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睢之臣 作者:唐酒卿    文案: 人人都怕柏九的阴晴不定。 只有辛弈降得住他。 一个落魄小世子被鬼畜毒辣阴狠的大人包宠的故事。 真心狠手辣权臣攻x真纯良温和世子受 1v1,甜宠,HE。其实全篇都是大人他在要抱抱w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柏九,辛弈 ┃ 配角:柏九,辛弈 ┃ 其它:大人他总在要抱抱。   第1章 阎王      婆娑城燃起来了。   火光怒涛冲天,焰浪铺夜盖月。火星和灰尘一齐轻飘飘的飞扬出一里,噼里啪啦的梁木声像是人身躯皮焦肉绽的声音,火油的辛涩和烧酣的枯焦味直往人口鼻里蹿。   程巍胃中剧烈翻滚,喉头上上下下,却强撑着不敢露出一分一毫想要吐的神情。他怕自己只泄了个怯,就在阎王前丢了条命。   所幸阎王没有回头。骨节分明的长指下正压着茶杯,像是压了场畅快淋漓的恐惧。   这杯中茶水凉了半夜,也无人敢添。   程巍嘴巴张开了,才惊觉自己已经失了声。他手和脚都在细微微的抖,好容易发出了声,却像是公鸡嗝了鸣。   “大、大人。”   这一声颤抖的让他先惊软了腿,越发抖动着声音道:“平、平平王已伏诛,不不、不如就停、停了城中、的……”这个的字在舌尖含糊不清的绕了又绕,在阎王轻磕下茶杯的瞬间灰飞烟灭,人已经扑通一声先跪下去。   一声轻笑。   阎王盘领窄袖藏蓝色的常服在指尖被抚平,衬的那一小截裸露的后颈白皙冰冷,也衬的这一声轻笑清寒。人依旧是背对着程巍,低低道了声:“程大人。”   程巍慌忙膝行爬近几分。   “你说辛振宵死的如何?”   他敢这么直呼平王的名讳,打死程巍也不敢。程巍额上冷汗簌簌的往下落,他不敢乱接这话,却更不敢不接,只能硬着头皮结巴道:“谋反、反重罪,平、平王去去的太、太轻易了些……”   “那就是他死的不好?”   程巍哭腔都被生生逼出来了,道:“不、不不是,好,好,死的好。”   阎王轻轻嘶了一声,指尖的茶杯被丢到了小案上,骨碌碌的滚摔到程巍膝边,道:“死的好,却不是我想的。我只到了城外,他便放了火,连圣上的圣谕瞧也没瞧一眼。我还未倒数,这死的不算数。”   “那、那……”程巍急得汗如雨下,不知该如何回他。这个人在朝中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他万万不敢随意用话糊弄。   “不如这样吧。”阎王笑道:“程大人将他从这火中拉出来,我们再杀一次。”   程巍浑身一瘫,吓到面容失色,惊声道:“大、大人,平王总归是、是皇皇亲贵胄、若、若圣上追究……”两侧的锦衣卫拽拖起程巍浑圆肥胖的身躯,大步往火中去。他惊的浑身肥膘乱颤,已然鼻涕一把的哭了出来,急促求道:“大、大人!大人说的是!大、大人饶我、饶我……”   阎王充耳不闻,犹自望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指尖,叹道:“程大人身为平王恩客,怎么能弃主而逃呢?”   程巍被拖远了去堵住了嘴,堂堂婆娑城知府,正四品官员竟吓得失禁昏厥。谢净生皱着眉挥手,让人赶紧再拖远点,免得刺了自己的眼又碍了大人的鼻。   阎王坐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回首看向谢净生。那凄凄冷的狭眸半挑,唇边倒延出笑,只问他道:“人在哪里?”   谢净生恭了腰,回道:“正在帐里。”平王一把火烧了自己和婆娑城,他们入不得城,只在外边扎营安寨。   阎王起了身。藏蓝色的缎袍包裹长身挺立,站起身时愈发显得腿长。一品七梁,冠发端正。面容本是个极为出挑的颜色,只是浓丽殊色的眉眼间掩了几分冷戾,生生端出了危险。   谢净生知道大人这是要去看一看,便稳着步子在前带路。他原是锦衣卫出身,如今是正经布政使,却在此人面前低若尘土。   一路到了帐前,是飞鱼纹把守的四下。谢净生不敢同进,只上前挑捧了帐帘,待大人进入后再跨开几步,肃立账外。   这人入了帐,抬眸一扫,一眼就看见了蜷缩在踏脚边睡的安实的少年。   这少年几乎要蜷成了虾米,瘦瘦小小,粗衣褴褛。露出的手臂鞭印横斜,皮包骨头。   他走到榻边坐下,将这脚边的少年看了个半响。狭眸中波澜不兴,丝毫没有看见龙孙落魄时该有的惊动。只用手指在榻沿上敲了敲,那少年倏地惊醒,一双乌黑发亮的眸惊慌瞟寻着,更加用力缩成一团。   “到榻上来。”阎王垂眸看着他。   少年只抱紧了身,往阴影里蜷。   阎王沉默着看,缓慢道:“你是燕王世子。”   少年乌黑的眸被长睫毛掩着,不看男人,只盯着自己赤脚下的土地,也没有出声回答。   阎王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因为燕王世子是个哑巴,这是整个大岚都知道的事情。   “我是来带你回家的人。”男人的嗓音并不低沉,而是平静无澜的冷清,与他时不时延笑的唇角十分不符,在这时却出奇的可靠。   少年动了动肩头,仿佛听见了了不得的事情。他黑白分明的眸落在男人的下颔上,被那里白皙的色泽晃花了眼。再向上移,从直挺的鼻,落在了男人狭长幽深的眸。   