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泪(楔子) 作者:羽大娘 械子、 「若我比你先离人世,答应我,不落泪。」 「别说这种诅咒自己的话……」 「不管,你先答应我。」 「固执……」 「我这脾气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喂,别想转移话题,答应我。」 「我做不到……换作是你,你会答应我吗?」 「是我先问的,你烦不烦,再不答应我就走人。」 「──」 「生气啦?」列丹弓戳戳那张神情凝重的脸。 「……」楚云溪拍开在脸上戏弄的手指,不悦地转头。t 列丹弓笑著扳正云溪的脸,「真是的,这麽沉不住气,怎麽治理天下?怎麽打退蛮夷?」t 楚云溪皱眉,反握丹弓的手,「事关乎於你,要我怎麽不生气?」 指尖刮过楚云溪刚毅的脸,笑著:「就因为关乎我,才要你答应,万一真有那天,我可不要个穿龙袍的大男人对著我的坟墓哭鼻子,难看死了!」 「我只能答应你,『人前』不落泪。」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列丹弓翻翻白眼,嗔道:「这不废话?」 「哼!」 「那我也答应你。」 「答应我什麽?」 列丹弓窝进云溪暖暖的胸膛,玩著他垂落胸口的发:「我答应你,倘若比你早离人世,绝不喝那孟婆汤,定在那奈何桥上等著,等你。」 回应的,是箍紧收拢的双臂,疼得让丹弓微微蹙眉,脸上,溢著笑,浅浅地。 如幻、如电、如前尘、如昨梦──远逝。 *     *     * 六十年後 皇宫弥漫化不开的哀伤。 龙床上,白发苍苍的老者,推开嘴边的汤药,痛苦地咳著。 床边,白发凤冠的妇人,拿著汤匙劝道:「再喝点吧!」 「咳咳……亿弓……在哪?」 候在床边的男子,连忙趋前,压抑悲伤地开口:「父皇,孩儿在这呢!」 「娟儿,诏书……」 妇人再忍不住,泪水滚落,偏头偷偷抹了去。搁下汤药,起身取来铭黄诏书,以及……国玺…… 扶起久卧床榻的夫君,见那颤抖苍老的手,缓缓拿起玉玺,吃力地,落印在诏书中央。简单的动作,却花去他所剩不多的气力,牵动胸口郁积的闷气,引得一阵猛咳。床边二人惊慌地将他扶靠在床头,眸中尽是担忧。 帝王虚弱一笑,看著他的妻、他的儿,「亿弓……这几年你打理政务,做的很好,父皇很放心……咳咳咳……」 「父皇……」 哽咽著,想劝父亲歇息的话,却说不出口。他知道……今日……就是大限…… 帝王似也明了皇儿的心,伸手握著亿弓垂落锦被上的手,「皇帝可不好当,晚上批奏摺晚了,记得加件外衣。」 「是。」 「娟儿,谢谢你,伴朕这麽多年。」 皇后强忍悲伤,微笑端来汤药,劝道:「都老夫老妻了,说什麽谢。太子妃肚子里的皇孙还等著爷爷给他起名呢!快把药喝了,好好休息。」 帝王喝下皇后一匙匙喂来的汤药,躺回龙床,阖上眼,沉沉睡去。寝宫内伺候的宫人们全退出内殿,空盪盪的殿阁,很沉、很静。 *     *     *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间,似乎有人喊著他的名。那个连自己都陌生到几乎遗忘的名。 「云溪……喂!我在叫你呢!」t 丹弓? 「对,是我,还不快起来?懒猪一只。」 几乎惊醒地睁开眼,记忆中的容颜竟就在眼前。「你──」 列丹弓刮刮楚云溪的脸,呵呵笑著:「干麻?见鬼啦?眼睛瞪那麽大干麻?」 「丹弓?」 「笨蛋!」列丹弓红著脸笑骂。 「真的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 「丹弓……丹弓……我的丹弓,想你……好想你……」 泪,溃堤,从眼角滚落没入白发。 拂著楚云溪的白发,叹道:「很痛吧?很苦吧?不怕,我再不让你一个人难受了。」 楚云溪抖著手,触摸著只有在梦中才能看见的容颜,「好想、好想你。」 扑进云溪胸膛,心疼摸著他卧病孱弱的身躯,「我也是好想你,每天每天在奈何桥头,盼著……等著……」 「为何不早点……咳咳……来看我……」 「不行呐,时辰未到。云溪,你还有没有放不下心的事情?」 「没了。」 王朝稳固、边关臣服。皇儿外有大臣辅佐、内有皇后太子妃相助,必定是百姓称颂的明君。他还有什麽放不下心的? 列丹弓俏皮笑了笑,一把抓起楚云溪,本是久卧病褟虚弱至极的身体,却变得轻巧,像是流失的气力全回归了。 「这次,没有权力、没有压抑、没有束缚、没有责任使命,我定要跟你轰轰烈烈,好好爱上一回。」 「好。」 *     *     * 殿外,小小铭黄色的身子从门缝往里面偷偷地瞧著。 「皇爷爷?」小人儿轻轻推开殿门,蹎著脚尖一步步走向龙床。 小人儿眼眶红红,小小的胳膊轻轻地枕在床榻边,下巴抵在胳膊上,啜泣著:「皇爷爷,凛儿再不会不听您的话了,您快点好起来,陪凛儿放风筝好不好?爷爷……」 夜深露潮,寒风穿过清冷的殿阁,回声杳杳。骤然间一阵狂风刮过,扑熄宫娥执提的烛火,不祥得令人心惊。殿内,小人儿哭累了睡倒在床边,轮值的太监端著太医准备的汤药,见小主子不知何时竟跑了到这来,正待搁下汤药唤醒床边的小主子。刚抬眼看向龙床……匡当一声,汤药混著碎裂的瓷器散落一地。 「皇上──」 哀凄的哭喊,随风飘散。却唤不回,百姓称颂的王。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诀别,无悔。 英雄,无泪。 英雄泪(1) 第一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征战,犹如无尽头的梦靥,腐蚀折磨著每一位边关将士的心。 他们不能退! 退了,身後便是再禁不起丝毫摧残的家乡;退了,丧失的不仅是他们的性命,还有家中妻儿、还有刚满月的孙子、甚至残喘龙锺的老父老母。 恐惧的气,从鼻尖呼出;惶恐的汗,湿濡了持著刀枪弓箭的手。 不知是谁在大腿上抹了抹手上的汗,心虚地看向身旁的剽悍英勇的将军,回应的,是了然的笑,从马背上斜了斜身子,倾身握著那士兵的手── 一样的冷汗,从将军的掌心,清楚感受。 士兵垂头看了看与将军互握的手,再抬头看向将军的脸。 他明白了! 一样是人、一样的惧怕死亡。只是当你背後捍卫的是自己最重视的东西时,再煎熬、再惶恐、再不安,都得强硬逼迫自己去打这一仗。 没有退路,却或许能给家乡的亲人,用自己的血,杀出唯一的活路。 无论成败、无论输赢── 仗,必打;宁死,不退。 *     *     * 莺莺燕燕的娇笑声从宫廷的远方传来,夹杂著少男少女如幼鹿般的呻吟与哀鸣。楚云溪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可他自己知道,胸口那簇从五年前便已埋下的火,正狂怒跳动。越走向那淫秽之地,神情越是淡然,胸中那名为愤怒憎恶的火,也越加奔腾得厉害。 「嗯……哈啊……王上不要了……小的、小的不行了……」 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本该还是享受天伦的青涩少年,如狗儿般双膝趴跪在地上,雪白瘦小的双臀痛苦地承受著男根毫不留情的抽插。 啪! 一个巴掌重重打在男孩的臀部,伴随著下流粗鄙却不容抗拒的命令:「夹紧,朕要射烂你这骚穴。」 「是、是。」 男孩痛苦地,用尽力气地夹紧在菊穴猖狂肆虐的男根,只希望这非人的折磨能早点获得解脱。 「给朕说,要朕操爆你的骚穴,说!」 「是,敏儿、敏儿……啊!要陛下操……操爆、操爆我的骚……骚穴……啊……」 撞击的力道一次比一次猛烈,施暴的君王却还嫌不够淫荡地叫来个宠妃横躺在男孩身下,一手绕过男孩纤细的腰肢,抓著他青涩小巧的器官。 宠妃早看惯皇宫里面最淫秽不堪的黑暗,这场面还算普通,也知道君王要她来是为何。咯咯一笑,扒开身上那件仅能大致遮掩身躯的披风,双腿对著少年大大张开,两手熟练地拨开下体上覆盖的浓密毛发,指尖探入阴户搅弄了几下,弄出些蜜液湿润乾涩的入口,然後轻轻拉开肉瓣,露出鲜红色的穴口。 君王满意地捏了把宠妃丰满弹跳的椒乳,在乳尖上拧了把,抓著男孩稚嫩的器官对准宠妃的花穴一贯而且入。 「朕今天就破了你前後两边的处子,如何?朕的女人操起来够味吧?」 「不、不要!」 「不要?把你的东西给朕射进去。」 卑贱的命,如无根的浮萍,只能由风摆弄。男孩脸上明明就是痛苦至极,却只能顺著背後的男人,吐出无耻淫秽的浪语。 只因为他是个罪臣之子,父亲一朝显赫,却为了直言敢谏开罪於君王,流放途中病死而亡;母亲与兄姐三人惨死於酷刑之下,体无完肤白骨尽露,那痛苦凄厉的嘶吼是个挥之不去的梦靥,每到夜晚便在耳边响起。只有他,活了下来,却是生不如死! 该庆幸吗?庆幸苟延残喘捡了条命?家破人亡,本该是官家少爷却成了君王胯下泄欲的禁脔。哭吗?怨吗?还是……恨? 太过复杂的情绪男孩不懂,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得服从,服从那犹如天神般至高无上的君王。只要王令一下,容不得他反抗、容不得他拒绝B>B更容不得他去怨去恨。 突然间,一袭墨绿入了男孩的眼,衣服下襬的精致刺绣,他认得。 莫名地,连自己为何有这种冲动都不晓得,只知道他想看,想看看上回自己跪在大殿前为了乞求家人性命而昏倒时,同样的墨绿、同样的龙形刺绣,衣服的主人究竟是何等模样?忍著臀间抽插热辣辣的痛,齐敏挣扎地抬头,一寸一寸,沿著衣襬挪移他的目光。 楚云溪压抑著怒火,指尖微微刺入掌中紧握的边关急报,不意间,发现男孩渴求带著些胆怯的目光。 「胆子不小,竟敢用这种眼神看本太子?这种勾引人的贱货,父皇还是杀了的好。」 低吼了声,精液射入齐敏体内,君王一脚踢开身下的男孩,抽离的男根上   还滴落著处子的鲜血。宠妃豪不避讳轻挑地推开几乎昏厥的齐敏,取来侍女用银盘上放著的丝巾抹去私处的黏腻。泄欲後的慵懒,享受著芳华少龄的宫女跪在地上用灵巧的舌头舔去腿间沾上的精血。欲念一起,伸手探入宫女衣襟,对著才些微拢起还未发育完全的椒乳又捏又揉,末了还嫌不够味地皱眉。 「父皇,边关急报,请您审阅。」 「边关?边关怎麽著?」 「兀翎、昭青、列永三关被破,守关将军请皇上调兵救急,急报已经放在案上多日未得父皇批示,云溪大胆,将急报拿来请父皇过目。」 君王不耐地挥手,彷佛三关被破不过是毁了副字画,没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誏奕不是还有列家军守著吗?小事、小事。等会你拟道圣旨要列将军调兵援助就好,朕累了,你去吧!」 「儿臣遵旨!」不露痕迹,楚云溪弯身退去,没留意,齐敏倒卧在地上冰冷而颤抖的身躯,狠狠地、铁了心地,牙关在舌头上重重咬下。 血,蔓延。 彷佛这个决定早该做下,齐敏笑了。原来,在舍弃尊严与幸福之後,还能够笑得出来。 笑世道无情、笑君王无道、笑世态炎凉、笑苍天无眼。笑自己,是多麽得可笑;笑死亡,原来并不是那麽让人惧怕。 十二岁的孩子,笑出八十岁的苍凉,就连荒淫无道的王也背脊泛冷,颤抖的语气命人抬走那逐渐冰冷的幼小身躯、抹去地上那让人心惊的血,却怎麽也除不去,那飘散空中彷若鬼魅般,令人颤栗的笑。 英雄泪(2) 第二章、 凯旋班师,何等荣耀、何等光采。就连蒙了尘的盔甲,彷佛比黄金宝石还更耀眼。绵延数里的军队,领在前头的,自然是连外敌也闻风丧胆的列家军。列家子弟,各个武艺绝伦,行军打仗彷佛天生就会。列家军的子弟无一不是花样年华少女心中憧憬爱慕的对象;也无一不是气血方刚的少年景仰崇拜的男子汉。 皇城的大门,今日为了迎接凯旋归来的军旅而开启,城门下站满了文武朝臣,太子一身只有在祭告先祖及众神时才穿著的「磬服」,身侧两名侍卫一人手捧银盘,盘上呈的是用冰镇著的美酒;一人托著漆木双耳描金的「吕皿」,用这从太庙请来的圣器为列家军接风,足见君王对他们的敬重。 楚云溪眺望著威猛犹如传说中战神一般的列家军,内心那簇火焰,越发燃烧得炽热,握著诏书的手,却反常地冰冷,心头思绪杂乱,就连列大将军下马行至眼前也未察觉,还是身旁侍卫暗暗提了个醒,才猛然拉回紊乱的杂念,舒开铭黄诏书,颁布圣上旨意的与嘉勉之词。 *     *     * 长乐园 偏殿旁,长乐园里歌舞升平,调教得宜的宫女款摆身躯,娇柔地跳著象徵欢庆贺喜之舞。觥筹交错、臣子间开怀地饮下一杯又一杯宫内的御酒,御膳房极尽巧思献上的佳肴,彷若数不尽的艺品,在宫娥纤细的玉手下端呈而来,香气四溢。 「大将军,朕这杯酒给你接风,贺你凯旋胜利。」 年近六十,两鬓泛白的列辰,离席而起,背後列家子弟也纷纷执了酒杯起身而立。 「列辰谢皇上圣恩。」 仰首一饮,正要落坐之际,君王打量的目光逡巡在列辰背後的青年身上,带了些许贪婪猥琐,末了透著失望的语气问道:「听说列家有五子,各个身手矫健武艺非凡,怎麽……今日才来了四位公子?」 列辰向来睿智的双眸,似乎毫无发觉君主异样的语气与神色,轻松地呵呵一笑: 「老臣怕那小子乱事,坏了皇上您的兴致,乾脆把他关在家里头,省得又给老夫惹出一堆乱子。」 「老将军谦虚了,听随军校尉提起,您的五公子不仅样貌俊美,而且此次领兵援助三关,最艰险的召青一关正是他带兵攻下。这少年英雄,朕见之都高兴不及,怎麽说会扰了兴致?」 列辰捻须微笑,对著端坐高位的君王拱手行礼道:「老臣这儿顽劣至极,说起话来毫无礼数,老臣是怕他这小子出言不逊触怒了陛下,这才没敢让他来这御宴。」 *     *     * 英雄泪(3) 「无妨无妨,年少本该轻狂,朕就喜欢不拘小节的小英雄。不然老将军改日带他进宫来,朕再好好赏赐他一番如何?」 「那老臣就代劣儿谢陛下隆恩。」 君王大乐,击腿而起,执起酒杯对著列辰道:「大将军虎父无犬子,当著诸位臣子的面,朕祝你们永远凯旋、战无不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离席拜倒,高呼万岁。不见列辰身後四位列家子弟,脸色却惨白若纸,握著酒杯的指,用力得泛出血红。 *     *     * 天宁府 啪! 大掌重重击在桌面,列家四子列丹郡怒气难遏切齿咒骂:「昏、君!」 列辰未语,静静端著白瓷茶碗,轻嗅著唯王公贵族才得想用的贡茶。 长子列丹毓虽也不齿效忠奉献生命的君王竟是个荒淫无耻之徒、也不解父亲为何不拒不阻,由著无道之君开出那等下流条件。但毕竟年岁长了许多,行事也较沉稳,轻握四弟按在桌上的手,安抚道:「郡,你先静一静,爹这麽做定有他的道理。」 老三列丹颺虽未出声,一双眼却从未离开过父亲的脸上,无言地质疑著父亲的决定。 列丹郡性子最是急躁,被大哥拦阻、三哥也不开口,气得直跳脚,对著刚跨过门槛进入大厅的二哥列丹齐大吼:「二哥你说,爹怎麽可以这麽做?把五弟扔到那狼虎淫窟?」 列丹齐剑眉一拧,五兄弟中属他心计最沉,斜眼眯了暴躁的四弟,瞧得列丹郡浑身发毛才收了视线,占了四弟原本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去,理都不理这只毛猴子。 「齐、哥──」 「猴仔闭嘴!」 「可恶,又骂我猴仔!你才是老把话往肚子里吞的臭蛇。」 列丹毓忙著打圆场,从小这两人就互不对盘,成天非吵个几回才肯罢休。 「你们都别闹了。」 「我听哥的。」列丹齐也端了杯茶细细品嚐。 列丹郡向来最听大哥的话,一见列丹毓开口,当场乖得跟小猫似的,嗫嗫地道:「我……我也听哥的……喂!臭蛇,要喝茶不会自己去倒?干麻抢我的茶喝?可恶可恶!」 「郡……」 「大哥,我……我闭嘴……」 「闹够了?吵够了?」 久久不语的列辰终於搁下茶杯,捻须道。「齐,弓儿呢?」 「哭了。」列丹齐咬著下唇,彷佛极力隐忍著什麽似,双肩微微抽动。 「哭、了?」列丹郡不听还好,一听又扯开嗓子大吼,满脸的心疼,彷佛当年那个幼小的娃儿就在眼前,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泪花,扯著自己的袖子直喊郡哥哥。 少话的列丹颺见状,脖子一歪满脸黑线,伸手就往四弟脑门上一拍,提醒道:「你最好把齐的话给听完。」 列家上下,丹毓稳健、丹齐深沉、他武功最好、丹郡性子火爆,各有所长,互补不足,也所以列家军能如此善战,因为列家父兄子弟尚下齐心,所带兵将也受此气氛所染,相待犹如自家人,故而列家军才能威名四播、镇守边关艰险而不败。 可朝廷不若战场,战争凭的是武力、是硬碰硬的相斗,谁的兵将猛、谁的主力强、谁的战法优、谁的粮草足,谁便能夺取战事上的胜利。朝廷却不然,凭的不是武力,而是圆滑狡讦的世故。智谋或许重要,可有时候采取的手段更重要。 论世故论沉稳,丹弓略逊大哥,但只在年岁上的差距,况且此番援救召青关一役,五弟调兵之稳,就连父亲也大为赞叹。论心计城府,齐哥远在五弟之上,可丹弓胆大狂放,往往行人之不敢行、做人之不敢做,能处君子贤能,也能处奸佞小人,朝廷险恶对丹弓这种人简直就是如鱼入水,优游自在得很。 就连武功…… 「唉……」 列丹颺忍不住笑叹,只要五弟别那麽偷懒、别老是吊儿啷当地搞些让人侧目乍舌的鬼把戏、别老放荡散漫,他这做哥的倒是很乐意将武功悉数教给这顽劣份子啊! 英雄泪(4) 忽然一阵晕眩,却是列丹郡抓著他的衣领猛摇,龇牙列嘴地问:「颺,弓儿哭了耶!你怎麽可以这麽不在乎?」 列丹郡越说越难过,从父亲到哥哥们,居然就这麽狠心把可爱的小弟往昏君那送? 列丹齐翻了无数大白眼,咬著牙根冲著老四道:「笨猴仔,你给我搞清楚,我说的是『列丹弓』哭了!」 列丹郡瘪瘪嘴,抗议:「臭蛇,我又不是聋子。」 「你的确不是聋子,可你是白痴。」 「你──」 「我问你,你什麽时候见过那只阴险狐狸哭了?」磨牙。 「没……可是你说……」 列丹齐吸气又吸气,好不容易才忍住爆打笨猴仔的冲动,磨牙道:「你这笨猴仔到底懂不懂现在的局势?」 「局、局势?」 「对,局势。我同你一样,对昏君的荒淫无道恨之入骨,可列家现在面临怎样的情况你究竟明不明白?只要列家军继续打胜仗,我们就永远都是君王眼中最容不下的刺。皇帝需要我们镇守边关,可同时也怕我们拥有军权会有二心,那昏君故意要五弟入宫就是这个意思。」 「喔……」列丹郡茫然地点点头,接著又问:「可是这跟丹弓哭又有啥关系啊?」 磅磅磅磅! 连四个拳头通通往列丹郡脑袋上狂敲。这回不止三位做哥哥的,连列辰也跟著出了拳头痛扁这只笨猴仔。 「痛死了──」列丹郡捂著脑袋在原地狂跳。 列丹齐喀啦喀啦扳著指骨,不介意多赏那笨猴仔几拳,「丹弓一听到昏君要他入宫,狂笑到整个人还从屋顶上滚下来。」 五弟打小时候只要一到夏天就爱往屋顶窜,说什麽房顶上凉快舒服,晚上睡觉还有风吹,大咧咧地摆了套寝具在上面。 刚刚他站在五弟房前,才方说了皇帝要他入宫伴驾,头顶上就猛然爆出剧烈狂笑,那个昏君口中的「少年英雄」卷得跟虾子一样,抱著肚子直喊疼。还给脚下的被单绊倒,接著就听见乒乒乓乓跟一长串哀号,就这麽连人带被从屋顶上滚了下来,半颗脑袋笔直栽进半软湿泥之中。 「所、所以小弟是……笑到喷泪?」 「对!」 列丹齐嗤了声,一脸『原来你这猴仔还有脑』的讥讽。 「──」列丹郡两眼瞠得老大,什麽疼惜爱护之心瞬间蒸发,只剩满头乌鸦乱飞。 第三章、 「列公子您快点吧!皇上等著见您呢!」太监尖细的嗓子满是著急,暗暗捏了不知多少把的冷汗。 「呼啊……」列丹弓打了个老大的呵欠,皱了皱秀气的鼻子,用力瞪大那都快黏到一块去的眼皮子,「好好好,福公公您别急嘛!您瞧我这一晚没阖眼,才刚粘上枕头就给您带进宫来。我累啊……」 幅公公急得都快上吊了,拉著列丹弓的袖子就往文阁殿奔。「我的小组宗啊,求您快点吧!皇上说了要是一个时辰内没把您请来,小的可就遭殃了,求求您了……」 「你刚才说皇上在哪?」 「文阁殿。」 「哪个方向?」 「不远,前面绕过前面的殿阁就到。」 列丹弓痞痞一笑,对著福公公拱了拱手,道:「那好办,公公得罪了!」 「咦?啊──」 幅公公吃惊地喊了声,列丹弓一沉腰,将他一把扛上了肩,轻功一使便往文阁殿奔去。 *     *     * 英雄泪(5) 列丹弓一路急奔,直到文阁殿前才将福公公给放了下来。 「唷,我说福公公……哪个才是皇上啊?」列丹弓边打理衣襬边问。 福公公一转身,差点没吓得直接去见阎王,暗暗扯了下列丹弓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列公子您别闹了……坐在那儿的就是皇上啊!」 凉亭内除了宫女太监,可没别的人,这列公子是哪只眼没睁开?还是不知天高地厚找死来著?皇上的脾气谁也捉模不定,无论是伺候的下人还是朝廷大臣,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唯恐触怒天威招来祸患。可这俊公子倒好,自己冲向老虎口。 福公公叹了口气,不忍地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皇上残酷的命令,一如往常,简单而轻易地结束一个人的性命…… 「你便是列家么子?」 「是啊!你就是皇上啊?」 列丹弓大摇大摆地跨上凉亭的阶梯,一屁股就往空著的位置坐下,也不行礼也不跪拜,单凭这无里之举,就足以死上千百次。 不仅福公公不忍地偏过了头,就连在皇帝身後伺候的宫人们也难过地垂下了头。 「你说呢?」 意外地,帝王没有降下个不敬之罪,仅仅微笑看著眼前这俊美的少年。 「嗯,龙袍有了、阵仗也不小、说话也霸气,可还少了点什麽。」 列丹弓轻浮地笑著,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可让他死上一百遍还有馀,却不见帝王皱半下眉头。 「少了什麽?」 「哈,当然是少了美人。别人不都说这天下间的美人都在这宫里?可我ㄧ路走来看到的都只是些庸脂俗粉,啧啧,可惜、可惜啊!」 帝王颇富深意地勾起列丹弓的下颚,眸中满是玩味:「那麽……你呢?朕如果有了你,是不是就补上了你说的那点欠缺?」 列丹弓一脸慵懒,猫儿般眯眼享受著帝王在下颚的轻抚,咯咯笑著:「那可就看你值不值得当我列丹弓的主子了!」 摩娑下颚的指用力一收,掐住列丹弓姣好的容颜,沉稳的男音透著冷冽:「好个刁口黄儿,朕乃一国之君,是天下人的主子,难道还容你挑三拣四?」 列丹弓依旧不亢不惧,浅笑:「不巧,我就这付脾气,认了主子就是死忠;不值得家伙,就算斩了我的命也不认。」 福公公的脑袋低得都快磕著了地,不想这年少公子就这麽丧命,可他区区内侍,人轻言微,又能起什麽作用? 「你──」 帝王一言,福公公忍不住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却意外听见帝王爽朗而开怀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 福公公偷觑了眼帝王的龙颜,诧异地张大了嘴。 「好!」帝王冲著列丹弓的鼻尖轻轻拧了拧,大笑:「朕就喜欢你这脾气,留在宫里头给朕解解闷,至於你认不认朕当主子都随你高兴,朕也不为难你。说,想当什麽差事?」 列丹弓皱了皱被拧得有些疼的鼻子,俏皮地眨眨眼问:「什麽差事都可以?」 「那还有假?君无戏言。」 「侍寝。」 帝王听得傻了,满头雾水地又问了遍:「你说……侍寝?」 「对啊,难道还有别的称呼不成?」列丹弓歪著脑袋非常认真地想著:「还是该说……後宫?男宠?佞幸?」 列丹弓认真思考的模样也不知哪儿有趣,竟惹得帝王又是一串大笑。 「宫外的人如何形容朕你可知道?」 「不就是荒淫无道、无耻、淫乱、昏君之类嘛!」列丹弓扳著手指头一个个数著,一副『这也没什麽大不了』的轻挑。 「你可知道,几天前齐廷尉的儿子就在这被朕给玩死?」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这皇宫里还没我的人。」 「还没?所以往後会有?」帝王颇富深意地笑著。 「大概。」列丹弓也回了个相仿的微笑,点头。 「朕果然没猜错,召青关是你领兵的。」 「陛下英明。」 列丹弓离席而立,再无先前吊儿郎当的轻挑,流露全然的敬佩。 ★☆★ 召青关一战,是夺回三关的关键,除了当时同在战场上的列家子弟与士兵以外,传回京师的奏报与兵报片字未提。况且列丹弓尚未正式编入兵籍,此番前去边关与父兄同战,还是他偷偷混在军旅中私自前去。可眼前这位看似昏庸淫乱只会宠幸美人的帝王,却在昨晚长乐园的洗尘宴上,一语中的,直指自己就是那领兵之人。 若非帝王在军队中埋有眼线,就是其目光卓越,对於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了若指掌。无论原因为何,都表示这帝王并不简单。如果他真是昏庸无道的君主,方才一个又一个无理至极的举动,他列丹弓纵使有千万颗脑袋也都不够砍,可皇上唯一的反应却是豪不在意。只有具备绝对自信、拥有绝对实力的人,才能如此不在乎别人的挑衅而不会失控,因为那种人,是绝对的王者──绝对,所以不畏挑战,因为他有必赢的把握 「好!」帝王击腿而赞,道:「你想要谁直说无妨,就算你要朕的太子,朕也允了。」 「太子?哼!」列丹弓不屑地哼了声,「太子再大,可他有皇帝大吗?」 「你想伺候朕?」 列丹弓露出勾引媚惑的神韵,软倒在帝王怀中,一手搭上帝王的肩:「我玩过的人不少,可还没给人玩过,『那里』可还是处子呢!如何?陛下要不要嚐嚐我这味?」 「朕确实还没玩过当将军的人。」 列丹弓咯咯轻笑:「我可不是什麽将军。」 帝王也笑了,召来福公公,「朕今日命列丹弓为威平将军,二等官,从其父兄为朕与天下百姓效命。」 「是……」福公公领了口谕,连忙转身前去承旨处命人拟旨。 帝王一把勾起列丹弓的腿弯,搂在前胸,「怎麽,还不领旨谢嗯?」 「谢陛下,丹弓遵旨。」 「知道朕为何赐你『威平』二字?」 「请陛下赐教。」 帝王突然猛一发劲,将怀里的列丹弓用力向上一抛,复又接住在原地转了两圈,这才道:「朕要大发雄威,非把你做得摊平在朕的龙床上不可。」 露骨情色的语句,列丹弓听了不但没半点害羞,还仰头大笑,道:「我等著。」 *     *     * 远处,福公公浑身颤抖得比筛子还凶,「太……太太……太子……」 楚云溪满脸阴蜇,周身散出冷冽的气息,福公公听了几乎要扔了魂。 「父皇果真下了这种旨?」 「太、太子爷,小的……小的怎麽敢欺骗您啊!皇上确实下了这样的口谕,奴才也正要去请承旨部拟旨啊!」 「那个人又是谁?」 「回太子的话,那公子是列将军的么子──列丹弓。」 楚云溪看著远处逐渐消失的背影,又问:「他方才说了些什麽话,你给我一五一十的道来。」 福公公背後的衣衫早给冷汗湿透,神情尴尬地开口:「他说……要当皇上的……男、男宠……」 楚云溪拧眉,低语重复著:「男宠?」 「是啊是啊,奴才也不晓得这公子在想些什麽?好好列家子弟居然言行如此放浪,真是……真是……」福公公搓著手,不自觉地多说了几句。 「你可以走了。」 「咦?是、是──」 楚云溪不耐烦地挥手将福公公遣走,一个人独自走到列丹弓方才待过的凉亭,掌心抚过尚有馀温的椅子,疑惑与不解盈满整个胸膛。 列……丹……弓…… 指腹在椅面一遍又一遍刻划这三个字,沉思。 英雄泪(6) 第四章、 修长的手指依序轻扣床缘,列丹弓散著一头柔顺光滑的黑发,看似散漫实际上却异常认真地审酌著近半个月来观察到的每一丝细节。半个月来,在外人眼里,自己恐怕早已成了妖媚惑主的下贱男宠。就连对於列家军的评价,也随著他的入宫,不复凯旋时的光荣与令人艳羡。然而无论外界的目光如何改变,兄长却无一人入宫进谏,此举更让那些忠良之士寒透了心,认定列辰也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辈,送了儿子入宫当男宠还不够,连兵营也不去了,成天窝在家中研究如何种茶花。 其他几个列家子弟似乎也不把国家兴亡当回事,不是跟著父亲种茶花,就是天天窝在天香楼这等烟花地左拥右抱,再不就是忙著追求戏子伶人,泡小官院泡到连家门都懒得回。就连最讲义气最忧国家百姓的四将军列丹郡,彷佛也都转了个性,成天抱著酒坛子啥事也不做,一天之中除了吃饭时还算清醒外,其馀时间都是晕晕悠悠,谁也不晓得他究竟是醒著还是没醒著? 最初,不少人都认为列家是因为担心树大招风,毕竟军权在手,任谁都会担心自个儿是否早已成了君王心头的那根刺,因而装疯卖傻以求避祸。可是日子一久,却让不少人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高估了列家军。 是避祸? 还是让人景仰的列家军,本来就是这个德性? 於此同时,不少边关转调而归的边防军卸甲归田後,传出来有关列家军在边关时候亦是如此无赖的谣言,逐渐渗入每一位百姓的耳里。让闻者忍不住大摇其头,感叹国之将亡,却无人挽救如此颓倾之势。 列丹弓的眉心浅浅拧出一道摺痕,轻扣床缘的指也随之一顿。 「果然……」 果然什麽,下面的话他没说出口,毕竟这宏伟辉煌的宫殿里头,最多的莫过隐伏四周的眼线。有後宫嫔妃担心失宠遣来打探的、有朝臣疑心他自愿为宠背後有何阴谋而安插来的、有各方皇子欲窥探列家子弟虚实来的。 楚吕果不愧为乱世下横空而出,开疆拓土的霸主。虽淫乱、虽无德无道、虽残虐不仁,却不是个昏庸无能之辈。入宫半月,楚吕碰也没碰他,列丹弓知道,这高高在上的帝王在等,等他的臣服,等他献出死忠的臣服。 列丹弓抿唇一笑,指尖勾起一缕发丝在指间把玩。轻蔑笑叹:「可惜……」 可惜,楚吕嗜虐残暴的个性、严厉不仁的驭下手腕,也只能够当个开拓王朝的狗。兔死狗烹,楚吕注定了是那献祭的牲口,他的残虐,只是下一位登上龙位者完美的垫脚石罢了。 「太子殿下驾到。」太监不阴不阳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 随著通传声而入的,是一抹挺拔修长的身影,背著殿外刺眼的阳光,一时间,瞧不清那人的模样,却感受到,那人周身散发出让人不敢轻忽靠近的迫人气势。列丹弓眯著眼,抬头望向太子立定脚步的方向,也不起身行礼,依旧维持著慵懒趴卧床上的姿势。 「见了太子也不行礼,你也忒是大胆。」 太子身边伺候跟随的侍卫见列丹弓无礼至极的态度,不由得心火大生,大步一跨气势凛凛,就等著太子爷一开尊口,便动手将那不知礼数的少年拉下床榻。 t*     *     * 列丹弓张嘴打了个呵欠,微笑:「太子?你确定?」 「你说什麽?」 列丹弓悠悠起身,伸手挠乱一头滑顺的青丝,修长的腿往床下探了探,总算搆著了随意踢乱,遗落在地上的鞋。浑然没把侍卫的威吓放在眼里,衣领敞口下突起的锁骨透著惑人的风情,就连威风凛凛的侍卫也不免暗暗咽了咽唾沫。瞧著侍卫的举动,列丹弓隐隐勾起唇角,待他将目光朝太子身上一放,不自觉地浑身一凛,潜伏在刻意制造出的假象下,天生对於危险的警戒,瞬间被挑起。 棋逢敌手! 圈绕在发梢上的指狠狠收紧,扯得连在发根的头皮传来刺刺的痛觉。微颤的身躯愉悦享受著自己微乱的反应,像只遇上敌手的野兽,满是跃跃欲试与之拼搏的欲望。 楚云溪直视著眼前的少年,关於他的传言,无论是出身列家,亦或近来自愿入宫为宠的惊人之举,他无一不耳闻。然而,却直至此刻,才如此清楚地看明白那张脸。一张,绝世容颜;一张,不逊後宫美人却长在一个男人脸上的倾国容颜。却也让人容易忽略了,那对突兀的眼招子,那双隐伏野性与杰傲的瞳眸。 列家子弟果然无一凡物,尤其这个名叫丹弓的少年。 「下去。」 楚云溪摆手遣退近身伺候的那名侍卫,侍卫依令退下,掩上宫门前,还忧心地看了眼他的主子,一副唯恐列丹弓那媚世之姿,会迷惑了他效忠的太子殿下。 「你便是列家么子?」 列丹弓愣了愣,覆上了那欺世的面具,侧腰躬身,撩人之姿不亚於烟花女子。「微臣不才,正是列家末子,列丹弓。微臣列丹弓,见过太子。」 楚云溪冷静观察著列丹弓每一分细微的反应,「微臣吗?」 列丹弓笑笑,挑起凤眼:「莫非太子不知,皇上封了我『威平』将军一职?」 「将军?你有何战功?」 「战功?」列丹弓轻笑:「晌午方醒、衣襟凌乱、发未束冠,这些『战功』难道还不足以称得上是个称职的将军吗?还是说……太子要微臣宽衣验身,瞧瞧陛下昨晚在微臣身上留下的『战绩』?」 字字句句,露骨得足以让那些文武朝臣咋舌。然而,却没有预料中地挑起对方任何反应。 楚云溪跨步向前,双手执起列丹弓胸口松垮的衣襟,左右互拢。「对不起。」 「……」列丹弓惊讶地抬首看著身前的男人。 「不愧是列老将军的儿子。」 「什麽意思?」 「之前我也曾误会你,直到方才见了你,才知道自己错了,你不是传言中的佞幸之流。」 列丹弓心下一震,软倒在楚云溪胸前,遮掩面上藏不住的惊慌,撑著笑,道:「太子此番言语,莫非也是想要微臣?微臣倒无所谓,只消太子得了陛下允诺,本将军愿意在床上给太子您立下赫赫『战功』。」 楚云溪轻轻推开列丹弓的肩,指尖缓缓滑过他的脸:「成天戴著个面具,也不嫌累?」 烫人的温度从脸上骤逝,待列丹弓终於回过神时,却已是耳畔传来宫门开启复又关起的声音。 「楚……云溪……」手指覆在方才还有那人体温的地方,愣愣看著重回宁静的宫殿,双唇无声重复著三个字,重复,再重复。 多年後,楚云溪问起他那狂傲的大将军,为何愿意为他效命沙场?列丹弓一把勾下那满是不解的脸,狠狠吻了那喋喋不休破坏气氛的唇,说了句,就仅仅说了那麽一句── 因为,你懂我! t*     *     * 英雄泪(7)   流言蜚语阻不了列丹弓不逊的举止,一日大宴群臣,几个老臣跪倒在兴致正欢的楚吕脚下,声声无道昏君骂得上座的君王勃然大怒,招来卫兵将几人绑在木桩上。一盆烧得通红的火盆放著烙刑的铁块,就在兵士要将红铁烙上老臣们被迫赤裸示众的身子,一袭白衣位坐下首的列丹弓竟大打呵欠,离席步向台阶上的君王。   t「好无聊。」   t上座的帝王饶富兴意地看著白衣少年,笑著:「怎麽,难道朕的威平将军另有高招可以代朕教训教训这些老鬼?」   t列丹弓懒懒地伸直了腰,笑得邪气:「高招没有,微臣只是觉得无聊想跟陛下借把剑来玩玩。微臣在他们每个人身上各刺百刀,若人没死算老天保他,不过臣最近老窝在宫中许久没练剑了,待会要是没到百刀人便挂掉,您可不能怪罪微臣哪!」   t「哈哈哈──」帝王朗声笑了声,随即收了笑目光犀利地看著列丹弓:「你尽管玩,玩死了朕也不怪你。不过你玩开心了,今晚可得让朕也开心。」   t台阶下,参与大宴的朝臣有不屑列丹弓淫荡无耻、有叹息这列家竟出了个败坏门风的儿子,只有少数人看出,这少年将军正拿自己的名声拿自己的命走在刀锋──为了保下这些忠肝义胆的老臣。   t本在列丹弓起身的同时,也扶桌欲起想劝父皇几句的楚云溪,被列丹弓此举震慑,眼神追著那随风飘盪的白衣。瞧见那少年看似閒散的气息、瞧见他狂放不羁的身形、也瞧见……那双交叠後腰的手,在微微颤抖……   「来人,取来朕御驾亲征用的狂龙剑给威平将军。」   t列丹弓心下狂颤,皇上这剑他曾听父亲说过,既沉又利,而且刀锋宽逾手掌,别说百刀,恐怕二十馀刀这些耿直老臣便要命丧自己手下。   t皇上,看出来了吧!   t看出自己此举之目的是在保这些臣子,而非旁人所见,是另一个帝王与男宠的残虐游戏。   t列丹弓暗暗苦笑,笑自己这德行怕是死也改不了,无论表面上如何佯装游手好閒破礼悖法,骨子里还是一滩热血,见不惯不义之举、容不了无辜之人遭祸。眼见几位忠臣就将死於酷刑,倒不如豁出去为他们拼出一线生机。只是如此一来,月馀来的伪装就全白费,还欠了个皇上一笔债,连带地平白把自己的弱点交到皇上手中。   t这债……怕是难以还清了……   t状似无聊地甩动两条手臂,列丹弓隐下惶恐,笑道:「微臣哪有皇上神力拿得动那绝世神剑啊?您那把剑给了臣,臣也只拖著剑走路,这还怎麽玩哪?借御林军身上的配剑好了,跟微臣平常使的剑挺像,还请陛下赐剑一用。」   t楚吕目光一沉,叫来台阶下护卫的一名御林军卸剑交予列丹弓。   t列丹弓偷偷舒了口气,接下侍卫的剑在掌中掂掂,迈步走向木桩,在老臣们悲愤不屑的瞪视下,背对著帝王所在处,低声道:「大人们得罪了,晚辈只想的出这法子来保你们性命暂时无忧,待会无论有多痛都请各位尽量放软筋骨,还有切记保持身躯舒展勿扭曲移动,晚辈才能避开致命处下手。如有万一……还请黄泉路上不要忘记我的脸,化做厉鬼或投胎报仇,晚辈绝无分毫怨言……」   t「你……」   t老臣们露出恍然大悟而不可置信的表情,待列丹弓落下最後一字,为首的老者激动淌著泪水,颤抖著唇道:「老夫错眼,列家子弟果然忠义无双,你尽管下手,我们绝不怪你……」   t知道此刻绝不能有任何情感表露,要知帝王之心反覆无常,难得楚吕给了这机会,若有半点可能惹他不悦改变心意,这最後一丝生机终将化作泡影。   t於是,列丹弓举剑旋身,迈开脚步俯身仰首,舞起了众人从未看过的箭舞。便见那白衣轻动回旋下腰,姿态犹如天仙偶下凡尘,剑身银光闪动,像条银带随风飞舞,比那倾国花魁的舞姿多了十分的艳丽、添了百分绝尘未染的纯,仿若传说中瑶池的蟠桃仙酒,连仙人都要醉倒。   可在楚云溪眼里,却看见一个少年,一个白衣飘逸的少年,扛著宴席群臣不齿讥讽的目光、扛著帝王贪婪掠夺的凝视,用薄如秋之枯叶的身躯,战战兢兢地舞著。   舞著那柄长剑、舞著醉人身姿,舞著……枯叶坠地身不由己的轻叹。   绣袍下,楚云溪的拳紧紧收死。   那张脸,该是猖狂杰傲、该是自信不羁。而不是像刻下这般,惶恐不安却仍强持平淡。   但看那一招一剑,流水轻云绵密不绝,剑尖入肉的疼尚不及让人开口哀鸣,下一剑便已刺入身体的另一处。木桩上,老臣们身上斑斑血痕,嘶吼夹杂著怒骂,与那执剑击刺的白衣彷佛两个世界,宁静与炼狱共存。   参与宴席本欲看上一出好戏的佞臣们,嘲讽的悠哉尽褪,看著俊美的少年谪仙醉人的剑舞、看著那优美的剑招招穿入皮骨而後抽出、看著不断从老臣们周身各处流出的血……说不出的恐惧,逐渐笼罩席宴上的每一个人。   滴滴冷汗淌下,颤抖的唇早已青得发紫,就连掌管刑部看遍极刑的朝官也抑不住翻胃的恶心,口一张,刚入腹的奢华佳肴下一刻成了让人掩鼻走避的秽物。   一个接一个,这些平日里草菅人命的大臣,逃命似地奔出大殿扶著宫柱呕吐。   没见过一个人,能受这麽多剑却不死;没见过一个人,能从想也想不到的地方淌出鲜血。可今日他们见著了,见著了天仙般的美丽罗刹、见著了那绝艳的血腥之舞。一招一剑,勾人慑魄,引得人人迷失了心智走入那片血腥,看著那一招一剑刺入自己的身体,不及呼救哀嚎剑身已沾肉带血地抽出,然後……又一剑……再一剑…… 英雄泪(8)   马车急驶在深夜宵禁无人行走的道上,表徵将军府的金边深蓝顶盖,让巡夜的衙役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巡视城内的工作。马儿是受过训练的,如此高速急奔下仍能领著马车绕过弯曲的官道,甚至连地上一粒不惹眼的石子都能避过,让马车内的人不受颠簸。仅一盏茶的功夫,由皇城北门奔驶,最後在张丞相的府上停住。   驾车的人不等马儿驻下便顿足飞身落至丞相府的门前,门口几名仆役早已等得心慌,一见来人也不按例回身通报家主,急急让了条路让此人进自入内。   马车上,列家三子列丹颺负著黑衣覆盖的一人下车飞身奔入门内,後头还跟著个提著药箱的布衣大夫,二人追著早一步入屋打点的车夫,绕过三进宅院直奔後方主屋。   t*     *     *   主屋内早已灯火通明,罩笼内的红烛已燃了泰半,烛台下还留有前一枝蜡烛来不及刮除的凝块……可见这主屋内里里外外的灯,竟燃了不下三个时辰。   闻风赶及主屋的青年,看著自己的老父满身尽血地躺在床上,一旁布衣大夫手上拭血敷药的动作从踏进屋子後就没停过。只是老者身上的上多得让人心惊,而更让人惶惶颤栗的,是一个人身上有著如此多的渗血伤口,却还能吊著三分气。   「该死!」   青年气怒交加,并步冲至父亲床前想要推开那布衣大夫,却哪知那大夫手没停、头未回,一蓬银针却不知何时铺天盖地射向青年的面门。   「敏儿不可!」   列丹颺深知故交脾气,系在肩上的斗篷横力一甩,挡在青年面前拦下那带著杀意的银针。   「哼!」   布衣大夫冷冷一哼,依然迅速将老者遍体上的伤一一清洗敷药,最後从药箱内拿出早备妥的大捆纱布,贴著上好药的伤口细心包覆後,这才收摆满他脚边地上的数十罐伤药,背著药箱子唤来女婢,开了十多张的药方子与熬药喂药的单子。   「惺惺作态。」青年不齿地瞪视著列丹颺与那布衣大夫。   「名字!」布衣大夫拧著眉心,毫不遮掩的厌恶睨著怒骂自己的青年。   「陈固。」   「可笑。」   「你什麽意思?」   大夫嗤笑:「陈固?老尚书的儿子?就你?哼,配吗?」   「你──」陈固气结。   列丹颺摇头苦笑,纪敏这护短的性子无论过了多少年、叨念过他几回,都没法法变他。他能够容人质疑、容人辱骂,可偏偏只要矛头对准的是列家的人,纪敏就只有一偏到底的份,哪怕是列家的人自己犯了错,在他眼里也都是错有理、错得好。   眼下这陈固的一句话,一听便知是专对列丹弓殿上剑击其父之举而发难。不巧这老尚书偏又是数人之中伤势最重,列家从丹弓埋在宫内的手下得知大殿上的消息後,半个时辰内便备妥运送伤者的药材马匹,就连负责驾车与医治的人也都在宫外候著,等著那些无辜受罪的大臣们一被太监们背负出了宫门,立即送至各大臣们的家中救治疗伤。   个中因果,陈固不明,单凭眼见之景,断定列家一面放纵丹弓为得君宠持剑伤人,而且还伤得如此令人不忍赌俎;却又快马夜递消息安置几乎命丧丹弓剑下的老臣,甚至随同军中大夫前去替老臣们疗伤……   种种前後矛盾的之举,陈固只用区区「惺惺作态」四字论断,已算是官家子弟修养自持不出恶言的表率了。   只可惜,正因为老尚书伤势最重,列老将军派来护送医病的不是别人,正是医术最为高明的纪敏。   列丹颺一比手势,拦下纪敏一付斗鸡备战,大有今日非与陈固激辩争论出个你死我活的态势。对著陈固躬身行礼,压低了声音道:「陈公子若有怨怒,尽管前来列府撒气,可老尚书此刻极需静养,是否能先容丹颺与纪大夫把照料老尚书的事宜对下人们交代个清楚,再前去其他几位老臣们的家中看看是否还有哪些的方看顾不周。等大人们都安然渡过这关後,丹颺自当前来请罪,到时候您若有什麽愤怒不满,丹颺也都一肩子扛下。」   「你……」陈固担忧地看了眼床上的老父,切齿道:「好,这笔帐陈固改日定登门索讨。」   「你这混──唔唔唔……」纪敏气炸,脱口便骂,只是这话还没说全,就给列丹颺一把掩住了嘴。   「丹颺还有要事,就此告退。」边说著,边捂著纪敏的嘴将他拉离尚书府。   t*     *     *   那一晚,席宴撤下後,帝王步下象徵王权的九龙台阶,看著木桩上一个个浑身是血但仍悬三分弱气的老臣们、看著那谪仙般俊美持剑染血满身的少年。   少年微微喘气,任由帝王以指抹去他脸颊处被溅上的血,而後缓了缓气,嫣然一笑,仰倒在帝王早已等待许久的臂膀。   帝王也笑了,一场以残虐为名的戏,助他抓住了这挑人心魄的少年。普天之下,没有他楚吕得不到的人、更没有他收服不了的人──纵使是列家的人。   夜里,宫娥伺候著沐浴净身的列丹弓,洗去满身腥味的浓血,一桶换过一桶的热水,累坏了这夜当班的宫人们。   一袭滚金的丝制黑衣,衬著列丹宫分明白皙的颈骨,透著诱人将之蹂躏的脆弱。光裸的双足,踏过用兔毛编织铺成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向帝王的寝宫。   「别去。」   宫柱暗处,楚云溪抛去堂堂太子的礼法束缚,等著一个名叫列丹弓的少年,只为了一句话──一句怀满私心的劝阻──他等了足足半个多时辰。   列丹弓挥了挥手,撤去福公公一班跟随在後的宫人们,裸足离开了兔毛地毯的温暖,踏上冰冷的石板地,对著从宫柱暗处走出的楚云溪,抬臂指向微敞的殿门,讥讽笑著:「你有什麽能力与他抗衡?你又能改变什麽?连万民你都能闭眼不闻不救,区区一个列丹弓又算得了什麽?   你可知道,今日鸿门宴席,木桩上的老臣们不过是提味的小菜,背後真正的利刃,指向的是树大招风的列家军、指向的是边关戌守的无辜将士与边民百姓。丹弓若是不服、若是不救,死的不仅仅只有你看得见的那些老臣,王上不仅要彻咱们列家的权,还要夺列家的兵。一但到了那种地步,边关无人能守。外敌虎视眈眈,倘若一朝边关被破,送命的将是无辜的黎民百姓。   你一个太子,连自己的百姓都不顾,凭什麽来阻止我?」   字字椎心,字字控诉,震得楚云溪无法言语。   伸出手,想要拉住那暗夜里显眼的黑,却连边也没能搆到,茫茫然看著那耀眼的黑离开冰冷的石板地,再次踏回柔软的兔毛地毯。   没有犹豫、没有回头,提步跨入门槛,带著那股狂傲,在宽臂瞧盼的帝王面前,解下了腰间的系带,偎入男人满载欲望的怀抱。   叹,那枯叶坠地身不由己的音。 英雄泪(9)   第五章、   从那日起,楚吕明理暗地对列家人的制肘撤了不少,或许是因为觉得堂堂一个将门世家居然连献子入宫的事都做得出来,料来也兴不了什麽气候。对於列丹弓,也未如一般所料纳为後宫,反倒扔了只混杂了降兵流寇与罪犯的杂牌军,算是衬了给列丹弓「威平将军」的名号。   大殿之上,接旨谢恩的列辰,面上崭露诚恳感激之情,其馀臣子看了莫不摇头暗叹,只道这又是一桩帝王贬抑列家军的举动,而这列辰果然是老迈无用,竟还说什麽感念皇上恩德云云。   列辰的臣服,大大地称了御座上帝王的意──朕,没有收服不了的人。   此举一出,坊间传闻闹得是沸沸扬扬,巷尾街头纷纷议论,道是老将军胡涂啊,献了儿子给昏君当男宠还不够,居然连贬损列家所赐下的杂军也兴然接受?这不更证明了先前的流言的可信度,列家军虽有战功赫赫,可终免不了被权势蒙眼的命运。   就在世人们道听涂说妄加揣测流言杂沓评头论足,个有个的看法、个有个的解释时,将军府上,议论核心的少年,正悠哉侧躺在舒服的长椅上,一手枕著後脑一手接过身旁少年剥皮去丝递过来的甜汁鲜橙。   「长风……」   「是。」   「把籽去掉。」   「耶?」   列丹弓青著脸低头咳出卡在他喉咙差些没哽死他的白色籽粒,提起手当场就在长风後颈上巴了一掌。「你是想谋财害命还是为民除奸?这麽大的籽也不给我挑掉?想噎死我啊你?」   「呜呜呜……冤枉,那粒仔埋在果肉中间谁看得见啊?那些看得见的不都被我挑掉了吗?」   「哼!」列丹弓吞了那片橙肉,坐直身子看了看正午偏照在门前小院的阳光。「走,也该是时候去看看我那些兵了。」   「啥?你要出门啊?」   「怎麽?谁规定我不能出门了吗?」   「长风不是这个意思啦……」   「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说啊……你现在出门……会不会不太方便啊?」   「不方便?有什麽不方便的?你要是不想顶著大太阳跟我出门就直接说声,支支吾吾绕了半天还没说重点,真是够婆妈的你。」   长风白了眼列丹弓,指著门口道:「别忘了你现在可是『皇帝的男宠』,街上传了很多不好听的,这会儿若是上了街,听了什麽不高兴的就别拿我来撒气。」   「喂!我说你这人到底还是不是爹派给我的副将啊?这麽婆妈!嘴长了别人脸上我能管得著他说了些啥吗?而且当男宠有什麽不好?好吃好住还有人巴结,他们那些不入流的货色没能爬得上龙床是他们没屁用,哪能跟我列丹弓相比?别的不说,单看我这嫡传了娘亲的脸蛋,还有还有,我这腰身……啧啧,就连我自个儿照镜子都不禁会想,要是换做了我遇上这麽个美男子,没把此人拐上床简直就是浪费。我说了这麽一大串你到底懂不懂啊?唉,瞧你这模样就知道你不懂。不懂不打紧,毕竟要生得像本少爷如此玲珑剔透的人那可是世间难寻,你若是明白那才有鬼。总之不管你懂还是不懂,现在马上跟我出门,我要去瞧瞧皇帝到底派了什麽样的杂牌兵给我。」   「──」长风的脸一黑,暗暗腹诽派他担任副将的列老将军,顺便把在他来之前大肆赞扬列丹弓是少年英雄天纵英才能跟他身边是他长风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云云的该死大夫纪敏。   喂!搞清楚!你才婆妈吧?   我说了七句话,还没你一句话的字数多耶!   t*     *     * 英雄泪(10)   二人行至闹街,果不出所料,别说是茶馆说书,就连街旁唱戏卖艺的伶人,说的演的,全都是将军献子为君宠的段子。寻常百姓没见过列丹弓的样貌,却凭著自己的想像,将那话本剧曲中的列家幼子,化作媚世妖人。更有为了挣取高额赏银的说书人,说得是淫浪娇媚,床上功夫如何如何了得,说得像是他自己就站在龙床边看了一夜的活春宫似的,口沫横飞说得台下的男人们无不大吞口水,各自幻想这本是剽悍英勇的少年将军,倘若换了躺在自己身下该是多麽地销魂浪荡。   啪!   「你这是干嘛?」列丹弓按下长风拍桌大怒的右掌,凤眼斜了去。   「这些人忒是过分了!」   列丹弓收了放在长风脸上的目光,扔了粒去了膜的花生到嘴巴里,「刚才也不知道是哪位仁兄还要我别往他身上撒气的?」   「可我……我……」长风泄气地坐回椅子上,面上仍存了三分怒气。   「气不过?」   「是!」   「你是气不过『我』被人污辱,还是『列家的幼子』被人污辱?」   「这不是都一样?」长风不解,三分怒气骤消,换上的是浓雾罩顶的迷惑。   列丹弓笑了笑,抓起长风的袖子抹去嘴巴上的花生屑,「如果是为了『我』生气,那你免了吧!我都不气了,轮不到你出头;我若气了,我自己会找人出拳争理去,更轮不到你。如果是後者,那麽你要不就现在回归我爹的手下,否则就从今天起给我断了这种想法。」   长风越听越是纳闷,脑袋摇晃得厉害,问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麽?」   列丹弓递了个赞赏的眼色,拍拍长风的左肩,然後指著自己的胸口道:「我,列丹弓,要一只属於我自己的军队。我要的,不是我爹的人、不是我哥哥们的人、更不是楚吕那老头儿的人。我要创一支只听命於我的军队,所以如果你不能把我跟列家军分开看待,那麽我就不需要你这个副将。我知道你的能力,虽然短时间内我还找不著能顶替你的人,但我宁可空悬副将之位,也不要一个分不清该听命於『我』或者该听命於『列家』的副将。」   长风只觉胸腹之间热气奔腾,彷若一股强烈的气旋挟著自己冲凌云破九霄,随即一线银雷直击脑门,震醒沉睡心中就连自己也未曾发现的钧天豪气。   突然袭来的强烈感受,让长风不自觉地向後一倾,连人带长凳仰天翻倒在地上。   「长风。」   沉稳的声音拉回长风被震慑飘盪的心魂,视线缓缓凝聚在列丹弓的脸上,忽然惊觉,同样的一张脸,怎麽之前都没察觉……那俊得过火的容颜,让人失魂的不是那张皮相,而是在那张脸下潜藏的凌云豪气。   『有一种人,是天生的将材,而列丹弓,则像是千百个这种将材萃炼出的奇才。百年……不,可能数百年都不止,你若见识过真正的列丹弓,就会知道我这句话的意思。不只我,老将军、丹颺他们四兄弟,也都这麽说过。能跟著他,是你的福气,可你若真想跟了他,便须有扔命的打算。』   恍惚间,纪敏的一席话乍现脑海。   「长风,你可下决定了?」   再回神,长风静静看著列丹弓带笑的眼,静静地、缓缓地……   一如多年後,在那生死诀别的商山一役中,受命守营待援的啸虎将军长风,对总领大将军列丹弓说出的……同样的一句……   「长风此生,除你列丹弓外,绝不听命於第二个人,即使那个人是皇帝。」   t*     *     *   威平将军营、   列丹弓与长风抬头看著竹子扎成的军营栅栏,该是入口处的地方飘著几张旗帜,上头绣著威平二字,而那入口处的竹架上打横拉起一块长布,写著「威平将军营」这几个字。   低下头望营内一瞧,躺在长椅上晒太阳的晒太阳、喝酒的喝酒、聚赌的聚赌、正中央的大营内坐著四个大汉,身边居然还有八个不知打哪招来的青楼花妓正明目张胆地陪酒调笑,这还不算那帐内边有几个男人已经扒了妓女的衣服正压在女人身上泄欲。   长风瞠大了眼,八岁入营至今十年来他都是在纪律严明的列家军中,哪时候见过这等地痞流氓毫无纪律可言的……兵?   列丹弓斜眼瞧见长风的反应,垂头笑笑,当胸擂了长风一拳,开口警告:「别忘了我方才跟你说了什麽,忘了以前的列家军,从今天起,你只能接受我的命令,同样地,也只能接受我带兵练兵的方法,明白吗?」   「明、明白。」长风收了面上的表情,既已决定追随,那麽他就该遵从诺言,把从前列家军的一切通通忘掉,训练自己成为『列丹弓』的副将。   「乖!」列丹弓颠起脚尖摸摸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长风,惹得长风一阵尴尬,却又躲也躲不得。   「还有,记得等会别漏了我的身分。」   「耶?喔……我知道了。」   「好乖好乖。」摸摸摸。   长风欲哭无泪,求饶地看著列丹弓,「将军……能不能别……别这样啊?呜,我不是狗也不是小孩子,堂堂大男人给人这麽摸来摸去,挺没面子的。」   列丹弓阴恻恻地眯起眼睛,危险一笑:「等你哪天能打得赢我再说。」   「──」肩膀瞬间垮下,长风无力地任由魔爪继续在自个脑袋上肆虐。   打赢将军?   算了吧!他连丹郡将军都没打赢过半次,就更别提丹郡嘴里头老叨念比自己还强的小弟,也就是列丹弓了!   t*     *     * 英雄泪(11)   「唷,我说这是哪啊?瞧这是把军营搬去了妓院,还是把妓院弄来了军营?」列丹弓抱臂立在大帐外,摸著下巴兴味地瞧著里面麋乱的景致。   突然出现的两人,让帐内男人们停下了荒淫的行止,诧异地看著陌生的列丹弓及长风。男人们互瞅了几眼,每个人的反应全都是迷惑摇头,没人认得帐外的二人,其中一个翘脚靠坐角落,两臂各依偎著一名青妓,落腮参差的乱胡遮了那人原本的样貌,却是帐内唯一一个打从列丹弓发话到现在,始终用那对炯炯眸子打量著他的人。   列丹弓抿嘴暗喜:找到头儿了!   人类与野兽无异,只要数量足成群体,就会有个领头的,而此人,看来便是这杂牌军的头儿。练兵跟训兽的道理也没两样──让自己成为头──那麽处於低位的便会服从。   沉默……在列丹弓与那个大胡子间流动成一股令人难受的压迫,帐内本是拿著酒瓶的不知何时搁下来瓶子、抱女人的推开了身边的女子、悠閒休憩的顿时睡意骤消。不自觉地,都把目光焦灼在沉默对视的二人身上,即使被无形的气势压得胸肺难受得紧,却依然被一股在二人间流窜的氛围吸引。   一刻钟後,列丹弓先收了周身散出的气,阖上眼帘浮露淡淡的笑,赞道:「你竟能跟我对视这麽久,不简单啊!」   大胡子爽朗一笑,不著痕迹在背後抹去掌心的汗,冲著列丹弓抱拳开口:「你小子厉害,老哥叫巴铁,小子怎麽喊?」   列丹弓趋步走向巴铁面前,左掌一挥,在四周男人喊著「大哥不好」的惊呼声中,那掌拍在巴铁合握的拳头上,紧紧包覆著巴铁粗糙的手背。   「本打算过些时候再表白我真正的身分,可既然老哥哥如此诚恳相待,我也不隐瞒,小弟列丹弓,正是这军营的将军──御赐威平将军的列丹弓。」   「什麽?」   「啥?」   「格老子的……」   「老天,居然是将军?」   「哼……咳……」   惊愕中夹杂著一丝鄙夷,只是那一丝的鄙夷中却显得底气不足,才刚亲身感受列丹弓那股逼人的威势,哪怕曾听了街坊巷议的閒言碎语,也没那十成十的勇气,敢指著面前的青年来上一句「下贱男宠」。   「列列列……你就是那个列丹弓?」   巴铁一把推开要贴回他身上的女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魁梧的的身躯比列丹弓远远高了许多,巴铁低著头异常认真地看著只及自己肩膀高的青年,语气不稳地问。   「你真得是列丹弓?」   列丹弓但笑不语,身形一动,挟风而去便是数十拳让人避无可避的攻势。只瞧著那浓绿布衣的影子在大帐之中旋了个圈,帐中人人只来得及看到列丹弓腰间那条垂著流苏的玉饰来到面前,下一瞬自己身上的致命处便已中招,而那些被唤来伺候的青妓虽杂在这些男人们四周,却彷佛从未察觉有人从她身旁经过,只有被风捧起的衣带裙角,剧烈地在无人的空中颤动。   捱痛声此起彼落,就连被排到攻势最末的巴铁,浑身带劲双掌成拳早早候在那等著攻向自个儿的招式,却哪料得到那流畅飘动的人影竟在他面前定下,心中疑惑方一闪过,列丹弓提腿一撂,倒地声轰然巨彻,接下来巴铁就只瞧得见帐内被夷平的黄土地,与他那些哥儿们的小腿肚。   布面素鞋虚踩在巴铁後颈骨上,列丹弓低头用著同样的话反问:「『我』,真得是列丹弓吗?」   巴铁趴伏在地,後颈处传来阵阵让人颤栗的威迫,只消稍稍用劲,那虚踩在脖子背上的脚,随时都可轻易地踏断他的颈骨。   颤栗,却同时升起了兴奋之感,不光是巴铁,就连帐内其馀的男人们也都是如此,一双双钦佩折服的星亮眼眸,全都为了一人而凝聚。   巴铁雄吼数声,大掌朝著黄土地连击数掌,声如洪钟地道:「是!你是列丹弓!是咱们的大将军!我巴铁服你!」   逬迸迸迸迸──   轰然踏地声突然响起,所有的男人,全都提起了左腿然後重重踏地,齐声一致,虽只十来人却难小觑这气势。   列丹弓收了腿,巴铁随即翻身站起,也加入踏地以示追随的阵列。   逬迸迸迸迸──   逬迸迸迸迸──   这个在後来被列丹弓扶额叹气是「坏习惯」的举动,却成了麾下将士们鼓舞士气的良方,也是敌营最畏惧听见的声音。 英雄泪(12)   第六章、   午後闷热至极,就连坐著批摺子也能泛出一背的汗,无论宫娥们再怎著使劲地挥著扇子,也扇不去那浮绕周身的暑气。   重重宫服下,背脊被热汗蒸得难受,楚云溪审视著桌面摊开的奏摺,提笔在空白处写下几行交办的事项,待墨迹乾了,便将摺子阖上搁往桌面右方,而後从左方还未处理的摺子小山,抽起最上面那本继续批阅。   伺候的太监们也不停地在太子殿内忙碌进出,每份摺子在批阅後都要送往不同的官部让官员们执行交办的任务。打扇的宫娥一批换过一批,从天还没亮楚云溪便已同往日一般开始批阅奏摺,连午膳也如往常般,孤儿似地被遗忘在桌上,从冒著白烟香气,到最後与盛著佳肴的瓷制碗碟同样冰凉,等著晚膳时间被宫女端回膳房,重新热过後就是下人们的餐食。   数十个人在太子殿内穿梭,却训练有素地提著脚跟无声行走,人人都识相地没有半点杂音去扰乱正被暑气与政务烦心的楚云溪。虽说太子性情慈和鲜少动怒加罚於下人,可伺候久了也知道自个儿的主子有个不能忤触的逆麟──亦即皇上寡仁的政策。   尤其打从上个月起,皇上当庭让那少年将军残忍地以近乎剐刑的方式在劝谏的老臣们身上各击百剑,随即展开肃清朝廷党派的大绌之举,因而被陷诟下狱流放赐死之人,月旬来已达十七八人,这还不包括文人士绅集结上书抗议而无辜受害的数目。   以太子为首,在其背後支持楚云溪的人,亦即已故皇后娘家的右大臣一派,也都在此大绌滥刑下被削减其势。反观总与太子对立的四王爷楚勤,却越来越得皇上宠爱,特别在其扫荡岭南匪寇就地绞杀悬尸城门,凡有通寇嫌疑者全都立决以示警告之意。   朝议之时楚云溪逆眉怒斥其行止残酷无德,理应判断百姓是否真有通寇之疑抑或被人诬陷後按律定夺,楚勤讥讽反驳太子妇人之仁过於懦弱,荡寇平匪本就应一举歼灭否则後患无穷云云,二人争锋互对大臣们也随之分作两派你争我辩。就在两派纷乱不休之际,异常无声端坐堂上的皇帝平淡地开了金口,御令丰厚赏赐随同四王爷南定匪寇之军,并下令太子禁足三月不得踏离东宫殿半步。   此令一发,朝廷上下纷纷揣测,圣意迥异过往,对於太子的态度似乎不若之前信任与倚重。   太子,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名号、是一个地位、是一个身分,只要是皇族子弟,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太子。而掌握定夺太子位置大权的,不是别人,是当今皇上。楚云溪位主东宫没错,但也只是「现在」的太子,今天是太子,不保证你明天还能端坐在同样的位置之上,只要圣意一转,堂堂太子的废立,仅在朝夕之间。   「唉……」郁结的气从胸腔吐出,楚云溪搁下手中的笔,偏头眺望著窗外渐被乌云笼罩的晴空。   机灵的太监头儿逮了这空头,低身问道:「主子,要不要给您添壶凉茶?」   楚云溪闭起眼提手按揉酸涩的双目,道:「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遵命。」   太监头儿对著屋子里的人一挥手,将屋内的人全都遣至屋外候著,然後面朝里地弓身退出,掩上东宫殿的殿门留予太子爷一片清净。   t*     *     *   轰隆──   浓厚的云层发出阵阵闷雷之声,四周的炙热的暑气也被袭来的凉风吹散,透人心脾的清凉挟著青草泥土的芳香随风飘扬。隆隆雷声彻震天际,随即白电破划满布的乌云,滂沱骤雨由虚空落下,豆大般的雨珠子在软泥上打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你有什麽能力与他抗衡?你又能改变什麽?连万民你都能闭眼不闻不救,区区一个列丹弓又算得了什麽?   你可知道,今日鸿门宴席,木桩上的老臣们不过是提味的小菜,背後真正的利刃,指向的是树大招风的列家军、指向的是边关戌守的无辜将士与边民百姓。丹弓若是不服、若是不救,死的不仅仅只有你看得见的那些老臣,王上不仅要彻咱们列家的权,还要夺列家的兵。一但到了那种地步,边关无人能守。外敌虎视眈眈,倘若一朝边关被破,送命的将是无辜的黎民百姓。   你一个太子,连自己的百姓都不顾,拿什麽来阻止我?』   又想起了,那个少年将军无理而放肆的话……   这段日子里,那晚的话鬼魅似不断在脑子里飘荡。   在说这些话的同时,那个叫列丹弓的少年,双眸中透射出让他胸闷欲窒的乞求。   没错,是乞求……   对著身穿太子衣袍的自己,重重乞求。   不是乞求自己拦下皇帝对他的欲望、不是乞求自己救下那班重伤老臣……   这些,那个少年单凭己力便足以达成,甚至连将被男人压在身下驰骋性欲都没被那双高傲的眸子看在眼里。   他乞求的,是更为沉重的愿望……   「唔……」双眉紧皱,楚云溪紧揪胸前衣襟扶著窗台困难地呼吸著空气。   心中那头叫嚣挣脱的兽,又开始剧烈翻绞──因为列丹弓的那席话。   这头兽,被同类敏锐地察觉,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激昂地躁动,列丹弓乞求的眼神,就像野性的狼嚎,牵动这头被压抑多年、禁锢多年的兽,想要嘶吼回应同族呼唤的欲望。   「不……」   揪著胀痛的胸口处,一次又一次压下兽首,强迫它退回封杀它生机的牢笼。   兽的名,叫「抱负」!   想怀抱一个安乐平和的天下、想拥有一个没有征战厮杀的天下、想要朝廷不再结党相讦。想让这片土地的子民,让他们不再颠沛流离;想让这个国家富饶,人人都能温饱而满足地站在稻浪起伏的田埂上,享受秋风畅快、享受春雨滋润。   不再有苛酷劳役的逼迫、不再为徵兵家破人亡、不再被寒雪冻死路旁……   一个又一个盼望在手中达成的愿望,却只能年复一年地被深锁心底,最後聚结成名为抱负的兽。只因为若纵其出闸,献祭的,是他父亲的血。   若想施展抱负,便须将这天下间至尊的王权握在手中,而一个太子握掌王权的方法,正是弑君夺位。在百姓眼里,死的或许只是个无德昏君;然而纵然暴虐不仁,这个君,仍是他的父亲……他的亲爹啊……   窗外的雨,下得狂,却狂不过楚云溪心头翻腾纵跃的兽。   t*     *     *   元宸殿、   列丹弓扶著腰背慵懒起身,身下压的是当朝君王专属的铭黄衾枕,後庭被磨擦进出了整晚的松弛,稍稍挣动,体内尚未清理的浊液就这麽滑过大腿滴在禢上。   「将军……您可起身了吗?」   殿外,福公公候了多时,听见殿内衾被细微的摩擦声,低著嗓子试探问道。   「嗯,起来了,让人进来伺候吧!」   「是。」福公公欠身应著,手中拂尘一挥,身侧成排等待伺候的宫娥随即入内,替列丹弓梳洗更衣,也将凌乱的寝宫收拾乾净。   任由宫女挽起长及後腰的发梳理整髻,列丹弓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问道:「皇上可有留什麽吩咐?」   福公公笑了笑,道:「没,今儿个没给您什麽吩咐,老奴给将军备了热水,要不您先净身清洗一番?」   「宫里的规矩还真烦。」   列丹弓瞧著才被打点好的发髻衣裳,想到等会洗好後又得再来上一回便忍不住皱眉。只是这宫廷内规繁琐,前夜受帝王临幸之人,都须更衣後方可踏出殿门,这表示你的身子已经属於帝王,寸寸肌肤均不得露於他人面前。   然这规矩既是给後宫妃子定的,而受临幸的宫妃又都有自己的殿阁,後殿内间便有浴桶,此番规矩对宫内的女子们自然容易。可同样的规矩到了列丹弓这处,皇帝要他侍寝自然是在帝王的寝宫,虽有豪华宽阔的御池却只有帝后方能享用,旁人用了便是逆上死罪,犯不著为了偷懒洗个澡就掉脑袋吧!只不过跨出殿门前他得按规矩更衣,接著绕一段路到閒置的小阁,脱衣清洗後,再更衣。   福公公笑笑,对这少年将军难得露出的稚气难掩宠溺:「这宫规虽说繁琐,但还是请将军按规矩来吧!否则老奴不好交代。」   「知道了……」列丹弓呶呶嘴,提著衣襬步出了元宸殿,来到福公公特地安置的小阁洗去一身黏腻。   小阁内雾气蒸腾,列丹弓披著湿发跨出浴桶,接过福公公递来的长巾擦拭身上水珠。   「没旁人的吧?」   「是的。」   「近来宫里面发生的事情,还请一一道来。」   福公公总是带笑的脸庞瞬间褪去,精准地将月旬以来宫内与朝廷一切事务逐一道来。大自帝王又削了五个藩郡的兵马粮权,小到先前仗宠跋扈的宠妃不但怀了身孕,还暗地理勾结外臣,盟订倘若生下王爷便要伺机推翻现今太子取而代之。至於四王爷楚勤与太子楚云溪之间的纷争自然也没遗漏,还添上了从东宫殿探来的内情,说是太子打从被禁东宫後,一开始还保有代理亲政之权,没过半月便被楚勤上奏弹劾,道是受了御令禁须躬身自省的人,岂能担当批阅朝臣奏摺之责?   弹劾一上,当日内帝王就收了太子代理亲政之权,从那天起,太子再也没踏出过宫殿的门槛,镇日郁郁寡欢默而不言。   「是吗……」修长的指尖随著福公公的陈报规律地敲叩著膝盖。   一如当日初次面见帝王时直言昭告的那句话,在宫内被列丹弓收买的人,自然不只福公公一人。後宫妃子间明争暗斗的事情随便找个家境苦楚的宫女便能得知,宠妃之事他在御医把脉肯定确有身孕後一个时辰就已经知晓,至於她其後勾结外臣想让未来可能的皇子登上宝座也是意料之中。   福公公不同,他是少数几个贴身伺候帝王的人,况且鲜为人知的,已故的皇后曾经救过福公公一命──这得源溯四十多年前,福公公只是个因为家贫而入宫的小太监时──总之虽无表露,但在他心里,唯有太子才是他的主子。   於是乎,暗中施了些手腕,借了宠妃的口升了福公公的职,成了太监们的头儿,总管宫内大小杂事……也总管了宫内宫外的情报。   「福公公,得劳烦您领我走一趟东宫殿。」   「东宫殿?」福公公颇为诧异地瞅著列丹弓。「可是皇上有严令──」   「噗。」   噗哧一笑,理好衣上最後一枚盘扣,列丹弓连发髻都懒得弄,垂著一头微湿的散发勾著福公公的肘弯推门而出,边走还边咯咯轻笑。「福公公您傻啊!」   「傻?」   「是啊!公公别忘了,皇帝老儿那纸禁令是给太子下的,与我何干?再说了,御令是不许太子踏出东宫殿,没说不准别人踩进去啊!您说是吧?」   福公公被勾著手肘疾步而行,有些喘不过气地加快脚下的步子好跟上列丹弓的速度。听了这话倒愣了愣,想想这麽说也没错,可在龙威底下除了这少年将军外,又有谁胆敢在金口御令中挑语病钻空子?   「您这是……唉……真是的……唉唉……」   连叹数声,回应的却是一脸佯装无辜吐舌俏皮的神情,福公公苦笑摇头,心下暗道这少年将军还真是个奇人。看不出有何沉府却让人捉模不透,毫无架子却又不禁让人折服;像个孩子般漾著纯朴稚气,却又能狠烈决绝不留馀地。   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什麽样的人他没见识过?却还是头一回,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眼前的少年。   被拽著在曲折的穿廊间东走西窜,福公公唉叹了声,拉住盲头乱钻的列丹弓道:「将军──」   「啥事?」   「您走反了,东宫殿在正东方,您从刚才就直打西边走,再走下去咱们便快到西宫门了……」   「咦咦咦?我们是往西边走吗?」   「是啊!」叹气。   「啊哈哈啊哈哈──」列丹弓摸著後脑勺呵呵乾笑,白眼瞪向还在叹气的福公公,「那你方才干嘛不跟我说?」   福公公抬眉瞅了眼列丹弓的脸,再次垂头叹气:「您就这麽拽著老奴,老奴还来不及说啊!」   「那……那你可以拉住我啊!」某人仰头望著落到西方的夕阳,继续狡辩。   福公公哭丧著脸,反问,「您认为就凭老奴这身老骨头,能拉的住将军您吗?」   「那你……那你……你……」挠头挠头。   「唉,这回请让老奴在前头给您领路吧!」   「唔──」猛然被人将了一军,列丹弓大受打击委屈垂头,乖乖地让福公公帮他领路,这才顺利地穿过重重宫墙抵达东宫殿。 番外──亏欠   番外──《亏欠》   「娟儿,朕对不起你。」t   这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对著一个侍寝宫女的我,说的第一句。   「奴婢惶恐,得皇上恩宠,是奴婢的荣幸。」我跪在冰冷的地,垂头不敢去看君主的脸。   君心难测,这是我入宫第一天起,就被教导的事。   侍寝,本就是供皇帝泄欲的工具,幸运的,能封个才女贵人,或者,进身为嫔。否则,就是被妒忌的後宫不明不白地弄死在深宫之中。截然对立的命运,却是无数宫女想一搏输赢的赌局。我没想过淌这浑水,更不奢望成为皇妃。这深宫天天上演的生死斗争,难道还不能让人得到些许教训?   权力,果然诱惑人心,让人甘愿为了追名逐利死在它脚下。   *     *     *   「你很聪明,适合在朕的身边。」   这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对我说的第二句话。半月後,在众多交杂不甘愤怒忌妒的眼神下,我换上了贵人的宫服,有了自己的寝宫及侍女,恩宠不断,频繁得让人恐惧。夜夜宠幸,招来明里暗地的攻击。   我叹气,这是何苦?   难道都没人看出,威严冷漠的君王,心思所念所想,并不是我这个贵人,而是另有他人。他要我,只因我身分低微毫无背景。毫无背景,也就意味著毫无势力、没有外戚。   早不是期待情爱的年纪,更不奢望在这权力斗争中心的深宫,能有什麽情爱存在。   某天夜里,激情过後,我头一回开口要求:「陛下,臣妾有了身孕,若是生下皇子,请封臣妾一等嫔妃吧!」   君王冷冷支著下颚,侧身等著我的理由。   「臣妾对权势没欲望,可皇上若想有所建树,必须安内。」   「所以?」   「所以皇上必须去除後宫以及朝廷中的争斗,方能全心对赴外敌入侵。皇后未立,大臣间有女儿在後宫的,定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女儿登上皇后之位,倘若皇上立了这样的女子为后,就不免引来外戚干政。即使皇上现在能阻止,却阻止不了未来太子受外戚牵制,这样的国家无法避去党争内斗,又有何能耐谈论对抗外侮?」   「说下去。」   「臣妾可以是皇上手中最好的棋子,任由皇上发落。」   「即使要你去夺他人性命?」   我笑了笑:「臣妾说了,臣妾只是一枚棋子,棋落何方,全看执棋之人要怎麽走这步了!」   「朕不爱你。」   「臣妾知道。」   「知道?却不怨?」   「是的。」   「即使一辈子只能在这皇宫对著一个根本不爱你的夫君?」   「对!」   冷漠的脸上,浮现惊讶,问:「为何?」   「因为我们的国家,禁不起乱。而臣妾的夫君,是这国家的王。王的情,该给天下;王的爱,不该独占。」   许久的沉默,最终化为一丝长叹。   温暖的掌,拂上我的脸,「你们……真像……」   「娟儿,朕得你为妻,是朕的幸运。可朕……给不了你朕的情,对不起……」   「臣妾明白的。」   *     *     *   此後数年,我从毫无品级的宫娥成了一品贵妃,更在怀了龙种生下长皇子後母以子贵登上皇后之位。   以一个妻子的身分,伺奉自己的丈夫;以一个皇后的身分,辅佐君王安稳朝纲;更以一个母亲的身分,教养未来将成为帝王的孩儿;更用一个挚友的身分,守护著夫君与大将军之间那份得来不易,让人艳羡却无法叫人妒忌的感情。   「朕这辈子……亏欠你了……」   每当酒醉无人的夜里,世间最高贵的帝王总握起我的手,自责叹气。   「不!陛下您没有亏欠臣妾。」   「为何?」   我笑了笑,道:「因为臣妾是个贪心的坏人,不只想做您的妻、更想做您的挚友、您的忠臣,而您仁慈地给了臣妾完成心愿的机会,这怎麽能说是亏欠?倘若真要辨个道理,您该说这是『专宠』。因为除了臣妾外,再无第二个人能以如此多不同的身分待在您的身边。」   是的,爱的形式有千万种。   而这,是臣妾爱您的方式。 英雄泪(13)   (13)   福公公领著列丹弓来到了太子殿,殿外虽无预想中有著禁军把守,外头候著的宫人们仍捧著等待太子批示的奏摺。足见到今天为止,楚云溪的太子地位还不至於如他人猜想般地难堪,至少派予太子殿下代掌国政的权利,至今尚未收回。   「列丹弓参见太子殿下。」清亮的嗓音穿过门扉直直透入楚云溪的耳里。   殿外的执事太监被这无礼之举惊得抬起头,盯著列丹弓的脸把嘴张得老大,惶恐颤抖著放肆二字,却只看得见嘴型而听不见声音。   「列丹弓?」楚云溪从游走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诧异地看著紧闭的殿门。   他……怎麽会来这里?   「你难道不知道皇令吗?」   「自然知晓,可那又如何?皇上只说了不许你出来,没说不准别人踏进去。」   楚云溪头疼地抚著额际,心想这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恣意妄为,禁足三月,当皇令颁下之日起,即使是平素拥护自己的大臣为忧心自身被皇帝猜疑与他这个被下禁令的太子有什麽逆上作为,戒慎恐惧地连日常的问候也只剩下书信呈递。   当人人都视太子殿为禁地,避之惟恐不及之时,这列丹弓竟然大白天地来找自己,此人还真是狂。   想到这儿,楚云溪忍不住勾起一抹微笑,道:「进来吧!」   「太太太、太子爷……这怕是……怕是不妥呀!」执事太监跪在殿门外,竭力阻止这等无视於皇令的逾矩行为。   「列将军请进,其馀的人通通退出外殿。」   「是……」   太子命令已下,宫人们恭著身默默退出外殿。   t*     *     *   「微臣参见太子。」   「不必多礼,起身吧!」   楚云溪跨前一步扶起跪身行礼的列丹弓,心中有著难以描绘的喜悦,可他自己也不知这心头的喜悦之情从何而来。   「何事来这?」   列丹弓挺直背脊,直视著楚云溪:「微臣有一事不明,恳请太子赐教。」   「何事不明?」   「微臣前些日子遇到一个坐拥万贯家产的富豪,他穿著最华丽的衣服配戴最精美的饰品,乘坐著最昂贵的画舫去游湖。游赏间替他撑船的舟夫失足落了水,这富豪明明水性不差,可却迟迟没伸手去救那名舟夫,任由他载浮载沉在水中挣扎。微臣恰巧也去那湖上游玩,救下了那名船夫,可微臣不禁觉得奇怪,倘若当日没有碰上微臣,那富豪失了舟夫谁来替他撑船?谁来把富豪安然地送回岸上?」   列丹弓斜眼偷觑了眼楚云溪的表情,不意外地在那张俊毅的面容下发现他的压抑。   於是列丹弓接著道:「於是微臣便问了那名富豪,说是你这麽做可能连命都不保,毕竟这湖上也不是时时都有人经过来搭救你,倘若万一今日没遇上我,你难道就这麽任由那舟夫溺死,而你自己也飘浮在这湖面性命堪忧吗?」   楚云溪越听脸色越沉,桌案下十指紧扣,重声道。「说下去!」   「结果那富豪回答微臣,说他确实想救那舟夫,也有能力救起他。但如此一来自己便不得不沾湿自己的衣裳,也会弄脏了这条精心打造出来的画舫,倘若万一中的万一,这画舫因此而受损,翻了、沉了,那他自打幼年起便梦想打造出最富丽堂皇的画舫便要毁在那舟夫的手中,到时候他又该如何是好?」   故事终於结束,列丹弓无畏地凝视著楚云溪所有的反应,哪怕是分毫闪过也没放过。静静地、严肃地,或者更可说是严厉地打量著面前这位被父亲叹息像是尘封许久以致早已尘埃满布,否则将会是统领天下造福百姓的,犹如明镜一般正直慈爱的君主──太子楚云溪。   父亲的话他打习武的第一天起就听到耳烦,交杂著三分不屑,一个连百姓是置身水火抑或安乐都不在乎的太子,分毫不值得他去敬重,更遑论尽忠。就连那个淫乱昏君都比他儿子强,强势御下的手段虽说残虐,却也收了效果,单看王族至今无人有胆反抗、朝臣除了趋炎附势再无人敢忤逆圣意──纵然楚吕所行所为天诛难容──但不可否认,从紊乱世事中,当今圣上确实平了王族内乱、弭了外邦边族的虎视眈眈。   反观受父亲期许的太子,却像个绑手绑脚不敢坚决走出自己的路,只会默默在圣上一次又一次的暴政下,一次又一次强逼自己闭眼不去看那百姓的哀痛。默默地,在这金碧辉煌的东宫,一次又一次将想要挣脱箝制的欲望深深扼死在胸中。 英雄泪(14)   (14)   静默,无视时辰的替换,停滞在对视而望的二人之间。   值更的宫人传响了一遍又一遍,殿外的天空也由午後的丽阳褪成了星月初挂的夜色。终於,楚云溪敛下与列丹弓对峙的目光,缓缓地、犹豫地,道出了回盪脑海却艰涩化为言语的试探。   「那麽……你是怎麽看待那不施援手的富豪?」   列丹弓分毫不掩露於面上的讥讽,轻蔑一笑:「微臣以为,这个答案在微臣踏入太子殿的那一步时,便给了您答覆。」   父兄戍守边关,自幼他便看尽了百姓的痛苦与无奈,帝王的一项项苛政,如烈火般灼烧著每一个黎民本该拥有的平淡生活。屡兴征伐,传递军情的信简上,草草一笔的胜败,是用多少将士们的鲜血做墨,蘸笔勾划出那惨绝的一笔,有谁明了?有谁心疼?一声令下,挥军拓土,通往边城的道路上铺垫的又是多少无辜百姓最珍贵的亲人?   如何看待那故事中的富豪?   如何看待那端居这座东宫殿的太子?   这问题,当问他吗?该问他吗?   为何不问问那失了亲人的百姓?为何不问问终日耕知却被重赋压得宁可一死的白丁?   为何不问问──   楚云溪,你又如何看待那个富豪?又如何看待只会端坐华丽殿阁内为求保身,明明有能力施救却选择无视漠闻苍生之苦的那个太子殿下?   父亲要他以太子为尊,要他辅佐效力於太子,可他看不出眼前这个叫做楚云溪的男人,有哪点值得他追随?值得他卖命?   这男人能给他什麽?能给百姓什麽?能给天下什麽?   他给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视而不见、一次又一次的置若罔闻、一次又一次呈了良策被驳回却不上谏、一次又一次蜷缩在这堂皇的东宫殿内叹息著自以为是的仁慈与不舍──却连一回的据理力争之举,也吝啬为之。   炯炯闪烁的清澈眼眸,片刻未移牢牢地钉在楚云溪的脸上,列丹弓要逼,要逼出父亲口中的圣君、要逼出被死锁在楚云溪心底的那只兽。在最初相见的那天,列丹弓就辨出了那只兽,那个与自己有相同眼神的同类,却悲鸣著被拴束在黑暗中的兽。   如果说他至今仍怀疑著父亲对太子的期许,却让他无视帝王禁令也要亲自前来拜见太子的理由,便是那短暂的一瞬,那曾在楚云溪眼中看过的渴求、看到的抱负。   所以,他要来。   要来亲眼确认,最後的确认──此人,是否值得他列丹弓效命追随!   「微臣已经给您答覆,那麽殿下您呢?」列丹弓退了两步,向著楚云溪按君臣之礼,深深地弯下笔直的腰杆。「微臣,想亲耳听到您的答覆。」   关於那个故事的主角、那个对舟夫救与不救,属於富豪自己心中最真诚的答案。   从列丹弓踏入殿内的那一刻起,自始至终,楚云溪都在乎著这少年将军的反应,哪怕是被咄咄逼问答案的此刻。从来都没有人,胆敢如此犀利地指谪自己的怯懦、更无人会当著自己的面血淋淋地将他不愿面对的事实剖析於眼前。   垂下的视线,楚云溪摊开自己的双手,静静地看著纹路错综的掌心。一边,是向著生身父亲举起反旗,下场将会如何只需在书库翻阅史册便能得知一二。成与败,生与死,王与贼,史册上从来都没见过,除这二者以外,第三条的道路。   一边,是想在这穹苍下,轰轰烈烈地施展自己满胸的抱负。哪怕所行所止连载入史册的资格也没有、哪怕到後来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能力承担这天下之重担,但他仍想替他的百姓、他的子民、他的国家,去做些什麽。   想让这片土地上共存共活的人们,挣得那些本该理所当然属於他们的幸福……   楚云溪起身而立,用他的双手托起列丹弓的脸,瞳仁散发出的光芒慑人,一时间连列丹弓也为之愣怔。字字句句,清晰地穿透列丹弓的耳膜,憾住了列丹弓的心。   那个晚上,位主东宫的太子楚云溪,对著仍只是毫无战勋的挂名将军列丹弓,亲口缔下未来长达数十年、足以撼动山河的约定──   「那个富豪会这麽答覆你:『他会救!哪怕船翻溺水他也会救,用他的生命用他的一切,去救那落水的舟夫。』」 英雄泪(15)   (15)   几日後,边关来报,呼延一族近年来逐步降服北方近三十馀部族,将原先零散分布於关外的族落一一统领於呼延部之下,亦渐渐地结成了不容朝廷轻忽的庞达势力。   而这局势之下,率先兴起狼烟的便是呼延族向来虎视眈眈的伊召关,对於呼延族的人来说,只要能拿下此关,便能保有关内十八郡水草丰美的富饶之地,以及往来伊召关内外商旅的控制权,与对抗中原势力的屏障。   正因这特殊的地理位置,伊召关自前朝起,便是中原与北方两大势力相互角逐争斗之地,或属中原、或属北疆,战火纷起,百姓流离。   楚吕一生戎马,对於伊召关自是看得甚重,眼见呼延小儿竟逐渐壮大其力,自容不下这眼中沙。是以边关消息来报之时,纵已深夜,却在一个时辰内将所有朝臣宣至大殿。   大殿上灯火通明仿若白昼,前不久宫内通道上来往的受了皇命带著朝臣策马而入的禁卫军。大臣们一个个被急行至府上的禁卫军,宣奉皇上旨意命其更换朝服,并随同前去府上的禁卫军们即刻赶赴大殿。   於是,一个时辰後,无论是已经酣然大睡还是眷恋温柔乡中的朝廷大臣,都集结於朝廷之上,一一传阅著来自伊召关的呈报。   「众爱卿们以为如何?」   龙椅之下,大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後齐声一致,向著座上的帝王道:「微臣以为,呼延小儿竟敢耽视我朝之地,理当兴兵讨伐。」   「等等!」   一声厉喝自大殿之外传入,伴随著这道声音之後,是宫人们惊慌失措却无法阻止此人举止的纷乱劝阻之声。声音来至殿外,忽然掺杂了几道兵刃相击与砰然倒地的声音。   纷乱尬然而止,一袭素白中衣跨过大殿门槛,风一般急步行至御座。   「儿臣参见父皇。」   楚吕一见此人,不住皱眉:「太子仍在禁足之日,却违逆禁令,还仅著中衣便来大殿,是不把朕的命令放在眼里吗?」   楚云溪跪在殿上,道:「儿臣听闻父皇连夜召大臣入殿议论呼延一事,心中焦急奔来,还请恕罪。」   「既然你已知罪,就回到东宫躬身自省……」   「父皇!」   楚云溪未等父亲把话说完,痛声而道:「儿臣恳请父皇莫要再兴兵戎。」   「大胆!」楚吕大怒,震袖起身,气势凛然。「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你这太子发言。」   「父皇!」楚云溪抱拳抬首,仰视著高坐御位的帝王,「平南乱、荡匪寇、夷东四郡之内乱,我朝近年来已被国内纷乱消耗许多气力,刻下呼延一族并未兴兵南下,倘若我朝先行攻伐,不正好给足了他们起兵对抗的理由吗?儿臣恳请父皇多疼惜我们的百姓,勿率意大兴兵戎啊!」   「大胆大胆大胆!」楚吕狰狞著脸大力拍桌,龇目瞪视著今晚态度丕变的太子。「你这是在指谪朕的决定?抨击朕罔顾百姓?是吗?」   大殿上,文武大臣被这一幕慑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胆子小的甚至还抹著冷汗偷偷退到别人背後,唯恐皇上这一震怒,无端波及到自己身上。   楚云溪一身素白,在没有皇上允许平身下,缓缓起身,打直了背脊无惧无畏,淡然地看著他的父亲、当朝的皇帝陛下。脑海中浮现的是孩提时,母后还在世时,曾经在封山祭典上,父亲宽阔的臂膀将他高高举起,让他看著山下屋脊错落的皇城。   曾经,那个名为父亲的人,豪气地指著山下的景象,这麽说过──   『溪儿,这片土地,还有其他的土地,父皇都要将它收到手上,打造出一个壮大无人匹敌的强国,然後将它传予你。』   为了这句话,他一直在等……   在等那个名为父亲的帝王,想起曾经的初衷,想起曾经对母后、对自己的豪壮承诺。   为了这句话,他一直在忍……   忍父亲一切的所作所为、忍权势的野兽随著岁月流逝一点又一点将曾经是那麽气盖山河霸气天下的父亲逐渐吞噬,只剩下为权势蒙眼、只剩下强权压人、只剩下残虐无德。   大殿上,静得骇人,冷冽的气息暴风般在两父子之间呼啸。   所有的人,全都看著态度骤然改变的楚云溪,也等著……他的答案……   「您早已不配做一国之君。」冗长的沉默後,楚云溪开头的这句话,瞬间让殿上众人惊得抽气连连。   「罔顾百姓生死率性而为、荒淫无道屡兴兵戎、纵容奸臣滥施刑责、强徵重赋逼死臣民……这一切的一切早已不是罪不容诛便可一言蔽之。而今,您却又想将百姓推上死路换取您那所谓的光荣战绩?还是想拿百姓的骨血来换城池的数量?您想得到的究竟是什麽?权势早已经将那个当年抱起儿臣,信誓旦旦要缔造强国的父亲吞噬。您现在究竟在做什麽您自己清楚吗?明白吗?您这麽做只是让更多的人民无辜送命、只是让一个个年轻的生命葬送在您那可耻的欲望之中。您这还算一国之君?还算天下黎民之父吗?」   「你──你……你……」   楚吕气血逆流,目眶欲裂,抖著指尖仇视笔直立於殿上的楚云溪,愤怒咆哮。「来人!拿下太子,打入大牢!」   「是!」   殿外的禁卫军得令,奔入殿内抽出利剑长戟将楚云溪团团围住,却是无人敢将他强行拉出大殿,先前楚云溪仅凭一人空手赤拳击倒数十名禁军的景象太过骇然,使得这些禁军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置。   「没听见朕的话吗?把太子压入大牢听候发落!」   御座上再次传来帝王愤怒至极的吼声,禁军们先是一愣,而後想起自己的使命,领头的将士先是对著楚云溪深深行礼,低声道:「太子,属下得罪了。」   而後数十人压著楚云溪的双臂,将之送往大牢,等候帝王下命处置。   大殿上,朝臣们依旧屏息不敢出声,仿若经历一场噩梦,人人看著被押走远去的太子,背上尽是冷汗一片。 英雄泪(16)   (16)   太子惹怒龙颜下狱之事,几个时辰後便已传遍皇城,就连早起营生叫卖稀粥馒头的小贩也都听闻了这惊人的消息。窃窃耳语,皇城四周的早晨,不时可见疏落行走於街上的路人压低了声音互相通传昨日深夜皇宫内发生的大事。   「天哪!怎麽会……」   不敢置信的语气夹杂著绝望的悲叹,漫延在清晨薄雾未消的城内。   残虐苛令的皇帝,在百姓心中早已不属於「王」这个位置。虽不敢表之以言语,但大多数的百姓心中都怀抱著一个希望──他们在等,等太子继位大统的那天──只要等到仁德的太子登基为王,那麽他们的苦日子便可以结束,繁荣太平的盛世终将来临。   然而太子入狱的消息,却毁了他们唯一的希望,除了无法相信耳里听到的消息是事实外,更多的……是对身处世事的绝望……   一迭复一迭的叹息,渐渐地被浮露天际的阳光蒸发,一如早晨的薄雾般,渐渐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t*     *     *   列丹弓拎著一篮子的膳食醇酒,不情不愿地来到天牢外,拿出一枚龙形令牌在守卫的士兵们眼前晃了晃,无人拦阻也没人检查篮子内的物品,恭敬地替列丹弓开启了大门,领著他来到禁锢太子的铁牢。   「将军,就这儿。」   列丹弓拍拍那名士兵的肩膀,笑笑:「多谢,可否容我单独跟太子说几句话?不占多少时间,我说完便走。这些……就请弟兄们喝点水酒,算是本将军的一点心意。」   不著痕迹地,将手中暗揣的银子塞入了那名士兵的腰袋内。   士兵点头谢道:「将军放心,属下就在外头等著,只是还请您最多待一个时辰,不然咱们兄弟可不好对上头交代。」   「这是自然,规矩我懂,放心吧!不用一个时辰我就离开。」   「多谢将军。」   士兵开启铁锁卸下铁鍊,让列丹弓提著篮子进入牢内,之後也不上锁任由牢门大敞,拎著大串钥匙叮叮当当便即退去。   这天牢,关得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廷大臣,自不同於寻常衙府内关犯人的监牢,与其说是监牢,不如形容是多了铁栅栏的平民房舍,或者还可以说,比真正老百姓日常居住的房舍,还舒适了许多。   有桌有椅、有床有禢,里面空气虽说是潮了些冷了些,但呼吸起来还不致於让人难受。膳食一天四回,负责供应的毕竟还是宫里的下人膳房,虽比不上过往的精致佳肴,可也算得上美味。   这所有的待遇,或许在上位的帝王不知,却是守卫天牢的士兵与伺候的宫人们遵循已久的惯例。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面关著的,个个大有来头,而且最终未必获罪。   是了,就是「最终未必获罪」这句。   正因为被圣上赐罪关入天牢的人,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朝廷重臣,究竟是杀是放,但凭皇上一念之间。能够安然走出这天牢,且官复原职甚或加官晋爵者,历来又岂止一两个人而已?   因为如此,天牢内除了没有自由外,饮食起居都有人照料无须担忧,就连其亲属家眷前来探望,只要识相地贿赂一点银两,或是亮出其官位名号,只要来者不是皇令明言禁止探望之人,或是天牢内关著的没有严令禁止外人接触者,通常状况下,外头的守卫不太阻拦。因为谁都不想得罪里头关著的人,以免有朝一日那人走出了天牢重复官爵後,第一个便拿自己开刀问罪。   「喂!还没死吗?」   列丹弓磅地搁下食篮,两手在胸前交叉,没好气地用脚踢了踢伫立在天窗下仰头看著被窗口切割得只剩下一小块四方形天空的楚云溪。   「看什麽?又看不到外面!」又踢了一脚。   楚云溪抿嘴笑了笑,心道这人还是狂得可以,对著太子嘲讽大骂,得了,现在居然还敢踢他?   可是……他喜欢这样的列丹弓,不为别的,只为那难得的「真」。   「敢踢太子?胆子不小嘛!」   嘴上说归说,却遮不了唇边泄出的笑意。   难得在列丹弓的脸上发现不知所措的脸红,楚云溪兴起捉弄之意,揭开食篮道:「有酒有菜,是给我的吗?」   列丹弓啧嘴,撇过头哼了哼:「废话,不给你难道喂猪吗?天牢里面又不养猪。」   「噗!」   「笑什麽?都被关入天牢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自在地取出尚有微温的菜肴与那盅封泥完好的醇酒,楚云溪看似不著痕迹却直刺列丹弓心中的矛盾,道。「我被关到这,难道你不开心?」   「我……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开心……」   「前几天你说的那个故事,那个富豪如今因为救了舟夫而深陷狱中,别说你不清楚会有这样的结果。」   楚云溪的唇角勾勒出浅浅的微笑,接著酒瓶上的封泥,举臂递予列丹弓,道:「你眼底的渴望,我已用自身安危做出了答覆,如何?这样的太子,是否值得你效命?」   「你──」列丹弓诧异地张大了嘴巴,一时半刻不知该接什麽话才好。   