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罪并罚 作者:三上樽 文案:他违逆他,怠慢他,看不起他,却从未想过伤害他。 他仰慕他,讨好他,迁就于他,却亲眼看着他凋零。 “你这么好看,又会打仗,我再没见过比你更厉害的人了。” “我知道我会打仗,也知道我长得好看。你若是想讨我欢心就听话点别给我添乱,少在这扯些没用的屁话!” 尔朱荣x元子攸。 冷淡自负权臣攻,彩虹屁傀儡皇帝受。 攻略直男,受有倒贴嫌疑,1v1,颜值双高。 第1章 新帝入京 入夜的时候,元子攸在睡梦中被惊醒了。 睁开眼睛看到深绿色的军帐顶部,他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帐外传来士兵来回奔走通报和长官的吆喝声,元子攸猛然想起自被元天穆接至军营以来,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撑起胳膊肘想要起身,谁知稍一动作就头晕目眩,身体也酸痛的厉害。倒回床塌呆怔了半晌,他喊道:”严朔!”连声音都是嘶哑的。 此番暂住军营,说是迎接新君,其实与软禁无异,自己不过是元天穆等人手里的一枚棋子。这一点,元子攸再清楚不过。六天里除了严朔和端茶送饭的小兵,竟没有一个人过问这位新君的起居境况。 幸而出生皇族,锦衣玉食了二十年的元子攸并不在乎这点,相反还乐得清闲,白天黑夜双脚不迈出军帐一步。只是这精神一天比一天不济,稍有动作就犯困,简直到了离不了床塌的地步。 “严朔!”他又喊了一声,声音总算比先前响亮了些。 还是没有回应。元子攸开始有些恼怒起来。 就在这时门帘被掀起,一个仆从打扮的男人走了进来。此人三十多岁年纪,长脸,高鼻梁。相貌其实很算周正,只是两道浓眉簇到一块儿,眼神直而凌厉,看着有些凶相,举手投足间倒是斯文柔和的很。 严朔无声无息地从帐内穿过,直到了元子攸跟前才应了声“主子”。声音低沉而温厚,很是好听。 见元子攸睁着眼睛仰天躺着无甚反应,他自作主张地走上前去,伸出双手从其腋下穿过,将他整个上半身从床上托起。 元子攸由他摆弄,似乎已经忘了先前的不快。找到个舒服的姿势,他闭上眼睛轻喘两声,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 “主子,河阴已经是血流成河了,城里刚传来的消息。尔朱荣这是打算大清洗啊。” “嗯?”元子攸转过头来,总算是与严朔对上了眼神。 半晌,他又“啊”了一声转回头去,低声道:“死了多少人?” 语气不急不缓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公贵族加上大小官员约莫两千余人,被按上贪污暴敛、有失辅佐之职的罪名,一个不剩,全被铁骑兵杀死。朝廷现在是只剩下了个空架子。” 顿了一顿,他接着说道:“元家的人,能逃得都逃了,剩下的基本都没能幸免,连高阳王也……” “一个女人的罪过,干这些个官员何事?”元子攸却打断他的话,似是对元家人的现况并无兴趣。 “女人”指的乃是孝明帝元诩的母亲,元恪的贵嫔胡太后。元诩即位时年仅六岁,胡太后便以皇太后的身份辅政。掌握大权后她重用奸臣,跋扈朝廷,甚至毒死了亲生儿子,另立三岁的宗室元钊为帝。 不过也正是这一个女人给尔朱荣这个野心勃勃的秀容少主提供了绝好的机会和借口。得知孝明帝暴死的消息,他即日便进军洛阳,宣称铲除奸妄,为孝明帝报仇。至于为什么选择立元子攸为新君,说起来是因为他在辈分上是孝明帝的叔叔,继承皇位名正言顺。 严朔听他突然提及胡太后,其中利害瓜葛一时解释不清。幸而元子攸并不打算在此问题上纠缠,转而问道:“你怎么知道高阳王元雍这人?” “回主子,王爷曾向我提起过。” “哼,老爷子倒是什么都对你说。真搞不懂到底谁才是他儿子。” 严朔皱眉道:“王爷若是不同我讲这些,我怎么能够帮你?” “也是,老爷子为元恪效忠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得了一杯毒酒的下场,不甘心啊……现在我得了这皇帝宝座,虽然名不副实,但也算是为他报了仇。你也可以功德圆满,告老还乡了是不是?” 元子攸心想你口口声声都是王爷。彭城王是王爷,长乐王也是王爷,怎么就不见你喊我一声王爷呢。 严朔却并不知晓元子攸的心思,仍正言道“王爷对我有恩,收留我栽培我,我无以回报……”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在我身边是因为老爷子的托付。”停顿一会儿,元子攸侧过头去,拿眼睛斜着瞥向严朔,脸上似笑非笑:“一开口就拿老爷子说事,把我当徒弟似的。往后你可别再叫我主子了,听着倒恭敬的很,像个仆人样子。” 严朔见元子攸胡搅蛮缠地来挑自己的不是,原本就簇得紧的眉毛更是挤到一起。刚要开口,忽然听得帐外传来声音:“是该改一改了。”紧跟着一名武将打扮的人掀开门帘大步流星地垮了进来。 此人的形相十分对得起自己的身份,不但生的膀大腰圆,脚下也像注了铅一样,走路哐哐作响,简直每走一步都要扬起一片烟尘来,正是上党王元天穆。 “诏书既已发出,这皇帝的身份便是定了的了。对皇帝应该恭敬些,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嘴里说着数落的话,元天穆却并不看严朔一眼,径直走到元子攸床前,略一弯腰,道:“末将见过皇上。”这便算是行了君臣之礼。 严朔心下一惊,不知这人在帐外待了多久,两人的对话又被听去了多少。 其实元天穆倒并未存窥探的心思。对于这位傀儡皇帝,他一向是不放在心上的。 这边元子攸见元天穆靠近,立马侧身躺下蜷作一团,把个后背朝向来人,不发一言。 他自己生的精细干净,所以尤其不待见粗人。而这元天穆无论是长相、声音、还是举止,在他眼中恰是粗人中的粗人,简直无法忍受。 幸而这些天来元天穆已习惯了元子攸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这时也不觉尴尬,转身找了张椅子坐下,自顾自地开了口。 “宫里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乱臣贼子也已尽数清除干净,只等着皇上进宫主持大局了。呵呵,将军此次为了皇上您,可是日夜操劳,鞠躬尽瘁啊!您是没看到,今早在行宫,将军那是何等威风,什么丞相大夫,哪一个不是见了将军就战战兢兢缩成了老鼠?” 帐内闷热,元天穆没说几句就感觉口干舌燥。见桌子上摆放着供元子攸使用的茶具,他想都没想,拿到手里灌了水就想往嘴边送,突然间却又觉得不太妥当。 放下杯子站起身来,他看了看仍无反应的元子攸,又回头望向立在一旁的严朔,最后还是对严朔吩咐道:“做好准备,今晚好好休息,明早起程入宫。到时自会有人带路。”说完转身就出了军帐,一来一去不超过五分钟时间。 元天穆一走,帐内便恢复了安静。元子攸既不发话,严朔也就保持先前的姿势,沉默着一动不动。 良久,元子攸翻过身来,直挺挺面向帐子上方,笑道:“听听,一口一个将军,简直像在赞美神仙似的。” “主子……”严朔上前在元子攸近旁站了,也不知如何答话。 “我问你,尔朱荣这人,你可曾见过?” 严朔被他问得一愣:“主子你都没见过的人,我又怎能见过?” “那听总听说过吧?你一向是什么的都知道的。” 严朔也不晓得元子攸这是在真心夸他还是挖苦他。不过关于尔朱荣,他倒是真的听说过不少。 “尔朱家算是羯族贵族,祖上被封到秀荣川。尔朱荣从小就有军事才能,名声在外,孝昌的时候帮朝廷打了不少胜仗…… ” 说到这儿严朔抬起头来,却见元子攸已从榻上坐起,单手撑在被褥上,侧身面向了自己,显然是对此话题极感兴趣。 “他长什么模样?” “既是武将,那大约和元天穆差不多……” “呸!”元子攸突然打断他的话,“元天穆那副恶鬼样子,不可能!” 严朔听他这么说,简直莫名其妙,心想尔朱荣长什么样跟你有何关系,长得不像恶鬼就会善待你我了? “究竟是什么模样明天亲眼看了不就知道了?”严朔随口敷衍,心想过了明天自己能不能继续侍奉元子攸左右还是个未知数,于是忍不住又叮嘱道:“尔朱荣是个有野心的人。他既能花上七八年时间韬光养晦,叫元天穆,高欢等人死心塌地替他卖命,就绝不是个善渣。河阴的惨状你也知道了,入宫之后万万不能任性妄为,凡事先不要违逆了他。孤家寡人的又没有党羽,你……” “什么孤家寡人?不是还有你么?”元子攸摆了摆手嫌他啰嗦,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摸索着又要躺下。 严朔见他犯困,上前帮着掐了掐被角:“主子先休息一会儿,晚饭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晚饭就不必了,不饿。”元子攸说着掀开被子一角,拍了拍床板:“你别走,今晚陪我睡。” 严朔见他颇为费力的扭过脖子仰视着他,嘴唇抿起,声音拖得又长又细,很有些撒娇的意味,不由心中一动。 元子攸本就长得白净俊秀,很是讨人喜欢。尤其一双桃花眼,眼角带着水汽,瞅起人来眼波流转,简直像在眉目传情。平日里但凡他有什么要求,往往只需这么一瞅,严朔就万不能忍心拒绝。 然而这回严朔却不吃这一套。不是没陪他睡过,在王府只要是元子攸睡不安稳,严朔都会与他同榻共眠,看着他入睡。但现下不比平常,军营也不比王府。下人与天子共枕,被人看到不成体统。 见严朔没有动作,元子攸重复道:“快上来,睡觉。”语气隐隐有些不耐烦。 “主子你还是一个人好好休息。我……” “滚!”毫无预兆的一声嘶喊,元子攸的脸色瞬间阴冷下来:“不上来就滚,滚出去!” 严朔并没有滚。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他望向元子攸,就这么盯着看了许久,像是要看出什么端倪来。 元子攸嘶喊过后便又马上恢复了平静,双目紧闭,仿佛熟睡已久的样子,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一起一伏的胸膛证明着方才的暴怒。 良久,严朔叹了口气:“我就在这里,主子有什么事情唤一声便可。”说完他转身出去整理铺盖,打算就在元子攸的床榻边打个地铺过夜。 这些天来,元子攸是越发的喜怒无常。夜里如果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第2章 初见尔朱荣 接近晌午的时候,马车总算抵达了洛阳城外。严朔见时候差不多了,转身一扬马鞭敲在车厢门框上,“啪”的一声脆响,嘴里一边喊道:“主子!醒醒,快到了!” 话音未落,门帘一翻,元子攸合身从车厢里扑了出来,双臂环住严朔的脖子,直接将整个身子挂到他背上。严朔受他这么猛地一扑,重心不稳差点跌下马去,马儿也被缰绳牵动,受了惊。 稳住身形,他一手握紧缰绳牵制马匹,一手使劲将元子攸的手臂扒开,同时侧身拿胳膊肘往后一顶, “主子,别闹了,你要勒死我了!” 元子攸果真没接着闹,顺着严朔的力道向后倒回车厢内,翻了个身问道“到了?到哪了?” 一大清早的就被逼着下床出发,元子攸睡眼朦胧,不情不愿的。严朔见了,给他准备了一床被褥铺到马车里,好让他在进京途中补补眠。哪知这路上崎岖不平,行程又急,几颠之下元子攸竟精神起来,睡意全无,反倒觉得旅途无聊透顶,总想跳下车去看看风景。 严朔回头往车厢里瞅了瞅,见元子攸没有摔着便放了心,提醒道:“到洛阳城了。昨天刚告诉你今天进京,这么快就忘了?过会儿尔朱荣会带领大臣在城门口迎驾,可别再稀里糊涂的被人笑话!”说话间已经看到远处一队士兵摸样的人骑马迎面过来。 马车前方领队的将士这时返身至元子攸的车边,拱手道:“陛下,还有几里地就到洛阳城了。前面那些士兵是来接陛下进城的,到时候将军会亲自带领百官在城门口迎接陛下。”说完朝严朔点点头道,“这位大哥,还请跟我来,将军另有安排。” 元子攸撩起帘子从车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望向严朔,似乎有些不安。严朔见状本想再叮嘱几句,但碍于有旁人在场,不宜多言,最后只是略略弯了下腰,道:“陛下路上小心,奴才先行告退。” 元子攸没有说话。严朔方才竟然唤自己为陛下,这个称呼很是有些陌生,一时令他反应不过来。而恍惚之间严朔已随着那官兵去了。紧接着他感到有人跳上马来,驾车继续前进,想是那尔朱荣派来的人。 如此又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车窗外渐渐有了人声,热闹起来。而元子攸兀自在车厢内半躺着出神,丝毫没有察觉,直到马车突然停下才意识到这是到了城门口了。 有官兵掀开门帘恭请皇帝下车。元子攸这时是万分的听话,搭着他的肩膀跳下车来,一言不发的就跟着向前走。 只见城门口整整齐齐的列满了士兵和官员。大都是武将。只有少数汉人装束的文官,低头畏畏缩缩得夹杂在人群中。 元子攸蓦地想起前一天严朔所说河阴之事,背脊一阵发凉。这些个屈指可数的文官,大约都是铁骑兵屠刀下的幸存者。 不知怎的突然间很想回王府,回自己的封地去,至少回到严朔身边也好。不该到洛阳来,不该当皇帝,更不该见什么尔朱荣。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马蹄声响起,人群忽然骚动起来。顷刻,右前方的的官员都左右退开了去,身后亮出长而宽的一条道儿来。 元子攸抬头顺着通道远远望去,只见一名戎装打扮的男人手握缰绳,一面拧动腰肢控制方向,一面驾马向他走来。两旁的官员无一不弯腰施礼,恭敬之至。 逆光之下元子攸看不清楚男人的长相,只觉得此人宽肩窄腰,身形极为高挑。 骑着马一路走来,他先是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出城迎驾的文武官员,接着垂下眼帘望向刚下得马车的新君。下巴仍是高抬着,保持腰背挺拔的姿势,一身银白色铠甲在太阳下闪着光,更是衬得他睥睨一切,尊贵已极。 行至元子攸跟前,他“吁—”的一声止住马匹,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臣尔朱荣参见陛下”。 声音清冷而从容,微微透着一股凛冽之气。 众人闻言,也都随之纷纷跪下,黑压压的一片高声喊道“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子攸自尔朱荣出现,一双视线就定格在他身上不曾移开过。脸上木愣愣的没什么表情,魂却已经飞了开去,浑浑噩噩的翻来覆去只是想“尔朱荣……他就是尔朱荣……” 皇帝既不发话,百官就只好跪伏着不得起身。尔朱荣也真是好耐心,垂首屈膝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良久,见元子攸仍是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双目相撞也不回避,只轻笑一声道:“陛下,不请臣等平身么?” 经此提醒,元子攸蓦地回过神来,左右环视了伏地的官员,忙连声叫道:“起来,都快里来吧!”心里很有些不好意思。 尔朱荣见他如此,心里知道这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于是又是一笑。并没出声,仅一边嘴角扬起,是偏于冷笑一类,然而在元子攸眼里,竟是如沐春风一般。 方才与他近距离相对,元子攸只觉得他皮肤极白,双目狭长,两道剑眉直入发际。嘴唇却薄而润泽,给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增添了一丝柔和。真真是高贵脱俗,神仙一般的人物,又怎么可能与河阴两千多条人命扯上关系? 这边尔朱荣却并不晓得他的心思,起身向后一挥手,随行士兵闻令牵来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他伸手往马背上摸了一把,扭头道:“还请陛下上马,随臣进宫。”说着握了缰绳递到元子攸面前。 伸手接过缰绳,元子攸依言翻身上马。拉扯着缰绳原地转了两圈,好不容易摆正姿势,那边尔朱荣已经驾马先行出发了。 “慢着!等等我!”元子攸见状高声呼喊,催马急急忙忙跟了上去,“和我一起走!” 尔朱荣转身望了一眼元子攸,随即退后与其并排齐趋:“是臣疏忽了,还望陛下恕罪。” “你别丢下我,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陛下说笑了。这些人都是您的臣子,是要为您效力,卖命的。臣日后自会向您引见。”说着,他顿了一顿,侧过头来面向元子攸,眼里满是玩味:“陛下,您可真是有意思得很。” “嗯?”元子攸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尔朱荣却不再多说。轻笑一声转回头去,扬了扬马鞭道:“这已是在洛阳城内了!离皇宫还有一段距离,陛下既是第一次进京,也好沿途看看城内风景。” 洛阳自孝文帝改革起就是北魏的都城,再加上本来就曾是几朝古都,其繁华程度不比一般。元子攸此次作为新君首次进京,身边由柱国大将军相陪,身后的护卫队延绵不绝整整排了两条街。百姓更是纷纷涌来围观,把整条大街围得里三圈外三圈水泄不通。要不是有前方的官兵开路,简直寸步难行。 元子攸自小在封地长大,不曾出过远门,身边除了父王就是仆从婢女,再有就是严朔,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小心翼翼地跟紧了尔朱荣,就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这汹涌的人潮卷了去。 如此慢腾腾的挪了一个多时辰,迎驾队伍总算抵达了皇宫。 尔朱荣喝退了众随行官兵,下马对元子攸道:“陛下一路奔波,想必已十分疲乏。臣这就带陛下去寝宫休息。”说完伸出手来。 元子攸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衣袍皱了也不知道整一整,光是站着不动,也不松手。尔朱荣便由着他去,牵了他就往前走。 皇宫就是皇宫,殿宇巍峨,金龙盘柱。不愧是天子的住处,不知比自家王府富丽堂皇了多少倍。 路过朝堂的时候,尔朱荣抬起手来指指点点地说着些什么,兴许是关于早朝的事情,元子攸没有听清。刚才街上的热闹劲仿佛还没过去,耳边嗡嗡嗡的尽是些嘈杂的人声,耳鸣一般,很不舒服。  耳朵不舒服,脑袋也不舒服,总之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跟在尔朱荣身后机械地迈着步子,元子攸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疼得很,心里也跟着闷得慌,简直透不过气来。良久,他忍无可忍,停下脚步挣脱尔朱荣的手,转身高喊:“严朔!严朔!”喊了两声才意识到严朔并不在身边。 尔朱荣方才正在向他嘱咐第二天登基之事,见状也转过身来,问道:“陛下可是在找随行的那名仆从?” 元子攸回过身来点了点头。 “这个陛下不必担心,臣已派人去接。想必过会就到。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说到这里心念一动,觉得元子攸对一个下人依赖过了头,很是古怪。 “严朔是你什么人?” 元子攸紧随其身旁,见他侧对着自己说话,长而直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整张侧脸,鬼使神差得就伸手去撩那头发。 尔朱荣察觉到他的触碰,本能的转身急退一步,抬手格挡:“陛下,你干什么?” 元子攸放下手来,双眼直直的望向对方,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冒犯。 “严朔……就像奶妈一样。小时候抱过我,给我梳头,穿衣服,陪我玩,一直跟着我。” 出发前严朔曾再三叮嘱,若有人问起就说他是仆人。对此元子攸是万分的不情愿。他从小没了生母,也素无亲近的兄弟姐妹,自打有记忆起就是“大哥哥”陪伴左右,护卫兼玩伴。后来玩伴成了先生,教他读书认字,说起道理来无趣得很,但也总比仆人亲近得多。 但若不用“仆人”这个词,元子攸也不知道怎么描述为好,听得尔朱荣一头雾水。 “那就是贴身仆人,不是奶妈。”末了他冷笑一声,倒放下心来。 “既是从小伺候惯了的,就留在身边吧,也省得另寻他人。其余仆人和侍卫,臣已经安排妥当,随时听候陛下差遣。” 说话间已经到了寝宫门口。一路进去,果然是宫女仆从双双垂首而立,恭敬之至。木质桌椅擦得锃亮,绛紫色绣有图腾的被褥整整齐齐的铺在龙床之上,显然是精心打扫,装扮过的。 元子攸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大而华奢的龙床,背靠着床柱坐了,双脚伸直,一副脱力的样子。 而尔朱荣自起兵起已几天没有合眼。刚连夜收拾完河阴的残局,一清早又带领军队和百官城门迎驾,此时也觉得困乏。 找了张椅子在床头坐了,他扭头示意婢女上茶。 “陛下今后就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尽管跟刘总管提出,就不必找我了。军中尚有些事务等待臣去处理,不能久留,还望陛下恕罪。至于明天登基之事……” “随你安排吧,我听你的便是。” “既然如此,陛下不必多虑。” 婢女端来沏好的茶水放到桌上,又退下了。尔朱荣正觉得口干舌燥,这时便住口,侧身端起茶壶。刚要倒茶,余光看见元子攸又伸手过来像是要撩自己的头发。 猛的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尔朱荣这回微微蹙起眉头:“陛下,你摸我干什么?” 尔朱荣手劲极大,元子攸被他抓得手腕生疼,却毫不在意:“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尔朱荣不怒反笑;“看臣的脸做什么?” 元子攸想了想,正色道:“因为你好看。” 尔朱荣一时语塞,沉默地凝视了元子攸。只见那一双眼睛清清澈澈的堪称无辜,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仿佛催促下文一般。 尔朱荣心下骇然。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位新君言行举止间都透着怪异,起先还以为是因为久未入宫不懂规矩,现在看来…… 松开手,他缓缓起身,弯了弯嘴角神情古怪地说:“陛下莫要心急,日后有的是机会。” 停顿了一会儿,见元子攸没什么反应,尔朱荣略一欠身,转身就走。不想走到门口的时候,迎面冲进来一个高个子仆从打扮的男人,躲闪不及,撞了个满怀。 第3章 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话说严朔自从与元子攸分道扬镳起,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直担心自家主子刚一进宫就造出些什么乱子来。领队士兵带他走的是偏旁小道,弯七绕八的好半天才抵达皇宫。表明身份问清了寝宫所在,他也管不了许多,急急忙忙的就往里赶,不巧撞上了正要出门的尔朱荣。 站稳了身子,严朔抬头瞧见对方的相貌装束,心里便猜到了他的身份,诚惶诚恐的低下头来,想要请罪。 尔朱荣倒并未动怒,上下打量了他道:“你就是严朔?” 严朔闻言点了点头,刚要答话,尔朱荣已迈开步子跨了出去:“你跟我来。” 严朔心里疑惑,不知他所为何事,但仍是听话地恭恭敬敬跟了过去。 走来到寝宫后面一处僻静之地,尔朱荣停下脚步,指戳了当的问道:“长乐王他,脑子是不是有病?” 严朔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元子攸性情的确古怪,心情愉悦时丝毫没有王爷架子,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就**测测地突然暴怒起来,闹出个把人命也是也是常有的事。王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自家主子喜怒无常,平日里都是对其避而远之,万不敢违逆了他的心思。 然而元子攸这才进宫多少时间,怎的就惹恼了尔朱荣? 严朔犹犹豫豫地抬头,看到尔朱荣神情不悦,只得先半真半假的说道:“回将军,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主子从小任性惯了,说话口无遮拦,脾气不太好……” “脾气不好?那不就是疯病吗!”尔朱荣心下了然,露出一副轻蔑至极的神态,“看过大夫没有?有没有药可治?” “大夫倒是看过,不过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只是开了些安神的药物。” “你回去吧,好好伺候陛下。明天一早要举行登基仪式,祖宗面前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尔朱荣似懒得多问,话音一落便转身走了。 目送男人离去,严朔快步赶回寝宫。 元子攸这时已经和衣躺在床上,整个人胡乱埋到被子里,双目紧闭。严朔见他呼吸均匀,睡得安稳,并不觉得有什么古怪。 等了片刻,他上前推了推元子攸的肩膀,轻声道:“主子,醒醒,晚点再睡。” 元子攸睡得其实并不沉,听见严朔的声音便睁开了眼睛。定了定神,他欣喜地道:“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不久。” 扶了元子攸起身,严朔顺手帮他理了理散乱了的头发:“主子先换衣服吧。换套舒服点的,穿这个不方便。” 这么一说,元子攸也发现赶了大半天的路自己已经全身是汗,粘乎乎的很是难受。“我要先洗个澡。” 一旁的宫女闻言,上前道:“陛下可是要沐浴?请这边来。” “我就在这儿洗,拿个木桶过来。” “这……”宫女犯了难。 “你听不懂我的话?拿木桶来!” 严朔见状拉了元子攸到桌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膀道:“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我去给你找来就是了。你乖乖地坐在这儿,别乱走动。”说完向四下站着的侍女仆从挥挥了手,示意他们退下,生怕谁又一个不当心惹恼了元子攸。 是夜,大将军府。 尔朱荣与尔朱兆刚用完晚膳,在前堂相对坐了喝茶。 从皇帝的寝宫出来,尔朱荣已是心力交瘁,懒得再去驻扎在城外的军营。于是便传令尔朱兆到自己府上,好询问军中事务和众将领的情况,顺便共进晚膳。 尔朱兆虽说是尔朱荣的堂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然而相貌性情却与这位大哥相差甚远。一样身为武将,却斯文儒雅得像个读书人。 此时,见尔朱荣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白天宫里之事,他随口道:“大哥今天心情不错。” 他说话时眼里带着笑,声音轻而柔软,倒更像个温和的大哥哥。 “心情好?呵呵,你是没见到元子攸那胡言乱语的样子,简直傻得可笑!“ 尔朱兆知道他下午刚从皇帝寝宫回来,心里好奇元子攸都说了些什么,换得大哥如此评价。不过他并没有多加询问。他向来是不会向尔朱荣过问宫里的事的。 说起来尔朱兆也算是尔朱家的一个异类。生的一身书卷气,却非要练兵习武。少年带兵尽显军事才华,又偏偏毫无野心,宁愿跟随尔朱荣左右,当做本分一般。 他本人倒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自己这大哥素来治军有方,有勇有谋,且威信极高,不跟着他,难道还与他作对不成?以他的性子,是绝不允许有旗鼓相当的势力与之并立的,即使是兄弟也不成。 尔朱荣也正是看中了他这种淡泊而识时务的性情,愿意和他走得近些,是真把他当做了亲信。 “我说,你既然早就见过元子攸,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倾过身子将脸凑向对方,眼角因为酒精的缘故有些微微发红。 “告诉你什么?”尔朱兆向后缩了缩,问道。 “告诉我长乐王原来是个傻子!” “啊?”尔朱兆一愣。半个月之前他奉尔朱荣之命,的确先行去元府拜见过元子攸,提出拥立他为新君之事,并表达忠心。当时元子攸什么都没过问就答应了下来,爽快得令人生疑。这或许是因为他早已窥视皇位许久的缘故。其他也就没什么了。 在尔朱兆看来,元子攸只是个再正常不过的贵族子弟,性子偏于阴沉,但绝对不傻。 不过,此时听尔朱荣提起元子攸,尔朱兆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大哥,军里的弟兄们都在催你废了新君自己当皇帝呢 。元天穆也叫我来问问你的意思,你看……” “元天穆……他这回也算是为我立了不少功,真是等不及要分一杯羹了。”尔朱荣颇为无奈的笑道。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尔朱兆: “这事,你怎么看?” “臣弟倒觉得,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河阴之事风波未平,这时候夺取皇位恐怕会落下把柄,老百姓也……“ “老百姓也会把我当作暴君!哼,城里现在已经流言四起了,把我说得跟千古罪人似的,也不想想是谁把他们从那疯女人手里救出来的!一群没良心的蠢货!” 尔朱荣扶着桌沿站起身来:“废君之事,叫他们不要再提了。元子攸继承皇帝之位毕竟名正言顺,朝廷现在乱的很,有他的名义在也好杜绝舆论谣言,减少事端。谁知道那些漏网之鱼现在正躲在哪里伺机而动呢。挑唆愚民暴动可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转身面向尔朱兆,他又冷笑一声接着说道:“更何况皇帝之位有名无实,元子攸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实权还不是落在我手里?呵呵,这皇位要与不要也没什么区别……” 停顿了一下,尔朱荣觉得似乎没必要与堂弟讲这么多。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又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他叹了口气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快些回营吧。过几天安排军队进城。还有,布置下明天的事情,越隆重越好,让外边的人都看看,我们对待这位新皇帝可是尊敬的很!” “是,属下明白!” 尔朱兆施完礼便要退下。尔朱荣亲自送他出门,因为晚饭时喝多了酒的缘故,步伐微微有些不稳。 尔朱兆见了倒并不担心。大哥一向是醉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万不会影响第二天的登基大典。 果然,第二天天刚亮,尔朱荣就已经率领军队抵达了行宫西北的皇家宗庙,精神抖擞,比元天穆的护卫队还来得早。倒是此次大典的主角——新帝元子攸足足迟到了二十分钟。一同迟来的还有眼圈发黑,精神不济的严朔。 前一天晚上因元子攸坚持要用木桶洗澡,寝宫里又有没有现成的木桶,严朔只能想尽办法从宫外给他弄了一个,谁知桶底裂了道细缝,没一会内堂里便水漫金山。而元子攸因为傍晚的时候小睡过片刻养足了精神,见状便不依不挠的迁怒于严朔。 如此折腾到了半夜,总算把主子伺候好送上床,卧房外已是一片狼藉,简直不堪入目。严朔怕宫人动静太大惊扰了元子攸,让他们都各自回去歇息,硬着头皮独自轻手轻脚的收拾残局,到了凌晨方得休息。 如今,他头昏脑胀的跟着元子攸,在护卫队的簇拥下缓缓地往宗庙方向走去。左右一看,黑压压的全是一身戎甲的武将官兵,两堵人墙一般延绵向前,想必都是尔朱荣的人。 元子攸此时大约是受这浩大的排场影响,心情很是不错。扫视着两边口呼万岁的群臣,他突然看到左前方不远处有一人铠甲颜色与其他人明显不同,手牵战马威风得意的立在队伍的最前端朝自己做脸色。 元天穆将元子攸安全送达洛阳,算是完成了一大任务。趁着半天空闲他好好把自己打理了一番,一改在军中不修边幅的形象,自觉气度不凡。此时身为尔朱荣手下要将,他领队站在队伍最前面,自我感觉更是良好,因而向元子攸笑得格外恭敬殷勤,直露出一口白牙。 不想元子攸见他这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心里就十分厌恶,加快脚步向前走去,权当没有看见。 一公里多的路远比想象的要长得多。起先元子攸还能兴致勃勃的左顾右盼,搜寻人群中眼熟之人,过不了多久就觉得脖子酸痛,脚跟沉重,连左右高呼万岁的声音也嫌哄闹,震得耳朵嗡嗡作响。等到终于抵达宗庙的时候,早已没了最初的精神气。 尔朱荣一大早就带人等候在宗庙门口,做好迎君的准备。这时看见元子攸迟到了许久不说,还懒洋洋的毫无生气,心中不禁怒气横生。然而碍于臣子的身份,不好当众发火,只得低声催促他快些进庙行跪拜之礼。 元子攸万没想到列祖列宗的牌位有如此之多,传位仪式又繁琐枯燥得令人生厌。短短几个时辰内他下跪磕头的次数比出生到现在所有的加起来的还要多。要不是有人监督着,早就逃回寝宫睡觉去了。 好不容易完成任务,从宗庙内出来的时候元子攸已经累得两眼发黑。抓过尔朱荣的手按上自己的后颈,他皱着眉头抱怨道:“头都要掉下来了!” 尔朱荣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冷声道:“陛下胡说什么,对先皇不敬!快上马去,等诏书颁布之后还有宴会呢。” 颁布诏书是在宫内的大殿上。元子攸半倚半躺地靠着龙椅,总算是得了片刻休息。大臣们一个接一个的上前行礼道贺,一旁不知什么官员正在念着新帝继位的诏书,他一个字都没听清。本来就是尔朱荣写的东西,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等到宴会终于开始的时候,元子攸发觉严朔不见了。 第4章 虚惊一场 皇家宗庙里是不允许仆人进入的,严朔和其余护卫随从都被留在外面,之后就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 元子攸找不到严朔心中不安,身边又没有可询问之人,便起身去找尔朱荣,心想他是什么都知道的。 宴会上的官员大都是尔朱家的亲信,且是武将出身,不懂礼数。此时成帮成对的凑到一处吃喝胡闹,谁也不去理会这宴会的主人公。 穿过重重人墙和桌椅,元子攸远远看见尔朱荣正在和四五个似乎颇有身份的武将喝酒谈天,笑得好不欢快。此时他已脱去铠甲,换了一身月牙白的便装,更显得身形修长,容光焕发。 还是元天穆第一个发现了他,放下酒杯大喊一声:“哟!皇帝来了!”言罢和众人一起起身笑呵呵地向元子攸行礼道贺。 尔朱荣却坐着没动,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侧身斜靠在桌沿上望向元子攸,无礼至极。 元子攸对此倒不甚在意。径直向前往尔朱荣身边坐了,张了张嘴,却忘了所为何事。 尔朱荣以为他这是有些拘谨,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来,臣给皇上引见一下,这位是上党王元天穆。旁边这两位是骠骑大将军尔朱世隆和臣的副将高欢。”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尔朱荣凑近了元子攸笑道:“他们可都是人才啊!” “上党王” “骠骑大将军”自然都是以元子攸的名义加封的,而元子攸本人并不知道这些官位和名号有什么意义。 “哦,还有这位,尔朱兆……我说二弟,你总不说话做什么?” 元子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名高个子青年斯斯文文的坐在远处。这时听了尔朱荣的话,便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陛下。” 元子攸认得此人。半个月前,就是他来到封地拜见自己,说是胡太后乱政,毒害皇帝,朝廷动荡,请自己出面主持大局,而后又表示了百分百的忠心。虽然知道这话都是胡话,自己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枚可以随意操控的棋子,元子攸仍是对这个英俊温和的男人心存好感。 见尔朱兆向自己示意,元子攸张了张嘴,因不知道怎么表达心里的欢喜,只得拔高了声音,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我记得你!” 话刚出口,还没来得及多讲,身后一溜大小官员忽然涌了过来,却是来向尔朱荣敬酒寒暄的。来人径直朝尔朱荣围了过去,没有人留意到皇帝就在近旁。 元子攸见堂堂一场登基大宴成了尔朱荣的庆功会,而尔朱荣本人被群臣簇拥着谈笑风生,乐在其中,丝毫不考虑他这“正主”的感受,很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 当然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只是觉得心中忿闷闹怒。 尔朱兆看到元子攸的脸色,心知如此下去太不合礼数,便柔声道:“陛下劳累了一天,还是趁现在稍作休息,宴会还要很久才结束呢。”言罢左右看了看,随口叫住路过的一名官员,“这位大人,劳驾扶皇上回席上休息。” 官员应了一声,转身向元子攸行了礼,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请这边来” 元子攸望向尔朱荣,见他埋没在人潮中了几乎没了影,只好转身跟着离去了。 引路的官员话不多,似是有些木讷,低眉顺目地只是引了元子攸向前走。两人一路无话。 回到自己的席位,元子攸坐**来,由下而上地审视了立在一旁等候吩咐的男人。 此人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生了一张正义凛然的国字脸,眉宇间有些过于肃穆,不过在元子攸看来倒是顺眼的很。 “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臣元谌,” “尔朱荣为什么没要了你性命?” 大概是没有料到元子攸会问得如此直白,元湛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愣了一愣,他自嘲般的苦笑一声,道:“区区一个都官尚书,尔朱大人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那日清晨,你没去祭天,在做什么?” “臣……因为有病在身,所以……” “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大概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元子攸这时开始觉得头脑涨热,有些晕眩。扶着桌沿站了起来,他决定去宫殿外走走,透一透气。 侧过身子最后瞥了一眼元湛,他弯了弯嘴角道:“既然没死,就管好你的命。” 晚宴快要结束的时候,尔朱荣派出的侍卫总算在外殿的回廊里找到了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皇帝。 喝多了酒又吹了冷风,元子攸只觉得肚腹里像是有把火在烧,四肢却冰凉凉的,脑袋也疼痛欲裂。尔朱荣见他是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吩咐手下把他抬入软轿护送回寝宫。 浑浑噩噩得斜靠在轿子里,元子攸累的只剩下了抬起眼皮的力气。宴会的喧闹声在身后逐渐逐渐地远去,周遭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由于头脑四肢实在麻木的厉害,他丝毫感受不到轿子的颠簸。耳边隐约能听见轿夫前行的脚步声,拖拉而颓唐,死气沉沉有如催命的小鬼一般。 偶尔晚风吹起遮窗的帘布,轿子外面有的只是漆黑,与轿内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元子攸忽然生出一种独自一人穿行在黑暗中的错觉——身边没有陪伴之人,黑暗又延绵不绝看不到尽头。 他挣扎了一下想要呼喊,不想一个呼吸不顺呛到了自己。断断续续的咳了一阵,最后也就安静了下来,迷迷糊糊的睡去了。 严朔听到响动,刚打开门就看见两名侍卫架着烂醉的元子攸拖拖拉拉的往里走。 早上元子攸刚一进宗庙,他和其余宫人随从就被领回了宫。虽然放心不下主子,但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方便随处走动,再说也帮不了他什么忙,于是就索性待在寝宫里静候元子攸回来。 房内早就准备好了洗澡水,婢女按照吩咐,水一冷就换热的来。严朔这时便从侍卫手中揽过元子攸,半架半拖地直接送入了内堂。 房内由于水蒸气的缘故热腾腾的起着白雾。严朔先是将他放到桶边的椅子上。大概是察觉出周遭闷热,元子攸扭转脖子呻吟了一声,但仍没有恢复意识。 俯身为他除去了衣裤,又轻手轻脚的将他抱入桶中。二十来岁的成年男子,分量并不轻,托在臂弯上沉甸甸的很是有些分量。 严朔拿水淋湿了元子攸的上身,不紧不缓地替他揉着肩背,心里思忖着要不要命人准备些醒酒的汤药。 就在这时元子攸猛然惊醒了过来。反手一把抓住严朔的手腕,他尖声叫道:“严朔!”声音竟是恐惧而凄厉的。 严朔吓了一跳,同时被溅起的水花淋了一头一脸,下意识的就想要挣扎。谁想元子攸手里下了死劲,自己竟然没有挣开。 回头看了看严朔,他又剧烈地喘息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松开严朔的手腕,断断续续地说:“我以为……我还以为……” 严朔微微一愣,随后俯**去,拿胳膊轻柔柔的环住元子攸的肩,打断了他的话。 他明白元子攸想说什么。 虽然不知道尔朱荣为什么迟迟没有起疑心,但进宫之前,自己是的确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主子虽然表面上事不关心,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今天自己半途失踪,一下午都不见人影,他一定恐慌急了。如果连自己都不在了,他就彻彻底底是孤家寡人了。 “我在这儿。主子你放心吧,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会白白等人来害我么?哪天发现他对我不利,我一定跑得远远的,什么事都没有。” 元子攸闻言慢慢侧过头来,一头长发黏湿在一起,遮住了大半个侧脸,水雾之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混账!既然不在我身边,活着又有什么用?” 严朔语塞。 良久,他抬手拢起元子攸的一侧头发,脸上难得的有了笑意:“你啊,真是一个自私的人。” 第5章 朝堂上的冲突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元子攸就醒了过来,也不知是因为前一天夜里泡了澡得了休息的缘故,还是第一次上早朝心中兴奋。 严朔闻声起床的时候他已经自行用了早膳,之后又在寝宫门口徘徊了许久才等到了尔朱荣派来迎送他上朝的人。 然而早起的直接后果就是,早朝刚一开始元子攸便打起了瞌睡。 单手撑住下巴斜靠在龙椅里,上下眼皮像挂了磁石一般粘在一起不住打架。朝堂上大臣们你一句我一句不知在争论什么,元子攸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恍惚间尔朱荣突然上前一步面向了他,微微屈身一拜,像是有什么要事要启奏。 元子攸半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望着他——男人俯首奏事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恭敬又忠贞的臣子。末了他想,比起冷淡倨傲,笑里藏刀的权臣,这样的男人似乎更漂亮,更讨人喜欢。 “……这事,皇上意见如何?” 元子攸回过神来。尔朱荣方才启奏的是关于迁都晋阳的事。 这也不难理解。洛阳历代是元家的天下,尔朱荣人生地不熟的,即便是控制了朝廷,也难把底下盘根错节的权力关系收拢到自己的监管之下。而晋阳就不一样了,那儿可以说是尔朱家的发家之地。尔朱荣在那里养兵,练兵,起兵,从上到下培植了大量亲信。 元子攸脑子不笨,知道一旦迁都成功,整个北魏几乎就等同于落入了尔朱荣手中,到时候自己这个皇帝也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不过他并没有提出异议——尔朱荣既然选择在朝堂上提出此事,一定是想逼迫自己支持他的建议。他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违逆了他的意思,惹他不高兴。 朝上的大臣大都是尔朱荣的亲信,自然站在尔朱荣这一边,少数幸存下来的旧臣这时也都畏畏缩缩的垂着头一声不吭。一时间满堂寂静。 尔朱荣左右扫了两眼,见无人反驳,弯了弯嘴角刚要发话,只听得身后一记洪亮的声音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 元子攸抬头一看,却是都官尚书元谌。 尔朱荣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敢当众反驳他的话,狭长的双目眯起,侧头就瞪向了他。后者却对他威胁的目光视若无睹,向前一步自顾自得将不宜迁都的理由说了个透,同时不忘含沙射影地斥骂尔朱荣妄想架空朝廷,居心叵测。 一旁原先沉默不语的官员纷纷抬起头来。元谌所说的,他们都懂,但摄于尔朱荣的残暴,不得不选择默许以求自保。此时他们在佩服元湛忠耿无畏的同时,心里都认定了他将人头不保。 这边尔朱荣早已气的脸色铁青,见他越讲越放肆,强压着怒火道:“迁都与否, 与你何干?河阴之事不过过去两天,你难道已经忘了么?” 这是赤裸裸地威胁了。 谁想那元谌却并不畏惧,回过头去迎着他的目光冷笑道 :“我早该死于河阴,因病未去,算是捡来一命。大人又何必拿这事吓我?” “你好大胆子!”尔朱荣听闻此言终于忍无可忍,右手摸向腰间佩剑,向前两步,直想一刀结果了这不知好歹的老家伙。 长剑出鞘的声音惊醒了静坐旁观的元子攸,蓦地从龙椅中坐直了身子。 眼看着元谌就要血溅当场。 一旁的尔朱兆见这是要出事,赶紧疾步向前,从背后圈住尔朱荣的臂弯,一手攥紧了他拔剑的手腕。尔朱荣挣了两下没有挣脱,扭头望向尔朱兆。后者微皱着眉头凝视了他:“冷静些,大哥……这是在朝堂!” 当朝诛杀同僚官员可是大逆不道。河阴事后追功加爵,抚慰死者家属,为的不就是挽回民心?现在元湛一死,你必然恶名远播,先前的功夫岂不是都白费了? 半晌,尔朱荣喘息两声渐渐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方才太过于冲动。将佩剑插回剑鞘,他轻轻挣开尔朱兆的双手,转身面对了元子攸,面无表情地道:“元大人言之有理,迁都之事稍后再议。臣请告退。”言罢又看了元湛一眼,也不行礼,转身就走出了朝堂。 其余人见状也都一一向元子攸作拜,紧跟着垂首退下了。倒是元谌神态自若的站在原地,待到满朝官员都走光了之后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才缓缓离开。元子攸一脸茫然地站起身子,望着空荡荡的朝堂。事情发生的突然,等到自己惊醒过来的时候早朝已经草草结束了。 尔朱荣离开时脸色很不好看,可以说是冷若冰霜。元子攸瞧得真切,心想:“他这是在给我脸色看呢……他一个做臣子的,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还给我脸色看!”越想越气闷,简直难过得很。 “迁都?”严朔正忙着招呼婢女布置饭菜,听到这消息便吃了一惊。 “嗯,不过还没定下,有人反对。你是没有看到,尔朱荣气得脸都青了!”元子攸端起碗,顾不得菜还没上齐,扒了饭就死命往嘴里填,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说话含糊不清。 早朝实在是一件体力活,他觉得眼下自己饿的能吃下一亩地。 “那个叫元谌的,当真是不要命了,竟敢当众斥骂尔朱荣。要不是尔朱兆拦着早就掉脑袋了。剑都拔出来了,你看,就像这样……”元子攸说着,伸手到腰间比划了一下。 “元谌这话说得及时。一旦你皇帝开了口,迁都之事既定,就再无回转的可能。到时候元家就真的没有指望了。” “我是没开口,可尔朱荣开了口,这又有什么区别?何况元谌区区一介文臣,尔朱荣岂会把他放在心上。图一时口头之快,白白送了性命,你还说他说的及时?” “这倒未必。河阴之事后尔朱荣的名声可是坏到了极点。宫外现在还天天有暴民闹事呢,虽然不成气候但总算是个麻烦。你别看朝廷现在像模像样的人员齐备,其实都是些军队里的人,只管打仗,不管事的。管事的都死了,没死的也都逃的逃躲的躲,谁还敢露面?尔朱荣要是想把这个朝廷撑下去,那只有安抚城民,收买人心。元谌的话正好给他提个醒,迁都之事人心向背,行不通……” 严朔说着望向元子攸。后者刚被一口饭噎住了喉咙,手忙脚乱的倒茶喝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讲话。 “尔朱荣之前既然已经追功加爵,抚慰死者家属,就不会再做坏自己名声的事。我看元谌死不了。还有,他看样子是个人才,至少是个良臣。日后……唉主子,我说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元子攸又灌了两口水才把堵在喉咙口的饭咽了下去。放下碗筷站起身道:“不吃了!走,你陪我出去逛逛!”拉了严朔的袖子就往外走。 “这就要出去?