阎王微微俯身,眸子牢牢盯在他脸上,将他面容看的清清楚楚,唇角终于不明意的露出笑,让人生冷。   “你是小阎王,我们有缘分。”   洪兴五十八年秋,平王拥兵而反,自藩地山阴荔河横跨大岚,战火四燎。洪兴五十九年春,平王直逼婆娑欲意借道南下。夏日二十六日,被右相截退婆娑,放火烧城,平王一门尽伏诛。   自此右相名再响大岚。   三十日归京,右相加封平定王,授金银册银宝冠服一品。如此一来,这个男人便是异姓王荣誉齐加身,并主右相政务,兼锦衣卫指挥使。   一时间朝野鼎沸,太常寺卿刘胜率先凭情理不和上奏,紧接着参知政事贺安常、大理寺卿左恺一并上奏,然而圣上皆不与回应。   正与此时,燕王遗孤,十六岁的小燕王辛弈同时回京。京都人掐指一算,这是自从燕王一脉战死北阳之后,这个哑巴世子时隔四年后第一次归京。   四年前燕王一脉镇守北阳边境,燕王战死后世子年幼,由平王收归身边管教。如今平王已诛,他作为皇亲贵胄,理应归京都,让圣上看一眼。   只是。   “可怜燕王殿下一生尽忠,却只留了一个哑巴。”   京都茶馆里正捻胡须品茶的老头闻言哈哈一笑,摇头晃脑的闭眼听着台上的戏段,道。   “你懂什么。哑巴也是燕王的儿子,只要北阳人还叫他一声小燕王,那他就是北阳三津的主人。况且如今可不一样。”老头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整整齐齐的码在桌上,“柏九既然带他回来了,就容不得别人动手。若是没差错,你啊,就该改口叫他一声小阎王了。大阎王带小阎王,有趣有趣。”他抚掌大笑。   老头对面的年轻人摇摇头,感慨道:“恣睢之臣,恐难相与。”   没错。   柏九如今权倾朝野,就是圣上想加以约束都难以为之。叫他一声恣睢权臣,毫不为过。   只是这人忽然心血来潮,带一个哑巴世子回来做什么?   做什么?      第2章 哑巴      谢净生在宫门外候着,他如今都是地方重臣了,在京都,还是改不掉侍候大人的习惯。大人的赤业在一边刨着蹄冲他哼哼,他赶忙往边靠,把位置让出来给这位马爷。   一边还有个马车,安静不动。虽说不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人物,但出于对已故燕王的尊敬,里边的人不动作,谢净生也不好上前掀帘打扰。   没多久,就见到柏九捏着个羊脂玉佩往外来。步子不紧不慢,走的闲庭雅致。康福一直在一旁陪跟着,笑容可掬,丝毫不见大总管平日里的调子。   “大人如今都是京内屈指可数的王贵了,偶尔坐坐轿,也不是什么大事。您这来回走动,圣上可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呢。”   谢净生闻言只垂头冷笑。这阉货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京都还有个实打实的秦王,大人搁前几日才加封了个二字王,宫中行轿这事如何都不成规矩。这话是把大人继续往风头上推,和他主子一样没安好心思。   柏九手中的玉佩转了几转,唇角的笑一直没散,也不上马,只将眼转向康福,亲和的拍了拍他肩头,道:“公公费心。”   康福白净的老脸一抽,腰先弯下去,哈哈道:“大人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呀。奴才也担心,大人案牍劳形,光阴宝贵,多耗在了路上可不值当。”   柏九唇角更加温和了,道:“我说公公费心,公公便是费心了。这宫中行轿还是不必,我不喜。”   他这一句轻飘飘的我不喜,就要压趴了康福的腰。幸亏稳当住了,嘴巴也打住了。只敢对他贴着笑脸,恭声道请。知道他不喜人等着看,便匆匆告罪退了。   谢净生轻呸了一声:“这老家伙眼力不好,心也是黑透了。”   柏九指尖勾了玉佩的穗,转身掀了马车的帘。谢净生站后边也看了看,里边人竟还在睡。他哑然道:“这……世子爷真厉害。”   从他们归京一路到现在,这世子几乎都是用睡来摆平乏味。   柏九直接上了车,对谢净生道:“让赤业前边跑。”   谢净生应声,待赤业跑起来之后,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跟在柏九车后边。   这帘子一合,车里就有些暗。   凉席上蜷着一少年,身形还未全开,瞧起来瘦弱,蜷抱着枕头像只虾子。早晨才梳整齐的冠发都被蹭的凌乱,几缕发掩在他眼上,睡得天昏地暗。   柏九绕有兴趣的看了半响,伸出手,那带着冰凉的玉佩便顺着滑到他脸上,凉的他一声轻叹,还蹭了蹭。柏九将他眼上遮掩的发缕拨开,露出一张纯善酣睡的侧脸。   这小孩儿长得和燕王并不大像,也没有他哥哥们的英气。像燕王妃,要精致些。   马车摇晃中咣当一声,大概是碾过了石块。辛弈抱着枕头滚了几滚,撞到柏九膝前。柏九一直盯在他打转的脸上,见这般他都醒不来,抬了抬腿将人又滚一圈翻过去。   岂料他一收腿,辛弈又咕噜的滚了回来,一定要凑到他膝前靠着睡。一睡又睡的沉,根本不动。   柏九盯着他睡颜半响。在扔出去和踢出去之间再三选择,这小孩儿又脸蹭他膝头,边蹭边睡表情酣然满足的像只猫。柏九微皱眉,指尖在要拎到他后领的时候又转回来。   