「喝吧,这酒不错,不过这菜色……就差强人意的些……」   楚云溪托著下颚,略带苦笑地看著一碟火候过头焦了一半的鱼乾。   「嫌弃什麽?谅谁都会有第一次。」赏了楚云溪一个白眼,列丹弓拿起筷子孩子气地戳弄著碟子里焦黑的鱼乾。   「咦?」楚云溪被这话愣了一愣,托著下巴的手吃惊一震,指著那碟鱼乾,结结巴巴地张口:「你你你……你弄的?」   列丹弓哼了哼,道:「你以为我愿意?要不是我四个哥哥联手把我痛扁一顿,然後被我娘压著进厨房自己弄下酒菜给你赔罪,谁想跟个娘们一样在厨房里动锅动铲的?你这太子也真绝了,我随口说说你当什麽真啊?值得在大殿上直冲陛下吗?都是你这个傻太子害的,傻得连我也被传染了!」   一把抢过楚云溪递来面前的酒,仰头连灌数口,提臂用袖子抹了抹嘴边的酒渍道:「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一棒子打翻我琢磨了一辈子的计画……都是你……」   楚云溪听得一头雾水,苦笑接下列丹弓手中的酒,「你不会是醉了吧?」   先前没有留意,离得近了才发现列丹弓衣衫下尽透著浓浓的酒味,这人来此之前到底是喝了多少?按理来说这人应该早就倒下,却还能跟没事的人一样拎著食篮来到大牢。   真是个让人不知该如何应付的男人……   「才没醉……」列丹弓两腿一软,整个人趴倒在桌子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t*     *     *   列家的男孩子,从一生下来便注定了未来的命运──效忠帝王,战死沙场。   从祖父那一辈开始、到父亲列辰、以至四位哥哥,似乎从来都没有人对这条家训抱持著怀疑,列家的男人彷佛把沙场当作最好的安葬之地,无怨、无悔……无泪……   列辰虽从不强求儿子入伍从军,可长子丹毓、三子丹颺、四子丹郡,从小就以自己是列家的男人为傲、以进入列家军征战沙场为荣。就连原本打算出仕文官的二子丹齐,金榜题名夺下文科状元之後,竟也舍弃了朝廷给他安逸又丰厚的官职,追随著父兄弟弟的脚步,踏入了列家的军营。   唯独列丹弓不同,叛逆狂傲的性格从他周岁爬上宗祠把一个个祖宗牌位踢下供桌,被难得震怒的列母提著屁股痛打一顿,还把他当衣服,用竹竿晾在院子中整整一天,才周岁的娃儿却倔得含著眼泪不哭不闹。从那天起,本是列家最任性的二子丹齐,摇头大笑原来列家叛逆的根他只承袭了十分之一,另外的九份,全埋在了小弟身上。   之於武学,列丹弓学的既快又好,十岁後就连父兄也没东西可教他,列母听了丈夫的苦恼,隔天早上扔给幼子将近他半个人高的包袱,说了句:「滚吧!两年之内除非你快死了否则不许回来。」   十岁的列丹弓,就这麽被娘亲从被窝中揪醒,然後踹出家门闯荡江湖。   两年间没有人知道列丹弓过得究竟是什麽样的生活,只知道两年後的某一天,身形变了些的小弟抱著比被娘亲踹出门前的那只包袱,足足大上三倍得用牛车来载才载得动的包袱,倒卧在将军府的门口,睡得酣然自在。   然而从列丹弓返家後,无论四个哥哥们如何挑衅试探,他都再也没施展过拳脚,更遑论练武。成日游手好閒地在京城内晃荡,到了晚膳时间才会乖乖地爬回家吃娘亲的好手艺,然後扛著棉被枕头跃上屋顶呼呼大睡。   从那天起,列丹弓便摆出一付「列家与我无干」的样子,不习武、不碰兵书,但凡与列家军有关的所有事务,能避就避,不能避就躲,若是躲不过就装傻。这也是为何四位哥哥们都已有赫赫战功身负兵职,唯独列家么子依旧是个什麽官职也没有的閒逸散人。   外人不明内情,叹这一门英豪出了个不成气候的么儿;只有列家自己的人知道,列丹弓会这麽做,不是没有原因。   将门世家,一生为国效命,终而战死沙场,获得赫赫战功,丰厚的赏赐让人艳羡,亦惹人眼红。然而有谁来疼惜,那些失了儿子、失了丈夫,默默地守在军家的女子们,夜里煎熬流下的泪水?   看著母亲熬夜缝补父兄的盔甲,擦拭磨亮一柄炳的利剑;看著大嫂二嫂微笑送走丈夫上战场後的那个夜里,偷偷躲在房里担忧哭泣的身影。然而这一切的付出,换得了什麽?不就只有御座上那老头越来越重的猜忌与怀疑吗?   已经是赤胆忠诚地奉献了,为何还要猜疑列家?倘若父兄真有心夺权篡位,有的是实力、有的是机会,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忍耐君王的疑心?百般退让隐忍的同时,还得抛下家人远赴战场,用性命拼搏险恶不下於朝堂的边关?   所以,他不要做列家人、更不要效忠君王。   他只想好好地,用他的双手,守护著自己最亲近的家人……守著父母、守著兄嫂……   然而一时好奇,偷偷混在纪敏等军医的队伍里,打算趁机凑合四哥丹颺跟纪敏的关系。却在三关几乎要沦陷敌营,後方援兵无人能服众领兵援助三关之际,在最艰险的召青一关,在热血鼓噪下,他带著一班兵将采取险招却奇行制胜,不但解了召青之危,顺利将援军送到父兄麋下,平定了三关。   数年来装糊涂打混的努力,一夕之间,全破了功。   受召入宫,他选择了在龙床上当个人人不耻的男宠,最後又最後地,挣扎地想要回到最初──那个只想守护家人的列家么子。   却意外地,被同样胸怀其名曰「抱负」之兽的男人,被一个身冠太子名号叫做楚云溪的男人,激起了深埋在体内永不乾枯的,列家人的血。   气愤、懊恼、不满,种种的情绪奔腾得让列丹弓烦躁。   如果龙椅上的是那个叫楚云溪的男人,他愿意、愿意成为那男人开疆辟土的剑、愿成为那男人抵御外侮的盾。可是让自己这般热血奔涌的祸首,却为了伦理血缘甘愿受缚於东宫殿的梁柱之下。   於是,他无视於帝王下达的禁令,踏过东宫殿的门槛,他要亲眼见一见这个被太子之名压抑的男人,究竟有没有那个价值,让他追随。   若这男人值得,那麽他列丹弓也甘愿放弃平淡度日的想法,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用他所有的能力、用他一身列家子弟的血,与这男人共同追逐,一个名为「天下太平」的抱负。   t*     *     * 英雄泪(17)   (17)   在怀「所以说,都是你害的……」列丹弓一手撑著桌面,摇摇晃晃走到楚云溪前面,揪起他的领子,整张脸贴了过去,鼻尖对鼻尖,喷出的气息满是酒味:「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知道有多平和。嗝……可是,不後悔遇到你,这可是真心话喔,太子殿下。」   才说完最後一字,顿觉眼前的事物猛然一转,撑不住自身重量向後栽去。   楚云溪早一刻便已在注视列丹弓的状况,见他身形一晃,立即伸手揽住他的腰背,这才让列丹弓不至於跌坐在地上。   「呵呵……原来你长得不错嘛!」醉晕晕的酒鬼放肆地用指头戳弄著楚云溪的鼻尖,一个劲儿地傻笑。   「我不管你是太子还是庶人,就算是罪人也无所谓,从今尔後我列丹弓就只认你一人为王。哪怕是要我下地狱杀万人,只要是你的希望,丹弓都会亲手替你完成;做你手中开疆辟土的剑,直抵敌人咽喉。不过你可得好好做……嗝……做一个让百姓称颂的圣君……约定了……」   楚云溪看著仰倒中的青年,摇著头无奈笑道:「真是的,该拿你怎麽办才好?」   做出抉择的人,是他自己,列丹弓的话不过是一个诱因,就像是入药的引子,虽是契机,却不是根本。决定当著众臣斥责父皇,也是自己,与列丹弓何干?可这人偏偏要把这一切揽在肩上,陪著他一并踏上吉凶难料的茫茫之道……   傻的人,是谁?   是列丹弓?还是他楚云溪?   又或许是一个傻子撞上了另一个傻子,两人同样地傻、怀抱著同样的梦?   无论答案是哪一个,楚云溪知道,未来无论走上如何充满荆棘危难的路,路上,都有一人相伴。   这个人,叫做列丹弓。   「该让你回去了。」楚云溪轻声叹著。   指腹用著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抹去列丹弓额上的汗水,有种不想放手的念头悄悄地在心头滋长。   轻轻地将手穿过他的膝弯,用双臂支撑起一个男人的重量,踏出了未锁上的牢门来到天牢的出口,隔著牢门喊来守卫接过列丹弓,吩咐他们将人安然送回列家府上。   一步步走回他的铁牢,耳边传来狱卒告罪後将牢门落锁的声音。   「殿下,请问要点灯吗?」负责伺候的狱卒在锁上门後,才想起太子几天来总有在晚上阅读的习惯,带著歉意地挠了挠头,开口问道。   「不用,你们都退下吧!」   「遵命。」   直到所有人全都退出天牢之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楚云溪都维持著同一个姿势,垂著头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双臂。   一刻钟前,他的双臂搂著一个男人;一刻钟後,那男人的体温似乎还停留在臂上。就连列丹弓身上浓浓的酒味,彷佛也同他的个性般,固执地飘散在铁牢内的每个角落。   楚云溪踱步行至牢中唯一可见外面光景的那扇窗,先前还透入的光线不知何时已被黑夜取代。   眯著眼,费力地想从这矩形的一方夜色里,寻出明亮耀眼的星子,直到明月高挂,才失望地发觉今日的月,是满月。月明而星稀,今夜想要看到星子,怕是难了。   落寞地平躺在床上,看著顶上有些斑驳的墙壁……   原来,一个人竟会如此寂寞。   楚云溪慢慢地阖上双眼,让自己醉倒在飘散了一室的酒香。 英雄泪(18) (18)   第八章、   在楚云溪下狱後第十七天,帝王怒气未减,当著朝堂上文武众臣忿忿扔出一只诏令,告示太子楚云溪被废庶人,三日後下放南疆。而东宫一位,则由楚勤取而代之。   消息被方下朝的列辰带回家中,列夫人举袖拭泪,叹息:「还是……避不过啊……」   叹百姓所叹,也叹列家所叹。   同老百姓内心所盼望者一般,列夫人也等著楚云溪登基的那天,仁德的太子成了君王後,定不会屡屡大兴兵戎。他是个懂得关心百姓、真心疼惜百姓的太子,那麽……或许……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媳妇……也能多一些在家里头平静生活的日子。   可如今,楚云溪被黜庶人,换上的是如同当今皇上翻版似的楚勤,这怎不让列夫人叹息?   列丹郡毛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不时还握拳敲击左掌。   列丹毓同样因为这消息觉得心烦不安,楚勤继位东宫真得不是个好消息啊!   「二弟……」丹毓挪移目光,看著身边抱臂沉思的二弟丹齐。   「嗯?」   列丹毓苦笑摸摸二弟的脸,「你跟楚勤……」   记得从前,丹齐还未投身军旅,只是个在文华书院拼搏功名的进士。而当年还是少年王爷的楚勤,不只一次想要延揽丹齐成为他的人,却也不只一次地被二弟所拒。   况且,两人之间的纠葛,似乎……比丹齐告诉他们的……还深……   列丹齐拉下丹毓的手,认真地道:「大哥不用担心我,楚勤初位东宫,就算他再怎麽憎恶列家,在皇上驾崩前他不至於蠢到在这时候对我们出手。况且边关纷扰不休,没了列家,东宫之位也难保住,这点我想楚勤自己也明白。」   列丹齐冷静分析未来的局势,看见列丹郡还在厅中走来走去,皱起眉心拿起几上的茶壶,对准四弟的後脑杓使劲砸去。   磅!   「痛──」列丹郡捂著被茶壶砸中的後脑杓,转身看著扔凶器的家伙。「该死,二哥你干嘛又拿东西扔我?」   「死毛猴子,不要一直在那边转来转去,看得人烦。」   「臭蛇,你难道就不烦吗?」   列丹齐冷哼:「与其只会烦啊烦地鬼叫,你就不会用用那笨脑子想办法解决吗?」   「呜……」列丹郡垮下肩膀,可怜兮兮地走到大哥身边,靠了过去。「大哥你看他啦!」   反正他就是笨嘛!怎样?   臭蛇就是臭蛇,从小就只会欺负他。对大哥好得没话说,大哥说一这只臭蛇死都不会说二,对小弟更是疼,就连对三哥也是好哥哥的样子。呜呜呜,就只有对他最坏了,一点做哥的样子也没有,没事就骂人、还会扔东西砸人。   瞅见列丹郡可怜兮兮的模样,列丹齐的心情好了一大半,暗暗偷笑。「笨蛋。」   笨猴子就是笨猴子,对於不喜欢的人,他列丹齐向来不屑瞧上第二眼。从小就喜欢欺负这个傻弟弟,因为啊,只有笨丹郡会有反应啊,呵呵。   长幼有序,欺负大哥这种事他做不出来,更别提长相与娘亲最相似的大哥,只要顶著那张温柔的笑脸,就算是挖了坑要他跳下去,他二话不说马上就跳。   丹颺那小子一点都不好玩,你整他嘛,没反应;逗他嘛,也没反应;揍他嘛,他还会当作在跟哥哥较量,认认真真地跟你打上一场。   小弟就更别说了,他那个古灵精怪,要想整到他还需费好大的功夫才办得到,谁有那种閒功夫去做这麽浪费时间的无聊事?   所以罗,还是丹郡好玩,而且玩起来还不费力,随便一逗就有反应,有趣的很。   t*     *     *   「对了,小弓呢?」   列夫人突然想起,除了丹颺从昨晚就在纪敏那边没有返家,丹毓丹齐丹郡都在这儿,那麽丹弓人呢?不是早要下人去房里把人揪过来吗?怎麽都大半天了还没见人影?   一旁,好一会儿没说话的列辰,举著茶杯细细品嚐纪敏特地为他调配的养生茶:「翻墙溜了。」   「又翻墙?」列夫人笑问。   列辰睨了眼笑得十分灿烂的夫人,叹:「是啊,都是夫人教出来的好儿子,成天有门不走,就会翻墙。」   唉,自夫人把小儿子扔出门到江湖上历练了几年,回来後小弓就天天翻墙,似乎忘了还有「门」这种玩意儿。一开始下人们还会被吓得惊呼,以为有什麽刺客袭府。到後来全都习惯列丹弓的翻墙行为,有时候还会看见仆役们对著刚翻墙回家的小儿子来上句:「明天似乎会下雨,少爷翻墙的时候小心点别滑著。」   听听,这还像话吗?   列夫人笑笑。「翻墙有什麽不好?想当年我可是靠翻墙才嫁到一个好相公呢!」   「咳咳咳……孩子们都还在……」列辰脸嫩,见儿子们通通投以看好戏的眼神,握拳搁在嘴边卖力咳嗽,暗示夫人莫提当年的糗事。   「怕什麽?老爷您脸嫩啊?」列夫人爽朗大笑,虽然驾了个大将军做了几十年的官夫人,可依然掩不了骨子里透出的侠女豪气。   「咳咳咳咳……我们是不是该让人去把丹弓那小子捉回来?」   「唉呀,老爷想趁机转话题啊!真是可爱。」   「嗯咳咳咳──」脸红。   「唉呀呀,老脸红了,怎麽办啊,老爷你真是越看越可爱。」捏捏,摸摸,掐掐,列夫人的手不断在自家老爷的脸上还有身上肆虐。   「孩子、孩子们都在看啊──」列老爷哀嚎,努力闪躲夫人伸来的魔爪。   「喔?」列夫人坏心一笑,挑眉看著儿子们。「你们看到了什麽吗?」   「有──噢!」列丹郡乖乖应了声,那个有字才刚脱口,就被列丹齐曲了肘子狠狠一撞,力道之大痛得丹郡张口哀叫。   「我们什麽都没看到。」不愧是蛇般滑溜的列丹齐,说谎说得既老实又诚恳。   「咳,那个……娘,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列丹毓跟列老爷一样同属脸嫩一族,没法像二弟那样把说谎当饭吃,一手一个抓著二弟跟四弟的手,尴尬地奔离大厅。   列夫人把视线转回老爷脸上,狡猾笑笑:「瞧,没人了,老爷您认命吧!」   「夫人冷静啊──」   「唉呀老爷您别跑啊!」   「不要──」   「啧,又不是黄花闺女,喊什麽喊哪?」   「夫人不要……」   「乖老爷,认命吧!」   列府後院,被大哥连拖带拉揪来後院的列丹郡,捂著脸哀叹:「呜呜,爹啊,孩儿救不了您,您……您认命吧……」   「我们真的是那两位老人家生出来的吗?」列丹齐捏捏眉心,虽说从小看到大,可对於这个问题,他还是无解。   列丹毓微笑,摸摸二弟的头,「爹娘感情好可是好事,家合万事兴嘛!你跟弟媳不也常恩爱得让人脸红?」   「哥──」列丹齐受不了地抗议。   「好啦好啦,大哥承认,我跟你嫂嫂也一样,总成了吧!这不挺好?家人和乐可胜过千金万银哪!」   「家合……万事兴吗?」列丹齐咀嚼著这句话,淡淡的哀伤悄悄地爬上心头。   t*     *     * 英雄泪(19)   (19)   楚云溪倚著东宫殿的门柱,看著这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处所。诏令已下,不知这算不算是一个父亲对於儿子最後的宽厚?竟命多年随身伺候的太监朴晋将他带出天牢,说是皇上有命,恩准太子能把殿内之物一并带至流放地。   「最後的宽厚吗?」楚云溪倚柱低喃。   庶人,平民。   有点想问问历代前朝每个被黜离东宫贬为庶人,那些同样曾经贵为太子的人,是怀抱著如何的情绪,走出这堂皇富丽的宫殿?   是不甘?是怨恨?是愤怒?是冤枉?   还是──茫然?   面对一个迥於从前的环境,一个完全云泥之别的环境,是不是有跟他现在一样,不知该如何用辞汇描述的茫然?   「殿下,只需要带上这些吗?」朴晋的声音穿过浓沉的思绪,传入楚云溪脑中。   「这些就够了。」楚云溪颔首:「去跟押解的人说声,随时可以上路了。」   「小的这就去办。」   朴晋走後,几名年轻宦官来到楚云溪面前,带著颤抖的泣音下跪:「殿下,请殿下容许小的们跟随吧!」   楚云溪半跪於地,亲手扶起带头的年轻宦官,叹道:「我已经不是太子,是庶人了,你们在宫内都是有阶级俸禄的宫人,犯不著跟著我受苦。」   带头的宦官叫做赵央,曾经只因为在帝王盛怒之时正好在殿外当差,当晚当差的太监便被帝王下令赐死。没有原因、毫无理由,只因为下命令的是一国之君,他便必须为此赔命。   这是命,是阉割入宫後被前人遵遵训悔不得不接受的宿命。   因为穷苦、因为地位低贱,所以他不是个人──只是个任何人都可以夺走他宝贵性命的蝼蚁。   然而,太子改变了他的命运,扭转了他本该死於那个晚上的宿命。只为了十几个下人们的贱命,楚云溪不惜违抗君王的命令,深夜里暗自拦下侍卫们正准备施刑的刀。那一夜,太子孤身入了大殿,熄了君王无端的怒火,也救了他们一班宫人的命。   不敢问,太子为何救了他们?   因为身分卑贱,他没有发问的资格,只能献上一身的忠诚伺候著他心中唯一的主子。无论是在这东宫殿,抑或是在困苦的流放之地,他向苍天发过了誓,他赵央都将只跟随楚云溪一人,此生此世,永无二心。   赵央壮起胆子,挺胸直视楚云溪的脸:「殿下您曾经救了奴才们的命,请准许奴才们继续伺候您吧!」   楚云溪复叹:「我救了你们,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活著。流放地不比宫里,就连我自己也不知未来会有多少险恶,这种带著别人送命的行为,我做不出来。」   「殿下──」赵央再次跪了下去,激动哭喊。「奴才恳求您让奴才伺候吧!」   「你这……」   「殿下!小人们也恳请殿下允准小的们跟随。」立在赵央身後的宦官们,同样激动地跪倒一片。   他们或多或少,都受过楚云溪恩惠。或许这些事情,在太子爷眼里的只是些随手为之无求报答的小事,然而对於他们来说,赐下银两药材让他们得以医救他们的家人、受诬陷被关入监牢,却因太子下令地方官必须重审调查而获得清白的家人……   数不清的恩德,让他们打内心感激著这位仁德的太子。   可惜人言微轻,帮不了楚云溪避开被黜流放的命运,然而随身伺候、跟随效命,是他们唯一可以报答太子恩惠的机会。   「殿下,朴晋也恳请您答应他们。」   不知何时,办妥楚云溪交办的事情,返回东宫殿的朴晋,也站在一群年轻宦官们的後方,直视著正为难劝阻众人的楚云溪。   「朴公公你这是……」   几十年来,身为负责东宫殿大小事情的总管,朴晋看著太子长大、看著他逐渐散发明主的光彩、看著他仁慈宽厚的行止。所以他懂,懂得赵晋这些年轻人发誓追随的渴望。   这位太子,就像黑夜中发出亮光的明灯,让周边的人在冷风中感受温暖、在黑暗中体会光明。让人,明知可能送命也甘愿追随。   「殿下,就请您答应了吧!」又一次,朴晋诚恳地凝视著他的主子,「况且此行艰险,奴才已年近五十,实在无法把殿下照顾周全哪!多几个年轻小夥子也是好事。再说,殿下您无须担心他们受不得苦,会入宫当太监的,哪个不是苦孩子出身的?说句不敬的,对於如何在民间生活,老奴跟这些孩子们,可比殿下您还了解啊!」   「唉……允你们了……」   敖不过众人恳求的目光,楚云溪苦笑颔首,允了赵晋等人随从伺候的请求。   「谢、谢谢殿下──」   磕头铭谢的激动高呼,缭绕在东宫殿内,久久不散。 英雄泪(20)    (20)   被废庶人,一身素服手铐木枷,在官兵的押解下,楚云溪足踏草履,一步步地踏上千里之遥的南疆。   後方,推车负著从太子殿带走的些许东西,在楚云溪的要求下,删减又删减,只留了一箱子充满回忆的物品,由赵央等年轻宦官轮流推运。   一路上,百姓夹道哭送,这些年来太子在帝王的苛政下,替老百姓们努力挣了些许得以存活的空间。许多就连刑部官员都不屑批审的小案,也不知太子是如何知悉,亲自派人甚或亲自出面,将无辜受狱的人平白冤屈。官员们忘了每一张讼状都是一张人命,更多的是他们忧心如焚的亲友食不下咽的痛;但是太子没有忘记,因而救回了不少无辜百姓宝贵的性命。   身分悬殊,对於太子的感激,受了恩惠的人无法传达。废黜太子的皇榜贴出至今,有人日日上庙烧香,求菩萨保佑太子一生平安;有人发了愿,希望用自己的命换取太子冤屈昭雪。日日夜夜,京城内外大小庙宇香火红烛没有断过,焚烧祈愿签条的火盆烈焰跳动,三日来未曾熄灭,残馀的灰烬早掩过了火盆,然而百姓们焚化祈愿签条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百姓们的泪,如雨般落在官道上,斑斑点点,无限哀戚。   就连负责押解的官兵,也是偷偷抹著眼泪,心道他们是幸运的,有这福分能送太子爷走上这段流放路。临行前,家人亲友们无不一一告诫,定要好好照料太子爷一路衣食,绝对不可有分毫不敬之举。   「滚开滚开。」   「他娘的,死小子你嚷嚷什麽。」一拳打去。   「痛,大哥你不是要我开个道吗?」   「他娘的,我有要你这麽开道的吗?」再打。   「噢!」脑袋被敲疼的小弟委屈地躲到另一人背後,「将军救命!」   「唉呀你这死小子,别以为你躲到将军背後老子就揍不到你。」   「好了好了你们。」一边钻过拥挤的人群,对著让道的人谢了谢,一边斥喝本来领了个差负责在人群中开道的二人。   「将军。」大个头的男人恭敬地对著那人喊道。   「巴铁,借你肩膀用用。」   「没问题。」巴铁咧开一嘴黄牙,对著将军伸出左臂。   「多谢。」谢字方落,只见被喊将军的那人一手握住巴铁伸来的左臂,翻身跃起,两脚在巴铁厚实的肩膀上轻轻一踏,飞身弹向官道中央押解的队伍。   在众人惊呼声中,那人优雅地落到楚云溪面前,双手复在背後,俏皮地盯著楚云溪错愕的反应,咯咯低笑。」   「呵呵,原来你还有这种表情哪!有趣。」   「你──」   「来送行的?不是。来看你的?更不是,臭美喔你。怎麽,猜得著吗?」   楚云溪浅浅勾起嘴角,不知怎地,看到这张脸,对於将来的日子不知该如何走下去,因此而忐忑的心,便静了。   「猜不著。」   一如问话的人般,摸不透、猜不著。   列丹弓撇嘴,这人一点都不好玩,死板板的。摊手,一付像极夫子对著不受教学生般,摇头叹气:「还是长风好玩,你这前太子啊,差得远了。」   「少爷……」   追在後头好不容易才从人墙中钻出来的长风,一听这话登时苦了张脸,抗议。   列丹弓才不理长风的抗议,拇指比著身後一票人马,笑笑:「呐,流放可是要过苦日子的,怕你闷著,给你带一票猴子解解闷。」   「抗议抗议,将军你说得什麽嘛!我们再怎麽说也比猴子帅吧!」   「就是啊将军,咱们兄弟可是无怨无悔情意坚金地追随你耶!怎麽这样说我们嘛!」   「算了吧……少爷对你们不错了,好歹还是猴子……呜,人家是小狗……」长风掩面哀鸣。   列丹弓受不了背後一堆人婆妈罗嗦,转头对著一甘人等大声咆哮「吵死了你们!有种打赢我啊!」   「……」   「……」   「笑死人,我要能打得赢,老妈就嫁乌龟去。」   不知是谁偷偷在巴铁背後冒出这句,登时间惹得这群人哈哈大笑,就连附近认出列丹弓身分的老百姓,也抹著眼泪不自己地笑了出来,冲淡不少哀伤的气氛。   楚云溪举起手上的木枷,对著列丹弓道:「快回去吧!」   他现在,已不是太子,只是个罪人,不愿因此连累列丹弓。   在最後还能看到这张容颜,已足够了。   「回去?老子还身负重任要押你去南疆,我还回哪去?」   「咦?」   列丹弓先是一笑,接著开始在衣袖裤裆摸摸掏掏,弄了半天也不知他究竟在找什麽。   「少、少爷,这里啦!」长风喊著。   「别吵,东西我不晓得放哪去了。」   「将军,这里啦这里!」巴铁一班弟兄们受不了地用手戳戳列丹弓的背。   「什麽这里那里?」气,转头。   就在列丹弓一脚准备踹上背後某个可怜虫的屁股前,看到巴铁手上正拿著自己找了半天也找不著的东西。   「搞什麽,你们拿了居然不跟我说?」   长风摇头摇得脑袋都快飞离脖子,哭诉:「是少爷刚才飞过来的时候,半空中掉下来的。」   呜呜,好心没好报。   列丹弓啧了啧嘴,唰地抖开铭黄圣旨,要让楚云溪看个清楚。   「瞧清楚没,皇上命我这威平将军押你去南疆,顺便把那边纷扰不休的十几个部落小族给收了。」   「这……」楚云溪傻了眼,一时半刻没了反应。   列丹弓这头可忙了,把圣旨塞到楚云溪手中後,领著一甘人等向著两旁送迎的老百姓拱手,朗声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列丹弓,定会将前太子安安当当保护周全,决不会让任何奸小有机会残害你们敬重的太子爷。」   「好!」   人群中,有人高举著手欢呼了声。   随即,就像是投石入水般,激盪在众人之中,一声复一声的叫好声不绝於市,震撼人心。   不远处,茶馆二楼,列辰与夫人含泪目送即将远去的幼子。夫妻二人十指相扣,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不舍与对於丹弓有所成长的喜悦。   『我决定了,此生效忠太子楚云溪。』   还记得,那日小儿子从天牢内返家後,大醉醒来後第一件事就是央求父母开启供奉祖宗牌位的祠堂。   在列家,每一个男子倘若愿意入伍为军,都需面告祖宗,以示慎重。   从来都不想让自己踏上所谓「列家人」这条路的小儿子,竟然因为一个人改变十多年的想法。列氏夫妇看著跪在祖宗牌位前的列丹弓,欣慰笑叹──这孩子真的是长大了呀!   『所以,我会尽一切力量推翻当今皇上,让楚云溪登基。』   没有拦阻、没有斥喝,对於儿子此番在外人眼里看来大逆不道的言论,列氏夫妇了然地颔首。   『所以,纵使有一天,必须与父亲跟哥哥们对阵,我也绝不後悔。』   t*     *     *   「老爷……」   茶馆楼上,列夫人用手包覆列辰低头颤抖的双手。   「老爷别哭啊。」   「……」   「孩子长大了,能高飞了,这可是父母的骄傲。再者丹弓此番受命平定南疆,怎麽说也是领了皇命,正正当当地去。总比我俩提心吊胆,深怕他那小子连夜弃职溜走,已经好多了,老爷您说对吧!」   「噗。」列辰破啼转笑。   是啊,他这做父亲的,还真怕丹弓那顽劣小子,会抛了将军之职,像个逃婚的小姑娘一样连夜跟情郎偷跑。然後落下一堆破烂摊子与朝臣攻讦,让他这父亲操烦呢!   「是啊,他这回对老父可还算不错!不过咱们回头还得去安慰丹郡跟纪敏哪!」列辰大笑。   两个疼丹弓疼得不亚於他们夫妇的人,现在应该早不管什麽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鬼话,哭成一团了吧!   列夫人也笑了:「也对,丹郡傻哥哥一个,据说要不是丹弓带了个大块头,就是刚才路中间那个什麽巴铁的壮汉,花了一整晚的功夫把丹郡灌醉,到现在还没醒过来,不然我看丹弓也没这麽顺利能在这时候出现在这儿。」   「啊哈哈哈──」   「不过敏儿那,就不劳老爷您多事了!」   「夫人偏心喔!敏儿虽不是咱们生养,可我早把他当作自家儿子一般看待,我可不许夫人偏心。」   列夫人给了迟钝的大老爷几个白眼,「敏儿那边,用不著老爷您担心,咱们丹颺第一个先舍不得呢!谁要你这糟老头多心!您还是省著点吧!」   「啊?」列辰懵了。   「唉……呆老爷啊……」   列夫人摇头叹气,把目光转回楼下缓缓离去的队伍,懒得搭理人称用兵如神的列老将军。 番外──拜师   番外──拜师   「凭什麽要我拜这种人为师?」六岁大的小太子指著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人,回过头不满地对著母后质问。   「忆、弓!」皇后带著笑,柔声喊著皇儿的名字。   「唔……」小太子当场被这喊人方式吓得到退了好几步。   母后越是生气,喊人就越是温柔,然後也笑得越漂亮。所以说,呜……母后她现在非、常、生、气!   死定了!   三个字刚掠过脑门,下一刻小太子就被皇后提起後领往上一抛,熟练而俐落地,把一国的小太子高高挂在树头,随风摇晃。   「我说你这──」列丹弓捏捏眉心,对皇后的行径猛地摇头。   「嗯?」皇后依然如春风般笑脸迎人,就像什麽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小子好歹也是你儿子……」   居然扔儿子挂树头?而且扔得如此顺手?这不摆明了我朝的太子爷,没事就给皇后娘娘扔上去晾著当处罚吗?   不愧是云溪的女人,跟自己过世的娘一样恐怖……   想当年才十岁的自己,某天大清早就被娘亲从被窝里揪醒,扔了个包袱然後就要他去闯荡江湖,还说什麽不到快死了不准踏入家门半步云云。看样子当年娘亲欺负儿子的行径,如今可谓「後继有人」哪!   「怎麽说这小子也是个太子,你怎麽就把他晾树上啊?」   皇后笑靥盈盈,道:「我不先把『太子』没事晾到树上,又怎麽有办法让他向你拜师学艺?又怎麽有办法让你把一骨子的才能,毫无顾忌地传授给这挂了『太子』头衔的臭小子呢?」   若想「真正」地从列丹弓身上学到东西,无论是武艺还是行军布阵的兵法,没有耐苦的毅力是绝对无法办到的。忆弓身为皇上唯一的孩子,也是未来唯一的大统承继人,四周环绕他的只有无尽的纵溺与包容,如此下去,被惯坏的孩子只会成为无知任性的大人。   什麽小孩都可以被放纵,唯独忆弓不可。往後的日子,他肩膀上担负的是全天下老百姓的安危与幸福,身为母亲、身为一国之母,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败坏纲纪的昏君。   宫内并不是没有教养太子的老师,然而宫规繁严,背错了诗文出错了拳法,教养的师傅们也只会好言好语地请太子再来一遍;就算忆弓犯了错,受罚的也只是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小宫娥。   四岁开始学习,至今就要两年,然而就连不会武功的自己也都看得出来,忆弓的武艺只是招式漂亮的花拳绣腿。只是这也怪不得教武的师傅,毕竟与忆弓对打练习的小侍卫们,谁敢真得对「太子爷」挥拳动手?   於是,计画著定要让那男人成为忆弓的老师,如有机会,不仅武艺,或许就连那男人天才般的领兵之法也能学个粗略。   就在皇后心念定下之後,不到五岁的小太子楚忆弓,开始了不管犯错还是捣蛋,总之只要犯了母后认为不对的事,就会被扔上树头挂著的习惯。   一来,是为了将来拜列丹弓为师後要嚐的苦头先给先演练;二来,让宫里宫外的人先明白,只要皇上没反对,就算是太子爷被扔去树头晾著也没人可吭上半句。   「你!」   列丹弓抖著手指,心中不知道地几次重复著相同的话──云溪的女人比他娘亲还恐怖。   皇后笑问:「如何?哀家用心良苦,只要你肯把一身武艺传授太子,那麽不管你要怎麽教、爱怎麽教,要打要骂要扔要摔,哀家全都不管。」   「皇上不会舍得吧?」挣扎一下,毕竟当人家师父可是个苦差事。   呜,云溪啊,你不会对我这麽狠吧?   当人家师父?教武功?能不能一刀子给他个痛快啊?   皇后早料到列丹弓有此一问,右手一摊,身後的宫女立刻将一只铭黄诏书放在皇后掌心。   「呐,皇上都拟了圣旨了,要看吗?」   「圣圣圣、圣旨?」不会吧?   皇后笑笑:「放心,没有逼你,只是如果你答应当忆弓的师傅的话,无论你对他怎麽罚,都是遵了皇上的命令。并且……」   皇后顿了顿,看了眼已经自己从树上爬下来乖乖站在一旁的楚忆弓,微笑:「如果太子胆敢跟任何人告状,你怎麽罚的,哀家就三倍再罚一回。」   「啊?什麽?」楚忆弓尖叫。   「如何?大将军可愿意接这圣旨?」   「这……」   见列丹弓果然没这麽容易入套,皇后窃窃一笑,趋前几步贴著列丹弓的耳朵道:「若你答应的话,哀家有办法堵住大臣们的嘴,让皇上可以毫无国事牵绊,好好休息两三个月。」   「唔──」列丹弓瞪了眼皇后狡诈的笑容。   两、两三个月?   可以跟云溪抛开一切游山玩水,没有侍卫随从等一堆跟屁虫扫兴,两个人独处的两三个月?   「你这是威胁!」我瞪。   「不,哀家这叫做用心良苦。」微笑微笑。「如何?答应吗?」   「……」输了。   列丹弓泄气地白了眼嘟著小嘴,满身戒备盯著自己瞧的小太子。「看什麽看?还不跪下磕头?」   「噗。」皇后噗哧笑著,熬了半天总算计谋达成,刚才还真有点担心要逮的兔子不入洞呢!   「哼,才不要!」楚忆弓用力撇头,「我才不要父皇的男宠当我的师傅。」   「哦?」   此话一出,列丹弓凉凉一哼。   「啊哈哈。」皇后这边却是听了大笑,看好戏地往旁边移了移。   「你知道『男宠』是什麽意思吗?」   「知、知道……」   底气不足,显然小鬼头只是从别人口中听来这词汇,完全不知其意涵为何。   列丹弓啧啧嘴,有多久没人对著他喊『男宠』了?还真是怀念啊!   「既然要当你师傅,按我的规矩是──天下没有什麽不能教的东西,更没有什麽不能学的玩意儿──今天就让你亲眼瞧瞧,『男宠』到底是怎麽回事。顺便让你明白,男宠可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的,你要有本事能当个顶尖的男宠,我当你师傅这件事就可以不算数。如何?太子殿下敢不敢跟我打这赌?」   「我、我……我……」   「你要是不敢赌,也成。」列丹弓指著鞋面前的地,道:「那就麻烦你这小鬼别罗哩罗嗦,快点给我磕头拜师少浪费我时间。」   「可、可恶!」楚忆弓攒紧双拳,从来就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他,气死了气死了。「赌就赌,本宫还怕你不成?我就偏不要当你徒弟,死男宠!」   列丹弓摸摸下巴,笑,「气势不错,待会可别哭著回来。」   「哼!」   「走吧!」   「走?」楚忆弓呆住。   走?走哪?   「小官院。」   「啊?」小官院?这是什麽?没听过。   列丹弓一把拽起楚忆弓的手腕,大跨步往宫门外去,可怜小太子腿短,得一直用跑得才能跟上列丹弓的脚步。   「娘娘,这……这……」   带太子爷嫖小官?太子才刚满六岁耶!这、这个──   长年随侍在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忍不住担心开口问著。   皇后捂著肚子笑得连眼泪水都挤出眼眶,看著一大一小的背影又是一阵畅笑。「啊哈哈哈……不愧是列丹弓,哈哈哈……」   果然是个能让皇上爱到骨子里的男人,够狂。   居然带忆弓上小官院?让他亲眼瞧瞧他口中鄙视的「男宠」是为何卖身,让他明白语言伤人的力量不亚於兵刃。   当忆弓亲眼看见跟自己同龄的男孩,得因为养活家人或是挣口饭食,而甘愿屈从男人身下当一个男宠,却还得被人用这词汇侮辱谩骂、还得被靠著自己方得以活下去的亲人鄙夷不耻……   体会这些後的忆弓,不知道会露出什麽样的表情。   「没有什麽不能教、更没有什麽不能学吗?」   皇后抹著泪花收起笑容,细细品味著方才列丹弓的一席话。   的确,知识没有好与坏,但看学的人往後如何去运用罢了!   杀人的刀,可以是救人於难的武器;孔孟之道,也会成为结党营派欺凌百姓的毒。   「真是个好师傅,皇上您说对吧!」皇后半转过身,抿嘴微笑。   楚云溪自掩身的大柱後方步出,失笑摇头:「皇后聪慧,才让丹弓认了皇儿做徒弟,朕可得代百姓们好好谢谢皇后,他们又多了数十年的好日子。」   君权专制,只要能出一世好皇帝,百姓便能过上数十年的幸福日子。孙子那代自己或许是无法顾及,但是忆弓……他的儿子,怎麽也得磨著他走上明君之道。   这也是在位的帝王,能给百姓留下,最好的恩德。   「你们……还真是像啊……」   楚云溪执起皇后的手,淡淡笑著。   一个皇后,一个大将军;一个他心有亏欠的女人,一个他爱入骨髓的男人。   却同样胸怀天下,苦百姓所苦;却同样愿意牺牲自我,换得黎民世代安乐。   弓儿,你很幸福。   未来,你也要不辱自己的名字,不辱那父皇宁可违背祖宗惯例而帮你取的名字──忆弓。   忆,是你母亲的名,忆娟的「忆」字;弓,是你师父的名,丹弓的「弓」字。   让我心服的女人,与我爱的男人,将他二人拆开拼成了你的名字。   同时,忆弓,忆者思念,弓者丹弓。   思念丹弓,暗藏在你名字之中,是父皇的私心。   是父皇不希望丹弓这名字,在未来如同拥有这名字的主人一般,可能像流星般消逝而全然未留痕迹的命运,故而私心地将他隐藏在亲儿的身上。   列丹弓──一个父皇此生中,敬佩又深爱的男人。 英雄泪(21)      (21)   第九章、   双腿因长时间行走胀得痛人,肌肤下的血管彷佛下一刻便要爆裂表皮;手上的木枷,磨破了手腕处娇嫩的薄皮,丝丝血痕错落在腕上,连同被粗糙的木枷刺破翻起的皮肤,殷红得让人怵目惊心。   觉得自己就像是牵线被人操纵的木偶,毫无意识地跟著压解的队伍走著,脚底板处的骨头,似乎没有皮肉的保护直接踩踏在凹凸的地面,硬碰硬地对抗著尖锐的石子。   楚云溪又是一晃,在栽倒的前一刻勉强保住了平衡。   「殿下?」後方,朴晋担心地问了声。   「没事……」   虚弱的回音尚停歇,随著楚云溪的身形又一次摇晃,终究撑不住精神与肉体上的过度负荷,眼前一黑,就这麽侧身倒去。   「殿下──」朴晋飞身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背接下楚云溪昏厥的身体。   後头赵央与士兵等人见状,连忙停下脚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起楚云溪,扛到一旁的阴凉处看照。   队伍最前头,列丹弓一听後方杂音纷纷,回头便见楚云溪昏倒被人抬至树下的一幕。心头一揪,掉马回到押解队伍的末端,不等收疆勒马,便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急奔楚云溪身前。   「怎麽了?」   长风半跪在楚云溪身侧,执起一手扣住手腕的中央凝神审脉,虽不如纪敏那般医术高超,却也是不折不扣的随行军医。此番压解前太子的行程,长风之所以被列丹弓拎著一同赴命,除却二人自幼一块长大,彼此间互信互任如同亲生手足;也因为长风从小跟著老军医学著用药治伤,南疆之行多有变数,带个大夫随行,危难之时绝对比带著黄金白银有用。   长风嘘了口气,抹了把额际上的冷汗,道:「只是体力过支晕了过去,没什麽大碍。」   列丹弓回头对著个瘦高的男人道:「小乌龟,去前面探路,找间乾净的客栈或民家,咱们得在这儿过上几晚。还有,去弄些止血化瘀的伤药来。」   被喊小乌龟的男人黑著脸碎碎低念:「伍桂、伍桂啦!」不是小乌龟啦,呜……   「小乌龟,在那边唠叨什麽?还不快去?」   「知道了啦,呜……」   伍桂认命地应了声,没办法,谁让他打不赢这个爱给人乱取别名的少年将军,在打赢之前,呜呜呜,自己只能当只可怜的小乌龟了!   「小、乌、龟──」   浓浓警告的语气鬼气森森地飘来,吓得伍桂忙把疆绳一抖,两腿夹著马腹迅速奔去前方小村打点一切。   看著列丹弓指挥自己部下,正打算将楚云溪负上马背,押解的官兵头儿趋步走至列丹弓身侧,拱手道:「列将军,卑职有一言提醒将军。」   「何事?」   官兵头儿咽了咽唾沫,提了些胆子接著道:「太子爷是流放之人,按规矩不得骑马乘车,得一路亲行至流放地,所以……」   「什麽?」巴铁熊步一跨,揪起官兵头儿的领子,扯著大嗓门怒吼。「他奶奶的,不能骑马,那放在马屁股上也不行吗?」   「这……这个……」官兵头儿的脚尖在离地半个拳头高的地方晃动,脖子也被勒得难受。   「松手吧!」   一只手轻轻拍在巴铁的臂上,列丹弓摇摇头,「他也是按令办差,别为难他了。」   「哼!」   巴铁闷气松手,军官头儿脚板落地,一个没站定,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拍了拍被巴铁揪皱的衣领,露出为难苦笑。   「多谢将军。」   列丹弓抱臂思索,「不能用马载、不能用车……可是再耽搁下去,万一……」   「将军,让奴才们用负的负太子爷去吧!」赵央卸下背上行李,朝著列丹弓扬声道。   列丹弓听了大喜,目光看向官兵头儿,问著:「如何?这方法可行吗?」   官兵头儿点头微笑,「自然可行。」   「将军,那我──」   赵央的话还没完,朴晋只觉得背上重量一轻,楚云溪便已经被列丹弓负在背上,两人的身上还用粗绳扎了个结实,唯恐疾行间不小心让楚云溪落下它的背。   列丹弓的手紧紧勾在楚云溪的腿弯,迎风一笑,对著手下朗声一吓:「来啊!练军,威平营下的士兵们听令。」   「是!」   随行护卫的威平营士兵们一听是军令,各个表情严肃笔直而立,齐一的应和豪气地飘盪在崎岖的郊道上。   「让出你们的马,请其他人骑上,本将军现在身上还负著太子爷,若还跑输我的,接下来三天不准吃饭,给我去啃地瓜。」   「呜……」   前一刻还雄壮威武的士兵,一听到又是恐怖的地瓜刑,一个个脸上惨白如纸,就连巴铁也眉角狂抽。   「呜什麽呜,有种的就给我拼命跑,本将军就是这麽练军,有意见的……」   「打赢你再说对吧?」   继上回『我若打得过将军,我老妈就嫁乌龟去』的言论後,军伍中武艺最差的纪平,准确无误地接下列丹弓没说完的话。   「有问题吗?小、平、平?」   纪平异於常人高大魁梧的身材,开始狂抖满身子疙瘩,用著低沉浑厚的声音对列丹弓讨饶:「将军我拜托你,你这麽叫,你不丢脸我丢脸啊!」   抗议的话招来列丹弓一记扫堂腿,要不是这段日子来时不时地就会给将军来上这麽一记腿,一开始屡屡跌得狗吃屎,现在倒练就了一番闪躲功夫,轻轻松松化解了列丹弓猛力的一踢。   「还愣著做什麽?动作快!」   「是!」   士兵们翻身下马,让年纪稍长或者动作较缓的人骑上马背,剩下年轻力壮的则负责搬运物品。列丹弓留下随行士兵,吩咐那领头儿维护这些人的安危後,足下一点,也不事先打声招呼,负著楚云溪便往村上人烟处,循著伍桂而去。   「啊!偷跑!」   「卑鄙!」   「阴险啊啊啊──」   身後处,一群突然看见列丹弓发足急奔,呆愣後狂起直追的士兵们,边追著前方的少年将军,发出惨烈哀嚎的抗议。   「兵不厌诈。」   最前头,少年将军头不回足不停,轻飘飘地落下了这句话。   「……」   跟在後头的一干人等,收起了哀嚎抗议,黑著脸加快自己的脚步,只求自个儿不是最後殿底的那位,至於往日相互扶持礼让的兄弟情谊,通通暂且搁下。   总之,谁也不想受那三日的地瓜之刑啊!   t*     *     *   在列丹弓的有意分派下,先一步来到村镇的自然是被他欺负到可称「训练有素」的威平营士兵们。伍桂办事俐落,早把这小村上最易护卫的客栈包下,紧跟而来的士兵们,刚结束一场莫名其妙的训练後,又给分派在客栈内外四周守护楚云溪的安危。至於随之跟上的官差与宦官们,也在列丹弓的指挥下,搁放随行物品停留休憩。   纪平随著伍桂在这村里头绕上一圈後,带回了这村中的一位老郎中替楚云溪断脉问诊。老郎中开了几帖药方,便由赵央等接下,从纪平带回来的大堆药材中挑出药方上的几味,借了客栈後头的厨房烧水熬药。   一个时辰後,煎好的汤药端入房内,由朴晋一勺勺慢慢地喂入楚云溪口中。而专治皮外伤的膏药,早在一柱香前,便从半条街外的店铺子买来,细细敷在楚云溪手脚破皮的伤口处。   众人忙碌间,列丹弓始终抱著手臂站在窗口,时而拧眉时而舒气。这些差事他帮不上忙,与其乱手乱脚瞎忙操心,不如让朴晋他们惯於伺候楚云溪的人看情况处理。   只是这道理虽懂,也让出了空间自己站在窗边观看,可心头却不由得随著楚云溪的状况而起伏。见他伤口上药时皱眉忍疼,心头便收紧;见他喝下汤药,情绪也跟著缓了下来。   帮不上忙却只能在旁乾著急的情绪,似乎打从认识这废太子後,便成了他列丹弓最常体会的心情。   t*     *     *   夜深人静,太阳西落後才开始活动的虫儿发出独特的声音,或觅食或求偶,交错在宁静的夜里,铺成大自然的曲调。   客栈里外两层负责守夜的人,换到了第二轮,列丹弓椅著床头,就著朦胧的月色凝视著床上呼吸平缓的俊容。   漆黑的房间,列丹弓又一次抹去颊上的泪。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不是指挥若度的将军、不是少年老成的将军。他,不过是个意感的少年,一个担忧如焚却不能在其他人面前展露脆弱的少年。   「让你担心了……」   床禢上,楚云溪轻启眼帘,黑暗中虽然看不清楚列丹弓此刻的表情,却从空气中轻微而压抑的气息,知道有人为他担忧落泪。   心疼,心疼这比自己小上十岁的少年,身上背负的重担。   心疼,心疼这外人眼中意气风发沉稳老练的少年将军,胸中压抑了多少无法与人倾诉的苦。   或许是那夜大殿上舞剑救人时,察觉了列丹弓不若表面镇静的惶恐,近身而处後,对於他的心疼只有倍加毫无减退。   楚云溪举起手,吃力地想要探向列丹弓的脸,却被另一只手拦了下来,负气地将楚云溪的手放回禢上。   「身体还没好就别动,省得浪费他们辛苦找来的药。」   「别哭……」   「谁哭了。」列丹弓撇头闷哼,引来楚云溪不住轻笑。「可恶,你笑什麽?」   「别担心,我没事。」   「真的?」   「真的。」   「……」列丹弓咬咬下唇,挣扎了一会,终究决定顺从自己的意念。   於是,他离开座椅,坐在床边,缓缓地将耳朵贴上了楚云溪的胸口。心跳声透过此举传入列丹弓耳中,直到此时此刻,才完全安了心。   本该是逾矩的动作,却带给楚云溪心头上的平静,似乎只要列丹弓在他身旁,便满足了。   「列……」   「拜托,让我靠一下就好。」   卜通跳动的两颗心,渐渐地契合了鼓动的拍子,齐一鼓动。   楚云溪无意识抚上垂散在胸口处的发丝,用指尖细细梳理,而列丹弓也享受著这安抚的动作,闭著眼,微笑地枕在楚云溪的胸口。   这一夜,两人都未察觉,牵绊的丝线从此刻将他二人缠绕。   楚云溪的指,勾绕著列丹弓的发,在彼此起落的呼吸中双双沉睡。      t*     *     *   停留二日,众人也得以稍稍休息,木枷子铐出的伤仅是皮外伤,上了药後结了痂,也就没什麽大碍。   二日後,押解的队伍再次上路,随行的人物依旧。不同的,是楚云溪脸上的笑容,随著队伍前行的步伐,一日日淡去。   只是朝向流放地的方向前行、前行、复前行…… 英雄泪(22)      (22)   第十章、   太子殿内,奏章上的南疆,是个地势险恶、遥处偏僻、毒物猛兽流窜,且瘴气重重伤肺蚀腑之地。居此之人,未受教化野蛮如兽,时时犯境劫掠杀伐。   而眼前,闷热的空气虽透著湿气,却不至於让人难受;不若北方宏伟壮丽之景,散发柔和娟秀之美。耳畔传来虫语鸟鸣,安宁平和,毫无血腥杀气;四周身著迥於中原特色的服饰,豔丽色彩编织成的服装,一如这些人面上温和带笑的容颜,热情招呼著外来陌生的队伍。   楚云溪披垂散发,颈铐木枷,在朝廷势力的土地上,被厌恶鄙夷的目光焦炙。路过的人虽不知眼前之人身分何许,在他们眼里,只看见象徵罪犯的木枷,而这木枷栓铐之人,绝非善类。   於是,用著自认「善良人」的高傲姿态,不问被铐之人身犯何罪?何以犯罪?不问过往、不问缘由,一厢情愿将世俗的评价如同那木制刑具,恶毒地、牢牢地,铐在被其认定是恶人的身上。   反观被朝廷视为奸恶野蛮的南疆人,却有著宽阔包容的心胸,在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是一个不知名的男人。至於这男人身上的木枷,也仅仅只是一个束缚了他自由的道具,不含任何负面意义。   在他们眼里,一个人是善是恶,要让他们接触後才会评价。你好,便认定你好;你坏,纵使巧言美词华服高爵,依然是必须驱逐的恶人。   或许贫困、或许没有广大辽阔的土地,可是他们知足目前所能拥有的,怒力地生活、自在地生活。乐天知命,才是他们真正的样貌。   t*     *     *   打从来到这片奏摺上描述为蛮荒未开的贫瘠之地,楚云溪心头的阴影更加深沉。时而站在青稞田里,看著抽苗的黄土发呆;时而端坐大石望著白云消磨一日;时而……就连他自己也不懂自己究竟在做什麽,看著这片土地上辛勤生活的人们,心头一片空荡,若有思若无思,一个人静静伫立在眼前的景致外,彷佛在看一幅幅鲜活生动的画轴,就这样站著看著,直到朴晋等人前来唤他回去用膳就寝。   楚云溪不知何故,像个断了线的绳偶,茫然地随著晨晚推移,默默地渡过流放地的每一天。   这一切,伺候的人看在眼底,担忧之情日深一日,唯恐楚云溪一个念头冲不破想不开,做出什麽惊天骇人的傻事。朴晋对於主子异样的举止不知该如何劝谏,只能默默地让随侍照料的宦官们暗中留神,万一楚云溪有什麽异常行为,便须立刻阻止。   这一切,列丹弓同样看在眼底。   没有过多的言语、更没有任何安慰,只是每天在结束整顿军队後,无论多晚,他就像那木偶的影子,静静站在楚云溪举臂可及之处。楚云溪坐,他坐;楚云溪站,他站。一个楚云溪,一个列丹弓;一具木偶,一个影子。   让旁边看不透的人,更加摸不著头绪,不知道这两位主子演得究竟是哪出戏。   t*     *     *   这一人一影的戏码,足足演了一个多月。   三十多天的日子,旁人从错愕担忧、猜想揣测,到後来淡得没有感觉,各人忙著手里的活儿,不再成天提心吊胆害怕他二人往绝路走。   这天,列丹弓查核完军营粮晌,阅完几批昨日呈上关於几簇小部落争夺良田的报告,一如这三十多天来的惯例,回到茅草砖头辟搭的陋屋。   推门踏入,没见著楚云溪的身影,刚在脑中搜寻他可能会去的几个地方,转身正准备离开之际,一抹高大的黑影遮去门外透入的光线,也挡了列丹弓的路。   「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些天来,我究竟在想什麽吗?」   列丹弓抬头看著眼前高大的身躯,抿唇一笑,道:「我又何必要问?」   「莫非你知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会晓得你在想什麽?」   「那你──」一天又一天,不问不疑地陪在我身边,又是为何?   列丹弓似乎明白楚云溪眼里的质疑,笑答:「我虽不懂你心里在想什麽,可看你的表情,我懂……我懂你此刻的挣扎与懊悔。」   「为何?」   就连父皇都不懂他所思所想,这少年将军,又岂会知晓?   列丹弓笑而不答,握著楚云溪温热的掌心奔出漏屋,直至二人奔出了汗来不及换气这才停下急奔的脚步。   列丹弓指著坡脚下收拾农具准备日落归返的农夫、指著结实纍纍的田园,严肃地开口:「三年前,这片地上被烈火吞噬,征伐南蛮的军伍健踏过这里的每一块泥土。带回了千名战俘、百名妇幼,当著京城百姓的面,在城墙上悬挂南蛮贼子们的头颅,被斩断的脖子处落下的鲜血,在南城门下足足滴了半个时辰。」   「……」   没有理会楚云溪的静默,列丹弓就像个茶馆拍案的说书人,娓娓道来三年前的那桩惨烈。   「当年,皇帝为此设宴庆功,领头功的不是带军征伐的将军,而是这一切事端幕後主导之人。此人睿智忠义,京城百姓无不景仰称赞,道是此人倘若登基,则天下太平、海晏河青。这个人虽然从未踏上南疆的土地,却凭著展於纸上地形图,精准无误地判别南蛮可能设陷攻击之地,就连对方兵败逃窜窝身之处,也盼别得分毫无差。也因为我朝将领有了此人相助,方得以在半个月内攻克南蛮,取下贼人首级,光耀帝王威仪。」   列丹弓顿了顿,扳过楚云溪的脸,四目相对,字字句句如鞭如笞,狠狠抽打在楚云溪这三十天来愧疚懊悔的一角。   「这个人,皇族,高贵而聪慧,姓楚,名云溪。皇帝陛下的亲儿,我朝尊贵的前太子殿下。就是你──楚、云、溪!」   楚云溪眦目欲裂,自责、懊悔、愤恨、屈辱……百般滋味杂陈於心,胸口上犹如被大石重压,让他无法呼吸。   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吸气,空气好不容易入了肺,却彷佛每一丝空气都带了尖刺,每一吸气,便死死扎在胸中,剧痛逼得楚云溪背脊发汗,却又无法阻止自己再一次吸气的动作。   木偶,从四肢末端起始,迸裂了、折断了、粉碎了……   这些日子来,被脓血层层包裹不愿直视的溃烂,被列丹弓拿著尖针不留情面地戳破。榨出了黄脓、喷出了黑血,却有种轻松的舒坦。   化了脓的伤,恶臭、溃烂、生蛆,却被捂著掩著,烂了心志、溃了抱负。   出宫前允诺列丹弓的话,被自己忘得一乾二净,自怨自艾沉沦在往昔无意造成的惨剧。   不出宫门,不识江山。   流放路上,所厅所闻,屡屡超出他原本的认知。   原本,自负地认为,他不像父皇蛮横残暴,心系百姓,一心只求能有所作为,减轻百姓劳苦,让他们都能拥抱幸福安康。   却原来,他所做所为,仅是一厢情愿。   从来没有走入人群、从来没有踏上百姓所生所仰的土地、更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一个人,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只凭自己单方粗鄙的想法,自以为善意地替老百姓认定他们会要什麽,可从来不曾问过任何一人,自己所想,是否正确?   就像南疆惨剧,三年前接了驻守边将的上奏,听了将领愤慨怒诉南疆贼子如何嚣张跋扈,乱我边城杀我百姓。於是,在九重深阙的太子殿内,一道又一道的军令连夜南下。   如今冷汗重思,却发现当年的自己,竟未有片刻想过,要找个信得过的人,前赴南疆一窥究竟。将领之词是否可信?若可信,可信者又有几分?   攻克、擒贼、得胜……   自以为维护了我朝黎民的安危,然而那一颗颗滴血的头颅,可能只是此时此刻,自己眼前那些挥汗收拾工具的无争农民,与一旁欢笑迎接他们返家的妻子儿女。   t*     *     *   这罪孽,怪不得隐瞒实情,欲藉机挥军巧取战功以谋升官厚赐的将领。   因为信了片面之词的是他、未曾疑惑派人探查实情的是他,乃至最终下达军令讨伐的的也是他。   被羞愧自厌之火灼焚的楚云溪,举手掩面惶恐颤抖。   身後,传来列丹弓独有的沉稳嗓音,「我这麽说,只是要你认清真相,不让你逃避。无论你自责也好、愧疚也罢,时光不能倒流,做过的事情确实无法挽回,但我们可以弥补。倘若往後你能还这片土地数十年不受战火波及,就是对枉死之人最大的安慰。因为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族人,都将受惠於你的德政,而拥有属於他们的幸福。」   一语惊醒,当头棒喝。   楚云溪转身看著伫立夕阳下的列丹弓,看著那俊美无俦的容颜,心中大叹惭愧。「我不如你……」   长了虚岁,然而却被这少年屡次开导。   晚风中,列丹弓一缕衣带被风振起,轻扫在楚云溪的左手。   楚云溪张开手心,抓了几回都没能将那缕衣带握执掌中,失失落落,就像他到此刻仍抓不住列丹弓的心一样。   「谢谢……你这段日子的陪伴……」   「噗。」列丹弓露出调皮的笑,戳戳楚云溪高挺的鼻尖。「别把我想得太高了,我可没比你强到哪去,刚才那番话,是我爹在我临行前再三吩咐,要我适时在你面前说出口的话。」   「列辰将军?」   「是啊!」列丹弓俏皮笑笑,「爹要我时时提醒你,不可失志。还要我转告你,为人君者,不是毫不会犯错的人。真正的仁德之君,是纵然犯了错也懂得坦然面对、尽心补偿的人。」   深吸浅吐,如此反覆数次後,楚云溪真正走出的迷障。先前如堕大雾的惶惶不安,刻下思绪清明,不禁暗暗感谢列老将军的一番用心。要知道方才那席话,也唯有列丹弓才敢直冲冲地对他托出;也唯有列丹弓,才能把列老将军想要透过儿子转达给自己的话,一字一句牢牢刻印在他脑中。   楚云溪再次翻掌一握,这回轻松地将那缕随风飘扬的衣带握入掌中。   「丹弓……我可以……这麽喊你吗?」   夕阳映照在楚云溪脸上,分不出他脸上的色彩,是夕阳的红光抑或是他无措的红晕。   走不出的迷惘,其实有两层。   其中一层,在老将军的开导下,顿悟了。   而另外一层,他要靠自己的手将之扯开。   列丹弓咯咯笑问:「怎麽?突然问这种古怪的问题?」   「那……那你的意思是……可以吗?」   「当然,你愿意喊我的名字,我欢心都还来不及呢!」   楚云溪脸上表情一紧,深深吸了口气後,才又开口道:「我──」   「你?你怎麽?」   「我对你──」   「对我?」列丹弓歪著脖子,狐疑看著楚云溪欺向自己的脸。「唔……」   颤抖的唇瓣,带著怕被拒绝的惶恐,缓缓印上列丹弓微张的唇。   鼻间呼出炽热的气息,扑打在彼此的脸上。   夕阳一点点隐没在地平线,地面上,两道交叠的影子随著夕阳西下,越拉越长……越拉越长…… 英雄泪(23)   (23)   第十一章、   『我对你……很是喜欢……』   『是吗?』   『我是认真的……认真的喜欢……这样的情感,你……能接受吗?』   『想抱我?』   『咦咦?不、不是。我并不想像父皇那样……强迫你……』   『我不介意。』   『我介意。』   『这不难。』   『耶?』   『我抱你。』笑。   『……』呆滞。   『不愿意?』大笑。   『……』   『不愿意便算了,我技巧不错,本想让你嚐嚐。』   『……』   『噗──』   『愿意……』声如蚊蝇。   『啥?』   『我说……我……我愿意……』   『……』这下子,换另一个人呆滞了。   t*     *     *   褪去迷网後,楚云溪决定走入老百姓的生活。同他们干一样的活、同他们吃一样的苦,同他们……一同欢笑。   从云端坠落泥地,楚云溪一点也不觉得苦。卸下名号、摆脱朝堂上卑鄙的阴谋陷害,反倒单纯地以一个人的身分,活得更加自在。在这民风纯朴的南疆,他抹去了象徵皇族的国姓──楚。   在这里,他是孩子们口中的云溪哥哥、是忙於农活男人们把酒言欢的云兄、是巴铁伍桂纪平这群威平营猛将,继列丹功後,近来最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希望哪天能打败的对手。   赵央、成玉、卫七这些随侍的宦官,在楚云溪表明不希望让人知悉其身分後,惶恐而苦恼地,开始管楚云溪为「大哥」。起初一听见自己要对著太子爷喊声大哥,他们这些自幼进宫做奴才的,一个个几乎要昏厥过去。好不容易发著冷汗抖著两腿,好不容易才把大哥两个字抖著嘴念完,下一刻又觉得冒犯了高贵的太子立刻跪地请求饶恕。比起巴铁等人一口一个大哥咧牙喊得亲腻,当场被列丹弓两手插腰大肆狂笑,指著楚云溪的鼻子,得意地笑说这些人还不如自个儿手下这群流氓盗匪,说什麽喊太子爷大哥有什麽了不起,哪天等楚云溪登基当皇帝後,要照样喊他大哥才够带种。   一不小心就会被当作逆谋的言论,赵央等人跪在地上忍不住替这少年将军抹上几把冷汗,到这当下才见识到,为何太子爷对列丹弓会是一字评语──『狂』!   独独只有朴晋,在楚云溪尚未发话之际,躬身揖礼道:「太子若不想露了身分,老奴自当遵从您的吩咐。只是老奴也有老奴的坚持,请容老奴对您喊上声『少爷』。」   楚云溪笑答:「那麽,云溪可有这福分,请您操劳这里的一切,当当我这简陋小府上的『朴管家』?」   朴晋眼眶一热,颤著嗓子保证。「太子……不,少爷,老奴绝对会用心伺候您的,请您放心。」   这一刻起,抹去身分之别,这些人的心真正地系到了一起。   没有人知道,在多年以後,今天的事成了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一段,忠臣虎将与帝王,扯去身分悬殊的藩篱,成了莫逆相交的哥儿们。而朴晋,将会在未来的史书上,以一名宦官却也是用性命护主的忠臣之姿,被史官记上一笔。   t*     *     * 番外──禁酒令(上)      番外──禁酒令(上)   列丹弓并非海量,却偏偏喜欢美酒的滋味,常是才灌完半罈酒,就已经醉态出笼。   有的人喝了酒後,高谈阔论,彷佛他就是世间的真理,他说的话就是对的,拍桌击案,高亢地吼出平日理不敢脱口说出的真心话;有的人喝了酒後,意气风发,觉得浑身上下充满精力无所不能,动辄挑衅滋事拳头相向,也不管酒醒後得面临什麽样的状况,当下只想把所有靠过来的人痛打一顿,证明自己是个猛壮的豪杰;有的人喝了酒後,一抒心中郁郁事,大哭嚎哭,哭天地不公哭有志难伸,就连路上小狗恰巧挡了他的道,他也要哭上一哭,什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要这酒气一涌了上来,通通变成了两滚热泪,继续哭;也有的人喝了酒後,昔日辩才无碍犀利言词,全都像是打狗的肉包子,屁影子也没有,不发一语成了个十足的闷葫芦,什麽话也不说,就只一味地灌著酒,灌到倒地呼呼大睡为止。   赵央卫七爱论、巴铁伍桂动拳、纪平成玉嚎哭,朴晋不是沉默就是直接睡倒。   酒里百态人,醉态万千种。   除了上面提到者外,还有一种,却也是让楚云溪气到不顾帝王尊严,当著满朝文武官员们的面,提笔疾书,在纸上言名道姓,给某人用圣旨下了道禁酒令。   而摇摇晃晃,捂著剧痛欲裂的额头,接下这道圣旨之人,是当天因为严重宿醉以致於无法上朝觐见的威平大将军──列丹弓。   t*     *     *   「茶?」   满桌丰盛菜肴,桌边几壶浓醇美酒,正是个适合把酒言欢酣然畅快的好地方。却有人在开心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後,竖眉瞪著刚帮他斟了满杯的纪平。   纪平举著酒壶的手,被列丹弓凤眼一瞪,吓得颤抖,当场洒出半杯量的茶水。「大哥给您下了圣旨,我不能让您碰酒,只好给你斟茶……」   呜呜,大将军的眼神好恐怖啊啊啊──   「哼。」列丹弓闷吭了声,想起那该死的圣旨又是一肚子牢骚。   可恶!他究竟招谁惹谁了?也不过是喝个酒,他犯著谁了?   喝酒耶!哪个汉子不喝酒?凭什麽就他这麽倒楣,居然被当著文武百官们的面,皇帝亲下圣旨禁止他碰酒?   「喂!」列丹弓两眼一眯,由左至右把一桌子的同袍通通横扫一轮。「你们说说,我醉了以後到底干了啥事?杀人还是放火?有严重到让楚云溪那家伙下圣旨让老子禁酒吗?妈的你们别看过来看过去逃避我的问题……小乌龟,就你,你来说!」   「啊?」伍桂五官坍垮,哭丧著脸瞧瞧同桌的哥儿们,竟然一个个全都把头撇开连个搭救的眼神也不愿给。   「说!」   「呜──」伍桂呜噎抽肩,可怜兮兮小生怕怕地抬起眼睛,带著哭音问:「呜呜,真的要说?」   「废话!」列丹弓迟迟等不到答案,火大得一掌拍向桌面,震出一桌子酒水菜汤。   「真得真得要说?」   「──」   列丹弓气得起身撩襬,一腿跨上了桌面,弯腰伸手,地痞流氓似地捏住伍桂塌扁的鼻子,喷著怒火一字一顿郑重申明:「不想我揍得你肿成猪头,就、给、我、说!」   「……」抖抖抖,抖抖抖……伍桂抖得比人家筛汤圆的速度还快。   「小、乌、龟──」   「呜啊啊啊──我说!我说我说我说!」   呜呜呜,皇帝大哥我讨厌你,我家将军喷火了啦!呜啊啊啊啊──   t*     *     *   勤政殿、   皇帝处理军国大事的勤政殿外,突然飘来浓浓的酒味。   楚云溪眉心一拧,叹气搁下批阅奏摺的笔,朴晋看看主子、又瞧瞧靠在门栏上酒气熏天的人影,了然一笑。动手收拾桌上笔砚,拿起楚云溪方批完的那份奏章吹乾纸面上的墨迹,用著从流放时起,一直沿用至今的称谓,笑著对主子道:「爷,这儿有老奴收拾,您还是快去安抚列丹弓吧!虽说今不比往,您是皇帝、他是将军,您降了旨,他做臣下的自当遵从。可您是当著百官的面下的旨,怎麽说也削了他的脸面啊!」   「唉……」楚云溪看著那伫立殿门外,却一直不让下人通传入内的人,再一次重重叹气。   朴晋拿起一份份批好的奏摺,按著上呈的部门分类叠好,等著待会让小太监们即刻送往各大臣们的手中。「老奴有句话,不知能否与您说说。」   「你不是外人,说吧。」   「老奴认为,您还是把禁酒令的缘由说给他听吧!这麽一来,没准列将军自个儿就会谨慎些。」   「我知道了。」   对著朴晋他们,在没有别人的时候,楚云溪绝不称朕,而用「我」字相称。这是从当年流放时起便养成的习惯,也是他不愿更撤的习惯。   楚云溪脱去龙袍,在朴晋的伺候下换上一袭淡蓝外衣,卸去龙冠散开发髻,没了一切象徵身分的饰物,他……只是个单纯为殿外那抹身影著迷的男子,带著笑,缓缓步向那不知灌了多少烈酒,他心之所系的情人。   「弓……」   跨过门槛,来到情人面前,掬起情人的发尾在唇边吻了又吻。   「你这混蛋!」列丹弓酒气逼人,当胸擂了楚云溪一拳。   楚云溪笑笑,勾住情人的腰将人一把搂入怀中,满足地汲取著情人身上独有的气味。「好一段时间没跟你聊聊了。」   「我要去你寝宫顶上。」   情人任性的话,惹得楚云溪又是一笑,「好,就去寝宫屋脊上。」   「呵。」酒醉的人,终於露出满意的笑容。   看来,今晚御林军当班的人,又要围在寝宫四周,担心受怕一整夜了。   楚云溪想起之前那些守了一整夜、也仰了一整夜脖子的御林军们,无言泣诉他们的皇爷被大将军带坏,没事就爱往房顶窝,害他们得提心吊胆在下面守著,那既无辜又可怜的眼神,忍不住在心头暗暗对委屈的护卫们道歉。 番外──禁酒令(下)   番外──禁酒令(下)   跨坐在宫殿屋脊上,列丹弓忽觉脑子一晕,险些从滑下屋脊,幸好楚云溪对付醉鬼早有经验,摇著头伸手揪住列丹弓的衣领将人拉回原处,也才让下面绕著宫殿负责护卫皇上的侍卫们松了口气。   「你这醉鬼。」楚云溪无奈摇头,见情人闷气睨著自己,决定乾脆将人牢牢搂入怀中,这才放心。   「你说!」醉鬼眯著眼怒瞪楚云溪:「为什麽给我下禁酒令?」   「唉……」叹气。   「你给我说!」   楚云溪将人紧抱胸前,苦笑:「你知道自己醉了後,是什麽模样吗?」   「呿!醉都醉了,谁晓得?我是醉得发酒疯还是伤人放火?犯得著你用上圣旨吗?」   「你醉了後,会……」   「会怎样?」   瞧楚云溪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惹得列丹弓烦,不管下面是不是还有一群侍卫们正仰著脖子看,两手揪著楚云溪的领子就是一阵乱摇。   「会吻人……唉……」楚云溪扶额皱眉,末了那声长叹透著浓浓的独占欲。   若不是情人这种酒态,他又怎会气到头昏,连君王该有的冷静也全被浓烈的醋意淹没得一乾二净,甚至动用君王的权威,用圣旨给了情人一道禁酒令?   像个幼稚的孩子一般,闹得连情人的面子也给他驳了,却连个理由也没给。本来是该说个清楚,可只要一想到他亲眼看到的那一幕,快要出口的话又全赌气地吞了回去。   一边与列丹弓说著,却越说越觉得自己怎麽会这麽幼稚,可是他也很无奈啊!自负的理智一旦碰上了列丹弓这个人,就像烈阳下的一滴水,瞬间蒸发无痕。   「唉……」楚云溪再次叹气,下巴抵著列丹弓的肩窝,满怀歉意地开口。「抱歉……是我的错……可是,丹弓你能不能别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喝醉?」   这里没有君王,只有一个男人,恳求自己的情人。   窝在楚云溪温暖的怀里,听到自己酒醉後竟是这副德性,吓得连脑袋都醒了。列丹弓挠著脸嘿嘿乾笑,颇不好意思地问著:「呐,我问你,到底……谁被我荼毒过啊?」   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酒後失态时到底是吻了谁?   拜托可别跟他说是巴铁或者伍桂纪平那些人,他的审美观应该没这麽惨吧?好歹也让他吻个美人儿,不然他可想哭了。   「痛……」列丹弓捂著耳朵,转头抗议地瞪著在他耳朵上咬出一排牙印的元凶。   嗔怒松了口,相识这麽久,楚云溪怎会不清楚自己的情人方才在想些什麽?   「哼!」回瞪。   列丹弓讨好笑笑:「你就说嘛!好歹也让我跟对方赔个不是,怎麽说那个人也算是受害者,我也该有些表示嘛!」   「陈固!」   「什麽?」列丹弓没形象地拔声尖叫。「左相陈固?」   「对。」   「哪个跟我ㄧ见面就吵、成天指著老子鼻子喊男宠、天天动脑筋想把咱们分开的硬木头死顽固──那个陈固?」   列丹弓成串地把他任性帮人家取得一堆别名,一个没漏地吼了出来,害得宫殿下苦命守候的侍卫们没一个憋得住,噗嗤噗嗤在下面偷笑。   楚云溪白了情人一眼,反问:「本朝还有第二个陈固吗?」   「云溪……」列丹弓哭丧著脸,扯扯楚云溪的发尾。   「何事?」口气依然没好到哪去。   「呜呜呜,我想撞墙了!」   呜呜,天哪!老天爷你他娘的是在玩老子吗?   那个陈固?本将军竟然醉得跑去亲那个陈固?   「啊啊啊啊,我没脸活下去了,我要跳河、我要撞墙……来人哪!给本将军扛一面墙过来我要撞它!」   惨叫声不绝於耳,划破夜里宁静。   楚云溪凉凉瞟了列丹弓一眼,继续道:「还没完,你的受害者多著呢!」   「什麽?」列丹弓欲哭无泪,「还有?」   「二卫将军也曾惨遭你毒手,哭著来见我,说是他们俩个打不过你,被你上下其手摸了老半天,你还当著同营将士们的面,把小卫将军吻到翻著白眼晕死过去。」   越来越响的磨牙声从耳边尬尬传来,磨得列丹弓冷汗越冒越多。   「天……我连小狗小猪也下手了吗?」列丹弓一脸惨白,呜噎哀鸣。   「纪平差点也被你放倒在野地,不过他把你敲晕了;伍桂则是哭著大喊『将军不要啊』,被你嫌吵才放过他。」   「……」列丹弓的脸由白转黑,下颚一垮,结结巴巴问著:「我我我……我连他们也出手了?」   「巴铁则是你一靠过去就直接把你敲晕了送到我寝宫。」   「呜呜,怪不得我觉得奇怪,怎麽每次跟巴铁喝酒最後都会在你床上醒来?啊啊啊,该死的巴铁你竟然什麽都不跟老子说。」   可恶呀!   这群什麽烂家伙?亏他们平常还说是他兄弟,居然一个个都没跟他说实话,这就算了,还通通跑去楚云溪面前告御状?   「还、还有吗?」列丹弓弯著腰,逃避现实地把脸埋在两腿里。   「皇后也……」   「什麽?」又一次拔声惊叫,整个人从屋脊上弹跳起来。「不可能!」   开玩笑,动皇帝老婆可是要杀头的大罪,他没这麽蠢……好吧!就算他醉翻了,可按照上面说的,他也只啵男人的嘴,他不会这麽蠢,蠢到去动那个女人吧?   楚云溪瞧这反应,知道某人大大地误解了自己的话,心念一转,决定不跟列丹弓说实话,否则依情人的性子,肯定不会乖乖听他的劝。   打定主意後,楚云溪佯装痛心地重叹,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麽要下禁酒令了吧!」   「呜嗷──」哀鸣了声,列丹弓乖乖地用力点头,扑进楚云溪胸前,满怀歉意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云溪你揍我好了,我保证以後跟别人饮酒决不超过三杯,若想痛饮只跟你喝。呜呜呜,你不要生我的气……拜托……呜呜……别不理我啊……」   带了些醉意的人搂著楚云溪不停道歉,没发觉被抱住的人露出奸计得逞的微笑,温柔地回搂列丹弓的腰。   「丹弓。」   「呜呜,怎麽?」抽抽鼻子,可怜兮兮地望著楚云溪的脸。   楚云溪漾著宠溺的微笑,轻轻吻了吻列丹弓的唇,问道:「我让朴晋备了上等的汾酒,如何,要同我ㄧ起饮吗?」   「唔──」   列丹弓倒抽了口气,眼珠子咕溜溜地转呀转,一付巴不得立刻冲下去痛饮美酒,却又憋著观察楚云溪的反应,可爱得让楚云溪开怀大笑。   「哈哈哈。」   「喂,你笑什麽呀?」嘟嘴。   「没……」忍著笑意,伸手掬起一把情人乌亮细柔的发丝,深情地用唇亲吻。「我只是在想,你若能一直这麽听话就好了。」   「什麽意思?」   「没什麽。」楚云溪跳过正盘桓於脑海的想法,牵起列丹弓的手,十指深深相扣。「走!去喝酒。」   「真得可以吗?」列丹弓斜著眼尾怯怯地看著楚云溪。   「可以,不过以後你若想喝,只能在我面前喝,记住了。」   「知道了啦……」   相视一笑,两人互握著手自屋脊跃下。殿内,朴晋等人早在已观察许久,见二位主子终於回来,欣喜喳呼著宫人布菜斟酒,苍老的脸上露著微笑,看著服侍了一生的主子,与他的情人,由衷地笑了。   t*     *     *   隔天,列丹弓亲自捧著那旨禁酒令跪在大殿上,对自己醉後失态的行止满怀愧疚地在文武百官面前忏悔,并奏请皇上将这纸诏书让他裱起悬挂在将军府上,以示警惕。   楚云溪亦允了他的请求,命殿上太监将那旨诏书重新装裱後再次还予列丹弓,而从那之後,不管是什麽样的场合,再也不会有人不识相地对著列丹弓劝酒。   以前推了酒,没准就驳了对方的脸面;可那之後,列丹弓只需抱歉笑笑,说他府上还挂著纸皇帝亲下的诏书,自然没人敢造次,顶多摸摸鼻子笑叹将军真是委屈,还叹这天下美酒将军爷再没那福气享用了。   却不知每当某人酒瘾一犯,只需差个人递封信,写上他犯瘾想喝的酒。不用一个时辰宫里头便会派人来接他进宫,或许是帝王寝宫内的紫檀桌、或许是御花园中的凉亭石桌、又或许是哪一处殿阁的屋脊上……   总会备好他想喝的酒,与两只酒杯,和几叠刚烧好的小菜。   无论列丹弓何时到来,总有另一个人已静静地候在那里,噙著笑等著他来。那人或许还抱著一叠叠尚未批阅的奏摺、或许已经累得在等到他後便闭眼睡倒在一旁铺好的软褟、也或许没有国务叨扰精神大好地陪著他共饮……   那人总以他独有的温柔,伴他享用美酒──尽管陪著列丹弓的,可能只是那人疲倦的睡脸。   纵使没有言语,浮动在两人间的氛围,常甜蜜地让远处负责伺候的宫人亦觉得幸福。   在这个时候,那个人不再是睥睨天下的王,他不属於天下、不属於臣民、不属於他後宫妃子或是他的儿女。这一刻,他只属於他的情人,只是列丹弓一个人的……楚云溪……   而曾经惨遭醉鬼毒手的属下,在他们的大将军摸著脑勺一一对著他们道歉的时候,一个个笑著要列丹弓别太在意。还说若非他酒醉之时,平常想揍晕大将军简直不可能,还贼笑透露个秘密。   巴铁捧腹大笑:「哈哈,将军你也别那麽担心,除了咱哥儿几个外,你也没去扰过别人。况且咱哥儿几个讨论过,你都找些你信得过的人扑过去,别的人你还从来没动手动脚过。」   列丹弓垮著脸唉了声,「唉……可……那个陈固……」   巴铁好不容易才止了笑,大掌不留情地重拍列丹弓的背,神情认真地开口:「其实你很信得过陈大人,不是吗?」   列丹弓小狗似地抬抬眼皮,瞧了眼巴铁的表情後,又唉了声。「唉……你这麽说是没错啦……」   陈固有德有才,朝廷内有他担任左相不仅是万民之福、亦是楚云溪之福。列丹弓也只是烦他老爱拿自己与楚云溪的关系唠叨,可认真想想,除了私下被这人罗嗦几句,陈固从未在公开场合说过自己半句不是。就连私下那些唠叨经,其实也是基於一个臣子的身份,对於皇室人丁稀薄之事劝说皇帝需恩泽广布,以及对於自己身兼太子师傅一事,认为太子乃未来储君,从师学习不可仅从一人,应该广择贤士担当此职。   也所以列丹弓虽然表面上常跟左相陈固吵嘴,二人却从未有过嫌隙,甚至在旁人眼里,这两人似乎把吵架当作意见与增进同僚情谊的方法。   证据就是曾有一人不知实情,自以为聪明地认为大将军与左相互有心结,在某个重臣们相聚的场合上大肆抨击列丹弓,将其说得下流不堪,甚至表示愿与左相联名奏请皇上远离佞幸。这个人的话还未说完,座上的陈固当场脸色一寒,将手中酒杯掷向此人,正色将这人臭骂一顿,尔後愤怒拂袖离席,此後再无人妄动离间左相与大将军的念头。   听著巴铁重提此事,列丹弓尴尬地刮著脸,嘿嘿傻笑:「我本来就是男宠嘛!以前是,现在也是,陈固真是太直太笨了才会宁愿失礼也要帮我挣个道理。所以我才老说他笨,我讨厌笨蛋。」   只有笨蛋,才会连别人的事情也认真执著。就像当年被他一番话弄得从太子被废庶人的楚云溪、就像这个陈固……   连他自个儿都不在乎的事情,这些个笨蛋却偏要替他在乎,讨厌。   「你还是快去吧!」巴铁一掌拍在列丹弓背後,拍得他向前连跨数步险些稳不住脚。   「去……去哪?」列丹弓撇开视线,心虚道。   「啧。」   这会儿不只巴铁,连周遭一群人也全都嗤笑摇头,齐声道:「左相府啊将军!」   列丹弓呶嘴撇清:「这可是你们要我去的,不然你也知道,我可是不会去找那个死木头。」   「是是是,是咱哥儿们要你去的,这总成了吧!」   巴铁翻了个大白眼给列丹弓,考虑是不是把将军困好扔去左相府还比较乾脆些?反正大将军早就想去跟左相大人陪不是,偏生那张脸一时半刻拉不下来又找不著台阶下,不然乾脆困了扔去,他就不信这个「台阶」还不够大,若是还不够大,那便把粽子将军扔过左相府的墙,反正才那点高度还死不了他们这个耍起孩子脾气连娃儿都觉得可耻的大将军。   「那……我去罗?」   大汉们一听,全都咬著牙开始扳手指,一脸「你要是在不去,就别怪咱们动手把你困成粽子扔过去」的样子,列丹弓惊觉不妙,立即抽腿走人。   t*     *     *   左相府   花园的凉亭里,列丹弓哀怨地盯著陈固手中的酒,大吞口水。   「你也太狠毒了。」   「哦?是吗?」   陈固依然面无表情,啜饮手中醇酒,只不过每斟上一杯,就会很故意地把杯子在列丹弓鼻子前晃上一圈,恶劣得很,一点也不像个被称做冷面左相的男人会做的事。   「幼稚!」列丹弓撇嘴,看著眼前那壶清茗,更加哀怨。   「跟你比幼稚,本相自叹不如。」   「你──」   「我怎样?」   「哼!」迁怒地举杯灌茶,鼻子却忍不住猛嗅从陈固手上飘来的酒香。   陈固斜眼看著列丹弓,提著酒壶在他眼前晃了晃,浮起一丝笑容问:「要来上几杯吗?放心,本相不会去跟皇上说。」   「放屁!」列丹弓眯眼狠瞪。「你以为老子认识多少年了?妈的这话要换了任何人来说老子还会信上几分,可你是谁?死木头陈固是也,老子沾上几滴酒你都会算得精准然後第一时间冲去跟云溪告密,哼!」   陈固开怀大笑:「哈哈,只我者列丹弓是也。」   「……」   甩了对方几道白眼,列丹弓再憋不住笑意,举著茶杯轻碰陈固手中的酒杯道:「哈,彼此彼此。」   笑声响彻凉亭,久久未歇。   「来跟你说声抱歉。」列丹弓刮著脸,满是歉意。   「因为酒醉失态乱亲乱抱人的事?」   「嗯……」惭愧脸红。   陈固笑了笑,说道:「那我该说可惜吗?」   「咦?」   呈满美酒的杯子在指尖转动,垂著睫羽歛去目中情感,陈固淡淡说著:「你来我这儿只有一种反应,吐完就睡。」   「呀啊──」列丹弓抱头狂叫。「天哪!我一定让你很烦对不对?对不对?」   陈固侧头停顿了会儿後,方道:「还好……」   「呜呜,你是好人!以後我不跟你吵架了,呜呜呜。」   回应的,是陈固阖眼摇首。   「不……还是吵架吧……比较像我们相处的模式……」   「呿,你有病啊?」列丹弓啐了口。   陈固起身,背对著列丹弓望著天空晚霞,似压抑似无奈,随风飘散一句细不可闻的轻叹──   「这病……还不轻呢……」   「你说什麽?」   「没有。」背著列丹弓摇摇头。「快把茶喝了吧!这茶……味道不错……」   列丹弓肘抵石桌,拖著下颚看著陈固的背。   「这茶……苦涩得很哪!」   「久了、习惯了,也就没那麽苦了。」   「是吗?」   「是啊……」   天色暗下,未让下人伺候的凉亭,渐渐地看不清周遭景致,无灯的花园,一点点融入黑暗的夜色中。   「陈固……」   「嗯?」   列丹弓喝光壶内最後一滴苦涩的茶汤,将茶杯轻轻放上石桌,发出清脆的声音。   「谢谢你,我永远的知己。」   陈固背对的身子微微一震,却没回话,依旧维持著仰望天色的姿势,伫立在凉亭的一隅。   『对不住……我们只能是知己……』   列丹弓的唇,无声地对著陈固的背影,描摹著这十个字。   t*     *     *   後话──   某日,列丹弓正在宫内校场上指正太子武艺时,一抹优雅高贵的身影带著身後一串宫娥来到校场。其他仰慕大将军名声特地跑来,希望得其亲自指点的宫内侍卫们一见此人,吓得纷纷跪地。   「参见皇后娘娘。」众侍卫们连同列丹弓在内,纷纷跪地迎接。   「母后。」浑身是汗的太子笑著大喊。   「都平身下去,哀家要与太子跟将军说说话。」皇后微笑遣去旁人。   校场上只留下列丹弓与太子楚忆弓,皇后看看一脸尴尬的列丹弓,启唇问道:「怎麽了?」   「微臣……有话想单独跟娘娘说……」   「我也要听!」小太子扯扯列丹弓的袖子,仰著小脸央求。   「偏不给你听。」摆出鬼脸,故意逗弄那张酷似情人的小脸蛋。   楚忆弓果然露出失望的表情,嘟著嘴巴垂下脑袋,「师傅就会欺负人……」   「呵呵……」   没办法你太可爱了,这麽像云溪。大的那只不好逗,只好逗你这只小家伙,只要一想到云溪小时候也是这张脸,欺负起来就好有成就感哪!呵呵呵……   皇后掩嘴窃笑,「忆弓,去旁边把师傅教你的东西再练个十遍。」   「十遍?」小脸蛋皱成一团,可怜兮兮地看著应该可以救他的师傅,委屈哀求。「师傅……」   「那不然二十遍?」言下之意,换成是他,就得练上二十遍。   楚忆弓踱脚离去,没走几步又回头用著小狗狗的表情看著列丹弓。   「喔喔好可爱的表情,三十遍好了。」   「混蛋师傅!」哀兵之计被人识破,小太子气得大骂,快速跑开,免得练武的次数越加越多。   「啊哈哈哈──」列丹弓压著抽疼的腹部大笑。「天哪,这小鬼怎麽会这麽可爱啊?」   「废话,本宫的儿子耶!」   没了旁人,皇后对著列丹弓说起话来也变得很不客气。   「那是云溪的儿子。」瞪。   「不好意思本宫也有份。」微笑,皇后问:「你有什麽话要说?酒醉那事儿?」   「──」列丹弓的脸顿时黑成一片。   他是脸上写了字吗?怎麽要道歉的人全都知道他的来意?   都是云溪害的,瞧你娶的好皇后,哼哼,你今晚别想睡了!   远处某个不知自己正被情人无端迁怒,注定当天晚上没得睡的皇帝老子,在书房批奏摺时突然一阵冷,瞅瞅屋外热死人的太阳,纳闷。   皇后听了列丹弓表示歉意後,歪著头纳闷反问:「为何要对本宫道歉?」   「因为那个……我……我……」   非礼二字列丹弓死都说不出口,遭他毒手的可是云溪的老婆,当今的皇后娘娘,这两个字要他怎麽说啊?   灵光闪过,皇后突然领悟过来,抬眉望著御书房的方向,心下替自己的夫君默哀──   但愿……明日早朝……皇上能下得了龙床……唉……   「你被骗了。」   「啊?」   「本宫是找过皇上,不过本宫找皇上说的,是要他小心自己情人酒醉後的坏毛病,万一哪天自己情人搂搂抱抱亲亲摸摸的对象是他自己的儿子,到时候可别对著忆弓打翻醋罈子。」   「什、麽?」   列丹弓磨牙,恨恨怒问:「请问娘娘,那个混帐现在在哪儿?」   皇后扶额垂头,拜托了句:「麻烦、拜托,尽量让那个混帐还能早朝,明天外使来朝贡,御座上可不能没人哪!」   「可以!」   「御书房……」   皇后的话才落下,眼前的人已远在百步之外。   「皇上……您自己保重……」双掌合十,皇后地对著列丹弓的背影拜了拜,笑容像极了狡结的狐狸。   t*     *     *   隔日,外使前来朝贡,对著龙椅上的皇帝恭敬地献上贡品。   大殿依旧辉煌、朝臣依旧分列而立,只有一些明眼人看出那细微的区别。   「皇上……腰後面的软垫……还有您坐著的软垫……要不要……再添上几个?」今日轮值当差,站在龙椅附近的赵央,压低嗓子偷偷询问。   「甚好……多谢……」   御座上,楚云溪拧眉苦笑,不著痕迹地把酸软的腰慢慢靠向背後软垫。   台阶下,使臣依旧朗诵著曾被某人唾弃是千篇一律玩不出新花招的歌功颂德。 英雄泪(24)   (24)   楚云溪挥汗落下最後一回钉耙,埋下青棵的种子,再将翻起的土细细地铺在种子上,用勺子从脚边的木桶内舀了杓水洒在土面,接著用脚将土块踏得密实些。   田边陆续传来父母妻儿喊男人们回家吃饭的声音,每一次,总让楚云溪浮露微笑。拄著铁耙,挥手与一起农忙了一天的男人们道别,看著他们收起农具,牵著老婆孩子或与年迈父母并肩回家。   这……才是「家」吧!   皇族自出生起,身边便为绕著无数的宫娥太监,别说与贵为帝王的父亲有什麽互动,就连生下自己的母亲,也生份地迥异於寻常百姓人家。尤其他一生下来,就封了东宫成为太子,还记得年幼时,想见上自己母后一面,都得绕过大半个内宫,还得在殿外等人通传。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能跟母后说上几句话,却又得依循每日惯例的习课,回到自己的殿阁面对前来授课的太傅。   对著父亲,不能喊爹,得喊父皇;对著母亲,不能喊娘,须得尊一声母后。   当同龄孩子举著双臂喊著要爹娘抱抱的时候,自己又在做什麽?   好像在学武吧?又好像已经背熟了千字文,正准备开始读诗经?   旁边的人,尊他「太子」、称他「殿下」,又或者全都凑到一块,恭恭敬敬跪在他脚下,喊他「太子殿下」。伺候的宫人们会喊他「主子」、父皇母后除了偶尔喊他声「溪儿」,多数时间都叫他「皇儿」。   记得,四岁还是五岁吧!灯火通明的东宫,他一个人反锁在房内,在铺天盖地的白纸上,一遍又一遍写著自己的名字──楚云溪──像是怕连自己也要忘了他的名字一般,无以明述的惶恐让他不得不发了疯似地书写自己的名。   然而这里不同,周边交错的人们,会漾著笑、举著手臂挥舞,大声又开心地喊著自己的名字。有的喊他「云溪哥哥」、有的喊他「云兄」,有的喊他「云大哥」。   从前,幸福仅是个加总起来二十多划的字;现在,幸福俯拾即是。   它埋在烈日灼晒的泥土里,一钉耙就刨了出来;它伴随在身边人亲切喊他名字的声音中,只要举臂回应就能感受得到。搬砖头是幸福、教孩子们读书认字是幸福、就连在大雨中奔跑却失足摔跤,被巴铁一干人不给脸狂笑,也觉得幸福。   离宫前,曾经揣揣不安,只觉前途茫然。可现在,楚云溪觉得自己就像是拥有一座宝山,奢侈地收藏不断冒出的幸福。   心改,念转。   楚云溪只觉得自己就像只埋在土里数年的蝉,如今钻出了泥土爬上了枝枒,正一点一点地蜕碎那身上的壳,逐露羽化扬翅高飞的那道裂缝。   「该回去了。」   看著天边缓沉的夕阳,楚云溪闭上眼,深深吸入飘散了土味的空气,然後才睁开双目,收拾起耕作的农具,回到那间虽是用稻草砖头砌成,却著著实实是自己的那个「家」。   t*     *     *   夜里,砖屋内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焦急匆促的马蹄踏破了夜里的宁静,纪敏一身布衣尽是尘泥,疲惫与憔悴写满了他的脸,勒马收缰的下一瞬,一人一马再承受不住连日的奔波累倒在砖屋前的空地。   说来也巧,这天白日列丹弓领著军营的将士们上山狩猎,一方面是给士兵们添菜;一方面也是顺道练练他们的脚程与箭术。到了晚上,只需升起一堆火,白日里的野味就成了美味的大餐,再配上几人或用俸禄或用平日做些工活挣来几吊钱换成的酒,夜空星子、野味薄酒,背屋处的小坡就成了众人高谈畅饮的欢乐地。   是以马蹄声奔驰而来时,值夜的人也在饮酒高歌,失了些平素警戒的水平,这才让纪敏毫无拦阻地奔至屋前空地。倘若换了平日,由著列丹弓或其营下将士轮值夜守,对上有人策马急奔而来,急於拦阻下,就算刀剑没伤了纪敏,也会为了要拦下马匹不得不朝马儿攻击,急驰之间马儿骤受袭击,动物自保的本性下或扬蹄人立、或折腿侧倒,无论如何骑在马背上的人都会因此受伤。   况且纪敏连日赶路,体力早已透支殆尽,若再於奔驰间被摔抛下马,马儿在惊慌之下重蹄乱踏……如有不幸,後果让人不忍去想。   所以说,这天下之事无巧不巧,倘若上述情况果真发生,那麽让纪敏连日疾行的原因,可能受此变故而无法提前让楚云溪等人得知。那麽因果相袭之下,或许……这些人、甚至是天下人的命运,都将因此变故而扭转成不同的结局。   「他娘的,谁的马乱奔乱跑的?」赵央一脚踹在纪平的小腿肚上,跟这些与其说是军官不如说是流氓的男人们混久了,近墨者黑下,就连斯斯文文的赵央也学会了粗口。   纪平缩回被踹疼的小腿,一脸委屈,「小央子你不公平,今天负责给大家栓马的明明是将军,你干嘛不踹他?老是踹我。」   列丹弓偷嘿了声,拎著酒瓶一副事不关己地在旁边看好戏。   「哼,我就看你不顺眼,怎样?」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   「嘘,噤声。」   啪!   「闭嘴!」   大个子带著酒意的抗议还没说完,楚云溪和列丹弓两人,一人一手遮住了纪平的嘴。只不过列丹弓在遮住纪平的嘴前,在他右脸上多刮了一巴掌。   嘶嘶──嘶──   两道人瞬间从草地上拔起,飞身奔至屋前查看。两人落地停足时,看到的便是纪敏连人带马软倒在空地上的一幕。   「纪敏──」   焦急一呼,列丹弓奔至纪敏身旁,松开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粗缰,将人抱离马背。墨黑的骏马失了昔日的光彩,侧倒在地上剧烈地喷著热气。但看眼前这光景,便知定有厄事,否则三哥怎舍得自己心仪之人如此不要命地连日奔马。   「小弓……京城……京城……」   纪敏的疲惫早过了限度,见到列丹弓的脸後心下一松,才说了几个字便闭眼昏倒在列丹弓胸前。   「他是?」楚云溪疑惑的声音由背後响起。   「将军将军,这到底是?」   「耶?纪大夫?」   「什麽?是纪大夫吗?天哪他怎麽跑这来了?」   「楚大哥这到底发生啥事?」   「大哥?将军?喂喂喂,你们倒是快说话啊你们。」   紧追而来的一群人也被眼前不该在这里出现的纪敏吓了一跳,巴铁几人曾跟纪敏接触过几回,对这长得比娘们还漂亮、嘴巴毒却心肠好,医术又高超的军医打心底的喜欢。见纪敏虚弱成这德性心下大骇,究竟京城那发生了什麽事情,需要纪大夫不要命地奔波数百里?   绝对是大凶之事……   列丹弓抱起纪敏,转身向屋内走去,同时吩咐:「巴铁、朴晋。」   「是。」   「你们两个去把黑风照顾好,还有,沿著纪敏来的方向逆回去走一遍,把路上所有的痕迹全都给我抹去。」   二人颔首领命,顾马的事情巴铁自动揽了去,消抹马匹痕迹的工作则让细心的朴晋负责。   几乎是同时间地,楚云溪转头向成玉、卫七两位宦官道:「你们现在立刻去镇上买些退火降烧的草药,给大夫祛烧。」   「是的。」   「大哥,那我……」纪平看看楚云溪,又看看赵央。   「一人各打两桶冷水往自个儿头上浇去,醒醒酒,今晚你二人负责守夜。」   「知、知道了……」一想到得把冷水往头上淋……唔,光想就觉得冷。   赵央卷起袖子往井边走去,回头一看纪平竟然还定在原地没动,怒得扯开嗓子劈头就骂。「死大个儿,你是没听见大哥的命令吗?