饭还没吃完呢,还有点心没上……” “不吃了,回来再说。” 两人拉拉扯扯的走到庭院里,元子攸余光瞧见两个守门的听差也跟着走了出来,不觉感到奇怪。 “你们跟着我做什么?回去!”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作答,见元子攸转身要走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跟了上去。 “叫你们回去,听不懂吗?”元子攸这回发了怒。 “回皇上,那个……”一名听差见状,硬着头皮畏畏缩缩地道:“尔朱大人有吩咐,随时紧跟皇上左右,以防不测。小的们也是没有办法……” “尔朱大人,尔朱大人,到底谁才是你们的主子?全给我滚下去!以防不测?哪来的不测?除非是你们要害我!” 元子攸听他提及尔朱荣,心里就像是窜起一把无名之火,暴躁的很。左右转了两圈就要找家伙教训一下这两个不识好歹的奴才。 两名听差见识过元子攸的脾气,这时早已吓破了胆,俯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赔罪。 严朔站在一旁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劝慰。元子攸正在气头上,谁知到他会不会把气撒到自己头上来。 就在这时,宫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有侍卫传报:“尔朱荣大人到——” 第6章 臣对陛下还不够好吗 就在元子攸与听差纠缠的当儿,院外侍卫传报:“尔朱荣大人到——” 没等元子攸回过神来,尔朱荣已经驾马风一般刮了进来。身后两排随行士兵整整齐齐地骑马列在宫门外,排场大得很。 按理说朝廷官员是不得私自出入皇帝寝宫的,即使是皇帝授意,也需得步行。然而尔朱荣似乎并不知道这规矩,直到马蹄子快扫到元子攸门面的时候才猛地勒住缰绳侧转方向,原地绕了半圈渐渐缓下步子。 翻身下马,他微微喘息了一阵,放眼望见跪了一地的仆人,皱起眉头问道:“陛下这是在干什么?” “干什么?教训下人。” 一旁的严朔闻言抬起头来,觉得他这话说得稀奇,很有些皇帝架子。 尔朱荣显然对元子攸的日居琐事没什么兴趣,随口问了一句之后就转而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迁都之事,是臣考虑不周。既然有人反对,就暂且放到一边,日后再议。”对于差点当朝闹出人命之事却一言不提。 元子攸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迁不迁还不是你说了算,这又何必假惺惺地来向我通报? 这边尔朱荣既已表明了态度,见元子攸无甚反应,也就不再多说。转身握住缰绳刚要上马,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回身来,眯起眼睛紧盯了元子攸,脸上似笑非笑地道:“下回若是再起争执,请皇上不要光坐在一旁看戏” “你要我替你说话?” 这话回得快而直白,尔朱荣愣了一愣,竟是一时语塞。而元子攸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假思索地接着说:“那你可得对我好一点!” 片刻静默。随即尔朱荣朗声笑了出来。 “哦?”他上半身微微前倾,凑进了元子攸的脸道:“臣对陛下,难道还不够好么?” 早朝刚一结束,尔朱荣就急急召集了几个心腹大臣商议迁都之事,随后又快马加鞭赶至寝宫来见元子攸,片刻不得休息。天气闷热,身上早就出了一身薄汗。元子攸这时与他近身相对,只觉得那领口处热烘烘地透出一股男人身上的麝香味,几嗅之下不禁微微出了神,眼光也从对方脸上移开,望向了别处。 尔朱荣却并未发觉皇帝的异常,自顾自的说道“我把你从那穷乡僻野的地方接来,扶你坐上皇帝的宝座,给你吃给你住,还帮你对付外面那些反对你的愚民。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说我对你好不好?”语气是愈发得玩味,连尊称都不用了。 好不好?当然不好。 元子攸并不是个迟钝的人,几天下来,怎么会看不出尔朱荣对他的怠慢和轻视?不只是尔朱荣,这整个朝廷上下,恐怕就没有几个人是真正把他当回事的。即便是那忠心耿耿的元谌,大概也只是把他视作一个受人摆布的,可怜的傀儡吧。这样的皇帝,当着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回封地去做自己的长乐王。 元子攸现下是满腹的委屈,几乎要悲愤起来,然而不知怎么的,在尔朱荣似笑非笑的目光之下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别过头后退一步,他看见仍跪在一旁不敢出声的仆从,随口说道:“你叫人整天跟着我,就好像我是囚犯一样。” “这个么……陛下多虑了。”尔朱荣直起身来,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表情,“陛下初次入宫,多有不便,臣这么做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既然陛下不喜欢,臣让他们退下便是。” 说完,他回头招呼刘总管道:“传话下去,叫他们都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没事别四处乱晃惹陛下心烦……陛下,可还满意?” 元子攸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还是觉得尔朱荣在敷衍他。不过能摆脱这些惹人厌的跟班,总算也是件快事。 “喂!你哪里去?”抬头看到对方转身握住了缰绳,一副就要离开的样子,元子攸忍不住问道。 尔朱荣并没有因为他的问话而停止动作。翻身上马坐稳了身子,这才调转方向面对了元子攸,道:“臣府上有个宴会。怎么,陛下也感兴趣?” 元子攸下意识地要点头,颇想同去凑凑热闹。然而转念一想,既然是将军府上的宴会,受邀前去的必然都是元天穆之类的武将,自己就算去了,尔朱荣也未必会多加搭理,又何必自讨没趣? 这么想着,他垂下眼皮,摆出副不以为然的的神情,冷声道:“没兴趣。” “既然如此,臣先行告退。”尔朱荣不再多说,调转马头疾驰而去。等候在门外的侍卫队也紧跟着离去了。一阵纷乱的马蹄声过后,寝宫恢复了寂静。 元子攸怔怔地站在原地,眼见被马蹄扬起的尘土渐渐平息下来。他突然间觉得这皇宫里的生活似乎比想象中的要有意思得多,无趣的也只是自己这寝宫一处而已。 “主子。”严朔见元子攸傻站着发愣,上前扯了扯他袖子提醒道: “不是要出去逛逛么?我们走吧。” 后者眼神一晃回过神来,奇怪的道:“走?走哪儿去?” 元子攸这人看上去话不多,时常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其实思维活跃的很。有时候过于活跃了,言语跟不上思维的节奏,就显得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这时他话刚一问出口,心里就把先前的事想起来了,也不等严朔回答,转身就往回走:“吃饭去!” 严朔急忙抬腿跟了上去,有点莫名奇妙:“不是刚吃过饭么?怎么,没吃饱?” “不是说还有点心么?” 元子攸心血来潮地一路走到了灶房。 灶房里下人们刚收拾完碗筷,三五成群的蹲坐着自行解决午膳,看到皇帝突然降临,都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齐齐蹦了起来,接着又纷纷垂首跪拜。 严朔怕他们木讷讷地惹元子攸心烦,赶紧把人都赶去了别处,回过身来去掀那蒸笼盖子:“今天只有黄金糕。” 点心还没有动过,就这么一直蒸着。盖子一掀开蒸汽就铺天盖地的漫了开来,元子攸躲闪不及被蒙了一头一脸。 糕点被整整齐齐地切成了长方形的薄片,大概是因为抹了猪油的缘故,金灿灿油光光的,看起来松软而有弹性。元子攸饶有兴趣的伸出手去,想在那薄片边上掐下一块来,不想被烫的惊叫一声缩回了手。 严朔闻声皱起眉头,抓过元子攸的食指放到嘴边吹了吹气,又重重摩挲两下:“急什么,又不是没吃过。” “是没吃过……” 严朔不和他争论,手脚麻利的把黄金糕夹到盘子里,转言道:“尔朱荣撤走了那些眼线可算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主子你还真是会装傻,看样子他对你一点戒心都没有。”边说边端起盘子出了灶房,“出来吃!快点,别凉了。” “装傻……装什么傻?”元子攸歪过脑袋凝视着空了的蒸笼,自言自语般开了口。声音轻缓而微颤,仿佛是忍着笑一般。 笼里的蒸汽还未散尽,稀稀疏疏地四溢开来,遮住了他的眼睛眉毛,也遮住了他阴沉的目光。 “他看不起我。他那么漂亮,骄傲,无所不能……他看不起我。” 第7章 将军府的宴会 平心而论,元子攸这个皇帝当得清闲,随便哪个九品芝麻官都比他要忙碌。 相比之下早朝可算是一天中最耗体力的时候。奏表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好像这个国家已经千钻百孔无可救药一般。但忙也只是对于耳朵而言——脑袋也可勉强算上,如果他愿意去思索一番的话。 总之,在皇帝宝座上坐了一个月有余,元子攸除了会字正腔圆地喊两声“众卿平身”之外什么都没学会,相反还几乎要闲出毛病来。 至于严朔,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忙。自从尔朱荣撤走了安排在他们身边的眼线之后,他便早出晚归地终日不见踪影。 只是苦了身为皇帝脱不开身的元子攸。严朔不在身边,寝宫里冷冷清清异常荒凉。与之成鲜明对比的是几里开外的将军府,每隔几天就要传出大办宴会的消息,短短一个多月就办了三四次。 尔朱荣显然是对这位新皇帝十分的不上心。除了刚进宫的几天,他就没有过问过元子攸的起居。要不是几天一次的早朝,元子攸一个月都难得见他一面。想趁宴会的机会去凑凑热闹,偏偏左等右等总等不到对方的邀请,心里焦躁愤怒得简直要烧起来。 终于,这个月末,当尔朱荣又大事操办宴会宴请百官的时候,元子攸忍不住自己找上了门去。 将军府上并没有戒严,宴会早已开始,还没进门就能听见府里热闹欢庆的喧哗声。 有于没有引路之人,元子攸只得循着声音一点点找过去,一路找到了后花园。 将军府的后花园华奢至极,绝不比宫里的差。只见园中空地上分散着插了几块靶子,每数十名官员聚在一处,骑马轮流往靶上射箭,命中者便欢呼叫好,像是在比赛骑射一般。其余人则坐在花园另一头临时摆设的席位中,喝酒谈笑,好不欢快。 来回扫视了几圈,元子攸看到有一侧席位上围坐着的都是些盛装的年轻女子,不禁觉得稀奇。说起来自打进宫之后,他就没有见过什么女人——下人不算。 “哎呀!这不是皇上吗?真是稀客呀稀客!” 元子攸被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吓了一跳。等回头看清楚来人,不禁皱起了眉头。 元天穆刚刚和军中的同僚们比完了第六回,每回都正中靶心。心情大好地下马入席,想稍作休息顺便小酌一番,恰好看到站在一旁发呆的元子攸。 元子攸对这人的粗鲁无礼已经是习以为常,这时便强压下心中的不快回过头去,只装作没有看见,自顾自接着打量那些女人。 元天穆凑到近旁看了看无甚反应的元子攸,又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嘿嘿一笑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 “这宫里的货色就是和外面的不一样……说起来皇上还没有嫔妃吧?怎么样?可有中意的?只要跟将军讲一声……” “怎么?朕要娶妃还得经他同意?” 元子攸十二岁就尝了荤,身边从不缺少暖床之人,所以并不稀罕女色。况且于他看来,眼前的这些女人花枝招展的都一个样,堆在一处碍眼的很。 “不不不,我是说,可以让将军帮皇上物色一下……嘿嘿。” “这些,是尔朱荣的人?”元子攸突然转过头来正色问道。 “将军整天忙于公事,哪有时间考虑这个?皇上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这些都是元诩的嫔妃,将军仁慈把她们养在宫中好吃好穿的伺候着。照道理完全可以打发她们去尼姑庵或者直接处理掉。当然如果皇上有看中的话……” “尔朱荣可有家室?” “那当然,将军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能打光棍不成?皇上,你对将军的私事很感兴趣啊!” 元子攸没有接话,转言道:“你的马借我用用。” “马?皇上也想去比试比试?你会不会射箭?” “比赛没兴趣,射箭会。从前我可是天天……你这是什么眼神!竟敢瞧不起我!” “怎么可以瞧不起皇上呢?真是该罚!” 元子攸和元天穆闻言同时抬起头来,只见尔朱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骑马来到了两人身边。 “臣该死,惹皇上生气罪不可赦,臣甘愿受罚!”元天穆笑嘻嘻的低下头来,连连称是。两个人一唱一和的,言语里满是调笑,没有半分认错的样子。 元子攸倒并不在乎这个,歪过头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尔朱荣来。后者今天一身猎装,头发拢在脑后束了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腰间的束带扎得很紧,更显得宽肩窄腰,身姿挺拔。 “要马做什么?”尔朱荣弯下腰,凑近元子攸问道。 看得出他今天心情极好,说话都带着笑。原本就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竟是有些宠溺的意味。 见皇帝紧盯着自己一言不发,他又转头示意元天穆把马牵过来。“想不到陛下对这个感兴趣。”说着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来连着弓一起递向元子攸:“拿着,来跟我比试比试!” 元子攸心道:没兴趣,谁要跟你比试?然而看到尔朱荣兴致勃勃的眼神,他还是接过弓箭,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这家伙平时总是冷着一张脸,淡漠之极,难得对我这么热情! 手握缰绳缓缓跟在尔朱荣身后,元子攸又忽然愤愤然起来:“他可不是为了我,他向来是最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他只是喜欢骑射罢了,我在他眼里还不如一支箭呢!” 胡思乱想着两人已经到了空地中央。尔朱荣随手接过身边侍卫递过来的弓箭,对元子攸点了点头道:“陛下,臣献丑了。”话音刚落便连人带马像离了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元子攸仰起头观望,只见他驶过靶子前方时双膝猛然一收夹紧马肚,连带马的前半身微微向上抬起,同时伸手搭箭上弓。元子攸只觉得他行速忽然一顿,还没注意到箭是何时发出的,耳边就响起了围观大臣和军官的叫好声——一箭正中靶心。 轮到元子攸时,他暗暗咽了下口水,攥着箭的手心里都冒出了汗。 其实他的箭术很不错,奈何马术欠佳。让他一边骑马一边稳稳地放出一箭都略显困难,更别说要瞄准目标了。 硬着头皮上场,想效仿尔朱荣的动作试一试,谁料刚举起弓箭,身下的马匹突然不听话的加速狂奔。元子攸一惊,险些从马上翻了下来,靶子也一瞬间被马远远地甩到身后。急急忙忙调转马头准备重新来过,他听见四周此起彼伏毫不掩饰的哄笑声,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倒也没有真的动气。 尔朱荣这时早就看出元子攸是个新手,只道他是面子上挂不住所以不好意思说。于是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观望。 这边元子攸正摒足了力气跟身下那头畜生较劲。 方才他又反复尝试了几次,每次都被颠得晕头转向,屁股都快裂开了。这马像是存心要跟他过不去似的,专挑关键时刻撒疯,根本控制不住。 耳边的哄笑声越来越密集,且一阵比一阵响亮。元子攸心里烦躁,不禁恶意横生,颇想结果了这不争气的坐骑。 此念头刚在脑子里闪过,他就行动快于思维,举起箭向马脖子右侧狠狠扎了下去。 亏得这畜生再一次在关键时候发了疯,突然上下颠跳起来。元子攸这箭没能深扎进去,只是刮伤了皮肉。然而马还是受了惊,嘶叫一声扬起前蹄,身子几乎在空中直立起来,紧接着又重重落下,狂乱地朝一侧人群中猛冲了过去。 元子攸这一惊非同小可,脸上血色褪尽。慌忙扔掉手里那支沾了血的箭,死命攥住缰绳勉强不让自己跌下马去,右手却还紧紧地握着弓,仿佛是忘了怎么松手。 马愈发癫狂起来,颠跳一下高过一下,最后几乎是疯狂地扭动着转圈。 元子攸向来就不懂得如何驯马。这马本是元天穆的坐骑,现在被他所伤,根本就不听他使唤。张开嘴想要求救,声音却被一波一波的颠动分割成好几段:“来人!谁,谁来杀掉这畜生!快,快杀了它!” 围观的官员早乱作一团,纷纷散了开去躲避。没有一个人搭理落难的皇帝,一张张脸上挂着担忧,却是更属于看戏一类。 攥着缰绳的手由于太过用力已经麻木了,随时都会松开,胳膊也被扯得生疼。元子攸心想即便不跌下来被马踩死,自己也要被活活颠裂了。 “难道我就要命丧于此?” 马背突然倾斜了过来。这畜生像是长了心思一般,换了个法子想把身上的人甩开。元子攸惊叫一声,膝盖来不及夹紧,身子一滑眼看着就要落下马去。 就在这时耳边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后背一热,身体微微下沉。扭头一看,却是尔朱荣纵身直接跃上了他的马背。 第8章 千钧一发 一手扣住元子攸的肩膀往回扯,一手迅速抓住缰绳,尔朱荣将他整个身子揽在胸前,紧接着另一只手也抓住缰绳猛地收紧。 元子攸还没喘过一口气就又被受惊的马掀得身子后仰,紧贴上尔朱荣的胸膛。 大概是因为多承受了一人分量又收了牵制的缘故,这马颠动得比先前更甚,不住地扬起前蹄。元子攸起先万分担心两人会一同被掀下马去,然而过了片刻发现身后这人就像被钉在马背上一般怎么折腾都纹丝不动,于是便放下心来,脱力一般向后倒去,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尔朱荣身上。 隔着布料元子攸能感受到后者腰腹间紧绷的肌肉,随着马身的颠簸前后耸动,一下一下撞击着自己的后背。顺着他的胳膊望去,从袖口露出的小臂连带整个手腕都青筋暴起,在白皙的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 马的动作似乎微微缓和了下来。元子攸感到脸侧有些温热的液体顺着发丝慢慢淌下来,又化了开去,糊湿了他的嘴角。伸出舌尖舔了舔——咸咸的,是汗液。 侧头望向尔朱荣,只见他眉头紧锁,面色潮红,汗从发际直淌下来,和着发丝糊满了整张侧脸。嘴唇一张一合压抑地喘着气,显然是消耗了大量的体力。 元子攸这个时候忽然有些心疼他,挣动着撑起身子想减轻点他身上的分量,不想耳边却传来尔朱荣的低喝:“坐着别动!”声音冷冰冰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说话间嘴里呼出的热气拂过元子攸的耳根,后者哆嗦了一下想伸手抓挠,然而想起尔朱荣的话,于是放下手来,只是歪过头往肩上轻轻蹭了蹭。 约莫又过了两三分钟,马匹才彻底平静了下来。然而尔朱荣并不放松,一驰一紧地牵扯着缰绳又催马缓缓踱了三两圈,见它再没有发疯的迹象了,才垂下手臂舒了一口气。 微微喘了一阵缓过气来,他低头凑近元子攸的耳边道:“不会射箭,直说便是,作什么硬撑着呢?我又不会笑话你。”说话时一边嘴角微微翘起,满是嘲讽之意,声音却柔软而迟缓,像是在宽慰一般。 元子攸软绵绵地半靠在尔朱荣胸前不动,半眯着眼睛认真答道:“我会射箭,但只会站着射,骑在马上就不行。” “哪有只会站着射的道理,说出去还不被人笑话?哪天要是上了战场,难道还得找个跟你一样的单独比试不成?” 元子攸听着十分的不以为然,心想要上战场也是你上,关我何事? “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十年前我第一次带兵打仗的时候还没你大呢!”尔朱荣边说边握住他攥着弓的手慢慢举起来,另一只手从身后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我教你。来,拿好箭,坐起来。” 元子攸见他不牵缰绳也能控制马匹,心里很是佩服,同时觉得双手被攥住的感觉十分稀奇。对方的手温热而干燥,手掌并不算宽大,然而指节修长柔软,弯曲了刚好能包裹住自己的整个手背。 就是这样一双手,却像蕴含了无限的力量一般,把他从险境中解救出来。 马匹快要靠近靶子的时候,尔朱荣扳动元自由的手臂瞄准了方向,同时右手使劲,缓缓拉开了弓。 元子攸双手被他握得生疼,但是却不敢乱动,一面随他摆弄,一面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身下。马越跑越快了,座下颠动的厉害,不当心不行! 就在弓被拉到极限,仿佛一触即断的时候,耳边传来低喝:“松手!” 元子攸依言张开五指,几乎和尔朱荣同时松开了手。弓弦猛然回弹,箭以雷霆万钧之势射了出去。 元子攸只觉眼前一花,接着不远处传来“噗”的一声,知道这是中靶了。 抬起右手放到嘴边,往指尖上一下一下地吹着气——方才箭射出去的一刹那弓弦震得厉害,指尖被震得生疼,现在还微微发麻。 他并不关心这箭射中了几环,反正再准也不是他射的。不过若是尔朱荣热衷于此,执意要教会他骑射的话,元子攸还是很乐意在这方面表现出极大热情的。 “不擅驾马,多练练就行。陛下若有兴趣,臣随时愿意奉陪。” “这可是你说的,下回我要是真来了,你可别派人拦着我!” “怎么会呢?谁敢拦陛下您?” “你就敢。明明三天两头大办宴席,却一张帖子都不给我送来,明摆着就是不欢迎我!” 尔朱荣闻言一愣。他还真忘了邀请元子攸这事,想都没想过。自家军队里的弟兄聚会,跟皇帝有什么关系? 元子攸冷哼一声,向后靠回到尔朱荣胸前,接着道:“眼看着我遇险却无动于衷,等到最后关头才出手,害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你是在看我的笑话么?!” 尔朱荣皱起眉头,觉得他这是在胡搅蛮缠,故意挑刺,于是不再答话。两人回到席边,他伸出右手按住元子攸的肩膀向前推开,一声不吭地翻身下马。 元天穆早已等在一旁,见尔朱荣下了马,连忙一边招呼着一边迎了上去。方才他远远地目睹了骚乱的经过,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是疑惑。 一抬头刚好看到马身上的伤口,他惊呼一声搂住马脖子,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伤口周围的皮肤,心疼的连连吸气。 转头望向罪魁祸首,他愤然道:“你伤我的马干什么?”两只眼睛瞪得滚圆。 元子攸刚脸色不善地从马上下来,听到元天穆的质问,也不做回答。先前的交谈令他心情很不好,临下马时尔朱荣自说自话的一推更是让他感到自己受了冒犯。 “我的马到底跟你有什么仇?你伤她做什么?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元子攸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它不听话,还想摔死我。” 元天穆听了这话,更加怒不可泄:“自己没本事怪谁?我的马脾气可好了,你不伤她她怎么会不听话?” 尔朱荣听这两人的争吵听得头疼,强忍着不耐烦道:“元大人好心借你马,你不该这么胡来。跟他道个歉吧。” “道歉?!你让我道歉?”元子攸猛地转身紧盯了尔朱荣,两眼像是要冒出火来:“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一匹马?!”说完他狠狠地喘着气,一口接着一口,仿佛已经筋疲力尽了一般。 围观的将士大臣越来越多,层层叠叠的聚在三人身后议论纷纷。这时元子攸突然转过身来,众人便一齐住了口。 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人群,他低吼一声:“看什么看?滚开!”说完也不等人真的滚开,推搡着自己挤出了条道来,就这么一脸阴沉地走出了将军府大门。 “这什么人啊,完全不讲道理嘛!大哥你刚才干什么去救他?真应该就让他这么摔死!” “千挑万挑选立的新君,登基才一个多月,骑马时掉下来摔死了。说出去岂不是笑话?” “说的也是。唉,就是苦了我闺女了。好孩子,回去给你上药……大哥你看,这下手也太狠了!” 元天穆向来爱马如命,对于这常年跟随自己的坐骑更是宠爱有加,起了个名字叫作“闺女”,真是待她像自己的亲闺女一般。 尔朱荣在一旁见他捧着个马头自言自语,心疼得仿佛伤在自己身上一样,忍不住笑了一声。举起手臂一下一下地扶摸着马的鬓毛,他轻声宽慰道:“别跟他一般见识。” 元天穆知道“他”指的是谁。 “大哥,你怎么就找了这么个疯子来!” “疯子?”尔朱荣抬头顺着元子攸离开的方向望去,挑起眉毛仿佛回味一般。 良久,他冷哼一声道:“我看,是傻子吧!” 第9章 意外的访客 这天中午,皇帝的寝宫里忽然来了个访客。 来人应该年纪不大,然而走起路来习惯性地耸肩,畏畏缩缩地显得有些老相。五官长得倒还精神,浓眉毛,宽鼻梁,眼窝微微下陷。正是一副透着狡诈的聪明相。 元子攸瞧他眼生得很,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面。然而一旁的严朔似乎早就预料到此人的来访,侧身在元子攸耳边低语:“城阳王元徽”,说完就走上前去将人引进了内堂。 “臣元徽拜见皇上。”男人倒是毫不怠慢,刚进屋就恭恭敬敬地对元子攸行了君臣之礼。 “你是城阳王?”元子攸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微笑着问。 他此刻心情很是不错。自打进宫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特地来拜访自己,何况又是如此的恭敬有礼。 “回皇上,从家父手里袭承来的爵位,空有其名而已。” “所以你来见朕,想讨个有实权的官做做?”元子攸上下打量着他的姿态表情,“还是……尔朱荣为难你,你来这儿伸冤来了?” “尔朱大人并没有为难臣。河阴之事过后臣就再没跟朝廷有过联系。”元徽抬起眼帘直视着元子攸的眼睛,没有丝毫尴尬,“皇上,臣是害怕啊,怕会跟他们一样。那天要不是臣多留了个心眼,晚去半个时辰,就成了尔朱荣的刀下鬼了!” 元子攸见他神色凄凉,口气却懒洋洋的像是自夸一般,心里就很别扭。不过并不讨厌。 “既然如此,现在怎么又想到要来见朕?接着装聋作哑躲在府里不是挺好?” 元徽侧目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严朔:“臣虽不才,这忠义二字还是知道的。尔朱荣夺我元家天下,滥杀朝臣,天理不容。臣若是依旧置身事外,就妄为元家子孙!” 停顿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自己太过于泛泛而谈,他抿了抿嘴拱手道:“皇上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为皇上效力就是为我魏国效力。若是有什么用的到臣的地方,皇上尽管吩咐。臣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元子攸见他说得大义凛然荡气回肠,连“赴汤蹈火”都用上了,不禁觉得好笑。 “有一件事你可能没搞清楚,这皇位不是先皇传给朕的,而是尔朱荣给的。朕倒是很不想辜负你们的希望,可是力不从心啊。你说,一个受制于人的皇帝能干什么呢?” “皇上此言差矣。眼下您是受制于尔朱荣不假,但绝不是一无所有。” “此话怎讲?” 元徽又抓到了发言的机会,激动地两眼放光,索性站了起来。 “您有身份。” “身份?” “对,身份。于理,您是君他是臣,只要他还承认您是我魏国的皇帝,就不能逾越了这君臣关系,否则就成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其次,您有民心。尔朱荣在河阴犯下滔天罪行,整个洛阳都看他如恶煞一般。而皇上您却是大赦天下的救世主,老百姓的心自然是向着您的。还有最后一点,您有脑子。” “真是稀奇。”元子攸心想,“他这是在夸我聪明?” “尔朱荣的确是个人才,但只限于带兵打仗,至于治国之道,他多半是一窍不通。而皇上您就不一样了……”说到这里元徽抬头望了一眼元子攸。 他并不了解元子攸的品性喜好,“与尔朱荣之流不一样”只是随口说说罢了。若不是元子攸突然当上了皇帝,他甚至都不会意识到这人的存在。 见皇帝并没有提出异议,他加重语气总结道:“眼下朝廷空虚,百废待兴。尔朱荣跟他手下那些武夫对付外边六镇的叛乱还行,对内安国安民还得靠皇上您!” 一时间四下静默,只听见元徽激动过度的喘息声。 元子攸仰起头,将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就着这个姿势缓声道:“朕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资本。你提醒了我,这很好,很好。”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轻笑起来:“元徽,你口口声声说要担当起元家的责任,也确实为朕考虑了很多。但朕记得你说过你害怕,怕尔朱荣要了你的命。” 元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颔首等待下文。 “我这寝宫里到处安插着他的眼线,你现在来了,不出半天他便能知道。一旦他起了疑心,你可就危险了。虽说眼下他顾及名声不敢乱来,但处理掉一个人方法有很多不是吗?” 元子攸这么说真不是有意吓唬他,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人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俨然一副以智者自居的模样,确实很让人起捉弄的心思。 可惜元徽似乎并没有受到惊吓。 “皇上不必为臣担忧。”他反过来宽慰元子攸道:“尔朱荣这人处事果断不留后路,若是想斩草除根早就动手了。他既然肯放任臣等漏网之鱼活到现在,一定是不把臣等放在眼里。想必在他看来,臣不过是一个落魄的贵族子弟,想凭借元家后人的身份讨好皇上,好捞个一官半职做做吧。” “区区一个不成气候的王爷,本来就是袭承父位,没什么本事的。凭着关系想跟皇帝捞个官做做罢了,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尔朱荣正与尔朱兆在营地里休息。接到了探子传来的通报,便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那要是皇上真提出给元徽封官,大哥是许还不许呢?” “许!为什么不许?不必等他提出来,明天早朝我就上奏,送他们个人情。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个皇帝啊,不能逼,只能哄!” 尔朱兆早就知道尔朱荣不把元子攸当回事,却没想到已经不屑到了如此地步。 沉默了一会儿,虽然觉得自己不该妄自评论宫里的事,他还是忍不住对尔朱荣到:“臣弟倒觉得,长乐王其实并不傻。先前……” “哼,当然不傻,傻子可比他听话多了!”尔朱荣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不说这个了,我现在没精力管这么多。葛荣那边怎么样了?” “目前还未有异动。但他自称天子,又吞并杜若周,恐怕会对洛阳不利。” “这人有点本事,野心又大,不能掉以轻心。最好早做准备。” “高都督已经做好部署,随时可以调遣。” “那就好。高欢做事,我总是放心的。二弟……” 尔朱兆闻言转过头来,只见尔朱荣半倚着身子,面无表情:“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人。高欢不是等闲之辈,他现在不过是一个都督,但日后必将大有作为。”说着侧头对尔朱兆笑了一笑:“你可要提防着他点。” 尔朱兆明白他所指何事。自己跟随大哥这么多年,在军中的地位与元天穆并驱,加之有堂兄弟这一层关系,早已是全军上下默认的二把手。然而高欢忽然从天而降,不仅为尔朱荣屡立战功,在军中也左右逢源。虽然只是初露锋芒,但对尔朱兆来说,已经可以算作一个潜在的威胁。 尔朱荣爱才,带兵向来是就功论事,从不会因为私情而偏袒了谁。现在肯对自己说这些,已经是破格的厚爱了。尔朱兆心里感动,嘴上却说不出感谢的话,愣了半晌拱手道:“臣弟明白,臣弟绝不会令大哥失望。” 尔朱荣又笑了一笑,不再多说,站起身理了理衣袍道:“走,跟我去骑兵营看看!” “那人是你找来的?”隔了几天元子攸忽然又想起元徽的事,还是觉得稀奇,忍不住问严朔道。 “主子是指城阳王?之前我去拜访过他,不过来见你是他自己的主意。主子,你真的对此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什么意思?我应该认识他么?” 严朔斜眼瞟了瞟元子攸,嘴角微微有些抽搐。 “城阳王元徽,他的正妻是你外祖李冲的孙女,说起来跟主子你还有亲戚关系呢。” “原来如此……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再说外祖那辈的人我都没见过几个。” 严朔料想到元子攸会是这个反应,于是三言两语做了一番介绍:“元徽这人有些本事,当河内太守的时候民誉不错,后来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受到弹劾被罢官了。” “怪不得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跟背书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 “口才的确不错,只是太过于精明了,保不准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既然不可靠,那你还去找他干什么?” “就我们眼下的处境,哪还管得了这么多?忠于元家最好,是墙头草也无妨,只要暂时往我们这边倒就成。” “我说严朔,你讲话真是越来越有道理了……”元子攸叹息一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不比元徽差嘛!” 严朔见他心不在焉地开始打哈哈,知道这是要不耐烦的表现,于是不再多说。 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他突然想起一件旁的事来:“主子,外面那匹马是怎么回事?从哪里弄来的?” 下午自己不过是出去了两个多时辰,回来时院子里便多了个畜生,怪奇怪的。 “你说马么?尔朱荣送来的。” “他送这个过来干什么?” “给我当坐骑练的。他说贵族子弟不会骑射是要被人笑话的。” 严朔露出有些狐疑的表情,心想这道理我早就跟你讲过,你就是不肯学,现在怎么突然开窍了? 元子攸一脸严肃,走到房门口向外看了看,又转回身来:“我得先跟这马培养培养感情。现在天色还早,我带它出去玩玩。” “现在?我陪你去。” “不用了,你忙了一下午,休息去吧。我不走远,天黑前回来就是了。” 严朔还是不放心。不过元子攸难得这么体贴,他也就不再坚持。 仆人将马牵了过来。元子攸接过缰绳和马鞭,轻轻快快地出门了。 尔朱荣送来的这匹马大体上是浅棕色的,背上的毛发却要比别的地方深一些。元子攸走在前面往后看,就觉得这马毛色有点杂乱。 回想起尔朱荣自己那匹通体雪白的坐骑,他心里挺不高兴。 “自己的坐骑干净漂亮,得意洋洋的,跟他主人一个样子。挑给我的就明显低了一个档次!” 想到这里元子攸越发对身后这畜生不满意,折起鞭子不轻不重的往马腿上抽了一下,撒气一般。 马儿喷着气扭了两下脖子,然而并没有大的动静,依旧跟着元子攸的速度缓缓向前——倒真是一匹好脾气的马。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十来分钟,元子攸开始犯起困来。 心不在焉地把缰绳缠绕在手腕上又一圈圈松开,他估摸着也差不多该回去了。转身想要上马,刚抬腿却又停了下来。 隐隐约约地,他似乎听见有小孩子的哭声。 第10章 深宫中的哭声 竖起耳朵又仔细听了一会儿,确定了那不是马的声音,元子攸瞬间睡意全无,开始东张西望得寻找声音的来源。 傍晚的皇宫没有人气,天色昏暗连个掌灯的人也没有,很是显得有些荒凉。元子攸却并不胆怯,饶有兴趣地循着那哭声找了过去。 寝宫周围本来没有多少大的建筑物,及夜四下静寂又极好辨认声音,元子攸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抬头望了望眼前高耸的院墙,元子攸心知翻墙无望,只得牵着马沿墙角一直往前走,打算从大门进去。 耳边小孩子的哭声比方才清楚了许多,不仅如此,似乎还有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元子攸心里越发的好奇,不觉加快了脚步。 幸亏没有选错方向,转了个弯便到了院门口。 这里曾经大概是一座很别致的殿阁,主人颇有身份,看大门的结构花式便可知道。然而由于久未翻修,就显得有些陈旧荒凉。门上的牌匾也不知为何被摘掉了,只留下个长方形的空缺。 就是这么一座死气沉沉的破败殿阁,门口竟然有侍卫把守,叫人好生奇怪。 元子攸将马随便拴在院墙边的一棵树上,返身走到门前。刚要跨进门去,近旁一名侍卫突然上前一步挡住了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看到皇帝,不行礼么?” 元子攸出门不带随从,穿的又是便装,难怪侍卫不知道他的身份。 “皇上?”男人闻言愣了一愣,神色古怪地看着元子攸,随即回过神来,单膝跪地道:“小的该死,请皇上恕罪!” 其余侍卫也都跟着纷纷下跪行礼。 元子攸并不多加理会,抬腿绕过脚下之人就往里走。谁料男人突然跳了起来一个箭步向前又将他挡住了:“皇上留步!” 元子攸这下恼怒起来:“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快点让开!这皇宫里的每块地方都是我的,你凭什么拦我?” 侍卫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但不为所动:“小的奉尔朱荣将军的命令在这里看守,没有将军的准许任何人都不得入内。皇上您看……” “又是尔朱荣……这么说你们只听他的话,不听我的?”元子攸放缓了语气,听着像是在平息怒火。 他边说边侧头朝院子里面望去,正好可以看到殿阁的厅门。一个小姑娘站在门后面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侍卫们沉默着不回答,算是默认了元子攸的话。 “原来如此……”元子攸笑了一声,抬起下巴咬了咬下嘴唇。 突然他回过头来,一把按住侍卫的左肩,同时右手探向他腰间的佩剑。 元子攸出手奇快,男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来不及动作就被猛地推到了墙上,后背一阵酸麻。而元子攸则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举起剑,贯穿了男人的右肩。 被洞穿的地方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出疼痛。侍卫只是收到了惊吓,屏住呼吸哆嗦着扭转脖颈,只看见一节白晃晃的剑身贴着自己的下巴微微摇晃,剑柄还握在元子攸的手里。 就着这个姿势,元子攸上前一步凑近了男人的脸,嗤笑一下低声道:“一个看门的,也敢管我?”言罢手上用力将剑拔了出来。 方才那一下子他很是用了些力道,剑尖甚至有一小部分刺入了墙缝里,拔出时发出“啵”的一声轻响,接着才是金属擦过皮肉的声音。 侍卫双腿一软滑倒在地,紧接着惨叫一声捂住肩膀,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翻滚起来。 元子攸抬手擦了擦溅到脖子上的血花,暗骂一声将剑扔到一边,转身朝院落里走去。侍卫们手忙脚乱地去搬动受了伤的同伴,再没有人上前阻拦他。 元子攸心情愉快,远远地就朝殿门后招了招手。 小姑娘并没有看到外边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突然闯进来的年轻男子是什么人,犹犹豫豫地没有回应。然而**裙摆一动,一个还不及半人高的小孩儿突然从门缝后探出身来,拔腿就朝元子攸跑了过去。 小姑娘见状惊叫一身,连忙跟着跑了出来,嘴里唤道:“回来呀,皇上!别乱跑!” 元子攸闻言停下脚步,心里有些糊涂。 皇上?她这是在叫谁呢? 小孩儿跑得慢,没一会儿就被揪住肩膀扯了回去。 元子攸近距离打量了眼前的人,发现她的年纪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些,十四五岁的光景。不过长着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眼睛大而圆,显得有些稚气。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喜枝。”小姑娘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放在身后,微微喘着气,似乎是有些害羞。 “喜枝,喜枝妹妹。”元子攸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两遍,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喜枝的脸愈发地红了。男人笑起来眼波流转,更显得清俊可爱。 “喂,你呢?你叫什么?”元子攸又蹲**去凑到那孩子跟前,扬扬下巴问道。 孩子一言不发,单是盯着元子攸瞧,小脸皱巴巴的似乎在生气,眼角还带着些泪痕,想必是刚刚哭过一场。 “不想说?那……你今年几岁了?这个总可以告诉我吧。” 小孩儿垂下头去看了看脚尖,又抬头迎上元子攸的目光,伸出三根手指。 “都这么大了?看不出来啊!”元子攸对小孩子没有概念,还以为眼前的只是个一岁多的婴孩,这时便露出惊讶的神色,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脸。 谁想孩子突然挣开了喜枝的手,后退一步躲了开去,随即转身就跑。 “皇上!”喜枝高喊一声,跺了跺脚又追了上去。 元子攸稀里糊涂地看了看她,又望向屁颠屁颠奔跑着的小孩儿,脑筋一动猛然猜出了这孩子的身份。 几个月前的宫廷政变中,胡太后毒死了亲身儿子元诩,另立三岁的宗室元钊为帝,实际自己包揽了朝政大权。尔朱荣攻入洛阳之后,首先就废黜了幼帝,这才拥立自己为新皇帝。 喜枝口口声声唤这三岁小孩儿为“皇上”,想必他便是元钊了。 “喂!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元子攸拔高了声音喊道。 孩子已经跑到了屋内,听到这话果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你叫元钊。是不是?”元子攸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跨过门槛进了前厅,趁元钊吃惊发愣的当儿一把抱起了他,顺便转了个圈:“我可是什么都知道!” 喜枝跟着进了屋,见元子攸一脸孩子气就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她从小在深宫中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今跟着废帝被囚禁在这小小的一方院落里,更是与世隔绝,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只道元子攸是个年轻的贵族公子,见他对自己亲切和善,又似乎很喜欢元钊,心里就很高兴,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一起笑。 这边元子攸自行往茶几旁坐了,扶元钊站到自己的腿上。孩子脚上穿着的缎鞋在白色的衣料上留下了两块污痕,不过他并不在意,还伸手捏了捏元钊的一只脚。脚小而柔软,肉鼓鼓的包在缎面的鞋里,手感好得很。元子攸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元钊大概是被捏得有点痒,收起腿一蹬蹬在元子攸的肚子上,后者哀叫一声龇牙咧嘴地曲起身子。元钊却“嘻嘻”笑了一声。 “坏东西,看我受痛很开心么?”元子攸斜了他一眼。 元钊笑得更大声了,边笑边上下抖动身子。 元子攸捞起他的膝弯把他横放到自己腿上,低头道:“这就对了,多笑笑嘛!小孩子总板着脸干什么?”又转头问喜枝:“刚刚他为什么不高兴?哭得那么大声,老远都听得到。” 喜枝收起笑容,垂下头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皇上吵着要太后娘娘呢。” “太后?”她是指胡太后么? “他们都不喜欢娘娘,骂娘娘。但其实娘娘对皇上是很好的,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太后现在何处?不跟你们住在一起么?” 喜枝闻言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娘娘已经不在了呀!” “什么?胡太后死了?”元子攸言罢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元钊。 “没关系,皇上知道的。”喜枝依旧垂着头,两手拨弄着衣摆:“尔朱大人命人将娘娘沉到河里,那个时候我们都在场。要不是大臣们求情,皇上也……” 元钊不声不响地倚在元子攸怀里,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地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一个三岁的幼童,过早地被卷入到宫廷的是非中去,承受着本应是大人们承受的东西,偏偏又因为太过弱小而无力改变。看似天真懵懂,内心一定是备受创伤,提前长大了。 “是尔朱荣干的……”元子攸没见过胡太后,听闻她的死讯也难有什么感触,只是不满尔朱荣擅自行事。 秀容军队还未进入洛阳之时,尔朱荣就已经封自己为皇帝,而清理皇党则是在他攻占洛阳之后。这胡太后再怎么说都是个重要角色,无声无息地被沉了河,自己这当皇帝的竟然一无所知,岂有此理! “然后他就把你们关在这里是不是?其他人呢?都被杀光了?” “嗯。皇上还小,需要人照顾,所以我……” ——所以我没被杀掉。 “你怕他么?” “什么?” “你怕尔朱荣么?” “尔、尔朱大人?”喜枝沉默下来,似乎是在回忆。 怕么?当然怕。然而看到元子攸随口一个“尔朱荣”,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她胆子稍微大了一些。 “他真是个残酷的人……娘娘说了很多求他的话,可他还是不肯放过娘娘。他把皇上摔在地上,因为皇上一直哭……可皇上本来就只是个孩子啊!” 元子攸听她语气凄楚,心里觉得难过,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他还不至于那么无情。我好好同他说,他会善待你们的。” “真的?可是他看起来可怕极了。” “他很漂亮啊。漂亮的人,心肠总不会太坏。” “就像公子你一样么?” 喜枝从来不敢直视尔朱荣的脸,所以对他的相貌一无所知。不过既然元子攸说他漂亮,那一定是十分的漂亮了。 因为元子攸他自己,也是个很好看很温柔的人啊。 元子攸听出小姑娘话里对他的好感,咧嘴一笑:“你夸我漂亮!那你喜欢我么?” “……喜欢。” “搬出去和我一起住吧!” “出去?”喜枝吃了一惊,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以么?可是尔朱大人……” “我去同他说。我一直缠着他,他会答应的……怎么样,你说好不好?”元子攸边说边托起怀里的元钊,让他面对着自己:“我叫严朔教你写字!不想学这个也行,他什么都会。” 元钊皱着鼻子看了看他,又挣脱开去,一头扎进他的臂弯里。 “皇上很高兴呢!他是怕生,所以总不说话,其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喜枝与元钊相依为命,早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弟弟,一想到他能走出这个院子自由地生活就真真切切地感到高兴,同时又觉得元子攸十分厉害,竟然能让尔朱荣听他的话。 “啊,天黑了,我得回去了……明天早上我就去跟尔朱荣讲,中午再来看你们!” 喜枝从元子攸手里接过元钊放到地上,牵着他送元子攸出院门。门外台阶上坐着两名侍卫,见他们出来便蓦地站了起来,却并不靠近。 喜枝不敢再往前,就在院门口目送元子攸离去。 第11章 大打出手 然而第二天中午元子攸没能遵守约定去看望喜枝和元钊,因为天还没亮的时候尔朱荣突然闯入了寝宫。 也不能说闯——根本就没人阻拦。 当时元子攸正握着马鞭和刘总管拉拉扯扯地争执,说是要骑马上早朝。尔朱荣脚下扬灰地走过来,扯了元子攸就往屋子里推。 “听说陛下昨晚去了灵昭阁?” “你是说西面的那个破院子?原来那叫灵昭阁啊……啊,你来得正好,朕有件事要跟你说……” “陛下真是好兴致!有空不学学为君之道,却去管别人的闲事!” 元子攸话被打断本来就不太高兴,经尔朱荣这么不加掩饰地一讥讽,更是怒从中来,反问道:“怎么?这宫里还有朕去不得的地方?” “有些事情陛下还是少操心为好。好奇心过盛可不是件好事!” “我操不操心要你操什么心?尔朱荣,你别忘了我才是皇帝,我去哪里,干些什么用不着你管!” ——我不过是散了个步,找人聊了会儿天,碍着你了么? “你也别忘了是谁让你当上这皇帝的。你要是个昏君,我还得跟你一起背上罪名!“尔朱荣冷笑,“能不能给我安分一点?干你该干的,说你该说的,别给我生事。不然的话,我既能拥立你,也能废了你!” 元子攸早就被气得浑身发抖,最后听他竟然还威胁自己,头脑一热下意识地就举起手里的马鞭朝他挥了过去。 这一挥元子攸是用足了力气,迎面而来的鞭子甚至夹着劲风。尔朱荣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躲闪不及着着实实地挨了一下。 足足愣了有两三秒钟,他缓缓低下头去。只见自己胸前的衣服从领口到右肋被刮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的皮肤泛白,一点点的血珠从伤口处渗了出来,染红了一大片布料。 门口守着的两名官兵被吓得不轻,探头探脑的朝屋里观望,见两人一动不动如雕塑一般,也跟着屏住呼吸紧张得要命。 紧接着他们只觉的眼前一花,耳边传来“砰”的一记声响。等回过神来就看到尔朱大人正两眼发红地把皇帝仰面按在桌子上,双手紧紧掐着对方的脖子。 侍奉元子攸已经两个多月了,尔朱荣自认为已是十分的宽容大度,处处忍让着新皇帝,尽到了一个臣子应尽的的本分。然而方才那莫名其妙的一鞭子终于让他忍无可忍。想他尔朱荣是什么人?从秀容少主到柱国大将军,何曾受过这样的冒犯! 门外的侍卫此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看这架势,再不上前阻拦皇帝就要被活活掐死了。然而若是要他们冲上去掰开尔朱大人的手,那也是万万不敢的。 这边元子攸姿势别扭地倒在桌子上,只觉得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掐得他喉管生疼,呼吸困难。然而痛归痛,他却十分顺从地一声不吭,也不挣扎,单是直着眼睛往尔朱荣胸前的伤口猛瞧。 伤口很长,而且深。露出来的部分看着已经有些皮开肉绽的架势,并且由于方才的剧烈动作进一步牵扯,血越流越多。 好疼啊!疼死了! 元子攸迷迷糊糊地想着,张了张嘴就发出一声干笑。 这一笑倒惊醒了尔朱荣。 松开手猛地后退一步,他对自己说道:跟个傻子较什么劲呢?你还真想弄死他不成? 深吸了两口气,尔朱荣后退一步,往身后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元子攸你给我听着,还是那句话,不该做的别做。要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 元子攸刚咳嗽着从窒息的痛苦中恢复过来,一张脸由红转白。听了这话便毫不含糊地抓起身旁的茶杯朝他身上扔了过去。 尔朱荣这回早有准备,侧身一闪就躲了开去,然而还是被一路洒出的茶水淋湿了袖子。脸色难看地站起身来,他大概是觉得和元子攸沟通无望,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出了房门又吩咐两名侍卫道:“皇上身体不适,卧居静养。你们就留在这里伺候,有事通知我。”这算是把元子攸给软禁了。 待尔朱荣走远了严朔才进了屋。将军只是说“皇上需要静养”,却没有说不准他人探望,所以侍卫并没有阻拦他。 元子攸正伏趴在床上生闷气,大半张脸埋进了被褥里,看不清楚表情。 严朔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抚摸着他的背脊,就像给小孩子顺气一般:“主子你这是……做了什么事情叫他这么生气?” “什么都没做。”元子攸嘟哝了两声,又停顿一会儿道:“你出去替我偷两个人回来吧!” “出去干什么?”声音太轻,又被埋在棉被里闷声闷气的,严朔一时没有听清。 “没什么……”元子攸翻过身来,闭上眼睛深吸了两口气。 严朔这时发现了桌子上的马鞭,拿到手里一看,上面还沾着些暗红的印迹。 “这血是怎么回事?你打人了?”严朔脸色微变。 元子攸闻言却坐起身来,举起手做出扬鞭的姿势,缓缓地在严朔胸前甩了两下。 “打了,就像这样……”说完还回味似的眯了眯眼睛,开始发起笑来。 严朔不知道他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有心想让他平静一会儿。于是站了起来道:“主子,你既然不肯跟我说,那我就先走了。现在天色还早你可以补个觉养养精神。他总不能关你太久,明天还得早朝呢。”说完就退了出去。没走两步又折了回来,隔着门喊:“想吃什么就叫一声,我就在外面!” 说是被禁足,元子攸却自得其乐,丝毫没有不舒心的样子,当真是在“静养”。 门口的两名侍卫见状着实松了一口气。皇帝若是真的闹腾起来,他们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难道还能对皇上动武不成?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两人见元子攸配合得紧,实在没有看守的必要,就应邀随严朔去隔壁屋子喝茶了,顺便还搭伙吃了一顿御膳。 第二天早上,果然如严朔所料,几名侍从抬了轿子来恭请皇上早朝。 由于刚睡了一天一夜,元子攸精神大好。往龙椅上一坐,腰背挺直,容光焕发。 朝堂上的官员阵容似乎比一个月前大了许多。很多都是尔朱荣安插进来的“父老乡亲”,也有一些是原来的王公大臣,人数不多,屈指可数。发觉政变的余波已经过去,而尔朱荣并没有第二次清洗的迹象,于是就又开始抛头露面,重新上任。元徽就是其中一个。 前几天他刚戴上了一个新的官衔——散骑常侍,还是尔朱荣主动推荐的。他当着元子攸的面把元徽夸得天花乱坠,不过据严朔所说,散骑常侍根本不算什么要职,在皇帝身边跑跑腿罢了,跟个侍卫没什么两样。 一个大胡子男人往前一步行了个礼,说是有事要奏。 元子攸依稀记得尔朱荣曾向自己引见过此人,不是将军就是个都统,至于叫什么名字却是想不来了。 就在他思索的当儿男人已经发言完毕,另一位上了年级的老臣拜了一拜又开始上奏。元子攸不予理睬,依旧目不转睛地打量那个大胡子,想要记起他的名字。 突然,他转过头去打断了那个老头儿:“等一下,你说谁死了?” 老者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道:”回皇上,元,元钊……” “哪个元钊?” “就,就是……” “哎呀皇上,你大概不知道哇!”一旁的元天穆见那老头子结结巴巴的说不利索,替他着急,忍不住插嘴道,“我们还没进城之前,就是那个元钊当的皇帝。三岁的娃娃皇帝,哈哈……尔朱将军仁慈,没有算他的罪,可惜这娃自己命不好,昨儿晚掉水里溺死了……皇上?” 元子攸缓缓地从龙椅里站了起来,目光僵直。好不容易两眼聚焦到一处,他扭头狂乱地扫视脚下的群臣,喊道:“尔朱荣!尔朱荣人在那里?!” “回皇上,尔朱大人今日身体稍有不适,没来早朝。” “身体不适?好,好……”元子攸嘴里喃喃着,面无表情地开始原地踱起步来。半晌,他突然停下脚步,转了个弯下了台阶,就这么径直从朝堂正中穿了过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高喊一声:“退朝!”脚下却不停顿,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殿门外。 连走带跑地往元钊居住的小院赶去,元子攸只觉得胸中憋闷,脑袋乱得发疼。到了那里,只见院门大开,守门的人已经没有了,只剩四五个仆从正在来来回回地往外搬运东西。 元子攸推开他们冲进了进去。 院子跟两天前没什么两样,里面的楼阁也是——本来就空落落灰蒙蒙的,没什么生气。 几个仆从打量了他几眼,认出这是皇帝的装束,都惶诚惶恐地过来磕头。元子攸犹如没有看见一般,转来转去地四处搜寻,一边大声呼喊:“喜枝!喜枝!” 一名胆大的仆从上前插话道:“皇上可是在找那名侍候小主子的婢女?” 元子攸闻言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了他,也不说话。 男人被他盯得发憷,但还是恭恭敬敬的接着说道:“小主子失足落水,是她看护不周。将军怪罪下来,已下令将她处死。” “……处死?” “回皇上,昨天晚上巡逻的侍卫发现意外,立即上报。将军闻讯震怒,下令就地行刑。” 元子攸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人呢?现在在哪里?” “现在?皇上是说尸体么?已经埋,埋了。” “……埋了。”元子攸目光呆滞地点了点头,缓缓松开手指。 半晌,他又重复了一遍:“埋了啊……”然后转过身去面对着殿阁的厅门。 门微微开了条缝,后面黑洞洞的,一个人都没有。 第12章 兴师问罪 这院子里连口井都没有,又哪来的池子呢?元钊是个被禁了足的人,别说他只是个三岁孩童,就算是成年男子也难跨出这院门一步。失足溺水?看护不周?呵呵…… 元子攸漫无目的地在宫里绕来绕去,步履缓慢。一开始还满腔怨恨,到后来连怨恨都没有了,心中近乎茫然。 自从进了这洛阳城,他就觉得处处不顺心,虽说是当上了皇帝,却没有一件事是按着自己的心意来的。喜枝和元钊是他在这濒死的皇宫中发现的一个惊喜——也不算是多大的惊喜,但好歹可以让他认认真真地笑上一笑,盼上一盼。然而老天似乎就是看不得他顺心,连这么点惊喜都要夺了去。 “我老老实实地,没造过什么孽,也不曾得罪过谁,可就是有人不让我好过!”元子攸脑袋一激灵,猛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宫门口。 对了,尔朱荣。 将军府门口守门的家仆看到元子攸过来,只是拜了一拜,并没有阻拦。尔朱荣吩咐过他们,若是皇帝登门,直接放行便可。而就在门仆犹豫要不要通报的当儿,皇帝已经一溜烟没影了。 这将军府,元子攸只在一个月前来过一次,除了后花园哪儿也不认识,更不用说要在这层层叠叠的廊殿间寻一个人了。晃了半天连个像样的门都没找到,他只好拉住一个路过的婢女命她带自己去尔朱荣的住处。 婢女见皇帝突然从天而降,惊得叫了一声,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行了个礼柔声道:“将军不在卧房,皇上请这边来。” 元子攸应了一声紧随其后,边走边想:“不愧是尔朱荣的府邸,连个婢女也比别处的要顺眼些。”联想到自己寝宫里的那些,他忍不住愤愤然起来,“一个个见到我就像是老鼠见到猫似的,说句话都说不利索,无趣!” 七弯八绕地穿过了大半个将军府,婢女将他领到了主楼西侧的一座矮房前。房屋是单层,从外面看略显简陋,不过足够大,还有独立的前厅,一条回廊将它跟主楼连在了一起。 “怎么走了半天又回来了?”元子攸看到不远处的府院大门,疑惑地问道。 “嘻嘻……”婢女轻笑一声:“皇上刚才走错了路,都快到东苑了。要是一开始就从回廊穿过来,就用不着这么多时间。” 不是她胆子大,而是元子攸实在没有皇帝架子。要不是身着龙袍,她还以为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儿,来府上做客迷了路呢。 凑到门边喊了一声“陈伯伯”,见没有回应,她就自行推门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元子攸才发觉那其实不能算是一个前厅,只是人为隔离出来的一小块空间。两个婢女并排站了,手里捧着些毛巾衣裤等物,右侧墙上开了一个门洞,拿帘子遮了,不知道是干嘛用的。 正当元子攸疑惑之时,一名老者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看到来人愣了一愣。 “陈伯伯。”领路的婢女走上前去行了个礼:“皇上要见将军。” 老人名叫陈德重,是尔朱荣从秀容带来的家臣,平日里照顾将军的起居,在府上很有些地位。 “这……将军正在沐浴,皇上您……” 元子攸不等他说完,抢上前去撩起帘子就往里走。帘子的后面还有一扇雕花的木板门。木板很是厚重,元子攸推了一下竟然没能推开。 “皇上留步!”陈德重紧跟了上来,一脸为难,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就在这时,尔朱荣的声音从门后响起:“让他进来!”闷声闷气的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元子攸于是不再犹豫,用足力气一下子把门顶了开来。瞬间热气夹着水雾蒙了他一头一脸,眼前白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等稍微适应了一点,他睁大眼睛打量四周。眼前的景象令他微微有些失神。 整座矮房原来只有这一间屋子,从里面看上去要比外面宽敞豪华得多,玉石镶砌的柱子平滑光亮,几乎能映出人影。一个下嵌的人工浴池占据了屋子的大部分空间,尔朱荣就半靠在池子的另一端懒洋洋地看着自己。 “皇上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池水温度很高,浴室又是封闭的,不透气。尔朱荣整个人都被蒸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力,连带声音也一起软了下来,像是没了骨头一般。元子攸听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背脊麻酥酥地抖了一下。 “这是你洗澡的地方?” “上个月刚叫人造的,没用过几次……怎么,皇上感兴趣?” 元子攸嘴上不出声,光是一个劲地打量尔朱荣。 池子里的水不深不浅,刚好漫过他的肚脐,长而直的头发被湿淋淋地拢在一起,绕过半边脖子又从右肩膀前披散下来垂到水里,盖住了一侧锁骨和大半个胸膛。小腹以下的部位则隐藏在水里瞧不真切。 见元子攸不说话,男人将两只手肘架在身后的池沿上,肩膀耸起,胯部微微向前突出。大约是泡澡泡得舒服了,他非但没有被对方放肆的目光触怒,反而还起了调笑的心思,眯起眼睛道:“皇上是来观赏臣沐浴的么?真是好兴致。” 果不其然,元子攸闻言瞬间涨红了脸,不过同时也回过神来,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他冷声反问:“尔朱大人才真是好兴致呢,大白天的怎么想到要洗澡?是夜里操劳了,还是……身上沾了血?” “哈哈,皇上什么时候也学会拐着弯儿说话了?”尔朱荣闻言笑了起来:“没错,元钊是我下令处死的。跟胡太后那个老女人一样,直接往河里一扔,连刀都不用拔。” “你!”元子攸见他一脸戏谑,仿佛说笑话一般,气的声音都抖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杀他?他只是个小孩子!” 那么幼小,那么柔弱,抱在手里也只有小小的一团。 “为什么?本来我是没打算要杀他。那么多人替他求情,斩尽杀绝未免也太不人道……不过现在在想想留着也没什么用,养大了等他造反不成?” “尔朱荣!你……你真残忍!” “我残忍?”尔朱荣抬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看着元子攸。半晌他仰起头来,眼睛望着屋顶的方向,慢悠悠地开了口。 “杨毅,跟着我也有四年了,本事不大但忠心耿耿。两个月前攻城的时候脚受了伤,我就在宫里给他安排了个闲职……” 元子攸紧盯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杨毅是谁?” “灵昭阁守门的侍卫。被你一剑刺穿了肩胛骨,伤口太大,感染化脓,昨天下午死了。元子攸,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点本事!” “一个侍卫而已。他不把我放在眼里,惹我生气,死不足惜!” “……元子攸,你才是一个很残忍的人。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没有!” “我刚刚就告诉你了。”尔朱荣叹了口气,眉宇间隐约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元钊的事就到此为止了。你要是喜欢小孩子我就去给你招些嫔妃来,自己生去,以后少给我……元子攸!你干什么?!” 这一声叫得堪称惨烈。门外的陈德重被吓了一跳,犹豫着要不要冲进去,手按上门板却又放了下来——将军有过吩咐,这浴室没他的允许谁都不得入内。 门的另一头,元子攸正不顾尔朱荣的怒喝,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池子里走。 刚跳进去的时候他还有些担心,怕水会突然变深,走了两步之后才发觉这池子是中间浅,四周下凹,最深的地方也应该不会超过胸部。至于水温,也是冷热适中,舒服得很。 “你,你快给我滚出去!”尔朱荣见状,气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这人平日里最爱干净,浴池也是用一次刷洗一次,容不得有半点污迹。然而眼前这人自说自话,连鞋都不脱就这么直接跳了进来。 紧盯着那一层层被水浸透浮上水面的衣物,他仿佛已经看见池水在慢慢泛黑,尘土和皮屑——没准还有油渣,正随着荡起的波纹争先恐后地朝自己涌过来。后退半步贴上身后的池壁,他默默地想:这澡算是白洗了。 这边元子攸丝毫没有注意到尔朱荣阴沉的脸色。慢悠悠地趟了过去,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两人先前的话题上:“到此为止?你一个杀人犯,凭什么叫我到此为止?” 水里的温度要比上面高很多,元子攸不一会儿就觉得燥热难耐,喉咙干得发疼。 “你目无朝纲,滥杀无辜,我要治你的罪!” 第13章 色令智昏 “好大的口气。治我的罪?你治得了吗?”尔朱荣绕了绕脖子,玩味地看着元子攸:“皇上到现在还不明白啊……你要是肯乖乖的听我的话,管好自己的脚跟嘴,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我原本也没想要元钊的命,要不是你夜闯灵昭阁,他现在还活蹦乱跳着呢。我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他,等过个几年没准还会封他个什么王做做。元子攸,是你害死了他,不是我!” “你说……是我害死了他?”元子攸愣了一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尔朱荣此刻没有心情再去和他纠缠,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双手往池沿上一撑就要上去。 元子攸眼前一晃,再回过神来就看见对方背对着自己,上半身前倾,一条腿搭上池沿。 尔朱荣的身体线条生的非常漂亮。匀称的肌肉薄薄地覆盖在精致的骨架上,结实而不壮硕,修长却不瘦削。此刻经过热水的浸泡,原本白皙的皮肤泛着淡红,在水雾之下显得格外光洁滑腻。 元子攸的目光顺着他的肩膀往下,一路溜过微微凸显的脊骨,在腰窝处稍作徘徊,最后停留在腰部下方。 ——男人的臀部由于上岸的姿势自然地向后翘起,露出了水面。元子攸见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闷笑,鬼使神差地抬手就往那隆起的肉丘上拍了一巴掌。 皮肉夹杂着水花相碰撞的声音在浴室中响起,清清脆脆的,还带着余音。 尔朱荣有些迷惑地停下动作,维持着那不上不下的姿势,仿佛在琢磨这响声是从哪传来的。 过了两三秒钟他才转过头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元子攸。 元子攸刚想开口说话就觉得眼睛一花,紧接着脖子一紧,被当胸揪了起来。 “元子攸!你不要太过分!”对方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憋出来的,显然是怒到了极点:“你找死吗?” 元子攸这时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惹他生气,可是……他搓了搓手心,方才皮肉相接的触感尚停留在指尖来不及散去,麻酥酥滑腻腻的,弹性十足。 哈,手感真不错! 尔朱荣见他这个时候竟然还在笑,怒气更上了一层,手上使劲,借着水的浮力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元子攸脚下一空,瞬间失去了着力点,惊叫着大力挣扎。 尔朱荣对他的叫喊置若罔闻,侧转身体双臂向外一送,打算就这么把他从池子里直接扔出去。谁料就在施力的那一霎那,元子攸突然伸出手来,死命勾住了他的脖子。尔朱荣收力不及,被带着向前一冲,两人一道扑倒在池边上。 元子攸后背着地,五脏几乎被震得错了位,却并不叫痛。喘了两声缓过气来,他目光呆滞地看向覆在自己上方的尔朱荣,抬手按上了对方的胸口。 一道暗红的伤疤从锁骨的位置一直延伸至右肋,粗长狰狞,在白皙的胸膛上显得尤其突兀——正是两天前被元子攸用马鞭招呼的结果。 不知道用了什么上等的创药,才不过短短两天的时间伤口就已经愈合结痂,不过经过热水长时间的浸泡已经发软泛白。元子攸缓缓屈起食指,对准血痂的位置使劲一按,指甲很轻易地就陷入了肉里,血从伤口渗了出来。 不知道这里今后会不会留下疤痕? 尔朱荣吃痛皱了皱眉头,撑起上半身想要避开元子攸的手,动作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身体不自然地僵硬了——身下有什么东西正硬邦邦的杵着自己的大腿根。 同身为男人,尔朱荣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突然亢奋起来,立时便膛目结舌地僵在了那里。倒是元子攸事不关己地躺在地上,还不时地挣动两下调整姿势。那玩意儿于是也跟着动作,狠狠蹭过尔朱荣的小腹滑到腰间。 尔朱荣瞬间就起了鸡皮疙瘩,赶紧一个侧滚翻站起身来,抬手捂上腰间被蹭到的部位——粘湿湿的也不知道是池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阴沉了一张脸,他抬腿绕过元子攸就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再忍忍,过两天我给你送几个女人过去!” 元子攸仍旧是仰面躺着,两条小腿还垂在池子里。颇为费力地扭过头去,他一眼看见对方身后被打的地方有个清晰的手掌印,“哧”的一声就笑了起来。 门开了又关上了,只听见尔朱荣怒气冲冲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备热水!送到我房里……你,去把他弄出来!别让他在这儿过夜了!”接着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骚乱过后一个小婢女推门走了进来。 女孩子一路低垂着头,像是有些害怕。走到元子攸身边刚唤了一声:“皇上……”,猛然又伸手捂住了嘴,生生将破口而出的惊叫按了回去。 男人舒展了身体躺着,衣袍向上掀起盖过了肚子,长裤则褪到膝弯处,紧贴着小腿半浸在水中。身下那东西直挺挺地立起来,两只手都捏不稳了。 小婢女哪里见过这等场面,面红耳赤地就要退出去。然而男人嘶哑着嗓子低吼道:“别走……过来!” 说这话时元子攸仍旧是紧锁着眉头,双目紧闭,喉结随着胸膛的起伏上下滚动,一下比一下狂乱。 受到召唤的小婢女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虽然胆怯但还是依言走到池边。 元子攸红着眼睛侧过头去,却是微微有些失望——不是先前给他带路的那个婢女。 咽了一口唾液,他决定暂且不计较这些,伸手就去抓那婢女的脚踝。谁想女孩子尖叫一声躲开了他的手。意识到自己违逆了皇帝,她随即惊恐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连连磕头:“皇上赎罪!皇上赎罪!” 元子攸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瞬间只觉得扫兴。冷笑一声回过头去,他不再搭理一旁的婢女,专心致志地跟自己的小兄弟较劲。三五下之后他低吼一声绷直了双腿,胯部猛然向上拱起,总算是出了精。 元子攸屏住呼吸回味了两三秒种,等快感的余韵完全过去之后才呼出一口气,软绵绵地蜷坐了起来。 褪下湿淋淋的长裤将喷洒在小腹大腿上的污迹尽数擦拭了,他又原地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开始宽衣解带地剥除紧贴到皮肤上的龙袍。 一旁的小婢女还跪趴在地上不敢起来,元子攸随手将脱下的湿衣服往边上一扔,抬脚点了点她的肩膀,道:“拿套干净衣服来。” 小婢女为难地抬起头来,看到男人赤裸的身体又慌忙移开目光:“回皇上,没,没有干净的衣服……只有将军……” “我叫你拿套干净衣服过来!你他妈的听不懂人话?”元子攸对女人哆哆嗦嗦惶恐迟钝的模样彻底失了耐心,抬腿就往她胸前蹬了一脚。 小婢女顿时被蹬得斜摔了出去,发髻都散开了,脸颊磕在坚硬的石砖地上渗了满嘴的血。元子攸还想过去再补上一脚,然而对方像是被蹬开了窍,手脚并用爬了起来,一瘸一拐的就往外跑,一会儿功夫给他捧了一叠白色的内衣回来。 擅自挪用将军的衣物算是个罪过,被发现了多半要受责罚。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比将军要可怕多了,再不顺他的意怕是要丢命! 第14章 大将军的烦恼 严朔简直不知道该说元子攸什么好。大清早穿着整齐地去早朝,回来就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主子你到底干嘛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还有这衣服是怎么回事?” “唉哟严朔,你最近怎么越来越唠叨了?”元子攸脱了鞋往床上一靠,抬手就要解床帘,“走开走开,让我睡一会儿!” “我唠叨?我这是担心你!” “我知道,我真没干什么,就是去将军府洗了个澡!” 严朔被隔在帘子外面,又不好扑进去再揪他出来,只能站在原地干瞪眼。 骗谁呢?去将军府洗澡? 元子攸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天凌晨。起来之后他托人传话又从尔朱荣那里要来了几匹马,挑了几个手脚机灵长相顺眼的仆从陪自己一同操练马术。 寝宫里的下人们因平日里看惯了元子攸阴沉暴躁的面孔,此时都有些受宠若惊,简直不知所措,觉得他太过于热情洋溢了。 然而片刻的木讷过后,大家都兴致勃勃地参与到了训练中去,没被挑中的仆从也都聚在一旁充当围观者,时不时地吼上一嗓子。 ——主子心情好,一切都好,只要把主子哄没了脾气,自己就好少受一份罪。 元子攸其实并不笨。非但不笨,某些方面还挺优质,比如手脚灵活,反应快。若是能有一颗勤奋上进的心,没准会成为一名武学高手。可惜的是他偏偏既不勤奋也不上进,相反还懒得很,学会了一套逃命的步法之后就再不肯用功。严朔有心要教他一门功夫,他却学得牛头不对马嘴,刀剑棍棒不分家,除了砍就是戳。出手倒挺快,又快又准,持久战不行,突袭足够了。 严朔深知自己这主子的秉性,所以在教授马术的时候格外严格,不达标不准休息。元子攸累得要虚脱,肚子里怨气冲天,几次想拿皇帝的身份压制他,然而摄于对方的威严不敢造次,最后还是选择跟以往一样乖乖听他的话。如此两三天下来技术竟大有长进,已经能随意自如地驾驭“杂毛”了。 “杂毛”是元子攸给自己那匹坐骑起的名字。这畜生近几天来由于性情温顺,表现良好,已经很得主人的宠爱。然而元子攸对其色泽不均的鬓毛耿耿于怀,时刻提醒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待遇。 严朔对元子攸的表现大加赞赏:“主子学得不错。明天找人要些弓箭来,我教你骑射。” “我不要跟你学,我上将军府去,叫尔朱荣亲自教我。他答应了的!” “我教他教不都是一码事么?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他动作比你漂亮!”元子攸边说边举起手来做了个瞄准的动作,眼前浮现出那天宴会上尔朱荣跟他比试时的场景。 “人家可是打过仗的!” 严朔木着一张脸不予反驳,心里却不以为然的很。 漂亮?漂亮有什么用?打仗又不看动作。 一旁的元子攸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伤了人家的自尊心。从肖想中回过神来,他笑呵呵地搂住了严朔的肩膀,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到他身上:“既然你说我学的可以了,那明天就休息一天!” 第二天元子攸果真给寝宫里的下人们都发了个假,算是庆祝自己学成出师。刘总管自作主张从宫外找了个戏班子来,就着后院的空地搭建了个临时戏台,专程给皇帝唱戏来了。 主仆两个其实一场正经戏都没看过,尤其是元子攸,连句台词儿都听不懂。不过既然大家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配合一下不懂装懂也未尝不可。整个寝宫于是在其主人的带领下自得其乐,竟是难得的一派祥和。 而与此同时,位于洛阳城另一头的秀容军营却呈现出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自六镇叛乱开始以来,边境周围大大小小的起义不断,近日来更是有加剧的趋势。刚占领皇城不久的秀荣军不敢怠慢,全军上下一片肃然,已做好了迎战的打算。 主将营里,尔朱兆,元天穆等人正相对坐了讨论边地局势。尔朱荣则远远地坐在营帐后方的毛皮垫子上,单手托着下巴默不作声,看似是对部下的发言若有所思,实则是在想心事。 尔朱荣很少有心事,但一旦有起来就想个没完。比如现在,侦察归来的小兵正在汇报敌情,说是西边万俟起义军的首领前些日子自命为帝,他心思一歪立刻想到了自己宫里的那位。 自从上回元子攸来府上闹了一场之后,他现在只要一想起这人就头疼。 能让朱朱荣头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他向来不愿意把麻烦留到第二天,能处理就即时处理了。然而元子攸却不是那么好处理的。尔朱荣暗自总结了一番,并不觉得元子攸有什么特别违逆自己的地方,充其量只是不太听话而已。 不听话没有关系,可以慢慢教,然而对方又似乎永远没有学好的可能。 “一个傻子,能怎么听话?”末了尔朱荣苦笑着摇了摇头。面对这位自己一手扶持的君主,他第一次尝到了无力的感觉。 “大哥?”部下们讨论完毕,都回过头来等着将军拿主意。尔朱兆见他不声不响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忍不住疑惑地地喊了一声。 “嗯?”尔朱荣闻声抬起眼帘,心不在焉地扬了扬下巴,“你讲……” 他倒是有心想跟尔朱兆吐吐苦水,但是又觉得自己这点破事不值得拿到台面上来讲,一个人应付着就行,犯不着让二弟跟着一起闹心。 “是时候送些女人过去了,后宫一直空着也不像话。给他找点事情做做,免得又上我这儿来发情!就是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喜欢女人么?” “……葛荣那边高都督已经派人盯着了,一有异动随时准备出战。不过依我看还是先发制人的好。打他个措手不及,一举歼灭!”说话之乃人是上党王元天穆。 “先发制人?用不着,等他们先动了再说……”尔朱荣头也不抬地摆摆手予以否决。他知道此人一向性急,最受不了的就是静观其变。 “不喜欢女人,那就是好那一口了?看他那架势还真有点像……” 说起来尔朱荣也不是没找过小倌。想当时他还身在晋阳,军里的几个弟兄闲来无事说要尝尝鲜,他抵不住鼓动,也跟着召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男孩子。 这小倌跟普通人还真有些不一样。身材偏于娇小,脸蛋过于秀气,走起路来虽是款款细步,腰却扭得厉害。眼神则躲躲闪闪的就是不肯直视了你,也不知是害羞呢还是害怕。 尔朱荣自认为长相并不凶恶,至少比那两名部下要和蔼体贴得多,所以对那男孩自始至终弱不禁风,战战兢兢的模样十分的不满,觉得对方枉费了自己的一腔柔情。没滋没味地地干了一场之后,他没觉出什么新鲜,反倒腻歪得很,心想今后就是闲死也不干这档子事了。 正琢磨着,帐帘猛地一掀,传信的小兵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说是高都督有急事要报。 “高欢?叫他进来说话。”尔朱荣脸色一变,知道这是有大事了,否则高欢不会亲自来见他。 爬起身来抖了抖僵直的双腿,他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叹了口气。 “那就给他送几个小倌过去……女人小倌一起送!” 然而最后尔朱荣还是没能送人过去,无论是女人还是小倌。这事被无限制地耽搁了下来。因为河北百万之师的葛荣军突然举兵,往洛阳攻过来了。 第15章 邺城之战 葛荣原是怀朔镇镇将,六镇起义失败后便投靠了鲜于修礼。不久鲜于修礼死于内讧,葛荣趁机自立门户,领导余下的部众继续起义。秀荣人占领洛阳之后朝政颓废,边境动荡,给了起义军扩充地盘的好时机,蝗虫一般的葛荣军迅速蔓延,势不可挡,已然成为了北魏王朝最大的威胁。朝廷数次派遣军队前去围剿,皆以失败告终,章武王元融、广阳王元渊等数位大将战死沙场。 眼下葛荣如此迫切地要攻下洛阳,多半是因为缺粮的问题。士兵为了活命而战,可想而知其势头肯定不比一般。尔朱荣不敢怠慢,接到急报的当天下午就上奏朝廷,请求北伐。 “北伐?”元子攸收到奏表大吃一惊:“怎么就打起仗了?” 自出生起元子悠就过着远离朝廷的生活,起义打不到封地,动乱更与他无关。如今战争就要在眼皮底下发生了,心中难免感到不安,不安的同时却又隐约有些激动,仿佛将要经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恨不得跟着一同上战场去。 此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打消了——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玩着玩着命就没了。 元子攸很爱惜自己的性命,所以不愿去冒险,非但不愿自己去冒险,还不愿尔朱荣去冒险。但是他又没有理由驳回对方的请战书——柱国大将军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打仗的么? 秀容大军拟在第二天清晨出发,先前往晋阳与留驻故地的余部回合,再从那里起兵北上,讨伐葛荣。 是夜元子攸没有回寝宫,而是跟着大大小小一群武将去了军营。 尔朱荣因为急着要回去部署军备战务,所以没工夫管旁的事,直到了营帐前才发现一路尾随而来的元子攸。 营里的士兵大都还没见多皇帝。尔朱荣怕引起不必要的骚动,时刻把元子攸带在身边,不让他胡乱走动,也没向部下宣示他的身份。 仗虽还没有打起来,全军上下已是杀气腾腾,整装待发。这气氛对于初入军营的元子攸来说有些过于肃杀,沉闷了。向前一步贴近了尔朱荣,他没话找话道:“我,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给你们鼓鼓气。” “鼓鼓气?给谁鼓气,你还是我?” 元子攸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也没有因为对方的嘲讽而动气。沉默了片刻他又接着说道:“打完了就快回来吧!” “陛下若是不放心,何不跟臣一起上战场?” 这话说得严肃,元子攸瞬间当了真。抬起头撞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神,半晌才反应过来尔朱荣这是在说笑呢。 男人很少有开玩笑的时候,除非是遇到了什么了不起的舒心事。元子攸心想:“打个仗就这么开心么?” 尔朱荣随即又收起笑容,正色道:“安心做你的皇帝吧,打仗的事不要你管。” ——管了也没用。 两人在营帐前停下脚步,尔朱荣回头看了元子攸一眼:“我要去换装了,你呆在这儿别动,累了就赶紧跟回宫。二弟!”说完朝元子攸身后点了点头,转身一弯腰进了帐子。 元子攸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两人身后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个尔朱兆。 他并不打算叫尔朱兆护送自己回宫,对方已是戎装上身,想必一颗心都系在了军队上。再说他也不愿这么快就回去,于是就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不动。 “陛下担心大哥……”尔朱兆缓缓踱步向前,越过元子攸停下了脚步,停顿了一会儿又兀自开了口:“大哥十七岁就带兵打仗,从来没有失败过。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 说到这里他侧过头来迎上元子攸的目光,语气忽然变得异常柔和,似乎是在宽慰,又似乎不是:“大哥他,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啊!” 元子攸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第一次遇见尔朱荣的场景。彼时男人骑着高头大马,在百官簇拥之下睥睨众生地朝自己走来,一身凛冽不可抑制的王者之气几乎令人窒息,同时也引诱着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 想来也是。这个男人只要一上了马,对待自己就像是变了个人。宴会上是,刚才也是。说起话来不再是阴冷冷的,脸上也难得的有了亲切之意。 “时候不早了,臣送陛下回宫。”尔朱兆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肖想。再有两个多时辰大军就该启程了,皇帝留在这里多有不便。 “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记得回宫的路。”元子攸没法将尔朱兆跟元天穆高欢等人归于一类。他举手投足间丝毫没有寻常武人的粗俗气,又与尔朱荣的傲气凌人不同,永远都是温和而平静的,相貌是,声音也是,就像大哥哥一样。 “不碍事。臣先送陛下回宫,很快就能回来。”尔朱兆笑了笑,将马牵到元子攸跟前。 这温和来得斩钉截铁,简直不容拒绝。元子攸别无他法,只得翻身上马,随尔朱兆出了军营。 秀容军此番出征虽说是严正以待,其实真正调动出战的都是骑兵营的人,算上还在晋阳的那些也只不过七千。这么看来确实有些匪夷所思,因为对方是有二十万之众的葛荣军。 然而尔朱荣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葛荣这支军队看似所向披靡,不好对付,实际都是由零散的叛党组成的,鱼龙混杂,组织懒散。换句话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尔朱荣看准了这帮武夫有勇无谋,又没有足够的马匹武装,深信自己要对付的顶多是支大型步兵。而骑兵不仅灵活,而且气势大,随时可以实施包围和偷袭,用来切割松散简陋的步兵再合适不过。除此之外,秀容这方还有一个特别的“法宝”。 大队人马尚未出发之时,尔朱荣就先派高欢前往敌方军营。 高欢在跟随尔朱荣之前曾在葛荣手下做过事,与葛荣的许多部下也都有过往来。尔朱荣希望他此次前去能够策反几个敌军将领,好获取情报。 这对高欢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他原先在起义军中就是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性格,一来一去不但带回了葛荣军的大致部署,还把七八个王爷给拉拢了。王爷虽是空头王爷,权利倒也是有的,手下管着一万多名兵卒。 高欢刚回营不久,前方就传来起义军攻打邺城的消息。相州刺史李神俊是个聪明的,知道城墙够结实,索性大门一闭不予理睬,耐着性子等待增援。 这边尔朱荣也不含糊,当即下令出兵,往邺城进发。 与此同时,深居宫中的庄帝元子攸也没闲着。他正默默进行着自己的事业,只是这事业与战事无关。 城阳王元徽前些日子提出建议说是要成立一个临时审议院,专管民间的案子。元子攸对此倒是十分的的赞同。 想来自己登基也有好几个月了,朝庭该怎么乱还是怎么乱,一点起色都没有。尔朱荣把人杀光之后就撒手不管了,留下个烂摊子任手下胡作非为,就像严朔所说的那样,只管打仗不管事。上面都乱成这样下面就更不用说了,再这样下去,不等逆党来篡权谋害,老百姓就先把自己给活活骂死了! 临时审议院这主意不错。元子攸心想别的我不会干,理理案子平反几个冤罪还不简单?当下就决定趁尔朱荣不在赶快把官员人选给定了,免得他回来了管这管那指手画脚。 眼下宫里是清净得很。尔朱荣一走,那些个整天在朝堂上晃来晃去耀武扬威的亲信也跟着走了,再没人敢说三道四,惹皇帝不高兴。这么看来,打仗倒也不是件坏事。 元子攸希望天天有仗可打,但又不愿意尔朱荣离开太久,更担心他会打着打着丢了性命。 “这仗要真打起来,当将军的也得冲锋陷阵么?”他如是问严朔。 “当头儿的亲自带兵,增长士气。” “哦……那依你看,我们赢得了吗?” “主子你瞎担心个什么劲,尔朱荣是干什么起家的,会对付不了区区一支起义军?顶多折点兵将罢了……如此岂不是正好?尔朱家势力太大对我们没有好处。” 元子攸并不清楚起义军有多厉害,不过既然严朔这么说他也就放了心,一门心思开始研究临时审议院的事,先命元徽替他物色点官员人选来。 谁想名单还没拟好,前方就传来了秀容军大获全胜的消息。 葛荣早就听说过尔朱荣的大名,一直对这“柱国大将军”心存惧怕,这回听说他只带了七千骑兵,震惊之余简直笑得合不拢嘴。七千对二十万,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对弈。 葛荣自认为胜券在握,同时对尔朱荣赤裸裸的蔑视恨得咬牙切齿,打出“生擒尔朱荣”的口号,时不时派人喊上一喊以示挑衅。 元天穆听闻此言气得暴跳如雷,誓要将葛荣大卸八块。倒是尔朱荣沉得住气,先是将部分骑兵埋伏到邺城城外的山谷里,接着又派了几拨小兵在山谷周围扬尘鼓噪,最后才下令先锋队从正面发起进攻。 葛荣已在邺城以北布下长阵,正准备从两面将秀荣军包围起来,看到远处漫天扬起的滚滚尘烟就纳了闷。再一听周围震耳欲聋的擂鼓呐喊声,更是对情报产生了怀疑——来的真只是七千骑兵么? 不等他反应过来,尔朱荣率领的精锐部队突然从后面包抄,直捣敌阵中心。 正如先前所料,看似庞大葛荣军实际是支步兵。后方一乱,阵形瞬间瓦解,组织松散的起义军在前后夹击之下被打得抱头鼠窜,哭爹叫娘,葛荣本人也在阵前被尔朱荣手下的督将生擒了。 第16章 我服侍你 邺城一战,尔朱荣以少胜多,实在打得漂亮。留在洛阳的秀容官兵等不及开始大张旗鼓地安排仪仗迎接将军回城,朝上的官员也都振奋起来前去围观。 元子攸很想看看尔朱荣凯旋的样子,想必十分的光彩迷人,但他不愿意放低了身段去讨好整个秀荣军。再说大军进城,那场面定是十分的混乱,元子攸受不了喧哗。 按计划尔朱荣的军队将在中午之前回城,元子攸无动于衷地在寝宫里窝了一上午。过了巳时他终于奈不住性子,叫严朔去城门口看看。严朔不愿意,转身找了个小厮替他去。 过了近两个时辰小随从才气喘吁吁地赶回来。 元子攸漫不经心地问:“都看到什么了?” 小厮神采飞扬,由于激动过度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回皇上,去了多少回来还是多少,损失忽略不计。将军来得要比先锋队晚些,骑着马,老远就可以看见,可威风了!押送葛荣的囚车有这么大……” “葛荣没死?” “那当然!是活捉的,活捉才厉害!” 小随从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将军还问起皇上您呢!” 元子攸“嗯”了一声抬起头来:“他说什么了?” “回皇上,隔太远了,没听清。” 尔朱荣其实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没别的什么想法。临行前元子攸似乎对打仗表现出了极大兴趣,原本还以为他会出现在迎接的仪仗中呢。不出现也好,自己已经几天没有痛快休息过了,眼下是身心俱疲,口干舌燥,实在没有余力应付精气十足的元子攸。 “尔朱荣现在哪里?回营地了?” “回皇上,将军像是往府里去了,营里有元大人在呢。”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傍晚,天色微暗。元子攸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等待晚膳,想先小憩片刻,却翻来覆去越发不得安宁。 照理说大军凯旋第一个就要向皇帝报喜,既然自己没去城门口迎接,主将更应该主动前来拜见。可这已经过去一下午了,将军府一点动静也没有。尔朱荣不现身,传话的家丁也不来一个。 “不会是受伤了吧?” 如此又挨了一个多时辰,天完全黑了下来。元子攸终于忍无可忍,自行前往将军府。 照理说尔朱荣杀害他的亲人,限制他的自由,丝毫不把他这君主放在眼里,自己是有理由恨他的。然而不知怎么的就是恨不长久,一边恨一边还总想着他。 元子攸漠然无谓地活了二十年,从不知情爱为何物,却就此认定了自己离不开尔朱荣。离不开怎么办?那就示好吧!谁叫人家不在乎你呢?示个好,能亲近一点算一点。 守门的侍卫见皇帝驾临,一如既往地没有阻拦。元子攸认了一下地形,轻车熟路地径直朝主楼走去。推门一看,前厅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继续往里走绕过一个小院,元子攸在院子右侧的回廊口撞见了陈德重,身后的房门前还站着两名婢女。 既然是尔朱荣身边的人,有他在地方必然能见到尔朱荣。元子攸心下狂喜,脚下步子却不停,一边亲亲热热地喊着:“陈伯伯您好啊”一边越过他拐入回廊中。 陈德重被他一声“伯伯”喊得头脑发昏,不知该做如何反应。稍一迟疑,元子攸已经抬起手来要推那房门了。 疾步上止住他的动作,陈德重这回是真急了,揪住元子攸的袖管就往后拖,一边压低声音道:“皇上您先等会儿吧……将军没空,不方便……真不行!” “怎么没空,仗不是已经打完了么?朕来慰问慰问自己的臣子,你干什么拦我!”元子攸不慌不忙地挣脱开去,笑眯眯的也不生气。这老头儿生得慈眉善目,着急起来有趣得很,他喜欢。 陈德重都快急死了,恨不得把元子攸打晕,可对方是皇帝不敢贸然动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把手按上门板。 正要施力门却自己弹开了——的确是弹开的,门框砸到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力道之大差点没把元子攸撞摔出去。 “你来干什么?” 尔朱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声音冷得能冻死人。 元子攸站稳了身子抬起头来,见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亵裤,裸露出来的肌肤上覆着薄薄的汗珠,鬓角也不断有汗水滴落,顺着散落的发丝划过肩膀和胸膛。 “你来干什么?”尔朱荣强压着怒火又重复了一遍。 元子攸感觉到对方的嗓音沙哑异常,说话带着喘息,眼睛也不自然地泛着红色。他心下生疑,偏过头朝尔朱荣身后望去,这才注意到屋里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 “你……”元子攸心里蓦地窜起一股无名之火,直烧得他目眦欲裂,连声音都变了调:“你竟在干这事!” 尔朱荣正在云雨之中,眼看着就要渐入佳境,关键时刻却被生生打断,气的脸都黑了。眼下他只想快些把元子攸轰出去,所以忍着没有动粗。 然而元子攸却不依不饶。他先前想尔朱荣想得厉害,以至于现在悲愤也到达了顶峰,很有一种被狠狠欺骗的感觉。 妄我担惊受怕地等了你一下午,你倒好,什么事都没有,还在这里快活得紧! “道貌岸然的柱国大将军……刚下战场就迫不及待地做这种事,银乱!” “你说什么?!”尔朱荣气得似是要呕血一般,“你再说一遍!” 行军途中时间紧凑又没有女人,欲望十天半月都得不到发泄,是个年轻男人都受不了。眼下好不容易战罢回城,养足了精神快活快活再正常不过。什么“银乱”,“道貌岸然”,真是惊天的污蔑! 元子攸对男人的暴怒视若无睹,转身冲到床前,抓住床上之人的头发就往外拖。 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扯过锦被掩住身体,另一只手死死扣住床栏,尖叫着求饶。元子攸见还敢她反抗,索性拧着她的头就往床柱上撞。 尔朱荣看在眼里,忍无可忍,劈手将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分了开来, 用胳膊制住元子攸,他有些疲惫地朝滑坐到地上的女人使了个眼色。后者胡乱披上衣物捂着头哆哆嗦嗦地离开了。 “你也退下吧。” 