辛弈睡的踏实,柏九盯了一路,只觉得新奇。   从婆娑城上车开始,除去必要活动,辛弈都睡死不动。只要让他一个人在车内挨上枕头,就像七八年没睡过觉似的。都回到京都了,他也不怕,到底是年轻不懂事,还是骨头硬不怕磕?   马车在柏府大门前没停,直接入了门。到里边谢净生先下了车,见曲老已经在边上等着了。两人少不得寒暄几句,曲老是柏九身边的老人,谢净生待他也十分尊敬。只是两人寒暄完又绕了几圈话,也不见柏九从车上下来。两人正想着要不要在帘外唤几句,就见那藏青色的帘半撩,柏九下了车。   他一下车,里边正靠着他腿睡得香的人一个轱辘撞在车壁上,倏地醒了,顶着一头乱发懵懂的四处看,正撞入一双冷寂深沉的狭眸,凉的他一个激灵清醒不少。   辛弈张张嘴,好像要打招呼的样子。大抵是嘴巴张开了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哑巴,又闭回去,只对柏九笑了笑。温润的眼睛湿漉漉的,这么一笑颊边还旋出了个酒窝。   谢净生觉得这小世子真不像是燕王的儿子,瞧这心大的,一点也没怕。   可是柏九却出人意料的没忽略过去调头就走,而是伸了手,将辛弈蹭乱的衣襟拉正,道:“到家了。”   辛弈对家这个字眼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只顺着他伸来的手,下了车。   曲老笑容慈爱道:“世子爷贵安,老奴柏曲,是大人府上的管家。”   辛弈点头,冲曲老笑。   曲老疼惜道:“大人快进屋,膳席早备妥。世子爷一路奔波辛苦,瞧着清瘦的很,如今到了大人府上,吃穿用度只管招呼老奴。”   柏九已经抬步往里走,闻言道了声:“就在这院子里给世子收拾住处,不必去旁院。”   曲老连声应了,一行人往里去。辛弈初到此处,却不四下打量,跟在柏九身边安静听话,柏九余光看得清楚,也不知怎么做想,竟缓了半步,和他并肩走。   “这是主院,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来日你若有兴致,在这里跑马都无人管。从这里侧廊穿过去是书房,往后有松林小亭。那边是曲通院子后门,中途有块方正的跑马场,赤业在那里。”末了,柏九唇角动了动,道:“府里有几匹北阳马,也在一处。”   他说的途中辛弈一直露出倾听的神情,模样很认真,柏九拍了拍他脑袋,道:“记清楚。”   辛弈点点头,酒窝一直没消失过。   用膳时辛弈吃的份量比谢净生还要多,谢净生本想打趣他几句,又想到了已经死在婆娑城的平王,想到辛弈这几年都在平王手底下,听闻还住着是马棚,恐怕没怎么好好吃饱过肚子。已经到了嘴边的调侃就咽下去,说再也不出来了。   用膳后辛弈去了给他收拾的屋子休息,谢净生看着他温顺的背影,忍不住道:“平王暴虐,看世子如今,恐怕更难权驭北阳。”   柏九指尖推着茶盖玩,唇边嘲弄,道:“谁说要他回北阳了。”   谢净生一愣,道:“大人将他接入府中……不是为了送回北阳?”   辛弈是个大礼。北阳三津只服燕王,燕王死后唯存的世子被平王拿捏在手中百般刁难虐待,不过四年,已经足够平王被北阳人记恨一辈子。辛弈是哑巴,北阳人是觉得他担不起燕王重任,但这绝不是平王能随意折辱他的理由。如今柏九官位再进也进不了什么,只有爵位加封一个二字平定王。说起来是风光无限权倾朝野,实际上却已与左党之间剑拔弩张。没有兵马切实在手始终是个隐患,如果柏九将辛弈健健康康的送回北阳,将来如有需要,北阳三津一定回全力偿还这份人情。   柏九狭眸半敛,有些慵散的态度,“我为什么要送他回北阳?北阳人可从来没有求过我这件事情。”   “那是为何?”   柏九拨了拨茶盖,道:“我乐意。”   谢净生被卡了音,也不敢追问您这是乐意啥?用不着这就是个麻烦,不早早丢开迟早烫手,没见今天圣上连他面都不愿意瞧一眼吗,大人您真是率性可爱。面上还要维持大臣风度,只能干笑着道:“那、那就留着也不碍事,我瞧世子乖巧,也可爱的紧……”他说着着就见柏九抬起头,眼中分明露出了然的情绪,忙打住自己的话音,咳了声道:“不是,卑职就是觉得世子安静,安静。”   却见柏九莫名其妙的笑了笑,“难说。”   难说?   一个小哑巴还能不安静?   入夜丑时。   柏九还在案前,忽听曲老在门外轻声唤了声大人,他丢了笔,披上外衫打开门。见灯笼火光间曲老凝重的脸,皱起眉。   还没走进屋子就能听见辛弈短促的尖叫,那种急促短暂的声音被卡在喉咙里,生生溢出绝望感。   柏九入门果见辛弈被按在床褥间,一个小丫鬟本就怕惊动柏九,慌慌张张的给他口中塞了巾帕。他还在挣扎,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空洞的见不到人气,手无意识的划扯在被褥上,手背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汗珠子顺着鬓一个劲的往下掉。   柏九面色一冷,曲老先怒声道:“混账东西!快将巾帕拿出来!”   柏九已经走到床边,连丫鬟脸都未看一眼,“拖出去!”   丫鬟被捂住嘴拖拽出去,连哭声都没泄露半分。没了巾帕堵塞,辛弈张大嘴急促喘息,尖叫声断断续续。   