,皇帝见榻中人轻轻闭着眼睛,脸色微微潮红但神情异常淡漠,与之前在激情之中的表现差不多,只是抹去了一些痛苦之色。 以往名忧尘大权在握,他二人做这种事之时,栾天策记得对方多半会拒绝,就算最终默许他的亲近也是半推半就,看起来有些勉强或是觉得不妥。 然而名忧尘现今竟然完全冷对他的所作所为和火热欲望,不仅嘴里不说就连身体也不抗拒,好像没有在乎他想怎么样,只愿他发泄完毕之后快些离去,以便过着不被人打扰的生活。 这种情形让栾天策大感恼怒,之前高涨的情欲与拍击胸口的热焰也有如被一盆冷水浇灭。皇这直觉名忧尘不想面对他,或许对方根本就是在敷衍他,希望他早日对他们之间这种温淡疏离的相处感到无趣,从而再也不要走入掖鸿宫。 “朕偏不让你如意!”如同自语般狠然扔下这句话,栾天策斥退还想为他束好衣衫的宫婢,怀着莫名的怒意,大步走出内殿。 夜风吹过,栾天策抬头看向被风刮得招摇的树枝,之前在掖鸿宫中为所欲为的掌控感突然消失,就连此刻,因毫无顾忌地享受到一直在意之人身体的满足和成就感也慢慢退却。 皇帝蓦然感到有些发冷,他拉好衣襟的同时又回想到名忧尘之前在床事中那副平淡的表情,还有这些日子以来漠视他的态度,刚刚压下的怒火又再次窜升。 如今天下与万民在他掌握之中,栾天策一直以为他得到这些以后,说不定会考虑处死名家的一些人,自然也包括名忧尘。至少,他认为他或许会犹豫要不要杀掉刚刚与他缠绵的人。 然而此刻皇帝无奈的发现,将大地踩在他一人的脚下之后,他根本没有动过除掉名忧尘的念头,甚至只是完全剥夺了名家的权力,惩治了一些仗势欺人的名家族人。 栾天策明白他并非心慈手软的人,对于威胁帝位的人,他不可能会纵容,但是名忧尘无疑是一个独特的例外。 说不出这个人为什么能影响或左右他的思想与决定,皇帝只知道在没有等到名忧尘用凝视先皇那样的目光看他以前,他不可能狠心杀掉对方。 但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 栾天策的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因为他知道若有那一天,他更加舍不得杀掉名忧尘了。 那个人给他一种摸不透、抓不住的感觉,明明已经圈在怀中,还使他时常觉得无法真正拥有,就像他的劫数和魔障,让他变得不像是一个真正的皇帝。 身为帝王,必须考虑为这大好江山留下合适的继承者。栾天策明白他此刻应该像以前那样,在没有段雨孜祸乱宫闱之时多育下几位小皇子,从中择出太子的人选。 如今王权在握,他竟然无法拥抱名忧尘之外的人,每每想到他要像先皇那样明明爱惨了一个人却不能说、不能抱,还要违心与别人肌肤相亲之时,一股浓浓的排斥与厌恶就油然而生。 然而身为帝王又必须恩泽后宫,栾天策如今每日都要顶着太后的重压远离那些嫔妃,名忧尘却对他的专宠与忠诚毫不领情、更不动心,仍然那么冷漠,让他恨得骨节作痛却偏偏不知如何应对。 不经意回想到这些日子与名忧尘的相处,栾天策有时受不了那个人的态度,故意去妃子宫中留宿却无法拥抱那些堪称完美的好女人,陪着她们说几句闲话就怏怏回到紫霄宫。 不可否认,名忧尘让他改变了很多,至少在这方面让他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帝王,甚至是扭曲了一个男人的原则与原始欲望。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情,皇帝有意让人把留在妃子宫中的事告知名忧尘,令人暗中观察对方的言行。但栾天策收到的回报永远是名忧尘淡然处之,不管皇帝来与不来都按习惯吃饭、喝药、睡觉,全无黯然神伤之色。 栾天策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努力不去想这些无奈的事,此刻只庆幸目前还没有抓到名忧尘残害栾竣泓与栾青宁的证据,否则百年之后,让他有何面目去见那两位手足血亲? 轻轻呼出一口气,栾天策眼中又迅速聚起炯炯有神的光芒。 “成憬,为什么得天下易,征服一个人的心却有那么难?莫非朕为他退让的、付出的还少了吗?” “老奴是个废人,对情爱之事不甚了解。不过……嘿嘿。”杜成憬看着皇帝的脸色又恢复如常,当即轻笑说道:“老奴知道陛下心中已有答案,陛下何必拿老奴这样不是男人的人来取笑?” “你知道朕的打算?你倒是给朕说说,朕此刻在想些什么?” “老奴斗胆揣测,陛下定是在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八个字。” “你这个老奴才越来越滑头了。”栾天策的心情陡然变好,哈哈大笑着继续迈步前行。 杜成憬说得对!不管如何,他是皇帝,他是天都唯一的主宰,他可以随意掌握任何人的生死和命运,只要他一直这样强势下去,他相信名忧尘无法夺回大权也会一直安于伏在他的身下!他会像夺取天都那样满满占据名忧尘的心! 不管,那个人愿不愿意!只要对方没有杀害他的亲人,他就有信心和耐心还有无穷的手段赢得一切! 翌日早朝之后,南宫睿前来紫霄宫请辞,他是身肩重任的边关守将,就算此时胡夷与天都修好,他也不可能长期驻留在京都。 “南宫将军世代忠良,你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为国捐躯的猛将,先皇与朕都很赏识你们家的这片忠心。日前勤王一事,你收到朕的密诏就立即行动,在关键时候分清是非,率军保驾,让朕知道没有看错人,真是颇慰朕心。” 栾天策挥手让跪请离去的南宫睿起身,着实夸赞了几句。 “为我皇分忧效忠是末将的本分,不中挂齿。陛下如此称赞,让末将厚颜了。” “南宫将军忠君爱国,大义灭亲,当得起朕的表彰。朕这些日子正捉摸着赏赐你什么好东西,你却急着班师回去,倒让朕一时间想不出来了。” 栾天策笑着说道,他猛然瞥见南宫睿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似有尴尬之色,当即不动声色地再发话。 “你有话不妨直说。南宫将军为朕立下如此大功,你之所求,只要不危害国民,朕都会应允。” “末将身为人臣,自当为我皇效力,不敢奢求陛下的重赏,只有一事应向陛下禀明。” “是否与信王有关?” “陛下圣明,一猜就中。末将接下去说的事确实与相国……与信王有关。”南宫睿说着,一撩衣袍重新跪在地面,“末将深受信王的知遇之恩,是他一手提拔末将远去边关,承担守护我朝边境的重任,光耀我南宫家的门楣。” “你是否对在关键时刻背弃了名忧尘,觉得有愧于他,想为他求情?朕在此刻提醒你,你是朕的臣子,只能听命于天都的皇帝,不可对他人抱有不恰当的忠诚与同情。” “末将不敢!”南宫睿将头埋得更低,“不瞒陛下,信王曾在末将上任前私下召见,说他让末将去守边关并非看中末将的才能。因为只论领兵打仗,恐怕世上无人是楚王之敌。” “他这话倒是说得不假。” “信王直言,他让臣前往边关仅是看中臣有一颗赤胆忠心,不会为一己之私弃百姓与国家不顾。他再三嘱咐,日后陛下若有吩咐,末将必须毫不犹豫为我皇赴汤蹈火,就算陛下让末将对付的敌人是他,末将也必须全力以赴,不得容情。” “你说什么?”栾天策异常震惊,面上却仅是微微动容。 “末将当时不知道信王所指何事,但那日收到陛下的密诏之时,末将就明白了。信王早知会有这一天,但他仍然如此吩咐末将,可见他对天都、对陛下都是出于一片忠诚爱护之心。” “是吗?”栾天策沉声问道,他目光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今信王带军私走陛下的御用官道,行为有失,末将斗胆恳请陛下念其一片赤诚,苍天可见,万望我主能明察秋毫,广开天恩,赦免他的重罪,从轻发落,许他自由吧。”南宫睿把心一横,终于放胆说出心中所求。 “南宫将军临行前不要赏赐,难道就想向朕讨这个人情吗?哼,莫非名忧尘没有吩咐你听从朕的调派,你当日在收到朕亲自派去的密使和密诏之时就不听上命了吗?” “末将不敢!”听出皇帝语气不善,南宫睿连忙磕了几个头。 “罢了,你南宫家三代忠良,并非趋炎附势和落井下石之徒,到了此刻,你还念着旧情为信王求饶,和其它只求自保的官员不一样。朕相信将军的忠诚,若非如此,朕当日也不会在危难中向将军传诏了。” 栾天策这时又语言温和地令下跪之人起身。 “朕到好好考虑你的请求。如今朕没有立刻处置信王也是念在他有辅政多年的功劳,若朝臣对他没有怨言,朕也想许他清静。至于你的妻子……她虽是信王之妹但素无恶行,自然不在名家有罪族人之列,朕不会为难她。” “末将多谢陛下宏恩,愿生生世世为我皇效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南宫见天颜温和似无之前森严之色,当即诚心诚意又磕了几个头才退下了。 “啪!”栾天策在南宫睿离开之后,伸掌重重拍在书桌之上,吓得两名上前准备替他磨墨的小内侍伏地不起,生恐天子将莫名怒火发泄到他二人身上。 下册第十八章 一股难以言明的挫败感涌上心头,栾天策真的不懂。 如果说名忧尘明明知道他会算计,为何不做防备反而刻意吩咐手握重兵、真正能颠覆天都的大将必须听他的命令? 难道名忧尘自找死路?他是顾忌骆斐勋?还是做做样子,说些好听的话哄着南宫睿那个老实人?却被对方当真了? 心中乱七八糟转着念头,栾天策连什么时候杜成憬进来挥手让那两名小太监退下去也不知道。 “陛下,老奴请问,今晚去哪位娘娘宫中歇息?” “朕哪儿都不去!就在这紫霄宫待着!” 栾天策颓然坐回龙椅,突然又想到名忧尘那日在他的算计之中抱病领军前来援救,还有得知被他陷害之后平静无悔的情形,胸口蓦然一热,心中隐隐泛起奇怪的念头,莫非名忧尘是因终于有些在乎他了,所以吩咐南宫睿必须对他忠诚? 尽管这种想法让栾天策倍感荒唐可笑,皇帝自个儿也觉得他还不能让城府深沉的名忧尘退让牺牲到那种地步,但每每划过这种念头之时,栾天策仍觉心跳得厉害,身体无法自制的乱抖,甚至还有一种无法好好吸气的感觉。 “晚上还是去掖鸿宫吧。你让御膳房做些他平时喜欢吃的清淡菜肴,参汤不要煮得过浓,他的身子受不住。” “是。”见皇帝提到那个“他”时放软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温和了,杜成憬心中暗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出去传令了。 栾天策用了午膳,想着南宫睿告知的事,哪里还有心情处理那些不太要紧的政务,心烦意乱地坐了一会儿便出了紫霄宫。 回首瞅见跟在他身后的那一大群面目呆板的宫婢与内侍,皇帝心中又慕名涌出烦躁与火气。他阴沉着脸不让众人跟随,只带着杜成憬向掖鸿宫的方向去了。 众人如今更感天颜喜怒难测,难以揣摩圣心,无人敢跟上。 栾天策领着贴身内侍很快来到掖鸿宫。 留在这座宫殿看守与伺候的人见到皇帝只身前来,都知其像往常那样不让人进去通报名忧尘接驾。然而这会儿却有一名小宫婢上前禀报,说信王在屋子里闷得久了,刚刚和前来探望的骆大将军去前面的院子透气去了。 