门外的陈德重闻言稍作犹豫,最后还是领着女婢出去了。 元子攸挣脱尔朱荣的钳制,侧身靠在墙上,冷笑道:“我要杀了她……为什么不让我杀她?你喜欢她么?” “元子攸,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我是皇帝,想管什么就管什么。你既是我的臣子,就只能侍奉我一个人。我不喜欢你跟女人厮混,你也别想娶姬妾进门!” “别说胡话……陛下,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尔朱荣不得已拿出哄人的语气。 元子攸没有回答,聚精会神地凝望了他。房间里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尔朱荣的表情,只感觉对方嘴角微微弯起,算是一个笑容。 下一秒,他突然合身扑到尔朱荣胸前,双臂死死环抱了他,嘴唇则结结实实地印上他的下巴——刚好对上下巴的高度。 他只是想亲一下,亲哪儿都行。 这亲昵来得毫无预兆,尔朱荣躲闪不及被抱得晕头转向,直到手臂被勒得发疼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推开了他。 下巴上湿漉漉的想是沾上了元子攸的唾液,但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这个,暗骂一声转过身去,拾起床上的衣服就往身上披:“陛下是累得糊涂了。臣送陛下回……” 话没说完元子攸又贴了上来——与其说是贴还不如说是撞,借着身体的份量把他扑倒在床上。紧接着又将口鼻深埋入他的肩窝,颤抖着吐出气来像是要呜咽。 “元子攸你给我起来!”手臂被圈在腰侧一时抽不出来,尔朱荣只好僵持着不动,任他厮磨。过了一会儿见对方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试探着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身后有一件硬物顶上自己的腰。 说起来元子攸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发情了,但是这次情况不同。 尔朱荣午时卸甲回府,本来是疲惫至极的。然而睡了一觉喝了点酒兴致突然高涨起来。方才与那歌姬云雨之时已然快要进入佳境,尽管被半路打断,但挑起的欲望没这么容易消退。此时元子攸这么热烘烘缠绵绵地一贴,上下再这么一撩拨,他嗓子一紧身上又燥热了起来。 抬了抬下巴避开碎发,他扭头望向靠在自己颈侧的头颅,心想:“他这是真有病呢,还是对我动了心思?” 元子攸感受到尔朱荣的注视,缓缓抬起头来,一张脸颜色潮红,目光散乱得近乎狰狞。 尔朱荣由于身份的关系,始终没有关注过元子攸的长相。如今近距离这么一看,猛然间发现对方其实长得堪称俊秀。瓜子脸、浓睫毛,一双桃花眼眼角带着水汽,要不是现在目光狰狞,还能更添几分风情。 “……你不是要我服侍你么?”良久,他听见自己沙哑而迟缓地地开了口,“放开我,我服侍你。” 第17章 木已成舟 元子攸仰面躺在床上,手里还不肯老实,总想要缠着身上之人摸上一摸,掐上一掐。尔朱荣费了好大的劲才按压住他,将那缠绕在手臂上的衣物尽数剥除了。 他自己也已是赤条条不着寸缕的状态,单手撑在枕侧将元子攸罩到身下,另一只手按捏着对方的肩膀,缓慢拂过胸膛,然后沿着腰线一路向下:“说我道貌岸然……到底是谁道貌岸然?嗯?” 元子攸闭着眼睛喘气,不作回答,过了一会儿却又睁开眼睛笑了起来,探手就往尔朱荣身下摸了一把。 尔朱荣本来就是个蠢蠢欲动的状态,受了刺激浑身一机灵,下面立马就半软半硬地抬起了头。暗骂一声,他拉拉扯扯地褪去了元子攸的亵裤,满怀恶意地拌起他的一条大腿。 尔朱荣在战场上手段狠毒,床上的品行却优良端正得很,从来没有什么奇怪的嗜好,即便是满怀恶意,也顶多是下手重些。而元子攸铁了心要与他亲近,此刻就舒展了四肢由他搓揉,毫不反抗,时间久了竟也察觉出了丝丝快感。 尔朱荣前进地十分缓慢,动作也并不粗暴,所以钝痛就只是钝痛,总不至于撕裂了他。元子攸缓过一口气,抬手搭上男人的肩膀,揉捏两下之后又沿着脖颈绕到脑后,手指缠上胡乱系起的束发带。 尔朱荣只觉得脑后一松,发带被抽了开去。长而直的黑发垂落下来,重重地盖了元子攸一头一脸。 眯起眼睛拂开散落在眼旁的头发,元子攸伸直了手臂捧住他的脸颊。 浓密的黑发就像是帘子一般将两人的头脸与外界隔绝开来,尔朱荣的表情在若有若无的光线下变得模糊不清。元子攸只依稀觉得他满脸痛苦,眉头蹙起,双唇微张,是在无声地喘气。 “这样很好,好极了……现在我的眼睛里只有你,你除了我也看不到其他。” 元子攸想着想着就笑了。近乎崇拜地摩挲了手掌下的皮肤,他屈起手臂转而又搂住了尔朱荣的后背,猛然发力将他整个上半身向下拉扯。 男人顺着他的力道弯下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元子攸试着又收了收手臂,见实在是不能压得再低了,就自己蜷起身子去凑近尔朱荣的身体,先是拿鼻尖蹭了蹭锁骨下的皮肤,然后一口咬上了他的胸膛。 原先在长乐王府与侍妾亲热时他就时常这么干,侍妾们也喜欢他这个举动,非但不害怕还主动将自己的胸脯送上前来。尔朱荣的身子没有女人的酥软和芬芳,但足够细腻光滑,白皙的皮肤充满弹性,在情动之下泛起了红晕。元子攸先是顺着一边微微隆起的肌肉啃咬,沿路留下濡湿的长痕,然后又一口叼住了胸膛一侧那颗谈褐色的小珠。 尔朱荣身体一颤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呻吟,身下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没有哪个女人敢与他如此亲密,所以他从不知道这样也能体会到快感。元子攸的嘴里仿佛是藏着电流,伶伶俐俐地从心口一路窜至尾椎,酥麻的感觉强烈得叫人心悸。 元子攸感受到身上之人的情动,还想依法炮制另外一边。然而尔朱荣不愿意了,腾出手来卡住他的下颚就往外推。元子攸的爱抚热烈中带着神经质,几乎有些膜拜的意思,叫人不忍拒绝。然而若是要被牵着鼻子走,他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男人的动作简单利索,没有多余的把戏,也不知道是不会取悦人呢,还是根本就不想取悦。从头到尾元子攸其实并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快感,仅仅是靠着对方的声音和有限的肌肤相亲求得些许慰藉。然而身后的尔朱荣却是愈战愈勇,浑身肌肉紧绷,连呼吸都带着颤音,显然已被深深卷入了云里雾里。 快意退得总比来得要快。事毕尔朱荣在渐渐冷却的空气中清醒过来,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从元子攸身上退下,他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一时冲动。 这一场情事来得有点莫名其妙,简直像是在做梦。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元子攸赤身裸体地躺在他的床上,身下还沾着他的东西——他把皇帝给睡了。 半晌,尔朱荣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走到房门口,打算先叫人送些热水来清洗一洗身子。 “错不在我。他自己送上门来……他逼我……” 热水很快送了进来。尔朱荣看了眼死尸一般的元子攸,还是决定先把自己处理舒服了再说。半身没入水中找到个舒服的姿势靠了,他清清嗓子道:“你要是不嫌弃今晚就睡在这里……想回去的话我派人送你。” 元子攸像是没听到他的话,面向床里伏趴着一动不动。神志还清醒得很,只是四肢没有力气——动不了,也不想动。 和男人欢好了一场,他心里其实并不觉得羞耻。尔朱荣年轻俊美,浑身散发着光芒,他中意他,愿意与他亲近。但亲近与亲密还是不同的。他舍了身份投怀送抱地去亲近他,可就是没法同他亲密。 元子攸在床上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天塌下来了他还能照样玩,就没有不尽兴的时候。然而方才尔朱荣果断的抽身离去却使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失落的感觉。没有温存和厮磨,后背一但失去了压迫就显得空虚而阴冷,瞬间僵硬了他的四肢使他动弹不得。 尔朱荣洗净了身子湿淋淋地从桶里跨了出来,一边擦拭一边道:“不想回去就快点起来。洗了澡再睡……”过了一会儿见元子攸还是无动于衷,他亲自绞干了毛巾走上前去。 元子攸身上并没有多少污迹,只在臀间和大腿根沾上了一些,是为刚经历了情事的证据。 尔朱荣从来没有伺候过人,但擦擦身子之类的小活还是会的。侧身往床沿上坐了,他先是轻轻柔柔地将那污迹尽数擦净,然后颇不放心地分开了元子攸的腿。 初经人事的地方刚承受了一场不小的开拓,虽然没有受伤出血但可怜兮兮地肿了起来。尔朱荣拿毛巾裹住手指往那处戳了一下,皱眉道:“痛不痛?” 元子攸闻言抽搐了一下,屈起手肘慢条斯理地挣扎起来。 尔朱荣只当他是有话对自己说,见他动得艰难就伸出手去扶了一把。谁知元子攸翻过身来一言不发,单是紧盯着自己喘气,一双眼睛红地像是要哭出来,眉头却凶狠狠地纠结在一起。 尔朱荣向来受不了他这阴阳怪气的样子,此时见他没有要说话的迹象就不耐烦起来,刚刚滋生的怜惜之情也散了个一干二净。收了毛巾直起腰来,他冷声道:“别跟我耍性子,我从来没有逼迫过你。你要是觉得委屈……” 话没说完元子攸突然伸手抓了他的衣襟往下扯,头一抬就吻上了他的嘴唇。 尔朱荣猝不及防被他亲了个正着,嘴角差点磕出血来,下巴也被撞得生疼。手忙脚乱地将元子攸推开摁回到枕头上,他避瘟神似的跳了起来退到床尾:“你……你真是浪得可恨!” 元子攸也不生气,抬起手对尔朱荣做了个“过来”的手势,同时嘴唇撅起发出一记响亮的“啾”声。 “我没兴致!”尔朱荣觉得他这举动像极了放浪形骸的贵族子弟,心里鄙夷至极。绕开元子攸爬到床的里侧,他自顾自卷了被子躺下了:“你凉快一会儿吧,凉快了就不会想干那事了。” 第18章 尔朱家的丑闻 第二天,洛阳城内热闹无比,成千上万的官员百姓涌到菜市场口去观看葛荣的死刑。尔朱荣亲自带领押送囚车的队伍,一路上重兵拥护,一呼百应,好不威风。 第一次为魏廷出战就大获全胜,柱国大将军的名声传遍了洛阳城。老百姓都把他当做了守护神看待,庄帝更是就功论赏,加封他为大丞相,都督河北畿外诸军事。 诏书即下,庄帝本人却并未出现在行刑现场。在这全城上下欢愉喜庆的日子里,元子攸正萎靡不振地躺在寝宫中养病。 病不重,低烧加咳嗽,但养起来也颇费功夫。元子攸心里清楚这病的由来,所以并不着急——第一次经历那事,没好好休息还吹了一夜冷风,任谁都承受不住。 寝宫里的下人们却不知道内情,活活吓出了一身冷汗。皇帝一夜未归,消息全无,第二天早上却神志不清地被人塞在轿子里抬了回来,这还了得! 严朔褪去元子攸的衣衫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通,他怀疑主子这是在尔朱荣那儿遭了虐待。 元子攸察觉到严朔的疑虑,却对昨夜之事只字不提,口齿不清地只是道:“没被子……他不给我被子盖……” 多亏了尔朱荣,元子攸全身上下连个淤青都没有,更别说吻痕了。研究了半天没查出什么端倪,严朔也就作了罢,开始端茶送水地一心伺候主子养病。 元子攸过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日子,简直要腻上了这种生活。期间尔朱荣来探望过一次,时间不长,来去也就十多分钟。元子攸耷拉着眼皮对他爱理不理,摆足了皇帝架子。尔朱荣以为他还在为那天晚上的事跟他耍性子,于是好脾气地一笑了之。 新任大丞相公务缠身,繁忙得很,没有闲工夫去揣测旁人的喜怒哀乐。 邺城一战中受降的士兵人数众多。尔朱荣担心人心向背发生变乱,就将他们分押处置,与原先魏朝的禁卫军编在一处,既解散了兵力又充实了自家部队。 孤立无援前来投靠的乱军当中,有个叫宇文泰的小头目引起了尔朱荣的注意。此人是鲜卑人,出身于武川,跟尔朱荣的手下大将贺拔岳很有些交情。爱将出言求情,尔朱荣不能不听,既然是个人才,就顺水推舟将他归入贺拔岳氅下。 至于在战争中立了功的官兵将领,尔朱荣也都因功论赏,分别加封了官位和赏赐。 “高欢这次算是立了个大功,若不是他,我们未必能这么快得胜。晋州这地方不错,他若是愿意就过去当个刺史……其实他是有意要为我做事,但我不放心把他留在洛阳。” 晋州是个好地方不错,但离都城实在太过遥远,对于一个刚立了战功的将领来说显然是一种疏远和亏待。尔朱兆不明白尔朱荣为何对高欢如此警惕,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高都督足智多谋,带军有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臣弟看在眼里,心服口服……” 尔朱荣摆摆手道:“我不只是为了你。高欢瞒着我收编了葛荣的余部,已经把冀州、定州当成了他的据点。看在他刚立了功的份上我不做计较,但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早晚得出事。他这人野心太大,我不得不防。” 尔朱兆沉默了一会儿,皱眉道:“大哥,依我看,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晋州远在河北,高都督这一去,洛阳城里的事的确再没法插手,可晋州的情况我们同样没法管辖,万一失了控制,岂不是适得其反?”  “这事我自有分寸。”尔朱荣低笑一声止住了这个话题。对高欢,他是既戒备又爱惜,很有些英雄识英雄的意思。既然对方目前尚无异心,他就没有必要急着下手,损失一名得力干将。 “对了,还有件事……”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尔朱荣将目光移向地面,欲言又止地开了口:“我想让英娥进宫,嫁给元子攸。” 尔朱兆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短暂的惊愕过后却又恢复了平静,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尔朱荣知道他心中难过,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半晌,他轻叹一声倾过身去,满怀歉意地按了按尔朱兆的肩膀,柔声道:“二弟,不要恨我。” “怎么会呢?”尔朱兆喃喃地转过头来,语气里带着自责,脸上却已是风淡云轻,满眼笑意:“闹出那种事情,本来就是我的错……只是委屈英娥了,她早该有个归宿。” “我不会让她受委屈。”尔朱荣宣誓一般站起身来,低头面向了尔朱兆:“英娥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元子攸若是敢亏待,我绝不会轻饶。从今以后,皇帝不会再娶别的妃子,后宫的女人只能有一个,那就是皇后!” 尔朱荣在出征前曾许诺说要元子攸一个惊喜,他果然没有食言。 美中不足的是该惊喜惊有余而喜不足,非但没能引起元子攸的感激,还把他气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进宫这么长时间,他还从没听说过皇帝结婚得由臣子安排。虽说尔朱英娥在秀容川是出了名的美人,但连个面都不让见就订下婚事也太过草率,简直像是在逼婚! 元子攸从一开始就对这婚事心存不满,连带着素未谋面的新娘也怨恨起来。抗议了半天见无人理睬,他越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扬言说谁敢过门就要她好看。 尔朱荣听闻此言勃然大怒,派人软禁了元子攸,直到婚宴当天才将他放了出来。 婚礼的排场和仪式并不大,受邀餐宴的只有尔朱荣的家臣和少数元家的皇亲国戚。大殿里星星点点地挂起了红绸跟蜡烛,一小队胡人乐手在宴前弹唱起舞——其乐融融就像是一场小型家宴。 尔朱兆知道大哥这么做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感受,十分感激,但仍是受不了这喜庆的场面,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退席了。 尔朱荣远远看到尔朱兆离去的背影,有些放心不下,想找个人送他回府,一转头却看到了无精打采趴在上座的新郎。 元子攸因为婚礼的事刚跟尔朱荣闹了一场,到现在还没缓过气来。左摇右摆的胡人歌舞他不感兴趣,王公大臣们的热议他更插不上嘴,于是只好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拣点心吃。 尔朱荣看在眼里,眉头就皱了起来,觉得元子攸这是故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来跟自己作对。 这倒是冤枉了元子攸。宴会上喜庆的气氛和鲜艳的婚服已经让他的心情平复了不少,虽然仍是耿耿于怀地赌着气,但至少不再寻死觅活地诅咒新娘。感受到从尔朱荣那里投来的视线,他放下手里的点心匣子抬头回望了他。 元子攸其实是很怕孤单的,尤其是在这种人声鼎沸的场合。此时他由衷地希望能有谁来陪他喝喝酒或是说会儿话。 正在这时一溜胡人官员端着酒盏从殿门口挤上前来向新任国舅道喜。尔朱荣站起身来笑脸相迎,很快将元子攸抛之脑后。 这婚宴说是为皇帝办的,其实真正的主人公是尔朱荣。自从河阴事变之后,尔朱家的势力可以说是一手遮天,在朝廷上呼风唤雨,除了血统之外什么都有了。如今尔朱英娥入宫为后,尔朱荣当上国舅爷,尔朱家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皇亲国戚,地位更不能被撼动分毫。这怎能不叫人欢呼雀跃,把酒道贺! 正谈笑间,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嗤笑:“哼……跟亲兄弟乱伦的女人,还有脸入宫为后!”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尔朱荣的耳朵。 面不改色地放下酒杯,他循着声音一路望去,在重重人墙之后看到了说话之人。 ——临淮王元昌之子,元彧。 尔朱荣认识的元姓贵族不多,元彧却是其中一个。此人年纪轻轻,曾参与镇压六镇之乱,可惜没什么本事,刚一开仗就被起义军轰回了城。河阴事变之后他怕受到牵连,弃家投奔南梁,前一阵子又以母老为由请还,回洛阳讨了个闲职当当。 尔朱荣对他上心的原因倒不是这个。出国避难事后又回来俯首称臣的贵族子弟多了去了,不差这么一个。但元彧跟其他王公贵族不一样,他可是真正的文人雅士。 临淮王有一子,举止优雅,博学多才,出口成章,说的就是元彧。尔朱荣自己不擅文辞,平生只跟武人打过交道,所以就对文人骚客产生了别样的兴趣——虽然这兴趣丝毫不包含尊敬的成分。 这边,“文人”元彧正在尔朱荣的目光下瑟瑟发抖。 他是典型的读书人脾情,空有一肚子胆量,敢说不敢当。方才图一时口快捅了尔朱家的篓子,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豪气散的一干二净,当下认定了自己这是要完。 尔朱荣却没有立时向他发难。支起下巴眯了眯眼睛,他轻轻缓缓地道:“元大人似乎对这婚宴不太满意啊……” 元彧咽了口唾沫想要否认,还没张口尔朱荣又接着道:“胡人的歌舞的确过于粗俗,入不了元大人的眼也是自然的,不如元大人您亲自来跳个舞助兴吧!素闻元大人美仪容,善进止,跳起舞来想必也是优雅动人。” 元彧闻言瞬间涨红了脸,窘迫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来就生得苍白清秀,因为沾染了读书人的的书卷气,有时候就显得有过于些扭捏。这本来不算是个缺点,在女人眼里也可称作雅致的,但从尔朱荣嘴里说出来就平白多了层侮辱的意思,说不出的刺耳。 周围的大臣见状都纷纷围拢过来,哄笑着催促元彧跳舞。 等了许久见他还不起身,尔朱荣沉下脸冷声道:“怎么,元大人不肯赏脸?今天是皇上的大喜日子,臣等为了这场婚宴可是费尽了心思。您自己不满意也就罢了,何必要扫大家的兴?元大人,您说,我该不该生气?” “我……”元彧一手扶住桌沿想要站起身来,然而双腿打颤不听使唤。他脸皮一向很薄,从没受过如此刁难,在尔朱荣的逼迫下简直要晕厥过去。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从侧后方横插进来挡在元彧面前。来人双手交叉置在背后,左摇右摆地轻晃着身子,似乎心情很好:“元大人不会跳舞,不如我来替他跳一个?” 尔朱荣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等看清楚了来人之后瞬间就变了脸色:“陛下,你这是干什么?” 第19章 一场闹剧 “我?我来助兴啊。你们不是要看跳舞么?” 元子攸一个人在人群之外目睹了骚乱的全过程。他没见过元彧,不明白尔朱荣为何要盯着他不放,见双方纠缠起来还没完没了了,就颇不耐烦地冲上前去解围。 尔朱荣可不认为他这是在解围,他觉得元子攸是来故意捣乱。眉头一皱刚想出言呵斥,人群中突然有人起哄道:“皇上会跳舞?” 元子攸抬手摸了摸耳后根,模样像是有些惭愧:“会一点,不知道你们爱不爱看。” “爱看,爱看!皇上肯赏脸,臣等荣幸之至!” “好,那我就开始了……你们几个过来!”元子攸朝等在一旁的胡人乐手招了招手:“到我身边来。你们管你们演,我跟着音乐跳。” 几个胡人面面相觑,片刻的犹豫过后真的都搬动乐器朝元子攸走去。 “站住!”尔朱荣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怒喝出声。 乐手们一惊,吓得又退了回去。几个好事的大臣知道自己玩过了火,也都心虚地低下头去,拿余光偷瞄尔朱荣的脸色。上一刻还哄闹不已的大殿瞬时安静了下来。 蓦地站起身来,尔朱荣几步冲到元子攸的身边拉了他就走,一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你少给我在这儿丢人现眼!” 尔朱荣扯着元子攸的手将他拉入大殿后侧的一件偏房内:“你喝醉了。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入洞房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 “我没醉,我酒量好的很……比你好多了。”元子攸侧跨一步贴上尔朱荣的后背,笑嘻嘻地就要去搂他的腰身:“好端端的生什么气?” “元子攸!你是我大魏的皇帝!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皇家颜面?” “不就是跳个舞么?给大家助助兴罢了……怎么,只看他跳不看我跳?” “你!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尔朱荣甩开缠绕在腰上的手臂,转过身紧盯了元子攸的眼睛:“他们那是在拿你取乐,你看不出来?” “嘻嘻,真是稀奇了……你这是在为我鸣不平?”元子攸后退一步坐到屋角的床上,然后抬头露出一副唏嘘的表情:“尔朱大人,他们拿我取乐,这不都是你纵容的么?” 尔朱荣听闻此言猛然惊醒,自己也疑惑起来。是啊,我急什么?他甘愿像个傻子一样被人取笑,这与我又有何干? 元子攸见尔朱荣无言以对,于是心情很好地撇了撇嘴,身体后仰直挺挺地倒在床板上:“放心好了,我不出去给你丢脸。我在这里休息,你过会儿来要看看我!” “……别乱跑,有事叫我。”尔朱荣不愿多留,应了一声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元子攸见好就收让他放心了不少,暂时不打算派人看守了。 元子攸仰面朝天躺在黑暗之中,殿内的喧哗惊扰不到他,没一会就酣然进入了梦乡。如此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元子攸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凑到门缝前向外观望。只见两名侍卫扶着一个步履踉跄的高个子男人从门前经过。等那三人消失在拐角处之后,元子攸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尔朱荣的酒量确实不怎么样,几杯下肚脑袋就要开始发晕。方才在宴会上他是过于春风得意了,一不小心得意过了头,现在就有点力不从心。 尔朱荣熟知自己的酒性,知道这醉意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并不担心。寻了个借口从席上离开,打算先找个地方小憩片刻。 侍卫将他放到床上后就掩上门退下了。尔朱荣仰躺着舒展开四肢,任那浓浓的睡意一点一点席卷了自己的全身。然而就在即将陷入梦境的那一刻,突然有什么东西轻轻触上了自己的嘴唇。 尔朱荣在半睡半醒之间皱起眉头,左右扭转着脸颊想要躲避异物。然而那东西像是长了心眼一般紧贴着他不放,往唇上来回摩挲了几下之后又沿着喉线下滑,一路摸到胸口。 尔朱荣终于忍不住瘙痒撑起眼皮,眼前一晃闪现出了元子攸那张无限放大的脸。 “干什么?”一把握住胸前那只不安分的手,他扯动干涩的嗓子哑声道:“皇后呢?” “不知道,还没入洞房呢……你不是说到时间派人接我么?” 尔朱荣醉意未消,反应很有些迟钝,“嗯”了一声之后便陷入了沉默,像是在回忆自己说过的话。元子攸趁他出神的当儿迅速探出手去,伶伶俐俐地卷起了他的衣袍下摆。 “干什么去了,怎么醉成这个样子?看那个男人跳舞?”嘴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有的没的,手上动作却不停,三下两下扯掉了尔朱荣的腰带将外裤和内裤一齐褪到了膝盖以下。 “元彧?哼,你倒是护着他……”尔朱荣就是听不得元子攸话里有话,很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语气里透出些恼怒,“别想为他求情……他这是在找死!” 元子攸本来并不在乎元彧的死活,然而现在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怎么?我要留一个人,还得向你求情?” 尔朱荣闻言笑得浑身打颤,也不知道是醉酒的关系还是真觉得好笑。撑起上半身面向了元子攸,他扬声道:“哈!你要留他?你留他做什么?” 原本就被揉弄得松松垮垮的衣服随着颤动滑下肩头,层层叠叠地缠绕在手腕处。尔朱荣毫不在意,扬了扬下巴接着说:“难道想跟他上床不成?” 元子攸看出他这是醉得有些兴奋过度了,但是并没有生气。非但没有生气,还非常喜欢他这副样子——表情丰富,明朗的很。 拿膝盖压住尔朱荣的小腿,元子攸身体前倾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音刚落又倏地退开了。尔朱荣听完愣了一下,随即表情夸张地笑道:“就这么喜欢我?” 元子攸低垂着眼帘不作回答,片刻之后忽然俯身埋到他腿间。 尔朱荣没想到他会突然做出如此举动,惊怒之间身体一晃仰面摔回到床上,同时又觉得有一股电流沿着脊柱一路上窜,直烧得他腰背酥软,头皮发麻。 闭上眼睛深吸了两口气,他一面动手剥除缠绕在双腕上的衣物,一面冷声嘲讽道:“真没想到,陛下竟然有如此癖好!” 元子攸专心致志地只管演自己的独角戏,对尔朱荣的戏谑视若无睹。 他其实并不喜欢干这档子事——不喜欢,更不在行,充其量只是对尔朱荣的身体感兴趣罢了。而那个部位又是全身上下最隐秘的地方,平时轻易见不到,也碰不得。 侧头拿嘴唇来回抚摩那器物的根部,他就像是小孩子在研究刚得的玩具,满怀着一股新奇劲,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 最后还是尔朱荣先沉不住气了——元子攸光是一个劲的煽风点火,煽了半天却还只是小火,总不肯给他个痛快。再这样下去他非得被活活炖烂了不可! 两手穿过元子攸的腋下把他拖到胸前,尔朱荣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没有第二次了!” 元子攸顺着他的力道下压了身体,将整张脸都埋入尔朱荣的颈侧,闷声闷气地笑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20章 新婚之夜 屋子里只有侍卫临时安置的一小盏灯,微弱的光亮被床帘布挡去了大半。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婚宴的喧哗声,若即若离、听不真切,更是衬出了屋内的冷清。 元子攸小心翼翼地掩藏在这近乎肃杀的暗与静中,忽然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破忌的快感,仿佛是在干一件惊世骇俗的,了不起的大事——说白了就是偷情。 底下的尔朱荣与他肌肤相贴,却丝毫没有受到他那激昂之情的感染。心烦气躁地翻弄着元子攸的衣袍下摆,他只知道自己再不找个口子发泄就要憋出毛病来了。 皇帝的婚服极其华奢,华奢又繁琐,里三层外三层把人包了个严严实实,像个行李包袱似的。尔朱荣翻弄了半天没能碰到元子攸的一片皮肤,终于失了耐性,伸手抓了他的裤管就往下扯,连着内裤一齐褪到膝弯。 身体深深契合了,欲火却烧得更旺。 突然,右侧肩膀被狠狠敲了一下,尔朱荣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去,还没反应过来下巴上也跟着挨了一下——比刚才那下更狠,震得他一边耳朵嗡嗡响。 一把扣住肇事的脚后跟,尔朱荣强压下怒火骂道:“干什么,你发什么疯?” 元子攸低声嘟哝了句什么,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你说什么?”尔朱荣很不耐烦地提高了声调,同时手上施力,几乎要把他的脚踝捏变了形。 元子攸吃痛向后收了收腿,紧接着爆发似的吼出了满腔怨愤:“我叫你摸我!” “……摸你?”尔朱荣闻言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元子攸这是对自己不满意了! 元子攸的不满并非毫无道理。尔朱荣大概是平日里被姬妾们伺候惯了,在床上简直自私透顶,从来不知道取悦别人。他本人显然对此并不知情,眉头一拧,全当元子攸是在无中生有无理取闹。 尔朱荣活了二十好几,也算是阅人无数。大家闺秀也好,花魁名伶也罢,能沾了他身的都是幸运儿,说句情话都小心翼翼,哪里还有敢挑他毛病的? 然而此时此刻躺在他身下的不是别人而是当朝皇帝。皇帝既肯屈尊委身与自己,在床上提点要求似乎也不算过分——尽管这位皇帝有点太过于投怀送抱了。 尔朱荣一张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由于错过了发怒的第一时间,现在再对元子攸摆脸色已经来不及了。强压下怨气,他腾出右手搭上对方的肩膀,当真开始一丝不苟地摸了起来。 元子攸则是长条条的舒展了四肢,在尔朱荣的摩挲下很惬意地眯起了眼睛,过了片刻却又耐不住寂寞,拱起上半身就要往尔朱荣胸前贴。 尔朱荣见他姿势扭曲,像条大鱼似的扑腾个没完,很有些于心不忍。犹豫了一会儿,他缓缓弯下腰去主动将上半身送到对方怀里,同时手上动作不停,扳起元子攸的双腿环上自己的腰身。 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是元子攸的双手来回抓挠,指甲划开皮肉,带出一道道血痕。尔朱荣并不排斥这刺痛,相反还在疼痛的刺激之下愈战愈勇——他本人并不是一个欲望强烈的人,循规蹈矩的欢爱煽动不了他。若想叫他真正动情,还真非得需要一些刺激不可。 元子攸感受到对方情绪的变化,越发用力地搂紧了怀里的身体,像是要把人生生揉进胸腔里去似的。 尔朱荣的额头和鬓角早已粘湿一片,耳根和后颈也有细细的汗液汇成几股缓缓流下。元子攸眼看着一颗汗珠沿着颈侧滑落到肩膀,突然张嘴伸出舌尖,将它轻轻卷了起来。汗水入口便化开了,空留下一抹酸涩的苦味。 元子攸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开始舔舐起尔朱荣的肩膀。渐渐地,舔舐变成了吮吸,吮吸变成了啃咬。牙齿一旦陷入皮肤就再也不肯松开,随着身体的耸动一下一下撕扯着皮肉,没过多久嘴里就弥漫起一股子血腥味。 抽送仍在继续,元子攸在风浪中被冲撞成了一条无所依靠的小舟,不得不承受着狂风暴雨随波逐流。口中的血肉是黑暗中惟一可以凭靠和支撑的东西,以至于他死命叼紧了尔朱荣的肩膀就是不肯松口。 牙关由于用力过度有些酸痛和麻木,唾液控制不住地溢出了嘴角,元子攸慌忙吮吸了一口,浑沦咽下一嘴巴的血水。 与此同时身上的尔朱荣发出一声惊喘,控制不住地痉挛起来。尖锐的疼痛像是带着电流,一直从肩头窜到尾椎,与**的快感交织了,甜腻得叫人心悸。而他就在这双重快感的刺激之下瞬间到达了顶峰。 屋子里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一阵阵压抑而急促的喘息声。半晌,尔朱荣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手忙脚乱地挣脱开元子攸的钳制,起身去检查他身上有无留下痕迹。 一番摸索之后尔朱荣放下心来。软软地垂下两条手臂,他就着跪坐的姿势开始了短暂的失神,任那苏麻的快感侵蚀一般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等高潮的余韵完全退去之后,先前尚未消退干净的醉意却又重新骚动起来,夹杂着欲望发泄后的疲惫感席卷了他的头脑和身躯。腰背疲软地摇晃了两下,他脱力一般地委顿了身子,一头栽进元子攸的怀里。 男人修长结实的身躯很有些分量,这么冷不丁地砸下来差点没把元子攸压得灵魂出窍。等缓过一口气,他抽出胳膊轻轻地去推身上之人的肩膀:“尔朱大人?” 尔朱荣的一簇头发正巧落在他的半边脸上,尖细的发丝戳着他的嘴角和下巴,****。伸出右手抚开那一簇恼人的头发,元子攸又接着道:“尔朱荣,你快活够了?” 没有回应。尔朱荣心满意足地枕着身下温热的肉体,早已沉沉睡去了。 元子攸沉默了一会儿,改用手指去拨弄尔朱荣背后的长发,将一缕发丝小心翼翼地缠绕在指尖上,然后又一圈一圈松开。 “真是不知羞耻……自家妹妹出嫁,当哥哥的却抢先上了妹夫的床。” “当哥哥的”眼下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于是元子攸可以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不明白……你哪怕只是对我有一点点的喜欢,就不应该逼着我成亲。但是你若当真看不起我,又为什么要与我做这种事?” 缓缓摸索着手掌下的皮肤,从脖颈到后腰,一寸一寸、慢条斯理。 “我不想娶那个女人,管她是你妹妹还是你姑姑!”说到这里元子攸有些激动地喘了起来——也可能是被压得胸闷的缘故。 “我真是喜欢你……喜欢死你了。可你怎么就这么讨人厌!”挣扎着抽出半个肩膀,他猛一翻身将尔朱荣压在身下,自言自语地又接着道:“好好对我,当我是个皇帝……我就这么点要求,不算过分吧?” 元子攸这人平日里很少正经说话,不是嬉皮笑脸就是神经兮兮。方才难得做了一番表白,还是掏心掏肺的,以至于听者尚未作出反应,说话的人自己就先被感动到了。 元子攸眨巴眨巴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这个时候屋外的长廊里忽然传来零零星星的脚步声,四面八方地混杂在一处而后又散开了。元子攸惊觉地坐直了身子,掀开床帘望向门外,正好听见有人高呼了一声“皇上!” 紧接着又有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拉长调子在长廊里回响了片刻又远去了——正是个在寻人的光景。 元子攸猜想大约是到了入洞房的时间,然而并不打算就这么现身。不动声色的放下床帘,他挪动一身僵硬的骨架,又慢慢趴回到尔朱荣身上。 “你的手下在找我呢,我一会儿就得去跟你妹妹睡觉……你开心了?”慢条斯理地抚弄着尔朱荣的上身,元子攸很寂寞地一个人自言自语。寂寞归寂寞,他倒并不指望对方能做出回应,因为自己的心思似乎没有被理解的可能。 “你的眼里只有权力,名声,和你的兵。我在哪里?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摸索着找到两人脱下的衣物,元子攸从中抽出了尔朱荣的亵裤。“找个女人来作践我……哼,就不怕你妹妹知道你干的丑事?” 抬起尔朱荣的一条腿套上裤管,元子攸又顺手摸了一把对方耷拉在腿间的东西:“你才不要脸……道貌岸然的东西!” 屋外的士兵寻不到人迟早会来向尔朱荣通报,可眼下两人的形象实在是有些见不得人。元子攸硬撑着一身酸痛僵直的骨头架子,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儿才帮尔朱荣遮掩住一身的皮肉。弯腰整理好对方的内衣衣襟,他喘息着道:“我不愿意留一个不喜欢的人在身边。可是现在人已经来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尔朱荣经过了一场小小的“颠簸”,有一瞬间仿佛是恢复了神智。元子攸感受到对方身体的震动,故意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的道:“杀了她……你说好不好?死人总不会惹我生气。” 尔朱荣闻言微微睁开眼睛,蹙起眉头,像是在思考一般。然而脑力有限,未等得出结论就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元子攸见状忽然间心情大好,仿佛自己方才是狠狠地戏弄了对方。低头往尔朱荣的眉心上轻啄了一记,他直起腰来开始专心致志地整理自己身上的婚袍。 第21章 同病相怜 尔朱荣事前安排好的侍卫寻遍了各个角落都没能找到皇帝,眼看入洞房的时间已过,都急成了无头的苍蝇,满大殿地游窜。 领队的侍卫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人去边房找尔朱荣,奇怪的是连唤了好几声都不见屋里有 动静。 “难不成将军也失踪了?”侍卫心下一阵恐慌,当下顾不得礼数,抬手就要推门。就在这时门却嘎啦一声自己从里面打开了,一人迅速地从屋里闪身出来,却不是尔朱荣。 元子攸这时已经重新穿好了婚袍,面无表情的若有所思。婚袍的衣襟和下摆上有几处皱成了一团,后脑勺的头发也乱糟糟的,十分可疑。然而领队的侍卫显然并不在意这些,礼毕就站直了身体探头探脑地往元子攸身后看。 “你们不是在找朕么?朕来了,要干什么就赶快!”元子攸忽然愠怒起来,抬手推了面前的男人一个踉跄“看什么看,我还能害了你们将军不成?” 侍卫受到惊吓,一张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皇上息,息怒!小的这就带皇上去广兰宫!”说完又狐疑地朝屋里瞥了一眼,见尔朱荣侧头躺在床上,半截手臂露在被褥外面,安安稳稳的并无异样。 广兰宫现下是皇后尔朱媖娥的住处,位于整个皇宫的最西侧,正是个静谧雅致的所在。领路的侍卫到了宫殿门口就不再前进,换了两名小太监将元子攸引入楼内。 院子里的树上挂满了细长的红绸,一路过去,回廊的梁上尽是一盏盏小小的红灯笼。大堂里更是烛火通明,鲜红一片。 元子攸悄悄地攥紧了右手,随着小太监在重重帐幔之间穿梭,不一会儿便看到了婚房。两名宫女一左一右在房门口站着,见皇帝来了都规规矩矩地弯腰行礼,同时很好奇地斜眼偷偷打量元子攸。 元子攸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眼波一转回望了两人,他柔声细语地道:“都退下吧,可别在外面偷听!” 小宫女脸色一红,窘迫地忘了施礼,垂下头转身就走。两名太监也跟着退下了。 四下里趋于安静。元子攸笑了一声,侧身靠在房门口的廊柱上。右手缓缓从袖子里探出来了,连带手里握着的东西,在摇曳的烛火下反射出一道寒光。 “娘子?娘子你在里面么?”元子攸翻来覆去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将脸整个贴到糊门的麻纸上。匕首是他在尔朱荣的衣服堆里发现的,手柄上依稀刻有尔朱荣的名字,歪歪扭扭的,不怎么漂亮。 房间里传出零碎的声响,然而始终没有人回应。 元子攸笑嘻嘻地又喊了一声:“娘子,我进来啦!”说完便推开房门进了屋。 屋里比屋外要亮堂,只要是能搁东西的地方都被摆满了红烛,无数点烛光连成一片,把满屋子的红色照得鲜艳欲滴,几乎要渗出血来。 元子攸揉揉被红得发痛的眼睛,脚步轻快地走到了婚床前。婚床上挂着鲜红的床帐,床帐下是鲜红的床单,比床单更加鲜红的则是一身婚服的新娘。 尔朱英娥自从和元子攸祭拜了祖宗之后就被宫女领到广兰宫的新房,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已有将近四五个时辰。被红盖头遮住了视线,她只能凭借声音感受到元子攸的靠近。 男人似乎是在自己跟前蹲下了,因为声音是从膝盖的方向传来的:“我叫元子攸……娘子,让我看看你好吗?” 尔朱英娥略一迟疑,随即缓缓点了一下头。 元子攸笑了。伸出指头捏住红布的一角,他几乎能感到握着匕首的右手在不住地哆嗦。 “她一定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杀她……死也死得不明不白,可怜!” 忽然间盖头内有什么东西落了出来,“啪”的一声打在尔朱英娥的手背上,随即溅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元子攸愣住了。瞬间的迟疑过后,他一把掀开了手里的红布。 “你在哭?” 盖头下的面孔略施薄粉,然而杏面桃腮,看得出是天生丽质。只是一双眼睛****,不知道哭了多久。 元子攸上下审视了眼前的女人,自言自语般地重复道:“你在哭……”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子狂笑起来:“你不愿意嫁给我……尔朱英娥,你根本不愿意嫁给我!” 匕首被随便一抛扔到了桌上。元子攸心想自己真是恨错了人,白白浪费了大半个月的感情,可笑。 尔朱英娥冷眼看着元子攸,见男人笑得前俯后仰,撕心裂肺,却是不为所动。余光看见桌子上的匕首,她面无表情地又收回了视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无所谓。 “对了,刚才在婚宴上我听到一件有意思的事……”元子攸大概是笑得累了,总算开始正经讲话,“听说你喜欢你亲兄弟?” 没有预想当中的慌乱。尔朱英娥垂眼望着指尖,神色淡然,仿佛是没有听见。 “既是你的亲兄弟,那便是尔朱荣的堂兄弟了?”元子攸边说边侧头去看对方的表情。 “他是谁?尔朱世隆,还是……尔朱兆?” 尔朱英娥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随即又木然地静默下来。 “啊,原来是他……真没想到。”元子攸表情夸张地捂了一下嘴,贱兮兮地笑了:“看上去倒是个很正经的人呢!” “够了!”尔朱英娥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闪闪烁烁的,说不清是愤怒,难堪,还是忧伤,“皇上有什么话就请直说,何必拐着弯儿迁怒旁人?” “不,我不迁怒旁人,况且尔朱兆也不是旁人。你不是喜欢他么?不如我现在就做个人情,叫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怎么样?”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元子攸抬起左手吮了一下指关节,随后向前几步将脸凑到尔朱媖娥的鼻尖上,“你难道不想要一个堂堂正正的洞房花烛夜?我这就去把你的心上人叫过来……这广兰宫可真是个幽会的好地方,日后你若是想他了,随时都可以见他……” 挑了挑眉毛,元子攸笑得简直有点下流:“我不会告诉尔朱荣的!”话音刚落耳边忽作风声,随即脸上火辣辣地一痛,是吃了一个大耳光。 “你干什么打我!?”元子攸捂住脸惊叫一声,莫名其妙地想要还手。 “皇上,你若是容不下我,大可以杀了我。事到如今,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尔朱媖娥目不斜视地直对着元子攸,然而声音却在颤抖,“我进宫,不是来受你的侮辱的!” 说完她踉跄一步坐回到床上,捂住脸抽泣起来。 生命里尽是些叫人哭泣的伤心事。心爱的人没有办法在一起,新婚之夜又和皇帝撕破了脸皮。她想自己并没有说谎。的确是什么都不怕了,不怕别人的眼光,也不怕死,然而到了最后还是会忍不住会为自己难过。天下这么大,怎么就没有一个容得下自己的地方呢? 元子攸沉默地看着尔朱媖娥哭泣。鲜艳的婚服埋在同样鲜艳的床单和帐幔间,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像极了女人眼里留下的血泪。良久,他轻叹一声弯下腰去,紧挨着尔朱媖娥爬上了床。 手脚并用地挪到床里,元子攸半跪着搂住胸前之人的脖子:“对不起……我没有要侮辱你的意思。” 尔朱媖娥停止了抽泣,肩膀微颤却没有推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 轻轻握住尔朱媖娥的手腕,元子攸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失了控制,模模糊糊听不真切:“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他……像他这样温柔的男子,谁不喜欢呢?” ——不像那个人,目中无人,无礼之至。 “他对谁都是极温柔的。”尔朱媖娥随着元子攸的力道垂下双手,眼角泛红,眼泪却已经干了,“我们从小在一起。他陪我玩,照顾我,对我好……他说他为了我可以一辈子不娶妻。” 可是没有想到他还未娶妻,我却先嫁人了。 “你恨尔朱荣么?” “什么?” “是尔朱荣逼你进宫的吧?他为了当上国舅爷把你用做政治工具,一边还使唤你心上人为他卖命,你就不恨他?” 恨?多少是有的吧。如果没有他,大哥或许就会听她的,同她远走高飞。 一直以来,尔朱媖娥都没能明白尔朱荣在长兄的心里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这个男人生得有些太过于优秀,耀眼了,即便是兄弟姐妹也难以同他亲近。只有尔朱兆把他看成了一面旗帜,一颗明星,心甘情愿地被束缚住脚步,亦步亦趋。 “他没有逼我……哥哥跟着他,也是自愿的。” 元子攸不可置否地笑了一声,放开尔朱媖娥的手腕:“他没有逼你们,他逼我。” 侧身靠到床板上,他伸出脚尖轻轻地拨弄对方的袖管:“我说要成全你们是认真的。我可以下旨,让你们光明正大地成亲。” “皇上不要说笑了。我们是亲兄妹,怎么能成亲?” “我说能就能。” 尔朱媖娥扭过身来很诧异地望了元子攸一眼,随即笑了:“谢谢你,可是我已经放弃了。我和尔朱兆,我们之间的事从今天起就结束了。” 不放弃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要纠缠一辈子不成?先前一个人在婚房里的时候明明都已经想明白了的,怎么一时冲动就全忘了呢?堂兄说的没错,自己究竟还是太不成熟了。 起身对元子攸行了个礼,再抬起头时她已是泪痕尽消:“皇上,臣妾既然进了宫,就是您的妻子,魏国的皇后。尔朱兆这个名字,今后就不要再提了。” 元子攸仰着脖子去看尔朱媖娥的脸,觉得女人这样笑起来异常的美丽。 缓缓向上抬起一只手,他也笑了:“好。” 手和手握在一起,两具身体顺着力道紧紧相贴了。元子攸收了收胳膊,从背后解开尔朱媖娥的腰带:“以后不要再哭了。你看,你有一个权利滔天的堂兄,还有过一个很温柔的爱人。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皇上没有兄弟姐妹么?” “我的母妃只有我一个儿子。” “皇上小的时候一定很寂寞。” “我有一个先生,但他并不是我的兄弟……”拉过被褥盖住两人穿着里衣的身体,元子攸的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很多人的身影,“你知道吗?不久前我差点就有弟弟妹妹了。” “弟弟妹妹?” “偶然看到的一个小姑娘,苹果脸,大眼睛,一害羞就脸红。她说喜欢我,还说愿意带着弟弟和我一起住……” “后来呢?他们有没有跟你走?” “没有……”元子攸往前蹭了蹭贴上尔朱媖娥的背脊,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腰。 “他们都死了。” 第22章 往事 新婚第一天的早上元子攸是被饥饿逼醒的,眼睛还没睁开,肚子就先发出“咕噜”一记巨响。 头顶上方似乎有人闷笑了两声,元子攸拧着眉毛挣开眼皮,看到的却是尔朱荣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怎么是你?我娘子呢?”伸出胳膊摸索了两下,床上空无一人,只有前夜褪下的婚服纠结成一团堆在枕边。 “媖娥出去了。她刚进宫不久,我命人带她四处逛逛。” “我的娘子,你怎么说见就见!”元子攸从被褥里撑起身子,像长了跳蚤似的对着前胸后背一顿狠挠,末了拢起衣襟重新扎紧了腰带。 尔朱荣侧身坐在床头,见他一身细皮嫩肉,然而坐没坐相,举止粗俗,不由得就露出鄙夷的神情,心想真是可惜了这一身好皮囊。 “我的妹妹,怎么不能见?还有,别总是娘子娘子的,不成体统!” “唉你这人怎么这样,这种事你也要管?” “行,我不管你。