还不快来帮忙打水?」   「唔……可是小央子……这井水冷啊……」   「你是打算违抗命令吗?那好,我这就去跟列将军告你的状。」   「呀啊啊啊,别别别──」纪平急得直抹汗,拽著赵央的腰带死也不敢让他离开自己半步。   赵央甩甩头发坏笑道:「想让我不告你的状也成,大哥吩咐了,一人两桶水,总共要四桶,这打水的差事就你来办。」   说完,拎起井边的水桶一个个往纪平身上用力扔去。   左捞右钩,稳当接下赵央砸来的四个木桶子,纪平苦著脸哀叹:「知道了,你就在旁边等著吧!」   赵央诡计得逞,乐得清閒,随便挑了块地方便坐了下来,斥斥喝喝指挥著可怜的大个儿。   t*     *     * 英雄泪(25)正确版   (25)   驻守军营的长风被紧急召至小屋,看过脉象後确认纪敏只是兼程奔波导致体虚气弱,身子底倒是无啥大碍。听了长风的话後,列丹弓悬在心头的情绪这才松缓,也才发现纪敏衣襟下似乎藏有一物。   列丹弓伸手探入纪敏衣内,摸出个油布包,解开包裹上紧系的绳结,打开後竟看见一纸火漆密封的信函。   「这……」楚云溪站在一旁,瞧见此物当下一愣。   一屋子的人除了楚列二人外,只有长风惊讶下小小地啊了一声,其馀人等皆是不明所以,只感觉屋内骤然间被一股沉重的气氛所笼罩。   信函甚是普通,是一般常见的样式,不普通的是信函上头的那枚火漆印,印记的图腾是皇帝赐给列辰所用,当年下赐此印时,皇上甚至表明了无论是否为军国大事,只要老将军用上了此印,那麽纵使千里关外,各地驿站均须视同皇令,百里加急不论昼夜地直送至帝王手中,违令者斩。且不管信上所求所告者为何人何事,皇帝无不允诺,绝不质疑。   这枚火漆印,列辰至今只用了三回。   十五年前承武一战,主领大军的是已故太后的亲儿,在京城内,他是嚣张跋扈的尊贵王爷,就连当年的皇上看著太后的脸面,也得容著这异母兄弟三分。那年,王爷自缨请命,愿往承武与敌人一战,硬是夺了列辰在三日前皇帝钦令授予的帅位。不单如此,行兵出征後刚愎自用,治兵领将乱无章法,明明只需数月便可结束的仗,硬生生拖成了一年。一年之中因为王爷决策错误,枉死的将士、无辜的百姓,在其军权之下,却成了一笔又一笔的捷报战功。若非有列辰苦苦劝谏,甚至不惜忤逆王爷无数次鲁莽之举,承武一战,怕是不仅仅只是多拖了一年,或许因而成为朝廷边防上的一个破洞,以致堤溃水崩也不一定。   然而无论列辰如何相劝,都只是一时甘露,最终的问题还是出在王爷握在手上的军权。於是,那一年,列辰第一次动用了这枚火漆印,修书上奏天听,二十日内拔了王爷的军权,而信上款款罪状,最终夺了一个王爷的性命……与太后悲伤欲绝的骤逝。   第二次,火漆印悖逆了圣上的旨意,将一个无名无姓,被深囚禁宫内的青年,从御赐毒酒中救了下来,贬谪远地。没有人知道这个青年是谁,而列辰……也从未跟任何人提及个中缘由。   第三次,则是三关之危,奏请朝廷急调兵马立即赴援。却没料想到自己的么子竟混入军旅,行了奇险之招意外救了三关之急。   而这一次,火漆印送交之人,并非皇上,而是自己的亲儿。用上了火漆印,只为让列丹弓知道,情势是多麽危急与险恶,无论是否愿照著列辰信上所书的办法行事,都需尽速做决断,不可片刻耽搁。   列丹弓揭了火漆封印,抖开书信匆匆一览……   「天哪!这──」   骤然丕变的表情、掩饰不住的错愕,竟在列丹弓的脸上交错。   屋内挤满了一堆人,却一个个都秉住了呼吸,空气中凝重的氛围更加深沉,一群人全都静静看著列丹弓的神情,和他的反应。   列丹弓浏览完信上内容後,痛苦地闭上眼,努力平稳自己的气息,双手捧著列辰捎来的信函,恭敬地递予楚云溪。他的手,在抖……书满墨字的白纸,也在颤抖……   「父亲说,待你看完此信後,一切事情由你决定。」   列老将军没派部将送信,却要个随行军医衔命奔波、信上豔红的火漆印、列丹弓迥异的反应……   楚云溪的心中,似乎早有觉悟。他没有接过列辰的信,而是带著不知该让人如何形容的表情,淡淡地问了一句:「信上可有说,宫里的人……何时会到?」   「你──」列丹弓倒抽冷气,把夹在指尖的信纸一角揪抓得几乎要破损。   「这种结局,并不意外,不是吗?」一如楚云溪镇定的外表下,他的内心,连自己都意外地平静。   无怨、无恨、无悲,或许……有那麽一些些叹息……   叹史册中载了无数皇子的命运,真落到自己头上的这一天,竟只觉一丝无奈。无奈这仿若无形绳索的宿命,竟也将他牢牢栓缚、收紧,最终夺去他的性命。   「大哥?将军?你们到底在搞啥鬼……耶耶耶?小心!」   巴铁一拳擂在列丹弓肩头,本只是要讨个答覆,没料到自个儿稀松平常的一拳,按往例早给将军轻松闪去,却将列丹弓推弹而出,连退数步都没能稳住身形,直往地上倒去。   意料之外的反应,让巴铁错愕,伸手要把向後倒去的列丹弓抓回,却因惊讶而失了平素的敏捷,连个衣角也没搆著。   一屋子的人,眼睁睁瞧著列丹弓跌在地上,先前因为两位主子异常的态度而涌起的不安,因为这一幕,化成了不详之感。   火漆封信的纸,飞脱列丹弓的指尖,摇曳於屋内浮动的气流,飘呀飘地,落到了长风面前。   长风伸手一接,老将军劲笔疾书力透纸背,许多笔划几乎分不开地纠结在一团,潦草得就连自幼长於将军府上的长风,都快要认不出老将军的字迹,不难想像,这封信是在多麽匆促的状况下急笔而成。再仔细瞧纸上内容,却竟然、竟然是……是……   「天啊!皇上他……他……」   「他什麽啊他?你再不快说老子揍死你。」巴铁提肘威吓,不识字的他只觉得那张纸上东一团黑西一团黑,更是急得不得了。   长风偷看了眼楚云溪,得了允诺後这才开口道:「皇上下令,近日内派使臣赐毒酒给流放南疆的前太子,命其自尽。」   「什麽?」巴铁眦目欲裂声如洪钟,恨不得夺走长风手上的信函踩个粉碎。   「这皇帝老儿是疯子吗?大哥是谁?是他自己的儿子,父亲杀儿子?这哪们子的鬼道理?」   长风听了这话,不禁苦笑。   是啊!亲父杀儿,岂不违逆天伦?常言不是都说「虎毒不食子」,何况人乎?   只不过这再寻常不过的道理,是平民百姓们的道理,却不是皇家的道理。   生在皇家,再荒诞的事,也都不那麽荒诞。只要撞上的是「权」这个字,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不同了。权字当头,父子不再只是父子,更是君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若不死,便是大罪、是违逆之罪。   沉默,萦绕在欢乐惯了的小屋之中,直到楚云溪开了口道:「你们都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丹弓谈谈。还有,长风你去找朴晋来,让他在屋外候著,我有些事情要吩咐他去办。」   「遵命。」   长风躬身而去,不忘把仍在忿忿不平的大个子也推到屋外。   t*     *     * 英雄泪(26)正确版   (26)t   待所有人接退出屋外,楚云溪走到列丹弓面前,半跪在他的面前。   「老将军信上怎麽说?」   「……」   不见列丹弓有所回应,楚云溪勾起他的下颚抬起那张垂首深埋的容颜。「丹弓?」   两行清泪,无声地从列丹弓的眼眶滚落。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丹弓……」   「都已经废了你的太子之位,为什麽还要夺你性命?为什麽?」   楚云溪抿唇苦笑:「你这问题,我还真不知该如何答覆。」   要让问题永远地从世上消失的办法只有一个──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楚吕向来把这当作信条,所以他杀皇族、削封藩、克北疆、盪南乱。在他眼中,敌人就彷佛是那野地里蔓生的杂草,只要留其一线生机,纵然是千顷良田,也都将为杂草所丛聚──哪怕这株草,是他的亲生儿子。   两人相对无言,鼻尖呼出的气息拍打在彼此脸上,楚云溪墨黑的眸子沉了沉,带著歉意闭上了眼帘。   「怎麽了?」列丹弓问。   「我……」咬咬牙,骤然睁眼,将列丹弓紧紧抱入怀中。「我舍不下你……舍不下……」   换作遇上列丹弓以前的自己,或许能默默接受这违逆不了的皇子宿命。可如今,他贪生了、他害怕死亡了。多麽想延续这段日子以来,与这人相处的美好,就算并非两情相愿,可至少能以一个挚友的身分,与他切磋武艺、与他把酒言欢,与他并肩仰躺漫天星子下,静看星辰推移的欢喜。   他……不想死……   若能与这人相伴,他可以不要太子之位,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可为何,父皇连这小小的希望都要将它熄灭?自己究竟碍著了父皇什麽?竟连一条命也吝啬施予自己的亲儿?   咸咸的泪,溃堤似地在楚云溪脸上纵横。   两个对泣无语,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对彼此的不舍,与浓浓的情。   唇,一分一厘地拉近了距离,似乎从相见的第一眼起,就已经在等待这一刻的来临。   t*     *     *   帝王临幸列丹弓後的某一天──   「你便是列家么子?」   「微臣不才,正是列家末子,列丹弓。微臣列丹弓,见过太子。」   「不愧是列老将军的儿子。」   「什麽意思?」   「之前我也曾误会你,直到方才见了你,才知道自己错了,你不是传言中的佞幸之流。」   大殿之上,为救重臣他不惜孤注一掷,将自己当成了牲口,献祭给贪婪的王──   「大人们得罪了,晚辈只想的出这法子来保你们性命暂时无忧,待会无论有多痛都请各位尽量放软筋骨,还有切记保持身躯舒展勿扭曲移动,晚辈才能避开致命处下手。如有万一……还请黄泉路上不要忘记我的脸,化做厉鬼或投胎报仇,晚辈绝无分毫怨言……」   那白衣轻动犹如天仙下凡,剑身银光闪动,像条银带随风飞舞,比那倾国花魁的舞姿多了十分的艳丽、添了百分绝尘未染的纯,仿若传说中瑶池的蟠桃仙酒,连仙人都要醉倒。   可自己只看到一个少年,扛著宴席群臣不齿讥讽的目光、扛著帝王贪婪掠夺的凝视,用薄如秋之枯叶的身躯,战战兢兢地舞著。   舞著那柄长剑、舞著醉人身姿,舞著……枯叶坠地身不由己的轻叹。   那一晚,宫柱暗处,楚云溪抛去礼法束缚,等著少年,只为了一句劝阻,却被少年当头浇了桶冷水。   「你有什麽能力与他抗衡?你又能改变什麽?连万民你都能闭眼不闻不救,区区一个列丹弓又算得了什麽?   你可知道,今日鸿门宴席,木桩上的老臣们不过是提味的小菜,背後真正的利刃,指向的是树大招风的列家军、指向的是边关戌守的无辜将士与边民百姓。丹弓若是不服、若是不救,死的不仅仅只有你看得见的那些老臣,王上不仅要彻咱们列家的权,还要夺列家的兵。一但到了那种地步,边关无人能守。外敌虎视眈眈,倘若一朝边关被破,送命的将是无辜的黎民百姓。   你一个太子,连自己的百姓都不顾,拿什麽来阻止我?」   字字椎心,字字控诉,震得自己无法言语。伸了手,想要拉住那暗夜里显眼的黑,却连边也没能搆著,茫茫然看著那耀眼的黑离开冰冷的石板地,再次踏回柔软的兔毛地毯。 英雄泪(27)   (27)   东宫殿内,少年翩然而至,说了一个足以颠覆二人命运的故事──   「微臣有一事不明,恳请太子赐教。」   「何事不明?」   「微臣前些日子遇到一个坐拥万贯家产的富豪,他穿著最华丽的衣服配戴最精美的饰品,乘坐著最昂贵的画舫去游湖。游赏间替他撑船的舟夫失足落了水,这富豪明明水性不差,可却迟迟没伸手去救那名舟夫,任由他载浮载沉在水中挣扎。微臣恰巧也去那湖上游玩,救下了那名船夫,可微臣不禁觉得奇怪,倘若当日没有碰上微臣,那富豪失了舟夫谁来替他撑船?谁来把富豪安然地送回岸上?」   「於是微臣便问了那名富豪,说是你这麽做可能连命都不保,毕竟这湖上也不是时时都有人经过来搭救你,倘若万一今日没遇上我,你难道就这麽任由那舟夫溺死,而你自己也飘浮在这湖面性命堪忧吗?」   「说下去!」   「结果那富豪回答微臣,说他确实想救那舟夫,也有能力救起他。但如此一来自己便不得不沾湿自己的衣裳,也会弄脏了这条精心打造出来的画舫,倘若万一中的万一,这画舫因此而受损,翻了、沉了,那他自打幼年起便梦想打造出最富丽堂皇的画舫便要毁在那舟夫的手中,到时候他又该如何是好?」   「那麽……你是怎麽看待那不施援手的富豪?」   「微臣以为,这个答案在微臣踏入太子殿的那一步时,便给了您答覆。」   「微臣已经给您答覆,那麽殿下您呢?微臣,想亲耳听到您的答覆。」   「那个富豪会这麽答覆你:『他会救!哪怕船翻溺水他也会救,用他的生命用他的一切,去救那落水的舟夫。』」   於是,他反了!   平生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违逆了自己的父亲,当今的皇帝──   「平南乱、荡匪寇、夷东四郡之内乱,我朝近年来已被国内纷乱消耗许多气力,刻下呼延一族并未兴兵南下,倘若我朝先行攻伐,不正好给足了他们起兵对抗的理由吗?儿臣恳请父皇多疼惜我们的百姓,勿率意大兴兵戎啊!」   「罔顾百姓生死率性而为、荒淫无道屡兴兵戎、纵容奸臣滥施刑责、强徵重赋逼死臣民……这一切的一切早已不是罪不容诛便可一言蔽之。而今,您却又想将百姓推上死路换取您那所谓的光荣战绩?还是想拿百姓的骨血来换城池的数量?您想得到的究竟是什麽?权势早已经将那个当年抱起儿臣,信誓旦旦要缔造强国的父亲吞噬。您现在究竟在做什麽您自己清楚吗?明白吗?您这麽做只是让更多的人民无辜送命、只是让一个个年轻的生命葬送在您那可耻的欲望之中。您这还算一国之君?还算天下黎民之父吗?您,早已不配做一国之君!」   天牢内,少年怀搂著美酒与他被迫下厨做出的酒菜前来──   「我被关到这,难道你不开心?」   「我……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开心……」   「前几天你说的那个故事,那个富豪如今因为救了舟夫而深陷狱中,别说你不清楚会有这样的结果。」   「你眼底的渴望,我已用自身安危做出了答覆,如何?这样的太子,是否值得你效命?」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一棒子打翻我琢磨了一辈子的计画……都是你……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知道有多平和。嗝……可是,不後悔遇到你,这可是真心话喔,太子殿下。」   「我不管你是太子还是庶人,就算是罪人也无所谓,从今尔後我列丹弓就只认你一人为王。哪怕是要我下地狱杀万人,只要是你的希望,丹弓都会亲手替你完成;做你手中开疆辟土的剑,直抵敌人咽喉。不过你可得好好做……嗝……做一个让百姓称颂的圣君……约定了……」   发配南疆,心情郁滞之时,也是这个少年,从郁积的心结中拯救了他──   「当年,皇帝为此设宴庆功,领头功的不是带军征伐的将军,而是这一切事端幕後主导之人。此人睿智忠义,京城百姓无不景仰称赞,道是此人倘若登基,则天下太平、海晏河青。这个人虽然从未踏上南疆的土地,却凭著展於纸上地形图,精准无误地判别南蛮可能设陷攻击之地,就连对方兵败逃窜窝身之处,也判别得分毫无差。也因为我朝将领有了此人相助,方得以在半个月内攻克南蛮,取下贼人首级,光耀帝王威仪。」   「这个人,皇族,高贵而聪慧,姓楚,名云溪。皇帝陛下的亲儿,我朝尊贵的前太子殿下。就是你──楚、云、溪!」   「我这麽说,只是要你认清真相,不让你逃避。无论你自责也好、愧疚也罢,时光不能倒流,做过的事情确实无法挽回,但我们可以弥补。倘若往後你能还这片土地数十年不受战火波及,就是对枉死之人最大的安慰。因为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族人,都将受惠於你的德政,而拥有属於他们的幸福。」   t*     *     *   双唇摩娑渴求著更浓烈的交缠,列丹弓混沌的脑中突然劈下一道银光,惊醒陷溺在这片温柔中的思绪。   列丹弓红著脸推开楚云溪,两手捂著发烫的脸小小地叹了几声,小看了楚云溪对自己的影响,居然在这种急迫的状况下发什麽绮丽念头。   「唔……」   「丹弓……」试探的语气传来。   昂起头,列丹弓脸上红潮未退,发窘地咬著下唇道:「都是你,这时候发什麽情?害我也跟著头昏。」   「噗哧。」   原以为列丹弓的反应是拒绝,没想到得到的答案竟出乎意料。   「笑什麽笑?都快没命的人了还笑?」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   列丹弓呶呶嘴,脸颊的红晕又深了些。「怎麽可能不喜欢,我还怕你嫌我。」   「嫌你?」   「我可是上了你父皇龙床的人,如今又来对你说喜不喜欢的,你还要吗?」   楚云溪撇过脸,不敢直视列丹弓的眼,嗫嗫道:「之前我说,不愿强迫你,可还记得?」   列丹弓笑答:「自然记得,我也说了,若你觉得是在迫我,那麽掉个位置换我拥有你也并非不可。怎麽突然提起这个?你不是老逃避这个问题吗?」   从天日起,这段对话再也没出现在两人之间,二人也没有什麽亲腻之举,标标准准的哥儿们相处,彷佛这段对话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我愿意……」   「啊?」   「笨小弓,什麽时候了居然还有閒情逸致谈情说爱?」微弱的讽刺声从床榻上发出,让楚云溪更加尴尬。   「纪敏你就不会继续装晕吗?啧!」列丹弓啧了声,勾下楚云溪的脸,在他唇瓣印上一吻後,起身走向床边,查看纪敏的状况。   纪敏纵使体虚气弱,仍不改毒辣本色,白了眼红晕未褪的列丹弓,哼道:「我若还继续昏下去,你的男人就要送命归西了。」   「啧,嘴巴还是这麽毒,真不知三哥怎麽受得了你。」   「哼!少拿丹颺开玩笑,否则我就让你眼睁睁看著喜欢的人死掉。」   列丹弓换上讨饶的表情,笑著:「好啦,纪哥你最疼我了,快说,你有什麽好主意?」   「扶我起来……」纪敏吃力地想要撑起身子,却发现四肢就像是被卸了骨头似地,竟然一分力气也无法施出。   「嗯。」   列丹弓一言将纪敏扶起,让他靠坐在床头,在他示意下,伸手探入腰袋内暗藏的小巧银盒,打开盖子一瞧,只看见两粒不起眼的药丸。   「这是……」   「断魂丹。」   「毒药?」   纪敏点头,「没错,是毒药。」   列丹弓气得直跺脚,「爹跟哥让你没命地赶来,就只为了要让云溪吃这什麽狗屁断魂丹?」   「直呼其名了吗?」纪敏浮露暧昧微笑。   「该死,纪哥你别闹我。」瞪。   纪敏没搭理闹脾气的列丹弓,眼眸一转,直视立於列丹弓背後的楚云溪。「太子殿下,太老爷的信,敢问您看过了吗?」   「没有,不过大致上可以猜出。」   「那好,草民纪敏,现在要转述老将军的一句话,还请您听完後给我个答覆。」   「请直言。」   「您是打算接受皇令一死?抑或吞下我研制的断魂丹讹死入军?」   「讹死?」楚云溪凝视著纪敏的双眼,琢磨著此人话语间的可信度。   「是的。」纪敏手指银盒,继续说道:「三五日後,京城来的使臣便会抵达此地,御赐的毒药我不知药性,加上这里地处偏远,若想及时救回你的性命是绝无可能,更何况随使臣而来的太医将会亲自验尸,确认殿下确实死亡後才会下令收尸入殓。再者时间紧迫,无法找到一具与你身形相仿的死囚来个偷天换日之计,所以我们只能走下下之策,兵行险著。」   「纪大夫的意思是……」   「我的想法很简单,使臣来後,你接下御赐毒药,在饮下毒药之前,让列丹弓想办法弄出一场混乱。在这混乱之中你便藏起毒药,然後将这断魂丹吞下,一来这中毒症状短时间内大同小异,太医在混乱之虞怕是也没那功夫判别真假,只要等他们认定太子已成死尸回程秉告朝廷之後,我再将你救醒,接下来这天下之大,便任您展翅翱翔。如何?愿意拿你的命,赌你自己的未来吗?」   列丹弓悄悄靠到楚云溪身边,执起他的手合握於掌心,道:「如纪敏所言,现在有一个岔口,定下後便回不了头,云溪,你要选哪一条?一是你诈死入军,静待时机一举成功;一是你接下使者给你的毒药,你服下後,丹弓立即刎剑陪你上黄泉。」   依著父亲在信中所书,讹死埋名等候机会,虽不光彩,却是躲过此劫的方法。   t*     *     *   屋内的油灯摇曳著萤萤之光,虽然微弱,却依旧努力地在空气中燃烧跳动。   纪敏和列丹弓二人,几乎是秉住了呼吸,在等另一个人开口,在等……他的抉择……   就在灯油几乎要燃尽之时,楚云溪被列丹弓握在掌心的手,颤抖却也坚定地,定下了他的答案。   「不,我们都要活著……都要活著……」 英雄泪(28)   (28)   第十二章、   四天後,威平营扎营之处,由地方戍官带头,领来了一批来自皇城的队伍,为首的,竟是新太子楚勤的人马──成松。   「唷!列将军。」一袭蓝金镶边的绿袍,象徵了此人位列一品的身分。   成松抱拳拱手笑得客气,下颚一抬,立刻有随从侍卫机伶地捧来个盒子,揭开盒盖子後,里面满满的金元宝成色十足,果真重礼。   列丹弓见这大礼,面带笑容作场面地将盒子推回成松面前,道:「成大人客气,只是这礼也忒是大了些,丹弓可不好收啊!」   成松复又将盒子推回给列丹弓,捻须笑道:「这是本官的一点心意,给将士们添菜打酒,希望将军别推却了。」   「既是给将士们添菜打酒,那丹弓就代威平营下众将士们,谢成大人美意。」   「呵,好说好说。」   列丹弓一挥手,旁边小兵躬身收下那装满金元宝的盒子,向旁边退去。   「这军营地处偏疆,还望成大人不嫌弃,请。」   「多谢将军。」   将成松迎入帐内,放下帘帐阻挡外边负责护卫的士兵、仆役,与随行医官。   成松虽是楚勤的人,列丹弓也不过是个才二品的将军。   论年纪,列丹弓比他儿子还小;论官阶,成松是上官,用不著对他如此客气。会这麽又送礼又客气,为的自然是列丹弓背後的列家军。   若想自个儿拥戴的楚勤他日能顺利登上帝位,就不能不拉拢掌有军权的列家人。因此他这身负皇令之人,在执行诏令前必须场面上地先来这威平军营打声招呼。   列丹弓斟了杯茶递予成松,满脸疑惑:「成大人此番前来,不知有何贵事?」   成松接下茶杯却未饮下,捏在指尖转动把玩,压低声音道:「本官此行是奉皇上命令前来。」   「喔?丹弓悉听尊教。」   「赐死前太子楚云溪。」鹰般锐利的目光,牢牢钉在列丹弓的脸上,捕捉他的每一分反映。   「什麽?」   握著茶壶柄的手大大一震,片刻後震惊散去,颓败地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久久无法言语。   成松撤下警戒的目光,一抹果如预料的神色闪过他的脸。   满意,非常满意,满意於列丹弓刻下藏不住的心意。   早在皇令下诏後,太子楚勤便差派死士严守从前支持楚云溪的大臣们府外,将军府自然也在戒备之内,以防消息在成松抵达南疆前走漏,而让那些前太子的人马有任何偷天换日、暗度陈仓之机。   然而成松毕竟长年在黑暗的朝堂上翻滚,虽明知太子做了严防理该是滴水不漏,却依然要试试列丹弓──这既是列家人,又是被皇上派来护送前太子流放的人──是否在自己开口前,已经知晓他此行之目的。   试验的结果,成松大大地满意。   列丹弓的错愕、震惊,与颓败,在在透露出对自己有心想追随之人,於历经废为庶人流放南疆,却仍躲不过皇子被赐死之命运的无力。   列丹弓眼眸间有些失焦,转头看向成松,口乾欲裂声音嘶哑地问:「何时?」   成松停下把玩酒杯的举动,仰头将那杯微凉的茶汤一饮而下,置杯於案。「就这两天。」   「可否……容我些时辰,孝敬太子爷最後一膳?」   成松面露为难,又佯装不好推却其要求,支支吾吾了好半会後方道:「明日卯时一刻,时辰一到便需行刑,不可再晚了。」   「多谢。」   t*     *     *   成松前脚方踏离军营,列丹弓便被巴铁等人团团围住。   「将军!」巴铁声如洪钟,吼得人人耳膜俱是一震。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难道就这麽眼睁睁地看著大哥死吗?」   列丹弓同样气愤难耐,震臂指著离去的大队人马。「你要如何与这些人相抗?」   「大不了咱哥儿们劫囚。」纪平舞拳喝道。   「劫囚?」列丹弓闻言冷笑。「就算你劫走了人,可人要往哪藏?你们要往哪躲?家人也将被诛连冤死你们可有想过?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只需皇帝一道命令,除非你们躲到老死,否则终有被擒获的一天。就算你们运气,躲到老死也无人认出,可你们的志向、你们的抱负,难道甘愿这般被扼杀吗?」   伍桂不服,推开前面的纪平跨步向前,「将军难道就没有法子救大哥吗?」   「有。」   「真有?」   「太好了。」   「就知道将军定有办法。」   一个字,像是高烫的火焰,沸腾一颗颗鼓动著热血的心。   列丹弓看著这群粗汉子藏不住的欢喜,心下一沉,提手制止了他们的鼓噪。   「今晚亥时一到,你们便换装劫人。」   巴铁拧眉反问:「可你刚才不是说不能劫囚?」   列丹弓摇头苦笑,「所以要换装,换南疆蛮子的装。」   「蛮子?这儿哪来的蛮子?不过就是些散居的部落罢了。」伍桂挠头,转头看看小狗小猪两兄弟,见他们也一头的雾水猛地摇头。   这两兄弟一胎双生,相貌极为相似,若不是他二人刻意在言谈举止间做了些区隔,就算是伍桂这群朝夕相处的哥儿们,怕也是难以辨别究竟谁是狗儿?谁又是小猪?   这二人本姓卫,哥哥叫「卫枸」、弟弟叫「卫洙」。本来这名字倒也平常,可败就败在他们姓卫,这连名带姓地叫起来,就成了「喂狗喂猪」。也因此他二人老为了名字的事情被旁人拿来取笑,不过这兄弟性子倒也开朗,非但没觉得名字被人讪笑有何不好,还说这名字好记又不易忘,回本哪!   二人初编入威平军营,某天例行点兵时恰好列丹弓前来,听他二人名字时拍桌起身,大喝:「好!喂猪喂狗,就是不喂敌人,更不畏惧敌人,这名字太好了!」   这句话,震得他二人胸口发麻,也从那天起,原本只打算用自己的命换些军晌安养爹娘的想法,被重重震碎。想成为够资格站在将军的人,这个念头让他们在未来成了让百姓赞佩的「二卫将军」,在多年後那悲壮惨烈的商山一役中,用他们的骨血拼出王朝长达六十多年的安和。   不过在此时,他们还只是个十六七岁,被列丹弓等人小猪小狗喊来喊去的小兵。   t*     *     *   「哪来的蛮子?」伍桂得不到回应,耐不住性子又问了遍。   「你们。」   「我们?」   伍桂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地问:「难道你要我们装成南蛮,假意越界来犯然後藉机劫走大哥?」   「正是。」   此言一出,众人热血鼓噪,最先提出问题的巴铁却异常沉静,低头思索。   「巴铁哥!」伍桂用肘子撞在巴铁的臂上,不耐烦地催促:「没时间了,咱们快去准备准备,晚上好把大哥给救出来。」   「等等!将军呢?」   巴铁抬头一看,哪还有半分列丹弓的影子?   「将军说他不能参与,得按规矩给大哥送上最後一餐饭。」   「规矩?送饭?」   心中的疑惑越滚越大,搞不好……   「快走,再不走大哥就要没命了!」   搞不好什麽没容巴铁慢慢厘清,伍桂纪平等人领著一甘士兵等著他指挥。列丹弓又走得不见人影没得问,只能憋著满肚子的疑问开始打点起接下来的事情,比方该在哪拿南蛮族的衣裳、或是该在哪伏击等等。   然而,心底总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萦绕──   佯装南疆人伏击朝官,岂不是更给足了朝廷血踏南疆的理由吗?这里并无外患更没有什麽残虐的蛮子,将军怎麽会狠心将这些无辜的百姓往刀子口送?这不是将军的作风,可是他怎麽会下这种决定?怎麽会?   t*     *     * 英雄泪(29)   (29)   夜,缓缓推移,茅草屋外以百步为距,满满绕了一圈士兵。名义上是守卫,实际上则是防乱防逃,防人生乱滋事、防罪人趁机潜逃。   屋内,纪敏手持书卷端坐在角落,藉著烛台微弱的火光翻看。   「要不要我把房子让给你们好办事?」   「咳咳咳……」楚云溪冷不防地被自己的口水给噎著。   「怎麽,难道你们还没?」这会儿换纪敏愣了。   置卷於案,纪敏愣愣地看著楚云溪,「真得还没?」   「没……咳咳。」楚云溪假咳两声,掩饰尴尬。   「太珍惜了所以没有下手吗?还是……因为小弓上过龙床所以有疙瘩?」纪敏的语气变得尖锐寒冷。   楚云溪笑笑,心道这纪大夫果然如列丹弓曾经描述过的一样,宠他宠得比列家哥哥们还凶。「不,是怕!」   「怕?」   「怕放不了手……而我,却是没有明天的人……」   太子被废庶人流放远地,只有两种命运,一是死;一是在流放地过完下半生。倘若跨过了他与列丹弓之间相隔的那条线,他确实可以得到慰藉与幸福,但这种爱却很自私。依列丹弓的性子,自己被赐而亡定不独活,那麽他这本来就没有明天的人,却拉著另一人陪葬;若是後者,平淡渡完此生,有伊人相伴情深意浓,然而列丹弓有的是壮志凌云的气魄、有的是挥军万里的能力,他不能这麽自私地拴住一只本该展翅飞腾千里九霄的大鹏,当他一个人观赏用的宠物。   楚云溪未出口的话,纪敏懂了,叹道:「你是真的爱他。」   倘若连本质是自私的爱都能够割舍,愿用自己性命换对方一身自由,将自私化为无私。那麽即使未来这男人登了帝位,也不会将小弓置於佞幸之流,让他背负一身骂名。   「有你这话,我便不用再担心了。」   其实,列家上下对於丹弓追随楚云溪反对最凶的,正是纪敏。若仅只是君臣相随,他不会置喙,但纪敏反对的是两人间无意滋生的情愫,无论楚云溪是太子是罪人是皇帝,世人不敢对他泼的脏水,通通都会往列丹弓的身上泼,一如小弓委身入宫街坊巷议的下流言语。   不同的是列丹弓舍给皇上的只是身子,舍给眼前这男人的,却是赤诚的心。而他,绝不容许任何人辜负列丹弓的心。   看著楚云溪,纪敏不再怀疑,这男人定会护小弓一生,哪怕用他的命。   「我出去帮他,省得你没被毒药毒死,却给小弓的烂手艺弄死。」纪敏带著笑推门出去。   「多谢!」楚云溪苦笑点头。   再过几刻,便要亥时。   t*     *     *   一人蹲在灶前又是忙著添火又是忙著翻动锅铲,还乱无章法地指挥朴晋等人切菜炖汤。   一会儿唉唷一会儿喊烫,掌厨的人尖叫连连,行军打阵也没见这人如此乱过,想来「行大事如烹小鲜」这话说得不对,该说这厨房之事难过打仗,要不然这指挥若定的将军,怎麽会连切个菜都险些把自个儿的手指头给剁了?   纪敏见著这幕笑得不可遏抑,挥挥手让朴晋等人通通退了出去,挽起袖子用菜刀把那些被大将军肆虐过烂菜全都扫到一边,抓了把洗好的青菜俐落地切成了段。然後夺走列丹弓的锅铲把锅子里乌漆嘛黑不晓得是在烧什麽的鬼东西勺起来,放了些菜油後将青菜下锅翻炒几回,没一会儿色香味俱全的家常小菜已然上桌。   甕里放了水养著的鲜鱼也在纪敏的巧手下刮鳞烹煮,甜中带酸的口感衬著鲜嫩的鱼肉,就连负责掌厨料理的成玉等人也不得不佩服纪大夫的好手艺。   但凡被列大将军肆虐得惨不忍睹的菜肴,全给纪敏扔在一旁全部重做,唯独乾巴巴黑焦焦的一盘鱼乾被留了下来。   列丹弓垂著头指著那盘鱼乾,「纪哥,这个留不留?」   「留著吧!」   列丹弓两眼一亮,大喜:「所以说我的手艺也不太差嘛!」   纪敏白了眼,冷冷道:「因为只吃这盘还死不了人,而且我累了,懒得多帮你再做一道。」   「嘴巴真坏,亏三哥受得了……」捧著那唯一一盘他自己弄出来的东西,瘪著嘴委屈低念。   「你说什麽,嗯?」   浓浓的威胁声从前方传来,列丹弓打了个冷颤,堆了满脸的微笑讨好道:「我说三哥真是了得,有纪哥这麽个贤会的好媳妇,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大床,三哥真幸福,喔呵呵喔呵呵。」   「列、丹、弓──」纪敏一字一顿,阴森森地念著死小孩的名字。   「纪哥……纪哥我错了……纪哥你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啊啊──」   t*     *     *   三菜一汤加上一盘黑焦焦的鱼乾和一碗白饭,比不上从前宫内精美的膳食,却有著让人眷恋的味道。   「这便是『家』的味道吧!」楚云溪夹了块鱼肉放入口中,闭目品嚐。   「呸!鬼才跟你一家人呢?纪哥是三哥的人,你甭想打我嫂子的主意。」   「……」   楚云溪险些哽了喉咙,对著不懂得知情识趣的人摇头直叹。「我啊!迟早被你的话给哽死。」   「嘻。」嘴角一扬,列丹弓挟了条焦黑的鱼乾送到楚云溪嘴里。「嚐嚐,有没有比上回好些?」   楚云溪嚼了嚼,点头。列丹弓乐著正打算给自己欢呼几声,冷不防地飘来一句。   「上回鱼乾中央还是生的,这回进步多了,好歹里面是熟的。」   「……」某个掌厨的闻之无言,锅巴都没他的脸黑。「你的嘴比纪哥还毒。」   楚云溪噗哧一笑,挟了最嫩的青菜尖放入列丹弓碗内,「快吃吧!」   满满的一桌菜,全给两人吃空见底,一点也没有临死之人的惧怕或食不下咽,不时从草屋内传出的笑声,让厨房内负责收拾的宦官们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亥时到,以草屋为中心,周遭突然发出震天马蹄奔走刀枪互击之声,屋外负责守卫的士兵们纷纷提刀环视,想在黑暗中辨明敌方究竟打何处而来。   『乌拉古──灭叽──』   『乌拉古乌拉古──』   弯刀在月光下反射出森冷银光,嘶吼的蛮族奔马偷袭,夹杂著听不懂的蛮子话响彻这片夜空。   朴晋见这不寻常的一幕,虽不知为何冒出一群蛮子,护主心切下只急著奔往草屋用力拍著门板大喊。「主子快出来,有蛮子来偷袭。」   「朴晋。」   「是。」   楚云溪平淡的语气透过门板传出,「退下。」   「可……」   「退下。」发下的,是不容反驳的命令。   「是……」   赵央成玉心急如焚,就要不顾楚云溪的命令冲入屋内,一条手臂横挡在二人胸前,冷冷地制止他们的举动。   屋外,刀剑碰撞声刺耳得很,蛮子的脸上各个围了条黑巾遮脸,猛烈的攻势逼得护卫的士兵们缩小的百步之距,渐渐朝草屋退去。   「众将士撤!揭地网!」   清冷的声音自茅草屋里传出,原本被敌方杀得不断退守的士兵们骤然间精神一震,翻身滚至草屋外十步之距,齐力将用沙土隐藏的铁网一把掀起,形成一道网墙,让敌人无法近身搏杀。而五百步外,早早埋伏在外围的其馀护卫,也从地上揭起了另一道铁网,一前一後包夹住趁夜来犯的蛮子。   成松从外围包夹处走向铁网,拍手喝道:「好!精彩!不愧是列将军。威平营的勇士们,本官等你们许久了。」   咿呀一声,草屋的门被缓缓推了开,露出列丹弓俊美的容颜。   「哈哈哈,若非列将军提醒本官,本官可就要吃上钦犯潜逃的大罪了。」   列丹弓隔著两张铁网,抱拳朗声应道:「成大人客气,还望大人遵守约定,莫要为难我手下的人。」   「自然、自然。」成松满脸喜色,震臂一挥,「来啊!撤网,上酒,本官要好好款待这些威平营的猛将们。」   纪平悲愤难抑,揭去脸上黑布直指列丹弓大骂:「将军您竟然背叛我们与这狗官勾结?您这还算是人吗?」   此番一言,其馀伪装成南蛮偷袭的威平营将士们,亦是气得揭去遮脸黑巾与身上南蛮人的衣物,眦目欲裂地怒视著列丹弓。却听见熟悉的声音,用著陌生而寒冷的语气下了让他们心冷欲死的军令。   「以下犯上,杖责三十;为首者,鞭五十。」   列丹弓一挥手,内外两层铁网落回了地上,随同成松前来的士兵竟在不自觉间听了列丹弓的指示,压著纪平等人拖至远处,按其所下军令执行。   t*     *     *   「狗娘养的!」   「老天爷你狠毒啊!」   「列丹弓你不得好死!」   臭骂声从远处飘来,距离递减了刺耳的音量,却减不了字字句句间挟杂的怒气与愤恨。   列丹弓拧眉苦笑,向著成松下跪:「丹弓御下不周酿成大错,还请大人责罚。」   成松赶忙将他扶起,劝道:「下兵不懂规矩,将军也已罚了他们,这事就这麽算了。」   「谢大人。」   「将军别谢我,只不过……」成松朝四周张望了眼,在列丹弓耳边压低声音道:「本官奉了皇命而来,若是真有个什麽万一,本官不好担待。可否麻烦将军通报一声,请废太子速速接旨吧!」   列丹弓胸口一痛,央求:「可约定的时辰还没……」   「丹弓,够了……」   高大的身影越过门槛,制止了列丹弓的话。「终究还是得上路,时辰早晚……又有何区别?」   成松抱拳行礼,「谢太子爷体谅下官为难。」   楚云溪点点头,举步走向空地上铺好的草席,脱鞋跪坐於草席,道:「成大人,麻烦您降旨。」   圣旨上,数落罪人条条犯行,但顾念父子之情御赐毒酒,留其全尸。   朴晋等人齐齐下跪接旨,他这一辈子在宫内伺候,这铭黄锦布他看过不少、也接过不少,然而这一回,他接的却是皇上赐死太子爷的圣旨。   抖动的双肩,再也承担不了过沉的哀恸;夺眶的热泪,却宣泄不去胸中苦痛的万分之一。   他们伺候著、景仰著的天,於此刻崩落……   这个时候,老天爷不都该降下悲悯的大雨,洗刷太子爷身上的冤屈吗?为何无雨?   为何?   为何?   难道苍天也瞎了?   瞎得分不清忠愚?瞎得辩不明是非?瞎得理不清对错?   老天爷您瞎了吗?瞎了吗?   t*     *     * 英雄泪(30)   (30)   草席上,随从太医端来了一碗浓稠的汤药,黑漆漆地,就像是要将人吞没似地散发著死气。   黑色的汤药,被恭敬地盛放在白瓷的碗中,随著太医苍老的脚步,在瓷碗里摇晃。最後,被放置在楚云溪跪坐於地的膝盖前。   「等一下!」   列丹弓回身入屋,从桌上捧来方才来不及享用的美酒,扯去发髻任由黑发在背後飘扬,举步踏向那方草席。   头一回看见列丹弓放下他的发,竟是这般地柔顺光滑,就连最高贵的丝绸都比之逊色的色泽,楚云溪著迷地用指腹触碰著、梳理著,也……眷恋著……   「原来你的发,竟是这麽美。」   列丹弓笑笑,倾身环抱住楚云溪的颈,道:「那我以後都这麽散著给你看,可好?」   「好。」   松开手臂,回复跪姿,将那盅不及共饮的酒举到楚云溪面前。「方才来不及喝,要吗?」   「好。」   一旁,老太医面有难色地瞅著眼成松。   按规矩,罪人在接旨後是不得碰任何饮食,就连一口水也不得喝,令人连服毒自杀也无从为之──因为,罪人必须死於帝王所赐的毒药之下。   成松暗暗摇头,列丹弓连自己营下将士起事之举都预先告知了自己,於情於理,这小小的通融他都必须给予。更何况情势已不可逆,料是仙人降世亦复如此,未来还有用得著列家的地方,这般微不足道的通融,自然也就给得大方。   老太医得了成松的暗示,默默退下。   却不知於此同时,列丹弓早将暗藏的丹药偷偷投入酒盅,仰头一饮,搂著楚云溪的颈,上身横过那呈了毒药置於地上的白瓷碗,口对口地将盅内唯一的一口酒,连同纪敏配置的丹药,一并渡入楚云溪口中。   抽气声隐隐自四周响起,连成松也在心底暗想,列丹弓果然是佞幸之流,上了龙床不说,还搭上了废太子。   双唇相接,热度随著含了药丸的酒浆滚落於腹,有那麽一瞬间,楚云溪走了神,忘了纪敏交代的事情。手背上忽地一疼,却是列丹弓发现楚云溪未按计画行事,竟被这虚假的一吻走了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尖狠狠地在他手背用力捏下,这才清醒了走神的人。   「失火了失火了!」   惊呼声连迭四起,成松等一甘人等莫不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回头。   同时间楚云溪利用列丹弓遮住白瓷碗的姿势,迅速将碗内汤药洒在草席上,给罪犯送终的草席自然是粗糙滥造,也因为粗糙滥造所以草席上的孔隙较大,汤药渗透孔隙恰恰被下方的沙土给吸收。接著再把暗系於列丹弓腰侧的皮囊旋开盖子,将纪敏备妥的无害药汁倒入碗中。   失火的是楚云溪流放後所居住的草屋,火舌自後方连结的厨房处为始迅速窜烧到了主屋,只见跟随著废太子一并离开东宫伺候的宫人们忙著汲水救火。成松纵使心下畅快,仍不得不摆出一脸焦急之相,指挥著身边的士兵们协助扑灭火势。   威平营等人只是转移成松等人戒心的第一枚棋、塑造出「列丹弓与废太子有染」则是第二枚棋、走水救火则是第三枚……   『如果想守住宝物,最好的方法就是准备更好的东西放在四周,这样便容易遮住旁人的眼,而不会去注意到真正的宝物。就像武功招式一样,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虚实有别,容易应付。最难应付的是通通都是实招,而在其中挟杂了唯一的虚招,然而对手眼中所喂的虚招,却是力道精集之处,这实中杂虚,虚却为实,才是能够让对手最容易轻忽而中招的手段。』   表面上列丹弓被娘亲轰出家门扔到江湖上游历的那几年,其实是在列母的引荐下投入一老者门下。老人家教给他一身武艺、更教给他诡奇之道,而这「实虚互杂,虚却为实」的手段,便是这老者在陈疾复发咽气之前,授予列丹弓的最後一堂课。   楚云溪的手,抵上了列丹弓的肩头,这举止在旁人眼中,只是他推开或者拒绝这一吻的表示。只有约定好暗记的列丹弓与纪敏,知道这动作表示计画中最重要的步骤已经完成──汤药已被掉换。   「丹弓,别这样。」   明明是被推开,心下却大喜,恨不吼叫奔跳发泄心中痛快,却面露难堪与凄然,白牙啮咬著柔软的唇,自地上端起那白瓷碗,递了过去,定定看著楚云溪的脸。   「你……走好……」   楚云溪仰首长叹,对著成松道:「请大人转告皇上与太子一句话。」   成松拱手,问:「您请说。」   「百姓是天,仁德天下才是君王之道。」   成松脸颊一抽,不屑之情满溢,却仍依礼回答:「下官自当转述。」   一手捧起那白瓷碗,一手眷恋地贴在列丹弓的侧脸,又是一缕长叹。「你……保重……」   语毕,仰颈灌下那不知该如何形容其味道的假汤药,没多久,腹中药丸正是溶解散发药效之时。腹痛如绞四个字绝难形容肠子被人硬生生拧成千百段的痛,痛得他倒了满身冷汗湿透衣襟、痛得他白眼上翻几乎就打算乾脆这麽咬舌自尽、痛得让他都快忘了这仿若无止尽的痛苦能换得他唯一生机。   身体倒卧不断抽搐,血,沿著七窍淌出,最後猛力一弹,便再也不动,缓缓地平贴在粗糙的草席上。   短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列丹弓比任何时候都觉的煎熬。纪敏自始至终都没提到服下药後会有什麽反应,就是怕说出口後列丹弓无法下决心劝楚云溪服下。   没有一个人,可以忍受挚爱的人活活惨死在面前──那怕明知尚有救活的可能──毕竟死前的挣扎、狰狞扭曲的肉体,真实得揪心。   (差2046字)   t*     *     *   想想,自己与他也不过才区区数月。头一回见面,记得是在宫里头吧!   嗯……那时候他好像说了一句什麽来著?   『太子?你确定?』   对了,正是这句。   『你便是列家么子?』   『微臣不才,正是列家末子,列丹弓。微臣列丹弓,见过太子。』   『微臣吗?』   『莫非太子不知,皇上封了我『威平』将军一职?』   『将军?你有何战功?』   『晌午方醒、衣襟凌乱、发未束冠,这些『战功』难道还不足以称得上是个称职的将军吗?还是说……太子要微臣宽衣验身,瞧瞧陛下昨晚在微臣身上留下的『战绩』?』   真是的,自个儿都挑衅到这般地步了,堂堂太子居然还不生气?不是该跟一般皇亲国戚一样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要吗?不是应该喝斥无礼,然後叫侍卫把他拖下去杖责严惩吗?   『对不起。』   t『……』   t『之前我也曾误会你,直到方才见了你,才知道自己错了,你不是传言中的佞幸之流。』   天!   这人要老实到什麽地步?竟以太子之尊向他一个男宠道歉?快晕了快晕了!快被这耿直的男人气晕了!   那一夜,殿上舞剑,从头到尾,都无法忽视从上席处投射而来的目光。是挑衅、更是招摇,非亲手逼出那惺惺作态的男人潜藏在体内的兽。   『别去。』   见那人拦阻於帝王的寝宫前,心中痛快;看他脸上藏不住的难受,更是畅快得让人想高歌。   明明有的是救民於水火的权势、明明有的是布行仁政的资格,却偏偏选择视而不见、选择用愚蠢的孝道取代对天下百姓该尽到的忠。   『你难道不知道皇令吗?』   『自然知晓,可那又如何?皇上只说了不许你出来,没说不准别人踏进去。』   『微臣,想亲耳听到您的答覆。』   傻瓜就是傻瓜,就不能想出两全齐美的办法吗?用得著直冲帝王颜面?犯得著因为区区一个什麽都不是的男宠恶意挑衅,用自己的太子之位、用自己的生命下注吗?   笨蛋笨蛋笨蛋!   骂他千万遍笨蛋都还不够。   『喂!还没死吗?』   『看什麽?又看不到外面!』   『敢踢太子?胆子不小嘛!』   『有酒有菜,是给我的吗?』   『废话,不给你难道喂猪吗?天牢里面又不养猪。』   『噗!』   『笑什麽?都被关入天牢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被关到这,难道你不开心?』   『我……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开心……』   『前几天你说的那个故事,那个富豪如今因为救了舟夫而深陷狱中,别说你不清楚会有这样的结果。你眼底的渴望,我已用自身安危做出了答覆,如何?这样的太子,是否值得你效命?』   『你──』   『喝吧,这酒不错,不过这菜色……就差强人意的些……』   『嫌弃什麽?谁都会有第一次。』   『咦?你你你……你弄的?』   『你以为我愿意?要不是我四个哥哥联手把我痛扁一顿,然後被我娘压著进厨房自己弄下酒菜给你赔罪,谁想跟个娘们一样在厨房里动锅动铲的?你这太子也真绝了,我随口说说你当什麽真啊?值得在大殿上直冲陛下吗?都是你这个傻太子害的,傻得连我也被传染了!』   如果当初有人提醒他,笨蛋是种比瘟疫还可怕的传染病,或许他不会无聊到去冲撞一个笨蛋。   不过,也或许……还是一样的结果,也说不定……   『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知道有多平和。嗝……可是,不後悔遇到你,这可是真心话喔,太子殿下。』   是的,不後悔。   虽然要因你舍下许多,却依然──不会後悔。   『身体还没好就别动,省得浪费他们辛苦找来的药。』   『别哭……』   『谁哭了?可恶,你笑什麽?』   『别担心,我没事。』   『真的?』   『真的。』   『列……』   『拜托,让我靠一下就好。』   靠在温热鼓动的胸膛,从来没想过一个男人的胸膛竟是如此宽阔,让人心安。难怪嫂子们总说女儿家找丈夫,一定要找个有肩膀有胸膛的男人。   他不是女儿家,却也为这片宽阔,感受到被体温围绕的心安。   『我对你……很是喜欢……』   『是吗?』   『我是认真的……认真的喜欢……这样的情感,你……能接受吗?』   『想抱我?』   『咦咦?不、不是。我并不想像父皇那样……强迫你……』   『我不介意。』   『我介意。』   『这不难。』   『耶?』   『我抱你。』   最後那三个字,可足足让楚云溪在面对自个儿时窘了好一阵子,没想到欺负个大男人如此有趣。怪不得二哥老说要是友一天哪家的姑娘被他看上,那姑娘可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果然,欺负喜欢的人,很是乐趣啊!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丹弓……』   『都已经废了你的太子之位,为什麽还要夺你性命?为什麽?』   『你这问题,我还真不知该如何答覆。』   『怎麽了?』   『我……我舍不下你……舍不下……』   舍不下……是啊,真舍不下……   云溪,你是我这辈子最舍不下的人……然而,却也感谢老天爷,赐了机会让我们相遇。   『原来你的发,竟是这麽美。』   『那我以後都这麽散著给你看,可好?』   『好。』   云溪,你的身子好冰……   疼吗?等等我一定帮你去骂纪哥,居然没跟我说这药会让你痛成这样。   云溪,你的脸好苍白……   你还活著对吧?   等使臣们一走我马上把你救回来,你必须活著,必须要活著。   我们还有共同的理想要达成的不是吗?我们还有许多困难要一起克服的不是吗?我们还有许多许多抱负要施展的不是吗?   所以你一定要活回来,绝对不能就这样舍下我走。   头发,我放著等你。等你醒来後为我梳理、等你替我整髻,在你醒过来前,我的发,就这麽散著。   等你。   是的,我会等,耐心地等。等一个叫做楚云溪的男人……我等你……   因为我……爱你……         ************   <废言>   妈呀终於写到第30回了!(含泪洒花)   按计画「第一部」到此结束~   楚云溪总算死了(喂),接下来第二部就要开始新的人生了!   然後.....很抱歉他们还没滚床!<掩面>   我会努力在番外滚大点~(殴)   谢谢你们支持大娘第一次的长篇连载喔!!! 英雄泪(31)   (31)   「妈的,那个姓秦的小子要是先给我撞上,格老子的绝对赏他小子三十军棍。」   「哈,老哥哥这回又怎麽啦?又被那姓秦的小子给点著了?」   「哼。」粗大汉气呼呼地吹著满嘴硬胡子道:「妈的,那小子竟然骗老子,说什麽後山有个什麽草,吃了可以生儿子。结果你瞧瞧……」   粗大汉显然气昏了头,顾不得旁边还有其他士兵走来走去,解开裤头刷地一声,裤子落了地,露出大汉光溜溜的某处。   「他妈的,也不晓得那混帐小子骗你哥哥我吃了什麽东西,才十天,儿子没生著,你哥哥我这儿的毛就全没了。」   「噗──」听著的人本来还很有良心地安慰著大汉,可没料到这老哥哥竟给人摆了这麽一道,一口气憋不住,噗地一声,口水带著飞沫全从嘴巴里喷了出来。   「格老子的你笑个屁。」大汉怒气腾腾,捞起地上的裤子穿了回去。   「唉,老哥哥您先别气,回头我把那秦家小子带上,跟您一块找老将军说理去。」   「……」大汉一听列辰老将军名讳,原本滔天的怒气顿时间平了下来。   「怎麽了?」   大汉一胳膊搭上了那人的肩,摇摇头道:「哥哥的事,哥哥自会处理,老将军才刚逢丧子之痛,这麽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哥哥我可不愿让将军烦。对了,你跟那秦小子好像感情还不错是吧?你叫他安份点,别到处惹事让老将军烦,就跟他说,他要是乖乖给哥哥我安份点,这三十军棍就免他一死,要是再惹出什麽事,马上给他翻上三倍,非打他一百军棍让他屁股开花不可。」   那人听了笑笑颔首,待粗大汉走远後,才缓缓踱步走入最近的一处军帐。   军帐内,一人优哉游哉翘著二郎腿,见那男人掀帐入内,还俏皮地对他勾勾指头。「宝贝儿,过来,给爷摸摸。」   男人本好端端地走著,却被那声宝贝儿给拐了脚,身子一歪,没好气地白了眼翘腿悠哉的人。「你究竟给伍长吃了什麽?欺负人也忒过火了吧!」   「啧。」椅子上的人不屑地啧了声,摆明不想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   「弓!」   「你呀你,就知道帮著别人对我出气。放心啦,纪哥给的药不会有问题,三个月後包他老婆大肚子,不过生不生得出儿子这就帮不上忙了,得看他福份。要不是他老婆的长相入不了我的眼,本少爷倒是可以帮他生个儿子,哈哈。」   放浪的话让令一人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这本性难移果真不假,这人明明就不是个会觊觎别人老婆的好色之徒,却总爱在他面前说这些五四三的话。   「丹弓别闹了。」   「秦弓!」列丹弓把手上的书朝男人脸上一扔,挑眉纠正。「我现在是『秦弓』,列丹弓已经陪著前太子殉情,死在深山密林里,尸体还给野兽分食得只剩残缺尸块了。」   任由列丹弓扔来的书册直直砸在了脸上,化名褚溪的楚云溪无奈对著情人摇头。   「列丹弓」此人,确实於「废太子楚云溪」後因故身亡。据威平营的将士们所说,列将军在太子饮鸩死去後,镇日郁郁寡欢心神涣散,终日狂饮烈酒疏於军务。一日大醉狂性兴起,领了下属三人入了南疆最险恶的密林,却不巧遇上虎群袭击,最後被咬死在老虎的利牙之下。好好的一个将军,竟然就这麽枉送性命,消息传至京城无一人不叹息,列家上下更是哀戚一片,白纸灯笼白绢丧花,由南疆运回来的棺柩轻得让人鼻酸,因为里头装的不是一具完好的尸首,仅有残缺不全的躯块。   接连二人相逝,帝王凭著赤手夺得天下、端坐宝位十馀年的警戒,嗅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不平常。就在列府为哭声萦绕,办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礼那晚,成松被帝王暗暗招入皇宫,询问著他前往南疆发生的所有事情。   提及楚云溪与列丹弓二人,成松虽仅仅两三句带过,却意有所指地暗示君王,他二人关系匪浅,故列丹弓郁郁寡欢心神涣散,乃至醉酒丧命,都是因为已然亡故的废太子楚云溪。   成松既为太子心腹,自然知道该怎麽做才能让帝王更加属意现在的太子楚勤。他深知帝王对列丹弓异常的占有欲,乃至於对列家军的忌惮与不得不倚重的两难,所以他提了两人暧昧的情愫,目的便是要让帝王从今尔後兴起对列家的不信任。尤其成松还不小心提起列丹弓曾於天牢中探望过废太子,而当时他拿给狱卒看的腰牌,刻的正是列老将军的名字。如此说来,列辰对於儿子与废太子间的暧昧,是早有所闻,否则也不会在幼子自请转调南疆的廷议上赞成帝王下的圣旨。   一桩桩或许有关、或许无关;或许是大事、或许是小事……   全都在成松的巧口下,兜成了一串,而这一串事件的起因,则暗伏著名为逆谋的狼子野心。只可惜,老将军千算万算,没算到皇上会狠心赐死楚云溪,也让希冀皇上将来百年之後,得以拥立废太子复僻的谋略,付之流水。   t*     *     *   「如何,还习惯这儿的日子吗?」   列丹弓放下搁在桌子上的腿,走到楚云溪面前。眉眼一勾,用两指轻挑地抬起他的下巴,像足了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痞子。   楚云溪被这举动弄得颇有些哭笑不得,自打二人讹死,以投军之名入了列家军的一支,被编入最低阶的下阶士兵,用著褚溪与秦弓的身分开始他俩人新的生活後,自己就时不时地被列丹弓当成玩具一样戏耍。   「你呢?你可还习惯?」楚云溪伸出手,指尖摩娑著列丹弓的侧脸,反问。   「开什麽玩笑?」列丹弓扬起下巴,骄傲地哼哼。「你当我是谁啊?十几岁就给我娘踢出家门闯荡江湖,才这麽点苦本少爷还没把它给放在眼里。我还怕某人过惯了锦衣玉食、处处有人侍奉的尊贵日子,这下子可好,不但成天操练,还得跟大夥儿一块吃杂锅饭。哼哼,怕是先喊苦的人,是你吧,我的小宝贝。」   「……」最後那三个字比一记铁拳还猛,敲得楚云溪黑了一脸。「能不能……别用那种词喊我?」   「怎麽?本爷我的小宝贝还嫌这称呼不够味吗?」列丹弓拍开楚云溪贴在左脸上的手,摸著下巴猥琐淫笑。   「弓──」脸嫩的人再次败给了皮厚的家伙,羞恼著喊了声。   「噗。」列丹弓心情大好,再次暗叹自家哥哥果然没说错,谁要被自个儿喜欢上,那不是福气,是倒楣,而且还是倒了八百辈子的楣。   啧啧,不过这也怪不得他呀!   谁让楚云溪这麽脸嫩呢?捉弄起来有趣极了,别说能打发打发军旅的枯燥日子,就算再枯再燥上个一百倍,只要有这人在身边供他耍著玩,也值得了。   「啧,那不叫你宝贝,难道要我喊你……小娘子?」   刷!   帐帘被大力掀开,脸皮薄的人再也憋不住窜逃而出,留下另一人在帐内捧腹大笑。   「噗哈哈哈哈──」   列丹弓抱著肚子屈身狂笑,连眼泪水都给他笑了出来。瞧著那被人用力掀起後又落下的军帐,虽明知可爱这等词汇安在一个男人身上有多别扭,可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大喊。   「天哪,这人怎麽可以这麽可爱啊!」   一边抹著眼角溢出的泪,一边捂著发疼的肚子继续大笑。   想他两人自互诉情意後,先是布局前太子诈死、後有自己装疯弄颠之举,还大费周章地安排自个儿死於非命,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世人眼前。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等待时机,或许三五年、或许十年,也或许更久之後。   也因此,纵使彼此都知道对方心意,却隔了月馀,直到这所有的局都布置妥当,以褚溪和秦弓的名义再次踏入这片红尘,才真真正正地有了馀裕,去深化彼此的情意。   也所以……   想到这儿,饶是皮厚如他,也忍不住脸红。   「咳咳──」   列丹弓心虚地看了眼阻隔军帐内外的帘子,红著脸咳了数声後,自顾自地说道。「搞什麽啊?被吃的人又不是我,我干嘛脸红?真是的。要脸红也该是那个被压倒的人吧!啧。」   t*     *     * 英雄泪(32)   (32)   几日前,军中大休。   但凡大休之日,士兵们不是返家探望家人,就是哥儿几个约著去青楼找姑娘。这男人嘛,总有些需求,位阶高的军官花的起银子,自然是往那有红牌姐儿的楼里寻欢作乐。而他们这种位阶低的、没多少银两可花的,也有些僻巷暗弄的窑子可逛。这其中,自然也有些癖好不一般,喜欢找男子乐乐的人,三拐五转地入了花街,也有他们的好去处。   列丹弓与楚云溪自打入军以来,同一干低阶士兵们混得熟了,碰上这大休之日,也难免俗地被大夥儿拱著去花街柳巷寻欢作乐,逍遥逍遥。   於是一票年轻人左右簇拥,围著他二人挑了处便宜的窑子,叫上了十几个窑姐,恰恰好一人配上一个,在这群娇嗲扭腰的脂粉堆中饮酒谈笑。酒过三巡,情欲也随之高涨,十几个男人一人搂著一个窑姐儿便往後房散去,至於这後房会有什麽事儿,谁不明白?   看著同袍一个个搂著女人离去,列丹弓依旧搂著窑姐儿的纤腰,另一手游荡在那风姿绰约的女子身上,邪恶地燃点欲火,一顿酒饭下来,椅在他怀里的女子早已是软了骨头,贴在他胸前娇喘不已,下身处拨弄阴瓣的指钻入了深处抚摸,让她湿了一片被双臀压在底下的亵裤。   对座的楚云溪自那些同袍们离开之後,便遣走了本要伺候他的女子,眼神深邃凝视著与窑姐儿放浪调情的男人,一杯又一杯的烈酒,被人以仓促的速度灌入腹中。   体温,高涨;情欲,亦高涨。   那名窑姐儿是何时被列丹弓推出了房门的,楚云溪一点也没留意,从头到尾,他眼里只有一个人──一个从相识的第一眼起,便让他深深著迷的男人──列丹弓。   「云溪……」   浓沉的男音包裹著诱惑,随著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步伐,贴近了右边的耳朵。   「云溪……」   明明说著相同的名字,却不知怎地,散发著不同的魅力。只是这一次低喃,夹带著右耳遭贝齿轻轻咬下的麻,与灵舌探入耳内舔舐时挑起的快感。   「唔……列弓……」   不要二字差点就这麽脱口,心头一丝清明方意识到这点,随即烧红了脸。未曾想过,自己堂堂七呎男儿,竟会像弱女子般,需用「不要」二字作为抵抗。   「列弓等等……」   换了句台词并没有好些,楚云溪在列丹弓欺身紧贴住自己,感觉大腿处抵著根热硬物件的刹那,手脚慌乱地将列丹弓从身上推离。   「你不想要?」列丹弓歪著头,被酒气薰红的俏脸上,有著几分不解。   「不是。」下唇被紧紧咬住,楚云溪既羞又窘,一时半刻间竟找不出适合的字句做为解释。   「既然不是,那我继续。」   另一人倒是乾净俐落得让楚云溪几乎要吐血抗议,嗔怨著瞪了又瞪那个话才说完便又挺腰用下体摩蹭他大腿的男人。   「列丹弓你,呜……」   咬牙抗议的话,被那个遭人指名道姓的浪荡男人用他的唇封住。细细品嚐他嘴里的味道,舌尖更是坏心地挑逗其情欲,非把他看上的男人一并拉入情欲中不可。   「喊什麽,才刚开始呢!」抿嘴,勾勒满是邪气的笑。   经验老道地除去楚云溪一身男装,俐落得让被脱去衣裳的人不由得苦笑,暗叹列丹弓这脱人衣服的手段可真高绝,高绝的不输他一身武艺与带兵行军之法。亦自笑这门功夫若换作他来操使,也差不到哪去,虽未配婚,可自幼长於宫中,什麽荒淫之事没听闻过?只是这立场对调、被另一个男人扯去腰带卸去衣裳之事……不是他脸嫩,这可绝对是姑娘上轿头一遭。   三两下的功夫,楚云溪头上的发髻给人除了、身上蔽体的衣服给人脱了,只剩下裤子跟鞋袜还安好地穿在他身上,不过恐怕也留不了多久,这不了多久。   这不?   後腰给人搂著,被列丹弓压著倒去後方柔软的大床上。   楚云溪两颊薄红,稍稍挣开了两人紧贴的状态,睨了眼憋气瞪著自个儿的列丹弓,气息微乱地道:「该我了。」   「耶?」   没给脑袋发白的人思考的机会,楚云溪两手搭上了列丹弓的腰後,趁势将二人上下位置反了过来,压著列丹弓的肩膀,垂著黑发自上方欣赏他的错愕。   「你骗人!说好了让我抱的。」列丹弓不平抗议。   「傻小孩。」楚云溪刮刮列丹弓高挺的鼻梁宠溺笑著。   「我才不是孩子。」著恼地拍开在楚云溪的手指,扬起下巴眯眼瞧著压在他上方的人,用眼神无声抗议。   可恶!也不过就小那麽八九岁,凭什麽老把他当孩子看?对於这份感情,他有多麽认真这人明白吗?   楚云溪摇摇头,被情人稚气的举动惹得好气又好笑,再次用手去刮列丹弓的鼻子:「我懂你的心,不过……好歹你也慢一点……」   「抱……咳咳……抱歉啦……」   列丹弓看著情人脸上的表情,那表情诉说的不是阻止也不是後悔两人接下来会进展的事,而是有些不知所措……与一丝丝的害羞……   瞧著楚云溪不知如何是好地撇过头,不敢正视自己的眼睛,两手却温柔又轻缓地解开自己衣上盘扣腰带,用指腹抚摸著自己的身子,以一个男人、何况还是一个曾贵为太子身分的男人,希望将情事的欢愉带给自己。   从前,这男人为他抛下了尊贵的地位;此刻,竟连身为男人的主导也为他抛下。   他爱著楚云溪,这点他深信不疑。   想以一个男人的姿态拥抱楚云溪,起初只是带了玩笑的心态脱口说出,反正自己也不是什麽三贞九烈的货色,从前浪荡江湖的时候他玩过女人、也玩过男人,他从不否认肉体能带给他无上欢愉,也乐於追求这种欢愉。其後成了帝王榻上翻滚红浪的男宠,对他来说也只是位置换了上下,从一个抱人的改成了被抱的角色,楚吕也不愧是一个荒淫的昏君,床上功夫甚是了得,被他拥抱其实很是享受。   然而这些人不同,这些人只是纾解欲望而已,可楚云溪不同,这男人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个入得了他的眼、进得了他的心的人。   虽知道楚云溪也爱他,可究竟有多爱?是只爱著自己的容貌身段?还是爱到连床上主导的权利都甘愿交付?   急、躁、不安,也胆怯。   觉得自己这麽试探简直无聊透顶,自个儿不都顶撞几个哥哥们对他这份情感的质疑,甚至撂了狂话,说什麽「爱都爱了呗,谁抱谁有什麽重要」。可同时他也小人之心地想,倘若楚云溪连这上下之位都能因他而屈就,那便才是真正地爱著自己。   直到方才,见楚云溪毫不反对由著他扑倒於身下、见他毫无疙瘩便接受了要承受另一个男人进入体内的情事……   突然间,他愧疚了。   愧疚了他那从头至尾,片刻未曾以世间法理、未曾以伦常拒绝过彼此心意的情人,而甚至最先开口示爱的人,也是他。   情呐!   果然是这世间最无解,也最无道理可依的事情呀!   「云溪……」提起手掌轻贴在情人後背,沿著因长年习武而淬鍊出精炼的背脊,滑下。   结实的双臀因陌生的碰触,受了惊吓,不自觉收紧了肌理的筋肉,却又在下一刻,随著楚云溪带著任由自己为之的放纵,吐息过後,渐渐放松了紧绷的双臀。   「可以吗?」指尖钻入臀瓣间的缝隙,触摸著隐密的穴口。   楚云溪徐徐吐气,尽量让自己放松,以接受将要降临的隐晦之事。听了列丹弓的问话不禁苦笑:「这种时候,我该说『望君笑纳』吗?」   「呵。」   「丹弓。」   「嗯?」   跨坐在列丹弓上方,楚云溪俯下身,在吻上情人前,贴著列丹弓颈侧道了一句。   「永远也别忘了,对我而言,你与天下一样重要。」 英雄泪(33)    (33)   唇瓣交叠,舌头如交媾的两条蛇,彼此攀缠。满溢而不及咽下的津液,自双唇间的缝隙泌出,沿著下巴的弧线流淌。急促的呼吸盈满了整个房间,只觉得彷佛四周像是燃了十几个火盆,蒸得二人通体是汗,汗珠滴滴成串,肌肤载不了豆大汗珠的重量,便沿著肌理的线条,在肉体上勾勒出一条条涓流小溪。   「云溪。」   列丹弓松了环搂於楚云溪背上的手,反身一滚,笑著让他仰躺在床上。滑下身子,细碎的吻绵密地落在楚云溪的额角、鼻梁、颈项,舌尖卷起一滴又一滴微咸又带著温度的汗水,像在品嚐极致佳肴,一路吻向胸肌处的凸起。   柔软的乳首已然被情欲薰烧,浑圆挺立於随著呼吸而起伏的胸膛。   「别……呜……」   列丹弓用指腹揉弄著挺起的尖端,坏心地在两指尖掐捏,引得身下的人禁受不住这突来的刺激,唇齿来不及阻挡的吟哦便自楚云溪口中泄出。   「呵。」著迷著情人不禁意流泄的春音,坏心陡然拔升,用舌头舔著、用手指玩弄著,两边的乳尖一个也没放过,难受地被不同的方式刺激著。   「哈啊……别玩……呃……」   楚云溪腾起了腰,想逃脱这陌生的感觉。却不料挺起的躯体更将自己的弱点送入男人口中,列丹弓就势用力一吮,乳尖被吸力扯得生疼,疼痛的高峰落下後,再次攀起的是从体内钻出的搔痒。   「呜……丹弓……丹弓……」   「舒服吗?」   「你……」   「不说吗?」列丹弓似笑非笑地放开肆虐的口唇与手指,像在对带女人丰满的乳房般,轻掐楚云溪结实的胸膛在掌中搓揉。「你抱过女人,也揉过女人的胸吧!可是你一定没想过,男人的胸部揉掐起来,敏感不输女子。」   「别闹、别……哈……哈啊……」   意外於自身激昂的反应,暗笑原来过往认为的情欲淡薄,却不是真正的淡薄,而是交颈相拥之人非己所爱。列丹弓带予他的,是他不曾想过的亢奋,原来与相爱的人做这等事,竟能如此欢愉。   因禁不住欲望翻滚而闭上的双眼,带著好奇缓缓睁开,见列丹弓用双眸痴迷地收藏的自己每一分被挑逗而起的反应,让他本从床榻上执起欲拒的手,静静地放回身侧。   「云溪,舒服吗?」   情人又再一次地追问,方才羞恼著这人何必非要在这种时候对此问题喋喋追问。然而在看到列丹弓痴迷凝视的双眸後,懂了他执著於这个问题的理由。   自己从未有过身处下方的经验,这方面他却实是个青涩的雏儿,只是他一心所想,是与自己所爱之人共赴云雨,未曾想过这颠鸾倒凤之事,是否伴随著肉体上的不适。可列丹弓留意了,留意自己每一分的反应,像在对待珍贵的宝物般呵护,怕自己无法接受更加亲密的接触。   缓了缓急促的呼吸,楚云溪微笑勾起列丹弓的脸,道:「舒服。」   「给你最後的机会,云溪,你可愿把身子给我?」   「愿意。」   列丹弓也笑了,手心隔著亵裤突然握住楚云溪勃发的下身,看著他脸上交错著惊愕与情动。「这可是你说的,接下来我可不会再停下来。」   楚云溪失笑摇头,伸手按在列丹弓包裹分身的手背上,「随你吧!」   t*     *     *   勃昂的器官被纳入另一个男人的口中,口腔高烫的温度彷佛铁烙,灼烧著敏感的分身。爬於茎柱的青筋一条条充血凸起,圆滑的顶端被刺激得不断滴落透明的黏液,一滴不漏顺著男人的口舌被他吞入腹中。   肥厚的舌根被填塞在口中的阳具压得平贴在牙床上,随著每一次吞吐就更让含入的巨物比前一回深入喉腔。咽喉骨因异物侵入无意识地收拢,紧窒销魂的压迫让楚云溪好几次险些不争气地缴械。   「啊哈……啊哈……哈……哈……哈……」   抬高了下颚,任由自己漂盪在性欲的潮波,楚云溪也不再想要压抑自己的激动,一声迭过一声,吟诵让他失神的情动。   十指深深插入列丹弓的黑发,男性原始的主导欲诱惑著楚云溪扶著情人的後脑,让自己的欲望被他含得更深。   「唔嗯……」跪坐在楚云溪腿间,伏身含吮著他的阳具,黏腻摩擦的声音从口腔与性器的密合处发出,激情得让人脸红。   一吐一含,攀附著凸起筋脉的性器在列丹弓嘴里时隐时现,过多的唾液湿润了茎柱的每一处,消瘦的两颊被圆柱一次次顶得膨起,而後又随著列丹弓向上移动脑袋吐出嘴里阳具而消下。   「够了……够了,啊哈……啊……嗯啊……」   载不了滚水般溢出理智界线的情欲,楚云溪腰腹一夹,如被鞭子狠狠抽下浑身一紧,绷紧的弦瞬间断裂,在列丹弓口中迸射浓稠的白浆。   「呼……呼啊……呼……呼……呼……」   胸膛剧烈伏起,张大了嘴渴求吸入更多续命的空气。绷到极致的肌肉瞬间放松,周身上下像是经过百里急奔後地瘫软,连动根手指头的力气也被抽离。双眼更是失神地看著床顶,只顾著大口大口地喘气。   片刻後,失神而麻痹的感觉稍稍褪去,几丝清明重回脑海,想起方才浪荡之举,楚云溪羞得举臂横在眼前,遮住自己的视线,小小地唉了声。   「天!」   他刚才、刚才他……这般……那般……   「唔……」天哪!自己竟然就这麽、这麽……在丹弓的嘴里,那个……那个……   「你唔什麽,我差点没被你射出来的东西给噎死,我都没抗议了,你在那边鬼叫个什麽劲?」   戏谑的语气伴随著一只拉开自己横於眼窝上的手,列丹弓的容貌立即映入楚云溪眼中。   「你……你还好吧?」话才说完,楚云溪就有种想拿绳子上吊的冲动。   有人在「那种」事情发生後,这麽问人家的吗?   列丹弓伸出舌头,舔去残留在嘴边,属於楚云溪的白液。这几近挑逗的动作更让楚云溪不仅是脸,就连脖子也红得彻底。   「你的味道。」   「别舔了。」急急伸手抹去情人下巴尖的一滴白渍,「脏。」   列丹弓抓住楚云溪的手,斜长的眉眼媚惑勾起,探舌舔走他指尖上的白液,笑笑。「不脏,我就爱你的味儿。」   「列丹弓。」   这一辈子从来就没给别人这般调戏过,楚云溪深深觉得自打认识这轻狂的家伙後,自个儿的脸皮是一天薄过一天,脸红的机会也早以数倍於前半辈子红过脸的次数,无止尽地累加。   楚云溪哀鸣了声,没好气地用手捏捏列丹弓的脸颊,嗔道:「你就不能含蓄点,非说得这麽露骨吗?」   「啧,才不!」放浪不羁的人果不出楚云溪所料,头一撇,故意大大地啧了声。   「唉……算了……」楚云溪摇摇头,放弃劝说。   真不知是不是年龄上的差距,对这少年的狂傲之举总是不自主地退让,可偏偏这退让又是他心甘情愿,甚至还是包含著宠溺的退让,屡屡让楚云溪不免为自己这般行为而大叹其声、大摇其头,只觉得以前那个冷静自持又理智的楚云溪,离现在的自己可是越来越远,真不知再过几年後,现在这个自己又会因情这个字变化成什麽样。   「噗。」想到这里,楚云溪忍不住笑了出来。   列丹弓虽不是楚云溪肚子里的蛔虫,却也猜著了两三分,心下自是大喜,喜於情人只有对他才会做出的退让、喜於这世间只有他列丹弓能将这睥睨天下的男人拥抱入怀、更於楚云溪的种种背离他本性的举止全因自己而起,更喜於他在情人心中,是那不可取代的唯一。   翻身下床,走向房间内那个有著抽屉的柜子,将一格格的抽屉拉出。   楚云溪以肘抵床,不解地看著在角落不知在捣鼓些什麽的人。「你在找什麽?」   「有了。」   拉出最右边的抽屉後,列丹弓大喜惊呼,拿著个巴掌大的木制盒子爬回床上。先是把那盒子放到床上,接著打开盒盖用两指挖了一大坨墨黑色的膏状物体。   「这是?」   「好东西。」   「……」   没漏看列丹弓脸上奸诈又邪恶的笑,楚云溪不是傻瓜,略一转念便知道这黑色的物体是干嘛用的,更何况类似功效的药,在皇宫中他见过不少。   「春药?还是润滑膏?」   既然这玩意儿横竖都得用在自个儿身上,先问清楚好歹做个明白鬼。   「啧啧啧。」列丹弓用指头在楚云溪面前摇了摇,笑得很是猥琐。「爷的乖宝贝,这玩意可比你知道的还强上数倍,一会儿包管你见识什麽叫做情趣。」   「……」楚云溪的脸比那黑色物体还黑。   列丹弓得了好物,自然是要马上把可口的猎物吞咽下肚,於是再次将楚云溪推倒在床上,扯去他最後的亵裤雨鞋袜,还不忘在抗议声下舔了几口情人的脚趾头,自然又给楚云溪红著脸喊脏。   不过当然啦,抗议声没喊几下,就被沾著药膏的手指按压著身後穴口钻入涂药的举动,化成一声又一声情潮上涌的淫音。 英雄泪(34)   第二章、   (34)   被列丹弓露骨之言扰得夺帐而出的楚云溪,来到帐外被冷冽的强风一扫,扫去方才不该在此处攀升的热度。   那一夜,无论是属於自己抑或是属於列丹弓,哪怕是一个呼吸、一个抚触、一个深吻,都深刻地烙在脑中,清晰地连不小心想起那晚的事,就像是跑马灯似从头至尾自动地重温那一个由夜晚烧至天明的激烈。   「嗯咳咳咳。」发现自己又陷入了绮思,楚云溪迁怒地转头瞪了眼还在晃动的军帐,闭眼调息安抚著在体内乱窜的思绪,直到确认那些不该有的杂念通通被屏除後才敢睁眼。   放眼望去,刻下军营中虽已近晚间起灶放饭的时间,仍有不少士兵依旧持著兵刃迳自操练。亦有埋头写著家书,或是听著不识字的同袍所述,代他写信给家人的人们。   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在宫里,处处阴谋、人人难信。就连自己的母亲,也将亲儿与她自己,投入了一场以继位大统为名,以十年为基的算计。可是这里不同,人人当你是兄弟,他信你、信得连自己的背都愿意交予,全然没将「背叛」二字套用在身边的兄弟们身上。   这,便是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只军──列家军。   化名为褚溪後,他与同样化名为秦弓的列丹弓被编入了列辰直属的主军。为了让几乎是意外的编排,却又需编排得让所有人都不觉得突兀。列辰下令办了场比武校阅,但凡列家军内所有将领士兵,不分阶级高低,只要能在这场比试中夺了优胜,无论有无军功,都可成为他直属军的人。   此令一出,不管是低阶的士兵,抑或已有赫赫战功的军官,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能成为列老将军亲带之兵,是每一个从军之人的愿望,只要是热血男儿,都希望自己在列辰马前奔走,纵使命丧沙场,此生便也值得。   这场比试,共计录用三十五人,夺得头名的也并非列丹弓或自己。论武艺,要想得这头名并非难事,尤其是武艺足堪可比他自家二哥的列丹弓。然而既身在赫赫有名的列家军,又是这比试的参与者,若再得了优胜,自然也就成了众人的焦点。更何况这场比试,不过是让他们近身於列辰,获得最佳掩护的手段。毕竟这列家军人员混杂,除了老将军这只长年累月筛选而留下的二百人直属主军外,谁敢担保里面没有朝中要臣或是来自宫内的眼线?   虽说险境是最好的活路,却不得不防、更不能不防。   透过这场比试,他二人安稳地在老将军的保护下融入列家军中。白天,他们与其他将士无异,按时接受各种兵器的操练与战形的变化;夜里,他们成了伺候烈辰及几位少将军们起居的侍从。   表面上他们做的几乎是倒茶洒扫铺床这类仆人们的差事,可实际上在无人可见的大帐之中,他二人学的是行军立阵之法、学的是自卫保命攻守皆宜的功夫。除此之外,朝野事态的动静也从列丹弓早先於宫中设下的暗桩传信予列辰,无论是皇帝的後宫又有人被杖责而死、近来朝廷上趋附之徒见帝王逐露老迈之象,渐渐向太子楚勤靠拢、或者是哪些官员们私下授受卖官鬻爵,又收了哪些己方心腹登上朝堂……   所有消息钜细靡遗地从宫内送往军营,而最让楚云溪慑服的,是这麽多消息不断涌入,而搜集以至於发出消息的暗桩与管道,居然一点也没有惊动擅长於刺探及防堵密报,甚至以此作为操控朝廷大臣手腕的楚吕?   情报,是一切争战输赢的关键,不论这争战发生於沙场或者朝廷。掌握了越详尽情报的人,便掌握了越多致胜的关键。而情报疏密之差,在於布置消息流通管道的能力,而列家──俨然高於父亲。   本以为这些让他为之惊艳的布置又是出自列丹弓之手,可某日询问之下,才知道散置皇宫内的暗桩,其实只有福公公与一群贴近後宫嫔妃们的年轻宫女太监们,是列丹弓在入宫为宠的短短月馀间洒下。然而能探得更多更深消息的执事宫人,却是长年累月以来,由他大哥丹毓牢牢扎下;至於朝中大臣们的动静,却是从文华书院而出,担任数年文官的二哥丹齐与他私下培训出的一批文人死士,交攀关系探听而来。   t*     *     * 番外──倾慕   番外──倾慕   商山   商山,一个充斥著太多痛苦与悲伤的地方。   曾经,这里是敌人的土地、有过一场飘落著腥风血雨的战役;如今,这里已是王朝新增的领地,鲜嫩的青草孕育著成群的牛羊与马匹,见不到这里曾经有过的尸横遍野。   陈固轻骑简囊,抛下京城内众多事务来到这个地方,每隔两年,只要到了这一天,他都会来到这里,吊祭故人。   走到从前象徵疆界边缘的石碑,陈固坐在那石碑前解开背上行囊,从囊中取出一瓶他从京城一路携来此地的酒葫芦,再拿出两只木头做的酒杯,斟满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的酒浇洒在那石碑上,看著酒浆沿著碑面流淌,看著那碑上一个又一个用凿子刻出的字逐渐被酒浆染深了颜色。   陈固笑开了脸,对著那石碑说话:「喝吧!只不过还是得照老规矩,三杯之後便不许再喝了!」   这里,埋葬著一缕英魂、也埋葬著他一生从未让人知晓的倾慕。   「丹弓,过得好吗?你应该还在那奈何桥畔等著吧!我知道你宁可等上百年,也不希望那个人太早去你身边。放心,皇上这些年身体安好,太子也越来越成熟了,娘娘也要我带著问候你一句,请你守护著皇上和太子,保他们一世平安康态,保这天下太平。」   石碑上的字迹随著酒浆的晕染逐渐清晰,只是该刻著地界二字的碑面上,却刻著一个人名,一个让这里不再是地界的人,他的名字──列丹弓。   t*     *     *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列丹弓,是他父亲被先帝赐罪後的第三天。   先帝残酷无道欲杀老臣,堂堂大殿之上文武众臣竟无一人敢直言犯谏,只有一个少年,带著戏谑轻浮的语气,与那龙椅上的暴君,用自己的名誉及身体,为那些无辜受罪的老臣们换得一丝存活的机会。   而那少年的赌注,惊险地赢了。   当父亲几乎要咽气地被送回家中,列家派来的人被他视为卑鄙又惺惺作态之流,他厌恶、他痛恨,因为他听到的只有父亲被那少年在身上刺了百剑的片面,而非事实的全部。   所以当他透过旁人转述,知晓那个本被他当作凶手的少年,其实是挽救他父亲性命的恩人後,羞愧得让他抬不起头来。而那场赌局,少年用自己的身体做了筹码,却换来下贱男宠的污名。   三日後,当少年亲自来到府上探望父亲状况的那一刻,在看见那双清澈眼眸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心中的某处……沦陷了……   然而命运注定了自己与这少年无缘、注定了自己只能是他的朋友,他的知己,却永永远远也不会是他的情人。   列丹弓与楚云溪的相遇,他看著;随著楚云溪前往流放地,他看著;本已从世上消失的两人再一次地活回人世,他看著;楚云溪登基而列丹弓成为大将军,他依然看著。   站在旁观者的位置,看著那两个人彼此深爱、相知相助,他都默默地看著,未曾妒忌或怀抱奢求,只是默默地……看著……   因为父亲曾经遭遇的惨境,他坚持一个宰相就该直言敢谏、就该端正一切於礼制於法度不合的地方。只是这个坚持,首先该端正的对象,也是那个让他一直凝视著的人──列丹弓。   无论是此人与皇上间的关系,或是此人率性妄为的性子,在在都是他这个左相必须端正的第一号人物。所以两人只要一见面就吵、一开口也是吵,吵架彷佛成了他俩最好的沟通,也成了他与心中倾慕之人特殊的沟通。   看不懂的人,以为他俩有嫌隙,主动贴过来想要兴风作浪的人,无一例外全被他拒於门外,有些做得太过份的人甚至被他找机会放逐於朝堂之外。他绝不容许任何人,用任何妄论攻讦列丹弓,绝不容许。   只是偶尔当列丹弓醉酒跑来左相府吵闹,或是恰巧被他撞上的时候,列丹弓的反应让他几乎要破了自己仅仅只想旁观其幸福的誓言。   列丹弓一旦酒醉,便会对旁边熟悉又信任的人又抱又亲还上下其手,对於能被列丹弓亲亲抱抱的这份「信任」,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能被列丹弓信任,他自然欢喜,可是这份信任带来的「大礼」,却只能让他一个打不过将军爷的文官苦不堪言。   推不开八爪章鱼似巴上来的美男子,只能认命接受那一个又一个绵密落下的吻,一丛丛被列丹弓无意挑起的欲望,如火般灼烧著他的理智。曾经有过情欲盖过理智的片刻,反手搂著倾慕之人深深吻著柔嫩的唇瓣,却只得到将他打入痛苦的一个名字……   『云溪……』   无论这人是醒著还是酒醉,列丹弓的心只给了一个人──楚云溪。   不是没想过藉著酒醉强占那俊美的肉体,然而他知道,纵使拥有了列丹弓的身体便又如何?先帝不也曾经片刻地拥有过这美丽的身子,可最後如何?列丹弓还是走了,义无反顾地追著楚云溪流放的队伍离开了京城。   既然已经知道了强占的後果,又何必愚蠢地犯下同样的错误?   他不是蠢人,倘若强占只能换来列丹弓远远离去,为何要让出已经属於他的那个位置,去奢望另一个他求也求不来的幻梦?   他只要已经属於他的那个位置,那一个「知己」的位置。   於是他对宝座上的帝王苦笑地告上一状,稍稍夸大其辞地描绘列丹弓酒後失态的德性。他知道只有一个人能栓得住这匹野马,而这个人,终究不可能是他陈固。   禁酒令一下,让那个酒品确实糟糕的大将军懊悔自己的言行,哭丧著脸跑去向曾经被其骚扰过的苦主们一一道歉,也包括了他陈固。   那一日的凉亭,两个杯子,一只装酒、一只装茶。   装茶的那只,自然是给被皇帝亲下禁酒令的列丹弓;装酒的那只,则是他坏心的恶作剧。   试探地要列丹弓放心畅饮美酒,得到的答覆更坚定了他立於「知己」这个位置的决心。果然不出他的预料,御座上的帝王轻松地便拴住了这匹野马,就连列丹弓好饮的美酒,也输给了帝王情人的一句话。   『谢谢你,我永远的知己。』   那日,列丹弓在凉亭内对他说了这麽一句……   语气中飘散著若有似无的了然──对於他深藏的倾慕。   列丹弓或许知晓,也或许不知晓他怀有感情,然而这一切,从那日後都不再重要。   永远的知己──还有比这一句更重要的话吗?   答案是……没有……   因为他已得到了列丹弓口中的「永远」,所以他心满意足。直到商山一战,夺走列丹弓的性命,这个「永远」,也才画下了句点。   t*     *     *   陈固每喝一杯,便在石碑上浇下一杯,直到整个葫芦里的酒全部饮尽,方才拍去腿上灰沙站起。   背後传来大队人马朝此行进而来的声音,陈固面露微笑,转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错身而过前驱的马匹与侍卫、走过銮驾前导引的太监,直直地走到队伍中央的辉煌轿辇,恭敬地跪地迎接。   「臣已在此恭候陛下多时。」   大队人马在帝王的吩咐下停止行进,轿辇内的帝王自己掀了帘走了下来,岁月在这传奇的人物脸上留下历练後的痕迹,却更让他显得尊贵而威风。   楚云溪抬手轻拍陈固的肩膀,点头微笑:「也来看老朋友吗?」   陈固也笑著道:「趁著皇上还没来前,偷偷给他来点水酒,不过微臣有谨遵规矩,只给他三杯酒。」   其实,早超过了三杯……   楚云溪看了眼那湿淋淋的石碑,对於陈固显而易破的谎言摇头苦笑:「你别太宠他,他会爬到你头上耍威风的。」   「请恕微臣不敬,这句话应该由微臣对陛下说才是。」   楚云溪愣了一下,而後叹道:「是啊!这句话确实该是你来对朕说。」   「谢陛下宽恕微臣不敬之罪。」   「若论这不敬之罪,你还比不上他。」楚云溪笑著直指那地上的石碑。   爬上先帝龙床、大胆与残虐的君王赌老臣们的命、怒斥当年还是太子的自己、随著他一同前赴流放地、两个男人相爱、携手平乱登基治理天下,然後……   「呜……」   楚云溪以手掩唇,强逼自己吞回几欲夺眶而出的泪,他答应过的,答应过丹弓……不能流泪……哪怕失去他後……   『英雄无泪啊云溪。』   英雄,不能有泪,因为英雄的肩膀上扛的是天下千万百姓的性命,无时无刻都必须冷静判断、理智分析。   英雄,无泪。   挥去欲跟上的随侍,楚云溪一步步走向那个石碑,以指代笔勾划描摩著那碑上的文字。   「丹弓你过得好吗?你答应过的,绝不喝那碗孟婆汤,再等等吧丹弓,太子还年幼、国家有太多需要我打理的地方。我知道你一定会要我没事别太早去烦你,可是我真得想你……真得很想你啊丹弓……」   世人皆说思念蚀心,以前听人提起还道这「蚀」字未免形容得过於严重。然而没有嚐过失去爱侣的人,无法体会那蚀字的滋味,竟像蚂蚁般一口口地将人活生生地啮咬。也只有嚐过的人,方懂得为何用了「蚀」这个字去形容思念,而非其他的字。   「丹弓……我不是英雄……也不想当英雄……」   泥地上溅著一滴滴的水珠,一滴又一滴,没有停下……   不当英雄,是否可以流泪?   能否为了失去一生挚爱的人而流泪?   他其实只想当一个人,一个单纯爱著列丹弓的男人──   楚云溪!      ~~~~~~~~~~~~~~~~~~~~~~~~~~~~~~~~~~~~~~~~~~~~~~~~~~~~~~   【福利托克】   啦啦啦~让大娘废言一下XD   本来咩没打算让陈小哥暗恋列小弓,可是写著写著捏,就觉得常吵架却又相知相惜的两只肯定有鬼!(偷著乐)所以乾脆让陈小哥当了"倾慕"这个番外的主角~也算弥补一下他在主文里面少得可怜的戏份罗!希望这两篇番外让你们看得开心(合掌)。接下来12月底(咦?)见罗!XDD 英雄泪(35)   (35)   夜,如水澄静,清透思绪。   腰间悬剑戍守帐外,楚云溪仰看顶上繁星缀夜,徜徉於这片宁静。   今夜的帅帐,来了几个不得不由楚云溪守在外头的理由,想到刚才那一个个从他身旁经过,瞪著眼睁张著嘴的大汉,脸上惊愕交错的表情,就让他忍不住发噱。   这几个铁铮铮的汉子,怕是撞上千军万马也休想让他们露出这表情。然而更让楚云溪感动的,是这些人在惊愕後宽心的笑。当然,还有笑容下怒火冲天的磨牙声。   「等会再找您算帐。」揭帐入内前,巴铁磨著牙根对著楚云溪笑道。   跟在後头的几人,也边走边扳著手指骨对他「微笑」,只不过那表情与其说是在笑,还不如说是在威胁。   帐内聚集的人,正是威平营的几个兄弟,巴铁、伍桂、纪平,长风,以及卫洙卫枸。列辰动用了大将军的权力将这几人调至此处,难道不担心被人瞧出什麽端倪?对於老将军此举,楚云溪心中有股无法言语的不安,自从列辰将他二人安插在此後,一连串的举动,彷佛在安排後事,急於将一切明的暗的布置都交予他和列丹弓。   「老将军……」叹息,如掷於湖面的石子,盪出阵阵涟漪,也盪破内心的平静。   帐内忽传一阵乒乓杂音,没多久便看见列丹弓揉著下巴走了出来。   「被打了?」楚云溪斜眼瞅瞅列丹弓脸上堪称精采的拳头印子,苦笑暗祷,但愿待会轮到自个儿的时候,巴铁他们能对他手下留情些。   「废话!嘶──」列丹弓才开口便扯疼了脸上的伤,害他皱眉抽气。「他们撂话要我转给你,等会要你好看。」   「唉……」楚云溪苦笑,心里头想著该不该先去找纪敏求个几瓶化瘀的药,算是未雨绸缪──在被打前先备好伤药。   「呿!」列丹弓又是揉脸又是揉肚子,显然被巴铁几人不留情地教训了顿。「这些混帐真他妈的没肚量,也不过就骗骗他们,犯得著气成这样?嘶……他妈的真疼……」   「换作是他们骗你,让你对著付空棺材哭了好几个月呢?」   「开玩笑,他们要敢这样弄我,老子直接埋了他们,让这些混帐死个彻底。」   「所以,唉……」楚云溪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苦笑。   「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笑问。   「总之……反正……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撇头。   见列丹弓闹别扭,楚云溪笑著摇头,伸手摸著他红通发烫的耳根子。「弓,巴铁他们有没有提到其他人?」   楚云溪问的,是追随他前去流放地的朴晋等人。   「有……」   「他们……可好?」   主子已死,按宫规这些过往伺候的人必须回到宫内。然而皇宫是人情冷暖最残酷的戏台,若是下等宫人倒也罢矣,反正做的都是些粗活杂役,没有固定跟从的主子,只需做好份内的事便能有口饭吃、有份俸银可拿。可朴晋他们本是东宫殿的上等宫人,回到宫内面对已然易主的东宫,他们不可能再回到原本的位置。空有官阶却无存立之所,他们……将面对多麽尴尬又艰难的处境?   就算按规矩卸去宫职重回寻常百姓的生活,对於没有一技之长又无田产财富的阉人,加上世人的閒言閒语,也是不易。   而这些,从前的自己却未曾想过。   或许在老百姓们眼中,以前的他能算是爱民如子的储君;可同样的心态在现在的楚云溪看来,却只是上位者的高傲。倘若真的爱民如子,又岂会将伺候他的人看得比皇宫外的百姓还低?岂会在心里头把人一个个照世俗尊卑的眼光摆放出高低上下?   就像那个家破人亡跪倒在殿前哭求的孩子,在屈服於权势後沦为帝王泄欲的玩物後,也被自己从官家子弟降级成佞幸之流。而他,从未对那孩子无法选择的命运予过分毫怜悯……就连施舍……也从未有过……   重新审视过往之事,让楚云溪愧疚不已。   曾经,他不服,对於荒淫无德的君王何以能得到列辰的忠心而不服。可如今再再深思,才深觉他确实不如那个从乱世中辟出一片江山的父亲。   在父亲被权势的魔爪扼住咽喉拖入沉沦流沙前,他确实是个不因身分地位将人区分的王,无论他後来为何心性大变,单凭此点,自己确实比之不如。   而如今,从生死关门前绕过一回,他是真真切切地将心中那条尊卑之线抹去,亦真真切切地,用心看、用耳听。看老百姓过的日子、听老百姓们的心声   信念,如斧劈石,一凿一凿地刻出楚云溪心中的愿景──一个真正名之为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的愿景。   「他们……可好?」   拉回心思,才发现不知何时又走了神,连是何时贴著列丹弓的背将人搂在胸前的也不知道。   楚云溪鼻息微吐,把没有答覆的问句又问了遍。   倚在楚云溪胸膛的列丹弓,依旧阖著眼享受背上传来的体温,道:「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他们,顶多受些冷眼閒语。若你想让他们真正地平安,就得踏上一条血道。不只是朴晋赵央这些人,还有你这一路走来看到的人们,他们已经活得太苦了,苦得也该是将太平日子还给他们的时候了。」   「我明白。」低沉的声音,贴著列丹弓的耳廓说道。   