皇帝点了点头,他允许名忧尘可以在掖鸿宫内外走动,也是不愿让对方憋处发慌。他给了名忧尘最大限度的自由,换了别的帝王,就算不杀了把持朝政多年的权臣也会将其押解下狱,但那个人毫不领情,对待他比以前更加漫不经心。 想到这里,栾天策眼中闪过一抹狠戾的光芒,他慢慢向名忧尘所在的庭院走去。想到他倚重的心腹大臣在南宫睿之前向他提出辞行,但骆斐勋出发前居然来这个敏感之地探望被软禁的前相国,皇帝心中充满了疑惑。 不过栾天策不会怀疑骆斐勋对他的忠诚,尽管这位镇南大将军与南宫睿一样是那样的老实人,但皇帝还是有信心完全能够驾驶骆斐勋。相信对方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不会顾忌四周的目光,坦坦荡荡来到掖鸿宫与名忧尘叙话。 “我此刻应该叫你名大人还是信王爷?” 远远的,栾天策听到骆斐勋隐含轻讽的语气从庭院那边随风飘过来。 从骆斐勋的言语之中听出一股恨意与敌意,栾天策心中微松,至少他这位大将不是名忧尘早早安下的伏兵,这让皇帝觉得他的尊严得到了最低限度的保障。 “镇南大将军何必明知故问?如今的名忧尘身无官职,只不过是个被软禁于此的挂名王爷罢了。将军前来不知有何贵干?”名忧尘淡漠的语气响起,好似没有听出访客的讽刺之语。 “本将已经辞别皇上,不日就要领军回到南方了,临行前特来探望以前权倾朝野的相国,看看名大人突然闲下来之后的日子过得顺不顺心。” “骆将军,奴婢知道目前有很多落井下石的小人奏请皇上定我家大人之罪。你和南宫大将军并列众武将之首,位高权重,气度不同寻常,将军理应不会像那些人……” “你们放心。君子不党,本大将军又怎会与那些无耻之徒同流合污?”骆斐勋长声笑着打断仍然习惯称呼名忧尘为大人的内侍,语气突然变得无比狠然,“骆斐勋此次到访只想告知信王,若你有朝一日触怒皇上被处极刑,我宁可辞去官职亦会飞马奔赴京城,恳求皇上让我亲手将你的头颅砍下。” 此话一出,院外的栾天策微愣,大为不解他倚重的心腹大臣为何这般痛恨名忧尘。 “骆大将军,你为何对我家大人怀有如此之深的仇恨?你们明明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沉夜听得心惊胆颤,与孤灯一起颤声问道。 “你们两个小太监对名忧尘倒是忠心得很啊。”骆斐勋收敛森然的笑容,淡淡说道。 “骆将军,你恨我杀你兄弟,与是人之常情,日后当皇帝想好怎样处置我之时,你只管找我便是,希望你不要将怨气撒到无辜旁人身上。”名忧尘的语声平淡之极,似乎早已知晓一切,引得骆斐勋与栾天策惊讶不已。 “你早已知道我是谁?” “宋太尉年轻时欠下一位青楼女子的风流债,一向重礼守法的他拼命掩饰自己有一个私生长子。可惜这个秘密瞒不住我,当年皇帝身边的所有侍卫,我都让人进得一清二楚。” “你既然知道我是宋震山的大哥,竟然一直隐忍不发?那皇上派我去南方的事也在你预料之中了?” ‘自从收到你重病不起、我调去南方的两员副将领军剿灭突然出现的南夷余孽消息那一刻起,我已猜到皇帝会让你秘密北上,与他会合来对付我。” “你明白一切皆是皇上的意思,为何先对我掌握南方兵权视而不见,之后又默许我的行动?”骆斐勋收起得色与狂态,想到他与栾天策自以为进行得顺利的计划早已落在这个人的眼中,心中激起一阵恶寒。 如果名忧尘是在他当年前往南方的路上就令人将他暗杀,那么他不仅没有今日的荣华富贵,皇帝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夺回大权……说不定,当今天子根本没有那个机会。 “我之前忙于辅政,内抚万民外安邦交,需要大量能够信任和有才之士的相助,因此对家中某些族人和门生少于约束。权力太大让他们萌发了不必要的野心,朝廷留着这些只想为自己谋求利益的官员终是祸患,不如就此了结,倒也干净。” “啪啪啪。”骆斐勋用力抚掌连赞了三声好,继而开口:“以前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对帝位虎视眈眈的权臣。此刻看来,你就算是那样的人,但心中也存有为国为民之思;再想想你多年来为天都劳心劳苦的政绩分上,我总算有些明白皇上为何不忍杀你了。” 名忧尘没有说话,对骆斐勋的夸赞之辞充耳不闻,正如之前不理会对方的轻讽之语一般平静。 “实话对你说了吧。名大人。”骆斐勋终于又这样称呼名忧尘,栾天策猜他信任的重臣对眼前这个仇人还是不失尊重的,“虽然我是震山的长兄,但我承认,你杀他完全是正确的决定。” 略微停了停,在院外的栾天策又感震惊之余,骆斐勋缓缓说了下去。 “舍弟被处决前一晚,皇上带我去看了他。皇上不知道我和震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这是震山和我唯一对皇上隐瞒的事。因为我们那位平时道貌岸然的父亲若听见外面有人传闻我的身世,一定会挥剑自绝于祖祠门前。” 骆斐勋说这句之前,名忧尘挥手让孤灯和沉夜远远退开,院外听到那两名小太监脚步声的栾天策知道,这是名忧尘有意维护,以防骆大将军事后杀人灭口。 想到名忧尘对他如此冷淡却处处维护这两名内侍,皇帝此刻虽然对骆斐勋与宋震山的兄弟关系感到好奇,但眼中仍然忍不住露出嫉妒。 “震山对皇上看他一事感激涕零,全无临死前的惧意与悔意。在那一刻我便知道了,不管他是因被皇上连累丢掉性命还是皇上亲自令他去死,他都会心甘情愿,毫无怨恨地执行王命。 骆斐勋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了一声,出了一会儿神才又继续说下去。 “皇上那时不能久留,他看了震山便匆匆离去,让我代他多留一阵。我们兄弟独处之时,震山接着说出的一番话,让我大感意外。” “是吗?”名忧尘随口问了一句,似乎只是不想让骆斐勋这个堂堂的镇南大将军一直唱独角戏而已。 “你知道吗?震山说你杀他,杀得极好!因为他早对皇上怀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心思,一直只想为皇上尽忠效力,就算不做将军也奢望能一直陪君伴驾,做一些他自认为是为皇上好的事。如果他这样抱有龌龊想法的人掌控兵权,日后说不准管不住自己的心,闯下弥天大祸,令天都、甚至皇上蒙羞。” “这一点,我在那时倒没有瞧出来,我只是不想留下不听上命的臣子。”名忧尘淡淡说着,听到宋震山临终前那番对世人来说算得上离经叛道的话,没有流露出憎恶与异色。 栾天策明白名忧尘的心思,那人一定已经看出宋震山对他怀有的心思,因为他与对方早已犯下悖德的重罪了。 “名大人的心胸当真宽广豁达得很哪。要知道,当我听舍弟那样说的时候,心中都免不了生起嫌恶与怒其不争之意。” 骆斐勋盯著名忧尘的脸,发现他似乎真不介意宋震山对栾天策的仰慕之情,这才将语气缓了缓,温声接着说下去。 “无论震山如何大逆不道,他都是我最亲的亲人。名大人,你可知道,在我娘亲死后,我那位太尉父亲是用家仆的身份将我收进宋府调去陪伴震山。” 栾天策听到这里暗暗点了点头,向来自命清高的宋太尉不肯将青楼女子为其生的孩子迎进府中,只得用这样的方法。 “自从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我和父亲的对话,知道我是他的大哥之后,便待我尊重,就连当年父亲推荐他进宫当差,也是他说如果我不同去的话,他宁可一辈子留在家中,不求富贵发达。父亲无奈,只得也为我的前途考虑,设法将我们兄弟一同推到宫当差。” “你是否想说,你不稀罕宋家的姓氏却相当在意你那位异母胞弟。”名忧尘听到这里,终于说出一句比较长的话语,“所以你尽心尽力给皇帝做事,除了慑服他的雄才大略、心甘情愿对其付出忠诚之外,还有一个目的——你想助皇帝打击我,或者寻机杀了我为令弟报仇吧?” “名大人心思敏捷,果然擅长猜测人意。不错,这正是我来见你的目的。我在此明明白白告诉大人,我骆斐勋永远不会原谅你杀死舍弟一事!但你是天都的功臣,为我朝立下无数功劳,皇上目前亦无杀你之心;我尊重你的才学与气度,自当服从皇上的决定暂且不会动你。但若有朝一日能抓住除掉你的机会,我必定不会放过!请大人牢牢记下了!” 说完这番话,骆斐勋深深看了名忧尘一眼,拂袖决然转身,从东门大步离去。 “大人,那位骆将军没有为难您吧?”退在远处的沉夜见骆斐勋走了,连忙奔过来。 “他看起来好凶,两只眼睛瞪得那么大,好像要把大人千刀万剐一样!真是太可怕了。”孤灯下赶来不快的发话。 “你们不必在意,那位骆将军是性情中人,而且对皇帝忠心可嘉。他没有得到圣谕之前不会对我怎样的。刚刚他不过是来这里发发牢骚、耍耍威风而已。” 看着两名心腹仍然忧心忡忡,名忧尘淡淡一笑,又安抚了几句。 “如果皇上真有打算除掉我的那一天,这位骆将军也不一定会像他说的那样丢官弃爵跑来京城将我击杀,他也明白这一点,现在不过是说出来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这个人知进退、晓厉害,懂得在什么时候出击和自保,又对朝廷怀有一定的忠诚之心,的确比宋震山更适合当臣子。” “大人,您倒是沉得住气,大度得紧哪。好吧,奴婢也觉得这位骆将军虽凶但看着不像坏人,可您知道宫中其他那些人最近都在背后说您什么吗?” “他们说我什么?”大概是觉得一直不离他左右的这两名小内侍义愤填膺的神情很有趣,名忧尘难得心情不错地追问了一句。 “他们说您……算了,奴婢都说不出那些下贱恶心的话,免得污了您的耳朵!”孤灯气呼呼地说:“那些人以前见了大人和我们都毕恭毕敬的,大气也不敢出。皇上那时也经常来掖鸿宫留宿,怎么没听见他们乱嚼舌根?” “如今刚刚变了天,那些嘴巴发臭的家伙就在背地里胡说八道,把大人说得如此不堪,好像是一个、一个……哪,呸呸呸,奴婢才不要重复他们的话!” “你们若是感到委屈,不如等皇帝下次来,我求他调你们去别的宫中当差,如何?” “大人,您在说笑吧?奴婢不离开您!” “您对奴婢们这么好,没有瞧不起我们是阉人,就算是死了,奴婢也绝不离开您!” “也罢,当初我没有让你们跟随领军救驾便早已猜到会有今日了。我那时本想将你们打发到其它妃嫔宫中当值,但你二人多年来一直跟着我,就算去了也会被人刁难,所以我决定让你们暂且留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只是近来太为难你们了。” “大人得势时待奴婢们极好,难道您落难之后,奴婢们就能厚颜弃您不顾了吗?”孤灯与沉夜纷纷说着,还急着跪了下去。 栾天策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安于平静,名忧尘之前那句话无疑承认,正是他有意相让才交出了王权。 皇帝扶着宫墙久久说不出话来,骆斐勋之前走的是东门,可以直出皇宫因此没有与他碰上,但此刻猛然知道他夺回大权的所有真相,栾天策仍觉有如五雷轰顶,将他之前所有的得意与自满之情击得粉碎,再也拾不起来了。 不顾院内的那两名小太监还说了些什么,栾天策猛然转身,发狂般奔出掖鸿宫,一路之上见遇天子的人全都跪地伏身,不敢看此刻面目特别狰狞可怕的皇帝一眼。 