只要你好好对皇后……”尔朱荣夜里一直不放心,生怕元子攸会为难尔朱媖娥,然而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担心的必要。 想不到这家伙倒是挺会讨女人开心。媖娥不知道是受了什么蛊惑,居然说他善良体贴。 “元子攸,我有事问你。城阳王最近往你那边跑得挺勤快嘛,那个什么临时审议院是你叫他办的?” “嗯,怎么了?” “没什么……”尔朱荣弯了弯嘴角,似乎是对元子攸的戒备感到好笑,“六镇余孽未除,拖久了怕是会留下后患。过几天我要回晋阳,我不在宫里的日子,你给我小心点别出什么乱子。” “我不过是找人审审案子罢了,能出什么乱子?先前的人都被你杀光了,你自己不愿意收拾烂摊子,还不允许我这个做皇帝的干点正事么?” “皇上今天火气真大。”尔朱荣好脾气地笑了一声,起身走到桌前,“做皇帝的励精图治,臣当然再欣慰不过了……要臣给你派几个人么?” “得了吧尔朱大人,别拐弯抹角了。我不要你的人,你派人来就是为了监视我的!” “皇上不要那就算了。”尔朱荣并不否认,不过也没有坚持。 “对了,这东西怎么到了你的手里?”他皱着眉头从桌子上举起匕首向元子攸晃了晃。 “啊,这个啊……”元子攸曲起膝盖,左摇右晃地满地找鞋,“我拿的。昨晚帮你穿衣服的时候!” “你拿这个干什么?”尔朱荣听他刻意腔调“穿衣服”三个字,不由得有些恼怒。 “干什么?我是在想啊……要是新娘子不漂亮,我就杀掉她。” “哼。”尔朱荣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将匕首收入怀中,显然是没有把元子攸的话放在心上,“然后呢?新娘子漂亮不漂亮?” “漂亮。脸蛋漂亮,声音也好听,脖子上还有香味……”元子攸说到这里忽然起了调笑的心思。轻手轻脚地从床上溜将下来,他瞅准机会向前一扑,猛地挂到尔朱荣的肩上:“就像你一样。” “啊——!”谁知对方像被烫到了一样惨叫起来,“别碰我,我身上有伤!” 元子攸吓得立刻就松开手退到一旁。 “哪来的伤?我看看?” 尔朱荣正坐在凳子上抽气,听了这话立刻就拧起了眉毛:“哪来的伤?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说起这伤尔朱荣就气不打一处来。昨天夜里洗澡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背上火辣辣的痛得厉害,对着镜子一看他吓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原本白净的背脊和后腰纵横交错地布满了血痕,不堪入目。左肩上更是血肉模糊,就差没被咬下一块肉来。 尔朱荣知道自己这模样见不得人,所以也不好意思叫人帮忙上药。裸露的伤口紧贴着衣料,一动就疼,连走路都要小心翼翼。 “我不管你以前在长乐王府是怎么过的,但是你现在是皇帝。”其实欢爱之时抓抓挠挠的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尔朱荣毕生从未在床上遭过罪,所以此刻深信自己是受了冒犯,“以后别把你那些奇怪的嗜好带到我床上来!” “以后?”元子攸竖起耳朵,捕捉到一个非同寻常的词,脸上仍是一副愧疚至极的表情,心里却是得意洋洋的乐开了花,“那我以后小心一点就是了!” 尔朱荣天还没亮的时候领着侍卫队去广兰宫看望尔朱媖娥,没过几个时辰又怒气冲冲地带人回去了。广兰宫里没了新娘又没了国舅爷,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元子攸实在无事可做,于是打算回寝宫看看。 寝宫其实比广兰宫更无聊,且有没有皇帝都是一样的冷清。元子攸不喜欢太多人服侍,所以除了最早的那批侍女和仆从,尔朱荣再没有安排人进去。偌大的一个寝宫连个太监都没有,真不像是皇帝的住处。 前脚刚踏进院门严朔就迎了上来。三十多个时辰没见了,男人似乎并不怎么想念自己,摆出一张千年不变的扑克脸。 元子攸却是满怀柔情地献上一个大拥抱,激动度堪比遇上了多年不见的至亲。 亲亲热热地拖了严朔的袖子往屋里走,他仿佛是恋恋不舍地环视了四周:“还是这里好!” “主子啊……”严朔若有所思地看着元子攸的侧影,很难得的地开了小差,“时间过得真快,主子都已经成亲了。” “我怎么不能成亲了?我都过二十了!” “你出生的时候才那么点大。”严朔回忆起往事,视线微微有些模糊,“真是难以相信,如今都快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不会的,不会有孩子。”元子攸轻咳一声打断了严朔的话。他不喜欢回想以前的事,与其说不喜欢,还不如说是害怕,尤其是当回想与父王扯上了关系。 “我没碰那女人。” 严朔怔了一怔:“为什么,主子还在赌气么?” “我不想和尔朱荣的妹妹睡觉,我也不想要那样一个孩子。” “主子,你是怕这孩子会……?” 元子攸缓缓走到床前,身体向后一倒仰躺了下来:“把尔朱媖娥嫁给我不过是为了当上皇亲国戚,尔朱荣不会因为这个就高看了我,更不会对我手下留情。我被废黜了,或是被杀掉了,都与尔朱媖娥没有关系,她只是大将军,大丞相的妹妹,以后还会是其他人的妻子。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尔朱荣要拥立这个孩子,那他的父亲还有何价值?” “主子,原来你都明白……”严朔微微叹了口气,欠身在元子攸身边坐下,一只手覆上他的膝盖。 原来你都明白。可是我宁愿你什么都不明白。 “主子也可以试着去尝尝天伦之乐,尔朱媖娥毕竟不是尔朱荣。”严朔低下头凝视了元子攸的眼睛,“以后的事没有关系,我会替你动手。” 动手……动什么手? 元子攸茫茫然地对上严朔的目光,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出口。 严朔的眼神坚定而忧伤,像安慰,又像是警告。 元子攸胸腔一痛,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倒地抽搐的男人,没有喝完的毒酒。传旨的官员面无表情地站在厅堂门口,像是一排催命的小鬼。 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一声比一声虚弱,一声比一声凄烈。年幼的小王爷害怕地躲到帘子后面,却被人握住手一步一步领到男人跟前。 “子攸……”父王这是快要死了吧,两只眼睛都涌出了血水,“子攸啊,你要为父王报仇!他们害我,害我……”枯燥的大手抬高了,颤抖着想要抓住点什么,“他们想要皇位!高肇,还有……” “主子?”严朔见元子攸神色有异,慌忙抓住他的肩膀晃了两下。 “啊……”元子攸哆嗦了一下逐渐恢复了神智。 定定地往天花板上看了一会儿,他拂开严朔的手,捂着胸口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没事………” “不说这个了。”缓过一口气,元子攸嬉笑一声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严朔,我有好玩的事情要告诉你!” 严朔理理袖子重新坐直了身体,等待元子攸的下文。 “尔朱兆你知道吧?最先来定州找我的那个,尔朱荣的堂弟。他跟皇后有过一腿呢!” “尔朱荣的堂弟?可是皇后……不是尔朱荣的堂妹么?” “可不是么,尔朱媖娥跟尔朱兆是亲兄妹,兄妹乱伦,有意思吧?怪不得婚宴的时候没有看见他,原来是躲在哪里伤心呢!” 严朔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尔朱兆在秀荣军里是什么地位?他自己有兵么?” “秀荣军里除了尔朱荣就他说了算了,还有那个什么元天穆。”元子攸歪着头竭力回忆见过面的将领,“他有兵,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只听他的……严朔,你不会是想策反尔朱兆吧?别开玩笑了,不可能的。” 谁都可能背叛尔朱荣,只有他不可能。至于为什么,元子攸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崇拜他!” “随口问问罢了。尔朱荣身边的人,我也不敢太过接近,况且尔朱兆这人,我看不透他。” 元子攸原本是打算在寝宫里用过午膳再回广兰宫去看尔朱媖娥,谁知一回去就不想出门了。傍晚的时候他派人给皇后送了一封信,说自己十分想念她,过几天就去广兰宫找她。 半个时辰之后送信的小仆回来了,还带来了皇后的回信。打开一看,纸上是两行娟秀的小字,隐隐约约还散发着香味。 严朔凑到近前想看看纸上都写了些什么,然而元子攸一个转身,遮遮掩掩地把信收起来了。 严朔心里挺不高兴,见元子攸兴致勃勃地还准备回信,就冷着脸道:“主子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话,一趟一趟的不怕皇后嫌烦么?” 元子攸正在兴头上,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很有些气急败坏。悻悻地放下笔,他暗地里下了决心,准备第二天写一首诗送给尔朱媖娥。 长这么大,他还没怎么动过笔呢。 第23章 天牢救人 尔朱荣没有对元子攸说谎,两天后他带着秀容大军启程去了晋阳。六镇的余部七零八落,势单力薄,虽构不成什么威胁,但要彻底铲除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尔朱荣不放心把军队交给部下指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自出马。他已然做好了长期在外的打算,所以临行前重新清洗了一遍官员名单,凡是重要的职位都换上了自己的心腹。元天穆手握重兵代他镇守洛阳,这样一来即便是远在晋阳他也照样能遥领大权,纵观朝廷局势。 尔朱荣前脚刚走元徽后脚就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 元子攸觉得此人的行为十分可笑,因为尔朱荣要想知道一个人的行踪太容易了,从不需要亲自出手。然而元徽似乎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密探一类,举止愈发地鬼鬼祟祟,让人不起疑都不行。 话虽如此,城阳王的办事效率倒是挺高。 元子攸为了临时审议院的事让他私下里物色一些可靠的官吏,一个月不到的功夫,元徽不仅把名单给拟好了,还发出布告广示天下,收罗起了第一批状子。 元子攸满意地看着手里的官员名单:“办案子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先让他们做着看看,若真是可用之才,日后必然提拔。” 元徽知道元子攸的意思,拱手道:“臣明白,臣会派人盯着他们的。” 元子攸翻来覆去地摩挲着手里的名单,忽然发现反面还有一排名字:“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回皇上,这些都是被尔朱荣罢免的地方长官。我看里面有几个挺能干的,浪费了可惜,还不如留他们在朝中做事。”元徽说着看了看站在元子攸身后的严朔,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元家的臣子,好端端的遭此劫难,心里怨恨着呢!” 元子攸照着名单上的顺序一个个念下来,“李神轨,高道穆,李彧……” “李彧?”严朔皱眉问道。 “没错,就是在光州当过刺史的那个……尔朱世隆的人进了河南之后他就被赶回来了,现在身在洛阳,倒是很乐意为皇上效劳呢。”元徽早就调查过李彧,知道他曾是元家的女婿,只是不清楚元子攸与他关系如何,所以不敢妄加言论。 严朔一言不发,伸手按上元子攸的肩膀,发现他在颤抖。 新婚之夜元子攸对尔朱媖娥说自己是独子,然而实际上彭城王妃共育有三男一女。两个哥哥在四年前的边镇叛乱中沦为人质,被尔朱荣的父亲尔朱新兴误杀。姐姐元季望嫁于清河世子李彧为妻,半年后死于伤寒。老王爷遇害后李彧怕受到牵连,举家远调广州,与元家再无瓜葛。 元子攸从来没把这个男人当作过自己的亲戚,没有感情,连仇恨都谈不上。然而时隔数十年忽然又看到了他的名字,往事种种,心里难免难过。 “随便给他个官做做,不必来见朕了。” 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双脚,元子攸最后又扫了一眼名单,“说起李彧,宫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叫元彧的?看样子倒是个才子呢,有什么空缺可以给他做做?” “元彧?皇上不知道么,元大人今天早上刚被禁卫军抓起来了。”元徽自从跟了元子攸一路上加官进爵,好不得意,底下的小官小吏知道他现在是庄帝眼前的红人,明里暗里地都来巴结一番。洛阳城里现在到处是元徽的眼线,一有什么事情他知道地比谁都早。 “禁卫军?禁卫军干什么抓他?” “什么罪名臣不是很清楚,听说是元天穆将军下的命令。”元徽搓了搓手,面露痛苦之色,“早上抓的人,现在恐怕已经……” “他现在关在哪里?” “啊?” “我问你元彧被关在什么地方!”元子攸阴沉了一张脸,声音都有些变调。 “应,应该在天牢。可是现在……” “刘总管!”元子攸不理元徽,披上衣服抬腿就走,“传奚禾,去天牢!” 元子攸刚进宫的时候尔朱荣从自己的侍卫队中划了一部分给他,就住在寝宫西侧的庭院里,以防不时之需。元子攸平日里不怎么搭理他们,也没让他们做过什么事,但是名义上这支队伍是皇帝的私人物品,必须听从元子攸的命令。 侍卫队长是个相貌端正的年轻人,名叫奚禾,话不多,对元子攸倒是恭敬的很。此时听到皇帝的召唤,不出五分钟他就集合了队伍出现在元子攸面前。 “知道天牢在哪里么?” “知道。” “带我过去。备马,越快越好!” 元徽被晾在大堂里,一脸的茫然。 忐忑不安地面向了严朔,他低声问道:“严先生,下官方才是说错了什么么?” “没有,元大人不必担心。”严朔面无表情地拾起落在地上的官员名单,折起来交还到元徽手中,“元大人做事还是很令人放心的,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哪里的话!严先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今后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严先生尽管吩咐。”元徽看出严朔在元子攸心中的分量,很乐意在他面前降低自己的身份,“下官愚笨,若是有什么地方惹皇上生气了,也请严先生在皇上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元徽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同时希望严朔也能回应自己一个笑脸。可惜严朔似乎是天生的不会笑,直到把人送出了院门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 元子攸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风风火火地一路刮到了天牢。守门的人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降临,不敢阻拦,犹豫间人已经闯了进去。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天牢里几乎已经没有犯人了。元子攸把牢头叫出来带路,很快就在一处铁栏后面看到了元彧。 元彧缩头缩脑的蹲在角落里,除了受到点惊吓并没什么大碍。等看清楚了元子攸的脸,他一跃而起扑到牢门前,两只手抓住铁栏拼命摇晃:“皇上?皇上救我!我不是奸细,不是奸细!” “奸细?”元子攸眉毛一拧,扭头去看站在一旁的牢头,“怎么回事?” “回皇上,小的也不清楚,是元将军下令抓的人……” “臣冤枉!冤枉啊皇上!”元彧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从铁栏后面伸出手来抓元子攸的衣袖,“他们说我通敌叛国,我没有通敌!” “小的真,真不知道啊!”牢头见元子攸阴森森地盯着自己不放,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小的只负责关押……要不小的现在就去找元将军问问?” “不用了,钥匙拿来,开门放人。” “回皇上,钥匙在外面,小的这就去拿!” 牢头由于事先得了元天穆的命令,所以不敢随便放人。但他又不想违逆元子攸,情急之下只好施了个援兵之计,趁着拿钥匙的当儿吩咐狱卒去给元天穆报信。 钥匙拿来了。元子攸让他开门把元彧扶了出来。 元彧刚被抓进来的时候精力旺盛,在牢里又哭又叫,还试图殴打狱卒,此刻得了自由反倒虚弱起来,走路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打颤。 “可怜的人……”元子攸心想,“这是吓得不轻。” 元彧挣扎着还要叩头谢恩,元子攸一把拉住了他:“先出去再说。” 两人拖拖拉拉地走出天牢。元彧没有马,只好和人共乘一骑。 “两个人行不行?”元子攸问奚禾。 “皇上放心。”奚禾扶着元彧往自己身后坐稳了,一行人正准备返程。 就在这时迎面赶来另一支护卫队,领头之人一马当先,横着挡住元子攸的去路。 “哟,皇上,下午好哇!”元天穆看看元子攸,又看看奚禾身后的元彧,“皇上这是要劫狱?” “这里又没有犯人,哪来的劫狱?”元子攸并不怕他,斜着眼睛反问。 “皇上大概还不知道,这元彧可是犯了通敌叛国之罪。” “通什么敌?叛什么国?我还真不知道。元大人说来听听?” 元天穆一门心思只想快点把元彧夺回来,对元子攸的问话充耳不闻。 尔朱荣临行前让他找个借口把元彧处理掉。元天穆见这人文邹邹的满嘴大道理,胆子却小的很,不禁起了狭促心思,想搞个三堂会审先折腾折腾他,等玩够了再要他的命。这下可好,一个不留神把元子攸给引来了。 “行了,元天穆。我知道尔朱荣让你杀掉他,但是我不想让他死。你放了他吧。” “我的皇上诶……信不信由你,总之这元彧是犯了死罪,不能随便放。”元天穆猛地扭转了马头,冲到元彧身边去抓他的胳膊。 “奚禾!”元子攸一惊之下大叫起来。 奚禾不等元子攸发话,一个侧身挡住元彧,用胳膊搁开了元天穆的手。 “元天穆!你好大胆子,敢跟朕抢人?” 元天穆并不理会元子攸。引马后退两步,他上下打量着奚禾:“奚护卫?怎么是你?” “元大人。”奚禾垂首抱拳,恭恭敬敬地向元天穆行了个礼,“臣俸将军之命,保护皇上的安危。” “混账东西!”元天穆笑道,“将军叫你保护皇上,没叫你跟着他胡闹,快把元彧交出来!” 奚禾低着头不动,似乎是有些为难:“回大人的话,将军说了,臣和臣的人全随皇上差遣。臣只听皇上的吩咐。” “奚禾,别跟他废话。”元子攸颇不耐烦地道,“我们走!” “站住!”元天穆怒喝一声,挡住奚禾的去路。 奚禾当即一声令下,侍卫们一个个围拢过来,长剑出鞘,护住元彧周身。 “奚禾,抓元彧是将军的意思!你要跟将军作对吗?!”元天穆气得简直要发疯。 奚禾仍是垂着头说话,恭恭敬敬的:“臣只听皇上的吩咐。这也是将军的旨意。” “你!你这个死脑筋!” 元天穆对于朝廷上的事情向来一窍不通,全凭尔朱荣吩咐。现在尔朱荣不在身边,他简直不知道该拿元子攸怎么办。对方再怎么无用也是皇帝,皇帝来夺人,他还真不敢上去硬抢。 “这么说皇上是铁了心要包庇叛臣了?” “是不是叛臣以后再说,反正元彧我是要定了。”元子攸轻笑一声,朝奚禾招了招手,“尔朱荣如果不满意可以直接来找我。元大人,再会!” 奚禾应声催马疾行,一行人绕过拦路的禁卫军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人,要不要追?”一旁的护卫问元天穆道。 “算了,先让他们去吧。” 奚禾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都是自家人,要真打起来也不像话。 “去他妈的元子攸……疯子!”元天穆思前想后,末了颇为痛苦地皱起眉头,“这让我怎么跟将军交代!” 第24章 软禁 元子攸直接把元彧带回了寝宫。 “元天穆的话你也听到了,是尔朱荣要你的命。你要是现在回去,一出门就会被人盯上,想活命就好好待在这里别走。” “谢皇上救,救命之恩,臣……”元彧心惊胆战地被关了一上午,刚见天日又受到元天穆的惊吓,精神上已然死了一回。“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他连句感谢的话都说的断断续续。 元子攸打断他的话,“来人,备房,送元大人进去休息。” 打发走了元彧,元子攸招招手把奚禾叫到跟前:“奚禾,你刚刚做的很好,我喜欢你。” 奚禾单膝跪地,把头压得很低:“臣惶恐,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看着我,奚禾,”元子攸扶住他的下巴,迫使男人把头抬起来,“如果来的人是尔朱荣,你还会护着我吗?” “我……”奚禾愣了一下,随即躲闪了目光,不说话了。 “好啦,我不为难你。”元子攸哈哈一笑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下去吧,好好休息。” 奚禾红着脸退下了。 元子攸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么好的一个人,可惜,不是我的。 奚禾走后严朔一把将元子攸拉入了内堂。 “主子,你把这人领回来干什么?” “没为什么。”元子攸有些疲惫地靠了墙,“我只是想让他活着。” “想让他活着?为什么,因为尔朱荣想让他死么?” “他要杀他……我早知道他要杀他,所以我说我要他。我都这么说了,他还是要他的命。” 元子攸隐隐地忽然激动起来,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像是在胸腔里就破碎了,“凭什么,他凭什么不让我好过?就因为给了我一个皇位吗?可是他又有哪次是真把我当做皇帝的?骗子!都是骗子!” 好痛苦。心头仿佛有毒虫在啃咬,延绵不断,千丝万缕,能把人活活逼疯。 元子攸佝偻着腰捂住胸口——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主子!”严朔见对方神色有异,慌忙搂住了他坐到床上。 “严朔……我是不是很讨人厌?”元子攸喘息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怎么会呢,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主子。” “从前在定州的时候他们就怕我,所有人。我知道他们其实就是讨厌我……”元子攸枕着严朔的臂弯,声音轻飘飘的,“刚才,我差一点就要变得和以前以前一样讨厌了。” “下人怕你是因为他们不守规矩。主子,你一点都不讨人厌。” “我杀过人,也伤过你,你不怕我吗?” “我不怕你。你伤不了我。”严朔随口道,一边俯身帮元子攸脱去鞋袜。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那样。”元子攸任他摆布,一只手捂住眼睛,“你知道的,我不想那样。” “我知道。” “我不吃药。” “不吃。”严朔展开被子将他裹了个严实,“没病吃什么药?” 元子攸不说话了。 严朔最后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后伸手放下一边床帘:“别胡思乱想了,主子,好好睡一觉,醒了我伺候你吃饭。”说完他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元子攸忽然又开了口:“救元彧的事,你怪我吗?” “我不怪你。”严朔停下脚步,“不懂得反抗,会愈发让人看不起。” 他太了解元子攸了。像这样一个冷酷自私的男人,绝不会因为怜悯多管闲事,救元彧多半只是为了和尔朱荣作对。 “主子,你想干什么就干吧,我不拦着你。只要不伤了自己就好。” 元彧从最初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发现自己成了元子攸的随身物品。 元子攸吃饭他得陪着,元子攸办公他得看着,元子攸念信他得听着。总之无论元子攸干什么他都得跟在旁边,切不能离了视线。一开始他怀着感激,对元子攸言听计从,时间久了就渐渐地受不了了——这哪里是保护,简直就是软禁。可就算是软禁也没有寸步不离的道理啊! 元彧不傻,几天下来就觉察出元子攸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因为对方也的确是救了自己的命。如此犹犹豫豫了好几回,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试探着提出要回府过夜。 “回府?为什么?”元子攸显得很诧异。 “君臣同住,不合礼数。”元彧咽了咽唾沫,将事先想好的理由搬了出来,“况且皇上公务在身,臣在场多有不便……” “朕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现在回去就不怕送了性命?” “皇上既然有言在先,元将军应该不会再为难我。况且都过了这么久了……” “你是嫌朕多管闲事?”元子攸一摔筷子,“混账东西,朕好心救你你还不耐烦了?想死朕现在就把你送回牢里去!” 元彧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再不敢当着元子攸的面提回府的事。 来到寝宫已经大半个月了,除了头一天夜里被允许往府里送过一次口信,之后他就再没有和家里人取得过联系。元子攸翻脸比翻书快,常常是笑着笑着就发起怒来,元彧摸不透他的心思,更不敢询问外面的情况,一个月下来活活愁掉了八斤肉。 寝宫里有人愁,寝宫外也有人愁。 元天穆派人包围了元彧的府邸,从早到晚地候着,预备着一旦元彧出现就把他逮起来。这回一定不再耍什么花样了,人一到手就地处决。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元彧像是死在了皇帝的寝宫里,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过。元天穆在心里把元子攸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最后无计可施,只得如实汇报尔朱荣。 几天后送信的小兵回来了。元天穆急不可待地招呼了他:“将军说什么了?” 小兵道:“将军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怎么可能……真一个字也没说?” “将军说,他知道了。” “这不是废话嘛!你下去下去……”元天穆喝退了小兵,紧张兮兮地搓着手,怀疑尔朱荣这是生自己的气了。 尔朱荣没生元天穆的气。 他甚至没生元子攸的气——不是不气,是没工夫气。起义军的顽固超乎了他的想象。有个叫韩楼的匈奴人领着一帮亡命之徒,不知怎么的和葛荣的残部搅到了一块儿,在夜里偷袭尔朱荣的先锋队。主将贺拔胜此时不在营中,秀容士兵群龙无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尔朱荣闻讯率兵连夜从中山赶往蓟城,行到途中忽又传来消息,说是贺拔胜的手下别将独孤信已经整集兵马与韩楼的人僵持上了。 独孤信原本是葛荣的部下,邺城之战后受降投靠了秀荣军。尔朱荣尚不清楚他的底细和能耐,见他自作主张,擅自行动,心里又气又急。元天穆的人赶在这个时候去跟他汇报宫里的事情,他打心底里觉得不耐烦,接过书信潦草地看了两眼,手一挥就把人送走了。 元彧不知道自己暂时获得了安全,仍是期期艾艾地在寝宫里过着内忧外患的日子。 前阵子元子攸叫人翻修了明光殿作为他的办公场所,临时审议院解决不了的案子可直接送至那里,皇帝亲自出面定夺。老百姓一看告示,“狱成皆呈,帝亲临问”,一个个都呼天抢地地跑到审议院门口请求天子为民做主。元子攸兴致勃勃地来者不拒,什么都要看上一眼,一时间明光殿上案卷如山。 元子攸三天两头的往明光殿跑,待在寝宫里的时间比以前少了很多。元彧总算得了些许自由,自由的同时又感到无事可做。看似管家的严朔经常一天到头都不见人影,即使出现了也是木着一张脸不怎么搭理人。城阳王倒是三番五次地来拜见元子攸,有时候等得无聊就一个人在寝宫里四处晃悠,晃着晃着就撞见了同样无聊的元彧。 说起来元徽和元彧还有些微薄的亲戚关系,孝昌时一度同朝为官,可以说渊源颇深。然而此二人长期不和,明里暗里地互相看不顺眼。在元彧看来元徽是个不折不扣的势利小人,而元徽则认为元彧唧唧歪歪,是个装腔作势的小白脸。如今世道变迁,两个人在皇帝的后花园里重又相遇,虽没了功夫贬低对方,但仍旧是各怀心思,相对无言。 傍晚的时候元子攸从明光殿回来,还带来了前线的捷报。 贺拔胜手下别将独孤信单枪匹马,一举擒拿了前来偷袭的敌方主将袁肆周。闻讯赶来的秀荣军趁胜追击,连夜将韩楼的起义部队消灭殆尽。 “这个叫独孤信的家伙是从哪儿来的?以前没听说过啊。” “鲜卑人,原本是起义军的小头目,后来受降,跟了尔朱荣……”严朔紧跟着元子攸进了里院,远远地忽然望见殿侧的回廊下面有个人影在来回游荡,似是元徽。皱了皱眉头,他扬手招来一个小仆,向其低声耳语了两句。小仆点点头退下了。 严朔引元子攸进了屋。 “尔朱荣可真有本事。”元子攸办了一天的工,简直累的有些头晕目眩,“天底下厉害的人都被他笼络了去,难怪没人打得过他。”侧身靠在床头,他边打哈欠边看着严朔忙忙碌碌地招呼婢女上茶烧水,心想严朔也是真有本事,跟个总管似的,什么都会干。 “不管怎么说,就目前的战况来说,这一仗我们是赢定了。依我看不出两三个月,尔朱荣就该回来了。”元子悠嘀嘀咕咕地掐指算着,忽然笑嘻嘻地一仰头望向门外:“你说呢,元彧?” 元彧被仆人引着刚走到门口,一只脚还没踏进屋去,听到元子攸的问话立刻就哆嗦了一下。 “嗯……”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他先是走到床边,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还没有向皇帝行礼,于是规规矩矩地俯**子磕了个头,这才又起身慢悠悠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了。 自从要求回府被拒之后,元子攸变本加厉,片刻不许他离了自己的视线。譬如方才,元子攸刚一回来,他就被仆人唤了去。只要元子攸不发话,他就得一直陪在那儿不能离开。 “尔朱荣就要回来了,你的小命快保不住啦!怎么样,怕不怕?”元子攸一只脚下地,凑近了元彧道。 元彧半垂着眼睑,颤巍巍地发出一声蚊子叫:“怕。” “有多怕?” “很怕。” “很怕?朕怎么看不出来。”元子攸冷笑一声,索性翻身下床,屈身蹲到元彧跟前,“朕看你冷静得很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怕,还是不怕?元彧自已也有些搞不清了。 他记得自己起先是怕极了尔朱荣的,因为对方要取自己的性命。这个时候是元子攸救了他,将他置于寝宫的保护之下。然而一段日子过后,元彧发现皇帝的住处并不比天牢安全多少,甚至比天牢更阴冷,压抑。又或者,是元子攸这个人本身令他感到阴冷和压抑。 元彧不敢违逆元子攸,同时又不得不察言观色地看他的脸色说话,时间久了脑筋就开始犯起糊涂,不知道自己是怕尔朱荣呢,还是怕救了自己的元子攸。 “我在这里做什么?有人要我的命……可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元彧握紧双手咬了咬嘴唇,感觉自己这是要疯。 第25章 南梁有异 元子攸蹲在地上很耐心地观察元彧的表情,见他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也不生气:“说话啊,元大人。你不说,朕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元彧闻言一个激灵抬起眼帘,正好对上元子攸自下而上的视线。一瞬的沉默过后,他如梦方醒般立了起来,直直跪倒在元子攸面前。 “恕臣无礼……皇上明鉴,为臣做主,为臣做主……” 严朔在旁边简直看不下去,觉得元彧落在自家主子手里,就算不被尔朱荣杀掉也是一样的没有活路。眼下没什么要事,他于是留下两名婢女候在房门口,自行悄悄地地推门出去了。 拐了个弯绕过偏殿,严朔悄无声息地进了后花园。 元徽按照指示已经在那里等了有些时候,见严朔走近忙搓着双手迎了上来。 “久等。”严朔浅浅地一点头,“梁国那边有动静?” “是,查实过了,确有此事。”看出严朔不喜欢寒暄,元徽很识趣地不说多余的话,一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宫里的探子,错不了。” 严朔接过信也不忌讳,当着元徽的面就拆了开来。 信里短短的两行字,是严朔一位在梁国的旧识所写。此人早年在元子攸父亲手下做事,受过老王爷的恩,眼下在梁国某了一官半职,借着手里的一些人脉,很乐意为严朔当个线人。 “魏王奏请北征……这个魏王是什么来头?” “具体什么来头还不清楚,不过据洪大人说这人本是魏国人,年前才投奔萧衍的,名叫元颢。” “北海王元颢?” “严先生认得他?” “也谈不上认得……” 元徽侧目,见严朔面色有异,当下住了口不敢多言。 片刻的沉默过后,严朔抬手将信收入袖中:“此事先不必告诉皇上。” 元徽一愣,随即点头,“是,下官明白。” 严朔扯了扯嘴角,侧身准备回房,“这次真是烦劳元大人了,萧衍那边还请多盯着点。” “哪里哪里,全靠严先生安排,下官只不过是个跑腿的。” 两人走到花园门口,严朔随手差了一名仆从送元徽出寝宫。眼见元徽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他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往元子攸的卧房走去,行至半路却在回廊下碰上了慌慌张张面色诡异的元彧。 “元大人?” “严,严先生!”元彧受惊般停下脚步,随即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一声过后也就没了下文。 严朔不明所以,试探着又问道:“皇上睡下了么?” “还,还没……” “时辰不早了,元大人也请早点休息吧。”严朔向来不关心元彧的内心世界,加之此人精神恍惚已有好一段时日,所以此时并未多想,随口道了声晚安就走了。 进屋的时候元子攸已经上了床,面朝床里半靠半躺,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严朔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探头一看发现元子攸大睁着眼睛在发呆。 “主子,该洗漱了。” “嗯……”元子攸哼唧一声转过身来,沉默了半晌笑嘻嘻地道:“不洗行不行?” “不行,已经叫人去备水了。” “哦……”元子攸惺惺地抬起手来,吮了一下指关节,“对了,元彧人呢?” “回去了。刚刚在回廊那边碰见他,样子好像不太对劲。主子,你没干什么吧?” “我能对他干什么?” 水送来了。严朔示意仆人将木桶搁置在床边,然后开门去接换洗的衣服。来去间门外带进一阵轻风,将桌上的纸张掀了起来,幸而有砚台压着,窸窸窣窣一阵声响过后就又恢复了原样。 “样子不太对劲?” 元子攸抬起左手,将指关节送进嘴里又吮了两下,末了轻啃一口留下一个齿印。 方才他无聊的紧,让元彧念诗给他听,听着听着自己却先睡着了。朦胧间像是有人走到床边,站了一会儿又凑近身来,轻声细语地喊着了声“皇上”。 半睡半醒地,自己应该是扯了他的手将人拖到床上。 然后呢?然后自己似乎是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再然后,就记不清了。清醒之后元子攸只看见元彧急奔而去的背影。 “认错了人而已,用得着吓成这样么?呵呵……”摩挲着被咬痛了的指关节,元子攸忍不住开始发笑,然而笑了两声之后又觉得其实没这么好笑。 “知道便知道吧,反正……”闭上眼睛,元子攸颇为陶醉地回味起梦里的场景:“哼,没用的东西,本来倒是个好梦呢!” 月末将近的时候,起义军的余孽差不多已经被全部扫尽。尔朱荣带领秀荣军回晋阳休整,又过了一个多月才班师回朝。 朝堂上又是例行公事的上报战绩,加官进爵。尔朱荣一身戎装地跪在元子攸脚下,看上去和出征前并没什么两样。元子攸拼命压低了脖子想看清楚他的脸,心想这脸这皮肤连日连月地在战场上风吹日晒,怎么就不见变糙呢? 这边尔朱荣察觉到元子攸赤裸裸的视线,眉头一皱心里就骂开了:“蠢货,别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犯傻,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元子攸估摸着接下来的几天将军府又要连着大摆宴席,轻易见不着尔朱荣,于是朝罢之后差了名小太监去给他带话,让他夜前来一次寝宫。 说是夜前,尔朱荣还真是等到了傍晚天色将暗的时候方才登门。 走进书房的时候,元子攸正在和元彧下棋,身边只有两名婢女静站着等候吩咐。元彧从中午开始就被元子攸叫过去写诗下棋,折腾了四五个时辰,早已是力不能支。他事前并不知道尔朱荣会来,眼见索命鬼从天而降,当下脸上血色褪尽,条件反射得就要起身。然而元子攸一把扣住元彧搁在棋盘上的手,生生将他按了回去。 尔朱荣猛然看见元子攸身后的元彧,也是一愣。前段日子由于忙于战事,他不怎么关心朝里的事,要不是眼下这么一个大活人摆在眼前,他还以为元彧早死了呢。 简单地行了个礼,尔朱荣径自找了把椅子坐下,权当对面的元彧是空气:“皇上找臣过来有何要事?” “没事就不可以找你么?”元子攸一挑眉毛,故意压低了嗓子说话。 “臣刚回洛阳,累得很,皇上没什么事情就别寻臣开心了。” “什么话……怎么,在晋阳一个多月,没休息好?” 尔朱荣其实并不很累,只是听不得元子攸的调侃,一听就浑身觉得难受,简直呆不下去。 “真没事?”沉默了一会儿,他半抬起身摆出一副要离开的架势,“没事臣这就告辞了。” “前阵子又有人来要尚书省的空缺,说是尔朱大人举荐的。” “我举荐的?”尔朱荣莫名其妙地道,“叫什么名字?” “嘿,真是稀奇,连自己看中的人都不认识么?”元子攸唏嘘一声别过头去,抓住元彧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尔朱荣看在眼里,眉头不自觉地就纠了起来:“既然要了,那就给他吧。” “你这是在命令朕?” “怎么,不乐意?” “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许再往朝廷里胡乱塞人,你是想把那边的父老乡亲全搬过来吗?”元子攸拔高音调,右手却游蛇一般缠上了元彧的手臂,来来回回地揉捏。 “不许?好大的口气。”尔朱荣冷笑道,“皇上这是对我的人有偏见么?” “尔朱荣,尚书省从上到下已经全是你的人了,你也给我适合而点吧!” “全是我的人那又怎么样?你可别忘了,连你也是……” “连我也是?”元子攸眼波一转侧过头来,笑得简直不怀好意。 尔朱荣见元子攸神色异常,心里咯噔一下,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这边元彧猛地挣脱元子攸的手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皇上,臣有些不,不舒服。请容臣……” 元子攸收回手搓搓指甲尖,怀疑自己在拉扯间划伤了元彧的皮肉:“行,那你先下去吧。” 元彧低垂着头逃一般的离开了。尔朱荣望向元子攸冷声道:“千方百计地保着他,原来是做这个用处。哼,一个大活人,你打算养他到什么时候?” “一个大活人,只要尔朱大人一声令下,变死人不也很容易么?” “臣不敢。皇上的枕边人,哪是轻易动的了的?” 元子攸嘻嘻一笑,起身绕到尔朱荣身后:“你也会说这种话?怎么,吃醋啦?” “吃醋?元子攸,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别这么说嘛……”元子攸趴在椅背上,一只手伸到前面去拨弄尔朱荣的衣襟,“虽然你一直不给我好脸色看,但是我呢,还是很喜欢你的……” “你喜欢的还真多。”尔朱荣拍开元子攸的手站起来,“别把我跟那兔子相提并论!” “啧啧,还说没吃醋……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 “我说没有就没有!” 元子攸还想做一番表白,然而尔朱荣语毕转身,拔腿就走。 元子攸一路追至回廊底下,从后面猛的一扑将人抱了个满怀。 尔朱荣一个踉跄,半侧肩膀撞在廊柱上,痛的闷哼一声:“……放手!就不怕被人看见么!” “看见了又怎么样?更亲密的事我们都做过了。”察觉到对方想要挣扎,元子攸索性举起手臂环住环住他的脖子,凑近了去亲吻他的下巴和嘴唇,“你出去这么久,我真是想死你了,还担心你会不会受伤……你倒好,仗打完了也不知道回来,一个人在晋阳快活!” “我家在晋阳,怎么不能……唔!“尔朱荣心烦气躁地想要反驳,然而一开口元子攸的唇舌就触角一般挤了进来, 腰间的手越收越紧,且有逐渐下滑的趋势。尔朱荣忍无可忍,胳膊肘猛地往后一顶,终于在气竭之前摆脱了身上的钳制。 元子攸吃痛,闷哼一声倒退几步。尔朱荣趁着这当儿施了个礼,飞快地道:“陛下请回吧,臣告退。”言罢头也不回地穿过庭院消失在了元子攸的视线里,似是半分钟也不愿在此处多作停留。 元子攸望着尔朱荣落荒而逃的背影,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一声过后又是一声,几乎笑得花枝乱颤。过了半晌他突然收口,大概是自己觉得很无趣,冷哼一声转身回房了。 第26章 元彧之死 元子攸到底不想跟尔朱荣作对到底,过了几天就把他手下推荐上来的几个人安排进了尚书省。尔朱荣不在洛阳的时候他敢由着性子乱来,尔朱荣一回洛阳他就不得不收敛一些,因为知道大丞相脾气不好,被惹急了有的是手段收拾他。 有一句话,尔朱荣说出之后元子攸恼羞成怒,然而心里却是相信得很的——我既然能把你扶上皇位,自然也能废了你。 元子攸背着尔朱荣纠集了一批小官小吏,打算从不起眼的地方开始整顿吏治。公务多起来之后他渐渐把元彧的事抛诸脑后,直到有一天从明光殿回来,看守偏院的小仆前禀报说元大人病了。 元子攸这才想起寝宫里还藏着这么个人,忙带随从前去探望。 十来天不见元彧又憔悴了几分,俩颊凹陷面色发黄,躺在床上看见元子攸过来,挣扎着就要起身。 元子攸将他按回床上,扭头问伺候的仆役:“看过大夫了么?” “回皇上,看过了。大夫说元大人是身子虚,积郁成疾,并无大碍。” “积郁成疾……”元子攸弯下腰,伸手抚过元彧的脸颊:“朕的寝宫,元大人难道不中意么?” “臣不敢。” “还是宫里的下人不懂事,怠慢了元大人?” “不……”元彧慌忙摇头,“臣本来就身子虚弱。” 元子攸皱起眉头:“身子虚弱,就该出去走走,总关在屋里也不是办法。” “皇上恩准臣回府?” “那可不行。”元子攸侧头想了想,“过两天我让奚禾带你出宫玩玩,散散心吧。” 元子攸真的叫奚禾带元彧到宫外去散心。元彧被“金屋藏娇”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重见天日,一高兴毛病居然就没了,气色也好了不少。瞅准奚护卫性情敦厚,他思忖着找机会说服他放自己回府看看,谁想还没找到机会就出事了。 这天中午元子攸正在明光殿上办公,忽传奚禾来殿有急事相报。 原来上午他奉命陪元彧在宫外逛街,迎面碰上尔朱荣的卫队。奚禾不能违逆尔朱荣,只能任由他将元彧带走了。 元彧是皇帝托付给自己的,现在人丢了自己难逃其责。奚禾火急火燎地前来禀报,原以为对方会大发雷霆,谁料元子攸听后没什么大的反应,慢悠悠地又看完一本折子之后才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好久没去丞相府了,是该去看看了。” 元子攸满面春风一路刮到丞相府前,守门的小仆直接引他进了大堂。一分钟不到尔朱荣来了。 半个月不见男人似乎丰润了些,漆黑的瞳仁流光溢彩,元子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面孔打量,像是要把这半个月的份都补回来。 尔朱荣对元子攸的这种行径已经见怪不怪,也懒得斥喝,自顾自在案边坐下,他吩咐堂外的下人备茶。 “听闻皇上最近公务繁忙,怎么有空来臣这儿?” “想你了,就来看看。”元子攸笑嘻嘻地一拍膝盖:“听说尔朱大人把我的朋友请来丞相府啦。怎么?这些日子你不来找我,却把别人接过来做客,难道要瞒着我做什么有趣的事么?” “有趣的事没有,麻烦事倒是有一件。”尔朱荣意味深长地一笑:“听说你这宝贝元彧暗地里串通了南梁,要反你呢。”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元子攸挑眉,“元彧是投奔过萧衍没错,但这都回来小半年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还有联系?” “元彧当初和元灏一起逃去南梁,封官受禄。萧衍有心利用他们做些文章,先放元彧回朝,暗地里却从他那儿获取情报,就等着机会造反。这些天元彧一直不见动静,元灏那边已经坐不住了,听说正在备兵呢。” “元灏?”元子攸听到这个名字,突然神色有变。 “怎么,你不信?” 只短短一瞬,元子攸又恢复了不以为然的模样:“信不信全凭你一张嘴?将军,你可真够霸道的。我不管,你今天要是拿不出证据就给我放人。” 尔朱荣见对方这是要抗争到底的态度,立即沉下脸道:“元子攸,你的私事我管不着。但通敌叛国可是大罪,你休想袒护他。” “你这不就是在管我的私事吗?”元子攸反问,“你处心积虑地想要弄死他,还不是因为我跟他上床?” “你!”尔朱荣气结,“你还有脸承认?好,既然你这么喜欢他,我就让你再见上他一面。来人,把元彧带上来!” 元彧被人架着胳膊拖到堂上,双手被反绑着,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全是暗红的伤痕,不用问就知道是在尔朱荣手里吃了苦头。 “你敢动用私刑?”元子攸转身怒视尔朱荣。 “怎么,心疼了?”尔朱荣冷笑,“你自己去问问他,有没有通敌叛国。” 元子攸在元彧跟前蹲下,伸手抚上男人领口处露出的一条鲜红的伤疤,一副心疼至极的模样:“元大人,将军说你串通了南梁来反朕,是真的吗?” 元彧木然抬头望向元子攸,颤抖着蠕动嘴唇:“我没有…没有…” 元子攸起身对尔朱荣道:“你看,他说他没有,你放了他吧。” 尔朱荣上前两步,弯腰揪住元彧的衣领,强迫他挺直了腰背:“元大人,刚才不是好好的都招了吗,怎么这就变卦了?是不是还想再来一遍?” 元彧闻言身子抖作一团,发狂般地大喊:“臣对将军一片忠心,将军明鉴!将军明鉴啊!” “得了吧尔朱大人,就算他真的要反我又如何?我不在乎。”元子攸拉开尔朱荣,侧身挡在元彧跟前,“反正这皇帝的宝座也是你硬塞给我的,当了跟没当一样,谁要拿去便是。” “混账!这是皇帝该说的话么?”尔朱荣怒道。 “那你这算什么?难道是臣子该说的话么?”元子攸毫无惧意地迎上尔朱荣的视线,“不当这皇帝我还能过得快活些,不用整天被你管这管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想干什么干什么?你是想把你们元家的男人都睡个遍么?”尔朱荣气得面色铁青,甩手将案上的茶盏全数挥落,一时间满地狼藉。 “来人!”他怒喝,“将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你敢!我允许你杀他了么?” “我尔朱荣杀个人还需要你点头?元子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若是不肯好好当这个皇帝,我就把你扔进河里去喂鱼!” 侍卫过来架起元彧的胳膊往外拖。元彧挣扎着扭头对元子攸哭喊:“皇上!皇上饶命啊!我什么都没做,不要杀我,皇上!” 元子攸眼看着他被一句拖下堂,哭喊声渐行渐远,末了对尔朱荣道:“元大人是不是被你打傻了,怎么叫我不要杀他?我怎么会杀他呢,我是来救他的啊。” 尔朱荣不答,似笑非笑地看着元子攸:“陛下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去救你的元大人,替他挨上几板子?” “我替他挨板子,你就能放过他么?”元子攸伸手探进尔朱荣的衣领,一路往下摸至心口处,“元彧到底有没有通敌叛国你最清楚不过。滥杀无辜以泄私愤,尔朱大人,你这心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我的心用什么做的?哈哈哈!我倒要问问你,你的脸皮是用什么做的?”尔朱荣一把攥住元子攸的手腕甩到一边,“为了寻乐子连皇帝的颜面都不要了?” 屋外传来行刑的声音,棍棒声被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盖过,一记比一记惨烈。元子攸侧耳细细听了一阵,转头又锲而不舍地去拨弄尔朱荣的衣领。 尔朱荣狠狠拍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元子攸吃痛低叫了一声,立即换只手飞快地摸了一把尔朱荣的脸。得手之后又嘿嘿一笑,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尔朱荣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么一下,瞬间还当是元子攸打了自己一巴掌。一手捂脸一手指了元子攸正待发怒,后者却摆出一副委屈至极的表情:“怎么就不让碰了?嫌我脏?我可什么都没干呀!”说完上前一步贴到尔朱荣跟前,“别气啦,我那都是故意做给你看的。” 