怀里的人摇摇头,挣开暖和的胸膛转身与之对视,叹。「你只是明白。」   楚云溪扯出一丝苦笑,以指轻点列丹弓的眉心,「你啊,何必拆穿我?」   情人话里的意思,他明白。   可……也只是明白……   是呀!即使他被父皇下令流放赐死、即使他掩去身分入了楚家军、即使他看著百姓们的苦不下万次在心中发誓……   然而那杆反旗,他仍有最後又最後一丝犹豫,屡屡握入掌心,却又放开。   「云溪,你究竟在犹豫什麽?」拍开楚云溪的手,列丹弓问了连他也数不清问过几回的问题。   「他……曾是个在乱世中为苍生辟出一片净地的王……」   列丹弓逆眉反驳:「可他如今只是个残虐无道,弄得天下民不聊生的暴君。」   这句反驳之词,他同样说了不知道几回。每当两人的争辩到此,得到的总是楚云溪彷佛发自地底深处的喟叹,接著用同样的一句话作为争辩的结语──   他,为何而变?只是权势的腐化?   果不其然,像是戏子排练般,楚云溪呼吸一滞後,深深叹道:「他,为何而变?只是权势的腐化吗?」   「你──」   没有意外的反应、没有意外的言词,同样没有意外地勾起列丹弓的怒气。   也同样,没有意外,以列丹弓负气踱步离去落幕。   成功用话激走执傲要求得答案的情人,却挥不去萦绕胸中的疑惑。   背後,军帐被长风撩起。   「大哥,老将军传您入内。」   「是。」   长风之後,一群大汉接连出了帅帐,一个个用眼神向楚云溪行了礼,随即分作内外两圈,背对帅帐严守他人靠近。   帐前,楚云溪仰望顶上横越夜空的星河,用著细不可闻的声音道。「终於……能揭开那道谜……」   那道,何以开国霸主却成无道昏君的谜。 英雄泪(36)   (36)   校场上刀戟攻守互不相让,比武的场的周围绕了一圈的男儿,呼拥叫好声此起彼落热闹极了。场中央纪平猛一发力将刀刃卡入铁戟的双钩之间,前臂一震,震飞对方手中的那只戟,漂亮地赢了这场较量。   「属下服了。」对手满脸钦佩抱拳半跪於地,对於能同纪平较量一事满是喜悦。   威平营虽无战功,可对於当年能随著传说中第一回带兵作战,便救了三关之危的少年将军列丹弓,与那被废太子楚云溪前往南疆的纪平等人,列家军中的热血男儿们无不把他们这些有机会在列丹弓手下练兵的人视为羡慕的对象。   要知道这位虽然英年早逝的列少将军,就连四将军列丹颺也常在弟兄们面前摇头,说是自家小弟的武艺比他还要高上几分。而四将军的这句话,早在军营里传得是人人尽知,所以当威平营的大汉们一踏入这儿,一批早耐不住性子想找这些人比划比划的男儿,得了列家几位将军们的许可後,就地围了一大圈挑了兵器开始较量。   纪平为人老实,对於围了一圈正高呼叫好的人群显得有些无措,挠挠大脑袋走向半跪在地上的对手,将那人自地上扶起後,腼腆地说了句。   「承让。」   「不不不,小弟输得心服口服,就不知纪大哥是否愿意再指教一二。」   纪平挠挠脑袋,偷偷瞄了眼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刻下化名为秦弓的列丹弓,只见他叼了根草梗在嘴巴里玩,草梗被他弄得左摇右晃。纪平暗暗点头,知道列丹弓这动作表示此人可用,於是猫了腰堂腿一扫,冷不防地将那人拐倒在地。   「噢!痛!」   那人俨然没想到纪平会来上这麽一招,当场屁股著地唉了声痛。   纪平咧开一口白牙再次将那人扶起,拍著那人肩膀笑嘻嘻道:「放心,多被人阴几回,这两腿闪躲的功夫你就能练成了。对了,你啥名字?」   「小的姓稽,叫稽疋。」   「……」   纪平听得这人姓名後脸一黑,又偷偷地朝列丹弓站著的方向瞄去,果然那爱给人乱起别名的将军爷一听此人名字,噗地一口气喷出,嘴巴里含著的草梗被这口气一喷,像枝箭似地从列丹弓的口中射出。   稽疋?鸡皮?   纪平扶额,目光怜悯地瞅著这位「鸡皮」小兄弟……   心道:我保证有人一定在想什麽时候再凑上一个疙瘩,鸡皮疙瘩正好一对儿。   在场的威平营将士们全都想到了一块儿,尤其被某人没良心戏称是「喂猪喂狗」的卫洙卫枸两兄弟,更是忍不住抱成一团替这位小兄弟默哀。   看热闹的圈子中,有人摸著下巴嘿嘿笑道:「小乌龟、小平平、喂猪喂狗,现在多了个鸡皮,嗯,下次挑出的人选管他姓啥名谁,就叫疙瘩好了。鸡皮疙瘩,哈哈哈,本将军真是聪明,瞧瞧,这样不是比什麽稽疋鸭疋的好记多了吗?哈哈哈。」   t*     *     *   自威平营的几人编入列家军後,年轻的士兵们就经常打著讨教指点的名号,就地围成一圈开始比划。没多久,这些讨教指点的大圈开始向那些战绩赫赫的军爷们围拢,最後连列家的四位将军们也没能幸免,一个个被扯入这淌浑水。   这些铁汉子们打得过瘾,可惨了负责治愈伤兵的随军大夫们。一开始纪敏还颇有医心地替他们敷药,只是这局面越演越烈、也越打越热闹,闹到後来气得纪敏一翻桌子命令所有大夫全都不准给这些人上药,还说这药材晒制很耗功夫,给这些自己找拳头捱的人用不如扔去粪坑──好歹这粪坑还能遮些臭味添些药材香。   於是这群在纪大夫眼里连坨屎都不如的男儿们,只好嘿嘿乾笑摸著鼻子自个儿撕些乾净布条处理伤口,反正军营里别的没有,行军打仗跟自理伤口这等事儿,就算不是大夫也多少有些经验。   也因为纪敏这一气,气出了讨教指点的规矩,无论想较量什麽,兵器上都得缠上厚厚的棉布,这样即使不小心下了重手,顶多捱上几处瘀青,没什麽皮肉伤。   不过这原则中必定有几个例外,而例外中自然包括了楚云溪和列丹弓,给前者特别待遇理由正当,至於後者可就让某人吃味极了。   「纪敏……」列丹颺指指前臂上流血的刀痕,不断对著纪敏正在替其包扎伤口的小弟使眼色。   「咳咳,那个嫂──好好好,甭瞪甭瞪,我改口就是。」列丹弓急急挥手改口道:「我说纪哥,你是不是该先看顾一下『那个伤患』。」   列丹弓用下巴指著自己手指尖上被野草划出的「一点点」小伤口,自认颇有良心地劝了声。   「你比较重要。」   「敏儿……」列丹颺的表情委屈极了。   刚才被巴铁缠上,今日第七次给那可怕的大圈圈围住,为什麽他这个可怜的苦主没人搭理没人敷药,自家小弟只不过手指尖上一咪咪的小刮痕就能蒙纪大夫「恩宠」施以救治?   呜,这不公平!   「吵死了,还记得我昨晚跟你说过什麽吗?」纪敏包扎好列丹弓手指头上的小伤口後,斜著眼冷冷睨向坐在板凳上,手臂还渗著血的列丹颺。   「昨……昨晚啊……」列丹颺红著脖子用手挠了挠脸。   瞧了眼自家四哥的反应,列丹弓怎会不晓得昨晚这两人干了什麽「好事」?於是眉毛一提,暧昧地靠向纪敏。   「啧啧,昨、晚、喔!」列丹弓坏笑:「纪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四哥无论『做什麽事』都『很专心』,你要他记得他『做的那档子事』以外的其他事情,岂不是太为难他了吗?」   列丹颺恶狠狠狂瞪那个扇风点火的小弟,要不是当著纪敏不好对列丹弓下手,不然他早拎著该死小弟的领子揪出去教训一顿。   纪敏的目光从列丹颺移到列丹弓的身上,勾起迷人的笑靥,两根指头掐上了列丹弓的耳朵,接者狠狠一揪。   「呀啊啊啊──四哥救命啊啊啊──」呜,我的耳朵。   「秦弓小弟。」   「是是是,纪大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麻烦放过我的耳朵,呜呜,好疼。」   「你要敢再怂恿士兵们围著丹颺讨教,就甭怪我不小心把给老马通肠子的巴豆让你吃下去。明白了吗?」   「呜呜,他们找四哥讨教,那是四哥有人缘,关我屁──呀啊啊啊啊……」另一只耳朵也惨遭毒手。   「不愿意?」   「呜呜呜,愿意愿意,可是好歹得有人顶著吧!怎麽说这几个月下来营里的人手脚功夫都精进不少。」   纪敏手上的劲儿稍稍缓了些,认真想了片刻後,笑道:「丹郡不是从酒罈子里爬出来了吗?就由他顶著,你说成吗?」   「成成成。」   纪敏方一松手,列丹弓连忙护著两只耳朵溜到列丹颺的背後躲起来,探出颗脑袋瓜子冲著纪敏吐舌头。   「你快给哥娶进门吧!这麽凶,除了笨哥外没人敢要你的啦!」说完,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死小孩。」纪敏又羞又窘,逮不著债主,却不愁没个让他迁怒的可怜虫。   啪地将手中乾净的布条砸向列丹颺的胸口,被列丹颺接个正著。   「唔……」   列丹颺小小唉了声,咬起布条的一端自力救济地包裹著伤处,刚缠了几圈,包扎伤口的手便给看不过去的人按住。   「笨手笨脚。」   列丹颺终於笑开了脸,倾身在纪敏的额角落下一吻。   「你──」纪敏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忙向四周张望,确定没人瞧见後佯怒捏了把列丹颺的大腿肉。「要是有人可怎麽办?」   列丹颺耸肩笑笑。「我已经跟娘说了。」   「说、说什麽?」心头一跳,纪敏按著心口,希望列丹颺说的跟他想的别是同一件事。   「自然是我们的事。」   纪敏手一松,未绑好的布条也跟著松开。「天哪,你、你竟……」   列丹颺从板凳上起身,环过纪敏的腰,双手在情人的腰椎处互扣,露出甜蜜的笑,道。   「娘很高兴终於能把你绑在列家,还说她以前老担心哪天冒出个姑娘把你给拐跑了,现在可好,可以名正言顺地让你喊她一声娘亲。」   纪敏掀唇欲语,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夫人……夫人她……」   捂著嘴,就怕馀下没出口的话一旦说出,眼泪也会随之溃堤。   孤儿的他自幼不识爹娘、更不知自己家在何方?记忆里只有个模糊的影子,只知道那个影子就是他的亲爹,至於娘亲,则连个模糊的存在也没有。   在那模糊影子後的第一个印象,便是列辰夫妇。对他来说,列府才是他的家、老将军与夫人才是他的爹娘。虽然从未说出口,可他一直默默地将老将军跟夫人恭敬地放在爹娘的位置,孝敬著、侍奉著,更将列家兄弟视作自己的亲手足般,也所以他宠丹弓,护短护得连列家几个哥哥都笑他忒是偏心。   只是当他发现自己对列丹颺怀有异於手足、凌逾亲友之上的情愫後,虽幸运地知道丹颺对於他亦是相同的爱慕,却愧於面对待己如亲出的老将军和夫人。   他已剥夺了丹颺娶妻生子的幸福,若再将他父母儿子间的情分也损坏,那麽他宁可放下这份得之不易的感情,也不愿伤了两个恩人的心。   「夫人她……真这麽说?」纪敏死死咬著下唇,以痛逼回快要溃堤的泪水。   列丹颺吻著情人的发顶,微笑收拢双臂,将人儿用臂弯紧紧箍牢。「是啊,你没瞧见娘的那张脸,看样子她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只是嘴上没说破。而且还不只这样……」   坏心眼地在关键的字句前停顿,等著纪敏仰头询问。   不出所料,迟迟等不到下一句的纪敏,急著抬头。「还不只怎样?唔唔唔……丹颺你……唔……」   烫人的唇等了许久,就等这一刻,列丹颺吻著纪敏微凉的双唇,渡去温热的气息。又绵又甜的吻,让纪敏俊俏的脸蛋上添了几分红晕,两人紧贴的下身也起了不合时宜的反应。   稍稍挣开列丹颺铁圈似的臂膀,唇瓣上还透著诱人的红,本打算连圈在腰後的双手也一并挣开,却让男人委屈的表情笑岔了气。   「噗,干嘛摆这个脸?亏你还是大名鼎鼎的将军爷,你这德行岂不是让那些爱慕你的小女子们心碎。快把刚才的话说完,不然我轰你出去。」   列丹颺垮下脸,显然对於情人老把他搁在爹娘弟弟後面这事非常委屈。「娘还要我跟你说,要你别担心爹,说她绝对要把你这媳妇娶过门,没爹插手说话的馀地。」   「……」   纪敏眼中的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漂亮的睫羽缓缓阖上,带著泪反手将列丹颺牢牢抱住。   他的恩人,究竟胸怀多深的包容?   包容他无依无靠、包容他与列丹颺的情、包容他这个无法替列家延续香火的男儿身……   「敏儿……」   「什麽?」   「嫁给我好吗?」   「好……好……好……」   连迭三声,誓如磬石。   然而这美好的誓言,却在烽火扑天的人间炼狱里缔结,被敌军断去一臂的列丹颺,用生命在誓言上以血为凭。用最後一分力气,揭下纪敏脸上残布权充的头巾……   却没看见……他过门的新娘,锁著哀痛要让他看见的……最美的微笑……            第三章、   北有呼延作乱、东有夷东四郡蠢动不安,这是外。   朝廷上忠谏之臣寒心,不苟同於奸佞小人谄媚逢迎之举,纷纷罢官归於故里,宁可晨耕夜息持卷教化纯朴孩童,也不愿枉死於暴君之手。於是,朝堂如腐臭沟渠,尽斥蛇虫鼠蝇之流,这是内。   两年了──   楚云溪抱膝坐在山坡上看著一山的碧草如茵,从他成为「褚溪」後,转眼已是两年。   七百多个日子,将他洗练得更加沉稳内敛。   军旅的生活,让他与一班青年派的列家军,连同从前便已熟识的威平营将士们,成了过命的至交。在这里,没有利益权衡、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阿谀奉承、没有身分高低。   罩你护你,只因为你是兄弟、是战场上能安心将自己背後安危交付予你的兄弟。沙场无情,片刻轻忽都会要了人的命,因为有了可信的兄弟,所以你无须担心背後是否有人偷袭──因为背後,有兄弟护你周全。   楚云溪的转变,列辰看见了,而且不只老将军,就连楚云溪周遭熟识的士兵们也看见了。   一战一战下来,「褚溪」与「秦弓」从未立於前锋、也无赫赫战功,然而这两人却像是匣中珠宝,虽已费心隐藏,仍无法完全掩去其夺目光辉。   身边的人,一个个升了军阶,而他们却还是个伺候老将军起居的小兵。与他们相熟的人,不只一次在几个将军面前为其抱屈。这些人不满又不解,不知为何功劳尤胜他们的褚溪和秦弓,总得不到公平的对待?   而这些替二人抱不平的声音,随时时间的推移,渐渐蓄积成连列辰也无法漠视不理的声音,为了锁住从匣中透出的珠光,列辰头一回毫无理由地,下令将所有不满的人,连同褚秦二人,军帐八十。   这一天,离举兵弑君,仅仅十八个月。   t*     *     * 【番外──遥忆丹弓】   【番外──遥忆丹弓】   先皇驾崩,朝野哀戚,从皇宫内移灵至皇家园陵的道上涌入成千上万的老百姓。   风起,强得连巨木都刮得剧烈摇晃,却趋不散夹道送行百姓们的哭声。   据说当年先皇被废流放南疆之时,老百姓们也是这麽用泪水送他,而今,过往情景悲伤地重演。只是上回的泪水,尚能赢回一个死而复活并给天下苍生带来盛世的明主;这回,却再也没有第二次的死而复活。   那年,楚忆弓二十登基,成了新君。   抱著双眼红肿的小太子楚凛,一步又一步随著先皇的灵柩而行。若按皇家规矩,是不能这般像寻常百姓人家送走亲人,然而先皇曾笑说自己不是个会按规矩行事的人、娶的是个同样不按规矩行事的皇后、给楚忆弓选得更是个不把规矩放在眼里恣意行事的师傅列丹弓,所以也就甭想教出个会乖乖遵守规矩的储君。   想起曾经发生过的对话,楚忆弓脸上的线条总算不再只有哀戚,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太子瞧著他的表情,歪著脑袋开口问了句。   「父皇不难过吗?」   「难过。」   「可是父皇没有像凛儿一样哭惨惨,父皇舍得皇爷爷离开吗?」   「舍不得。」   小太子摇摇头,大人世界里太过复杂的情绪他一点儿也不懂。「凛儿不懂。」   楚忆弓将小太子的重量换到另一只手臂上,然後开口:「因为皇爷爷终於可以到那个人身边,去陪皇爷爷最爱的人。」   小太子噘起嘴巴,不依。「皇爷爷最喜欢的人是凛儿,才不是什麽其他人呢!」   楚忆弓被这孩子心性的话逗得露出淡淡的笑,道:「喜欢与爱,并不一样。」   小孩子体力差,加上又伤心得哭了好几回,被父皇抱在怀里又很舒服,这一颠一颠地,颠得楚凛的眼皮子都黏到了一块。没一会儿工夫,便枕著楚忆弓的肩窝沉沉睡去,哪还顾得了什麽喜欢啊爱啊究竟一不一样的问题。   身畔太监压低嗓子悄悄问了声:「皇上,请将太子殿下交给奴才们照顾吧!」   「没关系,朕还抱得动,等会手真酸了再给你们照顾。」   「是。」   看著按先帝遗照从简而葬的遗诏所打造的棺柩,楚忆弓不禁又想起了那个老让父皇头疼的男人──   楚云溪!   t*     *     *   『凭什麽要我拜这种人为师?』   六岁大的他,指著头一回见面,那个比他高出许多的列丹弓,回过头不满地对著母后质问。   『看什麽看?还不跪下磕头?』   『哼,才不要!』用力撇头。   『我才不要父皇的男宠当我的师傅。』   『哦?你知道男宠是什麽意思吗?』   『知、知道……』   其实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麽意思,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既然要当你师傅,按我的规矩是──天下没有什麽不能教的东西,更没有什麽不能学的玩意儿──今天就让你亲眼瞧瞧,男宠到底是怎麽回事。顺便让你明白,男宠可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的,你要有本事能当个顶尖的男宠,我当你师傅这件事就可以不算数。如何?太子殿下敢不敢跟我打这赌?』   『我、我……我……』   『你要是不敢赌,也成。』列丹弓指著鞋面前的地,道。   『那就麻烦你这小鬼别罗哩罗嗦,快点给我磕头拜师少浪费我时间。』   『可、可恶!赌就赌,本宫还怕你不成?我就偏不要当你徒弟,死男宠!』   『气势不错,待会可别哭著回来。』   『哼!』   『走吧!』   『走?』   走?走哪?   『小官院。』   『啊?』   小官院?这是什麽?没听过。   当天,在他来不及脱口说出「後悔」二字前,他已站在了一间据说是全京城最有名的小官院里面。   一间又一间的厢房不时透出让他不解又迷惑的声音,而这全都是男孩子的声音,有的人在哭、有人喊爹娘、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   当他被列丹弓捂著嘴踏入那一间又一间的厢房後,无论列丹弓口中所说「该看的」、或是会被那几个教他圣贤书的夫子臭骂是「不该看的」……他全都看见了……   看见了什麽叫做「男宠」、看见了什麽叫做「卑微」、更看见了──这真正的人世。   列丹弓给他的震撼教育还不只如此,那人将银子交给小官院里的男鸨,将二人领入後院,亲眼瞧瞧院前那群已经可以接客的男孩子们,曾接受过如何非人的训练。   他哭,臣服地跪在列丹弓的脚前磕头,求他赎出这院里所有受苦受罪,却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们。然而,却被断然拒绝。   『忆弓,把你的手摊开。』   依言,淌著泪默默将拳握的掌心摊开。   於是,列丹弓拿起架上供人梳洗的铜盆放在楚忆弓掌中。   『拿得住吗?』   『可以。』   『那麽……这样呢?』   列丹弓提起盛著水的银瓶,不断将瓶内的水倒入盆中。渐渐地,铜盆越来越沉,楚忆弓的手也越发抖得厉害。最後受不了铜盆的重量,手一抖,铜盆连著里面装的水一并翻倒在地上。   『一个普通人的手,只能承受这等重量。就如同你认为自己发了善心,将这些男孩救出火坑,可然後呢?他们接下来的生活该怎麽办?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出了这里他们可能口饭都没得吃,饿个三五天後他们只有死路一条。在这里只需咬牙撑下去,没有尊严算得了什麽?只要还有口气、还有条命在,就算是个被男人骑的男宠又如何?只要自己肯挣气,搏得几亩田地养活自己,或从军杀敌搏得威名、或十年寒窗成名天下。十几年後谁人敢断这男宠不能成为良将名相?』   列丹弓接著道:『倘若你不能像云溪一样,给天下人都能从一个男宠翻身为良将名相的天下,那是你的无能。你若真有善心想救这些人,就该给他们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天下,在你的手足以撑起这样的天下前,你没有资格去救任何人。这种发一时善念的行为,是寻常人的道,却绝非你楚忆弓该行之道。你要走的,是看得更广更远的道──帝王之道。』   t*     *     *   从那天以後,对於列丹弓这个人,他五体投地,服了。   只可惜,他受教於此人的时间,短得让他惋惜。   曾经,他问过母后,有没有妒忌过让父皇唯一动心的那个男人。而他得到的答案,是母后美丽的笑脸,然後抓著他的腰往树上一扔,接著拍拍双手优雅地领著宫娥们离去。   母后只有在生气时才会这麽对他,显然,这个问题,让母后动怒了。   後来,他不只一次见到过母后跟列丹弓两个人在後宫内支开下人,一边喝茶一边閒聊。也只有在列丹弓面前,母后才会露出这般跟端庄贤淑沾不上半点边的模样。   他疑惑,难道母后不爱父皇吗?如果爱父皇,为何毫不妒忌那个让父皇爱入骨髓的列丹弓?   鼓起勇气、冒著再一次被扔上树头高挂的可能,楚忆弓又把这问题对著他的母后问了一遍。   而这次,他除了再次被挂上树头外,也得到了母后的答案。   「孩子,等你长大後就会明白,爱的形式有很多种。而守护你父皇与他所爱的人,是母后爱你父皇的方式。」   t*     *     *   商山一役,夺走了万千条英勇将士们的性命,也包括那犹如流星般横空出世、而又骤然离去的男人──列丹弓。   父皇亲率大军奔赴前线增援,临行前下诏太子监国,并由皇后辅政。   当这痛彻心扉的消息传入大殿时,他哭了。   端坐在九龙御座上的楚忆弓,当著文武百官的面,无声淌下哀痛的泪。   御座後垂放的珠帘,被皇后重重拨开。   「太子!」   楚忆弓从来没见过如此发怒的母后。   「过来,哀家有话跟您说。」   方踏入珠帘遮掩的後殿,一个巴掌毫不留情甩在楚忆弓的脸上。   热辣辣地,让他一时间没了反应,然而更让他震慑的,是母后脸上交错的热泪。   记忆中,母后是坚强的,就连世人论及母后,也无不竖起大拇指赞誉这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然而,她哭了。   从来都不曾哭泣的母后,为了列丹弓的死讯无声流下眼泪,舍了一身风华尊贵,跪在地上紧搂著自己,伤痛欲绝。   「忆弓……你不能污辱了自己的名……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流泪……」   忆者,忆娟,是母后的名。   弓者,丹弓,是他师傅的名。   而他,楚忆弓,是父皇、母后,与那男人的结合。   他,是他们的儿子──楚忆弓。   所以,母后没有妒忌;所以,那男人没有怨言;所以,他得到了这三人满满的爱。   所以,身为他们的儿子、亦是这国家未来的储君、刻下执掌大权奉诏监国的太子……   无论哪一种身分,都容不得他在朝臣的面前流泪。   就像当年列丹弓给他上的第一课,如今他捧的是家国天下、捧得是亿万苍生的命。   楚忆弓攒紧双拳,强压胸中悲恸,挺直腰杆面向珠帘,在母后赞许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回那九龙宝座。   他,要做个不让师傅丢脸的英雄。   英雄,无泪。   所以,他不会流泪。               【福利托克】   啦啦啦~拖拉的大娘再次在死线前把12月的进度给各位看倌们拼了出来。   啦啦啦~2009就在我拖拖拉拉死命赶稿子的状况下一点点消失不见。   然後~啦啦啦~在过一个多小时就是2010年罗!(放鞭炮)   该说什麽好捏?这一年来的连载是我从没尝试过的写文方式,每个月都必须交出进度的压迫感,也让龟速爬文的我爬得好快好快喔!(感叹~被揍XD)   大家看得开心吗?   这也是第一次尝试写长篇文文,目前为止已经是商业志两本量的字数了耶!好佩服坚持一年的我喔!(再感叹~然後被踹XDD)   2010年,新年免不了要来个俗气(?)的新希望发表──   希望今年我的梦想达成,然後把稿债清光光,接著继续挖一堆坑坑埋掉自己!(喂XD)   当然当然,我也想赶快看到列小弓跟楚小溪的结局喔!T︿T   不过当结局出来的时候我应该会被表吧!(大笑)   因为那应该会是大娘写文以来,最悲惨的结局了。(噗)   总之,2010新年快乐^O^/   掰掰 英雄泪(37)   (37)   自楚勤为太子後,为搏帝王欢心,辟园林兴猎场、搜罗天下美人奇宝等等劳民伤财之事一件翻一件,犹如噬人巨浪一波又一波地侵吞著本已苦不堪言的百姓。为求避祸,有人亲手毁去了上天赐予他的美丽容貌;有人宁舍万千黄金支价的珍宝,碎於地、融於火、沉於海──而这些,都还是能避过的祸。   避不过的,像那些劳役梁赋。   田里的作物彷佛也在跟苦得不能再苦的百姓们作对,就连富饶之地原本年可两获,可如今却连一获之作也只熟了稻杆上一半的谷子,剩下的一半……总是青的……   粮食困缺之际,帝王却下一道皇令,命列辰讨伐夷东,却……只给了六十日的粮……   「六十日?」   溪水潺潺流过高耸的石壁脚下,除了身在皇城的二子丹齐,列家父子全都离了军营,策马来此空旷之地商议。议的,自然是帝王那道等同杀人的皇令。   早在三日前便佯装随同纪敏入城采办药材而先离了营的列丹弓,也在确定无人跟踪後从远处的密林徒步走向自己的父兄。   丹郡性子最急,一听皇帝这命令根本就是在杀人,气得大吼:「六十日?光是去程就要四五十日。只有十多日的粮要人怎麽打仗?那个昏君难道不清楚军中缺粮最容易兵变的吗?咱们的兵哪个不是家里活不下去了才来从军?好不容易靠著军粮军饷饱了肚子活了家人,可现在呢?难道还要他们当个被饿死的兵吗?」   列丹毓身为长子,性子也稳,然而这道分明是将自己父亲与士兵们送上绝路的仗,他也看不下去。「爹,四弟说的没错。若是保家卫国,孩儿绝无异议,可夷东并无来犯,军粮又只予了六十日的粮……孩儿大不敬地说句,皇上此举想除的怕不是夷东,而是咱们列家。」   列辰神情泰然,目光移向还没开口的两人,道:「丹颺你也说说,有什麽想法。」   列丹颺抱拳正色道:「孩儿要留下,请父帅准许。」   「哥你说什麽?」丹郡大惑。   「三弟?」   列丹颺看著自己的兄弟,心意已决。「丹颺昨夜,已决意效忠楚大哥,所以丹颺的命,只能死在楚大哥的手上。」   列丹郡热血沸腾,一拍大腿睁著眼兴奋说道:「早该这麽做了,他娘的早该改朝换代了,让一个昏君当皇帝还不如换咱们楚大……」   「四弟!」列丹毓重声喝斥,斥断列丹郡大逆不道之言。   「你呢?」列辰问著紧锁眉心的幼子。   「爹在想什麽?皇上又在想什麽?」列丹弓开了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关的问题。   「这……」列辰捻须沉吟。   列丹弓接著道:「若嫌爹攻高震主想要除去,这些年来机会多的是,犯不著用一个出师无名的战把爹弄死。不说别的,就说当年三关之危,只要不给军粮不给援军,就算再来上十个列丹弓也解不了那场危机。可帝王他给了,给了粮也给了兵。」   「嗯……你接著说……」   其馀几人都认真地等著小弟的下文,却只见列丹弓摇摇头,大惑不解地叹道:「没了。」   列丹郡脸一抽,催道:「什麽没了?快说啊你。」   列丹弓两眼直视著自己的父亲,眼神中掺杂著疑惑、掺杂著解不开谜团的烦乱。「我只是觉得……皇上在急……」   列丹郡最受不了这种话说了一半的情况,抓著列丹弓的肩膀一阵乱摇。「急什麽?你这小子不要学那只臭蛇,每次都只把话说一半。」   「四哥,不是我不说,而是我也没能想透。」   列辰的目光沿著石壁寸寸上移,最後望著朗朗晴空发出一声长叹:「爹曾经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兵,一次又一次从炼狱似的战场上流著写活回来。那时候只为了一口饭食一点军饷卖命,脑子里想得也只是要如何才能再一次回著回来吃我那口粮食。什麽家国天下、什麽保家卫国,都离我太远,远得让我觉得这些字就像是空气一样,虽然知道它重要,可确让人摸不著,虚得很,没有半点能握在手里头让人扎扎实实去感受。」   仰望著天,列辰的嘴边浮露出笑容,道:「你们几个孩子的心思爹难道不懂吗?你们疑惑为何皇上如此残虐无德,爹却宁可舍去自己的孩子,让丹弓入宫为宠,甚至险些让他用讹死从世人的眼中抹去。你们嘴上不说,心理早把爹当成愚忠之人,比直言谏君获罪致死的大臣们都不如。爹说得没错吧?」   列丹毓拧著眉头,语气中满载疑惑:「孩儿……不懂爹想说的究竟是什麽?」   「家与国,孰轻孰重?」列辰问。   「国大於家,覆巢之下无完卵,国邦安定才有家的存在。」列丹毓答。   「巢如何不覆?如何安稳?」   「立巢於高枝,避鼠狼;藏於密叶,躲鹰鹫。编织细密,求牢固;内填绒羽,得温暖。」   「好!」列辰赞了声,接著问:「高枝何在?密叶何在?如何编织方称细密?可以保暖的绒羽又从何处而来?避鼠狼,鼠是谁?狼又是谁?躲鹰鹫,鹰是谁?就又是谁?」   「唔──」成串的问句让列丹毓错愕,「鼠狼鹰鹫是外患……是内隐……」   「外患为何?内隐为何?」   「这……」   列丹郡见大哥被问得都快没办法回答了,鼻子一哼气,豪不客气地看著父亲道:「南疆呼延夷东就是外患;那个只会压榨百姓的无道昏君就是内隐。爹你到底想说什麽就痛痛快快地说,这些个什麽叶啊枝啊搞得我头都晕了。」   「呵呵……」列辰抚须大笑,走到列丹郡面前搂著儿子的肩膀。「你啊你啊,若是爹要你以後但凡行军之事都须听从丹齐和丹弓的指示,你服吗?不会因为丹弓是你弟弟而觉得脸面无光?不会觉得军功全落在兄弟头上而不甘心吗?」   「有什麽好不服的?小弟就算了,那个臭蛇虽然老拿我损嘴,可我服气二哥。而且兄弟间哪有什麽好争的?打仗嘛,还不是想给老百姓们过好日子,哪有什麽脸面不脸面的问题?我还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称赞我兄弟呢!」   「嗯!好!说得好!」   「可是爹,这跟你说得什麽外患内隐有什麽关系?」   「外患除了你方才说的那些,还有许许多多目前还不成气候,可在未来兴许就要成为我朝大患的势力。而内隐……唉……皇上开国之後封赏有功之人,可日子安逸之後这些人只想著如何维持看起来和平的日子、只想著如何享乐敛财。郡儿你说的没错,是有些直言敢谏之士,可这些人的眼珠子里或许看得见君王的骄奢逸淫,却未必能看得出外患,甚至连国内不时出现滋扰百姓的流寇也看不出个解决之道。」   「不仅如此,自君王放浪其行後,直言之人纵使当庭辱骂,以死搏得敢谏之美名,可这里面有哪些人真正提出过治国之策?真正讲出过除了痛骂君王之外积极可行的办法?又有谁去辱骂立於朝堂两侧其他的大臣们,这些人的荒淫之行亦不亚於龙椅上的皇帝啊?即使是明君在位,其下仍有贪官污吏,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内隐,才是真正该根除之人。单论皇上之过而不问大臣之失,其实真论较起来,这些被赞誉的言官们,或许连自己也没发觉他们不过是在浪逐虚名,而并非真正地针砭朝纲。」   列丹郡还是皱著眉毛摇著脑袋,「我还是认为这全怪那个狗皇帝,要是没有他,自然就没有狗官,天下就太平了。」   「不!」列丹颺反驳道,眉宇间如同其他人一样,满是厘不清的疑惑。「狗官贪官庸官历朝历代都有,即使楚大哥能成为君王,即使他能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仍然根除不了这种状况,因为这是人性。趋炎附势、避凶趋吉、贪财怕死……这些是人性,只要有人性,就仍会有这些官。可我还是不懂,爹这一番话究竟想说什麽?」   本以为父亲会给他们兄弟一个答案,没想到列辰笑而不答,拍拍那匹陪他征战多年、历经无数生死战场的马儿,踩蹬上马,背著几个儿子道:「天候不早,该回营了。」   不容任何人质疑的语气,是将军的语气。打小就随著父亲在军营里打转的几兄弟一听这语气,知道今日的话题无论他们有多大的疑问,也不能够再问下去。   无数的疑问,就像渐暗的天色沉甸甸地堆叠在心头……   不同於父亲与哥哥们骑马返回军营,列丹弓这个「入城采办药材的秦弓」必须去另一个方向与纪敏会合。   一个人缓步走在越来越暗的林间,却不想燃起火摺子照亮前方的路。他想起了奇人师傅,那个传授他武艺与知识的老人。想起了师傅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每个人都在走他的道。   他的道,是扶持楚云溪登上帝座、是让边关的烽火停息、是使百姓得到幸福。   那麽……父亲呢?   父亲的道,又是什麽?   他知道父亲对於暴君的行为并非无视、更不是纵容,甚至有些时候论及君王性情态变一事,父亲眼底总有股深深的怜悯。   他也知道父亲在等一个人,等的人似乎就是楚云溪,可却又有那麽一丝突兀,让他觉得云溪好像不全然是父亲在等的那个人。   『家与国,孰轻孰重?』   『巢如何不覆?如何安稳?』   『高枝何在?密叶何在?如何编织方称细密?可以保暖的绒羽又从何处而来?避鼠狼,鼠是谁?狼又是谁?躲鹰鹫,鹰是谁?就又是谁?』   『外患为何?内隐为何?』   刚才父亲与四哥的对话,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重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每一个问句似乎都简单易答,就算只是个摸了几本书的书呆子也能正气凛然地答得漂亮。然而这每一个问句,却又艰涩地让人难以回答……   就拿家国轻重的问题来说吧!谁都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连三岁小儿都能说得顺溜。可真正的国重家轻,在面临危难之际,理该舍家保国,然而实际上被舍的家,都只会是老百姓的家,至於那些个富贾朝官皇亲国戚,在他们心里头恐怕是家重而国轻。   当掌有天下财富与权势的人,认为家重而国轻时,就会不惜一切地为他们自己抢夺安身之地。欺压百姓、搜刮财富、结党营私、紊乱朝纲,甚至卖国通敌毁灭这一片美好的江山……   「好难……」   已完全暗下的夜晚,只能凭藉著淡淡的月色辨别前方的路。列丹弓表情神重地走在无人的道上,晚风挟著丝丝冷意拂过肌肤,却拂不走心头萦绕艰涩的难题。   「真的好难……」   并不是杀了昏君就能天下太平、并不是砍了奸臣就能海晏河清、并不是灭了外患百姓就能得到幸福与和平。因为昏君不只一个、奸臣不只千百、外患更不光只有呼延夷东与南疆。   那麽……究竟该怎麽做?   他知道这些也都始於人性,是人的历史中不可能根除的弊病。可是至少……至少在他能做到的程度内、至少在楚云溪哪天登基之後的数十年内……给老百姓们一个真实的太平盛世……   「该怎麽做?」列丹弓气得握拳怒吼。   「啊──老天爷您教教我,教我做一个能让天下太平的英雄──」   无人的路上,列丹弓嘶吼喊出的声音无人应答,就连半点回音也没有…… 英雄泪(38)   (38)   第四章、   「唔……」军帐内飘散一丝舒服的轻吟,背脊在腰处的凹陷被人用手指按压,力道轻重拿捏得极好,好得让操劳了整日的身躯都放松了。   「在下点……」纪敏趴在简单搭制的床上,闭著眼指示著负责按摩的手。   为了老将军出兵夷东,从十多日前便被派去邻近大小村镇徵收药材等物,回来後备制商药等事又忙了十来天,整个月来全军营的医官医员,就连负责杂工的杂巴们,几乎是连睡觉都睡在大堆的乾药材堆旁。   成天弯腰捡药,不然就是弯著身顾那一甕甕的药炉,饶是纪敏这样的年轻男人也给折腾得浑身酸疼,尤其後背腰窝处更是痛得连打直背脊都难。   「再下一点……」   按摩的手迟疑了会儿後,拉下纪敏的里裤,对准穴位按压尾椎附近的筋络。   「唔。」   整个背从颈肩到尾椎,全都被伺候的舒舒服服,舒服得让纪敏越发昏沉,睡意也越来越重。   「敏……」   细细的吻绵叠地落在纪敏的裸背,按压的力量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染了情欲的轻抚。   「颺,别闹……」   松软的身子懒得很,连翻个身去推开在背上挑火的人都懒,掀了掀唇含含糊糊地飘来这麽句抗议,哪里抵挡得了早想趁机跟情人温存的列丹颺。   「敏儿……」   硬物轻碰纪敏的大腿,讨好地蹭蹭,情事上虽是列丹颺主导,可每次通关放行的大印,盖或不盖的权力却掌握在纪敏的手里。然而今晚磨蹭腿边的硬热没有退开的意思,甚至带著侵夺的姿态转向未经润泽的菊穴。   列丹颺十的根指头犹如怒张的鹰爪,抓著两边臀瓣向外掰开,露出瑟缩在里面的菊穴,用勃发的欲望顶端如准备破开关门的巨木,一回重过一回顶刺紧闭的穴口,等待著坚固的城门被顶开一丝小缝,让其破关而入发兵直捣。   「列丹颺你……敢……啊──」   威胁被剧烈的痛楚腰斩,本以为熟悉的温顺大猫骤然回复本性跃身成眼红噬人的巨虎,这种彷佛要被人从身後的密处为始,接著撕裂全身血肉的剧痛纪敏从未有过,就连两人生涩莽撞被情欲蒙昏脑袋的第一次也没这般疼。不仅如此,这种疼还挟著让人恐惧的发泄,这种不带情感的拥抱,就像是被人凌辱似地让纪敏怒意腾升,回手就是一记手刀发了狠地重砍在列丹颺的颈侧。   这一记震醒蒙了理智的列丹颺,清醒後看见自己居然像个狂徒似蛮横占有情人的身子,错愕下一时间没了反应,笨蛋一样僵滞。   「还愣著做什麽?快退出去。」   「耶?喔……」   随著凶器逐渐退出,重新闭合的甬道内传来一抽一抽的疼,让身为医者的纪敏拧眉……看来是伤到了……   「天,血……」   果然,怒拔的凶器上沾著一丝丝暗红的血,看得列丹颺更加自责。   「扶我起来。」   列丹颺满脸愧疚,依言将纪敏扶起靠坐在床头。「敏,我……」   「去把我衣服暗袋里随身携带的锦袋取来。」   「好……」   垂著脑袋,列丹颺像只做错事的大狗,乖乖地走到搭衣服的架子上,摸索著衣服内的暗袋。   锦袋不大,装著几件东西,从外面摸上去有软有硬,打开束口将东西全倒在掌心,一个小小的金饰赫然映入眼帘。   「里面有一个小布袋,你把那个拿……啊糟──」   纪敏骤然想起那锦袋内除了治伤的膏药外,还有一件他藏了多年的物件,惊愕地掩嘴遮去惊呼,却也在同时,瞧见缓缓转向自己的列丹颺,掌心中的那个小巧的金饰。   「这金饰?」   这是爹娘打给他的,还笑说以後要把这东西传给他喜欢的姑娘当订情之物,然而这饰品他才挂在脖子上没几个月,就找不著了。一开始家里头的下人们还急著满宅子翻,可偏偏这东西就像长脚自个儿跑掉似地消失无踪,连他自己也记不得是在哪个地方把这东西给遗落的。爹娘还笑他肯定是学武的时候给弄丢的,说他身上缀不得这些小巧的东西,也就没想著再给他重做一枚。   身为大将军的儿子,虽然不像其他大臣们的公子走鸡斗狗奢侈成性,却也是衣食丰足。区区一件颇为平常的饰物扔了就扔了,可偏偏这金饰打磨成一只小狼的模样,况且爹娘在给他这金饰时开玩笑的那句「以後要把这东西给他喜欢的姑娘」,让列丹颺对於这金饰的遗失很是在意。   虽然他表面上不说,却从那次之後开始注意起大街上贩卖这类小饰品的摊贩。不是没找到过相同的款式,可心里头却知道,就算再买上一个相同的小狼金饰,也不是原来的那个,而他……也没法把这代替品给他「喜欢的人」。   t*     *     *   坐回床缘,列丹颺摊著手心把那色泽依旧的小狼饰品递至纪敏面前,问:「这东西怎麽会在你这里?」   「我偷的。」小偷答得一脸理所当然,只有在说完这句话後偷抿嘴唇的动作,流泄他的心虚。   列丹颺听了噗哧一笑:「你偷这东西干嘛?」   「买吃的。」   「那怎麽还留在这儿?」笑。   「後来决定不买了。」   「喔?」列丹颺的笑,越来越贼。「这又是为何?」   「因为你说这玩意儿要给未来喜欢的姑娘。」   「可你没拿来还我。」   纪敏赌气瞪著列丹颺的贼笑,虽说两人早过了斗孩子气的年纪,可偏偏在这人面前总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跟他闹脾气。「哼,我干嘛要还你?还了让你拿去送人吗?这个我也喜欢啊,你干嘛不送给我?」   「啊哈哈哈哈──」   再也憋不住满腔笑意,列丹颺捂著肚子哈哈大笑,险些将手上的那个小狼饰品也笑得从手中摔到床上。   「不要笑了,快把另一个布包里的伤药给我。」   「哈哈哈……」   显然,有人还没笑够。   纪敏斜著眼珠子瞪了列丹颺几眼,起身动手翻找锦袋里的伤药,旋开药盒子用指腹沾了些青绿色的软膏,侧坐著好让手指能顺利将软膏涂抹在身後那难以启齿的伤处。只是自己上药这事想得容易,做起来却大有难度。   因为这伤,伤在里面,偏偏自己的手指就算进去了,也搆不到破皮的位置。   「躺好,我来吧……噗哧……」列丹颺一边笑,一边让纪敏平躺在床上,夺走他手上的软膏,用指腹沾了些许,将指尖探入情人的体内,从穴口边缘处一层层均匀抹著。由浅处,一直抹向了深处……   「呜……」   太过於熟悉情欲的身子,即使明知道列丹颺是在给自己上药,却还是兴起了点点情欲,逐渐在身体内蔓延开来。   被压在身下的分身,渐渐地变得硬热;眸中氤氲的水气,也渐渐凝聚。呼吸从平缓变得紊乱,紊乱间还杂著呼出的热气,天生晒不黑的肌肤下,晕染著叫人痴迷的淡红。   「丹颺……够了,别再揉了……嗯嗯……」   列丹颺的指,固执地抹著被伤得出血的那一点,可偏偏那也是最敏感的一点,只需稍稍刺激就能让男人前端勃起,哪禁得起这般死心眼的来回揉抹?   列丹颺却不收手,方才失了理智的暴行让他觉得有亏情人,刻下正强忍欲望额头猛流大汗,只想把纪敏特制的上好伤药好好地抹在渗了血的伤口。「敏,再忍忍,快好了。」   抽出手指,再次沾了些软膏探入体内,细细推匀在被他伤得最重的地方。   「好了,呼。」列丹颺退出指头的刹那,也随著重重吐了口气。   把床边的薄被拉起覆在纪敏身上,倾身吻著情人的後脑,哑著嗓子道:「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再回来。」   「等等。」纪敏快速握住列丹颺的手腕,脸上红晕未散地道:「我帮你。」   同为男人,哪会不晓得列丹颺嘴里所说「出去一下」究竟所谓何事,更别提眼睛下瞟时看见被高高撑起的裤裆。   「──」咕噜。   列丹颺吞口水的举动惹笑了纪敏,掀开薄被翻身坐起,红著脸道:「我也正难受著,你帮我,用嘴。」   「……」点头点头,列丹颺屈膝跪在床边,动手解去纪敏的裤子,捧著已然半立的器官爱怜地吻了又吻,而後含入口中细细品嚐。   「唔──」纪敏仰直了脖子,手指微张轻掩难耐的呻吟。   口腔高烫湿滑的感受透过分身直钻头顶,吸吮时被逼得几欲失禁的错觉更让人颠簸在情潮的起伏之中。   低头,那个被世人赞誉沉稳武艺高强的列三将军,毫无抗拒地跪在自己身下,含著另一个男人的欲望用嘴伺候。专属於情人的特权,甜蜜得让纪敏忍不住将心底珍藏的画面,再一次於脑海中重现。   t*     *     *   娘亲的尸体悬吊在破宅子的大梁上,风刮得强些,还会随著风在半空中晃盪,像是盪秋千那般。娘亲身上穿的是家道破落前拥有的昂贵丝绸衣裳,这两年来一直被娘亲珍宝似地收纳在大箱子的底层,不许任何人碰。   那一年,他只有三岁。   三岁的孩子有些事情懂;有些事情不懂。有些东西之後他还能记得;而有些东西却被他忘了。   比如说他懂得大梁上的娘亲,已经死了;可是他不懂,娘亲为什麽要穿得这麽漂亮地死去。他记得那日的天气、记得那日娘亲在他面前踩著置於桌上的矮凳抛绳悬梁、记得娘亲把脖子伸到那个麻绳圈圈前跟他说过的话,却忘了……母亲的脸……   他就这麽静静地坐著,抱著膝盖坐著,抬著头看著大梁上的娘亲。看得累了,就吃几口娘亲帮他准备好的那一个白馒头,然後裹著家中唯一的被子缩在墙边睡觉。睡醒後又继续看著娘亲,看累了就吃点东西裹起棉被睡觉。   直到尸体的恶臭连邻居都闻到了,这才有人奔进这宅子发现了他跟娘亲,也才把已经三天没东西吃自己,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   这些事,是救他的大叔大审後来告诉他的,说他睡在娘亲的尸首边超过七日。哭说孩子不懂事,看样子连母亲已死都不知道很是可怜。   可是他知道啊!   他真的知道。   只是……他张了嘴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呃呃啊啊好像乌鸦般的声音。   大夫说他是被惊的,得了失语之症,可能这一辈子都得像哑巴一样过活。   救下他的大婶同情他可怜,说她干活的府上恰好有位公子正缺个小书僮,虽然他年纪小了很多,但怎麽也是个机会。於是他被带到一个大得吓人的宅子,说这里是列将军的府邸,而他要伺候的人,则是这里的三公子,名叫丹颺。   t*     *     *   列夫人问著领孩子来的妇人问道:「张妈,这孩子叫什麽名?」   张妈道:「回夫人的话,这孩子是我邻居家的孩子,那家人姓纪,唤这孩子叫敏儿。就不知这名子是乳名还是本名,不过人很机灵,长得也清秀,虽然失了语,手脚却也麻利,不知夫人觉得如何?」   「嗯,是很不错。张妈你带孩子下去梳洗更衣,然後带来让丹颺看看,这事情就这麽定了。」   「谢谢夫人,这可是孩子的福气啊!」张妈轻拍孩子的脑袋,示意他下跪行礼:「还不快谢谢夫人。」   「呃呃……」纪敏扑通跪下,来之前张妈教过,跪下後要磕头,可张妈没告诉他要磕几个,所以就一直磕个不停。   「哎呀,这孩子。」列夫人笑著起身,扶起一直不停磕头的纪敏。「敏儿,你先去洗洗脸,等会介绍个哥哥给你认识。」   纪敏抬起小脸,冲著列夫人露出大大的笑脸,点头。「呃。」   「真乖。」列夫人捏捏孩子的脸,笑道:「真是个可人的乖孩子,怎麽我救生不出这般乖巧的孩子啊!」   张妈在一旁也笑:「夫人您说笑了,您那三位公子哪个不是文武双全人又俊?再过几年准把全城的姑娘们迷得七晕八素的。」   列夫人拖著下巴看著微垄的肚皮,叹:「真希望这胎是个女儿。」   待纪敏被张妈重新带回列夫人面前,屋里头多了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一双眼珠子从纪敏一跨入屋内起就没离开过他的身上。   「丹颺来,这就是以後你的书僮,纪敏。他不会说话你可别欺负人,你若敢欺负他一次,娘就罚你三天不准练武。」   被母亲推到纪敏面前的列丹颺,依旧傻楞楞地盯著人瞧。   「瞧你这孩子,怎麽这般瞧人家,幸好敏儿不是女孩儿,不然娘可得准备帮你订娃娃亲了。」列夫人掩嘴低笑。   「什麽?他他他……他不是女孩?」列丹颺这才惊醒,指著他本以为是漂亮女娃儿的纪敏诧异地问。   列夫人哪想理会笨儿子的蠢问题,牵著纪敏的小手放在列丹颺手心,吩咐:「去吧!带敏儿整个宅子晃晃,虽是娘给你点的书僮,可敏儿还小,伺候的事情还是青如她们负责。敏儿只给你添茶磨墨,知道吗?」   「知道!」七八岁的男孩,语气却是老气横秋,不知道的人听了,老把列丹颺的年龄往上多翻个一倍,总说他看起来已有十四五岁。   将军府虽不若其他朝廷大臣的府邸富丽堂皇装置精美,却也占地广大,纪敏被列丹颺牵著走还不出半个时辰,就已气喘吁吁满身是汗。   「呃呃。」   前头,列丹颺正兴奋介绍这是哪那里又有啥,没注意两人除了年龄上的差距,腿长有别外,还有体力上的差别。一个从小习武的人,自然比从无根底的人,体力上强了许多。   「啊!」   纪敏跟不上列丹颺的脚步,一没留神便给绊倒摔在地上,这才让牵著他的手的列丹颺停步回头。   「天!」   纪敏双膝跪地,小脸满是痛苦之色,却不哭不闹,只摇了摇被列丹颺握在掌心的手,示意他松手。   列丹颺松了手,低头看著空荡荡的掌心,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头滋生。只见纪敏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卷起裤管,露出膝盖的刹那,列丹颺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纪敏的两边膝盖都被磨破了皮,鲜血不断从破开翻卷的地方流出,伤口处还沾了不少地上的尘沙。   「别动!」列丹颺止住纪敏要用舌头舔去鲜血的动作,蹲身将他抱入怀中。「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你乖乖的别动。」   於是列丹颺拔腿狂奔,奔出将军府,跑了十几条街,跑到随军大夫的家中,只为纪敏膝盖上的两道刮伤。   之後这件事传入列夫人耳里,列丹颺被母亲指著鼻子大笑:「笨儿子,家里是没有丫鬟?还是没有伤药?用得著跑十几条街去吕大夫家里头吗?笨死了,敏儿你瞧你这哥哥蠢的。」   没看照好纪敏的列丹颺,被母亲罚了三日不准练武。换了以前,列丹颺早受不了,可接下来三天他却整天绕在纪敏身边,又是上药又是四处找来好吃好玩的逗纪敏开心。   为了这件「主子伺候书僮」的事,列丹颺还给他大哥二哥耻笑了一番。嘴上最不饶人的丹齐还说,幸好纪敏不是女孩子,不然娘给丹颺指了娃娃亲,以後还不知他家三弟要如何伺候他们未来的弟媳妇呢!   当然,多嘴的丹齐,被很有武学天分的弟弟追著满宅子打,这又是另一件事了。   t*     *     * 英雄泪(39)   (39)   「列丹颺你有种就再给我耍笨一次试试看!」   看著药田里刚冒芽的草药,那些他花了半年多好不容易培植成功,珍贵的百本药苗,居然被策马奔来山上找他的笨蛋,几个马蹄印子踩烂。气得纪敏两眼冒火,一个纵身拔地而起,凌空揪住列丹颺的衣领把这个坏他好事的笨蛋揪下马背。   落地後还不解气,指著列丹颺的马大吼:「大蒜苗,把你的马蹄子给我移开,不然我扒了你的皮去卖。」   名为「青骢」的神驹被这一吼,吼没了神驹该有的气势,垂著脖子乖乖地把马蹄子从药田上挪开,一蹄一蹄小心翼翼地走到纪敏面前。   青骢眼神透著委屈,讨好地舔舔纪敏的脸,彷佛在说:呜呜呜,不关我的事,而且人家是青骢,不是大蒜苗。呜呜呜,葱跟蒜苗差很多耶老大。   「列、丹、颺!」纪敏漂亮的眼睛眯起,杀人的目光狂扫打算偷跑卸责的男人。   「敏儿。」列丹颺陪笑地搓搓手,挠挠脑袋:「我也是不小心的,不然我帮你重种。」   「哼!」松开指尖揪住了衣领,纪敏甩头走向被踩烂的那块药田。   「我打赢了,你开不开心?」   「我知道。」纪敏蹲在土丘上查看灾情,把几株已经连根茎都折断的百本从土里挑出来扔在旁边。   「敏儿,你不为我开心吗?」察觉纪敏语气有异,列丹颺走到纪敏背後,也跟著他蹲在药田里。   「我很开心,恭喜你凯旋归来。」   「那你怎麽不看看我?」   列丹颺觉得自己好委屈,离开最好的朋友都大半年了,难道纪敏都不想他吗?他可是连上战场杀敌都想著回家後要带纪敏去哪里欣赏风景,靠著这些想像才让他熬过艰险万分的沙场。   「我看你?看你做的好事吗?」纪敏回头,罗刹般恐怖的表情外加森冷的语气,让堂堂列三将军瞬间发了阵寒。   「呜,别这麽说嘛!我这不就是太开心了,才忘了来你这得下马步行,对不起嘛!」   谄媚的手指轻轻刮著纪敏的背,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纪敏明明就比他小,可偏偏从以前到现在,在纪敏面前他就像只想讨好主人的狗儿一样,一点都不敢惹他生气,连个「不」字都没胆子说。   「回家了没?」   「还没。」   磅!一记重拳打在列丹颺後脑,疼得他捂著脑杓哀哀抗议。   「干嘛揍我?」   「你居然没先回去向老爷夫人报平安?」纪敏翻著白眼问。   「反正有人会跟他们说,怕什麽?噢──」耳朵被重重拧了把。   「你这笨蛋,快跟我回去向老爷夫人报平安。」   「你肯跟我回去?太好了。」列丹颺拦腰将纪敏抱起,原地转了几圈,兴奋之情溢於言表,也不等纪敏回神,将他打横搂在胸前,一脚踩著马蹬上了青骢的背,让纪敏跨坐前方後随即缰绳一抖,青骢便如流星般疾驰而去。   马背上,纪敏回过神後,气得大吼──   「列丹颺你这个笨蛋,我的麓花田啊啊啊──」   t*     *     *   将军府、   列夫人拍桌呵呵直笑:「呵呵呵,看来我家的笨儿子还不是那麽笨嘛!至少把你拐了回来,你啊你,半年多都没回这儿,大家都担心著呢!」   「夫人。」纪敏跺脚。   列夫人在他心中早已默默将她视作母亲,若非心有所愧,他也不愿自己明显的躲避让夫人担心。只是,他有不得不避的理由……   「夫人,敏儿只是在山上研修师傅留下来的医书,想赶紧把自己的医术练好,以後对列家也好尽分心。」   「敏儿,你若坚持随著吕先生走军医这条路,我不拦你。我早把你当作自己儿子一般,你若有别的规划或者想法,大可放手去做,不一定非进列家军不可。我这麽说,你能理解吗?」   列家军,但凡男儿都以自己身为列家军的一份子为荣,然而列家军,却也是一条浴血的不归路。成者或许封赏不断;败者……却只有一死……   身为列辰的妻子、列家的主母、丹颺等人的母亲、媳妇们的婆婆……   她其实不愿见到自己的儿子、甚至被她如儿子一般养育成人的纪敏,走入列家军的军营。只是她劝了、阻了,可也一次又一次输给了列家人身体里的热血,一次又一次看著自己的儿子义无反顾地入伍为军。   丹毓如此、丹颺如此、丹郡如此……   就连本来打定入朝当文官的二子丹齐,最终还是选择了同样的路,同样地……披上了列家军的军袍。   只剩下堪称集列家顽劣血统大成的幼子丹弓,一如他哥哥们踏入军营的坚决,列丹弓也坚决死都不当兵不入军队。   「只是这孩子又能坚持多久?」列夫人笑笑。   她尊重每个孩子的决定,可她也清楚知道,只要这世道继续沉沦,那麽列丹弓口中所谓的坚持,也将动摇。倘若恰巧撞上一个能让那顽劣份子打心底折服的人,那麽为这个国家、为黎民百姓、为那「天下太平」四字洒落最多热血的人,也将是她这最小的儿子──列丹弓。   「敏儿,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列夫人看著纪敏瞬间惨白的脸,温柔笑笑。「若哪天你愿意了,希望你能告诉我,能答应吗?」   「夫人……」纪敏互握的指尖因羞愧而发颤,应了个他绝无可能兑现的诺言。「好……纪敏答应您……」   列夫人的笑容,依然是那麽温柔。   不是有一句话是这麽说的──知子,莫若母?   纵使没有血缘羁绊,却也是她一路看大的孩子,做为一个母亲,她岂会看不出纪敏眼里的痛苦与自责。不仅如此,她也知道这孩子苦恼之事为何,但这事毕竟牵涉到另一个孩子,所以她只能默默地站在孩子们的背後,为他们挡去身後风雨,却不干涉,这命运转轮的推动。   一如每一个儿子跨入列家军帐後,她守著他们的媳妇、看顾他们的幸福,却不会干涉儿子们的决定。人的一生,仅此一回,该如何过,惟有那人自己才有选择的权利。   「敏儿,永远也别忘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列夫人离开前,握著纪敏的双手说了这麽一句,一句让列丹颺回到厅堂时便见纪敏泪流满面的话。   t*     *     *   「你……哭了?」   以指抹去纪敏脸颊上不停滚落的泪水,列丹颺满胸说不出是什麽的感觉。只觉得他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狠狠紧握,疼的厉害。纪敏脸上的每一滴泪,就彷佛是催动狠握心脏的那只手,每落下一滴泪,他的心就被重重攒痛一回。   「别哭了,敏儿……」不自觉地,列丹颺的眼里,也泛著泪光。「你一哭,我的心就好痛。」   「笨蛋笨蛋笨蛋──」   扑入列丹颺的胸膛,放纵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疼惜揉揉纪敏的发顶,列丹颺深深吸气,道出他藏了半年多的疑惑:「我到底做错了什麽?这半年多来,我觉得你待在山上其实是要躲我。如果我惹你不开心,我让你骂、让你打,若你不想看到我,我马上搬去军营。可是……敏儿你回来住好不好?我爹我娘、我们大家,还有我,都很担心你。」   「呜……」推开打算将他抱紧的列丹颺,抹著泪奔出将军府。   被留下的列丹颺,愣愣看著又一次变得空荡荡的双手,小时候一幕场景骤然闪过脑海──   相似的场景、一样的心痛、不一样的……领悟……   原来,空荡荡的不是他的手,却是他的心。   原来,离开纪敏後觉得失落惆怅的,也是他的心。   原来,任他打骂却不还手、以为把纪敏当作弟弟疼爱却又觉得哪里突兀的,还是他的心。   弟弟的位置,从来都没给过纪敏;另一个位置,却早在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时候,已为他一人保留。   也许,在那双透著不安与惶恐的小手被母亲交放在他手上时,某个位置,便已决定了它的主人──一个,名为「情人」的位置。   有时候,一件事情能否参透,得花上数十年或一辈子;有时候,仅在转念之间。   无意识中,两条腿已有了自己的意志,随著纪敏离去的方向拔腿追去,还差点撞飞刚从门外走来的列丹齐和列丹弓。   「哇塞,哥疯啦?差点没被他撞飞。」列丹弓抚著胸口对著三哥的背影抗议。   「这笨蛋总算是想通了。」列丹齐笑得一脸兴味,摸摸下巴满脑子大转歪主意。   「二哥,你说三哥想通啥?」   「情哪!」   「情?」列丹弓挤眉弄眼,作势要吐。「恶,不会吧?连三哥也沦陷了吗?」   呜呜呜,他好可怜,想他大好少年才刚历经被娘亲扔出去周游列国、刚从坏蛋师傅手中告假回家瞧瞧自家兄弟,结果不但要被大哥大嫂的鹣鲽情深弄得头皮发毛,现在可好?连三哥也要跟未来的三嫂在他面前亲亲爱爱的,是打算恶死他吗?可恶!   拜托,能不能饶了他啊?   「你小子罗嗦什麽?丹颺这木头脑子好不容易开窍,当然要好好玩弄一番,不然怎麽对得起老被他满屋子追著打的咱俩?」   「耶?是这样吗?」列丹弓挠头,道:「也对!现在我还打不赢三哥,换个法子整死他也不错。」   「你看我说的对吧!」   「嘿嘿嘿,不愧是最阴险卑鄙奸诈无耻手段下贱不入流的二哥,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未来的大嫂到底是谁啊?」列丹弓兴奋搓手,脑子里转出不下二十个能藉机欺负三哥的馊主意。   「我问你,丹颺打赢後,回来第一个先去看谁?」   「你当我白痴啊?当然是纪敏纪大哥罗!虽说我搜集情报的功力跟二哥你还差了那麽一咪咪,不过这种事就算不靠情报也知道好不好?三哥第一时间没回家来,自然是先跑去山上找纪哥罗!咦咦咦咦咦咦……你等等,难道说我未来的三三三三嫂……是是是是……是纪纪纪纪、纪哥?痛!二哥你干嘛揍我?唔唔唔──」   才刚喊痛就被列丹齐捂住嘴,还被威胁瞪著。「闭嘴,这叫天机不可泄漏,这件事情你要是敢在爹娘面前碎嘴,害丹颺不幸福,哥我头一个揍你,知道吗?」   「嗯嗯嗯。」列丹弓飞快点头,他可没那麽坏,会去破坏三哥的幸福。   好啦好啦,他只是很惊讶三哥会喜欢上一个男人,不小心吃惊了一下嘛!   「哥,你认了?」   「认什麽?」   「认了三哥……」列丹弓贼头贼脑朝四周瞧了一圈,压低声音悄声问:「就是三哥喜欢纪哥的这件事情啊?」   「你呢?」列丹齐负手环胸,一派轻松地反问:「你会因为这样觉得不耻?讨厌丹颺吗?」   「嗟!你当我是谁?」列丹弓挺起小胸膛,豪气道:「我可是很挺兄弟的耶!况且纪哥那麽宠我,我还巴不得三哥早点把他娶进门,不然纪哥跟别人跑了,谁来替我收拾烂摊子?谁在我闹事时挡在娘前面帮我说情?谁会一面倒不分青红皂白偏心我啊?你说、你说啊?哼」   「──」列丹齐脸黑。   刚才也不晓得是谁用「阴险卑鄙奸诈无耻手段下贱不入流」这几个字标榜自己哥哥的?不好意思,他列丹齐自认还扛不上这等威名,反而眼前这个臭小子,倒把这「阴险卑鄙奸诈无耻手段下贱不入流」的精义,发挥得没有九成也有七成。   「臭小子,你就不要过几年後跟喜欢的姑娘亲亲我我得招人打。」列丹齐磨牙诅咒。   「哼!」列丹弓不屑甩头,鼻子喷气道:「开、玩、笑!本俊男可是要游走花丛,当个响当当的风流美男子,才不屑什麽至死不渝的爱啊情的。」   「你最好说的出做得到。」白眼瞪。   「哼哼,走著瞧。」   多年後,某个被亲哥抖出陈年往事,导致帝王情人大吃飞醋被压在龙床上狠狠放纵整晚,隔天扶著腰冲回将军府找亲哥算帐的某人,深深记取了这道老祖宗的教训──   这做人哪!话不能说得太绝,小心自打嘴吧啊!   t*     *     *   「敏……纪敏你等等我……」   一听後方传来熟悉的声音,而这声音的主人不巧就是他极想避之的列丹颺,纪敏心下一慌,哪还想得到自己虽从入了列府後,也跟著列老爷子和列家几个兄弟学了武艺,可他的身子骨本就不是习武的料,加上幼时惨痛的遭遇伤了身子骨,体力不好脚程自然也快不过身强体壮的列丹颺。   因此哪怕纪敏已加快了逃走的速度,却依然快不过列家武艺最好的列丹颺。   尤其列丹颺情急之下怕他转入什麽暗巷失了他的身影,乾脆旋身一纵,借力前扑,从纪敏头顶上越过,笔直落在纪敏前方挡其去路。   纪敏被这举动逼得不得不止住脚步,见列丹颺为追自己满头大汗很是心疼,顾不得自己脸上身上的汗发的比对方还多,举了袖子蹎脚替他抹去汗水,边喘著大气边骂。   「吁吁……你这笨蛋追……追什麽追?天凉发汗你想得风寒吗?我辛辛苦苦栽种研制的草药,才不给自己找病的笨蛋用。吁……气……气死我了你……」   「你……你听我说……听我说……」   「你……」纪敏咽了口口水,心头悬起一片恐惧与不安。   看著纪敏眼里熟悉又不舍的恐惧与不安,列丹颺心疼地执起他的手,无视於两人正站在人潮往来频繁的大街上。   此刻,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彷佛全都静止,除了彼此的呼吸,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身边所有的人,彷佛也都消失。   彼此眼中,只看到对方。   「敏儿,别露出这般眼神,别怕……也别不安……我不会扔下你、更不会放你一个人独自存活,相信我,我不会像你娘一样,舍下你自己离去。」   列丹颺的话,犹如划破毒瘤的刀,划出瘤里腐臭的浓汁、破出瘤里蚀人的毒。   就在列丹颺出兵争战前,纪敏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已然超越了原本设定的手足之情,甚至连莫逆之友的情谊,也浅得无法填满他心中的这份感情。   他,爱上了同为男子的列丹颺。   这个真相,让他心慌、让他惧怕。   他怕这丑陋的真相一旦被其他人窥知,他将永远失去丹颺、更失去了对他而言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列家人。   恐惧与不安随著时间,逐渐凝成折磨人心的毒瘤,他的痛苦却无人可诉,只能怀抱这无法见光的毒瘤,避走山上,打算在未来,默默地一个军医的身分,守护著列家的人,与那骁勇善战世人推重的列家军。   所以在山上,他没日没夜地狂读医书,不只是医道、就连江湖流传的毒道他也痴了狂了地学。因为唯有在沉溺书本中的片刻,他才能短暂地,不去想起远方那个让他爱、却爱不得的男人。   他想把这份情小心收纳,收得深了,或许在那人回来後,还能像以前一样,是兄弟、是知己。   他收了,自认是收得极深,深得不会有任何破绽。   然而却忽略了,列丹颺就是他的破绽,无伦他收得多深,只要这男人出现,他的隐藏便有了破绽。   青骢将列丹颺带至他面前的那天,纪敏可悲地看清了这个事实,本想打发他回去後,留书告知老爷夫人,就说他要行医江湖锻鍊医术,要离开个三五年。   他想,半年不够,三五年也该够了。   毕竟按照列丹颺的年纪,三五年後肯定有了美娇娘,说不准连儿女也膝下成群。到时候回来看见他一家人和乐融洽,就能死心了。   只是一切计画,都被一个笨蛋打碎,扛包似地将他扛回列家。列家人的态度依旧、列夫人依然视他如子,一切一切都与他离开前无异,更让纪敏的羞愧自责、恐惧不安推到了最高点……   压垮一切的最後那根稻草,是列丹颺的拥抱……   所以,他跑了。   「纪敏,我爱你。我答应你,永远不舍下你离去,永远也不会。」   他被搂入宽阔又温暖的胸膛,在这个无人的世界里,他用自己心,感受到另一颗心的跳动。   『敏儿,娘希望你能遇到真心相许的人,与这人相伴一生。不要像娘亲一样,为贪富贵舍弃青梅恋人,宁愿委身当大富人家的小妾。到头来却碰上家道中落,财也没攀著、情也没留下。敏儿,娘走了,可千万别像娘一样,明明能拥有幸福却选择放手,最後只剩悔恨。』   纪敏的指尖,悄悄攀上列丹颺的背,惴惴不安地抓著他的衣。   想起了,娘亲临死前对他说的话。   他,值得拥抱幸福吗?   他,能够不再恐惧喜爱的人从他眼前消失、甚至死去?   他,可以抛去不安,因为有人会守在自己身边吗?   「我值得你爱吗,丹颺?我能够不再恐惧自己的亲人在眼前死去的命运吗?我可以抛去不安,因为你会在我身边吗?我……能够爱你吗?能吗?」   「能的,能的,纪敏你能的。」列丹颺埋首在纪敏肩窝,坚定许诺。   纪敏肩膀上的衣料,被男人的泪水打湿。   「丹颺,我爱你……好爱好爱你……」   他,终於有了爱人的勇气、有了被爱的权利,不再是一个只能蜷缩在角落,用目光奢求一份真心相伴的孤儿。 英雄泪(40)   (40)   军帐里   插在列丹颺发中的指尖猛地一收,绷紧的身子随著下体的释放松缓僵硬的线条,纪敏面染潮红,喘气中挟著情欲方歇的湿热。   「我……我帮你……」   探向情人腰下的手被列丹颺轻握阻止,摇摇头,起身搂著纪敏松软的身子双双仰倒床禢。   「就当是罚我,早点歇息吧!」列丹颺往里边挪了些,拉过被褥盖在两人身上。   「我还不累,你说吧!」纪敏气息渐稳,右臂钻过列丹颺的後颈,将人一把搂来按在胸口。   「真是……什麽都瞒不过你……」列丹颺浅笑,手臂横过纪敏胸膛轻握著他的左肩,趴在情人身上。   「这次兴兵东夷,爹怕是……回不来了……」   这个想法,不只他们几个兄弟想过,也许连此番被徵调前往东夷的兵士们也想到了,故而近日军中人心惶惶。一场注定覆灭的仗要士兵们怎麽打?一场师出无名有去无回的仗要将军们怎麽打?   列丹颺越思面色越沉,松开放在纪敏肩上的手,攒了拳重重地击著床板,登时木板磅磅重击声於帐内回盪。   纪敏不阻不劝,由著列丹颺发泄心中怒气。   乱世逢明君,尤胜久旱逢甘霖。兴许就像大旱求雨,需向上苍奉献牲口为祭;欲求改朝换代得一明主,也须以鲜血献祭。   自幼随著列家兄弟一块儿长大,列辰便是他的父亲,眼睁睁看著自己最敬爱的人步步踏去黄泉路,心中之痛之急,如列火灼身,拍之不灭。然而你再痛再急,又能如何?   只要那御座上的人还稳当当地在那儿,他便是皇帝、便是真龙天子,金口玉言无人能驳。连自己的儿子都能流放赐毒,他会去在乎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将军吗?   列丹颺不知道的是,纪敏曾为此事找过楚云溪,问他皇帝为何要用这般手段舍弃一个曾追随他征战沙场开疆拓土,且有著赫赫战功的大将军?   楚云溪看著纪敏哀痛的眸子,好几次张了口,却又不忍将答案说出,直到纪敏落膝下跪,才逼出楚云溪口里的那个答案──   『七旬老将……尚能战否?』   是了。   世人皆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可若飞鸟未尽狡兔尚存,却良弓已损走狗衰老……   则折良弓弃走狗,因为损坏的弓、衰老的狗,已失去对狩鸟逐兔之人的用处──无用之徒,舍!   乍听楚云溪此语,盈满纪敏心口的不是痛,是冷。   世俗礼教,皆曰受人点滴恩情,当泉涌以报。然礼教律法,却不上君王。   『这难道就是……帝王之道……』   末尾四字,纪敏双唇颤抖,几不能言。   因为他眼前的,是老将军一手扶持护其周全,甚至不惜背负骂名欺瞒君上,也要舍命保下的……未来的帝王……   『是……』   『你对小弓,也会如此?』   前跨一步,楚云溪的手,轻轻落在纪敏的左肩,他道──   『褚溪能为秦弓赴死,可楚云溪……不行……』   错肩而过时的风,刮得纪敏垂於後背的发飘散於空……   t*     *     *   「怎麽换你沉默了?」   纪敏回神,入眼的是列丹颺担忧的脸。   「是我不好,不该提东夷的事……」   「不,我在想小弓的事。」叹。   「小弟?他又闯了什麽祸?」   纪敏浅笑,摇摇头:「这倒没有,只是……他知道自己爱上的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列丹颺用指头轻轻推开纪敏紧皱的眉心,道:「你这麽疼他,我看了吃味。」   「我在跟你说正经事。」   列丹颺笑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意楚大哥的身分,可换个角度,你可曾想过正是因为楚大哥连这等身分都抛了舍了,才让小弟深情相随。丹弓从来都是理智凌越於情感之上的人,付出真心前,他怕是把一切都想透彻了,相信我。」   「我信。」   纪敏反身将列丹颺扑倒床上,贴在他结实宽阔,让人安心的胸膛。执起他的手,五指自情人指间穿过,掌心相贴,体温相融。   「丹颺……」   「嗯?」   「那个小狼的金饰,给我好吗?」这句话他埋在心底,埋了十七八年。   空出来的手,怜惜地抚著纪敏的耳廓,微笑:「这小狼本就是要给你的。」   「少诓我,你不是要拿来送未来的媳妇儿吗?」   纪敏以臂为枕,下巴抵著手臂,笑著捏捏两人合握的手,看著情人的耳根子在微黄的烛光下渐渐泛红。   「我只想给你。」   所以当他发现这金饰不见时,急得很,因为本打算年末纪敏寿辰时把这小狼给他,却不知在哪儿把这麽重要的东西给遗失了。不是没想过按著原样重打一份,就连金匠师傅都请来了、图稿也绘好了,可最後只把定银给了金匠,那只本可重生的小狼,连一个斧凿也没在金子上落下过。   「为何?为何不重做一个?」当年的小偷、现在的情人,听闻这段他不知道的过往後好奇追问。   列丹颺摇头,道:「即使做出来,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那个小狼在世上只能有一个,也只会有一个,因为我要送的人,是我真心喜欢的、唯一的人。」   纪敏漂亮的眼睫惊呆地扇了扇,停顿许久後才开口:「那时候你才几岁?十二?十三?我才……才七八吧?变态啊你!」   列丹颺哀了声,大掌遮著自个儿的脸,涨红著脸替自己辩驳:「我、我那时没想这麽多,就只、只觉得喜欢……那个喜欢……不是你想得那样……唔唔唔……」   结结巴巴的嘴被人霸道吻著,越吻越深,鼻尖呼出的气息也越发湿热。直到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两道沿著帘缝钻入帐内的月光,勉强视物。   黑暗中先笑出声音的是纪敏,「油灯灭了,要换蕊还是点蜡烛?」   「就这样。」列丹颺抱著纪敏的肩,同样低声笑著。   「知道我为什麽要偷这个小狼吗?」   「不想我送其他人?」   「没错,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麽?呜……」   利牙叼咬列丹颺的乳尖,调戏地用舌头轻舔:「因为丹齐说,只要我拿到这东西,就算咱俩以後长大,也不会分开。」   「什麽?」列丹颺惊叫:「那坏蛇的话你也信?」   松开牙尖,纪敏一口咬住情人的鼻头,咬得满意了才松口:「我那时候也才七八岁,而且那时候他在我心中还算是好人,你说我怎麽不信?」   就是信了,才做出这档偷盗之事。   看著列丹颺心急,他难过极了,又不知该怎麽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想把东西偷偷放回去,又怕被列丹颺发现东西是他偷的,足足好几个月他都提心吊胆。尤其当他听说手脚不乾净的下人,都会被遣出列府,他更是怕,怕得将此物贴身藏起,就连洗澡也不敢让小狼离开自己的视线。   整整一个多月又惊又怕,直到列丹颺放弃寻找金饰後,悬吊了整整月馀的心这才落了地,也为此病了十多天。   十多天中,列丹颺守在他身边,像看照个主子一般纡尊降贵伺候他这个本是服侍列丹颺的仆人。初来列府之日的景象,刹那间与现况重叠,昏昏沉沉间,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焦急呼喊,软得提不起力的身子被人温柔撑起搂在胸前,喂他汤药、喂他吃粥……   想开口道谢,好几次动了动口,却只描摹了嘴型,而没有声音。   失语不是天生,这些年来这病也不构成大碍,府里面的都是好人,从来没有人因为他不能言语而异眼相待,大家会用写的、会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用说的,让他看字、让他看懂嘴型要表达的意思。   却在这一刻,他恨自己无法言语,他想用自己的声音去表达、去感谢,还有……去对列丹颺说上一句……抱歉……   『抱歉……抱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用力吼、用手狠狠压著肚子,彷佛只要这麽做就能发得出声音。一次又一次,他喊得脖子胀红、喊得晕了脑袋,声音却像是被锁死在舌根,只有呃呃呀呀如乌鸦似的单音。   『别急,你想说什麽,我拿纸笔来,你写。』   递来的纸笔被自厌的孩子一把全扫在地上,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沿著脸颊滚落床单。   他不要纸、他不要笔。   他要亲口,用自己的声音说,对他说──   『丹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   啪地一声,列丹颺再次递来毛笔,被他失手落地。震惊耳朵听到的声音,一时间反应不及,那个哭的几乎要岔了气的孩子直直扑入他的怀中,重复著那一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敏儿你……你能说话了……太好了,你说话了你说话了!我听到你的声音了,这真是太好了。』   噙著泪珠的孩子还没弄清状况,就被兴奋过头的列丹颺一把从床上抱起直奔爹娘那里,接著把自家兄弟连同府内所有仆役处通通转过一遍,将所有人一一拽起,告知这天大的好消息。   那一晚,众人喜悦於纪敏重拾声音的心情,早盖过遗失小小金饰的骚动。那只金饰小狼,很快地便从所有人的记忆中被抹去,就连列丹颺也忘了。   这一晚,金饰小狼的事,被两人完整拼凑。   「把它戴上吧!」黑暗中,列丹颺道。「我让人按著这样子再打一只,我们都戴上,好吗?」   问的话没人回应,虽看不见纪敏的脸,但从相贴的掌心处传来升高的温度,列丹颺知道他的情人,害羞了。   事後,当年怂恿犯罪的帮凶列丹齐,以指勾起三弟颈间用牛皮揉成的绳,看著绳上闪闪发亮的金制小狼,露出得逞的笑,回头对著纪敏说:「知道吗,狼有一个很妙的特性──此生只有一个伴侣──倘若伴侣先亡,便选择一生孤寂,不会另觅对象。纪敏,二哥希望你有看著伴侣先亡的勇气。」   列丹齐说完,丹颺的拳头随即往他脸上招呼过去,避是避开了,却躲不掉满屋子被追著打的惯例。   「看著伴侣先亡的勇气……」纪敏眺看远处纠缠打斗的两人,突然想起楚云溪的话。   『褚溪能为秦弓赴死,可楚云溪……不行……』   「我输了──」纪敏深深喟叹,折服摇头。   那两人早在决定相爱之前,已将未来看清,反倒是他自个儿什麽都没想便爱上,还一头热地想劝人理智,看来这里面最不理智、最被情感蒙头的,是他纪敏。   纪敏抚弄脖子上的那只小狼,笑中多了坚定──   定要做个,配得上列丹颺的人:定要做个,能与英雄人物并肩之人。      t*     *     * 英雄泪(41)    (41)   征讨夷东的大军,终於发兵了,临行前出征的仪式办得简单,宫里甚至连照惯例会派来的使臣也没有,仅派来了个太监发话,说什麽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列辰临去前,传了褚溪至帐内密谈,他们究竟说了些什麽没有人知道。ㄧ个时辰後,列辰走出大帐,带著那不足的军粮发兵出征。   被留下未被准许同去的将士,有不少人怀抱弱小的期待──期待威震沙场的老将军,会一如他过往的赫赫战功,再一次从不可能中缔造传奇。   t*     *     *   「爹,第四十日了……」列丹郡骑在马背上无力地道。   列辰颔首,没有任何反应,如同他四十天来听到儿子报数日子时的反应一般。   「爹!」   「军心不可动。」   「军心?」   列丹郡拔高了音调,回头去看自己背後绵长的队伍。   从来都是精神奕奕的列家军,哪曾看过他们像这般颓丧无力?   可这也怪不得他们,被自己的君王、被自己的将军遗弃,摆明了要他们死得冤枉,却无力阻止自己命运的转轮朝前方推进……   能不颓丧?能不无力吗?   列丹郡看著前方似乎遥遥无尽的路,已经是第四十天了,可前方距离夷东还有十多天的路啊!   这几日连绵大雨,逼得全军不得不放缓速度,却也逼得剩下能打仗的日子越来越少。甚至他想,这支军怕是撑不到踏上战场,就已经在路上断粮。   「报!」   哒哒马蹄声截断了列丹郡的思绪,前哨兵探路而回,策著马正朝著父亲的方向奔回。   马匹奔至列辰前方二十馀步的距离处停下,哨兵翻身下马抱拳跪於列辰马前道:「报告将军,前方半里处有一废村,小兵查过了,该地甚是安全。」   「好,告知全军,在该处埋灶休息。」列辰道。   「爹……」等哨兵上马往後方传递军令时,列丹郡忍不住将自己的马,与父亲的名驹并行。   列辰启不知儿子在想什麽,微笑道:「等到了废村,爹有事交办你,从现在开始,只能做不许问,这是军令。」   一听是军令,列丹郡立即从儿子恢复成下属,拱手抱拳朗声应道:「遵令。」   雨,依旧下个不停……   却不知自己的任性,下得是一场颠覆世局的雨。      t*     *     *      当军队的每个士兵看到这处废弃的村子时,心里头想起的全是自己家乡的情景。这村子看上去虽已数年,可是那砖瓦、那锅灶、那圈养牲口的围栏、那缺了口的碗,与孩子们的竹马布偶……   这里,确实能稍稍安歇连行数日的疲惫,却躁动了被深埋在心底,对於求活的渴望。   「家……我家乡……就跟这处一样啊……」   士兵中,不知是谁开口发了这句感叹。   这句话就像是投入湖中兴起涟漪的石子,盪出一圈又一圈向外扩散的水花。   年纪轻的,受不住思乡之情,举臂掩著脸哽咽落泪;年纪长的,劝著骂著轻弹男儿泪的兄弟,然而劝著骂著,却劝不了骂不止从自个儿心底钻出来的悲戚。   农村哪儿不一样?不都是这般光景?   只是理智上虽明知,却仍抑不了哭泣的冲动……   粮尽,他们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见不到亲人最後一面,这已是命中注定,却能在死前看到与家乡相似的村子,最後一眼再看看这些曾被自己认为稀松平常的东西。   缺了口的碗,换作以前早扔了吧!可现在这一只只的破碗,却被拾起的人珍惜地捧在掌心,凝视碗上的缺口,想起远方的家乡、想起往日的情景、想起自己也曾摔破的碗。   想著想著,於是有人笑了,於是有人哭了,於是……在这一片无声中,人人的心都已随著思念,回到了他们渴求的家。   「爹……」   「娘……」   「媳妇……」   「哥……」   「女儿……」   声声呼唤、声声悲切……   每一道呼喊,都掺了太多的思念、掺了太多……太多……   多想再看他们一眼,再跟他们说说话也好,平常不珍惜的,现在觉得珍惜了。   想再听一回母亲的唠叨、再看一回熟睡中的儿女、再陪一回老父下田耕作、再吃一回媳妇儿烧的菜。   却已如梦如幻,再不可得……   哀戚之情感染著这里每一个人,几个军长提气想要吓阻这动摇军心的举动,请示地看向列辰,却被老将军摇头拦阻。   「让他们哭吧!」列辰道。   招来列丹郡,父子二人连同其馀将军进入清扫乾净的一处瓦房,命令十馀名士兵执戟严守於外。待所有人一一踏入屋内後,列辰亲手掩上破败腐朽的房门,在屋外士兵不解疑惑的眼神中,掩上了门。 英雄泪(42)   (42)   大雨彷佛要与天下人过不去,疯了狂地落。   地上凝泞难行,泥土被雨水浸了多日,软得带了黏性,无论人或是马,都举步难行。   不单如此,穿了盔甲的士兵日日步行,体热抵御不了大雨夹带的冷意,几天下来发寒受病的人数急遽攀升,随行军医为了控制伤药的数量,不敢施药,得了风寒的士兵只能用姜汤驱寒,却除不了病根。   偏偏这风寒最易传染,一个接著一个倒下,颤抖的身躯惨白无血色的脸庞,掌握权势的人可曾看过这般景象?可曾想过这一个个倒下的士兵,许多都是没满二十的孩子?   风寒染病的消息传到列辰那里,军长们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病者留下。」   为了防堵病情扩散传染给尚未染病的人,列辰将这些人留在发病的该处停留地,抛下了,列辰从不抛下的士兵,甚至严令军医留下为其治病。   得了病的人,就像条没人要的狗,蜷曲发冷的身躯悲伤地抖动,却抖不落心头上的寒意。   他们……被抛下了……   就连治病的医官,也没留下。   最让他们不能相信的,是舍下他们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列辰。   那个连战死沙场,最末等小兵的尸体都会亲手拖回,不让其曝尸荒野的列老将军,舍下他们……亲手舍下了他们……   心,动摇。   列家军所以骁勇善战、所以无畏无惧,是因为他们深信前方骑乘马背上,那巍峨的身影,会带著他们活著回家。对此,列家军上上下下无人质疑,也所以,造就出今日的列家军。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他们已死、即使已成了断肢残躯、即使这浊浊世道已将他们舍下,但唯独他们的将军,绝对不会将他们抛下。   军心,溃散。   被舍下的,心寒,寒胜天空降下的冷雨。   於是有人卸了身上的盔甲、扔去手中的剑戟,不顾逃兵唯有一死的峻法严令,逃了。   他们逃不开这世间,难到还逃不开遭到背弃的凄惨吗?   逃兵的状况越演越烈,甚至演变成每到一处歇脚地,再次拔营前行时,就会少上一批的士兵。   这天,离夷东之战,只剩二日。   仅存,一日之粮……      t*     *     *      壤埔   壤埔,夷东四郡位处南之地,也是两境交界之地。   後世史册上,对於夷东一战,仅草草记上了一笔──   『上兴战火,发兵夷东,列辰为将。战三日,溃败。』   口传野史,对於夷东一战,却说的多了。   说这一战敌我悬殊,列辰出兵时的三万之军,沿道上逃的逃死的死,真正活著到战场上的其实不足一万。而这不足一万的兵,还是饿了几天的兵。   夷东王面对这如同残兵的军队,发了五万人将其惨烈歼灭,连战俘也没兴致收下,就像狩猎似将列辰的军队四面包夹,残虐地杀死每一个敌人,就连倒下断气的也没放过,砍首断肢,一个活口也没放过。   大雨,依旧。   战场上,大块大块的残躯浸泡在和了血的水中,腥臭发烂,食腐的乌鸦数里外就嗅到了血的腥味,成群万千地飞来,扑天盖地犹如黑色的妖魔,以肉为食、以血为饮,循著天地教育他们的法则,用其他生物的死亡延续其族群的生存。   野史的末尾,匆匆载了一笔,提及逃兵的文字间带著疑惑,数万逃兵之相史上从未有过,为一疑;逃走的人数量甚多,却无人知其下落,其二疑;逃走兵员无一人回归故里,三疑。   然而野史毕竟是野史,口耳相传下谅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听到的是毫无错误的,况且这些疑问也不是没个解释,逃兵毕竟是死罪,倘若回归故里也难逃被官府捉提的命运,不如寻觅隐密山林躲个十年二十年,等风波平静後再重出人世。   这个解释,没有根据,然而在那个紊乱无德的世局中,又有什麽是有根据的?君王根据了什麽贬谪太子?根据了什麽刺死流放无权的儿子?又是根据了什麽让一名追随效忠,为其立下赫赫战功并保他江山稳固的大将军,打那一场必死的夷东之战?   民怨,在帝王看不见的地方,星火般点点凝聚。   人民如草芥,朝廷忙著争斗权势,从来不把随手可捏死的老百姓看在眼里,纵使地方官员呈报各地乱象骤升,却被视作无稽乱语,鼻间一哼,道一句「蛮民能有什麽作为?」。   却不知载舟覆舟的都是水,可在翻覆船只前,谁又相信平静的水也能夺人性命?更不知,那翻舟的水,无波无纹的水面下,隐著一只睿智沉稳的兽,它在等,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它惊天动地的时机。 【番外──惧内】   【番外──惧内】   「李、大、虎!你有种再给老娘说一次试试!」   河东狮吼,吼得旁边的几人耳膜抽痛。   列丹毓笑著摇头,抱臂观战,一点也没有要帮手下大将解围的念头。旁边的士兵们也都把这熟悉的一幕当戏在看,甚至有意无意地在李大虎被老婆追著打的时候,「不小心」挡在他前面。   面对毫无义气的的同袍,李大虎边跑边恶狠狠地瞪著众人,脚步却奇妙地失了平素的水准,失了军中飞腿的速度,像是刻意让自己跑不快似地,被夫人当著同袍们的面追著跑。   妇人停下脚,直喘著气,挥著杆面棍冲著丈夫一吼:「再跑就甭给老娘回来。」   这一吼不得了,吼得还在跑的李大虎登时惨叫一声,乖乖停下脚步。   「过来!」   「呜呜……夫人……我下次不敢了……」李大虎拉著自己的耳朵,也不怕在兄弟面前丢脸,乖乖地走回夫人面前讨好陪罪。   「哼!」妇人哼了声,摊开手掌喝道:「把东西给老娘交出来。」   「呜……」李大虎乖得跟猫似,把藏在腰间的几锭碎银交到夫人手中。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私藏。」   「呜呜呜,不敢了不敢了,我不敢了。」   妇人扭头走向列丹颺,一反方才泼妇的样子,恭敬弯腰,将那几锭从丈夫手中讨回的碎银递了过去。   「大公子,这是民妇的一点心意,虽然不多,还请大公子用这些银子帮士兵们添菜加衣。」   李大虎垂著耳朵,斜著眼睛偷偷瞅著他的夫人,有点委屈地开口:「我……我想帮你买些水粉胭脂……你上次涂著……好漂亮……」   妇人把碎银交到列丹颺手上,回头斜了眼自己的丈夫,食指使劲抵在李大虎的额头上用力转了转。「水粉胭脂算什麽?有比你们保家卫国重要吗?还是你在嫌弃老娘不擦胭脂难看了?」   李大虎一听,吓得差点没魂飞魄散,死命甩著脑袋重重反驳:「没有没有没有,夫人怎麽样子都好看,我……我这只是……只是……」   「听好了,老娘辛苦把钱攒下来不是让你拿去买什麽水粉新衣来讨好我,与其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头,不如给你们添几件厚衣、打几套锋利的兵器,多养你们几斤肉也好,老百姓可不能没有你们,明不明白?」   「明白,明白明白。」李大虎抹汗应道。   一早上,军营里被这一闹,闹出了不少话题。   等妇人离开後,列丹颺对著自己的副将直摇头:「你怎麽老闹这件事?」   李大虎嘿嘿傻笑,猫著腰陪道歉:「对不住啊大公子,我啊就想让夫人能像官家的夫人们一样,哪天能打扮得漂漂亮亮,你知道吗,她凶归凶,打扮起来可不输人,美得很。」   列丹颺摇摇头,那女子的相貌仅是中等,可从李大虎眼里看去,女子却比天仙还美上几分,道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还真不为过。   「那你跟她说说,省一回银子对自己好些,每次收她的银子我都很过意不去。」   手心里的碎银,沉得让列丹颺每每拿不著手。这里每一块银子,都是那妇道人家累积许久的心意,这份心意,沉哪!   李大虎笑笑,又说:「没用,夫人说了,多件厚衣少一个人病、多件武器多活一个兵。少病一个人,多活一个兵,这老百姓的活日子也就有了。她还说……嘿嘿,说出来不怕大公子笑,我家夫人说,能嫁大公子的副将,比用黄金做的花轿抬她还风光呢!」   列丹颺又摇头,笑叹:「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老把银子偷出来?」   「嘿嘿……因为我自私嘛!」李大虎咧嘴笑著:「我想看娘子漂亮的样子,因为那有种好像不用再打仗的感觉。」   列丹颺定定看著副将的脸,闭眼勾起理解的笑。   是啊!   唯有天下太平,女子才无须顶替出兵征战的男人下田做粗活、亦无须夜夜埋首在微弱的烛火下替人缝补衣裳赚取微薄银两以养活家小。   他懂李大虎的想法,他懂。   那妇人,也懂,懂她丈夫孩子气的举动所为何来。   所以每次追著李大虎打,却从没用上力气;所以每次李大虎总跑不过他夫人,虽然他明明就是自己帐下跑的最快的人。   同袍兄弟打趣笑骂李大虎才不是什麽大虎,是小猫,是只一见了他夫人就满地跑的小猫,笑他惧内。   对於那个每个月都拿几锭碎银来的妇人,兄弟们怀抱感激之情。   不止李大虎的夫人,其实这场面在军营中颇常上演。有时候是士兵们的家人,更多的时候是扎营附近毫不相识的百姓。谷麦、野菜、粗衣、馒头,有的拿来白米、甚至有牵著牛羊猪鸭来,说要给兄弟们加菜。   老百姓的日子苦,却将他们舍不得吃的白米牲口送来军营。每一次,都让看到的将士深深感动;每一次,都在他们心底更添了一分,纵使只为了这些穷苦的老百姓们,也要坚持战下去的信念。   即使朝纲颓败、即使世道无德,单单为了这群老百姓,他们也要把「家国天下」的重担用力扛下。   因为,他们不是别人,他们是──   列、家、军!      t*     *     *      将军府   妇人拿来的碎银,一如往昔般,被列丹颺带回了将军府,交给二弟丹齐。   「大虎又被打了吗?」列丹齐掂著手中的银子,大笑。「下次问问他,要不要我把他入军後被他夫人当众痛打的次数报给他听。」   列丹颺也跟著大笑,「你这也太损了吧!」   列丹齐耸耸肩,道:「要不然你跟他说,积到一百次的时候我免费送他几罐胭脂水粉。」   这句话让列丹颺好奇了,凑头去看列丹齐在抄写的账本:「怎麽?快被揍到一百回了吗?」   「九十三了,你跟他说再努力被打个七次,他夫人的胭脂我列丹齐包了。」   