杜成憬连忙吩咐不许这些人告诉名忧尘皇帝曾经来过,然后匆匆跟着皇帝狂乱的脚步来到御花园。 看红了眼的皇帝拔出佩剑,一边怒吼一边用力乱刺,将眼前所见的花草树木都折断,这个老太监只好乖觉地退到一旁了。 栾天策砍着花草,最终仍不解气,他快速奔到一片假山面前,挥剑不顾一切地猛确,弄得剑锋与青石“劈劈啪啪”作响,火星四溅,硬生生将手中之剑折成两截才稍稍压下汹涌澎湃的怒火。 之前在南宫睿那时到的挫败感变得更加强烈,此时栾天策心中更多了一层浓浓的羞辱。想到这些天,他像个笨蛋一样在名忧尘面前自鸣得意的愚蠢模样,皇帝真恨不能立刻杀了那个人再挥剑自行了断。 若不是名忧尘有心纵容与退让,他此刻还能君临天下,脚踩王王,挥舞江山吗? 栾天策不敢想象,当他得意洋洋在名忧尘示威和宣告胜利与掌控权的时候,那个人在心中想些什么? 名忧尘还会像以前那样认为他幼稚、可笑、荒唐,还是会觉得他像一个唱腔拙劣的丑角,独自在戏台上表演? “他,为什么要这样?” 栾天策好像自言自语又像在询问身旁的人,终于在良久的沉默之后从齿缝中艰难地挤出这句话,充满了阴狠与森冷。 “陛下恕老奴斗胆。整个天都的人包括老奴在内都摸不透信王,也觉他妄自尊大,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似有夺位之嫌。但如今看来,不管信王以前有何大逆不道之言行,他对天都的军政大权没有私心,反过来想,这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嘛,朕就不明白,他样样算计在别人之前什么都可以预先料到,又懂得知人善用……就像他派去南方的那两员副将,虽是他的家臣,但骆斐勋已经来为他们求情,说那两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对名忧尘和天都皆有尽忠之心,只要朕施天下恩,饶他们不死还多加赏赐,相信会为朕所用。” 栾天策说到这里,猛然转身盯着杜成憬,厉声喝道:“你说,他本可以将朕取而代之或是永远将朕操控在掌心里,他为何总是看低朕的能力将朕当棋子玩弄?” “陛下息怒,老奴不知信王心中所想。”杜成憬想了想,放低语握开口:“不过,老奴认为他可能真对陛下没有加害之心。” “你知道些什么,赶紧告诉朕!”栾天策听出这个老内侍话中似有深意,当即催促。 “老奴以前说过,只要陛下想知道的事都会知无不言,就算陛下听了,日后觉得老奴碍眼,打算让老奴永远闭嘴,老奴也没有怨言。” “恕你无罪,快讲!”栾天策皱眉不耐烦地又低吼一声,心情越发暴跌,眼见说话吞吞吐吐杜成憬,他直觉名忧尘这样定与先皇有关。 “想必陛下亦知,先皇在遇上当年的名大人,也就是如今的信王爷之后,眼中就容不下别人了。” 栾天策默然,他又何尝不是这样为那个人着迷,甚至是痛恨到了极点也舍不得杀掉对方。 “不过先皇的定力与忍耐力比如今的陛下要强得多了。先皇心中只有那个人,但对他礼遇有加,除了那次名大人受伤,先皇震怒担忧之下拥著名大名为其取暖之外,他没有越雷池半步。” “他的意思是,父皇和他……从来没有?那、那父皇独自召他那一晚……” 杜成憬见闻言震惊之极、怔怔瞪着他的皇帝,缓缓摇了摇头意示名忧尘与先皇从未有过实质接触。 栾天策瞬间呆滞。 他一直认为名忧尘与先皇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他们那一晚的生死离别定必异常缠绵,每每想到都觉心如刀绞,像被毒蛇噬咬般充满了嫉意与不甘。 哪里知道,原来他一直想错了?他的父皇和名忧尘没有肉体上的关系。那么,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拥抱名忧尘的人了? 刚刚在复杂的心绪中涌出一丝压制不住的喜悦,栾天策听到杜成憬好像感慨那般又说话了。 “那一晚,先皇让老奴守在宫门外,单单只传了名大人进去。老奴在外面将他二人说的话清得清清楚楚。先皇那时仅仅是拥著名大人,不断向他吐露爱恋之意和愧疚之情。” “他们只是如此相处?其它的,什么都没有做?”尽管得知了当年真相,解释了多年压在心中的不快与疑惑,但栾天策依旧觉得无法置信。 “先皇想来是压抑得狠了,直到宾天前才忍不住将名大人召到身边诉说情怀,他们之间确确实实是清白的。” 对皇帝之前充满了愤慨的双眼中突然掠起的明亮光芒故作不知,杜成憬不紧不慢地说道:“名大人静静听先皇说着那些话,一直都没有开口响应。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说了一句话……唉,这句话,老奴永远都记得。” “他说什么?”栾天策此刻哪里还禁得住这般磨蹭,急不可耐地连连追问。 “名大人说,多谢皇上厚爱,请皇上不必挂念,他此生定会善待太子。” 说到这里,杜成憬忍不住再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必明言,栾天策也知当时的名忧尘包有怎样的心境了。就算他的父皇是真爱惨了名忧尘,在临终前向其吐露真心;但就在就在这种放浪之间,先皇仍然念念不忘江山社稷,仍然不忘算计那个被他特意提到三公之上的心腹爱臣。 满满的爱恋之情后面隐藏的,就是等名忧尘这句充满苦涩之意的承诺。 心中蓦然为名忧尘的痴情和无悔感到阵阵抽痛,但栾天策立即被无边无际的狂怒与炉火淹没了。 那个人肯定明知这一切是父皇的温柔陷阱,竟然为了一夜的情话与那个吝啬付出的怀抱,尽心竭力独撑天都大局多年,拒绝他的真心,肆意羞辱他的能力。 那些富贵、权势、生死、全族的荣辱与尊严,名忧尘如今都放弃了,仅仅为了先皇的几句表白还有向对方做下的承诺。根本不用细想,先皇和他在名忧尘心中谁更重要,自然不言而喻。 栾天策的脸色忽青忽白,十分难看,面容与目光都显得可怕至极,只觉以前尝到的不甘、愤怒、痛苦与此刻体会的嫉恨比起来,哪里还算得上煎熬? “不许跟过来!”栾天策目光森冷地狠声吩咐,带着令人心惊的暴戾之气,转身不肆一切奔向掖鸿宫,全无天子雍容大度的王者之态。 看着栾天策前往的方向,杜成憬充满感慨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浓浓的愧疚。他慢慢转身绕过那片假山,赫然发现昭华太后端坐在假山后的凉亭里,随行服侍的宫女与内侍虽然没说话,但眉宇间透着不安,神色古怪,想来应是听到他刚刚和皇帝说的话了。 杜成憬眼中的渐意立刻消失,又恢复成往日那副老眼昏浊的模样,颤悠悠的上前跪拜。 “老奴叩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你也这么大岁数了,地上凉,跪着辛苦得紧,快搀起来吧,赐座。”太后看惟随意那么说着,左右的人上前将杜成憬扶起来,端同一张锦凳放在凉亭下方,让他坐下。 杜成憬谢了座,屁投挨着锦凳边坐下了。 “杜公公不愧是跟着先皇过来的人,难怪先皇在世时一直说你不错,如今看来,你果然很好。”太后说着这话,连连打量杜成憬,让这个见惯世面的老内侍心中居然发毛。 所幸太后的目光很快投向掖鸿宫所在的方向:“本宫在这里小坐,听到皇止匆匆赶到此处,看他似乎动了大怒因此没让人出去惊扰。嗯,适才听了你们说的话,想必皇上此刻气得更加厉害,说不定会在失态之下错手做出什么不应该做的事。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杜成憬垂头不敢接话,只听太后温淡的语声接着响起。 “仇视和愤慨的确不如嫉恨与不甘让一个男人彻底发狂。更何况,皇上的性情比先皇热忱天真多了。他听了你口中那些表现上好像是在为信王开脱的话之后,又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天下,是心中念着的那个人默默为其他男人付出和退让才得到的?” “太后英明,老奴也深觉对不信名大人。”杜成憬听到这里又连忙跪了下去,想到有意欺君与违心唆使天子加害名忧尘,他心中未免忐忑不安。 “你何罪之有?本宫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皇帝不可没有后嗣,天都不能没有太子。如果皇上此刻只是将那个人视为玩物,或是像先皇那样知道其中厉害一再忍让,不管心里如何想,但帝王该做的事定要一件不差的全做了,你也不会说出那些话挑唆皇上动怒发狂了。” 太后摇了摇头,她明艳动人的丽容之上,浮上些恶毒讽刺的微弱笑容。 “父子二人,贵为两朝天子,却为同一个男子神魂颠倒、大失方寸。哼,这让我等身为妻子与母亲的女人如何自处?” 杜成憬额上激出冷汗,圆滑如他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太后这般尖锐的话语。 “你不必害怕,本宫既知你向着皇上,因此在你面前也没有保留。念着你之前的功劳,本宫不仅不会怪你,反而要重重赏你。” 大概是自觉失言,之前那句话与她尊贵的身分不符,太后眼中又裹上了温和的神色,嘴角那抹充满恨意的诡异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岁数大了,膝下没有子女又不喜欢金银之物,那么本宫就将先皇以前赐下的那对玉如意赏了你。杜公公日后带了去,也算是让先皇承了你这忠心耿耿的老奴才、一心一意维护当今皇上之情。” “老奴谢太后恩典。”杜成憬得了重赏,心中却憋得慌,他又磕了几个头,莫名其妙心惊胆颤着被人扶起来的时候,看到一名宫人领着傅御医向这边走来。 “微臣叩请太后万安。” “本宫看了你昨天送到祥寿宫的请辞表。先不论你在折子中写的那些理由,本宫好奇的是你身为皇上的臣子,为何背着他先向本宫请辞?难道你不知为臣之道吗?”太后挥手让傅御医起来回话。 “这个,这个……启禀太后,臣年岁大了,没有精力管理御医院,有很多医术比臣高明的大夫都适合接任御医院首座之职。在皇上没有立后之前,太后是我天都地位最尊崇的女子,我朝向来不禁女子干政,更何况只是臣这个小小的请辞。所以,所以……” “你还不向本宫说实话?傅御医,其实先皇在的时候,你身为医医院首座却没能救下他,本该治罪或撤职。但先皇念在整个医医院中只须你一人最了解信王的病情,因而特意将你留下还大加赏赐。”太后说到这里语声微愠。 “当今皇上也着实看重你。傅御医深受两朝天子恩宠,不知时时聆听圣训以图思报皇恩,如今反而请辞离去?这是为何?” “太后,太后开恩哪!”傅御医老脸涨得通红,他突然跪倒在地,满头白发随风微微晃动,正如他此刻的语声这般颤抖。 “你究竟害怕什么?”太后轻轻皱眉继而温声发问,口气里收去了些严厉。 微臣近来奉皇上的命令为信王调养身子,但王爷的身体早因少年时受到重创,这些年又国事太操劳,已经到了药石无法延续性命的地步。