尔朱荣冷哼:“你大庭广众之下同他动手动脚,污言秽语,现在倒说是做戏给我看?” “哎呀,你瞧元彧那不争气的模样,能把我怎么着?”元子攸见尔朱荣这回没有推开他,胆子就大了不少,右手向下一探按住对方裆部,笑道,“我只要你的。” 尔朱荣紧锁了眉头盯着元子攸的双目,也不制止他的动作,漆黑的眸子下不知道隐藏了什么情绪。 屋外的呼喊声不知何时停下了。不一会儿有人进来通报:“将军,咽气了。” 元子攸朝房门口瞥了一眼,又回头去看尔朱荣的反应,见对方仍是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就收回右手后退一步,侧身靠在一旁的案机上。良久,他肩头微颤,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过了几秒,仿佛终于忍不住了似的,脖子一仰就狂笑起来,直笑得前俯后仰立都立不稳了。 尔朱荣面无表情地看着元子攸发疯,一双眼睛阴云密布,最后狠狠一挥衣袖喝道:“退下!” 小兵正被屋里诡异的气氛吓得直冒冷汗,得了命令便如获大赦一般快速退下堂去。 元子攸兀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下一秒就被揪住衣领摔了出去,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案上,震得他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你耍我!”尔朱荣两手掐住他的脖子,气得嘴角抽搐,声音都在发抖,“你根本不打算救他……你要他死,你逼我杀他!” 元子攸面朝上费力地转动眼珠瞅着尔朱荣的脸,胸腔已经被压迫地喘不上气了,但依旧费力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干笑:“我没有……是你误会我跟元彧干苟且之事,还骂我……哈哈!” “你们当真什么都没干?” “你就这么在乎我们干了什么?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哈哈!” 尔朱荣本就处在爆发的边缘,见他这歇斯底里的贱样更是怒不可遏,怒的同时又涌起一股无名的欲火,只想把对方撕碎了,看他痛看他哭,看他跪地求饶。 将元子攸翻过身去面朝下摁在案上,尔朱荣暗骂一声就去扯他的裤子。元子攸难受得挣了两下,意识到对方的意图之后却又突然乖顺起来,一动不动地任他翻弄。尔朱荣见他配合得紧,就不再下狠劲摁着他,松手去解自己的裤带。 这欲火起得太过突然,不着边际又夹杂着大半怒意,直烧得尔朱荣心烦气躁,手忙脚乱地摆弄了半天也没成功。元子攸裤子都脱了,屁股上被戳得发疼,扭头看见同样神色痛苦的尔朱荣,试探着说:“要不我用嘴帮你?” 尔朱荣松开手,后退两步靠坐到茶几上,算是默许了对方的提议:“你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乖顺些。” 元子攸转身跪到他膝间,细声细气地笑了:“我一向是最听你的话的,你若早说不愿意看我同他亲近,我……” “你可闭嘴吧!” “看你吃醋,我心里也不好受呀!” “……你到底来不来?” 第27章 我会护你一生 神清气爽地踱回宫里,奚禾正焦急地在院门口徘徊,见元子攸回来便迎了上去。 元子攸望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神色惨淡地摇了摇头。 奚禾愣住了,呆立半晌最后垂首跪地道:“属下无能,没能护住元大人。” “这事不怨你。”元子攸扶他起身,“你本就是尔朱荣的人。他存心要杀的人,你怎么护的了?” “属下……”奚禾欲言又止地望着元子攸。元子攸又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关你的事,是我这皇帝当的无能。你别往心里去了。” 奚禾退下之后元子攸把严朔叫到里间:“南梁有变,此事当真?” 严朔一愣:“主子指的可是元灏之事?” “你早就知道?”元子攸猛地揪住严朔的衣领,“为什么不告诉我?!” 严朔见他两颊泛红,气息不定,心下一惊赶紧安抚道:“主子先别激动,我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那边还没动静。 元子攸松开严朔,转身一甩手把桌上的茶杯扫落:“元灏……害死我爹还不够,非要坐上皇帝宝座才罢休么!” 严朔欠身接住飞落的茶杯,看着满地茶渍皱了皱眉头:“主子稍安勿躁,以他的实力进不了洛阳一步。只是……” “进啊,让他进来啊!他不是要当皇帝吗?我要让他死在这皇帝的宝座上!”元子攸对着严朔大声嘶喊,撑着桌沿的手臂剧烈颤抖,仿佛随时都要倒下,“我要亲眼看着他的血流干,看着他在我脚下一点点痛苦地死去,就像父王当年一样……” 严朔冲上前去扶住他的胳膊:“主子!不要想了,不要想了!都过去了!” 元子攸顺着他的力道松开手,身体却像脱骨一般靠着严朔一点点下滑,跪坐在地上。两手揪住自己的头发,他扯着沙哑的嗓音呜咽起来:“没有过去,怎么可能过去……每当听到他们几个的名字,我就会想起父王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把手伸向我的样子……他叫我报仇,他叫我替他报仇……” “他叫的是我!他叫我替他报仇,他叫我护你一生!”严朔抓住元子攸的手腕,逼他抬起头来正视自己,“元子攸!我会护你周全,也会杀了元灏!” “护我一生?我的一生能有多长?”元子攸喃喃着颤动嘴唇,两眼发红却挤不出眼泪。 “你会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长命百岁?呵呵,若是尔朱荣起了篡位之心,我又能活多久呢?” “尔朱荣若对你下手,我会先要了他的命。” “对了,尔朱荣……不能留他在洛阳,元灏不是他的对手!”元子攸突然又拔高了声音,“我要亲手杀了元灏,我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严朔打横抱起元子攸放到床榻上,又把他搂在怀里一下下摩挲他的后背:“我知道,我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我有法子把尔朱荣引开。” 元子攸在严朔的安抚下一点点平复下来,慢慢挣脱严朔的怀抱,背靠床板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伸手捋了捋散乱的发丝,他轻声道,“严朔,对不起。” “主子,你听我说。”严朔又握住元子攸的一只手,温热的掌心紧贴着他冰凉的手背,“主子可还记得光州刺史刑杲?他本是山东一带的起义军首领,只因前阵子尔朱荣在河北对付韩楼一伙,无暇顾及山东,因此上奏派人安抚招降。” “我记得,李叔仁打了半个月都没打下来的那一伙。怎么了?” “现在韩楼已灭,傻子都知道尔朱荣下一个要清理的就是山东。刑杲这个光州刺史怎么做的安稳?” “你的意思是……刑杲要反?” “主子,你只要发个口谕去激他一激,他必定谋反。山东一乱,尔朱荣只能发兵。” 严朔眯起眼睛,“此事宜早不宜晚。虽说尔朱荣早晚都要灭了刑杲,但南梁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动作,万一元灏起兵之时他还在洛阳,那可就来不及了。” “好,就按你说的办。一会儿你帮我拟个口谕,我明天就派人送去光州。”元子攸道,“可尔朱荣早就知道南梁要起兵,他会放着洛阳不管出兵山东吗?万一他派别人去对付刑杲自己留驻京城呢?” “尔朱荣定不会把元灏放在眼里,洛阳有一个元天穆就足够了。”严朔笑道。“元天穆比尔朱荣好说话,到时候你下令让他抓活的交由你处置便可。” 一切如严朔所料,刑杲一收到皇帝充满挑衅的口谕就坐不住了,没过几天就大举反旗自立为王。尔朱荣也早就想对这支被招安的流民起义军下手,这时正好得了借口,二话不说就整顿军马打算直接从洛阳出兵山东。 寻思着接下来又是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人,元子攸特意赶在尔朱荣出发前去将军府寻他,见了面之后又免不了一顿撩拨。大将军心情不错,加之有了先头几次经验已经对元子攸的这般行径见怪不怪,也就顺水推舟地和他滚到了一起。 事后尔朱荣气喘吁吁地从元子攸身上翻下来,玩味地看着眼前之人的侧脸:“皇上什么时候也学会耍手段了?” “什么手段?”元子攸挣动一身像被狠狠碾压过似的骨头,龇牙咧嘴地翻了个个儿。 “你没事给刑杲发什么口谕?故意逼他造反?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我叫他在光州收敛点,不然就削了他的官位。”元子攸抓起尔朱荣的右手放到嘴边啃了一下,“怎么?你怪我激他?” 尔朱荣皱了皱眉头抽回手来:“你激不激他早晚都得反。我就是奇怪,你口口声声舍不得我走,做出来的事怎么倒像是把我往外赶?” “哪有的事?我是真不想让你走。”元子攸转而去摸对方的胸膛,沿着方才自己留下的暗红色痕迹一路摩挲,“你也说了南梁那边有情况。你这一走,万一元灏打过来怎么办?” 尔朱荣这回没有推开元子攸的手,任他窸窸窣窣地在自己胸前拨弄:“区区元灏何足挂齿,我又不是没给你留人,元天穆会应付的。” 元子攸咬牙翻身,将尔朱荣压在身下:“就算元天穆能应付,我也不希望你走。我还没跟你亲热够。” 这话有一半是真心的。尽管为了元灏不得不把尔朱荣支开,但元子攸内心也是真舍不得他走,因为还没亲热够。 尔朱荣见元子攸俯身又要亲上来,赶紧胳膊肘一顶把他掀到一边,起身大喊:“来人!”。 “等等!”元子攸大惊失色,伸手抓住他一条胳膊,“你……” “怎么?怕被下人看见?”尔朱荣瞥了元子攸一眼,“想不到陛下也会害臊。” “大人。”脚步声在房门外就停了。尔朱荣吩咐道:“备马,十分钟后去城南军营。” 元子攸松了口气,放下手来:“我是怕你这幅样子被人瞧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尔朱荣低头看了看自己胸腹,纵横交错地布满了暗红色的血痕,后背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更多,说是惨不忍睹也不为过。亲热的时候快感盖过了疼痛,所以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这些伤口。 “哼,你能把我怎么样?”尔朱荣披上里衣冷笑一声,“混账,既然知道这些东西不好看,为什么还要乱来?” 元子攸撇了撇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想说你痛的时候明明很有感觉,你本来就喜欢这样,但是他不敢说,怕把男人惹恼了又对自己甩脸色。 这边尔朱荣已经套上衣服束好了头发,居高临下地对仍躺在床上的元子攸道:“臣先去了。门外备了轿子,一会儿陈德重会派人送陛下回宫。”停顿了一下,他又戏谑地拍了一下元子攸的大腿,“下面寂寞的话就先忍忍,臣打完仗再回来伺候。”言毕便转身出去了。 元子攸眨巴着眼睛反复回味刚才的话,竟有些出神了。这么暧昧的话从尔朱荣嘴里说出来还是第一次,对他来说兴许只是恶意调侃,听在元子攸耳里却是情意绵绵。 秀荣军离开洛阳不出半月,元灏果真在南梁的扶持下举兵北伐。只不过严朔和尔朱荣从线人那里得到的情报都出了纰漏,协助元灏一同北征的还有南梁大将陈庆之。 第28章 陈年旧恨 陈庆之出生寒门,原为梁武帝的侍从,身体文弱不善骑射。然而此人胸怀大略带兵有方,是个不可多得的军事奇才,曾多次大破魏军,早就名声在外。若早知道是他护驾元灏北上,尔朱荣定不会轻易离开洛阳。 南梁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克荥阳,睢阳,战无不胜。元天穆领兵前去迎战,十万大军却被陈庆之的七千起兵打得落花流水,索性连京城都不回直接逃回晋阳老巢了。没过几日便传来元灏在睢阳称帝的消息,而与此同时,尔朱荣和尔朱兆的兵马刚拿下光州在前往山西的路上,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的。 元子攸端坐在空无一人的明光殿上,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自元天穆败逃以来,就没有官员上过早朝了。宫里乱成了一锅粥,逃的逃躲的躲,连元徽也不见了踪影,更没有人来关心皇帝的去留。 “陈庆之的人势头太猛,羽林军撑不了多久。眼下只有城南尚有兵力防守,元灏已经带人从西边过来了。”严朔对元子攸道。 “消息可靠么?” “我已派人核实,最快两个时辰之后就能入城。” “也就是说元灏会比陈庆之的军队先到这里?” “是。” “皇上!”奚禾一路疾奔入殿,因情况紧急连通报都省了,“属下已和将军取得联系,将军命我等速护送皇上前往上党方向,途中自有人接应,将军正带兵去那里和皇上会合!” “呵呵,他倒是还想着我。”元子攸低笑一声。 “皇上,事不宜迟,快走吧!臣等就算赔上性命也定护皇上安全出城!” “奚禾,队里除你之外谁最说得上话?” 奚禾被问得一愣:“副卫队长何瑁。” “传他过来。” 叫何瑁的年轻人被传上殿来,元子攸吩咐他:“一会儿你去广兰宫把皇后接出来,然后随便找个人穿上朕的衣服,让他和皇后一起坐在车里……” “皇上!”奚禾大惊。 “听到没有?”元子攸打断他的话,“别让下面的人看出来,带着皇后赶紧出宫!” 何瑁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上!臣等受将军之命保护皇上安危,怎可抛下皇上独自离京!皇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臣如何向将军交代?”奚禾跪地求道,“这洛阳城弃了又有何妨?只要皇上无恙,随时都能夺回来!” “谁让你独自离京了?何瑁带人护送皇后出城,你跟我留下。” 奚禾又是一愣,不明所以地抬头来:“皇上这是……?” “朕留在宫中自有要事要做,这朕一会儿再跟你解释。”元子攸扶起奚禾,转头对何瑁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接皇后出宫,再磨蹭就真来不及了!” 何瑁依言带领护卫队往广兰宫去了。 元子攸将奚禾和严朔拉到一处,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随后三人相继退下殿去。 元灏入宫的时候天色已暗,一路上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拦。原本他是应该待陈庆之收兵整顿之后同大军一起入城的,但他实在是等不及了,那边仗还没打完他就领着一拨人马先抢进了宫。 宫里除了太监婢女找不出几个像样的人来。派手下去打探元子攸的下落,得知皇帝两个时辰前就和皇后二人在侍卫队的护送下出城了。元灏对此倒也不甚在意,元子攸的死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站在洛阳城内,皇帝的宝座唾手可得! 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了金銮殿内,随行官兵上前提醒:“皇上,陈将军说入宫之后需得候上几日,待登基大典过后方可上座。” “放他娘的狗屁,这里谁说了算?”元灏骂道,“萧衍的一条狗罢了,仗打完就叫他滚回去!” “那自然是皇上说了算,皇上的话就是圣旨……” “你下去吧,在殿门口守着就行。” 官兵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元灏关上殿门,先是背着双手在殿上来回踱步,逐渐地脚下步子越来越快,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冲上台阶,一甩衣袍坐到龙椅之上。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我巴结高肇,谋害元勰,讨好胡太后,又屈身南梁受尽排挤,我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哈哈哈!谁又能想到最后是我,是我坐在这里! 挺直腰背叉开双腿,他缓缓抬起双手举至齐肩,口中念到:“众卿平身!” 自是无人回应。然而他仰头闭眼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然听见满堂文武大臣叩谢起身的声音。 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睛,他又意犹未尽地环顾四周,突然发现堂下站着个人。 元灏眯起眼睛定了定神。没有看错,堂下的确站着个人。 “谁!”他惊呼一声从龙椅上跳了起来。堂下之人眉目俊秀,唇红齿白,半抬着一双桃花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直叫人背脊发凉。 “这龙椅可还合你的心意?”元子攸一步步走到台阶下,仰头望着站在台阶上方的元灏。他从未见过元灏,即便见过也早忘了他的样貌——十六年前他不过是个三岁孩童。漫长而刻骨的恨使他在心里自动把仇人描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的怪物,然而今日一见,对方也不过是个寻常男子罢了,寻常的相貌,寻常的体态,寻常的嗓音。 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我的杀父仇人,折磨了我整整十六年的人,怎么可以这么寻常? “你是什么人?!”元灏高声怒喝,一手摸上腰间的佩剑。 “我每天坐在这里,听一些无聊的家伙讲无聊的事,连打个瞌睡都不行,真是难受的很。”元子攸走上台阶和元灏并排站了。 “你是长乐王元子攸!”元灏大惊失色,“你不是已经出城了么?” “哟,你还记得我是长乐王!别人都叫我皇上呢。”元子攸凑到元灏跟前挤眉弄眼地一笑,“那你可还记得彭城王元勰?” 元灏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握着剑柄的手有些颤抖。 “元恪那壶酒里到底放了什么,能让人几秒之内就七窍流血?” “你……” “那么多血,那么多血从他嘴里,鼻子里流出来……我多想看看他的眼睛啊,你知道吗,那双温柔的眼睛。”元子攸往前踏了一步,抬手将左手指关节送到自己口中,狠狠地啃了一下,“可是我不敢,那双眼睛在流血……好多好多血,整个屋子都是红的。” “你,你是来为你爹报仇的吗?” “我受过伤,也杀过人。我见过很多人的血,可是都没有他的血红……你知道那天的血有多红吗?” “不关我的事,那全是高肇的主意!” “高肇让你干什么来着?哦对,他让你跟元恪说彭城王勾结南蛮……哈哈哈!” “对,是高肇让我这么说的!” “元勰一生仁厚清廉,对朝廷忠心耿耿,你们诬蔑他勾结南蛮,元恪居然也信!哈哈哈!” 元子攸的笑声撕心裂肺,尖利刺耳,直听得元灏心慌意乱,两腿发软。勉强稳住心神,他拔高了音调厉声道:“诬蔑又怎么样?你已经不是皇帝了,现在这里我说了算!你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想为你爹报仇?” 元子攸却不理会他说的话,依旧是笑得声色俱厉:“好奇怪啊,我居然想不起来他的模样了……只记得他的脸上都是血,都是血,哈哈哈!” “别笑了!” “他临死都在叫你们的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你知道吗,我只要听见你们的名字,就能看到他趴在地上满脸是血的样子,哈哈!我现在就看到了!”元子悠抬腿向前,逼得他一步步后退到台阶之下,“可是我还没看够,没看够啊……你过来让我看看啊,元灏!” “住嘴!” “他们都死了,元恪也死了,只有你了,元灏!” “住嘴!你到底想怎么样!?”元灏受不住了,几步跃上台阶拔剑就往元子攸刺去。 “放下。”低沉的男音突然从耳后传来,元灏身子一僵,感到颈侧被一微凉尖锐的东西抵住了。 元子攸迅速扣住他的手腕,夺了长剑闪到一边。 “好大胆子!你知道我是谁吗?”元灏恨恨地道。 “知道。”严朔用剑逼他慢慢转过身子,面无表情地说,“将死之人。” 第29章 逃亡 元灏转身看清了眼前的男人,定神咬牙道:“这里已经被包围了。只要我一声令下,外面的人就会冲进来。” 严朔瞥了一眼殿门:“外面早就没有活人了。” 元灏闻言脸色大变,侧耳细听了一阵,殿外果然鸦雀无声。 “你又是什么人?” “他的仆人。” “你们设计引我过来?” “哪敢。元大人猛将在侧,一路攻城略地,我怕还来不及。”元子攸提着从元灏手中夺来的剑走上前来,用空着的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迫使他坐到龙椅上。 元灏挣扎着要站起来,元子攸又一把将他按了回去:“怎么了元大人?为什么不坐?你可是要当皇帝的人啊!” 严朔从龙椅背后探出剑来抵住他的喉咙,使他更不敢乱动分毫。 “这龙椅一坐就是要坐一辈子的。”元子攸柔声道。 “皇,皇上……” “你既然坐了,就走不了了。” “我不……” “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不……啊啊啊!”元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目圆睁,右腿已然被扎出个透明窟窿。 “还没流血,你叫什么?”元子攸边说边用膝盖压制住他的**,翻手如法炮制地往他左腿跟也捅了一剑。 元灏疯狂地挣扎起来,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元子攸掀翻,血这才泊泊地从伤处往外冒。严朔收了剑改用两手扣住他的肩膀,将他牢牢地钉在椅背上动弹不得。挣扎间元子攸又麻利地在元灏上身刺了大大小小十余处创口,直把他割成了一个血人。 “痛吗?痛就告诉我。” “痛……” “那我轻一点。”元子攸慢慢划开他的左肩,感觉到剑刃擦过皮肉时滑腻的触感,随即又猛地将剑尖刺入锁骨下方,往斜里一挑拔了出来。 元灏惨呼着弹起上身,肩膀拧出了一个诡异的角度,被剑带出的鲜血喷射在严朔的手上。 “你的血真多,怎么流也流不干。”元子攸蹭了蹭溅到脸上的血迹,又伸手去扯弄那已被划得破烂不堪的衣袍,看鲜血不断地从伤处涌出来染红了身下的龙椅,“哪来的这么多血?肚子里么?” 元灏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仅凭着本能一声接一声地嚎叫求饶。元子攸打量着那张被剧痛和恐惧扭曲了的面孔,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的躁动,抬剑就恶狠狠地往他腹部刺去。要紧关头元灏猛地扭了一下,剑尖偏移了方向没入胯骨骨缝之中。饶是如此元灏还是痛地大吼一声,左手竟挣脱严朔的钳制,发狂般地抓向元子攸的脖子。 元子攸一缩脑袋避开了这一击,随即抓住他的手腕按在椅上,手起剑落,四根指头齐齐落下。而元灏终于在惨叫声中晕了过去。 明黄的龙椅已被浸红了半边,血顺着椅脚淌到地上汇成一滩。元子攸尖利地笑了两声,起身要去抓元灏的另一只手,却被猛地拉开了。 “奚护卫!”严朔朝殿外大喊一声。 奚禾破门而入,看见满地鲜血和斜躺在龙椅上的元灏先是一愣,随后冲至元子攸跟前:“皇上,你受伤了?” “皇上没事。”严朔哑声道,“奚护卫,你先带皇上从西门出城,我随后就到。” “你让开!”元子悠红着眼睛扑过去,胡乱一剑击在椅背上。 “主子!”严朔一把抱住他,“听我的话,和奚护卫先走。” “他还没死!我要他睁眼看我!”元子攸歇斯底里地大喊,长剑脱手,铛的一声落在地上,“他为什么不看我!” “他死了!”严朔捧着他的脸颊一点点扭向元灏的方向,“主子,他死了。” “死了?” “对。你看,这些血全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他死了。” “他死了……”元子攸剧烈地喘息了一阵,随即脱力般地滑倒在严朔怀中,“他叫我替他报仇……他说该死的是他们。” “对,你替他报仇了。他们都死了。” 元子攸呜咽了一声,抬头还想说些什么,严朔一把将他推到奚禾跟前:“快走!” 这一刻奚禾觉得严朔的话如有千斤之力,不自觉地就将它当成了圣旨,架起元子攸就从侧门出去了。 元灏从短暂的晕厥中转醒,姿势扭曲地瘫倒在龙椅的一侧,被斩断四指的左手软绵绵地垂在地上。血从上下各处一齐往外冒,早已把他浸成了一个血红的怪物。 艰难的转动眼珠,眼见元子攸和奚禾消失在视线里,他对着严朔张口:“陈庆之的先锋队马上就到……只要你救我,我保你荣……” “你怎么知道我要救你?” “那你……” 严朔举剑抵住他的喉咙,“我不想让主子看着你死,他身体受不住。” “等等!”元灏惊恐地想到闪避,却发现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想知道吗?” 元灏剧烈地喘息着,血开始****从嘴里往外冒:“我不信你只是个仆人……” 严朔突然笑了,刻板而严肃的脸上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他蹲**将嘴凑到元灏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元灏僵硬地张了张嘴:“难怪……想不到元……”话未说话他猛一抽搐,头歪向一边便不再动弹了。 严朔的剑割断了他的喉咙。 简单清理了龙椅上的血,将元灏的尸体搬出殿外之后,严朔飞奔到西门外与奚禾约定会合的地方,事先备好的马车仍在原地,却不见奚禾与元子攸的影子。 元子攸不听话,但奚禾没道理不按计划行事,二人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陈庆之的先锋队马上就到……” 猛然想起元灏死前说的话,严朔暗道一声不好,拔腿就往原路折回,经过中殿的时候忽听得南苑方向传来打斗声。循着声音飞奔至南苑回廊,老远就看见七八个兵士将元子攸二人堵在墙边,周围零零散散地倒着二十来具尸体,想是经过了一场恶斗。 “奚禾!严朔来了!”元子攸一见严朔便像生了胆似的,几剑捅穿了一个小兵的肚子。其余几个围上去想下杀手,却被从天而降的严朔抢先抹了脖子。这边奚禾匆忙放倒了最后一个敌兵,冲到严朔跟前,话未出口突然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 “奚护卫!你怎么了?”严朔一把接住他,这才发现他浑身是血,左肩和腰侧几处剑伤面目狰狞,看不出伤得多深。 “属下护驾不周,在中殿口遭陈庆之的先锋队围堵,逃至这里……”奚禾咬牙道,“不止这些,后面还有……” “严朔,你救救他!”元子攸颤抖着去扶奚禾的胳膊,慌地几乎要哭出来,“他替我挡了几剑……” 说话间中殿方向传来动静,似是又有小队人马往这边过来了。 “严先生,你快带皇上走。”奚禾惊道。 严朔快速搭了搭奚禾的脉搏,对元子攸道:“伤不至死。你们从侧路绕去西门,到了就上车,不要耽搁,我去挡住他们。” 奚禾还欲说些什么,身子一晃被元子攸揽到背上。 “皇上不可!”大惊失色地想要挣扎下来,却被狠狠一颠压到了伤处,痛得他话都说不利索,“皇上万金之躯……怎,怎可……” “没事,朕背的动!”元子攸把着他的腿又使劲往上托了托。 “皇上不必管我……唔!” “严朔说没事就不会有事的!你再忍忍,等上了车给你包扎!” 元子攸的确是有点力气,脚力也好的很,背着奚禾飞沙走石般地一顿狂奔,却不知道背上的人差点被他颠飞了魂。 到了西门,马车仍停在原地。元子攸将奚禾放到车内,发现他已是气若游丝,脸上毫无血色。刚与严朔分开时他还是有些神智的,现在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流血过多。 元子攸用自己的里衣勉强替他包扎了伤口,执起马鞭坐到车前,正要上路却见严朔追了上来。 “怎么样?” “二十来个人,不是正经队伍。” “陈庆之还没到么?” “梁军主力还在城南郊外纠缠,元灏是背着陈庆之擅自入城的。刚才那拨人想必是陈庆之派来勘探情况的。”严朔一挥马鞭,“主子,你进去坐好,我们这就去上党和尔朱荣会合。” 第30章 真情流露 马车疾行了大半夜,元子攸紧紧抱着奚禾不敢入眠。 也实在是睡不着,严朔在前方驾车自是没工夫安抚他,而怀里的奚禾也早已不省人事,伤口虽经过简单的包扎,但血还是断断续续地往外渗着,把元子攸的衣袍都染红了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猛地一颠停下了,奚禾从昏迷中醒来,发出一声闷哼。 元子攸掀开车帘,发现天色已经微明,四周尽是些草木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严朔?怎么了?” “主子,前面来人了。”严朔低声道。 “什么人?”元子攸心里又慌起来。 “不知道,还看不清楚。”严朔调转车头将马车驶入路边树丛中,让元子攸和奚禾下车伏身坐在隐蔽处:“我先过去看看。” 奚禾此时已恢复了些神智,勉强支起身子对元子攸道:“皇上,别管属下了……” 元子攸对他做了个禁口的手势,待严朔驾车走远了,又将他按回到自己膝上。 “为什么要替我挡剑?” “保护皇上是属下职责所在。” “为了职责可以连性命都不要么?” “属下死不足惜……皇上若有闪失,属下也无法向将军交代。” “你如此护我,只是因为尔朱荣的吩咐?”元子攸伸手扶住奚禾的脸颊,用拇指蹭去他嘴角的血污。 奚禾受惊般地抓住元子攸的手腕,又惶恐地松开了。 “属下祖上世代为魏廷效命……父代家道中落,被发配到边疆戍守六鎮……”他断断续续喘息着说,“属下自幼随军漂泊,十四岁时跟了将军,承蒙将军栽培。但属下的命……是元家的……从未有过二心。” “我问你。如果有一天尔朱荣命你杀我,你也会照做么?”元子攸俯身看着奚禾的眼睛。 “若真如此……属下……只有一死。” “好,好……”元子攸点头,“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等着你为我效命。” 远处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元子攸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发现来人竟是尔朱兆。待细看,他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几百来号人马,严朔也驾车紧随其中。 元子攸知道自己这是安全了,当即一跃而起大喊道:“这儿!朕在这儿!” 奚禾被他掀落到地上,又是痛得惨哼不止,差点背过气去。 尔朱兆行至元子攸跟前,翻身下马道:“臣护驾来迟,望陛下赎罪。” “尔朱荣人在哪里?皇后怎么样?” “大军昨晚刚在长子扎营。皇后安然无恙,已经安顿入营了。将军命臣等沿途回洛阳城接应陛下,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到了。快随臣去吧,将军等得急了。” 这时严朔驱着马车也跟来了。元子攸对尔朱兆道:“大人,奚护卫受伤了。你快些让人先送他回去医治吧!” 奚禾咬牙欲起身行礼,尔朱兆摆摆手,上前看了他的伤势便眉头一皱,命人将他抬入车内。 严朔本想跟在元子攸身边,但见左右没人有替换他的意思,只得驾车随人先去了。而元子攸则骑上尔朱兆给他备的马,和尔朱兆并肩齐驱,往长子军营方向前进。 行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终于看到了在营地门口等候他们的哨兵及迎上前来的大将军本人。 元子攸见了尔朱荣欢喜万分,跃下马背远远地就向他招手。 尔朱荣却没有下马的意思,一口气直冲到元子攸跟前,直到马蹄子快刮到他的门面才猛扯缰绳停了下来。 元子攸被扬起的尘土蒙了一头一脸,好不容易睁开眼睛,耳边劲风刮过,脚下被马鞭炸出了一个坑。 “你还知道来见我?我让卫队护送你出城,你为什么自作主张!?”尔朱荣由上往下地怒视了元子攸,气得声音都有些沙哑。 元子攸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问搞得莫名其妙,支支吾吾地道:“我这,这不是逃出来了吗……” 尔朱荣扬手又是一鞭,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陈庆之速度多快?万一逃不出来怎么办?你不要命了吗?!” 马鞭卷起的砂土溅在元子攸的衣袍和手背上,他浑然不觉,抬头怔怔地望着尔朱荣震怒的面孔,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一句话:“他担心我……他在担心我。” 四下鸦雀无声,众人见将军对皇帝发怒,谁也不敢开口。尔朱兆下马走到元子攸身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所幸陛下无恙。路上劳累,且先随臣入营歇息吧。” 元子攸恍恍惚惚地随着尔朱兆向前走,没走几两步又回头去看尔朱荣。后者怒意未消,哼了一声驱马往别处去了。 是夜,尔朱荣正在同手下将士商讨军情,忽然看见元子攸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地张望,眉头一皱对左右吩咐了两句便走出帐来。 “皇上有话要说?” “嗯。” 两人走到营地后的阴影处。元子攸低头道:“昨天的事,对不起。我不该擅自行动。” 尔朱荣颇为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想不到皇上也会认错?” 元子攸小心翼翼地回望了他:“我不是故意要让你担心的。” 尔朱荣听他这么说,心头突然窜出一股无名火:“担心你?我担心你干什么?” “你不担心我吗?” “我哪有功夫担心你?你自己找死我还能拦着不成? 元子攸不说话了。 尔朱荣原想骂他几句出气,见他这副样子倒说不出口了。沉默了片刻他侧头道:“听说你杀了元灏?” “他害死我爹,死多少次都不嫌多。” “你留在城里就为了报仇?” “嗯。” “看不出你还有这胆子。”尔朱荣挑了挑眉毛,“你就这么有把握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没把握。要不是奚禾护着我,我早就死了。” “奚禾这小子,又没脑子又没本事,等他伤好了我再治他的罪。” “你不要怪奚护卫。”元子攸忙道,“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受的伤,他替我挡了好几剑。” “看样子你挺喜欢他的嘛。”尔朱荣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他为了保护我可以连性命都不要。他说这是你的吩咐。” “没错,我交给他的唯一任务就是保护你的安全。再者,为皇上而死是做臣子的荣幸。” “那你呢?你也会为我而死吗?”元子攸问。 尔朱荣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却发现对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神情严肃。 “你不觉得你有点得寸进尺了吗?”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元子攸, “我扶你坐上皇位,既要耐着性子伺候你,又要帮你们元家收拾烂摊子。可你呢,你除了添麻烦给我找不痛快还会干什么。就这样你还不知足,怎么?要我为你送命你才满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元子攸急道,“我是说如果我遇到麻烦……” “只要你听我的话就不会有麻烦。” “万一呢?万一我遇到麻烦,你会冒生命危险保护我吗?” “不会!”尔朱荣不耐烦地拔高了音调,“我不冒生命危险也能护你周全。” 元子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觉得对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不过他相信他说的话。 “又怎么了?” 尔朱荣被他盯地心里发怵。 元子攸想了想说:“你披着铠甲的样子真好看。” 眼见男人眉间露出不悦的神色,他连忙又补充道:“你这么好看,又会打仗。我再没见过比你更厉害的人了。” “你少说两句吧,我不吃这一套。”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也知道我会打仗。”尔朱荣轻轻揪住元子攸的领子往前推了一把,“你要是想讨我欢心就听话点别让我担心,少在这扯些没用的废话。” 元子攸后退一步,顺势抓住他的手摩挲了两下:“你看,我就知道你是担心我的。” “我……” “你怎么就不肯说实话呢,你知不知道我听你这么说心里有多开心?” “开心?你还有功夫开心?!”尔朱荣一不留神被他绕了进去,简直有些恼羞成怒,“你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你死在城里出不来么?我为了保你……” “盼我死在城里?” “我的祖宗,你以为你这皇帝很金贵吗?大敌当前谁还愿意分精力去救你,死了正好换个新的!我好说歹说按兵不动想先把你弄出来,你倒好,还给我来这出!” “我……” “你知不知道底下有多少人在怨我耽误军情?” “我竟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不知道……”元子攸从未想过这些,如今被劈头盖脸地这么一说,突然就懵了。 “行了,回去休息吧。”尔朱荣见他难过,也无心再多加指责,心想他本就是什么都不懂的,“明天我要去会会那个陈庆之,想必会是场恶战。” “我们能赢么?”元子攸问。 “只要你听话就能。” “真的?可是怎么做才算是听话呢,你先同我说清楚!” 尔朱荣随口道:“什么都不做,等我的消息!”说完他又扭头朝元子攸一笑,眼里流光溢彩:“放心吧陛下,看我帮你把洛阳抢回来。” 第31章 皇上丢了 尔朱荣一去就没了消息。元子攸在军营里度日如年,天天捉人打听前线的战况,得知陈庆之先发制人带兵渡过黄河,双方已在中郎城下对峙三天了。 “我们能赢么?”元子攸暗地里问严朔。 “陈庆之那边不好说,不过拿下洛阳应该不是难事。” “什么意思?尔朱荣现在不是在中郎城么?” “陈庆之没那么好对付。尔朱荣也不傻,不可能把兵力全耗在中郎城。”严朔道,“他出兵前留了命令,如果三天之内破不了城,就让贺拔胜带人从南面偷渡黄河直取洛阳。” “洛阳现在不知情况如何。” “陈庆之还没进城就去堵截尔朱荣了,城里现在应该只有元灏的人。那天随元灏入宫的兵和陈庆之拨给他的先锋队都已经死了,其余想必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 “贺拔胜在哪?”元子攸站起身来,“我有话问他。” 贺拔胜接到通报正要出帐,一掀门帘元子攸已走到跟前,只得行礼引人入坐。 元子攸见他是个干净利落的高大青年,心里很是生出了些好感,脸上也不经意间带了点微笑的意思。 “尔朱荣让你进兵洛阳?” “是。” “什么时候?” “今天夜里。” “他还吩咐了些什么?” 贺拔胜抬眼看了看元子攸,答道:“将军命我拿下洛阳之后立刻派人护送皇上入城。” 元子攸不做声了。原以为能等到尔朱荣归来随他一同回去,没想到却是要分头行动了。 “过几个时辰就要出兵。”贺拔胜略一欠身,“皇上若无要事……” “朕问你话呢,坐好!” 贺拔胜依言又坐直了身子。 不愧是尔朱荣带出来的人,和他主子一个德行。元子攸看出他对自己不耐烦,不过并不怎么在意。 “陈庆之是不是不好对付?”他接着请问,“尔朱荣已经跟他僵持三天了,他到底有没有胜算?” “中郎城那边将军自有主张,末将的任务是拿下洛阳,护送皇上入城。” “朕问你觉得尔朱荣有几分胜算?” “末将相信将军自有办法。” “行了,你下去吧。” 元子攸也不耐烦了,“他要是回不来你也别活了。” 贺拔胜立着不动,元子攸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对方的帐里,起身愤愤地一甩袖子走了。 天未亮的时候贺拔胜往洛阳城进兵,果然不出所料,午时刚过就传来了破城的消息。来接皇帝回城的人马又折返至上党,其余部队也都收拾妥当,即可出发。元子攸已无理由继续留在上党,但问及中郎城的战况,得知两方仍在激战。 严朔见元子攸磨磨蹭蹭地不愿上车,知道他心在中郎城,于是耐心劝道:“主子,先回宫等消息吧。陈庆之那边用不着你操心。” 元子攸听出他话里有话:“什么意思?他撑不了多久了?” “主子你想想,从攻陷洛阳城到现在已经几天了?南梁为何一直不派兵增援?” “为何?陈庆之没有问萧衍求援吗?” “南梁此番北上是为了助元灏夺位,陈庆之只是萧衍派来帮他开路的,要不要求援元灏说了算。”严朔道,“和元灏一起来的那几个元姓王爷说到底都不是南梁的人,陈庆之又名声在外,他们不可能不防着他。” “你是说他们几个故意不让南梁增援,以防陈庆之势力过大?”元子攸恍然。 “元灏自不必说,剩下的人若有心求援也不会拖到现在。” 元子攸了然,尽管心里仍有不安,但还是依言上了马车。 一行人往洛阳城进发,行至半路元子攸把严朔叫到跟前道:“我有些困了,想睡一会儿,等进了城再叫我吧!”严朔想起这三天来元子攸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确实需要补眠,于是吩咐左右让皇上一个人静心休息,莫去打扰。 又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城里派人来找到严朔,说是贺拔胜请他先行进宫指认元灏的尸首。 元灏死得难看,严朔临走前将他的尸体和残肢移至隐蔽处,贺拔胜的人一时半会怕是寻不到。严朔见元子攸那边没什么动静,便点头随着来人去了。 宫内一片狼藉,南梁士兵的尸体还横撒在原地未曾清理。严朔见到了在宫门口等候的贺拔胜,将他带到西殿后院的一处水井前,一具血肉模糊的躯干斜挂在井沿上。 贺拔胜见此情景皱起了眉头,同来的士兵也都面面相觑。纵使他久经沙场斩将无数,也很少见到敌方死相如此不堪。 “听说人是皇上亲手杀的?”吩咐手下将元灏的尸首收拾干净,贺拔胜对严朔道,“下手挺狠啊。” “元灏害死了彭城王元勰,杀父之仇,自然恨得深。” 贺拔胜本不知晓元家的这些恩怨,此时闻言也是一番唏嘘。 带人将宫内的敌兵尸首尽数清理干净之后,两人到宫门外等候护送元子攸的队伍入城。贺拔胜颇感兴趣地打量了严朔一番,问道:“你是皇上从长乐王府带来的家仆?” “是。” “想不到区区家仆能有如此身手。” 严朔抬眼看着他,不知他此话何意。 “我没别的意思。”贺拔胜见他如此警惕,笑道:“听说奚护卫身受重伤,你能护他二人出宫,想必是有些本事。” “都督说笑了,亏得奚护卫拼死相搏皇上才得以脱身……” 话说到一半有小兵前来通报,在贺拔胜耳边一阵低语。严朔见他瞬间变了脸色,暗道不好,心知是出了变故。 “怎么了?中郎城情况有变?” “不是……”贺拔胜扭头和他对视了一眼,声音微颤:“皇上不见了。” 严朔这一惊非同小可,当下与贺拔胜赶至城门口。领队的士兵将二人带到元子攸乘坐的马车前。严朔掀开车帘,只见一人披着元子攸的衣服侧躺在车内,面部朝下。仔细一看脖子已被扭断,死了足有三个时辰。 严朔阴沉了一张脸,狠狠一掌拍在车框上。 士兵面如土色:“先生吩咐……吩咐不得打扰皇上休息,等到了城门口才发现异样……” “途中可有可疑之人接近马车?!” “回都督,没有任何人接近。” “没人?难不成皇上自己杀了人跑了吗!?”贺拔胜也急红了眼。元子攸丢了,他难咎其责。 “是他杀的……”严朔缓缓起身,“人是皇上杀的。” “皇上杀的?那皇上现在身在何处?” “中郎城。” “你说什么?” 严朔不再多言,转身就去牵马。 “等等,你要去中郎城?”贺拔胜上前一步将他拉住,“中郎城已破!” 严朔闻言停下脚步:“破城了?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时辰前来的消息,陈庆之败逃,大军已在回城途中。” “可有皇上的消息?” “不曾留意。” 贺拔胜仍对元子攸的去向心存疑虑:“严先生,你确定皇上去了中郎城?” 严朔此时脸色稍有缓和,沉声道:“这几日皇上一直对主军的战况甚是关心,昨夜还问起过从营地去中郎城的路线。” 贺拔胜回想起元子攸的确不止一次询问他中郎城的战况,于是对严朔的话又信了几分。略一思量过后,他令手下先安排兵马入营,又依严朔之言直接派人往尔朱荣处打听皇上的消息。 严朔本欲亲自前往,贺拔胜劝道:“行军途中,非军中之人多有不便。严先生若不放心且先随我去营中等候,一有消息我立刻告知先生。” 看出对方仍在犹豫,他又道:“皇上走了足有三个多时辰,在破城之前就应该已经抵达前方军营,仗既打完了,现在想必正随军在回城的路上。”严朔觉得有理,于是不再坚持。 贺拔胜有军务在身,严朔见他进进出出的顾不上自己,便独自到营地门口张望,不知熬了多久终于见到传令的小兵回来。严朔上前拦住他询问元子攸的消息,小兵认出他来,随口答道:“皇上无恙。”话音未落火急火燎地直奔贺拔胜处去了。严朔紧跟上前,远远看见三五名将士听着小兵通报,贺拔胜脸色阴晴不定,变了又变。见严朔过来,他迎上前道:“先生放心,皇上安然无恙,已随军抵达城西大营。” 严朔闻言,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只是不知众人还为何事焦虑。 贺拔胜看出他的疑虑,叹了口气道:“大将军受伤了。” 第32章 尔朱荣负伤 元子攸浑浑噩噩地被左右簇拥着前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边也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一路上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来自所有人的敌意,更令人不安的是,至今他都没能见上尔朱荣一面。 尽管严朔断定南梁不会再派援军,但他到底担心尔朱荣,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中郎城的情况。暂且佯装安心上路,行至途中他唤来一个随从摁死在车里,换上普通士兵的衣服借机脱身。 从上党到魏军的驻扎地又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城下的激战已到了最后关头,尔朱兆接到通报赶回营地,见到灰头土脸从天而降的元子攸吃了一惊。短暂的错愕过后他什么都没问,反而吩咐左右不要将皇上来中郎城的事禀报给尔朱荣,不想却得知早已有人赶往前线通报。 尔朱兆震怒,二话不说命人立即护送元子攸离开,自己则带人追去前线。 元子攸想不通尔朱兆为何不让人通知尔朱荣,却也不敢开口询问。他见惯了男人温文尔雅面上带笑的样子,此时在他的怒容前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元子攸依言随人避往别处, 不久便传来了破城的捷报。元子攸大喜,以为即可与众人会合,谁想过了许久也没有尔朱荣的消息,甚至连尔朱兆也不见踪影。从士兵们的交谈中他得知尔朱荣率元天穆等少数人马在城下与南梁军正面交锋,因料想陈庆之会派人偷袭后方,故命尔朱兆在半路设下埋伏,实际上驻守在营地的兵马少之又少。元子攸抵达之时南梁主力刚兵败撤退,尔朱荣紧追不放正欲斩尽杀绝,突然被后方的急报搅乱了心神。陈庆之抓住生机一记反杀,逼退魏军之后带着零星士兵逃之夭夭。 “这不是赢了么……元灏死了,军队也灭了,逃了一个陈庆之又如何?”元子攸不以为然,左顾右盼只着等尔朱荣来接自己回宫。 等了许久前方终于来了人,领队的却是个矮个子传令兵。元子攸倍感失望地跟着他上了马,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洛阳城。进城之后领队没有立即送元子攸进宫,不知是因为没有指示还是人手不够。元子攸也没有回宫的意思,就这么随着队伍到了城西军营。 营地里人来人往,主军和尔朱兆的人马早已经先于元子攸回城了。秀荣士兵大多没见过皇帝的真容,更不可能认出换了装的元子攸。见无人搭理自己,元子攸便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地胡乱搜寻,焦急间突然见到一张熟面孔。 “元天穆!” 元子攸见他脚底生风走得飞快,赶紧喊了一声上前抓住他的胳膊。 “尔朱荣人呢?叫他来见朕!” 元天穆停下脚步打量了元子攸一番,冷声道:“将士们刚打完仗,急需整顿休息。皇上没什么事的话还请回宫吧。” “你告诉朕尔朱荣人在哪里?”元子攸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但仍耐着性子追问。 “将军受伤了。” “受伤了?” “对。” “怎,怎么会受伤?很严重吗?” “怎么会受伤?还不是因为你吗?”元天穆按耐不住对元子攸怒道,“要不是你自说自话跟来中郎城,大哥又怎么会乱了阵脚!” 说完不再搭理他,径自走开了。 元子攸愣了一下,随即拔腿跟了上去,在一座帐前看到了尔朱兆。 元天穆跟尔朱兆交代了几句之后便掀帘入账,后者抬头望了元子攸一眼,微微皱眉。 元子攸看出尔朱兆有话要说,但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这么多,三两步上前掠过他直冲了进去。 几天没见的男人终于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准确地说是躺在三两士兵和医官的包围中,面容惨淡,双目紧闭。由于被阻挡了视线,元子攸看不清他的伤势如何,只见不停被换下的鲜红的纱布和榻边盆中的血水。 尔朱兆紧随其后跨进帐来,急呼一声“皇上”,却又立刻住了口。 