「噗──咳咳咳……」一时没憋住,被二弟的话笑得岔气。「好,明儿个我把你这话转给大虎,哈哈哈。」   「呀啊──」   惨叫打破两人的话题,随著一阵风卷入屋内,案上来不及压好的纸全被这阵风刮得满屋子飞。   「列丹郡你搞什麽鬼?」列丹齐踩著椅子飞蹬,大好轻功被拿来狂抓满屋子乱飞的纸张。   「大哥二哥都在真是太好了,救命啊啊啊──」   列丹郡抱著大脑袋缩在大哥背後,显然受到不少惊吓,要不然平常哪肯对著列丹齐乖乖喊上声二哥,顶多臭蛇两个字就算很给他面子了。   「唷!」果不其然,列丹齐听到那声哥也惊了惊,讥讽道:「怎麽今天肯乖乖喊我『哥』了?今天什麽日子啊?」   列丹郡探出脑袋白了列丹齐一眼,又赶快窝回大哥背後躲著。   「大哥二哥?」   接著踏入房内的是列丹颺,见两位哥哥都在稍稍愣了下,目光随即找到躲在大哥後面的四弟。   「出来。」   「不要。」   「出、来!」   「不要不要不要!」拼命摇头。   列丹毓无奈一笑,问:「你们两个又怎麽了?」   「你问他。」   转头看向躲在自己背後的四弟,「你又干啥好事了?」   「呜……」列丹郡可怜兮兮地看著他崇拜的大哥,道:「我、我练功……」   「然後呢?」   「然後……然後不小心把纪大哥的药草田给毁了,呜呜呜,大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纪大哥都没怪我了,三哥干嘛还跟我较劲啊?这没道理啊,呜呜呜。」   「敏儿有没有怪你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他抹著眼泪在整理被你弄毁的药草田。」   丹毓丹齐一听,双双看了对方一眼,再看看丹颺咬牙扳著手指骨,俨然还没解气的模样,非常识时务者为俊杰、非常不顾江湖道义兄弟情谊地,飞快地从屋子里窜了出去,列丹齐还很不小心地把房门给关了起来。   「呀啊──你们怎麽可以这样?痛啊──纪哥救我──啊啊啊──」   列丹齐在门外对著自家大哥竖起大拇指,「大哥跑得比我还快,了不起。」   列丹毓依旧儒雅微笑,不像二弟怎麽看怎麽是只摇尾狐狸,「小家伙让丹颺指点指点也不错,谁让他惹了不该惹的人,小孩子受点教训才会长记忆。」   「……」列丹齐斜眼瞪著笑容温柔的大哥,腹诽。   啧,究竟谁才是摇尾狐狸?   可恶啊,大家都把大哥当老好人,怎麽就没人看出来他才是那个最狡猾的人呢?   「哼!」   「嗯?」挂著柔柔微笑的脸,看著用鼻子喷气的二弟。   「打得出不多了,也该放那小子一马了吧?」   「再等等。」微笑微笑。   「还等?」   「对,这样他下次就不敢去招惹纪敏。」   「也、也是……」   想起那个护纪敏护得凶的三弟,就连自个儿惹了纪小弟也没给好果子吃,是该让那只笨猴子知道他家三哥「惧内」的原则。   列丹齐认同点头,继续跟大哥一块守在门外。   【完】         【非常爽的福利托克】   啦啦啦~忍不住欢呼。   齁齁齁~列老爹终於死掉了(什麽话?)   矮油,拖鞋先甭扔来嘛!列老爹成仙後就表示我的第二部写完了,呼呼呼呼要迈向堂堂的第三部鸟!(兴奋扭动)   长篇啊!超级长篇啊!Q口Q   终於写完了草稿本上一半的剧情……系滴你没看错,才一半。   下一半我们的温柔小攻君(→像我一样的温柔小攻喔!)总算能够上场了,再把楚老爹弄葛屁就可以开始看到云溪葛格跟丹弓底迪,闪死人不偿命的甜蜜大戏了,哈哈哈!   然後要给各位看倌们道歉(遮脸)   本来这个月要冲进度,想一口气把楚老爹挂掉的部分写完,偏偏手上的事情突然增加,几乎过著睡眠不足的日子,所以3月还是只能交出一万字的基本进度。|||||Orz……对不起喔!T^T   我我我、我4月份努力看看,这次不敢打包票了!(吐舌;pppp)以防又有什麽突发状况。(面壁)   第三部将在下一次更新时展开,请大家忽略章节数字的编排,看文章序号就好。文中的章节数是为了将来实体书印制时候的方便,希望不会造成阅读上的怪异。   至於大家关心的出书问题,嗯,谢谢亲们的支持,不过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出版社要这篇文耶!XDDD   如果幸运有出版社愿意收稿,会以出版成商业志为优先考量;如果没人老板要(大笑),也会用自费出版的形式印制,不过後者要等我写到完结才会开始作业。   希望看到实体书的捧油,请耐心等等喔~(飞吻)   下次更新见!^O^/(挥手掰掰) 英雄泪(43)   (43)   纪敏手里的针,扎入烂肉与以棉絮为里的人形布偶,再牵著缝线自棉絮抽出,将薄薄一层的人皮,密缝於权充躯体的布偶上。   他缝的,是一颗颈部只剩残缺表皮的头颅……老将军的头颅……   夷东之战,残躯尸块叠出一垄又一垄的小丘,奉命殿後处置患病兵士的列丹郡,在察觉敌方突袭之意奔赴救援时,已迟了。   大片的野地上,没有哀嚎、没有哭音,只有脚边逐渐凝结的鲜血,只有毫无生气的死寂。   列丹郡如何找到老将军的头颅,列家上下没有人敢问,因为爽朗豪迈的列丹郡从那场惨绝的战争回来後,只不断重复著一句话──   「对不起……其他的找不到……找不到……啊──」   沉痛的嘶吼、带了血丝的泪水、搥打脑袋的自残行径,救不了父亲的痛、带不回全尸的痛……   他疯了狂地在一垄又一垄的尸块堆里翻找,除了包覆熟悉的容颜的头颅,他辨不出哪个肉块属於父亲?分不清破出胸腹的内脏又是哪块不属於父亲?   纪敏手中的针线,稳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稳稳地,替老将军的头颅,缝上完整的躯体。一针一针,绵密地将替代躯体的布偶牢牢与头颅下仅存一层薄皮的颈部缝在一起。   原本缝回残躯的活儿,老夫人坚持要自己亲手来做,可纪敏不忍,不忍一个已禁不起再多哀痛的妇人,承受这一针一线穿透腐烂人肉,亦穿透自己心头的悲痛。   本以为自己会哭得糊了眼抖了手,做不好这严肃的入殓手续,却在第一针下去後,彷佛看见那慈祥的老将军,轻握著他的手,对他说──   孩子,别难过,慢慢来。   缝至最後一针,针尖穿过白线打了个结,纪敏拿起一旁的剪子,贴著线结剪断多馀的白线,侧头对著跪坐在他背後的列丹毓道:「可以了。」   丧祭之礼,须由长子完成,包括替亡故之人洗体更衣。   丹齐丹颺看著大哥沾湿白巾擦拭头颅上的血块沙土,看著大哥扶起父亲那轻得让人垂泪的身体,穿上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套衣裳,看著衣裳盖在「身躯」上,完美的让人看不出这衣衫下,其实只有棉絮,而没有肉身。   男儿泪,自三人的眼角流淌……   列辰脸上的表情,祥和得不像个被侍奉一生的君王舍弃、不像曾面对一场如浩劫般惨绝战役的人,却像早知终将面对此般场景,坦然而洒脱地走向死亡。   只是坦然的人,走的洒脱;被留下的,却是亲人彻心彻扉的痛。   「爹……」   「父亲……」   「老爷……」   声声呼唤,换不回忠义英烈的将军;声声呼唤,回盪在设了灵位的屋子。   上好的柳木棺柩,没有精美的雕饰、没有黄金珠宝镶嵌,却是老百姓们抹著泪连夜上山寻得的上等柳木、却是感念老将军一生为国为民却命丧沙场,自动召来棺材店十多名老师傅轮流开工,耗费九日九夜斧凿未歇打造出来的。   天宁府内内外外,一朵又一朵白绢扎成的丧花,没有人知道这一朵出自谁手?那一朵又是何人送来?   只知道每当天亮,开启天宁府的大门,门外石阶上便铺满著一朵又一朵百姓们亲手扎出的白绢花。犹如雪片,层层叠叠,静静地被扎花的人安放在天宁府外的台阶。   天宁府上下,人人身披麻衣,哀戚如浓雾似飘散在天宁府的里里外外。平日欢乐的笑声消失,只留下止不住断不了的哭音与啜泣。   出殡的那天,绢花漫天、黄纸狂舞,招魂引路的白幡在空中翩飞。烈丹毓手捧牌位走在棺椁前方,陪著父亲,走完最後一段路……   那天夜里,听著长风娓娓转述,不能送父亲走那最後一段路的列丹弓,听著长风说话的声音,舞了整晚的剑。   没有流泪、没有表情,只是疯了似地狂舞了整晚的剑。   舞到天明、舞到力尽、舞到失去意识倒在少有人烟的野地……   长风颊上的泪,乾了又湿、湿了又乾,一道道泪痕错综,纵使列丹弓已晕厥倒地,长风的话,依旧没停。   一个在世人眼中已经「死去」的列丹弓,不能在世人面前现身。现在的他,是秦弓,是个与列家毫无干系的小兵、是个不能替父亲持幡送别的不孝子……   只能用父亲传授他的剑,听著长风的转述,用他此刻唯一能用的的方法,为他深爱的父亲……送终……   长风的话,依旧持续。   而那倒下的人,强忍凝於眼角的泪,还是落下了……      t*     *     *      「丹弓,多吃点。」   楚云溪手中的筷子,在列丹弓的碗里添了块肉,回应他的,只有情人毫无表情的一句。   「多谢。」   凝重的气氛,从老将军下葬那天起,便飘散在楚云溪与列丹弓之间。   列辰死於君王之手,这个是情连三岁小孩都懂,而他是君王的儿子、是逼死情人父亲之人的儿子,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你……恨我吗?」   「不恨。」   两人的对话,再次中断。   楚云溪放在腿上的手,狠狠抓著自己的肉,彷佛痛楚能打破两人间的沉默,让他找回从前的列丹弓,却再一次地失望、再一次看著情人抹去所有情感,毫无表情的面容而心痛。   如果列丹弓对他咆哮怒吼、说恨他,或许心口上的痛,能够轻些。至少能让列丹弓发泄丧父之痛,不像现在这般将自己逼入自责的牢笼,用悔恨自残地抽打自己的灵魂。   楚云溪发狂地扫去桌上菜肴,夺走列丹弓手里的碗筷,用劲扳起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恨恨道:「看我!列丹弓你给我好好看著。」   被强逼抬头的力量扭疼了脖子,微微的痛楚让列丹弓皱起眉心,涣散的瞳仁渐渐凝聚在楚云溪的脸上。   「为什麽不恨我?为什麽要这麽折磨自己?为什麽?全都是因为我,因为我让老将军丧命、因为我让你不人在世人面前露脸、不能替父亲送终……你该恨我的,丹弓我不想看你变成这个样子,我宁可你恨我,用恨意支撑你活下去。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很怕哪天会失去你……我真的怕……」   「不,我不恨你,我恨的──是楚吕!」一字一字,都像是要咬断牙根似地重;一字一字,都透著足以炸裂胸膛的恨。   「丹弓──」   从未见过列丹弓有过这般剧烈的恨意,一瞬间楚云溪竟不知该如何去接续他的话。   从列丹弓眸中透射出来的恨,明显地告诉楚云溪,他对君王的恨,已超过了他能保持沉默的底限。他恨的,不光是父亲的的死,还包括了这许多年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老百姓的痛与苦,他恨造成这一切苦痛的君王。   急促的气息牵动胸口激烈起伏著,列丹弓踢开座椅双膝跪地,炯炯目光如火焰般喷向楚云溪。   「楚云溪我求你,我求你反吧!是我逼你反的,君王的人头由我来取,将来哪天你後悔了,大可将弑君的罪状加在我身上,要环首要腰斩都随便你。我列丹弓这条命是你的,你爱拿便拿用不著跟我客气。但我希望你给我十年,我要平乱、要讨夷东血债,就当我跟你借十年的命,时候到了任你处置。」   杀一人,救千万人,是对?还是错?是罪?不是罪?   「不,我岂能让这重担由你一人承受?」   楚云溪闭上眼,做出了他本以为自己还无法做出的抉择──   「传我的话下去,从今天起楚云溪重现人世,废昏君,斩佞臣,正朝纲。」   列丹弓挺直腰杆,抱拳大声应道:「微臣遵命!」      t*     *     * 英雄泪(44)   (44)   两镇间来网通行的小道上,一直以来都有著一个茶摊子,让过往的商旅苦力们有个地方坐下来喝口茶歇歇脚。刻下恰有几个驾车送货的大汉,正围著张桌子议论最近听到的传闻。   「喂,你听说了没?」   「听说什麽?」   「据说呼延王发重兵南下,欲一举夺回伊召十八郡。」   「还有另一个传闻,是……」   「是什麽你快说呀!」   说话的人顿了顿口,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了会儿,声音压得低到不能再低,他说:「就是之前的太子爷其实没有死,正在各地备兵买粮,准备替咱们老百姓除去残虐的……暴君。」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末二字甚至连声音也没有,只敢以嘴型描绘。   「怎麽可能?那个太子爷不是被赐死了吗?这话亏哥儿你信。」   「所以我不是说了,是传闻吗?不过……」   「不过什麽?」   那人的手从袖内偷偷夹出张纸,摊开给旁边几人瞧瞧。「不过这玩意,已经开始在各地流传,上面有个红通通的大印,像极了平常官爷们张贴的官府告示上的那种印。」   「这大印究竟刻什麽啊?」几个不识字的,好奇地指著大印的问。   「我找人问过了,说这是天子的大印,也就是皇帝发布命令时才用的国印。」   「那纸上写得又是啥啊?」   「这九个字写的是──废昏君,斩佞臣,正朝纲。」   「……」   九个字,把这些人吓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那位开起话头的老哥是什麽时候离开了茶摊,等到所有的人都回过神後,只看见旁边桌上用茶壶压著一叠纸,一张张纸上全写著一模一样的九个字,末端……全印了个红泥大印,而那纸上的印……还是湿的……   谣言,便从这毫不起眼的小茶摊,迅速地传开。   等到龙椅上的君王知道这个传闻时,谣言早已渗入各地,催动老百姓心底长久以来的渴求。   查不出谣言从何而起,年近六旬的君王怒斥大臣无能,却在自己的咆哮声中瘫倒在龙椅之上,半边身体麻痹得无法行动言语。   於是楚勤暂代朝政,面对再一次结兵南下的呼延大军。      t*     *     *      天宁府   没有人会相信,谣言的主角,那个该是被流放处死的前任太子,竟在这个仍悬著白灯笼吊祭老主人的天宁府,策动著每一步的行动。   屋内除了楚云溪外,还有列丹齐,列家所有情报来源的掌控者。从那一张张特意向天下人散布楚云溪未死的消息开始,挑起各处不满暴政的地方势力对抗官府,营造大大小小接连不断的叛乱,令各处疲於应付不知何时会在何处兴起的动乱,而断了少了对朝廷重臣们的孝敬和讯息,故而至今已过三个月,却没有任何大臣们查得出这「死而复活」的楚云溪到底藏於何处?又是否真如谣言所传,真的还活在人世?   消息的掌握,是敌对时致胜的关键,楚勤於此显然远逊於楚云溪。楚勤更不知道的是,让他镇日面对如蚁群般四起的民乱,却只能任由他眼里下贱之人肆意为之,无法派兵镇压。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手上的兵,必须去对付浩浩南下的呼延大军。   大臣们急呈而来的奏摺,堆满了整个桌案,楚勤看得火大,一股脑儿地把奏摺全扫到地上。在旁伺候的福公公,唤来殿外的成玉和赵央两人,一同拾起散了一地的奏摺。   三人互换个眼神,福公公抱著一叠奏摺放回桌上,小心翼翼地开口:「发兵征讨一事,殿下您心里可有将领的人选?」   「哼!」   楚勤愤怒拂袖,让他烦躁的正是这领兵的人选。想从自己手下找人,偏偏手下那群奴才没个能带领数十万大军的人,如今之计,他只能从列家的人来选。可是他不放心让列家的人主掌如此庞大的军队,却也想不出掣肘监军的人选。   福公公趋步走到楚勤身侧,恭敬地问:「殿下何不从列家几人中择选领兵之人?」   「愚蠢,列家才逢父丧,想必早恨透了朝廷,如此大军交给他们,本宫岂能安心?」   「殿下可以找人监军,授权此人生杀大权,列家的人若有二心,当场立决。」   楚勤的视线,一点一点移向身旁的福公公,心中暗暗盘算。   他从未面对如此险境,更不知该如何应对,父皇突发重病,连说话行走都有困难,朝堂上那些饭桶,只会一个劲地吼要战要和,没一个能提出如何退敌的方法。眼前这个老太监虽是个阉人,却说出了他心中顾虑,还提了个绝佳的方法去应付万一怀有逆心的列家。   「福公公,看来本宫平日亏待你了。」   福公公一听,面露恐惧扑通跪下,一左一右扇著自己的脸。「殿下恕罪,奴才说错了、说错了,奴才掌嘴。」   「够了!你没错,本宫顾虑的正是列家怀有异心。你倒是如何看出本宫的顾虑?」   福公公惶恐起身,招来一旁收拾散落奏摺的赵央,道:「去把陈大人请来。」   「可是……」   「快去。」   楚勤怀疑地看著福公公,问。「何事?」   福公公抹去脖子上的冷汗,回道:「奴才有罪,殿外有位大人对奴才说了刚才那些话,说是他有万全之法保列家不敢妄为。奴才看殿下面有难色望向北方,与那陈大人所言分毫不差,奴才揣测殿下所忧之事,便是陈大人所提呼延作乱一事,所以奴才这才斗胆把陈大人的话,转述给殿下。」   「你说的这人是谁?」   「丞相之子,陈固。」   「陈固?」   楚勤咀嚼著这两个字,脑中翻索关於陈固此人的记忆。   忆起了那个从宫内传入远在外地,传入他耳里的残忍宴席;也记起了从那天後,明显仇视列家的一个人。   「原来如此,是那个陈固,让他进来。」   「谢殿下。」   陈固在赵央的引领下步入勤政殿,恭敬地向著楚勤行了君臣之礼後,不卑不亢、笔直地跪著。   「你有方法让列家不怀异心?」   「微臣确实有办法。」   「有何办法?」   「请殿下以列丹齐为人质,列家兄弟情深,殿下若有列丹齐在手,一来可防止他们怀有异心,二来军中调度向来都由列丹齐为首,牵住此人,亦牵住了列家军的心脉,让他们只能做殿下手中任凭发落的棋。」   陈固分析在在有理,对於列丹齐在军中有何作用,楚勤知道的,比其他人还深。   「列丹齐……齐兄……」   楚勤的手,贴著跳动的胸膛,这个名字仿若烙印在他心口,无论那个人离他多远、有多麽恨他,却仍霸道地占据了自己的心。   一瞬间,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文华院单纯的过去。   没有对立、没有利害、没有血债……只有紧紧相依的两颗心,只有……属於他一个人的齐兄……   「殿下……殿下?」   福公公的低唤,唤回沉迷在回忆中的楚勤,本是勾勒浅笑的脸庞,又一次被残忍拉回现实的痛楚所扭曲。胸中那处被列丹齐狠狠撕裂的伤口,又一次从伤疤下淌出鲜血,治不好的伤,只能用恨去填塞,恨那贱踏他一片真心的男人、更恨那男人眼里重视的一切──包括他的家人、他的黎民百姓、他那天下太平的痴梦。   「殿下?」陈固锐利的双眼,犀利分析著楚勤的每一丝反映。   楚勤捂在胸口的手紧紧揪著墨绿色的衣襟,墨绿色,是太子荣贵的表徵,而他,追逐这身华服,追逐了整整二十年。「你说的没错,以列丹齐为质,实属上策。可是这还不够,本宫还需要一个能随军而行,执掌最高军权的人。」   陈固双手抱拳,朗声道:「微臣愿为殿下分忧。」   「好!太好了!本宫知道你仇恨列家,此番出征你若能退敌凯旋,列家上下百口人命,本宫随你处置。」   「微臣就等殿下这句话,陈固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一叩、再叩、三叩,陈固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在楚勤满意的注视下,退步离开勤政殿。   「殿下……」福公公担忧问道:「殿下就如此信他?」   楚勤转身,仰望窗外明月,出口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只要是憎恨列家的人,我都信……」      t*     *     * 英雄泪(45)      (45)   六十万的大军,发行向北。   将军的印信,授予了列丹毓,却也同时把监军的印信,与象徵皇权的一纸诏书,交到了陈固手中。从为有过将监军之权凌驾於将军之上的往例,楚勤此举,正是在昭告天下,他信不过现在的列家。   而留下来为质的列丹齐,被安置在从前的文华院。   那里曾经是许多权贵子弟学习的书院,却被楚勤亲手废置,只是废虽废了,却舍不得让这里变成杂草丛聚的荒地。每一块青砖、每一个桌椅、每一册书卷,都被妥善地照料打扫,未染尘灰。   指尖抚过文华院的每一处,列丹齐眉间的摺痕,深得犹如刀刻。   曾经,抽出架上的书册打闹;曾经,背著夫子与人大醉吵闹。桌上的笔,有一枝是不蘸墨的,因为这枝笔,是用来打醒在课堂上打盹的人。床边多出的枕头,因为那人逢冬易病的身体让他看不过去,索性将人拎到床上与自己同睡,省得夜里寒冷,又会将体温甚低的那人病著。   或许,开始便是错误。   不该去疼惜那个虽有皇子之名,却是个不得父母疼爱与关怀的孩子;不该将亲情与爱情的界限,模糊得让那孩子轻易跨越。不该,为他逐渐崭露的笑容而动心;不该,藉著酒意吻上那片柔软的唇。   稚嫩的身体,满载好奇地探索著同为男子的躯体,没有厌恶、没有抗拒,带著让他心动的笑容,接纳了男人带予他的欢愉。却在下一刻,对著绝然离去的背影,痛彻心肺地嘶吼──   『列丹齐,我恨你──』   磅!   列丹齐的拳头,重重敲在文华院内的柱子上。一幕幕以为能忘记的过往,走马灯般流转在这空荡的书院间。   『列丹齐,我喜欢你。』   楚勤调皮地对著山谷大喊,回盪在群山间,一句又一句的我喜欢你,撼动列丹齐的心。先爱上的人是他,然而爱得最深的,却是楚勤。   『为什麽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可以不要皇子身分,与你远走天涯,我不怕苦,真的不怕。』   执著地要逼出不能相守的答案,清澈的眸子第一次染上了凄楚的灰暗,但他给楚勤的,却是没有答案的……答案……   就在他取得功名後,他离开了文华院、离开了楚勤,毅然决然地踏入了列家的军帐。隔年,他娶妻,满堂贵客祝贺他娶得美貌又贤慧的妻子。君王的祝贺增添了当天的风光,太子与其他皇子亦送来贺礼愿新人百年好合,却独不见楚勤身影。   直到宾客散去,他才看见,天宁府外的石狮子,嘴里叼著一把乾枯的紫色花朵。这种花,长在文华院四周,被夫子称为君子之花,亦是他曾摘下,送予楚勤的花。   还记得送花的时候,楚勤脸上的红晕,比女孩子还要好看,红得让人著迷。楚勤脸上的红,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甩下手中的花,对他说……   『我是男孩,别送我什麽花。』   从石狮子口中,抽出那把乾枯的花,花瓣被风乾得只要轻轻一碰便会粉碎。虽然没有人告诉列丹齐,但他知道,他手里的这一束,是他当年送给楚勤,却被甩在地上的……同样一束君子之花……   别扭的人是何时把这束花拾了回去?又是用怎样的心情看著花瓣乾枯?又是如何细心地保存,让易碎乾枯的花朵维持至今?   石狮子的口里,用石头压著一封信,列丹齐将信抽出,却只见一张白纸,一张……泪迹斑驳的白纸……   脑海中的场景,从文华院换到了天宁府,又从天宁府,回到了眼前的书院。这个看不见岁月流转,与记忆一致的、楚勤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维护的──   文华院!      t*     *     *      一天一密信,从北行的六十万大军中,快马发回皇宫。   陈固在密信里,清楚记载大军每日动向,随著每一封发回的密信,楚勤深信他寻得了有力的亲信──一个同样憎恨列家的亲信。   大军北行的第四十二天,陈固的信,不知何故没有按时发回皇宫。   三日後,离大军北行後第四十五天,陈固的信,与一只木匣,同时送到了楚勤手上。就在楚勤以为是何捷报,亲手打开那只木匣後,却发现匣内装的,竟是一颗人头──   一颗本该放在成松脖子上的人头。   成松跟随他多年,虽无智谋却忠心耿耿,当年父皇便是派他前赴南疆赐死楚云溪。然而成松的人头,却被陈固斩了装入匣中,罪名──犯上作乱,天里不容。   成松犯得什麽乱,楚勤没有机会开口询问,因为下一刻,大殿里里外外已被军队包围,本该捍卫皇宫的御林军如今却拔剑对著龙椅上暂代朝政的楚勤。反抗的人,被当场击毙,剩下的都是些随风倾倒的墙头草,屁滚尿流地爬出大殿,竟无一人护在他的身前,为他拼命。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来得太过仓促。   前一刻,他还震惊於本该北行讨伐呼延作乱的大军何以出现在尊严的大殿之外;下一刻,他惊恐地看著一个本该是冥府幽魂的人,活生生地从士兵们让开的通道中央走出。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   楚勤手指颤抖,指著不应该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楚云溪,颤声道。   一身亮灿盔甲,神情威武的楚云溪,手持宝剑高呼:「废昏君,斩佞臣,正朝纲。」   磅磅磅!   将士们手中的长枪,重重击在大殿外的石板地上。   「废昏君。」他们喊著。   磅磅磅!   「斩佞臣。」   磅磅磅!   「正朝纲。」   雷霆般的气势压倒畏惧蜷缩在大殿四周的无能朝臣,颤抖的双腿禁不起这麽一吓,纷纷跌跪在地上,被士兵拖著胳膊拉至大殿中央。   「吴和,挪用国产、侵吞万亩良田,杀!」   手持竹板的人,每点一个大臣的姓名,士兵们便从人群中拖出一人。待那人说完罪状,喊出杀字,旁边持斧的士兵便将那个大臣的脑袋砍下。   顷刻间,辉煌的大殿上,滚落数十颗喷洒鲜血的脑袋。有的一脸惊恐,有的一脸茫然,彷佛以为自己做了场噩梦,只可惜,这个噩梦,他永远也无法自梦中醒来。      楚勤颓败地跪坐在朝臣们的鲜血中,无视十多柄抵在他咽喉,随时可取他性命的剑。   他……输了……   又一次,输得彻底……   从小,他就活在楚云溪的影子下,活得没有自我。在母亲眼里,他只是个能让她保有荣华富贵,与怀抱太后美梦的人偶,从来都没有,在这个被他喊做母亲的人身上,得到过半分温柔,甚至连个真心的拥抱,也未曾施舍。   父皇将他放上了太子的宝座,只因为他是继楚云溪後,第二顺位的继承人,并非因为他得了父皇的欢心、或是出於他的能力与作为。   以为,自己处处输给皇兄,却能拥有一片真情。   但是,本以为拥有的真心,化作了绝情,而楚云溪,却用太子之位,换得列丹弓痴心相随──而这美好的梦,却是他曾经就算愿舍皇子身分地位,也换不了的珍宝。   「为什麽,你总能得到……我最想得到的东西……」楚勤笑的凄楚,抿唇一笑,用力撞上抵在在他颈前的利剑。   「撤剑!」   一道巨吼自人群後方传来,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没有思索,持剑的手刹那间往後一扯。   列丹弓从人群中走出,手捧一只锦盒,里面装的是一束早已乾枯的紫色花朵。那束易碎的花,被珍惜地放在铺满锦绸的盒中,小心翼翼地保护著再禁不起风霜摧残的花瓣。   「楚勤你看清楚,这是什麽。」   楚勤看著又一个从坟墓中爬出的幽灵,摇头嘲讽,「你跟皇兄,还真是生死相随。要死就死一块,要活也一起从坟头里爬出来。」   列丹弓不理会楚勤的讽刺,将那只锦盒递到他的面前,「你可看清楚了。」   「这──」   回忆彷若决堤的洪水,冲破岁月的尘封,往昔的一幕幕又一次在楚勤的脑海中鲜活起来。   「君子之花?」   「没错,这便是一个人亲手摘下,送予你的君子之花。」      楚勤激动得两眼泛红,险些话不成句:「你究竟想做什麽?」   「送花的人要我来问你一句话。」   「问什麽?」   「他要我来问你,当年的约定,还做不做数?」   「当年的……约定?」   『为什麽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可以不要皇子身分,与你远走天涯,我不怕苦,真的不怕。』   列丹弓将当年楚勤亲口说过的话,重复了遍。   「他要我问你,愿不愿意不要太子身分,随他远走天涯,再不问世事?」   「──」   楚勤闭上双眼,却止不住滚烫的泪:「已经回不了头了,已经……太迟了……」   「那麽,你是选择死了?」   「成王败寇,死亡才是我最好的解脱。」   列丹弓从盛放花朵的锦盒中,捻起一粒药丸,道:「送花的人说,若你不愿意收下这束花,就必须吃下这粒毒药,因为你若不死,後患无穷。」   「後患……」楚勤笑得难看,接下列丹弓指尖的那粒毒药,毫不犹豫一口吞下,用著最後一分力气道:「帮我跟他说……我……不恨他了……我……很爱很爱……爱他……」   楚勤的身躯,缓缓倒下,躺在一滩微温的鲜血之中,脸上的笑容,仍像当年在文华院中,瞬间夺去列丹齐心神时一样,那麽地动人。            【福利托克】   这个月最爽的,就是写到了楚勤跟丹齐葛格的故事罗!^O^/(高呼万岁)   有老婆还跟旧情人勾勾缠,不愧是丹郡老在大骂「臭蛇臭蛇」的丹齐葛格,真是有够没节操的!(挖鼻~被丹齐揍飞)   (默默看著潦草写著大纲的本本)呜~为什麽大纲区区五行,我写了三万多字啊?!然後又自己冒出了楚勤的戏码,文文又给我自己增生了啦!(大哭滚动)   丹齐葛格跟楚勤的勾勾缠,记得在丹弓要入宫被昏君压倒前有稍稍带过,本来大娘也只准备稍稍给他暧昧一下,表示两人间有一段情,反正楚勤跟他老爹一样没事乱杀人,这麽烂的货色能当个路人甲乙丙就不错了,谁屑给他戏分啊?反正丹齐葛格也没啥特色好写。(再次被丹齐踹飞)   可是越写越发现,交代一下这两个人的奸情(?咦)似乎也不错,尤其写到陈固出场建议把丹齐葛格当人质的那句话,当下决定把本来要直接写陈固监军的过程先缓一缓,因为突然发现……   喔喔喔,对楚勤跟丹齐葛格好有FU唷!(兴奋狂扭~   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让我突然转向去写楚勤啦!(挠脸:p   因为写文不能没音乐的大娘,最近迷翻了仙剑奇侠传3,所以ipod不断重复听青鸟飞鱼的「此生不换」,有点哀伤的曲子,就不小心跌入这首歌曲中,接著……   啦啦啦~不小心就花心跑去写楚勤跟丹齐葛格罗!(掩嘴兴奋笑XDDD)      喔对,谢谢大家一年多来对「英雄泪」的支持。(鞠躬鞠躬)在这篇连载後,字数总算能够达到投稿要求的总字数罗!^O^/(洒花~)   目前的进度是第一本已经润稿完毕,第二本的部分等大娘上传完本月的万字进度,补眠睡醒後就要来做修饰,然後就准备捧著我的小心肝(屁啦XD)去给编辑大人们过目。   如果顺利的话,希望能再次活跃於商业志的领域,呷~3年没出书,大家说不定都把我忘掉了!(艹   如果真的很不顺很不顺很不顺Q口Q(哭),这本稿子没有人想要的话,就会选择用自费出版的方式跟大家见面。   总之,我一定会让英雄泪这孩子印成美美的实体书滴,只是最终出版的形式会是哪一种,就看编编大人们了!!!!(笑)      然後啊,嘿嘿嘿,让大娘偷偷预告一下。^~^b   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专栏旁边多了几个新开的专栏名称捏!?因为很找死的偶捏,不知道被灵感大神打歪了哪条神经(大神:你没一条神经是接对的吧!?= =凸)突然对於写鬼故事好有好有FU唷~   所以哩,就拿专栏来玩玩看,希望在BL之外,玩玩看不同题材的小说。希望能写出可以看的鬼故事或者轻小说!XDDD   不过,嘿嘿嘿,当然希望自己别再那麽混了!(艹)用力填坑来”爆笑”(大神:咦?不是该说”报效”吗!?=^=a)各位亲亲。啦啦啦~本月的万字进度又不小心被我追完了,嗯嗯还没有很想睡,那就直接去修稿润稿,然後就可以mail出去给可爱的编编大人们了唷!(转圈转圈) 英雄泪(46)   (46)   文华院   「二哥你真得要走?」   仰看刻著文华院三字的匾额,列丹齐深深吸了口气,道:「想离开个几年,四处看看。」   「喏,云溪要我拿给你的。」列丹弓手一挥,一件小巧锦囊便落到列丹齐手中。   俏皮咧嘴,列丹弓笑道:「这是你的官印,朝政易主,许多势力还在伺机蠢动,各处亦有朝廷鞭长莫及的地方。别以为走了就无事一身轻,老百姓伸不了的冤、诉不了的苦,可就全靠你这枚官印上达天听了。」   列丹齐苦涩一笑,收下官印伸臂将疼爱的弟弟搂入怀中,在他耳畔轻声说道:「祝你们幸福。」   「那……」列丹弓回手拍拍二哥的背,露齿笑道:「我也祝『你们』幸福。」   「什麽意思?」   松开搂在二哥背後的手,列丹弓跃身上马,抖缰奔离了文华院。马背上还飘来他爽朗的声音:「二哥,出了城後,别忘了往绿柳林走走,我给你备了份东西在那儿,可别忘了去拿。」   列丹齐摇摇头,跨上另一匹马,一点也不明白小弟最後的句话的含意。   直到他出了城,依言往绿柳林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一道人影,随著西落的夕阳逐渐拉长。   马蹄咑咑前行,将距离越拉越近,於是他终於看清楚了,那人一身紫衣,彷佛是那君子花的化身,幽幽淡淡,眺望只剩馀辉的夕阳。   「你是……」   『你是……』   想起了,他们初遇时的第一句话,正是这句。   『楚勤。』   「花子君。」   耳畔的声音,与记忆中的回答重叠。一样的音色,不一样的答案。   紫衣人缓缓转身,带著害怕被拒绝的迟疑,将手伸向马背上的列丹齐。「能和你一起走吗?」   花子君,君子花,这抹紫,终於不再只是枯萎褪了色彩的回忆。   列丹齐移出马背前面的空间,紧扣住花子君的手,笑了笑,说出了他藏了多年的一句话。   「我爱你。」   山坳的残阳,照出了马儿的影子,也照出了马背上重叠依偎的影子。      t*     *     *      待马儿走远,绿柳林的深处,二人静静走出遮掩身影的柳树。   「你这麽做,就不怕将来有什麽变数?」列丹弓两手环在胸前,腮帮子气鼓鼓地问。   远望越行越远的背影,楚云溪张臂把情人抱个满怀,淡淡一笑。「在认识你之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赐死楚勤。可现在,我只想让一对有情人安安乐乐的在一块。」   还是很生气地斜了楚云溪一眼,朝著马背上黏在一团的身影扯眼袋做鬼脸:「瞧二哥刚才那脸惊呆的样子,他肯定没料到你会把毒药给换了。真是的,明明就舍不得人家死,还搞什麽大忠大义非要让喜欢的人死。结果你看吧,失神落魄地远离京城疗情伤,要不是我家宝贝大肚能容,还不哭死你这条臭蛇。」   「……」脖子一拐头一垂,楚云溪闷闷开口:「可不可以……别这麽喊我……」   「怎麽?喊你宝贝你不开心?」   「不……只是……好尴尬……」   「那……亲亲?小云溪?小云云?小溪溪?云溪爱人?」某人越说越乐,尤其看著楚云溪的脖子迅速泛红後,更是乐不可支。   「──」   「羞什麽羞啊?」列丹弓看看四周,说:「这里没人,不如我们来野合一下当庆功?喂你别跑啊,又不是要压你,你怕什麽?楚云溪你给我回来,老子都说了给你上你还跑?你好歹把马留一只给我……喂──」   两马并辔急奔,却只载了一个人,被扔下来的那个只好拼了命地跟在马屁股後面跑。      t*     *     *      醒来後,发现自己竟在天宁府内,楚勤惊愕地看著自己的兄长。从楚云溪口中得知事情真相,诧异生於宫廷的兄长会愿意予他一条生路。   『你变了。』   留他这个拥有皇族血脉的手足,等同留下一条祸根,世人或有心或无意,只是未来想对抗楚云溪的人,都会以他楚勤的名字揭起反旗。   所以,失势的皇子必须死;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吞下了死药,拒绝另一个曾经由他许下的约定。   二十年来,虽有手足之名,却疏离得犹如不相识的兄长,将那放著君子之花的锦盒轻轻放在床头……   『我从没尽过兄长的责任,这一次,我只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选择他真心想要的生活。』   沉默,在屋内盪漾。   许久後,楚勤第一次对著自己的兄长微笑──   『谢谢你……哥哥……』 英雄泪(47)   (47)   第一章、    新君登基的消息如惊蜇动地的雷,很快地就传遍了天下,就连荒山野岭的村夫村妇,也从过山办货的商旅口中,得知了这天大的消息。   百姓们含泪合掌,跪地感谢上苍,总算赐予他们一个不会残虐人民的皇帝。浊浊浑世,终於露出了朗朗青天、照耀了这片大地。   尤其当他们得知新的君主,竟是本已死去的前太子时,各种传言与神话,随著新君的名字,广为流传。更让原本生活在痛苦之中的老百姓,深信未来必定美好。      t*     *     *      天顺殿   「启禀圣上,陈固有本。」   「呈上来。」   赵央走下台阶,接过陈固手里的奏摺,回到皇帝左侧将奏摺呈上。   楚云溪翻开陈固的摺子,阅毕抬头,满怀感激地道:「丞相所提之事,於法……可有据?」   陈固躬身一拜,方道:「法虽无据,却不逾情理。朴晋随主流放,又护主殉身,就连为人臣子都未必能做得到的事情,他却做到了。朴晋虽为内侍,忠心却实为百官与万民之表,圣上若无对等封赏,如何让人服气?故而微臣恳请圣上,封朴晋一等功臣,并派人寻访其宗亲赐予田宅,但朴晋之封不及於亲族,以免不肖族人有害圣上美意。」   陈固之言,句句在理。   既遂了楚云溪纠结多日却踌躇不知如何处理的心愿,又避去朴晋亲族新贫乍富下,来日可能兴起的祸端。   「依卿所奏,朕准了。」   御座上,楚云溪投以感激的目光,陈固见了亦了然於心,对其深深一拜,退回文官之列。   赵央见时辰已到,跨步向前,对著阶下百官朗声道:「有事奏前,无事退朝。」   有本要奏的官员们早在之前的朝议中上了奏摺,也得了皇帝的批示,这些怀抱壮志与理想的新进官员们,一心只想著快快回到冈位,把手中的问题通通处理完毕。   天下的人,都苦得太久了。   百姓们苦、有心施展抱负的文人武将们也苦。   可如今朝堂上下焕然一新,他们有的透过恩科、有的透过元老朝臣引荐、更多的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何故,便被一纸纸皇帝亲手书写的诏书,从山间、从农地、从边关……   一个一个地被召回中央、召至朝廷,接下另一纸诏书──任命为文武官员的诏书。   在这天顺殿内,在这个曾经被称为元宸殿的地方,一纸又一纸由皇帝陛下亲手颁下,并交到他们手中的诏书,决定了一个又一个属於新王朝的人事。   这里,曾是先王暴虐残杀大臣们的元宸殿;如今,却是圣上广纳人才,并将这些有才有德之人赐予百姓的天顺殿。   据说,不愿将国库帑金浪费在无用之事上的帝王,唯一没有花在百姓身上的金子,便是为了更换殿阁的牌匾。   於是一间又一间的殿阁,全都从富丽优美的名称,换成了连雕刻牌匾的工匠们,也忍不住落泪的名字。   天顺殿、地安殿、人和殿、止戈殿。   国家政策决定於天顺、文官有智方能地安、议事依情理依法度方得人和、武官忠心勇猛才能止戈。   每个名字,都包含了新君迫切希望将和平安乐还诸百姓的心。   天、地、人,只求终有一日,天下止戈,万民幸福。   这片土地,在暴政的摧残下,伤痕累累。   可如今朝廷上下万众一心,曾经焚书走避的儒士重返朝堂、曾经毁犁弃田的农人再次铸造了农具、曾经断机裂帛的织妇重新修复了织具、曾经掩炉熄火的铁铺又一次鼓动起风箱……   每一个伤痕累累的人,都重新站了起来,或许现在还是摇摇摆摆、或许在过程中会扑跌倒地,可是没有人愿意,愿意无视於一个希望──一个来日得以怀抱天下太平之梦的希望──所以他们全都站了起来,拼了全身的气力地站了起来。   天如此、地如此、人亦如此。   他们深信,只要跟随著这个君王,那麽他们此刻的「梦」,会在不久的将来,蜕变为「真实」。      t*     *     *   百官退朝,几个得了圣上批示的官员们急得很,一个个全用著被某人笑说活像偷腥被逮的家伙一样,提著官袍奔离天顺殿。   赵央贴近照例一派懒散走在最末的列丹弓,扯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将军,大哥要我们过去,老地方。」   皇上与将军间的关系,当事人毫不避讳,也从不怕有人说閒话。皇上的英明和将军的能耐,文武官员们无不钦佩,唯一有意见的,恐怕也只是宰相陈固对於列丹弓不遵礼法的举止当面纠正批评。   所以说让赵央必须压低声音说话的缘由,不是因为两位主子的关系,而是他口里的那声「大哥」。   这声大哥,是追随楚云溪流放南疆时被迫改的口,可如今他已成了天子、成了一国之君,哪还能再像当年一般喊皇帝一声大哥?   可偏偏皇上像是跟列丹弓处久,染了将军那种随意的性格似地,竟对著他、成玉和卫七下令,私底下还是得像在南疆时一样,只许称他大哥,不准喊陛下或主子。   害得他们哥儿几个在讲到「大哥」这两个字的时候,都分外惶恐小心,就怕被不知缘由的人听到,给他们安上大不敬之罪,那可就冤了!   列丹弓搂著赵央的脖子一起走出殿外,笑得十分欢畅:「真是的,不就大哥两个字吗?学学巴铁小乌龟跟小平平他们,一口一声大哥喊得云溪多乐啊!」   「可是……可是……」赵央边说边抹汗,惶恐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列丹弓歛下笑容,正经说道:「知道他为何听到你们喊他大哥很开心吗?」   「这……不知……」   拍拍赵央的背,示意他同自己一般抬首仰望天空。「因为除了你们,再不会有人喊他大哥,就像除了我以外,从此不会再有人喊他的名。赵央,你可知道,当一个君王有多孤单吗?一个君王,必须承担起天下,却不会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而那种明明就是自己的名字,却没有人呼喊的孤单,你……能够体会吗?」   「……」赵央沉默地看著蓝天。   明明有名字,却无人呼唤,那会是何等的寂寞?   就像是走在热闹的人群中,却没有半个熟识的人一般,该是如何地孤单?   「我明白了……」许久後,赵央打破沉默,对著列丹弓道。「他,永远是我的大哥。」   列丹弓给了赵央赞赏的笑,道:「走吧!我们一道去。」   「嗯。」      t*     *     *      谨行宫   谨行宫,取谨言慎行之义,是帝王的寝宫。   一如前殿的更名,後宫属於帝后与太子的殿阁,同样也换上了新的名称。   皇帝的寝宫,名曰谨行;皇后的寝宫,名曰清宁。清宁者,希望世间能清平宁静,再无纷争。   而属於太子的殿阁,则曰守民,希冀未来的储君打从入住此殿的第一天开始,便以守护百姓为使命,处处为民著想,苦民之所苦、忧民之所忧、喜民之所喜。   此刻,谨行宫前的一棵柏木下,站著当今的君王。   楚云溪听著身後渐近的脚步,看著眼前的柏木,开口:「你觉得葬在这里,如何?」   列丹弓迈步行至楚云溪右方,两手互握贴於脑後,闻言回道:「再合适不过,我想这也是朴晋想待的地方。」   「其他人呢?」楚云溪问。   「再等等吧!要是不等齐他们就帮朴晋办葬礼,咱俩不是给追著打,就是给逼著看大男人哭,所以还是等他们吧!」   楚云溪微扬一抹染了哀伤的笑容,道:「这倒也是。」   隔没多久,巴铁、长风、纪平、伍桂、卫洙、卫枸、成玉、卫七……   这些曾在南疆共过甘苦的人,全都聚在了谨行宫前的这株柏木下,面带哀戚地替朴晋送完最後一程。   楚云溪手里的木匣,装著朴晋的骨灰,在场的每一个人,用他们的手共同刨出半个手臂深的凹穴,看著楚云溪小心地将木匣置於其中。而後每人手捧一抔土,一抔一抔地用土将木匣掩盖,深深的埋於地下。   一介内侍,却葬於帝王寝宫之前、却葬於皇宫最森严亦最尊贵之地。不知情的,会视之如山高海深般的殊荣;而在场知情的,却知道这是楚云溪的不舍。   不舍这个从小悉心照料他的内侍、不舍这个即使年迈也要随他远赴流放之地、不舍这个从年少入宫,与其亲族不如他亲近的长者……   更加不舍,这个为他挡去先皇致命一剑,护他性命的忠臣。   「其实……我把你当作最亲的长辈……」   最初,朴晋对他来说只是个忠仆;可後来历经种种,剔除身分的藩篱後,朴晋是他最亲近的长者,一个对他真心关怀的长者。   在场男儿无不两眼泛红,佯装抬头仰望天空,逆回几欲夺眶的泪。   列丹弓用手捏紧鼻骨,横臂一勾,将楚云溪的脸用力压在胸前。「朴伯做了他最希望做到的事,他此生过得如此无悔而满足,我们都该开开心心地送他才是,这样……他才能放心地走……你说对吗?」   收到自家将军的眼神,长风跟著应道:「没错没错,我们应该像在南疆的时候一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然後把朴伯的唠叨当下酒菜,一边嫌他罗嗦一边灌他酒。这样啊,嘿嘿,隔天一整天都可以听不见他骂人叨念的声音了,你们说这样多好啊!」   「哈,就是就是。」巴铁声如洪钟地接话。「朴老念起人来,可比人家老婆子还恐怖,尤其咱哥几个练兵受了伤,那可真让人受不了。」   「对对对。」卫洙卫枸点头如捣蒜,一人一句说上了劲。   「练兵嘛,谁不受伤?可朴老总把咱们劈头骂个没完。」卫洙说。   「我家爷爷教训起孙子还没他恐怖,呜呜,现在想起来我耳朵还疼呢!」卫枸搓著耳朵说。   卫七抹去眼泪笑开了脸,想起过往,「朴伯做得菜比将军还难吃。」   「偏偏他自己不知道有多难吃,也不晓得我死守锅灶是因为谁?」成玉黑著脸道。「要不是因为他做出来的东西可以难吃得晕昏一头猪,我哪用天天抢烧菜的活?」   「噗,对喔,差点忘了那头苦命的猪。」纪平拍腿大笑。   「喂!你们几个凳鼻子上脸啊你们,什麽叫做『比我做的菜还难吃』?」列丹弓不满抗议。「云溪他不就吃了?嫌弃什麽啊你们?」   伍桂举起胳膊,一脸正经道:「报告将军,大哥每次吃完你或朴伯做的东西隔天都会胃疼,不然就是跟纪大夫讨药吃,不然你以为大哥他是怎麽活到现在的?他可不比那头猪,晕了半天醒回来後还能好吃好睡。」   「死乌龟你居然敢说我坏话?」列丹弓翻掌揪住伍桂的耳朵。   「痛──」伍桂哀哀大叫:「我说的是真的,没有说你坏话,痛呀啊──」   失去,虽然让人心痛,然而悼念,却不是只能用眼泪。   用过往的回忆、用曾经拥有的欢笑,对於一生执著、忠心守护著自己想守护的人,并且也确实完成了这项使命的朴晋……   泪水,只会玷污了他执著的抉择──玷污了,他此生从不後悔的抉择。   於是,拿来了酒、端来了肉。   一如当年在南疆的时候一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转头对著埋了朴晋骨灰的那株柏木,大声嚷嚷抗议他的罗嗦,还顺手沿著树根洒了一圈又一圈的酒……一如当年拉著喋喋不休的朴老努力灌他酒……   这一刻,所有的人回到了从前。   他们并没有失去这位关怀他们的长者,没有失去这位老爱叨念罗嗦的长者,更没有失去他们嘴里说的朴老。   『瞧瞧你们,别喝了别喝了,烈酒伤身哪!』   柏木的树干上彷佛看见了朴晋的脸,枝叶摇晃的沙沙声彷佛化做朴晋的声音。   朴老只是换了个形式,继续地在他们身边,关怀著、罗嗦著……也唠叨著……      t*     *     *      ~~~~~~~~~~   【福利托克】   首先捏~谢谢大家一路相挺,谢谢送我礼物的北鼻(亲)。送得大娘好心虚啊…….(落汗….我抹….)   因为还是月底交差(艹),不过看在大娘有努力连「总裁爱特助」的坑坑一块填得份上,催文的鞭子跟砖头可以暂时收起来了!!!(喂XD)   关於「英雄泪」得审稿进度,目前还是进行式,只要一收到编编的回覆,会立马在这里&噗浪上通知大家滴~别担心罗~^O^/   其次关於询问大娘8月CWT会不会出新刊的问题?!   不会唷!:pp   上次在会场被热到中暑一事,心存恐惧(抖~~~)所以今年就避开8月热死人的场子,以免惨况再次上演!(遮脸|||||Orz   看到噗浪上有人说辜翊申好可爱,哇哈哈真是太开心鸟~电梯门意外关起来然後重返一楼。。。是偶惨痛的经验啊啊啊~(抱头哀嚎)我还曾经忘了按楼层键然後被静止不动的电梯吓到的囧经验,所以说恶搞文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难啊!因为发生的蠢事太多了啦~(挖鼻XD 英雄泪(48)    (48)   重重踏地而来的脚步声,昭告著步伐的主人此刻心情有多麽恶劣。今日轮值伺候皇上的卫七一听见这脚步声便立刻回头,不意外地见到臭了张脸正朝皇上走来的列将军。   「去去去。」   卫七连忙挥退身後的宫娥,只留他一人站在殿外,对著正气头上的列丹弓福身道:「将军。」   「在里面吗?」   「是。」   「守著,不许其他人打扰。」   「是……」   人影掠过内殿的门槛直奔让他生气的债主儿,卫七边抹著脖子上的冷汗边关上厚重的大门,不小心瞧见本在桌案後专心批示奏摺的皇上,正被将军托起下颚用力吻下……   卫七的脸上漾起微笑,阖上最後一丝缝隙守著里面的二人。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伺候这一对主子,看著他们坚定而互信的情意,总让人感染性福的色彩。   殿内,楚云溪突然被人抬高下颚,随即贴来火热的唇。熟悉的气息让他仅有片刻警戒地绷紧身体,而後松缓迅速蓄积准备反抗的力量,由著气头上的情人霸道索吻。   「唔嗯……」   缠绕的舌索求彼此的味道,不及咽下的津沫溢出嘴角沿著楚云溪面庞的线条淌下,混杂两人气味的水痕,在投入殿内的光线映照下,晃亮出情动的光。   直到两人都快要因为这个吻窒息前,列丹弓才抽开身体,喘气看著同样喘气不已的楚云溪。   贴靠椅背仰首看著列丹弓红透的脸蛋,楚云溪露出笑容,喘道:「怎麽了?」   「呼……呼……哼!」   俨然闹脾气的语调让楚云溪嘴角的弧度更加上扬,却招来另一人的不满。   「笑什麽笑?都是你那个好臣子,真他姥姥的人如其名,陈固陈固,固执不通木头一块。纪哥说的没错,这个人讨厌的很。」   一听见陈固的名,楚云溪上扬的嘴角不自觉重重一抽,就在列丹弓大翻陈年旧帐,转身狂骂纪敏杠上陈固的事情时,英明的圣君正偷偷地、一步步地朝著殿门处移动。   哪知离逃命成功仅差三步之距,背後阴风一刮,列丹弓已黑著脸贴在楚云溪身後,凉凉开口:「上哪去?」   「口渴,去喝茶……」   「没关系,等会你会更渴,等我办完事後让你喝个够。」   「我流汗,去、去更衣……」换了个藉口,再次挣扎,天知道楚云溪有多希望门外的卫七能机灵点,开个缝让他开溜。   门外的卫七确实够机灵,隔著厚重的门听到两位主子的对话後,一边抹去额角冷汗,一边……退开……   开玩笑,他才没那个胆去破坏列将军的「好事」,又不是没瞧过别人的前车之鉴。况且惹了皇上顶多被斥责两句,换作惹了列大将军,那何止是吃不完兜著走?简直打包回家还有剩哩!   「皇上您保重。」卫七边退边对著殿门内的帝王抛下这句。   「卫七你──」   卫七的话钻过门缝飘入殿内,楚云溪听了差点没呕血,真是、真是、真是他姥姥的「好」奴才啊!真他姥姥的懂得什麽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救命的浮木就这麽在眼前硬生生漂走,而背後刮起的阴风一阵强过一阵,楚云溪抹了把脸,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转过身体,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面向盛怒中的情人。   「丹弓……」   「不更衣了?」   楚云溪认命地闭上眼,像只待宰的羊,「不更了……」   反正,等会儿也没衣服穿,唉……   「明天别早朝了。」   「知道了……」又是一叹,楚云溪哀怨地被情人拥入怀中。   不消说,陈固肯定又当著其他臣子的面,骂列丹弓烟视媚行、拨乱朝纲秽乱宫闱等等这些话。   列丹弓理智上知道朝廷上不能没有陈固,所以无论陈固如何指责痛骂,他从不予回应。但是不回应不表示他不生气,而列丹弓一生气,就会冲著自己撒气。   按情人的反抗模式,陈固骂他烟视媚行、骂他秽乱宫闱,好啊,那就媚给陈固瞧、乱给陈固看。   只是这反抗之举,苦的却是无辜的自己。   当列丹弓的手,钻入重重衣裳按压後穴时,楚云溪忍不住怨起自己忠诚又固执的臣子……   陈固啊陈固,要是你知道你口中的媚啊乱的……其实是朕哪……   唉……今晚甭睡,明早也甭早朝了,怎麽就没人来救驾啊?   呜呜……      t*     *     *      陈固一找芢,楚云溪就得被列丹弓压去滚床,这个模式持续上演了两个月後,被折腾的腰酸腿疼的皇帝再也捱不住,龙辇直往陈固府上,君臣密谈了一个下午。   之後,陈固对列丹弓的指责依旧如故,却从日日不断变成间歇性的循环,像是安排好日子似地,一个月骂一次,精准地让其他大臣不用看阴历也能知道每个月份的交替。   也从那时候起,明眼人看出来了,陈固表面上看似敌视列将军,可实际上却是比谁都更不容许有人诋毁列丹弓。   这个法则,直到列丹弓辞世後,亦然。 英雄泪(49)   (49)   天宁府、   某天夜里,列丹弓趴在楚云溪的宽背,两颊尚残情欲方歇未及退去的红,指尖抚摸著情人汗水湿濡的肌肤,开口。   「立她为嫔吧!若她怀上龙种,就立后。」   列丹弓所提的女子,是楚云溪的侍寝宫女。後宫佳丽云云,会被楚云溪当面提及的却只有这名女子,理由是因为此女说过的一席话。   她说的没错,这个国家禁不起在一次的内外俱乱、百姓更受不起再一次的烽烟喧嚣。   楚云溪身为君王,除了要担负起护卫家国天下的责任,更有义务要留下自己的子嗣。他们都不是会因感情而逃避责任的男人,列丹弓更不是会为了後宫闹性子的情人,是以当楚云溪提到此女说过的话後,列丹弓与自己料想的一样,只问了一句──   「她出身如何?可有父兄在朝为官?」   得知女子出身普通,家中只有母亲与她二人相依为命後,列丹弓便说了方才那句话。立后一事,也就此定下。   「喂!」手指顽皮地戳著楚云溪的背,说道:「快生个孩子给我玩玩。」   「你当我母鸡下蛋说生就生啊?」   列丹弓用手抵著情人的背支起身子靠坐床头,被汗水湿润的黑发披散在胸前,揉揉红肿的乳尖抗议,「叫你别咬那麽用力,瞧,还是红的。」   「……」   房内唯一的油灯摇晃淡黄的光,微光下红肿的乳尖满是诱惑,就像鲜嫩的果实勾引他人采摘。   楚云溪的喉结上下滚动,一次次吞咽涌冒的唾液,眼睛被勾引得舍不得移开视线,无论经过多少年,列丹弓的身体对他总有著超乎想像的致命诱惑。   列丹弓掀开薄被,看著沾满汗水与白浊的下身,捏捏回到柔软状态的性器,自己笑了出来。「真是的,本来还想压你一回,现在可好,全被你榨乾了,今晚我可没戏了。」   「你没戏了,我还有。」情欲烧哑的男音缭绕在列丹弓耳边。   楚云溪笑看他的大将军一脸不可置信地伸手摸向他的下身,然後红著脸啐道:「到底是谁烟视媚行?是谁秽乱朝纲?真该让陈固那块死木头瞧瞧,谁才是那个淫乱的家伙。」   「你不会的。」楚云溪露出得意的坏笑。   「你又知道我会不会了?」   滑下身体,用唇触碰情人瘫软贴在小腹上的分身,细细舔著。   「你──」   才经历过情欲的肉体轻易地被再次撩拨,列丹弓抽了口气下意识地闭上双眼,感受著下身传来的酥麻与悸动。   「除非你想让陈固看到,被你压在身下的我。」   「你敢!」   骤然睁眼,瞪著楚云溪脸上恶质微笑讨厌地在眼前晃呀晃。   他才不在意被云溪拥抱的场面被那个死木头看到,反正看了不该看的会长针眼的人又不是他,陈固敢看,他就敢给陈固看,谁怕谁啊,哼!   但如果上下位置对调那可不成,云溪的身体就只是他一个人的,谁要是敢偷看云溪在他身子下羞涩承欢的模样,他非挖了那人的眼珠子不可。   「楚、云、溪!」   瞪著那越发嚣张的讨厌笑容,知道自己摔进情人设下的圈套,气得列丹弓连名带姓地喊著普天之下除他以外,没有人敢喊、更没有人能喊的名。   臀瓣内湿濡的後穴又一次被手指撑开,插入抽出的动作挑起这具身体的主人难耐的低吟。   「不行……太多次了……我……我受不了……」   氤氲水气的眼眸试图抵抗被撩动起欲火的状态,求饶的话语未了便被楚云溪的深吻封回口中,房内唯一的油灯燃尽,火焰弹跳了几次後终於熄灭,还予房间与窗外深夜一般,该有的黑暗。   「云溪……别探这麽深,我受不住……受不住……」   深埋在体内指骨随著手指的抽动,不停摩擦敏感的内壁,灵活刮搔各处的指尖在探到那处叫人疯狂的凸起後固执地纠缠。发烫的身体越来越无法满足於手指的纤细,渴求著更粗大更能消缓性欲煎熬的硬物。   列丹弓扭著身体,望著在他身上燃点欲火的楚云溪,传递著想要更进一步结合的乞求。怎知情人回应的只是更加密集而快速地攻击著那个凸点,脸上的笑,更加恶劣。   恶劣的回应让列丹弓气得几乎要咬断一口白牙,「楚、云、溪!」   「嗯?」   情人带著鼻音的轻哼,当场让列丹弓怒火骤升三级。   「你给我记著。」   发誓,下次轮他在上面,绝对要逼疯这个混帐的皇帝老子。   楚云溪挑眉一笑,自然知道列丹弓心里在计画著什麽,只不过下回是下回的事,今晚握有主导权的人可是他呢!   抽出骚动的手指,楚云溪翻身躺平在床上,指著直挺挺的阳刚,开口:「想要就主动点。」   这下列丹弓总算知道什麽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因为……   呜,这姿势不正是上回逼得云溪自己摆弄的招式吗?   呜呜呜,小心眼、贼皇帝、小肚鸡肠的坏云溪,这分明是在报复他嘛!   讨厌讨厌讨厌,他喜欢用这个姿势抱云溪,但不代表他也喜欢用这个姿势被云溪抱啊!   列丹弓哭丧著脸,可怜兮兮地用眼神跟情人就地还价,无奈能当一国之君的人,好像都有奸商的性格。   「云溪……」   「好表情,记得上回我也跟你还价过,只是有人没理我。」   言下之意,条件没得谈。   列丹弓咬咬牙,又说:「可是你的比人家粗,我比较吃亏。」   楚云溪憋著笑意,捏捏列丹弓的鼻头,一脸正经。「这时候才来抬举我,来不及了。乖,用你下面的嘴,含住它。」   『云溪小宝贝,你乖,用下面的洞把我硬硬的东西吞进去。』   「──」想起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列丹弓脸上黑得精采。   他该说声谢谢吗?至少云溪说的含蓄多了,呜呜……   扁嘴起身,跨跪在楚云溪上方,瞄了眼怒张的巨物,抬头用水汪汪的眼睛传递哀怨。   呜,云溪快心软快心软。   楚云溪的三根指头在列丹弓眼前晃了晃,「三瓶御酒。」   「……」当我卖身的啊?我瞪。   第四根指头立了起来,问:「四瓶?」   一听这话,列丹弓觉得浑身上下的酒虫都开始造反了,舔舔嘴,把楚云溪左手的最後一根指头捏起来,说:「五瓶。」   「成交!」楚云溪大笑,比比已经快爆胀的分身,「数到十没含进去,买卖取消。」   「奸商。」嘤嘤低骂了声,握著泌出透明体液的阳刚移向臀缝,松缓紧绷的肌肉,试著一点点含入那烫人的物件。   「八……七……六……」   「急什麽,这不就在吞了吗?混帐。」   列丹弓的脸,红得彷佛要滴出血来,要不是这姿势实在难摆,不然他考虑踹皇帝老子几脚泄愤。   「该死,怎麽会这麽大……哈啊……」   才吞入伞顶的一半,後面就被填塞得让人难受,怪不得楚云溪每次都把前戏搞那麽久,还抹一堆滋润後庭的香膏。   等等,香膏?真是的,他早该想到还有这等好宝贝。   「把香膏给我……啊──」   楚云溪忽然发腰上挺,整根冲入销魂的幽径,而後满足一哼。「嗯……」   「楚云溪你混……帐啊啊啊……别顶……太深了……太深了……别……别啊……」   既已攻城掠地,哪还容得了列丹弓反悔,箝制腰侧的两手握在臀骨的位置,成了凶器顶入肉穴深处的帮凶。   「讨厌……讨厌啊啊……哈啊……哈啊……」   剧烈的摇晃,让两人所在的大床几乎要散架似地震动,大床与贴靠的墙面碰撞出一阵又一阵让人脸红的声响。收不住的春音奔放地在屋内流窜,看著列丹弓俊美的肉体跨坐在自己腰间,被激情的力道一次又一次顶入半空,复又重重坐落,将埋於後穴的阳刚一次又一次吞入最深处。   犹如疯癫般沦陷在激烈的性欲,无法平衡的身体以绝美又妖豔的姿态後仰,两条手臂在狂乱起落的力道中无助攀抓,最後抓住了楚云溪扶於腰侧的手。   「哈啊,云溪……云溪……唔……」   楚云溪的手指,一根根从列丹弓的指缝间穿过,掌心相对,十指紧扣。交缠的十指成了维系平衡的线绳,列丹弓觉得自己就像棉絮填塞成的布偶,攀著唯一的线绳,摆盪在情潮的高峰和低峰之间。以为这一波已是高峰的顶端,未料下一波袭来的情浪竟烈过此波,就像喝入酒味呛人的烧刀子,已为喉咙早被灼烫得麻痹,却在下一口入腹後又一次体会喉管到胃袋被烈酒如刀子剐过的激疼。   「好、好舒服……好麻……好烈……哈啊……好烈……啊……啊……」   将情人沉溺情欲的痴态尽收眼底,是男人骄傲的收藏,这是专属於他一个人的,专属於他的列丹弓,他的爱人。      t*     *     *      激昂的纠缠直至天明方歇,搂住气力尽丧倒在胸前昏睡的列丹弓,楚云溪缓缓地退出高潮释放後的性器,挪了个让两人都能舒服平躺的姿势,餍足呼吸著情人从发丝中飘散,属於自己的味道。   一国之君,其实并不像百姓所想的那般自由。   他知道自从当年流放南疆,互诉情衷後,无论是拥抱列丹弓抑或被他拥抱的就只有自己。甚至列丹弓年少时浪荡江湖结缘的青妓红倌,除了官场上必须的应酬而找来陪酒吃饭,情人再没与他们相拥交缠。   虽然他曾说过,情人的逢场作戏他不会在意,因为自己无法给予只有列丹弓一人的承诺,所以纵使会妒忌、会吃醋,却仍希望在这点上,达到所谓的公平。   然而他的,是列丹弓毫不留情的十几个巴掌,热辣辣地扇在他死都不愿让人知道的地方──他的屁股上。   『你!你竟敢打……』   打朕的……朕的屁股?   从小到大还没人敢在朕的屁股上赏巴掌,列丹弓你好样儿的。   『这件事你若敢再说半句,信不信我当著其他人的面照样打你屁股?』   『你!』   那时候,楚云溪只感觉额头青筋凸凸跳,要不是爱这人爱得入骨、要不是知道列丹弓的性子就是如此,早气得把这人扔去刑部大牢,严厉追究他胆敢打皇帝屁股之罪。   『你以为我爱你、追随你,是想要你刚才说的那种狗屁公平吗?楚云溪我告诉你,老子要想抱谁或者给谁抱,你以为你管得了吗?妈的你怎麽这麽蠢?难到非要我说白了给你听吗?』   列丹弓红著脸咆哮,见另一人果然很欠揍地点头,气得他又在皇帝老子的屁股上多赏了两巴掌。   『跟爱上的人做那档子事,爽过那些个一夜风流,就是因为太爽了所以老子现在不管抱谁都像在喝青菜豆腐汤,没味得很,妈的我这样子说你听懂了没?谁要你鸡婆管老子下面的事,告诉你老子只要有楚云溪这道大餐就够爽的了,谁屑那些没味道的杂鱼?听懂了就别再让老子把这段话重覆说第二次,不然我管你天皇老子还是什麽个鬼,老子不把你那颗龙屁股抽烂老子名字倒过来跟你姓。』   一长串的话被害臊极了的列丹弓连珠炮地吼出,说完最後一个字,脚下一蹬,红著脸翻上帝王寝宫的屋顶,重重踏著顶上的青瓦气愤跑掉。   後来这个被列丹弓取名「白痴楚云溪的笨问题」,再也不成为问题。      t*     *     *      漾著笑,将熟睡的情人紧紧拥在胸前。   那个名唤娟儿的女子,真是像极了怀中的情人,若让这女子生下自己的孩儿,肯定是件值得期待的事。   又如果这想像中的孩子真能来到这个世间,那麽将来等孩子长大後,他绝对要想办法让情人成为孩子的师傅。   说他有自知之明也行,毕竟他晓得自己教出来的皇储肯定没列丹弓训练出的孩子精彩。   说他怀有私心也行,他的孩儿,由列丹弓教养,岂不是很像普通夫妻养育孩儿的情况吗?   这会是多麽幸福的一幕呢?   「噗,咳咳!嗯哼。」   唉呀,太幸福了,不小心笑出来。   假装咳了几声掩饰自得其乐的笑声,楚云溪一脸幸福地阖上眼帘,思绪被疲倦牵引,渐渐沉入甜美的梦乡。   枕在胸前的脑袋偷偷地离开了楚云溪的胸膛,列丹弓瞅著情人的笑靥,满头雾水地戳戳他高挺的鼻梁,小声道。   「真是,在想什麽啊?笑得这麽恶心。」   殊不知奸商之所以被骂奸商,就是因为他很会挖坑逼别人跳,而且还逼得那人不得不跳,而且还是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把那个坑挖好等著。   一直到多年以後,小太子楚忆弓拜了列丹弓当师傅,某个奸商才将多年前就阴谋好的计画说给他的将军情人听。   气得自认为自己并不笨,却老栽在楚云溪手里的列大将军,当著皇后的面把人家夫君敲晕扛回寝宫。而那个被後世称颂贤德的皇后,一边揪著想跟去凑热闹的小太子不让他跑,一边对著列丹弓气愤跑掉的背影高喊──   「後天要祭宗庙,别忘了把皇上还来啊!」   远处,列丹弓脚下一个鱠趔,回头恨恨瞪向皇后。   「王八配绿豆,混蛋楚云溪立后的女人也是个混蛋。等等,那我跟了这混蛋我又是啥?」   王八?   还是那颗绿豆?   可恶可恶可恶──   早知道就不要喜欢楚云溪这个混蛋了,可恶!      t*     *     *      两天後,长达五日的宗庙祭祀仪式正式展开。   负责首日仪式的皇帝威仪地祭拜天地、告祭先祖。   立在皇帝後方的小太子歪著小脑袋,扯扯皇后的大礼服,奶声奶气地开口:「母后,父皇的走起路来怎怪怪的啊?屁股痛吗?」   「噗──」皇后失仪喷笑,不顾皇上射来的白眼,认真教育起下一代。「你父皇在床上『躺』太久了所以屁股痛痛,所以你以後可别赖床,不然屁股会跟父皇现在一样『非、常、痛』喔!」   「呜呜,好恐怖,母后我再也不敢赖床了。」小太子大惊,发誓再不敢赖床。   「皇后真是『教得好』啊!」面上表情不变,楚云溪磨牙道。   皇后笑靥盈盈,仪态优雅端庄贤淑地福了福身,挂著笑,应道:「不敢当,臣妾还不如陛下您的『以身作则』。」   至於另一个饱享「美食」,依约把情人踹下龙床去宗庙祭祀的大将军,睁开眼皮看了看日正当中的火红太阳,啧了声,翻过身继续找周公老爷子切磋棋艺。         t*     *     *      【福利托克】   YOYOYO~第N学不乖地又是最後一天交稿,科科科。   CWT26的新刊预购开放了唷,由於大娘私人行程的关系,为了不让自己在一个月内被大批的预购单压死,所以特地延长预购时间,足足有四个月喔!(被巴   然後啊,台湾CWT将在10月份首次移师香港,大娘也跑去报了个摊位,现在就希望10月的时候能顺利地让我有能抽出空档,来个香港一日游(或两日游),喔喔喔喔~香君我爱你~我爱你的美食~我爱你的血拼天堂~   (合掌)希望香港之行可成、希望九月底後要展开的修罗大场能顺利完成、希望今年一切顺利。   谢谢两位要陪我共赴修罗场的可爱绘者,valleyhu和废画三千,谢谢你们让我的本本将能拥有美美的封面,大大感谢。   以及将被我凌虐(?咦)的灵涓,金火旺的HHH完结篇就靠你了(拍肩),爱你喔,啾啾~   最近迷上张芸京跟刘力扬的声音,好喜欢他们偏中性的嗓音,而且很巧妙地符合手上几篇稿子的FU。喔喔还有SHE的新专辑,跟言承旭的那首……(挠头)糟糕忘了歌名:ppp反正就是偶像剧「就想赖著你」的片头跟片尾啦!哈哈~   一直都觉得ella的演技十分自然,完全没有偶像歌手怪不隆冬又生硬的别脚演技,自然得像是一流的专业演员,丝毫没有那种「只是动来动去背台词却没有表情」的怪样子,很喜欢。   就连原本没有在迷言承旭的我,第一次觉的哇赛言承旭真是帅→言迷别揍我啊XDD   再过几个月就要过完2010年了,希望大家在这一年里都有交出漂亮的人生成绩单喔!^O^/ 英雄泪(50)   (50)   樊国   樊国,一个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北国。   丰腴的土地生长著鲜美的青草,眷顾著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生命,它养活了牛羊与马匹、养活了落脚在这里的人们。   原本,他们豪迈的个性只要有酒有肉就能满足,只是在吃饱喝足了之後,贪婪的人性一如催动起每一代怀抱开疆拓土欲望的君王,催动樊国的国王兴兵南下,欲夺取另一块丰美的土地──中土之地。   原本,樊国的王确实有能力打翻伊召关内外两峙的格局,收下那一十八郡甚而踏进中原皇帝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坐上那个他曾以外邦前来朝贡时,惊讶又眼红的华丽宝座,享受那朝臣两列威震八方的豪气。   中原皇帝的老迈、无能,和手下无将,樊国国王没有遗漏半点情报,握著手中的弯刀,像是已握著控制天下的权柄一般,他信心十足、他气势凛凛,他逐一占据了迈向权倾四海的一十八郡,威风地向南扫荡横阻在他前方,比女人还柔弱无力的中原军队。耻笑他们的败逃、鄙视他们的无能、志得意满地看著中原的军旗一面又一面地倒下,看著自己与那华丽的御座越来越缩短的距离,狂笑。   所以当他看见把守在最後一个关门前,年纪轻轻的楚吕时,樊国的国王在马背上笑得更欢,他笑中原皇帝果然连个领兵的人才也没有,年老有经验的都被他剁下了脑袋,逼不得已连个娃娃也被送上了前线来带兵,果然无能得可笑。   国王扬起了弯刀,丝毫未将楚吕放在眼里,他的视线早越过楚吕的头顶直射向後方的城门──只要进了这门,他便是天下的王。   然而这支军队没有逃没有退,诡谲的战法让樊国的王无力招架,眼睁睁地看著自己的族人断颈洒血,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直到副将护著他们的王狼狈退离战场,樊王的眼,仍看著那道城门……   之後,楚吕的名字犹如恶魔的烙印,含著不甘与恨,印在樊王的心底。无论楚吕手中握有的是兵权,抑或其後篡位为王後握有的皇权;无论是楚吕亲自领兵,抑或麾下大将列辰领兵,同样地、噩梦般轮回地,他都只能是屈辱落败的一方。   一仗,一败,一败,一退。   连那块天神赐与樊国子民的鲜嫩草地,都随著每次吞下的败仗,为了求存而不得不割予楚吕的献地。四十未至,樊国的国王死於仇恨与屈辱的心病,留下国力大不如前的樊国,与年方十二的孩儿和结缡二十馀年的王后……   札达尔,是这位樊国国王的名字。   他曾如草原的夜里,穹空中最闪耀的星星,受族人爱戴景仰,却成为樊国子民心中,以恨视之的王。因为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孩子,没有随著王的军伍带回荣耀,却只带回了一次又一次因为割地求和而得被迫迁离家园的痛。   这个痛,对一个骄傲的民族而言,比死还让他们愤恨。   他们的王,是天神最亲爱的孩子,是天神赐予他们的恩泽,樊国人不怕死,但是要死的光荣,才不会愧对天神对他们的爱。这是他们的信仰、更是他们的骄傲。他们的命可以为了樊国而舍、可以为了族人而舍,但是他们无法容忍天神赐予他们的土地被敌人夺去,尤其……还是为了樊王的活命才被夺去……   在樊国人的信念里,樊王是土地的保护者,他该为了捍卫天神赐予的土地而牺牲,而不是用神的土地换他的苟活。   所以札达尔不再是他们樊国人的骄傲,而是樊国人的痛──痛恨他的苟活、痛恨他没有为了捍卫土地而死的懦弱。      t*     *     *      呼延札站在土斯尔城的街道旁,倚著土墙抱臂看著来往的马车与人群。有樊国装束的人,也有其他邻近民族的服装,其中也有著不少中原人的打扮,热络地在这接临了数个不同族群的土斯尔城,攀谈著、交易著,将不同地区的特有货品运载至他处贩售得利。   身材高大的呼延札虽然蒙著脸,却掩不去一身霸气,纵使他默默站在街道的一隅,也让路过的人不时地回头望向他几眼。   不久後,一名男子从远处跑来,在呼延札前方停下,语气恭敬地道:   『王,人都齐了。』   『好,领路!』   『是。』   用的,是樊国的语言;穿的,是樊国平民的衣裳。   男子口中的那一声「王」,吊诡地让人寻味……      t*     *     * 英雄泪(51)   (51)   「是不是还缺了些什麽?」列丹弓手捧物品清单,低头详细研究著。   「小七你帮我瞧瞧,是不是再添些什麽?小七?」没得到回应,列丹弓抬起脸,看向身前的卫七。   卫七年轻的脸庞上浓浓的不满,嘴巴却紧紧闭著。   噗哧一笑,列丹弓拍拍卫七的脸,「怎麽啦?你该不会也跟长风那个小笨蛋一样,在脑子里抱不平什麽的吧?」   「将、军!」主角儿蛮不在乎的口气,气得卫七直跺脚。   「嗯?」t   「不是淑仪昭容、是一品贵妃、是皇贵妃皇贵妃耶!下一步可就是皇后娘娘了,那女人怎麽可以──」   啪啪两声,抚在卫七脸侧的手,添了些力道地在卫七脸上拍了拍,列丹弓眸中透著严肃,严肃得叫从未见过他摆脸的卫七吓了一大跳,吓得连话都没敢说完。   「小七,注意你的话。邵娟从昨天起已不是下等宫女,是怀了龙种的皇贵妃,并且在孩子平安来到这个世界上後,云溪会封她为皇后。你与长风的心,我懂。可我懂并不表示我不会揍你们,既然把你们当兄弟,兄弟言行失仪我会毫不客气地教训他。这两掌你别忘了,从现在起我不希望听到你再有半句失言,明白吗?」   「对……对不起……我错了……」小七垂头看著脚下的地,道。   列丹弓微笑拍拍卫七的背,道:「小七,我知道你怕我跟云溪之间的感情因此淡薄是吗?」   「……」弓著的背,传来一丝震动。   「邵娟立妃以至於立后的事,是我提的,知道为什麽吗?」   「不知道……」   「来,抬起脸,抬起头来我告诉你,为何我与云溪必须这麽做的理由,好吗?」   诚挚的语气,让卫七缓缓抬起了头,脸颊上的泪痕诉说著他仍有著替列丹弓抱不平的想法。   在他眼中,主子与将军的情,美好的让人艳羡,他此生只想伺候这两位主子直到死去。在他看来,那女子只会是两位主子间的隔阂、甚至决裂的恶人,毕竟这种事情宫闱中多得很。   列丹弓看著卫七脸上流转的表情,摇头笑笑,暖意自心底漾开。   想起不久前长风的怒气、想起纪平伍桂小猪小狗的焦急不安、想起赵央成玉的踟蹰不敢言……   甚至连那死木头陈固,也难得地搬了几罈的酒来天宁府,撂下一句什麽「郁闷不如喝酒,我保证不告御状」云云,还迳自喝了起来。   「你们啊……」列丹弓捏捏卫七的脸,又是一笑。   谢谢你们的真心关怀、谢谢你们为我不甘,更谢谢你们待我如兄弟如知己。   只是……   我与云溪看得更远,也想得更深,我们执著打造的梦,已铺向了数十年的以後。一世圣君能予百姓多久的平安日?以云溪的年龄来算,至多亦不过二三十年,了不起能活得更久的话,也不过四十馀年。   那麽,之後呢?   四十年後,老百姓还能过上安稳太平的日子吗?   四十年後,从云溪登基那日方出生的婴儿,也才只是四十岁的壮年,他可能才娶妻生子不久、可能刚当了爷爷不久,难道他幸福了四十年的日子,又得面临被徵召上沙场送命的运命吗?   不!   绝对不可以这样就算了!   绝对不能够让老百姓们再一次面对这般悲惨的命运,绝不容许。   那麽,该如何?该如何破除这种轮回?如何破除盛极则衰的法则?   或许这法则无法完全破除,那麽是不是能够替老百姓们多延续些安稳的日子?是不是能够有办法把太平盛世的日子,好歹延续个百年?   为了这个遥远又遥远的梦,为了这个连他与云溪都看不见尽头的梦,云溪必须有子嗣。有了皇子,就又多替老百姓们多挣了四十年的好日子,或者可以更多,有五十年。然後期许这位悉心教养下的皇子,能依著父辈予他的帝王教育,再培养出优秀爱民的皇孙,那麽这百年的太平盛世之梦,便有可能达成。   至於更久的以後?那便不是他二人能够掌握的了。   但至少子孙两代,他们可以掌握,至於更久的以後是否仍能在盛衰更迭的法则下延续这般的太平日,也只能听由天命,端看命运了。      t*     *     *      「小七,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卫七激动得不能自己,双膝一落,直直的跪在列丹弓脚前,哭泣。「小七短浅,小七……短浅……」   泪水,停不下来。   激动,难以遏抑。   他笨、他蠢,他竟然把俗人浅见加诸在两位主子的身上,只担心他们的情感会不会因此而淡薄。   却没看到他们的爱,是更深更远。   他们爱的不只是彼此、爱著天下百姓、更爱著更久以後会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的人们。   皇子,还有皇孙,这一切的梦,都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私情在著想,而是想得更深更远,也想得……更叫人激动落泪……   穷苦人家出身,就是因为苦因为穷,所以他必须受阉割才能够靠著俸禄养活自己的亲人。如果天下能够太平、能够丰足,能够有一世、二世、甚至有三世的圣君,那岂止是对百姓的恩泽而已,那简直是所有穷苦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世界。   他只想养活自己的家人,然而两位主子却是想帮著他们这些苦孩子养活他们的子子孙孙,帮他们想著如何才能够拥有幸福。   「起来吧小七,然後帮我把这席话,说给所有该知道的人听。宫内险恶你们内侍比我、比云溪都更加清楚。贵妃肚子里的龙种是我和云溪深切期盼的孩子,是云溪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後宫那些大臣们的女儿会耍什麽手段我们无法顾及,你们得和福公公一起,帮我们护这女子周全,直到她被封为后、直到她腹中孩子平安出世立为东宫,甚至往後的日子你们都得多份心眼。这差事,能办到吗?」   卫七对著列丹弓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将军放心,小七以自己的性命担保,从今天起用命伺候贵妃,绝不会有半点差池。」   「好,你这麽说我就放心了。」列丹弓敛去严肃,又换回了平素的模样,挠挠染了些微红的脸,支支吾吾道:「那个……其他人……就麻烦你去说了……」   拍拍卫七的肩膀,私底下其实脸皮颇薄的大将军,脚底抹油溜得比猢狲还快,把得一一向众人解释,那种尴尬又不好意思的场面扔给卫七去面对。   终於反应过来,理解列丹弓为何溜走的想法後,卫七捧腹大笑。   大笑过後,卫七再次展开贵妃搬迁殿阁的物册清单,从腰间缀挂的铁盒子里拿出小巧的毛笔和一只装了墨水的小罐,旋开小罐的盖子用笔尖蘸了些墨,细细的在清单上一一附注,加了许多原本遗漏的东西。      t*     *     * 英雄泪(52)   (52)   天宁府、   府里的人对於皇帝老子隔三差五地跑来早已见怪不怪,很自然地开了门,把潜行出宫的皇帝陛下引入府内,接著更自然地早早退下歇息,反正皇帝对这天宁府熟门熟路得很,甚至还在这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大主子呢!   列丹弓照例在离了军营後,跟著军里的兄弟们去街上转悠几圈,吃吃饭谈谈天。只是今天刚好不巧,营里面的一个弟兄家中出了些事,本是风寒的老父突然间病情加重,找了大夫来看,虽是看出了病因,却买不起昂贵的药材。   本来这事儿只在几个军阶低的小兵中传著,几个小兵正忙著凑足银两好让自己的哥儿们有钱买药,好不容易凑足了钱,就等著离营後赶去药店抓药。   哪晓得才刚走出军营,从大将军到各位将军们和军医纪敏,竟一字排开,噙著像是逮到做坏事的小孩的贼笑,抱著手臂等著这几个摸不清头绪,傻楞楞瞪大眼睛不知自己犯了什麽错误的小兵们。   尤其负责军中补给发晌的稽疋,更是喀啦喀拉扳著手指骨,磨著牙对著这几个小兵道:「好样的,家里发生这等大事居然没按规矩上报给老子知道,你们这几个是想让我在大将军面前丢脸是吗?」   老父犯病的小兵很是惭愧,抹著脸道:「这……这只是小事情,小的怎可上报?」   「不、可、以、上、报、吗?嗯?」稽疋一字一顿,气得炸毛。   「鸡皮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列丹弓环抱手臂,喜孜孜地喊著他给人取得绰号。   「稽疋!」某位苦主儿几乎要气得咬碎一口白牙。   「啧啧啧,连这种杂毛琐事都没办好,还让咱们列家军的弟兄们得可怜兮兮地凑银子给老父亲买药。在你没本事把我这支军队上上下下的补粮劵给给办好前,喊你鸡皮算看得起你了,再不把军营里的事情打点好,下次就喊你狗皮。」   巴铁捧著肚子大笑,一边笑还一边举手问:「为什麽是狗皮不是鸭皮?」   「啧,这当然是因为鸡皮只能配疙瘩,狗皮可以配膏药,刚好提醒一下这位连膏药这等小事情都办不好的将军,不仅军眷的粮食重要,弟兄们家里头有人得病需买药材的事情也很重要。瞧我多麽用心良苦地在帮你取名字啊,要懂得感激知道吗?小、鸡、皮!」   稽疋的脸越来越黑……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火大,仗著自己人高马大火大,拎著那名小兵转身就走。   小兵被提到半空,抖著嘴问:「将将将……将将军?去去去、去哪?」   「去你家!」回话的,是同样板著脸没啥好脸色的纪敏。   小兵闻言望去,见是纪大夫在回话,抖得更是惨烈。   呜呜呜,纪大夫的脸好恐怖,早知道他就依规定上报给稽将军,呜呜呜,老父亲有救,他可惨了。   虽然小兵在心底哀叹,却仍感动地看著几位将军。   他知道,列将军的每个将领,无论你军阶高低,他们都视你为过命的兄弟,就连你的家人也当成自己的家人来照顾,因此军中有规定,但凡家人缺粮或患病却无钱医治者,必须直接向稽将军报告,由他来负责家眷的补给和照料。   他也知道,除了他以外,私下还有不少士兵家里遇了事,也同他一样想自己解决,没碰上天塌地陷的大事,谁都不想给事务繁重的稽将军添麻烦。   他更知道,除了他被抓包以外,也有好几个人因为同样的事情被稽将军活逮训斥。但如果问他们,下次还会不会遇事不上报?恐怕答案会让稽疋气到内伤。   因为每一个被活逮,被斥责甚至被处罚的小兵们,无论是被罚清茅厕还是刷马厩;无论是被罚操练还是分去搬粮扛兵器,他们都会挥著汗,笑笑地回答。   「又没什麽大事,没钱?哥儿几个凑凑就得了,将军他们管这些小事多费神,咱们可不敢因为这等小事让他们累著,要不然家里头的爹娘媳妇可会把咱们给念死,说什麽没事别给将军们添乱。所以你说下次还发生这等事,咱们往不往上报?」   挥汗忙碌的几人互看了眼,纷纷笑著,用力摇头,齐声给了相同的答案:「当然不报啊!大不了扫扫茅厕捡几坨马粪而已,哈哈。」   於是,上面的拼命逮人;下头的拼命藏著揣著给人逮。却是心贴心地,为了自己的同袍著想。   因为,他们是列将军;因为,他们是兄弟。   小兵父亲的病,纪敏一出手,自然胜过那些素质跟医德都参差不齐的江湖郎中。纪敏用的药,同样胜过你在街坊药材店里能买得到的货色。被郎中说成严重得不得了的大病,纪大夫搭脉後当场脸色大变,阴著脸要那小兵把那江湖郎中给他找出来,说是这切脉跟开出的药单子都不精准,若照那单子熬药吃下去,虽说对身体无甚大碍,却会让这病不重不轻地拖著,根本就是个江湖骗子,想趁此机会向病患的家人硬刮银子。   那名行骗的郎中,没几天後便给几名士兵逮著送入官衙,纪敏亲自在衙门上作证他打著医者的名号行骗,衙门依律给这骗子判了刑,押著此人在大街上让受害的人指认,而由纪敏一一登门重新诊治,开出真正在治病的药方,用那骗子郎中吐出来的银两替这些受害的人们买药。不仅如此,骗子郎中还被纪敏逼著成了他的奴才,替那些曾被他欺骗的病患,蹲在炉火前熬著一锅又一锅的药汤。   这都是些後话,却造福了受骗的百姓。      t*     *     *   「所以你这麽晚才回来?」   苦等情人大半个晚上,等得他抓著御厨前来特地要献给情人的佳肴,从热变冷,那个不知跑哪去悠转的情人才姗姗回府。   列丹弓挠挠脸,瞅瞅一脸哀怨的皇帝情人。「那……热一热?」   「哼!」楚云溪任性甩头,对於列丹弓照顾士兵家眷的热心,又欣慰又妒忌。   以君王的立场,他欣慰,乐见情人去看照他鞭长莫及的每一个百姓。   可以男人的立场,他妒忌。   两人能独处的时间已经不算多了,这段日子为了立妃、为了贵妃怀有龙种的事情,於朝廷於内宫,他都有许多事情得去处理。大半个月都没能同情人好好说说话吃吃饭,总算抽得空閒,拖著疲累的身子拎著御厨跑来天宁府,就是希望能够好好看一看列丹弓的脸、抱一抱好久没碰的情人,两个人一边吃饭喝酒一边閒聊,然後或许还能够……咳咳……   结、果、呢?   最重要的主角不在,没关系,他等。   可是竟然等等等,等到都过了大半夜,在厨房里待命等著热菜的御厨都不知睡过几回又醒来几回,情人才姗姗来迟。   他知道这样很幼稚、知道这样很没风度,可是……   「唔──」   下巴被情人用手托起,湿热的吻讨好地贴上自己的唇,情人微冷的唇瓣残留著屋外的低温,楚云溪败阵叹气,提手轻搂在情人腰间,将自己的体温藉著紧贴的肌肤渡去。   「外头这麽冷吗?」离开列丹弓的唇,关心又不舍地问著。   唉……好矛盾……   真想自私地对情人说,天冷就别管他人的事情了,又不是没有管事的人。   只是他也知道,同样的事情若发生在自己身上,怕也是由不得情人拦阻,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同样把百姓放在第一考量的选择。   「不冷。」列丹弓坐在楚云溪的腿上,搂著他的脖子,微笑。「回来看到你,就不冷了。」   知道这段日子里,觉得孤单的不只有自己,光是这点,就足够了。   「把菜热一热,我晚饭还没吃,你若不饿也陪我吃一些吧。」   「我饿死了。」楚云溪咬著情人的耳垂,一语双关。   恶劣地用臀在楚云溪腿间磨蹭,笑问:「那要先饱暖?还是先思淫欲?」   孤单的,不只有自己;渴望的,也不只是云溪。   无法见面的日子,白天尚有许多公事需处理,脑子没空去想其他。可一到了夜晚,尤其宁静无扰的深夜,才发现对於云溪的渴望,竟是随著两人间隔的时间愈发浓烈。   渴望著,除了吻以外的接触;渴望著,被相爱的人占有的激烈。   楚云溪挣扎的表情,让列丹弓看得有趣。於是,附耳在圣明的皇帝情人耳边,提了个诱惑又淫乱的建议:「不如……一边享用美食……一边做?」   对於情人主动的诱惑,楚云溪向来只有败阵的份,他实在不觉得自己是个好色之徒,可是他的道德理智,在列丹弓面前总能被瞬间蒸发。   楚云溪捂著脸,默许了情人的提议,点头。   桌上盛放佳肴的盘碟被撤回厨房重新热了遍,那个不知睡过几回又醒来几回的御厨,得知大将军终於回府後,挽起袖子开心地又新添了两三道菜,准备给这位他虽未能有幸得见却能亲手献上美食聊表心意的大将军,好好伺候大将军的胃。   冷掉的菜,经过御厨的巧手,完全看不出差异地再次端回桌上。   自己吃一口,然後喂对方一口,甜如蜜的气氛环绕在只有两人的室内。天宁府其他的人,都识趣地回避,留予这对有情人难得拥有的独处。      「邵贵妃那……可是你的吩咐?」楚云溪以指抹去情人嘴边沾上的汤汁,问。   塞了满嘴鲜嫩鱼肉,正没形象大吃大喝的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鼓著满嘴食物侧头看向楚云溪,含糊不清的反问。   「唔嗯?」   「福公公说卫七请调邵贵妃的殿阁,而且还一上任就严格调查里面每一个宫女宦官的出身背景,几天下来调动了不少人。不仅如此,连送入殿内的膳匙汤药也都一验再验,惹恼了好几个御医和膳房里的人。」楚云溪顿了顿,接著道:「小七不是那种会随意得罪别人的人,福公公看他近来行事异常所以向我禀报,我想来想去,想说也只有你才会让小七从反对邵娟立为贵妃,变成捍卫她在後宫安危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列丹弓嚼嚼嘴里的鱼,咧嘴笑笑:「嘿嘿。」   「别想用笑脸给我混过去,说,你到底跟那些人说了什麽?」   要不然那一张张愤怒又替情人抱不平的脸,岂会变得能理解自己行为下的深意,而反过来愿意捍卫邵贵妃与腹中皇儿的安危?   列丹弓耸耸肩,道:「也没什麽,就……把咱俩那百年之後的梦说给卫七听,然後要他转给其他几个人听罢了!」   「……」   楚云溪将头轻抵在情人肩窝,激动莫名:「知我者……唯有丹弓……」   无需多馀的语言、无需亲口说出……   他希冀的百年之後、他衷切期许的长治久安,纵使从未与列丹弓明言,他的情人、他的大将军、他此生唯一的爱,却能真切理解。   得此情人,再无所求。   不愧是你,不愧是你啊列丹弓……      【醉言醉语】   这次的进度,在美酒的催化下,一边沉溺在列小弓跟楚小溪甜蜜蜜的互动中,一边傻笑地敲完。   同为腐界中人,不会不知道「贵腐人」这个名词的意思。   那麽……『贵腐酒』呢???   本来大娘也不知道有这种酒,後来从侃子那边得知这种酒,竟然比我原本喜欢的冰酒还要甜还要好喝後,开始从网路、从实体通路找寻这种身为腐女,却没喝过的「贵腐酒」<<<这两样东西没关系吧!?XD   通常白酒中,越是晚摘的酒,甜度就越高。   冰酒或是霜酒,葡萄在经过寒冬结冻後,甜度被浓缩,所以喝起来酒精味低而甜度高,非常适合女孩子来喝。   而贵腐酒又称为其中之最,原因在於贵腐酒在生产的过程中,有一种名叫「贵腐菌」的霉菌附著在葡萄的表皮上,它会把菌丝钻入表皮,吸取葡萄中的水分。   虽说听起来怪怪的,可是也正因为有了贵腐菌吸走水份的过程,使得酿酒用的葡萄被浓缩成只剩下甘美的甜份,就像是大自然先帮酒庄榨乾了多馀的水分一样。而因为必须经过贵腐菌附著的过程,且无法用人工让贵腐菌乖乖地附著在葡萄的表皮,所以能否酿造出贵腐酒,只能靠运气决定,故而又被称为大自然的礼物。   如果你好奇这味道喝起来如何?   嗯……它喝起来真的一点点酒精味都没有,有点像是在喝果汁。可是喝下去後,过了几分钟,你才会感觉渐渐涌上来迷人的醉意。而酒精浓度只有12%左右的贵腐酒,如果你的酒量不是真得太差的话,并不会一喝就醉倒,你可以在口感很柔顺中,享受一点点醉却又不会很醉,喝酒最高境界的微醺。   台湾代理红白酒的代理商虽然有很多,可惜代理贵腐酒的比例却少得可怜,幸好天母这里有个在代理贵腐酒的「欧盟洋酒」,让我这个一喝之後就再也喝不回冰酒&红白酒的人,能够很方便地享受美酒。   开玩笑地说句,「身为腐女,怎麽可以不品尝贵腐酒?」