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刑事犯罪科》   简介:   “落日融金,暮云合璧,这身影不再是把钝刀,而是把真正的利刃,是融金合璧下的绝世好刀。”   “——无论多少次,我终将为你而来。”   “只因山河与你,缺一不可。”   注意:   1.【半架空】奇案新编,魔改世界观,不带入任何真实历史人物的平行宇宙探案文。   2.古代刑侦现场,清朝犯罪心理,会有各种不可思议不可名状事件发生。   3.文中涉及古代民间事迹多为杜撰,但杜绝历史虚无主义和无聊戏说,均是从案情出发的合理作案方式,作者推理水平业余,没脑子不考据。   ---------------   cp:富察尔济×段鸮。   文韬武略无一不精看着穷其实巨有钱攻×经世之才城府极深笑面虎受   互宠不要钱,全天下最好的灵魂伴侣~   -------   *标题的刑事犯罪科,指的是1730年大内的一个特殊机关,之后会详细说明。   *马快和比,为清代官府官方所设的破案规则   *邸报,即非官方报纸出现在宋朝,印刷报馆出现在清中   *日月升票号出现在清中期   *硝石制冰出现在唐朝   *边置慢炮出现在明朝   *网格定位制图出现在魏晋   *质数出现在宋明   *分数出现在《九章算术》,此外祖冲之所算出的圆周率即为分数表达   *燧发/枪,乾隆年间民间通用的一种枪/支。   内容标签: 悬疑推理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富察尔济,段鸮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本文讲述了一个发生古代民间冒险故事,背负旧案的段鸮和身世成谜的富察尔济一同从小小的松阳出发,共同经历了菩萨案,红睡鞋,花瓶案,并最终与神秘犯罪组织‘蜘蛛’正面邂逅……双男主人设,故事跌宕,设定新奇,宛若说书先生口中的一出怪谈,每起案件不同于以往模式,而是从全新的破案角度出发,踏遍天下,走过万里,感情线循序渐进,值得期待。 第零回   京城   内务府   秋末的泛白天色,门前生着几棵落了叶子的大树,官府重地,守卫森严,所以门前那对走兽前,连寻常马车都不敢经过。   擦碰了漆的红漆府衙大门,有个朝着正东头的小路往里走。   等行到尽头,一棵槐树下见一暗门本朝赫赫有名的一处大牢就在此设立。   寻常百姓都知道,这得朝堂犯了重罪的才能被抓到这儿来。   好好的人进去关着都得被剐掉了一身血淋淋的皮肉,能活着出来也是得在阎王殿里走过一遭了。   眼下,这囚牢之下,正从头顶直滴下水。   四周墙面上挂满了刑具镣铐的地方有血,还有红红白白的吸引着蚊虫叮咬的腌渍浊物。   偏在隔着面墙的左侧方,一处相较于其他牢房明显整洁很多的囚室内,倒是点着盏油灯,另有其他声音在传来。   这牢狱中的男子,正一个人有气无力地倒在黑暗处。   他身形高瘦,身上倒是并无伤痕,只半张脸上的伤溃烂恶化的快见骨了。   一眼望去,那手细瘦苍白,指尖挑着灯芯,但看袖口和这人并不柔弱,反倒像个气势了得,久居高位的成年男子。   “哒——”   水轻轻滴落在地上。   囚牢顶上,一只蜘蛛正在耳边沙沙结网。   以这个人的身份,本是不该呆在这种地方的。   但顺天府猪人一案,波及甚广,此人也不能幸免,一并成了这监下囚。   猪人杀人,屠杀灭门。   这血淋淋的一幕惨案至今令顺天府百姓夜不能寐,惶惶不安——整整二十七日,此案非但未破,所有全国被波及的受害者还均受猪人报复,惨死各地,一时震惊京城。   只是说来也怪,自从他在前朝带罪主动来了这大牢呆着。   每天除了看自己带进来的那本旧棋书,还有一日三餐,也不见他关心别的,偏生前日里,他突然说要见了一个人,又像是长了眼睛般主动传了句话出去。   那句带出去的话,没人知道是什么。   但不到两天,朝中竟真的来人了。   眼下,坐在油灯旁,就见过了会儿才有个今日下朝着布衣的送饭男子出现了。   等步入牢中,将手中提着的那红木佛手花纹的笼屉打开。   这人先摆出三盒食盒,分别是一道杨公圆,一碟梨炒鸡,和一味宫廷茯苓夹饼,另有一壶屠苏酒。   “劳烦带路。”   那过来探望他的人转身道了句谢,又作势要赏。   牢头见状却给这位爷拒了下,客气先退下去了,也是这四面彻底清净下来。   一个人拎着盏灯笼站在牢房外的那男子才打量了圈这白天都寒气飕飕冻死人的鬼地方,又盯着他的脸面色不忍地皱眉来了句道,   “给你送了药来,也不擦,脸毁成现在这样,你到底还要这般作践自己到几时……一切已成定局,你就是再折磨自己,这件事已经没有回转余地了。”   “你每次都自以为自己能解开那谜题,殊不知你自己早已经在局中挣脱不出,你聪明一世难倒还不懂?这一切,本不是你我之力能改变的么。”   这番话说的痛惜有之,恼火有之。   两人同朝多年,是对手,是朋友,亦是圣上面前一块尽忠的臣子。   他对眼前这人的才学,手段均是叹服,也正因为如此,目睹他如今这番自甘堕落的样子,他才万般愤怒。   “达哈苏,你错了,我从来没有怪这世上任何人。”那牢狱中躺着不动的男子说罢闭目停了下。“我从来只怪我自己。”   “……难倒,你当真还要执着想要抓住那猪人不成?”   被称作达哈苏的对方又脸色不太好地皱眉追问。   “这一生,只要我还活着,我都一定要破此案,哪日我死,下了阴曹地府,我定要将凶手捉拿归案。”   那特意令人传话给他的男子这般淡淡道。   这一番话,说的活像个疯子。   可这天下,也唯有面前这个疯子敢这般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等不怕死的狂言。   “圣上说,官服给你,你只带在身上,无论你哪日想回朝,南书房都给你留一个位置,但我只问你,你要几年?”   这话,令躺在那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却到底记得自己是臣的疯子可算是起了一丝变化。   “五年。”   望着牢狱上的蛛网,眼前仿佛勾勒出棋盘和棋子的样子,这疯子又这么回答。   “那这五年,你想好如何过了吗?”   “辞官养病,四海云游,你觉得哪个更适合我?”   对方来了这么一句。   “听上去倒是都与你这怪胎挺合适,不如两者皆有?”   “妙哉,那就如此吧。”   说完不再言语的阴郁男子这般掩着嘴咳嗽了一下,只虚弱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说这话时,屋顶上的棋局上胜负也已定。   黑白子,平局。   十三年,大内。   盛夏的暑气搅得人心口发闷,一众官员们正满头大汗地等在宫门外,眼巴巴看着远处养心殿的帘子后头能有个动静出来。   内殿里偶有太医宫人们进进出出。   眼下除了妃嫔皇子,其余能在场的就只有这帮跟了皇帝多年的老臣们了。   养心殿的大太监半个时辰前,就送了冰镇莲子汤给诸位大人,但要着喝的人也是少,只汗流浃背地也要等着里面的情形。   自登基以来,当今皇上以勤政著称,谁知眼下这病却来得如此蹊跷,又来势汹汹。   二十一日。   皇帝的銮驾回了大内。   当时只说是热病,可连着两日,圣上却是一病不起,又下了急诏连夜把亲信都找了回来,而也是回朝后,老臣们才知道当今圣上这是要做什么。   “朕当日受夺嫡之事所累,特此密建皇储,传皇位于宝亲王……另,朕去后切记大赦天下,牢里的除杀人谋逆者一律赦免回归民间,谁也不能拦着。”   这一句话,就是在作托孤之说了。   圣上一生自夺嫡后便杀伐果断,这一病却到底是还记挂着前朝诸多身后事。   只是原本这一大赦,不仅是普通犯人,怕是有个人也要一并被赦免了,可朝堂之上知道圣上到底器重某人,就也无人敢反驳,只任由这一切就这么被定下了。   十三年八月二十三。   当今圣上终是一病不起,葬于清西陵,庙号世宗。   新帝元年。   京中出了一桩奇闻。   世宗皇帝在世时最后挑选的一位殿前进士,当朝南书房之中最年轻的那位大人,就这么突然病倒,离奇消失在了京城中。   这位大人姓段,听说是个不世出的俊杰。   当年还是因一桩奇案名震京师。   说本朝八年,有个南省贪了粮款,却无论如何找不到罪证的贪官落在这位手上,就出了桩奇闻。   说那贪官平日里府邸清廉无比,无楼阁无财宝,抄家之时也是找不到任何账本明证,圣上当时震怒,务必要找出他这么多年吞下去的那些战事粮草。   当时这位大人才二十岁,便去南省领了皇命去查此案。   这种案子放在常人身上,也就是用刑加上派人调查了,但他见前面来了几波人都问不出一点东西,便直接眼睛也不眨地就说要换了方法。   这方法听着新鲜,却也很奇。   说是让这贪官每天在牢房里让狱卒逼他吃一种名为观音土的东西做的白面饼,再灌进大量的凉水,一般人不知道什么是观音土,只当这是什么好东西。   其实这东西是饥荒时平民快饿死时才吃的。   正常人吃了根本拉不出来,只堆在肚子里任其膨胀,最后爆裂,撑得说不出话,十天内就会直接撑死。   那大贪官这么多年,胃口大到贪污吞了那么多赈灾,打仗的金银还不肯交出来。   这位大人就每日派人喂他吃难民吃的观音土。   让这贪官撑得在牢里抱着个巨大的肚子痛哭流涕,屎尿都塞在肠子里痛的说不出话,最后才不得不交代出自己的账本原是都埋在自家莲花金鱼池下,只有刨了鱼肚子才能找到。   这一举破下的贪污大案,后来就被称为——鱼肚案。   鱼,指那藏着账本的鱼,也指肚子被活活撑破了的贪官,后来这位原本官位平常的少年便一路平步青云,被圣上重用,视为近臣。   世宗后曾亲自提笔赏他了一个字,玉衡。   段玉衡,意为玉衡星,赞他智谋无双,是当世难寻的奇才。   可新帝初继位,大赦天下,唯独这位大人却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   还是多亏了南书房一众老大人们替他说情,新帝才说让他五年在家好好反省,哪日他反省够了便再启用。   但民间却大多听说这位历经两朝的大人年少时也是个真风流人物。   心念苍生,少年意气,完全不似外头传言的那般如条心机深沉的毒蛇般不好接近。   只是这样的人物,如今也没机会得见了。   十月,一辆旧门帘拉下的马车从城门中。   车夫是个老翁,车内的人一身布衣,手上翻着一本棋书,既没有官服也没有顶戴花翎,倒真像是个寻常人了。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学道者须加力索。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得道者……一任天机。”   这望着马车外最后一句的自言自语,便是和这京城暂时告别了。   那最后一桩顺天府猪人一案,从此成了悬案。   盖世英才,转瞬即逝,世人都在猜那少年义气的京城第一的段玉衡究竟去了哪儿,可回首已是暂时远离官场,一把纸伞一箱旧书独自去往民间,一场真正精彩的传世故事开始了—— 第一回 (上)   光阴一转,已是三四年后。   松江府,松阳县。   巳时。   ——“叮铃”。   一辆摇铃的旧马车正行驶在县城外的泥泞小路上。   云青色雾气中,这前头套着一副缰绳的马车又旧又晃。   前日夜里刚下过雨,泥道上湿滑得很,一路上可看见此地靠山,山又傍着处水。   远山中有茂林修竹,溪水从竹林中往下淌,一路经人力挖凿的沟渠通着城防地下,想来是个日常有地下水经过的小县城。   车顶上放着诸多行李。   似这放钱放物的多用包褡裢,放烟丝用的烟袋,盛放扇子的扇囊,另有表帕荷包堆满了破马车顶。   车内还载着大约五六个带着包袱,从各县赶路过来的人,因为这些人多是还要继续往南边跑商去的,所以在这松阳县下来的就只有最里面那两个了。   入目所及,这是位带着个盖着块白布的书箱和把纸伞的男子和一个孩子。   看年纪和举止,像是对父子。   面色苍白,像是有什么大病缠身的男子一身灰服,看一身穿戴像是贫苦人家,更令人看着就觉得古怪的是,面颊上还有一块红疤。   那一条如蜈蚣般弯弯扭扭的疤看着好生吓人。   把这高瘦的男人本来的容貌毁得让人根本看不下去眼,也难怪整个车上也没人敢与他轻易搭话。   至于那小孩才不足七八岁的样子,一路只依偎在男人的怀中低着头,样子也是木讷沉默的很。   “这娃娃好乖,一路不吵不闹的。”   走南闯北多年,早见惯了各种人,还是第一次这样的孩子,坐在车辕上的马车夫笑呵呵来了这么一句。   “他自小就这样,木得很,从不喜欢和生人说话。”   车辕旁闭目养神中的段鸮听到这话也回了一句。   他虽长得其貌不扬,声音却极平沉稳,抬眼间双眸上挑,如果没面颊骨上这道难看的疤,给人的感觉一定不是这般。   “娘亲呢?”   “没了,我一人养大他的。”   这话似乎也解释了为什么这么个男子会领着个这么大的孩子。   “哎,那你一当父亲的养他也不容易,你这脸又是怎么弄得,出门在外怕是很不方便吧?”   “几年前受了点伤,就变成了这副丑鬼样子,现也是一边擦些外伤药,怕是这辈子都好不了。”   说起自己的这半张脸,段鸮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那去松阳这趟是打算不走了?”   “嗯,认识的朋友帮着在松阳府暂时寻了个差事,所以就来了,以后走不走看心情,说不定过两年就回老家了。”   “原来如此,我就说松阳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有什么好来的。”   车夫万分理解地感叹了一句。   “你要去的衙门就在县城东头,县令姓马,上头还有个知府大人,叫佳珲。”   “……”   “要说咱们这地方没别的好,就是地头还算太平,一年到头也没出过什么大事,你要是赶上带娃娃四处逛逛吃个饭,不过,你这是来松阳做什么工的,怎么还要带个这么大的箱子?”   “您不如猜猜?”   看马车夫很健谈,段鸮便这么和他聊了两句。   “卖字画的?”   “不是。”   “额?熬四神汤的?”   “我说我是来做死人的差,箱子里装着给死人开膛破肚的东西和一堆白骨,您信吗?”   段鸮回答。   可车夫却一万个表示摇头不信。   “不信,就你这样的,怕是等见到尸体都要害怕的尿/裤/裆,还当死人的差。”   “……”   “我听我那旁亲说,衙门里摆的那些死人一个个皮肉烂臭的连脸都认不清了,一个个骇人的很,这天天见阎王的行当,常人才不会做,你说你见过死人我可都不太信。”   马车夫说的言之凿凿。   见他不信,段鸮也就不多言了。   这一路闲聊,老车夫到最后也没信段鸮一开始嘴里说的那句来做死人差的话。   到县城前面一小段路,赶车的因为还有下趟生意要送,便将父子俩找了个地方放下了。   段鸮和段元宝下车后谢过人家,这才大的背上那白布箱子,小的抱上那把红纸伞就这么过城门往里走。   因为松阳县地方很小,前面就一个进县城的正门。   大清早就在这大门口排队挨个进去的人也不多,还多是些早上去山上砍了些湿柴就提前下山的樵夫。   只是这边众人正排着队准备进城呢。   突然就插着个队伍,约有五六个蒙着面的汉子抬着个盖得严严实实,却有一股怪味的白布担架,又急匆匆就从面前走过,引得一群人议论纷纷。   “那是怎么了?布下好难闻的一股臭味。”   “别是那石头菩萨庙又有什么蹊跷吧?话说这两天怎么都没见白家那个整天哭哭啼啼的五不女,是不是她在山上出什么事了?”   “别管别管,咱们这些人还是少惹些事端为妙。”   听到这话,作为外乡人一个的段鸮排在最后也没吭声。   石头菩萨庙,五不女——这两个本地人口中的词,令人有些觉得新鲜。   因为那群人呵斥旁人让开从他面前走过时,正背着箱子,手上还牵着儿子的段鸮的视线从那白布上一划而过。   见这五六个蒙面汉子多是衙门短打,官靴在脚。   那白布虽盖得严实,却还是从底下双脚靴子上泄露出一抹黑乎乎,沾着苔土地像是湿土般的印记。   这黏在上面苔藓和土块印记,闻着至少该干了有三天了。   颜色青黑,透露些许松软的深褐色。   那白布底下露出布鞋花纹虽平常,但是也不是平常贩夫走卒能穿,至少该是个童生,或是是秀才才会裁这样的衣料以便平常出门和人应酬。   “爹。”   似是发现了什么,段元宝见段鸮不作声,叫了一声。   “没事,先进城吧。”   段鸮也将这小子嘴里的话压了下去。   偏偏那帮窃窃私语的本地樵夫压低嗓子说了两句就也不说了,只让人觉得越发深思。   也是这个功夫,另有两个人扭着一个披麻戴孝的白衣女子就这么下山来。   那梳着一条发辫,未簪花,素色孝服下只一身老绿布褂子的女子眼圈红着。   她脚上踩的是一双沾满了泥点子的绢花白布鞋。   双手发抖,似是因看到了什么所以又惊又怕,吓得埋头话都说不出来。   她那玉色的指甲缝里带着些半干的泥土。   见她出现,四周议论声又起了,间或有些对着她的出身指指点点的话,搞得那被称作五不女的女子一路被捂脸哭泣着当众带走,更抬不起头来。   可这父子俩虽目睹了一切,却一句话也没说。   相反两个人还比人群中的一般人还要冷淡漠然,一声不吭就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在后头眼看那帮人走了才过了关。   等终于入城门,天光初亮。   一大一小这才从人堆里走出来,又在这小县城走了起来。   街边杂货为主,丝绸锻庄,糕饼铺子不绝,一旁有条城中河,远处有摇橹声。   因松阳上头还有个松江府,松江府临海,所以街头便多水产,晒干的虾籽鲞鱼被小贩兜售。   虽然他们身上未必有那么银两买,但这也让段元宝这么个一天天没见过外面的毛孩子终于有点好奇心起了。   “爹,那是什么?”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一路上都很少吭声,见着街上来往的人才开口的段元宝小声问。   “那是阳春面,怎么,肚子饿了?”   望着头顶已经停了的雨,又接过他手里的那把伞,记得他早上刚吃了块包袱里的大饼的段鸮也这么回答。   “没有,就是问问,我从没见过。”   段元宝说道。   “不急,等替严州府那老翁找到他说的那个棺材铺送完东西,再找到衙门去送完物证报完道,就带你去买纸买米,还可以买碗面吃。”   段鸮回。   “嗯,好,爹。”   两父子的对话到此为止。   段元宝一板一眼说话的样子活像个小大人,段鸮这个给人当爹的也基本把他当做半个成人养着。   这是段家父子相处的常态。   不管闲事,不说闲话,算是很有父子默契了。   旁人见了觉得奇,但他们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这样倒是也一切习惯了。   此行,就如之前在马车上和那车夫时说的那样,他们俩带着把伞和一些简单的行囊从严州府衙门来。   这四五天的路,都是在这晃荡的厉害的破马车上过的。   之所以会来松阳县,一是正好有正事在身。   需前往县城衙门送去一件对旁人来说有用的物证,再由段鸮办理记名报道。   二也是因为段鸮有个在严州府认识的朋友,一位已经不干他们这行营生的老翁,听说他要来松阳,便求他帮忙来此地给一个地方送一件东西。   等入了这城门,快半个时辰了。   他带着儿子溜达了一圈也怎么也找不到,再等他从街上拿了地图问人,就连松阳本地人看到这张古怪的地图也是疑惑了,半天还是一路边看相的才一拍脑门来了这么句道,   “唔,这方的圆的一堆乱七八糟的我也看不懂啊,您要不再四处寻寻。”   “……不过,如果是要找妓院旁边的棺材铺,我给您指个路,那地方以前确实有个棺材铺,现在早已经关了,换了别的营生,楼下一年到头关着个门,但其实门锁一推就开。”   “你进去前不用喊门,屋里肯定有人在,就是需得当心前后左右,免得被什么古怪东西误伤了,这楼上还住着个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怪人,那怕就是您要找的地方了。”   听到这儿,也觉得这大概就是严州府老翁要自己要找的地方,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人已经不在,但听到后半句,段鸮还是不免多问了一句。   “怪人?那地方如今是干什么的?”   “呵呵,事关别人的营生,我也不能乱说,只能说那也是个干死人活的地方,其余的我就不便多说了,您自己去了自然就明白了。”   这话说的令人半懂不懂。   段鸮之后也没再多问,就这么靠着这松阳县路人的一席话沿着街角七绕八绕地继续找了一通。   等靠着手里的破地图和问路来到一个依稀还能看出点棺材铺样子的门口。   大白天,这一片干干净净的门前连个活人都没有。   屋顶上悬着两个蒙着灰尘的灯笼,门口上着门锁,却如那看相的所说一推门就能打开,而那门口赫然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黑字招牌,上书几个大字。   ——大侦探富察尔济探案事务斋。 第一回 (中)   这招牌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要说段鸮多年来识文断字,不可能说认识,只是这些字单论拆开来他都认识,拼在一块,他就略有些不懂这想表达些什么了。   他背着手站在这玩意儿底下望了下,不禁想起在街边问路时。   那本地人口中关于他过来之前的提醒,一时觉得这地方真是有点古怪。   因本朝自入关以来,会单独姓这个的满人除了京城正统。   另还有些民间的寻常百姓,倒也不算稀奇,只是说来奇怪,宗族从不提自己的姓,这人倒是反常,在外也是直接用全名。   所以多年来,来往于各府各县的男人沉吟了下,当下也只把行李给了段元宝,示意小家伙守在门口呆着,这才张口指了下这屋子道,   “你等在这儿,爹要进去看看,不把东西送到钱怕是拿不到。”   “嗯,小心。”   “你让我小心?”   段鸮笑了。   “我是让屋子里的人小心。”   段元宝小声回答。   这话有点对他这个做爹的话里有话的意思。   段鸮听闻也没和他计较,扯扯嘴角只当做这孩子又和自己闹别扭了。   不过为了这点给人跑腿的钱,这作风奇怪的父子俩这胆识和默契倒是又都出奇地惊人。   就是眼前是虎穴,也一副要进去探一探的意思。   见段元宝不会乱跑,段鸮一伸手推开那门就迈进去了。   灰尘在光中落下,门吱呀一开。   段鸮一步步进入那已经拆了的棺材铺,又绕过堂前一面木头隔断往里走些,他发现这是一个里头别有洞天,上方有小阁楼的独栋建筑。   只是这黑漆漆的地方,说一句比人家衙门还诡异阴森,可真是客气了,知道的以为这是正常民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人家兵器库或是衙门大牢。   “叨扰了,可有人在。”   因为还顶着张丑陋的疤痕脸,念及自己大白天擅闯,搞不好会惊吓到人的段鸮便仰头询问了一句。   可他主动问了一句,一整个堂前楼下却无人应答自己。   对此,段鸮只得绕过下面,往外室更走了几步,却见里室一排架子上并无其他陈设,只摆满了刀子,斧头,锤子之类的兵器——看上去有点个兵器行。   左侧有一副骷髅骨架,几张人/皮/面/具,和一张对应的中医药学针灸图。   再右边点是一排挂满了药理学的红色小纸片——看上去又有点像医馆。   桌子有个半凉了的草药药罐,盖子开着,里头依稀有佛手,当归,首乌,生地,甘草,防风等等,均是些治恶性皮肤病的。   旁边一面屏风上,有数张标注着各地州府衙门大案通缉令的罪犯五官肖像图。   这些凶犯肖像,用笔勾描绘制的倒是都挺栩栩如生,眉眼,人中,嘴唇等各个还均用红色墨笔勾画标注着有什么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注解。   在这描画了一堆凶犯肖像的砚台底下还压着一打纸。   第一张上面就上书这样几行单独列着各种条目,字迹凌乱荒唐的墨痕大字。   【《甲乙丙丁‘四问’秘卷》】   【一.宣化府有一刘生,某日夜返故乡。】   【是夜,他途径一店上书,‘米肉’二字,再见门口灯火全熄,地上似是有异,他悄然从门洞中窥探,顿时大惊,请问,此时刘生看见了什么?】   【甲.一片漆黑】   【乙.强盗行窃】   【丙.男女通奸】   【丁.杀人现场】   这张不知道什么怪人才写出来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考卷给人的感觉真的太蹊跷了。   段鸮第一反应是有点思索地眯了下眼睛。   也是在这时,一个人走进来,却完全没去碰这些神叨东西的段鸮这才注意到到了这房子的楼上传来的一段对话。   “喂!醒醒,天早都亮了,日头都已经晒进来了!这里不是酒馆也不是春楼,你能不能别这般,也稍微起来做点正事?”   这对话,听着像有两个人。   一个焦头烂额,穿着双靴子在楼上走动,腰带上似乎还有腰带上刀鞘刮擦地面的声音。   另一个一声不吭,时而应答一句,倒像是昨夜在什么地方鬼混了一宿般没一点精神。   “……这才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这声音,想来就是这地方的主人了。   只是也不知道,现在就在这小楼上怒而大声教训他的又是什么人。   这么想着,向楼梯上方仔细看了眼,却什么都没看到,一个人站在楼下的段鸮也没作声。   “你说我来找你干什么,还不是为了破案,这次这案子必定要找你了!”   “找我做什么,这种案子各县一年总能碰上几件,城中石菩萨庙,年久失修,庙宇上那根梁柱之前三番四次在雨天被雷劈中过,死者是过路进入歇脚的樵夫,昨夜雷雨天,多半又是触雷身亡,你该督促你们马县令早日筹款翻修菩萨庙。”   “哎,不,不是,这次不是个樵夫!是个童生!”   那楼上似是一名捕快的人又道。   “童生?那就是男女庙中幽会,果然,读多了孔孟的读书人竟也不知道下雨天该少出门,被雷劈中中了头彩。”   “不,不是!你怎么不等我把话说完呢!这次不是雷,尸体好好的!是这么半夜被离奇惨死在庙里的!”   “离奇惨死?”   乍一听说这是个凶案。   楼上那在忙活什么的人也不吱声了。   他似乎是在琢磨什么,而目前还未见其人,但对方这犯困的嗓子听着就沙哑的很,说完还‘碰‘一下倒地不起,并打了个呵欠。   “不去,大白天我不想出门,眼睛见了光会不舒服,而且,你没看到我底下的药罐子里都熬了药么,我早说了,我得了病,要闭门修养几日,这两天不接生意。”   “得病,什么病?”   他那朋友问道。   “秃头,偏瘫,还有麻风,你最好也离我远一点,免得被我传染。”   ‘秃头’本人对凶险的病情这坦诚告知的态度。   却把他那位‘朋友’给逼急了,被气的跺脚也不肯走人,反而是在这拦着块屏风的阁楼上就围着他就开始唠叨道,   “富,富察尔济!我看你不是脑袋秃头,你是脑袋坏了!你可饶了我吧!这松阳就只有你这个能查这事了,咱们好歹相识一场,你就再帮我个忙吧!”   “……”   “我知道你白天因为你的眼睛不喜出门,但这是个今早在山上刚发现的,现场和尸体可都热乎着呢,你就去看一眼,这次看完下次我就再也不烦你了行不行?”   “哦,这次帮了你,下次再也不烦我了,札克善?”   这话倒是令那位富察侦探抬起眼皮子回了句。   估计是真被这衙门捕快一天天地烦的不行,他当下在小楼上如个醉汉埋头继续倒头思索了一下,又这么开口道。   “嗯……那你不如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方才走进来时,有看到我写的那张‘四问’秘卷了吗?”   “看,看见了,有什么问题吗?”   那札克善也呆呆地问道。   “那第一题,刘生‘米肉’案,如果是你,你会选哪个?”   “额……选已?”   “哦,为什么?”   “大半夜的一家卖米又卖肉的店,想来店内应该有不少银两才会引得盗贼闯入?”   捕快大人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错了,你可以走了。”   “不是已?”   这话倒是令人大吃一惊了。   “这……怎么可能?你别是为了敷衍我不跟我去才瞎说!”   札克善也不大信。   “我说过,你答对了,我再答应帮你去看这次的尸体,你的机会已经没了,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管,就是其他冤死鬼一块来托梦请我,我都不去。”   这么一通胡搅蛮缠故意刁难人的出题,这富察侦探说完就下了逐客令。   大清早就过来的札克善到此也没辙了,只能咬咬牙先冲下楼去,想着等想到其他办法再来。   可他这刚要走,地上用衣服掀开盖着脸躺着的那混人却叫住他,又半困半醒地闭着眼睛就指了指楼下道,   “对了,你走,把楼下那个也一块请出去。”   这仿佛脚底上长了眼睛的话令札克善一下子从楼上吃惊地探出头。   隔着小楼楼梯,两边对了一眼。   也是这作为陌生人这么一照面。   站在底下,已经意识到自己或许方才进来时就发现了踪迹的段鸮才并不惊慌,转了下眼珠子,又拱手来了句。   “两位,无意偷听,只是刚巧敲门进来,发现楼上有人在说话,不敢打扰。”   “啊,无妨,这位先生,您别介怀,我这朋友酒没醒才在这儿净说些胡话呢,只是……您上这儿来有何事?”   约是见段鸮身形高瘦,衣着朴素,像是个读书人。   这面孔上这毁容造成的疤痕也看着有些惨淡。   这面相粗犷,发辫垂在脑后,着一身蓝灰色衙役公服的札克善起初一惊,之后倒也不难说话的样子。   “敢问原先在这开棺材铺的主人可还在?我从严州府来,有件东西需要转交给他。”   “原来的主人?喂,人家问你话呢,原来的那个去哪儿了。”   一听说段鸮是来办事的,札克善赶紧回头又和楼上那人嚷嚷了一句。   “哦,在呢。”   楼上那似乎不喜被人随便打扰的某人才这般插话道。   “出城右转乱葬岗,看那破碑上字样是刘通天就是了,记得烧个旺点的火盆再丢进去,免得他收不到。”   段鸮:“……”   札克善:“……”   这浑话听着真是十足不像人说的了。   察觉到这人对自己这般陌生人的不客气,段鸮倒也不多说什么就打算识趣些转身告辞,可札克善这傻大个见他要走,倒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又突然拍脑门来了句道,   “诶!对了,我的机会用完了,可这位先生刚好进来了,也听到你的这题了,总还有个回答问题的机会吧?”   “我?”   段鸮反问道。   “对对对,劳烦先生了,就随便选一个,万一给蒙对了呢!”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倒是令人有些意想不到。   楼下的段鸮本不想掺和这事,却被这捕快硬拉着也插了进来,也是听到这话,上头那个一直没露面的怪人才一拂手推开了小楼的门。   哒,哒。   有脚步声响起。   “嘿!富察尔济,你怎么下来了!”   札克善也一下子跳了起来。   段鸮问朝上看去,却见那抱手从上方出现的皂衣男子身形极高,挺拔如松。   他面孔硬朗,眉峰带着放肆桀骜,薄唇抿着,低头用手拿着类似物证的时候又显得有几分玩世不恭,是个令人一见难忘的潇洒狂傲之人。   隔着小楼并不敞亮的光。   他的那双常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就如之前他和札克善所说,一阴一阳,所以白天不便出门。   那只眼珠泛着灰,不知患了什么病症的左边眸子,因终日不见光,极浑浊也极古怪,有着与这张面孔极为相符的睿智通透和深不可测。   他和段鸮看着像两种人。   一个似泰山,一个似江河,是两种截然不同,却又有着某种奇妙共通之处的强势,孤傲和内里让人摸不透的汹涌。   “你选什么?”   “选丙?”   这一开口,两人倒是异口同声。   随后,这二人又不作声了。   这一面,一别多年,那时早已不同于此刻的两人再一块回忆起,倒真是一场带来和改变太多玄妙的初见了。   只是眼下,他们似乎都对彼此这样的人有些敬而远之。   “错了,你们俩的机会都用光了。”   许久,楼上那盯着段鸮脸上的疤痕不知为何看了几眼,又一脸无所谓地收回视线的富察尔济这才再次赶人道,   “札克善,我这不欢迎偷听的人,还是这种阴嗖嗖,长得不好看还喜欢偷听的人。”   “送客。” 第一回 (下)   因这一出乌龙,初来乍到的段鸮和这捕快大人就被一道请了出来。   一离开那地方,外头的天色都亮了不少。   街上,来往贩夫走卒一如方才那般,里面的那一幕幕却也如同场幻境了。   走之前,段鸮最后撇了眼那张丢在底下桌子上的‘四问’秘卷,却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什么也没说。   那‘鬼屋’主人也没下楼送客。   一如这怪里怪气的地方一般,给人的感觉就生人勿近的很。   段鸮从头到尾没和他正经打上照面,除了那隔着楼上楼下一撇,两个人也就没细看对方到底长什么样。   不过那位札克善作为个官差,在做人方面,倒是没沾染上他那位‘朋友’的不同寻常。   不仅出来时,很是惭愧地替方才那出无妄之灾给他赔了个不是。   见门口还蹲着个豆丁大的段元宝,又听说他们原是要去松阳衙门有差事的,就表示自己不妨先请他们吃个饭,再一道领两个人去。   “嗯?这怎么好,我和捕快大人也素不相识,不如我来请?”   听到这话,明明身上没银子,但眯着眼睛的段鸮嘴上客气了一下。   “不用客气哈哈,称呼一句札克善就行,况且我也麻烦您了,一碗阳春面我还是请得起的,相逢即是缘分,既然已经到了松阳县了,就当做给先生接风洗尘了!”   说着,双手叉腰手扶刀鞘,不似官府而像是江湖人士的札克善也大笑了一下。   就是这句话,段鸮和札克善两人也算初结识了。   出门在外结交他人,本就讲究个你来我往,他们如今才初次来到松阳,能有个本地捕快引荐是好事一件。   碰巧离这旧棺材铺不远有个小巷。   几步绕出去后刚好有个小食摊。   摊前架着一张大皂布,门前几把破桌椅,另有一位梳着髻的老妇在街边架着锅卖阳春面。   他们一道来时,邻桌有两个穿着缎马褂,桌上摆着只罩着布鸟笼的本地人也正坐着吃面。   见捕快三人在一旁坐下,便打了招呼,但一瞧见段鸮那脸,这俩人又像是避讳般不来了,只招手唤札克善过去看那新得的鸟。   一边的段鸮远远看其中一人在用细签子撩开布帘子逗弄着里面的鸟。   笼里那烛黄色鸟喙的蜡嘴鸟提溜着双眼珠子‘踏踏’的蹦来蹦去。   那蜡嘴鸟一只眼珠子也是灰的。   瞧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活生生扎瞎了一般,就想起了方才那一双在暗处盯着他,说不出古怪的眼睛。   也是一番寒暄,这二人终于走了。   摸摸脑袋上汗的札克善才松了口气,又连忙跑回来招呼这边正在坐着吃茶的段鸮。   “对,对不住啊,段先生,那是本县的两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平常总爱有些瞎讲究。你可别见怪。”   “无妨。”   这话,倒了杯茶的段鸮说的一脸平常。   这么多年漂泊在外,他早见惯了方才那事,自己这张脸着实丑的吓人,旁人看着怕他也很清楚。   也是说着,身边还带着箱子和儿子的段鸮就和这札克善行至此一起坐下了,三人又这么在这热闹的街边一边吃面一边聊上了。   期间,主要是札克善在给自报家门。   段元宝这小家伙只顾着低头吃面,对他爹假客气故意骗人一顿饭,还在这儿套话这事不予评价。   那傻大个般的捕快也说的尽兴,被段鸮这人三言两语地就把自己的一切生平给说了。   诸如他是松阳县带刀捕快一名。   年方二十有六,家住城西,父母均已亡故,至今尚未娶妻,广爱结交友人这些有的没的,段鸮也都表现得很有耐性地听着。   可既然又话说回今天这事,见札克善说了这么多却始终没提方才那个‘鬼屋’主人,坐在面摊前的段鸮就也不免多问了一句。   “哦,你说那谁啊,那是富察尔济,整个松阳县都认识他,他啊,就如那门口招牌上所写的,是个侦探。”   “侦探?”   段鸮顿时这行当有些觉得闻所未闻了。   “对,据《明清凶案十略》中所载,罪,行凶也,因犯命案者,多称罪犯,其杀人毁尸之法多奇,民间公堂少闻,侦探之说就出自这里,富察呢,就是咱们这儿一个专门帮衙门抓罪犯的侦探。”   估计是真对那人的各种事迹了解不少。   札克善一个捕快头子说的也是头头是道,就和在帮那‘鬼屋’怪人使劲吹嘘似的,张口就又往下道,   “你别看他刚刚那样,他是极聪明的人,但凡是凶案,就没有他想不出办法解决的,在他手上破的奇案更是数不胜数,我这辈子啊就佩服他这么一个人了!”   “哦?可衙门有官差,为什么有凶案发生非得来找一个侦探?”   听了这么多,似乎是明白了那白天不喜欢出门的人的具体身份。   念及某一点,段鸮这么问。   可原本札克善还说的起劲,闻言也是面露难色,怕是其中另有隐情,见状,段鸮对此也没打断,紧接着才见这心直口快的捕快大人如实告知自己道,   “哎,您从严州来,可能不清楚,自顺天至松阳一带,各州各县衙门中自圣祖爷时就有明文规定,我们这捕快又作‘马快’,马快属于衙门内聘,专门负责刑侦案件,‘马快’第一就到办案比马还快,所以凡遇上此类凶案,衙门中都有一个叫做‘比’的破案时限。”   “比?”   段鸮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这么问着也转了转眼珠子。   “对,‘比’一般为三到五天。”   “官府内的人这时如果无法破案,抓到凶手,就要挨上头衙门的官员的板子罚俸禄,这也是我为何会这么着急的原因,因为但凡是恶性的杀人凶案,衙门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缉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并非松阳县唯一的捕快,上头还有一捕快总领姓刘……哎,可我那朋友出的那题我怎么解得出来,这案子可是一千一万个不等人啊……”   这一席话,札克善也是万般无奈。   他口中那案子,想必就是之前在探案斋楼上时,他同那人说起的那件松阳县新发生的凶杀案了。   石头菩萨。   凶杀。   段鸮默默在心里想着这事,也没说话。   ……   未时一刻。   松阳街头   段鸮和札克善在街边吃过这一碗面,就一同前往本地衙门报道。   他是个严州府被调过来当差的仵作的事,方才他们俩说话时,已经互相告知了,   看死人,解尸体。   就是段鸮这三四年在外来干的最多的一门活。   恰逢松阳县本地的上一个仵作不久前刚调离,他来的倒也正是时候。   可因札克善下午还有要事,快到衙门后门口前,他就先招呼了两个手下的小衙役先出来帮忙给段鸮父子做指引,还有介绍衙门内各项事宜,便也匆忙走了。   段鸮谢过这小半天里,帮了自己不少忙的捕快头子之后,就领着段元宝进了这县衙旁挨着的义庄。   那两个小衙役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   一个叫赵福子,一个叫张元朗,都是本县人。   平时这哥俩耳听八方,眼光四路。   性格也是都挺豪爽,听有一个新仵作来松阳当差,还是他们那小头目札克善指明让他们好好招待的,就也不讨要赏赐,先一口一个段爷先叫上了。   段鸮和段元宝被他们俩一前一后领着先进了地方。   又把一路上颠簸数日的行李箱子都给放下,又在门口用过一杯茶。   这时,段鸮才能够好好看看周围这接下来一段日子怕是要暂时住下的地方,以及见这义庄里头的日常陈设。   入目所及,松阳县义庄是个地方不小的矮房院落。   明明是大白天,这地方僻静阴冷,怪味极重。   屋外放几口目前没封棺的棺木,四面还拉着一大块避免他人误闯窥探的白布。   一旁架子上有几个篓兜晒着些熏尸体味道的苍术皂角。   以及剁碎的渔网,加上蚝壳灰,看来是用作之后死者封棺之用的。   走出来往东边行两步便是衙门大门口,左右两边也有些住官服轮换值夜的衙役,也因此,并无人敢半夜来随便破坏尸体物证。   段鸮住的的屋子,就在这一眼到底的义庄里头的那间。   一张破旧矮床连着旁边的通铺,另有一张旧桌子和些茶壶摆设,这伸手都难的地方晚上怕是想起来找口水都难。   可他本就不是很在意这些衣食住行方面的东西。   个人住所之类的能有个晚上躺下随便睡一觉的地方,他也就一切如常了。   因义庄白天也闭门不点灯。   进屋时还需得先拿苍术灰擦手,在嘴里嚼片生姜免得被里面那刺鼻浓重的尸臭粘上,所以就只有胆子大点的赵福子和段鸮一块点灯进来看看。   “这男尸叫什么?”   一进这义庄,先闻到一股恶臭又熟悉的味道,低头看了眼那被单独放置在这黑漆漆的义庄内的尸体的段鸮问。   “哦,段爷,他叫瑞邛。”   赵福子给他点着灯回答。   瑞邛。   正是早上段鸮入城门时所见的那具从山上抬下来的尸体。   “他的家人来认过了吗?”   段鸮道。   “晌午时,他家姑母已认过了,就是他没错。”   “……”   “他在本地书院读书,是个童生,平常住书院,三日前失踪,他往常有信佛的习惯,正值秋围,他一人带香上山,谁想就这么没了音讯,今早天没亮,本县的一名樵夫上山发现了他,此时他已毙命,我们收到信就去抬了尸首。”   赵福子这话算是解释了瑞邛三日前在山上失踪,又被发现尸体的来龙去脉,段鸮听到这儿复又问了句。   “那之前有旁人来验过尸体吗?”   “还没人碰过呢,原先刘岑捕快和札克善捕快都说要去找外头的仵作来验,没想您正好呢,尸体上的原先的衣物和物证我们都收拾下来了,您要是想验,我只管给您在旁边点着灯。”   “嗯,那就多谢了。”   这话说着,段鸮也道了句谢,赵福子替他点灯,两个人也在棺材边正经瞧看起这个名叫瑞邛的男性尸体来。   说来也巧,这股从白布下散发的怪味,他可是记得清楚。   那味带股发酵后的酸味,有点像烂了的豆子,还似乎搀着些别的酸腐味道。   不同于一般刚新鲜死了的活物。   应该是已经没了气息多日,身体里的血已经基本流干的情况下。   只一处细小伤口怕是根本不可造成这样的失血状态,更别说,这担架底下那已经接近生肉完全腐败时才会特有的一股恶臭味。   也因已经到了这衙门义庄,也已不必忌讳在人前。   说着,他也直接开了自己那箱子,取出了把验尸用的刀具,就掀开了那白布。   一只手掌遮掩住的蜡烛火光下,段鸮只见棺材里放着的一具皮肉发皱,面颊和脖颈肉已经有些轻微腐烂的男尸。   因记得自己早上来时,马车夫说松阳已经下了一夜的雨。   想来这尸体是先被杀,再在破庙里被一夜雨水淋湿泡涨才成了这副死状。   这对官府破案寻凶来说其实很不利。   因为想也知道,山顶上那第一案发现场现如今已经也已经被昨夜那一场雨破坏的差不多了。   这么看,这男尸年约二十三四岁。   体格羸弱苍白,耳垂有点大。   身体各处毛发也比一般这个年纪的男子稀疏些,还像是精心修剪过。   男子为自己修毛发,这个习惯似是有点奇怪。   不过他的手脚指甲修的很圆润干净,估计是真有这方面的某种洁癖。   段鸮目睹这一切拿白布擦了下指甲和耳朵,又眯眼拿起来瞧了瞧,只用手指进去搅了下尸体湿润的口腔。   待发现在上颚和腐烂的嘴唇上有些沾到的香灰,牙齿和指甲也因为死的时间过长而有些松动脱落。   眼珠子边上的一层血膜呈云雾状,还可以看得见内里的瞳孔,尸体很冷,体僵已经有初步,拿手焐着一试,便大致能推测出死亡时间。   他肋骨上有两处淤青,但看死状明显是死于失血过多,因为在他脖子上还有一道很明显的致命伤。   这刀口很深,表面皮肉朝内蜷缩。   伤口被血积压的皱起来,绝对是发生在生前,想来正是这一刀要了他的命。   此外,脑后还有一道不太明显的对冲伤,应该是与伤人者搏斗大力摔倒在地所致,可在这死者的身体上,却另有一个很小的伤口,让段鸮一时有些思索。   这伤口极细小。   边缘红肿,在靠近手臂半寸血管的位置,是个不知被什么不知名蚊虫咬的圆形小黑点,常人一般一定难以注意。   但因它的颜色和结痂状态。   该是发生在和身体其他部位的伤口差不多的时辰内,所以这也令人有些思索起来。   这么一想,站在这棺材旁边的段鸮也使些力气,俯身用手将这男尸的四肢摊平柔软,却看了眼他右手手掌那已经尸僵的一根手指。   可这无论怎么掰都掰不下来的手指似是指向某一处。   赵福子见状也在一旁连忙解释道。   “是这样,段爷,我们去时,他就这样,一直拿这根手指指着庙里的一尊佛像,料想该是死去时,看见面前这那尊石头菩萨想说什么。”   ——竟,又是石头菩萨。 第二回 (上)   “凡验官多是差厅子,虞候,或以亲随作公人,家人各目前去,追集邻人,保伍。”   “呼为先牌,打路排保,打草踏路,先驰看尸之类,皆是搔扰乡众,此害最深,切须戒忌。”   ——《洗冤集录》   来松阳的第一夜,段鸮算是有个正经地方歇下了。   段元宝一个小孩子家,天一黑后就得去睡觉了,可通常到了夜里,却是他这个当爹的才要正经开始忙活的时候。   “咱们以后就住这儿了吗,爹?”   段元宝问他。   “嗯,怎么样?”   段鸮回答。   “还行,比从前好多了,好像终于有个能躺下好好睡觉的地方。”   这话,小娃娃说的很平淡。   这松阳县的义庄明明很小,处处破旧贫寒,但却也是他自出生以来和他爹住的最好的地方了。   从前他们二人只四处漂泊,段鸮因脸上的伤常被人看不起。   两人的日子过的也是拮据,虽靠给各州各府做些案子上仵作工作赚取银两糊口。但每过一段时间,他爹就会带他走人。   “那你喜欢这地方吗,爹?”   段元宝想想问他道。   “你觉得呢?”   段鸮低头回了句。   “不知道,这天下在你眼里好像在哪儿都是一样,死了活了的,也不见你真的在乎过什么。”   “爹,你到底想找什么东西呢?”   段元宝默默嘀咕,这话,段鸮最终也没说什么。   恰好吃晚饭时,下午走了的札克善又去而复返,这次还上门送了条青鱼给他。   那从河里新鲜捞上来的大青鱼,腮和眼珠子都泛着一层血红。   鱼的脊背上像是被渔夫拿针放血,断筋了,所以不再挣扎,只用一根草绳穿着白白的鱼唇,被湿淋淋地就拎着送过来了。   偏生段元宝这小子最怕鱼。   一见到这青鱼就躲起来,只趴在门后边了。   札克善捕快见状哈哈大笑,只弯腰说,这孩子怎么好好的还怕起鱼来了。   所以段鸮收到后,就把这青鱼先去丢在一只水盆里,再出来同札克善说了几句话,也是这一聊,段鸮才知道他一下午人去哪儿了。   “你们是去取证了?”   “诶,对,瑞邛是三日前失踪的,当天他从县城去往山上时,是申时,上山路上至少得有一俩个时辰是被人所目击的,马县令便令我在街边走访,寻些证人好做证据,我这一下午就没闲着,哎,可走的人累煞人了。”   札克善说道。   “那现在是基本已确定下凶犯嫌疑了?”   段鸮又问。   “不,不,这只是‘比’的过程,第一日取证,第二日还需得审问,第三日才能够正式开堂,如果其中有什么冤情,到开堂那日,就可在公堂上向县令老爷一一呈情。”   “不过我们现在已拿住的有嫌疑的犯人也有一人,这还是个女子,姓兰,叫/春莲。”   札克善又这么说道。   因他后来这一番解释,段鸮才算是得知这卷进凶杀案中的女子的姓名,原来她就是自己早上在城外看见的那个。   原来,那叫兰春莲的女子,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女。   她的父母均已不在人世,兰春莲一人靠打些络子荷包卖养活自己一人。   她和瑞邛虽从不认识,现也在牢狱中喊冤,但这事怪就怪在有人曾目睹那一夜她在庙中,春莲对此也是招认的。   但她却只认自己上山去菩萨庙拜祭,不认自己曾见过瑞邛。   所以这也就造成了她与那证人的证词是暂时性冲突的。   而要说这案情和她无关,但她无端令她惹上嫌疑,却也是因为她这奇特的身世。   兰春莲是个石芯女子。   石芯女子,五不女,指的就是那种阴/户小如筋头大,指可通,难交/合,名曰石女的女子。   五不女因身子器官萎缩,不能来红生育的问题难已嫁人,兰春莲年岁大了,却无人上门提亲,往常常来此拜祭石头菩萨是众所周知的事。   外头总说五不女难嫁,怕是私下找了个供她吃穿的情郎,兰春莲一个女子从不与人反驳,但心中也委屈,平日里就也愈发离其常人远离了些,只一人住在了山上庙中。   那一夜,瑞邛上山烧香是被人正好看到的,还像是和一女子在庙中,也是那证人所亲眼看到的。   可兰春莲却说她从没有见过什么女子,也没见过瑞邛。   倒是她拿香去时只见另一身形高大魁梧的男子依稀从菩萨庙走出,这两相矛盾,各执一见的证词,倒显得这凶杀案背后的真相着实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这之后,札克善就又告辞了。   因明早怕是还要去衙门向县令再报道一次,送走他之后,段鸮也就不打算把有些事都拖到后半夜了。   札克善告诉他,他要是明天对此案有兴趣。   可明早在茶楼外等他,到时候一道去衙门看看物证和那位说是看见庙中有一形似兰春莲的证人也行,段鸮听完也没说自己一定去,只说赶上早就去。   当夜,天暗下来,义庄里就他一人没睡了。   本朝衙门有规矩,但凡凶杀一案,死者尸体需留在义庄内。   期间,官府对尸体本身的取证破案亲眷都是两方默认的,毕竟相比起其他的,亲人枉死,罪犯逃脱才是令人来的更无法接受。   也因白天只不过是简单看到尸体的一些表面症状。   到了夜里,四下无人,见儿子已经睡下,段鸮才用手掩着将蜡烛台拿上,又一个人来到了那深夜停棺的屋里。   等摸黑放下手中烛台,将自己随身的那个白布验尸箱子打开。   一人大晚上站在这尸体面前的段鸮先眯眼拿一旁布擦了擦手,取出底下用白布抱着的三四件表面镀银,形似刀锯子的东西,并分别放在烛台上的火烤了一下。   这些器具是一把开膛刀,一副骨锯,一把肋骨剪和一把剪血脉的大剪刀。   凡仵作行当的见了这些东西,肯定是不觉有奇的。   分尸解谜,一切人死后的话语都在这常人不敢窥探死尸中隐藏着,这正如前人中记载着的那样,是唯一能让一个活人在死后道出自己冤情的方式。   这箱子里的放着的开膛刀第一件。   主要是用作开尸体的表层皮囊,分离血肉,露出腔骨内被包裹在的心肝脾肺以及这底下往往存着最多证据的胃来。   骨锯第二件,用作检验对冲伤,锯开脊骨查看里面受到外伤的骨髓状态以便分析伤情。   肋骨剪第三件,乃为为了能剪开和脏器相连接的肋骨,取出心脏和肺部,又如一些埋在地底多年的陈年老尸,骨骼尤其需要用力剪短时,才得以派上大用场。   这三件,便可将瑞邛的这一具尸骨皮肉完全剥开,将其死亡那日的情形重现。   段鸮这么想着,只在火光下,低着头用手指抚摸了下瑞邛躺在案上的单薄瘦弱的胸膛骨。   以指骨丈量了下开胸的位置,便也一刀轻轻切下。   扑哧一声,胸腔鼓胀又瘪下,有血浆渗出,像是鱼尾垂死的扑腾声。   “哧——”   这被开膛刀一下刨开,因内部腐烂膨胀起来的硕大一只胃,和旁边那只大水盆里的那条死了的青鱼一样表皮白白涨涨的往下滴水的样子倒是很相似。   手指按压下,那肉囊状的胃角底下,有些淡棕色泛着恶臭味的溃烂。   拿刀尖从侧边戳一下还见腹水在里头晃荡的声音,贲门和食道管子通着的地方积是些软硬不一的腌渍软物。   通过这一点,可大致推测瑞邛当晚是否在申时内还见过什么人,或是与那人吃过什么东西。   也是这一破开尸体,取出那瑞邛尸体当中泛起酸臭味的胃,和一截贲门下的腐烂肠子,手掌中已是血水黄水流淌的段鸮才得见这死尸内里的一些基本情形。   看这症状,怕是胃内有什么三日前积攒的未消化的酒菜食物。   闻气味,似是他死之前喝了不少酒,还有一股白日里段鸮就已经从他嘴里闻到的豆子的味道。   等大致查看了下这鼓鼓囊囊的胃腔,又用箱子里的针线重新将尸体的肚皮再次缝上。   把胃里取出来的那些残渣仔细辨认了下,整整一宿没睡的段鸮全身上下已是恶臭,连带一双手已经都是血淋淋的。   他现在这浑身是血的样子要是就这么出门,铁定要把一群人给活活吓死了。   也是先去用水好好清洗了下,到天光初亮。   只留他一人还合衣坐在点着只油蜡烛的义庄里,面前摊开本旧书,手边另放着一只批案墨笔,一打纸,还有壶茶一动不动。   月光如纸。   段鸮的手搁在砚台旁,掌心里依稀可见是三件今天这一场耗费时间颇场的验尸后得来的死者物证。   那是一支从贲门下侧的肉槽里用刀子挖下的很小的榴花耳饰。   一块从瑞邛耳朵和指甲上擦下来的绯色污渍。   另有用剪子沿着那那黑色的虫点伤口下的一小块淡黄色皮肤。   段鸮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三件死人东西,旁边卷宗上也写着些诸如刀口深度,血液色泽还有其他身体外伤之类的东西。   他这一坐就是一夜。   没人清楚他在提笔在纸上缓缓写些什么。   到外头天终于亮了,段元宝从里屋开门醒来,就见他爹人还一个人在坐着,但外衣换了干净的样子,像是今早要去衙门正式报道了。   见状,男人站起来给段元宝做了顿早点,灶台下的米面都是昨天安顿时先买的,在家用完他就得带着东西先去茶楼准备着赴札克善昨日的约了。   可令段鸮没想到的是,等他起早到了那松阳县的茶楼。   大早上的,问过茶楼小厮后的他却没先看到捕快,反而是听说他要找朋友,就眼睛一亮地热情洋溢指引着他上楼,又见另有一位带‘不速之客’坐在那儿。   “客官!我一看啊您就是来找那边那位眼睛瞎了的客官的!我一看便知你们俩是朋友,看,他都在那儿等您半天了,您快去吧!”   段鸮:“……”   富察尔济:“……”   ……   卯时三刻   松阳聚德茶楼   这天蒙蒙亮,楼下来往有小贩吆喝声,茶楼里除了几个散客也没什么人,大白天据说从不出门的富察侦探就这么大清早一脸古怪地坐在段鸮对面。   他们俩谁也没主动吭声。   大清早就胆子大到连放了他俩鸽子的札克善捕快到现在还没出现。   搞得这两位事先都不知道对方要来,所以又正好撞上的倒霉仁兄只能勉强在这儿一块等着同一个人。   富察尔济今天比往常看着还要气色差些,一双灰色的眼睛一看就黯淡的很,也难怪刚刚那小二误以为他这人是个真瞎子。   段鸮见状,其实也没什么和他主动开口闲聊的兴致。   此前,札克善也有和段鸮说过对方的生平。   说这人和自己同岁,至今竟也没有娶妻。   他明面上是个侦探,但并非松阳人,札克善和他认识几年,只知道他说自己叫富察尔济,年纪职业,其余的却连他从哪儿来都不清楚。   这么一个人,旁人要揣测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其实有点难。   但显然,段鸮对他的感觉。   正如他对段鸮的感觉一样,他们俩都觉得和对方很不投缘。   这种不投缘主要体现,他们俩又一次察觉到对方都有对自己敬而远之。   因都是心性冷,思虑重的人.   就也什么都防着对方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加上他们既不算是朋友,也没什么交情,相反连名字都未必记得清楚,好像就完全没必要对彼此客气什么了。   富察尔济:你喝茶么。”   段鸮:“不喝。”   富察尔济:“……”   段鸮:“……”   这话说完,两个都不怎么会聊天的人就又无话可说了。   那只放在最当中的茶杯继续放凉着被搁在桌子上。   这一幕,就如这二人一样气氛冷淡,十分诡异。   两个脾气一个赛一个奇怪的人只喝自己的那杯茶,旁人见了还以为他们是临时一块拼桌的陌生人。   也是这个当口,先前就已经猜到札克善今早因为案子的事,怕是要找他的段鸮也是思索了下,又突然开口提起了一件事。   “富察侦探来此也是为了兰春莲一案么?”   既然聊起案子了,这似乎是两个人的共同目的所在了。   原本好像还表现兴趣缺缺的富察尔济听到这话也抬眸看了看他,随之只有说到杀人放火抓犯人才终于有话题的两人才开口说话道,   “段仵作不也正是为了此事来的么。”   “我和富察侦探的目的怕是不一样,我是仵作,您是侦探,对于案情的怕是想法和做法都会不太一样。”   段鸮回答。   “哦,这话倒也没错,就如同昨日那样,段先生身为仵作,明明应该最清楚‘米肉’是什么东西,却故意回答我个错的,在常人面前,您都会下意识选择将自己的想法隐藏,一般人怕是都猜不透段先生心里的想法。”   “……”   这一开口就把段鸮昨天的所做作为给揭穿的话,富察尔济此刻说起来倒是一副并不意外的样子。   ‘米肉’,即吃米长大的肉,是为人肉。   那张四问秘卷中的刘生夜窥窗内,所见的正是店主杀人取肉,入锅烹煮。   这一个发生在本朝圣祖爷时期的真实事件。   段鸮作为一介仵作,应该是很清楚的。   但他既不想对一般人表露自己的真实面目,也对富察尔济这样一个同样在黑暗中见识过太多罪犯邪恶的同类有些防备,所以他才选了丙。   但很奇妙,就在昨天那一眼,他们似乎都已经看穿了彼此似乎是同一种人。   ——生来就隐藏在黑暗中用一生去抓捕凶手的一种人。   “富察侦探是觉得兰春莲不是凶手?”   “是。”   富察尔济说。   “为何,可连证人现在都说他所见那女子就是兰春莲?”   段鸮面无表情地问他。   “旁人所见,只是庙中女子,不是兰春莲,一个女子不等同于兰春莲,就如同一个男子也不等同于段仵作一样,凭双眼认定,谁是杀人凶手是世间第一可笑的笑话。”   这一席话,富察尔济说的极为果断,话语间似乎还暗藏着一些旁的令人琢磨不清的意思在。   “这世上生活着许多寻常人,他们活于人世,并不知太多险恶,但也有很小的一部分如鬼天生冷血,杀人如麻也甘之若饴,他们杀人不为仇怨,或许只是喜欢杀人,这种人蛰伏在常人中,很少会暴露自己的行迹,杀人作恶在他们看来是平生最爱做的事,这种人就是老天爷眼中的……”   “天生凶犯。”   “所以,这不是简单的凶杀,而是一场有预谋和犯罪迹象的连环杀人案,瑞邛只是第一个死者,下一个怕是已经在那罪犯的眼中了。” 第二回 (中)   因这一番谈话,之后两人看来是得一块想法子侦破此案了。   他们俩一个是侦探,一个是仵作。   虽然过去素不相识,但既然在这来到松阳县的头一天,就碰上这同一桩凶杀案,势必是要共同参与其中了。   富察尔济似乎认定这是场有预谋的凶杀案,那个在石头菩萨庙杀人的凶手很有可能在几日内再次作案,这个观点倒是十分罕见。   毕竟替官府办案这回事在一般人看来,顶多只是搜集物证,寻访证人,但这人思考问题的方式,却有着他自己的一套奇特迥异的方法。   四问法——这办法在此之前段鸮还真是闻所未闻。   但据说这正是那位富察侦探生平自创的‘甲乙丙丁’四问破案法,这四问并非其他,只四个关于案子的原始提问,即:   甲,杀人者是杀人者吗?   乙,被害者是被害者吗?   丙,杀人者杀死被害者的工具和方法是什么?   丁,杀人者杀死被害者的动机又是什么?   由这最简单,最通俗的四问作为案情考量出发,寻访凶案之后的诸多疑点,世间谋杀凶案皆能寻得真凶,套入眼前这一切来也是完全可以理通顺的。   刚好,放了鸽子的札克善这时也到了。   原来,他早起时出门竟忘了带钱袋,走到半路才被官府同僚指出,只得和个马大哈似的匆忙回家去拿。   现听说他们俩这么早竟碰到一块,还已经在茶楼喝过茶聊完一轮案情还挺惊讶。   札克善不知道此结交非彼结交。   两个天生八字不合的人碰到一块,其实也算是结交彼此一种的方式——富察侦探和段鸮目前差不多就属于后者。   “富察尔济,所以你为何又突然过来了哈哈,是因为我告诉你段先生很厉害,验尸很有一手么?”   这话也解释了有个人怎么又会来的缘故。   原来是札克善后来说了段鸮的事,某位富察侦探对此似乎懒得搭理身边这挤眉弄眼的家伙,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喝着茶来了句。   “我关心的只是尸体身上的物证,其他的事都和我无关。”   “行,行,您总有话说,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整天段先生来段先生去也挺怪怪的,像我这种粗人吧,也不是什么读书人,不懂什么字啊号的,段先生你有什么小字之类的么。”   札克善又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我没有什么字号,你要是不介意,就直接称呼我段鸮吧。”   段鸮回道。   “啊!真的?!”   “嗯,随你。”   “哈哈,段鸮,甚好甚好!”   这种最平常的,有交情的人之间称呼问题,段鸮本也不是很在意。   札克善却很高兴,颇有种自己本得了个侦探朋友,还又多了个仵作朋友,这下是不用愁被马县令打板子的庆幸来了。   这之后,三人在茶楼里一块用过一杯清茶,就打算先聊些案子上正经事。   正好今天也是第一次正面一起走访案情,所以段鸮顺带也在这茶楼中把昨夜的部分验尸结果给他们看了一下。   面前的深色的老梨花桌面上,多余茶具已被先行移到一旁。   段鸮用杯中清水倒下,并用布巾仔细擦了两遍下自己的手心手背,才去拿袖中带来的那包东西,并用指尖挑着一下掀开。   在最当中分别摆着一打验尸卷宗。   一盒蘸过尸体胃液,上面粘着些黄黑之物的银针,另有那从尸体贲门找出来的榴花耳饰与那虫咬的伤口皮肤。   这其中,段鸮所记录下来卷宗的主要是瑞邛的外伤和内伤情况。   外伤的话,即那一道脖子上的致命伤,和那一处无名的虫咬伤口。   但据札克善目前给出的说法是,官府那边的凶器还没有找到,看来要搞懂这道致命伤到底是什么东西造成的,怕是还需要另一番寻找。   关于那处黑色圆点状的虫咬伤口。   段鸮后来在义庄已通过那一小块淡黄色皮屑,和那毛囊中仔细夹出来的一根黑色倒刺大致推测出这是一种蜱虫所咬。   “蜱虫?”   那手端详着那白布上的黑色虫刺,人正好坐他对面听他陈述的富察尔济闻言也反问了一句。   此时正值暑末,松阳县地处山中。   暑热未散,又滋生许多毒虫。   蜱虫是南方一带常见的一种虫子,一旦在林子里被叮咬上,用手拉拽,便会将虫刺留在皮肤之中,这虫刺怕就是如此留在瑞邛身上的。   “嗯,蜱虫这种虫子多见于夏季的山中草木上,人畜一旦被咬,势必在皮肤上留下外伤,你们以前听说过,松阳一带的山上有蜱虫出没吗?”   “诶,这倒是奇怪了,这东西好似真是没有啊,樵夫往常在山上走,要是菩萨庙一带有蜱虫伤人,早该找衙门去寻药告知了。”   口中说着,札克善也是面露不解。   “所以,这蜱虫也未必是山上草木里的,也许是染上蜱虫的人畜身上已经带上的,或许就是凶手自己身上带来的。”   段鸮帮忙得出这一结论。   因这蜱虫之伤,怕是连凶手自己都不清楚当晚在瑞邛留下了证据,所以循着这条暗处的线索,或许能将现在的这些证据集中在一个身染蜱虫的人或牲畜身上。   至于那尸体内伤情况,就是这昨天晚上,段鸮又通宵把瑞邛尸体的分解时得出的那部分了。   可札克善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一眼注意到那一大包着黑黑混混的脏东西,就‘哎哟’一声躲远点,喉咙里直犯恶心。   幸而茶楼上下除了一个下去的小二和两三个茶客周围也没人。   这边的动静也才没引起更多他人侧目。   倒是某种程度上早已经见惯了这种东西的富察尔济随手接过段鸮递过去的东西看了眼,又凑在鼻子边上闻了闻才评价道。   “这些胃里的东西到他死时还没嚼碎,应该是囫囵吞下没多久,他就被那个人给杀了。”   富察尔济这样说道,想想又面露思索缓缓敲了下桌子,在脑子里搜寻着线索如此现场推测道,   “他和那人该是认识的。”   “如先前证人所说,在四日前的申时,证人目睹瑞邛上了山,他那一夜没在书院中吃饭,所以比自己寻常要走的快很多,可他是个身形羸弱的童生,平常上山要花更多时间,走这么快本就不符合一个童生的体力,想来是他为了急忙赴约。”   “哦,所以那夜其实是山中破庙有人在等他,然后两个人一起用了这些酒和菜?”   被这即便已经清洗胃液处理过,却依旧刺鼻的恶臭熏得头晕,一旁面面相觑的札克善捂着鼻子瓦声询问。   “差不多,在这一个时辰中,他走的很累,人在行走疲惫之下,肠胃会比往常蠕动快些,也就是往常我们所说的没胃口,他一上山后,就与那人见面,又在庙中用了这些酒菜。”   “证人说自己见着个女子。”   “但按照兰春莲的供词她也在山上,可她却又说自己没根本见到什么别的女子,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怕是如此,此外,这验尸结果还有两点,我尚且没有想通。”   段鸮又道。   “哪,哪两点?”   “一,在他的胃里有一只榴花耳饰,这东西怕是凶手的,只不知为何会在瑞邛的胃里;二,瑞邛有定期修建皮肤毛发的习惯,包括他的□□,他的亵裤和下/身沾着些干了好久的精/水,怕是那一夜他还与人行/过/房/事。”   凡事都习惯于事无巨细,在死者身体上证据更是每一件记得很牢的段鸮也不忘这样缓缓补充道。   这些零散的案情线索,就是他目前从那具已经死去的尸体上找来的。   后续他会将这些东西全部移交给官府,但眼下告知给富察尔济和札克善,他也算是尽了自己作为仵作的本分了。   “额,行/房房房/事?”   大白天突然聊到这么个有伤风化的话题顿时臊得脸都红了,札克善怕是被人听见,只捂着嘴思索了下又疑惑地小声道,   “可这不对啊,兰春莲是个五不女,她那身子怎么可能和瑞邛偷偷行/房事呢,但那证人又说看见她了,这会是什么缘故造成的呢?”   札克善问。   “有两个可能。”   富察尔济这样说道。   “一,兰春莲说了谎,但你也说了,她是五不女,本不可能和人私通,她和瑞邛行不了房,二,便是那女子并非兰春莲,就是瑞邛自己相识的女子,证人误将其认作兰春莲,这也就造成了两方证据上的误打误撞。”   这怕就是目前这石头菩萨杀人案中最有可能的解释了。   原来,那夜瑞邛竟不是去庙中烧香去的,而是去见另一个女子,只是这童生也不曾想在庙中用过酒菜后,尚未得佳人入怀,就已经一命呜呼。   只是这杀人真凶,眼下逍遥法外,怕是还要仔细取证一番才好。   这一早上,三人根据案情又说了一些别的。   因他们三个原是应该案子的事要先一起去衙门那边的。   但富察尔济这人现在又非说现在也不着急去衙门,应该再出城去第一案发现场多看一眼。   “破案是忌讳一切破坏现场物证的外物,比如刮风,比如下雨,比如外头这一个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乡亲父老的脚印,但第一案发现场也是进而揣测凶手行凶的地点,不去看你怎么推断出那一夜杀人的情形?”   富察侦探这么说着,似乎说的也有理。   幸好大早上出城还算方便,他们三个找了辆过路的马车一道上去人随后下来就开始以步衡量那一夜瑞邛上山的情景。   这其中,段鸮还是头一次见人用纸笔路尺丈量路径,来精确计算他人上山时间的。   但富察尔济却计算的非常准,甚至能将误差都在脑子里完整地算出来。   这让一旁望着也不作声的段鸮一时倒有些好奇起这侦探葫芦里到底卖着些什么药来,更有些因这个人的举动而暗自思索了一下。   此后,三人一块上山。   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   云青色的雾气笼罩于山中。   白气弥漫,似这天地间的一抹和万物生灵相通的神魂之所。   段鸮坐在颠簸的马车边一声不吭地望着外头,见那白气掩盖着远处的菩萨庙,思绪也是跟着一道渐渐飘远。   辰时三刻   石头菩萨庙   外部围着一群官府临时搭着的木头围栏,避免其他不明真相的人闯入破庙中。   这第一次案发现场的亲临走访,富察尔济和段鸮正一块推门步入这山中破庙之中。   只听“吱呀”一声,两扇掉了漆的庙门被推开,落砖的屋顶上随开门的动静落下的灰尘不多,料想是这两日既有凶案发生,又有官差来收过尸的原因。   因天色还早,有些薄还雾罩在这破庙周围。   官府昨天就将这周遭全部围了起来,也是札克善愿意带他们来,才可以跨过周围这松阳县衙门围起来的白布。   三人进来后便在庙中来回走动,共同寻找些线索。   此刻,看这头顶的梁上木材多是虫蛀过的,庙中气味也是恶臭难闻,   不远处,正对那香案的一方青砖地上,用一白漆将死者原先躺着的地方圈了出来。   那地方积水严重,尸身正是泡在里面多日才会腐烂陈那样,瑞邛死时正对着这菩萨佛像,左手指僵指向那佛像,双脚平放朝内。   富察尔济一走进来便看到了在堂前混乱的脚印。   他当下一人站在正当中就这么低头看着。   那只灰色眼珠却是将眼前寺庙中那些已经被雨水,香灰毁坏的几乎看不出来原本面目的模糊脚印扫得一清二楚。   这并不是他生来就有本事。   虽眼睛见不得光,每每到骄阳处他就得小心躲着点光,但只要是到了这晦涩暗处,常人所看不清楚的一些细枝末节的证据,他就能看得更清楚些。   因一只眼睛废了,另一只眼睛的用处就也更大。   多年来他办案时总比常人多注意些细节,如这石砖地上的脚印,如这屋檐上的一处水珠,如山中四季流水之形,都是他所会平常注意到的。   可此刻他眼中所见,却第一次令又蹲下来些仔细辨认那些沾着香灰的脚印的富察尔济也有些思索。   因为前日官差来办案,向来庙中左侧这一排靠近尸体杂乱无章的官靴脚印便是衙门中人的。   此外,旁边还有些香灰沾上的,是兰春莲,因地面沾水,所以脚印没被擦拭干净,反而因此留在了庙中。   但在这以外,却是只有些杂乱的男子脚印,再找不到另一个女子来过石头菩萨庙的踪迹了。   偏这时,札克善这个人高马大的在后头紧张兮兮跟着进来了。   可一边走进来,还一边拿刀提防地望了眼这曾经发生杀人凶案四周。   当看到那寺庙当中,那具石头表面都烂掉了,所以表情显得也阴森许多的菩萨佛像,这明显吓了一跳的傻大个还是站在底下,不免发憷地双手合十做了个老天保佑的手势。   “……菩萨保佑保佑,保佑我札克善早日娶妻生子,光宗耀祖。”   这话倒是嘀咕的有趣。   “喂,菩萨可是给女人送子的,你现在这是打算拜一拜也给自己求个子么,札克善。”   本打算直接蹲下取证的富察尔济见他在那边拜的起劲,便突然出声地在后面懒洋洋提醒他了这么一句。   没开口的段鸮在旁边听着也可疑地翘了下嘴角,札克善一听就面色涨红,结结巴巴才瞪着眼睛嚷嚷着来了句。   “喂喂,谁说的,我可听人说这天底下菩萨也不是全是女子,就比方说着观音吧,谁说她定是女子啦……”   札克善这一句话,不知为何令富察尔济和段鸮一起顿了下。   当下两人一起脸色一变快速抬头,却见那石头菩萨面露慈悲,好似女相,亦男亦女,一时竟是迷惑了世人的双眼。   ——这下,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证人说自己看到和瑞邛在一起的是个女人。   兰春莲非说自己在申时一刻所见的却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的背影了。   因为瑞邛的情人根本不是个女子,而是个在四日申时着女人衣服在此地和他私会,杀人的男子。   石头菩萨庙夜杀人案,原是如此。 第二回 (下)   因这石头菩萨和尸检二证加在一起,就可以将兰春莲原本身上所有的杀人嫌疑洗清。   为了能救下了那民女的一条性命。   札克善这一遭得知这来龙去脉,便赶紧下山准备去往衙门,又打算寻他的上司马县令从牢狱中放人去了。   可听说他们要一道去官府,某个先前就推说一次的人却只说不去了,甚至在半道上,就又一次招呼不打地直接走人了。   “喂!富察尔济,你当真不和我们去官府看看兰春莲,还有拿瑞邛的户籍宗案么?”   可那一撩帘子就下马车,连旁人都不看一眼就走的人挥挥手却如此背身来了这么句。   “我又不是捕快,兰春莲到底如何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富察尔济说道。   “况且,你回官府还用得着我指引么,外面太阳太大,等有关于那真凶的线索再来找我,我先走了。”   他这拿上身边一干物证,就这么走了倒让人摸不着头脑。   段鸮对此也没说什么。   半响望着那怪里怪气的家伙已快速在县城街头上消失的背影,倒是又一次令他觉得对方着实是个怪人。   不过他本来就不常和人主动结交。   既然二者本不投缘,多结交一分便是多一分麻烦,倒不如各自一边敬而远之,还是先和札克善回衙门把兰春莲一事先解决才好。   因为这个内心想法,段鸮就也没管太多闲事,先和札克善这么下山去往衙门了。   说起来,松阳县衙门,这地方还是他头一次来。   此地处城西,小县衙本就占地不大,门前还堆着些红鼓两面,虎头牌,水火棍。   凡民告民,可直接堂下击鼓,堂前有衙役几人,正用过早食候在门口,头上戴着红翎尖帽,身上穿着与捕快又有些不同。   此刻,见札克善人一回衙门里。   那三三两两,抱着水火棍坐在地上吃早饭的小衙役起身忘来,捕快只挥手示意他们不用跟来。   札克善算是松阳县捕快的二把手,无需和堂前小衙役特别通报就可以直接进来,还直接跃进来就伸手招呼朝内堂招呼了里头那人一下。   “诶,刘捕快!刘捕快,您今早在可正好!我有事要寻你!”   他这挥手一呼,衙门口那正在弯腰用食盆里的肉喂狗的另一名捕快也抬起来望向这边。   衙门口,那人面前的是条短尾黑狗。   正低头吃着两块生肉,那黑狗生的健壮凶猛,毛发浓密,哈着鲜红的舌头,和那捕快打扮的男子也是好生亲近的样子。   本朝衙门内多养狗,一是为了防范,二也是为了查案,这也是寻常所见的一幕。   段鸮虽是第一次见这人,却也能猜到这大致就是此前所说的刘岑。   见这札克善上一级的捕快刘岑长相甚是威武,一双虎胆眼,胡须颇重,和札克善相比不显粗狂,却也是个实打实的北方汉子身形。   他身长八尺有余,身着一身灰蓝色截衫,一角掖在腰带里,被突然跑来的札克善就这么叫住,却也说话倒是客气,脾性极好。   “哎哟,札克善?怎了?今早你不是去取兰春莲杀人的物证去了吗?另外,这位是……?”   这一开口,便首先问了句旁边的人一句。   刘岑和段鸮对视了眼,段鸮和他不认识就也没开口说话,倒是札克善这个马大哈见状连忙介绍道。   “哦哦,我都给忘了说了,这就是那位新来的段仵作,段鸮。”   “初来乍到,见过刘岑捕快。”   见他真是刘岑,段鸮这般拱手说道。   “啊,原来是段仵作,倒是我们有失远迎了,昨天赵福子他们已经同我说了,下次可让札克善一道请你喝酒……”   那刘岑见状也这样和他寒暄道。   “诶,诶!这喝酒的事可先不急,我现在还有些旁事要找马县令,您可否帮我进去叫下他!”   这话,刘岑问的似是有些讶异。   “什么事这么着急?”   “我们现在已找到了证据,兰春莲并非杀死瑞邛的凶手,那石头菩萨庙杀人的凶手还另有其人!”   “……什么?你这话可当真,札克善?”   对方这捕快也是一愣住了。   “千真万确,连物证我们都已经带来了!瑞邛当晚所见根本就不是女人,因为兰春莲根本就不会和瑞邛行/房,证人和她见得是一人,那根本就是个假扮成菩萨的男人!”   札克善口中这话,可把被这事弄得措手不及的刘岑弄得又是一惊。   这次这石头菩萨案原本已经拿住了凶手兰春莲。   现又说要凶手不是五不女,还要为她翻案,事情可就有些蹊跷了,而当即也顾不上说上些别的,就先压下札克善的话赶忙这么来了句。   “你,你们俩且等等,我去禀告马县令,去去就来。”   “好好好,麻烦你了!”   有了刘岑这边的帮忙通传,这后面的其他诸多事情就容易多了。   午时一刻,县衙大牢。   阴暗的囚牢之中,这一次,段鸮连同札克善,却是又一次亲眼见到了那兰春莲本人。   这梳着辫子的民女一身孝服,眼圈通红眼中含着泪。   本以为这次是百口莫辩,彻底要蒙冤入刑了,没想多日来的牢狱之灾却是就这样眼看着要被洗刷了。   “多,多谢……青天大老爷替民女申冤,多谢青天大老爷替民女申冤,民女当真是无辜的……呜呜——”   这话,跪在堂下的兰春莲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眼泪。   往常除升堂都不怎么在人前出现,只瘦条条,没多少精神的马县令身着一身灰色官服,抬手捋了捋胡须接了札克善匆忙递上来的物证一扫。   再一听说那一晚杀人瑞邛的凶手极有可能是一个男子,这保守古板的县官老爷也是瞠目结舌,面露惊愕。   “——男男,男子?所以说那夜亲手杀了瑞邛的并非女人?!”   “是的,大人,这物证均证明那晚证人所见并非兰春莲,而是一名乔装的男人,正是那人在山中一刀划开了瑞邛的脖子,将其抛尸荒野,而他就是真正的石头菩萨。”   因本朝,还从未有听闻这等男子乔装女子,将另一男子夜半离奇杀死在庙中的悬案。   这事之奇,着实也令人匪夷所思起来。   关于那深夜石头菩萨庙杀人的凶手究竟是什么人,这杀人动机又到底是什么,怕是官府这边还得继续在‘比’之内追查清楚了。   “大人,我看着这如今的情形怕是要彻查一番,若不是兰春莲那晚杀了瑞邛,那凶手定是还在松阳县一带出没,恐怕不妥。”   作为衙门带刀捕快,理该这时出言,刘岑在一旁谨慎建议道。   “那,那该……如何是好呢这,这凶手到底会是什么人呢?”   “那不如让我和刘捕快,将瑞邛身边有关系的男子先排查一圈?”   札克善也连忙这般同马县令道。   “好,好,你们俩去吧,还有那五不女既已证明是无辜的,就先将她从牢中放出去,但也需尽快把此案查清楚,此等凶犯……绝不能在我松阳县久留,否则怕是连上头和知府大人那头都要降罪于我啊!”   这么说着,面露忧虑,生怕此案不破要惹得知府震怒的马县令拍拍桌子便也一锤定音了。   这之后几日,这案子也有了新的进展。   段鸮那天所给出的那些尸检物证,事后衙门众人已经都一一传看了。   虽然仵作一行本是搜集死人物证的。   但像段鸮这样,能把这至关重要的证据抽丝剥茧令死人真的重新开口说话也是少见。   旁人一时只觉得奇,连带着对这从严州府带着个儿子初来乍到,顶着张疤痕脸的仵作也是刮目相看了不少。   对此,一个人早已习惯独来独往的段鸮倒也没什么感觉。   只在当天他送完物证就从衙门走了,后续再四处抓那石头菩萨案的真凶一事他也未插手。   因一举推翻了最初凶手是个女子的假设,那么就只能另从男人的方向去找了。   可瑞邛是个童生,日一天到晚住在书院里,若说他身边见得最多的男子,怕是就是那松阳书院里的一众童生了。   经官府那边初步排查,有两个同在书院备考的童生倒是进入了官府的视线。   这两个童生,一个叫张炳,一个叫王聘。   前者和瑞邛似有仇,听说在书院里曾因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过。   但那一夜,他据说并不在松阳,而是去了临县和本一块要参加秋围的友人喝酒去了,一干友人便可为他作证。   另一个那名叫王聘的童生。   曾有传言,他和瑞邛一直交往甚密,关系颇佳,常见两人有私下来往,可当官府去找他时,却发现他家中也已四五日不见人影了。   “你们是他的同窗,可知,王聘人现在在哪儿?”   “不,不知,官爷,前日里他就突然不见了,瑞邛死的那天他人也不在书院……怕,怕是这几天根本就没回来过,我们也见不着他……”   联系前因后果,王聘在案发之前就离奇失踪,此事怕是和瑞邛的死有莫大关联。   案情似乎离告破只差一步了。   这期间,因为王聘尚未归案,衙门那边关于石头菩萨一案原定的破案日子就也多宽限了两日。   但兰春莲被释放的事,城中都已得知,还因此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关于这石头菩萨案的疑凶王聘到底躲在何处就也成了所有人心头一谜。   六月十三。   乃是瑞邛死后生祭。   按照松阳县本地的习惯,他那位年岁颇大的姑母要亲自来义庄帮着为其操持身后事,端些肉圆鸡鸭,烧些好酒好菜,额外还要就这彻底封棺一事给些银两。   当日,老妇准时扣门来了。   段鸮在义庄见到她时,她已准备好了给侄子的新衣,纸钱和生祭的饭食,因还需最后清理下尸身,第二天清晨才可入土下葬。   可这些原是死者入土为安前常见的事,却因老妇当时这口中有一句话,却令一旁的段鸮不知为何停了一下。   “这可有洗头用的油皂否?”   “有,您要油皂有何用?”   段鸮问道。   “是这般,我这侄儿是个读书人,最重孝道,一双父母去的早,往常这一头辫子拆洗都是小心,掉一根头发他都自觉对不住父母,这一身身体发肤更是从不肯伤得自己,他如今死的这般不风光地死了,我这做姑母总要为其好好洗一次这头发,才好送他下葬。”   因这一句话,段鸮这一日为棺中的瑞邛换完下葬前的,又送走那老妇就一人独坐了一会儿。   也是因这个缘故,他这之后思索了片刻,又让段元宝好好在家,一个人出去了一趟。   但正好段鸮就这么走到这松阳街上时,却让他听到了一段从一处酒楼上头传来的声音。   那是一段街头随处可见的说书。   往常说的多是些三侠五义,民间志怪,在本朝实属多见。   可今天在那小酒楼上头,却有一案几摆在食客当中。   上有一长方形的惊堂木,一个装着一块碎银的还有一胡须花白,两眼似鱼眼睛般浑浊的马褂老书生。   三五张摆满了鱼皮花生,各色酒菜的方桌摆满楼上楼下,底下翘脚行走的走卒也在竖着耳朵一道听着上头那老头嘴里说的故事。   “各位爷,老叟姓陈,今天给各位说一出本朝年间的故事,说起这当世之才,便要说起世宗一朝的最后一位殿前进士——段玉衡。   “他乃鲁地名士段庆山的独子,祖上曾出过前朝大学士。”   “到圣祖爷那时,还被封四品道台,在本朝,这汉臣做奴才的要爬上这官场高位本就很难,如何爬到头来也难出头,这段家就是这家族没落的文人之一。”   “一门清高,书香门第,鲁地自古便出大儒世家,段家都是当世的大文人,因先祖曾留下誓言,自子孙入朝便要为清官,万不可成酷吏,做贪官。”   “偏偏到了他这一代,此人却一头扎进了官场,从此朝堂沉浮一去不回。”   “他入朝十年,十年未回兖州,世宗十年,他离京去往河北修复河道之时,过家门而入,他那老母亲只站在兖州府祖屋前这般怒斥道……段玉衡,你若真的踏出这一步,我这个做母亲的此生便再不认你。”   “可这段玉衡却真言出必行,逼得他那老母亲痛哭,酷吏!酷吏!你还当我是你母亲么……段家满门出了你这不孝子孙,你当真好狠的心肠啊……在你眼里,哪还有他人,还有父母,你只一心要做你的官……”   “说这段玉衡,真可谓好一个满腹圣贤书,心中好刻毒的真丈夫——”   这说书先生的声音,引得底下看客们一阵满堂彩。   一身布衣,仰头听着的段鸮站在底下,原地停了会儿,之后却也当做什么,没听见地走了。   可就在段鸮继续朝前走,又不知不觉就这么凭着直觉走到一个地方前,在一处熟悉的茶楼底下,他却突然见不远处有一个人。   段鸮起初也没认出这人。   因为这家伙此刻这身打扮是个人怕是都认不太出来。   任凭谁看见这么个倒在一堆乞丐窝底下,衣衫褴褛的‘秃头’‘偏瘫’加‘麻风’都有多远躲多远,但谁让他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这记性不错。   所以……他就这么一眼认出这个人到底是谁了。   “你在做什么?”   段鸮眯了眯眼睛,似是有些不解。   “如你所见。”   某位‘乞丐’不修边幅地倒在茶楼底下,醉醺醺地掀开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同段鸮对视了眼打了个呵欠回道。   “我在假扮一个乞丐要饭。”   段鸮:“……”   突然也有点像假装没看见这个乞丐一般不理这人直接走人。   可没等段鸮说些别的,富察尔济这个整整三天找不到人的混蛋侦探像是终于醒了,又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这般对他道。   “要不要上去喝杯茶,这次换我请。”   “……”   “不要又说不喝,这样我会很没面子,到底去不去,老段?”   段鸮:“……”   ——?谁是老段? 第三回 (上)   富察尔济这种人口中所谓的请喝茶,想来也定不会是茶楼上那种一边品着香茗氤氲,一边畅谈诗词歌赋文人风雅。   眼前的他一身乞丐古怪打扮,也不知这两日躲在何处到底在做什么。   要说想进人家茶楼,这门口小二也不一万个不肯的。   所以想当然的,他和段鸮这在此地撞见,又想聊聊的话就只能另找个别的去处了。   “你去澡堂子洗过澡吗?”   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能随口问出来的问题,一时令段鸮再次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刚刚要在路上理睬他了。   “没有,怎么了。”   段鸮面无表情地眯眼回答。   “哦,那不如喝茶前,去洗个澡?”   “……”   此洗澡,是彼洗澡么?   段鸮心中起初是真觉得应该不会是。   因为以他们俩这半个陌生人的交情,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这么随便就做出此等言行,跑去澡堂那种地方的。   可富察尔济顶着这衣衫褴褛的乞丐无赖的样子,又一点不介意地领着他在松阳县的胡同串子里绕来绕去,等行到一处门口画着只烧水铜炉,和一块招牌前停下。   ——结果,他们俩就真一块找了个澡堂子泡澡了。   陈三大汤池,是一家早晚开在松阳县城路边上烧水揽客的铜炉澡堂子。   老板大名就叫做陈三,是个着布褂小帽的老头,身上带一褡裢,见外头有客进去往往都是笑脸相迎,再作揖唤一句,二位爷里面请进。   门口一面墙上挂小澡牌若干。   花十几文钱,就能进内汤泡个澡。   另有经验老道的刮痧搓背和绞脸的师傅在隔壁屋里歇着,随时可放下茶碗过来。这绞脸是供给未出阁女子的,刮痧搓背这种段鸮也没有兴趣。   可虽说这两三个朋友结伴来澡堂子这事,唐宋时澡堂子已是民间四处可寻。   听说在过去,这便是个底层百姓自己琢磨出来的营生,传至本朝也是早已多见,一般人文士之流往往早起黄昏用过过茶,便相约过来泡个澡再出门寻些消遣的习惯。   段鸮清楚这事,但这也不能说明他很想和身旁这人来约着一块泡澡。   “陈三,里头可有人在?”   “哟,您今天又来了,还带了朋友?无人无人,几个汤池子都空着呢,茶水也都备着呢。”   这对话就发生在段鸮眼前。   陈三看样子是已认识富察尔济,这两日对方还经常来,这才彼此觉得分外眼熟。   富察尔济见状道了句谢,之后就也没说什么,回头便看向段鸮来了句。   “走吧,我来请,别客气。”   某人这么说着,从看着也没几多少银两的兜里摸出十几文来丢在门口的盘子上,又熟门熟路地拿上那方布帘旁的一块写着玉泉汤的小牌子就进去了。   从头到尾,他这副古怪而又做派都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可他们俩都是大男人,要真在这种事上计较什么倒也没趣,所以段鸮见状也没说什么,也取了块牌子就撩帘一起先进去了。   不过这大白天过来泡澡堂子,要说清净倒是挺清净。   这澡堂不比那头那些茶楼人多口杂,两个人一走进来,一瞬间就能屏蔽了外间的一切嘈杂干扰。   这热气熏得人浑身冒汗的澡池子里没什么人。   一方冒着白气的热汤,一个木勺用以舀水,另有些几条丝瓜络供人使用,旁边有两个实心木头架子,放着一大壶过会儿出去得额外付钱的便宜茶水。   脱了那身在外头时脏臭衣服的富察尔济肩膀宽厚,身量是一名成年男子的厚实精壮,活龙鲜健。   进去前,他先将里头的白色亵衣随手脱下,另找了件旁的衣服穿上,再出来时,就见自行脱了外衣内裳的段鸮已经在里面在泡着了。   因为不熟,又说好了是他掏钱,段鸮就也不和他客气了。   他们俩本就年纪相仿,又是常在外头四处走的人,身形自然是不会太过羸弱单薄。   段鸮结实精瘦的腰腹胸膛同样沾着几滴水,褪下衣裳却也不见丝毫病气,反而胳膊肩膀生的较之富察尔济这家伙也是不差分毫。   头顶那口铜锅中水还在从一根细竹管理不停往下浇。   外头是那陈三在烧水倒水的声音,来往有些哗啦哗啦的回声。   二人各自占据一边,也没搭话。   只浸在这烫的人直冒汗,却也着实泡着令人觉得挺痛快的水中沉思不语,半天,还是一旁的段鸮见某人仰头抹了把脸上的水,才主动起了个话头同他聊了几句,   “你可知,明天瑞邛的尸体就要由官府和姑母安排封棺下葬了?”   “嗯?知道。”   听到这话,富察尔济这般回道,想想斟了杯茶给自己,又一副思索该如何寻些合适说辞的口气道,   “据他真正死亡已七日了,按日子也理应下葬了,况且官府不是也已经认定那在书院内消失了的王聘就是凶手了么?”   “……侦探先生这两日躲着不见人,觉得那王聘就是凶手?”   段鸮抱手挑挑眉问道。   “哦,怎么又是这一句耳熟的话,难倒这次段仵作是又想套我的话么?”   生着一双古怪而灰色眼睛的富察尔济这般问着话时,其实是有心想看看段鸮会有什么的反应。   “我没有这么无聊。”   料想他说这话在试探自己,说完,段鸮也这么看他。   “我关心的只是尸体身上的物证,其他的事都和我无关。”   这话,不久之前某人也才说过,段鸮现在原封不动地回敬他,自然是顺理成章。   “哦,那段仵作也应该清楚,我办案靠的是推理,不是瞎猜,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我也不会贸贸然地暴露给官府那头,变得节外生枝。”   这一席话,富察尔济说的明白,段鸮也瞬间懂了他是什么意思。   因为札克善是官府中人,虽说找他肯定是最方便的,但若说谁能在这起案子中最没有嫌疑又时机恰好的,恐怕也只有在来到这时瑞邛已经死了的段鸮。   而果不其然,两人八字不太和的人这么一来一去,很不投缘地嘴上抬了两句杠,清楚除了这正经事,他们俩也撞不到一块的二人才说道起真正的事来。   原来,这两日,富察尔济确是在躲着故意不见人的。   松阳县本不大,如这小小的澡堂子就是一躲人的好去处,但显然段鸮是不会相信有人无缘无故地跑来这儿装什么乞丐跑什么澡的。   他会这么做,只因为他现在只想找一个人。   而富察尔济心中要找的,就是外头官府现也在找的那个,那比瑞邛还要早消失几日的王聘。   王聘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在这之前,富察尔济也不认识他,就只从官府和札克善那边随便听说过几句这人的生平。   说这人是个比瑞邛还要古板沉默些的书生。   年纪在二十四五,长得也是个平常不起眼的男子,他和瑞邛是同窗,除此之外却甚少和外人来往,往常也是除了书院,连与同是童生的同窗们都不太主动说话。   他早已无父无母,身边也无其他亲眷。   因此这突然在书院失踪一事,若不是事后又惹上瑞邛的这一桩人命官司,以他往日里也经常找不到的人做派,要说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人发现他去哪儿了。   但若说他身上还有个什么令人值得注意的地方。   那就是这王聘的家境其实不是个穷学子,而是家中颇有些金银祖产,听说祖上几代都是做生意的,颇有些殷实的家业。   他祖辈在松阳做海鱼生意,因那年租船出海,去往沿海,却彻底迷在了风浪中,这才会落得全家老小只留下了王聘这一根独苗。   可这传闻里家财,王聘一个木讷书生,却也不经常拿出来显摆,于吃穿上也总是抠抠索索的,旁人只道是王家留下来的钱财都被他给悄悄挥霍了,他日常才会过的如此清贫。   王聘与瑞邛关系走的近,但凡有些金钱往来,王聘都是乐意帮瑞邛这个朋友的。   如今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了,瑞邛又离奇惨死了。   要说要在这短短三日找到一个已经消失了那么多天的人,肯定是不容易的。   但富察尔济这人说来也是奇了。   因为他似乎有很多朋友,往常他在自己那个破破烂烂的探案斋内,就经常替些乞丐妓/女,街边无赖熬些皮肤病和伤风病的药汤,这些药汤不太值钱,但帮帮人总是够的。   乞丐,妓/女,这些人耳朵里能听到,一来二去的,这么多年下来,这松阳县的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就皆是这人的朋友了。   正好他手头有个熟人,名叫桂东林,字东塘的。   家住松阳城西,往常做的是给人缝补算账的伙计,其实是个带着圆片墨镜的无赖,往常在当铺后头常年吃茶赌钱,很是熟悉这一带赌坊妓/院的事。   前几天,富察尔济就来找他想想问王聘的事,而这人恰巧也这么告诉了他一桩和王聘瑞邛身上事情有关的秘闻——   ……   三日前。   松阳县一处小赌坊楼下的水烟楼后头。   专程找了个时间大白天过来,又找了桂东林一人出来的富察尔济正坐在暗处请这人鬼鬼祟祟地喝茶。   他们算起来已是老熟人了。   桂东林每每替他拿钱办事,都会把知道的鲜为人知的小道消息。   眼下,富察尔济专程穿成这样跑来城西寻他,这人知道他定是来向自己打听这事也笑的奇怪。   因往常常在妓/女身上寻些乐子,此刻这人在桌子前俯身凑来些,又将自己这副瘦巴巴的有些下流姿态的德行,就凑过来和富察尔济耳边碎碎开口道,   “呵呵,富察尔济,这你可找对人了,你可知,这瑞邛看着是个风光童生,其实是那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其实是那檀香木烂马桶,可惜了材料么,王聘和他做朋友那才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哦?此话何解?”   富察尔济也面无表情地用自己那双一阴一阳的眼睛平淡问道。   “那一日,我在赌坊外头吃完了一顿酒正要去找些乐子,见这叫瑞邛的正被几人围在一条巷子里打,他往常就爱来赌坊里耍几把,因他是个读书人,我一早眼熟他。”   “他这几月里手气忒差,赌了一把又一把,还每每有办法拿钱来还债,我只听说他有个岁数颇大的姑母,还未娶老婆,却不懂他到底总有些钱来还债,料想他该有个姘头养着他。”   “他那姘头要说对他,是真够情分的,听他日常在外吹嘘,是事事都哄着他,还给他银两吃穿说要供他高中,可这瑞邛背地里却常与人说,那人是个龌龊物,他心中恶心的很,也总不爱提。”   支着手,语调鬼祟的桂东林这么和富察尔济面对面继续往下说道。   “可就那一日,他又欠了债没钱还,正好就被赌坊的几个爷给抓个正着,还被打了鼻青脸肿,我当时只听这人跪在地上哭嚎道,‘爷,爷,小的现在没钱,你可千万别将此事闹大,等过几日我就有钱了,等我得了那价值连城的石头菩萨,我定将所有债务都一次性还于你们!’”   “当真?”   富察尔济凑上前连忙问道。   “千真万确,那瑞邛当日就是和那帮讨债的这么说的。”   “这事是几日发生的?”   “大约……就在他死的两天前。”   桂东林也这么回他。   石头菩萨。   这事到这里,却是一下子令人想起那破庙中的那尊古怪的石像来了。   瑞邛当时为何会对那些这么说,着实让人有些好奇。   于是此刻回到眼前的一幕来,已经回到这陈三汤池中的富察尔济也将这几日自己假扮做乞丐,在街边时所见的这些事都告诉了段鸮。   “所以,瑞邛的死本就是另有原因。”   段鸮说道。   “之前我见他尸体的毛发剃过,又和男子有行/房迹象,但我今日刚见过他姑母,本朝自入关,就对男子胡须发式有着装要求,如若有逾越,是入不得官场的,瑞邛本就要考秋围,这等规矩他不会不清楚,所以他身上这毛发倒是有些奇怪。”   段鸮这么说着又继续往下道。   “他既想考功名,私下又有这癖好,我倒真不知他到底和那个凶手是和关系了。”   也是这两人正好共同说到这话题时,泡在眼前这汤池里仰着头闭着眼,一只手搁在一旁的富察尔济又提到了一句道,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澡堂?”   “……”   “王聘往常每隔三日就要来一次,陈三也是认识他的,这陈三大汤池开在街头,往常人来人往,什么人都能进来,王聘若是真是瑞邛的情人,又怎么可能跑到这种地方来?”   “所以,那凶手不会是王聘,瑞邛那个一直养着他的情人也不会是他。”   这下,两个人的破案思路倒是出乎意料地一致了。   那就是在这石头菩萨一案,也就是当晚的事发现场中,一定还有一个除瑞邛,王聘以外的当事人,这个人至始至终将自己躲在黑暗处,不仅将众人的视线一路引到了别处,怕是还有些别的些目的。   “就如我那天所说,每一个杀人者的杀人动机都是很清楚明白的,就算是一时冲动杀人,也一定是事出有因的。”   “通过这凶手的一系列言行,其实便可知,这是一个自卑且压抑的人,或许有先天不足,或许干脆便是个天阉。”   “他家中该有个年岁大他许多的姐姐,或者一个严厉管教的母亲之类的人,少年时他懦弱,受家中女眷影响在着装上便有了不寻常的癖好,直至成人也无法彻底戒掉。”   “只有悄悄穿上女子的衣服,他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他认定自己是一个女子,一旦有外物试图揭穿他的真面目,他便要伺机杀人。”   “他和瑞邛,原本该是认识的。”   “那一晚,他们约在山中相见,定是为了他口中那‘石头菩萨’,‘石头菩萨’是什么,怕是只有他们两人才清楚,现在瑞邛已经死了,那么,在这世上,便就只有那凶手自己才懂了。”   富察尔济的分析,只从这人的作案动机和心理方面出发,但这下,这石头菩萨案子的思路倒是突然清晰了不少。   “所以,要不要来打个赌?”   富察尔济又突然问。   “哦,赌什么?”   “哦,不如就赌我和段先生谁能先抓出那杀了人的石头菩萨的,并揭穿他的真面目,可好?”   富察尔济这般说道。   这说话间,段鸮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两人皆没急着开口,等段鸮抬手拿过一杯放在一边的茶,又见已被勾起胜负心的他方才这般缓缓回答这人道,   “好,那就来赌一把。” 第三回 (中)   因为那一时兴起和富察尔济打了那个赌,这一日,段鸮从外头回去时,已经有些晚了。   等他到了家,推开门。   段元宝在义庄已经自行吃了晚饭,还一个人睡着了。   这孩子这么多年,被他养的很是懂事,从不用人为此费心,也是如此,偶尔想起他的真实身世,段鸮有时才觉得有些思索。   在外人看来,多以为他是从前死了发妻之类,才一人四处带着个孩子。   但真要是说起段鸮和段元宝之间的实际关系,却是因为多年前的一桩他恰好撞见的惨案。   那时,段鸮人还不在严州。   或许是在平阳,或许是在大同。   总之,那一年他还一人漂泊在外,是个实打实的孤家寡人。   段鸮这个人因为过往经历原因,不算是个十足良善的人。   相反他身上还藏着不少见不得光的东西,旁人说他冷血也罢,说他刻毒也罢,总之这半生,他都没为任何人动过什么情,或是留下过念想。   他看似对人客气。   其实谁都敬而远之地防着,因从不和人主动结交,加上他身上那个五年前之后,就乱七八糟落下的‘怪病’,日子就过的很糟。   可有一日,段鸮经过一处当地的地方时,却碰巧让他捡着了这个孩子和一具无名尸体。   那是个被一窝人挖了身体大半的心肝脏器,已经没了生息的女子,段鸮去时,那时候才懵懂年幼的段元宝就是被这女子最后小心的藏身在那破败的山洞里。   那小小像只猫似的一个孩子被藏在草垛里,脏兮兮的,一头一脸都是溅上去,已经半干了的黑血。   段鸮在那一团凌乱脏臭的草垛里发现他时。   他已经在原处呆着快有两天两夜了,手脚冰凉,饿的动也动不得的。   他虽还小也不懂事,却也知道是有群歹人下手杀了身旁那个女人。   所以一见段鸮发现了自己,他起初是吓得发抖,但看到是个大人,却也不是那群穷凶极恶的歹人,这目睹这一切,却也一句话都没说的孩子却在那之后小声地落下泪来。   他是段鸮捡来的。   段鸮不喜欢孩子,可是这不仅是个孩子,却也是条人命。   当时在他身边,除了那具不知为何出现在哪儿的女尸,就一直有一枚陈旧的,挂在他脖子里的罗汉钱。   段元宝年幼,又亲眼目睹杀人县城现场收到了惊吓。   完全忘了自己从哪里来,父母是何人,那女尸又到底是如何死的。   罗汉钱,乃圣祖年间所铸,早已流通于世,每枚钱币上面一般都会刻有四字,康熙通宝。   通宝,即元宝,所以他这名字才会叫段元宝。   那枚到现在还用一根红绳挂在段元宝脖子里的康熙通宝,是最后能证明他过往身世和那个女人死因的证据。   有朝一日,到了旧案重提之时,这枚奇怪的罗汉钱或许就是唯一找到那凶手的物证。   因为这个缘故,段鸮这么些年来就也把一直他带在身边,还以父子相称,虽说日常,他们俩有时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照顾着谁。   但总之,一晃眼,段元宝也这么长到这么大了。   然而眼下除了这松阳县,段鸮一个人带着他也暂时不会去别处。   关于他自己身上的那些‘谜底’还没解开。   在有些事情没彻底解决之前,他也断不可能说回到自己原先的地方去。   毕竟,他到底还是个黑暗见不光的‘怪物’,总不能回那地方去,还赶在这个节骨眼继续惹上麻烦。   也是这时,段鸮才想起了白日里,在茶楼底下恰好听到的那段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   如果不是他已经很久没去想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了,乍一听他还真是没想起来。   有一瞬间他是心里有一丝起伏的,原以为早就不在意的那些事,如今想来,却也是道抹不开的旧疤。   他想到了自己少年时,他还在兖州。   只要一点点病痛就能令他变得无比软弱,可后来那么多的事之后,他却也在这年月里忘却了太多,变得麻木不仁,视他人生死于草芥。   “母亲……母亲……我要那个!”   街上,那回忆中直嚷着要糖的孩子已和他母亲一起渐渐地走远了。   段鸮默默看着,也再不言语,就这么一人离开了。   “……段玉衡,你若真的踏出这一步,我这个做母亲的此生便再不认你。”   “母亲。”   “别叫我母亲,段玉衡……”   “酷吏!酷吏!你还当我是你母亲么……是你害死了我我段家满门……呜呜……段玉衡,你好狠的心肠啊……在你眼里,哪还有他人,你只一心要做你的官……”   那些心底藏着的乱糟糟的,曾逼得他一步步堕入黑暗无法自拔的话,再次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   段鸮再回过神来,他已推门一个人走进了漆黑的义庄里。   “爹。”   此刻,半步之外,在睡梦中,他都在趴在桌子上带着点惦记地唤着段鸮的名字。   桌上的一碗凉透了的饭食贫寒的很,段元宝也吃的精光,从不给人多留麻烦。   在那一旁,另放着个碗,明显是留给段鸮。   上头盖着个破旧的竹篓,里面装着的被罩着,隐隐约约透出股熟悉的,却也十分异常的……味道。   那‘东西’散发出来的味道,他很清楚是什么。   今晚因为有些事而心情不佳的男人见状眯了眯眼睛,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就知道这小子居然帮他记着自己的那个‘怪病’了。   等心情混乱而阴郁地垂眸不做声,又俯身轻轻抱起他。   段鸮刚要这么一步步先带着他去里屋睡觉,小家伙就和奶猫似的不动了,就这么挨在男人的小声问了句道,   “爹,你去哪儿了?”   “有事出去了一趟,现在已经办完了。”   段鸮回答。   “那你饿不饿?”   听说他事办完了,也回来了,小娃娃就不闹了,乖得像没有声息似的。   段鸮见状,难得像个当爹的人般坐下。   接着也不急着去送他睡觉了,‘嗯’了一声就去先拿开了桌子上的竹篓。   也是他这么抬手一揭开,那一只瓷碗里到底装着的是什么,也就在烛火中一目了然。   入目所及,那是半条青鱼,却是生的。   被割下来的血合肉被搁在一只碗里,还有一些来不及擦掉的血水凝结在白色碗底,令人看着心里就直犯恶心。   可常人看了这生肉只会觉得难以下咽。   对于这世上的有些人来说,却是这难得的。   当下,段鸮一个人坐在义庄里,半夜慢条斯理地吃那条札克善前几日送的青鱼的声音有点毛骨悚然。   在世人眼里他这样怕是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怪物和疯子了。   但他这难以和外人说清楚的‘毛病’一直伴着他多年。   过程中,段鸮需要去压抑自己心底对生肉的嗜好,可无论是吃什么药,这心上的疾病都不可能说这么简单地医好。   这病久久折磨着他,这才让他只能逃离那个地方,寻找自我解脱的办法,也是如此,那天看到’米肉‘二字他也才会下意识规避不谈。   眼下,他苍白的嘴角有一滴红红的血淌下,手上也全是如此。   他闭着眼睛拿舌尖餍足地舔干净,心里起/伏,暴/躁,饥/渴的情绪才压下去,那面无表情带着丝邪念的咽下样子也看着很吓人。   “害怕么,害怕就先去睡。”   眯眼看着段元宝低着头不敢看自己和那生肉,段鸮这般问他。   “不怕。”   “……”   “因为爹不是个坏人,所以我不怕。”   段元宝说着也坚定地摇摇头。   此时,刚好月上三更。   屋外黑漆漆的,无人应答。   只有那一口棺木和被安置好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暗处。   明日,就是瑞邛的那具放在义庄的尸体要被抬走。   彻底封棺下葬之时。   这石头菩萨庙一案的破案‘比’限,算一算的话,正好也就……刚好剩下最后二日。   ……   第二日,天没亮,段鸮就又起早又出了趟门。   他从家里走出来时,天色尚且有点凉。   昨晚家里的那一片参与的血肉狼藉已经被他处理的很干净了,连一丝多余的血味都没留。   他还要在松阳县呆一段时间,所以关于他自己本身就是个身患异食之癖的患者的事,怕是还是不能让更多人知道。   因为在本朝,此类疾病依照律法一律是以疯病处置的。   世宗九年,四川当时也曾发生了一起疯人杀死多人的案件。   刑部自那之后便命令患疯病的患者,都需要上报官府并交给亲属严加看管。   随后制定了相应的惩罚措施,患病的人交给亲属看管,如果看管不严,导致病人因疯自杀或伤人,他的亲人和邻居都要杖责八十,地方官员等要罚俸三个月。   段鸮知道自己得的根本不是疯病。   但是他也不想让旁人知道,他是一个应该被衙门好生关起来,像疯子一样看管对待的病人。   这一次他不是去衙门,而是想亲自找另一个在案子里的当事人取一些重要物证。   此前札克善就和他提到过,张炳,王聘和瑞邛乃是这次案子中三个当事人,但张炳一直对另外二人一死一失踪的事避而不谈。   加上他有不在场证明,就也令人足以相信他不是凶手。   他一直来拒绝来官府做口供,几次三番都是拂袖离去,搞得官府那头也是对这个童生很没辙,而也是这个缘故,倒让段鸮想亲口问问他一件事。   十四日。   明德书院谈书会。   每月会在松阳县的大儒主持下开设一次,这一天张炳也会来,因为前日连发生了两次命案,书院内今日只摆了几桌,又请了些举子们一起来畅谈书画文章。   过程中,那个叫张斌也着了身瓦色的书院服坐在底下。   但他心思却有些飘忽,连带着听到一旁其他同窗在那儿说话也不太专心。   因为先生出的题是,历年秋围最出名的一道经史题。   这其中有两个童生似是争论起来。   一个说当朝该效仿世宗初年设立诸王议政,否则如如某些前朝酷吏之流的怕是要层出不穷,另一个则说军机处还在不需此等事物。   这一番争执间,坐下的张炳也被叫到了。   他闻言一愣,有些恍惚站起来却是半天一句话都没憋出来,也是这个当口,一个声音倒是在上头突然出现额。   “海东青案。”   “——!”   张炳闻声一低头,就见自己这谈书会底下有一张最里头的桌子,那桌子上是个面色阴郁苍白,瘦削病态的男子。   他根本不认得这这人。   看着这一身落魄打扮想来也是个日子不得志的书生。   但见这人面孔上虽生着道疤痕,让一般人厌恶不敢接近,但嘴角又似有抹带着深不可测,接着满座之人只听他放下茶杯缓缓道来道。   “圣祖年间,十四爷海东青一案,世宗皇帝此后说不结党,重在吏治,朋党勾结,无非鹰犬走狗,这放到新朝,竟也有些人谈论此事,倒是新奇。”   这一语惊的众人纷纷噤若寒蝉。   这结党大罪,他们这等小命可担不起,就是那不怕死的才敢胡言乱语乱议这等朝堂之事,也是这个当口,这故意出声吓唬了这一帮学生的段鸮蘸了些杯子里的水在桌子上写下书单,又缓缓来了句道,   “既然是经史题,倒不如多读些通史之论,第一本《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底下有八卷,另有《篆文大字典六书分类》,还有一册乃《郑开阳杂卷》。”   他这人记性极好。   修书之事条条款款,常人总难做到这人这样,怕是他不是在背书,而是真的腹有诗书,博古通今,是有大才之人,以将书本记于脑海中脱口而出才能做到这般。   松阳县的书生们多是些童生,也没有及第,见这生的其貌不扬的男人怕是个真才学,真大家,各个都面露佩服惊诧,亦不敢轻易妄言了。   尤其他这一手在桌子上蘸水而写的字,端的是铁划银沟。   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   观其划,其形,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数无穷,气象万千,真倒是世人尽学兰亭面, 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   他不似个书生,倒更像个了不得的真名师。   因为这可和书生不同,只有涉足过那方朝堂的才能有这样的威势来,是真真见过大风大浪,也敢提笔谈国事,上奏章的风骨气魄。   “这位兄,不,是先生……先生!请留步!”   段鸮这真人一露相,自然有人就自己找上门了。   那书院里的谈书会一落幕。   那个叫张炳的童生就急急忙忙跑下来连叫了他三声先生,倒是今天本就是来找他的段鸮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只拱手客气地来了句,张兄不必如此客气。   张炳见段鸮竟然认识自己,有点愕然。   也是这一来二去间,这童生方才知道对方竟是因为那桩命案来找自己的,他当下也是面露怪异起来。   “张炳,我知道瑞邛的死与你无关,但我也只想替衙门问一件事。”   “……什,什么事?先生请问?”   张炳很是谨慎地皱眉回答。   “你可见过,这个榴花耳饰?”   那只从瑞邛胃里取出的榴花铜饰,脸色一变的张炳一眼就认出了,因为有先前解围的事在,这先前几次三番似是有所隐瞒的书生也终于是对他有所袒露了。   这一天,段鸮可算是拿到了张炳口中的口供。   他晚上回到义庄,再次在自己的验尸卷宗上写下了一些东西,等待明日棺材入土之时,他便可亲自验证一些事情,也是这个时候,段元宝才问了他一句。   “爹,为什么你这么熟?”   “你把那几本书翻开,看看最后面是谁的名字。”   段鸮看上去倒也不不以为意。   “……”   段元宝乖乖听话,低头翻看,却见后页有三个字,赫然就是他爹那个不常用的大名。   “这是你爹我亲自编的书,我不熟谁熟,这帮人年年考我出的题,还在背地里骂我,胆子倒是很大。”   段元宝:“……” 第三回 (下)   既然已经拿到了张炳那边的口供,段鸮私底下也有了一些破案的思路了。   虽然离这案子的最终真相怕是还有一些出入。   那躲在背后的真凶的面目至今也还尚且模糊着,但他心中,却也有了一点关于这起案子到底因何而起的眉目来。   恰逢当日,县城中天色有点阴。   看这黑压压的乌云一团挤在头顶的样子,怕是晚间要下些小雨才是。   这场估计晚上才要彻底下来的雨,和段鸮第一次来松阳县,前一夜下的那场有点像。   那一场雨水,毁灭了石头菩萨庙中大部分的杀人物证。   这才让这一整件案子始终有些扑朔迷离,所以早上起来时,望着纸糊的窗户外那阴沉沉的天,他也多看了两眼。   从前,还在京城的时候,段鸮曾一度看过一位名叫前朝杂学家陈四台写的书。   那是一本提及和治疗人心之病的书。   段鸮会看这本书,是因为他始终相信,一个人心中所得的病不全是疯病,即便无法用药物治疗,但是一概而论,施加刑罚才是真正的对患者的不负责任。   那本书中记录着有一段诡异却也真实的记载。   说有一个唐时的将军因为从前在上战场时,见多了尸横遍野,杀戮流血,最终在班师回朝后竟患上了一种古怪的病。   每每梦魇,他总会梦到自己手中有许多根本洗不干净的血。   所以这将军便需要每天在家中洗数遍手,数遍澡方能平息内心的恐惧。   这个症状一开始还只是一天洗三两次,但伴随着情况的恶劣,将军每日必须用水要洗三十四遍,直到手都出血他依旧觉得身上有血腥味。   书中所记载的关于这个人结局是,这位唐时的将军最终在家中用铁刷子发疯擦烂了自己身体,在浴桶流血而死,也因此,这个病症就给了段鸮很深刻的印象。   这世上的大部分因心病而最终产生的特殊案件。   原是有来龙去脉的,一个身上本身就带着诸多个人习惯的心病者多喜欢在差不多的情况下做同一件事。   比如极度黑暗封闭的环境下,又比如说打雷或者是下雨。   这是隐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某个法门。   因为这些事往往曾经一度给他们带来过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这才会诱发这一系列因心病而产生的犯罪事件。   也因下午还有些旁的事要做。   所以早上用过早饭,段鸮一个人去衙门一早处理为死者封棺之时,也碰巧听门口的赵福子和张元朗他们说起这事来。   彼时,两个小衙役正一块坐在门槛上分吃一把炒黄豆。   黄豆这东西香是香,但吃多了涨肚。   原是不能当做正经饭食的,但赵福子和张元朗年岁还小,就爱嘴上嚼些咯嘣香脆的东西,便也拿个小兜子,揽在手上嘻嘻哈哈逗弄彼此,交换吃着。   段鸮来时,他俩叫了声他,当下,男人便在衙门门前停下来,和这两个小衙役说了两句,又看了眼这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炒黄豆。   “你们手上这炒黄豆是哪来的?”   段鸮低头问道。   “嘿,段爷,咱们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和旁人讲。”   赵福子笑嘻嘻地拱手求饶道。   “行,你们倒是说说看。”   这两日也和他们处的颇为熟络,段鸮也笑笑。   “这是我和元朗那日上山时白捡的,就那天凶案发生前的两天时候。”   “白捡的?”   一听说在凶案发生前两日就心里一凌。   但面对着旁人,手掩在衣袖中的段鸮还是没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只顺着眼前这话题往下问道。   “天下还有这等好事?可否告诉我是哪儿捡的?”   “对,当时满满一整袋发霉黄豆扔在庙后面的无名山坡底下呢,我们俩见袋子的口子瘪瘪的,像是倒了不少在地上,但干净的黄豆还剩下大半,就给扛下来了,回来一炒,还可香呢。”   “……”   “听说在南边有不少房屋寺庙,还有寺庙里的泥土像都不是实心泥土造的,而是那烂掉了的黄豆子和糯米汁裹着泥浆填的,每到雨天,拿这实心黄豆修葺的事多得是,我们猜想着,这包当做废土填土的黄豆既然都被丢了,那不如让我们捡来炒炒吃了。”   这一句话说者无意。   听者却有心。   一时如多日来的阴霾之中投下一道惊雷,将某些东西的来龙去脉一时托出。   这些话,段鸮听着,却没言语。   但冥冥之中,他也总算是想清楚了某些一直徘徊在心中关于那一夜菩萨庙中的存留的疑问。   这一日,走之前,他还是问赵福子张元朗二人要了把那炒干了的黄豆,又取出一块袖子里常年带着尸检之用的白布包好,这才谢过二人抬脚走了。   这是一件看似极小的事。   这一天松阳县依旧风平浪静,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但到这天夜里,段鸮正要回义庄时,却让他碰巧遇见了一件危机,一件自他来到松阳后差点就险些因此丧命的危机——   十七日。   雨夜。   松阳街头。   细雨淋湿了一片屋檐,周围房沿上有‘噼噼啪啪’的击打声。   除了深夜里才会出来的夜香伯推着车,要去城外地下水的地方清理这两日沟渠,另有一个肩膀生的高大魁梧的,却着女子衣裙修鞋的撑伞人也行走在暗处。   此刻,离城中宵禁还有一段时间,这被伞沿遮挡住半张脸的黑影明显清楚这一点,所以也走的颇急。   路上无人注意到‘她’这打扮有些古怪,身形也是有异。   加上‘她’的面孔模糊,似沾着水汽,所以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   但在‘她’的手上却拽着个长布兜,像是里头揣着些什么,外头还紧紧缠着数道柏油布,所以密不可封,连一丝东西都漏不出来。   “哟,姑娘,夜深了,你一个女子还出门雨要下大了,快些回去吧。”   那前头推着车往前的夜香伯目睹这一切,对‘她’远远地这般呵了一句。   他口中的‘女子’闻言也不说话,低头也不露出自己伞下的脸,就这么快步拿上手里的那个长布兜走竟巷子深处去了。   “这是谁家的,倒是古怪?”   拎着木桶的夜香伯见状更觉得奇了,只看着那背影自语了两句却也不说话了。   也是那黑影走远了,落单的‘她’才停下了些。   ‘她’的面孔在脚下的水点子上依稀被投印出,世人不知‘她’既他,而非那被最初诬陷的五不女。   因为,他才是这真正的石头菩萨。   下雨。   这原本就是‘她’心底最害怕和难以忘怀的一件事。   多年前,但凡是每一个漆黑无边的雨夜。   那时尚且还年幼的‘她’,就要被一个妇人关在家里羞辱,或是不得出门,时常还要用烧火棍殴打着他,口中怒骂着一些话。   那妇人是他的姐姐,生的肥胖蛮横。   还比他大上许多岁,每每在家叫嚷起来粗野刺耳。   原先是嫁了个屠户的,后来那没心肝的屠户却在外头找了个娼/妇快活将她赶出去了,他这姐姐也就回门做了这没人要的弃妇。   因嫉恨那屠夫抛弃,她每日在家吃酒发癫。只要吃的不开心了,就撸起袖子掌他几个嘴巴,再罚他一个男人脱了裤子,叩头钻她一个女人的裙子。   他这裤/裆/里的东西那时还没长大。   便总要挨那狠毒女人的踢打,后来就这么半吓半打地,因此落下一辈子抹不去的病根。   但凡下雨,他还要脱掉裤子跪下来耻辱钻那女人的裙子,再忍受那一次次耳边的辱骂。   那裙子底下一点点爬过去的事,成了他一辈子憎恨,暴怒,厌恶自己的记忆。   一直到他彻底成年,却也根本难以忘记。   他不敢让旁人知晓这个难以启齿的秘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曾经一次次要低头钻过那个女人的裙子,所以久而久之,他自己就也不敢正视自己是个男子的事。   他患上了一种难以根除的病——他喜欢上了搜集他姐姐当年留下来的裙子。   每每只有穿在身上,他那因恐惧,憎恨而被一次次激怒的神魂才得以恢复□□上的平静。   男人的身份,心底让自己成为一个女人,便不会有当年那份羞辱,恐惧和愤恨。   可松阳县到底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所以他才需要一次次伪装着自己,将身上男子的外衣披上,内里却如同一个敏感爱美的女人般活着。   他曾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能好好隐瞒这个秘密的,有朝一日还能彻底过上不需被外人盯着的日子的,可谁让,谁让……那一夜的那件事就这样发生了——   这般想着,于一片漆黑中阴狠地攥了攥手掌,心下也又因那夜在石头菩萨庙中的事而涌起了一丝汹涌刻骨的恨意。   这几日县衙四处在找人,‘她’的伪装却也快藏不住。   当下,这撑伞站在暗巷子里的‘女子’黑影站在暗处远远见一人正朝自己走来,也是和那被他一路跟到这儿,终于落单了的人一对上了眼,对方也发现了他。   “……”   “……”   两两对视时,巷子那一头站着的人起初也没有看清楚对方到底是谁。   但瞥见那‘女人’古怪地站着不动,一个人撑着伞,手上还带着白日里从衙门带走的物证的段鸮还是眯了眯眼睛,下意识挺住脚步又不说话了。   因为他已经看清楚了那‘女人’手里的那个用布包着的长布兜。   凭着他的眼力,他一眼认出那像是一把碎骨刀,这种刀往常都是在肉铺比较多见,怕是没一般大力气的人都拿不动。   这般恐怖的,用来杀人碎尸的凶器,一般寻常男子都未必拿的动。   这个高大魁梧的凶犯能一只手就这样拿的起来,便说明这人至少懂些身手上的功夫,还有本事能轻易用这把刀砍掉段鸮的头和手脚。   也是这关头,见‘她’一声不吭步步逼近自己。   段鸮一声不吭地却也默默地后退了几步,但不等他想寻些机会逃走,这连环杀人案的变态罪犯就一个扑过来,又举刀朝段鸮面门砍了过来!   “——!”   黑暗中,为了躲过眼前这一刀,段鸮被这正对面突然袭击他的黑衣人撞得不得已挥开自己手中那把伞,还一下被对方推了出去。   可他不是全无反手之力的书生,相反,他自己也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疯子。   所以,他才很清楚在这生死关头若是等死才是真的愚蠢。   而闻着被那碎骨刀割破半边衣裳的所流淌下来的血味,心里也一阵暴躁涌上,像个被同样刺激到感官的疯子般,他便挥起旁边的倒在墙边的一排竹竿。   这些倒在雨中的竹竿,原是些堆在一旁的残杆木头。   所以这一击,力道非常大,只把那被他刺个正着的‘石头菩萨’捂着手臂嚎叫了一声。   见状,段鸮手里捞起的竹棍还在往下滴血。   但当他拖着自己还在流血的身体,又面无表情地俯瞰着眼前的那个‘石头菩萨’,抹了把被血喷溅的脸露出了些许异样的神情。   等将双眼缓缓眯起,那道红色的像是蜈蚣一样的疤痕越发将他的面孔衬托的惨白而阴郁,也使他怪怪地对着黑暗那人看了一下。   “呵……呵……”   这一眼,如两头发了疯的困兽般被堵在这下着大雨的巷子里的,以命相博的二人都没说话。   但紧接着,两个人身上还是因此都被泼了雨水,还在黑暗中被迫厮打了起来。   可这大半夜的,原是临近宵禁。   官府巡逻也不能跑到这无人的暗巷中来,这‘石头菩萨’怕是就是看准了这点,所以才来这里伺机想要了他的命。   加上屋檐底下本就湿滑。   尽管段鸮和那凶手最初没分出高下,但因为他多年前沾染的那一身病痛。   那到底占了一分上风的凶手还抓住机会,是恶狠狠挥起手中的那把滴血的断骨刀,就又一次向他的脖子劈过来——   雷电惊起,满身雨水。   脸色煞白的段鸮被撞到巷子深处的墙壁时,眼看就要被那一刀砍中了。   却在这时,有个身手同样不错的人从他身后出现,又一下拉着他躲过那把断骨刀,将他揽在了身后,同时一脚飞起,和那举着刀的凶手就这么对上了。   这救了他的人面孔上带着个面具。   那是个极怪的面具,旁人大半夜看了都得吓了一跳。   最关键的是,这面具和这杀人者倒有几分相像。   亦或半男半女,涂脂抹粉,怪异异常。   这一幕,令那雨中本准备继续行凶的凶手整个人一震,随即意识到有旁人赶到,‘她’这才猛地后退一步,又起身手快速跑了。   此时再继续追,也是没用。   因为道路尽头一片漆黑。   这凶手怕是早早算准了义庄周围无人,才敢来行凶了。   段鸮见状捂着自己胸膛上的血淋淋的刀疤就抵着墙作势要倒下来,却被那个方才莫名其妙出现的那个人给伸手扶了一下。   这一下,扶的是段鸮的肩。   但他这人提防心重,往后一退就给躲开来。   那个身形和他相仿的人见状一顿,随即干脆收回手也不说什么了,只摘下那个奇怪的丑面具就抱手来了句。   “喂,你还站不站的起来?”   这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   那人的手很暖和,拉着人的时候顺带方才险些要被夺走的物证给接住了,大雨中,那人又低头看了眼段鸮,也是这一眼,这两个人可算看清楚了彼此是谁。   ——竟又是那个富察尔济。 第四回 (上)   三更半夜,满身鲜血。   胸口那一道被砍的极深的刀疤还血肉模糊的,段鸮这副样子就是去医馆敲门说要疗伤,怕是也要把人大夫给活活吓死。   他当下还能勉强在原地站住。   但这胸前被凶犯狠狠刺了一刀的失血状态下却也支撑不了多远了。   可或许是因为早有准备,或许是一早就知道下雨势必会引出什么,段鸮竟也没有对他出现表达什么意外。   也是这情形下,方才这及时出现,搭救了他的家伙见他脸色惨白的样子也不多言,伸出一只手就这么来了句道,   “走吧。”   富察尔济说这话时,口气还挺直接干脆。   他这人原就是个长得昂藏七尺,强势端正,称得上一句英俊潇洒的男人。   和段鸮那种从前久居高位,所以惯有的成年男子气度不同,他这容貌气质也有种说不出的英武之气,只要不做出那般荒唐无忌的举止,便有种令人不容拒绝的架势来。   今夜,他原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但谁让他和段鸮一样恰好,猜到了这个凶手每次都一模一样过往的犯罪轨迹。   下雨。   一般人可能很难相信一个冷血无情的连环杀手,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会是下雨。   官府那边在松阳缉拿他多日都未将他的真面目揭穿,想来他该是个极善于隐藏自己真实面目的人。   也是这一场变故,不仅是说令那‘石头菩萨’第一次正面出现在了他们视野中,也确凿地验证了关于这个犯人确实是个喜爱异装之癖的男子的事实。   多年来,他从未暴露过自己一丝一毫,伪装成一个常人在那人看来是极日常的事。   这样的一个人,怕是才是真正难缠,凶险的犯罪者。   因为他的作案动机完全由他个人变态的心理状态主宰,这样极端的报复心理趋势下,他对周遭所有人都是怀着浓烈的报复欲。   尤其联系之前的诸多搜集到的零散证据,这凶案到此却是蒙上了一层终于要真相大白之色。   富察尔济和段鸮当下都明白这人于作案上警惕性极重。   如若没有十足把握,一旦令他再次逃脱,下一次怕是还要有类似的凶案发生。   所以能用一个引蛇出洞的办法将他再次引出,便是最好的抓住他最后一丝把柄的办法。   ——可富察尔济没想到的是,面前这个人竟然真的会用这种方式引出那变态凶手来。   这行为让他觉得有点疯狂。   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是个无可救药,或者说彻彻底底的疯子。   以至于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也许‘石头菩萨’会再次出没后,他还是改变了原本的想法赶到了这里,又救下了这个人。   “去何处。”   衣服都湿了,只挨着身后的墙面,段鸮捂着伤口直皱眉,见那凶手还给又一次跑了,只这般回道,   “还能去何处,先把你身上这伤给处理下,难倒就让你在这儿把血活活流干了么。”   “我还事在身。”   打从心底压根不相信任何人的段鸮一口就给回绝了。   “哦,什么事?”   富察尔济说着还反问了一句。   “……”   “放心,害不了你,我又不是刚刚那个变态,我还能把你怎么样?”   这种话,这人说的也真是够厚颜无耻了。   段鸮顿时有点无言以对。   心想着,要不是那突然出现杀人的‘石头菩萨’如今已经跑了,以这人这副满嘴胡说,也不怕死的样子倒是更适合被那乔装成女人的变态杀人狂砍上两刀。   但左右,他现在这样也不能立刻回义庄去。   所以一身是血的只能被这人一把从雨水中拉起来,又像驮死人似的就给一路带回了他那个破破烂烂的探案斋。   因为段鸮的身形并不瘦弱,所以一个大男人要这么硬生生抬起另一个人还真是有点麻烦。   也是这个错身间,一只肩膀已被这混蛋像扛大包似的给抬起来的段鸮才注意到他的靴子上都是一路从别处赶过来的泥水。   他这样子,段鸮一看就知道今晚并不顺路。   怕是中途又料到了什么才会匆忙堵在这里,并正好目睹了那凶犯又一次出现并试图杀人的经过,可这别人救人都是惩恶扬善,大义凛然,这人一张口就是这么句话。   “啧,真沉,早知道我还是去通知官府和札克善过来救人了。”   “……你可以现在就把我丢下。”   睁开眼睛斜了他一眼的段鸮一脸面无表情。   “哈,这怎么好,我可是个大好人,惩恶扬善,大义凛然,救人于水火也是功德一件。”   听这厚脸皮的人竟还在那儿和他胡扯,身受重伤的段鸮也不回答他,显然也已经受够了和这人来来去去互相抬杠了。   他们俩谁都瞧谁不顺眼,今夜这一场意外怕是又一次节外生枝了。   路上,外头这雨下的更愈发了。   富察尔济这家伙带着他果不其然就是回他自己那个地盘。   几日不见,这地方还是和先前段鸮第一次见一样像个‘鬼屋’,连底下那乱七八糟的兵器行加上古怪摆设都一点没变。   两个大半夜浑身上下都是血的家伙‘碰’地一脚踢开门走进来。   身后卷挟着风拍开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幸而黑漆漆的屋内点着蜡烛,这才令屋子里的火光不至于被外头的风雨给一下子冲灭。   这个过程中,咬着牙捂着伤口的段鸮其实还能自己走的。   所以到了地方放下人之后,富察尔济这家伙先给他找了去处呆着,又去楼上寻了些药箱和包扎的东西才下来。   入目所及,这地上摊放着一堆乱糟糟的外衣杂物。   诸如他一个男子的也就算了,竟还混杂着一两件女人的肚/兜手帕,真是十足荒唐/下/流,在一旁另有倒了一地的酒缸和些邋里邋遢的杂物搞得是一团糟。   可因这胸膛上皮肉绽开的外伤怕是要先止血。   倚靠在一旁,嘴唇全无血色的段鸮也自行一把扯下衣襟露出了大半胸膛,又脸色惨白地抬手将伤口皱眉捂着,才用刀子弄了点包扎布下来。   “你这儿,还有别的伤药吗?”   因为伤口还有点没缓过劲,段鸮气息有点弱地闭眼问道。   他的额头上有些冷汗,嘴唇泛白。   但表情却很镇定,一双眼睛也是不见有一丝慌神,也是这般失血状态下,倒让人不由得多看了急眼这人原本丑的令人从没有兴趣正视的脸。   这么看,段鸮其实长得并不丑。   相反,还是个一眼便过目难忘,一身气概不似常人一如远山江河,只面无表情垂眸望着烛火便令人侧目的男子。   除却那一道红色的毁了他脸的疤痕。   他生着一张于常人而言不俗的成年男子面容。   鼻梁生的挺直,生的瘦而高,唇色有点淡,眉峰却又透着些冷肃,眼梢沾染着上位者的嶙峋,嘴唇生的薄。   那一双总被人说是刻毒的眼皮上挑着,天生还生着一双心机城府极深的眸子,气度,心胸,筹谋才是此人身上最妙之处。   要是没有这道古怪又难看的疤,他本该是个容貌生的极出色,也有吸引力的男人。   也是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富察尔济回过视线,又见他痛成这样,还拒绝着使用一般伤药的古怪样子才问了句道,   “这药你不能用么,你要别的干什么?”   “我有病,不能用太多放了草乌散和曼陀罗花等为了止血而麻痹伤口的药,这些会影响人精神状态的药我都不能随便用。”   段鸮回答。   “……”   这话,倒是让富察尔济有点没想到了。   他忍不住回头仔细上上下打量了圈外表一切挺正常,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情绪沉着稳定太多的段鸮,半晌还是没问太多,又先去帮他找了些的别的没掺和草屋散的药来。   也是这一通兵荒马乱的,这一个救人的一个被救的才彻底在这儿安顿了下来。   “喂,接着。”   因为这止血药多是掺了些麻痹止痛作用的,也是一番好找,富察尔济才有从一旁丢了几瓶药给他。   人半倒在地上的段鸮用手接过又赶紧迅速止血。   四五个塞子被拔开的药瓶子倒在两人的脚边,他擦拭那痛的要命的血口边缘,并将边缘血管堵住的手很稳。   常人碰上今晚这种事早已自乱阵脚。   但也许是早已见惯了了生死之事,段鸮这一系列举止才显得无比冷静熟练。   见状,对处理这类外伤似乎也熟门熟路的富察尔济取了阁楼上缝针过来,又在蜡烛火苗的边缘上扫了下,这才递给他自己又任由他处理伤口。   对此,段鸮也不想麻烦任何人,借了他一块地方就把自己这外伤给收拾了一下。   也是差不多快一个时辰后,到受到那凶犯袭击的段鸮再把伤口处理好,他这才确定自己今晚好歹是在那‘石头菩萨’脱险了。   只是这挨了一刀,却也不能说完全得不偿失。   也是如此,今晚出现时,用那张半男半女的面具吓走了方才那人的富察尔济也和段鸮一块做了最后一次关于凶手的推演。   过程中,已经包扎完伤口,看上去已并无大碍的段鸮作为方才第一目击者。   该是唯一能够给出关于那个真凶体貌,并验证之前所有关于这个罪犯的人格测写的最佳证人。   今夜其实也正是破案的最后时机。   因为明天就是瑞邛尸体下葬之时,‘比’限一过,怕是这真凶真要自此逍遥法外了。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段鸮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目睹到了富察尔济这个人实际上擅长的破案办法是什么。   “段仵作,听说过心理侧写吗?”   富察尔济这么抱着手淡淡问他。   “没有。”   段鸮眯了眯眼睛。   “心理侧写,源于唐时,以心辨理,心决定脑中所想,进而影响行为,是以行为论断勾勒出那个杀人凶犯的样貌,并推断他的心理状态,分析他的性格,生活环境,职业和成长背景等,从而指引破案的一种方法。”   “孩童,成人,女子,每个人的行为论断都可从这种办法出发,那个‘石头菩萨’也正是如此。”   “这个人很自卑,也很易怒,他对自己的样子在内心始终是有极大的抵触的,所以我带的那个面具才会令他想起自己不堪的样子。”   “他以为自己的伪装很完美,却已经暴露了最大的避短,那就是他本身存在的心理疾病,这便是他犯罪之后最大的罪证。”   “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毫无破绽的凶手,这就如同在一张原本完好的白纸上泼洒脏污,即便手法巧妙,也势必会留有墨痕。”   “是真凶,就一定会在他的所作所为上留有自身杀人的证据。”   “这些追丝马迹,就是来日公堂之上的罪证。”   这尚且还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坐着以这种方式交流。   两个人都是极聪明冷静的人,说一句活于这世间,惯于看破人心也不为过。   富察尔济惯于推理。   段鸮则明显擅长观察。   如若不是有今晚的事,这场关于破案的较量本该还要持续些时日。   夜色中,整个探案斋内只有两把勉强能做人的黄花梨椅子,所以他们二人必须面对面坐着,中间摆着的则是一张布满物证的矮桌。   桌上有一盏绘着梅花灯笼。   底下垫着些杂学书籍,分割开二人的视线,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彼此身上的气息都和平常不太一样的二人才突然一起开口道,   “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凶手。”   “我心中也有了一个凶手。”   烛火之下,面对着这摆满了深夜的探案斋桌上的物证以及口供,两个人异口同声道出了这样一句话。   富察尔济和段鸮抬眼对视了一眼。   却是明白对方心中那人也正是自己心中所想。   这场关于这场凶杀案的无名比试到此,他们没有分出输赢,但是关于这个凶手是谁,他们却已经共同得出了正确的答案。   因为他们已经明白,那松阳石头菩萨杀人奇案的那真凶,正是—— 第四回 (中)   第二日,天才刚亮。   街上打更刚回家歇下的功夫,富察尔济和段鸮就一块去官府了。   昨天夜里,段鸮一夜都没回去,到清晨,段元宝竟然也没着急他爹跑去哪儿了,想来他们这对父子倒也真是奇了。   不过去官府这事,上次,某人就是中途跑了。   这次,他却是不想去,也一定得去了。   段鸮见这个人只不过是去个官府,还非要如此鬼祟有点莫名其妙,但富察侦探却避讳莫深,还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哦,因为我平生最敬而远之就是官场中人,段仵作有意见么?”   这话,作为一个地道的不能再地道的官场中人,段鸮也没说什么,但好端端一个没有违法乱纪的人,偏偏对官府这么躲着,怕不是件太多正常的事。   不过这是这个人自己的事。   本也和他无关,所以暂时决定合作的两人也就暂时压下这一笔,先忙活正经事去了。   也是这鸡叫三声,城门铜上锣鼓响起来之时。   那衙门的带刀捕快札克善就领着手下的小衙役们出现在了衙门,恰好,富察尔济和段鸮这边正来到官府寻他,札克善其实也是刚好从义庄那一处来了。   初登门时,见段鸮人不在。   外头门也没锁上,本想提上瑞邛的棺木去山上下葬的札克善在义庄里外几间找了一圈也没找着人,心中也有点奇怪。   他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想着段鸮一早怕是有什么事才先出门了,结果转头才要出来,他却刚好见那这段日子早已熟悉的身影来了。   “诶!富察尔济!段鸮,我刚去义庄还没人应,想说你人去哪——你,你这身上的伤是怎么了?”   乍一见人出现,札克善这马大哈便风风火火跑过来,招手叫了一声。   可平常没大没小,与人称兄道弟惯了。   札克善这作势要上去一拍他,却被段鸮这不同于往日的样子给惊了一下。   要说他今天这打扮看着和以往也没什么区别。   但他到底在京城呆了十年,只是就这样光站着不开口说话,那架势也还是怪吓人的。   札克善一时见他抬起头,这面无表情,却浑身带着丝冷肃地盯着人的样子有点发憷。   也是见札克善被好像被吓到了,这会儿倒也没心思解释那么多的段鸮才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卷宗笔录,又语气缓下来点,缓缓回了句。   “我没事,遇上点小麻烦。”   他并没有主动提昨夜的事,只在外头先自行多加了件衣服盖住了伤口,样子也像是活熬了一宿似的。   “哦,好好,没事就好,是这样啊,我这正要找你们俩呢!这不是‘比’限到了么!马县令那边都等着了,就想着说让证人,衙役,仵作还有一众人证物证都到齐再开堂了,然后再通知各府,定要将那失踪的凶手王聘捉拿归案。”   因有点没反应过来,所以札克善讲话还是有些磕绊。   但知他们肯定是有事才来官府,就也没多想地赶忙接了一句。   今天是那石头菩萨庙凶杀案正式开堂受审的日子,‘比’限已到,札克善作为捕快,需把目前所有手头的罪证交予官府,再下达一个定案。   以目前所搜集到所有的证据来说,最可能的真凶便是那失踪多日的童生王聘了。   所以昨日,衙门这边已经把手中这份凶杀案的案情定案修好,又准备着今早在堂上移交给马县令了。   这次的这桩案情之奇,之怪,乃松阳乃至松江府历年来都少有。   关于那王聘究竟人在何处,至今是个悬案。   但既然案子已经进行到了这里,怕是要先给死者一个公道,再将此事定案了。   可谁也没料到的是,原本以为这案子到此怕是也查不出更多东西了,众人却在下一刻就听一旁的富察尔济来了句。   “你们不用想办法找王聘了。”   旁边的那个姓富察的突然开口。   “啊?为什么,富察尔济?”   札克善也愣住了。   “因为王聘已经死了,真正的凶手根本不是他。”   段鸮在一旁就这么补了一句。   “你,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段鸮,王聘也死了?”   “对。”   两人异口同声。   “——!”   两人这话,一时惊着了衙门里的札克善和这帮小捕快。   站在后面围着看热闹的衙役们纷纷交头接耳,像是觉得富察尔济和段鸮这怕是疯了,才会凭空说那八成是杀死瑞邛真凶的王聘也已经死了。   但这二人却像是很有明确把握似的,也没解释太多。   只先问札克善借了刘岑捕快养的的那条短尾黑狗说是等下还有用处,富察尔济又径直向他提出了这么一个奇怪的要求。   “札克善,你知道往常城中有过修缮和补瓦经验的瓦匠大多住哪儿么?”   抱手约是在思索什么,站在一旁的富察尔济这般开口言语中有些问询盘查的意思。   他手中没有纸笔,但脑海中的思绪却明显在快速活动着。   “瓦匠?”   札克善一脸惊愕地反问道,   “对,告诉我们城中的泥瓦匠中有没有这样的一个人。”   段鸮问道。   “可松阳的瓦匠满打满算也有十多个啊,我也不知道……你们要找的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瓦匠啊?”   “很简单,这个人,很不起眼。”   “一般不会有什么人去主动注意到他,他和这个案子从头到尾没主动扯上过关系,但年纪大约就在二十四五。”   富察尔济在一旁帮忙提醒道。   “他今年应还是未成婚,往常还和家中另一个亲眷一块住,石头菩萨一打雷下雨,他便会时不时去派去修庙。”   “他的长相,就只是平常规矩的一张脸。”   “但身量魁梧,力气很大,比别人干活卖力,却总不爱和人说话,是个私下极为腼腆老实的人,他从不和人主动发生争执,有些银钱都会小心私藏,但每每却还会挨些欺负,时常也就忍气吞声。”   “最关键的是,他的耳朵生的非常大,是一眼看上去就比常人要大很多的耳朵,就像……一个菩萨。”   富察尔济这口中缓缓形容出来的这个人非常地奇妙。   但说来也怪,明明在此前凶案发生时,谁也没有对于这个听都没听说过的陌生人的印象。   在这一刻,经过他这种仿佛已经见到那人真面目的形容。在场的众衙役们还是一个个绞尽脑汁地想了起来。   也是这时,往常在刘岑捕快手下干活的一个今年新入,家住在城东的小衙役伸手突然一拍手,又一旁惊呼着来了一句道,   “有啊!札克善捕快!真的!这是真的!本县的泥瓦匠中,真的是有这么个差不多的人!这人不就是住在城东的那个关鹏关老/二么!”   这案子的转折到此倒是真神了,在场的人根本都全不认识这个名叫关鹏的人。   此前,他们查了那么久和瑞邛王聘之间有各种利益关系的人。   可到头来,却是这样一个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的无名瓦匠跑了出来,也是这个缘故,两只威武大眼一瞪的札克善当即拍案大吼道,   “你没胡说?真的有这么个人?!”   “对,真有此人!他和他那姐姐就住在城东那处,前两天我还见着他本人了呢!”   连忙点点头回答,那小捕快也是一脸惊讶不敢相信。   “不行,我可带您立刻去他姐姐家看看,他往常就不怎么出门,怕是此刻就在家中哪儿跑不掉呢!”   这话一出,官府里的人可是顿时坐不住了。   富察尔济和段鸮既是帮了忙,自然也被领着七八个衙役的札克善一块叫上去往那城东寻那小捕快口中所说的瓦匠关鹏。   今日,刚好是农历十五。   月中,松阳县和其他各县会请人做法事,请些姑子来烧香,白日里街上会有跳鲍老,卖粉团的经过,敲敲打打的怕是会惊扰人。   街上,正在演一出铡美案。   包公在案,严惩恶人,众人都在堂下看得击掌惊呼。   街道上,乌泱泱的官差一出动,自然是要一路呵退百姓的,寻常人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在路旁一个劲地探头看着热闹。   札克善同富察尔济段鸮一道找上门去时,大白天的,那位于城东院落里的一户小门小户正合着门。   这是扇极偏的木门,远门背着阴。   旁边还有个用门口垒着两块砖石石板堵起来的狗洞,该是这家人也养着狗。   在这院子的旁边,还堆放好几袋子着些糊墙用的米浆和发霉黄豆。   那些存了许久的发霉黄豆,段鸮一看见就低头查看了一下气味,又拿出物证来对比了一下,见是和此前自己拿到的并不差别,心中也是了然。   这时,衙役们手里牵着的那条狗一到这地方就朝里叫了两声。   狗似是闻到了什么气味,一路扒着门吠个不停。也是这个扣门找人的功夫,里头才出来了个妇人。   这面相挺蛮的妇人生的膘实体胖,梳着发髻,布褂子破旧,年岁看着颇长。   她手上抱着个篓子,篓子里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所做的络子荷包,而是一篓子牛草料,也是这功夫,门外站着的札克善才注意到这院子里养了一头小牛。   这替人杀牛养牛怕就是这家人的营生了。   本朝虽严格禁止私自杀牛,但是多有官府会将一些供作贡品的牛送往民间饲养。   这妇人往常帮官府养牛,一双手粗糙的很,家里另还有个男丁,在外头做些瓦匠伙计,养活两口人的日子也是还算不错。   可若这不是寻常人家,这一切就也不稀奇了。   因为段鸮清楚地记得,那瑞邛的身上最后沾上的除却一道由一把不知名的碎骨刀造成的伤口,另外一处伤口就是一处虫咬伤口。   杀牛用的牛刀。   牛身上才有的蜱虫,原是如此。   而此刻,开门的那妇人见是官差有些慌神,一问方知来找她家中的另一人时,她当即以为是屋里那人惹出事来,暴跳如雷地吊起了眼睛回头怒骂了一句。   “你个不中用的歪货!鸟货!还不快些出来!你在外头这是惹了什么事端要气死我这姐姐了!竟搞得官府的官差大老爷都找上门来了!日日躲在屋里做鬼!快点滚出来!”   这些从这好似从拔舌地狱爬出来的女人满嘴的粗野谩骂,乍一听真是扎耳朵,但转头,她却又显得颇为不想惹事地换了副脸和面前的札克善好言好语地干笑着来了句。   “官差老爷,您好说,这小子是在外头犯什么事了么,他原是个老实人,连杀牛这等事都见不得能帮我坐,是万不会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的……”   这话,听来真是讽刺。   可屋内那人被官府亲自找上门,竟也没立刻现身。   反而是过了半刻,才佝偻着背像个傀儡似的推门走了出来,他这一挪着步子像个木头板出现,门外站着的札克善,另有富察尔济和段鸮就这么对上了这人平庸而软弱的脸。   见这人生的平常,肩膀缩着,似是极为胆小。   耳垂很大,往下垂着,倒是真一点让人看不出有任何凶残的杀人凶手的气息。   他明明人高马大,可却全无一点正常男子气息,相反,富察尔济一眼就瞥见了他那修剪的极为规整干净,还涂过脂膏的手和指甲。   这样一双手不该属于一个泥瓦匠。   就如同一个男子,本不该是一个菩萨一般。   “你就是关鹏?”   “……”   “你可认识瑞邛和王聘?昨夜子时你又在何处?”   札克善又冷下脸问。   可这两个问题,那被官府找上门来的关鹏却一个字没有回。   倒像是已经耳聋了一般,木讷地站在原处,任凭旁人怎么叫他也是不理。   见此,一旁的富察尔济和段鸮目睹一切也没有多言。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因为已经找到了这里,札克善便一挥手就令人先拿住他,又去屋内彻彻底底地搜查了一番。   巳时一刻   松阳府衙门   那嫌疑犯,泥瓦匠关鹏已被札克善带到了官府。   他的脖子上带着镣铐枷锁。   因要开堂问话,瑞邛的姑母,还有最初的证人和兰春莲,另有张炳一道也被请了过来,而在这堂上,另还摆放着段鸮先前尸检后的物证。   其一,瑞邛尸身胃中腹水,那包遗落在山中的霉黄豆,及贲门的那一只榴花耳饰。   其二,就是那把方才从关鹏姐姐家中搜查得来的碎骨刀。   至于其三,就是那座在案发现场被瑞邛的手指一直指着的石头菩萨。   这尊原本放在庙里的石头菩萨,乃是富察尔济那家伙让札克善去找人抬下来的。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是对待会儿公堂上作证有用处,也是如此,这尊破破烂烂的石头菩萨像才会突兀地出现在公堂。   而既然决定要一起开堂审理这桩案件了,天一亮,这松阳县衙外就又热闹上了。   因公堂不远处就是条走街,来往过路百姓不少。   距离那石头菩萨案一案发生已快八七日了,城中百姓都听说那凶手至今尚未落网,如今竟是出了这么一遭,大伙便也纷纷赶过来敢看。   这贩夫走卒,民妇举子多是些穿戴正经的,各自收拢着衣袖带些新奇兴味地围在衙门外一群探头探脑,却是想看看这石头菩萨案的真凶到底是谁。   今日,是马县令和他的师爷正经当差之日。   二人具是身着公服,又在外头一众百姓的注视下升堂起开。   堂上,只见三声威武,水火棍敲击地面之响,衙门公堂之地,瞬间肃穆的连根针都掉不下来。   也是这惊堂木‘啪’地一下拍下,众目睽睽之下,这第一案,石头菩萨案终是要开始,升堂审问了! 第四回 (下)   一个内心冷血残忍,能真正做到杀人不睁眼的罪犯该是如何一副长相呢?   在此之前,段鸮也曾在牢狱中见过形形色色十恶不赦,犯下命案的人。   他那时在京城,那帮刑部和内务府里关押着的诸多有过各种杀人前科的重犯,他见过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了。   这帮人多是劫道杀人的山匪马帮,样貌也就是一副作奸犯科的歹人长相。   但他们都和眼前这个名叫关鹏的男子有着区别。   因为第一眼,关鹏真的完全不似一个杀人凶手。   他身着一件灰色截衫,鞋面一尘不染,一条辫子搁在肩上,观一身行头是穷苦出身。   一双浓眉虎眼,嘴唇宽厚,人中长且有有些气弱,一双大耳朵更是将此人衬托的脾气极好。   他该是个很老实,很胆小,甚至有些温良的常人,他的姐姐,他的四邻平常都道他是个极好的人。   虽说不是本事极大,却也从不作明恶。   正如富察尔济之前所说的那样,他的表层伪装堪称完美,就是一个胆小还有些怕事的常人,小心翼翼地学了这一门手艺,于这松阳县内该是个随处可见的寻常百姓。   可也正是这样一个平常到根本不起眼的人。   竟有本事用一把杀牛用的碎骨刀将一条人命轻易夺走,甚至还能设下连环计,反将官府一军把整个衙门众人都耍的团团转。   “堂下犯人,可知自己究竟所犯何罪?”   因公堂之上,要走个升堂的流程,马县令在上头就拍了下惊堂木。   松阳县此前并未出过此等大案,所以面对着穷凶极恶之徒,这县令老爷也想在这一方百姓的目睹下好好挫挫折凶犯的锐气。   可众目睽睽下,那被札克善已经用镣铐锁上的关鹏跪在堂下,表情却是木讷呆滞的很。   他的面部嘴角都不带一丝起伏的。   就算是身处于公堂,却也没有丝毫自己是个一个罪犯所带来过多的恐惧慌张。   “……诶,奇了怪了,这人难不成还是个哑巴么?”   估计有点奇怪关鹏怎么老不开口,底下看着马县令升堂的札克善还嘀咕了一句。   可某人却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他不是不会说话,也不是胆小,而是你们眼前所看到的,这不是他的真实性格。”   “啊?真实性格?可这么一个人,还能有两副模样不成?”   札克善顿时觉得更奇怪了。   “人心都有两面性,分真实和内心,一面是对他人的,一面是留给自己的,他到现在还没有承认自己就是杀人凶手,不是因为他在害怕,一个会这么冷静杀人的人不可能会害怕公堂,而是他的真实性格还没有被刺激出来。”   嘴里又开始说些令人半听不懂的话了,富察尔济这般说着,倒让一旁没吭声的段鸮听进耳朵里了。   因为他知道,这人说的其实一点没错。   人皆有两面。   如一般正常人,能够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并不会因此产生什么恶劣影响,但如关鹏这样的人,却会在面对一件事上,产生人格上的分裂。   他作恶时和平常时的性格截然不同。   越是面对外部的环境越不可能轻易表露,所以关鹏这个状态才会看上去那么格格不入,甚至是十分诡异。   他这样的情态,令眼珠子不动只望着这一幕,却不想开口的段鸮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身上。   一时间,他那有些许轻微变化的表情却是回避了旁人。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一路被押着也追到了堂下的王关氏才哭嚷着拍地跪下就大喊了起来,打破了堂上的一席话。   “大人!大人!冤枉啊,这事情定是有冤啊,这一把刀,一只蜱虫怎么算的证据,我这弟弟怎可能杀人呢,他原是个胆小怕事的歪货,是定兴不起一点风浪的,一定,一定是有人要陷害于我弟弟,这帮杀千刀的,怎可诬陷好人呢……”   这话,这王关氏先前也嚷了一路了。   她这做派一看就惯会当街撒泼的民妇,三言两语夺了别人的话头,还转口就反咬一口只为维护自己的亲人。   她似乎坚信身旁的关鹏定不会行凶杀人。   站在一旁的段鸮看这妇人这般爱弟心切,却又一嘴一个歪货也是不作声,也是这时,方才来衙门的路上就一直只做旁观,没怎么开口的富察尔济才突然伸了下手。   “马县令,草民有一言。”   他这从旁边一插话,马县令才注意这人竟也在这儿。   他原本正和段鸮一起在旁边旁听。   段鸮是仵作,按照衙门规矩是能随便出入公堂的,但这人却依靠着脸皮厚,硬是也跟他一起站在这儿。   也是那边,马县令被乍一打断,一侧头也发现这人竟也堂而皇之跑来官府内堂了。   “富,富察尔济!这是公堂又不是酒楼,你随随便便在本官说话时插嘴干什么,想说什么,有话快说!”   被马县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呵斥了他一句。   因为富察尔济来松阳县也有数个年头了,虽平常大伙只把这打着侦探旗号的人当个神棍骗子看待,但今天这事却是实打实算他一份功劳的。   “草民不敢,草民也只是想把物证都摊开,再由段仵作和我一起来询问下关鹏关于案子的事。”   “毕竟,当着这么多松阳百姓的面,也不好就这么随便判断一个无辜的人就是杀人真凶,凡事需要讲证据,您说对吗?”   富察尔济这抱着手的样子倒是挺会见机行事的。   也不说自己想干什么,只把段鸮先拖下水了,听到这话一旁回过神来的段鸮撇了这人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就拒绝道,   “你谁,我认识你么。”   “你我这可都是泡过澡,救过命的交情了,你又何必这么绝人于千里之外呢。”   这人一点不见外地开口道。   “富察先生添油加醋的本事倒是不错。”   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段鸮眯了眯眼睛。   “哎,都怪段兄实在太过撩人,令在下心旷神怡,忘乎所以,以致于开始胡言乱语。”   段鸮:“……”   这话,可真是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了。   见状,这人非但不脸红。   反而一副脸皮厚的要命,也不怕事后两个人又一言不合打起来的样子就真赶鸭子上架了。   可他们俩这不对盘暗自挤兑着,方才险些乱了阵脚的马县令却是正中下怀,忙令师爷传唤人先上来再说。   “好,好,是该你们俩来说,来,富察尔济,段鸮,赶紧上来!就由你们赶紧来给本官讲讲,此案,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这话,马县令问的心急。   既是在公堂之上,段鸮也不会说草率行事,和他争口舌之快,而是供手虚行了个礼,回了句是,又还挺规矩地和某人一块从一旁走了出来。   因这方寸的公堂不大。   二人这么一走出来。   自是引得周围不少百姓侧目注视,还未认罪的关鹏就在一旁跪着不动,富察尔济当着众人的面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就这么开始陈述起了案情。   这期间,他和段鸮虽然关系不熟,算起来也只是初次合作。   但他们二人本就是于心机谋算上极有本事的人,所以这一唱一和地,就把这公堂的气氛给弄得正式了起来。   “段仵作,你是以你仵作的身份保证,凶手就是堂下这名叫关鹏的男子的是么?”   富察尔济问他。   “是。”   段鸮回答。   “哦,那为何段仵作会觉得凶手其实就是这个关鹏呢?”   “那把在他家中的碎骨刀,刀口和伤口吻合,他家中那牛身上有蜱虫,所以人身上也带着。”   段鸮又开口道。   “可是那一夜,为什么两个证人都说没能看清楚凶手到底是谁呢,而且证词还明显冲突呢?”   “他是个瓦匠,最擅长爬人房梁,石头菩萨庙屋顶常年破损,总是招雷,一个瓦匠要想从屋顶中随意进出,我想,他有办法能做到这一点。”   这一席话,说的底下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因方才,两名捕快已将从他家中搜到的那把杀牛用的碎骨刀也一并呈上。   这刀柄已有些刮痕的碎骨刀虽看着和往常其他刀具没什么太大区别,却那刀口,刚好和瑞邛身上的那道致命伤完全吻合。   杀人放血,碎骨扒皮。   正是这把能将牛捅死的长刀,要了那一夜童生的命。   这一点,结合瑞邛身体上的被蜱虫咬伤,以及关鹏是个瓦匠一事,基本就可认定这人便是石头菩萨案的真凶了。   毕竟,先前死活都抓不住他。   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大伙都忽略了那一晚下雨,石头菩萨庙多年失修,泥瓦匠原就是正当理由上门去修缮的。   一开始说见着兰春莲的那个证人所见的,应该就是当时身着女子衣服的关鹏。   可事后,兰春莲又说在申时没看见人。   很有可能,就是关鹏本人当时人正躲在庙中。   他是瓦匠,所以才能如此熟练地上到房梁躲避,兰春莲不知梁上有人,只当是自己看错了,谁想杀人真凶竟就在庙中顶上俯视着她。   ——这景象,光是在脑子里想想就令人胆寒。   而众所周知,此案,原是发生在七日前,童生瑞邛离奇惨死的尸体在山中的石头菩萨庙被人发现。   当时,死者瑞邛已经死了有三日。   段鸮之后的尸检情况也验证了他死亡时间已到达三日这一点。   命案发生之初,所有人都曾一度以为是住在石头菩萨庙的民女兰春莲和瑞邛有私,这才使得凶案发生。   可事后,这个观点却因瑞邛死前留下的暗示被推翻了。   因为尸检显示瑞邛曾与人行/房,而兰春莲并不能做到,所以事后,衙门才将视线重新转移到了王聘身上。   由于这个案子作案方法其实很简单。   杀人者用的办法也只是最简单粗暴的一刀杀人方式。   但这唯一的一个疑问,可能就是王聘为什么会消失,他和关鹏因何结怨,而他此刻又在何处。   也是这会儿,富察尔济才将自己之前从赌坊所搜集到的瑞邛烂赌一事,和与人说到自己即将得以大财的事道了出来。   “书院的童生张炳,也就是堂下的证人之一,和此前赌坊的打手都可证明瑞邛生前有好赌的喜好,因他爱赌,还惯爱小偷小摸,之前张斌才在书院和他动过一次手。”   “在瑞邛死前,他曾在赌坊与人说,他很快,便要得到一尊石头菩萨赢得有一笔大财了,他本是个穷书生,如何来的所谓‘大财’?这倒是令人深思。”   “不过两日,一直和他结交,从前家中还颇有家财的王聘就这样消失,随后,瑞邛也是身死在庙中,这一切结合在一块,各位不妨想一下,最开始,瑞邛真的是因为参佛才去庙中的吗?此前供他吃穿的那个人为何会和他约在那庙中,还不想被人知道?”   “……”   “因为,这背后的事实只有一个。”   “那就是——瑞邛原是和堂下这人一道想虏了王聘谋他家财的,可谁料钱财尚未到手,那童生瑞邛自己却也背后挨了一刀,成了那刀下的亡魂,这二人,一个因贪财谋他人钱财,一个是存杀人之心,害两条生命,原是对血色鸳鸯,歹毒异常,也是心肠狠辣,才会做出这等庙中虐杀他人谋财害命之事!”   富察尔济这突然脱口而出的指控,终于是令那一声不吭的关鹏起了一点反应。   这蹊跷诡异比坊间说书还要离奇的案情发展急转直下,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就连堂上的马县令都被这一出计中计给惊着了。   作为这当事人本人,瑞邛那木讷麻木的脸抽搐了几下,却还是低着头古怪地不作声。   富察尔济见状知他以为自己在诈他。   便也一晒,随之这家伙才大步走到堂上,又不慌不忙指着方才那一早就被抬上的石头菩萨像如是开口道。   “关鹏,我知道你此刻定还在想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抓住,但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当真以为,以你这谨小慎微的性格,这世上没有人能猜到你把王聘的尸体藏在哪儿了吗?”   “那就让这位段仵作来好好告诉你,你碰巧丢在山上的黄豆,和瑞邛死前从你耳朵上咬下的那只榴花耳饰,早已暴露你的所作所为。”   这话音落下,早等在一旁的段鸮却也没说什么,就在众人的注视下就缓缓走到公堂中央,又取了把工具就像是敲一门薄墙似的敲开了那石头菩萨。   说来也怪,这‘石头菩萨’原该是坚硬的石料做的,很难敲开。   谁料这一拍下去,却是表面如同碎裂的四面似的轻易裂开了细细密密的纹路。   也是这脆弱无比的石屑一往下掉,已搞得愣住了的旁人才看出这包在这黄豆和米浆组成的石头壳子底下哪里是一座菩萨。   这分明,就是一个身体手脚已被水泥浇注,面目都呈现被砍下之时样貌的人头!   这恐怖惊悚的一幕,令满座大惊,吓得大叫。   那死者的人头五官俱全,死不瞑目,被敲开后只直直地用一双空洞洞的眼珠子看向所人。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就是失踪多日的王聘。   尸体分家,唯有人头在此。   杀人者到底又是谁也就一目了然了,亲眼目睹这残忍至极的一幕,札克善连带一众堂下人都是面色难看,就连先前还言之凿凿的王关氏都吓得抱头大叫了起来。   也是这时,连那此前都一句话都不肯承认的关鹏也是终于开口了。   “……对,是我,这人就是我杀的。”   “你这,这鸟/货,你这是在胡说什么!这杀人的话是能胡说的么!”   一听这话,王关氏眼圈红急红了,只拿手要打他。   可关鹏见状却面无表情。   又一如此前木讷少言的样子挨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两下打,这才一脸麻木却也有几分女子凄惨哀怨地望向面前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道,   “呵……呵,侦探先生和仵作老爷,你们都是正常人,自然是不明白,像我这样的怪物要在这世上活着到底有多难……”   “我原是根本不想杀他的,我怎么会杀他呢,可谁让他让我发觉了,他原来也在背地里叫我怪物……”   “我自小身子就被打坏了,做男人我做的好难受,所以我只是个披着男人壳子,想找个人明白我这份苦楚的女人……我想告诉别人,其实我真的想做女人,这个秘密,我唯独告诉了他一个人……”   “他要钱财,我给他,杀人,我也陪他,可到头来……他原来也叫我怪物,那夜好大的雨,我的脑袋里也只乱作一团,那尊石头菩萨当时就在他的身后,可他却还在使劲指着那菩萨奚落讽刺我,还说要离开我……”   “我好恨,真的好恨。”   “恨不得杀光外面那些一个个拿眼色瞧不起我的人。”   “然后,我就举刀也杀了他。”   “只一刀,我就听到这天杀的狗人像一头牛一样重重到地了,呵……呵,那胸口被砍得漏气,肺里扑哧一下,喷了我一头一脸的血,我就跪在他面前,给他擦,一遍遍地擦,但是他只是死不瞑目地拿手指着我……瞪着我……还把我耳朵上专门为了带他带的那只榴花耳饰给咬下来咽了下去……”   “榴花耳饰……那本是他送我的……那是他送我的……”   榴花耳饰。   说到这四个字,已是不再言语。   石榴,原是暗指两人那不足为外人道之的关系的,夫妻结合方生朵朵石榴花。   但富察尔济和段鸮却是明白,瑞邛死后胃里生生咽下的那只榴花耳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关鹏,你可知律法?”   听他说了这么多,富察尔济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堂下跪着等候发落的杀人行凶的关鹏不言不语,却是在等着他说上些什么。   “你可知为何历朝历代但凡是朝廷一定都要修缮和设置律法?”   “因为凡有命案罪恶发生,便要有法可依。”   “任何时候,任何一个寻常百姓,都不该以杀人抒心中怨气,为情,为財,都是一样的,这天下需要正义,但不需要以报复为名的犯罪,这世间需要秩序,但不需要凌驾于律法的裁决,维护这世道正义和秩序的便只有这大清律法。”   “没有人有资格越过律法去做一个刽子手,因为杀人从来只是杀人,根本没有旁的借口。” 第五回 (上)   因这杀人真凶关鹏当堂认罪,并已经按下了画押书,石头菩萨杀人案到此也终于是能正式结案了。   他将以谋杀两条人命之罪,暂时被收押在松阳县大牢里。   三日后,等人移交松江府那头,再进行二次会审另行定罪。   关于量刑一事,因涉及恶意杀人和谋财二罪,以知县马大人这边的情况暂时不适合直接做定夺。   眼下,这松阳县瓦匠关鹏连害两条人命,算得上一起大案。   自是要先告知松江府,另由知府佳珲那边上报京城再做定夺的,知府大人不日就会派专人过来,听说格外重视,并会将此事修书上报。   因本朝自世宗初年,便有一个惯例。   凡地方大案,情形极其恶劣者。   需先收监至各府,再将根据上方指示进行定夺,而在六部之上,另还有一个专负责此类的,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尚虞备用处。   尚虞备用处,既不是寻常查案的官府,也非六部之一。   自多年之前建成便独掌大权,算是朝堂之外在,刑名立案中行事十分霸道狂妄,从没有人敢轻易惹得的一处神秘所在了。   它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就是当朝帝王。   至于再下面一点的那个位置,就是那个就是尚虞备用处属官这个位置了。   这个能以一言轻易判天下人生死,审悬案的位置,据说在此之前,已经三四年都是空着了。   以前在位的那个能命令备用处所有人听令于自己的属官是谁。   段鸮也不清楚,只听说是个颇厉害传奇的人物。   这个人说实在的,不能算是个官,可他身上原有着一切比一般官员还要大的实权。   但这个人自打他卸任消失后,就从不总在京城中出现,而是从此据说销声匿迹,正因为如此,关于当年尚虞备用处属官背后这个人,就连段鸮也未见过其真面目。   至于王聘被虏走杀死的那些家财,后续未等关鹏自己在牢中主动进行招供,已将案情物证大部分移交的段鸮就给官府和札克善这边指了条线索。   因为算是到最后,段鸮才想到了这一点。   但不得不说,此案之曲折离奇也是他平生所见少有,如今,旁人已无法揣测瑞邛最后到底是如何想的了。   但人既已死,这桩命案也是告破了。   只是这关鹏最后的一语,却也道破了许多常人之事。   人活于世,总受不了外界万般眼光眼色,在意的人久久难以挣脱,像被人用绳索勒住脖子一般折磨,可要想披着一个男人的皮活成女人的样子,从不是错。   人之个体,本就太过复杂。   一旦牵扯上诱因颇多的心理疾病后,更将一切因此产生的心理犯罪都笼罩上了一层需仔细往下探究才能分辨的谜雾。   如关鹏这样的异/装/癖者,在这世间一定还有不少类似的人。   他们究竟何时会爆发,又是否会因此成为下一个关鹏,完全不得而知,可害人性命,终究是要伏法,无论其中有何原因,都是如此。   也是在这么思索着,那一日人站在衙门外,把那只榴花耳饰最后也一起放进物证袋的段鸮才会这般开口道。   “胃。”   “胃?什么胃?”   乍一听这话,札克善一脸不解。   “牛的胃,瑞邛当时死前吞进胃里的耳饰,其实同样也暗示了这一点。”   “王聘家从前的家财多年都不见他拿出来用,案发后,他的尸体被水泥浇灌在石头菩萨当中,你们可曾想过那菩萨里头原先装了什么?”   “人吞金,牛吞金,金银在人胃,也就是指在牛胃,牛因有四个胃,但凡吃下难以消化的东西便会隔一段时间,通过反咀回到口腔中,这是牛羊身上都常见的一点。”   “你们之前搜了关鹏的家,却没有找到任何财物,想来那金银珠宝就是在那牛胃里藏着,你们现在就去给他姐姐家那头牛吃些粗一点的草料,看看一俩个时辰后,那牛的胃里会不会吐出来点东西来。”   这话一语成谶。   札克善听到后眼睛一亮,带人赶紧就又去了趟王关氏家的那个牛棚,这一次,他照着段鸮所说的找拾了些草料就喂给了那牛。   不过一个时辰,那牛的前膝就真的跪下来不动。   一圈官差团团围着注视的情况下。   只见那棚子里的牛喉咙里中似有胃液反刍,牙齿咀嚼之声,到旁边的衙役带着布套用胳膊伸进去那黏糊糊的东西一摸。   果不其然,一大包被油布包着的金银珠宝这才给一把掏了出来。   众人见状惊呼,这才知晓关鹏和瑞邛最初杀人所劫下来的钱财到底所在何处。   这十年都没见过一回的稀罕事,不过两日便传的街知巷闻。   松阳县的茶楼酒坊一时间到处都在流传石头菩萨一案是如何离奇曲折,又是多么令人叹为观止。   段鸮对此,倒也没说什么。   这之后,札克善又来谢过一次他上次的帮助,还额外想请他吃了一次饭。   可这一次,不再是最初的那种油水都没有的阳春面,而是正正经经的一顿丰盛官差宴。   在那今夜去了不少人,必定将热闹非凡的聚贤酒楼之上。   马县令已私下拿银子出来赏了大家一桌好酒菜,松阳县衙门的其他破案拿了奖赏的衙役,另有上次见过的捕快总领刘岑也都去了。   可明明是这种大伙刚好庆功的时候,段鸮听说的时候,相反却一口就给拒绝了。   “段鸮,今晚可是马县令请客,你真的不去吗?”   “嗯,我晚上只在义庄呆着。”   一点不介意被别人当成一个古怪孤僻的义庄怪人,段鸮回的倒也干脆。   他本就个私下比较不爱和人结交的人,能避免那种地方自然是要避免的。   可札克善一听这话就更头疼了,见他宁可呆在这暗无天日的义庄也不肯去,只插着腰摇摇头就开始嘀咕道,   “诶,我说,你怎么也和富察尔济一个样啊,这明明是个好事,马县令可是花了不少银子专程想犒劳你们的,可他却也和我说,他不想去,还宁可整天躲在他自己那人不认,鬼不鬼的破地方喝酒睡大觉……”   “……”   这话,札克善说的颇为费解。   似乎不理解这两个人明明一见面就争锋相对,关系也很糟糕,但为何在拒人于千里之外上,倒像两个认识多年的知己一般,如此‘投缘’。   段鸮听到这话,对于他把自己和那个谁相提并论的事却也不予置评。   但关于富察尔济这个人。   其实他自己也依稀记得,倒也有一件事没了结干净。   这事还是要说回最初他从严州来松阳县时,那个没替别人完成的忙,那个托他帮忙,还曾为了答谢段鸮许诺日后会给他报酬的老翁给的东西还在他身上。   在此之前,段鸮一直没找到机会把这个东西再拿出来。   也是因此,段鸮才说想找个机会和某人出来彻底把此事了结一下。   可一连几天,就连札克善都找不到他人到底又躲在哪儿荒唐去了。   也是那天公堂之后,又过了两日,官府主动找上他们俩之时,又说有急事让他们来一趟,他才又想起来这事。   十八日,松阳的雨算是停了。   当收到札克善那头突然的消息,说马县令要找他们的段鸮出现在官府的时候,另有一个人也总算是出现了。   他们俩算起来,已经整整四五天没撞到过了。   但二人本来也就不熟,也不算是什么朋友,所以即便都在松阳,好像也没必要有什么再牵扯在一块的必要。   富察尔济看上去还是和平时一样。   一身皂衣,不修边幅,活像像是从酒肆赌坊和人通宵作乐了一番,穷的响叮当地一身行头,还没精打采懒洋洋地坐着,活脱脱一副市井流氓的样子。   一看见他来,昨晚像是喝多了的对方才睁开眼睛撇了他一眼,随即很潦草敷衍地躲开眼睛也没吭声。   刚好这时,衙门的赵福子帮忙帮忙送了茶水上来,也是在这干巴巴的诡异气氛中,两个人才说了一句话。   富察尔济:你喝茶么。”   段鸮:“不喝。”   富察尔济:“……”   段鸮:“……”   历史总是惊人相似。   两个越发无话可说的人一时间面无表情地坐在官府,各个脸上都顶着一脸不耐烦。   也是见他们终于来了,说是马县令有事找他们俩的札克善才出来了,当被这两个人一起问起到底是因为什么事,今天要找他们俩过来官府时。   札克善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明显是有些欲言又止的。   倒是随后被请到内堂之后,眼看给他俩各呈上一份文书后,马县令这才出现,并当着他们俩的面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富察尔济,段鸮,本官今日找你们来,是有一事要问你们,你们手上是否如今各有半张属于刘通天和严氏的地契?”   刘通天,就是段鸮原本到松阳县时寻找的那个已经死了的棺材铺主人。   至于严氏,则就是找段鸮最开始帮忙的那个老翁的名字。   “对,怎么了?”   所以听到这话,富察尔济就也反问了一句。   “那你们可知,这张完整地契当日曾在官府记名过,上头还押着一份松阳县官府亲自印了官印在上头的官契?”   这事,别说富察尔济了。   就连段鸮都闻所未闻,当即两个人终于意识到事态有点不对,又表情怪怪地眯了眯眼睛。   因为两方地契由官府帮忙认定原是多见,但从没有说,还有说需要让现有官契所有人来官府问话的规矩的。   可马县令倒也不慌不忙,说着还将卷宗翻开看了他们俩一眼就如此缓缓道来道,   “三日前,我从严州那头接了衙役们送来的消息,说严氏因为等不及回信已在家中病发死了,他死前说,他那张官契在谁手上,那这半张官契从此就属于谁,段仵作先前在严州当差,答应了严氏这一事,那么这半张地契便从此归你了。”   “可按照刘通天和严氏生前留下的地契条约,这间房子,也就是富察尔济名下的这个楼,实际上的归属人需是亲人父母或是……”   “或是什么?”   抱手站在底下,好像有点宿醉未醒的富察尔济有点莫名其妙地皱眉问。   “或是,成了亲的。”   这马县令摇头晃脑地伸出手指晃了晃,还给他们俩正经解说大清律法。   “这叫做共有财产,你们俩现在手中拿到的各自半张契约,就是你们俩的共有财产。”   “所以,按照我朝律法中所说,这就是指,如今拿着刘通天,还有严氏生前那半张契约的你们已是同意结了契,这段关系,虽你们之前不知情,但律法在此,不可违背,违者当属知法犯法,是要坐大牢的。”   “那么,以此类推,自此刻开始,富察尔济和段鸮这两个名字便也已经是结了契,拥有名下共同财产的关系,所以我今日才特此相邀告知,当真是恭喜二位了啊。”   富察尔济:“……”   段鸮:“……” 第五回 (中)   莫名其妙地,就这么和一个相识不过十二天的男人被官府认定要成亲了。   这种事,放在这天下怕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富察尔济和段鸮第一反应,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但肩膀一顿又一块看向马县令之后,意识到怕是事有蹊跷这两个人的脸色也顿时变了。   “这不可能!”   都不太相信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怎么就和对方结契了。   二人一起冷下脸差点站起来,显然是一点不认同这事,毕竟这成亲一事,哪有当事人自己都不知情,就这么突然发生的。   “怎么不可能?”   端坐在一旁的马县听到这话瞪圆眼睛。   还像是有点不高兴被人反过来质疑自己就拍拍自己手边的桌案道,   “你们俩自己看这卷宗,本官这还有严州府那边的书信,和从前官府留存的官契档案,你们两个的大名还在上面呢,这要不是我好心告知,你们怕不是还不清楚自己已经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了——”   ‘璧人’。   这么个好端端的词,此刻听来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已经被这事搞得有点失了往日镇定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各自都想说些什么反驳这句话。   但奈何眼前这情况太混乱糟糕。   他们俩也只能先压下火气,冷着脸,一人就这么快速夺过半张就坐在官府的堂前看起了这东西。   眼前,这半张地契和他们手上各自持有的那张确实是一模一样,加之上头已经模糊了边缘的红色官印不容有错,想来,是真的出自从前的松阳县衙门。   可往下越看,他们俩这眼皮子就越跳的厉害。   因为,如果说方才他们还根本不信这件在眼前发生的荒唐事是真的。   但当那各自半张官契落在他们手上后,只粗略地瞄了一眼,本就精通本朝律法的二人便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原来,这事还真如同马县令所说,恰恰就出在那官契上硕大的共有财产四个字上。   因刘通天和严氏早年都曾在这块地上花过银两,为避免来日二人谁发迹了,便忘本私吞将土地占为己有,这两个人早年便去官府定下这桩契约。   初定下时,只是为了方便二人当时做买卖,后严氏回了严州老家不干死人行当了,就又带走了半张地契,这事变成了一桩遗留下来的问题。   可这张陈旧且边缘都有些破损的官契,原是圣祖四十九年在松阳县定下的。   圣祖四十九年,大清律的初本尚未完全定下,那时候官府认定的官契条款只包含父母子女,却不含夫妻之间,但偏偏这桩律法在世宗十年,又被重新修缮过一次。   那一次彻彻底底的修缮,着重将共同财产一事,放在了民间之前少有提及的原配夫妻和妾室关系上。   契约还是原来的修房契约,但实际修订后的条款却已经翻天覆地了。   如若这二人不是父母子女的关系,那么便只能以夫妻身份共同认定这桩官契。   从父,从母,从子。   多了一字,从夫,虽只是多了一个字,但这从夫二字却也实打实砸到了他们俩的脑袋上。   因为本朝多有男子结契兄弟之事。   结契也属从夫,虽彼此都无法繁衍子嗣,但于共同财产拥有上却是不差分毫的。   这也就造成了严氏生前委托给段鸮的这不明不白的半张地契,就这么因一字之差,变成了他和富察尔济的一张变相证明彼此成亲的证据。   他们若是和官府直接说自己根本不想承认这段莫须有的关系,就是违了大清律法。   只有现在就履行这契约拜堂,直到官契上的时间结束。   富察尔济和段鸮才能如愿分开,二人另行嫁娶之说,方可将这份契约原地撕毁,那时刘通天和严氏留下的各自半张坑人契约才算是了结。   这到底是什么人才弄出来的害人不浅的律法。   这一刻,两个表情冷到直掉渣的人不约而同地涌上这等心头的想法。   他们俩本来就都不是性格好好相与的人,碰上这种事自然是一肚子火气都快压不住了。   但无奈,马县令一言,驷马难追。   两人就是再有意见,想当面理论这事。   遇事本就特别怕麻烦,今天只是例行通知一下的马县令也不准备接待了,直接捋了捋胡子大手一挥便撂下一句话道,   “行了,富察侦探,段仵作,我这好话可都说在这儿了,你们二人皆是聪明人,所以这官契上的日子也看清楚了。”   “从圣祖四十九年开始,到明年真正契约结束正好还有一整年时间。”   “这一年里,这张契约于你们二人都是合情合法的,你们自己想想何时来我这儿把事情了结一下,我也好和严州府回话,三天为限,不然我就大牢伺候,其余个人私事,本官也管不着了!”   这话说完,根本没准备接受这事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就被马县令给一起请了出来。   这事到此简直荒唐无比。   任凭富察尔济和段鸮怎么去想,都觉得自己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一遭失足在松阳县碰上了这等荒谬之事。   段鸮当即想走人,但富察尔济却比他还想赶快走人,硬是要先他一步,就也要出这衙门内堂。   两个人和两堵墙似的堵怼在这内堂大门口,谁也不想主动挪一步,还给直接吵上了。   “让开。”   放在以前,断不可能和这人好好说话,放十年前都没有这么好脾气过的段鸮开口道。   “门在这儿,你自己不会走旁边?”   一脸理直气壮的富察尔济抱着手看向一旁,这人也根本不想让他半步的样子。   这下一秒就要当场快打起来的口气,要说这二人会是对璧人,怕是璧人都要当场落泪了。   偏偏内堂外头,札克善也已经在等他们俩了。   三人面面相觑之间,见这两个人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这捕快也是一脸同情,又有点和事老般地摸摸鼻子举手安慰道,   “咳,那个我说,你们俩先……先别着急啊。”   “这事是这样啊,马县令也是形势所逼,主要是这严州府催的急,又事关三朝律法一事马虎不得,要不我请你们两个吃顿饭?咱们坐下再想想办法?”   这话好歹像是句人说的了。   惹上这么一件麻烦的段鸮就是再觉得和有些人没什么好说的。   但另外半张契约还在他手上,这件事就如同马县令所说,怕是真的要一个周全的办法才能脱身了。   尤其他本就是还有要事在身,如若不是之前循着三四年间的线索来到此地,又因石头菩萨案和这个人碰上,其实他本可以直接又一次走人的。   可眼下这么一弄,就是段鸮想走也走不成了,如若走了,就是故意带罪逃跑,松阳县衙门还得通缉他们二人。   也是这么一搞,三个人只能又一次在松阳县先找了间茶楼就坐下了。   只是这一次聊得不是什么案情,而是真真正正的私事了。   这其中,两位被迫拴在一起的‘璧人’因为要避嫌,都一脸抵触反感地离彼此格外远远的。   旁边小二过去还以为这两位客官怕不是有仇,才和见着瘟疫似的完全不想和对面那个人有眼神接触。   这两个人,一个是吊儿郎当,一个是不怒自威。   札克善坐在夹在中间,给他们俩倒茶的时候都觉得脑袋都烦的疼了,只想躲到桌子底下去避难。   他有心想说劝劝他们俩,但这话说实话收效甚微。   因为富察尔济和段鸮其实平时对谁都挺还好,也算说得通道理,但唯独对上彼此,这两人就又开始了。   段鸮:“如果一开始,我找上门去的时候,就把严氏的地契给了有些人,这件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富察尔济:“哦,所以这事弄成这样都是我的错是么,我说,有些人真是忘性大啊,之前破案的时候是谁好心搭救的,转头现在这事,就全是我的不是了是吗?”   段鸮:“所以呢,富察先生觉得不是你的错?”   富察尔济:“那显然不是,而且,我反倒觉得我这亏还吃大了。”   段鸮:“你吃亏?”   富察尔济:“段仵作,你这都有儿子了,我这辈子活到现在还没娶过亲呢,就遇上这种事,你说咱俩这到底算说吃亏,这种事还用别人说么,这不是一目了然?”   这两人这摆在台面上一翻脸,气氛明显更充斥着火/药/味了。   脑袋瓜子都快被吵开了的札克善看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的怕是没完了,情急之下也急眼了,直接发挥自己人高马大的优势就粗着嗓子吼了一句道,   “好了!你们俩吵够了没有!”   这么一拍桌子,那两个人不吵了。   茶楼里的人纷纷朝这儿看过来,心想着这桌三个怪人到底是在闹哪出。   也因为他们被自己一吼反而不说话,而是继续用眼神杀死对方了,绝望无比的札克善捕快才头疼地趴在桌子上。   “我说……你们先别内讧啊,这件事,仔细想想,其实你们两个呢都是受害者,我觉得,你们其实不必把对方当成仇敌,万一,万一这事还有什么办法呢是吧?!”   “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这一次,富察侦探和段仵作又一次异口同声了。   他们俩其实都有点不耐烦。   既为这荒唐无比的官契,也为这人生又一次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块掉进坑里爬不上来的糟心局面。   也是被这么一追问,札克善捕快那平时从没有正经派上过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又眼睛一瞪就来了一句道,   “不,不对,我,我倒是还有一计!”   “……”   “既然官契已经摆在这儿了,你们二人也都没有家室,本就只是短短一年的光景,假意敷衍官府那边,事后了结就算了,不如,不如在这一年,你们两个就真拜堂成亲吧!”   “你说什么?”   段鸮表情顿时更微妙了。   “就,就假拜一次堂啊,反正你们俩都没老婆对吧,凑活一年之后,以后当做无事发生不就好了,这假成亲总比因为这种事被罚蹲大牢,成了带罪之身好吧,富察尔济,你说我这主意对吧!”   札克善听上去这馊的不能再嗖的主意,让这么听着富察尔济和段鸮二人当下都顿了一下。   要不是以为这还是本朝。   以这突飞猛进的进展,当真令人不敢相信他们俩才认识了十二天。   尤其肉眼可见,他们都很嫌弃彼此,更别提有什么情谊了。   恨不得把这糟心事赶紧揭开,但仔细一想,这事居然就是两个人眼前唯一能解决彼此困局的机会了。   假拜堂。   和这个人?   这一刻,这一直以来都背景神秘,总对人拒于千里之外的两个人都有点不作声了。   他们当下都没有立刻表态。   但作为官差,冒着一块蹲大牢这么大的风险,给他们好心出了这么个主意的札克善事后也没多言。   只说离马县令的要求还有三天时间,不妨二人再回去想想。   反正这松阳县也就这么大,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离开前,富察尔济和段鸮也都没和对方说话。   但谁都知道,这三天时间怕也过的很快,这件事想想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于是这一天夜里,到富察尔济和段鸮再因为此事各回各家暗自思索时,就也分别发生以下两场对话——   这两场对话,他们彼此都不知情,但事关这‘终身大事’,不仔细考虑考虑好像也有点诡异。这其中一边,自然是段鸮和段元宝了。   虽然这种大人的事,也没什么好告诉小孩子的。   但段鸮也是这辈子头一次碰上这种事,却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荒唐之感,结果,段元宝这小子倒还挺沉稳。   “要是我和你说我可能要和一个人成亲,你会有意见么?”   虽然有点突兀,但这天夜里,段鸮在义庄还是突然提了这一句。   “爹,你是认真的么。”   “认真的,怎么了。”   段鸮眯着眼睛问他。   “没什么,只是觉得爹你以前都没提过这件事,有点意外,不过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这话,倒让段鸮有点没想到,结果下一句,段元宝这小子又开口补充了一句道,   “那个人有钱么?咱们以后能天天都吃鱼吗?”   段鸮:“……”   段仵作和他儿子之间的沟通到此为止好像还可以。   虽然关于天天吃鱼这件事还有待商量,但另一边,富察尔济回到自己的地方,却是被一个已等在暗处的人早已等着他了。   ‘这个人’,在此之前已和他多年没见了。   富察尔济平常总不爱理人,却也会和他私下见一次。   这么多年,他在松阳县从没有什么朋友亲人,只因为他和这人曾经一样都有着一样的职责。   而这一次,恰逢先前石头菩萨一案了结,这人便千里迢迢从属地来找他一次,也是坐在烛火下听说这事,那身形隐在黑暗中,却也看得出是个满身雍容华贵的男子也忍不住拍桌笑了起来。   “哈哈!老天!谁能想到你兜兜转转,竟然栽在了这么一件荒唐事上,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真是个这辈子都不会考虑这等事情的活和尚了,这事要是传回京城,定要让一群人都大跌眼睛,咱们堂堂国——”   “闭嘴。”   在那人说出那后头两个字之前就已经打断了他。   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更懒得提起以前的事的富察尔济撑着头懒洋洋,也有点无语地回道。   “不过,你是真的决定要和那个丑仵作假成亲?”   “我现在只是个一穷二白的侦探,不成亲就要直接被抓去蹲大牢了,你说除此之外,我现在……还有别的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望天喃喃了一句,富察尔济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次怕是疯了。   “哈哈,没有了,不过你这辈子的头一次成亲竟是如此,我可真没想到,那就祝你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一桩姻缘当真是天赐的了,哈哈哈哈。”   富察尔济:“……” 第五回 (下)   既然心中已经有了打算,第二日,这两个身负官契之约的人就又私下出来见了个面。   他们俩本都是男子,又不是那种拘于小节的人,如今事出有因,别无他法,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而是要找出些解决问题的办法的。   午时一刻。   人来人往的茶楼之下,正有些来往乡邻在底下走动。   面前是一盏清茶,倒着散着热气,此外,对面那人却是还没到。   一个人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望着底下的段鸮今天还是往常那副打扮。   那都已经穿了多少年的芥子领布面衣服,和一双布鞋一看就清贫朴素的很,在他手上依旧是一串带了多年的佛珠。   除此之外,就连件像样的配饰都没有了。   他这么多年给官府做仵作的差事。   一月那点微薄俸银也只够养活自己和儿子,加上他这脸上的伤,本不便在人前走动,要想在这松阳县供得起些吃穿怕是难事一件。   可眼下,他却也在心中琢磨着一件事。   昨晚,他已经在家仔细把这事的头绪给整理了一下。   若说真的这么轻易就把这种事当做儿戏去办了,也不像是他的性格,但怪只怪,他身上还有桩旧事牵连着。   和一个人成一次假亲,不算什么。   这亲成的是否划算且有价值,才是段大人这个人长久以来事事谋算的处事作风。   顺天府一案,时隔多年依旧是他心头一刀。   这件事一日不了,他就没办法摆脱现在的近况回到京城去,可身后那些杂事又诸多,想来也不那么容易躲藏。   原本如果没有这一遭,段鸮怕是也不会想起这件事来。   可上次一案,富察尔济却也在破案上是个奇才。   如今,一旦和这人成了假亲,却也能借其一臂之力,一年后一拍两散,正好便是五年至期,其实便能省去他不少一人隐藏于民间的麻烦。   按大清律例来说,文武官员但凡成婚,一不能娶乐人为妻妾,否则杖六十,并离异,若官员子女为之,一并如此。   二,官员不应娶辖区民女为妻妾。凡府州县亲民者,娶民女,则杖八十,三,良民与贱/民不得通婚,良指军民商灶四类百姓,与贱籍成婚者一律合离。   这三条,他和富察尔济身上的条件都算是基本规避了。   此外,他们虽一个汉人一个满人,但这其中也无皇亲国戚,却也不影响任何事,尤其这闽地街契之事早已多见,倒也不算难办。   毕竟,都说了是假的了。   借彼此一臂之力留在松阳,一边想办法查清旧案,一边继续寻找当年的线索却也对他来说不是件坏事。   可段仵作的算盘是打的不错,却不知道那个姓富察的究竟又是怎么想的。   也是这个功夫,某人倒是慢悠悠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过来了。   大白天的,依旧是那么鬼鬼祟祟地避着光恨不得走角落里才会出现。   那一只酷似蜡嘴鸟的眼睛雾蒙蒙的,却也透露出看穿人心般的冰冷平淡。   富察尔济就像个谜。   正如他身上的所有奇怪的事情,总让人猜不透一样。   着实令人想不通他到底从什么地方来,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富察尔济和段鸮今天原本就是私下出来见面的,便也没什么讲究,他们俩原没有那么多话好说,坐在一起就是聊正经事。   他人上来时,刚好见段鸮坐在那儿。   两个人抬头之间照例对视着打了个照面,倒是比上次那争锋相对的架势缓和了点。   “段先生,早。”   “富察侦探,早。”   因为已经算是是赶鸭子上架了,今天这二人说话倒是难得客气了点,只是这两个人就算客气了点,那说话的口气也是一个赛一个的假。   他们都并不喜欢彼此。   敬而远之这一句,从来也不是虚的,因为都是心性凉薄之人,就也不可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可就如札克善所说,因那刘通天和严氏当初地契上的一字之差。   使得他们现在身负大清律法的约束,要是不选择结契,怕是真要因为这种荒唐的原因变成两个戴罪之身。   可这成亲本乃人生头一等大事,所以,即便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到了真要出来又得开那个口时。   说句难听的,这两个人变都有又闷又骚/起来。   因两个人都带着些试探的意味,更不愿将自己的筹码就这样一次抛出,颇有种在这周旋玩智斗的意思。   他们都只求,能寻个折中之法,把这麻烦给赶紧解决掉。   这么想着,一只手撑着头揉了揉太阳穴,其实昨夜也想了挺久的富察尔济便也又抬头打量了眼对面这仵作。   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并不算是个以貌取人的人。   段鸮在他看来,长得也并不丑。   只是他觉得对方不丑,也不算讨厌是一回事,要和这个人假成亲却也是另一回事。   他性格素来放诞无忌,过去现在都是那种,从不愿被拘束的狂妄脾气。   可偏偏对面这人却是个实打实的笑面虎,总让人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说一句奸诈筹谋之人也不为过。   可谁让他现在也只是个——   想到这儿,不由得回忆起昨夜自己那‘朋友’离去时说的那番还有一年方可回到原位话,富察尔济便也在暗自琢磨了一下。   刚好这时,远处只传来两三下炮仗声。   两个人一低头,便见一老汉在巷子口举着串长长的炮仗点火,还有不少寻常百姓在家门口探出头看热闹,只想着这怕是哪家在办喜事。   这么一算,今日正好是法华诞辰。   按祖宗皇历上的说法适合落户定亲,所以城西有户小门户家的姑娘便在家门口放炮,等着相看好的人家来家里下聘。   新郎官家里看着颇为殷实,贴着红纸的猪头糟卤一样不缺,还有成缸的白酒黄酒被夫家人搬进院里来。   姑娘高兴,家里也高兴。   街上怪热闹的,从屋顶上炸开的炮竹花洒了一地,也是这样,这喜庆的气氛才波及到了街上。   那是寻常百姓的欢喜。   如花美眷,恩爱一生,偏偏他们这样的人,怕是沾不上这等福气了。   “实不相瞒,段仵作,我家中并无祖产,从小到大四处漂泊,还有这眼睛,加起来实属穷人一个。”   “上头有一家姐,早已嫁人,底下还有个弟弟,现因为隔着远,又各自差事便和我也时常不见,除此之外,我家人均已不在,所以成亲这事我自己便能做定夺。”   “我身无长物,唯一谋生之法便是给人查案,往常人就多有不在松阳,往后却也不知会去向何处,若无段仵作不嫌弃,你我二人约定结契后,你便可到探案斋来住下。”   一起向底下那旁人办喜事的一幕打量间,富察尔济就这么开了口。   他这一席话说的简单,却也算给足了二人之间互为男子的尊重。   “虽一切是假,但只给彼此一个名分,一年之后,官契结束,一切事了也就好聚好散,可好?”   “一切我全无意见,我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这事自己便可定下,我还带着一子,除此之外便是孑然一身,但既是假成亲,还需约法三章,富察侦探看如何?”段鸮也这么开口道,“嗯,怎么约法?又是哪三章?”   富察尔济挑挑眉问道。   “第一,你我虽以从夫相称,但外事互不干涉,同屋不必同房,凡事有何意见不必统一,第二,俸禄金银不归彼此财产,除户籍之事外分的越干净越好,个人福祸之事更和对方无关,第三,假契约此事除了马县令和札克善,不必透露给其他人,免得节外生枝。”   这极为清楚利落地三条,把一切潜在的可能发生的麻烦都给撇清了。   狐狸就是狐狸,永远都能把自己的利益挂在嘴上。   富察尔济听闻也觉得每一条都合适,因为这些也正是他心中所想,所以想了想他便回话道,   “好,我全无意见,只听段仵作一言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一句话,各自举杯斟茶以敬彼此,就这么做下约定了。   因为他们也用不着男女之间的婚聘六礼,媒妁之言,只需去官府记名改籍,将二人姓名从此改到一处,便可将这事办完。   在外人眼中,他们就算是一块结契了。   也是这个缘故,虽知晓这一切只是为了应付此事,二人却也走了个形式。   廿三那日,马县令亲批的那张文书就下来了。   在此之前,这位县令老爷还被这两人给反摆了一道,因这官契还在官府,二人便以既已结契,现任县令老爷也需得为这修缮契约赔偿一事反将了马县令一军。   马县令气的暴跳如雷,但拿这俩人也没辙,只给他们批了文书,还额外让札克善塞了东西让他们俩以后都闭嘴,结契了就结了,别再来折腾他。   这一日,落霞之时,他们二人从官府盖好文书出来,刚好是傍晚。   因今天就算是洞房之夜,虽这几日一切仓促了些,但男子和男子之间要成这事本也不会太过铺张,这放在晚上的一场成亲之喜就也悄悄地行了礼。   前人《温公书仪》中曾有言,古者妇人与丈夫为礼则侠拜。   乡里旧俗,男女相拜,女子先一拜,男子拜女一拜,女子又一拜。盖由男子以再拜为礼,女子以四拜为礼故也。   古无婿妇交拜之仪,今世俗相见交拜,拜致恭,亦事理之宜,不可废也。   这些于他们俩,却都成了无用的虚礼。   拜堂之时,他们俩也没多说什么,一块朝着堂前摆的三支表示父母亡故的香上一起利落地叩了头,便当做这仪式过去了。   桌上唯一的一盏红烛滴下蜡油的时候,两个人终于能端坐着。   气氛不好不坏,只能说有点根本不熟。   这是富察尔济这辈子第一次成亲。   也是段鸮的第一次。   可他们却都无太多兴致,甚至有点觉得成亲,真的是天底下最无聊透顶的一件事。   此前,札克善作为衙门里少数知晓内情的,就已经非常有人情味地送了红果白酒过来。   其余人均不知道这二人竟然已经就此成婚,这事也就这么被隐瞒了下来,到夜里,这辈子都是头一次成亲的二人就此在探案斋住下。   段元宝今晚一个人先留在义庄,把这事完全交给了他爹自己应对。   他们二人独自应对这洞房花烛,也是这连身喜服都没穿,只草草敷衍了事的像两个对成亲这种事毫无兴趣的俗人般就把这一切给混了过去。   一切都在二人计划之内。   除了到这洞房一步之时,虽他们俩都不太乐意,但这为人的基本礼仪却还是要走个过场的,于是乎,这辈子头一次做新郎的富察侦探便也提议了一句。   “……就一晚,咱俩凑活睡一次一张床,以后你就都一直睡楼下吧。”   这话,眯了眯眼睛也没做声的段鸮并无意见。   但到了真要宽衣解带躺下,作为从夫一起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之时,这两个半辈子都独来独往的人又有点气氛古怪了。   ——总不能第一次和人拜堂,就这么输给这个人。   两个生性骄傲自负,却也都有点吃饱了没事干的似乎不愿暴露自己心底的想法。   虽然他们没有肌肤之亲,但这一遭之后,却是把两人的姓名牢牢绑在了一起。   头顶是挂着红布的床帐和灯火,一切却又有点名不符其不实。   也是这两个人谁也没有吭声的时候。   床帐两边缓缓放下。   月上夜空,影影绰绰,遮挡了一切旁人的阴影和心上的朦胧。   这亲便是成了。   这一夜,他们睡得似乎都不太好。   因为不习惯身旁躺着的有个人,即便是约定好,段鸮中途却也闭着眼睛只浅眠着过了半宿。   第二日,段鸮早早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时,身旁那人已经不在了,富察尔济什么时候起来的,他也没注意。   不过按照官契之说,他以后也会一起搬来,两个人一起居住,义庄那边衙门拍的屋子如今看来已经是不用住了,那么以后,他便要带着段元宝和富察尔济共处一室了。   他们如今已经是成了亲,虽然除了一个名头却也无任何其余牵扯,可这也是真的   可令段鸮没想到的是,这一天和某人的名字绑上的日子,他却也遇上了一桩令他顿时忙起来的奇事。   因为一早还没出门,他便接到了一份急信,那是一份由衙役大清早帮忙从松阳驿站送来的信,另配着一张尸检画像。   这份信来自处州府,乃是一位叫做张吉的捕快亲手所书。   至于那尸检画像上的一幕,则有些背后生凉,因为那竟是一具浑身/赤/裸被分尸,唯独脚上留着红睡鞋,染着两寸凤仙花汁水长指甲的女尸。   至于底下还有一行鲜红蹊跷的小字。   “……处州府张吉,红睡鞋女尸案,富察侦探和段仵作亲启?” 第六回 (上)   这封来自处州府的信, 之后段鸮还是给拆开看了下。   信里这个名叫张吉的人, 自称是官府的一名衙役总领, 他原是处州知府苏定海大人名下当差, 多年来一直负责当地刑名探案方面的事务。   因入行多年, 那张吉本也是个经验老道,少有失手的老捕快。   年轻时,听说还破过几起了不得的知名大案, 但谁想就在俩月前,他这几十年的捕快生涯中却遇上了桩十年间都相当罕见的奇案。   原本, 张吉也并不认识他们二人, 如今会突然想到说要给富察尔济和段鸮这边写这封信。   也是因为,他之前恰好听说了松江府发生的那起石头菩萨案。   那关鹏在松阳因为一种名为心理侧写的办法而神奇落网一事, 各府各县都已将此事传的神乎其神。   他听闻二人的大名,又似乎极擅长此类特殊杀人案件,所以就想因此救助他们二人。   从眼前这封字迹能看得出匆忙潦草的书信中。   段鸮可看出这是一桩分尸案, 后头附上那一具大致描述了其死状的女尸画像, 就是那一月前发现的第一个受害者。   ——红睡鞋女尸案, 卷宗底下那行印着官印的红色小字清晰可见。   据说, 衙役当初将其她从河底污泥处打捞上来时。   这具尸体表面已经高度腐烂, 难以辨认她究竟是谁。   因死时,她的脚上就穿着一双小巧的红睡鞋,手指上还留着二寸长的凤仙花汁水红指甲,处州官府就将其称作这个名字。   在信中,张吉是这样说的, 在处州的这起杀人案件中,目前被害的死者在不到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累积到了四个人。   那后来另外惨死在别处的三个被害者和第一个遇害的死者一样都是年轻女子。   她们彼此都不认识,从前也并无任何瓜葛。   因往常凶案发生,就算凶手杀人,也少有将他人分尸这等残忍方法的,所以这桩案子乍一看就和一般凶杀有很大的不同。   处州府百姓家中各名女子因此人人自危,只盼早日能将这名杀人真凶捉拿归案。   在这封信的最后,那已整整做了二三十年官差的张吉捕快也说了。   若是他们俩愿意过来相助,将这起案子最终告破,处州府自会接待。   加上原本官府就在巨额悬赏缉凶,所以无论案子是否能最终告破,只求侦探先生和仵作能亲自前来看一眼,他必将终生铭记二人大恩。   这一封与其说是求助,更像是根本已经全无办法,才迫不得已才找上他们的信,来的实在是突然。   但这在信中所提及的连环杀人者的行为举止,如此听来也确实有些蹊跷,所以这件案子也是引起了段鸮的注意。   只是既又有案子发生,便意味着不能继续歇着了,所以转头,段鸮也把这事给告知了某人。   也是听说这大老远的,处州那头竟也有案子找上门来,大清早就又不见人影,随后才冒出来的富察尔济也难得起了点兴趣。   “处州,红鞋分尸案?”   彼时,富察尔济正懒洋洋地枕着手臂躺在探案斋阁楼上的那张书案前。   段鸮就坐在他的对面,两个人暂时也都没吭声,在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一面破旧的屏风,至于某人则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根本没个正形端详着手中这封信。   此前,段鸮并未深入了解过富察尔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今,他和这人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临时同居人,他才发现富察尔济平常私底下居然比他想象的还奇怪。   晚上不点灯,白天不开窗。   探案斋的四面内室都没有开窗户,屋里有点暗,只在屋里勉强点着一只用来时常分辨时间的香。   尤其,对方这整日里不修边幅到连他那张本来英俊端正的脸,都显得像个没精神的废人一般的模样,实在就不像个正常人。   幸好,他们俩前几天,就把这日后要至少同一屋檐下住上一整年的阁楼给收拾了出来。   又各自划了块属于自己的地盘出来,因为刘通天和严氏留下的地契本就是属于他们二人的,所以段鸮实际上目前也拥有这间探案斋的一部分居住权。   眼下,这一整间探案斋便是他们二人分开来使用的。   他们俩之前就已经约定好,如无必要,绝对不会碰彼此的东西,也不会管彼此到底想干什么。   富察尔济的东西如今还保持原位不动地在楼上。   所以楼上的博古架上也都放着他那堆破案缉凶的工具和书籍。   段鸮从今以后都住楼下,楼下就都是那堆验尸的工具和书籍,另还有一间四面敞亮的小屋子,是给段元宝这个小家伙的。   段元宝这小子从来很乖,自是不会给两个大人瞎添什么麻烦的。   也是因此,富察尔济虽然对父子二人的到来,从头到尾没发表任何看法,却也凭空接受了这多出来的两个大活人。   此刻,整天都古里古怪的某人正拿着那封信,抵在椅背上一字一句地往下看。   也是这一幕被段鸮看在眼里,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的富察侦探才挪开那始终挡住自己脸的信,又和段鸮讨论了两句。   “分尸案?还死因奇特?什么死因?”   “不清楚,这个张吉说亲自过去了才能说,衙门那边不能对旁人乱透露案情。”   秉持着两个人现在在聊公事的态度,段鸮也回答了他。   “都死了四个人,还不能仔细透露?这让人怎么帮忙。”   “你要是不想去,可以拒绝。”   “去,干嘛不去,越是这种像藏着什么秘密的案子才越让人好奇,尤其这种常人破不了,这不是正好多了个了解下这天下到底还有什么奇案的机会么。”   总要和别人唱反调的富察侦探偏偏又这么开口道。   “不过,说起来,他为什么会……指名道姓地专门找我跟你过去?”   这个问题,富察尔济看上去是真没搞懂。   可方才段鸮出门去衙门时,却遇见了札克善,也是刚好打听了下处州府那边的事情后,捕快头子才回答了他。   “哈哈!你都不知道么,段鸮!你和富察尔济的事迹已经传遍各州各府啦,松阳一带的说书先生已将此事编成话本,别说是处州了,现在人人都知道是你们一块破了那石头菩萨案,那这富察侦探和段仵作自然是要被一起相提并论,时时提起的啦哈哈……”   段鸮:“……”   这来的突然的消息,听上去真是一点都不令人兴高采烈。   段仵作心中不由一沉,心想着到底是什么人散播了这种奇怪的谣言,还一路从松阳传到处州去了,这不是吃饱了撑着了么。   所以此刻,面对富察尔济的问题,其实明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拒绝和这人扯上关系的段仵作还是果断地开了口。   段鸮:“我不清楚,不过下次你可以要求别人把你和札克善的名字写在一起。”   富察尔济:“喂,我和札克善写在一起干嘛,为什么不是你和他写在一起。”   段鸮:“我和他写在一起也没关系,不用和有些人写在一起就行。”   富察尔济:“哦,所以段仵作现在这是大清早就想故意和我吵架是么。”   明明才刚住到一块,这两个一开口就是在挤兑对方的家伙是一点都不想和彼此客气了。   可怜的札克善还不知道,自己就这么沦为被这两个家伙互相找茬的无辜受害者,还在几里外的衙门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过吵归吵,既然这次是正经事找上门了。   事后,关于是否应这处州捕快张吉的求助,去一趟处州府调查红睡鞋女尸案的这件事两个人还是统一了下意见。   富察尔济说了,他去,只要是有特殊的案子,他肯定会去,段鸮一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也没什么意外的。   不过这处州府离松阳也不算多远,两人真要去也就两三日的功夫。   所以为了避免路上反复舟车劳顿,段鸮这一次也就将段元宝暂时送到衙门札克善那里,这才和他的临时‘搭档’一起出门查案去了。   两日后。   段鸮打点好了义庄这边的一切,也就和富察尔济出发了。   他们去时,松阳县刚好是个大晴天。   在探案斋临时收拾了点行装,明明是外出去查一桩处州的凶杀大案,却比什么人都随便的侦探先生和仵作先生就这么从马县令那儿要了文书,又一道出发去往处州府了。   这一案,将是段鸮未来日子里再一个人回想时,都时常会想起的一起案子。   此刻,行舟路远,他和身旁这人,一人一箱便也就此出发。   前方之路未知,却是以通天之势劈开了二人之间的一条阳关之道。   山水迢迢,白云苍狗,天下皆已在脚下。   ……   因为这次去处州,选择走的是陆上。   在段鸮以往的印象里,处州地处浙江,一面临水,百姓多是经商纺布谋生,是座民风淳朴,少有事端发生的水乡。   据札克善之前告诉他的,那知府姓苏,叫苏定海,这名叫做苏定海知府大人的政绩在这一带名声颇为不错,处州也是这各州各府都闻名的一处地方。   富察尔济和段鸮也都不是那种做事拖拉的人。   所以找了辆往来马车,又算了算出门查案的经费,这两个干什么事都很干脆利落的人就上路了。   路上,这两人相比起旁人,就像两个公事公办惯了的搭档。   基本中途没做任何多余的停顿,连找驿站休息都是一副只有聊正事,才会想到彼此的样子。   段鸮觉得这样的方式不错。   两个人互不干涉,到时候想干什么就也不会互相碍事,所以他也就当做和有个人纯粹是搭档关系般相处着。   不过,因过往就总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   这还是他第一次体会要和另一个人一块查案的感觉。   先前石头菩萨案那次,他和富察尔济算是对彼此有了一点基本的了解,可这一次,他却也不清楚他们是否能还如上回那样一切顺利。   好在,富察尔济和他的想法显然是一样的。   因各自都有着自己不想告知他人的过往和秘密,这二人这第二次搭档却也是照例互相防着,所以两人多是不主动交流些什么,而是尽可能能能规避就规避。   这样的两个人,当真是天底下都难找的一对怪人了。   也是等他们俩过了昭水,又到了处州府城门外。   那张吉捕快一早就在信中,说了处州衙门会接待他们,所以路上就已回信告知他们会来的二人到达本地的那日,衙门处却是来了一人。   这人一看就是个年轻的捕快,长得憨实朴素,生着一双大耳,模样瞧着就是个心正良善之人。   他自称姓马,叫马自修。   今年也不过而立之年,见他们俩初来乍到处州,态度却也十分客气恭敬。   他口中只说自己是张吉老捕快的半个徒弟,现也在处州府当差,今日张吉捕快因为还在衙门里有事未来,这两日等候两位已是多时了,现还备下了饭食,可尽情招待侦探和仵作先生。   这一声侦探先生和仵作先生叫的还挺亲切朴实。   也是这三人一道先入了城中找了个落脚的地方,这马自修普快另又寻了个茶楼领着二人在处州府转悠了一圈。   因是过来办案的,富察尔济和段鸮自然是懂分寸的。   尤其他们如今是民,对方才是官,到底给官府办事还是要讲些分寸。   马自修见状倒是还好,瞧着十分与人为善,也是一切都愿意和他们好好说道。   这样的人,原是让人挑不出错的。   但奈何,富察尔济这人一看就一万个不靠谱,所以两人在这个过程中都察觉到对方似乎是有些迟疑,这明面上与人交流,主动套话的事,自然是段鸮来做了。   “多谢马捕快,我们此番也是初来乍到,并不清楚处州府的情况,只是既然是来查案的,为何不先让我们看看案子的情况?在这之前,我们在信中曾听说,这是一桩奇案,只是,这案子到底奇在何处?”   问出这个问题时,段鸮是想先去看个现场或是尸体的。   他原是个行为处事极有气度风骨的人,一开口便能让人觉得他说话在理,得体,是个令人心生好感的人物。   马自修原是有些迟疑的,一听这话却也面泛难色。   富察尔济和段鸮见状似是看出了点什么问题,也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谁曾想,接下来,神情愁苦明显是有所顾虑的马自修就亲口告诉了他们一件事,也是这件事,让富察尔济和段鸮一下子在意了起来。   “所以您现在的意思,这处州府发生的红鞋女尸案乃是一桩……‘不可能犯罪’?”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入v~   等下还有一章啾咪,谢谢所有支持v文的姑娘们,感恩~刚下班,下去继续打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流放无间 30瓶;浮泽 20瓶;乏味 11瓶;酸甜口味的虾仁 4瓶;枫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回 (中)   所谓‘不可能犯罪’, 通常就是指那些从一般常人表象和逻辑意义上不可能发生的特殊犯罪行为。   这个论述观点最早由京城的一位文人在世宗年时所著一书中提出。   据《明清凶案十略》中所记载。   自唐宋时, 刑名立案之事开始专设官府管理之时, 所谓‘不可能犯罪’便由官差们通常定义为大致由世俗案件中的五种形式。   一, 时间地点上的不可能发生, 如虚幻的半空中,过于狭小的密室。   二,足迹消失, 造成不可能有人作案的假象。   三,嫌疑人不可能作案, 多是有其他旁证证明这一点, 四,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五, 作案人不可能就此消失。   这五点,是多数本朝刑名探案事件中常见的一点。   许多一开始有其他旁证遮盖罪行的凶杀案中多有此类情形出现,但大多最后都是有其精准漏洞会被发现的。   但在这次处州府发生的的红睡鞋女尸案上, 这所谓‘不可能犯罪’在这个凶手身上却是完美地做到了。   “凶手在处州连杀四人, 难倒杀人时周围从来没有一点明显的关于此人身份的犯罪痕迹留下吗?”   听到这儿, 段鸮便也主动问起了马自修。   “没有, 根本一点就都找不到痕迹, 我们在那四具女子的尸体身上,还有案发现场多找了很久,却发现这个凶手从不留下脚印,手印,或者是关于自己的私人物品, 事后总将所有相关证据销毁的一干二净。”   “那死者和凶手之间的详细关系可查过?”   富察尔济也在一旁插话问了一句。   可马自修闻言也是早已知道他们要这么问一般,无奈摇头地给了一句回答。   “查过,可四个死者之间并无任何关系,是四个陌生人,死亡时间又各自相差一段时间,每每平息,凶手就又出来作案,那么也就排除了是因为利益瓜葛而导致的谋财害命,或是为情报复。”   “……”   “而且他犯案的时间多也很奇怪,因他躲在处州作案,该是本地人,处州府当地原有有一位老仵作帮忙做过第一次尸检,当时验出的第一次犯案时间大致是上月的中元节夜里,大约在荒鸡之时。”   “可上月中元节那日,处州府历来就是有一个特别的风俗。”   “那就是城门会在天黑时关上,由一名城门守卫站在顶上看管,不许任何人再在宵禁时分进入,以免,中间进出唯有两名值夜守卫交班之时,这个时间大约为半刻,可从城门走出,又逃出顶上守卫的视线却最快也需要一刻。”   “那一夜,据守卫说,即便是在半刻十分休息时,根本没人从里面出去过城门,这凶手怕是根本全无踪迹的鬼魂才能在这个时间段出城,还不被城楼上的守卫发现,并杀死了第一名被害者,这也是为何我们处州府始终无法侦破此案的一大原因。”   “而且,侦探先生和仵作先生怕是有所不知。”   “张吉师傅这次原本也是向二位隐瞒了一些事的,因为那第一个被发现的女尸本不是别人,正是我那师傅的独女,今年才不过十四的……张梅初。”   这突如其来的坦诚相告,倒是令人万没有提前想到。   一般此类案子,如若被害者惨死,一般关于她的生前重要信息是可以隐瞒不便告诉他人的。   一时间,听这马自修说了许多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都顿了一下,表情似是有点古怪。   可当下,他们却也见这处州捕快所言非假,说着还眼圈微红,蜷起双手低低仔细道了起来。   原来,当日红鞋女尸命案第一次发生的之时。   张吉作为处州府的老捕快,当时也第一时间去往现场。   谁知当他亲自揭开那死者面上的白布,又看到她面目全非的脸颊上那一颗小美人痣时。   当下,就这么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的老捕快这才发现,这从河底捞上来的红鞋女尸竟是自己那亲生女儿张梅初。   那张梅初姑娘,不过年方十四,和马自修原本也是兄妹相称,算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半个妹子。   谁想正是生的如花般娇艳的年纪,竟凋零的如此凄惨。   她往常和母亲一道住在处州府下属的县里。   因张吉老捕快一人在府衙内办案,母女俩就在家织些布面卖,姑娘家性子腼腆害羞,就爱做些针线活,从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家里亲事都还没定下的良家女子。   上月十五日,中元节。   梅初姑娘的姑母和母亲原打算送她去姑子庙里烧香,三人傍晚再一道从庙里回家。   可谁料,半路上,本要提着庙里还原的果子同家人回去的梅初姑娘只说了一句,回头去寻一下落在香案底下的帕子,谁想就一去不返。   姑子庙的女居士们都说梅初姑娘匆匆回去,拿上自己落下的小帕子走了。   整整两天两夜,处州府上下都在帮这张家人找女儿。   她母亲和姑母也急的在县里四处团团转,还托人赶来告知老捕快张吉女儿消失了。   可谁料这两日之后,梅初被那凶手奸污,又残忍分尸后的尸体就从处州府外的那条河沟里被人捞了上来。   那早已香消玉殒两日的尸体当时摸上去冰冷的吓人。   张吉老捕头做了一辈子查案的捕快,到老竟是要面对着自己亲生女儿惨遭奸污虐待的尸体,自是一蹶不振。   可谁知,这起将张家一家人拖入深渊的凶杀却并没有因此结束。   此后一月,另有三具和梅初姑娘不同身份地位的女尸在处州府的另外两个县城分别出现,这才引得官府不得不重视起来。   这三人分别是,年方十六的处州布坊老板家次女,阮小怡。   处州府底下一县城师爷家的二房小妾,年方二十五已经育有一子的孙姨娘曹孙氏。   还有一个往常在胡同串子还有酒馆里给人弹琵琶卖艺,偶尔和人做些皮肉买卖的妓子马凤凰。   她们均是在靠近家附近,或者和其他女眷一次外出偶然落单时才不幸遇险,从此消失被杀的。   一月之间,处州各县连死四名女子,还都是死时穿着红睡鞋,染着凤仙花红指甲的女尸。   这事一出,便震惊整个处州府上下。   因这是一桩典型的连环杀人案,处州府过往也没有此类办案经验,这梅初姑娘离奇遇害的案子一开始就也因凶手证据不足而积压着。   一时间,诸如凶恶鬼魂索命,半夜出没,还专挑红睡鞋女子下手等无稽之谈,便开始在处州四处流传,而也是此刻再说起这凶案,那马自修这才缓缓到来道,   “旁人都说,这红鞋女尸乃是鬼怪作祟,除了神出鬼没的一缕鬼魂,无人知道那些姑娘是如何惨死的,这鬼魂杀人,原是无法破案的,这才让我师傅连带着整个处州府都因此蒙羞喊冤啊——”   这一番前因后果,但凡是心中有一丝血性,有人性的人听来都会是心中会有触动的。   因这分尸案,往往多是发生有彼此之间深仇大恨时才会有的。   像这样毫无缘由地在一个月内连杀四人,还是彼此毫无关联的四个年轻女子,基本也就排除了原本是熟人关系或者说有利益冲突才造成的作案。   尤其,杀人行凶之事往往有其固定规律所寻。   一来分尸活人不是易事,就是段鸮这样的衙门仵作,要想将一具尸体,用一把刀完整地拆解干净至少也要花三四个时辰。   这人体的各个关节,单凭蛮力切割起来硬度根本不比牛羊之类的寻常牲畜。   要用寻常刀具切断,完美地将尸体分成一块块的根本不是容易的事,这个人需得力气非常大,还要熟悉这人身体各处器官骨骼位置,想来这个凶手也真的是个十分残忍冷血的人。   因这一出初步案件陈述已经是花了不少时间,到三人用过这顿饭食又离开,已是外头接近黄昏。   马自修亲自找了马车,说送他们去官府那头的宅邸歇息一宿,临走之前,还说明日一早就送段鸮去义庄,另可和富察尔济一起去看看四个案发现场。   闻言,已经上了马车的段鸮转头客气地拱手道了谢。   车下,一身灰蓝色官服,鞭子束在脑后的马自修也是回了个礼道了,句仵作先生不用客气。   也是这段鸮一手放下帘子坐回马车里,又听着外头车夫一身鞭子驱赶着这车往前面街上走时,一旁已经抱手端坐着的富察尔济才坐在另一边撩帘看了眼外头。   他们俩此刻各占据了马车的一边没有开口,像是在思索着方才的事情。   入目所及,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坐在这摇摇晃晃带着些颠簸的马车前,可以看到才不过是日跌,就鲜少有民妇女子敢好好出门了,因为这连日的凶杀案,怕是波及甚广。   富察尔济方才一路上基本没怎么说话,也是这时,注意到段鸮从上马车开始就有些莫名沉默的样子,他也转头问了句。   “你怎么了?”   这话,富察侦探问的很直接。   他本就是个侦探,是个极善于察觉到别人情绪变化的人,所以即便身旁段鸮一句话都没说,他也隐约感觉这人今天有点不太对劲。   往常段鸮都是那种干什么都极有章法,说一句心机深沉也不为过的人。   常人不会像他这样。   可如果是因为听说那凶杀案之凄惨接连,所以才有所反应,以他这干惯了仵作这一行早已见多识广的样子怕也是不太可能。   所以,果不其然,从不会和人暴露自己真实情绪的段鸮只是十分平淡地睁开眼睛,又选择了避而不谈。   “嗯?没事。”   这话回的漫不经心,之后这只姓段的狐狸就也让人看不出一点问题的。   他不想说,富察尔济自然是不会继续往下追问的。   这是段鸮自己的事,本也用不着旁人去操心。   所以二人回去后,见马自修在这官邸之中给他们安排的两间房正好一左一右,终于不用挤在一块,也没有任何私人空间的两个家伙还在心底庆幸了一番。   也是匆忙和彼此交代完了一句。   明早段鸮记得去处州义庄,富察尔济去看凶案现场,若是午时有空两个人再在处州府衙门见,到时候还可以去见见那个张吉这事后,他们也就各自分开了。   可等段鸮一个人推门缓缓进了自己的那间屋子,又反手就把门给很有自律意识地关上。   终于能好好坐下的他,身处于黑漆漆的这处州府官邸中的陌生环境下坐下,表情却是有些若有所思。   他的手有点凉,脸上的神情更多的是一种平淡和漠然,就像是早已看穿了世间种种,不再有任何喜怒。   就连一个人沉默而古怪的望着黑暗处,都是寂静无声的。   方才回来时,他一路都没有开口说话,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在听到不可能犯罪时,他就已经被勾起了一些往事。   尽管那之后,段鸮没有表露分毫。   但是任凭是谁,就连富察尔济那种人都已经能感觉到他的心情有些不太好了。   但他的心情确实有些不好。   或者说很糟,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才想起了那许久地被他压抑在心底的陈年往事。   记忆里,那是个很黑很黑,周围不见一丝光亮的屋子。   那时候还是个少年的他就被锁在里头,总看不见外头的光,他知道这是一个外头上着很多锁的密室,就在一个他平生最熟悉的地方。   可也是在这个地方,他才会见到一个人的真面目。   那个人,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恶鬼。   是他告诉了段鸮,这个世上关于恶的最初定义。   每次当这个人把少年时的他带到这儿,都会把他的眼睛蒙起来,对他说一些话,或是狠狠地鞭打他,再将他的手脚一遍遍折断再接起来。   因为那个地方,真的很黑也很可怕。   每次结束这样的‘酷刑’的他总是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呆着角落里度过很长的时间。   他很想出去看看外头的人都长什么样,但他的手脚动弹不得,更因为那稍有碰触就会发出的声响而像个惊弓之鸟一般活着。   “叮铃铃——”   那带起一连串反应锁链声音让他像条被拴在这儿的狗一样活着。   他母亲从不知道他的儿子会时不时地被关在这儿,她只当她的儿子依旧是那个聪慧如常的段家独子。   段鸮也从没有告诉过她。   直到那人彻底死去,他才摆脱了这样的日子,可从此之后,他也变成了一个那个人一模一样的人。   “段玉衡,你还记得当初那句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这世间人命皆不在你眼中,你比常人聪明,也比常人冷血,对于生这回事,时间过得越久,你只会越发觉得漠然。”   “最开始,你会觉得旁人杀人并不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人如牛羊,你毫无波动,慢慢的,你自己也会喜欢上那种杀掉一个人的感觉。”   “就如同你的父亲一样,表面看似是个风光无限的大儒,却也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吃人凶犯,你遗传了他身体中的全部骨血,自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生怪物。”   “你如今只是在一次次欺骗你自己,继续做一个常人,一个不被他人发现你心底真实想法的常人,可你骨子里却是个天生的犯人。”   “终有一日,你会变成下一个对普通人犯下不可能罪行的凶手,早晚,你这样的人,也会……和我一样变成一个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的罪犯。”   “这,就是你此生的早已回不了头的……归宿。”   这话,却是伴着那一夜那个人最后在他耳边说下的每一个字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夜色中,一个人端坐的段鸮的手指苍白着地松着,只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半晌却是闭眼不言语了。   在这世上,他早也已经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这一点,从未变过。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啾咪,明天开始每天都会尽量保持二更,谢谢今天追下去的妹子,太爱大家了,一定会好好更新的,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瞳夕(殷小绛)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雁鹤归 10瓶;阿臧 8瓶;喵啊、朝暮煮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回 (下)   “凡验妇人, 不可羞避。”   “若妇人有胎孕不明致死者, 勒坐婆验腹内委实有无胎孕。如有孕, 心下至肚脐以手拍之, 坚如铁石, 无即软。   若无身孕,又无痕损,勒坐婆定验产门内, 恐有他物。”   ——《洗冤录集》   这一夜,段鸮到底是一个人呆了好会儿, 才终于在这处州府官邸躺下睡下了。   上次结案时, 他胸口遗留的那道刀口很深的伤疤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好,一旦出门在外, 一沾水便疼的厉害,但段鸮也不想继续涂抹药物了。   因为有时候越是疼痛带来的不适,越能让他清醒, 他的脑子太多时候都需要一种保持紧绷状态, 这也是他素来养成的个人习惯。   可一合眼, 他的眼前就又不自觉浮现了先前脑子里回想起来的那件事。   之前他其实都已经不怎么去细想此事了, 但这番因为这红鞋女尸案来这处州后, 此刻又是夜深人静的,四下无人,也就让他回忆到这事。   家族遗传性精神病。   ——在历史上,关于此类疾病在药典中多有记载,最出名的一桩便是北齐高氏一门。   在历朝历代的史书包括医学著作中, 多有提到高氏,北齐素有禽兽王朝之称,其从□□凶狠淫乱,动不动就能干些禽兽不如的行为。   这其中,文宣帝高洋就是出了名的暴君,整日喜怒无常,还有严重的躁狂症和暴力倾向。   一旦发病,他可以当着满朝文武肢解他人尸体,把妃子的腿骨做成琵琶弹奏,深情款款的时候则披发抱着尸体大哭,情绪变化只在短时间里完成起伏。   前人善医者,早有论断认为北齐高氏所有成年男子,都可能患有一种名为精神分裂的遗传病症。   此类病症,是一种以心理,思维和情感行为认定的分裂现象。   它属于精神活动与环境的不协调为主要特征的一类最常见的精神病,也是重型精神病,至于在常人身上的表现大多数为偏执,常常伴有幻觉,多疑,被害妄想多见。   此病多在中青年时期起病。   表现为过度兴奋,言语失调,思维情感和行为不协调,一旦发病,就是彻底地沦为一个心理疾病患者。   他的父亲段庆山,就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精神分裂病患。   从段鸮有印象起,他父亲多数时候,看上去是非常正常的,风度极佳,世家出身,待人接物皆是好的。   那时候在兖州府,段氏一族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   可他父亲白日里在人前传颂儒学,还给州府百姓捐书讲学,门下学子无数,到了夜里就会是时不时伴着严重的焦虑和狂躁症发作。   他母亲对此什么都不知情。   只时而会感觉到夫君有时候在外压力过大,就会举止异于常人,却不料那时候段庆山已是病入膏肓。   他发泄自己心理疾病带来的痛苦的办法,多是折磨和虐待段鸮。   但凡发病时六亲不认,还伴有严重的暴力和施虐倾向。   每每这时,段鸮就必须要忍受自己生父带来的最残酷的折磨,那一根藏在段家住宅的铁锁锁了他十年,还每次要打的他皮开肉绽才能罢休。   更糟糕的是,段家前后四代,但凡男子,无一不是身患此类疾病,连他自己最后也是不能幸免。   正是这个缘故,他不能娶妻,更不能有子嗣。   因为一旦他如常人那般娶妻生子,那么他自己身上的痛苦便会继续带给下一代,直到将这种精神方面的问题一代代遗传下去。   他的异食之癖,就是在他少年时,就开始初步显露的。   因为他父亲遗传给他,和那时候对他不间断的身体虐待,也因为段家固有的精神疾病携带惯例。   习字读书,满腹才学,却也是一个如同不确定因素般的可怕疯子,段家一门各个聪明绝顶,却又大多因着分裂症而英年早逝。   要想寻找办法治疗根治此病,如今来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因为他也已经是成人,关于心性方面已经成了定居,也是如此,从少年时,段鸮就从未在人前轻易表露过自己。   他读书,习字,学棋,还精通礼乐杂学,最后考上功名,位极人臣。   但是他内心深处却也很明白,终有一日,他也会不得不暴露出这样的家族疾病上的弊端,变成如他父亲那样的人。   思索到这儿,深夜一个人闭眼不动的段鸮也是不作声了。   若不是因为松阳这一次,他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人成亲。   幸好某人是个男子,他们俩也名不符其不实,这才少了许多麻烦。   但他虽多年来不显,却也实在不算个正常人,要是哪日,他身上真正隐藏的问题不慎被那人看出来,那或许……才是一桩真正的麻烦。   段鸮这么想着,缓缓睁开眼睛。   想到明早还有正经事要做,他只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眼自己那双白的略显惨淡的手,却也不多说什么,许久方侧身睡过去了。   ……   第二日,一大早,天才亮。   门外传来几声扣门之声,段鸮一睁眼起身的功夫,那捕快马自修就又上临时官邸来找他们了。   早上起来,用过一杯茶。   他看上去已经恢复如常,旁人见了也不会看出段鸮昨夜有任何问题。   按照今天官府那边派来的人的安排,富察尔济会和那马自修去看那四个分布开来的案发现场。   因为处州府的义庄恰好就在这座的官邸附近,出门不用坐马车就可去,就另由一位名叫乌林珠的仵作学徒领着自己去义庄。   他们三人约好了中午再见的时间。   走时,富察尔济和段鸮这两个人之间也没多说什么,只一副公事公办,互不干涉的态度就兵分两路了。   去义庄的路上,那学徒乌林珠一路挺恭敬地带着他往前走,手边带着自己的箱子过来的段鸮和他时而聊两句。   这乌林珠年岁不大,倒是口舌颇利落。   他说张吉捕快如今确实极为伤心,他早年办案,好不容易得一女,如今女儿被害,他却是一蹶不振难以原谅自己。   此外,他告诉段鸮,张梅初遇害那日,他是跟着官差们亲眼去看的。   当时是处州府底下一位县衙里的老仵作在河床现场给亲自捞的尸体,要说这女尸捞上来大多大同小异,但梅初姑娘这具尸体之惨状却也把乌林珠吓个不轻。   “段爷,您不知那凶手是有多禽兽不如,那日……几个船夫,并有衙役一起从小船上用鱼叉往上捞上来时,那尸体已经泡坏了,不仅被挖了些器官,那尸体丢到河道底下已是胃里积水变得死沉一路到了底下,若不是那双脚上红鞋穿的牢,还正好挂在了那船沿上,怕是沉在底下几日都不会有人发现……”   “所以,那双红睡鞋一直在梅初姑娘还有其他三个死者的脚上吗?”   段鸮问道。   “对,一直在。”   乌林珠也回答道。   听到这话,段鸮也没多说什么,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这次继续往前走了。   也是到了那义庄外,二人一块伸手推门进去,此案中那四具一直在此等着他验的尸首才算是被他第一次目睹了。   这么看,松阳县到底不比这处州府。   因为是州府衙门,所以这义庄里头设的就比小县衙里要好许多,光是这停尸的地方就明显大了不少。   眼前,那四具之前在此案中被害女尸均并排着,赤裸着以生前最后的姿态躺在那处州府的义庄。   因为仵作和一般人不同,尸体在仵作眼中,多是没有男女之别。   所以眼见这四具女子裸尸死状各有各的凄惨,面无表情的段鸮却也没什么反应。   他在外间换了身衣服,又从自己的箱子里取了惯用的骨锯,开骨刀,止血钳,大弯针和舀勺等几样工具才出来。   “乌林珠,可否找张纸笔在一旁帮我分别记录下四具尸体的体征?”   “行,段爷。”   那站在一旁的学徒也和他拱手这般道。   闻言,段鸮点点头,接着擦拭过双手,   等把那擦手布放下,他这才走到那尸体的近身处看了一眼。   眼下,这地方还算大屋子四面拉着黑布,里外都点着苍术和蚝壳灰驱散尸臭。   官府衙役为了方便辨认,将四具尸体标注了甲,已,丙,丁,而段鸮便可以按照这个时间顺序一一对其进行再次验尸。   这四个人中,张梅初是最早被发现的,死时就被抛尸于城外的一条河沟之下。   阮小仪是被勒死的,死时亦是浑身赤裸,被扔在了处州县以下的一处夜香所后面。   曹孙氏是唯一生育过的女子。因为育有一子。   她的骨盆是其中最大的,另还伴有一些常见的妇科疾病和宫坠之病。或许就是这个缘故,那个变态凶手唯独没有奸污的就是曹孙氏,还把她的下阴和子宫给割下来了,扔在了曹家府邸后头。   最凄惨的莫过于那个妓女马凤凰。   因为她的尸体唯独在死后依旧被虐待了很久,以致下半截身体被刀砍的血肉模糊,被发现时想被完整地一整个尸体不分家地抬回衙门都十分困难。   此刻,段鸮这第一具,尸体表面烂的最厉害,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赫然就是十四岁的张梅初。   她的身体原也是其中发育最稚嫩的,肩骨,腿骨和胯骨还没长开。   胸脯有平常在家用白布束胸的痕迹,骨架子小而弱,单薄的样子一看是个十足的小女孩家。   因为高度腐烂,又时隔一个月,她半风干的整张脸上已经看不清楚五官了,唯有那颗痣,才使她当时一眼就被认了出来。   那发黑的面部如今只能看出朝上翻起的鼻腔,和嘴巴上的一个肉都已经烂到一起的吸壶式豁口。   这症状多是是鼻子里呛水。   段鸮只用一只手上钳子伸进她口腔中探了一下,果不其然口腔和咽喉处有和鼻子里一样的河泥。   这说明,她被凶手那一晚丢进河里时该是有活着的。   当时,她遭受了奸污,又被凶手虐待,但却保留着意识直到被扔到了河沟里,沉下去时,她大口吸入了不少喝水,最终溺水而死。   头发因为捞上来时沾了河泥污水。   处州府的仵作没有将其完全清理,而是为了保留证据用白布裹着,眼下,段鸮一手揭开白布时,用一块帕子捂了下口鼻。   一股烂肉腐尸的恶臭味扑鼻而来。   也是如此,为了能分辨这个味道,他也将帕子挪开,俯下身仔细闻了闻那尸体的气味。   这气味闻起来混着有股河藻泥土的味道,另还搀着些奇怪的粉末味道,段鸮思索着令乌林珠在一旁记录下来,又往下看了眼张梅初的手。   她的手上依旧带着当初被捞上来时,两节长长的凤仙花汁水的红指甲。   这漂亮又香艳无比的指甲。   段鸮方才已看过了,如乌林珠所说,和那红睡鞋一样,四个女子身上死前都有。   但按照处州府这边第一次尸检的结果显示,她们生前又均没有染指甲和穿红鞋的习惯。   除那第二名死者阮小仪和第三名死者曹孙氏外。   张梅初和马凤凰都是贫苦女子,加上阮小仪家原也是布坊出身,多要做些针线,这染了指甲便也只能什么都干不得了。   这间接说明了,这就是那个凶手每一次故意留在她们身体上的。   尤其,这指红甲也就算了,这红睡鞋一说却是奇怪的很。   因为这女子的红睡鞋原不是普通的布鞋。   而是自古以来,专为春闺女子睡前所穿的鞋子,为了能在熟睡之时,女子也能使自己的一双金莲足保持美态,所以才要穿上的红睡鞋。   可偏偏本朝自入关后,朝廷有明文禁止过女子裹小脚。   因八旗子弟家的姑奶奶们原都是大脚,所以也只有江南地带现在才偶尔可见这缠足之风。   但因缠足是明令违法的,若有发现便会被官府缉拿。所以这用红睡鞋缠足的的事就只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数官家女子,内院女眷,另还有些烟花柳绿之地专供此乐的妓子。   凶手煞费苦心地给四个女人都装上了红指甲,穿上了红鞋,这一点便和其他杀人者不太相似。   也是这一番里里外外的一番尸检,段鸮用了近两个时辰,   除了基础的尸检流程,在快结束,他还令让乌林珠帮他做了一件事,也是这有些怪异的举止,果不其然便被他发现了一点。   因为这四具女尸,除却性别,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她们的脚,竟然都是一个大小的。   四双女尸的脚,都是寻常人手掌大小。   且未经过缠足,是天生的小脚姑娘。   听了段鸮口中之言的用一旁的公尺量仔细反复地过了,真的就是一样大的四双脚。   这一幕倒是令人有些瞠目结舌了。   尤其是这种仿佛用尺子丈量好,不差分毫才才寻找到的受害者,原就是凶手下手的精准目标,这么思索着,段鸮只听一旁早已表情惊呆了的乌林珠问了句。   “可段,段爷……这不对啊,为什么,这个杀人凶手单单要找这些小脚姑娘,然后故意杀死她们穿上红睡鞋呢?”   听到这话,心中已经有了一番思索的段鸮也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眼这面前的四具女尸,这才缓缓开口道,   “显而易见,因为这个凶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恋足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十二点要上收藏夹,小破文想名次稍微好看点t t   所以今天先更一章哈,今天评论区留言的都有一个小红包~明天正式开始固定时间更新,啾咪啾咪!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纳木错的白石头 20瓶;天鸢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回 (上)   因一早上就兵分两路去了河床边。   他们三人在府衙安排的住所那头分开后, 富察尔济就先和这处州捕快去了第一案发现场, 处州府河床边。   那一条在城门外贯穿本府四面的河床, 原是世宗八年才挖的。   因要处理城中日常排污之事, 断断续续积攒着不少当年的淤泥, 但凡雨季,便水涨船高,又离正城门颇远, 想来是个绝佳隐蔽的抛尸之所。   一路上,隔着那帘子, 富察尔济坐在马车的时候, 都在暗自观察这城外河沟离这东侧城门的距离。   可与此同时,他也在心里一心二用地琢磨着一件事。   昨晚, 回去之后,他睡得其实也有点迟。   因为在此之前,他都习惯一个人在松阳县那个破旧的探案斋哪儿也不去, 闲来买醉, 荒唐度日, 也是一副从来对他人不管不顾的混蛋做派。   若不是这次红鞋女尸案主动找上门来, 他也不会有这个心情跑到这处州府来。   算一算那关鹏一案了结, 也有差不多快半个月了,此前,富察尔济也在松阳县呆了快几年了。   回想那年,他的眼睛刚坏了。   又一个人初到松阳,那时这世上可还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探案斋, 只有那间破破烂烂的棺材铺是还好好在那儿。   原本那一晚,他是打算随便在本地找个地方躺上一晚的,   他一身是血的倒在地上不想动,只想这么找个没人能找到他的地方自生自灭。   谁想睁眼再一醒来时,他竟被人给意外救了,那救他的人,便是四年前的札克善和棺材铺的上一任主人。   他当时衣衫褴褛,看上去不人不鬼,身上还仿佛是受了什么重伤数日未醒。   竟被这夜晚巡逻的捕快当成了乞丐搭救了一把,加上那棺材铺原主心善,还以为他是遭了什么变故,看他一只眼睛竟连光都见不得了,就从此收留了他。   他本就是来路不明的人,要是没有这一场收留,应该早已在那时就静悄悄地死在了这世上的某个地方。   结果这一留下,便是整整四年多。   最开始,眼睛坏了的富察尔济连一句话都不和别人说。   札克善等旁人还以为他是脑子坏了,所以才总是这么看上去那么古怪。   但久而久之的,他也习惯了在这松阳县一天天的日子。   在此期间,他不和外人多来往,算是和这世上的人半与世隔绝着,自然也就没动过四处乱跑的心思。   加上他本也就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半废人,想想也真的没什么好再四处多管闲事的。   活成一个普通人的样子,不再去想以前那些事,便是卸下了那些曾经压死人的枷锁,不用去再去回想以前的自己。   富察尔济本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想说主动去触碰‘那些事’了。   可谁让之前阴差阳错的,竟就又让他插手管了一桩‘闲事’,搞得如今倒是也不得不‘重操旧业’了起来。   “……你既然已经主动出手了一次,这松阳县的石头菩萨案你也主动帮忙破了,那你打算何时回京城?”   那一日,他那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便是这么亲口问富察尔济的。   他们自小认识,对方是将门出身,少年时两人就知根知底,若不是四年前,他谁也不告诉地就这么消失了,这人断不可能到现在才找到这儿来。   如今,对方在京城得知他的踪迹那处过来寻他,自是想让他回原先那去处的。   可富察尔济当时听闻这句话,也只是平常那副混账模样就张口给拒绝了。   “走都走了,现在还回去干什么。”   “哦?是么,那既然已经不想回去了,为何现在还要管那些闲事?”   这话倒把他给问住了。   因为就连富察尔济自己有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说好不回头了,如今却还是出手管了。   “要不是你这次主动冒出来,那关鹏一案又被松江府报到京城,光看那卷宗上这奇奇怪怪的名字,我当真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我知道你有心结,但当年那件事你已经尽力了,时隔多年,你不该还用此事来逼你自己。”   “但你放心,我不会一直在这儿劝你回去,但你暂以一年为期,哪天自己想明白了,觉得终于可以想做回原本的你自己了,到时候咱们再另外相见吧。”   这最后一句话,他那位‘朋友’撂下之后就也先走了。   他们没有说好下次再有机会是何时见面。   但两个人原本就都是这样的人,私底下见完这一次也就各自分开了。   也是此刻这么想着,这段日子时不时总有些思索的富察尔济也才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外头的处州府不言语了。   做回原本的自己。   这话说的容易,又谈何容易呢。   他这条命就如同那困在笼子里的蜡嘴鸟一般,早已失了自由,徒留妄想,活不出一点滋味来了。   这一刻,从来都荒唐放肆,不愿和人说起太多从前的事的富察侦探却是不知道自己和另一个人一样遇上了人生中最重要,也相似不过的一个坎。   这么多年,他们都难以找回原先的自己,更困在眼前这一局中暂时不得挣脱。   接下来这一路,富察尔济却是都没再想起这事来。   等到了那城门外的河边,已有一条小船在此早早地等着他们俩。   不久之前这里才有杀人凶案发生,如今这里的船夫赵老爷也不敢天黑后来开船了,也是接了官府的消息,又是大白天的,这老翁才敢过来指引了一番。   这是位处州府本地的老翁,鹤发龟颜,讲话颇有些地方口音。   他家里供着这条小船,日常停在离城门外的这条河沟之外。   事发之时,也正是因为张梅初脚上的红色鞋子勾在了他的船上,他才会意外发现河里被抛了尸体,竟还自己就这么漂了上来。   按照以往这类涉及毁坏尸体的案子,但凡凶手犯下杀人之罪,多是会留下没有来得及,沾上血迹的衣服鞋子之类的证据。   但从这第一现场的情况来看,凶手却是什么多余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第一次命案发生时,我们当时在周围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被遗弃下来衣服和鞋子,河底没有,城内各处也没有被抛弃,按理说这些衣物也不可能带走,所以这事衙门那边至今也没有定论。”   马自修在一旁这般和他说道。   “正常,因为这本就个行为谨慎敏感,还可能有某种洁癖的人。”   看了眼这污泥遍布的河床和远处与其接壤的半块水面,富察尔济却突然这么回答。   “谨慎,敏感,还有某种洁癖?侦探先生,您这话是何解?”   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本事,想到他师傅张吉曾说这就是这位侦探最拿手的本领了,这马自修也就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了。   “第一现场没有任何衣服鞋子,证明凶手事后带走了这些东西,但这些东西一旦沾了血就成了躲不掉的罪证,一个真正厉害的凶手是不会做出这种留下把柄的行为的。”   “会造成这样的原因,基本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凶手在当晚杀人时,就实现脱下了自己的衣物鞋袜,完全赤裸地对被害者行凶,事后才重新穿回了衣服,镇定地抛尸之后逃走了。”   “完,完全赤裸?”   一听到这话,马自修瞪大了眼睛。   “对,他能想到这点,证明他事先已经做好了杀人的打算,也许是思考了很久,连每一个步骤,关于如何杀人,如何抛尸都认真思考过,这才能够在完全不慌乱,还能将自己清理干净的情况下做到这一切。”   “而且,按照他喜欢给女子身上加上固有配饰这方面的喜好,还有对四具女尸损坏的程度,其实也能看出这一点。”   “毁,毁尸程度?”   “马捕快,你不妨此刻重新去回想一下,那四具女尸从一开始到最后发现的那具,是不是尸体损坏程度越来越严重?张梅初是少女,未尽人事所以只是被奸污抛尸,阮小仪年岁大一点,家中已经定了亲,但还未成婚,所以被掐死后抛尸,曹孙氏是人妇,被割掉了生育器官,马凤凰是□□,所以遭受的待遇就是这其中最惨最暴虐的。”   “因为凶手不喜欢他心中所认定的‘脏污’的东西,病态喜洁,所以但凡他犯下命案时也会完全遵守这种原则,这就是现场如此干净的原因。”   这一番完全是从变态杀手角度出发的分析。   结合眼前这现场的情况来看,极有可能真的就是那一夜,造成现场完全没有一丝多余痕迹留下的最有可能的原因了。   一个变态的,脱掉了身上衣物,最后杀完人洗干净自己才扬长而去的凶手。   这样的人又到底会因为什么而犯罪呢。   那处州捕快马自修一时间听到这种话有些毛骨悚然。   显然难以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将杀人当做一件在脑子里完全计算好的事情。   但富察尔济既然从来是干这行的,就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也是这一场现场排查,他们此刻基本已经可以判断这人的一些表象行为特征了,等二人转头再返回去经过那城门之时,富察尔济才再度因此停了下来。   眼前所见,那处州府因为州府衙门,按惯例,入城往常是有正,东,西三个门的。   东侧城门因为最偏僻,所以并不常有人从此门出去。   但即便如此,正如马自修先前所言,在这东侧城门之上确实从早到晚都有一名守卫单独值班。   那城墙上头专门设立了四面火把和一间瞭望台。   常人若是想在中元节那日悄悄出城,势必要过此门,但偏偏这城门下的木头栅栏建的还颇高,一般人根本就难以轻易翻越过去,更别说还在一个距离和时间范围内了。   “小马,你师傅张吉之前查这起案子时,是怎么推测这段凶手从城门过去的距离差的?”   一开口,就给人随口起了个外号。   