柏九猛然一脚踹翻榻边的屏风,冷喝一声:“滚出去!”   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的迅速退出去,柏九将辛弈紧紧扯拽被褥的手指一根根纳进自己手掌,十指紧扣牢牢交握在手中。辛弈还在挣扎,柏九将人顺势一把捞到膝上,从背后环扣住他,紧紧束在胸口。辛弈十指用力扣抓在柏九的手背,身体的颤抖从胸口清晰的传递过来,他的尖叫渐渐变成低泣。   柏九听见他说。   “辛振、振宵。”   柏九下颔压在他颤抖的肩头,在他耳边低缓清楚道:“这是个死人。”   辛弈哽咽着侧头,柏九浓丽危险的眉眼就近在咫尺,几乎要和他颊贴颊,他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问道:“真、真的已经死了吗?”   柏九看见他通红的眼角,再次低声道:“这是个死人。”   一颗颗水珠砸在环住他的手背上,砸的柏九皱眉,他颊边的酒窝却浅浅浮现,哽咽着笑出声,一遍遍道:“该死。”   平王该死。      第3章 世子      大岚都知道的燕王世子是个哑巴,可偏偏他还真不是。   燕王和燕王妃伉俪情深,这一脉有四个儿子,辛弈是最小的。他出生的时候他三哥都十二岁了,他才断奶的时候燕王妃身体不好,哥哥们就轮流带着他。大概是自小被哥哥们在马背上拎来拎去,辛弈起初不大会说话,说话也是个词不达意的小结巴。他三哥最没个正经样,就喜欢跟着他学,被燕王和他大哥揍了无数次也改不掉捉弄小幺的习惯,久了辛弈就不爱说话,尤其到了年末元春的时候,王府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客人,一旦出席宴会他就跟着他面瘫脸的二哥一起当柱子。这样渐过了几年,他长大些的时候外边就已经在传他是个哑巴的蜚语,那会京都和北阳关系渐绷,燕王大抵是察觉到了京都对他儿子们的虎视眈眈,所以对外传的哑巴言论丝毫不解释。   后来燕王妃会叮嘱他出门少语,哥哥们在外也时常护着他不言。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结巴让家里丢脸,一个人在屋里对着墙壁含着石子读书练习过一年多,练得口齿伶俐可以笑话他三哥的时候,他二哥死了。   洪兴五十一年春寒时,燕王二子辛敬冻死在平王藩地山阴婆娑城外八百里。尸体是平王差人送回北阳的,身上随便盖了面北阳燕王旗。到府里的时候天还飘着雪,他大哥掀开旗盯着人看了半响,一言不发。后来要下葬的前一天夜里,辛弈在灵堂看见他大哥睡在棺材里,无声中眼泪湿了一夜。   紧接着五十一年秋,大苑因草场划归与大岚再起纷争,燕、平王相继出征,才入冬时,燕王三子辛笠被射杀在阵前。一箭穿心,四箭定身,就在北阳燕王旗上,像是赤裸裸的挑衅。然而其中三支箭,自后而来。   五十三年冬,燕王妃应太后懿旨入宫,于元春节夜暴毙而亡。   五十四年初,燕王辛振盛于大苑境内战死。   五十四年春,燕王长子辛靖破大苑,逐各部,于宛泽遭袭,战死。   五十四年冬,平王凯旋。   辛弈被送入京都,然而车至城外,圣上因心力交瘁病倒龙榻,平王以旧子伤目为由,将辛弈转接入自己府中。   这一入,就是四年。   辛弈醒过来。   眼睛红肿的难受,他用手背贴了半响,觉得烫手。脑中浑浑噩噩,胸口空荡无物。   床边放下了沉沉的帷幕,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也听不见其他声响。   辛弈翻了个身,一块冰凉咯在手臂一边,他抬臂一看,是昨日在柏九手中见过的羊脂玉佩。这玉佩出彩的地方是一面活灵活现的雕出了猛虎扑食的凶悍雷霆,一面又急转画风雕成了幼兔抱白菜的天真活泼。底下坠了藏蓝色的穗子,十分宝贝。   辛弈拿在手上看,脑中便渐渐浮出昨夜柏九近在咫尺的眉眼和低音,脸顿时变得和眼睛一样烧灼烫手。他揉了揉脸,又翻个身,想不到哑巴会开口说话这件事该怎么解释。   燕王世子是哑巴,和燕王世子会说话,这两者作用大大不同,整个大岚对此态度也截然不同。该怎么继续遮掩,这是问题。   他正望着床沿苦恼,不料帷幕开了条边。正午的阳光泄进来,微微刺眼,然而比阳光更刺眼的是露出的那个人。   柏九今日着的是象牙白的宽衫,松垮在肩头,与他在外紧扣盘领的禁欲迥然不同。见辛弈还肿着眼睛,神情和睡醒时的懵态如出一辙。不禁探了身进来问,“饿了吗?”   辛弈肚子立刻应景的叫了几声,他面上一滞,目光只管飘开,转了一圈又回到柏九脸上。   柏九没笑出声,但目光也差不多了,转身对曲老道:“收拾一下上饭。”   辛弈洗漱收拾完后饭菜已经上了桌,他碗里的米饭堆成了小山尖。辛弈对粮食很珍惜,把碗里的饭吃的干干净净。柏九也不出声催促,就坐在窗边榻上拿着一块还未经雕琢的璞玉想着什么。饭后有个大夫来,开了些平心静气和平复伤痕的药。不过有些疤痕时间太久,恐怕难以消掉。   曲老送大夫出院,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柏九端详着玉不开口,辛弈也不知该说什么,在柏九的对面有些坐立难安。   “下午无事,你若困了还可以睡。”突然一声让辛弈吓了一跳。