微臣穷尽毕生之能也只能将王爷的身子调养得看起来没有大碍,但其实王爷撑不过半年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太后先是一惊,几乎起身,她随即察觉失态便稳住身形,略有些狐疑地看着直挺挺向她跪着的老御医,“本宫怎么觉得信王最近的气色好得很呀。” “信王爷只不过是服了臣送去的珍贵补药,因而在表现看来正在逐渐恢复,但这世人没有人比老臣更了解他的病况了,老臣真的无能为力了。” “所以你只想得到皇上的赏赐却害怕领到责罚,打算早早告老还乡?”太后美丽的唇角泛起些许不易察觉的微笑,“你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极好。” “微臣惶恐,想那信王以前是丞相大人,有辅政大功,先皇和皇上都相当重视;若他不治,老臣必死无疑啊。太后,您就可怜可怜老臣,看在这么多年来,老臣还算有些小小的苦劳分上,放老臣回乡颐养天年吧。” 傅御医一边说,一边流泪,不停用力磕头,四周宫婢脸上都露出不忍之色。 “你起来吧,本宫允你请辞。不过你离去之前,定要将信王的病情好好告知接任者,日后若信王发病,皇上和本宫召你,你还是得速速进宫,不要误了救人大事。” 太后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发话。 傅御医慌忙谢恩,他知道太后放他离去只不过是听说名忧尘将不久于人世太过开心,因此特施恩典。但这个表面温和的女人也暗示,若有需要,她会摆出一副心急如焚的姿态召他进宫。 太后言下之意就是要他躲远一些,否则日后收到皇命就不能怪她爱莫能助了。 “今日听到的事不可传到皇上耳中,他操劳国事,相当辛苦,哪还有心思和精力管得了这些小事?本宫日后若听到风言风语,那么这里所有的人就和自个儿的脑袋告别吧。” 这话落下四周鸦雀无声,太后突然又看着傅御医温柔笑了笑,尽显祥和。 “傅御医救过信王两次,本宫的日常小疾也劳你多费心思。如此想想,本宫也应好好赏你。来人啊,赐傅御医纹银千两,慰其以往之功劳,以作表彰。” 尽管太后的性情素来温婉慈善很少处罚随从,但杜成憬与傅御医看她之前那一笑,竟然均觉险些无法呼吸,心中同时大寒。等太后被左右之人拥护着离去之后,他二人才不自觉长长吐出一口气,下意识转首互望,发觉手心和后背皆是冷渗渗的汗水。 栾天策原本打算一口气冲到掖鸿宫,但经由紫霄宫之时遇上由他亲建的议阁众位大臣。 此议阁是皇帝撤了名忧尘设的政事堂之后组成的,他见这些人一脸焦急,不顾臣子待君之仪冒死急闯入宫,料想应是发生了大事。 大臣们在宫外候等了大半日,皇帝却因得知名忧尘有心让出王权心情不佳没有立刻接见。这些人按捺不住又知年纪的天子决意励精图治,不会重罚真心为国护民的良臣,为了表现出对皇帝的忠诚与爱国救民之心,故而大着胆子闯宫见驾。 原来是昨日大雨,京城护堤竟然崩了,突发的水患淹死附近无数民众,冲垮很多房屋与良田,幸存下来的百姓们处于生死之间,急需求援与安抚。 栾天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纷乱躁动的情绪压了下去,听诸位大臣疾声各抒己见,讲出各自的应对之策。 皇帝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说得神情激昂的大臣们渐渐察觉有些不对劲,不由都止了口,齐齐望着深思的皇帝,等天子示下。 “工部尚书,朕先记下你建的那‘好’护堤之功,你眼下速令工医带着人手将护堤修好;该引水的引,该放洪的放,尽快将洪水引离京城,此后再彻底疏通全国的河道。到了这种时候,还要请示朕才行动,莫非你就不能先应急再上奏?怎么,你还站在这里不动,难道还想让朕来教你下面那些能工巧芹如何施救不成?” 栾天策定定神,他如今不想听工部尚书辩解,只想快些解决问题,当即厣声喝退吓得脸色苍白的这位官员,扭着再看向四周的大臣。 “你等整整调齐士兵将灾民转移到安全地方,先安顿他们住下然后从附近的郡县调来大夫、药物还有吃的东西与棉被……总之,一定要把百姓安抚好,让他们知道朝廷没有忘了他们,正在全力施救与引流治洪。” “臣等遵命。不过陛下,工部尚书之所以没有立刻放洪是因为……” 栾天策听了这个臣子的汇报脸色微变,他稍作沉吟,低声吩咐了几句,继而挥手让众人下去了,自己却转身大步不停,继续朝掖鸿宫的方向走去。 此刻应该是名忧尘服完药之后的用腾时间,皇帝哪有心思吃东西,想到在杜成憬那里得知的真相,还有刚才收到水患害民的恶耗,他再看里面这个人居然无视他的痛苦与煎熬,反而好似乐得逍遥自在,一股无名业火“腾”地一下在栾天策心中涌升。 他一脚用力踹开内殿大门,看也不看惊慌的孤灯与沉夜,嘴中狠然下令。 “你们出去。” 下册第十九章 孤灯和沉夜从未见过皇帝脸上挂着如此恐怖的神情,二人吓得半死,向来手脚伶俐的他们此刻战战兢兢的磨蹭,在栾天策更觉不耐烦快要发火之时,名忧尘微微点了点头,他们无奈,只得退出去了。 眼见他贵为了国之君,在那两个该死的小太监心中居然没有这个被软禁的阶下囚重要,皇帝心中越发不快,他大步走到名忧尘身旁,伸手将没有动那些菜肴的人抓了起来,带到书案旁。 “你说,你为什么明明知道骆斐勋是朕安排的人却不说破,反而任他在南方发展,夺走兵权?你说,你为什么明知从御用官道走是朕的计谋却偏偏要领军前往?你说,你为什么要在得到一切莫的时候把那些东西不动声色地还给朕?” 名忧尘略微有些讶然地看向栾天策,大概是没有料到皇帝如何知道这些事。不过他的神情很快恢复平淡,似乎不愿就这些事和眼前大失常态、抓住他大吼大叫的皇帝理论纠缠。 “你怎么不说话?那么这些事全是真的了?莫非在你心中,朕就有那么无能和幼稚?朕说过,原本属于朕的东西,朕会亲手夺取,不用你多此一举!你、你如此行事,是不是仅仅是为了……父皇?” “亲自夺取和我让给你的有什么不同吗?结果都是那样,你又何必执着。” 名忧尘看到听到这句话又咬牙切齿、胸色显得特别狰狞可怕的皇帝,居然再也没有因对方提到先皇而失态,仅是淡然轻笑。 “自古君子行事不拘小节,更何况你是一国之君,若样样都打算堂堂正正靠自己的能力获得,那么你还能靠这份天真守住江山?” “我宁愿你真有篡权夺位的野心,逼君欺驾,也不想受如此侮辱!” 栾天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赤裸裸的蔑视,他紧紧抓握名忧尘的双肩,怒瞪眼前人无动于衷的脸庞,愤然将手中扣着的人压倒在书案上。 “为什么你的眼睛和心只知道父皇?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公平的看待朕?为什么你宁愿守着一个明知是算计的诺言也不接受朕的诚意?难道父皇和朕在你心中……真的有如云泯之别?” “你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又怎能回答?” 名忧尘的声音听起来清朗悦耳如昔,却带着说不出的残忍与决然,让听到这种回答的栾天策愣住。 不过皇帝很快恼怒垂头,在极度的愤怒不甘还有嫉妒痛恨之下,他理不清思绪,只想用男人雄性的本能去获得他认为从来没有握在手中的快乐与占有权。至少,栾天策要让这个对他的真心不屑一顾的男子知道,对方这副身体是属于谁的! “皇上最近除了干这样的事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消遣了吗?”名忧尘却对栾天策扯去他衣衫的举动视而不见,神情淡淡地说道:“如果我没有失去武艺,你此刻还能耍威风吗?” “你把朕这样待你视为……消遣?”栾天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心中的怒火已快爆发,他可以用尽全力忍受名忧尘不接受他的事实,但无法原谅眼前这个人将他付出的感情与心意践踏到底,还有对方言语与目光中流露出来的轻视。 “就算你角然身怀武技,但你名家牢牢被朕捏在掌心之中,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我只需一把剑、一匹马就可以逍遥自在了,缺银子花的时候,我随时都能向为富不仁者索取。至于我名家……我相信皇上相当珍惜明君的称号,不会将我名家没有犯事之人一并处罚的。” 被名忧尘堵得无话可说,栾天策知道这代表对方非常了解他,清楚他所有的弱点,然而他始终无法看清名忧尘的深浅。 一股前所未有的恨与嫉涌上心头,皇帝刚刚动的那点心思与欲望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他几乎没有细想,冷笑着冲口发话了。 “朕来你这里之前收到大水肆虐京城附近各地的消息,你应该还不知道吧?” 名忧尘略感诧异,静静凝视带着诡异神情的栾天策,暂且没有说话。 “如果要救万千黎民百姓,就必须在下一次洪峰来临前引水冲入皇陵。” 栾天策话音落下见名忧尘镇静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他心中大感快意又觉异常刺痛,面上却镇静自若,缓缓说下去:“相信父皇仍在,若遇到这样的事,他也会为了天下苍生让大水淹没太祖陵墓,受尽百姓拥护。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忧尘,你说朕是不是和他老人家同样英明,处理得非常恰当?” 栾天策收手将一动不动看着他的名忧尘扶起来,体贴地理顺怀中人被他揉乱的衣襟与发丝。皇帝的动作异常轻缓,最后那句话问得相当温柔,炯炯的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冷酷笑意,亲密回应怀中人的凝视。 “你令工部将太祖和先皇的陵墓淹了?仅是因为……” 名忧尘涩声说到这里,投在皇帝那张英俊坚毅面容上的平静目光终于有了波动,带着深深的震惊与疑惑,在确定了栾天策没有说笑之后,还浮起了一丝怨气与失望。 这个人凭什么怨恨他?难道,父皇在他心中竟然真的是什么都不可能比拟的存在?栾天策恨到了极点,他此刻甚至猝然真正生出掐死怀中人,再和对方一起去死的冲动。 岂料名忧尘突然又用变得冷静得可怕的目光直直看着栾天策,让明明还陷在报复快感与愤怒之中的皇帝也不自觉微微有些发悚。 “你……” 一语未毕,栾天策张天的嘴便僵住了。他看见鲜红的血毫无征兆地从名忧尘嘴角溢出,跟着好像是难以自制般大口、大口从对方唇后呛出。 所有的恨与嫉立刻化为乌有,之前感受到的那些可悲报复快感也迅速消失不见,栾天策的身体在他的心下达命令之前行动了。他一把接住名忧尘颓然软倒的躯体,仓皇厉声传唤御医,跟着死死捂住名忧尘的嘴唇,不让那些刺得他心惊胆寒的鲜血再涌出来。 掖鸿宫再一次变得热闹,内殿之中的气氛诡异,所有在这座宫殿里进出的人都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呆呆看着榻上紧闭双目的名忧尘,栾天策此刻还能记住那种害怕这个人突然死去的恐惧与疼惜的感觉。但随着傅太医颤声说终于救回名忧尘,信王暂且无忧之时,皇帝那颗放下的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失败。 