被叫做‘小马’的马捕快第一反应一愣,还在莫名其妙地想谁是小马。   但随后,被不修边幅一副地痞流氓的富察侦探本人一副我叫的就是你的表情,‘小马’本人也只得不尴不尬地咳嗽了下才开口道,   “是,是这样,我师傅他们当时是猜测,也许凶手是从底下的栅栏处钻过去或者是爬过去的。”   马自修口中这说法,原是处州府官府一直以来的办案思路,因为按照时间和地点推测,这就是唯一能从城门内部离开当夜处州的办法了。   但随后,这个想法就被听到他这话富察尔济亲自给否决了。   因为两人经过时,富察尔济特意让马自修自己下了趟马车,等两个人左右丈量了下具体高度,又看了眼这木头栅栏,他这才发现这木头栅栏原是有玄机的。   入目之处,那城门栅栏盖得非常高,中间也无镂空可以供人钻过去的地方。   如果凶手真是那一晚出城时靠本身爬上去翻栅栏过去的,那么势必只会增加他当时逃出城被顶上的守卫发现的概率。   因为直行肯定是比绕路或是翻阅栅栏要花费的时间少的。   一刻原本就不够,更别说是在此之前有什么障碍了。   “或者,他是在城门下找到了一个可以躲避守卫视线的死角,然后从这个死角一路偷偷溜出去的?”   “也不会,且不说有没有这个死角,就是从这个死角过去,守卫在城门上来回走动,这个人也一定会在这一刻之内暴露。”   富察尔济这话说着,一时间,倒真验证了此前处州府衙门关于凶手到底是如何走出城门的‘不可能犯罪的说法’了。   但转头,这位侦探先生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来了这么一句。   “或许,还有一个可能。”   望着城门上的那个守卫的方向。   站在底下一动不动,却也始终望着这个来往有马车经过的城门的富察尔济突然就这么开了口。   “什,什么可能?”   听着侦探先生似乎是又这捕快马自修顿时也来劲了,结果富察尔济却只是回了他这么一句相当奇怪的话。   “因为,中元节的那天晚上,城门上的这个守卫当时看到的或许并不是一个正要从里面离开处州府的人。”   ——“是一个从外面想‘走回’处州府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我昨天记错了上收藏夹的时间。   所以我应该是今晚上夹子,蠢羊抱头倒地,今天再发一次红包,以此掩盖我还是没更到六千的事实……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爱你们!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酸甜口味的虾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薛碧山 20瓶;cvewry、長顾。、阿臧 10瓶;彼岸花开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回 (中)   “咚——锵——”   巳时二刻, 处州东城门楼上突一声锣响。   四面八方从底下推车拾篮经过的百姓闻声纷纷侧目, 却不知道这上头正在发生什么。   就在刚刚, 官府来人将东城门外头整个围了起来。   又挨个告知过往行人从巳时这一刻开始, 此处暂且就如同上月中元节那日一样。   东城门既不许外面的人进来, 也不许里面的人出去,这让处州府的百姓们一开始都觉得有些不解。   但既然衙门都已经这么说了,城门内外的人却是只能暂时绕路去往别处, 只留少数被堵着不走的闲人在这儿围着看着热闹。   此刻,抬头望去, 只见一带刀捕快在最顶上帮忙拎着一面锣, 另有个大白天还像个瞎子的人站在避光处立于一旁,并看着远处城门那边的情况。   他站的位置, 就是原本守卫该站的瞭望台。   那么,富察尔济本人等下即将扮演的角色到底是谁,也就一目了然了。   这一幕, 就如同中元节上次那夜一样。   ‘守卫’会荒鸡之时暂时离开半刻, 每一个在城门进出的人都会在只跑到一半时, 就在高处被他所发现。   见状, 还是头一次见大白天见这等稀奇事, 四面围起来干脆看起热闹的人也是用处州话在底下指着上头议论了起来。   “哟,这顶上的那帮衙门里的人这是做些什么呢?”   “不知道啊,只听说方才那过去的人嘀咕,说是官府琢磨了个办法在抓中元节那天杀女子抛尸体的那个‘鬼魂’。”“抓‘鬼魂’?就凭着跑来跑去的可如何抓的呢?莫不是在瞎说骗人。”   这话说着,这帮处州当地人脸上也不太相信。   今日正好是个艳阳天, 站在这底下光看热闹也是颇热的,却也没人想散开或是走了,远远的,大伙只见一名一身短打马靴的小衙役正大步扛着半袋白米,从那城门快步内跑出来。   他原是处州府官府腿脚最利落的一个小衙役。   他平常就跑的很快,不说一般扒手小偷,便是翻遍整个州府衙门都未必有他跑的快的。   所以方才正当着差,他就被马自修找来又赏了点银子,就开始帮忙做起这犯罪模拟现场。   所谓,犯罪模拟现场。   就是在一个同等条件的假想情况下,让一个个体重复当夜凶手可能所做的举止。   这个办法需建立在人跑动的脚程始终不变,且每一次距离时间也不能差太多的前提下。   所以,富察尔济那个家伙之前才会和突然和身边马自修说,想要论证对方是怎么‘走回’处州城的,不妨亲自找个人来实验。   也是从方才起,城楼底下那个小衙役已在城楼底下来回这样做了两次往返跑。   他所扮演的角色是‘凶手’,手中的米袋则代表着‘尸体’。   一旁的马自修是提醒时间将要到来的‘钟声’。   至于这其往返中的距离,均是出城门的这段路到城外的那条河沟,也就是上个月第一起凶杀案发生之时,凶手夜里走过的那段路。   第一次,‘凶手’用的是官府一开始的那种原始推测。   即偷偷摸黑带着尸体翻过栅栏,并用最快的速度趁着守夜的官差发现自己的半刻种到达对面的河沟。   第二次,他用的则是马自修所说的寻找一个视觉上的死角。   从一旁悄悄摸过去,以此节本身正面省翻越栅栏的时间,并在守卫轮换的过程中一次性从城内带着尸体逃出。   这个过程都要花费了整整一刻。   每一次,那扮演‘凶手’的小衙役都在跑到一半时就被扮演‘守卫’的富察尔济立刻发现。   并由马自修在一旁敲响铜锣代表实验失败。   这也就说明,先前富察尔济帮忙否定的两点的没有错,这两种办法均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即‘不可能犯罪’是成立的。   可谁都明白,这世上并没有真的‘鬼魂’。   那个杀人抛尸者,原也只是利用普通人的思维和视觉上的障眼法来完成了一个从城内抛尸的过程而已。   等底下那小衙役又一次跑完全程放下手中的麻袋。   站在城门之上,却也闭着眼睛,避着光的富察尔济听到那朝上面挥手的衙役和马自修再次呼喊,这才开口道,   “马捕快,现在就试试我说的第三种办法吧。”   “记住,我还是‘守卫’,但我对你们所做的事情并不清楚,中途我还是会离开,只告诉底下那个正在跑出去的衙役我们要干什么就行了。”   “哦,哦,您等等。”   这话,马自修回答的干脆利落。   他虽然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旁边看着富察尔济所交代做的事情,但其实到现在,他的脑子还没有真正绕过弯来。   可若说,一切只有眼见为实才能令人信服。   那么眼前这机会就是最好的证明当夜那离奇抛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证据了。   等一挥手,马自修这就和那城门底下的再次痛快地背上白米从远处出发的小衙役比了个手势。   也是这么一上一下地互相一打这奇怪的‘暗号’。   那得令的小衙役先是俯身从城内出发,这才再次小跑了起来。   “咚——锵——”   锣鼓敲响。   肉眼可见,小衙役这一次跑的脚程基本和前面两次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这一次,他用的还是一开始翻越过栅栏那个笨办法。   这期间,富察尔济又一次模仿那夜的情形,在半刻钟的时候离开。   背着米袋的小衙役也又一次假装在深夜,跑到了那卡在河沟和城门当中即将被守卫发现的方向就停了下来。   按照原本的情况,他下一秒就该被抓住了。   可就在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却发生了。   因为这一次,已经被富察尔济提前交代过的小衙役没有再继续往前跑。   而是将那代替‘尸体’的米袋就扔在中间那一块地上放下,摘了自己的官帽,另换了个不一样的短打就反身往回跑了起来。   他这假作’凶手‘故意往回一跑,不止是马自修,也像是惊到了四周围看热闹的百姓。   因为料谁都没想到,这个‘凶手’刚刚原本是要逃的,怎么还会自己主动再往回跑。   这时,那名中元节那夜的‘守卫’也正好回来。   一低头,就见那小衙役像个从城外来的人一样朝自己跑了过来,按照‘规矩’,这时‘守卫’就是不允许有人进入的。   所以代替‘守卫’这一工作的富察尔济当即只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摇了摇手,又示意‘凶手’不许进入城门。   如此一来,‘凶手’方顺利转身离去,将丢在原地的‘尸体’背起堂而皇之地重新离开。   从头到尾,这个办法简单到让人不敢相信。   但恰恰因为他最初是往前走,之后又原路利用后半可倒退回来,这一切竟完全掩盖了他原是从城门内出去的事实。   所以,凶手根本一个当时想进城的人,而是一个成功带着尸体就出了城,到第二日才回来的人。   正是基于这点,那一夜,守卫才会说根本没有看见人从里面出过东城门。   因为,走出东城门的那个人在守卫的眼里,却是一个当时想要走进来的人。   “原,原来事情竟然是这样?”   “那凶手就是用这么个再简单不过的法子出城的,那不是,现在就去查当一晚曾经到底想要进城的人到底有些什么人,就可以帮师傅抓到当晚害了梅初的真凶了么!”   “嗯,不出意外就是这样,你们现在就可以去找那夜的守卫,问他到底有哪些人那晚曾经想要进城了。”   这话,令一个月做梦都一直都想要抓住那杀人凶手的马自修也是手忙脚乱地赶去只恨自己被困在这最简单的障眼法里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富察尔济听闻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毕竟,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这个关于杀人凶手是如何进城的误区已经被解开了。   可没想到的是,就在马自修去找了守卫过来,想要赶紧确认当晚进城的人的事时。   此时衙门那边恰好另外传来的一个消息,却又将这一场案情彻彻底底地推向另一个谜团。   一个令人再次感觉到此案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谜团。   ……   这一日午时,富察尔济和马自修都没有赶回来。   得知此事,乌林珠中途跑出去问了,还给带回了句话,说富察侦探那边现在好像还有别的事,让他帮忙转告一下,说是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了。   对此,段鸮也不清楚某人这次又在搞什么。   但他下午本就还要接着忙尸检的事,不管那人这次又想怎么样,他也只当做无事发生。   不过他们俩处事风格本就不一样,若说他是靠细节观察取胜,那个人就是次次靠的剑走偏锋了。   也是差不多过了未时。   段鸮一个人用过一顿衙门供的饭食,就又回了一趟义庄。   这一次,他接着早上已经部分解剖完了的张梅初和阮小仪,将尸体的勘验放在后面两具成年女子的身上。   为了确定四具尸源是否是本人,而非他人冒名顶替。   衙门这边通常会将她们生前身上是否携带过往疾病都有命令记录在案,如曹孙氏被段鸮检查出来的妇科病和宫坠之症,卷宗中就有特别提到。   但也正是他在用针线,结束了为第三名死者曹孙氏的胃部缝补,以及身体中胃液清空后正常查找后。   却让段鸮额外在最后一个死者马凤凰的身上,发现了一丝有点不对劲的东西。   因为就在他检查这四名女尸中被施虐严重的那具女子尸体的下股时,一个之前关于马凤凰本人卷宗档案上没有提到的地方,恰好被他给注意到了。   固然,处州府之前那位仵作检查的算是细的。   但对方却也不会在此基础上,另外特别一条条验证卷宗上没有提到的未知疾病。   加上马凤凰生前被砍的尸身具毁,下半截身子血肉模糊,所以当时这种条件下,原本要彻底地好好检查是十分困难的。   可就因为这一撇,段鸮却恰好注意到她这手指上有些不太正常的脓包。   也是这细节,令他一下子顿住了。   照理来说,段鸮并不是大夫,不可能死者生前有什么隐疾,他都能一眼看出到底是什么。   加上第一次仵作尸检也未提及这一点,他就也不好妄下论断。   所以,他还是隔着白布抬起了下这第四个死者的右手,又翻过她早已肿胀发白的指腹底后再次确认了一眼。   ——这是?   当看清楚那一根手指头上明显的故意遮掩过的梅红色疮口时,段鸮的肩也跟着停顿了下。   原来,那马凤凰其中其中一根手指上指腹上竟零星分布着数个圆形的红色小烂疮。   这样子怪怪的烂疮表面似已经结痂了,成了几小块病灶。   但这中间有一点粉状白色小点的圆形烂疮却还是一个个在女人的手指手背上密布着,瞧着就让人莫名发麻。   也是这一幕,让一下收回手,也不再靠近这尸体的段鸮低头想了下,又赶紧叫了一旁候着的乌林珠过来。   “乌林珠。”   “在,段爷,什么事?”   “上一次县衙那边的仵作过来尸检,官府可有给马凤凰验过身上的一些脏病?”   “脏,脏病?没,没有……您为何会问这个?”   乌林珠这话问着,段鸮却是不语。   等见他用另一把干净的止血钳将马凤凰那下股上上那一块已经结成血合的烂肉一点点撕开,段鸮眼见那虽然不多,却也确实没看错的脓包症状确是自己猜测的那样,这才开口道,   “你看看这里。”   这话引得乌林珠好奇地凑过去一看。   见那古怪溃烂的圆形脓包像是白梅花般附着在那女尸的手背和指腹上,这年岁不大,却也看得直恶心的学徒却是一愣之下傻眼了。   “这,这不是……”   “嗯,她的尸体上有杨梅疮,而且很可能是……那个凶手在最后一次染给她的。”   段鸮再一次开了口。   原来,马凤凰的身上竟患有极为罕见的杨梅疮,杨梅疮,即梅毒病,是一种极为严重的性病   一般来说,这种病在烟花之地才多见。   一旦感染,这病症是可以从身体一路蔓延到面部手脚溃烂发,直至引起炎症死亡。   和身染此类疾病病人交合,多会带来交叉感染,一旦染上此病,就是日日服用汤药,基本也是终生难以根治。   马凤凰作为一个底层女子,多年来一直在处州府不得已从事皮肉买卖,身上一直带有此病倒也不稀奇。   可偏偏段鸮在马凤凰上身体验到的这处杨梅疮却更像是死后才染上,根本没怎么在身上具体蔓延开的。   可如果马凤凰真的一早就有脏病,以她日日陪客的程度,她首先就会烂掉的就是她的鼻子。   因为梅毒病中晚期最明显的一处就是鼻子会溃烂。   可段鸮随后看了她的鼻子,却是完好的,这也就说明了这杨梅疮不是她自己的,就是临死之时最后沾上的。   然而更令人感觉奇怪的是,如果这真的是亲手杀死马凤凰的那个凶手在最后一次奸污她时,留在尸体的梅毒病   那么第一个受害者张梅初和第二个受害者阮小仪的尸体上,原本也该是留下这等杨梅疮感染的痕迹的。   段鸮心头这么想着,一时倒也觉得这案子和尸检到此是越查越奇怪了。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谜团就在眼前,却令人难以拨开,发现真相。   事后,段鸮这个意外发现,并没有急着告诉任何人。   他还需要另外找人仔细验证过,才可确定这女尸马凤凰身上,是否真有如他猜测中的那个特殊又特别‘证据’。   不过既然这四具红睡鞋女尸,他目前也均已经看过了,那么到此,他能从这些尸体上本身找到的所有线索也差不多了。   是夜,段鸮一个人先回了处州府官邸。   这一整个白天,他都没看到富察尔济的人回来。   眼下天黑了,某人竟也不知道所踪,这倒是显得有些古怪了。   可等段鸮回了自己的地方,又先行打些热水来,准备再次清洗一下白天到底还是沾过尸体的,有个人就这么出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昨天看到评论区的姑娘们说想看下一章,所以我睡不着就干脆连夜打完了……   躺平,下面就是‘夫夫独处甜甜蜜蜜’环节(并不是)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泠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泠柘 20瓶;陆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回 (下)   段鸮最开始从义庄回来时, 并没有注意到有个人也回来了。   夜晚, 处州府临时官邸外看样子已并无他人, 他一个人这么缓缓走过对面的走廊上, 也是并无多余动静。   夜半三更, 天色有点凉。   园子里修着些并不茂密的竹子,正堵着后头一面墙后,遮挡了过往所有视线。   但就在他一边想着案子的事走到一处, 段鸮一抬头却恰好看到在那黑漆漆无光的梁下,竟有个人依稀坐在那暗处一动不动。   他第一反应到底是什么人, 才会一个人像个鬼一样奇奇怪怪地坐在这种地方。   但回过神又意识到此人是谁后, 段仵作本人还是顿了一下。   不远处,那人似乎也看到了他, 段鸮见状没主动开口。   他这个人从来都极度自律。   不管是多年来养成的个人习惯还是其他,段鸮都能将关于自己的所有细节都做到完美,任凭谁都挑不出一丝问题来。   可他就是这般性格极端, 同时极度追求完美的人, 他不喜欢在自己已经预设好的事情中, 出现半分的差错。   凡事要么不做, 要么就一定要做到极致。   如这多年惯用的字迹, 指甲和双手的干净程度,待人接物的笑容,他都能做到一种几乎有些病态的,却也自我约束式的整洁和自律。   平而稳,心有筹谋却隐而不发。   力求中庸, 也志在权衡之道,这是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对自己严格要求的原因。   也因为他只有始终令自己活在这种自律与清醒中,才不会有朝一日被当年那些人言中,最终变成一个疯子。   他本以为这一切不会有人能打破了,可没想到,有个人就这么出现了。   他们二人无论是心性,想法,还是处事手段都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甚至还时不时有些看对方不顺眼。   放在以往,段鸮都该是不理会这样的人的。   毕竟,好端端的却将自己整日活成这副装疯卖傻的样子,虽有才学,能力,也到底不是能真正心存天下,或是担当的人。   可他和这人虽八字不合。   颇有些话不投机,但他心底也尊重任何人,尤其是可以被他称作一句对手的人。   对手——就是这个词,令方才本来都转身准备直接走人的段鸮顿了一下。   白天,他们并没有来得及碰上。   但富察尔济到现在人才刚刚回来,却也说明了或许那边的案子也是出现了一点问题。   眼下,这两个人皆因各自手头的案情出现了问题,又都遇上瓶颈没用晚饭。   所以,此刻大半夜不睡在这儿撞见了,段鸮和富察尔济倒是又想起这一遭了。   可他们俩又都不是那种会主动聊天的人,这么一搞,又只能一起望天了。   对此,尽头处像个‘鬼’一样一个人呆着的富察尔济似乎也明白这点。   他原本也不想和段鸮多说什么。   只想在这儿独自想点白天案子的事再回去,结果,就在他以为对方这一次也会以前和他没什么话好说时,他就听到那人开了口。   “去吃宵夜么。”   挺突然的,段鸮就来了这么句。   “哦,你请么?”   一睁眼顿也觉得有些稀奇,压根没想到段鸮这种人也会说这话的富察尔济看了眼也反问了一句。   “去不去?”   “去,既然是段仵作请客,当然要去,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嘴上这么流里流气地随口说着,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八辈子也没这么好请动过的富察尔济也就厚着脸皮不和他客气了,竟也真的像十分“受宠若惊”地一个人摇晃着从那处黑漆漆的地方起来了。   不过他们俩原就是那种一旦想要干什么,都不会去过于在乎他人看法的人。   所以说是出去找个地方吃夜宵,也就从这临时暂住的处州府官邸出来,又在这夜晚的街市上走了一遭。   街上,有一声声梆子在响。   天色很黑,却也有这处州府的灯火在这二人头顶亮着。   此刻离今夜宵禁还有两三个时辰,街上还有些小食摊开着。   那用一根青色长竹棍的支起皂步底下挂着灯笼,名曰对月食光,小铺子旁临水照着一旁,映出些来往的人影,也将这夜晚显得不那幽深漫长。   因地属江南,处州府当地人爱吃糖水鸡蛋加糯米醪糟,街市上最多的也是这个。   这种平日里只能当个点心的东西虽不十足顶饱。   但这夜里本就有点凉,能在这热腾腾的小摊上一人得一碗香甜的鸡蛋醪糟却也是十足的享受了。   当下,富察尔济和段鸮一人坐下便要了一碗,没赶上将这拿回去,而是坐在这小食摊上就一块吃了起来。   过程中,两个人坐的不远不近,期间也不说什么别的,主要还是聊案情。   段鸮本来就不爱吃这些东西,只用勺子碰了一口就也放下了。   也是注意到这一幕,知道他把自己叫出来,肯定还是想说正事的富察尔济这才开了口。   只是正式说到案子,这两个人算是把一上午的事情给整理了一番,一早就在义庄呆到现在的段鸮还将自己这边的初步验尸结果说了下。   “恋足?”   乍一听到段鸮说起那四个女子都是脚长得一样大小的小脚姑娘,凶手还极有可能是个有特殊癖好的人后,他也。   因为在江南一带,缠足之风自古多见。   不说别的,光是本朝虽明令禁止,可这有些男子对于女子缠足方面的单方面幻想却也屡禁不止。   所以想到这点,再联系自己一开始对那凶手心理状况推断,富察尔济倒也支着手就懒洋洋开口道,   “就如同有些人喜欢书法,有些人喜欢绘画一样,一个人有些寻常喜好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要是久而久之发展为病态,或者在此之间,有过什么别的缘故才造成了这样的特殊喜好,还往往得不到满足,就容易成为疾病。”   “虽然本朝不许女子缠足,但在古时,这个睡鞋便有女子贞操一说,守住了自己的红睡鞋,才是守住了自己的贞洁。”   “这个人心中喜欢和在意未必是脚,而是女子的贞洁,这在他眼里才是最充满诱惑,或者说刺激他犯罪根本的东西。”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因为行为和人格方面异常犯罪,多是一个人内心深处心理状态的最直观反映。   越是心底疯狂在意什么,就越特别想要毁掉什么,想来也正是这种病态的狂想,促使了红睡鞋变态杀人犯的一次次行凶。   “所以,我也已经这些事记录在了卷宗之中,不过我有一点,暂时不是很明白。”   段鸮一脸平淡地开口。   “什么?”   富察问道。   “马凤凰身上有杨梅疮,但这不是她自己本来的病,我觉得应该是凶手最后一次奸污时留给她的,可如果凶手本来就有杨梅疮,为什么张梅初和阮小仪身上却没有?”   “……”   “四起案子时隔一个多月,中间曹孙氏未被奸污,这也就无法断定凶手在这期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是不是中途染上了,但我总觉得这个杨梅疮和马凤凰的死都是个不太正常,或者说不该出现的地方。”   这就是段鸮从下午起就一直没怎么想通的一点。   他觉得这是个瓶颈之处,令他暂时不得已完全看透这起案子之中最重要的一个点所在。   结果富察尔济乍一听也没吭声,想想才突然来了句道,   “我今天白天,其实也遇上了一个和马凤凰的死有关的问题。”   “什么。”   段鸮看了富察尔济一眼。   结果看得出来,今天确实也遇上了瓶颈的对方才抱着手给了他这样一个回答。   “我和马自修白天抓到了三个有可能杀了张梅初的嫌疑人,但中途,处州县衙门那边又传来一个消息,现在推论被推翻了。”   原来,富察尔济和马自修白天中午之所以会没有回来。   其实,也是有缘故的。   早上在东城门所有百姓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切,应当是已经还原了中元节那一晚凶案发生的一部分真相了。   因为这个,马自修还跑着赶回衙门,又急调了那一夜东城门的守夜记录。   并重新将所有在荒鸡之时,曾从城外进入城中的处州人都一股脑找了出来,撇开性别籍贯问题,最终锁定出了三人。   这三个涉嫌这起命案的主要嫌疑人,被基本锁定在特征为年纪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长居本地的男子身上。   因为女尸被分别发现身上有多处奸污痕迹。   而且按照最初验尸结果,凶手要勒死和虐杀抛尸一个活人原就是需要一定体力,所以在这个年龄段的中青年男子本就是有最大犯罪嫌疑的。   恰好这三个嫌疑人,此刻人也都在处州,便被一并先叫来官府给问了一次话。   他们来时,马自修捕快特意在衙门刑房处里找了个四面僻静,专供审问的小房子,又分别按次序传唤了三人。   富察尔济作为一名被官府找来协助破案的侦探,就也跟着进去了。   等一走进去,从旁观察这三名嫌犯的的他只和马自修刑房审讯室的坐在一块,又眼看着那三名穿着打扮各异的嫌疑人进来接受问话。   按一般来说,这是官府刑讯时常有的办案手段。   越是狭窄黑暗的审讯环境,越能给还没有认罪的犯人带来心理压迫感。   因为如今还只是搜集前期证据阶段,不算最终由知府老爷开堂问审,所以这三人面上也都是各有各的神色不同。   这其中,第一个进来便是家住处州,那一夜据说从临县回家,没赶上城门的杂货郎杨青炳。   他今年三十有一,面相微白胖,手短肩壮,是个平常总出门在外,有行凶可能的粗实力气人。   他家中已娶妻生子,听说还有一母亲。   按照他的供词,那一夜,他是约在荒鸡之时的一刻后出现在城门下的。   当时他和守卫远远说了自己前两天去往邻县忙些陈茶叶的事,还曾明说明日一早就是母亲生辰要赶回家去。   但因宵禁已过,所以最终他也没能进城。   就因为这个他错过了他母亲的寿辰,如今说起这事来,他也是忍不住大道委屈,只这样哆哆嗦嗦开口道,   “这,这……官差老爷,侦探先生,这真是冤枉啊,本人一介草民,是绝不可能做出此等杀人毁尸之事!”   “莫要先急着喊冤,你且细细道来,为何说自己冤枉。”   拍了拍这衙门审讯室中的桌子,这马捕快也皱眉细问了一句。   “是是,因那夜我就是从临县赶回来的,当时我那母亲急着过寿,草民为了这事连赶了一夜的路,脚上水泡破了一脚板,至今还是未好,您二位要是不信,可去邻县城陈茶庄园问我中元节午时在哪儿,再找处州府那医馆挑水泡的师傅问问我隔日有没有去过那里拿药……”   杨青炳这话回答却也仔细完美。   卖货郎在各地做惯了买卖,日常在外就也什么人都认识,寻得到人证和物证,但陈茶庄园主和医馆师傅原是他的相识,各种供词还有待细究。   只是按照案发时需携带尸体这一点,他这时常要拉车四处卖货,所以极容易藏尸的嫌疑也就不小了。   也是这个功夫,富察尔济倒也没急着论断他到底是否有动机杀人,而是另外示意马自修先把第二个嫌疑人也跟着叫了进来。   这第二个是四年前发妻死后,便来到处州府一人开了个路边街市,与人做些书画买卖的傅孙先。   和杨青炳不同,傅孙先今年三十有七,穿这身短褂子就来了。   他这貌相瘦而带些文人气,看着脾气斯文有礼,也更文弱些,手脚生的虚浮无力,倒像是根本手无缚鸡之力般。   他原就是在城中给人时而画些工笔画的。   那一夜,他同样也是在荒鸡之时前后来到城门的,关于为何会晚归,他给出的说法是,中元节前有人请他去去画扇面画去了。   “画扇面?可有能人替你作证?”   马自修又端着脸十分威武地询问。   “无,无……但我那天画完了带回来装扇骨的扇面均在家中,官差老爷要是不信,可去我家里查看……”   这个供词就和杨青炳一样有待考证。   但傅孙先随后也说,他往日就患有心疾,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日常就要抓药吃药,要做下这杀人命案根本是不可能的。   话说着,这名叫傅孙先的嫌疑人还颤颤巍巍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马自修和富察尔济见这干瘪软弱的书生嘴唇发紫,人中略青。   一双金鱼眼是白的多,黑的少,倒像是却有多年未愈的心疾。   至于第三个叫做龚三,他原是个二十四五,专门在外替人收债的破落户。   听闻在女色之事上,素来行事不要检点,还有过和民妇通奸的前科。   那一夜,他会这么晚回城的原因就是和他人在外厮混,这市井混人一般的东西三句话没说好,便脸红脖子粗地只喊冤枉。   “两位大人,这话原是我不能说的,但那一夜草,草民是与那邻县的一寡妇夜晚约着相看她绣帕子才迟些回来的,我早早要走,那娼妇却偏要留我得,只将我硬生生拖到宵禁才回来,我若是有半分撒谎,犯下这杀人恶事,就要我天打雷劈!”   这三个人,每个人都言之凿凿地说自己从来都不认识张梅初,阮小仪等人。   也不可能在中元节那天杀死她,并将她穿上红睡鞋后才抛尸河沟。   但按照之前富察尔济的推断,那一晚抛尸的凶手也恰恰就在这这三个人当中。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官府那边又另外传来了一个消息。   原来,距离第四个马凤凰被害又被抛尸,是发生在大约七日前。   因为四起红睡鞋凶杀案,基本都发生在处州府的不同县内,所以负责马凤凰这起凶案的衙门一早就有锁定过案发附近的人员情况。   马凤凰被杀。   当时是发生在处州县衙大四通胡同后巷,当夜,有一在友人家喝醉酒的举子碰巧经过那处。   原是远远地听到过一声模模糊糊的惊呼的。   那呼救声听着像个女人,但因举子当时喝的伶仃大醉,只当自己听错了,跌跌撞撞走过去之时,只和一快速跑出去的人碰巧擦肩而过。   那个人,结合时间和地点,推测,极有可能就是在大四通胡同后奸污并杀死马凤凰的真凶。   但因为当时天色极黑,那个人的肩膀还结结实实地撞了他一下。   瞧着周围古怪异常的,所以并没有继续往前走,只赶紧回家的举子事后只觉得慌乱,就也不敢四处乱说。   谁想,女子连环虐杀案发生。   事后,举子又记起了这件事。   因此在案发第七日,他才鼓足勇气去了官府,又把当夜他所见的情形给复述了下。   在那名作为人证的举子的描述中,那凶手约是个身量在七尺三到七尺四之间的男子,面容虽并不完全能清楚,但身上有一股很浓的酒气,还被他瞥见了三分真颜。   自己如果再有机会来官府见他一面,定是能认出这三人中到底是不是凶手的,可谁料,等那唯一目击过凶手的举子这日来了官府,又在马自修的带领下进了这衙门内。   当时依着墙,富察尔济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眼看着杨青炳,傅孙先和龚三这三个嫌疑人从那一方刑讯室内各自举着一块木牌出现,举子却是左看右看之茫然摇头来了句。   “官差老爷,这不,不对啊,这三人都不是我那一晚在大四通胡同外见过的人,我见到的那个人根本……不在他们三人之中。”   ——第四个‘鬼魂’般地嫌疑人,竟就这么凭空出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无奖竞猜,让我们想一想,真凶到底是谁呢!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泠柘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气势汹汹、芋头芋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泠柘 40瓶;昨夜莹莹火 20瓶;ichelleli37 10瓶;深海鲸蓝 9瓶;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瞳夕(殷小绛)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回 (上)   处州府   戌时二刻   今夜星辰点点交织下的夜色中, 那半夜在街头煮着小点的老翁还在不远处摇着扇子打盹。   已经吃过一顿夜宵, 富察尔济和段鸮正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前。   一把在旁边小灶上煨过火的铜制大茶壶搁在中间。   那条跨越整个处州城的小河对面的夜色有些深, 面前摆着两只半凉了的碗, 可两个人却都没有现在回去睡觉的意思。   他们刚刚已经把手头掌握的信息大致交换了一遍。   因证据不足, 午时被传唤的三名嫌疑人,即杨青炳,傅孙先, 还有龚三都先被放回了家。   明明中元节那晚亲手杀了张梅初的人,极有可能就在这三人之中。   但谁料, 就因为那一位自称曾经目击过凶手出入现场的举子的出现, 一切又被重新推翻了。   这下,本以为能重新燃起破案希望的处州府衙门这边就有点焦头烂额了。   张吉老捕快那边, 本就因为女儿遇害的事在家带病养着。   马自修原还打算这一次能彻底替自己师傅拿住那真凶,却到头来又回到了远点。   可今天算一算,已是本月初五。   处州府和松阳县在这办案的流程上差的不多, 因这地方‘比’限, 所以在办案一事上也有一个限期。   如今, 这四起连环凶杀案前前后后, 已经整整拖了快一个月。   一旦最终的‘比’限一到, 州府衙门这帮衙役们还不能想办法破案。   那么到时候,万一死者亲眷一个不高兴写状子闹到京城去,这苏定海大人多年来政绩良好攒下的颜面,可就要被彻底丢光了。   因为这个,马自修只得命令手下的人, 先根据举子提供的线索连夜再去四大胡同取证。   可不说,整个处州府到底有多少符合这种身材条件的成年男子,就说马凤凰一个烟花女子,每天在外迎来送往的,要说她的人际关系也是有些难查。   “我有时候,真恨自己无能,可这四个被害女子身上,除了同样的红睡鞋和红指甲,到底还有什么共同的联系呢。”   “而且,那凶手又到底是怎么锁定她们的呢?这一点,我到现在都想不通,要说梅初从前根本就很少一个人出门,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呢……”   下午在衙门审讯差不多结束时,马自修一脸说不出愤怒无奈地就捶着眼前的案桌来了一句。   三个嫌疑人已被放走,那过来官府帮忙指认凶犯的举子也走了。   处州府衙门为此奔波一个多月,却无结果。   四面空荡荡,只有一排水火棍和虎头牌立在堂前的衙门口里,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那块代表青天明月,公堂正义的匾额还高高地,却也讽刺地挂在最当中了。   就是因为这一件事,富察尔济这边白天的破案进度也跟着陷入了瓶颈,并一直拖到了晚上他人才回来。   明日,按照衙门那边的办案流程,需将手头这些已搜集物证一并上交官府,现如今破案的重点似乎已落在了大四胡同那一夜的‘凶手’身上。   关于‘凶手’到底是谁。   如今因为这新人证的出现怕是让事情笼上了一层迷雾,也因此,在旁人看来,这四起连女子环凶案的凶手就多是此人了。   只是,在段鸮眼中,这件事却也没那么简单。   “你白天都亲眼见过那三个人了?”   段鸮问道。   “嗯,算是都见过了吧。”   今天一整天都在衙门里,算是把前因后果都确认了一遍地的富察尔济说着眯了眯眼睛,那张不修边幅,却也有几分潇洒的脸也显得难得正经了些。   龚三,个子很高,是个地痞,符合能拐走张梅初和阮小仪这样弱女子的力气。   但最初的验尸卷宗上也说了,张梅初身上的虐待痕迹,和阮小仪脖子的掐痕属于十分镇定之下的作案,他性格急躁,才被问了两个问题就怒而辱骂自己的姘头,属于典型的易怒人格。   这样的人,当面对一个女子剧烈反抗时是不会是说还能保持平静,所以他看似是个名声不好,却是这三人中实际嫌疑最小的。   杨青炳和傅孙先,这两个人,目前看来,各自占有一半嫌疑。   那夜卖货郎杨青炳说自己急着回来给母亲过寿,还说脚上都是水泡。   可一个孝子,为何不提给母亲带了什么寿礼?   只说着急着回来,却两手空空,倒不像精心准备,所以,他也在说谎,或是借此隐瞒他那晚到底做了些什么   至于画师傅孙先这个人,说是患有心疾之症,仿佛是没有什么作案的嫌疑。   但他说上月才有人找他画了一晚上扇面,听来上去也生意不错的样子,可同时,今天穿来衙门的鞋子却都没来得及修补。   一个书生,往往在乎名誉光彩,来衙门这种地方他也只找的出这样的鞋,往常日子应该是十分拮据。   所以,他给人画画的生意并没有他形容的那么好,根本也用不着别人半夜还把他叫去画画,以至于他得拖到宵禁,才能会处州,这个人嘴里的话很可能也有问题。   这些关于嫌疑人的推断,二人之间逐次换位分析讨论的倒也简单清楚。   段鸮坐在他对面,只觉对话中出现的这些线索却也化作了蜘蛛网中更有具象感觉的一幕幕,使得关于凶杀当夜的案发细节也在一点点跟着充实丰满起来。   只是,既然杨青炳和傅孙先这两个人本身都存在重大的嫌疑,关于那个如今自称是目击证人的举子的证词却也令人深思了起来。   “那个跑来衙门做口供举子,真的说那一晚他是在酒醉下,遇见了那个从大四胡同逃出来的凶手,然后闻到了很重的酒气?”   于是乎,段鸮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衙门验证过他的话了么?”   “哦,衙门的人倒是去找过他当晚和友人喝酒的地方,确实是在大四胡同附近,离得不远,和案发现场隔着两条胡同,按他那时候走路的速度,确有可能经过那个地方,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没有说谎话的立场。”   这话,富察尔济说的不假。   可如果举子没有说谎,那这第四起案子为什么和张梅初那夜的情况出现矛盾冲突也就有些古怪了。   但一旦举子说了谎,按照之前的人际关系来说,他从前也并不认识这三个嫌疑人,他又到底为什么要趟这摊浑水呢?   对此,段鸮一时间倒也真不好急着下定论。   关于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必须还得接下来亲自再有其他旁证来验证猜测才好下定论。   也是刚好这二人今天的夜宵吃的差不多了。   他们不再多言只等明天再去衙门一次,就一块回了处州府官邸。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什么。   可就在回了那官邸之中,段鸮这次又打算像昨晚那样一个人回房时,有个本也准备走了,到走之前停了下的人却一反常态地把他给叫住了。   “喂。”   这个从耳边响起的‘喂’,听上去既没礼貌又随便。   段鸮听到富察尔济在身后这么莫名其妙叫住他,第一反应是他想说什么。   结果,那个素来也不怎么和人怎么好好说话的家伙见他停下,也只是一顿,接着,这么一抬手就从后面扔了个东西给他。   “接着。”   那一点都不友好就朝他扔给来的小瓶看着有点眼熟。   段鸮一抬手接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伤药。   这样子依稀像是上一次他受伤时这人也给的,看样子,他是一直带着却没拿出来。   可他自己根本也没伤在身,居然会从刚才起就一直这么带在身上,却也不拿出来倒令人觉得有些说不通。   结果下一秒,一件令段鸮更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因为某人一副我只是举手之劳,根本不怎么上心的样子把药扔给了他,就这么走人又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下次心情不好,就早点睡觉,不要胡思乱想,记得给伤口涂药,别再留疤。”   “还有,多谢你的夜宵。”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人说谢谢。   但说完,富察尔济也就这么一副不正经的样儿摇晃着走了。   他本是那种自由自在的人,想做什么,也就做了,倒是活的比许多人都通透明白,无所顾忌些。   手里拿着那瓶伤药站在暗处,一个人立在阴影处的段鸮见富察尔济走了才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东西,半天却也面无表情地没作声。   这一夜,城中依旧静的吓人。   官邸周围时而有梆子声响起,一下一下听着怪空洞的。   可就在段鸮一整夜都在根据富察尔济之前的口述在这个夜晚回想这一切的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也仿佛出现了一个古怪的画卷。   那是一张,空白一片的画卷上。   一只掉在地上的红睡鞋和一具趴在画中央的,染着红指甲的浮肿女尸背上有三只黑色的大蜘蛛。   那硕大漆黑的,象征自古以来男性社会欲望的蜘蛛‘沙沙’爬过,在画卷上方结下了细密的蛛网。   细细的蛛丝勾住了女人的脚,蜘蛛贪婪好色地伏在上面吮吸着血液——   那两只还存在杀人嫌疑的蜘蛛还在不断地趴在画卷上结网,一双黑暗中被浸透贪婪的红眼睛是那么逼真。   它眼中的目标也很明确。   那就是要在这蛛网之中,寻找被它发现那唯一相似点,且能勾起它对于欲望的目标。   只是,在这蛛网中,似也有一点不寻常。   仿佛是原有的编织规则的一根根蜘蛛丝里缠上了一些不一样颜色的杂质。   【‘——’‘——’】   一团迷雾中,另一种怪物也在吐丝的声音在段鸮就这么响了起来。   那真凶的面目,似乎就在那暗处望着所有人。   ……   第二日   处州   午时二刻   今天外头的日头大,是个艳阳天。   街上来往的马车并着街市上的人流,显得底下热闹又嘈杂。   远处一座处州之地特有的棕色东拐建筑上,沿着楼梯上‘蹬蹬’的脚步声,正有个嗓门颇大的小二将烫过的好酒穿   过一路的客人送上桌来。   “——来来来,各位客官里面请!上好的花雕已给给为备好咯——”   在这小二的招呼声,东侧一张小几上,桌上依次坐的是富察尔济,段鸮和那本府的马自修捕快。   眼下,那身量高大威猛的马捕快因为跑了一上午公差,饿的先低头吃了两口饭食,才和他们交流了眼前的案情。   昨晚,衙门的人按例去搜查了大四胡同所有有嫌疑犯出没迹象的酒坊妓院,却都一无所获。   此外,马自修却也没放弃那三个最开始锁定的中元节的嫌疑人,而是各自也让人去他们三个人家里拿了之前他们口中的物证来。   这其中,卖货郎傅孙先将中元节那日带回来的几罐贴了红标的陈茶给官差看了。   作为证据,这几罐茶叶确实是临县那家茶园才产的茶叶的。   散开来在桌子上,三人各自倒出来,拿着闻闻也差不多就是上月装罐的。   不过这罐子瞧着倒也有些问题,因为每一罐旁边的纸都像是提前开过一次的,不像是原罐封装的,这就有些令人奇怪了。   而那画师傅孙先拿出来的关于证明自己清白的扇面,却是几张观花走马,仿清明上河图的半身人像和景观像。   画上有男有女,还有花鸟,论画工真的画的不算特别好。   男女都画的比例极差,鸟的眼睛看着都无神,一看就也验证了那句这位画师的画技的确不高,才混到如今田地的话。   这两个人拿出来证明自己的证据,再度证明了他们身上其实都有可疑之处。   也是一早,乌云珠就来敲了官邸的门。   关于马凤凰昨天身上那一小块疑似杨梅疮的检查结果已出来了,他昨日特意帮忙去城西寻了个专给人看杨梅疮之类恶病的郎中去问了问。   那年岁颇大的郎中一见这东西就惊了,仔细将那块烂病灶端详了半天才给出了这么个回答。   “段爷,您猜的没错,马凤凰的身子上却是没得脏病,她身上那东西叫死人疮,乃是一般杨梅疮病人往别人身上带的,因为病没发开来,所以这死人疮就只长了这么大,所以该是旁人染给马凤凰的,而且这日子就不超过七日。”   这话似乎将杀死马凤凰那个凶手的特征又放大了一点,但结合那举子的话却还是令三人这查案进度有些难以突破。   偏偏就在这晌午,三人正在这饭馆继续讨论案情,继续吃饭时,在这酒楼里却发生了这么一幕。   因为就在小二端着盘下酒用的炸油渣过去时,一个用过酒菜,油光满面要下去的客人却是和那小二撞了个正着。   油渣翻了,溅了两人一身。   那客人顿时急眼了,拽住着小二的领子就大喊了一句话。   这句话看似不经意。   但在听到的那一刻,从昨晚开始就一直被困在一个连环局中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马凤凰身上单独出现的那一处杨梅疮。   和举子关于第四个‘嫌疑人’的目击证词仿佛在这一刻都交融在了一起,以至于他们和马自修一说,那捕快也是惊了,赶紧追上去就一把抓住那客人和小二来了这么句。   “你们且赶紧将方才口中的话再说一遍!”   “啊?官差老爷,什么话?”   “就是方才你们俩吵的时候那句!再说一遍!”   “哦,我说,我说……就,客官,我,我身上都是……油渣味,你身上也都是油渣味,这……这天底下油渣味都一模一样,你怎么闻得出咱们俩身上到……底谁带着油渣味呢?谁又是真的沾上了油呢?”   ——这一连串的谎言背后,真相竟然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这句话就是解释了真凶是谁呢?   卖货郎和画师究竟哪个才是嫌疑人a呢?   请锁定下一章——惊马缉凶!哈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晴天 16瓶;秘密迷蘼、昨夜莹莹火 10瓶;阿臧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回 (中)   那个小二和客人之间的对话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这件事, 或许还要说回到一开始, 张梅初被害一案开始说起。   众所周知, 那一次案子发生在中元节夜里。   所以关于红睡鞋女尸案的犯罪定性, 从张吉老捕快最初亲自接手, 到处州府官府其他衙役手中时,就将其定义成了一桩连环凶手案。   因为受害女死者身上的死前特征和被杀手法基本一致,后来段鸮亲手替四名死者验过尸之后, 又都发现她们有着同样大小的一双脚。   红睡鞋,红指甲, 女人, 脚。   ——这四个基本的犯罪要素,组成了这四起案子被害人的共同特征。   根据这个, 处州府官府一直以来取证和查案的方向,都遵照着说,在这四起案子中同时具备作案动机的人去调查。   但其实, 所有涉案人也或许都忽略了一个地方。   那就是, 如果举子口中的提供的那句证词是有一部分是真的话。   那么也有一个可能, 是建立在马凤凰被杀那夜的嫌疑人, 本身不在中元节那夜三个嫌疑人之中的。   因为, 第四个被害人马凤凰被杀。   很有可能并非和其他三起是同一个作案人,而是一起——模仿犯罪。   什么是模仿犯罪?   根据段鸮多年来遍读此类关于犯罪者心理学的书籍卷宗所留下的印象的话。   这个词最早见于明时,后传至本朝。   寻常民间多年未见过此类特殊案型,却也在刑民立案中一直有着极高的地位。   据说,在当年的明末漳州府衙就发生过类似模仿犯罪的先例, 那时,有一个漳州写诗词的诗人,在家中创作了一首名为《绿衣》的诗。   这诗原是赞美其深爱的一位当时著名的秦淮歌姬的。   那诗中多写女子身着绿衣之美,体态翩然好似林中仙子,因诗写的好,极有风韵,因此,这首《绿衣》在当年文坛一经发表就受世人喝彩,说是首当世难得的一首七言绝句。   可在那之后,才子佳人的故事却并未迎来一个完好的结局。   因为歌姬和诗人因感情淡漠分开之后。   转而决定嫁于当时一家中造船的员外郎做二房妾室,还说不日就要去往南阳定居,绿衣之誓破碎,那漳州诗人却也因怀恨在心,对旁人就发了魔怔。   据史料记载,崇祯十九年,这诗人某夜潜至秦淮河边的一间舞坊。   精心预谋之后,在酒后将对方在房中用绳子勒死,并用一把藏在袖子里的榔头砸烂其脸部,毁其尸体,最后将其身上包裹绿衣丢在了河中。   事发后,当时明廷的锦衣卫和东厂众人全国出动捉拿此人,甚至动用了不少遍布拼命百姓的暗哨,却都一次次扑了空。   此后数年,明朝在那一年各地却多见用一把榔头毁脸的抛尸案,死者也多是着绿衣服的女子。   一开始朝廷和官府那边也怀疑是否为同一人作案。   因被害女子多着绿衣,可事后却有一位民间捕快却利用自己的推理断定。   由于时间跨度过大,这些案子并非同一人作案,而是有人在以《绿衣》诗做伪装,行模仿犯罪之实。   后一个凶手,故意利用从别处听来的相同手法模仿前一个凶手作案,以此掩盖自己的真实罪行。   这样的行为,即在明朝犯罪学中被称为模仿犯罪。   如今细想,前朝那起绿衣案和这处州府红睡鞋案却是有极大的相似之处,都是一起先例发生在前,后面出现了和其时间,地点相互矛盾的模仿作案。   可实际要搞清楚他们的这一全新的猜测是否真的准确,眼下,怕是只能在那‘真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因为一句话而暴露前,先不惊动那人了。   段鸮如今是一个仵作。   却也明白这官府破案一事,需要讲究人证物证俱全,所以马凤凰被杀那一夜,一定还有些新的没有人发现的细节之处。   尤其截止目前,这处州府所有发生的红睡鞋女尸案,一共有四个男性嫌疑犯。   即,甲卖货郎杨青炳,乙画师傅孙先,丙地痞龚三以及,丁举子口中的不明男子。   此前,按照历朝历代在此类案件中的记载,男性对于女性的暴力犯罪。   多发生在对于对方的凌辱报复性杀害上,此类犯罪多见于有孤僻,厌世,仇恨女子心理的男人身上。   所以在富察尔济和段鸮看来,要让那个杀人凶手实际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上,还是需要在让其展现出他的真实心理状态上着手。   可他们都没想到,就在方才的那一瞬间,这小二和那客人之间的‘油渣气味论’却是将案子打开了一个突破口。   一个能将举子口中的证词再次推翻的突破口。   因为,只要将那夜情形代入眼前的一幕,就可得知,一个自称喝醉的人,如何在那夜闻得到另一个人身上的酒气,他又是如何断定对方一定是喝醉了的?   气味的传播本是建立在一个人身上有,另一个身上无才能分辨的程度说,所以这也就得出了两个结论。   一,举子酒醉之下产生了错觉;二,举子没有酒醉实际上说了谎。   可如果举子说了谎,他又为何昨天要特意来衙门误导官差,对前三起案子进行干扰性的证词提供呢?   因为在这种种的阴谋和谎言,其实隐藏事实的真相就只有一个。   那便是,那个专门跑来官府提供人证的举子或许就是那杀死马凤凰的第四人。   他深知一旦原本三起连环案的真凶被抓住。   此案原本就存在两个凶手的事实便会败露,这也才是这个犯下模仿犯罪的凶手的真实目的。   这个计谋,不得不说是一个精彩,却也大胆的连环套。   中元节三人中本就有一真凶。   得知新的证词出现,必然也明白了对方是来帮他的,一来二去,两个凶手结成了共识,便决定一起逃出生天。   可这两个凶手千算万算,或许都没有算到在和处州府一案上会碰上富察尔济和段鸮这样专门对付此案的两个怪人。   这么一想,昨夜还没有想明白此事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顿时就彻底想清楚这其中前因后果了。   这两个人素来行事就直接利索,雷厉风行。   一举一动,一思一想也不需和旁人解释太多,就也这么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而既然已确定大致真凶会是谁,他们二人就准备一举将这处州府凶犯在这密密麻麻的蛛网中捉拿那举子和另一个真凶了。   可这两个家伙刚以最快的速度走人。   但转头,想到还需要官府那边配合派发缉拿令,这两个独行侠却又把还一头雾水中的马捕快给叫上了,也是这么一说,那马自修也终于是一下反应过来了。   “所以!您,您二位的现在意思是,其实一直以来,这个案子有两个真凶,一个是杀死包括在梅初在内的前三个死者,另一个则是在七日之前单独杀死了马凤凰的凶手,是这个意思么!”   一听这话,急的一拍桌子当下就要跳起来了。   这马自修捕快一路将事情的原委听下来,已是一脸震惊不可思议。   旁边桌上那些食客的酒菜都被官差大人这无比吓人的手劲搞得一震。   但如果仔细在脑子里一琢磨,这一路查案下来,如果真是有两个互不认识,互相模仿的凶手干扰了官府的办案视线,倒也确实很有可能。   尤其经这一点拨,恰如深陷迷雾中的人被惊堂木一下惊醒。   说一句茅塞顿开也不为过,但转念一想,这马自修却又脸色一变,当即一拍脑门就来了这么一句道,   “不对!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可大事不妙啊,二位,如果,如果真凶真是那举子和那三人的一个,昨日我们将他们从官府放回去,又没派人好好看着,那不是——”   这怕是马自修捕快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脑子灵光开窍的时候了。   昨夜官府放人,举子和那三个嫌疑犯均以被放走,此刻时隔一夜,确有可能真凶已逃脱。   ——遭了。   这一番话令富察尔济和段鸮当即对视了一眼。   心中便知道这举子怕是一早就料到如此,要使着金蝉脱壳之法了。   一时间,三人虽身还在城西这边的这家酒楼之上,但却是都想说立刻寻找官府中人去把嫌疑人都尽快捉拿。   可在期间,在前去亲自拿人的过程却也险些发生了小插曲。   因为就在三人兵分两路,马自修捕快也去衙门里找人手和拿拘捕令了后,在半刻内,率先到达现场的官差却扑了空,举子家中已人去楼空。   那帮带刀官差一脚踢开他家中的破门时,只翻出一些大约半个时辰前被丢在火盆里烧了的衣物。   也是急忙问过那住在嫌疑人家隔壁的一位老妇时。   这才得知那仿佛提前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的举子,在大约半个时辰已经拿上东西,说是出门拜访友人去了。   “老人家,敢问你和那隔壁住着的举子平日里总说话吗?”   官差在家找不到人,只得询问住在这附近的平民百姓了。   “其实,也,也不大常说话,他原是个体面人,听说前几年总爱和人去那花柳之地喝些酒,弄得醉醺醺回来,但近日一直在生病,总拿些布巾子捂着鼻子,还要抓药吃药,日子过得不算好。”   那家门口住着,挽着发髻的老妇身着身褂子,布鞋,听闻也是小心翼翼地答话。   “那他如今却是出门去了?”   “是,官差老爷,那举子早上和我说,他原是要出门几日的,但七日前因为琐事拖了拖,此番还将往日家里放的的些干货送于我,这才走的。”   “所以,老人家,他是何时走的!又是朝着哪个城门?”   “这我就不知情了,只听说大约是要走主城门,因为路径宽方便通行,其余我也不知了,官差老爷们还请赎罪……”   这消息一经带回,官府众人都是惊了。   听说那举子家的火盆去时还没灭却也明白这怕是真准备就此逃跑了。   既然火还未灭,现在追来得及,马自修捕快令人赶紧抓紧时间去拦那怕是已经快到州府城门那处的举子。   可富察尔济和段鸮一听说那举子和邻人亲口说要去主城门却也来了一句。   “不能去主城门,以这个举子的性格,他要是一定不会走主城门。”   “现在从东西两个方向追上去或许还来得及。”   这话一听却也有道理,所以为了抓紧这分分钟迫切的时间,段鸮和富察尔济,在州府中门口找了辆马车赶去寻找关键人物。   只是那城中的寻常马车由车夫驱赶,却也走的不快。   所以算一算赶去抓人时间的话,要在半个时辰内,赶到东西出城的那扇大门怕是坐马车要已经来不及了。   等抬头,见这外头处州府闹市上午时的太阳晒得厉害。   还是头一回做出这等大胆举止的二人一前一后丢了银子给那车夫,又对了个眼神就将前面的马鞍卸了下来。   也是见对方又一次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这二人之前都未想到对方竟然也会骑马,却也难掩意外地侧目了一下。   “你会骑马?”   “你也会骑马?”   这一模一样的两句话音落下,富察尔济和段鸮竟也都古怪地不作声了。   关于对方身上的种种过往,一直以来他们好像都不太清楚,也一直没来得及主动去了解彼此。   但这世上有些机缘也正是如此。   你总以为自己和有些人那么投缘,还颇有点处处争锋相对的意思,但越往深处去了解,才越觉得这人也有一丝出人意外。   对手。   这个词,现在细想却也是真是名副其实了。   他们果然是世上难得的对手,而且怕是要一直这么相斗,将这对手这一身份继续这么保持下去。   不过两人现在既是要赶到城门那处合力缉凶了。   如今就也先一人抓住旁边卸了一匹马下来,却也暂时不多言了,只一人一匹跨上那从车夫那得来的骏马,就绕过主城门约定好了一个时间。   要说他们两个不是正经官差,但论起这各自的身手来居然还都出人意料地不错。   尤其此刻已经到了这破案最关键的地方。   如今一旦让人跑了,或是彻底毁灭了什么关键性的证据,却也着实不妙。   因城内主道不准骑马疾行,以免冲撞他人。   沿着举子家东侧出发的段鸮挑了个顺手的缰绳,又骑上这匹白马一路绕过主城从侧边道快走。   见状,也是鞭子下手一挥,富察尔济这往日荒唐无忌的家伙率先一个利落地翻身,一身皂衣就这么骑上一匹黑马。   那一刻,这二人的面容都有些骄傲放肆。   因这许久没有策马再次上手捉拿凶犯的一场赌博,也因他们这一身本不逊于任何朝堂中人般,犹如泰山凌驾于常人的潇洒异常的成年男子气概。   “驾——”   伴着两匹骏马的嘶鸣声。   处州府一路官道都为他们而敞开,因身上带着官府给的临时缉拿令,要想闯这城门时就也无人敢拦。   路上,这二人的马上身姿引得路旁一众人纷纷侧目。   富察尔济和段鸮原就生的挺拔英俊,这一策马将从前在京城中的那一身气概风骨都尽显,宛若这处州府内的一道难得之景。   也是这一路惊马缉凶,等着处州府东西城门外排着的那帮出城百姓面前终于各自迎来了一个拦在众人眼前的不速之客时,只听那城门上的守卫惊讶高喊了一句。   “来者何人!!在这处州府东城门纵马欲做何事!还不报上名来!”   下一秒,那满身鬃毛的一黑一白的骏马嘶鸣一声跨过那城门栅栏,众人又分别眼见那马上男子表情冷肃地拦在众人开口道,   “富察尔济。”   “段鸮。”   作者有话要说:  大声告诉我!酷不酷!哈哈!   -----   从这一章开始,打算给自己定一个每天更新的目标。   每天十二点更一章,每天十八点更一章,今天是第一天,啾咪!喜欢就留个言或者大家来讨论下案情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er 20瓶;百千不 18瓶;阿臧 8瓶;夙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回 (下)   不过才四五个时辰, 昨天被放回去的中元节那夜的嫌疑人和那举子就又都被一块带回到了衙门中。   因去往临县取证的衙役这时候也回来了, 龚三这边由于那寡妇的详细证词, 身上嫌疑已排除, 所以这一次被传唤的实际就只有两人。   方才在处州府街头惊马缉凶所发生的惊险一幕, 已有官府中人出去安抚百姓了。   那两名叫杨青炳和傅孙先嫌疑人都好好地呆在家中,让人一时间看不出什么问题,至于那本打算逃出处州府的举子是在西城门现身, 被一众追上来的官兵一块拿住的。   ——不错,刚好就是段鸮当时追上去的那个西城门。   如之前所料, 他根本就没去往所谓的主城门, 估计是已经知道官府那边也快来缉拿自己了,他这才布下疑阵又准备逃跑。   当时, 这躲在不少百姓之后的举子脸上拿手捂着一块白布巾。   他那贴身携带的包袱中里还带着大量用作远行的器具盘缠,另有他一直在家中藏着的凶器。   但要说这世上也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因他的鼻子和身上多处已到了梅毒病中期的, 即便遮掩在这城门口的百姓中也是有所破绽。   所以在段鸮及时赶到时, 一眼就在马上从那人群中就发现了这肩膀绷紧, 被汗巾捂着脸的人。   “那边那位, 可否摘下你脸上的汗巾?”   “还有,你包里带着的那把东西又是什么?”   段鸮这话问的不急不缓。   他的声音本就天生自带一股威慑力,所以一听身后那惊马之声,这举子当即还有意欲夺门闯关。   只可惜,他尚未有所行动, 又一扭头拔出那包袱里的尖刀刺向迎面而来的这个男人。   马上的段鸮就已经居高临下地一把拉住眼前这缰绳,并呵令那马双脚并立一下将其扫在地上。   “——!”   因到底心虚气弱,本还目露凶光的举子见状也腿软了一半。   又被瞧着就不似寻常人的段鸮那俯瞰他的那种眼神吓得一退跌坐在地上,这才露出了他那张后脖子和胳膊上的病灶。   如此一幕,城门守卫的官兵反应过来,这才一拥而上,又扯下那人脸上的白布巾将这人给摁住了。   这之后,富察尔济和段鸮再度从东西城门两侧回合,一起配合官府就将这人给带回了衙门。   这举子没能成功地逃走,后边的事就好办了。   也是那头苏定海大人和张吉老捕快听说其中一个凶手已经伏法了,这才速速前来衙门看人。   时隔一个月,红睡鞋女尸连环案,竟出现了重大的案情突破和转折,不仅出人意料地出现了两个真凶,还涉及作案手法非常特别和少见的模仿犯罪。   这事一听起来,却也十分骇人听闻。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虽然其中一个举子已经被捉拿,另一个前三起案子的凶手却还未露出真面目。   究竟在这之前杀死前三个女子的,是杨青炳还是傅孙先?   这离奇的凶案背后隐藏的真相,真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可就在这时,已经和其他人回到衙门里,又眼看着那举子被抓获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却又在一旁有话说了。   “苏大人,其实只要这举子抓住,真凶也就已经差不多败露了。”   他们二人从方才起就在,苏定海大人堂堂一个知府来时他们好像也没有特别表示,也是很随随便便了。   “什么?”   这话听着倒也令人震惊了。   怎么才抓到其中一个,这个行事总显得奇奇怪怪的松阳县侦探和仵作就说真凶也已经败露了。   “富察尔济,你这又是何解?”   “哦,是这样,大人不妨设下三个审讯室,又分别由不同的人去审问,举子既然是第四起案子的真凶,那这凶犯就只是在杨青炳和傅孙先当中,我自有办法让其中一人露出真面目。”   “另外,我还想麻烦官府各位现在就帮我和段仵作在这两名剩下的犯人中做一件事。”   “什么事?”   “去杨青炳和傅孙先家中搜查一下,看看他们家中谁有红色的东西,诸如家具,首饰,一切含有红色的东西都可以找来。   这二人这办法倒也古怪。   他们俩这一身看着不修边幅,像个落魄的荒唐之人,但这一遭来处州府,却也只用短短两三天时间就将此案破到了眼前这个出更多,让人不得不听信于这二人口中的话。   为此,苏定海大人特意令马自修先不着急开堂问审,只将犯人们全部关押在处州府牢里进行二次审问起来。   这一次,衙门这边单独为这三人准备了三间小室。   一间在东,是给那已经被衙门擒获了的举子的,进去暂时做第一次审问的,乃是马自修和一名处州府的本地衙役孙灿捕快。   两间在西,是给中元节剩下的那两名嫌疑人准备的,待会儿会进去审问的则分别是富察尔济和段鸮。   眼下,三间审讯室,三个凶案嫌疑人。   恰似三幕同时进行的大戏一般正在缓缓上演,也是这最东边,最先被带进来的那一名犯人正接受着衙门盘问——   “朱粲,你到底为何要杀那妓女马凤凰,又如何要做下伪装,假意模仿那红睡鞋女尸案?”   东边的审讯室中,板着脸的马自修和孙灿捕快正一左一右在里头问那举子的话。   举子的姓名正是叫做朱粲。   他今年二十七岁,是三年前中的举,本是前途无量,风光无限。   他在处州府曾是极有名的才子,风月之所的女子们更是因他出手阔绰,腹有诗书而赞他一句俏朱郎。   按过往卷宗记载,他与马凤凰也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可偏偏这一着落网,他却也是第四起模仿犯罪后的真凶。   此刻尽头处,那衙门的暗室之中,被一路捉拿归案因此发辫散乱的举子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小桌之后。   那把他随身携带准备一并还意图再次伤人的那把尖刀放在桌上,被一块白布包着。   这看着就极其锋利,边缘还因为砍过某种硬物而留下豁口的刀子。   学徒乌云珠已进去拿了先前仵作的验尸卷宗比对过了,和那第四名被害者马凤凰身上的十三处挫骨和贯穿伤确有相似之处。   这举子朱粲的一双手呈现出一种对周围所有人的戒备式的空白和冰冷。   他的眼睛看似正盯着自己的手。   实际上,却也在用一种勾起眼皮的眼神仔细而冰冷地打量着周遭,他并没有为自己喊冤,事实上,他看上去正在仔细暴躁地在脑子里思考什么。   这是衙门中所涉及的犯罪心理学中,常见的一种当罪犯被捕后的心理表现。   即自我怀疑,厌恶反抗,以及随机性在思考以便于继续撒下新的谎言和为自己开脱。   “草民没有杀人。”   “你没有杀人?”   “那你包里那把刀是如何来的?”   “是往常草民裁书用的,所以才总带在身上。“   “那你为何突然要逃往城门?”   “学生本就是四处游学的,既然证词已经给了官府,自然是要早些去往别处继续为秋围做准备的。”   这是他方才进来说的第一句话,   这话说的这举子怕是自己都不信,他却能睁着眼睛无比镇定地说着瞎话。   可眼看着那刀子和验尸卷宗上的伤口吻合,他身上的杨梅疮也和马凤凰身上的死人疮吻合。   那两名到底有不少办案经验的捕快见状却也对视了一眼,直接变威严地猛地拍了下桌子就呵斥了一句。   “朱粲!休要假作谎言,你身上的一切疑点的早已败露!”   “……”   “你当真以为你这满嘴谎话没有一丝一毫破绽吗?那夜你如果是喝醉之后才遇上你口中所谓真凶,怎么还会闻到的对方身上满身酒气,你是如何断定对方喝醉了!你倒是与我们说说看!马凤凰和你素不相识,那本是一条和你无关的无辜人命,你为何要杀她!”   这一下揭穿了他犯罪事实的话,令那低头抿着着嘴唇的朱粲终于是露出了一丝躁动。   他本是个年轻书生。   在这一刻,却也在一个暴怒的杀人狂魔和一个胆怯的被捕凶手之间切换着人格。   他知道,一旦承认,那么所有前面撒的谎就得统统败露。   可如果不承认,他如今却也是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挣脱不得了。   直到他自己的心理防线在这重重压力下毫无预兆地崩塌,又一下抽搐了下嘴角,一副讥嘲无比的样子就冷笑开口道,   “呵呵,她无辜!她有和无辜?都不过是些婊子娼妇,我将她绑在桌子上踢她,抽她时,她还要哭着求我……如此下贱,有何无辜?”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只是日子久了,又想玩玩这帮娼妇……呵呵,这些害苦了,将这脏病染上我的娼妇,可谁料我才脱下衣物碰了她一下,她见我这鼻子和身上的病灶就面露厌恶,连价钱都不谈了就作势要穿上衣服走!”   “一个下等娼妇竟也看不起我一举人,凭什么!凭什么!我便要一脚踢倒在地上,拿刀将她狠狠砍死,在用布巾子勒住她的脖子狠狠地一下,一下杀了她……”   这一番话,这面目有一刻看上去十分狰狞的举子的精神状态看样子已是极为混乱。   他的话语十分杂乱无章。   但细听之下,却也不难发现朱粲身上的梅毒或许本身就是风月场所传染的,以及他做下这桩犯罪的根本原因。   因梅毒是不治之症,一旦染上,就是终生服药也再难治愈,大多病人也根本活不过五年。   三年前,朱粲本是个前途无量的举子。   却因为中了招再难考科举,或是得他人青眼,还成了这随时会死,面部还毁了容的梅毒病患者。   他因为这个因此记恨了妓女这一行,他认定自己的梅毒是妓女给的,也是妓女毁了他的前途。   那夜在大四胡同,心理长期压抑的他,才会在酒后找上碰巧在那附近招揽生意的马凤凰,又在其反抗和拒绝后将其杀害。   可他会找上马凤凰这个和前三个受害者极为相似的受害者,并用同样的手法杀人掩盖罪行本身也是怪事一件。   是有意的模仿?亦或是其他的原因?   “这凶器和死者身上的杨梅疮,都足以能证明你才是那夜奸污杀害了马凤凰的人,可你是如何你和那真正的凶手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因此,马自修这么问道。   也是这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一桩桩地承认了。   再被问及为什么要模仿那红鞋女尸的真凶时,又是怎么找到马凤凰的时,那朱粲先是沉默了下,这才开口似笑非笑地说出了一个真相。   “官差老爷,我早说了,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之前的凶手,那三个人我也根本看不出谁到底是真凶,我只是为了自保。”   那举子朱粲笑着道。   “那你是如何找到马凤凰这个目标的,又运用了同一种手法的?”   “因为……我也是男人,而我和那个凶手一样也是个平常就十分迷恋女人脚的男人。”   “……”   “我们这种人对女人的脚喜欢,不是那种寻常喜欢,是迷恋,就如同……嗜酒的人总会对独特的美酒而产生不一样的嗅觉一样,最初处州府官府将红睡鞋女尸案公布时,我就已经注意到了此事,那一个月里,我一次次找人悄悄打听过关于那前三具女尸身体上的细节,包括她们的脚到底有多大,年岁具体是多少,胸脯发育的好不好。”   “……”   “虽然这些事听来恶心至极,但总有人愿意私下议论些这些香艳密事,大家都觉得这三个女子死的不算贞洁,必然是在外拈花惹草惹上了事,所以我才钻了空子,我大致从那些外头的谣言中猜到了凶手作案的年龄规律还有手法,又在大四胡同一带花了很久才找到了那个脚和前三个女人一样大小的妓女。”   “在草民看来,这就是一起极其完美的犯罪,草民甚至为此去前三起案子的事发地点看过,然后闻着那里可能留下的味道而浮想联翩,您也看到了,草民身染梅毒,已经是个将死之人,在死前能体会一把将这红睡鞋穿上女人小脚,亲吻她们红指甲的滋味却也是幸事一件。”   “我本以为只要那个凶手不被抓住,我就也能逃出生天,谁想到……呵呵……到底是棋差一招……”   这些话细听之下,却也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变态的,察觉到另一个犯罪者真实目的的从犯,如今坐在衙门之中一脸平静镇定地叙述起自己的真实犯罪动机,这一幕却也令人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举子这话却也道出了一个真相。   那就是之前富察尔济的猜测没错,举子真的从头到尾不认识第一个凶手,他只是在为掩盖自己的罪行而做下这一切。   也是这画面一转,就在这一墙之隔的另外一间衙门刑房中,富察尔济和段鸮也正分别在两间刑房内面对着傅孙先和杨青炳。   相对比与朱粲那边,富察尔济和段鸮这边却也在刑房中对着两人进行着常规的的对话。   这二人给出的证词依旧和之前差不多。   杨青炳坚持那一夜是因为母亲过寿问题而急着回来,傅孙先却也说了那一晚自己就是在家中作画   也是这案子正卡在这不上不下的地方,那先前被富察尔济和段鸮派去他么各自家中寻找红色物品的衙役也终于是回来了。   而这红睡鞋女尸连环谋杀案到此,真凶到底是谁却也终于是一并揭晓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夙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回 (上)   官差们最后到底有没有如富察尔济和段鸮所言, 从杨青炳和傅孙先家中搜到关于案情的重要物证呢?   ——有,却也真有。   午时二刻,一行被派去这二人家中搜了一番的衙役就也抱着一堆东西回来了。   关于从这二人家中各自搜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边暂且先压下不谈了, 但关于这起案情的犯罪审讯, 却也在官府大牢中进行着。   此刻, 两名衙门捕快刚结束了对那举子朱粲那边的审问。   他的大多数关于第四起凶杀的证词已经被记录下来,又准备用作正式收押以谋杀之罪论处的证据。   这恶徒到最后也是一副拒不伏法的样子。   但就在被镣铐拷上的一刹那, 到底读了多年圣贤书的举子的表情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只是既然已决定走上这绝路,也怪不了旁人,所以最终, 这犯下杀人恶行的凶手之一还是就此被押走了。   眼下,在这两面衙门刑房之间互不相通的墙两侧。   一下隔绝开了这两个凶案最重要的嫌疑人之间的审讯也在进行中, 但这其中发生的两场对话却又有着天壤之别。   处州府衙门, 西刑房大牢。   阴暗潮湿的一条走道上正点着一个个白色的灯笼。   方才人刚出去了一下的段鸮正打开刑房大门进来, 又重新坐下来,和那嫌疑人之一杨青炳面对面地一起坐着。   旁边挂着的一排的刑具镣铐在这里的气氛衬托的有些阴森。   在二人正前方的那张小几上,有一根属于刑房上空梁柱的阴影正打在二人之间。   两人都一语不发, 段鸮似乎在端详着对面那人的一举一动。   这一幕,莫名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以至于本就只是个市井小民的杨青炳如何都有些也不敢抬头看眼前这人。   说实话,段鸮的长相并不如官府那些衙役般凶狠。   相反,他这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却也能在这种喜怒不行于色的平淡中给人种十足的压迫感。   因为这种人的狠。   往往写在骨子里, 而非面相上。   正也因此如此,才教人格外害怕。   ——“哒,哒。”   一旁的一把用以衙门记录审讯时间的小型滴漏正在往下滴着水。   这水珠落下敲打器皿的声音非常地醒目,衙门这里的每间审讯室内,都有一把一模一样的滴漏。   段鸮这边的正好刚指向二刻。   因为一般审问时间不会超过三刻,所以还有一刻这场谈话势必要结束。   至于在这间囚室旁边那一墙之隔的地方。   抱手不语,和段鸮一样刚走进来的富察尔济也正在和傅孙先进行着单独的审讯。   从囚室之内的傅孙先的个人视角来看,富察尔济也一直观察着一旁的滴漏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期间,这一直低着头的老书生傅孙先也在他对面不吭声。   ——“哒,哒。”   耳边,和隔壁同样的铜壶滴漏声也在响着。   一刻之内,两场审讯同时进行。   从这两个被暂时关押在牢中的嫌疑人的角度,他们并不知道富察尔济和段鸮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各自面对着眼前这个属于自己的那个嫌疑人。   二人对杨青炳和傅孙先问的一些问题也是一样的。   从最基本的今天是这月几号,还记不记得上个月那一夜回处州府前路上的某些细节,见过何人。   再比如当晚天气如何,是否有月晦之像,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家中做些什么等问题,乍一听都非常的平常不起眼。   这种基础问话技巧,属于刑名立案中常见的谈话手法。   主要作用,就是让嫌疑人在被审问时,精神状态能尽可能能够放松下来,以免在过于警备状态下很难问出犯人的真实想法。   因为有时候,关于一起案情的重要突破点,恰恰也就是嫌疑人口中的不经意的一字一所暴露出来的。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才会花费这等功夫和这两个嫌疑人来回周旋。   期间,这两人不时出来会以‘拿证据’之由走动一下。   这‘暗示性’的举动,却也给那两个在里头关着的嫌疑人的心理上都各自施加了不少压力。   因为他们各自都对中元节那一夜的事情有所隐瞒,所以官府这边越表现得的有更多证据加入,他们本身的压力也会更大。   这其中,关于那些问题的答案。   段鸮这边的卖货郎杨青炳给的回答非常地糟,时而就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举止还非常地慌乱无措。   他一直说他不太记得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又在路上看到了什么,他只记得要早点回家。   至于,画师傅孙先这边的回答却相对地镇定一些,即便能看出一些常人面对官府的紧张感,关于富察尔济问他的各种问题也是相对回答的周全。   富察尔济对此没说什么,只进而补充了一些关于他日常画技上的讨论,傅孙先也一一地应答了,态度不可谓不好。   “难倒……那卖货郎杨青炳才是真凶?”   一时间,站在两侧刑房外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眼见富察尔济和段鸮这两边进行的审讯。   却像是各自都有些奇怪之处,那捕快头子马自修却也有些疑惑。   因为若是将这两人的情形放在一块,任何人总会觉得杨青炳这状态有些不对劲,与此同时,他身上背负的嫌疑好像也显得更大了一些。   可紧接着,就在马自修捕快的略带不确定地来回注视下。   那边还在问话的刑房中,富察尔济和段鸮却又抛出了一个关于这两个嫌疑人身上本身携带着的最大的问题,也是这个问题,把这起案子的导向给彻底改变了。   “所以,你那晚身上带着那么多货品,赶了那么久的路回来,却也没来得及注意这些事吗?”   这般问了一句,段鸮说着还带着点故意似的眯了眯眼睛。   “没,没有,真的没有,我太着急了回家给我母亲过寿了……”   说着,这卖货郎就已面露紧张焦虑地在搓着手了,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并不好,生的一张白胖面容上和一双手上也是汗津津的。   那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子和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看得出来,杨青炳真的非常地焦虑不安。   “大人,草民对天发誓,草民真的没,没有杀人……那小女子的死当真和我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我也根本不认识他们……”   如此苦巴巴地开了口。   卖货郎杨青炳被这一通盘问下来已是大汗淋漓,他到现在都是否认自己杀人这件事,但与此同时,他却也在一直隐瞒着什么事。   段鸮见状却也伸出一只手轻轻搁在桌上,又索性换了一个和他说话的方式,捏着一包东西给他看了一眼。   “那这东西,你认识吗?”   一见这包从家中搜出来的‘陈茶叶’。   杨青炳搁在手指却也颤抖了起来,他似乎一时间找不到更多说辞来解释这一切。   “你看上去好像很紧张,杨青炳,你自己看看,这是不是就是上次你口中带回来的‘陈茶叶’吗?”   “……”   这话引得那突然沉默下来的杨青炳焦躁不安了起来。   他知道段鸮身上那东西并非他之前交至官府的陈茶叶,却也是另一些他原先在装在茶叶罐子里带回来的东西。   “所以,中元节那一晚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杨青炳?”   段鸮追问了道。   “我让你好好想一会儿,到这滴漏满时,你再回答我。”   段鸮又补充了一句。   这话说着,一旁铜壶中的滴漏中的滴水声继续响着。   这卖货郎心底的焦虑不安被放大。   他身上真正关于中元节那一夜的真相似乎呼之欲出了。   他知道自己若是再继续隐瞒,怕是就算不承认也要因此沾染上杀人嫌疑,也是如此,在段鸮的步步紧逼之下,他终于是流露出一丝败退,又满头大汗地低下头缓缓道来道,   “是,大人,小人承认,小人那晚……是做了恶事,但做的……却不是杀人之事。”   这话一出,段鸮却也明白自己原本要问的‘事情’已经问出来了。   因为杨青炳身上的事情本就和杀人无关,所以段鸮当下只敲了敲桌子示意隔壁的可以开始了,这才继续着自己的事情。   “咚——”   耳边一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   清楚段鸮那边怕是进行到‘关键处’,抵着大牢刑房的一把椅背富察尔济才像个流氓似的睁开了眼睛。   他和傅孙先从方才起就一直面对面坐着,到此却是终于能终于能够开诚布公了。   他的声音有点粗粝,却有着十足的成年男子的味道,说话时不急不缓,倒也不令人觉得太有压力。   “说了那么多,傅先生回答的倒是都很不错,细听之下,您这嫌疑却是小了不少。”   “不过,那日在官府取证时,我倒是见过傅先生的几幅画,画的是都是些半身像和花鸟虫鱼,结合方才您的话,就知道,您平日里是个善于观察细节的人,画师都是如此的吗?”   ——“都,都是如此,不过小人画技不精,怕是担不了一句观察力好,也算不得什么好画师……”   这话,傅孙先说的略有些尴尬局促。   就如上次所说的那样,作为证物拿来的这扇面上画的均是些半身像和花鸟虫鱼,本身画的也不是多好,笔法拙劣异常,登不上大雅之堂。   可偏偏见他如此谦虚,富察尔济却也拿出了一件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又这样缓缓地来了句。   “不,您怕是个出色的画师,只是您从来不画自己擅长才会如此。”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可那卖货郎不是也有一半嫌疑吗?”   这话听来有些蹊跷。   老书生傅孙先闻言面上流露出一丝不解,却也不知这位衙门里的侦探大人具体话中的意思是何意,可紧接着,富察尔济却也没说什么,转而换了个话题就开口道,   “其实,若说杀死张梅初的真凶到底是谁。”   “最开始,我也曾在你和卖货郎之间迟疑过,因为你们二人之中似乎都因为一个人在说谎,甚至杨的嫌疑看上去要更大些。”   “可后来我发现杨青炳之所以会慌张,是因为他那晚虽然没有杀人,却也在做一件一旦被发现会被衙门查问的事。”   “因为,他私自卖的不是陈茶,而是从他人手里二次罐装的干罂粟。”   这话一出,恰好也解释了为什么杨青炳和段鸮方才在隔壁发生的一幕。   从始至终,杨青炳都拒绝承认自己杀人。   但是关于他作为卖货郎却私下贩卖此等货物之事,却也是违反律法的,也因此,段鸮方才才会隔壁利用着审讯之说诈他。   也是这么说着,富察尔济却也没有细究这一点,而是顺着一开始的话题就对着老书生往下说道。   “关于张梅初死这件事,我曾经一次次去尝试推演过现场犯罪者那一晚的心理想法,却一直难以明白他到底如何能做到在杀人之后如此镇定,以及,为什么他一定要每次将女子的手脚都弄成红色。”   “那个从犯举子或许只是在进行拙劣的对他人模仿,但这个真凶本人一定有着自己固定的习惯和如此去做的原因。”   “红睡鞋和红指甲,固然这一切自古指的是女子的贞洁,也符合这个凶手本身的喜好,可是这种病态的对于颜色的追求也有些古怪。”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巧合,可后来,看到您的画,我却突然懂了。”   这话说着,富察尔济和傅孙先都是一阵怪异的沉默。傅孙先的表情很茫然,很不解,就是不露出一丝破绽,但富察尔济看样子却不为所动。   “大人,小人不懂……小人一个心疾患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怎么会比那卖货郎还力气大,还能丝毫不惧怕地徒手杀死一个人呢?”   “他平常四处卖货,力气自然是比你大的,可你们二人中,你的胆量原要比他大很多吧,傅画师。”   “这,这又是何解?”   似乎是真不明白,傅孙先看上去又故作疑问地反问了。   “您其实是个色盲吧,傅画师吧?”   富察尔济这句话来的突然,却也一下子令方才似乎还傅孙先的表情终于是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我没说错吧,或者,您的眼睛唯一看不见的也正是红色?”   要说最初,富察尔济也未必看出这些画的十分糟糕的扇面本身存在着的什么问题。   但也正是方才朱粲被捕时,他回忆起一开始所见过的傅孙先的那些话,他才觉得自己好像终于能理清楚这个红睡鞋杀人凶手的真正目的了。   凶手是个恋足患者吗?   从验尸结果,那死者大多差不多大的脚来看,显然是的。   而且这是个需要观察力非常好,甚至比常人还要迷恋,关注别人脚的人。   但他为什么一定又要将这些特定事物描绘成红色了,这一点,或许也有着关乎于这个凶手个人的重要心理原因。   仕女,男子,花,草,虫,鱼。   这画上的东西都是些最基本的颜色,诸如黄,灰,褐都是些主色,自古以来,这些东西在工笔画上都是常见的,但要说这些画具体都有些什么奇怪的地方,怕是也要回到这颜色上来。   从古至今,红色为正色。   因为红色的染料无论是在作画还是烧瓷中都需要极小概率的铁质加入,所以自古红色昂贵,诸如文人作画,若不是因此,也不会经常使用。   傅孙先平常的画中就极少见红色,或者说压根不见一丝红色。   花无红,女子唇也不红。   均用其他灰色和棕色代替,这也使得他的画大多雾蒙蒙的,更奇怪的是,他并不是因为刻意为之,而更像是完全分辨不出这类颜色。   方才,富察尔济之所以会提出说让衙役们去两人家中搜查,其实也正是为了这一点。   因为傅孙先是色盲,所以他的家中才会完全不见任何红色物品,甚至连染料上都会在棕色和红色上标注颜色,而当衙役去搜寻他家时,所要找到正是那标注着红色和棕色的绘画染料。   “从前我就听说过一种病症,在这类病人眼里,红色是先天看不清的,大多还会将其认作棕色之类的旁的颜色,这种疾病自出生就携带,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会做出一些难以分辨颜色的事。”   “代入到那凶手的作案动机身上,他对于红色本身的变态追求却也能够理解了。”   “因为他本身的畸形喜好,也因为这一生从未见过红色,就也开始对红色有着不一样的追求,无论是女子身体里淌出来的血,还是红色的指甲,亦或是红色的睡鞋,这些都是他始终追求的美梦。”   “在你的画中,花鸟虫鱼和半身像这些东西都画的很糟,怕也是往常根本不时常练习的缘故,可一个画师,平常连这些基本的工笔画都不练,他往往都在练习什么呢?”   “显而易见,他最爱画的东西或许都不是上面那些,而是,女人的脚。”   说到那最后四个字时,富察尔济明显观察了一眼傅孙先脸上的表情。   果不其然,老书生从方才开始一直极镇定胆小的表情终于是出现了一丝裂痕,那裂痕似乎是还不明显,可就在下一秒,富察尔济还是抛出了那最致命的一个问题。   “如果您不愿承认这一点,您不妨回答我,在这两张画上,哪一个是红哪一个才是棕色?”   这一个问题,却是连傅孙先这样的凶手都无法推脱自己的嫌疑了。   因为在那两张纸上,对常人来说极为明显的红色和棕色花朵,他确实完全分辨不出。   也是如此,这嘴唇透出些病态的紫,到此也终于露出一丝真面目的真凶才缓慢地低下头,又在这刑房的阴影之中,就带着一丝怪异扭曲般地抽了抽嘴角。   “对,你们没猜错,就是我杀的人,我就正是官府一直以来都想抓的……那个红睡鞋杀人魔。”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如果不写古代,我应该会把他们都写成两个警察……作为港剧迷,我真的很爱双警察人设哈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酸甜口味的虾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水果糖、陳招財、是你的好运呀 10瓶;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回 (中)   傅孙先是怎样的一个杀人凶徒呢?   据他自己之后认罪, 并在衙门断断续续的交代,在大概四年多前,他还是个真正的胆小怕事从不敢和人争执的普通人。他家三代都是处州府人士。   一般人如果在一旁听着,只觉他说的字字句句都很平常。   诸如十多年间,数次考功名失败后他便弃了这科举, 多年来就一直在家中以画扇面为生。   在本朝,在外界人眼中评价一个男子多以功名论高低,傅孙先并无多少才学,更低了人一等,属于实打实的无名之辈。   据他自己说, 他年轻时, 曾有过一户心仪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窈窕贤惠, 还有双美丽的脚, 符合他这个文人出身的男人对女人的一切美好幻想。   可因为门户问题, 两人最终便未结合, 那时候的傅孙先, 内心只是觉得觉得遗憾。   因他不过是个穷画师,总可能真的为了那女子入赘别户,失了这尊严, 从这段遭遇, 可以看出,那时候的在他的实际心理上已经种下了之后数年越发会开始恋足的根。   后来,他回到处州老家, 在媒人帮助下娶了一个娘家舅舅在京城做包衣奴才的大姑娘为妻。   那大姑娘出身较低,原没有江南女子那样自古缠足后留下的小脚。   还生的比他幻想中的妻室要粗野许多,可傅孙先受妻子一家的银钱供养,还爱和人谈些风月,就也会时时受气。   在妻子娘家受的气,多给了他一些对于女人的阴影。   他一方面觉得这桩婚事害了他半生,另一方面却也对年轻时候的那双他幻想已久的脚产生更多的依恋和美好之情。   至于他之所以会发现自己其实是个色盲,还是个恋足患者。   原是有一次他去给人作画。   因为日子不好,傅孙先染上了赌博和酒瘾,他这手越发地不能拿笔,在这个过程中,他每天在家便会开始画女人的脚,一开始也只是些自娱自乐。   可后来,却让他偶然发现了一个事。   他的一位远在台州府的主顾私下送了件东西给他,让他照着包袱里的那本春图画上几笔。   他原本以为那只是一副普通的闺房之乐图,但傅孙先一看之下就气血上涌,险些被这里面那东西给惊着了。   那是一副工笔画,上面画着各种一副不堪入目的怪图,下书一行大字,喇嘛教之大威德金刚兽奸女子图。   这种密宗行乐之图原是违法的,不管是私印还是绘制都会被责罚。   可本朝官府虽然明令禁止民间私印这等恐怖,污秽之物。   但本朝多有些开在地下,由盐帮,赌坊,或是水贼供养的私人书斋,会收些常人断肢图,闺房画,隐癖图,还有畜生和人私通的图。   这些被地下收购之后流入民间的怪异污秽的图,是专门给一些嗜好特殊的人看的,在各地均有书斋印发,悄悄买的人不计其数,更有些人因此误入歧途。   官府为此屡禁不止,这其中的门道也就越发深了。   毕竟这个世道,什么古怪喜好的人原有都有。   不止是恋足,在这寻常百姓中,就也藏着有许多不寻常癖好之人,傅孙先每隔几日便会画些断肢图,多是画他最擅长的脚,久而久之,他这毛病就越发严重了。   明面上,他今年三十七,一事无成。   却也一直都安分守己,而为何此番会真的犯下这杀人之罪,无独有偶,只因为那一瞬间如何也无法克制的杀欲。   “那日,我也去那姑子庙外烧香,从后门出来时,四下无人,倒让我看到了那个女孩家……她看着很小,就着了身布褂子在那儿拎着篮果子准备走,那么娇小单薄的一个人,蹦蹦跳跳的,我在后头,瞧着无人在旁边,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为什么会在那一刻突然要跟上去?”   听到他心安理得,甚至还有些回忆性质地陈述着自己的杀人动机,富察尔济也带着丝思索地认真端详看着这不同于过去很多此类型的犯人。   可下一秒,他却见已经在承认自己罪行的老书生那干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猥琐,促狭又很平静的自嘲。   “还能为何?当然是看她的脸蛋长得美,还有……她那双小脚,很吸引我。”   这话说着,明知自己一旦被抓,怕是已经命不久矣,这老书生却也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富察尔济笑笑道,   “从前民间的一些处州女子,大多羞涩保守,不爱出门,穿的也是盖脚趾不露鞋面的长裙,但自入关后,有些女孩家年纪虽轻,却总爱将自己的身体发肤轻易暴露,她们会在家穿些用针线盖过,那露出半截绣花鞋面的鞋子,那些鞋子我等老手一看便知她们是动了春心。”   这话说的极尽暴露人性之丑陋。   从一个成年男子的角度出发,杀死一个不能反抗的未成年女子,却又在脑子里为自己寻找着为犯罪开脱的借口。   他眼中的不贞洁,仿佛成了这等软弱无能,只能在脑子里幻想的男人下手的一个根据。   可显然,在傅孙先这样的人眼里,张梅初,阮小仪和曹孙氏都是这样能受他随意染指的女人,   如第一个被杀的张梅初,是傅孙先将心中罪恶彻底释放的开始。   中元节那一夜,他本事如自己所说偶然去姑子庙外烧香的,但见当时年方十四的张梅初正好在此处落单,又穿了双如他所说的那种露鞋面的鞋子,他不知怎么的就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傅孙先是一名画师,观察力本就异于常人,一眼便觉得那脚很小。   他当时就有些心猿意马。   见处州府姑子庙外原有一条小径,便走上前去先和张梅初问了句路。   见这小姑娘非但不怕自己,还笑着要领他去庙里就伺机跟上去,等从后面绕过庙堂时,这恶徒当即扯下自己裤子上的腰带就将其勒晕,又从庙里就掳走了她。   此后的事情,多和富察尔济还有段鸮推测的差不多,因为张梅初帮助他时就已经陷看见了傅孙先的脸   他从一开始并不打算留活口。   可城中夜晚有宵禁,即便杀了人也不便在这周围抛尸,他将被捆着手脚的女孩先挪动到自己的家中,用一直以来很少会用的红染料替其换好了鞋子,又画好了指甲,这才将她卷在一块画布中带到了城门前。   那夜是中元节,外头天色非常地黑。   当时守卫就在不远处,傅孙先抱着画布中那具已经奄奄一息的酮体躲在暗处,深知自己一旦想要越过城门去那外头的河沟,必然会在半刻内被轮换的守卫发现。   所以他看准时机,先抱着张梅初小心翻过一旁的栅栏,又在跑出城门的半刻后将她丢在半路,假作准备进城的模样被发现。   这样一来,城楼上的守卫误以为他想进城,只令他明早再来,给了他充足的回来继续作案的时机。   等将张梅初带至河边后,他这才将一早准备好的刀子拿出来,先在河沟边脱掉自己的衣物,将其凌虐一番,这才将她穿戴好鞋子就此丢入了河中。   有了这一重不在场证明,傅孙先才能完成了自己的‘不可能犯罪’,并在之后每每得手两次。   之后他用了相同的手法连杀阮小仪和曹孙氏。   阮小仪虽还没出阁,但身上已带了定亲的首饰,这才使她在傅孙先看来远没有张梅初那么贞洁。   而之后的因曹孙氏长得年轻,身子骨娇小。   那日原是去往居士那里清修沐浴也没梳发髻,他将其误认为少女,还是脱下那妇人衣服后才发现真相。   因为这个,傅孙先就也如段鸮之前验尸时所言对三个女子采用了不同的毁尸办法,这也就造成了三具尸体本身不同的毁坏程度。   如果不是第四起案子发生后,这杀人魔鬼般的画师已意识到有人在模仿他,出于谨慎的目的,他也选择了暂时停止,或许这起案子之后的受害者还会增加。   这样想来,这起看似只是寻常心理虐杀女性的案子背后却也着实令人觉得有些讽刺起来。   傅孙先这一番证词,基本和富察尔济段鸮之前的推论分毫不差,因为已经被看穿了所有作案手法,傅孙先基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承认了。   作为处州府要犯,他将和第四起凶案的模仿犯朱粲一起被不日押送法场。   也是到此为止,这时隔一月的红睡鞋女尸案到此终于是告破了。   这一日,到衙门两边的审讯结束的时候,等候在外多时的张吉老捕快终于是含泪迎来了案子背后的真相。   今日,富察尔济和段鸮二人这一通配合下来。   又是惊马缉凶,又是这一块审问的,却也顺利地将此案告破。   二人不仅一块抓住了红睡鞋女尸案的两个真凶,还额外抓住了杨青炳这么一个私售药物的不法之徒。   也因此,马自修还特地将他师傅搀扶着一步步过来和他们专程道了句谢。   对此,不说段鸮了,就是富察尔济这么个往常说话很不靠谱的却也和老捕快郑重地回了个礼。   也是听说,他们原不打算多留,破完案就要走了。   老捕快也不得挽留,只说那日一定要好生送送他们。   走时,老捕快的背影显得那么憔悴,但这公道正义还高高悬挂在上方,却也证明着这世道还是有理可寻的。   只是,这一日结案时,段鸮却也不免回头,最后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处州府上方的那块匾额。   青天正义。   傅孙先真的后悔过自己杀了人吗?   从方才这已经伏法认罪了的凶徒眼中似乎也看不出这等东西,   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倒也令段鸮也跟着突然想起了一个说法。   过去在明朝犯罪学中曾有一个假说,说大多数真正有犯下杀人罪行的人,有半成都是此前从未案底的人,这一类人往常根本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实际心理状况却比他人更容易犯下罪行。   因为隐藏人格的驱使,一般人很难判断这类人是不是具有攻击性,而眼前的这个任凭谁第一眼都看不出一点问题的老书生。   他的貌相一看就不是极其软弱,常年脾虚挂着眼袋,长相干瘪,衣着也很清贫。   并无多少家财,瞧着也不似爱惹是生非的人,如果不是伺机杀人抛尸,放在平时,任何一个力气大些的平民百姓都可以将这样一个老书生打倒在地。   所以,从来不是强大杀死了弱小。   而是恶杀死了善。   这世间,从来罪恶无边   光明之外,真相始终难以追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昨夜莹莹火 10瓶;er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回 (下)   两天后, 在处州府解决完这一起案子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就打算回松阳了。   这一次他们一开始之所以会过来,原本也是因为张吉老捕快最初寄到松阳的那封奇特的求助信而临时决定的。   这本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   谁知道,到最后竟能一举破下了红睡鞋这么一桩恶性连环凶杀案,想来也真是机缘巧合。   对此,知府苏定海大人, 包括马自修捕快在内的处州府众人对二人自是感激不已,因这次凶案得以平息,州府的百姓们的日常生活也是基本恢复了。   处州女子不用再日夜惧怕,那笼罩在自己头顶上不知何时会再次作案的杀人魔鬼。   专杀小脚女人的睡鞋鞋鬼魂的谣言不攻自破,想来这也是——公堂正义, 这四个字最初为百姓设下的含义了。   离开处州府的前一夜。   因明日还要一早动身离开本地官邸, 段鸮和富察尔济又一次也没去管对方在做什么, 而是各自找了空就出去走了走。   他们俩现在的关系, 算得上搭档, 仔细想想又有点像竞争对手。   但要说是朋友, 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大晚上的, 段鸮也不清楚对方又去了哪儿。   但他自己却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 单独去了已趟州府衙门后头这边的一处偏僻民宅。   路上,段鸮一个人走的不紧不慢,夜色将他的面容勾勒地有些阴郁, 却也将那道红色的疤衬托的越发显眼。   等走到尽头, 那门前看着破旧的民宅正建在处州府大街一个药材铺的后头。   段鸮远远见这地方也只是一户单出单进的小院。   门口挂着灯笼,大门紧锁着也不见人,要说有什么特别的, 大概就是铜制兽形杨树木大门拉环上挂着那块招财牌了。   那一日,从义庄第一次给处州府官府验完尸出来。   和乌云珠走在一块的段鸮随手就在路边买了块招财牌,事后,他将这小木牌子写上字找了个地方寄出,之后没做声就走了。   他原以为那头怕是还要几日才能来,结果人倒来的挺快。   这番即将离开处州了,他仔细想想,却也一个人离了官邸沿着这民宅后的一段小路,走到门口并敲了下门,任由里头的人在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出来了。   “吱呀——”   四周的黑不溜秋的巷子中,这从里头响起的开门声细听之下还有些古怪。   里头开门出来确认的是个老管家模样的人,带着小帽着马褂黑靴,留着两撇工整的胡须,这打扮看着像是正经官家的家生奴才。   他本没有主动吭声,一双极干练镇定的双眼也是打量着外头敲门的人。   可等那站在里头老人透过这夜色,一见真是段鸮本人立在门外,这老管家立刻面色一变,又猝不及防地要对他跪下行礼了。   “大,大人!原来真的是您,这么多年了,您可算主动现身了。”   这口气,细听之下却是真有种差一点就要老泪纵横的意思了。   对此,门口段鸮只抬手示意他起来,等被那欣喜不已以至于有些无措的老仆恭敬地为他开门。   二人这才先一道绕过这院落里一棵杏树进入里头那点着灯的内间。   期间,低着头根本不敢和他并排着走,并缓一步小心跟在段鸮后头的老仆先是替他开了这小院子的门。   又像是专为了他的到来,才准备了一番般特意把这院落的书房卧室都收拾了一遍,还早早地点了半炉子的熏香在屋子里。   于是,等段鸮从外头推门一进去。   就看见这那收拾的极干净的内室飘着一股他最熟悉的净香的味道。   隔断之后的香案上头,供着一尊骑象文殊菩萨,旁边另插着两束供给菩萨的净瓶山茶。   挂着一排屏风帘子的床榻上摆着身料子极素的常服和一双黑底三宝靴,是往常他在京城府邸时常穿的。   桌子上摆着一壶香茗。   还有些他素日里常用的书房墨宝在一边那张八仙几上备着,通透敞亮的室内一切一如他从前在京城之时,处处都料理的极为周到雅致。   “我不过是来看看,你本不用如此费心,不过,倒是难为你还帮我记得这些了,这些东西我自己都快忘的差不多了。”   这一切布置,看上去都极花心思。   看到此情此景,难免又想起从前的一些事,背手站着的段鸮这么说着,倒也引得那老仆越发不敢说什么了。   “这怎么算是费心呢,这都是大人以往常用的东西,奴才这么多年可都一直留着。”   “您虽然那日辞官离京,但京城官邸的人私下却也都散,河北那边当日您当差时旧部也留了不少,还有段家老宅多年留下的仆役和良田,光是每年庄子里进账出账的杂事,我等也只敢替大人好生照料着,等着有朝一日能真的回来,将这一切旧事拾起。”   老管家口中所说的这些事情,却也是实情,四年间,段鸮其实一直没有主动插手过这些事。   所谓的家宅旧部,都是他以前在朝堂时留下的。   如今他一个人漂泊在外,没空理事。   却也放心的将这一切都讲到这老管家手中,所以此刻,不用说什么就也吩咐下去的段鸮闻言先是坐下,拿起那桌上的香茗听着,却也来了句。   “这些都是杂事,有你替我在那头料理着,倒也无事。”   “不过,回京之事本就不急,下次记得再来找我时一切从简些就罢了。”   这些他口中的话,明伯自不敢反驳。   因段鸮提出说先处理公事,所以出来时,那老管家,也就是他多年前的部下明伯已在外头候着了。   今晚会来,本就是找他有些话要问的,段鸮坐下又看了些桌子上搁着的四年间久违的折子之类的。   这些事,他久不经手,却也熟悉的很。   大致翻阅了几下,拿上他惯用笔几下批注却也将这些书信中要告知他的那些事看了个大概。   这其中,有来自京城的几封密函,也有他那些从前的旧交情给他的一些私人书信。   从前的他算不得一个人缘特别好的人,相反顶着个残忍酷吏,抛弃生母的糟糕名声在外头,外人对着段玉衡也基本是没几句好话。   他阴险狡诈,爱耍心眼,还心狠手辣不是个好人。   不过就因为他手上握着的权利,和在朝中即便消失却也时刻存在的影响,却也让他有着那几个共同利益的维系者,   这使得段鸮能够不回去,却也将京城时下的有些事看个明白。   也是说到这儿,桌案上在批注着东西的段鸮才突然想起了件事,又问了那站在自己旁边的部下一句。   “明伯。”   “诶,怎么了,大人?”   明伯问道。   “如今这京城之中,姓富察的还有几个?”   “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随便问问。”   段鸮明显不想多谈,就也这么回答。   “额,除了当今皇后娘娘,还有已过世的李荣宝大人,就也只剩下富察家从前的家生奴仆了吧?”   大约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明伯仔细想想却也将这些事告知了。   “皇后?”   可段鸮一听却顿了下。   因从前他是功名出身的汉臣,就也不算了解这上三旗家族的事,尤其是段鸮这个人素来名声不好,除了维系利益的几处关系,他却也没有太多满臣那边的关系。   如今细想,新皇登基前还被叫做宝亲王的时,确实在府里就被先帝指了个富察家的格格为嫡福晋,后来又成了这皇后,可后宫之事,他也不会太熟悉。   但好在老管家这一席话,倒也说的简单清楚,想来明伯口中的话不会有错。   这么想着,段鸮也不多问了。   他本就不是很执着这一点,之后也就看完手头那些东西放下说了句,那今天就到此吧。   “是,是,这一切大人心中肯定自有定夺,老奴知道您今晚要过来已备了些水,您在处州奔波多日,今天既然来了这儿,不如先用个茶再好好歇上一歇?”   “嗯,你去安排吧。”   这话说着,拂手示意他下去的段鸮倒也没再拒绝了这老管家明伯的好意。   老管家看他点点头赶忙出去,又替他小心张罗了一番。,才放段鸮一个人在内室洗了个澡。   这院子和屋子看着不大,但里外却非常精致,外头小几上的净瓶中茶花暗自吐芳,空气中有股极淡却也和很相配的香味。   方才在外头看了半天公文的段鸮脱了身上的衣裳,又在里面单独的澡间闭目养神般独自泡了会儿。   期间,热水在他肩背上滚落。   褪下往常那层面具的他对着里间的水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这张‘毁容’的脸,过了会儿,才抬手沿着旁边那一处‘红疤’的位置,一点点撕了下来。   这一撕下来,那块假的‘红疤’也就跟着掉了下来。   最后印在水面上,就他原本的那张面目。   ——那张属于段玉衡的脸。   水中,那个瘦削的男人长得极独特。   鼻梁生的挺直,生的瘦而高,唇色有点淡,眉峰却又透着些冷肃,眼梢沾染着上位者的嶙峋,嘴唇生的薄。   那一双总被人说是刻毒的眼皮上挑着,天生还生着一双心机城府极深的眸子,气度,心胸,筹谋才是此人身上最妙之处。   虽年岁已是不轻,却也有股位高权重者惯有的味道,确实是个长相极有味道的男人。   这一幕,若是让旁人看见。   大概就该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段鸮带着段元宝光明正大走了那么多地方,却也没几个官场中人能认得出他来的原因了。   毕竟,能用那一块丑陋的的疤痕掩饰,总好过被人随便就认出自己到底是谁的麻烦。   也是这么在人后,才头一次算是把自己的真实面目露出来。   不过当他看到自己胸口的那道已经愈合也没有留疤的伤口时,段鸮还是不免想起了自己那日里和某人在后半夜说的话。   这药,原是上次某个人给他的。   他事后擦了擦,这伤却也真的好的差不多了,想来也要多亏那个人了。   ——只是,想到前日在处州府惊马缉凶那事,段鸮心中却也被勾起了一点点思绪。   他是个凡事都求个小心稳妥的人。   之前他一直没有细想过富察尔济到底是什么人,但那一天的一幕,却也不得不让他仔细防着点他人。   可仔细想了想,却也没想明白除了京城,这个家伙到底会是哪里跑出来的怪人。   等单手把玩着手腕上那串佛珠的段鸮在内室一个人这么闭着眼睛约半刻的事,才披上原本床榻上的那件公服,重新走出来了。   这一夜,是在处州呆的最后一晚。   大约一个时辰后,段鸮离开那民宅,又一个人回了那官邸。   可就在他以为这一夜,他好歹能在回去官邸后平平常常地度过时,大半夜的,段鸮却被门口传来的敲门给敲响了。   “碰碰——”   “……”   “段,段,段仵作,对不住,您已经睡了吗——”   这声音细听之下,有些着急慌张。   段鸮闻言起来给门口的马自修开了门。   可一打开门,却被门口那两个人一头一脸都喝的醉醺醺的的样子给弄得沉默了。   这其中,一个就是马自修,另一个就是那个名叫富察尔济的了。   也是这两边视线诡异无比地打了个照面,那一副‘哥俩好’德行勾肩搭背的家伙中的一位才有点尴尬地看过来,并咳嗽了一声。   “怎么了。”   亲眼看着这人一副烂醉如泥根本走不动路的荒唐样子,段鸮心里其实是不太想管闲事的,但奈何,马自修捕快此刻看上去很惭愧,还给又来了一句。   “段,段仵作,今晚原是我不好,正好在外头撞见了富察侦探就邀他去喝几杯,结果他一听有酒喝酒应了,还,还从刚才开始喝个不停,但富察侦探喝醉了之后,好像也走不到别处了。”   “所以我就想把他先带回找人来扶他回去,结果他路上非喝醉了酒胡说说,非说不用找别人,直接找你就行了,反正——”   “反正什么?”   面无表情的段鸮亲眼看马自修这副奇奇怪怪,还盯着他脸红的不行更莫名其妙了。   “……反正,反正,你们俩已经拜过堂,成过亲了!”   段鸮:“…………”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有一点状况。   所以更一章,晚上要改隔壁的出版稿子,工程巨大,不交稿周一会完蛋,所以明天再恢复双更!么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瞳夕(殷小绛) 2个;凤羽持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猫先生 40瓶;叶黔莜 30瓶;昨夜莹莹火 10瓶;陳招財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回 (上)   活到这么大了, 段鸮还是头一次感觉到这种和另一个人处处都能八字不合的感觉。   大概是老天真的无眼, 才会让他在自己在这本就追查那桩事数年都没有结果的回京之路上, 好端端地遇上了这么个专门来克他的。   当他被迫从马自修手里接收某个不是人的家伙之前, 他都保持了一种极其完美且罕见的忍耐。   放在以前, 富察尔济这种人绝对会被他用一百种不同的办法给私下料理了,但有个人却仿佛命很硬, 每每还能自己感知到危险, 并躲过一场场‘危机’。   “嗯,我……怎么会在这儿?”   夜半三更, 身上散发着一身酒气的某人正席地躺在段鸮屋里的地上睁开眼睛, 嘴里模糊地来了一句。   好心肠的捕快已经走了, 所以眼前就剩下心肠不太好的段鸮了。   刚刚会放他进来,已是段鸮这个人生平做人方面的最大让步,于是乎, 把他弄进来之后, 又直接像个对待个废人一样随便扔在地上, 就是他个人的常规操作了。   眼下, 见对方看上去颓唐而困惑。   一副衣衫不整,酒气冲天, 一句烂醉鬼也不为过的样子,他也不作声,只任凭富察尔济说完还看了眼周围。   期间,段鸮任凭他一个人在地上完成了一个醉酒之人该有的倒地不起,胡言乱语, 以至于呼呼大睡的全过程。   照理来说,趁这种人喝醉了,给他的脸来上两脚,其实也是挺合理的。   但奈何,一旁的段鸮心中刚有这种想法产生,有个人就自动‘酒醒’了,见段鸮就站在他面前,还赶紧见鬼似的闭上眼睛就嘴里念叨了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怎么可能一觉醒过来会在这个人的屋里,我一定是还在做梦,而且是噩梦。”   段鸮:“……”   这种放在平时不太可能会说的的真心话,这一刻,这个人却是真的地就这么说出口了。   两个大半夜共处一室的人一时间诡异地沉默了,一整个屋内相当静谧,搭配着两个人都一副活见鬼的气氛,不说还真有点恐怖。   但很可惜,虽然酒有点醒了的富察尔济看样子,真的很不想自己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个人。   这一刻,出现在他的眼前,也就只有段鸮这么一个存在。   ——真是他?不是吧。   心头一时涌上一阵无力。   今晚在外头确实喝的有点忘乎所以的富察尔济有气无力地长叹了一口气,只有种和这人如何都不对付的头痛感。   也是这么四周都跟着安静了片刻,这两个人再度对视了一眼,有个天生厚脸皮的醉鬼才一点都不觉得脸红地来找给自己了个台阶下。   “哟,没想到还真是你啊,段仵作,哈哈,今晚这可太巧了,你也出来喝酒?真是缘分啊。”   “哦?不对,这里好像不是外头,对,我就说嘛,怎么感觉到有一种周围有在盯着我,原来是您!真是目光如炬,不同寻常,果然不愧是段——”   这种似乎想挽回些什么,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在故意挑衅的语气,怕是已经晚了。   虽然此前,心里就想和这个姓富察的直接动手翻脸不是第一次了,但下一秒,和此人不对头许久的段鸮终于是头一次真的动粗了。   也是听到这倒在地上的人嘴里‘哎哟’了一下,又闪躲着来了句‘喂姓段的你想干什么’。   这两个莫名对各自意见不是一般大的家伙先是比划了几下,又在这一来一往间,就这样真的在这房里大半夜地幼稚地。   所谓‘动手’,具体肯定也不能算是真刀真枪要人命的那种。   但这两个互相揪着彼此领子,看上去很想勒死对方的家伙还是带着一种对眼前这人早已捕快的心,发泄起了此前积攒很久的仇怨。   这其中,有一开始认识时就埋下的各种不顺眼,还有后面被迫结契那件事积压的火气,总之趁着今晚全部一次性爆发了。   只是最初,这场小范围冲突还只是停留在房间桌脚内。   但等到二人终于动着动着就互相牵制着滚到了段鸮房间中那张唯一的床榻上,一下撞开那床帘跌进去后,这两个以一种微妙姿势带着点呼吸,盯着彼此的家伙才好歹是停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拜托,你说我想怎么样,是谁刚刚先动的手?”   这火药味十足的对话一听就知道不太对头了。   他们俩谁都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反而觉得对方身上从头到脚都充斥着让自己看不顺眼的地方。   毕竟长久以来,他们都不算了解彼此,说是要凑活在一块一年,其实谁也不想买谁的账。   也是这就差没直接直接再打一架的阵势中,这两个之前还好歹还装一装的家伙终于开始人身攻击了。   “你自己不记得刚刚都说了什么?”   段鸮面无表情地俯瞰着问他。   “我到底说什么了?你看我都喝醉了,我还能记得自己说什么么?”   明明彼此之间的距离凑得很近,却一点暧昧乃至其他气氛都没有。   只要碰到一起就是对着干,以至于富察尔济亲口问出这话时都觉得他和段鸮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能这么凑在一块。   “你喝多了到处拉着别人说我们俩拜过堂,还是被人拉住最后才闭上的嘴,你这种事你都能忘?”   富察尔济:“……”   这下,事情听上去可就有点尴尬了。   本来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什么也没做错的富察尔济都被呛到了一下。   一时间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但等他模模糊糊回想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他却好像真的因此想起了什么。   原来,今天是初七。   所以他一个人出去走走,路上经过一处卖糖人的时,他看到了两个孩子,依稀像是兄弟。   见状,停下来抱手站在一边的富察尔济站在旁边看了几眼。   见那哥哥模样的孩子想走,弟弟在后头追,却如何都追不上直到,那大哥模样人跑的没影的样子似是想起了什么。   那一瞬间,他人虽还在处州,却像是被带回到了那年的京城里。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总是在逃避着很多事,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去管,可到头来有些事情还是渐渐变成了这样。   这让靠在墙边也不说话的富察尔济无言地忘了会儿天,大约是今天也没想明白有些事,随后他才一副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样子继续晃悠着走了。   这之后,他记得自己在路上撞见了马自修,所以一时无聊地就跟着小捕快去喝多了几杯。   后来有个人在旁边一直问自己带他回去,他一听之下只顺口回了句,不,他不想回去,那人又问那找谁,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到自己究竟该找谁,就来了句。   嗯?那就找段鸮,反正,我跟他都拜了堂,成了亲了。   他当时说这话,纯粹是当下脑子里只记得最近和他关系比较密切的就剩下段鸮了。   除此之外,他这么个在这世上既没有其他朋友,也没有去处的怪人,确实也找不到什么能愿意收留他一晚的人。   结果就是这随口一句话的差错,酿成了眼前这一幕不尴不尬的画面,   “咳,我这不是马失前蹄了么,我平时酒量还是很不错的……而且,这种话谁会去信,我和你?拜堂?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   脑子里终于想起了事情的全部,富察尔济这解释听上去不得不说,挺牵强的,但奈何眼下不这么说也没辙了,总不能说他真的是想不到什么才随口胡说的。   “而且,你好好说不行么,好端端地这是做什么?“   “你说我做什么,我想动手打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段鸮这般斜瞄了他一眼。   “喂,你别以为只有你想,你以为我不想打你么,从头到尾我根本不欠你什么好不好?”   说完,一副受不了他的富察尔济啧了一声,看了眼摁住他的人也不反抗就这么望着天一脸无语地回答。   “难倒我就欠你什么?欠你个瞎子?”   段鸮说着倒也终于不和他装了,也跟着讽刺地了他一句,听到这话倒也没生气,但富察尔济还是不忘回了一句。   “对啊,所以,本来我们俩也就不是一路人,我甚至根本就不想和你做什么搭档,还整天一起查什么案,直接各走各的不是更好。”   “这句话我原话还给你,你不过就是个三流侦探,每次都故弄玄虚。”   “那你也差不多,变态仵作,还回回都阴阳怪气。”   这一番对彼此这个人都一针见血的评价。   不得不说,‘三楼侦探’和‘变态仵作’能一直憋在心里强忍着不说,还能做的成搭档也是很不容易。   可真心话这种东西就是一张口就刹不出车,所以这一听自己在对方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两个人就更不可能说再继续忍着对方了。   眼看着这刚圆满了结完一桩案子,就又要就地散伙了。   也是在这直接又暗自讽刺互呛中,段鸮一点都不准备对他客气,富察尔济也是不遑多让。   只是这吵来吵去,好像最终也没个结果。   所以这一夜,这两个最终因为一桩小事而动完手,却最后也没吵出具体的结果的人还是不得已各退了一步。   因为就算再怎么吵,他们俩第二天还是得恢复成正常的搭档关系。   所以一番折腾后,不得已还是要和他共处一室一夜的富察尔济只能一脸无奈地举双手来了句。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吵了,我承认,今天这事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行了吧,但咱们也各退一步行不行,我今晚到底睡哪儿?”   对此,段鸮给他的回答就是一个十分干脆且绝情的眼神。   这个眼神,明显指向的就是床铺一旁的地上。   也是这一看就不是人的待遇,让不得不面对自己真的很倒霉,碰上了这么个结契对象加搭档的富察尔济无语了。   “请问,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有。”   “屋顶上,和大门口,你自己选吧。”   “……”   段鸮这话听上去就知道肯定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可今日之事富察尔济本就是理亏,所以再想和段鸮如往日那样争执,好像也缺了点正当理由。   也是这么一搞,时隔多日,再度共处一室的孤男寡男却也只能再度聚首,度过了相当不愉快的一夜。   期间,他们俩还是不习惯自己身边不远处有个人的情况下睡觉。   也因此,到后半夜这两个人还是很清醒的。   可他们又不想和对方开口说话,只能装睡,这也就造成了这一夜变得格外地漫长,让这两个人事后回忆起来都是一脸糟心。   ——好烦,这个烦人的要命的怪人。   内心这一刻涌上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是一样的。   这全天下最不对头的二人各自背着身也不开口,但好歹也算是将这一夜给熬了过去。   隔日,处州府官邸门口。   马自修那头料理完那几个受害女子的事,又知道他们要走了,便赶忙来相送。   当这专程过来相送时处州捕快再见到他们俩时,这即将走人的二人便都是一副各顶着对熊猫眼,面无表情的样子。   马自修:“二位,昨,昨晚这是怎么了?”   富察尔济:“被狗咬了。”   段鸮:“被猪踢了。”   马自修:“……”   因为这奇怪的景象和对话实在太过好笑,为人朴实的捕快大人面上当下也开始涌现出了一丝茫然困惑。   一时间没想通昨夜这二人也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如此战况‘激烈’,马自修仔细想想总觉得自己好像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只是这富察侦探和段仵作平日里看着也不明显,原来私底下竟然是这等关系,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这么想着,还以为他们俩是怕自己觉得尴尬的这‘小马’捕快倒也不多提了,只颇为豪迈地与二人供了个手。   “咳,原,原来如此,昨晚的事,请二位放心,我马自修虽是个粗人,却也懂得这朋友之间万不能四处乱说,我一定不会外传!”   “梅初和案子的事已了,处州冤情得以昭雪,多亏二位相助,二位以后如果得空,可多来处州玩!我马自修到时一定夹道欢迎!山水有相逢,来日一定要再会啊!”   这一番话,忽略前半段令人不想评价的话,后半段捕快大人还是说的很有诚意的。   处州这一行,到此为止。   富察尔济和段鸮也受了他这份好意。   但他们或多或少却也都清楚,如果没有其他事关黑暗和罪恶的案子发生,以他们现在这种情况怕是以后也不会再来这处州了。   但无论如何,也到了这分别各自上路的时候了。   初七这日,领了处州府官府发的批文,二人就这么径直踏上了回松阳的路。   这一次,因为无事在身,基本也不用太过着急赶路,但想到段元宝还在家中,段鸮这个当爹的,还是想着尽快回家比较好。   路上,两个来的时候是怎么样,回去的时候竟然比一开始还糟的家伙也还在持续冷战中。   可等沿着原先回来来时的绍水关,等到达松阳时还是足足花了两三日有余。   “爹!你回来了!”   松阳县城门外,今日刚好是个晴朗天,大老远地就听见一声呼唤,从处州府终于回来的段鸮也和朝他招手的段元宝打了个照面。   因松阳城门总共就这么大。   一个和小豆丁似的毛头孩子站在那儿还是很显眼的,段鸮见状便自下了马车站在远处,又任由儿子冲自己跑了过来。   父子俩远远地站在一起低头说着话。   具体再说什么也听不清楚。   看到这一幕,走后一步没跟着下马车的富察尔济见也没说什么,可下一秒,和段元宝见到他爹一样激动的札克善捕快就从他眼皮子底下突然冒了出来。   “富察!你回来了!”   “……”   这一瞬间,仿佛自己也成了札克善的爹。   要不是他还算个青壮年,富察尔济当真以为自己也和某人一样多了个等着他回家的儿子。   对此,第一反应是觉得这想法怎么给人有点奇怪,但左右有个人这么热情欢迎他回来倒也没错,所以富察尔济也领了捕快头子的一片好心。   结果下一句,他这位捕快好友就兴高采烈地将一份州府衙门间的,类似一份官方邸报的东西举到眼前,又扯着嗓子对着他来了这么一句。   “虽然这次我没有亲眼目睹你们破案的经过,但你们俩之前在处州府破下红睡鞋奇案的事情我已经从听说了!你快看,天下无双,智勇双全的侦探和仵作!惊马缉凶!生擒鬼魂!我看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俩是最好的搭档了!”   富察尔济:“……”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看来不来得及再打一章哦qaq真的很忙……   看到评论问啥时候甜宠,那个啥,我的文都是不甜则以,一甜就让人把持不住的哈哈,所以不要急,等这两个人开窍了就好了,直球党动心起来可是很可怕的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离思 3个;酸甜口味的虾仁、阿彤彤彤彤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我男神是黑子、聆听 20瓶;陳招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回 (中)   既然都已经从处州回来了, 他们俩做的第一件事, 肯定还是先一起回官府报了个道。   这几日,人不在松阳, 段元宝这小子就一直都是跟在札克善后头, 住也是住在他城西的家。   因无家室, 往常一个日子过得粗糙惯了的大男人也太不会照看小孩。   平常札克善在外头巡街,就天天也领着这小子走街串巷下馆子。   每日不是去东乡馆吃鱼, 就是去南安斋吃肉, 还天天都有白云庄的笋丁鲜肉大包吃,所以这一遭下来,就比段鸮人在时,儿子还养的白白胖胖。   段元宝因此和札克善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只觉得这世上最好的大好人就是这捕快叔叔了,而札克善也是一说起这小子是赞不绝口。   对此, 正牌亲爹作为一个日常公务繁忙之人目睹这一切也有点无话可说, 偏偏有个没安好心的人还在旁边一开口就挤兑他。   富察尔济:“看吧, 札克善都比你会给小孩当爹,这就是家庭教育方面的失败啊。”   段鸮:“有些根本就没儿子的人, 可以现在就闭上嘴了。”   富察尔济:“我又没关系,我肯定还有机会,有些人怕是机会不大了。”   段鸮:“一个残障人士能有什么机会,重获光明的机会么?”   看他们一块出门跑了趟公差, 回来之后关系好像莫名其妙地更糟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处州之行发生了什么,札克善也有点哭笑不得,但左右他这个做朋友的, 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充当和事老就来了句。   “那个,好了好了,你们俩也别吵了,都有机会都有机会……”   这个‘都有机会’,具体也没说明白到底指的是什么。   不过,因为大家大白天,还各自有公务在身,之后就也没多闲聊。   根本不买彼此账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随后还是先去了衙门办正事,段元宝也就没跟去官府,而是自行先回去等他爹去了。   等回了合,不对头的搭档二人组才这么先报道去了。   出门这六七日,算算日子倒过的挺快。   因为如今二人这临时的身份,都是记在松阳县衙门名义上的公差人员。   段鸮算半个衙门中人,富察尔济更像是临时在哪儿干活都行的人,但一旦查完案子,总得回原官府把结案一事给了了。   如今公府衙门日日既管着民生之事,又多有各司赋税报登补之能自是繁忙,所以这松阳县县衙内看上去也还是一切照旧。   因到底养着胥吏众多,这些算是朝廷系统中最底层的公务人员却也构成了一个不小的官府机构。   说起来,本朝,地方州县等衙门内供驱使奔走之差役隶卒人等,统称衙役。   具体又有内班与外班之分。内班是在衙内服役,如门子,侍役之类,外班又有壮班,皂班,快班等三班以及粮差等。凡衙门应役之人,除库丁,斗级,民壮仍列于齐民,其皂隶,马快,步快,小马,禁卒,门子,弓兵,粮差及巡捕营番役,皆为贱役。   松阳县衙门日常为这些人供着和衙役们一样的两顿饭,一顿是早上的粥菜,一顿是午时的一碗饭。   本县县令马县令从前家里几代都是做生意。   到这代家里用银子捐了个县官后,虽多年来,像样的个人政绩一直没干出来几桩,但对底下人却是一直仁厚非常。   就光说这县衙大堂,里外修缮的就比寻常县衙要好上一些,四面悬挂着屋瓦门堂颇有公正端肃之风,倒像个正经衙门了。   两座对望着的石狮子前。   官府门口两扇的大门四面张开着,红鼓立在两边,后边行道上另停着马县令出行的一台轿辇。   等二人前后迈过门槛进了里头,前厅里坐着几个文房账面那边的总管师爷,其余的就都是些日常在衙门当差跑腿的衙役了。   仔细算一算日子,今日午休巡街歇下后,这帮官差们还能在后堂打个盹。   往常没有什么重大案子,就只有些偷鸡摸狗的小案情,也就算不忙,一见他们二人一起进来,还挺热络地与他们打招呼。   见状,平时也和他们很熟,有个姓富察的还停下来和这帮后生说了两句话。   因富察尔济和段鸮都是熟面孔了。   知道他们俩前两日是去处州了,如赵福子那帮小衙役们还聚在一块。   趁着热闹打听了几句这州府是不是挺大挺好玩的,案子如何之类的,闻言,站在衙门内看了眼四周的段鸮问了句。   “今天饭菜不错,刘岑人在里头吗?”   “哦哦,在呢在呢,上午咱们抓了个当街扒窃的,刘岑正在里头写一边审人,一边做结案公文准备过会儿给马县令过目呢。”   在外头和胥吏们一块去坐着吃饭食的赵福子说着指了指里头。   富察尔济和段鸮来衙门就是有事找刘岑的。   一听到这话就想进去,正好对方这时探头出来一看,像是在忙碌地审问什么人的捕快总领刘岑看他们回来也是撩开门上的帘子,一下出来挥了下手。   “诶,富察,段鸮,真是你们,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刘岑看样子是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今天上午就到。   说着还想快步往外走出来,可这话音落下,衙门里头就传来其他人的类似‘大人我没可没扒窃’之类的嚷嚷声传来。   这是官府之人办案的常态。   多有些进来了就开始拍桌子撒泼闹事的混混之类,也是一听这动静,捕快总领也板着脸地扭头来了这么一句。   “好好给我坐好!前几日不就是你在西街想顺手牵样偷人银子的吗?你可是这一带的惯犯了,桂东林,真当我不认得你这张脸是不是?是又想挨板子是不是?”   “哎!刘捕快!好心的刘捕快!这可就冤枉我了,这,这不是还没得手就让您几个逮着了吗,这怎么算违法了,违法了起码也得我的手伸进人家包里得手了才算对不对……”   “桂东林,你除了这次,哪次没得手?我看你视王法于无物了!”   这么一听,大白天的里面确有一位才刚被‘不幸’抓获的扒窃犯。   视线所及,那双手被衙役们给拷上的扒窃犯长得就一张猥琐狡诈的脸。   脸上带着副圆片墨镜,一身马褂如同个市井之人,半个屁股和粘着似的赖在那板凳上不肯被带下去,也是见富察尔济和段鸮来了,这扒窃惯犯本人才眼睛一亮了起来。   “哟,富察兄!我今日可算有救了,你来作证啊,我可不是什么坏人!我可是个知法守法的人!”   这一通手舞足蹈,那人的面孔段鸮竟也看着有些眼熟。   原来,这人正是上次石头菩萨杀人案中的线人之一,桂东林。   因常年在松阳县各大赌坊混迹,这家伙和富察尔济非常熟,但由于好赌贪财,这人手脚也是非常不干净,三天两头地要被逮住。   ——和这帮最底层的市井流氓,赌徒恶棍都认识,还一天到晚都混在一起不知道想干什么。   这也算是某人的一大为人处事的特点了。   段鸮从来没见过哪个正经的官府公差人士会是会像某人这样的,但显然,富察尔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和这类人打起交道来还挺熟门熟路。   也因此,富察尔济看见他倒也不意外。   上去就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揽住这桂东林的一边肩膀,又倾斜下身子趴在这刘岑的公案桌上就敲了敲来了句。   “既然偷了东西就好好蹲两天大牢,这大牢里还管饭呢,我实话告诉你,松阳大牢的饭可比松江府都好——刘岑,可不用给我面子,让他在里头蹲个七天,凑个整,正好。”   “哇!富察尔济!行,你也不给我作证!你可给我记着!等我蹲完大牢出去,下次再也不请你喝酒了!”   这市井混混桂东林和富察尔济的对话,倒让刘岑听着有点无奈了。   但左右这人教育都教育完了。   桂东林作为这官府‘熟人’,这次确实也没来得及得手,刘岑低头看看结案和失主信息也都采集好了,这才挥了下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说了句。   “算了算了,算你今天运气好,趁着我还没改变主意赶紧走,下次再让我逮着扒窃就真的蹲七天,听懂了没有!”   “好好好!多谢捕快大人!小人这就告退咯——富察!再会啊!下次再撞见一定请你喝酒哈哈!”   这一看自己今天运气不错的桂东林说完就笑嘻嘻挥了手一溜烟跑了。   临走前还和有个人对了个眼神。   人在官府都样子随便得很的富察尔济翘着脚坐在原位,看见这一幕也没说话,只回头懒洋洋地和那人挥了个手。   这么一闹,刘岑手头看样子终于也没事了。   见他们两个都像是一起有事才来衙门,就问了句。   可这一问,倒问出桩别的事来了。   “陈茶叶?”   此刻,松阳县衙门内。   专程过来报道,顺带将此前红睡鞋一案的后续告知的段鸮和富察尔济正一左一右坐在这公堂之后的刑名内堂里。   两个人都是一身常服,靠着张椅背抱手不语。   但胜在身量都高,气度不凡,颇有些比寻常人还要高瘦挺拔些。   他们俩风格截然不同。   但行事却又一模一样的强势。   至于,眼前刘岑则身着一身灰蓝色正经公服,正隔着张公案坐在他们俩的对面。   与此同时,正一只手拿住案几之上方才富察尔济丢在桌子上的一小包东西,又仔细皱眉端详着什么。   刘岑是札克善是上一级别的捕快总领。   来松阳县做刑名总事之前,为上一级别的江宁承宣布政使司做过五年寻常衙役。   行省,乃主管各省布政使之上设置固定制的总督巡抚掌管全省军民事务的机构。   布政使成为巡抚属官,专管一省或数个府的民政,财政,田土,户籍,钱粮,官员考核,沟通督抚,所以曾在那处当差过刘岑算是个见多识广的官差了。   段鸮会想到说把这在处州府查获的东西带回来给他看看也是有这个缘故在的。   也是这么此刻说起来,回想着之前在处州从那杨青炳口中得知的一切,段鸮这才斟酌着和刘岑仔细说起这件事道,   “那起处州的凶杀案是已经了结了,但在这个过程中,还另外查出桩事,听说你以前在江宁当过差,如今也一直和那头衙门有联系,所以想问问情况。”   “哦,问问情况是没什么,我知道的肯定都会回答你们,可这东西不是……”   一眼似乎就看出了富察尔济手上拿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坐在里头合上门的公案前和他们俩说正经事的刘岑也是面上划过一丝疑问,赶忙接过那一小纸包类似‘陈茶叶’的东西看了看。   他桌案上有一把镇纸,他就取了些这东西出来,又倒在面前碾成粉末状仔细摩挲了下闻了闻。   他觉得自己没认错。   这就是自己印象里熟知的那‘东西。’   可因这东西极度危险,以往也不多见。   所以看富察尔济和段鸮去了趟处州,竟然带回了这么些数量不少的‘违禁品’,他也是有些不知他们是哪里弄来的这个。   “对,你没看错,这就是数量十分可观的一批私运‘麻匪’,南省那边也叫五石散,白叶子。”   富察尔济仰着头揉揉太阳穴才回答道。   “这是上次我们在处州查到的一个行货郎身上带的东西,那犯人名叫杨青炳,当时卷挟着不少这样假作‘陈茶叶’的麻叶,这类东西在官府是不许流通百姓的,但他自称上家诸多,这些还卖往全国,从未被人发现过。”   “处州官府事后查了他的家中,发现他家里有不少手抄货单,指向江宁,连州各地,他只供出了自己上一级的人,想来只是个小卒子,背后怕是些其他的牵连。”   “处州府那边如今只收押了此人,却除了那几张货单其他什么也问不出来,所以……这次就想托你查一查这事。”   这话却也道出了为什么富察尔济和段鸮会专程来衙门一趟的缘故。   原来,这一旦流通,势必要害的人家破人亡的‘陈茶叶’背后还有这么一桩后续事情来。   处州府当日只拿住了杨青炳本人。   却未能从他身上问到除了这些搜出来的‘陈茶叶’和虚假货单之后的幕后黑手。   因为此类违禁品,势必要有明确的制作种植和贩售渠道,一旦能做到以此种方式贩卖,背后怕是还站着源源不断地提供银子和权势为其打开大门之人的人。   因此一旦要查,势必牵连甚广。   官道,漕运,或是更上一级的某些达官显贵,没有人知道这一片‘陈茶叶’背后到底还会有什么事情。   所以放眼那么多人中,也只有富察尔济和段鸮这样的人才有胆子敢下手准备查这事了。   “此事牵连甚广,你先不用告诉马县令,只麻烦你先调查一番就可以了。”   段鸮熟悉官场,在有明确证据前也就不会轻举妄动,只和刘岑最后说了这一番话。   “好,那就先多谢你们俩了,我且写一份书信,务必将‘陈茶叶’一事,递向江宁府那处的衙门问一问,看这半年官道上是否有截下此类东西过的。”   “一旦有消息,我立刻……想办法通知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昏睡了一天,什么都不知道,我确定一定,我感冒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秋秋啾啾啾 2个;离思、上山打老虎、晴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千秋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回 (下)   松阳这一边, 因这处州一案而无端牵出隐藏在背后的另一桩无头公案的同时。   就在数百里之外,   处州府大牢外,四五个着一身灰蓝色公服的兵丁正半夜杵着根水火棍半打瞌睡地守在刑房门口。   月凉如水,几只显得影影绰绰的蚊虫飘在半空。   地上顶上都显得脏臭昏暗的牢狱里更是四面都不见一丝光亮。   夜半三更的,一个手上戴着镣铐的白胖中年人正歪倒在牢狱之中疲惫地打瞌睡。他一身囚服, 看模样很有些狼狈, 因受这牢狱之灾一副宽胖相消减不少, 发辫也是乱糟糟的搁在肩膀上。   此人正是那日前,因走私‘陈茶叶’也就是‘麻匪’一罪,而被收押的货郎杨青炳。   这两日, 他因入狱,受了些衙门里头的刑罚,皮肉上也跟着遭了罪。   期间, 他终于是松口, 又零零总总地交代了些往常自己在道上做下的那些买卖,如这各个走私贩子之间货单交易和流水交易的走向,一条条的都被这处州府的衙门给拿走了。   衙门那头只当他已全部坦白交代了实情。   加上杨青炳这么个样子看过往确实也没有什么案底在身, 倒像个碰巧入了这一行的,所以这一番也就拿着那半包‘陈茶叶’的源头证据和那些流水单子去继续往下追查了。   可处州府这边却不知, 他这一遭被抓, 却是暗自还留下了一手。   正是这一手, 才是决定杨青炳这条命真正能否在这狱中最终保的住的关键。   他这几日虽深陷牢狱,却终日忐忑不已掰着手指在等,不是等别的, 只是那暗中早已伺机而动的一道势力。   这势力原是他背后多年的仰仗。   也是个常人根本不敢说出,只要泄露势必要比落入官府凄惨死去一百倍的名字。   纵使杨青炳有用不完的命。   再赌上这一家老小的性命,在这被官府逮住和被‘那群人’逮住之间他都会选择前者。   因为,‘这群人’是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   一群四处杀人放火的鬼魂。   一群吃人不眨眼睛的恶鬼。   这话说的离奇恐怖,却也是如杨青炳这般知晓些不同寻常秘密的人,才敢在心里胆战心惊地反复保守的。   他很明白,即便是官府,朝廷,甚至是再往上的那些达官显贵,都未必能拿‘这帮人’有什么办法。   数十年来,目无王法,手可通天,还转身能逃个无影无踪,还根本无人知晓他们的底细和存在——也正是‘这群人’最拿得出手的本事了。   “啪嗒——”   刑房外头依稀有动静响起。   牢房大门被人用钥匙和锁头打开了,也把最里头那间牢房倒在地上的杨青炳给一下子吓醒了,他原就长得像个既胆小怕事满身灰扑扑的硕鼠一般,此刻更是一惊就坐了起来。   也是隔着半面墙和那从尽头缓缓走来的两个人的脚步声和对话声,令他一下竖起了耳朵。   “您慢些走,嘿,我当这牢头算算已经多年了,这来往将里头的人带出带进的事我做过也不是一次了,虽然风险是大些,但您既然出了高价,这‘宰白鸭’的活,我就给接了。”   “就算是哪日这事露馅,也无人会找到咱们头上来,‘白鸭’一死,牢狱中的人就是无罪的,方可逃出生天……”   这声音听着耳熟。   不清楚自己到底猜的对不对的杨青炳不自觉抵在牢房墙上冒着冷汗等了半刻,就见两个黑色人影缓缓靠近,又终是从暗处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就是那处州府大牢的牢头总领,眼下,他正将一个明显揣着个老大一个的活物的白袋子丢在地上。   此外,隔着那被旁边纸灯笼牢房栅栏。   另有一位夜半才下到狱中,还人是个鹰钩鼻,凹陷眼眶的中年男子。   手上戴一串白玉珠帘,眉目有些阴戾,一身文房笔帖式那般的打扮,却是一副走夜道见惯了混乱世道的从容样子。   在他的手背上,纹着一个怪异的青色纹身。   上头是一只花背青蛛。   那图案怪异的青蛛纹身,让杨青炳想起了什么,浑身一震,手脚发软,就瞪大眼睛不敢吭声了。   见状,那模样看着不像是良善之背的中年男子只挥手令那牢头将那白袋里的‘东西’放出来。   也是这直接一放出来,杨青炳才眼睁睁看着一个同自己年岁,面貌看着极其相仿,唯独耳朵和嘴略有不同的大活人晕着被丢了出来。   这体格宽胖,和他有五分相像的无辜替罪羊,想必就是方才牢头口中提到的‘白鸭’了。   听说,过往在黑道洪门一行。   原有一不外传的规矩,可在某些重刑犯人死前用一只相仿的‘白鸭’代替犯人去行刑,‘白鸭’们多被割掉了舌头,也无法说话,即便是成了替死鬼,也是无人知晓。   因这缺德行当就是收钱害人性命的。   后来道上便管这叫‘宰白鸭’,‘白鸭’一死,案子的真凶即刻无罪释放,倒真是一出完美的金蝉脱壳了。   这一遭变故,杨青炳立刻便懂了。   ‘那帮人’竟然真的还没放弃他这个还有利用价值的小卒子。   他这一次,一定还能从牢里活着出去回到那倒上去。   所以在面对那来救他的同伙时,他也是不用多问,就赶紧凑上去和那人你一言我一语了起来。   “‘那头’已知道你这次落入了官府手上,幸好你的嘴巴够严,你这次卷挟的那批‘麻匪’实际只搜出去一小部分吧?”   那歹人头子这般问道。   他对于这处州官府的大牢并不害怕。   相反,大半夜空门闯的理所当然一般,当真是群目无法纪,手可通天的歹人。   “对,对,您猜的不错,真正的大货,我都在原来的仓库里藏得好好的,一件都没流出去。”   闻言,杨青炳面露庆幸地干笑了一下,说着还脸色不太好地搓搓手恭敬回了句。   “做得好,不愧是‘走夜道’的,官道走私这一行再没有人比你们这帮人精明的了,也是如此,主子那头才舍不得让你死,你的用处还多,这条小命还不能丢。”   这一句‘夸奖’,着实有些令人背后发毛,头冒冷汗的杨青炳听闻也是大气不敢喘地听着对方又问了句。   “那两个害的你被官府抓住还盯上咱们的人是何来路?”   “这个我也不,不知,只听说是两个从别处过来查案的,一个是个半瞎子模样的家伙,另一个也是个生的不起眼的男人……”   “两个人?他们是何处来的?”   “听说是,松阳。”   “松阳?”   松阳这等从来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地方,自是入不了他们这等人眼的。   若说是京城或是顺天之类的,他们倒还当真要留心一些是不是被哪路人给盯上了,可这松阳倒是真不像什么能卧虎藏龙的地方。   加上,仔细想想杨青炳这一次本来也不是因为‘陈茶叶’一事而落网,反而像是误打误撞才被处州府官府扣押,并险些暴露了他们的大事,这男子倒也不作多想了。   毕竟,在这世上,敢有胆子坏他们好事的,怕是去了地底下还没喝完孟婆汤投人胎。   料想这一出,也碍不了他们什么大事,   也是这么压下这一笔琢磨着。   牢房外,那鹰钩鼻,凹陷眼眶,做笔帖式打扮的中年男子只阴气颇重地停下了。   又这么在这黑漆漆的牢里就伸出他那只筋骨颇精壮,一手疤痕盘根错节的手,钻进自己那半边袖子里摩挲一阵才将一枚中间串着红绳子的陈旧的钱币掏出摊放在手心。   这赫然看着一枚用菜油擦的边角干净剔透的罗汉钱。   上方印有‘康熙通宝’四个大字。   看着像是某种古怪标志,又像是什么特殊的身份凭证。   “放心,罗汉钱在此。”   “你就有神佛罗汉保佑,这一遭由这‘白鸭’换你出去,你方可逃出生天,一路继续做你该做的。”   “记着,你今日对我说过的话,不可再和第二个说起。”   “至于你口中提到的那两个人,不过是两条过路杂鱼,不慎入了这潜江游龙邸,还以为是自己真有本事闯这龙王殿,放心,这世上没有能坏咱们事的。”   “就是有,也早该去见阎王了。”   ……   ——时间一转,十五天后。   松江府,平阳县。   雨天。   一夜积水湿滑的河坝底下积着昨夜下的雨水。   一辆顶上湿淋淋,看着外头有些破旧的轿辇正被搁置在一条河道旁,至于空空的轿子里空无一人。   这门敞开着的轿辇正对着岸上,由衙役们合力从底下拉上来时内里已灌满了河水和污泥。   里面没人,更没有衣裤行李残留。   轿夫和轿辇的主人也是不见踪影,仿佛除此之外关于这轿子的其余一切都跟着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了。   “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看这样子怕是还是和之前的那事有关……”“不会吧,又有人失踪了?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不远处,大清早的,平阳百姓们正在用方言议论着这事。   四面城墙和远处的水坝上本围着不少过路人在看,但再想离得近些,四周围的人已经都被官府给赶走了。   也是这古怪无比的情景下,倒令人有些意外这平阳县一个小地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了。   眼下,里里外外,围着四五个捕快打扮的人正在撩帘里里外外地取证。   如这只鞋子最后留下的痕迹,或是指甲,发丝,都会被官府一一收集起来,而就在这被官府圈起来的外圈,还有三个人正一边说话一边往这里头走。   “富察,段鸮,多谢多谢,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俩从松阳过来平阳了,话说,这么远你们俩怎么还各自过来,松阳那边过来不顺道吗?   这些话,均是那有些狼狈拎着裤脚,胖乎乎的捕快大人嘴里说的。   这平阳捕快生的矮墩墩的,一张软肉挤在一块的大脸像个爽利开朗人,嘴皮子也是利索,他手上提着自己那双靴子艰难淌水过去时。   前面那俩今天一早就赶过来的人已是走到尽头了。   眼下,那两个身形高瘦挺拔,一前一后已经先一步到了轿子边的人也正低头看着不远处河坝下被官差们拖拽上来的空轿子。   河坝底下潮湿的很,要在这烂泥踩了一脚的河床边站稳都非常难。   这现场取证就更不用说了。   这两个人,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了,听到那平阳捕快这么说,他们还顿了下,又各自回避了下回答了一句。   “请问,我们俩又不熟,为什么要一起过来?”   这一人一句,仿佛在故意互相讽刺的一句反问。   令那和他们一块蹲在河坝边看现场的潘大捕快顿时也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   他当下蹲下来在两人中间,又左看右看就心直口快地疑惑了句。   “啊?不熟?可我怎么听说,你们俩现在不是都住在一起么,而且只要半夜随便招招手都能看到对方啊?”   富察尔济:“……”   段鸮:“……”   这种事,想也知道某两个成天在人前故意装不熟的闷骚一被揭穿,内心是有多原地崩塌了。   结果,这平阳捕快还没完,接着就和个大嘴巴似的来了一句。   潘二:“难倒说,是你们松阳那边衙门的规矩不太一样,一定得是关系不熟的搭档,才能天天住一块,然后招招手就能看到对——”   富察尔济段鸮:“够了!   认真分析情况的潘二捕快被强行打断,还有点懵。   但下一秒,对面这两个脸色冷下来的人就一起用行动制止了这位平阳捕快接下来的胡言乱语。   “我说喂喂喂,你们俩干嘛,这无故动手袭击捕快可是犯法的啊——”   这么一闹,三人顿时都没法好好看现场了。   从处州解决完第二起案子之后,已经大半个月了,这两个人也算是相安无事地太平了几天。   不过。   ——那个什么,全天下最好的搭档。   这个一听就很奇怪的名头,这两个人暂时都在心里拒绝接受。   由于原先的这块房产总共就这么大,现在还被硬生生分成了两个地盘,所以其实两人算起来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好在他们俩的个人习惯基本不重合。   平常做什么,两个人都是各干各的,就也井水不犯河水,加上之前处州府积攒下来的矛盾还历历在目,他们看上去都不主动搭理彼此。   对,就只有最直白简单的对手关系和斗不完的嘴,还有男人之间最简单粗暴的好胜心罢了。   富察尔济是觉得段鸮这个人很奇怪了。   而且是之前没接触,都不会感觉到的奇怪。   照理来说,他年纪也才和自己一样刚过而立,在性情方面至少该有些普通男人的喜好。   但这人就是一副走在路上从来不正眼看女子,也不看男子,身上更是无任何单身男子的不良爱好的假正经样子。   不赌,不喝酒,作息规律,自律无比,除了脸上那道疤,和他自己说自己有病外,基本身体康健。   平常不至于像个酸腐文人般天天在家写诗看书练字。   但能觉察出来家学修养极高,属于好像根本就没操过心功名,更像是有了行当,就安心干这一行的成年有事业型居家男子。   他的日常爱好就三个。   他儿子,去衙门当差,当完差之后就回到自己住的去处哪儿也不去,真是个奇怪的要命的人。   对于这些话,根本不想评价他的段鸮的内心想法是,他统统原话不改的全部还给这个叫富察尔济的人。   可因为他们目前算是搭档,就得什么事都在一块,而且什么都要被人拎出来的比较。   虽然这种事,本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比较的。   但这两个脑回路某种程度还挺相似的家伙还是起了一种名为对手之间的好胜和攀比之心。   对,就只有最直白简单的对手关系,还有男人之间最简单粗暴的好胜心罢了。   正是这种好胜心。   让他们俩完全对彼此服气,外加好好相处。   内心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哪天能令对方彻底败给自己再输的心服口服他们这恩怨就能既往不咎了。   也是回到眼前的这一次全新的案情现场来。   一番折腾下来,这三人才可算是目光重新投向了眼前这个刚从河里捞出来的空轿子上。   因方才来时,富察尔济和段鸮就已经先一步基本看了一圈现场。   这一次,他们倒也仔细地又查看了一下。   如平阳县官府所说,这里确实没有一丝证据和脚印残留,就像是这轿子真是凭空出现在这里,而里面的人也根本不曾存在过。   “你们看啊,就是那个,一顶空轿子大清早地好端端地漂在河里,这也没捞着什么尸体就要把你们俩找来,但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们也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现在是怀疑,还是跟前面的两起没破的失踪案有关。”   “但这一次,我们也没提前收到家属报案或是奇怪的勒索信之类的,就也不清楚这轿子到底是怎么去了河里,这里面的人又到哪儿去了……”   这话说着,这潘二也是面露忧色,这是平阳县三个月来发生的第三起失踪案。   前两起,已是令他们焦头烂额,这一起,怕是和那不远处的河最当中漂起来的空轿子扯上关系了。   而说起这平阳县衙门这一次遇上到底是什么麻烦。   则还要说回这关于此案发生最初的第一桩官府那头的报案,就刚好来自于第一受害人对此事描述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边。   似乎不分白天黑夜地永远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只从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在一直偷看监视着她的——   跟踪狂。   作者有话要说:  咱们的反派叔叔可能没想到这两个人的户口本确实都在京城,还刚好一个是虎一个是龙……   我外婆昨天看我感冒,给我买了奶茶,结果我喝了就是半夜睡不着……爬起来更新了!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豆蔻青梅、离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馬鹿灰化 20瓶;昨夜莹莹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一回 (上)   头一次来这平阳, 就是过来查案的。   这种事想想,估计也只能够发生在眼前这两位这种但凡走到哪儿, 都必有怪事发生的人身上。   身后随风轻轻晃动的芦苇之中, 兵丁们正在尽可能地绕过中心地带行走,以此避免留下更多案件之外的脚印。   潘二方才和他们闹了半天,三人如今也正经了起来。   此刻,富察尔济正蹲在河坝旁, 丢了块布巾过去就给段鸮,段鸮伸手接了,确保不留下印记的情况包住了自己的手掌,两人合力这才倾下身抬起一角, 将这沉的要命的轿辇的位置挪了一下。   这一连串连贯无比的合作性动作,他们做的倒也熟练, 紧凑,不拖泥带水。   毕竟前面两起案子, 两个人一块办下来。   对方这人平时都是什么样, 又是个什么风格, 他们也都大致清楚了。   因为干正经事的时候, 都不和人聊天。   潘二作为一个找外援的本地捕快,在旁边给这俩只要一声不吭, 就显得挺唬人的家伙打下手打的倒也干脆直接。   眼前, 那被拖上来的轿子下方有一块带着沼泽臭味的积水,轿辇左侧,正好供人打开门的地方刮擦着一点点痕迹, 一翻过来后能看到底下挂着些布料。   这样式是带点杏花红边缘花色的。   有点花,不像是男子常穿的,看着倒像会穿这种料子的像个女子,也有可能是不大的年岁女孩男孩才穿的料子。   “应该是孩子,女人的可能不大。”   “这是顶不大的轿子,顶还特别矮,如果是成人要进出怕是有些困难。”   “而且,如果是女人,该有些绣样,但这个,裁的小,像是孩童鞋料上的。”   段鸮端详了眼,口中这么说了句,便用那块布巾配合着刮刀擦拭下来,卷好丢进旁边的取证箱子里。   这箱子里此刻还装着些采集下来的泥土和周围的芦苇样本,等着带回去验。   这个季节,河坝旁每一晚的天气变化很大。   也许前一夜才刚下雨,后一夜就有临江的风拂过,在这样变幻无常的天气要素中,每一个曾经到过现场的当事人都可能会沾上泥土,草籽。   或是在这里的自然环境下留下些什么。   所以即便这一次,没有立刻发现尸体,段鸮本身要忙的事情的却也很多。   见状,蹲在他对面,用布巾包着扶住轿子的富察尔济才换了个身体下蹲的角度,自己则俯身打量了全底下摩擦的破破烂烂的轿门。   从富察尔济这个方向来看。   轿门上有不少曾被蹬踹的脚印,脚印不大,看着确实是小孩顽皮或是因为其他原因而踩在上头留下来的。   这印证了,段鸮之前猜测中说轿子里不见了的这个人是个小孩的说法。   一个坐在轿子里的,年岁不大的孩子,在这么消失了。   那么不出意外,轿夫发现轿子消失回去相告后,他的父母应该会很快察觉了。   只是,这么看来,这属于这个孩子的轿子应该被人从上方的河坝上推下来的。   推下来时,这里头已经没人了。   否则,按照重物本身的砸进河床底下和落地的实际情况来说,这顶本身就不大的轿子应该会摔得更严重。   那个人会这么做,想来是为了不让空轿子不留在路边引人注意。   再结合官兵们在沼泽地找了那么久,却也没找到任何脚印的情况来看,多是因为那个掳走孩子的人根本没打算留下任何证据。   而且从轿门这处留下的一点点比较显眼的指甲印看,里面的那个孩子应该也是试图逃跑挣扎过,但被一把拖拽了出来。   这种情况,一般情形下就更像是歹人劫道。   但如果是有目的地性地劫道,为什么唯独将孩子带走,而不是就地杀死?   尤其是在这沼泽之中,如果当事人剧烈反抗,又是动静比较大的孩童的情况下,本是最容易造成过激情况下的失手杀人的。   掳走人的那个人在当下真的并不打算杀死当事人。   如此看来,仿佛,真还是和之前那种离奇的失踪案关系大一些。   这么想着,人蹲在这沼泽中,将手搁在膝盖上看了一会儿里头的富察尔济随手就将这轿门放下了。   站起来时,他拍了下手,刚好另一边的段鸮也结束旁边的泥土和植物采集了。   物证,样本采集,当事人留下的痕迹。   这三样现场勘查结束今早的任务也就齐了,这么一通下来,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才结束、   大清早在郊外河坝上,看完那顶从河底下捞上来的破轿子,收到消息就过来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他们就又先回衙门去了。   因为衙门这边取证环节就是如此,一次现场勘查基本也看不出什么大概。   但这一次,一是现场因为也没有尸体被发现。   段鸮作为仵作到场也只能先简单地清理了下现场。   二也是因为,这尚且算是一起未被定性当事人下落的失踪案,轿子里的人还是有很大几率是还活着的,那么现场的遗留下来的物证就十分重要了。   等一道回了平阳县衙门。   给他俩开门,倒茶一通忙活的潘二先往自己在衙门办公案几上一坐,又拍了拍一早跑的差点累断了的腰,这才将官府备案的两起卷宗给都丢给了他们。   “你们俩自己先看着啊,富察这个家伙我知道,你喝什么茶啊,段鸮。”   听到这话,段鸮答了句。   为人挺客气周到的胖捕快也给他和富察尔济各自倒了杯热茶,三人这才看起了正经东西。   眼前,这一大打卷宗足足有半桌子,光是看看就能知道平阳县此前到底有多着急上火了。   里头夹着两张裁下来的旧剪报。   还有大量失踪者和嫌疑人的户籍排查消息,但大多数应该还是暂时没有结论,所以才搁置在潘二这里。   “这就是之前和这案子相关的跟踪案的卷宗?”   因为倾巢出动在查这次的失踪案,回头看了身后眼忙碌的官差们,人正坐在衙门里的段鸮拿起来扫了眼问。   “对啊,这一个月里,平阳县可真是为了这事没消停过,咱们说话千万别大声,不然过会儿,刘大人知道我回来了肯定又要领着人来骂我了,我这两天真是躲怕了!”   “……”   “至于这案子,第一起呢,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知府夫人偷窥小像事件,第二起呢才是正式的失踪案,到今天这起,报案的还没出现,但我已派了人去查问了,应该很快就能确定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这话也透露出潘二这次为什么着急到要找他们来的原因。   因案子频发,但其中是否真的存在关联,包括作案者的目的,动机他们都完全不确定,加上受害人多是消失,这也就造成了官府现在完全就是陷在一脚迷雾里。   不过既然,说回这案子。   所谓第一起的知府夫人偷窥小像事件,到底是什么一起怎么样的一件事呢?   此事或许还要说回数日前,在松江府那头最先发生的一起性质非常特殊的报官事件。   众所周知,本朝年间多有邸报在民间百姓中印刷,传看,流通,所谓邸报,即各府各邸之间抄送帝谕旨,臣僚奏议以及有关官员任免调迁,另有官府重要要闻的一份小报。   远在京城的东华门外,自世宗年间,就设有专门的抄写房撰写此类邸报。最初是朝廷内部用作军机处理的一种方式,之后又开始陆续派上了传播府衙讯息床底。   此外,这些年诸多民间报馆之流,也开始抄印此类邸钞,一经刊印,五日到十日之间可传遍各府衙门处。   因印刷铅字刊物的文字标准在入关后一直由朝廷把控十分严格。   通常情况下,松阳县,平阳县还是没有这样的民间报馆的,但在松江府,江宁府和其他各府却早早就已经有了此类邸报在运行着。   “正因为,有这邸报的存在,现在的百姓才会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就比方说这一处吧,家住哪城哪处的王官人家财万两,酷爱行善积德,如果是歹人知道了,不是要前去行窃抢劫吗?还有这一处,东阳牌楼大戏院的男旦春见老板在何处献唱,下月还要去往哪里清修,万一这有人知道了,前去故意尾随行不轨之事该怎么办?”   “你倒是想的很多啊老兄,照你这么说,有歹心的人那看什么都会生邪念啦。”   “我这可不算多想,咱们这世道本不是就是如此,歹人作恶,都是看准了苗头就下手了,反正我就不愿别人随随便便把我的事都放到这上面去供人评头论足……”   此前,各府各县的坊间就流传多有对报馆出现一事的诸多讨论。   当时不少文人举子皆认为这是有助于众人了解天下事一项举措。   唯独有一小部分民间人士觉得这报馆营生,到底藏着些深不可测的隐患,谁想到,这样不可思议的案子竟被说中了。   事情最先就发生在一家松江府衙的民间邸报之中。   往常这份人丁并不兴旺的邸报多是一月刊印数次就休刊了,报馆经手印刷的也多是些面向百姓的税政,秋闱,法令相关的官府公文。   这种东西本就看得人不多,就是丢在街上要被识字的看见,也只是随便看一眼的东西。   可这一月之中,这一份邸报上的内容却默默地引起了松江府的小轰动,因右下角却连续五日多出了一条奇怪的小短标题,配着一幅四格黑白小像。   这些用铅字印刷拓印在那一张张传播到各处的邸报一角黑白小像一张为四格。   作者最后署名,地狱王。   地狱王这三个字,来历颇有些古怪骇人。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字号或是为了作诗作画而自创的笔名。   可在这些来自作者地狱王所画的四格小像中,大多是描绘了一个没有五官长相的小人在做什么,但要说真正古怪的地方在何处,那就是它本身给人带来的内容和视角非常地奇怪。   【《小洞》】【《门后》】   【《床底》】【《柜子》】   【《镜子》】   ——这五幅四格小像作品的名字均是以一件器物或是场景来命名的。   画像中的那个小人或是一个人藏在墙上的小洞后,或是站在门外趴着,或是钻在床底和柜子里,但总之,小人的视角里永远有一个没转过身来过的女人。   那个四格画像中的发髻女子。   在小人的眼中每天吃饭,睡觉,梳妆,和丈夫打扮的人,还有下人孩子说话。   这些属于对方的日常起居,那个画像上的小人都一点点看在眼里。   但那个背着身做这些事的女人,却从来没发现过自己的身边有这个偷窥的人的存在。   这小像,因立意古怪,猎奇,一刊载就令人好奇起这到底是何人所为了。   可很奇怪,在这一月连续刊登了五日,这些画就停下了。   有好事者去问了,却得知这家民间邸报往常面向旁人收稿之时也只是拿人银子,就将这些画者寄送到印厂的小像负责刊载在固定的地方。   其余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作者地狱王是谁。   可这之后,一个女子却坐着轿子来到官府门外,又托自家管家进来报官。   并自称自己很可能已经被歹人跟踪偷窥了五日,还将这数日来连续刊登追载这些小像的邸报作为了证据。   她说,这些小像里中的那个女人极有可能都是自己。   因为她在自己的家中暖阁底下,竟真的发现了一个这样的小洞。   此外,她家中的东厢房有一扇如此规格,上方有四只唐三彩的仿宋黄花梨木门,她的床榻就是这些小像中的样子,最可怕的是,她的卧寝还有一模一样的琉璃衣柜和那一面摆在相似位置,桌脚还磕了一下的梳妆铜镜。   可她往常住在内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且是已经生育过的女子,平常除了两三月才有的一次去姑子庙吃斋念佛,和去庄子里看家田财产上的事根本不见外男,家中内院也都是女眷,怎么会有一个陌生男人偏偏对她的日常起居了如指掌呢。   这比往常那些寻常凶杀还要吓人诡异的报案情况一出,任凭谁都有些匪夷所思了。   五幅来自地狱王的四格小像。   竟然真的对应了松江府的一个真实的夫人家中的一切。   更甚至,当事人从来没有意识到家里躲着个在偷看自己的怪人,这说给谁听估计都不会相信。   偏偏这事麻烦就麻烦在。   一,这印厂说,地狱王寄出作品时曾有一封四格小像就是来自平阳县寄出的,所以此案只得从松江府移交到了平阳县。   二就是,这位夫人本身来头颇大,要说平阳县衙门,还真没有本事敢随便怠慢她的。   原来,她正是那松江府知府的夫人,佳珲大人的妻室。   这来头,不说潘二札克善刘岑他们这些当差的衙门捕快了,就是马县令本人看到这位大人都是吓得不敢喘大气。   知府夫人出嫁前姓房,此处便称作房氏。   房氏夫人今年三十一岁,出嫁前便是松江府经略府官员的大家小姐,以诗才出众,她的夫君佳珲大人是整个松江府的顶头上司。   她这次顶着要被毁去自己一生名节的风险也一定要来报官。   并且指名道姓说要官府彻查此事,原就是勇气可嘉,更何况她还坦言了自己的诸多顾虑,这也使得松江府和平阳县如若不破此案,就也一万个说不过去了。   “我夫君乃是松江府知府,这等刑名立案的公堂之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本是不该多问的,但这份民报所画的妇人本就是我,这让我一个从不出门的妇道人家却是暗自胆战心惊,我家中还有其他亲眷,若是真有人在我身边夜夜监视着我,我本该能发现的,但是,我真的……从来没有察觉到过。”   “事后,我曾令家中丫鬟仆妇将家具,柜子,床,镜子全部挪开,一点点地搜查都没有找到有任何人来过我卧室的痕迹,唯独在那厢房的门上真的有一个小洞。”   “便是这个小洞,让我夜不能寐,如若不能抓到这个人,我怕是再也不能好好地在入睡,一闭上眼睛只想着那人还在我身边看着我了。”   知府夫人房氏这一番话,代入一下旁人都能理解她的心情。   平阳县和松江府为此特设了专门的调查组,就是为了能彻查这知府夫人偷窥小像事件,可谁料这一事之后,不过三日,另有一家也在本府的民报上又多了一副作品。   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四格小像,而是一张奇怪的画像。   在邸报左下角的那块极小的地方,印的是一个花瓶。   这画,看底下的名字叫《花瓶上到底有几个人》   这名字似乎是告诉别人,这是一个来自作者本人对所有人的问题,任何一个能解开谜题的人都可以从花瓶像中得到不同的答案。   至于这小像的署名作者,又再一次惊呆了众人。   因为那个神秘作案后消失的跟踪狂地狱王,竟又再次出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我这个蔫了吧唧的状态恢复前,我就先不夸海口说我能每天写多少了。   但是我感觉到最近看的人越来越少了……t t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r、馬鹿灰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流放无间 30瓶;er 10瓶;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一回 (中)   接下来, 在接手这起案子已经快大半个月的潘二的案情回顾之中。   这一次的事件,果不其然就如同第一起知府夫人的案子一样。   在这之后,第二次公开刊登的那副《花瓶上到底有几个人》上, 作者署名也是地狱王这个人。   地狱王这个人到底是谁,没人清楚。   但这一次出现的神秘小像最初给人的印象, 极其普通。   整张邸报上也只有最下角的地方, 一只白色山水图的细口梅瓶被印刷在黑底的图像中。   梅花瓶, 在一般人家中是基本摆设。   因文房四宝中多见梅花摆设, 梅花又有人能经受苦寒的寓意, 一只小口短肩的白梅瓶更是文人家中必备的一种器皿了。   但怪就怪在,这只白梅花瓶上表面的光影,颜色和场景用的非常地真实, 好像这世上真有这么只梅花瓶,一眼还能让不同的人产生不同的视觉错觉。   因为初看这标题,就知道这是一道智力探秘题。   所以, 当时发现这副邸报下角的图像后, 很多人就去尝试不停地仔细看这张画, 试图辨认梅花瓶上到底倒映着几个人。   有的人说自己在瓶子看到是一个人影。   就在梅花瓶正前方的影子上,看穿着打扮像是个男子。   有的人又说是两个,左侧方还能看出个带虎头帽的孩子的影子。   又有人说不对,还有两个一高一矮,像是贴着男子站着的女人的影子,就在最上面和右边,真的有两个女人的轮廓也在花瓶上出现了。   随着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去仔细观察, 好像真的能从图像中看出各种各样的不同的人。   一开始看只觉得这光秃秃的花瓶上哪有什么人。   之后却觉得越看越多,觉得花瓶上印着的模模糊糊的影子都看上去像是人。   一张只是单纯画着一只白底花瓶的画,竟然能得出这么多种不同的答案,倒真是件奇闻了。   可关于这只花瓶到底从何而来。   这张印在邸报下角的花瓶图像中,具体疑似倒映出来的被旁人观察监视的那一家人又到底是谁,就连官府都根本调查不清楚了。   “我们当时就因为这个,找了不少松江府那边的鉴证高手过来看了。”   “说这画像的手法,其实是一种心理暗示手法,能让不同的人产生视觉错觉,因为这种花瓶谁家都有,一开始我们也找不到这是谁家的东西。”   “可这时有一家人竟也跟着来报案,说家里有个人失踪了。”   “当时衙门就意识到事有蹊跷,结果我们一去这家一看,你们知道怎么回事——这家人家里,真的有这么个梅花瓶,还就摆在屋子的正当中!”   当说到这里的时候,就连正呆在自己办公案几前,同富察尔济和段鸮说案情的潘二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了。   这三九天,这平阳县衙门的屋里明明也没开窗。   但这阴嗖嗖的直冒冷气的感觉,还真是挺像周围有什么怪人在盯着他们似的。   不过对于潘二这一番陈述,一早上就来了他这地方,还在他对面坐着听完案情的段鸮似乎也有些自己的看法。   因为这一次的案子,在过往经历丰富的他看来都是极为少见的。   从前他所听说过的各府衙门所处理过此类跟踪案,顶多是些闲杂人等尾随些良家女子伺机作案之类的事件,这种秘密躲藏在别人家里,日日夜夜的偷窥监视的真的是闻所未闻了。   不过在他的印象中,会有此类癖好的,多是发生在前朝。   在唐宋时期时,听说最早有此类案件发生,就是由一名叫贾丁的缇骑记录在册的。   那时在长安城内,也发生过此类夜半偷窥事件,一个姓崔的官员家中有一位小姐,可这小姐的闺房中,却总是觉得有东西被人轻微挪动的痕迹。   她的绣鞋梳子会时而被人换了个位置,每到夜晚她还总觉得有人像是坐在床头看着她,触摸她,还凑在她的耳朵边说话。   崔小姐一开始只当是噩梦,或是鬼魂作祟,后来心里却恐慌不已,就找了父亲令家中仆从夜晚悄悄在屋外守着。   谁想,到后半夜,仆从透过小姐屋子上的纸窗户。   竟看到这崔小姐家的其中一张四四方方的贵妃里头竟然向外打开了,随后竟真的走出个人,还径直走向小姐的床榻就又要拥抱,抚摸她,仆从见势不妙当即就上前抓住这人。   事后,缇骑卫们来崔大人家中查此事。   方才得知这贵妃榻上往常总盖着张狐皮垫子,狐皮底下的地方却是一处常人难以发现的,设有机关的木匣子盖顶,一合上中间其实就是空心的。   这人原是长安城中做木工的一个汉子。   因早已垂涎小姐美色,生了邪念。往常就在这木匣机关里躲着,夜夜出来趁无人再偷看小姐,这一案,后来便被称为木匣案,也是此类跟踪偷窥案中的起源。   只是这地狱王,到底是单纯有某种特殊偷窥癖爱好的人?   还是其他目的,所以才会一次次地主动作案?——这一点,目前看来竟也谁也没搞清楚。   “第二家邸报印刷的源头,也给不出任何关于这个地狱王的消息吗?”   这么想着,想到两次事件发生的源头,段鸮也抬头问了潘二这么一句。   “对,找不到,这两家邸报我们也给封了,但谁知道封了两家,事后还会不会有其他邸报又收了这个人寄出的东西。”   “那这只画像中的梅花瓶,你们后来拿回官府验过了吗?”   段鸮又问道。   “验过了,但那真的只是一只很普通的瓶子,除了在画像中摆放的位置,光照射进来的样子一样,其余并无什么特别。”   “我们事后调查得知了些具体的细节,发现和知府夫人家当时非常相似,这家人似乎也被一个陌生人闯进去还监视过一段时间,知府夫人最终安然无恙,可这家人的男主人,康举人却消失了,他的夫人甚至说在丈夫失踪前,也曾感觉到说过一次,家里好像进过什么人。”   谈及第二个失踪者的具体身份信息。   潘二想了想,接着这么指了指面前那张剪报上的花瓶小像图说道。   “这只梅花瓶,平常就摆在那个康举人书房的博古架旁边,正对着房子的窗户,但在它的对面,只有一面墙,其余什么也没有。”   “至于画上折射的影子,就是康家人一天的生活常态,最当中这个是康举人,左侧是康举人的儿子,旁边倒茶的两个女子或许就是指夫人和二房妾室。”   “我们根据这个推测,地狱王同样来到过康举人家,知道他家里有什么人,并且留下了跟踪记录,最后还主动留下线索告诉官府自己绑架了康举人。”   “但这之后呢,地狱王就再次消失了,这也就是这起案子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了。”   截至目前,康举人的生死到底如何,如今已经过去整整十天了,官府却也没有定论。   可以确定的是,整个州府衙门都没有发现康举人的尸体,他只是就这样凭空就这么失踪了而已。   可眼下,第三起关联性的案子似乎已经发生了。   那河底的轿子的主人又还没找到,这倒让人有些思索了起来。   听到这话,本还坐在他们俩对面,单手随意地翻阅着那些剪报的富察尔济似乎也抓住了些重点。   所以想了想,这本还在抱手不语的家伙却突然凑近些桌子,又将这对衙门卷宗里那张属于第二起失踪者——康东明的小像就这么一下抽了出来。   他这举动,看着有些反常。   但这么看过去,这失踪者康举人确实长的也就是平常中年男子的样子,且从卷宗看来身家背景清白,无案底,这也就排除了是有目的寻仇和报复的可能。   但第一次邸报上的五幅小像和第二次出现的花瓶图。   都冥冥中印证了一点,那就是在知府夫人和另一户人家,有一个人秘密地在他们家待过一段时间又监视过他们。   如此一来,那个跟踪狂一次次偷窥他人或许真的是对于监视别人有种某种狂热到难以克制的欲望了。   “或许,还有一个可能,他的犯罪轨迹,或者说作案前的一切蛛丝马迹,此刻也正在另一家民报上继续刊登的哪副作品有关。”富察尔济开口来了句。   “这是什么意思?”   潘二闻言一愣。   “这三起案子并不是事后告知,而是提前通知,只是刚好谁都还没有发现?”   “提前通知?”   富察这个猜测来的倒是突然,潘二一听也有些懵,完全没懂对面的这人到底又在打什么哑谜。   “……”   可听到他这么说,一直也在看桌上那些剪报和失踪事件发生事件线的段鸮却好像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他拿起富察尔济和潘二手之中的两张剪报下角的时间对比了一下。   又查看了下偷窥案和失踪案发生的时间。   见两起事件,都是失踪事件在前,刊印在后,其中差不多相隔两三天,这才了然地眯了眯眼睛。   “你是在说,这些邸报印刷刊印的时间和这些小像被寄过去的时间差?”   段鸮侧过头询问了某人这么一句。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知道在场的估计也只有他听懂自己在说什么了。   一直在思考着其中前因后果的某人也跟着这么将身子坐直点,又顺着段鸮这个话,指了下三人面前的这些剪报时间往下推测道。   “邸报收稿,和实际刊印一直是有时间差距的。”   “铅字印刷需要提前排版,这其中再快也要花费个两三日。”   “可能邸报那里两天前就收了稿,但到印刷出来被大家看到人已经报官了,我不觉得他是在事后才告知你们事情发生了,这不符合一个真的很狂妄到把这种东西印在邸报上的人的心理,他没有这么好心,他也许只是在提前通知你们,我要准备作案了。”   “每一次作案前,他都已经预设好了自己作案的对象,或许是一种炫耀,或许是一种展示。”   “那么结合一下这次的情况,第三个轿子已经被发现了,但是你们还没有收到报案,也没有发现其他家邸报上有任何投稿,所以就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这次地狱王想让别人看到的小像还没有被印刷出来。”   这话一出,对面那面色一变的潘二顿时也懂了。   富察和段鸮这两个人的话很明显。   那就是要知道第三起失踪案是谁,不妨先找出这一次地狱王犯罪前所留下的那一副偷窥记录在哪儿。   为了验证这一猜测,三人的讨论明明还在进行中。   他却已经急不可耐地对着门外先喊了句,又把外头的一个小捕快喊了进来。   等那外头的人匆忙进来,看上去着急忙慌的潘二这才整理了下头绪,这才丢过去一块搜查令就挥挥手招呼道,   “叫大伙先都别忙别的了!给我去查查这两日平阳其他铅字印刷厂里的审稿,看看这一次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小像被寄送还没印出来,快一点,最好赶在刘大人回来前弄完!”   这话,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对上司的‘恐惧’,但说罢那小捕快却也领了命赶紧去带人找了。   就因为早上这一遭,这一日午时,平阳县官兵们集体出动,又一次搜查了几个就近的以往没查封过的邸报印厂。   这次的目的,旨在找出这其中是否有可疑的小像。   结果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当搜查到一家在城东的印厂时,竟有一张还没来得及开始排版下印的小像。   期间,潘二一直在衙门团团转地着急地等着外头消息。   这一次过来负责这起案子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也等着验证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准确。   等一听说真找到了疑似有案子相关的新证据的东西,潘二当即就跑过去去看,但等到了现场,他这才发现,这玩意儿还真就被富察和段鸮说中了,是一张没来得及刊印的。   只是这回上面画的东西,就连其他人都看不懂了。   因为这一次,这张小像并没有任何标题。   只有一个空空框,中间是完全空白的。   底下还留着一个点。   一个黑色的,唯独在最当中画像上显得格外突出诡异的黑色小点。   这个黑点具体是指什么,一开始也没有任何人人搞懂。   毕竟就连富察尔济和段鸮,也不能完全从一个黑点中揣测这个犯罪者的目的。   但因为河底的轿子才被打捞,官府这边也暂时在进行着排查信息的阶段,这倒是陷入了某种僵局之中,   可不过五六个时辰之后,就在平阳县衙门的门口,终于如同前两次一样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报官人和一双心急如焚的父母。   他们声称,自己就家住在平阳县明桥村。   男子姓陈,叫陈明堂,女的则是陈明堂的妻室孙陈氏,他们的独子昨日突然丢了。还有人称事发前,有人曾看到他们的家门口停着个轿子。   谁也不知道,这轿子是何时停在哪儿的,之后又到底怎么消失的。   但不过一会儿,就有人曾目击,说他们的独子,今年不过十岁的双环一个人走进了这个轿子玩,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人了。等他们夫妻家中往常照料的仆从们发现。   孩子从一个人消失了连忙去告诉夫妻俩,可这下,却任凭是到哪儿都找不到人了。   最古怪的是,在双环离去时,陈家的大门上也被画了一个和这张小像一模一样的黑点。   这黑点,和邸报上那张没来得及的黑点如出一辙。   就像是有个躲在暗处的有心告诉别人,我曾经来过你家,现在也已经把你儿子给带走了一般。   没有人知道这个黑点代表了什么意思。   但知府夫人,康举人和陈家夫妻的幼子双环。   这接连三起案子,似乎都验证了这个跟踪狂地狱王确实还在平阳县中伺机作案,并且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绑架了受害人的事实。   ——这下,就连富察尔济和段鸮都开始觉得事情可真有些不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昨天的鼓励t t   我明天感冒就好了!我保证!呜呜!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er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你的好运呀、凤羽持一、离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馬特ちち 49瓶;馬鹿灰化 20瓶;云初展、小李子、圣光 10瓶;千秋岁、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 5瓶;凭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一回 (下)   因为要查那地狱王的案子,接下来至少也要在平阳呆个四五日, 所以这头富察尔济和段鸮还是先行住下了。   白天抄检印厂还需要时间, 加上陈明堂夫妇的口供还有待明日在仔细录下。   所以虽然明知道那地狱王还躲在暗处, 这事便也只能一步步来了。   潘二他们这帮衙役, 日常住的都是总兵衙门府下的兵丁房。   七八个人, 十几个人挤在一块都是正常的。   这衙门的大通铺也有好处, 就是热闹,直爽, 讲义气,每个捕快之间关系都不错, 把自家衙门的人当兄弟,   一谈起这公堂正义, 这帮小衙役们也是各个热血的很。   这让段鸮难免就想起自己以前在兖州的事, 因此, 对于这两天他都得住在东铺, 他自己也没什么意见。   “嘿, 段鸮,你和富察关系其实也不错吧?”   晚间,本来还在说案子的事, 突然聊起这个,因为某人不在, 潘二就只能找到一个段鸮了,然后就跑来找他唠嗑了。   段鸮心想你年纪轻轻,眼神却不太好, 但这为人挺地道直爽的胖捕快紧接着却又这么打趣着来了这么句。   “因为以前,也不见他愿意和谁做搭档啊,我又不是不认识他,松阳平阳离那么近,他以前明明谁都不搭理的,顶多搭理一个札克善,整天躲着人,真像个怪人。”   “但后来大家也都知道了,其实他是个挺好的人。”   “只是他和咱们这些人,到底都不像一个地方来的人,不过,他和你,身上有着一样的味道,你们俩有时候,应该很能理解彼此的有些想法的。”   “不怪我说,你们俩,有的时候真的给人的感觉很像。”   “说不出具体哪里像,但就是有点像。”   这种话,段鸮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所谓的和那人像是什么意思,他也没问,不过聊起这个,面对着潘二,段鸮也就随口提了几句自己的事。   “原来,你是兖州人吗?”   听他提了句,潘二也略显惊讶地抬起了头。   “嗯,看上去不像?”   段鸮不置可否地回答。   “不,这倒也不是,就是我先前还一直以为你是江南人或者京城人士,你一口官话说的很好。”   “我在京城待过很多年,还在外头当了多年的差,所以各地方言都会说一些。”   “原来如此,不愧是段鸮哈哈,不过兖州,兖州,我怎么总觉得这地方有点耳熟……是不是有个什么京里的大人物就是那地方的,就是以前来头很大的那个,那人叫,叫什么来着……”   潘二嘴里这嘀咕真的是很随意了。   段鸮在一旁默默听着也不吭声,只当他嘴里在说的那些别人的事,也没什么应答。   但潘二之后也就不多说别的了,两个人坐在廊上随便聊了几句案情,又约好明早继续去衙门查案子的事就这么散了。   可因白天走了那接近沼泽之地的河坝,脚上的鞋袜都脏的差不多了。   临走前,段鸮见他要走就问了他一句冲澡要去哪儿,结果潘二这家伙转头就大大咧咧地告诉他。   这种,一般他们府的衙役包括都是在马房随便露天冲个凉的。   此外,马房旁就有现成的井水,自己打水上来就行了,不过就是得小心里头那些烈性子的马,弄不好可是会伤人的。   这一听,就是这帮睡惯了大通铺的粗糙人想出来的办法了。   段鸮听了也不挑剔,谢了他一句就这么自己过去了。   等他大晚上,一个人从前面一排排总兵房过去,又绕到那马房后头,远远的他还没打着井水,却先听到了那头有人和马伴着水声溅在地上的动静。   这水溅在地上的声音,大晚上的传在这不大的地方有点模糊。   但那马蹄子踏地的声音一下下的,就也显得格外清晰了。   彼时,段鸮也顺手脱了上半身的衣衫,正打算在马房后打井水冲个凉,闻声,一抬头就看到有一匹鬃毛漂亮的黑色骏马被人牵在了外头。   夜色中,不远处那匹通体黑色的马,应该就是潘二和他说的马房里的了。   本来没想走近和人主动打照面的段鸮视线跃过一道障碍,却刚好见不远处也站了那么一个人。   要是光看这背影,段鸮第一眼也认不出对方是谁。但谁让有个人身上,就是有种令人一眼就辨认出他到底是谁的味道。   是富察尔济。   这么一撞上,这二人就又有点狭路相逢的意思了。   大半夜的,不知道为什么也没睡,脱了衣裳露出上半身结实背肌的富察尔济正拎着水桶,给一匹停在衙门马房的骏马冲凉。   他人就立在马房前,腰上系着单衣,姿态很平常地站着,也没注意到身后有人。   但宽厚精壮的肩膀腰背却格外出挑,还保持着一种始终非常清醒且挺拔的站姿。   和往常那副不修边幅,懒散颓废的样子不同,这一刻独自在人后,这个家伙反而有种很正经,不再如平时那样玩笑打闹的感觉。   他像是想一个人在想些什么。   所以才会选择大半夜在这儿和一匹马呆着。   那匹在他面前的马是黑色的,一双眼睛带着光,那是个未他人拘束后的生灵该有自由自在的样子,看着有点像某人的那只仅存的黑色眼睛。   从看远处马蹄走动着的骏马的身上的没装马鞍的样子,一看就和有个人一样桀骜不驯,更不喜欢被人驱使。   那对沾了水的耳朵却在有个人的手中抖动着,一副很活泼灵性的样子。   期间,那人就这么自顾自地拎着马房后头的水桶打了水倒下来随性地淋了自己一身,又给那匹鬃毛漂亮的黑色骏马冲了下。   “——!”   骏马在他面前嘶了一下,又甩甩鬃毛。   然后,这人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就这么仰头用手掌利落地拍了下马的头。   他这一抬头口中一斥那骏马,一瞬间冲淡了所有面上的颓唐落魄,一双眉目生的也是锋利如刀。   对,就像是满身突然充满了光芒。   像一把出鞘了的刀一般凛冽异常。这刀虽钝,却带着让人令人不敢触碰的光芒。   月光下,这一幕莫名有些令人驻足。   马很英俊。   人也是。   此情此景,倒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可遗憾,就在下一秒,有个人似乎也意识到身后好像站着什么人,紧接着,两个目前关系还十分不怎么样的人,就这么不期然地对视了一眼。   富察尔济:“……”   段鸮:“……”   说实话,大半夜的这见了鬼的场景怎么看怎么也有些尴尬。   方才还好好的气氛在这一霎那诡异古怪的要命,偏偏有个人还像是故意找茬似的补了一句。   富察尔济:“你大半夜也像个跟踪狂一样站在那儿干嘛,不会是想偷袭我吧?”   段鸮:“麻烦你不要自作多情,我站在哪儿都是我的自由。”   富察尔济:“哦,所以你站那儿半天是看什么?看月亮么?”   段鸮:“我就是看月亮,也不会看你。”   这两个人之间的例行对话,还是这么令人窒息。   这一刻,方才充斥在这个人身上的那一种桀骜亦或是其他味道全都烟消云散,只有那股熟悉的无赖气留了下来。   对此,段鸮只当自己脑子出问题了,也就把方才那仅仅只停留了数秒的对这人的评价一下子给打消干净了。   可见他人这么干脆就要走,那头仔细看他好像是真的碰巧出现这儿。   方才,也没想到一转头就看到段鸮的富察尔济想了想,却也突然像是心血来潮地对着他的背影就来了句。   “喂。”   “你也喜欢马吗?”   这真的是个很寻常,也有点突兀的问题。   从头到尾,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却让本来正准备走的段鸮因此真的停下了。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停下,段鸮自己也没想到,但当被人问起,他却也像是终于想起了这么一件事。   因为在这种此前,虽然从来没有主动提过。   但正如富察尔济所言,他也喜欢马。   不是一般寻常喜欢,是少年时就一直保留的唯一的一个兴趣,在过往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喜欢骑马,但他一直走的是功名之路,骑马这一类的事对于他而言并无什么用处。   正因为如此,虽然他从来不主动主动显露,却也很擅长骑马,也是这个缘故,上次他们俩才处州赶上那举子逃跑的时候,才会有了当街惊马缉凶这么一桩事。   没有用处的事,即便是真心喜欢,段鸮也只能放弃。   偏偏自由一事,对于他而言从来都是奢侈的,因为当初既然选择戴上了那枷锁,很多事就也开始变得身不由己起来。   可现在夜半三更的,总兵衙门的马房外除了他们俩,和这匹马也没有别人了。   就算他想做一些出格一点的事,除了这个人好像也没人会知道了。   而注意到段鸮听到这话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刚才开口叫住他时,似乎也没打算说上些别的富察尔济却已经很随意地指了下马房。   “里面还有一匹,都是平阳官府的官马,要是你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   “放心,除了我没人知道。”   这话一说完,富察尔济就也一副转过身,干脆随他便的样子了。   他没有主动再说什么。   走或不走,其实都是段鸮自己的个人选择。   夜色中,那匹黑色的马和那人还站在那儿。   但他们的背影看上去却是那么自由,放肆,自由自在。   这么想想,长久以来都没有直面过自己的过去的段鸮也被勾起了一丝异样情绪。   一丝从前都没有过的异样。   像是突然有了点想要放纵自己一下的意思。   第一次不用去因为有些事而始终保持冷漠,却也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心情。   加上今晚他们俩会在这碰到,本来也就是巧合,但既然有这么一遭,从方才起就有点兴趣被勾起的段鸮就也不客气了。   段鸮这一转身,却是他数年来最释放自己本性的一次。   大半夜不睡,被有个人就这么再度挑起了骑马的兴趣,这种事放在以前根本不可能发生。   但这种荒唐事,却也像是和这种人一块做的出来的,当下见这人这一走回来,有个家伙也了然地勾了下嘴角。   也是因为有了这一遭,接下来的有些事就顺理成章了。   他们各自都在马房挑了匹官马出来,这一刻,他们二人都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一个在外面继续自己本来的事,段鸮则进了那马房自己去看了眼另外一匹。   眼前,那大晚上敞开了的马房的门内,确实还有一匹马在里头。   非常巧,就和上次一样,也刚好是一匹白色的,较之上次马车夫驯养多年没了丝毫野灵气性的马,这匹养在总兵府里的白色骏马明显精壮许多。   段鸮看到这里头的那匹白马时,这在马房里的生灵也望了眼他。   那眼神非常地锐利聪慧,是匹很有野性的马,见状的段鸮将它牵出来却没有给它装鞍骑它,而是和某人一样先牵到外头来了。   这一黑一白两匹马恰如上次那样,但那次是为了缉凶,这一次却明显不是这种情况。   也是这个当口,见马房校场上深夜无人,有个一步步将段鸮留下来陪他在这儿一块疯的家伙也就来了这么一句。   “要不要来认真比一次?”   这个问题真的是有些明知故问了。   虽然大晚上的和他一块在这儿发疯这种事,段鸮真的很不想奉陪,但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两个人却也没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你最好先做好输的打算。”   “哦,那就来试试看吧。   富察尔济也回了句。   话音落下,两个人却是一起装上马鞍也不和对方客气了,过往种种这一刻都先不提,眼前他们只是对手,却也是难得相逢的对手。   这一瞬,马嘶鸣了起来。   转瞬间,一黑一白犹如生来就是对手两匹马却也在校场上比试了起来。   头顶,云被冲散,到底是很快过去一夜。   明月如刀。   也痛快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啾咪,今天不吓人,哈哈,约会时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离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加栗 50瓶;千秋岁、是你的好运呀、阿臧 5瓶;天鸢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二回 (上)   因为第二天还要接着查案, 这一夜, 这两个人到底还是有些分寸的。   这算是这二人认识以来,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做一件事。   大晚上的, 其实也没干什么别的, 就只是两个人后来又骑了会儿官马就一块走了。   因为胜负暂时没分出来,只能约下一次了。   不过有了这么一遭, 这两个总是显得不对盘的对手之间却也多了丝‘臭味相投’的意思。   第二日, 他们二人一早就和潘二先后去了那第二起案子事发的康举人,和第三起案子的陈明堂家一趟。   目前官府这边主要的思路还是先寻人, 确保人质安全, 还有查出那个第三张小像上的那个奇怪的黑点到底指的是什么。   此前,官府已在这第二起案子的当事人家中仔细搜查过一遭。   当时什么也没发现,但这一次既然富察尔济和段鸮来了,那就要重新从别的角度去检查这个现场。   自康举人失踪后, 两位被活生生吓坏了的夫人生怕家中再有人闯入,便换了家里里里外外的所有门锁。   因为如今,谁都知道她们家是进过歹人了。   为了不被再次被盯上, 康家仆从们便按照官府的建议在房梁, 门槛都洒了白香灰, 只要有谁进来过,看脚印便可知道。   门上涂菜籽油少许,一旦有人触碰到家人之外的锁头也会在身上留下气味罪证,此外,康举人家还将那个摆放着梅花瓶的屋子都清空了, 连窗户都从里面完全锁死了。   此刻,这曾经摆放着梅花瓶的地方,除了原本的正对面那堵光秃秃的墙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倒像是从没有人住进来过。   康家人这么做,也是被逼无奈。   毕竟,之前那种被人日日夜夜监视偷窥的日子,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异常可怕了   早上和官府一道来时,为了查看下这家屋内的构造,段鸮就在这康举人家四处走了一走。   按照之前潘二提供的家人供词,康举人本人和二房夫人都曾经在事发之前提过一句。   那就是,他们都曾经在半夜听到梅花瓶那个屋子有什么人在走动的动静,但起床亮灯之后声音就消失了。   这个所谓半夜有人曾走动的动静,听来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康举人作为一个文人,平常也经常在看书乏了之后就会选择梅花瓶的那间屋子里过夜。   或许在那时,凶手便已经盯上他,又画下了那副观察他的小像图,只不过按照这个花瓶原本摆放的位置来说,平常凶手躲藏的地方其实就在这间屋子里。   那凶手自己的视角,又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   ——关于这个问题,一直以来官府也没有一个具体定论。   当时检查了屋里屋外好像也没有能藏得下一个大活人的家具摆设。   可等段鸮里外走了两圈,却发现了一个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的地方。   那是个在这间屋子内正对着案几的一个窄窄的烟道。   所谓烟道是为了防止家中走水时通烟才挖的,一般外头就通着外墙下砌的砖石,中间是空心的,外面唯独留下一丝缝隙的,但这一道细细的缝隙怎么看也不像是藏着人。   但等段鸮走了两圈,又从潘二手上借了把公尺丈量下其中的距离,俯身走到外间看了眼这缝隙里面的他却注意到了这缝隙内里竟然一个大约半人高的滴壶式通风口。   此刻看,通风口已是空的了。   但要是代入下视角,再从这个窄小的缝隙向外看去,却刚刚好就对着那面墙前面摆着的那只梅花瓶。   “这个缝隙,很有可能就是凶手第二次闯进别人家里作案时躲藏的地方。”   心中已有了定论,擦了擦自己的手,方才在这外墙周围看了许久的段鸮突然开了口。   “什么,就这地方?这么小一个成年人怎么爬进去的啊,爬进去了也爬不出来啊,而且人躲在里面不吃不喝几天怎么熬得下去?”   跟他一道蹲在这看上去根本不像能藏进去一个人的通风口的潘二一脸震惊。   “从外墙的通风口爬进来就行了,躺下来之后像这样,躺下然后蜷起双腿,抱着自己的膝盖就可以在这个地方刚好躺着不动,呆上很久。”   “……”   “平常除非走水,仆从们不会特意来拆开烟道,所以这个人只要自己想呆在这儿,无论多久都根本没有人会发现。”   “此外,这个缝隙正对着屋里的梅花瓶,所以凶手就用这个方式一直盯着康举人家,到夜晚再爬出来走动。”   “以前顺天也出过类似的案子,有一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会故意躲进一些便所从粪池的另一端爬进去进行偷窥,因此还出过在便所底下偷窥导致沼气致人死亡的事件,平常喜欢偷窥的人并不少见,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能进入别人的家,只要能达到自己偷看的目的。”   段鸮一边收拾一旁摊开的公尺一边说着这种奇闻异事的时候,可这些怪人,倒把潘二给恶心了个不轻。   “呕,可这也,这也太龌龊了吧……这帮子心理变态……”   也是这边刚有了新进展,等将视角转换另外一边,即丢失了幼子的陈明堂夫妇家中。   这一次选择一个人过去查看现场的富察尔济也有些新发现。   因为到目前为止,唯一没有解开的谜题就只有第三幅小像了,所以陈明堂的家或许就是解开这一切的答案。   等富察尔济和另外两名小衙役一起到了陈家。   在里外搜查之后,他们照例是没有发现任何凶手曾经闯入跟踪陈家人的痕迹。   但是等富察尔济一个人走到陈家的院落外,他却注意到了这家人的房子有一个不同于往常平阳县的内部构造。   这是一处敞亮的天井宅。   上方是个四方的灰空间,底下则是一块块砌的很严实,据说修院时就在泥水板。   所谓灰空间,就是房屋向内出檐深远,使一部分地面处于半露天的阴影中,这时上方那个方形的天顶,就成了一个放大版的通风采光口。   这个天井投影落下的位置,就在陈家大门前的那个院落中,若说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倒也没有。   只是这一幕,不知为何,让这之后回了衙门的富察尔济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他总觉得,那个天井宅的位置有些微妙,或者说眼熟,但是一会儿半会儿却也不能立刻联系到和此案到底有何关系上。   事后,和段鸮,还有潘二回合再度谈起案情时,他们三人也将第一个缝隙的位置和这个灰天井的位置大概地记下来。   此后两天,案子依旧在紧密调查搜集线索当中。   富察尔济和段鸮各自从自己的角度在合力查着此案,官府那边也是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只为能确保两个人质的生命安全。   “平生富贵险登案,风流王孙风流骨——”   十六日。   平阳县大街上,人潮涌动间,酒楼底下的茶博士抡着蒲扇与人说着这诗酒茶的门道故事。   不远处一个窄街对面,今日出来执勤的潘二正作一身短打蹲在这陈明堂家门口的不远处。   褪去一身官兵服的他今日像个地痞之流,手上和嘴里还叼一根稻草芯,在他的东西两侧,另有四五个乔装打扮后的衙役也在低头假作观察着四周。   他们有的手上拿着糖葫芦的草垛,有的做街头手艺人打扮,但一个个目光入炬,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像是练家子。   这都是他们平阳县衙门的一众。   算一算,在这被害人一家的门口蹲点也快第二天了。   那一日,他们在印厂抄检出第三个小像,又上报给上面后。   事后,就如这潘二捕快所料,一得知此案竟再次发生变故,平阳县的县令刘大人当众又冲他发了场大火。   潘二平生除了他老娘,最怕的也就是这上司刘大人。   这么一搞,瞬间更觉得这起案子真是焦头烂额了。   可现在,这接连两起失踪案已经发生了。   人质是暂时没找到,关于那第三起案子中的那个古怪的黑点到底是什么,也还是没有人能搞清楚。   结果就在这时,有个姓富察的偏给他出了这么个办法。   “你们这两天想办法去陈明堂家门口蹲着,这两日,那个地狱王说不定怕是还会在陈明堂家附近出现。”   “再出现?”   “对,有跟踪癖的会反复去走过自己曾经到过的现场,这类人本来就喜欢躲在暗处观察别人,陈家的那个孩子被他带走,他内心如今最想看到的,无非就是被害者一家的反应。”   “所以你们仔细去看看,不要漏过任何一个过路人,他有可能这两天还会出现。”   这家伙的说法听上去闻所未闻,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固然以那个地狱王的变态心理,和一直以来谨慎入微到怪异的作风,他未必会这么容易地就被官府当街就认出来。   但从犯罪心理学角度而言,大多数有观察和监视他人癖好的人确实有反复回到原处查看自己作案后结果的习惯。   因为狂热地享受从暗处观察他人一举一动的乐趣。   所以通常情况下,这类犯人的心理状态都是有阶段性的平稳到狂躁期的变化的。   一开始,他或许还只是在不伤人状态下,对别人日常生活的监视,以满足自己的内心的偷窥欲。   就如同知府夫人家发生的事情——这就是最初的平稳期。   可之后进入第二阶段,简单地对他人观察已经无法满足心理需求,就会渐渐地步入试探阶段。   这也是为何康举人家会被第二次监视,而康家人还提过说,意识到有人在家中走来走去。   在这层层递进下,到了陈明堂一家,独子被这人带走也就符合说这个跟踪犯一直以来的心理和作案轨迹了。   因为那名为‘地狱王’的犯人会做下此案,本身就有公然挑战官府权威,试图引起公愤的意思在。   他此举,一是为了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二就是他需要有更多人借此来一起关注自己。   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这样能够让更多人关注自己,不止是邸报上那些会看到他画的那些小像的人,还会有更多的人包括官府的人都来关注他,这一切都在刺激着他,以此疯狂地做出更多行径来。   如果不及时抓住他。   以这个地狱王的下一步,那么他真的有可能直接杀死人质,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所以这起案子便也因此而变得分秒钟都令人有些不安焦躁了起来。   可这一日,堵在陈家人外头的潘二他们照例是一无所获。   因除了三次邸报小像事件,他们本身就有些形似惊弓之鸟了,如此一来,看街上哪个都像凶手,哪个又都不像凶手,自然也就很难抓到准确的嫌疑对象了。   也是在街上那头衙门捕快们正在忙活的时,官府这头却也有另一番别样的进度。   因衙门那天才派人搜查了印厂,又重新抄检了证据,段鸮之后也去了趟平阳县的鉴证属再回来。   这是个设在衙门东间门房的去处,里头设着些基础的刑名立案方面的监测用具,还有两名上了岁数的验官在里头日常做着些工作。   验官之职,与仵作的性质又略有不同,因一个主要是负责犯罪环境勘测,另一个是专注于尸体检验的,所以各司其职,倒也有着不一样的职责。   眼前,这两名脸上还蒙着布巾的验官日常做灰马褂短打的打扮,皆是有些岁数,留着胡须的中年人,他们并不走现场,拿的俸禄也少,只接些捕快们带回衙门需要检验的一些物证的活儿。   这物证检验之法,多有三种。   一,以醋和酵母,检验证物中所含酸碱程度,二,以麻油涂抹,检验证物上是否还有滑石粉类或是沾上气味,三,入清水检验其中悬浊物体,以此推断此物原本来此何处。   中途,等候在门外从验官手中拿到了一早上在河坝上收集的那袋子泥土和草籽的鉴证结果。   其中有一部分是关于河坝上那几处脚印上粘上的不一样的泥土的。   因为河坝之下就是极深的沼泽和河塘。   所以在这其中混入其他地方的泥土在结块后就很容易在附近的草垛和芦苇中被搜集到。   平阳县的那位老验官告诉段鸮,这地方的土不多见,上头站着铜锈,可从这个角度搜寻平阳县哪里会沾上铜锈。   这对案情来说着实是一大助力了。   “那关于那个纸上的黑点,能够检验出什么吗?”   “暂时还真无头绪,这只是个寻常留在纸上的墨点子,具体想透露什么意思我们也不清楚,闻气味该是随处可见的松烟墨,这松烟墨是咱们平常用的最多见的墨汁,倒也真抓不住头绪。”   “至于这纸,倒是不算多见,不是纸本身,而是以往咱们裁纸呢多从这边裁,但是这个人的裁纸办法却有些不一样,三次小像的初稿都是长短不一的纸片。”   “如若他每次都在一样的纸上留下线索,却也不必特意将这三张纸片裁成不一样的大小。“   多年来在平阳经验丰富的老验官,当下也给出了自己的因为这番话。   站在这验官属之中的段鸮就也留意了眼这画着三次小像的纸张本身。   见这三张纸本身确实长短不一,分别为三寸,四寸,和一公尺,倒也确实令人不由得深思了起来。   这个,不会是——   后面的话,段鸮没有往下说清楚。   这一天,平阳县衙门这边依旧没有交出关于跟踪案的新进度。   但关于第三幅小像中的黑点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即将由富察尔济和段鸮亲自来一手揭晓这个答案。   十七日。   一大清早,官府就派人再次敲响了陈明堂夫妇家的大门。   这一次,他们不是来搜查的,而是来主动解谜的,因为或许,失踪四日的双环在何处已经可以解开了。   听到这话,这对夫妇起初还有些不懂,但等官差们按照领人过来的那两个的吩咐照着那第三张小像上的黑点,来到陈家宅院最当中的那个天井时,其他人都愣住了。   “方形的天井,和小像中的这个白底方框对应。”   “至于这个最当中的黑点指的是什么,你们自己往下挖开看看就知道了。”   “地狱王想要的‘答案’,就是这个天井底下。”   富察尔济说这话时,其实已经知道答案已经出现了,但事关人命,其实他也不想说出口,只是这凶手设下的第三个迷局,也到了不得不揭开的时候。   于是当官兵们一点点撬开那院落当中的石板,里头的一幕却也令人浑身发凉了。   “双环!我的双环!”   陈明堂夫妻一见到那被放置在天井底下,用石板压住注入水,早已烂臭多日,爬满满身蛆蝇的孩子尸体便凄厉地跌坐在地上,又一下尖叫哭喊了起来。   原来,那个据说坐轿子被人带走的双环不是失踪。   而是早已经死了。   而且,这将近五日,这据说被轿子带走的尸体就一直被凶手放在了陈明堂的天井中央。   那个第三张小像当中的那个小黑点,指的不是别的。   正是指的被丢在陈家这个正方形天井里,幼子双环的尸体。   凶手设下所谓谜题,只是想让旁人猜测出这个答案。   那天他想告诉这家人的,根本不是我将你儿子带走了。   ——而是你的儿子没走。   就这么一直被我留在你自己家,永远地留下了。   站在一旁的段鸮当下就赶紧上前去辨认了下那孩子身上的尸斑,见面孔表面发青,鼻腔口腔中捂化蛆虫在水中孵化确有四五天的时间了,应该是不差分毫了。   这一下,这次由邸报小像,跟踪,偷窥等要素组成的连环案子再度变得骇人听闻起来。   最糟糕的是,一旦他们验证了自己最开始的猜测,其中一名人质既然已死了,那么就说明‘地狱王’已经开始试图用疯狂杀死人质来引起别人注意的阶段了。   也是这时,从方才起人就一直带着其他捕快守在康府门外的潘二也突然冲里头大声地叫唤了一句。   “诶,这,这是什么东西!”   “富察!段鸮!你们快出来啊!这门口刚刚突然多了一封信,而,而且又是上次那个黑点,这次是两个黑点!你们快下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粒粒 2个;瞳夕(殷小绛)、深海的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破云 10瓶;千秋岁、单叶双幕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二回 (中)   第三起案子中, 失踪的那个孩子竟在自家的天井中被发现。   死时, 就如一张白框中的一个小黑点般,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望着天,这也验证了地狱王留下的第三个谜题。   这事一出,当天就传遍了整个平阳县。   不过十五天,三起连环偷窥案,这跟踪杀人狂地狱王竟如此丧心病狂, 残忍冷血到杀死一个幼童, 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   在本朝律法之中, 杀人罪和杀童罪本就有着明显刑罚出入。   没长大的幼童本就不比成人, 就算是牢狱中那些的劫匪水贼就是再凶狠,也大多也会选择放幼童一条生路。   此人心性如此之凶残, 怕是真是个十恶不赦, 已经全无人性可言的犯罪者,因此, 如今涉及到一个孩童的惨死, 此案的性质瞬间就变得愈发严峻了许多。   官府务必严惩恶徒,势要将其捉拿归案。   这一桩毒誓, 竟然成了每个被激怒了的平阳百姓心中所愿。   关于这具孩童尸体是生前如何被杀死。   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放在了被害人家中不被发现的,之后,回到衙门的段鸮他们随后也对其做了详细的尸检。   这日, 刚过申时二刻。   早上浩浩荡荡的官府搜查已经结束了。   距前头衙门也不过十多步的平阳县义庄内,四面紧紧闭上的纸窗户,正将光线尽可能地集中在了内里的环境下。   正当中的那块单独空出的地方, 摆着一副很小的担架。   掀开一角的白布之下,那名叫双环的孩子的尸骨已被家人辨认过特征,又被衙役们里外包好带回了衙门中。   入目所及,那头颅被石板压了很久,又泡了几日的孩子整个脸都肿胀发青。   四肢摊平,双腿分开,无明显外伤。   他的脖颈较之一般尸体有些明显地歪斜,脖子那段的皮肤侧着导向一旁,像是生前受过什么比较严重的撞伤,导致了脖颈骨骼连根断裂。   那黑乎乎烂成一团的嘴,和那凸起在外头的眼珠子各自朝向一边,烂了半个鼻子也是外扩向两处。   直直凸在外头的眼珠子上和口腔里的蛆虫因为填满了积水,加上尸体被密封多日,里外的结成了一颗颗白白的米粒大小的块状物。   这死状,一看就知道非常不利于尸检。   也因此,段鸮需要亲自先将这具尸体表面包括里外发臭的内脏都认真清洗一遍,刮去这些腐烂组织方可重新开始。   这个过程不出意外,他一个人至少得半个时辰。   期间,同样脸上蒙了块杀菌布巾的富察尔济和潘二就站在一旁,眼看着段鸮从清洗那尸体,又用开骨刀和骨锯一点点分解这个名叫双环的孩子。   一身官兵服,连往常惯会说些调笑话的潘二脸色有些凝重,富察尔济抱手却只倚着墙不言不语。   在他们的视线尽头,那孩童的骨架一看就知道还非常地小。   他们几个都是见惯了生死之事的人。   但这一次,却也不得不真正地将此案视作了平生遇上的一件十分特殊的案子。   一个孩子。   没有人能说完全冷血无情地漠视,这个名叫双环的孩子的死。   但眼下,唯一能替他伸冤的办法,怕也只有将那凶手捉拿归案这唯一一条途径了。   不过仵作这一行,本就不是常人能做的。   要直面这一具具尸体死时的状态,见状,用旁边的艾草熏过手掌,段鸮就换了尸检时才会穿戴的衣服,又正式开始了尸检。   这一次,他最先取出的是一把日常被他放在箱子的红伞。   这把红伞是用于等下放置在尸骨上,以屋顶上落下的光折射用作验死者骨骼上可能存在的挫骨伤的。   因为方才从天井下捞尸时,这双环的身体表面和关节各处只有一簇簇暗红色的皮肉跌伤,不见刀口,所以想来致命伤应该在骨骼和内部。   放在往常,段鸮其实很会少做孩童尸体相关的尸检。   一,是孩童尸骸骨骼筋络脆弱,很容易在尸检和开胃过程中出现伤口状态方面的偏差。   二也是对家人来说,留全尸到底是个死后的期望,但此次的案子到此已是激起了民愤,若不能还这孩子生前一个答案,怕是也难平复如今平阳县因这杀人者而勾起的怒火。   “他骨骼和胸腔表皮上的挫骨伤很严重,有内脏出血的症状。”   用手指压着这孩子被泡涨了,有点发黑发青的肚子,俯身查看了下段鸮一边就开了口,说着他的指腹稍稍用力,胸腔骨的地方也有软组织塌陷下去的明显指痕。   这指痕一看就很深,挪开后血气之色久久未散,应该是内脏确实伤得很重,已经形成血凝状物的缘故。   这么想着,段鸮只将那把红伞挪动了一下放置在双环的头颅和脖颈处,又用光打在上方指了指伞面很明显的两块阴影道,   “这两块呈块状的阴影,是因为凶手把他的脖颈给直接摔断了,就算是将他的尸体分解也看不出来,是非常严重的脊椎性骨折。”   “此外,红伞底下可以明显看出他的腿骨上上有多出折痕,也许是先被人狠狠地举起,又砸在地上造成的内伤,因为死者年岁很小,所以内脏出血和浑身骨折,就可以造成他在短时间内肺部无法喘气致死。”   这话说着,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   段鸮也将那孩童尸体的下腹部开了个小口,并用开膛刀一点点拉开一个血口子,这才用手伸进这孩子的体内,托住表皮底下血淋淋的内脏,就拿出来给他们俩看了下。   这被白布搁在上面的内脏看着比常人要膨胀一些,内里像是充满了气体,呈现出一种异常显眼的深猪血色。   这样子确实是内脏出血,导致肺部气血回流无法喘上气来所致的一种内伤。   “但正常人要把一个孩子摔死,是很难的,因为正常人的臂长和身高一般达不到这个标准。”   “……额,段鸮,所以,有没有可能,这个人的力气很大,而且身量颇高?”   听到这话,潘二捕快大胆推测了一句。   “是有这个可能,常人的臂长要高举一个孩子,并且将他一下下摔死,是需要很大的力气的,这个人的身材,或者说手臂确有可能非常人。”   “那他就是被凶手活生生摔死的?”   “不,应该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机械性窒息。”   听到这话,抱着手站在一旁,和正在尸检中的段鸮一起盯着这具孩童尸体和他的肺部的富察尔济突然开了口   “窒息?”   “因为那块石板还有填在天井底下的水,双环被凶手从上面扔进去的时候应该只是重伤。”   “但无力求救,甚至还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但因为水在四面密封情况下很快就变质了,所以他也喘不过气,最后因为外伤,内出血和窒息而死了。”   一直旁观这尸检过程的富察尔济也指了指这幼童尸体的鼻腔和他的骨折上下了一个自己的论断。   他并不熟悉验尸,但他能看得出来这具尸体身上的两处伤口和那个内脏上气血分布的明显不同。   但显然他的猜测并没有错,因为段鸮也没说话而是默认了他这个说法。   这一番尸检,大致确定了两点,其一,就是双环死于多次摔击造成的全身性骨折和之后的密闭窒息;另一处,就是凶手极有可能是个臂长和身高很高的人。   这和此前官府曾经一度怀疑过的,会不会是一个个子比较矮,甚至是侏儒,所以才擅长钻进别人家中躲藏的凶手形象测写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也是等他们结束尸检一起回来的时候,刚好又撞上了平阳县的顶头上司刘大人。   当时,平阳捕快们当值的衙门里正左右合着门。   但里头属于这位刘大人训人的大嗓门和拍桌子声还在作响着,外头有些小捕快在探头看着热闹,估计是半个平阳官府的人都听说早上的事了。   刘大人看样子是气的不轻,里头那训人的大嗓门和拍桌子声也是不绝于耳,潘二一听就脸色一变,赶忙先进去应付自己的上司去了。   走在后头的另两个人远远看到这一切。   只一前一后走过去敲了敲外间的门走进去,就见里面坐着听闻此事过来这头的那位中年人瞪着眼睛朝外头看过来。   眼前这平阳县县令,也就是潘二的顶头上司刘闯刘大人。   听闻,以前是个兵马司出身的武官,过往脾气是出了名的糟,对本县案件破案率的要求一度也是严格苛刻无比。   这一次,富察尔济和段鸮过来协助他们衙门查案的事,他也知道,所以对于他们俩的进来他也没说什么,只撇了一眼就继续训着眼前的自家捕快道,   “你们给我解释解释!为何短短数日竟又发生了此案!这次竟还死了个孩子,潘二!你一个个堂堂领饷银的捕快是干什么吃的!这让我在知府大人那里,这次又该如何交代!”   这话说完,又是重重的一下拍的那公堂桌子‘碰碰’作响,富察尔济和段鸮以前都只见过马县令这个类型的县官。   谁想,这位一开口就横眉立目的县令大人这一副暴脾气看着真是堪比个人形火药桶了。   但这跟踪狂的案子眼下还在调查中。   他们俩坐在旁边一时也插不上话,只能一起望天,倒是那夹在中间,看这俩家伙哪个都不帮自己的潘二捕快无奈地拱手冲自己上司求饶了一句。   “大,大人,这案子吧,我这两天真的在努力查了,您不行再宽限我几日,我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答复行不行?”   “几日几日,之前你也是这么说的,这一次你还要我宽限我几日?!”   “就三日!三日行不行!三日之内小的一定将此案的犯人一举拿下!”   三日就能破案这个海口,也亏了潘二有胆子夸下。   但事已至此,其实谁心里都明白。   这犯人目前陆续劫持了两名被害人,另有一人已经被害,剩下的康举人生死未卜。   他本身的具体身份和心理状态官府还不曾得知,但如果不在两三日寻人并确定生死,怕是本身这被害人也要凶多吉少了,更有可能会再次作案。   所以,三天就是此案侦破的最佳时机了。   不过说是三天,其实具体要涉及取证,等待验证结果,还有再次去受害人家属取证的问题。   也是这挨骂完,这刘闯大人才给了旁边另外两个人说话的机会了。   “富察,段鸮,你们俩这次可有查到了些什么结果吗?”   这态度听上去明显就客气多了。   坐在一边的段鸮闻言,只先将先前已经写成册的验尸结果单手递上,又在这刘闯大人的对面坐着思索了下才缓缓开口道,   “有一些眉目,但要确定真正的那个凶手到底是谁,或许还要从那封最新送上门的信件出发。”   因凶手在他们揭晓第三张小像的答案时,已将另外一张全新的小像送到了陈家门口。   当时门口明明站着不少人。   却谁也没注意到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个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封信送到了陈家门口。   潘二和捕快们急忙冲入人群中追,可当下拿住了好几个看着可疑的人一盘问却又都不是。   此前‘地狱王’作案多会登于邸报上,这回怕是真的直接找上官府了。   这一次,这张白色的纸上只画着两个排列在一起的小黑点。这张纸较之之前的三张在大小上,又倒像是又一个令人猜不透的哑谜了。   “可凶手放在陈明堂家门口的这第四张小像上,画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刘闯大人急急问了一句。   听到这话,此前已经有了一种猜测,到这一次却是终于完全验证并道出了其中的真相。   “因为那些纸并不是画。”   “而是一种凶手常用的密码。”   “密码?”   富察尔济和段鸮这异口同声一说出答案,倒令这刘闯大人和一旁的潘二有些震惊了。   结果,接下来他们两人就将这地狱王至此所犯下的三起案子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原来,这一切画像,或者说四副小像的根本的制作方法,竟源于一种叫做姜太公阴兵符的密码学。   姜太公阴兵符是什么?   准确来说,这应该类似一种密码学通用术语。   圣祖二十七年,前朝嘉靖年间曾有名将戚继光作《戚林八音》并出版,这本书就是一本详细记载着密码学入门的书籍。   因古来战场多有作谍报一说,密码诞生之初,就可以将一些信息透过极少数看得懂的人之间传递。   相传在周朝,就出现了以阴符和阳书作为密码的两种保密和破解方法,此法最早记载于古兵书《六韬》,乃周朝姜太公所创。   所谓阴符,就是事先制作一类竹片,根据其长短代表不同的战事内容,三存即三军溃败,四寸乃将领阵亡,五寸表示前方请援,这类阴符无文字,无图案,只有熟悉这类密码的将领之间方可获悉这些竹片的真实内容。   之前那三张长短不一的纸片,其实就效仿了阴符这一说。   因凶手每每犯案,都会有视角变化,所以代入到这里,这些阴符所代表的就是他每一次的视角距离,第一次为公尺,第二次短,第三次为更短。   从始至终,他都将这个当做了自己的一种常用的个人习惯,用于传递他绑架他人的信息。   会见识过并且下意识使用阴符的,只有一个可能,一,这人有从军的经历,二,他在类似城防营之类的地方当过差。   世宗九年开始,城防营每三年换一次兵丁,有一部分失去官饷的兵丁入了些下九流的行当,此人应当就在其中。   “……所以,你们现在的猜测是,这个跟踪狂很有可能一个过去可能从军或者做过城防营军官的人?”   “而他给出的第四张小像指的,只有一句话。”   这话说着,刘闯大人只将这第四张小像举到面前,又皱着眉照着富察尔济和段鸮此前所说的那种阴符破解方法,以凶手的视角就缓缓开口道,   “‘我和最后一个活口还在平阳,根本,哪里……也没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樱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樱花 9瓶;sasa 7瓶;喵啊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二回 (下)   一个前城防营兵丁, 或者是过往有从军经历的人。   这个详细到几乎就能锁定住一个人的关键线索,致使关于三起案子的行凶者范围似乎一下被缩小了。   午时二刻。   平阳县官府。   隔着一段长廊, 官差们日常办公的那间三进三出的内堂内,心急到解下了自己的官袍, 只着常服坐下的刘闯大人正皱着眉坐在眼前这二人对面。   他们俩,一个行事颇为放肆外放, 是个十足在刑名立案上有极高天赋之人。   另一个则偏严谨内敛, 有狷介之风,在个人判断事物的本领老道冷静非常, 属于在极细致入微处都能注意到的人。   案几上分散的那些零散的, 由长短不一的小纸片组成的阴符信息也一点点由他本来的被破译了出来。   凶手应该是觉得会掌握此类城防营特殊密码的人不多,自己这一套特殊的记号方式不会被人轻易发现。   但显然,他碰上的这两个人本身也非常人。   段鸮是因为自己从前为官的经历。   富察尔济这个家伙则似乎很了解有从军经历的人的一切。   不仅对军队中的阴符的使用了如指掌, 就连说起城防营官员调配都非常熟悉, 这让人难免联想到些什么,但他这个人又总是神神秘秘的,却也让人不能过问。   “他用的阴符很浅显, 说从过军还是有些牵强, 所以还是城防营兵丁的身份和这个人本身更相符。”   “或许在数年前, 平阳县的城防营在经历了一次大变动后,许多兵丁都流落街头, 因为没有谋生方法,这其中有些人的财路就彻底断了,他们以往手握佩刀时还可以呵令他人上贡, 但成了平民百姓就也和旁人一样穷困潦倒。”   似是已经完全看穿了凶手个人的这一套阴符的使用习惯,收回那辨认密码的视线的富察尔济说着下了自己的论断。   可正如富察尔济和段鸮向刘闯大人一一描述的那样。   这次这个能掌握阴符通讯方式的凶犯的年纪应该约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   常年于下九流中从事体力活,身量面貌暂且不能下定论,但由双环的尸检结果或许可猜测一,可能为身高和臂力非常人者。   他是识字的,往常就有读一些各府各县官报,邸报的习惯。   但以这人日子拮据,只能常年化身跟踪狂躲藏于他人家中才能生存的前提,应该是往日在茶楼之类的有乞讨扒窃才能接触到此类信息。   他因为一些缘故或许会往返于松江府和平阳县。   对于这一带的地形和所需要的脚程十分了解,这也构成了说官府一旦要抓这个人势必要掌握的年龄,行为特征和地区范围三个点。   “等等——可你们俩,是为何能推断出他识字且读邸报,还有往返松江和平阳这两点的?”   “你们可要要知道,之前邸报上刊登的小像从来只有图画,没有文字,就算是阴符,也并不涉及文字,如果他是个目不识丁之人,只一直由是他人口述转载才一直作案的呢?”   听到这儿,公案前说着微倾下身体,这整个平阳的顶头上司也猛地抬起了一根手指示意他们停了下。   端坐的刘闯大人样貌威武,目光入炬,却也将眼前这两个于刑名立案颇有些了不得的搭档的表情看在眼里。   他相信以这两个人素来显现出来的这胆识。   不至于说做出这种草率的论断,但从一个为百姓负责的官府官员的角度,他需要一个更详细的案情分析,来详细解释眼前这一切的。   闻言,正一同抱手坐在刘闯大人和这帮平阳县衙役中间的某两个人倒也给出了答案。   也正是说到这一点,之前就已注意到这个问题的段鸮先抬起自己的手掌,抽出一旁因为查案关系而那堆得很高的案情卷宗,又将潘二第一次给他们看案情分析时的那些剪报一次性拿了出来。   段鸮的手细长而劲瘦,骨节分明。   不使什么力就捏住这薄薄的邸报一角时就有种冷冽之感。   加之整个人的面孔和一双眼睛总有种看穿事物本质的通透和冰冷感,即便是分析案情都有种十足的压迫力。   他先取出的是一张在初一那日,发布于一家名为名都宋川的邸报。   按照衙门众人之前一点点根据案件要素排查过滤的结果,这上面并没有任何关于地狱王发布的任何小像,所以当时,也就被所有人这样忽略了过去。   “这一张张裁下来的邸报,大人和各位可还记得。”   低头给众人做演示的段鸮捻出其中一张裁成小方块状,上方有一些密密麻麻小铅块字的名都宋川问道。   “这个,当然记得!这还是当时我帮刘大人裁下来的来着!可这不就是之前都是衙门为了寻找地狱王是否又在邸报上刊登,我们当时搜集了这一个月从松江到平阳所有的官邸和民报的剪报啊,这这上头根本没有地狱王发的小像啊!”   一位平阳县的衙役,名为邓明通的捕快一击掌,之后有点迷茫地皱眉环视了下周围不解开口道,   “是,这上面的确没有地狱王发布的小像。”   可闻言,有个即便坐在官府也不修边幅,支着手歪坐在旁边的人就张口接着段鸮的话开了口。   他和段鸮向来势均力敌,在行为和判断上又时常有着重合。   因此只见单手拿笔,以一个转动笔的姿势,在那张名都宋川左下角利落地画了个红圈,这才用手背盖住那邸报一角并用的中指和食指轻敲了下那个红圈当中的信息道,   “但这上面,有佳珲大人和知府夫人那日由江宁总兵宣旨封了命妇的一则官报,上面的标题说了‘松江初一命妇接旨’,上面提及了江南总兵下榻知府夫人家外院,还提及佳珲大人家清廉,屋设摆设之流。”   “凶手不认识知府夫人,但他从邸报上看到了知府夫人的信息。”   “这就如同我本和知府夫人素不相识,但我从邸报上日日留意此类信息。”   “今日我知道了知府在家,明日我知道了知府不在家,犯人先锁定知府家有几口人,再确定知府平日当差的时间。”   “……”   “此外,另有田产,民生,税务,升迁,因为佳珲大人是为官的,每每有公务都会上官方邸报,所以,久而久之,他家中的一切就都被记录,观察许久的凶手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登堂入室,并且对知府家中的一切了如指掌。”   “以此类推,你们可以找找这些零碎邸报上还有没有关于康举人家和陈明堂家的信息,他们会被盯上并非有什么直接关联,而是他们的家宅信息和个人习惯被在不知不觉被泄露了。”   “——!”   这一语,恰如惊堂木般将所有此前被困在这重重雾气后谜题中的人都给惊醒了。   以潘二邓明通为首的捕快一众急忙去抹开桌上的其他剪报,又从中赶紧以最快的速度就重新翻找起了其中真正涉及此案的信息。   “在这,有了!大人!这个!这张旧县邸报上,就有康举人家四日原来曾登过田产易主的消息!”   说着举起一堆碎纸中的其中一张一个小捕快惊诧地开口。   “还有这个,这个,这是因与人做凉薯生意,陈明堂夫妇祖屋和下边庄子需要定期向衙门纳税的消息!”   另一个捕快在一番查找后,也挑出了这样一张相似邸报。   在这整整十五日中,知府夫人,康举人和陈明堂夫妇都曾登上过不同的邸报。   他们的信息隐藏在这种种琳琅满目的官邸消息中,却还是被这隐藏在暗处的真凶用自己独特的观察力给发现了。   这样一来,凶手到底是如何找上这三处家宅的根源就找到了。   “你们,速速按照富察和段鸮口中的那个特征去找,先找前城防营的孙管事一个个地调人事问!再沿着松江至平阳途径河坝之地一点点地给我找,一定要将这真凶抓出来!”   “潘二!记好你之前回我的三日!三日我要你将人质和凶手都给我好好地带回衙门来!”   “是!大人!”   一身黑色公服的刘闯大人这瞪起眼睛一拍桌子下令搜查整个凶手足迹覆盖的,这气势也是相当地惊人。   加上,此前,官府有在平阳县大规模地排查过关于最初那个在河底发现的轿子的事。   那顶轿子至今官府还未确定凶手到底是派了什么用场。   但要抬轿子,势必要找轿夫。   所以当时主要就在在县城一带寻找有没有送过一个孩子去河坝那里的轿夫,当时一路查下来,没有人认这件事,如今既然有了别的线索。   潘二他们便决定,换一个找人的角度,从那天是否有酷似和前城防营军官体貌特征的人去寻过轿夫。   也是根据跟踪犯的过往经历,三次作案时此人如今所在距这三处家宅的距离,这个犯人的面貌形象正在被一点点勾勒清晰。   十八日。   潘二他们在各县找了整整一天一夜。   一路百姓不知衙役们这是在做什么,才会如此挨家挨户地查问人口,恨不得挖地三尺,但凡一个符合条件都不放过。   段鸮留守衙门。   但其中这抓人的过程到底有艰难他也是一清二楚。   从南至北的城防营中,有一个危险的凶犯正化作普通流民隐藏在其中。   这是一场官府和罪犯之间,赌上青天正义之名也要捉拿住此案真凶的螯战。   此刻却也无人知道胜负究竟如何。   长夜无边。   十九日。   为了能进一步将这地狱王找机会引出。   富察尔济就给潘二他们想了个办法,说是借由官府这边,私下通知康举人家小妾的名义在田庄上取了田契出来,又故意捏造信息,选了个离平阳颇远的登在邸报一角虚构了一段田产买卖的信息。   他知道,作案者还会继续读邸报了解新的信息。   以他之前对三个受害者家中住宅及出入方式的了解,无非就是从这些邸报上零零总总的消息中读到后又推断出来的。   一旦他发现康家小妾用不为人所知的闺名,在一处偏远的邸报上刊登了田产信息,那么得知康家或许还有自己未曾得知的家财油水的地狱王便会再次出洞。   到那时候,要寻找到这个跟踪狂的详细行踪。   就不再需要更随着他的脚步而走,而是可以直接将其引出来又一举捉拿归案。   他们这一遭双管齐下,已是为那地狱王悄然在平阳县之上设下一个天罗地网。   能否抓住,只看这一夕之间的决断。   这一夜,是整个平阳县都未曾有心情歇下的一夜。   还有十二个时辰,便是这十五日的最后一天,此案到此,进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侦破阶段。   二十日   一早,城外雾气未散。   外头的天色还未亮,连熬了数个夜的潘二就面色急急地带刀拍开了衙门大门,公堂内的当值衙役们赶忙出来,就见这多日来熬的脸都消减了的捕快打呼了一声。   “刘大人!刘大人!找到了!我们找到了!”   这一句‘找到了’,却是说的万分激动人心了,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完美符合,并具备一切作案动机和犯罪条件的人。   前城防营二等骁骑,三十救岁的满人郭木卜。   据指正他的人称,三年前,此人就在松江府守过城防。   城防营是个铁饭碗,当时他的官职不高,不过一年,就因为在营中半夜喝酒误了差事而被革职了。   他在外曾一度宣扬过,说是佳珲大人不辨是非令他丢了这饭碗。   他被革职后,回了平阳给人做过几天浇注和种地的活计,后来却也渐渐不知干什么去了,往常,他不常来平阳县的街市。   听闻这两年他好色又烂赌,早已掏空了身体,就住在桥洞底下过活。   这样一个早已无产业,也无的闲散人等,又时常在下九流行当里流窜,他身上的一切却也和那个地狱王的面貌特征是完全吻合的。   按照潘二当场捉拿他的说法时。   当时这个人正带着筐凉薯准备去往宋川县,宋川,就是富察尔济之前让康家小妾虚构田产准备不日前往的地方。   此前,潘二他们就已从南北巡防营中盯上了此人。   连日来暗中观察他数日,见他终于露出了一丝马脚便即刻将他捉拿,将他拿住时,他身上除了那筐凉薯就身无分文了,看打扮也是衣衫褴褛,形同乞丐。   尤其找到此人时,他就在平阳不远处,多年熟识他的前城防营管事替官府更是一眼就指认了他,   可是当他被带到官府接受审讯后,这个在刑房中佝偻着身子,睁着双麻木的眼睛一语不发起来。   “郭木卜!郭木卜!我让你看看这些小像!这是谁做的!回答我!”   “……”   无论潘二如何摆出衙门的威严问他话他都一语不发。   更为糟糕的是,当平阳县官府的人从最初抓到人的喜悦中苏醒后,他们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   如果这个郭木卜是真凶,那么失踪的康举人如今身在何处?   只拿住了疑似的凶手,却没有找到能制裁他罪行的真正证据,这一切一下子就仿佛被打回了原形。   尤其是如果他一直保持这种拒不认罪的态度,那么找不到康举人的官府却也根本不能奈他何。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得知此事,平阳县官府包括协助此案许久的段鸮决定用上一个保留到此刻的办法。   “在灰天井下烟道上方的石板,凶手抱着膝盖时,脚会因为蜷起而势必会为了节省空间,用脚底踩在烟道顶上,只要将那块石板卸下,就可以验到那进入过康举人家的凶手的脚印。”   “……那个印在上面的脚印,会是你的脚印么,郭木卜?”   这个隐藏在暗处的能够鉴别真凶的办法,之前一直没有被任何人提起。   因为若是抓不到嫌疑人,所谓的验脚印也只是建立在虚拟的推断上的。   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惊人结果出现了。   ——由衙役们用一张纸拓下来的烟道上顶上出现的鞋印,和郭木卜鞋上用红泥拓下的脚印并不一致。   这一下,就连段鸮都头一次出现了个人判断上的失误。   他一直在盯着那结果在看的眼睛略微沉了下,却迅速恢复没有暴露更多情绪,只当下回过头看向了身后那个被拷起来,涉及跟踪案的嫌疑人。   却见,那从始至终由两名衙役拘在刑房之中端坐中的男子只一语不发地和他对这样对视了眼。   那幽暗而晦涩的眼神,让一般人根本猜不透,看不透。   犹如一只结网的黑色蜘蛛般,再一次发出结网的沙沙声。   这一刻,段鸮的眼中,在他的身上,和所有案子之间缠绕着千丝万缕恶意丛生的网,一下子带着古怪张了开来。   蜘蛛,和蛛网里的人再次成了局中的相互对抗。   接着,那额前带着道疤,一缕杂乱头发垂在耳边的前城防营兵丁,本案最大的嫌疑对象郭木卜说着任凭手背拷着就直视着段鸮才终于是主动开了口——   “大人。”   “官府没有证据,就只能说明,你们要找的犯人并不是草民。”   “那对脚印,就能证明草民是完全清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人,会是凶手咩~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馬鹿灰化 20瓶;闻小诉 16瓶;哎、洛铎 10瓶;然然 6瓶;千秋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三回 (上)   嫌犯郭木卜就这样‘堂堂正正’地走出了平阳县官府。   在刑房中卸下双手镣铐之时, 这前城防兵丁一张不人不鬼的刀疤脸上,也丝毫没有对公堂和衙役们的畏惧和胆怯。   “多谢各位大人,还草民一个清白。”   干裂, 留着一圈花白胡须嘴上例行说完这句道谢的话,一身褴褛布衣,踩着双破布鞋的疑犯郭木卜就这么作了个揖走了。   他的身形如同段老木般朝前佝偻着,站起来走出去时还摇摇晃晃。   这模样不似个前城防营兵士。   倒像个气血不足, 虚浮无力之人,根本也无空手就能摔死别人的力气,尤其这么看臂长和身高都只能算平常,这也佐证了说之前他曾说自己确实没有杀人跟踪的说法。   这人一步步走过衙门口时, 正与立在那处的段鸮擦肩而过。   那一霎那,有了那一秒匆忙对视的二人表情都古怪无比。   他们的眼睛都在对方的面孔上短暂地停留下。   段鸮作为先天直觉出众和隐藏犯罪天赋的携带者,能清晰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人的眼神在自己的身上极迟缓地扫过,又有了片刻的停顿。   黑暗中,一根根细密的蛛丝应声破裂, 蜘蛛身上的全部嫌疑就此被洗清。   之后,此人才扬长而去。   他真的不是这起跟踪杀人案的凶手吗?这一刻, 也无人敢说出一句确凿能指认他嫌疑可能的话来了。   因为证据到底不足,一路都未有人能拦住他。   所以这个嫌犯郭木卜只能被就这样当堂释放, 但潘二等人眼见这挖地三尺才被找出的嫌疑人就这么被放掉,却还是几次暴怒差点没压得下了火。   没有充足的证据,光凭猜测和推断,就是官府查案最大的忌讳。   可这人明摆着就有极大的嫌疑, 身上还有着诸多解释不清的地方,偏偏那踩在石板上的鞋印和身形竟都有些对不上。   最糟的是,就在这边案子的进度眼看着就要断了时。   一件更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奇怪转折就这样发生了,因为消失多日的康举人身上的衣物竟在另一处被找到了。   “你说什么?你说另一头找到了疑似康举人身上的鞋袜?”   当时接到这个风时,整个平阳县衙门都震惊了。   在此之前,众人一直都默认了说康举人的失踪是建议在跟踪狂进入康家后,绑架了他的这一事实上的。   虽然跟踪犯从头到尾没有主动索要过赎金,包括说之前的小像解谜也是建立在个人猜测上的,但证据和线索指向如此,所有人就也深信不疑,并顺着这个思路一直在查。   结果如今竟是有案件之外的平民来官府主动投案,而且恰恰好是赶在官府刚刚放走郭木卜,证明他并不是跟踪狂的同时。   “对,就是找到了康举人失踪前的鞋袜……被挂在去往郊外那处的半山林中,上头还有一丝刮擦后的血,樵夫们捡到送到门口来了……”   “那帮樵夫是在何处被找到的?”   始终没怎么吭声的段鸮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   “是和咱们平阳八竿子打不着的岳阳岭上,有人推测,康举人可能并不是被绑架,而是自己那日去邻县时喝酒,他素日里在这周围就是个贪杯的,那天也没和家里人说或许就自己兴头上来出门去了,酒过三巡走到岳阳岭就跌下来,鞋袜也被挂在了岳阳岭的半山树枝上。”   “那下头是山间断崖,连着松江和平阳之间的护城河,别说人跌下去了,就是寻常走兽怕是都找不回尸骨了,不过若是要证明那是不是康举人的东西,还得找他家里人仔细去看看才好确定……”   气喘吁吁地来跑腿送信的小捕快如此说着,面色也是不太好。   衙门的人一听到这儿,也不敢做停留,赶忙就领着人先通知了康家人,又上赶着去那平阳河上方的岳阳岭去看物证去了。   这一次,作为有鉴证经验,且也想看看康举人的所谓鞋袜证据的段鸮也跟过去看了一眼。   可等众人出了城,又由等在山脚的樵夫和闻讯而来的本地乡绅提着锣鼓和灯笼上了山,就见那丛林茂密的岳阳岭上,山势陡峭,一旁的一处半路截断的悬崖上真有双破损的鞋袜挂着。   段鸮见状绕过旁人已经来来回回上过山的脚印,俯下身去查看那截断山崖边的一处断石,却见刮擦之痕非常明显,一看就是真有重物从此失足掉下去过。   尤其是那两道人一下子跌出山崖时留下的残损鞋印。   验证这确是个人,而不是其他走兽导致的,而随后,替两位不便过来的夫人过来认东西的康家家丁也佐证了这一点。   “老爷——这真的是我们老爷的东西……小的绝对不可能认错!你就是咱们康家老爷的鞋袜啊!”   事情到此,陷入了一个仿佛解不开的死循环中。   这之前失踪的康举人有极大的可能已经死了。   而且不是因为被跟踪狂而绑架,而是自己喝多了酒走到平阳县外的岳阳岭上摔了下去。   因为岳阳岭陡峭,每年都有些过路人掉下去摔死,一个往常就极爱喝酒,时常贪杯的衣冠在那里找到,简直再寻常不过了。   所谓的变态跟踪狂案,变成了醉酒误判,还差点抓错了一个无辜的人。   这下,不止是潘二,就连富察尔济和段鸮也被刘闯大人给训话了。   虽然他们俩是协助的,本身也不算衙门的人,所以刘闯大人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可任凭谁都不能再说这案子的真凶到底是谁了。   尤其是,此事整整拖了十五日,关于这起案子‘比’限,也就此过了。   ‘比’限一过,衙门只能领罚。   偌大的平阳衙门不是只有这一起案子要查,每日多的是忙不完的事,知府那边他们办事不利没抓到了,可这么一圈下来也真的没人想继续追查此案了。   这一日入夜。   忙活了这么多天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捞着的三人还是凑在一块喝了顿酒。   前城防营前的大道上,贩夫走卒,商客之流来来往往,这个季节,街上有好多卖栀子花和杨梅的,一路花香搀着杨梅香味,倒是颇有平阳风光。   这期间,一身官服都跑的表面皱皱巴巴,脱了官帽以头抢桌的潘二是最垂头丧气的那个。   因为他这回不仅被刘闯大人骂了,还被狠狠罚了俸禄。   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位往常为人还挺爽利的胖捕快也不想难为任何人,只颇受打击地谈起看说这案子怕是真到此为止了。   “岳阳岭上的那个确实是跌倒会留下的擦痕,那块烟道上的脚印也没有问题,但这件案子确实还有说不通的地方。   段鸮这么说着。   “是啊……到底问题是出在哪儿,明明那个郭木卜的嫌疑就很大,甚至连他看人的眼神我都觉得很不对劲,寻常人哪里有那样的眼神。”   潘二也嘀咕了一句。   可见他们两个似乎都有些在这件事上过不去,有个在旁边懒散望天,看上去唯独显得一点不丧气的人就来了句。   “哎,我说,这到底有什么好过不去,现在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比’限也过了,谁也没办法,你有这个功夫不如去查查别的案子,早点让刘大人忘掉这次这事。”   “是,你是无所谓,可,可当初不是你个王八蛋说你一定有办法的么!”   潘二捕快也气着了,拍桌子不客气地回怼了这人一句。   “喂!你可别趁机栽赃啊,我当初只是说我有办法,我又没有说办法一定有用,你把我当神仙啊,再说了,这案子没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每个人都,那不成也不能变我一个人的事吧!”   这姓富察的不开口则以,一开口还把段鸮给拖下水了,对此破不了案子的段鸮尚未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和潘二这一开一回间就又把有件事给暴露了。   “那行,那你们把二两还我。”   说到这事,就也不和他继续客气了,虽然是熟人,但潘二气势汹汹地突然拍拍桌子。   “什么二两。”   段鸮在一旁见势不妙提出了一个看样子很有必要的疑问。   “哈,哈,根本没什么二两二两,你别听这个胖子胡说八道。”   有个人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疑样子就摇摇手干笑了起来。   潘二:“我,我怎么胡说八道了!之前不就是富察……说,想要你们俩来平阳就得给点好处么?他说你们俩平常干什么都得听他的,所以就收了我二两银子,他说到时候和你对半——唔,富察你捂住我嘴干什么!”   段鸮:“……”   富察尔济:“……”   心直口快的潘二捕快这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再次将一桩隐藏多日的‘秘密’给揭开了。   一瞬间,他面前那两人之间的气氛都变得万分诡异起来,因为真相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此刻兴师问罪都变得万分离奇起来。   段鸮:“二两银子?我们俩干什么还都得听你的?”   富察尔济:“……”   根本从头到尾,连这所谓的二两影子都没见着过。   这一下,某人总算是暴露这次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痛快就来平阳查什么案了,潘二是公府衙门的人,私相授受,行贿赂之事本就是违法的,这人还厚颜无耻,仗着之前碰运气后的那点虚浮名气在这儿招摇撞骗。   “对,我是收了点人家帮忙办事的酒钱,还没和你说,这是我的不对……但收酒钱是一回事,你真想让我说实话么?”   有个人见自己的‘不要脸’行径就这么被暴露了居然换了个口气这么开了口。   “实话?”   “对啊,再难听的大实话,总要有人说出来吧,不如还是我实话实说地告诉你,一般人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就是,查不出来,那就这么算了。”   “算了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段鸮也面无表情地停了动作。   结果,像是做人根本不看他人眼色般,某位姓富察的松开撑着头的手,同时俯下身凑近点像是和他唱反调道,   “你我既不是正经官府中人,又不是真的神通广大到什么都行,何必一定要在这种事上较真?说到底,那些人的死也非和你有关,难倒不是帮他们是情分,不帮他们是本分?”   “……”   满嘴歪理,理直气壮,说白了就是觉得这案子查不出来就算了。   明明就是出于私利,但一副厚脸皮德行的富察尔济说着还岔开双臂抵着眼前的桌子,并像是在真心劝告段鸮做人方式般补充了一句。   “段仵作清高自傲,怕是根本不明白一般寻常人真正想要的无非是个安生太平的日子。”   “既然没法证明郭木卜是凶手,线索也断了,康举人也不是被绑架,那就没有硬是查下去的必要了。”   “南北州府衙门,从顺天到江南,一年到头积压下来根本破不了的陈年案子数不胜数,就算是最老道的捕快都不敢说自己一辈子碰上的每一件案子都能被搞定。”   “你我无能为力,超过了衙门设下的‘比’限,我也已经对这个所谓的案子没有太大兴趣了。”   “况且,你真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么?”   “真等我们去救人,人早都已经死透了好么,既然死就死了,这也都是那个人这辈子的命数,怪不得旁人,这种道理应该不算难懂吧?”   这是富察尔济第一次直白地说出了自己对于查案一事的真实想法和态度。   此前,他虽然和段鸮多有私人矛盾,也总是话里话外地互相讽刺,但却从来没有这么直接地说出自己内心对于人命之事的看法。   在他眼里,对于查案这一直都是被动大于主动,消极大于积极,如果不是前两次的案子恰好找上他和段鸮,他或许连那个不人不鬼的探案斋都未必想真正走出来。   他的眼中,就只有他自己。   其余人的性命生死,这个人从来都不太想多管闲事。   这一点,其实本没有什么问题。   物价平怀,天下无事。   若不是自己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立命之道,也有自己的处事安生之理,富察尔济和段鸮从来也没说过他们的想法和做法真的就一致过。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想查了?”   段鸮很平常也没什么情绪地问了一句。   “对啊,你不会还想查吧?十五天都过了,刘闯大人都不想查了啊。”   和没骨头似的歪坐着的富察尔济也一脸莫名其妙。   这么想着,自觉有些事确实和这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段鸮见这人到这种时候了,竟还好意思说这种话也懒得和他争辩,直接一站起来说了句,那自己走吧就径直走人了。   他这一走人,刚好就撞到了二人之间的凳子。   “碰——”   那一下不偏不倚正好撞得正在仰头喝酒的富察尔济整个人前仰又被迫狼狈地呛了一声。   他始料不及,整个人一下回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瞪向头一次某个不知道那根筋搭错的某人,提起嗓子就嚷嚷了句。   富察尔济:“喂!这人现在这什么意思?我欠他的了!我也为了案子辛苦了好几天好么!”   潘二:“……就,就生气了呗,你干嘛这么说啊。”   富察尔济:“哈?生气?生谁的气?不会是我的吧?难倒我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潘二:“哎,没有,你觉得没问题就没问题吧……算了我也不喝了,你们俩要是哪天要回去,记得和我说一声。”   说完这话,放下手中那只根本没怎么喝的酒杯的胖捕快也拾起桌脚佩刀郁郁寡欢地地迈开步走了。   两个被他气走的人都跑了,这下他也彻底消停了。   对此,整个人像摊烂泥般垮下来的富察尔济像个酒鬼躺在酒桌旁,用一只手掌盖着自己那只半瞎了眼睛,又望着天喃喃自语了一句。   “事事都那么认真,最后还不是搞得累死累活,也根本没人知道你的好心。”   “莫名其妙,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算了,不高兴就不高兴,这人怎么样又关我什么事,本来,也不是一路人,根本…也算不得什么朋友罢了。”   外头的平阳正笼罩在一片夜色中。   酒馆上下除了店主和瞌睡虫的小二已经没人了。   远远的,只有一个打着哈欠的打更拖着手上的物件走在路上,嘴里用平阳方言哼着首断断续续的歌儿怕自己睡过去。   【‘牛儿牛儿在坡上哟,’】   【‘田园绿叶好风光哟。’   【‘一方黄土一方田,山又高来水又长。’】   【‘牛儿牛儿为谁忙哟,忙完春耕忙秋粮哟;’】   【‘风霜雨雪它不怕,摇着铃儿走四方。’】   听到这歌,方才显得一点不在乎的富察尔济嘴里忍不住带着酒气也跟着眯眼哼了两句。   在他从朝下看的视角中,整个平阳这座城都一片雾蒙蒙的,既不看清万家灯火,也看不得百姓民生,前面远远的,黑压压的夜色盖着满城风雨,看不到一丝天光。   那里本该有星星的,北斗七星,照耀大地,从古至今,人间之光明正义都皆来源于此。   这一点,他自己都深信不疑过。   可后来他抬头,却见满眼具是漆黑一片。   因为他的眼睛早已经看不见了。   也因为整个天地,根本连一丝星星都没有。   这世上哪有什么青天正义。   不过都是世道一般漆黑,谁也救不了谁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歌谣名《牧童》   哈哈哈哈这下知道为啥这个案子一开始两个人就很一本正经地在查案了么   这个文的真实时代背景大家想必之前也看出来了。   二两银子在这个时代背景是非常值钱的,京城居民的平均工资也才这么多,相当于一两千了,独吞一两千,黑心阿察要被老段打了。   喜欢本文就留个言吧啾咪! 第十三回 (中)   这一夜,因为这事而搞得不欢而散后, 段鸮就再没怎么在衙门看见过某人了。   他事后听潘二说, 札克善其实早就告诉过他。   有个人从很早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一般谁都开始找不到他人的时候,他就是自己找了个地方随便荒唐快活去,也不想理人了。   他这一消失, 少则两天,多则那就不太好说了。   毕竟富察尔济这种人, 要是想故意乱来干出点事给别人心里添堵,总是有各种使不完的办法。   因为在他眼里, 根本就没装过对别人负责任这几个字。   从来也没人见过这混蛋真心在乎过什么人。   或是为什么事认真上心过,指望他还不如指望天上神仙显灵比较靠谱。   这一下,这起本就烫手到不行的离奇跟踪案仿佛又少了能帮上忙的人。   虽说之前他们俩就关系不怎么对盘,但富察尔济和段鸮二人也因为这遭彼此‘意见不合’的事,而闹起了一场彻底的私人矛盾。   尤其他们现在一个说没兴趣继续查了。   另一个又显然准备继续查, 那也真的也没什么再继续好搭档下去的了。   “哒——哒——”   是夜, 平阳县。   外头打更的都已经听不到声了。   黑漆漆的四周却还有一盏摇晃昏暗的油灯在亮着,又有蜡油在桌上往下滴。   段鸮今晚一个人回去之后, 一直在撑着头,面无表情地想这多日来发生的那一幕幕。   他始终认为,当时在衙门时和那个郭木卜的对视间, 脑子里产生那种完全下意识的直觉并非是假的,   此刻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一边用手执着根签子挑着灯芯, 一边仔细地回想着这起案子的每一个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的细节。   在此之前,他曾亲眼看过关于三起当事人家中的所有人的口述,如今回想此案的时间线大致可以这样划分:   地点——大致为知府宅院,康家烟道,陈家天井。   此处或许另要加上发现轿子的河坝,以及岳阳岭上的鞋袜发现地。   人物——房氏,康举人,陈明堂的独子双环。   时间——则是第一次偷窥小像事件后。   发生在本月初五,事后知府夫人主动报案,这起案子才真正地算是开始。   在此之前,五幅越来越靠近知府夫人的小像每天一副默默被记录,那说明那个跟踪狂至少初一甚至之前就已经躲在了知府夫人的家中,并从家中的一些地方一直在偷窥夫人。   这个过程中,似乎是发生了一些事,致使凶手什么也没来得及没做就自己主动离开了知府夫人家。   事后,衙门也曾私下调查过。   原来,在初五这天,原本在外参加秋闱监考的知府回来了一次,还带回了自己的弟弟夫妇,知府家中人人丁兴旺,来往众多,或许正是这次,令犯人最终没能成功作案。   可与此同时,这个跟踪狂也在当日就从别的办法进入了康举人家的烟道中。   这个时间点,应该就发生在初六在初七之间。   他本是个心理有严重问题,又多年无家可归的人,常年像个寄居的傀儡般藏匿在别人的家中已是戒不掉的习惯了,这些被自己偷窥的人家应该是一开始就选择好的。   因此,随后康举人的小妾也才说了,他夫君曾听到过半夜书房有人在走动的声音。   可康家人的报案发生在十日。在这整整三天里,凶手就只画下了那一幅《花瓶上到底有几个人》,那这三天里难倒就只做了一件事吗?   这并不符合先前他一贯的利用阴符和数字记录,堪称精确严谨的作案模式。   因为先前之前藏在知府夫人家都是一天一幅,放到康家人家,也差不多该是如此。   此外,在潘二和段鸮第二次去康举人家中时,那位因不便见外男,只隔着隔断和官府中人说起话的小妾还给出了这样一番证词。   “我家老爷,的确是在十日之后才被家人发现消失的。”   “夫人确定,那前几晚,他一直都在府上吗?”   段鸮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您为何突然这样问,大人。”   那小妾身子骨有些羸弱,只声音怯怯地问。   “我还需要知道一些当晚的细节问题,夫人如果还能回忆起,可否仔细告知我一些。”   “确,确定,我每日天黑前就瞥见窗子上有他的影子呢,是老爷,后来他嫌家人吵,自己在书房住了几日,有一页,我就抱着我家乳哥儿在内屋睡下,老爷还来看我们娘俩。”   “先是走到堂前,把灯吹了,与我靠在一块不声不响地说了些体己话,我正在哄孩子就也没转过身来,还是因为乳哥儿在我怀中哭闹起来,老爷才什么也没做就起身走了。”   不声不响地说了些体己话——那便是夫妻之间会做的一些事了。   这话说的含蓄,却也十分害臊。   但因为是官府来查案,还涉及人命,康家小妾就是觉得这事尴尬,也只能如实的涨红着脸低语了一句。   因为小妾说初七老爷还在,那么康举人就是十日才彻底消失的,再结合岳阳岭上发现的鞋袜,致使大家现在都觉得康举人不是失踪,而是出门时喝酒后失足摔死了。   但段鸮不是一般寻常人。   并不会被这凶手这所谓的障眼法掩盖住案子背后的真相。所以他只低头就看了眼一旁微弱的油灯,和之前白日里在衙门里拓下来的两对鞋印。   因为一切案件往往在发生最初,就如同一张白纸上必然会留下黑色的脚印。   越是看似毫无破绽,越有可能在关键处留下致命线索。   这一刻,就这么一个人坐到天亮时分的段鸮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所以廿一那天一大早,段鸮自己又去找了趟刘闯大人。   这一次,他没有再说别的,只当面就这样对刘闯提出一个十分简单却也直接的要求。   “什么?你说要再验一下岳阳岭上的鞋印和石板上的脚印?”   先前案子出现纰漏时,就已经开始对这条追查的路线存疑了,刘闯大人的怀疑写在了脸上,也就这么问了。   “对。”   大清早地找上门来的段鸮也这么回答。   “为何?你总得给我个合理解释吧,段鸮。”   “大人不妨先派人去验,之后再听我解释清楚康举人家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一次,关于第二张小像,或许会有一些新的发现。”   因心中这次已有七八成把握了,向来做事很干脆的段鸮就也不做什么掩饰,很直接地和刘闯大人谈条件了。   刘闯大人闻言面色微沉。   但见段鸮这人见到他这么一个武官竟没有一丝一毫地退让的样子,反而比自己还强硬果断的态度,他竟也头一次动摇了。   于是乎,官兵再一次急忙地上山。   段鸮也跟着去了,好在这一次物证保留得当,乡绅们派了人还没散,所以这就在给案子留下了一丝侦破的可能。   因先前康家烟道上的脚印还在,所以这一次过程并不复杂。   当下,邓明通捕快上前拿拓印的纸张比对,明明是在一截极危险的断崖边,但这一刻,连潘二他们都觉得突然有点振奋紧张了起来。   眼前,两张拓印下来的脚印在众人眼中摇摇晃晃地重合。   真相竟也就此暴露了。   “段鸮!”   潘二被吓了一跳,但眼看段鸮真的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他也比谁都高兴。   “找到了。”   “……真的!这脚印真的就是这个,这次咱们真的能破这案子了!”   这下,趴在岳阳岭下方的胖捕快本人也和一众官兵们激动的差点语无伦次了。   这话说着,虽然还没清楚这脚印为何会重合,可大伙还是就这样高兴坏了,也是这风风火火地回了衙门,这一次,尽管真凶到底是谁还无法确定。   但段鸮却也搞清楚为什么昨天在衙门时康家烟道中的脚印会和郭木卜的不一致了。   原来,平民百姓家中不比能点很多盏灯笼的富贵王孙家中。   从有蜡烛油台这些照明物件诞生开始,每到夜晚,屋中一盏唯一的油灯就是大多可数普通门户中屋内的照明了。   康家小妾曾在口供中说连续三日,老爷都在书房或是半夜才来内堂。   自己还和他本人接触过,可大多数时候,康家的油灯都只点了一盏或者根本没有见到本人。   康家所见,只是影子和一个不开口说话的人。   偏偏人的影子是世上最不靠谱的东西。   更何况,在这灯下黑之中,是人是鬼根本无从分辨。   ——所以,或许,还有一个细想之下很可怕的可能。   那就是,在那几日中的夜里,和康家人整整生活了三天的那个‘康举人’其实已经是跟踪犯了。   他潜入康家后,就已经将自己和康举人掉了包,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跟踪犯一直就在光明正大地冒充康举人。   那么与此同时,真的康举人又在何处呢?   此事细想,并无其他办法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在康举人家的那个烟道中,还有一个人也被迫进去过。   他并不是自愿的,而是由一个人绑架着关了进去,又透过偷窥犯从前的视角一点点看见过花瓶上的一幕幕。   那个人的双脚也曾经蜷起印在过石板上,并且因为自身的脚印和凶手的有一些出入一些,覆盖了原先的脚印。   这个人排除了所有有其他可能,便只有就是一开始就离奇的失踪的……康举人了。   “所有人最初都以为第二张小像,是偷窥犯的视角,其实如果是他,小像不会只有这么一张。”   “所谓《花瓶上到底有几个人》,很多人都觉得那个最先被看到在花瓶中央的男子应该是康举人,其实那个时候花瓶上的人就已经不是他了,康家四口,印在花瓶上也是四个人,但真正的答案却不是四。”   “因为还要算上正在看他们的那个人,他的眼睛和视线同样就这样印在花瓶,所以按照凶手设下花瓶上一共应该有五个人。”   “——!”   “原来如此!所以……这花瓶图上的第五个人就是康举人自己!”   段鸮的这番解释,从各方面验证了康举人绝不是自己失足掉下了岳阳岭,而是确有人绑架了他。   这一下,被这起案子中各处细节吓到来的衙门也跟着想通了之前在康举人失踪这件事上的来龙去脉。   但要确凿地验证段鸮的这一番猜测。   或许还需要解释清楚双环又是如何被人用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绑架以及更多的证据。   最关键的是,需要让这个‘地狱王’再次忍耐不住地出洞。   这一次官府这边能想出办法吗?   确有真有。   这个办法,只有最简单,也是勾起最初案子发生的那两个字。   邸报。   ……   这接下来两个夜晚,平阳县里都静的吓人。   官府那头再无任何动静,仿佛跟踪狂的案子也已经过去了。   无人知道,在这平静之下到底隐藏在什么诡魇之事搅得这太平盛世都不得不安宁。   街上,酒楼到处都是人,杨梅和栀子花卖的正好。   可就在晚间时分,城内名为耀盛堂家,做洋糖买卖的一处商户宅院后,一户人家正合上自己宅院门,令唯二的两个仆从点上油灯挂在堂屋里。   这家人是个极普通的单出小院。   房梁上是红柱,屋内修黑瓦白墙,后门上着锁头,外头人总进不来,家里人也知根知底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要说这家人有什么特别,那就是耀盛堂家的东家出门做买卖已经五日了。   因卖洋糖得去和大户人家卖,也只有大户管家才吃得起洋糖炖燕窝。   所以这男主人为了生计,就也时常不在家。   他家日子也过的也平常,前日才登过明贤邸报,说家里有田产需要易主,换的下半年的生计,也让男主人的洋糖生意能继续做下去。   可就在一家人用过晚饭后,这家年轻媳妇喂完给孩子的奶水。   在堂前用了水,又挽着袖子,端着水盆推门走到自己屋里坐下,却觉得身后像是有一道仿佛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视线在暗处地盯着自己。   这视线若有似无。   总让人觉得是大半夜自己一个人在家所以才疑神疑鬼。   “相公,是你吗?”   坐在梳妆镜前,对着面镜子,正用只手拔簪子的媳妇心里疑窦丛生,只回头看了一眼,又轻轻地唤了一声。   可在她的身后除了个偌大的檀香木半身柜子,根本什么都没有。   柜子上安着个半身人镜子,正映照着她自己的脸,在她的身后,就是窗子和那面桌脚上的铜镜,屋里干干净净的。   见状,女主人的手顿时有点心慌地搁在胸口。   一双轻微染上些不安的眼睛盯着四处看看,一颗心却是扑通扑通地跳个厉害   【‘——’‘——’】   暗处,好像有屋顶蜘蛛结网的声音。   她不禁缓缓站了起来,一双绣鞋踩着地,又走到那柜子前一点想点起一盏油灯查看查看,可女主人这才刚起身,她却没注意到身后的镜子上依稀正照着她的床榻下。   那里,原本什么也没有。   只在她站起来时走向柜子前的镜子时,一双手就这么从黑漆漆的床下伸了出来。   等听到这黑暗中的动静,她顿觉一惊,又作势要回过头看向那有影子晃过镜子,她就察觉到一个力气大的骇人,身上一股杀伐血腥气的陌生人一把用帕子死死勒住她的脖子。   让她仰起脖子被拎起来无声地惨叫了一声,又被捂住嘴就要丢到床上去,可就在这时,屋外已有破门而入和火把照亮的声音,只令那黑暗中露出半张粗狂面目的凶手停了动作朝外面看去。   “快!都给我速速将这围起来!保护好夫人,再将这真凶当堂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我好急,其实下面这章才是精华怎么办怎么办!   我睡前继续打打看啊啊啊,大家先睡,下面有高潮!有耍帅的!抱头!富察和段鸮真正的戏份就被我的磨磨蹭蹭给拖到下一章了我这个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臧、离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水西 30瓶;阿臧 11瓶;君倾倾、千秋岁 5瓶;阳台君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三回 (下)   就在半刻前。   距离此地尚且有些距离的的平阳勾栏所上。   一轮月亮正照着今夜的满目街光, 上方最高处的楼阁隐约有丝弦和唱戏的声音, 间或伴着四面八方响起的掌声。   这三日, 一直都躲在这儿的某人正翘着腿像个逍遥闲人般在自斟自饮。   身后是一群酒客在寻欢作乐,耳朵里也响着曲子。   这人这身打扮一看就身无分文,就只能在这儿倒在这儿耍无赖般的蹭小曲听。   不过看样子, 这枕着手臂的模样也自在地很,这一身衣襟和扣子半敞开的皂衣, 一条长腿搁在栏杆上头晃来晃去的姿态就也没人敢上去拦他。   这人是谁,不用问也知道了。   和段鸮那头这两天还在衙门里天天上赶着天天查案,搜集证据的近况相比,他倒是真心安理得地在这儿躺着等着看结果如何了。   只不过,之前说是找了个没人能找到自己的地方就这么呆着, 也不去管查案子的事了。   但要说富察尔济这两天呆的这个地方也怪奇特的。   因这勾栏所尽头正对着城外的河坝, 松江和岳阳岭的方向。   但要说,富察尔济在这儿像个闲人似的晃悠的同时, 也已经完全想通了那天在衙门中所看到的一切,倒也不是全部。   “所以, 那陈家的案子发生当天, 你们是真没见过有个孩子模样的坐上过轿子?”   昨日, 坐在城外那堆轿夫当中,富察尔济就是这么问那帮整日里替人抬脚的挑脚夫的。   “真没有,坐轿子的多是些老爷们,那天根本就没孩子坐过轿子,如果有, 我们就该记得有这么个人在。”   天天累得不行的轿夫们也这么用大碗喝着水如实相告了。   轿夫们说那天根本没有孩子坐过轿子。   所以,河底一开始为什么会有轿子?双环又是怎么据说被绑架,又最后被送回陈家的?   这一切,似乎都还差一些最关键的线索来证明这一切。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还真让他在这个过程中就这么把这其中隐藏的一个最关键的点给想通了,这一次,却是源于他不远处的那一幕。   原来,虽然平时鲜少有人注意这一点。   但从地理环境来说,平阳县外的那个河坝与岳阳岭和松江是连贯着的,岳阳岭下就是松江,松江尽头就是那个最开始发现的河坝。   一旦有什么东西从岳阳岭下掉下去,河坝中的水流就会将其冲走,最后流入松江。   那顶轿子最开始被发现在河坝,上面又有孩子鞋子的蹬踹脚印,所以大家才误以为这件事和双环失踪有关。   但或许那顶轿子从头到尾和双环并没有关系。   它不是绑走双环的工具,而是送另一个人去往鬼门关的工具。   那个人是谁呢?   如无意外,就是此前一直失踪了的康举人。   因康举人曾经见过凶手真面目,所以事后凶手必定会将其灭口,成人不比孩童,留在家中尸体一久势必会很快被发现。   所以,为了制造康举人出门寻人喝酒的假象。   那顶轿子和康举人被凶手一起从岳阳岭推下去,又掉进地下的断崖,轿子被卡在了河坝底下,康举人的尸体则很有可能已经沉到松江去了,彻底毁尸灭迹了。   这之后,凶手才重新选择目标去往陈明堂家,并制造了说轿子绑走了双环这一假象,也拖延了官府寻找到双环的时间。   这么一想,这起连环入室跟踪杀人案顿时就豁然开朗了。   可唯独还有个问题,就是那一开始轿子里孩童的绣鞋布料和脚印又是从哪儿来的。   如果那不是双环的,为什么一开始轿子里会有这些孩子的鞋印?   这些脚印又是从哪里来的。   只还差最后一点点,富察尔济才能想通这个案子所有不同于常理的地方。   也只差这一点点,才能让他彻底想明白那个凶手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那么做,所以暂时,这两天他才哪儿也不想去。   直到,身后地有个鬼祟的身影就这么一下倒在他旁边,又一副老熟人的样子就打扰了他这份难得清净,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这儿的富察尔济才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也不看身边这人。   “你可让我好找,躲这儿干什么。”   嬉皮笑脸地问了一句,再一次神出鬼没的桂东林似乎总是能准确地找到别人的所在。   “我让你做的事做完了没有。”   听到这话睁开一只眼睛,一副睡在这露天之所上头的富察尔济也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回了他一句。   “做是做完了,但你私底下干这种好事别人也不知道啊,不过,那兰春莲和马凤凰都是命苦之人,你想事后做点好事也正常。”   “……”   “哎,不过,说好了给钱才帮你干活,现在反倒要倒贴力气,亏我每次都记着咱们的同僚之情帮你递消息。”   “麻烦你分清主次,章佳阿桂,你是给朝廷干活的,是个正经官差,不是给我干活,不要有事没事就来祸害我们这种草民。”   闻言,富察尔济一点不客气地就就把他的真名揭穿了又给怼了回去。   “呸!你给我小声点,你别以为你自己现在不给朝廷干活了,就可以这么猖狂啊,我可是知道你的底细的,而且随时可以去告诉官府你到底是谁啊。”   此前一直在平阳县以‘偷鸡摸狗’一业为生的桂东林,也就是章佳阿桂本人也桀桀地怪笑了起来。   “随便你,反正现在案子没破,除了这二两我也没钱了,你自己有钱不如借我点花花。”   富察尔济索性比他还猖狂不要脸的样子。   “哇,你这个不要脸的!朝廷要是现在还管我,我用得着在这儿和你耗么,而且,你没钱好端端地买这么多杨梅!这是要去送给谁哄人家高兴啊。”   一听这故意调侃的话,本还闭目养神中的某人顿时不吭声。   不过话虽这么说,富察尔济的手边确实放着一篓新鲜水灵的杨梅。   这些杨梅是他自己掏钱买的。   买完之后他现在连听曲的钱都没了,只能躺在这儿白蹭别人的曲子听。   但要说他想买来干嘛,连他自己其实都不清楚。   因为他只是昨天自己一个人白日里走到某处时,碰巧倒在一旁看到了一幕。   当时正有个老妇在卖杨梅,一个书生来急急忙忙买,又用布包着赶去了远处的,富察尔济远远见那处桥下站着个小丫鬟,再远处茶水楼上还坐着半片裙角。   书生将买来的杨梅交给那丫鬟,自己却不上去,只在底下背对着茶楼对着那条近在咫尺河喊了几句话。   【“杨梅杨梅,不生我的气。”】   【“是我错了,现在就给你赔不是。”】   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那些杨梅听的,还是说给谁听的。   那闻言由丫鬟撑着伞,本还带着些闷闷不乐地倚靠在茶水铺楼上的小姐收到那篓通红的杨梅后就低头不说话了。书生抬头看了两眼,却也没再说什么,或是做出什么其他举止,也低下头带着些含蓄温柔地自顾自跑了。   鬼使神差的,富察尔济之后就也买了杨梅。   等他回过神来,事情就已经这样了,也是这么想着,从记忆中回到现实中来,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事的富察尔济才若无其事地来了句。   “哪有什么人,路上随便买的,凡事不要想太多。”   “哟呵,是么。”   先前那松阳市井无赖‘桂东林’,也就是被躺在勾栏上的人称作阿桂的那个一脸狡诈相的家伙笑嘻嘻地凑过来作势要听。   “是,关你什么事,又不是给你的。”   私底下脾气也不怎么样的富察尔济闭上眼睛不吭声了。   可说是不关别人的事,在他的脑子里却印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来,这两天,他的眼睛又开始莫名其妙地疼了,结果旁边有个人见他这样还来刺激他。   “是不是眼睛又疼了?”   桂东林看他这样就问了句。   “哎,照我看,你得的根本不是眼疾,是心病你懂么,从头到尾就是你自己在难为你自己。”   “有时候,咱们总得想想,一开始走上这条路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些命里的坎才能迈的过去,你也不至于一直这样逼迫自己。”   “但有时候,我也真想问问你,这么多年了,你到底还那么固执地想找些什么呢?”   这话里的道理谁都知道。   但从桂东林这种人嘴里说出来,还是令一脸看不出喜怒的富察尔济沉默了,也是这时,二人正在平阳县上说着话呢,底下那群商户突然乱起起来,还夹杂着些高呼声。   “诶,下面怎么乱起来了……啊?什么?约半刻前,官府找到了先前跟踪案的线索,正在那处拿人呢,一群人在那头呆了好久都没出来,怕是要见血了……”   就是这一句话,令方才人一直倒着不动的富察尔济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一开始像是无动于衷。   可等他朝下撇了眼,见远处浇注道和耀盛堂街接缝处的若干深巷真的乱糟糟的,大半夜连火把都点了起来,当真是出什么不太对劲的事了,也起身站了起来。   “诶,又走什么走,不是说喝酒么。”   见状,桂东林有些奇了只问他。   “不想喝了,你自己喝吧。”   有个本还像个倚在勾栏之上的家伙一听到这话,却突然沉默了,又突然毫无醉意地翻身跨过眼前的酒楼栏杆朝下走去了。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落魄。   但这一刻,那道皂色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却像是出鞘的钝刀一般突然染上了一丝不一样的桀骜。   “那你去哪儿啊。”   整日里都神出鬼没的桂东林一条胳膊搁在勾栏上挑挑眉支着手喊了句问他,却见那记忆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家伙头也不回地冲自己挥挥手道,   “随便逛逛,看看星星。”   “还有,记得帮我把这些杨梅都带回去,别给我碰坏了,听懂了没有?”   ……   城中这一头正闹的沸沸扬扬。   另一头,平阳的夜晚,一场惊险骇人的暗巷和街上的追凶还在继续,方才在耀盛堂家破门而出的那个黑影已从窗口直接撞开窗框跳出。   临逃跑前,他没能伤到那耀盛堂家的女主人。   因为这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官兵进去抓人的功夫已经掐好了,令他完全乱了阵脚,就先被团团围住了。   当时段鸮和潘二就站在院子外。   四面屋顶上都有人在监视着这一切,只等那屋内真有人潜入就一起动手。   而今夜平阳县官府围捕此人的这一番布局,也正来自段鸮本人。   因料到这样一个有作案惯癖的跟踪狂绝对会再次按捺不住心理因素出来作案。   为了能将人彻底拿住,他也是赌上一切将松阳府各处所有邸报中,再次藏入了一个常人发现不了的田产信息。   这一次,信息全部并非作假。   段鸮亲自将一切信息重新排列,耀盛堂家是真实存在的,他家的田产易主也是真实的存在的。   唯独里头那个‘夫人’并非耀盛堂家的那位夫人。   而是由平阳女监那头寻了个愿意帮忙的女管事过来乔装帮忙的。   这女管事瞧着身形单薄娇弱,却并非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也是方才和那凶徒正面对峙之时,她才能一下从‘弱势’中挣脱,又没落入这凶徒的手中。   此外,段鸮还令人在屋外用圆镜和蜡烛,折射出内堂一切,再将窗户上蒙上了两层宣纸。   这样,即便屋内无光,屋外却也可从窗户上看穿这一切,确保那替官府进去引诱那凶手出没的女管事的安全。   因这一遭,这前一夜,段鸮都没合眼。   他的脑子里像是织起了细细密密的反向捕捉那只黑色蜘蛛的网,只等这一切收网,再将其完全地抓住。   眼下,一群紧紧追在后头,却几乎要被甩开的带刀捕快明明方才将那个面孔上蒙着黑布巾的人的堵在了一处小巷中。   这番天罗地网,这人也该是插翅难逃了。   但此人之狡诈凶狠,却也是十分罕见,他对周围环境不仅了如指掌,甚至还能利用四面街巷本身黑暗难以突围之势翻墙跃过。   这旧街之中本就弯弯绕绕,偏偏南街一带还有不少商户将些装着一包包砌墙土的竹筐散落着丢在拐角处,要是真让他跑出去,这人就是再难抓住了。   这等身手,倒是令他的身份一下子和先前所推测的能掌握阴符的从军者对上了号。   “呼呼……遭了,这,这人……怕真是个练家子,这不好抓啊,段鸮……你该怎么办啊!咱们的人快追不上了!”   这话,一路追过来半条命潘二嘴里也不得不爬在墙上来了一句。   此前,他和也从另一边赶到这里的段鸮也和这凶徒正面对上了。   三人连番缠斗间,伸出一只手揪住此人衣袖往前一拖的潘二往这人胸口划了一刀。   这人发狠狠踹了胖捕快一脚,当即就将他踢踹到了墙的另外一面,压垮了一排躲在那里的货物大包。   潘二痛的捂住肚子倒地不起。   “——你怎么样,潘二?”   见此情形,段鸮停下半步皱眉问了他一句,却见胖捕快皱着脸忍痛挥挥手道,   “没,没事,就是这王八羔子踢得老子半条命没了,咳……没,你和其他人快接着追吧段鸮!前面就是平阳河道了,让他跳进河道游走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这话,段鸮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这十五日,每个人都想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   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让真凶逃脱,那此案涉及的数条人命就真的要不明不白了。   这么想着,身披夜色的段鸮只面无表情地就一个扭头朝着那方向追去。   过程中,他和那人在巷子后的距离在越来越近。   他的眼睛深处,在这一刻一片漆黑,就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里。   那一晚,同样是如此。   他在这五年来独自追寻着真相的路上,始终独自一人,坚信着能寻找到真凶,却最终没能挡下那砍在他脸上的一刀。   外头的火把已经点了起来,冲天的火光照亮半空,但与此同时,那凶徒却未曾有一丝放弃逃跑的意思。   这距离在一点点缩小。   只差一步。   那凶徒的真面目就要暴露了。   偏偏,那一身黑衣的门面人见状一拳砸开上面套住旁边大包固定的铁锁,三两下扯住旁边的麻绳和一辆墙土车就砸向了身后追逐他的段鸮。   旁边竹竿和破筐子倒了一地。   见此情形的段鸮一脚踩着墙用胳膊勒住这人的脖子,将他拖拽着一个侧身撞倒在地。   与此同时,这人却怒吼了一声,又一抬手撞上了两人外侧的箱子。   那些木箱堆得极高,最高处还赫然是一箱巨大的上梁材料,这一下,使那头顶那个木箱险些就这样砸下来硬生生将段鸮的脖子砸断。   偏在这时,有个从街角另一头赶到,单手撑住外墙一下翻身过来的人却将这一下给强行挡了。   “——”   一声低呵响起的刹那,那人的反应却也极快地已经翻墙过来。   因为差半步,段鸮怕是头上也要被这东西砸的见阎王了。   那些沉甸甸的箱子‘碰’一下重重砸在周围地上和那人的肩上,身子前倾了下的对方也默默地给挨下了。   段鸮起初没反应过来,只被这人往身前带了一把,却听那救了他的人有点吃痛地嘶了下,才扶着自己已经明显挂彩流血的脑袋和脖子慢吞吞来了句。   “是我。”   明明是最简单直接的两个字,那个从身后及时出现一把将他拉到怀里,从耳边靠着他说话的人却说得有些沙哑。   他的嗓子压的低低的。   二人在这一刻凑得很近,身子挨着身子,呼吸和声音在彼此之间缠绕。   两个人的双眸都亮的厉害。   突然就这么冒出来,被砸的头破血流的那个人直直地看向段鸮的眼睛,也令段鸮对上了那蜡嘴鸟一般黯淡,却又固执地带着自由和放肆的眸子。   那一刻,好像谁都没来得及错开眼。   就仿佛,整个平阳满城的星火都在对方的眼底一般。   “怎么是你。”   一瞬间的顿住后就是这么一句话。   这话问的匆忙,但任凭这儿这么黑,脸上也都是汗的段鸮也看清楚了这人到底是谁。   半夜三更,两个人就这么巧地暗巷中一块捉拿凶手的时候撞上了。   因为富察尔济的出现帮段鸮挡那一下,这会儿额头上都是血。   这一下,要说一点不痛肯定是假的,偏偏这人依旧一副不讲究的样子,拿手掌捂了下血糊糊的眼睛歪头嘶了下就看了眼段鸮道,   “不是我还是谁。”   “……”   “哪次不是我。”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自从段鸮遇上他开始,哪次不是他,每次也是他。   这让之前还因为一场‘私人矛盾’而拒绝搭理彼此的两个人一瞬间,又陷入了需要一起面对眼前这场‘危机’的局面。   也是这时,那方才同样被那些箱子砸到,正准备爬起来的蒙面凶手已是抄起一旁的一根木箱碎块就摇晃着站了起来。   这一刻,黑魆魆的巷子里有股隐藏的杀机。   见状,被堵在两人都知道接下来怕是还要有一番恶战才能拿住他。   富察尔济这一点不怕死的疯子竟还有心情突然转头问了段鸮一句。   “你吃杨梅么。”   “你又哪根筋搭错了。”   段鸮说着眯了眯眼睛。   啧,这人。   两个天生八字不合的人一开口还是这么火药味十足,但气氛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糟了。   偏偏一只手撑在墙上,看他又开始不客气地回敬自己才觉得有意思的富察尔济才歪歪头捏了下自己痛的要死的脖子又来了句。   “这就是真凶?”   “嗯。”   段鸮面无表情地回答。   “哦,那看来他这次的真面目要被揭穿了。”   “要不要比一比?”   富察尔济问道。   “那就再来比一次吧。”   这句哑谜打完,两个不用说明白,就能了解对方再说什么的家伙也一起对上了这手上沾着数条人命的跟踪犯。   身后,平阳县的夜色中似有灯火升起。   一记简单利落却也有几分热血之气的击掌就这么清脆地响起。   一轮巨大的月亮挂在半空,在一切冥冥中犹如一段宿命的开始。   二人此后生平所走过的路或许还会许多。   但这一段,却是一段真正的开端,一曲永远的传奇,伴着这满城烈火冲开多年前积压于心头的旧怨遗憾。   此生,我将不再退后胆怯,只为保护着身后一轮明月。   长夜当空。   破晓就这样来临。   这一刻,这两个关系总是不对头,还整天互怼的家伙却也头一次在这一场惺惺相惜了。   耳边仿佛突然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在这一片血色中,对视了一眼的两人之身形如长空鹰击,雷霆之击令人完全措手不及中却也默契凶狠无比。   他们俩从来既是敌人,是对手,又是能把后背交托的搭档,这么想想,身后这个总是讨嫌的人倒也有些值得相信了起来。   “——啊!!”   一左一右就从两边一起攻向了这犯人。   那铁木箱下的地狱王本想挥起手中的箱子碎片,却已经被击中,一下摔出大半步,又砸在了那箱子前,他的半截带血的身子被一脚富察尔济狠狠踹在了墙上,也是这骨骼断裂的一声脆响,后头的另一个人已经跟上了。   “段鸮!”   这好像是这人第一次正经叫他的名字。   听到有个人的声音在一旁响起,睁开冰冷眼睛,同时身体动了的段鸮一个左右勾拳狠狠打地那贼人退后半步。   接着,未等来人反应过来,他就又一拳砸在了对方的面颊骨上。   那人一嘴的血沫子被段鸮打的狼狈吐出来。   从后头一起追逐到此缉凶的富察尔济见状配合着从后头一个抬腿扫过,将那人干脆绊倒在地上,接着二人这才一起扑上去一个勒脖子,另一个用官府镣铐拷手抓人。   这一番配合带起蜃意无双,似虎豹飞龙现形,于这黑暗中划开一道长明之灯,也将此前多年来一直压抑着自己本来的面目真正展现了出来。   那么多年了。   每个日夜,他们都无法真正地面对过往和自己。   可那过往的那些事,真的是难以面对的也无非是自己心中的恐惧罢了。   到底什么是公堂正义,无非在这生死关头愿以命相搏,将手中力量化作捍卫那一分保护他人的勇气罢了。   【“因为,从一开始想要制止犯罪,就只是为了一个缘故。”】   【“为了能保护别人。”】   这一刻,脑子里竟闪过了这样一般的念头。   富察尔济额头都是冷汗,一抹血色自深刻桀骜的面颊骨淌下。他被划开的胸膛上沾着一身的雪,血珠子顺着结实宽厚的肩膀滑落胸腹肌肉上,和段鸮看上去不相上下。   他的眉宇间有着浓重的凶煞气,却迟迟不发,只将一只汗津津的手掌擦拭了下,又对着那暗处的人一下迎了上去。   电闪雷鸣间,那外头嘈杂声,已经被官府团团围住,今夜二人合力踹倒在地。   并一把拿起镣铐反手拷住抵在墙边的真凶彻底伏法,擦了下嘴角的富察尔济一手摘下他脸上的那个黑色布套,又见趴在地上那人的一张刀疤脸赫然间就露了出来。   这人正是那平阳连环跟踪案的真凶——地狱王!   这张瞬间暴露的真实面目,也正是那罪犯郭木卜是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7000+~   章佳阿桂是谁,大家应该都知道,哈哈,不要代入百度百科上的那个伯伯,咱们这是半架空,这里还是个年轻人哦~   另,昨天听了首歌,觉得和本文的主题很符合。   叫《说书人》,大家有兴趣可以去听听!跟踪狂已经抓住,现在就是最后一个关键问题就要揭示的时候啦。 第十四回 (上)   “咚——咚——”   夜半三更, 平阳县衙门连夜击鼓开堂。   再次行凶的‘地狱王’郭木卜在浇注街后巷和河道前被一群官兵拿住, 又一路点着火把, 照着他这张刀疤脸就扭送着带了回来。   路上,平阳百姓见状纷纷让道,却又一个个拥上街头, 不想错过此番深夜缉凶的过程。   街头上,这头发蓬乱散开, 眼睛充血的恶徒嘴角淌着血却也不作声,只反手被拷着就在众人的围观下被押到了官府堂下跪着。   那头连夜也守着等消息,一听说真正的犯人抓住了。   面孔涌上一丝震惊的刘闯大人连衣服和鞋子都没来得及换就跑了出来,也是这将近大半个月的等待和将是,让这跟踪杀人犯的真面目终于是得以大白于天下了。   眼下, 在这众人围观之下目睹着半夜升堂的情形下。   同样也站在一旁, 方才在那最后关头,一块合力抓人的富察尔济和段鸮最后都挂了点彩。   富察尔济的半张脸上都是淌下来的血, 只拿一只手先捂着,和他样子看上去差不多的段鸮, 则手臂和胳膊都被箱子撞得青肿发紫。   他们俩都是一头的汗和血, 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等一块和其他官差们出现时, 看上去十分狼狈凶险,一身的伤痕。   只是这一幕,却也令二人身上充斥着股几分说不出的强势气魄,有种淌过刀山火海般的惊险刺激,倒让这两人难得有点像一回真正的搭档了。   可这看着就怪吓人的伤一直这么拖着也不像话, 搞得押送犯人回来时潘二一路都急急忙忙想让他们先去把伤口包扎,却反而被这两人给一口拒绝了。   “喂!富察,你的眼睛怎么样了,你突然冒出来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还有段鸮,你们俩要不要先去呆着啊,我,这得赶紧去给你们想办法找个大夫啊——”   “不用,先审郭木卜吧。”   取了块布巾将眼睛捂着就仰头答了这么一句,富察尔济难得这么正经,所以对此同样也不想耽误正事段鸮也只是擦擦嘴角回了句。   “先审人,我没事。”   这两个一门心思就只知道查案的家伙这么说,潘二也没辙了,只得按照他们的意思就先去忙活审案开堂的事了。   也是这个功夫,刘闯大人那头紧急就升了堂。   衙门内外,火光照的里外一片光明。   方才在耀盛堂家设局抓人的女管事和其余官差们等认证也都随后赶到了。   尽头处,那一块衙门内的公堂匾额之下,人证物证具在,摘下黑色布巾的郭木卜跪在堂下却还是一语不发。   在他的上头就是‘青天正义’这四个大字,倒令这一切有种说不出的讽刺。   他先前第一次来衙门时,尚且表现地如同一个生活困顿早已失了兵丁力气的老迈之人。   可方才他既然在临要作案前被拿住,便是一个如何也洗刷步调的铁证。   他就是那主动挑衅官府,又接二连三犯下跟踪作案的地狱王本人。   因他是个前城防营兵丁,所以才会掌握阴符的使用。   此外,他的身手极好,说一句高手也不为过,不说双环这样的孩子,一个成年男子怕是根本难以招架这恶徒的力气,只得被他用各种方式残忍杀死。   只有这样手段高明,先天凶残残暴的人,才能做下这三起杀人偷窥跟踪狂。   但显然,要令这跟踪狂郭木卜真正将前面三起也一并认罪还需要一个最关键的线索。   因为他完全可以在公堂说。   前面三起并非是他,毕竟除了康举人自己的脚印能证明跟踪狂真的闯入过康家,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这个人就是郭木卜。   他最高明也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在他前三起作案中,没有一个人真正地见到他行凶时真面目。   所以果不其然,当随后刘闯大人亲自拿出段鸮所判定的罪证,再堂上审问此人时,他表现出来的态度也就是如此。   明明双环的尸检结果。   康家烟道上的脚印,还有邸报上信息的再次重合,以及阴符的存在。   但因他只认自己今晚闯入耀盛堂家的罪,不认自己之前所犯下的罪行,甚至刘闯大人亲自问他话时,他也是一副城府很深,不见有一丝情绪外泄的样子。   “……郭木卜,你要知道,人证物证具在,康举人到底是被谁塞在那烟道之中,是谁将他推进岳阳岭下,有谁若不是你,先前还会有谁犯下一模一样的罪行!”   “大人……草民确实没有,草民也不知……”   “……”   “草民只是今晚一时糊涂……从前从未做过其他罪行,更没有见过大人口中所说的那些人……也许此前还有其他人做下这等事……”   这一番抵赖,这埋着头的城防营兵丁回的缓慢而迟缓。   他的嘴角一圈都是胡须和鲜血裂痕,眼神平淡而压着一丝衙役,就像是身上已结了一层牢固无比的壳,任凭谁都休想从他嘴里撬出一点东西来。   他到这般田地也抵死不认罪,那官府也不得判他,除了今晚这入室行凶一罪,前三起还是难以证明郭木卜就是那个跟踪狂。   这一切,眼看着就要再次陷入一场僵局之中,偏就在这时,有个一直不作声的家伙却在段鸮的身边突然开了口。   “不,大人,或许我们还有一个没在这里的人证。”   “一个可以证明进入康家的就是这个郭木卜的人证。”   这话倒是来的突然,蹊跷。   以至于令一旁一直在注视着一幕段鸮侧过头就看了富察尔济一眼。   事实上,一直以来段鸮心中也有一个和富察尔济先前一样没想通的地方。   那就是,为什么最初他们在河坝上发现的那个轿子里会有小孩子的鞋印和布鞋的布料。   那个杏花红色的脚印和布料如果不是双环,又是谁。   这个令人完全想不通的悬念,就像是卡在这起案子中最令人不得其解的一个点一般,偏偏见段鸮看向自己,那个开口打破僵局的人也侧过头来。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一张侧过来盯着人看时潇洒桀骜的面孔也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两人对视间,那个家伙也不作声。   今晚到现在,他都没搞懂这家伙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却又带来了一番翻天覆地的惊险和冒险,和他一块拿住了这人。   也是这一句神神秘秘的话说完,匆忙丢下一句话的有个家伙就收回自己一条胳膊,又索性举起一只手对着刘闯大人的方向就抬了下。   “大人,草民请求衙役现在就帮我传唤一位重要人证上来。”   这话落下,不止是刘闯大人和这公堂上的其他人,就连那跪在堂下郭木卜都露出了片刻的停顿。   所有人不明白到这个关头,除了已死的两个死者,究竟还有谁见过那真凶的真面目,又是什么样人会冒着这样的会说出这般言之凿凿的话来。   偏那一步步踏着背后火把上的光,走上堂前的富察尔济只用自己那只半瞎了许久,却仿佛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凡人都要清明透彻的眼睛盯着这犯人才开口道,   “我之前也始终未想通那个轿子里的孩子脚印和童鞋布料到底是谁。”   “因为段仵作之前的验尸结果,也因为最初我们都以为那是双环被绑走时候所做的轿子,可后来双环在家中发现,那就说明这顶轿子和双环的失踪是无关的。”   “此前,段仵作已将花瓶图的谜底揭开,现在只由我告诉各位,这世上唯一一个看穿真凶面目的人到底是谁。”   这一句暗示性极强,细听之下令人背后发凉的话。   令那即便是行凶之时都始终筑起重重心理堡垒,从没有一丝对受害者有过愧疚的罪犯暴露出一丝眼底深处的惊惧。   但随后,当衙役深夜按照富察尔济所说的传唤了,那名唯一也是最后的‘人证’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因为那个人证并非是别人。   而是康举人家小妾所生,如今算算还没到两岁,连话都不会说的襁褓孩童乳哥儿。   来时,这头上带着个虎头帽,脚上蹬着一双童鞋的孩子正趴在自己娘亲的怀里,因今日听说真凶伏法,康家小妾也是急匆匆抱着孩子就过来了。   这个当娘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官差们公堂在审,一定说要将这名字都还没来得及的乳哥儿抱来。   可等她来了,还未等着小妾开口有所言。   一瞥见堂下这被火把照着一张刀疤脸,摘了黑布巾,跪在那处的嫌犯郭木卜。   这本还好好的两岁孩子就突然张大嘴,带着点古怪地滚下两滴眼泪,又抱着自己娘亲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哇——爹——杀——杀了爹——哇——”   这扎耳无比,一下划破公堂寂静孩童哭声来的无比突然。   孩子小还不怎么会连串说话,但这乳哥儿这一哭,四面的人都惊恐无比地议论纷纷了起来。   面色煞白的康家小妾吓得连连哄他,只道这孩子之前一两岁不会说话,怎么这遭开口说的第一句就是这么一句骇人无比的话。   没有人知道康家的这个乳哥儿怎么就突然哭了起来,又是为何一看到凶手就会哭,还开口说了话。   也是这一幕,令一旁面色一沉,又和那头的富察尔济对视了眼的段鸮瞬间明白了什么。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康家小妾之前最后一次问话时回答自己的那个问题,那个至关重要的关于行凶那一晚的问题。   【“确,确定,我每日天黑前就瞥见窗子上有他的影子呢,是老爷,后来他嫌家人吵,自己在书房住了几日,有一页,我就抱着我家乳哥儿在内屋睡下,老爷还来看我们娘俩。”】   【“先是走到堂前,把灯吹了,与我靠在一块不声不响地说了些体己话,我正在哄孩子就也没转过身来,还是因为乳哥儿在我怀中哭闹起来,老爷才什么也没做就起身走了。”】   原来,这一切真相竟是如此。   那轿子门上留下的孩童脚印竟是如此。   这一刻,段鸮的万般思绪却是被一股脑涌了上来,所谓的案子真凶后竟还藏着这样一件秘密。   原来,那一夜,凶手曾假扮成康举人欲对其不轨,在他进入卧房时曾吹灭蜡烛,康家小妾当时正抱着孩子躺在床上,背对着这一切,什么也不知情。   可当凶手走到床前,这时怀中的乳哥儿却恰好睁开了眼,又借着床头的蜡烛大哭了起来,所以事后凶手才没能得手。   乳哥儿救了自己的母亲,用孩童的眼睛识破了真凶的面目,记下了他脸上的疤痕和他杀了自己父亲的事。   所以富察尔济方才说的没有错。   在这世上唯一见过真凶真面目的,就只有康举人这还没有学会说话的小儿子。   至于那轿子里为何会出现残留模糊的脚印。   这么想着,一直站在一边的段鸮只上前和那康家小妾说了一句,又小心抱过了这孩子,等褪下他脚上的鞋袜,又看清楚这孩子的脚印和底下那一处被刮到的杏花红布料,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就是这双鞋子没错。”   “……”   “这就是当初轿子里的那双鞋子。”   这话,段鸮是对堂上和那凶手对峙的富察尔济一字一句说的。   也是听到这话,歪着头,脑子里将之前所见一切串联起来的富察尔济这么说着又转了个身,并睁开双眼直视着郭木卜的面目道,   “郭木卜,你也许不相信,但一个人只要还身处于光下,即便是终年生活在黑暗中,只要有一束光,你的影子就会被看到。”   “你以为所有曾经见过你,又被你害死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但有一个人,一个还没有学会开口说话的人却真正地目睹了你的面目。”   “那日你将令轿子停在康家,想借着机会将康举人带走,却不知这个孩子当时也在院子里,他今年才蹒跚学步,连话都不怎么会说,却想用脚蹬踹开轿子几次救自己的父亲,让其他人来救他。”   “只可惜,被关在烟道多日,那时的康举人已经奄奄一息,只将自己的儿子推出轿门,又任凭你将其运走退下了悬崖,但这一切,却都被这孩子看在眼里。”   “所以,他就是这世上唯一见过你,且能来一举揭穿你犯下罪行的人。”   “你就是那跟踪案,以及杀死了康举人和双环的真凶——地狱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猜到了咩~啾咪~下一章结案!   喜欢本文就留个言吧么么么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早朝、夏莫添、落、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千秋岁 5瓶;torranb 4瓶;林碳盘不需要碳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四回 (中)   数罪并提, 青天大白。   公堂之上因这乳哥儿的哭声和富察尔济的指证而陷入一片哗然, 也令那跟踪狂郭木卜到此终于是败下了阵脚。   他的肩头塌了半边,背脊软下的同时,一滴冷汗也是开始顺着鼻梁骨淌下。   那孩童的哭声刺的他耳朵痛的要死, 也令他胸中一股压抑许久的扭曲暴怒也涌了上来。   “别,别哭了……别哭了!我说别哭了——”   这如同张牙舞爪的嘶吼咆哮使着犯人像个失心疯一般, 眼圈通红的康家小妾抱着孩子被这疯子一吓尖叫了起来,幸而潘二他们冷下脸一起涌上,才用刀制住此人。   今夜这一番连环计已令他身陷囹圄。   眼下富察尔济和段鸮各站在一边, 并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 他就是有再多辩白诡计也是无用了。   证人。   蜡烛。   影子。   脑子里乱糟糟的,最后全是这耳边像是恶鬼催魂般的孩童哭声。   无人能在这样的铁证下继续抵抗。   因为正如富察尔济所说, 这就是这天下唯一能证明他罪行的人证,他已经逃不掉了。   也因此, 这犯人只在颤抖了两下逃亡过程中沾染上鲜血的双手被镣铐和锁链拷着, 一张带着刀疤的脸庞淌下滴汗水,接着才闭眼嘶哑着声音道,   “……草民, 认罪。”   这四个字不亚于是浇进热锅当中的一泼凉水, 使着四面八方一片沸腾。   此人竟真是地狱王。   可谁又能这样一个老迈枯朽宛若个老汉乞丐, 随时能在路上见到的人会有这等杀人的歹毒心机和本事呢。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么想着,这一路千回百转,也是一后背冷汗的刘闯大人心头一跳,赶忙拍下惊堂木, 又示意周围一众百姓肃静这才定下心问了句——   “好一个终于认罪,郭木卜!本官问你,你当初又为何会犯下此等罪行?你和这三家又到底有何解不开的仇怨?”   “……无仇无怨。”   “只是自己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实在不顺,除了认识知府大人,我甚至不认识其余两家,从来是素不相识。”   这恶徒显然这话倒也说的很平。   常人听了只觉得奇。   既然你和受害人无仇无怨,怎么偏要连番做下这等杀人谋害之事。   但郭木卜已经被捕,又在富察尔济和段鸮的重重线索包围之中再无反手之力,他口中所言却也非假。   大概是知道已无回头之路。   双膝点地,浑身上下汗涔涔,额发披下来几根在血淋淋的脑门上的郭木卜本人想想却也将自己这一路的生平当着公堂所有人一点点道来道,   “世宗十三年,城防营换兵,草民丢了官职,那时还是佳珲大人关着城防营,我心里不愤说了几句,谁想却被彻底断了生计,草民祖上几代都非常的贫寒,只是寻常佃户,一辈子替人耕地,连亩良田都没有,就是这样,爹娘却也出不起给我讨老婆的银两。”   “我最初本本分分做城防营军官,攒了些钱想在平阳安家,可那年置办好了产业,有天晚上却着了火,我当时觉得该是有人害我。”   “定是有人要害我,不然这世上怎偏偏我一个人怎么如此倒霉,其余人都好好的?”   “我去报官,官府的人告诉我说不是别人纵火,就是走水,我找的工匠没把烟道修好,我又去找那工匠,结果他索性跑了,我赔了个人财两空,老婆娶不着,我又爱喝些酒,赌些钱,只能替人做些浇铸的活计,却也半辈子都完了。”   “那几年,草民的日子不好过,便只能露宿在城防营外的桥洞,和一些流民乞丐一起,后来我还是觉得有人要害我,我就拿出从前的本事,开始往人家里去。”   “最初我只是想趁着这身手偷些值钱东西,但很快我发现了一种可以让我一直有容身之处的办法。”   “有一回,我正躲在那人的家里,这家的一个疯妇却在柜子里发现了我,她怪叫连连,还找了人将我绑起来丢到屋外,说要打死我。”   “我被家丁们……打的脸上多了一条疤,那天开始,我就想着,若是我哪一日真的在进了哪家屋子,就要将这样聒噪的贱妇先奸污几次,再将其一刀刀砍死喂狗。”   “有了一次念头,后头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我也终于验证了自己最初的那个念头,那就是把那个‘家’想办法变成我‘自己’的。”   这话,一时说的令人毛骨悚然。   段鸮闻言一语不发,却也和此人对视了眼。   那一刻,这浑身杀气十足的人就像是只真正的已经化了原形的蜘蛛,见状,那一把年纪的疑犯只古怪地仰头转了转浑浊的眼珠子。   “想办法杀掉主人,然后把‘我’自己变成‘那个人’。”   郭木卜说这话样子看着就像是一个没有魂魄的傀儡空壳。   口中所言也是完全地由心中所想的支配,完全暴露了他此前一直以来的作案动机。   因无家可归,就只能心机险恶阴毒地鸠占鹊巢。   也因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好,家徒四壁,所以就想着去别人家中占据别人的人生,财富,儿女。   明明他人什么也没错。   只因此人就成了他的作案和杀人动机。   “只要我想,我可以随便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住进别人家中,也无人会发现我,我只要呆在一处躲起来,不仅能住很久,有衣食吃穿,这家人的一切还能被我看的一清二楚。”   “我开始搜集那些邸报上的田产信息,先是了解那些陌生人,从他们的家宅,财产,只要我想知道,一切……”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这种躲在暗处看着这些屋子的主人的生活的日子很让人着迷。”   “一旦开了头,一切就停不下来。”   “作恶这种事,是完全停不下来的,摔死那孩子时听着他的骨头一点点砸在地上碎裂时是这样,害人也是这样,草民更不会有任何愧疚反悔之意。”   凶犯郭木卜这一番所言,却是道尽了此案的曲折和这个凶犯所做下的一切。   到此,这平阳连环跟踪凶杀案是彻底落幕。   这世间一切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本月廿四。   富察尔济和段鸮再次同潘二等捕快押着这郭木卜再次去了趟岳阳岭上。   这一次,他们要寻找的是他当日将轿子和康举人一起的那个准确地点。   官府会负责后续的尸体打捞,也还这无辜的死者一个瞑目。   只是说来还有一点古怪,却是令段鸮没有想通,因在刑房审讯的一天,当他亲自面对着名叫郭木卜的犯人时。   虽然前几日,他就已经陆续将他是如何搜集邸报信息,跟踪他人入宅的信息交代的差不多了。   但唯独有一点,这个嫌犯当时给出的口供却有些奇怪。   “你说,你最初找上知府夫人一家并不是因为你想报复?”   声音略沉略冷的段鸮坐在这暗无天日的囚室中盯着他,一双手也是搁在两人之间的那方案几上。   “……对。”   这已招认一切跟踪犯郭木卜也闭着眼睛,下定决心一点点如实回答。   “我本是个平民,又做过官府的下级兵丁,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找一个朝廷命官报复,这也是为何我不敢杀知府夫人的缘故,当初……是先有一个人从暗处找上我,让我找上佳珲大人和知府夫人家,还让我从他家中偷取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本账本,我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就在佳珲大人的家中,事后他给了我些银钱,但那人的面目和打扮……我却记得。”   “……”   “那个人生着鹰钩鼻,一只手背上有一只花背青蛛纹身,在他的手上还捏着一枚崭新的红线罗汉钱。“   跟踪犯郭木卜字字句句地开口回答。   ——花背青蛛,和罗汉钱。   这个答案却是令段鸮怎么也没有想到。   此前,他从顺天一路出发,就是为了追查多年前一桩旧案,但关于罗汉钱这特殊物件,他只从当日段元宝的身上见过,如今,这几桩看似毫无关联公案却冥冥中牵扯到了一起。   事后,他几次三番地细想此事,却只觉得自从他来到松阳县,一切仿佛冥冥中就像是从暗处伸出了无数条线索。   有什么无名势力仿佛正在暗中一直盯着自己。   盯着所有人。   这当真是令人不由得越发想追查出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出真相了。   廿五。   是夜。   因案子了结,明日事了段鸮就要启程回松阳了。   可这前一夜,有个也要走的人又不见了。   他们之前缉凶之时都被迫受了些皮外伤,幸而事后也没什么大碍。   这一次,段鸮还是不知道他又背着所有人奇奇怪怪地躲去了哪儿,但说来也巧,就在他这一晚走到官府后的一棵辛夷坞树下时,本还低着头的他却踩到了一颗掉在地上的杨梅。   那地上的那颗红通通的杨梅看着不像树上结的。   因为傻子都知道,辛夷坞树上才不可能长什么杨梅。   见此情形,他垂眸看了眼。   等停顿了下他才抬眸朝着那辛夷坞树从中看去,却见那雾云深处有双鞋底陈旧的靴子自得其乐地翘着倒在树杈上,唯有那一身皂衣身影若隐若现。   这人大半夜竟躲到这种地方来。   心中当下有点无言以对,但想想按照往常本该转身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就走的段鸮却又停下了。   “这次多谢。”   说着,朝着树上看了一眼,段鸮本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这一声谢他说的并不违心,反而坦荡无比。   “哦,就一句口头感谢么?”   手上一下下抛着颗杨梅的富察尔济枕着一只手靠坐在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上,垂眸望着树下的人。   他的眼睛黑的发亮,一缕随性散落的发就垂在耳边,一张面容一身落魄的皂衣却像个游走在这世上边缘,眼中藏着黑与白的出世游侠。   段鸮和他一点都不像。   段鸮是一心入世的。   而且他的胸中本就牵挂着许许多多,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久经宦海,是个充斥着秘密,沧桑和沉重过往的人。   他们是一黑一白两个世界,却在机缘巧合下结识又这么撞上了。。   这么想着,人还翘着腿躲在辛夷坞树上的富察尔济只垂眸和段鸮对视了一下。   见树下的那人仰头看着自己,一双总是眯着眼睛凉凉地看人,没半点真心的眼睛从这个角度和自己对望,竟头一次涌上了一丝陌生的心情。   好奇怪,今天天上明明没有一颗星星。   这一刻,他却好像看到了星河璀璨,明月万丈。   竟都在这人的眼底。   真美。   这一句也不知道在说谁的感叹来的莫名其妙,转瞬之后就又在心底不留痕迹消散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么一句。   但见树下的那个还在,突然朝地下伸出一只手后,富察尔济这家伙像是心血来潮地来了句。   “要不要上来看看。”   “看什么。”   段鸮问。   “看看这江山千里,北斗七星,在高处想看到的一切都能很清楚地看到。”   “……”   这话本是一句玩笑,有人自己也说的懒散随性。   谁想,今夜也不知为何会跑来这儿的段鸮沉默了下就又跟着他开始发疯了,又在片刻后一下子拉住了那只手。   这一下,很稳。   富察尔济抓住他,二人一起借着力一块爬上那树,属于眼前的这一切倒真的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这棵枝叶郁郁葱葱的辛夷坞就长在平阳官府后。   正对着远处的城防营和平阳河,这个时节花还没开,但岳阳岭在城内灯火的映照下若隐若现,点点星河真映照着树从后的一幕千里江山。   江水,山河。   城防护卫,家国天下。   这种种汇成一线,当真是一派道不尽逍遥痛快,世人的眼睛根本领略不了的英雄气魄。   “郭木卜最后的口供你想通了么?”   “没有。”   “哦,看来这案之后还是闲不了啊。”   “……”   这么聊着,两人却也心知肚明。   郭木卜最后的口供只有他们知晓,如无意外,那花背青蛛和罗汉钱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麻烦,他们这次既然被卷进来,怕是以后要轻易脱身就难了。   只是说怕倒也没有。   反而有种隐隐的想窥一下这后面到底有如何一番真相的激荡。   “话说,要不咱俩也换个称呼,一直这么假客气来假客气多尴尬呀。”   这个问题,可把他们自己也给问住了。   两个难得显得十分放肆自在地倒在一棵树杈上透过眼前这一幕看着夜景的家伙沉默了下,才突然开了口。   “段鸮?”   “富察?”   这一句,却是来的自然。   可话没说完,这两个没有一秒是能好好相处的人就同时来地了一句。   但转头他们自己就一左一右掉头给有点恶心上了,虽然这话夸张是夸张了点。   估计是真对彼此的对手,抵触和鄙视积攒的太强烈,这一时半会儿要真有什么实质性关系改善还比较难,所以这两个毛骨悚然的人各自缓缓后,才继续晒月亮。   这气氛不好不坏。   他们都不会聊天的人都一声不吭地,谁也没开口说话打破这份自在和安静。   也是这时,就在他身边半步,始终单手撑着头的富察尔济扭头一脸随便地来了一句道。   “你吃杨梅吗?”   又是这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算起来好像是第二次了。   段鸮起初也以为他只是随口问问,结果转头,这个人之后就真的给了他这么一个东西。   一个他压根没有想到的东西。   这一晚回去,夜已经深了。   一双手搁着,面无表情的段鸮望着桌上的东西,却也没轻易去碰什么的他一夜都没有睡着。   那篓子每一颗都好好的,一点没碰坏的杨梅就在桌上。   以前从来没人送过他杨梅。   但他确实也已经很没有正常地表达出自己想吃过什么东西的欲望了。   他不爱吃任何东西,就如同他对旁人的感情一样,无情无义,从来只是为了自己才去选择的利用,筹划和盘算。   他一天天地躲藏着捕捉着那些暗处的蜘蛛。   自己却也成了一只蜘蛛。   只有在脑子里又开始涌上些过去的那些黑暗记忆时,他才会想用吞下那些‘东西’的方式缓解自己的饥饿。   但眼看那红通通的杨梅带着些水珠,明明心中从来没有欲望的他还是伸出一只手,捏住一颗低头慢慢地放进了嘴里。   酸的让人牙都开始疼的味道一下子让人满嘴都是酸水。   但等那让人难以忍受的酸苦味过后,一种属于杨梅肉本身的奇异而沙沙地甜味却又涌上了段鸮的舌头尖上,也令他的眼睛头一次地带着些自己的情绪般睁开了些。   很甜。   真的很甜,一点不苦。   比他想象的要好太多了。   其实……有些事没有那么糟,就算再恐惧,再难熬,过去了也会很甜的,对么。   因为这一遭,第二天天亮之后,三人再在衙门碰头时,段鸮就一个人晚到了一会儿。   他看上去睡得不错,案子了结了大家心里都松了口气,也是这时,之前关于那‘二两银子’的买卖竟然又被主动旧事重提了。   段鸮:“当日这个人和你许诺的是这次破案后就结二两,事后我们对半分对不对?”   潘二:“对,对啊。”   段鸮:“是了,那么按照他的意思,其实是我俩对半分,各得二两,二人二两对半的意思就是你总共要付给我们的应该是四两,按照我朝律法,捕快私相授受是违反律法的,所以我觉得你还是把剩下的二两给我们结算一下,把事情了结一下比较好。”   潘二:“……”   富察尔济:“……”   段鸮这临阵倒戈可来的太突然了。   本来吧,富察尔济一个这不是人的混蛋本就已经够坑的了。   再加上一个说什么瞎话都像是在讲大道理,一脸我在教化你的意思的段鸮,这效果可就是双倍地折磨和打击,连富察尔济都给吃惊了。   偏他还没完,想想眯了眯眼睛的段鸮又摆出了他招牌式的‘和善’表情。   段鸮:“或者,咱们换个办法也行。”   富察尔济:“哟,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段鸮:“二两咱们可以不要,但平阳县马房那两匹官马可以借我们使一段时间,我看它们被养的面黄肌瘦,很适合出去走走,其实也不白借,粮草前都是我们自己出,过段时间我们就好好送回来。”   富察尔济:“哎哟!这好主意啊!哎呀!我怎么之前没想到!看看人家这头脑!”   这二人这一来一往。   倒真是配合默契,比过去都要像个好搭档了,可这‘受害者’就有点忍不住要发火咆哮了。   “我,你,你们这两个混蛋!是一个豺狼一个虎豹……当真蛇鼠一窝!不愧是住一块招招手都能看见的搭档……这次算是我被暗算了,我,我之后定要将你们俩的黑心黑肺告知各府各县的同行们!!!”   伴着这被气的说话都结巴了的潘二险些追出衙门,就要拿刀砍他们俩的这最后一声愤怒抓狂的咆哮。   最终也没能挽回自己被这‘蛇鼠一窝’合谋坑走了整整四两,还折损了两匹被借出去的‘官马’的事。   事后,另外终于是又这么上路回去了。   那两匹官马最后还是被他们给一并拐跑了,这一笔算盘打得叮当响,亏得这俩缺德到一块去的家伙干的出来。   走之前,他们有听说康家的那个乳哥儿自打这一次终于是会开口说话了。   没人知道他将来是否还记得这一切。   但康家已将那沉在平阳底下的康举人尸体捞了上来,又为那乳哥儿取好了一个真正的名字。   清。   是眼光清明之意。他来到这世间,学会完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指认杀死自己父亲的真凶。   可也是这一句,最终令那恶徒原形毕露。   当真是孩童之语虽轻,有时却能改变一切关键,孩童之目虽幼,却已看穿世间险恶。   这也让段鸮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在旁的书中看到的一番前人的话。   这世上,每个人一生下来,都是一颗颗藏着人之本性善恶真相的虫卵。   世人常说人性本恶,可孩童却也有着世上最光明,最容易发现罪恶和犯罪的眼睛。   虫卵幼,却暴食,如人生性本恶。   经历整个冬天,这虫终将从茧子里飞出来。   那时你的身体里还留下什么,你便化作怎么样的一个凡人。   ……   【‘——’‘——’】   远处,巨大的黑色蜘蛛在暗处开始结着网了。   一切暗处的谜题在继续。   下一个属于犯罪和正义之间相互制衡的故事也即将拉开——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结案~   s:老段这个人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相反,他本性和富察是差不多的。   他平常只是精神压力太大,以及不想和别人计较,所以比较像个‘正人君子’,但是显然当两个对手之间开始惺惺相惜,这‘祸害’就来了。   两个死直男啥时候能开窍了,尽情期待新章节开启!也谢谢大家一路支持我们小扑文啦~虽扑但甜!是我们的宗旨~   今天更得早不早哈哈哈哈哈——因为昨天喝了点茶,哭,睡不着。 第十四回 (下)   平阳一案, 转眼已过将近半月。   时间一匆匆如白骥过隙般快速过度到整整十一日后。   松阳县内,大清早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正有车马走卒相继于人群中走过。   这个时节里, 正是州府秋围开始前夕,官道和城门口每日都有来往的行人和书生,连那寻访城门领的工作都瞧着忙碌了许多。   “磨剪子修刀——走一走瞧一瞧咯——”   “阳春面, 老爷们吃一碗阳春面,热腾腾的浇头香的很——”   “脂粉盒子,蔷薇硝, 茉莉油,对姑娘家皮肤好的——都瞧一瞧吧——”   松阳地处江南,却又贯穿往来于松江府的各个州府衙门的商客。   朝东, 是一条极长的官道, 多有通向江宁, 松江, 杭州多地的押运官银,各大票号的马车经过, 这带起了本地的繁荣,使这小县城里也焕发了一丝别样的城际交接之风。   距离街市不过半步的探案斋楼下。   卯时一刻。   距离闹市尚且有段距离的小楼。正对着一面支开窗户的地方,一双手和一个倚窗而坐的身影正在低头早起练字。   那手生的极瘦冷冽,每个指节都有着似稳重端方之感。   大清晨的,外头露水还重的很, 他看样子却已经起身许久了。   自打来到松阳后,每天早上外头天光初亮,他便起床洗漱, 督促段元宝起床,又十分自律地坐在这儿练一早上字。   练字这种事,是他自童蒙时代学字就留下的个人习惯。   到如今已这个年纪,一日没有荒废过,这也造成了造就了如今他这身学问。   这字最初印在纸上,是很漂亮的小楷,但那手的主人写了几笔,却有些不合心意般换了个写法,换成了惯用的行书。   那行书,填的是一首《神童诗》。   这个过程,那双手的主人完成地一丝不苟,写完后,他却久久地带着丝回忆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之上的诗。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此诗最初是宋代汪洙撰,后人以汪洙的部分诗为基础,再加进其他人的诗,而编成《神童诗》。   这是段家一族对男子的志向做定下的要求,也是他少年时学会的第一首诗。   他过去每一刻都在记着这诗中所说的话。   可越往后走,他却觉得这世道之大,有时令他倍感前路辽阔,越往前,越觉得终生难以走完。   可他本来就是个事事追求极端完美的人,如这一盏茶,一笔字他都不喜欢上头沾上一点一笔多余的污渍。   窗外微光一缕,他的手都没有一丝抖的,也只是出神了一会儿,面孔也是极致地平淡继续方才的事情。   期间,楼下无论传来走动声,楼上那个一根形同上吊绳的拉门绳子就这么垂着,还有个楼梯口死死合上的地方也无人有反应。   突的,一只从外面飞来的黑色蜡嘴鸟跳在了手主人的掌心。   蜡嘴鸟生的小巧,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人时却很机灵。   手的主人见状停了停,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却也没伤他,只和他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眼。   “看什么看。”   “……”   “你这个睁眼瞎鸟。”   男人眯了眯眼睛,口气却不太友好。   “……”   见状,那被他大清早骂了的蜡嘴鸟却也十分刁钻古怪。   爪印在纸上‘啪嗒’‘啪嗒’印出几个黑脚印毁了这一整副字后又展翅飞走了。   手的主人:“……”   这下,纸和纸上的字全废了。   ……   巳时三刻,黑漆漆,周围窗户紧闭都一丝光都没有的探案斋楼上。   一根竹竿架在整个屋子的最当中,倒头睡在底下的人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另有一条打着补丁的旧裤衩被挂在旁边。   这是这个探案斋四五年来的作息常态。   白天不见人,晚上不见鬼,连松阳的其他人都怀疑里头到底有没有住过活人。   旁边丢着几本话本,多是些三流戏文之类,另还夹杂着些酒气冲天的荒弥漫着。   “咚——”   只听一声响动,正像个浑浑噩噩的‘死人’般趴着不动的某人猛地一睁眼,又带着些迷茫被惊醒。   因这凭空响起的动静有点扎耳朵,他第一反应是一脸困惑想着自己多年来一个人住怎么家里会有这样的声音。   等他一坐起来又烦躁地环视了一圈。   恍惚想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的某人只双眼放空地啧了一声,随之才一个捂脸倒地一气呵成,抱头就继续躺平无视起这一切来。   “刺啦——刺啦——”“咚咚——”“乒乒乓乓——”   这个过程中,各种不可描述的诡异动静还在底下不间断地伴着拉锯子般的声音响起。   像条松阳县盛产的八宝咸鱼干一样瘫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这位可怜的‘仁兄’本来很顽固。   他很坚定。   很坚强。   ——很耐力惊人。   可是谁料楼下那个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摆明了就是故意在挑衅了,刚停了半刻,紧接着更可怕的拉大锯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你大爷的,我说——”   猛地有些受不了地一下就坐了起来,脑袋里都是这些乱糟糟声音的富察尔济绝望地哀嚎了起来。   “段元宝,宝哥!元宝哥!能不能麻烦让你爹,也就是那个姓段的,不要整天大清早地故意扰人清梦,这不是君子所为懂不懂!”   这话喊着,眼圈发青,面容发白。   已经快被折磨的生无可恋的富察尔济也从楼上那个旋梯的方向一下揉揉后脖子探出头来。   他这人本就三天两头不见光都没事,活像个半死不活的游魂野鬼。   加上昨天刚和桂东林去喝了几杯,所以眼下更是精神不济了。   可大白天的,有个人就有本事把他这个四五年都这样天天躺着的半废人活生生逼地坐起来,这简直是灭绝人性的杀人行为了。   听到这话,呆在楼下的段元宝见宿醉状态下富察尔济倒吊着爬出来就堵着耳朵冲自己咆哮了一句,又迅速躺倒了。   紧接着,还是个小孩,却比他这个成人还要处事淡定的元宝只是坐在楼下一边玩珠子一边仰头开了口。   段元宝:“可是,我爹说官府送来的死人不收拾干净,会发臭。”   富察尔济:“那就让他发臭,死人身上本来就很臭。”   段元宝:“可我爹说,不早起干活就没办法提高松阳在各府各县的破案率,以后还是要被有些人比下去。”   富察尔济:“…他这人是有毛病么,不就是上次输了一次用得着么,你爹这是得了什么这辈子一定要赢的疾病么!”   段元宝:“是,他接下来一定会继续这样,直到他赢了你,他这个人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应该改不掉了。”   富察尔济:“……”   这比他爹还会吓唬人的毛孩子嘴里随便念叨的话听着可真有些太恐怖了。   想到就因为跟踪案子赢了段鸮一次,又为了逞一时之快嘲了他一次,就要日日夜夜被这种小心眼又记仇的人折磨,富察尔济这心肝都开始打颤了。   说起来,这两人都已经住在一块快一两个月了。   但他们二人却还是死活不习惯这种楼上楼下一个屋檐下的搭档生活。   虽然造成这件事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一块住的时间其实不长,大部分时候还是在外头查案。   但一旦回来后,这整天眼不见心不烦的日子就还要继续。   算算这从最初凑活到一块,如今才过去两个月。   就是掐头去尾,他们俩之间的那张只有彼此知晓真相如何的‘官契之约’还有整整十个月要在一块,这种度日如年,谁也不想和谁的日子真是想想都万分遭罪了。   尤其是就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们俩还不断地爆发新的‘争执’和‘搏斗’。   此事还要回到两日前。   原本从平阳了结那桩跟踪狂的案子回来,他们俩也没怎么再明面上和对方过不去了。   虽然说也不至于就一下子变成知己好友了,但起码心平气和做搭档还是差不多了。   可就因为松阳衙门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张说是前人所出的官方测试题,札克善为了找测试对象天天烦他们,最后没办法,富察尔济和段鸮分别被他找上又做了一次。   这个测试,原本是没什么问题的,除了这两日不在松阳因公差去了江宁的刘岑。   衙门其他人之后也陆陆续续帮忙着做了,大多结果是大同小异,可偏偏到了这两人,结果那就出人意料了。   因为这原本难度很大的测试,涉及经史子集,杂学兵法。   可这些东西在这两人眼中就是基础的不能再基础的,直接就给全做了出来,事后这结果,札克善给反馈了还单独和他们俩说了说。   “诶,你们俩看啊,按照这个人格测试结果,先来看看,段鸮,先天情商主导是周瑜,先天智商主导是诸葛卧龙,性格主导是曹孟德……然后是富察,先天情商主导是诸葛卧龙,先天智商主导是孙权,性格主导是赵子龙……”   “所以,这就没了?连具体解释都没有,那这种无聊的测试有什么意义?   本来也不相信这种东西,抱手在一旁喝茶,顺带撇了眼这结果的段鸮理所应当地提出了合理质疑。   尤其是凭什么他的性格主导是曹孟德,某人的性格主导就是赵子龙,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推断。   虽然事后札克善也给出了解释,说段鸮的测试之所以有一项弱,就处在性格缺陷上,此外他还强调这只是一张寻常测试题,却也当不了真。   可唯独一侧出来就有些不妙,因为富察尔济这全程瞎胡来的竟得了个甲等,段鸮得了个次甲。   所谓次甲,就是要比甲等要逊色一筹了。   虽然早已摸透这两人性格的札克善一见这情形也强调了,造成段鸮测试中会得了一个次甲不是因为他能力项。   而是他的性格项让他丢了十分不起眼的半分,所以才被判为次甲,但这要是放在常人考功名上,就只能算是富察尔济是状元,段鸮只能屈就算是榜眼了。   榜眼。   这两个字,可就让半辈子都没输过谁,从来都是拔得头筹的段仵作有些开始较真了。   他并非是个一点都输不起的人,但碰上这种事总也得输个明白才甘心。   尤其是某人这德行,说他是状元,历朝历代的状元都得气的上吊,可谁料听到这话,一旁有个懒懒散散同样在分心地看热闹的‘死人’却也开了口。   “哦,我怎么反倒觉得这个测试结果很合情合理啊,这么想想,曹孟德当年也做过兖州牧,也整天喜欢疑神疑鬼,和某人明明相似点很多哈哈哈——”   这话摆明了是想找茬了,之前那事还没完,这两个‘八字不合’就又桌子一拍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杠上了。   段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富察尔济:“没什么意思啊,就实话实说啊。”   段鸮:“我说过了,麻烦有些全部家当加起来只有一身换洗衣服两双破鞋的贫穷人士谨言慎行,这里还有正经官差在,小心点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   富察尔济:“穷怎么了?告诉你,我只有一身衣服两双鞋那是我这人喜欢节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懂不懂,而且,有些人本事这么大,上次案子的最后还不是输给我了?”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可真是大事不妙了。   富察尔济这辈子就不乐意听别人老提他日子穷的都要当掉裤衩的事。   偏偏段鸮也就讨厌别人故意老提他一个输字。   这一个穷鬼转世,一个阴阳怪气。   当下是瞅着对方的软肋使劲地下嘴开嘲讽。   见两人话不投机,当即气氛就不对劲了,坐在旁边的段元宝和札克善见势不妙赶紧寻找紧急遮挡物抱头躲避,以免被误伤了起来。   可就因为这事,他们俩这两天一碰面就互相讽刺。   明明就住在一起,却还是使劲地给对方找不痛快。   幸好,他们俩这样也只是暂时性的。   因先前处州和平阳的两桩公案后,还有些后续案情没了。   所以他们俩也得暂时忍让着等着那头刘岑早日回来将他们所要的消息带回。   如今,他们手头只留着上次处州案之的少许‘陈茶叶’,以及郭木卜最后交代的那个关于罗汉钱的事并无其他线索。   期间,松江府那头风平浪静。   也没听说佳珲大人事后又说自己家中丢过什么账本之类的,倒令人不由得深思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了。   而要就说今天一早,这边楼上楼下才有一点苗头的矛盾又在继续波及之时,就在这巳时三刻,就刚好有驿站的人来探案斋敲门了。   “哒哒——”   “富察!段鸮!你们在吗?”   这马蹄子走动的声音,一听就是官府驿站的人经过此地了。   以往驿站的多是问姓王的官差,今天这拍门的声音细听之下却是札克善的。   他的声音有些着急,在楼下的段元宝一听就先跑去给札克善开门去了,也是这一开门一走进来,手中拿着封火漆封好的驿站书信的捕快头子才气喘吁吁地皱眉朝着楼上道,   “诶,遭了遭了大事不妙了,你们俩快点下来看看!”   这句遭了,一听就是又有案子发生了,果不其然札克善下一句话就是——   “刘,刘岑来信,说是让你们放下手上所有的事尽快去一趟江宁府,就在三日前,江宁府督查院发生了一桩奇案,一副价值四万两纹银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图》就这样在江宁义卖上离奇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富察管元宝叫哥,元宝管段鸮叫爹,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就是生来的一家人啊!(不)   s:另,这里测试题没有讲曹老板不好的意思,先说一下表达下求生欲……   段鸮也不是真的实力比富察差在哪里,他们俩是真势均力敌,天生对手哈,纯粹如札克善所说是他的心理因素问题,咱们接下来再慢慢说原因~   新章节开始啦,又有新案子找上门来了啾咪~ 第十五回 (上)   一大早, 札克善就急匆匆地带来了刘岑从江宁快马寄来的信件,这件事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本还像条咸鱼干一样躺在楼梯口和段元宝胡说八道的富察尔济听到这话。   抓着旁边扶手,令倒吊在楼梯上身子一下起来,随之他才取了丢在一旁的衣服,又摇摇晃晃地就走下来了。   富察尔济人下来时,尚且才将身上松垮卸下一边的衣服一只手拉上又穿好。   眼前,整个探案斋楼上楼下都显得乱而有序的,以他和某个姓段的居住范围花开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线的这一头, 是段鸮规规矩矩, 刻板自律的一切物品,线的另一头,就是富察尔济什么都随随便便的一切物品。   可等到要找一双自己能穿的鞋时,在楼下东找西找的富察尔济顿时就犯了难。   因为好不容易在桌子底下找到一只拍拍上头的灰,另一只却不知去了哪里, 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 连双脚上的鞋都要凑不齐了, 当真是日子穷的要当掉裤衩了。   而就在他鬼鬼祟祟打算伸出一只贼手,打算看看自己的‘同居友人’是否可以帮帮自己时, 才一伸手他就瞥见了底下贴了张纸。   【请闲杂人等不要乱碰我的东西。】   富察尔济:“……”   这仿佛未卜先知的一幕,令这两天被暗算了无数次的富察尔济顿时气的抽了抽嘴角, 心下更是只想和这个姓段的没话可说了。   再一想到昨夜和另一个也上赶着天天烦他的人见面时,偶然说起的事他更是一时间沉默了。   “我劝你不如早点回京城去,这穷乡僻壤的破地方你还真呆上瘾了, 放着往日那般日子不过,偏要整天留在这儿,这不是脑子坏了么。”   “你看看你现在,哪有点从前的派头,浑身上下连身像样点的衣服鞋都没有,给人累死累活查案赚点钱,还都做好人好事了,自己饭都吃不起还买杨梅给别人开心,您可真是再世活菩萨啊。”   想到昨日夜里,章佳阿桂一边喝酒一边对他说的话,这会儿倒是又上心头了,当时他就倒在街头酒馆里,听着这话。   “不想回去。”   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倒头喝酒的富察尔济给一口拒绝了。   “为何?就算你现在身上还有旧事未了,也不必如此吧,你大可以用别的简单的多的办法,何必亲自以身犯险。”   章佳阿桂一脸不解。   也是看他这盯着自己问个不停的样子,富察尔济这个从来不靠谱的人才难得语气正经些地缓缓回答他道。   “就是不想回去,没什么理由。”   “行,好吧,那你就好自为之吧,下次你就是穷的要当裤子也别找我啊,反正你自己就喜欢这样的体验生活嘛哈哈,不过,真该把你现在这样告诉别人,让大伙都过来开开眼。”   桂东林那个混球当时那肆意嘲笑他的样子。   可真是看着就格外碍眼了,谁想一转眼,此事居然被他说中了,他居然真的快穷的当裤子了。   这么想着,再度恢复往日模样的富察尔济仿佛也习惯了,只拍拍额头一副算了的样子,又啧了下回头看了眼立在自己身后的札克善。   “有个人在分尸,估计听不见,你干嘛。”   因自己心里不顺,富察尔济这脸色和口气难免有点不善。   “分尸?额,段鸮吗?能不能让他先,先别分了——咱们这次这事很急啊,富察!”   一看富察尔济这样,一副着急模样的札克善就知道这家伙昨晚肯定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当下他只想等段鸮一起来了才说,结果有个往旁边一倒的人也跟着扭头召唤了一句。   “喂,听见了没有,里头那个分尸的,快点出来,人家很急。”   这话一出,里头那个‘分尸的’就是耳朵再不好,都得被这人给喊了出来,正好,大清早就干完了今天的所有事,那边擦着手的段鸮也差不多忙完了。   他出来时,特意绕开了有个姓富察的所在区域,一旁抱手歪坐的富察尔济见状更无语了,只觉得这人怕是真和自己一天天对上了。   毕竟他们俩如今还在‘相恨’‘相杀’中,之前那事本也没那么容易就过去了。   不过现在有正事上门,他们也没工夫吵。   等看见是札克善上门来他们,段鸮多少也明白只有什么案子找上门时,他们三个人才会凑得这么齐的他也回忆着方才听到的一句问了句。   “怎么了?什么清院本清明上河图?”   因方才在里面,所以段鸮也只模模糊糊听到了这一句。   “是刘,刘岑的来信,具体事情是怎么回事都在信里面了,信是给你们的,但前面驿站我得拆开来检查一下,你们俩赶紧一块仔细看看吧。”   这话说着,那个信封口由火漆封着的官方信件就递了过来。   段鸮见状先接过,接着没着急拆,只出于个人习惯就正反都翻过来端详了一眼。   见面上几个带着些颤抖的字看着确实是刘岑往日的笔迹,只是写的匆忙,比划都乱了,像是遇上了什么很急迫的事。   因为札克善已经看过了,边上的口子也开了。   但可以看出最初那封口的火漆都按的不牢,倒不像是刘岑往常的作风,着实令人觉得蹊跷古怪。   此前刘岑已一人去往江宁府多日了。   因他身上这松阳县捕快总领一职,又因为他原是江宁副总督统领下当过差,所以这一趟原是受马县令嘱托前往御史大人府上递交去年本地赋税一事的。   每年这个时节,各府各县的人事都会坐船的坐船,坐车的坐车齐聚于江宁府。   江宁府在松江府之上,旁边又挨着扬州淮安等盐官重地,所以这地方的规矩,就比他们这等穷乡僻壤要讲究许多。   一个小地方的赋税和那些州府想必虽说不多。   但满打满算一整年算上佃户们,商户们,耕地的牛,拉车的马,酿酒织布此类也有厚厚一打银票需要入库。   此入库,就是入江宁府那最大的官方银库中。   皆时,还会由本朝最大的票号,金陵日月升票号派人将这些各州各府上缴的官银兑换成当票,然后派官兵护卫好好送回京城去。   这个过程,需得进行半月。   江宁督查院会安排过去的人的食宿,以便能将这官银入库一事好好打点完,这也是为什么刘岑一个人这次去了之后那么久也没回来的缘故。   衙门那边,马县令前几日就已经有点不习惯念叨了两句。   说怎么今年刘岑去那么久还没个回音,早知道该让札克善和他一道去,也好办完了事快点回来干活。   可就在这一早的,札克善却急急找上了富察尔济和段鸮,又带来了这一月里,刘岑唯一从江宁寄来的一封信。   如今看来,这信上内容不多,除了落款日期之类的,短短几句只语意不明交代了三件事。   一他是刘岑,这封信无论之后到了谁手里,都请送往松阳县富察尔济和段鸮手中的,他们之前约定好了一件东西,他已将地点人物告知,来金陵后那人就会转交给他们。   二江宁府督查院正堂上方悬挂的那副价值四万两纹银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图》三天前离奇失踪了,怕是事有蹊跷,他怀疑是监守自盗,因为世人都知,烂棉花总长在棉花树上,也请你们快去调查。   三我,也就是写信给你们的刘岑现在身在何处,无法如实告知你们。   但二位来金陵后,不妨在本地游玩几日,只是他听说秦淮河畔水深,常有外来人口失足落水,前日金陵梅香客栈还有一小二不慎落水,引得路人相救,还是务必绕开那里,也请你们来时务必小心。   这封字数本不多的信。   一番看下来就像是在和人故意打哑谜似的,每一句都是暗藏玄机。   坐在一旁的富察尔济和段鸮拆开后分别看了一遍这信,也都觉得刘岑在写这封信时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毕竟他们之间本都是认识的,其实不必这样写信。   刘岑如果想直接告知他们那张督查院的名画丢失,让他们去金陵帮忙根本不可能如此语带暗示,还兜兜转转的生怕别人看出更多意思来。   尤其第一句和最后一句,说无论到了谁手里都一定交给他们,以及让他们小心,仿佛是料到中途信件和他们或许会遇到什么不测般。   另外,还有那一句最奇怪的‘先前约定好的一件东西’。   仔细想想,刘岑先前和富察尔济还有段鸮唯一的约定好的东西,就是他曾经受托于二人要调查那‘陈茶叶’一事。   事后,刘岑就一个人去了江宁,说是路上会顺带帮忙调查此事,却一直再没有回来。   如今好不容易等来的就是这样一封回信。   他口中所说的约定好的东西,会是富察尔济和段鸮曾经拿到的那些‘陈茶叶’的线索么,如今不见到本人,怕是谁也弄不清楚了。   ——只是这样一来,反倒显得这一整件事事不太对劲了。   “这信大约是今早什么时候送到驿站的?”   因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信除名画失窃后还有什么详细内容,他俩难免就又多问了些,一旁的富察尔济还在捏着信纸在看,段鸮却是望向了面前唯一第一个见过此信的人。   “大约,就今早天亮后,也就是两个时辰前,由往常驿站的人送来的,我看信封上写着给你们俩的就拆开来检查了一下,结果就发现了这个,但我觉得刘岑的语气有点不对,应该是真的很着急……”   “富察,段鸮,你们说这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札克善都能一眼看出来这信不对了,想来也知道此事有多不寻常了,所以某两个早已见惯了这种怪事的人也不慌,反倒交换了下意见才开了口。   “或许,这不是一份简单的书信,还有另一层隐藏在信中的意思。”   撇了眼桌上那封拆了的信,拿手捏着脖子,闭目思索中的富察尔济突然开了口。   “别的意思?”   札克善不解。   “因为,这是一份刘岑寄回来的求救信。”   因为,抱手的段鸮在一旁接着旁边这人的话往下来了句。   “什么?求救信?”   他俩这话一出,任凭谁当下了听见都得有些大惊失色。   刘岑一个捕快总领好端端地住在官邸去缴纳个税银,怎么会时隔多日,反而来向富察尔济和段鸮他们主动求救起来呢。   但随后,已将这看似普通的信件里外都看过了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却也给出了他们的解释。   因为这信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刘岑虽然并没有直接向他们求救。   除了最后一句顺带提起的闲话家常,刘连除此之外的废话都没说。   可通篇下来,就是这一笔反常之处,令人觉得这信中真实透露出来的或许就是他如今人陷险境的意思。   “你仔细看,这信的第一句说,要找东西快来江宁,还说地点人物已经告知我们,但刘岑此前没和我们说过关于要去哪儿再找到他——这是第一个疑点。”   “第二个疑点,他说《清院本清明上河图》在三日前失窃,但落款日写的日期是当日,江宁来松阳正好三日,日期有误,可接下一句说,烂棉花长在棉花树上,所以这是一条假的信息,真正的信息还在信中。”   意识到事态或许比想象的严重,面无表情垂眸观察着信中所提及信息的段鸮说道这儿,也稍稍停了下,随之用手点了点那信中的最后一句。   “最后,也就是最重要的一个疑点,他说,秦淮水深,不必前往,外人多有涉险,梅香客栈小二也曾落水,对应第二段的话,这就是棉花树上藏着真正的信息,遇险的外人指的就是刘岑自己,秦淮河畔,梅香客栈的那个小二就是他们一旦过去之后真正要找的人。”   如此一来,札克善也是听得恍然大悟。   原来这封信真不简单。   因为不止是为了那信中所说的失窃名画和约定好的东西,他们俩还要确定刘岑如今人是不是安全,还有所谓的遇险到底是在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这样一来,这一趟江宁府怕是无论如何也是要去定了。   这一夜,因刘岑那头的情况还未可知,也没心思多聊太多的札克善连夜呆在衙门又去找马县令要批文了。   他们三人约好明日一早就出发骑马去江宁,这一次,还终于是把老是被留在松阳看家段元宝也给带上了。   因上次平阳的官马这遭正好派上了用场,如此,就刚好是四个人一道前去。   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又到底能不能找到这份求救信背后的真相,将离奇失踪的刘岑好好地给找回来怕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一件事。   不过按信里所说,刘岑如今应该还没有性命之忧,毕竟他已提前察觉到了危险,那么想来暗处的人也还没真正地找上他。   只是,江宁那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因何而水深,倒是引人深思起来。   这么想着,正如桂东林所说,他这原本沉寂了多年在松阳的安生日子好像也快到了头。   江宁,顺天,或是更远的地方已经张开了一道悄无声息的蛛网,有些冥冥中的事情也不得不找上门了。   入夜,窗口正对着月光的地方。   一只手正捏着一块刻着字的玉牌看得分明。   那玉牌看着年份很长了,看不出具体材质,却不像是寻常物件,底下还挂着一串黑色的穗子。   再仔细看,上面依稀写着奉恩镇国,短短四个字却有股别样高贵厚重之意,后头的别的后缀却是看不清楚了。   也是这个当口,枕着手臂的富察尔济正一个人倒在楼上若有所思地捏着那块奇怪的玉牌子闭目想些之时,突然就有个人不打招呼地‘咚’一下推门上来了。   这一下,任凭是谁都得被吓得七窍生烟。   “你,你又想干嘛?大半夜随随便便乱闯良家民男的卧寝我可是要报官的啊!”   被吓了一跳,本准备脱衣睡觉的富察尔济一转身又看清楚到底是谁,连滚带爬地护住了自己的胸口,又抓过一旁自己唯一的一条破裤衩就挡在了那块不能被别人看到的玉牌。   他这鬼祟又神叨的样子,再加上死死抱着条裤衩躺着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诡异反常。   目睹这一切,方才在外头敲了下门,但没人应,所以才直接走进来的段鸮只在楼梯上抱手站着。   见他反应这么大,以前从来不上来,今天却破例闯了‘空门’的段鸮眯了眯眼睛撇了眼他手上那条破裤衩,才突然开了口。   “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只是来提醒你,明早记得要准时,不要又让别人等你。”   “顺便,原来我上次低估了你,富察尔济,你的全部家当不并是只有一身衣服两双破鞋,你还有这一条补了几年,丢在路上也没人要的破裤衩。”   “要是觉得去了江宁想他就好好抱一晚上,不用舍不得,实在不行就干脆直接带上路吧。”   富察尔济:“……”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个家伙就是传说中的一天不互相人生攻击会死斯基——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水西 6瓶;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千秋岁 5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五回 (中)   隔天一早, 当带着行李的札克善牵着驿站的一匹马来敲门时, 富察尔济和段鸮也将出门的一切打点好了。   昨晚那场源于‘破裤衩’的争斗, 他们俩今早起来之后都就没再提。   但互相不买对方账这种事, 就是有一就有二。这次是段鸮占了上风, 将了他一军,事后有个姓富察的会不会再伺机找他麻烦, 那就不太好说了。   “喂。”   昨夜, 被他一下揭了短, 见段鸮说完要走, 这人便索性一个利落起身将身子倒挂在楼梯上, 只露出一个头来。   “做什么。”   料想他嘴里也没什么好话, 段鸮头也不回只给了他个背影。   大晚上,明知两人第二天还有事,但枕着手臂的富察尔济却还是将眼睛落在那人身上又突然开了腔。   “不做什么,就是也给你个忠告。”   “这次就算你赢一次, 但你记好啊, 下回我就让你好好领教领教什么叫次甲, 什么叫败给我。”   这话可真是□□裸的挑衅了。   富察尔济以前其实很少和人动真格的, 但段鸮这种人就是不动真格的不行, 稍有掉以轻心, 他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想当然的, 段鸮停下来后也不怒反笑,当即回头回了他一句。   “行,那就走着瞧。”   此话一出, 就是应了富察尔济的话了。   两兵相见,分外眼红。   “啧。”   “啧。”   这最后撂下一句隔着楼上楼下的狠话,这两个人就这么都当上真了。   但此行路远,还事关刘岑的安危和江宁府如今潜藏的一场危机,他们也得谨慎行事尽快抓紧时间赶过去。   也是今早,二人各自取了自己的官马,又赶上天蒙蒙亮,就连同段元宝和札克善一道就上马过关出了松阳城门。   那两匹上次所得平阳官马平常就养在衙门,那匹黑色的被富察起了个名字叫二两,那匹白色则被段鸮起了个名字叫梅花醉。   最初札克善得知这二两的名字时很是汗颜了一下。   毕竟,管人家好好的一匹官家良驹叫二两,此等放诞不羁的取名方式也只有某人才干的出来。   偏偏他还满嘴这是贱名好养活,你们这些人懂什么这等歪理。   然而为了能将那匹‘二两’和白马梅花醉一起暂时挂名在县衙,虽然知道有个人不靠谱,被央求着的段鸮还是难得有做回好事,又事后帮忙给这马另外起了个记名。   暗香。   这名,一听就比二两要顺耳多了。   所以札克善之后帮他们这两匹官马记名时,也只绕过那最初贱名好养活的‘二两’,索性将这匹黑马的名字记做了暗香二字。   至于一路上,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的段元宝一开始是先跟着富察尔济和暗香后头的。   这小子会选择某人,原因很简单,因为富察尔济和他私下关系其实处的还不错,远比某人自己和他爹要来的投缘。   这种凭空生出的投缘,主要表现在段元宝似乎没觉得富察尔济这个人整天荒唐行事很讨厌上,相反,这小子时不时还会对他表达出一些友好的态度。   “宝哥,坐前面还是坐后面?”   出发前,见段元宝还是明显有点害怕骑马地蹲在旁边,已经先一步上马的富察尔济也招招手给他打了个暗号。   他以前甚少骑大马,只和他爹走路,这贸贸然地来这么一遭还是有点吓人的。   “爹。”   被主动召唤了,站在马下的段元宝却也先问了下他爹的意思。   “想去就去。”   段鸮见状也回了一句。   “那我要坐前面。”   段元宝小跑着就跟过去了。   “行,那就坐前面。”   富察尔济说着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伸手一捞就挺顺手地把这小家伙抱在自己的马上了。   段元宝起初有点吓着,但被某人一带上来又很直接地让他自己抓着绳子就瞬间不怎么怕了。   这人本是个性格随性的人,一言一语都有种自由自在,不被任何事拘束之感,所以总是很有感染力。   而看到有个人招了下手就把人家儿子给拐走了,段鸮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此后一路,也只和富察尔济这样轮换着带着段元宝一块骑马赶去江宁。   “诶,那大伙都好了,咱们就走吧。”   见状,札克善背上行李也来了句。   “嗯,走吧。”   后面那两个人也回答道。   这一行,他们既选择骑马过去,肯定要比寻常方式快一些。   据札克善说,只要不从官道走,从淮阳之畔踏水而行,一路翻山到达江宁后再转至官道去往州府衙门,这个办法会比较颠簸,但也是他们如今能想到的最快赶到江宁府去的法子了。   路上,三个成人除了偶尔停下令马喝水片刻都是连夜赶路,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从淮阳之畔的拓拔山穿过后,一路上弯弯扭扭未经的山路渐渐少了,到第二天黄昏落霞时,他们已下了官道进入了金陵主城。   金陵,自古是名朝古都,至前朝都有一半时间是皇城重地。   前朝迁都后,如今紫禁城的气韵都积攒于与之相隔千里之外的顺天府,但这古城金陵却还是整个江南贸易,商户乃至盐官赋税最繁华昌盛的地带。   三人到达城门口时,交手中批文则可入城。   这一天,日头却也不错。   前头由兵马常年驻扎,挨个排查,但需下马不可在主城内骑行,此后一路就穿行在这偌大的街道上,听着满城的淮阳话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本地特有的一道风俗景观。   以往,运河水从不过松阳县,所以只有到了江宁府才可得见。   远处,错落的一条长长的大运河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盐船渔船,船头有踩着木板上岸下货的,有撒开网子趁机网鱼的,有船工老人,有浣纱妇女。   搭建着水利木架子的虹桥上还有络绎不绝在拉杆子摇橹干活的工人,街头上,最多见的小食无非两种,锅贴烧饼,杂碎鸭血汤。   另有诸多民间风俗之事,花船,官妓,沿街客栈,和松阳县城那边看着又皆是不相同的,而除此之外见得最多的,就是那隐约可从这运河前楼阁上窥见的秦淮风光了。   秦淮风光,这四个字却是点明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   因此前,刘岑曾在信里提到的那张失窃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图》。   据段鸮印象是,这幅画乃是本朝元年所绘,和前作是宋代佚名画师所做不同,此画是因苏州杭州各地仿画过多,当今圣上才找了五位画师重新用西洋画法绘制的。   这五位画师本就是朝廷中的官员,因擅长西洋画,又取前人所长才画下了这副《清院本清明上河图》。   这幅画最知名的两点,一就是部分取景不再是原先汴京,而是眼前的金陵城,这也是为什么这副价值四万两的名画会在江宁督查院供着的缘故。   二就是画上用一种透视的方法画了整个江宁府的城防,建筑和八旗驻防兵马营,另有四五百种民间百姓的生活情态,得此图便是一览这整个金陵的风光,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只是按照刘岑信中所说,如今这副《清院本清明上河图》应该是已经在督查院失踪了。   只是也不知到底是谁偷走了这副名画。   这么想着,段鸮一行也已经进了这江宁府。   因主城门前骡马牲口最多,为避免四人冲散,又挤在这儿出不来,札克善和他们俩招手打了个招呼就先走最前面去了。   入城门后,挨着人堆里往前走的段鸮手中牵着那匹梅花醉,抬头目中所见整个主城,都傍着那贯穿来往客船的大运河。   正走在他后面半步的富察尔济只领着段元宝一步步跟着。   可这走着走着,人高马大的札克善还是一个人先走到前面,只剩下他们三个在后头了。   赶巧,再过一个多月就是秋围,又赶上税银一事,金陵城热闹非凡,他耳边只听返祖走卒们在聊着些闲话,顺道也听听这本地民生。   从前,段鸮就曾经来过一次金陵,所以这淮阳话虽听着有些拗口,他却也大半听得懂。   可恰在这时,他和身边的富察尔济偶然听到一个走在前头的茶客,用淮阳话在和人说起这几日他在满城那头所听的一桩奇闻。   当时,段鸮和富察尔济就站在人群之外,周围围着几个好事也在听那个茶客说。   不知为何总觉得事出有因,段鸮见状就稍稍停下听了这么一耳朵。   紧接着,他们当下听那茶客说,说就在三日前,他有个旁亲和他讲了个在金陵真实发生的怪事。   说有个本地做茶水生意的懒汉在满城外一夜之间捡了一麻袋八个西瓜。   这懒汉那夜原是去赶夜工的,回家时下来放水,只看见地上那白捡的西瓜当时在月光下每个都看着老大。   表面摸着还是冰凉结霜的,就这么大晚上丢在路边,实在是个老天爷赏的大便宜,那懒汉见着大喜,也不仔细想这好事哪里来,只伸手在路边摸着这圆溜溜的西瓜挨个点了点。   一,二,三,数到八个。   他摸黑拿手一秃噜每个都圆溜溜的,那人一喜还敲了敲,咚咚响,该是熟瓜。   这么想着,这茶水汉这才一股脑就半夜扛起一袋冰西瓜往家走。   路上,那冰西瓜就耐不住热快化了。   滴答滴答,红通通的西瓜水都这么洒了一路,这懒汉也什么异常都没察觉。   可等到家,他敲门先喊出自家婆娘拿刀快来且西瓜吃,这两口子借着家里的蜡烛灯将这袋子一打开,却还骇破了胆。   因这一袋子里的八个西瓜竟不知为何掺了血淋淋的人头。   一,二,三,前七个都是冰西瓜。   唯有一个是被丢在麻袋子里被人丢在路边的冰冻人头!   ——这丢在路边没人捡的西瓜里搀着一个人头的奇闻,当下引得茶客周围的人都议论纷纷了起来。   “……”   走在一旁的富察尔济和段鸮明显都听见了,却抱手默默看着,也都没做声,只眼看那茶客讲完这个故事后周围人又这么散了。   这是他们到达江宁后听说的第一件怪事,只是听来却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毕竟路边茶寮多有人会说些奇闻怪谈,谁也不知这冰冻人头的事是不是也是这帮贩夫走卒们胡乱编造的。   但他们心下又似乎都不觉得这是个巧合发生的事。   毕竟满城下莫名其妙被人丢了七个西瓜和一个人头这样的事,官府那边也该接到报案了,可这人头为何和冰西瓜掺和到了一起,这倒有些奇怪了。   也因他们一行本是松阳县衙门过来查案。   彼此也算是正经公务在身,所以随后,身上还带着马县令给的通牒的札克善和他们回合后就先去江宁府报道了。   要说起,这江宁府,如今是御史大人左参,金陵知府苏其盏,协理督查明鹏等数位大共同参理的。   这其中最有姓名的,便是上头这三位,算是这金陵如今三位说得上话的官员了。   加之,本朝初年就在江宁府设立驻防八旗,到圣祖初年,驻防八旗兵力已过四五千人。   旗人大多有单独的满城作为居住地,南京的满城长宽都有两公里左右,城墙高八米,尺寸上算全国最大,城中上万间房屋全部是公房,军官们令有养廉银供着。   这等举措使这城内的驻扎兵防难免重些,朝廷设立督查院也是为了能在这偌大的江宁府能有一个正经监督处理公务的所在才设立的。   等他们到门房处,札克善先下马去递上给督查院御史大人,又托熟人就进去找了江宁府衙门的捕快总领,一姓司马的捕快。   也是不过半刻,里头有一灰蓝色官府,配长刀的的小捕快快步跑出,又说是司马捕快让他出来专门迎接人的。   这一遭,他们才算是正经找对地方了。   等他们三个步入这忙碌的江宁府县衙,穿过外头那群捕快审问些小毛贼呆的外间,里头一个正经捕快总领服的瘦高个捕快也是坐在当中,早早地备下茶水。   这礼数倒也周全,那瘦高个捕快看样子就是这整个江宁府主管刑名立案的一号人物。   “我乃江宁府捕快总领司马准,只不知这二位同行如何称呼?”   这话,算是头一次见他们的司马准说着却也望向了一旁坐着的那两人。   “富察尔济。”   “段鸮。”   一听这话,那两个也一人一句当做回答了。   几个人当下坐下互报了下姓名,连带着这司马准也作为江宁府的捕快接待了下他们。   可因方才名帖上未曾提及他们到底过来是什么事。   最初这司马准还以为他们是因为税银一事才来的,但当他听三人随后说起他们是来找刘岑的,这本来还好好的司马捕快的脸色却突然古怪地变了一下。   “刘岑?可是原江宁府官差,后去往松阳县的那个刘岑?”   “对,司马捕快,您是否这两日在江宁府见过他?”   来就是为了这事,见这司马捕快脸色有些不对,性子比较急躁的札克善连忙这般问了句。   可下一句,这明显望着外头皱了皱眉,又不知到底该不该如实相告于他们的司马捕快口中的话就令他们三人都有些意外了。   “你们若是找刘岑,恕我也无法告知他如今身在何处了,因为三日前的夜里,原本当值的他就已经消失在了督查院,与此同时,和他一块消失的还有一件东西。”   听到这儿,富察尔济和段鸮其实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偏偏下一句,这司马准就语气有些凝重地接着来了句。   “就是那副原本悬挂在督查院上方,价值四万两纹银的名画《清院本清明上河图》。”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两匹马的名字】:   梅花醉这个名字出自李清照的诗。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暗香,则出自‘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 第十五回 (下)   事后, 赶在他们三人就这样从松阳找上门来的当口。   作为明显知晓案情部分更多的一方, 这位本地捕快总领司马准也一五一十地将这几日江宁府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了他们。   他对面这三人中,只有札克善是个官差。   除此之外, 剩下的这两人都是一副有个性过了头的样子。   段鸮这人倒初看是没什么问题, 但脸上那么长一道红疤看着就有些骇人, 一旁富察尔济又整天这样宛若个闲散人等, 无论如何这副做派都不怎么令人敢相信他。   他们两个这样,落在一般眼里对这突然到访的三人肯定就有些觉得不靠谱了。   所以札克善一个堪比这两人爹娘般操心的人,也有些莫名紧张,只得在旁想着要提醒着他们俩点, 这可是赫赫有名的江宁府, 咱们就是有再多本事还是低调着些。   而且, 不仅如此, 他刚才进来时就已看到了那司马准公案的一件东西。   因为在那金陵捕快的身边带的兵器不是寻常佩刀,而是两把铁尺。   铁尺这种东西, 不是一般衙门捕快能用的,需得是往往有重案在身, 时常需要外出执行些危险公务的捕快才可携带的。   这铁尺上往往镶铜四星,格挡上还有铜饰。   因通常是两把,缉凶之时不仅可击晕生擒罪犯, 还能用这铁尺手柄将人当时就点穴, 令人手脚酥麻倒地不起,又称点穴尺。   所以司马准不仅是个高级捕快,还是衙门里少见的真武差。   这一点, 札克善看出来了,所以一直以来只是个巡街小捕快的他也面露诧异,又对这司马准投来越发恭敬了些的眼神。   但偏偏司马准不愧是见惯了风浪的金陵捕快,倒也没计较太多反而是把方才的话就接着说了下去。   “三位远道而来,想必也知道,这放在咱们江宁的这副《清院本清明上河图》乃是本朝元年所画,上头所绘城防正是四五年前的江宁,如今时过境迁,金陵城防布局已大变,但这画上的一切仿前朝建筑景观,仍旧可以当做一副当世最完整完全的金陵城的通用地图来看。”   闻言,人坐在这内堂的段鸮就已感觉到此案子怕是真有些不同寻常。   此时正是初秋的时节,但从方才城门处四处都是卖凉茶也可知,金陵这两天天气很热。   他一个捕快总领论官职本不必天天出去巡街。   但观这司马准后脖子和面孔上却是晒得肤色不均,应该是这两天有什么比较棘手的案子在手,所以常常跑出去才晒成了出去。   段鸮看人从来很准,加上他行事一向谨慎入微,如这旁人的一言一行其实都能看出些大体的行事轨迹来。   再抬头见面前端坐这江宁捕快司马准年纪约三十四五。   面容生的端正,眉骨略突,浓眉方面,有几分天生正气,年岁不大,还能在金陵做到这个位置,其实也侧面证明这能力原本该是不错的。   他们三人从外头一进来时,明明穿着打扮一看就知不是什有具体么来头的大人物,但这司马准一听说有要事相告,也没多问就先认真接待了。   性子比较急的札克善一开口和他说起刘岑一事时,面露诧异的司马准的眼神起先有些谨慎,但挨个看了眼他们三人后,他却选择了如实相告。   这样的人往往眼界颇高,为人内敛。   尤其是这最初调查案件这种事,他们也得从第一事件接触人的嘴里尽可能套出些有用的线索,所以此后,没有着急打断的段鸮也没多说,只先给了这位司马捕快尽可能说清楚事情来龙去脉。   对此,看似不太专心地在一旁听着的富察尔济和他的看法也差不多。   方才和札克善还有段鸮一道从外头进来,第一眼却也已经瞥见了此人桌上的一打凌乱的红案卷宗。   当时见有外人来访,这名叫司马准的江宁捕快有下意识地合上那堆卷宗。   但看这公案上的凌乱程度,上头的时间该是这几日衙门这头关于名画失窃的备案,那反复翻阅过的封皮上有和刘岑写信时一样的火漆印,还夹着张类似画像拓片,所以这个人确实应该也在着急查清明上河图失窃的事。   ——江宁府,似乎也有什么不寻常的大案正在密切调查中。   这一刻,这个想法一下充斥着二人心头。   紧接着发生的一切,也验证了富察尔济和段鸮心中的这番猜测。   因司马准是个专查重案和大案的捕快,像名画丢失这种事本是落不到往常公务繁忙的他身上的。   偏偏这名画这一案只是江宁这几日发生的三案中的其中之一,另外两件一块发生才是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   原来,这司马准不仅当下正在查此案,而且刘岑的人和那副画一起失踪一事江宁官府这边也已注意到了。   就如司马准先前所说,本月十七。   也就是段鸮他们来到金陵的五日前,信中所提到的三日前,往日就被兵防营的人团团看守着的督查院中竟离奇地失了窃。   之后,衙门管事通知到司马准这处。   又令他连夜带重兵搜查督查院,却发现里里外外门锁具是好的,唯有这画消失了。   ——理论上,密室,就是大多数不可能犯罪事件发生的第一要素。   如果作案的人不是事先拥有督查院内堂的钥匙,一般人要将这偌大的裱在半空中的画像盗窃,是根本不应该发生的事。   这之后,司马准派人搜查了很多江宁所在,却根本没人知道当晚刘岑人究竟去了哪儿。   甚至连他原本暂住的那间官邸都只有一套看样子是当晚临时换下就出去的官服和一把佩刀摆在屋内床上。   他的随身令牌,通牒,还有留在马房内的马匹之类却又证明他根本还没有离开金陵城。   “若它真的只是作为财物丢失,倒不必令我们如此在意,但坏就坏在,谁也不知,那暗处偷金陵地图的人具体想做些什么,这也是为何这起案子如今会在我手里着手调查的缘故。”   “我做捕快多年,很明白一点,有时候,不知一个凶手到底想做什么,才是一起案子中最令人觉得后怕的地方,因隐藏在暗处尚未酝酿的阴谋才是最可怕的。”   眼前,面露思索的司马准这话却也道出了此案内里所带上的隐情。   可一,画是在督查院那间上了锁的屋内中消失的,二,刘岑的去向成了个谜,这也造成了在此案发生后,刘岑仿佛一下子就成了第一嫌疑人。   可若是司马准是常人,也就听从了这说法,直接就让江宁府大肆通缉和抓捕刘岑这个嫌犯就算了。   偏偏在他看来,此案本身却又有诸多令人想不通的地方,因为在随后江宁府的调查中,刘岑本人根本不存在什么一定要偷画的动机。   他往常无不良嗜好,就也没有金钱方面急缺的困扰。   如果真是他拿走了画,那为什么他身上的通牒和马匹还在,毕竟一个人要想真身去上手盗画肯定是急于逃跑,既是没跑,那他要拿走这画又到底是何用。   尤其是虽然司马准不知情,但札克善连同富察尔济和段鸮却很明白,自己手上还握着一封古怪的求救信的。   结合眼下司马准所说的,再回想刘岑自己在信中提到的第二件事,那么刘岑似乎在消失前,好像就已经知道这幅画肯定会消失的。   可他为什么会提前知道这画会丢失,又是什么让他说出了监守自盗这个论断,就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了。   这一番猜测,一时充斥在听完此事人的心头。   也是正说着这事,那头司马准也道出了在此案中他第二个想不通的地方。   因为,就在这一夜名画丢失已造成一桩悬案之时,与此同时,满城那边也发生了一件古怪无比,至今还没破获的人命案——   “人头西瓜?”   一听到这个案子时,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也想起了来时在路上听那帮城门处的茶客所说的怪谈。   “对,正是那如今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人头西瓜案。”   司马准也如此回答。   原来,半夜三更懒汉背了捡到的西瓜回家,之后才发现麻袋中藏着一个血淋淋的冰冻人头的事竟然是真的。   七瓜中混一头。   那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还就被这样丢在大半夜的满城外,若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在难以想象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将一个活人的头砍下。   而且,眼下,这颗头的身体具体现在在哪儿还没找到。   因这起命案最初发生在满城那边,司马准手下的官兵当时天未亮就先一步过去认尸,他当时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人头怕不是就是已经遭遇不测的刘岑。   但等去了那处,又令人从捡到头的百姓家将那颗人头带回,司马准却发现这并不是刘岑。   而随后江宁府的衙役将这表面好好解了冻,不再摸着硬邦邦的人头面目拓下,又去满城附近挨家挨户的问了全后,一圈找下来,这被害人到底是谁也清楚了。   因这颗被半夜丢在路边被人捡走的人头西瓜。   居然来自一个寻常店小二,大名张三同的金陵本县人,而他生前,所处的那家客栈正是那第二次被提及的——   梅香客栈。   ……   这一天,初来乍到的松阳三人组到底是先下榻在了江宁府中。   因为他们本来是来找刘岑的下落,已将案情大体告知给他们的司马准便说让四人连同段元宝住金陵官邸。   可临要决定之时,段鸮却一口拒绝了这金陵捕快的好意。   对此,札克善起初还不明白。   毕竟,要是住在官邸,之后段鸮要去验尸肯定也方便点,可等他和另外二人从衙门出来后,他才明白这两个从来都喜欢一唱一和的家伙这次到底又想做什么。   “啊?所以你们俩现在的意思是,这次咱们三个不住官邸,直接去住那个死了个小二的梅香客栈?”   “要打听那个死了的张三同身上更多的事,肯定还是要去问问梅香客栈里和他接触过的人,司马准的口述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尤其,那个人头下的尸体还没找到。”   见他不解,方才在衙门里头都始终没怎么吭声过的富察尔济也张开自己那双眼睛,一边往前走捏捏后脖子回了句。   “…而且,刘岑之前的信里不都说了,梅香客栈‘水深’,那个小二的事也曾经出现在信里,咱们还住官邸,那还怎么找他人到底在哪儿?”   “就是不住官邸,怕是就要花自己的钱咯,啧,话说回来,马县令这次到底给不给我们报销啊,这可是救人啊,咱们总不能白干活吧。”   某个人一开口就是一脸市侩地担心报销问题,完全不想想刘岑平时和他关系怎么样。   一旁还在想着方才在衙门的事的段鸮照顾着个人修养问题才没做声,但札克善一听有点无奈,只得摸摸自己后脑袋地回了句。   “那,那想也知道这公费住客栈估计报不了啊,段鸮,那咱们今天怎么住啊,这四个人住一间肯定不行啊,不如我和元宝一起,你和富——   富察尔济:“不要,我绝对不和这人一块住。”   段鸮:“我不和他住。”   札克善:“……”   他这话还没说完,旁边有两个对各自警惕性很高的人就又一次异口同声了。   摸摸鼻子自觉出了个‘馊主意’的札克善夹在中间不尴不尬,但看着两个人态度异常坚决,只把这人高马大的捕快也搞得没辙了,也不敢再说让他们俩住一块了。   也是这么一商量完,还带着段元宝的他们当即便先前往那江宁府中的梅香客栈。   这一天傍晚,他们三人带着段元宝到了那客栈外时,天色已经差不多黑了。   金陵城中常有商客前来,好在这里也不算中心地带,倒是没有因为他们来的晚就不剩一间房了。   如刘岑信中所说,这外头看着有些年头,门口挂一块招牌的客栈就开在秦淮河畔,底下有几张供人吃饭的桌椅。   但此时早过了饭点,也没人在吃饭,进去后札克善上去在掌柜处要了两间房,得一块玄色小木牌就可上楼自行下榻了。   走在后头,环视了圈四周的段鸮坐在一旁,见那掌柜看着有了年岁了,是个弯腰驼背,眉毛胡须都花白的老掌柜。   底下除老掌柜之外,就只有一个坐在门槛上扣脚玩手指,看样子还挺得趣的麻子脸小二在。   这麻子脸小二怕就是客栈里除张三同外,如今还剩下的一个店小二了。   关于客栈内另外一个店小二张三同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事,他们几个刚来也不可能贸贸然地就和如今在里面的店老板和其他人打听。   但随后,他们三人进去打点好行李,又张罗着上楼入住在客栈时,一个拎着一篮子鸡蛋,二两猪肉,还有两把水芹的厨子打扮的人却刚好迈过外头的门槛走了进来。   这厨子长得高且敦实,眉毛稀疏,面上一颗痦子,操着一口淮阳话,进来就让富察尔济和段鸮正好看见了。   “阿宽,可买好给三同头七路上吃的酒菜了?”   那老掌柜虽身子虚,却也勾起眼皮拨弄着算盘吊着嗓子问了句。   “买好了,老爷子,还给割了二两猪肉,拿茴香大料煮一煮过会儿我就给三同点上香送去。   那名叫阿宽的胖厨子也回答。   “行,辛苦你了,今日来了几个客人,鸡蛋就留着,不烧给这死人吃了,怕是晚上还能炖两碗蛋给客人做宵夜。”   这些都是些寻常唠嗑,老掌柜估计以为他们听不懂方言,就索性和自己手下的厨子有什么说什么。   段鸮心想着,这客栈这么破落,这老掌柜还惦记着给死了的伙计烧猪肉吃,倒有些罕见,可下一句,他就听到了这么一句重要的话。   “只盼着这烧好的猪肉送到地下去,张三同这个脑袋都掉了,半截身体还要半夜还魂找回来的死鬼,放过咱们这小小客栈,也别再找上门来朝我们这等无辜小民索命咯。”   作者有话要说:  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薰fufu、夏莫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旧时光的留颜色 10瓶;小薰fufu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回 (上)   这来到江宁府的第一夜, 他们就入住到了那才死过一个人的梅香客栈中, 这可就有点胆子过于大了。   可实际入了夜后,这小小的一间金陵本地的客栈一切倒也还算太平。   因就开在路边,楼上楼下几间房里,还住了除他们之外的其他几个客人,这里晚上其实很安全。   夜半三更,整个连绵于运河和护城河上方的江宁府城防也是静悄悄的,连远处总是灯火连绵一片的金陵河上的船上都静了许多。   以前就经常半夜睡不着, 所以方才段鸮就一个人起来又开了窗。   他本来就是个半夜时不时就会因为一点点小动静的惊醒的人。   所以段元宝眼下睡在他手旁边的那张床榻上,身上盖着穿软被子,一个人坐在灯下的段鸮则在披着件衣服想事。   今天白天他们还在那个金陵捕快司马准的办公所在那里时。   由于三人时间相对匆忙, 他并没有能亲眼去义庄见着那个张三同的人头。   但临走之前,他却也主动提出了验尸一事,并因此拿到了一封江宁府的仵作此前已对那个人头所做的初步尸检。   由于在此之前,死者的身子距离案子发生已经快四五天了还没找到,所以在那关于死者张三同的卷宗中就也只提到那个人头的部分死症。   其中由江宁府衙门记录在案, 并特别提到的三点关于那颗人头西瓜的特点是:   一, 死者张三同的人头是和那些西瓜一起用冰块完全急冻过的,所以在那捡瓜人最初在路边捡到那个透露时, 才会用手指敲着硬邦邦的表面就觉得这应该也是个西瓜。   虽然事后因为江宁府这两日天气很热,在那捡到西瓜的本地汉路上回去时,装在麻袋里的人头就已融化得差不多了。   死者面部的人肉经过急冻之后又化的快,所以到衙门官差第二日安排人去认尸时。   张三同的人头上人肉其实已经开始变软变烂,呈现肉泥和红肉状, 若不是还有眼睛鼻子和嘴唇等嘴唇挂着,怕是连认尸这一步都难做。   可这江宁官府的诸位官差事后也仔细想了想,只觉光是冰冻人头一事放在这金陵内,乍一听来就非常的不可思议。   因为按照一般情况,能将好端端的西瓜和人头完全冰冻起来的办法,除了寒冬腊月里放在室外冻一夜,便也只能是一般大户人家才有的冰窖了。   可金陵如今天气正热,就已排除了是天气所造成的,若从外地运来,也不可能做到丢在城内,西瓜和人头还是冰冻的,再说外地路途也太远,完全不可能做到。   可如果是冰窖中动过,要造成这样表面冻结,也得是那种挖了有七八米深,还得常年储存着冬天凿下来的大块冰块。   这样专为达官贵人享受的稀罕冰窖,别说是相对于别的地方已经十分繁华的江宁府,就是比这里还要繁华的京城官家,甚至是皇宫里怕是才能找到一个。   正是因为此,关于这人头和西瓜是怎么冻起来的,最初就已成了司马准和江宁府衙门如何也想不通的一点。   而其二,就是张三同脖颈处的动脉断裂口,罕见的竟然不是刀伤,倒像是被什么重物硬生生从后脑勺和后颈软骨出先砸断的,所以黏连处碎肉和后颈骨挫伤严重,还伴有大量冰碴凝结在血管出。   结合他的人头和一堆丢弃在路边冰冻西瓜放在一起。   造成他的头和身子分家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有人用最初冻成冰块石头般的西瓜,活生生砸掉了他的头。   这几点,均证明他的死因异常地诡异,若不是这次他们决定来江宁找失踪求救的刘岑,段鸮以前怕是也从未接触过此类手法异常凶狠的恐怖案子。   尤其是这怀疑张三同死因很可能是用西瓜砸掉人头的推断。   放在往常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发生,毕竟就是一个西瓜冻得再硬,怕是要和真正的人头硬度比也有些困难,所以这江宁仵作自己写下这一番卷宗记录也留下存疑二字。   存疑。   就是连江宁府这边的仵作都无法判断张三同到底是如何死的。   西瓜。   人头。   到底如何完成地人体冰冻。   这种种蛛丝马迹却在看似寻常中交织出一桩异常不寻常的案子来。   也是如此,一个人盯着纸上所书写的那一行字的段鸮看到这儿,却也暂时没想明白这点,只闭上眼睛又思考了一会儿。   烛火下,他那细瘦的,没有血色的一根根手指搁在桌上。   但因为天生携带的心理疾病,他那总是伴着先天犯罪直觉的脑子里却像是再一次感觉到了黑暗中有什么蜘蛛结网的声音在沙沙地作响着。   【‘——’‘——’】   这一次,这蜘蛛在黑暗中的结网的声音竟比任何一次都来的大。   有什么怪异的东西正在暗处继续窥探着一切。   ……   正当段鸮一个人大半夜陷入对这次这桩人头西瓜案的思索之中时。   就在和段鸮本人相隔一面墙的另一间房里,大半夜一个人枕着胳膊像个鬼一样,坐在窗口的富察尔济其实也正在思考一件事。   白日里的事已经过去四五个时辰了,但显然这梅香客栈的反常事在他看来还是有不少的。   张三同的半截尸体,大半夜又自己找了回来。   这种一说出来,都令人觉得惊悚恐怖的话,任凭谁乍一听见,估计都会得觉得这年岁颇大的老掌柜是在尽说瞎话。   那颗‘人头西瓜’,既已经人砍下来又抛尸在外被其他人捡到,那他剩下来的尸体就算如今还失踪着,也不可能自己就这么走回来。   这世上本无鬼神。   在人间作恶也往往多是活人。   所以当下,傍晚时在楼底下一边假作歇脚茶客坐着的段鸮虽听懂了这一段不同寻常对话,却也只是暗自压下此事没做声。   事后,当一起拿着行李上了楼,他才将此事告诉给了另外两人。   对此,一向心大的富察尔济停了也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因他这人一看就知道从不信这些,所以反而对那老掌柜为什么会言之凿凿地说出这番话的缘故更有些自己思索。   而说来也凑巧,就在方才他们四个人入住客栈并一起上来时。   因段元年纪宝小,富察尔济就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面,让这小子跟着段鸮和札克善走前面,免得在楼梯摔倒。   “哟,慢着点啊,宝哥。”   当时嘴上就这么来了一句,抱着手晃悠着自己准备上去的富察尔济说着慢了半步。   却在这时,让他的余光,偶然间撇到这个金陵梅香客栈在内部构造上似乎和往日所见的那些客栈有所不同。   当时整个二楼走廊,就光剩下富察尔济一个人落在最后头了。   他身量高瘦,自在地晃荡着肩向往上走。   原本一条朝上的腿被已迈上楼梯半步,却堪堪将脚停下来,又抱着手停下,整个身子后倾了下瞧了眼那目光所对上的地方。   在他的那只灰色眼睛里,映照着有些古怪的一幕。   因在这二楼客栈走廊除了客房都四面空荡荡的尽头处,居然有个直接通着底楼到最顶上的长绳。   一眼看过去,那根奇怪的长绳,就这么大晚上地孤零零地挂在那儿。   中间是个在地板上单独楼下的供绳子穿过的方形空槽。   也不知道最上面和最下面到底连接着什么,这奇奇怪怪的客栈里又为什么要弄一根绳子单独挂在那儿。   可等随后没忍住盯着那个地方多看了眼的富察尔济转头就上了他们住的那层,绕着那地方走了一圈后,他这才看出来这根绳子到底是什么用处。   原来这其实,是一根怕客栈内部的走水,才单独设在这里的防火绳。   最上面单独连接的地方,和最下方连接的地方分别有一个木头所做的简易滑轮。   最顶上应该连接着一整桶来自水箱里的水,因这种有四层左右的客栈,最顶上那一层都是左右两面墙封死的。   民间开客栈做生意的都有规矩,最顶上不住客人也不住店主,因为怕万一发生火情,会有逃不下来的人丧生。   至于这火绳,则是为了每每下雨,顶楼的水箱就可盛满水,一旦客栈事后哪层楼走水,就可在这层楼拉扯下绳子将水桶带到具体楼层。   只是这老木质建筑走水的事。   如果不是人为造成的,一间通常的没什么生意的客栈几年都不太可能发生,因为像老木材,尤其是盖客栈的老木材是最难着火的,非一般火情不会蔓延成大型火灾。   尤其是这可是江宁府,是经几代王朝而不变的古都,有督查院,众多府衙官员还有官银所在的票号钱仓。   这里大多数能保留下来的木材,别说一间小小的客栈,就算是路上任意一间民宅怕是都很难着起火来。   所以平时,这根挂在这里的火绳最大的作用,怕就是将顶上水箱里的水拉到底下供客栈里的人使用了。   所以这木桶的使用途径,多是给客栈自带的夜香坑和小厨房做供水用的。   说来也巧,刚刚在楼下时,那买菜回来的厨子也顺道提了一句。   因老掌柜和厨子都没空收拾小厨房旁边的夜香坑,所以这客栈里的坑已经封了有大半个月,不给外头人跑进来如厕用。   只等这一月过去,才将这水箱重新派上用场。   所以这么一想,这么个外面看着破旧的客栈倒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也是此刻听到段鸮说起这事,本还坐在一旁没做声,这时候但却又突然想到一点的富察尔济也就这么随口提了这一句。   “也许,他和那个厨子都在客栈亲眼见过那个没有头‘身子’?所以才特别肯定?”   可札克善一听到这话却被这家伙吓一跳。   随之明明三人都坐在这破破旧旧的客栈厢房里,这面色紧张的札克善捕快却忍不住手打量了一圈打了个冷颤道,   “喂喂,富察,都已经快晚上,你可别瞎说了,这谁还能见过死人的身子自己跑回来的,段,段鸮,老掌管真说那个张三同的身子找回来过?”   “嗯,他还和那个厨子说待会儿烧好了猪肉就去放在二楼,或许我们可以趁着这个今天住进来的机会,再去和那个厨子,还有那个麻子小二打听一下这事。”   段鸮这话回答着,知道这事肯定不简单,还需一番仔细调查的三人却也先简单地分了工。   司马准那暂时是没确定张三同到底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把他的头给割下来了。   但既然这人头西瓜案是一桩未破的命案,又冥冥中已经和刘岑的失踪,还有那张《清院本清明上河图》的消失惹上了关联,他们也得一探个究竟。   也因老掌柜之前也在楼下说了,可以随后让厨子给他们额外做菜送上来。   加上,他们三个里看着最靠谱的也就是一个札克善了。   所以段鸮就说,就由他去底下和那厨子阿宽主动以打听一句,能否把方才那菜篮里的二两猪肉卖他们一两,他们俩则另外去找那麻子小二和老掌柜。   “行,那就我来对付那个小孩,就专门对付老人,那就这么定了啊。”   听到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拿手指敲了敲桌面站起来的富察尔济就自己一个人先下去了。   三人这么说好,札克善就去小厨房找正在生火煮猪肉的厨子,至于段鸮则一个人找那方才那已跑到二楼收拾客房的麻子脸小二。   不过他们虽然问的都是和那半截身子,还有那死者张三同有关的事,但所用的办法却不同。   札克善是简单粗暴和人拉关系,聊天谈交情的。   富察尔济这人则在二楼逮着那正在小麻子又厚着脸皮凑上去,至于段鸮,则用最简单的银钱说话,只摸了快银子出来,又说在城门那处听说了人头西瓜的事,想再听听这事。   这么一通三管齐下,倒让他们三人真的分别问到了些东西。   可说来也怪了,他们三个明明找上的问的是同一件事。   竟各自从面露怪异,还是好不容易才谈了两句的掌柜,厨子和麻子脸小二嘴里听到了三个版本和细节略有不同,却又结局相同的一个‘鬼故事’。   因就是在三日前的夜里。   也就是张三同当时已确认遇害,整个人头和秦淮相隔甚远的满城外和西瓜丢到一块时,客栈里的三个人竟在同一刻,见过一具‘跑上跑下’的无头尸体。   ——一个半截身子,就这么在梅香客栈上下飘来飘去的的‘张三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去试伴娘裙去,所以今天半夜赶着打出了这一章。   不过关于这个案子,有感兴趣的大伙不妨猜猜最后到底是一桩涉及什么事情的案子,虽然我觉得也不算难猜哈哈哈,毕竟我的脑洞只是一般般而已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贫乳老哥哥、瞳夕(殷小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千秋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回 (中)   隔天一早, 札克善,段鸮和富察尔济三人领着段元宝下来吃了顿客栈的早点,然后就准备过会儿去趟江宁义庄。   张三同的那个被砍下来和西瓜一块冰冻过一次的人头如今还保存在那里,若是想看看人头上是否还有什么遗留下来的证据,就得亲自过去了一趟。   今天是富察尔济和段鸮最早先醒的。   他俩在楼梯底正好碰上时,天色还没完全亮, 因段元宝和札克善还在呼呼大睡,这两人就先在客栈底下站着等了一会儿。   期间, 因要早早就出来开门迎客, 客栈的那个麻子脸小二也一早被老掌柜骂着催着下来干活。   他蹬蹬快步跑上来时,正撞见了杵在楼梯上的富察尔济和段鸮。   昨天富察尔济找他打听事时, 已得知了他大名叫曾明,今年不过十五六岁, 是个自小无父无母, 赚银子自己养活自己的苦出身。   此刻二人又见了,富察尔济便身子往下一点。   趴在楼梯上同曾明招了下招手,也是一见他,那本还一脸死气沉沉不爱理人的小麻子也挺活泼了起来。   接着,手上本抓着两个从厨房里顺来的鸡蛋的他还三两步跑上来就挺讲义气地上来就塞了个鸡蛋给富察尔济。   “哟, 这什么?给我的?”   冷不丁被扔了个鸡蛋上来,一手就给接住的富察尔济就低头问了句。   “对!给你的!察哥, 嘿嘿,你吃着,我去底下干活去了。”   小麻子也笑了, 虽说一个鸡蛋真不值钱,没必要拿人小孩的,但那似乎和富察尔济很投缘的小麻子却是真热心肠,不要反而有点不好,富察尔济见状却也接了。   看到这一幕,旁观这一切的段鸮还没说话,富察尔济这家伙自己就将那鸡蛋在手里抛了下,又冲一旁的他嘚瑟地挑挑眉道,   “看见没,这就是咱们做人的成功之处,就是这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上至九十下至八岁都无比招人喜爱。”   这么厚脸皮的话,亏得这人也好意思说出口。   眯着眼睛不作声的段鸮看那小麻子刚刚那一口一句亲热的察哥也觉得挺反常,就给直接斜了他眼回了这位‘察哥’一句。   “你给他下药了?”   “喂,我用得着这么手段卑劣么。”   说着起来点的富察尔济听他这么说也眯眼啧了下,等抬手捏捏脖子才站在楼梯口看着手里的鸡蛋就慢悠悠道,   “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都是这样,心地不坏,还总记着别人的好,讲究义气,我自己也有弟弟,打小我弟弟也喜欢追着我后头跑啊,再说了,我这个人天生有魅力,人家上赶着拜我当大哥不行么。”   “行,佩服。”   “佩服就好,不过也不用太羡慕啊,这种一般人学不来,实在感兴趣可以跟在我后头努力学学。”   对此,段鸮直接给了他个您脸皮可真厚的眼神。   见这人不懂自己这‘独特人格魅力’的富察尔济也无所谓,趴在楼梯上慢悠悠地在一旁将那熟鸡蛋壳剥了,还给顺手分了半个给段鸮。   他这举动纯粹是顺手的,也是见那半个熟鸡蛋煮的很嫩,以前从来不和人分吃东西的段鸮也不客气,伸手给难得不嫌弃别人地给接了。   段鸮:“多谢你,‘察哥’。”   富察尔济;“不用谢,‘段总’。”   段鸮富察尔济:“呵呵。”   两个三句话一说就八字不合的无聊家伙说着还互相挤兑了两句。   等这挨着楼梯在这儿闲聊,顺带札克善也弄好再下来的功夫,两人一人半个就给这么分着,把小麻子送的鸡蛋给吃了。   眼下,客栈里外终于是天亮了,楼下的小桌子一旁,段鸮和富察尔济各自端着粥在喝。   一旁睡醒了后,饿的在大口吃着早点包子的札克善也同他们一起。   客栈底下,还蹲着几个腰上扎着白巾子捧着碗吃绿豆稀粥和咸酱瓜的挑脚夫,他们多是在大运河码头上做工的。   或是搬些大货,或是给各家票号做运输方面的气力活,因江宁是水乡,米好,一碗稀粥光是这么空口喝着都有滋有味。   这帮工人们做的多是些极耗费体力的活儿,这一天头一顿肯定得吃的更好些。   前面也说过,江宁就是本省乃至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官方票号——日月升票号的所在。   那票号自前朝就一直在,如今内部改革后,开始发行通用银票而便于税银运输和百姓储蓄,是朝廷自新帝登基后就一直被赋予皇恩的合作对象。   在这客栈里一眼扫过去,多半坐着的都是些肤色黝黑,在日头下暴晒,和票号有关的搬运工,是这些如建筑中木结滑轮般的寻常所在构成了外头那秦淮河畔的繁华图景。   而在这其中,段鸮也注意到了其中有一个年岁看着快有五六十,但两条胳膊上都是做惯了体力活的大块肌肉的老工头,和厨子还有老掌柜仿佛都还认识。   他饭量颇大,面前摆三大碗粥菜,沿着碗边缘在喝的那一海碗粥都是水少米多烧出来的八文粥,除了这寻常工人都吃的酱瓜,他还另外给自己补贴了两个煮鸡蛋。   也是这穿着双布鞋,单脚翘在凳上的老工头放下筷子抹抹嘴时,段鸮这边才听着他突然同老掌柜说起了一句。   “哎,吴二子这个没用的小子一早就被票号掌柜叫去挨骂了,这伏天咱们还得一天不歇息开工,那么热的天,库房里躁得都快喷火了…要是三同还在,又跟了我做徒弟,我也省心,这小子可比二子要机灵多了。”   “……”   “三同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毛病,有些点死活改不掉的小贪,可惜了,做人机灵有眼力是好事,但贪,是万不能做我们这行的,也不知他这一遭去地下,还有没有这好粥菜再吃。”   这话,原是那老工头想起那个店小二的死有些惋惜感伤时说的。   话中提及的多是他自己的徒弟和张三同,从前就有听说,票号不喜贪心之人,因最怕监守自盗,往往想入行就得先查三代有无偷盗经历,这是铁打不变的行规。   张三同既是被这老汉这么说,怕不是他以往有过什么手脚不干净的事。   长叹了口气的老掌柜听了只跟着无奈地摇摇手示意他不用多言,这人都不明不白地死了,怕是说什么也没用了。   只是这话落在旁人耳朵里就只是一句普通的话,落在旁边那三个人耳朵里就有些不一样了。   事后,他们仨路上一边走一边难免又聊起方才发生的事,却也有些想不通。   他们三人眼下正穿行在早上的江宁府。   天亮后,江宁府那的河上却也十分热闹,远处货船游船漂浮在当中,穿过正在修桥的一处时,三人还得过桥时还踩了人家船工的夹板和行人一起过了河。   路上和他们擦肩而过的各州各府的行人不少,远处那如同一幕幕真实画像下拓印下来的秦淮之景也依稀在二人眼中。   就在刚刚,他们已去了梅香客栈至满城这边的一路问询了这六七日来城中可有人见过的卖瓜人。   他们都是官府过来的,要跑到各处问话打听些事就也方便些。   但因最初张三同的人头是和一堆西瓜在一起的,赶上这个炎热的季节,其实最有可能和这桩人命案惹上关系的就是处处所见的卖瓜人。   可江宁各县光是开沙地种瓜卖瓜的农人。   还有从各府走水上赶来的外地卖瓜人就数不其数,要从中找出有什么令人特别在意的嫌疑人还真有些难,这也就使这起人命案更笼罩了层难以侦破的疑云。   尤其是,札克善似乎还是对名画失窃,刘岑失踪和张三同死这三件事的关联百思不得其解,连带着三人去往义庄的路上,他都是一路问题不断。   “诶,你们俩说说啊,这三起事件到底有没有关联呢,那个张三同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头到底是怎么冻起来的?而且,刘岑好端端地又是怎么知道画要出事,以及这个小二会遇险这事呢?”   “然后就是,昨晚,咱们问的那个……那个‘跑上跑下’的张三同尸体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一边交叉着胳膊抱头看着他俩,一边叉倒退着走在江宁街道上的札克善口中这些问题,他面前,另外两个并排抱手走在一块的人却也想知道这点。   所谓半截身子在客栈‘跑上跑下’的张三同,这等骇人听闻的谣言怕是比那人头西瓜听着还要不靠谱些。   但偏偏,在昨天他们初到客栈之时,老掌柜,厨子阿桂和小麻子曾明却都言之凿凿地给出过这个说法。   此事还要说回那一夜,张三同在外离奇遇害一事。   那天,因赶上月中生意淡,见外头已没人来了,老掌柜早早就令小麻子曾明关了店门。   据老掌柜的说法是,他记得这一个月里张三同这小子老不知道为什么老喜欢一个人跑出去,在吃穿一事上也突然阔绰起来。   每每就到天亮后才回来,累的满身大汗,一身呛鼻子的粉末味,倒头就睡,也不认真干活,他却也管不了。   老掌柜当时只当张三同这小子是寻到什么靠山所以外头发迹了,不想在他这小客栈继续干了。   因他原不就是金陵本地人。   而是一个人从皖南自小过来到江宁混出路的,有一个两个来寻他的同乡也就正常的很。   结果就在那一夜,就是人头西瓜案发生的当晚,本来早早就在客栈睡下的三人却也遇上了一件事后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   因按往常习惯,客栈三人中,只有小麻子曾明和张三同因年纪小是睡在厨房的铺盖上的。   他们俩机灵,万一走水就可第一时间发现。   厨子阿宽因块头大,身上常备着菜刀,要是遇上心怀鬼胎的歹人,可以防止外人闯进来的,就是住在大堂前的,至于老掌柜则在二楼有个单独的厢房住,晚上还时常为了看账歇息的晚。   当晚,明明已过宵禁,外头打更的都已经回家了。   可偏在中夜之时,睡在厨房里的曾明这小子突然肚子痛,半夜起来去夜香坑蹲着,又顺手忘了店里这一月的规矩拉了下火绳时,还没等顶楼那个大水箱里的水桶下来,他却隐约就感觉到有股‘阴气’就这么直嗖嗖就倒挂在他的脑门上了。   可曾明这小子素来是个实心眼,加上大半夜的夜香坑,四周黑漆漆围着几块木板的也看不清楚东西。   起初他也没当回事,可就在小麻子曾明低头准备拉裤子起来再扯扯火绳时,却让他迷瞪瞪地在地上瞧见自己的影子上还漂着个‘人影’。   这可把他吓得后背都毛了,满胳膊满手上就和爬满了毛虫似的,吓得小疙瘩起了一身。   满头冷汗的他又怕,又慌,又不敢大声喊,只得小心翼翼勾起眼皮子往上翻,又保持着这缓缓从夜香坑里站起来的姿势就想拿手摸摸自己脑袋上到底是什么。   可这一摸,就让他摸到了一双湿漉漉,摸着还已经僵了的手。   再惊吓过度径直往上一瞧,他这脑袋瓜上正正好顶着地就是一具漂浮在半空中,只用那血淋淋,一只碗那么的脖子断裂口正对着他的无头尸体。   “啊——啊!有鬼有鬼!”   这一声小麻子曾明从茅房那处的惨叫,第一时间就让大堂里的厨子听见了。   厨子阿宽其实不知道厨房那头发生什么,只想往走廊上跑,结果刚好就也看到那半截血淋淋的尸体漂浮在空中只往路上飞上去的场景。   阿宽吓得目眦尽裂,一下也手脚发软就大叫着跌坐在地上,与此同时,刚好在楼上厢房内,推门而出的老掌柜却也好巧不巧地目击到了这一幕。   这时间点卡的刚刚好,因一直以来所住的楼层不同,就正好让每个人都和这‘张三同’有了一面之缘。   事后三人连夜点灯,在楼上楼下找了一圈,都没再找到人,只吓得浑身冷汗也不敢躺下睡了,就直挺挺坐在客栈里等着天亮。   结果天一亮,满城那处开始有官差找人认尸,说是什么有个冰冻人头混在路边的一堆西瓜里让人给捡回家去了。   梅香客栈三人一听心里就凉了大半截,老掌柜只赶紧去官府认人,结果不出所料,正是张三同本人。   就因为这一件事,加上当晚那‘还魂’回到客栈的尸体身上的衣服依稀正是张三同,三人都认为那具漂浮在半空中的尸体是从地府找他们想诉说冤情的。   可他一个没了头的死人,想开口想对活人说什么估计也难,所以事后老掌柜他们也没搞懂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就因为这个,梅香客栈三人生怕外人知道了他们这儿曾被‘死人’还魂一事会节外生枝,就也不敢格外声张。   之后关于这‘漂浮’的张三同一事,也只得被这么压下了。   也是这一早,段鸮他们三个一路聊着这事又来了这江宁府义庄。   走在最前头的札克善又出示随身携带的松阳县通牒进了里头说明来意,由里头的验官带着一步步进去后,他们才算是真正见到了死去多日的那个人头西瓜。   就如之前那份的尸检中所说,因在高热环境下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急冻后又快速融化,这颗头是被人生生用硬物从身体上砸断的。   也因此,这颗人头的脖子边缘是呈现锯齿状,单独摆在架子上的人头腐烂的低俗的比往常尸体还要快些。   虽然江宁府衙门这边为了保留物证已小心经过防腐措施,又每天更换凉水一直镇着。   但当段鸮他们进来,又由他揭开白布一角后捂着口鼻凑近查看时,还是能明显看出这颗人头死时状态不好。   如今,要搞清楚这起无头命案到底是因何缘故发生。   又到底和另外两起看似无关的案子有什么关联,就需得先搞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张三同的人头到底是如何完成这种奇怪的急冻的。   肉眼所见,张三同人头上眼睑高度腐烂,两个受外部刺激而充血的眼珠子朝外突出。   面颊骨上的肉发红,有严重冻伤痕迹,加上腐烂后开始呈现出一种下皮层皮肤组织坏死的波纹状,所以整张挂在脸上的皮都是死的,只一层层像淡褐色沙丘似的烂皮紧紧地黏在骨骼上。   他的嘴唇已经完全失去人体脂肪接近腐烂了。   所以就只有牙根还露在外头,来这儿就是为了再亲眼看一下是退的段鸮见状拿上一旁用苍术熏过的白布巾,用自己一双手指伸进他的口腔中搅动了一下。   这检查原是仵作们都会做的。   所以他这细瘦的手指一张开,又以骨节在尸体口中一搅。   冰冻人头原本的口腔里倒是没什么,只有些像是混了泪腺和血液状的东西从人头的眼睛和鼻子里就淌了出来。   一旁一起帮忙过来看尸体的的札克善见状一愣,只心说这死人的头颅怎么还会哭了。   可下一秒,他就见面无表情,像是已经命案地察觉到什么异常的段鸮的手已经一路往死者的喉管和断头连接处非常用力,也非常狠地扣了一下。   这一下,就听‘咔’一下。   段鸮,富察尔济和札克善下一秒就一起目睹死者的喉咙口深处还真被段鸮的手指卡着扣出一个东西。   等想仔细端详些这物证的段鸮往旁边一放,富察尔济也给他拿了块白布接着擦了下那‘东西’,等擦拭后,他们三个才发现张三同死前喉咙里剩下的。   ——竟是一颗表面沾着一点点白色粉末的西瓜籽。   他们三个看这西瓜籽卡在喉咙的事,该是张三同死前正吃过西瓜,但为何西瓜籽上还沾着这么多白色粉末,就让人有些想不通了。   “诶,你们看啊,这,这西瓜籽倒不像个金陵本地瓜,像个皖南瓜,不过这些白色粉末是什么东西?”   因方才一路经过了不少路边瓜铺,回忆着见过的那帮瓜农,札克善一见这丢在架子上圆溜溜,表面呈褐黄呆板的西瓜籽就‘咦’了一声,又有些疑惑地来了一句。   也是听到这话,那边的尸检二人组也在分别闻了下那西瓜籽后上的残留白色粉末味道后,心领神会地终于是得出了一个具体结论。   “多亏了这个西瓜籽,我想我们已经找到这个人头西瓜为什么能在伏天的金陵城被活生生冻起来的原因。”   富察尔济擦了擦手开口道,   “什么原因?”   扎克啥一听也愣了,却见另一边抬头看向三人当中的段鸮紧接着二人的对话就往下来了一句。   “硝石。”   “皖南地带的水匪和黑帮专门用来私自制造火药,却也能加水就迅速使物体表面快速结冰的硝石。”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啦回来啦,啾咪~   为了让文吸引人点,我把文案改了,有没有觉得吸引人一点啊?要是没有就算了,反正我真的不会写文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丸子吃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阿臧 16瓶;撷芳、jr大魔王 10瓶;千秋岁、丸子吃吃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回 (下)   硝石。   此等常人怕是日常都不怎么能接触的稀罕东西, 竟然出现了死者张三同喉咙里里那颗没有来得及咽下的西瓜籽上, 这倒是有些令人始料未及。   昨夜, 在客栈之时, 段鸮已仔细看过最初江宁府的那份仵作们尸检后留下的卷宗。   当时他就已经在心底推测过排除了最初的两种可能,能使那颗人头和那些西瓜被急冻的方法就只能是硝石制冰一法。   此外,要达到能将张三同的脑袋就这么从脖子上砸下来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因冰冻过度后,人体骨骼本身的硬度就会因冰块包裹住透露的硬度而一起改变, 这时要将张三同和冰冻在一起的脑袋就这么用西瓜砸烂才会更便于操作。   在此之前,江宁官府包括司马准这头一直没有彻底解开的一点疑惑。   就是为何在这伏天之中, 金陵本地又没有离地面本身极深的地窖的的情况下,张三同和那七个西瓜是如何被人一夜之间完成急冻的。   如今这人头咽喉深处卡着的一颗西瓜籽, 和少量沾染上的硝石粉末一暴露,这个疑难之处却是迎刃而解了   因为张三同也许死前那夜, 刚巧就吃过这么一块冰镇过的西瓜。   那被吃掉的西瓜应该最初正放置在某种大型容器内的未完全融化的硝石浸泡着,或许因此表面才碰巧沾上了些。   这就间接说明了,他被旁人砍下头颅的那个晚上。   应该去过一个本身存储着很多硝石,还有西瓜被积压着的地方, 这才让在死后也都将这些物证保留了下来。   老掌柜有说过, 那几日张三同经常半夜不回来,还突然出手阔绰了些, 他们都猜测他是遇上了什么过去认识的同乡,所以日子发迹了。   如今细想,那帮在暗处和张三同搭上伙的‘同乡’就是亲手杀了他的人了,这也就排除了这不是个体凶杀案, 张三同是死于一伙人的手中的。   而在段鸮个人所读到的历代卷宗中,关于硝石这种东西,有文字记载最早出现于春秋战国,后在唐宋时达到顶峰。   那时地方已时不时会挖出了此类酷似白色石块的特殊物质。   最初百姓不知这是什么,后发现其可引火,燃点特殊。   就开始广泛用于方士炼丹之中,大多数人都将其称作火硝。   火硝,是制造基础火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材料。   有一个说法是,在前朝至本朝,民间火硝矿的开采率一度达到了自古以来的最高峰,朝廷那头虽试图严格把控,此类硝石矿还是一度流通的非常大,完全无法得到有效控制。   专门采集此类矿石的百姓只需要去山中设法扫取这种含硝的土块。   回家置于桶内,加水浸泡,经特殊办法完整地筛网过滤后,将所剩下的滤液熬煮或晒干,就得到纯度非常高的硝石结晶。   至于这硝石制冰之法,原是宋朝初年的街头商人为了抵抗暑热,用此物制作如果子酒冰饮在市集贩售。   因硝石磨成粉末加入水,就可使原本常温下水在很快的前提下迅速完成急冻,而且无毒无味,所以硝石制冰这一法子也自此流传下来。   可前面也提到了,如果不是专门炼丹制药的方士和专精此道的生意人,如今民间的寻常人甚少会用到火硝,制冰所需要的硝石用量又极大,那为何杀死张三同的人身上要携带着这么多的火硝呢——   “…段鸮,所以你现在的意思是说,最好快去查查张三同这个人和皖南水匪或者黑帮之间的关系?”   一早就被段鸮叫来义庄,随后又共同前往江宁官府。   得知三案之一的人头西瓜案竟出现了令人始料未及的重大转折,这位先前始终没有查清楚此案的江宁总领也是大惊失色。   因此前张三同被人砍下头颅,一直被官府这边也单方面定性成义庄恶性凶杀。   虽司马准以多年的办案经验来说,总觉得三起看似无关的奇案本身该是有什么关联的,但具体到底是谁因何缘故杀了那平常不起眼的店小二张三同,却是令人琢磨不透。   关于这个死者的所有生平过往的调查,就也只停留在他只是个从外地过来讨生活的店小二上。   梅香客栈的老掌柜三人也都说了,张三同这人之前除了小贪,手脚其实很勤快,也不爱和人发生争执,也从未见他还有过什么亲人朋友上金陵来寻他。   但段鸮对此却明显有不一样的意见,甚至在这之后的尸检结束,就将那颗疑似是皖南瓜的西瓜籽和那些硝石都作为了直接证据。   “对,而且要仔细查他从前的过往经历,有没有在皖南背过类似抢劫,杀人之类的大案案底。”   “不仅如此,这个张三同,还可能曾经改过自己的名字和岁数。”   “所以,得先拿画着他生前样子的画像在江宁总兵衙门的一系列未结案大案或是有前科者中搜查,如无意外,他身上必定背着某种大案,才会来金陵讨生活。”   眼下,一同和司马准端坐在一张公案前仔细讨论案子的段鸮本人就坐在江宁府调查此案的内堂里。   为了能去另一头拿到另一件证明此案背后隐情的‘物证’。   札克善和富察尔济都没跟过来,所以三人兵分两路之后,唯有他一个人面对着司马准,另有一群围在本地小捕快的注视。   在众人眼中,这位虽只着一身落魄布衣,身材高瘦挺拔的仵作先生光是说话的样子瞧着就种傲气震慑人的气度,更引得小捕快们在趴在窗户上一边看他和司马准说一边小声议论。   “这就是,那先前在各府破了数桩奇案,生擒恶徒的那传说中的‘二人’么,我可还在茶楼听说书人讲过这两个人身上的奇事呢,原来这二人当真如此厉害……”   “对,里头那个正是那二人之一!谁想这次他们竟跑到咱们江宁来了!一早司马捕快就通知说,他们已在张三同的身上发现了新的物证,怕是咱们这案子侦破有望了……”   那帮各个在江宁府当差,一腔热血的小捕快们这议论听着还有些激昂。   只是作为那传说中‘二人’之一,里面那位本尊对此却还不知自己已成了旁人嘴里的传说人物了。   也是这边,已知这案子原比最初想的要危险许多的段鸮用一只手将桌上这颗装在物证袋里的西瓜籽和硝石粉末拿起来给司马准看了下,又这么思索下才开口道,   “刘岑失踪前,曾经给我们往松阳寄过一份求救信,他在信中当时和我们主要说到了两件事,‘秦淮水深,梅香客栈店小二也落水’,‘名画失踪,怀疑是有人监守自盗。’”   “他这次来江宁,一是为了缴纳税银,二是因为此前我们曾找他调查过一桩‘陈茶叶’贩卖的事,所以他私下肯定有再次私下探访关于涉及此类非法交易的民间犯罪组织。”   “……”   “第一次认人时,梅香客栈的老掌柜应该也和官府说过,张三同是个皖南人,他来到金陵讨生活已经数年,看着和外人并无瓜葛,但他来自皖南这一点,却是确凿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不妨看这个,如札克善所说,他嘴里这个西瓜籽和金陵本地瓜不同,是样子更圆,表面青黑一些的皖南瓜,皖南瓜和金陵瓜这个时节城内随处可见,运河上每天有无数外地船只来往,如若有一群皖南人假扮成瓜农,又带着大量所谓用于长途冰镇西瓜的硝石来到金陵,这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这话说着,将自己心中已有些眉目的段鸮却也稍微停了下。   他那微抿着的嘴角弧度极冷,一双总是化身为蜘蛛独自隐匿于黑暗中,对他人进行着揣测和提防的眸子却是印着些阴沉的光。   因此案背后的真相一路追查到此确实也验证了刘岑最初在信中所说的凶险,水深。   如若案情稍有延误,怕是事后牵扯上的人和事远不止一两条的人命这么简单。   所以这般想着,需将其中严重性,尽快告知司马准的段鸮这才指了指一旁看似不起眼,却用途十分之大的硝石道,   “可这些硝石,如果只是普通商人放在船上用于冰镇和保存那些西瓜,确实没有什么危险性,只怕是有一些人目的本不在此,毕竟,如今我们已经大概率得知杀死张三同的可能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人,那么画像失窃,小二丧生,疑似知情者失踪三者联系在一起,已经可以证实这三案并非巧合。”   “你,你的意思是——”   一听这话,当即面色大变,司马准一时快速联想起,那副悬挂在督查院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图》原本就是前金陵城防布局图一用,更是手脚都开始凉了。   因就如段鸮口中所说,这江宁三桩接连发生的案子中,到此确实是冥冥中真的扯上了关联。   私下查访犯罪组织所在的捕快消失,画着完整金陵地图的名画失窃,疑似和一伙携带小事的人相熟的店小二离奇惨死。   “…我这就去查,你给我四个,哦不是五个时辰!且先在这儿等等——我马上就令人去查!”   这话落下,当即明白事态严重,以至于背后的汗都出来的司马准赶紧抬起手指了指外头,就起身又去外边叫人了。   这金陵府上大运河上过去时,走水路比路上走马还快。   现在派一个衙役出发,到傍晚去往江宁总督府的人就可将段鸮所要的东西再快马直接拿回来了。   等司马准一声令下。   接近晌午时分,江宁府大路上一匹手持通牒,热的满头大汗衙役的快马急匆匆跃过了城门。   路上百姓不知何意,只赶紧纷纷避让,又任凭这马上衙役的身影远去,但冥冥中这搅乱了江宁府安宁的大案却是真正地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人潮之外,大路上携带着各种行李在身的行人四散而开。   运河上一架架载着活物的船只缓缓游过,不过半刻前,却见急忙走在前头的札克善已领着一群官差将梅香客栈外面暂时包围封锁了起来。   因是官府过来查人头西瓜案的真相,梅香客栈里外今天入住的客人都已经大部分清空出去。   被留下来的老掌柜等三人具不清楚发生什么,只一脸惶恐地留在楼下,也是这时,已正式亮出身份的富察尔济才一个人面对着他们三人再次问起些关于那当夜‘漂浮’的张三同在客栈还魂的事情。   因他们几个之前来入住时,也没说到底是谁,如今一朝得知富察尔济他们是官差,这起初可把老掌柜吓坏了。   只是这样一来,先前还有所回避的客栈三人也不敢欺瞒。   所以由老掌柜和小麻子曾明分别带路,就将说想再看看还魂现场的富察尔济一个人带到了那个据说封了有一个月左右的蹲厕底下。   幸好富察尔济看着也不像个正经官府中人,由他来亲手揭穿客栈内隐藏多日的半截尸体‘还魂’真相也算是正好,   那用砖石砌起来的蹲厕和小厨房自从那日‘半截尸体’出现后就又被封了起来外头,倒也看着干净的很。   后头就是往常曾明和张三同晚上一起住的通铺,左右各带着个屋子,养着些不大的鸡鸭,而这里同样有一个连接着楼上三层走廊的水箱通风口。   也是在这情形下,当身处于那小厨房一旁后头的富察尔济先俯身蹲下了点,又拿自己的手指敲了敲这连接着整个客栈的防火口听了下响,他这才扭头问了句。   “曾明,你可还记得这一夜所看到的尸体的样子,他是正着出现的还是倒着出现的?”   这个问题,令那一旁小麻子店小二有些懵,但挠挠头想想,他还是如实回了句。   “好像,真是,是倒着的。”   “你确定?”   “确定,就是倒着的。”   听到这话,富察尔济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眼这梅香客栈从底下往上所相差的距离,和本身那根防火绳存在的位置,又转头对另一边跟着自己的段元宝来了句。   “宝哥,你出去给我拿个能撬开这地方的工具来,再找点麻绳,要结实点的。”   “哦,好。”   个子小小跟在他后头帮忙的段元宝富察尔济他这么和自己讲,也赶紧跑出去帮他拿趁手的撬开防火口的工具去了。   等在小厨房里外找了圈,段元宝又和那老掌柜寻了根镀了铁的烧火棍和麻绳才蹬蹬地小布回来。   等接过这些东西的富察尔济先用一只手将这把趁手的铁棍直接捣鼓进了那底下镶死了的通风口,又手上一个略微使劲,就这么一只手用将其整个防火口给起开了。   当下,只听‘咚’一声。   整个四层客栈内部所设下的防火口内传出幽幽的一声闷响。   站在那老式防火通道的富察尔济见状这才倾下身子躺下来,又将自己半截身体探进这黑乎乎的通风口朝上看了眼。   因为里头很黑,弯腰亲自钻进去查看情况的富察尔济因为旧伤缘故的视力也并不好。   这眯着眼睛一眼朝上,真看不出客栈四层被封住的顶层水箱到底有什么。   空气中有股水渍残留的污浊和苔藓湿臭。   除此之外,因和客栈最顶上的四楼已经久未有人上去过,里面还弥漫着一股类似早已腐烂的东西身上散发味道。   早已腐烂的东西。   黑暗中,已察觉到什么的富察尔济脸上的表情也思索了些。   而当这周他抬头顺着这客栈一路贯穿下来的防火通道往上看,见那根连通顶楼水箱的防火绳同样也连通着这里,昨晚同样也想了这事一夜的他也想亲自上去看看。   毕竟,‘漂浮’的张三同回来那一夜,如果当晚的一切,真如客栈里的其他三人所说,那人头西瓜的‘真相’怕是就藏在这从没有人上去过的四楼里了。   所以明明知道从这上去的事危险的很。   自打脱离了从前的‘日子’后,就已经很久没有干过这种活儿的富察尔济只让段元宝在底下等着自己,又一只手将麻绳系在那升降水桶上,另一只手将绳结打在自己的腰上。   等将两边绳结用一个特殊手法打紧,身处于暗无天日,还有股无名血肉恶臭味的防火通道口。   用两边手掌一下撑着两边墙面的富察尔济只身手十分不错地踩着旁边的通道,又借着这股自上而下升降的力气就一点点顺着这通道往上爬了上去。   这个过程,他不算费力,虽说在常人看来,这种已是罕见的好身手了。   但除了自己那只废掉了的眼睛还是看不太清楚。   这种翻墙爬楼的事富察尔济还真不太当回事,等不过半刻,他已一步步上到了那四楼外早已封死的大水箱,而当腰上还绑着防火绳的富察尔济见此情形一伸手用胳膊用力推开些上方的盖子。   最先扑面而来的,果不其然就是一股熟悉的尸体恶臭味。   这股如果开着盖子肯定早就传的客栈里外都是尸臭味,光是闻着就知道这水箱里到底除了些积存的雨水还装着有什么。   所谓的半截尸体‘还魂’,果不其然多日来就一直隐藏出这客栈的防火口最顶端。   等人还吊着半空中的富察尔济捏着鼻子啧了一声。   再摸着黑将自己的手艰难地伸进那四楼顶端的大水桶中一阵摸索,一只手已摸到那死人的半条僵硬发臭的尸体和另一件‘东西’的他这才用脚抵着防火通的墙就慢悠悠朝下来了句。   “宝哥,快去告诉门口的札克善,让司马准快点找人过来把整个四楼楼顶给拆了,另外半截尸体和督查院丢失的画像都找到了。”   这一夜,江宁府衙门上下注定是无法太平了。   连夜等着消息的段鸮这一拨。   和被叫去梅香客栈砸墙挖水箱捞尸的富察尔济那一拨都在忙活。   这一个寻人,一个捞尸,倒也两头不算耽误事。   因事出突然,一切只得在获得确切消息后才可下一个定论,江宁总领司马准连夜派人去江南总督府拿前科档案的衙役也抢在后半夜,也就是压着江宁城中宵禁的功夫终于赶回来了。   也是那急急赶往上级拿回物证的衙役连夜带着一身的汗骑马拼命回来的同时,他却也带来了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因为就如段鸮和富察尔济之前根据零散的线索所推测的那样。   这个据说来到金陵一个人讨生活的皖南人张三同竟然真的不叫张三同,今年也并不是真的才十五六岁。   所谓的张三同,只是个彻头彻尾不存在于世上的假身份。   而根据画像上的脸和留存于府衙那处的原始户籍所寻找到线索,他的真名原为王田孝,是个今年已有二十四岁的成人。   他之所以能一直假作少年人藏在江宁,只因为长得矮小,又声音细,所以才总被当做小孩。   至于他这张脸,为什么会在江南总兵府都有备案留存。   当段鸮拿到这个人曾经作另一番装扮的画像,此前一直觉得此案有股冥冥中的熟悉的他终于是露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冰冷——   因为在四年前,这个真王田孝,假张三同曾和当时并未被官府抓获的另外四个逃犯一起犯下一桩大案后离奇逃走。   他是唯一一个被受害人目击过长相的犯人。   但最后却也在顺天府牢狱中离奇失踪,逃之夭夭。   而这桩造成当时令顺天府官府和多处民宅被炸毁,事后携带金银带走,无一丝线索留下的大案就被称作——   顺天府猪人炸弹劫持人质奇案。   作者有话要说:  老段的过去要开始提及啦~   这个案子乍一听非常地扯淡,但是真的是有理论基础的。   因为定时炸弹这个玩意儿确实是在明朝时就有的,大明朝在□□这件事比任何人都玩的溜,火蒺藜和液体火药之类早早出现。   所以大噶有没有猜到,这其实不是一起凶杀案,是个即将针对金陵的炸弹袭击事件—— 第十七回 (上)   这一晚, 外头各家各户都已点上灯的江宁府,临要天黑时, 反而下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沙沙——”   这一下下重重地砸在一座座民宅屋顶上的雨点声一听就知非常地大。   此刻, 大路和运河上拍打着大颗大颗雨水,半空聚着一团从地面上透露出的闷热, 这一幕, 令人心头也积攒了无名的躁动不安。   因白天那名被派出去的衙役快马从总督府带回的这份关于死者张三同从前的案底,官府这边的所有人彻底陷入了一场未眠之夜。   大晚上,这伏天的暴雨还在下,门外点起了一排灯照亮内堂的府衙中。   白天兵分两路,各自寻找着线索的札克善,司马准, 富察尔济和段鸮终于是四人碰了个头。   四人各自占据一角。   看样子都坐姿各异,却明显都在忙活着自己手头的事。   内堂里, 一整面白色墙上, 悬挂着的是司马准刚刚重新弄来的一份金陵地图, 上头用朱笔圈了数个可能存在团伙藏匿身份的疑点。   这些红色的小圈, 是方才段鸮根据司马准提供这一月来,皖南至江宁的渔船码头地点所特意划出来的特殊记号。   身后那张临时拼在一块的桌上零散着大量近期码头靠岸时登记的一些百姓的通关文牒。   只等下头的小衙役继续一张张搜查, 才可得出是否真有一伙假扮做皖南瓜农, 并携带大量火硝的人不知不觉地混入了江宁府中。   至于旁边的一张桌上,是一些刚刚官邸那边送来给办案的衙役们的统一饭食,有米饭,还有肉菜鱼鲜之类的。   可案子现在没办完, 他们谁都没心情吃饭。   所以这些公家饭怕是也只有放在一旁变凉了。   此前,根本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小二的死亡的背后,竟还藏着这样一个曾经震惊整个京师,使无数大官都落马的世宗十三年大案。   ——猪人案。   这赫赫有名的奇案大名,刚刚光是一说出来,就把江宁府原本等消息的所有人给吓了一大跳。   虽如今江宁离京师也是天高皇帝远,但这四五年间,各府各县却也大多听说这桩当年波及全国,以至于在卷宗中也留名的大案。   何为顺天府猪人炸弹劫持人质事件?   这个问题,怕是只有亲历过当年顺天府那桩一度令城门都提早关闭的离奇大案的知情人士才能回答了。   所谓炸弹劫持人质事件。   即世宗十三年,一伙不明身份者在各地民间用土法自制各种炸弹,在各自分工于闹市之上劫持人质,炸毁沿街马车建筑,最后要挟官府索要赎金,并逃之夭夭的一群犯罪者。   因火药这一类东西,最初发明已可追溯到数百年之前。   但若说炸弹和火蒺藜这种东西,却是近一百年间,才开始在民间和各地战事中多有出现的。   说前朝有一位江西总督叫做曾铣,他当时受命抗蒙,在战事之中,他发明了一种‘曾氏地雷’。   这种地雷属于边置慢炮,表面圆形如斗,中藏机巧。   内里隐藏的火线可一二时才爆炸,表面用五色彩带装饰后,敌军根本无法发现,一旦拉响,却可立即爆炸,这也是这定时炸弹为何威力如此强大的原因。   这么多年来,此类炸弹都甚少量产于民间,朝廷也是明令禁止私人收藏的。   但光是在那一年之间,这伙当时被称作猪人的犯罪者,就先后用这种自制的边置慢炮,炸毁了包括当时顺天至少三四处闹市,其中还有一处官邸之所,还造成了无数百姓的死伤。   而说起这猪人,其实也并非指长相身份具体和猪有何关系的人士,而是指官府对这五个以团伙为中心疯狂作案的神秘犯罪者的一个统称。   因当初此案多年都未破,所有关于官府这头的追查者,又相继因毫无头绪而搁置。   当时由各路人马介入此案调查,包括指认现场,物证搜集,画像描绘,并搜集众多线索,但最终顺天府所能掌握的唯一一条和他们身份有关线索就是。   ——这五个人很可能都是亥年出生的。   这个线索来源于最初,他们每每出现并伙同他人作案时,身上有写着天干之数,脸上还带着一张用于遮挡自己面部的猪脸面具。   可这伙人明明是五个人,在他们身上的天干之数却唯独少了一个甲字。   众所周知,所有生肖年份中唯独是没有甲亥年的。   甲子纪年是以十天干配十二地支进行的,与亥年相配的天干只有乙,丁,已,辛,癸这五个,所以流年也只有乙亥,丁亥,已亥,辛亥,癸亥年。   这群身份神秘,地位阶级也完全未知的恶徒通常出现就是五个人。   除了他们当年作案遗留在现场手制的土炸弹,边置慢炮,身上又正好带着五个天干,与亥年出生这一点刚好可以匹配上。   由此,当时的顺天府这边就怀疑这接连在顺天发生的民间炸弹劫持案,是由五个各自都出生在亥年,年纪应该刚好都差十二岁的犯罪者构成,这才将此案正是定名为——猪人案。   而相较于其他三个因为猪人案和此事扯上关系所以正在忙碌中的人,面无表情盯着窗外的段鸮却也在想着差不多的事。   寻常人看不出来什么,只觉得他今天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   可自从那个衙役将张三同很可能是当时猪人案主犯之一的消息带回来后,他就有点说不出的沉默。   大伏天突然就开始降下暴雨。   伴着巨大的震荡声浇在整个江宁府的湖边楼阁上,还积了好大一层水汽笼罩在城中。   在这湿漉漉的雾气里,街上的游船马车只得早早歇了。   挑脚夫和货郎们也是背着竹篙早早回家,连带着这背对着主城的天际,今天也出现了一轮即便因城楼阻挡,却也可以看见的晕黄色夕阳。   下大雨天还出太阳。   ——在民间有个说法叫做雨中日。   过去说,是有异常天象即将发生的征兆,虽说只这是个没什么根据的说法,却也莫名搅和得人心里有点烦。   他此刻是有点心烦。   不仅如此,还是一种多年来少见的心乱。   因段鸮这个人来都是极冷静的。   就像是不会轻易被风勾起任何涟漪,唯有真正的大风浪来袭才会勾起自觉带起汹涌抵抗的江河,有种任凭谁都无法轻易触碰到他的深度的感觉。   也因此,他头一次这么明显地有些不专心,才会显得有点奇怪。   但当一个人正对着窗外的段鸮将视线落在门口台阶上积着水的地上撑开了数把方才一路赶回来的雨伞,却也令他想起了之前一些过去的事。   虽然如今距离‘那件事’最后一次案发,已整整过去四五年之久,但作为一个曾经前途无量的京官,南书房大员。   但段鸮一度和这个案子的牵扯非常大。   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回京城,有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一直在找当年‘猪人案’中的五个凶手。   因此案当年所造成的影响,当时已快要波及整个京城,更甚至他的仕途就是与此案有着直接关联。   也因这五个人不仅杀人炸毁多地,最初劫掠走的金银还有大量都是某年进贡的贡品和一部分朝廷军机密函。   世宗震怒处罚了所有和此案有关的大小官员,而六部因此出台各项举措协管当时京城治安,却始终未能破案。   段鸮当年是临危受命者之一。   因他是天子重臣,也因为他或许就是当世唯一可解此案中蹊跷怪异之处的人。   他当时还年轻,却已是那个岁数中少见身居高位者。   虽是殿前进士出身,早年也是参奏院那帮走的文官路子,但因世宗觉其心性果断,智谋出众,善于治案,此后便一直负责的就是六部中刑名立案一职。   只可惜,身负皇恩,当年此案最终段鸮却并未破获。   这不仅是因为那时世宗身体抱恙,朝中时局已然不稳,也因此案的后续调查也证明了并非是一桩普通的劫案,幕后还牵扯出顺天当年多桩疑云。   而他脸上现如今还保留的这道一直故意扮丑的‘红色疤痕’,原就来自于那场发生在世宗十三年的爆炸案现场。   他尤记得,当时外头的天色,也如同外面这般的黑不见底。   京兆尹城下,无数官兵骑马前往城中试图保护平民,却无法阻挡那接连在地面和房屋底下突然炸开的古怪‘炸弹’。   官邸遭受劫难,民宅被毁。   骑着匹官马的段鸮一路冒着火光和夜色追这那伙即将离去的怪人赶到城门楼下,却被当时已经波及到地面的爆炸一下冲撞的摔下马去。   他的脸被爆炸案中的碎片狠狠划伤。   人也是一下摔在已死的马下,浑身鲜血。   也是在那一刻,整个身子都陷入骨折后的剧烈疼痛后的段鸮却见那原本已经离去的五个人中,有一个他不曾看穿面目的人在大火中俯身回头于黑暗的墙中一脚踩在了他的头上。   那踹在他头上,带来浓重耻辱感的一脚的力道之大之狠,一度令段鸮记忆犹新。   他和这帮隐藏在黑暗中的人从前素不相识。   偏偏‘他们’却对他了如指掌,甚至那个带头的,声音如同老者般的人还和他发生了这样一番对话。   【“…你,你们到底是谁。”】   紧闭着双眼,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太阳穴被踢得青肿发紫的段鸮满口鲜血,一字一句地冷冷问道。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   那个在那一夜顺天的爆炸案中‘已猪’打扮的驼背老人这样开了口。   【“但我久仰您的大名,兖州段玉衡,不仅如此……段大人,还听说过许多你身上的‘有趣’的故事。”】   【“你自以为已经依靠自己摆脱了从前的那些事,却不想兜兜转转还是陷在了局中,只怪你太过执着,若是和其他人一样不计较这些‘真相’,这一切也不会如今晚这样……”】   【“不过,段玉衡,希望好好记得这句我今天对你说过的话。”】   【“这世间人命皆不在你眼中,你比常人聪明,也比常人冷血,对于生这回事,时间过得越久,你只会越发觉得漠然。”】   【“最开始,你会觉得旁人杀人并不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人如牛羊,你毫无波动,慢慢的,你自己也会喜欢上那种杀掉一个人的感觉。”】   【“就如同你的父亲一样,表面看似是个风光无限的大儒,却也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吃人凶犯,你遗传了他身体中的全部骨血,自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生怪物。”】   【“你如今只是在一次次欺骗你自己,继续做一个常人,一个不被他人发现你心底真实想法的常人,可你骨子里却是个天生的犯人。”】   【“终有一日,你会变成下一个对普通人犯下不可能罪行的凶手,早晚,你这样的人,也会……和我一样变成一个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的罪犯。”】   【“这,就是你此生早已回不了头的……归宿。”】   这话说完,这位仿佛对他有着某种了解的五猪人之一,‘已猪’就此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因他在缉拿这一伙人中的一个举动,致使在世宗十三年,曾经不可一世的段玉衡也落了他人口舌。   不仅在朝堂当中被人构陷,还使他一朝失势,只得借助他人之力,最终用上那一招金蝉脱壳之法才可暂时脱身于朝堂。   “圣上,段玉衡刚愎自用,为了破案而不顾他人性命,擅自令城门领开城搜查以致连累无辜顺天百姓,论罪应斩——”“圣上,此将不讲常人死活放在眼里之人,当真心性残忍至极,怕是继续为官也将为祸百姓啊——”   那日,朝堂上无数上奏参他的朝臣,和世宗第一次龙颜大怒对他的一番公开训斥,段鸮还历历在耳。   自他少年入仕,素来性情冷漠的世宗对他一直是褒多于贬,不仅赏识有加,连这青云直上的朝堂之路也比寻常人几辈子加起来还要顺遂。   可顺天府猪人一案,他原本背负如此大的保护顺天的职责。   最终此案不仅并未顺利告破,还在他的手上落得百姓死伤数百人,顺天府损失惨重的恶劣后果,任凭是谁都得说一句,段玉衡这个人的不败之神话就此破灭了。   那天,那一地从龙椅上方扔到他头上和身上的奏章。   还有他即便一个人在大殿下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怒斥,面无表情地跪在冰冷地上的段鸮每一个字都记得。   他从少年时,就得了个日后必定要成就一番不寻常大功业的名头。   常人都说段玉衡这样的人怕是这辈子都没输过,连他自己也曾经坚定,他这一辈子都不会输给任何人和任何事。   可到头来,他还是败了。   不仅如此,还败的不明不白。   而如今,段鸮再重头将自己抽离出来,局外人去回想当年那一切,造成此案就此成为一桩悬案的原因无非有三:   一,众所周知,这所谓的猪人案是五个年纪都相差十二岁的犯罪者。   世宗十三年是乙卯年,也就是兔年。   所以这一年中,按照他们作案时所暴露的身形,其中最小的那个犯罪者应该也有二十岁,而最大的那个已经六十八了。   虽然猪人案并非每次都是五个人准时出现,而更多的是一种团伙分工,由每个猪人担任的职责分工,但那个岁数最大的年老犯罪者,具体是什么来路到现在都未曾有人清楚。   其二,命令城门领开城门引诱凶手,事后却因此被弹劾的段鸮那晚原本是差一点就要亲手抓住其中之一凶手的。   虽然从头到尾也无人信他。   但事后为何他原本设下的计谋会提前泄露,那个‘已猪’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世,又是谁在幕后造成了事后顺天府死伤无数,他却是至今都未得出答案。   其三,就是为什么事后已经被锁定的其中之一罪犯嫌疑人王田孝会神秘失踪,是谁在最后关头将他从顺天府大牢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出的?   而结合眼前的情况来看,‘张三同’的真实年龄到今年刚好就是二十四岁,符合案子中一开始官府的推测。   所以在当年做下那桩大案后,这个五猪人中最年轻的‘猪人’王田孝确实是逃出生天了。   这种种疑点,致使当时人已被关押在内务府的段鸮找到了自己的好友之一,当时时任军机处章京的达哈苏,又暗中再次求见了世宗一次,并将其中疑点上奏。   也是这为了这桩令他人生头一次败了的奇案而行下的最后一博,令他可以舍弃段玉衡这个身份逃出生天,也才有了今日江宁府一案的再次追溯。   如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四年来隐姓埋名于江湖和民间之中,就是一直试图找出当年此案中是三个疑点背后所隐藏的真相。   没想到,这次在江宁府,竟真的让他再度和曾经的猪人案疑犯之一狭路相逢了。   五人中,癸亥年出生的的‘猪人’王田孝已死。   那这世上,就应该还有四个猪人的存在。   只是,他当年为何逃脱会从京城一路隐姓埋名就此躲藏到江宁府?又为何最终会化身为一名店小二,这一切又是否会和曾经的猪人案扯上关系?   这一次案子中的那帮神秘的‘皖南人’又是否是当年那四个人。   这一切,段鸮如今还真都无法下定论。   但要说其中隐藏的种种真相,却是令人心头不由得陷入了一种发自内心地寒冷和深思之中。   眼下,将时间抽离出记忆一转再度回到江宁府中,距离当年这桩旧案发生也已整整过去四五年了。   压下方才内心情绪的段鸮一个人负手站着,另一只手搁在框上站在窗户旁边,和所有人一块讨论着案情。   一旁,富察尔济正坐在旁边看着一沓卷宗,而札克善则在帮忙抄检着那些通关文书。   在三人对面,作为江宁本地官差,一只手按着画卷一角的司马准额头有些冒汗地举着一盏油灯验证着真假。   ‘梅香客栈水深,店小二也曾落水’。   此前,谁都没想到刘岑在求救信中的一句暗语会真的验证了那失窃名画和尸体的所在,但富察尔济今天却是根据这一线索,一路就这么找到了这最为破案最关键的物证之一。   事后,他已向在场所有人解释了为何梅香客栈三人那夜会说自己看到了还魂的张三同的原因。   原来,一切还要说回最初人头西瓜案子发生时——   “…那一夜,就和你们一开始所得到的线索是一样,‘张三同’的人头确实和一堆西瓜一起被丢了满城外,但最初那伙人杀他的时候应该就是在梅香客栈内,当晚,老掌柜他们早早就睡下了。”   盯着这副搁置在桌上的名画,但凡开口说正事,富察尔济的侧脸看上去和往常有些不一样,有种别样的冷静通透。   他的一双黑色的眼睛,这一刻看着不像是只最初那般总是懒散颓废被拘束在笼子里的蜡嘴鸟。   倒有点像鹰。   还是那种睿智而冷静,挥开翅膀翱翔于空中的海东青。   “但他们其实不知道,在事后又被咱们拆掉的四楼水箱之上,却早早被人另外丢了半截尸体进去。”   “那尸体就是被那伙‘卖瓜人’砍了头的张三同。”   “……”   “只是这尸体却是被丢弃着塞进了水箱,又用麻绳捆着双腿倒吊着放在里面代替了原本的水桶,因这一月里,老掌柜都让店内的人别去夜香坑,唯有那一晚,小麻子曾明肚子不适才去碰了一次那根悬挂在各层楼中的防火绳。   谁想这一拉,这无头尸体就这么倒吊着从水箱里跌了出来。”   “因曾明,阿宽和老掌柜住在不同的楼层,他们才得以一起在绳子被拉下来时候看到了‘漂浮’的张三同。”   “事后,尸体再度被楼中的防火绳借助楼上楼下的力量被抛回了四楼的水箱中,并被那些水箱里的雨水始终浸泡,这才使客栈内的人始终都没有发现‘张三同’的尸体一直就在梅香客栈中没有离开。”   大白天又是爬楼又是捞尸才找到这些东西的富察尔济这一番坐在衙门里抱手道出的真相,却是将这一切都说的明白了。   他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去换身干净衣服。   但富察尔济这人本来也不计较这些,哪怕一身不修边幅,就也先过来官府了,幸而其他人也都差不多,四个人谁都是忙的一身汗,就也谁都不嫌弃谁。   这么一来,另外半截尸体和人头西瓜案的凶手杀人的办法就已被他解决了。   可自此就还有两个疑问,那就是,这画失窃的到底又是怎么跑到梅香客栈四层的水箱里去的,而刘岑如今又在哪儿?   如今,司马准本人是在场唯一可以帮他们验证这副《清院本清明上河图》真伪,再想办法寻找到刘岑的人。   因数年来在,这名画都是就此挂在江宁督查院的。   江宁府衙受命看管此画,所以这幅画上到底有什么玄机之处,一旦丢失到底如何寻回,司马准这个捕快总领也是一清二楚的。   可说来也怪,那江宁府的捕快总领司马准在打开这画卷的第一时间就脸色一白,又不经意地注意到了一点。   “不对,这画上面怎么好像被人……人改过了?”   “被人改过了,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段鸮见状也问了句。   “我也不,不是很清楚,但你们看,这一处,虹桥之下的撑篙船工手上的不再是一把细杆,而变成了一个西瓜,这幅画的时节不是现在,不可能出现西瓜,明显是被人涂改过啊,而且,这幅画曾经在督查院挂了很久,所以我是有印象的……”   因脸色难看的司马准一口认定此画被盗走的人改动过,并且准确地说出了这画上的变化。   这样一来,他们大半夜也都没走,只得在这儿一起先把这重新寻回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图》上到底被那当初偷走画的人改了哪些地方。   而且将撑篙船工手上的细杆改为‘西瓜’,怎么看都像是当初偷走画的犯罪者做下的。   结合他们身上携带着大量的火硝,又和曾经的猪人案有关联,这本作金陵地图之用的名画上为何会做这些‘西瓜’标记’就有些令人背后发毛了。   “‘西瓜’,不,不会就是指那些火硝做出来的‘东西’吧?”   面色难看起来的札克善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是令所有人都沉默了。   而在接下来这距离白天已经整整七八个时辰中。   眼看着在司马准手中那盏烛火照耀下,那副摊开在桌上,多日来被泡在梅香客栈水箱里的画卷表面有点泡皱,但幸而外面裹着一层油纸,这才使这画着城防图的名画并未完全被损毁。   只是相比起它最初失窃前悬挂在督查院的样子,上头却是一点点地被标记出了原本没有的‘记号’。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一晚都在等消息的其余三人才听着仿佛已经累的站不起来的司马准突然坐下,又精疲力尽地丢下自己手中的笔捂着额头来了句道,   “这画上到底被改了几处,我以凭借我的记忆全部找完了。”   “那一共有几处变化?”   富察尔济问道。   “十二处。”   司马准这么说着自己也有些不敢置信,却还是脸色惨白地一字一句地闭闭眼睛,如遭大劫地缓缓开口道,   “这画上总共改了十二处,现在一共有十二个‘西瓜’。”   “而且全部都是围着这一次税银缴纳的满城,日月升票号,还有江宁府设下的,我不知道这些‘西瓜’是不是你们猜测的火硝。”   “但如若不出意外,我猜,这些就是这帮‘皖南人’假作卖瓜人,一路来到江宁府的……真实目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把昨天的补了。   朋友结婚,一辈子一次,不过终于忙完了,我的小破文……我真的没有放弃,大家补药怕,之后会天天下班回来准时更新的,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毛貓 10瓶;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 5瓶;林碳盘不需要碳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七回 (中)   大晚上的, 因司马准那边暂且说了等明日一早再放开城门进行地毯式搜查, 所以他们三人也只得先回去, 又继续等待着那伙皖南人筹划爆炸案的后续。   但说是要他们先回来,明个才接着回来查, 其实谁心里也没有真正地能放下心来。   光从眼前这情况, 这案子的棘手和麻烦程度就弄得有些人心惶惶的, 后续牵扯出来的真相, 怕是远比现在暴露在水面的还要多的多。   光是那张从梅香客栈水箱里找捞上来的地图上经涂改过的十二处‘西瓜’的详细位置,之后司马准又找人连夜做了一个因全城性的实地搜索。   目前来说,官府只能确定了有这样一个团伙, 已于多日前乔装成卖瓜人来到了江宁, 却还未定位到他们的具体所在。   他们到底是谁,属于几人团伙, 如何分工作案。   又是不是和顺天府当年的猪人案有关,还无人可知。   所以, 根据这张再次寻找回来的前江宁府城防图, 富察尔济和段鸮也各自给了些他们参考意见。   毕竟公尺范围和实地还是有差距的, 这个由‘皖南人’构成的团伙作案前故意选择的这种实地标记的方法也十分特殊。   因这伙人似乎有着自己作案时独创的记号办法。   在画像右上角可见一个人用一种类似指南针的办法标注了四个方位,又以两两组合的数字将每个地点画上了实际定点。   如江宁督查院这个地名, 这个人就以(拾五,百三)来定位, 这个标记办法暂时还不清楚,但对于这伙人来说,地图上的这些数字怕是才是他们锁定位置的关键。   加上画像上的景物建筑和如今多年后的江宁府城防又有些许出入, 所以在一番详细比对后,今晚官府这边也大致从地图中得出了这样一些信息。   这些估计都是供这个团伙日后用作埋伏爆炸点的‘西瓜’。   其中有四处在满城周边,分别是满城的四个城门入口,这些入口往常人流极大,接近闹市,如若要制造骚乱,怕是会一击必中。   另有五处在日月升票号周围,有一个是正对向街道的大路口二百米,有两个是沿街茶水寮,视角极好,其中一个还已经拆了,另有三个都是民宅,因位置隐匿在城中还需仔细查找。   最后,那三处就是江宁布政司的三位主事大人,即之前也有提到过御史大人左参,金陵知府苏其盏,协理督查明鹏的府邸周边。   这些看似散乱无章,却每一个都根据无数次计划后才确认的地点,均是那先前盗走地图的‘皖南人’团伙所标记的。   此前,假张三同,也就是那个王田孝隐藏在江宁府多年,假借在梅香客栈做店小二的功夫实际摸清楚了不少江宁周边。   这一团伙,如今看来是暗中为此次袭击劫持江宁预谋已久了。   加上他们身上本就携带着大量的火硝,又有私自制作边置慢炮和危险炸弹的犯罪前科,结合这两日江宁府内日月升票号的特殊情况,这一犯罪团伙的目的究竟是为何也就一目了然了。   只是他们若是要实施作案,具体的藏身之处应该也还在江宁城中可以便于躲藏的窝点,先前王田孝死亡,这伙人怕是内部也出了问题,这才推迟了集体作案的时间。   如此一来,整个江宁府的安危怕是都系在了接下来这起案子的后续追查上。   若不尽快想办法将这一伙‘皖南人’捉拿,怕是真等这些隐藏在城中各处的爆炸发生,造成真正的百姓伤亡,一切也早就为时已晚了。   这一夜,映衬着眼下这混乱复杂的情形和江宁府衙门内的彻夜未眠却是显得格外漫长起来。   此刻外头的夜色已深了。   一片混沌的天地间积攒着暑热,搅和的人心里也记挂着这整座江宁古城的安危。   远处水天连成一色,有几艘连夜运货的运河上的大船刚刚正过去了。   傍晚上在江宁府下起的暴雨已停了,赶上他们住的这个客栈旁边就有这么一处正好挨着大运河的地方。   睁着眼睛盯着屋顶却无睡意,面无表情地倒在床上的富察尔济就想着要不把自己这身白天里落下的脏衣服鞋给收拾着洗下算了。   因他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所以往常这洗衣洗鞋之事,肯定也得自己亲自干。   他一个人无声地爬起来时,同屋的札克善就这么倒头睡着了。   外头这会儿已披星戴月了。   除了他自己这么个夜猫子,估计谁都铁定一合眼就睡着了。   今天江宁府的大伙为了查案都很累了,人头西瓜案子的事,还有疑似炸弹位置的事还得接着搜集证据,所以还得接着往下查,想想也挺麻烦。   等一路上出来晃晃悠悠,手中拎着自己的鞋和皂角的富察尔济走到客栈前的河岸边。   他坐下先时顺手挽着裤腿,接着蹲在砌着一块石头河坝上的他借了把毛刷就在刷洗着自己唯一的一双鞋。   这弄起的水声并不大。   弯着腰蹲在河边的富察尔济一只手浸透过水面,一只手抄起些底下冰凉河水,接着他手里那双出门在外都穿了多少年的布鞋一下浸了水。   此刻这微微泛着一圈涟漪的河水上,印着他半张相较于平常带着些冷漠的脸。   他这个人往常总是一副懒懒散散没干劲的样子,但真要是不想开口说话,还是很能唬人的。   论岁数,他其实还年轻,但在外不知不觉的也已经多年了。   那一双曾经意气风发的黑色眼睛,却也不再时时露出锋芒,反而是装疯卖傻不和人计较的时候更多。   按说他以前的脾气,他本该谁都不买账。   但活久了,就也什么都觉得无所谓了。   等那丢在水里头的鞋,被他也不算讲究地拿手从河里捞出来就用力甩了两下,见鞋底旁边有两个补丁居然就这么开了,拿起来看了眼的富察尔济也想着过会儿回客栈自己再补一补。   若说这么双不值钱的破鞋,都不扔了还要再补,估计常人都觉得奇怪。   但谁让富察尔济就是这么个人。   也是他这一边自己亲力亲为地给自己洗鞋,顺道在这儿蹲着琢磨些自己的事情时。   将自己这舍不得扔的破布鞋里外刷干净的富察尔济这一遭刚想将自己的裤腿也挽起来,顺手丢进这河里一道洗洗,他就听一旁突就传来了这么声动静。   “咚——”   这一下,这河岸四周围本来还都静的很,就这么被打破了。   一个人在河坝这头蹲着的富察尔济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但等他抬头又往不远处的另一边河坝底下看去,他就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   那身影乍一看好像也在和他一样挽着裤脚,在洗自己的鞋袜。   但相比起做惯了粗活的富察尔济,这人这副生疏无比的架势,一看就知道是从来没干过什么活儿的。   只是以富察尔济这么个半瞎子的眼神,放在平常,他还真是没办法一眼就看出对方是谁。   但谁让这人和他总是能在这种情况下奇奇怪怪地撞上。   这大晚上,河中央一个小石子落入的‘咚’地一声,引得本在各干各的,突然就抬头看过来的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他们一个呆在河水上游,一个在河水下游。   在这一刻,却仿佛心照不宣地抬起头又望向了彼此。   那一瞬间,星辰月光落在彼此的双眸之间,也是对上那人的一双眼睛,富察尔济才看清楚到底是谁。   这双眼睛很眼熟。   人也是。   ——是段鸮。   今夜,因为傍晚时分整个江宁都下了雨,也从衙门一块回来段鸮的鞋袜肯定也脏了。   以他这么个事事都爱讲究的习惯,大半夜地出现在这儿却也不奇怪,尤其是现在这案子还摆在这儿,睡不着可太正常了。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富察尔济总觉得段鸮今天有点不一样。   好像是有点什么事。   可对方此刻的神情看上去具体也没什么喜怒,以他往常为人要让别人看出点才难,就只是和富察尔济一样在这儿大半夜想办法‘亲力亲为’而已。   但他这种人吧,往常做其他什么的事都是个绝顶聪明人。   真要是做这些来,就有些和人家世家公子哥一样的臭毛病了,就光说他这手都没怎么往下沾上水,还像是嫌脏似的和那双弄脏了的鞋在那儿死活僵持着。   这对富察尔济来说可有点新鲜。   因为从前,他也以为像段鸮这种人,怕是世上根本没什么能难得住的了。   毕竟,博古通今,心性骄傲,有勇有谋,这么些个放在别人身上随便一个十分很难得的词,放在这人可是哪一点都沾得上。   可这样的人,却也有自己的‘难处’,这倒显得还挺特别的。   也是看他这头一次也像是碰上什么‘麻烦’的,本来心情也一般,也不想和谁说话的富察尔济不知怎么却有了丝轻松,又站起来就用脚淌水站起来随口道,   “你在那儿干嘛。”   这话,摆明了是一副要看人笑话的样子了。   两个平常就八字不合,大半夜睡不着又这么‘狭路相逢’了,段鸮一开始见状也是以为这人,怕是又要趁机找点不好听地来讽刺他了。   他刚刚在这儿已经呆了有好一会儿了。   起初他也没意识到富察尔济的人也在不远处的河岸边,段鸮也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再想一想关于自己的一些事。   但谁让这么一搞,这次竟又让他们俩这么夜半三更地凑巧撞上了。   此刻,坐在这秦淮河岸边一处冰凉的岸边石头上的段鸮不是很想和他开口说话。   白日里和案子有关发生的一切,江宁府眼下的危机四伏,和他自己的过去有关的事还牵扯在心头,搞得他方才面对着这种自己一向不怎么擅长的‘事情’也多了点心烦。   可有个人偏偏一点不觉得自己主动来搅和一下是件很烦的事。   居然还上赶着拎着自己那双湿漉漉的破鞋过来,大咧咧往段鸮身旁半寸一坐,又打量了眼他这番‘困境’,才突然摊了下手。   “干什么。”   坐在大晚上风有点凉的河岸边,这辈子从来不怎么沾手这种活,连段元宝都是自己管自己,所以对眼前这一切,确实难得有些束手无策的段鸮问。   “拿过来。”   “我来帮你洗。”   一脸淡定,仿佛自己这么做很正常,还保持摊开一只手的姿态,说着指了指他脚边的富察尔济这么随口道。   “你吃错药了?”   怎么也不觉得这是他会说的话,段鸮又道。   “嗯,你就当我吃错药吧,拿过来吧。”   这话一听怎么都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反常感。   面对眼前和他坐一块的段鸮赤裸裸写脸上里的这句话。   今晚心情还可以,也就没和他计较的富察尔济随口回了句,说着只将自己的破鞋往旁边一丢,又拿过了段鸮的那双就这么真帮他洗了。   “夜里的水很凉,自己坐上去点,别让河水没过自己脚。”   他这一句话叮嘱完,就弯腰用手低头刷鞋一副也不说别的的样儿,莫名显得还会关心人的。   富察尔济从来都是个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但他对身边的所有人,却也总是有着自己十分独特的相处方式。   这一刻,从来没搞懂这个人的段鸮就这么坐在他的身边,脑子里竟冒出了这么个突如其来的古怪想法。   一时间,他们俩都没开口说话。   但气氛好像也不坏,段鸮只觉得此前一个人呆在这儿时想的有些事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被冲淡了点。   远处,夜色中的星星很淡。   空荡荡的天地间,到处都冷清的很。   就好像这世上就只剩下他们这么两个人似的。   也是这个当口,自己站在岸下河水中半步的富察尔济将段鸮的鞋袜洗完,这才拎着上来,又将那双已经干净的鞋放在了段鸮的旁边。   “湿的,得晾晾,要不要聊会儿天?”   双脚踩着水一步步上来的富察尔济蹲在他面前,将手搁在膝盖上给了个建议。   “聊什么?”   “啊,你想聊什么都行啊,说点能让人你现在觉得开心的就行了。”   “……”   “自由自在,你自己觉得开心就好。”   某个整天干什么都无所谓的人这又开始一脸随便了。   段鸮对此一时间没吭声。   夜色中,那个家伙的脸看不清楚。   但那双一阴一阳,说完还跟个痞子般倾身就对他快速眨了一下的眼睛却莫名有点吸引人。   ——吸引人。   这好像是第二次段鸮这么觉得了。   他好像真的过往因为那些事而压抑太久了。   以至于一朝碰上这个人,就像是对方摸到自己的软肋一样,过往谁都未必能看穿他的心思,这个人却总是能及时出现,又告诉他这样做,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从来不给自己买双新的鞋?”   像是想到了什么,望了眼一旁那双破布鞋的段鸮突然问了他这么个问题。   “为什么要买新的,它又没破。”   说着,往一旁一靠,就这么在河岸边枕着手臂看月亮的富察尔济头也不抬地回答。   “而且,这是我额娘曾经给我做的,她不在了,我也好多年都没回家去了,就靠这些东西,还记得我自己是谁了。”   这好像还是段鸮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事,但明显随口一提的富察尔济说完就算了,也不继续往下说了。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说关于自己以前在严州还有别处当差的事?“   富察尔济反问了一句段鸮。   “没什么好说的,不仅一点意思都没有,还都是些让人听了都觉得心烦的事。”   随口提了一句,看样子就知道压根不往下想说的段鸮也这么回答。   认识这么久了,他们还是头一次聊这些。   两人之后又聊了些别的。   有些这一次案子上的事,也有些私下的,他们俩年纪相仿,性格上也有诸多相似之处,若是不故意找对方茬,总是能找到说下去的话题。   到月上三更,这两个人才一起就这么在河边把自己放在一旁吹着凉风的鞋子晾干回去。   除了他们自己,也没人知道两个人昨晚就这么跑出来,然后呆到后半夜才一起走人。   只是最后,那个本已经晃晃悠悠背着身走到尽头的人却也头也不回地招招手对他来了这么一句。   “段鸮。”   “……”   “咱们俩之前的比试还算数的吧?”   “……”   “这一次,不用先赢给别人看,赢给你自己看看吧。”   是夜。   秦淮河。   一人回到黑暗的客栈内的段鸮躺在冰冷的床上却也无声地望着头顶。   在他的瞳孔深处,混沌一片的夜色中再次浮现了那只他假象中所存在的蜘蛛,只是这一次,他却也清楚地听到了那只化身为他自己的蜘蛛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我要的不是败。”   “我要的是赢。”   作者有话要说:  啾咪,啾咪,啾咪——这就是传说中的啾咪三连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酸甜口味的虾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紫衣 10瓶;千秋岁、18695942 5瓶;好你个小蛋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七回 (下)   隔天一早, 江宁府这一次临时破案组成员又重新聚在了一块。   因昨日案情已进行到那张失窃名画到底被犯罪者提前做了多少标记这一环, 今天他们主要凑在一块商议的, 就是要在这其中如何找到这个团伙本身藏匿的具体位置。   众所周知,江宁府的公尺范围非常大。   南北贯穿大运河之上, 船只, 马车, 每天于城门和港口来往的流动人口非常地密集, 即便现在派人锁关,也无法完全保证在实施抓捕和拆除可疑爆炸物的同时,能够不先打草惊蛇。   而实际对方那伙面目隐藏在暗中的‘皖南人’。   要相互之间地配合着完成这样一个部署周密的, 针对整个府衙的炸弹突袭计划势必要选择一个最好的藏身之处。   一个是全城性的搜查, 一个是全城性的躲藏。   所以,这一次有预谋袭击江宁案子中, 官府和罪犯的两方博弈,暂且要定一个输赢还很难说。   眼下, 所有和这次案子有关的人正一块在内堂以不同姿势坐着, 等着司马准出来后他们再开个小会。   其中包括这次协助他们办案的松阳县衙门三人。   另有江宁府衙门本身的数名本地捕快, 也是经他们方才和札克善之间的介绍,可知三人分别姓孙, 陈和王。   这三位被司马准找来负责这次案子的本地捕快看身形就异常魁梧,身手了得。   他们以往多是负责大案要案的, 各自都有十多年的办案经验。   这一次过来,主要职责就是带领手下拆除如今分散在江宁的各类危险爆炸物,还有搜查江宁一事上的。   在堂前挂着一张横跨江宁范围府的巨大地图, 上方无数根红圈连起来的各个有嫌疑人经过的港口,码头,虹桥和客栈,以便能将所有可疑位置都标清楚。   一大清早的,段鸮和富察尔济是来的最早。   他们俩昨天几乎都没睡。   但一个撑着头,一个抱手在做别的,精神却看着比往常还好,看样子却丝毫都没有受到影响。   相比较而言,其他习惯了往常作息的江宁衙门供职的官差们就比较惨了,不仅累的后半夜都才休息,大清早又要去起来继续抓那伙嫌疑人。   “早。”   一看到段鸮出现时,仿佛已经和平时的样子一样了,枕着自己一条手臂的富察尔济也同他招了下手。   “早。”   对此也没说别的,往常未必会搭理这一句,但今天段鸮在旁边坐下时却很一反常态地回了个招呼。   这么正常的事,对这两个人来说反而有些反常。   早上札克善和他们一起过来时,还奇怪这两个家伙今天怎么好像突然关系改善了不少,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不过看样子他们也都不打算说明原因,别人也就不好多问了。   不过半刻,司马准人也跟着出来了。   不仅如此,昨晚人也是一宿怎么没睡的他还带来了如今最为详细的官府这边能给出的计划。   也是将这些文书资料都重新分发给眼前所有人。   知道眼下情形紧急,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的,这位江宁府的捕快总领才交叉着手指坐在桌子前,皱着眉表情凝重地开口道,   “各位想必昨晚和我一样都睡得不算好……实不相瞒,因这次案子实在性质特殊,不止涉及江宁府本身,还有松阳的同僚和我们一起配合调查,所以昨日我已向日月升票号那头,详细询问过这一次他们的出票时间。”   “按惯例,这一次日月升票号的银票出票日就在本月十九日,其中涉及的地点和时间,外人本也不可能会得知。”   “但犯罪嫌疑人王田孝在假扮张三同期间,一直在梅香客栈假作熟人之间打听小工等借口,向票号中的数位老掌柜搜集过不少日月升票号的出票日,这些零散信息极有可能就是这伙犯人潜入江宁府,并制定这次官银劫持计划的主要信息来源。”   “此前,这伙匪徒们假借皖南卖瓜人的名号,在江宁府陆续设下火硝炸弹,目的怕是为了这笔官银。”   “如今,我们还有整整十五个时辰的时间,可以设法拆除这些城中的危险品和抓住这伙犯人,并在他们造成更大骚动和危险前,前阻止他们的行动,这其中,需各位一起与我设法配合保护江宁安危,所以,暂且我们将这个抓捕计划定名为,嫌疑人甲,抓捕计划。”   “并由我,富察和段鸮三人共同指挥此次行动。”   这后一句话落下,富察尔济和段鸮的手都顿了两下。   两人当下一起略带些意外地抬头看向眼前的司马准,却见这江宁捕快总领也不避让就这么目光镇定地同他们对视了眼。   嫌疑人甲抓捕计划。   这看来就是司马准个人给出的针对这一次江宁府大案的初步计划安排了。   但一听到后一句,其他一脸讶异的交头接耳中江宁府的捕快显然也都没想到司马准会把指挥权这么轻易地就交给眼前这两个外人。   对此,表情明显因为这句话顿了下的富察尔济看样子也有些意外,只举手抢在其他人提出异议之前就来了句。   “那个,司马,我想我有必要说一句,我根本不是官差,之前也根本没做过这个,这种事要不让段鸮直接——”   富察尔济的意思,明显是想说他这么一个和官府扯不上关系的外人并不适合这种事。   毕竟他嘴里这话也没说谎,他确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类事’了,可他这边已经说出来的推辞之语,却被抬起一只手的司马准用另一句话打断了。   “不,富察,段鸮,我明白你们二人此刻的顾虑。”   “但这一次并非只是官府和捕快们的事,而是涉及整个江宁府百姓安危的事,你们俩都很合适,我也并非是不通情理的人,若是一切都由我来指挥,事后令你们没有足够的施展空间错过了救人的最佳时机这才让我难辞其咎。”   “况且,你们也并非是外人,更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我想,由你们二人来参与此次计划我想是再适合不过了。”   这话,司马准倒也说的通情达理。   他心中明白,眼下这偌大江宁府中,没有比眼前这二人更有能力担此重任了。   固然他们两个不是官差,本身身上也有着诸多令人看不穿的地方,恰如眼前这场危机,他需得二人一起来挽救江宁府的安危。   自此,富察尔济和段鸮也没再拒绝。   所以这之后,司马准之详细地将手头人员分成了两拨人。   即一部分在城内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私下拆除已知的九个‘西瓜’,另一部分则集中搜索剩余的’嫌疑人甲\039藏匿地点和另外三个‘西瓜’可能存在的位置。   而作为这一次案子中目前看来职责最大的两个人。   富察尔济和段鸮自然也只能当仁不让了,也是因此,将这两个主要指挥权交给他们时,司马准也是面色中透着一种郑重。   这样一来,部署计划这件事就得看有两个人的了。   所以这之后,段鸮也作为司马准亲自委任的指挥人之一,也起来向所有人阐述了一下自己关于此案的侦破观点。   现下,那副最中央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图》的十二个被改过的‘西瓜’的位置除已经被拆的三个民宅,已被基本找出。   最初大伙也不懂这种标记符号是何用处。   但昨晚回去思索了一夜关于这种符号用法的段鸮也以(拾五,百三)这个地点为原点,用同样两两数字标记符号对这些‘西瓜’的位置进行了锁定,又拿手里的笔对着面前的所有人就点了点。   “各位可以看一下,这就是这伙‘皖南人’用来标记地图的方式,古书中称为‘坐标’。”   “早在魏晋时期,一名叫做裴秀的船工以网格制图法确定航海方位诞生了这种方位定向的雏形。”   “以‘坐标’划分区域位置,再根据南北走向将所有金陵城中的建筑用数字的方式标记,而不用再刻意去记任何建筑的具体方位,只需要将数字记住即可。”   “眼下,这张地图中标记主要包括满城的四个城门入口(零零,拾捌-贰拾),日月升票号,正对向街道的大路口二百米的那个点(肆陆,百柒),沿街两个茶水寮(柒陆,贰伍)(玖伍,拾叁),御史大人左参(陆捌,百玖),金陵知府苏其盏(壹贰,肆陆),协理督查明鹏(佰陆,柒伍)。   “这九个点,大概率就是那十二个炸弹中九个所在的点。”   “但因为其中有三处民宅,现在已经拆毁,所以难以找到具体坐标,所以如果我们要找出这三个‘西瓜’的所在,怕是还要抓到这伙人仔细审问之后才能得知。”   “而现在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时,这伙人手上或许还存在其他的人质,这也是我们需要详细讨论的。”   段鸮口中所说,确实是目前整个江宁府官府需要应对的一个难题。   此前,他是亲身经历过类似大案,即猪人案的人。   所以在场的怕是没有人比他还明白这类爆炸案本身最严峻的考验,其实是一旦骚乱本身,如何保证附近百姓安危。   可因四五年间,金陵城防变动。   他们都不知那三个暂且失去详细位置的‘西瓜’到底在哪儿,这伙人手上又是否有人质之类的都是他们需要考虑的问题的。   也是如此,一旁听了这些话的捕快们也是面目难色。   可就在这时,一直在仰头盯着这些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坐标’富察尔济提出了一个自己的观点。   “或许,我们可以利用这张标注了建筑坐标的地图反向先锁定一下这伙‘皖南人’本身的位置呢?”   “你想怎么反向锁定他们的位置?”   段鸮闻言也看了这人一眼。   “原点。”   难得显得十分正经地站了起来,又接着方才所说的话,知道他一定能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富察尔济闻言只对上段鸮的视线,指了指其中一个点来了一句道。   “如果这真的是一张以坐标来做记号的地图,那么这张被更改后的清明上河图上,本应该存在的那个中心原点在哪儿?”   “……”   富察尔济这么一说,其他人尚且还没懂是什么意思。   段鸮却已经明白了他想表达什么。   “你是说中心原点?”   跟着他的思路,抱着手站立在地图下方的段鸮出声问了句他。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和他一块打着哑谜的富察尔济也跟着来了句。   他们俩这一来一往的,其他人听着更是不明白了。   可在二人看来,此前的所有关于这张清明上河图的线索确实一下串联了起来。   当下两人一起看了眼旁边的城防图对比,却见上头各种坐标的标记后,那张经过‘皖南人’标记的清明上河图上确实唯独没有原点这个位置。   原点。   通俗点说,也就是地图上(零,零)的所在。   按照通常坐标地图上,这个地方该是存在的,毕竟正因为有原点的所在,才可以划分出其他坐标的所在,也是因此,跟着想明白的司马准只连忙恍然大悟地突然跟上去一句道,   “所,所以,你们俩的意思是,那个‘原点’很有可能就是那些‘皖南人’的临时藏匿窝点所在?”   “对。”   这两人同时回头,异口同声了一句。   当下其他人也明白了这所谓‘原点’到底是何意思。   原来这张被标记过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图》上唯独上了的地方就是原点,如若一张地图上没有原点(零,零)的所在,那么本身其他炸弹安装点的位置也是不存在的。   而这伙犯罪者本身要设下危险品爆炸的位置,最有可能选择的原点,就是他们自己的藏身之处。   这么一想,这次的临时抓捕计划也就一目了然了。   当下,江宁府官邸赶紧先令人将这张墙上的两张地图摊开,又重新给足了富察尔济和段鸮的时间让他们利用现有的‘坐标’确定那个隐藏在江宁府正中央的原点所在。   而不过一刻,就在所有人略带紧张,以至于内堂都无人敢开口的注视下。   先前已在这个此案中被各种线索而缠绕许久的二人只相互分工着就将地图上的数个原有的坐标标注,又重新画出坐标轴。   他们一人画的是横轴,一人画纵轴。   因两条交叉在一起坐标注定最终会交汇,所以只需将所有同一横坐标和纵坐标的垂直线画出,再平移即可得出确凿的结论。   等眼看着那两条新的坐标轴穿过那画像上的一个个客栈,码头,河道,还有分布在画像上的其他建筑物,从桌子的两头各自执笔往这头聚拢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同时画出最中心的一点。   也是当下,这个借由二人之力一起找到的原点位置一下子暴露了。   众人一起聚过来,看向那已经被画的全是各种坐标的地图,却见这个最中央位置,竟赫然对上了一处江宁府中此前他们都没想到的地方。   “这地方……莫不是就是那聚宝门下的瓮城村落所在!”   这旁边一位捕快口中的惊呼,却是令司马准和其他人都瞬间来了精神。   因江宁府唯一的一处瓮城位于江宁府聚宝门下,是明城墙十三个城门城墙之一。   那里自古是重要的通商口之一。   背后靠主城和港口码头,离日月升票号最重要的出票口极近,加之这两年外来人口众多,多居住于此,客栈,小摊大大小小的民宅,人口众多的瓮城村有着整个江宁符最大最密集的城中村建筑群。   一旦有一伙外来人口聚集于此地,并暗中在官府的监视中躲藏在那里,每日探访着城内的消息,确实无人可以轻易找到他们的所在。   也是这么一想通,衙门里的人当下也没耽误时间。   明白过来的司马准先令自己手下最得力的那三位捕快之一,乔装一番后赶紧先带着人往瓮城那边找些人悄悄问话,就说这两日有无一群皖南卖瓜人在此地出没过。   与此同时,富察尔济和段鸮也结合之前在王田孝身上的尸检结果也在一旁另外给出了几点搜索这伙人的关键点。   其一,这伙人很可能这段时间都没有住客栈,而是自行租赁了瓮城附近的民宅。   因刘岑目前还被他们绑架着,而利用制作火硝制造边置慢炮原本就需要由足够的实验区域,还有一定的小型自爆可能,所以人来人往的客栈并非他们最好的躲藏地点。   其二,这伙人很有可能经常由不同的人轮流出来在附近买些饭食回去一次吃。   因他们本就是团伙作案,不可能时常一群人暴露在光下,引起大部分人的注意,所以每天他们必定是有不同的人一次性买好几份饭食带回去。   但因为他们中多了一个人质刘岑。   那么每一次这帮人必定还要多买一份,所以可根据这一点,在附近的小摊或是饭馆酒楼锁定是否有这样一群人。   其三,就是先前杀死自己的同伙王田孝时,这伙人抛尸时用了大量的冰冻西瓜来将尸体急冻,避免被他人发现。   火硝制冰固然是急冻的一个好法子,可是与此同时,却也需要大量的水来完成这个过程。   一伙人不可能因为要杀一个同伙就临时去别处取水制冰杀人,所以他们临时租赁的这个要么也靠近秦淮河,要么有一口水井,这才能够完成那天晚上杀死王田孝并把他冻起来的这一过程。   这样一来,这个‘皖南人’的作案窝点究竟在瓮城的何处的范围就也一下子缩小了。   十七日。   江宁府   由数位乔装改扮后的官差前往聚宝门一带,挨个敲门查问了数个近一月将民宅租给外来人的百姓。   其中有十八户提供了近日来外来商客短住于江宁的信息。   司马准和段鸮根据这些外来人口的信息排除了其中单一租赁的,携家居住的正常商客,还有本身不具备作案可能,最后剩下了三个可疑目标。   这三个分布在聚宝门瓮城最核心的地带。   都是用银子直截了当地租了人家江宁本地人家的一整间民宅。   据说都是打着外来做买卖的旗号,有数个同行男子,而且各个都年轻力壮,带着不少随身行李就过来的。   官府这边就以这三个嫌疑人目标在他们的活动范围秘密派人在附近监视起来。   并按照之前所说,在附近各大饭庄之类打探关于这三伙人每日的活动时间,终于是在一天后从其中一伙人周边的一处名为淮阳小馆的饭馆里得到了这么一条重要线索。   这一条关键性的线索,原也是来自这小饭馆的一个店小二提供的。   那店小二是个本地人。   每日在他们这小饭馆底下替掌柜的接待些来往的食客,打包些饭食。   因他们这家店是附近唯一一家一早就开了个小窗口给附近的挑脚夫们做豆浆油条,包子锅贴的,做的还是清真寺里的口味,所以每天都有来往的食客专程来打包几份带走。   要说到底每天都哪些人,他这一双眼睛定不会认错人,也是如此,被找上一问,这店小二当即就反应过来又来了句。   “那住在南边,租着老崔家院子一伙外地人真的这一月里每天都来你们这儿买烧饼。”   那江宁府秘密打扮之后的官差悄悄在那饭馆小窗口后问。   “是,是,千真万确啊!其实,之前我也觉得这事万分奇怪呢,这大半个月里,我总共呢,是见着四个人轮流来买过咱们店的锅贴烧饼。”   “这四个人每个都不爱和人说话,都是买完就走,而且每次买的饭食都是差不多的。”   “但每次这帮人啊,都要五份豆浆子,我当时就想,包子烧饼可以有数目差别,但这豆浆肯定是不会多买的,这家里怕是还有一个人藏着,一直都没出来过……”   “……”   这话一出,这三个列入官府嫌疑对象中到底哪一个才是那伙‘皖南人’真正藏匿自己的所在瞬间就一目了然了。   十九日。   在司马准再一次根据实地的部署指挥下,一场关于在江宁府围捕这伙犯罪嫌疑人的计划就此展开了。   当天,富察尔济,札克善,段鸮也跟过去了。   在靠近这瓮城民宅村时。   衙门其中一名官差养一条的黑狗就已循着气味,一路从巷子进去又扭头冲他们叫唤了一声。   弯下腰摸了下那狗,富察尔济无声地招招手示意跟过来的小衙役将狗牵走,不要打草惊蛇,随后才和段鸮一左一右地分散在门边缓缓靠近了这个位于巷子深处的小宅院门口。   见门口丢弃着几个烂了好几天的西瓜皮,台阶上散着几粒尤其醒目的西瓜籽。   上头还有些苍蝇在飞。   心里瞬间了然,怕是没找错地方的两个人各自挨着门边,又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眼。   等冷冷朝门缝里看去一眼的段鸮抬手‘咚咚’地试探性敲了下门。   里头先是一阵古怪的寂静。   接着,在门口所有已包围此地的带刀捕快们的注视下,他们只听那门口像是缓缓地有一下下脚步声传来,随之,一个略带淮阳口音的男子才警惕无比地出声回答道,   “…是谁,要找谁?”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开始抓人了哈~   今天应该不算拖吧哈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瞳夕(殷小绛) 19瓶;天鸢潋 10瓶;千秋岁、望天三更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回 (上)   这一句带着口音的询问落下。   里头那小院中深处藏匿着的一名陌生男子已是快步走到门这头, 又矮下身子将脑袋挨着门边了往外瞧了一眼。   这四面院落里静悄悄的, 平常都是各家顾各家, 本没有什么多余的动静。   入目所及,这棕色的老式楠木门有个开的很小门缝, 这人就是这么从里头这样小心地打量人。   在他朝外看去视角里, 只瞥见门口依稀立着两个生人。   年岁看着都不大, 身形倒是都十分高瘦挺拔, 正好像两个门神似的堵在他家的大门也不走。   这二人就是富察尔济和段鸮了。   此刻其余聚在门口等着等下冲进去抓人的人都在一旁按兵不动,就只有他们俩来做这个主动找上门去的‘诱饵’。   “原来有人在,老兄, 那给开开门。”   一见有人开门, 富察尔济这人就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凑上去拢着袖子凑上去搭了个茬。   “你们是谁。”   “买卖,有好买卖做不做?”   富察尔济说着又笑了下。   “什么买卖?”   对视间, 这门内的男子盘问的语气也听着明显不善了。   实际这种江宁本地的民宅小院子。   往常都是两个兽环门把朝外,也不会在里面再特意上锁的, 但这一户门口却是特意从外头拆了这门环, 又从里外反复上锁不让人进去。   四面墙上加护了一圈格外扎手的铁皮圈, 估计是怕外头的人会翻墙进了这院子看见什么。   但对于,这已经找到此地的江宁府衙门众人来说, 这一切却是恰恰验证了大伙这连日来的辛苦并没有找错地方。   可里头那一身的短打汉子并没有第一时间就给闲杂人等开门,相反提防着什么地就将自己的身子躲在门口, 还一副随时随地就会做出应对策略的姿态来。   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令外头的这帮子江宁府的官差们同样不敢擅自破门而入。   毕竟,谁心里也不清楚这小院落里如今具体有几个‘皖南人’, 他们手上又是否有兵器刀具,或是已制成的火硝或是边置慢炮之类的伤人的东西。   见状,外墙边上围着一群拿着铁尺,佩刀,乔装改扮做常服的官差,各个屏气凝神不敢吭声。   倒是门口站着的富察尔济见状挥了下手示意身后所有人将整个院子的后门也堵起来些,又和段鸮一起对了个眼神,就假作淮扬口音与里头的人对话了起来。   “哟,老兄,难倒你这原来不是卖瓜的地儿啊?”   “哪儿来的瓜,你们听谁说的这还有瓜的。”   院子里那不肯开门的‘皖南人’冷冷开口道,   “诶,那我和我一朋友怎么听前头小食摊上的说,前日您这院子里带了许多便宜的皖南瓜,还想说买点,我母亲伏天害病,就想吃口瓜……你说,是不是前头那地儿说的,说这里有瓜卖?”   富察尔济嘴里这话说着,还一副‘市井流气’地用眼神示意了下一旁的段鸮。   闻言,不动声色间和他在这儿演起来的段鸮作势配合着他,又干脆里外看了圈‘摆上脸’反口回答道,   “什么一定有瓜,人家就只说这个院,不行你再敲门问一问,店家,我们真的带了银子,就想买两个皖南瓜就走,你行行好给开个门,哪有上了门的买卖不做的道理。”   “对,银子,都随身带着呢,只买瓜不做别的,买完这好瓜就走!若是买不到瓜,我们就只能一直赖在这儿!谁让咱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处呢!您就行行好啊!”   说着,大门口站着的段鸮只接过旁边一小捕快见状赶紧机灵地丢过来的钱袋抖抖声音,富察尔济又对着谁让咱们里头的院落支着手来了一句。   因二人的淮阳口音学的很像,往常也无人能轻易地找到这儿来。   加上他俩几个这一来二去的,看样子银子真的带的不少。   搞得里头那躲在院子里,起初不愿开门的外地男子估计也是怕他们俩继续在门口赖着不走,只沉默了一下,又突然语气十分不耐地来了句。   “好,好了,我突然记起里屋还有一麻袋。你们且在门口等等,我去里屋拿两个西瓜来,买完赶紧走,可不许进来。”   “啊!那可多谢,要是能切一块给咱们尝尝就更好了。”   这话就是愿意过会儿给他们开门了。   但错身间,早已见惯此类恶徒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却已察觉到了此人话语中的转变。   所谓给他们拿瓜做买卖。   怕不是听见了这钱袋子里的动静,想趁机将他们俩也抓住趁机杀人,劫掠些金银罢了。   外头已将这团团包围住的官差们见此情形各个沉住气不作声,只眼看着富察尔济和段鸮堵在这门口,又暗自盯着那门环等着对方再出来。   这个过程中,那里头的‘皖南人’约是去内院仔细交代这事去了。   所以不过一会儿,另有一个男子的脚步和说话声,和他一起拖拽着那袋子沉甸甸的西瓜就走出来了。   两人装模作样地悄悄寻了刀具拿在手里,蹲在门后头的地上一起解麻袋。   那数个滚圆的青皮西瓜滚出来的擦在地上发出滚来滚去的声音,还有这两人间或咳嗽下,又往地上吐了口痰才开始清点的声音都很清晰。   他们在一个个地数瓜,之后又拿刀象征性破了半个看看熟不熟。   院子里能听到些水桶里井水打上来晃荡的声音,看来,这院子里面还真有个水井。   这一刻,掐着这最后的时机。   只待分秒间破门而入将这里面这伙人捉拿的段鸮不自觉地去辨认着二人之间举止说话的声音。   他在想着,这一伙人是否就是当年他所亲历的顺天府猪人案中的另外两个共谋者,如果是,隔着这一道门,自己这次真的能亲手抓住他们了么。   可就在这片刻间,没等段鸮继续有时间往下去想些别的。   里头院子里的那两个结伴而出的卖瓜人已是一个人用手开了半扇院子门的门缝,另一个谨慎地探出只手来就要他们先将银两交过去再给瓜。   “银子拿来。”   “先拿过来,再给你们块瓜尝。”   那门缝里的一双往旁边不大放心地旁边提溜的眼珠这一刻同他对视着。   段鸮看出来这是个瘦条条,会将几句官话的胡须汉子,但是这张门缝后头的脸却对于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可就在门内门外的两边势力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站在正当中的段鸮作势又伸出一只手想将手上的钱袋给对方的同时,从方才起就在等着这个机会的富察尔济却突然就这么和他一起动了。   “——!”   “碰!”   这变故来的突然。   ‘轰’的一声,后院门窗的也跟着被札克善那一伙一起撞进来的衙役们从外头砸开了。   里屋里这伙人中的同伙似是因此准备逃跑,但前后门都被堵着,当即里面就传来了铁尺和刀刃出鞘对峙拿人的声音。   正门口站着的那两个‘皖南人’也是措手不及。   其中一人想直接翻土墙而逃,却已被另外两边墙上围拢着一个个拿刀跳下来的衙役们逼得退了回来。   见势不妙,那两个穿着一身无袖的汗衫子,敞胸露怀的成年男子目露凶光,拿起旁边的一把丢在院子地上的麻绳和西瓜刀就要拍桌子要袭向人——   这二人论狠劲一看就不似常人。   且一身民间百姓做惯了粗实力气活儿的龙精虎猛一下就险些把刀子会砍到人的身上去了,但怪只怪,院里数个西瓜丢在地上难免碍手碍脚的。   他们被一面牵制的同时,一旁一个小捕快已是抡起一个大西瓜就‘嚯’地一下砸了过去。   这西瓜一扔过去,在半空就碎了,红通通的汁水四溅。   其中一个‘皖南人’的脑袋也‘碰’地一声,而赶在这两个人出声大叫,惊扰里屋里也在被抓捕中的其他同伙引发更骚动多之前。   门口方才站着的富察尔济已是一个利落地飞身,踩着旁边的墙面一脚撞进去卡住门不让他们俩合上。   他这一闯进去,那个身手更好些的瘦条条的短胡须汉子半个身子就给卡着门动不了。   见状,富察尔济上前就一把抓住其中一人一条胳膊,制住他的同时一拳直接击打在对方面颊上令他继续后退半步。   这一刻,他的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只有黑色,透出些许亮光的眼睛透露出股令人胆寒的凶狠。   与此同时,跟他一起用暴力就这么硬闯进去的段鸮只借着自己用一只手给这两个人递出钱袋的功夫,一下用胳膊肘狠狠撞开其中一人猛扑上来的攻势,又和富察尔济一块将一人一个反手一个卸下胳膊的‘咔嚓’声。   他们俩这一手可真是暴力无比了。   以往两个人总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真到了关键时刻,这配合却是默契无比。   被两个直接拧住胳膊,摁在脏兮兮的门板下的两个‘皖南人’脸色惨白,却跌的一嘴都是泥土和西瓜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把本打算劫持他们的西瓜刀翻了个砸在地上,另有好几圈麻绳散落在水井边上,和倒了一地的井水西瓜一起。   目睹这一切,一块闯进来就开始抓人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一刻不停地往一旁地上扫了眼。   见整个租赁在瓮城村落里的院子里堆放着的除了几个被砸坏了的西瓜。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只赶紧挥手令大家搜查了起来。   借着这个功夫,在他们身后,还有院子另一边闯进来搜查的衙役们已是用最快的速度占领了小院,又翻箱倒柜地搜查了起来。   屋内,屋外。   零零总总这么大地方的,要搜出他们本身要藏匿起来的东西还是很容易的。   可不过一会儿,院子里该找出来的物证已是被找了出来。   其中包括他们进入江宁时携带的通关文牒,一张地图,一些散碎银两,此前去附近饭庄吃饭时打包的一些冰凉的饭食,还有大量用来充作瓜农进城的西瓜。   但其中,唯独就是少了最关键的证据——硝石,还有本该也和他们在一起快半个多月的人质。   而不过半刻,加上那一个守着里屋的,还有门口这两个人,这个院子里原本就在三个人就已经被一起用镣铐拷了起来   三个人。   整个里外搜查过后的临时窝点,不仅少了物证,还少了证人口中的四个‘皖南人’中的最后一个人。   这可给人的感觉有点不妙。   被其他捕快们用镣铐和枷锁动弹不得的三个同伙脸色各异地抱着头蹲在地上不吭声,但任凭说都意识到他们口中定然还藏着什么。   可他们都死活紧紧闭着嘴不肯开口。   加上在官府今日的临时突击下,院子里除了这些杂物和西瓜也什么到没有,倒显得他们今天这一举动有点找错地方了。   “富察,段鸮……我们搜了,屋子里外真的一块硝石都没有,也找不到刘岑在哪儿。”   从里屋一个人跑出来的札克善这话说的有些狐疑。   这都已经找到这儿了却还找不到刘岑,怕是极有可能最后一个漏网之鱼将人质带走了。   他凑在二人耳边的声音本就极轻。   但落在这三个窝点中藏匿的犯人眼中却是明白这帮今天找上门官差怕是并没有找到任何足以证明这就是他们‘窝点’的证据来。   “还有一个人呢?”   富察尔济低头问道,   “何来还有一个人,我们从未见过,各位大,大人,各位莫不是找错什么地方了,或是听信外头瞎说误会了什么……我们这小本经营,从外地天天辛苦做些西瓜买卖,怎么好端端地官府还闯进来拿人来了?”   这一句出声狡辩,是那之前在屋里的那个‘皖南人’抱头蹲在地上开口说的。   他是三人中年岁看着最长的。   身材精干,约有四十一二的样子,肤色略白,因方才试图逃跑发丝蓬乱,满身脏污,腿上因伏天没穿长裤,只拖着条辫子,光着条腿看着极为狼狈地干笑着来了句。   他脸上和胸口都是一颗颗滑落下来的冷汗。   但一听他这话,另外两个方才还和官差们反抗中‘皖南人’也是附和着来了一句,他们只是寻常的卖瓜人。   但仔细一想,他们在周围已盯着一两日了。   期间,小院里除了一天当中那一个人出去外头买饭,这四个人从未有一个人额外跑去过别的地方,怎么会现在他们之后,唯独就少了其中一人和人质呢。   最关键的是,当站在这三个脖子里带着镣铐的的嫌疑犯面前,段鸮的视线扫过一旁那一堆半馊的饭食和这人的脖子,却是来了这么一句。   “你们三个人,一天还吃五份饭?”   “……”   “况且,如果你们三个是卖瓜人,真要是天天在外辛苦卖瓜,怎么脖子里连点晒伤都没有?你们来江宁卖的是哪门子瓜?”   段鸮嘴里这接连问出的两句话。   却是把这三个蹲在地上的还试图抵赖的‘皖南人’堵得哑口无言了。   但事已至此,怕是还要找出这临时窝点里真正的证据才可将这伙人捉拿归案,于是说话间,富察尔济和段鸮二人也是站在这不大的院子里里外扫视了眼。   在他们眼底,院子里用摆着各种大木桶,还打着很多井水。   一旁的屋里地上也是放着很多井水,这些井水用来纳凉倒是正常,但这屋子里放上那么多却也不太正常,尤其是此刻再联系刘岑最初寄给他们的那份求救信。   ——【‘秦淮水深,梅香客栈小二也曾落水。’】   这一瞬间,根据当日那信中内容,脑子里同时划过什么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快速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或许已经猜到这伙人到底将罪证和人质藏在了何处。   而当下,顶着这整个院子里的所有人的注视,他们俩就已借了把趁手的工具又走到了那位于小院子正当中的水井。   等一人在一旁帮忙,另一个人拿棍子撬开那外头盖着的一块铁皮盖子,段鸮和富察尔济一起探身下去,起开这口水井外面封死的铁皮,紧接着就看到了底下还有的一个临时锁头和小门。   原来,这井下竟还有一处藏身之处。   而且,竟是在抽干了水的前提下才弄出来的一个暗门!   见状,方才已和富察尔济一块看穿这一切的段鸮却也不意外,拿手就在这估计是用作临时藏身之处的井中暗门处敲了下。   “咚——”   这一下,里面一听就是空心的。   四面静悄悄的情况下,这井底下从方才开始一直躲藏着的人却也没发出动静,可院子里这还蹲着的三个‘皖南人’瞬间面色惨白,却也冷汗直冒不敢作声。   “出来。”   “江宁官府,你的同伙都已经在上面了,不要再让我们说第二次,而且这伏天,你再继续躲在下面,也会被活活憋死。”   这两句警告,当下就使那井下的最后一个‘皖南人’已有些心理崩溃了,但在他手上还有人质,所有一时这对峙却也还在持续着。   也是这分秒间,一只在底下憋气憋得青筋爆开的手先是缓缓推开了那暗门,随之一个已经脸色煞白,满头是汗的短打汉子才掐着个时间就撑不下去的爬了出来。   他这一逃命般地爬出来,四面早已等候的官差迅速围上去就将他捉住,那短打汉子汗涔涔地倒在地上粗重地喘着气,却也再无反手之力。   因水井里能吸进去的气少,方才躲了那么久,他本也以为自己可以逃出生天,只可惜到底棋差一招,他还是落入了这官府手中。   也是这一遭,札克善他们赶紧一边那住人一边就下去那井里救人。   等丢了根绳子一个接一个地爬下去,等下到底下去,众人见里头黑乎乎的只有随地乱放的白色的硝石粉末散在地上。   那硝石还拿好大的木桶一个个装着,里面一部分浸泡着大量的水在取结晶,另有一部分零散的硝石,已经和另外一些土黄色的粉末装在一个个圆形的简易竹筒中了。   这些完全手工制作,散了一地,看着就粗制滥造的竹筒和里头带着浓重硫磺味的土黄色粉末,具体是做什么用处的根本不言而喻。   蹲下来闻了下气味,确定无误的段鸮见状赶紧令人速度将这些本身危险性极高的剩余物证都搜集了起来。   与此同时,就在札克善掀开这伙人用来手工制作边置慢炮的一块席子底下,一个嘴里塞着块布巾,整个人蓬头垢面的官服汉子的脸也露了出来。   等伸手查看鼻息,又将同样在这伙匪徒手上的连日来吃了不少苦的他扶起来,来江宁多日的段鸮他们一对上这人的脸,这才总算确认下来。   因为,这被丢在井下面,差一点就要断气而死的,正是失踪多日,此前落入这伙‘皖南人’之手的人质刘岑是也!   作者有话要说:  花了不少功夫把名字和文案改了,还为此打扰了很久我的编辑。   因为之前那个名字是最早去年起的了,现在越往后写越觉得和主线不符合,所以换成现在,我知道大家肯定觉得一开始的看得亲切啦,但是一篇文如果标题不切题,也不太好。   所以,希望大家不要被我的自作主张影响,后续的文章内容还是不变的,依旧是一场惊险刺激的古代破案冒险之旅!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阿臧 40瓶;那年清欢 20瓶;千秋岁、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百里未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回 (中)   这个四人秘密窝点, 被江宁官府一举捣毁的同时, 失踪那么久的刘岑也终于是被一道就救出了。   因数日来,都被关在那被抽干了的水井底下。   作为如今被解救的人质,暂时还没醒的刘岑只能先这样被送医了。   他的各方面状态很糟, 但所幸无性命之忧。   所以官府这边, 只能将这四个涉及杀人, 违法私藏火硝的嫌疑犯一并带回,又当即开始分开审讯。   关于他们四个人为何那一夜要杀死自己的同伙张三同,还要残忍至极地砍掉他的头颅,又为何当初要绑架刘岑,这种种谜底此刻确实还未拉开。   也是这一边一个刑房先审上人的功夫。   司马准, 富察尔济和段鸮挨个查问过他们的姓名籍贯等基本身份信息后,这一伙人假作卖瓜人这一次来到江宁的真实目的也才渐渐浮出了水面。   “姓名?”   这一番单人审讯,就发生在江宁府的一侧阴恻恻的大牢。   隔着一张偌大的公案,面前放着搁在一边的一支笔, 一边问话一边时不时记录着口供的段鸮正和这四人之一的犯人的精神状态。   四面唯有着隔着铁栅栏看了眼眼前的这个样子十分紧张, 不安的罪犯。   在他对面,这低头咬着舌头不语的犯人脖子上一颗颗的汗都都滴在了地上。   这么快就自己面对着审讯露怯的犯人, 还真是不多见, 若不是实在做贼心虚,就是本身胆小小了。   段鸮这么心想着,一双搁在桌子上的手也略微带着思索地敲了下。   他的面容带着些冷,隔着这一扇铁栅栏, 看人时就有种令人胆寒的发毛感。   在这公案上,另外摆着如张三同死时的一些物证。   从那人头的咽喉里扣出的硝石粉末和那颗西瓜籽,还有他人头被割掉时伤口的惨状,一般凶手看见定然是会心虚的。   他故意将这些东西重新拿出来给这个犯人看。   只因为从最初这伙人被他们抓获开始,段鸮就已经意识到这帮人或许和自己记忆里的猪人并非同一群人。   和他一开始所想的完全不一样。   这四个人的年纪,长相非但和猪人案对不上号,连基本的作案方法都相当拙劣。   先不论他们实际利用那水井下的洞口,在内部缺乏通风的危险环境下,制造这边置慢炮的环境和方法是多么简陋,无知。   光是这么简单,就被官府破门而入抓到的不设防样子,也完全不似当年能犯下顺天府奇案的那个神秘团伙。   可很奇怪,死者王田孝当年曾经卷入嫌疑,多年来还被通缉的身份是毋庸置疑,这也造成了,这件明明已抓着人的案子中反而还透出不少令人解不开的疑云。   而上回半夜,一块出去在河边的那次,富察尔济和段鸮私下讨论过关于这个‘皖南人’团伙的真实目的。   当时富察尔济也和他说说一句话,说这伙人身上是有疑点的。   他们和实际顺天府旧案中的猪人虽用同一种办法作案,却也并不像同样的一伙人。   因为从以往的诸多案子中而言,一伙犯下过大案的团伙如无必要,是不会在多年后再突然出没作案的。   “你看啊,真正逃出升天,且善于躲藏的犯罪者不会来到江宁这种地方,一笔官银可不比当初那种要掉脑袋的大罪,为了这笔官银再冒一次险并不值当,所以这件事,更有可能是‘亥猪’年的王田孝自己的个人所为。”   “但张三同已经死了,要是想知道当初那个猪人案还有什么遗留证据,也只能从这伙人口中得知,所以他们就是唯一能得知当年真相的证人了。”   ——谁想,富察尔济那一晚口中的这个说法,在今天这场审问中再次得到了验证。   “我,我道,道上人称阿吉,真名叫孙朝吉。”   那上半身打着赤膊,只穿了条裤子就被抓到牢里来的‘皖南人’窝点犯人之一阿吉一头都是冷汗地回答道。   他就是先前在门外拿西瓜刀试图伤人的其中那个。   段鸮找人押了他进来后,第一次被官府抓住的他已基本地撑不住,断断续续地松□□代了自己身上的事。   如他二十有一,过去是在扬州和人学杂耍的小卒子。   因杂耍赚的都是卖命钱,还时常要被班主克扣,他也是这一两年下海跟人学了扒窃才会和这伙人陆续认识的。   此外,和他一道在门口被抓的那个瘦条条的叫小丁,屋里那个中年汉子叫孙胡,另外那个从水井里爬出来的同伙叫刘家邦。   四人方才均已承认,他们和那个梅香客栈店小二张三同之前是一伙的。   那副挂在督查院中的名画也是他们偷的。   因为张三同之前和日月升票号的几个老掌柜都交好,其中一位老师傅的徒弟吴二子非常笨,张三同就以介绍小工干活的借口带人进去闲逛。   恰逢这段时间,督查院内多的是税银缴纳的各地外来人口,督查院频繁有人进出,张三同就在那日领着假意去帮忙做工的小丁和刘家邦去将那副画给偷了。   ——这个老掌柜和吴二子。   之前段鸮他们在梅香客栈吃早点的那次就见过,所以此事怕是确凿无误了。   而他们用的法子是很简单的。   三个人中两个人都很矮,只有刘家邦个子高,三人只用叠罗汉的办法就翻屋子进去把画装在麻袋子里卷走了。   事后画像丢失,官府一旦查起来当天到底是谁有可能偷画,就会查到他们三个人身上。   最初江宁府也怀疑是有些人依靠团伙结伴偷走了名画,但督查院挂悬挂那副《清院本清明上河图》的位置非常高,一般三个正常人的臂长都无法将这副画完整地取下来。   这两个矮个加一个高个的组合,势必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   因为若是高个在底下,就算叠上两个矮个。   矮个的手臂本就也短,单轮臂长也不可能达到说能取下那副画的程度,那么那一日,他们三个又到底是如何从督查院偷走那副画的呢?   “叠罗汉?”   这话是在富察尔济那边刑房里的,那个叫刘家邦坦白的。   和段鸮那边的进度差不多,他这边也刚好审问当初他们是如何从督查院偷画的这一环节了。   “对,当晚,他们只让我挨着墙先爬上去,站在阿吉和张三同的肩头。”   “我个子最高,手臂最长,同样三个人在一起叠罗汉,他们两个站在我的肩膀上面,肯定最后手臂够不到画,我站在他们上面就可以刚好够得到画。”   “事后官府查问,肯定觉得是两个矮个的手臂加起来没办法偷到画……其实我们是让高个的这个站在另外两个的肩上,这样既洗脱了进入过督查院嫌疑,又拿走了这副名画……”   隔着段鸮那边的一面墙,这头一个人坐着的富察尔济当下听到这话,却也看了眼这个犯人的手臂和个子。   见他个子生的高,手臂臂长。   他也用自己的目光简单粗略地丈量了一下,确实和督查院里那个悬挂画像的位置刚好能对的上。   三人中,两个矮个一个高个。   以彼此叠罗汉的方式,两个矮个子将手臂长得更长的高个送到上面去拿画。   这个办法确实是听上去却简单,却刚好做到了说将名画偷走,最后又不留下作案嫌疑的可能。   说到这之后,为何会结伴在聚宝门下一块租下一间屋子,又竟敢胆大妄为到在水井底下合伙制作这边置慢炮,意图袭击江宁府劫掠官银。   这四人嫌犯中一个也是面露古怪,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原来,他们与那假张三同,真王田孝并非是同乡。   四人也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皖南人,而是一伙常年流窜在淮阳一带,籍贯的常年行骗的老千和扒手团伙。   会想到说一起制造火硝做下此案,也是因为这几年来在外头闯了多年无一点名堂,想着趁这江宁府银票出库之时趁机赚上一大笔。   就在这时,他们遇上了张三同。   张三同表面是个不起眼的店小二。   但这一次,却是他从先主动托了人找上了惯于会做些劫掠钱财之事阿吉他们四人。   他们四人,除本身有亲戚关系的小丁和刘家邦,均是常年淮阳地带走江湖的泼皮无赖,都是闲时劫掠些金银,从来不走正道的,比常人就也胆子打了不少。   最初,他们四个也是不信张三同嘴里的话的,因这看着不过是个小孩模样的店小二竟和他们说,自己有办法能弄到纯度的火硝。   ——火硝。   这一个词,当时可把阿吉四人吓得不轻,但张三同却言之凿凿,甚至口气颇大,却也将一个计划告知了他们。   他说,自己四年前,曾和另一伙人一起劫下过一笔比这江宁府银库要要多的金银。   事后,因分赃不均,加上他一个人落下逃得慢了,所以他当年得的好处最少,那时舍弃他而去的同伙如今都不同意再和他一起作案了。   但他自有能帮助他们几个人在江宁最后一搏,再拿到高纯度火硝的门道。   所以现在他有一个计划,就是在江宁府故技重施,在各处装上他们所制作的边置慢炮,这一次,再另外劫持一个捕快,当众向江宁府施压。   这个胆大包天的劫持人质计划中所提到的那个人质捕快。   应该就是刘岑了。   因刘岑那几日刚好就在江宁,期间也刚好私底下调查些关于码头私运的事,他就这么落入了这伙伺机人质的犯罪团伙的眼中。   那个嫌犯小丁说,他们设法劫持刘岑之前,原是悄悄跟踪了他几日的。   见刘岑这个生的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身上带着佩刀,还是个正经的官差。   大家本来心里有点发憷,但张三同说,若是不抓到他。   事后这个已经盯上梅香客栈的捕快怕是会暴露他们的行踪。   所以见刘岑被一直跟踪好像也有所察觉,中途还写了封信不知道要寄给谁,才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刘岑干脆抓回来关在了窝点里。   那一夜,他们拿早早地冻硬了的瓜从后头砸晕了刘岑,又在梅香客栈四楼将其绑好偷偷运走。   可他们四人手上虽有了人质,和详细的作案劫持官银计划。   却并非是常年专业制作火硝的民间组织,对于基础弹药常识也是一无所知,更甚至聚众以团伙制作这边置慢炮纯粹都是实打实第一次。   “第一次干这个?”   段鸮听到这话眯了眯眼睛。   要说让他之前相信有一伙人竟会第一次就有胆量做下这么严重的大案,这事却也有些荒唐到不可思议。   “对,我们几个真的是第一次干,好多东西都是现学的,也不太会,是那个张三同和我们说做这个一点都不难……”   “最初我们几个就靠着之前他每天夜里给我们讲的这些话一步步如何做,是他教了我们用木桶和井水提纯硝石的办法,又告诉我们怎么配那些火硝和硫磺,还有往竹筒里装引线的法子……”   而接下来,关于这个‘皖南人’团伙是如何学习到制作边置慢炮和网格定位的办法的,他们也给出了自己的说法。   就如这伙人所说,是张三同教会了他们怎么制作土法子的边置慢炮。   因四人和大多数民间百姓一般都目不识丁。   除了会记下些口基础诀连数字都不识,更别说看懂什么古籍。   所以他们连这段时日制作火硝的基本流程都是在原本张三同还活着时一点点教给他们的。   张三同这个看似年轻矮小的店小二不仅识字,精通此类炮弹原理,而且极其擅长各类火药配比知识,以及一系列边置慢炮。   此外,关于他们在地图上如何利用网格定位原点,也是他传授的。   张三同说,魏晋时有个能人叫裴秀。   他如今用的这网格定位的法子就是在这人的书上看到的,他们只需记得‘制图六体’,比例尺和准望,道里的使用方法,事后自可以和他一起炸了这江宁银库,劫走所有各府交上来的银票。   他们根据这一点,提前将那张副偷来的地图做上了各种数字标记。   这法子到此原本是天衣无缝了,如若这五人真按照这个最初计划来作案,江宁府和日月升票号这次被盯上的官银也未必不会真落入他们手中。   但听到这儿,却也有个疑惑,那就是为什么明明张三同本人才是这个劫持官银计划一开始的组织者,这伙人却又要杀死他,并将他的人头割下呢?   偏偏此案到此最离奇,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却正是在在这四个人口中的话了。   因为,那最初令官府注意到他们的人头西瓜案中。   假张三同的离奇死亡居然并非是他们故意所为,而是原原本本出于一桩私造火药制品后的爆炸意外——   “你说,张三同的死,其实是源于你们五个人当晚在满城外实验爆炸时的一场事故?!”   这话别说是一脸错愕不敢相信的司马准和札克善他们了。   就连段鸮他们听了只觉得此事很反常。   可这个说法,却是四个已经被关押在江宁府县衙的犯人一致招供出来的。   事先,他们并没有机会针对此事串供,那么如今给出的这番证词,就是完全出于本人第一时间的判断了。   “…对。”   “因,因为火硝的制作,需要经过数次实验才可在不伤到我们自己的前提下引爆,最初我们几人是打算一共在水井底下实验四次之后,就正式开始劫持计划的,但就在,那一夜,我们跑到满城下做最后一次点燃实验时,□□引线不知为何怎么都点不着。”   “……”   “为了节省时间,小丁和张三同急的用火柴弯腰再去烧,张三同往常是最小心谨慎的,但这一遭却是被逼急眼了,只骂我们耽误他的大事,还想自己上前尽快将炸弹埋好,方便劫掠官银。”   “但就在这时,其中一个边置慢炮因为硝石和硫磺泄露而引爆了,我们之前为了不引起太大的动静,提前用冰冻好的西瓜围住了那个引爆的槽口,想让冰隔绝声音,但在那一瞬间,一个西瓜被炸弹炸开,一下炸到了张三同和小丁身上。”   “小丁的腿被砸断了,浑身都是血,急着跑上去张三同的脖子直接就被砸断了……血喷了一地,他的头差一点就掉下来时,那个血淋淋的人嘴里还在瞪着眼睛痛地大喊,让我们救人。”   “但没两声就彻底死了,我们当时看到他人头差一点分见的尸体都被骇破了胆,可这大半夜的,人都炸死了,我们也懵了,只得将他的人头和那些西瓜丢在远处,又把他的另外半截尸体捡着带回了梅香客栈藏起来……”   这一遭来龙去脉,可算是将这发生江宁府的人头西瓜案和名画失窃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了。   火硝制作本就危险万分,张三同性子急,又贪。   所以在最关键的时刻反而自己失了章法,将他这条命亲自送上了黄泉路,因其余四人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善讲义气的人。   加上只要是个人定会怕死。   他们也不想将此事继续引火烧身,所以就干脆将计就计,将他的人头砸断,两地分开丢弃,将原来偷来的地图扔进水箱销毁,又将那一笔火硝和那些□□占为己有。   可他们原是不识字的,要重新布置劫持和人质威胁计划就也需要时间,这才让官府重新找到计划又一举抓获了他们。   可现在另一个问题来了,若是在中途他们就已经被迫改变了作案计划。   那么地图上唯独让段鸮他们找不到的,那已经预设下的三个不知名炸弹又在什么何处。   为什么又不标清楚具体位置?   可在下一秒,这四个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不得不招认的‘人头西瓜案’犯罪嫌疑人却是各自沉默下来,又终是牙齿一咬招供道,   “因为那并不是三个定点的位置……而是三个已被我们装上了定时炸弹的活物。”   “昨晚我们已去做了最后的调适,再过三四个时辰,按照最初我们埋下的引线长度,这三个‘活物’身上的炸弹就快要在江宁府爆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九点到十点,还有一章,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 5个;武大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浮泽 30瓶;百里未停、小仙女 10瓶;那年清欢 5瓶;林碳盘不需要碳碗、千秋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回 (下)   此刻偌大的江宁府之中, 除了原本已设下的九个定点炸弹,还被另外三个进入倒计时状态下, 正绑在活物身上的‘炸弹’反向劫持着。   这等骇人听闻的消息一出。   司马准他们这一整个官府里的捕快们顿时坐不住了。   原本以为抓到了人,应该危机就差不多基本解除了,谁想这伙劫匪却是一门心思奔着要炸掉日月升票号和江宁府银库去的。   “张三同说了……这批银票事后也有上家收的。”   “只要我们在出票日这天晚上带到最后一个炸弹点坐船离开江宁, 他就有办法能让我们所有人最后都全身而退,但因,因为他死了,也无人教我们继续如何做了, 我们的胆子也骇破了,这一次原是打算赌一赌,看看能不能成功。”   这话中所提到的收他们银票‘上家’。   因张三同现在已死,只是参与提纯制造边置慢炮的这批‘皖南人’们却也不知情了。   但这几日, 为了能不白费那么多日躲在那水井底下提纯制硝的功夫,他们还是得赌上了这一次想着一定要劫这批官银。   可如今他们被捕了, 那个‘上家’怕也还是知道银库今晚会被盯上一事,如今看来, 很有可能, 在爆炸案中还有一波势力会趁乱作案。   可与此同时, 刚得知此事的段鸮他们却也明白一点。   因这伙‘皖南人’并不识字。   现在让他们招认更多关于有用的信息,已是不可能了, 而若是对着原有地图,要让这伙人识别那些复杂的坐标,也是难上加难。   更令事态变得无比之糟的是, 嫌犯阿吉小丁这两个最时常跟着张三同后头埋线的小卒子。   只能根据最初那点记忆说出这三个活物,乃是张三同先前一早选好的,一只鸽子,一匹银库旁拉车的马和一个活人。   “鸽子,马,乞丐?”   抓住这一句关键性的话,段鸮冷冷地步步展开追问道。   “对,我们……提前就打听过了,那,那只报信鸽子是大报恩寺的和尚养的,每天会从寺庙回到江宁驿站,它的脚上被我们用浆糊和鱼线缠了东西,现在正被捆在日月升票号停靠在码头的一架运船上……”   “我们,本,本是打算用这个来炸掉船上的锁链,最后开船逃跑的,那匹马则在银库外头,我们拿稻草和马粪包着装在了那拉车的车板底下,至于那个老乞丐,老乞丐……”   “老乞丐又如何?”   说到这儿,似是面对官府已明白自己此番犯下的罪具体有多大。   这伙因一时冲动走上此路的‘皖南人’也是面色凄凄。   而事后据他们不得已招认的是。   原来这最后一个他们所找到的活人引线,乃是一个先天有智力残缺的老乞丐。   相应的,这时也被叫到官府一道来问话的老掌柜和曾明他们也说到了一点,往常这个姓马的老乞丐就总在秦淮的客栈饭馆门口一带要饭。   马乞丐长年累月居无定所。   家里也未见有什么人,所以只能常年来梅香客栈门口要饭为生。   张三同这个人以前在客栈干活时,常见这老乞丐于门口那饭碗要饭无人搭理,就一时起了歪心。   他时常偷偷用一个带着根线的竹球,和一个厨房吃剩的馒头蹲在那儿同这满身褴褛的乞丐玩一个游戏。   他管这个游戏叫拔球。   但凡只要见外头有一辆辆银车经过,那时蹲在客栈门槛边上招揽客人的张三同就会用一个馒头把马乞丐叫来。   这个过程中,这呆呆傻傻的马乞丐若是乖乖听他的将球里的线跑到银车底下一下□□,张三同就会把馒头丢到地上给他,反之则不给这马乞丐。   久而久之,这马乞丐一看见别人给的吃的和银车经过,就会听从张三同话地去拔掉竹球里的引线。   这个游戏,现在在旁人看来,就是为了训练乞丐应激反应能力设下的一个连环局了。   连饭都吃不饱的老乞丐当然不知道那个总给他玩的球里有什么,只是长年累月被人教的以为在银车旁,拔了线就能拿到馒头。   那时梅香客栈的那个小麻子曾明偶然看见还奇怪,为何张三同总喜欢玩和一个老的都走不动道的乞丐这把戏。   可如今细想,所有人却都只觉得毛骨悚然了。   当下整个衙门里一片哗然。   在这三四个时辰内,三个分散在城内的活炸弹随时就有可能被引爆,就连此前已经派人将其余九个定点锁点安排拆除的督查院那头都被惊动了。   司马准派了人赶紧去找犯人口中所说的鸽子,银库旁的马还有老乞丐的所在,但这个过程,若是草草地去人海茫茫地一个个找,也不现实。   也是这时,那头被江宁府的衙役们额外通知了得知此事,紧急撤出官邸的江宁府督查院各位大人却也差不多都到了。   这数位大人都是留须文官,着一身仙鹤袍,野鸡翎就从江宁府各处县衙不顾安危地就跑来了。   若说这个关头,当众摆官威却也没什么用了,所以连茶都赶不及用,其中那位名叫明鹏的御史大人就先下派了兵马,又难掩焦急地下令道,   “司马准!你速调兵马先将秦淮一带靠近日月升票号的百姓撤离,再寻人备好大量灭火的井水,切不可伤到百姓!一定,一定要先救人听懂了没有!”   这话,这位在一旁已知事情大概,还一心记挂着百姓安危的明鹏大人倒也拎得十分清楚。   如同当年造成死伤无数的猪人劫持案一样,顺天府和江宁府同样是政商交接的重地。   城内一城一墙都不可动摇,不光是中心地带的银库所在,百姓安危。   就光说这秦淮河畔和古城墙上的每一根梁柱,砖石,那都是历经几朝留下来的,一块都动不得。   若是江宁这一次也跟着出了事,事后引起京城中各方震动,怕是他们所有人都要被重责问罪。   …这该如何是好。   这到底该如何是好。   莫不是,这江宁府今日注定也也要和当日的顺天一定因此事为陪葬了?!   这一刻,这个过往阴霾般勾起的自问成了每个人心头的绝望。   也是这时,若说在这场即将引起整个江宁府骚乱之中,最镇定的两个人却也没有属某两个人没有别人了。   富察尔济。   段鸮。   他们俩眼下正并肩地站在那《清院本清明上河图》底下,隔着一段距离一块抱手朝上看着。   二人都没开口说话。   但一个似泰山般不动,另一个似江河般沉稳,却也看不出有一丝慌乱。   相比起旁人而言,从头到尾在一旁没有着急发表更多意见的他们肯定也明白此事本身的严重性。   但与此同时,他们俩心里都明白是一回事。   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江宁爆炸危机中,却也是脑子放的最清楚冷静的。   毕竟这一遭,怕是段鸮和富察尔济两个人自打认识以来,一块经历的案子之中最大,也是最凶险的一场变故了。   因一桩旧案,牵扯出一桩官银劫持后的重大黑幕。   两人自打来到江宁府开始调查此案时,却也根本一丝一毫都没想到。   冥冥之中,一切仿佛牵引着他们向眼前未知的犯罪和真相中继续前行着。   对于段鸮而言,他并不想顺天府当日自己所亲身经历过的事情重蹈覆辙。   因为于他而言,这一次江宁的事。   是无关个人。   却也定要赢,绝不能再败一次的。   而两人当下也很清楚,寻常官府在应对此类危机中,第一反应肯定是到来先找人大费周章地灭火,他俩也赶在这时候一下提出了另一个做法。   “司马准,现在让你的人先别去远郊的运河河里取水,咱们有的别的法子,一定要记得,先撤人。”   似是想到了什么,富察尔济开了口。   “啊?还有,有什么法子?况且,富察,段鸮,不运水过来怎么救火?”   “你是江宁人,那应该也记得一点,秦淮一带,和梅香客栈一样建筑结构的老房子很多。”   “……”   “这种房子中的木材非常难着火,所以不用去运河里舀水应对,只需要通知百姓们在暂时撤离前,自行将楼顶水箱打开,这半年来江宁从未有大型火灾发生,每户人家的水箱都够,所以只需放下防火绳,供今日官兵们直接取用就可。”   这话,是此前也记得梅香客栈构造的段鸮拿手点了点他们面前的那张地图后补充的。   一听到这个,司马准的眼神也一下子亮了,赶紧就去令人速度去通知秦淮一带百姓们打开水箱先预备着。   而既是解决了城门口和码头上其余百姓的安全疏散问题。   现在他们要担心的,就是那十二个此刻正遍布于江宁的边置慢炮具体要如何拆掉的问题了。   (拾五,百三)   ——就是他们此刻所在的督查院位置。   其余以一个个放射红点分散在江宁府的‘西瓜’已被他们俩的脑子完全地记了下来,只待亲自去上手解决了。   他们现在手上还拥有着除司马准之外江宁府官兵的临时指挥权。   要说将这些潜藏在整个江宁的边置慢炮却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光凭他们其中一个人,却也真的难以阻止这场劫数怕也是不可能的。   而两个人眼前所能唯一相信的,或许就是身旁这个某种程度和他有着‘搭档’之名的人了。   “十二个边置慢炮,却只剩下……四个时辰的时间,咱们到底还来得及吗?这等回请,这世上……当真还有人能有本事做到吗?”   这一句来自身后某个江宁府官员如何也不敢相信的喃喃之语来自落下,这两个对视了一眼的人心里已是有了主意。   “你怕死吗。”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过去的事,眨了眨眼睛,将脑子里关于曾经的回忆的富察尔济歪着头捏了捏自己的脖子问。   “不怕。”   段鸮淡淡地回答。   “都死过几回了。   “嗯,我也不怕。”   富察尔济也点了点头。   “那就,合作愉快?”   二人这般对话着,却也在下一秒简单利落地在半空中击了个掌。   这一击掌,好似打消了两个人此前心中难免会有的顾虑。   他们都不是一出生就顺风顺遂的人。   在此之前的四五年里,他们都被困在眼前的迷局里有过许久的消沉,颓废和种种的不开心,但这一刻,好像也都不那么重要了。   不过半刻之后,迎着前面街上已有些乱起来的人流。   江宁府衙门外的两匹一黑一白的官马,却是和两个人一起一道分开奔赴了这座古城的两地,以一己之力出发去力挽狂澜了。   分开前,两个骑在马上人都没有对身后的彼此多说什么。   却也明白此刻自己该去做什么。   要去做什么。   也是在这个关头,离了官府的富察尔济这家伙却还记得临时先绕路回了趟梅香客栈,又赶在天黑前,把还等在那儿想找他们的段元宝给找到了。   “嘿,宝哥,这儿。”   听到这声音时,段元宝已在这客栈门口蹲着玩了好一会儿。   他起初看到街上有人在奔跑着来往。   大运河上的船都散开了,后又有人说官府说要走水了,让大家不要乱,可他却也没怎么听明白。   不过他有听路上的人说,官府说了现在办法,所以大家不用着急,每个人最后都会是安全的,有人在保护着城中百姓。   是谁这么厉害,现在要去保护着城中百姓呢?   段元宝一时觉得自己有点好奇。   恰好这时,他就这么听到了在街角处自己面前的一声马匹的嘶鸣和一个人对自己的呼唤。   段元宝抬起头,看清楚黑马上的人的刹那,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对方却已低下头摸了把他的头,又说了句话。   这句话,事后段元宝也忘了。   估计是让他别瞎玩,乖乖等在这儿就好。   可后来好多年过去以后,段琏,也就是此刻还年纪很小的段元宝再回想起这一晚都觉得十分难忘。   那一夜的江宁府,当埋在地下的火药被抛掷到运河上的爆炸声响起,一簇簇飘散在空中的火苗烧地整个中央,但凡是地上的活人都感觉到了日月昌票行那处燃起的大火。   宿命枷锁,烈火修罗。   所有街上深陷于危难,被迫临时撤出秦淮河民宅的百姓都在朝着一个方向逃跑,只有那一个人朝着那业火中央赶去。   在天黑之前,那个曾经赶来找过他的人身着皂衣,一把拉住缰绳骑上那匹黑马就走的头也不回。   那身姿挺拔而纯粹,如同划破夜空的一道冲天火光。   可远处火势还在秦淮疯狂蔓延,人贸贸然进去只有一死,可马上人的面容却是那般夺目,甚至于有些义无反顾,如出鞘的钝刀地让人心惊。   “你要去哪儿!”   虽然心里也在担心,人还有只有小小一个的段琏连忙追上去地在马下仰头叫了他一声。   “嗯?没事,别怕。”   男人低头看了他一眼,又在马上开了口。   “他在那儿,我和他一起。”   “等事办完了,我就和他一起回来。”   这人口中说的的他是谁,谁都知道。   夜色中,那双星星映照中的黑色眼睛亮的惊人。   男人是个往常总是不正经多于正经的人,所以总让人忽略了他也有双只要安静下来,就会无比信赖的眸子。   他从来是离经叛道的。   一生黑白分明,却也愿为一个人从世外转身回到这人间来。   也是这么说完,那一个人转身离去,就像是这一声声清脆的马蹄已踏着山河,一步步向着那即将燃起的一场大火中地方奔跑而去。   那时段琏不懂,为什么自己在那一瞬间会突然有点不想继续跟上去了。   不止因为知道自己肯定追不上了。   不止是江宁古城人人因这场结局未知的劫数而陷入的骚乱。   也因偌大的,漆黑一片的江宁府,只有这几乎烧到城墙上的烈火和这一匹头也不回就远去的黑马,好像容不下另一个人插进去了。   可长大后的段链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后来一次次地无论发生任何事,那个被他叫做爹的人总会说,自己要等着这个人回来。   因为早在那么多年前,那个人也已经回头去找了他,他还在里面,我去找他——就是世上最坚定,也最永恒的承诺。   是天下独一份的狂傲,也是天下独一份的相信。   唯江山苍莽多变,此情不变。   因这山河关系天下,所以此生必将和你一起前往。   也因山河与你。   缺一不可。   ——他们从来都做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今天还是很努力的哈哈~   好搭档!不怕事!有事来!一起扛!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紫衣、五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喵啊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九回 (上)   申时二刻   江宁府   “踏踏”数声, 一阵清脆的马蹄子声在前门口远远响起。   由一排官兵沿街挥手指挥,满城下四个呈圆拱形的城门之上,府衙紧急疏散的人群正混在驴车,骡车之间往另外一个安全的方向赶。   其中夹杂着诸多不知晓情况的外地茶客水商, 还有不少坐在马车上面露怯色的妇孺孩童。   但官府一律只告知,城门口接下来有兵马进行操练,令众人转移至四五里之外等候,搞得寻常百姓也不敢多问。   旁人不知,此刻的江宁城已是悬在了一根脆弱的危锁之上。   官府这边,也是想尽可能地使所有人的安危得以保障。   也是见里外的人群都散开的差不多了。   在一刻前,就已赶到城楼最顶上瞭望台的司马准及手下的孙,陈, 王三位捕快才分作四批人将这边给团团围了起来。   眼下,作为总指挥使的司马准手中正持有一大张拆除边置慢炮的图纸。   他人立在满城中央城门上, 双臂展开, 仔细用手指沿着那一条条轴线下滑,上下辨认着图纸上的四个点。   临时地图上方是先前侦破案子时, 此次破案专组已绘制好的此地四个城门的坐标方位。   即,那个(零零,拾捌-贰拾)所在。   现在, 这四个由被带到现场的皖南人指认的位置已基本锁定,接下来就可由官府专人完全地拆除下那四个相应安装在城楼下的边置慢炮。   因这伙‘皖南人’此前也说过。   他们这些时日所自制的这一批边置慢炮都是用竹筒分三种烈性火药配方装的。   表面包了三层油皮点心纸,用红绳子缠在了每个城门底下最当中的一块撬开的城墙砖石里,要取出来, 只能从城墙上往下爬才能拿到,所以官府这边的拆除工作也十分费时费力。   尤其是那根引线是拉断式的,将整个竹筒不经意抽出时就会原地爆炸。   因人不能近距离接触,那一根细细的引线又极容易被弄断。   为此,官府这边已紧急想了个法子,就是用一根夏天粘知了的杆子将那一整个塞在城楼下的点心包都粘出来。   这作法,风险大,却也是唯一的法子了。   只是,还需得寻些不怕高,胆量极大的执行者来具体操作才行。   好在,江宁总兵防已派了精兵过来,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这么想着,心知这一遭事关重大的江宁府捕快只眉心微皱,但目光却是锁定在远处的四个城门中心点上。   在那高耸的城墙上,已提前由专人将高处抛下数根十分粗的绳子一路垂直靠墙,最上方的绳结打的很紧实,另有数位江宁府同僚在底下死死地咬着牙拉着。   江宁府最精干的兵马已都在此地。   所有人心系的只有此刻城中百姓的安危二字。   而不可否认,这需要攀爬在城墙上下降的空中作业却也危险异常,可与此同时,一排换轻便常服的江宁府官兵已是来到那最上头。   尽头处,这些身材匀称,臂膀肩背有力的官兵每一个人都面色冷厉。   因过会儿就要从城墙上下去拆掉那下头四个边置慢炮,所以气氛也有些凝重。   在这其中,有一个已换上执行任务所穿的衣服的人却也低头不作声地用防止摩擦出血的布缠绕了圈在自己的手上。   这双手很宽厚,明显是成年男子的手。   他的脸上唯独带着一块黑布巾,遮挡了五官,手掌中缠着一道道白色布条。   若是不看清楚他那双其中有一只视力明显不好的眼睛,怕是也无人认出他来。   但赶在这危险关头,这‘黑布巾’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放在四五年前,他还在京城时,若是遇上今天这一遭,他怕是也是站在这城楼的一员,如今他已做好了从头再来的打算,那么这一场冒险却也在所难免了。   只是,另一头,不知此时也如何了。   这么想着,‘黑布巾’遮挡下的这人却也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方才和他分开后的另一处。   等听到头顶的司马准一声号令,他当下不作迟疑,双手撑住跨上城墙,用绳子一头系住自己的腰,这‘黑布巾’却是同时抓住那一排绳子就纵身从上方跃了下来!   “——!”   这一幕,实打实令人看得心口直跳。   整个人如同空中飞人般悬挂在城墙上的‘黑布巾’手臂力量很强,当下借势狠狠抓住上方的一根绳子,又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下方就快速地用鞋划着城墙就向下降落。   他压根就不惧怕这样的高度。   甚至有一种对于眼前边置慢炮就在脚下半寸的危险并无感觉的冷静透彻感。   待三尺,两尺,一尺——   那中心地带于地图上化作四个红圈的(零零,拾捌-贰拾)眼看着就要距离缩短了。   上方和下方的距离在一点点被拉到最小。   城墙上也跟着快速降下的其余捕快们自己的性命也是系在这城墙上的一根绳子上,但此时所有人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下落的瞬间,其余几个分别接近四个点位置的捕快已用脚死死抵着城墙,放缓了彼此的下降速度。   但最快到达的还是那腰还挂在绳子上的‘黑布巾’本人。   左边的一个小捕快用撬棍拆旁边的砖墙,临边的’黑布巾‘见状则用手上的杆子试探进城墙缝隙里的包裹。   因人的手抓住这一根长杆子时,就算再稳,也会发抖。   见手中抓着的那一根打着颤抖的杆子最初城墙洞的探进去时,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气了。   头顶,伏天的大太阳打在众人的脸颊上。   晒得每个人后脖子和面颊上都是汗水,人人心里都有些不安。   但这种时候了,任何无关紧要的思绪却也没什么用处。   但粘杆二字。   从前,却是贯穿了他的少年和青年时期。   这么想着,身子呈现出倾斜状态倒挂着,以一只脚死死抵住城墙的‘黑布巾’却也眯了眯眼睛,又一下以一个稳准狠的角度一把以杆子探住了那边置慢炮上的包裹——   这一举动,成功将左城门内的一个边置慢炮取了出。   如同一个众人目睹下的盖世豪杰般,‘黑布巾’将包裹一下举过头顶,朝城楼上比了一下。   而不过四五个眨眼,那满城门东城门下挂着的其余记名身手厉害的小捕快已是率先取出了最中央的一个边置慢炮,又满身大汗地冲着城楼上共同地比了个手势!   “大人!”   “好!”   这一下,令可算是心底送了一口气的司马准站在城楼上激动地鼓了个掌。   事实证明,这种拆除边置慢炮的方法真的管用,那么接下来江宁官府这边就有办法对付那九个分散在城内的了。   而以此法,接下来一俩个时辰内。   忙碌的在城中骑马而过的江宁府官兵陆续拆除了日月升票号,正对向街道的大路口二百米的那个点(肆陆,百柒)。   沿街两个茶水寮(柒陆,贰伍)(玖伍,拾叁)。   御史大人左参(陆捌,百玖),金陵知府苏其盏(壹贰,肆陆),协理督查明鹏(佰陆,柒伍)官邸的九个。   ……   “踏踏——”   那一匹加急的官马继续穿行在江宁府中。   酉时一刻   已被官兵提前想办法包围的日月升票号外,同样的一场正在被挽救的危机正在这一边进行着。   不远处,是因三个活炸弹中其中有两个都锁定在银库,外头的外墙被拆除的差不多了。   但因鸽子和马的目标过大,还随时会动,若是一时不慎就会弄断引线,所以官府便紧急决定以弓箭,将那只大报恩寺的鸽子和那匹已经被锁定的马匹射杀。   这个办法,需得由手臂力量出众,擅长射箭的人过来。   总兵防那边就紧急地取来了两把弓箭,并从城防精兵中找了一位八旗子弟出身的老兵丁过来,而另外一个却是一个令人有些意想不到的人。   此刻,那半边的脸上绑着块白布巾。   将自己的伤疤和一只眼睛遮住的人正低头往手上擦着一把白色滑石粉,来回摩擦手掌。   因射中那么远的活物时,需得从高处垂直对准那两个深藏炸弹的目标,‘白布巾’也一只手撑着翻过城墙,就和老兵丁上到了对面的酒楼屋顶之上。   相比起有那一位从军经历的老兵丁。   他这么个往常看着不显的人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他居然很擅长这个。   但偏偏方才兵防府取弓过来时,他已干脆利落地取下了寻常人根本拿不动的那把的重弓,又用手臂搭箭拉起,对准银库外的两棵树就简单地射了两箭,证明了自己确实能做到一点。   那射出弓箭时的臂弯力道之大,直接伴着破空声射落顶上的两片树叶,一下钉在树干上的两箭。   不说别的,就看他这出手之稳,力道之准,就是罕见的高手了。   平常看着不起眼的对方竟不是个书生,反倒如此厉害。   这一幕可把一群人给活生生吓了一跳。   可虽他以前也没提过自己具体到底还有多少没用上的本事,但官府这头见他的确怀揣着此等能力,只让他和老兵丁一起担此大任了。   若是有个名叫段元宝这小子在这儿,面对旁人估计得来一句。   他爹就是这样,本来就什么都擅长,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擅长的,毕竟,他爹可是大名鼎鼎的段玉衡。   但眼下这些人也不知道‘白布巾’,即段玉衡,所以这面上该有的惊讶还是有的。   而因上方准备一块射杀那鸽子的老兵丁岁数大,手上的力道已不比年轻时,就射那只一只脚被捆着的鸽子,段鸮则负责对面银库前的那匹官马。   “你那个位置,会有点偏,如果马匹被惊动,切记小心。”   “嗯,多谢。”   身旁,因事关重大,眉头紧紧皱着的老捕快和他一起站在屋了一句。   闻言,手中已握住一把弓的‘白布巾’见状和身旁的那位老捕快对视了一眼,随之他也伸手从背后抽了一支,并将这支箭头锋利的箭搁在那重弓之上,面无表情地用臂力拉开了。   这一下,和他的眼睛距离正好挨着的这一根细如发丝的弓弦绷紧。   一颗颗白色滑石粉从顶楼处,眯起一只眼睛的‘白布巾’握住弓箭的细瘦手指中滑落,却也有些令人心头跟着悬了起来。   弓箭的尖头对准底下。   在完全虚幻的瞄准间,他的眼底自自觉地对准了中心十字中聚焦的那个位置。   在他自上而下的视角中,底下边上隔绝着大多数埋伏好,保护日月升票号安全的银库内。   一只脚被一根绳子系在墙上的鸽子正拍打着翅膀。   在不过半尺的大门口,那匹已被官差们用玉米梆子引到大门口的棕色官马也在低头不动。   “嗅——嗅——”   “哒哒——”   马蹄子的声音隔得那么远,却也在空荡荡的大门口清晰可见,在它们的身上,各自带着一个被红色点心包好的小竹筒。   ——而这也正是‘白布巾’手中的这支箭的目标所在。   四面寂静无声。   心跳声。   拉弓声。   一起响起。   也是这上上下下几十双眼珠子带着紧张,后怕,畏惧等诸多情绪直直地落在屋顶上方那握住弓箭的两人身上,只听弦空一声,两只从不同角度瞄准的箭已被射出。   底下,抽搐着最后拍打了一下鸽子无声见血而死。   那匹在大街正当中的棕色马匹也是嘶鸣一声,一下喘着气流血倒地一动不动了。   更巧妙的是,因瞄准的并非是要害,只是马的其中一处后脚筋,所以这匹马虽为死亡,却也被‘白布巾’解了日月升票号外的燃眉之急。   见此情形,方才四面八方埋伏住的官兵因此激动地聚拢了起来,并开始收拾起残局。   ——这下,十二颗炸弹终于只差最后一个了。   ……   戌时三刻。   天色已入夜。   大运河上的运船已接到官府通知分散开来,方才陆陆续续地从各处传来,分散在城中的边置慢炮已被成功拆除的消息。   城中所有人力开始集中朝中央地带聚拢过来。   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此次案件中最大的隐患就藏在这江宁城中,那就是那个身上藏着一颗边置慢炮,且随时会自己引爆的乞丐。   就在方才两边拆除进行之时,这头的这帮人其实也已寻到了马乞丐的所在。   毕竟,江宁府再大,官府的人却也有法子能顺着罪犯过往遗漏的线索   因刘岑还昏迷着,富察尔济和段鸮那边各自也有事,札克善就作为搜查的一员跟着江宁府过来找人。   白天时,司马准他们已加急派人四处搜寻过这姓马的乞丐。   得知他虽平常在外要饭,却还有个孙子和他一道住在秦淮底下的桥洞里,就想以此作为依据去找人。   可或许是一直流落街头,也久未和外人接触了。   此前这伙丧心病狂的犯罪者又以那拔球的游戏,提前用馒头洗脑了这老乞丐。   当官府中人,好不容易在沿河一带找到这疑似马乞丐和他的小孙子出没的地方时,正蹲在路边的这衣衫褴褛的老乞丐竟抱起孩子就仓皇开始逃跑了起来。   他这一跑,知道他身上还藏着个什么东西的官府中人也急了。   沿河一带堵着各种运船本就难抓人,那怀里还抱着孩子的老乞丐身子骨虽弱,却也发了疯似的,死活竟不让那个官府抓住。   数人在街头尾追堵截之下,竟将这老人和孩子活生生堵到了秦淮河畔的一处酒楼后,而看到底下官兵们还在试图和自己说话,嘴里恐惧地‘啊呜’‘啊呜’,却一句好端端的劝解都听不懂。   “老翁!下来吧!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只要你将怀中那个‘拔球’给我们!千万不要拉断!您听见了没有!”   这番一开始好言好语,在底下的人喊得是声嘶力竭,只生怕这老乞丐就一时听不懂就做下了这伤人伤己的事。   毕竟这一颗边置慢炮就可将这酒楼原地炸碎。   到时不说他们这些靠近的人,就是这上方的一老一小也得被炸得血肉模糊,当场惨死。   可眼见那趴在楼上不肯下来的老乞丐吓得直哆嗦还抱着手里的那个小孩,那众目睽睽下不知所措的孩子也凄厉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呜……”   这一哭,这要饭孩子还和自己爷爷抱着躲藏在楼上,可手里抱着的‘东西’也跟着暴露了出来。   五彩丝绸,竹筒装置,还有一根长长的引线就这么系在那孩子的腰上,而在这孩子手上还有一块火石。   这东西竟真的是那位‘皖南人’恶徒所自制的最后一颗用以袭击江宁府的边置慢炮!   这一幕,任凭谁看见了心里都得一凉,知道大事不妙了。   可偏偏城中其余剩下的边置慢炮均已拆的差不多了,现在时间所剩不多,就只有不过半刻了。   这一刻,所有如札克善一样目睹这一幕的官兵们心里都不忍极了。   乞丐和老者的命也是命。   这伙人为了一己私利,竟将这□□绑在了他们身上,当真是猪狗不如,而好在,这时,那边解决的差不多了,所以现在,也并非是没有解决办法。   所以参考这酒楼周围地形,江宁官府这头也想了个法子。   只让一人在底下先和老乞丐说话拖住这时间,又令人从上方靠近这老乞丐和孩子。   即便老人在中途被撞倒时,很有可能会引爆,但这时,只将这最后一颗边置慢炮趁机丢入秦淮河中,就可将伤亡降低到最小。   这一法子,却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此时,整个还处在紧急警备下的江宁府已经完全天色暗下来。   黑压压的城墙上,点起了火把,但在这酒楼之下,却将原本聚集着的大多数官兵都撤离了,只留下了札克善他们临时从梅香客栈找来的那个小麻子曾明。   因曾明和死去的张三同身形相仿,所以眼下这夜色之中,为了能让老乞丐不会突然冲动行事。   这曾明却也相当有勇有谋地穿上了那死者的衣衫,又在底下模仿着张三同往日的举止,用一个馒头就和楼上的老乞丐对话了起来。   可怜巴巴地‘啊呜啊呜’了两下老乞丐站在楼上,远远见底下站着的‘张三同’当即有点反应。   底下埋伏在周围的官差们大气都不敢出。   只看着这店小二曾明也一脸冷汗地和那老乞丐说着什么。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一黑一白的身影已是悄悄在暗中的楼顶靠近了人就挂在酒楼边缘的老人和孩子。   “不要动。”   “把手举高,然后把‘东西’朝着上方抛出去。”   “就会有馒头给你。”   这曾明一字一句根据官差们教着学着讲出来三句话,让这神志不清的老乞丐在片刻之后终于是有了一丝动摇。   下方,一个个火把点燃了江宁上方,照亮了远处的夜色。   唯独,这从危险无比屋顶和楼阁两边各自一点点接近的二人的面孔有些模糊,令人完全看不清楚他们到底是谁。   但距离那‘边置慢炮’被人工引爆的时间正在一点点接近。   这一刻,每个人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   也是这一瞬间,屋顶上的两个人,楼下的曾明,和那被反向劫持着的‘人肉炸弹’均是突然动了!   五,四。   三,二。   一!   【——!】【——!】   从竹筒引线中火星子在半空中点燃,伴随着巨大的屋顶坍塌声。   与此同时,一旁的札克善等人已是快速爬上来将老人和孩子,又大吼了一声。   “富察!段鸮!”   这一声响彻半空的暗号。   上方那两个人也是一起拉住腰上所系好的绳子跳了下来。   半空当中,只听一声闷响,巨大的火炮震动将房梁地基险些震踏的一瞬间,也被屋顶上那跳下来的两个人一下抛掷向了远处已驱散游船的秦淮河内。   伴着充斥在眼底的烈火和差点将耳朵炸聋了的轰鸣声。   他们正面从那方才在停下爆炸中撞到了一起,额头抵着额头,后背都是汗,明明刚刚还差一点陷入危险。   “……”   “……”   外头的黑暗和混乱中,方才抢在最后关头将那颗已经引爆了的‘炸弹’一下丢入河中,再撞着回到楼上的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低头不作声。   但是下一秒,撑着一只手臂起来点,整个人笼罩在对方身上的‘黑布巾’却望向‘白布巾’的眼睛突然笑了一下。   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笑。   但好像忙活了四五个时辰,在终于能脱险的这一瞬间能再看见对方,就是件令他忍不住觉得很开心的事。   而他这同样深深地落入了段鸮眼底的一笑,虽很浅,却也一下牵动了眉梢。   不仅冲淡了原本面孔上的薄情,充斥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个人魅力。   也冲淡两人过往积压的所有迷途,彷徨,搏斗凶险中的惊魂未定,是真正的潇洒桀骜,光彩照人,竟在段鸮眼中看来有一丝。   因为这一刻,从来连一丝开心都显得是一种奢望的段鸮突然也想跟着这人开怀而大笑起来。   不仅仅是笑,这一次老天爷竟让他有命活下去了。   也笑这世间最痛快潇洒一事果然还是这般,他看似永远也无法摆脱一直以来所背负的命运和枷锁,却到底可以在有生之年终于是活的如此痛快,潇洒。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不枉此生。   也是这一刹那,段鸮终于在心底不得不承认一点。   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叫富察尔济的人。   虽然是个时常令人觉得糟糕的人,却也确实是个让人不由得被他身上一切所吸引的人。   一个自己都有甚至被对方这份直直撞进他心底的气魄,不由得勾起一丝罕见佩服的人。   他们骨子里就是一模一样的人。   正因为如此,才总能够越过世人的目光,看穿对方心底那点对过去的胆怯,又一起面对眼前这一场场历险时才能产生的同样的豪情和共鸣。   “这次呢,算谁赢。”   被炸得脸都黑一块白一块的富察尔济狼狈地爬起来的瞬间,已是捂着嘴狼狈地咳嗽着来了一句。   “…谁知道呢,总要到最后才知道。”   和他比只看起来更糟的段鸮也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啧。”   “啧。”   火光。   黑夜。   秦淮连绵千里的江宁府。   只因法外不容人。   法外不纵人。   这一切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可这天下将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   只因剑刃虽会生锈,树叶虽会枯萎。   将夜长空永无尽头,命运多舛无人能测,前途不知险恶,鬼神难辨人心。   但这世上,终有青天大白,沉冤昭雪之日,他一定能够等得到。   ……   戌时二刻   江宁府方才发生的爆炸已是传到了码头这处。   在这尽头,停着一古怪鬼祟的艘油布小船。   里头却是有一个探头探脑,布衣布鞋的身影在此心惊胆战地等候了一晚上。   在此之前,作为‘上家’,他已和那头失去联系了多日。   但没办法,谁让火硝是他卖给这伙人的,他总得收好尾。   可就在这生着张白面皮,额头上都是冷汗的‘上家’心里也开始想着要不自己索性就不等那伙‘皖南人’了,自行逃命离开江宁算了。   可就在这时,令这‘上家’如何也想不到的一群人却是在黑暗中一下包围了这里,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同伙,但当一只熟悉细瘦的手一下掀开船上的帆布,又和他对视时。   伴随着这‘上家’震惊无比一下跌坐在船上的狼狈模样,那数月前,曾经亲手抓住过他一次,名叫段鸮的男子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开口道,   “杨青炳,没想到处州府一别,还能在江宁前再见。”   “恭喜你,你又被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察段二人组虽然慢热工作狂又经常性地死直男,却是实打实的双箭头!   而且是一看见你就笑的那种啦!~   话说,其实到这里,富察这个真·高富帅从京城退休来松阳养老之前,到底是干嘛的其实应该蛮明显了哈哈。 第十九回 (中)   世宗七年   紫禁城   “踏——踏——”   繁华富贵的皇城簇拥下,一团紫气徘徊在云中, 眼前热闹的大道上有来往的马车跑过。   市井酒楼上的吆喝声中。   生着一张没长开小脸的章佳阿桂正一个人无聊地蹲在城门行进军的大道上。   他的一只肩膀上扛着一根城门口兵丁们才举的破旗杆, 另一只手则不耐烦地扣弄着自己脏兮兮的鞋面,还给一屁股坐在城楼上拿地上的土撒气。   面前的黄土被他弄得飞溅起来,被过路的马蹄子搞得撒了他自己一身。   下一秒, 坐在路边的章佳阿桂就吃了一嘴土, 跳起来还呸呸了两下。   ——光看这毛孩子这副游手好闲的样儿, 活像个不入流的街边小痞子。   虽身着件料子一看就极贵重的锦缎马褂, 脖子上是瑞兽金锁扣,脚上蹬着的是他额娘给他做的, 脚底镶嵌白玉的上好的靴子, 但却活像块负不起的烂泥。   若不是, 从刚才起就有几个小跟班远远地在对面招呼他。   还给隔半刻就送来茶水点心之类的, 这大名叫,章佳阿桂的小子怕是一刻都在这破地方待不下去。   “爷!爷!快吃吧, 这是福晋让我们从府里拿给你送点心的, 八珍糕, 莲藕粉团,都是您平时最爱吃的!”   “嗤,怎么才来!我都给饿死了,快点拿来!”   见小跟班们从食盒里给自己拿了点心出来,章佳阿桂个毛孩子顿时提起了些劲儿,但转头吃完了,得知自己这紧闭还没解, 他又开始没精打采了起来,   他今年十二三岁。   却已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混世小魔王,从来只有他惹事,没有事来惹他。但凡这小子出没,那势必就要这京城里要引起一通丢人现眼的鸡飞狗跳。   他阿玛是阿克敦,是世宗如今最为信赖的文股大臣之一。   因当年是进士出身,如今又身兼大学士和国子监祭酒之职,人人都道,阿克敦的儿子将来必然也是朝堂上个满腹学问的文臣。   但很可惜,到章佳阿桂这小子长到十来岁,毛都掉的差不多了时,外头的人就都差不多明白了。   他老子这个人有文化,完全是他老子自己的事,和打娘胎里出来,就注定没文化的臭小子章佳阿桂本人一点关系没有。   子承父业。   这种事从来只存在于他阿玛这个一把岁数了,还容易急眼的中年人的梦里。   要想他这个小子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读完一本书,却是比登天还难。   可若是不读书,有个别的志向也可以,男儿志在四方,本不局限于此,可但凡他阿玛在家查问自己这个独子的学问时,得到的必然是一番令人心塞无比的回答。   阿克敦:“今日想好将来打算做什么了吗?”   章佳阿桂:“吃,喝,睡觉。”   阿克敦:“畜生!怎像头猪一样无用,那你的志向呢!昨个在家不还和你额娘发誓说,想以后好好考功名的吗!”   章佳阿桂:“考功名费脑子,您和那些大官都是秃子,我不当了,我想去学人去串糖葫芦,听说卖糖葫芦一天可以赚六十文,还能在街上玩,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明明是小毛孩嘴里随口说出的话,却能把他阿玛一个成年人气的撅过去。   但若说他是个生来就坏到骨子眼的孩子,却也不是。   章佳阿桂心里明白,他爹这人本不是个一路一帆顺风的文臣,那年,他还小,他阿玛额娘就因为朝中之事,而落得生陷大狱,险些等不到他长大。   两广总督案,他爹被人构陷连累全家老小。   章佳阿桂那时候还小,却犹记得所有人迎接圣旨到家时,他爹跪在地上得到那句‘斩监侯’。   世宗嘴里的一句斩监侯,差一点就要他们章佳氏所有人的命。   若不是因为他爹这个人有个脑子,能从那场危难中最终脱险,还一朝再次得圣上信任,怕不是他眼下连块点心都没命吃了。   个人命运。   是这世上最虚幻,也最不可捉摸的东西。   这一点,这小子从小就依稀知道。   而说起为什么他今个原是他爹派人把他赶到这儿来,又像个傻子似的蹲在让他在这儿受罚的,还有个缘故。   因他昨天一身是泥地在外头和人大家玩回去时,正赶上他爹在前堂里终于是接待一个人。   这个人阿桂也知道,因为他已经连日来多次在门口卑躬屈膝地像个哈巴狗一样等着求见他爹了。   说像一条哈巴狗有点难听。   但阿桂听府里府外的人都是那么议论那个人的。   每次对方上门来都态度很恭敬地带着好些礼物。   虽然那些所谓的‘礼物’在阿桂这么个孩子看来,连他身后的小跟班往常赏赐人的都比不上,但看得出来已是那个从来都低着头,坐在门口的贫寒少年人的全部了。   听人说,这就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但出生寒微,又并非京城贵族后代,所以在这京城中寻不得人脉,只得来四处求人,其中求的一个就是阿桂他爹。   他这段日子求了很多人,最后都无用,所以没办法才来求阿桂的阿玛。   这样的人,怕是个市侩又急于讨好权贵的庸才罢了。   就算是读书考功名,也只是为了一门心思爬上去做官而已。   阿桂他阿玛这个人很精明。   起初并不愿放下面子见这样心思不正的人,也怕惹上些麻烦。   但看这人年纪轻轻却连续来了多日,明明刚中了进士,却身后只有个一把岁数的老仆跟着,连双好鞋都买不起,就也放开面子见了他一次。   这既是为了让这个人死心,早点走人,也是为了日后留个交情,万一,此人就此记住他阿克敦的恩呢?   那天阿桂回来时,刚好就撞见这一幕。   可等他在一群小厮惊慌的阻拦声中跑进去想找东西,却见有个手上戴一串佛珠,衣着很朴素甚至有点贫寒的少年人正好要从堂前的松鹤隔断后,用手撩开帘子出来。   在此之前,阿桂一次都没见过这位一心想留在京城扎根做官的少年进士。   那天,阿桂家院子前的辛夷坞花正一朵朵开的正好,但这人出来时,却好像令满园的风光都失了些颜色。   少年进士本人,其实一点都不像外人口中所说,是个市侩卑微又只想着做官的人。   他看人的时候没什么喜怒,一般人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这位性格比较沉默的少年进士似乎不喜欢小孩,所以之后有过这一面之缘,他们也就没什么交谈。   明明,他穿的不过是身贫寒的布衣,却比很多衣着显贵的人还要令人印象深刻。   他阿玛当时就在后头点,又准备出来送这个人出去。   两人本在客气地说话,正好撞上他们的阿桂吓了一跳,那个少年进士也正好垂下自己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眼门口阿桂。   阿桂不知道,这就是他和这人此后唯一的一次正经见面。   他阿玛事后骂了他,年岁还小的阿桂有点无所谓地来了句,这人又不是什么大官,而且不是您说这个新科进士,也不是什么有大前途的人么。   可接下来,他阿玛却对他第一次改口了。   “不,这一次,全京城的人怕是都对这位少年进士看走了眼了。”   他阿玛言之凿凿地说。   “看走眼?为什么?”   阿桂更迷糊了   “你个傻小子可知,我今天在此人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人心中最坚定不过,也最宝贵的志向。”   “……”   “我方才问他,你为何要做官,你可知,他是如何回答我的?”   “他说,他要维护他心中的公堂正义,所以他一定要留在京城,要一直为官。”   “你阿玛我做官那么多年,却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有志者,事竟成,这人将来绝不是俗物,往后也必将成就一番功业,我此时帮了他,他来日青云直上,你阿玛我,连带着你这小子说不定都可以沾上光。”   这话,阿桂他爹说的坦然,却也果断无比。   就像是已经看清楚这人日后的命运一般。   阿桂也不知他阿玛这是哪来的自信,但在这之后,他阿玛就和受了刺激似的,也给他出了个题,并且让他天天在城门下带着,只等他想清楚自己的志向到底是什么才放过他。   志向。   一个人一生的志向。   他的志向又是什么呢?   都在这儿扛着旗子想了那么多天了。   他也已经见到了那么多城门下来往的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可是他还是没想清楚自己的个人志向到底是什么。   再在这儿站一会儿,他就还得回去被他爹揪着考学,之后少不了又是挨一顿他爹的手心和斥责,可阿桂觉得无所谓。   反正在所有人眼里,他这辈子就是个废人了。   可说实在,章佳阿桂就是一点都不想将来一辈子做个和他爹一样的人。   但具体当他爹虎着脸问他,那你将来要做什么呢?   阿桂这小子又哽着脖子有点答不上来了。   “我看你就是想一辈子吃喝玩乐!不思进取!你个逆子啊!我章佳氏怎出了你这个孽障!你是要活活气死为父!”   这话,却也饱含了他阿玛阿克敦大人内心的愤怒。   但就在这一日,日后,章佳阿桂自己都觉得改变他个人命运的一日,紫禁城的城门下却发生了一件事。   那一天,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   整个京城上下,怕是除了阿桂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每个人都知道了。   路口不知不觉聚集齐了不少闲散百姓,大家都在带着一种特殊的表情议论纷纷着,过会儿仿佛要有什么人出现。   城门下,先有一个一身潇洒戎装的兵丁骑马赶在前面鸣了下鞭,不过一会儿,就在章佳阿桂的眼皮子底下,有一个众星拱月般的人物就这么出现了。   那一个人走在最前头,骑在马上的人依稀是个黑衣少年人。   这人看样子比章佳阿桂大几岁,应该差不多十八九岁了,该和阿桂之前见过的那个少年进士差不多大。   因隔着不少人群,个子还很矮小的阿桂也看不清楚他的脸。   但他看得分明。   那人一身光芒,两只眸子漆黑,比他以往在说书先生嘴里听说过的少年英雄豪杰还要令人钦佩。   他身着一身点漆黑色腰带笔挺英俊的公爵服,黑马,长靴,模样生的桀骜潇洒,似人间山峦令人倾倒。   过程中,那黑衣少年人也不和别人说话,只像个孤寂冷淡的骑在马上从城门下经过,在他肩膀上还停着只光看爪子极凶悍却也眸子漂亮地像珠子似的鹰。   在他的后头还跟着不少人。   但唯独有他的肩上有一只很漂亮的鹰,而那只羽翼丰满,眼神锐利的鹰也像被驯服似的完全地臣服于那满身威势不可挡的黑衣少年人。   “——”   鹰的叫声把阿桂弄得有点懵。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驯服那样浑身带着野性锋芒的鹰。   整个京城,唯有这个在人群持鹰的黑衣少年将少年阿桂的目光完全地吸引住了。   不纯粹是因为这个人。   也不纯粹是因为这只鹰。   而是冥冥中被什么滚烫的东西,一种从心底流淌出来的东西感召了一样。   就和他爹说的一样,这个人的眼睛里也有志向。   就和那个他所见过的少年进士一样。   “那,那个一个人骑着大马走在最前面的是谁,他,他肩膀上那好漂亮,好威风的只鸟又是什么?”   还只是个少年人章佳阿桂脸都着急涨红了,蹲在地上对着身旁的小跟班们只跺脚。   “那是‘八方尔济’,粘杆之人,在最当中的,就是这一代最年轻的那位尚虞备用处属官。”   “而那群人啊,就是咱们大清赫赫有名的‘海东青’。”   海,东青?   一个人立在城门,鼻子上还脏兮兮刮着被他爹揍出来的鼻涕的少年章佳阿桂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接下来,他的小跟班还对他说了些什么。   似乎是,这些人做的是很危险的事,爷你还小,还是别知道比较好。   但章佳阿桂却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因为就像是浑浑噩噩那么多年,从无志向可言的脑子里一下子被人点醒了一样。   他的眼前劈开了一道亮光,‘嗡’地一下将他的整个人都唤醒了。   他这下可算知道自己这次该回去告诉他爹。   他这一生到底想要做什么了,他的个人志向又到底是什么了!   踏遍云崖。   心怀天下。   就和那个眼神坚定的少年进士一样,就和那群马上头也不回地离去的人一样,和那个在最当中被叫做海东青的人一样。   从此不拘于天地万物,自此闯出一番天地去。   这,才是他章佳阿桂此生所求的大志向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特别篇,桂东林眼中的那两个人就是日后的阿察和老段啦~   因为这文的世界观设定非常的架空,里面充斥着很多我的个人私设,所以文章最初开的时候,我就选了架空时代。   粘杆处还是那个粘杆处,但性质会发生很大变化,具体可参考本文的标题,现在就先保持神秘感啦哈哈哈哈哈,下面慢慢说   大家绝对,绝对,不要代入历史人物哈,我先滑跪一下,只当做一个朝代背景的特殊设定文看就行,后面就回到正文啦,啾咪!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蕲昱、加栗 10瓶;那年清欢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九回 (下)   二十日。   夜。   全城今日因那十二个边置慢炮而引起的骚乱已基本停歇了。   江宁的危机已解除。   后续官府会对城内百姓的安全进行挨家挨户的安抚性走访, 所有分散开来的危险物已全部拆除, 这一晚的秦淮河, 也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太平。   衙门的大门口,一条长长的走道前已经清除了白天的数匹官马和官兵遗留下来的诸多拆弹痕迹。   方才才换了晚班所以没走。   一个个带着刀,守在此地的衙役们身处于头顶的黑暗之中。   等一个和夜色几乎交融的高瘦身影远离外人的目光,又‘吱呀’一声推门进入了衙门里头, 他本身藏匿在黑暗中的那张有着极重危险感的面目才就此暴露出来。   段鸮今夜是一个人先过来的。   因为他自己另外还有些话,要亲自问牢狱中这个人,所以就也得亲自过来一趟。   “——!”   里头一路从码头被逮捕,又收监关押的那个人被吓了一跳,仓皇一下抬起头来。   段鸮和他对视了眼,却没有开口。   接着, 他才随手拖了一张椅子, 在这脖子上还拷着枷锁的犯人面前就这么坐了下来。   他手上拿着的一叠是这一次江宁府的案子的卷宗——上面, 是关于王田孝,‘皖南人’四人,以及眼前这个人的旧案信息的。   在他的正对面, 江宁监狱内,四面都合上窗的铁栅栏最后头,又一次镣铐加身的中年男子这一次是脸色比上次还要煞白,额头冒满虚汗了。   因两人认识,这人这会儿再看见段鸮出现也是心虚。   对方本就是个身材宽胖,四肢粗短,一张白净面皮的胖子。   这时隔两个月, 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留起了胡须,换了装扮,却也有些和往日卖货郎的样子不太相似,变得阔绰富贵了不少。   ——上次处州府的那名走私犯杨青炳竟再次在江宁府落网,怕是此案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了。   方才,司马准他们那帮江宁捕快已进来问过一次话了,这人基本也承认了他就是处州人士杨青炳,所以他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原本,他该是和上次那个杀人犯傅孙先,一起伏法落网的。   当初他和富察尔济在解决完案子离开前,捕快马自修那边也已经明确说过,此人既然已经认罪收押,等待知府大人查清他幕后的主使。   处州府那边肯定不会放任此人逍遥法外的。   可如今,他不仅成功地逃出了牢狱。   还摇身一变成了这一次的罪犯张三同和那伙皖南人口中的那个神秘‘上家’。   关于在他背后救出他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又是如何获取那么一大批火硝,再走私卖给张三同的就有些令人深思了。   而段鸮现在其实已经在心里基本确认,这人上次被捕时怕是还说了谎。   不然以他一个区区帮人走私‘陈茶叶’的卖货郎的身份。   就算是因为陷入麻叶交易而结识黑帮,成为了那条利益链中的一环节,也不会一转手,又可以掌握那么大批量的火硝。   不过说来也怪,之前在他身上搜出来的那张造的十分逼真的通关文牒上写的并非是杨青炳。   而是另一个不知名的名字,至于户籍也不是处州人——原来,他竟和王田孝一样都改了个名字才逃出监狱了。   但除了承认走私和逃狱。   这个杨青炳面对江宁官府的人却也是一副一概不知的样子,倒令人有些深思起幕后隐藏的事情了。   此刻,二人对视间,段鸮也正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杨青炳的一言一行。   察觉到这一次又在这人手上落网,对方也必定不好对付,满头冷汗,嘴唇上那两撇胡子都跟着抖了抖的杨青炳吞了口唾沫,又听着段鸮突然来了句。   “杨青炳,再进来一次的感觉如何?”   “上一次是麻叶,这一次是火硝,你在道上的门路倒是多的很。”   这话可是令人万分不好回答了。   想起上次抓住自己的也是这个人,杨青炳的面色却也不好形容地抽搐着脸回答道,   “……该,该招的我已都招了,其余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只是巧合,误会。”   又是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流窜多地,幕后埋藏一条犯罪团伙长线的走私犯杨青炳似乎认定了只要自己说自己再次不清楚,官府这边就也拿他没有太大的办法。   察觉到他又开始在顾左右而言他,段鸮闻言却也不置可否。   “是么?”   “是,这次的东西原,原是那些上家,上家给的,我个小卒子……只是抄检些货单,帮忙——”   一听就急于争辩了起来,杨青炳似乎还想睁眼说‘瞎话’。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一块被串在红绳上的罗汉钱,和一只花背青蛛,你可认识?”   眯着眼睛的段鸮说着还歪了下头对他扯了扯嘴角。   “……”   一听到‘罗汉钱’和‘花背青蛛’。   之前还干瞪眼装蒜的杨青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面色一白,又闭上嘴不吭声了,但段鸮似乎也不打算放过他,摩挲下自己的手指,又循着这条思路往下继续道,   “你就是之前刘岑在信中说的那个让我们来找的‘物证’吧,他最先在江宁撞见的其实是你,对不对?”   “那个之前让郭木卜在松江佳珲大人府上偷了东西的,也是和你一伙的吧?”   “……”   段鸮这话一出,却是一下点明了刚才在深夜的码头上,自己为什么会一眼认出躲藏在船舱底下的杨青炳的缘故。   今晚不仅和自己的下家交易失败,还被江宁府拿了个正着,如今独自深陷牢狱之中的杨青炳面色顿时难看了许多。   他这一遭,本还想‘嘴硬’将祸水东引或是再撑一撑。   可整个虚胖浮肿的白胖面孔和这肥猪般的身子却被脖子里一颗颗砸下来的汗珠子却是有些露了怯。   段鸮见状倒也不急着往下追问什么。   只在对方的注视下倾下身子,将自己的一根手指搁在他眼前的桌面上敲了敲,又眯起眼睛望着两人头顶那只暗处的蜘蛛开了口。   “之前,我曾拜托刘岑来江宁调查‘陈茶叶’走私一事,所以关于为什么事后,对方又会好端端地卷入到皖南人的爆炸案中,我也想过很多原因。”   “起初,我只以为一切支离破碎的线索都是巧合。”   “毕竟,刘岑在这次来江宁的过程中,恰好撞破了皖南人私自自制火硝制品的事也说不好,但结合,上一次,我们在平阳县时,那个跟踪狂郭木卜最后招认的那句口供,我冥冥中又觉得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这一刻,如同两方在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智慧和心理博弈。   一边是老道的罪犯。   一边是走惯了黑暗的段鸮。   直直盯着对方那双冷肃无比,令人一次次无法逃脱法网的眼睛,这个犯人杨青炳死死地扣住桌面,却也一个字都不吭。   可这话,段鸮却也没说假。   因这两三个月来发生的案子后续,或多或少都留下了一点细枝末节的悬念,所以他也难免会思索。   这四五年来,他都在追查着猪人案当年的真相。   若说连这点察觉到不对的犯罪嗅觉都没有,怕是也没命能活到今天了。   他当下只感觉到这接连围绕在他们身上的三个事情中,必然有着直接或间接联系,而就在方才,最后一颗在老乞丐身上的边置慢炮被解决的刹那,却让他一下子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联。   因为在此之前,他曾经因为人头西瓜一事,问过司马准一个问题。   那就是本朝民间,如若不是本身靠近矿井产火硝的地方,到底什么人才能弄到这么大的一批纯火硝。   当时司马准就回答了他。   对方说,民间基本不可能,毕竟每个府衙如今也有火硝禁令,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做到,倒是官方有可能,而且整个江南一带只有江南总兵库房里会有,还需得由江南总兵的调令才可得到官方火硝的发派权。   可总兵大人和他手下重兵常年在驻守江南。   上一次,他出现在众人的印象里,还是在平阳一案中,知府夫人被监视前,曾刊登过一则江南总兵曾上门拜访佳珲大人夫妇的邸报。   江南总兵曾因颁旨去过一次平阳。   那是他近半年唯一一次除公务外离开总兵府,此后,那起最后也没有告破的跟踪狂的案子就在平阳发生了。   ——这要说巧合,倒也有些太巧了。   “平阳县的那个犯人郭木卜曾说,一个携带着罗汉钱,手背上有一只花背青蛛纹身的男人令他偷走了佳珲大人的一本账本。”   “当时,我就一直没想通。”   “这个‘账本’到底是什么,为何佳珲大人事后仿佛也没察觉。”   “此后,刘岑来到江宁调查陈茶叶一事后,就此神秘失踪,接着王田孝这个猪人案共犯之一‘亥猪’的再次作案。”   “后来我却想明白了,因佳珲大人府上的那个‘账本’,或许并不是什么真的‘账本’,而是那段时间江南总兵去松阳给知府夫人传圣旨,封其为命妇时留下的圣旨,你们想盗取的真正东西,是圣旨,此后,你和你背后的那股势力,才利用这个假借江南总兵的名义得到了这批火硝,对不对?”   “所以——这次这批火硝的真实来路,恰恰就是江宁总兵府自己,我说的对么。”   这一个兜兜转转,却将这接连三起案子背后的真相一下揭穿了。   红睡鞋,花瓶案,再到人头西瓜案。   被揭穿了走私源头的杨青炳一时心头寒凉,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就这么眼睛发空地呆了下,半天才一万个心虚惶恐地发起了抖。   “我承认,知府夫人府上的东西是我找人偷的,那匹火硝也是这么来的,事,事后我花钱买通了下属衙门的人用面粉和杂矿补了进去……又将火硝混着西瓜运到了江宁来……”   “我本是身不由己……若不是多年前已被金钱蒙蔽入了‘这伙人’的手里,我也想好好走上功名之路,而不是半生担惊受怕,用自己这点学问尽做些害人害己的事,若不是受‘这伙人’指使……”   “但其他的,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我只是个替人办事的,就是江宁府这次因为我身上的罪,最后砍了我的头,我也供不出那些人来,他,他们一定会杀了我,把我碎尸万段……”   胆小到缩成一团的杨青炳这万般后怕惶恐地一低头,却也是在段鸮的眼皮子底下暴露了他对于他口中的那伙人的恐惧。   “‘那群人’?‘那群人’又是什么人?”   猛地一击桌子,浑身一股压力席面而来的段鸮冷冷地问。   听到这话,今夜被抓捕归案的杨青炳却也心知再难隐瞒,只脸色煞白地开始说起了自打两月前红睡鞋案的一系列自己所知道的事情。   原来,这个改过两次名字的杨青炳,竟也不是什么真的卖货郎出身。   而是世宗十一年,处州秋围的会试十一名。   他不仅是地地道道的处州人,而且年轻时正经功名在身,还是个堂堂正正编过书,名下有世面流通的著作的杂学家。   此前,他在处州府的一家老小都确是他的亲人。   但多年来,杨青炳却携家带口却一直隐姓埋名在各地,以卖货郎的身份作伪装。   他多年来所做的,就是为‘一伙人’四处贩运他们所需要贩卖给各府犯罪势力的原始资本筹码。   但他本身所涉猎的,并非是常规的诗词经典,通史文学,而是现今极少数人会了解到的农耕学和气象相关。   此类杂学,多是些民间大家再接触,因世宗本人就是个极重农耕的人,杨青炳当年会中举,也是因为他在这一门道中有自己独到的知识存储,   可这样一个人,非但没有就此入仕。   却在多年后,成为一个地道的罪犯被卷入数桩大案中,不仅走私麻叶,还涉及火硝和杀人案,这听上去却也让人不得不觉得荒唐。   但段鸮转念一想,却依稀从他身上,想到另一个和这个眼前杨青炳很相似的人。   那就是——那个‘亥猪’王田孝。   王田孝表面上是个店小二,据旁人说,多年来在江宁府四处做小工讨生活。   可他本身却罕见地识字,且非常精通各类配比火药的常识,不仅极有头脑擅长制作边置慢炮,还熟识网格定位,堪称是一个剑走偏锋的全才。   这样的两个人,若是正经考功名或是入仕,多半是能考到工部做个小官的。   可这二人均是沦落为利益驱使下的犯罪者。   且在这一次江宁府的大案中,各自被那‘罗汉钱’和‘花背青蛛’背后隐藏的无名势力控制着,成为了这局中的一枚棋子。   在他们幕后一直以来操纵着的,怕是知晓着这二人身上的才华,但冥冥中,关于这个神秘的犯罪组织的真面目却也第一次出现在了段鸮眼前。   也是此刻,面对着这场注定再也逃不开的牢狱之灾,和事后必然还会找上自己的那群‘恶鬼’,自知思路一条的杨青炳却也闭上眼睛颤抖着落下泪道,   “罗汉钱和花背青蛛,就是那帮人每一次出没的标志。”   “一旦成为其中一员,他们每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有一块系着红绳的罗汉钱,那个王田孝以前也是他们的人……他们的势力很大,白道黑道,官府富商,每个曾经得罪,罪过他们的都会不得好死,而且在他们的背后还站着一个万不能被得罪的人,那个人,当年曾在顺天犯下一桩大案,之后还成功地在皇城中逃之夭夭……”   “那个人是谁?”   明明已经从这话中察觉到了什么,回忆起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桩旧案,但双眼止不住冰冷地盯着他的段鸮面无表情地开口。   “一个被叫做,已猪,手背上也纹着一只花背青蛛的人。”   “一个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有见过真面目,却有本事能请动诸天神佛为其让道开路的传说之人。”   ……   江宁府牢狱之中的杨青炳的这一句口供,一朝将所有眼前的线索指向了一个未知的新天地。   与之相隔的数里外。   大半夜街头的一处熄了火的巷子里,枕着一条手臂,躺在墙头的富察尔济正一个人倒在江宁街头,像个醉汉似的望着他头顶的夜空出神。   他的两条腿和没骨头地翘着,嘴里依稀在哼着上次那首名叫牧童的小调,周围也没什么脚步声,只有秦淮灯火在他没一丝精气神的身上笼罩着。   以前有个人曾问过富察尔济一个问题。   说眼睛瞎了,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当时回答过,就是很难受,像是有一丝光照进来,但却什么都看不分明。   像是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楚,又像是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   因为眼前一片漆黑,所有对于一切事物,他都得小心地摸着来。   他不再相信别人。   因为看不见了,就也开始拒绝任何看得见的人的世界。   大多数时候,他都只能孤身一人蜷缩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带着过往的秘密蹒跚地趴在一块黑暗的井里缓缓地朝前爬行着。   他不再相信自己过去坚定的判断,不再相信自己真的能做到。   因为地上有好多扎手的东西。   稍不留神就要把他自己的手掌扎的满手鲜血,所以哪怕他曾经再不可一世,他也会开始开始像个无能的人一样害怕。   这让他失去了过去的一切,变成了一个自己都快不认识的废人,以至于只能以另一张面孔躲在松阳那么多年,却也连那一步都不敢踏出去。   但这一切,好像在这段时间不知不觉就被有些事改变了。   他也说不清楚具体是哪里变了。   但好像有那么一丝隐隐约约的光在前面照着他这个没用的瞎子。   虽然好像很微弱。   但富察尔济知道,那就是光。   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光到底长什么样了。   所以,每一丝能让他看到的光,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都无比宝贵,像这世上最稀罕贵重的东西一样。   ——他甚至现在还没失去,就开始有点舍不得了。   “啧。”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总之富察尔济下一秒很是无聊地望天就眨了眨眼睛。   尽头处,今晚的北斗七星亮的惊人。   其中有一颗,尤其地漂亮。   像是要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一样。   但就在他一边看着星星一边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时,一道从江宁小巷的一边尽头过来的脚步声却惊动了他。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等着这个人来。   大半夜的,他本不该再打扰对方的。   但他们俩过去一直很熟,再加上听桂东林说那家伙又正好在江宁,他就也不客气了。   而抬起眼皮子对上底下站着的那位上次曾来松阳找过他一次‘老朋友’。   见对方这次依旧是一身雍容华贵的衣服,也还是那副富家公子哥儿的清闲样,顿时有些羡慕嫉妒恨的‘穷鬼’本人富察尔济也鄙视上他了。   “萨尔图克·长龄,你们这帮给朝廷干活的怎么都不忙啊,桂东林天天赌钱,你天天穿的这么骚包到处喝花酒。”   “他我不知道,我想忙也忙不起啊,谁让有些人今天这么能出风头,一个人,哦,不对,是两个人,一块把我们这帮尚虞备用处的人活儿都干了,我感激你们还来不及呢,不过上次之后那么久都没消息,你还以为你死了呢。”   那一身闪闪发光气派打扮的‘贵公子’长龄也如此不客气地回嘴了一句。   尚虞备用处。   ——这五个字却是一下点名了这人的身份。   若是段鸮在这儿,怕也会对着五个字本身所隐藏的含义,又在本朝到底是何来头,有何特殊地位有着不小的意外。   “哦,那不好意思,我还活的好好的。”   一下倒下来睡在墙头上的富察尔济像个酒鬼似的哼哼了一声。   对此,他那‘贵公子’朋友也一脸脾气不错的样子,想想却也回忆着这一次案子背后的一切突然开口道,   “喂,死人。”   “我知道你到现在还没放下以前的事,但那个杨青炳被抓了,他背后的线索也暂时断了,你若是想查下去,怕是还要沿着这一次那个王田孝的死往下查。”   “我现在,就只能帮你查到一个关于‘罗汉钱’和那只‘花背青蛛’后的线索。”   站在巷子底下,背靠着墙的那身影又开了口。   “什么线索?”   富察尔济垂下眸子问,却在下一秒得到了墙下站着,神情严肃起来的长龄的一句话。   “天目山。”   “你要找的‘蜘蛛’,或许就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啾咪~新篇章要开始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君倾倾、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 5瓶;辰星 3瓶;aa、llh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回 (上)   这一夜, 当他的那位老朋友长龄冲他丢下这么一句神秘的话后, 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家伙就和以前的富察尔济一样。   但凡出现一次,从来是神出鬼没的。   下一次能刚好找到他出来帮忙也难,所以这次能抓住用一次也不错了。   他背后所身处的那个地方,和对方手上如今掌握的关于‘那伙人’的线索,远比外头正常调查此事的官府要多的多。   因常年行走于黑暗和危险之中, 注定就是与‘那伙人’注定对立的, 所以本身他们对于花背蜘蛛背后隐藏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就会更知晓些。   天目山是何地?   在普通人印象里,这是浙江省杭州府境内的一处名山。   但不在主城的灵隐寺所在,而是在较远的临安境内, 和诸如江宁这样通商环境丰富的古都相比, 那里却是有些人烟罕至了。   这样一处乍一听十分平常的深山所在。   要是真如长龄口中的话所说,和那危险无比的花背青蛛背后的组织惹上什么关系,倒也令人有些被勾起一阵深思。   可当前所有案子背后唯一的‘线索’都指向那处,这是毋庸置疑的, 因接下来长龄的话也验证了一点。   “我们最近一次的调查结果, 就指向杭州府天目山的所在。”   “因这两年派出去暗中调查的人大多有去有回, 为了锁定这个地方,我也是花了大代价, 要不是这一遭, 你们这边先抓住了这走私犯杨青炳, 原本我们也该差不多收网了。”   “所以,你们其实一直在查那个杨青炳?”   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富察尔济问了一句。   “不, 在此之前,我们追查的那个人并不是杨青炳,而是一个一直出没于江南一带的男子,那个人的名字和身份无人知道,但我们曾截获过一张画像,才得知此人就是‘花背青蛛’的一员。”   “那个人长什么样?”   此前,并未和这伙人正面接触过,心知长龄也许见过此人的真面目,富察尔济就也追问了一句。   “大约三四十岁的模样,是个男子,生着个鹰钩鼻,常年做笔帖式打扮,看似像个普通的江南人,但手段极狠,手可通天,他常年用着两个假名字,一个叫崔洞庭,另一个叫崔栾,这二者皆是他公开示人的一张面具,但名字这种事却也是可以随时换的。而这人其实背负大案无数,正是我们下一个要捉拿的人。”   “……”   “杨青炳和王田孝都只是这个人手下一个小棋子,他们口中最后供出来的东西也是有限的。”   “我如今身上还背着其他要事不得脱身,怕是这次也不能跟着你去,所以你要是想亲自过去查清楚这件事,切记路上一切小心,我知道你不会怕任何人,但,作为朋友,我也会担心你会再次碰上以前那样的事。”   这话,各自一边用身子抵着墙,夜色中面容都有些不真切的二人话里的意思却也说的不算分明。   “嗯,知道了。”   “我会当心的。”   “那就好,其他的,你自己肯定有办法,我想也没什么好帮到你的了。”   对面的长龄见他难得这么好好地回答自己,却也松了口气。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摊开来说公事了。   这一次是意外,却也是四年后一切事情再次被勾起的必然。   而走之前,两个人还额外地在这夜半三更的秦淮街头发生了一段比较私人的对话,其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你,还有京城那边最近怎么样了。”   富察尔济问道。   “嗯?还能怎么样,京城一切都好,天天——咦,不对,你现在这是在关心别人?”   长龄本想好好回答他的,但转念一想却觉得很神奇地挑挑眉。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不要自作多情。”   抬头望天的富察尔济一脸无所谓地回答道。   “哎,你这个人,果然还是这样,不过,你这次很反常啊,居然主动找我,刚刚说话还那么客气,问什么京城里,你不是从来都不想回去么。”   这么一想,觉得今晚这场见面无论如何都很奇怪的长龄像是更疑惑了。   “……”   “诶,你不会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做人多差劲,所以想改变什么吧,哎呀,我们堂堂‘八方尔济’,居然转性了,真是老天爷开了眼……”   被他这么故意一揭短,过去在他人面前都很冷淡不爱搭理人的‘八方尔济’本人果不其然开始不耐烦了。   但穿的像个骚包的长龄这次对他却还算留情,随意调侃了几句也不多说什么了。   富察尔济闻言也懒得理他。   和这人一顿‘互怼’加‘搏斗’也没得到什么准话,最后只得从墙头上爬起来,一脚踹过去让他赶紧滚,两个人才这么各走各的了。   “喂,无论如何,保重好自己。”   “还有,记得早点回来。”   长龄最后还是回头叫了下他那个很久没人叫过的名字。   “知道了。”   当时,背对着他挥了下手的富察尔济也头也没回地答了句。   这一遭,一切算是功德圆满。   江宁府这边的后续,只待司马准他们将那伙已经被捕的皖南人收押,此次三起连环案后的爆炸事件就可结束了。   不过二人今夜的这一场谈话,却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少对方嘴里无意中透露的那一句‘京城一切都好’,其实已经是富察尔济内心想得到的全部了。   事后,半死不活地倒在那个墙上伸了个懒腰的某人一个人就这么大晚上晃悠着回去了。   可与此同时,就在今夜的富察尔济再次一个人走到大运河旁时,本是一抹夜色中立着的他却这么地突然望着那远处的河坝就这么停下了。   夜幕下,他那只仅存的能够看到一丝光的黑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下游的河。   那个数节台阶一路通向的地方垒着几块砖石,还丢着半块皂角,上下游如星河般璀璨的河坝很眼熟。   上一次的夜里,好像就是在这个地方。   对,好像就是在这儿。   这么想着,脑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富察尔济也这么缓缓地走了过去,又再次走到那河坝底下,面朝着那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河就这么蹲了下来。   他的身形和身后的夜色逐渐交融。   在河水中,起初映照出来的是一张往常他面对旁人时总是轻浮懒散,没一丝干净的脸。   但当他的手穿过河水,又俯下身随手沾湿了些,任凭这干净到带着金陵古城味道的水珠一点点将面容上的放松,荒唐,洗净,留下的就只有一张鬓发潮湿,却眼眸清澈,有着潇洒狂傲之感的面孔。   他的手掌拂过面孔和发梢。   水在他的嘴唇上有些桀骜不逊地挂着,却也一举一动都莫名牵动人心。   他的黑色眼睛见状对着水底又眨了眨。   这一刻,河水里的那个人,令‘富察尔济’看上去像是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许只有他曾经的名字,才可以配得上这样一张面容。   游船从远处经过,留下哗哗的水声。   江山风云变幻。   一朝一夕令人神往。   从前埋藏在心底的那些解不开的恐惧,烦恼和解不开的心结。   好像随着这段日子发生的一些事,突然在这天地波澜壮阔的一幕之前,也变得没有让人望而却步了。   扑通。   好像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了古怪的声音,但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正在自己的心口响个不停。   这么想想,富察尔济觉得自己好像又有点不对了。   身后的秦淮街上,渐渐失了光华,已无多余人影,他自己也是快速融入夜色中,被这么冲散了。   是夜。   当独自去往另一头的段鸮结束完方才的审讯,再从牢狱之中走出来时,天也差不多完全黑了。   他一步步走出来时发出的的脚步声,是这大牢之中唯一的响声。   在他身后的那扇冰冷的牢狱大门已关上,但眼前长长的一条黑走到暗的走道,却在段鸮的眼睛深处留下了一块深深的阴影。   一个人走回来时,他抬头望了眼头顶的明月。   见上方月亮旁有一处昏暗所在,一个人身处于黑暗中的段鸮却也没吭声。   等脑子里像是回忆到了什么,走在江宁府的夜色中的段鸮却也转头绕道去了一个地方,这一次,他再次在一处民宅前找到了一块挂在门口的木牌。   这块小木牌,和上一次他在处州府找他的家仆明伯的一模一样。   果不其然,当段鸮伸手推开那栋无名小宅院的大门时,迎接他的又一次是上次那位出现在处州的老仆从。   相比起上一次,这一次段鸮似乎并不打算彻夜停留,只和上回那样在明伯那里拿到了些公事上的东西,又交代了几句话。   “您,您说让我这一次先将元宝那孩子带回去,您可能还有别的事要办,没办法回去?”   灯火通明下,为他开了门迎他进来明伯听到段鸮的这句话也有些讶异。   本以为江宁府的事到此已经结束了,谁想,段鸮现在的意思似乎还要在此停留。   “嗯,刘岑到现在还重伤没醒,我想先等等他看醒过来,看这次案子后续,还能不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而且,接下来的事会有些复杂,你先把帮我照顾下那孩子吧,等事了,我们再想办法回合。”   段鸮这话,听上去却也没什么问题。   明伯知道,自家大人虽然从很早之前看上去就是个性情比较冷的人。   但一直以来,他都将这孩子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如今这一起起案子背后牵扯的事情越来越危险,幕后的主使者也还没露出真面目,他也担心将这孩子继续带着会有什么不测,这都是正常的。   可接下来段鸮说的另一句话,却让明伯第一次觉得自家大人这一次好像突然有点令人看不透的古怪了。   段鸮:“另外,你再去帮我办件事。”   明伯:“什么?”   段鸮:“去帮我准备一双鞋,普通男子所穿的长左鞋就好,再买身衣服,和鞋一起,对了,里面的也要。”   明伯:“……”   ‘里面的’也要,这话是什么意思,却是有些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了。   想想段鸮虽然一直漂泊在外没回京城,却也不至于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一直暗中对自己这位主人照顾有加的明伯却也第一次深深地感到疑惑了。   明伯:“……您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些了,是您自己需要吗?”   段鸮:“不是,送人。”   被明伯主动询问了,一向令人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的段鸮只用很平常的两个字就概括清楚了。   他过往是个对他人没有过多外露感情表达的人。   因段家那根深蒂固,随骨血而流淌家族遗传病。   也因段鸮活到这个岁数,对任何人的态度都是疏远,算计多过于亲近,要让他这样的人为别人动心思,是件很难的事。   所以,当下明伯听到这话更表情不对了,但也不敢多问,只随后点点头就应下了这件事。   可等段鸮从自己老仆为自己备好的这一处隐蔽的宅院出来后,一个人就此离开时,他又忍不住在路上想了些事。   杨青炳的证词他已经基本全部拿到手了。   关于‘罗汉钱’和‘花背青蛛’背后隐藏的势力,以及他所知道的全部,都已经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段鸮。   已猪。   传说之人。   这一条埋藏于黑暗中的暗线,却也指向了一个令人想不太通的地方,以至于为了追查当年五猪人案而一步步走到这里的段鸮却也无法看清楚眼前的真相到底是如何。   若是从前,到此他肯定也会有些自我怀疑和自我矛盾。   毕竟,他曾经那么惨痛地败过一次,想再一次重新开始,义无反顾地踏向着眼前的这条追寻真相的路往下走去。   可回想今天在爆炸中的那一幕,段鸮却又突然觉得有些事情或许没自己想的那么糟了。   ——一切都没那么糟。   这大概就是他最近最频繁的一种感悟了。   扑通。   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他自己平稳又像是乱了一下的心跳声,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改变。   这么想着,似乎是想到什么,段鸮抬头看看天色,却也不想再继续一个人走在这大晚上再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了。   隔天,也是二十三日一大早。   借着司马准那头传来的口信,江宁府此次案子可算是正式结案了。   此番案子一举告破,他们本该四个人一起回松阳的,奈何刚刚天一亮,段鸮就把杨青炳的证词和他口中的幕后上家是谁说了。   因之前和处州府的那名捕快马自修认识,若是要继续帮忙追查此案,肯定还是得富察尔济和段鸮一起来了。   只是他俩对这件事好像也没什么基本态度可言。   一觉醒来就因为一件小事又恢复了往常那副样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冥冥中给人的感觉又有点不一样了——   富察尔济:“早。”   段鸮:“早。”   这话落下,然后他们就一起不吭声了。   正好坐在他俩对面的札克善和段元宝面面相觑,直勾勾地有点像见了鬼。   札克善:“咦,你,你们俩今天怎么有点怪怪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也不说话了……”   札克善嘴里这句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话。   却也道出了这两个人好像一夜之间变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的原因。   富察尔济和段鸮对此起初不言不语,半天才对视了一眼,又挪开眼睛,并突然抬起头一唱一和地来了这么一句。   富察尔济;“我们哪里怪怪的,我们不是一直都关系不错么,还很友好么,是吧。”   段鸮:“当然,我们俩之间还会有什么,都是成年人了,难倒还能这么不成熟地打一架么。”   札克善:“……”   段元宝:“……”   这两个人之间怎么听怎么有有点阴阳怪气的话,怕是只有他们俩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毕竟要从这两个人嘴里要撬出点什么实话来,怕是真有点难。   但无论怎么样,接下来他们也得各奔东西了   此外,段元宝会由段鸮在江宁的一位远方亲戚先带回松阳去。   虽然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远方亲戚’,段鸮本人也不打算解释什么,但事后上客栈来接人的那个老者却也看着十分和善。   而且段元宝明显认出了眼前的明伯是谁。   一看见对方出现,自然也明白他爹接下来还有别的事要办,就也心安理得跟着明伯把这段时间在江宁买的点心之类的收一收就先回家了。   加上事后,札克善和他们说了,缴纳税银一事需得有个人回松阳给马县令回信,所以他需得快马先回去了。   至此,来时的松阳四人暂时分开了。   他们说好,等案子办完了,再找机会重新在松阳回合。   可就在二十四日这天,暂时留在江宁的二人却先得了一个消息。   本府医馆内,被灌了不知多少汤药,又把身上虚的要死的原气都一次性补回来的刘岑终于是醒了。   他恍惚间就这么醒来时,还以为自己还作为人质,深陷于那伙‘皖南人’犯罪团伙的手中,谁料,转头一睁开眼,他就被他人告知案子已经破了。   可这事若是到这里,就此了结,再由终于是脱险的刘岑辨认一下凶手就可结案了。   谁料就在众人的询问中,一朝醒来的刘岑的脑子似乎收到了重创,虽身体已无大碍,乍一醒来,却也对之前发生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换句话说,就是刘岑的脑子,一下忘记了那十一天里,自己所经历的所有事。   这下,富察尔济和段鸮原本还想从刘岑嘴里得知的关于案子的线索却也彻底地断了。   江宁府的郎中们对这样离奇的病情也是手足无措,似乎是头一次碰到,后来还是有位民间大夫一拍脑门又对着众人这么来了句。   “我看这刘捕快现在的情形,莫不是被人下了心理暗示?”   “心理暗示?”   “对,听说有一类病人,会在重伤前因为遭遇一些事而短暂忘记一部分记忆,这种多是灾厄后才产生的,但也有人为造成的,看刘岑捕快身上并无外伤,怕是因为此类病因造成的啊。”   心理暗示。   这事的发展倒是有些令人意想不到。   事后,富察尔济和段鸮一块去看过他,刘岑明显能认出他们两个来。   他的实际状态也如郎中所说恢复的差不多了。   不日就可离开医馆了。   但只要一提起那几天在‘皖南人’手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就一脸茫然,还只说在那几日被关在井底下的时候的,时候听到了神秘的钟声。   “钟声?什么钟声?”   段鸮追问道。   “我也,不,不知道……好像是有很多人在不停地说话,有男人,有女人,然后我就听到了钟声,我不知道那钟声从哪儿来,但那些人似乎都在我的耳边不停地说着一个地方——”   “那是天目山,大明空寺山顶上传来的钟声。”   ——天目山。   大明空寺山顶上传来的神秘钟声。   一个全新的地点出现了。   这下,再一次被卷入一起新的事件中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却是不得不一起前往了一探个究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晚了,卧倒。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 5个;丸子吃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馬鹿灰化 50瓶;鹤渡欢啊、梦中旧馆 10瓶;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 5瓶;道尔家的猫 3瓶;不三不四 2瓶;辰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回 (中)【二更】   二十五日。   杭州府   一辆缓缓驶进车门口的大型马车正从杭州府的来往街道上一步步穿过。   前头两匹大马的蹄子在大道上‘踏踏’发出响动。   在这车辕上, 坐着个一身布衣,斗笠加身的男子, 他抱手挨着车门,身后的帘子上还有个带着挂着一块红线铜钱在摇晃。   那车里,依稀有个声音细细的小姑娘在手指挑着,哼唱着一出戏。   听唱词, 唱的是民间时下戏楼里最盛行的《劝善金科》里的一出《尼姑下山》。   这听着年纪这么小的姑娘家,唱这等香艳动人的曲子,可真让人有些害臊。   但大道上过路的人, 自己一个个却也走的匆忙, 根本没人注意到这辆做一家子寻常商客打扮的马车。   不过方才这辆马车就这样入城时, 城门下有个年纪一大把的白发茶水客在卖雨前龙井。   这杭州府茶山众多, 赶上这个时节, 茶农最多。   一路之上也是多见背着茶篓子的商客们在沿途走,这辆马车是从江宁来的, 后车辕上载着些货物。   里头一个个棕色纸包。   上面用麻绳扎着一块红纸,也用毛笔字写着老大的一个‘茶’字。   ——陈茶叶。   怕也是这马车上一家子的谋生手段了。   因会从官道下来走这个城门。   一般是去往天目山的,所以就得从杭州府前绕一圈才能去往临安县。   据说此山乃本地山系, 水系的发源所在, 因山顶东西峰中各有一池千年不枯,宛若天地的一双眼睛俯视人间, 因而得名。   曾有一位在杭州府庙中得道的前朝高僧在此地留下过一句禅语。   说天目,就是上天的左眼睛和右眼睛。   左眼睛看穿的是是智慧,右眼睛看穿的是人心, 而这两只眼睛,具是两个在人间行走的天目尊者的化身,每一千年,他们就要重临凡间,重新维护世间太平。   所以这天目山,才就此得名。   听闻,山此地中树木,山水,古刹均是江南一绝,一年到头都引得各路人士前往。   其中更有一座香火颇为鼎盛的古刹,名为大明空寺。   这年头的古刹寺庙姑子庵,多是供给杭州府本地的香客们往来上山的,另有不少读书赶考的,内宅养病的也会住经常性地住在寺庙里。   所以围绕着这座留存于此地的古刹旁,这些年又多了不少村庄,倒让这杭州府天目山一时成了江南一带有名的参佛圣地了。   大明空寺,怕也是这一辆马车一路碾过山路后去往天目山顶端的目的所在。   也是在那城门下停下,两个官兵又按例检查车内车外的东西时,拆开其中一包陈茶叶时,那一个面孔老道的城门领却也凑到鼻子边闻了闻。   这一闻,倒也和一般茶叶没什么区别。   甚至还更香些,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这个城门领在此地巡查多年,没觉察出什么问题,带着刀仔细巡视了下车后的其他货物,这才绕到前头,示意那车辕上的男子将门帘撩开。   这一撩开,马车里头除了这赶车的成年男子之外的两个人也露出了面孔。   为了避免被外男看见的细纱帷帽下,大致可见车上坐着的是两个挨在一块的女子。   一个看身形年岁很小,就是那个一路天真唱戏的。   见了两个大男人模样的官差一下闯进来也不慌,还在帽子底下甜甜地一笑,才一下闪躲开来。   另外一个是个怀着个老大的肚子‘妇人’。   原本来顶着张冷面的官兵从外头一下撩帘检查时,起初也被吓了一跳,因这身材瘦弱的女子身子明显有孕,本不可被外人多看,他们也是有点没想到。   但只那一眼,其余两个奉命一直在杭州府大门口检查的官差却也见得车里那‘孕妇’身材臃肿,双腿肿着。   一个像是填饱了饲料粮食的鸭子般肚子尤其大的吓人。   明明是麻杆子一样,被饿的根本站不起来的古怪身段,只披着头发病恹恹地在帷帽下被遮挡着整张面孔。   “你这,这家里的是怎么了,怎好端端的肚子大成这样?”   其中一官兵也是有了家室的。   但这辈子却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比个铁球还大还圆的怪肚子,只皱眉问了一句。   “诶,官爷,内子害喜,是十月的足胎,怕是有两个,所以肚子比常人大。”   那车辕上坐着的那个一身朴素衣着,鹰钩鼻男人却也笑笑,指着这车里的女人这么解释了一句。   这解释,倒也说的过去。   听说有的女人怀两个时肚子是比较大,加上这一家子递上来的通关文牒也没任何问题,两个女人也都老老实实地坐着。   这一番检查后,守在城门下的杭州府的官兵们却也不多说什么,只挥挥手任凭这辆马车继续往前了。   可等那男子谢过,随之放下帘子继续往城内走的那一刻,伴着底下的车轮继续晃悠起来,里头那个方才一语不发的‘孕妇’却是痛苦又难受地埋下头发抖了起来。   她这害怕一抖。   她脚上原本被衣服盖着,被一根粗铁链子拴在车内的一只干瘦的脚也露了出来。   那脚上长满了烂疮,还有被抠挠过的痕迹,怕是在极痛苦的情形下才自虐造成的。   只可惜,官差和城门都已过了,也再没人能看到这悲惨又恐怖一幕了。   “你抖什么。”   “是刚才忍不住了,又想告发我们了是吗。”   见状,这一直在车里陪着她的小姑娘却也笑了。   想了想却也将自己的身子更挨着她,又拿出方才抵在这孕妇背后的一把刀子小声凑在她耳边道,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和那些官差开口说话,等不了我们的货运到地方,我就把你的这个肚子给挖开,将你的肠子心肝都丢出去喂狗。”   这话,可真是血淋淋的威胁了,这小姑娘家长得那么娇弱,满嘴里说起来却比毒蛇蜘蛛还要阴毒。   “——,——”   听到这话,那脸上带着帷帽的孕妇的喘息声隐约有些痛苦。   一双发白的手也是死死的扣住自己的肚子,像个垂死之人一般也不敢动,并眼看着腿当中就有些脏污的液体忍不住排泄下来。   “呀,真可怜。”   “又来瘾了吧,尿了一裤子,我可不想和你这样的脏东西呆在一起,自己拿布擦干净,继续憋着吧,我走了。”   “花姑……蜘蛛,求,求你……给我一点吧……就给我一点吧……”   这番话,却也将车内那个被半囚禁在马车里的可怜女子逼得无声哀嚎哭泣了起来。   只可惜,那个被叫做‘花姑蜘蛛’押运这个‘货物’的小姑娘转头就出去了,又和那赶着马车的男人坐到了一起。   等看到在他们车辕上挂着的铜钱上多了个东西。   抬头,她正刚看一只鸽子停在车顶上。   见状,先是取下那挂在铜钱上的信,等看了一眼的小姑娘转头脸色却也突然阴冷了下来。   “崔洞庭,你这信上的字是什么意思……是说,有一个人,一夜之间,将杨青炳的家眷从处州府全部无声无息地救走了?”   “对,而且就发生在昨夜,并且在那杨青炳的家中只留下了一个鸟的记号。”   似乎是早已料到有这一遭,那鹰钩鼻男人却也回答了一句。   “鸟,这记号是什么?”   “这前京城尚虞备用处的特殊记号……本朝大名鼎鼎的粘杆之众,怕是已经盯上我们了。”   “粘杆之众,又是何人,怎好端端地来坏我们的事?”   明明一脸天真,声音却恶狠狠的很,被叫做‘花姑蜘蛛’的花褂子小姑娘有些不解其意。   “你到底还小,怕是不知这是群什么人,但你……可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坐在马车车辕上,说着将手指上捏着那枚罗汉钱仔细擦了擦的崔洞庭说着只冷笑了一下。   “在过去,有一种鸟,被称作万鹰之神,是满族过去的最高图腾,这种老鹰十万只里才出一只,需得在这一年的冬季,在抚远最冷最高的崖边捕捉,一旦被驯化,终生便不再改变,因此圣祖皇帝有言,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这就是海东青的由来。”   “那是一群生来就不怕死的人,为志向而生,为抱负而死。”   “一旦他们被选中,藏匿于黑暗中,除非得到传唤,便如巡回的鹰般再难回到家乡,只得隐姓埋名,一生漂泊在外。”   “从没有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只有他们自己才最清楚彼此是谁。”   “但这群人却一直流落于民间,以铲奸除恶为生,哪一日,其中一人因为个人命运而死了,粘杆之众就会将关于他的出身秘密保护下去。”   ——“而这一次救走杨青炳一家老小,很快也可能跟着我们的脚步到杭州府来的,怕不是就是……那一群终生卧底于民间,和我等势不两立的‘海东青’。   ……   远在杭州府发生的这古怪的一切,暂且无人知晓。   但当视角再一次回到千里之外的江宁府。   这一次的皖南人团伙自制炸弹案一结束,札克善他们又各自启程一走,还留在江宁府,继续调查此案后续的就只剩下富察尔济和段鸮两个人了。   关于被劫持得救后的刘岑事后得了创伤障碍,还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这事,官府那边暂时还没有后续。   因这传说中的大明空寺,恰好就在杭州府天目山境内。   此案势必和那之前的‘罗汉钱’和‘花背青蛛’再次扯上了关联。   可任凭谁都知道,一个当时正身处于江宁水井底中,被非法关十一天的正常人,是不可能听到远在杭州府的一座寺庙传来的钟声的。   一是两地距离过远根本不可能传播。   二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刘岑若是短时间内往返两地,时间也不够。   因此就连办案经验的司马准这一次都给不了他们什么太多的帮助了。   那既然,刘岑不可能在这个过程去过杭州,他就不可能听到什么钟声,更不可能在昏迷中,还在脑子确切地得出自己当时听到就是大明空寺内的钟声这一结论。   这一完全矛盾的悖论,令人不得其解。   而事后,段鸮再去江宁府大牢询问过一次杨青炳,却也没从他口中得出更多的结论。   杨青炳不知道大明空寺是什么,所以此事怕是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如那之前江宁医馆的一名民间郎中所说,在刘岑受伤昏迷的过程中,他可能无意中收到了来自旁人的行为和语言暗示。   什么是言语暗示?   即一种在人精神极虚弱的状态下获取信息,从而产生的心理和行为直观反馈。   在这一阶段,极有可能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提到过天目山大明空寺的钟声这个词。   当时的刘岑模糊间听到了,并且意识到这个地点很重要,所以想记下来,但在那之后他的伤势过重,因这些信息而产生了   以至于才让他在这一次苏醒后,产生了自己曾经听到乐山顶敲钟的错觉。   这一现象,在民间医学中,多称为自我心理暗示,就如同,一个人曾在刚出生,或某一段短见过一些画像上的景物。   此后会经过一定的想象,将这件事重新整理篡改记忆,用其他方式留在脑子里,以至于事后,产生了自己曾去过那个地方的错觉。   而仔细一想,会在刘岑被皖南人非法囚禁的那一阶段,在他耳边反复提到这个词的。   怕是只有王田孝和那伙‘皖南人’背后的主使了。   那么要了解这神秘的钟声背后隐藏到底有什么,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想办法亲自去杭州府走一趟。   看一看,那个最后留在刘岑记忆深处,天目山上大明空寺里传来的古怪钟声背后到底隐藏的是什么东西。   这种活儿,江宁府这边的官差们肯定是没办法了。   因这一次官府税银一事还没彻底解决,他们这边还有收押上报‘皖南人’团伙,的职责这样一来,刚破完一次案子的某两个人只得自己又一次准备动身去杭州了。   好在,司马准也说了,沿途通牒和驿站他可以帮忙搞定,一旦他们过去杭州府那处官府也会有人给他们接应。   但要说这么快就上路,倒也真不至于那么着急。   毕竟,江宁府到杭州府还是很大的一段距离的,就是抄最近的路,快马赶去,少说也要快十多天才能到的。   加上,他们俩虽有两匹良驹。   用不着和一般人一样在官道上坐马车赶路,但去一趟杭州也得先备好路上的一切免得出纰漏。   为了这事,富察尔济和段鸮只得又暂时在这儿江宁多呆了两天。   好在梅香客栈那边的客房还没退,加上札克善和元宝都已经走了,所以他们就保持原状各住一间空房。   期间,二人为了去杭州府各准备的,跟以前好像没什么区别。   甚至还借着这一次案子他们又没分出胜负,而扩展了一些比较私人的,属于二人之间的‘攀比’活动——   这个‘攀比’活动,往往会在一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特殊地点进行。   因数日以来,他们都没分出一个胜负,就也一直这么地干耗着。   眼前一片烟雾缭绕,白气笼罩。   江宁府一处偏僻的巷子内,门口挂满了小木牌,堂前有人在烧水的咕咚咕咚声。   莫名让人看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又在什么地方。   隔着一块朦胧的帘子,里头隐约有数条属于男子的大白腿在走来走去,空气中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背对着这身后的雾气。   隔着一段距离端坐着,神情严肃冷漠,有种肃杀之气的二人一个抱手,一个背手身处于江宁府的某处就深吸了口气。   他们俩本是身形相仿,气质很强势的成年男子。   如此极有对比感的坐着,就有一种争锋相对,火药味十足的味道。   “喂,你这次,准备好输给我了没有?”   说着,抱着手撇了身旁的段鸮一眼,富察尔济这家伙的表情却也挑衅的意味十足。   “是你这一次做好输的打算才对。”   原本静坐着,闻言睁开眼睛的段鸮抬起眼皮也撇了他一眼。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间,气氛顿时凝重尖锐了许多,若不是这地方一看就不是,旁人还以为他们要就地打一架。   “做人呢,还是不要随便说大话懂么,那,我数到一,二,三,咱俩就开始啊。”   富察尔济说着摇摇手指。   “来。”   段鸮也不置可否,随之也应了。   待他们俩一起走进去这地方,盘腿一本正经地坐下。   又将身上的多余衣服一下扯开露出背肌和腹肌,两个敞开怀来,身材莫名都挺好的家伙就听着身后有个淮阳口音的老汉热络地来了句。   “二位今天又来汤池搓澡啊,这次谁先啊。”   富察尔济:“我先。”   段鸮:“我先。”   说罢,这两个大清早来泡澡堂的家伙还争抢着举起了手。   澡堂师傅:“哦哟,哈哈哈,不要抢不要抢,搓背这种事哪里还有抢的哈哈哈,不就是想看看谁坚持的比较久么。”   怕是这辈子头一次见这么‘好胜心强烈’的的两个人,这江宁府的老师傅都忍不住觉得好笑了。   对,搓背。   就是他们俩最近找到的新爱好。   都说南北澡堂有差别,光是搓背文化就可追溯到前朝,但是作为两个大男人,这怎可一日不下澡堂子呢。   也是这江宁府的搓澡师傅给他俩一人往背上浇了点热水,等可怕的搓澡巾一上背,这两个人顿时开始咬牙死撑了。   “诶,诶,哎哟,师傅你轻点——”   富察尔济这家伙捶着地发出的低头惨叫,对比一旁一声不吭但默默开始冒汗了的段鸮也是各有各的惨烈了。   要说这么无聊这么没营养的事,全天下怕是找不到第三个人像他们俩这样了。   但因为新案子还没开始,他俩又实在找不到除了和对方动手,以及故意找别人麻烦之外,可以‘决一死战’的方式了。   这两个人就因此拓展出了这一特殊‘比试’的办法。   ——搓澡,定输赢。   谁坚持的时间长,谁就赢了。   起初段鸮作为这场‘决斗’的另一方。   还有点不想回应这样非常智力低下的比试,但富察尔济这个家伙口中随后的一句话,就把他给搞得也开始跟着上头了。   富察尔济:“哟,你不会是怕了啊。”   像个老头似的瘫在澡堂子里,头顶一块冒着热气的搓澡巾的某人如此慢吞吞地发出奚落的嘲笑。   段鸮:“你说什么?”   富察尔济:“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你是不是怕了你是不是怕了你是不怕了。”   段鸮:“呵呵。”   远在天边的长龄和段元宝。   要是得知这两个人一朝碰到一块,居然能变得这么无聊怕是也会觉得相当无语。   毕竟,这二人以前可都是个顶个眼睛长在额头顶上,现在凑在一块反而开始变得这么幼稚,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   但这么一遭,还真让他们俩一边无聊地比来比去的,一边把去往杭州府的一切事宜给搞定了。   离开江宁府的前一个晚上。   他俩一道出来走了走。   大半夜的,还是那个熟悉的,左右连接着大运河一段的秦淮河畔的石坝下,这一次,两个人找了个空就在底下坐了一会儿。   因明天就要动身去杭州府了,眼前未知的一场谜题又将展开。   今晚他们之间的气氛好像也不差。   也是这个时候,关于段鸮自己先前让明伯走之前就买好的那一身行头,他还是找了个时间拿给了某人。   “喂。”   段鸮想着,突然出了声。   “嗯?”   在他身旁的有个人闻言抬起了头。   “接着。”   对此,被他这么叫出来,突然之间就还这么收到东西的富察尔济反而有些意外。   他起初以为段鸮在和他故意开什么玩笑。   但等富察尔济发现对方对着他扔过来的包裹里,居然是一身一看就料子不错的衣服,还有一双鞋他顿时就不作声了。   而且说来也巧,在那身衣服的袖扣上还刚好绣着只浑身羽毛雪白,点缀着一片片黑色的鸟。   那鸟一看就和富察尔济很像,有双黑色的,极亮的眼睛,像是被认真地挑了很久。   这其实是段鸮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正经地送别人东西。   可他自己做这件事的时,心情好像也很坦荡。   毕竟,他这个人只是自律加自我约束,却也不是真冷血。   他不觉得自己就这么突然想送人东西了,是个需要藏着掖着的事,尤其他和富察尔济这样类型的人,好像也不懂得客气,所以他想送就直接地送了。   而放在平时,放在对别人身上,富察尔济这种从来不会说客气的人也就随口回答一句就算了。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看段鸮这么和他在这儿呆着,两个人不说话好像也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却总有种对方或许也想听听自己怎么夸赞夸赞他的感觉来了。   “谢谢。”   “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东西。”   “诶,话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正好喜欢这样的呢,太巧了啊,这可真不错啊。”   听到他这话,有只总是喜欢不动声色躲在暗处,观察别人却从不暴露自己的段狐狸的尾巴好像翘起来了些。   怎么着。   貌似,还挺高兴。   这么想着,闭着眼睛枕着手臂,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富察尔济心里有点通透地悄悄翘了下嘴角,突然也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得还不错了。   这一夜,江宁府头顶的月亮挂在当空,亮堂堂照着。   “老段。”   “嗯?”   “嘿,你以前不是讨厌我叫你老段么。”   “……”   “……”   “老察。”   “啧,谁是老察,这是什么难听又奇怪的外号。”   是风动。   也有些别的东西在动。   而这场关于千里之外的杭州府和那天目山上神秘莫测的大明空寺之行,也终于是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想起我上次写感情戏,有妹子很疑惑地在评论问我那章想表达什么。   我自己先默默说一下,这章也是感情戏,而且他俩人就是这样培养感情的……   不要问为什么有人会通过搓澡培养感情,对,就是这两个人,就是我们老察和老段,挺胸。   顺便昨天晚上更新的太晚了,很不好意思,想想连夜补一章给大家,啾咪,爱你们哈~ 第二十回 (下)   二人的杭州府之行,隔日准时而至。   但就在这即将离开江宁的同一天, 段鸮却额外地去做了件事。   这件事, 他之前一直没有决心去改变。   那就是, 时隔五年,终于将他脸上的那块一直带着的‘旧疤’给终于堂堂正正抹去了。   这块丑陋的, 在顺天府一案中由那伙无名势力中的一人划在自己脸上的疤。   曾是他四年多来一直无法忘记正视的阴影。   他一度,不想去回忆自己当年失败的那一刻的心情, 所以才这一直留在脸上,以此警戒自己。   可此案之后, 经历了那江宁府楼阁中火光尘嚣和爆炸中发生的一切。   他却也不再说想随恐惧或是其他的止步眼前的一切,只为更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更无所畏惧地追寻当年的真相,战胜自己的内心了。   只是,他这一朝将自己真正的样子恢复到人前。   对于某些头一次见到他这张脸的人, 就有些意料之外, 或者说完完全全地没想到了——   这一日, 江宁城内。   道上, 人潮喧嚣,只见贩夫走卒来往不断。   身后新换了匾额的梅香客栈, 恢复往昔, 眼前河坝下运河之水流淌而过。   浑身鬃毛黑色, 眼眸漆黑的暗香正在客栈前‘踏踏’地动着马蹄子,同样抱着一条胳膊的富察尔济则挨着墙等着身后的人。   他的手里一下下抛着那块挂着根黑色穗子的玉佩。   终年保持着骨子里冷静透彻和绝对洞察力的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脑子里具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就在这时, 身后却有个浑身上下令他都觉得有种莫名眼熟的人冒了出来。   但当本还没什么的富察尔济一转身,恰见一个和他相仿的男子,一身蓝衣,靛红细长腰带摇曳着挂在腰间漆黑短靴,身后携一匹灵慧的白马而来。   那一身极具有冲击性的蓝与红。   自凭衣摆袖口随风而动。   恰如今日头顶的青天骄阳,自在放肆,仿佛生来就该如此,让人只觉得被满眼充斥,再容不下去其他。   那人的面容就这么逆着光。   一行一言,傲骨,张扬,二字尽显。   这一番惊心动魄的颜色冲撞下,却天生仿佛自带着种另一身光芒。   这一刻,这天下好像都再没有此等人物了。   那好像只有将眼睛定定地落在他身上,才是对得起老天爷的公道一般,而等这人一抬头,还保持着扭头往身后看去,依旧在等人表情的富察尔济表情更古怪了。   富察尔济:“那什么,你,你哪位?”   “你说呢。”   一听到这话,这出现在面前‘不知名帅哥’一脸你这人又在给我装什么蒜地侧过头来眯了眯眼睛。   富察尔济:“……”   ‘不知名帅哥’:“……”   富察尔济:“段段段段段——鸮?”   这人一副活见鬼了的样子话音落下,二人四目相对都不作声了。   表情一时顿住的富察尔济一僵。   忍不住就这么从头到脚仔细辨认了半天他到底是谁。   眼见再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哪儿哪儿都透露出一股只要勾一勾手指,就能立刻拐带良家妇女的味道。   当下,从他们身后半条街上路过的。   不算上七老八十待字闺中的,甭管是轿子里的,还是脂粉铺前的都各个拿眼神暗自羞红着脸偷瞄这人。   挨着墙歪站着的富察尔济对着这么张脸直接傻眼,等重重地用手指眼珠最咳嗽一声回过神来,他立马指着旁边像个心里不平衡的人一般嚷嚷上了——   富察尔济:“咳!你……你这!咱们这,这不带可这样啊!凭什么有的人天生就长这……不,你这人之前敢情都在这儿,和我故意玩低调是吧!”   这话,段鸮暂且只当这人是眼红了。   毕竟他可从来也没说过,自己长得真的很丑,他本来就长成这样,难不成,他还要因为这个而天天敲锣打鼓告诉给所有人么。   可心里不平衡归心里不平衡。   事后,富察尔济却也拿这事没辙。   因以前的段鸮干什么,他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大的杀伤力。   可如今这人一举一动,只要两个人出现在大街上,势必令人觉得这么个帅哥,和自己站在一块是委屈屈就他了。   ‘不知名路人’:“哇,那边那一个衣服鞋都穿不起的穷鬼怎么还好端端地冲别人瞎吼呢,咦,旁边这位可生的真,真好看,诶诶,他看过来了好羞……”   富察尔济:“……”   耳朵里一听到这话,从来都不讲究,对女人之类更是没什么吸引力的富察尔济顿时嘴角抽搐着拒绝再吭声了。   他怕自己再对这人随便大声来两句。   就要有看不过眼的路人来主动伸张正义了。   所以最终,他只能一路顶着张愤愤不平的脸,就和身旁这个以往他绝对退避三舍,一看就很招蜂引蝶的人就此一起上路了。   好在这一次,因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切就也从简。   虽二人会为了图方便借些过路的官船骡车,然后半道上歇歇,但大体他们也没觉得这么四处赶路有多累。   这其中,主要因为他们俩都是那种怎么着都行的人。   加上又都是大男人,不存在什么谁会迁就着谁,或是让着谁的道理,所以一来一往就也没有没太多讲究。   只不过,要说不方便的时候也会有。   因这多年,富察尔济一个人惯了,段鸮也一个人惯了,他俩还是不大习惯,和另一个人事事都呆在一块。   毕竟,只要一想到自己和个跟自己一样的男人天天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搞得什么都肉麻兮兮的。   这两个家伙,就立马有点吃不消,又无端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俩私下,还是习惯成年男子之间那般的相处方式。   谁也不会影响到谁的个人判断和行事风格,该干什么干什么。   却也直接干脆,符合他们俩做事情的性格。   至于除此之外,其他还能有什么。   这两个根本一门心思都只惦记着公事,少有心情去想些别的的东西的人的脑子里是真一点没感觉出来了。   这个过程,某个姓富察的也展现了他多年来漂泊在外的生存技能。   但就光说脸皮厚,爱抠门这一点,就令人不得不感叹一个人穷起来,真是什么法子都有。   如这街边和人讨价还价,一文钱掰成两文钱花的本事,他比谁都擅长。   而且上次之后,他也没穿段鸮送他的那身衣服,而是就这么收起来,依旧是那一身走到哪儿都不变的皂衣破鞋,只说以后有机会再穿。   “啧,都说了,我这是节俭,节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况且我姓什么难倒我就一定很富么,也有很穷的好么。”   他这满嘴的理由还挺充分。   不过这人对他自己从来都是挺抠,对别人出手却是挺大方的。   就说他们在途径嘉兴这次时,正遇上一门老幼在城门前挂牌卖女,这人当时没说什么,转头却将此前他自己身上的那点盘缠,拿出来大半给人一家先救急了。   这么看来,这人这些年,为什么会一天天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这么穷就也找到原因了。   因他从来都不把金银之物当做自己的。   倒像是这日子有一天没一天怎么样都行,实在令人看不穿他的想法。   也是看他这八辈子都根本没见过钱的市井样,此前也曾试图深想过这家伙的出身背景的段鸮最终却也没往下想更多了。   ……   此后一路上,因快马赶过去的,二人也就在路上停顿的时日不多。   约在十四日后。   这和江宁府相隔千里迢迢的杭州府还是如期到了。   此地,乃是现今浙江巡抚德沛将军协管下的。   专门的府衙设在杭州府正中,是浙江一带难得的富饶之地了。   段鸮个人之所以会对这位德沛老将军会有所印象,一是因其在世宗时期,就已开始在杭州驻守,二也是因其本身特殊的身份。   因若说这位镇国将军有什么特别处,那大约是他本人乃是地道宗亲贝子,如今年纪是已年过半百,但年轻时在战场上颇有名声的。   当他们俩最终到达杭州时,刚好是个彻底的大晴天。   一进入临安县内,一路上弯弯绕绕的山道最多。   云烟缭绕,草木新发。   半路上,有一只褐色的鸟雀的声音落在枝头。   在山中,一眼从下往上眺望的话,是一个个极有规模,或大或小的茶庄和种植田,条条山路上可见小小的茶水寮,有茶娘子做民妇的打扮在售茶,最多见的就是乘在篓子里晒着的茶叶。   据说,杭州一带时下最盛行的就是龙井茶。   上好的雨前龙井,除却每年上贡之后,一斤可值千金,倒是比什么古董珍玩还要贵重。   老道的茶农们每到这个时节。   就会在山间行走炒制茶叶售卖,这使得杭州府这一两月因这茶商上山炒茶,人流也非常地大,若说这商道上对比江宁,也是不逊色的。   只是一想到‘陈茶叶’这三个字。   却也令人不由得,就想起此前他们在处州府最早从杨青炳的手里查获的那批走私后货物。   到现在,这批当初流至处州的麻叶源头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官府那边还没有明确定论。   据杨青炳的个人口供而言,显然只是这制药贩药环节的一个中间商,谁也不知道这些非法物品的来源和具体售卖渠道具体是哪里。   加之,这一次他们还要探访那事件的另一个地点。   就是临安县天目山大明空寺。   这一切,不得不说,也令眼前这杭州府本身也笼罩了一层令人看不穿的疑云。   等伴着‘蹡蹡’数下挥鞭,前城门楼下的骡车被一老汉赶着奔过的声音,一进城门就下马伸了个懒腰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一道入城。   他们俩带的行李不多,都让身后跟着的暗香和梅花醉背着了。   而说来也巧,就在他们两个前后脚入牵着马城门之时,恰好见城门领还贴着张红头大字的告示。   最中间佛祖头上写着三个特别的大字。   ——‘功德茶’。   在这告示上,左右有宝相庄严的观世和文殊菩萨两座,另有金刚罗汉围绕在这周围。   底下还列着数排密密麻麻的人名,年岁,底下写着所在县衙居住住址,倒像是官府或是善堂之类的特此贴在这儿的。   何为功德茶?   这个完全陌生的词汇,对于他们这种完全从外地来的人来说,这东西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但之后,富察尔济和段鸮看到那旁边还摆着个往常用作赈灾筹款之用的红箱子。   但凡有人路过,看告示上的人名后就会掏两个铜板来投入此箱中,却也大致猜出这怕是个用作捐助银钱的箱子。   可奇怪的是,这里头丢满了铜板的红箱子虽周围无人看管。   但路过的杭州府百姓,却也无人会主动去碰这个功德箱子,倒是非常地自觉。   也是二人经过城门口时,目睹这一幕,他们俩具是看向这海挺醒目的箱子,段鸮更是借故起身就去问了一句一旁的茶姑娘。   放往常,他们俩这么个大男人不喝茶,人家茶姑娘定然不会轻易搭理人的。   但奈何,段鸮如今这张脸,对于女人来说实在杀伤力过大。最后不花一文钱,还真让他们从这往常见惯了各路商客,却也涨红着脸羞答答的茶姑娘得了个准话。   “哦?这是官府帮忙设在这儿的?”   “对,对,咱们杭州府的百姓都知道,这是用茶钱作好事的,所以没人会去故意偷盗,若是谁家患上重病,这些钱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隔着茶水寮的屏风立在段鸮面前,却也不敢正眼看这位外地男子,茶姑娘的一颦一笑却也不自觉被对方这面容给吸引了。   “那一般能派上什么用场?”   段鸮又问道。   “给看不起病的穷人生病抓药,冬季买炭抓药,还有给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麻风病人置办兴衣,这些钱都会派上用场。”   那梳着一条辫子的茶姑娘又用杭州话娇弱地又红着脸回答。   “原来是这样,多谢告知。”   说罢,点点头又谢过那茶姑娘的段鸮客气地扯了下嘴角之后,倒也没发表什么看法。   原来,这所谓‘功德茶’还真是杭州府本地特有的一种义捐方式。   告示上所写的那些一行行一列列的名字,均是临安县周边患了重病,膝下无子或是丧夫的农家人口名姓。   因这些人长年累月需银钱周济。   但这下级民生一事也不是这么就能借由官府容易解决的,杭州府就特设此箱。   自打世宗年间开始,本地善堂就自发在山下的数个位置放上这么一口箱子,若有意者,不用多给,只需在其中投一碗茶钱即刻。   区区一碗茶。   不仅可助人,到时候得到一番善心功德,所以此举才会被杭州府百姓称作‘功德茶’。   这事,他们俩都是第一次听说,却也算难得。   毕竟,这事听来确实是个大好事。   而因他们俩此番主要过来寻找上次江宁爆炸事件的后续的,结束完这一遭,二人照例还是一起先去了本地官府报道。   半刻后。   杭州府官邸在入城后的东边,门前两兽对立,红鼓屹立门前,横跨半个主城。   二人一路穿城而过后没做停留。   直接就找上了这本地官府专查此类重案的部门了。   在此之前,司马准已提前写了封信帮他们交代了一下案情移交的事,所以一来又找到人之后,本府专司刑名立案调查的捕快也接待了他们。   对比以往,这一遭二人倒是来的凑巧。   那本地负责接受此案后续的杭州府捕快初识他们二人,却也已听说江宁府此前发生的事情,见这两个人找上门来,又首要问过各自大名。   “富察尔济。”   “段鸮。”   二人这么一人一句,依旧是他们惯用的开场白。   至于眼前的杭州捕快本人姓金,大名金若云,他年方三十五。   他生的是个比常人还生的粗莽高大些的大胡子,因双方都知道这一回是来查‘罗汉钱’和‘花背青蛛’背后的事的。   但现如今,他们手上主要掌握的线索有三。   一,便是杨青炳交代的这个神秘犯罪团伙,以及其幕后所涉案的五猪人之一已猪所在。   二,便是那主使他之前在处州,平阳,江宁三地走私作案的神秘上家,化名为崔洞庭或者崔栾的幕后犯罪者。   三,就是刘岑在被不明人士的团伙劫持时,所记下的那个神秘莫测的关键性线索,大明空寺的钟声。   这三个目前看来的线索,看似并未有直接联系。但熟悉办案流程的金若云也将杭州府衙门这边,这头数年来是否和自己此案的卷宗都一律提前调了出来。   而正如之前所料,无论是崔洞庭或是崔栾,这两个明显虚构的名字都并非杭州本地人,更没有留下过任何明面上的犯罪记录以供他们追溯。   因会惹上此类麻叶贩卖生意的,除了本身为牟暴利的人,多是本身就有麻叶重度上瘾症状的人。   众所周知,这类用作麻叶子之类的极容易使人成瘾。   一旦沾上,就终生不可戒除,在这过程中,良家女子沦为娼妓,正常男子为瘾杀人都是常有的事。   而在此案情基础上,接下来,这杭州府捕快却也告诉了二人一件就在他们来之前不久,就发生在临安县外的一件尚未破获的案子。   这案子说大倒也不大,只是时间,地点,还有得知报案时他们赶去时看到一幕都觉得相当离奇。   也是细节这乍一听上去让人古怪发毛的案子,令初来杭州府就得知此案情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当下对视了一眼,又浮现了一模一样的神情。   “您说,就在十一天前,临安一户人家在自家养的黄狗嘴里,发现了一对刚落地不久的双生婴儿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咱们老段是个大帅哥这事终于藏不住了。   其实富察也长得帅,奈何他整天故意装傻,不好好捯饬自己,这就显得没有什么竞争力了哈哈,不过也没关系,把大帅哥泡到手也是一门绝活了是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君倾倾、胡胡 10瓶;千秋岁、闇月 5瓶;撷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回 (上)   数日之前,临安县郊外毫无预兆地出现两具无名婴尸。   被发现时, 婴儿冰冷僵硬了的尸体已被附近村庄中人家的一条狗吃进肚一事里, 带来了二人来到本地的第一场风波。   因这两具婴尸的来路蹊跷, 且死因成谜。   杭州府捕快金若云这边的人在此之后,也没收到说有正常人家来此地报案寻子, 所以此案到底背后藏着什么真相,就也变得引人深思起来。   “你这儿, 方便现在就让我们俩看一下尸体吗?”   “还有,之前关于这起婴尸案的卷宗能给我们看一下吗?”   半刻后, 二人坐在那金若云对面听完了大概,过程中一直抱手不语的富察尔济想想却也提出了这么句话,似有些想和段鸮再亲眼看看那对被丢弃的婴儿。   因从他的个人直觉来说。   此案看似和他们现在手头要查的事没什么关联,但要说这它和以往那些寻常案子一样,倒是不是。   毕竟, 若是寻常人家, 喜得一双麟儿高兴都来不及。   就这么随意就将婴儿丢弃在郊外山野中, 最终还被狗捡走吞食, 这等惨事,怕是本身就有人故意将婴儿抛弃在此地所致。   但一个人无故遗弃亲子总是有理由的。   若不是当下形势所逼, 必就是有人故意凶杀了, 这两种情况皆说明这事十分反常。   而因这两具新生婴儿尸体, 距他们二人真正来到杭州时,已被发现有整整十一天了。   过程中,为了能寻找死者尸体身上的线索, 杭州府这边肯定已将他们统一做过尸检,还查看了大致死因,现在过去看一眼倒也不算麻烦。   “你们俩要看的话,方便倒是方便,就是这案子一开始不是我负责的,都另外找人去询问,这两具婴尸被发现时都被吃的差不多了,还有些不太能检查的地方,加上婴儿实在太小,死的又惨,一般尸检的都不太忍心。”   闻言,得知他俩想去看,二人面前端坐着的这大胡子金若云捕快却也直接回答道。   “无妨,尸体的事我会自己另外检查,就是要麻烦你陪我们走一趟了。”   听他似乎是担心他们俩的问题,段鸮倒也来了这么句。   “哎,客气了客气了,段鸮。那行,那咱们仨就先一起过去找那一位捕快,仔细问问他吧。”   本府捕快金若云得知他们现在就想先看看这一份档案,就自己收拾收拾先领着二人先出了总领内堂,往旁边其他负责办案的衙役们一块聚集的地方去。   杭州府本就挺大,左右数间连同数个县城,衙门内各司其职分管税务,民生,粮务,刑案的也多,有的地方就不设在衙门内。   这三人这一块朝前走了两步。   期间,三人在路上聊了两句本地近日的公事,却也不知不觉就到了那之前负责婴尸案的另一位衙役那处。   他们到时,这位本府衙役正在里头忙别的案子,还是起身抽了空才出来。   这是个年岁有点大的老捕快了。   胡须直眉,面容干练,肩膀身量乍一看有些驼背,底下还带着两徒弟,平常就在临安县内专司些巡街。   若说这么离奇古怪的死人的事,杭州府这多年来估计真是不多见的。   也是如此,先领他们到了衙门义庄处,那前头带路的老衙役在堂前被金若云叫进来坐下时,再一提起这事来却也神色不太好。   富察尔济和段鸮见这老捕快似是神色有异。   对他们俩这么个初来乍到的外人的态度也有些避讳,当下也都觉察了出来。   可随后见着那一块呈上的验尸卷宗,又先随着这除了案情,都不怎么吭声的老捕快推门进了里面摆着几大具棺木的衙门义庄。   由对方开棺指路介绍,他们俩才知道为什么老捕快会一谈起此事就避讳莫深的样子。   因为当二人自己亲眼看到这即便十一日后过去,也依旧能从那被损坏的尸体表面,看出这是两个生理特征并不正常的孩子。   换句话说,这对死婴竟都是畸胎。   这件事可有点出人意料。   至少这被死胎的样子会是这副样子,就完全在面色一时间各异的富察尔济和段鸮的预料之外。   当下,见那一眼就能瞧出异状的尸体近在咫尺,还是眼见为实更好。   所以,段鸮第一个反应就是想用自己的眼睛再仔细看看。   等回头看一旁的验尸台上有开膛刀,骨锉,以及消毒杀菌后的布巾,他就取了一块,又丢了一块给旁边那人。   见状,富察尔济直接伸出一只手接过去后。   这段日子以来,配合越发默契的二人这才各自从两边一块将棺口合力开的更大些,查看起来。   这么看,二人的眼神和面容均有些冷静清醒,一举一动也是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或是情感。   从前,这验尸的活儿多是段鸮一个人干的。   但现如今,他们俩这一次次下来各方面的步调和习惯也多是一起的了,就也更能从直观上协助到彼此了。   因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死状的婴儿。   在这生死之事前,两个只要正经起来就没心思说些别的,只各看各的,就把这两个死婴的尸体从不同角度检查了个仔细。   何为畸胎?   通常就是指一些一从母体出生就有着本身器官和身体构造异常的婴儿,在大多民间记载中,这类孩子多见于不足月的孕妇,另有些身患恶疾的产妇才会生出这等发育不良的孩子。   而此类孩子畸形的部位也从脑部,脏器,四肢甚至是发育器官都各有不同。这样的婴儿往往未等落地就会死亡,极少有存活下来的。   在唐宋之时,一些由民间医药学家所著的药理书中就有提过这畸胎孩子,因一胎往往在诞下时就有接生的产婆先行见过,放在前朝这种孩子因地方愚昧忌讳,多会悄悄埋去。   可眼前这两具尸体,更是以往段鸮都从未听说有此等变化的畸形胎儿。   肉眼可见,方才最先走进来的老捕快一只手为他们首先开棺后,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这对畸胎乃是一对男婴。   等当段鸮和富察尔济随后开始真正地针对这尸体仔细检查后,就发现这两个孩子身上奇怪的地方还有许多。   因这是对一母同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的双生婴。   所以被生下来时,这两个死婴儿的肚皮,也就下脐带处就牢牢地黏连在了一起。   而在此之下的尿道等处,因和那排泄口均连着,所以这两个孩子也是基本上共用的。   加之,婴儿的肚脐本是向外凸起,连着一根细细的脐带的,这对皮肤早已因腐败发黑,黏着些许柔软胎发的头颅上长出块块青斑的死胎肠子如此看来就是这么连在一起的。   此外,当段鸮用开膛刀稍微将他们本身黏连的身体切开一些,并用手掌翻转了下尸体那小小的,冰凉挡在对方剩下的胳膊,才发现这两个孩子的一条腿也是古怪的长在一块的。   那因为孕中发育畸形长在一起的小腿上。   被之前案情中所说村庄中的狗拖拽进农户家的狗窝里藏匿着啃咬了十数处。   所以被事后发现的尸身并不完整,肢体软骨关节有多出处创口,疮口是典型的狼或者犬撕咬后遗留的咬伤状深红色伤口。   ——只有三条腿,共用一处排泄器官生存的双生死婴。   这样的一对婴儿被寻常百姓丢弃,或许使这起案子本身发生的条件更合理了些。   只是若是仔细想想,好端端一个孕妇怎么会生出这样的一对奇怪的孩子来,却也令人匪夷所思起来。   因如无特殊缘故,这样全身性大面积的畸形胎儿出现的概率是不大的。   放眼本朝,却也不多见。   排除疾病环境等因素,也是如此,那一直在一旁看着他们此举的老衙役这才突然开口道,   “金捕快那边想必和二位说了,这两具婴尸当天被发现是十一天。”   “但死了应该不止这个日子,至少得往前再推三天,我做捕快那么多年,被找到时死的有多不好看的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样的一对婴儿。”   “临安县不大,加上那附近的村庄只有三四个,我原也是想着再如何也要将这对婴儿的父母找出来,哪怕被丢弃也好好下葬的,只可惜到现在我却也查不出这婴儿尸体到底是哪里来的。”   “所以二位若是不弃,在这几日里可随意找我,有需要的话本人定会倾力相助,只盼此案能有个结果,莫要最终给咱们杭州府……降下一场灾祸。”   这话,站在一旁替他们进来开棺的老捕快口中说的却也语气有些沉。   正在低头查看那肚脐以下的脏器都黏连在一起的婴尸的段鸮闻言抬起头,却也听出来老捕快的话里还有些别的意思。   “您何出此言?”   闻言,段鸮和富察尔济又对视了一眼,当下就这么问了一句,可接下来,这老捕快却紧接着又和他们说了一件别的事。   因他这番生怕此案会祸及杭州府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而是在前一天发现婴尸之前,老衙役原是亲自经历了另外一件不太对劲的事。   最初那天,他是在临安县如往常那样巡查差事的。   在这附近,有数个村庄,多年来具是以采茶为生,乡民朴素,日常吃穿上自给自足,往常也无作奸犯科之人,这差事自然是不重的。   到傍晚时,他原本手头的差事已差不多办完,又在那附近想寻个茶水寮就买个半斤肉菜带回自家家中。   老捕快这个岁数了也无子女,长年累月都是一个人住。   那些茶水铺子虽多是卖茶的,但往往也会做些酱菜卤菜之类的供人做饭食,只需坐在堂前稍等片刻。   他往常总爱在这儿买半斤卤菜回家去下酒,但就在这天,这临安县外开茶水寮卖卤菜的这位老板却直接告诉了他件事,这不说一两月,往后店里只一心卖茶都先不做卤菜了。   “为何不做?是生意不好,还是如何?往常不是这个时候,刚烧好的酱鸡酱鸭都有的么?”   当时,这坐在那村庄外的老捕快也一脸不解。   谁想,紧接着那茶水寮老板却很是无奈地解释道。   “哎,你有所不知,以前常听人说,卖肉菜毁功德,杀鸡宰牛日后的都要下修罗地狱,放在以往还不信这话,这几日就信了,你可知我碰上了个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我家内子养的本养了一窝鸭子,上月抱窝孵蛋,本想着留种,一部分养大一部分去市集卖的,谁想到这窝蛋孵出来每只鸭子的背上都是三翅或是单翅的。”   “那些长的各个怪模怪样,每一个正常的幼鸭一孵出来就都在窝里死了,我内子看了那些死鸭子吓坏了,只说是我们卖了这么多年卤菜怕是有损功德了,所以只让我多有空多拜佛烧香,还有捐些功德茶,吃素积德,向天还愿,方可平息老天爷的惩罚。”   那做卤菜的茶水寮老板如此说着,面色倒是不想说谎,却令这老捕快心里有些觉得古怪了。   他起初也觉得这老板怕是多想了。   怎自家的母鸭子一窝怪模怪样的鸭子就令他吓坏了,再说了,一只鸭子背上生出三只翅膀,这怕不是在心口胡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古怪事来。   可就隔日,未等老捕快仔细想明白这事,另有一对畸形的双生婴尸被人发现就由人报官落到了他手里。   而且,事发地点就也在那临安县境内。   这下,亲眼所见的老捕快是不信也得信了。   他本是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但这蹊跷反常的一切如若不令人想到这一处怕是也来,为此,老捕快这两日也不敢声张,只将此事一直暗中压在自己手里,想着有机会查明。   畸形的幼鸭。   畸形的婴儿。   还都是在这一段时间中究竟发生在临安境内,这两件事若是不存在巧合,怕是谁也不信了。   这样一来,富察尔济和段鸮倒也势必就要在杭州府停留数日了。   一是还是查天目山明空寺的钟声到底是何物;二就是看看这临安县内接连发生的畸形新生案到底是这何故造成的。   这一遭,忙活了快大半刻的二人却也算先结束了今天在金若云这处的初次报道,他们结伴和老捕快一起出来,又想去出了义庄找金若云。   可在这个过程中,很偶然的,就在离衙门和义庄之间不到多少步的地方,段鸮又一次见到了那红色的功德茶箱子。   如此看来,这义捐箱,确如城门口做买卖的茶姑娘所说遍布杭州府。   可这一次,这一只红色的功德茶箱子就在衙门不远处。   墙上依旧贴着一整张,写满了受功德茶钱捐助过的乡里百姓的名字的告示。   但这一次,不经意停下,却又冥冥中走上前去眯了眯眼睛的段鸮却注意到这张衙门口的告示和先前的有些区别。   因这张‘功德茶’不再是专为穷苦人所设,而是为一个叫明空村的村子专设的。   一个村子,按理说如果有耕地播种等农生养殖的话,不至于全村都会贫困潦倒,但这一次,段鸮却注意到了很奇怪的一点。   因在这功德茶的告示上,赫然在后头都写着那里的村民大多有差不多的一种受捐原因。   在这一年中,明空村有八十六人竟患上了同一种疾病。   而他们患上的均是这外头其他各府各县都鲜少听说,只在段鸮眼前所看到的这张告示上所写的……   恶性癌症。   作者有话要说:  癌症古代是有的,而且真的就叫癌症,下章仔细说。   话说,写到鸭子长了三个翅膀,我竟然蜜汁想起了我外婆以前神叨叨和我讲肯德基的鸡都有十几只翅膀的事……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琉靥 20瓶;yuki、木子 10瓶;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君倾倾、千秋岁、夏天就要吃火锅 5瓶;啊,啊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回 (中)   这一日, 初来乍到的二人就这么先走了, 但他们俩这次本就要在杭州府多呆几天。   走之前就和金若云说好了, 后续如果案子有其他进展了他们会再来衙门。   因衙门首要还是想先抓住那在半山腰上的抛弃死婴者。   恰巧城中就有好几家客栈,虽条件也寻常, 富察尔济和段鸮两个人也不挑剔,就随便找了家离去天目山方向近一些的客栈,要了两间房就住下了。   关于, 到底要几间房的这事,他俩在一块入住时还起了丝争议。   因为那店小二见二人一路同行, 又都是男子就提议了句, 说他俩这样完全可以一起挤一挤。   “不用, 就两间吧。”   这话,是自己在一旁抵着墙站着的富察尔济主动说的。   按照往常, 为了能省点钱, 这人肯定得来一句两个人挤一挤算了,毕竟他是无所谓,但对于段鸮来说, 要和另一个人住还是蛮麻烦的。   因为段鸮不喜欢和别人一块住。   上次在江宁那会儿,他就根本没睡着过几次, 之前他们还住一块的时候, 段鸮也是天天大半夜地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   可这一次,没等段鸮自己说,这人就突然很识趣也来了句。   “我出去转转,你自己看着办。”   这话说完, 之前就老是喜欢一个人乱跑的富察尔济就这么挥了下手,晃悠着自己跑出去溜达了。   自从上次江宁案之后,他动不动就独自玩消失的时间就更长了。   杭州府这地方,照理来说,他们两个都应该是一次来。   但二人骨子里,都是对周围人和环境十分敏感的人。   这么个寻常农户养一窝鸭子都能得怪病的地方,要说一点没什么问题,他们还真是不太相信。   某人想靠着这个借口自己出去的功夫,就先把这客栈的四周围都走了个遍倒也十分正常。   也是这么想着,段鸮看他今天又这么跑了也没说什么,两个人随后各干各的就先把在杭州落脚的事给解决了。   期间,留在客栈里的段鸮一个人在底下马房,将两人丢在底下的暗香和梅花醉一并牵进来喂了点草料。   这一番走下来,就可以发现,这客栈里外周围的地方挺老的,唯一有个好处,就是从外面能看到远处的城外天目山若隐若现。   传说中的代表着洞察天地的天目尊者‘一双眼睛’的山峰终年被云雾笼罩,而那座位于半山腰大明空寺怕是也在这山上。   可方才白天一路上,段鸮其实都已听人说了这大明空寺的出处。   原来,这庙在本地的水陆道场中却也不大。   除逢年过节才会香火鼎盛些,往常真就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寺庙。   里面的和尚如今也不多了。   这年头,出家后的和尚住在庙里也是需要吃穿用度的,所以大明空寺,前几年就有好多年轻和尚为了能多添些香火钱挂牌跑到外地去化缘去了。   因外头吃喝比庙里好,香火钱也多。   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想回来了,至于被问到天目山明空寺的钟声是否有何特别之处。   杭州本府,也就是住在临安县下方的人大多回答的,却是这么一句很奇怪的话。   那就是,这大明空寺山,有时候真的很扰民。   甚至在这一年里,数次被官府要求禁止在夜晚无故敲钟,影响府衙中一概平民的休息。   而且,这话还不止一个人说。   就连客栈里的有几个,此前只来了杭州府数日的商客也在底下说起这事来都是透露出满口的不满抱怨。   “哎,你们是不知道,就光我记得的吧,这庙里最近至少三次都是晚上突然都敲起了钟!而且真的是大半夜,把临安县下城中的不少人都活活震醒了,明明人家庙里都是每天固定的点敲,提醒要敲钟吃斋念佛了,偏偏这庙里总是无缘无故地瞎敲。”   “前两次我们也不说什么了,这人家庙里或许有人家庙里的规矩,但这一次,就在十一天前,这钟声又敲了起来,有两个住旁边客栈里的苏州商客受不了就去直接报了官。”   “官府也觉得没法子只能找了人上去寺庙问,人家只说是寺庙里养了鸡,底下的小徒弟见鸡叫就起来敲钟,还直说没想到这钟声能传的这么远,最后这事也闹的不太好看……”   ——山顶扰民的钟声。   和此前三次惊动到官府上山的寺庙报官事件。   这话,段鸮却也听见了耳朵里,因事后,旁人也说了,官府去了也没发现除了大半夜敲钟庙里有什么异常,此后这事也就暂时如此平息了。   等到了夜里。   杭州府笼罩在一片安宁而平和的月光中。   今晚,段鸮果不其然又真的如之前所料没睡着。   在这之前,他还一直在脑子想着白天所看见关于‘功德茶’的那件事。   那张堂而皇之地贴在衙门附近不远处,他所见的明空村村民受捐的告示上所写的名字。   从男女到老幼都有,男子的多是得到一种肺部的癌症,女子则多是名为乳腺瘤病。   可显然,放在前朝或是更早时期的民间,一个地方要一次性凭空出现这么多恶性癌症病患都是少见。   癌者,上高下深,岩穴之状,颗颗累垂。   毒根深藏,穿透孔里,男者多发生于腹,女者多发生于乳,或颈或肩或臂,外证令人昏迷。   这段在段鸮个人的印象中,真实的文字记载出自《仁斋直指附遗方论》。   癌,乃是一种身体病变,中医中多以症瘕,瘿瘤等词来详细地表述发病者的状态。   此外,在《疡医证治准绳》一书中也详细记载了一则乳腺癌的病例。   说在宋朝时,有一男性患者便患有左侧乳头常有小量液汁流出,不久,乳头旁边发现肿块,逐渐增大溃烂,成岩穴之状。   这类癌症疾病的诱发原因,以本朝医学当前的发展程度来说还极难下定论。   或许是水源环境,或许是世代遗传。   但一旦得上,基本就是一户人家倾家荡产也难以根治了,因身体出现癌变,乃是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治愈的,要保住一条命怕是都极难。   寻常人家,一场小小的风寒若是不及时医治,都有可能要了几个人的命,更别说是这样可怕的大病。   要是家中男丁患病,便是一下断了好几年的生计,而女子除了纺布织纱,少有能下地耕种或外出者。   若是有超过两人患病,那所造成的苦难更是不计其数了。   此外,长年累月的汤药费,因害病而需补身体元气的鸡鸭,药材,以及一旦再次发病要请名医的号脉费都是极其昂贵的。   世宗十年,户部掌事就曾统计过一次民间普通百姓若是家中有人害病,需花费的银两。   当时得出的结论是,一户年入十两的农户家若是有一男子害上大病,基本一年不到,全家老小就会统统因为破产而当街饿死。   这样的情形,实在是一出人间惨剧。   但偏偏就在天目山下,竟在这一年内大量在一个区域内出现了这类病人,此事听来怕是极度反常。   若不是有着一个个‘功德茶’的箱子设在这儿,怕是这明空村长年累月的患病者连基本的汤药钱都出不起。   也难怪,杭州府百姓路过看到了都不会去动这箱子,相反,反而长年累月地以此方式周济各县。   想到这儿,段鸮心中只觉得这一趟临安县之行,或许远要比他们来时要复杂许多,光是那畸形新生儿和癌症村的事就令人觉得古怪的很。   至于在此之后又是否和那五猪人扯上更多关系,他却也暂时看不真切。   【‘——’‘——’】   冥冥之中,关于蜘蛛吐丝的幻觉又在陷入了思考中段鸮的脑子里响了起来。   这一夜,临安县内。   除了段鸮,令有一些人怕是也没这么快能睡着。   夜半三更一处旧屋后的无名檐上,一只浑身点缀着几抹白点,其余通体黑色羽毛的老鹰扑腾着翅膀,落在墙上蹲着。   这只带着股冷肃之气,一双漆黑的眼睛发亮的鹰会出现在这儿,却也不太符合常理。   但下一秒,却有个一路双脚悬空,身体滴答着血液的黑色身影已被另外一个人一路扛着,又像是随手扔东西一样丢在了街头。   这一下,扔的还挺重。   对比之前有一次,他这一次下手可重多了。   那被他一只手扔在地上,脸上血肉模糊,身上好几个血窟窿眼的人一脸吃痛地倒着不作声。   这一刹那,头顶的月光打在他的侧脸上,依稀映照着一张五官看着有几分熟悉,透露出狡诈相的脸。   章佳阿桂。   他这么个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如今却是在临安出现了。   还浑身上下带着这么重的伤,这事看来实在有些蹊跷。   但若是知晓内情的就该猜到,为何还留在处州府的杨青炳一家会在之前会从‘花背青蛛’的手中安全逃脱,这其中必是存在隐情的。   而从白天到现在,好不容易才在临安城内一处隐蔽却也私密的地方,找到他的那个人却也站在他面前不作声,半天见他狼狈地爬起来,才扔了包东西给他。   这是一包药。   都是些他自己常年带在身上的伤药。   他们这样的人,不能轻易去医馆,怕事后留下痕迹,不好收场走漏了风声,久而久之就也习惯了这种有伤都自己就近收拾一下的习惯。   若不是这一次他及时赶到,这家伙怕是又要事后伤重到修养很久,也是这么想着,呆在这大半夜的巷子里的二人才来了句。   “死了没?”   这话,站在他面前的富察尔济却也问的语气有点冷。   正在他们俩头顶守着周围的那只极漂亮的鹰,听到他的声音朝下尖锐的叫一声。   富察尔济抬头看见了,却也没做声。   地上的章佳阿桂之前还经常和他没大没小的,这会儿受了重伤,又被他给救了却也没力气说话,半天才一身是血趴在地上抹了把脸来了一句。   “真是……烦死了,到头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得……让你这种人来救……”   这话,眼皮子上都是一大颗一大颗的血往下滴的章佳阿桂说的也断断续续。   而见他被自己救了,还在这儿好心没好报地叽叽歪歪,富察尔济也懒得理他,直接和以前一样一脚踩在这位倒霉的伤员背上,就蹲下来出声回了他两句。   “我是你们的头,‘海东青’现在还归我管呢,不是我来救你,难不成是鬼来救你。”   “滚,你……你个穷鬼,身上几文钱都没有,当初就这么莫名其妙就跑了……我之前在你后头跟了那么久……你也没死透,你算个屁的……我们……的头……”   这难得二人的带上了个人情绪的话,却也道出了章佳阿桂这么个人过去很长一时间,到底为什么要装成一个一直在松阳跟着富察尔济后头的原因。   他们俩本不是和长龄那样的关系,而是这小子毛没长齐的时候,就一直从小到大把自己当可有可无的假想敌。   不过‘海东青’的人本就不多了。   如今还活在世上能有一个就算一个了。   所以以前就习惯了他这样耍小孩脾气的富察尔济也没说什么。   两个人照例是这么说了几句,早在富察尔济和段鸮这一次来到临安前,就已经在这儿的章佳阿桂才又开了口。   “你这次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富察尔济见状问他。   “……我也不知道。”   面色煞白,一脸惨淡地闭着眼睛的章佳阿桂仰着头回答。   “不知道?”   富察尔济的神色也顿了下。   “我上次救完杨青炳的家眷之后,就感觉到被那伙‘蜘蛛’跟上了,本来我是可以逃的,但是路上慢了一些就被抓住了,等我再醒来时,我已经在临安了。”   “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哪儿,像是一处地窖,又像是什么种着很多东西的农家,唯一能让我确定的就是,在被关起来的时候,有一个很小的女孩家一直在旁边看管着我。”   “那个女孩家就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却手段极狠,不像个常人,还差点直接杀了我,若不是付出点代价,我这次根本逃不出来……所以,就和之前我们预判的一样,这一次,天目山包括临安县很危险,你,一定要格外当心,警惕。”   这话,倒在墙边,嘴角被殴打青紫的章佳阿桂说完也就咳嗽着不动了。   整个人挨着墙站着,半张脸也笼罩在黑暗中的富察尔济见状却也不多说了,将屋顶上的那只海东青唤下来,又想想才掏出自己身上那块玉回答道,   “知道了。”   “你已经被那伙人识破了自己的真面目,继续留在这儿也没用了,拿着这个尽快离开这里,接下来临安的事有我。”   这一句简单地话交代完,伴着那划过天际的海东青的叫声,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阿桂身上的伤确实也不适合久留。   有了那块玉,自会有人在接下来代替旁人送他去该去的地方尽快脱离眼前的危险。   等在外头做完这一切,收拾干净,身后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富察尔济就这么一个人尽快回去了。   而对于另一头还在客栈的段鸮来说,就和在他和往常一样也没点灯。   独自呆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枕着手臂的他正望着这些如蜘蛛网般缠绕自己时,有个人却不打招呼就来敲他门了。   “哒——”   当耳边那一阵敲门声响起时,盯着屋顶上的段鸮起初以为这也是自己的幻觉。   因为他以前就经常性地这样,所以这一刻,他自己对周遭的判断力也需要一段时间的缓冲。   可今天这敲门声却还挺执着的,见他好像没听见,还又很耐心地敲了一下。   这下,段鸮大概也猜到是谁了。   但大晚上的,哪怕知道此刻门口站着的是谁,他也并不想起来开门。   因在黑夜里,他总是会一个人呆着,故意躺在这儿假装自己睡着了,总比待会儿还要摆出亲切随和的样子去应付些人和事要省力一点。   但他显然有些人的本事就是不同寻常,因为只是静了一下,下一秒那‘恶命’般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哒哒哒——”   对于段鸮的故意不给自己开门,门外的那个人似乎早有准备。   所以尽管屋内此刻根本没有一盏灯,根本不觉得自己今天干完这事后,可能会被段鸮打死的某人还是持之以恒地敲了第三次。   好在这第三次,终于是段鸮决定面对着残酷的现实了。   等他起来后又开了门,才发现门口站着的确实是某人。   不仅如此,这个大半夜不睡觉,像个鬼一样抱手靠在门旁边的人还一抬头,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   段鸮:“干什么?”   富察尔济:“哦,没什么,就,你要不去解手?”   段鸮:“……”   富察尔济:“……”   段鸮:“你以前经常半夜找人和你一起去解手么?”   这么窒息的对话,怕是只能存在于这两个人之间了。   富察尔济自己这么一说完,也觉得自己找了个这么个奇怪的开场白有点失败。   但谁让他刚刚在门口干站了半天,期间有点无聊地望天酝酿了很久,却也没想好等敲开门后该具体和段鸮说些什么。   就像长龄上一次说的,他是真的不擅长这个。   放在以前,他还年少轻狂的那时候,他这个人连一句对旁人的关心都不会说。   但谁让今晚是他自己弄出来,只能硬撑下去了,所以厚脸皮一点不脸红的某人随后就来了句。   “没有啊,反正这会儿睡不着,又正好顺路下去。”   这么说着,人正站在门口,话音落下还用自己胳膊抵住段鸮面前的家伙也朝他凑近了点。   从这个角度看,富察尔济其实很瘦。   他那被他自己随手解开两颗扣子的前襟就这么敞开着。   因为如此,使他的锁骨线条很突出,但两条结实的胳膊,和腰背肌肉线条却又将他整个人的身材衬托的异常健康。   他的下眼睑线很重。   鼻梁高挺,嘴唇薄,却自带着戏谑的弧度。   这该是这人天生的。   但令他的一双一黑一灰的眼睛,即便是一只看不见的前提下,却依旧很亮,竟像是眼珠子里自带着一圈光。   正因如此,当他歪着头,勾起眼皮自上而下懒懒散散打量人的时候,就有种整个五官变得浓烈起来的感觉。   如果不是他以前总是喜欢把自己弄得不修边幅,很像个放浪形骸又随便不靠谱的家伙。   这该是很锐利,很男子气概的长相。   若是他家还有其他和他长得相像的女子,也该也是个这样气质独特凛冽的美人。   而且是和他一样,一旦发自内心地对别人笑一笑,都注定会令自己很吸引人的英气美人。   “诶,去不去?”   就是这人在月光下的一笑。   让一切不合理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被他这么一搞,段鸮突然也觉得没什么了,他居然被这么轻易地说服了。   反正这人这么多次和他都熟成这样了,一块去解个手又算的了什么。   然后,这两个人就真的这么很平常很坦荡地溜达着下来,又大半夜真的跑去一块解手了。   因大晚上的,周围也没别人了。   底下的马房前面总共就两个位置。   中间只隔着块以他们俩的身高来说要露了一整个头的木板,所以,这两个人干脆一人一个地方,大半夜干站着就解上了。   富察尔济在左边。   段鸮在右边。   头顶,夜凉如水。   孤男寡男一对。   过程中,两个人都一脸淡定地望着天,将手放在底下这么隔着一段距离站着也不吭声。   他们俩谁心里都没觉得这能有什么,更没兴趣往旁边那一板之隔看一眼。   毕竟,都长得一模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可嘴上是这么说,当下一秒,这两个到底骨子有着某种好胜心的家伙又都很‘不经意’很‘偶然’地朝下撇了一眼。   然后,他俩就都突然不作声了。   富察尔济:“……”   段鸮:“……”   富察尔济:“哇呜。”   段鸮:“你有病?”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到最后自己都很想笑不好意思……   这两个人只要在一块就会产生传说中的降智效应。   哎,怎么会变成这个亚子,我们这文还是一个严肃向,正剧向,暗黑向的大型古装男男胡扯淡刑侦文吗!(从来不是)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药药 199瓶;寒月 友路 5瓶;千秋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回 (下)   段鸮这话一落下, 他旁边隔板后站位的这位摆明了就是故意的人的笑声就响了起来。   大晚上, 被人给骂了,有个人反而扭过脸笑的还挺开心。   只是话说回来,这得是在什么情况下,一个大男人才能看着另一个男人还能笑出来啊。   这么一想, 眯着眼睛, 陷入沉思中的段鸮不得不说就开始有些多想了。   当下, 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好像有点不对, 有个人还给努力挽回了一下,只是这一开口, 说的话还是怎么听怎么奇怪。   富察尔济:“那个,你别误会啊,我这是赞赏赞赏。”   段鸮:“……”   富察尔济:“哎哟!你怎么说着说着就动手了呢!老段!啧!段鸮!你好端端踢我干什么!我警告你,别打脸啊你——”   这一句话落下,这事是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两个人时隔那么久再次八字不合到直接‘动手’, 却也和当初没什么两样。   而大概是真觉得这种互相‘没事找事’的这种行为十分无聊。   随后两人也不再说什么,就这么各自回去睡觉了,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此后他们之后倒是都睡着了。   隔天。   杭州府。   在衙门那一处的金若云一大早再看到这二人时,也是有些傻眼,因昨天看着还好好两个人, 再见时已是各顶着对乌青乌青的眼圈。   不仅如此,这两个人各自脸上的‘黑眼圈’位置还十分对称,倒像是私下曾经一言不合就打过一架似的。   金若云:“额, 二位这是昨夜是正好一起没睡好?还是出门正好一起摔着了?”   富察尔济:“……”   段鸮:“……”   这个‘问题’具体要解释起来,还是挺复杂曲折。   但昨夜发生的某些过分丢人现眼的事情,最好还是不必搞得人尽皆知了,因此,二人当下就这么扭脸装傻就把这事给糊弄过去了。   他们心下想着,装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了。   毕竟,总不能说他们俩是半夜吃饱了没事干跑出去解手,最后居然莫名其妙地变成动手吧。这也太丢脸了。   啧。   昨晚的‘那件事’,绝对,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这一刻,这两个脑回路十分相似的家伙的心理想法倒是从出奇地一致了。   而既然大家都重新说回到了正事。   时隔一夜,经过一番讨论,目前对于现在官府首要的寻找十一天前,在临安境内丢弃双生畸形婴儿一事,他们也提出了一个办法——   “根据尸检上的结果,现在可知,双生婴尸虽然被人丢弃时是十一天前,但落地至少有三天了。”   “一般双生子显怀会比较明显,那具婴尸的胃和肺也是发育完全的足月胎,所以若是这个怀着双生子的孕妇曾经出现在临安,她的就医记录或是出城记录定是可以找到的。”   “加上,根据老捕快所说,天目山沿途有血迹残留,所以那对婴儿尸体被丢弃是在半山腰,之后被农户家的狗捡到才叼了回去,这样一个孕妇出现山上,不可能是徒步上去的,身边肯定要有亲眷照顾着,或许还有马车,那么这样一家人的面貌再经过主城时肯定会被人留有印象。”   这话,是重新理了一下目前案情的段鸮站在杭州府的内堂,用手一一指着墙上悬挂着的主城地图和此前的尸检记录说的。   对比昨天,他面前除了坐在一边听着的富察尔济和金若云,另有此番和那老捕快一样,会协助他们办案的数位杭州捕快。   这阵势,足可见,杭州府对于这次寻找丢婴之人的事也是挺费心的了。   此外,他们早上来时,段鸮已又一次去仔细查看过那对婴尸的死亡状态。   见婴儿尸体软组织虽内里已基本进入尸斑和腐烂状态,还被农户家的狗食用了一部分,就如他所言,只有足月的胎儿才能有完整的脐带和脏器发育。   十月的胎儿,不说一般孕妇的肚子有多大。   只说这还是个少见的双生胎,这孕中胎像必定大的不同寻常。   可是,这死去的婴儿尸体上另有一点异常,段鸮却也暂时没想明白。   因为在原有的仵作的验尸基础上,他还额外发现了这两个婴儿发育畸形的一处地方——原来,这两个死婴不止是三腿和脏器发育不全,在连体婴儿的口腔内部还有一处畸形。   这两个孩子,口腔中都没有上颚。   上颚,位于上唇后的锥状坚硬构造,和鼻腔连通,喉管底下就是人最基本的发声器官。   一对天生没有上颚的死婴。   因过于幼小,口腔壁和喉管这一处的检查被忽略,这一点却也变得不太令人容易发现,故杭州府的仵作们没有检查到这一点倒也正常。   也是这么想着,抬起一只手将压在底下的一张杭州府主城地图挪上去一点的段鸮才神情冷静地下了一个定论。   “只要锁定在二十五日到二十八日,临安境内的各个城门。”   “并对这三天内的入城通牒进行排查,或许能找到还对当事人的面部进行一些适当地回忆,这样我们就有可能记录下他们的长相,画下当事人的肖像再进行全城性地寻找。”   这么一说,这一次杭州府抓人的行动安排却也初步部署完了。   在尽可能通过地面排查缩小后的时间,在点状区域范围内寻找曾经目击过疑似对象的证人,便可以将这一条线中的那个神秘弃婴者锁定。   七日。   杭州官府面向整个临安境内的地面排查和暗访开始。   从茶水寮,城门,客栈到药店,都是被派出去的捕快们一一查问线索的对象,其线索就是那个在特殊状况下,诞下了两名死胎的可疑孕妇。   这其中,城内外分布的医馆,药店和城门是最主要的排查区域,这些零散分布开来的地点均有可能成为暴露那孕妇真实身份的线索。   也是这一番地毯式搜查,在约一天过去后,这一次,分成数边进行调查的官府也终于是找到了两处明显和此案有暗线交集的重大线索。   一,在二十五日那天,临安县城门下有两个官兵曾经亲眼目睹了一个男子,带着两名女子往天目山方向去。   其中一个从头到尾坐在车内,脸上带着帷帽的不知名女子当时正是肚子滚圆,疑似怀有身怀双胎的症状。   二,就是位于杭州府南郊的一位上了年纪的产婆在二十五日当夜,同样大半夜被人敲门找上,当时,那在门口站着的,也是一位腹中有双胎的孕妇和另一名带着帽子的男子陪同。   这杭州本地名叫王婆子的产婆年老昏黄,加上有轻微的白眼病,即白内障早期,这两年已不怎么帮人接生了。   但当夜,那名扶着腰倒在门外的女子唉唉哭叫的模样实在凄惨。   她当时听着那哭声也有些看不过眼,只得大半夜令二人进来又简单地烧了热水帮忙看了看。   等进到屋子里来,依稀弯腰见那大肚产妇双腿间泥泞一片,其中一个和浑身粉皮耗子似的孩子冒出头来,也大股大股的血已流出裤子,产婆也着急慌忙拿手和剪子并用将两个孩子接生了下来。   可两个一母同胞的婴儿一落地。   还没等产婆拿灯看清楚模样,那故意有些对人藏头露尾的男子就赶紧把孩子的样子包住不让人看了。   这一夜,因双胎并落,加上难产。   原是从二十五日宵禁前到二十六日子时,两个好不容易剩下的婴儿才一起落地。   事后,这深夜找上门来的男子给了产婆不少钱,令她千万不要将那一夜之事声张,可谁料如今官府都找上门来,连这银子都没敢动的产婆还是不得已说了。   估计觉得这产婆年纪大了眼神不好。   这男人恐怕是觉得这就高枕无忧了,但奈何在那朦胧摇晃的灯下,这做人惯于精明的产婆还是记下了那产妇身上十分骇人恐怖的一点。   也是产婆口中再次出现这一证词,把这抛婴的案一下子推入了另一个无法解释的疑点中来——   “王婆子,你说……那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褪下衣服的胸口上竟长了四,四个乳房?   “对,老婆子我看的千真万确,确有四个,每一个啊,都快有肉瘤子那么老大了,我只当这大着肚子的女人是被鬼附了身才生的这么古怪,当时骇破了心肝,连剪刀都快拿不住了,若不是官爷找上我,老婆子这两天怕是还在家吃斋念佛祷告呢……”   手指上带着白镯子的王婆子嘴里这鬼气十足的念叨却也不像在说假,说完还双手合十,拿布帕子极害怕地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只是这夜半三更生下双生婴儿的‘四乳孕妇’一事,却还是令人觉得闻所未闻起来。   因人不是牛羊等多乳动物。   正常情况下,好端端的一个活人的身体上,怎么会畸形到身体上长出四乳来?   可这两条冥冥中,都发生在二十五日这一天临安境内内的线索,都对此死婴案的破获有重大帮助。   因此,一方面意识到此案确实不同寻常的金若云这边紧急找了人去接那产婆,另一方面,富察尔济和段鸮却也率先地见了那两个目击过城门外那三人的官兵。   只是官兵们的口供将直接帮助衙门对三个人的面部特征做一个定论,再绘出犯罪肖像以便寻人,所以富察尔济和段鸮这话却也问的仔细。   “你们说,那三个人,分别是一个鹰钩鼻的男人,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干瘦,腿上带着疮疤的孕妇?”   “对,我们常年在城门口,对人的脸有时候会看得仔细些,那女人的肚子真的好大,看着很不正常,但是那个男的偏说是十月足胎,身体不好,我们当时查看了他们的通关文牒,也是见没什么问题才放他们走的。”   眼下,抱手坐在衙门内的段鸮正回忆着方才两个官兵所说的这一方证词。   因那日,他们是遵照城门领这边的要求,进入车内仔细查看过的,所以他们也有提到这三人是茶商,车内的一切货品都是正常的。   茶商,原是这杭州府城门口来来往往中最常见的一类人。   但这结伴而行的三人要说古怪,却也有古怪的地方。   因那大着肚子的孕妇出现的就有些不合理,毕竟,哪个茶商会好端端带着自己不便于行动的孕中妻子四处跑买卖的,而且那女子还是一看就快临盆的状态下。   光是这一点,就有些不合常理。   也是这么想着,一旁坐着的富察尔济从听到这话开始就没吭声,但却也似乎注意到了一点,因他还记得上次长龄和阿桂分别对他说过的话,所以他只这么想着,又凑上前仔细朝两位杭州府守城士兵确认了一次。   “二位可还记得,那个鹰钩鼻的男子和那个小姑娘大约是多少岁数么?”   “额,男的看着约三十多岁,另一个还小,年方十一二,正是个很小的女孩家。”   那其中一名官兵又回答道,   这个精准的描述,却也和富察尔济追查中的那两个嫌犯大致对的上,而就在下一句,那一名官兵却还一拍脑门主动提供了一点。   “对,对了,我还忘了一点,那个坐在车里的大肚子孕妇身上很香,和他们卖的茶一样,非常地香,是一种说不清的香味,一撩开就立刻闻到了。”   人身上散发的一股特殊香味?   这话,令对面端坐着在思考着此案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对视了一眼。   他俩在这一刻好像都想到了什么。   但二人却没吭声。   而因两个可以作证的官兵在这儿,接下来金若云找到的那产婆王婆子也到了,杭州府这边就决定先找画师将两方口中所提到的二十五号的嫌疑人的肖像给画一下。   只要王婆子口中半夜登门的男女。   和城门下官兵见过的一男二女有外貌特征上的重合,并验证确实是同一拨人,那么官府就可以凭借画像找到合理的嫌疑人。   只是,这两边根据口供的犯罪肖像一画完。   他们又拿过来的一对比,令人出乎意料的结果却出现了,因为不仅是那一块陪同的男子的长相有天壤之别,两个孕妇的长相也并不相似。   两条线索之下指向的并非一人。   ‘四乳孕妇’另有其人。   ——这下,这起发生在二十五日临安县境内的畸形双生婴案却有一下子陷入了更令人心中疑云遍布的一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月最后一天,谢谢大家又陪伴了我一个月!下个月争取做个双更羊!   好了,又到了案子开始反转的阶段了。   最开始出场的孕妇,并不是婴儿的母亲。   哈哈,不到最后一刻,我们永远不知道本文的案子真相到底是什么,有没有感觉到?   s:有位太太在微博画了阿察的样子,大家可以去看一下,非常帅~这里也感谢下这位太太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鹤渡欢啊、小可爱呀、瞳夕(殷小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浮泽 20瓶;琉靥 14瓶;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无语伦比、许大大、鹤渡欢啊 10瓶;千秋岁、江黎、deeike 5瓶;不三不四、小李子 3瓶;al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回 (上)   城门官兵口中曾看见的那个奇怪的女人。   和王婆子那夜帮忙接生的‘四乳孕妇’并非一人——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却将案情推向了另一个无法解释的的地步。   因两张犯罪肖像上所分别描绘的女子长相。   一个是三十多岁, 窄圆脸, 细蛾眉, 其余五官具在帽子下看不清楚, 但应当是梳已婚女子发髻——这是官兵所见的那车上带帷帽的女子。   另一个则脸蛋小,圆鼻头, 下巴上一颗小痣,年岁才二十一二的样子,除身上长着怪异的四乳外,该是个新妇——这是王婆口中所描绘的那个深夜孕妇。   这两个孕妇, 要说身上有什么共同点, 怕都是顶着个奇怪的大肚子, 却被另一个人藏着掖着生怕旁人发现了。   她们到底谁才是那对畸形死婴的生母。   暂且还不好下定论,但那两个将她们藏着不让别人看见的男子,定是有所蹊跷的。   为此,杭州府衙门只得先继续以两边画像上那不同的男女作为线索,不管这两伙人到底谁是,先找到有相似之处的嫌疑人了再进行审问却也不迟。   彼时, 已过晌午。   方才又是查问人口, 又是寻那产婆过问话, 那由衙门专门找人来所做的犯罪画像已新鲜出炉半天了。   一帮人凑在一块分析着这事的诸多疑点。   富段二人就这么从头到尾坐在一旁参与着,金若云作为此次案件的主要负责人,方才也说了,后续会将这些嫌疑人的画, 一张张贴在城门口暂时用作寻人。   ——这做法,乍一听上去是没什么问题。   官府既然有了怀疑的对象,那想找到画像中当下嫌疑人肯定是可行的,但一旦找到了人,到如何能证明抛婴者的办法还没搞清,怕是贸贸然抓人会有些困难。   闻言,一旁的富察尔济听了倒也没吭声,反而有些若有所思地将另一只手落在搁在案几上,用一根手指一下下地朝下敲着。   这么看,他的左手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了一只带在单手的,底下加着扣子的漆黑皮指套。   他的食指和无名指很长,骨节明显。   一旦被包裹在这禁欲感浓重的指套下,越发显得他的整个手掌收拢的很紧。   也是将习惯性地抬手转了转指套下的盖住的那个东西,意识到自己走神了的富察尔济才这只手放回底下去,思考着方才的那些目击证人口中的线索。   上次长龄出现,和阿桂临走之前告诉他的线索他还没有忘记。   海东青在此之前追查数年的‘蜘蛛’,在江宁一案的后续中再次出没,而且还带来了新的难以解开谜题,这确实令人有些没想到。   这一次他已来到杭州府数日。   但眼前的天目山周边,除却阿桂所说的有一伙以花背青蛛为首的,十分危险的人以外,总感觉还隐藏着另一重尚未解开的真相。   四乳。   这等郎中都说不出来的怪力乱神之说,真叫人后背莫名发毛。   二十五日深夜,曾出现在产婆家门口的那个女人身上存在着无法解释点的疑点,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若说,王婆子的口供有误,或是她年岁大,又眼睛不好记混淆了人倒也不大可能。   毕竟那‘四乳妇人’之说虽听着离奇,倒也不像是个老妇人能信口编造的假话。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造成这人体长出四乳的悲剧,怕是只能先找到她身上这种病症的行医记录了。   因一个人的过往行医记录。   将会一定程度决定她在受孕期间是否有看过自身疾病这一举动。   只是,这看病抓药一事,怕是一般穷人家也未必能负担得起。   那么,在这杭州府中又该如何找到能这个四乳女人到底是得了何病,如今又有可能生在何处的途径呢?   这么想着,脑子里似乎是想到什么,富察尔济倒也就这么不期然地想到了一点。   对此,坐在一旁的段鸮同样也盯着那桌上其中两张,也就是那个生着个鹰钩鼻,眼神十分阴狠的男子和那个小姑娘的脸看。   他和这两个人素昧平生。   但从他的先天犯罪直觉来说,他冥冥之中,又总觉得这鹰钩鼻男子恰恰和之前他们所追查的陈茶叶和江宁案对的上号。   一,就是他们身上本身携带了疑似陈茶叶的出关货品一事。   二,就是官兵口中所说的那个车上的女人身上带着奇怪的香味这一线索。   若是段鸮没记错,而这一切,确实也不是巧合的话,他此前是有记得类似吸食麻叶制品的人身上,久而久之会带着一股甜香味的卷宗的。   因麻叶这东西,准确来说是一种麻痹精神,制造幻觉的药品。   段鸮会大致清楚这些,也是因为他自己就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疾病。虽然他常年都有仔细规避此类药物,并且一直没有在人前有过发作的迹象。   但毋庸置疑,这种药物不止是对他这样的人,对任何一个常人来说,都是极其危险和凶险的存在。   据说,过往民间私自提炼者,均是将其用结晶提取的办法再度提高纯度,它的制药过程中,严格来说和很多常规药材不同。   世面流通的麻叶制品多是以烟土和粉末两种形式共存的。   可无论是烟土和粉末,这两种二次加工后,麻叶制品都不是常人所能掌握的制作和提炼方式。   因从种植,到私炼,再到长途售卖都是需要一个成熟的锁链的。   而一旦人常年吸食,虽最初会觉得有极大的愉悦和享受,但久而久之,体质会下降,开始变得虚弱无比。   这样的人从体质改变来说,会出汗非常大。   正常的身体会被被完全性的腐蚀,宛若行尸走肉,被精神药品摧残后的身体毛孔中自然而然就会带上这种体味。   加上,大多数麻叶成瘾者的口腔和腋下又会因为常年出汗而很臭。   还有牙齿后期会烂掉的风险,所以为了不令人发现这点,这种人出门在外时也会涂抹有香味的东西以作掩盖。   这一刻,一旦遇上案子就从不分心的的富段二人心里倒是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些什么——   但随后,他们却也没在证据不足的情形下对此直接下定论,只一起先配合着金若云那边继续着城内调查和搜集物证。   期间,畸形死婴一案的调查还在继续。   官府的人在临安县内,按照犯罪肖像上的模拟特征,排查着周边的人,起初只是挨家挨户地问一问,但从天目山一带这么问下来。   沿途村庄的从老幼到妇孺,却没有一个人说自己见过肖像上的人。   可这一次地面排查,主要就集中在,出临安县内到天目山周边的数个村庄。   照理来说,临盆的产妇和城门的茶商三人组若是事后进了山,肯定会有人见过,这一点却也令人匪夷所思起来。   难不成,抛婴之人乃是外地人士?   如今已经不在杭州了?   这一想法,负责此案的杭州官府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因为天目山上找不到,他们就开始怀疑会不会是外地人士,可目睹了这两天案子的全过程,有两个人却不这么认为。   那就是。   富察尔济和段鸮。   因为在此之前,关于那古怪的‘四乳孕妇’一事,还没定论。   这一次,二人选择了分头行动。   前天夜里,还住在杭州府那老客栈里头想着这回这事的两个人都莫名一夜未眠,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因死婴如今尸骨未寒,加之涉案者随时可能借此彻底逃脱,若是再无法从这一次天目山的线索中找到人,怕是一切都要功亏一篑。   所以隔天,两个人却也一早就办正事去了。   考虑到之前的缘故,富察尔济这一遭要去查的,乃是那一日在城门口那张‘功德茶’上他们所看到过的患癌女性病人的名姓。   那‘功德茶’的义捐,是官府和乡里一同承办的。   上方受捐者名单和事后的就医记录,大多在杭州府也有备案,要在这其中查一查他真正想要的哪一个线索倒也不难。   在此之前,畸形死婴和老捕快口中的死鸭子一事,其实已冥冥中暗示了临安县境内,或许存在癌症和畸形病高发这一问题。   产婆口中的四乳女,结合眼下的情况,极有可能就是这么一个本地的不知名女性患者。   可一查之下,倒也让跑来杭州府这头查询此事的富察尔济真的看出了些不对劲来。   其一,就是这个明空村确实如之前所说有区域性病变的问题,二就是段鸮此前也曾看到过的患癌者,男性多为肺部疾病,而女性患的多是乳腺疾病。   ——乳腺疾病,倒和那四乳孕妇的身世完全对得上。   等他再从那些过往一年接受就医和受捐记录中的女性中,真的找到了一个和此案对的上好的临安县本地户口的女子。   此女子是明空村一户寻常村民家的妻子。   年方二十三,旁人称作小杨氏,她是否曾有身孕无人知晓。   但她丈夫杨人贵就是临安县处处可见的茶农。   夫妻二人岁数相差不大,成亲已有四五年了,一直无子。   据说,在此之前有人曾目睹过杨人贵一个人下山抓药,而他们之所以都会出现在‘功德茶’受捐名录上且能被找到行医记录,是因为这是一对患癌夫妇。   杨人贵三年前,就已经是确诊的肺部癌症患者,小杨氏则是一个重度乳腺瘤疾病患者。   二人这种情形,怕是若没有外人常年捐助,只能家破人亡,饿死街头的一对贫困的病患夫妻了。   但与此同时,富察尔济却发现,这对重病之下的夫妻如今就生活在天目山明空村上,可上一次官府拿着画像去查问,整个明空村却又说,没人认识他们。   “我们当时过去,挨家挨户的敲门,明空村的每一个人真的都说不认识他们,那个村子人就那么多,又都是些本身就患病的穷苦人,村里家家关着窗户,既是找人,我们也不好问太多。”   金若云手下,上一次跑到沿途村民家中拿着画像找人的衙役如此疑惑地说着,却也有些不解。   “你觉得,那个村子从外部看着如何?”   闻言,抱手沉吟了下,富察尔济想想却也侧头问了这衙役一句。   “额,看着倒也还好,不过这明空村的人,确实有点怪,好似总是经常有人跑去外头,隔一段时间才有人回来,这么多人家,却里里外外一个小孩子都见不到,倒也真是说不出哪里不对。   这话,联系这一对行迹古怪的夫妻和那个明空村的存在,至此却是彻底引起了官府这边的注意。   而与此同时,段鸮那一头去查的,却是另外一件看似和这件死婴案看似毫无关联的事。   那就是在十一天前的那个夜里。   在山下,据说被吵闹到不得已跑去半夜报官的那名商客。   ——到底是在何时,又是何情形下,疑似听到了大明空寺上方传来的神秘钟声。   “…杭,杭州官府?您找我有何贵干?”   关于要找当初主动报案扰民的那个商客问话一事,这之后,段鸮一个人就这么去了。   因为此前报案说山上大明空寺的钟声扰民时,对方有留过名姓和客栈地址,他倒上人找的不算麻烦。   此时,距离案发已经有十三日过去的杭州城内。   一名短须,马褂,脖子里有串迦南珠的中年商人正坐在个茶楼底下面露异色。   他旁边的凳子上摆着些包袱行囊,看样子是正打算启程了。   说来也巧,因对方是苏州人,若不是段鸮在这个节骨眼找上门来,他这会儿,怕是再喝两口茶就要正好上路了。   “想打听下,先生可还记得您十一日报案说听见夜里大明空寺钟声一事?”   见面前倒了杯茶,和他一起坐着的段鸮这直接了当地询问,倒让他原本快忘了这事的苏州商客一下记起了什么。   估计是没想到时隔这么久了,反倒被找上了。   这仔细想想,就和段鸮这么一言一语聊起来的苏州商客回忆起当夜发生的事,却也十分配合。   因当时他所住的地方离山脚非常近,加上他这人常年在外,耳朵很灵。   相比起城中其他熟睡中的百姓,他的那间屋子更能够直观地聆听到那一刹那那轰鸣的钟声响起时,到底发生了何等异常之事。   也是说到那一晚为何寺庙中会敲钟,这苏州商客倒也给了段鸮一个在此之前他都没有提到过的说法。   “您说,在寺庙敲钟的前一刹那,您听到那庙里传来了两声异常响亮,比一般婴儿的声音要粗壮很多的啼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  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瞳夕(殷小绛) 2个;小薰fuf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千秋岁、撷芳 i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回 (中)   夜半三更, 山顶寺庙突然传来疑似婴儿的啼哭声。   而且, 那名苏州商客事后也对段鸮说了。   那一夜哭声, 时而远时而近,就像是孩子在满山头的跑似的。   这等怪事, 接下来,在这二人身处街边的茶水寮中, 人正坐在段鸮对面的苏州商客也和他详细地把报案的缘由给说了一下。   他说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十一天了, 到现在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有把握, 这也是为何当夜报案无果后, 也都不再提了的原因。   作为二十五日, 山顶寺庙扰民事件的第一报案人。   当晚他的所见,事后他也没有和旁人多声张。   毕竟这天目山离山下本有些距离,就算有哭声也不该传的这么远,也不会说一会儿跑远一会儿跑近。   但或许是, 面对段鸮的再度找上门来, 这曾经主动报案的苏州商客想想却也没继续隐瞒,而是就此往下桌子才叹口气道,   “哎, 是这么回事, 但我也不敢确定到底有没有听错,因为寺庙又没有女人,哪来的婴儿是吧,那哭声古怪,被钟声掩盖后我再想听就没有, 所以后来我那天半夜会决心跑去报案,也是这个缘故。”   “一方面大半夜的敲钟确实很恼人,山下听到的人不再少数,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我心中担心事出有异,可我一个外地人不敢贸贸然出头,就假装是被打扰的外地商客,去趟了一回这趟浑水,若是真有婴儿被困在庙中,我也算是功德一件不是。”   “但谁料此事千回百转,令人实在摸不着头脑,之后官府上去调查后,什么也没找着,我这仔细想想又觉得,搞不好是当时别处的婴儿哭声让我这下搞混了,为此特意劳烦人家,我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而且,您是官府的人,定比我这等人见过些大世面,但要说,那婴儿哭声却给我的感觉着实有些怪,就像是那婴儿自己会跑来跑去一样,一般刚生出来的娃娃哪有这么大本事呢?”   这话,这苏州商客倒也说的自己也是满腹疑虑。   起先,段鸮听着也觉得这种事很是不对。   因这商客反复强调,虽然自己的听力是没什么问题的,但那晚不是自己的听力有没有问题的事,而是那个哭声比一般婴儿要离人的感觉的近。   但什么叫,那哭声离人时远时近?   这一点,苏州商客嘴里竟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随后,恰好在街上发生的一件极小也不算起眼的事,却恰好验证了二人口中在讨论的这一点。   当下,在两个人一左一右端坐着喝茶的段鸮的视线尽头。   二人身后的茶水寮外的车马来回,路上各类衣着的百姓来回行走。   这一天的杭州府恰如二十五日那天,是个差不多的好天气。   底下这一切车流人流,也是杭州府热闹平常的众生态。   对面隔着一条前街上,隐约可看到,有个老汉背着着个不大的娃娃往前走,可走过一处挂着匾额的布庄前,一个背篓子老汉将娃娃放到一边,自己来这头的酒楼送笋和菜。   那小娃娃本是自己在路边玩,一时不慎就这么双手着地摔了,裤腿蹭破,直接趴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远处那个前街的距离,大致和二人如今所处的位置距离相隔着快四五百个步数。   这个步数距离,令段鸮这样并无听力障碍的常人,都无法说能听得见那个娃娃在哭。   加之街上吵闹,所以他能看到只是那小孩子在街边空张着嘴,以此从对方的肢体语言来判断他在发出哭声。   所以,背对着前街这一幕的苏州商客也没有意识到,这身后有一个娃娃跌倒了在大哭。   但就在这时,那布庄里头却有个小奴才跑了出来,见娃娃在哭,这小奴才拿起账本册子就卷成了个筒,又握在手中像个喇叭似的对着酒楼上喊了两下,随后又干脆跑了过来,在楼前大喊大叫起来。   这对着这边大喊的两大嗓门。   叫的就是酒楼里老汉的名字,但半个酒楼的人都听到这声音,又吓一跳赶紧都跟着回头去看了。   一瞬间,这小奴才的声音明明很远,却像是离人很近。   而且,随着他跑过来后,声音的传播也越来越大。   这一切,茶水寮中正放下茶杯坐在一边看的段鸮看得分明。   甚至连那娃娃的哭声,小奴才被纸筒扩大的声音,还有这前街之间的步数,都被他看在眼里。   这之后,他却也没再耽误这名苏州商客上路的时间,而是问完这些重要细节,二人别过,他这么起身先走了。   但是当这一天回官府后,已经走完第一轮人证物证的段鸮还是简单地回去又和那头金若云碰了头。   刚好,段鸮人回来时,富察尔济也在。   不仅如此,因这时候都过了饭点,又猜到段鸮今天搞不好在外头吃了,他们俩已经在这儿吃上饭了。   杭州府可以用公费叫饭食来衙门吃,这是衙役们之间常有的,这两个人就心安理得地霸占了两张衙门的公案,将桌子都拼到一块,送了三两个酒菜在这儿吃。   金若云个大胡子这两天办案本就辛苦,就一边拍着膝盖喝酒吃菜,一边吹嘘着自己以往在何处当差时,还被人地方大户请过一顿最好的宴席的事。   “富察,你以前可吃过驼峰肉么!”   其实自己也不大清楚什么驼峰,只想在朋友面前找点谈资,金若云说着还给带着小得意地显摆了一下。   “哟,真没有,小时候家里穷,肉菜都吃的不多,什么是驼峰?好吃吗?”   富察尔济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家伙闻言,还挺来劲地和金若云瞎侃。   “那敢情你可没福气了,听说,只有宫里的娘娘和那帮子达官显贵们才吃,味道好的很,至于驼峰啊,就是那骆驼的脂肪和肉鞍,但好些人都以为这是骆驼下奶的……总之这东西就是好吃,下次兄弟我请你……”   “哦,好,兄弟,你今天这话我可记住了啊。”   一听说有白吃白喝这等好事,富察尔济这没骨气的穷鬼立马就搓搓手给先谢上人家了。   也是这两个家伙翘着腿,在这儿一边吹牛喝酒吃饭食的功夫,富察尔济回头正看到正进来的段鸮,就招呼了下他。   “怎么着,事办的怎么样?”   说话间,方才嘴里还在进行关于‘驼峰’的讨论富察尔济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一点,让段鸮坐下,金若云见状顺口问了句。   “段鸮,你吃了么。”   可没等段鸮说话,有个姓富察的就在一旁接了句。   “他肯定不吃,帅哥都挑食,任性,有个性,没看他身材比你好么。”   这话,直接引起了挑食任性有个性的‘帅哥’本人一定程度的反手已击,奈何有个家伙说完,就和背上长了眼睛了一样错身躲了下。   他俩这一阵打闹,倒也无伤大雅,但见无果后这才肯两个人好好坐下说正事。   可放往常,段鸮确实也不会吃这些他根本‘没胃口’的东西。   但也不知道被有个人刚那么一说,他就给坐下,难得还挺合群地和他们俩一块吃了两口,顺道三人还继续了下方才的话题。   段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驼峰?”   富察尔济;“哦,金若云刚刚说要请我们吃驼峰啊,你没听见啊。”   段鸮:“是么,那我先谢谢了,我也正好没吃过。”   金若云:“…………”   本来只是个随便吹个‘小牛’,没想到富察尔济这个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家伙,转头就和段鸮两个人合伙开始打算讹上自己。   好在,之后这个‘危险’无比,明显要坑害金若云饷银的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也是这时候,关于自己这一次去调查那寺庙扰民事件,坐下来却没打算先聊公事的段鸮才给出了自己的说法。   “我现在怀疑,那对双生死婴或许有一个可能,并不是被人主动丢弃的。”   三人这么在衙门里坐着。   段鸮突然这么说道。   一听这话,本还在一旁的富察尔济却不作声了,又带着丝表情侧过头看了看他。   “啊?为何,段鸮?”   金若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当下,段鸮正坐在金若云和富察尔济面前,想想却也再一次开口道。   “我刚才去找了二十五日那一夜,曾举报过寺庙扰民的其中一个当事人,他和我说了一件事,他说那一晚他曾听到了时远时近的婴儿哭声。他当时一度以为是大明空寺里传来的,因为寺庙里的钟声曾在那一瞬间响了起来,掩盖了哭声。”   “苏州商客说,婴儿的哭声比往常的动静要大,结合声音传播的规律,和山下山上的实际距离,极有可能是什么途径扩大声音本身,联系之前我们尸检时,那对双生死婴都没有上颚,又是连体婴儿,共用一个发声途径,所以当时的声音源头或许就来自于那对无上颚,直接通过鼻腔发声的死婴。”   这话说着,倒也验证了说死婴的嘴里没有上颚这一点。   因一般人声带震动所发出的声音多是要经过上颚这一阻隔的,会有阻挡后的音量削弱,但若是两个孩子共同使用一个发声途径,又直接从鼻腔发声,确实有可能声音异常地洪亮。   “但这件事还有一个疑点,就是事后,捕快们上山却没有在寺庙找到和婴儿有关的事,与此同时,衙门却又在事后三天发现了死婴,所以商客听到的哭声并不是假的,但或许那真的不是来自大明空寺,而是从别处传来的。”   段鸮这一番话,却也将此案到此最大的一个疑点烘托而出。   “那你觉得,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出的?”   其实脑子里已经想到了一点,但还是想看看段鸮是怎么想的,抱着手坐着的富察尔济也就这么问他。   “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当晚整个天目山都很可能曾经传遍了这声音,所以才会造成时远时近的效果。”   “你的意思是——”   “对。”   一听他俩这对话,金若云显然是没听懂,但富察尔济却好像已明白了什么,又思索着忘了下自己的手。   他们如今手头,都已初步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现在,只等见到那两名嫌疑人本人,才继续往下调查事情背后的真相了。   所以这一次,二人也不打算错失机会,而是打算先拿住那已被他们锁定的事件中其中一方的嫌疑人,   “就现在,立刻去明空村,抓人。”   “现在?”   对于他们俩口中这话,金若云起初还有些错愕。   刚不还在说孩子哭声的事,怎好端端地又要去明空村抓人了?明空村哪来的人可抓?   而且村里的人不都说了,根本不认识画像中的四乳女子么。   但随后,这两个人又各自没着急解释,只说,现在就多带人上去抓,不用继续查问。   最重要的是,一定抓紧时间,绝不能放过此案的涉案人。   因富察尔济和段鸮都不是做事草率的人,那么他俩突然开始说这话,却也说明这一次事态应该有些反常了。   这本是一件弃婴案,却好像牵扯出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案。   至于嫌疑人的,段鸮说,就对照着之前功德茶上得乳腺瘤病的女性家属名字,点名找那对已被锁定杨人贵和小杨氏夫妇即可。   若是村中还说不认识杨人贵夫妇。   就不管别的,先闯进去看看谁家屋外门口,晒的男子衣物比较松垮,而晒着的女子肚兜和亵衣样式较大。   因据衙门这儿的就医记录。   杨人贵患的是肺部癌症,到中晚期会有胸膜凹陷和骨骼病症,正常成年男子的衣物定是不合身的。   而小杨氏是乳腺瘤病病患,极有可能身体上携带的瘤状物早已扩散,将乳房本身所携带的病变扩散至身体其他部分。   这也是为何那半夜替人接生的王产婆会说,自己看到了一个样子十分恐怖的四乳女人的由来。   所谓‘四乳’,不出意外,便是小杨氏的副乳或是躯干也跟着癌变扩散了后才造成的。   就如同金若云之前所说的驼峰一般,那并不是那女子用于哺乳的乳房,而应该是她身上本身的皮肉癌变。   再结合那在山中最初发现的死婴。   身上也带着诸多遗传后的畸形现象,这对杨氏夫妇的嫌疑便是眼下最大的了。   而若说一开始金若云还有些不懂他们俩为什么都说要多带些人再上山,待到晌午时分,杭州官府的第一批跑上去官兵上到那明空村,又正式拿出府衙这边的批文说要进去拿人时。   这事情,就开始有些变味了。   因大约等了一个多时辰,等候在杭州府衙门这边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都没等到说,上去拿人的官兵再下来的消息。   倒是不过一会儿,有个满头是汗,衣衫凌乱的小衙役先急忙跑下山来传了个信。   说他们这次方才上了山,并按照富察尔济和段鸮所说,强行闯村后,竟真的在村子后的一处门外晾晒着大量衣物,由里头反锁上了的平房里,拿住了疑似是杨人贵和小杨氏一对夫妇。   但是这两个犯罪嫌疑人,当时的情形却很有些不对。   因那一刻官兵们从破门而入之时,这两人所处的村中屋子里不仅一片狼藉,恶臭无比,除一扇从外部打开的窗子,家里没有通风的。   家中多是腐烂发馊的饭食,还有死了的家禽和长满了蛆虫苍蝇丢在床铺里。   杨人贵和小杨氏一双夫妇,浑身赤裸地倒在自家的泥地上,脸色发白,气若游丝,被官兵拿住时才像是一对幽魂恶鬼般睁开眼睛苏醒。   那个男人瘦的如同一只被剥了皮的白猴子。   年纪不大,却已胸口凹陷,浑身惨白,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动。   那个倒在地上同样一嘴都是白沫子的女人,更是生的恐怖可怕,身材严重走样不说。   胸口处就如同那王婆子所说,长着极其臃肿膨胀的一对褐红色,表面麻麻咧咧,皱皱巴巴的巨型肉瘤子。   那血淋淋肉瘤子和女人的乳房长在一起,压迫着她的呼吸道,致使她整个人下半截身子瘦的不像个活人。   他们没有死。   看上去,却也和死人的区别不大了。   更反常的是,当捕快们问他们是谁时。   他们也眼神呆呆地有些答不上来,更不知道这么多天到底自己的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等亲自上了镣铐双双被带下来,这对临安县明空村的寻常夫妇也是魂不舍守的样子,一边说话也是一边发抖发冷战的样子。   过程中,那先前几次三番阻拦办案的明空村的村民因官兵们这一次的强制搜查,大多没有再出来管这事。   但杨人贵和小杨氏夫妇被衙门的人带走时。   其他人也都古怪地躲在家中,没有一个人出来多看——这一切,都被先下山来的那位小衙役带话送了下来。   只是这些事,反而听上去令这件事变得更反常诡异了。   若是,他们之前就是出于同村之情,有意袒护杨氏夫妇,为何此时反而无人来管这件事。   而在这之后,结束完第一次抓捕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在杭州府县衙,随后见到这两个被拘捕后的两个嫌疑人时。   眼见那如同脸色苍白,鬼魂一般的夫妻分别在两边接受了审讯。   他们亲口承认了自己就是杨人贵,和小杨氏。   但是当说到那对出现在山中的双生婴儿时,这对浑身干瘦,气若游丝的夫妻却又脸色惨白,额头冒汗着不作声了。   “……不是我们,不。”   “那王婆子所见的那对夫妻是你们吗?”   “……”   这话,那杨氏夫妇却又不回答了。   “你们可知,那对死婴是如何出现在狗窝里的?”   这其中,披头散发,一身囚衣的小杨氏用手捂着自己过于臃肿累赘的胸口。   整张消瘦衰老脸都开始往下盗汗的同时,手臂上那一个个痤疮也跟着露了出来。   她开始大幅度地到底粗喘,像是有什么克制不了的欲望要从胸口呼之欲出了。   眼神变了的段鸮见状,结合一开始上山抓人时官兵们所亲眼看见的那一幕,内心之中关于这两个嫌疑人身上一直以来的一个问题也解开了。   ——因这对患癌夫妇一路的怪异状态。   根本并非是发病,而是他们俩其实均是身染麻叶的‘瘾君子’。   至此,关于十一日前,天目山上的双生畸婴到底是如何出现在半山腰农户的狗窝中,那一夜苏州商客口中的怪异哭声却也一并揭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啾咪啾咪~我来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瞳夕(殷小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回 (下)   因小杨氏的麻叶瘾来的突然, 还恐怖无比手脚抽搐着就这么倒在地上半休克了。   这一场关于这两个犯罪嫌疑人的审讯, 只到一半就被迫中止了一会儿。   她人在审讯室中摔下去时,整张脸惨白如纸,‘碰’一声膝盖骨砸到了地上,嘴里发出凄厉的哭声。   负责在一边审讯的金若云被吓了一跳,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但抢在他站起来前, 一旁意识到什么, 并一把挥开桌椅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就已经跨上前一步, 两个人合力想将这女人摁住。   因他俩当时都站在小杨氏面前。   富察尔济出于惯性,就直接制住这手舞足蹈的女人的手脚,又示意段鸮上去把她的舌头给捂住。   可这一切来得突然, 加之小杨氏又是个女人。   两人就也没有下重手, 但这身体内的瘾头上来, 发狂的小杨氏根本好坏不分, 看段鸮的手靠近自己, 直接就这么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   这一下, 往后一退却没来得及仇开手的段鸮被咬的不轻。   他没躲,只脸色一下难看无比地看着这女人, 那小杨氏死死地带着怨恨的眼神瞪着他。   见状,富察尔济赶紧抽出只手去拉开这女人,又擒住她一只手,任凭这女人爬起来些反口咬住自己的一条胳膊,令她不再精神失控下咬舌自尽。   “啊——唔——!!”   满嘴鲜血,小杨氏死死地用牙咬着富察尔济的一只手像得了失心疯呜咽着。   一旁跟着过来帮忙的金若云眼看着他们的手和被胳膊恶狠狠咬住, 撕咬之后的鲜血,直接顺着手掌心和指套就淌了下来,后背都发毛了。   被小杨氏这么一顿不分青红皂白地地咬,帮忙摁住人的段鸮和富察尔济的脸都痛白了。   但考虑到麻叶上瘾者的精神状态,大多都不稳定。   看小杨氏的这番早已病入膏肓的情形,怕是已和自己的丈夫吸食了不少年头,才会变得如此,他俩只能在不伤及她性命的同时抓着她的手。   但好在之后,三人合力才算是把这力气大到不可思议的女人的嘴给摁住了。   见状,从头到尾一语不发的富察尔济直接趁着这女人继续发狂前,就一拳下去把她给打晕了,等把自己血淋淋的胳膊举起来,又甩了下手掌,他这才来了句。   “…不用,你先赶紧去找大夫,你没事吧?”   这话,他是扭头问段鸮的,对此,同样摇了摇手的段鸮也回了句。   “嗯,我没事,先继续审案,还有,金若云,你去把王产婆也叫来。”   因小杨氏是他和富察尔济一块审的,所以此后过程中,考虑到女子身体检查的问题下,他俩身为大男人都一块出去回避了下。   只是,这性命垂危的女犯人也是人,不能见死不救。   再说,她还没有交代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和那对畸形死婴儿有什么关系。   不得已,等在外头的金若云还跑出去找了郎中和那位王产婆,来给这个被拘捕的女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王产婆来时,正是这案子正乱做一团的时。   富察尔济和段鸮都把手和胳膊紧急消毒了下,免得这女瘾君子的身上有什么旁的疾病。   可当那老婆子蹲下撩开她的半边衣物时,却当下颤颤巍巍地抬起带着白镯子,并愕然一眼认出了这女人是谁。   “……就,就是她!我那夜晚所见,又给接生就是这个女的!”   扭过头的老产婆口中这话,一定程度证明两起了连环案中的线索和官府这次并未抓错人。   所以,等郎中和产婆在囚室中解下了这女犯人的衣裳,又令产婆将她身上的肚兜解下。她身体上如怪物般地依附着,那个长在胸口上呈现暗红色肉瘤状‘四乳’再一次暴露在了人前。   一见这么大个病变的瘤子,还如此凶险就在心口上。   那老郎中也是面色一白,开了带来的药箱和消毒后的银针扎了点肉瘤上的血出来看看,又给赶紧掐人中往舌头底下放了半块参片。   “这,这怕是胸口底下的肉瘤子太大,压着心口,加上麻叶瘾犯了才晕过去了,只是她这面色发红,人中发青,倒像是产后失血没调理来,需得赶紧救人啊。”   这话,老郎中说的焦急的很,而随后,王婆子看她裤子里也有血,也是大呼糟糕。   因寻常人家的孕妇,再怎么没银子调理产后的身体。   也不会月子还没出,就已身子见红,这女人身上如此,怕是二十五日那夜将孩子生下来后就已经耐不住性子,又再次复发吸上了麻叶。   这一切,结合官兵们发现他俩时,双双晕倒在屋内,且已经多日不省人事的模样却也解释的通。   在身体失控之时,这些瘾君子什么事都干的出来,杀人放火甚至是至亲死在自己面前都有可能说完全不管不顾。   对此,关在另一边刑房中,得知自家妻子出事的杨人贵听说这事时的反应也验证了一点。   “杨人贵,你可听见外头的动静了,小杨氏出事了。”   那同这身患肺癌和麻叶瘾的男人坐到现在,却一句有用的证词都没从对方嘴里问出来。   对此,段鸮面前的纸笔上还空白一片无任何墨迹,他只得放下朱红色的笔将手搁在桌上,这么和他直说了一句。   可他这么说完,死人般的杨人贵却还是如死尸般赤条条歪坐着,一语不发。   一坐一站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亲眼看到这一幕。   却也对这对瘾君子夫妻之间怪异又畸形的关系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当下,这男子满脸写着木讷漠然,只头发披散,骨瘦如柴地只着一条裤子光着半身呆坐着,却也对对方的死活无一丝情绪波动。   关于他和他妻子为何会在重病下,身染的麻叶瘾。   还有那两个由王产婆亲自接生的畸形婴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个字也不肯说,只从头到尾呆板地复述了这样的一句话。   “我们……没有想扔掉过孩子,从头到尾,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醒过来,什么事,就都变成……这样了。”   但显然,这一遭既然能让人将他抓到这儿来,富察尔济和段鸮也是有了对付这类人的法子了。   因为此案从始至终,都并非是一件弃婴案那么简单,而二十五日那一夜婴儿哭声后隐藏的真相,才是此案真正地关键所在。   “我们知道你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你可能也真的没有说谎,这起案子,也并非是我们抓你们的理由。”   “不过,我们现在和你说这些,你可能也很错愕,因为你们俩,可能到现在都没发现,孩子已经死了吧?”   “那我不妨告诉你他们的死因,他们被发现时,在半山腰农户家的狗窝里,你现在想起来什么了吗?”   这话,段鸮字字句句说的充满压力感,但是这犯罪嫌疑人杨人贵听到这话却并不算平静,甚至面色更虚弱恐怖了。   他是个瘾君子,却到底还算个人。   也是这再次将这起案情替他主动回顾了一遍,段鸮这才回忆着刚刚衙门的人回来说,这两个人的家中,只有一扇窗子古怪地开着的事情开口道,   “二十五日那晚,就是你和小杨氏半夜突然找上的王产婆。”   “当时,小杨氏已经快临盆,你们俩都很无措,可你们找不到人,只能下山来接生,那对孩子,就是事后被官府发现的那对死婴。”   “你们为人父母,却身染麻叶,这也是为什么孩子在小杨氏腹中时就已经长成了畸形,可他们还是被生下来,又被你们带了回去,但在被带回去的当晚后,你们俩却再次在家中麻叶瘾发作。”   这个推断,就是方才段鸮和富察尔济根据苏州商客的那段证词,共同想的那一点。   “当时,那对孩子就在你们身旁,可你们顾不得他们,二人就在家中关上门窗开始吸食麻叶,并因为身体失控陷入了昏迷,在那个过程中,婴儿因为太饿而发出了啼哭声,他们本就没有上颚,所以哭声才会传的远。”   “可正是因为这哭声,引来了农户家的狗,并趁着那扇没合好的窗子,爬进来将两个孩子一起叼走了,狗叼着没有上颚的婴儿满山跑,这也是为什么山下有人说,哭声时远时近,最后消失的原因。”   “因被那狗一路拖拽回去,不说是婴儿,就是别的活物也只能是死路一条,而在此期间,你和小杨氏却什么都不知情,直到我们找上你们,告知孩子死了,我说的对么,杨人贵?”   因杨人贵和小杨氏在家中被发现时,皆是如此昏迷倒地,而根据衙役们口中,他们四周围有大量发馊腐烂的饭食,也可以推断出他们在家中已被困多日。   对此,方才还在装聋作哑着的杨人贵其实都听进去了。   正因为都听到了,这男人从方才起勉强维持着的面色却也一点点地塌了,他额头上的汗开始病态地往下滑落,并最终弯下腰捂着脸就突然大哭了起来。   一个成年男子。   若说情绪崩溃到突然大哭,也不该哭的如此绝望无助。   就像是被逼到了非人的绝境一般,这杨人贵随后也终于是在富察尔济和段鸮面前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给说了。   原来,事情的真相却也和段鸮猜想的差不多。   那二十五日半夜接生的夫妇,和死婴的父母就是这杨氏夫妇,那一夜,他们本是将孩子带了回去,但谁料当晚他们自己就麻叶瘾发作了。   两个这么多天被困家中的瘾君子,是不可能再注意到外界发生了什么的。   在犯瘾时,哭声引来了狗。   令连体婴儿被叼走后惨死,他们也没有报官或是主动寻找,这也是,这一出双生畸形婴儿的人间惨剧,之所以会酿成的真正原因了。   他们本是为人父母的,在犯瘾时却连孩子的命都顾不上,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双双患上癌症的那年,他们就已染上了麻叶。   “你们二人日常买麻叶的钱是如何来?”   段鸮问道。   “只要……拿患了癌的药方去官府登记,就可以成那功德茶上的受捐户,拿了义捐,自有人会帮我们,县衙,还有山下好心人月月用那些红箱子捐的钱,都用来买了。”   “吸了之后,骨头和肉瘤子上的痛苦就能少些,还觉得整个人飘飘欲仙,什么样的苦日子都不难熬了……”   满头冷汗的杨人贵只得用双手捂着脸缓缓地回答。   至于这对夫妇手头的麻叶从何而来,明空村内的其他村民到底为何会行迹古怪,未等杨人贵主动开口,一直没吭声,但想到自己之前调查的功德茶名单上的名字的富察尔济却突然这么开口来了句。   “断臂罗汉。”   抱在怀中的胳膊上还带着血,黑漆漆的眼睛却落在了杨人贵的脸上,富察尔济这眼神充满了洞察力,却也在说话间就将一个可怕的隐情给就此揭露了。   “从前有个故事,断臂罗汉是佛陀最心性坚定的弟子,当年为求佛道可以自断一臂,因自己那一臂曾作恶,成佛就需斩断身体所有的恶,可当他成佛后亲自来到人间,查问当时人间是何人作恶,却发现自己手中的这把断臂刀,也无法找到责罚的对象。”   “只因人间处处有恶,即便是断臂罗汉,也做不到杀光眼前凡间地上的所有人。”   “世人都说,法不责众,那当众若违法时,怕是连佛陀都奈何不了你们,我说的对么,杨人贵?”   “……”   富察尔济口中这话,当即将杨人贵的心理防线给彻底击溃了。   因为就如富察尔济所说,明空村所有过往接受过‘功德茶’救助的病人,也就是村中的那些人,全部也一样身染麻叶瘾。   这也是为何上一次,官府第一次上山去查问他们时,这些村民都装作不认识他们的原因。   因这些一户户的村民,和杨人贵和小杨氏一样,除了依靠每月的功德茶再无任何收成,只天天在家吸麻叶。   他们都不想惹上麻烦,也怕自己家里的其余事怕别人发现。   可这吸食麻叶,一方面固然是能帮他们解决身体短暂的痛苦,另一方面,却将整个村庄都拖入了更无底洞般恐怖的深渊。   “一开始害了病,村里的人都知道自己怕是不能久活了,起初也只因为能减轻些痛苦,但久而久之,却都上了瘾,连地都不想耕,鸡鸭也不想养了,只想不停地躲在家里吸麻叶了。”   “因为麻叶抽完会有麻叶渣,我们不敢让山下的人知道我们全村一方面靠功德茶的捐助,另一方面却无所事事抽麻叶生存,所以就只得将这些东西和我们的粪便都悄悄埋在山上,还有丢在河水中。”   “久而久之,旁边村落里有些鸡鸭狗,还有鱼就刨了这些东西吃下,一年过去,就也陆陆续续开始长的像个怪物似的。”   “村里的人怕了,大多数人就不敢生娃娃,只用麻叶续命,但我和我内子……一旦抽了那个,就控制不住,这才令她有了身孕,又真的在这一夜也生出了一对怪模怪样的娃娃……”   这话,一定程度解释了在此之前老捕快所说的,为什么天目山的其余农户会说自家鸭子突然变成了畸形的原因。   关于明空村的村民,杨人贵的话却也验证了这一可怕的说法。   因杨人贵说,他们的麻叶最初都是由一个人带给他们的。   这个神秘人士,明空村内的所有人都未曾见过,只知这人是个能给他们源源不断地带来麻叶的。   只是说到此人的名姓,还有具体他又是如何将麻叶运到杭州府临安县境内的。   因他们俩的麻叶,日常都是小杨氏的干哥哥给带的,杨人贵这么个摆明了就只是参与过中间买卖,而并非知情者的犯人又都语塞了。   “我们……都,都是小老百姓……只叫我内子的哥哥管那人叫崔二哥,管他旁边那丫头叫花姑子,这么多年,又从他们手上一次次拿货,其余的,关于他到底是什么人,平时都在何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但,但我猜,他们眼下应还留在临安没走……”   说话间,杨人贵又呆呆地来了这么一句。   “为何?”   “因为他们每一次来,和每一次走的那天,大明空寺上方都会敲钟,十一天前,我就记得,那钟敲了之后,他们就来了,但这一次,钟还没敲过……所,所以他们应该……应该还没走——”   这话,却也令还留在官府,心中却一凛的富察尔济和段鸮意识到此刻若是真的想抓人,怕是还来得及。   因为在这一刻,他们都因为杨人贵的话想到了一个人。   刘岑。   还有他从创伤障碍中醒来后口中,一度提到过的天目山大明空寺的神秘钟声。   所谓,当日刘岑脑子里记下的这一句神秘钟声。   竟很有可能是这伙胆大妄为到公然贩卖麻叶者来往于临安县的一个特殊的信号,这下,所有来到临安县之后的各种杂乱无章的线索终于是交汇到一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打架了打架了,抓人了抓人了。   下面就是我们富段二人组耍帅的场合了!哟吼!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终怅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andy 20瓶;阳台君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三回 (上)   嫌疑人杨人贵和小杨氏的被捕和招供, 直接将案情指向了富察尔济和段鸮一直追查的陈茶叶这一至关重要的线索上。   从当日的跟踪范郭木卜,到王田孝,再到杨青炳。   天目山上, 大明空寺内每隔一段时间, 就会在半夜响起的钟声背后, 到底还隐藏着什么规律和秘密?   这一点,暂且还未完全解开。   可若是现在就这么没任何证据, 就再度上山去搜查那寺庙, 怕是会又遇上当初苏州商客扰民案时,所碰上的相似的情况。   因之前曾半夜报过一次案的苏州商客和接收扰民案的捕快后都有提到。   上山后进入明空寺庙中,并无任何异常。   这座对外公开设在天目山中, 接受香火供奉的庙。   如同它的外表一样古朴厚重,每块砖瓦都隐藏着诸多不得见光的秘密,就像是一个完美到找不出一丝问题的外部伪装一样。   这要么是这个地方真的没什么问题, 是个极安生太平的寺庙。   要么,就是这本身是个看守森严的窝点,而且只在固定时候才会暴露它的真实面目。   所以从段鸮的个人思考角度而言。   这起案子背后隐藏的问题,或许不出在寺庙本身, 而是和那钟声有关或是另有原因。   而考虑到今日抓人时, 明空村大多数人都只知是杨氏夫妇弃婴一事, 并不清楚这背后到底还藏着怎么样的曲折。   金若云这边找了人认真商议了一圈,却也暂时做了一个决定。   那就是,先不将杨人贵收押,并将他们的罪名公布。而是将小杨氏留下, 将杨人贵就这么先释放回明空村去。   因此时放人,并非是放虎归山。   一是,杨人贵夫妇本就不是本地麻叶的直接售卖者,扣在这儿继续审问,也审不出更有价值的东西,二是,为了平息官府突然三番两次抓人的风波,不打草惊蛇,事后再设法引蛇出洞。   毕竟,明空村是个背地里依靠外界义捐,全村抽麻叶的毒窟这事。   之前根本无人知晓。   患病的村民们生怕暴露,从此断了自己常年不用下地,也能白得到功德茶的唯一生计来源。   加上麻叶瘾这种东西。   一旦沾上了根本撑不了两三日,不出几天怕是又要犯了。   而瘾君子这种人多是撒谎成瘾,所以他们今天所问出来的这些口供,杨人贵也未必愿意告诉了他们全部。   这办法,却也是金若云他们能想到的追查此案更多罪证的一个途径了。   所以事后,他只令杨人贵释放回去后不和村里的人先提及此事。   在此案子进行的基础上,他们还需要去另外秘密地调查一件事——那就是二十五日,曾出现在临安城门口的马车上的那个孕妇到底是谁。   以及,她又到底是不是一个……真的孕妇。   关于这件事,却也是这连环案中的另一个一直没来得及解开的疑点了。   这个身份神秘的女人,以及她身上的另外一男一女,官府至今还没有找到特征完全吻合的对象。   但由于,在此之前,城门口官兵们的口供都直接说,这是一个孕妇。   当下,杭州府所给出的第一次犯罪肖像就也直接将这个车上的女人定义成了一个产妇,并展开了地面排查。   但现在仔细想,这个‘孕妇’身上的诸多特征,多半是这伙人在长途运输途中,为了避人耳目而选择的一个‘包袱’。   因‘包袱’在身,他们才可行走于各府各衙还每次都能轻松脱身。   那么或许,这个‘孕妇’本身,也正是找到这伙杨青炳口中所说的这伙人踪迹的关键线索所在了。   十日。   杭州府这边声称,因山中死婴案还是证据不足,暂且先杨人贵放了回去。   小杨氏休克加病重,被留在官府暂且由郎中和产婆看护。   当日,这个解下了镣铐的患癌夫妇中的一人回到明空村,却对于被放一事什么都不知情。   他本就是识字不多的农户。   懵懂被抓,又迷糊地被放,具体也不懂这一遭弃婴和吸麻叶过量之事自己到底有没有罪,只得官府让他回去,他就先回家去了。   他不知,就在二人离开官府这一日。   有一波默默撒下的暗桩已是从背后盯上了他和整个明空村。   【‘——’,‘——’】   黑暗中,蜘蛛沙沙结网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夜,杭州府上方。   夜色入水。   自古,星辰的玄妙带来了地下的风云变幻。   宵禁之后,天目山的山顶寂静一片。   那传说中,象征天目双尊的两双眼睛依旧不喜不怒地望着凡间,连那多次扰民的古刹钟声也未响起过。   十一日。   杭州府衙门内,本次涉案组再次都起了个大早。   段鸮和富察尔济都一早就一块出现了。   他俩只要搁着都很长的腿一块放松地冲着桌脚一头。   有个人脚上那一双走哪儿都如此的破靴子,和段鸮就算在走神也很帅,一点不影响的坐姿形成了鲜明对比。   富察尔济在用手转笔玩。   段鸮则抱着手不说话。   那支笔是段鸮的,但被旁边这人拿在自己手里转来转去的,段鸮也没有作声,也是金若云倒了杯茶过来的功夫,两个人也一块伸了下手。   “你喝么?”   “你要喝?”   这话落下,他俩又不作声了。   “……”   “……”   两人对视了眼。   之后就这么拿起来各喝各的了。   放往常,他们都未必这么容易走神。   因案子已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二人的心情都不算平静,或者说,他们也都没心情在分心去想些别的。   在两个人正对面,之前第一次犯罪模拟之后,对于那个男性犯罪者的长相和那个年岁很小的女孩子的肖像描绘。   此前,他们已拿给过杨人贵辨认了。   凭借脑海中仅存的一点印象,这患癌夫妇中的瘾君子丈夫却也给出了一个确凿的回答。   这就是他印象里的那位崔二哥,和花姑子。   今天,杭州府将第二次,对二十五日在城门口坐马车出没的三个男女的面容做了一次犯罪肖像处理。   这一次,着重于对一开始的那名被定义为孕妇的女子的身份进行二次排查。   这场地面排查,会顺着他们来临安时的路往回去查。   大致特征即包括,女,三十出头的年纪,窄圆脸,细蛾眉,其余五官具在帽子下看不清楚,但应当是梳已婚女子发髻等等。   她身上所有的‘孕妇’伪装,极有可能是在进入临安境内之后才改变的。   那么在此之前,或许有沿途百姓,在某一时刻是见过这个女人没变成‘孕妇’之前的样子的。   这个几率,很小。   小到不敢让人有任何奢望,但官府却也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有可能追查到犯人的线索。   而经过将近一天一夜的二次排查,杭州府倾注了大量的力量去顺着线索往上追溯,从嘉兴府万幸传来一好消息。   说沿途驿站有一住在嘉兴郊外客栈旁的商客团。   当其中有两名福建籍的行商在被查问到那张画像时,声称在嘉兴见过那个女子。   当时,她人也是和一男一女在一起。   身旁,并没有什么事后出现在临安时的马车,却也带着些行李在身。   男的差不多就是三十多岁,女的是个小姑娘,三人走到哪儿都是在一起的。   这个女子身上当时就穿着件薄薄的老绿色褂裙。   光回忆起那肚皮和腰肢的轮廓,着实不像个孕妇,而他们这三人,之所以会引起福建商客的注意,是因为这女子有一次吃饭中间,就因饭菜口味问题,讲过两句略带福建口音的话。   其中一句是‘知道’,一句是‘没事’。   因江南离闽南之地甚远。   而福建当地口音又是出了名的复杂,一般外地人士根本听不懂,这女子口音中所带上的这固有的用词习惯,就也引起了商客的注意。   他们原当这三人是一家三口。   可事后,瞧言谈举止又不太像,因那福建女子明显是有些敬畏另外二人了的。   此外,那目击过这三人的福建商客还提到了一点,就是他们曾一度怀疑是那一男一女非法拘禁了这个福建籍女人。   因这个女人,中途也察觉到他俩是同乡。   在撇见他们桌上摆着算盘,是出门做生意的人。   所以在福建女人找了个借口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和那小姑娘解手时曾经过他们的桌子,又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地在弯腰捡起自己帕子时,留下了这么一句很奇怪的话。   ——“留二丢二,留三丢三,留五丢五,留七丢七。”   那瘦的只剩下一具骨头的女人猛地双手着地摔在地上,又借着撞上桌脚快速说的那一句话,除了他们谁都没听见。   桌上的一块算盘被‘重重’砸在地上。   两名福建商客都吓了一跳。   但随后那小姑娘就跑上来问她怎么了,女人只面色虚弱苍白地被拉走了,却也最终没来得及透露更多信息。   可等第二天,两名夜半三更怎么也睡不着的福建商客一起来,又相约着,准备再和客栈的人打听打听这三人到底是何情况时,竟得知这一家子已经走了。   此事,就此成了一桩无头冤案。   两名福建商客想报官都找不到去处,只得怀疑着这怕不是一桩非法拘禁案,那一男一女怕是带人,而这女子的求救,竟被他们的延误而错过了救人的时机。   这事,成了这两个过路商客心里的一个心病。   赶上杭州府时隔多日终于来查问,他们竟再次从肖像上认出了这个女人,就赶忙提供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线索。   听完了这一系列的怪事,人还身处杭州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却也都思索着对视了眼。   二,三,五,七?   这四个数字代表了什么意思。   那到底什么,又是这女人口中的‘丢’和‘留’?   这句没头没尾的哑谜。   成了那个神秘的福建籍女子留给杭州官府破获此案的的最后一个线索。   可关于她的身份,到底还是没能从这一系列的谜题中找出一个详细的答案。   期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此时有消息传来。   说那患癌夫妇之一的瘾君子杨人贵似乎终于是终于耐不住了,一个人悄悄在市井中溜达着,下了趟山。   又在他往常去找小杨氏干哥哥拿货的地方溜达了一圈。   当听说这事时,人还留在官府之中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当即也决定一块去了。   可同时,他们心底却也觉得这事来的有些蹊跷。   固然,杨人贵是个瘾君子,可另一头的那波人怎可能如此轻易地就暴露自己的踪迹了。   ——可当他们人赶去之前,一件谁也没料到的意外就此发生了。   在此之前,段鸮和富察尔济当时已赶到半路上了。   那线报中所提到的地方,和他们当时所在的地方不过两个路口,所以很突然的,他们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惊马声。   因是夜半三更,这场等候了数日的罪犯抓捕其实本就来的十分仓促突然。   但因杨人贵已经是如今除了昏迷不醒的小杨氏之外,唯一的线索。   那一路跟在后头的数人分散着不同的方向,跟在一路鬼鬼祟祟的杨人贵之后。   又在这埋伏下眼看着他面孔煞白和鬼一般地从临安县城门进来,手里还像宝贝捧着家里半点能拿出来的银两。   那点看着就散碎无比的银两,怕是他身上接受功德茶义捐后所剩无几的银钱。   若是给这对重病夫妇俩自己好好抓些药,怕是都比那害死人的麻叶要好。   但很可惜,到深夜他似乎都未找到人,以至于跟在他身后的‘另一群人’也未有所获。   可就在官府即将以为今晚注定要一无所获时。   正走在那杭州府主城,正像个游魂野鬼般彷徨着在街头徘徊的杨人贵却,突然像是看到什么熟人似的眼睛亮了一圈。   又一下子紧张地往回看了一眼。   这一眼,足以暴露他当下十分紧张,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和对方的行迹。   所以,为了不打草惊蛇。   两边此前早有经验,所以埋伏在此地的官兵们没有着急跟上去,反而想等等看其他同伙是否会先生。。   可就在走路双腿都打颤的瘾君子杨人贵往前面,拼着命张嘴地大跑了两步之时,在此之前,一直没有一丝动静的巷子里却突然冲出来一辆马车——   那马车上,车辕上坐着的依稀是一个黑影。   那黑影的手背上有一只若隐若现的花背青蛛。   手中还抓着什么细细的东西。   那像是根竹管子一样细长的东西,直接这么迎面扎上了杨人贵早已患上癌症而深深凹陷下去的胸口。   只听“啊”一声!   手上还抓着换取麻叶的银两的杨人贵惨叫一声就跌在了地上。   可未等他有力气再爬起来,以及一旁的杭州府捕快们上前,这似乎早有杀人预谋的马车就这么直接撞上了杨人贵,马蹄子和车轮当即从他的脑袋上重重地碾压了过去。   “——!”   那一声脑壳碎裂和脑浆子溅起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当街杀人行凶的诡异马车随后朝着黑夜中狂奔。   但也是这一动静,令那时候已在街口外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却听到了,还正好看到了那马车和上头的行凶者即将逃离的一幕。   “杀人了!有人……大半夜当街撞死人了!”   他俩目光的路口处,瞧着手中那面铜锣的打更的吓得跌坐在地上,望着尽头处那一地的红红白白,和那个倒在地上胸口扎着根东西的尸体惨叫了起来。   遭了。   看清楚这一切的同时,富察尔济和段鸮已经知道了这杭州官府所谓的引蛇出洞,非但没有迎来蛇,还反被蛇狠狠咬了。   这电光火石间,这马车内,隐藏身形的杀人犯若是在今夜逃了,怕是真的再难抓住了。   也是对视了一眼,这两个人,容不得说回头去看已经凶多吉少的尸体,往旁边看了眼确定这条街还有别的出口,直接不用多说一个眼神就一左一右绕开杭州府的街道冲了出去——   这一刹那,后头跟着的其余官兵们都没来得及捕捉他们俩离去的身影。   因都是身手极好的人。   他俩这分头行动,又直接一往前追上去,后头本就没来得及追上的杭州府官兵们都被他俩先一步甩开了。   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感觉冷风在面颊上呼啸着。   “踏踏——”   期间,那车帘上还溅着鲜红血液的恐怖的杀人马车还不知有人在追自己。   车上人只死死抓着缰绳就向前横冲直撞着。   见状,人跑进一个深巷中,用脚踩着一面墙,借力一下就这么整个人翻过去段鸮是从右边那条街道直接穿过的。   他不断往前追逐着那马车的身形在这一刻。   就像真的只活在黑暗中的午夜鸮一般,一下劈开这杭州府街头延绵无边的长街。   而与此同时,从左边一条街道闯过来,直接一只手撑着墙面,翻墙而过的富察尔济也和段鸮一起围堵着那马车,追到了那街角的尽头处。   “踏踏——”那马车的声音依稀之间越来越接近了。   见状,用一只手掩住嘴唇,站在屋顶上往下皱眉看了一眼的富察尔济一身皂衣,一个大步抓住旁边的一根竹竿,从旁边屋顶上一跃而下,不顾后背脊背可能摔断风险,就这么重重地摔在了那马车的顶上。   这举止,既暴力冲击又无比地有破坏力。   这一下,面朝上,痛得捂着腰嘶了下的富察尔济来不及翻身就大喊了一句。   “段鸮!”   “……”   也是,他这背对着上方一喊。   另有一个身影和他一块从旁边屋顶上直接跳下,两个人,这才合力各自伸出手就要从车窗上夺过此人手中的缰绳。   见状,底下马车中的那个杀人者大喊了一身就反抗,并在这个过程中试图弃车而逃。   只可惜,未等这手染鲜血的黑影挥拳反击。   额头鼻梁上都是汗,一把夺过缰绳的富察尔济直接从上方一拳打在了这人的太阳穴。   而就在同一时刻,额头鼻梁上同样都是汗水的段鸮另从一边将这人的一只手抓住,就直接‘咯嘣’一身反手拧断,这才一把将他头上的黑色头套就这么摘了下来——   ——这下,这挑在午夜时分,众目睽睽之下就预谋杀死杨人贵的真凶可算是被当场擒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猜猜那个福建女子口中的那句话到底是啥意思~   下面还要打,这个案子真的是伤筋动骨啊,啧啧,富察的腰就这么直接着地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shiro 5瓶;千秋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三回 (中)   人既已被抓住了, 那从二人后头,赶紧跟上的杭州府捕快们也赶紧上来一起合力将人在地上制住了。   这其实不是他们俩第一次这么配合。   但这一次,富察尔济和段鸮的配合却明显比之前好了不少。   方才对那凶手追逐过程中, 一路在夜色中横冲直撞的二人的心跳都快的厉害。   过于激烈高强度的追凶中, 人的精神状态也达到了一个极亢奋难以平息的程度, 令人一旦停下,脑子里都轰鸣声难以停下。   富察尔济的脑子里只觉得还是兴奋的厉害, 无法抑制的汗从鼻梁上滑落, 却也好歹摸了下鼻子是停下了。   而段鸮其实也很少情绪这么外放。   因为他不习惯让人感觉到他骨子里的凶狠。   但是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他是能够在控制范围内,将自己完全地置身于这场危险无比的追逐游戏中。   尤其, 以前他们都习惯了各走各的,是不怎么在乎旁人感受,性格也不怎么样的人, 但这一次却要比之前的许多次都要连贯利索很多。   不过,因富察尔济刚刚从那么高的地方砸下来时,把背给摔着了。   所以这明显摔疼了的家伙试图爬起来时,还踉跄了下, 段鸮见状在旁边拉了他一把, 这家伙只态度平静地摇摇手说了句, 死不了。   对此,知道他在正事上一贯这样。   当下这情况也容不得二人分心,所以他们就先一块辨认起了面前的犯人来。   眼前,那一条胳膊被拗断了的杀人犯被摁在地上, 黑布套掉在地上,却是个生面孔。   方才发狂奔跑的马车被迫停下,这人被一拳打翻在地。   从衙门现有的数名犯罪嫌疑人的面部结果辨认来看。   虽他身上也有那属于神秘犯罪组织的花背青蛛的纹身,但他并不属于,此前正在被全府通缉的一男两女中的任何一个。   倒是段鸮回忆了下,随后随后根据他的五官中有一下巴上的痦子辨认出了。   这人就是杨人贵此前在口供中提到过的小杨氏的干哥哥。   有关这个人的真实信息,之前衙门在杭州府怎么找都找不到,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情形下落网了。   “刁兴?”   段鸮这句语调极为冷静的问话,那浑身一抖又被摁在地上的凶徒似乎是喘着粗气又想反抗。   “果然是你。”   这话落下,人在前头的段鸮从正前方反手绞住他的两条胳膊,而容不得多等的富察尔济则身子直接从窗口探进去,又搜查了一圈内部。   内部黑洞洞的马车里,除了车辕上固定着拴好的缰绳。   就只有一包用绳子和纸扎好,写着一个茶字的‘陈茶叶’和一些充作包袱行李的杂物。   那包‘陈茶叶’打开来,确实是纯度极高的麻叶制品。   这人方才应该就是用这个吸引了瘾君子杨人贵的注意,以此引诱对方完成二人在街头的短暂交易,并下了杀手。   此外,富察尔济在这马车里一阵翻找,还找到了除了这包现成的麻叶外,这人放在马车包袱里的三张大额银票,两本名为《九章算术》的印刷物,一封已拆开的信和没来得及封口的信件,以及被压在最底下的算盘。   那银票和信件摆明了就是给同伙的了,因富察尔济随后拆开后,也见对方信中用一行行书写了两句话。   “将所有‘包袱’都毁了,莫要留下。”   所谓的将‘包袱’都毁了,怕是‘上家’给予这杀人犯的指示,因此,在下方的回信中也写了两句回话,分别是“知道,”‘没事’。   这两个暗号一般的来信和回信。   之前也曾出现在福建商客证词中那个福建女子曾经对外界发出的求救信号中。   但不得不说,那把车内唯独留下的一把奇怪的算盘却令富察尔济不由得多注意了两眼。   而一把抓起来拨弄着辨认了下,富察尔济只见那些珠子从第一颗‘一’开始,赫然着‘二’‘三’‘五’‘七’四个数字。   “二,三,五,七?”   口中不由得重复了下,不知为何,富察尔济总觉得想起了什么。   到此,也明白这该是重要的物证了,人仰躺在这马车里头想了下的富察尔济没耽误事,又一个翻身撑着马车顶跳了下来先去找段鸮回合了。   也是二人这一块下来的功夫,方才杨人贵街角的地方也有动静传来了。   “——让开!都让一让!快点想办法先救人!”   这声音,他俩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妙。   案子还在查,谁也不得放松,所以就先一起回官府了。   丑时。   围拢着大量起夜围观的百姓的街头,当街被利器刺穿胸口,又被马车碾压而过的杨人贵被连夜送往了医馆。   一路上,所有人都试图用最快速度救下这瘾君子的命,只可惜,未等到及时送医,这脑壳碎裂,胸口也一下子被利器扎穿的瘾君子就死了。   说来很不可思议。   那杀人犯方才一下刺穿杨人贵胸口的并非是什么尖刀匕首。   而是一根空心的竹管。   在那根被丢弃在现场的竹管中,随后赶来抢救病人的郎中在检查之后才发现注入了残留的一点麻药。   这麻药纯度极高,放在平时是救人治病的东西。   但因杨人贵本就身患癌症,肺部凹陷,这一扎下去肺膜破裂,心跳过快。   浓度极高的麻药回流注入胸腔,流动过快的血液涌上头颅,当即就不治而亡了。   加上,那马车车轮碾过他的身体和头颅时,直接将最后一线生机也掐灭了,这杨人贵到此到底是不明不白地咽了气。   当杭州府的众人亲眼目睹杨人贵死前狰狞的样子和这残忍至极的杀人方式,也是集体沉默了。   杨人贵死了。   除了现在也半死不活的小杨氏,和明空村那个半封闭的村庄,再没有人能揭发这麻叶案背后隐藏的真相了。   眼下,唯一指的庆幸的就是那个被抓住的杀人凶手了。   夜半,升堂的锣鼓敲得四面八方震耳欲聋地响。   衙门内的一根根火把点的通红。   被富察尔济和段鸮在街上合力追凶才拿下的那个杀人犯,一路就这么被捕快们扭送回了衙门,一路上,这脑袋被摘下黑头套的男子都古怪地低着头。   他最终没有能跑得掉,相反,还被富察尔济和段鸮给一起在逃跑的路上给抓住了。   这人脑门和嘴角上的伤口,都是方才和富段二人动手时留下。   眼下,人已经抓回来了,就是走流程的审问了。   囚牢中,那杀人犯的身上的一件破落单衣在极混乱下被扯得七零八落,一双手上也残留着方才杀人时留下的鲜血证据。   只是抓住了这个人,也未必就能说这案子到此就是告破了。   因为很显然,这人并不像是主使者,相反,从他接下来一系列的行为举止,此人倒更像个被当枪使了的卒子。   按理说,杀了人都不会说一点都不慌张。   这人的脸色一眼看过去也很是不好,一直呆呆地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肢体行为也是反馈了他完全没准备好的内心。   这样的人,一看就不是行凶的老手。   加上,据线索中只知他叫小刁,籍贯不详,和小杨氏以往结识认了兄妹,替小杨氏往上家拿麻叶。   他的具体上家到底是什么人,就和这案子本身一样神秘。   在此之前,富察尔济和段鸮不是第一次接触此类涉足案件,还疑似身背案底的人士了,因江宁爆炸事件中的‘皖南人’团伙和主犯王田孝,杨青炳也是这一类人。   这伙每一个身上都是花背青蛛纹身的人,就像是同属于一个背景危险而强大的犯罪组织一样。   和段鸮记忆中的五猪人一样。   不仅仅是每个人的出身过往都十分神秘,有着不同的分工,还统统有同一上家共同管理着,并且中间还存在着一个十分成熟且完美的利益链条。   针对此事,接下来这个男性杀人犯的口供却也证明了这一点。   因他直接了当地向官府承认了,他就是小杨氏的干哥哥的小刁,之前就是他一直向夫妻俩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货物’。   至于他自己为什么要杀了杨人贵,道理也很简单。   因为他说怕败露自己,所以就杀了人,根本和什么他身后的幕后组织没有任何关系。   “谁让你动手杀他的?你的幕后指使又是谁!”   “没有…主使,都是我一人所为。”   “没有主使?那你何至于杀人灭口?”   “因为杨人贵夫妇他们都见过我,我不想他供出我的身份……”   这口供,想也知道绝对是在撒谎了。   对这伙恶徒,忍无可忍的金若云‘碰’地一下拍了下眼前的桌子,因半夜地在这儿审人,精神状态也是极度紧绷着。   他不相信这个人会没有任何人主使就做下杀人的恶事,偏偏这个姓刁的杀人犯却也态度极恶劣,只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说一句实话。   ‘花背青蛛’。   这伙人到底躲藏在何处,又到底将那些害死人的麻叶藏在什么地方,这成了一个谜团。   可显然,这起案子的真相远没有被揭露。   其一,就是在双人信件中所提到的‘包袱’到底是什么。   从此前案情角度的推测出发,这个‘包袱’最有可能指的是这一伙人藏匿在临安县内的大批存货,因为明空村一直是这伙麻叶贩默默埋下一个的中转和销售渠道。   加上,杨人贵死前也曾经说过,每隔一段时间,崔二哥和花姑子就会来,他们来时,大明空寺就会半夜敲钟。   钟声背后,除了这个团伙本身隐藏的重大秘密。   另外也可以证明一点,那就是此地必定还留着大量的麻叶制品,   可此前官府已经挨个搜过有最大嫌疑的明空村和大明空寺,均没有发现任何藏匿麻叶的迹象。   那么问题来了。   麻叶制品,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处理掉的东西。   任意的焚烧,销毁和寄存都有可能引起官府的注意,那么这伙犯罪者口中的现货,和要想办法设法毁掉‘包袱’到底在哪儿?   其二,就是关于两次出现的奇怪数字‘二,三,五,七’和福建女子那句暗语般的口诀到底是什么意思?   丢二留二,丢三留三,丢五留五,丢七留七。   这一句神秘的口诀。   这成了一场官府和罪犯之间的智力博弈。   过会儿,鸡叫声响起。   东方大白,天一彻底一放亮。   今夜,其中一名瘾君子杨人贵在街头被杀死,和麻叶贩刁兴被捕的消息如何也藏不住了。   所以接下来的这段与生死有关的时间,还身处于杭州府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闭得上眼睛睡得着。   寅时三刻。   外头每晚固定的梆子声开始响起。   “咚——”   第一下响起时。   月光打下的杭州府县衙内,金若云和一众杭州捕快们彻夜未眠在脸色难看地封锁消息,搜索犯罪者面孔的身影正印在窗户上。   夜色无声。   今日已经是十二日凌晨。   而距离案件被接手的十一天前,也已经又过去了整整七天,在此基础上,此案若是还不破获,那么这个还有残余成员的团伙极有可能在明早得知刁兴同样被捕后,而直接销毁‘包袱’。   这些即将被‘销毁’包袱,是能证明天目山明空村是个毒村,而这伙麻叶贩子犯罪的最至关重要证据。   一旦没了,就什么都完了。   这个时间,距明早杭州府的天亮还有不过三四个时辰。   之前曾帮忙送走人的某个生灵,却也依靠着此前章佳阿桂从临安离开时,带走的那块黑穗子玉找到这儿来的。   “——!”   那低昂的鹰叫声,又一次在耳边毫无预兆地响起了。   在此地已等了一晚上富察尔济从黑暗中猛地坐起来,又一下翻身,靠坐在危险的窗户边沿上。黑暗中有一个类似鸟的影子在对面屋顶。   它来的无声无息。   二人却像是早认识彼此一样。   见状,一个人盘腿坐在这上方的富察尔济枕着自己一条胳膊,朝着窗口往下望。   却见,那只上次出现过一次的海东青率先飞下来将爪子落在窗沿上。   等将嘴里叼着的玉远远地还给他,后才因为他的口哨声而扑腾着翅膀停在了他的黑色指套上,注意到鹰还带来了另一件东西的富察尔济却目光停下了。   落在他手中的,是一包同样用纸包被包裹的很小的麻叶。   上面沾着大量恶臭的脏污,有股狗粪的味道。   只是这个东西却不来自于别处,而来自于另一个案件最开始和之关联的地方。   ——原来如此。   至此,富察尔济脑子中所有关于此案的线索却也串联了起来。   “咚——”   今夜的第三声梆子就这样响起。   段鸮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衙门囚室内,一双漆黑眼睛反射着这阴暗的光,抱着手望着眼前的栅栏却也一语不发。   在他面前摆着方才没怎么动过的纸笔。   在他的对面,另有一本摊开来的《九章算术》。   上面本是一片空白的,现在却被段鸮标注上了类似一月中每一天日子的数字。   根据那杨人贵口中的大明空寺钟声的规律,和此前他们所住周边客栈的客人们所提供的的线索,推测出大明空寺敲钟的规律。   已可知,在死婴案发生的十一天前,即本月二十五日。   二十三天前,即本月的二日。   三十一天前,也就是上月的尸四日,半夜的钟都曾经敲响过一次。   【二,三,五,七。】   【十一,二十三,和三十七。】   这两组数字的间隔并没有任何规律,反而像是随意打乱后造成的,但是当段鸮拿起笔,并将这三个月来杭州府的所有他已得知的白天和晚上都敲过钟的日子都标注了出来。   在他的手中,一个个数字即将被划去,而就在他遵照着那口诀试探着用一种办法去划掉那些不必要的数字。   段鸮却根据这些犯罪者的心理和动态,和那一直以来没有破解的大明空寺的钟声秘密得出了一个奇妙的结论。   一个令人如何此前也想不到的——惊人结论。   “金若云。”   “老察。”   段鸮这么面无表情停下了,突然就这么一下站了起来。   富察尔济人不在。   所以,外间歪着头的接近瞌睡的金若云被吓了一跳,‘哎哟怎么了’了一声也一脸懵地看向段鸮,可在下一刻,他便看见从来都淡定无比的段鸮第一次像是眼睛迸发出光亮一般,快速丢过来一张纸,并一字一句地冲他开口道,   “质数,是质数。”   “所有关于大明空寺敲钟的日期间隔都是质数,这就是他们每一次在临安县交易的时间。”   “我们这次,终于可以堂堂正正逮捕那些‘蜘蛛’了。”   这话落下的同时,就在杭州府上方,天光初亮。   “咚——咚——咚——”   第五声梆子终于是毫无预兆响起时,杭州府的天,也终于是彻底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不出啥意外,明天我会一起更三章(。)   对,你们没看错,因为高潮部分先打好了……大家要是明天看到三连更,请给我一点爱的评论好么,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甘蔗 24瓶;holscest 6瓶;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沉迷榴莲干 5瓶;道尔家的猫、雪生 3瓶;枫鸦、千秋岁、辰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三回 (下)   “质, 质数?”   要不是为了案子,整整一宿耗到现在的金若云已经差不多的睡醒了。   这个乍一听这闻所未闻的词,和这纸上密密麻麻的勾和叉, 他真以为段鸮这是在和他说着什么玩笑。   可随后, 他就知道段鸮没开玩笑了。   不仅如此,他还来真的。   什么是质数?   这其实是一种数学表达, 即大于一之后的所有正常数字, 并且因数只有一和它自身,不能整除其他数字,古书算法中将其称作数根。   即世上所有数字的根本,而质数就是这样一种奇妙的数字表达。   在前朝时,当时各地的科举学子们因为要记录赶考时的书页笔记,已有人注意到了此类排列规律极特殊的数字, 后有一精于此道的杂学家便想出了一个法子, 能在极快速地前提下, 在一到一百中快速地划出所有质数。   