柏九正用指尖在玉上轻轻划动着,没有抬头。   “啊。”辛弈轻啊一声,喉咙有些干涩,他道:“多谢……大人。”柏九没回答,辛弈缓了缓嗓子,道:“昨夜也多谢大人……我……”   我什么呢?   我不是哑巴?或者我是因为平王死的大快人心了所以不哑巴了?   柏九狭眸看过来,辛弈一阵紧张,手心都泛起了细微的湿意。他见皇帝都没这么紧张,不知是不是昨夜近在咫尺的后遗症,总之在那双眸子注视下他有些燥,到了嘴边的我一个转弯,变成了:“大人下午要睡吗?”   璞玉在指间转换着把玩,柏九靠在软靠上直直的看着他,“你要和我一起睡吗?”   “不……”辛弈结巴道:“不敢劳烦。”   柏九看了他半响,看到他耳尖微红,目光不禁一阵停留。辛弈只得垂头将案上的茶杯看了个仔仔细细彻彻底底,还能感觉到他目光没移动过。   幸好谢净生及时来了,辛弈才松了口气。谁知这一口气还没彻底松完,柏九陡然回头将他放松的神色看了个清楚,辛弈还没来得及恢复,这人就真走了。   这一次辛弈提着一口气直到看不见柏九,才舒出来躺倒在软榻上。垫子松软,他滚了一圈,埋脸在软靠上,一股清清凉凉特别的味道……是柏九身上的味道。辛弈埋了半天,才翻过身仰躺,日光散了一身,他张开手臂,浑身都暖洋洋的舒服。就是胸口空荡荡的发寒,让他忍不住将软靠拉过来抱住,感觉好受一些,就这么眯着眼躺在阳光里,睡着了。   谢净生不能在京都久待,今日柏九给他在京都最好的笑笑楼里开了送行宴。来的大多都是锦衣卫出身的兄弟,谢净生和众人少不得对柏九敬酒。柏九在宴上一向甚少说话,大家玩的热闹,他在座上也颇显慵散,大家才敢更热闹。   酒至酣时自然不能少了美人,男男女女只要是美人都是娇客。不过谢净生这个人有个有意思的地方,他每每喝醉酒就会十分正派,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被众人又嘲笑一番。   昨夜哄睡了辛弈,柏九却没有睡。现在又喝了不少酒,难免有些头疼,习惯性的去摸腰间玉佩,又想起来扔在辛弈床上了。想到辛弈的床,就得想到辛弈。想到辛弈,他敲着案沿的指尖就乱了节奏。愣了半响,突然觉得这宴到这个点已然无趣了。   不如回去?   不如……回去。   这个念头一清晰,柏九就忽然烦躁起来。有眼色的怕他觉得冷场,赶紧又敬酒,这一敬又是轮番不停。   辛弈是被曲老唤醒的,醒来时外边已经黄昏了。曲老让人上了饭,站一边陪着他用了,末了还怕他无趣,又陪着他在院子里转转。   辛弈乐的和老人家转,两人就这么在院子里走。到了书房那块地,曲老给他指,“世子爷瞧,这池里都是庄子里挑送过来的鱼,新鲜肥美,改日您要是有兴致,一定要在这池里钓几条玩。”   侍奉的都隔了七八步,曲老又是柏九打点过的,辛弈不怕人听见,只笑,酒窝甜不死人。他还未听说过哪个达官显贵书房前的池里放这些鱼养,想到柏九笑似非笑的样子又觉得正合适,不禁笑出声,对曲老小声道:“谁的主意?”   曲老也配合的小声道:“大人整院子的时候想的家里要闲适舒服,钓鱼是最好不过的嘛。”   辛弈瞧见那池子里的鱼还真一个个肥美的很,觉得有趣,道:“那还少些东西,不然还真颇具野趣。”   曲老立刻洗耳恭听。   辛弈道:“如果再添一叶扁舟,那不凑个正好。”   曲老合掌哈哈大笑,“若再上两三布衣渔童,就是桃林散境,美得很。”   两人便这么边聊边转,不待到后边的马场天已经暗了,辛弈便停了步,没去看,和曲老往回走。自有下人在前边引灯照路,曲老在一边留心着辛弈脚下,见辛弈神色渐渐平复,便知道他心中有事。   “老奴这一到夏夜就心烦。”   辛弈嗯了声,抬头好奇道:“为何?”   曲老摸着短须露出不堪其扰的神情,指了指一旁的草丛,道:“钟乐鼎鸣,实在扰人清梦。”   辛弈被老人的神情逗乐,酒窝又旋在了颊边,他听着这四下热闹的蛐鸣,笑道:“若是再添上蛙声,更是苦不堪言。”他说着偏头,有几分回忆道:“过去我家三哥喜欢斗蛐蛐,每次怕被大哥发现,总往我屋里藏,一藏就是几夜,我那会还是个小结巴,一着急又说不过三哥,被蛐蛐吵的睡不着,就求二哥。二哥总有法子,半夜带我把蛐蛐塞到三哥被窝里,被三哥记住了,找机会揍我。最后闹到大哥那里,让大哥揍了一顿。”他说到这里,目光望向昏暗中起伏的房檐,声音渐低:“娘为了哄我,就让爹和哥哥们在府里给我挂灯笼,五颜六色,一个一个挂,挂满整个府上,晚上举目都是颜色……”   辛弈声音停了,在昏暗中露出茫然的神色,像是说到这里,才惊觉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曲老一直听着,面上浮出慈色,轻声道:“都是好颜色。”   辛弈笑了笑,两人继续往回走。回到了屋子柏九还未归,辛弈沐浴完后喝了药。曲老本想为他上膏药,辛弈推了,曲老也不强求,便退出屋子不提。   辛弈和柏九一样不喜夜里屋里有人伺候,故而熄了外屋的灯,到里屋隔着屏风褪了衣,对着铜镜自己给伤痕上伤药。最重的伤在后背,是五十七年寒食节平王受刺,拴他在马桩,放了两条恶犬留下的痕迹。   辛弈背过身转头思忖着这伤要不要涂,正认真的想着,忽听屏风边沿被人屈指敲了敲,他一抬眼,就见柏九靠在屏风边,狭眸平静的从他脸上往下滑,如同实质掠过他脖颈锁骨,胸口小腹。   