元天穆怒目圆睁,正欲上前推元子攸出去,这边尔朱荣听到动静突然睁开了眼睛。 “皇上?” 元子攸一个激灵转过头去,正迎上男人那迟缓又略带茫然的目光。 “是我……”他走到床榻前,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尔朱荣,却不知该放哪里。男人看上去疲惫极了也虚弱极了,仿佛碰一下就要破碎,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神态里多了些平时见不到的柔和。 “他从不这么看我,他向来是瞧不起我的……”元子攸想,“瞧他现在这副样子,是多么温顺,多么讨人喜欢啊!” 尔朱荣渐渐恢复了些神智,看清是元子攸在一旁打量自己之后就皱起了眉头:“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我想跟你说说话。” “有什么好看的?你赶紧回去吧,回宫去!”尔朱荣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心里顿感烦躁,抬起胳膊朝元子攸挥了一下,却牵扯到伤口痛得浑身发颤。 “大哥!大哥,别说话。”尔朱兆几步上前跪在塌侧,抓住尔朱荣的右手轻抚了两下,又扭头示意元子攸出去。一旁的元天穆走到元子攸跟前,侧头做了个请的姿势。元子攸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左右,发现没人欢迎自己留在这里,只得依言跟着元天穆出了帐子。 “要我送你回宫吗?” “不必了,我在这等着就好。” “随你,别打扰大哥治伤就行。”元天穆说完又恶狠狠地瞪了元子攸一眼,转身走了。 元子攸无处可去,又不愿离开,只好站在原地胡思乱想地打发时间。 “他说是我害尔朱荣受伤,可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呀。我哪知道他们在设计埋伏呢,我可不是有意要添乱的……是了,就算我不去中郎城他也是有可能受伤的,打仗嘛,受点伤再正常不过了。” 帐内传出了一阵压抑的呻吟,元子攸心中一颤,轻轻扒开门帘向里张望,只见医官正在给尔朱荣处理伤口。几名士兵死死压住他的肩膀和双腿,尔朱荣扬着下巴,白皙的脖颈上喉结滚动,青筋暴起,整张脸都因为疼痛扭曲了。突然,他低叫一声抓住尔朱兆的胳膊,力道之大使后者不禁皱了下眉头。 “大哥,放松……”尔朱兆就由他这么抓着跪在原地,抬起另一只手抚摸了两下尔朱荣的鬓角,“忍着点,马上就好了。” 尔朱荣喘息了一阵之后费力地侧过头去,像是要看医官的动作。尔朱兆又伸手盖住他的双眼,用鼻尖和嘴唇轻蹭他汗湿的额头,低声道:“别看,马上就好了。” 元子攸放下门帘,转过身去不再看了,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股子邪火烧得他心神不宁。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尔朱荣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声呻吟,甚至每一丝痛苦的神色都像是上好的催情物,但眼下并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 好不容易按压下心头的躁动,尔朱荣的伤也已处理完毕。尔朱兆送医官们出帐,见元子攸尚未离去也不惊讶。 “他伤得重不重?要过多久才能痊愈?”元子攸问。 “性命无恙,但伤及骨头,需得好好调理些时日。”尔朱兆道,“今天夜里再看看情况,若无大碍明日就送将军回府上休养,皇上不必担心。” “元天穆说是朕拖累尔朱荣害他受伤,果真如此?” “皇上不必当真,打仗总有胜败输赢,受点伤算不了什么。”尔朱兆踱了两步越过元子攸,背对着他道“只是将军带兵多年从未吃过亏,这次竟然受此重伤,将士们免不了惊慌。” “他从没受过伤?” “没有,这是第一次。”尔朱兆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直射向元子攸,又像是透过元子攸看着什么别的东西,“臣以为,将军是不会受伤的。” 元子攸被这陌生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怵,隐约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压迫感。好在尔朱兆一语过后马上又恢复了平日里淡然温和的神态,叫来马匹牵至元子攸跟前道:“皇上离宫多日,想必有很多政事要处理,军中事务就不劳皇上费心了。” 元子攸不假思索地接过缰绳:“那尔朱荣就拜托你了,等他身子好些了我就去将军府看他。” 即便尔朱兆不赶他走,他也不愿意留在这儿了。 第33章 朕这就给你打个种 元子攸心事重重地往宫里赶,行至半路遇上了疾驰而来的严朔与贺拔胜,这才想起上午擅自离队一事还未来得及跟严朔解释。 男人什么都不怕就怕失去自己的行踪,依他的脾气这回定少不了一顿教训。然而心虚地瞥了一眼严朔,元子攸发现对方并没有发怒的迹象。 “皇上不辞而别,可把严先生急坏了,所幸没遇上凶险。”贺拔胜上前行礼道,“皇上若无要事,属下这就去西营和众将会合了。”元子攸与他本无话可说,即点头应允。 贺拔胜走后严朔掉转马头,两人并肩前行。元子攸察言观色地等着挨训,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等到,最后忍不住先开了口:“早上我不该擅自离开,让你操心了。” 严朔笑道:“主子若真怕我操心,就不会不辞而别了。”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又何曾真的生过你的气。” 记忆中严朔的确很少对他动怒,捅了天大的娄子也顶多只是板着脸数落他几句。想到这里元子攸鼻子发酸,低声道:“哎,我知道错了。” “主子,你就这么在乎他的死活吗?”严朔问,“可是他,终归是要死的啊。” 元子攸放缓了步子,扭头怔怔地看着他。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对你俯首称臣,你又如何?” “我能如何?” “你甘心将皇位拱手相让,被贬为王侯并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吗?你愿意做最后一个元姓皇帝,断送元家的江山被世人所耻笑吗?”。 “不。”元子攸目光涣散地望向了别处,握着缰绳的手抽搐了一下,“我受不了那样……我会死的。” “我知道。”严朔轻轻按住他的手背,“可是,那一天迟早是要来的。” “我已经处处顺着他的意思,他还是嫌我不够听话。我……我从没有对别人这样耐心过。” “最后一句倒是实话。” 元子攸没听出严朔话里的嘲讽,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是他在逼我!他若是能后退一步,我们都能过得舒坦很多!” “主子,你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你想要的样子。”严朔叹了口气,不去看那因恼怒而变得狰狞的面孔,“即便如此,你还是舍不得他死吗?” 不知不觉两人已回到了城门口,一年前就是在这里,尔朱荣带百官将领恭候元子攸入宫。彼时他刚血洗了洛阳,一身戾气,目中无人,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跪在自己脚下。这一跪,是两人关系的开始,也是往后一切的前提。 是了,纵使有万分的不屑和不耐烦,他还是得低头叫我一声皇上。 “只要我还活着,他就得向我俯首称臣。” 元子攸迎风眯起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男人初次见到自己时脸上的表情。那是个放肆的充满玩味的笑容,谈不上多赏心悦目,但依旧是好看的。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洛阳城,尽管一切都糟心透了,但至少还有个位高权重的漂亮男人碍于身份向自己低头。 “我喜欢看他违心迁就我又忍无可忍的样子……”意识到严朔还在等自己的回答,他扭头也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如果他忍不了,那就去死吧。” 宫中之况没有元子攸想象的那么糟,元灏来的快死的也快,除城中商铺民家遭到洗劫之外并无别的人员损失。贺拔胜一破城,那些奔逃避难的官员又都迅速复了位,开战不久便不见踪影的元徽也重新开始频繁出入宫中。 元子攸清点洛阳官吏的名单,发现多处空缺和职能不明的重复岗位,想必是河阴之变后尚未收拾的烂摊子。秀容军大战过后急需修整,元天穆一党也元气大伤,无暇顾及朝中琐事,眼下正是整顿吏治的好时机。元子攸一面命人琢磨挖掘人才的法子,一面默默盘算着时日,待过了十天半月才抽身去将军府上探望。 尔朱荣刚用完午膳在房中休息,接到皇上驾到的消息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令下人将元子攸引进卧房之后,他才起身懒洋洋地往床头靠了,侧头道:“恕臣有伤在身,不便行礼。” “我知道,我来看看你伤好了没有。” 元子攸无视下人特地为他准备的椅子,一屁股坐到尔朱荣身侧。男人只穿着一件里衣,薄薄的布料下隐约可见凹陷的肩窝,身形脸颊虽比先前瘦削了不少,但唇色红润,看得出来调养得不错。 “多谢皇上关心,已好了大半了。”尔朱荣隔着被子被元子攸压到了大腿,皱着眉头往床里挪了一寸。 “真的?我看你还虚得很。”元子攸作势去翻他的前襟。 尔朱荣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毕竟不是皮肉伤,若要痊愈还需等些时日。” “南梁那边可有动静?” “梁军此次元气大伤,萧衍就算想干什么一时半会儿也没力气。只可惜让陈庆之逃了。” “如此甚好,你可以在洛阳安心休息了。” “北方流寇未清,等伤好得差不多了我要回趟晋阳。”尔朱荣松开手,“皇上勤于内政是好事,但偶尔也该关心一下边镇战况吧。” 元子攸听他话里有话,知道自己清查洛阳官吏一事已传入将军府中,但此时决定装傻充愣,不予回应。 “我对边镇战况不感兴趣。”探身凑到尔朱荣眼前,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看上去深情款款,“我只关心你的死活。” 尔朱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皇上做事不过脑子,好听的话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中郎城的事是我错了,我不该私自乱跑打搅你作战。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伤。” “怨不得别人,是我疏忽大意。不过既然皇上肯认错,还望下次莫要再犯。”说话间他察觉到元子攸正在解自己的腰带,忙抬手阻挡:“别动我,我现在没力气做那事。” “我就看看,不做别的。”元子攸三下两下拨开尔朱荣的上衣,露出大半个胸膛和裹了纱布的腰腹。 “午前刚换的药,别给我弄乱了。” 右手轻轻抚上伤处,元子攸闷声道,“那天看他们给你处理伤口,血流得到处都是,我真怕你就那么死了。” “伤都快好了,想这些干什么。”尔朱荣生怕他突然发力,很警惕地绷紧了身子。 “可算好了。前些日子怕打扰你养伤,一直没来见你,真是难受得很。” “没我还就不行了?万一哪天我真死在外面回不来了怎么办?” “你死了我也活不久……我会想你的,会想死你的……”元子攸俯身自下往上地舔着尔朱荣赤裸的肌肤,舌尖扫过挺立的小珠,又折回来狠狠地碾了两下。 尔朱荣一个哆嗦,神情古怪地看着紧贴在自己胸前的脑袋。 “怎么?你不信?”元子攸感受到他的凝视,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信,我信。”尔朱荣戏谑地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腰,“陛下这么**,的确是没我不行。” 元子攸也不反驳,低头还欲继续,尔朱荣却突然推开了他:“对了,我问你个事。” “嗯?” “你和皇后如何?” 元子攸坐起身来,颇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这么久了都没动静,你不会是跟女人不行吧?” “人都送进宫了才想起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晚了点?” “真的不行?”尔朱荣正色道,“你们不是早就同过房了吗?” “尔朱大人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后宫私事来了?”元子攸咂嘴,“怎么,怕我伺候不好你妹妹?” “我是怕你断后!” “有劳费心了,我有没有病你还不知道么?” “我怎么知道?改天请太医给你看看吧。” “不必了,行不行试试便知。”元子攸说着凑上前去,一手搭上尔朱荣的腰身:“你等着,朕这就给你打个种。” “住口!你平时就是这么跟皇后说话的?”尔朱荣怒极。 “皇后脸皮薄,我怎会对她说这种话?” “你是说我脸皮厚?” “说说又不碍事。”元子攸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调笑道,“怎么?你还真担心怀上我的种?” “元子攸!”尔朱荣忍无可忍地一拍床柱,“收起你的污言秽语,我在跟你说正事!” “什么正事?朕跟皇后的房事么?” “皇后一直没有身孕,皇上就不心急么?” “这跟大人你有什么关系?”尔朱荣一再提到皇后,元子攸很是不悦。 “我身为国舅,关心一下皇帝的子嗣问题有何不妥?” “子嗣问题?”元子攸眯起眼睛,“哼,我看你是急着想立太子吧!” 第34章 杨侃献计 “道理我都懂,小的比大的听话。”元子攸咄咄逼人地盯着尔朱荣的眼睛,“太子即位之后你打算把我怎么样?杀了我?”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从没说过要杀你。” “不杀我,那就是要废了我了?” “你……我对你仁至义尽,你倒如此提防我。” 尔朱荣冷笑,“要想废了你随时都可以,不必大费周章地等太子即位。 元子攸知道尔朱荣被逼急了说话不好听,此时便见好就收地住了口。 “我知道,这皇位是你给我的,自然也能被你收了去。”想来今天是亲热不成了,他下床活动了一下双脚准备告辞,“我这就去广兰宫找皇后,你满意了吧?” “你就因为这个所以不愿跟皇后同房?” 尔朱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难不成你为了多当几天皇帝连孩子都不要了?你死了照样有人取代你的位置,到时候那人姓不姓元都说不定!” 元子攸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 “你可真不要脸。” “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不要脸!”元子攸向前两步越上床头,用膝盖狠狠抵住尔朱荣的腿根,“我为什么不跟皇后同房?还不是因为你吗?”见对方作势要推自己,他又迅速伸手抓住男人的双腕按在枕侧:“你倒好,爽的时候只顾自己,爽完了就逼我去跟别的女人生孩子。” 尔朱荣伤口吃痛,一时竟挣脱不开,惊怒间又听元子攸在耳边道:“你是要我刚从你身上下来就去爬你妹妹的床吗?” “元子攸!”尔朱荣脸上挂不住了,“是你自己欲求不满来缠着我,还有脸说我的不是!” “我不需要皇后,我想睡女人了自己会去找,想生孩子了自然有人会给我生!我来找你是因为想看你跟你说说话,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做些别的。” “什么做些别的?你以为我们在谈情说爱吗?” “你看,我是很愿意跟你做些有意思的事的,是你自己不愿意。”元子攸用鼻尖蹭了蹭尔朱荣的脸颊,“你不愿意,我们就只能睡觉啦。” “别闹了!”尔朱荣不顾腹部的伤口使劲一挣,抽出手腕,“如果你只是个小王爷,我倒可以想法子把你养在府里,随你怎么折腾。但现在你是皇帝,注意你的言行!” 元子攸闻言突然有些失神。尔朱荣趁势一个曲腿将他从身上掀开,低头翻开衣襟查看,发现绷带下隐隐渗出些血迹。正在这时屋外有人敲门:“大人,该喝药了。” 是陈德重的声音。 “稍等。”尔朱荣应道。 元子攸瞥见他腹侧的血迹,喉咙一紧,说不上是快意还是愧疚。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这伤永远不要痊愈,流血会使人变得无力,他太想念男人重伤无力时的样子了。 “不打扰你喝药了。”沉默片刻见无话可说,元子攸转身往房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 “回宫,找皇后。” 尔朱荣咬牙:“你若对英娥有丝毫怠慢,我决不轻饶。” “放心,我又不是去找皇后撒气的。”元子攸笑道,“我们的感情比你想象得要好一些。你不说,我也是要去看她的。” 从将军府出来元子攸果真去了趟广兰宫,同皇后喝了小半个时辰的茶,说了些尔朱兆的事和军中近况。说来奇怪,元子攸在这深宫之中时常感到心浮气躁,唯有到了皇后身边才能得半分清净。尔朱英娥这人喜怒不形于色,悲欢鲜溢于表,外柔内刚,宠辱不惊。元子攸终于能理解她为何会与尔朱兆情投意合,因为两人的性子实在是太像了。若是嫁与寻常官家富户,她定有余力安稳祥乐地过这一生,只可惜身不由己被送入宫中。尽管尔朱荣屡次义正言辞地要求自己善待皇后,但元子攸觉得他对这个妹妹实在是爱得有限。想来也是,他对任何人的爱都是极其有限的。 回到寝宫,严朔正与元徽商讨补充洛阳官吏一事。元子攸问元徽可有好的举荐之法,元徽告之有人建议皇帝下诏广征德才兼备之人,能够向朝廷推荐三人以上的官升一级,推荐的若非真正的人才,则要贬低一级。此外,凡是个人养有马匹兵器或武艺精湛之人,也授予实际官职。 “谁出的主意?”元子攸问。 “度支尚书杨侃。” “朕怎么没听说过这人。” “皇上对财税之事少有过问,自然不知道这人。”严朔道,“元颢进城后他纠集官员带领城中百姓避难,还派人在黄河沿岸布置木筏接应贺拔胜的人过河,是个人才。” “他还说了什么?”元子攸问元徽。 “他还说应依照从前的法度对有功之人进行提拔,不能授予跟官阶不符的俸禄,尤其是北方来的武将。” “这是要公然跟尔朱荣叫板啊。”元子攸略一思忖,“既是个人才,朕授他侍中,今后直接上这儿说话。” 元徽犹豫道:“皇上,会不会是尔朱大人遣他来探口风的?” “尔朱荣没工夫做这种事。”元子攸瞥了他一眼:“就算是又如何?他若有不满可以亲自来找朕兴师问罪。朕早就看那些人不顺眼了,他心里清楚得很。” 元徽走后严朔问元子攸在将军府跟尔朱荣说了些什么。元子攸愤然道:“他催我跟皇后同房,还怀疑我不能人事,要叫太医来给我看看!” 严朔闻言一愣。 “他竟敢侮辱我!你知道我没毛病!” “我不知道。”严朔小声嘀咕,“主子你的确很久没跟女……” 元子攸狠狠推了严朔一把,骂骂咧咧地就要发作。严朔忙转移话题道:“主子,你知道当初尔朱荣为何选择扶你当皇帝吗?” “因为我是元勰的儿子。” “王爷只是原因之一。”严朔给元子攸倒了杯茶水,“尔朱荣在进兵洛阳之前曾命人为元氏的皇子皇孙铸造铜像以示天意,只有主子你的铜像铸造成功了。” “这是哪门子习俗?想不到他还迷信这个。” “尔朱荣本就是慑于天命之人。” 原来还有这档子事,难怪他一直忍着我,即便手下多次催促他自立为帝也不为所动。原以为他多少对我是有些肯定的,哪怕只是血统也好。想到这里,元子攸露出不悦的神色。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主子,有传言说尔朱荣在养伤期间给自己铸了四次铜像。”严朔低声道。 元子攸不说话了。他懂严朔的意思,给自己铸造铜像,说明他已动了当皇帝的心思,只是还未下定决心。 良久,他问严朔:“铸成功了吗?” “没有。” “一直铸下去,总会成功的。” “主子……” “盼我有子嗣,恐怕也是因为自己当不成皇帝,急着想立太子吧。”元子攸轻笑一声,“谁叫我这么不听话呢。” 严朔站起身来:“先前六镇叛党未清,尔朱荣无暇顾及洛阳,眼下南北趋于太平,他有的是精力筹划篡位之事。元天穆等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个都盼着他称帝,长此以往必对我们不利。” “若按杨侃说的,招募养有马匹兵器或武艺精湛之人授其官职,这些人可否为我所用?” “主子,你可还记得李彧这人?” 元子攸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你提他干嘛?我说了不想见他!” “主子你听我说……” “姐姐病死不到半个月就娶别的女人过门,元家一出事就远调广州撇清关系,他还有脸来洛阳求官!我永远不想看到他的脸,他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要他死!” “你不会看到他的!我绝不让他踏进皇宫一步!”严朔将元子攸揽进怀里,温热的手掌一下下摩挲着他抽搐的后背,“李彧的确愧对元家。但如今他结交了一批江湖义士,对劫富济贫之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当地很有些威望。” “那与我又有何干。” “他养有马匹和私兵,家底雄厚,结交的人也都是武艺高超心狠手辣之徒。主子,你自是不必不见他,但他的人,我们可以一用。况且他曾在广州吃过尔朱荣的亏,对尔朱家深恶痛绝……” “依你的意思去办吧……”元子攸逐渐平复下来,肩头一松仰靠在椅背上,“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第35章 得寸进尺 又过了半个月尔朱荣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在府上大摆酒席宴请群臣,军中武将大小官员齐聚一堂,元子攸也照例前去凑热闹。 男人的面孔比半个月前丰润了不少,杯不离手地和左右谈笑风生,全然看不出重伤初愈的样子。席间元子攸听说尔朱荣过几日又要带兵去晋阳,便抽了空问他道:“这回要去多久?” “起义军的余孽罢了,少则几日多则半月即可回朝,皇上不必担忧。” 元子攸本想问他回来之后是不是就可以久住洛阳不走了,话未出口过来一个大胡子,尔朱荣被他叫去,没说几句又埋没在了人群中。 一群人闹到了深夜才陆续散去。尔朱荣送走最后一名来客,吩咐下人收拾满地的狼藉,突然发现元子攸还在院子里晃悠。 “皇上还没尽兴?” “这一晚上我还没怎么跟你说上话呢。” “你先去里屋休息,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尔朱荣喝了不少酒,醉了又醒醒了又醉,此时嫌自己满身酒味闻着难受,急着想去沐浴更衣。 “你去哪儿?”元子攸问。 “去沐浴。” “我也去。” 尔朱荣犹豫了几秒,吩咐婢女带元子攸去客人用的浴堂,再给他拿身干净衣服。元子攸反应过来他是不愿意与自己共浴,心中顿觉不满,然而回过神来尔朱荣已经走远了。 没滋没味地将自己收拾干净换了身衣服,他回到院里屏退下人,独自在府中溜达。等了许久还是不见男人回来,他又一路寻到了卧房附近,正巧碰上尔朱荣要推门进屋。 尔朱荣沐浴完毕之后在院中没有见到元子攸,还道是已经走了,这时迎面在卧房门口撞到他,很是吃了一惊。 “皇上还没回宫?” “时辰还早,我不急着回去。” “都已过二更了,皇上不累,臣可要休息了。”尔朱荣道,“臣这就派人送皇上回宫。” “你休息便是了,赶我走做什么?”元子攸撇撇嘴,抬腿就要进屋。 尔朱荣伸手扯住他的胳膊:“臣可不敢再跟皇上睡一张床了,免得又被说不要脸。” “你怎么知道我要上你的床?” “那你想干什么?” “我的确是想上你的床……是我自己想上的,不是你不要脸。”元子攸挣开尔朱荣的手,扭身一闪跨进门内。 尔朱荣只得在他身后进了屋,又迅速将房门合上。 “想不到你还记仇。”元子攸贴到他的胸前,闻着男人沐浴过后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那天是我口不择言。你向来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怎么就偏偏揪着那一句不放?” 尔朱荣后退一步咬了咬嘴唇。他承认自己对元子攸是有欲望的,尤其是看到他贱头贱脑的模样。 “你看,我嘴上虽那样说,哪次不是巴巴地凑上来讨你欢心?你就当是让我逞逞口舌之快,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尔朱荣坐到床边脱去鞋袜。既然元子攸都这么说了,他也没理由得理不饶人,“不过你若是再无中生有诋毁我,就别想再进我的屋了。” “整天说喜欢不喜欢的,你到底知道什么是喜欢么?”尔朱荣享受着元子攸的抚慰,半眯起眼睛随口问道。 “知道,我看到你觉得欢喜,你看到我也觉得欢喜,就是互相喜欢了……我每次看到你都是很欢喜的,你呢?” 尔朱荣觉得很是好笑:“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连我夫人都没跟我说过。” 元子攸闻言一愣。男人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过他的家室,若是在平时他定会刨根问底地问个究竟,但此时此刻这两个字不合时宜地突然出现,惹得元子攸心中很是不快,甚至有些委屈。 尔朱荣没注意到元子攸的情绪变化,接着道:“有什么好欢喜的,我见到你烦得很,真后悔当初把你带来洛阳。” “想来也是,我处处不合你的心意,你恨不得马上把我废了自己当皇帝吧……听说你最近在给自己铸铜像,不知道有否成功?” “胡说八道!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尔朱荣一个激灵,欲望瞬间被浇灭了一半。 “真的没有?” “宫里还传言说你要杀我呢,难道这也是真的?” “怎么会呢,我可没本事杀你。”元子攸轻笑一声,手指用力加快了动作。 “是没本事杀,还是舍不得杀?” 尔朱荣坐直了身子凑到他耳边,语气暧昧,“杀了我,谁来满足你?” 元子攸不答,紧盯着尔朱荣的眼睛微微发红。沉默片刻他又俯**去,刚要张嘴却被扣住肩膀翻身压到了身下。 兴许是太久没有发泄,尔朱荣来势凶猛,直杵得元子攸头昏脑胀胸闷气噎才颤抖着出了精。 元子攸自己的欲望还没释放,此时很希望对方能主动来抚慰他一番。然而尔朱荣显然并无此意,兀自闭着眼睛享受髙潮后的余韵,大有就这么睡过去的架势。元子攸略感失落的爬到床头,伸手帮他理了理汗湿的发丝,又跨坐到他身上低头打量那具尚散发着情味的身体。男人薄唇微张,附着薄汗的胸膛微微起伏,软滑的气息若有若无地从口鼻中溢出又立刻化了开去,说不出的甜腻。 尔朱荣恍惚中察觉到身上的动静,睁眼就看到元子攸叉着腿往自己脸上戳,当即就猛一起身将他掀了下去:“你干什么?!” 元子攸手忙脚乱地坐起来,大概是察觉到尔朱荣的恼怒,举止间很有些心虚:“我,我下面难受。”说完他又可怜兮兮地加了一句:“你帮我舔舔好不好?” “帮你舔?” “对,舔一下,一下就好!” “你是不是憋太久憋坏了脑子?”尔朱荣脸上怒意更甚,“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生什么气?”元子攸见他不肯,急得伸手去搂他的肩,“我不是也经常给你舔吗?” “那是你自己愿意的。” “你不愿意吗?” “不要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尔朱荣一甩手推开元子攸。 元子攸跪坐在床尾怔怔地看着他:“你骂我?” 尔朱荣被问得一愣。 “我是喜欢你才给你舔的,你反倒看不起我了。”元子攸眼角带着水气,委委屈屈地蹙起了眉头,“我只对你这样啊!” 尔朱荣莫名的有些焦躁,不知是因为心软还是不耐烦。他方才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倒并不是存心想骂元子攸。 “他没有要侮辱我的意思……他什么都不懂,他只是色迷心窍。”他在心里默默的解释,强迫自己把对方想得人畜无害。而元子攸捕捉到了他的动摇,当下不再犹豫,手忙脚乱地将尔朱荣推到床角,自己叉开腿立起身来,挺起腰胯凑到他嘴边。 尔朱荣后背抵墙,看着眼前的情景脑中一片空白,短暂的失神过后他立即痛恨起自己的动摇。没在第一时间把元子攸骂醒,眼下东西到了嘴边,发怒也不是张嘴也不是。好巧不巧这该死的东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大,尔朱荣看在眼里,脸色愈发难看,忍不住抬头愤恨又尴尬地瞥了元子攸一眼。 殊不知这愠怒中带着难堪的眼神在对方看来既性感又色/情,还有些欲拒还迎的意思。元子攸缓缓吞了口唾沫,热辣辣的目光游走在尔朱荣半露的肩膀和锁骨上。房中一片寂静,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一声比一声粗重的喘息,心中就像是有猛兽在嘶吼,叫嚣着要将男人生吞入腹。 同为男人,尔朱荣当然知道这眼神代表着什么。仿佛被视奸一般的羞耻感刺激着他的神经,眉头一皱刚要发怒,眼前的东西突然抽搐了一下,一股热流喷到了他的鼻尖上。 尔朱荣躲闪不及被喷个正着,大惊之下就要挣扎起身,谁想元子攸一手卡住他的下颚,将他的后脑死死抵在墙上。 条件反射地屏息闭眼,尔朱荣想躲却无处可退,想骂又不敢开口,生怕嘴一张那东西就淌了进去。 这边元子攸在快感的冲击下两腿发软,手一松滚倒在床上,待回过神来看见尔朱荣仍保持着靠墙的姿势一动不动,这才意识到自己又闯祸了。 “你没事吧?”他扑上前去,扯起散落在一边的衣物就往男人脸上擦,“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忍住……” 那液体本就黏浊,被来回抹了几把更是糊得满脸都是,简直惨不忍睹。尔朱荣气到嘴角抽搐,勉强睁开眼睛后一把抢过衣服,草草地将口鼻双目周围的污迹清理了。 元子攸跃跃欲试地伸出手来还想补救,尔朱荣推开他翻身下床,披了衣服就往门口走。 “你去干嘛?”元子攸问。 “干嘛?洗脸!”尔朱荣怒道,“一会儿我让人送套干净衣服过来,皇上自行回宫吧,臣不送。” 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来,满怀恶意地瞥了元子攸一眼:“皇上如此体虚,改日还得找太医开个方子好好补补。” 第36章 君臣(夫妻)相性访谈·上 1——两位做下自我介绍吧 攸:朕贵为天子,还用得着自我介绍? 荣:尔朱荣。 2——两位年龄? 攸:二十。 荣:二十九。 3——身高如何? 攸:178。 荣:188。 4——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攸:高富帅!白白嫩嫩香喷喷的亚子! 荣:就神经兮兮一男的。 5——相处一阵之后觉得对方怎样? 攸:不怎么样,长得好看的都不是好东西。 荣:说他脑子一点没毛病我是不信的。 6——觉得对方身上哪一部分最好看? 攸:全身都好看!真的好看!! 荣:都还行吧……客观上来说长得算不错的。 7——说一个对方的优点 攸:武力值颜值在线,安全感爆棚。 荣:暂时想不出来。 8——说一个对方的缺点 攸:说话太难听了。 荣:不听话,一天到晚搞事情。 9——最初是怎么确定关系的? 攸:好不容易才把他拐上床,睡了就得负责呗。 荣:就我弟跟我说元勰有个儿子当皇帝可以,选他选他选他……但是现在我觉得他不太行…… (尔朱兆:人是你定的,这锅我不背啊!) ——等一下,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关系吗? 荣:君臣关系,不是吗? 10——行吧那下一个问题,你们觉得谁更适合当皇帝? 攸:这不是谁适合的问题,是谁有资格的问题!就算我是个傻子这皇位也是我的,元家的天下哪轮得到别人说话? 荣:当然是我。他真的傻。 11——觉得对方是情场老司机吗? 攸:恋爱白痴吧。 荣:油嘴滑舌的,感觉是老司机。 12——两位性生活河蟹吗? 攸:不和谐,他技术差又没耐心,我基本上没怎么爽过,全靠意念在gaochao。 荣:还挺和谐的吧,除了他老挠我。 13——有没有想过改善方法? 攸:我觉得我们应该互换一下,我器大活好又体贴,交给我,他好我好大家好。 荣:不用改善吧。 14——两位有没有考虑过互攻? 攸:要是可行我早上了。 荣:你开玩笑呢? 15——有没有满足不了对方的事情? 攸:他想自立为帝,这绝无可能。 荣:他就是个恋爱脑,满嘴土味情话。但是我很忙的,没工夫陪他谈情说爱。 (未完待续) 第37章 君臣(夫妻)相性访谈·中 16——什么情况下觉得对方很烦? 攸:我希望他能更烦一点。 荣:性/骚扰我的时候,跟八辈子没碰过女人似的。 (攸:可你是男人啊!) 17——希望对方怎么称呼自己? 攸:皇上,陛下。 荣:没什么事最好别叫我。 18——从什么时候开始弯的? 攸:认识他的那一刻起。 荣:其实我不算弯,我觉得我在伺候一个特作的女的。 19——给对方定个符合的人设吧 攸:直男癌。 荣:二皮脸。 20——节日想收到对方送的什么礼物? 攸:老规矩,陪我睡觉。 荣:不求别的,听话就行。 21——打算送对方什么礼物? 攸:想去庙里求个符让他带着,保平安。 荣:弄个阿猫阿狗的给他玩吧,看他整天闲得慌。 22—— 能接受对方有家室么? 攸:无所谓,反正他老婆没啥存在感。 荣:当然不介意,英娥是个好姑娘。 23——会爱屋及乌疼爱对方的孩子么? 攸:孩子这种东西,来一个我摔一个! 荣:求之不得。不过这孩子智商可不能随爹,不然考不上重点大学。 24—— 了解对方的兴趣爱好吗? 攸:就挺无聊一男的,只会打打杀杀。 荣:吹彩虹屁算不算? 25——吵过架么? 攸:他单方面挑我毛病。 荣:他单方面无理取闹。 26——会打架么? 攸:说不过我就动手,脾气坏的很。 荣:他欠揍! 27——闹矛盾了怎么办? 攸:每次都是我哄他。 荣:谁的错谁道歉。 28——什么时候喜欢上对方的? 攸:第一眼。 荣: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挺惦记他……这算是喜欢吗? 29——认为对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 攸:其实一直不太确定他喜不喜欢我。 荣:刚认识的时候就不太对劲了,不知道怎么被盯上的。 30——平时约会干些什么? 攸:睡觉。 荣:大男人约什么会。 (未完待续) 第38章 皇上 这可是烟柳之地! 尔朱荣这一回估计是气得狠了,接连好几日都不搭理元子攸,在朝上碰见了也是冷眼相对。元子攸自知理亏,也不敢再去招惹他,但仔细琢磨自己也没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凭什么遭到如此对待。思前想后横竖不是滋味,整个人郁郁寡欢,连元徽等人前来商讨政事都心不在焉的打不起精神。 期间杨侃在元徽的带领下来前来拜访过一次,乍见之下其貌不扬,并无特别之处。然而此人说话针针见血,字字珠玑,直言尔朱荣若不死,元子攸活不过三个月。元子攸方知严朔所说的“人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明白为何杨侃对尔朱荣预谋篡位之事如此深恶痛绝。一问之下才知道杨家世代忠良,其父杨播曾与彭城王元勰交好,王爷死后杨播也为奸人所害。 又过了几日尔朱荣着手准备去晋阳的事,整日不在府中,元子攸实在是无聊得紧,趁着天晴叫刘总管带他出宫去人多的地方找乐子。他其实算不上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平白无故的鲜少往人多的地方凑。刘总管不知道皇帝说的找乐子是指什么乐子,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硬着头皮带他四处闲逛。 元子攸许久不曾上街,没头没脑地穿梭在一群小商小贩中,起先还觉得有点意思,时间一长就腻了,转眼被一家刚开张的叫百花楼的妓院吸引了去。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在门口嬉笑揽客,元子攸见她们模样讨喜又笑得放肆,心头不觉一热,抬腿就要往里走。 刘总管慌忙上前提醒道:“皇上,那是烟柳之地。” “怎么?朕去不得?”元子攸侧目。 “这……” “这什么这,你不想去就别去。”元子攸嫌他磨磨唧唧的碍事,“对,你不必跟着我,在这等我便是。” 刘总管还欲出言劝阻,元子攸已经一个箭步窜了出去,眨眼间在姑娘的簇拥下消失在那百花楼中。他别无他法,只得耐着性子在街边干等,谁想等了近一个时辰还不见元子攸出来。 刘总管生怕这时候进去寻人会坏了皇上的好事,但又怕回宫晚了被严朔埋怨,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把人找到了再说。硬着头皮应付围过来的窑姐儿,刘总管拼了命地伸长脖子搜寻元子攸的身影,没一会儿就看见他坐在堂上,正喜笑颜开地跟老鸨打得火热。 元子攸也看到了他,远远地招手示意他过去。刘总管赶紧加快步子,刚好看见元子攸凑在老鸨耳边说了句什么,后者娇嗔一笑,伸手就往元子攸腿上拧了一把。 元子攸也不气恼,侧头问他:“你看这些姑娘,是不是比府里的那些好看百倍?” “是,是……”刘总管干笑着点头附和。 老鸨一甩帕子:“公子真会说笑,姑娘们要是真有这么好,公子怎么一个都瞧不上?” “真的都给我看过了?” “云罗是这百花楼里最高挑的了,公子若还嫌不够,我可就真没辙了。”老鸨颇为幽怨地瞥了元子攸一眼,“这年头,喜欢个高的还真不多见。” “那……有没有脾气大的?”元子攸问。 “脾气大?” “对,脾气大,说话不好听的。” 老鸨眼波一转,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公子莫非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姐,求而不得?” “知道就行,何必多嘴。”元子攸将错就错,佯装动怒,“你有什么法子?” “公子一表人才,任是谁家的姑娘都没有不动心的道理。那位想必只是端端架子,心里可是欢喜得很呐。”老鸨对身后的小厮一番耳语,令他拿来几个小纸包,“我这倒有样好东西,兴许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元子攸接过纸包一捏,摸出里面的粉末状固体,当下心中了然。 “这药无色无味,只需一点,脾气再大的姑娘也马上对你百依百顺。” “姐姐这是要我去祸害人?” “哎哟,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算是祸害。”老鸨一手抚上元子攸的膝头,抹了胭脂的嘴几乎要贴上他的耳朵,“只盼公子事成之后还记得我这百花楼。” 元子攸含笑回望了她,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那是自然,姐姐与我如此投缘,我怎会忘了姐姐。” 刘总管轻咳一声,抬手挠了挠下巴又放下了。元子攸杵了他一下:“赏银!” “皇……主子,你要这东西何用?”刘总管掏出钱袋提在手里,犹豫着问。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严先生若问起来……” “你若不说他怎会知道?”元子攸不耐烦地抢过钱袋扔给老鸨,“这件事如果被严朔知道了,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元子攸得了“好东西”,心满意足地出了百花楼,回到宫里正碰上严朔在四处寻人。 “严先生……”刘总管垂手行礼,心虚得不敢正眼瞧他。 严朔并不关心他们去了哪里,屏退刘总管后将元子攸拉至僻静处问:“杨侃的话,考虑得如何?” “什么话?尔朱荣不死我就活不成了?”元子攸笑道。 “你懂他的意思么?” “我懂,一个被废了的皇帝,再体面最终也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主子,事不宜迟。” “可是他不会杀我。” “你怎知他不会杀你?” “我问他了。”元子攸收起笑容,抬手轻轻啃了一下左手指关节,“他说他从没有想过要杀我。” “你跟他说了什么?!” “严朔……你,你怎么了?”元子攸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我们步步为营地走到这一步,你为何要去刺激他?”严朔抓住元子攸的胳膊,力道之大掐得骨头咯咯作响,“若是打草惊蛇逼得他现在就对你动手,你让我怎么办?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王爷,去见在河阴冤死的元家亡魂?!” “我……”元子攸呼吸急促起来,嘴唇开开合合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我没,没说……” 严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手后退了一步。 元子攸反过来抓住他的手腕,声音里带了哭腔:“他威胁说要废了我……我问他,问他是不是还想杀了我……” 严朔叹了口气,将他揽入怀中紧紧地搂住了:“主子,不要再让我担心了。” “他没有起疑……你要相信我,他什么都不知道……” “好,我相信。” “我自有分寸。” “我知道。”严朔引元子攸到桌前坐下,按住他的肩膀道,“听我说,主子,这应该是尔朱荣最后一次大张旗鼓地北上。北方一平,往后他在洛阳的根基只会越来越牢,党羽也越来越稳固,到那时再想动他,恐怕就难了。” “这么快……就要动手了?” 严朔点头:“待他回朝就立刻动手,这是最后的机会。” 元子攸沉默片刻道:“尔朱荣毕竟背着战功,就这么杀了他会不会有人造反?” “再大的战功也洗不掉河阴的罪孽,元家旧臣对他恨之入骨。北方来的新吏多是些无用之辈,平日里与尔朱荣走得近的那些,我会派人盯着。 “朝中官员和流民百姓自然不难对付,可城外那十几万大军呢?”元子攸起身由上往下地望着严朔,“我们拿什么理由去说服他们大将军该死?即便有理他们也不会服气的。” “我们不需要说服他们所有人,我们只需要说服一个人,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 “秀荣军上下爱戴尔朱荣,将他当神一般看待,又有谁咽得下这口气?”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严朔自言自语般地低喃,随后抬头用沉沉的目光迎上元子攸的视线, “毕竟,神是不会死的。” 第39章 我养你啊 翌日,元子攸浩浩荡荡地摆驾将军府,赐予尔朱荣九锡之礼。九锡是奖赏功臣的最高级别,自前朝以来无人受过如此礼遇,尔朱荣受宠若惊的同时,觉得元子攸还算有点眼力见。 他这是在讨好我。混账东西,早该讨好我了! 元子攸在一旁察言观色,趁着尔朱荣心情好邀他晚上进宫一叙,尔朱荣欣然应允。 说起来两人虽已厮混过多回,但每次都是在将军府,尔朱荣鲜少主动进宫找他,就算来了也是走得匆忙,或者不欢而散。这次正儿八经地受邀前去,他反倒有些不自在,心中暗道:有什么好叙的,怕又是精虫上脑了吧。 元子攸天还没黑就命人在园子里备好了酒水点心,尔朱荣一到就屏退左右拉着他坐下,当真是要好好地叙一叙。 尔朱荣对元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感兴趣,不明白他为何揪着自己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但既然元子攸要说,他也只能勉强听着,生怕错过了什么话外之音,只可惜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要紧事来。 “这么点事你还说个没完了,你身边的人不觉得你话太多了吗?” “我平时不怎么说话,府上的下人都比我话多。” 尔朱荣将信将疑地看了眼他手里的酒杯:“你是不是喝多了?” 元子攸举杯做了个请的手势:“我酒量好得很,不必担心。倒是你,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尔朱荣不做反驳,因为知道自己的确是醉得容易。将酒杯放到一边,他起身道:“不喝了。” “别啊,这才喝了没多少。”元子攸以为他要走,心里一急跟着站了起来,“我是瞎说的,你生气了?” “坐久了难受,起来活动活动腿罢了。”尔朱荣莫名其妙地瞥了元子攸一眼,觉得对方今夜一直在有意讨好他,简直谄媚地可疑。 “怎么突然想到叫我来喝酒?”他问。 “你过些日子就要去晋阳了,这一去又是大半个月见不到你。” “就这?” “嗯。” “没别的话要跟我说?” 元子攸又斟上一杯酒递到尔朱荣嘴边,笑道:“你还想听别的什么话?” 尔朱荣皱了下眉头,接过酒自己喝了:“想听的没多少,不想听的倒有很多。” “真是无情……我可是很愿意听你说话的。” “哦?我的哪些话?” “你说……若我只是个小王爷,你就把我养在府里,随我怎么折腾。”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尔朱荣转身添酒,背对着元子攸一饮而尽,“怎么,你还真愿意被我养着?” “那你呢?你愿意么?” “愿意什么?” 元子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如果有朝一日当上皇帝,你真的会把我养在宫里么?” 尔朱荣举将酒杯倒扣在桌上,侧头对着他淡然一笑:“好啊。” 元子攸本想反问他这回怎么不否认想当皇帝了,却一时沉溺在这笑容中忘记了呼吸。良久,他试探着开口:“你……醉了?” “我没醉。” “若真没醉,你早该讥笑我了。你向来是听不得我说这种话的。” “我不笑你……我知道你的心思,顺着你说罢了。”尔朱荣突然一个踉跄,两手扶住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顺着你,你还不乐意了?” 元子攸别过脸去:“现在倒是说的好听,先前你明明说看到我就烦。” “你再烦,我也已经习惯了。” “你还说我不懂礼数,污言秽语……” “你若不当皇帝,谁还管你有没有礼数?” “呵,你倒是都替我想好了。”元子攸抬起眼帘,脸上笑意渐褪,“你怎么不索性杀了我呢?” 尔朱荣脱力般地坐到凳子上,轻喘两声又抬起头,一脸茫然:“杀了你?” 元子攸弯腰凑到他跟前,一字一顿道:“对,杀了我,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尔朱荣上下端详着眼前这副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末了突然伸手扶住他的脸颊。 “我舍不得。” 元子攸愣住了,伸手想抓男人的手腕,却感觉到指尖在不断地颤抖。 衣袖带倒桌边的酒壶,壶盖裹着喝剩的温酒落到地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夜风微凉,男人的掌心却是热的,那被醉意润泽过的鼻息如同羽毛般拂过他的心头,略带甘甜。 我舍不得。 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猛地收手直起腰来,而尔朱荣在他的牵动下,身子一歪摔下凳子,就这么伏倒在地上不动了。 “尔朱荣?” 元子攸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唤了几声都没见反应,这才意识到兴许是药效发作了。 从怀里掏出剩下的两个纸包捏了捏,他心里一阵唏嘘:“还以为一包不够呢……果然是好东西。” 严朔说是不打扰元子攸会客,实则一直在园外静候,眼看这都过了二更两人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心里就有些急了。正想借口送酒进去看看,远远的听见里头有了动静,细细簌簌的一阵声响过后,元子攸架着尔朱荣出了园子。 严朔急忙迎了上去,却见尔朱荣步履踉跄目光涣散,不由愣住了。 元子攸示意他过来搭把手:“他喝醉了,今晚就住在寝宫,你让人去给我屋里加床褥子。” “主子,何不送去别的空房?” “不用了,和我一起睡就行。” 严朔架起尔朱荣的另一侧胳膊,这才发觉他身子发烫,腿软得几乎走不了路。 暗暗给他搭了个脉,严朔顿时心中了然,但仍是不动声色地帮元子攸把男人送入卧房。 草草安置了一番后,他把元子攸叫至屋外:“你把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别装傻,你瞒不过我。”严朔沉下了脸,“你给他吃了什么药?” 元子攸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不管你下了什么药,但是他明天必须完好无缺地从这里出去。”严朔按住他的肩膀,迫使他正过脸来,“我们不能在这里动手!尔朱荣若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寝宫里,你没法向外边交代。师出无名,别说元天穆尔朱兆他们不买账,换做谁都不敢公然声援你!” 元子攸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你以为我要杀他?” “不然呢?你把他迷晕干嘛?” “我,我就想问他点话……” 严朔见他支支吾吾就知道对方没说实话,但出于习惯并没有追究到底的意思。况且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相信元子攸自由分寸。 “不管你问他什么,不要打草惊蛇。”他叹了口气道,“我今晚就在附近,有事叫我。” 元子攸合上门回到床前,由上至下地看着仰躺在被褥上不省人事的尔朱荣。男人眉头紧锁,两片薄唇张张合合的,像是梦见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东西。 抽出被褥铺开,元子攸轻手轻脚地替尔朱荣脱去外衣,自己则光着身子像条活鱼似地钻进褥子,同他贴身躺到一起。 “刚刚说到哪了?来,我们继续……”元子攸从背后搂住尔朱荣的腰,探长了脖子贴近他的耳朵,“你说,你舍不得杀我。” 尔朱荣微微扭动了一下脖子。 “我喜欢听你这么说。” …… “再说一遍给我听吧……你舍不得杀我。” …… “我也舍不得。” 对方依旧没有反应。 “不要打皇位的主意了好不好?”元子攸一个翻身覆在尔朱荣上方,弯腰捧住他的脸,“我也想当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王爷,每天跟你厮混,讨你的欢心……可是不行,你既然让我当了皇帝,就得一直让我当下去。” …… “就像现在这样不好么……你做我的将军,我做你的皇帝,你为我平定天下,我替你打理朝纲。” …… “你说好不好……好不好?你说话呀!” 尔朱荣眼皮轻颤,像是听见了他的话,又像是没听见。元子攸撩起他耳边的头发,低头一口咬上那雪白的颈侧。 腥甜的味道在他口中弥漫。元子攸狠狠地吮吸那伤口,急不可耐地咽下一口血水,任那股鲜血特有的芳香从口腔一路往下,穿过脊椎浸透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身下的人也有了反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细长又绵软的低吟。 元子攸咂嘴,往他身下一探握住那微微抬头的东西:“想要吗?我知道你想要……每次我这么对你,你都兴奋得不行。” “我想做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我肯定做得比你好,包你满意,谁叫我喜欢你更多一些呢。”右手缓缓下滑蹭过腿间细滑的皮肤,元子攸像在赏玩一件珍稀的宝贝:“我要真这么做,你又得给我脸色看了……哎,你脾气可真大。” 感觉到手里的东西颤巍巍地挣动了一下,他又换只手去掐了掐尔朱荣的臀尖:“安分点!严朔在外面听着呢,今儿个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啦!” 尔朱荣这回大概是被掐疼了,艰涩地睁开眼睛。 “……元子攸?” 元子攸察觉到他的挣扎,手一松直起腰来。 “叫我皇上。” “皇上……” “朕在,朕就在这里。”元子攸笑了,用左手指关节轻轻蹭去嘴角的血迹,“你还没回朕的话呢。” 尔朱荣眼皮微颤,目光茫然地在元子攸脸上停留了几秒。 “朕问你话呢!”元子攸见他魂不附体地又要昏睡过去,抬手冲脸就是一巴掌,“你倒是说话啊!” 尔朱荣被打得身子一歪,要不是领子被揪着险些就这么翻下床去。好在这一巴掌也暂时把他的神智给抽回来了一半。 “你干什么?” 元子攸见他醒了,忙又乖乖巧巧地跪坐到一旁。 尔朱荣似是感觉到疼痛,伸手往嘴角处抹了抹,蹭下一丝血迹:“你打我?” “没有。” 尔朱荣潜意识里想要发怒,脑子却混混沌沌地转不利索,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 元子攸扣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晃了几个来回:“我问你能不能不要打皇位的主意?你非要逼死我才罢休吗?” 尔朱荣半抬起眼帘看着他,目光闪烁,略显迟疑。就在元子攸几乎要生出希望来的时候,只听见男人从鼻子发出一记嗤笑:“哼,皇帝当上瘾了?” 元子攸松开手慢慢坐直了身子。那一瞬间他的眼前没头没尾地略过了很多场景,从洛阳城外的初遇到次数有限的欢愉,还有行军途中的一点一滴,零零碎碎的拼不成个整形。待回过神来,尔朱荣又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元子攸替他摆正了睡姿,又轻手轻脚地整理好床铺,用一条被子勉强将两人从头到尾地遮严实了。 “对不起。”小心翼翼地用指头按了一下男人颈侧尚在渗血的咬痕,他就着侧躺的姿势闭上眼睛,“睡吧。” 第40章 宁为高贵乡公死 不为常道乡公生 翌日,尔朱荣在龙床上醒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元子攸听到动静推门进屋,正看见他龇牙咧嘴地捂着肩从被子里翻出来。 “你可算醒啦!” “我昨天在这过夜了?” “可不是么,昨晚你喝醉了,闹了一宿。” “闹?我闹什么?”尔朱荣莫名其妙道。 “还能闹什么?”元子攸走到床边紧贴着他坐下,“你昨晚特别热情,叫得这里里外外全都听见了,还把……” “胡说八道什么!”尔朱荣怒喝着打断了他的话。 元子攸的话真真假假辨不清楚,但身上的酸痛又在告诉他昨夜的确折腾得不清,掂量一番之后他决定先装聋作哑,以不变应万变。 元子攸倒也没再纠缠,转而问他:“肚子饿么?我给你留了点心。” “不必了,我要去趟城西军营。”尔朱荣忍着头痛穿戴整齐,末了又将长发拢到脑后随意扎成一束。 “这就要去?” “昨晚就该去的。我一夜未归,也不知府里现在如何。” 元子攸见他拔腿要走,忙伸手阻拦。 尔朱荣被他揪住左手衣袖,踉跄一下转过身来:“怎么了?” “哎,亲我一下再走吧!” “你说什么?” “亲我一下吧,昨晚你答应了的。” “我答应什么了?” “我问你能不能亲我一下,你说你累了,明天再说。”元子攸笑嘻嘻地歪了歪脑袋,“怎么,睡了一觉就不愿意了?” 尔朱荣看着他那双微红中泛着湿气的桃花眼,心想:这人可真是无聊得很,无聊又无赖。 嘲讽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若真说了,对方怕是又要记仇,三两个月后再翻出来闹上一闹。 尔朱荣暗自叹了口气,两步上前扳过元子攸的下巴往唇尖上碰了碰,这就算是亲了。 元子攸意识到他要抽身离去,眼疾手快地勾住他的脖子,抬头又追着将嘴送了上去。 尔朱荣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就由着他去,任那湿软的双唇在自己嘴间来回碾压。原本抓着下巴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轻轻环住元子攸的脖子搭在另一侧肩膀上。 待元子攸心满意足地低头松手,他也收回胳膊整理好衣襟,走到门边却又扭头:“皇上这回可满意了?” 元子攸立在原地不动,抬手摩挲了一下发麻的嘴唇。他原本是不指望对方能回应的,没想到意外占了一个大便宜,兴奋地有些魂游天外。 尔朱荣见他不说话,只道是又在动什么无聊的心思,无可奈何地一笑便推门出去了。 尔朱荣从寝宫出来先回了趟将军府,不想却在前厅碰见等了他整整一上午的尔朱兆。 “二弟?我正要去营里找你……” “大哥昨晚留宿皇帝寝宫?”尔朱兆打断他的话。 “是。怎么了?”尔朱荣知道自己宿醉未归耽误了公事,但没想到尔朱兆会特意问及此事,闻言很有些心虚。 “恕臣弟多言,大哥这些日子和皇帝走得太近了。” “你什么意思?” “朝中上下均知皇帝与将军不和,近日更有传言皇上要对大哥不利……” “这种传言也能信?你胆子未免也太小了吧。”尔朱荣面露不悦之色,“元子攸能把我怎么样?” 尔朱兆急道:“前阵子大哥命人浇筑铜像之事已经传进宫里了,元子攸到底是元勰的儿子,难保能沉得住气。这种时候留宿寝宫,身边也没个人照应,万一……” “行了,此事不必再提,我自有分寸。”尔朱荣不耐烦了,“跟我去营里吧,有功夫去提防个傻子,还不如多花些心思关心军中之事!” 尔朱兆还欲规劝两句,抬头对上男人不以为然的怒容,终还是闭上了嘴什么都没说。 两日后秀荣军启程离京,洛阳照例只留了个元天穆打理军务,照看留在城里的兵马。 杨侃开始带人频繁出入宫内,与严朔等人商讨诱杀尔朱荣之事。 元徽毕竟是一介文人,大道理说得好听,事到临头却突然萎靡不振。 “在大殿上动手恐怕太过于冒险。”他试探着对元子攸道,“听闻陛下与大将军有些交情,不妨私下邀之,趁其不备……” “什么交情?你想说什么?”元子攸斜眼看他。 “臣惶恐!臣的意思是……” “人若死得不明不白,理不能服众,诸将必反。”严朔打断他的话,“尔朱荣必须死在这殿上。” “严先生说的在理。人怎么死的,死于何罪,我们须得给外面一个交代。”杨侃点头称是。 “罪状皇上早已拟好。”严朔看了一眼元子攸,“人一死就发布诏书,广而告之。” 依照严朔的计划,刺杀当日人手分成两队。奚禾带领部分侍卫队守在东门外,一来防止途中突生变故,二来奚禾与尔朱荣等人熟识,由他守门可令其放松警惕。而杨侃则带领心腹十余人藏身于明光殿两侧阴影处,暗号一到立即动手。 “这么点人能对付得了尔朱荣吗?要不要让奚护卫进来?”元徽忍不住插话。 元子攸摇头:“奚禾是尔朱荣的部下,弑主为大逆不道,朕不想为难他。” “可皇上身边总得有人护着。” “皇上不在殿上。” 众人闻言齐齐侧头望向严朔。 “不能让皇上犯险。到时候皇上在安全处静候便可。” “这……可尔朱荣进得殿来发现椅上无人,定会立起疑心……” “椅上有人。我坐。” 左右又是一惊。 严朔正色道:“如果你是尔朱荣,入殿之后发现中了埋伏,敌在暗你在明,尚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你会怎么做?” 元徽不解地望着严朔,又扭头瞥了一眼元子攸,见他无甚反应。 一旁的杨侃点头:“比起被动地与来人交锋,不如一招制胜先拿住皇帝来得方便。” “有理,擒贼先擒王!”元徽恍然大悟。 元子攸皱眉:“你说谁是贼?” 元徽大惊失色地想要赔罪,严朔再次打断了他:“所以这殿上最为凶险的地方应该就是这皇座。这个位置,只有我来坐。” 这话听起来颇有些大逆不道,但毕竟说得在理。皇帝本人既已默许,旁人自无异议。 眼下只剩如何将尔朱荣召至明光殿一事尚未议定。大将军除了早朝和上报战况很少入宫,即便入宫也不来明光殿。元子攸有事找他向来是直接传入寝宫,突然约在明光殿接见怕会引起怀疑。 众人思量半天想不出个妥善的法子,倒是元子攸发话了:“这事好办。到时候就说皇后有喜,他会来见朕的。” 一个月后秀荣军回到洛阳。尔朱荣在朝上见了元子攸一面,草草汇报了战况,刚回到营里就接到宫内传来的喜报。 “英娥有喜了!我这就进宫一趟。” “等等!哪里来的消息?”尔朱兆惊道。 “自然是宫里来的,还能有假?”尔朱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拔腿就要出营。 尔朱兆一把拉住他:“大哥,此事怕有蹊跷。” “怎么了?” “皇上对皇后没什么感情你是知道的,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告诉你皇后有喜,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尔朱荣莫名其妙地回望了尔朱兆,“你到底想说什么?” “依臣弟看皇后根本没有身孕,元子攸只不过在拿这当借口急着召你入宫!” 尔朱荣皱着眉头抽回袖子:“二弟!我知道你一直对英娥入宫之事耿耿于怀,可事已至此,我们也该期盼着她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担心大哥你!”尔朱兆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肩膀,“我们的人刚回洛阳不到半天,宫里的情况谁都不清楚,你如何知道元子攸是不是……” “你发什么疯!”尔朱荣痛的低呼一声,“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元子攸还能害我不成?” 眼见对方没有放手的意思,尔朱荣一个使劲硬生生将肩膀从他掌中抽出,两步闪至一边:“我先去了,有事回来再说!” 尔朱兆紧跟上去还欲说些什么,男人却已经走远了。 停下步子,他怒吼一声举掌击在身侧的木台上,木板应声断裂,兵器散落一地。闻声赶来的小兵第一次见到尔朱兆如此狰狞阴郁的面容,一时间吓得不敢吱声。 “传令下去,召高欢进京。”沉默良久,他开口道,“就说是大将军召见,别惊动他。” “洛阳要出大事了。” 第41章 我死了 他也活不了 寝宫里一片死寂,静到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元子攸就这么站着,从正午站到天色微暗。 过了酉时屋外传来一阵骚动,片刻之后杨侃破门而入。 “皇上!成了!” “成了?”元子攸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一切按计划行事,人已经送去天牢。” 元子攸回过神来:“啊,成了。好,好……” “皇上,这就发诏书吗?”杨侃起身问道。 “严朔怎么说?” “严先生现在天牢。” “那就发吧。” 杨侃转身欲走,元子攸叫住他:“等等,带朕去明光殿。” “皇上?明光殿还在清理。” “没事,朕就去看看。” 两人走到东门外,远远地看见一人脸朝下趴在地上,浑身浸泡在血污里,已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元子攸心里一紧,呼吸不由得慢了半拍。奚禾上前单膝跪地道:“属下办事不利,请皇上恕罪。” 元子攸深吸两口气,定神问:“怎么了?” “属下没想到元天穆会跟来,只好胡乱寻些借口强留他在殿外,结果被他看出端倪,险些坏了大事。” 元子攸又细细打量那尸首,这才认出是元天穆。细问之下得知元天穆与尔朱荣同来觐见,在东门外遭到阻拦,尔朱荣不疑有他只身入殿,元天穆却起了疑心。刚巧两个小吏手捧事先拟好的定罪诏书走过,身后的侍卫唯恐事情败露,个个神情慌张,更是令他警铃大作。奚禾不敢迟疑,当即下令动手。 元天穆生性勇猛,身中数剑都没伤到要害,在这危急关头却不逃命,怒吼一声径直冲入门内,随即被追上来的侍卫捅成了马蜂窝。饶是如此他还是挣扎着在地上爬行了一段距离,直到被奚禾一剑割断了喉咙才咽气。 元天穆的呼声惊动了尔朱荣,埋伏在殿内的众人见大事不妙不得不提前行动。然而尔朱荣已有防备,眨眼飞身跃上皇座欲挟元子攸,若不是严朔眼疾手快,刺杀计划怕是要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 元子攸跨过元天穆的尸首,随杨侃走进明光殿。殿内一如往常,并无打斗的痕迹,只有龙椅左侧有两滩暗红的血迹。 “那是谁的血?” “回皇上,是尔朱荣的。” “其他人呢?” “我们的人毫发无伤。” “嗯。” “皇上要去天牢看看么?”杨侃问。 “不必了。”元子攸抬手拢了拢衣襟,突然感到一丝凉意,“朕累了,等严朔忙完了让他去寝宫见朕。” 是夜严朔回到寝宫,从宫女那里得知元子攸没用晚膳,却也没说什么。他自己奔走了一个晚上,也是滴水未进,到此刻心里绷着的那根弦还没松懈下来。 “外面现在怎么样了?”元子攸合衣靠在榻上,双目低垂看不清表情。 “城里城外都有李彧的人盯着,想造谣生事的都已经处理掉了。” “军队那边呢?” “秀荣军现在由尔朱兆主持大局,目前尚无异动。” “是不是还没接到尔朱荣的死讯?” “定罪诏书第一时间就送去了城西军营,是尔朱兆亲自接的旨。” “他竟如此无情……”元子攸惨然一笑,“我以为,即便真的有人要背叛他,那人也应该是元天穆这种……这种……” 想起明光殿外元天穆那被刺得千疮百孔的身体,他却忽然说不下去了。 “尔朱兆没有背叛他。”严朔道。 “他那么崇拜他,我以为他至少会来寻我报仇。” “他崇拜的只是尔朱家的长子,那个战无不胜的神话罢了。” “他的确没有失败过,他依旧是个神话。” “他不是了。他不再无坚不摧,他变得瞻前顾后,他有了弱点……”严朔平静地看着元子攸的侧脸,“你就是他的的弱点。” 元子攸呆滞地回望了严朔,半晌微微翕动嘴唇:“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们逃去上党那次,也可能更早。”严朔轻叹一口气,“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我们都知道,尔朱兆也知道……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尔朱兆说,因你重文轻武,又有意排挤北方来的官吏,军里早有人想杀了你另立新君,只是尔朱荣不允。”严朔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不真切,“屡次有人欲趁他不在先斩后奏,也都被元天穆压了下去,为此下面的人对二人怨念颇深……元天穆同尔朱荣是拜把兄弟,如若尔朱荣决意保你,他再不情愿也不至于伤你性命。” 元子攸垂头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严朔站起身来:“他伤势很重,就算不杀他也活不了几天了,是给他个痛快还是?” 那刀上涂了毒药,能麻痹销蚀人的肌肉,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全身腐烂而死。本来也可以用剧毒让他当场毙命的,但严朔怕元子攸接受不了男人就那么死去。或许他还想最后见他一面,同他说几句话。 然而元子攸什么也没表示,只是缓缓背过身去,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至极的语气说:“随你处理了吧,不用再跟我说了。” 那一刻,严朔觉得元子攸前所未有的冷静,温顺,和疲倦。 关押尔朱荣的地方昏暗阴冷,唯有几盏油灯摇曳着带出一点生气。严朔打开牢门走了进去,男人安静地斜靠在墙角,伤口经过了简单的包扎,但止不住血不断地往外冒,浸湿了绷带衣袍和身下的草褥。 走到近前蹲**去,尔朱荣依旧没有动静。凌乱的头发被汗和血糊在脸侧,双目紧闭,连胸口的起伏也是若有若无的。 就在严朔几乎以为他快断气了的时候,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想不到我会载在你们几个手上……咳……”尔朱荣咧嘴发出虚弱的笑声,紧接着又咳出一口血水,整个人痛得抽搐起来。 咬牙按住腹部的创口,他抬起一张惨白的脸:“是元子攸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皇上尚不知情。” “呵呵,我就知道……他做不出这种事……” 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一阵,他突然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我死了,他也活不了。” 严朔低头看着他手掌下的血****地往外冒:“你不死他更活不下去,他不会允许元家的天下断送在自己手上。” “我不是说这个……呵……”尔朱荣边笑边皱眉头,贴着墙壁的肩膀不停地颤抖,仿佛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没了我他不行……他会想我,会想死我的……” 严朔沉着脸站起身来,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尔朱荣勉强抬头:“你是来杀我的吧……你不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严朔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递到他面前:“喝了它,就不痛了。” 尔朱荣已经没有力气伸手去接了。严朔拔下瓶塞,弯腰扶住他的下巴,把瓶口抵在他的嘴边。 男人并未抵抗,张嘴任那冰凉的液体顺着口腔流进喉咙。一阵干咳之后他又闭上眼睛,垂下头去了。 等待死亡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严朔静静地站在尔朱荣跟前,眼看他的呼吸逐渐平缓,双颊上泛起一抹病态的红晕,就像醉酒之人在小憩一般。 即便是这般狼狈的濒死之态,男人依旧美得惊人。鲜红的血衬着他惨白的皮肤,唇角边还留有未干的毒液,凄凄然竟平添了一丝艳丽之色。若元子攸看到这一幕,定不能忍心放他离去。 元子悠迷恋鲜血和明艳的事物,他向来是知道的。 “你到底……把他当做什么?”严朔茫然地开口,问出了一直以来心中的疑问。 四周一片死寂,男人似乎已经听不到他说话了。 人都没了,想这些还有何意义?严朔自嘲般地笑了笑,转身走到牢门口。刚要抬手,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低喃。 “没良心的东西……” 严朔猛地回头,只看见尔朱荣捂着腹部的右手垂落在身侧,指尖微颤发出一记声响,随后便再无动静。 几步回到墙角去探男人的鼻息,这回真的是死绝了。 今日在明光殿上,严朔是做好了和尔朱荣同归于尽的准备的。 高手过招,只需一秒便足见高下。严朔早料到尔朱荣会挟元子攸做人质,但没想到他的反应那么快。被刀抵住脖子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几成胜算。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在对方手起刀落的同时,也用短剑刺入他的腹部罢了。 然而尔朱荣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当发现椅上之人不是元子攸之后,他竟没能马上割断他的喉咙,反而被对方抢先刺中了要害。 只因为,紧贴严朔喉咙的不是刀刃,是刀背。 第42章 结局 不见来时路 我生下来就没有爹。 我娘独自一人带着我讨生活,最后找到一份给有钱人家当帮佣的活计。 六岁那年我娘病亡。主人家有意收留我,但我娘怕我受委屈,临终前交给我一块玉佩,让我带着这玉佩去彭城王府。 我到了彭城王府,拿出玉佩,管事的把我领到一个男人面前。男人蹲**来细细打量我,温热的手掌抚过我的头顶,肩膀和手臂。我挣脱开这陌生的怀抱,看见他的眼里泛着泪光。 “你娘呢?”他问。 “死了。” 他再一次抱住我,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揉碎。我能感觉到他的眼泪濡湿了我的肩头。 “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你们。” 那一刻我全都知道了。尽管在往后的十余年里我没有叫过他一声爹,他也从未告诉别人我是他的儿子。 我没有改名,依旧随母亲的姓。 他供我吃穿,送我读书,给我用上等的衣料。他问我想学什么本事,我说我想学功夫,我要变得很强,强到能保护身边的人。 他送我去武馆,又请来最好的师傅教我拳脚和药理。十四岁那年,我开始以护卫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随王爷出入王府。也是在那一年,元子攸出生了。 他的出生也预示着另一个人的死亡。彭城王妃在生下他之后不久便撒手人寰,我的弟弟尚未睁眼就失去了母亲。 血缘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个小小的生命是唯一可以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与怀着愧疚和对母亲的思念补偿我的彭城王,以及他早已成人的两个哥哥不同,这个孩子与我素不相识,如同白纸一般降临到这个世上,但我知道他身上流着和我相同的血。他和我一样没了母亲,且分享着同一个不完全属于自己的父亲。但我们彼此之间是唯一的,我会爱他,保护他,看着他长大成人。 我从王爷的贴身护卫变成了服侍小王爷的专属家仆,哄他开心,教他识字,伺候他的起居。即便是府上请来奶妈也没有我陪在他身边的时间长。 元子攸三岁那年,彭城王遭奸人陷害背上谋逆之罪,被元恪一杯毒酒赐死。圣旨来得突然,甚至连交代后事的时间都不给他,传旨的宫人立成一排面无表情地等着他咽气。 血不断地从他口鼻中流出,一张脸变得狰狞可怖。 突然,他向我伸出手来。我跪在他身旁,俯身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朔儿……”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唤我。 “子攸还小,什么都不懂……”他气若游丝,却又字字泣血,“我没本事……你替我护他周全!” 小王爷被仆人领到堂前,却害怕地躲在帘子后面不肯靠近。我起身去将他牵了过来,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抗拒和慌张。他还那么小,小到不知道悲伤。 “子攸……子攸啊……”王爷猛地握住我的手,两只流着血水的眼睛不知道在看谁,“替我报仇……”枯燥的大手抬到空中,颤抖着想要抓住点什么,“他们害我,他们想要皇位!高肇……还有……” 王爷泣血而死,死不瞑目。一代忠良惨遭冤杀,王府上下无不垂泪哀嚎,就连市井之人也为之流涕。 从那以后元子攸性情大变。一个三岁的孩童,不吵不闹乖顺异常,逗他他不笑,摔痛了也不哭。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却逐渐变得残暴易怒,动辄打骂随从,甚至杀人。他似乎对鲜艳的东西有着超乎寻常的偏执,尤其是人身上流出的鲜血。 他被所有人忌惮着一天天长大,我看着他伤天害人,也伤害自己,却无法厌恶或者阻止他。我空有一身本事,到头来却保护不了我在乎的人。 元子攸二十岁那年朝廷动荡,刚登基的小皇帝被太后毒死,秀容少主尔朱荣借机起兵攻占洛阳,遣人恭请长乐王入朝为帝。他欣然应允。 在洛阳城外,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男人,一身银甲,英姿挺拔,目含气吞山河之势,却又精美地不似武人。这样一个耀眼夺目如同旗帜一般的男人,自然是瞧不起手无实权的皇族子弟的,更何况他还是杀害元子攸两个哥哥的仇人的儿子。然而元子攸却对他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兴趣和依赖。 我知道他向来偏好艳丽尊贵而强大的东西,但没想到他对男人的执念会与日俱增,深到不能自已的地步。他讨好他,激怒他,赞美他,诅咒他,自尊心叫他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怠慢和轻视,却又控制不住地想尽办法靠近他。这份迷恋和偏执使男人更加轻薄与他,视他为异类,同时也换来了他最大限度的容忍与放任。即便被惹恼到极点,对方也未曾对他起过杀心。 在新帝登基的第一年里,尔朱荣忙于扫除六镇余孽,无暇顾及洛阳。元子攸安心整顿吏治,倒也取得了不小的成果与民望。然而在北方动乱趋于平静,秀荣军班师回朝之后,两者的矛盾迅速激化,不久便一触即发。尔朱荣立下赫赫战功,重塑北魏江山,早已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篡位对他而言就等同于囊中取物。而元子攸是受不得屈辱之人,宁死也不会允许元家的江山断送在自己手上,也决无可能真的成为尔朱荣的玩物。身份,是他唯一的骄傲。 530年,我纠集元徽,杨侃等朝中心腹设计诱杀尔朱荣,并发布诏书历数其谋反大不敬等罪,数罪并罚,依法当诛。元子攸默许了尔朱荣的死亡,自始至终未出言干涉,只在几天之后问了一句他葬在何处。 尔朱荣死后,除了高欢和宇文泰,秀荣军大小将领几乎全部归入尔朱兆麾下,个别欲伺机谋反另立山头者也立即被消灭殆尽。尔朱兆入朝面君,俯首称臣,又因护驾有功拜柱国大将军,俨然第二个尔朱荣。而元子攸给予他十二分的信任,将南北关中战事尽数交由他打理,一心整顿朝纲治理民生。一切都看似正在走上正轨,只有我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 这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元子攸失踪了。没人看到他是何时出的寝宫,又去了哪里。宫人分成几拨宫里宫外寻了几个时辰都一无所获,直到天色微明时有人来报,在城南榆山脚下见到了皇帝的踪影。 榆山脚下,是埋葬尔朱荣尸首的地方。 逆臣死后不得下葬,我暗地里将他的尸首运到此处草草掩埋。此事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随人赶至榆山,远远的只见元子攸跪在地上,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发疯般地用两手刨挖跟前的土堆。执灯的宫人垂首站成两排,无人敢上前阻拦。我冲上前去将他合身抱在怀里,低头查看他血肉模糊的双手,伤口和着泥砂,不知该有多疼。 “不是这里!主子,不是这里……”我跪着搂住他的肩膀轻轻摇晃,就像小时候他从噩梦中惊醒时我安抚他那样,“他不在这里,他在林子里面。” 元子攸脖子一歪将全身的重量都移到我肩上,双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严朔……”他翕动嘴唇,眼角落下了这两个月以来第一滴眼泪,“我想他。” 从榆山回来后元子攸一病不起,任凭太医如何调理都毫无起色,短短半个月便神采尽失,形销骨立。我终日伺候在床前,眼看着他一点点枯萎,知道他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正月前的早上,我心神不宁地打碎了两个茶盏,似乎是预感到了元子攸大限将至。这天他醒得特别早,眼中也久违的有了些神采,甚至下床同我讲起了小时候在彭城王府的事。他微微笑着说了很久很久,从他的四岁说到了二十岁,说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唯独没有提到那个男人。 下人端来刚煮好的甜藕汁,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全喝下了。喝完藕汁他说有些困了,我扶他躺回榻上,就这么睡了许久,他突然又茫然地睁开眼睛。 “严朔……我夜里梦见父王了。”他皱着眉头道,“他怪我给他丢脸了。” “怎么会,你已经做的够好了。”我捉住他的一只手,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形同枯槁的指关节,“你替他报了仇,也保住了皇位。” 元子攸有个习惯,激动起来就会不自觉地去咬左手指关节。有一段时间他的指关节上总看得见牙印,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皇位,迟早会被夺走的……”他喘息着说。 “以后的事,与我们无关。” 他点点头,末了又抬眼望着我:“严朔,你说过要护我一生的。” 我俯身替他掖了掖被角:“我会的。” “你看……我的一生,果真不怎么长。” “主子,要我陪你走么?” “不必了……你尽量活得长久些,每年给我烧些纸钱,想想我的好……”他气若游丝地笑了,“除了你,也没人会想我……” “好。” 元子攸说完这些就闭上眼睛,不再开口了,屋里只剩下微弱而平稳的喘息声。良久,他突然又睁开了眼睛,却不知在看哪里。 “他死前……是什么模样?” 我知道他在问谁。 “他脸色很白,流了很多血,但死地并不痛苦……”我极其缓慢地说着,却听见自己的嗓音沙哑异常,喉咙干涩得几乎发痛,“他说他不信你要杀他,他说你离不开他……” 一滴液体“啪”地落在枕边,晕开一个小小的圆圈。我这才发现自己竟流泪了。 “他舍不得你。” 不知何时元子攸已经又合上了双眼,嘴角还留有未擦净的藕汁,脸色平静就如同睡着了一般。 我就这么坐在榻侧,待眼角的湿意完全散去,才起身默默地退下了。 530年冬,孝庄帝驾崩,时年21岁。 我孤身一人走在回北方的路上。过了前面的河就是河内地界了,寒风裹着雪渣迎面卷来,刮得我几乎看不清路。 隐约记得两年前随元子攸南下的时候也曾从这条路经过。当时我正驾着马车,他忽然从车内跃出扑到我身后,惊得我差点掉了手中的马鞭。 那个时候我可曾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独自回到这个地方? 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仿佛活在宿命里,我娘,彭城王,元子攸,还有尔朱荣。很多事情,在彭城王死的时候,在元子攸答应入宫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只有我自己活得不明不白,活得只有过去,看不到将来。那个男人带走了我的念想,带走了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没了我,他不行……他会想我,会想死我的。” 这话就如同诅咒一般,在某一天悄然灵验。而我,直到现在才读懂了他说这话时的眼神。狂妄,不屑,又带着一点点哀伤。 他杀死了他,也杀死了自己。 而我默许了他的死亡。 回首洛阳的方向,天地融为白色的一体。皑皑白雪遮掩住了一切能够遮掩的东西,只在极远的地方恍惚拉出一座宫城的影子。 不见 来时路。 第43章 君臣(夫妻)相性访谈·下 31——你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攸:大声说爱,大胆做/爱! 荣:世道不太平,尽量保他安稳吧。 32—— 有隐瞒对方的事么? 攸:早就知道他要篡位,已做好防范措施。 荣:等忙完这一阵就赶他下台,早就受不了他了。 33——觉得对方是个有情趣的人吗? 攸:要不是我主动一个月都啪不了几次,鸡儿长了跟没长似的。所以我说他不适合当攻,严重影响性生活质量。 荣:不太能理解青春期男孩的情趣。 34——做过什么对不起对方的事? 攸:有次打仗的时候乱跑,害他受伤了。 荣:第一次啪完没照顾好他,第二天发烧了。哎,我也是没经验。 35——觉得对方做过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 攸:滥杀无辜! 荣:多了去了,打认识起他就一直在坑我。 36——自己最敏感的地方是哪里? 攸:只要是他碰我,哪里都是***。 荣:男人哪来的***,这种问题问女人去。 37—— 对方最敏感的地方是哪里? 攸:ru头吧……其实我觉得他里面可能更敏感,不过还没考证过嘿嘿。 荣: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感觉他怎样都能爽到。 38——两位与对方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么? 攸:身经百战。不过跟男人还是头一回。 荣:当然,不过没遇到过像他这么难伺候的。 39——理想中的同居生活是什么样的? 攸:他打他的仗,我办我的公,白天上班晚上亲热,携手共创美好家园! 荣:他乖乖在家自己找乐子就行,别的事用不着操心。 40——觉得对方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么? 攸:他看着霸道,其实也有心软的时候。 荣:没有,表里如一的傻。 41——有没有觉得对方弱爆了的时候? 攸:酒量这么差,混到这步不容易。 荣:还真没有。别看他傻头傻脑的,破坏力不是一般的强。 42——觉得周围有潜在情敌么? 攸:有时候感觉他弟对他有那么点意思,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尔朱兆:我不是我没有我是异性恋。) 荣:没吧,哪来这么多基佬?小说看多了吧。 43——觉得对方是个要面子的人吗? 攸:死要面子假正经,脸皮薄得很。 荣:不要脸! 44——相处过程中有没有觉得受委屈的地方? 攸:一言难尽,我受过的委屈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荣:两个人的事,也谈不上委屈不委屈的。 (——那就是很满意的意思咯? 荣:并不,只是觉得委屈这个词不是男人该用的。) 45——有为对方吃过醋么? 攸:没有,他是恋爱绝缘体。 荣:他瞒着我养了个小白脸,那小白脸还说过我家坏话! 46——如果对方上了别的男人你会怎样? 攸:他应该没那心思。 荣:他还能上男人? (攸: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46——如果对方被别的男人上了你会怎样? 攸:这么刺激?赶紧搬个凳子围观! 荣:杀了所有知情者。 47——觉得自己会哄人吗? 攸:熟能生巧,谁让我找了个脾气特大的对象。 荣:不会,没哄过。 48——觉得自己好哄吗? 攸:用不着哄,他肯说几句好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荣:我又不会无理取闹,用不着哄。 49——交往期间最遗憾的事是什么? 攸:没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看着他嗝屁。 荣:我死了,他也活不成了。 50——交往期间最不留遗憾的事是什么? 攸:抓住一切机会告诉他我喜欢他。我相信他感受到了,并且也有在默默回应我。 荣:弟兄们都劝我早点弄死他自立为帝,还好都被我压下去了。 哎,我怎么舍得杀他嘛。 第44章 后记 因为喜欢这段历史才写的这篇同人。 里头除了严朔和副侍卫队长何瑁(不知道还有人记得他吗哈哈)这两个人是原创角色,其余都是有原型的。 河阴事变,元勰遇害,元灏北上等自不必说, 尔朱荣奏请迁都被人怒怼是真的, 元彧一介翩翩公子,被尔朱荣当众刁难是真的, 元徽是个墙头草可用不可靠是真的, 元子攸借口皇后怀孕骗尔朱荣入宫也是真的。 这篇文承载了太多我对正史的热爱,所以思量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先尊重历史进程,按时给主角分发便当,等过一阵子之后再补个圆满的结局安慰自己。 兴许是我写文的时候没有拿捏好,文到途中攻突然遭到围攻背上渣男的骂名。看到评论我真是十二分的心痛,因为该攻可算是我的心头肉。 尔朱荣这个角色外貌和性格其实和真人相差不大,高富帅,战场上心狠手辣,政斗上没啥经验,对元子攸蜜汁放心,到最后都没想到对方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天朝正史向来对少数民族权力集团持贬低态度,尔朱荣又在河阴犯下滔天罪过,刚好撞在枪口上,因此很多功绩和人格魅力都被罪名掩盖不为人知。 相比同时期南梁的“白袍将军陈庆之”,“北魏战神”的名号几乎无人知晓。更鲜有人提起他还是个被史书正经记载”肤白貌美“的大帅哥。 倒是孝庄帝,因为手刃权臣的事迹受到后世美誉,被称为“史上最硬核傀儡皇帝”。 不过历史上元子攸杀死尔朱荣之后的遭遇可没有文中描写的那么“安稳”。 尔朱家的人没那么容易打发,宫里也并没有严朔这样的智囊团主持大局,元子攸最终在动乱中被尔朱兆软禁后勒死,时年二十四岁。 尔朱荣的死对于元子攸来说是致命的。 尔朱荣活着,天下尚且安稳,底下的人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还能勉强认这个皇帝。尔朱荣一死,各路枭雄各自为谋,真正的乱世开始了,谁还会在乎小皇帝身上那些微不足道的血统? 那个年代的人,其实大都没什么集体荣誉感。比起团队信仰他们更倾向于搞个人崇拜。尔朱荣就是凭着个人魅力搜罗了一窝英雄豪杰替他卖命。 他手底下究竟都有些什么人呢?先不说高欢宇文泰了,贺拔家三兄弟,独孤信,侯景,李渊他祖父,哪个是省油的灯? 这些人凭什么听命于人?不是因为尔朱家多有声望,不是因为秀荣军给了他们多少好处,只是因为尔朱荣这个人。只有尔朱荣能够镇得住他们。 元子攸杀死尔朱荣就等于亲手拔掉了这把保护伞,他的结局在他打算夺权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 我让尔朱荣说“我死了,他也活不了”这句话,想表达的其实是这个意思。 回到这篇文。 有位读者小伙伴在长评里说的话让我颇有感触。 “攻想要江山和抱负,却临死都不愿把刀口对向受。在江山和爱人之间,他其实选择了后者。” 其实小说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做着单选题。 元子攸在爱情和使命之间选择了坚持使命。 尔朱荣在江山和本心之间选择了追随本心。 尔朱兆在信仰和亲情之间选择了信仰,他才是最无坚不摧最适合当帝王的人。 元天穆自始至终是个没什么城府的粗人,但他到死都选择和义兄站在一起。 严朔在生父的遗愿和个人情感之间选择了前者,其实他才是被宿命和使命感束缚得最沉最深的那个人。若不是他以爱的名义在背后坚持,引导,元子攸兴许还可以在这乱世中安稳地偷生。 如果元子攸没有杀掉尔朱荣,甘心做个傀儡皇帝甚至主动禅让,又或者尔朱荣放弃篡位,安心做他的将军平定四方,历史又将会如何呢?这个问题恐怕没人能给出答案。 第45章 HE版结局 乘人之危 元子攸提着食盒在院子里徘徊了半天,又将耳朵贴到房门上。 “没动静。”他对身后的严朔道,“会不会已经睡下了?” 严朔坐在石凳上冷眼瞧他:“睡下了又怎么样?药总得喝啊。” 见对方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进去,他起身抢过食盒:“你不去我去。” “哎你干什么!”元子攸急得大叫,“我去,我去!” 两人拉拉扯扯地推门进屋,却见男人半靠在榻上,扭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尔……元荣,你醒着?” 男人回过头来,对着元子攸微微一笑:“皇上。” 元子攸尴尬地咳了一声,推开严朔走到床边坐下。 “朕来看你啦,今天感觉怎么样?” “皇上日理万机,用不着每天来看我,有下人在就够了。” “朕问你感觉怎么样?” “好些了。” 元子攸伸手搭在男人的膝盖上,脸上笑得柔情似水,心里却恨不得骂他一通。 尔朱荣从昏迷中醒来已两月有余,兴许是中毒太深伤了脑子,睁开眼睛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元子攸将错就错骗他说他叫元荣,乃罪臣之子,本应连坐处斩,只因讨皇帝喜欢所以被救出来藏身于此。 男人看似信了元子攸的鬼话,一口一个皇上叫得爽快,只是语气里没有半分恭敬的意思,架子大得很。要不是对方还算听话,元子攸几乎要怀疑他其实早就想起来了,只不过在装傻充愣寻自己开心。 他要是敢耍我,我就要他好看! 元子攸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宠溺得很:“来,再让严大夫给你看看吧,差不多也该换方子了。” 尔朱荣顺从地伸出一条胳膊递到严朔跟前。 严朔替他搭了搭脉,又俯身检查了一番腰腹上的伤疤:“毒素清得差不多了,我今晚就让太医院的人重新配个方子。” 说完,他打开食盒将饭菜和汤药端到案几上,转身出了屋子。 “严大夫好像不太喜欢我。”尔朱荣望着严朔的背影道。 “他是在怨朕。”元子攸端起药碗吹了两口气,却发现早已经凉了,“他埋怨朕不该救你。” “那你为何救我?” “叫皇上。” “皇上为何救我?” “朕不忍心看着你死。”元子攸勺了一勺药汁递到他嘴边,“因为我们关系好嘛!” 尔朱荣往后缩了一下,微微别过头去:“有多好?” “好到可以上床。”元子攸嘿嘿一笑,将半勺药汁洒到了被褥上。 “我自己来吧。”尔朱荣皱着眉头去接药碗,被元子攸伸手挡开了。 “别动,朕喂你……朕以前就是这么喂你吃饭的,你都忘啦?” “胡说什么?我不会自己吃饭么?” “以前你身子弱,总吃不下饭,朕就让御膳房做了好吃的,一口口喂你吃……” “皇上不是说我原先会打仗,很厉害么?”尔朱荣疑道。 “对,特别厉害!”元子攸面不改色地眨眨眼,“但是后来生了场病,就虚了。” 见对方还是将信将疑地不肯张嘴,元子攸恨不得把整个碗塞到他嘴里:“哎,你快喝嘛!朕端得手都酸了!” 尔朱荣只好依言张嘴,将那药汁一口口咽下去,末了又就着糖水漱了口。 “等你能下床了,朕就带你出去逛逛。”元子攸替男人擦去嘴角上沾着的汁水,“你想去哪里?“ “不知道。” “城里可能去不了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就算戴了面具,也会有人认出你来。” “城里有我的旧识?” “城里都是你的仇家,万一被他们知道你还活着,那可就麻烦啦!” 元子攸说着说着突然有些累了,掀开被子想上床。 “皇上,把外衣脱了再上来吧。”尔朱荣皱眉。 元子攸悻悻地站起身来,将外衣鞋袜尽数除尽了,这才又钻进被子同尔朱荣挤到一起。 “你从未问起过你的家人,你就不好奇么?” “既犯了满门抄斩的死罪,现在问还有什么意义?”尔朱荣细想了一阵,确认自己的确是对这些“传说中”的亲人没什么兴趣。 “那你自己呢?你想不想知道你过去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皇上不是都已经告诉我了么。”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就这么信我?”元子攸挪动身子贴近了他。 尔朱荣略带茫然地转过头来:“信。为什么不信?” 元子攸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面孔,下腹一热,呼吸突然就乱了。 抓住尔朱荣的一只手按到胸前,他试探着问:“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不记得了。” “我对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你全都忘了?” 尔朱荣由他抓着,视线在两人的手上徘徊,最后又移至元子攸的脸上。 “我记得……你好像很喜欢我。” 元子攸闻言眼眶一热,侧身将男人拥入怀中。 重伤和长久的卧床使男人的身子极度虚弱,原本结实匀称的肉体如今瘦可见骨,摸在手里都不敢太过用力。 “不是好像,是真的。”紧紧地搂住怀里的躯体,元子攸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也喜欢我。” “我也喜欢你?” “对……你可不能忘了,你也喜欢我。” 元子攸翻了个身将尔朱荣压倒身下,开始解他的腰带。 “你干什么?”尔朱荣惊道。 “干我们以前经常干的事。” “我今天没力气。” “没关系,朕有力气。”元子攸心不在焉地嘟囔着,觉得自己的小兄弟快爆炸了。 “胡说八道!”尔朱荣察觉到对方的手在往他身后摸,慌忙伸手去推他,“我没干过这个!” “朕没胡说,我们以前经常这么干……”元子攸索性将他翻了个个儿面朝下按住,“你最喜欢这样了。” “你骗谁呢?” “怎么不信了?你不是说朕的话你都信么?” “就这句不信!” 元子攸亢奋到了极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手忙脚乱地解开裤头往外掏家伙。 “我不行……不行,你放开我!”尔朱荣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看到男人在自己身下奋力挣扎的样子,元子攸心疼之余只觉得心中的燥热更甚,却又不忍心真的对他的哀求不闻不顾。 “你每次都装可怜,拿身体不舒服当借口……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真的不行了……你别压着我,我喘不过气来了。” 元子攸不加理会,提起他的腰就抵到跨前。 “再不住手我就生气了!”尔朱荣突然高声道。 生气?生气了又怎样?现在我无论做什么他都拿我没办法……不行,今天我非要爽一把不可! 元子攸这么想着,手上加重了力道,顶开他的腿就往里冲。 “啊……”尔朱荣痛得惨呼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扭过身来,一脚蹬在元子攸腰侧:“元子攸!你他妈找死吗?” 元子攸冷不丁地被这一记怒喝吓破了胆,手一松顺势滚到了床尾。 等欲望消褪回过神来,只见男人发丝凌乱地靠在床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惊怒交加,似也是被吓得不轻。 元子攸在后悔自己太过急色鲁莽的同时,对方才突如其来的胆怯感到莫名其妙。 我怕他做什么?他这是在虚张声势! 想着想着他蓦地生气起来,甚至觉得有些丢脸。 重新整理好被褥扶男人躺下,元子攸俯身亲了亲他的耳朵:“刚才是朕太激动啦!等你身子养好了我们再继续。” 男人沉着脸面向床里躺着,并没有回头瞅一眼他的打算,直到听见身后细细簌簌的穿衣声才冷冰冰地开口:“皇上要回宫了?” “晚膳用完了放在这里就行,会有人来收拾的。”元子攸道,“朕先回去了,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不来也罢,我好安静养伤。”尔朱荣一沾上枕头就觉得困乏,打算就这个姿势睡去不理对方,“看到你我就烦得很。” 元子攸不说话了,闷声走到屋外,越想越不是滋味。 原本是满怀期待地出城来的,想着能和男人独处一个时辰,好好亲热一番,结果非但没亲热成,还没落得一个好。 “脑子都糊了,脾气还这么大!”甩手关上房门,元子攸怒气冲冲地在院子里来回张望,却发现连严朔也很不听话地没了踪影,不由地怒上一层楼:“真是一点都没变!” 尔朱荣在半睡半醒间听见屋外的叫嚷,紧接着又是叮叮当当一串杂物被掀翻的声音,不禁嘴角上翘露出一个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笑容。 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