当然这两件事情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啦!(吐舌)不过既然它叫做贵腐酒,不就暗示这是贵腐女喝的酒吗?(喂XD   唯一让荷包君想哭的,就是因为贵腐酒的产量稀少又不稳定,所以就算同产区也不是固定的价格,而且细细长长才500ml,一瓶动辄N千元起跳。尤其得过当年金牌奖或银牌奖的酒种,更是荷包君的天敌。(大笑)   至於值不值得,就看个人罗!XD   不过它真的很甜,所以不喜欢酒味太甜的人就不是很合适。   好东西要和好捧由分享,建议有兴趣或者好奇的人可以去尝试看看喔! 英雄泪(53)   (53)   御书房   虽已深夜,但御书房里却依然灯火通明,值夜的宫人忙著将燃尽的蜡烛挑去,用新的换上、忙著替三位主子添茶磨墨、忙著把批示好的奏摺或文书转至各职司部门,也忙著派人去把被主子们点到名的人领来御书房受命。   朝廷每到年尾,便要汰换不适任与毫无功绩的官员,以防冗官充斥腐蚀朝政。是以每到年尾,楚云溪总在御书房内破例添上两张桌子,让文臣武将的最高职司者一同处理最劳神却也最重要的人事案。省了来去传唤的时间,也同时顾虑到如有权责重叠时能立即讨论决断之效,於是每到年尾,御书房内总有三张桌子。   三张桌子、三个忙到几个时辰都没抬过头的人,突然响起一阵咕噜声。陈固一听,抬头皱眉,把桌案右侧不属於自己管辖范围的那本摺子扔向坐在右手边桌子的列丹弓。   「去吃饭!」   「去吃饭!」   两道发话位置不同的声音顿时重叠,楚云溪同样抬起了头,语带责备。   列丹弓头抬也不抬,握笔在纸上又写了几个字,「再等等,我这还有事情没弄完。」   『磅!』   陈固的手,重重拍在案上,含怒瞪向不听劝的人。   「好你个死木头,居然敢拍老子桌子?」列丹弓扔笔站起,一脚踩在椅子上指著陈固反呛。   「不想我拍你桌子,现在就给我滚去御膳房要饭吃。」   「什麽?叫我去要饭?你当老子是乞丐还是叫花?我告诉你,人家阿牛大厨对我可好的,他肯定又帮我做了一堆好吃的在等著我,你这死木头待会就别跟我抢。」   楚云溪憋笑看著他一文一武两位臣子再次杠上,这个戏码时不时地上演,不知情的还以为陈固和列丹弓两人水火不容,至於知情的就知道,这两人吵的内容,经常孩子气地让人难以想像。   「一物降一物啊!」楚云溪低声偷笑,道。   要是由他来劝,列丹弓肯定不理不睬,直到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後才会乖乖用膳。陈固不愧是他的肱骨大臣、不愧是辩才无碍的宰相大人,瞧瞧,这不已经把不吃饭的小孩激出语病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见陈固开口,道:「乞丐就是叫花,两个是一样的东西。还有,你说了『别跟我抢』,这句话的前提是你已经去找阿牛用膳,别怪我没提醒你,这边里里外外二三十人全都听见了这句话,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若现在不去御膳房用膳,就是小人。」   「你──」   一串话僵得列丹弓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看看桌上还有一大叠没处理的事情与人事调度,气得一咬牙,跺脚冲出殿阁直奔膳房,还伴随著迅速飘远,骂骂咧咧死木头烂木头笨蛋木头的声音。   御书房内负责伺候的宫人们纷纷掩嘴偷笑,沙场上无畏生死指挥若定的大将军,也只有在皇上与宰相大人面前,才有如此孩子气的举动。   「陈固。」   陈固搁笔拱手,恭敬道:「臣在。」   楚云溪起身离座,抽出桌上被压在最底层的密函,走到陈固的桌案前,停下。「看完後,告诉朕你的想法。」   「是。」陈固起身接过密函,展开细读。   「如何?」   陈固紧抿嘴角,抿得泛白,好一会儿後才字字斟酌地吐气叹道:「确实如陛下所虑,列丹弓他……不适合领这一场战……可问题是,谁去?」   「朕意欲亲征。」   「亲征……」陈固楞楞重复著帝王的话,终是一叹,「陛下若已决意,臣定当从命,但臣有二事想向陛下请求。」   「何事?」   「若陛下决意亲征,请确立悬空的皇后之位,并下诏臣与大将军共列辅国。毕竟亲征一事……牵连甚大……」   陈固隐而未言的话,楚云溪明白。   战场无情,帝王亲征若有万一,则国家动盪,是以除须安排忠臣辅国外,更重要的是确立下一任的继位者。而如今怀有龙种的只有即将临盆的邵贵妃,依照嫡子继承的礼法,必须让邵贵妃立位为后,方能稳定後宫。   「可朕……该如何向他解释,朕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楚云溪话中的「他」,指的是列丹弓,相处多年,他知道这一仗情人铁定执意领军。然而,他也有非亲征不可的理由,只是他的「理由」对情人来说,很伤……很伤……   「臣以为与其瞒著,不如实话跟他说,就算实话伤人,也就伤那麽一次、痛那麽一次,可若陛下选择隐瞒,那会伤一辈子、痛一辈子。」   楚云溪沉沉吐出胸中郁结之气,目光落在陈固身上,叹:「长痛……不如短痛是吗?」   「是。」   陈固答得坚定,彷佛定船的大锚,定了楚云溪的选择。      t*     *     *      人和殿   十七天後,朝议之上一纸由夷东细作传回的密函,如油中之水炸得整座殿阁沸沸扬扬,大臣们在底下窃论不休。   『夷东军,正五发。』   指的是夷东的大军,於正月初五发兵,而今天,是正月十日。以结兵集粮尚需三十多日来算、以夷东大军最快将於二十一日後行抵两国交界的东晴关来算、以直到今天才得知这则密函来算……   都算不到得胜的可能。   列丹弓暗自盘算夷东近来局势、其最多能集结的人数、可能领兵的将领为谁、可能伏击或攻打之地会在哪里等等等等。每一个会牵动战略的资料,在列丹弓脑中被迅速地分析著,但总有一点让他不解──   发兵必备的五项条件:粮食、兵员、武器、将领,与战略。   前三项都必须用时间来换,换言之无论粮食还是士兵武器,都不是说要打站马上就能备妥的。也就是说,细作得到发兵的消息必定更早於密函送出之时,但这则密函却是今日才被提出朝议,时间上无论他怎麽兜也兜不拢。   「等等!」   「大将军?」立於左侧的稽疋见列丹弓面上表情突然一震,接著抬首怒视座上帝王的举动,大惑不解地开口。   「该死!」   稽疋只听见列丹弓切齿低咒了这麽一句,随即眼前人影一闪,大将军已站定在人和殿的正中央。   「陛下,臣请缨……」   清朗的声音让争论中的朝臣们瞬间静了下来,这当中有人舒了口气、有人钦佩赞许,但也有让御座上的帝王无法忽视的,盈满敌意与忧虑的目光。   楚云溪将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压抑著替情人抱不平的私心、摘下名为楚云溪这男人的面具。   刻下,他是一国之君,他是没有私情、甚至将自己摆放在社稷之後的帝王。於是他抬手止住列丹弓未了的话,沉声而道:「朕的话还没说完。」   他看见列丹弓错愕与茫然的眼神、他听见了他的大将军无声的质问──   『云溪,你究竟想做什麽?』   华丽的龙椅上,他正色而严肃地说了一句:「朕,将亲征夷东。」   没让大臣们有反驳的机会,御座旁,身为内务总管的福公公展开早已备妥的圣旨扬声诵读。   圣旨上,两道皇令。   第一道皇令,是将昨夜才刚临世的皇嗣封为东宫,并立邵贵妃为皇后,两项仪式均在三日之後,一切从简。   第二道皇令,则命陈固与列丹弓共同辅国,同皇后共理朝政。   「皇上──」   短暂的错愕後,大臣们一个个站出来连声劝阻。   「这万万不可啊皇上!」   「未满百日的婴儿岂能册封?」   「邵女升为贵妃不满三月,如今立为皇后,有违祖制。」   「文武二臣共同辅国前所未闻,皇上此举恐令权臣专擅哪!」   「列家已权势逼天,圣上却仍执意让大将军辅国,如此纵逆循私,老臣深觉不妥啊皇上。」   人和殿上议论纷纷,特别是先皇遗臣更是驳斥得厉害,表面上祖制祖制言之凿凿,说穿了不过是恐惧自己手中的权势被剥夺。这些经历过先皇苛政的残存者,早已被磨得怯懦,怯懦得只想守住已经掌有的权势、怯懦的把一切阻拦自己得到更大权力的人视如仇寇,却视而不见那真正的敌人。   陈固立於文官之首,闻言冷冷一笑,声音不大,却如带刺利鞭毒辣地抽打在老臣们的身上。   「好一句纵逆循私!请问诸位在先帝在位时,怎麽没听过诸位吼这麽一句?」陈固话说得苛薄,尖锐的视线直扫方才发话的每一个人。   「先帝滥行暴政时诸位在哪?擅杀大臣时诸位在哪?贬谪太子甚至下令赐死时诸位又在哪里?陈某还真不知是谁纵逆?是谁循私?祖制在诸位心中可是唯恐祸央己身时便视而不见,明知陛下不会因此怪罪时就拿来违抗君命的盾牌吗?至於那句权臣专擅,不知刚才说这话的大人,愿不愿意让陈某命人清点大将军和您的家产,让天下人看个清楚谁才是那个钱粮满仓的『权臣』?」   「陈固你、你──」   陈固腰背直得犹如一把铁尺,完全没把这些人盈满怒气的目光放在眼里,「如果诸位敢与我和大将军打赌清点家产,只要我二人有一两用度超过自身俸禄,当场辞官自刎向诸位赔罪。可倘若是诸位的家产田地超过俸禄,同样拿项上人头来,如何?」   老臣们脸上俱是一震,转向御座上的帝王哀声驳斥:「陛下,陈固态度如此猖狂,如何辅国?况且国不可一日无君,亲征之事万万不可,恳请陛下三思、三思啊!」   「朕意已决,退朝。」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陛下……」   纷杂的呼喊声中,不愿与老臣们同列,属於新一派的朝臣们,尤其那些被皇帝亲自从乡野拔擢於朝堂的臣子,纷纷绕过跪在人和殿上的老臣,去做他们被安放在其职位上,应尽的责任──造福百姓,而非结党贪权。   陈固一如往常地走在最後,错肩而过时,对著仍呆立於中央的列丹弓低声道了一句:「大局为重。」   列丹弓因这句话唤回茫然的思绪,忿怒瞪了眼陈固,转身拂袖而去。   「将军……」   异常的举止吓傻了从未看过他这等表情的稽疋,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追著列丹弓而去。   稽疋只觉肩膀一沉,却是陈固将手压在他的右肩。   「大人……大将军他……」   「让他去吧!你们这几天多看照他一点,别让他喝酒喝得太凶,伤了身子。」   稽疋不似巴铁等人认识列丹弓多年,对於陈固的话听得不是很懂,侧著头疑惑地看著宰相大人。   陈固摇摇头没给答覆,只在稽疋的臂膀上拍了拍,然後说道:「也是,你没看过『这种时後』的列丹弓。去找巴铁伍桂,把我的话转给他们,他们自然知道该怎麽处理。」   「是。」   於是稽疋带著满头雾水直奔军营,找著了被陈固点名的两位将军,转述方才人和殿上发生的事情和列丹弓异常的态度……   巴铁和伍桂对看了眼後,连叹十几口气後,二人方道:「见过刚开锋的刀子没有?『这种时後』的大将军就像一柄刚开锋的刀子,利得能轻易划出伤口子。不同的是大将军这把刀,是在自个儿的心窝上划刀口,就连出了血也不停手。」   他们忘不了当皇上还是被废绌的太子,被先皇赐死而饮下毒药的那个时候,虽明知毒药的药性已被纪大夫的解药所缓,却仍让其吐血翻滚了两天,在那两天中,列丹弓自责地在楚云溪昏过去的每一个时辰里,疯了似地跪行乞求天地神明,只求他安然度过毒性的折磨。两天中,跪得双膝血肉模糊、磕头磕得满脸血痕。   他们忘不了列老将军出殡的那天,诈死消失在世人面前而无法尽孝扶灵的列丹弓,是如何地在长风的面前疯狂舞剑,直到筋疲力竭、直到肉体再也无法负荷倒地为止。   不曾贴近过这位大将军的人,不会知道他对身边的人,重视得有多深、爱得有多深。就像老将军曾经说过的,他这个儿子看似吊儿郎当什麽都不在乎,不在乎别人怎麽看他、不在乎背後有什麽骂名、也不在乎他自己。却在乎他所重视的人事物,并且,在乎得紧。   在乎得就像是把这些东西的顺序拼了命地排到自己前面,而他自己的顺位却随著重视的东西越多,越排越後面……越排……越後面……   所以当这些重视的东西受了伤害,无处可去的愤怒和自责,全部怪罪到地位最末的那一个──也就是列丹弓自己──也所以,做出种种自残的行为而不自知。   「那……该怎麽办才好?」稽疋踟蹰了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   「他喝酒,就灌到他醉倒为止;若自残,就想办法敲晕他。」巴铁道:「再不然就把他送去丹颺将军那儿,纪大夫的话他好歹会听几句。」   「是啊,看样子也只能如此。」伍桂摇头喟叹。「倘若出乱子的不是夷东,事情就简单多了。」   「是啊……唉……」巴铁亦叹。   稽疋虽不明所以,但识趣地没有多问。   有些事情,不是你问明白就能解决……   既如此,又何必问?      t*     *     * 《番外─禁宫秘(上)》   《禁宫秘(上)》   少年的出身并不光彩,父亲虽有皇家血统,却是偏房远枝,血缘的羁绊,淡得没让他们一家人因此温饱。空有皇族血统,却无相应的财富与地位,最易成为眼红之人作贱的对象。   尤其当他们的破衣烂衫上,还需按礼制用金线缝绣皇族人的徽纪,更让人难堪。三餐都已勉强凑合,何来昂贵的金线缝绣那叫人自惭形秽的徽纪?   於是,闪亮耀眼的金丝线,总被从破烂到再无法缝补的衣裳上小心翼翼地抽下,再小心翼翼地缝上新制的衣裳。   少年自幼便在这种环境下,学会隐忍、学会漠视、学会把旁人的奚落讪笑当作耳畔清风,风过无息。   他穿著绣著金线的破衣干活,帮人劈柴、替人挑水,就连挑粪清茅厕的活儿,他也干过。惹眼的徽纪,招了不少拳打脚踢,男人像是哑巴一样承受,他觉得自己就像只爬在粪上的蛆,没有抵御侵害的硬壳,只能扭著身体拼命地找出能够活下去的避身处。   活下去!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受了多大的屈辱,都一定要活下去。   并非因为街角摆摊算卦的老头,断他权贵逼天的命格,而是那老头儿的另一句话──   『你的命格虽年少多舛,未来却权贵逼天。你的命里,似乎还连著一个人,你与此人相遇,却同时存在极好和极坏两种结果……怪哉啊,怪哉。』   那个人,究竟是谁?   算卦老头的话,听在十二岁的少年耳里,便认定了这个人,定是将他拉出这悲惨命运的贵人。所以他要等,等那个人,要活著等下去,等这个命里的贵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时间的光影无息地移动。   少年的身子壮硕了,力气大了,眉宇间的自信也增添了他的风采。在双亲过世後,他承继了那虚如白雾的身份,成了一个空有头衔的「王爷」。   奚落他的人,少了;辱骂他的人,亦少了。   非出於慈悲,而系因於蜕变成男人的少年,开始懂得从「空」与「无」中,蓄积「真正的」权势。所以,他在众目睽睽下,杀了一个人──杀了羞辱并砸毁他父亲牌位的县官。   断折的牌位,成了杀人的凶器,一次又一次穿透官服,狠狠刺入县官的胸腹;一次又一次,狠狠扯出带血的皮肉。   残虐的景象吓傻了四周的人,就连官衙们也忘了腰间的配剑能阻止这场血腥。所有的人,全都被他们看到的这幕,如冰冻般静止了反应,任由县官在呼救与哀嚎中流失他的生命,最後倒卧在大街的中央……   鲜血,蔓延……   各种惊呼声犹如迸炸的陶罐,从各个方向拔尖响起。人群,动了;官差,动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当日见著那一幕的人,无论对男人的情绪是愤恨抑或同情,都认为他必死无疑。   这宗当街虐杀县官的案子,被一层层上报,直至老皇帝的桌案上。   因为男人虽无权无财,却有个「王爷」的名号。为此,依照国法,除了皇帝本人,无人能定夺皇族之人的罪。   御案上,老皇帝看过卷宗,朱笔批下「辱没皇族,当死」。并下赐万金锦缎与良田千顷,以示对老王爷过世的哀恸。   於是,受害而死的县官,成了辱没皇族的重犯,家眷充奴发配边地;而男人,赢了赏赐,更赢了这场以自己性命做筹码的豪赌。   是的,他赌,赌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赌一个从来没让他少受屈辱的皇族身分,究竟能否给他转折命运的机会?   他要赌,用生命来赌,赌老天爷让不让他活?让不让他活著见到他命中注定的那个贵人?   他什麽都没有,只剩一条卑贱的命,难道还怕输吗?   而他,赢了。   赢回一个王爷该有的财富、更赢回一个王爷该受的礼遇,每一个曾经奚落他嘲讽他的人,如今全卑微地跪在大道的两侧,跪迎他的马车、跪迎他这个「王爷」。      t*     *     *      从那之後,破败的泥房变成了占地广阔的宅邸;从来只有债主叩敲的门,如今日日排著老长的队伍,每个来访的人,手上捧著全是金银财宝锦缎绸织;装不满的米缸,骄傲地与满仓库的米粮对望。   一切都变了,除了男人身上的衣裳外。   补了又补的衣裳,不对衬地以金线绣著属於他们家族的徽纪。穷酸的衣裳,显已不配男人如今的地位,许多想巴结他的人,送来一件又一件高贵的华服,却被一一退回。就连皇帝赐下的锦衣,也锁在匣中未曾使用。   所有人都纳闷,纳闷男人此举为何,包括赐予他这一切的老皇帝。   宫里派来的人,得不到答案;再次派来的官员,同样空手而回。最後,老皇帝将男人召入皇宫,召入文武官员两立的大殿。   终於,男人开口给了答案──   『微臣是靠著父亲庇荫,承继了王爷的名号,可微臣庸碌毫无功勋,不配穿圣上赐予的锦衣。微臣愿舍身领兵讨伐外敌,以报圣上对微臣的恩德。』   第二次,男人赢了赌局。   不同的,是这回赌的,是皇上希冀征伐天下却无将才的窘境。   老皇帝忌惮同族之人逆谋篡位,从不予任何皇族掌有兵权,却毫无顾虑地让男人领兵。也许在老皇帝看来,男人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兴不了什麽乱。却不知自己这一著棋,下成了死局。   就这样,男人一步步踏入权势核心,随著一场场胜仗逐渐赢得老皇帝的心,也滋长了他的野心。   隐忍二十多年不是为了当别人手中的棋,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誓夺天下!   一场场战役的尸骨,堆砌成男人踏上最高权力的石阶,一阶复一阶,从将军、上将军,到大将军。即使掌握军权,发亮的盔甲下却依然穿著那袭不变的补丁破衫,绣著金线的补丁破衫。   若云人生如戏,那麽这场戏的上半场,以男人踩上最後的石阶,踏过老皇帝的尸体登上皇位做结。登基的那天,男人脱下那身破衫,连同破衫上依旧突兀的金线,亲手扔入焚燃熊熊怒焰的铜炉,充斥深沉恨意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瞪著被火焚烧的破衫,直至它化为灰烬。   男人将他的名,刻入帝王方能留名的宗庙。从今尔後,他不再是穷困卑贱的落魄皇族、不再是受人冷言奚落的对象、不再需要为了温饱向人低头。   他是王,是这个国家的王,他是天之子,他是──   楚吕!      t*     *     *      新的王朝并不稳固,哪怕楚吕有多瞧不起迂腐的文人,却也明白朝廷的安定不能只靠武将,尤其拉拢旧派大臣更是必须的手段,而最快的方法,就是立后。立一个父兄在朝臣间具有影响力的女子为後宫之主,是政治上的考量、更是体制上的必须,正如同国不可一日无君,後宫亦不可一日无后。   选拔秀女一事,由名义上的太后主导。   後宫已注定必须有一个具有背景的皇后,所以绝对容不下另一个背景雄厚的太后。故此楚吕在踏过先帝的尸体登上宝座後,以殉身的说法解释先后之死,同时把所有被宠幸过的後宫女子,全送西山为先帝守灵。   唯一被楚吕留下的女子,是先帝後宫内地位最低的才人,会被楚吕挑出来扶上太后的位子,正因为她卑微的身份,不仅远离权力、更是楚吕未来掌控皇后的助力。而重赏重封她的儿子,使其成为皇族中最尊贵的王爷,是楚吕拉拢这妇人的手段。   最後,太后选中太傅的独女为后,因为太傅六十七岁方得一女,现已八十有六。既是独女,则无兄无弟,等於不会有人倚仗皇后而涉入朝政。   楚吕的每一步棋,防之又防。   年少时的过往让他无法信人,他只相信自己、相信权势、相信屈服於其皇权下,贪婪求势的狗。以权为饵,以势为鞭,引诱贪权之人效忠於己,如有逆心则动用势力鞭之打之。就像坊间讥嘲做官人的扭曲心态所做的打油诗,诗中是这麽说的──   『做官做官,做一日官就一辈子不能不做官;官人官人,只求做官不求做人。作贱一个人,就赏他官做;羞辱一个人,就赏他官做。因为只要做了一天的官,他宁可被作贱被羞辱,只求有第二天的官做。』   迎娶皇后,隔年在楚吕领兵亲征夷东之时产下一子,取名云溪,後立为东宫,成了这个国家的太子。尔後,再下禁婚令、再择秀女,一个又一个方龄十五不到的女孩儿踏入了宫门。   野心就像渴饮江水的兽,毫不餍足。   开疆拓土,不够;壮大君威,不够;坐拥财富美人,不够;极权天下,不够。   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算卦老者说他虽然年少多舛,却权贵逼天。是啊,他确实掌权拥贵,确实逼了天,还反了天。可是那个人?那个人究竟在哪儿?   那个命中之人,究竟是谁?究竟在何方?   他的命运已转,却非年少时所想,是因为老者所说的命中之人。那麽这个人,到底在他的生命中扮演何等角色?   老者口中所云相遇後极好亦极坏的命运,又是为何?   他发过誓,要等到这个人。   所以,他会等,耐心地等……      t*     *     *      承武一战,以季王为将,率领六十万大军开拔北伐。   季王仗著自己是太后亲儿,不仅在皇城内嚣张跋扈恶事做尽,甚至隐有反叛之心,希望靠著太后坐上龙椅号令天下。   然而一纸纸弹劾季王的奏书,全都无法撼动其地位,对於季王的态度,专权严肃的楚吕彷若成了个宠溺胞弟的哥哥,漠视一切对於季王的上奏。也有人说皇上是看著太后的脸面,所以不得不容著这异母兄弟三分。   就在发兵承武的半年前,季王似有意似无心地在楚吕的寿宴上要求增添封地,并请求屯兵以护卫封地。此语一出,震惊宴席上所有的人,包括太后。只是更叫人错愕的还在後头,不许任何亲王拥有私兵的楚吕,竟然应允了这个要求。但有一个前提,位有军功难以封赏,季王必须拥有足以说服众臣及众亲王的功勋,方得受封屯兵。   是以半年后,当帝王决意发兵北伐时,季王当著百官们的面,於朝议上自缨请命,愿往承武与敌人一战,硬是夺了列辰在三日前皇帝钦令授予的帅位。但行兵出征後,季王刚愎自用,治兵领将乱无章法,明明只需数月便可结束的仗,硬生生地被拖成了一年。一年之中因为他错误决策枉死的将士、无辜的百姓,却窜改成一笔又一笔的捷报战功。若非列辰苦苦劝谏,甚至不惜忤逆季王无数次的鲁莽之举,承武一战怕是不仅仅只是多拖一年,甚至而成为边防上的一个破洞,以致堤溃水崩也未定。   但无论列辰如何相劝都只是一时甘露,最终的问题还是出在季王手中的兵权。於是,列辰动用了出兵前帝王私下赐予他的火漆印,修书上奏天听,二十日内拔了季王的军权。信中款款罪状,成了班师回朝後问罪季王的铁证。   季王因延误军机及伪报战功二罪,判处死刑,太后悲伤欲绝,半个月後骤逝於深宫。   第三次,楚吕在权力争斗的赌局里获胜。   世人也才终於明白,这些年来帝王对於季王的宠遇,不过是诱其贪婪权势的饵,为了钓三条鱼。   楚吕在明知季王是怎样德性的人、在明知其必定贪图军功而导致败仗、在明知季王定会隐匿军情谎称捷报的情况下,利用列辰对将士的不舍、对百姓的不舍,赐下得以直接上奏於己的火漆印,钓起第一条名为季王的鱼。   接著赐死季王,重创太后,惩其与季王竟胆敢贪其皇位之心。就算那年过五旬的老妇未因哀恸而死,太后伤痛重病一事,也将成为来日暗中毒死她後,给世人最好的说词。   太后的死,是楚吕要钓的第二条鱼。   而第三条鱼,则是大肆削夺各皇族势力的藉口。   俗话说:没有常胜的将军,也没有不败的赌徒。   楚吕怎麽也没想到,他的第四次赌局──赌天下间再不存任何势力得以对抗其皇权之赌──会输得一败涂地、输得一世骂名。      t*     *     * 《番外─禁宫秘(中)》   《禁宫秘(中)》   削夺皇族势力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散於各地的王爷郡主一律召回京城,名为恩赐实为监视。下令已受封号者,爵位仅及其身不得世袭,且依爵位高低由皇室帑金按月予俸。   诏令连著数日一一颁下,各地的王爷郡主看著家门前负责护送其上京的官兵,纵有心怀不满之人又能如何?避得了吗?抗得了吗?   上京的路途中,有些人想起了楚吕当年的处境,喟叹假使当年自己对於这个有著同宗血脉的男人有过几分恩德,哪怕只有那麽一点点,是否能在今日换得一处自由之地?   可惜,这些只是心中的妄念。   过往未曾对那同宗之人稍有慰问,又岂能奢望免去今日无异阶下之囚的处境?   各地的皇族子弟,一个接著一个住进被安排好的宅子,宅院虽广,也只室空间大了些的牢笼,从此与骄傲与自由绝缘。   哀戚与怨怼充斥在属於王爷郡主们的十几条街巷,过往的老百姓们忍不住朝那一处处接连相依的华丽宅子多看了几眼……   自己虽无显赫身分,可好歹……能有份自由……      t*     *     *      那一年,除夕。   帝王摆下奢豪的宫宴,邀请所有皇族之人共渡年节欢庆。宫宴上虽然歌舞佳肴欢笑不绝,却藏不去欢笑的面具下,成为笼中鸟的复杂情绪。   虚伪的欢笑飘散在皇宫中,就在宫娥们呈上最後一道膳食的时後,一名青年起身离席,俊秀的脸孔透著让人无法忽视的刚正之气,踏著沉稳的步伐,无视御座下十多个执矛挡住他去路的宫廷禁军。   「陛下,臣有言欲奏。」   若非身边负责此次宫宴的太监提醒,楚吕还真不知眼前的青年,是他那群皇室宗亲里的谁。   无寻,是青年的名。   论辈分,楚无寻还是皇帝的皇叔,虽然他小了楚吕六岁。   楚无寻的声音虽偏柔弱,说出的话却锋利堪比刀刃。对於楚吕犹如犯人般处置亲族一事,既云古往今来皇权争斗实乃常情,皇上防人作乱亦非不能理解。话语自此骤转尖锐,批楚吕虽得天下,却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既为天子,就该有天一般广阔的胸襟。陛下若有德,无需禁锢宗亲亦无人想反;若无德,纵使杀尽宗亲仍无免於反戈。无寻恳请陛下撤去宗亲们府外的禁军,给予吾等身为楚家人的尊严。」   楚无寻的话,席间的人有赞许,但更多的是唯恐祸延己身的恐惧。   楚吕的目光凝住在楚无寻的脸上,许久後方道:「皇叔奏请之事,朕准了。」   「臣无寻,谢陛下圣恩。」   一拜、再拜、三拜。   楚无寻涓丝般柔软滑顺的长发随著叩拜的举动,落於肩、散於背,牵动楚吕每一分目光。   那天以後,楚无寻的宅子前,时不时地出现帝王的龙辇;帝王的宫殿内,也常见楚无寻的身影。   差了六岁的两人,卸去君与臣的藩篱後,成了无话不谈的对象。只要看著无寻,就有难以描述的平和,彷佛自幼时起便长满荆棘的心,被楚无寻一一抚平;胸膛满溢欲炸的戾气,被楚无寻一一化去。   三十三年来,他只有自己,也只相信自己。可如今,能拥有的、能信任的,除了自己外,还有楚无寻。   第一次,楚吕的心中,住进了另一个人。   对著这个人,他无需佯装、无需防范,终於又终於地,第一次回到记忆中,他曾拥有过,最原始的纯然。   可以痛快大笑、可以并辔驰骋、可以酣然大醉,甚至……可以落泪……   第一次,楚吕觉得自己像一个人,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人。   在无寻面前,他不是落魄卑贱的皇族後裔;在无寻面前,他不是用尽心机为求权势的巧取之人;在无寻面前,他不是严令酷刑施罪於下的帝王。   在无寻面前,他只是楚吕,只是一个名为楚吕的──人!      t*     *     *      「与你相遇後,我才觉得自己像个人。无寻啊无寻,原来你就是我命定中的那个贵人。」   在无寻面前,他从不称朕。看著无寻充满疑惑的脸,楚吕像个得意的孩子般笑开了脸,说起老人给他批的卦。   手指轻点无寻的额头,问:「为何总有人说我冷血无情?」   在他的看来,处理事情和解决问题,就该像刀斩乱麻,俐落而直接。可是他所做的决断,尽管利民利国,却总是被冠上冷血、苛酷、无情。   「因为你啊,没有真正地爱过别人。」   对於楚吕所施政策,屡屡让楚无寻折服,甚至在折服之馀,不得不认同他每一道看似无情的政令。就连当初他禁锢宗亲之举,现在看来亦暗地赞同。因为禁锢宗亲,剥夺身分的世袭,表面上看似罔顾同宗情谊,但是细细斟酌,如今边患未平,若再因为皇族互斗而勾起动乱,朝廷终将沦为蛮夷蹂躏之地,到时岂还有食民之粮却不知民苦的皇族得以存活的馀地。   不单单这件事情,就连许多被认为苛酷的政令,其实都大有深意。也许只需要那麽一点点的解释、一点点的说明,便能化去众人的误解和怨恨。但是楚吕从不屑於去解释或说明,在他眼里只存在黑与白两种极端,没有属於黑与白之间的灰。   包括自己在内,都深恶楚吕的这种绝对分明,可相处以後,才明白这种绝对,系因於他的遭遇。他是一个没有被爱过的人,所以根本不懂……该如何去爱……   在这个男人深沉的心计下、在他威严的外表下,他──是孤独的。   「爱?」   楚吕纳闷反问,这个单音对他只是一个字。   「爱你的父母手足、爱你的妻子儿女、爱你的知交好友、爱你的子民……虽然形式不同,但都源自同一个出发点──爱。」   「无寻,教我,教我如何去爱。」高高在上的帝王,谦卑地对楚无寻躬下身子,道。   无寻有些哭笑不得,教爱?   爱是人性、是本能,要他如何教?从何教?   无寻说出他的为难,却忘了楚吕在他面前就像个大孩子,虽说年纪小的人是他。大孩子给了无寻任性的眼神,只差没付诸言语──   『不管,你得教我。』   甩赖任性的孩子,总会赢过理智的大人,无寻想了老半天,总算在大孩子耐性用罄快闹脾气前,琢磨出如何去爱的第一课。      t*     *     *      小小的太子被父皇抱到马背上,一路策马而行,最後来到景致宽阔的山顶。小太子仰著脑袋,呆滞凝视头顶上父皇的脸,好不疑惑。   父皇从来没有这样与他独处,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抱过他……   「咳,云溪你看那儿。」   掩饰尴尬地轻咳,比划著山下绵延的屋舍与远处青翠的农田,说起下一步将如何打造这个逐渐繁荣的国家。   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最初的疑惑敌不过想与父皇说话的希望,眼神兴奋看向楚吕用手指点划之处,津津有味听著对於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过於深奥的国家大事。   远处,隐身树後的无寻偷偷吐舌,欣赏那对父子的互动,勾起浅浅的笑。   关於如何去爱的第一课,无寻说:「从做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开始吧!」   於是,小太子成了头号牺牲者,满头雾水地被拎出东宫殿,来到这片山头。   小太子好奇发问的声音不断从前方飘入无寻耳里,刚抽腿调转坐骑打算离开,让这对父子好好相处相处,一道威胁的目光便笔直射来。   无寻捏著眉心吐气,对著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甩了甩手,表示他不会走开,那道威胁的目光才从无寻身上收回。   「到底谁才是那个小了六岁的人啊?」无寻忍不住哀嚎。   目光的主人是谁?   还会有谁?   这里除了他、小太子之外,还有哪个大活人?   「他真的是那个楚吕吗?」又一次哀嚎。   虽说这种想法非常大不敬,可是……呜……他好怀念那个冷血的皇上啊!呜呜呜……   前方,楚吕抱著累得睡在他怀里的小太子,回头看向无寻隐身之处。见无寻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露出了笑容。   「爱……原来如此……」      t*     *     * 英雄泪(54)    (54)   皇宫的人简直忙翻了天,三日後立后与东宫的册封仪式双双进行,虽说御令表示一切从简,但这两件天大的事情即使礼官把原本繁琐的仪式删了又删、减了又减,删减到礼官自己都觉得简陋到快哭出来的程度,三天的时间仍然是少得可怜。於是乎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除了职位最高,专责贴身伺候皇帝、贵妃和襁褓中未来太子爷的宫娥宦官以外,几乎都两三天没睡地操办著三日後的册封。   敬善堂,是邵贵妃暂居的地方。   站在台阶的最高处,身著绣有像徵後宫最高品级,属於皇贵妃图样的衣裳,邵贵妃的双眸却只是静静地看著远方的青山。   背後,传来宫娥仓促的脚步,带著兴奋的语音边喘著气边道:「娘娘,陛下驾到。」   邵娟的脸上没有後宫得宠时的骄傲与得意,仅是淡淡一笑,回身前去迎接她将一辈子服侍的那片天。   楚云溪才跨过敬善堂前面的小园,便瞧见长阶下躬身迎接的女子,一个明日此时将成为皇后的女子。   「怎麽又起身了?」楚云溪皱眉道。   邵娟行了礼後起身微笑道:「臣妾身体很好,皇上不用担心。」   「御医不是说了产後不能吹风?」   「农家的妇人生完孩子隔天还得下田呢!」   「你啊,唉……」楚云溪无奈苦笑。   对於女子不把他当个君王看待这点,真是像极了情人性子。   「明日便是册封大典。」邵娟温婉微笑,她期待著能以皇后的身份,去见一个人。   「担心吗?」   「不!臣妾很期待。」   楚云溪牵起邵娟的手,走上长阶,步入敬善堂内,扶著她坐在铺了厚毡的躺椅上。「期待什麽?」   「见一个人。」一个只有她成为皇后才自认有资格见到的男人。   楚云溪苦笑,「朕可以拒听你的答案吗?」   邵娟灵目流转,盈著笑意道:「男子汉大丈夫,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朕刻下很想缩头……」   管他是不是缩头就得当王八,他真得很想逃避这个请求。   「可陛下允诺过,只要臣妾生下的是男孩,便答应臣妾一个请求。」   「唉……可朕怎麽也想不到你要的是这个请求……」对於自己的失策,楚云溪摇头连连。   邵娟眨眨眼,笑著反问:「就这麽不想臣妾与那人见上一面吗?陛下大可放心,绝不会出现妻妾争宠的局面。」   「……」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只想掩面哀嚎。   邵娟请求面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将军、亦是他的情人──列丹弓。   「这事恐怕得过些时候……」   「因为陛下亲征夷东之事吗?」   邵娟指指此刻正在殿外候著的卫七,对帝王投来带著七分质疑三分戒备的目光给了解释。「陛下多虑了,这事儿臣妾也是刚刚才听卫公公提起。」   言下之意,表明自己仍如最初侍寝後所云──她,会是帝王手中,最称职的一枚棋。   她,仅仅是一枚棋,不会是其他。   她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依凭,所以无须顾虑外戚专横;她入宫为婢只为求口饭吃,因此与外廷毫无瓜葛更无意拉拢朝臣为自己谋求更多的权势。   更重要的是,她胸怀与自己有著相同遭遇的穷苦百姓,一直以来她总希望自己能做些什麽,却每每只能对著自己女子之身、对自己卑微的地位叹息。   所以,她乐意当帝王手里的棋,成为帝王打造天下太平的棋。   因为这天下太平的梦,必须靠後嗣延续,而她曾经埋怨的女子之身,却能孕育帝王的子嗣使得这天下太平的大梦,得以跨出重要的一步。   「朕──」确实,是自己多虑了。   对於眼前与其说是结发妻子,不如称之为盟友的女子,楚云溪满怀歉意。   歉意,对自己身为君王习惯性的猜疑、亦对自己此生无法予她真心的愧疚。   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在楚云溪的唇上,邵娟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永远都别对臣妾说抱歉,因为这是臣妾的选择。无论您信与不信,臣妾对您的心意,是女子对丈夫的爱。爱的形式有很多种,臣妾自认选择了最好的那一个。」   同样的话,她曾经说过,将来也会同样地说下去,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温柔得无论她如何说明,这男人仍会在心底对自己怀抱份愧疚──愧疚於他的真心、他一生的情意,都只给了他的情人,而这情人却不叫邵娟。   真的是好傻气,却又好温柔的夫君不是吗?   邵娟微笑地看著又一次欲言又止的帝王,笑得更深了。      t*     *     * 《番外─禁宫秘(中)之二》   《禁宫秘(中)之二》   一盅盅盛酒的陶罐在地上滚动,滚了一段距离後才静止。   「唔,我不行了,头、头好晕……」   无寻捂著脑袋挣扎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居然连地面也扭曲变形,两条腿根本无法著力。   「我抱你回房。」   「才、才不要哩,唉呀,痛。」罪得连句话都说的含含糊糊,一不小心还咬到了舌头尖,楚无寻疼得大皱眉头。   「醉鬼。」   楚吕笑骂了声,无视无寻的抗议将人抱在胸前,一路走到无寻的寝室,小心翼翼地把早已歪头熟睡的人安稳地放在床上,解开发髻,脱去外衣,除去鞋袜。   有多少年,没做这等伺候人的活儿?只知道这时间已久得让他难以立即想出。   「无寻……无寻……无寻……」   饱含爱慕的指,轻柔地碰触无寻的脸庞,颤动的睫羽、高挺的鼻梁、温热的鼻息,最後静止在微啓的唇瓣,舍不得离去。   楚无寻,小他六岁的「叔叔」,按礼数该喊他一声皇叔,但是两人相处的时後,从来都只喊对方的名,不然就是你啊我啊地乱叫一通。   「无寻皇……皇叔……」   试探地唤了声,感觉十分别扭,更像瞬间拉远了与无寻的距离,让人难受。   无寻是老天爷赐给他的贵人,就像当年帮他批命算卦的老者所言,与无寻相遇,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人,更拥有了独属於「人」这种生物的感情──爱。   他爱无寻,爱得无法自拔。   楚吕知道自己的身体,寄宿著一头残虐而噬血的狂兽,这匹兽行事乖戾狠绝,无视他人感受只求满足自己的欲望──对权势的欲望、对控制他人的欲望。   在无寻面前,狂兽会戒慎地收起爪子,因为它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就是楚无寻。   也知道自己性格上的改变,明显得让人诧异,更知道旁人的閒语,将他的改变隐晦地指向无寻。   他不在乎蜚语流言,只在乎此刻正在熟睡的人,是不是也能爱他。   静止在唇瓣上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收了手,隐忍情欲煎熬狼狈地奔离无寻的府邸。   直到楚吕的气息消失在房里,无寻才敢睁开眼睛,看著锦缎绣制的床顶。   「我是……你的皇叔……」   伦常彷佛快被那过於烫人的抚触磨蚀,无寻躺在床上,呓语般不停重复著同样的一句话。   「我是你的皇叔……你的……亲叔叔……」      t*     *     *      自从太子出生後,就在也没有皇子诞生的消息,为此不单急死一班後宫女子、同样急死担心皇族人丁单薄的朝臣们。上书奏请再开选秀的摺子不断被呈上御案,就连向来没有声音默默职守六宫的皇后也难得主动面君。   让楚吕烦躁的不是这些人的举动,而是无寻突然间疏远的态度。   他明白,自己的心思被无寻看穿。他不奢求无寻能接受一个男人,只希望能以知己的身分,和他说说话、谈谈开心的事,偶尔对饮高歌,只要保持这样,他就满足了。   他彻夜未眠,写了满满五张白纸的信,派人送到无寻手上。得到的答覆却是白纸一张,与数日後传遍皇城,让楚吕痛苦的消息──   承王爷纳男宠,对象是京城内的头牌小倌繁露。   承王,是他特意赐予的封号,无寻怎麽可以、怎麽可以让承王这个名号沾染污点,去纳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妓?   就在这荒唐的消息传入楚吕耳里後一个时辰,被禁军架著臂膀押入帝王寝宫的承王爷,看到的是一张交错痛苦与疯狂色彩的脸孔。   「说,这是真的吗?」   「微臣对繁露的情意日月可证,愿舍封号与其携手天涯,请陛下恩准。」   楚吕清楚地感受到他体内的狂兽,正为了难以吞咽的心痛而翻滚。   拉起跪在地上的无寻,噙著被心痛煎熬到沙哑的嗓子,追问:「既然你能喜欢男人,那我?无寻你为什麽不选择我?为什麽?别说你没有爱我。」   两个人都不愚笨,是单纯的朋友或者掺杂其他情感,不是一句话就可以否定。   「无寻,我爱你,我知道你是同样感觉,对吗?」   「对……」垂落前胸的发,掩去无寻的表情,只听见他闷闷的声音。   无寻的回应,瞬间安抚下翻滚的狂兽,取而代之的是狂颠似的喜悦。何谓欣喜若狂,楚吕深刻地体会。   无寻缓缓抬头,拨开遮於眼前的发,表情冷淡地彷佛陌生人般,开口:「你别忘了,我是你的『皇叔』,我们是拥有相同血脉、有著同一个祖宗的亲、叔、侄!」      t*     *     *      许多年後,当列丹弓领著亲兵冲入禁宫欲杀楚吕,以报父仇时,却见两鬓雪白的老人,书了一室的墨迹,写的全都是同一首词。   词名──竹马子。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   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残暑。   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   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   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   凭高尽日凝伫,赢得销魂无语。   极目霁霭霏微,瞑鸭凌乱,萧索江城暮。   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词意描写登上荒凉的孤垒极目远眺,将雨後初晴的新秋景致尽收眼底,而惊觉时序更迭之速,而引发追忆往事离京去国的悲哀,感慨政治上的失意,连同往日欢愉都已逝去难返。   看著楚吕手中的笔,固执地在白纸上飞舞,仿若翩翩起舞的彩蝶,舞过一株又一株的花丛,那枝笔,亦舞过一张又一张的纸。染墨於白,书情於纸,白上的墨从此再难除去,就像你曾经做过的错事,错了便是错了,追悔懊恼,都改正不了既已发生的错误。   而书於纸上的情,却是落了满纸的墨,也无法传递,因为满腔的情,欲寄予的人儿,已如残阳……逝去……         【福利托克】   呜呜呜,又来了个脱稿(脱离原订草稿)演出的家伙。O^Q   楚吕把拔你葛屁就葛屁了,干嘛跑出来演番外啊!?(扔砖块,我扔!)   看到五月的进度,发现楚吕葛屁後应该有不少人跟我一样乐吧!XD   喔耶!大坏蛋大淫魔(喂)终於死掉了,这种烂人早死早好,反正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咱们云溪葛格跟列小弓的恩爱,当一块华丽丽的垫脚石而已啦!   可是当我修稿ㄟ系尊,看到「列辰为了某个被囚禁深宫中的青年动用火漆印」这行後,非常悲壮(?)、非常委屈(??)、非常顾人怨招人打地,决定在已经破二十万字的长篇连载中,加一段楚吕把拔的内心戏(屁啦!XD),来交代一下这个青年是哪根葱蒜哪颗地瓜。   啊口素厚~怎麽觉得越写越有禁忌的FU捏?未虾米好奇怪地楚把拔喜欢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叔叔」?(兴奋尖叫)   害得超爱「乱伦派」(→你不要乱创名词)的大娘写著写著好兴奋啊!(尖叫尖叫)呷~~~因为楚把拔是个很扭曲变形(楚父(筋):谁扭曲变形了?)的货色,所以在他阿米巴原虫般扭曲变形的人格下,会对那个青年这样那样然後bi~~~~。   而且而且,因为对於什麽「父x子/子x父」、「兄x弟/弟x兄」太有爱,也太有怨念,可惜这类的题材无法在商业志里面写(嘟嘴=3=),所以如果我哪天冒出个乱伦派的本子请别太意外鸟~因为怨念实在超级重啊啊啊~(鬼叫:p   说到乱乱派,阿不晓得这个番外未来能不能放在商业稿里面!?毕竟楚把拔尬意ㄟ郎,是他的亲叔叔耶!虽然血缘关系很远啦!(笑)管他的,先给他写开心啦,叔叔就叔叔,叫叔叔多有禁忌的FU啊!(兴奋扭动   这两个人最後究竟发展得怎麽样呢?   楚吕把拔最後到底是怎麽翘辫子得呢?   请待下回分解吧!   (读者:找死啊!!!(青筋爆))      ※关於修稿进度:   啥?进度?进度是啥?这东西能吃吗?   由阅读上顺畅度的考量,所以北鼻们在专栏里面看过的番外通通都要抽掉>Q<(呜呜~俺滴心血啊~哭哭)所以必须得补上两万多字。虽说修稿的过程困难重重,也稍有挣扎(毕竟专栏跟个人志一样,叙述方式可以非常随意,商业本本则希望以惯用的叙述方式呈现),但是目前修到4/5,汗颜地觉得……幸好有修|||Orz   不然还真有许多不通顺的地方(艹   抽掉的番外会融合在本文中,希望最後1/5的修稿能顺利完成!(合掌拜) 英雄泪(55)   (55)   酒盅如散落的的棋子滚了一地,掌柜在端去第十盅後便不再劝,在酒馆里见过的客人不下千人,他虽是靠卖酒为业,却也明白酒是穿肠毒,一般他都是会劝的,只有一种人,掌柜的不劝──伤心人。   毒虽穿肠,却也是麻痹心痛的药。   没有什麽比酒,更能让人醉解千愁,哪怕只能解这一晚之愁、只能逃避一晚之愁,也好过醒著煎熬。   「再来……」含混不清地开口,早见了底的酒盅给人手一垂,由掌心滚落於地。   掌柜的在帐上又划了一笔,这一次他端去的不再是普通的新酿,也不再用陶盅盛酒。他抱了一罈刚从後院土里挖出的老酒,这酒他陈了四十多年未曾开封,封口处的泥还是润的,酒罈上的纹路全被泥土覆盖,斑斑驳驳地像极了刚出土的古物。   「大将军,老朽这酒陈了一辈子,终於盼到开封的这天。」   列丹弓浮漾醉意的眼眸满载疑惑,抿著嘴趴在桌上等著老掌柜未完的话。   「先帝在位时,老朽就在卖酒,那时候这儿还只是个只容得下三张桌子的小店。後来来买酒的人多了,来买的都是些当官的,日复一日地来买,老朽的生意兴发了、店面大了,心里头却不踏实了。」   老掌柜缓步走到店门前,驻足,仰首望著漫天而落的细雨,叹。   「老朽靠卖酒过日子,但希望买酒的人是为了喜庆而饮,哪怕像您一样想醉解千愁也成,却独独不希望买酒的人只因为日子太过閒逸而饮、为了淫乐而饮。所以老朽酿了这罈酒,名为『清醒』,此酒极烈入口如剐,饮下後能让人大醉三日方能转醒。大将军肩上扛的是家国天下,烦心未解只会伤身,也伤了老百姓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日子。您既然想醉,不如醉个彻底、醉个痛快,然後醒来,醒来继续负起保护百姓们的重担。」   老掌柜踱回桌前,抖著双手轻抚罈甕,像在对待一个四十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激动亦欢喜地扒开封泥,揭去盖在罈口被泥土染为褐黄的厚布。浓如烈火的酒味彷佛脱困猛兽自罈口放肆奔出,光是酒味便已让人晕眩,列丹弓接过老掌柜自罈内勺出的一盅酒,道。   「清醒吗?」他苦笑。   并非不懂他的肩上,扛的是百姓们的安危,身为列家男儿他以能扛起这份重担为傲。也并非不明白,最在乎的那人肩负的责任更重更沉,身为一国之君,必须考量的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只是他仍不明白,为何楚云溪要亲征夷东而不给他手刃杀父仇人的机会?又为何发兵之举完全把他这个大将军蒙在鼓里?   云溪……   莫非你也认为我手握军权会对你不利?既然如此又何必命我与陈固监国?   是担心兴兵夷东的大军会转而威胁朝廷?若是如此何不解了我的兵权,难道只因为现在还找不到可兴替的人吗?倘若找著了,你也会像先帝舍弃父亲一样,舍了我吗?   若不是,为何不让我领兵讨伐夷东?我对他们的恨你不会不明白、不会不清楚,父亲是怎麽死的你难道忘了吗?做儿子的却无法为父亲报仇,这痛,你真的明白吗?   云溪……   你这一著棋我看不明啊!   可我能问吗?你又会回答我吗?   君臣君臣,你是君我是臣,你的命令我必须遵从,这点我从未怀疑。   只是……何以胸口会疼?   爱上帝王本不是件易事,我们之间任何事情,只要与权势沾上了边,就会有无数流言蜚语、有无数猜疑。发兵夷东却不由我领兵必有你的道理,我懂;不让我知晓也定有你的考量,我懂。   懂,却不明白你的道理、你的考量……   知道不该怀疑你、不该怨你,却仍怀疑了、怨了。我该是那个最理解也最懂你的人,可为何?为何仍在心里埋怨了?仍存怀疑了?   讨厌这样的自己,非常讨厌。   纠结盘绕的思绪像上万匹错综奔腾的马,扬了漫天辩不清方位的黄沙,看不清了……看不透了……也……不想看了……   於是来到这处酒铺,只求一醉。   醉了好,醉了就不用想也不用看,醉了好。   却偏偏被老人家送了这麽一盅,一盅名为「清醒」的酒。多讽刺?多可笑?在他迫切求醉的时候,连素不相识的老人家都盼他清醒。   家国天下?   百姓期望?   何以今晚,觉得双肩上的担子,竟是如此地沉?连一夜逃避的空间都不被允许地沉?   那麽……他呢?   那个更不允许逃避的人,他呢?   是在批阅奏摺?调度大军?还是……   「不想了不想了,扰得人头疼。」   列丹弓付了酒钱,拎著那盅名为「清醒」的酒,跌跌撞撞跨出酒铺门槛。   雨,下得密,却非阻碍视线的滂沱。   列丹弓原本盈满醉意双眸脩地睁大,傻了。   傻傻站在雨中,被雨湿了衣裳、湿了头发,直到一把纸伞逐渐靠近,为他遮去冷雨。   「喝够了?」噙著温柔微笑的脸庞,以指抹去列丹弓脸上的雨水,宠溺地问。   「云、云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列丹弓揉揉眼,惊觉原来眼前的人不是幻觉。「你?」   伸手将被雨淋湿的人搂入怀中,偏头以脸贴著情人微润的发,楚云溪颦眉轻叹。「为何没来找我?」   两纸诏书会在两人中间划下怎样的隔阂他怎会不知?明知,却不得不做。   本以为按情人的性子不出一日就有人来大闹皇宫,却等了一日又一日,等了三日仍没有列丹弓的影子,急了。   「为何没来找我?」   得不到答覆的问句,焦心地又问了一回。   「陈固说……大局为重……」闷闷地,埋首胸前的人终於开了口。   大局为重,所以纵使想问,却……问不出口……   叹气,扔去手中的伞,把列丹弓紧紧搂入怀里,用身体护著。   多想像此刻一般,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去冷雨、挡去攻讦、挡去世间所有恶言蜚语。想,就这麽护著心爱的人;想,让他就这麽无助地靠在怀中,一切一切,都由自己担负。   忆起,早先与陈固的一席话──   『可朕……该如何向他解释,朕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臣以为与其瞒著,不如实话跟他说,就算实话伤人,也就伤那麽一次、痛那麽一次,可若陛下选择隐瞒,那会伤一辈子、痛一辈子。』   列丹弓不该是被圈养的雀鸟,他是大鹏、是高傲展翅搏腾的鹏。   用情爱打造的足鍊,确实可让这高傲的鹏鸟甘愿当一只被夺取自由的宠物,但这并不是真正爱他的方法。真正的爱,是该将这只大鹏放归苍穹,等它飞累的时候,伸出让它能够安心休憩的臂膀。   要做到这样,必须互信极深,犹如信任另一个自己那般。但是这样的深信,需通过猜疑与心痛的试炼方能获得。   现在,他们正面临著这样的试炼。   雨,越下越大,寒冷透过衣裳钻入肌肤,却仍感受著温暖──相拥紧贴的地方,很暖。   两个人,谁也没动,直到列丹弓回过神,反搂楚云溪宽阔的背。   「我们……聊聊?」   大雨打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列丹弓看著楚云溪脸庞不断流淌的雨水,小声开口。「去哪?」   「蓉花楼。」楚云溪勾起浅笑,他知道情人不会忘了这处烟花地。   列丹弓愣了下,终究还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褪去方才失落无依的神情,找回列丹弓该有的狂放。「好!蓉花楼就蓉花楼。」   蓉花楼,京城半里外的一处烟花地。   那里,两人肉体相缠,情思与欲望交融,再也分离不了。   那里,楚云溪对著列丹弓说──   『永远也别忘了,对我而言,你与天下一样重要。』   列丹弓想起了这句,被他从脑海失落的这句话。   「你说过,对你而言我与天下一样重要。」   楚云溪执起列丹弓的手,把掌心贴在自己左胸,坚定地道:「此心依旧。」      t*     *     * 英雄泪(56)   (56)   蓉花楼   蓉花楼的老鸨虽不识楚云溪的身分,却不会不认得列大将军的脸,谁让她这儿艳名远播的三大绝色全都仰慕这位将军,哪怕这位将军爷每回来这儿都只小酌些清酒、点几只小曲,压根儿地就比不上那些富贾权豪的爷们,一出手那才叫阔绰。   老鸨虽是这儿的当家,却也不好不给几位姑娘们的面子,再说了,招呼大将军虽然亏本了点,但也不是没捞到好处,好歹她这蓉花楼能迎来高官富商这等客人,都是外边人好奇这位皇上面前的大红人为何偏爱来这本不起眼、算不上高格调的蓉花楼。当然,也有存了心眼的人想在此巧遇这位大将军,看看能否托个官请个差事等等。   也所以,列丹弓一进门便要求清客的时候,老鸨的表情虽然僵硬,却还是咬咬牙,招来管事护院等,把大爷姑娘们一个个请出厢房,既赔罪又赔银子地把热闹的蓉花楼在一个时辰内清成空楼。   等到人去楼空,再无旁人後,老鸨表情难看地指著已无半个人的蓉花楼,磨牙指著列丹弓的鼻子问:「五爷,这下您满意了?要不要连我也走啊?」   列丹弓笑笑,视线在四周逡巡了遍,「你留下,帮我守个门,对外就说这蓉花楼我包三天,让姑娘们休息个几天回家看看家人。」   「那奴家们呢?总不好没个人伺候爷们吧!」   三女天仙之姿从楼梯缓步而下,向著列丹弓娇柔福身。   「不用不用,下厨什麽的我自己来就好。」   走在最末的女子脚下一拐,差点没给自个儿的裙襬绊倒,忙把裙子一提回步旋身稳住重心,黑著脸瞪向列丹弓。「繁情还是留下来伺候您吧!二爷交代过了,不想毁了蓉花楼,就别让五爷进厨房。不是繁情不给您脸,您的『好手艺』还是留著打仗吧!别来毁了咱的花楼。」   「她们?」   从老鸨到三位红牌对列丹弓的态度,和方才的对话,楚云溪听出了些端倪,「难道……丹齐?」   「答对了。」   列丹弓回了个高深莫测的诡笑,「她们全都是二哥训练出来的探子,改回你来找她们聊聊,包你听到不少市井秘闻。」   早有耳闻情人偶而会流连一处青楼,却从未想到会是这座蓉花楼。他听列丹齐说过,城内几处赌方几座妓院都有他埋下的人,但不知连在京城外的蓉花楼,也是他罗搜消息的点。   瞧著情人似明了似疑惑的神色,列丹弓抿唇摇头:「你只猜对了一半,这些人是二哥放的没错,可地点,是我选的。因为这里,有美好的回忆──关於你的回忆。」   楚云溪单手遮去此刻浮显於面上的表情……   他的丹弓,无论怀疑抑或埋怨,但心底仍珍惜著彼此的感情。   蓉花楼的几人在列丹弓示意下,悄悄退至侧厢,整座蓉花楼只剩他与楚云溪两人。交握的手,贴著彼此的掌心,并肩走到後院,有著两人美好回忆,雅致清幽的厢房。      t*     *     *      那盅名为「清醒」的酒,被静静搁在长形躺椅中央的小桌上,两杯斟满的杯子,谁也没动过。   楚云溪的手指,一圈又一圈沿著杯口缓缓划著,开口後便再也停不了,说著自他登基以来朝堂上关於他二人的论议。有好的,也有坏的。   一些自诩高洁之士粗鄙指谪两人逾越君臣之线的关系,尚可无需理会,然而牵扯列家与皇权的言论,却让楚云溪认真重思。   从列辰与先帝,到列丹弓与他。   先帝信任列辰,否则不会赋予绝对的军权,更不会下赐可直达天听的火漆印。而列辰以先帝的信赖为倚仗,才能在无数艰困的战争中随意调动和指挥足可威胁先帝皇权的大军。列辰每赢一场战役,先帝给予的信任便多了一分,初登大宝开疆拓土的时候,如此君臣一心无论於先帝或於列辰都是美事。在那时,即便朝堂上有反讦之言,也只会被当作阻挡帝王宏图霸业的恶言,无须列辰自清,先帝早把说长道短的人撵出朝廷。   只是飞鸟也有尽绝的一日,到了那时势必鸟尽而弓藏;大局底定後,骁勇善战的列辰最终也只能成为扎在帝王心头,拔不得又无法容忍的一根刺。   帝王的想法,无时无刻不被大臣们窥探著,只要稍起疑心,自然有佞幸之流趋附著疑心上疏弹劾。一次两次或许动摇不了信任列辰的心,那麽百次千次、乃至於万次呢?   当班列於朝的大臣们有半数以上都凿凿言论列辰的忠心,而他又确实拥有反逆的力量时,曾有的信任便如斑驳的墙,墙上的泥块一片片地剥落。   最後,先帝只剩下疑心,收回兵权的方法也只剩下唯一亦最残忍的一种──逼死列辰。   多年来,他一直著磨著这个问题,从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无法理解。在他还是太子时,甚为老将军不平,在他眼中,无法全然委以信任的父皇背离了君臣之道。他认为既是有能力的臣子、既然委以重任,便该用人不疑,疑人勿用,而不该在臣子尽忠後还来猜忌试探。   当年夷东之战前,他曾与列辰在帅帐中彻夜长谈,自然也提及这个他百思无解的疑惑。   列辰当时只说,他与先帝都有错,错在失了平衡。   信任虽好,却不能失了平衡,当朝廷上下乃至於贩夫走卒的心中都只有列家君的时候,君臣关系便失了平衡,始作俑者是先帝,也是他。   楚云溪话说至此,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没料到这名为「清醒」的酒如此辛烈,一口下去喉管如受千刀万剐,刹那间五官扭绞痛苦至极。   烈得可比剧毒,灼烧著体内的五脏六腑。   楚云溪的拳头捏得死紧,满额大汗强忍烈酒犹如火焚的灼烧感。好不容易待辛辣感稍为淡去,才开口道:「咳咳,好、好烈的酒──」   列丹弓看著甚是焦急,瞬间还以为这酒里被那老掌柜下了毒,见楚云溪除了难受却无中毒症状,听他说话间语气和寻常无异後,才放宽了心。   气得一把取走楚云溪的酒杯,斜眼瞪去。「不知道酒性就甭乱喝,喝死了我身上又得背一条弑君之罪。」   「好些天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楚云溪把手覆在情人手上,笑得温柔。「我在想,既然你不愿来问我,不如我主动来与你说个明白。」   「云溪,你想说的究竟是什麽?」   「平衡!你我之间,必须取得平衡,这段情才能走得坚定。」   「不明白。」   列丹弓摇头,无法领会楚云溪嘴里所说的平衡二字,背後的含意。   「我背後的,是皇权;而你背後的,是军权。」楚云溪顿了顿,尔後道:「这两种权力,必须取得平衡,也是我为何坚持亲征的原因。」   确实,国家需要列家军,皇帝也需要列家军。但如果只是「需要」、只是「仰仗」,最终只能走上先帝歼除列辰的後路。不同的是,先帝除去的只是臣子,可列丹弓却是他心爱的人,他狠不下手,於是他只能选择偏袒列家,偏袒自己的情人。然而这种结果,他成不了圣君,情人也将沦为被後世辱骂的佞幸。   这不是他想要走的路、更不是列丹弓会让他走的路,可以想像到那个时候,情人必定选择罢职归乡,或是更激烈地舍命捍卫两人的名誉。   他,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他必须在两种权力之间取得列辰生前所说的平衡,平衡皇权与军权,唯有这样,两人才能够不再只是君王与臣子,更是齐力为了「天下太平」奋斗的盟友。   亲征夷东,是他向世人证明他能够调度列家军,同时掌握皇权与军权。除了列家的人之外,皇帝同样是能出入沙场克敌制胜的将领。   反过来,下命列丹弓与陈固共同辅政,则是让世人明白,第一,这两人深受皇帝信任;其次,列丹弓有能力辅政监国,而不光只懂沙场战术;其三,列丹弓绝对无法以军干政,因为朝廷上还有另一个握有文官实权的宰相陈固。   棋局至此,若能顺利赢得夷东一战,便可在皇权与军权之间获得平衡。而一份难得的真情,也将通过权道的试炼,得以保存。   「原来……你已想得这麽远了……」   爱上一国之君,原本就不容易。列丹弓以为自己早已想通,却到此刻才深觉自己想的浅了。   本想无论世人如何评论,他既不是个会在意流言蜚语的人,旁人怎麽想都随他们去,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忠与不忠也只需楚云溪一人明白便罢。   然而,楚云溪想得更深、也更远──   想,两人一同留名青史,千世……万世……   「云溪……」   翻身离席,情不自禁地扑入楚云溪怀里,止不住的泪,奔腾夺眶,湿了情人的前襟。   「云溪……云溪……云溪……」   他明白了,云溪亲征之举背後的深意。   体会了,情人的爱竟如此深之又深。   楚云溪襌尽心力要予他的,不仅仅只有一份深情,而是予他一片能够搏翅翱翔的穹空。不是圈养雀鸟那般,用柔情去保护,而宁愿让彼此都受些伤痛,来换并肩飞翔的天地。   云溪,你傻啊!   为了我,你竟选择了颠簸难行的那条路……   傻子,真是个大傻子。   就像你当年为了我一句话,被流放南疆一样,傻得……叫我怎麽能不沦陷……怎麽舍得……不去爱你…… 《番外─禁宫秘(下)》   《禁宫秘(下)》   「那又如何?亲叔侄又如何?」两手紧抓著无寻的手腕,唯恐他下一瞬会从眼前消失,楚吕暴怒嘶吼,犹如负伤的兽。   血缘算什麽?   血缘从没予过他丁点好处,现在又要阻挡他对无寻的情吗?   不准!   朕是天下的王,他想要的东西,没人能阻拦。   「放开我,让我走……」   凝视著楚吕慌乱的眼神,无寻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这眼神狠狠掐紧,疼得他无力挥开箝制於腕上的手,只能虚弱地开口,开口求眼前的男人让他离去。   「不放!」   强硬的语气在今晚之前,未曾在两人独处的时候用过,可今晚心中的那只野兽发了狂,不再乖顺地收起爪子、不再温柔地伏低身子,只为了怕吓到眼前最珍贵的人。   它气愤挥舞著锐利的尖爪、拱起庞然身躯挟著怨恨,瞪视打算狠心抛弃它的无寻,低咆。   「臣与陛下只能是叔侄,过了……就是逆伦。」   「但你方才说了,你爱我。」   执傲的逼问让无寻陡升怒火,睁大了眼切齿吼道:「臣爱的人是繁露。」   楚吕微眯双眸,冷笑:「是吗?」   掬起无寻耳後的一缕黑发,楚吕弯身吻了又吻掌心里的发,噙著冰冷的语调徐徐地道:「那麽……朕就杀了他,杀了让你宁愿舍下朕也要去爱的繁露。」   无寻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不,你不会……」   吻够了那缕有著无寻气味的发,楚吕反手劈在无寻颈背。   无寻两眼上翻,坠入黑暗前只听到一句,一句冷胜寒冬的话──   「不,朕会。」   不是「我」,而是「朕」……   那一晚後,楚无寻再没听过楚吕用过「我」这个字。   没有你我,只剩君臣。   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也不能不死,何况是肉体的自由……   那一晚,无寻在昏迷中被下了药,软若无骨的肉体被另一个男人要了一遍又一遍。摆盪於清醒与昏迷之间、辗转於情欲与伦常之间,从此失了自由、亦失了会与他谈心说笑的……一个男人……   从此承王成了帝王的禁脔,被幽禁在皇宫的最深处,除了伺候无寻的几名太监,再没人见过他的身影。而那个名唤繁露的青年被处极刑,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切下,每一片都只有指甲的大小,直到第两百八十三刀才断了气,而这两百多刀都在承王的眼前被割下……   被太监箝制而强迫睁开的眼皮,让楚无寻看著无辜的繁露从一个温柔多情的生命,变得浑身血洞,哀嚎犹如炼狱厉鬼,最後在他眼前断气,成了残破又冰冷的尸体。   於是,他放弃抗拒、放弃怨恨……   最後,他连自己的灵魂也放弃,成了不言不语无喜无悲的人偶。   直到他的存在无意间被一个人得知,一个名叫列辰的人。   这个人不知对楚吕说了什麽,只在後来辗转得知,列辰手中有一枚火漆印,楚吕曾答应过,只要列辰出示这枚印,无事不允──而送他出宫,是列辰第二次动用这枚印。      t*     *     *      三十多年後、   插满青苗的农田里,有个弯腰照料稻苗的老人,田边有个七八岁的男孩正沿著田埂跑向老人。   小男孩停下脚步,一手扶著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一手比著家的方向道。「爷爷、爷爷,有个不认识的叔叔来找您耶!」   「叔叔?」   「嗯。」小男孩用力点头,两臂张开兴奋比划著。「对啊,叔叔还带了好多好多人来,排了这麽这麽长的队伍。」   老人满布皱纹的脸上充满疑惑,猜想这位来客究竟是何人。小男孩却没这等心思,一个劲拉著老人的衣角催促。   「爷爷快回去,叔叔说找您好多年了,快去快去。」   拗不过小孙子的催促,老人低头笑笑,「好好好,爷爷这就跟你回去。」   务农人为了顾田,造的房舍都不会离田地太远,一老一小没走多久便看见木造小屋外,小男孩口中所说「这麽长这麽长的队伍」。   没看过这麽多客人的小男孩很是兴奋,从小就在这偏远的山里跟爷爷生活,除了偶尔跟爷爷走过半个山头到附近的小村子,哪曾看过这般阵仗,更何况这很长很长的队伍里,每个人的衣服看起来都好贵的样子,是连村子里最有钱的村长都穿不起的丝绸衣裳。   「爷爷您看,我说得没错吧!好多好多人呐!」   「是啊……很多人……」   老人的叹息下,似有诸多复杂的情绪杂混其中。尤其当队伍最前方的男子朝他走来後,老人又是一叹。   「老人家……可还记得云溪?」   「云溪?」   太过遥远的岁月里,好像听过这个名……   老人皱眉想了半晌,终於想起了这个人究竟是谁。「太子。」   楚云溪浅笑颔首,挥手命随行禁军退出百步之外後,向著老人跪地行礼,道:「皇叔祖,孙侄儿终於找到您了。」   小男孩在旁边看傻了眼,摸著後脑勺抬头问:「爷爷,他谁啊?」   老人又是一叹,「他是爷爷的……一个亲人……」   「耶?那我该怎麽喊他呀?」   楚云溪改跪为蹲,对著小男孩笑笑,「你可以喊我声表哥。」   「表哥?」小男孩吃惊地张大嘴巴,对著楚云溪皱眉挤眼:「你这麽老,应该是我叔叔吧,怎麽可能是哥哥?」   小男孩天真的回答让旁边的两人忍不住笑开了脸,老人拍拍小男孩的头说:「繁露乖,去帮爷爷拔田里面的杂草,爷爷要跟他聊聊。」   「爷爷放心,我肯定把杂草拔得乾乾净净一根不留。」小男孩开心地蹦蹦跳跳,朝著农田的方向跑去。   望著小男孩远去的背影,楚云溪的面上浮露愧疚,低声道:「这孩子……是繁露啊……」   「说吧,为何寻我?」   老人,正是曾被幽禁宫中又被列辰以火漆印救出的承王──楚无寻。   在列辰的安排下掩迹藏行,在一个又一个深山短暂落脚,远离人烟,唯恐楚吕反悔又将他囚禁宫中。如此年复一年,就连当年护他出宫的列辰,也渐渐失了无寻的踪迹。   对於楚吕与无寻的情和恨,楚云溪并不知悉,无寻被囚乃至列辰助其逃离,他还太小,小得不知缘由,直到他与列丹弓讹死混入列家军,而列辰被先皇派往征讨夷东前的那个夜晚,他才在大帐内,从老将军口中得知这段往事。   『殿下,您将来必定会面对兴兵易主的局势,陛下势力仍盛,如何让陛下甘愿就缚,就靠这个了。』   列辰的拳中握著的一物,静静地放到楚云溪的掌心。   一只玉制短笛,不知为何被劈成两断,而在短笛两端,刻著两个名字──   左端刻了个「吕」字,而右端……刻著「无寻」……   後来果如列辰所料,当他奇袭皇宫,在那个曾经囚禁楚无寻的殿阁中找到卧病的父亲,原本重病却如雄狮负隅顽抗的父亲,在见到这只短笛後,果真抛下手中宝剑,捧著玉笛失魂颓坐在地上。   楚云溪从没看过父亲这般模样,这般地……失魂落魄……   彷佛瞬间苍老,成了个没了魂魄的躯块。   这样的父亲,他下不了手,下不了手为枉死无辜的人讨回公道。然而就在列丹弓得知害死老将军的帝王正在此处,持剑奔来欲报父仇,却被楚云溪格剑阻挡,两相对峙而成僵局之时。   楚吕竟从失神中清醒,抓起落於地上的宝剑横颈一抹……   在所有人的错愕中,结束他传奇又血腥残虐的一生。      t*     *     *   过往的事,说到这里。   楚云溪唤来随从,接过一只雕工精美的木匣,走到楚无寻的面前打开木匣的上盖。   「……」   碧绿的短笛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所用的玉,质地有多珍稀。   楚无寻颤抖苍老的手挣扎许久,最後还是将那断成两截的短笛从匣内拿起。   温润的触感伴随尘封了太久的记忆,刹那间如拍岸的海潮涌入脑中。   楚吕送他短笛的记忆、逃离皇宫後含怒以剑劈断短笛的记忆、藏身无人深山只为躲避那人的记忆,还有那个因他而惨死的青年……   却似乎都比不上两人决裂的那晚之前,点点蓄积,悸动却不得不封藏的情。   「死了也好,他欠了太多血债,死了好。」   转动手中的短笛,赫然发现短笛的两端,刻著两人名字的旁边,多了几个字──   左端:吕,不悔。   右端:无寻……对不起……我只是想爱你……   『无寻,教我,教我如何去爱。』   脑中响起那段孩子气的话……   老人握著短笛背身离去,没留下半句言语。   但楚云溪知道,那股恨,已从老人的心中拔去。而他也完成了与老将军间的承诺──承诺找到楚无寻,并让他此後再无恨念度过馀生。   看著老人摇晃离去的背影,楚云溪阖目淌泪。   【完】 《番外──吾乃史官(上)》   《吾乃史官──(一)》   什麽是史官?哥儿你问我啊?   咳咳,真是不好意思,在下敝人我,对,没错,就是站在你面前的我,就是活生生血淋淋,喔不,应该说我就是哥儿你想问的那个「史官」。   所位的史官,它是个官名。   至於它的职责嘛,按规制上来讲是跟随皇帝左右,纪录其言行得失和政务的一种官员,说白了就是皇上的跟屁虫鱼大便,成天拿著笔墨捧著书册,把皇帝说的话做的事通通给纪录起来,喔不过不包括皇帝拉了几坨屎宠幸了几个妃子,这些事情是太监们在管,跟史官一点关系也没有。   纪录这些事情要干嘛?还不就是给後代君王当观摩教材,前人做了该做的,要效法;前人做了不该做的,要警惕。而且惯例上不管咱们史官写了啥,就算是皇帝老子也不能跟史官说「喂你这根杂毛把史书拿来给老子瞧瞧」,如果皇帝真这麽做了,那可是违反惯例的,搞不好史官还会多记上那麽一笔,暗讽你是个坏皇帝云云。   如果你以为史官这差事好,那可就大错特错,要知道咱们纪录的可是皇帝的一言一行,皇帝耶!不是什麽阿猫阿狗阿猪阿牛,是天下的至尊、掌握全天下人生杀大权的皇帝耶!   你说说哪个当皇帝的不想自己是後世歌颂的明君圣主?可是谁能无过、谁能没有发脾气的时候?不小心砍错了人、断错了决定,这些通通都得被列入史册里去,通通都得摊给後世子孙瞧瞧原来你爷爷你曾爷爷是这麽笨蛋傻瓜一个,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搞不定……还导致当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你说说哪个皇帝能受得了这等口诛笔伐?受不了嘛对不对。   所以说罗,当过史官的前辈们都要咱们尊奉「秉笔直书」的宗旨,要具有让後代史官推崇的品藻与史德。要让他们都知道「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还有什麽叫做「夫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於褒贬,不书无损于劝诫」。简而言之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个史官,就要把帝王们的言行随时记录下来,不管你「举」得对或不对,都要「直书其事」,那怕皇帝老子很没品地拿把屠刀架在你脖子上,也要说真话,不可以说假话。亦即你得有「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的骨气,绝对不能「兰艾相杂,朱紫不分」。   以上,是做为一个铁铮铮硬骨子有气魄的史官──的原则。   然而,有原则必定就会有例外,这同样是不变的准则。   比如说──我!   吾乃史官是也,史家的史,官家的官,史官。   听明白了吗?   吾、乃、史、官!   我家曾爷爷姓史、爷爷姓史、我爹姓史,所以我,自然也姓史。   我家曾爷爷当过官、爷爷当过官、我爹没当官,为此扼腕了一辈子,好不容易五十多岁的时候终於生下了我这个儿子,理所当然地希望我能继承家族过往光辉,也能当上个官,所以给我命了个充满期许的名字,叫做「小官」。   要不是後来我娘臭著脸提醒我那个笨爹,说是小官小官听起来跟卖屁股的「小倌」没啥两样,晦气,於是硬是把中间那个小字个抹掉,也於是我正式成为了「史官」──姓史,名官。   要说这姓史的人也不少,算不上什麽特殊稀有的姓氏;姓史名官的普天之下恐怕也不只我一位,毕竟都出了我家那个笨爹了,难保其他地方不会也冒出几个白目的爹爹。   可偏偏其他姓史的、或者姓史又名官的,都没我这麽倒楣,倒楣地碰上了一个老爱帮周边人取别名乱喊的列大将军。   想当初跟著其他人去军队里应徵,也不过是想拽个打杂之类的差事混混,能混口饭吃就庆幸了。可偏偏那天列大将军不知哪条神经没接对,非抢了小兵们的工作一屁股坐在大营前,说要亲自会会咱们这群来应徵打杂的家伙。   就这麽好死不死地,当大将军的屁股在板凳上坐稳後,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我。   「你──姓史?」   「是。」不然哩?这个字不念史还念做啥?啧。   「单名──官?」   「是……」语尾拖长长,两眼往上翻。   大将军你到底要考核多久啊?不就挑个打杂的吗?管他姓啥名谁啊真是。   「所以说你叫……史官?」   「对啦!」   「……」   「……」   「噗──活哈哈哈哈哈──」   「……」翻白眼。「我说大将军你会不会笑得太夸张了啊?有这麽好笑吗?」   「有!噗噗噗噗──」   「那小的可以来这里打杂了吗?」   「不行。」   「──」吸气,怒。「耍人啊你?不要以为你是大将军我史官就不敢把你怎麽样!」   「喔?」大将军一脸玩味地盯著我的脸。   「我!」   「你?」   「我!」   「你?」   「我我我──」   「你怎样?」   「我……我回家在墙壁上写你名字然後吐口水喔我告诉你!」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很明显,我的话对大将军而言极具娱乐效果,因为……   他足足笑了半个时辰还停不下来。      t*     *     *      後来,我没去打杂,反而被大将军一路提著领子拎到了皇宫。   什麽?你问我为什麽是被「拎」进宫的?   呜呜呜,还能是为什麽?谁叫人家矮嘛!   大将军嫌我腿短走得慢,乾脆用拎的把我拎著走,不然你以为我想这样子去面见皇帝陛下啊?呜呜呜这又不是人家愿意的说。   至於被拎进宫後去干嘛?   还能干嘛?   自然是干我这个史官能干的事啊!   怎麽,还没想出来?瞧你笨的。   我问你,史官能干啥?这答案不是明摆著给你看吗?   史官能干嘛?   当然是去做──「史官」了呗,连这也没想出来,啧啧啧太嫩了喔。   於是,我,史官,成为了前无古人後有没有来者我哪知道的,姓史名官,并且担任皇帝跟屁虫一职,换句话说就是秉笔直书的「史官」。   於是,言而总之总而言之的结论就是──   吾、乃、史、官!      t*     *     *      做为一个史官,尤其是一个好的、足以为後辈们效尤崇拜的优秀史官,其根本原则就是四个大字,来,跟著我一块念。   秉、笔、直、书!   很好,大家都有乖乖念,而且发音正确字正腔圆。   但问题来了,当我被某个无良又恶劣的大将军拎去当史官後,负责教育我的老前辈此刻才发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并且也是最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才疏学浅……   论真格的,老前辈这句「才疏学浅」还太抬举我了,若要我坦白招供的话,我会这麽说──   是的,我才疏,很疏,非常非常的疏,疏到就像八旬老伯头顶上残存的那几根头发那样地疏。   没错,我学浅,甚浅,极端极端的浅,浅到就连蚂蚁爬过去也溺不死它的那种浅法。   这般惊吓天地气死鬼神的才疏学浅法,要怎麽当一个称职的史官?对於这个问题,一开始老前辈摇头叹气地要我在纪录时,但凡遇上不会写的字就以圈叉代替,然後等皇帝退朝後在口述一遍给负责帮我润笔的小书僮听,由他来帮我执笔书写。因为我虽然才很疏学很浅,但有一双好耳朵、拥有一身好记忆,只要听过一回就能记得。   只不过当某一天,某大臣援古证金高谈阔论,用了一堆不知作古多久的人曾经说过的话来旁徵博引,害得我当日的本子上除了圈叉还是圈叉,除了我以外压根儿地没人能看懂本子上究竟写了啥之後,我的老前辈一边呕血一边手脚抽蓄地对我说……   「算了,你你你……你用画的吧。」   啧,早说嘛!   论别的我还真没本事,可如果说到画画,哼哼,那可不是我史官吹嘘乱盖,本山人的画可是栩栩如生淋漓尽致,觉非等閒画师能够相提并乱的啦!   从那天之後,本史官的人生展开轰轰烈烈的一页,更开启了後代除了以文字为史、更以图为史,新的秉笔直书法。   喔呵呵呵呵呵──      t*     *     *                  <一如往常的碎碎念>   终於写到了邵娟要被立皇后的段落。。。。(努力把眼皮子撑大   这表示我离那个恐怖的结尾又近了些距离XDDDDDD   写到这里的时候,「英雄泪」这个长篇小说,已经累积了二十万字!(含泪洒花)   有史以来如此有耐心地写了这麽多的字数,而且更恐怖的是…….它还没完结Q口Q/(滚地大哭   最後究竟是会到多少字数啊?!一路以来连自己都很好奇。   也由於是随意的专栏,码字的时候除了基本主线以外,还穿插了不少的番外,渐渐地让原本无法完整的主干,透过这些小配角的故事,一点点变得完整。就像是这个月的番外「吾乃史官」,草稿本中添上这篇纯粹是想透过不同人物的观点,来看列&楚这对主角,却越写越活出史官自己的味道出来。这是写文的乐趣,也是会让身为娘亲的我非常想撞壁的状况。(艹   我家孩子什麽时候才能照著剧本乖乖去演啊?   最近的天气古怪得很,经常是中午时分热得要死,让人完全没有已经身处凉爽九月的感觉,反倒是看著火辣辣的太阳唉叹,果然是温室效应让夏天变长。但是只要一过了下班时间,到了晚间八九点後,气温就像高空弹跳一样笔直下降,让人在凉爽适合睡觉的状态下,忘了这种气候也是最容易感冒的日子,於是。。。。。噗浪上开始出现一个个被感冒重击的留言。。。。   这种天气,真得很容易让人忘记,八九点凉爽的气温到了入夜凌晨後,会继续下降,忘了盖厚一点被子的结果,就是身体不适的症状一个个跟恶劣的小鬼头一样冒出来,不但打乱你的事情,更惨的是身体非常不舒服。   所以大家要留意保暖,晚上还是多盖一层薄被比较好。   另,时间好快,眼看著CWT-香港场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希望香港的捧油们别忘了来看我喔!^O^/   虽然我不会说广东话,但普通一点的会话应该能够听得懂一点点(笑   据连摊友人密报,貌似在大娘的摊位上会有翻译小天使,就算到时候没有小天使也没关系,我们来玩比手画脚外加中英语台语广东话混著讲,就不信不能沟通(喂XDDDDD   「金火旺系列」由於男欲按摩院&恁爸ㄇㄟˇ爽2书已近完售,把最後的几本都带去香港了,数量只有各10本左右,想要趁此机会带回家的捧油们请早点来喔,不然就没书了,得等11月再版後才会有书。此外,来摊位上购书的捧油们,大娘会准备一份小礼物送给你们喔!当作是CWT第一次香港行的纪念。届时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份小礼物:p   希望CWT-香港场一路顺风、希望不要没人鸟我(艹)、希望吃到很多好吃的东西(大笑)、希望我的脱队单飞之旅能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希望活动当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希望前一天晚上跟其他大大们的夜游很好玩、希望我订的房间能像网页上那样漂亮精致……当然更希望把书卖光光不用扛回家啦!XDDDD 《番外──吾乃史官(下)》   《吾乃史官──(下)》      其实呢,做史官是很苦命的。   要嘛你给皇帝杀头、要嘛你被皇帝的儿子杀头、要嘛你为了秉笔直书自己把头伸出去给人杀,再不然嘛皇帝虽然快被你气死又不能够杀你,这时候就会来个「杀头警头」。   啊?你说你不懂什麽叫做「杀头警头」啊?   来来来,史官我解释给你听。这「杀头警头」顾名思义就是杀掉一个头,来警告另一颗头。什麽?还是没懂,那好吧,我就说得更白一点。   其实这句话也不难懂,就是砍掉你「下面的头」,来警告你「上面那颗头」安分点,别再惹皇帝老子或他儿子生气,不然下回可就没这麽客气,直接砍掉上面那颗头。说得文诌诌些,也就是按我师傅的说法,这叫做「宫刑」。   如何?懂了吗?   还没懂的话我直接画个没鸡鸡的男人给你看,再不懂我也没辙了。   不过呢,我做史官做得挺舒服的,舒服到连我师傅都说我命好。   啧,什麽叫做命好,告诉你,能做得舒服是本史官聪明。因为啊,嘿嘿,本官发现摸鱼打混的诀窍,就算上朝的时候打瞌睡也不会捱皇帝老子的骂。而且还可以因此得到不少大人们、甚至皇后娘娘的打赏呢!   不信?   好你个小屁孩居然不信我?本史官证明给你瞧瞧。      t*     *     *      天顺殿   寅时没到就被伺候我的小太监踢醒,迷迷糊糊吞了三碗粥便奔至天顺殿右侧的大桌子上等著上朝。可是,呜呜,好想睡,还是好困喔!   「呼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正准备来伸个懒腰的时候,赵央公公走了过来跟我咬耳朵。   「史官啊,皇上要你今天多画几张大将军的画,特别是大将军刚上朝还没睡饱的样子,可千万别忘了画下来啊!」低声低声。   「喔,好好好,没问题。」我同样低声低声地道。   赵公公交代完毕,随即清清嗓子高喊早朝,我也赶忙把桌子边收纳画具的木匣打开,没一会儿我这张桌子上就摆满了八九个白碟子,每个碟子上都放了一小坨各色的颜料,旁边什麽笔洗墨盘镇尺笔架等等一个不缺,接著铺好白纸等著大臣们上早朝。   我叼著笔杆在嘴里咬呀咬,非常认真地瞅著带著倦意上朝的列将军,用力记下他脸上每一分表情,不管是揉眼还是打呵欠,就连他咬牙槌著後腰的动作也没放过。   真是不懂耶!   皇上干嘛老爱让我去画列将军这些小动作?难得这麽优质的作画题材,不是应该让我去画画大将军拿剑啦带兵啦狩猎啦等等英姿,顺便彰显彰显国吗?画这些有个屁用啊这?   不过抱怨归抱怨,一张画一两银子的打赏实在太诱人,既然客人要求谁管买卖的东西值不值,反正皇上觉得这种画值得那就是值得,不服气你跟他吵架去啊?啧。   刷刷刷,蘸墨勾线,再来上色,没一会儿活灵活现的大将军就在我纸上浮现。   啊,糟糕,不小心滴到一滴清水在画上,赶紧拿起来用嘴吹乾。突然间一声巨吼从我脑门前方响起──   「史官!」   耶?谁喊我?   抬头望啊望,这才瞧见皇上怒眉瞪我。好、好恐怖……   皇上指著我用指尖捏起来在半空晾乾的画,「放下。」   「喔!」啊惨,说错了,改口改口:「微臣遵命。」   我乖乖地把画搁回桌面,纸才刚沾上桌子,立马就给火速奔来的赵公公给抽走,紧张兮兮地卷起来塞到袖子里,然後又紧张兮兮地跑向後殿。   下朝後,方才不知跑哪儿去的赵公公又冒了出来,龇牙咧嘴地扔了我两个大白眼,然後打开我的手,在手掌心上放了一两银子。   「下次不许再把画拎起来晾乾知道吗?你知不知道刚才你的图差点被列将军看到啊!皇上差点被你害惨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耶!」奇怪,不过是张图画,皇上天大地大,哪可能被我这区区史官给害惨。   「……」赵公公又赏了我几个白眼,一副快晕死的样子从我面前离开。   挠头。   我怎麽了吗我?干嘛又赏我白眼啊?   不过,嘿嘿,抛抛手中的银子,开心。「又赚了一两外快。」   收起银子,我背著放画具的匣子蹦蹦跳跳离开天顺殿。      t*     *     *      清宁宫   「唔,皇后娘娘……您、您可不可以别把脸一直贴过来啊啊啊……」我哭。   呜呜呜,我可不想被人误会勾搭皇后娘娘,从此跟我下面那颗小头绝别。呜呜呜,我只是个混吃等死兼差画图赚银子的史官,才不想当仗义执言被割掉小鸡鸡的史官啦,呜呜。   「怎麽,哀家很丑吗?」皇后笑得奸诈阴险没有天良。   「娘娘贵为皇后,自然是天仙貌美沉鱼落泥巴,还有那个什麽飞沙走惊得吓人,喔对,还有西施笑死闭月剪花……」   「噗哧噗哧──噗哈哈哈哈哈──」   「……」   呃,能不能别笑得这麽夸张啊娘娘?您又不是不知道小的是有史以来最为「才疏学浅」的史官,我这一辈子没用过这麽大串成语去形容过一个人耶!好歹赏个脸给个掌声嘛!   「活哈哈哈哈,听说宫里头来了个宝,不错不错,哀家喜欢。」   「呃……那就多谢了,喔不,应该说微臣谢娘娘。」啧,宫里就这点讨厌,到哪儿都得文诌诌。   「他们说你的名字就叫做史官。」   「是的,微臣确实姓史名官。」   「听说你的画,画得十分好。」   「不是『十分』好,是『千万分』的好。」我骄傲抬头,挺起我薄薄的胸膛,得意地道。   开什麽玩笑,才十分?哪根葱给我打这麽低的分数?滚出来跟本官理论理论,别的不敢比,比画画那我可是从没输过人,要不是家里头穷出不起钱买画具,不然我可早就考进图画署当个优秀的画师了呢!   「噗哧。」   「娘娘……」委屈扁嘴,我又没说错话,干嘛噗哧我。   「咳咳,哀家失礼,来人,给史官大人赐坐。」   「微臣谢娘娘。」起身,喔喔终於有椅子坐了,人家腿好酸。   「那麽……史大人……」   我伸出手,一脸惶恐:「不大不大,微臣才十五岁,我是小人。」   「──」   怪了,娘娘的嘴角干嘛抽得那麽凶啊?不舒服吗?   「娘娘您不舒服吗?看您的嘴巴抽得好厉害啊!」   「哀家,噗……咳,哀家很好,没事。」皇后抿抿嘴,转了个话题问:「刚才史官可是被皇上召见了?」   「是……也不是……」挠头。   「怎麽说?」   「召我的是大将军,可要我画的人却是皇上,而且还吩咐我躲在旁边偷偷地画不许出声。要我描完墨线就可以滚蛋,三个时辰内把上好色的图纸送去天宁府给他。」   「喔?」皇后的眼睛闪闪发亮,以袖掩唇道:「给哀家瞧瞧。」   「可是……」为难哪!大将军有交代,不准给别人看到画的内容。   皇后笑靥盈盈,不知打哪变出一锭银子,「哀家打听过了,别人都对史官你的记忆和画功十分,喔不,是『千万分』地称赞。」   「嘿嘿嘿。」咧嘴笑,好开心,皇后赞美我耶!   皇后唤来宫女,宫女手上捧著一叠白纸,接著道:「哀家相信,史官一定会帮哀家的忙。」   「没问题,水里水来、火里火去。」豪气拍胸,对於美人绝对忠心耿耿的我,怎麽能够拒绝美丽的皇后娘娘,答案当然是不可以。   「那好,往後无论是谁要你画,只要被画的人是皇上和大将军,史官你另外帮哀家画一份,成吗?」   「成!」美人摇晃著掌中亮灿灿的银子,不低头的就是白痴。史官我不是白痴,只是笨,当然不会拒绝这等美差罗!   於是,我恭敬地把长竹筒里卷起收好的图纸取出,献给皇后娘娘。「娘娘放心,既然收了银子就绝对帮您把这差事给办好,等我把去另画一回并上色好给大将军送过去後,回头再帮您这几幅画也给上色。」   皇后接过图纸,点头微笑:「甚好。」   皇后翻过一张张图纸,美目突然瞪大,指著其中一幅图上的某个人,问:「等等,这是?」   我挠挠头,惭愧道:「太子中途跑来,我就不小心画进去了。」   皇后眼睛一眯,看著画纸上双唇交叠的两人,和旁边拉著列丹弓袖子打扰师傅跟父皇好事的小笨蛋,对著宫娥吩咐。「去把太子给我请来,哀家要好好管教一下。」   死小孩,说了多少次不准打扰那两人他就是不听,很好,现在罪证确凿,哀家非管教管教你不可。   皇后挥挥手,要我退下,所以後来太子爷发生了什麽事情也不清楚,只知道太子爷有好一段日子见了我就瞪。   呜,我哪招惹小太子了?我哪著惹了啊?   哭。      t*     *     *      军营   「……」扁嘴,我哭。   肯定是我最近外快接太多,没时间去庙里给菩萨上香所以才会这麽倒楣,得在这里被迫画个大男人的裸体,就算你有用布把下面遮起来也不成。   「喂,你到底动不动笔?」