那就是那在嘉兴出没,当时人被凶犯劫持中的福建女子口中提到的那句至关重要的口诀。   这个法子讲究留和去。   留,就是保留质数,去,就是除去质数。   “……以一到一百为例, 所谓‘留二丢二’, ‘留三丢三’,‘留五丢五’,‘留七丢七’, 即在一已经存在的基础,保留二,再划去所有能被二整除的数字。”   “保留三,再划去所有能被三整除的数字,保留五,再划去所有能被五整除的数字,留下七,最后划去所有能被七整除的数字。”   “等用这个办法划掉这些被整除的数字后,所有在一至一百以内,留下的这些看似没有规律的数字就都是,质数。”   拿着那张被一遍遍验证的验算纸,段鸮口中的这些话每一句都验证了说在大明空寺一案中所有不同寻常发生的蹊跷之处。   当杭州府其他人,至此赶紧对应这两组大明空寺至此所有敲钟的时期以及口诀中的数字,又查看了一下。   【二,三,五,七】   【十一,二十三,和三十七】   那就可以得出一个关键性的结论,那就是这伙在临安境内贩卖和制作麻叶的团伙就是依靠质数,来决定他们交易的日子的。   这个极其考验人数学常识的法子,常人一般根本不可能理解透。   不说是一般不识字的了,就是读书中举的都可能闻所未闻,能计划到这种办法的,怕是会通晓这类数字排列办法多是本身擅长数学的一类人。   那名乔装成孕妇的福建女子是蜘蛛们运输麻叶的共犯。   所以此前早已熟知这一团伙内通用的办法,明显是解释的通的。   当时,她应该是真的身不由己,所以见那一日客栈中,两名商客身上携带着算盘,就冒死接近他们,并留下了这一句试图引起官府注意。   至于现被逮捕于杭州府的刁兴身上携带着的《九章算术》,恰恰也证明了这一伙人之中明显都常年依靠这个办法来进行秘密交易。   以刁兴,福建女子为首的临安犯罪者,都明显熟悉这一数学排列规律。   在他们内部,以此作为暗号,并在打乱了的一个个山顶敲钟日期中,精心设计了一个既混乱,又自带规律的交易日子。   这也就说明了,在看似毫无规律,在午夜乱敲钟的大明空寺上方,其实是按照一种严格以质数来排列的日子;来进行麻叶团伙交易。   所以以此来做计算的话,又直接跳过在这七天中,已经错过了的下一个一百内的质数【四十一】的话,那这伙人原本定好的本月最后一次交易日所对应的那个数字。   那就该是质数【四十七】。   那再以此做日期减法的话,【四十七】和【三十一】,不掐头去尾的话刚好不多不少差着七天。   也就是说——   明天,不,严格来说此刻已经不能算是是明天了,而是今天的——   “大约,五六个时辰后?”   直接扭头迅速看向旁边的设有记录时间刻度的滴壶,金若云说着也额头开始紧张地冒汗了。   “对,本定好的下一个交易日,也就是他们打算毁灭这一批货的时间大致就在六个时辰后。”   段鸮回道。   这下,杭州府的所有人都陷入一片震惊了。   他们千算万算都料不到这伙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行着麻叶贩卖交易的团伙会在这样的前提下,已确定好了下一个交易日。   那么问题又来了。   下一个麻叶的交易日已经锁定,那么他们一直以来具体实施交易的地点又在哪里?会是明空寺内部吗?那不是暴露了他们本身半夜经常敲钟一事吗?   这个答案,很快就由另一个人解开了。   因此就在这紧张惊险无比的解谜过程中,另一头的富察尔济也终于是出现了。   只是,他口中的一句话,却也引起了另一场风波。   因为,富察尔济在这时提出,让产婆和郎中过来一趟,现在就将留在官府,还没苏醒的小杨氏的肚皮和胃部以下位置做一次检查。   “为什么?富察,为何这时又要对她做检查,小杨氏不是已经将双生婴儿诞下了么,她的身体里还会留着什么?”   可紧接着,富察尔济却将一包不知从何来的东西扔在了众人的面前,又如此开口道,   “她的身体里,还留着一部分没生出来的证据。”   “和那些人急于想全部毁掉的‘包袱’。”   富察尔济口中这话这么一说,他对着公案上十分骇人地徒手就这么丢下来那包东西到底是什么也暴露了。   入目所及,那赫然是一包用蜡被包裹的很小,明显从狗窝之类的地方拾取来的‘陈茶叶’。   在此之前,狗,只出现在一开始死婴案之中。   那只农户家饲养的黄狗溜进了明空村,爬进窗户里带走了杨人贵和小杨氏的两个孩子,并在沿途拖拽中造成了双生婴儿的死亡。   目睹这一切,旁人还没有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富察尔济却已经开口揭晓了一个隐藏在功德茶和明空村怪异事件的事实。   一出真实,离奇却也骇人听闻的人间悲剧。   原来,此案到目前其实一直有三个至关重要的关于‘孕妇’这一特定角色出现的怪异巧合。   一,杨人贵和小杨氏作为成年夫妻,在数月中却连妻子已怀有身孕都不知,直到二十五日夜里才急忙下山,那么在此之前,为什么小杨氏的肚子很大,杨人贵却不觉得奇怪。   二,王产婆说,杨人贵和小杨氏当夜接生后,不准她看孩子,还将肚子里生出来的东西直接抱走了,这固然有畸形婴儿生怕见光的问题,但与此同时,为什么要找一个白内障的产婆接生却也令人疑惑。   三,就是福建女子在进入临安前,和进入临安后,有过一次乔装成孕妇的身份过度。   这从表层来理解的话,可以说是她为了不引人注目,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装成一个孕妇,那女子过于膨胀的肚子里又被填充着什么东西呢?   这三个怪异巧合,看似平常,却一起将案子的疑点指向了山上的明空村和那些整天除了接受功德茶义捐,躲在家中哪儿也不去的村民们。   并最终在半刻后,由急忙赶到衙门协助调查案件的郎中和王产婆一起告诉了所有人答案。   因为,当避开旁人,一起进入那小杨氏所处的内堂的王产婆他们尝试着用手和辅助工具再次尝试着打开了小杨氏的产道。   借助昏迷中躺在那一处,痛哭流涕中的小杨氏头冒冷汗的轻微挣扎。   和王产婆多年接生的经验,他们竟从她一点点往外‘挤出’的身体里,和随后因为排泄欲望造成的分泌物种,真的找到了大约四五个极小的,和外头那个蜡球一模一样的‘东西’来。   “所以,这是一起……人体藏毒案?那么刁兴上家口中所有剩余的货物就都在明空村的那些,那些——”   ——“在那些村民患癌之后的身体中?!”   这从嘴里光是复述出来都觉得万分可怕残忍的一幕,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不为过。   人体藏毒。   一个个活在村子里还在进行的日常生活着的‘包袱’。   孕妇和畸形婴儿。   从始至终,不存在的流动货物交易地点。   永远也不害怕官府的人上到天目山上搜查的胆大妄为,所有发生在天目山上的这一切一切都有了最完美的解释。   因为麻叶就一个个在这些早晚都会死的癌症患者的身体中。   用减轻病痛的麻叶先控制濒临死亡的他们的精神,为这伙人所用,那么到癌症病患最终病死,下一批‘货物’就可以直接从临安县运出去,光明正大地赚取暴利。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杀人的刁兴在马车上信件中会让他将所有‘包袱’都收拾干净的缘故。   因为‘包袱’们还在。   暴露他们罪行的一个个活的人证就还在。   只有‘包袱’们都死了,货物们才能被全数安全地运走。   这下,此次对于天目山大明空寺神秘钟声案件之后的侦破一下次全部解开了,下一步,就是最重要的抓捕。   此刻留给整个杭州府官府的时间,也就只有不到六个时辰。   在这惊心动魄的六个时辰中,   杀人者刁兴的上家必定会在交易日这一天的明空村出现,并且杀人灭口。   到时,大明空寺的钟声再次敲响,就是那些还对此一无所知的村民们头顶丧钟敲响的一刻。   而最危险不过的就是,当富察尔济和段鸮从头到尾将江宁到杭州一案梳理一遍,之前杨青炳在江宁所二次售卖,又令王田孝制作的那批火硝的去处就也有了答案。   在此之前,共同陷入一样危险境地的富察尔济,段鸮。   包括说,杭州府官府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在解救村内人质和抓捕计划部署的前提下,抓紧这一朝一夕,救下这已捆在危险的绳索上的八十多条人命了。   这其中,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先进行村中人口的秘密转移,并埋伏在周边进行到时候的暴力闯村和现场抓捕了。   这需要一个严密的计划。   还需要有能力说,抢先秘密进入明空村进行营救的两个人。   至于这样不怕死的人,在这世上除了某两个人根本找不到别人了。   这是真正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六个时辰。   留给所有人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是生,是死。   又能否抓住‘蜘蛛’就看这一遭了。   这一天。   白日里日头刚好,杭州府主城的百姓日常,依旧一如往常。   上一次守城门的官兵们已新换了一批人,月中领了饷银休息的两位官兵没来,所以掐着日子出现的那辆罗汉钱的马车却也没引起任何旁人的注意。   到入夜,行驶出临安进入天目山后。   在半山腰上另有两辆奇怪的马车悄无声息和这辆马车一起在明空村外回合,又下来数人和那打头的一男子和一小姑娘回了合。   他们的真实面容都被隐藏在夜色中。   唯有手背上的‘花背青蛛’尤为醒目。   过程中,他们时不时会小心注意身后的动静,且马车都没停靠的太远,只随时一副会立刻抽身逃走的样子。   但看二人身后跟着的人,各个都是练家子,身后背着几个装茶叶似的竹篓子,估计是转移‘货物’用的,这些人粗略算一算都快有二十多人。   一伙足有二十三人,且有随身看守者,执行者的麻叶贩卖团伙。   这令埋伏在沿途山上,一动不敢动的‘黑影’们都一个个不敢贸然行动了,而就在这冰冷而黑暗的夜晚,另一头,这伙人和另一拨人已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明空村。   【‘哒——’】   耳朵边,传来另一边轻微敲击着树木的声音。   这是深夜的潜入是暴力行动开始的前兆。   明空村外,那群默默准备收拾掉‘货物’黑影正在一个个进入,但他们却不知道,早在约半个时辰前,如同鬼村一般的村落已被秘密地清空了。   此刻,在这一个个夜半三更都点着灯的屋内其实根本没有人,只是一个个用稻草扎起来的假人。   目标中的一男一女渐渐靠近。   金若云所带的人正以包围之势在拆除村落旁存在的可疑□□。   那伙人在明空村分散开来,开始进入一个个村民的家中,也是这么默默地抬起头往身后看了眼。   敏感地察觉到那步步接近自己的脚步声。   今夜负责暴力抓人之一的段鸮,在最初进入村子时,已将自己的身影安全隐藏。   但这时,正是引开部分看守者的最好时机,所以他却也主动暴露了下身形又引起了一旁一位看守者的注意。   见状,段鸮直接飞身一脚对着那带头逼近自己的贩子狠踹过去,那伙被成功吸引的麻叶贩子只做困兽状将他团团围住。   他一人站立在最中央。   那群恶徒则像是饿狼般包围着他。   段鸮的一只微微保持力度握紧的手放松地垂在底下。   侧着面向这群人的一边肩膀,保持着一个防御着彼此的姿态,但双眼却在夜色中极致凶狠,比寻常人还要见惯了血色,多了一份了不起的气魄和胆识。   这一刻,段鸮的身上似有雷霆万钧之势。   但片刻后,他已证明了他能将这伙人全部制服的伸手。   而另一边,另一个抓着窗子,撞破黑暗一下闯进来的‘黑衣人’却神不知鬼不觉一下勒住那守在门口的看守者的脖颈。   在他的手掌上有一个漆黑的指套。   那见势不妙守夜的麻叶贩子错手抓起一旁的一把生了锈的农具想要反击。   却被这人一手强悍熟练的搏斗技巧直接蒙着脸无声打倒在地,待将这晕过去的麻叶贩子丢在一旁,这黑衣人一只手撑着窗框继续向前跑,却已正面邂逅上了一个正堵在这里的看守者。   “你是谁。”   【“……”】   站在他的正对面,已被察觉到的‘黑衣人’不言不语。   “我看你是来找死的。”   那保持着防御和攻击人的姿势的暴徒冷冷地开口道。   【“不。”】。   他本是面无表情地在对那黑暗尽头处的人,但任凭是谁都能听出那个人眼神里浓重的冷肃之气。   【“我是亲手来逮捕你们的。”】   一只手掌掩住带血的嘴角擦拭掉血迹的‘黑衣人’说着已是突然跳起来一脚踩着墙面飞踹向了那看守者的胸口。   与此同时,一只鹰也跟着出现了,那毛色夹杂一片雪色,眼睛漆黑的鹰被驯化的极凶猛。   一爪下去顿时溅起一片血红和惨叫。   ‘黑衣人’见状直接又一次继续潜入,并在这个过程中沿途清扫了所有障碍。   他的半边肩膀都因像个疯子般撞碎那铁栅栏闯进来的,这一刻,望着不远处的‘黑衣人’脸上的神情从没有这么凶过。   可就在这一分秒间就要清扫干净这伙人时,已经落入了今晚官府抓捕之中的屋内却已抓来了一个陌生女孩家的尖叫。   见势不妙,一把捂住那女孩的嘴巴,另一个侧影映照出鹰钩鼻的男子却也猛地站起来向屋外警惕地看来。   “是谁!”   这句质问其实并非是在询问,而是准备逃跑了。   ——假人被提前发现。   当下,屋内的两个经验老道的犯罪者一下故意碰倒了桌上的烛火,又当即撞开门想要令其他还在的同伙和他们一道突破重围。   可恰在这一刻,所有之前今夜在明空村的抓捕行动部署却一次性奏效了。   前门外,传来马匹惊慌的嘶鸣声。   陷入重围的两只‘蜘蛛’不得法,只得步步被逼退,期间,那小女孩家似是有些沉不住气,只怒喊。   “崔洞庭,官府的人来了,还不炸死外面那些人,我们有火硝——”   可伴着这句话落下。   两个暴力潜入,协助官府的身影同时当下按照约定好的一起潜入黑暗之中,二人于这夜色之下就这么对视了一眼。   一刹那,对方的一双眼睛,看得分明。   他的侧脸锋利如刀。   桀骜,放肆,双眼漆黑,发亮。   这一刹那,富察尔济的面孔虽被夜色遮挡,像是天生无所畏惧一样,满是让此刻的段鸮无法看清的光芒。   是,光芒。   黑夜里的一道灼烧人眼底的光芒。   段鸮被脑子里的另一个疯癫的‘自己’死死扼住的灵魂在这一刻有了一秒的停摆。   眼前一片漆黑之中。   唯有彼此的心跳声在这一刻格外地响。   热血。   义气。   最分明,也最畅快淋漓不过的生死羁绊。   是对手。   亦是难得的知己,这过往的一幕幕,恰似这一刻两个人之间从未有过的互通心灵。   扑通。   扑通。   从各自胸膛传来的奇异而沸腾的心跳声,好像又一次响了起来。   互为彼此的救赎和支撑,将所有疲惫无助痛苦的过往都一力甩在脑后。   合力化作这山峦江河气势磅礴两方冲撞下的可天之力,不仅劈开眼前乌云密布的一道灵光,也将他们一起拉出了眼前这无底洞般的黑暗。   “一,二,三——”   “轰——”一声。   因试图突围,那掌握在‘蜘蛛’手中的火硝到底是引爆了,时隔大半个月,再次直面了一次爆炸危机,那两个再度一起倒在一旁,却一次比一次习惯的家伙却是能够正常应对了。   “你个疯子。”   “原话奉还给你,你才是疯子。”   说罢,两个异口同声地骂了句对方的‘疯子’还一起这么掩住口咳嗽不由得低头扯了下嘴角。   下一秒,一记干脆利落地击掌已落下。   “谢了。”   “不谢。”   可与此同时,自外部被二人合力轰开的大门一下暴露了内部,听到信号,赶紧团团将此地包围的杭州府官府直接闯入逮捕了今夜所有涉案成员。   其中正包括,他们此前已根据寻找线索和抓捕了近一月里的两名犯罪者。   崔洞庭   和花姑蜘蛛。   三日。   月上中天。   伴着‘咚——咚——’的轰鸣,大明空寺上方午夜响起的神秘钟声再次响彻。   至此,这杭州府一案终于是成功告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章一起发了,求评论~   啾咪啾咪~ 第二十四回 (上)   当夜, 崔洞庭和花姑蜘蛛就这样在杭州府落网了。   可除却那群埋伏在山中意图杀人毁掉村庄的被官兵们一个个制服的练家子,这一起被抓捕归案的一男一女本人其实都只是随处可见的常人。   他们连逃跑都难以做到不被官府发现。   在抓捕这伙犯人下山时,他们数人均未激烈反抗, 但过程中, 金若云他们将这帮人集体押下山却还是花了不小的功夫。   因证据确凿,明空村八十多条好在被救下等待进一步处理的人命和小杨氏身上残留的罪证都是铁证。   连夜, 杭州府就对这伙人进行了公开审问。   他们到底靠何谋生?多年来团伙之间又以什么为联络?此外, 还有何人做上家?又和顺天府当年的五猪人案情有何关系?   在这之前,关于他们的详细身份,官府这边一直没办法进行详细的调查,只奇怪,为何一个看似平常的男子和一个小姑娘有本事能操纵着临安县内的一场危险的幕后交易。   因为根据之前的线索来看,杨青炳和王田孝在江宁一案中的主使也是这二人。   从处州, 平阳再到江宁, 更是如同蛛网一般遍布这一伙人的犯罪痕迹。   毕竟, 一个极有智慧,且计划严密的犯罪组织,不会说,平白无故地辗转输地盗取了那些火硝,事后却一无所获。   ‘亥猪’王田孝那一伙人在囚禁刘岑期间, 数次提到了天目山大明空寺。   那么在那个时间, 那帮擅长制作边置慢炮的‘皖南人’团伙就已经和这伙穷凶极恶的麻叶贩搭上了线。   他们的手中,极有可能,也手握着一部分未完成的边置慢炮。   这也就解释了, 之前好不容易被救的阿桂为什么会提到说这里异常危险的缘故。   可虽然有火硝,他们既不是练家子,花鼓蜘蛛这模样看样子也还是个少女,这就让这伙被大费周章才抓住的犯罪团伙身上充满了令人看不穿的疑云了。   这些案子之间的关系和细节。   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被审问出来的,需得依靠杭州官府这边的后续努力了,因这伙人有越狱前科,所以关押他们的地方这一次特地派了多人看守。   但也是到他们被捕,又被正式关押在牢狱中的那一刻,关于,这二人本身诸多的详细身份信息才就此曝光了。   关于他们到底是何人。   这本是个连官府都猜不透的谜题。   但谁让,他们这一遭遇上的人本也是当世少有的能窥破这群名为‘蜘蛛’的人背后黑手的人,而眼前这两场连在一块的审讯也在进行着——   这其中,那个看似年岁很小的花姑蜘蛛已是令人诧异。   因为这个看似少女的女子身上竟有个天大的能帮助她逃过追捕的秘密,此外,她竟还有个身份。   丑时一刻。   从囚牢外那极黑暗的走廊一步步走进来的段鸮又一次大半夜地推开了杭州府牢狱的大门。   内里,有个极小的姑娘家。   期间,花鼓蜘蛛在此之前一直在装傻,如同一个真正的少女一般,之后又故作镇定地哼着歌儿。   她嘴里唱的是《劝善金科》中一出《尼姑下山》,但就在段鸮进来,又问出那个问题的那一霎那,她的眼神就不再单纯,也顿时不继续唱了。   见状,段鸮倒也并不意外,事实上,在今晚这场审问来临前,他已注意到了这个所谓的‘少女’过于艳丽的穿着,和她的发髻。   本朝女子非嫁人是不得梳这样的发髻的。   这名为‘花姑蜘蛛’的女子看似稚嫩,却根本并非是个少女,只是因为生的骨架天生小,才总被人认作是没长大。   这一特点,若说段鸮还没来得及忘记。   只是一个他所知道的人,身上出现过。   那就是在江宁一案中,那个明明已经二十四了,却被人误认为少年郎的王田孝,而随后面对女囚犯,对于她的顽固抵抗,段鸮对她的审问却也验证了这一点。   “你和王田孝是何关系。”   段鸮问道。   “我不明白……你们这些大哥哥在说什么,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跟着崔洞庭一起,并不知那些都是歹事……”   转了转眼珠子,宛若个小女孩家的花鼓蜘蛛还打算期期艾艾地娇声说上些什么。   可显然,事已至此,段鸮却并不打算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   “他之所以突然在江宁再次作案,又制造边置慢炮,也是因为你们本来就是一伙的吧?”   “……”   “或许,方才的边置慢炮也有你的手笔在,因为你和王田孝都是极擅长这类火硝制作的人是吧,或许还有一个可能,当初根本就不是王田孝作的案,不然以他制作火硝时,失误导致自己死亡的程度,根本炸不掉那一夜兵防如此严格的顺天府。”   “那是顺天,皇城脚下。”   “王田孝在被捕后最后竟然还能安全逃走,除却他背后隐藏的势力,定然还有一个重要的缘故,那就是他也许只是个当初帮助别人逃跑的‘白鸭’,而你才是……”   这一句话落下,空荡荡的囚室里一头冷汗,停下不动的花蛛蜘蛛却是不作声了。   “咚——”   午夜的梆子声敲得人心慌慌,   丑时二刻。   杭州府县衙的一间牢房内。   一身被抓捕时扯散了的笔帖式衣裳,脚上的鞋面都显得狼狈许多的崔洞庭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囚牢中。   结束了今晚的行动,已在外头等候了许久才进来的富察尔济是坐在他面前一步,隔着一张案几如是问着的。   两个人的视线也在这一刻有了交汇。   崔洞庭这个人的长相,和之前杭州府画下的那张通缉令上长得大致相似。   鹰钩鼻。   阴毒相。   极深刻的眉眼,年方三十多岁,却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确确实实就是他们想要抓住的那个流窜于多地的幕后凶手。   崔洞庭,原名崔赟。   年方三十七岁,昭陵人,此人原也是世宗十三年举子出身,此前数年都在各地给官府做笔帖式,他的专长除了衙门里的文书工作,其实另有一门极精通的学问——那就是数学。   他当年和常人一般考科举之时,本身选的就不是八股文这一科,而是工部主管的珠算和心算一门,正因为如此,关于天目山上持续多年的麻叶交易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维持了那么多年。   他依靠质数法,和对数字的先天敏感度设计出了这一套的交易手法。   以此作为一个贩卖和运输的中转地,将包装为‘陈茶叶’的麻叶源源不断地运输出去,换取大量的金钱财富,再次在别地行凶。   这才有了处州府杨青炳一案,和江宁府王田孝的再次现身。   可一开始对于富察尔济的问题,这个男犯人却并不打算好回答,因崔洞庭看他的眼神是极为蔑视的。   在他这样见惯了黑道上各形各色的人看来,富察尔济这么个样子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先天的样貌是摆在那儿,但一只眼睛还是半瞎的。   衣着也不气派,甚至是落魄穷困的。   这样的人,多是个烂泥鳅般的底层之人,才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龙虎,就算这遭将他设了个圈套关进了这大牢之中,却也不被他这般的人物放在眼里。   但偏偏富察尔济接下来突然的一句话,却将崔洞庭的思绪和理智一下子搅乱了。   “你就是当初在处州救走杨青炳用白鸭换走人的那个人吧?这是我们在处州的第一次邂逅。”   “……”   “不,或许更早,顺天府五猪人一案,王田孝当时二十岁,之后二十四岁,被叫做‘亥猪’,而你当时应该三十二岁,现在三十七,当时则被叫做——”   “亥猪。”   “癸猪。”   这各自从两边刑房响起的一句,恰似让这崔洞庭和花姑蜘蛛一起这么一下子坠入了冰窟窿里。   他们没想到,关于这桩自己背负的‘旧案’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被再次提及。   五猪人案。   那一场世宗十三年谁也不曾想再回头去想的诡异而恐怖的答案。   “……你,你到底是谁。”   “你这样的人……过去绝不可能是个籍籍无名的人,我从前,一定听说过你的名字。”   “报上你的名来,来日……那些还没被抓住的‘蜘蛛’和‘已猪’他们都定不会放不过你的。”   这一刻,这不约而同的一个问题一旦问出口。   位于两边刑房中的两个‘蜘蛛’,却得到了相似却也不同的一阵沉默。   身处于他们对面,那两个已经各自站起身,都即将走出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的挺拔身影一起望着外头不作声了。   富察尔济。   段鸮。   这固然是他们各自的名字。   但在此之前,他们的确还有着另一个不为人知,却也隐秘光辉充满铿锵历练的过去。   明明他们都不知道另一头的发生。   但这一刻,两张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容却仿佛又重叠了,直至,那尽头处站着的身影回过头,一句令那深陷牢狱之中的囚徒面容陷入震惊,愕然和不可思议的回答就此响起——   “海东青,八方尔济。”   “南军机,段玉衡。”   四日。   顺天府   一处暗巷。   马车正从街头奔跑而过,夜半三更,打更的梆子声搅和的人心慌。   这地方,像是个不算起眼的民宅,但里外极气派,有种说不出古怪神秘的做派。   堂前的数张太师椅上,围坐几人,在那堂上的一人,手掌中依稀握着一根红色的丝线上,悬挂着一块被菜油擦拭的干净的罗汉钱在梁上来回摇晃。   康熙通宝。   五猪人。   此前一切线索到此绕了个弯回到了顺天,而就在这皇权之手可触的地方,这一伙深夜聚集于此地的人却已经获知千里之外,今夜注定要大事不妙了。   “这,这二人到底是谁,为何能将洞庭和花姑子他们全部捉拿在杭州府!”   “……南军机。”   那用老迈的双手伏在桌上,白发苍苍的面容却看不真切的老者嗓子里摧枯拉朽的嘶哑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是那段……段?那人不是早就随着世宗去世,消失在京城了么!怎还会时隔五年再次出现!”   这一句话落下,立时引起了那一旁的另两个人的激烈反应,他们的手掌上各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罗汉钱。   这似乎就是他们彼此之间最重要的身份证明了。   “……竟还有那群可恶又该死的海东青……这群人,竟真的还都在世上无所顾忌地行走!”   “世宗十三年,风云多变。”   “在这最后一年中,官场,民间都发生了很多事,而这些事,至今是这江山阴影下无人知晓的秘密。”   “世宗是一位政治生涯十分短暂的帝王,虽只有十三年,但他在死后,却依旧用他一生的权谋和智慧,为眼前的大清留下了很多足以保卫他心中河山而赴汤蹈火的武器。”   “这些人将会是我们接下来最大的敌手和阻碍。”   老者的白色胡须下,那苍白衰老的嘴唇扯开一丝讥讽嘲弄的弧度,但许久,他还是如此缓缓地望着手掌中的罗汉钱开口道,   “时隔多年,他们……终于是一起带着当年的旧债找上门来了,咱们也是时候,正面邂逅他们了。”   话音落下,那于暗巷中说完这话的黑衣人已转身离去,只剩下蜘蛛沙沙结网的声音,和下一场关于犯罪的追逐和谜底还在继续——   五日。   杭州府   此前临安的这一场骚乱到此终于平息,崔洞庭和花姑蜘蛛被捕,但这一起起案子的后续似乎却远没有到此结束。   花鼓蜘蛛和崔洞庭口□□同提到的那个已猪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谜题怕是要留到接下来对于这一伙人更深入的调查了。   只是经历这一案,他也终于明白了。   过去,这么多年来,他要的根本不是一句旁人对他的劝告。   如人饮水,越是心性高傲之人,最见不得旁人同情自己,他曾经被击垮的不是长此以往的信念,而是那一刻败给自己的无力。   可他为何寻找真相。   只因为这世间的善如星火,似明灯,恰似一把烈火,将这混沌浊世照得令人睁不开眼。   东升大白,天道干净。   但凡他活一日,这份正义他便要一直守着。   这么想着,段鸮一个人抵着墙站着望着不远处的夜色。   就在这时,属于另一个人的,打破沉寂的脚步声就这么响了起来。   他们一个就这么站在尽头东,一个站在尽头西,在这一刻,却仿佛心照不宣地抬起头又望向了彼此。   可这一眼,两个人都却懂了。   那不是别的,只是一个人的释放。   闯破眼前黑暗的真正的心灵释放。   那一刻,星辰落在彼此的双眸之间   意气风发。   却也自在光明。   在富察尔济的眼中,段鸮似在看着今晚天空中的星星,但那眼睛却比星河本身还要璀璨。   他依旧是那一身蓝衣,但衣摆却随风而动。   没了疤痕。   少了阴霾。   整个人变得魅力四射,仿佛女子们最喜欢那种类型的段鸮似乎也对自己这样的身份很适应。   这样完全外放姿态的段鸮,真的显得非常地有个人魅力,比这江山,河川还要独特,或者说,令人心驰神往。   “喂。”   “走之前,要不要去个地方。”   这么说着,一身皂衣站在他面前,有着像是海东青一样漆黑眼睛的富察尔济突然提了个建议。   “去哪儿?”   段鸮。   “去看个东西。”   这是又想搞什么。   段鸮心想。   但作为另一个从来都隐藏着自己真实性格的疯子,他不得不说也被勾起了一丝常年沉寂下的激荡。   好像他前半生的冷静,刻毒和机关算尽,总是会被这个人轻易打破。   他也是个有情感和血肉的人。   这样的情感和血肉一点不值得隐藏。   相反,从这一刻,段鸮觉得自己好像能够对着这天下,这江山尽情地袒露了出来。   “就在眼前杭州府一路眺望过去的另一头,路上起初会有些难走,但只要穿过崎岖的天目山,视野就会瞬间开阔起来,若是此时天黑前去往,快马两夜即刻来回。”   “诶,去不去?”   又是这人在月光下,回过头来的一句话。   让一切不合理,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被他这么一搞,段鸮突然也觉得没什么了,他居然被这么轻易地说服了。   “去。”   于是乎,也感觉这一切刚好的段鸮就这么回答了他。   这一次,成了富察尔济和段鸮此后人生中再一起回想起来匆忙,却也异常兴之所至的奔赴。   好像只要从对方的嘴里说出来,一起去看一看吧。   他也突然对那另一头的未知突然不再充满未知和却步,可去自己心中想去的地方,看自己最想看的山河,却恰恰也是他从没有得到过的经历。   一夜踏马。   在耳旁那一下下激烈放肆的马蹄声中,他们脚下,那原本离那海中洲异常繁琐的距离却也在马蹄声中被一点点缩短。   他们都是骨子里热爱着这样事情的人。   这样的远行却也不会觉得枯燥。   整整两个日夜,这不分日夜的行程对常人而言却也漫长而辛苦,他们一起下马踏着那浮浪,涉水而行,终是赶在最好的时候,在那之后如愿看到了心中的一幕。   当亲眼看着这地方,一步步走出那狭窄的视线,牵着马立在悬崖上的段鸮就好像终于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志向。   从此不拘于天地,战胜眼前的命运,一直坚定地走出兖州,往更多的地方去,只为站在这样好的山川江河前一展抱负。   远处,星河点点,屹立于礁石下的海中洲和这一片水接壤处,有着和寻常江河湖泊不同的灰,蓝,紫。   只因那不是一个人脚下走过路的尽头,而是无尽的山峦,天空。   山河,狂浪,还有这千年国土岁月下掩埋的历史沧桑都好像在这一幕中令人历历在目了起来。   那一刻,为赶上那海边最美的日出。   两个人都大步跑了起来。   最初段鸮是不想和他一样的,奈何有个家伙就是这么充满感染力。   所以两个脾气根本就没什么区别的人,索性就这么像是人生头一次般无所顾忌地跑了起来,又一起在尽头处终于是一起停下了。   两个人的心情都好的出奇,好像一朝回到了自由自在的少年时,连望着远处发出的感叹都好像是发自内心的。   累么。   好像完全不会。   反而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日子痛快开心无比。   海中洲。   万里浮生海浪潮,印刻在前朝海事中的那一艘艘远洋轮船曾从这里出发。   那时的河山图景不似如今,但相似的,大概是虽人已变,但这山河从未发生过任何变化吧。   狂纵的夜风拂过耳边,这一切好的不可思议。   手上还扯着缰绳,解了衣襟扣子的富察尔济一个人望着远处笼罩在雾气中的海面,似有片刻的回忆。   他没有说话。   面无表情。   但眸色漆黑,沉寂桀骜,像是包容着这整个黑夜那头的沉寂,映照着和他一起下了马赶上这一幕的段鸮的身影。   这一刻,他就像是出鞘的钝刀。   却也值得世上最好的鞘。   自远方传来的回声令人心声被牵动。   风吹散马匹的鬃毛,那一双投映在水面上的黑白的影子恰似天地之间的阴影。   “看到那个了么。”   见状,手上牵着那灵性地甩了甩鬃毛的白马,和这人坐在那礁石往远处眺望那一幕的段鸮说了他一句。   “赛罕,那是赛罕。”   “这是一句满语。”   “你眼睛里,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赛罕。”   说着望天看了眼天空,身旁这个舒展开手,示意段鸮往前看去的家伙还带着一丝回忆扭过头来指了指那遥远的地方。   他的一条手臂搁在膝盖上朝下搭着时,被他自己随手解开两颗扣子的前襟就这么敞开着。   那领口敞开的地方,他的半边胸膛线条若隐若现,显得自在而潇洒。   因为,这更像个他放松状态下随口说出来的词。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上去还挺特别。   虽然到这一次的事情结束,段鸮都不知道赛罕是什么意思。   可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某天,到了他们自己都快忘了这一夜的交谈时,有一天,在一个很偶然的地方,段鸮却终于是得知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和这个词的意思。   那是一副绘在木兰围场坝上草原天然石碑上的民族画。   听说是过去的满足用朱红色和皂色的矿石颜料在这天然石碑上根据真实的人物画下来的,此后这里虽成了皇家所用,壁画却保留下来,以此来纪念草原上的一种生灵。   上头画的是一种模样神风俊朗的老鹰。   脚缠红巾,满身雪与风,羽毛不似人间之物,圣洁而威严无比,而牧民们便将他叫做——赛罕。   【‘在以前冬季的抚远,有一种悬崖边长大的神鸟,因十万只中才出一只,异常珍贵,被称为万鹰之王。’】   【‘这就是,海东青。’】   【‘古老民族的人们将海东青从悬崖边捕获后,便将一根银色的锁链做成戒子戴在了他的脚上,那根链子是用来驯服海东青的,若是猎人对着海东青喊出,赛罕,老鹰就会回来。’】   【‘那是人和鹰的契约,无论这只海东青今后飞到这天下的那里,他都会记得回到自己最初的地方。’】   【‘赛罕在满语里的意思,就是美丽的。’】   【‘对于一只鸟儿眼中,这一生所见的,最不过难忘,指引着我的美丽。’】   不过这一天。   和那礁石下的山鸣海啸,却成了此后无论过去多少个年头,段鸮一生中都所见最壮丽最难忘的山河之景。   江山与夜。   属于二人的旅程和时代才刚刚开始,继续躲下去也没有用处了。   自此同行,再无回头之路,只随着这浮生海浪肆意向前,无惧于天地,闯出这一片天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赛罕,就是满语里美丽的意思。   内蒙至今还有个地方叫塞罕坝。   所以,南军机,你是八方尔济的赛罕,八方尔济,你也是南军机的赛罕呀。   不过我一直觉得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奇妙的事。   它建立在一个或许不那么迅速,但必定令两个人愿意交托心灵的过程中。   这样的难忘,可以将各自前半生的所有磨难都抹去,还能将他们骨子里的意气风发唤醒。   光明,也最是美丽。   他们都因为遇上彼此而看见了生命中的赛罕,所以,从此也请这样,永远地追随着彼此,自由自在下去吧。 第二十四回 (中)   明伯姓段, 在段家做了二三十年的家生老奴,直至段鸮出生。   他有一个女儿,叫做阿俏。   在世就只活到十二岁, 连十三岁的生辰都没熬过。   那时, 段鸮自己也才十□□岁,明伯带着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家, 像是家人一样就跟在他身边。   因一些缘故, 段鸮终生不能娶妻,这对常人来说,很不可思议。   但只要了解一点段鸮身世,就该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一生会如此了。   若是了解了,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他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了。   段鸮自小就早慧,很小的时候便不爱笑, 从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外, 自己也是从不去做少年人喜欢的事。   也因他自己生来带着那个见不光的病, 整个段家一门都生来笼罩在那病的折磨下,成了被操纵着反过来伤害亲人的傀儡。   当年段家发生的一切‘悲剧’,都被明伯默默看在眼里。   凡是出现,段鸮的身上和手上总是带着伤,还只是固执地忍着, 他从不愿让自己只住在内院的母亲知道, 从来都只是藏着。   “永远也别告诉任何人今天发生的事,还有,你曾经看到了我这副模样。”   那每每受伤后, 脸色惨白,一身青紫地蜷缩在墙边任由明伯给他看伤的少年嘴里的话,明伯至今还记得。   他怕是这辈子都没对别人说过一个求字。   可他求明伯不要告诉别人他现在这样。   “因为,我心中,有一个志向。”   “…来日,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会去实现它,所以我现在一定要坚持下去。”   志向?   明伯不懂为何一个不大的少年人为什么会这么执着地说出这样的词来。   但克服人性骨血里的软弱。   不屈服于命运。   活的像个光下的正常人,是每一个段家人心里都曾经想要的。   但与此同时,明伯却也知道。   命运之事,却也是世上最不可捉摸之事。   明伯曾以为,或许等有朝一日眼前的磨难终于结束,经历了那么多糟糕的事的段鸮会走上一条顺遂的路。   可这一天来的却并不那么一帆风顺。   那是,一个段鸮生命里永远不会往回提起的大坎。   从前兖州,地大物博,世宗七年走一遭,地上活人少一半,这一句俗话,却也是一件真实发生在世宗七年的民间大劫。   不同于古书记载的那种蝗灾,涝灾,这一场地动山摇,让山河都为之动摇的大灾,就连朝廷都未曾预料到这样的灾害。   毫无预兆的地动之灾。   一朝四海沦陷,天下生灵涂炭。   那不是简单的一个人的性命,或是几个人的性命。   一动则具损,谁也担不了那个责任。   可是谁料就在这时,京城中本该运来的粮草却被人替换成了土块,那些填充在米面中的土块无人知是谁换的,但兖州百姓却被围困了,而最近的一处粮草库乃是小金山战场所备。   段鸮的母亲为此特意拖着一把年纪的身躯,千里迢迢来儿子的府衙门口跪着,求自己的儿子好歹救一下自己的家人。   那一天,自小和儿子相依为命的老夫人那一根根从发根开始灰白的头发看着有些可怜。   她在用一生属于一个宗族命妇的尊严,在这被所有人一双眼睛看着兵防府外,只求里头的那个人能救下段家。   可是段鸮却始终没有为她开门。   他是天下第一心狠的人。   不仅是对所有人,也是对他自己。   即便是面对自己的母亲,他也能做到心中绝无一丝心软,只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他想做的事。   她就此回了兖州,令宗族里剩下的仆人将几代攒下来的珍贵古籍,低价出售四处换钱,换取粥菜,可即便如此,却也没有救得了所有人。   老夫人这辈子总是这样,和她的儿子一样。   就算苦累总是自己,也从不愿旁人受苦,这是这一门心中的执念,也是关于家门骨气一词的全部含义了。   可这就是老夫人和段鸮这一生最后一次见面。   老夫人被伤透了心,内心也怨恨极了这让段家,让她这个做母亲的,让所有人都抛之脑后的狼心狗肺之徒。   母子二人成了一生的仇敌。   天下人都知道了,段玉衡是个连亲生母亲跪下求自己都能狠得下心肠的人。   兖州的那一场带走无数人性命的饥荒却自此还在持续,因段老夫人变卖家产救人一事,沿途不少百姓得以撑过最艰难的两个月。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在坚持。   那就是段鸮他自己。   世宗是个一心废除世绅阶级,将满汉臣子一视同仁,一生都极重视农耕的帝王。   固然他的政治生涯无比短暂。   只有短短十三年。   却留下了数不尽的光辉之刻。   他始终愿意给世上的任何一个有才能的臣子机会,就也会愿意给这位此前一度在朝堂中籍籍无名的少年一个拯救天下的机会。   事后的一切都证明了,世宗的选择并没有错。   段鸮递上的每一项举措,都在用最快的时间救着兖州的一条条人命,他从头到尾未去刻意表现自己的功劳,可他用自己的坚持在此后挽回了灾难中最有可能会毁去的田地。   田地还在,江山还在。   人命就还在。   灾后,才可在缺粮的情况下种植出新的维系百姓生命的东西。   整个兖州因地动之灾而引起的饥荒,眼看着终于就要看到曙光了。   但在此之前,却发生了一件事。   那就是,阿俏死了。   那是一场谁也没料到的意外,只因在那么多都想活下去人中,总有一些人要在这场灾厄中撑不下去。   这其中,明伯的女儿,就是其中一个撑不下去的。   因为那时候,整个兖州百姓已经饿的连草皮都吃光了,本就身子骨弱的很的小姑娘的肠子饿穿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又在饥荒状态下吃下了那害死人的观音土。   等用半碗稀饭吊着一口气,但是小姑娘那失禁后,根本兜不住的屎尿还是从裤子里流下来。   观音土,是每逢饥荒时,百姓撑不下去才会吃的东西。   这东西无比阴毒,一入肚喝了水就再也拉不出来,只能活活被撑死。   她还是个骨架都没长开,没来得及定亲许人家,甚至还没有个喜欢人的女孩子,却要被活活饿死,死的像具行尸走肉。   她其实不太懂那是什么。   她只是很饿很饿,饿的眼睛发黑,手脚无一丝力气,真的受不了了,所以见人都在外头悄悄吃这个,她就也跟着大家伙捡回来吃了。   因舍不得吃掉全部,她在极饿的情形下还只吃了一两口,想着带回来给爹和段鸮一起蒸熟了吃。   可那东西下了肚,哪里还能活。   段鸮和明伯想了很多办法,却如何也救不回来了,郎中们来看了,只说若是有上好的精米,吊一吊,或许还有命可救。   精米,在这个时节里,价值连城的精米,就是有银子都买不到。   最后实在无法,他们大半夜地只得跑遍了兖州城,到天明时,段鸮取了自己花翎上的明珠终于是换了半袋精米。   但那一天夜里,整个肚子痛的受不了的阿俏自己偷偷躲起来,和着水吃下了最后一口观音土。   没人知道那么小的一个姑娘到底是如何决心用这么痛苦惨烈的方式自尽的。   但到天亮,她就没了气。   经历了数月活活逼死人的折磨和煎熬,她终于是彻底解脱了,那些奢侈无比的精米她到底没有吃下,却也如此闭上了眼睛。   明伯抱着女儿的尸体哭的肝肠寸断。   但与此同时,唯一知道真相的明伯知道,在这世上,他能怪任何人,却唯独怪不了段鸮。   因为旁人饿着的时候,段鸮自己也什么也没吃,一口都没有。   他把能吃的都留给了明伯和其他人,以至于自己因为这痛苦的摧残,而落下那一生令他难以启齿的病。   先是因过大的精神压力无法吃下任何食物。   到后来几次发作后,他只要吃上一口正常人的食物,就会难受到呕吐,发抖。   郎中只说段鸮患上的根本不是疾病,是心病。   异食之癖。   若不是段鸮自己就是在那一场浩劫中,苦苦抓着最后一丝生机活下来的一个寻常人。   他怎么会落到如此凄惨地步。   而最惨烈的是,他一直以来都试图去抵抗改变的命运,也到底还是落到了他身上。   他无法如实地告诉任何人关于他自己的痛苦,关于他自己的挣扎,连他的母亲都不能,只能将这一切深埋在他那本不过也是个少年郎的身体里。   段鸮真的是自私到一心想做官么。   段鸮真的是冷酷到一点都不想救这里的每一个人么。   不,不是的,他真的不是这样的。   是命。   是这世上最不可捉摸的命运啊。   那小小的女孩子阿俏临死前。   曾望着段鸮那一双像星星般光明的眼睛不停地落泪,她似乎很告诉他,求您以后都不要为别人,而一直这么难受地活了。   您今年也才二十一岁,那么年轻,你往后的日子还长。   他的一生真的不该一直吃那么多的苦。   真的不该,他是个那么好的人啊。   那一夜,在明伯的记忆中,才二十一岁的段鸮一个人在那记忆里的黑暗处坐了许久。   明伯再见他时,他看上去比已经死去的阿俏还要瘦削苍白,瘦的脱了人形,明明才是二十多岁的,却好像疲惫麻木地想要死去一样。   他身体上的枷锁已经卸下了。   但是心上的枷锁,却远远没有结束。   黑暗,冰冷笼罩着他,令他的喉咙多年来不得一丝喘息。   他早已少年时就流干了生命里的每一滴泪。   因他告诉过自己,永远不要在这一生留下一滴泪,直到这一刻,他整个人仿佛煎熬痛苦地下一秒就要死去之时,他也没有一滴泪。   可他再也吃不下任何正常的东西了。   他也没办法让自己再好好地面对如今的自己了。   但明伯却看得整个人恍惚,两行说不清道不明的泪跟着面颊就滚落了下来。   他知道,那些死去的性命,就是眼前这个不过二十一岁的身体里滚烫鲜血里的唯一一滴泪,是段鸮心里斑驳淋漓,被剥皮拆骨般痛苦煎熬的泪。   终于,兖州之劫结束了。   段鸮用他的坚持,令数万条人命得以在战事中被保全,得到了世宗那一年的最高嘉奖。   ——南军机。   段玉衡之名,即将为世人所知。   相比起最初受害的人,最终得救的人更多,而兖州地上本还要持续洪涝灾害的饥荒也终于是等到了。   他从此就要真正地平步青云。   为圣上所用,去实现他心中的那一番志向了。   多年隐藏锋芒,终究到那一天,他到底踏出了那一步,去往京城,他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做了一件事。   一件为民除恶,伸张正义的痛快之事。   鱼肚案。   那让段玉衡这个名字真正扬名天下的第一案。   那个在牢狱中,后来被段鸮用一把一把的观音土活活撑死的贪官。   那个将万贯家财填在鱼肚中,害的兖州百姓惨死的贪官。   就是当年害的整个兖州百姓都陷入饥荒之中,饿到只能吃观音土,害他因此得了异食之癖的幕后黑手。   段鸮少年时,总希望来日继承段家先祖遗志。   可到头来,他真正入官场的那一日,第一个挥刀要铲的就是当日的仇人。   当年害的兖州百姓因饥荒而死的贪官惨死。   所有人的大仇得报,可阿俏和兖州那些死去的百姓却也再回不来了。   那个一点点消失在过去岁月里中,连只是觉得伤心都要一个人躲起来的少年人也再也回不来了。   这世上留下的,唯有一个段玉衡而已。   他是心怀天下的少年才子,是世宗亲任的前朝进士,他将满身风骨化为公堂正义,却此生再也没有回过一次自己的家乡。   也是这一年,段鸮生命里的最后一个亲人终是故去了。   老夫人也走了,他成了这真正的孤家寡人。   可明伯曾以为,老夫人恨透了自己的儿子。   因为当年段鸮踏出那一步时,老夫人气的发了魔怔,日日都在咒骂他赶紧死,让他永远地滚出去,一生一世都不要再回家了。   但在老夫人临要过世前,却在病重模糊中对着身边伺候的下人说了一件很奇怪的话,她让下人等她去了之后,把她的灵位一定要摆在家门口最明显的地方。   任何人一推门走进来,就能立刻让她的灵牌一眼就能看见的那种。   她这一日日地,到底在等着谁跨过这道祖宅的大门推门进来呢,没有人知道,但在那灵位的正前方,是段家老宅正堂前还挂着一副书法字。   那副笔法稚嫩的字的抄写的是宋朝诗人的一首诗,《神童诗》。   那副挂在堂前,和那块家母段郎氏的牌位遥遥相望的书法字,就好像是一个梳着发髻的老夫人一边念诵心经事,在对着灵堂里的一切平淡而老迈的背影。   她或许心里也明白,她的儿子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都太固执了,说不出一句原谅,也说不出一句和解。   甚至,连一句母子间最起码的爱都难说出口。   所以她只是日日化作风和雨留在兖州等着。   哪一日他终于回家了,她却已经不在了,定然也要从外头走过这道门,到那时,他推开门,他的母亲第一眼就能坐在门口看见这一幕。   堂前,好像有这样一声很淡的呼唤,又好像没有。   只有段老夫人家那依旧摆在门前的牌位,和那牌位前那副正对着老夫人画像的《神童诗》还留在。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   【“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达而相天下,穷则善其身。”】   这是段家对门中子弟志向的要求。   也是段鸮小时候第一次会写书法时写的。   可明伯内心,却还是一直很想对段鸮真心地说上一句话。   南军机大人。   这些年,您真的做的很好。   一直以来,您真的做了很多很多对百姓,对天下好的事,有朝一日也真正地回来歇一歇吧。   像您少年时一样,也会开心,不开心,如同一个真正的热烈开朗,赤忱光明的少年郎一样。   因您是世上心性最坚定之人。   这等磨难,终将造就他,而不是摧毁您。   您是这皓月当空之中最耀眼的的一颗玉衡星,一直,一直无畏地大步向前去吧。   您真的已经实现了自己少年时的志向了。   到那时,兖州旧事,方可拂去所有人心上留下的伤疤。   世宗十三年留下的那最后的山河太平,终究还在。   过往,那些年头里的风光岁月,发生在那里的一切旧事也终于是真正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首bg:《死亡》林海   这是段鸮的单人篇。   也是序章中,关于他当年成名的鱼肚案,和他曾经为什么要用观音土这么残忍的方式杀人的由来。   南军机,从不是他人去为他造就的名声,而是他自己成就了自己。   他的过去其实连他自己都无法评判,但或许死亡之后才是新生,所以此生也一直坚定地一路向前吧,段玉衡。 第二十四回 (下)   十八日。   顺天府   “啪”地一声, 悬挂着一杆大红色旗子的上方传来一记响亮的鸣鞭声。   天光初亮, 一位立领,马蹄袖,身披护甲的城门领在上方示意准时开城门,这也预示着这座从远处望过来只笼罩在紫气之中的城市一天当中开放城门的时辰到了。   这里是顺天。   天子脚下, 皇城所在。   本朝四海之地交通, 商贸都最为通畅便利的地方就在此,城中, 人口最多, 贸易昌盛,也因此,光是看城门下聚集着的百姓从衣着和口音便知道是从各地赶来的。   自古, 顺天是一个地域文化交汇的大熔炉。   自前朝开始,宫墙, 城墙,楼牌, 商铺, 民宅遍地开花。这些寻常百姓构成了顺天府的庞大与繁华景色, 虽这里是皇城, 却也是寻常百姓生活的顺天。   路当中,几个沿途百姓家的小童在车流中快速跑过, 一旁茶楼上隐约有谈笑声。   就在这时,在这入城百姓之中,一辆和此地格格不入, 从此地为中心直隶最近的永平府驶来的驴车正慢悠悠地晃悠进来。   “——!”   这驴子身上满满当当堆得老高的草料味闻着就有些冲鼻,路边不少人一见都躲着些这破驴车。   驴车的外观十分地破旧,穷苦。   偌大的一个车辕只栓绳的一头哼哧哼哧,嘴歪眼斜的老驴在前头横冲直撞。   驾车的是个白发苍苍,瘦成竹竿样的老头子,他本人姓马,常常在永平府和顺天之间来往,是地道的永平府人,他偶尔也接些拉货外拉人的活儿。   可巧,昨个,在官道旁卸下货,就有个脚上蹬着双走烂了的破鞋,只因不想花钱坐车的搭车穷鬼拦下了他。   “哟,老爷子,去不去顺天,三个铜板。”   那摸遍了全身,就掏出了数个铜板的穷鬼当时是这么放在手掌里颠了颠,笑着和他套近乎的。   这人长得倒是年轻。   个高腿长,不像个恶人,反倒说话带笑还挺和气,只是看他这一身的打扮,像是什么穷山恶水一路逃难回北京城的。   因除这一身皂衣,身上的少许行李,还有唯一的一块黑穗子旧玉佩。   他脚上那一双布鞋都快露脚趾了,包袱里也就半块干粮和两个橘子。   但据这人自己之后的说,他就是正宗京城户口,这趟是从外面结束了个人工作,专程回老家来休两天假,看望看望亲人的。   京城人士?   那怎落魄成这样?   心里这么泛起嘀咕,想着反正他也也要往返顺天,捎带一个不沉的人也不碍事,这驴车老头傲慢地和他交涉了起来。   驴车大爷:“五个,少一个子都不去。”   ‘穷鬼’:“三个,就三个吧,我路上再给您唱支歌解解闷行不行,我歌唱的特别棒。”   驴车大爷:“四个!少了不坐,赶紧给我下去!”   ‘穷鬼’:“诶诶,别介啊,大爷,咱们商量商量,谈谈交情,普天之下皆兄弟么!你看我都坐上来了,您这驴也喜欢我!三个铜板,走不走!”   这一通胡搅蛮缠的,这脸皮忒厚的穷鬼说着还给一下趴在驴身上了。   性格倔强,嘴歪眼斜的驴子发出‘昂’一声怪叫,抬起蹄子就在官道上撒丫子狂奔。   期间,这人还和癞皮膏药似的死命不撒手,两只长腿扒在那发狂的驴身上,搞得这驴车老头也没辙了,只得和托运垃圾似的将这人带来了顺天。   “醒醒!起来了!顺天府到了!”   也是经这一路磨难,眼下终于是到了。   才一到地,这一路被这人的‘魔鬼歌声’骚扰的驴车老头就在这大道上找了个下货的地方,又冲着后头喊了一声,听到这声音,后方堆着几乎要高过城门的草料中钻出个脑袋上挂着根稻草的大活人来。   “…嗯?到了,这么快?”   这么说着,那草垛里一路猫着闭目养神的人也给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   车对面有个一圈百姓堵在看街边杂耍,在此地停住下车正正好。   这么一坐起来,这人的面孔也重新显露了,这张脸要说眼熟是挺眼熟,因他正是此前离开杭州后,辗转半月才回了趟顺天的——   富察尔济本人。   要说杭州府一案后,他也不是手上没事忙了。   好多解不开的线索和危险其实还隐藏在暗处,长龄也还没给他消息,海东青一众怕是容不得人抽身。   只是,崔洞庭和花姑蜘蛛一被捕,某些暗处的势力却也在等待一个反扑的时机,所以在这两方博弈之时,他也得等等看自己这边的消息,才可有下一步的追查。   这个过程,若说干等也不是个事。   所以杭州府出来后,富察尔济想来想去就干脆回趟自己家算了,反正都四五年没回来了,跑回来歇个两天到时候再回合。   二两这匹死肥马吃的太多,他只得路上找了个驿站存了等回去的时候再接它,而在此基础上,另一个人也回家去了。   “你回严州吗?”   依稀记得他当初可是说自己是从严州府来的,富察尔济就也顺嘴问了一句。   “对,回趟兖州。”   “……”   “等到第三只蜘蛛的线索出现,再找你回合,走了,回见。”   这么一句话丢下,他俩这么个好像从来都来去自由,也没什么记挂的人就各自回自老家了。   段鸮人现在具体到没到他口中的‘严州’,富察尔济还不知道,反正他这一路折腾的要死,可算是回到顺天府了。   一路上,他俩都没联系。   原因很简单。   就是这两个家伙走之前都没给对方留一个具体能找到彼此的地址,前半年,从松阳开始,他们俩几乎形象不离,睡觉一不留神,一个翻身滚下楼都能撞到对方。   这一次,两个人却都走的潇洒,好像根本一点不惦记似的。   【‘牛儿牛儿在坡上哟,’】   【‘田园绿叶好风光哟。’   【‘一方黄土一方田,山又高来水又长。’】   【‘牛儿牛儿为谁忙哟,忙完春耕忙秋粮哟;’】   【‘风霜雨雪它不怕,摇着铃儿走四方。’】   这歌儿,富察尔济从杭州府到顺天哼了一路。   谁也不知道,当一个人在对着天唱歌的时候,他具体心里又在想着什么,但和他呆在一块的那位驴车大爷却对此意见很大,几次三番对他进行了控诉。   “难听死了!别唱了!这是什么破歌!鬼哭狼嚎的!”   “诶,这是情歌,情歌,都是咱们小年轻懂得,您岁数大了所以不懂,正常正常。”   人和没骨头似的倒在车上,富察尔济还给枕着手臂一点不觉得脸红地回答了这么。   只是这一遭,富察尔济这边人虽然都快到了这家门口了,真正要回趟家仿佛也不容易。   因为是个人都知道,他家的门,是全京城最难排队的地方。   光是想走近一点,估计都得在东四胡同外的那条巷子排上半天队。   这不是因为富察尔济家是卖烧饼油条的,往常生意家,只是因为……这本就是这顺天府除了皇宫外最难登门的地方。   这么一想,人已站在顺天府的某人也给望天不作声了。   等起身利索地跳下那驴车,又多给了那一路听他唱歌的老爷子两文,他这才晃晃悠悠地穿过人群往那到处都是人的路上。   车流滚动。   人潮逆着富察尔济走,他就给穿在人群当中一步步往家赶。   果不其然,到了地,还隔着两条街,一看有好多人堵在那儿,富察尔济这么个衣着也不阔绰地只能跟在后面一架架轿子蹲在路边排队。   这帮人,他一个不认识,不仅不认识,他夹在当中还引起一部分人的侧目。   “兄台,你可不是卖烧饼油条的地。”   排在他后头一个举子模样的年轻书生笑笑打了个地。   “是,我也不来买烧饼油条,都排着等等。”   倒是富察尔济自己挺落落大方笑笑回答。   期间,因为等着太无聊了。   他这么大个人靠在一旁墙角翘腿望了会天,把包里的半块饼给吃了,还去旁边茶楼买了杯茶喝,在路上背着自己一身行李就捡了份邸报看了一会儿。   因他跑了一会儿,后面不少人都插前面去了,他只得重新排队,又开始看邸报解闷。   这一份邸报,展开来后,挡着岔开腿坐在路边的富察尔济自己的大半张脸。   也让他能在这门口一路排队排到二条街外的富察府门口能够屏蔽人来人往的行人,专心读报了解京城最近发生的事。   可这么一路看下去,他发现这玩意儿上自上而下竟然全都是他的熟人了。   阿克敦大人时隔三年入驻南书房,参与秋围考试出题。   ——哟,阿桂他爹又去外地监考了,难怪他之前都不用回家。   富察傅恒前日保卫京安定,获圣上嘉奖,赏银三百。   ——啧,傅恒这小子最近可以。   马齐大人月初再度称病,太医院称其是风邪如体,加之年事过高,需得退避朝堂修养三个月。   ——他二大爷这是又贪污受贿了还是被人抓到小辫子怎么了,好端端地又给装病躲家里了。   十六日,太平府发生——   看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事,看到最后一条时,前头刚好有动静传来,富察尔济就给被打乱了,加上太平府这条的一角被折叠了起来,他后来也给忘了再仔细看。   等好不容易轮到他,已是整整一个半时辰后,   在这一个漫长的半时辰中,人瘫在路边的富察尔济就这么深刻地反思了一下,为什么他回趟自己家还要排队这一复杂的问题时。   终于的终于,一切是轮到他了。   “下一个,上前报名字,递名帖。”   这话落下,富察尔济就给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又朝前去了,等那照常是在富察家大门口赶人拒客的中年总管就这么看到了一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先是想着,怎么一个乞丐都想攀他们富察家的关系了。   下一秒,这位富察家供职三十年的老总管图尔克就看清楚这个吊儿郎当的‘乞丐’那化成灰他都认得出的脸。   英俊桀骜。   潇洒不羁。   就是晒黑了点。   这么一看,和他家二少爷长得挺像,但年岁打点,个子还要更高一点,眉宇间更成熟男子气概一些。   那面前这人,不就是——   “哟。”   一条胳膊还夹着邸报和行李的富察尔济站在门口很平常很淡定地对图尔克招了招手。   倒是一点没有回自家排了大半天的队后的不悦。   “大,大大大大大——”   这一刻,见对面这打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老总管吹胡子瞪眼,抖动着手指的见鬼样子,富察尔济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富察尔济:“大什么大,你大还是我大,大门口这乌烟瘴气也不管管。”   可很遗憾,富察尔济一本正经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答。   因为受惊过度的图尔克直接把手上的其他名帖扔了,又老泪纵横地对着身后就一嗓子,又猛地扑过来抓着他一条胳膊嚎了起来。   “快!快来人!你们这帮狗奴才还不滚出来!是咱们大少爷回来了!快来人啊,大少爷都到门口了!”   “天佑富察家啊!皇后娘娘,傅恒少爷要是知道了一定得开心,您终于愿意回家了!”   “呜呜,大少爷!您,您可算回京城了这,这,这,您怎么不提前找府里的奴才们去接您了!您从哪回来的?是边疆么,还是哪处闹了饥荒,您这鞋是路上被劫道了么,大少爷!”   富察尔济:“……”   你大爷的。   这架势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外头犯事才逃回来的。   而且,他这打扮到底怎么了。   怎么人人都说他像是一路逃难回京城来的。   明明好不容易才回来了,一看这情势,腿肚子打颤的富察尔济其实已经想走了。   他真的怕了图尔克了。   也怕了这群见着他比见了肉还激动的人了。   只可惜,下一秒,眼见自家里面真的一股脑跑出一群‘如狼似虎’带家伙的人,富察尔济当即脸色一变后退一步,又一脸恐惧地抖着手指大喝一声道,   “我,我说!你们别过来啊!我走了,我——去!救命啊!怎么回事啊,你们给我反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昨天写太多,所以有点点累。   今天先短一点点,明天正常,说一说老段在家干嘛,还有下一个案子是什么。   我们富察大少和段大人其实就和现在有些放暑假回家的小孩一样,这么久难得回趟家,本来还挺开心的,结果在家才一天,就又想回去上班了。   富察没上线的老段:家里一点都不好玩!放我去破案!呜呜呜呜!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瞳夕(殷小绛)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 5个;离思、鱼儿 2个;道尔家的猫、终怅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xuanlee、当是时 10瓶;32858908 5瓶;千秋岁 4瓶;道尔家的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回 (上)   十九日。   兖州   和那头繁华富贵, 热闹喧嚣的顺天府不同, 与之相隔千里的兖州城内也是一番别样的风光。   此地古称九州之一。   外边一圈护城河,里头八面矮城门,修筑高台,城中民宅多是鲁地特有朝外开合的大门大户。   因北邻宁阳, 西靠汶上。   南西分别与邹城, 任城接壤,东隔泗河和孔子故里曲阜毗邻, 所以本府人皆识文断字, 一进入城中,只觉得街头巷尾书香之味最浓。   一排排建筑物沉静古朴,错落有致的街道之上, 除却店家门口最常见的灯笼匾额,楼牌上挂的多是本地举子们在中秋之前私下竞赛时所作的对子和墨宝。   此戏名为鳌鱼会。   意为跃过龙门的鲤鱼吞下了珠子得变鳌鱼的传说, 另有独占鳌头之意,凡兖州家中有学子者, 都可将诗作挂到这处来, 和众位学子一道公开竞赛, 博一个秋试的好彩头。   可这遍布街头中热闹非凡的鳌鱼会前那么多争相斗技的学子, 最后能真正能闯到那京城之中大放光彩的却也是少数。   因在这自圣祖开始的盛世之中,偌大的兖州城中最终最终成功出去也就那么一个人。   那人曾名扬天下, 无人不识。   可如今快整整十年过去,这人的名字,却也在朝堂和民间销声匿迹多年了。   只是他留下的声名现在还被一些兖州人时常放在嘴边, 旁人惧他,也敬他,更好奇他,只留下种种理不清道不明的评判留在此人的名字上方——   “各位爷,老叟姓陈,今天给各位说一出本朝年间的故事,说起这当世之才,便要说起世宗一朝的最后一位殿前进士——段玉衡。   “他乃鲁地名士段庆山的独子,祖上曾出过前朝大学士。”“到圣祖爷那时,还被封四品道台,在本朝,这汉臣做奴才的要爬上这官场高位本就很难,如何爬到头来也难出头,这段家就是这家族没落的文人之一……”   这些流传在市井说书人之中的故事,这十年来,听来听去似乎都是这么反反复复的几句话。   恰在这时,伴着‘吱呀’一声响,今日的这正当中城门开了。   顺着这前方进来的百姓,一个头上戴着斗笠,身上带着些远途行李,另有一匹毛色白如霜雪的马匹被牵在手中的男子正十分不起眼地穿行在这兖州府之中。   “踏踏——”   一下下的马蹄声和这人步入城门时的悠闲成了对比。   他方才就是这么一个人进城的,随身几件像样些的行李就被丢在那马背上。   一般远行者,大多风尘仆仆,但这人倒是浑身不见丝毫疲态,有种十分挺拔之感,那斗笠下,令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但这世上的人多是看皮相的。   所以外貌的美丑,总令人会第一眼会一个人产生些不一样的印象。   方才入城门时,唯有个坐在前头马车上,用手指勾起一边帘子的姑娘趴在自家车上后,看了眼这一身古怪打扮的男子。   她初看觉着这个人的脸一定生的丑,说不定还有疤。   不然怎会不想别人看到他,恰好她手腕上本戴着一朵鲜嫩的茶花,这朵茶花,是路上她娘亲让她带在手上的。   她方才这么抓在手里玩耍时,这花险些掉出窗去,她娘骂她顽皮,不肯替她下去捡。   偏在这时,那她本以为生的很‘丑’的男子就这么经过,又替她弯腰捡了下,这一下,对方的侧脸从斗笠中就这么不小心露了出来。   那一刻,斗笠下的一下迎着她双眸映照的,依稀是一张一眼只觉得终生难忘的男子面容。   双眸沉寂,似有江河般的恢弘气魄,只半张脸就让人心跳停不下来。   他脸上,既没有什么疤,也长得不丑。   相反,还把她给活生生看呆了。   若说有什么词来形容,姑娘也想不出,只觉得这大概就是旁人说的美男子,还是个女子都爱惨了他的美男子。   这一幕,却本一脸委屈地趴在窗口的姑娘有些呆住了,连想下去悄悄捡花的事都忘了。   只当自己在做什么梦。   而约是看到这么一个姑娘家在窗户后愣愣地盯着自己,对方也带着避讳,没靠近,而是令身旁那匹极聪慧的白马弯下腰叼起那朵茶花就送到了窗边还给了他们。   白马衔花。   郎君款款。   这一幕,当真是比戏文里还美,还动人了,也是这么想着,这姑娘只期期艾艾,面色涨红地一下拦住这人,又叫声出声问了句道,   “多谢,郎,郎君,敢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是兖州人士吗。”   这一问,仿佛是什么戏的开端了。   只可惜,未等这春心动了的姑娘再红着脸打听打听这人的名姓,这位看着是个‘正经人’的大帅哥本人就自觉抬起头,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回答道,   ‘大帅哥’:“我姓段,外号兖州段很帅,很帅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家里很穷,揭不开锅,但我其实早就已经娶了老婆,又拜过一次堂,另外我家里还有一个儿子。”   茶花姑娘:“啊?”   ‘大帅哥’:“还有我不喜欢在路上和别人随便搭讪,刚刚只是举手之劳,为了避免什么误会,我看我们还是保持距离,最好不要留下什么联系方式了。”   茶花姑娘:“你,你……这个人没什么毛病吧!你以为你自己是兖州段玉衡啊,谁要和你搭讪啊!!你大白天做什么美梦呢!”   被搞得嘴角疯狂抽搐的茶花姑娘大概这辈子头一次见这种脑子仿佛有什么问题的男人。   这一刻,就如口中所说。   就算他是兖州段玉衡,她怕是都不想理这种臭美神叨还娶过老婆有儿子的人了。   而一瞬间面部表情崩裂,‘啪’一下将马车帘子合上匆匆走了,徒留在原地的那位‘段很帅’才算是又一次摆脱了这一路上,每次都要想办法应付这类找上门的桃花的困扰。   因他就是故意的。   而且,他还故意的很明显。   可他这一路多是如此行走停停,而仔细回忆那一幕,这千里迢迢回家的人到底是谁也一目了然了,因他正是不久之前离开杭州府的——   段鸮本人。   和另一边他目前还不清楚有没有到家的某个姓富察一样,他之前也是从杭州府结束之前的事出发的。   虽然五猪人和蜘蛛一伙人身上的谜题目前还卡在一个极危险的地方。   关于他们的下一步行动具体指向何处暂时还不为人所知。   可崔洞庭和花姑蜘蛛口中暂时均未供出更多更有价值的东西,那么那蛰伏在暗处的一伙人的线索只能等待新的调查了。   只是,本来段鸮也不太想回来。   因他已经整整十年没回过家了。   家,这个词,对于他而言是极其陌生,遥远的东西。   兖州已没有太多他的亲人了,除当年还剩下的几个早已不联络的远亲,就只有段家空荡荡的老宅和陈旧的祠堂了。   奈何,明伯之前和段元宝之前都已经早他半个月回来了。   他仔细想想就也顺道拐回来一趟算了,毕竟杭州府和那海中洲一行,令他想明白了一些事,世上本无迈不过去的坎。   他也总算是能够正常地看待眼前的这个名为家的地方了。   “你回严州吗?”   依稀记得分开之前,有个人是这么问了他一句。   “对,回趟兖州。”   直接了当地把去哪儿说清楚了的段鸮当时这么也回答了他,想想还又交代了一句。   “等到第三只蜘蛛的线索出现,再找你回合,走了,回见。”   这么一句话丢下,他俩这么个好像从来都来去自由,也没什么记挂的人就各自回自老家了。   沿途,他走的不算快,主要还是要应付各种沿途的‘麻烦’。   一路上,段鸮也没联系过对方。   因为他们俩都没有提前想过留一个地址,所以这两个心大无比,某种程度一样没心没肺的家伙就也忘了这茬。   【‘牛儿牛儿在坡上哟,’】   【‘田园绿叶好风光哟。’】   【‘一方黄土一方田,山又高来水又长。’】   【‘牛儿牛儿为谁忙哟,忙完春耕忙秋粮哟;’】   【‘风霜雨雪它不怕,摇着铃儿走四方。’】   远远听一座茶楼上传来这样的歌声,牵着梅花醉的段鸮一个人穿行在其中倒也走的不快,也是好不容易今日终于是到了又经城门时,段鸮和旁人一样耐心地等了等。   却见一群人在远远地围着看一张告示看,他路过时也就撇了一眼,上方依稀有‘太平府诏’四个字,但后面四个字却又看不太清了。   太平府?   看到这一幕,因那头实在人多,硬是挤上去也看不分明,段鸮只得停了下之后却也没来得及多瞧就走了,而就在城门前,他还和那负责检查过往人口的老兵士进行了一番对话。   “你之前是从何处来?”   城门边站着检查,一口浓重兖州口音的老士兵如此提问。   “杭州府,路上走了快十多天了。”   少年时就离开了家乡,其实已经差不多忘了兖州话该如何说的段鸮回答。   “是恰好经过本地的杭州人?”   “不,本是兖州人士。”   段鸮又回答。   “诶,听你这口音,倒不像我们兖州人,官话倒是很好。”   老士兵却也健谈,一面奇怪一边在盖章时和他攀谈。   “我离家快十年了,这还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回来。”   “哦?原,原来如此,那倒是件好事,欢迎你回兖州来,赶紧回家去看望父母亲朋吧。”   “……”   城门前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士兵的这一句发自内心露出笑容的‘欢迎’,倒说得斗笠下的段鸮在片刻之后,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嗯,多谢。”   待一只手伸出对面前的老官兵出示通关通牒,他这才顺利过了关。   经这一遭,段鸮这次一个人兖州的心情倒也不算差。   到家门口时,已提前得知消息的明伯已在一条街外早早站着等他了,段鸮出现时,老爷子面容也是露出欢喜欣慰的神情,赶忙上来接他。   “段元宝这段时间在家做什么呢。”   没看到段元宝,段鸮这个做人家爹的终于还还问了句。   “和您以前一样,就在家看书,习字,偶尔和我去城外后山走走,只是早等着您回来了。”   “哦,对,还有些旁亲,都是自小看您长大的,这次听说您回家,也想见见您,都是极和善慈祥的段家老人们。”   明伯也笑呵呵地同他这样解释。   这些段家老人们,多是那场浩劫中艰难活下来的,段鸮想着,见见倒也无妨。   因他这些年虽从没好好地回家过,只断断续续地将从前的家产赎回来,明伯却一直在帮他照看着老房子和祠堂。   要说段家作为过去的书香门第,又经多年前那一场世宗七年的变故,本无太多祖产。   但因段鸮辞官这四五年,他也没有闲着。   他从来是个会为自己想好一切后路的人,每一步却也走的稳妥,谨慎,不允许有一步差错的人。   本朝律法有明文固定,官员私下是不能从事田产买卖的,但他如今名义上还是辞官状态,这四年间,只花了些银两将兖州府城外的两处山头买下。   种树,修巢。   这等旁人不太能理解的事,段鸮却闲来无事将段家一门此后数十年的生计都想好了,因山脚下种稻子,山腰有果树,另还在田间有鸡鸭。   城中祖屋租人置办书斋,店铺,另起新院用山上的农货制成加工品售卖。   靠这依山傍水,循环利用,一年三季不断的一番营生,如今虽明面上不显,从来不回家的段玉衡本人至今也还在保持着他一贯清苦的形象,但要说段元宝作为‘官六代’,来日要继承的家产还是很显赫的。   因他爹就他一个儿子,所以原则意义上来说,他爹的这些躺在家里数四五天都数不完家产,以后都是他的。   虽然这么讲,好像有点他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有惦记他爹家产的嫌疑。   但对于这一点,今年还是个小孩子的宝哥只得淡定表示,我爹又帅又有钱还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这事我早就知道,我一点不慌。   而也是这么带着行李一步步走到了家,见段家这么多年的老院子还保持着原样,堂前素雅古朴,心下有些回忆涌上的段鸮也默默地站在家门口面无表情地朝内看了一眼。   “爹。”   有个早等在家门口,一身素衣穿的像个小童生一般的小子一见他就赶忙推门跑了出来。   【‘——’】   这一刻,望着朝他一下跑过来的段元宝,段鸮却好像看到了孩子时的自己。   只是,这原本勾起他觉得回家其实还不错的一幕,段鸮却并未享受的太久,因为很快,令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一幕就出现了。   因为但他就快迈进自家大门时,另有大约三五个穿红戴绿,胖胖乎乎的中年老妇也咋呼着挥动着手帕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一旁笑眯眯的明伯对此的解释却是这样的。   段鸮:“她们几位是?”   明伯:“嘿嘿,这位是您的三姑,这位是您的大伯母,这位是您的六婆,我刚刚路上不是和您说了么,您没回来之前,这几位慈祥的段家老人就已经在家等您好几天了,”   怎么回事。   这种莫名其妙总觉得掉进什么比蜘蛛组织还危险的地方的直觉是什么。   他怎么刚回来,就有点想走了。   心里思索到这儿,眯了眯眼睛段鸮的后背其实已经有点开始发毛了。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手上行李都有点不想放下了。   可是,面前这一堆围上来的三姑六婆都是他地地道道的亲戚,他也不能做什么,但奈何下一句,这帮喜笑颜开,慈眉善目的命妇们口中的话,就令堂堂兖州段玉衡都弄得原地顿住了。   ‘三姑六婆’:“哎呀!玉衡啊!这么多年,你可算是肯回来了!我们啊都已经眼巴巴在家等你好几天了,这两天啊我们已把兖州和你门第年岁相仿的女子画像都带到你家了,你还年轻,又长得好出身好,定要看看这些画像!”   段鸮:“……我为什么要看这些画像?”   ‘三姑六婆’:“哈哈!还能为什么,当然是给你——介绍对象啊!”   段鸮:“…………”   作者有话要说:  段很帅其实是个私底下蛮皮的人,大家真的不要被他之前天天自闭的样子给骗了。   毕竟能和富察这种人看对眼,怎么可能是个正经人()   不过本章的老段恰如每年过春节回家的我们,面对七大姑八大姨对于他情感状况的探讨,他选择了出门工作。   此刻,迫切希望下一章快点到来,只能蹲在自己家一起抓头自闭的二人组。   富察:老段——你在哪儿啊——   段鸮:老察——你在哪儿啊——   哎,都不要急不要急,马上犯罪分子就要把你们俩一起拯救出来了哈! 第二十五回 (中)(修)   十八日。   顺天府   今日, 本就阔气富贵的富察府上下一夕之间, 更是变得热闹非凡,张灯结彩。   因他家大少爷突然不打一声招呼就这么回家了,东四胡同里外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宫里那边暂时还没回信,但拒了些外头听到风声的无关人等, 到下午, 还是有公公打扮的人专程来了两趟,忙不迭地送了上号的膳食药材回来。   期间, 说了这趟回家, 哪个外人也不见。   瘫在自家院子里,身下是一张老黄花木椅子上,一条腿底下还垫着张板凳的富察尔济具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在大门口, 图尔克手下那群人高马大的手下一拥而上,直接就把他架进府里一顿里外收拾, 又把他的衣裤给扔了,换了身全新的衣服。   这一通里外的收拾, 富察尔济人是立马精神了数倍。   但他的一身行头却也变得过分夸张了, 搞得他自己照镜子时, 都觉得自己这模样和被什么地霸衙内京城恶少附了身一样。   富察尔济:“我怎么觉得我自己这德行……看着有点怪啊。”   图尔克:“没有, 您可想太多了,这一身多么的英俊潇洒, 貌比潘安啊!京城中的公侯世家谁还能比咱富察家的公子们更潇洒呀!”   因他家是赫赫有名的京城镇国公府。   所以他穿的这身就是国公府家子弟该穿的衣服了,旗人八大姓之中,另算上镶黄旗一众, 只有他家能穿这个颜色和规制的华服。   在他的记忆,只有他七岁那年,他额娘作为命妇,抱着他进宫给各宫拜年时,他才穿成这样过。   谁想今日,明明年过而立的他再遭大劫。   这会儿,他这一身更是堪称是京城八旗子弟中暴发户的典型了。   此外,因他回来后,一直就这么没干劲地躺在院子里望天,还半天和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他除身体以外,仅存的两条腿和两条手正分别被两个富察家的侍卫瓜分着,又一脸谄媚地再给他掐腰捶腿。   累的根本不想开口说话的富察尔济保持着一个‘大’字被这帮人来回折腾,表情麻木一个字都不想说。   可旁边,另站着一些分不到他手和腿的下人,只一副眼红到不行的样子。   搞得好久没享受这个夸张待遇的富察尔济看着都有种自己为什么不是个蜈蚣,不能多生几条腿给他们分之感。   丫鬟芝兰:“大少爷,你饿不饿,奴才刚炖好了甲鱼。”   护卫钟勇:“大少爷,你乏不乏,小的来给您耍杂耍。”   图尔克:“哈哈,怎么样!大少爷,奴才这手劲如何,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捏一回保管上天!”   这伙人吓死人的热情地就和八辈子没见过他似的,说罢,正杵在他身后,老当益壮的图尔克还一拳下去,差点没把富察尔济的脖子给拧下来了。   也是这痛的就‘嗷’一下,又后怕地躲开,先是扶着脖子,整个人直接蹲在椅子上的富察大少才一脸崩溃地捂着脸张口道,   富察尔济:“我,我说,你们差不多可以了啊,那什么,老图,咱们有话好好说啊,要不你们坐下歇歇,大伙是不是都不吃晚饭,还有,我弟什么时候回来?”   图尔克:“哦,二少爷说,他今天在宫里当差结束就回家,让咱们实在等不及不用等他了,不过晚膳已经被备上了,整整三桌,都是您和二少爷小时候爱吃的!”   富察尔济:“…咱,咱们就吃点家常便饭,也不用吃的那么补吧,让京里其他人知道咱们府这样也不太好,而且,我这还年轻也没得大病。”   图尔克:“大少爷!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您难得回来一趟!还在外头吃了那么多的苦,小厨房刚刚已经吩咐下去要加菜了,而且,宫里还送了驼峰鹿茸天山雪莲过来!就等着晚上给您个惊喜呢!”   富察尔济:“……”   这个‘惊喜’,想也知道是他绝对一点半点不会觉得喜就是了。   到此,经历了一阵鸡飞狗跳,头天迎接了自家大少爷回家的富察府内好歹是入夜了。   可这一晚,当年方二十四岁的的富察家二少爷傅恒,手提着换下的侍卫服和佩刀,再故意拖拖拉拉回自己家时。   一推开门,见院子里没人,傅恒再转身却看到尽头处猫着个人。   见状,他第一反应,是想上去抓那贼人。   但一步上前,等看清楚是谁后,素来在京中和新帝面前有忠肃果勇之名的小察弟弟就抱手不作声了。   这么晚等在这儿,富察家也还没开饭,想也知道会是谁在等他了。   两兄弟对视了眼。   看着这人这么多年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怎么变的脸和眼睛,傅恒却也一个字都没说。   过会儿,心中也不知道涌上了些什么的傅恒才看到面前有个人对自己拿手拍拍身旁的位置,又摸出两个橘子冲他无声地晃了下。   “……”   这一刻,傅恒没说话,但片刻后,这么久没见的两兄弟还是在门口就这么坐下,又一人一个剥起橘子吃了起来。   傅恒:“你这次为什么回来。”   富察尔济:“回来休个假。”   傅恒:“那什么时候走。”   富察尔济:“三天后,她好吗?”   傅恒:“挺好的,每个人都很好,还能活着就是世上很好的事,我会一直在最近的地方保护着她的。”   ——“还有,欢迎回家。”   这句话,算是今天富察尔济到此为止,听得最顺耳的了。   两个人这么和打哑谜似的这么对话了两句,有些关于过往的事却也这么被一带而过了。   从来都不是一个话很多的年轻人的傅恒就不作声了,他低头把自己手里的橘子吃了,然后富察尔济坐在他身边,把另一个一点点剥好,连橘络都干净了的橘子给他吃了。   就和小时候一样,傅恒还是不爱吃橘络。   两兄弟一时倒也不多说什么,就想着先一起回屋子吃晚饭算了,可等富察尔济先进去,傅恒慢了半步回头时,正听到里头乱糟糟的。   对此,富察家二少爷先是一顿。   但当这位富察府唯二比较正常淡定的小伙子抬手推开正堂屋的门,当下,只见一堆山珍海味中坐着个像被劫持的‘人质’,自家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围在正当中。   那个最当中那个动弹不得的倒霉‘人质’的脸,傅恒不用说也认识。   但在那吓死人的八仙桌上,还摆着一个很夸张,上方有一个寿星公,插着数根粗红蜡烛的大寿桃。   见状,人刚从皇宫里下班回家的站在门口的小察弟弟当即一顿,下一秒,他就听到了自家老总管仿佛中年溺爱般地开口道,   图尔克:“您看!这就是奴才们准备了那么久的惊喜,您好不容易回北京城了,不如就把之前落下的生辰都一块过了吧,正好二少爷也回来了,大少爷,二少爷,快,大伙一起吹寿桃上的香烛吧!”   富察傅恒:“……”   富察尔济:“……”   ……   十九日   兖州府   因段鸮在此之前已多年未回兖州。   这一夜,段家老宅也如同千里之外的顺天一样注定变得张灯结彩了起来。   他家过往是士族大家,院落中种的都是三君子,另妆点着里外堂屋的就是先祖们的牌位和墨宝,倒也不会过分喧闹。   过去发生的诸多事,段家除了仅剩的几房人丁已无多少人在了。   所以除却白天所见的‘三姑六婆’们,就只有那几个‘三姑六婆’们家还剩下的一些小辈们还在了。   这么些旁亲,加起来其实也没几个人。   明伯此前就怕段鸮这么久难得回兖州一次,多年来又总是形单影只,除了个段元宝谁都不亲近,怕是也会觉得日子冷清,就早早地张罗了一桌私宴。   这种私宴,段鸮从来没经历过。   所以对此尚无任何感觉的他刚回了家,倒也只能先去自家宅子里,换身衣服再说。   因他只是多年未回家,并不是以前不住这儿,老宅里以前肯定还是有他的居所和少年时留下来的一些东西的。   只可惜,还未等段鸮好好地回家坐下喝口茶,缓一缓方才还没进门就已经接受了一番洗礼的他便迎来了第二重考验。   因为在进门简单梳洗之后,又重新出来一坐下。   在三姑六婆们口中的‘玉衡啊,快坐下快坐下’的招呼声中,段鸮还是不得不坐在了那早早已摆起来的宴席上。   他原本的想法是,不过是私宴。   他十年来,一个人在外头什么风浪没见过,难不成还会有什么闯不过去的‘劫难’再等着他么。   但也是这么一坐下,坐在上首之位的段鸮才意识到这一桌,还有一堆他不认识的人。   这其中多是些半大不大的少年人,另掺杂着几个二十几岁的,看年岁都是早已经入了学堂的了,而这帮人的父母姑婆对于吃饭的兴趣其实并不大,只从头到尾开展出了这样的对话。   三姑:“哎,想我们家老二都十一二了,在学堂里还是不出彩,玉衡当年可完全不是这样,若是有玉衡当年一半的聪明,怎么会这么大了,连首像样的诗都做不出来呢!玉衡,不如你现在就给弟弟妹妹表演一首诗吧!”   段鸮:“我做诗十分平庸,还是不当众嫌丑了。”   三姑:“这怎么可能!你当初参加科举之时,不是天下皆知的殿试第一么,殿试的时候圣上都不考你诗的么。”   段鸮:“不考。”   三姑:“诶,那考什么?”   段鸮:“脸长得过去就行,一般从长得最能看的挑一个,其他同僚大多年过半百,就我站在里面看着显眼,圣上说这样对日后朝廷宣传科举有利,还能激励学子们多多参加科举。”   三姑:“……”   段鸮这么冷淡胡扯不给面子的回答,这对话其实已经有点进行不下去了。   但奈何三姑就是三姑,没话找话也能自己往下接。   三姑:“看看!真是了不得啊,玉衡的为人是多么的谦逊知礼!虚怀若谷!就算怀有大才,也一点不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反而勇于承认自己的弱项,这才是我们大清的骄傲啊!”   段鸮:“……”   大伯母:“是啊,我家孙儿若是有玉衡当年一半就好了,真是一点不成器,看着让人生气这个孬货,看看玉衡,模样好,才学好,脑子好,这么多年至今是咱们兖州第一,京城第一,这样的儿郎,才是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啊!”   六姑:“哎,若是有玉衡这样的做我家儿孙,我哪里还需得这么愁,玉衡啊,就是这别人家的儿郎,让人如何都羡慕不来,祈求不来啊!”   段鸮:“……”   这种看着是在拼命夸他话,想也知道有多得罪人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头来还是‘别人家儿郎’的段鸮在这一刻,清晰地感觉到了周围这一堆小屁孩对自己报以‘敢怒不敢言’的小眼神。   那眼神,他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所以这顿气氛相当不尴不尬的家宴,最终还是伴着段家这些老辈们对他的各种浮夸吹捧这么结束了。   事情若是到了这儿,怕也是艰难熬过去这两天就算了。   只可惜,到晚上,段鸮好不容易能闲下来,又躺平歇一歇想想回兖州的事,真正可怕的事情就来了。   因前面也说了,他在老宅还有个少年时的卧寝,里头放着的多是他少年时最珍爱的东西,其中就有他最爱的一件东西。   那东西相传是武侯当年传下的一件摆设。   以诸葛武侯的爱马做模板。   样子上就是个陶土器物,做成了小马的形态,是很久之前,段鸮去蜀地考学那两年,自己悄悄买下的。   这东西自被带回来,就摆在当年段鸮少年时习字的桌案上。   他十一二岁时,除了习字读书什么爱好都没有,都是要看着这个陶土摆设,摸一摸才能有心情继续看书的。   这个摆设,对于如今已而立之年,却还私人小爱好的段鸮的重要性,明伯可以用一句话形容,那就是——   “每当您看着它的眼神,比看着黄金屋,还要颜如玉还要专注。”   可谁料,就在当夜,当段鸮好不容易回趟家,想着自己好歹能坐下,看看这段时间积攒的公事,顺便歇一个晚上时,我们的堂堂兖州段玉衡和跟在身旁的明伯一推开自己的房门,脸色就变了。   因为就在段鸮视线锁住的他的桌案上。   他的少年珍贵之物小马,他的武侯珍藏纪念品就这么被一群‘三姑六婆’家来做客的小屁孩,给直接涂成了‘五花马’。   还是一只嘴歪眼斜的‘五花马’。   段鸮:“……”   明伯:“……”   ——这下,事情可坏了。   连夜,富察府那边风波未平,段府这边就硝烟再起。   图尔克有没有给自家大少爷制造出额外的惊喜,外人也不知道,但明伯却是连夜地不得不给自家安抚了一晚上被段鸮收拾的哭天喊地的小屁孩。   毕竟,大半夜一本正经将亲戚家的孩子全部像审问犯人一样抓起来。   用小板凳把捣蛋的孩子们全都拎到院子里罚坐。   还每个人给分个‘迷你’小镣铐给他们普及大清律法,最后令他们和自己儿子一样罚抄二百遍自家写的书这种事,一旁人可干不出来。   段鸮:“姓名,籍贯,性别,知道自己今晚这么干,犯了哪条律法么。”   段家‘熊孩子’们:“我,我叫……段,段,我们不资道呜呜……”   段鸮:“是入室盗窃和损害他人财物,这种罪以后可是要掉脑袋的。”   段家‘熊孩子’们:“不,不,我们不要掉脑袋,对不起,我们错了,啊呜呜呜,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明伯:“……”   段元宝:“……”   这一幕,实在太过好笑了。   期间,段家的‘三姑六婆’们怎么诚心道歉也没用,总之,这次彻底闭门不搭理人的段鸮就是回家来替天行道来了。   这一天一夜之中,富察尔济和段鸮这一遭回家所经历的。   事后二人再回想,各中酸甜苦辣怕是只有他们俩才清楚了。   虽然开头发生的事好像是不太一样。   但等到这两个按脾气来说,在外头谁都不买账的家伙,被家中‘父老乡亲’强行半推半就摁在家里后,他俩还是经历了差不多的‘惨痛’遭遇。   头一天。   富察尔济和段鸮勉强保持冷静忍耐,想着这到底是自己家,忍一忍也没什么。   第二天。   富察尔济和段鸮选择闭门呆着,并开始自我催眠。   期间,图尔克依旧没打算放富察尔济出门。   段鸮家的三姑六婆则还在张罗着给他相看本地名门淑女,以及传授他当年到底是怎么考到京城去的宝贵经验。   第三天。   明明根本不在一块,也不清楚对方那里都发生了什么,但富察尔济和段鸮这次还是下定决心要走了。   因为再不走,他俩的半条命都快被折腾没了。   他们当下就找个帮手路上好方便回合,可是临要有这个想法时,二人这才发现自己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帮手,自己竟然不知道对方在哪儿。   富察尔济:“……”   段鸮:“……”   这一刻,两个才分开没多久的人具体是有多‘悔恨’,多恨自己当初的闷骚心大没心没肺,怕是只有他们俩才清楚了,不得已,他们只能暗中想了些‘法子’就开始密谋着逃出家里的计划。   可就在他们忙不迭地准备着说是先回松阳,还是联系下时,一件意料不到的‘转折’就此发生了。   因隔着顺天和兖州,一桩发生在七日之前,太平府的异闻还是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而就在同一日里,他们时隔半个月,也终于是收到了一封来自自己那头的‘秘密来信’。   信中具体是何内容,外人不得而知。   但就在当夜,二人却再没心思各自在家中胡闹,而是直接一宿没睡,等着那头的消息。   二十三日。   天光初亮,可顺天和兖州两地一宿没睡的两个人却已是都一早就醒了,当他们一起打开窗时,正听见外头有人声,敲门的是图尔克和明伯。   “大少爷,您的海东青停在屋门口了。”   “您有京中的信件到了。”   这两封信,到算上今天一早,刚刚好在家呆了三天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各自打开时,正看到上方开头写有‘太平府一号监狱’和‘蜘蛛’这二行字。   【‘——’‘——’】   躲藏在黑暗中的‘蜘蛛’再次出洞。   一切线索,此番指向七日前的太平府。   作者有话要说:  很好,‘春节’放假二人组成功解放,下一章回合,啾咪。   那么下一个双人副本是干什么,大家应该已经猜到了。没戳,就是监狱!   继一起去搓背,一起去解手之后,本文两位男主即将解锁了好兄弟(基友)必备的一起去坐牢剧情。   这辈子都没有一起坐过牢,算什么过命的基友呢,是吧!哈哈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墨泽 10瓶;君倾倾、蕲昱 5瓶;千秋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回 (下)(修)   十六日   江宁府   半月之前, 当涂县境内, 城中,月上中天,死寂一片。   远郊距县外,围城墙约数十里的一处私建矮房旁, 几处白日里随处可见的破败民宅却是一入夜, 换了副模样。   内外地上有不少掺杂着杂质泛着金色的焦土,还有一股刺鼻怪异的臭味, 四面都是黑压压的夜色, 另有怪异的脚步声在响,令人一点在这诡异的气氛中不敢睁眼。   这本是今夜,城中两边势力的交易之地, 却意外被一人的出现打乱了一切。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突听‘碰’地一声, 一个模样壮硕的辫子大汉直接撞破围墙,背重重地被一脚踹飞在墙上!   伴着一声惨叫, 这手持棍棒, 追上来的大汉手背上的一只‘蜘蛛’纹身若隐若现。   在这名倒地不起, 直接晕死过去的壮汉不远处, 这远离闹市之外的深巷之中,正有数十人爆发着激烈的打斗。   被团团围在当中的是个身手灵活的瘦条条的黑色影子。   他身形矫健, 一双眼睛狡诈而凶狠。   年纪应是不大,一张面容却是看不清楚,但在他周围的地上却已经一地都是流淌下来的鲜血狼藉。   这影子身上除了行动偶尔有些迟缓, 未见血。   只是一边继续尝试着脱险,略有些狼狈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但后头那一众黑影却还是死死地追着他后头直直地不肯放手。   期间,只见他一个人穿梭在这暗巷中,又踩着眼前的墙面一次次跃过去快速地逃脱着眼前的困局,可显然,身后这伙人对他的赶尽杀绝还在继续。   对此,那一下扭头往后看了眼的人影也不作声。   继续像只鸟一般往前狂奔,但就在他又一次打算跳下旁边民宅的屋顶,往前逃跑时。   黑暗中,已有一个如狼似虎的黑影直接从上方更高的屋顶一下蹦下来,阻断他面前的所有去路,又一下举起两条胳膊中的一个‘可怕物件’就对着冷冷地开了口。   那‘可怕物件’,月光下,并不能让人看清楚到底是什么。   但被它正对着的那个人影,却顿了下,又不得已终于停下了,也是看到这一幕,那此刻正对他进行死亡威胁的‘蜘蛛’才冷笑了下道。   【“看到我手里这东西了么,停下。”】   【“海东青的一员,你今晚一个人可跑不掉了。”】   这话,被称呼为‘海东青’一员的人影却也不作声,默默地擦了下汗,比了个认怂投降的手势,似乎是想表达有这个自己注定已跑不掉了。   那‘蜘蛛’对此满意地笑了下,又作势要拿起手中冰冷地的东西上前顶住他的额头捉住他。   可就在对方筋骨健壮的一只手掌即将靠过来时。   那抱头蹲在地上的‘海东青’一员已是一只手,突然力道可怕将这壮汉一下拉倒,又用脚一下踢飞他手上那‘可怕物件’,并猛地两拳下去就冲着这壮汉的面门给击晕了。   这一番夜色之下的生死之斗。   激烈而可怖,拳拳都能听到双方骨骼断裂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这一身短打的人才用一只手扛起那壮汉直接丢下去,又赶紧捡起地上掉下的东西,接着这倒霉的‘人影’才低着头累的半死蹲在屋顶上的嘴里念叨了句。   “…比头驴还难搞,还不是老子上回受的那些伤还没好,不然,呵。”   这骂声听着却也一股浓浓的杀气。   但说完,这蹲在原地的‘黑影’紧接着却也和流氓兵匪搜刮战利品似的,把这矮房前那片晕死的壮汉本想交易的那四五个实木箱拖了上来。   这么看,那散落在地上的一个个充作‘贼赃’的实木箱上方贴着一张用浆糊封好表面的纸质封条。   上方有一出处。   前面的字迹上写了日期,接头人,另有一行被抹去一些的小字,依稀是:   ——【太平府一号监牢十一日所批】   这行封条上的斗大的书法字,是用单独的红笔和印章写的。   事实上,这世上能用朱笔所批押运的地方也不算多,唯地方衙门和监牢等极为常见。   这将一切关于这笔交易的线索直接指向了这箱子上所写的地方。   这么想着,深夜撞破这场隐藏交易,并目睹这一切的‘黑影’只用自己的眼睛将这封条上的地名记下。   接着一手就这么把所有封条都撕下来。   等伴着这一个个古怪的箱子被他用胳膊打开,这‘黑影’的面容一下被里头,即便是大半夜也惊人的一幕给吓了一跳。   “这,这是——”   即便这么多年来干这行见多识广,这蹲在原地,一脸狡诈相的‘黑影’本人也被那箱子里满当当装着的‘东西’给惊着了。   当即他脸色古怪而紧张地意识到了什么。   并准备赶紧去想法子联系那帮和自己一样的家伙,但正欲站起来前,一个他拿了里面的其中,又仔细辨认了一下,却确信自己真的没看错。   可这一看,又一摸。   这么些个排列在眼前的实箱子内,无比危险的触感却也让人的脑子一下子冷却警醒了,因为这夜半三更出现在他手中的,正是一个个冰凉真实却也令人看不出一丝瑕疵的——   竟是,竟是——   【‘——’‘——’】   蜘蛛吐丝之声,再次于黑暗中响起。   新的谜题再度被种下,一封密信却也在最快的速度内由此寄出,一路向着远方而去了。   “长龄,我是阿桂。”   “又出事了。”   ……   时间一转,再次回到七日后。   远在徽地这一处的太平府当夜发生的诸多‘怪事’暂且被压下。   说是因一场‘公事’要从顺天府和兖州府各自赶回来,有两个分别从两头接到消息的人却也这么重新启程了。   他们共同在家中收到的那一封信。   本是先寄到松阳的。   但事后,却又被各方想办法转寄到了信件该去的地方。   信中,只隐约提到了关于太平府和蜘蛛的关键字样,但光是最后面的一件事,就足以让之前在杭州破获那案子的二人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这件事’,具体是何事,二人离开家之前都并未和任何人透露。   二十三日。   他们在家收到了信,又未等仔细和家中交代一声就各自联系了人一抬脚走了人。   三十日。   各自从两地出发,路上也没回合过,却刚好在同一天到了的两匹快马却是再度驶进了江宁府。   这两匹马入城时,分别是早上和傍晚。   但等他们入城后,却无一例外地消失了。   无人知道,为何这两个人收到了写着‘太平府一号监牢’和‘蜘蛛’的信件之后,会辗转又一次先跑到江宁来,   但相比起一个多月之前,此时的江宁府已没有伏天那么热了。   路边已无从前遍布江宁的卖瓜人,只有些许茶水客还在,此外,倒还多了许多秋收换季买米的耕地者进城。   在这其中,一早就到了,所以下马穿梭于其中一个人一路从兖州赶来时,随身只带了些轻装行李。   因清楚这遭的事情保不齐比之前还要严重,他只选择只身前往,随后又消失在城内。   等这一天彻底入夜后,秦淮河畔暗巷之中,也有个白日里故意隐藏了踪迹的人也才迟迟地出现了。   这人是谁,光看他这身又一次恢复常态的落魄穷鬼打扮,令人想不出都难。   当他和自己的那匹黑马走至暗巷时,那张熟悉面容却也显露出来,与此同时,有个等在巷子口的白马却让一下甩甩鬃毛似在和他打招呼。   赶了那么多天路,才得以抽身跑回江宁来,某人乍一看到梅花醉,却也引起了那白马的一点呼应。   见状,看这白马想和自己说什么,这人没做声。   随手拿了挂在二两身上的一个袋子取了块自己的干粮出来,随手摸了下它的脑袋,又咬在嘴上就仰头喂给了这白马。   那白马得了干粮。   立刻听话地抬起马蹄,就想把他一步步带到了一处地方。   也是明白自己该跟上去的这人当下拍了拍自己的手,又一步步穿过眼前的夜色,最终来到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方。   ——江宁府府衙。   也就是,此前他们破获爆炸案的所在之地。   尽头处的这地方,他当然是最熟了。   所以把两匹马一起拴好干脆扔在门口,大半夜才赶到江宁的他这才算找对地方了,可等他一步步进到里头,不出所料就看到了——   “富察,你终于来了。”   这一句话,令人正从门口走进来的富察尔济抬起头来。   这眼神是心照不宣。   里面坐着的二人之中一个必定是已提前来了一步的段鸮。   至于另一个人,他也认识。   【太平府一号监牢】   【有关于蜘蛛的新线索,速来。】   这个消息,对于富察尔济和段鸮来说足以令他们同时一起赶到了江宁。   又在此刻,终于是碰上了面。   也是等二人一左一右地先一坐下,一看到对方的出现,他俩的眼神不知为何都同时顿了下。   “……”   “……”   这一刻,两个人的古怪对视,说一年万年都不为过。   那自上而下打量看着对方的眼神,‘专注’的,‘深情’的,看的本来想插嘴说话,并首先表示一下自己存在感的‘第三个人’都呆住了,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只是这‘恍如隔世’的一幕,看这两个人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和上辈子没见过的不作声。   作为旁观者的‘第三个人’刚有点奇怪,这两个人没毛病吧,好端端的氛围怎么和牛郎织女似的,某两人之间气氛竟毫无预兆地突然开始崩塌了。   富察尔济:“…你为什么黑眼圈那么重,不会是回家之后,天天没睡过一天好觉吧。”   段鸮:“…你先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样子吧,你不会是这么多天压根被关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吧。”   富察尔济:“我好得很,谁会好好的关着我。”   段鸮:“我也好的很,谁能好好地骚扰我。”   ‘第三个人’:“……额,其实,你们俩现在这样看上去都挺累的,是不是这次都没休息好……”   富察尔济段鸮:“关你什么事。”   不幸躺枪的‘第三个人’:“……”   说罢,这两个抱手,眼睛看向一旁的家伙还摆出一张‘我很好我一点没有被旁边这人说中’的冷淡脸。   只是说服力很有限,还令他们俩看上去像八岁。   说出去,简直能笑掉人大牙。   而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两个明明被踩了痛处,却还要拉别人下水的家伙。   对此,看他们俩好歹是终于恢复正常了,扶额不语的‘第三人’才算是说能和他们俩好好把正事说一下。   那么到此,关于那封大费周章找他们俩的信上所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谁寄给他们的却也揭晓了。   ——竟是江宁爆炸案中的司马准。   “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因想到休假已经结束,富察尔济的脸色还是有点懒,所以撑着头想想,他却也想让面前的江宁捕快赶紧长话短说。   “这次再找你们,的确是有要事相商。”   “和太平府,还有‘蜘蛛’有关?”   段鸮闻言也问了一句。   不过仔细想想,平白无故地找上他们。   肯定不会是什么普通的事。   “对。”司马准想想又道。“不过这件事,本身很危险。”   “过程中,稍有不慎,确实万分凶险,所以这一次,我也不敢声张,只敢这么悄悄见你们,如今江宁和杭州两地都已锁定了同一处,但是未免打草惊蛇,这一次的案子却不能公开。”   这话说着,司马准倒也拿出了一打卷宗。   再由三人分开传阅后,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关于上一次爆炸案之后江宁府追查后续的一系列图文档案。   在此前的一个月中,因皖南人一伙,杨青炳等主犯均已落网,司马准本已打算将爆炸案收尾,但就在这时,却让他这里无意中截获一条新的讯息。   因为此前皖南人火硝团伙和那个杨青炳的后续,是由江宁府代为将他们收押的,所以一直以来这边的案件审理,他们也在进行中。   关于那个奇怪的‘花背青蛛’纹身,和它幕后所代表的那股势力,以及他们为什么要劫那批官银的,一直以来没有任何有利用价值的线索。   因为杨青炳曾亲口招认,这是每一个‘蜘蛛’都会有的,但不同于一般坊间的纹身。   这个纹身图案,却是很不常见,但这之后在杭州府被捕的花姑蜘蛛和崔洞庭却也身上普遍携带着。   可在本朝,除水匪强盗,极少有有人随便在自己身上留下此类纹身印记。   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凡常人都懂,不会贸贸然留下这样的刺青纹身,所以这个特殊的纹身印记必定是带着一定特殊意思的,极有可能还和那伙暗中势力有关。   因此根据这个线索,在此之前从杭州离开前,富察尔济和段鸮也就留意了这一点。   他们一致认为,这伙人背后的主使极有可能和这个特殊的纹身有关。   谁想就在十六日,本已临近结案的江宁府找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称这个纹身,或许来自于太平府的一号监牢之中。   太平府,是何地?   此乃,大名鼎鼎的江南布政使司所在,因是兵防重地,就也造就了这地界上的太平二字。   自世祖皇帝开始,此地便被改南直隶为江南省,设江南布政使司,太平府属之,同时也是江南一带,总兵大人府衙所在。   之前江宁案爆炸案之中,为查那王田孝过往留下的案底,司马准临危就曾令人去江南布政使司那处调取档案,另外那批失窃的火硝也是从江南布政使司,也就是太平府本地匀出来的。   这是此前,他们仅有对太平府唯一的印象。   可要说这么个地界上,却另有个地方,也常常为人所知,因这太平府,另有江南一代最大的一所死囚监狱就安在此处。   所谓一号死囚监牢。   是给本朝一些特指犯下了谋逆,杀童,杀孕,连环杀人犯所暂时待的集中监狱。   因每个府往往都会设置自己的牢狱,但要说这死囚监牢却只特指一个地方。   自世祖皇帝开始。   大多数朝廷最终下达的判决,都会说于秋后问斩,那么在此之前,具体对此类恶贯满盈的罪犯的判决就会由太平府对他们进行一个集中收押。   在这个只有重刑犯才能被关进去的,可怕而阴暗的死牢中。   这些浑身沾满了罪孽和鲜血的死囚,算上时间长的要呆上一个冬天加一个酷暑,时间短的也要呆上差不多两三个月。   这些在其中一日日默默等死的死囚的数目非常地庞大。   初步统计今年秋天的还未处斩的。   在司马准给出的这份卷宗记录之中,如今关在其中的就有将近三百六十九人。   他们在里面的囚犯生活却也由一日三餐,劳作休息组成,由统一的衙役看管。   因各地重犯都押送至此,并按牢房集中管理,为了避免他们逃跑,朝廷自世宗开始就在太平府一号监牢中设了重兵把守,一个都不会放过。   除此之外,另有一个很不为人知的监狱中的行规。   那就是在入狱之前,也就是进入太平府一号监牢之前,每一个押运到此的死刑犯人都会在身上获取一个专门的死囚印记。   这个死囚身上才有的印记,为区别开来,每个人身体部位上所留下的图案都不一样。   但所用的刺青手法却是一样的,都是用一种特殊的颜料刺在这些犯人的身上后。   一为提醒你是入了这死囚监牢中,等候问斩的恶徒,二也是为了来日斩首后,检查身体时,不会有人将死刑犯掉包。   可那不是别处。   是太平府。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神通广大到从当日的死囚中逃出呢,这成了一桩最大的悬案。   “你现在的意思是,我们所有人一直在找‘花背青蛛’纹身,最初可能就来自于当年太平府一号监牢?”   看到那卷宗上所画的那个‘花背青蛛’段鸮这么问道。   “…对。”   “这一月,爆炸案一直在审,但关于王田孝他们当初为什么会锁定官银,事后又打算怎么处置这批官银我们还是没有查清,不得已,我们顺着那纹身开始查线索,却只找到了一个过去有可能和这个图案有关的地方。”   “……”   “可在我们查这件事的同时,十六日当夜,太平府发现了一具在囚牢中被菜油烧死的焦尸,死者是太平府当地被收押的一个杀人犯,最巧合也最怪异的,在这个被菜油大面积焚尸的死囚的身上,也有这样一个侥幸残留下来的‘花背青蛛’。”   这一句案情回顾,令面前正在听着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都一起抬起了头。   这每一个字都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但好在,这起横跨数起案子背后内幕的焚尸案却也由司马准的口全部说出了。   但与此同时,最重要的问题也来了。   因这一案,若是要查幕后凶手,只得从监牢中剩余的那三百多名死囚中查,那这一次的调查势必就要亲自潜入监牢之中。   但,一是太平府监牢中,当地极有可能还有‘蜘蛛’的人混入。   二,就是,即便司马准这边派所有人从内部保护着潜入者的安全,要找到没有案底,背景干净,还有本事从这场危险中逃脱的人都很难。   江宁府不敢贸贸然相信任何人。   偏偏这世上,再没有比眼前有两个人更有可能适合这件事的了。   只是这生死之托。   毕竟不能轻易草率,所以一番话说到这儿,已将共同追查到这里的线索全部公布的三人这才进入真正的正题道,   “富察,段鸮,你们愿意这一次去往太平府监牢,乔装成两名死囚,从内部帮助我们,这一次和太平府一起真正的破获此桩凶案吗?”   这句话,司马准问的其实也没底,他不想随意做绑架他人意志的人。   但他却也真心是想破此案。   他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是如何想的。   若是不行,他也是无怨言。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两个某种程度他从未看透真实想法的家伙在一块沉默了下,又突然一块问了个问题。   “所以,这次都没有一个代号吗?”   富察尔济问。   “有,有是有的。”   “那叫什么。”   段鸮问。   “蜘蛛。”   “都死过几次了,还怕什么,开始吧。”   听到这话,富察尔济和段鸮一人一句道。   “出发,去太平府。”   作者有话要说:  一起蹲大牢副本,正式开始√   我们的行动代号是:蜘蛛√   因为文已经写到中期了,为了便于后文的一些交流和探讨,在此先丢一个群号,是很日常的读者群,平常也没几个人,加群验证写文中角色即可,啾咪。   读者n:694692535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珺綰 46瓶;雾河 33瓶;夕夕复溪溪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六回 (上)   月初三   牢门开。   太平府远离市井的城郊, 一只眼珠冰冷的乌鸦从树杈子上一飞而过, 带起树枝颤抖,远处一座座充斥着阴森鬼气的监狱建筑也坐落人烟罕至的远郊外。   路上,能听到明显传来的囚车车轮和马车铃铛。   尽头处,笼罩在夜色底下的这些建筑多是旧时堡垒状。   在这一片修缮后依旧破败的监狱堡垒中, 四面有塔楼, 设高台,常年有狱卒看守, 最内部还是由传统的徽地砖瓦建筑构成, 一路延伸到内部,每一道进出的门都是生铁所制,非常人能进入。   外头是两面朝外推开的实心兽头铁门, 表面锈迹斑斑,四面围墙都是京城那头都寻不到的特殊刑具和恶鬼画像, 听   说这是用以威慑住死人和活人。   此外,这鬼地方不到特殊的时辰从不会对外开启, 往常也不许人随便探视。   每个和外界隔绝的围墙上头还绑着结实的铁皮子和钩子。   再里面一圈围墙内, 用一根根细丝铁网圈着牢房, 四面都是划分好的农地, 更里面一些,跃过明显用于监狱中犯人活动的校场, 这一整座监狱的模样才完整地被人所窥探到了。   “吱呀——”   因远远察觉车轮声来了,这塔楼上火把点亮,远处那兽头铁门也因囚车的到来而缓缓开启。   随后, 按照惯例,这死气沉沉地方的这扇大门将在今夜被打开,并迎接外来的新的一波死刑犯进入。   当下听‘啪’一下鞭子抽在马背上的响。   黑漆漆的街角大道上却是点起了一盏鬼气森森的白纸灯笼。   而转眼迎着灯,一辆四面装着铁锁和铁栅栏的黑色马车却是颠簸着地一点点驶进了进来,又在行至远郊时,这才将车内装的到底是什么显露了出来。   是人。   而且都是一个个大活人。   这一路上,四面蒙着窗户纸的大马车上共装着从各地来的三十七八个,这么一看,这帮一股脑如牲口般歪倒其中的人乍一看高矮胖瘦什么都有。   具体长什么样是看不出来,因各个都是脑袋上套着个黑布套,脖子和手脚上带着铁锁镣铐的,想跑也绝对是跑不掉的。   但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人。   相反,还是一帮不日要被关进那死囚监牢中永世不得超生的恶徒。   听押送这帮犯人进地界的那帮人说,他们有的从江西来,有的从淮阳来,但都是身背杀人大罪的恶贯满盈之人,每一个都是罪有应得,是猪狗不如的禽兽。   因他们都不是善茬,所犯罪行也不值得同情,就只能用这种最粗最沉的锁链挨个扣押着。   满手鲜血,一身血债,光是这么两句话,就已经足够说明这帮死刑犯为何会被集中押送到了这么个鬼地方来了。   只是若说太平府这地方。   外人不知道,却当真是个只有进去过里头的人才清楚的凶险地界了。   本府有一句话,叫十人入狱,九人丢命。   活一人者,便是手可通天。   用金银买通阎罗王者,其余的人进去往往是九死一生,所以太平府虽名为太平,暗地里却并无多少太平。也是这马车停下,那扇为他们开启,却深不见底的监狱牢门也阴森森地说明了这一点。   “下车。”   “随里头的人一个个往前走。”   “到了门房口,分两边进去,不准闹事争抢,一个个记得把身上衣服脱下,要查查你们身上藏没藏刀,藏没藏银锭子,还得往你们身上刺个东西。”   这一番从车外凭空而来的招呼,来自那送犯人来的马车夫,他是给官府常年送人的,自然熟悉着里头的各种事迹。   脱衣服检查。   上身刺青留记号。   他口中间提到的这些都是他们眼前这座死囚监牢里惯有的入门老规矩了。   每个人丁新进去都得遵守,否则少不得刚入囚牢,就被狱卒和里头那帮囚犯一顿毒打。   听到这话,这帮脑袋上带着黑布套,被押送的死刑犯一个个死尸般被活络完筋骨下来,年轻的,不年轻也都照做。   等伴着铁链条声响起,那最先打头下车的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走进去,又穿过铁门分左右道进去,被里头等候的狱卒摘下黑布套后,里面那一切也就暴露了。   “哒——”   屋顶上湿漉漉的水滴依稀在往下滴。   这么看,这是个由两边监牢之间直通到一块过道门,而组成的临时检查口,两边各有一个半人高的木头隔断挡着,旁边则由狱卒们分别负责的入狱检查则在同时进行着。   这帮狱卒们生的剽悍,皮肤黝黑,筋骨健壮,各个都是拳打这帮罪犯的好手。   其中一个胡须汉眼睛上还有个疤。   他名为烈尔泰,是这狱中的二把手,鼓鼓囊囊的肌肉包裹着一身牢头服,和外头县衙刑房的牢头看着甚是不同。   在这帮人的边上,放着丢着皂角毛刷的木桶,一个便桶,一整套的油灯,刺青颜料,还有一身身搁在一边架子上惨白的囚服。   第一个进来的,那脸色凶悍的汉子一被摘掉黑头套,露出张胡茬子都生出来的面庞。   那守在门口的疤脸狱卒当下拿起手里的画像对比了下。   见手中画像上所书‘淮阳佃户赵某人所犯杀妻虐尸之罪’,长相和眼前这人无区别。   一语不发的他这才拍拍桌角示意这‘杀妻赵’从头到脚脱光,再拿木桶把自己身上淋湿上水。   那恶贯满盈的‘杀妻赵’表情略有些紧绷,但只得动手将自己赤条条地脱了个干净,只是也不知为何,当他这双腿走起路来时,总有些‘故意夹着’,迈不开腿。   但到一步步冒着些冷汗走到那该接受刺青的地方时。   没等这杀妻犯就地堂下,那中年疤脸狱卒烈尔泰已恶狠狠地抬起一条胳膊给了他一拳,这一拳直接砸得人眼冒金星。   那‘杀妻犯’没忍住疼痛直接就暴喝一声。   却左右不过两拳头就被打的头破血流,几个狱卒上来踹他的肚子,又眼看他熬不住夹腿蹲了下来,面色惨白地从底下流出血和一滩黄色的东西来。   旁边的狱卒看见这一幕也不慌,上去拿便桶先让这犯人自行用去,却也令他赶紧将‘有些东西’拉出来。   等听‘咯噔’两声,那大便桶里有银子落地的声音,这杀妻赵为何疼的失禁的原因就明显了。   “杀妻的孬种,难怪拳头无一丝男人的力气……呵呵……”   “不过,往屁股里夹银子,这么沉也难怪失禁流血了,带着钱进牢房等着孝敬谁保命是么,但我劝你一句,从我们这儿过去就得懂规矩,这才好去阎王爷那儿报道,否则——”   这烈尔泰嘴里的话充斥着冷漠。   那被打的鼻青脸肿,识破藏银子的‘杀妻赵’吓得抱手一抖,却也不敢作声,只脸色憋红地发抖趴在上头,又任凭一桶清水流过后腰和腿,拿家伙往他这后背上刺了个东西。   这东西,初来接触皮肤滚烫。   疼的人龇牙咧嘴,过会儿却也好了。   疤脸狱卒的手极稳,都是一个犯人身上一个,刺青的花样也完全不同。   到这第一个入狱者‘杀妻者’完成检查终于过去,他那片肤色略深的后背上就只能看见一个青色的纹身‘鬣狗’刺在了上头了。   其余犯人也都相仿第一个鱼贯而入进行面部和身体检查,避免藏匿其他物品。   只是少不了也要挨一顿鞭子和拳头才能进去。   因这太平府监牢,或者说烈尔泰的个人规矩就是,入狱先得打得过从他拳头底下过。   若是打得过他,便可堂堂正正进去。   若是打不过,就只能被他一顿鞭子或是拳头打的鼻青脸肿才进去,也权当做个下马威。   可与此同时,就在这入狱检查进行到一半时,两边互不影响的隔断里,却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人。   最初进来时,他们根本不是一块的。   这两个脑袋上也带着黑布套的怪人也都不是一起排上号的。   他们的原始户籍上写的不是一个地方,不像认识。   但当两边分批次的检查牢头们分别扯了这二人的黑布套,就发现这一左一右刚好是两个年岁看着还不大,面相也各有各特点的人。   那先一个走进来的,是个‘骚包脸’。   之所以说他是个‘骚包脸’,只因为这人是个大男人,却生着张女人们看了就喜欢的脸,十足像个街边搞诈骗的。   而当另一个后一步摇晃地进来,那身量却看着像个喝多了的,等一倒下又被摘下脸上的黑布套,一张‘死穷鬼’的脸就这么暴露了出来。   ‘骚包脸’和‘死穷鬼’。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还没那第一个杀妻犯那样的恶徒来的有鼓起了。   ——不仅如此,他俩犯的事还都挺‘别致’‘新颖’。   “段鸮,男,兖州人,所犯罪行拐骗少女?”   “傅尔济,男,顺天人士,所犯罪行淫荡好色?”   两边分别负责检查这帮犯人的狱卒们一看见这纸上的‘奇怪罪名’嗤笑了起来。   这一个败类,一个淫贼。   一听就知道是这帮监牢里的犯人都最不齿的低等恶徒了。   从古至今,只有男子中的孬种才欺负女子老幼,他俩能被分别判了秋后问斩,定是在这□□掳掠之后还有杀人等恶行。   对此,亲耳听到自己的‘罪行’。   这俩顶着个比旁边隔断还高的个子,杵在这太平府大牢里的家伙也都面无表情,一副目不斜视,不死不活的样子倒真有点像这囚牢里的罪犯。   但与此同时,伴着此前在江宁府最后伪造来时通牒时的对话,只有他俩自己清楚这一遭入狱,对于他们俩来说意味着什么。   “十六日,太平府监牢发生了菜油焚烧尸案,被烧死的死者尸体被发现时,身体携带着蜘蛛纹身,和此前‘蜘蛛’组织的大体相同。”   “这个被烧死的犯人名叫国泰。”   “这个死者在死前已被关押了三个月之久,在此过程中,他一直和数十名犯人同被关押,却在那一晚,唯独遭遇了焚烧之刑,他的死因经由太平府仵作检查后,乃是在死后由人浇灌菜油,再点火的,因尸体周身没有更多挣扎痕迹,可关于到底是谁杀了他,太平府内部却也没有定论。”   “这是你们这一次进入太平府主要要查的事,即国泰到底是因何而死,还有那‘蜘蛛’纹身的出处。”   “而就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关于太平府内部的线索是,烧死国泰的极有可能在狱卒和犯人之中,而这监牢之中的规矩和人事,你们俩也都好好记好。”   “一,文绥,即太平府一号监牢的总狱卒。”   “二,烈尔泰则是他培养的狱卒之一,烈尔泰生的一张疤脸,手下的衙役分管两边十六个总刑房,手段极狠,各路黑道,权势显赫进来的就可住那坐北朝南,屋顶开窗的单间。”   “还每日有送进来的酒菜,□□相陪,除却监牢周围的铁网,这帮人日常还可出来放风,行狱霸一般地待遇,堪称是进来享福取乐的。”   “这其中,有个狱霸名为巴尔图已在太平府关了大半年。”   “他判的的是重刑,但因为家中买通了关系,所以日子很好过,你们俩一旦携带着我们给你们伪造好的卷宗进去之后,最好不要主动惹这文绥,烈尔泰和巴尔图三人,以免惹上‘麻烦’。”   “最后,祝你们早日完成‘卧底行动’,也切记注意安全,随时联络我们。”   ——卧底行动。   这明晃晃的字眼,令这两个目前应该‘装不认识’彼此,且手上各自有活干的人也都脑子里有了片刻的清醒。   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们俩包括司马准那头的江宁府官府都为这一次派人卧底进入这太平府监牢做了不少准备。   这些‘不得对外公开的准备’,多是为应付这一次进入狱中多变的情形。   江宁府上下都怕他俩出什么事,到时候来不及救援,就也一个个反复确认了各个环节。   对此,这两个人自己倒是还挺淡定,不仅如此,当司马准准备给他俩批罪名时,这两个人还分别先给彼此起了个罪名。   ‘淫贼’本人:“我觉得他比较适合拐骗少女罪,你们可以给他定个这个。”   ‘败类’本人:“你也不差,淫贼最适合你了,就给他写淫贼。”   司马准:“……”   就是因为这一个‘乌龙’,他俩最后敲定的罪行才会如此的别出心裁。   只是显然‘入狱’这回事,大多数人都是要走这么一遭的。   所以,方才他俩‘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地一前一后进去了,又脱了身上的衣服挨个检查。   不过因隔着一个木隔断,具体里外是何情形也看不清楚。   但等那名叫段鸮的‘败类’先一步进来,十足配合地脱下身上的衣服,又和前面那帮犯人一样赤条条地一步步过来。   那已等候在这里的疤痕脸狱卒一和他对视上。   就见这人体格却是生的不错,胸膛腹部有肌肉,双腿很长,一举一动都不惹麻烦的样子,只是到底是个‘骚包脸’罢了,成不了什么大事。   “你知道我们太平府的规矩吧?”   甩了下手中鞭子的烈尔泰在暗处就这么语带奚落地问了句。   “知道。”   那名叫段鸮的男子回答。   “那就开始,希望你吃得消这顿‘开门宴’。”   这话落下,对这帮犯人均无任何客气可言的烈尔泰已出了手,他本是个硬汉,这一遭舍弃了拳头,拿着鞭子恶狠狠地抽向那人却也划破了这囚室的死寂。   可没等他这鞭子抽到那人身上,那放在常人身上已挨了一记的男子就已上前突然空手夺下那沾了盐水的鞭子,又一个反手将烈尔泰的双手反绞住,直接上来就和他拳头碰拳头打了两回合。   这变故,来的突然,结合这人的体格气魄倒也不算意外。   被打的胸骨都在疼的烈尔泰本就不想动真手,到此却也撒开了手,但与此同时,今天算是迎来了第一位不用吃鞭子的‘刺头’的他才问了句。   “段鸮?”   被搞得一面震惊,一面气喘吁吁的烈尔泰问了句。   “是。”   那接受完前面检查的‘犯人’面无表情光着身子站着正当中,擦拭了手掌坐下道。   他一双眼睛生的极暗,那眼神,在这黑漆漆的牢房里都有些冰冷,不像个善茬,反而有点像个蛰伏在林子里吃人的老虎。   ——虎。   还是满身斑斓,爪牙锋利的林中虎。   这让常年呆在这儿,什么样的人都见过的烈尔泰思索着却也动了手。   等歇了口气,往这男子后腰一侧描摹出了个形状出来,抹上了那只有砍了头后,才能洗掉的刺青颜料,又拿针下手,烈尔泰这才又问了句道,   “你有案底?”   “对。”   那名为段鸮的又眯着眼睛淡淡回答。   “为何两次入狱?”   “杀人。”   “杀了几人。”   烈尔泰倒有些感兴趣了。   “记不得了,总之,‘杀’了不少。”   “呵行,倒像个人物,祝你好运,这里面可不是好人能呆得下去的。”   这一番古怪对话,简单直接却也血腥味十足。   性格一贯暴躁的烈尔泰对这样的人反倒没有怎么刁难,就这么往他身上刺了个‘老虎’却也让他站起来走了。   那个凶猛的老虎纹身刺上去的过程,那段鸮从头到尾并无所动。   所以这一番下来,就也快速地令他通过了。   可等这个叫段鸮站起来首先走了。   不过一会儿,此前另有个被叫做‘淫贼’的人却也晃了进来,只是相比起前面的,这个名字叫傅尔济却似乎也要难缠很多。   因他一进来,又抬手一脱掉他身上衣服,烈尔泰就知道这绝对也是个不好惹的人了。   只不过这人的一只眼睛这么看却是瞎的。   虽十足野性,冰冷,但也到底是个瞎子。   瞎子。   这么一想,本想简单过过招的狱卒烈尔泰却也没那么警惕了。   当下也没拿一旁鞭子,就和这人直接招呼上了。   只是,为了避免和前面那个一样,自己万一一个不当心输的太难看,这已经狱卒烈尔泰却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要想从这儿过去,得把你的手捆起来,和我打。”   “哦,好。”   那个听到这话扶了扶脖子,名字叫傅尔济的倒也答的干脆。   “要把眼睛也蒙起来么。”   他还这么问。   “你想蒙起来,当然也可以。”   这话令烈尔泰冷笑了,他在想着你都是个犯人了,倒也狂妄,可不过半刻,今天算是接连倒了两次大霉的烈尔泰就被一脚踢在铁皮囚室上咬牙切齿地后悔了。   ……因如无意外,这又是一只‘虎’。   而且是只和前面那个相比不差分毫的‘怪物’,另一个绝对惹不得的恶虎。   堂堂太平府。   本就危险而可怕,这一遭竟也来了两头恶虎,这下事情……可有些恐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察真名不叫傅尔济啊,这里先说一下。   ‘八方尔济’是他的号,他真名后面会说的。   此处插入不正经小科普:   清朝时期监狱的生活,除却前文提到的可以用穷人直接换富人的‘宰白鸭’。   这章出现的那个里面夹银子,狱霸,黑道分子在监狱中猖狂度日,找妓子进来快活,还有不同的人住不一样的单间都是真的。   虽然听上去非常地港片,但这是有史料记载的,只能说犯罪要素这回事真的无时间差吧,会在不同时代以不同形式出现。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荷某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朵西兰花。 50瓶;昨夜莹莹火 20瓶;瞳夕(殷小绛)、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 10瓶;蕲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六回 (中)   头一天入狱, 有两个故意闹事的‘刺头’就这么一块出了名。   这一日因检查犯人私物时发生的私斗, 不过一夜,就传遍了两边十六个总刑房上下。   除了些底层囚犯,有些门道的都一下知道了,有两个不怕死的新来的, 一前一后动手打了烈尔泰, 后来还关到了东,西两边单独囚室中。   太平府监牢, 自当年在这徽地旧堡上建成就是出了名的虎狼之地。   狱卒们手段凶狠, 囚犯们私下斗殴却也是常有的事,谁想,烈尔泰这么个素来以残暴著称的牢头, 却也会在两个新来的身上吃了亏。   烈尔泰今日,据说是被打的不轻。   以往十多年都从不在人前有言败的一条铁汉, 却也被一人一瘸一拐地狼狈地架着去上药了。   此事一出,瞬间炸开锅的同时, 那十六边刑房中关押的那帮阶级分明, 各个背负罪行的死囚却也心思各异。   有看热闹者, 有忌惮者。   也有上赶着也想弄出点‘事端者’, 闹哄哄一个个用胳膊伸出去地将每个铁栅栏都拍的‘咣当’作响,哄笑不止。   这其中, 本府狱中最大的一个头目——巴尔图。   在晚间时,就已呆在囚室中不出了。   往常这时候,这狱霸总会和些小卒们肆无忌惮地撕鸭子吃酒, 或是赌钱快活,烈尔泰从来管不了他,只让他自己带着镣铐在自己的单间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今日,一从外头传进消息来,那巴尔图却也故意躲着不出来了。   这听起来有些罕见。   但这帮牢狱之中的其他死囚,谁都是想着多活一天是一天,万不敢多言,只私下就此发生了不小的争执讨论。   “谁能想到啊,这烈尔泰除了巴尔图,这次竟一次性输给了两个人!”   这一番话,是一名关在东边一间室内的老犯人‘杀婴蔡’亲口说的。他一嘴黄牙,生的奸猾,眯起眼缝讲起这小道消息时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却也提溜直转。   “我可听说,他们这次还给关到一东一西去了,那个先进来的在东,那个后面进来的在西,并没有关在一间,想是故意这样关的,估计是怕把这二人关到一起去,搞不好要这次还出国泰那般的事,毕竟那倒霉鬼死的那么骇人,谁心里都——”   “去去去,别胡说!那‘事情’都已过去那么多天了,怎还提那活活吓死人的‘地狱鬼’!”   这话未说完,一旁就有人呵斥了他,‘杀婴蔡’忙闻言止住话,赔笑了两句,复又忍不住开口道,   “好好,那‘地狱鬼’之事不提,不过大伙猜,这两人到底是哪来的?我瞧着怎有些不像常人呢?”   因‘杀婴蔡’往常嘴里的消息就快于常人。   此刻这消息必定是不会有错的,所以也引起了东边这一处的数十名名为陈准,姚思明,王小六等犯人的议论。   “国泰,呵,国泰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连烈尔泰都不敢说自己一定知道,谁又会专门跑来,管咱们这帮将死之人的命案呢,这二人怕也是往常道上混的。”   那一颗脑袋探在铁窗便的王小六说罢还有些愤愤不平。   “不过烈尔泰这条日日欺压在我们头上的疯狗也有今天,想想真是好笑哈哈。”   “那可不,依我看,那巴尔图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最好这两个疯子,能将这帮往日压在我们头上的杂种,都好好教训一顿!”那陈准也这么说道。   “对,二虎相斗,不得好死,死前再杀了巴尔图哈哈,到时候我们只要躲着看着热闹就好!”   这帮关在其他集体牢房之中的死囚口中的话,却也说的尽兴。   不久之前有一名为国泰的死囚的死,以及这狱中常年受巴尔图欺压的事都被他们给随便挂在了嘴边。   在他们看来,不管是那个‘地狱鬼’国泰死了。   烈尔泰和巴尔图死了。   或是新来的最后都死了,都和他们无关,他们也不在乎真相。   因他们却笃定外头无人会来管太平府的事,还一心盼着伴随着这两个新来的到来,能搅动这死牢中的一番死水。   这一番情形,倒令这阴暗无比的太平府监牢本身的浑水显得越发地深了   可无论如何,这初三初四交替这一夜,伴着外头的兽头铁门合上,这一批新来的死囚是各个都被暂时收押了。   初四。   子时   伴着脚上的一根铁链还在‘哗哗’响着的声音。   段鸮就这么先进来的。   因他方才先赢了那烈尔泰,所以用那一边水桶冲完澡穿上衣服,带上镣铐后,他就这么被分着住进了单独的东刑房。   这单独的一间东刑房有窗子,有一张成年男子的身形足够躺下床位。   地上铺着防止潮湿的干稻草,墙角另有洗澡时的凉水和木桶,他不用和其他囚犯一般十多个人挤在一间,或是得力出力气最大的那个人的主意和眼色。   他一进来,也不做别的。   直接顶着周围分布的那几个牢房里大半夜的,还个顶个和饿狼般的眼神就这么抬脚进去了,又面朝内闭上眼睛就躺下了。   他赢了烈尔泰,就是获得了入狱后的第一道‘保命符’。   其他狱卒也不敢动他。   这也是他今晚的战利品。   如同战场之上兵匪授命杀敌后所得金银犒赏一般,狱中规矩向来如此,没人能质疑他一进太平府监牢就可以住到这儿。   方才进来时,那对他这么个‘杀人犯’犯怵的小狱卒打开铁门,送完他进去就徒留他自生自灭了,不仅如此,还‘好心’问了下他是否又和特殊要求。   “别的没有什么,只问一句,这里有女人么。”   段鸮还问了句。   “嗤,都是犯人了,你还想要女人?果然是拐骗少女关进来的啊。”   那小狱卒也奚落地笑了。   “没法子,忍不了,所以才想问问。”   眯着眼睛,一个人倒在墙角的段鸮扯扯嘴角。   “有是有,但要花不少银子,今天在你前面进来的那个,有个在□□里藏银子的杀妻犯你可能不知道,本朝一两银子可比四个实心鸡蛋还沉,他带了十两,差点把屁股给撑破了,就是为了能进来花钱的,可惜也败露了。”   “或者,你有本事,还可以从巴尔图手里抢,他经常找妓子进来,但也不是什么良家女子,随便玩玩就行,”   “巴尔图?”   “是,巴尔图,这个人有很多钱,总是源源不断也用不完,你明天一早就能见到他了,不过,我劝你最近还是当心点,这狱里刚死过人,还多了‘地狱鬼’的传闻,不算太平,与其想着些荤事不如想想怎么多活两天。”   这话,小狱卒说的直接却也含糊,关于那‘地狱鬼’是什么他也没解释清楚。   不过走之前,那小狱卒也和人靠在墙边不作声的段鸮把其他规矩给说了。   他们太平府监牢中统一的吃饭时间在一天当中卯时。   相比起外头只是负责关押着人的监牢。   因他们这帮死囚待的时间过久,为节省些朝廷每年定额发派的银钱粮食,也多些做力气活补贴牢头的,太平府就采用了开辟荒地,令囚徒耕种的法子。   明早卯时,太平府监牢会统一放人出去,在外头给众人一顿饭食。   那地方被狱卒们叫做槽口,意为喂养他们这些猪猡恶徒的地方。   那是个进出不过能呆下三四十人的矮房,四面无窗,但也牢牢地镶着防止逃狱的铁栅栏,东西两边囚牢中的犯人到时候会分批去带着镣铐领自己的那碗稀粥。   等挨个由衙役们协管着,将吃过一碗粥菜的犯人去了外面堡垒下的田地,再领了钉耙铁锹等农耕之物。   他们这帮死囚一天之中的劳作和生活,才算是开始。   “时辰记好,这会儿离天亮也不早了,莫要再惹出些事端来,到晚起来了些这顿干活前的粥菜也没了,没人会在这死牢里把人当人看的。”   这急于离开这阴暗潮湿的鬼地方的小狱卒这话说完,就也拎着串钥匙将铁门上完锁走人了。   枕着条胳膊,躺在床位上的段鸮目送着他走,却只躺了会又坐起来倚靠在墙角,一只手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众所周知,十六日当夜,此案中涉及的那名死者国泰就已经死了。   他死于不明原因的牢中离奇猝死,和死后尸体被菜油焚烧,那么能杀死的人,本身就也在这太平府监牢中。   怕是小狱卒口中的‘地狱鬼’了。   ——地狱鬼,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他现在的身份是个犯人,根本还未见过那死者的尸体,却是不算理解这话的含义。   加上腰上还多了个老虎刺青,有点灼烧感,却也除了这囚牢去不了什么别的地方。   也是如此,一个人呆着的段鸮却也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睛,又在这黑暗中,略带审视地环视了圈外头。   这么看,这一东一西。   乃是往常那帮‘有权有势’的犯人才能享受的单独待遇,一般狱霸们划分地盘时也不敢随便划这儿的地。   因这只住着刑房内往最深处去的地方,还有最大的一个头目,巴尔图。   巴尔图其人,段鸮在外头时已听说了他的‘大名’。   但据说他人根本不住这儿,而是另有个大牢房住,怕是明天或者是这之后才能亲眼见到,眼下也就没办法能及时解接触到。   那这么看来,离他目前所处的位置最近的一个刑房,是正对着他对面的那个单间。   里头看样子现在是空着的。   但不出意外,过会儿还会有个什么人就该进来了。   不过段鸮不知道某人现在过关没有,但显然按照他们的‘原计划’,他这会儿是该快来了。   而过了大概半刻,另有些零碎的脚步声在他耳边传来,紧接着,在段鸮这间刑房更西北角的一个屋子,也有个单间被分配给了后来的另一个人。   “——,——”   那个人一步步走来时也,已换上了囚服,半个背脊暴露在外,冷酷,桀骜却也充满了男性魅力。   毕竟,如果说段鸮方才进来时的那一场私斗。   算起来只是正当防卫,也没有真的和烈尔泰明着动手。   但这家伙却是实打实把那个烈尔泰给揍了,还一开始就拿话挑衅,所以少不了事后得被报复挨一顿揍。   此刻,他结实的后背上有些汗,却没受什么伤。   那人看样子也不在乎,被推攘着就这么被关到对面去了。   对方走过时,却并未经过段鸮眼前监牢的走道,就这么跟不认识他一样,直接一步步穿过去又被‘碰’一下关了进去。   这一错身,两个像是困兽般的人的眼神和表情都是生疏且冰冷的。   这一刻,四面暗的可怕。   一个人坐在自己这间的段鸮听到狱卒们把一把推进去又这人关的死严,倒也不吭声。   直到另一头的狱卒走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四面都彻底静了,两个身处这只有一排远远隔着的铁栅栏的人才算是能够独处了。   只是说是独处。   按照规矩,他俩现在这种情况,却是不能轻易暴露认识彼此的。   因来时,江宁府就和他们说了,为保证自身安全最好先别主动惹事,也别在太平府暴露互相是认识的这事。   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们势必就要找一个比较私人的办法来进行暗中沟通了。   关于这个‘沟通方式’,在此之前,他们有讨论,最初‘意见不合‘,还是最终才决定了用这个方式。   虽然这个装作和彼此不认识的办法,乍一听是有点奇怪。   但是他们俩也没别的更好的选择了,再一想到继一起去搓背,一起去解手后,他们两个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所以这种放在别人身上本该危险而紧张,稍有不慎却也要丢了命的卧底行动,下一秒,就被某两个人之间,类似‘打暗号’似的怪声给打破了。   富察尔济:“喵。”   段鸮:“喵喵。”   富察尔济:“喵喵喵。”   段鸮:“喵喵喵喵。”   这两位堂堂官府派来的‘卧底’隔着老远,一本正经‘喵来喵去’的,仿佛互相之间还挺来劲。   明明平常说话也没有那么多废话。   但一旦‘喵’起来,他俩的废话却明显增多了。   而大概是彼此之间皮惯了,也就无所顾忌的,这两个家伙这么隔空故意‘喵喵喵’还持续了好几个回合,可他俩这正打着‘暗号’呢,另一道忍无可忍的怒吼声却打破了囚室的寂静。   隔壁的不知名囚犯:“你他娘的!是哪两个王八蛋大半夜不睡觉地喵喵喵啊!是不是有病啊!怎么不干脆脱光了抱在一块喵个够!”   富察尔济:“……”   段鸮:“……”   作者有话要说:  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秋秋啾啾啾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腿毛毛哟~、以食为天、阿臧、晴天 10瓶;君倾倾 5瓶;哈哈哈 2瓶;有狐绥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六回 (下)   被隔壁的某位心直口快的‘狱友’给臭骂了, 这一头, 摆明了就是故意的两个家伙顿时都不作声了。   四面的囚室内部这么看各个都黑漆漆的。   犯人们在扯呼睡觉,狱卒也都走了,段鸮和富察尔济隔着道牢门栅栏,各自背抵着墙没开口。   放在以前, 他们俩肯定还懂得收敛点。   不过都认识这么久了, 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   所以下一刻,这两个心理素质强悍的家伙就自动屏蔽了方才后面半句让他们俩不如怎么着之类的建议又再度开了口。   富察尔济:“你刚刚听到有人骂人没有。”   段鸮:“没有, 你听到了?”   富察尔济:“哦, 我也没有,我的耳朵从来只听得见别人夸我的。”   段鸮:“我也是。”   富察尔济:“那就是什么都没发生,大半夜跑出来梦个游,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说不定是夸我们长得帅呢。”   段鸮:“哦, 是这样么。”   富察尔济:“那不然呢,那肯定的啊。”   这两个混蛋一本正经地一块在这儿尽胡扯的本事, 说出来真是都令人佩服了, 不仅如此, 他俩还迅速地还一起心安理得地就这么默认了。   明明以前都还能算是有两三分正经的人。   奈何有句话叫, 近墨者黑,一般人尚且如此, 他们俩本来也是个‘墨’,也就不需要太近,就完全同化了。   不过放眼各自的前半辈子, 他们俩好像都没在另一个人前,这么暴露过自己的真实脾气过。   谁想这次回趟家,段鸮和富察尔济再一块回来,却都明显感觉到对方这三天好像过的也还不错,有种变得比以前好玩又有意思多了的感觉。   这二人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句话叫,臭味相投,所以一琢磨,他们俩瞬间也就心大了。   加上今天都是头一天入狱,算是对新地方初来乍到。   按照江宁府对最初给他们的卧底任务,明天天一亮,正式开始牢狱生活的这两个‘刺头’又得继续装不认识了。   所以这两个‘犯罪分子’说罢还和没事人一样,就把自己‘扰民’的事给揭过去,并在确认了安全才正常地说起了话。   “你背上也被刺上了那个了么。”抱着手坐在自己这一边的段鸮想想就也问了他。“和烈尔泰也动手了,感觉怎么样。”   因大半夜的隔着铁栅栏也不清楚他那边情况如何,腰上的刺青还有些灼烧感的段鸮一只手搁在膝盖上坐着,声音却也放的很低。   “…嗯?还行吧。”   闻言,隔壁有个一下输了之后趴在牢门上,半困半醒的家伙一下倒也回答的很快。   他没有说清楚白自己身上最后被刺了个什么东西,只说了自己和烈尔泰动手时发生的情形。   不过看他背上这样,就知道他刺的那个东西估计不小。   等抬眸望了圈对他人眼光线极差的囚室,扶着自己想想还挺疼的脖子和后背。对坐牢这事,本身接受程度和他有的一拼的富察尔济却也坐起来点,又撑着点自己的腰才仰头思索道。   “不过,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了,烈尔泰的两边胳膊,脖颈,包括他的身体上没有蜘蛛纹身。”   “当然,也不排除,以前有,现在没了,但这个可能性不大,不过他每天给那么多人纹身,绝对是曾经见过蜘蛛的,甚至连国泰身上的那个纹身,他都可能知道来历。”   “所以还得再想个办法,弄清楚国泰身上的蜘蛛纹身是怎么来的,还有他的尸体现在在哪儿。”   富察尔济这一句话,却也一下点明了,为什么方才入狱检查私物时,他和段鸮要一前一后分别故意主动挑衅那牢头烈尔泰这件事。   关于太平府这一次的卧底行动,和那伙‘蜘蛛’下一步动向都莫大的干系。   他们俩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能在烈尔泰的‘下马威’,在这关押着诸多死刑犯的狱中快速获得生存下去的主权和地位。   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在入狱前,司马准已和他们详细关于太平府监牢中的阶级构成。   一把手牢头总领文绥。   二把手狱卒头头烈尔泰。   还有据说手段极黑极狠的狱霸巴尔图。   这三个构成了太平府监牢生态,本身被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人,到底谁最有可能是杀死国泰真凶。   还有他们每一个都有可能和二人手头所调查的‘蜘蛛’幕后主使扯上关系。   这来自正面的第一次试探。   让他们和三人中的烈尔泰有了第一次交锋,但关于国泰之死的线索和真相到底在哪儿,却还是远远不够的。   此刻,当段鸮仔细回忆起方才自己和那烈尔泰的那场鞭子打斗中。   他始终从左边却攻击对方,以此换到的从对方左半边身子中看到的一幕,因此,才刚入狱的段鸮也基本确定了一点,烈尔泰的左背上没有任何关于‘蜘蛛’纹身的痕迹。   那么再看某人刚刚说的那番话,便也可证明一点,那就是烈尔泰右边身上同样也没有‘蜘蛛’。   结合刚刚段鸮和那小狱卒之间的对话。   也可知道,三头目中的另一个巴尔图在这里的权势同样很大,不仅能玩弄妓子,甚至长久以来都有着一笔来路不明的金钱做支撑。   ——这笔小狱卒口中的源源不断的金钱由何而来——暂且是一个问题。   那么,现在人被关押在监牢之中的他们俩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说在期间更直观地接触这三头目背后的势力了。   好在进入之前,他们俩已对太平府监牢的地理,地形各个监牢分布有了基本的概念。   二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都非常人。   在从马车经过外部堡垒到通过检查口,进入这主牢房时也已在脑子里对接下来一切有了初步的判断和构想。   “我们目前,还是先‘保持距离’好。”   “最好是‘敌对’的陌生人关系,才可能以不同的立场安全地留在这所监牢里,直到一切结束。”   枕着自己一边胳膊的富察尔济闭着眼睛这么拖长调子慢悠悠地说道。   “两个不确定的‘危险’人物,还一来就走的很近,肯定会引起所有原生势力的围攻,反倒是主动做敌人要方便很多,而你更适合那个推波助澜的角色,我则更适合去搅乱这一切,一旦明早,如果槽口上出现了巴尔图或是其他人,我们最好还是要演一出戏。”   “……”   这话,段鸮没立刻回答他。   但是他知道富察尔济说的是有道理的。   只是今天天色已晚。   所以最后两个人也没多说太多,躺在自己这一边的,眯着眼睛回忆了下的段鸮对着那一头依旧看不清楚的对面牢门就缓缓道,   “之前江宁府给的卷宗说过,太平府监牢的狱卒们会在十五这一天会有统一的沐休,也就是一月中的固定清监日,这一天,铁门才会允许有马车对外界外出。”   “但就在十六日一早,国泰被发现在第拾壹号囚牢中死了。”   “因为死的时已过清监日,所以他的棺木,按照规矩还是会在本月十五那一日运出,尸体在监牢内,那么我们就还有可能追查到他的死状。”   “另外,狱卒说了,巴尔图住在最顶上的那个肆拾捌号囚牢,这是他买通烈尔泰换的的一间最好的囚室,烈尔泰往常住在第六十一牢头房,文绥则只在清监日这一天来,来的时候都是住第玖号牢房。”   “我们需要在这剩下的十二天内寻找一个机会,能同时进入这三间囚室。”   打定主意的段鸮最后说道。   说话间,躺在黑咕隆咚光线下的富察尔济那只回了个嗯,然后两个人也就这么各自在自己的囚牢之中倒头睡了。   这一夜,到底因折腾的晚了,差不多快两个时辰后天就亮了。   天蒙蒙亮,外头乌鸦再次停在了旧堡顶上,扯着嗓子阴冷地叫唤了两声。   是日。   卯时   一早,整个太平府监牢的犯人们就被外头的铁链晃动和敲锣声给弄醒了。   就如昨晚所得知到的那样,准时准点,狱卒拿着钥匙挨个来开门,去那个总槽口集体吃饭。   段鸮这个东边的单独囚室,正对着大门外头,他就也被一道开了门,又由人押着去了那饲养猪猡恶徒们的地方。   一路上,段鸮都没看见某人。   也不知道这一大清早的他是故意没起,还是没被狱卒们带来这一波进到这槽口来吃早饭。   但说来也巧,这一次的路上,段鸮竟刚好看到了另一个在这太平府监牢中赫赫有名的任务——巴尔图。   昨天他已见过三头目中的烈尔泰了。   那是个疤脸凶悍,身材壮硕的牢头硬汉,用鞭子抽打起人来极致残忍,而这巴尔图的身材长相看起来也是不遑多让,他那衣服底下可以明显看到有成块的肌肉。   满人本就是游牧民族出身。   前朝多有武官面相天生的长得凶悍骁勇的,像某人那样身材好,脸也很不错,却还整天一副没干劲的倒是比较不多见。   而肉眼可见,这狱霸巴尔图的半边鬓角因入狱被剃了一些。   一只青色的狼形纹身就在他那对硕大无比的肉耳朵底下,他那耳朵上还有个老大的耳环。   当他拧动着一条胳膊朝前走起来时,肩膀胸膛上的肌肉都在轻轻晃动,一股浓烈的悍匪之气扑面而来。   “……”   “……”   二人在囚牢走廊上狭路相逢,段鸮个子没比他差多少。   只是身形较之他却是单薄了许多,表情明显露出一丝轻蔑的巴尔图领着一众身后的犯人们经过段鸮时眼神都是极恐怖的。   “新来的?”   “怪不得都说烈尔泰昨天吃亏吃的冤,我看他是掉以轻心了,看上去……也不过如此么,烈尔泰莫不是什么时候也成了好欺负的那娘们儿?”   巴尔图这一脸嘲笑般说着回头看看的话,引得一堆犯人们吃吃怪笑了起来。   段鸮闻言倒也没说什么,顶着这帮人的奚落让开半步就任凭他们先走了。   明明段鸮是新来的,但当他之后随着其他犯人才一进来,那里头原本在吃饭食的犯人们都一个个拿眼神瞄了眼他。   那眼神不用说,也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一只手端着自己那只宽沿破碗的段鸮见状面无表情,等抬脚挪动着脚上的镣铐,又找了个正好空出半张的矮桌坐下才吃起了面前的棒子面粥来。   他吃的不紧不慢。   一边低头吃,还在注意着四周围的动静。   他的余光有注意到到巴尔图那一伙正坐在了东北角的一桌。   以巴尔图为首的大约有快三十七八人,周围围成一圈无人敢随意靠近一步。   ——看来都是那‘肆拾捌’号囚牢中的跟班。   在南边和西边,另有几波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犯人,他们看上去明显有自保能力,却也很害怕巴尔图,剩下的就是些盘踞在最北的,看样子平常挨欺负的老人和瘦矮个之流了。   “那个人……新来的……离远点离远点,小心得罪了巴尔图……也变成了那……红色死人……变成不得好死的地狱鬼?”   这些议论声,段鸮都听到了耳朵里。   前面的他尚且还能听懂,但后面的,段鸮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眯了眯。   红色死人?不得好死的地狱鬼?   这又是什么意思?   但可惜,那帮子聚在一块,其中还有个黄牙猥琐的老头的犯人们就也不说了。   对此,段鸮倒也没着急,默默地就记住了他们的脸。   因刚刚从前面囚室里出来时,和昨天一样。   所有犯人传过了十六个总刑房的最当中,每个囚牢门上有固定的编号,包含所有数字,到尽头处才是这个供应饭食槽口。   这地方,就如它的名字一样。   很小,很乱。   凌乱的矮桌子,长板凳一列列只可供三十四人坐下,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波牢饭再换下一波进来。   每个人手里吃的东西这么看也很糟。   杂菜棒子面粥,拿手指伸进去往里一搅和都是水,溅在衣点子上都不见有油水痕迹留下,宽沿碗上一个人丢半块咬不动的干烙饼,全都是下了肚,半天都不会消化的东西。   若说有什么奇特的,大概是这么个穷的叮当响的监狱里。   竟然每个人配了把铜勺子。   这把样式很常规的铜勺,段鸮方才也拿在手里的时候若有所思地多看了眼。   民间用这样的铜勺的百姓家不多,因铜可算是值钱的金属,本朝能被开采的铜山都是少数,就算制成勺子,也不会放在监牢里用,但太平府监牢里,好像是个很常见的东西。   因并无人对此有所异议。   周围并无人犯人们多是青壮年,掺杂着些形容枯朽的老人才用这一把把铜勺。   伴着丝压抑沉闷的,每个人丁都和吃惯了食的猪猡似的没一丝埋怨,只低头在快速地大口吞咽,所以难免会为了半口吃的争抢,里头也是大清早就弥漫着股乱糟糟的氛围。   “都是帮废物!猪猡!快点吃!吃完了,就赶紧拿钉耙镰刀去干活,月初要撒种,外面还有大片大片的农地未耕种,别给我磨磨蹭蹭的!”   这守在铁栅栏门口拍桌骂人的是另一位拿着佩刀的巡逻的高大狱卒,而并非昨天的烈尔泰,说完也就继续去外头了。   对此,巴尔图那帮没什么反应,还是懒洋洋在吃。   可其他犯人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而就在这时,本应该在卯时准时和其他犯人出现,却偏偏落在最后的一个异类也这么冒出来了。   这个人。   段鸮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了。   因为某人一步步慢吞吞地走过来时,虽脚步声不大,所造成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烈了,以至于他这么晃晃悠悠地像个低头宿醉的废人一样扶着脖子出现时,其他犯人都不作声了。   “——,——。”   脚上铁链子撞击的声音很刺耳。   肉眼可见,名字叫傅尔济的那位垮了半边肩膀就拿起了一只碗打了自己的梆子面粥,又一声不吭地就拖着脚上的铁链继续往前走。   他一黑一灰的眼睛挺冷的,头略有些桀骜地歪着,也一声不吭的。   和段鸮一样,每个犯人都认识他。   但这家伙的一举一动,可有些太拉仇恨了。   牢里面本就多是些杀人作恶爱惹事的刺头,但这人这副冷淡傲气又拽的不行的样子,是个犯人都会觉得各位扎眼厌恶。   这其中,那三头目之一巴尔图当即就脸色一变,又挥了挥手就暗示手下一个犯人一下,那狗腿子见状却也心领神会拿上碗就想故意惹出点事来。   可令人瞠目惊舌的是,未等巴尔图这次给这王八犊子个下马威,这家伙却已端着手上那半碗棒子面粥来了巴尔图的面前,又面无表情地来了这么句。   “让让。”   这位傅尔济就这么突兀地开了口。   “你,说什么。”   面容凶恶的巴尔图愣住了。   “我要坐在这儿。”   这一句话落下,整个槽口上下都静了一下。   除了段鸮,每个脸上表情惊呆了的犯人似乎都不敢相信,这人一上来就找上巴尔图挑衅,可巡逻捕快暂时不在这儿,就也无人来管事,稍有一点火星子,一场恶斗就再所难免了。   “我看你是找死。”   说罢,气的像个被激怒的公牛一般的巴尔图已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他的拳头和胳膊一看就力道惊人,还一上来就想恶狠狠揪住面前这拽的和什么一样的混蛋的衣服领子,将他摔出去。   可没等他暴怒地伸手碰上这傅尔济的一根手指。   主动上来挑衅他的这位‘新来的’就已抢在他前面,突然将手上的碗一下狠狠砸在面前的桌子上,又用破碗边沿就划了巴尔图的胳膊,上来就给了他面颊一拳。   这一下,可直接见血了。   被敲碎碗时,滚烫的梆子面粥溅的‘嗷’一声惨叫的巴尔图气的眼睛血红,却完全料不到这世上能有人卑鄙,他当即一手拽住了这傅尔济的半边肩膀也给了他一拳,并把他的脑袋连带着脖子摁在了桌子上。   “好!巴尔图!打!打!”   这一拳,二人都是动真格了,因为一张座位打架有点可笑,却引得周围一圈压抑许久的犯人都亢奋地吼了起来。   也是这一场犯人之间的恶性斗殴猝不及防就发生时,如同满人摔跤一般拉扯之间的这傅尔济后背上的刺青也露了出来。   和段鸮不一样。   他背上的居然是只鹰。   还是只极凶狠的老鹰。   从刚才起,就抓着自己那把铜勺子的段鸮坐在一边看着他‘主动闹事’也眯了眯眼睛,随之却也将本已抬起的手放下,没有说去做什么。   他在等着一个‘时机’。   一个昨晚他们俩就已经约定好的‘时机。”   因在下一秒,那连被强行摁在桌上,眼睛黑的发亮的家伙已是一脚踹翻面前的桌子,又对着巴尔图的胸膛就连踹两脚。   这两脚,踢得是那块头巨大的巴尔图双眼发黑,可没等他从这真如老鹰般,能用不同于肉食动物的体型来完成这一次猎杀时。   眼见巴尔图真的要挨打,可能还要被打的很惨了。   段鸮却突然动了。   因一刹那,那一把被他用手掰直了的铜勺子,已被段鸮这么个同样如虎豹豺狼般不好惹的家伙从桌上拔出。   一道光划过,伴着他在手掌上利落地换了个角度,并一把抓住那名叫傅尔济的家伙的一只手,只狠狠地险些扎向了那一拳头就要砸向巴尔图脑袋的手背上。   “啊——”   差点被打爆头的巴尔图见状被吓得直叫唤。   可某人这时却停了,那把铜勺子堪堪地扎在了二人的手指间。   只一寸,他俩的手都得一起被当场扎穿,血溅当场,那被吓得痛哭流涕,只腿肚子打颤地跪在地上的巴尔图不作声。   某人面无表情。   像个不怕死的疯子般盯着段鸮。   段鸮却也无所畏惧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   富察尔济歪着头问道。   “没什么,看你不顺眼,想打你罢了。”   段鸮也笑了。   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也火药味十足。   二虎之斗。   真的如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如期来了。   这下,整个太平府大牢之中的死囚们再也没人敢惹他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情况:   富察:你干什么。   老段:没什么,看你很顺眼,想亲你罢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 18瓶;16673211、紫衣 10瓶;启辰 4瓶;不三不四、千秋岁 3瓶;枫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七回 (上)   卯时三刻   东北角的那一整张桌子被掀翻在地, 砸碎了一地碎碗的槽口中央, 两个保持着一个用手臂抵着桌的对抗姿势的家伙还在无声对峙着。   他们俩的距离很近。   盯着彼此的那种眼神也都不像个善茬。   那把被掰直了的一把铜勺子危险地插在二人的手掌当中。   段鸮既没有主动□□,却也没松开,只朝前倾了一点威胁性质地抵着二人的手背上,同时将对面前这人挑战的意味发挥到了极致。   其他围观的犯人们看见这一幕都吞着唾沫不敢开口, 地上被一帮喽喽们想办法搀扶起来的巴尔图见状也是惊魂未定。   他怎么也没想到, 今天会是段鸮这么个新来的主动选择跑出来,又扛了一记那个傅尔济差点打爆他脑袋的拳头。   更没想到, 这人看着不像个会惹事的刺头, 却是个相当能打和会发疯的。   这么两个脑子看样子像都不太正常的疯子,哪里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怕是烈尔泰都降服不住他们, 所以才露了怯。   这么一想,这往常就趾高气扬的狱霸顿时在这气急败坏的情形下也多了丝拉拢之心, 直接恶狠狠一拍桌子就吐了口唾沫,就指着身后的犯人们怒吼了道,   “狗娘养的!你们这帮屎尿不知的废人!还不如一个发狂的疯子有用!平常吃的那些粮都不如喂了狗!”   “段鸮, 是吧!好!我已记住你了, 今日只要你替我打赢这局, 再好好教训对面这个王八羔子,从此, 我巴尔图就多你一个兄弟!”   “……”   这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段鸮听见了。   不仅如此,包括富察尔济, 还有在场的所有人也都统统听见了。   能在这阶级森严,对外封闭的太平府监牢之中,被巴尔图纳入羽翼成为他的朋友,就相当于是和最大的恶势力成了盟友。   这是段鸮想要的结果,也是目前对他‘最有利’的结果。   他本人对此的回应,只直接抬头往对面那人脸上看了一眼,又在下一秒,猝不及防就对着自己面前这傅尔济拔出那把铜勺子,狠狠扎向二人的桌面。   这一下,是当众应了巴尔图的兄弟之说了。   那打了巴尔图,已犯了众怒的傅尔济见状捏了捏脖子,弯腰捡起一旁的一块碎碗,又举起来指了指段鸮,就跟他真就这么公开杠上了。   二人之外,所有探头探脑的犯人都围成一圈,就看着他们到底俩怎么打,又到底谁会赢。   接着,观察了下彼此的段鸮才顶着对方上前一步拧住自己胳膊就往脸上,二人就这么一个反手像两头困兽一般打在了一起。   “——!”   因都是成年男子,这么直接翻脸动起手来,就没有什么客气不客气之说了。   拳头,腿脚,不过是拳拳到肉,无一丝人性可言的血腥暴力之举罢了。   监牢之中,人人都身上带着不便于行动的铁链镣铐。   所以动手的时候多是板凳桌椅这些来借力,用最直接也最粗暴的办法解决,在他们俩这场公开斗殴的时候,身体接触中旁边的桌子板凳也是不断地被撞翻,脚上的铁链子也是不断发出碰撞之声。   “好!打!打!打!打死他!”   一见这般血脉泵张的场景,呵令着段鸮替自己揍傅尔济的巴尔图和四面的犯人们都亢奋的眼睛都通红了。   见状,那一下侧过头,反手摁着二人一起倒在地上的傅尔济伸出一条胳膊就狠狠勒住段鸮的脖子,段鸮就也直接用胳膊暴力地还击他的下腹,并将他打翻在地。   这打在彼此身上的数拳。   旁人不知道他们到底用了几分真实力气,但只打的二人额头面颊上都是汗珠子滚落,锁骨胸膛上也都被身体冒出来的汗浸透了。   这么看,他们俩这么大打出手,虽还没有直接见血,却也离见血不远了。   这囚牢之中发狂般的一架若是就这么发展下去。   势必会在二人都打的出大事前,也难分出一个明确胜负了。   只可惜,这到底是有狱卒看管在的监牢,而那帮狱卒,就是平时再不管事,也怕出人命。   所以眼见里头真地快闹出‘人命’来了。   那个先前看到‘闹事’就躲出去,只等这会儿才带着数十人壮胆跑回来的狱卒立刻开了槽口的门就挥着佩刀破口大骂了。   “停下!是谁先开始挑衅打架的!都给我停下!一会儿不管就开始集体发疯!全都给我抱头蹲在地上!不然我就立刻叫烈尔泰牢头过来拿鞭子抽你们了!”   “还有!刚刚打架的给我滚出来!你们这是找死啊!”   那今日负责送犯人来槽口吃饭的狱卒的一火冒三丈地领着人出现,其他人顿时都熄火了,又见风使舵地赶紧在这混乱和狼藉之中挨个蹲下来了。   地上那两个看狱卒来了也停了并在顿下后迅速分开。   但刚才所有人都看见了,聚众打架的就是他们俩,这个事,二人今天都逃不开了。   因今早闹事的,主要就是那个一开始没事找事的傅尔济,还有之后被一并拖下水的巴尔图和段鸮。   所以那狱卒直接就绕开巴尔图,将矛头指向了这会儿已被制住,又被强行分开了的两个人。   只不过人制住是制住了。   这狱卒看这两人这副搞不好还会发神经样儿心里也有点发憷,再想到烈尔泰的‘下场’,他也就循着些‘规矩’就一脸暴躁地张口道。   “昨天闹事是你们俩……今天闹事也是你们俩,才进来两天就闹出这么多事来,真是一天天地给我在这儿找死,其他人!听好!立刻把槽口收拾干净,然后去外边农地外集合!”   “至于你们两个,每人给我领六鞭子,再关一个晚上禁闭去!”   这一句话,算是把地上这二人今天一早就在槽口当众打架斗殴的处理结果给定了。   一人六鞭子,再关一晚上单独禁闭,这放在别的犯人身上,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初来乍到的两个人倒是都各自蹲在一边没做声,就这么一大清早地连犯人们固定的农活都没干完,就被抓走直接关禁闭去了。   这关一晚上禁闭,就意味着断水断粮还限制人身自由了。   走之前,段鸮是从巴尔图身边一步步走过去的,那用手暗示着摸了下耳朵底下那只狼的狱霸和他对视了一眼,又对他比了个手势。   段鸮对此,倒也没说什么。   只这么□□脆带走,又和某个一早和他打架了的家伙一起被关到了禁闭室去了。   不过说是关到一起,牢头们估计也是怕他们再打架,直接就又给他们脚上加了道铁链子。   到半刻后,领完罚的他们被一起带到了禁闭室,又一起被关了进去。   不仅如此,还对他们俩再次斗殴会产生的后果下达了警告。   负责看着他们的狱卒将一个漏斗放在门上,并告诉他们到十二个时辰后,禁闭才会结束,如果过程中他们要是再打架,那就再叠加禁闭时间。   二人闻言都不作声。   只汗流浃背各自挨在墙角,隔着很大的一段距离,像两个被训后的困兽一般的死样子躺着,也不知道具体有没有听进去。   期间,外头悄悄过来巡逻的狱卒没都再见这两个疯子开过口。   倒是巴尔图真的过了会找人来关照了一句,说对里头关着的段鸮可以稍微客气点,看样子是说出来那句话后不会亏待了。   再等到整整四个多时辰过去,天色又一次黑了。   见外头人差不多散了,这两个各自倒在一旁装死的家伙各自看看外头,一早上‘兴师动众’演了半天的两个人才又睁开眼睛了。   此时,已是深夜。   快将近外头的正常宵禁了,白天还拽的跟个什么似的富察尔济先是坐起来,又拿脚轻轻踢踢段鸮,又看到对方睁眼地看了他一眼。   这么从禁闭室里头往外看,那个负责看着他们的狱卒已是坐在尽头处睡着了。   白天在槽口‘这一架’,他们俩打的算是半真半假,但为了能让巴尔图和所有人都相信,二人也只能这么干了。   虽然以前没和对方动过手。   但头一次这样,这两个家伙也没真的和对方客气。   而回到眼前这一幕来,大动干戈一场就是为了能被关到这死者国泰曾经来到的这间禁闭室的二人也各自抬头往这间禁闭室顶上看了一眼。   东侧,此刻他们所身处的这间,也称禁闭室。   所谓禁闭室,刚好在东侧最尽头,是一间名为叁拾陆号的囚室。   往常这里除了关一些喜欢惹事的囚犯,也没有别的其他用处。   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在这间的正东面,彼此天窗相连的地方,就正好是国泰死亡的拾壹号囚室了。   拾壹和叁拾陆。   由一个通风口一般的天窗直接连接着。   所以一旦想看到之前那个死过人的拾壹号囚室,从叁拾陆号门口经过就一定能看见。   而拾壹号,就是太平府监牢中,那个有蜘蛛纹身的国泰十六日那一夜死亡的那间囚室。   距离死者死亡,算上今天已经二十天。   在此期间,这间囚室一直对外封闭着没有外人进来过,牢头们也不可能说再清理尸体之后,再把它永远地对外关闭。   所以想要进来看一眼这个案发现场,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两个人再次打架闹事,才有可能靠近这里。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果然有用。   此刻,两人对视间,都明白这是该干活的预兆了。   但二人现在都不能发出太大的动静。   因为脚上的铁链随时都可能暴露他们在干什么。   所以等一块快速坐起来后,他们俩只半蹲在这大费周章,富察尔济又直接用手上铁链绞住自己双臂减少点动静交流了起来。   “对面那个囚牢,就是当时死人的拾壹号。”   用手摸了下鼻子朝他挑了挑眉,背抵着墙面的富察尔济这么开口道。   “不过,去其他囚牢是需要钥匙的,我们现在虽然在离它最近的地方,却也要一个办法才能过去,或者用工具撬开天窗,这可能会制造出一点动静,还缺少一些工具。”   “我们当然有办法打开门。”   段鸮回答。   “因为我把那把铜勺子带出来了。”   这么一说,神不知鬼不觉已将那把白天来‘吓唬人’的铜勺子的段鸮也将自己藏了一整个白天的东西拿了出来。   “哟,朋友,你很鸡贼啊。”   闻言,拍了下膝盖,歪倒在墙角的富察尔济顿时勾起嘴角忍不住乐了,但口气还是挺赞赏的。   “彼此彼此。”   说到这儿,段鸮也不废话了。   这么一说,二人一起抬头看了眼拾壹号的天窗,这是一个很冒险也很危险的过程。   若是有一个不慎,他们俩不止是说会暴露禁闭室内的真实情况,也会让牢头注意到他们的踪迹,所以整个过程中,必须在天亮前完成。   丑时一刻   富察尔济一只手抓住窗框用铁链挂住天窗一旁的挂钩,倒挂着翻身用脚爬了上去。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嘴里咬着那把现在已经不像把勺子,更像个利器的铜刀就用了一个巧劲将整个天窗的窗框边撬开。   到完全撬开后,富察尔济暂时拿手挪动开这个天窗,随后才身形轻巧地爬上去,又倒挂着身子伸手往下挥了挥,示意段鸮里头安全,可以一起爬上来了。   等二人像是半夜中藏匿身形的鹰一般借力匍匐着穿过那通风道。   伴随着整个贯穿着太平府监牢的囚室走廊上还有一个巡逻牢头的脚步声,他们竟真的借助着这个办法来到了那拾壹号上方。   这么朝下看去,这死过人后就被封起来的囚室里黑漆漆的,牢头就在他俩的不远处巡逻。   “我以前可是正直好青年,从来不和人打架也不会翻墙逃狱的,我额娘知道今天的事一定会托梦给我,而且啊,怎么老是我承担反面角色呢,下次这种坏事你来啊。”   富察尔济嘴里这么说,行为上却完全没有反思自己的征兆。   “我娘也不准我干坏事,不然也会托梦骂我。”   蹲在他旁边的段鸮也回他一句。   “哦,那糟了,看来今晚我们俩娘都要托梦了。”   这人又来一句。   对方嘴里这个场景,怎么想都有点诡异。   想到富察尔济他额娘和自己娘一块托梦的场景,段鸮直接懒得继续这个糟糕的话题,就回归到正经话题,而一番折腾,当他们从天窗通道就这样一个一前一后从叁拾陆号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进了拾壹号。   当下,他们一块从这间已封闭多日的囚室顶上下来,又弯腰配合着,拾取了块旁边木桶上的布巾。   这其中,一个人蹲下开始在这张死者曾经躺过的泥土床,一旁的已经涮洗过,但到底会有液体残留的便桶,另一个人则对旁边的墙壁上进行了一番取证。   这是一个对于此番进入太平府的卧底任务而言,很必要的搜索物证的环节。   若是物证还没有被完全销毁。   是也可以判断,十六日当晚子时,拾壹号牢房内尸体上的火势具体有多大。   而肉眼可见,过了这么久,这里头还因过于不能通风而充斥着一股明显里外用类似油脂之类的东西焚烧过的味道。   结合那个国泰死后被菜油焚烧过的一点,怕是就是案发现场就是这地方无疑了。   除此之外,一番两人无声地搜寻下来,他们大致也发现了一些还留在这个密闭空间内的少量奇怪的物证。   一,即那张床上有大约三四根头发残留。   那头发表面呈枯黄色,长度约是正常成年男子该有的,发根有深红色皮屑,不像是染料的效果,倒像是本身皮肤所有的颜色。   深红色的皮肤?   这一点,不得不说令人有点存疑,因是个人都知道,人的皮肉多是白或棕色,红色人种怎么也不可能好端端地存在于世上,除非是身患着什么未查明的疾病。   二,在这个拾壹号牢房的便桶底部。   有少量血垢残留,那味道刺鼻,像是人失禁或内痔后产生的血垢是溅在木桶边缘的,没有被来得及被牢头洗干净,却也留下了这一抹证据。   三,就是墙壁和屋顶上被富察尔济和段鸮一起检查之后,并没有被明火熏过留下的黑色印记,或是曾经有,而被擦拭干净的痕迹,那就说明那一夜那场火。   很有可能只发生在他们身后这场床的范围内,根本都没有波及到整个囚室。   不得不说,这在拾壹号囚牢中发现的这三点都很奇怪。   趁着夜晚,顺着通风管道,从叁拾陆号潜入拾壹号牢房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一时间蹲在黑漆漆的案发现场中,也觉得这一切很不可思议。   “红色的死人。”   段鸮说着还眯了眯眼睛。   “什么红色的死人。”   富察尔济也回了句。   “白天我在槽口的时候,曾经——”   话说到这儿,明显是想到了什么,见富察尔济问自己,段鸮也想起了之前在槽口听那帮犯人所说过的那个关于国泰之死的传闻。   可未等他们讨论出这一点。   那之前还死寂一片的拾壹号对面却是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彻于走廊上的脚步声。   “——,——。”   这听来有些恐怖如同催命一般的脚步声,来的突然,却隐约是带着先前那已经离开的牢头哼着歌的声音。   富察尔济和段鸮一听到这声音顿时都不吭声了。   连呼吸声都冷却了点。   因若是暴露了他们这会儿人还在拾壹号里面,而不在叁拾陆号,那么今晚的一切包括他们这一次的卧底行动也就暴露了。   所以,一刹那,二人只以最快的速度就赶紧从拾壹号这边开始设法往顶上躲藏。   这一刻,几乎容不得富察尔济和段鸮多思考什么。   那脚步声如同蜘蛛网上爬行的黑色蜘蛛一般眼看着就要逼近他们了。   整个囚室的长走廊上,只听‘踏,踏’——   可他们俩这时候,却还是没来得及抽身离开拾壹号囚牢,并回到顶上的天窗上去。   这一是因这通风管过于狭窄,如果一旦二人按照来的时候分批次过去,势必会放慢速度。   二,就是若是一起挤进去的,以两个成年男子的肩宽比例,又很难在正常情况下完全地对外头那个牢头躲藏起来   “……”   下一秒,就在他们没准备好的情形下,破罐子破摔的他们只一起动了。   一下攀住天窗的富察尔济一个利落地翻身压在段鸮身上,用一只手垫着段鸮的后脑勺将他摁在身下,同时两个人一起躲过了这处处不在的巡逻检查。   身子底下有囚室走道上,巡逻的狱卒脚步声。   与此同时,下方囚室隐约有对着光亮亮起,还隐约照在猫着腰躲在底下的他们身上。   在眼前抹不开的浓稠夜色和阴影中,囚牢中长久的的暴力和阴暗同样激发了他们身体里最隐秘的东西。   可这通风口距离地面实在太近了,若是他们明目张胆地大口呼吸,底下的人绝对会听到风道里传来的两个人的声音。   黑暗中,二人像是生来本为一体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视着对方。   有着一样抹不开夜色的的双眼对视中,有说不出的危险刺激和情绪冲撞,还有彼此看不穿的一些东西。   也是这么想着,突然错开眼,不准备再浪费时间的富察尔济只这一把拉过段鸮。   等先用一只手搂住他让彼此的距离更缩小,又和段鸮抱在一起尽可能地躲藏起来,然后,一下抵住通风口躲藏住二人将彼此的身形完全地融于一身,面容又一下子重叠在了一起。   这一刻,头都侧着,保持着一个微妙姿势的他们在漆黑的环境下都默契地屏住呼吸。   段鸮感觉到富察尔济用一只手尽可能收敛力气,并以一个和自己一样一动不动的姿势地在靠近着自己的手掌心。   他们的本意,只是想更可能地躲藏起来。   但这样的距离本身就是危险的。   可下一秒,两个脑子里从来没有什么私人感情,这么多年也是走哪儿都随随便便一个人的家伙却一起顿住了。   因为两个突然一脸古怪地发现,明明对方根本就没有碰到自己。   对方只是在接触着那一只横插在当中的手。   可这个姿势,还是过于诡异……和不可思议了。   这不应该是一个吻。   但那手掌就近距离落在段鸮的嘴唇上,那黑漆漆的眼神却也在看着他,所以即便是隔着手掌那感觉就也无比地真实。   他们俩都不作声。   因为这本该是正常的。   可周围的气氛好像却越来越奇怪。   明明是万分危险黑暗的情形,两个人却好像都不自觉地隔着那手幻想到了一场发生在二人之间谁也不料到的隐秘亲吻。   这一霎那,嘴唇在虚幻和真实中好像真的触碰到了一起。   他们都没说话。   但却气血上涌。   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那根本无法掩饰的躁动和冲撞一下勾起了这最纯粹的冲撞,任谁都不能装作无事发生。   ——过于陌生而强烈的的情绪在这一刹那响彻于灵魂和躯壳。   唯有一道最真实不过声音在彼此的心中疯狂响起。   扑通。   扑通。   ——扑通。   他们现在这样,好像在亲吻。   ——他们这样……真的好像在,亲吻。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为了最后这段……我晚了半个小时……   在本文满四十万字,八十章正式到来的那一刻。   我们看似社会其实纯情的大少爷和大帅哥迎来了一个他俩人生当中的……初吻,哈哈。   富察老段:害!不说了!这个牢!坐的真是值了! 第二十七回 (中)   “吱呀——”   四下无人的深夜, 那铁栅栏外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终于停下。   当位于走廊上一边的拾壹号囚室的铁牢门被牢头用手上的一串铜钥匙打开时,里头已经完全地暗了。   墙角处, 那张曾经死过一个人的泥土床上现在空无一人。   唯一的一只木便桶,也被摆在原本该有的位置,地上没有什么人曾经进来过的脚印。   因多日来根本没人走进来过,一整间封闭囚室里头现在弥漫着一股挥散不开的焦臭味。   按照规矩, 人从探头进来查看的牢头见状嫌恶地挥了下手掌, 往上看囚牢顶端天窗的位置没变, 确定没什么问题才出来。   等他转着一圈叮当作响的铜钥匙, 理了理方才去解手系上的裤腰带。   这个太平府监牢内部的牢头拖着步伐回到叁拾陆号牢房前时,里面那两个因为打架, 而被关禁闭的‘刺头’还在原来的位置上。   一个, 像条死狗一般倒着对着墙。   另一个,也是半死不活地对着另一边歪着。   ——这么看来,在他离开的这半个时辰内,里头什么也没发生。   “呵,两个不知死活的。”   见此情形,想起白日里他们俩闹事的疯样子,嘴里嘀咕了一句的牢头似乎也放下心。   拿起桌上掉了大半的漏斗, 确定离他禁闭解除的时间还有几个时辰,这才找了个墙角的木桌坐下, 又拿一条胳膊抵着脑袋继续哼着歌儿打起了盹。   那哼唱中的小曲是一出《黄伯央大摆阴魂阵》,一个人守夜在此的牢头将手在桌子上一下下摇晃着打着拍子,不过四五句就也再次呼呼大睡了过去。   等外头的光彻底暗了, 那个囚牢外头的牢头也睡死过去了,发出一阵阵呼噜声。   一整个黑魆魆的囚室内,方才还像是睡死了的叁拾陆号囚室的某两个人才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又保持着保持着这个姿势就这么朝外面看了眼。   “……”   静的可怕的空气中,一时无人开口,只有若隐若现的不均匀呼吸声。   方才富察尔济和段鸮虽都很看似很正常地躺在地上。   但若是那牢头真正走进来,或许能看到他俩此刻几乎浸透了整个背部胸膛的汗。   要不是囚室实在太黑了,这一身从囚服里都透出来的汗,刚刚差点把他们给暴露了。   而眼下回到禁闭室,面对着四下无人又只剩下他们俩的独处环境,两个心口那点沸腾和躁动才刚消下去的一点的家伙顿时一起摊开手往后躺倒在地上了。   这么一直接躺下来,他俩的身子和腿直接就呈现个大字状在这冰凉的监狱地上了。   因激烈运动而产生的某种亢奋情绪让两个人的脑袋都有点空白。   “…真是人吓人能吓死人,你怎么样。”   一只手拍了下额头,吐出一口气胸中的浊气,手掌心莫名还有点热的额头上的富察尔济问,他躺下的姿势还支着一条腿,整个人的背脊也是一瞬间完全放松下来。   “还行,你东西拿到了么。”   正说着,看样子不比给他好到哪里去的段鸮也这么平复下心头窜上来的热气才问他。   二人此刻正以这种没什么形象可言的并排躺下的姿势在对话,瘫在地上的富察尔济看段鸮问自己也这么抬起条胳膊晃了下,才回答道,   “…拿是拿到了,不过今晚也不算没意外发现了,谁想到这对外关闭着的监牢着又指了指上面道。   这么共同一开口,一块冷不丁朝着头顶天窗上方的二人这口气听着倒是有些像在打什么哑谜。   旁人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懂所谓太平府监牢为何要如此戒备森严的原因。   ——但这事,或许还要说回到一开始他们被堵在通风口的时候。   因之前是被猝不及防堵在在天窗上,通风口被临时检查的变故太过突然。   他俩也只是紧急地躲过一开始牢头开门开门进入的视角,又趁着那一瞬间的时间差快速地跃过管道口回到了对面的禁闭室来。   过程中,分别抓住天顶爬上去的两个人身上沉重无比的铁链子随时可能暴露他们俩的真实行动。   所以忙于说摆脱困境的二人都没来得及想太多,只用最快的速度就完成了一次脱险。   但当他们俩在从通风口撤出那间死者生前的囚室时,却也将那遗留在拾壹号囚室内的三件物证给拿出来了。   可谁料,那个牢头开门的速度还是来的太快了。   那一霎那,在一片漆黑中透出一点光照在脚上的环境下,二人鼻子对鼻子,眼对眼的隔着手掌面面相觑地望着彼此。   富察尔济在停下来的那一刻,隔着自己一只莫名有点出汗的手掌,将面前的段鸮完全地压在了底下。   段鸮见状向下看着牢头靠近的动静,一面保持着原有的样子按住他的半边肩膀和后脑勺,以一种掠夺和控制的动作将两个人的距离缩到最小,完全将彼此融为一体。   这一瞬间,他们的距离小到不可思议。   这是一个危险到不能言说的距离。   近到两个人都开始突然不说话了。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从心头窜上来的热度,把他们俩当下都只惦记着正事的脑子搅和地浑浊起来。   所以两个一心只想从困境中脱险的人谁都没吭声,富察尔济和段鸮也只往旁边保持彼此尊重地扭了下脸,却也都不太看得清楚对方脸上的表情。   呼吸喷洒在对方脖颈之间。   嗓子里都有点冒火。   还有点说不出的痒。   一时间,他们这两个从对彼此没想过这么多的大男人只在这阴暗无光的通风口内,保持着这种死死贴着彼此姿势谁也没动,还给小声开了口。   “…我说,你动来动去干嘛。”   总觉得这么搞有点不对劲,富察尔济嘴上说着也赶紧把自己身子挪开点,拿手撑着墙面给他张口提了个意见。   “你没动是吧。”   脾气没比他好到哪儿去的段鸮回了他这么一句。   “……动了我也动了,但你看我都不动了,那你能别动了么,不然掉下去直接一起完蛋啊。”   富察尔济又这么小声说道。   “那数到三,咱俩都别动。”   段鸮也这么小声回他。   说完,他俩就不动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地方那点火仿佛还是没消下去。   这种火焰有时候甚至无关别的。   就是特别热烈,特别纯粹,谁也没想掩饰什么的,就这么没由来地这么从心底直接烧起来了。   如同被一根火柴就能轻松撩开的火苗,平时虽压抑着保持着冰冷不明显,但近风一吹,总会露出马脚,而且势必会燃起熊熊大火。   也是在这一刻,咱们做人一向很抠索的富察大少爷就这么想到了上次回家的那三天里,他一个人躺在牛车或者院子里的看着天时,都一直在想的一件事。   “段鸮儿。”   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这儿犯什么毛病,但总之人还钻在这通风口的富察尔济就这么开了腔。   这是少有的他管人口气这么正经地叫全名的时候。   可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回家后口音没改过来,还是其他怎么回事,直接把段鸮的名字给一个不留神念成了特别重的儿化音。   ——就跟他这又高又挺,看着还帅的少爷鼻子突然就被什么玩意儿给堵塞了似的。   “怎么。”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着这人这一本正经的口气,段鸮只得这么应了他一声。   富察尔济:“哦,我就叫叫你,我是不是没说过,我这名儿其实不是我正经大名,是我以前在外头用的名儿?”   段鸮:“好像是。”   富察尔济:“那你这是你大名么?”   段鸮:“你问这个干什么。”   富察尔济:“就,咱俩认识那么久,好像什么也不了解,想了解了解呗,你想了解我吗?”   你想了解我吗?   这可问的真是很直接了,放往常段鸮肯定得怼他,但就着今晚这氛围,这两个人紧接着还真是能把这么干巴巴的话题给聊起来。   段鸮:“你以前怎么不说想了解我?”   富察尔济:“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啊。”   段鸮:“以前是什么?现在是什么?”   富察尔济:“以前是段鸮,谁都可以是段鸮,段鸮只是一个名儿,现在是段鸮,但只有你是段鸮,因为段鸮是你,所以不一样。”   这话听着可有点意思了。   若说坦荡是真坦荡,就和这人都已经把自己整个敞敞亮亮的心都给一下对着人送出去了似的。   偏偏这说的人是一脸我是认真地说,听得这人也是一脸认真地在听,就显得这明明在小声冒着躲避危险的氛围莫名有点变味了。   说完,富察尔济不作声了,就这么用一种我这么说都是实话的眼神盯着段鸮看。   段鸮:“那你先说。”   富察尔济:“别介啊,为什么不是你先说,我的大名之前可从来不和别人说呢。”   段鸮:“你是鬼?还不能随便对人说大名。”   富察尔济:“那可不,一般人我可不随便告诉的啊,都得是铁瓷之间才行哈。”   都到这关头了,他俩还有心情在这儿一来一去的杠,但有些事总算是被这么一搅和才强行冷却下来。   而就在这两个人开始因为这倒霉无比的遭遇而心口来火,更觉得自己都跟着对方开始有点莫名其妙时。   ——却在下一秒,无意中因背抵着墙壁而透过这通风口的视角,另发现了一个在拾壹号和叁拾陆号通风道之间的一个隐藏的通风口。   这个出现的时机异常反常。   却刚好搅乱了先前差一点就‘没刹住车’的一切。   四面无光的环境下更是刺眼的厉害,和监狱内部构造也很为何的通风口,当时就在他们的身侧。   起初是背对着东侧天窗的富察尔济扭过脸时顿了下先看到,又示意段鸮往后看的。   接着,二人就这么一起回头往身后有模模糊糊的亮光透出来的那个小洞口看。   等这么一看过去,就见那一整个通道完全地被一块空心石灰板掩盖着,自上而下横插在太平府监牢之中,上方通向最顶上的堡垒塔楼,下方则通向不知名的地方。   这是——?   这一幕,令还处在通风口环境下出不去的两个人当时就停住了。   若不是因为两个人进来的急,怕是还真不能发现在两边通风口里还有这样一个秘密的入口。   这通道口,怎么也不像是监牢内部的人随便开通的。   因太平府监牢是建造在一个旧时堡垒状建筑。   每一节通道口都是如同建筑中的一环存在于构造复杂的内部本身的。   因此,这个如同一个输送管道一般的通道口是可以直通向上下十六个总牢房中的任何一个的,最奇怪的是,就在这泥水浆子所糊起来的墙面一侧,另还有个让人想不通的烙痕被留在了墙壁上。   那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下的烙痕看着是个圆形的。   中间是方镂空。   倒是个不太常见的形状。   尤其位置的话,只正好留在这拾壹号囚室和叁拾陆号囚室中间私自挖通的通风口密道中,这形状看着倒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你有没有觉得这看上去像不像一个东西。”   富察尔济问道。   “像什么。”   段鸮问他。   “说不好,就是觉得很眼熟,感觉,在哪里见过。”   一时半会儿,仅仅靠这么个圆形烙痕,还真令被堵在通风口内的他们想不起这个形状到底像什么。   所以当下顾不上别的,将这痕迹的位置记下的两个人就这么干脆躲到了那里面,又借着牢头进入拾壹号牢房的空隙,安全地回到了禁闭室。   这一遭,两个人才可顺利脱险。   等这会儿二人下来再仔细回想起那一幕,他们已基本确定这个太平府监牢内部绝对是很大问题的。   不说狱卒们的管理方式,只说囚犯国泰离奇死亡的三个异常点,和为什么通风口还会有隐藏进出通道这件事就值得人深思起来——   因这无非只有两个结果。   一,太平府内部有人借助这条通道在行一桩秘密交易;二,就是这桩交易还很有可能和十六日当夜国泰之死有莫大关联。   而最关键的就是,要搞清楚那个留在通风口的圆形烙痕和国泰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天亮之后,我会再想办法去试探巴尔图,然后想办法进一次肆拾捌号囚室,你出去之后也去找一个人,他可能会知道关于‘红色死人’的真相。”   “谁?”   “昨天在槽口吃饭的时候,我听见有一个黄牙老头在一旁和人说话,他外号似乎叫杀婴蔡,总在西北角和一群犯人们呆在一块,好像知道些什么,必要时候,你从他嘴里套一些消息应该有用。”   “嗯,知道了。”   这最后两句关于调查案子的对话说完,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和危险性,令二人都没什么心思想些别的了。   这一夜禁闭室的遭遇。   加上所目睹的关于太平府内部的一切,不得不说时是他们这次卧底任务中的一大突破,只要熬到天亮,禁闭时间结束,他俩明早也可以正常放出去了。   大约半刻后。   说完这两句简单的话后,富察尔济和段鸮就将之前偷带出来的铜勺子和这一次的物证在叁拾陆号囚室的天窗上找个位置藏好了。   他们约定好,若是之后再有消息。   只从天窗想办法再次进入禁闭室上方的通风口,其余时候就继续保持原样查清太平府内部的的情形。   一刻后。   二人各自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就这么暂时眯了会儿,又让脑子好歹是修整了一会儿。   这一觉,因之前的事,他们都并未睡的略沉。   冰冷的囚室内,两个人却也都在思索着些事。   可就在当晚,他俩这说完这些事,又各自休息一会儿的功夫,还有个诡异的事竟然被富察尔济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因为就在离这一晚快要天亮之前。   作为两个大活人还被关在牢房里的富察尔济和段鸮竟同时在梦到了自己十年都没见过额娘和亲娘。   关于这个来的突然‘噩梦’,他俩事先都没料到,只能说本身是个很反常的事了。   因为若是托梦,也不该这个时候,而最恐怖的是,当他俩去底下了不知道多年的额娘和老妈难得托梦,又开了口的时候。   头一句问的竟然不是自己儿子最近在干嘛,吃没吃好穿没穿好,或是些别的,而是劈头盖脸地就用一种很陌生的语气对着他们一句。   “儿啊,额娘知道你老大不小了,要来——给你张罗对象了。”   “玉衡,娘从下面带了好多画像,要来——给你介绍对象了。”   富察尔济段鸮:“……”   当夜,这个惊悚无比,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梦,直接让牢房里昨晚明明隔着好大一段距离,睡在不同角落的两个人给吓醒了。   但二人模糊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各自把昨晚有些事都给压下的差不多的两个人都低着头没做声。   也是这时候,外头那个睡了大半宿的牢头听见起了牢房里传来的铁链子动静,伸了个懒腰的也过来给他们开了门。   那一刹那,外头打开的囚室门外的光打在脸上。   二人都面无表情地佯装着漠然和冷酷的样子抹了把脸坐了起来,心中却也明白自己身上的任务还在继续。   ——这下,他们又得继续在这监牢之中,开始装‘不认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今天会把休假期间的所有存稿的更新一次性都发掉。   辛苦十五天来都躲在通风口亲嘴的两位了!让我们一次性嗨起来吧啾咪!   顺便大家看完给个好评就更好啦,这个单元我觉得还是写的挺满意的,竖起小耳朵等大噶反馈,啾咪啾咪。   s:新换了封面和文案,封面两位人物来自微博的墨荼太太的授权,感谢所有喜欢这篇文的各位了,十五天真的很想念大家,也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府依伶、鱼儿、晴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珺綰 29瓶;梵音 20瓶;离思 14瓶;枫鸦 6瓶;林碳盘不需要碳碗、府依伶、千秋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七回 (下)   接下来三天, 一直到初七这一日。   太平府监牢内部都没有再发生类似的内部暴力斗殴事件。   一是因牢头烈尔泰一下子加强了囚牢内巡逻的狱卒们的数量。   二也是因为一旦再发现有口角打架的,狱卒们都是直接拿拳头上手, 不再放过一个人。   离那个传说当中的总狱卒文绥会出现的清监日。   还有八天,每每到这一天,就是整个太平府监牢都要封锁起来的日子。   烈尔泰估计是觉得犯人们再闹事怕不好和上头交差,就也越发防范着他们这帮互相撕咬的疯狗, 其他囚犯们一个个被威慑住, 就也不敢随便在学着别人一样惹事。   这让人一时对烈尔泰身份是否和蜘蛛组织有关的怀疑再次减轻了。   因他如果是蜘蛛的成员, 不该说这么明显地试图维护监狱的秩序, 利尔泰性格暴躁,头脑简单, 虽长年累月在狱中, 但怕是真的对太平府监牢内部的有些情况一无所知,   由此,二把手烈尔泰或许真的只是太平府监牢的,而他的实际涉案嫌疑也是最小的。   这成了某两个人这三日来最明显的一个发现。   而因那之前的一场公开的大打出手,还有一夜禁闭事件。   虽他们彼此之间还是一副不熟的样子。   但现在,每个犯人都知道了某两个疯子的大名。   在那些犯人眼中,二人就如同段鸮和富察尔济身上的那两个入狱时留下的刺青一样, 在监狱这个特殊环境中有着绝对的生存优势。   期间,富察尔济还是一个人单打独斗, 像个独来独往的怪人。   段鸮不知道他那边一个人每天都在干什么。   但能看得出来,他俩上次真的把那场戏都演了全套。   不仅仅是烈尔泰,现在好像整个牢狱之中的犯人们里都彻底相信他们俩真的是‘水火不容’的两个天敌了。   而相对于这三天里突然人一下子躲起来的富察尔济。   住在他对面囚室, 却和他待遇完全不一样的段鸮那一头,却似乎找到了自己志同道合的‘新同伙’。   因自从禁闭结束后,他就和巴尔图他们主动搭上了伙,不仅如此,还成日里厮混到了一起,彻底成了这太平府监狱中又一号新加入的人物。   巴尔图上次被某人给当众打了,段鸮在那之后的表现,就已经说明他现在是站在巴尔图那边的。   ——至于,段鸮事后具体是怎么和巴尔图表达自己的‘投诚’之意的。   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段鸮入狱时身上所背的那个‘罪名’,还有段鸮第一次就曾借着狱卒的口,自己流传出去的一句‘风言风语’。   他知道,在他向狱卒打听巴尔图其人时。   对方势必也会暗中也打听过他,他早早地先埋下这样一个暗线,事后,从狱卒口中套出话的巴尔图也就会认定他是个好色无比的败类。   一个对女色有强烈欲望,连坐了牢都会说自己根本忍不住的败类。   听上去的确是个能够被控制的人。   ——正好这些‘东西’,巴尔图手中就有,所以他并不吝于向段鸮尽情地展示自己这一切。   这一切,也正是段鸮想弄清楚的,那就是巴尔图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一伙什么势力,又是否和‘蜘蛛’有关。   因为那一晚在拾壹号牢房,也就是死者国泰现场的意外发现。   事后,段鸮还是想办法是借着机会,主动联系了现在还在外边负责做给他们接应和等待消息的江宁府和太平府。   入狱之前,官府那边就已明确为他们这一次的卧底任务找到了相关的接应人。   这个来自官府那头往内部传达消息的特殊接应人——是以第一次送他们进来的那个老马车夫作为中间人的。   事实上,那位看似老迈的‘马车夫’也是官府那边提前安排好的人。   他会在固定的三天内送一批新的犯人进来,底下也会塞给狱卒们一些银两一次在检查口外出没,与此同时,从富察尔济和段鸮拿到他们现在获取的线索。   因此隔日一早,就是这老叟找了个借口,在太平府监牢外用作给犯人干农活的田地后找到了段鸮。   他们提前约定的地方,是一个铁皮圈围起来的堡垒建筑下。   这地方白日里荒无人烟,寸草不生,和监牢四面这阴暗的氛围还挺相似。   传达消息的地点背面就是太平府监牢的瞭望塔楼,但正好这有个给狱卒们方便的茅房,就也挡着来往其他狱卒们的视线。   此刻,‘嚯嚯’就听两声咳痰声。   那梳着条长辫子,带着小毡帽,胡须花白的老车夫一身入了秋的对襟灰青色的大袄子,手上抽着烟袋,看模样是有些焦急的。   在他腰上还别着个钱袋,那是用来揣物证的,另还有大约三四两从外头带进来给段鸮继续帮助他在狱中接近巴尔图的‘好东西’。   这‘好东西’原是给一些成年男子用的。   是驴和虎身上的滋补物,民间说吃了能壮阳生津,龙精虎猛,也是段鸮这次找他时指名道姓让他带的。   因他这段日子还要继续讨好和奉承巴尔图,总得找个由头送点东西过去。   以段鸮的个人出发点来看,金银之物却不比这个,因巴尔图和人好色贪婪,又常年关在这毫无天日的死牢之中,对于这种东西,作为一个男子的他在此物上的需求绝对是很大的,所以他才找了官府帮他送这东西进来。   等这线人来回走动,搓了搓粗糙的手心。   并借着低头在土搭的茅厕后边理裤腰带的功夫,将脑袋探出去往外看了许多眼。   正有些紧张忍不住低头之时,就感觉背后有个人站着了,那充作马车夫的线人一惊,扭头一瞧,这才见是一身囚服,抱着手臂的段鸮立在他身后。   “辛苦,是江宁官府那边让你来的?”   看看周围,这两天人都在牢里的段鸮问了句。   一早,在槽口那头吃完一顿饭食,他就暂且躲过了这监狱内四面八方的狱卒们又找到了这地方。   线人见状松口气,先把腰上那袋子扔给他,随之才和他找了个背光处站着说话。   段鸮人是一个人出来的。   因富察尔济白天根本不可能和他走在一块,这监牢里到处都是巴尔图和烈尔泰的耳目,他们也不方便一起见这负责和官府那头联络消息。   “是,段爷,司马捕那头听说你们昨日在接触牢狱中势力的时候和巴尔图发生了冲突,还被关了禁闭,所以想让我来打听下,怕你们出事。”   心里还是有些担心这事出纰漏的,外头江宁府和太平府这次都是追着这条线,线人也是面露担忧。   “无事,一切都在原定的计划之内,我跟他现在暂时也不会拆穿这个局,不过司马准让你来,可有何事相告?”   段鸮似是看出了这线人言辞之间有些着急,只示意他这里是安全的,又和对方将对话继续进行下去。   也是一听这话,这话中隐约透露出点意思的线人才左顾右盼一番方才竖了两根手指皱着眉有些凝重地回答道,   “实不相瞒,段爷,这两日你们在监牢里外头是发现了这么两件事,太平府和江宁府官府这一次联合下,那边也暂时受理调查着呢。”   “哦?什么事?”   意识到不对,换了个交谈的姿势,身子抵着墙的段鸮只眯了眯眼睛露出思索。   “头一件,太平府官府前日新在护城河底下捞出六口实木箱子,但箱子被渔船想办法捞上来时已是空的了,里头的东西也是不知所踪。”   “第二件,司马捕快官府那头发现在两个月之前,咱们现在一直盯着的太平府监牢总头领文绥府上在某天曾有家眷报案,说家里有女眷丢失,但事后,却又说人找回来莫名其妙就消了案,这事已差不多过去两个多月,文绥家一直未有声张,但他家两月前疑似丢了个女儿的事还是被司马捕快留意到了。”   “六口箱子?文绥的女儿?”   “是,就是这两件事,司马捕快让我告知给二位。”   不得不说,这两个古怪的线索听上去还真有些令人费解。   先不说那个时间线古怪恰好出现在案子发生这一段时间的箱子,光是涉案人之一的文绥家发生的这件事就不像是一件巧合。   因如果是巧合,文绥不该事后莫名其妙跑去销案,但好端端的他女儿一个深闺少女怎么会丢了,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司马准他们在外头,也在一刻不停地追查太平府一案中的可疑之处,如今会注意到这一点,可段鸮此刻在牢里面,乍一听说这事却也只能先将这作为待用信息记下,又谢了那带消息进来给他的线人一句。   转而,想到自己这边也有个事,抱着手的段鸮想想就又对着这年岁颇大的线人来了这么一句。   “这两件事我已知晓,你尽管告诉司马准让他接着查,再等我们这头的答复就好,不过您既然来了,可否让司马准在外头尽快再帮我一个忙。”   段鸮回答。   “行,段爷,什么事,您只管和我们说,江宁官府和太平官府都会在外头协助两位的。”   心知他们这一遭入狱不易,那连忙拱了拱手的这位线人应了一声。   “劳烦帮我将这三根红色死人的头发和血液带出去,是从国泰死亡的囚室中另外找到的,最好找个官府的仵作另外好好检查一下,看看死者国泰生前是否身体中有金属或者矿石过量的病症。”   段鸮想想也这么补充了一句道,   “金属,矿石?”   那线人看着有些惊讶。   “是,金属或者矿石中毒。”   “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和这个有关,现在看来也只是先搜集下证据,另外,看一看这个死者血液的燃点还正不正常,因为现在尸体还没找到被存放在监狱的什么地方,所以这个尸检结果也能帮助到我们找到尸体。”   “还有,就是我想知道,关于太平府监牢在修成监牢之前,是不是还做过别的民间营生,或是内部保留了什么特殊通道。”   这一番话听来确实有些诡异蹊跷。   毕竟之前其他案子的可从来没有说还要检查死者的这一方面问题的。   可暂时性,段鸮对此却并不想解释太多。   只和那线人一道观察着周围,就在这监牢堡垒下借了个无人处面对面说了两句。   不过他有将把关于圆形烙痕的物证,和红色死人头发和血迹,等物证需要官府那边安排郎中再验疾病的事给说了,只需拿到司马准那边的结果后,关于案子的进一步调查就可有明确方向了。   “好,我会将你们找到的新的死者的头发和血迹,江宁府和太平府会尽快将尸检对比结果交给你们,不过还有关于那个圆形烙痕和那个密道,或许‘源头’还在监牢内部,需要你们再想办法做一些详细取证。”   “另外,如果真如你们所说,狱中还有其他和‘蜘蛛’有关的势力,你们和巴尔图内部团伙的亲密关系最好是保持下去的,从现在的线索看来,这会是这个监狱内部交易中一条很关键的线。”   “那后面就随时保持联络吧。”   这官府派来做线人的老马车夫话中最后是这么和段鸮交代的。   段鸮知道他会帮忙带话出去却也走人了。   走之前,他最后看了眼太平府上层好像在对着整个囚牢和犯人们进行监视的瞭望台,见上方黑漆漆地最顶上依稀就是那监牢最顶上的一间屋子,又一语不发地转身快速离开了。   线人这一去,就是三天。   期间,段鸮一直在等着消息。   但或许是国泰的尸检结果和那三根头发确实还需要重新比对,所以这个等待中的时间却也这样过去。   可与此同时,另一边,就在段鸮和江宁官府的线人进行着私下联络时,人也还处于监牢之中另一边的富察尔济却也见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并非属于官府那一头。   但却一路也这么混到了太平府监牢之中,只是相比起人还在坐牢当中的富察尔济,这个主动找上他的家伙出现时就要体面太多了。   彼时,泥土床上一人侧躺着的富察尔济也才刚结束昨夜一整夜禁闭,又一动不动枕着手臂闭着眼睛倒在自己的那间囚室中。   他当下背着身的模样像是睡着了。   但其实大多数时候,富察尔济这种人的脑子都是绝对清醒的。   因为他根本不会在任何不安全的地方松懈或是休息。   就像是个常年守卫山河惯了的一只鸟儿一般,他冷到骨子里的眼眸会随时随刻地会盯着周边的异常。   从身体到灵魂。   他都没办法忘记某些印刻在深处的黑暗记忆。   而回忆着这两日在槽口和囚牢中往返的事,恰在今早段鸮不在的时候,他也遇上了件怪事。   当时,是在卯时三刻的槽口,富察尔济一早跟一群犯人一样来到这里,就开始打干粮坐下,但等他随便就着这半块干烙饼,撕扯吃上两口的时候,富察尔济才发现今天槽口的勺子不是铜勺了。   之前三四天,每个人都一把的铜勺被铝勺取而代之。   铝勺?   若不是拿在手里的重量完全不一样。   光看着成色一模一样的两套勺子,富察尔济却也很难看出差别。   但他之前曾见过之前那把铜勺,所以才会明显感觉到不同。   其余坐在一边的犯人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在意这点,还是似乎早已也习以为常。   放下手中那只粥碗的富察尔济见状低头颠了两下这把分量完全不同的铝勺,寻思着这监狱里是不是意识到这铜勺本身有危险才换的。   但想想这也有些突兀,因这把铝勺看样子也是用过的,但一个监狱里为什么要配这两套不一样的勺子,这就令人有些想不通了。   这个关于囚牢里勺子的变化,被事后一个人回到牢房里的富察尔济默默给记下了。   回来后,他却也一直在思索着事。   也是这时候,远远的东侧牢房的铁门好像开了,他就听外头有脚步声响起,接着有个类似‘狱卒’的身影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这黑影来一步一晃地往前走着。   光看样子像个瘦巴巴的辫子年轻人。   当下,那人奇奇怪怪站在外头的一片阴影打在他身上,却没动弹。   入目所及,这看着还挺瘦高斯文的小伙子着一身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狱卒服,脚踩布鞋,一张面容却是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这么看,他肩膀消瘦,鼻梁尖,一根头发垂在耳边,年纪轻轻却天生有点没精神地驼背。   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大概是一双手很白,指甲盖像月牙,是双看样子常年握笔,精于书画的手。   可大概只有认识他的富察尔济才清楚。   这人不仅擅长诗画,却也擅长干另一件活儿,他们,却也是同一种隐藏在黑暗中的人。   作为一个犯人,富察尔济光是干躺着也觉得有问题,等他睁开自己那双一黑一灰的眼睛往外一看,可这一看,他就看到了张他化成灰都不可能不认识的脸。   ——一张属于他又一位故人的脸。   “‘八方’,好久不见。” 第二十八回 (上)   初九   卯时   “——, ——”   又是一个破晓后的清晨。   伴着锁了一夜的铁栅栏上的锁头被牢头敲响,又一天嘈杂监狱内部生活的开始, 今早的槽口内再度涌入了三百多名犯人开始吃饭。   数百来个犯人一块端着宽沿饭碗吃喝的动静不小。   一个个像恶狗似的扒拉着自己的饭盆,吃的嘴边都是油滋滋的,在这其中,一早, 巴尔图手下这帮人就乌泱泱地挥开铁栅栏的门先进来了。   路上也无人敢拦他们。   只是这一次, 那凶神恶煞的‘狱霸’巴尔图旁边还多了个段鸮。   今日, 又一次拉帮结派出来的巴尔图那耳朵上带了个实心铜耳环, 粗辫子垂在背上,耳侧那狼头纹身看着更凶悍狰狞了些。   跟在他后头半步的段鸮不说话, 光是一张脸也是惹人注意。   毕竟段鸮长得非常不错。   这是个长眼睛的人都看出来。   但入了这监牢之中, 沾染了一身凶悍气却并未冲淡他身上原本的味道。   反而有股愈发锋芒和血性藏在人的皮囊下。   这么看,作为男子的他鼻梁生的挺而直,嘴唇很薄,一张脸却还是那么惹眼,眼底黑沉沉永远看着暗处的感觉。   他今日穿了件对襟的狱中白色囚服。   手腕处挽着,笔挺地比人穿公服还利落,入狱以来没工夫收拾, 却也不见一丝凌乱的一根辫子有些散乱垂在一侧肩膀上。   可就是他这么样的一个人。   在一帮模样凶悍丑陋的三教九流之中却也适应良好。   他现在的身份是巴尔图的手下和打手之一,因他之前曾保护了巴尔图一次, 还替他出了气,巴尔图最近就时常让他跟着自己。   上回他托官府给送进来的虎狼之药,段鸮已私下拿给了巴尔图。   因加入这帮人, 往常也要给这作为老大的巴尔图敬茶伺候,段鸮就借着这一天天跟在巴尔图身边的功夫将这药给送上了。   在这鬼地方一天天憋得胸中恶气难出的巴尔图果不其然很是受用。   即便想克制男人的那点对这东西的稀罕,却也难掩红光满面地露出淫邪的笑容敲敲自己身下的那张监牢板凳道。   “哟,没看出来,你他娘的倒是个上道又很会玩的啊,当初在狱外头一定过的很风流吧。”   “巴爷谬赞了,这种东西,您用着觉得好就是好。”   同他周旋多日,到此已快要一步步取得这个团伙内部信任的段鸮闻言倒也扯了扯嘴角。   “哼,还不错,你很上路,也很聪明,想要在这太平府监牢活下去,就得有这样的‘识时务’,放心,只要你不学着有些不知死活的人,你的好日子就在后头,咱们这儿说是外人眼中的监狱,可外头的人根本不知道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儿既是‘神仙地’,也是‘恶鬼窟’,只看你进来了之后是想往哪条路上走。”   “今晚,你会得到点好处,不过等到该有的‘时机’,我会带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好东西’。”   巴尔图这凑近了段鸮耳边的话,听着却有些令人心底沉下来。   但说完这牢中狱霸就冷笑地走开了,倒让人好奇他所说的‘时机’到底会是什么。   当他个人结束禁闭的第三晚。   人还躺在自己囚室内,闭着眼睛却没睡着的段鸮听到一阵不同于往常狱卒的脚步声,再睁开眼,他已看到上次的那个狱卒将牢门打开,又一脸你有福般地指了指自己扛在背上的一个白麻袋。   看地上那麻袋隆起的形状,和若有所无的脂粉香味一看着就知是什么,段鸮也清楚这是什么。   因往常其他牢狱中,也常有此类买通送人进来的事,他也给过暗示,这也就不令人大惊小怪了。   “这是什么。”   段鸮装着抬眸看向那袋子,看样子是在明知故问。   “哈,莫要装蒜,这是巴尔图送给你的,我也是收了银子办事,人已晕了,一点反抗不得,明日一早,我再来带走,你只管做你的‘新郎官’吧,哈哈。”   狱卒这一句话,已是将某些肮脏暗示的意思说的很明显了。   段鸮闻言先是沉默了下,等扯了下嘴角回了句‘那替我谢谢巴爷’,却也任由那狱卒就这么走了。   巴尔图那边料想这世上也不会有个男人能拒绝这送上门的‘肥肉’,也就没兴趣呆在门外偷听只自己去别处睡觉了。   等人走了,坐着望着囚牢顶的段鸮想想还是用一只手解了那袋子一角撇了眼里面一下,又探了下那光溜溜的‘货物’的鼻息,确认是熟睡状态,他才收回手。   眼前一片漆黑。   阴暗浑浊的囚牢环境,确实也放大了人心的丑陋和疯狂。   段鸮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是内心野心和欲望天生就极重的人,他是多年凭天性压抑下的冰山暗流,永远渴望着更多。   可半晌他却只退回去坐下,又对着囚牢顶和对面已经对着他暗了两三天的某间囚室,枕着手臂闭着眼睛就这么睡了。   到隔一晚之后天亮时,狱卒来开门时,只看到没穿上衣的段鸮露了半边胸膛一个人坐在阴影中,看表情倒是还挺‘餍足’。   那看样子是收拾妥当的袋子也是恢复了原样。   此后,这不一样的‘礼物’又从来了三四次。   次次段鸮似乎都没拒绝,而当着三四次的互通往来后,巴尔图就趁机找了机会正式结交上段鸮了。   毕竟他都尽情风流个痛快了,看来也已是草寇英雄彻底降了自己。   几个回合下来,双方都不做多想,巴尔图一个悍匪,却也真将他当做个在监狱里只求享受的恶徒,就这么把他也一块收身边了。   这下,在狱中化作蜘蛛般埋伏多日的段鸮也才算是又通过一层考验,进一步地打入了那巴尔图一伙人的内部了。   “巴爷,您坐这儿嘿嘿,小的们都给您找好地方了!都给我们巴爷让一让!滚开点!”   眼下,这一声狗腿十足的吆喝,来自一个毛发干黄,长着悬胆鼻的瘦皮。   他名叫‘四分六’,像是个绰号,段鸮却也和他不熟,但凡来这槽口一早吃饭,都是由这小子给巴尔图开路。   这也是那个恶徒狱霸和他的手下们平日里享受的‘优待’之一。   可若说一个巴尔图也算了,段鸮一个新来的也能攀上这关系,外人看着有艳羡,有眼红,也有说不出的议论纷纷。   不过心里是不服气,自打知道段鸮成了巴尔图的人,犯人们却也不敢再惹他了。   甚至一度为了攀附这位‘新老大’给他悄悄地上过贡。   所谓‘上贡’,就是私下时不时给段鸮送点好处,这之中有些拿碎银换来的一两碟好酒好菜和布鞋帕子,诸如也让他以后若是碰上自己有难的情况下多帮衬帮衬自己了。   可段鸮冥冥中又总有种感觉,就是眼下将自己纳入羽翼下的巴尔图这个人并不像他的长相生的那般威武高大。   相反,他很怕死。   ——这件事并非是段鸮的臆断。   而是因为在那之后的初四和初五,他也已经知道那肆拾捌号牢房在什么地方了。   可和他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这一整间偌大的肆拾捌号牢房。   并非只住着巴尔图一个人,而是住着所有他在太平府监牢豢养的打手们,这帮打手们每一个都跟巴尔图寸步不离。   最奇怪的是,巴尔图还给除了段鸮这个新来的之外,所有那帮和他关在一起的打手们每一个都起了个特殊的绰号。   如日常跟在他屁股后头的两个一胖一瘦的。   一个叫‘五分五’,一个叫‘四分六’——就是刚刚那个叫路吆喝的人。   这二人听说是一对同娘不同爹的兄弟,最为巴尔图所重用,此外还有‘七分三’之类的相似取名,倒像是一种特殊的计数方法。   不仅如此,这和其他犯人待遇全然不同的一伙人也从不用干活,倒像是具体在这监牢之中还有别的‘秘密营生’一般。   关于这个‘秘密营生’,暂时段鸮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但看的出来,正是这个由巴尔图为首的,这帮犯人们所在做的事,令他们在狱中能够长久地维持着源源不断的金钱。   关于‘五分五’和‘四分六’这两个代号具体指的是什么。   段鸮作为一个新加入的,并不能完全地猜透,但看得出来巴尔图对他们很信任,走哪儿都是这么帮人,连带着段鸮就也对这个犯人团伙的内部模式感到好奇。   “段鸮。”   正令人帮忙打着杂菜粥,由手下们伺候着巴尔图冷不丁回头叫唤了他一声。   “巴爷。”   段鸮也应了声。   可这一才站起来,段鸮就知道巴尔图为什么突然转性让自己坐旁边了。   因为有个上次当众揍了他的‘疯子’正好也来了。   ——而那个‘疯子’的大名,就叫富察尔济。   ……   在这之前,段鸮和富察尔济也已经快四天没和对方见过面了。   今个富察尔济是一个人来的。   不仅如此,他在进来又看到他们这波人的那一刻还直接就这么无视了巴尔图和段鸮。   两个人因为这一次的卧底任务,这些天权当做彼此不认识,就也一直心安理得在牢里装陌生人。   期间,对方在做什么,他俩都没多问。   但此刻两边人一对上,里里外外气氛就有点怪了,和巴尔图段鸮这伙拉帮结伙的人不一样。   富察尔济这两日一直和那帮底层的犯人一样,领着一天两顿的饭食,然后固定地去外头的农地上干活。   正因此如此,他接触了不少诸如段鸮之前说的那帮混迹于西北角的闲散犯人。   照理,一群成年男子一天到晚就吃这点东西还要干这么重的活儿是肯定不够的。   所以说是干活,大多数犯人也只是敷衍地拿着铁锹在地里随便扒拉几下。   也难怪,这些土地上的种植物都长得不太好,不仅稀稀拉拉的,连往常最好种的地瓜都长不出来。   “就这么个破地,还让人天天来干,也不知道成天为什么让我们在上头耕种,若是能找出个好歹也就算了,你看看这蔫了的瓜秧子,哪里像是能种出东西的地来,听说这上月十六号刚翻地一次,也没见翻出个什么花样,哎哟,那人来了,咱们快走远点……”   这些犯人们私下的议论。   往往就蹲在半步开外拿耕具锄地的富察尔济都听在了耳朵里。   当他人再过来后,那帮犯人们又都走了,而想想,又见四下无人,他干脆就这么抬脚去找了有个人之前说的那个黄牙老头‘杀婴蔡’。   这么些天以来,杀婴蔡等一众游散在外的犯人也只敢在背后议论他。   甚至有些看他一个人的犯人,还暗地里暗算过他,有好几次甚至是半夜三更就想从牢房投东西进来置他于死地。   因这里是监狱,这些事也是常有。   那帮‘鬣狗’般有的来自烈尔泰,有的是闲散势力。   但因为他得罪那么多人,就连狱卒也不管他。   富察尔济对此一概没搭理过他们。   除非真要动手才会给那些‘暗处’的势力一点教训,反而是今天才一反常态的,私下里向他们打听了一些关于太平府监牢的情况。   ‘杀婴蔡’人如其名。   说的就是这个老犯人入狱时所犯下的罪行。   他原是江西赣南人士,是年初因背负罪名的原告一家为江南人,才被状告以至入狱进了这死牢的。   这一年半载他都关在这牢中,等候朝廷秋后处置,算算时间来的非常早,不仅如此,他住的牢房还非常巧地在国泰原先的那一侧,自然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可一见是富察尔济,那贸贸然被找上单独问话的‘杀婴蔡’从起初的停顿中缓过来。   等反应过来的一刹那,他却也一句话不说地想扭头逃跑。   这‘心虚’模样一看就有鬼。   见此,富察尔济一声不吭一下伸出手去扼住这恶徒的一边肩,又注意了周围才直接将他连人丢到了这农地后的矮墙后头。   过程中,这老恶徒振臂一抖直接迎面袭来凶狠的一拳。   也是他这么一抬手,富察尔济才注意到一点。   ——原来西北角的这帮犯人们身上的纹身,是鼠。   见状的富察尔济测过身一躲,扼住他的脖子暴力将他的一只手‘咔嚓’一声反拧住,用最原始的办法这才将他和死狗一样拖进来。   而一路惨叫着‘诶诶断了要断了’,贴着墙根子,脚直往后退的‘杀婴蔡’吓得不敢吭声。   可富察尔济也没难为他,只随便一撒开手就放他自由。   “找你问点事,跑什么。”   往一旁挨着点堵住他的去路,抱着手的富察尔济说着却也往他们身后那圈堡垒上的监视塔楼看了眼。   而估计是猜到他是想多打听些事好报复一下巴尔图。   只和他一来一往就透露不少小道消息,杀婴蔡干巴巴笑笑,两个人却也开了口。   “傅,傅爷,您找我出来问话那是看得起我,若是想问什么,我‘杀婴蔡’都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您,这牢里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比小的更清楚的了……”   似乎也有些胆战心惊,杀婴蔡也这么回答。   “哦,是么?那巴尔图有什么把柄么?”   “把,把柄?您怎么……突然会问起这个。”   “上次那帮人惹了我,我当然要报仇,巴尔图,还有那个投靠了巴尔图的姓段的,不找个办法弄一下他们,我面子上多过不去。”   这话说着,借着这白日里去外头集体放风的功夫,一个人找到那‘杀婴蔡’问话的富察尔济抵着墙,抱着手面无表情地望着囚牢侧墙问。   他嘴里正咬着根拨开了表皮的草根子。   含在舌头底下咀嚼会有点甜水,这么看,这地方封闭的犯人们吃的不好,各个饿的面黄肌瘦,在他们身后就是这一整个堡垒外的一圈铁皮墙。   中间是一块块排列地很均匀的农地,犯人们平常就在上头从事农耕工作。   十六号。   上月十六号翻新的农地。   国泰的死。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在想之前那几个小犯人说的话。   “额,这最‘致命’的把柄,若说有,也是有,但我也没有什么证据……我只是听到些传闻……”   眼珠子提溜转转,侧过来小声看看四周围,‘杀婴蔡’才敢和富察尔济说句实话。   “哦,什么传闻?”   富察尔济又问他。   “有人说,当然,这不是我说的,只是大伙都这么议论,我们只是些和老鼠差不多的人……说就在一月之前,有一个死囚……国泰的死很有可能和巴尔图有关。”   “因是个人都知道,巴尔图在太平府监狱一直享受着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曾有个说法,说那个死囚国泰之死之所以没有真相,是因为事后有人用银子买通了狱卒,将国泰的尸体给处理了,不仅如此,那国泰死状,说给外头的人听,外头的人都不会信。”   “……为什么不信。”   已经意识到这事不太对劲,富察尔济佯装自己根本不明白的样子继续问。   “因为啊,有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小道消息,说国泰十六日当夜死的时候,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成了赤红色的,就和个地狱鬼一般赤面獠牙。”   “他本不是住在拾壹号牢房的,他啊,原先是巴尔图手下的。”   “他是那一夜才被单独关到拾壹号去的,在他死时,菜油淋湿全身如何都烧不死他,他只痛苦地大叫,却无人能叫他,还浑身通红,死状凄惨。”   “在他死前,还有人听到他曾一直大喊过一句话。”   “哦?什么话。”   “四分六。”   看热闹般的杀婴蔡说着也鬼祟而扭曲地笑了。   “那个红色的死人国泰啊,一个晚上都在那间拾壹号牢房里痛苦地大喊大叫,叫了一夜的……‘四分六’。” 第二十八回 (中)   四分六。   ‘杀婴蔡’口中的这一句话, 却将整件事情一下子推向了一个令人背后发冷的古怪谜团中。   红色的死人。   用菜油点火都直接燃烧不起来的尸体。   他和段鸮上次那一夜在潜入拾壹号牢房中所搜寻到的那三个奇怪的疑点,竟然真的不是空穴来风。   而是这帮死囚们此前都知晓的一个公开, 却也谁都无法解开真相的‘秘密’。   可据富察尔济事后和杀婴蔡的进一步的交谈也所知,这整个牢里面叫‘四分六’的,只有巴尔图手下的一个打手。   所以这个奇怪的‘四分六’,显然是和国泰之死有脱不了的重大干系的。   然而因为外头的官府会不会相信这帮杀人犯口中的话。   因此, 国泰的死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压下去了, 并自此成了一桩离奇悬案。   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怀疑‘四分六’指的就是那个打手, 所以主使杀人者必然是巴尔图。   但具体那个打手, 原名叫什么,籍贯所在。   入狱之时所犯何罪, 又在狱中总是跟着巴尔图那帮人在干些什么, 暂时真无人清楚。   此后三日,他通过部分闲散犯人的口中进一步了解了一下那些巴尔图豢养的犯人,却发现了更为说不通的一点。   那就是这些犯人,多数在入狱前就已和巴尔图相识,就像是一群认识了多年的人一般。   只是他和段鸮还没机会见面,所以他在那之后也并未将此事泄露出去,只让杀婴蔡也先这么走了——就是这事, 让还处在这监牢之中的富察尔济这一遭也跟着陷入了沉思。   此刻,再一次回到初九这一日的吃饭槽口前。   富察尔济和段鸮身后的打手们正隔着一帮子犯人在对峙中。   从尽头处走来的他脚上的那根铁链沉甸甸地在晃。   一只手揣着的富察尔济就伸出另一只手去领了自己的那份杂菜棒子面粥和半块烙饼, 又一个人想找了角落坐下就这么开始正常吃饭。   这么看,他个子长得高,腿又长, 肩宽和背部比例异常好。   即便是这落魄又寒酸的囚服,都有种这人一看就身材特好的直观感觉。   一旦面无表情不想吭声,他自带一种凶的要死还排斥所有人的感觉,所以这才一走过来,自会有一帮见了鬼一般的犯人给他把路让开了。   也是正好,被巴尔图叫着正准备站起来的段鸮就和他撞上了。   在对方正面迎上自己的那一刻,往前走的步伐停了下的富察尔济已感觉到他是故意的了。   因为当段鸮这种人想有意找人麻烦。   那种种举动,可真有点太明显不过了。   可显然,段鸮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他麻烦。   所以,当下两个对彼此了解程度很深的家伙就这么和‘刺头’一样顶着个比一般人高出很多的个头杵在路上,谁也没打算给对方让开。   这种时候,但凡谁先开口都不会是什么好话了。   站在路当中不让开的段鸮面无表情,站在他对面,也不让开的富察尔济也冷淡而漠然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   四五天没见他,冷不丁跟他说上话的富察尔济问他。   “没干什么。”   主动上门找茬的段鸮不置可否。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总是很爱挡别人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进了牢房不过小半个月,咱们向来人精似的段某人貌似已将这道上的行话规矩给摸清了。   段鸮一字一句开了口,说着还像是要给上次吃了亏的巴尔图立威一般,将脸对着他凑近点的段鸮面对着这人还来了一句。   两个人的脸莫名凑得很近。   段鸮倾斜着身子凑上来说话的时候身子就在富察尔济的嘴唇边,富察尔济的鼻子也能清晰地闻到这人身上的威胁之感。   而肉眼可见,段鸮这段日子应该混的比他好一点。   囚牢之中谁跟着巴尔图就能得到许多这事,段鸮既去了那边,有些事就也见怪不怪了。   “是么,我怎么记得有人也不过如此呢,摇头摆尾的小人。”   “我该去哪儿不该去哪儿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过是个手下败将,希望你自己清楚这一点。”   富察尔济回答道。   这么一句话,直接激怒了段鸮身后的巴尔图一伙人。   “你找死么!你说什么!咱们巴爷的人是你他娘的能说的么!”巴尔图手下那小狗腿还帮着假模假样地拍桌子叫嚣了一句,但富察尔济却似乎根本没把除了段鸮之外的人看在眼里。   在二人身后,就是一群盯着他们一举一动的犯人。   两个人充满火药味的一举一动都被目睹着,旁人也有些胆战心惊。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段鸮突然伸出一只手就作势摆弄了下富察尔济的衣襟,又凑到他耳边就说了一句旁人没听到的话。   “——”   这句话,除了他们俩别人都没听清。   但看这危险冰冷又不客气的动作。   明显是在找茬。   所以旁人也能猜到这对话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加上,段鸮个子也很高,和富察尔济这么对抗地挡着彼此,有种争锋相对的感觉。   这一双骨节分明,充满男性力量感的手。   都像是对手和敌人之间的一种火药味十足的挑衅,有种两只张牙舞爪的斑斓老虎在呲着牙伺机寻找着下嘴吃人的机会似的。   而富察尔济眼看着段鸮就站在自己跟前,一副一本正经地在跟他没事找事的模样也没做声。   等看着段鸮开始装模作样似的和自己动手动脚的,被他一步步当众刺探着个人底线的富察尔济也没躲开,就这么任凭段鸮对自己半骚扰性质地讥讽才回答道。   “我该去哪儿我自己清楚,不过,当狗肯定比做人舒服。”   本就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富察尔济干脆也没继续这么装下去,还将自己的‘刺头’形象干脆进行到底,又不客气地呛了他一句。   他们俩这么当面一‘讽刺’对方,被其他犯人看在眼里,就有点吓人了,生怕他们俩又打架害了还是怎么着。   可说来也怪,估计是上次的‘教训’还在,两个人呛完这两句也没干别的,例行公事般就这么算了。   富察尔济一副根本不想理人的样子自动绕过他们走了。   就是这一瞬间,二人近距离接触的身体和手一下子撤开了。   所有的斗争化于无形,又好像不曾发生。   走之前,富察尔济最后看了眼就在巴尔图旁边的那个‘四分六’。   段鸮站在原地,那个黄毛长辫子的瘦子‘四分六’也在一边,看样子好像没什么问题,巴尔图手下那帮子犯人见状颇有种赢了一筹的感觉,倒也不上赶着和对面那么个单打独斗的疯子计较了。   “巴爷您瞧那人的德行……最后,还不是被您的威风给吓跑了哈哈。”   巴尔图闻言恨恨盯着远处看了眼,冷哼了下却也扭头坐下了。   这话听着,段鸮也没吭声,只换了个位置坐下继续喝着自己碗里的粥。   可这一次,他又一次注意到了,巴尔图看向方才挑衅他们的某人的眼神,那是一种审视和警惕的复杂眼神,还带着点后怕。   相比起最开始巴尔图还会回应来自外部挑衅的样子。   现在的他更多地是在害怕着一些不好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巴尔图到底在害怕什么。   这一刻,段鸮突然很想知道。   这之后,吃完这顿少的不能再少的口粮,他们这帮犯人们就被带到了外头的农地上来领农具干杂活。   这一次,段鸮又一次提前跟着巴尔图他们走了,就剩下富察尔济和一帮子闲散的犯人们留下。   段鸮离开时,富察尔济也没什么反应,就这么吃完看了眼他走掉,这才自顾自地继续去外头农耕地上和其他犯人们去干活了。   可就在当夜,伴随着巡逻牢头再一次的呼呼大睡。   黑暗中,两道在不同囚室中的影子同时睁开眼睛,等伴着通风口隐约传来‘吱呀’一声,有两个蛰伏数日的黑影却再一次地出没了。   ——这一次,白天那时候还在槽口装着‘争锋相对’,仿佛下一秒要打起来的某两个人终于是成功地碰上头了。   ……   此时正是半夜。   其余犯人都已躺下休息了。   所以这两个各自撬开囚室顶端暗道,溜出来的人是谁,倒也很明显。   按照富察尔济和段鸮这一次任务的原计划。   他们都再没有在其他人面前发生任何直接或者间接接触,仿佛除了上次打过架之外,根本就不认识一样,彻底划开了一条界线。   无论是晚上回囚室睡觉。   亦或是白天在槽口和其他犯人一起吃饭,之后被派去干活,他们两个都像是‘生人勿近’一般,俨然成了这太平府监牢的两个平行线。   但显然今夜不同于以往,加上,白天段鸮对富察尔济凑近时的一句话。   “找个机会,晚上出来。”   正是这一句话,才有了今晚这一次机会。   所以一到夜晚,这两个人就都各自想办法,再次从自己囚室的天窗爬出来一次。   这一次,为了不引起麻烦,二人照例还是等天黑后再分开的行动。   所以当躺在床上等天黑了之后,段鸮和富察尔济还是各自在在自己的东侧牢房,将天窗口先打开。   等最右侧那个,子时会出没的狱卒将外侧铁栅栏尽头的蜡烛吹灭后,他们这才躲藏在黑暗中,借助手臂抓住一下踩着泥土墙边的一侧一下侧身攀爬上去。   过程中,他们各自都将自己身后的尾巴收拾的很干净,   就连巡逻的值班狱卒都不知道这两个根本不被关在一个地方的家伙跑出来了,段鸮那边还特意确认过了巴尔图不会再来找自己,这才跑出来找富察尔济。   而因天窗口很狭窄。   他们需得先伸一手进去小心打开内门,紧接着,从内侧弄开窗口的段鸮和富察尔济才得整个人钻出去。   这其中,富察尔济是先到的,又原地呆着等了会儿段鸮来。   黑漆漆的通道口,一个人对着墙的富察尔济本是一只手搁在膝盖上,盘腿抵着身后的通道上在面无表情想事的。   但等他的耳朵听到底下有轻轻拿手指叩了下的动静,被打断了一个人思索的他赶紧人挪开点又让段鸮从底下上来。   “拉着我。”面朝下跪在通风口的富察尔济伸出一只手。“小心点。”   “嗯。”   段鸮见状在底下伸出手一把回拉住他,人再从底下撑着通道翻身上来,接着,二人像两个艰难无比才半夜‘私会’的人一般碰上了头。   回到眼前黑魆魆的通道口。   刚从各自的底下囚室爬出来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也一块猫着,等一块将支起的天窗口合上,又寻了个通道边抵墙坐下才算大功告成了。   当人上来的那一刻,白天还装不认识的二人都松了口气。   这是四五天来的他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因两个人在黑暗中借这力一起抓着手爬上来的。所以在此过程中,各自胸膛和后背上有些汗,透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这地方的狭窄黑暗。   而尽管暂时投靠了巴尔图那边的段鸮包括囚室待遇是比富察尔济好一些。   但他俩这段时间或多或少,都还是被这监狱生活给弄的有点落魄。   就不说什么个人形象了,富察尔济看样子也三四天没好好换衣服洗个澡了。   放往常他们俩肯定得互相嘲笑挤兑彼此,还得呛上几句。   但现在都半斤八两,就也没什么话说的了。   只是虽说他们根本都不在乎这些,但囚牢之中,不人不鬼的状态都压抑了人的欲望,让人心都开始变得莫名有点不稳定。   所以刚一看见对方,没等和对方先说上些什么。   半夜约在这儿,才找了个机会见面的富察尔济就和段鸮不约而同地先决定一起找了个地方,把这一身囚服给脱了,再借了个地方就擦了下身。   这个擦身,就是最简陋的擦身了。   他们本意是想在上次禁闭之后,再交换一次消息的。   但现在却打算先趁着四下无人先躲起来暂时躲避开这个危险环境休息一下。   因太平府监牢没有给犯人的固定用水,囚牢之中,连给犯人入口喝的都是水质最次的苦水,久而久之都容易患上胆结石病,若是没有银两买通狱卒,怕是一个多月才能有一次接水冲洗机会。   他俩还是在这通风口的背风一节找了个去处,又用先前牢房里那块干布打湿了擦身的。   夜半三更,两个只想找个地方放松下的人也没计较那么多,就这么脱了自己的衣服,借着这上方滴下来的擦洗着胳膊和胸膛。   而这一次,相比起之前,段鸮也不和有个人装了,两个自己管自己,还都准备先发制人的家伙在低头的瞬间,立刻和老油条似的不约而同地来了句。   富察尔济:“哇呜。”   段鸮:“哇呜。”   富察尔济:“不错啊。”   段鸮:“你也不错。”   这么二的事,段鸮这家伙现在跟他一样这么干起来好像也没什么违和,可他这样却看得富察尔济扭过脸立马莫名其妙地就乐了。   而因为都是大男人,自然也明白这种事没什么。   加上这入狱以来,憋了那么久的有些事也总得找机会解决一下了。   所以接着今晚这个机会,擦了个身的他俩倒也没避讳,直接就这么各自找了个地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就自己顾自己的把这入狱来的个人问题解决了一下。   所谓个人问题,是个人肯定都懂,以前他们俩天天住一块也没心情留意过对方,但都是成年男子,有些事装不知道好像也有点难。   这个过程中,他们都没去看向对方,就自己管自己,但因为隔得近,旁边那个人什么状态彼此也都能想象的出来。   夜半三更。   孤男寡男。   可他们俩再一次就这么把世上最亲密却也最肆无忌惮的事干了遍,也是这么洗着洗着,他俩还来回展开了一段如下的对话。   富察尔济:“我听杀婴蔡他们说,一般这帮坐牢的死囚犯人们之间洗澡都会勾肩搭背。”   段鸮:“你想表达什么,你洗澡的时候也想和人勾肩搭背?”   富察尔济:“别了,咱俩之间就用不着了吧,不过巴尔图那帮人住在一块半夜洗澡会不会经常勾肩搭背。”   段鸮:“我怎么知道,我半夜又不跑去偷看他们洗澡。”   富察尔济:“哦,那他们一到晚上一般呆在牢房里都干什么?”   段鸮:“……”   这个无聊又多管闲事的问题,可就有些微妙了。   段鸮面无表情地收回声没做回答。   但富察尔济也不是傻子,看他不说顿时也就懂了那帮狱霸们自有他们在牢狱之中的龌龊消遣了。   “所以,巴尔图没给你也顺便找消遣么,我听杀婴蔡他们说你过的日子很滋润啊,而且你不是还找了司马准要了虎狼药。”   这话,是身子倒在一边富察尔济随口问的。   他此刻看上去懒散地闭着眼睛望着天,背上那个同样显眼的老鹰纹身也在他结实的腰背和裤缝上方若隐若现。   一缕凌乱的发丝桀骜地垂在他的耳边。   阴影打在他的鼻梁骨和嘴唇上,令他的情绪被隐藏在深刻的灰色眼眸之中令人无法捉摸。   “关你什么事。”   原本不想吭声的段鸮闭着眼睛不置可否。   在他的另外一只举在头顶的手中,干布上绞下的水顺着手臂线条一点点滴下来。   可与此同时,他胸膛处的火却难以消去,只是身旁有个人真的很没事找事,问了一句还没完没了地往下继续来了一句。   富察尔济:“随便问问,我还以为按你平时的样子绝对不会吃亏来着。”   段鸮:“这种不吃亏,送你好不好。”   富察尔济:“哦,我不行,我是良家妇男,从来不干这种事。”   某个‘良家妇男’的话,‘段不吃亏’听了也没搭理他,但就在富察尔济也以为段鸮不打算正经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时,对方就这么盯着他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我不要,是因为我不想和巴尔图随便找来的人在洗澡的时候‘勾肩搭背’。”   说着,注意到富察尔济在听,段鸮也干脆盯着他继续往下道。   “我只想和我真正感兴趣的人‘勾肩搭背’。”   “只有我对那个人已经产生了兴趣,我才会去想,也才会去做,才会和他去做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这个理由充分了没?”   “……”   这个回答还挺段鸮的。   既把自己的真正想法挑明了,却也顺带直截了当地解释前一个话题。   富察尔济坐在一旁听了不知为何没做声,但气氛好像有点不同往常,所以他半天才来了句。   “行,充分,很充分。”   这一刻,两个人都没再往下说话,耳朵却不可避免地都是外界发来的声音。   这有点像不懂事的少年人才会一起干的,说来是很正常,却也有一丝说不出不便于说出口的隐秘和变了味的坦然。   数日来的交托生死,让他们俩之间多了不少默契,却也和从前一样,甚至多了一些什么。   对此,在他的身边,富察尔济也感觉到了段鸮这会儿暗流涌动的情绪。   可比较白天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这一次他俩的样子看上去可一下子正常多了。   过程中,他们从一开始的,再到最后睁开眼睛盯着话。   最冲动的时候,甚至有点忽然想彻底放纵一下,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来自于骨子里的自律,理智和冷静令有些事情战胜了其他。   而直到,脑子里的幻觉全部消失,布上冰冷刺骨的水从脑袋上下来,二人方才浑浊一片的脑袋瞬间都清醒了一点。   眼前,依旧是阴森黑暗,潜伏着无限危险的太平府监牢。   卧底任务还在继续。   手上是冰凉的水珠。   身后的汗却也好像还没消失,但精神上却似乎得到了莫大的松弛。   好像,心情莫名变好了一些。   黑漆漆的四周,难得不在这种无聊的事上分高下的他俩都有点难得释放个人压力地抵着墙,却不太想说话了。   半晌,等感觉着冰凉的水珠落在胸膛上。   两个的家伙才各自带着丝放松,和往常那副样子一样倒着休息了一会儿。   也是这一番折腾,他俩都消停了,重新回到今晚一开始出来的目的,两个人才正经地说起了这四五日以来的正事了。 第二十八回 (下)   初九   子时   太平府监牢二层通道口。   因为时隔多日终于能背着那群天天像野兽一般群居的囚犯们放松了一把, 接下来两个人办起正事来的效率都高了许多。   二人的气氛难得都还算放松。   虽在说正经事,却各自很冷静有条理。   此刻, 他们俩人正隔着点距离一块坐着,用背抵着通风口的墙面上,盘着腿一起低头说话,二人头顶的位置是一个凸起的转角口左上角的盖斗板, 正点着一小块用火纸燃烧的火石。   “我之前和杀婴蔡整整聊了三四天, 简直快把半辈子的天都聊完了。”   此刻, 一头发辫解开而散落着, 嘴里咬着根细长绳子的富察尔济在用手抓着头发一边和段鸮往下说。   他的头发很长,蜷曲柔软的发丝一旦散落下来就很难收拾, 将整个结实健壮的背肌线条都盖住了, 等潦草地一把扎起来,他那只极富男性力量感,一度掌握着智慧强大魅力的手张开着。   另一只掌心里依稀是块什么东西,在用手指摩挲上头光滑的的纹路。   目及之处,外圈呈蓝色火焰的火石像这黑夜中的一盏鬼火。   照在两个人的面颊上,有种既明亮又有种冰冷感。   这是方才用水擦完身后的富察尔站起身,抬起一只手借着底下流动的气流去凑近了点燃的, 点完他就甩了下手坐了回去。   火纸和火石都是从那帮闲散犯人那儿讹来的。   在四面通风有足够气体通常的环境下,这一点非常散碎的明火石是可以燃烧以供照明很久的。   底下囚室的狱卒们不会发现这里的亮光, 火纸燃烧后也不会留下痕迹,但这模模糊糊的火照亮了通道口的一点番外。   入口之处,让两个人能正常地沟通和交流眼前的线索。   “那套到有用的话没?”   在他身旁, 同样正在说话的段鸮身后的墙面冰冷地贴着他腰上的老虎纹身,让他整个人真的像一只进入了短暂休憩状态的林中虎。   他的血性,他的凶狠都隐藏在身体深处,却也在这一刻才会在富察尔济面前低低地发出慢悠悠地嘶吼。   “大多数还是关于国泰的死的,主要也是他们的个人猜测,不过,司马准送进来的尸检结果怎么说的,国泰的死真的是因为金属中毒?”   “嗯,不出意外,国泰生前应该是患有金属中毒,这可能也是他被监牢的狱卒们单独隔离不想被人发现的原因。不仅如此,那个囚室被菜油焚烧却没有明显的燃烧痕迹也可能是他身体里的同一种金属过量所故造成的。”   “具体说是什么金属了没?”   侧着头看向他,阴影落在高挺鼻梁上的富察尔济问着抬手揉了揉自己披在肩膀上湿漉漉的几缕掉下来长发回答道,   “铜,还有少量的铝,但主要就是铜过量。”   一只胳膊搁在膝盖上,任由这会儿快半干了的辫子垂在肩膀上的段鸮也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回答了他。   “铜和铝?”   铜和铝这两个词一出现,恰恰与之前他们在拾壹号囚室还有槽口中所寻找的可疑线索对上了号。   但这个结果,恰恰也是段鸮昨夜后来沉吟许久得出的结论。   在此之前,段鸮今晚决定冒着风险将富察尔济叫出来就是为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白天上次在里头出现的那个线人已将之前关于拾壹号囚室内发现的三间物证交给官府去做了进一步的尸体对比。   段鸮上午从槽口出来就已将结果拿到了手,而其中大致有三点是目前已知的。   其一,他们在拾壹号囚牢泥土床上所发现的那三根携带着红色皮屑的枯黄色毛发。   根据官府那边的尸检比对,这三根毛发中均由仵作检查出了金属含量。   可之前太平府第一次的尸检中却并未提到国泰是因为金属中毒而死,所以监牢内部肯定是就国泰的死因有所隐瞒了。   而结合监狱内那帮犯人口中红色死人的说法,还有他们找到的国泰的毛发上的皮屑,这个死者死时被烧毁的状态很有可能是皮肤通红。   一个正常无重大身体疾病的成年男子。   要造成死亡时就已经程度非常明显的全身性皮肤发红,无非两种情况,那就是疾病或是火场高温所造成的。   但联系那间囚室内火势并未扩散,甚至于只烧到了泥土床周围一圈这一点,就不像是火造成了国泰的红皮状态,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个红色,是他生前就已经所造成的病变。   能使人中毒的剧毒红色金属,这个线索是明显且清晰的。   可实际据大清律法所载,自世祖皇帝开始,本朝设有的官府开采明目中,各类矿石金属中能致人中毒且患病后皮肤发红的无非两种。   一为铁,二为铜。   可铁本无毒,燃点也并非完全不可燃烧。   反倒是铜,是无法由明火点燃的一种重金属矿物,而在更早的一些州府记载中,关于百姓开设作坊的炼制铜器,一直有着明确而详细的文献记录,那就是私铸铜器的这一类民间手艺人本身是有极高的死亡率的。   结合第二点,也很有可能就是当时拾壹号牢房为什么被人淋满了菜油,却除了尸体表面根本没有引起更大的火灾。   “因为国泰死于铜中毒,当时铜已经遍布了他的全身,致使他的尸体皮肤从头到脚发红,且在死后都无法褪去像个地狱鬼,这也导致了当夜想毁去尸体的人只想解决掉麻烦,却发现铜的燃点过低,无法毁灭尸体,这才引出了后续的菜油焚尸和国泰之死之谜。”   段鸮这么回忆着,也同富察尔济说起了自己目前的猜测。   只是,如果事情的真相真的是这样。   那么现在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来了。   国泰一个自半年前开始就关在监牢之中的死囚,怎么会和天天和铜有直接接触,最后造成了皮肤铜中毒死亡,还会被人想尽办法隐藏住这一真相的呢。   “就像你说的,人的皮肤在直接接触熔断后的铜后往往不到数月,就会发生病变,发红就是最明显的一个症状,所以,国泰这个人在牢里接触铜,不止是短短数日,而是有一段时间了对不对。”   听段鸮将秘密送出去证据和尸检结果对比的事情说完,一直撑着头在听,却也在低头思索着什么的富察尔济突然说道。   “对,应该是至少在半年以上了。”   段鸮也跟着回答。   “你觉得这件事和巴尔图那伙人的关系大不大。”   富察尔济用手顶着自己鼻梁骨就这么突然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或许有关系,但后面应该还有一个幕后的人存在,我觉得巴尔图并不具备主动杀国泰的动机。”   “嗯,为什么这么说。”   富察尔济又扭头一副在听的样子问段鸮。   “巴尔图上回和我说,要等到‘时机’成熟,带我见识一下监牢真正的秘密。”   段鸮这么想想又继续说道。   “他这个人一直很警惕,也对你这样从外头新来的很防备,照理不该那么快相信我,哪怕我再主动奉承他,还有帮了他一次,也不该这么着急,所以我有一个猜测,国泰的死和他有关,却并不由他主导,甚至他还很需要一个新的能尽快帮他的手下出现。”   “可巴尔图手下那么多人,为什么会需要一个新的手下。”   “我猜,那些顶着不同外号的手下应该每个都有自己的用处,不能随便替换,所以应该是什么人的消失造成了他会这么快盯上我。”   “……”   “这里是监牢,除了被押送处斩,并不会有人提前消失。”   “所以,巴尔图有极大的概率,其实是在因为国泰的死去而着急而害怕,所以才找上我。”   不得不说,段鸮这一席靠在墙边面无表情话说的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他将自己完全地置身于上一个死者曾经处于的位置危险中,却又能很清楚很冷静地把自己如今面临的处境,每一个地方都分析的很清楚。   可这么一说,他脑子里其实也想起了那个四分二的长相。   在此之前,段鸮并没有说从这个‘四分二’的身上发现过多地类似疑点证据的东西。   但是此刻说起来,他却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直觉。   那个四分二也是个病态的黄毛。   而且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枯黄干瘦的长相,往常巴尔图对那帮打手都是吃酒吃肉的,但那个四分二看着活蹦乱跳,却胸骨凹陷,常常是一副吃不好的饥瘦模样。   “巴尔图手下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种奇特的代号做代称,这可能就是他们本身所承担的‘职责’,就像你说的,国泰死前曾呼喊四分六,那可能不是在叫某个人,而是本身代表着一个暗号。”   “而从外表情况来看,那个四分六,其实和国泰的情况也很相似,不过他还没有到中毒的阶段。”   段鸮想想却也开了口。   “所以,也许是国泰的死使他们有了某种防范,他还没得上,但他身上确实有金属重度早期的症状。”   富察尔济闻言回答。   “但杀婴蔡也和我说过,国泰以前是巴尔图的手下,但是在被隔离到拾壹号后不久,他就死了,这一方面是因为病发,还有一个可能你有没有想过。”   富察尔济又道。   “什么可能。”   原本盯着通风口顶上的火光,段鸮侧过头看了眼他又问道。   “那个便桶里残留的少量血迹,和我们在入狱那一天看到的那个杀妻犯想藏银子带进来的遭遇,你有没有觉得这两件事给人的感觉很眼熟。”   富察尔济说着还用手指挑了下那火苗和他一起回忆了一下。   可接下来他嘴里这话却让段鸮一下想起了什么,又眼神变沉了一些。   “当初在我们前面接受狱卒检查的杀妻犯只是想带了十俩银子,就当场夹不住流血不止,世宗年间,户部所定下的银两计算为一斤为伍佰玖拾柒克,一两就是叁拾柒克,十两银子多沉,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所以一个成年男子是无法用身体夹带那么多银子的,因为在第一关可能就过不了。”   “但与此同时,其实还有一点,那就是铜比银密重小,所以同样大小的铜块,是可以由身体夹带进监狱的,只是到底次数过多,也会造成内痔,这也是为什么国泰会得上这种病的一个缘故。”   “他或许在帮人运铜,或是某种特殊的铜制品,甚至不止是铜,还有别的东西,这是一个秘密的营生,或许只存在于太平府监牢内部,外人无法知道。”   “……”   这一说法,和他们之前在拾壹号牢房中所发现的第三个证据刚好对上了。   段鸮能完全清楚富察尔济的思路,但却依然有着一些没解开的个人思索,可既然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两个关键性的东西,那就是铜和铝。   “你是说,他们在往返利用犯人运铜和铝,那些槽口犯人们平常用的铜勺和铝勺就是运进来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一层眼前的迷雾被拨开,二人脑子里关于此案的思路瞬间就清晰了起来。   一直以来,槽口中会给犯人们使用金属勺子的谜题暂时似乎被解开了,但后续的疑问就又来了。   但为什么国泰会往监狱里运铜和铝等轻金属,那些,具体又是运到这儿用来干什么的呢。   那个秘密营生又到底是什么呢。   这一点暂时无法令人看穿,令二人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那些铜勺和铝勺对他们一定有很大的用处,而且只是暂时以勺子的形态被留在太平府监牢。”   “嗯,或许要找到源头才能证明现在这一切猜想。”   他俩最后也下了这么个结论。   但紧接着,他们俩却也聊起了另外一个这数日来在太平府监牢的奇怪见闻。   毕竟,他们都是对犯罪者有着极高敏感度的人,在这样一个谜团前就也会有各自不同的判断,所以当下富察尔济只沉吟了下才突然开口道,   “不过,话说回来,看到杀婴蔡他们这群犯人平常的样子,我觉得这个监牢其实很奇怪。”   撤开一条手臂,倒下来望着二人头了一句。   “奇怪什么?”   段鸮回答。   “咱们这么说吧,你有没有觉得,越是底层的犯人越住在底下,越往上地位越高,就和我们构想的这个监狱地图一样,这是一个有明确阶级的地方,不知道上方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这话倒听着倒有点意思。   说完,终于绑完自己这头长头发的富察尔济还往后一靠松了口气,又拿手指了指在二人上方拱顶的地方。   “我们身处于一个不断向上升的监牢中,越是住在底下的人越无法获知最顶上的秘密,想要了解这个监狱最顶层的是什么,只有亲自想办法进入上层。”   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整个监牢堡垒的四到三层正当中。   如果代入他口中所说的话,他们现在就处于最底层往上的一个中间阶段。   而他口中所说的地图,其实他俩方才根据四面堡垒外圈之外的矮树和田地的翻地情况来说来做的一张建筑比例地图。   这种比例图,多是旧时的建筑专家们用于前朝城防构造的。   如太平府主城城垣周长为六千六十米,地基最宽为三十二米的,一般会以五百分比一的比例才设想这个图形构造,此外,堡垒墙和农耕地也会有相应的比例。   可狱中没有笔墨,无法完全记录下关于太平府一号监牢的内部构造。   因此两个人只能盘着腿,并着肩坐在这通风口内,又借着这里头的透过的一丝囚室走廊里的火光就用之前手指大致勾勒了一个内部地图。   而眼前这个潦草的地图,大致分为围绕整个太平府的一个平面测写图。   因太平府监牢是堡垒状。   主体成品字型,左右有两个上方构造的瞭望台。   外有齿墙,埤堄,外还有现在用作农耕地的发掘地。   所以,由段鸮画出他所能回忆出的部分主体,然后富察尔济根据他在农耕时所见补充其余安排。   加上太平府监牢从前就是一座废弃的前朝徽地堡垒建筑物,所以除却外部塔楼,这里是有整整四层囚室的,这些囚室每一个都挨在一起,却因为关押的犯人不同,而使得每个楼层不是从下往上,而是从上往下。   这其中,因他们所处的东西侧牢房,是最底层的,也就是给新进来的犯人们住的,反而不是一层是四层。   所以基本是以佰为开头。   顺序也是玖拾玖号到壹佰四十二号之间。   烈尔泰作为牢头总领,分管他们这批底层犯人,就住在陆拾亿号牢房,也就是第三层。   巴尔图在第二层,也就是陆拾号到肆拾伍号之间。   而最顶上的第一层,也就是常规意义上的四层,也正是上一次他们被关禁闭和国泰死亡的囚室。   “你是说我们身上的纹身?”   段鸮想着这一点,却也理解他的意思,所以当即反问了一句。   “对,你想想,除了咱们俩,其他犯人住的地方,和他们身上的纹身多数也是有关系的,杀婴蔡他们身上多是鼠类,鼠住最底层,鬣狗住第三层,巴尔图是狼住第二层,那么第四层到底是什么,好像真从没有人见过。”   但要是仔细想一下富察尔济的话,确实犯人们身上的纹身似乎和这一整个监狱中的构造和居住情况有着冥冥之中的巧合和关联性。   这一发现,让觉察出有些不对的二人一时都陷入一丝沉思。   “要不要我们再从这儿,过去那个地方看一下。”   于是乎,盯着面前的监狱地图的段鸮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如果进不去就算了。”   段鸮却也不执着这一点。   但很古怪的是,当今夜他们真的再次按照两个人原本的设想,从自己的两间牢房的天窗爬出来后。   却发现整个通向上方的监牢似乎只有拾壹号牢房上头的那一个天窗,才会通向整座堡垒监狱的那个特殊通道口。   当他们想从底下上去,却根本找不到上去的路。   这竟然,真的是一条唯有生存在最顶层的那些‘动物’们才能进入的路。   “看来你说的对。”   “那个入口看来只能从拾壹号牢房才能进去,想看一次那个烙痕后面的入口通向哪里也很难。”   这话着,和段鸮一起从天窗上方爬下来,又一次后背都是汗的富察尔济这么抵着墙和他说着,却也觉得这事实在有点棘手。   要想再进一次拾壹号牢房,这就意味着除非他们再被关进一次禁闭室。   否则从其他囚室是没有办法再想办法接近那个神秘的监牢内部‘通道口’了。   “是冒着风险,再打草惊蛇一次。”   “还是,咱们俩重新想一个更大胆也更有效的办法,找到这扇门和那个圆形烙印后的真相,看来势必要做一个新的计划了。”   这话说着,一缕蜷曲的长发这么垂在深刻面颊上的富察尔济这么侧着头挡着点段鸮那边,一下吹灭手中的火纸,这才一下压低些声音在黑暗开口道,   “不过,我有一种预感,咱们或许就快找到这个‘恶鬼窟’背后的原形了。”   “段鸮。”   “你觉得呢?” 第二十九回 (上)   这一句话落下, 接下来有些事情的走向,却已是又一次冥冥中有了定数。   ——等待对方又一次出洞。   亦或是主动出击捣破眼前的黑暗, 也成了两个人当下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   因他们人还一起深陷牢狱中,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和控制着,且不知道暗处还是否隐藏着其他势力。   所以这一次这个危险而周密的行动计划。   不止是,需要如今还在狱外的江宁和太平官府各方联合起来对抗这股暗中的黑色势力。   也需要他们这两个当下正身处于这一盘局中的人, 用最大化, 也最具有风险和挑战性的方式实现这一次行动。   是暗, 是明。   是进或退, 此刻暂时还没定论。   但当晚,私下见过这一面后, 富察尔济和段鸮还是就这样再一次快速分开了。   两个人从东西侧通风口伸出胳膊一下抓着借力的爬下去, 走之前收拾干净了地上的一切水迹火纸才撬开天窗踩着墙壁,正常地回到牢房内躺下睡觉。   可他们这边才从上头下来,又一躺下,两边所住的那隔着一段距离的单人囚牢,在这一夜的子时过后分别归于平静。   在他们回到监牢底下的半刻后。   属于太平府的一位夜巡狱卒就再一次出现,并重点检查了他们两个所在,当烛火照亮囚室一角, 见二人老老实实呆在里头睡觉。   这今晚在此地守夜的狱卒才起身又一次离开。   但两个背对着漆黑一片,佯装着熟睡的人当夜却都没睡着, 反而是重新睁开眼睛,不知道想些什么就这么望着暗中熬过了大半夜。   段鸮枕着一只手臂躺在身下的泥土床上面无表情地不动。   在他的手上是那把之前曾被他拿出来的铜勺。   脚上的铁链晃动着的富察尔济那一头却也眼神若有所思地盯着囚室顶上,张开着举着条胳膊不知在想什么。   而就在与这一名狱卒离开四层并在这之后, 一步步沿着通道进入二层监牢之中。   不同于他们这一头,这一边的夜半三更的二层囚室内,滴滴答答因闷热而挂落的水正从顶上一点点漏下来。   铁栅栏内,有火光和人影在晃动。   “——”   来回细细索索的脚步和木桶倒水声中,一丝隐藏着某种不寻常秘密的气氛笼罩在这死囚牢狱之外。   等低头这吹灭了手上的一个铜蜡烛台,这连夜巡逻完上来报信的狱卒这才小心一步步进来,却见光线并不亮里头已或坐或站约四五十号人了。   这里是巴尔图的临时窝点——肆拾捌号牢房了。   里头的人,就是以巴尔图这一伙人为首的那群打手。   而虽往日里不显,此刻这群人倒是一个个手上在里头像野兽一般或是盘踞着坐着或是蹲着,有种个顶个都暗藏凶险的危险之感。   在这伙人的桌上,是倒在旁边的酒壶,几个小菜,还有一些番摊做了的赌博工具。   另有一大壶二性子水,数个边缘挖了均匀小洞,盖了盖子的大木桶和一地流淌着从上方一个支开的天窗口用一根长长的细竹管接下来的流动水。   酒菜和赌博工具。   ——是他们白日里面对其他监狱里犯人所做的表面伪装了。   倒是那一壶二性子水被拎着又由一个手下倒进了旁边烧开的铜炉里,又带起了一阵蒸发开来的水汽,看着不多见。   那水汽呈现雾气状涌上囚牢的顶,又迅速因接触铁牢笼而冷却形成新的流动水,以此形成一个内部供应水的循环工具。   而和往常犯人们装在木桶里少量供应的苦水相比。   这些味道虽还有些苦,却已经经过一次蒸馏改善水质的二性子水已是来的不易。   只有肆拾捌号牢房才有,那白天在槽口跟随着巴尔图的黄毛’四分六‘和‘五分五’正在拿壶忙碌地烧这些二性子水,但却不像是用来用来喝的。   这帮打手们忙得各个汗流浃背,却也一语不发地不停往里倒水,仿佛训练有素。   一边桌底下有些用以蒸馏提炼干净水的干净木桶,竹管子流下来里的水也在源源不断地供应着铜壶里二性子水的烧煮加工过程。   沿着那一根根漂浮着,顺着那些洞口插在木桶里的管子。   只听咕嘟咕嘟的一个个细小气泡在密闭加工着净水的铜炉里爆裂,作响,又一滴滴地化作水流流进更旁边的干净木桶里。   这一幕,任凭谁看了都得怀疑这伙人到底每一夜到底都在干什么。   毕竟,监狱里拉帮结派本是常有,一伙人和一伙人并不买账也是常事,连朝廷都管不了他们这群牢狱之中的犯人。   可这一次,一眼望去,这些人虽差不多是犯人打扮,却不止是巴尔图手下的那群人。   平常却也分布在不同的牢房内,看样子并不熟,可一到晚上,这群人竟真的以一种不知名的怪异方式聚集到了一起。   他们为何这么反常秘密聚集在此。   还在来回像一个民间多见的加工作坊一样,处理和提炼这些成桶成桶的二性子水,怕是只有这个监狱窝点内部成员才清楚了。   但显然,在人后,一直以来支撑这伙人在狱中利益链条生存的方式。   他们以紧密不可分的监狱关系维系在一起,用这样特殊的联络方式进行成员之间的私会,怎么看都不像是平常的一群进来老实坐牢等死的犯人们。   “巴爷。”   对此不敢多问,亦不敢多说什么。   那私下收了不少贿赂,明明是穿着打扮个狱卒,却更像是这一伙人一分子的狱卒低下头拍拍袖子作揖叫了下人。   地上因正在继续加工那些铜壶里的二性子水,弄出更多蒸馏水而潮湿一片。   官靴踩在上面都湿滑的很,其余不作声的手下见此让开了些,但每个人的肩膀胳膊都是绷紧着的,有种帮派中常见的冰冷威慑人的恐怖之感。   在他们身着白色的囚服身上,也有不同部位的青色纹身。   看样子都是入狱时纹的,但每一个也都并不一致,确有一种内部阶级分明的怪异之感。   “嗯,过来这儿。”   里头那气氛怪异围成一圈的犯人当中,辫子和耳环都尽显蛮横凶悍之气的巴尔图看见是他也摸了摸耳边的狼形纹身,又扔了半块银子过去就招手招呼他过来。   “今晚去检查底下牢房过了没有?”   虽将这种单方面的监视已持续了小半个月,但今晚还是想先确定下某件事才觉得安心的巴尔图这么开口问道。   “那个傅尔济和段鸮这一次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这两个人的囚室都检查过了,还是和之前一个样,就是呆在牢房里睡觉,睡得和死猪一样。”   这弓着背没起来的狱卒搓搓手回答,并将自己所见的都如实地告诉了巴尔图。   这个答案,听上去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从月初到现在,每晚太平府监牢内部内的动向他都一清二楚,却也似乎没什么改变,巴尔图听到一时没做声,但就在他思虑着何事有将一双虎目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在这阴暗无边的肆拾捌号牢房里。   隐约有数个人影跪在地上——面孔讽刺恶意,一身囚犯服歪倒在泥土床上的巴尔图手中的依稀是一封已拆开的密信,里头夹杂着一些红头盖印的官府卷宗,而这正是由手下们从狱外神通广大带进来的。   “…段鸮,世宗七年进士出身,自顺天入狱,内务府曾判罪五年,十三年大赦后出狱,并于新帝五年再次获刑斩立决……”   巴尔图口中所一点点读下来的正是他手上那封信,这一行密密麻麻所书写的红头小字看着不像是假的。   批文后头还有军机处的专属印章,另还有工部和南书房章京亲自签署了关于此人罪行的数条。   因当下进入太平府的入狱记录可以由官府伪造。   但这个名叫段鸮的,曾经身上所背负的案底却是改不了的,他真的在五年前因犯过什么事而坐过一次牢,这也间接说明他当初入狱时并没有说谎,他就是个货真价实,一而再再而三入狱的‘恶徒’。   “进士出身,却在五年间两次入狱,这个人要么是这辈子倒霉的过了头,要么就是个真正有头脑又很危险的恶人了……几次三番入狱,他必定也和朝廷和官府不对付,甚至也想报复那群人,这样的人对我们来说,倒是很难得。”   “我本来只是想找个临时用一用的帮手罢了,这么看,不如将这个段鸮彻底变成我们的人,从此以后都为我们所用。”   看到这一行字时,将手掌搁在巴尔图凶恶贪婪的面上浮现出了些许动心。   他虽陷于狱中,但他们这一伙人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犯人这么简单,在他们身后有着足够吸引人的筹码,这一点,巴尔图有自信对方一定会受不住蛊惑而选择跟随他们——   “不过,那个之前每晚被我们送进他牢房的‘那个礼物’,他都用上了吧?”   巴尔图盯着手上那份画着脸上有道疤问道。   “用了用了,您交代了那么久的一桩事,怎么可能会坏事,就算他看着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   那一直帮忙进行狱中交易的狱卒的人也如此讪笑着回答道,这话让巴尔图彻底放心了。   数日来的困扰和刺探也稍微压下去一般,也是这么想着,他方才嗤笑着开口道,   “那好,明天找个机会,趁机最后考验他一次。”   “如果他通过了我们这一次考验,就把‘那个机会’给他,可如果他没有通过这个考验,就赶在这次计划之前把他和‘国泰’一样处理掉。”   “这里究竟是恶鬼窟还是神仙地,只看那个叫段鸮到时候的个人选择了。”   “不过,最好要再动作麻利一点,清监日就要来了,‘最上头的’还在等我们,就快要没时间了。   “是,巴爷。”   隔日。   卯时。   段鸮又一次早早就被巴尔图的人找上了。   在被名叫四分六和五分五这两个模样不善的打手以半要挟半请动的方式,告知巴爷现在就要让他过去后,一早在槽口吃完饭食出来的段鸮也没说什么,就跟着他们出来了。   因犯人的活动范围就算再自由,至多就只是一个个牢房之间。   所以当段鸮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带去二层的肆拾捌号牢房也没有什么反应,只看着前面那两个打手的背影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着。   “巴爷找我何事?”   二人带一个人这么前后穿过光线暗了许多的槽口外时,一个人落在后面,脚上的铁链还在响动的段鸮眯着眼睛问了一句。   铁栅栏外,中途没有出现一个太平府监牢的狱卒拦住他们。   看样子是这个时辰内,所有负责巡逻的狱卒都去送其他犯人们到农耕地外,所以肆拾捌号牢房的才可以自由活动了。   背后原本传来的犯人们脚上的铁链子撞击声也在一点点离他远去。   “哦,你去了就知道了,自然是有好处才叫你去的,怕什么。”   原本好像没打算回答,但那个表情冷漠,晃荡着肩的黄毛辫子男‘四分六’回头冲他笑笑。   说话间,他用一只手活动了下自己纹着一只青色蛇形的后颈。   之后却也扭过头不理睬段鸮了。   这种话怕是只有傻子才会信了。   毕竟大清早的,要出动手下两个打手也把他叫过去,怎么看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可这去还是不去,似乎也由不得他选。   而等段鸮怀着这种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的心情,就这么跟着这两个人去到了背光处,越往前走,在这堡垒架构的监狱内部,段鸮就越觉得前面那两个人有点古怪。   因从头到尾,这两个人的手都往自己衣袖底下默默揣着什么。   囚犯们的手上多佩戴着铁链镣铐,他们要隐藏自己身上真正带了什么,就必须得用这样不自然的方式。   至于眼前的这个行动方位,虽说也是可以往那个肆拾捌号牢房去,却更似乎通向一个去处,那就是以往农耕地外的一处无人常去的背光埋土场,   正因为,段鸮很清楚太平府一号监牢的构造路线。   熟悉到闭上眼睛甚至可以复述这里的每一条路在地图上各个转角区域。   所以在段鸮隐约感觉到这两个人不是‘善茬’,且是在有意和危险地准备做些什么后,他也不动声色,就看看这两个不怀好意的犯人,什么时候才会暴露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路。   三人走的不紧不慢。   气氛莫名有些压抑古怪。   大白天的,两边囚牢上的刑具和湿潮的光洒在三人的面颊上。   四分六和五分五在前面带着路,时不时回头和段鸮说上两句不痛不痒的话。   可越到黑暗处时,三人却又好像有些沉默下来,段鸮不作声,前面的两个人也不作声,直到三人被堵到了一个死角处,见身后已无什么人了,段鸮刚要问一句,那个四分六却突然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先前那阵怪异阴冷的气氛这才被打破了——   因就在段鸮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想着事时,前头那两个压了一路,已是压不住杀心头机的打手却是胳膊一横,就抄起拳头一下开始袭击向段鸮的面门。   这一拳带着可怕恐怖的力道。   在他们的手臂上,带着两只结实的铁护具,若是砸在人脸上,就是体力不错成年男子,怕是都得脑壳被打青吐出血来。   可一早就料到他们会动手的段鸮对此却猛地后退一步。   又在挥开双臂,借着这囚室走廊本身的狭窄,和这两个人高马大的犯人就厮打起来。   “啊——”   这过程中,那两个身手却也十分惊人的打手和段鸮发出肉搏着怒吼。   等双方数拳来回,暂时还没吃上什么亏的段鸮直接撞上身后墙壁,一下用自己双手上拷着的铁链条死死地勒住那‘四分六’脖子,又手部力量惊人地反绞住对方,这才抬起眸子扯了扯嘴角。   “两位这是想做什么,不是去见巴爷么,怎么好端端地动起手来了。”   将铁链条锁住那暴怒着哀嚎了一声‘四分六’的脖子的段鸮有点明知故问地笑笑。   “你觉得……自己这种人该去那儿,巴爷那样的人是你能见的么?!”   那被他用铁链反制住的‘四分六’蔑视而阴狠地看他,又伴着声讽刺地擦拭了下自己的鼻子才突然发狠地啐了他一口。   这话听着明显是在话里有话。   看得出来,四分六和五分五已经打算暗中在这儿对付他了,可面对着这一切的段鸮却更想弄清楚他们此刻在打着什么算盘。   “你们俩这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   “别装蒜了……我们已经知道你这孬货是谁了。”   见同伴被抓住,用一条胳膊威胁地对着他的鼻子举起来,保持着这样的包抄姿势逼近着他的五分五冷笑道。   “哦?我是谁。”   看样子也对这事挺感兴趣的段鸮又面无表情地冷嘲着反问,可下一句,任凭他之前如何设想都没有想到的一句话就这么犹如冰窟般冷不丁袭来。   “你是太平官府派来的人,巴爷已看穿你了,所以你就别再装了。”   脖子里的铁链条被段鸮的手劲勒住一条红色血痕的‘四分六’一字一句地冷笑道。   “你根本就是……朝廷那边派来监视我们的是眼线吧。”   “……段鸮?” 第二十九回 (中)   “你根本就是朝廷那边派来监视我们的是眼线吧。”   “…段鸮?”   四分六这番冷不丁就对于他身份的指控, 一般寻常人听了估计都得心里猛地一凉,数日来的周旋谋划一朝被拆穿, 胆子小一点的都吓得脸都白了跪地慌张否认,更别说是本就另有身份的了。   阴暗的囚室内,三人对峙之中,就刚好堵在这特意清空人的监牢背光的一条死角处。   一时间, 无人经过会打破这僵局,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人后背的汗水, 浸透了囚服, 也将斗殴后的一番激烈的气氛却一下子犹如坠入了冰点。   还用铁链掐住他脖子的段鸮听了没做声,但对方呈现出对抗局面的四分六和五分五却已在暗暗地盯着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他们倒要看看这个叫段鸮的在清楚听到自己口中这句话时, 具体会有什么反应。   是紧张慌乱, 害怕心虚还是会别的辩解自证。   可令人没想到,在短暂地一两个眨眼后的沉默过后,看样子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段鸮就这么开了口,只是他的反应却给人的感觉很是有点奇怪。   “官府?”   望着尽头处那一面折射着他们一举一动的银白色生铁墙壁,也不知是承认了还是否认了的男子语意不明地眯了眯眼睛又翘起了嘴角。   “我是朝廷派来的?”   这一句话落下,段鸮的语气给人的感觉实在太怪了。   怪到几乎有点他此刻正在反过来嘲笑他们两个的从容。   四分六和五分五虽是道上的,过去什么人都见识过, 可以前也没和这种长了八个心眼的家伙打过交道,当下就也有点被他这不清不楚的态度带进了沟里, 不敢很快就反驳他。   “呵,难倒不是吗?你真以为你身上那么多年的疑点不会被人发现吗?”   “你出现的时机可太凑巧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上次里面死了人之后, 外头那帮官府的不会派人来查,而且,你对我们的目的性也太强了,巴爷早就看出你身上有问题了。”   虽心里有点没底,但强壮着胆子,在段鸮控制下勉强粗喘着呼吸的四分六呵着粗气一字一句地嘲讽道。   “你就索性承认吧,这样好歹我们会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愿意供出你的同伙,不然你就算现在杀了我们,你自己也逃不掉的。”   这话听着像是个拙劣无比的激将法。   但不得不说,确实也把段鸮逼到了一个绝境,因他现在的处境完全无法判断四分六的刺探是何意,无论是反驳还是证明自己似乎都有点难。   可段鸮这种人,怎么也不可能被这么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弄得露怯。   这一刻,他的眼睛望着三人尽头处身体投下来的阴影。   像是又看到了自己此前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的精神幻觉。   巨大的黑色蜘蛛在三人头顶攀爬结网的声音在脑子里回荡,他和对面这两个打手的影子从人的模样一点点扭曲,直至变成了三只蜘蛛的样子,他脑子里的幻觉才伴着一个人的声音一起响了起来。   【“是冒着风险,再打草惊蛇一次。”】   【“还是,咱们俩重新想一个更大胆也更有效的办法,找到这扇门和那个圆形烙印后的真相,看来势必要做一个新的计划了。”】   这来自昨夜,某人最后对他说的话,段鸮的脑子里此刻传来得分明。   他脸上的表情也是冷漠而透彻的,因他已在这一刹那意识到自己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做了。   最疯狂,也最冒险的计划。   总在一念之间就已决定下。   此刻这种情形,解释不用,辩解也无用,徘徊在自己眼前的根本不是一场拆穿,而是——   只是若这样做,不成功,就是彻底的败露死路一条。   他虽从不怕死,可若是成了,却能将眼前的一切关于太平府监牢的谜题全数解开——   所以当下,眼神已开始淬出一种血红色的段鸮只低头看着四分六刚刚吐在地上的唾沫,用才和围住自己的这两个人也挑挑眉,毫无预兆地低头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边身子抵着墙,埋着头,像是听到了什么世上最有意思的话的段鸮的笑声很诡异。   他空出来的一只手掌试图死死捂住嘴里的怪异声音,但那扭曲的笑声却还是不断从劲瘦而强势的手掌间泄露出来。   他在笑。   不停地笑。   而且是一种极其歇斯底里,根本放弃了思考能力完全就是在发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耳边,段鸮发出这种回荡在这个囚室死角之外的笑声还在继续。   明明他长得非常不错,有张让世上所有女人都无比看得上的脸,但现在这个样子却更像个精神不太正常,早已没了正常人神智的疯子。   因只有疯子才会像他现在这副样子。   伴随着他两边肩膀垮下来的剧烈抖动,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分外阴阳怪气,再配上这个从喉咙里不断冒出是刺耳怪异的笑声,只把四分六和五分五都吓了一跳。   这人是疯了吗。   还是他之前一直都是这样,只是入狱以来都没直接表现出来。   两个被派来动手,却被段鸮吓到了的打手不禁有点发憷地这么想道。   加上他的一只手掌还死死地往自己怀中掐着四分六,那猛地一下贴着这打手耳朵,发出的阴冷而疯癫的笑声就更令人毛骨悚然了。   “你,你个孬货他娘的到底在笑什么!”   压不下自己一胳膊的鸡皮疙瘩,不懂他这现在是在发什么疯的四分六闪躲着怒吼着来了一句,可方才还笑的好像喘不上气的段鸮只猛地掐断自己嗓子里的恐怖笑声,又缓缓开口道。   “疯子,嗯?你说的没错。”   “那我现在就宰了你们两个好不好。”   低头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的段鸮这口气不像是在说假的。   因他说完这话,一双被囚室内的光映衬的过分惨白的手已是一把扼住了四分六的脖子动脉,只有真正见过死人的才能有他这样熟练到随口挂在嘴边的冷静。   头顶的光没有照亮段鸮底下半张面孔,让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片阴郁的阴影之中。   但本还气势汹汹的四分六一下子瞪直眼睛,面孔涨红地惨叫了一声。   因在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前提下,段鸮已经埋下身子一口像饿疯了一样咬上他的耳朵。   牙齿撕扯着人耳朵上的铜环,剧痛让人的惨叫和血一下溅满了彼此的脸。   被咬住耳朵满脸都是鲜血的四分六恐惧有痛苦地伸出手挣扎大叫。   对此,那察觉到不对的五分五一下反应过来就要怒吼着发难,可整个后背抵在墙上的段鸮已是一脚踹过去,又将那五分五的胸骨都踹的‘咔嚓’一声脆响。   “姓段的!你,你在这里杀了爷几个,你自己也会死,你一定也会死!!巴爷会杀了你!”   这一番彻底撕破脸的搏斗比之前可要凶狠残忍数倍   仿佛无所顾忌彻底疯起来的段鸮一下将让他们俩连番打倒在地上,又一只力道惊人的手臂摁住已经满脸是血的四分六的半个身子,就要作势威胁地比了比,一拳打爆他的脑袋。   这对着太阳穴一拳下去,已经被打的红了眼睛的四分六就是不死也是半残废了。   “啊!!”   四脚八叉倒在地上的黄毛辫子男四分六哀嚎惊恐地大叫。   “我杀了你,信不信。”   “嗯?回答我,到底信不信?”   段鸮继续眯眼问他。   “信……信……我信了我信了!”   死死闭着眼睛四分六终于怕了,开始打着哆嗦。   但对此,眉梢被溅上一滴鲜血,俯瞰着他脸上表情的段鸮却压根无所谓的样子笑了,转眼间就变了张脸一拳就要直接打下去让血直接溅自己一脸。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个从方才就一直出现死角最尽头,仿佛不存在的通道门却一下对着他们的方向‘吱呀’一声打开了。   对此,发丝散落在额头上,血染半张面颊,一条彻底散落开来的辫子搭在肩膀上的段鸮面无表情地停下了手。   那扇铁栅栏阻隔的银白色秘密通道门后,也响起了一声他从方才起就一直在赌,也一直等待的清脆掌声。   “段鸮。”   坐在那后头,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目睹这一切的巴尔图摸了摸自己的铜耳环露出了一个满意而激赏的冷笑。   “我这次果然没有看错你。”   “你做的很好。”   ……   这是一场来自巴尔图对他完全彻底的入伙考验。   段鸮这一次真的没有赌错。   方才那发生在监狱里明晃晃的伺机杀人之事,任凭谁碰上了,估计都得在那场生死搏斗中被吓去半条命去。   但段鸮现在的样子却看上去还好,他好像将自己完全地代入了眼前这个角色中,任凭谁都无法看穿他面具底下真正还藏着怎样凶狠的真实面孔。   此刻,他抵坐在囚室一角,正在擦着自己脸上血迹的模样看上去很冷静,也很镇定自若。   他这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坐在阴冷潮湿地肆拾捌号牢房内。   方才,他在巴尔图出现的那一刻最后停下了,却也赢得了成为这一伙太平府监牢犯人团伙的内部成员的机会。   不出所料,在那扇刚刚位于死角处被骤然间从内部‘吱呀’一声打开的暗门之后。   就和他上次跟某人一起爬到禁闭室上方所看到的那个奇怪的入口一样,是这伙人才清楚进入和走出去路线的监狱内部的特殊通道。   太平府监牢之中,真的存在着一个奇怪的阶级。   如同这群犯人身上的各种不一样纹身一样,环环紧扣,如同猎杀般隐秘地进行着。   由一开始位于底层的小犯人国泰之死,引发了一系列被外界所第一次注意连环的案子,这伙人真正的面目却还隐藏在黑暗中并不为人所知。   当下,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那个深渊内部段鸮一个人跟着巴尔图这伙人缓缓进入。   一路上,在里头这个仅供内部的黑暗通道的他们不必弯着腰行走。   但上方用生铁皮包着的拱顶上还是有冰冷凝结的水珠子不断地滴下来,段鸮闻出了这并非是一般苦水的味道,而是经过蒸馏后的二性子水味。   蒸馏?   难倒这个秘密的通道口内竟然还藏着有用以将苦水进行蒸馏使用的工具,可这伙人好端端地牢里蒸馏水做什么——段鸮心下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想着。   一伙人踩着水打开位于连通着这个秘密囚室的最内一道门,这才进入了这里。   等一进来,段鸮最先看到的就是这里面已经身着囚服,或坐或蹲呈团伙状聚集在此的犯人们。   眼下,那一群对他第一次露出‘真面目’的死囚犯人们正围拢在四面八方。   他们都听命于巴尔图,也就会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在两边势力当中还摆着一口尚未打开的实木铜锁扣长匣子。   面前的这只上着锁的实木长匣子里具体装着什么。   第一次将段鸮彻底请到这儿和自己面对面说话的巴尔图并没有说明白。   但对面被打的很惨的四分六和五分五就鼻青脸肿地恨恨站在巴尔图后头,而作为主使者的巴尔图的神情却是充满了对他的激赏和玩味。   见状,将一只用干布擦干净了的手搁在膝盖上的段鸮对此没作声,也并无畏惧地同对方对视着。   这是一个双方心智谋略不停碰撞博弈的场合。   巴尔图和段鸮都在不怀好意地盘算着自己的主意。   也就不会轻易地将自己的筹谋这么快抛出。   直到,在这样互相紧张的防备试探中,松开耳朵上的那一只铜耳环,将胳膊一下横插二人之间俯身露出一个危险且审视眼神的巴尔图主动扔了个东西过来。   “——!”   那朝着他这边扔过来的东西依稀是个圆的物件。   划破半空,就从巴尔图的手心落入段鸮的手里。   段鸮伸手一接,正抓住手里。   他第一感觉是触感冰凉,还有点说不出的熟悉。   而等他摊开手低头一看,就见巴尔图莫名其妙就这么扔给他的居然是一个用某种生矿石雕刻而成,样子呈现出的圆形方孔状的仿制模具。   这个出现在他手中的奇特的仿制模具,该怎么说呢。   第一眼,段鸮就辨认出了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进入禁闭室时在通道口墙上曾经见过一次的那个圆形烙痕。   事后,段鸮一个人也曾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却都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这个留下烙痕证据的模具本身。   可也正是这再一次近距离地触摸和感受其轮廓,让将它忍不住捏在手指尖上辨认的段鸮依稀看出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因为如果说,那一次他和富察尔济在墙壁上所见,只是一个模糊的圆形烙痕。   那么这个东西,就是一个更完整的形态。   这竟是一块花纹清晰,逼真到和实物无太大区别的铜钱模具。   而且正是之前几次三番,出现在蜘蛛组织出没和五猪人案件当事人口述中的一块用以仿制康熙通宝的模具。   “巴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眯着眼睛将这枚明显用于仿制钱币的模具举了点起来,话语间刺探着巴尔图意图的段鸮这样问了句。   “认得出这是什么?”   身后站着一群打手,两边完全剃干净的鬓角均显示出此人面相凶狠毒辣的巴尔图也意味深长地一步步引诱着着段鸮向自己投诚。   “你是聪明人,应该能看出这是什么,但你肯定很奇怪,我为什么现在给你看这个。”   “在这之前,你肯定也从听狱卒和其他犯人说过我有很多钱,仿佛源源不断永远也用不掉,那你就没想过,我人在监狱,可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吗?”   “……”   “钱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从朝堂到民间,官员商人读书,识字的耕地下田的,米面,布匹,房产都需要流动在各个环节的钱,可钱这种东西好用却也是用的完的,可我有一种办法,能够让钱不断地生出来,你相信吗?有了这个法子,不管钱花掉多少,总会再有。”   “而你手上的这个,这就是我们的……‘生财之道’。”   这一句我们的‘生财之道’,不得不说听着有些怪异。   但不得不说,就在这一刹那,段鸮已是彻底明白过来巴尔图这一伙人自始至终都在这太平府一号监牢搞什么鬼了。   槽口反常出现在牢里的的铜勺和铝勺——即这伙人手握的铸钱原材料。   蒸馏水——在铸钱过程中所必须的干净水质。   圆形烙痕——当铜钱模板和实物被他们运出通道口这个秘密囚室时所留下的证据。   还有国泰的死因,一切的一切居然再一次追溯到了这小小的一枚钱币和蜘蛛组织的身上,而隐藏在这囚牢内部的秘密营生竟会是——   私铸钱。   这三个出人意料的字,不得不说令人一下后背就凉了一下。   可巴尔图现在如此堂而皇之地告诉自己手中有这门生财之道,必定还有一番阴谋。   所以段鸮听完也未言语,但却在思索之后把玩着这块铜钱模板,又保持着一个仿佛被勾起兴趣的姿态往下道,   “钱币?这倒是个相当了不得的营生。”   “我在外头时也曾经听不少说这康熙通宝和世宗通宝可是如今世上流通最少的钱了。”   “越少越值钱这个道理谁都懂,但这冒着极大风险的私铸却也要很多的铜钱融化后本身来供应,更不用说,朝廷历年对钱的实际含铜量,还有钱币本身的重量,那都是连朝廷上头的官都未必知道的秘密,巴爷这难不成还能有连官府都辨认不出真伪的钱来?”   段鸮口中这话听着倒也像个识货的。   他本是个一看就读过书的人,虽如今人还陷于牢狱中,脑子却还是转的快到令人信服。   但偏偏已和他将双方信息交托到这一步巴尔图话语间却并不吝啬于向其他,闻言直接对段鸮口中之说直接不屑一笑,又率先打破沉默再次给了段鸮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纸。   段鸮对此不解地看向巴尔图。   像是在故意卖着关子的巴尔图却只先示意他自己看。   可当段鸮低下头,却见眼前这纸上是一行以寻常人来说根本看不懂的数字。   【肆陆+伍伍-叁柒】   “看得出这是做什么了吗,这只是最简单的,之前死了的国泰就是专门在牢里找来给我们计算这个的,不过我觉得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胜任这个活儿。”   眼前似乎有心想考考他的巴尔图露出了一个审视而冰冷的笑。   “这是——”   不知为何,手还放在那张写满了简化运算方法的宣纸上的段鸮的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一种熟悉而古怪的感觉涌上,竟让他一时间没有立刻能开口说上任何话。   四分六。   五分五。   此前一直没有破解开的关于国泰之死当晚的最后一个秘密冷不丁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他的思绪快速运转着,整个人却因这一数字的真正写法和表达将此前案子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这是……分数之间的密率和约率运算?”   段鸮面无表情地抬起自己的眼睛开了口。   “没错,这就是我们的‘秘诀’。”   带着一丝讥笑的巴尔图直视着他缓缓开口道。   “我们掌握并且已经准确地算出了,朝廷自世宗十三年以来所发行的铜钱的密率和约率,所以我们所制造的铜钱,就不是假钱,而是真正的……康熙通宝铜钱。” 第二十九回 (下)   “吱呀——”   一串圆环串着的铜钥匙转在手中, 当眼前一面铁牢笼从外打开时,身形健壮, 面孔上有些还没消下去的挨打后青肿淤痕的烈尔泰正大步行走在牢房过道上。   这四五日不常来牢头巡逻的他嘴里哼着首下流的窑调,腰上则是十六间牢房的其余几把开门钥匙。   穿行而过时一道道的光打在他梳着长辫子的发顶,依稀可见上方是一片铁皮固定的牢笼顶。   两边除了暂时空了的囚室,就只有一个个黑漆漆的刑具挂在墙上。   可等这性格一向暴躁易怒的中年牢头总领按照往常的规矩, 等待着传过这一头拐角处往另一边槽口去, 他却突然感觉到了身后有什么不太寻常的动静。   【‘——, ——’】   “谁?是谁在那儿?”   不知是什么人跟着自己, 但料想这狱中应该不会有胆子大到跑来暗算他的烈尔泰当即瞪起眼睛冷冷地往后看了一眼。   身后空荡荡,黑暗中也无人。   倒像是方才都是他的错觉一般, 见状, 这牢头烈尔泰也默默地在有点发毛地啐了一声,来回打量了圈,却也打算回头继续往槽口走,可就在这时候,始料未及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因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有个瘦条条的灵活黑影已是突然从他身后窜出,又一下勒住他的脖颈锁住了他的一条胳膊扼住了烈尔泰的前进步伐。   与此同时, 另一个一直默不作声倒挂在囚室顶上,等着在这儿埋伏他的黑影也是和身后那人一起出现了。   这二人一看就是一伙的。   因两个人的行动步调完全一致, 出拳力道包括埋伏和攻击人的方法都很相似,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又是什么人竟专门候在这儿等着暗算烈尔泰。   意识到事情蹊跷, 面色一变的烈尔泰吓得当即扭头想要挣扎反抗。   可待他抽出一只手来恶狠狠反抗,对方已是一早料到,又制住了他,烈尔泰见状反给了正面那人一拳,并一下将伸出脚去就索性将这人和自己一起绊倒在地。   湿滑冰冷的地面,烈尔泰和从正后方出击的那个人一起重重摔倒。   身量魁梧凶恶,嘴里发出‘唔——”一声咆哮的烈尔泰一个翻身掐住那单薄清瘦一些黑影的脖子,和他厮打在一起,又举起拳头就在黑暗中试图反抗。   可很遗憾,在场帮助后面这人伏击他的另外一人的身手明显在他之上。   不仅如此,接下来对着他胳膊,小腿和手肘的三招,隐匿在黑暗中的这两个人也没客气,直接一起合力就将烈尔泰打翻在地,又将他强行捂住口鼻就一下弄晕了过去。   翻了个白眼,直接晕过去的烈尔泰在这一霎那就倒地不动了。   他手上和腰带上的本还一大串牢房钥匙也跟着掉了一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那因之前和他厮打而一身狱卒服都乱了的人对此勉强松了口气,也是这时候,那从顶上跟着他一起跳下来的另一个家伙已是招呼了下他,二人又快速地将地上的钥匙和烈尔泰一起拖到了旁边的一间囚室里来。   “我提前说,我们俩现在这么做可是违反大清律的,非法劫持官府的人,事后可能会被太平府衙门追究咱俩的责任,不过你想把人暂时藏到哪儿去?我其实不太清楚这牢里到底什么情况。”   那穿着一身灰红色狱卒服的单薄黑影如此问道。   “都已经是坐牢的人,怕什么。”   “第四层左侧的那个壹佰陆拾肆号囚室,进去用门插反锁住就门就行,我听杀婴蔡说,里面原本关着的那个叫于东海的潮州犯人得了痢疾,因怕传染其他人就已转移出去了,现在那里会暂时空三天。”   “三天,那边也差不多会有动静了。”   那个一身囚犯服的黑影也回答道。   “那你是打算把烈尔泰藏起来,用那个最有风险的法子了是吧?可他们人很多,到时候要直接突围那是需要人手的。”   那狱卒服的黑影又来了一句,想想还有点不大放心道。   对于这个问题,那囚犯服的黑影没吭声,但回避掉其中一个问题却也只回答另一个人。   “我自己有别的办法,你们自己管好自己那边就行,还有,能不能帮我搭把手,我可没脱过男人的衣服。”   那说着给了对方一拐的囚服黑影也面无表情地回道。   “说的跟我脱过男人的衣服似的,谁这辈子脱过啊,行,那动作快点吧。”   “嗯。”   这短暂的对话说完,因抢夺过来的牢房钥匙已在他们俩手上手,旁边任意一间暂时空置的牢房都可直接打开进去藏人。   他们这才动了。   其中一个擦拭地上的脚印,另一个将烈尔泰的衣物官靴也以最快的速度给脱了。   也是等这两个一起弯腰合力扛起地上烈尔泰,将其身上的衣服快速换成一套囚犯服,又将双手双脚用铁链锁好,这才将脱下来的牢头服卷好带走。   可就在这两个眨眼就将现场完全善后干净的家伙面孔被监牢光线照亮的那一刻,他们到底是谁也才曝光了。   其中一个,一身吊儿郎当的囚服半跪在地上,脚上还带着叮叮当当的铁链。   一黑一灰色眼睛在暗处都发着光,面孔时常懒惰此刻却很精神,一张脸却是化成灰都不容易忘。   因他方才一直都一声不吭地躲在顶上没做声,直到烈尔泰反抗才下来,也是他刚刚那实力压倒性的一拳,让身手原本极好的烈尔泰一下子晕死过去。   对,没错,正是某个叫富察尔济的人是也。   另一个,倒也不算面生,因这个一身单薄狱卒服的人之前也曾几次三番地在此前事件中出现过。   和段鸮第一次上赶着搭话还送人过去的那个是他。   私下收巴尔图礼,还跑上去去传递消息的那个也是他。   之前他都是个不起眼的狱卒打扮,因此就连段鸮也只当他是太平府监牢内随处可见的一个狱卒。   可这么看,这胆子挺大周旋在各方之间的小伙子肩膀消瘦,鼻梁尖,一根头发垂在耳边,年纪轻轻却天生有点没精神地驼背。   他跟富察尔济摆明了是认识的,因为他们俩的身手确实像是从同一种地方出来的,有种莫名的一致。   而仔细追溯起这两个家伙到底是怎么在牢房里还能搭上的线。   却还要说回初七那一日。   那一天,富察尔济曾在槽口看到过一把铝勺,那把铝勺的事一度引起他的怀疑和思考,事后回来后,躺在牢房里的他却也一直在思索着事。   也是这时候,远远的东侧牢房的铁门好像开了,他就听外头有脚步声响起,接着有个类似‘狱卒’的身影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当时这个黑影的乍一出现令他一瞬间没做声。   但等看清楚这个假扮成狱卒混进来的人到底是谁后,富察尔济的表情却也顿了一下。   “刘石庵?”   “嗯,‘八方’,好久不见。”   那梳着根整齐细辫子,跟他说话还挺客气的青年也这么回答。   “你怎么来的。”   对此见怪不怪,但富察尔济还是又问。   “长龄给做的假档案,阿桂将原先要来的那个在路上给绑了,我也是有任务在身,不过没想到会正好撞见你。”   这青年又回答。   “那他们呢?”   “他们都有别的事,所以今个这次就换我来了。”   他俩这对话,从头到尾声放的很小。   这位号石庵,大名为刘墉的青年来时,已把身后的危险都清理了,过会儿也会尽快离开,这么说话倒也不困难。   “你来干什么?”   “哦,因为阿桂在十六日那一晚,在太平府发现了一点东西。”   半条长胳膊搭在门上,和他保持着对话的刘墉借着囚牢的光,站在那一排铁栅栏外头这么跨着肩膀口气挺正经地回答道。   “什么东西。”   闻言,富察尔济一只手撑着膝盖整个人坐起来点,借着打在脸上的光就这么抵在囚牢里的墙壁上听着他说。   “告诉你倒也无妨,六个箱子,封条上写满了‘太平府一号监牢十一日批’,源头应该就是此处。”   “里头是那些我们查了很久的东西,也就是世宗十三年当夜从顺天府被那些‘蜘蛛’带走的那些东西。”   “虽然不是全部,它们现在的样子也大致变了个模样,但是阿桂说他绝对没有认错。”   “你之前两次在江宁和杭州都已经再次接触过‘蜘蛛’的人,应该也明白这伙人本身的危险和神秘,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很多时候我们无法捕捉到他们,但这一次,或许是个机会。”   这话,说的并未完全清楚。   但刘墉知道,富察尔济该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当年‘那件事’,不仅是他们个人,包括富察尔济,每一个人都深陷其中。   这其中,富察尔济曾是受影响最大的。   正因为如此,这件事的真相才对他们每个人而言,更是格外重要。   “所以,既然今日撞见你,我顺便也转达你一句。”   “太平府监牢内部现在隐藏的‘那只蜘蛛’,对于这一次的我们来说也会是个机会。”   “作为我们的一员,你也不用再继续等下去了。”   “是时候亮出我们所有海东青的身份,将当年的新仇旧恨一起回报给当年这些人了。”   “时机已到,也该是你面对‘真正的自己’的时候了。”   ——“八方尔济,抓捕计划即将开始了。”   ……   “我们掌握并且已经准确地算出了。”   “——朝廷自世宗十三年以来所发行的铜钱的密率和约率,所以我们所制造的铜钱,就不是假钱,而是真正的……康熙通宝铜钱。”   当时间再一次回到另一边,人处在这间被这伙集中在此地的犯人们秘密囚室内的巴尔图这话音一落。   和对方保持着对峙周旋关系的段鸮脸上的神情却是冷不丁地顿了一下。   密闭的囚室内,四面光线很弱,一束从二人发顶上撒下来的光照亮了段鸮的半张侧着眯眼看人的面目。   却也将他眉梢间还没用干布擦拭去的一抹艳红色的血迹衬托的格外苍白古怪起来。   “巴爷,您这是在和我说笑?‘真正的’康熙通宝铜钱是什么意思?这么大的买卖?我莫不是听错了吧?”   朝前俯下身子,用一只手抵住冰冷桌角的表达出强烈倾听欲望的段鸮翘起嘴角,忍不住一下下地击打着四方实木桌面。   他另一只的手还平稳地搁在二人中间的那张用以交涉谈判的,牢狱中常见的四方茶桌上,但有一种从心底窜上来的怪异熟悉感却笼罩着他。   “你觉得我是在和你说笑么,段鸮?我这就是在和你谈一笔真正的大买卖啊。”   看他有点按奈不住的‘兴奋’,巴尔图只得意洋洋地冷笑着望向段鸮那只神经性多动的手,又像是要安抚他过于亢奋狂热的情绪一般继续道。   “你是进士出身,却并未为官,不该是个拘泥于八股之说的人,你的聪明才智,博学多闻,该用来做更多有用的事,就比方说,加入我们,为我效力。”   “哦,那这个‘我们’指的是什么,巴爷?”   和他几乎要凑到一起谋划着这桩阴谋的段鸮露出兴味而亢奋的眼神。   在二人中间,那张写着一行最简单,却也最入门级别的分数计算公式的红边黄底的狼毫宣纸还在。   但上头的那三个比例分数,却已是揭秘了这伙人长年累月躲藏在监狱里所谋划的营生。   假意装作各地犯人入狱,以此在狱中秘密铸钱,那些不断化作流通的铜勺铝勺就是他们所储备的铸钱原料,而实际存储假铜币的地方正是所有人身处的这个牢狱。   可当段鸮快速地运转着脑子去想这事,却也很难去设想这伙人到底是如何神通广大地背着官府和朝廷秘密做到这一切的。   因本朝多年来素有私铸之钱,自世宗时期开始,多有百姓于家中将铜钱熔断后,加入铝制品再铸,此类钱币遗留入民间,曾造成大量的假币横行,后制钱局为此立下重罚。   凡民间私铸钱者,假一便罚百。   并自此严格管控每一枚流通钱币的实际重量,以及铜铝比例,并引起一时轰动。   可时隔多年,私铸钱因官府如今的铸钱比例把控和钱币流通秘密管制已得到了基本控制,却从未听说有这样大规模的团伙集中制造铜钱一说。   最关键的是,民间就算是再有精通于化学和算数的人,也不可能轻易算出官方铜钱的密率和约率。   因密率和约率的计算,需要长年累月的实际运算过程,一般是集中在两个差别很小,用秤都未必秤得出一丝一毫差别的极小数字之间。   但虽差别很小,实际两种铜钱之间的差别还是存在的。   这个差别就是朝廷管控铜钱银两最为关键的制造秘诀,相当于是整个国家所保护的一项秘密数据了。   因在前朝以及更早的《缀数》一书中,就有民间数学家针对此讨论了分数及其运算。   关于此方面的记载,最知名的就是南北朝时期的数学家祖冲之,他曾研究因圆周大小而闻名于历朝历代。   而他当时用以表现一个最小数字的办法,就是选取了两个特定的分数。   其中,一个是335113,叫密率,一个是227,叫约率,密率是分子分母在壹仟以内的分数形式的圆周率最佳近似值,是当时的最高成就。   而当这种用两个分数来表现比自然数更小的办法,在这之后也被发扬。   至于分数间的常规运算,一般则以分母各乘其馀,分子从之,这样一个特定的算法,这也对常人给出了一种分母与分子的概念。   所以这伙人如今势必是已经秘密地算出了关于康熙通宝铸钱的官方密率和约率。   这个至关重要的数字,就是他们的秘密武器。   可巴尔图如何会掌握只有朝廷才知晓的制钱的密率和约率。   这伙人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了不得势力和本事,段鸮无法去深想这一切。   却在下一秒,眼见对面的巴尔图仰头笑了一下,又伸出自己那只筋骨健壮,皮肤黝黑的手掌就蘸了些旁边铜壶里的二性子水,又以一种擦拭着污渍的方式对着自己的耳后就擦洗了一下。   这个过程,段鸮泛着冷光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耳后。   那只浮在皮肤表面的青色的狼形纹身一点点被化为无形,并最终露出了一只通体为黑色,对于段鸮来说眼熟的不能在眼熟的刺青纹身。   ——蜘蛛   是花背青蛛。   “我们是‘蜘蛛’,‘蜘蛛’也是我们。”   这一刻,心跳都开始默默因血脉喷张而加快段鸮的双眸黑漆漆的厉害。   却也映照和捕捉着瞳孔最中央那张缩小的巴尔图贪婪而凶恶的面孔上的没一丝变化。   他预感到这一句话后,即将会牵扯出一桩他再难以忘却的前尘往事,就听抚摸着耳朵底下那只黑色蜘蛛的巴尔图就这么开了口。   “世人皆知,铜钱这回事,每一位皇帝登基在民间价格流通的实价都不一样,世道越乱,钱越不值钱,再多的钱都不管用,而这盛世中所出的钱才是最值钱的。”   “不瞒你说,在五年前,我们还并非是如今这副深陷牢狱中不得逃脱的样子,我,有一群更了不得人在相助。”   “我们如今用作铸钱的铜钱,大多就来自于五年前在那个辉煌富贵之地的一场劫掠血洗,事后,我一个人逃脱了,也是如此,我才想到了一个好计谋,躲到这儿无人可知的监狱来,即刻摆脱官府的追捕,一劳永逸。‘   “您当时在哪儿?”   段鸮一字一句地盯着他问。   “世宗十三年,顺天城外,神武门,我们用炸药炸开了神武门,劫走了我们想要的一切。”   “我们当初就叫做,‘五,猪,人’。”   也是巴尔图说到这最后一句,位于长匣子面对着段鸮的脸应声打开。   里头摆放着那一把漆黑而危险的东西上也一下子暴露在正在谈着一笔交易的二人的眼底。   段鸮这一双黑漆漆的眼眸毫无预兆地被这冷光照射地退后着眯了眯。   紧接着,搁在底下看似镇定冷静的手指已是因为眼前的骤然清晰一下凉了下,才辨认出巴尔图展示给他的是什么东西。   因他没有看错。   那放在匣子里的东西,竟然一把阴森森的枪管被包着却依旧可以清楚地辨别出轮廓的……   枪。   火膛遂发枪。   造于前朝,发扬于本朝,口径贰厘,枪筒长壹米,全长壹米,射程能达到传说中的壹百弓,是真正的百步穿杨。   这一发枪管内的火铳弹药射出,被射中者当即便会重伤和毙命。   不说是这太平府监牢的普通狱卒了,就算是段鸮这样的身手也不可能逃过这样的枪口,只要巴尔图开枪,他便会当场毙命。   接着,就这么当着段鸮本人的面,巴尔图这个不仅在这太平府一号监牢里不仅能神通广大到拥有自己的铸钱工厂,还拥有着独立于官府的枪支的恶徒。   这才伸手拿起那把枪管,威胁对准他的眉心玩味地笑着近距离瞄准了一下,又将手指凑在嘴边嘘了一下。   “十五号清监日,就是我们盘踞在此五年,真正逃出生天的那一天。”   “段鸮,只要你愿意一起帮助我们将太平府一号监牢内所有私铸的这一批康熙通宝运出去,这把枪将会是你的。”   “里面有三颗弹药,这一颗,由你帮我们杀死守在监牢出口的烈尔泰。”   “这一颗,你帮我们杀死到时候来到监牢的文绥。”   “这最后一颗,我就送给你用来在清监日我们一起逃出生天的那一晚,亲手杀死那个傅尔济,怎么样?”   ……   “好,成交。”   这一句话音落下,那一日段鸮和巴尔图之间最疯狂却也最冒险的一场监狱逃生计划被定下了。   桌上由巴尔图所掌握的那把遂发枪,令被瞄准中的段鸮无法违抗这伙恶徒对他半引诱,半威胁的入伙要求。   这一切恰如桌上被巴尔图之后抛起的一把赤红色番摊工具一般,赌命之人总不会怕这种事,生死之外,另有一番缠斗与博弈。   “事后,你会得到你应该有的报酬的。”   “抹去你身上原本的纹身刺青,摆脱你现在受人摆布的死囚的身份,从一只单打独斗的林中虎成为蜘蛛,将是你的荣幸。”   摆明了是设局将他一步步引入这里成为同伙的巴尔图这般不怀好意地开口对段鸮说道。   “希望如此吧。”   这话说着,抵着身后的墙的段鸮也面无表情抬眸表示‘期待’般同他一下子击了下掌。   接下来三日,到十四这一天前夜。   一场极其凶险而骇人听闻的团伙逃狱计划,就这样默默地在太平府一号监牢之中狱中进行着。   白日里,太平府监牢的犯人们依旧在有条不紊地生活和完成着每一日的农耕,但其中隐藏的一部分巴尔图的人已是将逃狱的计划提上了进程。   段鸮就这样顶替了原本那个因铜中毒而死去的犯人国泰的存在,成为了这一伙潜藏于太平府数年之久的犯罪团伙的一员。   巴尔图交给他的个人任务也从一开始国泰所负责的押运铜板。   变为了和那两名蜘蛛组织成员——打手四分六,和五分五一样做三伙人一起放倒监狱中的所有人,并离开监牢携带他们的货物安全离开太平府。   而在他们三人的身上,另还放着三套用作铸造康熙通宝的模板。   这一套锁在匣子里的假币模板,据巴尔图说价值连城,因是他们耗费五年心血计算和实验得出的最接近铜钱实际质量和铜铝比例的制假模板,所以必须安全带离太平府。   打开锁头的钥匙,就是锁头上那个构造奇特复杂的连环数字锁。   正确的解开锁头的方式,就是这套假铸钱实际通过运算所得出的最接近真钱的密率和约率。   这个关键性的数字,是此番行动最重要的一件筹码,若是最后抓捕时未能将这个获取,那么这一连串的行动怕是也会彻底功亏一篑。   此外,巴尔图手下有不止一把能用于杀人行凶的燧发枪。   但是他暂时没有交给段鸮其中的任意一把,只让自己的八名届时会负责清理牢门口的手下掌握着。   段鸮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因他知道,巴尔图对他还是有防备底线的,他也需要在最妥当的时刻一举将这伙人真正地从内部瓦解。   也是借着这个蜘蛛团伙图彻底将这一整个逃狱运货计划以同伙的形式告知自己,如今已算是成为其一员的段鸮也算是了解了这个团伙内部的计划到底是如何——   ——而那个特殊无比的日子,这下也终于是一点点离所有人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分数出现在《九章算术》,此外祖冲之所算出的圆周率即为分数表达   燧发枪,乾隆年间民间通用的一种枪支。   这俩东西虽然听着魔幻,有种wtk的魔幻冲击感,但是在乾隆时期真的有了,而且在民间真的流通很广,具体可以自己百度这玩意儿到底长啥样。   而在此后的三十四年后,乾隆还会亲自颁布禁枪令,这也是历史上著名的乾隆禁枪事件。 第三十回 (上)   十四日, 子时。   已令人将上下出入堡垒的地形图,包括拆除牢门等措施都准备好的巴尔图就已经提前去带段鸮看过了他们位于囚牢顶层的那个秘密囚室。   当这个埋藏在监狱通风口内里的旧时堡垒金库大门被缓缓打开的那一霎那, 照亮了一道进入这里观看货物的段鸮的双眸,和他被映衬成金色的双眼。   在他眼底出现的是,极为震撼,渗人也不可思议的一个秘密的犯罪巢穴。   视线所及, 除了里面一个个脱去了囚服在赤膊进行一块块熟练无比的模板铸钱的巴尔图手下们。   用死囚的身份进入无人会怀疑他们的牢房, 进行假币制作——这真的是个天衣无缝的犯罪计划。   除了人, 里面是满满当当沿着这秘密囚室顶端垒好的, 用一张张白色封条压着的实木箱子。   地上和铁皮顶上,是用一根根竹管接通, 用以最后使铜钱降温塑形而流淌着的蒸馏水。   水滴顺着墙壁落下, 而大部分无用的渣滓和苦水就这样顺着堡垒边缘的管道排了出去,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流进了旁边的农耕地里。   因为掺了重金属物质的苦水不断浇灌那些农地。   致使那些地无论播种什么都难以生长,这也是为什么犯人们总说那些烂地长不出庄稼的缘故。   从蒸馏,打版,炼铜,铸钱的每一个环节。   每一日从槽口进新鲜入太平府的铜勺和铝勺,到夜晚就会被运到这儿来完成第一步的高温溶解, 在固定的钱币模板中完成新的淬炼和铸造。   每一个步骤都由巴尔图手下这帮白天看着日日吃酒赌钱,其实专门作为死囚进入牢房进行铸钱工作的‘犯人’完成。   至于最终装箱并打上成品批文字条安全运出的这一个个箱子。   则自上而下以生铁格子的形式, 将整个监牢通道口塞满,封条是一行熟悉的朱笔批文‘太平府监牢十三日’,说明这就是今日这里所造的货物, 而在这些部分还没合上的箱内,则是令巴尔图和段鸮眼底都被染上金铜色的康熙通宝——也就是,罗汉钱。   这些一块块被手下们用菜油擦拭后,完全造旧的假铜钱砸在地上的发出的声响。   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汪洋潮水声,流通于世的真钱,即将被这些以假乱真的假钱替换,可却无人知晓。   这一刻,段鸮看不出来这一整个二层秘密囚室内部具体生产了多少即将流入民间的假钱,但是代入本朝物价。   这批完全不能计算数量的铜钱背后所隐藏的利益链条具体有多大就相当骇人了。   因如果段鸮没计算错误,当年世祖年不打仗时,四个铜钱即能买一斤白米,一两银便可换一千铜钱。   本朝规定,历任帝王所铸银钱流于后世皆可通用,但实际世宗年间所铸的康熙通宝一直是比现在流通于世的铸钱值钱的,为何会产生这样货币之间的价值高低,就是因为每一代通宝的实际含铜量和重量不同。   开采出来的铜较之铝和铅更昂贵,含铜量高的通宝就之前,所以铸造假康熙通宝所谋取的利益也就最为高昂。   随后,巴尔图却很慷慨地告诉了他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   “这里的假罗汉钱,加上我们从原本的铜板所第一次溶解出来的铜,放到外头可换大约一千四百六十万两白银。”   巴尔图面露流露贪婪地同他不无自信地开口说道。   “一千四百六十万两白银?”   站立在这个秘密工厂内,不由得望向眯着眼睛更远处的段鸮表现出对这个数字的怀疑。   “怎么,不信?”   “这还只是个我们粗略计算的数目,只要能从太平府这个源头监牢流出去,这批假铜板不过半月就可流入大江南北,因真假难辨,当铺和官方铸钱局都会照收不误,佃户,商人将其运用于世,很快铜板和银子之间的兑换市场就会彻底乱套,到时候真假钱谁也分辨不出,最终受益的只有我们。”   “我们能赚比这些铜板高于几万,几十万倍的银两,再换成银票和粮食,只要能将这些假罗汉钱和铸造模板安全地运出去,金银只会源源不断,四百六十万白银甚至可以再翻四倍,五倍。”   这一句话,说的猖狂无比,可一旁听着的段鸮深知并非是假话。   在这假罗汉钱背后隐藏的黑暗和阴谋,远远要大于假钱本身所造成的影响要大,在原本的活水中注入死水,害死的不止是喝水之人,还有水中一切赖以生存的源头。   关于巴尔图为什么能掌握太平府监牢从四层到顶层所有的通道口,并将在这里在五年间一点点反向输送自己的人,并最终完成了这大批量的假钱铸造。   事后,段鸮也终于是得知了一个明确答案。   因为心狠手辣如巴尔图这一伙人竟然早早地想到了一个办法。   而这个说来歹毒的办法——竟就和此前线人来监牢里前一次告知过他的,司马准他们在监牢之外也在调查的一件遗留案子有关。   “还认识她吗?”   “听说那几晚你都很尽兴,你可是头一个沾手她的,我们之前可都没来得及碰她,也算是我对你的优待了。”   当下将段鸮领到囚室之外,又令手下将一道铁门打开,望向里面巴尔图有些恶意地笑了,在他手指所指向的地方。   那是一个被锁住双脚,不言不语昏迷着蜷缩在囚室角落,身上只有一件白色亵衣,其余身体不着寸缕的妙龄少女。   这显然是一个人质。   目及之处,她的嘴唇苍白,梳着还未出嫁的发辫,不仅是身受这伙恶徒长期囚禁,面孔小腿和脖子上都是被殴打的伤。   而回忆起上次看见她,这个被非法拘禁在此的少女还是被巴尔图装在麻袋里送到了自己手边,当时还未想透这一层的段鸮却也在一瞬间依稀猜到她到底是谁了。   “这就是太平府监牢总领文绥的女儿,十五日那一夜她会一并被我们带出监牢。”   “两月前我们就已将她劫了来,又扣押在了这儿,连官府都一直不知晓她具体的下落。”   “因她一直在牢里被关在牢房里,谁也找不到,她阿玛为了救她,只能一直听令于我们,所以十五日清监日,牢门和城门自会为我们大开方便之门,这个丫头,和她那个知道了太多事的阿玛到时候就由你来解决,那这世上就没人能拦得住我们了。”   “听懂了没,段鸮?”   当晚,太平府监牢,两边黑漆漆的囚室内都暗着光。   一个人回到了囚室的段鸮不清楚在对面那个黑漆漆的牢房内在干什么,但他自己却是有些睡不着。   在他的手边,是方才回牢房前他在槽口收到的连日来的最后一封自四五日以来唯一的一个回信。   拆开的纸团上的数字,和外侧囚室上挂着的那个木漏斗上的刻度做对比的话,到下一个天色黑下来,将纸团递给他的有个人,还有现在狱外也接到消息的那一边行动组就会一起行动。   就如同巴尔图这伙人的秘密谋划一般。   眼下太平府监牢之外也正张开着一张反向面对蜘蛛的天罗地网。   人质的性命安全。   铸钱模板和那些假钱。   以及最至关重要的密率和约率。   一切的一切,都在为即将进行着的生死缉凶进行着一场提前预热的两方博弈。   ——七个时辰。   七个时辰后,就是接下来这场逃狱杀监暴动和官府反向捕捉正式拉开帷幕的时间。   监牢内,一片漆黑冰冷,前路尚且有些未知。   可不知道为什么,眯着双眼,从刚才起就一直捏着某张纸团在看的段鸮却似乎并不徘徊,反而有一种说不出说不出的冷静和坚定。   因就在那个紧接着就要被毁掉的纸团的背后。   另有个数字之后的一个字的后缀。   ‘喵’。   当段鸮方才打开看到最后时,正看到那一个字,可就是这简单却又令人一下轻松起来的一个字,令他在这一夜来临前都难得能闭上眼睛休息了半刻。   而就在背对墙面倒着的段鸮一墙之隔的这一头,有个半个身子都躺在黑暗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身影在轻轻地往嘴里为谁而哼唱着什么。   这一刻,囚室内大半夜不睡的某人的面容锋芒毕露,像变了个人。   深刻而浓重的眉眼映衬着一黑一灰两只眼睛亮的像光一般。   衣襟敞开两颗扣子,额头和鼻梁交汇处有着看破世间险恶的无畏,卷曲散落的一缕发丝垂在耳侧,一根长长的辫子搭在他的半边肩膀上。   在他的手掌中,抓着一块黑穗子玉,正面是镇国奉恩四字,而在反面则只一个单独刻着的字。   ‘玉’。   只是歌这种东西,总是对着某个人唱了一次就忘不掉的。   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人知道。   但两支一模一样的歌儿好像就这样响在不同的人的心上。   黑暗中,一切尚且未知,谁也不知道‘蜘蛛’这一次又隐藏在何处。   “——,——”   ——谜题正在揭开。   ……   十五日。   夜。   酉时一刻   当夜刮了极大的风,外头乌鸦一股脑聚集在堡垒顶上,叫声搅得人心声不宁。   此刻已是天色渐黑。   被生铁皮包裹的围墙和农耕地内一片昏暗,看不清一抹淡白色的雾气之后是否潜藏着什么杀机。   大多数已在牢房里闭上眼睛的普通犯人,和在堡垒上方瞭望台上巡逻的狱卒们也不知即将发生的是一场什么样的阴谋和逃杀。   透过外部平行向囚室内的一步步窥探,一副荒诞混乱的囚牢众生相正在这个夜里静悄悄地发生。   人嗓子里的声音在这一刻消失,唯有人扭动变形的嘴和肢体动作在视角中如同动物一样被放大。   四层内,如鼠类蚂蚁一般寄居在一个个方形牢房的杀婴蔡王小六之流,或是蜷缩在泥土床上呼呼大睡,间或在集体牢房中半死不活地仰躺着唱曲。   三层内,如鬣狗般凶恶的狱卒们无所事事,夜半三更笑嘻嘻地围拢在一起赌钱吃钱,却连基本的外部巡逻都不做。   二层内,本该如往常一样热闹的集中牢房内却光线黑压压的,四面无人,空气中有一丝怪异和沉默,像是一夜之间人都跑了一般。   “——!”   最中央,挂着一个兽形锁头,阻隔着四层牢房的铁栅栏被风刮得一抖一抖的。   ——四层的犯人们还在无知无觉酣睡。   阴影之中,有类似人的脚步声在不知名地方传来,却又怪异地消散。   ——三层狱卒们还在拍桌子大笑吃酒。   最当中,挂满了刑具的墙上,一个往下滴着水的木漏斗‘滴答滴答’直到酉时三刻的刻度被滴满。   漏斗边缘有细小的水流跟着从墙壁溢出流淌到地上,水声成了牢房唯一的动静,四面突然静了一下,紧接着,一阵石破天惊的爆炸声就‘碰——’一下响了起来。   这伴随着强烈粉尘飞溅起来的爆炸,最初来源于二层边缘地带的叁拾柒号牢房东侧。   用以防范二层犯人们逃出的铁栅栏门首当其冲地从里头被暴力轰开,又像是撕碎一张早就最脆弱的宣纸般直接断裂着倒在地上。   先是四五双从黑暗处提着沉甸甸实木箱子的黑影从里头堂而皇之地出来,然后后头的人也一起跟了上来。   这一群人足有快三十人,还不包括已从暗道去往底下的。   每个人都蒙着一块黑色布巾,换下了囚服,只露出一双凶狠狠的眼睛,还有手背上已经不再掩饰的花背青蛛纹身。   领头的可以看出来是两个发毛辫子有点泛黄的打手。   分别是巴尔图之前的四分六,和五分五。   而伴随着这伙黑布巾下的影子以堂而皇之的姿态直接离开穿墙凿壁离开眼前的囚室,下方伴随着石灰从墙上滑落,也已意识到有所不对的狱卒们却也是迎来了一波‘黑布巾’的人的攻击。   最先受害的,就是底下的三层。   因在那群喝多了的狱卒反应过来,又面色大变想要拿起墙上的刑具佩刀之前,一个带头的黑影,和一把从身后抵上他们脑门的遂发枪就这么出现了。   这黑影,可隐约看出他具体是谁。   因在他的身上,还可以看出那只还没褪去的林中虎纹身。   领命过来解决掉这帮碍事的狱卒们的段鸮对此并不想说什么,只将面孔隐藏在冰冷的黑暗中,就透过黑布巾冷冷地歪了下头威胁道。   “让开,我们要出去。”   “……你,你们是谁!你们他娘的想做什么!这里可是太平府监牢!难不成还想逃狱不成!”   其中一个瘦条条,之前还拿过巴尔图好处的红黑色衣着的狱卒见状冷不丁壮着胆子上来了一句,可未等他说完话,一下举着燧发枪的就直接用枪口对准了他起来。   “碰——”   又是一声火膛撞击弹药发出的剧烈枪响。   那个之前几次三番出现过的年轻狱卒背对着身配合地惨叫一声飞了出去。   血液瞬间污浊了地面,其他胆小都骇破了的狱卒们见状都吓惨了,只抱着头像是丢了魂的死人一般就掏出钥匙任由这伙逃狱的恶徒们摆布了。   段鸮就这么一上来就直接‘解决’掉了一个狱卒。   其余的蜘蛛们见状也信了这家伙怕是真是个亡命之徒了,所以当随后,段鸮将手里那把燧发枪举着,又扭头指了指底下才对他们来了句。   “去底下四层,解决其他犯人和那个傅尔济时。”这伙‘蜘蛛’也一块跟上了。   酉时二刻   四层上下,此刻也乱了套。   因为那帮意识到牢狱中有变的犯人们一个个都还被关在囚室里无法逃脱,所以只能疯狂陷入恐惧地不停拍打门。   这帮人死或者不死。   都对他们今夜的逃离毫无价值,但现在段鸮必须先去‘解决’的一个人却还在四层。   也是等到了底下,伴着挥手示意其他人将最西侧的某间牢房一起围住,未等段鸮和其他逃狱者将里头某个人堵住,一道突然从里面举着把铜勺子的手就闯入了所有人视线。   那人依稀是个黑影。   跑出来时候也用块黑布巾蒙着脸,身手还异常了得。   他夺路而逃时,四层已是被一群逃狱犯人围捕,但这人在和门口的段鸮正面迎击之后,竟还能身手惊人地一脚踹上来,直接就他们的步调打乱就向着四层走廊逃跑。   用胳膊格挡了一下段鸮见状似是意识到他要逃,直接放出冷枪。   但却落了空,那人离去时依稀扭头看了他一眼,如同鬼魅黑影一般直接穿过牢门逃出,身后还隐约可见一根长长的辫子被风带起。   段鸮和其他逃狱者见状都有些始料未及,但下一秒,唯一看清楚那人的脸,并且和他对视的段鸮却已开了口。   “是那个傅尔济跑了,我现在去杀了他。”   “是傅尔济吗?我刚刚没看清楚他的脸。”   后头的某一个跟随着他的蜘蛛组织逃狱者心生怀疑。   “没错,就是他,他的脸,我化成灰我都认识,而且我看到了他身上的老鹰纹身。”   段鸮这言之凿凿的话一说完,周围也无人继续质疑了,因恐生祸端,若是让这个‘傅尔济’逃了泄露了他们的计划才是今晚真正的后患,所以直接从四层包抄灭口,这伙蜘蛛组织成员连同段鸮就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个人包围了。   好在,此人虽有点本事。   却也未能在今晚的情形下逃出更远。   因为大约二三百步之后,他就被今晚没打算留活口的段鸮从后头追上,二人的身形一时间如疾风一般穿行而过监牢,并在对方即将直接闯破堡垒下方铁窗框的刹那瞬间迎击上。   段鸮一脚踢上对方结实的后背。   那个逃跑中的‘傅尔济’一下被踹翻在地,用自己的拳头就对着段鸮的脖颈和头部来了两拳,段鸮见此背抵着地面恶狠狠撞了他一下,见对方翻身推开他再次爬起来想逃,却直接将手中燧发枪对准那爬上窗户的黑影背部就扣下了火药膛。   “碰——”   火光冲击着段鸮的脸,也相应地射中了对方。   那明显吃痛地捂着胸口的黑影应声被火药的冲击力撞出窗框,掉下去时还有血迹溅在了段鸮脸上和周围地上。   其余蜘蛛组织的成员见状赶忙下去查看。   却见夜色下方血色笼罩,那具‘尸体’已坠落下来,也是这时候,用手抹了把脸上血迹的段鸮才冷冷开口道。   “他死了,我用枪膛对准他的心脏了,可以了,告诉四分六他们,和巴爷带上货和马车一起正式砸开牢门撤出去,文绥还在狱外的交易地点等我们。”   “好。”   这话音落下,进行暴力逃狱的这一伙人已是跟随段鸮转身离开。   段鸮最后走时没回头看,但大约半刻之后,伴随着下方四分六他们一早准备好的马车响起马的叫声,扛着一口口实木总共约六十七名犯人就这么从已经被血色笼罩的太平府监牢逃之夭夭了。   戌时二刻   分作三波,其中一辆坐着巴尔图,四分六,段鸮和数位蜘蛛组织成员,携带着那名人质——即太平府牢头总领文绥的女儿前往太平府主城东大门。   车内人一手撩开马车帘时,露出的是探出头来的四分六的脸。   这是一处面朝城门的主马车道。   因远离官道,这个时辰除了些街头百姓已无人会来打扰他们的具体货物交易。   五分五等人此刻正赶往距离太平府运河码头附近。   他们约定好,等半刻之后,来赎女儿的文绥的车马出现,在车上的段鸮就直接出手,一枪干掉这对父女,然后将巴尔图之前留在文绥那里的模板取走迅速逃离。   但伴随着沿街街道的亮起,今晚主城内的灯火似乎有些过分地亮和闹腾了。   里外,是数圈茶楼在这个时辰都有醉酒客人在闹事,还有人在拉架,远远地,坐在马车里的巴尔图听着这对面茶楼传来的动静也有些烦躁。   “为什么还没人来,这他娘的怎么回事,巴爷这都要等的着急了。”   四分六在面无表情,押着那个人质坐在他侧后方的段鸮面前朝脚边啐了口唾沫,又禁不住小心谨慎拿起手里的遂发枪往外看了一眼。   “……”   对此,三人一起在这车里等着人出现的段鸮一语不发。   可就在半刻后,在早已不耐烦巴尔图明显暴躁地都快骂人直接杀了那车上的人质时,隐约在夜色中一辆明摆着有些眼熟的马车就这样出现了。   是文绥的车。   这让直勾勾盯着远处的巴尔图当即露出了怒火平息下去的表情。   紧接着,他这才无声地挥了下手,又示意段鸮领着人下车去往对面和文绥交易的车前。   对此,段鸮默不作声。   一只手抱起那始终昏迷不醒的姑娘,就下了马车迎着那远处的马车缓缓地走了上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对面那辆所谓的‘文绥’的车内,隐约有一双靴子脚露了出来,一直盯着对面这一举一动的巴尔图隐约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下一秒,这耳朵下方那只黑色蜘蛛抖动了下的恶徒突然瞳孔收缩,又朝上方大喊了一声。   “等等——”   巴尔图这句话说出口时,时机已经是晚了。   戌时三刻   手里还劫持着那名女人质的段鸮毫无预兆地一扭动手中的遂发枪对准了巴尔图来了一下,又带着那女子和车上的文绥就趁势离开现场。   后头面对他临阵倒戈的一伙蜘蛛组织成员当即脸色一震,意识到不对朝茶楼上看,却见数十名捕快已从上方一起跳下来,又将这里团团包围住了。   在这乱象中,一声怒吼“太平府官府!所有匪徒立刻下来!”就这样传来。   可见状侥幸躲过的巴尔图却并未服从,而是直接阴沉暴怒地怒吼了一声‘段鸮——’就直接抽出自己手中的一把燧发枪迎了上去。   “碰——”   枪声彻底响彻太平府的夜空。   这下,乱子大了。 第三十回 (中)   亥时一刻   伴着‘碰’地一声剧烈的街头枪响, 打破这座徽地主城的乱象就这样发生了。   混乱的街头传来一声无名女子的尖叫,另有浑身染血的捕快中枪倒下, 又迅速咬着牙撤离到一边和对面那伙黑衣蜘蛛继续展开厮杀。   这是一场事后,太平府街头百姓,想起来都觉得异常悚然听闻的城际间的逃亡和追踪。   太平府大道上,摆脱缰绳彻底被枪声受惊的黑色马匹一下子嘶鸣着摆脱控制, 并冲上一旁的街道。   路边茶楼上正打烊的老板惊呼连连, 因那恐怖的枪声的突然出现, 寻常妇孺也是在街边大哭不止。   巴尔图手下的黑衣蜘蛛们则从闹市中一路穿行着追逐着段鸮所生夺下来的那辆负责秘密押送假钱模板出城的运货马车。   印刻在段鸮瞳孔处的就是一辆从尽头街头对角撞过来的马车。   那车辕上的烈马已经发狂, 若不尽快摆脱,怕是真要被这伙人继续追上了。   “——!”   当下, 还处在这辆马车上的他直接回头对着里头的那个面色惨白的中年人面无表情地来了句‘趴下’, 又朝前一下揽住车辕上柔弱的小姑娘护在自己怀中,冲着那杀人行凶的马车就对着撞了上去。   “轰——”一声巨响。   街道上马车对撞的剧烈声响响起前,对面那辆被段鸮驾着马车硬生生撞翻的车轮子已翻滚着倒在了地上。   车辕上那数个黑巾蒙面的壮汉摔得很惨,直接一脸鲜血怒骂着就要从地上踉跄的爬起来,却在这时,已迎上了那一个立在街角中央的男子。   段鸮一人站着夜色中,一只手扶着自己已经染血的半边肩膀, 他方才已将怀中的姑娘抱回给他的父亲,又一人走下马车迎上了这群人。   车马在他身后。   他只一人却将抵挡眼前一起涌上的犯罪者们。   这一刻, 太平府上方浓稠抹不开的夜色笼罩在他长长的被风刮起来的长长发辫上。   将他的整张面庞映衬的锋利如刀。   那双眸永远黑沉沉的望着尽头处那群在瞳孔里一个个如狼似虎涌上他开始袭击他的‘蜘蛛’恶徒,直到最先冲上来的一个壮汉面目狰狞地袭来一根长铁棍。   迎面袭来的长铁棍子上带起的冷风犹如有着实感。   在众人在街头上包围一圈成空气中留下残影。   留在段鸮黑色瞳孔里的一幕。   是一个个张牙舞爪如同化了形的黑色蜘蛛的影子。   见状,被围在最当中的段鸮侧过头躲避的一刹那, 身子已经往后倾下,又一脚直接对着最当中扑上来的一人踹了过去。   “——啊!!”   这一番激烈打斗,伴随着周围司马准手下埋伏在此的捕快们引起的火枪撞击声,使周围街道上一片混乱,可明明巴尔图一众此刻最应该要做的是逃跑,他们却完全地集中火力要先抓住方才已放走了文绥父女的段鸮。   因三套之中的假罗汉钱模板还在段鸮手中,所以无论如何,他们也要抓住他,才能赶去码头和其他同伙车里。   在这样的情形下,即便身后已无人,可是手中携带着一套模板的段鸮还是在一处墙壁前被身后追逐过来的一个黑衣蜘蛛给堵住了。   他因为沿途逃跑,额头上都是汗水,眼睛冰冷的段鸮的一只手掌有点发热发烫。   更糟糕的是,由于数次开枪的燧发枪内还有一颗弹药。   巴尔图到底还是没有留给他足够的可以逃出这里的弹药。   七个时辰。   现在,还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那边到底好了没有。那个人那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而就在他眯着眼睛晃了下,浑浊的脑子不由得精神有片刻的恍惚的这时候,身后大约十来人的包抄形式已经形成,手掌和胳膊上已经是血红一片的段鸮一下试图挣扎,但那群恶徒已从后面用一根铁锁直接勒住了他的脖子。   又重重地一下将他整个人拖拽着打倒在了地上。   这一瞬间,看样子逃到这里,已经是体力耗尽的段鸮的后背直接被摩擦出血迹,他腰上的老虎纹身顺着血迹流淌,一条胳膊只能死死地掐住链条不让自己的脖子直接锻炼。   段鸮嘴唇苍白,整张血色全失的脸也是朝着地面被拖拽过来。   与此同时,一步步走出站立在太平府街头,已从黑衣蜘蛛们之后走出来的巴尔图已是脸色冷厉地一脚踢踹向停止反抗的段鸮的头,扯掉他脸上的黑布。   又在用手中还在发烫冒着火星子的燧发枪抵住他的太阳穴,并将他的脑袋恶狠狠踩在脚下后,才厉声咬着牙开口道。   “好啊!好!很好——”   “这下算是让我抓到了你!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段鸮,你这个藏得很深的官府叛徒——”   这一句话落下,身后还乱做一团,耳朵底下那只花背青蛛匍匐着爬上整张脸巴尔图已是说的咬牙切齿。   他恨不得现在就直接杀了这个天杀的官府败类。   但转念一想到码头那边的情况和身后来自于太平府捕快们的围堵,他还是面露狰狞地就命令手下的人迅速带着货物和人撤离,又一边跑一边寻找着暂时躲避的地点。   等在沿街寻找到一个刚好建在此处的茶楼吊顶时,眼见旁边有一个铁锁,上方挂着一个木箱。   顿时恶向胆边生的巴尔图见状直接令手下人将被铁链死死捆住脖子的段鸮作为人质带上去,又从楼顶边缘就直接将他的人吊在了半空中。   “咱们来试试,你这个人质管不管用,好不好,段鸮?”   “……”   这一刻,看样子已被逼到绝境的巴尔图和被打手们拖上来悬挂在这吊顶上方,眼角都是血迹的段鸮无声地对视着。   他们都在等。   等一个时机。   就连此刻已经眼睛里都是血,只能闭着眼睛听着远处声音的段鸮也在咬着牙,用尽他这一生最大的信任和相信去为那一个人等。   “哒——哒——”   远处,像是有马蹄声传来。   【“自由自在啊,说点你开心的就好。”】   “哒——哒——”   【‘段鸮儿。’】   【‘你想了解了解我吗。’】   “哒——哒——”   【“现在是段鸮,但只有你是段鸮,因为段鸮是你,所以不一样。”】   【“是冒着风险,再打草惊蛇一次。”】   【“还是,咱们俩重新想一个更大胆也更有效的办法,找到这扇门和那个圆形烙印后的真相,看来势必要做一个新的计划了。”】   【“段鸮。”】   【“你觉得呢?”】   亥时二刻   伴随着段鸮自己故意弄断那铁锁直接从这么高的地方掉落的动作,顷刻间,巴尔图一伙人也是陷入了震惊。   他们一起朝下看去,却见那个叛徒正掉在底下的吊顶木箱上,却也是就差一步就要直接粉身碎骨了。   也是这时候,段鸮从刚才起一直在等着的一个人终于是在马蹄声中出现了。   “是那……那个人!那个人根本没有死!”   眼看那主城尽头的火光处,一匹黑马,和马上人就这样出现,底下还在试图用段鸮作为人质劫持的黑衣蜘蛛顿时都乱了阵脚。   马上那人抬头看向被直接扔向,掉落那危险无比的木箱底下的段鸮,一下松开缰绳就翻身下来,又身手骇人地直接借力跳上两边民宅房梁,就向着巴尔图他们这个方向赶来。   在过程中,这个绑着头发的绳子再次被一枪击落,鼻梁上一滴汗滑落,只能披散着一头微卷的黑色长发的家伙一拳就恶狠狠折断了其中一个蜘蛛成员的手臂。   又在锁骨胸膛口已是汗水的前提下,夺过那把掉落在地上的遂发枪就对着上方准确地瞄准了两下。   上方脸色一变的巴尔图见势不妙撤开几步试图躲避。   这人趁机就这么从底下一把抓住茶楼吊梁爬了上来。   等冒死爬上段鸮的人已经掉下去的木箱,这个一头卷曲黑发垂在肩头,双眸漆黑,透出一只灰色的的家伙这才浑身都是汗水对着底下段鸮的方向突然喘着气地来了一句。   “喂。”   “有一个名字叫傅玉的人,让你现在在下面等他一下,他马上就下来,数三个数,不要动。”   那踩在还在不断往下坠的木箱子顶上,没有露面的疯子一字一句道。   ——谁叫傅玉。   人还在底下,身上还背负着重伤,胸口痛的要死,还要面对着生死考验的段鸮头一次产生了这样一个疑问。可下一秒,伴随着一个拼死撞开头顶上机关的动静,一个在黑暗中无论如何也要赶到他身旁的人就这样出现了。   “碰——”   那人在外头像疯子一样用身子硬生生撞着那个铁隔断上方的缺口。   “碰——”   那个已是满身汗水的人还在一下下撞着铁箱子的缺口。   直到,在笼子里和笼子上的两个人都听到一身明显的震动,底下的爆破尘嚣连带着那人一跃而下的身影一起闯进段鸮的眼底——   那黑衣人才顺着那根系在他腰上的麻绳一下跳下来。   而就在他落地的一刹那,来不及解开自己身上的绳子,他已是一上来就抱住了段鸮,又环抱着彼此的腰,将带着明显不规律的喘息他的身子摁在了自己怀里。   段鸮没动。   但那抱着他,急的后背上都是汗才一路冒着生死又一次为他赶来的人开了口。   “…我。”   那一下用整个身子撞破那箱子,满身尘嚣跳下来的人俯下身,用一条胳膊撑住段鸮一侧,只像个疯子般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对他一字一句回答道。   “我叫傅玉。”   将夜长空,破晓的光芒照耀了段鸮日复一日黑沉沉没有一丝人间温度的眼眸,也终将照亮了一个人从上方一跃而下为他的身影。   落日融金,暮云合璧。   这身影不再是把钝刀,而是把真正地是利刃,是融金合璧下的绝世好刀。   ——无论无数次,我终将为你而来,然后,满脸都是汗水,表情无比专注坚定仿佛再不会动摇错过的他就这样对他再次闪着黑漆漆的眸子缓缓说道。   “我叫傅玉。”   这大概是世上最疯狂的一场冒死相救了。   偏偏某人都这样了还不忘和他重复了两遍。   段鸮头顶的火枪击打房梁的爆裂声还在响,这人就这么把自己系在一根绳子上就敢从这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任凭谁都不能说眼前这个家伙不是个不可救药的疯子。   这一刹那,二人都陷入了这场乱象中的大脑空白之中,一方面是来自于方才铁箱子持续下坠的惊险疯狂,一方面却也来自于这个人当下对自己性命的不负责任。   “你是不是疯了。”   “我不管你到底叫什么,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做什么,富察尔济。”   人站在这剧烈摇晃的底下,方才伴随着他的下坠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的段鸮用一只手一把用力揪住富察尔济的衣襟,眼神危险地冷冰冰质问道。   从刚刚看到这个人突然出现,再见他就这样为了自己跳下来,嗓子都哑了的他心里的蹭蹭地开始往上冒。   他这辈子,除了当年那一次无反手之力落败的时候,是头一次真的对人来了火气。   “你到底还要不要自己的命了。”   可面对段鸮摆明了生自己气的样子,任凭他富察尔济却一句话不出声。   “我当然要,是你自己不要,你刚刚下来的时候想过自己的命没有?”   这个不仅隐瞒了名字,还隐瞒了一切的疯子偏偏还这么不客气地回呛了段鸮一句。   “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   “……”   “因为我的命,刚刚就在这底下,可我的命,他自己却总是不在意自己,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这句话,富察尔济说的虽面无表情。   他那只过去很久都透不出一丝光亮的灰色的眼睛在这一刻晦涩的可怕,却字字句句回荡在这狭窄晃动的空间内在二人的耳边非常地清晰。   但段鸮听清楚这人是什么意思的那一刻。   自己那双黑漆漆的眼神也一下子暗了一下,彼此的呼吸缠绕间是浓浓的火药味和散不开的怒火。   就是存心想惹怒彼此一样,二人就这般无声的对峙着,明明是身处险境之中,他们俩自己却有点火气窜上来了。   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这两个说是在互救,却也先内讧起来的家伙还不客气的动了手,这其中,他俩也没管,但二人故意每一拳头,都打在对方的脸上,一次次想激怒他。   两个人虽然从认识开始多有意见不合。   因他们都是大男人,不可能说互相让着,但一路披荆斩棘,却也认清对方的为人,从没有发过火,动过手。   这真是头一遭,可二人却都实实在在地动了真火气。   【‘敌人的气息变焦灼,’】   【‘在把着毅力给消磨,’】   【‘但对手在我面前却之乎者尽力在叫合。’】   段鸮当下对他下手有多狠,富察尔济就回他的有多狠。   他俩都是一辈子不可能屈服,也不会轻易让别人一次的人。   根本就是一样的人,又怎么会对彼此手下留情,段鸮从最开始的压抑,到暴躁再到忍无可忍到还手,终是再也无法关押住自己那么多年身体里的那只丑陋恶心的野兽。   【‘带我杀戮成瘾,就是要大杀四方,’】   【‘敌众我寡,’】   【‘毫不在乎,’】   【‘尔是城是慌。’】   “——!”   伴着一身巨响,两人伴着直接用上脚的互推这一下极重。   他们俩谁都没对彼此客气,却也在这一霎那终于是发泄够了那么久以来的压抑和暴躁。   这一遭,搞得两个脾气都差,都坏都不可理喻的混蛋终于是发泄爽了,也打够了,竟也躺着粗喘着气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不动了。   “……”   “……”   可怎么说,一朝得知彼此的真实名姓,他俩反而都挺坦荡的,富察傅玉如何,段玉衡又如何,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在这黑暗冰冷的太平府监牢之中,确实只有和对方在一块才是安全的,换句话说,就像两个人都一下子卸下多日来对外界一切的伪装一般。   加上他们本就是性格一样的人。   对于这样的血腥黑暗有着不一样的感知,这一次他们虽然选择帮助司马准进入这里再次抓捕又一只蜘蛛,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两个人却也需要一定的发泄。   也是这时候,那上方刚刚被富察尔济一脚蹬踹着摔下茶楼隔断的巴尔图,另有四五个黑衣蜘蛛已是又包围住了他们的头顶。   见状,这两个上一秒还在内讧的家伙立刻在底下找好掩护物,又直接在这个空隙就已在脑子里计划好了最终的   “另一边现在怎么样。”   “没事,有人。”   “我的人,还有司马准的人都已经包围了。”   这个刚才像个疯子一样从上方跳下出现的家伙举着手里的那把抢夺过来的遂发枪,贴着段鸮的背,用耳语的方式满头是汗同他回头地道。   这一句话落下,段鸮却是不言不语也没有,只沉默着就和和他一起架起胳膊举起了手中那把通体黑色的燧发枪。   “你还有几颗弹药?”   “一颗。”   段鸮冷冷回答道。   “一颗足够了。”   “准备好了没?”   富察尔济开口道,   “嗯。”   段鸮回答道。   这话话音落下,两个自上而下举起的,可怕的黑洞洞的枪口一起对准了对面即将从运物架上逃走的那个黑衣‘蜘蛛’。   被夜色各自遮挡了一半的面色却是一样的坚定。   冰冷。   眸色漆黑。   如同汹涌雄伟山川江河在真正有了实体,勾起气势磅礴下的激烈碰撞起来。   当下,他们手中现在分别瞄准目标人物的是同样的一种火枪。   发扬于前朝,由朝廷督办敕造于本朝,当世最强大的火器之一——‘火膛遂发枪’,口径贰厘,枪筒长壹米,全长壹米,射程能达到传说中的壹百弓,是真正的百步穿杨。   这一发枪管内的火铳弹药射出,被射中者当即便会重伤和毙命。   但谁的手在这一霎那面对这巨大的死亡和形势压力都没有一丝动弹,反而稳得像是真正的捕捉黑暗中罪恶的两个人间太平的守护者。   “——碰!”   从下方朝上完成追击凶犯的二人手中的两把遂发枪发出的两记剧烈而爆裂的枪响一下。   两人一起活动手指将转轮上满弦,扣动扳机,机轮转动与火石迅速摩擦生火,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瞄准向远处的方向。   二人身后的夜幕浓墨如刀。   火膛中的火光照亮了他们漆黑的瞳孔,和唇角的冰冷坚定。   他们现在以彼此的生命作为着全部支撑。   在性命随时都可能丢掉的未知危险前。   只有他们两个人值得互相相信,就会觉得这样特别情况下独处的感觉格外地令人身心完整下来。   再联系这四五天内,这个迷雾重重的监狱内所发生的一切,就也变得令人理解起这两个人此刻的心理了。   可这放在常人身上都有的,在他们俩身上好像偏偏其他的味道没有,倒像是在和互相默默较着劲,是一种直接而粗暴的情感碰撞,给人的感觉就野蛮凶狠的很。   在这一刻,二人共同抹不开的脑海之中,将牙齿藏匿于黑暗的老虎,和埋伏于夜色中的鹰。   以互相挑衅又充满杀机的方式刺探着彼此的生存和地盘底线。   黑夜中,只听一声嘶吼,虎牙一口扼住鹰的喉咙。   鹰的翅膀拍打在虎的背上。   使两个杀气冲天的生灵因互相厮杀而纠缠,黑漆漆的双目对视间,鹰的爪子一下抓进虎的身体中,血和痛使人清醒,却也令人不自觉疯狂。   爪牙和虎躯纠缠到了一起。   气血冲上了脑子深处。   “啊——”   各被上方对准自己胳膊和眼睛的一枪射中的刹那。   摇摇欲坠着从茶楼边缘惨叫了一声的巴尔图在恶狠狠倒地,并一下坠落到地上被周围一群官府的捕快们扣押在地上,用镣铐被直接叉在地上的那一刻,那眼眶里都是鲜血的花背蜘蛛仇恨地注视着头顶,就疯狂嘶吼了一声道。   “段鸮!段鸮!”   “傅尔济……你们这两个身后所站的是什么人!”   “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你来的!”   也是听到这话,上方某两个已是一前一后抓着那铁锁从下方木箱上爬上来的人才俯瞰了他一眼,随之,那彻底松散下来的黑色辫子垂在肩头的两个男子才对准他回道,   “是这山河。”   “是这无数人用性命一生守卫的山河。”   “派我们来抓住你的。   ……   亥时三刻   太平府运河码头   夜晚来自官府的篝火团团地将远处三艘原本已经即将发船的渔船扣押了。   方才透过攻击站位司马准这边的官府中人已是完成了两拨进攻,眼下子弹射击过两轮,地上都是火药痕迹。   尽头掩护物之后,长龄举着火铳站在东北侧下首。   负责正前方攻击的阿桂面无表情地在西北角主攻。   至于,最当中面孔透出青年的冷漠的刘墉抬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火铳,冲着身后约有数十名江宁和太平官府的捕快们俯下身子一起以进攻排列的姿势从黑暗中一步步逼近交易点。   “海东青。”   “‘第三只蜘蛛’,你们已经被官府包围了。”   “现在,统统放弃抵抗,你们被捕了。” 第三十回 (下)   当夜。   火光冲天,街上百姓不知是何情况的喧闹沸腾声中, 伴随着太平府自建成死囚监牢以来最大的一场罪犯策划逃狱事件, 杀囚事件, 以及罗汉钱制假集团终于是被逮捕了。   江宁府和太平府在这一次行动中联合对这一团伙进行了围捕。   也是这一番天罗地网之下,首犯也就是那名一直潜藏在太平府监牢内的罪犯巴尔图,即前身化名为图海的前案——顺天府‘五猪人’案之一也被逮捕了。   自之前连番破获的江宁案, 临安案之后, 这是朝廷和官府所抓获的第三只蜘蛛。   由一个死囚犯国泰的铜中毒死亡案件,引出了这样一桩背后主使惊人的前朝大案, 不得不说也是令一种捕快们   但好在,这案子是破了。   太平府监牢总领文绥的女儿作为人质安全地得到了解救。   在被劫持的两月, 她索性除了一些皮肉殴打并未遭遇更多, 幸得这一次段鸮的解救,这少女也是事后特意感激了这一次官府的帮助。   除街道上捕快捕捉时有数人受伤,监牢内一开始混入冒充狱卒和‘傅尔济’的同僚们实际均未受伤。   接下来三日。   太平府这头进入了案件之后的审理期, 此次行动的圆满完成将会被不日上报朝廷那一边,关于那些神秘的假罗汉钱的追溯根源也成了   江宁府捕快总领司马准连夜对其余从犯进行了审问,包括四分六, 五分五在内的黑衣组织成员也均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而那主犯巴尔图也在两日后被彻底地进行了收押。   十七日。   太平府   结束了此番卧底任务, 又顺利抓到人的段鸮终于是可以清闲下来了。   三天之前, 他浑身是血被拖拽着爬出来时可是吓坏了司马准,好在最终他并无大碍,一切事件也归于平静, 事后,段鸮第一时间参与到了审讯过程。   而半刻前,他正好刚从司马准那头出来,又结束了这一次的正式审讯。   当时,在那囚室内,已是被枷锁镣铐考起来的巴尔图并不知道段鸮就在外面。   但面无表情望着里头的段鸮却是从头到尾旁听了关于这个猪人案主犯之一面对官府的正式口供。   “我不知道其余的人在哪里……除了花背青蛛和罗汉钱,我和剩余的猪人唯一的联系还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什么地方?”   坐在审讯室内的司马准紧跟着问道。   “顺天。”   “从顺天。”   “其实我当年逃出来后,也一直怀疑当初剩余的那伙人或许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因为他们,很有可能……还没离开顺天。”   这一句话,却将案情一下子引入了过去五年间朝廷所关注的最大一起谜案漩涡之中,此后,一直到,眼看着巴尔图被正式收押的那一刻,段鸮一个人抵着墙抱着手,站在牢门口不说话。   直到半刻后,段鸮才一个人走了出来。   可等他出来,段鸮却发现门口又一次多了个人。   那人原本抵着墙倚靠在衙门门槛上的一侧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俩那一黑一白的两匹官马就在大门口,见他来了这人才支着半边膝盖坐着朝下冲着底下招了下手。   他的面容锋芒毕露。   深刻而浓重的眉眼映衬着一黑一灰两只眼睛亮的像光一般。   衣襟敞开两颗扣子,额头和鼻梁交汇处有着看破世间险恶的无畏,卷曲散落的一缕发丝垂在耳侧,一根长长的辫子搭在他的半边肩膀上,脸上是一抹瞎子都能看出我在等谁的故作淡定。   “在等谁。”   看四下无人,只能找了个话头的段鸮问他。   “你说等谁,这么大的月亮。”   就像是,锋芒和血性藏在人的皮囊下,眼底黑沉沉永远看着夜空的感觉。   段鸮问了这么一句,有个人却没回答他。   他以为是富察尔济没听见,但当他不经意抬头,却发现在二人正在对视之中,有个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注意到段鸮就这么和他对视了,他也没躲开,只是这么抬眼问了个问题。   “有空么,一块走走。”   “走去哪儿。”   段鸮又问。   “去看看这江山千里,去不去?”   又是这么一句话,好像永远也没什么花样。   但偏偏段鸮好像也就吃他这一套。   “去。”   这一句话落下,两个办完案子正好可以闲下来的人就真的大半夜跑到在马道上骑马去了。   骑马这种事,以前两个人也一起干过,但今天他们俩大概是心情真的还不错,两个人居然还私底下玩了把大的。   “要么不玩,要玩就玩个大的。”   对着他的脸就来了句个挑衅的口气的段鸮随口道。   “行,不服,来比一比。”   某个姓富察的闭着一只眼睛也盯着他比了个手势。   “行,敢作敢为?”   “敢作敢为。”   “再来定一个输赢吧。”   “输赢本身无趣,一直为了那个结果而争斗下去才有趣。”   话音一落,二人只一起从尽头出发,又在马上就开始了一场只属于二人的竞争。   当下,疾风刮着面颊,危险刺激无比,二人火药味在马上互踹对方,一定要论一个输赢,这举动危险无比,这两个人却乐此不疲,就像是之前玩上瘾了一般,硬是要给对方找上一点麻烦才觉得开心有一丝。   到两匹马一起再一次不分输赢地冲破马道那一线时,这二人只一起停下,又耐不住满身是汗水的就翻身倒在了尽头处的草垛上。   也是这终于消停了,这两个疯子才一起倒下来就精疲力尽地开了口。   “你这人是不是有病。”   “我看你才是有病。”   这对话间,他们俩还动手动脚地你一下我一下地控诉着彼此。   但最后踹完两个家伙一起狼狈地摔倒在马房的草垛底下又忍不住一起大笑。   数日来的阴霾一消而散,仿佛从太平府监牢里出来的一刻,他们都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有时候,总觉得经历了那么多事,我好像不再是一生漂泊流浪的海东青,我也不再是无家可归的海东青。”   “就好像是又一次看见了这一生中所有的,全部的光。   “谢谢,段鸮。”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好多。”   “好多从前我看不到的光。”   这大概是富察尔济这辈子说过的最认真的话,段鸮听着却也没说什么,半天才眯了眯眼睛又慢悠悠地来了句道。   “不用谢,事后,有点谢礼就好。”   “哦,你要什么?”   富察尔济听到这话直接就这么问他。   “我要看的东西很多,而且,我要看的都是这世上最好的,最多的,你有吗?”   这句话,一般人可说不出来,但段鸮现在偏偏直接明白地就这么对富察尔济说,自己要的就是世上最好的,最多的。   无非就是肆无忌惮地告诉富察尔济。   我自己就是这世上最骄傲,最狂妄,最不屈居于任何人的人。   我就是这么敢作敢为,且永远不会因世上任何事而停下自己脚步。   因为我这一生就是为了更好的,最好的再一直不停地往前奔跑。   这是段鸮这个人的人生价值。   是他的满腔志向,是他的生命血液,也是他的血肉骨骼。   富察尔济终于感觉到这人骨子里的那种肆无忌惮的骄傲和臭美了。   段鸮对自己是充满着自信的,所以他也不在乎外人对他有何评判和阻挠。   因他什么都拥有,也什么都见识过。   有志向,有抱负,有同为男人的野心和不加掩饰的欲望。   就因为如此,段鸮这个人才会那么直接,坦荡,同样的,他对于个人感情的索取也是热烈的。   即便是表达追求,他也不会说去追逐,他只会直白地告诉你,我就是世上最好的,你大可以看到我,然后也让我看到你。   因段鸮是这世上的一团火,照耀着富察尔济的人生,同样的,富察尔济也是一团火,将段鸮原本习惯了寂静无声的生命完全地点燃。   这或许就是从灵魂处的相互吸引。   他们都不是去上赶着去讨好什么,而是也让对方去了解自己这个人有多有魅力,自信无比地只对那个人发光也是一种方式。   对于旁人,富察尔济未必愿意展现自己的这一面,但段鸮是不一样的。   段鸮也愿意对他分享自己的另一面。   所以这一点,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好像都适用。   他们都渐渐地被对方越来越吸住,也越来越觉得对方有种难以言说的默契,这或许,才是属于这两个人的独有的结识方式。   富察尔济完整地看穿了这个人身上这样的热烈。   他明白且能理解段鸮给他的热烈,因这热烈是这么地好,世上只要见过的,哪里还能说上一句这样的热烈有多好呢。   “我当然有。”   “只要是富察傅玉拥有的,你这一辈子想要,大可以来拿,我不会说让给你,但是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和你一起去争,一起去夺,一起去做任何你未来想做的事。”   “只要是你想的,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在谈话中二人的目光不远处,灯火之光刚刚点亮夜空,热闹喧嚣人声鼎沸的市集,壮丽波澜涌动的护城河架起的廊桥上有马车疾驰而过。   这里是经历一个崭新君王时代不过五年的太平。   眼底映照着这金红色,头发也被照耀地染上光明热烈无比颜色的段鸮突然迎着这太平的城中灯开了口。   “好”   同样和他望着这一幕,整个眼睛都被照出同一种金色的富察尔济如此回答道。   “话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一件事,我叫段玉衡。”   “是段鸮,也是字玉衡的段玉衡。”   扑通,扑通。   明明是早已看破的真面目,在这一刻亲自对彼此交托之时却也有着别样的内心动荡不安。   可傅玉,段鸮还是想亲口告诉你。   就如同你对段鸮这个人一直以来的那样,无论来日你去到哪里,我一定也将背负山河,一步步走向你。   盛意以山河,山河不及你。   “看来,我们俩恐怕是要做一辈子争锋相对,互不服输的对手了,不如趁现在重新认识一下?”   说着嘴角扯了扯富察尔济的长发被夜风吹散着,绑着辫子的一根绳子也在他的身后被一下带起了一丝弧度。   “南军机,段玉衡。”   “海东青,傅玉。”   一下异口同声的回答就这样落下,放肆轻松的勃勃朝气在城墙和江山之上再次回荡。   城墙上,各自闪着亮光的四目相对,熊熊火光中,一切终将随火焰而涅槃重生。   这一句落下,他就这么把手放进他的手掌。   二人一把抓住,眼神中没有丝毫迟疑犹豫,一下就这般热烈地闯进了彼此的心。   这一刻,两个人的心跳都快的厉害。   像是少年时都没有的经过漫长的苦旅,终于从岁月山河中握住了这一只滚烫而用力的手。   他们曾一起肆意奔跑在夜色中,仿佛尽情地释放着少年时从没机会实现的浪漫美梦。   这梦是如此的赤忱无畏,好像无人再会在前头阻挡着他们。   被夜风吹着,绑着发绳的黑色的长辫在身后甩着,自由自在的心跳声响彻在两个人的心间,直到他们又一次大半夜地喘着气停下,这一次,城楼的下方依旧是一片光明。   这一次,傅玉又给段鸮唱了一首歌,只是这一次,他口中无比快乐自由地哼唱的不是,牧童,而是另一首,名为,山河。   【‘先友勤渠庆得时,相逢仍在右垣扉。’】   【‘负山徒荷君恩重,起草多惭笔力微。’】   【‘早岁应门叨赏识,几年联襼接音徽。’】   【‘雕章华藻蒙褒贲,知我从今不患稀。’】   最终停下来躲起来抱在一起时,黑暗中被汗水和心跳充斥着二人都不再言语。   只一点点在这夜色下接近彼此,当呼吸伴着剧烈的心跳声接近的刹那,鼻子碰到一块时,两个人的眼眸都亮的厉害。   “段玉衡,要不要咱俩再来一个约定?”   额头上都是汗的傅玉抵着段鸮的额头,握着他的一只手垂眸一字一句道。   “什么约定,富察傅玉?”   呼吸中带着点火热的段鸮盯着他问了句。   “从此,交托彼此生命,永远相信,支撑。”   “无论多少危险磨难,但……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们一起去看更多的江川山河,好不好?”   “好。”   眼睛里迎着光明的段鸮扯了扯嘴角,又彻底放开心中一切无所畏惧地一下坚定地抱住了他。   这一刻,紧紧相拥在一块,从前属于二人心头的宿命枷锁一并解开。   如同彼此人生从这一刹那重新开始,那道心中的光一下子战胜了长此以往的挫败阴影,唯有无尽的解脱和痛快留下。   紧接着,将胸中那完全呼之欲出的热烈完全淹没,任由两个滚烫的拥抱在一起的他们在第一道光芒下一点点靠近,终于是落到了一处。   扑通。   扑通。   两个一模一样频率的心跳剧烈跳动的对视间,胸膛中的火光,赤忱,热烈好像还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消下去。   这一夜,星星看了一晚,歌也唱了一晚,城楼上一起倒着看着星星的两个人好像都很开心,有着这一晚,下一个晚上都说不完的开心。   伴着车轮滚滚,小小的百姓人流涌上桥头,整个太平街头上空的建筑灯光一夕之间亮了起来。   那金红色的光起初是一簇被风刮起的。   如同千年间神游于九天的火龙降世,尾巴上的烈焰坠落在了百姓民宅之上,溅起了跳跃的浅金色。   接着火焰连绵,红色的外焰开始波及整个天空,照耀的这深蓝色夜景笼罩下的城中犹如白昼,并一下迸发出数百倍,数千倍的力量感来。   这光明是流动的。   马蹄声响彻城墙之下。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有着数千年积攒累积的勃勃生命的。   来自于太平府的每一个街头建筑,每一根房梁,每一片砖瓦,如流沙天火燃烧起一场自天空降下的流星。   这流动的生命力照亮了河上游船,照亮了山海之美,作为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的子民,谁能不热爱着这样的壮丽之景呢。   人的渺小,构成了城市的繁茂巨大。   从南到北,恰如汉代刘向在古书名曰说苑辨物中所说——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   这是八荒。   这也是四海。   这同样是九州。   四海升平,煜煜生光。   与你一起共睹,这便是你我今生之荣幸。   烈火之心。   这热爱与山河交相呼应。   ——天地,终迎来天明。 第三十一回 (上)   长龄的萨格答玛法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对他说过这么一番话, 独善其身为穷, 兼济天下才为达。   儿郎若要成就一番事业, 必将所爱寄于江山,方可成就一生荣光。   这句话对小孩子来说,其实有些深奥。   因为对于孩童的思想来说, 要这么早就理解所谓天下是指的什么, 还是件很困难的事。   可当时他的玛法却并没有办法为他解答了,因那时, 这位在御前侍奉着世祖,圣祖, 世宗三任帝王的太子少保也已经快要去世了。   他一生是忠臣, 是良师,辅佐三朝帝王,看似本无什么身后的遗憾了。   但这位了不起的老者在离开人间的那一刻。   却还是顶着满头华发, 颤抖着一双枯木般的手,将那时的是个稚子的长龄唤到了自己面前,又轻轻地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讲了这么一番话。   他说, 长龄, 玛法要走了。   但玛法还是告诉你一件事, 这件事我曾花了一生去想, 用生命去记录下史书里的一幕幕,却不得其解,到老却终于想明白了。   你现在虽然还小, 但你要记得一点。   江山的主人永远是百姓。不是帝王,帝王是决策之人,并不真正拥有江山。   因在百姓眼中,前头来的是贼,后头来的也是贼,君王一念,国门便破,历朝历代受苦的最多,其实永远是这土地上的百姓。   你并非生于乱世,不懂这世道不稳,玛法的双眼却是见得太多太多,可玛法为江山做了一辈子臣子,虽忠于帝王,却一直未给这些受苦了的百姓多做些什么。   但你和玛法是不一样的。   因你还小,一辈子还长,双眼干净,心也赤忱,所以往后一定要坚持志向,做这江山的荣光知道么。   这寄托了太多个人情感的说完,这位曾经的太子少保就故去了,可他留给长龄的这句话,却造就了长龄后此后一生中的一个最大的疑问。   一个人的志向。   这到底是什么呢。   十四岁的萨尔图克·长龄将这个问题作为了此后一直去思考的问题,并在那之后迎来了生命中的另一个很重要的转折。   他成为了一个海东青。   海东青是什么呢?   那是一般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个秘密,因那都是一群天生注定没有名姓,化身为鸟儿的人。   即便这一辈子为其他人做再多的事,旁人也不可能知道,是真正的无名之人。   一个常人若是要加入,便要决心舍弃许多,长龄本人会去做这件事,只因为一个原因,因为在世宗元年,他的家中刚好都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故去了。   那个人,就是长龄的哥哥惠龄。   在此之前,长龄一度以为自己的哥哥,只是个在工部主使手下日日浑水摸鱼的小官。   因他不仅是个从来不会帮自己在外面打架的家伙。   还有些不通人情,加上官位不大,从来连上朝都不用,嘴上尽是读些酸词,实在是个全京城中不起眼的小人物。   但惠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同家里找个借口说,被朝廷派去何处公干一段时间,然后十天半个月才回家。   长龄平常只当他真的去外地公干了。   毕竟一个连工部管事养的小犬都能把他吓得大呼小叫的小文官都出去做什么。   直到有一天,说好了这一次会准时回来的惠龄终于回了家,可长龄跑出门去却只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躺在家门口,可他几乎连样子认不出来的人。   他的哥哥萨尔图克·惠龄因公去世时,不过二十二岁。   年前冬天下大雪的时候,一家子在宅子置办东西过年节的时候。   长龄的额娘一边用针线绞着给兄弟俩的新鞋袜,才说催着他赶紧在京中寻一位登对的女孩子家。   惠龄当时嘴上敷衍地说着,这家女子不行那家女子不行,最后还说不如等长龄长大吧,却转眼也把这事给推脱了过去。   可就是这么个家伙,到死在外头被送回来的那一天,鲜血淋漓的胸膛口里居然还悄悄揣着一朵花。   那朵花是给谁的。   长龄也不知道,因为惠龄到死都没说过他有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子,或许真是给他梦里的那位李清照的吧。   但或许,还有另一个缘故。   那就是他可能只是觉得自己真的死的太难看了,最后在身上揣朵花带着回到家,或许能让自己这倒霉尸体看上去没那么难看,也能让亲人们看见他时好歹有点安慰。   一朵雪白染血的香雪海开在这个家伙的胸膛。   好像那张曾经生机勃勃,现在却没了生气的脸上那些已经干了的鲜血都那么可怕了。   这有点像他那个一辈子都很爱酸溜溜念些诗词,生怕别人伤心落泪的亲哥哥干出来的事。   但是还是个小孩的长龄还是趴在他的胸口哭的很惨。   也是这一天,萨尔图克·长龄才终于知道了一个秘密。   那就是他的哥哥萨尔图克·惠龄并不是一个默默不起眼的小人物,而是一只一直隐瞒着自己身份的海东青。   萨尔图克家只有两个儿子。   一个已为了这江山没了。   长龄现在却也要一意孤行地去做这同样的一件事了。   可那时,也没人能拦得住他了。   也是在这一年里,他结识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富察·傅玉。   他俩在年少时成为了朋友,因当时共同拥有一个志愿,而成为了友人,并在世宗四年一起加入了那时候的海东青。   长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对方正骑在一匹马上,他当时穿着身畏寒毛领的大貂皮皮披风,蓬松柔软的毛领将他的半张脸遮挡着,只露出一双黑色的,比围场里马儿还要野性的眼眸。   那一刻,长龄想到了一首他哥哥活着时最喜欢的两句词。   落日融金,暮云合璧。   傅玉是利刃,是融金合璧下的绝世好刀。   却也颗世上最光明最铿锵的心。   那时长龄就觉得,傅玉或许能成为一个值得信任和托付个人志向的朋友。   因傅玉和他一样,都是由一个人而决心走上这条路,甚至于他的那条路比长龄还要走的艰难些,因为那个死去的人是他的父亲,而他的阿玛还有另一个了不起的名字。   济于八方。   守卫山河。   这八个字,正是傅玉一生的宿命。   从他出生时就开始了。   “……阿玉,从今日起,你就是下一个‘八方尔济’。”   “要做个,好儿郎。”   “像只海东青一样坚定自由,对家里的老小都要好,一直好好活着……这一生,也莫要辜负……自己真正的名字,可记好了?”   那个下着大雪的记忆中,满身是血倒在他面前的中年人扶着他的后颈这么一字一句地开口。   少年时,那个总是一个人一语不发呆着的傅玉和男人一起依靠在雪中。   他的脸还带着少年人的倔强冰冷,但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却骗不了人,那块黑色穗子的玉就这么混合着血‘啪’一下掉在了雪地上。   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手掌,水迹一样的东西一滴滴掉在雪地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牛儿牛儿在坡上哟,’】   【‘田园绿叶好风光哟。’】   【‘一方黄土一方田,山又高来水又长。’】   【‘牛儿牛儿为谁忙哟,忙完春耕忙秋粮哟;’】   【‘风霜雨雪它不怕,摇着铃儿走四方。’】   即将迎来生命中最后一刻的男人一字一句地哼唱着这首歌,就这么闭上眼睛,含笑着倒在了雪中,到他死,这首他挂在嘴边的的歌谣《牧童》都被挂在他的嘴边。   牧童和牛。   就像是也曾是个少年人的男人为大清和世宗所奔赴山河的一生,也即将成为另一个少年人傅玉的一生。   傅玉比世上的任何人都希望保护别人,保护所有想保护的人。   山河二字。   是富察家,是李荣保大人赋予他的灵魂和骨骼。   长龄后来也曾想,若是这个对江山,对世宗,对所有人都那般至关重要的人物都能尚且多留在人间一些日子。   傅玉还会不会一意孤行地一个人走上这条注定孤独无比的路呢?   这个答案,长龄并不知道。   “那个死人,是这世上最执着的人。”   “但是,他也是这天下最不可撼动的人。”   这是阿桂后来有一次对长龄说的。   他们都很明白,因傅玉是强大的,却也是孤独的,因他是八方尔济,他的肩膀上就天生要比旁人承担更多。   可他也真的太累了,对自己也太狠了。   这样把自己逼到最可怕最残酷最不留情面地步的傅玉,是真的开心么。   长龄从不敢去问。   直到那一天,关乎于所有人宿命中的一夜,当蜘蛛的蜘蛛网对准了顺天,在烟嚣和爆炸声中,城墙和民宅沦陷。   过往一次次无所不能的海东青这一次并未能救下顺天府和百姓,甚至于连傅玉自己都被卷入了那阴影之中,并且付出了惨烈到无法回忆的代价。   “粘杆之人。”   “你救得了所有人吗?”   来自于那站在那破败倒塌的神武门城墙下对峙状态下‘花背蜘蛛’的问题。   一滴鲜红凄艳的血顺着鼻梁滚落,满身桀骜的青年一身黑衣,腰甲肩甲乌黑,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拖着摇摇欲坠的步伐,踩着长靴一步步往前走。   那一颗为冒出火花,化作比利刃痛一万倍的火铳弹药剧痛地穿透他眼睛,令他眼前鲜血淋漓的红色,可他却并未停下,只像是疯了般执着地守在城门上。   每个人都清楚神武门后头就是帝王江山所在。   由銮仪卫负责管理,钦天监指示更点,每日由一人轮值。每日黄昏后鸣钟一百零八响,钟后敲鼓起更。   可火铳爆炸开来的巨响却比那钟鼓声还要响。   那颗穿过他整个头颅的火铳弹药一下令他的眼眶血红,傅玉被击中的眼睛不停地在流血,可是他的身体还是没有停下。   他的手指圈着一只训练鹰的银戒子,在那圈底下摇曳着根银链子。   那银链子地顺着他的手腕滑落下来。   然后,他这么闭着眼睛就将这银链子取下来放在了雪地上。   他有双像海东青一般明亮乌黑的眸子。   但满脸都是血,就像是从刀山血海中化作神佛修罗一步步爬出来一般。   他一个人,挡下了那一夜城门下的危险,以至于那个带头杀了一地人,到此都不由得停下的蜘蛛都不由得停下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你看到了吗?”   “只要你一次救不了别人,你在别人眼里就只能成为废物,那为何还要留在那一头,做那‘断臂罗汉’有何用?”   佛陀最忠诚的弟子断臂罗汉。   当年为求佛法自断一臂,可到头来,他来到人间,却发现连自己的断臂刀也无法救所有人。   “…只,因为我是,一只‘海东青’,因为我是‘八方尔济’……”   偏偏倒在血泊里的傅玉却这样固执无比地回答。   可到头来,这场任务还是不明不白地失败了,世宗十三年最后的一场浩劫就这样伴随着世宗的病倒到来了。   事后,一直撑到最后一刻,自己也险些死在那场爆炸中的长龄如何也想不通那件事的真相是如何。   但因他们到底还年轻。   无法窥见那江山下的全部阴影和真相。   所以那一晚每个人都陷入了人生最大的低谷,当长龄拼死去找大火中的傅玉,可找到时,那个从来不令旁人觉得他会败的人也已倒在了火海之中。   傻子。   疯子。   长龄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   但是当他咬着牙看向自己这位浑身血肉模糊的血人时,他看到了傅玉的眼睛同样也被那火炮给炸得面目全非了。   这时,奄奄一息的对方也认出他了。   那是长龄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傅玉会在别人面前哭。   但他浑身痛的一边发抖,一边用一只手捂着自己那只眼睛,血混着眼泪,嘶哑着嗓子告诉了这件事,长龄也跟着莫名其妙就哭了。   “长龄。”   “我……我的眼睛……好黑……我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可还有好多人在……那里。”   “……长龄,我该怎么办,我……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一只眼睛痛的闭着,唯有一滴血泪落下的傅玉说他看不见了,这让跪在他面前捂着他双眼的长龄眼眶里泪一下子痛苦万分地落下了。   傅玉的眼睛。   永远都看不见了。   这一刻,从来都天不怕地不怕的萨尔图克·长龄几乎是万念俱灰的。   傅玉今年也才二十五岁,他和自己一样还有所要保护的家人。   还未有自己心爱的人,还有那么多未实现的志向,要是没了一只眼睛,他将来该如何去寻找他自己的志向,又该如何做一只自由自在的海东青呢?   “…傅玉。”   “傅玉,我求你……活下去。”   “绝对,绝对不要死。”   声音颤抖,满手血迹,却如何也堵不了傅玉身上那些血洞的长龄的眼泪含在眼里。   他只是受了皮肉伤都已经痛得背脊无法动了,这样的情形下他真的几乎不敢去想浑身痛的都在抽搐,从来不会这样的傅玉正在经历着什么。   傅玉会死吗。   会和惠龄哥哥一样死吗。   长龄突然就觉得怕极了。   可就在世宗十三年的最后一晚。   在烈焰修罗围绕所有人等待着救援的顺天府之中,出现了一个人。   正是那个人的出现,救下了当时只差一点,便要死在这一夜的傅玉,并将他的性命一下子拉回了人间来。   那个人自己当时也是一身狼狈,面孔上一道被刀子划破的疤,看上去浑身血迹,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一般从血海中爬了出来。   看他身上的衣服,便可知这是一位和他们一样的守城者。   但他这时出现在这里,却也意味着顺天此时已彻底沦陷了。   因城中到处都是死人,每个人都陷入了莫大的哀痛和绝望,这绝望无助的哭声不止来源于生命的死去,更因这偌大的顺天,有这么多的人在,却无一人真正地能将这里守住。   这是所有人的悲哀。   也是一直以来的保护着这里的所有人的失败,而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个人在长龄的面前时,眼睛里居然有着依稀不灭的火光。   那火光,照的暗无天日的顺天城内都亮了起来。   也是在这一霎那,长龄好像又一次想到了他的玛法在去世时对他说的那一句话。   他好像,从这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志向。   和,都到了这一步都没有放弃的希望。   这是谁。   长龄当时突然无比地想知道,尽管他并不认识对方。   而因事后,那个人给了长龄伤药,并将手中的衣袍一角撕下给了地上眼睛已经的傅玉。   最后,他自己却连伤口都没处理一下,就要摇晃着站起来走了。   可这个人给长龄带来的心灵震撼太大了,以至于在他走之前,长龄还是没忍住拦住了他,又问了他的名字。   “敢问……大人的名姓。”   “…来日海东青一众,今日顺天粘杆处,必将报答您。”   面孔和额头上带着斑斑血迹的萨尔图克·长龄当时单膝跪在那城楼下这个人问出来的话。   “段玉衡。”   这是那伸出一只手撕下自己衣袍一角,并俯身而下,为那时已是个血人的傅玉的眼睛止血包扎的青年最后留给长龄的一句话。   他和傅玉的身影在那一重火光中有着一次短暂交错。   二人的命运犹如晋书中所载的延津剑合一般,有了一次奇妙的时间交错,却又就此分别了。、   何时才会相见。   无人知晓。   毕竟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只见过一次,也就是一生中的唯一一次相见了。   可说完,仿佛也陷入了这一夜阴影之中的那个人就这么走了。   段玉衡。   这名字,在世宗十三年的京城无人不知不晓。   但这却也是长龄第一次,原来南军机段玉衡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明天天一亮。   顺天就不再是顺天,可就在这一夜,却让他见到了段玉衡,这因缘际会的巧妙,世人从不知晓。   从头到尾,重伤之下的傅玉没醒。   但是他和这个段玉衡之间的一场关乎生死的交集因果就这样种下了,此时的长龄并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何等的故事,但就如有句话所说。   命运。   本就是这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   五年。   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却被那颗子弹毁去了海东青生涯的傅玉自此消失在了京城。   无人知道当年之后他一个人到底去了哪里,只自那一夜后,有些事情已被默默篡改,长龄却也只能一个人偶尔想着这么一件事。   这就是,长龄在世宗十三年的最后一夜中亲眼所见。   这也是世宗十三年的最后一夜。   世宗是大清的皇帝。   他贤明,孤傲,是个了不起的盖世帝王。   可他的生命,却也如星辰般,短短在这江山上空照耀十三年便就此坠落了。   朝堂的所有臣子们跪在皇朝的台阶下,看着那锦衣华服的太监从那一处跑来,在跪下,对天大声落泪。   我们所有人,真的还能迎来光明的那一天吗?   或许会的。   不管是三年,五年,他都愿意一直在这里等下去。   因和那个段玉衡一样,他真的不想放弃。   可那一刻,双手冰凉彻骨的萨尔图克·长龄像个已经知晓命运的人一般站在城外。   却也突然不知自己从今日开始,该去向何处了。   国之哀痛。   往后他们这帮人的命运又该如何呢,那一天,他在想着,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他们这些人吗?   不会的。   一定不会的。   他们只是一生为这偌大的家国一次次赴汤蹈火的一只鸟儿罢了。   正如历史上,最终不会为任何一个寻常的小人物留下名字一样,百年之后,他们的名字最终也会被淹没。   但历史一定会永远记得世宗十三年。   和世宗这位帝王。   那便足够了。   也是这一刻,这一年才二十五岁,站在这顺天府的城楼上突然红了眼眶笑了的长龄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少年时的那个疑问。   傅玉爱的是江山河川。   那个段玉衡爱的是不灭希望。   只有长龄真心想看到的是这世宗十三年最后的一抹荣光。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在想。”   “傅玉他是真的对所有人都满不在乎,才和每个人都保持一种距离吗?”   “这时,我就会想起以前从古书中看到的有一个老叟溺水的事,老叟日日在河边捕鱼,本该水性很好,可有一日溺水后归家就变了个人,一开始是说没什么要紧的,但后来乡邻才发现,虽然溺水那次,那个老叟得救了,可他却再也不识水性了。”   “看到船,他就会想起他差点淹死过。”   “看到那些漂在水下的水草,透明翻腾的水流,浮在上方的脚,看到任何和溺水有关的都是,溺水的事情看似已经过去很久了,却成为了那个古书中的老叟一辈子忘不掉的记忆。”   “老叟本来极善水性,却再也不想和任何水有关的人和事发生关系了,他成为了一辈子都不说自己会游泳的人。”   “从他身体得救的那刻起,他的心其实就坠入了另一个可怕的深潭之下,再也没有人能救起他了。”   “傅玉,就是那一场浩劫中唯一还活着,却已被溺死在水中的人。”   “不过我少年时和人说,我想做海东青,从无人理解我,可当我哥死的那一刻,我才明白。”   “萨尔图克家,也同样也有着一样的志向。”   “只因人人都在为了这山川江河,付诸一切,我们看似在为山河而奔走,其实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浪漫美梦。”   “就连世宗自己都是。”   那么,到底什么是长龄的玛法所期待的荣光,又是他此刻心中的,那属于世宗十三年的荣光呢?   这或许只是长龄一个人的秘密了。   这既是他一直用最大的友谊去相信,跟随着的傅玉。   也是那位了不起的段玉衡。   还是他的玛法。   是惠龄,阿桂,刘墉,还有他自己,许许多多的人,是这山河日月照耀下的每一个舒展着个人志向的常人。   他们就是这个最辉煌,最灿烂不过的时代中……真正照耀着这江山的荣光啊!   作者有话要说:  bg:《还魂门》 第三十一回 (中)   1722年   12月25日   顺天府   “咚——”“咚——”   紫禁城上方的三万下敲钟已是持续了四天四夜。   富察府外, 有带着毡帽子车夫抖着缰绳急急跑过,赶着车道上下来, 这一年, 还年轻高大, 也没长出花白胡子的管事总领图尔克正在院门口迈开腿进来。   钟勇和三五名护卫在外头帮忙牵住发出嘶嘶声音的马。   他则身着一身马蹄领灰蓝色补服,小毡帽上沾着些马道上的尘嚣, 大步迈过门槛的时候都只来得及抚了下肩膀上的灰。   因刚去帮他家大爷马齐送节礼, 另有数位朝堂之中的大人们家的东西, 他这才回来的晚些。   一路上, 自崇文门逆着车流走边道的他走的匆忙,却也听说了现今的事,所以一走进来,牵马回来的图尔克没来得及招呼旁人就奔进了后院。   今日京城上下一片吵闹,神武门,东四和同福夹道一带更是兵马走的急促的很。   朝堂, 民间都在陷入着一场喧嚣中。   自大行皇帝去后,那头的丧事也是办着,这两日棺木就放在乾清宫内, 由太监宫女和大臣们看着,另待陵墓那头备好仪式。   嗓门大的盖了哭天抢地的, 稳坐高台的假模假样擦拭着眼泪。   假悲的, 真喜的,各个都是戏台上扮相逼真的将军,谁也看不清里头的局。   因就在四日前夜里, 銮仪卫已是从圆明园回来,传位遗诏已下,持续近数十年江山之争就此落幕,胜利者的名字已在今日就可成功书写。   北京城权利的中央即将迎来一位新的主人。   每一个人都在为这一场日新月异的大事而庆功,辛劳,操心和为往后的一切而默默地开始运作着,赶上时年瑞雪将至,北京城中却无人有心思过春节。   可隔着一片和外边并不一样吵闹的红墙黑瓦的内院之中,少年不知外头的世界已经历一番变革。   依稀有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少年人,正和另一个骑在他脖子上的小娃娃站在树下拿着一根杆子玩。   像是少年人弟弟的小娃娃看样子才三四岁,面布红褂子喜庆的鞋子,还在拿手往树上咿咿呀呀地指。   至于底下拿着杆子给自己弟弟粘蝉的少年则穿着身皂黑色立领口的冬季常服,可这好好的冬服却被他穿的吊儿郎当的,连扣子都没扣好。   他那一头即便绑着却也有点卷曲的长辫子在身后晃来晃去,脑袋顶上被他弟给调皮地扎了个和小姑娘似的小揪,另还拿着只手稳稳地扶着自己肩膀上坐着的那个小娃娃。   “喂,‘小猪’,够了没,你哥我都站在这儿陪你发傻抓一中午了,都和你说了,这冬天蝉没了,回家过冬去了,我都要累死了,还有,快把我脑袋上的小揪给拆了。”   这抱怨,说话一口京城口音的少年人说的不大走心。   他觉得自己脑袋上那小揪可太傻帽了。   大冬天在这儿冻的要死抓蝉的行为更傻帽。   可抱怨完,看自己脖子上跨着的那个小崽子点点头开心地举着空的兜子笑,他也乐了,随后都还是孩子的两兄弟才跑到走廊后头蹲在地上玩,地上有额娘姐姐做的酥酪,图尔克给他们俩做的小马,有木头积木,还有,最上头的一本话本。   那是一本市集上随处可见,只要两文钱就可以听上一段的民间话本,名字叫《大侦探司马聪明》。   前人所杜撰的司马光后人大侦探司马聪明。   是天下第一聪明的人,却也是个专破奇案的大侦探。   世间无人不知,全京城的小孩都特别喜欢看这套画本,都将司马聪明当做世上最厉害的能人英雄。   少年人:“‘小猪’,吃不吃,口水都流下来了。”   小男孩:“呜呜,我不是‘小猪,哥哥,你是介个……书上介个……”   少年人:“好,你不是‘小猪’,那‘小马’,你哥不是要去做大侦探,是要去考海东青,海东青,八方尔济知道么。”   小男孩:“哥哥……不聪明,爱偷懒,还喜欢调皮捣乱,被师傅骂……考不上……做大侦探……尔济……”   少年人:“……”   这么令人窒息的对话,看来是没有什么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决定不和笨小孩计较的少年人随手将自己手里那本《海东青校检六刊》和那本《大侦探司马聪明》一起抽出来,却也没发火没生气。   反而一下开手臂躺倒在自家八进八出的富察家大院子里,就以一种高深莫测吓唬人的表情板着脸深吸了口气再次着重强调道,   “是海东青,八方尔济。”   “你哥以后就是这个,知道没,将来全京城最厉害的人就是你哥我,全天下最厉害,就和这个一样。”   坚定自己一定会做海东青的卷发少年人再次郑重且严肃地强调,可下一秒,他毛都没长齐的小笨蛋弟弟将话本丢在自己脸上,又没心没肺地发出了小朋友的笑声。   “大笨蛋……富察……尔济,最笨蛋的就是……哥哥你!”   少年人:“……”   被自己还在牙牙学语,满地乱爬的弟弟给鄙视了。   一头卷发扎着的少年郎顿时有点嘴角抽搐,又捂着脸就扭头无力地无力哀嚎道。   “额娘,姐,傅恒好烦啊,从刚刚就一直在旁边不停烦我,你们把他赶快抱走好不好?我再不在家复习,年师傅明天要骂我了。”   “阿玉,额娘再帮姐姐试新的素色旗装,接下来的一月还有很多事,你不可玩闹,举家食斋,小心行事,另外,你再我们带一带弟弟好不好,还有,你阿玛四天后就快回家了,我想给他裁件衣裳做常服。”   从里屋挂着一扇姚黄牡丹隔断的后传来中年命妇的声音。   那声音是极忙碌中也对孩子显得极平稳细心的,透露出点严肃却也不失慈爱,说话时不急不缓,仪态极佳,却也对自己而儿子温柔动听。   说着,那对着伸出一只带着玉镯子的手,手中命妇梳着漆黑肃丽的发髻,鬓发和自己而孩子一样有着一丝天生卷曲,嘴唇浅淡染着一抹绯红妆,在她的耳垂上是一对辛夷坞花的玉坠耳环。   “哦,行,行,我知道,您说过很多次了,您忙,可您不是根本不会做女工,做的都很难看还一穿就破了啊,额娘。”   那自己一个人在外头瞎玩瞎闹,听到这话面露费解疑惑的少年朝着里头。   “嗯?阿玉,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衣着素朴,却难掩美丽的命妇又隔着花窗问了一句。   “啊,没,没有!我是说,您做的很好!特别好!比宫里的嬷嬷都做的好,您快和姐姐忙吧!”   见他额娘开始不高兴了,外头的少年人赶紧补救,只可惜下一秒,他额娘已经生气了,不仅如此,还直接关上窗户就来了句,和你弟弟继续玩。   对此,被叫做阿玉的少年对此没辙了。   然而,他对长得有点可爱的东西都没辙,小猫小狗小马,他都想揉一揉摸一摸再拿点吃的喂一喂。   他弟虽然烦,但长得还是蛮可爱的。   不过,为什么他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   额娘,姐姐,图尔克包括所有人都似乎正陷入着一种充实与繁忙之中。   对于过去数十年已经安然度过一个时代的北京城,大家在经历了三日的悲痛,开始重新振作,继续以新的面貌走下去。   这充实和繁忙暂且和他无关。   但依稀和这偌大的江山有关,因为大家虽然都在为此奔走繁忙,却是毫无怨言,且充满了一种平稳,期许和充满生机盎然的希望的。   属于这个江山一个新的时代要开启了。   他听到街上的人如此说。   江山。   这个词对于望着天空眨了眨眼睛的少年人来说不知为何总有种奇妙吸引力。   就和这皇城内响起的古朴钟声一样。   真有意思啊。   像古老帝国中潜藏于云中的龙的咆哮,让整座皇城上方都徘徊着会挥散不开的紫色龙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他一直在仔细地听外头这钟声。   有种一切时局并未结束,反而刚刚开始的感觉。   圣祖是位好皇帝,天下人都知道,他这一生已将自己所能做的做到更好了,如今离去这钟声却也是不沮丧的。   不过,在外人看来,江山离我还远着呢,还不如明天找灯市口北巷玩,或是去围场那边找个人骑马有意思,哎,这北京怎么大,自己就找不到个有意思的人玩呢。   有意思的人。   可惜,这北京城这么大,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人。   什么时候才能自由自在地,去看看外头的精彩呢。   “哎,什么时候能有个朋友啊,好歹和我比一比的那种——”   不知忧愁和天高地厚却也骄傲早慧的少年人这么哀嚎着着,却换了条胳膊枕着也不再继续往下想了。   接着,脑袋上还扎着个女孩揪揪的他只将旁边的一块酥酪饼咬在嘴里,像逗图尔克养的小马驹一样把胖嘟嘟的傅恒用手臂一下举起,又花样很多哄人道,   “行,大侦探富察尔济,咱们就大侦探富察尔济。”   “喏,吃。”   “还有,别给我真把你亲哥叫什么给忘了啊,要快点长大,咱们一起去骑马,我教你。”   “我叫傅玉。”   “叫声哥哥来听?”   ……   1722年   12月25日   兖州府   相比较于气候干燥,往往只有到隆冬时才会降下雪子的京城,更接近中原地带的兖州已在半月前下过了两场小雪。   雪后田地进入冬休,佃户们往往这时候也歇下了。   天太冷了,表面冻起来的地种不得,但好在家家户户有地窖,只要不是不事生产的,总会有些粮食度日。   前日从京里传来了消息,北京城昭告天下,新皇已经登基了。   举国为大行皇帝服丧期间,百姓一百天内不得行乐,四十九天内不得屠宰,一月内不得嫁娶,所以哪怕正值新年,街上也不是特别热闹。   统治了整个江山一生,从而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圣祖康熙一去,四海之内,百姓们心中也各自有着不一样的体会。   因圣祖在世时,不失为一位不错的帝王。   但他这一去,却也为接下来的皇朝风云带来许多变数。   来年的赋税,田耕,科举,畜牧,各府法令的修改增补,对于各地学子,商户,还有获罪者大赦的安排都是这些黎民百姓心中暗自关心的。   日子要过,这个较之往常也没什么太大区别的冬天也要过。   虽注定是热闹不得了,但比不得皇城里皇帝的日理万机,可小老百姓们对着来年的另一个时代的翻篇却也有着诸多担忧和期许。   本府修着牌楼茶馆的街道上,有捂着冻得发红的耳朵的孩童嬉戏而过,手上还拿着花生糖和米果子,溅的地面上都是一个个布鞋才出来的黑色脚印。   段家一路延伸数节台阶都积着雪花的门外,头发还是乌黑,不远处跟着个小丫头,对襟棉袍外加着个夹袄的明伯正在拿着把大扫帚扫雪。   明伯此刻正在等着开饭。   因今日算起来是个特殊的日子,是他们府上这位小少爷的生辰,因圣祖皇帝驾崩一事,府里说了不大办,但是明伯还是早早地煮好了好菜和长寿面,等着自家小少爷回来。   他今早作为寿星,按兖州规矩要去宗族的亲戚家走访送上节礼,差不多该有个半刻,就该回来了。   这一两年,段家相较于其他兖州宗族已是清贫了不少,老爷去了有两年,夫人一人料理家中事务。   遣散仆从后,除了祖宗们留下来的珍贵古籍,宅子里的金银之物却是为养活一家老小当的差不多了。   夫人是个倔强的人,不愿让外人看笑话,却也在尽可能地将段家的一切如从前那般支撑下去,可这些却挡不住外头的世态炎凉,倒显得这入冬后的祖宅有些过分凄凉了。   好在,这段家还剩下个血脉,明伯不无感慨地想。   因死去时不少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老爷身上带的疯病,一来二去的不少兖州宗族也和段家断了往来,处处都躲着他们段家。   学堂不收段家孩子,搞得他家少爷这么大了也没有名师起个字和号,只有个本名,更不得好好入学。   夫人为此四处奔走,又在前半年亲自带着少年去了趟蜀中求学,一个半大少年自己来往于兖州和蜀中已是两年。   可即便这样,他家这位小少爷还是长成了一个极出色的少年郎。   兖州人都说,段家有了这一个儿郎,来日便可青云直上,这话不假,却也说的过早了,毕竟,他家这个少爷还只是个少年,若说青云还早。   再说了,外头这世道,来年还不知怎么样呢,谁知道这圣祖皇帝去了后又会如何。   但夫人却好像并不沮丧,甚至于和这世上大多数母亲都不太一样地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一直贯彻着这样的教育。   “鸮儿。”   “你看到院子里那些花了吗?”   “我不在院子里种梅花,只种下这富丽堂皇的牡丹国花,是因为我要许下宏誓,来日我的儿子将会去往最繁华不过好似这牡丹花墙的北京城,做那皇城之中的这便是我的人生志向。”   “你心里该想,你的母亲比这世上的好多人都对你心狠,但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为了能活下去,谁人不为了志向而奔走心狠呢。”   “你要做,就去最这江山的骄傲。”   “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去做我的骄傲。”   “我们谁也不要妨碍谁。”   “等哪一日,你真正地有了自己的大成就,大可以再堂堂正正地告诉天下人,你是谁,而不是你是谁的孩子,即便此刻兖州也无人相信这一点,记好了吗?”   这话,夫人说的很平静,但这两年来,段家的所有人却都在一直贯彻着这一点。   “啦啦啦……啦啦……”   此刻,雪地上,顶多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长得粉雕玉琢,面颊红扑扑的。   她一个人蹲在结交凹下去一块的雪地里,小手上捧着冰凉冰凉的雪花,正用手掌心开心无比地在抚摸那些比雪花膏还要松软的雪子。   “阿俏,回家,外头冷,玩雪手指冻掉咯。”   胳膊里夹着竹扫帚,见外头拾掇地差不多了,明伯就朝小女儿站在大门口招了招手。   “好,爹爹,阿俏想在这里等等哥哥回家,然后一起吃寿星的长寿面!”   听到自己爹在叫自己,抛开手上的拍拍小手掌的阿俏忙扭头甜甜地应了一下。   “说了多少次了,要叫少爷,少爷不是哥哥,咱们是下人,不能乱叫。”   “可少爷就是阿俏的哥哥,阿俏是少爷的妹妹,只有少爷才会带着我玩,少爷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爹——”   可她回头瞬间,有双干净的冬靴已是停在了阿俏的面前,又令她一下激灵地仰头开心地涨红了脸。   站在她面前,弯腰正看向的是个少年郎。   一双眼睛生的漆黑,瞳仁透着点光,还没长开,面相则比这兖州之雪还要洁白剔透,他黑色梳成一根辫子垂在脑袋,脖子里的一圈深色毛领有着稳重。   这少年郎生着张段家人独有的脸,即便不说话也令人有些脸红。   阿俏还小也说不好少爷长得具体是什么番样貌,但是个小丫头的阿俏却知道,少爷比她手心里的雪还好看,好多兖州城的闺秀小姐们都喜欢这样的少年郎。   “哥哥!”   奶声奶气的四五岁小女孩笑着扑向了少年郎。   见状一下任由她搂住自己,少年人却也没做声,只将自己肩膀上的披风结下,像对待自己最心疼的小妹妹一样蹲下盖在她头话。   因为阿俏还小,牙齿还烂了一颗,话都说不清楚,所以只会牙牙学语重复别人的。   脾气很早熟的少年人平常话很少,却也很耐心地听着,直到阿俏哈哈说拍拍手开心了,两个一高一矮的兄妹才手牵手地一起冒着雪走回家。   “你今天……去哪儿了啦!”   阿俏拉着少年郎的一蹦一跳。   “从三姑家出来后去看城门那边骑了会儿马,记得不要告诉我娘和明伯。”   眼珠子往下移,看着这个小矮冬瓜,少年人低头轻声哄她。   “哇!是你一直桌上摆着个武侯大马么,可是你不是不会骑马嘛。”   阿俏听完更激动了,却也压低着声音问道。   “我很快就会学会了,我已经在看书学上马技巧了,世上没有我不会的。”   对这番来自小妹妹的质疑有点漠然,浑然不觉自己这样讲话很臭屁的少年人想想却也冷淡地扭头回答道。   “不过也没什么意思,就算我将来学会了骑马,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人和我比,我还是等以后考到京城,到了真正的南军机去,就会有真正的对手出现了。   少年人这话说着,好像心情很一般。   京城是他母亲对他的期许。   南军机则是他自己的个人志向。   虽然有点狂妄,但是他却也一直将此作为自己当下最大的目标。   “嘻嘻,你才不是想和别人比,爹爹说,其实你就是想有一个朋友和你玩,因为你老是你不愿意和人好好交朋友。”   “我告诉你哦,等你有了大马,又有了朋友,你一定比现在要开心!”   “不过你可以等,等下吃夜里长寿面的时候悄悄许,让寿星公记得送你一个朋友呀,不过一定要认真告诉寿星公你的名字啊,不要故意不理人。”   小小的阿俏一脸鼓励坚定地强调了下。   少年人:“……”   这话有点扎心,少年郎面无表情地被哽了一下,却也不说什么了。   当夜,段家一块吃了一顿入冬前的长寿面。   这是数年来一家人久违的团聚了,即便外头天寒地冻,阿俏还是在门外开心地堆了个小雪人,还插了个小签上头画着‘祝少爷生辰长命百岁,爹爹长命百岁,阿俏也长命百岁。’   因她不会写字,就只有画。   但长命百岁,活的长长久久。   就是小姑娘在这世上觉得最好最好的话了。   而在最后,趴在雪地上半天,直到她爹爹又在家里跑去的阿俏还不忘甜甜地合着手悄悄学了个愿。   “老天爷公公呀,要是你在天上听得见,就让少爷快点有一个朋友吧。”   “他叫段鸮,在兖州,是世上最好的哥哥,还会骑马,却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如果他有了,一定会比现在开心许多许多,也会多笑一笑。”   “所以,要是你听得见,就快点,快点让那个人出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篇√   ---------------   11722年12月21日。   康熙皇帝在畅春园驾崩。   212月25日。   段鸮的生日,s,我们段确实是个心机骚气的摩羯男本男(),大家没看错。   3开头关于某人为啥给自己起了个小号叫大侦探富察尔济的出处。 第三十一回 (下)   1730年   顺天府   当一身靛青色锦鸡服补, 梳着工整辫子的蒋廷锡大人一人走过长廊推开一扇门时,正见黑漆漆的屋内设着一张公案, 里头无灯, 却坐着个面颊骨有点瘦削的青年。   那长辫子的青年衣着简朴, 脸有些模糊,很冰冷也很漠然地一个人对着黑漆漆的墙壁孤僻地坐着。   他背影看着极冷。   身形高瘦, 一只手搁在桌上已是许久, 看样子是已等待对方出现许久, 见门外走进来的是蒋廷锡大人, 二人简单行礼,因白日里有公务繁忙,这位老大人这才坐下,翻看其眼前这青年的个人卷宗起来。   “哗——”   眼前红笔所批,关于此人来历卷宗翻页声莫名有些令人不敢作声,蒋廷锡大人是面目温润的南方人, 却也是三朝大员,尚书官位,所以一身气魄却也着实镇得住场子。   这里是京中太和门和隆宗门之间的一个小偏房。   为避免泄露位置极为隐秘, 红门之窗,简陋异常, 门口无匾额, 无守卫,若是个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这是哪个宫里太监宫女备茶水的茶房。   但怕是只有干他们这行的才晓得,这一间小小的偏房小屋里, 装着这朝堂之上都触及不了的权利和阴霾,是真正的权利之所。   而他们这地方的名字,就被称作南军机。   南军机是什么?   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如今的当朝帝王在当年继位之时为了巩固政局所设的一个秘密机构。   因多数所招收的都并非是历年进士出身的文官,而更多是兼具各类才学的全科人才,且成为负责情报,机要,谈判,时局外交等负责事宜,一直被誉为本朝最神秘的机构之一。   自建立,这里一直每年只收一人。   因南军机是江山的鞘。   所守卫的就是在帝王实际兵马权利之外,这山河日月,这黎民百姓的行政安全,国家稳固和百姓人身权利。   所以对外,南军机上头的数位管理者都对此分外重视。   在这十年间,南军机从最初只有包括蒋廷锡在内的三位成员。   到后来有八位,又到这八位各自成为北京城权利中央的人物,进而吸收了更多的成员,不过短短十年。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了不得的机构,却因为本身所具备的特殊和神秘性,在办公场所和官员设置上没有正式的规定,也无品级和俸禄。   南军机,不是官。   却也是官。   是接近皇权力量最顶尖的人,却也是一群无人知道他们具体在为江山做些什么的人。   正因为如此,才铸就了它在这江山之外的特殊性,使得同样作为一名南军机本人的蒋廷锡大人对于挑选下一位理想中的南军机而感到需要格外慎重。   “你是今年唯一入选的平民子弟,也是汉人,但你的科举考试成绩却是最出众的。”   蒋廷锡大人停下手说着,也稍稍抬起脸庞透过自己年迈却见过太多人的双目静静地打量着青年。   “本官从前听说过你。”   “十九岁,兖州人士。”   “进士出身,聪明而优秀,满腹才学,家族是鲁地的士绅宗族出身,符合我们所想要寻找的能够为军机处效力的人,但是你在考学初就试图隐瞒自己的病史,致使你在个人决断上令人不被信任。”   “可你如今来到这里之前,应该已经了解过南军机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   “但你可否已经想清楚了,一旦你真正地进入南军机,前朝之事就和你无关了,你所走的并非一条恩科高中之路,而是一条险道,你如果只是希望出人头地,大可现在就离开这儿,因为我们什么也给不了你。”   这话说的很冰冷。   因南军机就是这么个冰冷也无人情味的地方。   所有人都很忙碌,就像一柄尖锐的冷兵器,要以最强大的心智集中注意力一直去对抗和负责很多事,是一个个绷着脑子里弦的在这个帝国之上日夜奔走,无一天能够休息的人。   可令蒋廷锡大人没想到的是,这个年轻人居然回了他这么一句很尖锐很不讨人喜欢的话。   “我当日之所以来到京城,便是为了有一天能来到这里。”   那表情冷淡,长得却是人中龙虎,一张脸过于惹人注意的青年回答他道。   “我不会成为你们所设想的人。”   “哦?那你是为何来到这京城?又打算今后一直忠于谁?”   本不算个好脾气,但也从不和小伙子生气,蒋廷锡笑了却也有兴趣继续听他说两句。   “我听说你也不过是为了报私仇,年轻人,何必将自己粉饰堂皇,杀人,权利,报复,金钱,难倒——入朝堂为官的富贵繁华还不足够吸引你么?”   这位一生为两代君王效力的蒋廷锡大人露出了一个审视而冰冷的眼神。   这是一个很多人都面对他时,他所问出过的的问题。   有的人说,我为了改变现状,有的人会说,我为了改变别人,但是这个年轻人却回了他这么一句。   “我为个人志向而来。”   “我忠于的是江山。”   这双眸明亮而漆黑的青年如此语气坚定地回答道。   为志向而来。   这真是个听着还很稀罕的理由。   志向是什么呢?   一辈子纵横官场,为江山而奔走的蒋廷锡大人沉默了。   可他并没有再一次和他人一样驱逐这个身世黑暗,心性却常人要心狠冰冷太多的少年郎。   因这么看,小伙子着实还很年轻。   也很骄傲。   甚至可以说自负到有点追求完美。   若说聪明,是很聪明,出挑到令人看不出一点错处,可并不是他一眼就会看中的人。   因蒋廷锡不是稚子,该明白,这样喜欢追求完美的人,一旦达不到他所求的完美,便容易失控,太过执着倔强的人总容易最后伤到自己。   慧极必伤。   这样的人若是被挫了锐气,伤到绝对是他自己,可是眼看着这样一双眼睛,过去多少年却已看不透很多人很多事的蒋廷锡却沉默了。   ——他突然感到好奇。   一种对于个人命运和坚持的好奇。   “好,那你大可以先来试试,自己有没有可能不被这偌大的江山和这里头本身的规则所改变。”   一身锦鸡朝服的蒋大人对这年轻人开口道,   他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们需要一个这样章京,因南军机并非是普通的,他们只为世宗效力,却也只为江山效力。   南军机最初代的八位决策者之一,辅佐了两代君王的蒋廷锡大人在这一刻决定留下他。   而此后十年间,那时候早已蒋廷锡未曾想到,这个被他当年偶然选中的这个人会成就远比他这一生还要高的个人成就。   那时,青年是在加入了南军机的半年后,才得以开始受蒋大人门下学习的。   蒋廷锡大人从前不收弟子,这个小子是第一个,却也是最后一个。   在这建成于宫墙内围之内的南军机之中。   能人无数,为保护世宗所长久治理下的顺天府,上一任南军机总会挑选南书房行走,名曰行走章京们为其备选。   每一个备选者,在这数年间需学习的技能。   一为语言和话术,二为医学,三为数学四为化学,五为射箭,另有数种,到学成者方可入朝为官,并终生以南军机官职所称呼。   这些东西,对常人来说极其艰难,因这不同于八股科举之路,而是真正地将一个寻常人变为精通于一切,能在任意危险阻碍下都能为国效力的治世之才、   1730年,即那一年的夏季,在青年入京城的后两个月后。   经世宗批准民间开始设立正音书馆,在全国推行北京官话。   他谕令福建广东两省推行汉民族共同语,并规定举人生员巩监童生不谙官话者不准送试,意思是,读书人若听不懂官话,不会说官话,就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一个把满语视为国语和民族标志的满族皇帝,此时却破天荒地下了一道推行汉语普通话的上谕,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上谕颁布后,闽粤二省的各个郡县普遍建立了正音书院教授官话,凡是走读书、考试、当官之路的读书人都要懂得官话。甚至一度规定,不会讲说官话的童生,不得考取秀才。   青年就这样从一个还带着一口乡音,最先学习到了官话。   青年的官话说的很好。   任何一个和他碰面交谈过的人都会被他绝对完美的伪装所蒙骗过去,他已拥有了一张世上最完美不过能周旋于黑暗世界的面具。   不仅如此,蒋廷锡大人还倾其所能地教授他到底该如何在为官路上和人设局,交谈,运用,并传授了他基础的藏语和蒙语文字书写。   这其中,样样都能做到同龄人中最好的青年最不擅长射箭。   甚至可以说他是那一年,蒋廷锡大人所带的学生中射箭最差的。   因他只有十九岁,也因在此之前青年更多的只是个个子还没抽条,臂膀还没有成年兵士的那么强壮,蒋廷锡就差他去酷暑练着。   可也是这么严格到常人受不了的一番苦学,此人于1732年却也真的成了那一年唯一的一名汉人南军机。   到他离开蒋廷锡门下,他在自己恩师的眼前射出了人生最利的一支箭。   此时,他已是二十一岁。   世宗亲赐其字。   此时已是即将走到这一步的蒋廷锡大人面对自己所一生最忠爱的学生也是亲自给予了他这样一番话。   “你最出色的一点就是你的冷静。”   “但你最大的问题也是你的冷漠。”   “若是走出这里,真正为江山奔走,你能保证只有你一人能一生,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为国命,众生赴汤蹈火,在你之后,南军机的所有人也将以。”   “但无需畏惧,一直向前奔跑着,去做你该你做的吧。”   “南军机,段玉衡。”   ……   1730年   顺天府   漆黑的夜色中,虎坊桥地界上,两队黑衣人士正借着四周围红墙民宅的掩护,手提着一只实木匣子在进行着秘密交易。   夜道上,方才有数十匹烈马在皇城外疾驰,最终停在了这里,而此地今晚也将有一场发生在顺天黑帮之间的谈判。   朝廷已陆续跟了这伙人两个月。   这是一伙自蜀中一路进入京城进行人口贩卖的团伙,道上称作红布贩子,各个都是凶悍鬼祟盯着四周动静的模样。   看得出来,这伙人很警惕。   带头的为一个胡须中年,一身马褂,腰上挂着个红布钱袋,手拿一杆烟枪从马车上下来,就开始进入旁边租住的民宅准备提货。   团伙中数人持有圣祖皇帝年间的自来枪,保守估计该是这十年间因不再打仗部分失去生计的兵士流落到了这一伙人当中,开始跟随那个头领进行暴力犯罪活动。   隔着一面遮掩着身形墙,屋顶上趴着,手上架着一把燧发枪,可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的少年阿桂正在额头冒着冷汗,死死地盯着底下。   在他的周围,看似一个人都没有。   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场唯一的一个人,朝廷那边已对今夜的行动做了周密的部署,而他就是其中不起眼,却也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   可因为今晚是他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他的手有点凉的厉害。   夜里,他那眼型有点凶的黑色眼睛有点像稚嫩的狼。   可实际上他是一个海东青,一个了不起的海东青,但是这却是他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作为一个海东青,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海东青是什么?   用一句最简单的话话,这就是独立于顺天城防,官府和兵部之外的一群自由之人。   它的原始部门最早建成于雍亲王府,由青海将军年羹尧所创,进而招收人员进行秘密训练,后来移至内务府设立了单独的行动任务派发处,可实际,关于海东青的内部成员具体身在何处,却很少有人知道。   他们是江山和国家秩序的构成者,是朝廷负责和派发任务的一群特别部队,却既不是捕快,不是侍卫,更不是士兵。   海东青为一切保卫社稷者服务,同样也与一切危害江山者为敌,并按照实际的需要向其他城防,官府和兵部提供支援。   他们的日常任务,就是帮助捕捉流窜于各府的危机,制定各种潜伏任务,和维护州府衙门地面治安。   简而言之,是一只非常神秘厉害的特殊部队。   如今晚的这场任务,就来源于銮仪卫报备的人口贩卖丢失案件,但海东青将全程作为武力支援,直到捕捉住这伙犯罪者这场任务结束。   换句话说,海东青就是江山最秘密的一把剑。   阿桂初加入这里时,花了整整三年时间。   因他年纪太小,体力也差。   要应对海东青过去针对京中子弟的招收成员的标准是很难的。   可他偏偏是个倔脾气,就算他阿玛阿克敦事后要举着家里的八仙椅砸他,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试了一次次,又最终来到了这里。   只因为当时所有人都不信他,却有一个人通过了他的他试图加入海东青的个人卷宗。   那个人,这一年也不过才十九岁。   比阿桂其实大不了几岁。   但却已是海东青中最出色的一员。   还有个极出名的绰号。   ——八方尔济。   还是个少年的阿桂认识他,因为他们曾在城门底下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这个骑在马上的人就是一副骚包傲慢拽的要死的样子,好像谁都不能被他看在眼里。   可也正是无意中看到了这个人,阿桂才决定成为海东青。   这和这个人本身是没什么关系的。   但很奇妙,他还是因对方而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夙愿,并且成为了对方手下的一员。   那个人从来没什么朋友。   性格奇怪,脾气差劲,除了也是海东青且知道他身份的人,阿桂甚至没看见过他有兴趣在任务结束后表达出什么他自己的个人爱好。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和那几个死变态一起虐阿桂。   用各种美名其曰是在教他的办法,一次次虐他,虐的性格越来越粗糙的阿桂比以前更耐打,直到成为能成功打人赢的那一方。   在这加入海东青训练的三年里,阿桂受够了各种怪物般的身体折磨,不仅是打不过他们的师傅兼教头就要被挨打那么简单。   因海东青新人的培训素来严格,堪称骇人,其中壹为体能,贰为高空城墙训练,叁为射箭,肆为火铳拆装,伍为爆破训练,这些活儿听上去每一个都不像人都能干的。   阿桂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已经可以了。   也深信自己只要拿起手中这把燧发枪,就可以将和其他走在前头的人一样将底下那群犯罪者一枪捉拿。   可就是这人生第一次的任务中,阿桂却发挥失常了。   “——,——”   这个过程,事后回想他都挫败极了。   因在抓捕任务开始前,他从某一个他一直以来都很讨厌,从不讲话的人那里接收到的就是,他需要在半刻后,从租住民宅上方击中马车前的那个红腰带接头人。   可是当燧发枪举起那一刻,阿桂鼻梁上的汗水却将眼睛模糊了,这一枪直接打在了那人的腿上,并未将其毙命。   这下不仅坏了事,还打乱了原本的计划中的每一个人,底下的犯罪者们乱作一团,更糟糕的是,他们就要逃了。   “是朝廷的人来了!快撤!”   这让少年阿桂当即咬着牙追上,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做,他知道自己失误了,可是他不想像个懦夫一样放弃。   可是即便他有心补救,这时也已经晚了。   而就在底下混乱将至时,阿桂本以为这一次任务就要因为自己而失败时,一声爆裂开来的枪响就这么从远比自己这个位置要远上至少一倍的地方响起。   一个身后长长的黑色辫子甩了一下黑影在那个位置一闪而过。   那个人的手和黑色眼睛稳得像是不会有一丝犹豫。   射杀完那个犯罪者首领,直接对着他的方向一挥手,就继续开始了今夜的突击任务。   阿桂意识到那是谁,连忙跟上,接近着,另有一个黑影快速从房顶处跳下来开始正式进攻。   其余三处,开始重新调配在场的每一个人,而即便是开头有所失误,当夜色中最后一声枪响响起时,整个任务还是圆满结束了。   这就是海东青。   即便是有任何差错,都能在最快速的速度完成。   “傅玉!太帅了!小朋友还是不行啊,没关系啊下次再来!”   当所有人举起手示意任务,后面有个每次都喜欢装老好人的家伙笑着和他说了这么一句话,阿桂没吭声,但那个一开始出现被叫做傅玉的家伙却也没说他什么。   但当那个面无表情的黑色身影收回视线在阿桂跳跃下去的这一刻,就像是夜色中的一只鹰。   他比所有人都耀眼。   却也行动果断,没有一丝犹豫,堪称光芒万丈。   他到底成了所有人的领导者。   可阿桂却成了今晚最沮丧也最挫败的人。   而最糟糕的是,当晚阿桂躲起来的哭的时候,还被这个人给揪出来,又单方面地以安慰人的名义再次虐了一遍。   “哭什么,要不要和师哥打一架。”   “……”   “我负责打你,你负责哭的那种,打完这顿你应该就不想因为之前那件事哭了。”   阿桂:“……”   这还是人话么。   这根本就不是人话。   阿桂气的扑上去就想打死他,可对方这次却没还手,反而让阿桂和发了狂似的捶了两下又蹲下来气的啊呜啊呜后,才来了句。   “现在心情好点没?”   这话可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但阿桂真的现在觉得好点了,对方见他好了,也没做声,随手将一包来时带的小孩子才喜欢的点心扔给他,就准备走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说什么。   但这家伙就好像是这样的人。   让人始终都看不透。   “……富……富察傅玉!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定要打败你!把你的脑袋,还有你们这群人的脑袋狠狠踩在脚底下!”   当下心想着,少年阿桂整个人暴躁的要死,眼眶通红,面颊和鼻子都被这一夜的挫败弄得花了。   他还是害怕。   像一个软弱的人一样害怕那些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危险。   他怎么能这么弱,怎么能这么弱。   这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海东青呢。   当下,少年人一下站起来,咬牙切齿地对着那个夜色里拽的要名背对着他就要走的家伙高瘦,冷淡,却也像个很可靠的兄长的背影大吼。   他都要气死了。   他永远,永远不要输给傅玉。   永远不要。   这个人才不是八方尔济,不是他所希望成为的人,不是,不是,他一点都不羡慕他,不憧憬他,一点都不。   他一定,一定有朝一日打败他。   “……”   结果,那一头黑色长发被绑着的青年却也第一次正眼回头看了一下,可对方那张深刻而桀骜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反而在那之后就又一步步走了,走之前还挥挥手平常地留下这么一句话。   “好,我等着你,小朋友。”   “不过你今晚任务失败了,先去把年师傅给的海东青规矩抄二百遍。”   “各人同心,心存忠义。”   “乐必同乐,忧亦同忧。”   “虽不同生,死愿同死。”   “每一句都不能落下,等你真正做到会所有的背了,你估计就是下一个‘八方尔济’了,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年篇√   江山的刀和鞘,是不是很配~   -------   1南军机,就是现实中的军机处,我加入了一点私设,你可以将它想象成是清朝国安局,但是这个国安局本身是最靠近皇权的一群人。   2蒋廷锡,清朝尚书,雍正所设立的军机处的第一批成员。   3年羹尧,粘杆处创始人,各种影视剧里很出名的一个大人物了,就不多说了。   4雍正推广普通话,这是一件真实历史事件。   ----   今天更完少年篇和青年篇,明天回到某两个人表白之后的两小时。   也就是我们的1740年√这两个家伙终于要开始谈恋爱啦,也要一起回京城原单位报道啦,激不激动! 第三十二回 (上)   1740年   太平府   这一晚, 当在外头彻底疯够了的某两个家伙一块满身是汗地结伴跑回来时已经月上三更了。   大半夜,两个人肆无忌惮地溜出去一遭, 回来时先忙着一前一后先把跑累了的梅花醉和暗香栓回马房, 再出现时却已是手都自觉地牵在一块了。   但具体他俩也没什么避讳, 就自然而然地两个人回来时就走着走着越来越靠近,又一起牵着手一起回来了。   牵手这回事, 作为两个大男人, 这二人前半辈子可还真的没和别人轻易尝试过。   不说是眼前这种什么跟自己哪儿都一模一样, 以前只会觉得根本没什么好看的男人了。   连个正经姑娘家, 这两个一门心思惦记着江山社稷的混蛋都没心情牵过——若说以往牵的最多了,怕就是马了,除此之外,这还真是头一遭碰上的稀罕事。   少年时是一心奔着个人前程志向,所以坚持着没对他人动过心思,后来就是那么多年一直为了各种公事而东奔西跑真的没时间了。   可这两个人现在这样相处着倒也十分坦荡。   溜回来时, 也不怕人看见他们俩现在这副今晚一块发疯的样子,反而一路都没松开过彼此,硬是这么一起在马房后头躲着还把门给关上了。   这个时辰了, 周围四下无人。   只有这两个家伙自己在这儿,和都有病似的一块彻夜不睡。   可就是这样, 二人的手也都从始至终没松开过, 反而一直这么紧紧握着,就像是第一次情窦初开,生怕一刻不握住对方就会跑了似的少年人似的莽撞又冲动。   这每一个举动, 都直白地透露着对彼此的真心喜欢。   今夜一番交托了彼此一切的坦白,他俩这会儿都心里有点跳的厉害,具体也不知是谁占了便宜,但总之,他俩此刻都觉得自己这会儿是捡到个大便宜心里还挺热乎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感觉也确实对他们两个从来没什么私人感情,冷漠又绝情的家伙来说很奇妙。   以往那么多年,他们都习惯独来独往。   因只有一个人面对着冷冰冰的黑暗,才能使他们的内心保持时刻的冷静和透彻。   可直到遇到对方,又以那样莫名其妙的方式认识彼此,乍一体会到一旦面临伤痛总会有另一个人出现的感觉,这种掺杂着对手和朋友之间的情感也就因此种下了。   仿佛这样第一次冲破牢笼的隐秘爱恋,将人的整个理智都笼罩了,是一种被彼此情感完全包裹着的认真和赤忱。   他们在解开自己多年来心结的同时,也彻底注意到了另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这个过程,谁也说不好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但总之到这一步,他俩都已经不可能放开手了。   而因方才在外头比试顺带还打了场,两个人现在身上都是汗,却也无所顾忌地凑在一块快速地冲了凉,夜里天色黑,半遮掩着他们一路纠缠在一块没分开过的身形。   黑暗环境下的呼吸声,还有另一种微妙的带起人痒意的声音。   身后,屋顶上盖着稻草的马房上方的浓重阴影打在两个人的同为男子如同野兽般的背脊上。   段鸮腰上那个若隐若现的纹身虎。   和傅玉背上的鹰都还在。   夜幕中,虎纠缠着鹰。   对周遭一切都杀机重重的两个生灵在用最凶狠的方式试图压制着彼此。   他们俩具体到底躲在这儿干什么,外头这么看过来谁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二人的结实精瘦的腰背肌肉上汗水滚落,还有些二人在里头和打架似的根本没消停的动静。   都是年轻又精力旺盛的帅哥。   正是而立之年,又都是过去都位高权重,从不把人看在眼里的家伙,心里头那点刚萌生的爱意乍一涌上来,就也对自己喜欢的人动手动脚个没完。   偏偏这种酝酿了太久,积攒了太久以至于乍一坦白彼此赤忱热烈的感情又很纯粹,就是情之所至,根本装不装不了,一举一动都透着对互相的喜欢。   “…喂。”   “不如,咱们顺带把上次在牢里时候没做完的事做了吧。”   和傅玉在这儿彼此还都有热情地耗了有一会儿,却也没分出个输赢,本也不是善茬的段鸮和他猫着腰撑着眼前的墙躲在这儿就和他开了腔。   两个家伙脑子却很清醒,话中还意有所指。   毕竟段鸮也是个男人,自然惦记这事都快不少日子了,上次那一夜,他俩止步于朋友那一步,那会儿案子之类的什么事都没办完,他就也装模作样地表现出不着急等着这人自己露出马脚来。   可现在,该做的不该做的,好像都只差最后这么几步了。   “什么事,咱两上次也没做什么吧,不就一块很正常地坐着聊聊天么。”   “哦,不对,有个人当时很不老实,一直装模作样地说点奇奇怪怪的话,段玉衡,你还是个进士出身的嘛,这样可很不妥啊。”   “或者,你再说一遍?”   明明听懂了,有个叫傅玉还很不是人地抬眸和段鸮笑了,又任由自己一头黑色长头发披在背上随口逗了他一下。   他俩都已经弄成现在这样了。   不清不白,不清不楚的,再说两个人如何如何不妥那可是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了。   更何况他面前这位段玉衡仔细说起来还真不是什么正经文官出身的,相反也是个跟他一样走惯了险道,心眼比谁都多都狠的野路子。   ——最关键的,还一直很能装。   “哦,是么,你最想听哪句?”   对此,和他在这儿半互怼着挨着聊天的段鸮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要不我实话告诉你,当时在那么多人面前我故意挑衅你的时候,我真的想对你说什么好不好?”   段鸮这会儿心情很好,就和他在这儿似笑非笑地胡诌。   两个人都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了。   脸皮本就比谁都厚。   心眼又比谁都多。   套路来套路去的就显得这两个家伙都有点字字句句话里有话的,总而言之,就是两个都只惦记着和对方开荤的混蛋。   也是这时候,心机比谁都重,也比谁都会拿捏人的段玉衡本人曾经不那么为人所知的一面才对着自己这刚袒露爱意的对象尽情地宣泄出口了。   “哦,你当时想说什么?”   傅玉被刺激了,顿时眼睛有点暗下来轻轻地问他。   “我当时就想说,傅玉,你看上去很不错,就在这么多人眼前我都觉得忍不了,不如咱俩——吧。”   那一个没说出口的字,一副在和他故意挑衅刺探的段鸮再一次凑到他耳边边讲了。   这话可有点直接大胆地太厉害了。   若是当时在太平府监牢里的时候,段鸮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当着那么多人对傅玉说这句话,以他俩这股疯子尽头怕是当晚可能就在牢里直接搞出事了。   咱们往日一本正经走冷漠狡诈路线的南军机冷不丁变成现在这样,有点仗着傅玉对他的喜欢,横行无忌。   因为知道傅玉喜欢他,他也喜欢傅玉,所以他想说想做的都完全发自内心,把他自己整个人最真实的状态表现出来。   反正他们俩什么不是正常人的样儿,彼此没见过。   什么荒唐的要命,不是正常人的事也一起干过。   最狼狈的,最颓唐,最不受人待见的样子都已经彼此一清二楚了,就也随随便便地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好意思不好意思的。   “段玉衡,你个疯子,可真能装啊。”   “彼此彼此啊,富察少爷,你怕输吗?”   “行,不过你最好别输。”   傅玉偏偏又这么讲。   “我劝你才是。”   双眼都写着兴致盎然的段鸮也扯了扯嘴角。   “啧。”   “啧。”   这一句每一次都惯用的挑衅之词,说完,二人才玩笑打闹着又头碰头靠在了一块。   因为两个人靠在一起实在太腻歪了,段鸮抬手捶了傅玉一下,傅玉还给不客气地回了他一下。   当渐渐接近,触碰到彼此的瞬间勾起了烈火自心口处涌上,熊熊大火就此烧的二人从来都薄情而冰冷的内心再难克制分辨和思考其他东西。   仿佛和彼此遇见已是等待和耗费了前半生。   夜色中,大半夜两个人一路发疯般躲到这儿来的两个人当下就失了寻常的样子,如同一场凶狠十足的对抗,彼此脑海中的情感却没消下去。   头顶的天黑压压的。   深秋的金红,和暮色里残留的赤红将一整个星空璀璨下的太平府笼罩着。   云中似有龙来,呼啸着狂风将此夜的气魄和山河推向至一幕幕繁华壮阔的图景。   在这天地日月见证之中,从不惧怕于个人命运的他们在互相抵抗,却又在互相服从。   二人的精神和眼神却也互不服输地交汇在一起,带着挑衅,刺探还有浓重到彼此都能完全看穿的强烈吸引,也让忍不住更用力地用手臂抱着他的傅玉一下就完整地陷入了这样的漩涡之中。   而永远和他保持着势均力敌关系的段鸮也一点点加深,并一下将呼吸和理智完全地吞没,任凭彼此从最初的刺探,冷漠到完全地融合。   这是一个比起亲密行为,更像在打架发泄彼此暴躁情绪的吻。   二人不知何时才一起停下,却也舍不得放开怀中的对方,满心满眼都是烧起来的如何也消不去的喜欢和爱意。   神魂都为对方所吸引,是这俗世中对于情感最直白地倾诉,将彼此神魂化为烈火至死方休,他们当下一起忍不住发疯般继续下去,却谁也不想像这野兽嘶吼缠斗的斗争中提前服输。   他们对彼此心知肚明。   计策,权谋,斗争。   从一次次并不买账互为对手,争锋相对间有些东西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了。   他们从没有这么接近过一个男子。   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强势,实力却也不差分毫,只觉得越接近越会被吸引住的男子,却又一次次和对方一起为这江山而赴汤蹈火。   但这感觉如此陌生,令人不敢相信,但却一点不坏。   毕竟都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哪里还会去想那么多,胸膛中就只剩下几乎要因为溢出的浓烈炙热的喜欢和爱意。   尤其,傅玉想好好疼人的时候,手段可太多了。   段鸮是他认识那么久以来头一个真正意义上完全意义上动了心的,他喜欢段鸮,就会乐意把自己一切的心动和喜欢都只对着这一个人尽情给出来。   偏偏巧了,段鸮半辈子最缺的,也最想要就是这个。   在他从始至终孤独寂寞被阴暗和疾病笼罩的生命里,从没有一个人好好地用这样的方式完全地,珍惜般地爱过他。   他一直以来,内心深处最疯狂渴望的无非就是这个。   是势均力敌,互不买账的对手,也是交托生命,心意互通的朋友,更是情感和心灵已经完全融于一切走到这一步的爱人,这就是段鸮一生所求的那个人。   “傅玉。”   “…傅玉。”   当一切来自于远处的云中咆哮归于无声时,头发已彻底散开的段鸮又一次喊了他的名字两声。   傅玉‘嗯’了一声轻轻应了他。   这才彻底停了。   除了在马房里一黑一白的暗香和梅花醉,无人听见了方才里头发生的隐秘一切。   而伴着随后外间的马匹在踏踏挪动的脚步和哗哗水声,这两个家伙到此才自由自在地坐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夜空下比谁都痛快逍遥地躺下了。   也是这时,他们俩才开口好好开始说话了。   彼时,段鸮的头发正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有种不同于往常的野性魅力。   他现在这样,就和傅玉呆在这大晚上的马房边也不想去哪儿,就两个人这么独处着。   收起自己一条皮肤有点凉的胳膊凑过来就挨着他,两个人谁也不卖账的样子,眯着眼睛就和他在这儿一起兴致盎然地互撩。   段鸮喜欢跟他凑得这么近聊天。   傅玉也觉得这感觉不赖。   就和世上只有他们俩一样,很快活,也很潇洒,是他们一直都很喜欢的,真正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过话说回来,今晚私下跑出去,又卡着宵禁才一起回来这事,就他们俩自己知道。   江宁官府那边已经将第三只蜘蛛一伙人收押结案了,司马准虽然还没走,但海东青的其他人在完成这一次太平府协助任务后已经先一步撤离了。   所以,是傅玉自己决定要留在这儿等段鸮的。   他们如今已互相知道彼此是干什么的了,过去那么多隐瞒的事不用多说二人自然也是脑子一转就明白了。   南军机。   和海东青。   谁也没想到他们俩这种以往十年间就算都一起在京城,平常算是基本不碰面的行当会在这么机缘巧合的情形下认识,还一路发生了那么多跌宕起伏的事。   两个互不干涉的平行之线。   却成了彼此的命运之人。   这一切当真是命运的捉弄,也是老天爷给的机缘了。   现在,太平府除了一个司马准,差不多就剩下他们俩,不仅如此,在下一个案子找上门,或者他们自己决定具体去向前,还有三日的假期可供他们自己安排。   于是乎,这两个人就也一块聊着就心思活络了起来。   “跟你一块的人都走了,你自己准备什么时候回海东青复职?”   段鸮想想却也问了他一句。   “我和他们说了,等我这次休完假,不过‘蜘蛛’的事显然还没结束……看你的情况啊,你准时什么时候有空再回到军机处?”   整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闭着眼睛的富察大少爷也来了一句。   “……”   “……”   接着,他俩望着天一起停了下,又沉默着对视了眼才突然眼睛闪着点光地一起异口同声来了句道,   “不如一起回顺天?”   “不如一起回顺天?”   这一遭,这两个人倒是又一次没打招呼就想到一块去了。   当夜,太平府的夜里一切照旧。   倒是第二天一早,起来了之后的司马准本准备在衙门找找段鸮和富察尔济,问问他们要不要和自己一起顺路回江宁时,先看到了两个人。   当时第一眼,司马准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什么。   因这两个大清早就找上门的家伙的背影。   都可以看得出穿了一身在官场上都不太常见的衣服。   说是官服不太像,说捕快服也不是。   倒像是特属于某一个机关,所特制的某种服饰,但不得不说,一黑一白,相当气派,一看就是来头颇大的人物。   最关键的是,寻常人也就算了,活生生给吓了一跳的司马准却是认出这是什么来头的两尊大佛了。   海……东青?   南军机?   太平府这一次的案子都已经牵动顺天府啦?朝廷中央都派人来亲自收押犯人了?   而内心正惴惴不安,想着要不要惊恐地直呼一声大人的司马准最初也对着这两个‘不速之客’有些没反应过来,可下一秒,当他眼见这二人一回头,他一下就给傻眼了。   “富察?段鸮?”   “怎么……怎么会是……你们俩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是传说中的狗男男,这就是传说中的狗男男()   这两个混蛋要是十六岁的时候就认识,可能十六岁就搞到一起了,没意外的,他俩真的太合拍了,各方面都是。   友情提醒,我手动和谐地是两个阿拉伯数字。   我努力表达了一下这两个刚谈恋爱的朋友的激动之情。   他俩就是这个样子,内心都很放飞自我,后面会越来越放飞自我无所谓,这就是我一开始说的直球党。   因为这两个人这德行根本不存在暧昧期啊,好了,恋爱第一天,小段小察开开心心要一起回顺天咯~ 第三十二回 (中)   初三   顺天府   伴着远处城门底下的鸣鞭之声, 一匹棕色快马‘踏踏’就这么驶进北京城,马上那人依稀可见带着黑色圈内包红缨圆帽,一身特别机关的玉白色腰甲绸带立领袍,呵马间却是已快步下马进了城门内。   见此情形, 路上的百姓纷纷避让。   因这身标志性颜色的机关制服, 莫说旁人不认得, 顺天府人人还是认得的, 当下就有人指着已过去的马议论了两句。   “哟, 马上刚刚过去的像是南军机的人吧, 又出什么事儿啦。”“小老百姓的就甭问那么多了, 自个吃喝管饱就行,这一天天好好的还能出什么事……”“啧, 我可听说确大事要发生了, 不过可不是坏事,是件要紧的国家大事, 似乎和灯市口前些日子迁徙拆了墙有关的……”   这后头百姓们口中的话渐渐地就也听不太清了。   倒是那匹飞快地穿街而过的棕色马匹一路向着正阳门先这么过去了, 等到了地,马上那百姓口中的南军机中人也匆忙下马大步进入了眼前那扇门。   步伐不带停的靴子抬起一下下踏着台阶, 都能看出这人走的很快,但快到那远处的合窗户小屋前时,红缨圆帽玉白色腰甲的人连忙一拱手就先朝里头进了。   一推开门, 就见这上头光线极暗的地儿,乃是京中太和门和隆宗门之间的一个小偏房。   为避免泄露机密,这里一贯极为隐秘。   入目所及, 这地方红门之窗,简陋异常,门口无匾额,无守卫,若是个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这是哪个宫里太监宫女备茶水的茶房。   但怕是只有干他们这行的才晓得,这一间小小的偏房小屋里,装着这朝堂之上都触及不了的权利和阴霾,是真正的权利之所。   他们这地方的名字,就被称作南军机。   此刻,这只有少数人才能踏进的南军机里正坐着一圈人。   外间有一小文书尽责地给守着门,负责登记进出者名姓,时而进来给里头开会的众位军机送茶水。   左侧有一边人坐着,多数是三十到五十之间的成年男子模样,看样子是多年来各司其职的,最当中的一张八仙椅的位置还给专门小心翼翼地空着。   这一张一看地位就高于在场所有人,还有盆兰花妆点着的位置,会专门摆在这儿没什么其他缘故。   因为这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通常是留给整个南军机口中都要尊称的那位老大人的。   这位老大人姓张,是当朝汉宰相。   还有个他们军机处的这帮子人才会专门叫的敬称,为‘老板’。   ‘老板’是民间商人们管店头经营者的叫法,一般混迹官场的本不会这么叫人,但因为这南军机的特殊管理方式,所以他们内部就会尊称自己的上次老大人为老板。   世宗十三年之前,那时南军机的老板还姓蒋,名为蒋廷锡老板。   后来蒋老板先去了一步,新帝紧跟着上来了,为了守卫和巩固这江山社稷,天下太平,世宗走之前就给在现今顺天府最大最神秘的两个特别机关各安排了两位老板。   这两位老板分别是一满一汉。   承着先帝当初的遗志如今不仅管着朝堂上下,辅佐着年轻的帝王,也管着这一南一北位于大清门两侧的两个特殊机关,保卫着江山秩序。   他们南军机这边安排的这位老大人,姓张,名为廷玉老板。   另一边,那个和他们平常关系不算大的地方的那位叫做鄂老,也是个了不得的大能人。   这两位年岁相当的大老板,据说自年轻时候关系就不怎么对付,连带着外头两个部门间虽都安在顺天,分别位于一南一北,但新帝上来都快五年了也没见过有什么直接的合作的往来。   可南军机是南军机,那帮人是那帮人。   南军机的人只听廷玉老板的话。   就如同那帮人只听他们鄂老的话一样。   因这两位老板今年均是古稀之年,身体不比往常。   所以平常也不怎么亲自来部门亲自坐坐了,但二老到底都是大半辈子神通广大,辅佐三朝帝王而经久不衰的元老级人物了,所以就算退居幕后,关于自己权力职能大多还保留着。   而能在这皇城中一辈子混到这个位置的,不是人精也快得到坐地成仙了。   众人口中的廷玉老板就是这么个活神仙人物。   外人敬重他,也就各个巴结这位做事从不让人猜透想法的老者,因谁都知道,若是不出意外,待到廷玉老板也从现在这把位置上退了,他们这南军机的下一代怕是就在这第三代里选了,谁都有些小心思。   不过往常这种部门间的小会,如廷玉老板这样最能说得上话的顶头上司是不会来的,便由他们这帮手下的代为议事商量。   像今日就是一帮子人各自坐在两侧,观脸上各自这神态就不像是善茬,左侧一个瘦条条短胡须的中年大人和右侧那位面相宽胖一双笑眼的中年大人关系就不对付。   但看样子像是因为今日在商谈着什么要事,所以人算是比往日来的齐一些。   他们脑袋上的都带着顶戴和本朝特有南军机服饰,坐姿各异,各个来头颇大面前摆着杯茶,什么岁数的看样子都有,而就在方才外头拍门声响起前,这一屋子的人正在商议着某件事。   可不知为何,今日这谈事的动静略有点大,间或还伴着拍桌子的闹腾声。   每个人先是挨个说两句,但说到意见不合处还是难免争执,几方各执一词,但说来说去却也是谁也不服谁,反而将这局面弄得分外焦灼起来。   等到终于有人不悦,像是找茬般的放下茶碗发出‘碰’一声响,吵了这大半个上午的一帮子人才终于是有个出来说话了。   “哎,诸位,我看,今日关于‘那件事’莫不是还是等廷玉老板来定吧,咱们这帮子人此刻讲来将去,无非谁也不服谁,要是这次顺天的这桩即将到来的‘大事’真没弄好,不止是丢了咱们南军机的脸面,还有整个江山的脸面,这可不得好,各位说是不是?”   这话,是那面相宽胖白净,慈眉善目的中年胖大人拍手说的。   他名为王掞,今年四十有一,是南军机如今的二把手一位。   自五年前就在位了,可就是这么个慈眉善目和罗汉似的老好人面相,却是以狡诈伪善著称,因谁都知道,信说别信笑面王这胖子嘴里的歪话,否则连命都可能被他给耍了。   他和这对面的另一位大人向来是水火不容,所以果不其然一听他开口说话,一旁,另有一边那位瘦条条短胡须的一听这话不免嗤笑一声,又紧跟着来了一句道,   “哦,王掞大人这话倒是有理,只是理都让你说了,无非来来去去都是和稀泥罢了,您要是真有本事,就该趁着此机会就先给咱们支个招,也算是为天下之表率。”   “哦,图里琛大人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王大人自该明白,咱们这帮人总不好过斗个你死我活。”   “只是你也该想想,当年除了这廷玉老板,你我本应当最害怕的那个人是谁,那人在时,把持着南军机的一切,把咱们吓得瑟瑟发抖的王掞大人弄得在大事连屁都不敢放,别现在那人不在了,王大人就以为自己占山为王了,这可才五年,谁知道那人又会不会突然回来了呢?”   “……”   这位图里琛大人意有所指的话一下子将一屋子人都搞得不敢吱声了。   一屋子人气氛有些微妙,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听出点端倪。   因若说到五年前的,和‘那个人’,南军机上下可都是再熟悉不过了。   毕竟四五年前,除顶头上司廷玉老板外,旁人最不敢惹的也就只有那一号人,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极受圣上重视,世人都知那是个刻毒心黑又心狠手辣的货色,旁人在他手里吃多了亏,就也长了记性,所以王掞这胖子见状却也乐呵呵地笑笑。   “我可不知图里琛大人现在还故意提起这事是何意。”   “大,大伙都知道……‘那位’,‘那位’当年被人千夫所指后带罪罢官,登基大赦之后已是如条落水狗一般逃出了京城,若说他还惦记着自己功名利禄,早就该趁着好时机回来,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这帮子旧相识却也没听说‘那位’有过什么消息。”   “再说了,便是‘那位’如今还活在世上,他这么个庶人和咱们也已经是云泥之别了,怎么现在还好端端地提起呢,这又有何用处呢?”   但谁料这话却引起了那位图里琛大人更大的反应,因下一秒他只荒唐无比地拍拍额头大笑了起来,又毫不客气地出言讽刺道。   “哈哈哈,庶人,那样的一个人,你说他是他是庶人,真是荒唐啊荒唐……”   “我现在提,是因为我深知此番京城中的大事,在座的人无一能解,唯有‘那位’回来才可有一线机会,这四九城,容各位过关了安生日子,总觉得自己是云,旁人是泥,殊不知,旁人白白占着‘那位’本该的的位置五年,也没做出他当年的成就来。”   这字字句句却是说的万分令人脸皮挂不下去,这位指着别人鼻子的图里琛大人脾气差劲,说的话也是毫不客气,待径直站起来一副拂袖状就起身,他最后讽刺地看向面前的人道。   “我只知,那人只是现在不在,若是他有朝一日回来了,就无在座的立足之地了。”   “当年猪人案后,借机暗算的,趁机浑水摸鱼的,总不过是被记着一笔笔算罢了。”   “不过既然遇上眼前这即将到来一遭,江山之外总要有真正的能人来出现,我就看咱们这如死水一般死沉沉了五年没个活人动静的顺天府,也快有能把他真正吸引回来的‘东西’了。”   “各位都等着吧,一场好戏这才要登场了。”   “不妨就来赌一赌,当‘那个人’真正回来再一次踏着这皇城大门出现的一天,是何样的图景吧?”   ……   初三   顺天府   北京,大清门外。   牛车骡车拥挤堵着道之间,正当中那个足有七八人高,二十人宽的红墙城门底下,一路延伸至皇城的大道上走的都是群冬服棉靴的百姓。   前头的人群熙熙攘攘的,走的倒是不急。   此为大清门,位于皇城天安门之南,内城正阳门之北,城市最当中的一根中轴线上,对应着马市桥朝南的一条主街。   每日一大清早,少说有近千八百号人自此门赶车步行经过。   这是自前朝以来皇城正门的一道外门,民间还有个名字称其皇城第一门,始建于永乐时期,初称大明门,经历了改朝换代之后现在就被叫做大清门。   此刻,正是晌午时分,这大清门内的大路上,大小声唤着东家爷们儿进来喝口茶水的吆喝声不绝。   京城百姓较之外来人口有着极重口音,自两边道上,最多见的就是提着鸟笼水烟,夹袄长靴小辫打扮的官家大爷;挂旗接客的茶馆子多,因百姓爱喝茶;路边油果子糖点心炖下水卤煮的摊儿也多,市井之外处处都是。   胡同戏楼铁匠营,石驸马大街玉皇庙,羊肉胡同羊毛胡同里都是来往晃动的人头,有游街骗子有江湖郎中,搜搜兜除了买茶的铜板,就只有一篓豆根糖外加花生米了。   如今已是十二月的天,外头的天越发凉了,西北风也大。   赶着这天气,面颊在秋末两级晒得有些黝黑佃户农户自商铺当铺点着票子走出来,又和道上的其他牛马车夫擦肩而过,这是家中一整年的收成了,待卷卷好往棉袄里塞塞,农户们这才牵着拴在街边的山羊家鹅之类的穿街而过,去下一个市集宰杀得肉带回家。   赶上前门庙会,乌泱泱一片唱鲍老的举着花牌,涂着花面过来,在这北京城大道上闹哄哄地带起一波追逐着想看热闹的老百姓。   也是这一派北京城内寻常却也不寻常的民生烟火气下。   随着一串不轻不重地马蹄声轻轻传过皇水城,又进入报子街最终在刑部街边的一处私人宅子前停下,有个一个人身上带着些行李,翻身下马的身影这才引入人眼帘。   看这人的打扮,像是个赶了数天路才终于到京城的外地人士。   他身着一身深青色对襟立领冬服,袖口挽着身形却是极潇洒高瘦,长长的一根黑发发辫垂在耳后,腰带上系着块在晃荡的黑穗子玉,一张冰冷的面孔却是极引人注目。   但见他随后下马后,熟门熟路就一个人这么找到这报子街外的宅子的样,却又透出一丝对这顺天府大大小小的胡同的莫名熟悉。   若说这个男子的岁数,约是而立之年了。   但一张虽瘦而冷,却明显最近气色不错的面孔却是生的极为出众,有种衣着再平常也在人堆里令人挪不开眼的上位者威势来。   也是这眼熟无比的白马,和这一身当年自顺天府离去时的打扮,这人具体是谁就也不用多猜了。   段鸮。   自上次太平府一案了结,他就打定主意想着要回顺天府一趟了,所以和司马准那边交代完具体去向后,他当时就动了身。   路上他给明伯写了信,说今日自己可能要考虑要回京复职,令他在老家先照顾好段元宝,下月若是这边安顿好一切再另行告知他,除此之外,段鸮却并未和京城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过他会回来。   段鸮之所以这么做,一是有他自己本身的打算,二也是一朝令人知道他要回顺天恐生别的事端。   至于,原本应该和他寸步不离地在一起的某人之所以不在也是有个缘故的。   因他俩自从之前太平府出来,十三天以来都是寸步不离地黏在一块,宛若两个刚谈了恋爱就觉得哪儿哪儿都好的小年轻,所以具体这趟回来,段鸮和富察少爷倒也路上就商量好了,说回来后各自先忙工作,等忙完一切再说。   毕竟,这谈恋爱是好,但正事还是要忙的,不过分开前,这两个人好歹是还最后腻歪了一下。   傅玉:“我说,你这趟要是回北京,要是回那地方之后,有人再给你下马威,或者找你麻烦,你记得赶紧找我啊,别忍着。”   段鸮:“干什么,找你有什么用?富察家养的都是专门替人打架出气的打手?”   傅玉:“不是啊,就你给我个表现机会呗,保护我家帅哥,是我与生俱来的职责啊,到时候谁乱欺负你,我都负责好好抽他啊。”   这话可说的太欠了。   这个以前叫富察尔济,这会儿叫傅玉的家伙一副嘴甜的不行的样子,翘着嘴角和段鸮开了句开玩笑,还把身上那块随身到哪儿都带着的玉佩摘给段鸮,才挥挥手走了。   至于具体他俩回来这段时间都准备忙些什么,这两个做人还是没学会体贴温柔那一套的混蛋转头也没认真和彼此交代,一回北京城就给先分开干自己的事去了。   就因为这个,咱们这对甭有事业心的情侣二人组之一,段大帅哥这才会一个人独自出现在这儿。   只是他一个人既现在想回来了,却也无什么好迟疑摇摆。   毕竟段鸮当年在南军机的正常工作饷银收入,以及住宅环境是北京城官员中第一层级别的,堪称黄金单身汉。   虽说宅子,工作现在是没了,可他要这么个进士出身的前南军机想重新再就业却也不是不可能。   尤其他对于这个他曾呆了近十年的顺天府也是哪儿哪儿都熟悉,他当年的人脉虽说因一些缘故而折损了大半,可一旦想回来,以段鸮这种人的性格,自然有办法非让自己过得最好。   这事要是让某人知道,铁定得装着一脸羡慕嫉妒恨地在那儿嘀咕什么,啧,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凭什么这种人长得有钱又帅啊。   段鸮段玉衡段第一,你这也忒气人了之类的话来挤兑他。   所以,段鸮并不着急。   虽身处京城中,人人都在这权利中央显得如此渺小。   但他也在不动声色地等待着一个回到自己原本位置,甚至更高位置的绝妙时机。   毕竟,他本是个重视利益的人。   眼下短暂的繁华虽然惹人心动,但这并不是他所要的全部东西了。   他的人生不可能不止步于此,还有更多,过往的五年时间对他来说不是浪费,只是一个积攒着过往历练和经验的过程。   他需要将这缺掉的五年一点点补回来。   不止是对当下自己这么多年所付出的东西的利用,还有和他人的相互利用,以及所产生的后续利益,段鸮一点都不想错漏掉,甚至还想要地更多。   因他始终记得一点,如果认准一个目标,那么就遇事要忍,出手要狠,善后要稳,笑骂由他人笑骂,好坏我自为之。   万物都是互相竞争,异类则所需食物不同,竞争还不激烈,唯有同类之越相近者,竞争越激烈。虎与牛竞争,不如虎与虎竞争之激烈,狼与羊竞争,不如狼和狼竞争激烈。   也是这么想着,未曾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顺天的段鸮却是不动声色地往前走着。   在他的牵引下,那匹白马被他在门口安置好,紧接着,段鸮这么一位对于里头的人自远道而来的‘神秘人士’才上前敲了敲那宅子门。   听里头有个妇孺和孩童的应答声,又询问是找谁。   带着极简单的行李,一进城门,就先找上门的段鸮只淡淡望了眼着门匾上的那拉氏,又客气地出声来了句“打扰寻章京大人达哈苏有事。”   也是听到这话,里头那妇孺规矩地只唤了声‘爷,是外头有人找您’,待又等了会儿,那里头传来几下脚步,随之一般在家穿着常服的成年男子才出来开了门。   可就是这看似寻常地一开门。   里头那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自家门口看到段鸮的达哈苏却是一下愣住了,这一霎那,五年多尘封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那一日阴暗潮湿的内务府监牢内,和对方的一席交谈。   【“给你送了药来,也不擦,脸毁成现在这样,你到底还要这般作践自己到几时……一切已成定局,你就是再折磨自己,这件事已经没有回转余地了。”】   【“你每次都自以为自己能解开那谜题,殊不知你自己早已经在局中挣脱不出,你聪明一世难倒还不懂?这一切,本不是你我之力能改变的么。”】   【“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呢?”】   【“我要在这顺天卷土重来。”】   【“我要这世上最好最多的。”】   【“我要这世上的人自此都知我段玉衡的大名,我要名扬天下,在这皇城之中一步步走到那最高处,这便是我的抱负,这便是我的志向。”】   作者有话要说:  一起回顺天啦!新副本开始!我们杰克苏老段人未到,已经有死忠粉出现了哈哈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以食为天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他是穿堂风 5个;一只自闭柠檬、江陵城雁回 3个;瞳夕(殷小绛)、晴天 2个;小可爱呀、若相逢、阿辰是偶、雾河、紫衣、半只帮主、虾米虾米3375、寒蝉、叶疏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君陌。 65瓶;我男神是黑子 57瓶;37328178、叶黔莜 40瓶;山高路远 36瓶;轳幺 28瓶;大米粥、千秋岁、一只自闭柠檬、折暮 20瓶;你说了算、君倾倾、里六、静姝、雾河、郑蓝蕊、喵啊、lk 10瓶;不三不四 8瓶;云虚不渡、江黎、蕲昱 hi 3瓶;枫鸦、judy~、虾米虾米337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二章 (下)   初三   顺天府   北京城内。   东直门内和雍和宫交汇处所在, 皇城老百姓称之为北新桥,这立在正当中的大石桥墩子从过去是一座设在城门内的石拱桥,日常供百姓的牛车骡车穿行,因有个北而得名。   在这北新桥外人头攒动的老胡同深处, 延伸进来的一条小道旁, 一圈堪比紫禁十二槐的大槐树圈起来的地方, 却有个不起眼的瓦片房小宅子。   这宅子自外头看很小, 边门矮, 瓦片碎且破。   但说来古怪, 屋顶上一根竖的笔直的铁杆上, 却饲养着足有七八只一动不动缩着翅膀的老鹰。   这一个个守在这房檐上的老鹰脚上都串着一根长长的银链子。   观毛色的话,有的是棕色的, 有的是黑色, 各个鸟喙带黄,眼神冰冷, 是虽家养却野性完全保留的猛禽。   屋子门房处有个老叟在负责登记进出, 一旁还有个小抽屉似的暗房,外头寻常老百姓也不会往这儿走, 所以门口台阶上都积攒着一层层厚厚的灰。   京城的宅子门口大多有个只有当官的这行才知道的讲究。   看宅门口的石墩即门档就可判断文武官员,文官是圆形,武官是方形, 但在这地方倒是奇怪,左右两个门档正好是一圆一方,倒像个专门设在这儿的一道密码机关。   可就是这么个除了房顶上养着的老鹰, 也没见其余活人的破地儿。   不过半个时辰前,却伴着暗房里传来个‘咔哒’一声地动静,紧接着有个黑影匆匆进去报备了下,又从门口放了个人进去。   待到那提着行李,半蹲在巷子口的人的脚步声一步步晃悠着身子进来。   这瓦片房里头的一扇拉开式暗门也跟着打开,一个四面蒙着白窗户纸,可以看出里面设着个方形茶水案和两张木椅子。   椅子这一边端坐着个人长相就是个寻常的中年男子,短胡须,长眼圆鼻,身着赤色对襟鹅黄色内衬,一排边扣深蓝色公务常服,脖子里是一串红色朝珠。   他身上没穿彰显自己地位的补子,但外头那纸窗户上依稀投映着四五个黑影,看样子都是为了保护和维持这场谈话本身存在的秘密性的。   至于那个刚刚从外头推门进来,又一脸随便地往这位中年男子面前坐下的家伙本人则看着落魄随便多了。   “这么着急找我什么事?”   “你说有什么事,回了北京不回自己这儿?”   “哦,可我这不都准时回来了么。”   “这算哪门子准时,你都迟到了整整一个多了时辰,别告诉我你这样的,还能有个人和你又亲又抱,依依惜别所以才迟到了啊?”   这摆明了是为了批评说教他为人不端正的话,不知为何让那和路边混混似的晃悠进来的家伙被有点古怪地堵住了话。   毕竟他总不能和自己上司实话实说,承认自己这次真是和什么人又亲又抱,依依惜别才迟到的。   要是真让别人知道了,他家那个架子比谁都大的凶残帅哥肯定得杀了他啊。   只是吧,明明一开始,抓紧最后的时间拉着他的人,搞得两个人都没忍住亲又摸个没完,最后把他拖到一直都快迟到了才放人走的是段某人。   事后,又不准他到处和人胡说八道,要让他在回京城之后,把他们俩的事暂且保密的却也是他段某人。   哎,他还想好好活到今年春节以后。   所以对人讲实话这事暂且还是先算了吧。   也是这这说话间,这家伙本身这张眼熟的脸也一块和这中年人一起显露了出来。   明明有张年轻深刻的帅哥脸,一黑和灰的眼睛也是亮的厉害,却坐姿随意,肩膀一垮就倚着椅子和没骨头似的翘起了腿。   入目所及,他身上带的这点可怜行李和人逃荒的差不多,一身皂衣破旧,脚上那双鞋上还有个修补后的破洞,一根松散地绑在脑后的辫子感觉还沾着根刚在哪个草垛里爬起来睡醒的稻草。   “还有,富察傅玉,你这身行头是怎么回事,来报个到就不好好拾掇下自己,怎么不穿咱们海东青自己的制服?你也是个公爵府家长大的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这是回北京的路上被劫道了?”   那一得知他回来就找他过来报道,明显是他上司的中年男子看他这样,嘴角顿时有些抽搐,保持着头疼又嫌弃地眼神上下看看这小子却也说不出一句好话。   毕竟他时隔那么多年都没想明白,明明都是当年同一批经历过一场场生死锻炼出来的海东青。   怎么长龄刘墉阿桂他们一个个都长成了青年才俊性格甭棒的小伙子。   就这个混蛋一副人五不人六的鬼样子,也不知道到底随得谁。   可嘴上骂是骂了,这和疼儿子一般心疼这帮小子的海望大人还是说话间给一看就刚到京城的他倒了杯热茶水,又眼看着傅玉伸手接过茶碗,大口喝了才继续之前的对话。   “诶,这都让您老给猜着了,是,这年头官道上劫财劫色的‘歹人’太多了,我也没招架得住,您老要不让銮仪卫多派点人维护维护咱们京城治安……”   被自己上司给骂了,傅玉这本还将一条胳膊架在椅子上家伙俯身往桌上一靠,还给笑嘻嘻没半分人样地凑上去就欠了一句。   “这些年京城的治安好的很,没有你,街上就什么牛鬼蛇神都没有了!”   “是是是,没我在这儿最好,我这不也给大家伙省了不少麻烦么。”   这位气的吹胡子瞪眼的海望大人对此也拒绝信他的鬼话,只差没抡拳头揍他,但好在这三两句家常后,二人也回到了原本需要聊得公事上来。   因傅玉这次专程回来报到,本是收到现今管理着他们海东青的那位老大人鄂老的指示才出现。   鄂老其人,全名为鄂尔泰。   本朝最有权势的老人精之一,也是现今他们海东青众人的顶头‘老板’。   自新帝登基以来,顺天府就两个主管国家治安的特别机关,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往常却基本碰不上面,他们的老板鄂老就是管北边的这个的。   当初世宗驾崩后唯一留下的两位辅佐朝堂的大臣之一,傅玉过去不止一次见过对方。   那会儿他还是个少年人,但鄂老这位大老板却已经运筹帷幄,纵横朝堂,但如今,那位名气响当当的老者也是退居幕后,不怎么在人前出山了,是什么事需要他上司海望现在来找他,这就是个问题。   不过算起来,这本身也是五年来,傅玉第一次再度以海东青的身份出现在海望大人的面前。   过去五年间,他故意躲在松阳那么个远离京城的小地方隐姓埋名,每天从早到晚闭眼装死躺着,都在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要继续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志向。   他有过黑暗迷茫的时刻,就明白那段日子对他本人而言有多糟糕透顶,若不是由先前一整年的那一番遭遇,他怕是至今也爬不出他人生最低谷昏暗的时期。   好在,这次既回来了就是真回来了。   可关于他能否继续胜任自己身上的这个职位却还需要考察。   因八方尔济这个名头,不是一个永远属于傅玉的个人荣誉。   若是他拿不出点真本事来,证明自己已经完全恢复全盛时期,并且镇得住眼下海东青所需要的局面,到头来,就算是如傅玉这样的,海东青也会选择放弃他。   所以当下,海望大人也没有着急先挑明为何自己这一次要把他叫来报到,又为何一回来就要和傅玉单独这样面对面沟通,就从底下将两把结构并不完整的燧发枪拿了出来。   ——这两把燧发枪,枪膛内都装着□□,枪管很长,但都没有,还占据二人眼前桌子的大半。   “还认识这个吗?”   以一个眼看着他当年从京城中一个少年成长起来成为一只海东青的长辈和上司的角度,海望大人沉下脸缓缓出声。   “嗯,认识,没一刻会忘得掉。”   收敛起刚刚那副样子,傅玉面无表情地看看,却也补充了一句。   “当初从神武门上方打坏了我一只眼睛,从我整个脑子里直接穿过去差点要了我的命,现在还时不时折磨我的这个。”   望着眼前黑漆漆的屋子着也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你现在,还会对这个东西心生恐惧吗?”   海望又带着些探究地皱眉问他。   “不知道。”   傅玉想想,却也没有隐瞒,只是举起自己的一只一旦回到这儿就戴上了黑色指套的手掌心,又张开收合几次后才慢吞吞回答道,   “我现在还没有抓到最后的两只蜘蛛,所以我的真正‘恐惧’还没有被解决。”   “我也是个人,不是能一直不害怕任何东西的,一旦我开始产生恐惧,那么那种痛的感觉还会出现。”   “所以,我需要确认一下,我还有没有以前的身体记忆,还有已经克服当时情况的紧急反应和对策。”   但这里是海东青的特殊机构部门。   一旦进入,每个人心中就也不存在说什么同情,怜悯和迟疑了。   因此明显早有准备的海望大人也不会好端端地将这两把燧发枪就拿出来摆在傅玉眼前,下一秒,这位今日并未穿官服,却依旧眉宇间却有种威势的大人才指了指一旁的木漏斗淡淡道,   “知道了,我现在也正有此意——你眼前的,火铳拆装,和保护人质与反袭击近身训练,这是当初你们这帮海东青的入门级训练了,我现在要看看五年之后,你现在还有多少当年的能力在。”   “我知道,你现在的岁数已并非年轻人,以你曾经受过重伤的身体状态也未必能恢复原有的最佳战绩,傅玉。”   “但在对自己的身体在量力而行的基础上,你也该想想接下来该具体走向哪一步,不过欢迎你调整好心情回到海东青,这就是第一道决定你接下来去向的试炼。”   这话一落下,外头由海望大人多年饲养在此处的老鹰也跟在在对面屋顶上方嘶鸣了一声。   鹰尖锐的叫声,令二人之间的气氛分外正式,也很冰冷,接着,这位傅玉的上司才接下去对他一字一句道。   “在接下来的半刻,也就是旁边的那只木头漏斗到拾伍停下的为止。”   “门口的五个我从大内带来的蒙面銮仪卫兵士,会用他们身上本身携带的自步枪破门而入对我进行袭击,我是你假想中的个人保护对象,浑身上下并未有任何保全措施,而在第八个刻度时,这个屋子里的任意一面窗户,还会有数量位置的人进来从任何一个角度袭击你。”   “我需要你的个人状态,给我在最快的时间内,回归到了你二十五岁时的状态,并且能完全应对眼前即将到来的一场鄂老交代的‘大事件’时候。   “哦,那我有多少时间?”   状态还挺放松,摸着脖子瞧了眼外头那帮恨不得立刻冲进来‘打’自己的陪练傅玉闻言也问道。   “还有,是什么整个顺天府之中即将到来‘大事件’?”   “三天。”   “接下来,你有整整三天能够呆在这里重复你的基础训练,直到你完全适应了曾经你在海东青时的节奏,并且成功地走出这里的时候。”   海望大人盯着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至于那件大事,想来三天后,由朝廷散播,全京城的官员,百姓,每一个人也快得知了。”   “神文圣武,席卷八荒。”   “自新帝登基,北京城第一次最为重要的民族外交,从西藏远道而来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大活佛——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即将来到皇城,亲自面见当朝帝王。”   “换句话说,这是一场即将两方会面,载入史册,并且整整维持二十三天的重大外交访问事件,听明白了吗,傅玉?”   ……   这一句话落下,外头守卫着皇城秩序的鹰却是伴着底下的喧嚣而嘶鸣一声,又扑腾一声朝着天空飞了起来。   四五个时辰过后。   头顶的天色已由傍晚时分的晕黄发红转至一种暮色里的深黑。   用鸟的视角俯瞰下的万里皇城角下,到了夜里才灯红柳绿,热闹起来的有些地方却是在楼台上亮着灯笼,那红通通的灯笼画着支香艳无比的梅花,桌上是鼻烟壶,旱烟袋,还有一只桃子纹饰的珐琅餐碟,一个木头实心手提盒。   本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在朝为官的官员们不得往八大胡同和戏楼狎妓,否则律法多为罢官,但多的是背地里换身衣服就悄悄到这儿来快活的。   这无独有偶,只因这地方于这帮子男子而言才是最适合聊公事的地方。   小曲儿听着,腰肢柔软的窑姐搂着品尝美酒。   这顺天一日日的风云变幻才能在这场上聊得热火朝天,因此眼前这两边隔断阻拦着的不同位置,却平行于同一个窑姐窝里的两间厢房内,正是上演着这一出入了夜的公事详谈。   “王老,您莫不要将图里琛口中的瞎话放在心上,那厮瞧您在廷玉老板面前干的不错眼红有些时日了,我看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得管您叫王掞老板了哈哈……”   “哈哈,这事我自是清楚的,你看我今日搭理那图里琛不搭理?接下来京中可有大事要咱们忙活,谁还在乎他嘴里那什么早死了多少年的人呢……”   这话说着,依稀可见一边是一群看模样一点都看不出为官模样的一群人,带头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胖子。   这穿戴颇有京中文人风度的胖子就是白日里那位王掞大人,当时和图里琛争锋相对互不买账之时,他尚且像个体面人,眼下这半夜三更却是‘真人露了相’。   他口中那件大事,依稀并未说明白,但方才众人凑在一块也是聊了有一会儿。   “是是是,王老您说的自然是,只是…小的倒也有个疑问,图里琛嘴里那个,段玉衡其人是真的已经不在了吗?还有为何众人都这么怕他呢?”   在他身边,另围着些心腹手下一般的人,却见那一听到那名字顿时脸色一冷的王掞胖子眯起一双醉后有些起飘的眼睛就放下手中酒盏冷笑道,   “死不死,谁能清楚,那么个阴毒凶狠的人,我看他就是不死怕是早就遭了自己当年的报应。”   “那一年,我还在南军机之时,就事事都要被段玉衡这个虎狼之辈算计,他仗着他那点不入流的歪门邪道,在蒋老板面前称王,如今,还让图里琛给我往廷玉老板面前上眼药……”   “呵呵,我不妨告诉你们,当年他带罪才一入狱,我就已经买通了人往他牢里送去过好东西,他仇家多还受了重伤,我就往那牢房的水里下鼠药,他若是喝了那水,当日就算大赦,身子骨也捞不着什么好,而且,当初和我一样往牢里想活活整死他的人可不少,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正是如此,我才确定,若是侥幸活下来,段玉衡绝不会如图里琛所说,再有机会回到这顺天府来了。”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王老当真是神机妙算啊……”   这后头的对话声到此却是转入无声,又被众人手中的酒杯碰撞声给掩盖了过去,也是这半夜,王掞胖子在这窑子里喝着花酒,和自己手下讲着自己老对头的坏话时。   却不知隔墙有耳,有两个人此刻就在隔壁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他说坏话。   这其中一个主人公,透过这一扇完全可以窥探隔壁,却不被发现的莫不是被‘讲坏话’本人。   ——而另一个,就是大半夜见对方一回京城就被找来一块偷听的达哈苏了。   达哈苏:“你还能不能好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改掉这个毛病,你想偷听别人说你坏话能不能别叫我来。”   段鸮:“找你来,本来就是为了聊正事,听顺便听咱们过去的同僚对我的个人评价是次要的。”   达哈苏:“那你现在对你自己人缘还是那么差,有什么感想?”   段鸮:“我觉得挺好的,我还是这么卓尔不群,出类拔萃,容易招人妒忌,每个比我混的差的人都在背后说我坏话,这里果然还是我最熟悉的那个顺天府。”   达哈苏:“……”   这话可有点太欠了。   达哈苏有点无语地看着这撑着头眯着眼睛的混蛋一回来就开始和疯子妖孽似的折腾人也是有苦难言。   只能默默替隔壁那位王掞王老捏一把汗。   眼下,狡猾阴险如段某人的神态,正保持着一个喝茶聊事的倚在椅子上,面容随意地听着,达哈苏半辈子和他认识了,自也明白二人多年后再碰上,却也是不是巧合。   “……蒋老板当年教育我们,若要在这江山之中成就,定要脸皮够厚心眼够黑,你这混蛋算是学到了十二分。”   “如今在这廷玉老板门下,我看你也定是有主意了才会突然回来,说说吧,需要我帮什么忙,还有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达哈苏问道。   “第一步,自然是安家,然后就是算账了。”   抬起黑漆漆的眼眸,望着二人坐着的厢房内的一盏灯火的段鸮闻言却也回答道。   “你想往哪儿安?又想怎么算?”   也是听到这话,悠然自得地挑着手上的灯芯子的段鸮却直接跳过了自己想往哪儿安家这个问题,又带着些冰凉面无表情回答道,   “王掞,和图里琛,接下来,我要二选一。”   “但我此刻不能立即出现在南军机,因为那样我就丧失了一开始出现隐藏于暗中可以随时暗算他们的机会,王掞多年来占着一方席位,但这一次,我却是不能饶他,最好是能将他打到比我还要深的底下,永无翻身之地。”   “这不止是因为我要为自己当时的案子平反,也是因为我要让廷玉老板,和此刻所有皇城中的人需要在最需要的时刻,明白段玉衡才能改变这一切。”   “只有于危难之处被再次启用,我才是堂堂正正的回来,掌握着实权地回来,否则,一切筹谋毫无意义,这也并非我想寻得的最好时机。”   “不过好在,我那日离开顺天时,尚且留了一丝谋划给我自己,这里的妓女谢三红正是能帮助我们的其中一把好刀,而除此之外,我需要你,替我在人前为接下来京城中的一件大事为做着准备。”   这话,达哈苏隐约听着有点心里发毛。   因为段鸮不说还好,他却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对方还会在顺天府留有后手。   当年一别,达哈苏当时就已料到以对方的为人迟早有一天真正地摆脱那一年的困局回来。   只是如今五年之期已满,段鸮就这么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回来了,想必是已经做好了重新复职这打算,可眼前这顺天府,已并非五年前的顺天,自新帝登基,时局也是变了太多。   如今执掌南军机的,除了最顶上的那位廷玉老板,莫不过三位人物。   这三位人物,一为王掞,二为图里琛,三名于东来。   于东来,是出了名的中立派。可王掞和图里琛却是早已水火不容,最关键的是,赶上方才所说的段鸮这一次回来的节骨眼,南军机,或者说整个北京城真的快有一件‘大事件’即将发生——   “达哈苏。”   “王掞,图里琛,都不会是威胁,这时局终会因为这一遭而改写,而五世活佛来京,就是我自此彻底翻身,重现南军机当年辉煌的最好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知识点:在清朝的时候,当时的国教是藏传佛教。   话说说好了小情侣先忙工作就先忙一章工作哈。   在我们段喝着花酒优哉游哉整自己的竞争对手的时候,他可怜的男朋友正在被在小房子里挨人打,真的是对比相当之惨烈了()   -----   s:因为参加了一个晋江的科技主题征文活动,所以想默默地求一发营养液qaq当然小破文本身最后获奖的可能性是不大的,但还是希望万一能多点曝光机会啥的,攒攒人品也是好的嘛……总之,大家要是哪天多一瓶,就看看咱们大清,看看咱们小察小段哈,阿羊在这里谢谢大家了!爱你们! 第三十三章 (上)(修)   “达哈苏。”   “王掞, 图里琛, 都不会是威胁,这时局终会因为这一遭而改写, 而五世活佛来京,就是我自此彻底翻身, 重现南军机当年辉煌的最好时机。”   段鸮这般毫无预兆地就开了口。   ——“哦?你这是何出此言?”   乍一听到段鸮亲口说出这话,与他坐在灯下商量这事的达哈苏也是老谋深算地往前一转, 眼珠子又下意识地一转。   他俩是老相识了, 又是多年以来的利益共同者。   按往常规矩,他们南军机的人, 从不讲同僚交情,具体凑在一块办事的时候只论有用的和没用的, 在达哈苏眼里, 他俩就是当下属于对彼此有用的那方。   可毕竟, 段鸮方才嘴里说的是危难中得见分晓, 这就有点大胆了。   对这次的主角还没到, 怎么他就料定此番会有什么事端了呢。   结果, 那时常喜怒不形于色的混蛋对此倒也不避讳,只肆无忌惮地在此暴露着自己的这张真面目, 以一种微妙而看透一切的神情就抬起自己的手掌挡住二人眼前的烛台灯光道,   “自圣祖皇帝开始,各民族间在皇城中为保持商务军备之事有外交,蒙回藏还有更远之外的沙俄人算在内,集体入京却是头一遭, 但此类外交却是多见于盛世,在这元年就有的怕是不多。”   “帝王之位尚且未稳,外族外交已找上门来,且不论那方是何意,在这样的时局下,必然会有咱们内城中有心之人挑起事端,更有可能,‘事端’已经发生了。”   “你是说……当年那群‘蜘蛛’还有可能会伺机出洞?”   “我正是此意。”   五年后,再度回归顺天府的段鸮这话说的隐晦,但二人心中都明白了。   过去的那一场,由蜘蛛组织勾起的‘顺天之变’,当日一次性在爆炸中毁掉的不止是世宗朝最后的繁华,还致使所有人都陷入了这一场五年后的漫长困境中。   五年多来,每一个有血性,有志向的顺天府人,都试图洗刷那一场城变之耻,解开那一晚的悬案之谜。   巨大的,黑色的,看似逃离了此处的花背蜘蛛。   随时可能再一次爬上细密的蜘蛛网借机出动。   这危险,自黑暗中隐藏,本身就不得不防——所以,紧接着,望着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火的段鸮也往下眯了眯眼睛继续道。   “一旦我们此刻预判的‘事端’在接下来的三天初露端倪,必有三方势力会出面协管此事,其一为銮仪卫,这是顺天府常规的官方地面安保人员,届时第一时间必然会出面。”   “其二就是南军机名下的王掞和图里琛等人,因藏王和五世活佛乃属于我朝属国,一旦涉及访问的外交事宜,现场保全和谈判场合,就需要南军机出手,而其三——”   这话落下,段鸮也停了下,达哈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就也心思一活络,跟上段鸮这句话就皱着眉来了句道,   “你是说北边‘那一头’?这次也会一起出现?”   “来或不来,姑且可以等一等看看,但三方不出意外必然会碰面,因三方本身都是共同守卫顺天的,到时候,必然会有一番正面的较量。”   这一次,段鸮没将话说满。   可是在他这一次决心重新踏入顺天府之时,段鸮却已是对这一遭回到顺天后的筹谋有了自己的个人打算。   在此之前,为了这一天的真正到来,他已将自己真正的面孔和血性隐忍太久。   从前一次次退居幕后,只等待着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这一刻,所以这一次,不管挡在段鸮跟前的是哪一路,他都得将自己手头的事给做到极致,获得他最想要的结果。   “我们不妨看看这三日,是否还会有别的消息传来,毕竟活佛一众车队若是三日后抵京,此时也大约是到了永平府和河间府的官道上,不过两个时辰还会有人入城,而不出三日,南军机自会有任务派发——”   “那时候,才是你我真正出面的时刻。”   保持着一种博弈状态的段鸮这一句堪比一锤定音的话。   倒是一口直接预判了接下来活佛来京时,朝廷皇城内外所必然的引起的一场风波,和自此展开的三方势力的较量。   达哈苏到此也听得明白了,自此也彻底信了他,也终于是放下自此以来的顾虑,乐意冒这个风险帮他这次这个忙。   “行,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段玉衡,我信你这一回,你我之来日富贵,我可就看接下来的这场较量了。”   是夜,一切归于沉寂,城楼脚下一路延伸至远处内围宫殿的皇城主道上此刻尚且灯火通明,宵禁之前,皇城内外的烈火铸就了这不夜城。   内城之中,是一个平民百姓注定无法触及的遥远宫闱世界。   但内城外,当晚,遥远而辽阔的约还有三个昼夜才可到达公里的山河之外。   延续着这江山岁月之中的城际,河流,边防的灯火,远远地自永平府和河间府道上真的有擂鼓和车马之声若隐若现传来。   夜行的大路上,轰隆隆的动静传的四面八方都是,远处无比清楚地可见每辆装饰着牦牛角的车马上都分布着财神牵象图,八吉祥徽,雍仲,防火轮图的绸缎红布,这漫长地如同一条金龙般的车队在陆续地往前方赶,沿途莫不引起巨大反响和轰动。   一架架装饰精美恢弘的车鸾边上,跟着面颊上涂着赭色面膏的男性长发藏兵。   女性多为肤色黝黑,身材健壮的舞者,沿途以鲜红色衣裙和玛瑙头珠为饰,伴随着缠在臂弯之间装扮作天女状的赤红色彩带,口中哼唱不断着藏王管理地区的传统歌谣。   入目所及,列队中前行的成年男子均用头发编成假辫。   上戴尖形帽,右耳戴松耳石,左耳垂长耳坠,右侧从头发上垂下一根松耳石宝串,并托于手中,后有深红色僧衣,头戴黄色喇嘛帽,胸配两拳大小的金佛盒,并挂巨大的珊瑚项链,还有鸡蛋大小的琥珀珠串垂至腹部的藏传僧侣。   最当中那个金碧辉煌的象王车鸾中,依稀可见猩红色窗布下,又来自异族,身形彪悍的活佛和藏王的半边身影显露出半边貂袍下的模糊侧影。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   【‘人们借此祥兆共舞良辰。’】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   【‘长空万星齐聚欲与月争辉。’】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   【‘愿此祥兆存与天地久伴。’】   这犹如佛与僧共同吟唱之下的古老藏歌,在地面上那一长排宏伟的人马的烘托下越发响亮。   回荡在半空的歌声和骡马声中,一轮被地面灯火照耀的金红色边缘的月亮就这么随远行前往皇城的车队一路映照在当空。   ‘踏踏——039   而回到真正的目的地这边的顺天府,伴着白日里暗流涌动的风云搅乱了皇城外的天空,当那匹傍晚时分入城的棕色马匹再跑入至城墙牌楼下时,一众等候在此的黄色军服銮仪卫也已骑在马上等候在此了。   列队中,可见一黄色棉甲的年轻人单独一人坐在马上,一双深刻赤忱的眉目,神色略显严肃地望着今日的顺天府夜空。   銮仪卫因并非官府和地方绿营兵,是有专门的服制的,所以地位相当特殊。   如眼前这一帮子年轻的銮仪卫便是身着明黄色棉甲,盔甲帽子上坠着红缨,一看就相当英姿飒爽,新帝的年号,有寓意天道昌隆之意,这一批銮仪卫就是如此为江山服务的常备军。   可是这一晚,又一次被提前‘清理’过后灯市口之中,却发生了一件‘怪事’,引得这帮子銮仪卫在跑马声中一刻不停地就奔跑着去也匆忙中不得停下。   这此前已发生过一次‘怪事’,正来自于此前他们一直盯着的半当空中。   可不知为何,今夜自子时之后,灯市口的天空却无一动静,致使天黑后秘密地守在这儿再度等着那桩‘怪事’的銮仪卫们心里也有些没底起来。   可恰恰在这时,自顺天府城墙高于大约二百尺的地方,从人的双目中,自那往常灯火通明,唯有今日被清理干净的灯市口大道上,映照着同福夹道半边民宅的上方却有个‘光点’划破天际而过。   那‘光点’乍一看在黑漆漆的夜幕中非常地明亮。   竟神秘异常。   边缘轮廓形似一尊发光的佛像,还是那种藏庙壁画中多见的黄色喇嘛帽,深红色僧衣的一尊半空中飞行的‘佛像’。   偏偏那‘佛像’所带起的‘光点’又并非是月亮和星光。   因它的飞行规律是完全平行地朝前活动的,甚至还留下了类似移动的半空轨迹,可这世上除了飞鸟,灯笼和月亮,哪里还有什么东西能跑到夜空中去,这不是一出天大的怪事么。   “是……是初一夜里的那个‘佛像’升空事件又出现了!傅恒侍卫!”   一个跟在后头,半张面孔笼罩在偷窥的銮仪卫有些紧张地呼喊了一声。   “噤声!莫要惊扰城中百姓,赶紧准备好弓箭!”   那皱着眉看向头着,头顶红缨随夜风飞起,赶紧追上去的同时也呵斥着自己□□的马匹向前行去。   偏偏这‘光点’在此过程中依旧保持着一种升空的方式,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不可思议的移动方式逐渐升至半空,底下守卫在此的銮仪卫一众见此脸色不约而同大变,赶忙将马上准备好的弓箭拿起。   这一阶段,这半空中‘光点’飞行距离已达到了一只鸽子的平均飞行速度。   与此同时,‘光点’却越飞越快。   越飞越高。   甚至有跨过半个顺天府底下的建筑持续向正当中的内城飞去的危险征兆。   而未等底下的弓箭射出,‘光点’中疑似人形佛像的物体便化作一团大火一下子跌落在灯市口东侧的一处民宅空地前,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再待面色难看的銮仪卫众人趁着夜色纷纷赶去,却只听前头一个查看情形的兵丁面色惨白地回头,又一下子下马回答道,   “报…报,灯市口半夜升空的‘佛像’光点再,再一次消失了,地上没有,天上没有,我们去哪儿也找不到了。”   “那神秘的‘光点’,再一次在咱们的眼皮底下在顺天府上空消失不见了!”   ……   接下来三日,北京内城内是依旧是一番繁华富丽的皇城景象。   段鸮既回了顺天,就如同他和达哈苏那日所说的那样,先得做两件事,一为安家,二为算账,这算账的事本身急不得,他就在这城中一个人置办起了安家的事了。   因不能暴露自己的去处,也不能和达哈苏日常走太近,免得给他那一家子老小惹上麻烦。   段鸮这三天,就这么一个人临时住在了东四一处他租赁下来的民宅之中,时而留意些外头的动静,却未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踪迹。   好在他先前带回顺天的行李,就那么几件多年来的换洗常服,租下后当天他就直接一个人入住了。   不过,他总共也就租了这屋子二十三天。   因段鸮显然也笃定了一件事,二十三天后,自己到时候肯定就不会只呆在这狭窄偏僻的陋室中,如同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般,安心躲避着外边的风云变化了。   初四。   在此过程中,城中百姓终于是自陆续刊登的邸报中陆续得知藏王访京一事,这一举,不止是轰动北京城,也令城中朝堂和百姓中都掀起了不小的讨论。   因一支浩浩荡荡行走了半年,才成功入京外交的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访问队伍。   不说有万人了,至少也该是个千人以上的访问团。   按前朝的外交访问惯例,这奔着顺天府来除了完成政治目的的藏王和活佛,这随队的千人中必然有男有女,亦有今后举家来京和僧人,这行人一是能带来丰富的民族,佛教,语言,歌舞,手工等民俗文化交流,亦能给顺天府街市的日常营生增加一笔来访者的收入。   如他们的吃穿,住行均会在北京城中为百姓增加额外的消费,尤其伴随着访问团的到来,平民百姓亦可在朝廷可控的调配下自行以贸易的方式置换金银,织布品,佛教用品,文字古籍,是一件几十年才能碰上的外交盛事。   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为保证此次在顺天府的外交访问能够顺利举行,一场各方都提前预判过的三方安保会议到底是来了。   这三方,此前也说过。   一为地面基础安保的銮仪卫,二为外交交涉的南军机。   第三个,也就是行事最暴力,且可以随时调配保全措施对城中一切进行秩序维护的海东青了。   这其中,对比后两位,銮仪卫算是群中规中矩,夹在最当中的宫廷侍卫。   但另外两边这两个非善茬,却是长久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却都是各个势力无比,相当危险凶残,又十足不好惹的暴力特别行动机关了。   长此以来,顺天府都流传着,南军机和海东青两位现老板是死对头,所以才半辈子王不见王的传闻。   若说为了这一遭国家大事,而举手合作,却是自新帝上位以来的头一遭了。   正是因此,这场关于此次五世活佛进京的三方安保会议最终开是开了,却选在了一个位于顺天府正当中,正靠三个部门不远不近的后广平库。   初五。   后广平库。   一面靠门的左边摆着个木漏斗的雕花木窗内,正中央的,偌大的金丝楠木长桌案前,却已是交头接耳地坐了两排坐姿拘禁,挺直着要办的公服人士。   这其中,看颜色服饰,就可知这三方安保会议,目前已来了两拨人。   黄色的那一波,是銮仪卫的那一群人。   而白色的这一波,是南军机的这一群人。   另外所剩下的一群,居然初来乍到,就给十分不给人面子地故意迟到了。   这行为,怎么都有点接下来这个三方安保会议会气氛焦灼的不妙预示在了。   南军机这边今天总共来了有三个代表,另有一些过程中会在后头帮忙记录会议内容的章京跟随。   而在南边这一排,并排着跟南军机的其他一样坐着的王掞是一,图里琛为二,达哈苏这个四五年来,都在南军机镶边的却也跟着作为其中一个代表来了。   只是既然达哈苏都大摇大摆地来了,有个这三四天都呆在京城里观察着外头情形的段某人肯定也跟着来了。   只不过,本就为了主动的刺探消息的段鸮来是光明正大地来了。   当下,他一跟着达哈苏走进,这用来给京城中最具有行政力量的三方部门开会的庭室内,对面还保持着冷战状态的王掞和图里琛却都没认出他来。   这本是不该的。   毕竟他这张脸,就算是化成了灰怕是都得这四五年日日夜夜都得出现在自己这帮老相识的梦里,以各种‘妖魔鬼怪’的形态时不时跑出来作祟。   可谁让今天,低着头,弓着背,不动声色地站在达哈苏后头的段鸮又换回了他当初在松阳县隐姓埋名之时的那身布衣行头。   不仅如此,他还将那道脸上的刀疤又给弄了回来。   那一道狰狞无比的红色‘丑疤’这么再次一上段鸮的脸。   就是王掞他们也不会想到当年最惹不得,最狂妄自大的段玉衡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他们身后半步旁听着这场小会,也是这样一来,方才达哈苏跟他一前一后进来,二人又找好了南军机这边的位置坐下时,身侧才会发生这样一番对话。   “哦?达哈苏大人,你今日带了新的章京?”   这话是一脸和气善意的王掞胖子笑着扭头看向这边问的。   坐在一群官员堆里的达哈苏这边听到这话抬起头,又佯装着若无其事的表情淡淡地指了指身后的段鸮道,   “哦,是,今天这一次不是三方商量五世活佛入京的事么,我料想銮仪卫那边待会儿可能会和咱们交涉访问的事,这位‘章京’先生本身非常地熟悉藏语,可以替我们做同声翻译,顺便将一些书面文字内容解决一下。”   “原来如此,倒是看着面生,原来还是个能人,哈哈,达哈苏大人辛苦了。”   这一番客套话,装聋作哑像个苍白畏缩书生的段鸮也低着头,把玩着自己手里那支批注笔不再言语,但王掞这猢狲就坐在他前头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还是被他看在了眼里。   看得出来,左侧方的图里琛很厌恶他。   右侧方的王掞也是和他保持着距离。   也是这么眯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南军机这边的暗流涌动,一个人撑着头依靠在椅子背上的段鸮就在这官员们之后不期然看到了对面銮仪卫里坐着的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也算不上。   但第一眼,本在专心低调扮丑,忙工作的段鸮就觉得这青年看着很眼熟。   不仅如此。   越看越眼熟。   眼熟到他觉得自己在和有一个他已经三天没看见过的人的青年版在隔着一堆人对视着。   “喂,对面这是谁。”   当下,段鸮拿手里的笔戳了戳达哈苏的腰,凑过去低声问了一句。   “嗯?哪个?”   被冷不丁戳了一下达哈苏回了他一句。   “銮仪卫里坐着最直,像在听夫子讲课的那个。”   段鸮又来了一句。   “哦,那是富察家的二少爷啊,真正的国公府出身的青年才俊,富察傅恒。”   达哈苏见怪不怪。   这个答案算是意料之内,段鸮可算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了,只是知道了是一回事,眼看着这么个存在堵在他眼前,还是令段鸮在这一次的正事面前稍微走了两秒神。   而就在他和后广平库内的一帮子官员们都眼巴巴地三方安保中唯一‘迟到’的那一波人时。   只听门外有一拨人的脚步声传来,木头窗框都跟着有所‘嗡嗡’震动,紧接着,当顶着个刀疤脸的段鸮对上门口那一众迟到了半个时辰才来开会,却比谁都狂妄自大就这么带着帮黑色制式服饰的海东青们,却并未在领头的人看到自己预料中的那个人。   嗯?   人没来?   可就当稍微露出点思索的段鸮不作声地坐在达哈苏后头,撑着头微微侧首观察起对面,却见跟着那海东青代表后有个一闪而过,弓着背低头的黑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身影他化成灰都认得出来。   即便是一身融于身边所有人的腰甲黑色制服长靴,却也硬生生穿出了这人一直以来独有的不羁感觉。   五年之后。   海东青还是海东青。   全京城最嚣张的,最捍卫江山的依旧是这一帮子人。   然后,咱们一直稳坐高台悠闲看热闹的段军机这才默默放下自己的一只手,并在调整了抵着额头的动作后才在心里略带点评性质地对着最后头的某人来了一句。   啧。   真是好搓的一打扮。   不过。   真是好帅一个男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藏歌《扎西秀》   --------   大家不妨猜一猜这一次的怪事原因是什么呢!没错,答案就是——ufo!(不是不是不是)这两天看大家陆续惊诧于老段的放飞,我必须要说,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好么,他只是善于隐藏自己,不是啥正经人。   段军机本人真的和这两个字没啥关系哈哈哈哈,要不怎么和那谁看对眼了。 第三十三章 (中)   当视角再一次回到那一扇大门, 被人从外部长廊被推开的刹那,那群全身上下服制为黑, 腰甲长靴齐全,半张面孔上还蒙着深黑色护具的人一块走进来, 又迅速将后广平库就这么占据。   “是,是海东青!真的……是那群海东青!”   很明显,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顷刻间就被吸引住了,这嚣张到比之这群人的特别标志——鹰还要放肆的出场方式不得不说是绝了。   京城中三方最大,也最特殊的官方力量就这么悉数到场。   銮仪卫那边, 和南军机这边均有人神色各异地开始交头接耳,场子里也一下子是如浇了盆沸水般热了起来。   但至此, 关于五世活佛即将进京一事就也终于是能坐下好好地商谈了,可见状, 本坐在段鸮前头那张椅案上, 隔着一旁的王掞和图里琛,与他说小话的达哈苏就有点不爽地来了这么头疼了一句。   “真是不出意料, 海东青这群家伙过了那么久,居然还是这么爱出风头。”   海东青,被誉为这江山的刀。   自当年建成, 游离于顺天府捕快,城防和侍卫之外的一群自由之人, 据说如无特别指派的任务,不会在人前轻易暴露他们的真实面孔,所以眼下这帮人这副全副武装的打扮才集体出现在这里倒也正常。   “你认得对面的那群海东青?”   见状收回盯着那帮人后头的视线, 还躲在达哈苏后面,一只手撑着头的段鸮随口问了他一句。   从他这个掩在人群后视角看,能看到海东青那边今天的领人头,是个跟他和达哈苏岁数差不多的人。   看这半张暴露在人前的面孔,段鸮并不觉得眼熟。   但这个人,个子不太高,身材清瘦却匀称,一双眼睛很文气,却统领着身后一群海东青,想来是能力出众者。   见这人一坐下,倒也在众人眼前八风不动,却是个威势聊了得镇得住场子的,所以段鸮就也多留意了对方两眼,而关于此人的身份,段鸮很快也从眼前发生的对话中得到了答案。   “敢问,您是海东青如今的‘八方尔济’吗?”   銮仪卫那边,一位淡黄色侍卫服,看着年岁颇长的满人胡须武官首领,名为腾图尔站起来拱手首先客气地询问了一句。段鸮注意到,一开始那个做事很一本正经的小伙子听到这对话,好像朝这儿一顿又有点在意地看了一眼。   因他肯定也发现了,眼前这个人,其实并不是八方尔济。   但很奇怪,紧接着,被问话的那个今日带头的海东青却也直截了当地摆出一副并不露怯的态度大方承认了。   “正是,今日容各位在此久等,五世活佛此番入京,八方本人受鄂老指使,特地来与两方商谈相关事宜。”   明明不是‘八方尔济’,却顶着个‘八方尔济’的名头来了,一边在这儿跟銮仪卫总领腾图尔客套的萨尔图克·长龄脸上是一派从容,心里却已是无奈极了。   他极其不想承认,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八方尔济。   八方尔济本人这个缺德的王八蛋。   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神神叨叨地故意不想当众抛头露面,所以才硬是逼着他在这儿当众让他装神弄鬼的。   可话堵在心口,专业对外应付人‘二把手’本人——长龄却也说不得别的,只得先一步步过去坐下来,又想着接下来如何将今天这出戏给演下去。   也是他们内部这一番‘古怪’的操作,落在对面的段鸮眼里,却也大致能猜到某人这怕是也有什么事在身,所以这一次才和自己一样不能露面。   至于某个进门时,他才撇见一眼的人,已在这个过程中,跟寻常地对面的那群跟他打扮一样黑衣人一块坐下时也躲到了后头抵着墙躲了起来。   “……”   此刻,某位真正的‘八方尔济’正一身泯灭于身旁人的黑,抱着手挨着墙低着头。   他那一根长长的黑色辫子就这么随便地垂在肩膀上,带着指套的手则搁在一条胳膊上一下下敲打着。   因为海东青服制等特殊关系。   他那头总是平常随便乱伴着的半边发丝被完全地扎在脑后,另有半边带着点卷曲地垂在耳边,自他走进来,这个用黑色护具挡着脸的家伙从头到尾没抬起头来往和这边的段鸮对视一眼。   但另一头的段鸮却看出来了,他这两日不知道又躲在哪儿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脸上好像被谁给打了一样,即便用半边护具遮着脸都能看得分明。   这鼻子和眼眶边上的伤看着很新。   但要说,段鸮乍一看到对方这高挺帅气的帅哥鼻子莫名其妙地就挨了打,还一点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而就在段鸮想着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难倒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时。   我们一直低着头假装淡定的‘八方尔济’本人却是趁着其他人不往他们这儿看时,才将自己的两根手指轻轻落在嘴唇边,又举起来对着段鸮的方向就挥了一下。   “……”   这个总是让人不知如何评价的混蛋这么堂而皇之的一个飞吻,却是让隔着两边,片刻不离地盯着他一举一动的段军机本人一下眯了眯眼睛。   但怎么说,感觉竟然不算坏。   还有点两个人暗搓搓公开调情的意思在。   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的段军机对此莫名还挺满意。   只是,他本人刚好此刻就坐在王掞和达哈苏身后的关系,外人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这个家伙在和王掞这个死胖子当众地眉来眼去。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他俩现在这一个南军机一个海东青的身份,也和牛郎织女差不多,要想在工作之外正经调个情,怕是都有点找不到时间。   所以当下,根本就是和某人脸皮厚到一块去的段军机也不避讳,撑着头就明目张胆地跟他毫不避讳视线交汇地对视着,又将自己的手指尖摁在嘴唇上,也缓缓地吻了一下。   啧。   这举止可够疯了。   这俩混蛋这一遭‘公开’调情,具体就只有二人自己接收到了。   但二人这么一闹,貌似也都觉得满意了,就也不继续做些有的没的闪瞎人眼。   不过,话说回来,对面这神出鬼没的家伙本事大是真的大。   因为他今天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儿,他那位坐在銮仪卫里的亲弟弟,竟然好像也没注意到海东青后面那个和鬼差不多没存在感的人是自己亲哥。   除了一眼就认出他的段鸮,在场的一个人也没人认出他是谁,这家伙就也心安理得在海东青最后头,杵着当做无事发生。   “看那一个个都穿成这副招摇过市的德行,鬼还认识,我反正一个都不认识。”   还以为段鸮在和自己说话,达哈苏继续一脸不爽地小声回答。   “那你在这儿和人抢了你饭碗似的做什么,你觉得他们穿的看起来比你有派头?”   佯装着不再看有个人那一边,段鸮不动声色地道。   “我就是看他们觉得不痛快,一个个浑身上下都黑漆漆的死气沉沉,毫无咱们皇城天子的气魄,你再瞧瞧那群人走到哪儿都鼻子对着天上,臭显摆的样子,不说真的皇城守卫銮仪卫,我们南军机还在这儿呢,进来都不和众位大人打个招呼,在这儿装什么大爷。”   对此,达哈苏倒是一点不避讳自己这满脸的嫌弃。   因像达哈苏这样的,就是典型的虽然我不认识对方,但是我就是觉得我们南军机是顺天府第一,对面那帮人是孙子的典型护短心态。   坐在后头躲着的段鸮听了不作声,只优哉游哉地接受完某人的调情,听他继续嘀咕,却也眼看着这后广平库的一场三方交涉到底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开起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这番三方商谈,要是段鸮没记错,按照一般来说的常规的进程。   主要会以二十三日里,具体针对内务府启用京中何处房舍,藏庙供外交团队下榻,而他们这三边,又该如何划分届时的内外城行政地图,以分工保护沿途那远道而来的活佛和藏王的主要事宜为主。   这看似是一件不存在太多危险度的事,内里却隐藏着诸多涉及顺天府本身官场斗争和利益的外外绕绕。   因这其中涉及整个顺天府完整路况的管控。   九个提督主城门的防守,一旦那至少包括千人以上车队,以及藏王的象车进入主城后沿途百姓的安全问题,另有随行的僧侣和藏民是否携带有明火,药物,并且是否患有特殊疾病,如天花类等诸多问题。   但就在开始之前,段鸮却注意到了前头端坐着的王掞脸上一闪而过的一种表情。   当时这从来都笑面迎人,十分会装的胖子在用一种伺机打量着的看戏眼神盯着銮仪卫那边,一双手也是搁在底下把玩着自己手腕上的一串红珠子。   他这在桌子底下把玩珠子的动作不大,频率却很反常,像是在强压着某种故意预谋准备挑事的情绪。   这神态和举止可有些不妙,若不是段鸮一直以来很熟悉这厮的为人,他怕是也不会注意到这向来行事狡诈的王掞今日似乎一直对銮仪卫那边有所注意。   ——王掞具体想对銮仪卫那边做什么?   亦或者,他今日在这三方会面上想做什么。   坐在一边的段鸮心中没由来地就多了丝看热闹不怕打的微妙兴趣。   他本不是怕事的人。   既然热闹来了。   不过是一群混斗罢了,他正好在一旁看个精彩。   而为了这场三方交涉的私密性,伴着四面的雕花窗户纸框被调整了一下,有两边的守卫站起来就先给蒙上一层黑色的布。   众人的桌上,是三套烧的样式还挺新的官窑杯盏——这么看的话,一套是蓝色的浪海奔翔,一套是艳色的万花锦绣,最后一套是黑色的清雅凝香,都是供给在场的官场大人们吃热茶的。   茶盏里的这茶滚烫的很,一时无人去碰。   也是这么里外一遮上,里头这室内的光线一下子暗了。   众人耳边只听得一旁搁着查看时辰的木漏斗在往下一点点落下水滴的滴水声。   这时,刚好后头有人站起来抬上一个面朝着所有人视线的隔断,两边设有一个打了红穗子的拉绳,人的手一拉上方那个木轴上卷着的一张地图就会出现,段鸮眼见最当中那个设了一张青色佛像唐卡的布隔断上,名为《京师全图》的巨大地图一下子打了个颠儿就掉落下来。   这一下,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到了这张主城地图上。   入目所及,这是一张由羊皮和红笔所绘制,不少人这辈子截止目前所见过的最大的京师全图。   径直这么一看过去,这偌大的顺天府这么看起来却是规划的泾渭分明,道路开阔。   因自古内城多是由民间工匠花费几十年不断完善安全性和居住性所设的,顺天府的每一处城防布设事实上都是容不得一点损伤的。   这一座坐落在皇城中央的顺天府,就是如同一条完整的,由江山化作的金龙。   金龙有头,尾,身,爪,任意一处毁了,龙形则荡然无存,少则是有损百姓本身的城防安危,多则怕是连江山基业都要不经意动摇。   若是仔细看四方形的皇城基础构造,鳞次栉比的城墙大门,每一条如蜿蜒过山河的长龙般的行车道,包括任意一个建立在民宅建筑群的胡同,小巷,书院,寺庙,兵府衙门专供点都标志十分醒目显眼。   恰在这时,有一位面皮白净,内务府的管事单独就这么走了进来。   段鸮注意到这个王掞和那位管事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之间的眼神一看就有些古怪。   照理,这是外城,内城那边的管事人员不会来。   但这场三方会议上头肯定也得有内城的人清楚其个中利害,因此众人就也各自吃着茶,一面打开眼前一张张的公案卷宗谈起了事。   可就在这时,本以为只是一场正常的外交接待商谈会议的众人却并未等到銮仪卫首领腾图尔大人先开口,就见王掞当着所有人的面突然笑脸盈盈地开了腔。   “——诸位,打搅了,我此处正有一件事要相告给銮仪卫,南军机,和海东青的同僚。”   “在下南军机王掞,今日各位来到这后广平库,本是因五世活佛如京各方负责外交安保一事,我照理也只是一个旁听。”   “但这三方商议,以在下看来,有一方却是根本不配现在还大摇大摆地继续坐在这儿!”   “……”   “因就在昨日夜里,我偶然听说一事,有一件突如其来发生在顺天府上空的‘怪事’,却是拦在了这要事之前,致使銮仪卫多日来都无法正常地完成地面秩序维护,而咱们的銮仪卫侍卫长,傅恒侍卫竟然一直对我们所有人隐藏了这件事的真相——”   “眼看活佛和前人外交团队入京,一点差池都容不得,銮仪卫却私自行事,欺上瞒下,此举,当真是不把这顺天府的安危放在眼里了,各位所说,这事……倒是怪与不怪!”   这一句当众的质问,一下就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一时间,不说是銮仪卫这边纷纷顿时变了面色的人,就连各怀心思的三方都有些不明所以,一起看向了在场唯有看似知晓‘内情’的銮仪卫中站出来个神色颇为正经的年轻人。   这显然就是那个眼下被当众揪出来问责的傅恒。   但此刻王掞公开笑着专门对他一个人发难,这转折本是令人意想不到。   至于王掞口中所提到的那个所谓的‘怪事’,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而当下,面对众人的猜测,傅恒的面色确实一变,连一直保持着稳重谦逊姿态的青年面孔都有些乱了。   他似乎想皱眉赶紧站起来解释什么。   但却被自己坐在前头的上司腾图尔一把拦住,又皱着眉摇了摇头,似乎真的隐瞒着什么内情銮仪卫一众一时间都哑了火,所有人的气氛显得相当古怪不妙,只除了王掞本人。   因面孔上似笑非笑的王掞似乎已料到了銮仪卫就会是这么个反应。   所以与此同时,每一个人也在这时候相应地从那内务府管事手中拿到了一份藏语和汉语的公文。   可这不看还好,便是拿到手的段鸮,在低头看清楚那张双语公文上写的是何内容后,却也在思索的瞬间双眼一下有些微妙地眯了起来。   ——灯市口上方移动的‘光点’和佛像升空事件?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来源于这在此之前掩的严严实实,特殊事件发生的疑问,一时‘轰’一下如同爆炸般致使所有人乱了套就快速交头接耳起来,海东青那边尚且没有表态,但其余人也是和之前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虽在此之前,段鸮也曾经和达哈苏大胆地预判过京中在此期间一定会有‘异变’发生,   可关于这所谓的神秘‘光点’和佛像升空,还是有些超出所有人的预记,赶上了这一遭,似乎打定主意今天要搅乱了这一场三方会谈的风浪的王掞才笑着拿手指了指銮仪卫那边的腾图尔和富察傅恒道,   “灯市口出了这么一桩不同寻常大事,夜夜有‘光点’在半空中出现,还有人目击到‘佛像’在空中飞行,銮仪卫竟然隐瞒不报,若是藏王和活佛入京之后,也碰上了这光点,还造成了损失,銮仪卫一众承担得起吗?   “而众所周知,腾图尔大人的得意门生就是傅恒侍卫,銮仪卫负责京城中治安,腾图尔大人一生护国,却犯了这么桩糊涂事,想来这一次,也没必要和咱们两边掺和,不如就此将权利交给王某,王某和军机处一众定会比銮仪卫要更负责,更识大体。”   “王老,南军机这是何意?外城的地面治安一直都是銮仪卫所管,再查清案子真相之前不故意引起百姓骚动是我们的责任,傅恒或许年轻,却并未在此事上有错。”   銮仪卫的总领大人腾图尔面无表情地就开口询问了一句。   “并未有错哈哈,这话当真是笑话了,占据位置,办事不利就是你銮仪卫的错,凭什么腾图尔大人可以这么小心护着自己的人,不把案子调查清楚,就掺和到我们三方的事上,我看銮仪卫这一次根本并未有资格能踏进这里吧!”   这话却是醉温之意不在酒了,但这老谋深算的胖子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   因为在场所有人已对銮仪卫本身开始产生怀疑了。   对此,南军机这边包括达哈苏,图里琛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不知情,达哈苏和段鸮也是一时间坐在旁边就悄悄对视了一眼看起了热闹。   因为在銮仪卫那边给出解释之前,王掞现在口中说的这一番话其实一点没有问题都没有,甚至还更为占理。   换做是段鸮,如果他掌握了对方这一致命的弱点,他同样也会毫不客气地故意给銮仪卫全体下套。   然后看他们被这一番变故刷的团团转。   只是,若是这事放在常人身上,段鸮也就看个热闹罢了,偏偏那面对此番变故的这位傅恒侍卫倒还挺耿直,带着一种有些难得的笨拙和耿直就皱着眉坚持站起来道,   “不,事情并不是王掞大人说的这样的。”   “各位大人,我是富察傅恒,此次关于灯市口‘光点’的这件事,本身有复杂的成因,三日来我们一直在调查,和腾图尔大人更是无关,我们并未想伤害顺天府的任何人,只是——”   “哦?所以傅恒侍卫这是承认了?銮仪卫确实无能?”   两只手都搁在桌面上的王掞笑的更不怀好意了。   “傅恒侍卫,当真是和腾图尔大人一心,不如就此一起滚出去吧,这里怕是也容不下銮仪卫这尊大佛了。”   ——坏了。   “……”   一听到这一句,眯了眯眼睛的段鸮就在心里替这急的要死,却还是拼命摆正态度和所有人解释的傻小子凉了大半。   因他这一开口算是承认了自己之前对于‘光点’事件的隐瞒,这一遭已经是彻底落入了王掞的圈套。   不仅如此,这事眼下看来还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事。   因王掞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一个人富察傅恒,而是整个銮仪卫,而就在这一整个混乱的局势来说,王掞只要当众再下一把狠刀,銮仪卫这一方就得没开局,就先退出这场三方游戏了。   这可不妙。   因为一旦王掞完全地占据了上风,对于还未和他正面展开较量的段鸮来说却是个不好的消息。   这么想着,将手落在手里那只滚烫杯盏上的段鸮却是低头瞄了眼对面,有个眼看着自己弟弟被人整的家伙,见此情形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和他一样看热闹。   可在一刹那,就在那一步步用软刀子,笑着逼向傅恒的王掞正打算抬起手说上些什么彻底补一下刀时。   段鸮和另一边有个人却一起手动了一下。   那一刻,本来还对着墙壁哈欠打了一半的达哈苏见状心里‘咯噔’一声,一看见段鸮这家伙已经是皮笑肉不笑地勾起了嘴角。   当下,被他一笑,表情都下的扭曲了达哈苏只后背发毛,鸡皮疙瘩掉下来,整个人脑子里更是只有一句轰隆隆乱响的话。   坏事了。   坏事了。   段玉衡这个疯子要开始动真格的整人玩了。   而在下一秒,伴着‘碰’地一声,这整个偌大的后广平库的官员们只目瞪口呆地见两只茶水杯子对着即将发难的王掞的头就砸了过去。   ‘啪’一声,两只以不可思议的轨迹砸来的杯盏,和烫的要死茶水就这么活生生开了这胖子的脑壳。   紧接着,被活生生砸懵了的王掞只烫的满脸通红地抽了抽自己的面皮,又抖着手指瞪着眼睛一下痛苦且暴怒地惨叫了起来。   “啊啊啊!烫,烫死本官了!是……是谁!是那两个混蛋用这杯子在后头故意砸本官的头!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不善言辞的老实人弟弟就这么被自家这对社会人的亲哥亲嫂给带着吃了一把鸡()   ---------   s:为了想把一个节奏里的剧情都全部写完了,不拖到明天,再一次丢了全勤,不好意思,但真的想尽可能保持节奏,省的大家一章没看完难受,大家早点睡哦别和我一样熬夜! 第三十三章 (下)   志在必得正准备向銮仪卫全体发难的王掞这冷不丁顶着自己那被茶水烫红了的脑袋从椅子上哀嚎着一蹦起来。   整个后广平库内足有几十号来人都给直接傻眼了。   那两个正中脑袋瓜的杯盏‘碰’一声碎了一地。   胸口已经湿了大半, 热茶从脖子里浸透了咱们堂堂王老的亵衣,把其臃肿的身板都暴露于无形,数个跟班奴才一拥而上,为不幸遭罪的王老擦头的擦头,擦靴的擦靴,就差没上去直接宽衣解带解救王老于水火了。   但这一番闹腾, 还是架不住这热茶灌顶,把人王老原本酝酿好的发难之词都给搅和了。   因就如段鸮之前所猜测的那样, 他这一遭专门找上傅恒刁难, 本意就是为了能在这三方保护藏王和活佛入京的功劳中, 将有可能超越他地位的銮仪卫一开始就踢出去。   谁都知道, 这一遭活佛进京访问是数十年难逢,攸关整个江山社稷的大事。   也谁都想在此期间的占据首功,可这銮仪卫一旦挡在前面, 王掞想趁机‘大显身手’就显得有些困难。   为此,这一月里,他早已暗中派人盯着銮仪卫那一头,并从自己在京中的人脉口中, 得知三日前灯市口的怪事后, 当即就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   只要那灯市口‘光点’和佛像升空怪案,成了他们銮仪卫头上推脱不开的锅。   他再借机在今日问责, 让銮仪卫退出去只管查他们的案子,没办法管去这一次活佛进京的事。   南军机便可领了功劳自此超过海东青,他王掞的大名自能在这一次二十三天的藏王访问中独占鳌头。   不得不说, 王掞这多年来,都心机深沉的老狐狸的算盘打的挺响。   此法虽卑鄙,很好用,傅恒一个小年轻就是来头大也辩才不及他,要不是刚刚那两个不按常理出牌就砸过来的杯子,凭空出现打断了他,这满盘私下进行的筹谋不说还真大功告成了。   当下,官帽和辫子都歪了的王掞被烫的不轻,只用手撤开自己的衣襟,让人不断拿扇子往里头扇风,痛的龇牙咧嘴地捂着脖子和脸,怒火冲天地将一股脑的怨气都洒在了对面的傅恒和銮仪卫身上。   “好,好啊!銮仪卫今日真是翻了天了!众目睽睽之下竟敢袭击朝廷命官,傅恒侍卫!想你富察家的出身地位,如今却堕落至此,你若是不服我们南军机,大可以说出来,怎得还当众如此侮辱本军机!”   王掞这气急败坏的指着人鼻子的一控诉,搞得銮仪卫这边更是一脸懵了。   作为被公开指责的对象,却一语不发的傅恒愣愣地看向周围一圈看不出问题的人,却也没留神刚才到底是那两边突然有人出手砸了王掞。   而这说是故意袭击朝廷命官吧,在场的哪一个却也不好正面抓人问责。   因这两边,说起来哪个都是惹不起,除非有足够证据,否则这王掞还真是吃了被人暗算的哑巴亏。   加上,这四面纸窗户上为避免隐私性蒙了一层黑纸,在座的也不是每个人都喝了这送进来热茶,所以这从两处凭空飞过来砸在王掞头上的‘暗器’,一时间是   谁干的,还真不太好说。   但不得不说,眼神特别刁钻的,依稀看清楚这两个杯盏从哪边砸出来的,在座的还真有这么几个的。   海东青那边,被王掞这一出开水烫猪头,弄得差点没直接笑死的长龄就看了个分明。   早在这南军机王掞故意将矛头引向傅恒身上时,这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当他扭头往后头看,却见有个公开护短的混蛋还在那儿低头装傻,专心看热闹的长龄对此不予评价,只怪对面这位王大人是时运不济,正惹上个了活煞星。   至于,南军机那边,面色古怪震惊的图里琛和达哈苏也一时语塞,却也没承认自己看见了。   达哈苏还好说。   因他早就知道段鸮就是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混蛋,干出什么事都正常,只是他没想到海东青那边也有个人居然想当众整王掞。   可相对的,面色狐疑的图里琛其实从方才众人落座开始,就觉得身后那个刀疤脸病气章京有点古怪,因刚刚清楚地看到其中一只就是从他们后头窜出来的。   等这位早已经看王掞不顺眼的图里琛大人不动声色皱眉往后一撇。   正与看着那病病歪歪地一个人不出声缩在后头,自称是新来的‘丑章京’对视了一眼。   这位当众行凶‘丑章京’当下也不慌,还对图里琛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才挪开眼睛,当真是的胆大包天,搞得心里一凉,有点发毛的图里琛更觉疑惑反常了。   只是,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为何要刚刚当众暗算王掞?   又为何这等作出行事举动,竟给人……一种万分熟悉之感。   然而,还没等一旁这面色不禁有些恍惚中,竟想起一位‘故人’的图里琛仔细想清楚这事。   那一头,似是目睹自家这边的王掞大人不幸被銮仪卫‘偷袭’一事有些看不过眼,咱们段军机本人干完‘坏事’,也顺势优哉游哉地往那乱糟糟的局前一凑,又不顾周围人的面色,再次在底下戳了下达哈苏。   “拿着。”   段鸮低头出声。   “你又想干嘛?”   一扭头吓一跳的达哈苏生怕这锅惹上自己,他有点发憷就缩了缩。   “照着上面的话,现在就站起来念,念完你能升官发财了。”   这句话,说完这么随手递过一张被批注笔划拉了几笔的纸的段鸮说的很能忽悠人。   被这骨子里坏透了的家伙搞得很是无语的达哈苏嘴角抽搐地心想着,我信你才有鬼,却还是不得不接过这张纸,又给自己壮了胆,才咳嗽了声就装模作样地站了起来。   【“咳,各位同僚,王掞大人,大事当前,请大伙都先消消气。”】   【“在下南军机达哈苏,方才已借着这时机匆忙了解,王掞大人口中那关于灯市口‘光点’和佛像升空一事的异闻,先不论此事具体是谁之责,銮仪卫隐瞒的事却是推脱不开了,而本官此刻另有有三个尚未解开的‘疑点’想代替咱们王掞大人当面质问质问咱们傅恒侍卫。”】   【“——顺便,也请我们海东青的同僚一起见证和参与一下,可好?”】   这一番一个字不落的东西,均都是受身后不想示人的段某人指使。拧着自己这莫名卡着,有点干巴巴的嗓子,照着纸上的话往下念的达哈苏被有个人搞得这么被迫站起来‘一出头’。   当下,陷入方才那一团乱子中的所有人的目光也都一震,又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以腾图尔大人为首的銮仪卫那边是一个个如临大敌般地面色凝重,却显然没什么理由反驳。   海东青那边,不明白这又是闹的怎么一出的长龄往后看了眼,却得到了低着头,继续挨着墙的某人一个别着急,接着往下看的手势。   【“这怎么问?”】   对此,长龄压低声音,对某人不动声色地比了个口型。   【“答应对方,待会儿我来问,你帮我站起来说。”】   【“好。”】   见傅玉这个混蛋还真是掺和别人的热闹掺和上瘾了,长龄对此没说什么,任凭这人也一并加入到了这一场达哈苏故意挑事般引起的公开盘问中。   至于,还在那儿揪着銮仪卫没完,面色浮现出狐疑的王掞未曾想到是达哈苏这么个平常不起眼的跑出来替自己站台,但听他这番说辞,却是胳膊肘朝向自己这一边的,倒也眉毛一扬平息了些怒气就笑着来了精神。   “诸位看看!旁人都看不下去!达哈苏大人!你若是有什么疑问,尽管来质问质问这銮仪卫,本官在此替你撑腰,看看他们这办事不利后头还藏着些什么事!”   这一句话,可把皮笑肉不笑的达哈苏给弄得有些骑虎难下了。   他心想,您可别把话给大伙说早了,王老。   咱们要是原原本本地把接下来有个混蛋写的这些话给您读完了,你要是气的不动手打我,咱们都得是真真的同僚之情了。   可奈何,些事既然做了就得抗下了,心理素质被锻炼还可以的达哈苏面对着这三方混战倒也顿了下,才接着偷瞄着桌底下段鸮给的那张纸上往下道。   【“那咱们就开始,接下来由我和对面那位八方尔济大人各公开问銮仪卫一个问题。”】   【“第一,傅恒侍卫,我刚刚已看过王掞大人自行交给众人的这一份你们隐瞒下来的案件卷宗,这灯市口‘光点’事件,在此之前已发生了三次了是吗?”】   这个问题,来自于稳坐于幕后,借由达哈苏之口问出的段鸮。   因他在刚刚那份案件卷宗中已得知此次灯市口‘光点’事件的起因,却还想进一步了解一下此事出现在整个顺天府时间线。   “嗯,是,一共三次。”   年轻耿直的面容上有些自责,回答别人话时,还不忘人站起来的傅恒皱着眉还是如实地问答了。   【“为什么不第一时间上报给腾图尔大人,交由顺天府公开调查?”】   这个问题,来自于另一边的某位躲在长龄后头的某位八方尔济。   和段鸮一样,他虽然人暂时不想在人前出现。   但这一次事件如此听来,不止是和藏王和活佛入京有关,更重要的是,这怪事既然发生在顺天,就和他们每一个人有关。   “……因为,顺天府中城防有规定,如无百姓主动报案,无伤者出没则无法定案,从头到尾,只有銮仪卫偶然看见过这光点出没过,加之这‘光点’的产生原因不明,不得在这个关头散播不实消息引起百姓恐慌,所以我们一直试图赶在京中大事来临前破案,而非故意隐瞒。”   被公开质问责任的傅恒如实地把这个灯市口‘光点’事件为何没有公开调查的缘故说清楚了。   【“这三次中,可有作为目击者的京城百姓看清楚过‘光点’的最初出没地点?”】   隐藏在幕后,像是透过一个假设在虚幻幕布后望着正当中那个蜘蛛网上那一出戏的段鸮眯着眼睛地问。   “无,均是凭空在夜里出现,又凭空消失,甚至没有完全规律的出没地点。”   【‘‘光点’和佛像升空大致的时间?’】   对面那个抵着墙,一样如同一个蜘蛛网后,似在思考这件怪事的某人也接着往下问道。   “三次均是子时一刻后出现。”   傅恒又答道。   【‘飞行的轨迹?’】   “是直线状飞过天空,最后下坠式突然消失的。”   【‘第一次和第三次周围可有参照物可证明那个‘光点’的实际大小和升空距离?’】   “灯市口正中央有一个旗杆,‘光点’飞过去时,曾接近旗杆,当时我们得出结论,那个‘光点’应该在距离顺天府地面的十七到二十米处,而关于它的大小,因为每一次都是深夜,所以我们只能根据佛像的大小判断,它应该不小,该有一个成人身高般的大小。”   【‘所以,在明确有时间,地点和参照物前提下,三日来,銮仪卫还是没有锁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   【‘这的确说不过去,看来就如南军机同僚所说,銮仪卫这一次确实办事不利,而且这‘光点’的案子看样子也超出了銮仪卫的能力范围。’】   这一刻,作为一个陷在‘猎物’般被两个野兽步步紧逼的傅恒竟感觉自己像是面对着不是正在和自己说话的达哈苏和长龄。   而是另外两个比王掞还要可怕数倍的如狼似虎的人物。   这两个黑暗中看不清楚面目的人实实在在地带给人一种可怕而无形的压力,非常人根本难以招架,连早已经在銮仪卫中任职多年的傅恒都觉得有点被压制住了,但片刻后,额头已经冒汗的年轻人还是尽可能地面对着眼前这这对如同凶狠狩猎者的家伙回答了。   “……这是我个人的责任,和銮仪卫全体无关。”   这带起了一阵沉默。   因为低着头,咬着牙的青年此刻的声音确实是很坚定的。   可就在下一句,就在一直旁听这场单方面吊打的王掞这一头都要以为这两个人是打算趁机让銮仪卫退出这场三方游戏时。   某两个一唱一和,甚至一路诱导着傅恒一步步将话题转移到这里,终于将他们俩的真实目的一下子抛了出来,也是这一句话,令王掞,腾图尔,图里琛一众都面色一变更是直接愣住了——   “原来如此。”   “那我看,不如就这样吧。”   “灯市口‘光点’案和佛像升空事件,关乎顺天府和活佛入京安危,銮仪卫既然如此无能,也破不了案子,那么这起案子,就由更有能力的王掞大人,南军机和海东青来一起管。”   “两方自此合作,解了这谜案,也算解了銮仪卫的困局。”   “至于隐瞒此事,有错在先的銮仪卫,不准再插手‘光点’事件,只去专心负责接下来藏王入京的事宜,这件事这一次南军机和海东青就不代劳了,若是再办事不利,这一次是何结果就不用多说了吧?”   ……   “荒唐!真是荒唐!达哈苏,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今天这事,你,你给我记好了!”   当天,这场发生在后广平库的三方会议到底是一个无比混乱的方式暂且结束了,因到底没能得逞,还挨了一砸,王掞走之前只气的破口大骂。   但可惜,达哈苏这家伙也是鸡贼,一给某人干完活儿跑的飞快,搞得这骂也没骂到实处。   毕竟方才这一出完全出人意料的连环套,不止弄懵了傅恒和銮仪卫,却也实实在在地坑了这心怀鬼胎的王掞老贼一把。   他本是想这一次借此发难抢功的,结果,坑没挖好,反倒被那头不知是不是脑子坏了的海东青给合起伙来暗算了。   可明明一开始说人家办事不利也是王掞自己说的。   现在人家直接把办事不利的踢出去,不让查案子了,让你来专门查了,这道理却也很通顺,被反将了一军的王掞脸上是红红白白,别说是有心情管什么‘光点’案了,怕是连晚上去哪儿喝花酒都气的不想多想。   而平白无故地宛若一个坐在家里,就天上掉了一块大馅饼的傻子,一路跟着同僚出来,都脑子里有点晕的傅恒却是站在后广平库的后门外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方才在里面找了一圈人。   海东青,南军机那边从正门口走出去的人都一个个看了,可是直到人都因为今天的会面结束了散了,愣是没找到自己真正想找的人。   外头这会儿天已黑,人却没找到,倒像是一切真是他莫名其妙走了好运了。   可小察弟弟只是年轻,青涩。   不是真的笨,真的傻,要是还不清楚刚刚在里面面对王掞时,是有什么人在一直故意帮自己,他也是白长到这么大了。   而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有个人,怎么回来了却又不回家。   还有,另一边他根本不认识的南军机怎么会好端端出手帮自己,半天,有点不明白地坐在街旁皱着眉,望着远处的小察弟弟才有点沉默地站起来走了。   “……”   他这一走,却不知道,之前一直在他人对面街角一处瓦片房顶上,一块撑着头,看月亮看星星顺带看弟弟的两个混蛋却是都看在眼里。   也是二人再一次地配合下,今日一遭在里头的一番斗智斗勇,这两个知道事后肯定会露馅,所以溜得飞快的家伙才算是在房顶上碰头了。   此刻,看小察弟弟终于是走了。   两个为了掩人耳目,打扮的都很诡异,还一块缺德到爬人家房顶的混蛋可算完全放松地坐在一起悠闲地聊天了。   段鸮:“你弟这脾气到底像谁啊。”   傅玉:“不知道,打小就这样,反正不像我。”   段鸮:“挺可爱啊。”   傅玉:“哈,你也觉得是吧。”   段鸮:“还行吧,没有个人可爱。”   阿察哥哥乍一听到这话可有点暗搓搓有点甜上心头。   两个人本就熟的不能再熟,熟到都直接滚一块的关系了,所以怎么腻歪就不过分,他嘴角一勾起哄似的拿手拱了拱他的腰道,   傅玉:“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段鸮:“你挺可爱啊,鼻青脸肿像个猪头多可爱。”   傅玉:“…喂喂喂,段玉衡我郑重警告你,我这可是工伤,弄成这样还破了相我自己也是很痛苦的,你别在我心头扎刀子了行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一和他在一块,就不再故意装神弄鬼的段鸮眯着眼睛跟他一来一去胡诌,立马引起了某人的剧烈‘反击’。   两个明明都是成年人的混蛋当下就跟俩熊孩子似的滚在一起打闹。   完全没有刚刚在里面一块运筹帷幄,配合着耍心眼故意整王掞时的心机深沉和深不可测了。   期间,咱们段军机和堂堂八方尔济这手再次伸着伸着就开始有点不老实了。   好在,他俩至少还有分寸。   于是乎,这一个南军机一个海东青这么在别人家屋顶上半真半假地闹了会儿,赶在两个人都要和小孩似的一起滚下去时,他俩可算是一块躺下消停点,也乐意谈点方才的正事。   只是这一旦聊起两人之间的正事,到底绕不开活佛和藏王进京的事。   因为显然,王掞所说的有一点没有错。   那就是灯市口出没的可疑‘光点’,和活佛来到京城冥冥中是有着奇妙的关联。   他们才刚回顺天府,虽然刚刚在三方会议中将安保一事转移给了銮仪卫,但是实际上,他们接下来本身要忙活的其实还是在查清楚‘光点’真相的同时,共同守护在此期间二十三天中的顺天府。   而这其中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正是那神秘莫测的灯市口‘光点’和佛像升空事件。   “自世宗十三年之后,这算是海东青和南军机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合作吧?”   要不是今天这一遭,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发展,八方尔济本人觉得这事还挺新鲜。   “算是吧,毕竟以前可是王不见王。”   段军机说着还十分好胜心强烈地故意对着人挑衅了一下。   “你这次怕输给我们南军机吗?”   “你尽管来试试看,我到底怕不怕,让你好好领教领教什么叫输。”   八方尔济本人也挑挑眉,完全一副对他不打算让着的样子。   而既然都这么说了,接下来有些分工合作的事就也定了,他们俩从来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搭档和对手,这一次次下来,已是早已如同一体般,真正地成就了这刀与鞘之说了。   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段鸮也没避讳他,只将自己接下来还得和王掞以及从前的一众‘老相识’有一番凶险较量的事给说了。紧接着,咱们段军机还很突然很很诡异地对傅玉来了这么一句。   “话说,你今天晚上不回家了是吧?”   “嗯?不回啊,我又没说我这次回来了。”   “那趁着今晚,咱们俩去做件事吧。”   说着,脸上露出一副邀请状的段鸮对他眯了眯眼睛。   “什么事?”   “我自从回顺天府,就一直很想做的一件事,不真的做一次我可能会睡不着觉。”   “……”   “记得待会儿干完坏事一起跑快点,不然你弟弟可能要把我们俩直接抓住去蹲大牢了。”   这两个人这对话,若是只听到这儿,任凭谁都得想歪,但要不怎么说,某两个人真是天生混蛋到一块去的呢。   因半刻后,位于石驸马大街一处窑子后头接人的一顶远远过来的官家轿子就被两个大半夜拦截,一黑一白的蒙面歹人给挡住了去,而某两个人具体跑来干什么,可算是真相大白了。   因这轿子,窑子的人都认识——是南军机王掞大人的。   而今晚,在京城本是得意了五年,却马失前蹄外头吃了一次亏的王掞原是为了发泄怒火才跑到这儿来的,却不想上来就被这两个给直接发疯踹人家的轿子,还给里外就砸了稀巴烂。   堪称是两个恶的不能再恶,赶在皇城里闹事的顺天双‘恶’了。   偏偏干完这事,这一对‘顺天双恶’才自此扬长而去。   等得知消息差点气懵了的王掞大人跌跌撞撞跑下来。就见自己这轿子已是再毁了,还给画了个猪脸妖怪,直接气的踉跄倒地,却是直接仰天咆哮出声了。   “混账!混账!到底是谁在暗中害我!要让我抓住,我定要活活剐了你们这帮混账废物东西!当真是该死的混账啊——”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一百章成就达成√   今晚察段二人组缺德了吗,缺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yui 30瓶;叉腰精 20瓶;深山里的凶兽 8瓶;千秋岁 5瓶;阳台君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四章 (上)   因今夜再一次故意恶整了那王掞老贼, 为避免事后真被日常深夜巡逻主城的一众銮仪卫给找上, 某两个人想想还是一块飞快地跑了。   当下, 他俩一起像阵风似的, 一起发完疯就奔跑着在月光下穿街而过。   头顶,身后是皇城深蓝, 深紫和金红交汇的天, 耳边是大道上远远的百姓之声,和一座座顺天府车马在市集流动奔跑的鞭子声。   两个跑出去的那一刻, 一下抓着彼此的手,才开始一起往前身影却那么地快。   过程中,夜色里,就看见这两个混蛋一开始还很有计划分开来些,后来又绕过巷子回合到一起的身影在前面逃。   嘴里喊着‘刁民!歹人!哪里跑!”的王掞的那群发怒的跟班轿夫们在后头追,但追过了两条街外, 身后的一群张牙舞爪的‘尾巴’还是被成功甩开了。   毕竟, 这顺天府大是大。   但到底一条条胡同七拐八拐的,一旦跑进去就不方便拿人, 加上傅玉和段鸮从前都在这呆了快十年,所以, 再没有比他俩更擅长一起干完坏事, 再一起溜之大吉的了。   当他们终于在安全的去处一起停下时, 二个身后的长辫子都差点没直接散了的一起撑着膝盖靠着墙,就用手掌掩住鼻子和嘴唇上的汗珠。   两个人背上,脖子里都是一身汗, 擦都擦不干净。   胸膛中更是像有一团火似的热的厉害。   可就是这么个刚摆脱差一点被抓去‘蹲大牢’危险情形。   这两个家伙却在半刻,隔着这一条长长的瓦片房巷子抬起头对视了眼彼此这副狼狈的德行后,没忍住一起扭着脸,抖着肩膀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用手指着对方的样子,又低着头笑个没完,看上去真像两个根本已经不可救药的大笨蛋。   因为现在看样子各有各的狼狈,好笑。   所以对于彼此今晚这番行为和模样的嘲笑,他们还真的算是半斤八两了。   “你这个笨蛋。”   “你才是。”   “啧。”   “啧。”   嘴上这么不客气地不饶人,二人都这时候了却也还是这么互不相让。   但嘴上这么说着,嘴角上翘的很厉害的段鸮确实,确实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放肆开心过了。   他此刻嗓子里的笑声完完全全是真的,甚至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开心。   毕竟砸人轿子,故意闹事,报私仇。   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他们刚刚干的那桩事更卑鄙,更不入流,更无聊透顶的事了。   但是既然做都拉着这个人跑去和自己做了,就和这世上好的坏的,黑的白的到到终有一天进棺材那天到底都是一泼黄土一样。   人生肆意,不过了了半生。   他段鸮段玉衡,现在就是为了私仇,就是为了报复,想故意耍心眼打那龟孙一顿,又有何妨。   这恰似,一夜之间回到了当年他一次踏进这皇城顺天之地是最初的心情,便是世间任何人都挡不住他的满腔烈火,一心志向。   是对这天下的一切人和事都怀着无一丝惧怕的心去前行的。   这样的感觉,段鸮真的太过想念了。   像是被孤独和冰冷迷失了多年,在此刻终于是彻彻底底地抓住了,寻到了,找回了。   可他也真的很高兴,一点不沮丧,就像是个真的不懂事的少年郎般和傅玉靠着这巷子里又闹了两下,两个人这才松口气仰头想着今晚这事,又忍不住笑了。   只是这会儿虽闹都闹了,傅玉暂时在顺天地界上儿还真没一个正经地儿可去。   多年以前,如果有什么必须回来复命的重要公务,他一个人回到京城中,肯定都是住海东青那儿的公家宅子,因那年,多数海东青还都是一帮到岁数了,却忙的连个亲都没成的小伙子。   朝廷自世宗九年起,就经由大清律制度和下属官员上奏,从工部掌事拨了一小款子,给这帮子朝廷的年轻栋梁们在寸土寸金的京中单独安排了住处。   但也不强行要求,随你爱住不住。   不过话说回来,相比起虽然小一点,但好歹气派森严到在内围宫墙中的南军机总部。   那海东青曾经集体住的朝廷派的宅子条件也有点惨。   虽在这繁华富贵北京城中,却坐落外的不能在外的外城,放在前朝估计就是个破市集加半拉百姓村落,方圆百里只有一个给公家淬炼兵器的铁匠营,一到夜里就‘咚咚咚’地能敲打一夜。   可当年的第一代的粘杆处总部是初建立在在雍王府和太和宫那边。   这帮子可怜的小伙子,若是想起早去那一处起早去内城那头报道,还不会误了时辰,每天得外头鸡没叫就爬起来,才能赶上去报道的时辰。   可他们也没马代步,就靠一双腿,一双靴子从外城穿街而过,所以那一段听到鸡叫就令人毛骨悚然的少年时光,傅玉却是想忘都忘不掉。   因以前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时期的傅玉就属于这住的一员。   那会儿,他也就十八九岁。   不顾图尔克和家里一众丫鬟侍卫们哭天抢地,就为了这么个个人志向从京城中央跑去了骑马来回要一个时辰的外城。   除此之外,他还有三位跟他一块为朝廷保卫江山社稷的多年同僚加同期,分别叫做萨尔图克·长龄,章佳·阿桂和刘墉。   他们四个那会儿住在一块,虽一个个顶着个令人闻风丧胆,神勇无比的海东青名号,却堪称是一天天都过的相当鸡飞狗跳。   对彼此说,实在的也算得上是无比地熟了。   这其中,当年阿桂这个谁也不服气的叛逆少年郎,因为要死要活加入海东青这事被他阿玛额娘赶出家门了。   一度喜欢在外头和京中地痞流氓打架,除了不和一般烟鬼一样去狎妓抽麻叶他当年基本什么破事都干过;   长龄他额娘想让他在加入海东青的期间去考科举;   这样也算多一个来日可以保命的功名在身,不算有辱家族门楣。   以后万一想明白了,不想干什么害死人的海东青,还能在朝堂另外谋生立足,顺带让长龄他阿玛给他寻个能在帝王面前领功劳的好差事。   长龄这个最听他额娘话的,就夜夜不吹屋里头的油灯,彻夜坐在其他三个人的床头背四书五经,钻研什么狗屁不通的八股文章。   刘石崖这个人最不喜说话和惹事,四五天都怪怪地窝着不想吭声。   整日辫子也不洗,靴子也不洗,每件从家里带过来的马褂颜色都一模一样,只为了穿起来方便,还不会显得太脏。   一天到晚像个鬼一样地昼伏夜出,只喜欢弓着背躺在自己的床帐里翻看些戏文话本,虽然他看得戏文话本尺度据说很大,却也是他的一大个人爱好,旁人管不得。   但是因为和其他三个人从来不沟通交流,所以往常他们彼此也毫无同僚兄弟情可言,倒是互相揭短的时候比较短。   不过说是这么说,傅玉和其他三个人关系其实处的都还好。   从少年时候一次次为了社稷出生入死,到后来的共同经历磨难却侥幸生存。   大伙虽最初心中所想不同,道路却意外相通。   心中都有一个说来少年轻狂的夙愿,那就是为了眼前这繁华福利的顺天府,和这天下,一次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海东青所有人虽如同那一只只鹰一般桀骜不驯,遍布天下,却也始终能在某一时刻回到这顺天府这个初心之地的原因。   不过,都说了以前是以前了。   以前他还是一只四处流浪,连自己到底真正怀揣着的,想要什么都年轻而莽撞的海东青呢。   所以今夜,傅玉显然更想和段鸮单独这样子两个人呆在一块。   这一是因接下来‘光点’的案子和活佛入京,肯定得他俩想办法配合着再一次插手了,二也是论他俩现在这关系也是这人之常情,总会如此。   而夜半三更的。   摆脱了方才那件事后,明明是个外地人士的段鸮就这么堂而皇之,和咱们在京城本身有房有工作有户口的傅大少爷一块溜达回家去了。   可这说是他单方面收留,倒是更像两个人在顺带着找个时间约会了,但两个家伙倒也坦荡,大晚上的跟两个悠哉悠哉逛大街似的从东四后头晃回去了。   而因傅玉现在不能穿着自己身上那一身不仅很挫,都快被扯坏了的衣服到处乱逛。   所以,在回来前,这位仁兄还先去自行找了个地换了身衣服。   虽然换不换,都一样,他之前什么狼狈奇怪的鬼样子,段鸮也都见识过,但这个人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愣是说让他在这儿站好等等。   “你站在这儿等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话,是某人自己说的。   所以为了等他,段鸮就自己一个人在原地抱着手无声地站了片刻。   当下,段鸮那一根长长黑色的辫子垂在脑后,低头等待着有个人的同时却也很平常地抵着墙站着。   在他的手中,还把玩着一块黑穗子玉佩。   玉佩后头有个,玉字。   站在黑漆漆的巷子口专心等人的段鸮就一遍遍拿在手里不急不慌地把玩,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却也没什么不耐,反而出乎意料地耐心。   因之前刚跟某人一起跑去乱搞报完私仇,段军机这会儿心情还可以。   放在以前,他才不会做这种荒唐,放肆又有些无理取闹的事。   但现在,经历了许多,走出了困局,段鸮却也学会了将个人志向和真正心性无所顾忌地抛出来,去面对说挡在自己眼前始终影响着他的阴霾了。   他依旧是蜘蛛。   却又好像脱离了被蛛丝缠绕折磨扼住喉咙的痛苦,学会了在这其中稳稳地织网掌握着自己的人生。   “今日是初五,再过二十天就是二十五……”   方才街上有这样百姓之间的声音依稀传来。   段鸮默默地听着,却也没做声,可就在他等了不到半刻,有个急匆匆跑了,又急匆匆回来的人可算是告诉段鸮,他具体干什么去了。   因为当有个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自己身后,又伴着一声‘喂’,段鸮一扭头就看见个和半刻之前某个鼻青脸肿,懒散混账的家伙完全不一样的人。   不仅如此,眼前这个人还是个帅哥。   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帅哥。   因他一出现,却也将段鸮的视线完全地吸引住了,一眼看去,那人一头天生自带些蜷曲的黑色长发这一次可算好好扎起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把前额头发放下来,一张脸显得瞬间不羁了一些。   那一身崭新笔挺的海东青漆黑机关服制,立领的每一颗盘扣都规矩而英俊地好好扣着,腰带,长靴,这组合在乍一看都有点不有个人了。   浓眉。   俊脸。   熟悉的带着弧度的下眼睑,还有这完完全全穿出了个人风格的特别机关服制,当真是满身桀骜锋芒,恰似一把出鞘的刀,   段鸮:“…你哪位?刚刚那个挫的要命,叫富察傅玉的人去哪儿了?”   某位不知名‘帅哥’:“喂喂,段玉衡,我郑重警告你,你今晚可是第二次这样了,再这样,咱们俩刚刚起航的爱情的小船,可就要直接翻在顺天府了!”   可嘴上是拌着嘴,这两个人转眼还是变脸比翻书快的占着彼此的便宜,又这么一块带着不同于以往的走人了。   夜色中。   一身海东青制服的傅玉走在段鸮身边。   段鸮的肩膀上则披着今日去后广平府时,穿的那一件白色马蹄袖立领章京服,衣襟解开了两个规整的盘扣,腰带和直坠令他看上去很俊。   他最初少年时进入南军机时,就是这身行头。   今天再度因公事相对正式地一穿上,却也和身旁这人一样,耀眼光明地像是这太和门外的朝阳般,当真是南军机方圆百里最靓的一位爷了。   正因此,走点路都不老实,还要动手动脚闹一下的二人并排着,肩膀时不时会有些触碰的,在夜里的皇城风光中一步步往前地走。   因这是东四那一处段鸮暂时租下来的民宅前的一段小路。   在此期间,他们还能一起走好一段,偶有老翁驱赶着马车从前头擦着风穿过去,却也很快消失了。   四面八方,现在就只剩下他们俩。   也只有两个人自己一步步听着分明的脚步声。   暗夜无边,却执手前行,所以对方就在自己耳朵边上的声音就也格外听得格外明显。   “宝哥最近他在家都干嘛呢。”   “看书,练字,认真学习这天下地大物博的知识道理。”   “哦,学习好,让他上京城啊,跟你那个表叔一起,还能找个夫子。”   “军机处和活佛的事还没搞定,来了我现在也没功夫管他,还有,那个不是我表叔。”   “哦,那不是你表叔,也是,你家都没什么人了,那下次过年带你去前门看我二大爷,话说,札克善给我前两天也写信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娘给他定人家了,是个家里打铁的姑娘,人特好,潘二上个月从平阳过去找他要暗香和梅花醉,他让我们俩要不要再在外头躲一躲,省的被潘二到时候抓住暴打,哦,还有,马自修那家伙从处州调到杭州府去了,说是和金若云成了一块下馆子喝酒的同僚。”   “……”   路上,他们俩特意避开着点沿街的不少繁华灯市还有经商的和寻常百姓,就像是两个少年人似的,自在却也寻常地分享着这个夜晚。   两个人跟小孩似的两条胳膊举着兜着自己的脖子,一步步晃荡着往前走,没一点正形。   却口中聊着小天,说着仿佛一辈子根本说不完的话,也是刚好走到一处时,某人还给他挺热络挺有土著精神地指了指。   “诶,你看到那个了吗,有条水烟街,个牌楼,旁边还有个大钟的地儿,段鸮儿。”   “那是什么。”   段鸮也看见了。   他不仅看见了。   而且差不多地认识那是什么地方。   “我在那里出生,咱俩还没遇上的时候,我人就在那儿,要和圣祖四十九年的傅玉打个招呼吗?”   跟他一块朝那个地方看的傅玉说着还补充了一句。   “哦,圣祖四十九年的傅玉,你好。”   见状,段鸮像是真的追寻着少年时的傅玉的所在一般往那儿看看,两个疯子玩了这么一下,段鸮才又给他对着外城外也指了指个方向。   “那是什么地方。”   傅玉还挺配合。   “兖州。”   段鸮也这么回答道。   “那时候,我还在那儿,刚刚来到这世上。”   “哦,难怪,圣祖四十九年的段鸮,你也好。”   这么傻的事,他俩干的却还挺来劲,因这话落下,他俩都觉得心里像是有点充盈。   大约是今夜的月光太亮。   亮的人心慌。   即便明日,黑暗将再次来临,这皇城之中又是一波风云变幻,却也没那么令人心生畏惧了。   “嗯?走不走。”   收回望着远处的视线,傅玉扭过头,对他伸出了一只手。   少年郎,回头望。   笑我还不快跟上。   “嗯,走吧。”   段鸮紧紧握住他,也一下跟上了,两个人这才晃晃悠悠一起手拉手悠闲地回家去了。   “明个要起早,我睡哪儿啊。”   “就一张床,屋顶,地上,你自己选吧。”   “不是吧,算了,段军机现在还没翻身,官职和宅子还有没着落,我暂时跟着将就将就,哎哟打我干什么你——”   “……”   “话说,明个起这么早,这位爷干什么。”   “查案。”   “查什么案。”   “顺天大案,去不去?”   “哦,那快走,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   其实写这章我有点热泪盈眶,可能我比较能感觉到老段和老察的心情,看到他们这么开心地笑,我都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可能是亲妈心作祟。   话说,有人和我讲,要我七夕发糖。   我想说,我们大清夫夫,哪天不在撒狗粮发糖!   话说,又是绞尽脑汁想着插入剧情的一天,为何这两个人自从恋爱之后,就存在感如此强烈,是因为爱情的酸臭味就是这么明显么……   明天,咱们继续大清夫夫携手顺天府打怪之旅!耶耶耶! 第三十四章 (中)   当夜, 伴着夜色渐沉, 辽阔无边的内城和外城之中的时间随着回荡在皇城上的钟声一点点过去。   天未亮,有起早的百姓只听着马蹄子声从远到近,像是有沿途报信告知访问队伍已到何地的驿站人员又进城了一次。   一大清早的, 赶在被人发现他们的具体踪迹之前。   这二人倒是再次一出现,就这么先神不知鬼不觉地先去了个地方, 那就是位于内城一处红墙宫门后的銮仪卫督办属。   昨夜, 这两个人聊了半宿。   咱们段军机到底没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他人就这么睡地上和屋顶。   所以一番折腾后, 两个人自打八百年前刚认识的时候,居然又一次睡一块去了。   但说是时隔那么久,真的论现在关系已经不单纯地到能睡到一块了, 但因为眼下忙不完的公事, 这两个家伙却还是简单地盖棉被纯聊天。   段鸮:“你之前三天到底去哪儿了,偷人馒头, 被人抓住了暴打了?”   傅玉:“是啊是啊,我还偷了两斤白菜, 一袋子地瓜和十五斤大米, 哎, 我说你怎么看我挨打还挺开心的。”   段鸮:“打赢了就行, 你一个人对几个?”   傅玉:“六个啊, 六个拳头打人比铁棍还疼的彪形大汉, 还一天分三轮,专门对着我的脸打,而且他们统统都可以打累了休息, 就把我一个人堵在那个小黑屋里来回胖揍!连饭都不给吃!你说说这是什么糟心的人!我这是卖了身啊!”   段鸮:“后来呢?”   傅玉:“后来当然还是我赢了,我就是这么厉害啊你懂的。”   这两个彼此之间的臭屁惯了的家伙说到这个话题倒也直接到有点不要脸,段鸮听着这人在那儿跟自己胡扯也不说什么,两个人当夜这么就这么聊完睡了。   不过以前还不觉得,可这一次,他俩居然都能撇下防备和警惕心跟另一个人全身心躺在一起陷入熟睡了。   今早起来,段鸮一睁开眼睛见傅玉已经起了。   但是这一次,这人却没再一个人不打招呼地跑了,而是就在自己跟前半步抱着膝盖靠坐在窗边想些什么,见他醒了才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让段鸮也忍不住看了眼他,之后二人也跟着一块起身了。   而为了过会儿能方便出门办事,段鸮和傅玉出去之前又各给自己换了身行头。   虽还是那身南军机和海东青的常规制服,但一早,段鸮却还是将脸上的疤痕重新恢复了和以前原样。   相对的,傅玉也往自己那只黑灰色眼睛上多带了一只黑皮子眼罩,又在遮挡住眼珠的同时,用自己手指勾住往下拉了一点勒住脖颈和耳朵,最后才令蜷曲柔软的额发挡起来了一点。   这东西一带上,顿时令傅玉这张本来还挺正常帅的脸看上去顿时多了一丝变态帅,倒真像个危险无比的特别机关成员本人了。   傅玉以前从不会用这个的。   因为他的一直眼睛虽说一直由于中枪旧伤而彻底失明了,但他的视力实际上却并没有收到完全性地影响变成一个彻底的瞎子。   但这是皇城,不稍微改头换面一下总不好在外头办事时掩人耳目。   “帅吗?”   一松开手,任凭绑在后头绳子细长的黑眼罩弹在眉骨上,看着自己和个‘独眼龙’的混蛋扭过脸就和段鸮对视一眼。   “帅。”   难得给面子的段军机抱着手,见状扭过脸也眯着眼仔细欣赏了下他这新‘造型’还给无比捧场地回答道。   “谢谢啊。”   “不谢。”   而在二人一起设法混进人督办属之前,段鸮一个人还先赶在太和殿每日的早会结束之前,去了趟南军机。   他会来这儿,是因为他当下已收到一早放在他门口的信,王掞府中来人递牌子告假,称昨夜王掞归家时轿子遭受不明歹人袭击,又因公事原因不幸‘病’倒在家中。   这信是达哈苏递来通知他的。   所以今日,王掞不出所料请了沐休假,没出席一早的太和宫早会。   王掞是真病了吗?却也不是。   对方此举,不过是为了借着自己被袭击轿子一事,故意耍心眼推脱接管那‘光点’案落到自己头上罢了,   可王掞那边却不知自己这一出,再次正中了某个一早就是为了这遭才昨夜砸他轿子的段‘歹人’的计。   段鸮既然要对付自己的老对手王掞,自然会精心地用五年时间一点点掌握着他身边的诸多习惯癖好,再早早地安排一个窑姐盯着他,所以在他昨夜看似无聊,找王掞麻烦之前,他其实已经提前料到了这一步。   段鸮一早就料到,一旦察觉到头顶上的锅耍不掉,老奸巨猾的王掞会寻这个借口,正好不来南军机避开昨夜的风波。   他想要的,恰恰就是王掞今天压根别出现在这儿。   因为王掞今日人虽是没来,但位于这一处偏所后头的太和宫内,五年来独揽大权,用于南军机平常事务的印章却还是好好地摆在这儿的。   此印,象征着王掞现在手上还拥有的一方实权。   正因此,段鸮手里有达哈苏给私下弄到的章京文书,身上又穿着南军机的制服,顺理成章地就混进案室,又寻到对方的红泥官印盖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分文书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具体要一个人混进来却也是件风险极高的事。   当顶着疤脸和一身白色南军机服制的段鸮一路走进来时,并没有人发现他。   但趁着四下无人进入偏所后,立在窗户后,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睛,一只手向下翻找着的段鸮还是顺带抬头,用手指压下一点旁边窗户纸往外撇了一眼。   外头,无人靠近这里。   扭过脸重新低下头眯着眼睛小心翻找,耳朵里同时没松懈下来,天生有一颗绝对观察和洞察力敏锐的心窍的段鸮在留心着周围的动静。   他只有半刻时间。   半刻后,他就会赶在其他人发现自己之前立刻离开这里。   待段鸮根据之前从谢三红给他的另一份口信中得知的官印和红泥位置搜索后,不过半刻就已均在底下木抽屉里寻到。   内里有一摆在固定位置的木匣,边上的铜兽锁扣可用夹在桌底下佛手纹的那个香炉下的钥匙开,等做完这些,段鸮这才抽出自己的一只手,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就着旁边的纸笔快速盖章。   当下,在他抬起来手,快速抽开一张盖在最上头的手中的,底下露出是一份没盖上官印的文书。   此文书,乃是段鸮亲自所书写的。   上头的数行小楷字迹,他也处理的很好。   王掞素来善用小楷。   段鸮则善用行书——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同时却也会写一手小楷。   至于这手中的一份文书中,段鸮分别列出两条,一为以王掞之名授命开始南军机地面调查,并随时调派京中人员,二为南军机派发的限时搜查令,以便能随时为危急关头强行突破,进行暴力搜查。   而这也恰恰是关乎于段鸮的下一步计划的关键。   等做好这一切,段鸮本人也先没着急一手推开门闯出去。   只保持着绝对的警惕性,用自己那一只细瘦修长的手轻轻抵着门向外环视了两边无人的周围,随之快速起身,眼神冰冷地用双手将门窗痕迹一下抚平。   接着,白色衣摆飒飒朝后飞起的段鸮这快步才穿行在木窗雕花吊顶的长廊之中,伴着靴子的脚步声一下下响起,双眸和面颊骨上是一片夜色下的阴影,他才横行无忌地带着该有王掞官印的假文书走了。   到此,段鸮手中已有了一份完全合法,由王掞本人盖章的文书。   他可以令銮仪卫和其余他们接下来要涉及的地面势力相信二人是王掞派来的人,从而得到现在负责这起案子的所有过往卷宗。   这么干,只因这接下来实时监控着顺天府一举一动和外部秩序的事,可以交给他们自己信任的人去做。   但如果要亲自查案的话,首先还是得追溯第一次‘光点’目击时的事发地。   可显然,仅凭傅恒那天给他们的这一方口述还是不够的,要搜集更多的证据,找到目标人物,还是得首先找到銮仪卫那一头先将卷宗一鼓作气地拿到手。   而他们两个人现在虽现在还没有正经在所有人前露面,却到底以前都是特别机关出身。   因此,这两个家伙出来之后,随后只是找了个地方稍作乔装,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就穿着两边部门的黑白制服晃荡着一起过来了。   ……   初六   卯时三刻   顺天府‘光点’一案,开始进入三方秘密调查的第四天,傅玉和段鸮一块拿着假文书,一大早就上了銮仪卫。   不得不说,且不论官职和来头,这两个家伙现在这副打扮可有点唬人。   从头到脚,一黑一白。   又是两个个顶个身姿挺拔,气质独特的,远远看着就有点不好惹。   一路,其余銮仪卫督办属的人根本无人识得他们的真面目,这两个大摇大摆,走进人京城最大的侍卫所的家伙就也心安理得地混进了人这个气派又宽敞的贡院督办属。   不仅如此,某人这么看还真是挺有先见之明的。   提前就料定了他弟这会儿应该在宫中巡逻所以不在这儿,还又把自己给弄成这副‘独眼龙’海东青喽喽的样子了。   等跟段鸮一起再一次混过来。   又一起晃悠着肩膀,找到这督办属相关主事这处,说明是两边派来拿卷宗和限时搜查的签法令的。按照过往流程,这俩个个子老高,看着就有点诡异的家伙还是被人问了下具体来路底细。   “额?两位是南军机和海东青的,还是王掞大人派来的?”   “是,我是为王掞大人当差的章京,这位是海东青的同僚,同样也负责接受此次灯市口‘光点’案。”   不出所料,开始忽悠人的段鸮佯装着客套地回答。   “二位是认识?所以今日结伴而来?”   “哦,在下并不认识这位同僚,以往也从未见过,只是今早恰好在门口撞见,这才领了命一起寻卷宗的。”   语调听着十分平稳,一只手呈上那一分文书的段鸮面不改色地跟人扯淡。   “那可否,在取走卷宗之前报一下姓名,往日似乎从未见过?”   说着,这岁数颇大,留着段胡须的銮仪卫督办属主事确认下那印章,打量了眼他们这一对从打扮到气场怎么看怎么有点哪里不对的家伙。   因他总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两个人。   这个‘南军机’倒还好,除此之外,另一个一身打扮看着更反常的‘海东青’身上倒也有些说不上哪里不对的怪。   “萨尔图克·长龄。”   一直故意杵在旁边装死,尽量装自己不存在的傅玉像是终于学会说人话般透过那个黑眼罩挤出一个名字。   “达哈苏。”   段鸮也跟着补充了一句。   这两个名字,不用说,督办属往年档案上肯定会出现,也因此,銮仪卫这位在此地守着的主事也在大致确定了下后才点点头。   “好,那下官这就去为二位取卷宗来。”   这话落下,这两个人直接一点不脸红的,就用某两位仁兄的名字骗走了案件卷宗,堪称是比平常呆在一起的时候要默契一百倍了。   这一遭,他们转手一起拿到东西之后才成功地离开督办属。   从头到尾,二人出现和消失的都堪称神不知鬼不觉。   等这一手拿到案子相关的所有卷宗,循着现下的线索,他们俩转头就骑上停在督办属门口的两匹马出内城一路迎着风快速赶去外城。   这一路,二人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而特意绕路走的是东长安大道。   沿街城门前,一条条大道上依稀有一辆辆行商跑马的车马来往——而这,却也是銮仪卫曾经深夜目击过空中有‘光点’出没时所经过的大道。   手握着缰绳,长长的一根辫子在身后晃悠的二人的马靴蹬着铁马踹,两匹在道上靠着边,如风而过的黑白色马匹却也并排朝前走的飞快。   可当傅玉和段鸮一早提前越过所有人的搜查,已是这一日的大半个时辰后。   可令人奇怪的是,他们拿到了銮仪卫的口供和卷宗,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傅恒当天所说的灯市口。   ——即第一次‘光点’和佛像被目击出没的地点。   而是自东长安大道出发走了半天,拐着弯去了外城的琉璃厂附近。   琉璃厂,可和灯市口完全不是一个地界。   虽有个说法,从前灯市口还是灯市,后让朝廷给拆了,大半人都迁去琉璃厂附近,这造就了两个皇城地名之间的渊源。   但实际若是不骑马,光凭借一双脚走,这两个地方之间存在的这么一长段距离能足足让人从内外城,穿城而过也要走上整整半个多时辰。   这么远的两个地方,照理这琉璃厂不该和灯市口的‘光点’目击事件产生任何牵扯,而且也没人说过琉璃厂有人看到了‘光点’。   可这两个人却还是来了,远远的,暗香和梅花醉一块靠路边停下,他们看样子是找对了地方,在一块背阴,距离所谓第一次目击事件中最后‘光点’坠落消失的地点将近四五里处的地儿,因这附近最近都在由銮仪卫看护,所以一早就被朝廷用一根拦着外人的麻绳和圈白浆糊围起来了。   二人见状找地方下马,并一前一后穿过这白浆糊本身划好的区域。   也是在这相对跟内城本身就偏僻许多地界中,一早就一块跑来这儿的段鸮和傅玉正和两个街头人士,就这么一边蹲在一处地上查看了起来。   在此之前,他们这趟回了京,也挺忙。   除了昨夜,基本就连话都没来得及好好上说一句了,但此刻,两个人这么再次跟以前一起干起活儿来,又开始保持一种全身性投入而公事公办的态度了。   当下,为了能仔细看地上保留现场的段鸮从自己那根白色的腰带中抽了两块白布出来,丢给对面的傅玉。   一根辫子垂在脑后,一只手将黑皮子眼罩拉上去的傅玉看也不看直接一抬手随意接过。   等拿手指抽出卷皮尺,给划拉划拉两下地上,又根据这个下坠直径附近的区域周围的环境,给相对测量了一下这地方所有沿街建筑物的高度。   “琉璃厂这附近百姓所住的民宅基本多高?”   说着,段鸮说着还给站起来,抬头用手挡着眼睛,看了圈这周围的天空。   一眼望去,这四周围敞亮的头顶只有蓝天白云和远处的楼牌,除此之外,连只飞过去的麻雀子却都是看不见。   而段鸮会问这话,主要就是为了展开当下这个发生在顺天的案子所一直存在的三点疑问。   毕竟,事情虽傅恒那一日口中所说,虽基本已将这案子一开始发生的诱因概括的差不多,关于‘光点’出没的时间地点,参照物和平均飞行速度之类的也基本概述的差不多了。   可即便是这样,这一起的‘光点’案乍一听来却也给人的感觉非常不合常理。   因自古,根据史料记载也可直能飞翔于天空之中,除了天神长着翅膀能够飞行的鸟,就只有纸鸢和孔明灯一类的东西的。   纸鸢据说起源于西汉,最初就是源于战场谍报工作,而孔明灯,亦是最早在五代由一名叫做莘七娘的民间女子,随丈夫在福建打仗时,她曾用竹篾扎成方架,糊上纸,做成大灯,底盘上放置燃烧着的松脂,灯就靠热空气飞上天空,用作军事联络信号。   这两类东西,若说在此时危机四伏的顺天府出没,却也说得通。但这两类东西,一旦能实现鸟的价值飞到半空中,本身也离不开风力影响。   尤其,如果是纸鸢和孔明灯之类的垂直升空物体造成了此次‘光点’事件。   一,要实现远距离夜空朝下发光还是有些难的,二就是它们本身是依靠风筝线和热气升空的,不可能像傅恒所说的呈直线飞行,还能达到将近三尺以上的升空高度。   这是,一个当下听起来他们就觉得很重要的疑点。   不搞清楚,怕是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关于这不明‘光点’背后所隐藏在顺天府的秘密真相了。   而根据这一要素,他俩之前就也有一个共同的猜测。   那就是或许,那个‘光点’本身在升空之前,存在着一个秘密的起飞点。   这使得,它不是依靠风或者蜡烛所造成的热,而可能是借助一段事件的斜坡坡段,俯冲滑翔才飞上天空的。   这个推测,不得不说挺大胆。   因遵照实际顺天府中,工部那边的城设布局,皇城建筑群的实际高度,远要比一般府衙的一些城市规划要高一些。   一般根据旧时宫墙高度,和参照物美观性会对城内楼阁和民宅在原始都城规划中也有一定标准高度,所以要在此地完成天空中某一个物体的升空,和最终消失还不被人抓住任何一点踪迹是完全不可能的。   更别说,一个接近于半空中不明飞天物体的‘光点’和总是会伴随着‘光点’出现的佛像,这在常人听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而大多数的民宅建筑,实际也不存在说斜坡状奇怪屋顶。   但在这顺天府脚下,唯独有一个地方。   据二人所知,却不是这样的,因为这里,恰恰好就有当年灯市口,曾经被朝廷从内城被迁徙至此地的灯市,所以,此刻面对段鸮的询问,某人也如此回答了他。   “和咱们俩之前猜的差不多,基本上都在一丈左右,而且,这附近的房梁多用人字坡形,因官府有规定,外城为走水时排水,要加高二尺便于斜坡构造,此外,这里距离第一次目击事件中的参照物那根灯市口大旗杆正好很近。”   “有大量的屋顶斜坡供人,就有可能在夜里有风的情况下从这个地方完成某种意义上的物体平行滑翔。“   跟他跑来琉璃厂亲自调查这事的傅玉想想,却也人般蹲在地上,又跟他一起往这四面看了一圈才又跟着和段鸮半讨论性质地补充了一句,又拿手比划了下头顶。   “而且,你还记不记得,銮仪卫那头给的单方面调查结果。”   “灯市口所有民宅周边没有任何痕迹留下,所以可以判断,那个当夜出没‘光点’是经过了灯市口,却不是从灯市口出发,更不是掉落在这里,远距离注视天空的物体会有视觉误差,那个东西最后掉的地方应该更远一点。”   “这也就是说,这个东西真是从琉璃厂起飞,又从这里直线借助某种办法一路飞去了灯市口,最后朝着灯市口的另一边飞走的,而不是和一般人所见过的孔明灯一样,是从原地升空的。”   “但如果它不是一盏灯,却本身还会在夜空中发光,它到底是什么,就很令人深思了。”   傅玉这么和他说道。   “话是这么说,不过那‘光点’本身存在的原因就很令人奇怪。”   根据他的说法,段鸮想想也这么和他道。   “而且,除了鸟,你还见过,什么东西能在天上大半夜地朝前直着飞?所以会不会还有另一个被我们忽略的可能,傅玉。”   “嗯,你说说看,什么可能?”   傅玉看向了段鸮。   却见段鸮面无表情地就对着他露出一个你不妨看着头顶在想想的眼神。   “或许,那个‘光点’本身并不是那个东西的主要构成,它可能也只是那个飞在空中的东西的一部分而已,或许,那个升空的‘佛像’才是它本身的主体,会不会是这个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然后不知不觉就一夜了t t   然后因为工作方面有点问题,搞得更新很混乱,真的不好意思大家。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他是穿堂风 2个;白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深山里的凶兽 16瓶;谢秋生 10瓶;油瓶倒了都不服、千秋岁、嘿呀呀 5瓶;是你居没错了 3瓶;枫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四章 (下)   段鸮冷不丁对傅玉所说的这一句像是在打哑谜的话, 当下, 也给他们这一次顺天府不明‘光点’事件带来了一个全新追寻真相的角度。   面对面跟他蹲着,两个人鼻子就差一点快靠一起去的傅玉乍一听这话,抬眼看了他一下。   对此, 没闪躲的段鸮也跟他对视着,却只他自己去想。   他们二人之间这完全独属于彼此的, 连多一个字废话都不想说的沟通。   放在一般人身上, 根本弄不懂他们俩这是想到了什么常人完全不能理解的古怪事情上。   但稍微停顿了下, 跟着他这相当反其道而行的思路,傅玉想明白了段鸮这么说也没觉得很惊诧,反而还一下子就摸透了他的真实想法。   “嗯, 一个主体,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那你觉得那个被构成的‘主体’本身会是什么?”   这话, 傅玉倒也问的平常。   他和段鸮一样,天生不对这世间的任何事物的合理性存在带有固有否定和质疑。   毕竟, 他俩之前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都撞上过了, 再碰上一个顺天府上空‘不明飞行物’好像也不令人觉得惊讶。   也是说这么着, 傅玉先解了颗黑色服制上的扣子, 将一只手臂搁在膝盖上。   和他就这么蹲在这琉璃厂第一事发的神秘起飞点附近, 两个人一边寻思着这事一边继续讨论, 而具体段鸮到底是什么意思,则还要说回关于‘主体’这一关键信息上。   在此之前,銮仪卫中那帮京中侍卫在负责追查秘密此案时, 一度是将这‘光点’和总是伴随着出现的‘佛像’,当做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区分开来看。   会造成这一论断的原因。   来自于銮仪卫一众最初对于物体大小的判断,就只以‘光点’这一个东西作为参照物。   并在根据往常经验的驱使下,猜测其大致是灯笼大小的漂浮物体。   他们因此,才分别派人地面搜查了灯市口附近的不同的仏寺民宅以及灯笼作坊。   可最后銮仪卫这场这针对顺天府大大小小地点搜查后的结果,却和预判的升空物体相差甚远,更别说是找到升空物体的事发地所在了。   此案一开始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这怕是到现在,銮仪卫自己其实都没怎么搞懂这一谜题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守城侍卫针对此事的调查取证是没问题的,但实际上,若是一下子用力去试图推翻最初的想法去从另一个角度去想这件事,或许就会一个犹如抹去了眼前团团迷雾一般的惊人结论了。   因第一次目击和第三次目击之间,无论是时间还是飞行轨迹相差都非常近。   还均是在灯市口附近出没,那就说明‘光点’和‘佛像’必然是共存的,二者为一体,所以每一次被目击才都是以同样的方式出现。   造成銮仪卫会误以为这是两个不同的漂浮物的原因,有一个乍一听上去十分不可思议的可能。   或许是,当时夜空中被地面上的侍卫们目击时,远处夜空本身存在着距离和光线缘故,具体当时空中到底飞过去是何物,它的全貌又是如何还没有人真正见识过。   另有一个可能,却可能是那个物体本身的底色是和当时夜空光线折射后的底色是正好,这才使这一个‘庞然大物’本身并不为人所目睹。   “一个既不是纸鸢,也不是孔明灯,却能和传说中所记载的神物一样飞翔在天上的——‘飞车’。”   用手示意了一下二人不远处的头顶内城方向,似乎对自己这一个判断有着足够理论基础的段鸮这么跟他语调很平稳地说道。   “要知道,这种事以前不是不存在,在前朝,有一名为葛洪的能人就曾在乡间创造过一种名叫飞车的物件。”   “据当时的县志记载,说此物或用枣心木为飞车,以牛革结环剑以引其机,五蛇六龙三牛交罡而乘之,上昇四十里,名为太清,如果追寻这种机械的原理,可能类似于将一个薄片做旋翼,中间是轴承,下面是用来蓄力的拉弓牛皮绳,皮绳一拉,旋翼就通过扭力上升。”   “但这明显是一种驱动物体通过摩擦而飞行方式,比起这个,我觉得咱们头是銮仪卫了,咱们俩现在跑去和人说,估计也不会相信它的存在。”   傅玉这样道。   “所以,咱们俩才要想办法抓住顺天府曾经三次出没的这个‘飞车’,搞清楚到底是什么让它能在天上飞,要是真的抓到这次就轰动京城了。”   段鸮也这么不置可否地回了他。   这话说着倒也没错。   因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就是平常没事,都要一起故意搞个事出来,更别说这次这样真的万一找出真相,必然会把所有人都给彻底震惊的了。   只是,一个真正内部构造庞大而秘密的,曾三次飞过了皇城而并未被抓获的不明物件。   一架或许梦幻,离奇到让当世常人都难以相信,只怕是会误以为是鬼神作祟的神秘‘飞车’。   这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旦真的存在。   那么这个夜晚能够从琉璃厂一路直线飞行到灯市口,还能发光的‘光点’,其存在的可能性可就有些令人背后发寒了。   就如同数百数千年之前,当时所经历朝代中的常人莫会想到当今世上也会有火药,炮弹,马车之类民间事物存在,人永远不会想到还有多少东西可以凭借思想而创造。   每个朝代但凡是经历了一个养精蓄锐后的农耕储存粮食时期,相应的通商贸易外交开始有苗头在民间蓬勃发展的时期,必会诞生诸多改变当下历史现状的产物。   赶上五世活佛和藏王入京,本身就是搅动了一番风云。   这一场犹如云中化龙,默默在众人头,其实也恰如一个打破了眼前一滩死水的一个不知名飞天‘怪物’。   而若是想想顺天府的天上曾一次次地飞过去这么个骇人的‘怪物’。   皇城中还多数人都不知情,这就足以令寻常百姓们惶惶不安了。   可要是是‘光点’和‘佛像’,真如段鸮和傅玉现在所推测的那样本身就是完整的一体,都是来自于那一个完整构造下能在天上经过的‘飞车’。   那首先,这个东西应该比傅恒他们一开始调查案子时所想的还要大很多。   它具体到底有多大?   构造以及升空原理又是什么?又有没有人在上方掌控着这个‘飞车’?   这些特殊的疑点,在建立在推测的基础上暂且真不好说,至少要是比銮仪卫所判断的灯笼大许多,整体在空中带起的气流也更庞大。。   而且,它并非偶然和巧合出现的,而是有目的地人为制造的产物。   再根据这个‘物体’在皇城上经过时,疑似是直线飞行轨迹,那么朝向前的‘光点’应该是此物的‘首’,而跟在后头的‘佛像’是此物的‘躯’。   那么,又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就来了。   既然此物,疑似是一股不明势力故意用人为在顺天府制造的。   它的目的,或许就是用于一场隐瞒了一切知情者,而秘密计划之中的直线飞行,那最前头的那个,摆明了会让地面上的人看到并引起注意的‘光点’又为什么必须要存在呢?   这一个特殊‘光点’,存在的合理性。   对于二人来说,使此案到此又多了一个悬念。   可,会不会,它本身不是为了让地面上的人看见。   那如果是这样,这个存在于飞车上的‘光点’,又是为了让什么东西能看见自己?   “咱俩要不去趟养鹰所吧。”   脑子里似乎是想到一件事,傅玉对段鸮突然这么来了一句。   “去养鹰所做什么?”   对此,段鸮询问了一句。   “去看看那些真正的鹰,然后想想鹰到底是怎么飞的,至少先把那个‘飞车’上的‘光点’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会有这个‘光点’存在给搞清楚。”   “整个顺天,除了养鹰所,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看到更多鸟了。”   “所以,走吧,无论成不成功,咱们先去试一试。”   傅玉这话落下,随意地拍了下他的胳膊就利索地揣着手站了起来,明白他意思的段鸮随后跟他一块站起来,之后二人思索了一番倒也决定了接下来的去向,骑着马就穿过顺天府去了养鹰所。   沿途,他们再一次经过了一开始过来时的东长安大道。   这一次,与来时不同,他们遵循的完全就是那个神秘的不知名‘飞车’每次从琉璃厂出发,去往灯市口时的路线。   顺风。   斜坡段。   旗杆的位置。   但,这一切要带来一场真正的空中‘飞行’,似乎还差一点什么。   这么想着,段鸮在马上抬头看了眼灯市口的方向,见那赤红色大旗杆上的旗帜朝着一个方向慢悠悠地来回飞扬,倒也没说什么,之后这才继续走了。   等一路穿过漫长的东长安街道,二人到了这位于顺天府更远一圈外城的养鹰所,已是另一头的事。   因此地本是个本府为皇家秘密驯养鹰的地方,所以往常这一处只有鹰,没有人的宅子附近还真是挺荒凉的。   伴着门房口响起的一下动静,二个肩上都用手提溜着自己哪一件一黑一白服制并排着一起开门走进来时。   养鹰所内的所有被惊动的鹰作势朝下凶狠地扑腾了下翅膀,上头有俯冲下来的,又飞回屋顶的,还有在笼子里用鸟喙啄铁笼子。   立在这鹰笼子底下的段鸮抬头往上看,见挂着一根根细长铁链子的屋顶和底下做铁架子状的鹰房都是一只只经过驯化后,却保持着野性飞行能力的老鹰,有棕色的,有黑色的,翅翼羽毛都十分丰满生机,足以给他们很详细的参考价值。   因他如果没记错,根据前朝关于鸟一类生灵飞行速度的记载,按照一般家养鸽子翼展三尺的长度计算。   一只鸽子在六十下内可约扇动翅膀四百多次,那在此过程中,鸽子朝前就飞了八十丈,加上飞行过程中造成的推动一般为五倍,所以鸽子在六十下内能飞行四百丈。   这四百丈,带来的不是距离。   更是力量。   因为鸟在此过程中飞行势必会产生对撞的力量,所以越是飞的快的鸟类,所带来的对撞力量也就越大。   鸽子不是鹰,并非猛禽,所以猛禽实际上能带来的力量会更大。   而傅玉和段鸮今天既然过来。   肯定第一时间还是为了调查他们俩现在手头的正事,因此针对方才他们在琉璃厂那头的部分发现,二人直接自门房穿过来,也没顾得上这地方到处都是的鹰,又给一块忙活着就往房梁鸟架上单独弄了个东西。   他们想做一个旁人可能难以理解的常识,看看关于这个神秘‘飞车’的构造,二人到此有没有猜对这一次案子的方向。   “就就放这儿么?”   人从底下跟段鸮一块上来,半跪在屋顶上的傅玉朝身后的段鸮问了一句。   “嗯。”   他们手上的是分成两边展开在鹰架子周围的半打未裁开的毛竹纸,一左一右,看着薄,却是大约七八张叠在一起的,一般手掌快速砍下能将一张毛竹纸弄破,但七八张纸能承受的力量本身就不同寻常。   此外左边的一块毛竹纸面前,还有二人额外准备了一盏气死风灯。   皇城之中,若说能四处照明的灯笼,灯市上肯定到处就有,旧时灯市在灯市口,现今段鸮和傅玉已断定,琉璃厂附近很有可能才是这个‘飞行物’的起飞点。   那么,他们要找光源本身是什么,就需得在琉璃厂展开实际搜查了。   琉璃厂现今什么灯呢?那就是此灯了。   气死风灯,也叫气风灯,即现今街市戏楼门堂上多挂的圆形红灯,是本朝节庆点缀物。百姓为图吉利,称它为乞赐封灯,此灯,多是用桐油纸糊成的,呈半透明状,样式轻巧,若是作为那庞大‘飞车’主体的一部分,也就是那‘光点’,却也正好能和銮仪卫的调查有一定的重合。   那半打上方架子上点了气死风灯的毛竹纸。   和另外半打未点灯的毛竹纸。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到底会在夜色中遭遇什么不同的命运呢?   当夜,为了完成这个还没有等到具体效果一次性体现出来的特殊试验,二人一起等到了深夜。   在此过程中,皇城的风没有刮起来。   屋顶的一切也还风平浪静着。   二人为此还聊了两句,关于这一次回顺天府的正事。   因海东青和南军机这一次临危‘授命’,需要一起调查这一起夜空不明‘光点’的案子的关系。   这两方后头本身所站着的,日后将执掌风云的两个人也正式开始介入了被銮仪卫负责调查了三日的灯市口‘光点’及佛像升空事件。   现在案子已经调查了大半了。   考虑到皇城内这一边头,还即将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两方外交访问的缘故,所以此案暂时还不能放到台面上。   此事,一旦被这两方接手,基本也就演变成了这在两个人间进行着一场必须抓紧分分秒秒的变相博弈。   自世宗十三年以来,京中两个最强势,也是最神秘的特别机关第一次碰上面。   若说两人心里,没点莫名的竞争意识和对彼此的底线的刺探,那是不太可能的,但谁让这事都已经成这样了,所以就算心里再有想法,人也得上赶着好好干活,早点把这事才了了。   “这一次,我们不仅仅是合作,还是真正的竞争对手。”   “在接下来顺天府的十四个时辰内,南军机和海东青两边最好是能以最快的速度尽快确定案件成因。”   “因为藏王和活佛不可能等到我们真正破完案再入京,一旦在访问团呈队列状进入内城大道,而皇宫那一边负责迎接的路上出现问题,那么到时候这问题就谁也负责不了了。”   关于这些,段鸮昨夜已和某人说的很明白了。   傅玉之前消失了三天。   在这三天中,段鸮已将自己眼下在顺天府能用的‘眼睛’都放出去了,而在此基础上,段鸮也知道,傅玉那边自也有他的办法,不然,他也不会之前无故就这么消失了三天。   当下,他俩心里都清楚。   他们这回身上所背负的除了个人的命运,还有摆在明这面上的,代表着身后两个名号的竞争。   除此之外,这还是段鸮和傅玉两个人自回到顺天之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改头换面重回过去的一次最好的机会,所以对于二人来说都十分重要。   毕竟,两个人都是男人。   段鸮是段鸮。   傅玉是傅玉。   他们先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然后才是真正属于对方的。   因为只有这样,先学会正视自己,并对对方一直保持着平等而独立的竞争态度,对于这两个人来说,才是对于他们本身感情和人格的绝对尊重。   他们内心有同样的野心,也有一样的抱负。   还有着他们各自都有的,一模一样的,毫不掩饰的骄傲自信。   他们都不会说局限于当下解不开的谜题困局,或是纠缠在私人问题上的,更何况,无所无忌地闯出去,成就自己,永远不惧于任何人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信仰。   对此,傅玉当然也很明白这一点。   先前在海东青总部的那整整三天,在那间彻底阻隔了他的视力的黑漆漆的养鹰所深处一次次被那群‘袭击者’搏斗和突围中,他其实也一次次思考了很多。   终年困于黑暗中,在坚持着打倒别人和被打倒之间,人只能选择一个。   虽打倒别人之前,总需付出些代价。   可当那一记彻底击垮眼前的黑暗的重击终于是落下,或许才是人真正地战胜个人恐惧的时刻。   不过在这公事和私事之间,这两个从前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也比谁都会耍心眼的人一向分的很清楚,因此这两个人昨晚才会有这么一番对话。   “知道了,无论发生任何事,你和我,接下来都各司其位。”   “但保护顺天和调查案子,需要在这十四个时辰内一起同步进行,直到这一次顺天城中到底隐藏着何等秘密被揭开,任务才算是结束。”   “我们在暗,对方也在暗,所以,接下来的每一刻关于顺天天空和地面中的每一丝变化都要警惕。”   “直到,找出那天上出现的不明‘光点’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过,这次我不会对你客气的,你自己小心点,段军机。”   这么想着,抱着自己的一条手臂的傅玉也用一双像是揉碎着冰冷夜色的黑灰色眸子慢吞吞地道。   “你才是,小心输的很难看,丢脸的是你,八方尔济。”   一点都不怕这点阵仗的段军机本人对此,倒也心眼很多地不忘拿话威胁人了一下。   可说是这么说,二人心中其实却也都对眼前这一片尚未解开的谜题表现的很冷静,并且,对这一个和自己一路走来的人有着最坚定也最不可动摇的绝对信任感。   只是他们俩没想到,就在这二人又一起等了又有小半个时辰后。   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西北风,皇城内一片寂静,只有‘呼——呼”的风声传来,但一整个养鹰所露宿在屋顶的鹰再次扑腾着翅膀闹腾了起来。   “——!——!”   毛竹纸和架子上的其中一盏气死风灯被刮得瑟瑟发抖。   “——!——!”   屋顶的鹰的嘶吼和展翅声也持续在冲撞着铁架子。   这动静,约持续了有不到半刻。   期间,夜里的风越来越大。   直到‘撕拉’一声巨响,有一只鹰也发出了一声尖叫,段鸮跟傅玉赶忙一块迅速翻身上屋顶查看情况,却在提着灯看清楚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后,对视了一眼。   有灯照亮着的毛竹纸还在。   但没有灯的,已被在夜空中因飞而骚动的鹰完全地撕碎了。   他们真的没有推测错。   这灯。   或者说那尚未被抓住的飞车上的‘光点’,本就不是给地面上的人看的,而是警告给空中出没的其他鸟看的,那么到此,关于这一顺天府的‘光点’究竟是何缘故也自此揭开了——   …   当夜。   子时。   皇城的风再一次刮了起来。   养鹰所的另一头粘稠的夜幕中,一个远远的‘光点’晃悠着,夜空中有一只家鸽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吓退,接着,这夜幕中的‘光点’才伴着一种奇怪的动静远远地飘走——   ……   “傅玉。”   “那个在顺天府上空出没过三次‘飞车’果然真的存在。”   “而我们也没猜错,它的天敌,或者说它所惧怕的,甚至要用‘光点’去掩盖的就是这些……”   ——“空中的鸟。”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不打到六千我就不想发……所以不知不觉就……   ---------   话说写完这一章,只有一个感想,人活佛和藏王出门旅个游真是太有牌面了。   他们肯定没想到自己只是来首都旅个游,还让人给造了个ufo(不是)来围观他,人民群众的智慧真的很强大啊(满嘴胡扯咳咳咳)   另外这文的设定大家真的不要当做正经历史文看,当然我觉得大家也不会,当个选取了一个朝代背景的平行漫画世界观来看,就会get到我想表达的了应该,我觉得老察和老段就像是我中学看到的冒险小虎队一样诶,就是漫画里无所不能的主角哈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 5个;府依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墨迁迁的默默、喷喷啪啪嘭嘭 30瓶;府依伶 20瓶;喵啊 2瓶;永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回 (上)   初六   养鹰所   因今夜这一场发生在房顶上的简单实验,一个困扰了整个銮仪卫, 乃至差点拖延整个顺天外交访问的古怪谜题也就此被解开了。   黑暗中, 飞的整个屋顶上都是的一张张淡黄色毛竹纸。   在这一场漫天狂舞的大风中, 傅玉跟段鸮就这么一起利落地趁着夜色爬回到这屋顶上。   眼前那只被惊吓到的鹰在一个劲横冲直撞。   见状,傅玉先用自己一只手猛地抓住那一把被吹散开来的毛竹纸, 接着才唤回半空中那只鹰。   那方才直接撞破了上方毛竹纸的鹰听到底下的动静, 试探性飞回他们俩的一臂高的地方来,却被段鸮反手抓住了手上用链子给锁了回去。   二人这么一合力, 那差一点逃跑了的鹰这才给抓回来。   好在它也只是受到了冲撞惊险,加上羽毛的一侧被刮擦了几根,却未收到实质性伤害。   正在这时, 身后的这一阵西北风也小了一些 ,站在屋顶上方, 正好对着方向风位的二人迎着眼前呼啸的狂风一起用一只手抵住脚下踩着的瓦片站稳, 却也分别将此前的结果卡看个分明。   “傅玉。”   一下目睹这一切眼睛也亮了下, 抬起眸子意识到什么的段鸮的眼神中明显写着被验证之后的彻底明白。   “嗯。”   “我看见了。”   对此, 傅玉回答了句,用手帮助着段鸮摁住那扑腾个不停地鹰的一只脚锁回链子上之后, 见此也抬眼示意自己看见了。   当下, 二人针对此现象一起仔细一查看那毛竹纸的情况,又对视了一眼, 却从这两边架子上的毛竹纸的破裂情况也大致明白了这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为什么无灯的那一边毛竹纸,遭到了鹰的撞击?   原来,顺天府的前三日夜空中, 曾几次三番被銮仪卫目睹的‘光点’的存在。   本身根本就不是为了给地上的人看的,而是给空中的鸟看的。   这么说,似乎有些笼统,但细究其原理,其实就在于那一盏半打毛竹纸前的气死飞灯,让鸟受到惊险并知道躲开。   这说明,大多数的鸟本身是知道要在夜晚避开灯的。   若是无灯,又在夜间起飞的般空中情况下,其实是很有可能发生半空中的事物和鸟直接撞击的事件。   因鸟飞行的速度过快,注定会带来了极大的相对的冲撞力,为避免两边碰撞下毁掉那‘飞车’本身,因此,这‘光点’即,‘飞车’主体上的那一盏灯才会一直存在。   銮仪卫在此之前的三次目击,始终将其误认为是某种主动向地面上的人展示‘光点’,但其实,这‘光点’的存在恰恰在于此。   可这一特殊现象,乍一被二人合力先办法解开,却令这一顺天府上空的‘飞车’之谜陷入了另一重漩涡之中。   因此前,銮仪卫一直没有解开的两个疑问,即‘光点’是什么又有何作用,以及光点和佛像的主次问题虽然都被解答了。   接下来,一个暂时还不能被解答的问题也就跟着来了。   那就是,这未曾被发现过的‘飞车’本身到底是通过一种什么样特殊的办法升空的?   又是什么人驱使它出现在顺天府的呢?   要知道,这样一个不同寻常,还能飞行的存在,要做到在琉璃厂附近一而再再而三地升空,又借助着某种特殊力量飞到灯市口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现有条件来说,无非是两种情形。   一,借助风力和屋顶斜坡度滑翔,和二,借助蜡烛燃烧后的某种热气升空。   但白日里,他们从东长安路过来时已查看过中央作为参照物的旗杆距离,以及两个地方往日白天到夜间的所有风势走向。   说实话,即便是琉璃厂本身有着大量的斜坡状房屋可以供一定物体完成滑翔,而这个季节,夜晚顺天府的风向的确够大,但这两点,却也都不足以令那个形态未知的‘飞车’,在没有第三点未知力量的支撑下,飞上天空。   随后,段鸮和傅玉接下来的一个实验性地举动,就已说明了一点。   当他们想在屋顶上想将毛竹纸根据自己所要的形状叠起来,又试图借助当下这个风向往他们两个原本站立的养鹰所下方抛掷时,本身并不沉的毛竹纸在被风卷起的不到三下后就掉下去了。   这一小纸片的形状,说来也很常见,就是一个有两片纸翅膀朝向两边展开的纸蜻蜓。   照理,这样土法所制纸蜻蜓是能在这样的大风中飞起来的,因这两片纸翼在从屋顶这个高度下落时会被风支撑,并朝向上空浮起。   可为了减少误差,他们之后又试了大概数次。   但每一次,屋顶上离开双手支撑的毛竹纸蜻蜓都是‘哗啦’一声卷挟着风先飞起来又很快被扯破了,完全飞不愿。   轻如毛竹纸甚至都不足以在这样的夜间风向下,顺利地朝前飞很远。   所以,到底是何物令那样一个‘飞车’飞上了天空,又完成了三次不可思议的直线性飞行——就成了挡在他们眼前的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而排除了说本朝现有的普通百姓所能掌握的一些民间偏门制法,能做到这第三点的人实在少之又少,除非,这一次的案子另有玄机,不然这一听来实在不可思议的案子如何也解释不通。   不过当下,因为之前为了那一架神秘‘飞车’为了干扰鸟儿设置的那一盏灯的关系。他们手中其实还握有一个重要线索。   “‘飞车’既然知道鸟对它本身的伤害。”   这么想着,傅玉看看二人头顶还在刮的风,给出了一个比较详尽的猜测和结论。   “那就有一个隐藏性的可能,之前或许已经有过一次鸟撞击什么东西让它掉下来的事件发生,甚至导致了坠落顺天府地面的某种事故,但当时无人发现。”   “所以,我们在近半年内的顺天,根据天气,时间,地点排查,总会找到坠落过的痕迹,找到曾经发生过鸟和什么不寻常事物一起坠亡的地点,或许就能锁定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天上‘飞’。”   从方才的那个毛竹纸和气死风灯中其实也可以得知。   在相对的两边力量碰撞的趋势下,无论是鸟还是事物本身,都会遭到一定破坏,更甚至,和物体本身的脆弱程度无关,是只要相撞在一起,两边必然都会因此造成冲击力的关系。   “嗯,离藏王和活佛入京还有不到十个时辰,真相或许已经在离顺天越来越近了。”   “事不宜迟,你先回海东青,我回南军机一趟,先想个办法弄清楚这一件事情咱们再碰个头。”   段鸮也这么思索着就对傅玉说了一句道。   这一论断,直接支撑起了二人接下来的一番行动,于是乎,暂且追寻着这一线索,并不打算浪费时间的,傅玉和段鸮倒也没有被困住,而是就此先一步离开了养鹰所。   初七   这一夜,伴着皇城的一场越演越烈的大风,城防营和内城各个地标旗杆上的八旗旗帜都面朝正侧方西北方向的就此刮起来。   旗杆上旗帜有红,有黄,有蓝,上头绘着唐卡兽图,一张开就如同一簇簇烈焰似的旗摆在半空中发出飒飒声响,就显得十分引人注意。   在此期间,这两个人就这么先分开,各自回了趟南军机和海东青。   要查这顺天府是不是曾经发生过鸟和不明物体一起坠亡的不明事故,不得不说,在这一整个范围还是大了一点,也因此,在这样的前提下,就不得不调出之前顺天府内外城所有关于此类接近真相事件的卷宗。   从督办属,銮仪卫,内务府,还有六部甚至其余顺天府各方,都有可能曾经积压着这一件或许就这么被直接忽略的小线索。   这个小小的线索,就像是点燃着一把干草的星火,往常随便一阵风都能将它熄灭,可在特别的环境下,却撩起了整个原野的烈火。   毕竟,谁能提前想到一只也许在之前死在某个地方的鸟儿,会影响着接下来这一场至关重要的顺天府大局呢?   但不得不说,当下所有的矛盾确实就集中在了这一鸟坠亡事故地点的寻找上,真正地找到这么一只或许曾经从天上被什么东西撞死的鸟,才等于说找到了顺天府头顶那个神秘‘飞车’的存在了。   既然他们俩都不能歇着,那其他人也别想睡了。   这事又攸关每个人身处整个顺天的安危。   所以每一次都神出鬼没,只有有任务人才会聚齐的海东青这一次虽然没露面,但一个个其实都在京城的各个角落里,因此就这么在京城中跟着忙活了一宿。   海东青这一次本身就参与协助地面搜查的范围。   主要就是自外城城防所划分的整个顺天区域,若说能在海东青混的下去,肯定还是有真本事的,因此干起活来也一声不吭的。   而此过程中,他们所要做的,还有一点,就是在已知飞车前部是由一盏灯和一个佛像组成的一个主体的这一线索下,近一步地寻找着目击者。   只有新的目击过疑似‘飞车’的百姓出现。   才能够使这一起案子本身有着更大的一步进展,至于那一头,段鸮也是一个人就这么默默忙活了整个晚上。   于是乎,一帮子往日都相当低调神秘,还忙的不行的京中能人,为了这么桩不能放在明面上的奇案,而一起全体彻夜调查实属罕见。   但无论这一点蛛丝马迹在过去隐藏的有多隐秘。   只要那架‘飞车’不是真的飞鸟,从天空中飞过就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失,那么它注定会在这一次调查中显出真身。   伴随着此过程,如同一个个游走在顺天府这一张黑白色幕布上的影子的他们手中的时间也在一点点流逝。   当夜,外头的天空越来越灰。   头顶犹如雷公化身的皇天卷挟着狂风,风声自人的头顶‘哗啦哗啦’吹得人心焦,皇城的内外都是一种黑压压山雨欲来的低气压,顺天府的这个季节已是入冬,无多少鸟雀,可外城的天空还是扎堆了飞过了几只十分扎眼的鸽子。   当整整三四个时辰搜查进行后,到段鸮和傅玉两个人分别在两头彻夜未眠地结束一轮地面排查,外头的天光亮了。   ……   卯时,北京城内。   风没停,天已经亮了。   一夜,他们俩都根本什么没时间闭眼。   一整晚都呆在卷宗处想案子的段鸮意识到外头已经天亮时,正一个人枕着胳膊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他结了盘扣和腰带脱下的南军机服被脱了放在公案上。   见状,段鸮人撑着稍微坐起来点,用一条胳膊圈住了自己的一条腿和膝盖,本身坐姿却还是保持着一种腰背挺拔地坐着。   当下,他没什么情绪地垂着眸,一根长长的辫子垂着肩膀上,细瘦无血色的一根手指搁在桌案上,一下下的敲着。   段鸮在思考。   思考这一次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热源。   风向。   利于滑翔的飞行构造之外,到底什么是顺天府‘飞车’真正足以飞起来的最后一个秘密。   在此过程中,他甚至在想着,过去曾有一说法,说元顺帝时期,有一名姓王的漆工也曾记载制造过一架飞车。   据记载,这种飞车两旁有翼,内设机轮,转动则升降自如,上面装置一袋,随风所向启口吸之,使风力自后而前,鼓翼如挂帆,度山越岭,轻若飞燕,一时可行四百里,愈高飞速愈快。   难不成,这样不可思议的事物还真的存在?不,不可能,这样的存在并不具备支撑飞行的完全理论,顺天府的这个,一定,一定还有着不一样的办法才实现了这一次的飞行。   可疑似发生过坠落的鸟尸,和跟着鸟尸一起曾经掉落在顺天府的不明坠毁物。   还有那除了斜坡度和风向,第三个能使‘飞车’成为现实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暂且还没被寻到的事件记录到底存在于过去的哪一个时间段,又具体是在何地何情况下发生的,这成了当下解决这起案子的至关重要的线索。   但当下北京城里里外外近阶段关于鸟坠落和高空物体坠落的案子他们都排查过了,却都没有任何头绪,甚至翻来覆去的找,就是没有结果。   外圈关于鸟尸的寻找还在继续。   但在中心圆地带却似乎没有发现他们预料中的结果,这一情况,不得不说还是挺令人陷入困局的。   而‘飞车’又有可能随时出没,可谁都无法预测这东西具体将要对顺天府做些什么,而它的飞行轨迹又具体是什么。   一种无形而古怪,谁也无法去承担这样重大责任的压力萦绕在各人的心头。   因一旦推断失误,这满盘棋局,段鸮这一次都可能要毁于一旦。   可没办法,既然这案子的地面排查锁定已卡在这儿了,那就说明或许还有他们本身没有找到的线索遗漏之处存在着。   而若说这就使他们不相信自己和彼此会在‘飞车’和鸟类坠亡地的这一判断会出什么问题,却也不会,但到现在这种时刻了,若说感觉不到这场危机的神秘性,却也是假的。   所以两个之前确确实实放出话去要把这一次顺天府‘光点’案子给查清楚,现在也确确实实需要一点解压方式的家伙干脆又约着晃悠了出来一趟。   只是这一次着出来,他们俩纯粹就是一大早,想找个地歇会儿再让脑子缓一缓了。   这个缓一缓,也仅限于这十分匆忙的一小会儿,紧接着等完那头那一头搜查的消息过来,他们还得继续分开忙活查案子。   毕竟,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但现在的这一番搜查无果结合局势仔细想想确实很糟糕,没有鸟尸和不明坠落物的相关记录结果,下一步对于这‘飞车’的踪迹就没办法锁定。   一早就这么从另一头过来找段鸮,某人身上的那间海东青制服这会儿已经批在段鸮身上,两个人正坐在一边内务府门槛上吃早点。   顺天府的民间早点,尤其是街头百姓吃的其实很寻常粗糙。   因不比南边水乡精米种植的更多,京里虽是皇城,但到底是内城的官家老爷们吃的精细,寻常百姓,莫不过一碗端在手上的芝麻酱面茶和两块烧饼。   段鸮以往其实很少有胃口吃什么的,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都属于精神压力过大有进食困难的那种人,可自从这一年来,他虽然从来没说过,但是他的心病确实好转了很多,就比如现在。   他虽然感觉不到自己饿还是不饿。   但他觉得进食没什么困难,他因为外物而产生的压力已经不来自于进食本身,相反,他的脑子已经知道,如果不吃东西,人才是会缺乏力气做事的。   这一点,他曾经完全地做不到。   现在好像却也能够真正地迈出这一步了。   所以他跟傅玉一起低头各自吃着早点也不唠嗑,就这么两个人各捧着只大瓷碗吃自己的。   因为都是男人,查案子本身又很消耗体力,段鸮吃的还比傅玉还干脆利索的。   傅玉看他胃口不错,就把自己那块麻酱烧饼也用手掰了给了段鸮。   段鸮见状拿手接了,又转着碗边喝了一大口面茶,两个人饭量基本差不多,痛快地吃完这一大清早地一顿,顿时都感觉到昨天一宿没睡的精神头回来了。   脚边搁着两只对面面茶摊的瓷碗傅玉这会儿正吊儿郎当地长发扎着垂在脑后,一身对襟半截褂躲在巷子里,傅恒要是他哥跑回家了还故意不回来,现在搞成这样估计得眼前一黑,也是这时候,傅玉才冲段鸮来了这么句。   “段鸮儿。”   “嗯。”   “咱俩要不去个地儿。”   “去哪儿。”   “稍微走走也活动活动,清醒一下思绪,也不能傻坐这儿白等消息,先跟我去会儿吧。”   傅玉这个话,段鸮听了就也两个人一道站起来了。   可二人一块走了后,段鸮之后才知道他说的活动活动是要干什么,因为对方直接把他给领到了一个地儿。   而这个在养鹰所围墙后头的一大块地面除过草,还有训马痕迹的半空地上,四面也无什么人影,相反两边都空荡荡的包着圈铁皮。   也是他们俩一前一后推开两扇小木门进来,傅玉和段鸮各自站到一边像是马槽一样分开的两个隔间,而眼前的隔断上还各放着一把眼熟的燧发枪,尽头处是两个类似射箭的他才弄懂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应该是个过去供城防营练兵射箭场而改的训练地,若说全京城,怕是只有傅玉才能找到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地方了。   这个活动活动筋骨或者说缓解压力的方法,段鸮以前还真没试过,但这确实像是傅玉能想出来的办法,也莫名地和他们俩这种人的行事风格很合适。   段鸮甚至觉得有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样的方式。   就像傅玉这个人一样,段鸮心里的每一个没告诉别人的特殊点,都能刚刚好被这个人给一次性戳到,再让他完全地被套牢住。   因为在面对眼前一模一样的谜题面前,这两个人永远是有着同样的强势和斗争感觉,就像是两头只有血性才能激发本能的野兽一样,总需要最原始的东西来刺激他们的大脑,才能令这两个人找回一模一样的对于真相的寻找。   所以,当下,二人也不用特意和对方交代什么,就只默契十足地和上一次在太平府时脱困的那样像挑选弓箭似的各挑了一把燧发枪,举过胸口架在臂弯。   他们的姿势都很标准。   一黑一白,全神贯注地汇聚在原处的两个‘目标’上。   那两个‘目标’就像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促使二人的双眼,精神和身体四肢心跳都完全地被这种方式给完全地调动了起来。   段鸮的视线聚焦在远处的两个并排的弓箭草垛,就像是二人共同面对的笼罩在蜘蛛网内的黑暗迷局一般,被两把燧发枪直指瞄准着,接着,用一只手塞住耳朵的傅玉才侧过来点语调很公事公办地问道。   “你觉得到目前为止,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鸟尸和坠落地的所在?”   “我有想,可能会有三个原因,但是我不确定目前我们碰上的是哪一个。”   段鸮回答。   “哪三个。”   傅玉又问道。   “一,就是纯粹的地面搜查的遗漏,即琉璃厂到灯市口沿途的任意一处民宅街角周边,是否近阶段有这样的异常现象和鸟尸坠落过。”   “二,就是这一中心圆地带的建筑高层房顶,瓦片间隙,还有酒楼侧边道排水渠中也有有可能积压了不明鸟尸,因为在半空的坠落中,尸体未必会下坠到地面,京城建筑布局又比较密,掉落到屋顶上的可能性更大。”   “三,就是接近中心圆地带的内城湖和河流,在物体下坠过程中,风使鸟尸和坠落物掉到了内城河流之类的地方,沉了底,致使从头到尾没有人意识到此案的异常。”   段鸮给出这三个关于搜查范围需要时间等待的回答。   不得不说,都是以当下这一起案子的实际情况出发的,确实也能在最短时间内缩短他们的寻找范围,除此之外,他还要寻找的就是‘飞车’升空的源头秘密。   “现在的时间紧张,但是这个过程中,我们只能耐心地等。”   “因为我们俩的这个预判结果不可能是错误的。”   “就算是全顺天府的其他人都不相信,但是我相信我们俩这一次的结果,因为我们俩这一次的决定不会有错,你觉得呢?”   “我觉得没毛病。”   这个话可有点狂妄了。   但这两个人好像就是天生这么一模一样的狂妄,和对彼此的绝对信任,所以这话说完,二人即不需要多言,却也在这两下冲出枪□□裂声响起,又直接击中对面草垛木牌。   两发‘碰’的一下走都一击即中,木头上方捆着的稻草垛被轰开了一地,但这两枪二人却是都没让着对方,反而打定了主意要一起继续等一等,看看这一局的结果到底是如何。   而就在一个时辰后。   伴随着留给顺天府,或者说留给傅玉和段鸮本身调查清楚光点‘飞车’真相的时间已经只有最后六个时辰时,一条全新的线索就这样出现了。   因为,有一个新的目击者终于被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8394723 20瓶;深山里的凶兽 8瓶;小白沙 5瓶;顾七 4瓶;3784187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回 (中)   一个新的关于顺天‘飞车’案目击者终于被找到了。   这大概是这一起案子到此为止的第一个具有转折性的好消息了。   在接手此案,到现在为止的整整十个时辰内, ‘光点’的作用, ‘飞车’主体以及坠落地目击者的踪迹均被一一找到,那么下一步, 就是关于‘飞车’到底是物, 进一步认定了。   为此, 一早收到口信的傅玉和段鸮第一时间就先赶回了内务府。   因这一位能给他们提供线索的人是被海东青给先一步给找到的, 又在一番交涉后才找来做人证。   富察大少本人在京城的人手还是挺多的。   所以在此案中, 给予协助的他们就给直接先扣在自己那头了, 等到地儿后,段鸮先迈过大门槛进去,傅玉跟着他一块,一进门就看着阿桂刘墉人正等在外头,还和他们打了个照面。   两边都在神色匆匆地忙正事的人上回一起回北京那次, 刚入城门那彼此之间就见过一回。   当时,是有个四面蒙着黑布的马车在城门口等着傅玉的。   当下,马车前面坐着两个有点眼熟的小哥,其中一个段鸮要是没记错,以前叫桂东林, 另一个就是上次在牢房里给他打内应的。   这么看, 海东青确实比南军机更喜欢挑年轻血液,一个两个只要不奇奇怪怪打扮成地痞流氓臭要饭的,都是年轻挺拔的帅哥,和南军机一帮子老奸巨猾的中年人夹杂着一个段鸮成很大区别的。   也是这一回, 再从他们俩这边收到了新的目击者的消息,傅玉和段鸮一过来先问了两句里面的事,才转头一道进来这内务府的一张公案前各找了把椅子。   此处要说明的一点是,这个被海东青他们寻找的证人再被确认家住何地时,正是在灯市口外圈的一处清真馆子后头。   就像段鸮之前所预判的那样,因为三个搜查区域因风力影响而误差的存在,事件被目击坠落的中心圆要比实际大一点,因此风向的改变,很可能会致使物体下坠时偏离搜查距离。   此刻,那被带到内务府这一边的目击者正有点怕事地两只手揣着黑色布马褂兜袖管,坐着往纸窗外瞅。   见有人推门也是一惊,再抬起头对视了一眼。   待两边人都坐下,这小小一间供往常审问用的小房子里头也有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氛围。   毕竟,寻常百姓这辈子要是不作奸犯科的哪里会来过这样的官家地方,因此,这位被带来专门问话的案子目击者面孔上或多或少有些发憷。   “别紧张,名姓,何方人士,到尽管道来。”   为了缓解两边问话所带来的压力,抱着手坐在这目击者跟前的傅玉看看这目击者这么问了一句。   “回,回两位大人的话,我叫宝,宝三子,就是咱们顺天府街上的人,旁人都叫我宝三,往常就在茶馆里给人卖茶,再在周围收点旧盆旧货。”   “那你是在何时何地什么情况下见过那个,你和人喝醉酒吹嘘时说的在天上飞过去的那个‘天宫’的?”   看这摆明了有点慌张的证人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话,段鸮见状也跟着问了一句。   ‘天宫’。   ——正来自于这个宝三子自己和人之前在市井胡闹时所泄露的一句关键性的线索。   据说,他曾在和人喝醉差一点发生斗殴和人说自己见过一座‘天宫’,还和与人吹嘘,说不日说不定就要运气好起来了,若不是海东青的人本身因为案子搜查的紧,耳朵里什么风都能听到,要找到他这么个人还真是挺难。   “初,初三。”   这宝三子想想,面孔上也难掩些局促慌张地冒着冷汗往下道。   “不,应当是说,初三那天我是真的亲眼看见了一次,但其实最早,是在上一个月,我就听人说,听人说那里有什么,才去不死心一直过去看看的……可小的平时可什么歹事都不乱做,就是只看到了这一回那东西——”   这前后有些顺序颠倒混乱的话,听着不像假,但就如这目击者自己刚刚所承认的那样。   宝三子,男,满人,顺天府人士,年方十九。   他本是寻常茶馆里的打下手的,但另在灯市口有个营生,叫做灯市小爷。   众所周知,灯市就是顺天府的灯市口。   此地处于东华门王府街东,崇文街西二里许,附近还靠着个赫赫有名的镶白旗满洲都统署,若是地界上热闹以前也算是这一片区上挺热闹的,但因为在此之前州府衙门改建,这一处原本在前朝颇为兴盛的灯市已基本拆了,移到外城去了。   这三四年间,这有些渐渐荒废了的地界也就变得明显荒凉冷清了不少。   寻常百姓们要维持生计,灯市没了,朝廷四五年以内也不打算建些别的了,就一个个跟着拆了的灯市去别的区讨生活去了。   现今留下的就两种人,老灯市口出生,上了岁数的老百姓。   和一些底层的,偏偏就喜欢闹事,还没个正经营生的地痞流氓,也就是灯市小爷,这帮子名为‘灯市小爷’的地痞流氓,听说銮仪卫都不太能管得了,每每在街上逮了几个,关进大牢里呆几天又得出来闹事。   宝三子刚刚嘴上说的好听,但私底下做的,基本也就是小爷这一类地痞流氓的活儿,这也是他为什么看到段鸮和傅玉会觉得怕的原因,毕竟他本也不是什么良民。   问话时,再这么看他。   这宝三子模样生的不算打眼,一根梳成长把的牛尾辫子,面颊近鼻翼下方底下有个痦子。   一顶圆瓜皮黑小帽,一只眼珠子有点先天性外扩,左眼眼白多,看人的时候视线就跟着无法聚焦。   透过这个视角细细看他的段鸮一看到宝三子倾斜严重根本无法和人对视的半黑半白眼珠子,意识到这人的一只眼睛怕是有什么病症,当下就来了这么一句。   “宝三子,你的眼睛是不是患有斜视?”   思维方式一贯如此敏锐,已通过进来时这一番观察,猜测此事怕是和目击事件有极大关联的段鸮这才问。   毕竟,若说之前銮仪卫口中关于目击事件的一大问题就在于,他们说因飞行距离原因,并没有人能用肉眼在这么高空的环境下直接目睹’飞车‘到底是什么。   可銮仪卫一帮子常人没什么问题的眼睛,尚且都看不清楚这么高的天上飞过去的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宝三子一个斜视患者,反而口口声声地称看到了天空中那个物体的本来面目,这倒是令人生深思了。   “…是,这一只眼睛老早有斜视,生下来,这只眼睛看东西就不溜,对不上东西,得费大老劲歪着头,拿东西细细地照着看。”   “后来有个郎中让我找个工匠配个石头镜子,找人将表面磨一磨,平常凑在眼珠子上看东西就清,我上一月夜里看到‘东西’那一次,就在镶白旗满洲都统署那一头的巷子收旧盆,赶巧让我撞上了一个过去的熟人。”   这一顿结结巴巴,颠三倒四的叙述,宝三子面对着二人尽可能地说的详尽,诸如目击事发地点原因之类的说的很明白。   而在他口中一切事情的缘由,其实就来自于那当夜碰上的一个熟人。   那夜,据宝三子自己说只是在镶白旗满洲都统署后头收他想要的旧盆。   可在半路上,他在街上正撞见个熟人。   那人名叫张瓶儿,年岁和他相仿,瓶儿和宝三以往日子也都过的贫困,穷也是穷的半斤八两,但那一日,张瓶儿这个平常扣扣索索的泼皮手中和褡裢里竟一反常态地藏了两件东西,看见宝三来了,还笑嘻嘻招手要拿给他瞧。   年纪到底不大的宝三当时觉得好奇,就跟他去一旁边躲着看,一低头看却发现是两个稀奇东西。   一个,是一只已经被活活炸死了的野燕。   野燕这鸟,傅玉和段鸮都认识,这鸟民间又叫雨燕。   在这京城里常有,黑亮的毛皮,剪刀尾,比一般燕子大,飞的还很高很快,没肉吃的年份里常有人抓这野燕吃,照理这个季节野燕本是不多了,但这张瓶儿当夜却不知从哪儿得来这么一只死的很怪的野燕。   另一件,则是他揣在腰上的褡裢里,卷着足有普通人家做五床家里被面那么大的一整张的破羊皮碎子,和半个已经被摔烂了的气死风灯框子,另有两个独轮子,一个铁箍子,跟一堆木头桩子一般的破铜烂铁。   这么一大张羊皮碎子,和一堆不知道从什么车马上掉落的风灯以及木头桩子,也不知道张瓶儿从哪儿走这么运得的,但宝三子和他认识,二人就悄悄附耳告诉了。   “这些‘宝贝’,都在袁家庄石灰窑那儿白捡的!”   “我原先听人说这一月石灰窑里头,总有一阵阵白烟从烟囱里往外冒,闻了还让人头心里犯恶心一整天,想着这附近该有人私下烧煤,便想去捡些煤球来取暖,但去了那儿我才晓得,根本就没有煤,都是些白色的粉末成堆地丢在石灰窑后头。”   “可就在我刚刚想走时,远远地听天上‘轰’地一响,还有个东西掉下来,我跑过去看,满地上都是散了架的羊皮子碎,羊皮子,跟这些废品卖卖值不少钱,那旁边房梁缝隙里还有只摔死了的野燕,正好拾回来吃了!你也快去寻寻吧。”   “当真?”   听张瓶儿当时这么说,眼珠子都瞪出来的宝三子给顿时羡慕惨了。   “当真,你也快去看看,抢在旁人前头,万一还能捡着个漏儿!这肯定是啊,‘老天爷’在天上让神仙给咱们送好东西下凡来了!”   张瓶儿仗义,把什么话都说了。   可等宝三别了瓶儿赶忙去了那袁家庄石灰窑后头,蹲下来在白灰堆里一阵吃力地翻找,却发现‘好的东西’差不多已被人捡的差不多。   别说活活被炸死了的野燕和羊皮碎子。   这地上面,张瓶儿说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摔的粉身碎骨的痕迹也没了。就像是他来之前,已有人把一切给拾走了一样。   因为这个,宝三子心里就起了贪念,就觉得怎么赶上‘神仙’送礼给凡人,自己都捡不到这大好的便宜呢,这之后他就一天天不死心,就想再去一次,这期间,宝三子每次都悄悄带着一个空空的布兜褡裢去,却再没有等到自己想等到的‘神仙’下凡。   可就在这一月三日夜里,作为‘飞车’案的直接目击者宝三子再去过一次石灰窑一带转悠时,却让他撞见了另外一个事。   ——一个吓得他当时匆忙跑回家,却如何想想都觉得恐怖骇人而不可思议的怪事!   “那,那一夜,一开始真和前及几次没什么出入,还是我在那儿一顿等和找,但不知为何,我老闻到这附近有种特别奇怪的味道,就和人说的那样,又刺鼻,又恶臭,闻了我就头晕恶心。”   “可当时天已经很黑了,我没带蜡烛火油,就只能拿那石英镜在石块堆里瞧,就是找不到,可正赶上当时我就觉得头顶一黑,还有风从头顶刮来,一阵阵的,我还以为是变天了,就拿石头镜往天上那么一照,结果透过石头镜子,我就,就看到天上面当时有个——”   天生有个能说会道的嘴,一只眼珠子古怪地向外边斜着的宝三子说到这儿收了声。   他露出畏惧怪异的面孔和指着天的手指却是此时都难掩紧张地抖了抖。   不像是亲眼看到什么‘神仙’下凡。   倒像是看到了个‘鬼’似的不敢说话。   也是从他这一番叙述中,段鸮和傅玉却也大致根据这一次目击事件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宝三子之所以能看到远距离天上的‘天宫’,很大的一个原因在于,他是个天生的斜视。   因他是个斜视,日常需要用郎中给他配的石英镜放大一些事物才能看清楚东西。   因此在石灰窑这一个第一次坠落事故地的地面时,他才会恰好通过自己这一只患有斜视的眼睛看清楚了天空上飞过去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场任凭谁都难以相信的天大巧合,可恰恰也是这一场天衣无缝的巧合,留给了这一起顺天府‘飞车’案最后一线可以查出真相的线索。   “你亲眼看到那个‘天宫’在半空中飞了,是吗?”   想到这一点,面色浮现出一丝强烈压迫感的段鸮问他。   “是,是,我亲眼看到了。”   宝三子很害怕,却还是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那这‘天宫’到底是何物?”   “那是一个……一个不知道为什么能鼓起来的‘月亮’。”   “不,应该说,一个比一辆街上马车还要大的大‘月亮’!像个月亮葫芦!但肯定不是平常人能造出来的,月亮上上还画着一个好大的佛祖画像,底下用铁箍子箍着,里面不知道充着什么,就鼓鼓的飘在空中,底下还有个很奇怪的木桩子固定,我,我亲眼看着它从从琉璃厂那头的斜坡房上顺着风往前飘,但愣是不会掉下来,就和戏文里的‘天宫’里一样,就跟真有神仙存在,让这个‘月亮’在天上一直飞起来一样!”   袁家庄石灰窑飞向琉璃厂。   也就是銮仪卫目击时,半夜经过东长安大道上空的一个巨大的‘月亮’。   这一和那一架神秘的‘飞车’的真实面目,不得不说有些骇人听闻了。   从古至今,若和本朝之前的人说在这世上有这样的奇人奇事,怕是真无人相信,但结合那一只张瓶儿捡到的野燕在空中被撞死,以及‘飞车’本身坠落在袁家庄石灰窑后一次的一一吻合描述,倒也令人不得不信了这一说法。   可排除了最初猜测过用其他方式能够升空的纸鸢,孔明灯,一个除了当夜的风向,连基本的供于滑翔的木头翅膀的‘月亮’是如何飞起来?   想到这儿,一路调查此案到现在的傅玉和段鸮均是一起抱手沉默了。   二人面孔上流露出一样的面对着眼前黑暗迷局而流露思索,事实上,这无数个支离破碎徘徊在此案中的线索像是一根根白色蜘蛛网上的线一样,令人无法在这超出常人理解范围内的想出一条清晰的轨迹。   可联系此案一直以来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即‘月亮’本身的飞起来的最重要,也最神秘的一个条件。   ‘月亮’。   张瓶儿在石灰窑捡到过的破碎的巨大羊皮,和那些木桩铁箍。   曾经去过坠亡地附近的人和宝三子都说,那地方有一种白烟,和能让人闻着就觉得头晕恶心的奇怪的味道。   这些证据,使那一个最为重要的条件,是如此地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好像成了冥冥之中支撑着这一次‘飞车’案的关键。   等等。   像是一抹流光乍现一般,某个想法突如其来。   一个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可能实现,但放到现在这种情形下反而变得合理的大胆设想就这么出现在了他们的脑子里。   因他们共同地想到了一件事,那一日,在后广平库,三方在讨论接待藏王和活佛进京城时,他们都看到过全京师的地图。   那张地图之上,预告了皇城接下来将进行一场盛大的全城庆典,自九门中迎接外来藏民访问的一条大道,经过东长安路,直通皇权中央,并在由象车和狮车的牵引下最终来到内城中央。   由一面大鼓上的歌舞,和一场顺天府的全民表演最先迎接藏王和五世活佛。   而光是想想这一‘可能性’一旦存在,对接下来顺天府的四五个时辰会带来如何的可怕影响,表情都变了,眉头都皱了起来。段鸮和傅玉同时手上一顿,却也在下一秒站了起来,又禁不住沉下脸朝着外头等着的人出声道。   “现在,就快去袁家庄石灰窑和内城,活佛入京一事有变,再晚一刻,怕是要——大事不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今天略少,因为下面有一个事件矛盾的集中爆发。   本文会在这一次正式完结后有一次大修,因为我有个人工作,回到家所有的时间能挤出来都是写当日的一章更新了,等到完结会把文从头到尾正常地修一下,大家放心,接下来不会断更,保持节奏,打怪时刻即将到来!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府依伶 25瓶;白衣 24瓶;梦中旧馆 20瓶;大佬就爱蹲墙头 9瓶;千秋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回 (下)   傅玉和段鸮两个人口中的这一句话, 直接决定接下来二人在京城中的一番大致行动方向。   毕竟,目击者宝三子给他们提供完线索,自可离开内务府,但一整个关于‘飞车’案的调查却自此彻底变得形势严峻起来了。   这主要在于, 现下他们两个人, 变相地能够直接代表南军机和海东青各自在顺天的职能和地位。   一个是多年蛰伏后的再次现身, 一个是漫长等待后的绝地反击。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加上, 这次碰上的又是万中无一的情况, 所以,这两个其实还处在竞争和扶持关系的人当即就不太能继续坐得住。   而当段鸮和傅玉这一次又将此前从督办属那里偷拿到的案件卷宗再次找出来, 等一人一手翻出厚厚的竖行卷宗, 两个人一块在审讯室外一人取了一份查看,将事件暂且锁定在这一范围内,一个之前被遗漏的细节就这样被翻出来了。   “袁家庄石灰窑,初建于世宗十三年的冬歇。”   “这地方本身就是灯市口民宅的瓦片作坊房, 另还设几个破石灰炉子, 住那处的人或多或少都认识, 一般朝堂督办下所造的是官窑, 设立此类石灰窑就是为了用以大宗建筑石料的采买。”   “偏偏十三年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顺天府无端从外部遭劫,城墙大面积损毁,急需有石灰石供应给工部。”   “在当时那种朝廷上下都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无数民间的私窑应运而生, 所以这小到不起眼的一个袁家庄石灰窑就这么在皇城角被单独留了下来。”   这些都是从督办属那的卷宗里可以详细找到的第一坠落地的记录。   因此地位置靠近于拆除后的灯市口,又地处荒凉无人之地,所以这一直以来就是个跟寻常民间烧石作坊无太大区别,连幕后经营者到底是谁估计那周边民宅都无人可知。   本朝有规定,这类石灰窑小作坊,由屋主提供火石文书向督办属和工部缴纳炼制税务就可开炉烧制。   其余究竟是谁开设,并不需要详细提供窑主名姓。   这使得小作坊背后藏有一主,二主,三主的乱象异常频繁。   若是有何有心人想在此基础上做些什么手脚,简直再容易不过。   而石灰的原料本就是源于烧石灰,石灰又分生石灰和熟石灰,因此烧制石灰本身是具有一定危险性的,所以需要控制烧制量,在过去四五年间,能找到的府衙开窑档案中,看似平常袁家庄石灰窑也发生过三次烧石事故。   可就是这三次实际也并没有特别大动静的事故。   此刻,当傅玉和段鸮二人再从这三起和袁家庄石灰窑有关的事故出发去追寻线索,就能发现这三起分别发生在新帝初年,新帝二年,和一个月前的明火事故,都有两个奇怪的相似点。   那就是,这些案子中也提到了两件事——即一,袁家庄石灰窑在发生小面积私人事故前,有曾有私自收集过京中数个福寿坑中屎尿积液发酵的先例。   福寿坑是什么?   这其实就是指的就是顺天府街道中大大小小的排污地下沟渠和排便所。   众所周知,莫说是眼前这一座历朝历代存活下来的皇城,就是寻常中等府衙,都会有设有专门的陶土砖石所修砌的福寿坑。   福寿坑对于府衙都城的存在,就是为将街道上的骡马粪便,和人的粪便等一一经由排水官道收集集中处理,避免道路上积攒粪便的恶臭,常人被传染后疾病和虫疾传染,但私下收集屎尿进行二次处理却也是官府常有的困扰。   袁家庄石灰窑当时为何要花钱专门大肆接手这类麻烦的福寿沟积液,最后这些东西的流通去向到底是哪里,原是一桩怪事。   因往常只有些外城的农家佃户才需要这些福寿沟积液制作根肥。   好好的一个烧窑厂收集了大批量的积液过去,倒是令人想不通到底是要作何用处。   而其二,就是在开窑的这三次并不引外界注意的事故后,仅有的数位有记录受害者在事后就医时,都出现了头晕,恶心,想吐以及记忆力都暂时丧失的后遗症。   这一极其相似的后遗症,听上去就很反常。   因这听上去又不是什么受了什么外伤,或是害病所致的,只是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在袁家庄石灰窑呆了过长的时间,事后离开也都恢复了健康,但怎么只是在窑厂附近烧制石灰石就出现了这样的事呢。   尤其,一般的石灰窑厂如果根据工部所制定的定量去烧制石灰,本身是不会出事的,所以这一遭之后,工部也曾派人去此事,却并没查出什么结果。   袁家庄石灰窑的内部作坊设置并无缺漏,所以这致使人出现这样奇怪病症的实际原因,如何也让人找不到。   为此,当时督办属给的结果说的是,或许是石灰窑作坊有人不适应烧制石灰厂周围的高温,因此出现了此种类似恶心想吐的反应。   可现在再从‘飞车’案的角度来看,这些袁家庄石灰窑事故曾经的受害者的症状在他们两个看来,却是有着另一重截然不一样的意义了。   因为涉案人张瓶儿和宝三子其实也在个人口供中提到过,关于袁家庄石灰窑附近有一种刺鼻气味,且闻了就让人头晕恶心的先例。   “会不会是中毒。”   “这三次,这些人事后的反应或许都是中毒事故。”   这又一次不约而同的结论,说完,傅玉和段鸮也再度和想通了什么似的地对视一眼,又突然就将视线落在那卷宗上所记载的记录上。   他俩脸上每一丝嘴唇牵动眉梢的表情不同程度地有些变化,却是一下子看破了这一此前笼罩在袁家庄石灰窑这一太平地界上的一个最大的蹊跷之处。   可这些人都曾经中毒这一论断,就带来了一个问题。   他们是因为什么东西,而造成了身体和脑子都产生了中毒后的反应?   三次开窑和收集民间大量的福寿沟积液之后,袁家庄石灰窑里到底产生了什么让人能中毒的东西,才致使出现以上症状?   毕竟,在一般常人的理解看来。中毒,那是需要吃进嘴里或是至少有什么药被下到人身上才能引起,袁家庄石灰窑这么一个小作坊内,又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能让人中毒,甚至是产生这样奇怪的中毒后反应呢。   这究竟是人为的,还是有其他原因,又具体和宝三子看到的‘月亮’以及‘飞车’升空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这个,一场发生在顺天府大面积搜查怕是在所难免了。   但恰逢这时,内务府这一条街背后的皇城主干大道内忽有两声响彻上空的古钟响起。   两边百姓明显都听到这动静了,随之前门的三下鸣鞭声也响了起来,‘啪——啪”这两下特殊动静一响起,两个人顿时都意识到,这是藏王和活佛的千人车队   此时已基本到了顺天府外了。   这响彻于整座顺天府上方的鸣鞭声,是天子皇城中的一大规矩。   只有帝王早朝,出巡和外城来访等极特殊情况下才会出现,经过数月的跋涉,在预估计以内的时间,那一支顶着全顺天府里的一双双眼睛注视下的藏民访问队这一次竟提前来到。   他们未曾料到内城这一头其实还隐藏着一场变幻莫测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危机。   但此刻,天还未完全黑下来。   位于正外城一大圈的皇恩寺,大报国寺,五牌楼,砖塔胡同,西四牌楼等一路的旗杆子上已经挂上了旗,这就像是顺天府这座‘金龙’身上的鳞片一样,待到夜晚,整个皇城就将彻底大放异彩。   街上未见有象车车鸾经过。   想来,是过关文书和接人去往庆典广场的巡游鼓车还未到,朝廷指派的接使团,礼部官员和銮仪卫这会儿肯定还不会立刻开城门迎接,因这样大的队伍,入关本就需要一定时间,但东长安大道势必已经开始两边陆续清人。   所以,此时他们却也不能贸然上街去往袁家庄石灰窑。   因路上这会儿到处都是百姓,若是他们掺杂在其中,堂而皇之地把这一件事放在明面上。   万一引起任何骚动,势必会影响藏王和五世活佛进城的相关外交事宜正常安排。但眼看时间迫在眉睫,外头的热闹和某种危机也在离所有人越来越近,他们俩却也必须先稳住想想对策。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站在纸窗户边一只手压着窗户纸,跟他一起站着段鸮盯着外头的天色,和对面街头大道上若隐若现骑马跑过去的黄色泡钉棉甲,红缨头盔的銮仪卫。   这一次事情的发展令人完全意想不到。   段鸮和傅玉脑子里既有些对眼前情况的始料未及,他的心中却也有些自己的个人思索。   “刚过未时一刻。”   跟他一起站在窗边,一身解了两颗盘扣的海东青制服的傅玉的神色用手指扒拉着窗框瞧了眼外头也有些思索,但二人更多的反而是一种在利用当下仅有的时间再商量对策的氛围。   “銮仪卫,城防领,内城禁军,东长安大道上还有其他人吗?”   段鸮又扭过脸问他。   “应该稍后还会有四五拨侍卫负责城中防卫,不过不知道内城现在筹备巡城庆典的情况如何。我们现在要过去袁家庄石灰窑,只能从外马道过去,最好是不能惊动太多人。”   收回自己这一道视线的傅玉也透过双眼望着远处这么回答。   “那等外头的人少一些之后,我们再出面行动,在彻底天黑城内这一场庆典开始之前,一定要找到那个现在可能还遗留在那里关于那个‘月亮’的‘证据’。”   “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分头一起前往内城的庆典那头,看看能不能从两个方向阻止藏王的车队经过灯市口和东长安大道。”   虽然他们没有立刻解释清楚这样做的缘故。   又为什么要在天黑前,立刻派人赶去宝三子所说的袁家庄石灰窑和内城,这件事接下来的发展又会和活佛入京具体车上何关系。   但是此事查到这里,却是刚好在二人面前提到了一个最关键性的地方。   唯一近距离目击者口中的那个‘月亮’是什么。   因宝三子和大多数街边地痞一样未曾读书识字,本身见识过的新奇事物也少,所以,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必理解自己当夜所目击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但有句话却也说的很对。   那就是当一个常人用最直接纯粹的视觉语言去描述一个陌生而奇怪事物时,而不是主观臆断它是一个什么,反而能揭穿一件秘密的本质。   銮仪卫口中的‘光点’此前只是一个模糊的概述。   但‘月亮’,这一说词,一旦细究,本身即说明此物的形状。   能飘在空中,表面鼓着,充着什么。   那三小点综合起来去理解的话,宝三想表达的,其实就是此物本身质量很轻,内里还填充着什么。   而另一名拾荒的灯市小爷张瓶儿在此前,透露给宝三拾取到的巨大羊皮碎片和其他破铜烂铁,即有可能是此物的具体材质构成。   因此,这个‘月亮’本身就是一个人为制造出来的圆形填充物,而它的线索极可能就集中在袁家庄石灰窑。   段鸮口中这三点,虽还只是当下个人推测,但却是将这一线索牢牢地锁定在了袁家庄石灰窑这个野燕和‘月亮’发生撞击后坠亡的第一事故地点。   若说那里没什么蹊跷反常,却是完全不可能的。   “除了袁家庄石灰窑,最后派人将一带的其余运货口和车辇都锁定好。”   “绝对不要让内里的人有机会制造其他骚乱逃脱,其他的,就交给我们俩自己解决,如果赶得上,我们再在活佛他们抵达内城后去庆典现场阻止其他的事情发生。”   傅玉最后这么和他说道。   “嗯,看情况而定吧,我们再在这儿等一等。”   段鸮回答。   二人抱着手一边一个站在窗边等候着时机真正触动地这一刻,有种比肩屹立于整个顺天府之上操纵着一场蜘蛛丝上的迷局博弈和紧张感。   一头是看不见的一团夜色无边的黑暗。   另一头却冥冥之中地跟整个顺天府的安危都维系在了一起。   这和五年前那场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顺天之变,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同样的两边不明势力对抗,和一场无名的袭击。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五年前。   富察傅玉和段鸮。   八方尔济,和段玉衡。   还是这个世上两个根本不认识彼此到底是谁的人,但这一次主动权好歹掌握在了一次他们自己的手中,因此,他们绝不可能说对着眼前这一场顺天府的无名计划就轻易地认输。   未时三刻   自内务府口门口的外马道出发。   一行和整个皇城内攒动的百姓人头背道而驰的人马已是悄悄地离开了内务府,往灯市口再一次前去。   和全城老百姓即将见到那一场藏民来访的热闹场合不同。   他们显然是有特别任务在身,而这一场任务,远比这街道上的繁华要来的危险太多,待到一两个擦肩而过后,这些个目光入鹰般的年轻身影已是无影无踪地消失于人潮之中。   街上,马车来往,自东长安大道上堵了半条道。   沿途牌楼茶馆上不少爱看热闹的百姓都热火朝天地想跑到高处,朝底下人指点着诸如巨大而气派的藏族牦牛已到城外,穿戴者如何华丽,红衣黄帽的僧侣们是怎么宝相庄严是的各式稀罕情景。   半刻后,另一头内城太和宫南军机外,数个轿子前有穿着朝服的人影自偏房缓步走出。   听闻老大人已在内城神武门上方等着,不仅如此,他们还听闻天子,与海东青的老板等朝中文武百官都已在最上方的宫墙围观此次藏民访问的巡演。   这是一场大好的供给各方公开表现的机会。   为此,今日一身水晶顶绣白鹇盛装到来,大摇大摆地含笑走在最前面的王掞,夹在中间一脸凝重,身着一身顶绣鸳鸯官服的图里琛,另有在门口时,才敢担忧地往外城某人的所在看了眼的达哈苏。等这数人均在门口着官府上轿,轿夫恭请各位大人上轿。   待朝前倾斜的轿子伴着吆喝声而起,隔着两条红墙外的矿场街道,一众英姿飒爽的銮仪卫的最前方,一身泡钉黄色棉布甲的富察傅恒正骑在马上,神色匆匆地穿街而过准备去往外城。   “驾——”   面容年轻,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的年轻人手握住缰绳,口中呵斥着□□的马匹,眼前大道两旁百姓看着寻常热闹,一个个却也并无异常。   但在这一片繁华喧嚣中,却另有一半边的世界,在上演着一出关乎于黑暗世界的阴谋和追逐。   申时一刻   月亮打在人贴在墙根子的脊背上,脚下碎石子碾过鞋底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背墙的阴暗民宅后头,依稀有人影在晃动。   远处是一片瓦片房,这一类窑厂大多外头动静颇大,可这地方倒是一入夜却静悄悄的,这么看后头停着一辆蒙着的黑布马车,另有一俩卸了两车石料下来的骡车。   这地方就是袁家庄石灰窑。   当一面抵着墙,身上还带着遂发枪的段鸮和傅玉再一次伴着终于是有一点显露的夜色一起出现时,已换了身打扮混迹于街市平民之中,至于他们的目的地是袁家庄石灰窑一带。   刚刚,在从灯市口一块往前走的这段路上,他们实际也在身后越来越暗下去的天色中,穿过了一片房屋极矮的民宅。   这一带的宅子门户之间挨得很近,如张瓶儿和宝三子形容的那样,就是些供他们这帮人在这烂墙根底下拾些破垃圾的地方。   眼前的一个个屋檐很低,前一段路还有牌楼从二人头顶过去。   后一段路就是连着木头拱桥非得踏着城中桥梁走过了。走过人挨着人莫名有些挤得慌的灯市时,不少灯笼近距离挂在二人面前半寸,还有手举火把在街边做喷火表演的民间艺人在上一层的拱顶上。   到地儿前,手上已是带着搜查令的他们还以前在这儿附近找了一个饭庄问了两句话。   傅玉和段鸮没问别的,只随口跟人打听打听这石灰窑最近可有什么味飘出来过没有。   那京师小饭庄的细尾巴辫子的老板往常迎来送往,多年来对这袁家庄石灰窑倒也熟悉,一被他俩打听,却也趴在掌柜桌上跟他们小声支着嘴,道出了这么句话。   “哟,这您二位有所不知,这石灰窑里头平常的那一股气味可忒大了。”   “莫说是什么福寿坑,我看这味比那外城佃户家的大粪坑还臭,闻着只让人恶心想吐,我们都躲那地方远远的。”   “而且说来也蹊跷了,这烧石灰窑的作坊给屋顶上盖一个排出味道烟囱也是常有,但人家这自己的烟囱是盖在作坊里的,偏还是倒着的,专门冲底下,拿个东西兜着的,我一伙计还曾经见过他们夜里抬着一个个空的密封大缸走,外头是用铁箍子和浸透了蜡的羊皮封好的,可这空的密封大缸里能有什么呢?”   “这缸里莫不是装了些常人看不见的‘宝贝’,倒真是一桩天下的奇闻了。”   这话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了。   专门倒着收集排出物体的室内烟囱。   专门派人运走的,里头却是空的密封大缸。   还有再一次被提及的,闻着让人恶心想吐的无色无味的白烟。   “……”   傅玉和段鸮当即面无表情地对视了眼,心里却像是追寻着一根细密的白色蜘蛛丝一般窥探到了这一处袁家庄石灰窑背后的玄机,也是这一番周转,二人一路和其余数人在夜幕中一点点接近了这地方。   远处,那个奇怪而阴暗的石灰窑作坊内有数个黑影在晃动。   两方势力面临着一场令人心跳都默默加速的正面对峙。   却未曾料到这是一场发生在近在咫尺的暴力抓捕,直到,后墙根有一个海东青的人主动收到信上前,又作为诱饵晃悠着就慢慢走到那袁家庄外。   “哒——哒——”   若有若无的脚步声碾过地面的白色碎石块。   那行走在月光之中的线人一步步靠近着那地方,此时那里头却也有注意到了外面有人在靠近这里,当下,傅玉和段鸮都听到了石灰窑里头有黑影有所预谋地停了下来。   紧接着,就在这一两个眨眼的寂静声中,里头那伙摆明了就是心里有鬼的人已是突然破门而出。   外部,围在袁家庄的是海东青的人,内里,一群面孔上蒙着黑布的黑影却是凶神恶煞地就袭上了他们。   这数十人被堵在这么一个狭窄暗巷里出不去的场面,怎么看都知道势必是一场朝廷的抓捕了,一个最前方惊怒而准备突袭的窑厂犯罪分子上前就要发难,黑暗中的段鸮一个侧身上前拧住那袭击他本人的恶徒,胳膊,踩住对方小腿令这辫子大汉一条腿单膝就惨叫着跪在地上。   谁料这魁梧大汉见状一声怒吼,直接空中一个后空翻,双脚落地,又试图袭击段鸮。   当他挥起拳头扑向作为敌人的段鸮的一刹那,和他正面迎击的段鸮在退后一步的同时,一只眼睛的深色瞳孔中映照出了一幕。   这一幕中。   有他们身后仿佛静止不动的月亮。   有数十人在一处巷子里搏斗时若隐若现的气流。   有像是被定格在原处的,这个大汉手背上的一只花背青蛛,段鸮的瞳孔一下子收缩了一下,当下面色狠厉地扭过头就一脚对着他的心口踹了上去。   那黑衣蜘蛛一员的蒙面大汉咬着牙仰面躲过。   可未等他再次袭击段鸮,就被一下踩着墙飞身而起的傅玉在后方一下子的踢踹给直接挨了一脚,那黑衣大喊背被踹地前仰,发出怒意的大吼,挥手要朝前连踢傅玉,却被段鸮给目睹了又直接上去就是一个格挡。   “阿玉!”   帮忙解决后方威胁一刹那,段鸮还确认了下身后挨着他的傅玉到底有没有事,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傅玉,倒把正在打架的傅玉给搞得一顿,还差点走神。   “我没事。”   不过这是在工作,两个人也没分心,再一次合力将一个起身朝前的挥拳加半空踢踹就直接给踹掉了嘴里的两颗牙   “——!!”   这一下,直接令那两颗带血的牙都画着一道弧线对着一旁飞了出去。   “你,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   这伙黑衣蜘蛛之一终于在两方对峙中厉声质问道,却在下一秒得到了对面那二人一个异口同声却也注定要令他面临一番惨痛遭遇的冰冷答案。   “南军机。”   “海东青。”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叫阿玉成就达成√   老铁们,看出来这一次我们的吉祥物花呗猪猪们又在搞啥科学犯罪了么()   一修改剧情又是一夜t t我觉得到我写完这一单元才可以好好放松下来睡一觉……挣扎着去上班内牛。 第三十六章 (上)   “——!——!”   1740年   九日。   顺天府。   就在袁家庄石灰窑那一头一场激烈的暗巷追逐发生中之时。   皇城中, 关于前两日纷争的一切看似归位,各人也开始进入了各人新一天的正常秩序中。   说来这新帝五年的顺天,其实已和过去大不一样, 在经历了一个漫长恢复期后的五年, 京中建筑, 街道, 牌楼已是有了一个新朝本身该有的文化底蕴了。   今日的顺天也一如往常笼罩在这时代的华美之中。   朝廷上下今日很忙,从朝中到百姓,内城内至外城, 内务府那一头筹备着当日的街头庆典和巡游仪式已是进入了尾声。   内城皇宫上有擂鼓声响起, 似为迎接外城即将到来的藏民到访队伍而提前列队,一名立在中央的红衣太监在养心殿外鸣鞭, 接着一面足有十数人的人面大鼓被推出。   另有大约百十匹带着鲜花红盔的骏马在神武门前缓缓拉着它前往中央庆典的广场。   按照本朝礼仪,此等场合上至宫廷贵族下至文武百官都需得身穿吉服。   吉服这类往往在一般庆典公务活动时穿着,而在重要大典,祭祀坛庙, 纳后大婚时,皇帝则穿更高一等的朝服。朝服穿戴的饰物包括了朝冠, 披领与朝靴等诸多配饰。   加上朝中和外族到底有着力量悬殊,在此等外交中势必也要保持强势大度且礼貌的结交姿态, 因此, 今日这种场合势必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   因,进,此次是要表现和树立本国风范;   退, 这一次也是为维护和洽谈两方和平。   为此,礼部早已设下各部环节并专门负责接待各邦国的首领使者,帮助他们办理向中央王朝的纳贡事务,并负责迎送来宾,发放各种通行证件,供给来宾日用物品,安排住宿饮食等。   至于历朝历代的外交礼仪也不外乎这些。首先是郊劳,即邦国诸侯,藩国首领及其使者到达京城边境的时候,中央政府要派官员去迎接,并且互赠礼品以示尊重。   待到专程设下的郊劳后,由专人将来访者迎到城中的宾馆下榻,并设宴款待。   接下来就是隆重的朝觐仪式,按照中央政府确定的接见日期,来宾先乘车在王室祖庙门外等待,然后由专人引入,恭敬地面见天子,向天子进献珪玉等贵重礼品,同时要行跪拜拱手低头礼。   直到一场隆重而正式的朝觐结束后,中央政府向来宾赠送车马,服饰和食品,由专人负责宴请和护送出国境。   这一系列流程,在接下来的四五个时辰内都得在礼部的安排下基本走一个过场,整个皇城都进入了一种井然有序的模式,以至于先一步赶到外城的众人也是一个个都十分匆忙。   考虑到首要的环节就是第一步,郊劳。   现下藏族这一次所派的来使贵族仁·朗杰次丹已和二十名先行军在城门领上等待接见,南军机也需立刻派人前往负责第一步的会面,授礼以及接待工作。   为此,如今年迈,已是甚少在人前出现的廷玉老板正一个人立在太和宫偏所前思索着什么。   从背影看,这是位白发苍苍,背脊骨却挺得很直,眉毛却还浓密发黑,双眼闪着精光的老大人。   他身后大约十多步外另有一位小长随站着,手中拿着拂尘一把,除此之外,这位扶手站立着的当朝汉宰相却是比一般四五品官员看着还要朴素些。   仅仅看这张脸的骨相气度,这位老大人一张面容生的倒是一副鹰视狼顾之相,目光锐利,如同鹰眼一般,而生性多疑,经常像狼一样回望。   他今天也没去前朝凑热闹,而是兀自转悠了圈回了自己的南军机,看老者今日这一身仙鹤补子,内里官服白边镶嵌红色,倒是可以撇见年轻时的气概和风骨。   只不过,今日这皇城中虽还有一番极为重要的外交事宜,内里也势必要引起多方注意,他手下却思来想去无人可用。   若说人,是有不少的,但这用人其实有时候就如同趁手的兵器。   有些人喜欢能抓在手里的,可以游刃有余的,他却更喜欢锋芒利一些的,虽锐利,稍有不慎就会割伤了手指,但只有这样的刀才算得上是光芒万丈。   可现在,沾了这新朝之光,朝堂中多了能说会道,善于弄权的能人,却也少了过往的真正愿将自己的性命浸透于鲜血,能胆识有血性的心狠之人。   驯养的犬,永远玩不过凶狠的狼。   只是若说,五年前,或许——   不知为何,却也没往下细想。   有些事,一把年纪的廷玉老板自知想了也没用,或许时候到了总会再遇上。   而当这位老大人环顾下首,却也压下了自己方才所想,他面前,只见领了命即将前去郊劳的胖子王掞恭敬含笑地立在下手,当下不由得停了下,这位老大人一时倒也没有何表露出来什么。   “王掞拜见廷玉老板。”   往常耀武耀威了的胖子王掞在这位老大人面前还是表现得很谦逊恭顺的。   “王掞,图里琛,达哈苏等人已先一步去了郊劳地?”   说着,扫过手里的一方人员核对的文书,廷玉老板想想却也若有所思地对他提了一句。   “一切都已稳妥,人可曾来齐了?”   廷玉老板问了这么一句。   “啊,是,廷玉老板,人都来齐了,前部郊劳的一切我也已经全部核实过,出不了差错,也请您放心,今日京城中有学生一人在,自会将全权把握好,”   王掞赔笑与廷玉老板拱手说道,似乎对自己的能力信心满满,可这话被老大人听在耳朵里却也没接话,反而思索着来了句道,   “便是所有人都在,一人不在总是有些需要注意,就如同群体中少了一棋,这棋总是下不得。”   “王掞,你一直是个心思多的,前几日,你在后广平库的那些事我已听说了。”   “我已老了,这种前头的事我不会管,甚至于这一次也是你们这帮年轻自己的事,我这双老迈的手脚已什么也做不了。”   “但我也送你一句,有时候心思多,是好事,却也要留意些自己真正该注意的,而不是只看着自己的身边,多看一看周围,你的职责是守卫顺天府,而非是万事先显示自己的才干,你可知道?”   可惜这话,王掞只当老大人这是在器重自己,才有心在这儿夸赞他,鼓舞他,只揪着这中间一句就连忙附和道,   “哎!哎!学生受教了,可您一生纵横朝堂,又怎么会老!正所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您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眼见,王掞这个见风使舵的胖子啰啰嗦嗦的将一辈子回的好听的都说尽了。   这场上下之间谈话却也进行得差不多了。   王掞这人虽狡诈心思多,但到底在这用人之时也也无法,也是把话到发到了这儿了,背对着身望着远处天空的老大人对此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之才若有所思地望着皇城外赤金色的天空开口道,   “好了,可以了,此次京城中迎接藏王和活佛一事,需得你们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自世宗十三年之后,我朝再迎此等大事,需得在顺天府百姓面前做天下之表率。”   “嗯,那就希望今夜一切顺利。”   这话说完,廷玉老板却也先一步去往皇宫了,城内分作三队人马,外城的事交给外城的臣子们,銮仪卫负责主要安保,而王掞还是硬生生给自己挤了进来,此番重任在手,王掞是喜出望外,更等不得太多,就坐轿子想着赶紧前往那郊劳地。   离去之前,他眼见廷玉老板走了,却也转头忘了方才那番对话,只在呵斥着身旁的两名看着有些面生的轿夫就先上轿子。   出来前,他还见一众礼队扛着几个红色大缸上了对面的鼓车。   弄几口空缸做什么?   空缸里又无东西。   奇怪。   这一幕王掞看见了却完全没放在眼里,随之就上了轿子,顺带拍拍轿门问了句。   “怎无人在这儿,其余人到底在哪儿?怎么连那几个都不见了?”   “……”   王掞听到这话,外头的轿夫未答,半晌才回了句。   “已都出发了。”   端坐在里头的王掞心里一阵嘀咕,但随之没往心里去,更没有听进去什么教诲的他才一脸不耐地在里头挥手道。   “一帮子见不得本军机好的,算了,廷玉老板刚可都说了,今夜是我等大出风头的时机,此次迎接必要我负责安保,这鼓舞和天空上地面的礼花怎还没有安排好?”   “赶紧起轿,快走快走。”   ……   “…呵…呵…”   申时一刻   回到袁家庄石灰窑这一边,当对面这两个名号一报出来,不说是对面那面颊骨狠狠挨了打,牙都废了的黑衣蜘蛛了,常人听了都得心里一突。   “…南军机,海东青?”   黑暗中,那身形魁梧,握拳倾身和他们俩保持着对峙姿态的黑衣蜘蛛当即变了脸色,口中也喃喃自语了一句。   心下,意识到一直密谋在袁家庄石灰窑的计划已是暴露了行迹。   接着,自一开始就与其他黑衣蜘蛛有些区别,手掌上还有个纹身的对方才被猛地后退一步,眼神露出些怪异,停了一秒就收回胳膊,玩命似的欲往窑厂内部跑。   这一主动逃跑的举动无疑是十分反常。   因若是窑厂内本无什么特别证据留下,这伙已意识到被围捕的歹徒也不会着急扭身就想进里头去,而不是直接就冲着外头的街道逃走。   此人若不是此案主使,也必将是个知晓内情的重要接引人。   奈何在这袁家庄石灰窑外的暗巷一片混乱中,傅玉和段鸮哪里容得了这伙人中有任何一个人再逃,一块就这么不离缝隙地顺着窄胡同一左一右跳墙大步追进了这窑厂内部。   这个双方沿途展开追逐的过程异常地刺激惊险。   由于暗巷过窄,靠近周围民宅,手中遂发枪的射击范围不可能达到,还容易误伤,所以只能用亲身完成这一抓捕。   两边的民宅屋顶上的一块块瓦片随着被三人的搏斗撞的只往下掉,那身手显然高于常人的黑衣蜘蛛占了地形优势,趁着弄翻一架木头推车的间隙,甩开段鸮的空隙拐入了一条小道。   可没等这个罪犯成功突围,先一步绕过窑厂外的围墙,堵在前方的傅玉已是从墙后一脚又直接横插了过来,一刹那,傅玉手上的力道直接冲击面部。   那瞪直了眼睛,面颊和肚子恶狠狠挨了一脚的黑衣蜘蛛只能看到瞳孔深处留下的一道黑色残影。   “碰——”一下,这本不结实的空心砖墙面被撞出一片倒塌下去   前有和疯狗一般的傅玉,后面还有个煞星的段鸮,这路怎么看都走不得了。   不得已,那从地上爬起来,咳嗽出一嘴血的黑衣蜘蛛一只得咬着牙边往窑厂内闯,一边还抄起一边的袋装石灰往他们脸上和身上砸。   “啊!啊啊——!啊!”   这一路伴随着嘶吼和喘气的打斗,大量白色飞尘一时似雪花似的飘洒下来,此物若是进入人眼和口鼻,势必会将眼睛皮肤灼伤。   两人只得一边往前追用手臂挡住面部紧追而上。   而因外头还有数人在堵着其余那些黑衣蜘蛛的去路,傅玉和段鸮只追着那撑着墙面跳下去的对方,也跟着一起踩着墙跃了过去。   这飞身一跃过外墙,他们俩再口鼻双脚落地时。   面前,已是进入一个漆黑一片,四面都空荡荡暗下灯来的破败窑厂内部。那刚刚跑进窑厂的黑衣接引人明显是趁着这里头的光线不足,借助周围阻挡的物体找了个地方躲藏了起来。   这个人随时可能伺机再次从高处或是任何一个地方出现袭击他们。   对此,追到这儿满身是汗,面孔冰冷地抵着彼此背的傅玉和段鸮也未有言语,保持着一个环视着周围危险,同时查看环境的姿势就往里头一步步走着。   这一刻,猎食和抓捕正在持续。   他们的双手中还带着一把遂发枪,周围,在这样的阴暗封闭氛围下,一切看着都很可疑。   脚步声。   呼吸声。   以及若有若无的屋顶冰冷水滴落下,都被一语不发追逐着那个凶犯的傅玉和段鸮完全地听在了耳朵里。   尽头处,这显然是袁家庄石灰窑内部用于密谋和进行某种特殊试验的地方。鼻子边上,包括说屋顶上方,有一股奇特的烟在缭绕。   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有点类似尿发酵后的臭。   充斥在某种提炼后留下的令人头晕,恶心和想吐的内部空间中,非常地具有刺激性。   就如同宝三子和饭庄老板所说,越接近这个地方本身,越能感觉到这一个古怪的窑厂内他们所做的某件事的古怪和神秘。   他们俩当下的这个环视这周围,能模糊看到作为一边作坊仓库的地方堆积着大量烧窑厂的成袋石灰石,还有像落了一地的白色飞尘,头顶固定着悬挂着   一个木头制的四边形大滑轮,一大团牢牢系在挂轮上的麻绳,还有一个悬在半空当中的大木桶。   而在整个最当中的窑厂中心区域,依稀是一个用砖石修砌出来的内凹,方形大水槽。   这水槽呈四方形,内里都是清水,四面有两个一进一出的洞口,水本身是循环使用的。   因那个正当中的滑轮带动了这净水槽里原本静止不动的水流,推动了池子里那些水的流速,所以那个上方吊起来的木桶也在随着麻绳在滑轮上的运转,   而发出‘吱呀——吱呀’地转动声。   在一整个大水池子的边缘,另还连接着两根和水槽水面不直接接触在一起的竹管,这两根分别屹立于两侧的竹管一节一节地连同在一起。   水槽中那些水面上本身‘咕嘟咕嘟’冒起了一个一浮出来就破了的小气泡。   但说来很怪,左边的一个是朝上着的。   右边的一个朝着下的,竹管本身出口上方还各扣着一个巨大的密封水缸。   这两个各自箍住两边出口,里头空空如也的红色密封大水缸。   令人不得不想起了饭庄老板所说的,这个窑厂曾运送走大量空水缸的事,显然这些看似是空的水缸,既是摆在这些竹管的两端,必然是存在着其用处的。   可就在当下,正在傅玉和段鸮思考着具体那个躲藏的接引人在何处时。   那自墙侧就有一个黑影就地从二人侧方后翻滚而出,又一下恶狠狠挥臂展开一个火折子,对准着水槽那个方向同他们再次对峙了起来。   “都给我停下!听到我的话没有,我说……让你们快停下!”   这凶狠残暴到扭曲着一张黑布巾后的面孔,手上还抖动着那张火折子的黑衣罪犯说这话时,一只膝盖还用力地抵在地上。   对方显然是被一步步逼到了绝境,才不得不用这个办法。   眼下,此人身上的衣服从头到脚都染上了白色的石灰粉末不说,辫子也是早早地散在了肩膀上,段鸮和傅玉一看到他这行径,身子也是一块转了过来,保持着这一谈判角度的傅玉直接紧跟着就问了一句。   “你想做什么,给我立刻放下明火。”   这一警告,三人保持对立状态下,这黑衣男子的一只耳朵里也听得分明。   可对于傅玉给自己这的警告,料到进了这儿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的对方只是啐了一口血唾沫在地上,又冷笑着开口道,   “呵……呵呵,你说我想做什么……赶快推开些,将你们手上的燧发枪放下,再举起手来,不然我就和你们俩同归于尽!这后面,后面的东西!你们都没见过吧……那是能让你们粉身碎骨的东西!只要火星子上去,就能立刻炸开来,把整个窑厂都炸个干净!”   粉身碎骨。   这话,那黑衣接引人的口气不像是说假的。   因他们一路追查此案到此,不可能不了解这一次这一伙人幕后一直在预谋着做某件不可告人的秘密,此刻,两方正面对上,自灯市口‘光点’被銮仪卫目击事件开始的一切谜团似乎也到了要被揭穿的地步了。   对此,眼神中都没有什么怕的傅玉和段鸮没有立刻还击或是激化眼前这一局面。   而是一左一右先沉默了下,又在和对方接住话,才按照此人的说法就蹲下来点将手里的遂发枪放下并先一步举起了自己的手。   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双方才又一次展开了正面交谈。   “把你的火折子拿开点,我们已经将自己的东西放下了,你最好也为自己的命考虑一下。”   这话说着,傅玉举起了只手,挥了下示意自己身上已无任何其他有威胁力的家伙。   “我的命……我的命都已经被南军机和海东青盯上了,要是不用这招,难不成还有可能走出这里?”   那黑衣接引人冷冷地嗤笑道。   “你当然有机会走出这里,不过你不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蜘蛛’?”   似乎想尽可能和他说两句话,段鸮面无表情地侧着身和他兜着圈子,举着手就这样问。   “是,我就是‘蜘蛛’的一员,事已至此,将我的身份来历,告诉你们又何妨。”   那黑衣接引人冷冷地嗤笑道。   “那我想你也不是这一次案子的真正主使者,因为,真正的主使者不可能像你现在狼狈,你只是被别人命令。”   听到这一句话,举着双手,配合着这一场谈话的傅玉紧跟着段鸮的话往下道,   “是这样,还有,你应该不是顺天府人,我听出了你的口音,尽管你的官话说的不错,但还是带着乡音,所以,袁家庄石灰窑一直是你们的据点,或许。”   “还有,你认识巴尔图?”   和他保持着这样一来一去的的谈话模式,一旁段鸮又来了这么一句。   巴尔图这个名字,听来真是相当耳熟。   因此人正是之前太平府案中被傅玉和段鸮抓捕过的第三只蜘蛛,黑衣接引人一听就脸色暗了下,手抖的更心慌了些,这一幕落在傅玉和段鸮眼中更是不用多说就代表了一切。   “我们两个不妨告诉你,巴尔图已经在太平府被捕了。”   傅玉开口道。   “是他亲口供出了顺天府很可能还会有‘蜘蛛’的事,不然我们也不会查到顺天来,至于你们一直在做什么,我想追查到这里,我们也是时候揭穿一切。”   “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呵,就凭你们?”   那明明心慌到不行,却还是不愿承认事实的黑衣接应人咬着牙抵抗道。   只可惜,傅玉和段鸮也不打算给他机会了。   一边保持着两个人分开些距离的样子留意着此人的一举一动,在察觉到他右手下方已经有破绽显露之后,段鸮才和傅玉面无表情地眯了下眼睛,才循着思路开口道,   “我想,一开始你们的计划确实是很完美的。”   “因为你们制造出的都是不存在,看不见的‘东西’,一般人根本无法察觉到你们在做什么。”   “……‘不存在’,看不见?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黑衣接引人手抖的更厉害了,面孔扭曲地冷笑鼻子边上还往下流汗。   他料定他们的计划不可能暴露的,是天衣无缝的,然而在却在下一秒对上了段鸮眯起的双眼和一个不含有丝毫畏惧,并带着对峙意味的答案。   “气体。”   “这个窑厂内部一直再秘密制造的,是人的眼睛看不到的气体,所以你们这伙人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顺天府制作这个如此久,却不被人发现,因为这东西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气。”   “我说的,对吗?” 第三十六章 (中)   “气体。”   “这个窑厂内部一直再秘密制造的, 是人的眼睛看不到的气体,所以你们这伙人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顺天府制作这个如此久,却不被人发现, 因为这东西本身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气。”   “我说的, 对吗?”   这一场关于此案幕后真相的揭秘, 到此无疑成了一场攸关于生死博弈的对峙。   双手举过耳畔, 面无表情侧着头的段鸮看着那黑衣接引人手背上的那只花背蜘蛛,和他手指上的一根火折子,自然也明白在这样的环境下, 多由对方浪费一秒将窑厂内隐藏的危险扩大, 都有可能造成真正的一场危机。   可偏偏最重要的作案证据,都还保留着这个看似寻常的窑厂内部。   若是任由这地方被毁了, 而仅仅是逮捕这群犯人却也会造成最终的证据不足。   这样危险无比的局面,三个人都在脑子里快速地运转,思考和抉择着当下的形式和自己所处的处境。   傅玉。   段鸮。   和那个一只手举着引火源威胁他们寻求逃跑机会的黑衣接引人,以各自一边的方向保持着这一三方对抗的局面。   三人身后的那个巨大的干净的水池中。   那种因连接的竹管内气体内部反应作用而‘咕嘟咕嘟’冒上来的小气泡的破裂声还在作响。   上方木头滚轮将麻绳上的那只木桶以循环水流动的方式进行着反应, 空气中还在散发在着那股刺激的气体味道,而这一类粉尘和气体在这样的环境下随时可能因为这一小簇火苗而将他们的命葬送在这里。   这种情形下, 能速战速决解决掉这个黑衣蜘蛛肯定是最好的。   为此,段鸮和傅玉一边和那个歹徒尽可能地兜着圈子, 一边找寻着暴力抓捕的最好时机。   与此同时, 半边身子向后倾斜状态下,傅玉却已是默默地将双手撤出一边的安全范围,又再一次地试图接近地上的两把遂发枪。   这个过程, 帮助他打掩护的段鸮势必要再一次说话引起对方的注意力。   所以,他只用自己微微向前倾斜,侧过来些的肩膀表示继续沟通的欲望,又进而一步步试图用手指的方向,和自己越说越大声的声音吸引着对方的视线和听力,不让他看向傅玉那一边。   “你们所制造的这一类特殊的矿石烟,或者说无形的气体,最早可追溯于西晋,你既然刚刚知道拿着火折子对着右边那个空缸威胁我们,想必自己也很擅长这一类矿石烟采集。”   “在你身后的,左边是轻于本身我们吸入的气体的一种气,这种气可以帮助物体飞行,这种气体来源于福寿坑人体尿液,所以竹管向下收集,而右边的,是一种重于我们吸入气体的气,在一定明火和冻结下,它会产生爆炸,而这种气体的来源正来自于石灰。”   这是非常基础的劫持现场谈判技巧。   即在三人之间,自己作为一个主动方,让歹徒能够在思维混乱的情形下完全地受他的视觉和行为指引,以便进行接下来的抓捕。   傅玉两只在光线下颜色都不一样的眼睛注意到这一幕。   不用多说,却也和另外一边的段鸮配合着向着一边带着点摩擦地撤出自己的一只脚。   在他的两臂范围内,他就可以在一个眨眼的混乱中拿回自己的遂发枪,但前提是,他的手不会受视力影响而出现误差,且不能在整个窑厂内引爆对方手上的火星,不然他们还是不能安全地走出这里,并一具捉拿下这个犯人。   一步。   半步。   一颗因为追逐过程太过激烈而汗水自二人共同的鼻梁和眉间滑落。   但两个人隔得十分远的心跳却在这一刻格外平稳,冷静,或者说,傅玉和段鸮这种人本身就不可能惧怕任何形式下的危险。   他们就像是围捕着天敌的虎和鹰。   有着天然的默契,和强大的心理,即便在眼前这样的封闭环境下,都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这一切。   “……闭嘴!我说闭嘴!”   不知是被拆穿了计划,还是本身对这场步步紧逼的抓捕感到了莫大的抗拒。   黑衣接引人的行为方式明显开始混乱,连最初还保持镇定的面容都有了一丝情绪上的崩溃,只用另一只手去暴躁地擦面颊上的汗。   可是他这痛痒难忍地使劲一擦,他手掌和手指上因为常年躲在窑厂从事气体提炼,所以早已溃烂脱皮的手却一下子暴露了。   这样一双手,每块发白发胀的旧皮和长出来的鲜红新皮都像是苔藓一样密密麻麻地长在这个黑衣接引人的手掌上。   汗水令他这双手一整个痛的厉害。   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他们所密谋关于气体的这一切才造成的,而见此情形,段鸮却也不打算继续任其将风险扩大,只一记猛药就彻底揭穿了他们的行径道——   “你的这一双手就是最好的证明,常年浸泡石灰已经让你的皮肤都收到了严重灼烧和污染。”   “一千多年前,西晋的一位官员曾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有日见仆人把一盆水浇在一堆烧白石上,瞬间升起一股白烟,此白烟人闻后会产生恶心,想吐的感觉。”   “他记录下来的烧白石,也就是民间俗称的石灰石,前人早有论断,这种白色石头中含有一种特别的气体,遇水则会出现。”   “这种气体本身是重于我们寻常的气的,所以它无法帮助羊皮球漂浮起来。”   “但当它和密封发酵后,产生了另一种气的福寿沟的无数粪便积液融合,本身的重量就比我们呼吸的气体要轻,你们制造出这两种气,正是准备伺机针对整个顺天府。”   “袁家庄石灰窑,用熟石灰和发酵尿液,再两种东西同时水解后,就可产生这一种融合后特殊气体,这种轻于我们平常地面气体的气,能使被那个被目击到充气的羊皮,在不漏气的情况下完成一个原地漂浮。”   “在顺天府这个季节的风向下,将这个羊皮球从斜坡度滑翔下去,因内里充满着熟石灰和尿素的反应大量地生产了这种气,这才使得这个羊皮气球完成了一次完美地飞行。”   ——“这就是顺天府关于一个羊皮气球是如何夜晚飞行在所有人头顶的秘密。”   也是三人之间的对峙定格在这一句话的同时,段鸮和傅玉一起隔空对视了眼,又将这一歹徒的视角盲区锁定在二人脚边的空心竹管和身后的水池子中才开口道,   “所以,这是一起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地先一步借助‘飞车’上空进入顺天府,进而伺机用不明方式进行袭击的犯罪事件。”   “五猪人案的其余幕后注视隐藏了那么多年,而这一次,你们终于露出了马脚,这一次目标正是已经进入顺天府的藏王和活佛!”   “……我说闭嘴!给我闭嘴!”   这话落下,就像是掐着一个刚刚好的时间点一样。   被段鸮一连串的话语给彻底激怒,猛然间举起自己一只烂手的黑衣接引人和两边的傅玉段鸮也是跟着一起动了。   从那人手中脱手而出的火折子带起的一丁点火星被这只黑衣蜘蛛扔到了半空中。   眼看,火苗一簇簇地在周围空气中像是一股连绵的火焰似的将要落在地上,引燃这窑厂内那些无处不在的混合气体,段鸮却是一脚先踢向了旁边的一个空心竹管,又将那火星子被上方滑轮上吊着的那个木桶一下砸了下来。   三人头顶那个快速坠朝地面落下来桶里的水顺势浇灭了未被混合气体点燃的火苗。   那朝上挥舞着两条手臂的黑衣蜘蛛见状面目狰狞地扑上去还想抢夺,却已被避免他再次发狂伤人的傅玉直接一脚踹进了身后的水池子里。   “碰”一声,身后的水池子里因人的掉落而溅起巨大的水花。   这无比力道吓人的一下,直接将这身形强壮的彪形大汉直连人带飞就这么踢出窄小的追逐范围了。一个魁梧的男人,掉下去的刹那自是头都一下子沉了下去,待他吓得半死,一阵如虫般的扭动再被傅玉和段鸮从水池里绞住手臂拖了上来。   地上已满是四溅的水迹。   事已至此,全部的罪行已经败露,那头被抵在地上避免再次发狂的黑衣接引人也是咬牙切齿地闭着眼,流着冷汗不得不束手就擒了。   “说,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你在此的?隐藏在顺天府多年的第四只‘蜘蛛’到底是谁?”   “是,是……啊!!是那个人——那个人!”   那一个被隐藏在黑暗下的名字,傅玉和段鸮在一刹那听得分明,也令二人当即脸色一沉又对视了一眼。   地上,那个面部特征已完全暴露,身份只待被揭穿的犯罪者也吃痛地抵住地面抽搐了一下。   接着,那被拉扯下黑面巾,已是再无反抗之力的黑衣接引人被拧住胳膊痛的惨叫了一声,随之才被傅玉和段鸮反绞住手一字一句地供认道,   “就在今晚。”   “在今晚……神武门,第四只蜘蛛就在……就在那里。”   “得胜桥有,神武门也有,郊劳地也有,一共……一共三拨人,都是我们的人……都是我们要派去杀死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的人——”   ……   那终于被抓捕归案的黑衣蜘蛛的一句话,彻底揭开了今夜顺天之变的序幕之时,也将这伙人幕后策划了许久的一场袭击事件再度暴露了。   傅玉和段鸮当即也明白,为何那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顺天府的羊皮气球到底是为何。   原来,真就如他们之前所猜测的那样,这一切就和五年前,这是一次五猪人之一再次伺机作案。   而在此之前,一直未被解开的,当日五猪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神武门的真相却也一并跟着露出了马脚。   因在这皇城庆典之时,若是他们利用之前所造的那种能飞翔于空中的羊皮气球再度接近神武门,并引发骚动,那么在百姓一片混乱逃生的情况下,再用气球上本身携带的另一种烧石灰所致的重型气体,引发全城性的气体爆炸,就可能重伤藏族使团,从而使外交访问彻底失败。   只可惜,这胆大妄为的计划还未成功就已露出马脚。   此刻这形势也已是箭在弦上,他们虽抓住了一部分窝藏在袁家庄石灰窑内的犯人,但是显然这一场攸关于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性命安危的袭击已经开始了。   神武门。   是今夜庆典中,中场万人鼓舞广场开始的地方。   届时会有云灯会,以及藏民群舞,危险本身就极容易埋伏在其中。   加上按寻常礼制,那时藏王和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的象车正会经过广场中央,和所有东长安大道上百姓正面邂逅,因此这里,不出意外将会是最终被实验成功的羊皮气球袭击,造成一场可怕而轰动的骚动的地方。   至于,另一边的得胜桥和郊劳地——   这两个地方,距离此刻傅玉和段鸮身处的袁家窑尚且有着相似的一段距离,若是现在分头用最快的办法赶去,或许还能赶上最重要的时机,解决这一场顺天之变。   于是乎,二人容不得多想,直接在街边将窑厂本身逮捕的犯人交给其他人,就各自骑上暗香和梅花醉先去往了两处。   “我和海东青的人先去郊劳地。”   说话间,一下翻身上马的傅玉在马上一只手抓着缰绳,黑发散在额前,也不忘回头看了眼也已经上马的段鸮。   “你去得胜桥,不出意外,傅恒应该会在那里,最后在神武门见吧。”   “嗯,你自己小心,达哈苏也在郊劳地,你去了那儿,他自会给你们做内应的。”   段鸮看了眼二人头顶的天空随即回答了一句。   “我知道了,你也是。”   这话交代完,二人已是分头行动,一路,去往郊劳地的傅玉和去往得胜桥的段鸮身后像是身后赤金色的晚霞追着时间一般。   一下下马蹄子声踏过的地方,身后的天色也随着整个皇城越来越接近夜晚的时间而一点点暗下来。   路上,寻常的百姓们还在挥着鲜花和彩带,抱着自家的儿女,等着夜晚去庆典上藏舞迎接原来的一场外交迎接仪式,却只见两匹骏马各自从天佛寺,交道口,红庙的数个牌楼下方穿过,又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酉时一刻   在全城因袁家庄石灰窑逮捕事件而引起的震荡暴露之前,一场秘密反击行动的部署已是开始了。   追查的源头即在于最初包装为庆典所需的那十几口气体空缸是否已被黑衣组织的成员分别运往全城的不同地点,所以海东青的人再一次派上了用场。   这是时隔五年。   海东青全体再一次如此地正式进行一场秘密任务协助,若说全员出动有些夸张,但确实他们也在等着一个机会,真正地将最初守卫顺天的决心表达出来。   酉时二刻   收到信的长龄已和刘墉等人已是默默地包围了西四牌楼。   西四牌楼者,是历朝行刑之地。   此地,行刑前在刑场上搭有席棚供监斩的官员使用,另外还要竖起一根高高的木柱,做处决犯人后悬首示众之用。   在数个海东青围捕的对面视角中,眼前的郊劳地内正在进行着一场外交会谈,但实际危险却也在降临着——   酉时三刻   “碰——”   一声红衣礼炮声响彻在热闹的京城上方。   郊劳地这一边,一场隆重的两国臣子的会面正在进行之中,身着官服补子的王掞身后跟着数十位手捧金蝶的常随,金蝶中有红宝石顶子和孔雀花翎,此为北京城的天子授予藏族的特别礼物。   而在这郊劳地外,除其余官员外,还有数位城门领,城门领属步军统领衙门,与包衣副护军参领,包衣副骁骑参领,包衣佐领同为武职京官,掌京城内城九门,外城七门晨昏启闭,稽查出入。   再在一番会面后,另需两边进行一个礼仪方面的交接仪式。   过程中,红缨圆边帽的礼官需先端正姿势,然后向前迈左腿,左手扶膝,略微停顿,眼平视,双肩平衡,左右腿的间距不可太大,保持左腿向前迈的自然距离,不可向后蹬腿。   对应的,藏族使团的这一位男性礼官也跟着上前,并由侍女敬献上一根从布达拉宫带来的哈达,这么看,这位以毡和毛皮挡风御寒的藏族男性脸涂赭色面膏,这是典型贵族的打扮。   他身着莲纹双袖缎袍,水獭皮镶边,腰插宝饰配刀,脚蹬彩靴。   另有十八位随从也是隆重典礼上的穿着,下穿黑毡帽多褶裤,配上彩缎或金丝缎制成的长袖上衣,彩缎披单,头戴头巾或黄色碗形毡帽,腰配荷包,穿单底皮靴。   此外,由一旁的翻译者介绍,亦可知此番藏王车队还带来了花缎锦绫罗与诸色衣料两万余匹和四百二十头牛羊。   这一郑重其事的礼仪,在众目睽睽下于郊劳地进行着,与此同时,早已等候多时,心中难掩兴奋的王掞也上前诵读礼单文书,并由一旁的一位藏语翻译者将他的话完整地传达给对方。   【“天子将赐藏王顶戴花翎,封为我国臣子。”】   【“此等殊荣,来源于圣祖年间,规定西藏地方政府的重要官员必须经过中央任命,并赐给相应的花翎顶戴和符合品级的服饰,颁赐一品本色珊瑚顶子并赏戴花翎。”】   【“花翎即是官位,望藏王自此忠于天子,维护两族和平,共谱赞歌。”】   【“多谢天子,我族从布达拉宫的雪山顶上而来。”】   【“感念于天子之威,令吾惊叹,敝使昧于贵国风俗,今后各事,也请各大人就贵国习尚中所有者便宜行之,敝使决不稍持异议。”】   这话说着,来使贵族仁·朗杰次丹已和二十名先行军也一一恭顺地低头,用手臂护着胸口准备一一接过对面的金蝶,可就在这两方使者已经准备接手时,一场谁也没提前料到的异变就这样发生了——   因之前王掞坐轿子出发时,所见的那数十个红色绸带包装的水缸,不知何时竟也出现在了郊劳地现场,接着,一个标准的跟班奴才压低声音地就拱手对王掞来了句。   “王大人,咱们该去往内城了。”   这人一凑近,正和那藏使发生交谈的王掞却是被强行打断了话头,他当即脸色一沉,叫嚣着就来了句。   “你是什么东西?怎敢在此打断本军机和藏使的谈话!”   对此,眼见一圈藏使都已在掌握之中,那和身后数十名来人乔装成‘奴才’的来人却也一晒,又突然举起一张   “小的叫什么不重要,只是个做惯了刀笔吏的小章京,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王掞大人,您和这群藏使今天也逃不掉了——”   这一句话落下,猛然间意识到事有不对的王掞已经被此人一下勒住了脖子,他当即吓得惨叫出声,眼中金花乱舞,腰上也挨了几记。   面前的其他官员们包括那位藏族贵族仁·朗杰次丹均是吓得跌倒在地,却不想场面也是一下子失控了。   “你!你是谁!胆敢劫持朝廷命官!!”   浑身瑟瑟发抖的王掞一边说着目眦欲裂,却只敢扒拉着那‘黑衣蜘蛛’的手不敢挣扎。   这个黑衣蜘蛛和那位‘第四个蜘蛛’特意选择在西四牌楼暴力劫持了王掞和两名礼部官员,并向南军机跟整个京中三方安保势力发难,已是一场大型的公开挑衅。   “王大人,我们要的就是你们和我们合作,这样你的性命才可以被保全。”   “走,现在立刻撤出这里。”   “去内城——”   这话说完,这伙黑衣蜘蛛已是带着人准备撤出。   此时,若是放他们走,那么外城的安危怕是就要彻底乱套了,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之前这帮黑衣蜘蛛都未留意的身影却在那帮子被制住的官员中突然发难了。   达哈苏,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胆子大的一次了。   因就在那黑衣蜘蛛准备将已被打晕的王掞和藏使带走时,原本保持着抱头不动的姿势的他却是正对着对面屋顶上比了个手势。   当即,作为先行军的长龄和刘墉一起冲着地面来了两下。   黑衣蜘蛛们一惊向上看去,却没料到达哈苏趁乱将藏使和王掞拽进旁边的马车底下,迅速地将主目标暴露给了对面的海东青——   戌时二刻   “哒——哒——”   黑暗中,伏在对面牌楼屋顶上傅玉一语不发地握着自己手中那把燧发枪正对着前方已经出现的劫持团伙。   他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一个真正地可以命中对面目标的机会。   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对面和前方屋顶同时传来的骚动,已是提醒着他,时机到了。   当下,一只手指已是握紧,他额前的一缕卷发垂在耳边,整张因带着那一个黑色眼罩而显得肃杀味十足面孔,和那只留在外边的正常眼珠子都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万分可怕的压力感。   【“各人同心,心存忠义。”】   【“乐必同乐,忧亦同忧。”】   【“虽不同生,死愿同死。”】   “轰——”   一声火光冲天,照亮半空的巨响。   胳膊上架着的那一把燧发枪的火力自西四牌楼的上方黑暗中,那劫持着王掞和藏王贵族的黑衣蜘蛛被一枪正中前额,一个血洞留下的刹那,那伙黑衣恶徒瞬间乱了阵脚。   其余人一下从屋顶跃下,正式开始抓捕,因之前在海东青被海望大人特别要求强化训练的三天,傅玉这一次的身手都比以前更利索的了许多,也不在和之前那样故意收着自己。   像只鹰一般俯冲而,下扣住他一条胳膊的傅玉在身后绑着的长发自半空中因为动作幅度地原因而朝一边甩了下。   心中压抑了那么多年的个人气势其实完全被他自己给释放了出来。   漆黑一片映照着敌人的眼神中,不再有从前的懒散,颓废,或是漫不经心,唯有一种独属于富察傅玉这个人独有的血性。   这一刻,他就如同回到了五年前那个最不过放肆不羁的傅玉一般。   那曾经重创他,令他失去一切,包括一只眼睛一辈子光明的一枪所带来的那些心灵上的阴霾,好像完全地地被释放了出来。   莫说是眼前,就是千军万马来了,似乎都难敌他这一身的强势而惊人的气概。   “傅玉!干的漂亮!”   在正后方屋檐上趴着给他打着配合的长龄看得心头一跳,却也差点激动地叫出声来,多少年了,他们都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可真正的到了傅玉回来的那一刻,他却还是   数人一拥而上,自屋檐和房顶上只见海东青的人在数招之内就控制住了局面,虽过程惊险了些,但达哈苏被顺利营救出来,也是他自己机智,这才在最后的时机下挽救了大局。   郊劳地这一边。   安全脱险。   只可惜,另有两边还在进行着危险而紧张的营救,也是眼看着傅玉在这里解决完,当即就转身离开了,剩下来的两个人这才聊了句。   “哟,同僚,谢了啊,刚忘了问尊姓大名?”   从方才险些丧命的危机中逃生,恨不得再踹一下脚下那个死胖子的达哈苏松了口气,也挺上道地在混乱中趁乱打了个招呼。   “哦,同僚不用客气,海东青,萨尔图克·长龄。”   长龄也做人挺上道地代为替自家部门进行了下历史性的‘建交’。   “哦,久仰久仰,南军机,达哈苏,幸会幸会。”   这两个各自还挺会做人的家伙这跨部门的友好握手,一时间倒是促成了两个往常老死不相往来的部门间的第一次‘正式建交’。   “哎,你说那两个混球这次能成吗?”   达哈苏叉腰不无期待感慨地撞了撞身旁的长龄。   “肯定会。”   不知为何,长龄这一次却也挺正经,说完望着赤金色的天空倒也信心满满地露出了一个笑,随之才一下子躺平长出一口气道。   “他们俩可是南军机和海东青。”   “这一次,整个顺天,都再等着他们去光芒万丈呢——” 第三十六章 (下)   戌时三刻   得胜桥   “啊!!”   眼前, 另一边的得胜桥大道上,正面闯入人群中的傅恒和那数名黑衣蜘蛛还在进行着一场近身搏斗。   正如先前所料,他和王掞那一头方才确实遇到了一模一样的事。   但傅恒却在袭击一开始发生时就已觉察出事件的不对劲, 只可惜, 他虽然并不想令这场针对他的袭击波及到城内, 却到底在这围困中被堵到了这里。   他手下的其他銮仪卫已被那些捆绑在车鸾上的气体空缸给炸得晕倒了路边。   作为一名被这伙人直接顶上的銮仪卫侍卫官, 被这一伙摆明了就是有所目的堵在这儿的傅恒与那一方黑衣蜘蛛势力对峙着。   但一个人要应对那么多人到底是体力渐渐不支,也是被一脚踢到墙上,头上, 身上已经都是血的傅恒才听到对面那个身形魁梧的黑衣蜘蛛冷笑着来了句道,   “哈哈……哈哈,銮仪卫只有这点本事吗?”   “你们……到底是谁。”   一脸都是斑斑血迹, 却有着一双倔强的黑色眼睛,口腔里已是血液流淌下的年轻人这么问了一句。   “我们是‘蜘蛛’,手可通天的‘蜘蛛’,我想銮仪卫应该也听过我们的大名。”   蜘蛛。   这两个字, 莫说是傅恒,整个曾和五年前那一场顺天之变有关的人都忘不掉, 傅恒浑身一震,当即想起了什么, 随之咬着牙就握拳爬了起来, 只可惜,那个领头的,有着一双溃烂的手的黑衣蜘蛛上去就恶狠狠地踩住了他的脑袋。并眼看着被他踩在脚底下的傅恒随之吃痛地咽下嘴里的血沫子, 又一字一句道   “……你们休想对顺天府做任何事,这里是皇城脚下,我的职责,就是保护藏王和活佛。”   “保护藏王和活佛?”   “你可别做梦了,我们专门为你们准备的两个‘月亮’已飞往了内城,待到跃过得胜桥,红庙,天佛寺,进入内城,再跨过南池和北池,再一次闯入神武门,这整个顺天府都将要被我们再次踏足于地下!”   这话说完,这伙黑衣蜘蛛已是又一次围住了傅恒,在此过程中,傅恒一个闪躲跌倒在墙边再次试图爬起来反抗,他的身手本是不错的,奈何在这样的情形下,一次次试图抵抗的傅恒却也是渐渐地被再一次打倒。   而这伙黑衣蜘蛛的目的显然并不仅仅在于傅恒。   因为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街头上的寻常百姓,所以尽管傅恒一次次地堵在这得胜桥巷子口试图堵住他们向外的去向,但就在一记飞踢袭来时,一身黄色棉甲的傅恒还是一下子撞破了一处民宅的墙壁就摔到了街上。   这一摔,外头大道上的百姓都吓了一跳,有平民目睹这一切大叫了起来,躺在大路正当中的傅恒也险些被旁边发出刺耳呵斥声的车马碾过。   但这伙黑衣蜘蛛却趁势就要冲出眼前的屏障,向外头的常人发难。   可就在这时,街头只听一声马蹄子的声音响起,就在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躺在路中央的傅恒已是被一道身影拉起领子救下,又挥起手中的马鞭就挡在了他身前——   这自前方甩过来的一马鞭,直接将那本打算一拳打在傅恒太阳穴上的黑衣蜘蛛给抽的捂着脸就摔倒了一边。   傅恒被救下的刹那,一抬头,却见众人头顶,有个尾巴像是流云追月的白马和一个极为令人震撼的身影踏着火光而来。   这人是谁。   正是段鸮。   方才,段鸮一路骑着那跨越街道的白马赶过去时,就见街头上人潮涌动。   整个夜空中,流动着的赤金色的火焰,当穿过大街小巷的一刹那,一个人赶过去的段鸮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夜。   同样的顺天之变。   同样的蜘蛛袭城。   但不知为何,那些曾经困扰着他,如同噩梦一般的蜘蛛声音却已再难阻碍他的脚步了,而就在独自闯入危险的段鸮沿途赶到銮仪卫明显已被突袭的地方时,却见人群中怎么也找不到傅恒。   因广场庆典时间即将到来,远处的东长安大道上,藏族车队已从正门缓缓进入,所以这里的风波暂时并未影响街上。   可说来蹊跷,在这人群中但是唯独不见銮仪卫的明黄色身影,这让段鸮意识到,正如那个一开始被抓捕的黑衣蜘蛛所说,一场发生在得胜桥,针对銮仪卫的街头混乱也正在进行之中。   但是,銮仪卫在这样的情形下,却很难做到完全地完全地脱困。   可当段鸮循着人流往更深的巷子找,却见一路上有血迹,想来其余人等均已被炸伤,唯独傅恒一个人不见踪影。   但好在这沿途均有死伤的情况下,万幸,段鸮是找到了傅恒,虽然在此基础上,这个年轻人已是被围攻的很惨,差一点连段鸮都赶不上了。   “……”   这一遭,才有了方才那一幕,也是和面色惨白,躺在道上一脸不认识自己的年轻人对视了一眼。   并不打算说太多的段鸮直接和街道上那群黑衣蜘蛛俯瞰着对视了一眼,   随之,翻身下马,直面这群人的段鸮才上去一脚用靴子踢开那黑衣人,又一个侧身面无表情狠击那人谭中穴。   见对面那伙黑衣蜘蛛的同伙欲围上他,又从后方想要抓过一个平民,紧接着,段鸮才甩开那伙人的攻击,抱着那车上的一个无辜百姓一下扑倒在路边,自己的手臂被缰绳给勒出了血痕。   人群一时混乱,但有段鸮出现,却也瞬间化解一场危机。   这一遭,他和傅恒算是将得胜桥的乱象控制住了,这些,落在常人眼里,怕是只会惊讶此人到底是谁。   可这里是顺天。   当段鸮的那种一度为了不被人认出的脸因为打斗而暴露于火光下,面容上的红色疤痕也因为汗水而被一点点冲刷时,终于,是有一个人群中的老者突然呼唤出了声。   “这是……是兖州段大人!老朽不会认错!顺天府谁人不识段玉衡段大人的脸啊!”   “真的是段大人!回到顺天了!”   街头那幸而被救的上了岁数的百姓一脸震惊地指着那白马上的人就惊呼了起来,听到这话,同样一脸愕然的傅恒跌倒在路边,却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多年后,傅恒都难以忘记这一幕,因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气势惊人,完全容不得一个人在他面前放肆的人物。   南军机段玉衡。   就是刚刚在马上出现的那个白衣黑发,身姿高瘦挺拔的传奇男子。   可那个传说当中,自世宗过世后,已经神秘消失在京城整整五年的人,怎会在这蜘蛛袭击之时再一次出现救下平民百姓。   他不知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他知道,自己现在该立刻站起来,和这个人一起守卫眼前的顺天府。   “段军机!”   当下,马下站立着的傅恒面露紧张,连忙拱手道谢,他其实并不认识对方,但是在这一刻,二人也容不得多问为何对方会出现在这里。   “不用。”   再次出手救了他一次的段鸮抬头撇了眼这小伙子,倒也没跟他客气,就这么回了句。   “叫鸮哥吧。”   段鸮一脸理所当然地眯了眯眼睛,头也不回就接着对付眼前的危机了。   傅恒:?   为,为什么。   段军机和谁都这么热情的么。   “我认识富察傅玉。”   段鸮又这么补充了一句。   傅恒:?   富察傅玉。   那不就是他哥。   他哥回家了。   可他哥什么时候回家的,怎么从头到尾他都完全不知道。   到底年纪轻轻,还有点呆萌的小察弟弟对咱们段军机这番突如其来地将自己当做自己人的举动有点懵,但危险就在眼前,却也容不得人去多思考太多,所以解决完这一切,段鸮直接再次上马,又低下头对他来了句道,   “先赶紧救治你的同僚和这些平民,我需要现在赶去庆典广场。”   “所以,先走一步。”   “那,段军机,那我哥他现在——”   “他会没事的。”   身后是赤金色的皇城天空,流动的金云下,一条神龙般的蜿蜒大道映照着条条通向整个内城的光芒万丈。   混乱一片,火光闪烁的得胜桥大街上,那一匹白马上的男子有着一张最不过耀眼璀璨的面容,他的双眸漆黑,一根黑色的辫子随风而起,满身赛雪洁白的南军机服制,却也有着对他口中的那个人最信任最坚定不过的口吻。   “放心,他是富察傅玉。”   “所以,就相信他吧。”   猛然间一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停了下来,站在马下没追上去的傅恒怔怔地看着马上那个男子的背影,突然好像想到了自己的哥哥,那个名叫段鸮的人口中的我们是谁,这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可对方的口气是那么地平稳和充满安抚意味,坚定到让人心跳都平稳了起来,不忍去打破一分一毫。   就像是跨过了万年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因为,他是富察傅玉。   我相信他。   这真是世上最难以形容的一句话,就像是两个人已融为了一体,自灵魂骨骼血液都完全地交托,互为山河,比肩江山,除了他们彼此,再难容下任何人了。   是天下独一份的狂傲,也是天下独一份的相信。   唯江山苍莽多变,此情不变。   因这山河关系天下,所以此生必将和你一起前往。   也因山河与你。   缺一不可。   ——他们从来都做得到。   ……   亥时一刻   “神文圣武,席卷八荒,不但无今日之大治,岂能安会盛京。”   神武门之上,上方的礼官正在诵读着文书,无数个盯着人面鼓和内城方向的百姓的背影之中,矛戈指向城防顶,唯有一个红缨尖帽的小兵在这时候转过头看向天空,又突然指着天上像是做梦一般露出了震撼的表情。   “你,你们快看那天上!那,那也是朝廷安排的庆典表演吗!”   “有……有两个‘月亮’朝着皇宫的方向飞过去了!”   伴随着他的抬头,越来越多感觉到远处天际上有一块阴影的百姓震惊,惊愕和不可思议地跟着一起转过头来。   这些百姓有男,有女,耄耋,幼子,却统统将自己的一双黄棕色,深黑色的瞳孔映照了那浮游于高于众人头顶的半空中的神奇巨物。   那是一个巨大的‘天宫’。   一个绘制着一个僧侣等身像,如何都让人联想不到这是个杀人武器的巨大羊皮气球。   一个真实的,飞在天上的巨大羊皮气球就这样冒着一簇簇火光,从摇曳着灯火,映衬的下方金碧辉煌的皇城上空如此对着所有人飞——飞过来了!   身后列队中的女性穿青毛绫氆氇裙,上披青袍,袖长到地,冬穿用文锦装饰的羔裘。发作鬟髻状,足穿革素皮靴。一般男子披发,妇女辨发,男女都用彩色涂面。   可却无人意识到危机已经来临。   “——!——!”   东长安大道上的骚动并未波及到内城。   内城中,只听外城有喧嚣声,和人潮涌动的迹象,可实际,因京城中此刻人实在太多,这也造成了袭击还在发生,却无人知晓这一切。   径直这么一看过去,这偌大的顺天府这么看起来却是规划的泾渭分明,道路开阔。   这一座坐落在皇城中央的顺天府,就是如同一条完整的,由江山化作的金龙。   金龙有头,尾,身,爪,任意一处毁了,龙形则荡然无存,少则是有损百姓本身的城防安危,多则怕是连江山基业都要不经意动摇。   若是仔细看四方形的皇城基础构造,鳞次栉比的城墙大门,每一条如蜿蜒过山河的长龙般的行车道,包括任意一个建立在民宅建筑群的胡同,小巷,书院,寺庙,兵府衙门专供点都标志十分醒目显眼。   那两个在风中滑翔高度明显高于地面的巨大的羊皮球正飘于空中,而那作为燃烧的爆炸气体随时可能燃烧起皇城上方的一根根彩带,将火焰烧的整个顺天府无一幸存者。   气球里的气体,若是重于本身帮助其飞行的气体,就可以使其在空中安全地降落下来。   但唯有最中间的一个巨大的佛像气球,已经无法用这样的办法来拯救这一场完全混乱的局面,内城的百姓还沉浸于这热闹中,并不知危机正在潜来,而就在这生死时刻,有两个人也是不得不追了上去。   自南北分别赶在最后一刻来到了庆典广场,站立在黑暗中,有点冰冷地揣着手,进行全城性安保工作的傅玉和段鸮一起并排着踩着点面无表情地踏着黑夜往前走。   在他们身后,是藏王和活佛正在举行全城巡游的欢庆场面。   可戌时一到,一场针对北京城和藏王活佛的暗杀和秘密袭击,却已经在悄然在黑暗中发生了。   “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这一次,我们不止要赢,而且要赢的光芒万丈。”   “我们需要一个营救百姓和访问团的计划,在两个空中的气球里的石灰气体接触到神武门上方那些火花发生爆炸前,将一切空中危机解除。”   这话说着,一块站立在神武门前的二人已是明白最后的爆破营救势必要到来。   “叮——”   混乱的人潮继续向内城涌入,一盏盏华灯随着建筑物本身而亮了起来。   刺猬,民间云彩灯的表演形式是用八个人,四男四女,每人手执二灯,灯为云朵状。   云彩灯上可见八宝宝剑,烈火流云中,火葫芦,佛炉,阴阳板,弹杖,犀牛角,青风扇,花篮在庆典上交相呼应,   这一幕,既表现了云彩的悠然游行及快速的动荡,机警灵活的龙,蜿蜒飞腾。   恰如久旱之时,龙在行云施雨,接着,在行云施雨之后天空出现晴朗,显示了人们对丰收的喜悦心情。云彩灯的特点是看灯不看人,利用云朵、道具的运动,来表现云的动荡。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   【‘人们借此祥兆共舞良辰。’】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   东长安街道上,摇铃声中,鼓下方,皮肤黝黑健康的八臂天女们也跟着挥舞起了手臂上的缠臂金和丝绸,半边身着白坎的肩膀上披着藏青色兽皮,带着梵天大萨满面具的段鸮单膝跪于这四面八方的火把中。   他朝着天际一点点伸出一只俯身作手振臂握拳状,另一只手则高举着一把招魂铃。   可说是用于藏传佛教祭祀的招魂铃,当被段鸮这样的人用一只充满力量的手握在手掌中时,举于头顶的招魂铃却仿佛幻化为了一把刀剑,一把锐不可当的刀剑。   这样了不起的气魄。   这样锐利到闪着白光的刀剑。   使他这一身藏袍也变得犹如烈火一般耀眼夺目。   在他身后,汹涌夜色如佛陀阿摩罗座下象王嘶吼的咆哮,而在这一张面具后,漆黑的双眼牢牢地锁定着那个与之一起站立在鼓上,却注定要成为一生对手的人。   那是谁。   段鸮比谁都清楚。   因这一刻,这一面鼓就是属于他和那个人,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战场。   手握成拳状,又和段鸮一样指向光明的天际,那一头黑色浓密的卷发散开在背后的靛青色吉祥纹唐卡屏幕后,牦牛牙红珠串挂在那人的颈间,流淌着汗水的结实胸膛。   这是一场纯粹的,充斥着男性力量的舞。   舒展手臂,随烈火而生,亦舞于这山河中,为天下百姓所共睹,二人一下拉近距离带着浓烈的火药味对视的刹那,一抹被赭色面膏涂抹后的留下长长的赤色,却在傅玉张扬野性的眼角。   “咚——咚——咚——”   远处,神武门上两面兽鼓还在由红衣鼓手挥臂击击着。   古老的传说故事正由这一场随性而至的藏民族舞蹈而一朝回到那一年的雪山顶上一幕幕上演。   两个夜幕下的男子身影交替,重叠,转身,振臂而舞,恢弘而神秘。   【‘传说,遥远雪山的藏王和阿摩罗象神生来为敌。’】   【‘却共同执掌人间秩序,当他们第一次在雪山见到彼此,就已经认出了对方的真身。’】   【‘象神,您因和从雪山上走下,是阿摩罗的指示使你来到此地的吗?’】   见状,只和他进行着这一场鼓上的双人厮杀,伸出一只缀满了佛珠子和金珠手腕的傅玉在巨大的人面鼓上一把拉住了段鸮。   跳跃中,共舞中。   二人敞开怀,露出极具男子气概的胸膛手臂肌肉,同时一块蓬松柔软的水獭皮镶边大披风一张开就挡在两个人的头顶。   两个人身后火光冲天。   身影再一次交替。   这两个身影模仿着民族舞台上男子之间最激烈而直接的抗争,去向彼此演绎着传说中的天神战场厮杀,却始终并未穿过火焰中的真正地触碰到彼此的手。   相比起一场面对着整个北京城百姓公开的民族舞蹈,这更像是一场发生在鼓面上众目睽睽的争斗。   下方人潮涌动,百姓的鼓掌和惊呼声一阵阵传来,一双双眼睛在下方惊愕而震撼地注视下,一场真正的传说似乎正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持续着——   【‘藏王,吾为寻真身而来,因吾为象,比丘赐我为神,可吾于命中终要跨过雪山寻得一王。’】   【‘拥有了王,象才不负为神的初衷,才可一起共同成就这山河中的壮阔。’】   【‘而就在刚刚,吾已在您这双光明的双眼中认定,您便是吾在人间这一生的王。’】   那一双眸亮的像火,却像极了这一整个磅礴山河天地间的藏王。   他是唐卡上的不败天神,是世间万物的恢弘化身,无论多少次轮回,在这苍生中,他们总能找到彼此的这一张此生无法难忘的脸庞,只因彼此已经是对方的信仰。   扑通,扑通。   这挑衅和争斗刺激着二人的心跳都动的厉害,对方的呼吸心跳汗水都交汇住的这一刻,两个人当下一把握住彼此的双手,并成拳举向天空。   火星子一簇簇飘在半空的浓稠夜幕之中,结伴而行的他俩的肩膀很宽厚,是成年男子绝对力量和暴力武装的化身。   抬起手臂举着遂发枪的刹那,瞬间能看出手臂肌肉力量感十足。   加上个子高,两个人一起这么冰冷感十足地从暗巷中包抄出现的时候,给人群中那些埋伏中的黑衣蜘蛛带来的视觉冲击感可太强了。   等先向目标身躯快速打两枪,然后迅速向上往目标头部打一枪。   前两枪的目的是为了更快更准确地击中目标,打胸部总比打头部容易,而且让目标短时间内无法反抗,而第三枪就是为了破坏大脑,使目标更长时间地停止下来,或是永远地停止。   “碰——碰——”   枪声在皇城的庆典鼓声中湮灭无形,但一个个隐藏在暗处的黑衣蜘蛛却被两个鼓上做舞者打扮的人一一解决掉,并化作微光湮灭于无形。   【‘长空万星齐聚欲与月争辉。’】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   【‘愿此祥兆存与天地久伴。’】   ‘一——’   内城内,南军机偏所内摆在正对着太和殿的一口西洋机械自来钟突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伏案而坐的白衣老者猛然间抬起头,一双浅棕色的双眸却像是察觉到什么般突然令手下推开了偏所的唯一一扇窗户。   ‘二——’   两个鼓上的枪口却是一齐迎着众人的身后对准了那天空。   ‘三——’   天空当中,两个飞在过高的天空当中,原本笔直地逼近神武门的羊皮气球一下子被两个火药弹击中,伴着刺耳的漏气声和巨大的爆裂声。   四面八方的百姓惊呼了起来,头那个球形羊皮却也炸开在一团烟火声中。   藏传佛教中的三臂天女在紫禁城的凤鸾车上起舞,天空中出现‘佛祖’的飞车疾驰的古怪动静,百姓们在火袭中逃命。   泄露出来的气体点燃了更大的火苗,却也飘散在空中,化作了一朵朵金色的花,令二人的面容变得更为光明而清晰。   眼前的这个人。   不是人间的藏王。   不是凡人们的王。   却是无比热烈炙热地攻占彼此整个心房,恰似再难令他们再从眼前这个神明怀抱中逃脱的,只属于对方的藏王。   ——是他们一个人的王。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一起抓着彼此的手肆意奔跑在顺天府的夜晚,可这一次,却不是顺天双‘恶’,倒像是两轮照耀着整个顺天的皓月一般。   “你成功了,傅玉。”   “傅玉。”   “你成功了!”   说着,还带着点,段鸮一双坚定而明亮的眼睛中神采奕奕。   他的表情直白而热烈,有着此生从未有过的对眼前这个人完整地钦佩,喜欢和与有荣焉。   仿佛只要傅玉成就了自己。   就是他的人生一大幸事。   从来,是互相成就,互相造就。   “不,是我们。”   “是我们成功了。”   不知为何,看到段鸮笑的这么开心,头发已经完全散开,眼眸下的那抹赤红色却越发鲜艳的傅玉的嘴角也翘了起来。   “走吧。”   “段玉衡,我们一起去。”   这一句话落下,二人却是抓住彼此的手就一起跳下了鼓面混淆入人群中。   方才的空中气球已被二人解决,一白一黑的暗香和梅花醉从街边一路听到口哨踏着马蹄声奔来,二人随之一个潇洒地翻身上马就迅速赶往目测活佛的车鸾和藏族贵族已被成功解救的内城队伍。   一只手拽着缰绳,白色鬃毛烈马上的象神一手摘下自己的萨满教红面具,一张令那红幡下整个京城百姓,整个朝堂上下都为止的面容就这么露了出来。   他们刚才一路从内城礼炮下而来的长发完全地披散在肩头,一缕缕随风而轻轻向着半空被吹散。   少年时的稚嫩,青年时的冲动已完全褪去,他们的双眼不再如当年那般是个心机城府多于切实历练的少年人。   这是两双如虎一般野心勃勃的成年男子的双眸。   他们都已已成了一个一个真正了不起,光是满身气魄力量就令这天地昏暗转瞬间照亮,容不得人有一丝轻慢的盖世英才。   山河,日月。   在这样的黑色双眼中都会被比下去,唯有如玉衡星一般的光芒足以照耀着这一双人影,将他们身上彼此的光芒。   兖州的段玉衡,和顺天的八方尔济。   世上曾无人不知不晓。   却到底是孤身一人,坠入黑暗中,消失五年,却也终于寻得了最初的心愿。   而今,他终于洗尽铅华,卸下满身伤疤,只为保护着自己心中的一切,就这样踏着这顺天府一夜的烈火再一次无所畏惧地和另一个人一起回来了!   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挡得住他们。   这世上也再没有比他们更放肆,狂妄,堪比烈火的人了!   “前方,无需下马!”   “紫禁城天子只容我来问!下首,刚刚在人面鼓上一起挡下这空中的‘飞车’保护了顺天府的!是朕在这北京城的哪两位了不起的臣子!”   那一身吉服的内城侍卫官如此对着那两道火中的身影高声呼喊了一句。   “南军机,段玉衡。”   “海东青,八方尔济。”   直到,那黑白马上的两个如同神明下界的挺拔身影异口同声地迎着这烈火一字一句回答道,   “幸不辱命,守卫顺天。”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bg:《门》howie lee 第三十七回   1740年   顺天   这一夜, 伴着满城的彩花和礼炮声飘洒着落下到地面和车马道上帷幕, 顺天府‘飞车’案到此可算是成功告破了。   隐藏在顺天府多年, 以袁家庄石灰窑为据点制作气体, 伺机袭击被抓捕归案, 一整晚上, 不说整个顺天府都陷入一场莫大的四方混战。   光说是南军机和海东青一遭破天荒的打配合合作就是过去少有了。   好在, 受了伤, 却到底撑到了最后一刻銮仪卫和傅恒那头最终顺利维护了道路秩序。   郊劳所那边最初被劫持惊吓到的官员和藏使也由达哈苏和长龄安全善后了, 沿途部分受袭百姓只传说着有人曾亲眼见到了段玉衡, 却也无人可以证实这说法。   但最终, 当一场鼓舞结束的刹那,伴着头顶烟花, 缓缓坐在銮驾中。   伴着头顶礼花中进入内城的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从头到尾并未受到任何罪犯的近身威胁, 一次成功地外交活动得到了全城的安保解决。   这就是此番下来最好的结果了。   后续,入藏外交事宜将交给朝堂和礼部, 銮仪卫,南军机和海东青本身的工作到此已是差不多可以收尾了。   十日到十五日。   傅玉和段鸮在这一夜后也彻底进入了案子最繁忙也最重要的阶段。   因除却他们在袁家庄石灰窑逮捕的那一名黑衣接引人。   之后在广场庆典和另两处的这些‘蜘蛛’成员具体是如何混入这一重要外交场合的也成了一个谜题。但那名一开始在袁家庄被捕的黑衣接引人之后的口供却给他们提供了一份方向。   一个始终在此案缺少身影的人,成了他们接下来要追寻的主要, 也是在一番口供比对后。   一个十分特别的人出现了。   在此之前,段鸮对于五猪人案是有着他独有的亲身经历的发言权的,而在这五猪人案中,最重要的一个抓捕这些罪犯的证据,就在于他们都具有一个特点。   世宗十三年是乙卯年,也就是兔年。   所以这一年中, 按照他们作案时所暴露的身形,其中最小的那个犯罪者应该也有二十岁,而最大的那个已经六十八了。   虽然猪人案并非每次都是五个人准时出现,而更多的是一种团伙分工,由每个猪人担任的职责分工,但那个岁数最大的年老犯罪者,具体是什么来路到现在都未曾有人清楚。   而在此基础上,南军机和海东青两边真正锁定的那个人,正是一直以来都在顺天府,甚至在南军机偏所担任着官员——于东来。   于东来。   六十岁。   五年前,他正是五十六岁。   他本为圣祖六十年进士出身,在世宗在世时候,他并未受到太多重用,但正如他一直以来都在顺天府扮演着一个极不不起眼的小角色,每每在关键时刻却也从未最终,这个人却一直以绝妙的伪装隐藏在顺天府。   因他身上的踪迹本就太过可疑,所以在此期间,三方也在密切地留意着在事发后,此人的一举一动,而不出所料,袁家庄石灰窑被围捕的当夜,此人就想连夜逃出顺天府。   当他被正式抓捕归案的那一刻,此人正是准备携带行李出入大清门,奈何当时海东青和南军机的人已是找上   “啊啊!我不是!休要抓我!我不是什么‘蜘蛛’!”   “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抓不得我!我什么也没做!”   披头散发试图逃脱追捕间,这个面容显现出朽木般枯萎的六十岁老官员却是一下子跌下马车,在跌下来的那一刻,他一直掩在衣袖下的一双烂手却是彻底暴露了出来。   常年协助那伙人一起制造气体。   便是此人年岁已老,却也最终被那些有毒气体摧残成了一双毒辣之手,这就是他如何也逃不出顺天,逃脱不了抓捕的最好证据,也是至此,   ‘第四只蜘蛛’,即一直躲藏在顺天府,化身为官员中一分子的于东来和他的一众手下才全部被捉拿归案了。   二十日。   一匹黑马和一辆马车各自分两边大道缓缓地驶进内城,他们去的方向并不相同,黑马是去往近郊,马车却是驶往内城,马车上人未见身影,但车上依稀有一些收拾妥当的布衣和一本书。   一路,顺天府已染上冬日的颜色。   当马车‘踏踏’一下下,穿过皇城大道。   不远处,南军机偏所正门口有人影停在那儿,所有人未作声,都知道,今日有一个人将重新出现在这里,已被清扫过后的达哈苏,图里琛等人都身着南军机服制在大门口台阶等着一个人。   远处,一片枯黄的落叶掉落在行道上。   直到车轮滚过脚下的浅黄色砖石面,仿佛一朝回到了那一年,那辆破旧的马车在众人身后停下,并引得所有人向后带着一种莫名的注视看着一个人撩开帘子走了下来。   他身穿一身锦鸡补子朝服,内里是白色内衬,面如江河,双眸沉寂,比这宫墙上的辛夷坞都要磊落潇洒,他的外腰上是一块黑穗子玉佩,黑靴却是干净而朴素,等得了这天子朝堂。   这人曾扬名天下。   却也在光芒陨落后发誓有朝一日要回来。   五年前,未曾有人想到在这世上真有人能做到将自己毕生的誓言完整兑现。   但这一刻,图里琛,达哈苏和身后所有南军机同僚却是一起向那来人弯腰行了尊重,却也正式无比的同僚之间的一个礼。   这一礼。   是时隔五年后最隆重,最珍重的迎接。   亦是所有人这一刻发自内心,所想要对眼前这一位所想表达最大的尊重和钦佩。   【“我要在这顺天卷土重来。”】   【“我要这世上最好最多的。”】   【“我要这世上的人自此都知我段玉衡的大名,我要名扬天下这,在这皇城之中一步步走到那最高处,这便是我的抱负,这便是我的志向。”】   ——“南军机,段玉衡。”   “今日终于是堂堂正正地回来了。”   二十五日。   一件令整个皇城再度燃起了别样喧嚣的事发生了。   冬雪,今年冬天的一场雪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来到了。   数日来,二人都忙的脚不沾地,但好在,一切却也和他们想的差不多,不过算起来,他们俩这两天也不算没见面,因富察大少爷虽然一旦回去报道,就开始玩消失。   但在此期间,却有只通体雪白,唯有几根羽毛的老鹰开始时不时地半夜找上段军机。   这鹰,不说,段鸮都知道是谁的。   但某人却乐此不疲,在二人忙碌中夜不忘借着这只海东青聊些有的没的,也是,好不容易赶上今夜,夜半三更,二人却是终于能在这偌大的顺天府的见上一面了。   这段时间,他们实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理想和志向,终于战胜了一切回到了顺天府。   但关乎于二人自己的某件事却好像还没尘埃落定。   有一个答案,似乎还需要确定一下。   尽管他们都不着急。   但说来,今夜是二十五。   关于这一点,两个人都知道,但二人却又都冥冥之中没提,不提不是装糊涂,只是过往他们俩好像都没有某个习惯,等今晚碰上面,一块坐在雪地前的两个人像是调皮多动的少年人一样各抓了把雪扔对方。   “你有病?”   嘴角忍不住上翘,段鸮见状躲了一下。   “是啊,我有病,你不是自己也玩的很开心么。”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好看?”   “行,你现在就来试试!”   嘴角上带着笑的傅玉扔了段鸮一下就想躲,谁料段鸮这个缺德的人也不遑多让,直接一上手就往他脖子塞。   两个长手长腿,身材挺拔的大帅哥,却就这么活生生对这个游戏玩上瘾了,不仅就这么在雪地前被对方砸的一头一脸,衣服和鞋子都湿了,却好像两个傻子似的嘴角藏不住的想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好像是第二次了。   这两个从来都活的比谁都明白冷漠的大笨蛋只要碰到一块,就开始变得幼稚无聊的要死,但也只有两个人碰到一起,就连像小孩子一样玩雪都变成了天底下最开心最有趣的事。   “八方尔济,您真是一位人中豪杰。”   “段军机,您才是一位兖州君子。”   “您也很有钱多金,英俊潇洒。”   “不,比不上您,官职高人品好谁都夸你。”   这两个说话都因为刚刚露天打雪仗而喘着气,做人一向臭屁的家伙这一次的互相表扬吹捧气氛莫名还挺好笑的。   这么多天下来,其实他们俩一直各自都挺忙的,但是一朝碰到一起却仿佛也有说不完的话,也是这时,见那只白灰色的鹰又一次出现在二人面前,段鸮才来了句道,   “这是什么?”   “哦,我以前没和你介绍过么,这时我阿玛以前养的鹰,他走了之后这鹰就被我养大了。”   傅玉望着远处回答道。   “这也是我人生中的唯一一只鹰,以后应该会陪我到死。”   “他的名字叫不夜侯。”   “不夜候,就是永远不用等候夜晚,永远都是光明,现在已经是已经冬天了,他也要换上羽毛,迎接新的一年了。”   不夜侯。   像是感觉到段鸮在心里叫自己的名字。   那眼睛锐利锋芒毕露,通体羽毛呈白色的,夹杂着数片黑色点缀的海东青也嘶哑着在他手臂上叫了一声。   “段鸮。”   好像每次傅玉这么叫他。   后面都会有一件格外正经的事。   富察傅玉是这世上看着最没心没肺,却也实实在在最懂段鸮的人。   而就在这样的氛围下,某人就这么扭过脸,用他那种只要正经一点就帅惨了的死人脸,用那个特别挺的少爷鼻子冲着段鸮,并一种很特别磁性的语调凑过来开口道。   “这是海东青在这世上致南军机的第一份的情信。”   “我知这些儿女情长之事放在不嘴上不像你我的为人,但有些话,我却也想写于纸上,即便有朝一日,你我不在一处了,也能时时想起。”   “你想听一听吗?”   这种东西,还从没来没有人给段鸮写过。   段鸮没办法说自己不想听。   事实上,傅玉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像他总是能明白段鸮所思所想,然后,在这样的四目相对间,眼前这个人就这么轻轻地,像是捧着自己的心要给段鸮一般地开了口。   【“段鸮亲启。”】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珍重地唤你的名字。”】   【“因为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在我眼里还不是其他人眼中的段玉衡,所以时至今日,我依旧只想把你最纯粹的称呼为段鸮。”】   【“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想说了,你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段鸮,我想无数次赞赏你,又总觉得你我之间不必,但说实在的,段鸮,你这个人在我心里,真的很了不起。”】   【“你是一个让我渐渐明白,能和你认识,成为你的对手,是件多么荣幸的事的人。”】   【“富察傅玉这个人在这世上活了多年,却是孤独的,以前我总觉得这种孤独是一个人独行于天下中必须的,唯有让自己的心变得冷酷起来,摒弃那些软弱想法,才能够看清楚许多事,我把自己的心丢弃在少年时,让你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无心之人,我以为自己就不会有悲喜,痛苦,软弱,可我到底是错了。”】   【“我也会痛苦,也会软弱,也会孤独,有无数次,其实我是差点撑不下去的,可每到这种时候,那种快把我逼疯的痛却又在提醒着我,我是孤身一人的。”】   【“富察傅玉要是彻底认输,或者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凭着这个,我坚持了很多年。”】   【“段鸮,你或许不信,是你把傅玉从一个满身鲜血的无心之人,拉回了这个世道人间,你就是他胸膛里现在揣着一颗完整而滚烫的心脏。”】   【“你是段鸮。”】   【“你天生属于江山,有江山之外的理想,你也天生属于天下,亦有天下之外的志向。”】   【“我有的,你都有,正因此如此,我很感激你代替了我失去的那只眼睛,也让我看到了那么多一度以为再也看不见的光明。”】   【“若是没有你,我或许不会看到从前没有的风景,你是我的眼睛,也是我的光明,段鸮。”】   【“你和我皆是凡人,于这世上不过尔尔百年。”】   【“但若你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段鸮。”】   【“我们就这样从此,互相成就,互相扶持,一直这么走下去。”】   【“就像有一句话的那样,我用世间的路,倒退,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正如月亮回到湖心,野鹤奔向闲云,我步入你,然后,一场大雪便封住所有人的嘴。”】   【“若是此刻我在能和少年时的我自己说上一句话,我定会告诉自己,有朝一日快点祈求山田吧,那里有当今世上最繁华昌盛的山河天下,还有一个叫段鸮的人在等着他。”】   【“不过,现在一切也不算晚。”】   【“二十五这一天的雪夜出生的段鸮,在圣祖四十九年,刚来到人生,他还未展开抱负,却也迎来了自己很好的一生。”】   【“最好的才刚刚开始,再过一会儿,就是这一月的二十六了,这一座江山全新的第五年即将过去,第六年也就来了。”】   【“我们一起见过山川江河,就如同我遇上你时,风还在吹向你,山还在走向你,梦还在向往你,人生志向,我陪你,江河山川,我也陪你。”】   【“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将来可以一起去看看你少年时赢过的鳌鱼会,和你家乡的雪,或许会和北京城里的有些不一样。”   【“不过,以后的每一年冬天,我们应该都会在一起,或者回兖州,看你祖宅门口结了霜的柿子树,或者留北京,看起早屋顶的冰。”】   【“等来年春到,你我还在,就此一生,可好。”】   【“富察傅玉乾隆五年十二月二十五写于顺天府冬。”】   冰冷的雪地上,漆黑的双眼牢牢地注视着彼此,和段鸮拉着彼此的一只手,感受着两个人这般安静而沉浸的氛围的傅玉说的很认真。   但他的一字一句像是浸透了他的全部灵魂。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给人的感觉从来最无情不过。   他的全部的一整颗真心,其实早就藏在这一重重坚冰下,是只有经历了磨难后的彻底交托才能感到的火热。   段鸮忍不住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情感,伸出一只手就拉住了傅玉的手,二人身形相仿,从前总是嘴上行动上争斗和交锋更多,这一刻,却又一点不舍得放开。   二人的一整个面部轮廓都锁在阴影间。   一眼望去,下颚之中都打上了完全隐晦的阴影。   段鸮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看着傅玉,内里却像是浸透着月光。   他当然不会哭。   因为,在世人眼中心狠如铁的段鸮从生下来不是那样的人,他的血性,他的固执,他的坚定不允许他对另一个人哭。   但他的眼睛好像有点红,那样的红让段鸮硬了那么久的骨骼,心肠,狠心有了第一次地丢盔弃甲。   那种眼神。   很不像那个平常的段鸮。   这真的是傅玉第一次看到段鸮用这样像是在将自己的一切都付诸于他人的眼神看着别人,以至于傅玉觉得段鸮这样的人好像下一秒就要在他面前和孩子似的哭了。   “富察傅玉。”   “灌醉我吧。”   “今晚,我是你的。”   “带我走好不好。”   “好。”   话落下的刹那,侧过头的二人嘴唇却是碰到一起,他们俩尽可能地互相拥抱着自己。   比过往任何一次都疯狂,肆意也动情,两个人都是一生傲骨,宁折不屈,这一刻却像是情到了深处,已成了火焰,揉碎了心只给对方。   呼吸间,冲动下的火焰再一次燃起,周围有股散不开的,遍布他的后背胸膛,二人的肩膀被对方用手死死摁着,可来自灵魂和精神冲撞的却令人不得解脱。   一种夹杂熊熊烈火的情感释放自他喉咙中渗透出,但整个人的气息身形却又给人绝对强势可怕的冲击感。   被这样对待,段鸮的胳膊和脖子开始泛红,富察尔济咬了一下他的胳膊,他们在心灵和身体的刀剑中拥抱,额头相抵。   他们急需要拥有彼此,这一次,二人却也明白,是彻底地拥有。   将骨头,心脏,血液一点点捏碎,捶烂,被这世道挤压出满身最后一点眼泪,痛苦到尽头,快意到尽头,只留无穷无尽的爱和赤忱。   当夜,二人又一次一起过了。   可在那看不穿,摸不到的浓稠黑暗中,一切化为虚幻漩涡,那汗水淋漓的梦境依稀是一个青色的纹身。   海东青,他的海东青,永远地只属于他,段鸮用手臂挡着自己的双眼趴着尽情地幻想,用另一只手一点点感受傅玉的那个离开太平府监牢时本该洗去,却被单独留下来的纹身。   那地方极其的隐蔽,却也野性十足。   至于其他身体暴露出来的肌肉,则是属于成年男性的那种极度优越线条,他们一起躲在只属于二人的看不见的一个地方,相拥,重叠,沉沦,只把这张面目完全地暴露给这张人看。   无所畏惧,心怀赤诚,一旦彻底地认定彼此的归属权了,就将自己的全部都毫不保留地展露给对方,空气中,熏得二人如山河江河汹涌对撞。   阴影之后,烛油滴落,浸透男人后背汗水一丝丝渗透出皮肤,盛放在无边无际的夜晚之中。   眼前是红黑交织,迷幻而失真。   他们都在将自己为彻底为对方而彻底灌醉。   毕竟,只有醉到,疯狂了骨子里,他们才能如此为彼此彻底沉沦,疯狂,化为对方的心灵奴隶和野兽。   “傅玉,傅玉。”   “富察傅玉。”   “阿玉。”   到了这个时候,一只手勾住脖子,倾斜着身子凑近傅玉的耳朵,彻底释放了自己凶狠本性的段鸮像是着了魔似的抱着这人呼唤的名字。   这一刻,二人交叠的身影欲而狂,他们都是强大不可侵犯,从不被欲念沾身的人,却又保持着对彼此欲言又止的暧昧,明知故犯的可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付诸真心,直白激烈而又诱惑。   “段鸮。”   “段玉衡。”   傅玉被他抱着,却也像是在替他确定彼此的姓名。   “…阿玉。”   起初还有几缕绑着,到底被冲撞到彻底松散下来的辫子一丝丝因拥抱触碰耳鬓厮磨而牵扯缠绕,这不断随着彼此的身体向下沉沦的梦境中一片白茫茫,一双影子渐渐与那漫天飞雪交融在一起。   当晚,他们恍惚间好像就这样做了同一个梦,山河浪漫之下,再没有比这更好地一场肆意热烈的奔赴了。在这梦中,头顶的鹅毛大雪依旧在下,段鸮站在对面,富察尔济一步接着一步,两个人正在不断走向彼此,他们知道彼此是什么样子,但他的心却仿佛在这一刻听不见这世间万物的声音了。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刀尖上。   行一步,他的神魂,他的性命都在因身后那人而被烈火,风雪,尖刀所来回宰割。   他停下了。   那日,段鸮问他,他给得起么。   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给得起。   只要你要,我便给得起。   一生一世都给得起。   每一根手指。   每一寸皮肤。   滚烫而炙热。   那两双手终是颤抖着扣紧,一点点吞没着对方的全部汗水血肉骨骼。   生如烈火。   至死方休。   1740年,北京城内的大雪下的好大好大。   紫禁之雪。   终是来临。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是你,也是我。   是终生为伴,是灵魂寄托,是此生再不可能放开手。   你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脑海里。   无时无刻,无时不刻。   ——无时无刻。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夜里突然胃很难受,吃了点药还是一下子躺平了,我真的是个战五渣的废羊。   断网两天,断更期间焦虑烦躁到绝望,知道不更新不冒泡也不太好,干脆昨天到今天通宵将这个单元一次性写完再发出来给大家看。   一共是四章,本单元到此结束,下面就正式进入本文的最后一个单元《通天之叟》了。   嗯,所以就恭喜老察老段在生日这一晚成功上垒,北京高富帅这次彻底套牢咱们山东高考状元啦,双喜临门双喜临门。   喜欢本文的话可以留个言哦,啾咪,阿羊爱你们。 第三十八回   (壹)   1720年   兖州   外头今天是个雾蒙蒙的天, 院内种着数棵辛夷坞树的段家老宅内, 一间外边木头窗框都套着铁皮和锁头, 地面陷下去一半的小屋子里, 一只小手的主人正扒在窗口似乎想向上看。   这只手的骨节这么看上去还很稚嫩。   应该是个孩子。   在他的视力和听觉范围之外, 他能听到墙的外头有人在放风筝还有笑闹的声音, 他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但为了能看看外头到底是谁在玩闹发出笑声。   陷在整一片黑暗中的孩子从始至终才这么一次次狼狈地垫着脚, 急切地往外看去。   他想让自己的手能够得着外头, 然后抓住那一抹天上若隐若现的风筝, 但可惜, 这看不见面孔的孩子的每一根手指都瘦的厉害, 透着股惨白,也没什么生气, 像是没晒过太阳的树苗, 所以总也爬不出这扇窗口。   “踏——踏——”   外头有熟悉而可怕的脚步声传来,那一个人小心扒在窗口想看看外头的孩子顿时缩了回来, 又伴着脚上清脆响亮的铁链子声钻回了底下的那个小屋子,而等到外头男人兀自推门进来时,就见那个被他关在这儿已经三天三夜的孩子乖乖地躲回了角落里。   (贰)   1720年   兖州   “叮铃铃——”   看到本还趴在铁窗口孩子一看到自己就躲了起来, 男人对此一语不发。   在躲在墙角的孩子模糊而晦涩的视角中,他从来不敢抬头真正地看这个男人的长相。   即便他们有着最真实不过,如何也斩不断的血缘关系。   他应该叫对方一声爹,甚至在今后的许多年里,很多人都曾告诉过他,自己据说有着一张和对方十分相像的脸。   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抱着头一语不发的孩子一辈子留在脑子里的却只有这个黑的可怕的屋子,抽打在他身上的那些痛的要死的铁棍和拳头,对方像恶鬼催命一般的脚步声。   以及每每伴随着手脚上的铁链被打开,自己听到的来自对方的那种冰凉而阴冷,像是一条毒蛇趴在地上像他一点点蜿蜒逼近的声音。   对方总是再问他一些问题。   比如,这是南,还是北。   又比如这是甜,还是酸。   以及,这是生的,还是熟的,这些问题,区别于寻常孩子到了这个岁数已经完全懂得的,男人似乎想要推翻他原有的认知,重新给他塑造一个认识世间万物的角度一般不断地将一些常识性的问题再一次加注到他身上。   “鸮儿。”   今天,男人又一次像父亲一样轻轻地叫他了他的名字。   “告诉我。”   “这张纸是什么颜色?”   这话音落下,出现在孩子面前的,是一张纸。   他其实有点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颜色。   事实上,他一开始其实还知道,后来就不太知道了。   因他如果靠自己脑子里的判断回答这是白色,他就会挨这个男人打,可这就是白色,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双眼,如果这不是白色,这又会是什么颜色呢?   “这是……白色。”   这一天,面对着这个问题手臂和脸上都是青紫疤痕,还抱着头的孩子依旧这么用微弱而固执的声音回答了一句。   可话音落下,男人不作声了。   一场酝酿之下的狂风暴雨似乎就要到来。   整个黑屋子里的气氛都开始因为男人身上的怒气而变得可怕了起来。   意识到危险和暴力即将来临,埋头不作声的孩子开始往后缩自己的脚,但是下一秒,那像是突然间就情绪失控而怒不可遏的男人就已经抬起了手,又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恶狠狠地数脚踢在了他的肚子和腿上。   “都说了多少次了!这是黑色!黑色!这世上哪有什么白色!都是黑色的!”   “这是黑色!这是黑色!你听懂了没有!”   “啊!你听懂了没有!这是黑色!”   每对着周围墙面,屋顶和周围乱七八糟的木椅公案嘶吼一次,这情绪暴躁疯狂,看不清楚脸的男人的脚和拳头就多加注在这孩子身上一次。   死死闭着眼睛的孩子除了一开始痛的蜷缩起来后,就再也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和肚子被这一脚脚踢得快凹陷下去了,痛,只有要活活逼疯他的痛萦绕着他,指甲盖已经全部发紫的手指扣在地上时都难以缓解这样的恐惧和痛苦。   可当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扒着窗户逃跑,脚上的那个兽形的锁头和铁链却捆住了他的双脚。   他逃不掉。   因为他的脚被锁住了,他想去哪儿都逃不掉。   “……再回答我一次。”   一只手上都是血,彻底疯癫的男人抓着自己的孩子。   “这是什么颜色!”   “段鸮!”   “回答我!这是什么颜色?!”   “……”   被死死地摁在了地上,呼吸都快停下了,口腔和鼻子里都是血迹的孩子的眼前一片血红。   眼前的血好像将纸浸透了,让它染成了红色,又一点点变干直至完全变黑了。   爹说的对。   纸好像真的不是白色的。   是黑色的。   (叁)   “……是黑色的。”   “是黑色的。”   眼前一片漆黑。   缓缓闭上眼睛,再也听不到自己胸膛中心跳声,只能听到一只只蜘蛛在头顶织网的孩子终于回答道。   “是黑色的。”   (肆)   1720年   兖州   一身素衣,鬓边是一朵白花的女人正和自己唯一的孩子一起跪在偌大的灵堂前,外头门可罗雀,明知是丧事也无人上门来,因她的夫君死了,人人皆知,但是女人却不明白自己的夫君到底为何而死。   大夫说,她夫君有病,不是寻常人所见的病,而是心上的。   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身上的病好歹有救,但心上的病却无药可医,更糟糕的是,现在她的丈夫已经被这病害死了,大夫却告诉她,她的孩子可能也有这个病。   因为在她不知道是何缘故的前提下,她的孩子却和其他孩子已经不一样,他分不清颜色,味道,也不具备正常孩子的常识。   她其实是个很笨拙很单纯的女人。   虽然已经是个妻子已经是个母亲,但说起来,她也才二十四岁,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子,若是再告诉别人自己很胆小,成不了一个当家主母怕是会为人所笑话。   可是,她现在真的很害怕,怕的就像个笨拙到不行的少女,这一刻,她想起自己少女时,家在蜀中,家里代代制锦,名字也叫阿锦。   谢家的四小姐谢锦。   在圣祖三十七年这一天,千里迢迢从蜀地坐着花轿,带着一匹赤红色的锦绣来到兖州,与段庆山半生举案齐眉,却终是被他辜负。   当年她第一眼看到自己的丈夫时,已为他那一张不寻常,却让人终生难忘的面目所吸引,可到底,她的夫君却不爱她。   兖州的段庆山,终是,负了蜀中的谢锦。   “人若是要承认自己一生平凡,该有多痛苦。”   “哈哈,哈……哈哈……外头的人说的对,是我无能……是我无能……”   “别……别和你爹一样,将来去成就一番天下吧,永远,别做一个平凡到连死去都……不被人所知的人。”   彻底陷入了癫狂的男人,在仰头笑着留下一滴泪后,用刀子斩断锁链,一个人在家半夜上了吊。   这个偌大的段家到底只剩下了谢锦和段鸮。   “鸮儿,你怕吗。”   女人穿着素衣低头问道。   被大夫断定和自己患上一样病的孩子低着头,也不说话,看样子就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一般,可女子知道,路还是要走,她的孩子一定会被她好好养大的。   “娘是第一次做母亲,以前也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小姑娘也会变成母亲,鸮儿,以后娘如果做的不好,你就告诉娘。”   听到这里,孩子还是不说话,可女子却像是很执着也很温柔地握住了孩子的一只手,又小声地来了句道,   “鸮儿,别怕,有娘在呢。”   “鸮儿根本就没什么病。”   “有娘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伍)   1727年   顺天   “我的名字,叫做惠龄。”   “那一日,尚虞备用处的最后一任属官大人将我叫至堂前,告诉了我作为一只海东青一生唯一该做的一件事。”   “那天开始,我的人生便从此注定了。”   “……我从未骗你。”   “顺天来的萨尔图克·惠龄。”   “这辈子从也不曾真的好好喜欢一个女子。”   “但昔日一见,此生再难相忘,从此明月是你,星辰也是你。”   “睁开眼睛……是你,闭上眼睛也是你,这辈子……是你,下辈子也是你……”   那不知名死在某一处角落,真正化身为海东青的人摊开四肢,双眼有泪淌下,却也在意识消失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但使龙城……飞将在,哈哈……”   “不教胡马度阴——”   胸膛渗出血的惠龄望着天空。   芦苇荡里,一根根芦花在晃。   (陆)   1730年   顺天   傅恒很早就知道,他姐姐最喜欢自由,但是却要顾及家族,早早地要嫁入帝王家,成为宝亲王的嫡福晋。   她过的幸福么,也无人知道。   因整个富察家从来只为了满门荣耀而活。   虽然在此之前,整整三年他姐姐都拒绝了宫里的安排,可是不知为何,在三年后的某一天,他姐姐还是最终做了那个决定。   “阿玉,小恒。”   “放心,姐姐会去做最好的。”   “我一定会去做世上第一个富察皇后。”   “你们也要好好活着。”   可这话说完,幼年的傅恒却只听到,他姐姐真的哭的好伤心。   他不知道,姐姐这时候究竟在哭什么,但后来的有一年,他站在长春宫外,却又一次听到了那来自自己姐姐的哭声。   “我的永琏……永琏……”   华美的宫殿内,一个女子梳妆,隐约有枯黄色搀着白色的长发掉落的背景。   新帝二年,紫禁城这日大雪下了好大。   尽头是苍莽白雪,连绵数里。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傅恒一个人在雪中,一步步向前,身上沾染着空灵之美,一切看不清道不明。   一串脚印子留下,手掌终是冰凉转至滚烫。   “凡人的梦里有遗憾,但遗憾也铸就了凡人。”   (柒)   1735年   顺天   同样,为了这一份荣耀,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五岁的大哥同样倒在了血泊之中,那时候傅恒却是个少年人,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那一枪给毁了。   在傅恒的印象里,傅玉这个人永远都是那么地骄傲厉害和不可打败。   虽傅恒自从长大,就很久已经没有好好叫过傅玉一声哥哥。   但是傅玉这个家伙在傅恒心里。   就是那种永远能在和别家孩子吵架时候能够挂在嘴边吹嘘的哥哥。   可有一天,一切却被毁了。   当他大哥浑身是血的被人送回来的那天,脸色惨白,个子小小的傅恒还是一个人躲在门房外怎么也不肯走,图尔克他们都不准他进去,但是傅恒却看到了傅玉一身是血的样子。   傅玉被枪穿过了整个头颅,像个已死之人一般,虽然他的脸上被止过血了,可是为了捡回一条命,傅玉的头发被剪掉了。   那个样子很丑。   明明很帅的一张脸也瘦的像个骷髅一样,整个面颊惨白惨白,没有一点活人的血色。   宫里面和顺天府的好郎中都来了,却说傅玉这样子可能要残废了,因为那个燧发枪的弹药不仅扎伤了他的眼睛,还把他脑袋里的一个地方给打坏了,他这一次如果醒过来,没有死,那么今后,也会变成一个只要手脚动一下都会浑身剧痛的废人。   废人这两个字。   把傅恒的心都好像狠狠捶了一下。   他不敢告诉傅玉这件事的真相,事实上,每一个人似乎都不敢去告诉傅玉这件事到底有多残忍。   可不管怎么瞒着,到傅玉清醒过来的那一天。   傅恒还是见到了一脸是伤,像是从鬼门关回来的对方睁开眼睛的样子,兄弟俩都不作声对视了眼,傅恒还没开口,傅玉却在沉默了下后,扯出一个难看的要命的笑慢吞吞来了句。   “‘小……猪’,哭什……么。”   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说话都没一丝离奇的傅玉却还像个笨蛋一样在安慰他,可听到这话,傅恒这个小毛孩子还是特别笨拙地站在自己哥哥的面前低头哭了。   (捌)   傅恒的眼泪说明了一切,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傅玉其实就明白,自己的一只眼睛可能再也看不见了,他要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对此,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再也不能好起来,可能要变成废人了,傅玉一开始什么还很平静。   他本是个见惯了生死劫难,却也骄傲了那么多年的海东青。   一朝失去了一切,若说能若无其事肯定是不可能的。   但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却还是每天正常地躺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   因他没办法站起来,也没办法用眼睛去看任何东西,他感觉到自己肢体的无力,可他却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具体是什么心情。   像个死人一般只会喘气眨眼的傅玉好像很平常地接受了这一切,接受着所有人对他的同情,对他的伤感,和对他未来的预判。   但有一天夜里,他却偷偷地一个人在午夜慢吞吞地站起来了一次。   当下,傅恒就睡在他的身边半步,除此之外,无人知道他已醒来的傅玉一个人扶着床沿坐了起来,久久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和已经没有一丝知觉和反应能力的双手双脚,像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他在想,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每个人都告诉他。   傅玉,既然你没有死,你接下来一定要活着。   可是现在的他,还这般苟延残喘,失去尊严地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要是活着,又什么都做不了。   那么,留下来,继续活着的必要到底在那里。   那一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二十五岁的傅玉张开了自己的一只手,却摸到了一直以来都在自己身边的那把燧发枪,他在这一刹那想了许多许多,好的不好的,可是他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接下来该去做什么。   去找一件事做。   无论下一次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至少当下去找一件能让自己继续支撑着一口气活下去的事做。   ——我要活着。   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这成了傅玉那一夜唯一能想到的结果。   隔日。   海望大人如约地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一次,他眼看着傅玉坐在他的面前,并告诉了他一件事。   “傅玉。”   “去松阳,如果你还想找一件证明活着的事情,去寻找一个结果,五年后,我等你回来。”   “什么。”   “有一个人,他其实并没有死,他还活在这世上。”   (玖)   1738年   大同   当一个彻夜在山路上,想收伞走近一间破庙的男人走近其中,并伸手拿开眼前的一堆草垛时,正看到里头躲着个孩子。   孩子的边上躺着个已经死去多日的女人。   小小的孩子面目污浊,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挂在脖子里的红绳子罗汉钱。   当他抬起头时,正看到面前这长发男子脸上有道疤,高瘦却丑陋的面容是个十足骇人的长相。   一大一小不言不语。   男子从来是个心肠冷漠的人,却也不打算多管闲事救人,但就在他站起来准备离去时,他听到了那孩子对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爹。”   “爹。”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路人,这个孩子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管他叫爹。   听到这呼唤,男子不知为何停下了,却没有做一声应答,而过了半晌,就在饿的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的孩子以为这个奇怪的男子就要走时,他的小手上却感觉到了一块饼落了下来,接着那个长的丑丑的男子才面无表情地对他开口道,   “要和我回家么。”   “爹。”   嘴里一口咬着烧饼,饿的半死小孩子眼圈有点红。   “我还年轻,不要叫我爹。”   对自己的年龄冷不丁被叫爹有点在意,男子冷冰冰地回绝了。   “爹。”   “爹。”   可偏偏,小孩似乎对‘爹’这个称呼很执着。   “算了,你想叫就叫吧。”   莫名有点被哽住了,爹这个称呼,好像就这么定下了,想想,男子却也补充了一句道,   “从今天起,你就叫段元宝。”   “为什么是段元宝,不是李元宝?”   明明笨笨的,却好像问题很多的小家伙又呆呆地问。   “因为我姓段。”   男子开始对小孩子有点不耐烦了,可他到底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这是世上第一个叫他爹的人。   所以,他决定带他走。   “我叫段鸮。”   (拾)   1740年   松阳   哒,哒。   有脚步声响起。   “嘿!富察尔济,你怎么下来了!”   札克善也一下子跳了起来。   段鸮问朝上看去,却见那抱手从上方出现的皂衣男子身形极高,挺拔如松。   隔着小楼并不敞亮的光。   他的那双常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就如之前他和札克善所说,一阴一阳,所以白天不便出门。   那只眼珠泛着灰,不知患了什么病症的左边眸子,因终日不见光,极浑浊也极古怪,两个人第一眼,都觉得对方是个很奇怪的人,但是他们却谁也不知,这一面并非二人第一次见面,更不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所以说,这江山到底有多大,千年照古今,锦文华章写,这延绵万里的江山土地之上,有兖州人,有蜀中人,有顺天人,有许许多多的人。   凡人如尘,个体其实是万分不起眼的。   但有人的双脚所踏过的地方,这山河就是如此地大。   你若说它好,它却也有那么地不顺遂,因常人的这一辈子,好的不好的,仿佛一眨眼间就此过去了。   但说到底,这可是所有人的天下。   若有人在,山河才在。   这样的山河,才是最好的山河。   “札克善,我这不欢迎偷听的人,还是这种阴嗖嗖,长得不好看还喜欢偷听的人。”   “送客。”   这话说完,傅玉转过身,又一下关上了门。   但他却冥冥之中明白,这个门外的,名字叫段鸮不会走。   ——新的故事,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这是本文最后一个特别篇了。   不同人有不同的视角,但故事的源头在一开始就埋下了,这也是个人命运的一部分,支配着不一样的人生走向。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养猫的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谢秋生 4个;他是穿堂风 2个;丸子吃吃、judy~、木木、深山里的凶兽、柳絮弥江、不三不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养猫的鱼 68瓶;balbal 24瓶;杨精明、颜兔兔、大米粥、君倾倾 5瓶;嘿呀呀 4瓶;朝醉烛行 3瓶;千秋岁、湛湛生绿苔 2瓶;ju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九回   1740年   顺天   一夜就这样随着时间而匆匆过去, 昨晚的那一场关乎于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升华, 让眼前的一整个清晨变得格外与众不同了起来。   因为昨夜出来见面前, 就已确定今日二人都是年尾沐休, 虽说二人都是刚回顺天, 但上一次的后续处理也需另外等一等, 所以算下来, 满打满算, 他们俩还能有三四天可以呆在一块。   此刻, 周围的空气中还有些许若有所无的气味留下。   很野性, 很放肆。   昨夜, 某两个人从外头一路跑回来,就又在这儿刚好一块过了一夜。   此时外头的天已经彻底亮了, 室内的暖炭烧的差不多了, 屋子里四面都有点暗。   东窗台上的雪已干了,难得睡得这么踏实的段鸮睁开眼醒了, 身上已是一动不能动的,他的胳膊有点麻,不知道什么地方更是有些微妙地不适。   这让本还有点困, 每根骨头都像是和人恶狠狠滚到一起打了一架,所以重新闭着眼睛捏了下鼻梁的段军机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一头连睡着了都很规整的黑色长发披在肩头,接着段鸮保持着趴着的姿势调整了下,任由腰间的一件外衣滑了下来。   入目所及,那是有个人那一身被扯得有点皱巴巴的海东青制服,黑色的硬盘扣擦过段鸮留了几个印子的后背, 有种微妙的,令人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奇妙感觉。   因为这衣服昨天后来基本就是穿在他身上。   段鸮很少穿全黑的衣服。   他一直以来都并不喜欢黑色,可是这一身的黑色在他褪去了其余伪装和外壳的身上却有种很奇异的颜色冲撞感,当他穿着傅玉的那身制服,被抱着在纸窗边,用手感觉着外头的冷,和傅玉的热时,他们俩都有种精神都融为一体的感觉。   然后,有个人就这么抱着他,然后两个人一边在那扇窗户边吻着彼此,这人一边在段鸮耳边轻轻地念那封情信。   那信,且不论本身如何。   事实上,傅玉就算胡扯个什么他都会很有兴致地跟着这个疯子听,更别说是这个了。   毕竟,这家伙这么帅,还是他的了,现在还要给他读信,段军机这个贪图享受,没羞没臊的狡诈之徒,甚至觉得现在就算他俩就算立刻换个地方再读他也可以。   眼下,一晚上都过去了。   在他身侧,有个人正抱着他,那双手伏在他的腰背上,两个人贴的很近,因昨晚终于没忍住放纵了下,这会儿一夜荒唐过后也是畅快销魂的很。   只是,这大清早的,一睁开眼睛四目相对还是需要些心理准备,所以顿时脑子清醒的二人一正面对上视线,空气都仿佛沉默了。   傅玉:“……”   段鸮:“……”   这一霎那——   侧身躺着第一反应是顿了下的富察大少爷脑子里现在只能依稀想起在他眼前晃了一夜的某人的腿。   侧身和他一抬头对视的段军机脑子里只能想起在他眼前晃了一夜的某人的胸膛和双手拥紧时的背。   二人表情各异,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确定该往下具体用如何心态来好好接受这难以描述的清晨,一时二人全都不作声,许久才侧过身子用余光打量了彼此一眼。   见对方上面都跟自己一模一样,这二人都一下收回视线。   又在背过身后不约而同撩开被子往下一看。   自己也是坦坦荡荡地真干净——顿时,这俩身体之间明显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各自躺着面无表情不作声的家伙才开始‘假正经’起来了。   “嗯,早啊。”   枕着一条胳膊望天,脑子里有些感觉还没完全褪下去的傅玉眼睛盯着上方也不乱看说道。   “嗯,你也早。”   抱着条手臂望天,脑子里有点感觉没完全褪下去的段鸮也不置可否地盯着上方也不乱看回答。   “时候不早了,咱俩是不是该起了。”   段鸮故作镇定。   “啊,是吧,都已经天亮了。”   富察少爷也故作镇定。   段鸮:“我今天不去南军机。”   傅玉:“是么,哦,正好,我也不去海东青。”   段鸮:“原来如此,那挺巧。”   傅玉:“嗯,是啊,还挺巧。”   这两个人之间的这种对话,怎么听怎么都有点干巴巴,还有点这两个人一块和鬼附身了一般的反常和诡异。   可这会儿,他们俩是装的还挺来劲的,昨晚可就完全不是这回事了。   因昨夜,两个人虽到底都是头一次,所以一开始气氛难免是视死如归,还有点绷着脸,浑身不自在。   明明以往他们俩的为人和品行,堪称一个是不要脸,一个简直是不害臊。   但到了这辈子这头一次情窦初开,到了不得不交付一切互为彼此的时刻,这‘不要脸’和‘不害臊’还是在过程中有点毛手毛脚加笨拙单纯起来。   照理,他俩活到这个岁数也是什么都明白的。   但这份明白,放在彼此身上,两个人也有着一千一万个不舍得,因为对方是不一样的,所以就也分外地珍视和马虎不得。   可没一会儿这两个到底一块疯惯了的人来瘾了。   傅玉这边稍微才主动了一下,段鸮不知怎么的就僵硬了一下,傅玉还以为他到底不习惯就给顿了下,然后一向心机深沉的段鸮努力冷静了一下默默望天,两个人说不上来的古怪,却也分开了些才各自来了句。   段鸮:“你先让我缓缓。”   傅玉:“啊,缓什么。”   段鸮:“有点怪。”   傅玉:“哪儿怪。”   段鸮:“就,怪不错的。”   傅玉:“……”   段鸮:“阿玉,我好喜欢你。”   这乍一听还好,细想之下简直和直接点火没差别的话一说出来就和火上浇油似的,两个人都盯着对方的眼睛突然不作声了。   一时间,别说是在那样的氛围下正跟抱着块宝贝一样正在疼他的傅玉了,弄到最后,主动撩他的段鸮自己最后都没能好好把持住,就和他一块胡闹似的荒唐到了天亮两个人才消停下来。   眼下,两人身旁看着像是打过一架似的。   这二人这么多年,睡着了都喜欢各自孤僻骄傲地倒向一边自顾自地倒头睡着,模模糊糊醒了的人在睁开眼睛的刹那,脑子里都有了片刻的空白。   但具体旁边躺着的到底是谁,还是清楚的,不仅清楚,每个细节两个人各自怎么样的反应他们都一点没忘。   “哦,所以你觉得昨晚怎么样。”   “还行吧,就那样。”   “是么,那麻烦你说这话之前,可不可以先把你的腿从我腿上挪开。”   看他在这儿翻脸不认人的,有心呛他一声的傅玉支着身子就又这么来了一句道,   “你为什么不先挪开,你也从刚刚起也一直故意挨着我。”   眯着眼睛面露挑衅的段鸮这话落下,像两个摊开的大字一般幼稚地大半夜躺在一块的二人嘴上又这么一来一回地拌了几句嘴。   “……”   “……”   这话落下,‘不要脸’和‘不害臊’再度眼睛对眼睛鼻子,待两个人一块停顿了三个眨眼,‘不要脸’这才率先放弃挣扎又认命般地来了句。   “算了,我装不下去了。”   光说完,着上身就这么一下坐了起来,嘴角忍不住上翘着的傅玉回头抱住段鸮,半只手搂在怀里俯下身子亲他,段鸮对此见好就收,一时间,这两个明明搞在一起有一段时间的家伙却像是有皮肤饥渴症一样,很喜欢和彼此接吻。   只是这大清早的,还是不能太过,因有些事一不留神就容易变质,还容易耽误正事。   “喂,别大白天,就开始不讲道理地耍流氓啊,这位帅哥。”   感觉到有个这么热都不嫌弃,还从身后挨着他的人的手一路往他腰下滑,是个活的,能喘气的男人都不可能没感觉。   睁开一只眼睛的傅玉一边勾着嘴角还挺开心,一边却仰头握住段鸮的一只手,两个人的手都很骨节分明,是很男子气概的,也掌握着自信和力量的两只手。   傅玉这一头黑色长卷发本来就很长。   一缕发丝落在面颊上,加上他们家的人天生有点卷发,所以一早起来就这么随意垂在肩膀上,当他保持着这个自上而下的姿势笑着逗段鸮时,就显得有点邪气不羁。   他没有着急只是反手吻了下段鸮的手心,又从他的手指,一点点地自上而下地触碰。   这真是世上最不要脸的勾引了。   偏偏段鸮还就很吃他这套。   他俩双臂交缠,都笑的和笨蛋似的,之后还抱着彼此这么打滚翻了个身,换了个更方便搂在一块的姿势,又特别腻歪特别躁动地又吻了好一会儿。   二人这么一闹,又是半个时辰。   要是任由二人胡闹下去,这整整三天沐休可能他们俩都能这么无聊地跟对方耗下去,所以最后闹完,还是傅玉任劳任怨先起来,又给有位大爷似的段军机主动去弄了份早点。   因段鸮从来都胃口不好,所以傅玉不可能说大清早地还让给他继续这么折腾下去,一夜之后,只简单地批了见外衣的二人从卧寝,又这么腻腻歪歪地一块到了宅子旁边的小厨房里头。   期间,主要是傅玉一个人在给某人忙活。   因为段鸮这辈子活到这么大从来不下厨。   事实上,从他俩认识那会儿,傅玉早就知道了,段鸮不仅不下厨,也不会洗衣洗鞋更不会除此之外任何生活上的技能,因为段军机这样的人从生下来就不委屈自己。   他不想干的事,就绝对不干,就连段元宝都得反过来伺候他娇贵无比,难伺候到极点的爹。   对此,咱们傅玉大少爷本人以前也没有伺候别人的习惯。   但谁让这家伙现在都和他互相套牢呢,他看着段军机这样,就是再无理取闹难伺候都觉得这个人就是可爱的不得了,也因此,当下傅玉肩膀上披着段鸮的南军机正式官服,就感觉着有个人在身后抱着他,又扭头问了句。   “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听到这话,其实,看见他就觉得什么都行,也很有胃口的段鸮就在后头挨着他一点,用手圈住他腰,和只狐狸似的凑近他点又回了句。   “都行。”   “……”   这句都行还挺可爱,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段鸮。   有种浑身的深沉和狡诈都收起来,就跟他一个人在这儿耍赖般的依赖感。   对此,个子本就高,把头发随意一扎的傅玉任由自家架子最大的帅哥在他忙活的期间动手动脚的,还给他把手拿拿上点免得被自己给烫了。   不过,富察少爷平常看着落魄又寒酸,还成天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但说到底还是挺喜欢给人制造惊喜的。   因为二人眼下呆的这个地方正是昨夜,他给段军机的第二份惊喜。   这地方是处在柳荫街甲一处宅子,背靠驴肉和陈四胡同,面朝正南方。   头顶沾着皇城风光,外头看着不显,内里却布置的很用心了,窗口栽着一束辛夷坞,这个时节虽看不得,但每一处都是照着段鸮以前的生活习惯所不知的,大门口挂着的那个小牌匾上的二字,却是再令人注意不过了。   ——段宅。   段军机虽常年在外都习惯了一个人住。   眼下回京复命,重回顺天,公务繁忙,还需了却些自是需要个正经府邸的,可有个人一出手就不声不响地直接送了栋北京城里的房产,这还是有点令人没想到的。   因这一栋宅子,不说本身所处的可是寸土寸金的内城地带,还连地皮地契带房子全都一次性打包送了他,光是这一笔,就够显示出某人出手之阔绰了。   这跟段鸮刚认识他那时候,连条裤衩都是破的,一双鞋还有个洞的穷鬼德行可差别有点太大,所以当即,段鸮就相当不给面子地来了这么句。   段鸮:“你贪污受贿了?”   傅玉:“……哎,我说,你能不能成天盼着点我好啊,咱俩以后都是一起的了啊,我们家贪污受贿你也得倒霉知道么,段大人。”   段鸮:“那这谁的?”   傅玉:“我的啊,我自己的啊,就现在送你了,你喜欢就行。”   他自己的。   哦,对,这人还是个少爷,这就正常了,奈何某位大少爷倒还挺淡定,和他胡侃完这一句,才撑着头就给解释了一句道。   “就当送你的生辰礼。”   “祝段军机从此都能前程似锦,心中所想所愿都一一实现,真正扬名立万,我送个礼庆贺庆贺,行不行。”   这家伙一句接一句的,说的还挺上道的。   段军机这种人这辈子绞尽脑汁地可不就盼着扬名立万,前程似锦么,这可真是送的算是投其所好了。   而且两个人都现在关系了,他想送就送,他想收就收,二人礼尚往来倒也坦荡,加上这宅子,段鸮也正需要,所以对此,段鸮也不和他假客气了,不仅如此,有个人还来了这么一句。   傅玉:“实在不行,你多叫我几声阿玉当谢谢我了。”   段鸮:“这么好应付?”   傅玉:“是啊,当然了,你想还我点别的也行。”   段鸮:“还你什么?”   傅玉:“哦,就,要不,你今天有空跟我一块回一次我家吧。”   段鸮:“回你家干什么。”   傅玉:“见见咱弟,见见咱阿玛咱额娘,怎么样。”   段鸮:“……”   作者有话要说:  当我在本文前三十章和大家说这两个人是直球党让各位不要着急时,大家当时一定不懂是啥意思。   现在,大家懂了没,这就是直球!传说中的直球,直到全地球人都比不上他俩的直球啊! 第四十回   傅玉口中说的, 让段鸮这一次跟他一块回一次家,说的更简单直白点,就是想让段鸮正式见一次富察家的人了。   段鸮自己的老家在兖州, 明伯和元宝之前说是这两日就会上京来, 但是具体人什么来却还得等一等路上才能到,加上二人之后另有其他公务在身, 所以他们俩这会儿也去回去不得。   不过他的家世出身,算起来是个清白人家, 加上又生在遥远的鲁地, 几代之前出过在前朝当官的, 到他这一代却是只是常人了。   但堂堂富察氏, 却是个现今北京城上下人人都会认识路的显赫去处了。   通常意义上来说,说起这富察家,最先能在顺天想到的, 就是傅玉他家那栋在西四八进八出的大宅子, 因富察家虽另有两处长屋府邸, 他阿玛李荣保却是这一脉的长子。   富察氏和其他八旗大姓一样源于女真族, 自入关后, 沿袭了镶黄旗的祖先顺泰当年所得公爵之名在京城扎根,身受帝王一脉倚重, 玛法那一代的米思瀚力主圣祖削藩,立下大功。   傅玉的父亲李荣保在世时,即保留了公爵之位,半生戎马, 死后还被追封一等公。叔伯马齐,马武在圣祖朝时即分别获封为武英殿大学士和太子少保,马齐本人于世宗在时更是两度被启用,加封为总理事务王大臣,至今于这京中和朝中都颇有威望。   家姐,即富察家的长女傅梅,当年早早嫁入宝亲王府成为嫡福晋。   在新帝元年,顺利晋封为本朝第一位富察皇后,民间多有言,皇后姿容窈窕,性格恭俭,平居冠通草绒花,不饰珠玉,说的就是傅玉的亲姐姐,傅梅。   如今,重重的宫墙虽说里外的隔着两边,但这满门荣耀却正是盛时,是泼天的富贵也当不得。   而他们兄弟俩,一个虽说少年时就漂泊在外,但却成就了这海东青唯一的八方尔济的名号,另一个也是年纪轻轻就已是銮仪卫侍卫官,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一大家子姓富察的,任凭哪一个在这北京城里报出自己的名号去,都得让人吓得退避三舍,如何都不敢轻易招惹。   