救回眼前这个人之后,栾天策似乎能感到他被名忧尘从头到脚倾泼了一盆冰水。亲眼目睹名忧尘为了先皇的陵墓吐血、濒临死亡的面画,栾天策终于承认他在情爱方面再也没有任何斗志和奢望了。 不管他做了什么、付出什么,哪怕是算计与陷害也无法让名忧尘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名忧尘心中至始至终只有他的父皇。那个人所做的一切,所想的一切全是父皇。 至于他,或许仅仅是一个慰藉寂寞与寒冷的代替品而已。 就算他是万人之上、无比尊贵的皇帝,但在名忧尘心中却是一个连死者陵墓都不如的渺小存在。 如果可以,他宁愿这个人真的恨他,也不要漠视与时时想着离开他! 这下真的是心如死灰,万念皆淡,栾天策甚至无法用君临天下的快乐来打消此刻体会到的这股绝望与消沉。 “陛下,信王身体太弱,他再也受不得刺激了。”傅御医忙了大半夜,见日愈威严的皇帝在名忧尘榻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大半夜,他机灵地说完这句话,推说要亲自煎药,下去暂避风头。 孤灯与沉夜不敢靠近,他们担心皇帝心情不佳,真会对名忧尘不利,内殿一时间显得非常安静。 “你不必如此,朕之前是说笑的。”一会儿之后,栾天策注意到名忧尘轻轻拧起了双眉,他知道对方已醒但不肯睁眼面对他,便自顾说下去:“朕让人引水去了太祖与先皇的陵墓,但事先让礼部将他们和秦王的梓宫移到了安全之处。” 名忧尘微微怔住,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栾天策注意到他的神情的变化之后,黯然转身的高大孤单背影。 “你好好歇着,朕以后若无事,不会再来掖鸿宫了。你,好自为之。” 目送皇帝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好似全无留恋地快步离去,名忧尘眸光微微流转,却始终没有开口。 掖鸿宫这一闹之后,栾天策有一月没有再迈出这座宫殿。名忧尘慢慢将养,终于又好像恢复了一些。四周的闲言闲语传得更厉害,但那些人终不敢当着名忧尘的面放肆。 没有和皇帝例行做那件事,名忧尘这段时间倒是过得逍遥自在,孤灯和沉夜却觉他们主人眼中的寒意与寂寞更多了。 栾天策努力将全副心神放在朝事上面,他迁走太祖与先皇的陵寝拯救万民的举动,还有灾后迅速采取的营救与安抚措施,赢得了天都百姓的爱戴与尊重。如今军心民心都牢牢捏在手中,这不是名忧尘让给他的东西,但栾天策仍然无法高兴起来。 每日在紫霄宫中独自打发漫漫长夜,太后与大臣都忧心忡忡,认为当今天子英明果断,样样皆善,就是没有立后与皇子这一点让人担心。每日送到皇帝手中奏请早早立后的折子一本多过一本,太后又时时催促,栾天策烦闷到了极点。 蓦然又想到名忧尘,栾天策心里百般滋味搅动,很想知道对方目前的情况但又憋着一口气强忍着不去探听。杜成憬这次也没有让人每日回禀,这让皇帝大大不悦,但正是他自己严令内侍不许提到有关名忧尘的一切,栾天策不能责怪他的贴心内侍。 这一天又被太后叫去劝戒了一番,栾天策心中不快,突然想到那个让他又爱又恨又无法应付的人。如果他此刻得到了名忧尘的心,那么他也得像父皇那样立后,为天都留下子嗣。 可惜的是,栾天策真的无法说服自己那样做。尽管他比谁知道,这是身为帝王必须履行的义务。 想什么呢?明明那个人的心不在他身上。这种时候,他还要抱着奢望胡思乱想岂不是很可笑?栾天策默默结束飘忽的思绪,发现他站在一扇厚厚的宫墙面前。 身边没有随从,甚至是杜成憬也不知道他无声无息出了紫霄宫门。因为栾天策此时走的是皇城中的秘道,这些是他的父皇在临终前告知他的退路。如果日后有变,这些秘道就是他的逃生之路。 栾天策苦笑着,他此时此刻打算利用这条秘道去偷偷看望名忧尘。 这种行为无疑是一个天大的调整。他身为天子,有什么不能正大光明的做?他再也没存强迫那个人的念头,只见见面应该是合乎礼法的,然而他却用先皇留给他的退路去窥视一名臣子…… 栾天策觉得他大概是疯了,但他无法压住多日不见那个人的冲动。在没有等到名忧尘用看先皇目光看他之前,他还是无法劝自己死心。 不过这扇墙似乎不属掖鸿宫?栾天策不去细细品味心头冒涌的复杂滋味,他看着墙上右面一处与墙体同色的暗门,心中暗笑他少用秘道,居然走错了方向。 “姐姐,皇上对那名忧尘如此在意,留着此人必是我天都与皇室的大患。” 一个浑厚的男声突然从墙那面响起,留住了栾天策打算离去的脚步,他听出这是舅父的声音。 难道他竟然在失神中走到太后的祥寿宫了? “皇上和先皇同样着迷于那个名家儿郎。他如今色令智昏,眼里心中只有那个妖孽,莫说是立后,就连其他美人与妃嫔也不宠幸了。他若不是本宫亲生的,本宫都想……”太后说到这里,似乎又叹了一口气:“你说皇上究竟是着了什么魔?” “姐姐勿虑,名忧尘如今身在后宫,那还不是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想他生就生,你要他死就死。如果你实在看他碍眼就赐下一碗汤药,让他痛痛快快去了,正如当年咱们对付楚王那样,到时又有谁敢怀疑是太后公然鸩杀他?” “名忧尘在皇上心中非比寻常……” “那又如何?姐姐像当年那样,先让你宫中内侍赐下汤药再杀其灭口,世人和皇上反倒不会疑心。” 栾天策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他打开暗门大步进入,里面说话的两人脸色齐变。 太后见皇帝脸色不善,当先回过神连声令其弟速速离开。栾天策气得浑身乱抖,待要追赶,太后却冷冷开口:“皇上如今越来越威风了。见了母后也敢放肆。怎么不过来见礼?” “母后,是你让舅舅害死了五弟?你怎么那么狠心?五弟为了朕失去边关大将了事,他待朕忠义……再说那时凉国兵临城下,你竟然胡涂到杀了他?你可知这样残忍冒失,会为天都带来怎样的后果?” “本宫胡涂?你可知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当本宫安排在宫中的耳目禀报说,栾竣涨与他长谈之后,本宫就必须杀了他!”太后见栾天策说的话毫无敬意,当即也动了气。 “五弟绝对不会背叛朕!母后,你知道他对朕的忠心与情谊,你万万不该杀他!”栾天策几乎是用吼的,他一直疑名忧尘害了栾竣泓,没想到毒死手足血亲的人竟然是他最亲的亲人,心中之怒自然非同小可。 “你知道什么?直到那一刻,本宫才得知你那个偏心的父皇真的留了一道诏书给名忧尘,如果他认为你不适合为君便大可废之。栾竣泓明知此事还故作大方劝名忧尘毁了密诏。哼,本宫看他其实是打算以此获得名忧尘的好感,趁机夺取你的皇位,这正是他的高明狡猾之处。” 太后提高声音说到这里,眼圈发红,珠泪滚滚而下,强横的气势颓然崩溃。 “皇儿,你哪里还记得母后当年费尽心机让你父皇时时注意你,忍受你父皇凉薄这些事?那名忧尘辅政之时,母后为何要放下身段对他毕恭毕敬、尊敬有加?母后受了多少闲气、吃了多少苦,付出多少心血和艰辛,多少年来如履薄冰才盼到你真正掌控天下的这一日。” 栾天策不忍看见母亲如此难过,他心中一软,怒容稍敛。太后见状,眼中淌下的泪水更多了。 工“若非母后仅有你这一个不争气的逆子,母后又何需忍受你父皇不忠、竟然喜欢一个男子的耻辱,还冒险替你除掉隐患?你若还是认定母后将你的五弟杀了是错的,你不如索性把母后的脑袋吹了,拿去给你的五弟偿命吧!” 栾天策心烦意乱,眼见太后在他面前伏地不起,哭得肝肠寸断,似乎伤心至极,就算明知对方故意乱他心神,他又如何能狠心依照之前发下的誓言,残杀生母为栾竣泓报仇? “母后,你起来。”栾天策咬牙扶起太后,他心中知道栾竣泓不是其母说的那样包藏祸心,但也知当时太后若不杀掉栾竣泓,日后胞背时去和谈之时定会被谢青君透逼,与他争夺皇位。 如果栾竣泓胜利,栾天策也相信对方会留下他的性命与富贵,但哪有此刻君临天下威风?年少时他只觉血亲之间的相互支撑、共同击退外敌的亲密合和与亲足亲情,比什么都重要,如今做了皇帝,才知为君的滋味与风光,说什么也不想退下皇位。 如此思索之下,栾天策终于抹去愧疚选择原谅太后,这其中倒有大半是因为他隐隐觉得母亲行了错事,却依然让他得到意想为到好结果。 皇帝硬起心肠接受事实,但想到最亲的人看似处处为他着想,真正的原因却是若他不是皇帝,想必母亲不会爱他,满朝文武与后宫之中又有谁是完全不计回报、真心真意待他的? 至于名忧尘……更不是属于他的,就算他占有那个人的身体,也发始终得不到对方那情深意切的不悔目光。 若是这样想,那当这个皇帝位于众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机关算尽,争强好胜,究竟有什么好处?他又真正得到了什么?如今拥有的东西是他真正想要的吗? 此念一生,之前暗暗庆幸他永固皇位的欣慰感打消了。 栾天策又觉他不能如此消沉,愧为君王;但眼前又是一片迷茫,他看不清将来,回想以往得失又倍感矛盾,浑然不知内心深处渴望的是什么,恍惚中只觉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意义,他也疲累得紧,再也不想折腾了。 皇儿,你刚刚夺回王权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应该内安社稷,外定邦交,与众忠心大臣议决朝中重要议案,泽被天下苍生。你需记住,身为帝王该做的事,你定要一件不差的全部做了,这样才能不让有心人找到陷害你的机会。” 太后见皇帝良久默默不语,突然抹去眼泪,语重心长地试探着说道:“你应早早立后,母后看新任丞相的长女端庄淑德,母后表侄女亦是贤良端丽……” “朕明白母后的意思,一切就按你说的办。不管是丞相的女儿还是母后娘家的亲戚,你觉得哪个更合适,朕就立她为后。” 在策突然的决定让太后大感意外,喜上眉梢。 “但是朕也要在这里先告诉母后,朕立后是为了安民心,绝对不会和皇后行房,此生更不会宠幸别的女子。如果母后还是狠心要让别的女人与你同样有寂寞终生的命运,你就为朕挑选皇后吧。” “皇帝立了皇后自然要和她共同抚育太子,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怕我天都没有血统正宗的继承者吗/再说皇帝膝下无子,长此以往,宫眷和外臣都会生出异心。” “朕立后之后便会立承廷为太子。母后毒死竣泓,朕身为人子,无法杀你为他报仇,只好用这个法子来补偿他了。” “你、你打算把皇位让给你兄弟的儿子?这岂不是将这大好江山易主了?本宫万万不许!”太后先惊后怒,温和的目中散发出戾气。 “母后,朕希望你能将承廷视为你亲生的孙儿,好好抚养,真心相待。他若有事,朕就挑选皇族中其它藩王的世子为太子。总之,母后此生无法看见朕有亲子降世,最好死了加害承廷之心。”栾天策森然再道,他脸色坚毅,目光毫不动摇。 太后知道皇帝没有戏言,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躯忍不住摇了摇。