摆出自认为最有架势、最威风凛凛姿势的猛虎将军巴铁,忍不住对著垮了两条八字眉,一脸委屈的我大声问。   「银子还你。」踢腿,极端委屈地把到手的一两银子扔回给巴将军。   巴将军纳闷了,挠著後脑问:「不是一两银子可以买你一幅画吗?」   「是没错。」   「那你干嘛不画?」   扁嘴,泪光闪闪,我非常委屈地开口:「我才不要画男人的裸体。」   美女愿意让我画裸体当然乐意,免费的也行。男人的话,要像列将军那样的美男子画起来才有成就感,也才符合本史官对於美丽物件的执著。   长得不美的男人,还是个满身精壮肌肉的大汉,一点都提不起人家画画的兴致,更别提还要我画裸体画……   啧,谁想画你的大屁股啊?   「拜托,史小弟你就帮帮老哥这个忙吧!你这图老哥是要给未来媳妇看的,老哥在沙场上捱了不少伤,大大小小的疤口怕人家姑娘看了不愿嫁,又不好让媒人婆去骗人,想说请你帮忙画个真实的老哥,倘若有姑娘不嫌弃愿意嫁我,老哥的媒人礼绝少不了你一份,拜托拜托,哥哥我能不能娶到媳妇就靠你了。」   「呜……」感动哪!原来巴大哥想娶媳妇又不想骗人,所以才要我来画啊!呜呜,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大哥放心,史官一定把你画得威风又有气魄。」   「谢谢。」   刷刷刷──   要巴大哥摆好耍大刀的姿势後,我马上拿起墨笔三两下把威风凛凛的猛虎将军搬到了纸面上。   刷刷刷──   由於太过认真,没留意大哥腰上绑著的那块布被风吹了起来,露出同样「威风凛凛」的巴小弟,所以也就很不小心地照样搬到了纸面上。   为了不负所托,我还特地自荐,亲手把完成的图送给巴大哥想娶的姑娘,没多久便听到了巴大哥的消息……   被退货的消息。   就在某天,散朝後去天宁府给列将军交差,顺便关心一下巴大哥为何被人家姑娘退货的时候,列将军当场很不给脸地狂笑,一阵翻找後拿出张被揉烂的图纸扔了过来。   「你自个瞧瞧。」   展开图纸,定眼一瞧,我傻了。   图面上,巴铁将军威风凛凛;胯下处,巴铁小弟同样威风凛凛。   「──」狂汗。「呃……这个……」   「你最近碰到巴铁最好躲远点,他放话见你一面揍你一拳,揍到他娶到媳妇为止。」   「呜呜呜……」我哭。「将军救命。」   「要救你也行,三个月内帮我画画不能收银子。」   「可以可以。」用力点头,银子跟命,当然是命比较重要。   「还有,你自己回去照著镜子画一幅你的裸体画,这样巴铁的气就能消了。」   「耶?这样子就可以了吗?」   奇怪,只要画我自己就可以避祸了吗?这麽幸运?   列将军给了个神秘的笑容,拍著我的肩膀道:「你回去动笔的时候就会明白了!」   带著满肚子的疑惑,回家搬了个大铜镜,脱得光溜溜後仔细把自己的裸体从上到下研究了遍。当视线看到某个部位的时候,我懂了──   「呜,坏人。」大将军是坏人、巴将军也是坏人。   裸体被姑娘退货有什麽好不满的?   好歹你那条可是「威风凛凛」的巴小弟,而我……呜呜,人家只有「弱不禁风」的史小弟。   既然威风凛凛都娶不到媳妇了,那我怎麽办?   这些大人们心眼好坏,就会欺负我,呜呜呜呜呜──   看著自家弱不禁风的史小弟,我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没有比大小。呜……         t 英雄泪(57)   (57)   清宁宫   朴素淡雅的布置,让人无法相信,这清宁宫的主人,是天下百姓的母亲──这个国家的皇后娘娘。   为了册封大典特地赶制的鲜红礼服,礼服上,用金线锈著代表皇后身分的凤凰。盘起的发上戴著金色凤冠,冠上镶有二三十颗色泽大小均一的纯白珍珠。礼服很沉,金冠很沉,怀里抱著的婴孩也沉,却沉不过她此刻的心情。   邵娟,是她的名字,一个和家主有了关系的女仆所生下的孩子。但那个被她称作母亲的女子,自始至终都带著浅浅的笑容,对她,也对那个连妾室名分都碍於妻子的妒忌而不敢给予,甚至将其抛弃的男人。   问母亲:恨吗?   母亲摇摇头,将她紧紧抱入怀里,道:不恨!   母亲说,男人让她体会爱一个人的美好,还给了她可爱的孩子,所以,不恨。   问母亲: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这不好傻吗?   母亲笑了笑,道:只要我爱著他,就够了。   母亲的脸上,总含著笑,直到临终仍是如此。   那年,邵娟十岁。   听闻村子口有人在招童女入宫,为了葬母邵娟在身契上捺了手印,随著年长的宫娥踏入传闻中孤寂又险恶的皇宫,从一个做粗活的水踏房宫女做起,只为了温饱而活。   为了让上面的人赏识,为了在这宫里活得容易,在别的同伴熟睡或嬉闹的时候,她努力识字学习。渐渐地,她从做粗活的水踏房转入职司文书的书库房,後来又成为伺候皇帝起居的宫娥。   远远地看著这座皇宫的主人一换再换、看著後宫相斗争宠的妃子被一批批逐了出去、看著新君夜夜灯火通明的殿阁,也看著另一个潇洒俊美的男子出入帝王寝殿。   远远地,对著这一君一臣,邵娟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奢望──因为身分卑微,所以是奢望。   被点名成为侍寝宫女的那天,邵娟静静地在其他宫女们妒忌的眼神下接过侍寝宫女方得配戴的金簪。或许在这些女子眼中,那只金簪亮得叫人眼红,邵娟却清楚明白,侍寝只不过是一个头衔,一个提供肉体让帝王泄欲的头衔。   半个月後,她换上了贵人的衣饰,有了属於贵人的寝宫与宫女。她明白帝王之所以频繁恩宠的原因、更明白非她不宠的理由,因为她无依无靠没有背景,而没有背景亦等於即使她怀了龙种,也不会有外戚擅权的疑虑。   她的奢望,不是浅薄地争宠或位主後宫。   她的奢望,更狂妄、更放肆,以一个女辈之流胆敢怀抱这种念头,不被冠上狂妄放肆之名,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麽比这四个字更能形容她心中的那个奢望。   为了达成奢望,她豁了出去,鼓起勇气在侍寝後对帝王直言。   『陛下,臣妾有了身孕,若是生下皇子,请封臣妾一等嫔妃吧!』   哪怕她的话会被扭曲、哪怕她可能为此交出性命,也非搏此一搏不可。   而她,搏到了。   她成为帝王手里的一枚棋,成了清宁宫的主人。   宫女的声音拉回沉浸在回忆中的人。   「娘娘,列将军正在殿外等您传见。」   皇后扬起唇角,微笑:「快请将军。」   「是。」   殿门处,男子背著夕阳步入清宁宫,一身光华犹胜夕照,一步步走近,依礼屈膝跪在她的面前,恭敬开口。「微臣列丹弓,拜见皇后。」   「将军请起。」   「谢娘娘。」   皇后看著列丹弓缓缓抬起的脸,眼角再也含不住激动的泪水,任由泪珠一滴滴滚落脸颊。   「皇后娘娘。」列丹弓微笑,见到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後笑得更深,压低声音对著皇后怀里的男婴道:「臣,列丹弓,参见太子殿下。」   说完,列丹弓重重跪下,对著襁褓里的婴儿行了三叩大礼,叩拜後才又起身。   「终於……见到将军了……」脸上,又多了一行泪。   「可以……让臣抱抱太子吗?」列丹弓羞窘地用手指挠脸,红著脸提出请求。   皇后含笑点头,将熟睡的孩子亲手交到列丹弓怀中,有违宫规的举止让一旁伺候的宫女吓得睁大双眼,本打算接过太子後再交予将军的双手,就这样不知该如何是好地停在半空。   「都退下,本宫有话要与列将军说。」皇后挥退宫娥,清宁宫里独留她与列丹弓二人。   列丹弓抱著婴儿细细看著,「这就是……云溪的孩子……」   「也是列丹弓的孩子。」   此言一出,饶是自认不拘礼教的列丹弓也兴升挫败之感,脸黑垂头。「怪不得云溪要我小心点,说他立的皇后很不一般。」   四周已无旁人,皇后美丽的脸庞上浮露玩味的笑,反问:「喔?」   列丹弓抹抹脸,口气也变得像在和自家兄弟对话那般:「拜托你好不好,什麽叫做我的孩子?勾搭人家妻子这种罪名别随便安我头上成不成?何况还是云溪的老婆。勾搭自己男人的妻子……妈啊这像话吗?还有啊,别哭,你这一哭岂不让我这不像话的罪名又添了几分真实性吗?」   「噗哧。」   皇后忍不住笑出声音,抹去脸上泪痕,错袖躬身。「邵娟如今的身分是太子生母,无法对你行跪拜大礼,但却有一事相求,希望将军务必准允。」   「别别别,拜托你别跪。」列丹弓唯恐皇后真会对自己下跪,又碍於手上抱著小太子空不出手来将她扶起,急得直喊。「允了允了,你说什麽我都允,拜托娘娘您快抬头吧!」   楚云溪你这个混蛋,哪找出来这种女人当老婆啊?居然比他还更无视仪礼宫规,天哪!   「请让邵娟追随陛下和您,做那天下太平的大梦。」   是的,天下太平。   她一个女辈之流,却胆敢追求天下太平这个大梦,所以说,她追逐的是个狂妄又放肆的奢望。   如果她生为男子,会选择为官或从军,用双手保卫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但她不是,对於自己的女子之身,她曾沮丧过,却在被命为侍寝宫女的那天燃起另一种希望。所以她愿用性命搏一次追逐这个大梦的机会,倘若赢了,她能够孕育承继这国家的子嗣。   是的,唯有身为女子才能办到,才能将「天下太平」这个大梦做得更大、更远。让陛下和列将军替这这片土地打下的太平江山,再更延伸五十、六十年,或者还能够更久,而到八十年、一百年……   天下太平──   她邵娟狂妄又放肆的大梦。   「所以云溪才说,你册封之後头一个想见的人,是我。」   列丹弓看著眼前的女子,眸里尽是赞赏之色。   「是的。」她颔首,「因为除非邵娟被册封为后,否则没有资格站在陛下与您的面前,谈论这个奢望。」   如今,她有了站在这两位英雄人物面前的资格;如今,她有了与他们一同追逐这个大梦的资格。   「你爱云溪。」列丹弓微笑,语气肯定。   皇后也笑了,低头看著襁褓里的孩儿道:「是啊。」   爱上了,一个不会爱上自己的人。   「你好傻……」列丹弓鼻尖的叹息,好轻……好轻……   『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这不好傻吗?』   瞬间,自己与母的对话,巧合地和列丹弓的语句重叠。   抬起头,皇后含笑看著列丹弓,道:「只要我爱著他,就够了。」   爱,有很多种形式。   而她,选择了最幸福的那种。   列丹弓轻轻在婴儿额头落下一吻,问:「云溪给这小东西取什麽名字?」   皇后先是一愣,随即以袖掩唇,笑问:「陛下没说吗?」   「他要我问你,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天晓得他在害什麽羞。」想起情人一听这个问题当场脸红逃离的反应,列丹弓就满肚子好奇。   「嘻。」皇后掩嘴低笑。「忆弓!忆娟是本宫的小名,故取『忆』字,至於那个『弓』……」   「……」   大将军脸上,浮著和情人早晨逃离他身边时,一样的红晕。      t*     *     * 英雄泪(58)   (58)   征伐夷东的大军,发了。列家的人,皇帝只择了列丹毓随行。   送行的当天,列丹弓和陈固身著朝服立於皇后的後方,皇后手抱太子对著一身盔甲的帝王道:「祝陛下凯旋而归。」   楚云溪摘下头盔,对著太子、对著皇后、对著陈固,也对著躬身送行的情人,道:「朝中事务,朕就交付皇后与两位爱卿。」   军队,浩浩荡荡地从城门口向远处蜿蜒。   陈固对著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的人,用著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相询:「酒备好了。」   「死木头……」低垂的脸,连骂人的语句都挟著落寞。   有个太了解自己的人,真的……很讨厌哪……   「去哪喝?」   「宰相府。」   那天晚上,列丹弓拎了一小壶的酒登门造访,陈固备好的酒一口未饮,拉著陈固唠唠叨叨说著这壶酒的来历、说著陈固早已不知听过几回,关於他和楚云溪的故事……   列丹弓醉意已浓,眯著眼躺在陈固的腿上,嘟著嘴孩子气地道:「好想就这样一直醉……一直醉……醉到云溪回来的那天……」   「嗯。」   「可是我不能醉……我要帮云溪守著他的梦想,守著……嗝,我们……我们所有人,嗝,的梦……」   「嗯。」   举起手,指头戳了戳陈固的下巴,笑得傻傻憨憨。「嘿嘿,云溪的儿子好可爱,软软的……嫩嫩的……好像……好像烤小猪……呵呵……」   「──」   陈固举杯欲饮的手,不小心把杯子里的茶水全洒在列丹弓的脸上。   「死木头,这酒名叫『清醒』,那你说……我现在是醒的?还是……醉的?」   抓著袖子抹去列丹弓脸上的茶水,陈固仍旧是不变的回应。「嗯。」   闹脾气的孩子气得勾下陈固的脸,鼻子碰鼻子地怒问:「你除了嗯嗯嗯就没别的回答了吗?还有,嗝,明明找你喝酒……你每次都喝茶……讨厌……呜呜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死木头臭木头烂木头,讨厌……最最最……最讨……」   酣声成了结尾,没说完的话被带入了沉沉的梦乡。   陈固轻轻抬起在腿上枕了一个多时辰的脑袋,熟练地把已然醉倒的人搀腰扶入客房,替他脱去鞋袜、脱去外衣、盖上被褥。   「从不在你面前饮酒,因为……」慌乱掩住险些脱口的话,陈固闭眼定了定神後,放下床帐离开客房。   缓步走回两人谈笑的庭园,弯下腰,掌心贴著存留馀温的椅子,陈固漾著旁人无法得见的温柔笑靥。   「从不在你面前饮酒,因为我有不得不清醒的理由,也因为……纵使不饮,也醉了……」   酒,醉人。   人,亦醉人。   他,只想守著「挚友」的位置,永远……永远……      t*     *     *      朝廷,稳固地运作。   本不服气被武将领导的文官们,随著时间的流逝,对於列丹弓的眼神从不信任乃至佩服。   同样的,是列丹弓和陈固不时上演的斗嘴戏码,许多原本看不明白的人终於明白,原来两人根本不是互怀私怨,情谊好得很。   不同样的,是两人时不时地就被皇后招去觐见,然後每回两人去完回来後的脸,都黑得厉害。   夷东一战僵持不下,预计归来的期日一延再延。虽说要攻克夷东本就不可能是一两天的事情,可战况不好不坏地僵滞下去,损折得厉害的只会是长途远征的我方。   然而就像是老祖宗留下来的那句话,祸不单行。在夷东军粮最吃紧的时候东南突发灾荒,该是国家粮仓的几个县城一旦欠收,空的确是所有老百姓们的胃。灾荒一起,则流民盗匪均起,闹乱的情况就像瘟疫般蔓延开来,足足牵连了二三十处地方,闹得各地大小官员们焦头烂额,上奏请调军兵平乱和赈粮赈银的摺子满满地在大殿上堆成一座小山。   救灾得筹银子,从哪筹?   库银是安定的根基,非紧急情况动不得,况且还有夷东的庞大用度,筹措银子成了陈固最棘手的问题。得知消息的皇后笑了笑,隔天随即开宴请来所有二品以上的官员正室。听是皇后摆宴,这些养尊处优的夫人们无不惶恐莫名,精精细细地把家里最华美最昂贵的首饰衣裳全配戴在身上,就怕被其他的夫人们比了下去。   哪知皇后的宴席上只给每个人摆了张空桌子,桌子上别说没有美食佳肴,连杯茶水也没有。正当所有的官夫人们傻了眼不知该做何反应的时候,皇后姿态优雅地在主位落了坐,笑靥盈盈地开口。   「朝廷财务吃紧,各位夫人们却是华服珠宝好不招摇,连哀家都为了纾困财务舍了所有配饰,今日却见诸位如此华丽,难道……是在对哀家炫耀不成?」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在场的官家夫人们全都惶恐跪下,脸上全没了血色,苍白得如同死人。   「卫七。」皇后提手招来一直护她身旁的太监,道。   「奴才在。」   「去把这些人身上的珠宝配饰全摘了送去给陈大人,哀家累了,要去歇歇,愿意给的,离开的时候用宫轿好生送出宫去;哪个有不满的,要她把命给留下。」   「奴才遵娘娘懿旨。」   几个时辰後,成批装满珠宝配饰的大箱子一个个被送至议事的人和殿,在卫七转述皇后懿旨後,陈固和列丹弓双双以手掩面,小小声地叹了句。   「娘娘,您这是强盗啊……」   远处,皇后把不肯午睡的太子放到地上由他满屋子乱爬,提笔在白纸写下这些天宫廷内外发生的大小事情,待墨迹乾去摺好放入金匣。数日後,金匣被送至帝王营帐,展信细看後的楚云溪,亦不禁摇头苦笑。 英雄泪(59)   (59)   东晴关   「报!」   通传声急急奔向帝王帅帐,无论是职司传递前锋军情的探子,或传递从皇城发来急件的传驿兵,只需在大营外核对腰牌,便可直接策马入内。   此刻,传驿兵正背著用长布紧裹的金匣直直奔至帅帐,跃下马背解下背上金匣交予今晚负责在帐外护卫的伍桂。   「伍将军,皇后娘娘的密函。」   t「辛苦了!」伍桂拍拍年轻小兵的肩膀,「快去吃点热食热汤暖暖身子。」   小兵冲著伍桂咧牙笑笑,边喘气边道:「多谢将军。」   看著伍桂掀起帐帘入内晋见的背影,小兵的眼中满是崇拜,不由地低声自语:「原来……这就是伍将军……」   关於列家军、关於列丹弓,甚至是关於皇上的传言,他听了不下千百回。每一回都听得心生向往,恨不能自己也是列家军的一份子,无论训练有多辛苦那也值得。毕竟对於年逾十五的男孩儿们而言,被选入列家军可是无比荣耀,别说是家中父母会以他们为傲,就连女孩们也以有个这样的丈夫而自豪。   收回视线,小兵的脸上尽是完成任务的满足。   帅帐内,楚云溪展信阅毕,抹脸苦笑。   「娟儿你啊……」   「难道娘娘又做了什麽惊人之举吗?」伍桂噗哧一笑,心道天下间能让他大哥露出这般表情的,除了大将军外,现在又添了一个。   楚云溪苦笑摇头,道:「朕的皇后当强盗当上瘾,连太子也被拖下水了。」   继上回搜刮官家的夫人们後,这回压榨的对象换成了各州道府县拥粮千石以上的商贾富豪。送到他们手中的除了懿旨,还有一张据说是太子爷亲手挥毫的墨宝,凡自愿捐粮纳银者,赐太子墨宝一纸;不自愿者,命地方官吏彻查此人家产,只要有一笔核不了的帐或未按税制上缴的粮帛赋役,轻者抄家重者流放。   问题是能成为一方富豪者,怎会有完全能核对上的帐?又怎会不想尽办法疏通官家避税避役?   可想而知,这些个商贾富豪们,纵使万般不愿也只能乖乖地、「自愿地」捐粮纳银,去换一纸怎麽瞧怎麽只是张鬼画符的「太子墨宝」。   「喏,太子墨宝。」   楚云溪抖开匣内另一张纸,东一团墨西一笔黑,说是鬼画符还仁慈的些,怕是连鬼都看不懂这等「意境」哪!   「……」   听完皇上的话,再瞧瞧眼前的墨宝,伍桂抹了把脸,默默替那些被逼买下墨宝的商贾富豪们唉叹。   虽说这些人平日里少不了鱼肉乡民敛财奢侈,可皇后娘娘这招也忒狠了,明摆著是不用钱的买卖,而且还活活剐了买家一层皮哪!   「要买吗?」瞧著伍桂的脸怎麽看怎麽精采,楚云溪露出一脸奸商模样,掌心朝上对著属下问道。   眉毛一垮,伍桂揪著胸前衣襟哀怨:「属下就那麽点军晌,大哥……手下留情……」   「哈哈。」   摺叠儿子的墨宝,提笔蘸墨在背面写下接到此信的日子时辰,然後放回匣中。唤来传译兵交予金匣,要他休息一夜,隔日即将金匣送返宫内。   待小兵退离帅帐後,楚云溪十指交叠轻托下颚,问:「来到东晴关多久了?」   伍桂听是正事,脸色一正,抱拳而答:「再半个月就一年了。」      t*     *     *      这些日子里,东晴关外零星小战不断,却无夷东诸王预料中的壮烈雄军。   夷东既曰四郡,便因为是由阿尔、寇克、单、模剌子及四大部落合并组成。   四郡各有各的王、各有各的利害,自然也各有各的不合与恶斗。   当年列辰发军夷东,若非後有先帝制肘无援缺粮,四郡早已成为版图上的附属,又何来让其跋扈嚣张的今日?   当年一战,四大郡王战出了雄心。   在他们看来,连威震边关的列辰都在他们联手下溃不成军,踏足中原又有何难?中原现在的皇帝连沙场长什麽样都没见过,御驾亲征又能如何?不过是又一次成为他们的手下败将,又一次成为四郡名扬天下的踏阶。   然而,三百多个日子,中原的军队除了时不时偷袭他们的粮草兵器,闹几场连黄口娃儿都会鄙夷的攻击──且不说这些攻击还都以落荒败逃收场──随著时日拉长,四郡郡主从一开始疑心有诈,到现在非常瞧不起楚云溪这个像王八一样龟缩在关内从不露脸的懦弱皇帝。   据探子潜入关内回报来的消息,也显示懦弱皇帝迟不发兵的举动,已让关内军心浮动溃散,尤其本属列家军的将士更在私底下唾弃帝王无能,不能替他们报老将军死於夷东的仇恨。   潜入的密探没费多少力气便从酒醉的士兵口里探得消息,加上放眼望去东晴关内除了固定时辰击鼓练兵外,随著战事拖延弥漫的散漫与无奈,更是倍添这份情报的可信度。   消息传回四位郡王,四对眼眸里藏不住的得意与谋算,虽明知击垮楚云溪後他们四人也将战个你死我活,但至少在此刻,他们仍是盟军。   四王中不知是谁先开了口,用骄傲的口气道:「要战,就用全力灭了那个懦弱皇帝,诸位意见如何?」   密谈的帐内,阿尔、寇克、单、模剌子及四位郡王纷纷颔首,当晚决定倾全郡之兵直发东晴关──生死一战。      t*     *     *      帅帐内,楚云溪凝视立於帐内的地势图,感叹。「时间……过得好快……」   帐帘不断被人揭起後又落下,先前收到传唤的几人避开军中潜藏的探子眼线步入帅帐。   烛光下,现出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孔。   有正大光明随军而行的列丹毓和纪敏,也有暗里潜行的列丹郡、长风,与一位自称「花子君」的男子……   「没想到,我们能有联手的一天。」   楚云溪回首看向花子君,脸上的笑容透著关怀与……错愕……   「你的脸?」   本是清秀的脸庞,一道狰狞的刀疤自眉骨横越鼻梁一路划至右颊。花子君闻言一晒,手指摸著脸上的疤痕微笑。「我自己划的,这张脸……太多人记得……」   没有道尽的话,存藏了太多太多不能说明的过往。   楚云溪心口一紧,跨步张臂将花子君重重抱在胸前,没有言语。对这人的亏欠,他不知该如何启口……不知道该对他的血亲手足,说些什麽……   曾经,他们是对立的敌人。   太子与亲王,注定他们只能是敌人。   他从没尽过一个兄长该尽的责任,就连拥抱和关怀也未曾给予。若他曾真心陪伴过楚勤,他们疏离的关系是否能拉近些?若他曾牵著楚勤的手一起读书习武,是不是能避免身分上的对立?若他曾关心过楚勤在文华院里发生过的一切,知晓他曾动过的情、受伤的心,是否能活下岭南匪寇被就地绞杀悬尸城门的命运?   是否……   能以兄长的关怀,抚平楚勤满布荆棘的心?   『我从没尽过兄长的责任,这一次,我只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选择他真心想要的生活。』   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对楚勤伸出了他的手。却只能让「楚勤」死去,活下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出身、没有家人的「花子君」。   『谢谢你……哥哥……』   「谢谢你,大哥。」   花子君反手抱紧楚云溪的背,多年前相仿的话於此刻重叠。   横越脸上的疤,犹如他的人生,以为穷水尽山唯死而已,却转路回峰拥有新生。   这些年来他随著列丹齐,成为列家背地里职司刺探消息和追蹑敌方潜兵的一员。他已不再是满怀怨恨与妒忌,手段残忍的王爷,现在的他,终於能活得自在,也终於能用双手还偿他曾经铸下的罪孽。   踏入民间,才知道百姓活得苦、才看清原来低贱的白丁,也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人」。曾经一声命令一个皱眉,就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没了性命,没有身分的人在他眼里,就是一只只任他捏死踩踏的虫子。而这些人,本都该有活下去的权利。   他们,不是恶心的虫子,是人。   却因为世道无情,活得比虫子还更卑微。   看得多了,愧疚在心底积累盘绕,纠结得让他崩溃、鞭笞得让他无颜再活下去。   横抹颈间的大刀被情人愤怒夺下,热辣辣的巴掌犹如暴雨毫不留情地扇在两颊。列丹齐冷著脸,从两人离开京城後第一次对著他厉声斥责。   『要死,就先把你欠下的罪孽还清了再死。楚勤杀过多少人,花子君便得救多少人回来。』   最後,大刀仍旧落下,非是能夺性命的颈间,是夺走最後一份属於「楚勤」的东西──他的相貌。   「大哥。」推开楚云溪的拥抱,唇畔扬起坚定的微笑。「这一仗,让弟帮你。」   紧紧地,握住了花子君的手。   虽不再拥有同一个姓氏,却第一次深深体会,两人身上流著相同的血。   花子君从背上解下空心竹筒,旋开顶端木塞,倒出卷成轴状的牛皮,接著将帅帐内的大桌拉至中央。一张又一张的牛皮在桌面铺开,有东晴关附近精致准确的地形、有夷东四郡各地的详图、有四郡王驻扎军队的位置及数量的记载,连最近将被招来支援的士兵数量路线,甚至四郡王乃至领将者的容貌……全都详细记载在这一张张的牛皮上……   三百多个日子的等待,除了要给陈固和列丹弓安稳朝廷及後勤补给的时间,更为了等这些价逾金银的敌情。   暗中布置和打探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列家心计最沉的列丹齐。   这一战,并非为了占领夷东、亦非为了报复老将军的血仇。所以,领兵的不能是列丹弓。   这一战,是为了奠定皇权与军权能相互平衡之战、是向边疆隐隐蠢动的诸邦诸国,昭示国力与军威的一战。   敌人,即将倾巢。   打尽,只需一网──   一张,密密麻麻结了三百多个日子,足以覆灭敌寇野心的网。      t*     *     * 【番外──情趣(上)】   【番外──情趣(上)】   行宫避暑乃皇家的惯例,按规矩该是从禁卫到宫人上万人一同随著皇帝的龙辇一并来到行宫伺候,这还不包括随行伴驾的重臣们与其下人。   楚云溪即位至今三年多,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总以劳民伤财为由,免了这项开销甚大又干扰百姓的规矩。因此今年当成玉依规矩提出行宫避暑的建议时,皇帝没有意外地又驳回了这道奏摺,只不过……   「咳咳,皇上您……您要不要再看一眼摺子?」   成玉袖子下的手掌心全是汗,想起今年上这道摺子的人,还有刚才从殿外接过这摺子时那人威胁的笑,都让成玉不得不顶著胆子再让皇帝主子的眼睛多留在那道摺子上几眼。   楚云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继续从右边将待批阅的摺子拿起来审阅,笑了笑。「去年不就吩咐过这等事情不许再上摺子来吗?谁胆子这麽大,连朕的话都不听进耳里?」   成玉举袖抹汗,小心翼翼地答道:「皇上您……再看一眼……再一眼就好……奴才求您了……」   楚云溪搁下手中的奏摺抬头瞧瞧成玉,把已经被他摆在左侧示意退回的摺子堆上,把先前那份摊开一看……   「成玉……」   「奴才在。」   「今年避暑……朕准了……」边说,边捏著眉心下令。   「奴才去办。」   「不,你……」楚云溪起身将行宫避暑的摺子做贼似地塞入成玉的衣襟内。「你按照上面写的去办。」   「是。」   「还有……」   「皇上您还有什麽吩咐?」   楚云溪尴尬地道:「随君护驾的,找巴铁他们。」   「遵命。」   退出宣殿後,成玉左瞧右瞧确定四下无人後,这才放胆打开了那道摺子。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地写著──   『云溪宝贝:   上次你把老子押在宫中的帐老子还没跟你算完,突然想起来还没在你的行宫里做过,你想老子会放过这个机会吗?当然不会!还有你好像很不听老子的话少批奏摺多休息是吧!这个帐老子到行宫跟你一块算个清楚。就这样,避暑行宫不见不散,否则要你龙屁股好看!   列丹弓』   「……」成玉啪地重力阖上摺子,忠心耿耿拉开衣领把摺子塞到衣服里面贴著肉放,然後才拔腿去办皇上吩咐的事情。      t*     *     *      行宫、   此番避暑之行一律从简,从宫里头带来的仅三百多人,负责护卫的士兵自然是巴铁等人带头的那几个营。本来小太子还兴致勃勃地想当父皇的跟屁虫,结果是给匆匆赶来的皇后拎著耳朵揪回了太子殿,临走前还笑得奸诈,说了句──   『皇上您可千万要──保重龙『匹』啊!』   『……』   楚云溪敢保证他的皇后绝对是个知书达礼的才女,那个听起来像个「匹」字的发音绝对是取了「体」字跟「屁」字的谐音,绝非皇后一时口误。   因为……他很清楚看到皇后脸上狐狸般的笑容,也听清楚了她揪著太子离开时拿他取笑的话。   『你小子跟去干嘛?』   『我也要去行宫,我要当父皇的跟屁虫。』   『笨!你小子去了那叫做拖油瓶,笨死了,连这个也不懂,回去给本功抄书三十遍。』   『呜呜……父皇救……』   只可惜小太子还没来得及喊救命,就给皇后娘娘捂了嘴抱著腰拖出殿外。   看著早已打点好的行宫,想到这一路上一个早应该出现却偏偏没出现的人,楚云溪忍不住露出苦笑,对著身旁的赵央和卫七问道:「那个人呢?」   这两人随侍多年,皇上的事情旁人或许不甚清楚,可这两人又如何不懂?   因此他二人自然清楚,皇上刻下说的那个人,究竟是哪个人。   卫七笑著摇头,「回陛下,我们也不知道列将军现在在哪儿。」   楚云溪吸了口气认命叹道:「唉……朕身为那条觇板上的鱼,也只好等著被宰了。可是你们也帮朕评评理,都半年多前的事了,有必要算帐算这麽久吗?朕不也安安好好地回来了吗?」   卫七和赵央双双摇头,齐声而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说完後,还一狼一狈地推开门,等楚云溪跨进去後立即把门反锁关上。   二人抱拳对著被他们反锁在屋内的皇帝避下告罪道:「这是列将军吩咐的,小的们告退。」   扔完话,两人带著门外守卫的士兵们全都脚底抹油地跑了。   楚云溪被锁在屋内大大苦叹:「朕……真得是皇帝吗?」   居然敢反锁皇帝?   朕的这些亲信一个个全被列丹弓给带坏了,真是、真是……唉……      t*     *     *   既然是行宫,说是个房间却也大得吓人。   既然是早有预谋,桌上刚摆好还冒著白烟的佳肴自然也就按规矩来地一样不少,侧屋还有个青玉砌成的浴池,池子还腾著茫茫白雾。   看著这一切布置,知道情人舍不得他劳形政务所以才绕了弯地逼他来此休息,心头甜甜地让楚云溪脸上的线条比起在宫内柔和许多。   既然是待宰的那条鱼,那麽这只鱼就该乖乖地吃饱饭、乖乖地洗乾净,然後往床上一躺乖乖地等著人家来宰。   於是楚云溪一边笑,一边把那只鱼该做好的事情一件没漏地做好。吃饱了就去浴池那儿把自个儿从头到尾地刷洗乾净,然後换上备妥的衣裳往床上一躺,等著情人的到来。   只不过磨刀霍霍准备宰鱼的人恐怕没料到,那条鱼居然、居然?   「该死,竟然给老子睡著了?」   窝在窗边蹲墙角的列丹弓,发现屋里头居然没了动静,偷偷往里看了看。   楚云溪正面朝外侧卧在床上,黑发散在俊美的脸庞之上,两道浓眉深深地刻划在紧闭的双眼上方,高挺的鼻梁配上被热水薰蒸後透著红润的唇瓣,俨然一幅美人侧卧图。   悄悄解开门上的锁推门而入,贪看床上熟睡的情人,列丹弓的视线沿著楚云溪颈部的曲线往下,锁骨的弧形透著诱人风情,结实的胸肌,随著楚云溪深浅不一的鼻息规律起伏。   向下,棱线分明的腹肌骄傲地向人炫耀这身体的主人有著不凡的身手。均匀修长的双腿相互交叠,散透引人惹火的遐思。视线再往下走,仅著外袍露出大半胸膛和两腿的姿势,让人清楚看见胯下处微微的拱起。   列丹弓困难地吞了吞口水,感觉体内有一股热浪正迅速扩散,不止呼吸加速,就连心跳也快得几乎让他窒息。不自觉将手伸入裤内,套弄发热变硬的下体,边抚慰著自己边来到床边,坐在床缘含著情欲贪看著床上熟睡的楚云溪。   「肯现身了?」   正在列丹弓看得入神时,楚云溪突然睁开眼睛,捞著他的腰一把将列丹弓拉下压倒在他身下。   「你使诈!唔……」列丹弓瞪著帝王情人俊美的脸抗议。   楚云溪开怀大笑,搂著因为公务离开京城足足一个多月的情人,饥渴地吻著列丹弓的唇。「丹弓……丹弓……」   「唔……你……嗯……」   热情的吻轻松勾起彼此的情欲,在遇见列丹弓前,楚云溪不认为自己是个贪溺性爱的男人。然而饱含思慕与爱恋的性爱,却让他贪婪地一嚐再嚐,相爱至今都已十多年了,他却还像个初嚐情欲的少年一般,对於列丹弓的身体似乎永远也没有厌足的一天。   「嗯哼……」甜腻的呻吟从列丹弓口中逸出。   这声音仿若催情的迷药,挑逗楚云溪将他更是紧紧抱住,湿吻列丹弓的嘴唇、下巴,和他那亢奋而血红的耳垂。   列丹弓用指碰了碰楚云溪胯下高耸的顶端,坏心地在伞顶揉捏打转,满足地听著耳边传来楚云溪情动难耐的喘息,享受指尖下的布料逐渐被泌出的黏液湿濡的触感。   「丹弓……唔……」   楚云溪难受地仰起脖子,两手抵在床上,不让自己的重量压疼了身下的情人。   列丹弓用舌头勾勒楚云溪的耳廓,声音如沾了糖蜜般甜而黏腻,他低笑:「还耐得住吗?」   列丹弓缓慢将手指拉离,在布料与指尖中拉出一条银丝般的黏液,稠稠地染满他的手指。   恶作剧地将手伸到楚云溪面前,媚眼一勾,在情人火热的目光下将手上透明的黏液一一用舌头卷入口中。   「你──」   楚云溪的双眸陡然间变得深沉,就像那吃人的老虎,带了股狠劲凝视著它看上的猎物。   「嘻。」列丹弓俏皮一笑,搂著楚云溪的腰翻身将他扑倒在床上。「别忘了今天是我抱你,给我乖乖躺好。」   列丹弓滑下身体,撩开贴在下体处的衣襬,用嘴将楚云溪紫红色的龟头与阴茎整根含入。又粗又硬,而且还带著情动的高烫。列丹弓上下移动头部,伺候著情人的欲望,内室里的空气不时发出让人脸红心跳,啜饮吸吮的声音。   「丹弓,我……」   楚云溪皱著眉,翻天扑腾的欲火让他几乎要把持不住精关大泄。难耐地轻拍列丹弓的肩膀,乞求支配他情欲的唇口能放他一马。      「啧,你还真是不乖!」   吐出口腔里跳动的硬块,起身吻起楚云溪的额角、鼻梁、脸颊、下巴,脖子。   皮肤下的血高速地窜流,列丹弓轻吻著、啃咬著楚云溪左颈处搏动的血管,在肌肤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紫色的吻痕,与舌头舔吮过後那一层濡湿的光泽。   「云溪,你还真是诱人。」   列丹弓舔舔自己乾涩的唇瓣,欣赏著也眷恋著楚云溪的肉体。      t*     *     *   夜,越发地深沉。   行宫此处早已被赵央与卫七严令吩咐过了,任何人都不许靠近此处。   他们才不怕皇上无人保护会有什麽危险,就算不提皇上自个儿精湛的武艺,另一个保证早溜进去的列大将军,无论他今晚是负责压人还是负责被压,就算来上十个八个刺客好了,列大将军应付起来都绰绰有馀,哪需要他们这群杂鱼在旁边凑热闹妨碍情人间的好事。   再说了这刺客又不是路边摆摊卖菜的阿婆天天都有,可是若有人不小心破坏了两位主子的「好事」……   保证两位主子事後的挟怨报复,是会天天上演,而且还不仅仅只演一回。   基於上开认知,所以整座行宫离楚云溪所在房间五百步内半个人影也没有,大夥儿全都识相地窝在五百步外尽职地把守行宫安全。   屋内──   唇舌划过楚云溪的腹部,凹陷下去的肚脐更是多加关照,舌尖直探入里,像是要求甚高的画师仔细勾勒描绘,让楚云溪发出低喘越发急促。   「很棒的反应。」   列丹弓调笑著,手指也没閒著,指尖揪起浓黑茂密的耻毛,孩童一样地卷在指头上玩弄。   「哈啊……哈啊……哈……」   楚云溪觉得自己像是要被洪水灭顶的溺者,无论怎麽张大了嘴地想要呼吸,却怎麽也供应不全胸腔需要的空气。只能像个离水的鱼儿,张著嘴不住喘气。   「云溪,用这个好不好?」   列丹弓谄媚的蹭蹭楚云溪的胸膛,被他捏在指尖的柱状物体让後者看了後呼吸为之一滞。   「列丹弓你!」   难得连名带姓地喊,显然列丹弓刻下捏在指尖的东西,让楚云溪动了怒。   「你敢如此对朕?」   就连尊称也搬出来了,换做别人或是後宫侍的女子,恐怕早就磕头磕出了血。然而列丹弓只是勾了勾眼角,揉著楚云溪左乳讨好道。   「云溪,你让我一次,然後我自己玩给你看一次,这样公平了吧!」   「你!」   楚云溪额头上气得爆出青筋,只是他气得不是列丹弓,而是打心底开始动摇的自己。   没放过楚云溪眼底闪烁动摇的神色,列丹弓恶劣地又添上个优惠。「你只须让我一次,我就用这个玩弄自己,直到你喊停了为止,如何?」   「唔──」   楚云溪看著情人手中白玉做的阳物,脑子很不听使唤地想像著列丹弓用它自渎的光景。如果没有那个前提……他早点头答应了……   「丹弓……」   能当一国之君自然不会是省油的灯,该示弱的时候就甭逞强,免得连老本也跟著赔光。   楚云溪垂著眼,动之以情地又喊了声:「弓……」   无奈两人相识也不是一两天的光景,随了他十多年自然知道楚云溪的把戏。列丹弓露著微笑,晃动手中的玉制阳物,又扔了个强烈的诱惑:「还有另一个更粗的,上面还有尖刺凸起。你……不想看我用那个玩给你看吗?嗯?」   诱惑的鼻音轻哼,轻松解决帝王情人最後的坚持。   楚云溪黑著脸,脑袋违背理智地用力点头。   「真乖。」   楚云溪的两腿,被列丹弓大大分开,挺翘的性器如剑一般的笔直耸立。身後属於列丹弓的小穴,在油膏与唾液的滋润下渐渐松开一个小洞,玉制的阳物一点点从小洞填入体内,小穴不停地蠕动著,似抗拒、又似在品嚐玉棒插入体内的滋味。   「呃嗯──弓──」   冰冷的玉器钻过重重滚烫的肉壁,楚云溪难受地蹙紧双眉仰头呻吟。   埋首在楚云溪腿间的列丹弓,爱怜地吻了吻硬挺的性器,又把手中的淫具往里一送到底。   「啊啊啊──」   痛楚交杂著玉器刮过敏感点的激昂,无人抚慰的性器猛然一震,激射出欲望的体液,洒落在楚云溪腹部,斑斑驳驳很是煽情。   列丹弓放开把持玉棒的手转身下床,没多久又爬回床上,捞起楚云溪的腰将他从背後搂在胸前。   才射过一回,身体还是软的,也不知列丹弓究竟在捣鼓什麽,面露苦笑由著小他数岁的情人把自己抱在怀里。   「你看你看。」列丹弓兴奋地指著床边,示意楚云溪抬眼瞧瞧。   「到底是……天!」   床边不知何时放了面偌大的铜镜,铜镜上映著他二人的身影,列丹弓的长发垂在他胸前,乳头在情人的发尾中若隐若现,漾著淫靡的色彩。镜子里,列丹弓在他呆滞看著镜面反射之际,正偷吻他的耳廓,两只手穿过他的腰摸向玉棒的把手……   而他,浑身上下染满性爱的豔丽,双目迷离,含著情欲的水气。   「住手……别……别啊……啊哈……哈……哈……」   突然,列丹弓握住淫具,轻轻抽插软嫩的肉穴,接著速度越加越快,力道也越来越猛。每当那玉制阳物刮过体内的某一处时,楚云溪就看见镜中的自己猛然一震,才泄过一回的性器也随著每一轮的刺激逐渐硬起……   「云溪你的神情……呼……真诱人……」粗鲁摆弄著手中的玉棒,猛烈地操入湿滑无阻的肉穴。   玉制阳物不停地重覆著插入与抽出的动作,肠壁泌出的黏液让玉棒每一回操弄时都发出让人脸红心跳的淫靡声音。羞耻弥漫在楚云溪的脑中,与推开列丹弓结束这场淫靡性爱的理智激动地角力著。   「哈啊……哈……哈……哈……别再……别……啊啊啊……」   越来越高亢的呻吟催动著玉棒挑逗那处敏感点的速度与方向,列丹弓像是恶劣的狂徒,每一回都用不同的角度刮搔著那处敏感,非逼得怀里的楚云溪难耐吟哦便不可罢休。   「弓……弓你不……不可以……哈啊……」   「云溪再忍忍……再一下就好,再一下。」   理智全然溃散,顾不得什麽男人面子君王体统,楚云溪无力抓著列丹弓操弄玉棒的那条手臂,眸中满是水雾地露出哀求的眼神。   「不行、我快受不了……受不了……呃啊──」   身体陡然抽搐弹起,筋孪地颤抖著。   临界在性欲极致如同死亡般的颠顶,哀鸣骤然间断了尾音,绷紧的脸孔蓄积超过肉体所能负荷的激昂,彷佛下一刻便要撕裂的嘴张到的极限,却全然听不见任何声音。所有的呻吟全被极致的高潮压抑在肉体的每一寸的触感下,就像是你全身的注意力全都凝聚在肉穴里的那一个不起眼的凸点,绷僵了所有的一切就等著跨越顶峰的刹那。   列丹弓既心疼却又舍不得就此收手,难得将情人逼到这般地步,看著楚云溪满脸情动难耐又想得到高潮的俊脸,最终仍让骨子里的劣根性赢了上风。无视於手臂上越箍越紧的手指、无视情人眼里越发让他心软的哀求。而更恶劣地让玉棒不停斜刺肉壁上逼人疯狂销魂蚀骨的敏感。   「啊啊啊──」   骤然间,楚云溪双瞳放大,如惊吓般瞪大了双眼,全身一绷脚背伸直至极限……   伴随著终於被释放出的声音,水一般稀薄的精液自马眼处爆喷射出,一股又一股源源不绝地洒落在地上。最後两眼一翻,晕死在列丹弓的怀中。      英雄泪(60)   (60)   四郡分落各地的兵,如汇川百江,朝著东晴关迅速集结。   东晴关外,悄然一如过去三百多个日子。关内,却在一夕间换了副模样,摘去欺敌的散漫,露出埋藏了三百多个日子,如火焚燃的雄心。   骤变的局势,快得让潜伏关内的探子错愕,随著错愕升起的,是被瞒骗的愤怒与惊恐。他们居然愚蠢地做了敌人最好的伏兵,传回一个又一个虚假的「真实」……   他们的族人,正骄傲地涌向东晴关,涌向──敌人以逸待劳,已准备了三百多个日子的东晴关。   想发消息示警,却发现才方离开掩饰身分的酒家粥摊,便被常来光顾小店的士兵们挡下,顺服者留,反抗者死。藏於军队里的密探,无一例外地从人群中被拖出,关入没有人知道的密处牢牢看守。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的身分早被知悉,就连与他们接触并有意无意散放「内情」的也都是被训练过的士兵。以为藏在军队里,探知的消息最是真实,却在被俘後知悉,他们所有人看似随意送入的队伍,也被精心安排。   三百多个日子,所有夷东诸郡派来的探子,一个个全活在谎言里。   没有人,真正知道东晴关里的军队,为数多少?领将为谁?补给由谁负责?   以及──中原皇帝,究竟相貌如何?   却,大战在即。   t   t*     *     * *********************      壤埔   壤埔,夷东四郡南端,两境交界之地。   曾经,这里是列辰的最後一战。   史册上,这麽记载──   『上兴战火,发兵夷东,列辰为将。战三日,溃败。』   相较史官的粗略一笔,野史口耳相传得多了。说这一战敌我悬殊,出兵三万,沿道逃死者多,真正抵达壤埔之兵,不足一万。夷东发兵五万将其惨烈歼灭,残虐杀死每一个敌人,就连倒下断气的也没放过,砍首断肢,一个活口也没放过。   剩下,大块大块的残躯;剩下,浸泡血水中的断肢;剩下,腐肉发烂的腥臭。   乌鸦万千成群地飞来,扑天盖地犹如黑色的妖魔,以肉为食、以血为饮,循著天地教育他们的法则,用其他生物的死亡延续其族群的生存。   野史末尾,对於夷东一战存有三疑。   一疑逃兵数万闻所未闻;二疑逃走者众却无人知其下落;三疑逃走之兵竟无一人回归故里,不合人情常理。   只是野史终归是野史,口耳相传下谁是谁非又该如何评断?   况且这些疑问也不是没个解释,逃兵毕竟是死罪,即便回归故里也难逃官府捉提,或许这些人是觅了片隐密山头,躲个十几二十年等风波平静後再重出人世,也不无可能。   於是,曾被提出的三疑,被後来更多更大的事件淹没,随著岁月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直到一个人,掩迹潜行来到这块土地。这块,殒落无数将士英魂,断葬列辰一世忠心,让人不禁以泪凭吊的土地──   夷东,壤埔! 英雄泪(61)   (61)   夷东,壤埔   楚云溪掩迹潜行来到两境交界的壤埔,以一国之君踏入交战中的敌方土地,如此风险之举却无人劝阻。这儿,有他必须冒险前来的理由。   壤埔既衔接夷东与中原两境,少不了屯兵与来往贸易的商贾,同样地,也少不了龙蛇混处的复杂。有罪犯、有逃奴,也有被刻意安排长居此地的「普通人」。   此处虽处交界,却非战略的核心。   距离东晴关三日之遥,土地贫瘠养不了田亦活不了牲口,居住这偏僻之地的人口自是一年少过一年。连夷东四郡屯在这儿的兵,也都是些没有身分升不成军官将领的贱民,屯在这里与其说是驻兵,倒不如说是任其生死地扔在此地。这群人在自己的国家为人轻贱,被派来屯兵反而有了自在有了尊严,也因此成就了一群名义上是军兵实际上却更像山大王的势力。   地势上,壤埔除了当年大战的那处辽阔荒地外,东南处接著高峻大山,山脉一路朝东连结直向夷东四郡境内群山。正因为山顶经年罩顶的雪,给了壤埔一条能活人的小河──活了,隐藏於此不足三千的兵。   当年,没有人知道列辰为何不从东晴关直击夷东,却选择拔涉僻地,以壤埔做为最终的戮场。包括列丹弓等人,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除了临行前曾被列辰召入帐内长谈的楚云溪,和最後被父亲交托重任的列丹郡……   当年,据说是被遗弃的兵,藏入了这片土地;据说是弃甲逃离的兵,隐入了这片土地。他们被交付了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一项……得与岁月拼搏的任务……   这些年来,一万的兵凋零得仅剩三千。   岁月,是他们最残酷的敌人,却也只能凋零他们的数量,颓废不了他们赤血忠诚的心。没有人逼他们留在这里,老将军的遗言只盼这步棋能活下他们的性命,只要等到新君即位,他们便能回归故里。让他们违抗四将军和新皇命令坚持留在这片荒地做为隐棋的,是他们的同袍惨死在壤埔,遍地残尸血水的那一幕,更是眼见四将军在尸堆翻寻,却只抱回老将军头颅的那一幕……   『从今天起,我们是兄弟、是家人。我的背,有兄弟守护;兄弟的背,有我守护。』   列家军的誓言,男儿们淌著热泪,在兄弟们的断肢残躯前嘶吼。   他们,没能守护兄弟的背。   却能守住壤埔,等待能替兄弟报仇的日子来临。      t*     *     *      散落在各方的棋,在黑夜的遮掩下汇集,山里头一处天然洞穴便是这些伏兵绝佳的聚会地。   楚云溪摘去纱帽後,有人认出了今晚随著四将军前来的人,是曾经隶属老将军帐下,名为「褚溪」的男子。   「你……褚溪?」   再次听到这个化名,楚云溪心中有点怀念、有点感伤。   直到身旁的列丹郡连同长风等一同来此的数人,抱拳跪地,高呼万岁。其馀的人这才惊觉,原来眼前的男子正是当今圣上。   人群彷佛潮水一波波落膝跪地,吾皇万岁的激动高呼响亮地缭绕在隐密的洞穴。   终於等到了这天,终於,等到了替兄弟报仇的这天。   他们熬过岁月摧残、熬过在这片贫瘠努力存活的日子,就为了这一天的来临。三千双眼睛炯炯地看著楚云溪,等待他的命令。   『从今天起,我们是兄弟、是家人。我的背,有兄弟守护;兄弟的背,有我守护。』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守著他们发下的誓言──守著,兄弟们的背。   没有耽搁,甚至连半句慰问漂亮的言词都没有。楚云溪一开口便军令,分派众人各自负责的事项,发下早已复制千份的地势图,以及四郡王及其主要将领的相貌图,指挥他们要如何配合接下来的战术。而关於地势图和诸王与将领容貌个性乃至兵器武艺等等细节,则由花子君提点解说,并把备妥的小巧麻袋交予众人。   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小巧麻袋还系了条长绳收口成圈,让人可挂在脖子上贴於胸前藏著。袋内装有两粒毒药,药性强烈入腹後必死无疑,目的只有两个──杀人,与自杀。   至於理由,花子君没有多说,那三千人也无多问。   他们的存在,在这场战役完全结束前不能曝光,暗棋之所以被称之为暗棋,正因为敌人尚不知这些棋的存在。倘若曝了光露了馅,影响的不光是他们自己,更是目前仍在东晴关内,准备蓄势待发的大军。   他们被分派的工作,正是下毒与暗杀。   他们的身分,有百姓、有商旅、自然也有被当作夷东子民的士兵。他们早已深入这片土地,与之融合为一体,最适合的任务已不是在战场上厮杀,而是以不惹眼的身分暗中纷乱敌方军心。   眼前的一幕,让列丹郡再也压抑不住情绪,背过身子仰首逆回盈满眼角的热泪。没有声音的唇形,对著黑夜激动喊著──   『爹,看到了吗?您看到了吗?您的托付丹郡做到了,孩儿做到了……爹……』   局定,网落。   等待,志得意满的夷东大军,陷局、入网。   岁月,是最残酷的敌人。   却也能,是最有力量的盟友。   成与败;生与死。   这一次,他们以鲜血为凭,立誓──   宁死,也要守著兄弟们的背,以命死守。 《番外─德敬皇后》   《番外──德敬皇后》   如果说王朝三代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莫过先皇与大将军相知相恋,携手打造太平盛世的传奇。那麽关於德敬皇后的故事,绝对是百姓们最喜欢的,话题中的榜眼。   女子以夫为贵,以子为凭,亡故後只留其姓鲜少留名。孩童乃至少女时父母所给的名字,一旦嫁做人妇後,除了丈夫或亲人,再也没人知道属於她的名。   後宫中的女人更是如此,尊贵的身分甚至连姓氏都不可存,帝王爱封你什麽名号,你一辈子就只能被用名号称呼。是尊贵的昭显,却也是女子被压抑的卑微。   然而德敬皇后却非如此,王朝上从百官下至走卒,没有人不晓得皇后本是邵家女儿,单名为娟。   邵娟,一个女仆与家主生下的孩子、一个从宫里最低下的水踏房宫女,最後却成为国母的女人。   她大肚能容,对自己的出身遭遇从不隐瞒,也从不因为有人说她出身卑贱而责罚於人。面对讥讽她贱出身世的人,她总会微笑地说,若她的经历能激励同样是贱民却胸怀大志的人,那便是她的成功。因为她就是个最真实不过的证明──身分,无法阻止一个人胸怀天下。   她行事犀利果决却往往出人意料,比方先帝御驾亲征东夷,为解财务之急她「强逼」官家夫人甚至地方富豪捐输金银米粮。说是强逼还厚道了些,若按当时辅国的两位大臣──列丹弓和陈固──的说法,皇后娘娘的行为那叫做「拦路抢劫」。不给银子的夫人就不准离开皇宫;不愿自愿捐财捐量的富豪就得被抄查家产。   不只如此,她还力荐列丹弓当小太子的师傅,还给了大将军任其责罚太子的权力。甚至商山一役,前线危急,先帝点兵速援,垂帘辅助太子持国所显示出的睿智贤德,无一不让朝中文武折腰臣服。   先帝高龄离世後五年,已是太后的邵娟安详辞世,享年七十。   楚忆弓遵照先帝遗旨,封其「德敬」。   无论多少年後,身披龙袍统御天下的楚忆弓,在吊祭母后的忌日里,总会忍不住想起,母后生前与师傅在凉亭中谈笑的身影。      t*     *     *      清宁宫,笑亭   清宁宫,皇后所居。   如同皇帝寝殿改称「谨行」;太子东宫更名「守民」,有著帝王对於自己、对於百姓,乃至对於天下的期许和警惕。   清宁宫的这座亭子,本也不是这个名字,在得了帝王的允许後,皇后将这里改成「笑亭」。匾上的「笑」字,不是规规矩矩的楷体行书,亦非缥缈随性的草书,而是宰相陈固被压榨了三天三夜,据说写了不下百回後,才按著娘娘的意思写出的字体。   「笑」字头的「竹」,像双笑眯的眉毛和眼睛;「笑」字底的「夭」,则像弯弯勾起的脸,由其最後的一撇一捺,完全就是笑得翘高的两撇小胡子。让人一见了匾额上的字,便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在清宁宫的宫人们还笑说,娘娘给他们立了个规矩,只要心里头不开心了、觉得脸上没笑容了,就得自己去「笑亭」那儿罚站,直到你能开心露出微笑後才可以离开。   不知是陈固的字,写得太过传神,神似一张让人看了便能开怀的笑脸?还是「笑」这个字本就带著魔力,就像酷暑中看到冰块便觉一股凉气,总能牵动出一个人真心的笑靥?   无论哪一个才是正确的答案,总之来到这里的人,见了这块匾後没有不流露微笑的。   也许,有一个人总是例外中的例外。   列丹弓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接著一阵黑一阵红,像翻了缸的染料精彩至极。   「这种问题……你问我?」   抹了把脸,列丹弓丧气地白了眼外表看起来绝对温良贤淑的皇后娘娘。   遣开所有宫人,没了该保持仪态风度的束缚,皇后说话的口气自然也没了平日的端庄。「不问你难道问别人?是你把皇上拐走『玩乐』了大半个月,把人拐走也就算了,皇上居然还要太医弄什麽伤药,还有化瘀药、护嗓药。呐,快招,你们到底闹了什麽需要这些药啊?」   「我为什麽要跟你报告这种事情?还有,你又怎麽会知道太医的药条子写些什麽?」瞪。   楚云溪,瞧你娶的好皇后。   「药条子是你的好徒弟本宫的好儿子拿来的,至於那小子是捡到的还是偷来的这个本宫尚待查明。唉唉你别瞪人嘛!本宫这不也是关心皇上龙体,才来找『男妾』问问的吗?」   一个又一个明显加重语气的字句,让列丹弓不知道他是该大哭还是该苦笑。   「邵、娟!」咬牙咬牙。   唯有两个人的私底下,才会这般连名带姓地喊。   「什麽事啊列丹弓『小弟弟』?说话啊,姐听著。」   显然,有位被赞誉为「雍容大度」的皇后娘娘,正仗著她虚长半岁,端起大姐架势。   「你干嘛老占我便宜啊?」嘴上说不过人,气得列丹弓拔身而起,一脚踩在刚才屁股坐著的椅子上,拍桌怒吼。   「我怎麽占你便宜了?」一脸的明知故问。   「也才差半岁、半岁而已,凭什麽就是姐?」   「多半刻也是姐,你就认了吧!况且……」皇后提袖掩嘴,眼里尽是戏谑之色。   「况且什麽?」   「况且本宫为后,按民间的说法我是正室你是小妾,就算本宫年岁比你小你也得喊声姐,更别说本宫还长了你半岁。乖,叫声姐来听听,呵呵呵。」   「你──」   列丹弓气得抖指,眼尾忽然瞟到一个可以拿来当出气对象的家伙,身形一闪,飞身揪住晃到凉亭附近,见状况不妙正准备开溜的皇帝老子。   「楚、云、溪!」微笑,磨著牙根地在笑。「想跑啊?」   「没……没有……」皇帝老子举袖抹汗,答得心虚。   列丹弓俊脸气得泛红,勾下情人的头一阵低语。「我不是跟你说了这些东西我来准备就好吗?你这笨蛋干嘛惊动太医?害我又被她拿来说嘴。」   「唔……那个……」楚云溪抬起脸,见凉亭内某人笑得恶劣,彷佛还看得到一条狐狸尾巴正在邵娟背後摇啊晃地。   「那些……是……是朕要用的……」楚云溪单手掩面,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给说完。   回宫前认命地让列丹弓狠狠地做了几回,也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情人做得比往常狠了些,回宫後浑身上下酸得不得了,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哑得像是染上风寒似地。连不可告人的地方,也闹著刺刺的疼。   皇上不舒服了,找谁?自然是找太医,难道要他大半夜溜到街上敲人家大夫郎中的门吗?   膏药讨是讨来了,却忘了按宫内规矩,除非皇上命令不许外传的病症,否则太医的药单子都得抄录一份存留太医院。谁想得到太子竟然拿到那份单子,然後还拿去给他母后?   「你……你要用的?」   「……」悄悄点头,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里……我伤到你了?」列丹弓的脸,浮起一片淡淡的红。「还疼吗?」   「还有一点。」   「我帮你抹药,好吗?」   「好。」   楚云溪羞窘的表情实在挠痒人心,心随意动,列丹弓捧起情人的脸直接吻下。就在浓烈的吻快要变成激情的前奏时,楚云溪捏捏列丹弓的後腰,在两人双唇分离後以眼示意他的背後还有只正在看好戏的摇尾狐狸。   列丹弓一回头,便见皇后笑容满面,道:「继续啊!当本宫不存在就好。」   「──」   列大将军的脸比锅灰还黑,也不管之後得被耻笑多久,捉起楚云溪的手腕拔腿就跑。就不知那黑色褪去後的红,是被羞的还是被气的。      t*     *     *      躲在笑亭後,花丛中的楚忆弓,掩著嘴憋著笑,开心地看著难得吃鳖的师傅。   从那次後,只要一听说母后又和师傅遣去旁人在笑亭谈天,他便溜到花丛後偷听两人说话。   有时候他们聊国事、聊民生;有时候他们聊民间的状况、聊百姓的生活;有时候他们聊父皇、聊他。   有的时候,他们什麽都不聊,只把桌上的酒一杯又一杯的喝。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哭……   因为这表示,又有一个重要的人已离开他们而去,去了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母后和师傅喝著一杯又一杯的酒,酒没停;他们脸上的泪水,也没停。   然後,在「笑亭」喝酒落泪的人,只剩下母后……还有父皇……   每当师傅忌日,父皇母后总是这麽度过那天晚上。而每隔两或三年,父皇会离宫到一个地方祭拜师傅,剩下母后一个人,独留「笑亭」。   再然後,父皇也走了……   母后含笑抹泪,对著已经高大得再也无法被花丛遮掩身形的我,招招手。   「来,以後换你陪母后。」   花白的发,遮不去母后风华的一生。   「皇上,知道哀家为何将此取名『笑亭』吗?」   「母后是希望人人都能拥有笑容,不是?」   母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皇上只说对了一半。」   「那……另一半是?」   「无论多麽伤痛欲绝的事、无论失去多麽重要的人,都只能在亭子里醉酒、只能在亭子里流泪。踏出去後,就得笑著面对,把笑容还给百姓,让天下的子民都能拥有微笑。说是这麽说,哀家也没完全做到只在这亭内落泪……」   母后以笑隐去的话,我明白。   毕竟那人的死,太让人心痛,痛得连自己落了泪,也没有察觉。      t*     *     *      德敬皇后,虽生於贫贱,最後却尊贵而逝。   尊贵的并非她的名号、也非她的身分。   尊贵的,是她的傲气、她的睿智,和她并驾於英雄豪杰而不逊色,一生心系天下百姓的「德」。            【久违了(鞠躬)】   啊啊对不起各位,中间隔了两个月才更新进度。><   那个……如果觉得很催泪的话对不起啊啊啊!因为开始要收尾了,换句话说咱们的列小弓同学也快要挂了(艹),我知道很多捧由都在哀嚎「我不要他死!」啊问题是他不死我故事怎麽连啊?!(被揍)所以只好很後妈地让追文文的北鼻们一边擤鼻涕擦眼泪大骂大娘好坏,一边观看越来越沉重的结局。   A豆,来报个喜讯吧!(瞬间转话题XD   「觅残红」已经定在3月初开放预购,可选择4月高雄CWT或5月CWT地下街两场贩售会领书。由於本文已经开放多年,又是N年前的旧文再刷,为了让大家省荷包,大娘会把预购价努力压低,只是压低价格的情况下,配合预购的店家势必得减少,若造成不便还请见谅;而邮寄的部分也会稍做变动,详细情形大娘过几天会公告消息。   配合正文再版,请来valleyhu协助绘制封面,非常的浪漫又唯美喔!(兴奋扭动)当年购买过「解放」一书的捧油拜托千万别再买正文,如果你希望收藏新版封面&内页插图,也希望看到大娘新写的後续的话,届时您只需购买「别册」就好,别册的封面和正文封面一样,里面也会附上插图。当年让大家哭哭的悲剧结局,是不是会有新的结果呢?喜欢「觅残红」这篇文的亲们,请期待准备开放的再版预购吧! 英雄泪(62)   (62)   阿尔、寇克、单、模剌子四郡,彼此并不和睦。   这道里也不难懂,夷东虽然辽阔,几百年来散落於上的部落分分合合,势力消消长长,少不了积了数代的干戈与仇恨。如今虽只有四郡,却也是数百年来分合下暂定的局面,四郡峙立之局能撑多久谁也没有把握,况且能并合小邦聚成一方势力的王,哪个不想拥有更大的名声、更阔的土地、更多的财富?   四郡之中,阿尔郡占地最小,却是夷东最肥沃丰美的土地,一年二收让阿尔郡的子民从来不愁粮食匮乏,参与此战只因受制盟约,阿尔郡王其实不太愿意搅和中原的事情,对他来说,中原太远也无攻下的必要,再说了,要来何用?只是父辈定下的盟约,他不得不遵从,否则会被讥笑是懦夫,故而纵使百般不愿,也不想失了面子。   模剌子及郡最为富有,境内山区出产铜矿,出兵主因是在夺下与中原交界之地的铁矿山,有了铁矿便能冶炼兵器,那麽虽富却不强大的模剌子及,就能同寇克郡和单郡抗衡,不至於时时受他们欺负掠夺却不敢反抗。   单郡最强,单郡王厉行强兵,郡内男孩三岁骑马五岁练箭,生长在夷东最贫瘠的土地,让单郡的人民像是野草般坚韧耐活。区区夷东,已纳不下单郡王的豪夺之心,挥剑中原才是他的目标。穷兵黩武自视甚高,认为中原懦弱皇帝能坐拥的财富和女人,他威武雄壮凭什麽不能取而代之?   寇克郡不若单郡强大,却也不弱,四郡之中若论国力寇克郡位列第二。国力第二、占地第二、财富也是第二。人心很有趣,当你是第一时,你想跟另一个同样是「第一」的人较量;当你是第二时,你只会想当「第一」。寇克郡王亦是如此,尤其祖父辈时寇克郡曾是夷东第一,是被单郡杀了他的祖父夺了土地後,才从第一沦落到第二。世代的仇恨,从父亲传承至现在的寇克郡王,从小他便知道自己有个必须打倒的敌人,敌人的名字叫做「单郡」,除非他能打倒单郡的王再次站上夷东第一的位置,否则他的人生将和父亲一样,是失败的、是含恨而终的、是必须再把仇恨传承,期许儿子完成愿望的可悲。   所以他赞成征伐,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第一,就算无法如愿攻下中原皇帝的宫殿,也要让单郡的王再也回不到单郡的土地。   一支盟军,四门心思。   目前,他们仍是团结强壮的军伍──却也只有目前如此。      t*     *     *      夷东盟军,寇克郡军营   列丹齐背手而立,站在锈有寇克郡图腾的军帐外,仰首凝视皎洁如镜的圆月。掩迹行走江湖,避去朝堂上的视线,也避去满怀野心的边关邦族的窥视,对於负责刺探消息的列丹齐而言,就像夜里猎食的蝙蝠,来无影去无踪。   夷东,父亲命丧於此。   潜伏於此,为了私仇,也为巩固加国安定。夷东四位郡王的野心太大,却不具与其野心相衬的实力,内部纷乱因素太多,像个两手抓满爆竹的蠢才,随便点燃一支绵蕊,都可至他於死。   分析起来容易,实际分裂确难。   四王能彼此对峙多年平衡难破,是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的强敌──楚吕。   不可讳言,楚吕虽残暴不仁,却是个既能主政又能上战场的强敌,兼以还有个领兵部属常出奇招的列辰,一君一臣就像两只巨大的蟹螯,夹得周围诸邦不敢妄动,夷东亦然。所以四郡间虽内斗不断,但拳头却一至向外,防御楚吕伸出他的爪子扑抓夷东的土地。然而既列辰、楚吕纷纷逝去後,强敌不在,剩个只会龟缩在关内的懦弱皇帝,那股齐心抵御的劲儿就缓了,反之,内部矛盾的情绪就增加了。   「父亲……」列丹齐低喃,忆起父亲领兵东行前的夜晚。   当年他身在皇城,後来听丹弓转述,父亲那夜与他们说的最後一席话,是一连串没予答案的问句。   『家与国,孰轻孰重?』   『巢如何不覆?如何安稳?』   『高枝何在?密叶何在?如何编织方称细密?可以保暖的绒羽又从何处而来?避鼠狼,鼠是谁?狼又是谁?躲鹰鹫,鹰是谁?就又是谁?』   『外患为何?内隐为何?』   谁都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可实际上被舍的家,都只会是老百姓的家,至於富贾朝官皇亲国戚,在他们心里头怕是家重国轻,所以他们不惜一切替自己抢夺安身之地,欺压百姓、搜刮财富、结党营私、紊乱朝纲甚至卖国通敌。   不是杀了昏君就能天下太平、不是砍了奸臣就能海晏河清、不是灭了外患百姓就能得到幸福与和平。昏君不只一个、奸臣不只千百、外患更不光只有呼延夷东与南疆。   关於父亲的问题,他的想法和丹弓相仿,却非全然相同。   从列丹弓认定楚云溪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要踏上肩负家国安危的重担,因为他一腔热血,也因为他爱上的人,终将成为这国家的君王。   列家曾有两个叛逆份子,一个是他,一个是小弟;一个冷血,一个热血。   热血的是丹弓,冷血的是他,所以丹郡那欠揍的小子老喊他臭蛇。因为蛇血,是冷的。   他的心太狭、也太狠。   心狭,所以能爱能重视的东西很少,除了父母兄弟,与父亲一手训练出来的列家军,所以他可以为了家人舍下楚勤。後来,他的心多了一点点空间,装下了花子君,舍下他的妻。   心狠,所以他能暗伏敌营探查消息,前一刻还与你把酒言欢称兄道弟,下一刻就割断对方脖子提走他的首级,只为了保护他所爱所重视的人。所以能违背父亲的遗愿将士兵藏於壤埔,催动让他们於未来再次讨伐夷东时,成为敌人注意不到的一支奇兵。   装不了家国天下,所以他走不了列丹弓所走的道。他走的,是另一种道──成为把命悬於刀尖的,奸细。      t*     *     *      皇宫,人和殿内   东边的急报,传来不好的消息。   距离东晴关六十日遥的地方前些日子骤发大水,毁了十多个村庄和那区的官道,导致本要送往东晴关的粮草被滞留在一个名为「栺实」的小县。运载的官道被毁无法通行,即便动用当地所有人力勉强修复,至少也得耗上三个多月的时间。如此算来,等於东晴关内外已经部属整整一年多的士兵将有三个多月无粮可食。   夷东的大军,却离东晴关仅仅十日路程。   战事,一蹴击发。   可偏偏在这个当头,发生这等要命的大事。陈固召来前一批押送粮草的官员仔细盘问了会儿,给了人和殿里所有官员很糟的结论。   「即使东晴关那里所有人从今天起粮食减为一天一食,最多也只能再撑两个月。」   换言之,两个月内必须将粮草稳稳当当地送入东晴关,否则缜密的计画付诸流水事小,白白让数十万大军连同皇上死於夷东则事大。   「栺实」附近并不是没有别的路可通往东晴关,但这些路不是官道,就算当地的人清楚有别的路可走,问题是几万斤的粮草该怎麽运?地图上栺实多山,连平稳的官道都要运上六十日,更何况崎岖难行的山路?   集结在人和殿里的官员讨论得十分焦急,谁也没留意有两个人的脸上,闪动著不知该不该开口的犹豫。   列丹弓本来也没察觉,两只眼睛就像给钉子牢牢钉死在地图上,恨不得能找出条代替官道的路,把这批粮草按时送入东晴关内。   眼睛固定看一个东西看得久了总是会酸,就在他的眼睛离开地图扫视同样焦急寻找方法的官员们时,突然看见站在左侧的卫洙卫枸神色有异,不时你看我我看你地,眼神递过来又递过去,两个人似乎都有话想说,却又谁也不愿当那最先开口的家伙。   「小猪小狗,你们两个给我过来。」   「是。」   「是。」   列丹弓起身离座走到人和殿外,直到东面转角处才停下。他的脚一停,跟在後头的两兄弟也同样停下脚步。   「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麽话想说?」   卫洙鼻子嘴巴一噘,要卫枸开口。「呿,快说。」   卫枸则冷冷一哼,抬腿便往双胞弟弟的膝弯踹去,卫洙没想到老哥会给他来这招阴的,被这一脚踢得向前扑跌了几步,跌得撞到列丹弓的後背,才把身子稳住。   「将军,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遮著撞疼的鼻子连声抱歉,一边还回头狂瞪出卖自己的亲哥。   列丹弓转身看了看卫洙,又看了看卫枸,见两人仍没回答自己的问话,阴著脸喀啦喀啦扳起手指骨。「再不交待清楚,就别怪我不客气。」   「呜啊──」卫洙惨叫一声,兔子似蹦回老哥背後,只露出颗脑袋,说道:「我们……我们知道一个人对栺实、对东晴关附近很熟,而且……」   卫枸背上的肉被弟弟狠狠掐住,龇牙咧嘴忍下呼痛的声音,接著卫洙的话继续说了下去。「那个人不仅熟悉地形,知道许多平常人不晓得的小路山路,而且还迅速载运重物的能力。」   两人的话听在列丹弓耳里堪比天籁,他激动地冲向两兄弟,抓住他们的肩膀,狂喜。「既然有这麽个能人,你们俩刚才为什麽不开口?为什麽不说?」   卫洙垮下肩膀抹脸苦笑,「可是、可是……」   「还可是什麽?快告诉我这个人在哪?要怎麽找?喔喔天哪,这哪里来的宝贝竟给我碰著,对了,这人是干什麽的?」   这下子连卫枸也跟著抹脸,抬著眉毛观察大将军的脸,小心翼翼地开口:「干强盗的!」      t*     *     * 英雄泪(63)   (63)   当年列丹弓被召入後宫侍寝时,先帝曾给过他一支兵,一支龙蛇混杂什麽人都有的威平营。卫家兄弟入营的时候才十六、七岁,是威平营里年纪最小个头也最矮的两个小家伙。他俩年岁最小,却是打三岁起便在满是凶神恶煞的市井堆里混著长大的毛孩子,身边的大人不是娼妓扒手就是强盗强盗,连杀过人的逃犯也有。市井里杂得人多了,听到见到的事情自然也是既多又杂。若不是某回偷取官爷家的黄金失手被捕关入大牢,看是要被剁去双手还是扔去当沙场上送死的小兵,就这麽巧地被选入军营,到了个挂了营棋实际上和市井没啥两样的威平营。   本盘算只要没死在战场上,他们就能捧著军晌去乡下买亩好田,兄弟俩快快乐乐地当个农夫,几年後攒些银子娶老婆生孩子,不用再给人瞧不起。平淡过日子的盘算,却被他俩亲手毁去,因为有一个人,这麽对他们说……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这里的将军,我不管以前你们是混蛋还是流氓,是杀过人还是劫过财,从现在开始我说的话就是军令,谁胆敢不从一律按我的规矩来罚。今天起,你们是我的兄弟,你们的命是我的,没我允许谁都不能比我先死,别人看你们是人渣、是死了也被喊活该的人,可在我眼里你们是最优秀的兵,三个月後我会让你们一个个都变成铁铮铮的汉子,不再是被人瞧不起的贱货。   以前的你们,在他入威平营後已经死了;从这一刻起,你们是我的兵、是我列丹弓的兄弟,没有人可以轻视你们、没有人可以屈辱你们,能屈辱能轻视你们的,只有自己。不愿意留下来的,现在就给我滚,滚回去当以前那个被人当作人渣看待的家伙。愿意留下的,我会给你另一种人生,一个有尊严的人生。』   当时心想,开什麽玩笑,当然要离开。   盼望中的那亩良田,老婆孩子和安稳的日子就在前头等著他们。好不容易走监牢,又更不容易地有个自称是将军的大笨蛋愿意放他们走,还去什麽劳什子战场?打什麽劳什子的仗?那可是得拿命去拼的,又不是吃饱活得腻味,犯不著呗!   两兄弟与十七八个人默默退後,转身离开队伍,却在军营的栅栏前同时停下脚步,彷佛在地上看见了一条线……   彼端,是从前的自己,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尊严。   此端,什麽都有,只差追随的决心。   他们在栅栏前彼此对看,在对方眼里都瞧见了犹豫与挣扎,也瞧见了……彼此在内心的决定……   提起腿,连同卫家兄弟在内大约二十名的汉子,用这一生从未如此快速的步伐奔回队伍,挺直腰杆目光炯炯地看著最前方的将军。   他们没後悔过自己的决定,也许无法拥有良田妻儿,却在列丹弓的身边,拥有了尊严──即使曾是低贱的扒手,也能拥有的尊严。      t*     *     *      「小狗?小狗?」   卫枸走著走著,後脑冷不防被人巴了一掌,白眼一翻连头都甭回就知道是谁在巴他的脑袋。   「小狗狗,叫你呢!干嘛不回话啊?」   卸去官袍,对著自家弟兄,列丹弓从来都是这副吊儿郎当的个性。   「谁知道你喊的小狗狗是叫人还是叫路边的野狗?」讽刺的声音接著列丹弓的话,飘入卫枸耳中。   卫枸哀怨回头,对著宰相大人道:「大人您别害我,否则下回我就不是被喊『小狗狗』而是『小野狗』了!」   对於自家将军爱给人乱取小名的癖好,他不仅「耳濡目染」,更「深受其害」。   陈固嘴角轻抿,不知是在憋笑还是在生气。「你说的那个人究竟在什麽地方?」   卫枸朝右前方一指,道:「前面向右拐个弯就到了。」   「他到底是什麽人?」   「干强盗的!」列丹弓接了陈固的问话,答道。   「强盗?」   浓浓的质疑,显见陈固并不太相信卫洙卫枸所说的这个人,有担起送粮一事的能力。能否及时将粮草送入东晴关,事关重大,倘若失败,遭殃的不只关内几十万的将士,也包括黎民百姓。   正因为事关重大,影响甚广,所以他不能不亲自见见此人,看他究竟有何能耐?是否值得信任? 英雄泪(64)   (64)   第八章   卫枸领著二人来到一处磨坊,磨坊里细粉四处飞扬,二十来座石磨没间断地各由两个人推转著,磨齿碾碎谷物发出的卡卡声充斥著整座磨坊。谷子经过上扇的磨眼滚入磨膛,被辗成粉後从上下两扇的夹缝落入磨盘,於是谷物就成了粉状,能揉面、能做糕。若把谷子换成用水泡过的黄豆,碾出的浆汁去渣水煮,就是一碗甜美的豆浆。   通常磨谷子的巨大石磨,是用牛在拉,可这儿的拉大磨,是人,还是两个手脚都被粗重铁鍊拴住的人。   陈固侧头与列丹弓互看了眼,对於眼前的情况已了然於心。   这儿不是寻常的磨坊,是重罪犯人服繇役的地方,被铁鍊栓著的,全是犯了重刑却不至死的人犯。   先一步来探路寻人的卫洙,从其中一个房间探出头来,对著三人挥手。卫枸点点头,转身向著陈固与列丹弓恭敬低语:「大人,夏枯草就在里头。」   「夏枯草?」陈固闻言一惊。   「怎麽,你知道他?」列丹弓有些诧异,问。   陈固附耳过去,压低声音说道:「我曾在刑部待过一阵子,那时後决北兴起了一个名为『白术』的匪帮,横行东晴关一带打劫往来关内关外的商队和附近几个村镇,劫财杀人拐卖妇女幼儿无恶不作,官府想尽办法却怎麽也捉不著白术帮的头子夏枯草。」   列丹弓没好气地瞟了陈固一眼,指著小屋用鼻子哼哼。「什麽叫没捉著?他人可不就在这儿?」   陈固摇摇头,开口解释。「白术帮犯下的罪,依律当环首示众,若我没记错的话,白术帮上下一百三十八人,被官府围剿而死者七十三人,下落不明者二十,伏罪诛杀者一十九人,罪责较轻发配充疆者一十七人。剩下的九人,包含首脑夏枯草及其主要的八名舵主则没有人知道这九个人究竟隐身何处。」   列丹弓提举手臂,止住陈固未说完的话,惊讶地张大嘴巴,「等等,你的意思是……难道说?」   陈固比出两根指头,叹道。「两种可能,一是小猪小狗认错了人,里面那个并不是真正的夏枯草,不过我相信他们俩的为人,若非十成十的把握,不会轻易在你面前提起。」   「那麽──」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可能,用小猪小狗的年纪倒著推算回去,当年官府围剿後白术帮瓦解溃散,死的死逃的逃,夏枯草也因此逃至京城,因缘巧合地救了被人追杀的两兄弟带回养伤,无意中提及本姓与白术帮的事情。其後化名他人,招罪入监後被发往此处服其劳役。」   卫枸卫洙说了,那个「干强盗的」人曾经是个凶残的大盗,叫做夏枯草。东晴关一带的地势他十分清楚,对於附近鲜为人知的山路小径更是了如指掌,兼以他夺取商队的大批粮食或财物後必须迅速转往关外或中原贩售,与押送军粮没啥两样。   房门口,两兄弟脸上,绷著痛苦又愧疚的情绪,卫洙垂下脸,对著正欲举步入内的列丹弓,道:「将军……夏大叔他……对咱兄弟有恩,我俩发过誓不能泄漏他的真名与来历,若非东晴关大急,我们、我们是绝不会透露半句,所以……所以……」   卫洙合握的手,握得死紧。   他们违了誓言背叛恩人已是大过,若因此让夏枯草被处极刑而死,纵使依律依法,也难抹背恩叛义的羞耻。   卫枸走到兄长背後,直视列丹弓与陈固,接下卫洙未了的话,道:「卑职斗胆恳请两位大人,『夏尤』的罪已让他离不开这具石磨,如果可以,能否不追究『夏枯草』的过去,夏叔他……对我们甚好,没有他……我们兄弟俩……活不过那些年的饥荒……」   明知,官微言轻;明知,这不是他们能够开口的要求。   一头,是东晴关之危,粮草运不去,死的是他们该尽忠的君、是他们该护的兄弟;另一头,是让他们在乱世饥荒中活下来,被他们视为父亲的夏叔。   「两难……」陈固闭眼一叹,多年前似曾相识的情景忽现脑海,虽未曾亲见,却听过许多人描述,那抹剑舞翩翩白衣染血的身影。   「木头,你选哪边?」   听惯的声音,掀开陈固闭阖的眼帘,入眼的,是列丹弓已有决定的脸庞。摇头,就知道这个人永远只会选择一条路。为救东晴关,他潇洒扛下纵放重犯之罪,就像当年,他也曾为了救下老臣们,自堕清白。   推开门前三人踏入屋内,和列丹弓错肩而过时,陈固自负一笑,道:「只要是你想做的,我永远奉陪。」   陈固既与你齐名,又岂可不奉陪,为家国、为天下、为太平大梦──   一生,奉陪到底。      t*     *     *      屋内,一具石磨,一名罪犯。   石磨喀喀转动的声音,夹杂铁鍊铿锵的碰撞声,推磨的人满头华发,白须长及胸口。那人低著头,一步一步绕著石磨走著,露在粗麻衣衫外的手脚乾枯粗糙,外形魁梧却瘦得见骨,难以想像他便是白术匪帮头子夏枯草。   这儿的牢头得到通知匆匆赶来,外衣上还沾著女人的水粉香,看来是从温柔乡里奔来,又惊又诧地要迎接两位大人驾临。   牢头姓王,圆脸麻子身材臃肿,说话时左边嘴角还不自觉地下扯,见陈、列二人突来乍到,不知自己管犯人的差哪儿出了岔子,惊动两位大人前来查看,紧张得舌头直打结。   「两两两、两位大大大、大人,小小小、小的是哪儿做不对,还请大大大、大人,提提提、提点。」   陈固铁面无私的作风早在官场中出了名,冷眼轻轻一横,便把王牢头吓得差点没魂飞魄散直奔阎王殿。   「松绑,放人。」   王牢头俨然吓得不轻,连问都不敢问便喊人拿来钥匙开了锁,将犯人从石磨拖至陈固面前,讨好又示威地对著犯人的侧腰狠踹一脚,搓著手道:「大人,犯人带到。两位大人镇日辛劳,让小的给大人们摆桌水酒款待款待,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唉呀,还有吃的?」列丹弓眼睛一亮,笑得不怀好意:「以权私放人犯,牢头不问不拒,不知这般行为该当何罪?」   「大板五十,撤官。」   六个字犹如重锤狠狠砸下,王牢头吓得扑跪於地大声哭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小的知错,大人饶命。」   「为官者讲究依律依法,这次就当给你个教训。」   王牢头满头大汗磕头连连:「谢谢、谢谢大人。」   「但你白日狎妓旷职罢责,棍刑二十,罚俸半年。来人哪!拉下去。」   「大人……大人饶命啊……」   左右官差点头应声,架著王牢头的胳膊往外拖去,牢头哭嚎的声音被越拖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唉……」列丹弓扁嘴戳戳陈固的手臂,一脸委屈:「白吃的午餐飞了,可惜。」   陈固以掌包住在臂上乱戳的指头,正色道:「别怕,我会让夏枯草答应押粮。」   你以为我不了解,你越是恐惧慌乱就越爱佯装没事的脾气吗?   陈固的目光,对上列丹弓的眼,後者心虚撇开视线,没好气地啧了声。   「啧,有个太了解自己的人,真是讨厌。」   陈固没有反驳,迳自跨入房内,开口的声音依旧冷硬,对著列丹弓和卫家兄弟道:「你们全都在外面守著,我与他单独谈谈。」   「大人不可。」   卫洙卫枸两人连连摇头,夏枯草的功夫有多厉害他俩是明白的,即便这些年来被锁了手脚或许损了些功力,可要对付陈固这等不懂拳脚的文人,光凭力气就能将他制伏。   「放心吧!」列丹弓勾著门上铁环将门关起,手心抵著小猪小狗的背,把两兄弟推到屋外十步,摇头笑笑。「那个死木头还用不著咱们替他担心,他说了有办法说服夏枯草,就表示那办法一定能成。能主宰百官的人,可不一般哪!」   列丹弓招来看守的狱卒搬来张方桌子和四张长凳,又让拎著卫枸在附近买了几坛好酒几斤熟肉大蒜大葱。三个人、四张凳,和五只碗,从午後喝到深夜,又从深夜喝到午後,没酒没肉了就划拳,谁输的谁跑腿去买。有时大笑畅谈、有时则什麽话也没说,静静地喝空碗里的酒、静静地吃著包了葱蒜的熟肉。   两日两夜,方桌子旁的三人就像幅格格不入的画,突兀摆在满是狱卒与重犯罪人的地方。   起初,许多推著石磨的犯人趁著狱卒没留意时窃窃私语;後来,连负责监管的狱卒们也忍不住聚在一块谈著方桌旁的三人。   『这……这就是大将军吗?』   『那两人,都是列家军吗?』   『怎麽地位不同的人,能在同张桌子上喝酒?说说笑笑地像自家人一样?』   『我杀人,如果不是那个地主太残苛也不会逼我拿刀杀死他,如果……如果有机会……我是不是也能是那张桌子旁边喝酒吃肉的一个?』   『我偷了许多东西,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如果不偷不抢也能让家人过好日子,我也想加入列家军,想跟大将军说上几句话。』   想,在方桌子边有个属於自己的位置,哪怕只有一小块角落也好。   想,站在那位英雄的身旁,即使自己做不成英雄人物。   希望,一开始总像是微弱的萤光,闪动著一点点的光亮。   有点怯懦、有点犹豫、有点踌躇、有点恐惧……   怯怯地试探,试试看再更亮一点的话会是如何。   只要不灭去那一开始微弱的萤光,只要不抹去希望,未来能汇集成多强多亮眼的光芒谁也无法预料。   渴望追随的眼神,一点又一点带著胆怯聚集在列丹弓的身上,背对而坐的人没有察觉,却让卫洙卫枸两人看见了。   谈笑间,兄弟俩对视而笑,被触动起他们也曾有过的经历。   当年,他们只是没有爹娘的孩子、只是活一天过一天的小混混。没想过将来的事情,也不觉得未来对自己有何重要,只要下一餐还有得吃,只要还没饿死他们,管他的家国天下、管他的黎民百姓,都是些跟他们没丝毫屁关系事情。   却在大将军的一番话下,改变。   也许,他们还是两个不成气候的小兵,可他们已定下主意,期许在将来能有一天,能让自己够资格与大将军并肩作战。   这是,他们的「希望」。      t*     *     * 英雄泪(65)   (65)   直至第三日卯时,陈固才从那间屋子走出,一会儿後,夏枯草也迈著虚弱的脚步走出。   东边升起的朝阳耀眼得让长年被禁锢屋内的夏枯草难以直视,他提起手臂遮去刺目的光线,倚仗手臂下的阴影仰望多年未见的蓝天。   夏枯草的声音沙哑如互相磨砥的石砾,刺耳难听,却又像磬石般坚定,「二十日後,军粮必达东晴关。」   屋外等了两日两夜的三人,举起各自的酒碗於半空相互撞击,撞击出清脆的声音。   列丹弓将两只空碗一一斟满,端著两碗酒从长凳起身,走到夏枯草与陈固的面前。「二十日後,等你好消息。」   乾枯的手接过酒碗,仰首一饮而尽。   陈固接下另一只碗,浓烈的酒气从鼻尖直窜脑门,让他不自觉皱起眉头,却也是一个仰首喝空那碗烈酒。   军粮之急,刻不容缓。   夏枯草被带往天宁府上休息半日,隔日丑时,天宁府外早已备妥马匹粮食等待一同出发的卫洙卫枸二人,见夏枯草步出大门时已恢复不少往日神采,难掩激动翻下马背奔至夏枯草面前,双目含泪。   「夏叔……」   「夏叔……」   夏枯草凹陷的脸颊依旧,眸间却已没了昨日的颓丧,流动精锐之光。拍拍两兄弟的肩膀,多年未见的的孩子竟已长得这般大了,大得像个汉子──足以顶天立地的汉子。   「娘儿们叙旧的话就甭说了。」   接著走到一匹黑的发亮的马儿旁,赞了声:「好马!」   卫枸眉毛一坍,隔著七八步的距离绕过那匹黑马,踩著马蹬跨上自己骑来的那匹。「大将军的马,脾气坏得很,夏叔你可小心了。」   「哦?」夏枯草闻言挑眉,勾著疆绳也不踏蹬直接翻上马背。   背上一沉,黑马便疯狂蹬高後蹄,足足蹬了三十来下却怎麽也甩不掉背上的重量。气得站定後腿人立而起,便在此时夏枯草用双臂狠狠箍住黑马的颈子,勒著它的喉管,一人一马将持半晌,马儿吸不了气终於放下前蹄。夏枯草也於同时收回双臂,用手遮住马儿的眼睛,俯身在它耳边低语。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夏枯草松手去握疆绳,口吹一声长哨,黑马像是与他约好似地发出一声嘶鸣。   这等驯马手腕看得两兄弟甚是佩服,没想到夏叔能驯服这匹臭脾气的马。   夏枯草一声大喝,「走!跟夏叔干一票大的!」   甩鞭策马,黑马如箭矢般射出。   「好!」卫枸也豪迈地吼了声,对著自家兄弟道:「哥你还傻在那做啥?别忘了大将军的规矩,跑输的得吃地瓜粥。」   也不等把话说完,两腿一夹马腹,火速追向前去。   「操,来阴的。」   卫洙急急上马挥鞭直追,马蹄声杂著磨牙声奔驰在初晓将明的夜色。   三人三马急奔栺实,一个距离东晴关六十日遥的小镇。   夷东的大军,一日日逼近。   粮草──   刻、不、容、缓!   ************************* 英雄泪(66)   第九章    (66)   栺实   栺实,一个距离东晴关六十日遥小镇。   大雨不断,地上的黄泥被雨水泡得又烂又黏,为了不让粮草进水腐败,小镇上不仅官宅,连民家能遮风避雨的大房子也全给押粮的官差占去摆放重要的粮草,四周临时架起的帐子,便是这些官差们夜里休息的地方。   夏枯草领著卫家两兄弟直奔栺实而去,沿途换马匹不换人,日夜兼程七日抵达栺实。该地早已接到从皇城发来的消息,从三天前便翘首盼望著他们到来。   三人方靠近地界,便见一人蓑衣蓑帽顶著滂沱大雨坐在写著「栺实」二字的界碑上。   「来的可是夏枯草夏先生,和两位卫家小兄弟?」那人两指夹著帽缘揭高几分,露出半张脸扬声询问马上三人。   夏枯草两眼微眯,没答话,却打量著前方那人。   卫洙见夏叔没打算答话,便下了马背走向那人,客气说道:「不知您是?」   露出半张脸的男人露齿一笑,道:「你猜猜。」   说完便折了截路旁树枝蹲在地上,在黄泥地上画了起来,卫洙心想正事重要,迟一刻便多一分危机,哪还有这等心情和陌生人玩猜谜?   回头对著卫枸一颔首,提腿便要跨过那人在地上画的图去与负责押送粮草的上官报告。没想到那画图的人却是一个横手,带叶树枝重重打向卫洙的小腿骨。   「疼疼疼疼──」   树枝条上带著韧性,抽在腿骨上那可不是一般的疼,像被鞭子抽地,热辣辣地让卫洙当场抱起被打著的左腿狂跳喊疼。   那人撤回树枝,在泥地上又添了几笔,接著站起身子用树枝指著夏枯草,问:「认得我是谁吗?」   卫洙卫枸看著地上像小孩子随手乱画的图案,勉强看出有一座山,山脚下弯弯曲曲的大概是河,河边有个大头人,大头人旁有条狗。两人把脑袋左偏右歪,却怎麽也猜不著这道哑谜。   夏枯草见了这图,激动翻下马背直扑那人面前,提手挥去他顶上蓑帽,露出张叫人看了毛骨悚然的脸。   那人两颊削瘦眉骨突出,凹陷的眼窝里滚动著如枭隼般锋芒锐利的眸子,脸上疤痕满布,像是整张脸皮曾被人撕去,而後又一块块缝回原处,模样甚是吓人,就连大白天里见到这张脸,也叫人背脊发冷。   「你……你竟然真的活著……」   夏枯草嗓音剧颤双目含泪,张臂与那人互拥。   「我的好兄弟,你真的还活著。」   「大哥……你也还活著……」   双掌激动拍著夏枯草的背,男子凹陷的眼眶涌著泪水,滂沱大雨打在那人面庞,却打不去久别重逢的泪。   夏枯草松开臂膀,低头看去,泥地被雨水打出一个又一个水洼,地上的图正被逐渐毁去。「如今,该如何喊你?」   「哈哈。」男子仰天而笑,模样虽仍骇人,却清楚看见那残破的脸孔,流露真心的笑。「俺终於、终於又是伏汕了啊大哥。」   浓浓的北方腔,迥异於之前的京城腔调,显然这才是他最初的口音。   「终於……是伏汕了吗?」夏枯草双手紧抓著伏汕的肩头,道。「如今的世道,能让你再次做回『伏汕』了是吗?」   伏汕颔首,「俺不再是犬山,是伏汕,是那个有人有犬有水有山的伏汕。」   「丞相没有说谎,白术的兄弟,果真还有人活著。」   「兄弟也没想到,大哥您竟也还在人世……」      t*     *     *      当年,白术帮被官府围剿,上下一百三十八人中,死七十三,十九人伏罪被杀、十七人发配充疆、二十人下落不明,逾下九人,包含首脑与其八名舵主,没有人知道这九个人究竟是何下场。是藏於深山荒漠人烟罕迹之地?或死於非命?没有人知道。   伏汕,是男人的本名,出生在尊卑制度下最卑微的贱户。   世袭的身分,贱籍之子亦是贱籍的世道,注定了他们这等人悲苦受尽欺凌的命运。终於,他逃离残虐的主人,犯下奴隶私逃的重罪,在官衙的追捕下眼看便要走投无路之时,遇上了白术帮,也遇上了夏枯草。   於是,他成了白术帮的一员,做尽一切正常人眼中的恶事。只要有刀,只要用著夏枯草教他的刀法,他可以杀死所有待他不公的人。只要有刀,他不再是那个见谁都得磕头求饶的贱奴;只要有刀,他也能替同样受苦的奴隶虐杀那可恶至极的恶主。   他恨世道,恨那污浊又腐败的世道。   他说,舔血过日子的他已做不回人,所以「伏」字不该从人;他说,世间污浊发臭得叫人痛恶,却无清水能将其冲刷洗净,因此「汕」字无水。   於是,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大字不识的他,从此改了姓易了名,伏字没了人而汕字没了水。於是,伏汕不存,只有一个名叫犬山的强盗,跟随救他性命的大哥过起舔著刀尖血的日子。在这污秽不堪的世道下,他做不成人,难道还做不成一条只求活命的狗吗?   白术帮被剿,他用刀杀出条血路一路南逃,但绘了他容貌的告示早贴满了各处,只要他一个没留意露了脸,认出来的人往官府那一报,追捕他的官兵便像那附骨之蛆般涌来。时日一久,体力再难支撑,若非胸膛积攒著太多的恨,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般凄惨落魄地休止,才含著怨、怀著恨,撑著已撑到极限的肉体,逃下去。   最後,逃到皇城,逃到让这世道、让天下百姓痛苦,那个昏君所在的地方。心想既然横竖是死,索性干一票大的,若能宰了这昏君那可真值了。故用刀在脸上抹了几道,叫人难以一眼认出他本来样貌,在酒馆里混了个差事盼望著能耳闻些昏君离开皇宫的消息。却又怎会知道,君王若离开皇宫是多麽浩大的阵仗,是上千上万军队和宫娥太监们随行伺候的阵仗,别说是区区一个毛贼,就连来了一整个军营的人也未必能伤其分毫,再说了,一个普通的酒馆,来光顾的也都是些商贾百姓,偶尔来几位当官的也是小官小吏,哪会是帝王近臣?又怎知晓帝王的消息?   日子一久,酒馆东家瞧出蹊翘,觉得手下这个自称是「大山」的人,只要一来穿了官服的客人便刻意热络招呼,待在客人桌子边的时间也久得诡异。