这个目光太平静,平静的令辛弈下腹微微收紧,耳尖先红了起来。他拉了拉衣衫,又觉得两个男人何必故作矫情,手便上下不是,只能望着柏九发愣。   柏九抬手揉了揉额角,道:“我来吧。”   “不敢劳烦。”可是柏九已经到了身前,高出他一头多的男人就这么倾过来,在灯火中异常浓丽鲜明的眉眼让辛弈胸口怦怦撞响,眼见他就要靠过来,辛弈猛然后退一步,柏九一把按住他后退的肩头,辛弈才发觉柏九是倾身拿他身后的伤药。   一股酒气包围住辛弈,柏九直起身,眉梢微挑,“怕什么。”说罢又垂头凑近他眼前,“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连婆娑城都敢烧。”   辛弈哑然,想说什么,谁料柏九认真的揉了揉他的发,像哄小犬一般的低声道:“无妨无妨,一个婆娑城而已,你就是烧了平王的山阴也没什么大不了。转过去吧,我来给你上药。”   他这低语声和昨晚的天差地别,听在耳朵里竟然激起一阵温柔的酥麻。辛弈的耳尖已经烧起来了,只觉得他的气息和酒味混合在一起,让自己也头重脚轻晕起来了。   “嗯?”柏九指尖轻轻触碰在他红透滚烫的耳尖,低笑道:“这什么,好烫。”      第4章 秦王      辛弈恨不得倏地缩起来,冰凉的触感缠绕在耳尖,一圈一圈晕开在他胸口。他一紧张又结巴起来,“你、你不是要上药吗。”   柏九哦了声,就真的用指尖蘸了膏药,在他上身巡逻起伤痕。辛弈转过身,面对着镜子,不料这样看不见他动作,只能看见侧脸的感觉更加明显。   冰凉的手指活动在背上,涂抹间有些痒,辛弈还没来得及收拾表情,就已经从镜中看见了自己的酒窝,他只得转开眼。   柏九垂着眸,眸中却清明一片,指尖的力度说不清道不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柏九涂抹完伤药后手指渐渐下滑,从辛弈的后腰际淡淡的收手,让人摸不清是故意还是无意。   辛弈想要罩上衣衫,柏九已经转了身,“不必穿了,你睡吧。”人便转过屏风走了。   留下辛弈耳尖烧烫,莫名其妙。   次日辛弈醒来时柏九已经上朝去了,用过早膳后他和曲老趁着晨凉继续转昨日未转完的院子。   柏九形容的马场其实并不算太小,起码十几匹马一起围场跑不是问题。赤业单宿一棚,因为它脾性随主人。   辛弈将赤业放了出来,让它自己在马场上欢跑了几圈。然后看了另外几匹马,果然都是北阳马,不禁多拍抚一阵,心生亲近。   “果然是老啦,老奴就摸不得赤业。”曲老见赤业和他也亲近,笑道:“若是老奴再年轻几岁,说不定也能驯匹好马。”   辛弈酒窝一现,抚过赤业的长鬓,道:“这是好马,难得的好马。”   曲老道:“赤业当初送入京时,小秦王也喜欢的不行,就是赤业性子烈,只有大人才拿的下。”   他说的这个小秦王是秦王辛振平的世子辛炆,一直养在京都,出了名的京都太岁,跋扈飞扬。辛弈对这个表兄弟没什么印象,他在京都待的时间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只是听过名头而已。   “我能骑马跑两圈吗?”辛弈略过了小秦王,只对马有兴趣。   曲老赶忙退开几步,道:“世子爷请。”   辛弈虽然喜欢赤业,但毕竟是柏九的马,他不便擅自驱驰,便挑了北阳的马,就在马场上小试几圈。一上马他酒窝就情不自禁的露出来,是打心底里的愉快。爱马这个特点,整个北阳如出一辙。   辛弈在马场上一直呆到午时,下马时曲老递了帕给他擦鬓角的汗,见辛弈意犹未尽的抚着马,笑道:“这马场建的时间久了,大人一直忙于政事甚少前来,若是世子爷有兴致,倒能常来转转,也省的下边人偷懒。”   辛弈笑了笑,道:“若是不麻烦,那也好。”   归去用午膳不提,膳后辛弈又懒在了昨日的榻上,抱着软靠在阳光下眯眼午睡。柏九不知为何还未回来,他不回来,辛弈也少一分不自在。   就当这快要入睡时,忽听院中嘈杂起来。辛弈还困乏着神,只听一少年在院中高声跋扈道:“怎么?本公子还进不得他的院子了?”   辛弈翻了个身,就听这人继续道:“王宫里都没这么多规矩!今日本公子偏生要看看赤业,你敢拦!”   曲老仍挂着笑,只道:“大人未归,不敢怠慢炆世子。”   辛炆要比辛弈年长三岁,闻言眉梢一扬,先沉了脸,“本公子自打出生以来,还未被谁在京都的地界上叫一声炆世子。那这不大不小的京都里,还有谁配曲老叫声世子爷?”   “世子爷自然还是世子爷,炆世子也坠不了世子爷的尊贵。”曲老笑呵呵的道:“这是黄口小儿都知道的事情,世子爷可千万别上心。”   辛炆正欲发作,眼角却见那窗沿上趴了个昏昏欲睡的少年,模样温润雅致,眉宇间存几分天真质朴。他心下一转,已经知道这是谁了,面上却纹丝不动,只用手指着那人,道:“这人都入得了平定王的屋子,本公子却入不了平定王的院子。曲老是不是老糊涂了,尊卑礼教也分不清了。”   曲老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只道:“既然是平定王的屋子,那自然不是寻常人能入的。只是我家大人心思不同旁人,就是让寻常人入了,那也不是甚么大事。炆世子瞧这天儿毒辣,您打这一直站着也不算事,不如老奴引您去旁院里坐坐,您愿意房梁上坐着大人也不会过问。”   “今儿天气好着呢,本公子一点儿也不热!”