栾天策没有再伸手相扶,他深深看了太后一眼,拂袖走出祥寿宫。 太后看着皇帝的背景,绝望的目光中透出一抹狠然。 她咬牙挺直了背,心中不甘地盘算,只要皇帝答应立了后或妃嫔……在这后宫之中,她总有办法和机会让一个女人怀上龙种。 既然儿子无法指望和依靠,她必须养有一个乖乖听话的亲孙子。 栾天策出了祥寿宫,之前对太后的狠与对他无法实现誓言的愧莫名消失,他甚至感到对先皇的嫉妒还有对名忧尘的爱怨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一方面提醒自己不能消沉下去,身为皇帝的他也不能将心神一直放在这些与江山社稷无关的事上;另一方面却无法抑制或打消心中的疲惫与厌烦。 尽管生在皇室,从小便知帝王家无亲情可言,但栾天策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 他无法接受温柔可亲的母后竟然如此心狠毒辣,更加明白栾竣泓若不死,他们这对感情深厚的兄弟,日后真有可能会在谢青君的挑唆下手足相残。 至于名忧尘那个一直困扰他、让他起不了杀意、明知对方眼中没有他也无法放手的人,更是没有将他这个尊贵的天子放在心上!哪怕他想了尽办法,好像亦激不出对方的半分爱恨。 他精心布置、努力拼斗究竟得到了什么?抓住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栾天策无心再去掖鸿宫,当然不是对名忧尘的爱恋与执着已经消退,他只是不知道如何用目前这样患得患失与摇摆不定的矛盾心态面对那个人,同时再也不能确定他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盲目自信。 认为只要不断进攻和付出,名忧尘就总有一天会退让和接受他了。 到了这个时候,皇帝蓦然感到,不管他努力向名忧尘剖白、表示或做什么也是多余的。只要他身在帝王家,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都不可获得,他注定是坐在那个由无数鲜血筑成的皇位上面的孤家寡人! 狠狠一拳砸在宫墙之上,栾天策用力过猛,微微感到头晕,眼前发暗。 他仰天闭目,过了好了画才张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张开双目,露出仍旧充满威仪的微笑。 就算他得不到最想要的,但这天下最好的东西,他定要牢牢握在手中!因为他是皇帝,他绝不允许别人忤逆或拒绝他! 此后一连三月,栾天策再也没有驾临掖鸿宫,只吩咐宫中命妇与内侍以王礼好生伺候名忧尘。 皇帝一心扑在朝务上面,全力整治疏通全国的河流,升迁或罢黜一些官员,扩充皇室亲率的兵力,大肆培养亲信,恩威并济终将人心浮动的群臣压住,获得帝王渴求的民心。 每日将自己投入忙碌的军国大政处理之中,栾天策忙到深夜才肯稍事歇息。太后相劝无效,只得为皇帝全力准备立后大典的诸多准备事宜。 栾天策没有过问太后如何干预,他也只能将自己投入繁重的国事与朝务之中,从文武官员日愈骇服与百姓真心尊敬效忠的颂扬声中,得到短暂的满足和成就感,但从未真正开心大笑过。 屏退所有的人,栾天策没让杜成憬跟随,他独自在皇宫中慢慢转悠,竟然神游天外,等反应之时赫然发现他站在掖鸿宫的外面。 他想念那个人有如良玉美瓷的皮肤,想念那个人清矍的五官,想念那个人温暖如绵的气息,皇帝也明白他同样异常想念每次将那人搂在怀中之时,亲眼见证对方脸上略带痛楚的隐忍神情渐渐绽放为旖旎诱人的美丽风华。 栾天策的胸口瞬间火热了起来,每每想到这里,他都觉得就算名忧尘心里真正惦记的人是先皇,但在他们亲密相处以及水乳交融的那一刻,他有信心让怀里的人忘掉一切。 可笑,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做白日梦,对征服名忧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大人,天气变冷了,你出来透气之时,记得多穿几件衣衫。”孤灯在宫门内劝说。 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皇帝不想举步,而四周的伸知栾天策来掖鸿宫的习惯,都不敢进去禀报。 “大人最畏寒冷,千万不要又着凉了。”沉夜也开口劝道,跟着迟疑着说道:“宫中将有大事发生,太后令各宫都要贡献贺礼,您看咱们送什么?” “皇上是不是要立后了?” 栾天策许久没见名忧尘,突然听见那人悦耳的声音,对方又说了这么敏感的事,他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怀念,等着名忧尘应答的同时又暗笑他竟然如此情急。 “你们怎么不说话了?刚才还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宫中这些天鸣响礼炮,应是为立后大典做准备。” 名忧尘说到这里停了停,栾天策屏住了呼吸,名忧尘被他拿话逼得吐血之前都没有再劝他立后,这让他已快绝望的心中浮上了一丝希望。 “皇帝荒唐了那么久也是时候安定下来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咱们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他赐的,又有什么好东西送?再说,皇帝什么没有?他也不稀罕这小小掖鸿宫中之物。嗯,我看不如这样吧,大典之时,你们将墙角那几株梅花摘下,好好修葺了送到中宫。” 名忧尘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飘忽无力,却击得栾天策胸口发痛几乎崩裂。 皇帝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最后不得不靠在宫墙上大口、大口吸气才暂时缓解窒息欲死的感觉,里面的人再说了些什么,他也无法听清了。 原来名忧尘对他真无半分情爱,对方听到他要立后完全无动于衷,还那么平淡地计划着送什么贺礼,似乎恨不得大典快些到来,好让他此后再也不要纠缠。 以往那些亲密床事只不过是他的强迫和一厢情愿罢了,至于耳中听到的细细呻吟与柔柔喘息,还有肢臂与气息的热烈交缠,只不过是需要和错觉而已。 如今竟连愤怒与嫉恨的感觉也没有了。栾天策知道已经到了不得不死心的地步,之前这三个月抱着的最后那丝奢望和自欺欺人的幻想也是时候结束了。 皇帝按住胸口阵阵翻腾搅动的剧烈疼痛,心中滚过这样的念头之后,陡然又觉得所有的情感都是多余的,眼前心里一片空白,好像被人一下子抽走了魂魄。 尽管栾天策严令不许人在他来掖鸿宫的时候近身伺候,但四周的人见皇帝突然像失了魂似的脸色惨白,目光空洞游离。他们哪里见过雄姿英发的国君如此失魂落魄,只好壮着胆子上前试探着请示可否扶圣驾回紫霄宫。 哪知栾天策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一般,像被鬼神迷了身似的缓缓摇了摇头,自顾自去得远了。众宫婢和内侍哪敢惹天子不悦,皆装作不知栾天策的失态与不妥,跪地恭送皇帝远去了。 又过了两月,距离天都皇帝大婚典礼还有一个月,栾天策仍然白天黑夜驻在紫霄宫有条不紊地处理朝务,神情与目光越发严肃森然,管制臣下的手段也越来越高明,竟是毫无大婚之期来临之前的喜色。 “皇上、皇上!” 这一晚,栾天策接过杜成憬奉来的参汤,正要饮下,突然听到宫外有人喧哗,他依稀听得好像是孤灯的声音,向来稳若盘石的手指不禁微颤。 皇帝立刻察觉到了他此刻竟然还在为那个心狠如铁石的人动摇,又听见宫外的孤灯高声叫着是背着信王前来,冒死请圣驾去掖鸿宫的话,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意。 “紫霄宫外竟敢如此放肆!来人,给朕把他撵下去!” 很快,宫外平静了。栾天策余怒未消,他痛恨名忧尘太傲慢,想见时便见,想赶时视他若无物……不过对方应该不想见他才是,刚刚那个小太监也不是说,是瞒着名忧尘来找他的吗? “哈哈哈!”栾天策忍不住大笑,因为他发现原来这才是不忿的真正缘由。 下册第二十章 终于等到皇帝立后之日,天都上下群情振奋,文武官员与平民百姓都为他们睿智宽仁的皇帝终于立后而欢呼雀跃。 百姓都希望看见敬爱的英明天子与一位贤良淑德的美丽皇后为他们抚育一位仁慈的储君,竟比自家办喜事还要期待与紧张。 栾天策却心情淡淡、面无悦色。他自二更天被礼官与内廷命妇们恭敬地请去准备大典的着装之后,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容,毫无成亲之人应有的神情。众人不敢多看心情不佳的天子,整理完毕之后将皇帝簇拥去了熙鸾大殿。 身处在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皇城,栾天策面对四周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景象,再想着这些宫廷繁琐的礼仪,他心中泛起一股无奈与厌倦。 拉着珠帘覆面的皇后、在群臣与太后的观望中肃穆步步走向大殿的皇帝竟然第一次深深体会到了,当年你的父皇想到名忧尘之时有怎样的心情。 一直以来,栾天策觉得身为天子、高高在上的父皇居然不敢拥有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一件非常可的事。但此刻在立后大典之上,栾天策陡然觉得他这个放手去追逐幸福也毫不顾忌行事的皇帝更加可怜,因为不管他付出什么,名忧尘的心里也没有他! 抬头,栾天策看见坐在太殿中的太后眼中微含埋怨,他的嘴角禁不起掀起一丝讽刺的微笑,既然他的母后怪罪他脸上没有丝毫喜色,那么他就逸为其难给她一些面子吧。 只是可惜了身旁这位无辜的皇后,身为太后的侄女却注定孤老终生……谁让她有一位那么狠心的姨母? 栾天策嘴角的轻笑刚刚掀起,一道沉重的钟声突然划破被喜乐笼罩的皇城,传到了熙鸾大殿上空。 皇帝蓦然僵住。 这是立下重大功勋的臣子在死去之时敲响的丧钟,意为让全国百姓为他们的离世悲痛默哀,乃是朝廷对他们最大的表彰与给予的最高待遇。 天都如今唯一能获此殊荣的大臣无疑只有名忧尘! 栾天策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只能自我安慰,就算名忧尘离去,礼官也不可能在皇帝大婚之日敲响丧钟。 按理,像名忧尘这样具有辅政大功又没有被证实怀有反叛之心的重臣去世,钟声应该响十九声。但这次的丧钟只响了两声,在第三声响彻一半的时候就戛然而止。好像被什么硬生生掐断了。 应该是有人故意敲响丧钟,然后被侍卫们及时拦下了。难道真是名忧尘有事? 栾天策想到这里,再也无法继续向前走,他顿了顿,毫不犹豫地扔下与皇帝共同拿在手中的红绸,转身向大殿之外奔去。 “皇上!” 