特别是那张脸,初看时只觉得处处疤痕煞是吓人,时间久了却觉得不像大山自个儿所说,脸上的疤是不小心摔到碎瓦堆上给划的,倒像被什麽人用刀尖一刀刀划下。   疑心一起,东家暗自请来个画师假装客人,看清楚大山样貌而後画下。拿到画後,东家反锁房门展开画纸,拿出购来的白色染料和水推匀,以笔蘸色,一笔笔消去画纸上黑笔勾勒的疤痕。半个时辰後,画纸上浮出另一张脸,一张消去疤痕,大山原本的脸──却也与衙门贴出缉拿凶犯的告示上,一模一样的脸。   就这样东家报了官,沾沾自喜地回到酒馆,以为没多久官府便会派人来缉拿重犯,而他也能拿到数目可观的赏银。却不料衙门的人不但想拿下人犯、更想连赏银一并污去,三更天时趁著夜色把酒馆悄悄包围,外头摆满浇了油的柴堆,打算将里面的人烧个半死後再冲进去拿人,就怕那杀人不眨眼强盗为求活命,反把他们给杀了。   大火熊熊烧起,大火碰上酒馆後房尚在酿造的烈酒,烧得愈发旺盛,酒馆内火舌四窜黑烟弥漫,不知自个儿已被出卖的犬山一心只想找著东家救他出去。等他找著人时,只看见被压在柜子下被黑烟熏得没了呼吸的东家,与他到死仍握在手掌心里的一锭官银。   不明白的事儿,终於明白。   犬山走出东家的屋子,外边全是著了火的梁柱,他从地上捡起一根还燃著火的木头,把心一横,将著火的那端用力按在脸上。   无法形容的痛楚,从灼烧的皮肤传遍全身,痛得他几乎要昏死过去,暗藏腰间用以防身的匕首被他甩去刀鞘,狠心地刺向大腿,藉著腿上的痛勉强撑起最後一丝清明,躲过不停从房顶落下的碎瓦、躲过断折倾倒的屋梁,奔去酒馆南侧的水井,坐在打水的木桶,把自己垂入井中。   幸运地,没被衙门的人发现而逃过此劫。   各地衙门张贴悬赏的告示,随著时间的流逝,渐被新的缉拿告示给掩去;白术帮的凶狠残虐、甚至民间流传关於他们劫富济贫,杀死悍主救出快被凌虐而死奴隶的故事,连那些不知下落的白术帮众犯,也随著时间的流逝,淡出世人的记忆。      t*     *     * 英雄泪(67)   (67)   「之後生了些事碰巧救下陈固陈大人,便在大人府上当了护院,两年前被推荐当了粮官,负责替朝廷送粮放粮。」   伏汕那张吓人骇目的脸笑得开怀,笑容灿烂得让人几乎忘了他脸上狰狞的伤疤。   夏枯草看著伏汕的笑,想起从前仇视朝廷的犬山,吐气:「你竟成了官吏,世道……果真变了……变了啊……」   「是啊,真的变了。」伏汕朗声大笑:「数日前接到大人密信,说是京城有三人正往栺实而来,看到大哥的名字时俺不知道有多惊讶,还拿水把眼睛洗了三回,以为俺眼睛有毛病,不然大哥怎麽可能还活著,且还接了朝廷的差。」   「信?怎麽,你识字了?」   嘿,陈大人教的。凡是府上的下人都跟大人学识字,大人说只要识了字,往後就算离开陈府也能在外头谋个不错的差事,所以大人无论多忙,每天都会抽出半个时辰教府里的人习字。」伏汕忆起往事,嘴角满是藏不住的笑,道:「大哥可别以为这是什麽美差,大人盯咱们学习可盯得紧了,学得不认真的还得捱板子,比人家私塾里的先生还严。不仅如此,大人还立了规矩,凡是跟他识字的人一辈子至少须收十个人当学生,把咱们认得的字教给他们。」   「竟然有这种官?」   「就是啊!俺到现在才收了两个,到死前还得收上八个屁孩子,大哥你说俺苦不苦命?」   「……」   夏枯草看著兄弟,无言陷入沉思。   伏汕嘴巴上虽这麽说,可他面上满满的感激骗不了人,曾经盈满牛山眼眸的恨已被淡去。取代的,是从不曾在他眼底发现过的──希望,与尊严。   卑贱的身分,任人折辱受尽逼迫,从来就没有尊严,也没有希望。   被逼得拿起了刀,舔著刀上的血苟求活命。他们不想死,就算杀人、就算被追捕,都怀著希望,希望能继续活下去。无论手上染了多少的鲜血,他依然是一个人,就连猛兽也是不受逼迫不致发狠嗜血,是以当白术被剿,他虽恨,却不怨。   恨官兵不敢去剿更凶更恶的朝廷大官只对百姓下手;恨围捕的人杀他兄弟毁他帮寨,却……不怨……   他终究是个杀人犯、是穷凶恶极的匪寇,死在他手里的,有该杀的、也有无辜的。从拿起刀柄的第一天起他便认了命,恶人终有恶报,在阎王爷判他死的那日到来前,他这恶人,会拼死在这恶劣的世道中,活下去。   尊严,未曾拥有;希望,离他太远。   於是,当他遇到两个与他同样苦命的孩子时,毫不犹豫地救下他俩。也许,在心底深处仍旧盼著,盼著终有一日他能看见,看见希望、看见尊严。   想起,陈固与他的对话──   『老子凭什麽要替你这狗官送粮?』   『凭你白术帮弟兄的一条命,与四十多年前响北夏家十七口命。你若能将粮草送入东晴关便能救你一个兄弟的命,连同四十年前响北夏家的冤案本官也将彻查清楚,还你夏家公道。』   『哼,老子的兄弟全死光了。』   『不,至少……有一个人活著……』   『是、是谁?』   『只要你肯接这趟差事,到时候自然知道。』   『你威胁老子。』   『是乞求,求夏先生救我数万士兵的命。』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过天地父母与君王的宰相,却跪在他的面前。陈固眼中的急切担忧,真挚得人动容,这男人不为邀宠於君王、亦不为战功,只为从未谋面亦无交集的士兵,为了这些人的性命不惜纡尊降贵,跪求一名罪犯。   这人眼里,没有贵贱之分,只有一条条不该白白葬送的宝贵生命。   倘若当年父亲的上级也能是这样的官,便不会有夏家十七口人的冤。而他,也不致走向无法回头的路……   『二十日後,粮草必入东晴关。』   扶起跪在面前的陈固,夏枯草给了他的承诺。   一国之相都能如此,足见世道渐善,看来在他被囚禁在这屋中推著石磨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变得不同。   盼望了一辈子的尊严与希望,也许已在面前。   只需伸手,便可探得。      t*     *     *      「伏汕!」   「俺在。」   夏枯草抖擞精神,将候在一旁的卫洙卫枸招来。「给你介绍,这是卫洙,那是卫枸,相处久了你自然能分辨谁是谁。你们俩也来认认人,以後喊他伏叔便成,都是一家人。」   「伏叔。」卫洙喂枸齐声而道,对著伏汕喊了声叔。   「人认过了,该谈谈正事。老子答应过二十日内送粮入关,就非把这事办成不可。」   听是正事,伏汕亦是一脸严肃回应:「二十天……大哥,不是俺不给你面子,才这些日子,万石粮草怕是无法送入关内。」   夏枯草勾起嘴角,道:「老子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万石粮草送进去。」   「什麽?」   「夏叔你──」   卫洙卫枸闻言大惊,他们信得过夏叔,不过这番话又是怎麽回事?不送粮入关?   「难道大哥有办法了?」   「兄弟,召集所有能召来的人,我夏枯草绝对要在二十日内看到东晴关的大门。」   伏汕知道夏枯草心中已有主意,重重一拍大腿,豪气喝道:「好!就让咱们兄弟好好干这一票。」   t   t*     *     *      世道,变了;人的心,也变了。   犹如天地运行,唯一不变的原则,正是常变。   变,才有更替,才有生机,也才有老百姓曾经连梦里亦不敢怀抱的──   希望。      【完】 英雄泪(68)   (68)   第一章   东晴关   别怕。   看著手上的密摺,指尖忍不住抚触纸面的最末一行字……   密摺上犹如金镂石刻般的字,一见便知出自陈固之笔,都说字随人形,能从一个人的字瞧出其性格。工整得彷佛每一笔落下前都再三思良,每一行字像拿尺量过了似地,笔直得让人看了字就知道他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相较之下,最末行的两个字飘渺随性龙飞凤舞,别字的最後一捺还连著怕字的第一撇,若让教字的先生见了,真不知会把老夫子气成怎样?   「丹弓……」唇动音泄,唤著情人的名。   大帐里只有楚云溪一人,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软弱。真想就这样什麽也不顾、什麽也不管,从东晴关逃走、从战场上逃走,逃回皇城、逃回情人身边。带著列丹弓一起离开,像在南疆时那样一起耕田一起谈笑,肩碰肩地坐田埂上,看夕阳、看星海、看朝霞。   打从接到粮食被滞留的消息,关内变从一日三食减为一日一食,可三十万的人全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粮草减少的速度仍旧快得让人心慌。半个月下来,稳定的人心渐渐变得浮动。   关外,夷东的军队正浩浩荡荡迎向东晴关的关门,好不容易熬过这些年,该伏下的兵,伏了;该探的情报,探了;该备的布署,备了。本算好了以逸待劳,可谁能料到竟在最不该出乱的补给上,出了乱子。   怨谁?老天爷吗?还是那场暴雨?   十指,颤抖。   他是帝王,是一切决策的中枢。   如何布局?如何调度?前锋谁领?如何守卫?奸细如何处置?从哪迎战?就连三十万人的食水问题,也由他决定。   走出帐外,指挥若定。   就连追随父亲打了十多年仗的列丹毓也深深慑服,私下赞道就算给他相同人马,也布不出这些局。   回到帐内,落下隔绝部将目光的大帘,如冰刺骨的恐惧便自脚底为始,向上直窜脑门。   害怕,像是只凶恶的鬼,如影随形地附在身上。人前的镇定,随著日子沉淀成独自一人时的惧怕。一个错误,哪怕很小很小,都可能让缜密的计划全盘皆输。他不是怕输的人,他怕的,是输这个字的背後得付出代价。   三十万、三十万活生生的人哪!   哪个不是爹娘的宝?不是妻子儿女的天?   他怕他的错误,让三十万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三十万具淌血残躯,成了无法归乡的孤魂。   可谁能让他倾诉?谁能听他说说,他积满胸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的害怕?   帝王,最高的地位,亦是最沉的重担。   此刻,讽刺地让他有些明白,何以开疆拓土的霸主会堕落成迂腐的昏君?又何以民间俗话会说富人难熬三代?   除非你担过如此沉的担子,不会明白挑夫是多麽渴望将肩头的担子搁下,坐在路旁舒舒服服地歇歇腿。而一旦歇下,便再也不想把担子举回肩上,不想再嚐重得连呼吸都让人难受的痛苦。   「不怕。」   暗暗在心底对陈固道了声歉,楚云溪沿边撕下密摺末行的两个小字,将纸条细细卷起,打开案上的木漆盒子,一如这些日子来的习惯,把情人难得捎来的只字片语小心收藏。   浅浅的笑容勾起微红的脸庞,楚云溪锁上盒子,笑著自嘲:「怕是连女孩儿家也没我这般举动吧!」   他的情人好小气哪!一年多来送来的信,内容除了公事还是公事,难得几个字几行话透了心情,偏偏都写在陈固的摺子上,让他每次都得撕坏丞相的摺子才能收藏情人的真心。   盒子快装满了,但愿能再装满前回到皇城──回到,有列丹弓的皇城。   『别怕。』   是啊,信上写了二十日後粮草必达东晴关。他的丞相不是信口雌黄的人,粮草的事情,就由陈固办理,现在他该做的是稳回军心,军心若散,就算粮草及时送抵东晴关也已无用。   推桌起身,楚云溪绕过桌案走向帐帘,用力吸足了气,目光坚定。   臣子做了臣子应做的,接下来该他去尽一个君王应尽得责任。   「谢谢。」   感谢,对著隔了千里之遥的三人。   一个是他的妻、一个是他的友,另一个──   是他的情人。      t*     *     *      ※关於章节的部分请北鼻们无视吧!XD///   因为打文时习惯以印刷时的章节做区分,所以导致专栏内容会有很多同样编号的章节:ppp   请无视~无视吧~(灿笑 英雄泪(69)   (69)   粮草被滞一事,著实浮动军心。   在这人心不安的局面,最先成为「弃子」的该是那近百名潜入关内打探消息却被俘掳,来自夷东的的奸细。死这些敌方奸细算什麽?少百馀口人吃粮,等於多了百馀口的能让关内的弟兄们活上几日的粮食。然而楚云溪却下严令要保这些人活著,违背情理的命令让看管把守的将士很是不服。   军中编制以大将军为首,下有副校与将军数人,其下依序设有曲尉、屯长、队长、什长,以及伍长等军阶。从前军阶高低依身分贵贱而定,但从楚吕以後废除身分之别只论有无战功,凡征战有功或有特殊荣勋者得依序晋升;其後楚云溪又废去平民最高只能升至曲尉的限制,军中共四十八阶职衔,只要有能力就算出身卑贱亦可凭藉战功一路爬升,莫说是曲尉或将军,未来成为大将军也不无可能。因此入了军的人,不再绝望地只能当个被推上战场送死的牺牲品,而有机会凭著自身本事立功翻身。   「蒯屯长!」   负责看守奸细营帐的小兵对著蒯仁恭敬地喊了声,蒯仁轻点下颚领著三五人将馒头咸菜送入严守等同牢笼的营帐。活下奸细的命并保其周全,是皇上亲自对他下达的命令,对於他这麽一个只掌管千人的屯长交托如此重责,蒯仁自接下皇令的那天起便对自己发誓,誓死遵从这道命令。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营帐周围日夜轮守的士兵们,有几人的眼里随著粮草短缺渐渐透出恶光。蒯仁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一丛丛的恶光因何事而起,他将此事上报曲尉伍桂,恳请汰换那些心怀恶念的士兵。在此之前,他一个屯长能做的只有亲自把关送入帐内的食水,以防遭人下毒。   「蒯仁。」   正当蒯仁拎著水袋准备送入帐内,突然被人从後方喊了名字,蒯仁没多想,回头便应了声。   「欸。」   却在看清那人容貌後惊得张大了嘴,片刻後才回神行礼。「陛下。」   楚云溪步至蒯仁面前,对这个老实不擅言词的屯长微笑。「里面的人如何?」   蒯仁双手抱拳恭敬回道:「遵陛下命令,全都活得好好的,所有饮食清水蒯仁都亲自验过,确认无虞後才送入帐中。」   「你做得很好。」楚云溪拍拍他的肩,赞许。   「谢陛下。」   活下敌方奸细不为别的,就为万一计画生变奸细也能是帮助我方的一步棋。缺粮之危,虽明知陈固定能按约定将粮草送入关内──即使不知他用得是什麽方法──但为求大局不再骤生变数,为了讨伐夷东的大计、更为了把生死与共的将士光荣地带回家乡,身为君王,身为三十万大军主帅的他不能不另寻活路。   楚云溪跨前一步,不著痕迹地将藏於掌心的纸卷交入蒯仁手中,低声吩咐:「明日丑时,送人出关。」   蒯仁挺起胸膛,目光炯炯道:「属下遵命。」   隔日丑时,看管细作的营帐有了动静。   所有的奸细一个个被铁鍊鍊住手脚串成一排,由蒯仁及二十多人负责押送,将这百馀名的奸细一路押至东晴关外。被押送的人全傻了,潜入敌营被识破身分本只一死,孰料中原皇帝却活下他们,不仅让他们活著,竟还将他们放还?这走得是哪著的棋?布得是哪著的局?   蒯仁与士兵将这些人送出关外十丈远处,对著手脚上铁鍊未除的奸细朗声而道:「吾皇仁德放尔等一条生路,回去叫你们的王速速退回夷东,遵从者则两国兄弟之谊仍存,否则必血洗来犯之敌。」   蒯仁的话铿锵有力威严赫赫,更叫本以为必死无疑,却见前方骤现生机的人听了後不由得去想──   倘若,立场互异……   他们不是夷东子民,而是中原派去大王营下的细作,又是怎生的光景?   拷打、用刑,无止无尽的折磨与酷刑,最後砍下他们的头颅送回敌营。   当一切理所当然的事情变得不那麽绝对且必然时,总让人忍不住地想……原来……有别的可能……   有一条,能活著的「可能」。   一百多个人,一百多分属夷东四郡被派入东晴关刺探消息的奸细,彷佛一百多尊雕像,茫然立在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大地,黑暗笼罩著辽阔的土地,渐入秋天的风挟著冷意从皮肤钻入体内。   颤抖,止不住从四肢蔓延全身的颤抖。   他们该想办法除去手脚上的铁鍊奔回自己的军营,该把最後看到听到,东晴关内真正的状况报告给他们的大王。却,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遗失一个探子该有的反应。   负责押送的士兵悄悄退回关内,唯恐细作反抗负责垫後退步而行的蒯仁,看著苍茫大地上毫无动静的百馀个人,轻叹。   换作是他,亦同样迷惑、同样茫然。   细作,注定命悬刀尖。能去,却未必能回。   岂知那板上钉死的命,却有了转折?有了生机?   叫人怎不疑惑?   怎不茫然?      t*     *     * 《番外─花好月圆(上)》   《番外──花好月圆(上)》   若问列夫人,五个孩子中谁最让她放不下心?   答案不是脾气最躁的丹郡,也不是最不受拘束的丹弓,却是五个孩子中最为自律自持的二儿子丹齐。   「这孩子从生下来就不一般。」列夫人摇摇头,又笑又叹。   一般孩子出世时总闭著眼,要不就是哭闹不休;可列丹齐被产婆清洗包好後眼睛就滴溜溜地转,静静地看著周围的人,黑眼珠像是在观察似地看著他能看到的东西,不哭也不闹,吓得产婆以为孩子呛了胎水没法呼吸,连忙抓著孩子脚裸倒吊起来打他小屁股,打了七八下後才听见孩子哇哇大哭,这才安下心把孩子重新裹回襁褓。   这段往事在列家广为人知,毕竟孩子才离开娘胎就能睁眼很是稀奇,连被请来当产婆的妇女也啧啧称奇,说她接生了二三十年的孩子,虽耳闻过孩子出生睁眼的情形,可毕竟这样的孩子少得稀奇,连她也是头一回亲眼见到,还说出生就不寻常的孩子将来定是个大人物。   产婆的话,列夫人听了只是笑笑。   做母亲的不求多、不求孩子是不是大人物,只盼孩子能安安稳稳健健康康地长大,然後长大娶个温顺的媳妇,琴瑟和鸣幸福度日就好。   列家的孩子,要成人物太易,做个平凡人却太难。      t*     *     *      不若列丹毓自幼向往追随父亲的脚步入伍从军,列丹齐虽也勤习武,却更执著要走文官之路。十五岁时进了唯有皇族或重臣子弟方能踏入的文华书院,决定得了功名後便在朝为官。   「大哥。」刚踏入家门就看见大哥的背影,开心地喊了声,却在看到列丹毓怀里的小家伙时皱起眉头。「你别太宠四弟了。」   抱抱抱,都快三岁了还让大哥抱,列丹郡你这个臭孩子。   列丹毓温柔微笑,看著被二弟瞪得缩入怀中的四弟,道:「你别老欺负丹郡。」   「我就瞧他不顺眼。」   并步走去,从大哥怀中把臭孩子抢了过来,对著不到三岁的娃儿又揉又捏,力道虽轻却仍把小家伙吓得两眼泪花乱转,偏又不敢真哭出来,上回大哭被二哥拎著腿倒吊在水池的恐怖经验显然还留在列丹郡的小脑袋瓜子里。红通通的鼻子擤了又擤,滚满泪花的眼珠转了又转,小脸都皱成一堆面团了还是不敢哭出声音,那模样著实委屈极了。   瞧著眼前的一幕,列丹毓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四弟啊四弟,你反应越大丹齐就越爱捉弄你,你啊该学学你三哥,不管丹齐如何欺负如何作弄只有万年不变的一种表情,所以才能逃过魔爪。   瞧小家伙快决堤的眼泪,和不断缩小发抖的身子,列丹毓终究敌不过对年幼弟弟的疼爱,对著二弟伸出双臂。「快还我,小家伙快哭出来了。」   「啧!」   喜欢欺负弟弟不表示他不疼丹郡,而且大哥还摆出肖似娘亲的表情向他讨人,再作弄下去可就过分了。   撇撇嘴,列丹齐把四弟抛还给大哥,问著方才没来得及问的事情。「大哥,四皇子楚勤你可熟悉?他……是个怎样的人?」   「四皇子?」列丹毓沉声重复,快速搜索脑中关於此人的讯息,末了摇摇头,道:「只知道是沈昭仪之子,其馀的就不清楚。怎麽?为何突然问起这人?」   「没,只是四皇子也进了文华书院,想问问关於他的事情罢了。」   「……」列丹毓定定地瞅著只差了他不到两岁的二弟。   这个弟弟不仅天资聪颖,且冷静理智。只是理智二字之於列丹齐而言不是赞美,却像个讽刺。如同他左右掌心上的第二条横纹──相学上代表智慧与理智的纹路──深陷且无杂纹地横越两手的手掌。   相命的人见了这掌纹总在称赞列丹齐聪慧後,感叹他缺乏情绪的命格。虽说性情大起大落不是好事,可相反地拥有这种掌纹的人就像是埋在灶灰下的馀烬,全把情绪闷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深处,终有一日骤然爆发,非疯即伤。   相命先生的话列丹齐毫不在意,列丹毓明白除了家人其他人甚难被二弟放在心上。如此聪慧又理智的列丹齐,对於一个人的判断向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来、从来不曾询问过旁人……   方才,是二弟头一次问了他的意见。   他不相信一个才十三、四岁的皇子,能让有著狐狸般狡猾的列丹齐无法靠自己的感觉去评断。若非聪颖更胜二弟,便不是「理智」足以施展的领域。   那麽,难道是「情感」的障壁?   情感?   这两个字对列丹齐而言有多麽稀有,外人不知,却瞒不过父母和他这个兄长。丹齐的心,太狭,狭得只放得下父母与手足,没有多馀的空间放下其他人。   可是方才短短的一句话,却明显透著在乎──在乎那位名叫楚勤的少年、那位有著皇子身分的少年。   「丹齐你……在意那位皇子?」列丹毓的话,问得十分犹豫。   做哥哥的本该乐见这样的改变,问题是让列丹齐改变的对象不仅是个男孩,还是皇子。身为家人的私心,列丹毓并不愿意这份在意随著相处加深两个人的羁绊。   「不是。」没意识到自己已然脸红,撇头否认。   「唔。」   百年难以得见的青涩反应,让列丹毓忍不住以手掩嘴,睁大眼睛盯著列丹齐的红脸死命瞧。   「哇喔。」   就连被大哥抱在胸前的列丹郡也把嘴巴张得老大,对於坏心眼的二哥居然有这种表情很是好奇,傻呼呼地伸出胖嘟嘟的手臂想在二哥的脸上戳一戳,看看脸红红的人是不是真的二哥。当然这种将老虎胡须的笨举动马上就被列丹毓用手拍开,免去小家伙会直接被扔入池塘的下场。   「我说不是就不是。」   瞪了大哥两眼,举起手臂作势要揍列丹郡,让小家伙再次吓得直把小脸蛋往列丹毓怀里缩。   「好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噗嗤……」敷衍应付的人终究没能忍住,笑出声来。   「……」   好不容易缓下笑意,拍拍靠在肩上打了个大呵欠的弟弟,轻声安抚:「丹郡乖,大哥抱你回房睡觉。」   列丹郡点点头,乖顺地把小脑袋枕在大哥的右边肩窝,露出甜甜带著酒窝的笑脸。「嗯,好。」   经过二弟身边时,列丹毓深深吸了口气复又吐出,空出左臂勾著列丹齐的脑袋,额头抵额头低声开口:「大哥私心,希望自己的弟弟们能不经苦痛得到幸福,但如果你决意走那崎岖波折的情路……做哥哥的依然祝福……」   「我──」不知该如何接续的话,才刚吐露一字便被自己截断。   「别忘了,咱们家的人最是护短。」列丹毓笑笑,揉揉列丹齐的发顶,松开勾搂在他後颈的手,改抱著小家伙。「丹齐你知道吗?『情』这个字,是用心用肉堆成的,而不是用欺骗堆成。你真正的心意,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喜欢一个人没有对错、没有该不该、没有应不应当,只要是你喜欢的,爹娘和兄弟们也是喜欢的。我的话说到这儿,再说,就多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抱丹郡回房睡了。」   列丹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里只剩下列丹齐一人。   耳畔缭绕著大哥离去前留下的话,脑海浮现的却是一张羞怯欲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名为楚勤的脸。      t*     *     *                  【福利托克】   t嘛~各位追专栏的亲们,向大家报告审稿进度。XD   t按照大娘自己分的集数来算,目前送审的三本当中第一本小编已经说OK了,问题在於第二本,得大修(Q口Q)。专栏毕竟和实体书不一样,而且小编非常认真地抓出矛盾或不合理的地方(在此向伟大又辛苦的编编们说谢谢,因为自己看很难看到细处,谢谢编编用力抓出怪怪的地方,让文章的结构更扎实),所以我也要动手进行大面积的修改:p这些喷泪又辛苦的幕後工作,都是为了亲爱的大家啊!(众:撒麽娇啊XD)   t暑假到了,盛大的CWT28即将展开,这次大娘也有新刊喔!^O<   谢谢捧油们一个月来用力预购,用力支持新刊「飞啊~飞啊飞啊亚美蝶~」(噗嗤)   因为书名的关系,我已经陆续听到有趣的幕後花絮(哈哈)。连协助预购的店长也遭了殃,清纯的某店小天使美眉完全不懂「亚美蝶」这个梗,看见噗浪上大家因为书名笑翻天时很是纳闷,心想这种动物(?)这麽有趣吗?不然就是有什麽梗是他不懂的。憋了非常久後弱弱地在噗浪上举手来问「大娘……亚美蝶……是什麽意思?」不问则已,一发言後陆续有北鼻去店内对美眉说:「啊哈哈哈,你真的不知道亚美蝶是什麽啊?」美眉:「O^Q呜呜呜~」   t好啦,美眉乖(摸头),辛苦你了,是乱取书名的大娘不好,乖喔!(哈哈大笑中)   t又陷入疯狂赶稿期中,唯一能挂保证的就是大娘我不会开窗窗。谢谢有北鼻称赞我从不开窗、谢谢对於场场赶工提前寄出书宝宝而对我比大拇指的北鼻,呜呜呜听了好感动,这是我应该做的,谢谢你们的赞美、谢谢你们一路支持。   t期待八月场的相会,打混摊主第一天不克前往接客,由我家小天使们协助大家领书&买书,麻烦大家多多照顾我家小天使喔!^O   [img]http://64.124.54.122/image/columnist/toall/logo_02.gif[/img] [img]http://209.133.27.106/image/banner/20111212-2.gif[/img] [img]http://64.124.54.122/image/columnist/D01/menu_01.gif[/img] [img]http://64.124.54.122//image/columnist/A01/menu3_01-3.gif[/img]  奇幻玄幻 武侠 / 仙侠 推理惊悚 轻小说  浪漫奇幻 耽美BL 耽美GL 爱情小说  耽美同人 同人文  诗 超类别 文艺小说 生活杂记 同志文学  小图类 同人图 插画类 漫画类  创意手作类 娃娃类 【讨论版总栏】 [img]http://64.124.54.122//image/columnist/A01/menu3_04-3.gif[/img] [img]http://64.124.54.122/image/index/buymoney.gif[/img] [img]http://64.124.54.122/image/index/help_s.gif[/img] 一站|二站|繁|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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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字内) 内容: (最少20中文字《40英文》,最多4000中文字《8000英文》,超过请分次) [img]http://209.133.27.106/image/banner/20120102-5.gif[/img] [img]http://64.124.54.122//image/columnist/D01/menu2_06.gif[/img] 每8小时更新最新8笔 [img]http://209.133.27.106/image/banner/20111216-7.gif[/img] 金光闪闪羽大娘之彩云国分馆/耽美同人 烛阴档案/推理惊悚 恶搞N次贴/轻小说 金光闪闪羽大娘/耽美BL ★逆派对☆/耽美同人 柠檬冰沙/耽美BL [img]http://www.hitohouse.com/images/Advertisement/201112Xmas_banner177100.gif[/img] [img]http://209.133.27.106/image/banner/201110dou_banner177100.gif[/img] [img]http://www.hitohouse.com/images/Advertisement/201111stars_banner177100.gif[/img] 鲜网 版权所有 Copyright© 2003~2012 myfreshnet.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本公司法律顾问:博大联合法律事务所 连复淇 律师 英雄泪(74)   (74)   第三章   夷东盟军   肃杀的气氛笼罩在盟军里最华丽的一顶帐篷,帐篷内四张长桌後方各坐著四郡的族长,中央则站了十来个分属四郡的属下──许久前被派去潜伏东晴关内的细作领头。   磅!   木头桌子发出重重一响,单郡族长的拳头挟怒地击在桌面。   「说!你们几个人说的话,究竟谁真谁假?」   寇克郡的族长浓眉一蹙,显然对於事事都想争先做主的单郡族长很是不满,而这不满也到了连面上表情也藏不住的地步。   模剌子及的细作跨前一步,对著单郡族长表面上态度虽还算恭敬,可说出口的话却显然没把人放在眼里,他道。「小的已把东晴关内真正的状况回报给各位族长们,单郡的族长该质疑的应该是您自己的部下,毕竟这里所有从东晴关回来的人,也只有您的部下说的不一样。」   那人眉眼一抬,挑衅正视著怒气未歇的单郡族长。   「你竟敢这样对本王说话?来人啊,把这家伙的脑袋给本王摘了。」   「等一下。」   轻飘飘的语气中挟著不容小觑的杀气,开口阻止的不是模剌子及的族长,却是心中早有不满的寇克族长。   「丹郡的族长,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从什麽开始,我们三郡的事情变成你来管理?」   「你说什麽?」   手指轻轻一指,指向抬眼看著单郡族长的年轻人,道:「就算这人犯了什麽错,也该是模剌子及的族长开口处置,什麽时候居然轮到你来开口?况且要说质疑,也该先质问单郡的细作,为何他们回传的消息是东晴关内情险峻不宜攻打,还说他们传回来的消息全都是被敌人操控下的结果?我可真是不明白了,是族长您训练出来的属下有问题?还是我们三郡训练出来的属下有问题?这里除了族长您的人以外,都说东晴关已频临缺粮人心涣散……」   寇克郡的族长目光一冷,话锋更加锐利:「之前您接获的回报也是粮食运不进东晴关,为何区区数十日相隔,族长您派出的细作却传回来全然不同的消息?莫非您想趁此藉口缓兵出击,等我们三族打得精疲力竭了才要发兵?又或许您想除去的……不仅仅只有东晴关?」   寇克郡族长此言犹如尖锥直刺其馀两郡族长的心窝,夷东四郡本不若表面上和谐团结,位居夷东百年本就为了争夺更好的土地争斗不休,好不容易形成力钧四守之势,有了表面上的和平,尤其拥有肥沃土地的阿尔郡以及富有且享有矿藏的模剌子及郡,更是不愿随意开战,破坏他们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安稳日子。   如今就连原本坚持攻入中原的寇克郡,也因为传回来的消息有所互斥而开始质疑单郡此次宣战的目的。   寇克郡族长冷冷对视著单郡族长含怒的双眼,脑子里盘桓的全都是那个叫做「樊其」的年轻商人对他提出的条件。   「寇克郡的族长,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没什麽,只是把话说明白了,以免有的人闭著嘴巴却把刚才的情况给做实了。」   「你──」单郡族长握紧拳头,指骨喀喀作响。   要不是为了多分战力多分把握直取中土,要不是寇克郡的实力让他三年五载内无法用武力灭了这个邻郡,他又怎容得下屡屡跟他做对的寇克郡?   「那本王也想问问,寇克郡的族长又怎能确定我方的细作说的不是实话?」和著口水逼自己吞下怒意,单郡族长反驳之言让其馀二郡的族长也把目光放回在他的脸上。   究竟谁的消息是真?谁的消息又是假?   按道理来说,既然三族的细作说的都与原先回传的消息一致,那麽可以肯定东晴关内确实爆发缺粮危机。敌人面临粮食缺乏实在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们甚至可以看见胜利的旗帜插在东晴关上随风飘摇的景象。   可如果单郡的细作回传的消息才是真的,那怎麽办?   倘若是这样的话,那麽先前传回缺粮又军心浮动的消息又是怎麽回事?难道真的如单郡的细作所说,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都被中原的皇帝给蒙骗,骗得透过他们传回一个又一个虚伪的假消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麽中原皇帝昏庸无能的传闻也是假的,这人非但不昏庸无能,反而心计深沉,沉得连四郡派出的探子都能探查得出来,而且不仅探查出来还有办法在他们全然不知情的状况下回传虚假的军情。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场仗他们还能赢得了吗?   还能像单郡族长信誓旦旦所说的那样,不仅能风光凯旋而归,还能占领中原肥沃广大的土地,将四郡偏处夷东的局势扩大到整片中原土地,天地四方全是他们四郡分属的天下?   又或者单郡族长口中的信誓旦旦,只是他想利用三郡之力合击东晴关的藉口?只是他利用三郡打入东晴关後接著反过头来毁灭他们的手段?又或者搞不好单郡的族长和中原皇帝有了什麽密约,只要灭了其馀三郡便能分得什麽好处?   疑窦一起,其馀二郡的族长看向单郡族长的目光也显得疑惑。      t*     *     *      壤埔   壤埔,像个不被疼爱的孩子,孤零零被夹在中原与夷东之间。要良田没良田、要矿藏没矿藏,唯一可取的地方是它还有条河,不至於连让人在这里存活的可能性也无。   这里,屯驻著分属四郡的兵,为了防护边界,自然也为有朝一日若与中原兴起战火,便是他们可攻可守之地。   寇克郡的族长掀帐而出,踱步走向守在帐前的男人,明白这男人早知他的靠近,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道:「换人守吧!你已三日未眠,这样下去怎撑得到战场?」   男人身形高大魁武,头发扎成一束垂放脑後,见了大王也没行礼,换了不知情的人定给他安个不敬族长的罪,但寇克郡帐下,从将领到末等小卒没有不佩服这男人的,因为这人曾救过他们的族长──或当──免去行礼,是大王给他的尊贵待遇。   德安复,是男人的名字。姓,德安;名,复。   德安曾是寇克郡的一支大姓,亦是曾对或当与其父王举起反旗的姓氏,若非或当父子有实力守著王位,兴许德安复便能取而代之,成为现在寇克族的王。   政治上从不缺斗争,败阵的一方势必得付出惨烈的代价,德安一族付出的代价是男人的死亡和女人的流配,而复的母亲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流配至壤埔。也许是那女子太过命硬,熬过贫瘠的土地、躲过看守流配人犯的士兵逃出壤埔,最後竟成为往来中原与夷东的商人,招了丈夫生了孩子,传下「德安」的姓氏。   一次运货途中碰巧救下被突然叛变的贼子追杀得几无可逃的或当,德安复以为自己不过救了个遭遇危难的旅人,却在或当坚持报答将之带入皇宫後才发现自己救下的竟是寇克郡的大王。几番严查,查出的叛变主导让人错愕,不是或当防之又防的旁系族人亦并非他曾经揣测已是下任後继者的大儿子,却是他平素疼宠的么子。   痛人的事实让或当消沉许久,却没忘了要答谢救他性命的男人,然而赏下的财宝全被悉数退回,来不及追问缘由便又接到男人辞别离开皇宫的消息,亲自追去後得到的答案更叫他吃惊。曾经的仇人之子却救了他的命,可最疼的儿子却想致他於死……   『留下来,本王会恢复你的荣耀。』   於是,德安不再是逆臣的烙印,而是救主有功的勇士。除了救命之恩外,或当想留此人也是看上他往来中原与宜东时的见闻,倘若两方对战,他能靠这个商人知晓些军中探子不会留意到的事物。   或当招来名士兵替了德安复的位置,扳起脸像个长辈训著在他说完方才那句话後一个劲儿摇头的男人。「这是王令,回去休息。」   为难与挣扎写满德安复的脸,但这是王令不能不从,最後也只能叹了口气道:「遵命。」   看著德安复的背影,不禁勾动或当心头最深的一处伤……   在这里,一个个军帐里的寇克族人都愿为护他而死;寇克郡的繁荣他一手打造,他的人民无不奉他是最尊贵的王;立足四郡威名赫赫,连单郡的王都需让他几分。   可他,却只是个被亲儿叛逆,连缘由都来不及知晓,便见到爱子自缢後冰冷尸体的父亲。   「唉……」   沉重的叹息被夜里扫过营帐的风给刮去,却刮不去注定伴随他的,心头的伤。      t*     *     *      德安复返回营帐,除他之外还有十九人共用此帐,算是军营里的殊遇。   帐内一十八人见德安复回来後纷纷围上前去,只剩一人仍对著展开在地上的牛皮卷低头沉思。   德安复摆摆手,做了个要众人安心的手势,接著走向那仍旧埋头思索的男子屈膝半跪於地。「二公子。」   「好,你等等……」   拖长的语尾显见他不愿截断自己的思绪,德安复听了後露出个憨直的笑,其馀一十八人中有人到帐外把守,也有的人走到德安复身侧低声报告各类消息。所有的行动或声音都压得极低,就怕自己一个没留神扰了二公子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才把目光从牛皮卷上抽离,抬眼看向跪了许久的德安复,随即苦笑:「你要我怎麽说你才好?我走神你就自个儿起来,何必跪累自己?」   大块头猛摇脑袋认真说道:「那可不行,娘再三嘱咐过要我像伺候主子一样对二公子您,我可不敢忤她,娘那个凶……唔嗯……」   想起母亲大人的脾气,德安复一个劲儿打著冷颤,憨直得像个孩子,哪还有半点救下或当时的英勇?   被唤做二公子的列丹齐反转铺於地上的牛皮卷,指指上面描绘得详尽又精确的地形图。「现在夷东盟军已全数进入壤埔,我们只需等著开战,必须战事开启一段时间後才能进行接下来的计画。」   「二公子,那咱们接下来做什麽?」   列丹齐微微一笑,手指轻点地图上写著「壤埔」二字的地方,道:「活著。」   「活著?」   「对!活著。在计划展开前,在两军开打後,我们所有已经埋入或将要潜入夷东盟军的人,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想尽办法在沙场上活下去,活到计画可以执行的那天。」   「有点难。」德安复皱眉道。   沙场上刀剑无情,早上出发後谁人不敢保证自己晚上还能活著回来,但如果他们在战事开启後人员严重折损,则後续计画便法执行,那麽他们这些年陆续安排的策略势必付诸流水功亏一篑。若局势真走到这步,那麽夷东的大军有可能冲破东晴关直取而入,届时关内的百姓将……   「唔。」捏捏眉心,德安复被脑子里闪过的血腥画面惊得不敢再往下想。   「我们做过的事,又有哪件容易?」列丹齐卷起地势图放回原来暗藏此图的水袋,道。   德安复环抱双臂,粗臂上尽是常年提举重物而浮起的青筋,加上他各头高壮,更显得叫人望而生畏。刻下却笑得像个孩子似,开口道:「只要能跟著二公子,死活都值得。不过,嘿嘿……我还是想在死前摘到或当的脑袋回去给娘亲。」   「不想取代或当成为寇克郡的大王?」   德安复听了这话,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我除了块头大力气大以外没啥本事,若不是二公子在後面帮忙出主意,我哪能这麽容易就成为或当的心腹?况且娘也说了,她想复仇的对象就只或当一个,只要能把或当老贼的脑袋提给娘亲我的愿望也就成了,才不想当劳什子的什麽大王。公子找别人去吧!我可不想干这种活儿。」   他的母亲,那名从壤埔这穷凶恶极之地逃出的女子,为了存活卖身成为商队女奴,不仅做著粗重的活儿,姣好的容貌数度使她沦为男人们狎玩的对象。本想亲手毁去自己的容貌、甚至是她这条命,可当她站在生死交界的那条线上後却又不甘,不甘心血仇未报就这麽死去,父亲和兄弟一个个惨死在她眼前惨死的悲剧怎可麽可以在这里休止?   不甘心,她不甘心……   她的仇人,那个歼灭她德安一族的仇人正坐在王位上得意高举他的权杖,她怎麽可以就这样放过那个男人?怎麽可以忘却父亲和手足们流了满地的鲜血?   冰冷刺骨的河水已淹过她的发顶,原本坚定踩踏在河床的双足早已被冷水冻得毫无知觉,却在放弃求死之念的瞬间奋力挣扎,踢著水想让自己浮上河面,吸一口能让她续命的空气。   於是,她活了下来。   曾经被厌恶的姣好容貌与肉体成了她最有利的武器,让她从个商团主人的女奴一路成为他最娇媚的妾室与最信任的助手,又在商团主人死後顺利接管了整个商团。靠著圆滑的手腕与庞大的财富并吞下十几个同样来往於关内外的小型商队,最後成为这条通商的路上最庞大的商队。   她招了个男人替她传下德安的姓,她给儿子取名为「复」──中原话的意思,是复仇。   凭她一介商人的力量是没法对一个夷东四郡的族长,她必须有个实力足够对抗一个国家的盟友。除了求助另一个国家外,再没第二种选择,而放眼这片土地上除了中原势力,她想不到别的可能。可她一名微不足道的商人,如何能借到这中原势力替她复仇?   就当她绝望得要将泪水哭尽的时候,曾是她旗下的一支商队却替她引荐了条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支商队受过她的恩惠,就连从商团独立出去时她也予过为数不小的救难金,还留了句话说倘若时运不济支撑不下去的话,随时欢迎他们再次回来商团。这句话,商队的首领铭感於心,其後因缘际会识得镇守边关的列辰将军,被其网罗成为暗地里罗搜边关军情的手下。   故而当列辰问及是否有同时熟悉夷东四郡与东晴关内外地形的人选时,那名首领便将她引荐给了列辰。   背负的血仇,随著她立誓效忠列家而不再是个必须被封存的记忆。她的财富、对於关内外地形乃至夷东局势的熟稔,过去让她活下去的方法,如今却成为达成复仇最有利的筹码。发誓,既然神明没让她死在那条冰冷的河里,那便要看著仇人死在她的眼前。   她把不满六岁的儿子交予列辰,广搜京城内叫价千金的一等绣品後率著商团直驱夷东,在过了东晴关关门的刹那她在众人错愕的惊呼声里用匕首毁去曾是她武器的容貌,唯恐自己的脸被其他寇克郡的王族认出她这张有著父母影子的脸。   用广搜来的绣品,做起只与夷东权贵打交道的生意,好掌握关於四郡,一切将来可能用到的情报。而德安复,她唯一的子嗣,也在母亲的冀望下自幼跟著列家的探子学习细作该有的能力。   德安复虽在列家军里学到宽恕,也无法体会那段让母亲恨入骨髓的血仇,但他明白,明白母亲是在多麽艰辛的状况下将他扶养长大、明白一个女人要在男人主宰的商队间支撑如此庞大的商团须耗费多少心血。   一边,是列氏效命的国家;一边,是他祖先曾经待过最後却被驱逐的寇克郡。   他的想法很简单,既已选择追随二公子走那刀尖悬命的细作之路,列家对他母子的恩情远超过连丁点情分或记忆都不曾有过的夷东……   该效命哪一方,答案显然可见。   是以德安复依著二公子的指示递了消息给他已在寇克郡各方权贵间建立关系多年的母亲,挑起小王子的野心,促成一场让或当措手不及的叛变。接下来的戏,就像话本小说里常套用的那般,就在或当九死一生之际被德安复救回性命……   回过神发现不知何时竟陷入往昔的事情,德安复对著手托下颚等他回应的列丹齐挠挠脸说:「也不知关内缺粮的危机,究竟解了没有……」   「没解,也解了。」列丹齐边说边动手解开捆成一团的草席,铺在地上准备就寝。   「二公子……」   德安复求饶瞅著列丹齐,对於这位总不把话说明白的主子很是头疼。得到的答案同样还是千篇一律的那句──   「天机不可泄漏。」   「……」   大块头垮下肩膀认命去把守在帐外的兄弟全喊回来睡觉,却不知看似稳操胜算合衣酣睡的列丹齐,实则一夜无眠…… 英雄泪(75)   (75)   第四章   随著盟军逐日深入壤埔而逼近东晴关外,本就驻守或居住於此的低阶士兵和平民也被分批编入四郡帐下。但这些本就被夷东嫌弃的低贱子民怎可能因此而被重用?是以这些人被分往的地方,不是埋灶升火、照顾战马、运送兵器这些粗活儿,要不就是像挖坑埋粪这种没人愿意去干的秽贱工作。   「喂!大个儿你过来。」军阶不高的士兵对著正用铲子挖掘新坑的男人跋扈吼道。   明明是一样的军阶,大个儿却弓著身体卑微开口。「是是是,大人有何吩咐?」   士兵听了这谦卑之词心情大好,想他本在军中见谁都得哈腰行礼,如今却居然还有地位比他更低的人让他欺负,简直得意得不得了。   「我说你这粪坑是怎麽挖的?挖这麽大是想让我跌下去吗?人贱就该安分干活儿,别连个埋粪的坑都挖不好。」   「大人您教训的是,小的这就照您的吩咐去办。」   「嗯,这句话有点受教。」   男人鞠躬哈腰送走三不五时来这儿找芢的士兵,待那人走远後不禁用手抚著面上狰狞伤疤,摇头。   谄媚站得高的而轻贱站得低的,果然是人性丑恶的根哪!   「父亲,请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所有的人,保佑他们都能平安返回故里。」   大个儿,也就是列丹郡,合起双掌对天乞求。   他与两千五百名死士,随著夷东盟军逼向东晴关外而逐渐融入大军之中。   这些年来,他们背负自责的鞭笞,熬过岁月的磨蚀,就为了等待复仇的时机来临。时间,是他们最强大的敌人,强大得将万人的兵消磨得仅存三千。却也是他们最可靠的盟友,可靠得使他们融入壤埔这片土地成为夷东最低贱的子民,使他们不受怀疑地被散布在军营的各个角落,成为最不惹眼却最具杀伤力的兵器。   列丹郡与旁边同样被编派来此挖掘粪坑的几位同袍互换了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舍命相搏的决绝。   『从今天起,我们是兄弟、是家人。我的背,有兄弟守护;兄弟的背,有我守护。』   这是列家军的誓言,是每一位踏入列家军帐下的男儿,在通过重重严苛训练被选入帐下後,必须捻香立下的誓言。   曾经,他们没能守护兄弟的背,淌著热泪在兄弟们的断肢残躯前嘶吼他们未能守住的誓言。曾经,他们守在壤埔,苦苦熬等能替兄弟们报仇的日子来临。   可这一次,这最後又最後的一次……   这一次,他们以鲜血为凭,立誓──纵使是死,也要守著兄弟们的背。   以命,死守。      t*     *     *      寇克郡,王都,彭可   妇人站在王都的城门上,俯眺黄尘漫天的远方,她脸上丑陋的刀疤与一身杀意与英气错综。她曾是这片土地的子民,父亲是寇克郡大王的臣子,却枉死在这片浊浊黄土,而她也成了罪犯之女流配远方。   她姓德,商团的人都喊她一声德夫人,然而她真正的姓氏,是德安。是那个曾经被放逐的、罪人的姓氏──德安。   她是德安复的母亲,一个狠心抛下幼子成为夷东细作的母亲;一个数十年来把夷东境内哪怕毫无人居的地方亦全数走遍、将四郡豪贵明里暗地盘根错结的关系通通摸清;一个无论王族或臣子都巴不得与之交好的商团团主;一个用慈祥与温柔笑容掩藏内心憎恶与仇恨的女人。   「大东家,除了您预计放走的那个人外,寇克郡所有王族臣子已被全数囚禁在王宫之中。」一个年轻小夥子无声无息来到妇人身後,恭敬说道。   「把人都给看好了,一个也不许放走。」   「是!」   「那位花公子可有消息传来?」   「回大东家的话,属下还没收到阿尔郡与模剌子及的消息。」   「这样啊……」妇人的声音拖得颇长,带著沉重的长。   当年,手下传来天宁府外悬上白色灯笼的消息,是她从冰冷河底活回来後唯一一次彻夜痛哭。这是老将军与所有人约定的,也是他们必须效忠新主人的暗号。   隔天起,关於她所掌管关於商团的一切机密,与她多年来不曾告诉过任何的,她真正的名字──德安丝珂──全都照著和老将军的约定,用蘸了明矾水的笔一一写下,然後扎成纸花放在天宁府外的石阶上,用对於新主人的效忠,替她的恩人送葬。   虽然,她并不知道接替老将军的人,究竟姓谁名谁?是何身分?   直到新君登基,发来的密令上有著新主人的字迹与帝王的大印,她才明白新主子的真正身分──曾经的废位太子,如今的九五之尊──楚氏,云溪。   予她的密令和老将军对她的请托大致雷同,继续与夷东权贵往来,务必随时回传最新最实的消息。只多了一样,要她别忘了拉拢四郡之中怀有异心且有实力的王族子弟,绝不能让这些人断了他们的野望。   还记得在看了密令後她忍不住大笑,以火焚毁密令时她对心腹手下们说总有一天非见见这位主人不可。普通人只会去盯那些看得见得敌人,可这位新主人却连未来的敌人也没忽略,点连她德安丝珂自负聪慧都未察觉的疏漏,却让楚云溪一纸密令轻易点破。   正因为有这纸点破她疏漏的密令,从那时後起她便有意接触符合这项条件的夷东王族、权臣,甚至後宫妃子。所以才能煽动或当之子叛乱其父,让德安复顺利成为救了大王性命的勇士,让德安这个姓氏抹去污名,她更因为德安复母亲的身分受封,重新成为高高在上的贵族。   现在,她这位德夫人以商团佣兵之力封锁住整座王城,寇克郡所有王族权贵通通被她囚禁在王宫之中。   德夫人眼现杀意握起拳头,腕上银环被牵动得锵锒作响。「或当,我不只要你嚐嚐杀子之痛还要断你所有根基。你项上人头,本夫人要定了!」      t*     *     *      模剌子及郡,王都,梵发   花子君领著五百死士从壤埔而发,先後前往阿尔郡的王都「率」与模剌子及郡的王都「梵发」,目标是两郡的王位第一继承人与掌有最大权势的臣子,他们的项上人头。   握著德夫人送来,关於这些人的肖像图与居所内部护卫配置,包括这些人习惯流连的酒肆娼馆与其所有见得人见不得人的喜好,连他们惯常走的路、用的东西、脸上身上有哪些特徵伤疤也无遗漏,怕是这些人自个儿都没这麽清楚,却全都记录在德夫人的秘扎之中。甚至在花子君的人潜入王都之後,每隔三日便有人送来更新後的秘扎,确保他们不会弄错要伏击的对象。   如此费心费力,若叫身在壤埔的四郡族长们知晓,怕也会错愕自己将要面对的,竟是如此强大又心思缜密的对手。   「兄,弟真是不如你。」花子君握著秘扎畅快大笑。   天下间果然只有他的皇兄,够资格坐那九五之尊的宝座。   商团最富丽堂皇的宅子如今是这群视死如归的刺客藏身的地方,凭著这麽多年来德夫人在模剌子及的与诸方权贵的关系,谁能料到近来陆续杀死权臣的凶手便藏於此处。就算焦急搜捕刺客的官兵能拿到许可来此搜捕,怕也只能搜到与其他富贾之家没啥两样的宅子,因为今晚是他们停留的最後一天。   已有几十人死伤的他们,必须在人力耗尽前完成全部任务,这不仅是他们的使命,更是他们等了好久的心愿──为了他们正在东晴关内面临缺粮之危的兄弟,争取多一分赢得胜仗的机会。   「公子,已划出一半的人先行赶往阿尔郡的王都。」一人蒙面拱手,对著正在铜盆前不知在烧什麽东西的花子君道。   花子君焚去的,是有关模剌子及的最後一份,写著王位第一继承人所有秘密的秘扎。而这个人,正是他们最後一个目标,在今晚。   花子君看著铜盆里的秘扎全部被火焚毁,拿起一旁银瓶注水入盆,焦黑的残纸被水注入的力道打碎成无数块浮於水面,接著端起温度已降的铜盆朝窗外用力一泼,确定再也没有人能将碎纸拼全後,才将手中黑布蒙於面上,在脑後打了个死结系,发话道:「今晚伏击,有去无回。」   他们的脖子上全系了个小巧的锦囊,锦囊中有两粒毒药,毒药的目的只有两个──杀人,或自杀。   他们的身分乃至他们刺杀王族权贵的目的,在东晴关正式开战前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所以只要受了无法救治的重伤就必须得死,因为只有死人不会开口、更不会在被捕後遭受生不如死的酷刑。   毒药能让他们迅速死去,尊严地死去。   一手隔著黑衣按住锦囊,锦囊内的毒药形状他早已经摸得熟悉。面罩下,花子君扬著微笑,在心里默道……   齐兄,我会守著约定,活著回去。      t*     *     * 英雄泪(76)   (76)   东晴关外   三万的兵由巴铁与长风二人分领二路暗出东晴关外,走壤埔东南山区人烟稀罕之处,避去夷东大军行进路线,绕道直取敌人後方以断其後援。这两支暗行军早在半个月前,东晴关缺粮危机尚无转朗之时便已出发东行,一路上粮食饮水全靠这些年来融入壤埔的伏兵对此地的熟稔,知道在这杳无人烟的深山里头哪儿有乾净的水源?哪里又能捕获可充饥果腹的飞禽走兽?甚至在确定发兵夷东前在哪个乾燥隐密的山洞藏有榖粮,也只有曾在这片贫瘠土地上努力活下去的壤埔伏兵才会知晓。   另一支暗行军则由列丹毓为首,从东北方出关渡过壤埔境内唯一一条河流直抵对岸,而埋伏於壤埔出至东晴关必经的城口之外。同样伏兵一万,主要目的并非迎战而在突袭,故而一万之兵又分做五队,每两千人为一队,城口之外由西向东隔一里置一队,为的是倘若前队未能成功便由後队接替伏击,一里一里不给敌方喘息地突袭下去,不求突袭次次成功,只求散乱撤退的齐整。一来不让敌军有重振气势的机会,二来也是搅乱军心使之倍感恐惧。   这正是楚云溪谋划多年的盘算,他要的不单单只是战场上的胜利,他更要一击中的溃散夷东四郡,不只要败他们的兵、更要乱他们表面上的和平。如刨根掘底、如搅水捉鱼,他要让夷东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内乱不休无暇他顾,他要让夷东不只有四郡,最好八郡、十郡、无数郡……   两国对战不正恰好就像大自然给所有人演练的一般,但凡抗敌之法或蚕食或鲸吞,楚云溪不过是将两种方法同时并进。鲸吞气势汹汹发兵前来的联合盟军,并藉歼灭四郡原本有力的後继之人引发其内部纷乱,用内斗蚕食其根基,让他们再也无法如刻下这般团结,如此一来则夷东便不足所惧,也保中原子民不受战火蹂躏铁蹄践踏。      t*     *     *      栺实   「快点,你快点快点!」   一个圆滚滚的小老头儿指著不停分装粮袋的差官焦急催促,比身边那些高壮汉子足矮了半截,脸上的酒糟鼻子红通通地在大批人堆里急著东转西转,若不是还有官服昭显身分,谁想得到这小老头子正是栺实本地的县大爷。   相较小老头苍蝇似地忙夥,旁边年岁与其相仿的师爷倒像个刻薄的媳妇,拿著把扇子站在人群外凉凉说道。「甭催了行不?你再催也是这速度。」   小老头一听气得跳脚,朝南方皇城方向拱手说道:「欸我说你这人怎麽老跟我杠啊?这可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是皇上钦点本官负责看管分装官粮好送至东晴关,你不帮著我管人,倒嫌起我来了?」   师爷闻言眉头一拧,刷地合起扇面走了过去,抓小鸡似地拎著县太爷的领子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正色说道:「方圆你甭再苍蝇似地乱转给属下们添乱,走,跟我回去吃药。」   「我不回去!」半空中方圆孩子气地踢了踢腿,哼道:「老爷我吃不吃药关你什麽事啊?说不回去就不回去,赵天地你别老仗著自个儿比我高就这般欺负我,快把老爷我放下来。」   「不关我的事?」   师爷斜眼一眯,眯得方圆是直发冷汗,可碍於脸面还是得挺著腰杆与他对视。   「就不关你的事。」哼!看啥看?眼睛大了不起啊?我呸!   赵师爷嘴角一扬,冷冷笑道:「谁让你名字不好好取?天圆地方天圆地方,你这方圆注定了这辈子都得给我赵天地一个人欺负。都一大把岁数了还跟小孩子一样闹,走,跟我回去吃药,甭在这里添乱。」   方圆垮下肩膀一脸委屈,不晓得第几回後悔五岁那年从大街上捡回个年纪跟他一样的小乞丐回府,害他从那时後开始就被这个赵天地吃个死死的,连他好不容易考了功名请命来这个远不啦叽的偏远地方当县官,以为从此可脱离魔爪过过好日子,谁知道有个高中探花的家伙居然摆著京官的大好肥缺不干,偏偏追著她的屁股也跑来这栺实当官,还屈就地只当个没品没级的师爷,害他直到今天都笼罩在赵天地的阴霾之下,不见天日,呜呜呜不见天日啊……   「呜──」   方圆垂著脑袋任由自家师爷提小鸡地将他拎回去吃药,栺实的差官对这景象早是见怪不怪,顶多转了头去偷偷笑上几下。   因为大雨而毁坏的官道在众人努力下逐渐修复,虽然仍无法用平日运粮用的大车拖载,却能以轴宽较窄的马车运送谷粮。夏枯草一行人劈出的山路,虽说路程险陡但仍是官道未全面修通前送粮入关最快速的通道,加上他采取分批人力减量负粮的方法,果然让滞留栺实的军粮不间断地从入东晴关中。   清点完人员并确认粮袋确实负载於男丁背上後,夏枯草吆喝了声,喊道:「来啊!咱们又要给东晴关的弟兄们送粮了,哪个想喊苦的趁现在快喊,等上了山後谁要给我老夏喊上一声苦,就甭怪我拳脚不客气。」   「苦啊!」   「好苦啊!」   「苦死我啦!」   「啊哈哈阿哈。」   顿时一片叫苦声连叠响起,不知情得还以为自己是到了阎罗殿,要不怎麽这般多人冤鬼似地喊苦。可这群汉子喊完一轮苦後却又一个个哈哈大笑,叫旁人看了不知在演哪出的戏。   伏汕在一旁看著,他得守在这里等前一批送粮的人回来後才能领著下一批的人入山送粮。   「大哥果然就是大哥,收服人心的功夫依然不减当年哪!」   最前方,夏枯草抖擞负起肩上粮袋,一如从以前到现在凡遇危险他总走在最前头的习惯,用他的背影牵系起後方每一个兄弟们的信念,达成别人眼里不可能达成的目的。   敌人倾巢而来,打尽只需一网,一张密密麻麻结了三百多个日子足以覆灭敌寇野心的网。   大战,将即。      t*     *     * 英雄泪(77)   (77)   人和殿   朝臣议事的人和殿内依旧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宫人们私底下都说,这皇宫内苑伺候後宫的主儿们不算最折腾的,最折腾人的是人和殿里管烛火茶水的。因为这殿里的大人们经常议论政事直到天明,整晚上光是添灯油换蜡烛奉热茶的活儿,老让负责伺候的宫人们,两只手一晚没停过。   不过这差事虽苦却人人想干,不为别的,就为那每个月比别的奴才多出的十两月俸。按规矩,宫里的月俸是照等级增加,但既然管内宫的不是会按规矩办事的皇后娘娘,这原本的老规矩自然也就不那麽规矩了。   人和殿既是朝臣们商论国家大事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各方势力安插心腹欲探听机密消息,可自从皇后一道懿旨加了那每月十两的月俸後,诸方势力安排进人和殿的奴才不是倒戈成了皇后的人,便是被重罚後逐出宫外。宫外的人也才中於明白,这每月多出的十两月俸目的有二,一为收揽人心,二为封死奴才们的嘴,叫他们有嘴也不会外漏人和殿内的分毫消息。   宫里的奴才多家境穷困,於是只要有人赏钱让他们安顿亲人便能收买他们的心。皇后此手同样为了收揽人心,道是既然人心能够收买,让宫外人买去不如自个儿买下,奴才们既不用偷偷摸摸便能多得月俸,谁还会想担心受怕地当宫外人的眼线。至於能封奴才们的嘴,自然是因为这份差事人人想得人人眼红,若有人不珍惜这份美差或是心贪想多收银两而泄漏风声,加上一旦有人偷探朝政之事不是赐死便是重责而後逐出宫外,重罚重利下有的是告发告密欲取而代之的人。於是人和殿里的宫人各个心忠嘴紧,让宫外诸多势力难以渗入。   今夜,又是一轮烛火换过,   苦营数月,好不容易稳了闹乱的流民,调了各地存量尚丰的粮仓以救东南粮荒,勉强在摆盪不安的局势下暂且定了民心,不至在夷东即将开战之际受国内动乱拖累,酿生难以收拾的局面。   区区数月,朝中臣子不少人白了头发,有时甚至还来不及返回值所便又接到需即刻入宫议事的命令。身为百官之首掌管监国重任的两人──陈固与列丹弓──几乎以人和殿为府,经常好几天都不曾踏出人和殿的殿门。   若不是皇后娘娘每隔三天就命人将两位大人硬拖出人和殿扔回各自府上强迫梳洗休息,怕是两位仪表堂堂的监国大人早就跟路边乞丐一般邋塌,不然就是已经累死在这人和殿内。   「大人哪……」年轻下官瞧瞧时辰提袖抹汗,忍不住对著正忙碌批示摺子的两位监国开口道:「两位大人哪,您二位快走吧!」   「罗嗦什麽?还早得很,把这叠放粮治水的摺子给我送去各部。」   列丹弓头抬也没抬,抓起一份摺子便往下官那扔去,被那年轻属下俐落接住。   「左边!」   人和殿的另一边,陈固同样没抬头,一边振笔疾书写下批示,一边用手比划他左侧那叠已批示好的公文,同样示意属下将公文分送各部处理。   年轻下官听著殿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白眼一翻,心道小的我已经提过醒了,等会发生什麽事可别又拿我撒气。   轻缓的脚步声於殿外停下,殿外那人见里头竟还是灯火通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凤眼扬起冷冷开口:「来人,给本宫踹门!」   「是!」左右伺候的两名高壮宫女应了声,抬起腿便朝人和殿的厚重殿门踹去。   磅地一声,殿门可怜巴巴地被人用脚踹开,入秋冷风直直灌入殿内,吹得本还伏案埋首的两位大人仓皇抬起了脸,见到殿外人铁青的脸色後,整片背脊冷汗狂流,连人称冷面宰相的陈固也不禁哀了声惨,抹抹脸起身拱手道。   「参见皇后娘娘,微臣正准备回府歇息。」    「喔?」邵娟冷冷一笑,提膝跨过门槛走入殿内,「那是本宫赶巧了?刚好撞上大人要回府的时候。」   「这是微臣、微臣荣幸。」冷汗,涔涔哪。   「陈固你这个卑鄙小人。」晚了半步说话的列丹弓恨恨磨牙,可耻陈固睁眼说瞎话的作为。   「陈大人说他要回府了,那麽列将军您呢?」邵娟笑靥盈盈,双手一拍,外头早待著候命的十名宫卫气势凛凛冲入殿内。   「啊哈哈哈,微臣也正打算跟陈大人一道走呢!那臣等这就告退。」   装做没瞧见同僚射来不耻的目光,列丹弓见风转舵转得顺溜,刚转头想溜出宫去便被五名训练有素的宫卫用麻绳困成了人粽子。   「不、不用这样吧!娘娘……」列丹弓哀嚎了声,委屈瞅著身上绑牛用的粗麻绳。   邵娟垂眼把弄指甲,轻声问道:「上回不知是谁才刚被本宫送回府上,没两个时辰又溜来处理政事,还累晕在这人和殿内?这不要命的人,不晓得将军您认识不认识,嗯?」   「娘娘,您让微臣批完这叠摺子就好,成吗?」   「不成耶!」邵娟笑得灿烂,从袖内取出张铭黄圣旨,对著两位肱骨大臣摇了摇,笑笑。「陛下圣谕,要本宫好好『看照』两位大人,不知两位大人是打算让宫卫护送回府歇息?还是让他们打昏了再送回二位大人的府上?本宫这麽做也是遵照陛下旨意,还望二位大人见、谅、啊!」   陈固和列丹弓齐齐颤抖,他们发誓皇后娘娘最後那几个字绝对是磨著牙齿在说话。   「微臣……微臣这就回去……这就回去……」陈固边抹冷汗边躬身告退,後头还跟著五个负责监视他的宫卫。   「陈大人回府了,将军您呢?」邵娟眼珠子一滴溜,转到列丹弓的脸上。   「微臣保证回去,这绳子……就不必了吧?」苦笑。   「也好,来人,替将军解绳。」   「多谢娘娘。」   同样被五名宫卫返回天宁府,途中本盘算等回府後就从翻墙溜回人和殿继续办事的列丹弓,在瞧见自家府外被宫卫团团围住的景象後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这这……」   混蛋楚云溪,瞧瞧你选的好皇后,楚云溪你这个大、混、蛋!   清宁殿内,邵娟卸去皇后正服凤冠,抱起小太子哄他睡觉,想起这时後该被宫卫团团围在府内的某大将军,忍不住笑道:「要怪就怪陛下呗!这镇你的招儿可全是陛下传授的,本宫可无辜得很啊!」      t*     *     *      东晴关内   「陛下!」   「陛下!」   「陛下。」   楚云溪每走过一位士兵的身边,便传来一声声真挚的呼喊。   一个个年轻的脸庞闪烁著喜悦,本是遥不可望的君主,却愿意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睡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甚至舍弃王帐的大鱼大肉和他们吃同一锅粥,还特命伙房将肉食供给水土不服而患了病的病人。就连埋灶搭帐搬运兵器粮食这等低贱苦力也常看见长长的队伍里出现君主的身影,叫这些普通百姓看了怎不吃惊?怎不诧异?   於是他们开始好奇,於是他们开始打听;好奇这位君王为何没有压榨老百姓的蛮横?打听关於这位君王之前曾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於是从曾经追随过君王的威平营将士们嘴里、於是从列老将军帐下曾与君王相处过的士兵们嘴里,关於一个被废太子、关於一个曾化名楚溪的男子、关於皇上破格录用文臣武将、关於帝王不论身分唯才适用,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从这些人的口中传开,然後透过更多人的嘴,传入更多人的耳中。   也许,就像田仲和牛二说的,在仅供帝王食用的精粮被皇上亲自送入低阶士兵粮帐的那晚後。   纵使曾亲身遭遇太多次的背叛,纵使舍贱留贵弃民救官的法则早已根深蒂固甚难改变。纵使现在仍无法相信掌握权势、有身分有地位的人……   可他们相信眼前的人,相信他们的王,相信只要追随这个王,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   东晴关外,敌军倾巢而来。   大战,将即。   他们──   誓、死、效、忠! 英雄泪(78)   (78)   第五章   阳光照在夷东将士们的盔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单郡的族长英姿焕发跨坐在褐色的宝马,举臂横於眉骨之上挡去日光,遮去半张脸孔的阴影,遮不去露在阴影外,骄傲勾起的嘴角。   他笑,笑眼前看似铜墙铁壁的东晴关,不出数日便将扬起绣有属於他王旗。而在东晴关内的一切,楚氏王朝曾拥有的一切,无论奇珍异宝、肥沃的土地、娇美的女人,或是霸气天下的权势,都将成为他的东西。   一根根收拢的手指,彷佛正逐渐掌握睥睨天下的权柄,最後合拢成拳紧紧攒握。   「列、阵!」   抽出负於背上的弯刀,喝令。   将士得令,抽出弯刀举臂高扬,齐整的动作宛如水面盪出的涟漪,一层层向四周漫开。   威猛的勇士握著兵器挺起胸膛直视前方,看著彷佛嘲讽对比的敌人──那群站在东晴关外的楚朝军队──就算两军间隔了数丈,也难让人忽略楚军持戟的手在抖,更别提毫无气势的阵形。   「哼。」位列阵前,寇克郡的族长亦忍不住轻蔑低哼。   饿得连兵器都握不稳的敌人,看来这场仗比上回与列辰对阵时还要易取。或当侧脸看向左方意气风发,俨然把自己视作四郡之首发号军令的单郡族长,散发毫不遮掩的恨。   单郡,休想永远踩在我或当的脑袋上,休想。   恨,如火。   保暖生命的同时,亦可瞬间吞噬所有。   凛凛的盔甲下,楚云溪於马背上眺望夷东宏伟的大军……   本以为当他有天站在最前方面对强大的敌人时,他的心会如城墙般坚定。可当他真正站上了这个位置,脑海浮现的,却是悲哀二字。   人哪,究竟要到哪天才能从愚昧中清醒?究竟要到哪天才能摆脱屡兴战火的覆辙?   战争究竟哪里好?值得历代君主为了争夺分寸之地拼命将子民送来这里丧命?多了块土地便能稳固千秋万世?还是赢了战争就能永垂不朽?   可是更悲哀的,是他既已站上了这个位置,无关是否愿意他都必须抹去清醒堕入愚昧,都必须把自己扔入那兴起战火、把有血有泪的子民推上沙场的覆辙……   因为,他站上的位置,是一国之君的位置,是担著数十万大军、担著後方亿万苍生性命的位置。   楚云溪闭上眼,深深吸气,空气中飘著泥土的味道、飘著青草的味道、飘著身边将士紧张的呼吸声,还有……敌人狂奔而来,嘶吼呼喝的杀伐之声……   直到敌军奔至一丈之外,一直闭目等待的楚云溪突然睁眼,抽出佩剑指向前方杀气腾腾直冲而来的敌人,鼓气狂喝──   「杀──」   前一刻还颓丧得像是随时都会投降的楚军,在号令发下的瞬间彷佛被施了魔力,盛大气势宛如神龙凌云奔天,持戟的手停止颤抖紧握戟杆,涣散的目光凝聚成叫人毛骨悚然的杀气,看似寻常的列阵迅速移动成敌人从未见过的阵势。   本是信心满满冲在前头的敌人,被眼前的骤变震慑,无意识地缓下脚步。也就这不由自主,出於人类避开危险本能的一缓,大大乱了夷东盟军约定好的阵式。一乱二乱,二乱三乱,後方来不及收回急奔步伐的人,撞上前方的同袍,分属不同族的士兵本就不算和睦,意外碰撞下少不了肢体推撞,理智上虽明白齐心向外的道理,然而战场上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是成败的关键。   楚军仅只这麽一个改变,便已收了得敌不备的效果,便就在盟军乱了阵脚重新整顿之际,本该饿得连兵器都拿不稳的楚军,竟改守为攻,诡谲的阵法像是张漫天铺开的大网,网向诧异又错愕的夷东盟军……   「杀啊──」   「兄弟们杀啊──」   嘶吼,从每一个恨红了眼的楚军口中叫嚣。   他们只信一样东西,就是冲在最前方的君王,无论面临如何艰困的情况,都不会放弃他们,绝对不会。   就像本以为无望的缺粮问题竟被君王解开,就像本以为卑贱该被舍弃的自己竟被君王如此珍惜……   「击退夷东,为我们的王──」   狂奔的队伍里,不知何人先起了头,激起汉子们的满腔热血。於是更多人呼喊、更多人嘶吼……   「为我们的王──」   「为我们的王──」   「为我们的王──」      t*     *     * 英雄泪(79)   (79)   战後,第九十七日──   随著战争时间越拉越长,许多原来没察觉到的细节渐渐浮上台面。   其一,东晴关的粮荒若照己方细作回传的消息推算,关内仅存的粮食最多让楚国的军队撑上十天。况且粮食是否充足与军心是否凝聚关系密切,无论再怎麽有能力的将领,在粮食缺乏的状况下想保持军心不散,十天的期间已是极限。可就在盟军屈指盘算著十天後便能轻取东晴,却再十天之後让夷东的盟军等了第二个十天、第三个十天……每等一轮,他们自己的军心,便随之动摇一回。   其二,除了单郡外的三位族长起初以为是他们自己多想,直到与另两位族长相约帐内密谈後才赫然发现,原先他们觉得楚国军队集中攻打阿尔、寇克与模剌子及三郡的布置并不是错觉,就连对於单郡的军队多守少攻也并非误判,而是真有其事。於是,一个不该成形的念头悄悄在三位族长的心底成形,而本就怀疑此事的寇克郡族长或当更直接点破这场争战中,恐怕有人别有居心。   也许,单郡早已和楚国做了什麽交易,否则该如何解释四郡盟军中唯有单郡人力兵马损伤最少?又如何解释唯有单郡的细作传回迥然不同的消息?   然而随著时间浮上台面的还不只如此……   就算楚军真有神助,助其解决後方粮草补给之困,但要如何解释东晴关内明显不如预期的楚军人数?   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不该只有眼前不足三十万的士兵,哪怕这个国家再怎麽穷再怎麽被暴政蹂躏都不该只有这样的人数。那麽第三个问题便随之浮现──   其馀的数十万大军,究竟被安放到了哪里?壤埔是块藏不了兵的平地,就算楚军中还有像列辰那般的将领想要藏兵也无处可藏,那麽这些理该出现的兵,究竟躲在什麽地方?为何开战至今已近百日仍不见其踪影?   人心,可以是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却也可以是水淹即毁的沙堆。   随著对战的日子一天天增加,浮上台面的疑惑却只更加侵蚀看似强大的夷东盟军。   战後,第九十八日──   突破从夷东到壤埔重重围捕的几十名心腹,拼上最後一分力气将四郡之内的消息传予四名族长。军队里最华丽的大帐内静得吓人,听到消息後的四位族长没有一个脸色好看的。   四郡内,他们的继位者全死於暗杀,谋夺权位的人相争相斗的情况已将他们本以为安稳牢固的後方闹成了一锅沸汤,甚至危及到从夷东至壤埔间的粮食补给。而当中情况最糟的莫过寇克一郡,不仅所有皇族无一幸免,就连都城彭可亦被奸人掌控包围,或当纵使有命回去,怕也将沦为被奸人追捕暗杀的命运。   而包围都城彭可的人,是他曾经的敌人之女、是他救命恩人之母,却也是让他无路可退并摆明封死他活路的一个女人──德安夫人。   转眼间,情势骤转,粮食补给出现问题的,变成本是得意洋洋踏著铁骑而来,欲一举征服东晴关的夷东大军。   或当怒不可抑揭帐冲出,欲亲手将德安复杖毙,却赫然发现德安复及其手下,已於当日清晨与突袭楚军的一场小规模对战中不知去向,无一人归返大营……   是夜,就在夷东这方的军心焦虑紧张得彷佛下一刻便会绷断的弓弦时,一股人趁著无月暗黑的夜晚悄悄地在军营各处移动……   咻!   灿烂的烟花突然在漆黑的夜空中迸射,就在夷东的士兵还搞不清楚发生什麽事情的时候,轰然如崩山似的吼声贯破夜的宁静,从四面八方朝著大军驻扎的位置迅速涌来。点兵的鼓声急急响起,许多本已熟睡的士兵还来不及摸到身旁的兵器便已被利刃划开颈上血管喷出大量鲜血,怕是连自己怎麽死的也不明不白。   黑衣潜伏於军营四处的杀手窜走於营帐之间遇人便杀,没一会儿便夺走上百人的性命。然而夷东的士兵毕竟也受过严格训练,虽一时间慌了手脚却能迅速收起惊慌联手退击暗袭军营的刺客。只是这些袭营的刺客各个刚列无比,一见情势不对或被擒伏便会毫不犹豫抹颈自刎或吞药丸服毒自尽,直叫那些才从慌乱中镇定的夷东子民难掩恐惧。   然而让他们恐惧的事情还在後头,除了不知何时潜入军营暗杀的刺客外,举著楚国军旗的敌军竟像蝗蚁般从各个方向嘶吼奔来。没有人晓得为何明明紧闭未曾开启的东晴关外,是如何冒出数量如此庞大的敌军?   厮杀声轰隆震天,举著火炬无止无尽朝著夷东军营狂猛奔去的楚军吓破敌人肝胆,黑暗中点点火炬之光彷佛一双掐锁在敌人喉间的手,缓缓朝中心收拢,也缓缓夺去敌人续命的空气……   战後,第九十九日──   第九十九次黎明,红血如雨遍洒大地。   一夜杀伐,早算不清手上的刀究竟砍过多少敌人,亦辨不清身上凝固的血迹究竟属於自己或属於敌人。高深诡谲的阵势只在两军对峙战事待发之时有效,等冲入敌人近身相杀时,较量的只有谁的刀快、谁的剑利、谁剩馀的体力较多,与谁的脑子还算清醒……   战争永远只能残酷,人死?或己亡?   永远永远,只有两种选择。每往前跨出一步,都将再次面对,自己做不了主的──命运的选择。   东晴关的关门,於天际乍现第一道曙光时开启。   更多的士兵冲出关门加入围剿敌营的战局,北出东晴关以列丹毓为首的十五万,与南出东晴关以长风为首的十五万士兵,昨夜加入以列丹齐列丹郡与德安复为首的突袭行动者各仅五万人,其馀者以壤埔地界为始,朝夷东方向南北蔓延,每半里一哨,每哨一万,待敌方撤军後以每二个时辰伏袭三刻,不求战功只求吓敌,要叫夷东的盟军连撤军也时时胆颤心惊。   混乱中,最先下令撤离壤埔的是四郡里领土最小的阿尔郡,效忠他的王族许多已死於暗杀,从前只在暗处浮动觊瑜的势力正在境内窜动,身为一族之王的他只剩手中这批大军的军权。他没有单郡及寇克郡的野心,与楚朝为敌本只想从中得到些许土地,可如今看来这个野心已无法达成,若再不速返王都恐怕连那族长的宝座都将拱手予人。   撤吧!   赶回王都讨伐政敌好歹还能固守王位,否则终将落得两头皆空的悲惨下场。   「撤!」   扬起阿尔郡的王旗,阿尔郡的族长调转坐骑,领著自己的士兵回奔王都。   第二个动摇的,是模剌子及的族长。   模剌子及向来富饶,境内土弟矿脉丰沛,不只富居四郡之首且与楚朝通商频繁。此番出兵除碍於先祖盟约,亦想趁此机会壮大威势,想叫向来兵力强大的单与寇克二郡见识见识他筹划整备了多年的战力,若能藉此胜仗占得东晴关内的土地那便更是锦上添花百利无弊。   四郡的王都皆乱,他又是握有最大财富的王,花钱煽动其馀各郡王族起兵造反拖垮该郡国力对他来说不是什麽难事。若是再幸运一点,兴许统领夷东就不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而能成为真实。   撤军返回既是利大於弊,他又何苦再此枉断性命?   於是,模剌子及的军队亦撤出战场,可他们并不那麽急著退回夷东,只是改变阵势只守不攻,将大军移出战场核心踞於一隅,并派出降使前赴楚国大营,求见楚君呈递降书。      t*     *     * 英雄泪(80)   (80)   战後,第一百日──   看著阿尔郡族长的退却、看著模剌子及郡族长的袖手旁观,丹郡的王怒不可抑催动猛烈攻击。   他,竟然被自己的盟友舍弃、竟愚蠢地没去相信探子回传的情报、竟自傲自满地轻估敌人、竟认为他能够轻取这座名为东晴的关门……   放眼望去,眼前尽是满满包围在壤埔这片土地的敌人,不只如此,盟军帐下还有不知从何时起便已隐藏期内的杀手,甚至连王都内王族子弟间的权势倾辄都能摸得如此通透清楚?   在他的对面,那个继位楚王朝的新君,竟是如此心思缜密又强大的敌人……   他错估了敌手,误判了军情,从父祖手中接下的权柄,难道就要这般可耻地毁在自己手里?   结盟已散,军威已溃,他只剩两种选择──臣服,或退兵。   「大王,请下令退兵吧!」   噙著激动的哭腔,他最是忠心的将领,他那从不轻言放弃将领,刻下却说出退兵这两个字。   己方倒卧於地士兵在哀嚎声中渐掩生息,最终失了生命的温度而成一具具冰冷尸体。他们用自己的命写下忠诚,用自己的肉体阻挡敌人挥向大王的兵刃,鲜血与断肢,铺叠成能让大王保命的活路……   声音彷佛被空气凝固,明知自己站在杀伐之声震破天际的沙场,单郡的王却什麽声音也听不见。看著张口吐血的士兵却听不见哀嚎、看著砍来的长戟被护卫横刀挡下却不闻兵刃碰撞的声音、看著护他退离战场的将士在眼前倒下却什麽也听不见……   听不见,一声声凄厉忠诚的乡音;听不见,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嘶吼。   大王快走……   快带大王走……   快走……   修罗炼狱,尽是生命从生至死的痛鸣。   奔马扬蹄,勇猛的将士护著他们单郡的大王直向王都先鹿的方向避去。   这是生物本性,受伤返巢的本性,却也是逢死转生,如今却又再逢死境的可悲本性。   半里一哨的伏兵,半里半里地攻击以为终得活路却又入死地的退兵;半里一哨的伏兵,成了逃兵每逢半里便又一次面对生死之赌的梦餍;半里一哨的伏兵,就像筛子般一层又一层筛滤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半里一哨的伏兵,将壤埔返回夷东的每一寸土地,全被渗入挟著腥味的血迹。   唯有穿著寇克郡盔甲的士兵,有意地被埋於沿途的伏兵放过,寇克郡的族长或当以为被天神眷顾故而幸免於难,殊不知这是德安夫人对楚国皇帝的唯一恳求,求帝王放走或当,求帝王在战场上留存或当的性命,给她能亲手杀死仇人的机会──在她的族人曾被复灭的王都彭可。   扬鞭策马逃命於道上的或当,追求了一辈子成为夷东第一的野望,就连仓皇退兵的马背上都还汲汲营营想著要如何趁此动乱灭却单郡爬上夷东第一的宝座……   却在王都彭可的城门之外万箭穿心摔落马背,望著还差十步便能返回的家乡,喷血气绝於城门外的十步之处。城门下,站著一名毁了容貌的妇人……   一个顶著德安姓氏,终於亲手复仇的女人──   德安,丝珂。 英雄泪(81)   战後,第一百日──   看著阿尔郡族长的退却、看著模剌子及郡族长的袖手旁观,丹郡的王怒不可抑催动猛烈攻击。   他,竟然被自己的盟友舍弃、竟愚蠢地没去相信探子回传的情报、竟自傲自满地轻估敌人、竟认为他能够轻取这座名为东晴的关门……   放眼望去,眼前尽是满满包围在壤埔这片土地的敌人,不只如此,盟军帐下还有不知从何时起便已隐藏期内的杀手,甚至连王都内王族子弟间的权势倾辄都能摸得如此通透清楚?   在他的对面,那个继位楚王朝的新君,竟是如此心思缜密又强大的敌人……   他错估了敌手,误判了军情,从父祖手中接下的权柄,难道就要这般可耻地毁在自己手里?   结盟已散,军威已溃,他只剩两种选择──臣服,或退兵。   「大王,请下令退兵吧!」   噙著激动的哭腔,他最是忠心的将领,他那从不轻言放弃将领,刻下却说出退兵这两个字。   己方倒卧於地士兵在哀嚎声中渐掩生息,最终失了生命的温度而成一具具冰冷尸体。他们用自己的命写下忠诚,用自己的肉体阻挡敌人挥向大王的兵刃,鲜血与断肢,铺叠成能让大王保命的活路……   声音彷佛被空气凝固,明知自己站在杀伐之声震破天际的沙场,单郡的王却什麽声音也听不见。看著张口吐血的士兵却听不见哀嚎、看著砍来的长戟被护卫横刀挡下却不闻兵刃碰撞的声音、看著护他退离战场的将士在眼前倒下却什麽也听不见……   听不见,一声声凄厉忠诚的乡音;听不见,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嘶吼。   大王快走……   快带大王走……   快走……   修罗炼狱,尽是生命从生至死的痛鸣。   奔马扬蹄,勇猛的将士护著他们单郡的大王直向王都先鹿的方向避去。   这是生物本性,受伤返巢的本性,却也是逢死转生,如今却又再逢死境的可悲本性。   半里一哨的伏兵,半里半里地攻击以为终得活路却又入死地的退兵;半里一哨的伏兵,成了逃兵每逢半里便又一次面对生死之赌的梦餍;半里一哨的伏兵,就像筛子般一层又一层筛滤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半里一哨的伏兵,将壤埔返回夷东的每一寸土地,全被渗入挟著腥味的血迹。   唯有穿著寇克郡盔甲的士兵,有意地被埋於沿途的伏兵放过,寇克郡的族长或当以为被天神眷顾故而幸免於难,殊不知这是德安夫人对楚国皇帝的唯一恳求,求帝王放走或当,求帝王在战场上留存或当的性命,给她能亲手杀死仇人的机会──在她的族人曾被复灭的王都彭可。   扬鞭策马逃命於道上的或当,追求了一辈子成为夷东第一的野望,就连仓皇退兵的马背上都还汲汲营营想著要如何趁此动乱灭却单郡爬上夷东第一的宝座……   却在王都彭可的城门之外万箭穿心摔落马背,望著还差十步便能返回的家乡,喷血气绝於城门外的十步之处。城门下,站著一名毁了容貌的妇人……   一个顶著德安姓氏,终於亲手复仇的女人──   德安,丝珂。      t*     *     *      夷东一战,终於落幕。   意气风发挥兵而来的夷东大军,如今败走溃散,面临的不只有败战的死伤,还有王都内又一次翻掀而起的权力争斗。一如楚云溪最初的盘算,未来无论夷东的局势如何转变,都不可能只有四郡,而将分裂成更多股的势力相互对峙,在看得见的时间里夷东再无力与楚氏王朝抗衡,除了议和外别无他法。   而这,正是楚云溪想要的结果,也是他不能让列丹弓带兵的其中一个理由。   「弓……」   看著前方苍茫大地,看著负责收降敌军的士兵,看著四郡中唯一做了留而不退抉择的模剌子及,忍不住轻声喊著情人的名……   他守住了东晴关、守住了追随他的将士、守住了关内无数渴求太平盛世的黎民、守住了他心爱的人们,也守住了他亲征夷东最主要的目的──   掌握王权与军权,奠定名为天下太平的大梦。   「回家了!」   楚云溪激动喊著,激动的声音透过流动的风,传入士兵们的耳里。   有人感伤、有人落泪、有人握拳狂笑、有人呼而高歌……   回家了!   他们终於可以回到家乡了!   活著,回家。      t*     *     * 英雄泪(82)   (82)   皇城的大门,为了迎接它的帝王、为了它凯旋归来的将士而开。   曾经,帝王御驾亲征史册少见,可如今百姓却在两代君王短短三十馀载,见过数回。   先王领兵而起终登大位,赫赫战功是他前半生光辉灿烂的壮举,即便其後昏庸荒淫也难於将来的史册上抹去,光荣的一笔。   夹道迎驾的百姓跪在两旁,有人欢呼、有人落泪、有人从大军之中认出自己的亲人举臂挥舞,难掩情绪激动地喊著亲人的名字……   高呼万岁的声音不曾停歇,一里一里藉著人群亢奋的情绪传至城门下方,就连平日沉稳的朝臣也像孩子一般,兴奋地搓著双手,仰颈远望等了许久还没等到的,凯旋而归的大军。   一会儿後,眼力好的人拉著嗓子大喊瞧见了瞧见了。随即,绣著楚字的王旗跃入每个人的眼里,旗面如翻江大浪一滚一滚在风中晃动。   楚云溪握著缰绳跨坐马背,看著百姓们的笑、看著百姓们的泪、看著曾经让他慑服钦佩,盼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身坐马背,带回胜仗的荣耀被众人夹道相迎。   曾经,他手捧宗器,身著唯有祭告先祖及众神时才穿的「磬服」,用漆木双耳描金的「吕皿」盛著美酒,用这从太庙请来的圣器为列家军接风,庆贺列辰列大将军凯旋归来。   可如今,当他真得跨坐马背,当他真得实现了曾经的盼望,却突然地感到孤单。彷佛眼前的人潮瞬间消失,空旷的大道上除他以外一个人影也没有,一股莫名的恐惧从心底油然兴起,挟著刺骨寒意迅速袭向周身,像是自己的存在快要从这世间消失般。   寒冷,又空虚……   长风职司随行护卫,需时时留意陛下身边情况以防万一,因此最先察觉楚云溪脸色苍白的人也是他。趋马靠了过去,心急之下喊出口的不是对君王的尊呼,却是当年随从楚云溪流放南疆时,他们威平营的兄弟们对楚云溪常喊的那声──   「大哥?」   长风的声音虽低,却仍飘入在他附近,几个从南疆时起便追随楚云溪直至今日的兄弟。   「小白脸你喊什麽喊?大哥怎麽……天哪!」   巴铁举起手臂停下队伍,随即翻下马背奔至楚云溪右方,见他面上血色尽退惊得一边大吼一边把附近吓得没了反应的小兵踹去找军医。   队伍一停,就连策马走於中段的纪平和伍桂也急忙赶来,慌乱间这些三大五粗的汉子们全忘了正站在大街上,忘了被他们焦心关切的人是当今的皇上,对著至高无上的帝王不行大礼不喊尊号便是不敬,是逆上的大罪。只记得这人是他们的大哥、是他们的兄弟,是他们同生共死的楚大哥。   慌张地把楚云溪负下马背、焦急地等著军医切脉施针、心乱地脱掉碍事的头盔几个大男人像蚂蚁似地原地打转……   本是放眼望去不见人影的空旷,渐渐跳出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脸孔;本是围绕在周身的刺骨寒冷,渐渐化作一道又一道的暖意。一声声真切呼喊大哥的声音让楚云溪本是惨白的脸上缓缓浮现红润,寒冷褪去,空虚不再。   医官见帝王气息已稳终於舒了口气,对著帝王拱手说道:「陛下您操劳过度元气略损,需休息调养几日。」   「那我这就送大哥回宫。」伍桂想也没想便跪了下去,准备将楚云溪负回皇宫。   伍桂的背,让楚云溪想起从前,弯腰拍拍伍桂的背,微笑:「记得当时背我的,是丹弓。」   当年他被流放南疆,护送他的便是列丹弓与这群威平营的将士。南疆路遥,罪人不得乘车骑马,得一路步行至流放地。途中他既累又病晕了过去,将他负至客栈的人正是列丹弓。   仍有些虚弱的楚云溪扶起伍桂,笑问:「这段路我必须亲自走完,能搭把手扶我上马吗?」   「可是你的身体……」伍桂搀著楚云溪的手肘扶向骏马,仍旧担心。   楚云溪踩著马蹬,提了气翻身上马,稳坐马鞍後低头看了看围在他四周挂心他身体的兄弟,後方同样忧心的将士,与远处及两侧因为不清楚发生什麽事情而静默下来的人群……   马背上,楚云溪抽出宝剑举臂高呼:「朕,带著你们──回、家、了!」   「吾皇万岁!」   「万岁!」   瞬间,群众的情绪再次被鼓舞激昂,呼颂万岁的声音掩盖方才片刻的不安。大军再次前行,朝著城门下翘首迎接君王的文武大臣们而行。喧闹声中,长风被楚云溪召去,附耳交待了几句,接下「圣旨」的长风当场笑得不可遏抑,於是本来片刻不得离开陛下身边的长风来到巴铁、伍桂与纪平的面前,同样附耳传去不能给旁人听到的「圣旨」,接旨的四人笑得像得逞的贼一般,将坐骑扔给可怜的属下,竟就在众目睽睽下溜进人群钻得不知去向。   城门处,在队伍停下时便已惴惴不安的列丹弓,要不是身上被安著个监国的大累赘得依从礼法在此迎接君王荣归,早就奔至队伍里看看那个叫他两年多来悬心挂念的笨蛋是否安然无恙。   一旁,陈固斜了眼列丹弓佯装没事的脸,诧异发现群臣的行列里有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朝著他二人逼近,认出那几人的脸後,陈固抿嘴一笑,一把抢过本被列丹弓握在手心,未盛美酒的吕皿。   「喂你这死木头在干嘛?快还给我!都几岁的人了别玩小孩子把戏。」   列丹弓瞪了眼身边同样等候迎接王驾的陈固,不明白这家伙突然间发什麽毛病,只听见那块死木头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好了,你们可以动手了。」   接著便听见三道高低不同的声音对著陈固道:「谢大人。」   再然後──   「唔唔唔──」   光天化日下,监国大人被人的眼睛嘴巴被人蒙住,接著从头到脚被人用麻布袋罩了起来,三个大汉扛著起布袋对陈固及旁边诸位大臣恭敬行了个礼後,便再次像贼一般溜得不知踪影,谁也不晓得这三人把列大将军绑去何地。   见过类似阵仗的大臣们连眉毛都懒得提,继续挺直腰杆等著迎接陛下圣驾;没见过这般情况的新近官员们,一个个错愕得都忘了吭声,眼睁睁地瞅著他们的列大将军被人当沙包一样扛得不知去向。   「接驾!」   前方,帝王圣驾已到,满朝文武跪地恭迎,该行的礼仪该贺的祝词一样没少,直至整队大军全都入了城门。   夜里,宫内庆贺将士凯旋归来的大宴上,才刚上了第三道菜帝王便已不胜酒力被宫娥扶回寝宫,馀下的仪式便由皇后偕同太子代替陛下进行。   城内,一间酒馆被不知名的豪客包下。   掌柜站在门外,不停对著今晚想来店内饮酒买酒的客人鞠躬道歉:「不好意思,小店今晚给贵人们包下了,请爷明日再来。」   有人好奇问道酒馆究竟被何人包下?好奇掌柜口中的贵人究竟姓谁名谁,竟让富贾权贵阔绰出手都从不让包店的掌柜如此破例?   闻言,掌柜摇摇头,指著顶上的夜空,笑笑:「里面的,可都是活菩萨、活神仙哪!所以啊,天机不可泄、不可泄漏啊!」   好奇的人还想再问,掌柜笑著摆摆手走回店内,在好奇追问的目光下阖上门板,只听见模糊透出酒酣耳热的欢笑声。   这一次,掌柜端出的不再是名为「清醒」的酒,而是一罈才酿了两年多的新酒,一罈帝王发兵夷东时酿制,终能於今日开封的酒。   掌柜给这甕酒取了个名字,很简单的一个字,就叫做──   家!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