只因富察家,每一个人都承袭着先祖的血脉,各人心中都将家族荣耀和利益放在了首位,从不在任何事上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堪称是一门朱门显贵。   正因为如此,光说每日和闹市口似的死活堵在他家大门口,想上赶着递名帖攀关系的旁人都得从西四一路排出半里地去,现在这人随口一句,就说要带段鸮回家,那么其背后的意义就有些不一样了。   可傅玉这个人往常看着做事随意,却也从来不是个没有下定决心,就轻易对人心血来潮的人。   他会对段鸮开口说什么,基本就是一句郑重交托,不可能轻易更改的承诺。   所以方才那一句话的分量就不亚于说。   傅玉要把自己的一切关于他自己都完整地交给段鸮了。   这不止是指二人的私人感情方面,另有二人此后在京城,在时局,在各自为业之上的一份信任和交托。   对此,段鸮当下也没着急答应他,说起来,他自十年前就在这京城一人打拼。   那时候的他每朝前走一步都万分艰难。   他低过头,也弯过腰,步步维艰,走到现在,曾经在这官场沉浮之中他什么样的人见过,脏的臭的,白的黑的,自也明白这高门最难迈过去的就是那一道坎。   他当年只是像以寒门子弟的身份在京城中扎根,却也花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去谋划和经营,如今,他如果要选择傅玉,那么就意味着他要承受的不止是傅玉这个人的爱情,还有两个人各自的人生走向要因对方而改写。   因他跟傅玉都不是什么,真的都没没见识的天真少年郎。   相反,这两个人过去多少年间一个人走过这江山天下,已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眼中就也对什么都看得明白,透彻或者说比谁都冷静。   一直以来,他们俩虽然时不时地私下胡闹几次。   但内心,却也有着自己对人生的明确规划和设想,和个人抱负,也有着看似不相同却又殊途同归的个人风格。   段鸮重视利益,充满野心,对他人的算计始终多于信任,胸膛中却也有着一份天下人难敌的志向。   这样的人,不可能在因为现在选择了和一个男子在一起了,就此泯灭了他心中的抱负和企图心,相反,往后的路,二人若是想一条接着一条道走,只会走的比从前更险,更难,更波澜壮阔。   对此,傅玉很明白这一点,因他和段鸮也是一样,对于个人选择这回事,总想的比常人要多。   所以当下这一步,才会对二人而言来的那么地重要。   因为在傅玉眼里,他不可能说会去局限段鸮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毕竟,这样活出自我的段鸮才是真正的他,为功名社稷而活,恰如烈火般生存,这才是他段玉衡,但恰恰也是因此,这二人才能更明白对方,更理解彼此,以真正互相成就,永不放手的方式活着。   这就像,是一直以来二人信奉的山川与江河的人生观一样。   山川和江河是平行的。   从不为彼此活着,为天下人而活着,可他们从来却也都是互为依靠,却又独立活着,是两种截然不同却又默契亲密的生存方式。   因此,傅玉不用明说,段鸮其实也明白。   事实上,这人变着法地想把他这份心让段鸮好好收着,所以才又是送宅子又是上赶着给他做些,都是他富察少爷这辈子难得地掏心窝子对另一个人的方式了。   而京城里是个人都知道,他阿玛李荣保大人和额娘富察福晋早都已经去了,那么大个富丽堂皇的富察府现下也只有他们了。   但他家到底还有一层寻常人都理解不了的关系在。   另有宫里边,他二老爷马齐以及傅恒这么大个人在那儿,要让对方自上而下一朝知道傅玉和段玉衡就这么搞在一起,这事带来的冲击力本身还是有点大的。   毕竟,宫里边和马齐,段鸮暂时是不熟。   但小察弟弟这人根据前两次见面的经验来看,可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孩子。   质朴严肃,忠君爱国,年轻的肩膀上担着銮仪卫侍卫官一职,一年到头却古板到连沐休假都不给自己放,天天踏踏实实,配着刀准点去宫里报道,一点没有当下京城八旗子弟身上虚浮的毛病。   京城里,为此对这位傅恒家二少爷还有个外号,说他是开国以来镶黄旗第一青年才俊,惹无数待嫁少女蠢蠢欲动。   这么位对外人恪守规矩的青年才俊。   想也知道除了傅玉这么个素来不是人的混蛋以外,富察家其余的人对个人的家门礼教是有多严格。   但段鸮自己心里却也是清楚一点的,那就是他这么个名声一度不太好的人,要是跟富察大少爷掺和上一脚被常人知道了,估计又得以为是他段玉衡这个妖孽出手想害人了。   对此,段妖孽本人倒是并无太多感觉。   反正,他这么多年名声一直这样,哪天没人找他麻烦才不正常,但就是这么直接跟上门去,把人傻乎乎的弟弟给吓坏了可不好。   不过说来,他们俩其实认识都快整整一年了,若说定终生,八百年前就莫名其妙定了,但真算算二人真正的心意相通是何时,却也是因为后来的许多事才延伸出了更多心思。   傅玉姓富察,本身就说明他身上担着另一重责任。   若是一般人,估计为了这份责任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但现在傅玉既已说了,他已经选择了,也不打算改了,还要和他一条道走到黑了。   段鸮却也不想辜负他。   这一份互不辜负,值得段鸮现在也去为这个人做些什么,令他放下自己的一辈子的算计,就只是纯粹地因他,或是为他和自己的将来做些什么。   “你真想让我跟你去你家?”   这么琢磨着,和他还呆在柳荫街甲,眼见外头雪已停了,披着件官服,长辫子已绑起来的段鸮用手臂在后头抱着傅玉,枕着他的肩膀问了一句。   说话间,他的手从心口划拉到底下,在若有若无地撩着他,段军机这样儿有点像在和富察少爷调情,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上赶着逗傅玉玩,却也有点无聊的要命。   “是啊,去不去?”   见状,朝后跟他闹的起劲的傅玉也和他在这儿互相逗着玩,拿自己一只手抓着他免得段鸮继续闹他,又给换了个姿势索性转身将人给抱住了。而听到这儿,一边琢磨着这事,一边抵着身后往后仰的段鸮想想再回答道,   “去是可以,但这事不能着急,咱俩自己得先合计合计。”   “合计什么?”   撑着点二人的身后,又故意凑近点,跟他鼻子话的傅玉抱着手压着声音问了句道。   “我从来不去做没把握的事,跟谁都一样,跟你也一样。”   “所以,得把有些话先说清楚点,这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这一句话说着,跟他在这儿私下聊着这个话题,往常就一肚子坏水的段鸮却也没跟傅玉说明白自己想具体干些什么。   但没办法,傅玉可真的太了解这人了。   当段鸮又对他说这话时,他基本已经确定,段军机这是脑子一转,已经盘算好怎么往他家正正经经地登堂入室了。   这具体如何堂堂正正地登堂入室,自不用他来操心。   因为就如段鸮自己所说,他这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别人来算计他的份。   所以,紧接着,这‘缺德’又‘黑心’二人组就这么凑在一块敲定了说一个只有他俩才清楚的事,随后又这么另在一块独处了大半天才算是分开了。   关于他们私下具体敲定了什么,具体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一出来自他段某人精心安排的阴谋诡计。   走之前,傅玉把昨夜跑出来找段鸮时穿的那身黑色大氅披风留给他了,还穿走了他一件里衣。   段鸮对此也没说什么,一是他们两个人的各种衣服早就一块混着穿了,傅玉本就是爱穿哪件穿哪件,二,也是因为他原本就设想好了一件事,所以才让   傅玉把他的那件里衣就这么穿走了。   这一件傅玉穿走了的里衣,自会让该看出来的人看出来点端倪来,为下面的某些事来个铺垫,因为这俩混蛋要达到的目的恰恰也就是这个——   段鸮:“你回家以后,要是被发现了衣服的事,别跟你二大爷你弟他们说是我,就凡事提到我这个人就先留半句话,再换个描述方式。”   傅玉:“那我怎么回去具体和他们说你这个人?”   段鸮:“你就说,你现在准备带个人回去,你们俩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完了,生米也煮成熟饭了。”   傅玉:“哦,然后呢。”   段鸮:“然后,这个人其实早年丧过偶,有个满地乱跑的儿子,穷乡僻壤小门小户出身,还有一身‘恶疾’,长得还很丑。”   傅玉:“哦,再然后呢。”   段鸮:“再然后,这个人还是个男人。”   这种摆明了就故意且不安好心的描述方式。   傅玉不用讲都知道自己回去一说出来,具体会遭到怎么一顿来自他二大爷怎么样的‘毒打’了,毕竟他拖了那么多年岁死活没成亲,弄到最后和男人在一块了这说出去了   奈何摆明了就是想坑人的段某人这么干,他一琢磨却也明白了这是何用意。   因他俩都很清楚,无关其他,贸贸然知道他和大名鼎鼎的段玉衡搞在一起了,总比不过先知道他和一个有儿子,丧过偶,还什么一身‘恶疾’的男人来的冲击力大。   段鸮让他这么说,无非就是给后面的事埋下个伏笔,这才好两个人一块具体盘算其他的事,也是这么说着,傅玉也给提了个问题。   傅玉:“哦,我怕我临时发挥不好啊,我一张口就想夸你怎么办。”   段鸮:“那你就当着二大爷的面使劲夸,看看他打断你几条腿,我到时候再去上门想办法捞你。”   傅玉:“喂喂,你太狠了吧你,算了,那你记得来的时候穿的帅点知道么,不然我这打可就白挨了啊。”   段鸮:“你想怎么个帅法?”   傅玉:“就全京城最帅那样行不行?”   段鸮:“行,你在家等着吧。”   这‘不要脸’和‘不害臊’二人这话说着,倒也真将这坑人计划给付诸于行动上了。   等转头两个人这么分开了,段鸮一个人大清早地离了柳荫街甲,没坐轿子,只骑了马的他却也没着急自个一个人去哪儿,而是路上掉头了个方向。   这是因为,他今日一早原本就有个另外安排。   虽说他这两天不用上南军机,但段鸮这次刚回顺天,又恰好赶上之前官复原职,却有着自己私下里的各种私交来往。等去了外城的清真馆子南恒顺,又买了白魁老号的麻冻儿羊肉令那饭庄的老回民给自行装好才走了。   待段鸮像个上门做客的般拎着这些东西上了内城的一处,他过来这趟具体要来拜访谁却也清楚了,因大门口挂着的章佳时匾额就已说明了一切。   京里在朝中,姓章佳的,现在就一位,那便是当年对他有大恩的阿克敦大人。   段鸮和他多年来,也算是难得的一场忘年交了。   从前他不在京中时二人都有书信来往,一朝回来,自是要亲自上门再度拜访下的。   而一早就给他递了书信让他有空来府上走动,今日恰好也是沐休在家,所以刚从外地结束秋围监考回来的阿克敦眼见外头通传,说有贵客,自是对段鸮的到来也是难得流露出了些喜悦。   二人虽年岁相差,却颇为投缘。   在书房用了茶之后,阿克敦大人倒也和段鸮一块坐下聊了几句,谈起过往,阿克敦大人似有一番思索,段鸮自己也是不置可否地回了些话,只是话语间,却也问了些自己感兴趣的事。   诸如当年的马齐大人此人,过往富察家的一些事,另有些在京中的利益往来,不过他也未挑明自己为何要问,只说有所思考之后却也淡去了这个话题。   这一日,段鸮在阿克敦大人家用了一顿饭,一切都很平常。   但富察府那边,却发生了一件耸人听闻的‘大事’,具体是何事,还得老总管图尔克亲自来说。   因赶上冬季下雪,二老爷马齐来家,赶上他家大少爷又一次回家,二少爷这一次也是沐休在家,富察家的一家子正坐着吃顿家常便饭。   这是少有的富察家的一场年末的家宴了。   若说重视程度,看马齐老爷这么个一辈子在朝堂上都请不动的大人物能亲自上门来住两天就知晓分量了,期间,他家叛逆到从来不回家的大少爷,这次却很稀罕地主动回来了。   马齐老爷对此难得给了这混账小子一点好脸色,因打小这爷俩就不大对付,甚至于从小到大傅玉都有点故意给他二大爷气受,马齐对傅玉还有个专门的称呼,叫臭鞋烂袜大混账。   因在马齐眼里,傅玉就是个混账,而在傅玉眼里,他二大爷也是混账。可今个爷三正难得和气点地吃着呢,图尔克就看他家混账大少爷突然当着一家子的面‘啪’一下把手里的碗给放下了。   富察傅玉:“咳,那什么,我有个事要说。”   富察傅恒:“哥,你要说什么?”   富察傅玉:“哦,我要成亲,和一个男人,他有个儿子,还丧过偶,但我跟他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富察马齐:“……”   富察傅恒:“……”   图尔克:“……”   这么一个晴天霹雳砸下来,在座的一家子姓富察的都傻眼了。   还在傻乎乎抱着饭碗的小察弟弟懵懵地看着他家胆大包天的亲大哥,却下一秒,已听屋里头他家二大爷像头暴躁的驴一样恼火地跳起来嚎叫了起来。   富察马齐:“我就知道啊,你回来就没好事!混账!富察傅玉!你个臭鞋烂袜大混账!给我吊起来打!马上吊起来打!”   这么一大闹起来,这一夜,偌大富察府都没消停。   富察马齐这位二老爷本来就脾气不行,两鬓斑白却还是被气的当晚就要用拳头暴怒地揍傅玉这个混账。   傅恒在一边想帮帮他哥,图尔克和其余下人也是劝了一夜,可好说歹说的,这事一到傅玉这个混账嘴里,就变成了一句。   傅玉:“是这样,我和他是真爱,感天动地,至死不渝,这辈子反正不太可能散了。”   富察傅恒:“……”   图尔克:“……”   这‘真爱’不‘真爱’的,也没人具体能从自家装疯卖傻没个正形的大少爷嘴里套出他怎么就要和一个人‘至死不渝’了。   但一晚上的,任凭谁都没能从这波富察家大少爷突如其来地‘公开’示爱中缓过来。   此事若是到这儿,图尔克也只当他家大少爷是真在胡闹,才想出这么一遭找了个男人,又故意拿人开涮的办法来。   可在天亮之后,富察家的大门口却一早迎来了一顶看样子来头颇大的,深紫色绣佛手的官轿子,这轿子一看就一般人坐的,需得是朝中人士,且是手握一方权利的人才能匹配的。   轿中下来一人。   单手撩帘,却也露出一张身着锦鸡官服的黑色发辫,成年男子面孔。   那一霎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那人这一身黑色披风映衬着内里高洁规整的官服好似朵辛夷坞,冷落清高,开遍满山,花红而贵,朵朵盛开于枝头,这一幕,倒真让人想起一首诗来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人如繁花,开于山顶。   当真如此,美不胜收。   不说一下愣住了的图尔克了,就说富察家门口眼看着这顶轿子停下,那人一步步走出来的其他家仆都看待了,只想着,这,这是谁,又是来找谁,可下一刹那,眼看这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一步步走到大门口,图尔克才见对方朝自己府门这样停下了。   “敢问,大,大人……是哪位?又是来寻哪位的?”   然后,他就亲眼见这位满身气度惊心动魄令人过目难忘的大人对自己抬起漆黑剔透的眼眸,又如此摘下大氅后头沾着初雪的帽子款款道来道,   “有劳。”   “在下段玉衡。”   “今日,特来这儿找富察家的富察傅玉。”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开头那一串关于老察他们家的东西写出来,才意识到老察家背景具体有多夸张哈哈哈哈,我们老段的男朋友是个真杰克苏,惹不起惹不起。   不过这么一讲,这两个人这恋爱谈的也是堪称真·强强联手了哈哈,这一章有没有一种心机吊卯足劲嫁豪门的既视感……()   灰少爷老段!加油加油向前冲啊哈哈哈! 第四十一回   廿六   富察府   堂屋前,方才洋洋洒洒的雪已经停了。   一节节的石头台阶上被下人扫得干干净净, 连通整个大宅子的道上沾着初冬的干燥。   唯有外头的屋铃上, 兽头屋顶, 老瓦片屋檐是留有一些冰花。   富察家的老宅子据说是圣祖时所赐给先祖米思翰,进而一步步修建起来的, 算一算这么多年下来,走廊院落处处也可见岁月痕迹, 但即便是这样, 从房梁到摆设,均可见这朱门显贵的大家族底蕴。   大堂前, 一张黑色沉香木案几前,摆着一盆带上门来的冬雪腊梅, 另有一提盒的入冬糕点。   这红纸糕点包的雅致, 瓷盆里养的娇贵的梅花也不落俗气, 倒真像是精心准备的初冬节礼。   一旁, 一进内室已解下了那身黑色毛领大氅, 只身着那身锦鸡官服的段鸮正一个坐在堂前掀开盖,低头喝着茶。   他漆黑的眼眸不动声色地垂着, 手腕上的木头佛珠似人般剔透,面容虽带着初冬进出无内外的一丝寒气, 映衬着盆里的那一只妖娆的梅花却也没比下去分毫。   平心而论, 段鸮的这张脸长的无论在何时何地出现都还是很具有欺骗性的。   正如某人所说,稍微卖弄个三分全京城最帅这句评价就非他莫属还是当得起的。   只要他心情好,段军机可以随便就用自己这张脸去轻易蛊惑别人相信他嘴里的每一句鬼话, 亦或是相信他并为他做任何事。   而他方才在富察府门口的那一刻的惊艳出场已是看傻了不少人。   一路当他身着官服十分正式地自己提着礼物一步步被老总管十分客气地请进来时,府里上下的丫鬟仆从都险些对着这位长得身姿挺拔,比初雪还洁白剔透的南军机给活活看呆了。   段玉衡。   这真的是……那个段玉衡?   光这三个乍一听简直如雷贯耳的字就把人一时给震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更别说在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了。   对此,立在一旁,带着圆毡帽,深紫色大马褂子图尔克看样子对他的到来很有些忐忑,毕竟,大名鼎鼎的段玉衡是谁全顺天府的人还都是知道的。   京中素有传闻,兖州段玉衡,可是如今京城风头最盛的人物之一。   世宗朝时的最后一位殿前进士。   师从已过世的南军机蒋廷锡大人,当年少年入仕便惊才绝艳,恰如山河日月般照耀着整个江山,这样的一个人物,本是当世少有,因此京中素有传言,他将会是南军机廷玉老板在未来十年的接班人。   过去五年间,他一度因背负骂名而销声匿迹,谁料前月里一番五世活佛入藏事宜。   据说此人再度出现,一出现就用了招把前朝的一场劫难力挽狂澜了,这大半月里,外人只听说段玉衡回京了,复官了,还将老对手王掞给一手弄下去彻底翻身了。   但具体这人的正脸,也没几个人见过。   因他人虽回了朝堂,却仿佛一下子脱离了官场上的表面奉承拉扯,只一门心思呆在南军机里不出来。   除了廷玉老板,据说他连复官后的人情走动都拒绝了,就像是就像是笼着一层神秘莫测的面纱一般,常人若是想亲自见一见此人,再拉拢拉拢关系都怕是都很难。   而偏偏,他背地里还素有个心狠手辣之名,功于心机,亦是玩弄权术的一把好手。   旁人一时也惹不得他,动不得他,搞得这连日来不少人都揣测着他具体何时会显出真身。   谁料,这人人都想见,都好奇,也都大半个月没见着的段玉衡今天居然自己主动跑到他们富察府来拜访了?   说来也怪,方才图尔克跟他一块进来时,对方的态度对他也是出奇地好,不仅彬彬有礼,连对图尔克都是说话带笑,东西也不用下人只自己拎着,令人挑不出任何错处,反而生出不少好感来。   “段军机,您用茶。”   代表着富察家的老总管图尔克地在这儿恭敬地递上茶。   “多谢。”   段鸮收起袖管,抬起一只手利落地接过看看他,也如此地回答了句,这样的面若皎月,进退有度的美男子,似乎和外头的传言有很大出入。   那么这位从来跟他们家也没什么交集的人物,好端端地赶在这时候,单独来找他们大少爷做什么?   额,难不成,是因为什么事所以来寻仇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也没敢往有些不该想的地方去想。   因这可是段玉衡,所以任凭那个人就也不会将那些轻浮无聊的肖想就这么落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   正赶上这时候,因为昨夜干了桩混账事的某人这会儿还被马齐给在家扣着,只得傅恒出来先一步接待客人了。   出来前,傅恒已听说来的是段鸮,图尔克问他是不是知道对方为何来,傅恒却也有些疑惑。   “找我大哥?对方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说找大少爷,不过,二少爷,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图尔克跟他在走廊上一边往前走也一边谨慎地和傅恒打听这事。   “我记得,他们俩好像真的认识,应该不是什么仇家,你放心。”   傅恒虽然也觉得大过年赶在这时候来很奇怪,却也没往别的地方去想。   “也许是有什么公事,我先去外头和段军机说明一下情况吧。”   “行,二少爷。”   当下,一身在家的浅蓝色常服,看着比往常还要年轻青涩些的傅恒从后院一步步走出来时,正对上堂前端坐着的段鸮,和他所带的礼物。   那盆瓷盆里的冬雪梅花,傅恒第一眼还不太不确定是给谁的。   但那一大盒用红纸包着的精致入冬糕点,本还十分稳重有礼的傅恒却一下愣住了。   因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同聚馆的果馅点心,往常就只有下雪天才能买到,不仅如此,就是官家老爷亲自去都得列队排长龙。   傅恒明明都是大小伙子了,却唯独喜欢些小毛孩子的酥皮点心,而一早摸清楚这从上到下的喜好的段鸮见他将目光落在点心上,特意出门前辗转且耐心地买了盒这个才过来的段军机这才看似很平常地来了句道,   “听说你很喜欢这个,傅恒。”   段鸮说着还停下了,才拿手指点了点手边那点心盒道,   “见这两日也还沐休在家,所以路过时就带了一盒。”这一举动,说来很不段鸮,可段鸮偏偏对此也无任何解释,就只是好像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般做了。   “谢,谢谢,段军机。”   而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出,不知道他怎么会清楚自己的喜好,但表情明显更惊讶了的傅恒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当下就像在兄长面前的小孩子认真地道了句谢。   “不用,只是过来拜访的路上正好看见的,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上次我的话了,傅恒?”   上次的话?   一刹那还没反应过来,但当傅恒看到段鸮脸上露出的那种似笑非笑像狐狸似的表情时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认真地想了想又有点迟疑地来了句道。   “鸮哥?”   “嗯。”   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人家弟弟的一声鸮哥,段鸮看样子是真对自己大摇大摆上人家家里的行为无任何不适应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不是他们俩第一次见了,二人之前本就有过一次一面之缘。   身为銮仪卫的傅恒当时受困于那伙黑衣蜘蛛的围攻对方所救,事后也是始终记着想当面谢谢他,却没找到机会。   虽然当时傅恒也有一丝疑惑,就是段军机莫名其妙对他很好,他却不知道是何缘故,而冥冥中,小察弟弟也没忘对方当时就和他说过一句,说自己认识他大哥。   有这一层救了自己一命的关系,傅恒对段鸮其实莫名地也很有好感。   因在他眼里,段鸮这个人完全不是京中那些人口中那副狡诈奸猾的样子,能在那般危难之下解救顺天,便说明段鸮这个人本身该是个赤忱忠义,和他大哥一样的人。   “鸮,鸮哥……你今日来找我大哥有何事?”   “傅玉他人呢?”   成功把弟弟给洗脑了,段鸮说着轻描淡写地抬眸看了眼傅恒。   这直呼其名的口吻可有点亲密了,旁人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段玉衡和他哥熟的不行,可照理来说,他俩怎么可能会熟呢,这么两个不相干的人,也不太有可能有什么跃过常人眼皮子底下的特殊交情啊。   “哦,在,在屋里呢。”   这么在心里寻思着,傅恒这小子心里觉得很奇怪了,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他怎么了?”   段某人开始明知故问了。   “额,家中昨夜出了点小事。”   “小事?”   “对。”   老实孩子傅恒说着有点心虚却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了。   “他没大事吧?”   “嗯?其实没,没什么事,就是现在可能不太方便,因为家里昨夜发生些事,您是有什么公事方面找他吗?”   傅恒这么问,其实是想说若是公事,可以等沐休结束去海东青那头另说。   不必这时候来,因他二大爷的脾气万一待会儿知道有人上门误伤无辜可不好,可谁料到,小察弟弟这一片好心,上赶着就是来‘砸场’子的段某人却没领情,反而话音一转就干脆来了句。   段鸮:“哦,其实不算是什么公事,我只是想来还他的披风,还有他前天夜里好像一不小心穿走了我的一件里衣。”   富察傅恒:“?”   图尔克:“?”   这,这话什么意思?   还披风?   前天夜里,穿,穿走了一件里衣,为什么他哥他家大少爷会穿走了段玉衡的衣服?   一时间,表情和见了鬼似的一块傻眼了。   到这一刻,其实作为傅玉的一大家子傅恒外加图尔克还是不大能理清楚这一层和段鸮具体能沾上什么关系。   奈何一路都大摇大摆地跑进人家家门了。   段某人似乎也不准备委婉地表达他和富察家大少爷那点一句话也说不太清楚的关系了。   段鸮直接将手边搁着的那件厚实暖和的黑色大氅拿起来,顺势不经意地露出了腰带下的一块黑穗子的玉佩,也是这一块再眼熟不过的玉佩,将傅恒和图尔克的脑子‘嗡’地一下砸醒了。   因这块黑穗子玉佩,他俩如何都不可能认错,这可是老国公当年单独留给长子的,以后叮嘱着传家的东西。   傅玉从八岁就带在身上从来不离身。   他现在会把这东西主动送给什么人,就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他已和那个人定了情,还准备——   也是这时候,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没说清楚,自己今天为什么找上门来的段军机这才彻底地开了尊口。   段鸮:“因为他和我一直都住一块,所以他才穿走了我的衣服。”   傅恒:“……”   段鸮:“富察傅玉,就是我的情郎。”   傅恒:“……”   图尔克:“……”   这一霎那,脑子里都跟着一阵电闪雷鸣。   段鸮这一句话一说出来,简直让人比昨夜他们听到傅玉要和一个丧偶,有子的‘老男人’成亲还来的震撼。   因是个人都不敢相信,富察家的大少爷会和段玉衡一声不吭地搞到了一起,不仅如此,两个人还吓死人般地直接私定终身,对方还直接找上门来了。   所以,傅玉昨天说的生米煮成熟饭的那个人就是段玉衡?   段玉衡的情郎就是傅玉?   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放眼整个京城,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的,可是段鸮简单粗暴地用一句话解释完自己为何而来后倒也没着急见傅玉,而是径直站起来,又对傅恒十分正式地来了句。   “傅恒侍卫。”   “若是方便,我想现在就亲自拜访一下马齐大人。”   “还劳你通传一下,只说,是段玉衡求见马齐大人,而今日段玉衡过来就只是为了富察傅玉一个人来的就可以了。”   这话一出,当即傅恒和图尔克都有点愣住了。   因段鸮显然清楚马齐这会儿在家。   可是作为富察家如今的当家人,常人平常都不敢惹马齐这么个大人物生气,这位段军机一上来就有胆量亲自见马齐,倒有些令人诧异了。   可是眼看段鸮说话的神情平静,提到自己今天只是为了富察傅玉来的时候眼神却也很镇定,反倒让心底跟着有点怪的傅恒有点不好拒绝了,当即他点点头,又皱着眉拱手来了句。   “好,我先去里头告知我家叔伯一声,还请段军机在外头稍等。”   说这话时,傅恒已自觉和段鸮一样换回了段军机这一正式称呼。   眼看傅恒态度的转变的段鸮对此不置可否,因他明白,接下来的一场见面,或许才是决定了今天他算不算真正踏进富察府大门赢得认可的关键。   而不过半刻,伴着两位长随在后头跟着,一把实心龙头拐杖敲地推门的声音,从昨夜到今天一早都确实在家的马齐也终于出现了。   和朝中一些历经三朝的老臣一样。   马齐本人已经是个接近暮霭之年的白发老者了,他那一头银发映衬着外头的雪还要白上一些,面容有着当家人的威严,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也是明显余怒未消。   昨夜,傅玉被他给亲自关在他阿玛的祠堂前跪了一夜。   外头的夜色很深,坐在正当中那张大椅子上的马齐就这么坐在他跟前。   这闹出这种破事的混账东西就在他面前一板一眼地跪着,也不吭声。   马齐看他顶着膝盖骨头这么跪着,这么多年落下病根的身子骨和么跪一夜也不知道得跪出什么毛病,却也有些来火,直接找了两个侍卫又给他弄了个垫子垫着,想想又给了傅玉背上十几拐杖。   那十几拐杖,‘碰碰’打的傅玉背上连声都没有,但疼到骨头里是肯定的。   但这也不知道替哪个在外头的‘野路子’在这儿罚跪的大混账挨了打也不作声,就给在二大爷赏的垫子上跪着,马齐见状心里恼火,使劲拍拍桌子却也奈何不了他。   也因此,爷俩这闹腾了一夜却也没分出个好歹来。   眼下,一身绒缎子刺绣黑对襟长马褂,脚上蹬着双漆黑的冬靴,弓着背的马齐已拄着拐杖出来,但他心里这火气却也没消下去。   因为方才傅恒进来告诉了他一件事。   那就是那‘野路子’今天竟然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   不仅如此,当听说那‘野路子’到底是谁后,这位如今代表着富察家家门威严的三朝老臣却也不作声了。   “段玉衡?”   语调中一时有着些许停顿,紧接着是一种令人分辨不出喜怒的惊疑。   一辈子什么人都见识过的马齐之前或许也设想过傅玉这是在外头和什么人胡闹上了,可也没想到最后找上门的竟然是这么号人。   当下,他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滋味。   但人既都找上门来了,还指名道谢说要见他,马齐心里固然有种此人好不要脸,傅玉这个混账东西这次是惹了个野鬼上门来了的恼火,却也亲自出来应对这场面了。   可马齐这一出来,又看也不看下面那人的在堂前一坐下,当即不悦地皱了皱眉的老者就先撇见了那摆在案几上首的那盆初雪梅花。   因官场上熟悉他的人知道,他这辈子最讨厌初雪梅花。   其他梅花都可以,唯独这个不行,往常冬天府邸里从不摆设此物,堪称生平第一讨厌,这人头一次来见他却端了个这么个东西来,是正好戳在了他的厌恶点上,当真是蠢钝之极,徒有虚名之人。   所以当即盯着那送上门来的梅花花盆冷眼讥嘲了一声,马齐却也不加掩饰,一个拂袖就将这花盆给扫在了地上,又任凭这梅花当着图尔克,傅恒还有段鸮的面就砸了个稀巴烂。   “啪——”   这怒气冲冲的一下,将内堂的气氛都降到了冰点。   一旁的图尔克和傅恒都一顿,脸色也是跟着上首坐着的马齐骤然冷下来的面色而跟着变得有些不好。   毕竟,凡事都讲究个第一印象,若段鸮想和马齐好好说话,怕是这第一局就已经败退了,可这常人若是看见马齐这个态度,估计已经知道这大事不妙了。   立在堂前的段鸮却一点没慌,相反还早有预料似的,十分平常地顶着那一地的碎花盆和烂梅花就行了个礼。   这一礼,行的是令人胆战心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一老一少之间有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刀光剑影,可这两个人还得在这儿故意将这一出演下去。   “段军机,我不慎砸了你的梅花,你可在乎?”   “马齐大人怕是误会了。”   “哦?我误会什么了?”   闻言,段鸮抬眸扯了下嘴角,却也没把马齐的态度放在眼里,而是顿了下才指了指地上的碎花盆道,   “下官一早就听人说马齐大人最厌恶初雪冬梅,又猜想马齐大人看见我的脸时必然会心情不佳想砸点东西,所以这才选了这盆碍眼又难看,在市集上刚好价值六文钱的此等冬梅摆在这里,以便不时之需。”   马齐:“……”   这一点‘不害臊’的态度,可把原本还气势汹汹准备下他面子的马齐给哽了一下,他一时气的瞪起眼珠子指着段鸮的鼻子想骂人。   但一嘴脏话到嘴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识这种人的马齐倒也被憋住了,随之才佯装冷冷地索性换了个刁难人的办法就又一次开口道,   “不愧是段军机,看来外人的话总没有错,当真是个当世少有的能人。”   “权利是杀人刀,不是小孩打闹。”   “弄权一时,凄凉万古,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守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   “我富察家和您本不是一路人,段军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只我从前听说段玉衡一身傲骨,清高冷傲,从不与人低头,可今日初次登门,又来到我富察家,怕是要做出一番礼数来——”   “马齐大人想我做何礼数?”   “就在我富察家的内堂,当着所有人给我下个跪,当做头一次见面的礼数如何?”   这话,马齐说的冷漠,却也是想当众下一下段鸮的面子了。   傅恒在一旁听得脸色都不好了,因想也知道,段玉衡是谁,少年入仕,不比常人,就算他今日能亲自上门,可他也受不了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辱自己。   这一跪,就是故意黑脸将段鸮的面子和尊严都踩在脚底下,   可谁料,这一次马齐的话又没说完,甚至连他准备怎么给下马威不说,段鸮这个旁人眼中的‘一身傲骨’就冷不丁突然走上前,又跟过年跟长辈拜年似的一撩开官袍就真的当着所有富察家的人面,给一把年纪的马齐行了个比谁都标准正式的新年大礼。   段鸮:“新年快乐,恭喜发财,二大爷。”   马齐:“……”   傅恒:“……”   图尔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段军机骚了吗?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说实话,段鸮这个人一辈子对任何事都充满了算计。   但唯独对傅玉是很纯粹的,就是喜欢这个人而已,因为纯粹,所以做任何事就也坚定到容不得任何事阻挡。   因为,阿玉就是段鸮的勇敢啊~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百里未停 20瓶;深山里的凶兽 8瓶;千秋岁、湛湛生绿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二回   这石破天惊, 叫的人简直能直接目眦具裂当场爆血管的二大爷,把马齐大人这位古稀之年的富察家当家人的脸都气绿了。   场面异常诡异。   裹挟着刮风暴雨前的混乱,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马齐白花花的胡子抖个不停, 一双年轻时随便瞪个人都能吓到旁人腿软的虎目也是给活活气红了。   马齐:“你, 你给我起来!给我马上就从这地上起来!”   段鸮:“二大爷,我现在能起来了吗?”   马齐:“谁是你二大爷!段玉衡!你做人不要这么莫名其妙厚脸皮!”   段鸮:“脸皮这东西是做给外人看的, 玉衡和马齐大人现在应该算是一家, 也就不用在乎这些俗事,只讲究一家人之间的冷暖亲情就够了。”   马齐:“……”   段鸮口中这一句似笑非笑明摆着就是耍人的话, 就和当场活活赖上人想碰瓷似的差点没把老人家气撅过去。   但到此,老者也总算是看出来了一点了, 那就是眼前此人这副自来熟又不害臊的架势,根本和他家那个臭鞋烂袜大混账是一模一样。   难怪,难怪啊这两个烂人能不声不响地背着所有人厮混到一块去!   当真是臭不要脸!还是两份加起来的臭不要脸啊!   可这话说回来, 当众下跪的举动, 明明是马齐这个做长辈的自己方才让段鸮干的。   现在人给干脆地直接跪下了,还给他当众作为小辈拜年贺喜了, 有心刁难的马齐这被他哽的不上不下的, 却也不能张嘴暴躁地再骂他。   这一招,堪称是损的要命, 不仅搞得马齐这张素来威严的老脸下不了台,也搞得这原本气势汹汹的责难人场面都莫名滑稽了起来。   尤其,这一老一少之间,若说要具体分个打嘴仗上的输赢。   到此, 作为叔伯辈分的马齐其实已经是被段鸮这么一个晚辈的一连串操作给将了一军了。   怪只怪,刚刚进府门对上人时,他就掉以轻心预估错了这个段玉衡的阴险和狡诈程度,这才搞得他一次次地反被此人的奸计给牵着鼻子走。   “叔伯,您请息怒。”   “我息什么怒!”   对此,一路围观这一圈下来,面色也是个顶个古怪的富察家上下连同一旁的傅恒弟弟也想救一救场。   因这种情况,若说他们上去劝架也不好劝。   毕竟,这一局下来,看样子反而作为过来人的马齐输了,这也足可见这位一个人就找上门来了段军机的能耐具体有多大了。   而左思右想似乎也奈何不了这人了,白发苍苍的马齐看着眼前跪在自己面前的那张跟嘚瑟示威似的妖孽脸也来了脾气,直接拍了下桌子,举起手上的龙头拐杖就想给这王八蛋一下。   “混账,真是两个混账东西!”   这十成十被气的动了真怒,举起来冲着人一拐杖,要是就真抽在段鸮身上,铁定都把他半边肩膀和手臂给打青打肿了。   人还跪在地上的段鸮见状却也没躲,反而难得有一次面无表情地垂着眸,直挺挺地跪着用自己的身子就这么直接迎上了马齐这一拐杖。   可往常都是自家叔侄,关起门来动手打就打了。   但段鸮好歹是个正经朝廷命官,又和傅玉有那层关系在,这要是打完可不好收场,所以傅恒和图尔克当即就想赶紧拦住。   这来自马齐的一龙头拐杖,还没来得及对着段鸮的身子抽下去。   外头一直对着府门外合上门窗的东厢房,另有对着后院宗祠的地方就刚好有个身影毫无预兆冒了出来,又顶着屋内外两个长随想拦却被吓得不敢吱声的目光就这么一下甩开手桀骜不驯地大步走了进来。   这‘碰’一下用手掌朝内一下推开门。   两扇雕花木门被撞得两边冲着墙很大一声响,后面有钟勇等侍卫仓皇跟上来拦人,却没拦住来人的阻挠声,里头方才还在继续说话的马齐,段鸮,还有傅恒都跟着顿了下。   夹杂着一点吹进来令人脖子都一缩的寒风。   门口某个赶在这种时候,和个混账似的闯进来的大少爷本人只有点不着调地在肩膀上批了件在家的黑色厚实公服,踩着双靴子就出来。   因昨夜自愿受罚,又对着自己阿玛额娘的灵位整整跪了一夜。   一只手掌撑着门边,立在门口的傅玉两颗盘扣还敞着,一头垂在男性化十足的面颊骨上的黑发也都这么不羁地散着,他的眼睛没什么特别地情绪,就只是一出现就牢牢地落在内堂的某一处的地方。   “哥!”   看到他人出来,知道这场面怕是还只能他哥来解决的傅恒有点焦急地连忙叫了他一声。   “嗯。”   面无表情的傅玉闻声应了句,却也用自己一双晦涩泛灰的眼睛像刚刚那样一直这么注视了眼上首的马齐和跪在地上的段鸮。   当下,两个今日之事的主人公当着这么人也没作声,就和根本不认识似的。   但紧接着,自己自作主张冒着大不韪出现在这儿的傅玉只一声不吭地一步步上前。   又在众人的面前,就这么将自己肩上的那件衣服解开,并一下带着风地将其披在了只穿了件官服的段鸮肩上,才跟着他一起跪下又低声来了句道。   “挪边上去点,别在这儿。”   “这儿脏,有梅花和碎片。”   这一暗流涌动的举止,瞎子都能看出来这二人的破事是真的了。   因傅玉接下来跪的地方刚好就是马齐弄碎花盆时脏的地方,反而让段鸮继续在干净的地方隔着点距离正好挨着自己。   两个各自为业,有一番成就的男子。   还都是本该前途无量的当世之才,现在一块弄出来这等事来,不亚于一块糊涂断了自己原本的大好前程。   可富察大少爷这明摆着就是舍不得段鸮一个人在这儿挨马齐的骂,才又一次冒出来给人挡枪口了,但这挡枪口也不耽误他气人,因为下一句他就又和马齐杠上了。   马齐:“你,你又想做什么,你这个混账!”   傅玉:“哦,没什么,就是我刚刚突然也想给您拜个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二大爷。”   马齐:“滚!滚滚!”   傅玉:“您息怒,要是方便也给回个礼,否则我跟段军机这一跪可白跪了。”   马齐:“我让你跪了么!你替这人跪着干什么!”   傅玉:“那你好歹给他个说话的机会,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行不行?”   这一双人,一跪下。   顶着这么两个坑人东西的步步紧逼的马齐可是真快语无伦次了,此事若是到这儿,马齐也就不听下去了,但傅玉愣是让他偏要给个段鸮当面说话的机会。   马齐听了差点没也气晕了。   心想我刚刚都没给他机会怎么开口说话,这个段玉衡都快把你二大爷我给气死了,你还让我给他机会,莫不是想我早日归天。   可紧接着,内心也想听听这二人还有什么花样要耍的马齐就等来了段鸮的一番和之前大相径庭的举动。   因伴着傅玉的出现,段鸮也没作声。   当下,傅玉看了段鸮一眼。   二人的视线一刹那交汇。   一身坦荡并肩跪在富察府堂前,眼眸中却映照着彼此的模样,也有着一模一样的坚定,随后,从一开始一直有所保留,也确实没讲清楚自己来意的段鸮才扭头出声来了句。   “我,确实还有话想对富察家的先祖,马齐大人,还有傅玉亲口说。”   段鸮这一句,堪称掷地有声。   他本是嗓音和容貌都生的很有气魄,恰似人间江河般一身风骨的人,一开口若是不故意气人,还是能赢得满堂为之一下寂静的。   “段玉衡本是个常人。”   “不比富察家多年留下的祖宗家严,满门富贵,幼年时家道中落,自此堕入寒门,父母均已亡故,是个在世上活的再命轻不过的人。”   “五年前,我尚且是个有很多机遇和时间在手,大可以去搏一搏的少年人,另有一番事业功名在身,如今却也是历了一遭跌宕劫难回来,需得一切从头来过。”   “多年前,我大可以在马齐大人的面前,不知天高地厚地冒着所有人的不允许来上一句。”   “我段玉衡哪一点都配得上他富察傅玉,就算我和他是男子,也比世上的任何人都配得上他。”   “可如今,当我想说出这话时,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和,我到底有没有可能真的担得起我们二人肩头未来的风雨,护得了他,也护我自己,或者说,守住我们心□□同都想要保护的东西。”   “所以,我思索之下,今日才唐突地寻上门来,一为坦诚将自己的心意相告,二也是把我所拥有的都全部给富察傅玉。”   ——我所拥有的全部。   这一番话可听上去有点令人心里不知作何想法。   什么叫一个人所拥有的全部呢。   富察家上下都有点不知该在这样的场面下说些什么来打断段鸮的话,可紧接着,似乎要将整颗心脏就这么□□裸地挖出来给了傅玉的段鸮才又一次开口道,   “世宗在时,于我当初考取功名的那一年,在北京城内的景山万春亭上赏赐了一块地,这地本不是很大,却是福根地,本意为延续子孙福气,不辜负家传才学,所以这些年下官一直留着,未曾动过。”   “这是段玉衡在京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点微薄家财,也是我可以证明自己自尊和价值的东西,除此之外,我当日离京之时已是半分未留给自己,均已还给当日五猪人案时受难的顺天府百姓。”   “若马齐大人不弃,我自可全部拿出来,另有我在兖州多年的祖产积蓄,全部在此。”   “而这就是我段玉衡的全部。”   “……”   景山的地。   万春亭。   那可是皇家的地,历朝历代便是有功的大臣都难得拥有,莫说是千金万金去买了,光是这世宗生前所赏赐,能俯瞰紫禁城的福根山亭就值得世代子孙好好传下去。   但段鸮紧接着的一番举止却并不像是开玩笑。   因为他直接就这么从深蓝色的官袍袖子中将方才并没有着急拿出来的一个木匣取出放在了堂前的地上。   这有个小铜锁的木匣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里头是两张规整叠好,画着押的地契,被段鸮的一只手给缓缓取了出来,但也是这么面朝着马齐的双眼一打开,从这木匣的新旧也能看出这段玉衡真不是什么富裕之人。   一个十年来出身寒门的常人,要想在京中立足,莫不是最后沦为这功名利禄场的国贼禄鬼。   忠的变为奸的,清的染成浊的。   这些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段鸮时至今日能始终坚持着这一份他自己的原则和志向,却也令人不知该评价这位在外人眼里总和些污名惹上关系的南军机。   可他所做的一切,却也不像是假话,因拥有这样一双如玉衡星般赤忱干净的眼眸的本就是会为自己的言行而付出最直接的责任和代价的。   “段鸮不为抬旗,也不求名利,走出这道门去,也只愿和他一同分担一切,此生和富察傅玉这一个人到老而已。”   “我和他,一切干干净净,但求一生相伴,其余荣辱生死,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一念清静,烈焰成池。只愿此心,终生不悔。”   这说完,话已至此的段鸮又一次收拢衣袖颔首向眼前的马齐伏地,双手落地倾身叩首。   这一次,他不再和之前那样故意耍心眼地刺激人玩,从头到尾神情都万分平稳沉着,仿佛找上门来时已将一切主意打定好了一般段鸮做的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跪下了。   从他出生,除君王,恩师,父母,他没跪过第四个以外的人。   这一跪,是真豁出去了。   偏偏段鸮做这件事没有丝毫迟疑,只当着富察家的所有人将自己的腰放到了最低,却也是这番旁人看了都为止沉默的情义,令人完全没觉得他有丢失丝毫的尊严。   反而是一种堂而皇之将他和傅玉的事告知给马齐的坦荡,潇洒或者说心甘情愿。   而做完这一切,段鸮也不再多言,只抬头看向身旁一直陪他跪着,也听着他说完这些话的傅玉就很平稳地来了句。   “我停在门口的轿子应该已经先走了,我们可能要一起一步步走回去。”   “富察傅玉,你跟不跟我走?”   问出这一句话,段鸮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傅玉会拒绝他。   面对这个问题,从头到尾什么都听见了,连一句话都没有错漏的傅玉什么也没说,只下一刻,突然低下头一把牢牢地抓住了段鸮的那只手就跟他一起站了起来。   “嗯,走。”   这一刻,身形相仿的二人的手心都很凉。   但是只要握在一起,就好像再严酷的寒冬来临都会因两个人在一块而顺利过去一般。   这一同朝着门外的离去一二十步。   沙,沙。   只听两双男子的靴子踩在初雪的地上。   你那两个人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但每个富察家的人都在后头盯着傅玉和段鸮一步步踩着雪平静地一起离去的背影,也是到这时,众人才意识到段鸮今日上门来时穿的是最能代表他个人的官服。   因段鸮说了,这就是他的全部。   所以,当面对着马齐,他能拿出的也正是自己的全部。   一时间,即便是当着马齐的面,傅恒和图尔克都觉得有点被段鸮这所作所为震的说不出话来。   即便,之前有再多不可思议和不理解,却也有点被段玉衡这么个当真了不起的人物给弄得说不出话来了。   绝世风骨,烈火之情。   如此坦荡,不惧于任何人,却也如此地热烈赤忱而惊心动魄。   要不是真心喜欢傅玉,这本身就有着大好前途,根本不必如此的段玉衡又何必这么将一切都交出来只求马齐能多看一眼他的真心呢。   “……”   也是这眼看着傅玉和段鸮就要这样真的说完话就走了。   坐在内院的马齐神色不明,却也眉头皱的死紧地看着他走到下首院落,又一身单衣即将走出富察府的那一刻,终是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们两个等一等。”   “段玉衡,我且再问一个问题。”   “你今天许下这些承诺,可怕来日真的因自己这一次的选择一无所有?若是到了某一天,不是我,而是这命要你在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你到底是要负江山,还是要负自己?”   负江山,还是负自己。   这一次,段鸮停下了。   随后,他这才回过头,又很进退有度地先行了个礼,这才款款而答道,   “我要,富察傅玉。”   这一句话,已是段鸮当下心中所想所做的全部回答。   马齐问他想负谁,本是一句想拆穿他最后底线的话,可这一句本是一个人到底要辜负一件东西的问题,到了段鸮这里却成了这么一句话。   因为段鸮的回答,已经很明白了。   江山和傅玉,他都不可能辜负。   两者皆不负,才是他段鸮的选择。   因他本是个做任何事都坚定,如一,一心向着一个目标而迈开脚步的人。   从少年时所求的个人志向,到如今他对着马齐,亲口道出的那一句,我要富察傅玉,都是段鸮这个人原原本本不加掩饰的欲望,追求和企图心。   面色本还不怎么样的马齐听了这话,落在太师椅上的手不知怎么握紧了一下,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却也一下子晦涩不明了起来。   而这话说完,他跟傅玉就这么一块牵着手缓缓地走了。   就像是今天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次寻常上门拜访一般,具体马齐是个什么态度,今后二人有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允许,他们俩却也已经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交托出去了。   等走出门去,轿子果不其然已经先一步听他的话走了,段鸮就一个人站在门外等了有个人约有一会儿。   期间,天色渐渐变了,深灰色的天空像是笼着一层薄薄的纱一般,随云聚起又一点点散开。   他却也没先走。   他看样子很有耐心,而有个人到底也没让他等到两条腿都麻了最后两个人走不回去的时候,因就在段鸮又等了半刻后,自富察府的前门道上有马蹄的声音。   等段鸮一回头,就看到有个牵着一匹并非是暗香的雪白小马,穿着之前那件黑色大氅一步步走出来了。   然后,那人就这么踏着地上的雪走到他面前,先将一直揣着的那只暖和的手先拉住了段鸮冰凉的一只手,又一点点贴紧帮他小心地捂了捂,两个方才在里头上演了一出公开大戏的‘混账’才凑在一块说悄悄话了。   “怎么样。”   盘算了那么多,却也从来不打那种打不赢的仗的段某人问道。   “嗯,傅恒刚刚出来把另一把门房钥匙拿给我了。”   吃里扒外到方才在里头跟他一起盘算自己二大爷某人也跟着回答了一句。   “哦,这什么意思。”   段鸮挑挑眉。   “意思就是,二大爷把你的六文钱烂梅花正式收下了,恭喜你成功‘登堂入室’了,段军机,以后上自己家不用客气,让图尔克给你直接开门,还有,傅恒让我转告你,谢谢你的点心,鸮哥,下次一起有空再见个面吧。”   这话听着可有点意思了。   两个从头到尾串通一气乱来的‘大混蛋’站在大门口四目相对,却也都清楚之前在里面的一切来得有不容易。   二人虽说好了是算计人,可到头来用了多少真力气,说了多少句真心话也没人能说清楚,所以紧接,着还是傅玉先垂下眸,又一把牵着段鸮的手放进自己掌心道,   “也多谢你,你的一切,富察傅玉已经都收到了。”   “谢谢,鸮。”   这还是头一次傅玉这么叫段鸮,可就是这如此地简单的一个字,却像是从二人一直来都坚定无比的心底渗透出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嗯。”   “不谢,阿玉。”   扑通。   扑通。   这一句话落下,两个人好像都回到了少年时,明明以前脸皮都很厚,但真到了原原本本只喜欢这个人的时候却又有了这样单纯的情动。   这一夜,他们俩到底就这么心怀着一份情窦初开手牵着手,就这么一起回去了。   下次什么时候再一块来富察府,看望看望脾气不好但人其实不错也很通情达理的二大爷。   全看段军机下次还有没有那个时间,但这趟带人回来二人却是到底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是夜,二人一道盯着头顶暗沉沉的天空坐在柳荫街甲的大门口,那匹从富察府被两个人带出来的雪白的小马却是被段鸮和傅玉刚刚一起拿了笔墨,又挂了个写好的小木牌在小马的脖子上。   小木牌上,有一行字。   赠,是段鸮写的。   最帅的宝哥,是傅玉写的。   等做完这一切,二人这才任由那匹他们俩年轻时候最想拥有的小马活泼地撒欢抖了抖鬃毛,叫唤了两声,又像两个彻底敞开心扉的常人一般枕着手交谈了两句。   “明天,你也得沐休结束,回南军机了是么?”   “嗯,干什么。”   “头一件准备忙什么?”   “你说呢,你在明知故问什么,八方尔济。”   “哦,我只是单纯地想确认一点,这不管咱俩私底下多熟,具体公事上还是得讲究个输赢吧?”   “是,所以你最好当心着点,小心一回来就让你们海东青就输的很难看,让你们老板也跟着丢脸。”   “我肯定不会,你自己小心一点才对。”   这两个家伙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互相拆对方台的样子,怕是到下辈子都不可能改了。   可也是这再一次的异口同声的一句话落下,二人之间却也一块沉默了下,随之一记清脆的击掌声才跟着落了下来。   可与此同时,就在眼前这抹不开的夜色中,那一道关于整个顺天府,乃至当年所有人过去的一道隐藏于黑暗中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   “世宗十三年,风云多变。”   “在这最后一年中,官场,民间都发生了很多事,而这些事,至今是这江山阴影下无人知晓的秘密。”   “世宗是一位政治生涯十分短暂的帝王,虽只有十三年,但他在死后,却依旧用他一生的权谋和智慧,为眼前的大清留下了很多足以保卫他心中河山而赴汤蹈火的武器,可就在这一年,却也发生了一件惊天大案。”   “朝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它曾改变无数平民百姓和朝中官员的命运,而至今无人能解开当日这最后一个谜题。”   “那就是——‘通天叟’事件。”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沦为西皮党的弟弟君流泪痛哭:你们这对狗男男好会骗人!屁眼子!大屁眼子!   不过也是写到这里,才感觉到了一种前面铺垫了那么多的剧情终于有了结果的感觉。   我觉得他们俩的感情还是很有迹可循的,是一点点走到这一步,完完全全地理解和支撑着对方的感觉,虽然有点慢热,但这也是情爱本身一点点积攒的妙处啊是吧~   s:景山就是现在故宫后面的那座山现在去北京,爬上去就可以看到紫禁城全貌,以前是皇家园林,所以可以得出老段虽然年轻时候没买得起的房子,以前一直还是混的很厉害的哈哈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衣、江山还似旧温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君倾倾 12瓶;启奏圣上、叶疏辞 10瓶;喵啊、深山里的凶兽 8瓶;千秋岁 5瓶;墨墨、涸泽之鱼、湛湛生绿苔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三回   此刻,正是月上中天。   漆黑的巷子口无人, 傅玉和段鸮一人一边坐在门口有点雪飘落下来的石阶上, 低着头望着不远处的雪地, 口中叙述着案情的段鸮的一只手臂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的一条腿上方垫着自己掌纹清晰,怎么捂都有点凉透了的的手。   一边倾斜着朝前的肩头上还半披着黑色大氅, 而在他的手上还朝前执着一支笔,笔尖朝下,随其勾划,用以在眼前的雪地上,描画出一个关于通天叟内部利益的环节利益构成。   这一环环紧扣的线索构成了,他们俩这一年来自松阳开始,所有亲身经历过的案子。   从石头菩萨案出发, 到顺天前日的一场险些引起全城骚动的袭击,其中环环紧扣, 却也将二人一路以来所追查的事情指向了一个关键性的迷局。   在此之前,他们俩其实甚少会这么认真聊自己的过去。   也是这时候, 借着这无人能出现在分心打扰他们的功夫, 傅玉还和段鸮才能埋起头聊聊他们个人公事之外的私事。   关于, 傅玉为什么当时会一个人隐姓埋名地在松阳县。   亦或是, 段鸮为什么会一开始仵作的身份一个人在全国各地跑, 他们都没有明确地提起过。   但也是在这种情形下,有些深藏于心底的秘密在彼此最无所保留的前提下,才会乐意去提起去一些。   “那个时候,我还在养眼睛和颅内留下弹药擦过留下的旧伤, 可是伤一直没有起色,我的心情也很糟,然后,海望大人让我去松阳找一个人。”   隔着点距离挨着他,一只灰色的眼睛闪着晦涩的光的傅玉抵着身后的砖石墙面回忆着那时候的自己,又和段鸮实话实说地讲起了过去发生的事。   他素来是个走到哪儿算哪儿的人,说和这个世道有距离可以,说天性如此也可以。   但当傅玉和段鸮亲口说起这些事,一根长长的黑色发辫垂在肩头,任由衣襟敞开着,一只绑着黑色指套的手落在自己的膝盖上却也带着些思索地搓了下,才抬眸望着夜空露出一丝记忆里的表情。   “找什么人?”   知道他这个伤一度很重,甚至影响到了傅玉行动,走路等正常能力的段鸮挨着他这会儿已经完全恢复健康生机的肩膀若有所思地问他。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明白,因为当时的说法,是一个很可能还没死,活在世上的人,这也是一件本身没有解开的秘密。”   “后来,我在松阳找了这个人很久。”   “直到有一天,你也正好来到松阳,又来到我的眼前,然后,我看到了你身边元宝身上的那个红线上的罗汉钱。”   两条胳膊交叉着,枕在脑后的傅玉说道到这儿略微停了一下。   红线下的罗汉钱是他这一句话用以提示重点的停顿处,等望着不远处那匹拴在门边,显得活泼好动的小马,顿了下才继续下去道。   “宝哥,也许就是一开始海东青要我找的那个人。”   “所以,我第一眼见到你们出现在松阳的时候,就明白他不是你的儿子。”   “他也许是这一系列前案中的幸存者,也许是一个或许会对一切有帮助的证人,但他跟在你身边,我也会想看看你到底是谁,但后来,我发现你其实也在查蜘蛛的事,在那之后的其他事,你也知道了。”   “我们在处州的那起案子是一个转折,不止是那个进士出身的杨青炳第一次将麻叶的线索第一次带给了我们,其实傅孙先这个凶手的存在也很特别,你还记得,他当初的口供中,曾说过自己长期受雇于一名台州商客,并为其画许多怪异恐怖的春闺图不知兜售向何处的事吗?”   这一起案子,距离现在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傅玉这话此刻并非空穴来风。   因在此之前,也就是这月的十七日,于东来那一方的证词收到后,段鸮一个人也去见了一次廷玉老板。   自回到顺天,这是段鸮第一次见自己真正的顶头上司。   二人作为上下官员的关系,五年前算是多有接触,甚至当年段鸮离开京城亦有老者的暗中帮助,廷玉老板其人如传闻中一样,是个半辈子都本事十分了得的奇人,另有民间关于他的诸多传闻,也是将他料事如神的声名远播。   这也是为何他之前可以在此前的五年任用为人虚浮的王掞,也可以重新将大任交予段鸮手中的原因,张廷玉不养亲信,也对王掞和段鸮无私人偏好,但凡对当前家国天下有利者,才是老者所要选择的人。   如今他已年老,久不出山,但这一次二人单独的见面的地点还是选在了眺望一整个紫禁城的一处正对着大报恩寺的茶寮上。   为了见他一次专门出来的廷玉老板当下只穿了身常服,满头华发却也看得出精神奕奕,而他会找段鸮,本身也是想将一桩旧案相告。   “廷玉老板。”   面对这样一位老者,段鸮明白自己有再多心眼也没必要当着对方耍,只用最尊敬的语言打了个招呼。   “嗯,玉衡,坐。”   看他从底下的木旋梯边上上来,这位三朝元老亦收回浅棕色的眼眸思索着点点头,又示意他坐下才倒了杯香茗二人仔细说道。   “我知潜伏在南军机多年的第四只蜘蛛于东来已经被捕,我也知你五年来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如今活佛入京的事已经落下帷幕,一切都等待一个真相大白。”   “而今,我也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那一刹那,摊开在段鸮面前的是数十张不堪入目的画卷,有人兽奸图,有断头图,还有各种来路不明的画卷,这些画卷均画的栩栩如生,不像是凭空捏造,倒像是画师对着某些真实发生过的惨案而记录下来的。   段鸮当时面对着这些画卷也未知道张廷玉是何意思,但紧接着,老者就将这些画卷的真实来路亲口告诉了他。   “在你回京的半月之前,也就是初三那日,一位自外地赶来的章京将这四案一起交到了顺天府手上。”   ——这么说,那一天的顺天街头,确有一位南军机章京千里迢迢入京带来了一封密报。   “四案?”   段鸮觉察出不对问了句。   “是,四桩发生在全国各府不同的案子,但偏偏它们唯一遗留的线索却又指向了相同的一处——顺天,画卷中所画的,即是这一支暗网交易后的四个受害线索,这一次下雪后朝中三日的固定沐休之后,南军机和各方会针对此案开始一个正式的调查。”   “到时,我要你代表我,做南军机议事会上的第一把手。”   “这是你回来之后的第一次面对所有人正式露面,此案,于南军机,于你自己,都至关重要。”   “那个时候,你千万一定要把握好,也要保护好你自己。”   那一霎那,并不能针对此事的廷玉老板这暗示已给的很清楚了。   具体如何把握,如何将这一次的最后已案子破了,就得看段鸮自己了。   “所以,处州那一案中的一条暗线,或许也涉及,通天叟内部那些蜘蛛们的暗网交易。”   而当下,结束之前脑子里和老者那一场对话的回忆,回到眼前段鸮给傅玉把这话接下去了。   “是。”   他身旁和他聊着之前的案子,傅玉说着点点头回答。   “宝哥作为亲历者,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现在只是个很寻常,也很聪明的孩子,海东青不可能说再从他口中得到些什么,所以好好长大,真的一辈子什么也想不起来,或许对他来说应该是件很不错的事。”   这还是傅玉第一次主动对段鸮说起这件事。   罗汉钱,即代表着五猪人案背后的隐藏势力。   段鸮一直都知道,他们二人背后追查的源头其实都是同一件事,但也是活佛入京一案后,一切只差最后一点真相被揭露时,段鸮才主动和傅玉提起了一件关于自己过去的事。   “你听说过鱼肚案吗?”   这话说着,看向面前的傅玉,要是没有见过彼此已经恢复健康的状态,双眼都清明的样子,他们彼此其实也很难相信对方这样的人会有那么漫长的低潮期。   可这世上有些事恰恰也是如此。   他和傅玉都有过自己的低潮和失落,迷茫或者说长久地自暴自弃的时候,却也一同经历了那么漫长的凛冬时刻,最终走到了这一步,能一起直面对于二人过往人生来说最重要的一个阶段。   “嗯,听过,段玉衡的成名案,久仰大名。”   坐在他跟前和他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傅玉撑着下巴,身子朝前倾斜点回头这么看他。   “很多人都说我是为了报私仇才折磨那个酷吏,但其实这个案子在当年本身也并不算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段鸮也抬眸这么问傅玉。   这是一句听上去很奇怪的话。   事实上,段鸮是个甚少会这么下狠手地去主动揭自己的旧疤。   他是一个性格很冷,很狠,对一切事物都要求极度完美,对自己一切都守得很严的人,他讨厌将暴露出自己的疤痕,旧伤去撕开来给别人看,那会让他一直以来过于自尊自傲的内心有种被旁人发现弱点的不安全感。   但面对着傅玉。   那一个他心底他藏得最深,最黑暗的秘密却也不是不能说出口。   因为傅玉和他,都已经走出了那种没有安全感的时期,能够理性,完美地来面对这一个关于自己过去的问题。   所以二人尽管只是单纯坐在一起谈话,段鸮又用一种只有靠近傅玉才能够获得一点心头力量的语气缓缓开口道,   “那条害死了阿俏,和很多人,令我曾经在心底恨透了,也早已经死去的——‘鱼’,最后在牢狱中对我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而在那之后的多年后,在五猪人案中,最后一个凶手,也就是那个除了崔花姑,崔洞庭,巴尔图,于东来,以来的第五个人——乙猪也对我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他们都对我说,段玉衡,你还记得当初那句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这世间人命皆不在你眼中,你比常人聪明,也比常人冷血,对于生这回事,时间过得越久,你只会越发觉得漠然。”   “最开始,你会觉得旁人杀人并不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人如牛羊,你毫无波动,慢慢的,你自己也会喜欢上那种杀掉一个人的感觉。”   “就如同你的父亲一样,表面看似是个风光无限的大儒,却也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吃人凶犯,你遗传了他身体中的全部骨血,自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生怪物。”   “这,就是你此生早已回不了头的……归宿。”   回忆之中的那番伴随着黑夜和剧痛的对话,又一次充斥着在了段鸮的脑子里,尽管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可是每一个字,包括那一句话背后的含义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段鸮说完甚至觉得手心很冷,所以他下意识地自己擦了擦手掌心,又看着自己和傅玉身前的同一片雪地,才用一种很平稳的口气接着前面的话道,   “我父亲死于家族性的疾病,我曾经被他殴打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之后出现了一些他的相似症状,很少有人知道,可是这些人却像是真的通天叟一般,十分了解我的过去。”   “这只有两个可能,一,说这话的人是我的至亲,但我的至亲早已死,不可能起死回生,那就只有第二个可能,这群人比世上的任何人都了解段玉衡,或者说,他们掌握着很多人的信息,来历和秘密。”   “这的确是我最大的弱点。”   “那个世界的存在,非我当下不能触及,甚至无人会相信我的话。”   “这也是我为什么当时要离开京城,五年来去严州,去大同,去松阳,后来还和你一起去了江宁临安多地的缘故,在此过程中,我们见到了的那么多的案件,假铜钱,麻叶交易其实冥冥中一直都有一条暗线在操作着这一切。”   “外人从未看破过,那到底会是什么,直到五猪人案发生之后,我试图去解开那个谜题时才发现自己无意中接触到了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   “这条暗线,就像是蜘蛛的白色蜘蛛丝一样,蜘蛛们可以通过这个完成他们内部的联系,包括说我们所监视的   “而根据我的猜测,这就是——通天叟。”   这话说到这儿,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来了。   到底通天叟是什么呢?   根据廷玉老板那天所给出的线索,以及前朝许多亲身经历过类似案件的相关当事人事后用自己的语言去描述,它该是一个用以特殊售卖,交易和完成犯罪联络的特殊关系网。   本朝民间,曾有一度有这样一个说法。   每个有办法进入通天叟世界的,都会拥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拥有后,你便可拥有了除了寻常百姓之外,在通天叟世界里的另一重身份。   常人心中若有疑问,只要通过通天叟就可得到任何问题的答案。   久而久之,不止是顺天府,各个州府衙门中凡有门道者,人人都知通天叟大名。   它不是一个人,或是几个好事者,而是一个庞大的,神秘的地下组织,完全由虚幻不可知的力量构成。   在通天叟的暗网世界里,你可以轻易地查阅个人在官府当中的户籍,修改自己曾经的违法记录。   并划出属于自己的信息世界,但也会有人潜藏在其中进行不知名的犯罪,你可以买卖人口,可以雇佣杀人,可以贪污受贿,可以将自己所行恶事发布在通天叟之上。   每天都有无数无辜百姓从通天叟中消失枉死。   而常人竟无法追查到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世上有无数个通天叟,他们躲藏在常人的世界之外,只要他们手中有通天叟,就可瞒天过海,逍遥法外。   “我当年去往严州府,成为一名仵作之前。”   “曾亲眼见过一个一桩离奇的案子,当地有一个商人,家中有一女,名唤宝清。”   “有日竟然在自家闺阁中离奇消失,家人报官,却在全城搜索后并未寻得人迹,七日后,有人声称在通天叟中,发现了这位出阁小姐被砍掉的头颅,还标价万两供人拍卖。”   “她身子的其余部位均已消失,或是被零散兜售,或是被杀人者处理,但无人知道她是最初怎么落入蜘蛛的手中的,也无人知道那颗头最后会被怎么兜售,但这事,便是当年通天叟事件被朝廷知晓内幕的开端。”   “嗯,所以,要查清楚最后一只蜘蛛到底是谁,这一切和通天叟到底有什么关联,只能先想办法解开这一重疑惑。”   这一论断,二人心中皆是赞同。   但具体通天叟一案,还得等到明日各方公开议事上来说,所以这之后,两个人暂且放下案子这回事后,又聊了几句别的。   这其中,不知怎么的,他们就说起了曾经十八九岁时还在为了个人志向而挥洒自由的那一年的记忆。   “我当年第一次见世宗,就被人立了下马威。”   段鸮说着也看了眼身旁好似一帆风顺,却也跟他到底厮混到一起来的傅玉来了句道。   “所有人都觉得我这样一个没有来头的寒门子弟,永远不可能成为这紫禁城里的人上人。”   “为什么。”   傅玉跟他一起抵着身后的墙,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志向与理想,却也不觉得这一刻有多漫长。   “因为,命是原罪,他们觉得我的命就该是这样,可我不信命,傅玉。”   “那些和王掞之流一样轻浮自负而久未受过外部考验的朝中官员,让我在所有人面前和宫娥一样跳一支舞供他们取乐,但他们既然想让我跳,我就跳了,不仅如此,我还故意装醉闹事打了人。”   “哦,那喝醉了,又故意当众闹事之后之后呢。”   完全能想象脾气难搞,又阴险狡诈的少年版段军机是如何理直气壮公开‘献艺’的,听他说着,傅玉嘴角上翘了下却也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却也深深地为这样一个自信无比的人而着迷。   这个问题,段鸮其实不太想说,但其实有个人却很有发言权。   此人,正是段军机各种过往事迹的知情人士达哈苏——   “还能如何,京中闺秀,宫里公主这下都要嫁段玉衡了呗,不过他是个和尚死活不娶亲这事太出名,后来这些事就算了,但那一出少年进士醉琼华,可是太出名了哈哈。”   这件事,达哈苏现在每每在嘴边提起来,都是相当津津乐道,仿佛再给他十年时间,他也忘不掉这位姓段的仁兄当年在琼花宴上唯一‘少年轻狂’的那一次。   可当下,和他在这儿闹着玩的傅玉其实有点让段鸮再一个人来一次给他看,而果不其然,这种要求,他家架子比谁大的段军机当即给否决了。   “你真想看?”   “是啊,总不能就我一个人没看过。”   傅玉也说着乐了。   段鸮眯着眼睛一副你又在明知故问的样子,可接下来明明架子比谁大的段鸮的一番举动倒还挺可爱。   因为,紧接着,咱们成年的段军机居然就这么真的一本正经站起来,给傅玉在这只有他们俩对着月亮和星星的夜晚,真的给他一个人跳了一次。   若说少年段军机酒后来了兴致和如今的段军机有何区别。   那大概是褪去了曾经的少年气,留下的反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成熟风骨和气魄,段鸮这样不仅一点都不出丑,倒是绝无仅有,只傅玉一个人得见,或者说将会记住一辈子的潇洒。   ——这一次,这一曲名为,将进酒。   【“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并非一个女子向男子之间传递情爱的方式。   更像是傅玉和段鸮。   这两个同样活的顶天立地的男子,一路自山河的另一头走来,情义,胸怀,志向都明明白白地随着段鸮的这一方式挥洒了出来。   雪中大氅随风而扬,背对着他回过头的段鸮的黑色发辫散落在肩头,傅玉落在自己膝上的手,和一直牢牢望着他的目光却一下顿住了。   若说,当年的那个少年进士是琼林宴上的一抹百官中不畏强权显贵的的惊鸿,恰似二百年江山荣光。   如今段鸮这一雪中,带着二人敞开胸怀的酒气的一舞。   却是真正的锋芒毕露,犹如刀锋落雪,满身风骨,比山河耀眼,比肩日月,当真是绝世之才,盖世无双。   他们俩,到底不是一个人的竞争对手的关系这么简单。   借力登九霄,纵横紫禁城,这一回不止是寻出真相,也是踏破困局,重登顶峰的大好机会。   所以,赶上明日,接下来一场干戈看样子已是在所难免,直至那月下饮酒为他一人而歌而舞的人终是停了,   “傅玉。”   “我这辈子不可能为任何人折旋侍君,但你要明白,这一世,我的心,只为你一个人留在紫禁城的大雪。”   “我相信自己不会输给命,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你也要相信自己,有一双比世上任何人都光明,看清楚一切的眼睛。”   “嗯,好,段玉衡。”   望着他的双眸,仿佛也回到了二人第一次初见的那一刻,傅玉随之也坚定地回答了他。   “咱们俩,无所畏惧。”   “一切,来日方长。”   1740年   顺天   这一晚,像是为了迎接接下来注定得忙起来的诸多公事,某两位京城中本该最忙碌的人士倒是在一起呆到了大半夜。   二人之后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牵着手在屋檐下一起看了会儿雪,因为傅玉和段鸮其实都清楚,接下来这最后一局,不管是谁最终拿下,都得在这其中论个输赢。   夜幕的京城中一如往常陷入某种沉寂之中,寒冬之气入紫禁。   隔天,伴着天光乍亮,傅玉和段鸮一早就准时出门分别去了海东青和南军机报道。   今日是朝中沐休结束的第一日。   出门随门口早早等候的官家轿子去太和殿议事之前,段鸮在家从卧榻暖阁中取了鲜红色的朝珠,顶戴还取出了身新的官服。   因自活佛入京结束后的第一次朝中公开议事不比平时,在出席时各人着装上的要求就比往日要严格规整许多。   段鸮少有在人前穿的这么刻意要压着人过。   但今天这鬓发收拾的格外符合仪制有股冷肃感,一身深蓝色朝服配顶戴,鲜艳的朝珠映衬着他的面色,又将一身灰白色狐皮大氅穿上后,确实整个人就开始有种不怒自威的冷峻感。   “段军机。”   见他出来,替这位即将接任南军机一把手之位的大人亲自撩开轿门,看段鸮端坐下来后,他的长随和新委派的章京在轿子外恭敬地询问了一句。   “嗯,出发去太和殿吧。”   段鸮坐在轿子里闭目不语,双眸却已是完全地褪去了个人情感,唯有原原本本的清明留下。   这一刻,世上已无什么段鸮。   唯有一个即将再一次大显身手,纵横紫禁城的段玉衡。   而他的对手,正在另一头等着他。   “是。”   “是,起轿,送大人上朝——”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因为这是最后一个单元的剧情章,想各方面写的圆润一点,不要虎头蛇尾的,所以这一章花了比较久的时间去想过度桥段。   好消息是,结尾和高潮我已经全部写好了。   现在差的就是中间已经设置好的剧情填充,这两天我尽可能地更新就多更一点,然后咱们一次性轰轰烈烈迎来一个完美大结局,绝对,绝对不留一点遗憾!感恩!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香锅麻辣鱼 30瓶;甘蔗 29瓶;流年散曲人终 27瓶;路泽 25瓶;深山里的凶兽 8瓶;湛湛生绿苔 5瓶;鸡总的甜心 3瓶;千秋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四回   卯时   太和殿   马车底下的木头车轮‘咕咚’‘咕咚’滚动在神武门大道前, 巍峨古朴,隐匿在云气之中的皇宫内, 两排红衣内侍们正自大殿内立着等候一个个臣子从台阶下走来。   在宫门前下了轿子后, 穿着狐皮大氅走在殿前大道上的段鸮是和达哈苏一块约好从正北宫门口过来的。   今日之早朝,和后头还有的公开议事。   据说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设下的。   这三日赶上沐休,所以对外死死压着消息的通天叟疑云,具体是如何一回事, 段鸮还得亲自去了议事会上怕是才能完完全全地得知这一次的案情。   路上,站着背手说了两句话的二人还正好跟途中下轿过来, 并追上他们的图里琛在偏所门口相遇了。   “玉衡,老达,二位等一等。”   摆脱了王掞曾经笼罩头顶之阴影, 挥了下手, 撩开官服一角快步上来同他热络交谈的图里琛看样子明显神清气爽, 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嗯, 早, 收到我沐休这三日送去的冬节礼了么。”   见他人过来,对图里琛本人自是早已熟悉, 上次那一番顺天之变后, 也已将对方纳入自己人范围内的段鸮也扭头招呼了一声。   三人是旧相识, 现在又是一个阵营。   自有说不完的话题, 图里琛倒也豁达坦荡,跟着上来就保持着向前走的姿态就攀谈了起来。   “收是收到了,但你未免太过客气了。”   “原本是你一朝洗刷过去, 重回南军机,该是我们这帮同僚来好好为你庆贺一番才是,这倒是劳费你替我想的周全。”   三人一道往前并排走着,抚了下唇边短胡须的图里琛一边感慨一边这么说。   结果一听这话,未等段鸮开口,一旁站着的达哈苏就先来了一句。   “图里琛,和段玉衡这人可不讲究这套,要我说,咱们俩也甭和他客气,他送什么你收着好了,往常我可想拿他点好处都拿不到呢。”   达哈苏这话倒也有意思。   思索了下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图里琛一听也不继续故作沉闷老古板了,而是点点头才拍拍达哈苏自己的官服肩膀回了句。   “好,好,那我可就不客气,都是自己人,不过,今日的早朝和议事,玉衡刚回来,还要多多小心。”   这话倒也没错,历朝历代的官员之中,亦是有自己专门的小圈子的。   南军机是帝王权利的中央,自也是有这番道理。   段鸮如今一回来,也就顺理成章取代了王掞成了他们这个圈子的中心人物。   而见三人都走在这儿。   陆续后头也有人上来或是打招呼,或是远远看看保持着保守或排斥的观望态度。   站在最当中的,多年来到哪儿都算是领袖人物的段鸮对此也客客气气,和各位和他属同一品级的大人们谈及一两句沐休期间的公事。   这一切进行有条不紊,亦是一番发生在殿外官员间的日常交际。   官服补子上以飞禽图案划分的文官圈子们这边在红墙大殿前的偏所门口跟段鸮一块立着。   却在这时,另有道脚步声从身后这么出现了。   当下,这一头,肩上还披着灰白色狐皮大氅的段鸮感觉到面前的数位官员都有点议论纷纷地朝身后看,他心中一听身后的齐刷刷的脚步声顿时了然,顶着朝珠,珠玉顶戴加身,拢了下深蓝色官服的马蹄袖管这才跟着人群扭头朝殿下方看了眼。   下方石阶上上来一群人。   人群之外,乌泱泱地正走上来一群和文官这边一众有点着装上就区别的人。   走在正中央,自是当朝最显赫的两位老大人。   廷玉老板与鄂老。   两位老者看样子是宫门外狭路相逢的,明明同为三朝元老,却也不怎么发生私下交谈的样子。   其余守在殿外的文武百官见状立刻冲地位算得上是最德高望重的二人作揖,以示尊敬,段鸮亦在其中,和达哈苏他们一起向这两位三朝元老恭敬地行礼。   隔着这一段距离,观两位离寻常官员们老者之面容,一个年轻时必然也是虎目俊朗,另一位也有一番雄鹰般的气魄风骨。   飞禽和走兽。   自古,亦代表着朝堂之中的两个不同的阵营。   而当廷玉老板先一步走之大殿前后,他还单独停下,又顶着一头华发和贵气雍容的仙鹤批领朝服就冲着一侧低着头,拱手行礼的段鸮来了一句。   “玉衡,待会儿站在大殿外官员的最前头。”   “今日早朝后,在偏所另有六部的一场公开议事,到时记得替我过去。”   “是。”   二人这一番交流进行地很快。   可明眼人都立刻看出了门道。   廷玉老板说完就也继续进去上朝了,对此,那身上穿着麒麟官服,面容更沧桑深刻些,头发却颜色更黑一些的老者倒也没说什么,而是对着自己后头的另外一个身影也来了句示意他在殿外。   鄂老这私下和身后人的对话,其他人也没听清。   但等鄂尔泰自己说完也跟着往大殿里走了,眼睛不用往旁边看,这一边正对着殿门背身站着的段鸮都能猜到这到底是谁来了。   而与此同时,旁人之语也被他听见的。   “是富察家的。”   富察家的,本就各个都是人中英豪翘楚。   但段鸮认识的姓富察的,还能让他这么在乎的,天底下也就那一个。   踏。   踏。   身后是黑色厚底官靴落下的脚步声。   在段鸮身旁,一步步跟走上前站好的傅玉一停下,也盯着大殿前合上的朱红色的内殿大门,他视线落在灰白色石阶上,也不看人的样子显得十分倨傲自持。   往常总是桀骜不逊地散着的黑色长卷发今天完全束在脑后,显得很利落干净,露出整张面容五官极为深刻英俊且男性化十足的一张脸。   作为和段鸮品阶刚好一致的公爵家出身,他这一身狮子补服石青布的官服肩头还笔挺地加着两边毛皮披领。   这保暖华贵的黑貂毛批领作为颈项而披之于肩背。   本就是用于官员的朝服礼仪,加上这一身世袭贵族的狮子补子石青色朝服,配着的着装和段鸮是明显区别的,也衬托的傅玉整个人分外的出类拔萃,身姿挺拔。   “早,段军机。”   对着正殿大门,傅玉看也不看他,只很公事化地望着前方张口来了句。   “嗯,八方尔济,您也早。”   一副对手该有的态度,现在是不想开口说话的段鸮盯着前方一脸平常地回答。   不过,傅玉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段鸮和一群南军机的人在殿外说话了。   要说段军机这长相站在一众胡须秃顶的老大人们中还是很出类拔萃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将会是廷玉老板未来最期望的接班人,亦或是海东青这一边未来最大的对手。   这一下,也就要分出个你我来。   而昨晚一直到后半夜,二人才分开。   但他们俩今早上朝之前,却选择走了两条不同的路进宫,加上又不是一个时辰出门的,所以一开始根本没能碰上。   不过,某人就算心里知道这一点,也有心情在这周围一圈人盯着他们的前提下和段鸮耍两句嘴皮子。   “过会儿去议事,有空一起走吗。”   明知道他俩背后站满了人,傅玉还故意这么说。   “我还有一众南军机的同僚,还是不了吧。”   段鸮装的一本正经,心口不一地回答。   “那太可惜了,还想今天正好有缘结识下段军机的。”   “呵。”   “那是挺可惜的,下次有空吧。”   段鸮眼睛也不眨地扯扯嘴角。   八百年前就‘结识’的不能再‘结识’的某两个人又开始故意装疯卖傻了,二人之对话堪称言简意赅,常人听见估计还以为他们俩根本不认识。   明争暗斗。   针锋相对。   这两个人不和对方说话都是一股浓浓的互相不买账的味道。   似乎说的就是他们俩这种一辈子得为了江山社稷奔走,连脑子转一转都是在盘算主意的人的。   当下,傅玉这样一个公侯家自幼承袭着家门风范的长子站在大殿外,这张面容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青年时的固执,却也将满身气度都尽显于这一刻,是这皇城中响当当的一位人物。   当他人停下后,两边官员也正好作两列站好,时辰已到,文武百官从大殿内一路排开直至到殿下台阶前都站满了人。   人立在最前方的傅玉在朱门的左。   跟他并肩,等候在殿外的段鸮在朱门的右。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但各自官府补服上的狮子和锦鸡。   官服上透彻的石青,和纯粹的深蓝,倒是莫名很有争锋相对的架势。   前头是内殿一品官,身后还有着一片黑压压的官员列队。   天际洁白的云从众人的背后沉浮,飘荡,宫墙之中,这注定承载着两个截然不同势力比肩站在这儿的人却是一起背负着身后的巍峨和汹涌。   二人脸上的神情都是很正式的。   耳边听着里头的敲钟声,随后肩头下倾,各自身着身冬季朝服立着两边人群的一边,低头,拱手,作标准的臣子礼倾身等着里头的内侍出来鸣鞭提醒。   因本朝官员上早朝,延续前人之礼俗,设有专门规矩体统。   规定一品大员才能站立于大殿内,也就是太和殿正中央觐见当朝帝王。   二品在殿门外,三品次之,其余品级文武官员并无上朝资格,除此之外,各省的督抚提督等均具备早朝的资格,超品到二品见的公侯伯子男亦有上朝面圣的资格。   论年纪资历,段鸮这个还并非能真正上金銮宝殿前直视君王的从二品文官是只能站在大殿外的,倒是某人袭了他阿玛的爵位,一旦来上朝,是能往大殿内里站的。   但说到底,二人都是当朝文武官员之中之佼佼者了。   毕竟,才过而立之年偏能爬上这高高在上的朝臣之位,本是人中少有,更何况之前活佛遇袭一事,两边最后都算回来后堂堂正正露了次脸,自是称得上一句前途无量。   但谁让今日的早朝,说来有些特别。   因为刚刚所有人也都看到了,廷玉老板和鄂老也都一反常态地出席了。   两个三朝元老,世宗亲民的辅政大臣往常并不容易碰上。   但是今日却是站在大殿上撞了个正着,朝中素有传闻,南军机和海东青幕后的老板始终不和,而今日这一场早朝,果不其然也验证了这一切。   一上来,站在殿中的廷玉老板就先发治人,道出了来意。   “圣上,日前紫禁城中有一奇案,需得朝中能人出手,可老臣已是年迈,亦不能亲自出手查办此案,所以,老臣这一次想推举南军机段玉衡做这一次案子的调查人士。”   大殿上远远传来的这一出,本在段鸮意料之内,而海东青那头,那位鄂老却也保持着一种早朝之上各方博弈的势头也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此事事关重大,依老臣看来,还是不得交在一方手中,而需两方配合调查。”   “老臣也想推举一人。”   这一举,算是彻底拉开了两边今日的来意,上方刚继位不过五年的远远地坐在金銮宝殿之上的天子在内侍吴书来的递折子下回复了几句。   紧接着,又是一番拉锯。   作为皇朝权利的象征,当今天子的态度亦不可能为殿前的所有臣子所看出来。   所以等到两位元老那头的事情结束下朝,已是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后。   文武百官各自出来,正殿前雪花片片,恰逢这三日,京城下了雪,宫里宫外都是红墙上覆盖着片片雪花。   傅玉果不其然没等他。   不仅如此,那个混蛋一下朝就走的没影,还风光无限地另有一大群人跟着他就乌泱泱走了。   早朝的事还没完,接下来还有更棘手的议事环节,段鸮一身官服领着身后的一名常随到宫门正殿外下朝的时候,还恰好碰见了站在大殿前正准备离去的几位熟人。   其中,第一个就是作为銮仪卫正带刀在御前经过的傅恒。   当下,见段鸮一个人自宫门这头下轿准备去偏所,正赶着去当差的傅恒远远地看到他还专程停下打了个招呼,又打算称呼他一声段军机。   段鸮见状也不作声就这么眯眼看看他,跟他往边上站了点的小察弟弟一愣立刻认识到错误,又望了眼左右,才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   “鸮,鸮哥。”   “嗯,马齐昨天等我们走了之后,吃晚饭了没有?”   段鸮这么问他。   “吃了,还让图尔克给我哥留了,但是后来他人没回来,鸮哥,我哥呢?”   “不知道,我们俩有事出门,一般不一块走。”   见傅恒问自己这个,段鸮倒是回的很干脆直接。   傅恒有点愣住了,心想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怎么昨天还在富察府那样,今天就跟完全不认识了一样,但紧接着,知道他误会了什么的段鸮才看了下周围,又一脸成年人世界很深奥的神情地淡淡来了句。   “当差时间,不讲私情。”   “我跟你哥就算昨天晚上是睡在一块,等一下要是正事办的不行,我们俩也会指着对方的鼻子对骂对方不误。”   “……”   这话听着像是段鸮在开玩笑,但脸直接一红的傅恒再仔细想想段鸮的话却一愣,又立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是这个缘故。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为为江山而意气风发,各自行事的傅玉和段鸮,傅恒内心反而有一种这或许才是自己的大哥和段军机本来样子的感觉。   “那我先去宫里当差了,鸮哥。”   “嗯,去吧。”   段鸮闻言也点点头,   待到傅恒走了,段鸮才看看远处接着令自己的长随跟上一道去偏所参与过会儿的议事。   他到时,偏所内已有大约数十人了。   和上次后广平库的事不同,这一次来的可都是各部的大头人丁,里面的哪一个都轻易开罪不得。   说来,这也是段鸮在南军机回归后的第一次参与的公开议事。   这一次的议事,参与进来的不仅是南军机众人,另有六部官员悉数到场,段鸮代表的就是如今廷玉老板的第一把手的权利,自是不容许这一次有丝毫差错的。   这三日,段鸮虽看在家正常沐休。   但其实就如京中许多人之前内心观望揣测的那样,他这位南军机未来最可能上位的一把手一朝回来也是需得做不少准备的,因这不仅仅是他的第一次公开露面,也意味着他能否将自己心中一直所设想的一切筹谋到此全部挥洒和施展开来。   他的为人,即代表着南军机的为人。   他的立场,也代表着南军机的立场。   而当他的人一步步走进来,左右两侧,段鸮所熟悉的各方已经都在偏所内安排好的一张张红木雕花座椅上等着议事开始了。   上首,是当朝刑部尚书,那苏图。   左右两侧另有户部尚书和侍郎,工部尚书和侍郎,和分管京城户籍,经济,民生的六名名地官大司徒。   那位名为那苏图的老者是出了名的半生戎马,不通情理,若今天刑部来的是其他人,段鸮却也不必专门注意他,问题就在于这位那苏图应当是不太喜欢他的。   因当年五猪人案,收押他的就是刑部。   那苏图本人当时是主力认定他有罪的人,而更巧的是,昨夜有个人也提前和他说过一点,那就是那苏图跟海东青也不对付,换句话说这一次配合调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那苏图的问题。   “明天会是场硬仗,因为这位那苏图大人第一个就不会照着寻常路数来。”   这话倒也听着有点意思。   段鸮这辈子就没怎么见过按寻常路数来的人,一时倒也不动声色地就顶着众人的注视坐下了,他坐下的那一刻,本就暗流涌动的官员中也是静了下。   随后,抬起胳膊搁在椅子上端坐着的傅玉,段鸮,还有满满当当一屋子的议事官员们只见一位刑部侍郎站起来就开始陈述道,   “今日之议事,主为商议四起案子。”   “据杭州,和江宁,还有松阳捕快三日前上报京城刑部的邸报,已知全国各有三起案子都和顺天府的通天叟事件扯上了冥冥之中的关联。”   “第一条线,在杭州,乃是平民信息大规模泄露案。”   “第二条线,在江宁,乃是一人被举家泄露户籍档案案。”   “第三案,在松阳,乃是信息交易网被反向捕捉案,据称,有一伙人对外自称天都男子,实际常年从事行骗女子,骗财骗色,谋财害命之事,他们最出名的一点在诱骗良家女子后就会故意逼其自尽,还会将和其定亲后女子的画像出卖给通天叟这一暗网中。”   “而最至关重要,也是发生在三日前的第四案,在顺天,也发生了一起和通天叟息息相关的案件。”   “在这堂堂紫禁城之中,守卫森严,一名镶黄旗固山贝勒斯尔达家中的多罗格格被绑架消失。”   “受害人,名为瓜尔佳氏·和媛格格,镶红旗,年方十七,最后出现的地点在大报恩寺的马球场,当时她的身边有四名仕女,和固山贝勒家的护卫,但和媛格格依旧消失在了马球场。”   “她作为商品被公开挂出来的个人画像经由内务府开始秘密调查,但始终并未收到任何关于她生死。”   “七天后,据官府线报,我们得到了一条线索,而这条线索恰恰再一次回到了自活佛入京结束,频繁在这一个半月内大规模活动的通天叟身上。”   “和媛格格作为一名不可能接触到太多人的宗室女子,一位身份尊贵的多罗格格,却在消失通天叟上‘公开标价’,而关于她身上的这一桩黑暗买卖,被标价为——”   “四十四万两白银。”   大概是说到这儿也意识到此案情节之严重恶劣,在这场议事上做着案情陈述的这位侍郎大人说到这儿,面对着眼前坐的满满堂堂的中央官员将口中话语微微停顿了。   “这伙恶徒对外宣称,只要,谁愿意最后交出这作为拍卖价格四十四万两白银。”   “这世上的任何人,无论是商人,走卒,黑道,官员都可以从通天叟的那一张秘密暗网中将这位多罗格格买下。”   “这位多罗格格人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们暂且无从得知,但这一笔血腥而可怖的人肉交易背后,却在另一条线索的出现下变得更为扑朔迷离了。”   “因为,就在三日前,朝廷收到一条线人的密保。”   “和媛格格的一只已经被大面积焚烧过扔在内城水渠底下的旗鞋被官府发现,在鞋跟处黏着一张纸片。”   “而这张竟未被完全焚烧后的纸上,竟然存在着受害人和媛格格用用鲜血涂写下来的一句求救和半根断指。”   ——【“我在,‘圆’里。”】 第四十五回   【“我在, ‘圆’里。”】   这一句神秘无比,如同从黑暗世界中向常人这一边发出的最后求救, 一时令整个被震惊到了的议事会都陷入了一阵有些异常的骚动。   随着偏所纸窗抖动了下,室内有人来回去走动的气氛也越发凝重,里头众人快速翻越手中卷宗,和十多位官员之间因案子而展开交谈的声音也陆续传出来。   今日太和殿的这一场重要议事会还在继续。   但关于在差不多同一时间点,全国四个不同地区的四起案子突然一次性爆发的谜团。   以及如何利用京师中现有的人员和及时营救那位被公开标价的多罗格格也成了所有人要讨论的一个重中之重。   因百姓的户籍泄露和绑架案多少都涉及到了个人户籍,还有各环节城防布局等问题, 所以今日来的才不止是主案的刑部, 还另有本身掌握着京城乃至全   国户籍信息的户部, 以及对于顺天府各年工程概况了如指掌的工部。   但这三个今日参与议事的部门中,要说真正能掌控这一场大局, 还是掌握了刑司大权的刑部尚书那苏图, 以及海东青和南军机三方。   “人从马球场消失, 我看该彻查马车和马匹来往。”   “马车内若是藏人,根本过不了金水桥城门, 人就是这么一下子凭空没的。”   “我看, 此事还得先确定是否是人口拐卖,还是蓄意勒索,这寻常匪徒怎会有本事设下如此一局,这想不通, 实在令人想不通!”   这各部官员之中众说纷纭的,一时间倒也没个明确的说法,对此, 一身石青色官服的傅玉,跟一身深蓝色官服的段鸮也一起坐在下方,手里各自拿着一块笏板在撑着头思索着什么。   傅玉正对面,坐的就是段鸮本人。   两个人侧首,又共同应对着一个那苏图。   他们俩今日身处于一众议论纷纷的朝臣中,本是各自代表着南军机和海东青这一方。   所有其他围坐一圈在代表着各方,进行私下着案子讨论的人,都在等着这两个人之中到底是谁主动吭声。   包括说,那位刑部尚书的那苏图大人。   此刻,在这位肩膀后背抵在于太师椅上不动,且在六部中资历颇高,这会儿却也脸色很暴躁抵触的的老者的眼中看来。   傅玉跟段鸮这两个年轻的不能再年轻的后生,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一个多年前就名声狼藉,保不齐是使了什么歪门邪道才重新坐到这个位置,一个则是京中出了名的勋贵家出来的子弟,从前也未听说过有何能力,想也知道是个跑来专门混日子的。   让他们来掺和这次这事,无非是让南军机和海东青一块分权耽误案子的进度,内心有着根深蒂固偏见的那苏图却也一万个不想信任这二人。   更不愿这两个人爬到自己的头上来随便指手画脚。   这也就造成了在此之前,这四案一直都是先一步压在刑部这一边,无论其他方怎么来索要线索,刑部都没搭理,所以才没能及时让南军机和海东青插手多罗格格的失踪事件。   “不给,就是不想给。”   “要查,需得刑部亲自来查。”   这是当时夹杂私人情绪的那苏图自己亲口说的。   但刑部这一排外举动,没能等来和媛格格人被找到的消息,反而等来了将案子性质瞬间改变了的这封诡异的求救信,将事态一下子变得更恶劣了。   可那苏图到此事还是不觉得自己这是武断专行。   他只觉得,这就是他们刑部分内的事,他一直故意不理会这两边的主动调查,也并无不妥,因为这次这通天叟的案子,任凭是谁来,都难以招架。   “段军机,八方尔济。”   想到这儿,那苏图今日顶着自己元老的面子,却也不得不语气十分不善地主动叫了这两个人一声。   他原想不管如何也不能让气势上输了这两个后生,也警告一句让他们俩别在此案上碍手碍脚,可这一句话音落下,对面却是一片古怪的寂静。   “……”   也不知是不是提前故意约好的,某两个人今天这么一出现,都一起不搭理他,搞得周围其他官员们都一脸古怪的侧目了。   一脸莫名其妙的那苏图不知其意。   还以为他们俩是没听见,又冷着脸怒气冲冲地叫了几声,却一下都没人理会。   可偏偏,这二人都在低头快速翻着一打案子相关的卷宗,半天都没个主动开口说话的,就和一双耳朵根本就是聋了一样。   这其中,傅玉却看得更快一点。   因为一上来,他的手直接就跳过了前面赘述的案情,翻到了那根他最在意的断指的问题上。   这是一只手带着黑色的指套正点了点,又轻轻地落在眼前这卷宗上,随字迹往下滑的傅玉个人最在意的地方。   这根被落下的断指,是之所以现在所有朝廷的人能坐在这儿讨论为何多罗格格会出现在通天叟中被售卖,并且打算营救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到底是谁的断指?   是和媛格格本人的吗?   那这是歹徒所砍掉的,还是有何别的神秘缘故才造成的,都是傅玉想弄清楚的。   而上头则书写着半根断指的来路,大致长度,表面伤口血液凝结状态,以及那张被发现时和旗鞋黏在一起的纸片具体是如何的官府大致描述。   刑部给出的验伤卷宗上显示,这根断指大约为小一寸长。   被砍去的时间,和血液的颜色来看。   是大约在这位多罗格格世宗后的六到八个时辰之后,水渠中因仅存的一只旗鞋被人恶意焚烧过,但在能找到部分衣物碎片,那就说明,和媛身上原本的衣着配饰都已在被带走之后就被销毁干净了。   而从人体骨节成长情况,还有指甲蓄起的长度,以及边缘有肤色差这一问题来看,应该就是一个十五到十八岁之间的妙龄女子。   这一点,和这位失踪的多罗格格的情况很吻合。   众所周知,京中宗室女子因出身贵重,大多会在出阁前蓄起长长的指甲,此类指甲在日常容易断裂,因此一些贵族女子就会带护甲。   护甲一般是贵重金属所制的,佩戴后若是想摘,只得由日常服侍的人小心协助,这造成了长期佩戴,不怎么摘下,势必会有肤色差形成。   无独有偶,撑着头的段鸮在东北一侧,正对着外侧窗户坐着。   微微向着窗口亮光处抬起的一只手中亦拿着一张经印刷拓印之后,每个人都有一张受害人画卷。   那张受害人单独所以显得面容有点惨白的黑白画卷上。   是和媛格格的外貌面部特征,失踪时那天经目击后留下的衣着装饰,还有那个位于大报恩寺的马球场具体位于京师地图上的哪一个方位都有详细的标注。   从段鸮这个曾经见过无数的死者状态,以至于经验丰富,所以观察一般人的角度总会有些特殊的人看来。   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和媛格格是典型的满女长相,脸型方,面颊饱满,颧骨有些高,眼型是眼梢细长的丹凤眼。   随家中子弟一起去马球场的当天,她嘴唇上涂了宫廷女子的半唇妆,但可以看出她的下颚骨上有先天性的地包天,也就是牙齿发育的轻微畸形,两只耳朵的耳垂上还各有这一月才大的三个为了坠首饰的耳洞。   三耳洞,下颚处轻微的地包天,这一长相还是有着鲜明的可供辨认的显著特征的。   和媛格格若是只是落入一般拐卖人口的团伙,光是这两点就根本无法处置,这也就造成了这位多罗格格本身不属于常规人等会错误或是轻易绑架走的人选。   他们俩这盯着手上这些案件卷宗而第一时间快速生出的想法,一时倒也有些关键性的思路是交汇到一处去了,可就在二人都没来得及开口时,眼前已是一记拍桌子声打断了两个人的思索。   “啪!”   “段军机!八方尔济!”   原来那一把年纪的那苏图大人瞪着眼睛三番五次地主动想搭茬,却没个人都搭理他,脸上已经挂不住了,直接一拍桌子就发难了。   不得已,那苏图一顿,被这软钉子弄得怎么也不是,涨红着脸就扯高嗓子叫了那两个人一声。   可就在这事搞得众人都有点快下不来台时,傅玉这个混蛋倒是跟才看见对面的那苏图在冲自己发火一般,将手指落在案几上敲了下抬起头搭了句话。   “哦,对不住,那苏图大人有事?”   “你说呢!八方尔济,这就是你富察家待人接物的礼数吗?这是在公开议事,难不成是故意不想理我!”   “不理,当然就是不想理,想理的话,我刚刚早就主动搭理那苏图大人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混混!你阿玛当年也从不像你这样目中无人的!”   若说会气人的,傅玉能称第一,另一个能算得上号的怕是只有某个姓段的了。   而今天,向来擅长补刀的段某人果不其然也没缺席,反而是跟着在一旁抬起眸也补充了一句。   “对不住,我是真的没听见,可能是那苏图大人今年已六十起岁高龄,实在年纪太大,气息不足,所以才这样吧。”   “段,段玉衡!你——”   这一切,恰如之前刑部死活不理他们两边似的。   倒真是将记仇,狡诈,小心眼贯彻到了十成十,那苏图直接被这两个年纪轻轻却嘴上功夫很厉害的混混气的够呛,差点没直接跳起来骂人。   可这被反将一军,本就是个哑巴亏,所以在两边同僚一番‘大事要紧大事要紧’的话语强行劝阻下,这那苏图才赤头白脸地跌坐在椅子上狠狠喘了两口气才复又开口道,   “行,行,南军机和海东青果然嘴皮子功夫练的不错。”   “……那本官倒要亲口问问了,段军机,还有八方尔济,你们二位可看完了,可有关于案子想说的?”   这话倒是终于问出眼前的正事了。   整个议事会都在等着看这两个人主动出来揽这个刑部都收拾不了‘烂摊子’,所有人也在等着在接下来这一场公开议事下搅和这场风云。   而当下,为了能接上先前那个侍郎说的线索,看了眼段鸮,见他和自己对视了眼,傅玉倒也收回视线,又一下子站起来走上前去来了句。   “有。”   “是何高见?”   那苏图讥嘲一声地问。   就如同那苏图说的,傅玉他阿玛当初和他的为人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谁让傅玉这人素来的风格就是这样,又跟段某人是臭味相投。   或者,换句话说,他是个能跟段鸮比一比谁到底更张扬狂妄行事具体有大胆的人。   他们俩从以前开始,就是思维和想法有着某种共同性的一致,且能抓住常人身上蛛丝马迹去揣测出一条不易被发现的路来。   而为了令所有人能直观地明白这四起案子之间的线索和关联,走上前去抬起一只臂膀,背对着众人的傅玉紧接着只在正当中的空白隔断上快速地划了数笔上去,又由两名内侍重新换了一副可供人沟通案情线索的卷轴上去。   这一条条像白色连接在一起的蜘蛛网一般的‘线索’,经由一双手在不知名的思维和想法主导下连接在了一起。   段鸮坐在底下看着,也未作声,但待到那手下所诞生的一根根细密的‘蛛网’停了,映入所有人眼帘的正是一张像是蜘蛛网一般的犯罪网关系图。   【五猪人→通天叟】   【→顺天案】   ↓   【松阳案→通天叟】   【→处州案】   ↓   【通天叟→太平案】   【→临安案】   ↓   【江宁案→通天叟】   【→顺天案】   这一像蜘蛛网一般的关系网,大致能令人看出来过去一整年中,各府几个重点关于五猪人旧案之间的线索关联。   但说来古怪,傅玉在每一件案子当中,都以‘通天叟’作为事件发生的索引,就像是‘通天叟’是一根根蛛丝,每起案子本身是独立的,但因为有‘蛛丝’的存在,一切才会顺理成章地被串联在一起。   也是这直截了当地一收回手,站在众人面前的某人才利落干脆地指了指上头的每一根线索,又一句废话不想说地就开口道。   “杭州案,江宁案,松阳案,三案的根本性源头,其实都是一个人的身份户籍信息泄露。”   “杭州平民家中无故会受到不明人士递送的告示,江宁的那一名被泄露家宅所在的百姓,还有松阳天都男子案在这一时间点的共同爆发,和和媛格格失踪最直接的关联,就在于个人信息泄露。”   “……百姓户籍信息,泄露?”   “是,朝廷的六部之一,户部,帮助管理每一个宗室,官员以及平民百姓一生下来后的一切户籍,功名入仕,入狱经商的记录,这一张网连通起了整个朝堂上下,就像是一张‘明网’。”   “可在‘明网’之后,有一支势力却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前提下,如同一群蜘蛛般悄悄结起了一张‘暗网。”   傅玉的一双眼睛生的英气十足,有种整张面容生的浓烈的冲击感,当他将那双沉寂了太多年的眼眸中往往收敛的光芒一次性释放,就有种整个人的锋利难以阻挡的感觉。   这一刻,跟他正好面对面一坐一立的段鸮一双眼睛中看得分明,却也原原本本地将傅玉接下来的话听进了耳朵里。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和媛格格的信息被另一个也同样存在的‘暗网’售卖了。”   “所以才间接造成了她的失踪。”   “她在我们所有人身处的‘明网’中已经消失,但是却在‘暗网’中等待着能有人看穿这一层‘通天叟’的蜘蛛网去真正的解救她。”   这一骇人听闻的说法,整个太和殿议事会上都静止了。   所有面面相觑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当将这四案串联起来,不仅是那苏图觉得难以相信,所有人都觉得分外离奇,可问题就来了。   ‘通天叟’,据目前朝廷手上所掌握的,也就是从暗网世界中截下的恐怖画卷肖像,就是这个世界存在的证据。   可‘通天叟’控制下的所谓‘暗网’。   又到底是什么,具体又处于何处却也令人匪夷所思了,要是不清楚的人听来令人有些迷惑。   因为到底何为暗网,以一个每天早起平民百姓的角度,是很难去相信这是一个真实存在于京城中的东西的。   “那下官,倒是要敢问段军机和八方尔济一句了,到底什么是‘暗网’?”   “是那群‘蜘蛛’用以联络的私下方式?还是别有洞天的一个地方?”   对此,坐在下首的那一名户部侍郎也在面对着段鸮和傅玉的说辞在太和殿议事会上,面孔中透露出震惊迟疑地向所有人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而这一次,是段鸮主动解答了问题。   “古有闻,蜘蛛善于结网。”   “网,是人捕捉蝶,鸟,鱼的工具。”   “亦是最早古时候的人从蜘蛛这种昆虫身上得来的灵感,一张密密麻麻,只能在暗处被人所发现的网,就是暗网,最初自前朝经由各类野史留下的定义,出自宋朝。”   “宋朝年间最大奇案,源自一桩四十年未破的,无忧洞,是宋代对京师沟渠的谑称。   “诗人陆游所著的老学庵笔记中曾留下过这样的旧案记载,说当时的汴京城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甚者盗匿妇人,又谓之鬼樊楼。”   “这个现在听来都依旧不可思议的说法,是因为当世的宋朝都城汴京,据真实的史料记载存在着两个叫作樊楼的地方。”   “其中一个叫大樊楼,是在明处对一切宋朝百姓们正经经营的妓院,而另一个就在京中不知名的下方世界,称为拐卖人口,供亡命之徒取乐,常人进去了连尸体也找不到的,鬼樊楼。”   “从汴京时期就在京城的地下所经营的鬼樊楼,一直到宋中后期都未被官府找到详细的踪迹。”   “而这也就是现今我们还能从前朝各种历史事件中第一次能捕捉到的‘暗网’世界的来源,因为自宋朝开始,‘暗网’就一直存在,并与‘明网’相对立。”   “而这也就是传说中的,常人甚至一辈子都不可能见过的‘暗网’世界了。”   “——!”   这一论断,怕是真突破了常人之想象了。   “……富察傅玉,段玉衡,你们说了那么多到底没有证据,若是真有这么个’暗网‘存在,为何从前从无人知晓,也没人见过?此事事关重大,就凭你们一两句怎么让人信服,便是放眼望去,六部尚且有你比南军机有资格的人。”   六部之中,众位坐于偏所堂前参与议事的那位鬓角斑白,花白短胡须的老臣那苏图讥讽地冷哼一声,就当众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质疑了一声。   “说得对。”   段鸮听到这话却也,随后才抬眸迎着周围人对自己和某人的质疑揣测就回答了一句道。   “可万事万物,需得有法可依,依法行事。”   “我且问一句,通天叟背后是什么,它如果是始终存在,又会给江山百姓带来什么,诸位大人可曾知道?”   “这世上,不是只有繁华富丽的顺天府,在更远的地方之中,还有许多府衙,田地,村庄,举子,商人,织布的姑娘,卖面的老妇,这群人中,为了钱财将挚友杀死藏在石头菩萨像中的人,只为满足心中恶欲连杀四女的人亦有,因朝堂变故失去谋生手段只能藏匿于别人的家中,妄图鸠占鹊巢的人也存在。”   “这些人间的善恶生死,都是活生生以百姓的性命存在的。”   “各位可曾见过真正因饥饿而肠穿肚烂死在街头的百姓?亦或是只因为一二两银子,就为人利用作为白鸭被送进监狱换人生死?那一具具死不瞑目,最终不得伸冤的尸体,都是一个个平民百姓,他们死的时候面目全非,葬的时候只化为一泼黄土。”   “到底,何人,何时能来替他们伸冤。”   “到底生在这一片山河之中,成为一个人,能不能得到最起码的生的权利?”   “是国?是家?”   “是君王?亦或是各位领了国之俸禄,却被眼前顺天府已经被毁掉过一次的繁华迷了眼睛的大人们?”   “父母官,官本该是江山的刀和鞘,是黎民百姓的父母,但这天下太大了,有太多太多的罪是我们的手触不到的,久而久之,曾经的梦想,满心的志向,却也成了一滩死水。”   这一席话说的刺耳,在这六部议事上却也掷地有声,   而到此,段鸮显然对此还有一番补充,因为就在傅玉说完这一句话,他也紧接着站了起来,又顶着其余人来了这么一句道,   “这根断指,不是匪徒威胁所留,是和媛自己弄断才留下的。”   这一说法,倒有些令人瞠目结舌,谁也不敢想,和媛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在那样即将被掳走的情况下斩断自己的手指。   “那……为什么和媛格格在被绑架的情况下,留下这根手指?”   “大家不妨再看一眼受害人那根断指上的伤口。”   段鸮这么说着,倒也不在意议事会上其他官员们的凭空质疑就再一次开口道,   “然后,再看看断指伤口上朝着指甲盖那侧呈斜切下去的断截面。”   “就可知,当时被强行用外力断指之时,那个利器应该是从受害者的正面下手的,若是常人从一旁摁住和媛格格的手,她就算当时被制服,也会因剧痛而使创面扭曲不整齐,可这伤口很齐,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她意识到自己要大难临头,所以咬牙抓住了什么,然后用另一只手留下这个手指头。”   “护甲套。”   “这应该也是她砍断自己的手指时使用的工具。”   “这就造成了此事只有一个可能,和媛格格自己摘掉了指甲套砍掉了一根手指,发出了这消失在暗网世界后的最后一丝对所有人的求救。”   “她知道,对方了解自己的一切,她已经无路可逃了,所以她才会孤注一掷,希望有人通过这个‘圆’,去那个地方救她。”   “这一滩死水。”   “总有人要打破。”   “我段玉衡,愿来做这第一人。”   段鸮这一句话说完,身子抵在身后的漆红色木椅背上,批领上的黑色皮毛映衬的双眸似星,面容比刀锋还要有气魄的傅玉和正坐在自己对面的段鸮直视着彼此。   但傅玉和段鸮到此却是并未停下,而是顶着所有人的注视,直接乘胜追击又补充了一句。   “十五天,以顺天府为这一次四案的中心。”   “南军机和海东青会根据‘比’的时限,一,解开杭州府到底为何出现户部所提的平民大面积信息泄露案。”   “二,解开江宁府一人举家信息泄露案。”   “三,解开松阳天都男子为何会售卖信息,逼迫女子自尽之谜。”   “四,便是最重要的,根据这一张关于神秘圆形的求救而营救这位多罗格格,并确保她一定还活在世上这一谜题。”   “……”   十五天。   这就是傅玉和段鸮对六部亲自交出一个‘比’限。   而能否解决就得看他们各自的本事了。   “八方尔济,您可愿应战?”   “好。”   “那就请段大人多多赐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代那个下水道住人,还拐卖人口犯罪的史料记载是真的,是陆游自己说的,大家可以去查查什么是无忧洞。   这里出现的暗网,不是咱们现代真的有电脑能够上网的暗网,就是一个无实物类比,相当于一个巨大的犯罪网络而已,这也和最初蜘蛛为什么叫蜘蛛,是不是对上号啦。   话说本来预想是这章写完只有不到五章了,半夜写写大纲又必须多出来两章解释有些事情,都怪老段老察这两个臭男人,搞得我想早点把这个摊子收拾掉,快点开始偷懒抠脚都不行…… 第四十六回   这一日, 当这场顶着各方压力的公开议事基本进行到快结束的时候,傅玉和段鸮才从太和殿的偏所走人了。   那一扇明晃晃的,对着底下玉石阶梯的正殿大门就摆在那儿。   这两个生的长身玉立, 气度不凡,本该是当世之才, 却也从来不会给人面子的‘狂妄之徒’站起来走的倒也利索, 连头也不带回一下的,搞得那苏图是在后头大嚷。   “竖子不足以同谋大事!”   可南军机和海东青这接连一撤, 其余六部人见状也不好多留,只得先按下心里的各自不同想法走出了殿内偏所。   他们这一举,不说别的, 很不计后果倒是真的。   而回到眼前来,之前的一场争锋相对的较量还在所有人眼前。   傅玉究竟想干什么, 段鸮又到底打算做什么。   一般常人还真是根本无法揣测这两个人的心中所想。   但他们俩这副一个比一个气人的态度,那苏图和六部各方看了只觉火冒三丈者有, 议论纷纷者有, 暗自惊疑者有,但最终也没敢再惹这两个是否能再度一朝定乾坤的家伙。   尤其,这南军机和海东青现在各自占据着此案最关键的一环。   具体最后,那两个人谁有本事会赢一局。   倒是真成了一场众人皆想下一场赌注的双人博弈, 连一路旁听, 出来时面色冷的厉害的那苏图大人这么个不把二人当回事的都一时被吊起了胃口。   “…我且要看看那两个放下这句话的人,这一次到底如何相争相斗。”   “看看这海东青和南军机到底能不能破得了,他们口中那五年都没有人能破解谜题的世宗十三年大案, 真正地拿的住这一张吃人的‘暗网’。”   彻底被激起胜负欲的那苏图这说完就一下拂袖而去,引得众人更是不好多说。   此刻,段鸮正从太和殿的长走廊一步步下来。   他先一步离了偏所后,看看时辰,又望着宫墙上的红砖,还是一个人单独先去了趟宗人府,他的长随小心在后头跟着,也不敢猜测段鸮好端端地,又为何大白天要去宗人府的想法。   正是刚过了辰时,宗人府就设在宫门边,至于主管宗令这一边,段鸮早遣了图里琛过去,所以一直有他的人在。   等段鸮坐上代步之用的轿子的时候,眼看宫内景色一一划过,略微望着轿子外思考了些事。   刚刚的议事会上,除却本身决定将此案交给南军机和海东青,且定下了十五天的约定外,另外也交代了一部分基础案情。   刑部和户部数日来对于案件的追查若说真的一点无用功,倒也不是。   至少在马球场案发的当日,他们就在和媛格格消失的同时在顺天府锁定了一个名字,并在此后设法对其进行调查。   ——殷洪盛。   是现有案子中,唯一可以查到的一个源头人的姓名。   官府现将其定性为,这就是已猪的真实姓名,而这也是第一次在案子最初,他们就已知对手是谁的一次。   因在其余三案中,殷洪盛这个名字都曾经有出现过,更早的,五猪人案中,这一名字也有过旧档,但从头到尾,却没有任何一个受害人可以指认凶犯。   殷洪盛,似乎只是所有犯人一致提到的一个神秘的涉案人名字。   刑部和户部一度认定,这个数案中出现过的殷洪盛就是在顺天府绑架了和媛格格的人,可很奇怪,明明已知这一姓名,刑部和户部加起来却都寻不得结果。   可当下,听着他们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后,傅玉和段鸮却又觉得,这个殷洪盛不止是一个上天入地也找不到的人那么简单。   殷洪盛这个名字,必定是一个对于这一连环案件来说,本身具有特殊意义。   只是具体后面有何秘密,还等待人去挖出来。   所以当人到了宗人府时,段鸮令自己跟来的长随先在外头等着,自己这才面无表情地穿着一身深蓝色官服先落下一只脚慢慢下轿,又沿着正门口的朱红大门进去了里头。   说来也巧,就在这一头由牢头开启监牢大门的段鸮已在宗人府内一步步走着。   另一头,跟他再一次出来后,也没一块走的傅玉那一头离了太和殿的偏所,也完全地反方向地出了两边宫门,并刚好在差不多时间去了趟内务府。   和段鸮一样,傅玉也是下了朝就来了这儿,他没跟其余人等一块走,也没回海东青,像是另有打算。   二人随两侧栅栏的移动,如同两道拖长了的秘影般穿行在宫内外两条幽深的囚牢之中。   各自生的一个英俊挺拔一个沉稳高瘦,却又风格截然不同的面容随上方牢房门开启落下的阴影有些失真。   一个是宗人府。   一个是内务府。   若说他们俩会来这儿,怕是只能为了提审里头关着的重要犯人了。   眼前,一道道内里黑暗不见光的牢门被钥匙顺势打开,虽是两边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但当傅玉和段鸮一步步穿行在其中时,阴影却伴随着两个人的脚步一点点进入内里的另一个世界。   直到,最里头的铁牢门也‘吱呀’一声应声被打开了。   两个内里完全不一样的牢房。   囚室内一张早已等候的案几,另有一盏油灯,和一个往下一点点滴水的木漏斗,此外,还同样关着两个穿着,面貌,也截然不同的白色囚服的犯人。   “滴答。”   内务府那一边,因木漏斗里一声水滴落下,坐在傅玉面前的那个魁梧的疤头犯人最先抬起头来,面色有点糟有点颓地和他对视了一眼。   那是这一根乱糟糟辫子垂在脑袋后的疤头犯人。   此刻,他正将自己朝前倾的身子蜷着,两条粗壮结实的胳膊绞在身前,通身的悍匪之气一看就不是善茬的。   可仔细一看,就能认出此人就是先前太平案监牢制假案的巴尔图。   巴尔图作为太平案主犯,在太平府被傅玉和段鸮设法缉拿后,就一路自江宁,又被最终定案带到了京城中等待具体量刑。   因顺天府不比地方衙门,海东青也不是寻常地。   这一月来,这太平府的贼首在牢里算是真的受了回犯人的待遇,他不得已断断续续地将一些自己知道的事给交代的差不多了。   关于他们这一团伙一直以来制□□币的源头和取向。   他在世宗十三年到新帝五年中,共与蜘蛛组织的那个真正的源头人物发生过多少次正面的邂逅,都有一点点被查问个彻底。   而见傅玉这张眼熟不能再眼熟的脸再度一身笔挺的官服地走进来,一身石青色官服更是和此前那个地痞无赖一般的‘傅尔济’更是天差地别。   作为监下囚的巴尔图先是抵触情绪浓重地往后用力倒了倒。   随之回忆起和这人在太平府监牢里的仇怨,某种程度临界点已到了极限的巴尔图才带点愤恨地捶了下面前的桌子,又咬牙切齿道,   “海东青。”   巴尔图一眼就认出了他。   侧面说明了,今日为何海东青会在六部议事上本身如此了解‘通天叟’和‘蜘蛛’本身联系的一个缘故。   因第三只‘蜘蛛’巴尔图的人一直被关押在内务府。   傅玉这些日子,一直有让长龄阿桂他们帮自己按照海东青的流程审这个巴尔图。   虽他并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老老实实交代全部,但循着巴尔图落网,这一神秘莫测的犯罪网脉络线索才会到这一步终于是显出一点庐山真面目。   所以,眼看二人再一次带着明和暗的势力在此交涉。   这一次还是选择一个人过来的傅玉也这么往他身前一坐,又将已只手搁在案几上敲了,才用一种完全外放的姿态和气度压着这罪犯就聊了起来。   “这一月里,我都把口供都给你的人交代了,你还想问什么!”   “我该说都已经说过了!我从头到尾根本就不知道‘已猪’本人长什么样!除了我能知道的那些,其他都不是我能知道的东西!就是把我现在拖出去砍头,老子也供不出更多线索了!”   “我拖你出去砍你的头做什么,我不是刽子手,只是海东青。”   面对巴尔图冷不丁凑近自己的怒吼,跟他身形相仿的傅玉面容之上却很平稳,想了想,像是在和性情残暴的野兽做着一场周旋的他才开口,又点了点桌子说道。   “而且如果你真的全部将你知道的招认了,我也不会再来这儿见你了,巴尔图。”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在太平府就把假铜钱运走了,钱的流向我不清楚。”   “太平府的港口有出货,你在撒谎,巴尔图,你的第一批货就在我们手上。”   “而且我查了清关记录,这一个月,你除了最开始提供过‘蜘蛛’在顺天的消息力求自保,之后一直没有还在等待机会吧。”   “巴尔图。”   “你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被那伙人完全放弃了么,从你被捕之后,你就已经被除名了,你就算挣扎到最后,你也已经丧失了活命的机会,呆在我们这儿,反而是对你性命安全的保护。   “你已是断臂罗汉被舍弃掉的臂膀,他保不了你们了。”   “……”   这直接当面揭穿的话,说的脸色更差劲暴躁的巴尔图顽固地抵抗着不作声的。   他知道自己在这一局上根本较量不过傅玉。   不是因为他已是犯人了。   而是他清楚地知道自他被关进来后,傅玉就在对他用一种他最害怕的办法一点点看穿他试图减轻自己罪行的诡计。   他从一开始犯案时的心怀侥幸之心时,到现在领教过后彻底开始对这伙人产生畏惧,甚至,可他却打从骨子里开始有点怕傅玉这样的人,而今日这场对话,果不其然依旧由傅玉来主导。   海东青一次次对他的审讯,已从根本上快将巴尔图打垮了。   所以尽管之前为了一个个抓捕这些从犯,花费了顺天府包括说南军机和海东青各方将近五年的时间,可到这一步,却也是将每一个缺失的线索环节都补充了。   因世上任何一个做了恶事的,看到这么双冷静,透彻,或者说跟面镜子一般两趟的双眸都会觉得打心眼里发毛。   这人,已不是那时候在太平府监牢里连打个架都荒唐颓废的那个名叫傅尔济的废人了,他这一身压的他喘不上气的压力,注定就是巴尔图惹不起的那种人——   “你觉得‘已猪’,也就是殷洪盛本人,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作为海东青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看‘施压’已给的差不多了,傅玉这才将自己对于犯罪者的‘冷酷’和‘强势’完全地放了出来。   他的眼睑眉锋生的很浓,虽一只眼眸的灰色冲淡了面孔的锋利,但眉宇之间男性化十足,加之不再隐藏,令巴尔图的气焰一降再降,简直快到底了。   “男性,聪明,非常有领导能力的年长者。”   “非常聪明,办事可靠,冷酷,思考的程度比我们多很多,拥有很多智慧。”   “你很崇拜他?”   “不是崇拜,而是作为旧案的共犯,那时候共同接触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比一般常人还要厉害的年长者。”   “他很有学问,不仅是识字那么简单,是了解很多常人所不通的生僻学问。”   “因为他的声音,口音,还有个人习惯,我们共同的关于生肖的约定都是他单方面制定的规则,他是一个很神秘的老叟,一个了不起的年长者,有很多常人触及不到的人脉,但是,往往是他了解别人,别人却不了解他。”   巴尔图皱着眉头烦躁而混乱地说着停顿了。   他的手指搓了搓,像是自己的脑子里尽可能地勾勒一个清晰地关于已猪的面貌,可是却又很难完全地说清楚自己对于一个最熟悉,也最遥远的人的干瘦。   “就像他所一手创造,并且常人发现不了的‘通天叟’一样,我没见过‘已猪’的脸,但我知道,他确实能手可通天。”   “那你在过去对‘已猪’的接触中,有哪怕一次,轻微地察觉到过,他向你们不经意流露过自己真正的原始犯罪意图吗。”   眼前,这一阴暗无光的内务府囚室中,身子抵着身后的傅玉又索性换了个方式问他。   “例如,个人私情,父母儿女等关系网,他纪念过自己的亲人吗。”   “再例如,求而不得的金钱,对个人价值的过度渴望,已存在的疾病,或者是他不经意透露过的对某种人群,例如官员,朝廷甚至是任意人群的仇怨情绪?”   这倒是很特别的一个询问角度,因为在傅玉的过往经验中一般犯罪者,就算是再心狠绝情的,都会有一个犯罪意图,可巴尔图想了下却也带着点不确定地沉着声回答,   “他确实很仇视官府,有无儿女父母和其他亲缘关系这个我不清楚,他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对这方面的特别意图表现过。”   “但他确实是一个……很奇怪,很不好形容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他这个人很分裂,我是说,我时常能感觉到殷洪盛是一个很复杂,不是我们能理解他想法到底有多变的人。”   巴尔图这样说道。   “分裂?”   原本还注视着一旁横插在二人之间的木漏斗。   一只手落在桌上的傅玉突然之间听到这一个奇怪的词,却也眼神一变又坐了起来点。   而说来很巧,无独有偶,当位于宗人府的那一头的段鸮来到内里囚室,和里头的人发生一场交谈后,同一时刻,他也得到了一个相似的词。   “分裂?”   这里头,原有数间空房,是以往用来关着诸多有罪的宗室子弟的,但这一次案子因涉及和媛格格的的生死,也额外关着一个人,那就是前案中的第四只蜘蛛——南军机前官员于东来。   之前此人一直未迎来公开审讯,但来去多日后段鸮等的就是今日。   也是方才一见面,站立在铁栅栏牢房外的段鸮和多日来已在宗人府关的形销骨立的于东来各自带着点阴冷地对视了一眼。   “于大人,方便聊一聊么。”   “我有何好与你聊得,段玉衡,你不过也是个借力登天,摇头摆尾的小人罢了,你该谢你自己命大,可你总活不过你太久了。”   这话,段鸮这辈子可听了太多次了,所以他并无感觉,只面无表情地突然低头扯了扯嘴角,又扶手拍了拍于东来身后的椅背,又凑上去和他来了句道,   “我是还算命大,想我五年前被关在这个地方等死,于大人此刻受的这些,也不过是我一半不到的苦头而已。”   “一朝失去所有,还要被你们踩在泥潭羞辱永不翻身,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段玉衡自己还懂这一份苦了。”   段鸮这‘冲翻旧账’的话刺的于东来面色发白,面露心虚畏惧着眼前这人却也说不出一句话。   奈何段鸮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打的就是此人的软肋,所以这一番一见面后的交谈后,段鸮也顺理成章地跟他将对话继续了下去。   “实话实说,我真正要一报还一报的人另有人在,你知道通天叟吗?”   段鸮问道。   “……听道上人说过,却从没见过,只知晓是个好地方,需得富贵人,体面人,上可通天者才能进去,只想进去买卖一件好东西。”   于东来这话没说错。   通天叟就是买卖暗网中东西的,只是这东西,多是和人命有关,就也来的神秘恐怖不少。   “那你可听过通天叟中有人提到类似这样的圆形?”   段鸮说着又将,刑部根据和媛格格的求救而模拟做出的那个神秘的‘圆’给于东来看了看。   “我不知道,这个‘圆’,我从来没有见过。”   这一点,倒是也在人意料之中。   如果这个‘圆’,本身那么容易解答,和媛的生死却也不会像现在那样引人追查下去了。   也因此,当有心探寻另一个问题的段鸮回到眼前和于东来进行中的这一场审讯,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将身子微微倾斜,又以一种和他共同探讨这个问题般询问道,   “那于东来,说说看,你为什么会觉得‘已猪’殷洪盛,是一个分裂的人。”   “……”   这一问题,一时勾起了两头的同样的寂静。   这一霎那,两边昏暗牢房,两边同样的审讯,但是分别坐着的巴尔图和于东来却在用同一种像是描绘一个传说中的人物。   “殷洪盛这个人。”   “他很分裂。”   “就像是有很多张不同的面孔一样,有的时候,他会喜欢红色,有的时候他又会喜欢黄/色,他有时候很狂怒,但多数时候,他似乎又是个冷静的人。”   “他有着一千个不同的,关于犯罪的想法,当这些想法和计划密密麻麻地在通天叟上出现时,就好像有无数张殷洪盛的嘴在你耳边说话。”   “当夜晚不知他面孔是谁时。”   “我有时候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已猪’殷洪盛,那个你永远不知其真正面目的年长者就在暗处用他那双阴冷的眼睛看着所有人。”   “他不是任何一个人,是很多人。”   “是真正的‘通天之叟。’”   “海东青。”   “段玉衡。”   “你相信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存在吗?”   滴答,滴答。   这一番怪异却又无比一致,交错在空间与时间中的对话一起落下,两边木漏斗朝下滴水计时的声音还在继续。   可位于不同囚室内的两个牢房,两道一块沉默了下后,却又在想到了某些关键处以至于抓住了什么线索的声音却跟着响了起来。   ——“我信。”   ……   这一日后,顺天府再度迎来了表面看似不可打破的平静。   自打内务府和宗人府那一次审讯后,傅玉和段鸮一直在分头忙活,却在冥冥之中又有着联系。   但眼看一时间一转,距离太和殿那一日的议事,已是格外令人紧张的五日过去了,外人却不知进度如何。   十五天内,缉拿凶手设法并解救一名失踪人质,还要将这一遍布全国各地的‘暗网’组织设法从根源处找到并设法一网打尽。   这种玩命的赌法,怕是一般人都难以招架。   且不论,过程中,要亲自接触到那些穷凶极恶的犯罪者的危险性,光是要循着那位和媛格格留下的唯一线索——‘圆’,找到那一条进入暗网世界的通天叟源头,怕是都无比之艰难。   不过这两个人,倒是没常人想的那么真就斗的‘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了。   毕竟他俩论关系,还有另一层在,虽说是这两人总是装的云淡风轻,到关键时刻却也是绑在一起的。   而说来很巧的是,就在这第五天。   天没亮,已有两匹千里迢迢收了信的马从外城进一路了内城,不过一个时辰,顺天府一座街边茶馆,也有两个便装出门的身影一道一前一后地来了。   这两个乍一看年岁,个子相当的身影。   一个一身黑,一个是玫瑰紫,倒是一眼瞧着都不似常人。   当走在前头的那人一手撩开门帘走近这茶楼的大堂,却一抬头,就见里头有东西朝自己扔出,紧接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大嗓门也传来了。   “嘿,富察尔济,接着!”   这一嗓子可有点太熟悉了。   当下,傅玉眼神跟着一变又往上瞧来人,顺势抬起一只手接住,却见是一只包袱,但等他看清楚究竟来人是谁后,傅手已放下玉发自内心地一笑,顿时又和段鸮一块,跟里头出来的札克善和刘岑高兴地搂住人,又使劲拍了拍彼此的后背。   原来,整整五日。   傅玉和段鸮在顺天府看似按兵不动等的不是别人。   正是松阳县的札克善和刘岑。   而隔着那么长的日子从江宁到顺天再一见面,不说原本就有的交情了,赶上这一次的案子,四人倒也一道趁势聊了起来。   期间,札克善跟傅玉和段鸮这好的不能再好三个人肯定是一番搂脖子抵拐子打闹两下,若说从松阳到顺天,三人真是一场旧交情了,搞得札克善也是格外高兴。   “你们俩可是让我们好生折腾!要不是提前收信,一路快马,我们俩又刚好准备上京,才好不容易从松阳赶到京城!路上可就得活活累死人!”   “找的就是你扎捕快,不然我们俩还大老远找你干什么,刘岑,你身子骨养好了没?”   也是说到这事,四人面对面坐下,对着札克善笑了下的段鸮也这么看着问了句。   “好了好了,好的不能再好了,是我该多谢你们俩之前的救命之恩,不过你们俩这次让我们查的事可有些棘手,所以我和札克善才自半月前就想着一定要赶来京城,亲自为你们递送这份卷宗。”   “是了,富察,段鸮,我们俩正是为了你们要确定的那件事才一路火急火燎赶来的。”   “那结果如何?”   一听这话,傅玉跟段鸮都顿了下,又一块抬起头盯着这趟特意赶到顺天府札克善和刘岑就问出了他们的问题。   “你们猜的没错。”   “我们俩在不同的地方。”   “发现了同一个叫做殷洪盛的人的户籍记录,但如果按照这个时间跨度,殷洪盛早就不止是‘已猪’的年纪,而是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奇人,所以根据户籍上的信息跨度来看,这个殷洪盛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而这个奇怪的,只用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就做到这么多年来遍布全国的‘殷洪盛’。”   “确实又很有可能,就是你们想找的那个一次次像是蜘蛛一样手可通天,犯下大案的——通天之叟本人。”   “那也就论证了一点,殷洪盛可能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而是很多个,无穷无尽存在于世上的‘殷洪盛’,由一个最初的殷洪盛所带来的这一整张蜘蛛网上的所有人。” 第四十七回   原来, 就像是傅玉和段鸮分别在宗人府和内务府提审后,又根据那两名涉案人的口供,对于此案提出的另一个推测一样。   殷洪盛。   有很大的一个可能, 就是通天叟的原始创造者。   可与此同时,‘殷洪盛’这个名字, 竟也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是之后的数年中,成为了一个进入暗网后, 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这一阶段当下拥有的共同名字。   这造成了这个名字,无数次给人的感觉都会有一种有很多重不一样的面具,且性格十分分裂的缘故。   【“‘已猪’殷洪盛, 那个你永远不知其真正面目的年长者就在暗处用他那双阴冷的眼睛看着所有人。”】   【“他不是任何一个人,是很多人。”】   【“是真正的‘通天之叟。’”】   这句对于一个人犯罪行为面貌的勾勒, 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很怪异,但却又无比地真实, 可怖和令人毛骨悚然。   因为一旦假设成立, 很有可能连那无数个‘殷洪盛’自己。   都不知自己正顶着这一名字在进行着不一样的犯罪。   分散而截然不同的人格面具,构成了这一整张犯罪的蜘蛛网,造成了这一名字背后的谜题,这也正是傅玉和段鸮觉得这案子不同于以往的一大缘故。   “据我们俩这一次的推测, 这一名字的覆盖范围广到甚至不能以地区直隶来划分。”   “这也是为什么四案会在同一时间段内, 在全国各府各县一次性爆发的缘故。”   此刻,傅玉和段鸮正坐在刘岑和札克善的对面。   四人以桌上的数桩从包袱里拿出,又分别列作物证的卷宗在彼此之间相互传看, 商量着这一次的案情相关。   其中,有杭州那数十名被泄露户籍信息的平民百姓的口供和真实画像。   亦有江宁府的那一名被泄露信息,因而被仇家追债上门,暴露了全部信息的女子最后接触的人群。   而最后则是大量的关于松阳,乃至松江府一带这一月来爆发的天都男子案的来龙去脉。   眼前,这是一处往来进出人不多的京中茶楼,他们这两日一切都行事秘密,即便在京中,却也提防着各方甚至是黑暗中那不为人所知的力量的接近在一步步追查着线索。   毕竟,所有人目前虽身处明网中。   可谁也不知,那一张神不知鬼不觉暗网何时会在察觉到他们的追查张开爪牙对其进行反扑。   因此,四人中只得先由傅玉和段鸮将案情经过的分别告知给了赶过来的两人,而讲到这一处时,已挨着坐下的段鸮也接过傅玉的话头往下接着道,   “但像他说的,这样就带来了一个根深蒂固的疑问,那个操纵着无数个‘殷洪盛’背后的那个通天之叟,究竟是谁。”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户部和刑部无法抓到的人缘故,因为一开始,就不该以殷洪盛来锁定凶手,凶手是殷洪盛,却也只是其中之一个殷洪盛。”   “是了,正是,真是如此!”   札克善听明白了,也这么回答道。   “若是你们不说,这一层常人怕是真揭不开,也难怪此案会错综复杂成这样。”   “嗯,不过我们也需要找你们另外个忙,老扎,刘岑。”   段鸮抬起眸子直视二人却也这样来了句。   “什么忙,你们尽管说。”   一听到这话,一旁明显十分案情的刘岑神色一凛,连忙拱手应答道。   “照着这张网的脉络,咱们这一次一股脑地烧毁这张网,并且一次性将四案中的‘殷洪盛’全部捕捉。”   “一,一股脑?抓住全部的‘殷洪盛’?”   “是。”   “杭州,江宁,松阳,还有顺天,它们若能结成一张网,我们亦可在反向捕捉他们时也成一张网,只是我们这张网,要比蜘蛛本身地更大,更无影无踪,杭州有金若云,江宁有司马准,而松阳,我们也有你们。”   “所以这一次,我们势必要将所有暗网中的‘殷洪盛’一举转啊,你们可信的过我们?”   听到傅玉和段鸮这么说,一路赶来,正是为了案子的札克善看看他们俩的眼神也是绝对信任,相信的。   此案之重,又具体花费了多久来铺垫出这个结果,每个人心里都清楚。   这不止关乎于傅玉的过往之痛,段鸮五年来耗费心血的翻案经过,还有每一个在世宗十三年丢失了亲人,血肉和信念的人,也是如此,随之才琢磨了下,又下定决心地和自己这两位过命交情的兄弟这样道,   “行,富察,老段,咱们都是兄弟,其他事也不瞒了。”   “我们来的时候,就已知你们在朝堂上的事,这些事,具体是何意义每个人都清楚,这十五天,松阳,处州,平阳,临安等各路捕快们都早是你们的朋友,来之前他们,也是他们让我们俩带来一句话,这一次乃是全国大案,我们都可助你们二人一臂之力。”   “顺天府这一头在查,咱们各府之间也不会怠慢,你们只需放开手大胆行事就可。”   “但这江山下的青天正义,这一次,可都真的好好交给你们俩守着了!”   这话,说的倒也热血。   自世宗十三年风云被一朝搅乱,以致于此后诸多人的命运被一朝改变,一路走来,所有被江山阴影笼罩下人都已是成长了太多。   当下,坐在他面前听着这话的傅玉和段鸮对视了眼,自是心中明白又用力抬手一拍肩膀领了札克善他们的意。   “好。”   昔日松阳三人组,排除万难再聚于权利中央的顺天府,却也是伴着一下齐心协力的击掌,完完全全地不惧于眼前的这一场山雨欲来的大案了。   ——“啪!”   茶楼下惊堂木拍下。   一切已在此时,一锤定音。   “咱们。”   “一言,为定。”   ……   札克善和刘岑两个人千里迢迢的一路赶来,给眼前这顺天之案带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转折,案子还在查,可是第一问题已被解决。   而迎面而来的立刻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关于失踪者和媛格格她到底是如何在马球场离奇消失的。   那个凶手是如何做到□□无缝地避开所有人将其带走的,亦是此案中的一大谜题。   因为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事件构成前提就是,要做到□□无缝或者说完全不引起注意地策划一场绑架,按最常规的办法,势必要对地形做一个完整的考察。   和媛格格不是一个死物,不可能无知无觉地就被带走。   即便她在之后,被带走又明显受制于人的情况下,也许当下不敢发出呼救,或者是在发现时就已被外物迷晕。   但是一个有体温的大活人在准确地被作为猎物找到,又很有目标性地被袭击的那一刻,却又没发出求救而被周围人所注意到。   这就说明了凶手很清楚当下自己对她的袭击,是不会有人发现的,这才快准狠地出了手。   因为只有这一点成立了,才是这场劫持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个很大的缘故。   可已知,完全封闭的马球场对于那个绑架者而言,应该是一个陌生的地点。   那么在案发当日之前的数日,隐藏在黑暗中的绑架者至少也应该是有两次出现在马球场周围才能够做到不惊动侍卫,完成这一次劫持的。   因为人不是透明的。   这个人既然作案了,就像是在一张纸上留下了黑色的印记。   顺着这黑色的印记,总会找到蛛丝马迹。   刑部和户部正是针对这一点,曾将马球场内外的一条条前后门街道重重封锁,并在七日内一次次对沿街所有可能藏匿人口的建筑物,茶楼,寺庙等进行官兵排查,可是却无一能和朝廷官府所预想中的可疑人士抓捕归案。   可经过无数张指认画像,包括说根据路人的比对,都无法说,找到一个曾经踩过点,之后又重复着在马球场出现过一次的人。   时辰。   地点。   目标人物该具备的一切犯罪行为,和官府所锁定的长相,年龄等条件,统统都对不上号,这就给人带来了一种奇怪感觉。   仿佛和媛格格消失的那一天,并不是被凶手亲自带走,而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带走了一般,是一个透明人做到了这一点。   可世上本无鬼神。   即便是再高明奇诡的作案手法,却又有其本身的破绽之处。   为此,在一番秘密调查取证后,就在这个当口,南军机以达哈苏为首的,以及海东青以长龄为代表的却在这时,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观点。   彼时,正是两边内部公开议事。   数日来,傅玉和段鸮各自在南军机和海东青两头,甚少能休息,如今这两边,一边是图里琛,另一边阿桂,刘墉他们,眼下案子又进行到关键一环,非一人可主导此案,所以势必所有人都出手。   ——而很巧的是,这一次,两边的意见再度跳出一直以来案子本身的局限吻合上了。   “段鸮。”   “不妨,我们一下跳开刑部和户部他们的思路。”   “会不会在这件事上,还存在一种情况。”   这四五天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可眼神却很锐利机警的达哈苏在这一刻却也脑子里一动,又一拍桌这样开了口。   在他们面前的悬挂着是数日来一个个嫌疑人的画像,另有这五日来,南军机所一点点查问的关于失踪者和媛格格最后有可能被带走的数种方式,但这些办法,均已被否定。   他本是进士出身,知晓人情,久经朝堂。   不止是才学满腹,更有草蛇灰线,养精蓄锐之能,是当世少有的能人。   多年来若说于案情之上,却也是一把暗藏锋芒的能手,因这份才能,达哈苏才能被段鸮推心置腹,又走进这南军机中收获一席之位。   如今,顺天之案,攸关每一个人,这顺天府能人之中的达哈苏却也真的上了心彻底施展开自己的想法了。   “什么情况,你倒是说说看。”   听闻他也许有新的思路,彻夜留在南军机,此刻正坐在他对面的段鸮和图里琛倒是一起神色一凛,忙挺直身子认真听他往下说。   神情沉稳的段鸮用一只手抵着额头,示意达哈苏往下接着说。   而明知这是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但禁不住来回穿梭在烛火摇晃中,神情难以言喻的达哈苏对于案情明显充满了思考的声音,也随衣摆,身影,手臂而挥动起来——   “你看,为什么刑部和户部一直会认为是暗网的主导者亲自来的?”   “……”   “如果说,我们作一个假设,这个幕后真凶那一天,其实本来就没来过现场呢。”   “如果说,那双带走人的手,根本不是凶手自己的手呢。”   “为什么,我们看不到犯人身上的颜色,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人。”   “一个真正的……‘透明人’。”   这大致思路其实完全一致的一句话落下,两边偏所内,都引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默。   【滴答。】   滴答。   如闪电惊雷般骤然破空的声音伴着一根脑内弦断了的画像亮起了光,一刹那,一起抬起头的段鸮和傅玉却是在二人的主导下各自展开了这一思路。   “你是说,真正的凶手其实是借他人的手,从远处就完成了这次绑架?而连犯罪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犯罪了?”   跨越了两边,经由一盏在养鹰所内部的灯摇晃带回了眼前,猛然间跟上这一思路的傅玉也和海东青众人坐在一起,长龄口中的话,也引起了阿桂的注意。   “对,我正是这个意思。”   “可此案怕是不仅仅是这样,傅玉,阿桂,石崖,你们不妨想想看。”   一时间,伸出只手点了点眼前这一张张模拟的肖像,面容年轻,温润却也冷静无比的长龄这边也禁不住冲着眼前的其余人等说道。   作为海东青的智囊之首。   真正的满姓大家族萨尔图克家出身的,长龄亦有着自己的高光之时。   他和傅玉,阿桂还有其他人的风格不同,萨尔图克·长龄该和他那个了不起的大哥一样,永远温和,永远冷静,却也唯有在危难时才能迸发骨子里属于他一个人的强劲力量。   当下,他们所有人的思路在随着这四五日的案情而一步步朝着一个真相而递增着,进而,另一侧正阐述着自己想法的达哈苏也未意识到另一边发生的事,而是一下倾身表情沉下来地补充道。   “若是‘蜘蛛’,大可不必亲自去做这件事,刑部和户部从一开始就被蜘蛛丝给蒙骗了,找错了凶手。”   “‘凶手’根本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应该是一根或许连名字都没有的蛛丝。”   说到这儿,达哈苏和长龄也面对各自两边不同的人,这样顶着这数日来的各方压力和重重谜题开口回答道。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缘故就是。”   “和媛格格是一个身上有着颜色的人,所以消失了,会引起朝廷的注意,但绑走和媛格格的却是一根透明人,这个人被当做了操纵案子的蛛丝,可蛛丝,是很容易在事后被弄断,一旦蛛丝断了,线索很可能就要断了。”   “这也是来自于暗网中躲藏着的‘殷洪盛’的那一双透明的手,为何在操纵完一切后,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真实缘故。”   ——“凶手是无名无姓的人。”   这一个观点,十分奇特。   但段鸮和傅玉却在一瞬间就完全听明白了。   因为这件案子作案方式以及来龙去脉,用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类比,就像是一副由各种朱笔墨笔所点缀颜色描绘后的画卷一样。   这张画,原是有各种颜色组成的。   颜色,就相当于是人的户籍档案,和媛格格,或者说每一个人都有着生来在纸上可以显现出来的颜色。   但有一种人,是没有颜色。   白色的人,一旦出现在白色的纸上,就相当于是透明的,就算他出现过,那么他也是无人注意的,这种人就成了最能被利用实施一场秘密犯罪的人选。   而一时,想通这一环的段鸮和傅玉也接受了达哈苏和长龄的看法赶紧介入了调查。   毕竟,这一个推测就也引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一个‘透明人’呢?   这一次,段鸮和傅玉却已从中得到了一个大胆恐怖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   “孤儿,无父无母。”   “且年纪非常小的孤儿,就是这世上最不容易被人所发现‘透明人’。”   “只有根本没有成年,且从行为外貌上不具备威胁性的小孩子,受另一个人的命令对和媛格格出手,她才会毫无防备地遇害,且周围人甚至都没有察觉,因为没有人会对一个孩子产生警惕心,更不会料到这个孩子竟然是绑架者。”   “速去查查马球场周边,有无什么沿街乞讨的弃儿,若是一成群的那种小孩那种务必全部都带来,   这一条线索顷刻间令所有人都忙了起来。   抓一个有可能行凶绑架的小孩子,这怕是世上都少见的一桩奇闻了。   可谁也没料到,接下来当他们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去改变此案原本的调查思路去以这一条线索去调查,竟真的每一点都和此案中和媛格格遇上的情况对的上。   因当天事后被官府封锁的马球场外,刑部派人曾在附近的四十二个馆子,茶楼,沿街商铺中锁定嫌疑人出没的痕迹。   通过所有街头经过的贩夫走卒的四次口供比对,并在这一番地毯式搜索后,竟真的发现了一抹一般人很难发现的蛛丝马迹,可也正是这一抹来之不易的蛛丝马迹,将案情推向了另一个深渊。   原来,按照这一思路,他们原本是这样去设想那根‘蛛丝’的。   在和媛离奇消失的前七日,马球场门口每天都该有一群年纪很小的乞讨儿。   这当然,不是说马球场周边就只有那一个很显眼,能引起人注意的乞讨儿。   恰恰是因为,马球场周围其实有很多这样年岁很小,无家可归的乞丐儿,而且在一般人眼里,大多沿街要饭的流民孩子看上去都没有区别。   这个小孩子,无名无姓,和世上任何一个乞丐儿都无区别。   但是有一个人曾经接触过他,并且应当交给了他一件任务。   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只知循着丰富照做。   可在案发后的数日,他依旧混在一堆沿街乞丐儿中,每天在马球场后头傻呆呆地倒着要饭,甚至他完全没意识到朝廷这几日在干什么。   就连官府都不可能注意到过这个小孩子。   因为他根本不可能逃跑,他就只是个天天都在的一个小乞丐,所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可以说是丢在这偌大顺天府也不会有人注意的一个存在。   他就像是,一根段鸮和傅玉他们所一直寻找的连同明暗两个世界的蜘丝一样。   是一个完美的,绝对不可能引起人注意的存在,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透明人。   可是就在这接连耗费了这么大的精力,赶在案子再有转折前,南军机和海东青一起真正地找到这群马球场外平常的要饭小孩子,又打算从中找到他们要找的那个最为关键的目标时。   他们却扑了空,预想中吻合的透明人不在其中。   1740年   顺天府   一大早,圈住这附近一切和案发现场有关的涉案者的海东青接令开始彻查马球场外所有的小孩。   四面尽是些后方马球场内的鸣的马匹,陷入乱糟糟的马球场外,海东青们带来的鹰在半空中飞,一群衣衫褴褛,最大也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孩被他们挨个控制,可在检查过程中,一个小男孩本在路边玩弄着一张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皮影,一时也吓得也掉在了地上。   一张软踏踏的皮影落地。   可白骨精,却只是张白纸,不是真的白骨皮影。   见状,一根辫子长长地垂在脑后,一身黑色海东青服制的阿桂虽在检查人,却也垂眸打量了那小孩子又试图捡起地上的皮影。   可下一秒,肩膀上还停着一只棕色羽毛的雄鹰,对着眼前这些要饭小孩的饭碗数了数的他已发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   “不对劲。”   “好像少了一个小孩。”   过去在各地呆了很长时间,一向对于人的面孔识别性很好,可这一次奉命前来抓人,脸色不由得有些冷下去的阿桂回头看了眼长龄。   “怎么会少了一个小孩。”   望着面前所有被他们集中起来,挨个检查了一遍的乞丐,明显意识到有何不对的长龄望着长街尽头,面色却也一下子沉下去了。   他确信,关于‘透明人’的猜想没有错。   但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毕竟,那个小孩子虽是透明的。   但就像是皮影戏里受绳子操纵的傀儡一样,他年纪那么小,亦没有主宰自己行为的能力,只是一个受身上蜘蛛丝摆布的行凶者,他能去到哪里。   而不得已,海东青和南军机的人只得分作两头,先赶紧能根据来回比对这群现存的流浪孩子,和沿街询问了至少五十人后估计出最早在此地的小孩的数目,他们却得到了这么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没错,这里真的少掉一个小孩。”   “碗是双数,人是单数。”   紧跟着他们俩往一旁看看,刘石崖面无表情地往地上数了数,又从那堆在墙角乞丐遗漏下的饭碗里找到一个已无人要,还沾了灰的碗才敲了敲道,   “过去差不多七天,这只碗掉在这儿都积灰了,却没人发现,也没人报官。”   “那个受人指使的流浪小子确实和你说的一样,是透明的。”   “但这个唯一可能知道线索的‘透明人’孩子,也跟着不见了。”   “线索,到此彻底断了。”   ——这下,那一根疑似带走了和媛格格,来自暗网世界的‘蛛丝’,真的就这样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彻底断掉了。 第四十八回   那个神秘的‘透明人’, 也就是,原本此案中的最重要不过的一环,那个受人指使的流浪孩子竟然也跟着失踪了。   不仅如此, 根据现场遗留下来的仅有的蛛丝马迹,这个尚且不知具体面目的小孩子如今的下场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因马球场和顺天府其他地方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之处即在于。   马球场一带, 因人口变动大, 并非是官话普及区域,此地兴建于前朝, 除中央养马圈起来供宫廷使用的封闭马场。   外部,沿街,那些彼此方言不通, 鸡同鸭讲,身上还有着各种诸如烂疮, 口哑,耳聋等疾病的乞丐们之间除了比划很难有深度交流。   透明人, 也许是一个新来的流浪孩子。   也许从前并不在此处乞讨, 是后来随同乡才到这儿。   因此,当这个失踪的小孩子和其他的流浪孩子在一起时,其他人只将他们当做一个整体,不会觉得他很突兀。   当他作为一个拆出来的个体时, 这个小孩就是一个透明人, 根本无人在乎他的生死,他也没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这也正是,最初想出这个办法的真凶的高明之处。   小孩子, 代表着不具备威胁性和可操纵性。   流浪者,则意味着他的死没有任何人会去注意。   而不同于和媛格格这个认知,实施犯罪的人本就是一个没有名姓,死了也没人知道的流浪儿,那么在其彻底从这次事件消失后,这一次,就是彻底地断了外部可以找到绑架者和被绑架者的直接线索了。   这样一场大起大落的转折,让当下关于和媛格格如今深陷于暗网中的生死之谜,又只剩下了那一句关键性求救可以仰仗了。   原本,找到了那一个流浪孩子,就等同于说是锁定了绑架和媛格格进入暗网的源头。   可这一变故,令原本可以向下追查的节奏不得不再一次停下了,因为这个根本无从寻找的小流浪儿一旦离奇消失,令这一起公开被标价的多罗格格案的追查再度陷入了一场僵局。   而为了能好歹寻一些这‘透明人’最后留下的线索。   根据户部那头登记的临时通牒,傅玉和段鸮干脆以方言居住区来划分了一个区块,又挨个周围试图再度取证,马球场正北后门的一个封闭养马地是一处。   这一块养马地住了不少回民,回民中多有姓马。   所以才圈了一块地方住在这养马地中,而除此之外,这里的建筑在经过两代君王的发展后亦有自己的特色,最知名的一点就是多用白色,而结构和中原北方地带不同,会有特殊的几何图形出现。   而虽段鸮是不会打马球,但傅玉会打,而且他似乎还很擅长。   “你会打?”   所以这一日,混在这马场之外,穿的比往日里要朴素许多的段鸮见回头问问自己身后这人。   “还行,只算是会吧,这周围不止是百姓多,流氓也多,很容易有赌钱打人的事发生。”   见他这话倒也回的吊儿郎当,傅玉长发扎着垂在脑后,一身对襟半截褂躲在巷子里,两只手也是搁在膝盖上不动,若是扮这四九城的顽主,他也是真是一把好手了。   “要不要进去打一局?”   “走,试试。”   段鸮虽不怎么会打,但也不至于让傅玉手把手教。   因马球这东西本是根据个人马术而定。   赶上这一块闲置的马球场边上有一大块空的,他们俩就这么随手翻了木栅栏进去了,而进去后,眼看马球场外有一个球在杆子底下满场飞,两个人倒也四处转悠了一下,又各自对着从这个视角看去的周围构造不同的那些民宅建筑眺望了起来。   他们今日是来找人的?不,他们其实是来找‘圆’的。   因按照和媛格格留下的求救,‘圆’这个形状,本该是她最后所能看见的唯一标志物。   可光是这么用眼睛去辨认相符物体形状,马球场周边,除了地上这一个个能让人一眼看到的马球是‘圆’的,一时真看不出就近哪里有符合像‘圆’或是和‘圆’类似的建筑。   可巧,他们俩正在外圈后门口又撞上了一个带着白帽子,小胡子的门房兵丁,又借着傅玉这一身混迹于各种流民之中的熟练劲攀谈了几句。   “嗯?有点面生,是不是不常来,你小子叫什么?”   “是,小的叫尔济,傅尔济,家里早不行了,若不是有亲戚接济,我怕是早饿死街头,连口麻叶水烟都没得抽了。”   “后头的是我兄弟,我们俩平常就玩得好,所以过来转转。”   说着,傅玉给那门房兵丁看了看自己的眼睛的旧伤,露出丝无赖表情的他一身市井流氓的打扮,将双手揣在冬袄子之中,叼了根草芯子就蹲在了这马球场外往下接着唠。   “我看你倒有双练家子的手。”   爽朗的门房兵丁回答道。   “是,小的是和人时常练过两招,往常铁匠营那头认识两个兵丁,常在一块往小校场上打马球,头回天上场就将一个绿头兵的眼睛打瞎了,后来便开始与人四处瞎道了。”   “咱们这地也不好,你看看,比周围的地界的高度矮一圈呢,看圆不是圆,看方不是方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是倾斜的,各人从不同地方看东西都长得未必是一样的。”   “不过,听说是从前朝开始就这样,天上一有雨这里积水,周围就咱们这儿就是陷在底下半尺的,咱们往旁边看周围却是要垫着脚看得才是真的,这地方也和人似的矮人半尺,活像奴才。”   那门房兵丁想想却又来了句。   “诶,话说你在这儿找什么?”   “小的再找一个小孩,这小孩怪得很,半月前还偷了我和我兄弟的钱袋,就想在这儿四处打听打听。”   “怪小孩?是何何模样,说起来,我老早之前好像倒真在这附近见过一个。”   “哦,在哪儿?”   “在大约八天前的马房后头,蓬头垢面的一个小毛孩子,还一个人在那儿躲着蹲在地上哭个不停,几个人上去抓他,他见了就跌跌撞撞地在地上边爬边走,也不知他那一天晚上到底去了那儿。”   “最奇怪的是,我上去抓他时,发现这是个缺了一只手,一只脚的畸形怪孩,那套着条旧衣裤的右腿根就剩下一小节了,不知是不是被什么车给压断了手脚。”   这话,段鸮在傅玉的后头听得分明,两个人也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却具是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点蹊跷。   少了一只手一条腿,还躲在马房后面大哭,这倒是条线索。   尤其,听门房兵丁这么讲,傅玉和段鸮这才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原来马球场真的跟周围的其余民宅建筑的地面高度有出入,而且容易造成视觉误差。   倾斜的视角,会让原本的形状不是原本的形状。   仔细想来这个说法也很奇妙。   可看圆不是圆,看方不是方。   那么如果和媛格格看到的那个‘圆’在一般人看来,平常又到底是什么呢。   但很可惜,这一位看来并不知道更多事的门房兵丁到此也未有更多的线索可以给他们,‘透明人’之事后续却也没找到更多的线索。   于是乎,不得已,来来去去,二人这才赶在之后的某一天夜里才碰上了头。   1740年   顺天府   这一天,若是仔细算算日子,今日,已是第八天子时。   之前那整整七天,因为案子比以往更为复杂,怪异,难以找出真相的缘故,段鸮和傅玉各在南军机偏所和海东青凑活着倒着睡了几个晚上,也没功夫见面。   直到昨夜之前,他们俩一直到半夜都没工夫睡下。   此前,段鸮和傅玉两头都在借着各自的人手查找着具体和媛格格消失前后的那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只是今天这一旦碰上面,他们俩也没工夫和一般常人那样聊什么儿女情长。   因外头都是大晚上了,这两个人找个无人处就这么一块席地坐下了。   夜半三更的,天色很黑,但人出现时,傅玉还是已眼就看到了在暗处等着他的段鸮。   “踏踏——”有马蹄子声响起。   傅玉下马时对着不远处的身影招了下手,段鸮也抬头看到了他,随后二人才走到一处来把两匹马给下了,偏这时候,巷子口还有个身披头冠,画着一张花面的魁梧老生在前门牌楼上搭台唱曲。   口中唱的正是一出名戏——《文昭关》。   *【‘一轮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   【‘谁知昭关有阻拦。’】   这戏台上老生唱戏的声音,离二人正是不远不近。   一只手拿下马鞍,在巷子口拴好暗香和梅花醉又折回来后,傅玉那一身从养鹰所过来找他前,都没来得及换下的的黑色制服就又一次出现在段鸮身上。   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身子却像是天生长在一起般。   天冷得很,坐在内务府门槛前吃一顿很不像样的饭,这回吃的是一碗热腾腾的羊杂碎。   这口膻味重的很的汤,底下还浸着小块的泡馍和烙饼,一般就也底下百姓爱吃。   可对于他们俩来说,却也是香的不能再香的一顿夜里的饭食了,也是这耳边听着曲,那一个在台上赢得满堂喝彩的老生唱到此处时,声音已是又一次传来。   【‘既是真心来救我,’】   【‘为什么七日不周全?’】   这远远的,还在一个劲咿咿呀呀的老生口中铿锵悲戚的一番唱词要说应景还真是巧了。   戏中所唱的七日,指的是春秋时伍子胥落难逃到昭关处,因关前已贼人缉拿,过关不去,躲在隐士东皋公家,一连七天,又急又愁,须发皆白,可不就验证了他们两个人眼前之情景。   “……贪图富贵将我害,你就该拿我,献昭关。”   当下,傅玉在这后头兴之所至地小声抬头跟了一句,又往石阶上后头那只石狮子上一靠,随后他先让段鸮往避风口坐一坐,又伸手探了下他的手心暖不暖,这才撤回手给他披上衣服。   接着,这二人才一人一只手捧着这碗底滚烫,碗中冒着白气都快升上天去的热羊汤,又就着地上那一大张卷着带出来的京师地图说起了正事。   眼前,因众人一旦要寻找到这个案子仅存的那一点突破口。   无非只有最后的两条路可走。   一,继续追查到‘透明人’乞丐的下落,就算是只剩尸骨,甚至是尸骨都所剩无几,可只要他的存在,却也有机会找到源头。   但这条路的问题就在于,这个透明人是无名无姓不知其貌的。   那么要找到这样一个死了都不见踪迹的人就基本不存在任何可能性。   而二,就是解开到底那一个神秘‘圆’是什么意思。   可这一句——“我在‘圆’里”背后所隐藏的蹊跷谜题。   具体到底隐藏的有是什么意思,似乎如今还没有人能彻底破解开,这也使得傅玉和段鸮在时隔多日后,不得不重新地将案子回到一开始的那一层。   只是不得不说,摆在此刻他们俩面前这一张席地扔在地上,被傅玉和段鸮一块画的有点乱的京师地图,看着却和寻常的京师全貌图有些不太一样。   入目所及,在这张被他们俩涂改后的京师地图上的是一个由段鸮的手执着一边的一根用绳子拴好的规而做的圆形,二人手边另有两张被他们折叠卷过后的纸,和一些用以糊纸张表面的浆糊。   【○】   这画在整张京师地图上的一个空心的圆形。   具体和案子有何关联,却要说回一开始和媛格格失踪并从暗网中发出一次求救一事。   因为眼前唯一的线索,就只有和媛格格留下那一句——我在‘圆’里。   但具体‘圆’到底指的会是什么,却是连刑部那一边,针对此案最经验老道的调查官员在历经多日后都没有彻底地搞清楚。   众人一开始将其当做是关于某个失踪地周围参照物的提示,并因此在顺天府大肆寻找,可很遗憾,最终,找遍了京城中一切和圆有关的建筑结果,如钟鼓,如带有圆形的寺庙,茶楼墙壁都未有所获。   而仅仅从一般字面意思来看,这个‘圆’应该指的一种图形。   它通常指代的该是,一种指代形状的平面物体。   “众所周知,本朝在数学方面的发展,仅限于科举之外的一门杂学,历朝历代对于算数只知数而不识形,所以图形数学一直是个直到前朝,也就是明朝后期都很少有人涉猎。”   “但有一个图形数学发展期间的转折点就在于,在明末时,当时有一部分西洋国度的留学者开始来到中国开始传教,且进入宫廷的学术氛围后,明朝的著名朝臣徐光启开始接触到了图形数学。”   “这个徐光启,乃明末人,官至崇祯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还是一个西洋教徒。”   当下,撑着头的傅玉口中提到的这个典故,二人都知,但要说为何前朝那个徐光启的生平给案子带来了一丝转机,段鸮接下来的解释却也道出了另一层的玄机。   “嗯,但在本朝,外教因藏回蒙各有宗教,而朝廷并未针对此加以扶持,所以并未传播甚广,但在前朝,徐光启其人却利用这一途径,将一个学说经过个人翻译带到了前朝土地上,那就是,几何学。”   段鸮口中的这一假设,建立在他和傅玉之前已经花了整整七天来试图破解‘○’本身,最初他们俩的思路确和其他人一样,认为‘圆’一旦代表了视角,那么它本身就该是一个平面。   可圆这个图形,在几何学中,真正能让其能成为被当做一个求救密码的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其实还有一点。   那就是,在有一种更为特殊的情况下,它不仅仅可以表达平面,也可以表达一个立体,所以,或许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和媛所指的并不是一般人认为的圆,而是一个——   “就是这个。”   “圆柱体或者圆锥体。”   说着,二人各自一起撤开手,因两张纸卷起来,一个成柱,一个似椎,刚好还能立于地上。   而更直观的是,当二人头顶的光线落下,他们后,尽管这两个物体都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圆’,可它们的一面却是实打实的,朝廷各方所一直要找的那个   ——‘圆’。   至于,这被他们锁定了七日才终于确定有重大嫌疑,且能完美在地图上被寻找的类柱类锥,还拥有圆形平面视角的建筑构造,正是——这数条直线交叉于京师中央——大明濠。   ……   大明濠是何地?   这是个从外部来看,呈柱体,塔尖为锥,有砖石搭建,连通底下,还通着护城河的一处濠口沟渠。   据工部那头如今查到的部分史料,在前朝,金水河上游断流,河道逐渐变成排水渠,这条水渠当时就称大明濠,因在皇城西,河边道路在本朝开始称西河沿。   若论大明濠的实际方位,乃是北起西直门内的横桥。   进而顺着京城北高南低的地势,自北向南流经今赵登禹路,白塔寺路口,太平桥大街,折向东边从中门前经过,再折向南,穿过顺天府内大街,再沿佟麟阁路走向,向南从宣武门以西的象房桥下流入内城南城墙外的护城河。   它的最终目的地就是护城河下长达地底,而大明濠作为纵贯京城内城西部的排水干渠,为确保雨季排水通畅,每年开春,都会派人挖泥清淤,所挖淤泥,堆积两岸,臭气熏天,人称臭半城。   “这样的地方,若是杀人越尸,简直是再适合不过。”   “而且你记得宋朝年间的那个关于暗网的最初记载么,这里不是汴京,没有一座无忧洞,但是这里同样是一座皇城,没有人能保证地下会不会藏着什么秘密。”   “嗯,所以,就是这一处,但你说那个兵丁口中没了手,又没了脚的流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段鸮说着又看了眼傅玉。   “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照着这个‘圆’所指向的地方,先去找找看是否有八日前留下的蛛丝马迹。”   “……”   “行,那就去看看。”   这一结论,傅玉和段鸮倒是都很赞同。   于是连夜,顾不得说先找人和他们一起去,为了说首先验证他们这彻夜琢磨出来的最后结果,换了一身行头的段鸮才跟傅玉一起骑着马快速行走在内城,马蹄子声行过延边街市道路。   “驾,驾!”   赶在宵禁,为了抓紧时间,傅玉和段鸮一手执着缰绳,呵着马走在偏侧,前头也偶有着冬装,小圆帽的老百姓从马跟的前快步走过,倒是显得世道繁忙度日。   马上,一路绕城而过的两个人这一次的目的地——大明濠。   而一块谨慎地先大量了下周围环境,又考虑到此类沟渠深处往往有恶臭,和淤泥污水,擅自进去甚至有可能有压力过大的气体引起明火爆/炸,或者是有被污水感染的风险。   过来验证这一点,他们俩只拿出带过来的布巾用烈酒先熏过把口鼻包好,先一起吹灭了带来的火签子。   等从靠近白塔寺路口这一处的民宅后头,撬开周围盖着诸多砖石泥水浆糊的石渠和埔墁。   傅玉和段鸮这才一下子跳入底下。   再等一起蹒跚地走在这样诡异又蹊跷的地方,黑漆漆的四周只有上头的风声传来。   而他们俩刚冒着腰进入到底下,刚过了一个濠口,见听前头似有气流声,脚下本来只是到脚踝上方的水流似乎也开始上涨了。   “这好像是濠底固定的排水时间。”   说着,傅玉抬头,用手触摸了下上头的砖石修砌的石壁。   “嗯,咱们继续往前走走看。”   黑暗中,段鸮也这么回答道。   此举,若不是他们俩,放在别人身上定是充满危险性,但这两个从来都是在生死间来回的人却也习惯了,之在这样的前提下,继续向里头尽可能地摸黑一步步闯入。   而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进入内里,并感受着水位一点点上涨,考虑到冬季,继续前进需要一点缓冲,两个人还是开始挨着彼此用各自身体的力量来站稳。   对此,段军机和富察少爷这两个家伙彼此也不需要解释太多,拉住彼此就往上方继续前进。   不过这正值冬天,本就天寒地冻,世上什么事到底是是两个人在一块比较暖和,但也是在这最后一刻,二人也才觉得心之间的距离好像又一次变得更近了。   所以明明都是两个不该一起瞎胡闹的男子。   在这因为水位改变,而致使安全线不断向下滑的‘水牢’之中,二人的身子却像是被放不下水似的时不时地随着水波的晃动溢出了一地。   彼时,已是夜深人静。   若有若无的水花拍打声中,二人的衣物靴子都弄湿浸透了腰背,那从前方冲来的水时而激烈,时而随着某种频率停下而缓一缓。   突地水流快乐些,脑子已经一片像是被火烧的一片空白的段鸮被迫抵在墙壁上的时,只感觉到有个永远会跟自己一起发疯作乱的家伙抱了下他。   他们像是两匹天性如此的野马一样总喜欢横冲直撞,似乎只有这么肆无忌惮的样子才像是二人的作风。   二人本就相仿的身形在这一霎那重叠。   傅玉隐约露出来的脖颈后头还有着之前遗留下来的旧伤,所以两个人只能在这样的前提下抱得更密不可风了。   但紧接着,用手带着些碰了碰他的背,又得到来自傅玉对自己最直接回应的段鸮就忍不住仰头也回应了他,两个人又这光下这么挨着持续地向上爬了很长一段距离。   可这一起攀爬着接着向上的力道靠近深处时,明明是夜深水凉,外头这时候已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二人都觉得胸膛里有股无名的火有点下不去了。   更别说,二人近在咫尺的喘息和肢体交缠还在提醒着他们这是哪儿了。   “真应该换个时间或者对象一起来。”   傅玉这混蛋开始嘴上欠欠的了。   “你什么意思。”   段鸮和他在这儿睁着眼睛装。   “你说我什么意思,你是我的心肝,我不护着你护谁。”   傅玉低头来了这么句。   “闭嘴,富察傅玉。”   这种话,跟他情况其实差不多,弄湿了的衣服都已经有点遮不住的段鸮就呛了他一句,傅玉本就是在闹他所以低头笑了,随之才二人一块平复下,才接着往上抵着墙一起逃出生天。   而就在他们前进了约有半个时辰,眼看着,一个石头盖子出现在前方,而继续向里头则需要打开这处时,他们突听内里似乎有什么古怪的东西堵着,被一次次撞在石头盖子上,与此同时,水流的速度也很反常地变了。   “——!”   这一次,水似乎很湍急。   “抓着。”   “前面好像不太对劲,咱们上去。”   见状,意识到不对,傅玉眼看弥漫着一整座皇城地下的污水河泥的大明濠受地底压力而死死封闭着的那个铁门一下被冲出闸门的,只一下回头来了句。   对此,跟着往上方看了眼的段鸮只和他一起前后跳起来,各自用一只胳膊抓着这大明濠上头的沟渠铸铁把手就朝前看去,却见一条像是浮着千千万万个恶臭熏天的河底漂浮物沿着二人的脚下流淌了出去——   那黑漆漆的,埋葬着无数罪恶的污水河流表面有一个个气泡‘咕咚’‘咕咚’地破裂。   但地下似乎沉着一些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而一时间,河底沉迷的一切,映照着单手挂在上方,侥幸逃过被直接卷出去淹死命运的两个人漆黑的双眼。   “我先下去。”   “你别碰这水。”   当先一步,用脚抵住墙面,朝前翻身的傅玉不顾这水的脏污一下跃下,双脚踩进这快到人腰部的污水中,又随着湿透了的长发挂在肩膀上的他直接就这么伸出自己的一条手臂狠狠扎了下去——   “扑通——”   水面被捣破又猛地往深处一声探入。   底层原本堆积沉淀的一块块黑泥像是分散成一团团流沙般翻涌着飘散开来,口鼻被捂着的傅玉有点被这恶臭的水刺激的边缘发红的双眼,和他的手却已同时碰到了   他摸到了地下到底有什么。   事实上,那触感他的手掌心就已经让傅玉判断出了,这是一根类似于牛羊等动物死亡后完全尸骨化的腿骨。   “阿玉。”   抓着上方的段鸮意识到事情有变,眉头一皱赶紧想下去一把拉他,但未等他靠近脚下这水,从头到尾都制止他靠近这鬼地方的傅玉却已经看清楚底下是什么了。   “等等。”   “先别下来!”   一刹那,刚刚好的傅玉却突然扭头制止了他,他对段鸮说话的口气从没有这么重的,可突然就这样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制止的傅玉身子一顿,又带着点冰凉彻骨的汗水低下头,却只看到了一个沉在半透明的黑水中的东西。   那是一河底的,围绕在傅玉身边的密密麻麻的白色骷髅。   但这骷髅却不像是成年人的,倒像是没长开的孩子的。   原来,这埋在大明濠底下的秘密,竟是一个个因各种不知名死在大明濠的地底,湿淋淋,滑腻腻,还挂着一根根人的头发,正用一双双空洞而阴森的——   ——数百个小孩子的人头。 第四十九回   “驾!驾!”   隔天一早, 一轮半透明的月亮刚从地平线沉下去,天际一层雾蒙蒙的鱼肚白色显现出来,城墙上固定会升起的一面旗尚且落着, 水火营,兵马营连绵到外城的京中街上就闹腾了起来。   听说, 昨夜有个在白塔寺外打更的早早被叫到官府问话。   后来又过了两三时辰, 有十几匹鬃毛棕色的官马从底下焦急无比地穿街而过,马蹄子直震得一整个顺天府地界上的地面都跟着‘嗡嗡’地响。   这帮兵丁这一身的打扮说来有些奇怪。   因虽是大冬天, 但他们今天出现时未免有严严实实,有面孔上蒙着白布白纱的,手上护甲和后头还拖着一大车引火木柴, 和整缸的烈酒过来。   待跑过的马匹一个个从牌楼下经过,再仔细瞧他们的行头。   见那这伙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的, 且还能这么早地赶过来,整个顺天府的只有銮仪卫了。   方才为首带着人手握缰绳呵马的, 正是也全副武装, 也穿了一身护甲面巾过来的傅恒。   他生的星眉剑目,一看就知是性格忠勇果敢的年轻人。   而在他的身后,另有十八个被他带过来的銮仪卫的手下,因突然得令说要带挖大明濠的地底, 这事一出来, 可让人有些惊愕或者说不可思议了。   首先,若是突然想更改京城原本的地面结构,诸如挖开旧大明濠底下的沟渠这种事, 首先得通知工部的人来,之后再找他们銮仪卫兵士一起帮忙,这一流程规矩如无意外,没人能打破。   但谁让这事,一是此刻算得上十万火急,已来不及找工部;二是咱们向来最恪守规矩,严肃忠君的銮仪卫统领傅恒弟弟有个软肋,那就是他家神出鬼没,有时候简直比鬼还过分的亲大哥本人了——   【“我们在大明濠找到了案子的重要线索。”】   【“现在要人手把地下的整个沟渠更挖开点,记得多带点人,带好防范疫病的护甲,干木柴。”】   一早,那只从小养在他家的白色老鹰不夜侯飞到富察府找到傅恒时。   他正是清晨一个人在院子里练身手扎马的时候,这是他数十年来的个人习惯,但突听脚边有两颗石子落地,自家院子老树上有鹰在叫他,爪子上还有张一看就是给他纸条子。   当下,意识到事有不对,神色一凛的傅恒身形一顿,来不及披上件衣裳就赶紧先回屋里去了拿官令,又急匆匆地领着人赶到了大明濠外。   而过程中,那一头一番周折,傅玉和段鸮一早出了大明濠底下的龙潭虎穴,也是先派人去调人手,等能把这地方挖开的差不多到了,二人这才顶着大晚上的一身恶臭脏污见到了赶来的傅恒。   “哥,鸮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远地听到有大批的官马在街上找地方停下,身后还传来一头是汗的傅恒带着丝焦急地招呼他们的声音。   此地,当下已围了一圈隔离附近百姓的密实白布,如同一个兜子般笼罩着四周围,不让这地底穿出来气味继续扩散。   海东青先前来了一队人,已去周围暂时清散些住的比较近的百姓了,不仅如此,还有专门的兵丁在用火把引燃烈酒和苍术根熏着地洞以下的进出口,暂时不让这些怕是会传播疾病的气味朝着地面扩散。   而见傅恒人终于是来了,有两个从天没亮就一直守在白塔寺后头,期间只来得及用木桶里的净水,数次冲洗的人也抵着墙一起站了起来。   他们的头发,肩膀,胳膊从头到脚都很湿,还在往下不停地滴着水。   被冷水,外加这天气原因而冻得有点发僵的身上,也是刚来得及把一些脏衣服脱掉裹着放到木桶里就地就用明火迅速烧掉。   因为是从那地底一块出来的,身上的伤口,包括裸/露的耳眼等地方难免会有疾病感染风险。   折腾了一夜的傅玉和段鸮在方才靠近其他人之前,还拿烈酒冲洗了身上皮肤,直到身体发红发烫才停下,正这时,听到傅玉扭头对傅恒招了下手,之后,一边的段鸮也跟跑过来的傅恒聊了两句。   “没什么事,你那头怎么样,挖大明濠的人都带来了吗?”   说这话时,抬起手揉了揉自己一头黑色长卷发的傅玉也拿布巾擦擦鼻子和面颊上的水,段鸮在一旁示意他低下头要给擦擦头发,傅玉就真的低下头,让段鸮帮自己冲了冲。   两个人的手是不约而同地握在一起的,段鸮帮傅玉冲完一头长发却也没放开他,而是一直跟他握着彼此的手掌。   这还是头一次看他们俩这样。   自己的大哥有了重要的人,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傅恒有点不自在,但想到这是办正经事的场合,小察弟弟又赶紧正色道,   “嗯,带是带了,但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不是在查案,怎么会半夜从大明濠底下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去处?”   身上穿着是严严实实,有官府隔绝疫病的护甲加身,但论身形,在他两个干什么都雷厉风行的亲哥面前却还是像个少年。   性子沉稳,却也被这怪事弄得皱着眉的傅恒来不及多说,一边站定就赶忙对傅玉段鸮问了句,闻言,这顶着弟弟关心的二人对视了眼,接着,段鸮才给傅恒指了指那已被起开一块块砖石就回答道,   “昨夜,我们循着之前的线索找到了这儿,因为猜测‘圆’可能指的就是大明濠,所以才想趁着排水时间的变化,进去底下看看,但是却让我们发现了底下不止是沟渠,明显还别有洞天。”   确认傅玉跟自己身上都已经彻底干净了,转过身来,看了看远处的段鸮这么跟傅恒认真地说起昨夜发现的线索。   “然后呢?”   傅恒有点惊诧。   “然后,我跟傅玉可能找到了和媛格格那天是怎么被带走的办法,还有那具失踪透明人的尸体的所在。”   “但是这底下现在需要有专人过来挖开,才能找到失踪的那个‘透明人’,还有那些属于孩子的白骨,我们需要全部抽干带回去进行详细尸检,不知是什么人将这底下变成了一个‘私人领地’。”   “孩子的白骨?‘私,私人领地’?”   不知为何,心里猛地跟着一寒,傅恒面色一顿,显得更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但这个蹊跷无比的词,说实话,一般人可真是不太能理解。   因仔细说来,昨夜,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底巨变确实差点让傅玉和段鸮他们俩都栽在这儿外头看着不起眼的地底沟渠深处。   原来,当昨夜一起打开水渠底下的锁。   又发现地下关于大明濠地底真正的‘秘密’后,二人具是收到了巨大原来,来自心底深处的冲击和震撼。   那一幕,说一句从人间一下子坠入充斥着行尸走肉,令人跟着死无葬生之地的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   明明在此之前,傅玉和段鸮都曾一次次在过往的人生中亲眼见证过一个人的死亡。   这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但他们也都一次次挺过来了。   但相对的,他们也都很清楚一点,尸体本身是并不令人畏惧,因尸体能代表的只有死亡,可活着的人本不该怕死亡,所以就也不会对尸体产生恐惧心理。   可当大明濠地底深埋着的这一个秘密,一朝被这固定排水的水流冲刷。   这一下子浮出水面的,光是这一处数百个沉在底下的人头骷髅直接带来的视觉冲击还是太过令人毛骨悚然了。   那些内里空洞洞,密密麻麻排列在地底看着上方人间的骷髅,就像是透过那眼眶怨毒地盯着走在自己头顶上的每一个路人。   为何偏他们惨死在了这底下。   为何偏他们死而不得超生。   这股怨气,只将这大明濠地底衬托得如恶鬼阎罗之地。   若不是有心人的利益驱使,这地方像一个个长满了藤壶的岩壁一样沉在底下的孩子人头早该被人发现。   毕竟,这可不是堆积在原处污泥污水那么简单,人死后是剧烈的恶臭和伴随而来的腐烂和疾病滋生,除非,除非这地方已经存在的够久,而这些尸体也不是一次性出现,而是陆续堆积起来。   原来,这就是那个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暗网’的入口。   也是蜘蛛们藏在这里的的秘密之一。   而这,亦是像一张巨大的,可怖的蜘蛛网一样笼罩于地底,隐藏在光明世界底下,必须由他们亲手挖出的过往真相。   他跟段鸮已在一刹那意识到,这一场惊天大案后,关乎的不止是一个人的性命。   而是这一整个恐怖的百人尸体坑中的每一条化为枉死冤魂的孩子的命。   “……”   那一刻,死死盯着骷髅长满了的水面,以至于一只灰色的眼睛都开始剧痛无比的的傅玉的长发,和他的背影完全地融于夜色中,他的手臂被弄得很脏,深扎于污泥中,以至于整个人一时有些难以挣脱。   可更糟糕的是,尽头处他们俩能感知到的听力范围,似乎还有越来越强,越来越响,似乎要漫过他们腰部的水流在冲刷而过。   随着之前被封在最下面的地底压强已经因为有上层空气的进入而改变,这里的水流压强眼看着也要又一次泄洪式的冲刺了。   而当即,意识到危险的段鸮一下子从顶上下来,又顾不得眼前的漆黑,就趟着水一把抱住了傅玉,当下,收到莫大冲击的二人只浑身脏污冰冷一起跌入来时的那半截号口,带着骨子里对于死亡的又一层认识完完全全地拥抱在这满地的尸骨中。   他们像是急需要确定彼此的存在,一起抓着彼此的手就开始往后设法先出去,但哪怕两个人一步步在这尸坑中爬上岸,却依旧只能依靠着彼此的支撑才能逃出这里。   直到闸口处再度传来,水底孩子的人头骷髅和那些白骨化的肩胛骨腿骨也跟着一个个缠住了他们的去路,又眼看着要淹没他们的脖子。   “傅玉!”   “我没事,你先上去!”   一,二,三。   似是在心里一起死死闭着眼睛数了三个数。   于电光火石间,他们一起冲出了阴森可怖的大明濠地底,在段鸮终于得救爬上去的那一瞬间,底下还留着给他断后的傅玉也跟着将绊住他们俩的骨头一下子用腿踹散,又和他一起奔跑过闸口爬了出去。   他们一下被撞得抱在一起,接着地底顷刻间那一个个随波逐流的人头骷髅随水流‘哐当’‘哐当’冲入下一个闸口。   那位于他们身子压着的石板底下,那黑色的,常年被气体压强埋葬在底下的污泥差一点吞没他俩,可是二人却还是惊险躲过了。   当浑身是汗的爬上来后,二人长发如漆,凌乱而潇洒地扎着,虽狼狈无比,发丝都浸透着汗水垂在面颊上,眼眶边缘都擦伤流血了,可眼神却在对视间停顿住了。   他们不顾一切,却也奋不顾身。   只来得及用后背抵住身后巨大压强造成的冲击力的傅玉一只手捧住段鸮的面颊,就倾身保护欲十足地低头吻了他。   这男性味道十足的一吻被他用另一只手从腰际抱紧的段鸮一瞬间没能消化。   但不可否认,这感觉很要命。   一时间,二人脑子里有种热血冲上顶如何也降不下去的冲动,头一次完完全全地这么凶狠地对段鸮表达占/有/欲的傅玉却很纯粹地,很强势地压住段鸮,即便刚脱险却也不想放开他。   两个人都出了好一身汗,却像是抵死也要化作一体一般激烈。   但好在,这一夜,他们终于是一起逃出来了。   所以,这大明濠地底的秘密也跟着能再一次重见天日了。   而经过了这一番于二人来说的生死时刻,此刻顾不得说再去想其他的。   再回到眼前已彻底陆续撬开这一层地面结构的,眼见这个‘圆’的秘密即将揭晓,自知接下来才是一场硬仗的段鸮却也眯了眯眼睛接着开口道,   “傅恒,你听好,现在这里交由你指挥,我跟傅玉另有安排,但海东青,南军机的人过会儿也会到。”   “底下的闸口的淤积我们已清理了一部分,却依旧有一定危险性,但是我们需要尽可能将淤积的尸骨清理干净,因大面积的尸体一般说明这里有从前没有及时清理的疫病尸体,就算没有疫病,腐烂后亦是一个风险很大的存在,而这么多年,底下积攒着过大的压力,也有可能造成其他危险。”   “你现在,先设法找民间的水龙局过来,水龙局对这方面更有经验,让他们将所有的水车在这一时限内调来抽地下水,等大明濠一带这块以地下水抽干,看看这些污水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东西。”   这一安排十分详尽,周全。   已设想到方面面的段鸮亲自将现场对指挥权交给了傅恒,就也说明他是很相信青年的,而一时也明白此事的重要性,面色沉下来的傅恒只赶忙一拱手就认真答复道,   “是,八方尔济,段军机。”   “属下这就去办。”   这一句话落下,所有涉及此案的众人却是一并忙活开了,四散而开的马蹄子声再次来往于京城中,每个人接下来都得有一场硬仗要打。   这是这一场抓捕进行到此,对于那一道神通广大的暗网反向追击的整整第八天。   案子留给所有人的最后时限已是不多,可却是对于后续调查具有转折性的一天。   这一天,顺天府从早到晚都有挑着抽水的兵丁在来往,忙的抽不开身的傅恒一天都没来得及回去,还是和銮仪卫,还有随后而来的民间水龙局亲自上阵开始清理这大明濠底下的‘秘密’。   自古,水龙局只在城防中有火情才排上用场,被使到这一处却是第一次,而水龙局,一般分为扛龙夫和挑水夫两类,一架水龙必须配备水桶十担跟随。   ‘水龙’是各府各县救火的主要工具。   傅玉和段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见识到水龙局,还是在江宁府的时候,司马准管辖下的水龙局多由一个椭圆形大木桶,两个紫铜活塞缸以及一根横木杆组成,使用时启动横木带动活塞,用压力将水从输水带中喷出。   而顺天府虽没有官府可以调配的水龙局,却有一支民间百姓为内外城而私下训练的水龙队。   这一支水龙队,被傅恒设法找后来,又得知是朝廷突然下令水龙局当街抽出大明濠沟渠所有的地下水,自是挑着横木杆和活塞杆就来了。   眼前,众位水龙局来的汉子只从头到脚包好浸透了烈酒苍术灰的布巾,又一次一次大喝着一鼓作气向下抽水。   可以往他们只救火送水,还没有主动从地底的洞穴想方设法地抽出水来过,一时不过一刻,北起西直门内的横桥,顺着京城北高南低的地势,自北向南流经今赵登禹路,白塔寺路口,太平桥大街上就挤满了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虽外头有一圈白布死死拉着不让常人看,但这一场大事却也牵动着全城上下的心。   结果,就在约一个时辰后,随着那往常用木塞压力来抽水救火的活塞杆里随几名水龙兵的胳膊往下按压而发出一阵老牛般的‘噗嗤噗嗤’声。   一件骇人听闻,令所有在场被隔在外圈的百姓都吓得不敢吱声怕事情发生了。   为了不引起更大的京城中的骚动,一开始傅恒就已经照着傅玉和段鸮的话,将周围百姓尽可能地隔离在两边道路之外,更让茶楼上能看到底下动静的常人都尽可能考虑到危险性而全部推开。   可当銮仪卫和水龙局的朝廷官兵一起将那些被抽上来的污水一点点榨干,又押送到内务府后找来沿街米铺,金铺的老杆秤一点点清理从大明濠的淤泥和废水,竟从其中找出了将近过千市斤的小孩子人头和人骨。   ——千市斤的小孩子人骨。   这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可不是在痴人说梦,因为这大明濠底下,分明是一个埋葬活死人的尸坑。   而像是里头的一切尸骨竟像是经过了无数年头屠宰,分尸和处理下水一般,在京城这一面‘明网’中不知多少年秘密消失的人口,竟在‘暗网’世界中被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完全处置了。   “——呕!呕!”   可就算早有预料,之前也见识过真刀真枪的大案,可乍一见那成桶成桶被抽干上来的尸骨人头,傅恒手下的这帮协助水龙局抽水的銮仪卫们还是一个个胃水翻涌,吐的很惨。   一帮子年轻却也尽忠职守的面孔,全部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骇人听闻的恶性大案。   不得已,脱了自己一身明黄色棉甲就跳下这尸体坑的傅恒只得面色有些冷地自己强忍着恶臭在污水里帮忙完成这一作业。   而越往地下河泥深处的沟渠挖,再进一步地抽开这底下的泡着尸骨的黑水。   其中更有一些常人所不能接受的可怖之景,诸如一开始傅玉和段鸮所发现的孩子人头坑已是极其可怖,更有一具死时还没烂的,经由污水浸泡,又经历了压强密封,气体膨胀,已彻彻底底地成了一具小孩子浮尸。   那一具尸体目测应该是一名男性,且年岁刚好在九岁到十一岁间。   可表面已经严重浮肿的小孩子浮尸出现的那一刻,傅恒就已意识到了这是自己要找的目标。   视线所及,在最里头的水渠顶部,那身体中缺了一只手,一条腿,但其余肢体均已经膨胀到数倍大小,表面泛着死鱼肚皮般惨白的巨人观正漂浮在最深处的泥潭和污水里。   一个本就残缺的孩子,死在了这里,不得不说看得人触目惊心。   而光是用肉眼这么近距离看,只能看见这具尸体整个如同恶鬼般胀大的头颅,体内气体变强导致口腔里和圆鼓鼓眼珠,这也让銮仪卫的一名小兵对着傅恒就制止了一下。   “傅,傅恒侍卫!你千万别下去!那,那东西肚子里的尸气随时可能会暴涨的!”   “没事,水龙局和大伙能做,我也能做,我与你们一起下去,这底下积尸严重,若不在最快时间内清理干净,怕是会有疫病出没,你们且将竹竿子递给我,这具尸体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孩子!”   面露坚毅的傅恒这一声令下,其余銮仪卫也是心底一沉,众人自知此案不破,那顺天府的安定怕是也不保。   他们也是常人,家中亦有孩子,姊妹,哪里不明白这案子背后当真藏得是何等造孽深重,多少条无辜孩子的性命。   而万分现实的一点是,尽管他们如今是找到了大明濠的出口,因为时间朝代久远,官府也已经无法再对着这些人头和骨头进行尸检了。   除非有一具可以追查到线索的关键性证人尸体出现,一时间,身上都是不要钱直往下滚落汗水的大伙如扎入水底的活鱼一般顶着这巨大尸体的恶臭继续作业。   于是约四个时辰后,伴着所有面孔上绑着的消毒布巾都已被汗水浸透的兵丁一起堵在濠口,那最大的一具明显死亡时间在七日左右的孩子浮尸,借由銮仪卫所有人的力一起打捞上来。   “好!大家辛苦了!”   随着底下的傅恒的声音响起,四面八方陆续被隔在一旁的百姓的鼓掌声响起,流露出一丝喜悦的众人面上来不及收拾,却也赶忙先一步清理沟渠,又用明火和各种清洁的净水彻彻底底地将地下收拾起了残局。   这下,这一起贯穿了五年的大案背后隐藏的真相终于是要拨云见雾了! 第五十回   1740年   顺天府   第九日, 当京城中的天色彻底天黑下来,又一次全城性的抓捕也随着銮仪卫的兵马撤退而正式收网了。   大明濠底下的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发现。   让先前已被迫停下八日的进度再度收获了重大进展,而一次性从中收获了大量的尸骨证物, 也彻底带来了一场清查。   关于这一起案子,自大明濠那一场拼死逃生后, 就也没来得及能休息一下的傅玉和段鸮这边另有两个重要发现。   彼时, 他们已回到了内务府,因水龙抽上来的污水尸骨需要由专人经过处理才能收拾出具有验尸价值的证物。   所以彻夜, 不得空隙,二人都是十分忙碌。   他跟傅玉,都是命途多舛, 久经坎坷。   走到这一步,不说其他的, 只有一股万夫莫关的气魄来,即便是眼前有万敌, 这万敌在他们眼前亦是不可惧怕的。   所以到天色完全沉下来时, 已换回了各自制服的两个人才正式去见了大明濠地底的那一具最重要的尸体——‘透明人’。   说来很巧,自第一案到现在,他们到这一步正是像闯过千关万险。   如今,他的身上已是一身锦鸡批冠的官服, 不再是破旧寻常的布衣。   他亦和傅玉回到了这一方朝堂, 不再畏惧于眼前,更有劈开天地之势一往无前地继续追寻着自己的青云直上。   而当又一次需要直面尸体,拉下白布, 看清楚底下的尸体,段鸮用自己的双眼看着那面目全非的尸体面孔,却也仿佛回到了那最初离开顺天府,一心要寻找当年案子真相时的决心。   【“段玉衡,你还记得当初那句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这世间人命皆不在你眼中,你比常人聪明,也比常人冷血,对于生这回事,时间过得越久,你只会越发觉得漠然。”】   【“最开始,你会觉得旁人杀人并不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人如牛羊,你毫无波动,慢慢的,你自己也会喜欢上那种杀掉一个人的感觉。”】   这一番话,当时曾令他一度感到自己深陷于困局。   自少年时,一步步走到如今,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生存价值段鸮的心里确有过动摇,他也自我怀疑过自己真的是不是一个冷血的潜在犯罪者,正因如此,他才会想去寻找真相,进而反驳那个在顺天大火中对他进行命运预判的那个人的话。   可如今,当面对着这决定这这一切案子最终真相的尸体,他内心其实所带来的不止有为他人之性命而产生同理心,更有坚定无比地要以此来解开世人之苦,之痛,之冤情种种的决心。   而同理,当同样面对着这一个决定着众人,傅玉亦有着对于生死的全新的认识。   那一日被火焰包围着的夜里,当一身是血地倒在神武门下时,他也曾被问到如果成为了为救人间而失去手臂的断臂罗汉,他究竟该何去何从,那时候的他以为自己或许等不来希望了,可是一切却也来的不算晚。   因为就算他真的成了断臂罗汉,他却依旧是他自己,永远是不可被打倒的他自己。   想到这儿,这无论何时都最相信彼此的二人其实内心却已是共同坚定下了一个想法。   一番配合下,二人再一次对‘透明人’的死亡真相于尸骨上进行了一番严丝合缝的比对,却也发现了最初的两个要点。   其一,这就是那一具当下已膨胀到数倍大小的孩子尸体。   经核对,他就是他们此前一直要找的关键,即那个无名无姓的流浪孩子——‘透明人’本人。   因为这个孩子到死,都没有一个具体的为人所知的名姓。   负责收殓尸骨的官府再询问过段鸮后,只得将其记作,顺天府无名氏,又派仵作连同段鸮和傅玉一起对其进行了一场正式的死后尸检。   这一场彻底性的尸检,若说他们两个人所要面临最大的困难,即在于死者是真正的无名无姓,关乎于他的过往病史,出生年岁,还有籍贯,外貌等都只得依托于死后的追寻。   所以在对其尸身进行彻底的脏器解剖,和口鼻,各肢体,骨骼等多方面的检查后,案件调查这一边却也需要更多心力,才得出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根据那具尸体的腐烂程度,还有他身体上亦有一对人为所造成的残缺手脚的证人指认特征。   这具顺天府无名氏的尸体,刚好符合死亡八日的这一特殊时间。   除此之外,造成他的直接死亡死亡原因,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点。   那就是根据他的口鼻积水情况,和肺部淤血状况,他是死于呛水窒息,而且不是人为性的机械窒息,这就是说,他本身被关在地底后直至水位上涨后才被淹死。   可在淹没进水底后,只有一只手一条腿,没有他人帮助就很难推开上方沟渠石板的他却数次张大口继续向上呼救,直至嘴巴完全呛水进入气管造成了死亡。   这也就侧面证明,他在那一夜因某种原因进入大明濠地底后,就被人从上头故意断绝了出口,这使得这个本就行动不便的流浪孩子在底下不断地哭喊,却无人应答。   直到就这样被活活憋死在了地下,又浸泡在污水中成为了一具无名无姓的浮尸。   若不是,傅玉和段鸮循着和媛格格的求救线索找到了大明濠的底下,之后水龙局又设法抽开水挖开沟渠,这具尸体怕是真的要从此深埋于地下。   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有一个特别之处。   那就是在他的脖子上,似乎曾经挂过什么类似坠子锁链似的东西。   因在他的后颈处,是有即便尸体腐烂也还保留的晒痕的。   这一圈晒后后清晰可见的绳子印,或许是这个无名氏很长一段时间都佩戴的某种独特配饰,但在他死后,这个脖子上原本的东西就消失了,可他一个小乞丐,莫说有金银玉石了,怕是连个吉祥物件都没有,怎会有这样一个可证明他出生的东西。   “这或许是一个证明他出生的东西。”   “可对于一个没有父母和详细身世的孩子来说,那个一直被他挂在脖子里的到底会是什么呢?”   ——这一点,倒成了一个傅玉和段鸮心中的存疑之处。   不仅如此,在这个属于孩子尸体的手中,还死死攥着一个指甲套,在那个景泰蓝制指甲套的银质沟槽内,负责检查的仵作找到了一些皮肉碎屑,这应该就是那造成断指的工具所在。   那么当日这个无名氏到底是如何绑走和媛格格的就有了一个相当清晰的假设前提了。   因无名氏是一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孩。   所以于第一日案发当日,他自马球场外的大明濠爬进了内部,在作案前,他是有过迟疑,恐惧的,那个门房兵丁的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最后,在某种利益的趋势下,他还是做下了此案。   他的体型,和本身的肢体残缺令他本身可以在大明濠这样狭窄的沟渠内前进。   当他进入马球场内部,并占据先机见到和媛格格后,他可能一瞬间以误闯的小乞丐的身份来示弱,误导了和媛格格,之后这个孩子猝不及防发起了绑架,和媛格格拼死逃跑,却被拽入了大明濠,从‘圆’中被带走。   但在进入地底后,指使无名氏做下这一切的人却最终没有将他也带走,而是干脆推入底下,使其最终惨死在了尸体坑中。   其二,就是他们在这一个已基本被一点点抽干水的尸坑深处,没有发现符合确实有被带到到这里的和媛格格的尸体。   但是事后,当銮仪卫再度派人清理下方的沟渠时,发现了这一处地方远比常人想象的要别有洞天。   因为内里的许多已死亡多少年头以上的孩子尸骨身上均带有不同程度的残疾。   尽管那些断肢已经白骨化,但因为那些骨头本身在每一节断口处又都有巧合般的,硬物截断的痕迹,且切口很平整,倒像是集中处理过的,这也就可以推断,这些缺胳膊断腿的残疾不是天生的。   而是和那个受人指使绑架了和媛格格,又无故惨死在沟渠下的流浪孩子‘透明人’一样,是人为造成了他们即便化为白骨,都可以看得出手脚曾被人暴力造成了各式各样的残缺,又最终丢弃在了大明濠地底。   可这世上,若是好端端的,到底从哪来的那么多身体被人为致残的小孩子?   他们没有父母亲朋吗?而这些身上故意为之的残疾,又到底是何人真正在背后所主导的呢?   循着这一特别的线索,傅玉和段鸮在一番来回调查后,终于确定了一个‘可疑之处’,又第一时间就派人搜寻了京城中各处他们心中需要挨个排查的地方。   可就是此时,一条十分特别的‘线索’却也映入了他们眼帘。   这个线索来自于无名氏本身的身份,亦和他脖子上失踪的那个出生证明有关,还有顺天府遍布街头的那些流浪漂泊的小孩子有一定关联关。   因若是一个地方,一次性存在着很多无名无姓的孩子。   除了像那个受害的流浪孩子一样是街边无家可归的流民乞丐,其实还有一种往往被忽略的可能,那就是这些尸骨的来源并非不正当,或许就来源于一层被看似良善的外衣所蒙蔽的罪恶。   可到底什么叫做,被一层良善的外衣蒙蔽着的罪恶?   “也许还有一个能确认这一切的线索。”   “你的意思是——”   此前经历了将近十日与那‘暗网’中不知名犯罪网络的拉锯战,对这一案到此所有线索在脑子已有了一个段鸮这样对着傅玉开口道。   “是,傅玉。”   “或许,我们找到海东青当年为什么让你去找一个活下来的人的缘故了,无名氏虽然死了。”   “但我们还有一个活着的‘人证’。”   “只要他在,真相就还在,而我们亦可以找到那唯一一个主导着这一切的‘殷洪盛’本人。”   这句话,一时除了他俩,谁也不能听懂。   就像是一句和‘我在圆里’一样的哑谜一样,伴着这一个最重要不过的推断落下,心中已对他们到底要去哪儿找源头的傅玉和段鸮开始了最后的搜查物证。   第十日。   一连数日,一场覆盖在众人头顶的满城风雨似是将要来到,一团混沌中,如蚩尤化形的云气使得一整个内城上方的金龙都有些失了往日的辉煌灿烂之色。   明争暗斗,风起云涌,不知明日这城内到底又会有和事端发生,引得更多人被卷入这场神秘莫测的劫数之中。   街头百姓都知朝廷在查人,可具体案子如何了,真凶又可否寻到了,大家心里也没底。   可就在这已个案子进行到最关键的当口,他们俩所要等的最后一个最重要不过的‘人证’也赶在这时候到达京城了。   这一天正是彻底的入冬。   城门关一早就有一黑一白两匹马在候着从远处永平府官道过金水桥入城的这一条道上。   街上有许多自各府来,脑袋上和怀里都揣着大包行李的外地百姓,大雪天里,从城门穿行而来的大马车上有个小窗,马车辕上有个穿着棕色冬季棉袄老者,若说光看这马车,怕是一般人都难以相信他到底是谁。   但当白发苍苍,带着大堆包袱从兖州赶来的明伯驱着马车过了城门关,没等他来得及停下寻人,有道自对面街头的声音就对着他这马车响了起来。   “宝哥!”   “这儿呢!”   这一声耳熟的不能再耳熟地呼唤,一时令马车窗口缩着的那个一直缩着的小身影冒出头来。   脑袋上的带着黑色小毡帽的段元宝听出了是谁在叫他,一双总是有点早慧内向的眼睛黑的发亮,不仅如此,他还听出了他最熟悉不过的暗香和梅花醉的嘶鸣声,顾不得明伯的阻拦就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一下跳下来,跑向了对面那两个男人的怀中。   这一扑,可真是将等着傅玉和段鸮抱了个满怀。   拿手臂一下接住这跟‘小雪球’一样滚过来的小子,嘴里‘哎哟’一声的傅玉直接给乐了,又跟段鸮一起接了人,又把这‘小雪球’从地上抱了起来。   “爹。”   “阿玉。”   “我好想你们。”   明明之前都有找机会给对方写信,但段元宝还是扒着傅玉的脖子,又抓着段鸮的手不肯撒开,这一幕,还真有些一家子的感觉。   可若是平常,他们倒也真是没什么烦恼,尽可享受些团聚的高兴,但赶在这种时候,段鸮和傅玉,包括说原本已在路上,特意加紧赶过来的明伯和却也明白,他们当下也不能闲着,而是另有一番准备。   “少爷,咱们,这次是真能等到,给元宝这孩子的案子犯案了吗?”   路上特意加快了步伐到了,就等了那么多年,面露感慨,以至于眼眶中都有些红的明伯连忙问了句,他口中所提旧案,一直都是段鸮这么多年心中的一个根深蒂固的疑问。   段元宝脖子上的那一枚红线罗汉钱的秘密。   到底和五年前的五猪人案有着何等关联,现在只有等这一位至关重要的人证自己亲口说出了。   “嗯。”   段鸮这么说着,和一旁傅玉对视了一眼,两个大人往常心都很大,是十分随性的人,但是这么个小家伙却也是他们俩共同的一块宝。   所以,当下傅玉和段鸮只一人一只从明伯手上牵过了段元宝的小手,又眼看着这跟着他们也走过不少难关的小子很沉稳地小声开口道,   “这次,我们又要一起抓坏人了么。”   “是,但这次主要得靠你了,我们俩不行,必须得咱们宝哥上,我们给你打掩护。”   傅玉还和被他捏了捏脸的小毛孩子在这儿蹲着开玩笑。   “会害怕吗?”   “不怕,阿玉和爹是大英雄。”   这话落下,千里迢迢来到顺天府的元宝却是挣脱出小手,又取出了包袱里的一本小话本,他的小包袱里装着一本从老家带来的《大侦探司马聪明》。   “我不害怕,我会努力想起来的,然后把当初那个坏蛋给抓住的,就像这个话本里说的一样。”   说着摇摇头,再次一下抱住了眼前的两个男子,段元宝的这一句话,却比有些成年人都要坚定些。   笼罩于他身世之上,令五猪人案陷入一团死水的最重要一环到此终于是要揭晓了。   这一天,他们在内务府进行了一个非常至关重要的测试。   这个测试,将会还原说关于那一年在段鸮遇见段元宝之前,他身上本身所遭遇的一些过往遭遇,就和当初刘岑在江宁府所经历的那样,在严重的心理创伤后,能否还有机会想起自己心理上所受的最严重的的创伤暗示。   可这个测试,亦有一个困难之处。   那就是,如刘岑这样的成年人一般来说都很难想起,仅仅靠段元宝这么一个孩子,要一下子回忆起全部,助其犯案其实很难的。   至于第一个出现在作为证人的段元宝面前的,却是那个一度被他带着乍一看很平常的罗汉钱。   上面有一个红线,当下,半跪着蹲下来的段鸮先是安抚性地跟傅玉一起一左一右紧紧地抓住了这到底年岁还小的小子的手,可段元宝一看见脸上表情却一下顿住了。   只因这个陈旧的罗汉钱,对于他个人而言实在太过眼熟。   眼熟到,甚至这么多年一刻都不能忘,连上面的每一个花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   那是一个很黑的地方,有很多穿不起衣服,吃不饱饭的小孩跟他一起在哭。   还有人将他们统统绑在一起。   那时候还年幼的段鸮能感觉到怀中的元宝的心跳声异常地快,有种精神一下子都被这个东西完全操纵了的恐惧,他前一秒还极镇定的面孔仿佛笼罩了一层数十年无法摆脱的可怕阴影,一夕之间,从人间堕入地狱。   【“——!——!”】   有一个孩子的腿被活活折断,接着,更多的断腿,断手,奇形怪状的孩子开始充斥在了段元宝的记忆里,他们每个人都是怪物,唯有自己躲在阴暗处恐惧,害怕地目睹着这一幕。   直到,黑暗中,好像有‘人’站在他背后。   自己的脚上却像是被无形地上了锁,‘那个人’巨大的影子笼罩在自己身上,然后就这么举起了手中的鞭子一下下恶狠狠抽在了他的身上。   面色惨白,个子小小的元宝听到了自己皮肉绽开的痛苦哽咽,听到了自己一次次抱着头蹲在一个角落剧烈地惨叫的哭声。   他也终于听清楚了那声音。   那不是别的,根本就是他自己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真正折磨他一生的……噩梦。   “——!”   一下抱住头,自打和段鸮在一起就从没有哭闹过元宝突然就蹲在地上哭叫了起来,傅玉和段鸮一时也没料到,一块将这吓坏了的小子搂在怀里,摁住头捂住双眼,却依旧   “我是爹,我在这儿。”   段鸮这一句话,像是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完全地闯进了段元宝的黑暗世界。   “爹。”   一刹那,小小的元宝的眼泪浸湿了面颊,却也死死地抱紧了一直守着他的段鸮和傅玉。   可他黑色的,却硬生生挤出了勇敢和坚定眼睛里,这一次却不再是抹不开的来自于对坏人的恐惧,而是出现了两个在他看来高大无比的人。   “爹。”   “阿玉,爹。”   元宝憋在嗓子眼里的呜咽和哽咽终于变为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看到了……那些身上带着这个罗汉钱钱币的人……他们要用刀子把我的腿和脚砍断,把我卖掉……”   “阿玉,爹……”   “我,我看到了好多和我一样的‘怪物’,还有一个,一个最大的‘怪物’,他的脸是歪的,上面密密麻麻长满了长满了很多——”   这一句话后半段被隐去的话,恰如一道破空而出的光给此前傅玉和段鸮一直在寻找的那个谜题带来了一丝全然不同的转折。   一切旧案,当下,段鸮只一把将强忍着眼泪的段元宝一下子抱在怀中,又一字一句地和孩子亲口道,   “段琏,你长大了。”   “那些话本里画着的大英雄根本不是我们。”   “是你自己。”   “你自己,才是那个能帮我们大家亲手抓住大坏人的,真正的大英雄。”   “听懂了没有?” 第五十一回   第十一日   太和殿偏所内。   又一次公开议事召开。   这一次, 那苏图和六部众人却也再度迎来了某两个十天前定下‘比’限的人的出现,而这番,迎接他们的除了面容笼罩在光芒之下的傅玉和段鸮, 还有关于一个神秘地底世界的真相。   当下,二人随眼前太和殿前折射进来的光, 如同两道拖长了的秘影般一下迸发出骨子里的万丈光芒。   各自生的一个英俊挺拔一个沉稳高瘦, 却又风格截然不同的面容随上方天彻底亮了而落下的阴影有些失真,却堪称当世双杰, 势不可挡。   “圣祖六十一年自世宗十三年。”   立足于偏所两侧,傅玉和段鸮手中拿着一份新的卷宗,和绘制着完整‘圆柱体’划分范围的大明濠立体结构图向所有人解释着这一案到此的全部线索。   底下所有官员最初还是在听的状态, 渐渐的,渐渐的, 声音却仿佛大了,直到就连那从来不买二人账的那苏图都听得不动了。   “另有新帝登基后顺天府中所无故消失的人口, 老者, 妇孺,除却有家有室官府明确通报过彻底失踪的,一定还有些流民乞丐无声无息地就这么死在了‘暗网'之中,除了骨骼, 他们身体的其他部位均以作为商品被切割售卖了, 而无法处理的骨头就从大明濠沟渠一次性流入地底,永久性地任其掩埋腐烂。”   “这些被带进‘暗网’的货物原是为了贩卖,虽然目前我们还未找到售出渠道, 但已知,这个主导‘暗网’中一切的幕后黑手的一切都是十分神秘的。”   “可在这些不幸在过程中已死亡的货物身上其实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那就是他们是被毁掉了四肢,无法行走的孤儿。”   “这些孤儿不可能是分散在各地,然后被集中带到大明濠底下的,要有这么多的‘货物’势必本身就需要一个‘仓库’,而这样的地方,往往有三种。”   “一为,孤独园,此处最早南北朝时期收养穷人和孤幼之人之所,梁书中记载,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主者郡郡县咸加收养,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身,又于京师置孤独园,孤幼有归,华发不匮。”   “二为,病坊,即京中现有的济病坊和疠人坊,这些地方往常一般由朝廷和地方义庄进行供给米面药材,专门收养患者,男女分居,四时供承,务令周给国家矜孤恤穷,敬老养病。”   “而三,就是慈幼局。”   “慈幼局,顾名思义就是收养弃婴的地方。”   “本朝,自世宗时期,朝廷设官田五百亩,于顺天,永安府多地创建慈幼局,收养遗弃的新生儿,并置乳母喂养,无子女者可来领养。”   “这些婴儿大多来自于一些穷舍难以养育孩子的农户,一旦决定弃养将亲骨肉交给慈幼局,他们就会从墙的外头将孩子放进一个木头抽屉里送进去,这些进入慈幼局的婴儿,算得上是真正的无名无姓者,即便是经由慈幼局养大,一旦有死亡,也不会有人在意。”   “那么在此过程中,一道原本存在着的黑色交易‘链条’却也在朝廷,官府和六部的眼皮子底下诞生了。”   这话音一落,所有六部众人均是面色一变,这样骇人听闻的恶事,若不是经由段鸮和傅玉之口,常人怕是一辈子都难以相信在这一场案件后还有这样的真相。   而回到眼前这一切来,可这也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主导这一切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这也是段鸮接下来要解答的。   “这些遍布全国的孤独园,病坊,慈幼局就是这些罪犯们一次次蒙蔽官府,将这些无名无姓的‘透明人’带离人间的方式,他们每个人生来,身上都有一枚罗汉铜钱。”   “这些□□币,是‘暗网’中的固定流通货币,亦是这伙人将人口拐卖后积累下来的通用财产。   “可这伙人大概也没想到,在这些不幸在过程中已死亡的货物中另有一位幸存者,这个幸存的孩子,在新帝元年,被慈幼院的一位乳母带着逃出了顺天,可在中途,却死于流民之中。”   “而这个幸存者,刚好见过‘已猪’殷洪盛的真面目。”   “分散于全国的‘已猪’殷洪盛,自五猪人案后,一旦幸存已是七十二岁。”   “他多年来用通天叟的犯罪网,将自己在世间一切的户籍婚配屋产犯罪记录在‘暗网’全部消档,但他唯独忘了一点,他出生那一年,正是天花年。”   “天花年,逢生者九死一生,再没有种痘术的前提下,圣祖年间之前的每一个幸存者脸都是毁容严重,布满了天花疤痕的。”   “这些疤痕,随年纪如何老去都终生难以消除。”   “‘殷洪盛’没有弱点,但他却畏惧天花。”   “他是一个在天花年中幸存下来的常人,所以身上一定有痘疤,即便他改头换面,即便他手可通天——”   “但是当他需要将自己的‘货物’也就是人口售出时候,也需要一个售出的窗口,数日来,京中已容不下他,他在此刻势必也需要一个就近的逃离路线——”   “所以津门码头。”   “所有从全国暗网被带走的人,除了大明濠内的尸骨,活下来的‘货物’都就被带到了金门码头,送往南阳各岛,这就是通天叟‘暗网’真正通向的——”   “终点。”   “这一次,他也绝对不能以第二张面目再一次逃不出京城。”   这一天,太和殿那头是尘埃落定。   关乎于接下来的抓捕计划,武英殿众位元老也悉数到场了,因此案到此五位武英殿元老皆需表态,其中,鄂尔泰和张廷玉持一力支持二人开津门码头,捉拿殷洪盛归案,唯独差一票决定票时,久未出现在朝堂中的马齐一步步出现了。   而这一出现,这位老大人却也不太买其他人账,只上去就顶着各方压力径直就给出了自己的关键性一票,又表情平静地来了这么一句。   “咱们这么几个糟老头子,从年轻时就互相争斗。”   “我,富察马齐,还算活的够久。”   “却也好歹等到这一天了。”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我同意海东青和南军机的提议。”   “开津门码头,让那两个臭,让那两个自有办法的人……这一次将那个祸害了世宗十三年最后一抹荣光的‘已猪’——‘殷洪盛’彻底捉拿归案吧。”   ……   1740年   津门   海风拂过夜色中漆黑的码头之上,四面却是寂静无声。   鼻子边上,有股若有若无的腥味,底下只听海水的拍打声,这一处却是一个建立在无人看守的荒废码头之上。   此地,就是赫赫有名的津门,   今夜,也是‘比’的整整第十五天,也就是所有人的重点。   按照傅玉和段鸮之前的追踪,改头换面的第五只蜘蛛目标任务‘殷洪盛‘想从津门乘黑船,偷渡去往南阳岛,从此再也不回到本朝,就可逃出生天,将过往罪行。在此之前,他们已将顺天府的数个存有重大嫌疑的孤独园,病坊和慈幼局纷纷清查,在捣毁了一连串窝藏的罪犯后,关于这一伙人幕后所涉及的实际交易也就越发清晰了。   火/药。   为自我武/装。   制□□。   为货币流通。   麻叶。   是走私货物。   最后,就是作为黑船蛇头,将所有人口货物运送往琉球,车臣等国,彻底地将一整个犯罪网络的利益收入脑胀。   脑子里似乎再一次根据这一根根蜘蛛网的每一条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这一推测来源于‘蜘蛛’本身的组织构成,因一直如同蛛网一样存在,这伙人每一次的犯罪其实都存在共同性。   这就像是一个闸口一样。   因伙犯罪者,是以一张网长此以往用他们特有的方式联络的。   关于彼此之间最注重的恰恰就是忠诚和秘密,最上面的人掌握着最多秘密,最底下的人只能被迫付出劳力,忠诚。   这种黑色世界内环环紧扣‘忠诚’,一座阴暗却也可怖的浮屠门一般建立在他们所犯的罪行带来的忠诚,是这帮恶徒为了保命而设下的投名状。   一旦一人终于毁了这份投名状,他们这一张牢不可破的蜘蛛网才能被外部的猛兽所彻底撕碎。   所以,津门码头,或许就是这个‘殷洪盛’最后孤注一掷逃离官府这场追击,而因今日已是最后一晚,即便在赶到津门设下埋伏前,二人已经对这一场在所难免的突击有着一番自我的对话。   彼时,他们就在津门码头的最后埋伏布局中,二人手中各有一把遂发枪,手心里却眼前也是冰凉,就在这时,傅玉就来了这么一句。   “你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的么。”   “自由自在,做自己开心的事。”   这么想着,傅玉却也看了眼面前的段鸮,他很少会提他们俩刚认识时候的事,但是眼前,两个人的内心似乎也需要一点共同的目标。   “记得,怎么了。”   仿佛回忆起那一天夜里二人躺在江宁府的河床上眺望星河的情景,段鸮回答道。   “如果可以,我那个时候,是真的希望你脱离苦海,自由自在,不要和我一样,段鸮。”   “可我自己也在苦海,这该怎么办,我本来只是想要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早点看清一切,解脱自己的。”   傅玉说着倒也不无感慨,而段鸮对此只这么回答了他。   “那就一起逃离。”   “亦或者,一起迎接新的生命。”   这话说完,这一会儿埋伏在赶缯船下的二人倒是心里莫名地定下了许多。   两个人的手隔着些距离紧紧地握在了下,随之松开,但之后却也不需要再说什么。   大约一个时辰后,随着一条抛下一根绳子的黑船向岸边接近,四面属于官府的暗号却已是伴着一簇对岸的‘冷光’亮了一下,另有一伙人渐渐地上了   肉眼可见,这伙人正是一路被他们追踪并锁定在津门的人,不出意外,他们具携带着大量的火铳和走私物品,不止如此,在那条上黑船势必还有一个重要人物。   这个人曾主导了五年前的一切。   亦有着一重世人都看不穿的身份——‘殷洪盛’。   而就在傅玉和段鸮的眼底,那一场关于他们两个人的共同记忆却也在一点点复苏着——   【“山一程,水一程——”】   记忆里的五年前,顺天府的城楼上,面孔模糊的红装绣鞋,盘发别簪的汉女低头怀抱着柳琴低低弹奏,酒歌繁华,连绵起这一夜皇城中的鼎沸之声。   她的双手轻轻地撩拨着琴弦,下方的人潮却在这空灵的高歌声中回荡着金戈之声。   女子嗓子中哼唱动听的歌,与眼前这一遭搅乱了天下的残酷混乱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上和人间。   盛世为天下纵情一曲,此曲乃前人纳兰性德所作,曲风缠绵而不颓废,用以描述紫禁和边关之间千里迢迢思念之情。   而它,名为长相思。   这一刻,天地之间像是出现了一团柔与烈夹杂的火,一座座点燃了海浪之上的明火被亮起在天际,火,是火,底下有服饰各异的百姓指着天空惊恐地大呼,在这万海群像之外,那歌声终于是一点点清晰了——   记忆里,长龄,还有许多人对自己的呼喊又一次在脑子里响了起来。   整个人从上方像只鸟儿一样坠落在地上,用一只血淋淋的手捂住眼睛的傅玉终于是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热烈,或者说难以诉说情感的弧度想起来了。   世宗十三年的那个漆黑血色混杂的夜晚。   他失去人生最重要支撑和信仰的那一晚。   海防线,和曾经神武门城墙上的一切重叠了,那是同一片烧起来的火。   扑通。   扑通。   心跳声像是回荡在耳边,直到他们俩冷却下来的情绪定格在黑船上,一个随其余蛇头们一起上了船的声音却是引入二人的眼底。   黑船上,这个人,就是五猪人当年背后的主使。   那一条被追上的旧橹船上,画着破破烂烂的山河社稷图的隔断屏风后,一个长得像是只老去了的猿猴一般的白发长辫子老者正一步步向船舱内部走。   他的脸上蒙着块黑布巾,年纪确实已近过膝但看的出来,这个人有着一张相当古怪的脸,所以才需要遮挡的这么严实,不被人发现。   天花。   一时间,对岸的气死风灯冷光还在一下下地闪,眼神却冷了一下傅玉和段鸮在黑暗的船底下看得分明,因为那正是远处另一条阿桂他们在向这一边传递消息。   明明只有半刻时间完成这场危险万分突袭,可这半刻,却也是主导着所有人命运的半刻。   “我从东侧上去。”   傅玉说道。   “你从另一边,找好桅杆和掩护,先抓‘殷洪盛’,再解救底下的所有人。”   “嗯。”   二人说完,跟随黑暗中其余官府势力找好定点的两个人已是沿着一个详尽的计划开始了包围捕捉,为了抓紧时间,他们在夜风中未有一刻停下。   按本朝律例,漕运商船由卫河进京,必经北码头大关完税后才可通行。   前面这一出钞关浮桥,是通往京师大道的咽喉,一天之中只早晚各开一次浮桥放行,最左边的由三条铁索相连的瓜皮艇,封锁着河道,用来防止闯关和冲击浮桥,而准备过桥的船只只能泊在浮桥两侧岸边等候,   在浮桥一侧漕船排列,桅樯如林,泊船岸上就是天津最早的百姓聚集地侯家后,店铺林立的街道就是估衣街。停船的客人、船户和水手到侯家后估衣街一带游逛,彼时这一带商业相当繁荣。   再往东行,河对岸就是天津南运河边的盐院衙门。   当下,在这样危险环境下伺机抓人的傅玉一个翻身进入船舱底部,而段鸮则从另一侧甲板进入了这艘私船的下方,除此之外,另有数十个身影也跟着在水下咬着根竹管埋伏着,他们俩的动作很快,亦是在等待着一个接近目标的时间。   可就在这时候,一场异变却就这样发生了。   因港口风大,甲板下有一个蛇头似乎突然改变了出发时间,一时,抓捕计划不得不提前。   关键时刻,意识到情况一边傅玉和段鸮只得一面继续抓住船底缰绳,在码头港口拦截蛇头用以人口贩卖的黑船只,接着,傅玉已是一跃而上,在这赶缯船上抓捕‘五猪人’奇案的主犯殷洪盛。   “——!”   数声遂发枪和火/铳的声音响起,两边立刻混战了起来,这一霎那,双方已是完全地对峙了起来。   而在这其中,有两个身影却是势不可挡,恰似一团烈火般将这伙蛇头都活活吓到了。   因无论如何他们怎么抵抗,只要一撞上这两个人,却是手脚落得无用,还得被一脚踹翻在地,直接滚出船边缘掉到海里去。   这一场突围,只被夜幕下,身披海上红光的傅玉和段鸮从黑船从上到下的两层,打的人仰马翻,整个船上的可突破口越来越多,而距离他们的真正也在越来越接近。   “——啊!”   一个身手最好,位于最中央保护圈的黑衣蜘蛛终是面色煞白地捂着心口踢到了下一层。   黑暗中,从船底爬上来的傅玉和段鸮各自从两侧包抄着这个最中央双眼阴森的蒙面老者,各自流露出对眼前这一个局面而警惕和冰冷三人却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矗立着。   “报上你们俩人的名字。”   “否则,你们走不下这条船。”   “你们是谁。”   对面这‘已猪’话,这声音,都在一寸寸打在他们的心底。   一方面这心狠手辣的‘殷洪盛’占据着完全的优势,只要他挥手似乎就能再一次杀了他们俩。   而另一方面,段鸮有恐惧。   傅玉有恐惧。   只要是一个凡人,心中自然会有恐惧。   那么换句话说,这个人。   这个‘已猪’亦是有自己心中的最害怕的东西。   那么,他的恐惧到底是什么?   或许——   或许那个办法——   “‘已猪’殷洪盛,你真不认识我是谁么。”   “还有他。”   “看看他的脸你看清楚他是谁了吗?”   “你是,你是段。”   “不,你们俩不是……”   这是一个冒险的不能再冒险的法子了,在顺天府通天叟旧案当事人,大名鼎鼎的‘已猪’本人面前彻底击垮   “不,不,可能!段玉衡还有海东青……怎么还会出现在这儿!你们俩怎么可能还会活着……可,可如果不是那两个人,那你们到底是谁!你们怎么会知道是我!”   “殷洪盛。”   “跪下。”   “殷洪盛。”   “还不立刻给本官跪下!”   这一声震得那老怪物整张脸煞白的厉声呵斥下,嘴角都是鲜血淋漓,额发散落,过于压力感十足的面颊的段鸮眸色狠厉地扣下了手中的燧发枪,但与此同时,那‘殷洪盛’也已是面容失色,又猛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一只用尽了浑身力气掌心青筋暴露,死死扣住整张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煞白面容。   他用自己因老迈和疾病而痉挛不止的手死死扣住自己的头部,脑中轰鸣一片,只觉回到了无数年之前,同样的两个人在和自己又一次的作对,而当下暴起,又一下举起了手上的一个边置慢炮,这‘殷洪盛’却是一副鱼死网破般向着段鸮就抛掷了过来。   “傅玉!”   赶在这时候,朝着身后翻身而跃下的段鸮已意识到他们终于找到了这老怪物的突破口,他身上在上来时已系好了一根绳索,但即便是这样,差一点他还是被那突然引/爆的边置慢炮给直接从床上冲撞了出去。   一时间,一只手抓着被段鸮被浪花拍打着,他死死抓住一边桅杆的他无法喘息,唯有一道光直射进他的心底。   是一下也跟着跳下来的死死抓着他的傅玉在大声带着彻骨的痛和爱,红着一双已被金红色光芒和泪水充斥眼睛执着,疯狂而坚定地呼唤他的名字。   世上或许都无法想象。   所有记忆一股脑涌上,还有,和他素不相识,紧紧抓着,无论任何也不会放开的那一只手。   那个出现并救了自己,但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睁开一只模糊的双眼看清楚的人到底是谁。   “原来,是你。”   “……段玉衡。”   “原来,一直都是你。”   “那天晚上,唯一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陌生人,我怎么看不见,又唯一看见的紫禁城最后的一颗星星,一直是你。”   “我们是一生最好的搭档,我们是一生最好的对手。”   “我们,也是一生最好的。”   “最好的,一生所爱。”   “终生之契,不是松阳的那一年,是在写下的那一刻,就已是生死之契,终生之约,你我同是男子,但你我就此交付生死和终生,这才是富察傅玉和段鸮,的一辈子。”   雷霆万钧,乱世踏破,挥刀斩断。   那一刹那,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段鸮只将对方的身体和自己镶嵌在一起。   他只是想把属于另一个人身体里的全部力量,血液,传达给此刻和自己一样陷入无法逃离的痛苦中的对方。   这么想着,一身血味,抵着彼此额头的段鸮只感觉到富察尔济抵在他的肩胛处,他这才手指擦了擦血迹,腾出一只手扶住这人的肩,以彼此的身体作为对方绝对的屏障和依靠。   在这一片天空积攒着暴雨,同样冲着波涛汹涌和怒海的尽头,已被朝廷所派的窄帆船从四面八方一点点包围这一条巨型和轮船的津门码头上是一片浮华。   深蓝色的海面上,一个浪花卷着人沉淀着海上的大量鱼群,被这伙连夜试图逃出海域的黑船所包围的地方却处处是苦厄。   海面上,有枪/弹撞击,划破船辕的断裂声。   最上方的一面白色的航海布一下挥开,从船桅杆上一下抓住一根绳子向下坠落的两个人已是一起瞄准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金红色,宛若游龙划过天际的天地为之颤抖之中,甲板上一起排期那两个一身是血,相拥在一起的身影终于是摆脱了自己的宿命枷锁一起站了起来。   这一场在夜幕下的生死对峙,已是身受重伤的段鸮和傅玉都在赌,用各自的一条命去和这个名叫殷洪盛的罪犯来赌一局。   赌,究竟那么多年过去了。   一个曾败给了当年顺天府最强大的二人的,会不会再一次,败在如今另外两个这最强势最了不起也最不可打败的守卫者。   这混沌的打斗下,充斥着下方人潮喧嚣的天道似有一场鏖战即将到来。   鎏金。   华彩。   染污了二人身上的衣。   这一刻,年迈古稀的面容像是一棵枯树般皱巴而狰狞的殷洪盛那抗拒,却也一点点被畏惧的眼眸里满是恨意,害怕和对眼前这二人骨子里的惧怕。   “……莫说是什么世宗十三年……哈……啊……我早就把你们打败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段玉衡和海东青了……”   “谁也不能——谁也不能再!!!”   对岸另外一条官船上埋伏的銮仪卫禁军们,连同船桅杆上瞄准的傅玉和段鸮一起发出的遂发枪爆裂声直指顶端。   被逼的穷途末路,只得对天发出怒吼的一代枭雄‘已猪’殷洪盛的脑门上被打穿了一个血洞。   他的头颅在被击中的一刹那。   自整张如恶鬼般的面容绽开了一个极其可怖的瞪视,黑布巾掉下,天花的脸对着天空,下一刻,双眼眼眶流出两道血迹,接着,这位枭雄的尸体才如同海上的漂舟般彻底地失了重心,笔直地就这么掉进了身后的海底。   在他彻底身死‘扑通’一声掉下去的瞬间。   一伙浑身湿透,等候在已是多时的官兵已是从底下翻身上船,又直接攻占了整条黑船上下,当傅玉和段鸮一力用遂发枪破开船只的夹板,底下那整整一船被塞满了的断肢孩子也一起显露了出来。   而在最底下,鬓发散落,陷入断水绝食的昏迷的和媛格格亦在其中,她的手指断了,可气息却尚存,性命想来是无忧,这一场发生在津门海上的营救完全成功。   至此,经历五年沉浮,在这怒海沉浮,黑船缉凶之下。   世宗十三年……最后的一桩未解开的悬案,五猪人案首脑殷洪盛总算是彻底落网了! 大结局   1741年   顺天府   新帝六年, 尘埃落定,伴随着五猪人案,关乎于世宗年间最后一桩迷局却是彻底告破了。   多年后, 当那时开始展开新一番较量,执掌太和殿权利, 或者说评判功过的常人再谈及这一天的来龙去脉时。   往往会称之为, 这两位王朝今后四十余年的荣光,真正走上历史舞台的时刻, 这一年中,发生了五世活佛入京的大事,亦有假铜钱流通大案, 朝中决议将枪/支列入严格管制一事。   史称荣光五年。   后世的诸多撰写史书的官员,文人, 或是历史研究者更将其称为乾隆五年,顺天府这个皇权的中央枢纽经历一场新朝巨变的三个重要时刻之一。   因为这一案, 改变了户部关于户籍定档, 另有关于枪/支火药和诸多民生事宜的法令在今后三十年间的改变。   朝堂,民间,官僚和百姓的人生轨迹因这一遭而更改,是真正意义上浓眉重彩的一年。   一月里, 有两个人正式升了回官, 又把家给安上了,案子的后续进行的差不多了,段元宝有了顺天府的家, 赶上人生之盛时,有两个人却是找了个机会一块做了一件事。   “一拜傅玉终生眷恋之天地。”   “二拜段鸮满门忠烈之高堂。”   “三为你我二人之对拜,敬此生幸与卿结识,成知己,成对手,成情之所钟——”   好似回到了某一个开端,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就这么两个人,他们俩穿的是各自的那一身官服,一为仙鹤,另一为麒麟,但眼眸中却是满满的红色。   一方为炎色。   一方为炽火。   两个人生第一次身着这样隆重而正式吉服的男子却真的走过了山河日月,走过了皑皑白雪,走到了他们的人生之盛时。   元月初一到这一步二人不愿和世上的第二人去分享,肩头披着大氅,里头是带着的傅玉从院子里弯腰打横抱将段鸮一把抱了起来。   二人在这一刻对望着彼此,今夜喝了很多酒,眼眸却漆黑的段鸮被他抱在怀中,只觉与他身披红霞的傅玉牢牢地他一步步踏着雪带进了眼前早已等候二人的夜色中。   这一夜,紫禁城又开始下雪了。   大雪中,金龙游过的皇城云气里,似乎是终于等来了一个最终的结局。   待到紫禁城的元月中雪断断续续地停了,倒是有两匹马迎着冬日的好天气上了景山,又有两个穿着大氅的人一起骑马赏雪,接着,这对纵横紫禁城二人组最后的对话。   “你说二三百年后,咱们俩,还有海东青和南军机的名字还会留在历史之中吗?”   “谁知道呢,或许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也有两个我们呢?“   “……”   “你说的对。”   “不过,富察傅玉。”   “嗯,江山是你。”   “咱们俩。”   “来日方长。”   “哈哈哈……哈哈!”   这话音落下,白雪皑皑的景山之上,只听低下头有点情不自禁响起的笑声一起响起,伴着一记清脆的击掌,接着一双大氅下的两只手却是一下牢牢握紧,再难分开了。   黑白色鬃毛的马匹逆着风雪在山峦中奔跑。   最逍遥,也最自在不过。   你是我的对手。   那么,这一局,我就输给你一辈子。   从来,山河与你,缺一不可。   我们,从来做得到。   无所无惧。   生如烈火。   “阿玉。”   “嗯。”   “一起去更好的未来吧。”   “好啊,去看看更遥远的江山天下吧,段鸮。”   ……   “碰——碰——!”   数月后,再一次挤满了人潮的神武门前,一口威武气派的红衣大/炮却是在被摆在城门领上做全城庆贺之用,前头有高头大马在走,有一个扛着个大旗的毛孩子穿梭在其中,又有有点无趣地在看。   这毛孩子是谁,暂且不知,但从方才开始他却对周围人的兴奋表达了很大的不屑。   “这帮人到底在看什么啊,不就是几匹马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知道么,今天是个大日子,待会儿有很好看的东西呢。”   “什么大日子啊,我还得抗旗子呢……我还得看书,准备考侍卫呢,将来做大官赚很多钱呢。”   那小毛孩也这么撇撇嘴地回答道。   “你就看看嘛,看看你就知道了,看完你说不定就不想去考侍卫做大官赚很多钱,想去努力考别的地方了哈哈哈。”   “行吧行吧,我就看一眼。”   若说今日是何日子,那整个京城上下的人却都知道。   因一月前,顺天府一桩惊天大案终于告破,有两位当世之才不仅是在朝堂之上真正地大展宏图,也在百姓中赢得了扬名天下名声。   而赶上今日年关,文武百官需得过神武门去往天坛那一处朝拜,另需有两个官员在神武门前射红衣大炮才可去往宫廷祭祀之所。   正是听说那传说中的八方尔济和段军机从街边骑马而过,赶上这多日第一次正式亮相,沿街不少悄悄遣了仆从过来少女妇人都面红耳涨,默默等着倾心于这两位京中美男子的真容。   恰在这时,正听得前头有人的呼唤,一匹白马上已有一位身披白狐裘,内里穿着件仙鹤朝服的男子过来,那模样,莫说在马上,便是在书上都不多见。   在他手中,还执着一把弓,正领了一只孔雀翎的箭,正这时,另有个黑色大氅,面孔上带着一个银色面具的长卷发男子出现了。   这一黑一白,恰似这王朝之上的日月,偏生这两个人还有双漆黑的双眸,那马上的身姿一时不说是寻常女子,就连那名叫不知姓名的小孩都直勾勾看傻了。   “这两个人是谁啊。”   “他们是南军机和海东青呀!这你都不知道么!”   南军机,海东青。   为,为什么这么帅。   为什么他们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种光——   这一刻,竟像是命运的轮回一般,一个青涩的,身处于顺天却还没有一个自己的人生志向的孩子站在了城门下,看到了这一幕。   这是正月之礼俗,而这位段军机今年就是在城门下这涉猎发弓第一人,一时周围百姓们齐齐助威呼喊,只见那黑衣的男子也跟着起弓对准城门上一射,随之两把弓箭上有银光一起迸发出。   那两道帅的不能在帅的箭对撞,正划破城门下的彩花,那一刻,大红色的礼炮花从人群落下,却也将那个孩子一下子从嗓子眼里迸发出了一声惊叹。   “我,我不要做大官赚大钱了!我,我要考这个!”   “我将来的志向,就要做这个了!”   “我钮钴禄·善保将来也要做南军机和海东青!我决定了!”   ……   2019年   北京   如今被称为故宫的重重宫殿内,匾额上书写着太和殿前。   一圈五湖四海的游客们正在铁栏杆,由穿着红马甲,拿着喇叭的导游小姐解说着这一处的估计景点由来,此前大多数宫殿的一面墙上均挂着历朝历代帝王,宫妃,名臣的画像。   可就在这一堵修缮之后依然可见岁月历史痕迹的墙上,却有一副画。   画卷上并未画任何人,只画了一只羽毛洁白,掺杂着些许黑灰色的神鹰,神鹰双眸一只为黑,一只会灰,却自在飞翔自云中,堪称神风俊朗,紧接着,面对着众多正在拍摄着照片的参观者,宫殿前站立的喇叭里也传出了这么一番固定的录音导游词——   “各位来到北京的游客朋友们,大家好,眼前出现在各位面前的这幅画名叫《海东青图》。”   “此画是清乾隆年间名臣段玉衡所作,也是一副经晚清数次战乱,到近现代三次修复后才幸存下来的真迹。”   “段玉衡,是清乾隆时期最富有盛名,却也神秘的一位名臣,因他毕生甚少留下画像,还留下了诸多历史谜团,因此不少历史学家都曾质疑,此人的姓名或许只是前人杜撰,并非是一个真实历史人物。”   “但另外有一种说法,说此人,终生未婚,一生纵横,直到晚年才神秘地退隐朝堂。”   “他在世时,更一手和另一个人创立了一个连史书中都没有着笔过的秘密情报机构,名为——大清刑事犯罪科。”   “这副画中神鹰,乃满族的一种特有的图腾象征,名为海东青,而这也是这位大人一生留下,并保存完好的唯一一副画作。”   “乾隆四十七年,这位扬名天下,终生纵横于官场的大人完成了毕生了毕生的对于官场正义的执着,做到了朝堂之上最高的位置,终于事了功名去,悄然辞官,和那人一起回到兖州了。”   “他这一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抱负,捍卫了心中的公堂正义,成了百姓心中真正的好官。”   “民间将其称为段公,而官场中人亦将他称作,玉衡老板。”   “玉衡老板一生所破奇案数不胜数,晚年更是教出了几位流传于后世的大儒学者和朝堂名臣。”   “也是到了这许多年后,他所在兖州的那个祖宅终于可以将一切还给这位也已经鬓边有了岁月痕迹的主人了。”   “他的脸看上去依然如此令人一眼难忘,有着年轻时的气度,风骨和抱负,大概是他的后半生过的比他的前半生要自由许多,一切终于眷顾了他一回,而也是在这一年,他终于是做了这一辈子最想做的一件事。”   “为他自己,和一人最后记下一笔,也是关于他自己,关于那个人都无比辉煌而灿烂的一笔。”   *【“傅玉,号八方尔济,满洲镶黄旗人。”】   【“清朝外戚,与军机大臣段玉衡彼此追随,互为鹣鲽。”】   【“段玉衡,历任礼部侍郎,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等职。”】   【“二人功居朝堂,傅玉其父李荣保追赠一等公,乾隆五年,傅玉由闲散授蓝翎侍卫。历官黑龙江将军,镶红旗汉军都统,荆州将军,江宁将军,杭州将军,广州将军。”】   【“乾隆五十八年,二人共同辞官,去往民间,从此相守一生,世人再不知所踪也。”】   【——《清国史·傅玉列传·段玉衡传》】   那一遍遍重复录制在介绍词当中的电子声音渐渐远去。   或许当百年的时光终是过去,一切成为只有少数人所铭记的过往,历史的车轮伴着轰鸣之声终于来到故事中的二百七十九年后,数不清的往事随人之逝去而终于消散——   2019年   北京   城市地铁,车流,自行车穿梭的大都市中,现代化科技的光芒正化作一圈云上划过的光圈照耀在脚下的街头巷尾。   一栋位于城市中心地表的独栋透明办公楼内,一楼大厅挂着公证处牌子的地方前先下来一座电梯,随之银色的电梯门打开,一个高瘦挺拔的男人就这么拿着手机走了出来。   内里人流都走在他之后,但这个面容模糊在阳光下有点模糊西装男人站在其中,却仿佛鹤立鸡群一般引人注目,引得同行者中认出他的见状也和他纷纷打招呼。   “诶,段检察官,今天这么早就来上班了,恭喜你出院啊!”   “段检察官,这是准备开车去法院吗?”   “检察官,这么早啊,下午有官司吗?隔了那么久,这次身体终于恢复好了吗?”   “嗯,各位早。”   一路简单寒暄过来,侧身冲着后头点了下头示意的男子的确是风度极佳,而从对话中可知,这是一位高级检察官。   他的银色领带夹旁便有作为公检人员的证明,是一块小小的白色金属牌。   上面有三个很简单的字。   ——段子鸮。   待一步步走到楼下拿车的地方,这位西装革履,手上拿着米色风衣外套,拎着手提电脑的段检察官才站在停车场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   他留着一头利落禁欲的短发,双眸漆黑,薄唇冷峻,鼻梁上一副细框金丝眼镜,一双手生的特别细瘦修长,光说样貌的确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也是这时,出了单位大门的他才抽空回答了手机那头的朋友。   “知道了,下午三点在高级法院的会议,我会去出席的。”   “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出院了,什么住院一个月都在躺着做梦,还梦到自己前世发生的事,我已经完全地忘记了,我的心理状况完全恢复了,也不会梦到什么陌生人了,难不成,你现在还要我给你拍一部电视剧么。”   “嗯,我正在楼下停车场,不确定这个时间点路上会不会堵车,我会尽可能准时到的,到时候见。”   可就在他一边语调冷淡地强调着这一点,并背过身准备取车的时候,就在这位段检察官单位停车场大门对面的大马路上,却刚好有一番混乱的街头打斗追逐正在进行。   “——碰!”   一排放着红色三角警示牌却被粗暴撞倒的交通岗亭前。   一个穿着黑色老虎头T恤,手里抓着一只黑色手提包的平头金链彪形大汉正一头冷汗地一边扭头往后看,一边奔跑在车流中。   过程中,马路正中央的公交车,大巴和油罐车纷纷被搞得停下愤怒地鸣喇叭示意,可这人却还是玩命般地咬着牙在大马路上撞开行人跑。   在这名歹徒后头,跟着两个穷追不舍的小片警,一个在单手翻越栏杆也跟着往前走,另一个则在进入主干道而始终追不到人时,猛地停下撑着膝盖暴躁地打开传呼机大声嚷嚷道,   “喂!老傅!你人在哪儿?什么?一个人遛弯?我说你之前都趟在医院一个月做梦还没做够呢!傅爷!傅少!傅桀大公子!求——求求支援啊!你们部门的人这会儿在不在附近?”   “是是是,帮帮咱们小分局们的忙!就在定位地图上的三岔路口前,红绿灯对面,对面是市政/府公证处大楼,对抓住他!就是这个孙子当街抢了女同志的包!”   这话音落下,联系传呼机那头的神秘人士帮忙的小民警还没来得及抬头。   恰在这时,一道属于机车的粗暴引擎声却在前面的交叉路口响起,接着,随着一道骑在一辆重型摩托车上的黑影就这么迎着那个抢包者俯冲了过来——   “啊!”   那摩托车上出场酷炫的黑衣人一脚抬起,靴子底冲着那歹徒的肚子就踹了过去。   一脚上去,对上的黑色皮手套脱把夺包,又和那歹徒极危险地过了几招,见状,一下迎着前方被吓得躲过去的人流,那个抢包的彪形大汉瞪着眼睛就被摩托车上的疯子吓得将包对着马路口丢了出去。   “哎哟!快看!那包飞出去了!”   一群行人惊恐地指着那即将卷进车流被车压坏了的皮包就喊了起来。   但就在人群外的惊呼声响起的刹那,一只手撑过栏杆,利索且潇洒地一下翻身抓住那只装满了物证的包,而此人赫然就是一开始那个西装眼镜男人。   伴着手上的风衣和手提电脑被提着就一个飞跃侧身抓住了那只包,这当街见义勇为的检察官引得一群行人都鼓起掌来。   与此同时,那最初暴力地撞开歹徒的那辆摩托车也在马路对面的人群外打了个转猛地踩住刹车停下了。   “……”   车上的下来也是个身材挺拔,一只手搁在车把伤,帅的莫名很朋克桀骜的成年男子。   只是一整张面容被隐藏在一个神秘的黑色机车头盔中,另有一头带着卷的半长发散在头盔边缘。   见状,那个一身夹克衫,带着个涂鸦摩托车头盔的男人吊儿郎当地撑着车把手,回头的瞬间他脖子里挂着根黑色穗子的玉牌也露了出来。   那块脖子里,晃动着的玉牌的光芒在太阳下闪的人晃眼。   也令马路那一头,眼眸上落下一块阴影的男子皱了下眉又一下扭头向着那一头的光亮处看了过去。   二人一下回头,刚好一辆公交车却开了过去将彼此的身影挡了过去。   见身后已是无人。   这位于十字路口的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心中居然用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在生命的某一刻,自己曾见过那一幕身影,却到底忘记了。   而就在隔着那一团乱的车流也再没收获,摩托车头盔下的那个黑衣男子和那位段检察官都收回视线回头看向正当中马路的那一刻,原本按在头盔上的那只黑色皮手套,和拿着手机在打电话的手却一下都因为对面哪一个身影奇怪地顿住了。   正在变化的红绿灯。   对面的十字路口。   亿万个人流。   灯,一闪一闪,交汇到一处。   马路这一边的人。   和马路那一边的人。   就这样终是一步步带着梦境和回忆跨越了二百年的岁月山河,两个陌生却又熟悉的灵魂好像就这样透过彼此那双明亮的眼睛再一次于异时空相遇了。   “……”   “……”   直至,两人一起不约而同地朝前迈了一步。   二百七十九年的北京长安街上,车流穿过人影,段子鸮和傅桀的第一次关于彼此的相遇,就这样到来了。   光在马路尽头亮起,照亮了两张再熟悉不过的黑色双眸。   车喇叭和人流穿行中。   纵横二百年。   你我再次在时空的另一头重遇。   一切犹如初见。   山河与你,缺一不可。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一个新的故事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