向来温婉和善的太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喊,观礼之人心中无不大凛,但栾天策反而越走越快,最后竟然全无帝王尊贵之仪,在满殿大臣的惊异注目中,头也不回地狂奔出熙鸾殿。 出了满是人的大殿,栾天策也不知此刻围绕在他心间的恐惧与慌乱来自何方。 他以为他可以做到冷对一切,包括再也不关心任何有关名忧尘的事。谁料仅仅是响了几声莫名其妙的丧钟,他就失去了所有的镇静与理智赶向掖鸿宫,栾天策暗骂自己的不争气却管不住腿脚。 一路上见到捧着各色对象的盛装宫婢与衣着光鲜的内侍,栾天策甚至等不及他们跪让,匆匆吸气提身抬脚跨过白玉宫栏,无视这些被他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忘了控制面部神情的人,像一道狂风那样刮向掖鸿宫。 经过一处宫殿的时候,栾天策见到数名侍卫将沉夜狠狠按倒在地,他们旁边那口沉沉的大钟仍在微微晃动。 “放开他!”栾天策沉声令道。 眼见皇帝突然只身出现,面色阴晴不定,众人哪敢触怒天颜,慌忙退下。 “是你敲的此钟?是不是他,他……” “我家大人此刻就要走了,他突然说想见陛下……您去是不去?”沉夜说到这里眼中淌下泪水,看见身穿喜服的皇帝,神色中微微带着怨恨和责备。 栾天策憋着的一口气泄掉,他见素来比孤灯稳重的沉夜这般失态,知道对方说得不假,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心中却不愿承认,厉声暴喝:“不可能,他前些日子还是好好的,怎会突然病重?” “就算是常人,没吃没喝的度过这些日子也受不了,更何况我家大人身体那么差,他又怎么能禁得住您……禁得住宫中那些小人折腾?”沉夜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眼中涌出的泪水更是多了,他也不伸手擦拭只咬牙说道:“您去了便知。” 栾天策不再迟疑,如旋风般一口气奔到掖鸿宫,见这座宫殿内外竟似无人伺候,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一盏灯火也没有,精美如昔却毫无生气。 “这里的人呢?朕不是令他们以王候之礼好好伺候他吗?为何只有你们两人?”栾天策见听到动静从内殿出来的孤灯,张口怒问。 “皇上,您难道真不知道吗?自从您三个月以前对掖鸿宫不闻不问以来,御膳良和御医院就没有向这里送过菜肴和药物了。每日都是奴婢们想尽办法才为大人找来一点薄粥使他勉强续命,那些人每日按例清扫庭院,将这掖鸿宫打理得极好就是不提供食物。”孤灯哭倒在地,哽咽说道。 “朕不是令人要好生照料他的吗?傅御医呢?”栾天策勃然大怒,张口喝问。 “傅御医告老还乡了,其它御医说无人令他们为大人诊治,都不肯前来掖鸿宫。大人一直不许奴婢惊动陛下,上次奴婢实在忍不住想告知陛下这件事,但被您赶回来了。从此以后他们变本加厉,如今就连烛火和棉被都不送了。陛下是知道的,我家大人最畏寒了,他,他怎么能受得了如此冷的天气?尽管奴婢将所有的衣物都搭在大人身上,但屋内没有炭火和厚被子,他能挨到此刻已是奇迹了。” 栾天策的目光变为森冷,在得快要爆发之刻反而镇静焉,甩手飞快脱下皇冠与那身碍眼的喜服扔到沉夜手中,“你们一人快去御医院宣朕口谕,让他们全部前来此地,另一人拿着这些东西吩咐赶来的侍卫,若有人靠近,杀无赦!” 沉夜见皇帝如此气恼,知天子的确不知有人故意为难名忧尘,他匆匆拭去泪水拉着失声大哭的孤灯出去了。 转身奔进掖鸿宫内殿,栾天策看四周冷冷清清,一眼再瞧见躺在榻上动也不动的人,满腹的怒火化为悲怜,胸口痛得厉害,全身不可自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无法想象权倾天下、享尽尊荣的名忧尘竟会沦落到如斯悲惨凄凉的地步。皇帝知道这是他那位行事干净漂亮的母后指使,就连他当年送给名忧尘的墨猱皮帽定然也被太后拿去了。 他实在是不应该为赌一口气,狠心不过问这里的一切。因为他与名忧尘毕竟度过了那么多亲密相缠的夜晚,就算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也有责任保护好对方。 伸手轻轻抱起多日未见的人,栾天策感觉不到这具躯体的热度,他心中酸楚难过之极,连忙将怀中人拉向胸口,打算藉此让对方冰冷的身体迅速暖和起来,又恐太用力将这个人搂毙在怀中。 “你来了。”名忧尘察觉到动静微微睁了睁眼,但似乎仍感乏力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让看着这一切的栾天策更觉悲痛。 “我愿不想掠扰你,只是没料到最后时刻……我还是想把有些话说出来,叮嘱你知晓。”名忧尘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感到栾天策伸手无言轻抚他的臂背,淡漠的脸上绽出微弱的笑意。 但是他立刻收敛了这抹让栾天策倍感亲切与心痛的笑容,平静发话,好似希望快些把憋在心里的遗言全部吐露出来。 “皇上可知,先皇在弥留之际曾打算让你的母后殉葬。” 栾天策怔住,他没有料到名忧尘此刻竟然张口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先皇认为皇上的母后外表温婉、内心狠毒,她若摄政,定会将你视为傀儡操纵天都。但皇上幼年时依恋太后,再加上先皇将大权逐步交到臣手中,大概也为了防臣日后变心,这才留下太后一命,让她与臣互为牵制。” 名忧尘淡淡说着,他的语声异常平缓,倒没有临死之人说话断断续续的感觉。饶是如此,他说完这些话也似费了极大的力,让栾天策对所闻之事惊讶之余越发感到悲痛。 自古帝王惯用权术,以江山权力为重,就算面对真正心仪之人也时时不忘算计。栾天策明白名忧尘再清楚不过这一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知名忧尘当年以怎样的心情陪伴先皇,此刻面对他又有何感受? “皇上少年时猜忌臣,故意领着侍卫在外面胡作非为掩饰雄心壮志。当时臣心中也觉皇上幼稚,又想到故意在臣面前表现得谦恭有礼的太后,故而曾经动过废君的念头。不过后来发现皇上雄才大略乃真龙天子,这才放弃了初衷。” 名忧尘歇了歇,慢慢又说道:“非臣挑拨,相信皇上此时已知太后手段毒辣,心机阴狠,楚王之死与她脱不了干系吧?” 栾天策听得惊疑不定,正待产话,名忧尘却突然用力睁开眼,好似用光了积蓄已久的力量。 “臣有三件事一直记在心上,此刻只怕真要去了,所以必须叮咛皇上。这第一件便与太后有关。皇上亲政之后,太后定会以辅佐皇上为由,大肆在朝中培养势力。你万万不可因她是你的母后就依从她的命令在朝中安插要员,若用了那些人,迟早是天都的大患!” “朕,记下了。”栾天策见向来对他淡漠的名忧尘在临终之前竟然如此惦记他,立刻郑重答道。想到太后温柔的神情与做的事,他心中也认同先皇与名忧尘之言,但怀中人前后待他的态度不一样,皇帝心痛悲伤之余倍觉疑虑。 “第二件与凉国和胡夷有关。他们两国对我天都虎视眈眈,皇上定要寻机将他们歼灭。臣已令人鼓动谢青君的弟弟,替他想方设法篡夺皇位。此人昏庸无能,诸事皆听其妻吩咐,而他的妻子的族人贪婪残忍,假以时日,凉国必定大乱,到时皇上依臣想好之策,挥仁义之师前往伐之,定能吞并凉国。” 名忧尘说到这里,目光转向身下那个单薄的枕头,栾天策连忙伸手替他把压在枕下的书简拿出来放在一边。眼见名忧尘奄奄一息之刻仍然向他献上良策,皇帝心中大痛,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默默用力点头。 “至于胡夷,臣知他们的大将主有心亲我天都,但其余王族对我邦心怀不轨。皇上说不得……也只好利用安宁公主对你的思慕与愧疚,与她密谋搅乱胡夷国策,极力劝说大定安定下来再寻机一举将他们尽数全殊。如此这般,才不枉公主的一片苦民与深情。” “朕也知道了。”栾天策素来刚强,得到王权之后更是意气风发,但如今听见名忧尘这几句有气无力的话,他心软如绵,再也没有办法对怀中人生出丝毫狠意。 “这最后一件……”名忧尘说到这里,吃力抬眼,直勾勾瞪着眼神复杂凝视他的栾天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请皇上千万不要忘了,天都是你的!莫要让这大好河山易了主!” 此话落下,名忧尘又像不支地闭上眼微微喘着气。栾天策细想这三件事却有如五雷轰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名忧尘没有明言,但睿智如他已经猜到了。被他抱在怀里的人从来没有夺权逼君的野心,对方仅仅是一心一意为了天都的强大与安宁着想,仅仅是希望天都有一位英明果断的君主而已。 如今一切都想通了,名忧尘之前对他的各种为难与打压,表现出来傲慢无礼只是为了激励与鞭策他。对方真正期盼的是他能遇难不惊,知晓治国驭人之策能面对所有的阴谋与困境,终成一代明君。 至于名忧尘不动声色的故意跳入他的陷阱让出王权,也定是对方终于承认他堪任一位合格的君主,尽管他在才智战略方面远不及对方优秀。 栾天策无法说服此刻体会到的,仍然是他的一厢情愿与盲目自信。他张开口很想问名忧尘是否真的如他猜测的那般大义为公,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天都与皇室而不是先皇,但这些话卡在嘴里无法吐出,他实在不愿用这些无聊的猜想去亵渎怀中人。 “你,你……” “皇上那日不是为问臣为何要故意中你设下的计策吗?此后又对臣因听闻你引水淹了太祖与先皇的陵墓失态而心灰意冷。” 名忧尘依旧闭着眼轻声说道:“其实臣当时很失望,以为你为了一己私嫉不顾孝道故意毁坏先皇遗体,所以无法接受臣苦心盼来的国君是一个狠毒偏激的人。没想到皇上在危机之中仍然顾全仁孝,实在让臣非常欣慰。” “你这样说,莫非是在向朕剖白,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朕?”栾天策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冲口急声询问。 名忧尘脸上突然绽出淡淡的光芒,将他之前灰败惨白的脸色掩去,双目再净睁开,离奇的熠熠闪烁,看得心急如焚与伤痛难耐的奕天策不由自主住了口。 “我也没想到遇见一个真正需要我、希望与我携手白头的人之时,竟比年少时曾经付出的思慕更让人心动和痴傻。”柔声说到这里,名忧尘不再称臣,他的嘴角不自觉轻轻掀了起来。 这个语声缥缈幽幻、异常温柔,几乎让皇帝认为听到的一切皆是错觉。很快便意识到名忧尘话中之意,栾天策仍然难以置信,他又惊又喜的垂头,发现名忧尘双颊泛着淡淡的笑颜,目光变得清澈幽静,散着一丝生机,与之前判若两人。 “忧尘!”栾天策心中的喜悦迅速消失殆尽,他岂有不知这是名忧尘回光返照的现象,当即心痛欲裂,颤声说道:“你为何不早一点向朕说明?