辛炆冲辛弈抬了抬下巴,道:“你出来。”   辛弈见他誓不罢休的样子,心下叹气,慢吞吞的走出来。   辛炆推开曲老,拽着辛弈就往后边去,哼了一声道:“本公子可是你家大人的客人盛情相邀来的,你还拦?去马场,本公子要看赤业!”   他们虽是表兄弟,长得却并无相像处。辛炆常年养尊处优跋扈惯了,不挑眉也是一副张扬嚣张的样子。拉了辛弈一路,将他看了几眼,先冷笑道:“你谁啊?”   哑巴自然是回不了话,辛弈只微笑了笑,酒窝浅浅腼腆。   “京都哑巴就一个,还是前两日凑出来的新鲜人物。辛——辛弈是吧?归京了怎么不去秦王府坐坐。”辛炆说着抬手拍了拍辛弈的肩,他比辛弈高些,就这么勾着肩哥俩好的往前走,道“一直窝在阎王后边算什么事?你又不是他儿子。我父王前几日就在念你名呢,不过今日是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本公子才来瞧瞧。柏九这个疯子没怎么你吧?”   辛弈还是只微笑,神情不变。他大哥在京都还不是万人迷,和秦王的宝贝疙瘩做不了多深的交情。这人来客套是情理之中,但扯着他父王哥哥们不放,就让人烦了。   “你回来两日了,还未见圣上。柏九如今盛宠无限,开了口是举手之劳。”辛炆抬手将头顶的柳条拨开,嗤笑道:“可他只字不提,将你圈禁府中。虽然如今不比当年,你好歹也是燕王的儿子,他如此行为,你就听凭处置?”说着他揽辛弈肩头的手收紧了紧,道:“我们可是表兄弟,你若是想出气,本公子定当相助。这京都嘛,在圣上面前,还没谁能越的过本公子去。”   这垂柳的旁边就是书房前的池,辛弈闻言酒窝旋的更深了,一双眼感激的望着辛炆,停下脚步。辛炆也停下来,在他真挚仰慕的目光中松开他,语重心长道:“都是圣上的亲孙子,不能让个区区二字王糟蹋了。”   辛弈赶忙抬手掩住眼,感激将泣。辛炆皱皱眉,道:“你可别哭上了,这么——诶,你退什么!”   辛弈摆手意示自己无碍,肩头微微耸动着,人在他步步靠近的途中不断后退。辛炆只觉得这么大个人了竟因几句话哭成这般模样,心里躁的烦,他本就不是有耐性的人,只想将辛弈拎过来说完话赶紧走。辛弈转身像是擦泪,辛炆只得绕过去,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从指间盯着他,哪有半点感激欲泣的痕迹。   “你——”   下腹猛然一重,整个人慌不及被踹的踉跄,谁料池就在后边,辛炆这么一退翻仰摔进池里,砸的水花四溅。   辛弈站在池畔,将他揽过的肩头用擦汗的帕子擦了又擦。眸子温和的看着他在池里恼羞成怒拍水沉浮,颊边酒窝旋了又旋,最后还是寂寥的消失了。   辛炆额角突跳,他拍水怒骂道:“好你条北阳哑巴狗!不动声色咬的狠!”   辛弈平和的看着他,夏日午后的池水温热,辛炆背后的寒毛却炸了起来。   曲老在后边哎呦一声,站在池边道:“快拉世子爷上来,这养着鱼,池底下都是泥,脏了世子爷的鞋底可担待不起。”跟着老头笑起来,道:“您府上若是缺新鲜鱼,只管给老奴开口不就成了。几条鱼嘛,府上舍得的很,何必自个往里跳呢您真是。”   辛炆没理他,被拉上岸锦袍湿哒哒的狼狈,几步蹿到辛弈面前,拽起他衣领,咬牙切齿道:“你只管张牙舞爪,我就不信柏九还真能给你挺这个腰!今天这一口你只管等着!”   辛弈垂眸看他湿乎乎的手拽皱了自个的衣襟,抬了眼只冲他一派无辜纯良的笑。辛炆却清清楚楚的从他眼底读到轻蔑,像刀尖一样扎的人眼疼。   这家伙果然是北阳养出来的豺狼,不过披着一副绵羊的皮囊掩人耳目罢了!   一直在书房里的人将端着的茶搁在了桌上,热气渺渺,那冰凉的指尖滑动在茶盏边缘,盯着池那头,寂静无声。   辛炆拂袖而去的时候辛弈脑子里还想着昨晚烧的鱼很好吃,正好在池边要不要钓几条回去今晚接着烧。他想的认真,回到屋里的时候就这么想着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头顶上传来刀器磨砺的声音。辛弈睡得沉,现在醒来也觉得头昏沉,趴在那里听了半响,才觉得不对。他翻过身睡眼惺忪的向上望,就见一双漂亮的手……十分漂亮的手,正夹着刻刀,在璞玉上活动。   夕阳穿过窗格,投映在低首专注的男人脸上。原本浓丽明烈的容色一改常见,变得沉稳冷凝。狭眸勾起的眼角令人失神,不笑时并不冷厉,反而安静随和。   辛弈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酥酥麻麻,他猛地翻回身趴着,将脸埋进软靠里躲起来,但是软靠里都是那股冰冰凉凉的味道,竟一时间无处可逃。后脑被人轻弹了一下,辛弈耳尖又红了,那人冰凉的手指又移到露出的耳尖,轻轻一弹。辛弈一颤,簌簌簌的爬到窗边去,蜷成一团,用软靠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瞧柏九,像是不明白他的触碰。   “你是小犬吗。”柏九撑首看着他,“我以为我是个亲切的人。”   辛弈脸烫,只闷声道:“嗯。”   “昨晚的药舒服吗。”柏九伸出手去,“是我涂的,我要看一看。”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辛弈连眼睛都缩回软靠后边去了,“舒……舒服,不用看了,谢谢……”   “哦。”