为何要故作冷漠让朕误解?若朕早些明白你心中真正所想,一定不会容人这般欺凌侮辱你!” “我原打算永生永世都不对你明言,只想在一旁看着你立后立太子,终成受万民景仰爱戴的一代明君。” 名忧尘轻声咳嗽,又费力地喘了几大口气,明净的眸光稍敛,吓得栾天策面无人色,手脚发凉,耳中依稀听到他接着缓缓说了下去,“但没想到快要离去之时,我还是无法再忍下去了。” “你何苦忍着?忧尘,你应早些让朕知道……”猛然想到他在知道名忧尘待他的心意之后便要与怀中人天人永隔,栾天策胸口发冷,渐渐似连肢体也感受不到热度了。 “你知道你的父皇为什么不肯真正接纳我吗?” 名忧尘眼中好像又堆起了极轻的笑意,脸上却露出无奈与苦涩。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只要纵容了我,我的心就不会安分。因为我实在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大公无私的圣人,我会使尽手段让钟意的人时时刻刻想着我,而且只能和我一个人共此余生。” 栾天策没有说话,他呆呆看着说着这些话,神情又憔悴下去的名忧尘,明白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相处,一颗心顿时绝望恐惧,还有痛苦到了极点。 “我无法允许和人分享所爱,如果认定了一个人,他也招惹了我……你大概想象不出我会怎样对付他?那些高官厚禄、良田美宅、美婢俏仆还有珍奇古玩都无法让我满足。我会慢慢忘了身为人臣的职责,不断算计,绝不允许他立后,也不会让不忠的果实诞生。” 说到这里,名忧尘嘴角泛起的轻讽之意更浓,“你如今应该庆幸在我真正对你动心之前,你的长公主已经降生。否则,我只怕你会觉得我这个人贪得无厌,太过可怕。” 栾天策听到这里,回臂将名忧尘更紧地揽在怀中。 “忧尘,朕此刻只知‘忍’字便是用刀刃对着你的心狠狠剜剐!你必须好起来,让朕领略到你真正的厉害之处。” 栾天策一口气吼完,最后又心痛如绞,像泄了气般低声说道:“朕原本就不想拥抱别的女子,已决意立承廷为储君,立后只是为了气你和应付太后。你若不喜欢,朕立刻将皇后废除,让那个无辜的女人在宫外寻求属于她的幸福,而你……” 深深盯着名忧尘眼角的轻笑慢慢在脸部扩散,栾天策却觉悔不当初,心痛欲裂,只得以帝王之尊,诚心许下承诺,语声竟是前所未有的温存缠绵。 “而你,只管放手算计朕吧。你论你做了什么,不管你给朕设下怎样的阴谋和圈套,朕都欣然接受!只要你好起来!答应朕!” 轻轻摇着沉沉闭上眼的名忧尘,栾天策慌得全然失了分寸,他手足无措地摇晃着抱住的人,急声大喊,最后居然无比惊惶,人如风中孤叶般颤栗。 “忧尘,快睁开眼情答应朕!只要你应下朕这个请求,无论什么……朕都应你!朕……我们永远在一起,没有人能插入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猜疑与嫉恨!你说,好不好?” 名忧尘此时说完遗言,看似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无法再睁开双眼。不过一动不动将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的皇帝,在屏息片刻之后,还是看见名忧尘微微点了点头,启唇利落地应下一字…… “好。” 皇帝不再说话了,他一手揽住名忧尘的腰,另一手向前,握住怀中人的手。 十指交握,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栾天策心中蓦然划过这样和怀中人携手工白头的念头,高大的身躯不知是因喜悦还是绝望而剧烈颤抖。 皇帝同样颤动的嘴唇轻轻落在名忧尘鼻下,在刚刚感到怀中人微弱的回应之前,掌心里捏着的那只手悄然滑落。下意识急伸手腕,栾天策执着地将之前一直扣着的东西拽回掌中紧紧握住。 低头,皇帝见名忧尘面色恬静,嘴角似乎依然泛着淡淡的笑容,和以往一般宁静清雅,犹如好梦正酣。他终于无法自制地俯身完成最后的亲吻,然后用尽全身之力抱住这具仍然柔软的身躯。 良久之后,滚烫的泪水终于潸然落下,掉在名忧尘冰凉的发间与单薄的衣衫上面,映着窗外透进掖鸿宫的晕暗月光悠悠颤动,萧瑟寂寥。 【全文完】 尾声(番外) 栾天策走出秘道,还未看清立在出口等他的人就闻到一股醉人的花香,他的脸上不由自主扬起笑容,大步奔向看似迎接他的人。 “你这个当了五年皇帝的人,此刻好歹应有天子的威仪吧?怎么每次到我这里来都笑得如此难看?”站在出口的人赫然是消失多年的文逸风,他一脸不耐地盯着深受天都百姓爱戴的明君,悻悻发问。 “你当年唆使二哥诈死私逃之时只怕笑得更加不堪吧?”栾天策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朕记得赵王作乱之后,你还好意思大言不惭的对朕说,只有和忧尘合作才能得到心头之爱。既然你知情爱妙味,就该明白朕来见最爱之人自然是笑逐颜开了。” “难道我说错了吗?当年我若老老实实与你这个皇帝合作,你掌权后肯定不会像名忧尘那样大方的答应我,只要青宁愿意离开那座憋死人的皇宫就不会为难我们,我当然只好对不起你了。” 文逸风不客气地反击,跟着转眼讽道,“再说,我仅仅是拐了一个没有任何官职的逍遥王爷出逃,并没有某些人那样厉害,竟使堂堂的一国之君神魂颠倒,为了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新后废除,还将其赐婚给骆斐勋为妻。” “朕那是行善之举,难道你希望那个女子成为朕与忧尘在一起的牺牲品?不管如何,朕在忧尘假死之后好生安顿了孤灯与沉夜……总比你强,你在二哥出走之后就请忧尘遣散秦王府所有下人,只是为了不让他们发现二哥并未身亡。” “那又如何?当初为了帮名忧尘摆脱麻烦,我先配合他让急于保命的傅御医故意去太后那里胡说他只有半年的性命,让她放松警惕。然后让名忧尘服下假死的灵药,在你立后那日行动,让你这个自诩聪明的皇帝以为他真死了,蠢巴巴地哭着,答应他所有的要求,真正做到对他‘从一而终’……哼,这样的手段才叫高明。” “闲话少说,你把忧尘的身体调养好没有?朕只能每隔几日从密道出皇城来见他,要把皇位交付给承廷,只怕还有几年。如果忧尘的身体没有康复……” “你还真把傅御医的话当真了?我文逸风出手,阎王是不敢留人的。我倒有些后悔将他的身体调养得这样好,竟能无忧无虑饮酒,弄得他隔三岔五跑来我这里找青宁拼酒,不将我这个主人放在眼里。你知不知道,他这样做很没有礼貌!” “那你可以不救忧尘啊,不过你以前欠我一个人情,再加上你若没有尽心调养忧尘,二哥肯定不会放过你的。”栾天策愉悦地笑着,突然回想到之前提到的太子,轻轻争起了眉头。 “你母后还没有死心?她想让你的长公主成年后与藩王大婚,然后用她生下的孩子做太子?啧啧,我看你也好像没有太担心你的侄儿?” “他若是连小小的后宫都摆不平,将来如何能接下天都的大好河山?” 栾天策似想到什么,目光赫然变得凌厉森然。但他出了秘道,随文逸风转了数十步,来到一个开着姹紫嫣红花儿的庭院中之时,眼神又转为柔软。 艳阳高照,和风送暖,庭院那一边立着几株古树,苍劲的枝叶遮去午后微微有些刺眼的明媚阳光,与四周绚丽多彩的花朵将两名坐在树下石上的男子团团簇拥包围。 已被天都国百官与民众认定死去的栾青宁与名忧尘,正坐在那块巨大的洁净青石上面。 他二人脚边歪放着几盏酒壶,其中好像没有佳酿。名忧尘此刻不胜酒力,斜斜倒下正好将头枕在栾青宁腿上,他右手中指尖仍然勾着一盏竖长方壶,似乎舍不得松手。 “名忧尘麻烦得紧,时常前来打扰青宁安休。不过在这种时候,他看起来倒是不坏。” 文逸风同样停下脚步,望向石下花丝目光也显出几分难能可贵的柔软与温情。 栾天策默默点头,眼神没有离开那个方向。栾青宁顶上松松挽着一枚骨瓷簪,名忧尘发间没有丝毫装饰。 他二人的相貌原本就稀世俊美,此刻一人白衣骨簪,一人青衫散发,衣袂飘扬,逍遥地亲密挨在一块,好似比这淡淡的阳光更加耀眼,让人看着就无法移开目光,只想静静在一边打量这副赏心悦目、如诗如画的妙景。 “那是自然,我家忧尘……” 栾天策自夸的语言还没有说完,他与文逸风的脸色同时大变。 这两个男人看见醉得一塌糊涂的名忧尘懒懒在石上翻了半滚,扔了勾着的酒壶伸手抱住了栾青宁的腰;坐着的那一位不窘反笑,伸手缓缓白拍抚名忧尘的后背,随后慢慢移到他的发间温柔摩挲。 这些动作令名忧尘感到非常舒适,他眯着眼,轻轻在栾青宁的腰间蹭了蹭,暂来暂且还保持神智的那一位失志低笑。 但就算此刻的画面再美,皇帝与文逸风却觉得有些刺眼了。他们铁青着脸飞奔上前,一人一个,很有默契地将栾青宁与名忧尘分开,将这两个一醉一醒的人拉进各自怀中牢牢锁住。 “我说皇上,你最后看紧你的人,不要让他没事出来胡乱勾引人,破坏别人的感情。”文逸风怒声低吼,他此刻非常后悔治好名忧尘,让这个人毫无顾忌的饮酒来调戏别人的东西。 “什么叫胡乱勾引人?朕与忧尘相处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主动抱过朕、亲近朕!刚刚明明是二哥占便宜了,还是大便宜!朕也拜托你管好二哥,劝他别对忧尘这对好,难道他还嫌忧尘没有将朕埋怨够吗?” “那是你自己不好。皇上的侄子没有接位之前,你无法时时陪着你的人,所以青宁才免为其难敷衍前来找他相聚的名忧尘。” “我看不是吧?二哥对忧尘比你、我都要好,你嫉妒就明说,不要赖到我家忧尘身上!” 此话说完,栾天策与文逸风都一脸糗样地怨视对方。所幸文逸风见搂在臂中的人似醉非醉,总算忍下与皇帝做口舌之争,嘴里嚷着要尽快为栾青宁清洗别人留下的痕迹,带着天都的前秦王迅速离开,这场争端才暂且落幕。 悻悻又瞪了文逸风和栾青宁离开的方向一眼,栾天策低头见名忧尘双颊微晕,口角轻张,似在微笑,胸口止不住一软。 不敢回想五年前以为这个人死去之时的悲恸与绝望,所以栾天策此时明知假死一事是名忧尘有意算计,逼他正视真心与许下的诺言,他也毫无怨恨。只要能与名忧尘在一起,不管有再多的不便与艰辛,他也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不过之前所见的确让人非常不悦,栾天策决定此后一定要想办法好好说教一番,让他的人懂得不可与旁人太亲密的道理。 然而低头看见怀里的名忧尘醉态可掬,难得表现出撩人的轻佻姿态,对方温热的额头与身体在他怀中轻轻磨蹭,洁白修长的指尖还无意识地紧紧抓捏他胸前的衣襟,栾天策微有的不快瞬间消失了,一股熟悉的情欲热焰飞快将他包裹。 “忧尘,你此刻是在邀请朕吗?”天都的国君堂而皇之指鹿为马,长声大笑着横抱起一脸迷糊的情人,走向花丛更深处。 就算名忧尘清醒之后责怪他在野地放浪,毫无明君风范,栾天策此刻也不在乎了。面对这良辰、美景、佳人,让他如何能够再忍下去? 原来,这庭院中醉人的,从来就不是花香。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