柏九忽然翻身撑在他腿边,将软靠抽掉扔在一边,盯着他道:“我要看一看。”   “不……”衣衫被掀起来,辛弈压死了不松手,强撑道:“真的不用了,不敢劳烦。”   “我的味道好闻吗?”   “真——啊?”辛弈一愣,紧接着天翻地覆,人已经被翻按到软榻上,衣衫从后边哗的就掀到了背上,露出疤痕。他恼的又急又羞,不懂柏九这频频触碰是怎么回事。   背上陡然一凉,这人竟用手在疤痕上来回摸了个遍,摸的辛弈一个激灵,愤愤埋脸,想出口的质问弱弱塞回去,恨不得咬软垫。   “这是怎么留的,辛振宵牙口没这么好。”   辛弈都变成了鸵鸟,从软垫底下闷闷道:“辛振宵的狗牙口好。”   柏九眉间一皱,“他放的狗?”   “嗯……”辛弈觉得这么说显得自己有点逊,咬咬唇道:“我捅了他一刀,他起不了身,只能放狗。”   柏九沉眉想起什么,指尖在他背上划动,过了半响辛弈突然颤了声音,对他几乎带了哭腔,道:“别摸了。”   柏九从软垫底下摸到他的脸,烫的厉害,捏着下巴扳了出来,道:“你烧婆娑城的时候没放狗咬他?”   辛弈脸红的不像话,因为和他贴的近,背上撩起衣衫的地方清楚的感觉到他的衣摆,冰凉的味道劈头盖脸,喏喏道:“没……来得及。”   “无妨。”柏九唇边延了冷笑,“他是五马分尸,烧焦了也只能喂狗。”      第5章 波澜      柏九这句话说的冷,上一瞬还有些温度,这一瞬何其冷厉。辛弈睫毛抖了抖,道:“那他倒算是死得其所,好歹有个安身之处。”   柏九没回答,而是翻身到他身侧,撑首看着榻角的大瓷瓶,道:“这是他的造化。”   辛弈迅速拉展衣衫,酒窝旋了旋,道了声是。他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尽,趴在软垫上这样静静地笑,几缕发滑下来遮挡在圆润明亮的眼睛前,却遮不住他眉间的浑然天真。   还年少,青涩的很。   柏九长腿换了个姿势继续转回目光不动声色的看他,道:“端阳节宫中有宴,圣上点了你的名,你要随我去吗?”   辛弈只笑,道:“怕是没得我选。”   柏九淡淡道:“你不去也无人敢吠,我是在问你。”   辛弈想了想他皇帝爷爷的脸,上一次见面大概是他受封世子的时候了,隔了有八九年,除了跪下时窥见的龙袍十二章纹,其余什么也记不得了。皇帝是什么模样。辛弈并不在意,但是他有一件事情势在必行,所以他踌躇一下,道:“我想去……”   柏九看着他眼前的发缕,手指蠢蠢欲动,并将他的心思猜了七八分,却不刨根问底,过了半响只突然问道:“你从前在家中如何度过这节。”   辛弈将软靠又拉抱回怀里,道:“和寻常人家一样过。”   “寻常人家怎么过。”   辛弈抬眼瞧他,见他神色如常,便回想着道:“娘带着我们挂艾草,熏白芷,爹就给哥哥们雄黄酒喝。因为北阳只有上津赛龙舟,所以爹也不兴这个。每次一大早醒来娘就把我们连同爹凑一起,包角黍。二哥手巧,每次包的很漂亮,倒是爹,包了好几年,还是笨手笨脚。”他说到这顿了顿,笑容有些柔和,道:“或许早就会了,就想让娘一直手把手教。”   柏九一直听着,手指轻轻叩打在腿上。   “哥哥们的香囊也都是娘亲手绣的,我年纪小,只能挂五色线。等到角黍蒸好了,就用肉馅的和大哥换香囊。这么换了好几年,才知道家里除了爹都喜欢吃蜜枣的。”辛弈越说语调越轻快,他抱着软靠翻过身,微仰的眼睛能穿过窗格看见已经微沉的天幕,“天一黑,府里的灯笼一个个点亮,我们坐在娘最喜欢的葡萄架下看星谈天,各寻乐趣。端阳节这样,拜月节这样,寻常日子里也这样。”   从未分开过。   哪怕最后到了穷途末路,爹和娘也不曾丢下任何一个儿子。   “就这么寻常。”辛弈眼睛转向一旁的柏九,笑道:“说出来也没什么趣味。”   “这话你说的真不谦虚。”柏九眯眼像回想,道:“我以为都是人模狗样的坐在一处过。”   “那是京都的惯例。”辛弈接着笑,“大人怕是一直在宫里过的吧。”   柏九面露遗憾,“人模狗样。”   辛弈这次是真笑出了声,放松下来,道:“那倒不至于。”   “就算被称是衣冠禽兽,也是这副皮囊的功劳。若非如此,恐怕就是牛鬼蛇神。这般对比,倒不如人模狗样来的贴切。”柏九指尖在自己鼻尖上按了按,道:“如今正是恶犬当道,皮囊也遮不住群兽环伺的戾气。”   “大人……并不算的。”辛弈温和轻声道:“大人虽传言不善,但却是坦诚之人。”   柏九闻言笑起来,忽地探下头去,就在他眼睛的上方,狭眸冷寂,“好大的错觉。”   “这不是错觉。”辛弈轻声道:“起码大人不是伪君子。”   柏九看了他许久,看的他脸颊微红,看的他耳尖再烧,看的他酒窝渐隐有几分局促,看的……自己心痒。指尖终于触碰到他眼前的发缕,明明该立刻拨开,可是柏九的指尖却在柔软的发缕上细细摩挲。   好不容易平缓下的气氛再一次温热起来,这一次辛弈倏地坐起身,道:“糟了。”   柏九的手收回去,也坐起身,看着他的目光询问。   辛弈在他目光中将握拳的手掩在鼻下,缓慢道:“是不是忘记……用膳了。”   柏九如常的嗯了声,不去看辛弈这样微涩的神情和红烫的耳尖,下了榻叫了声曲老,回头对他道:“饭后还要擦药,你沐浴后再唤人去通知我。”说罢头也不回的就走出去。   辛弈觉得柏九这一次的脚步要比昨日还快些。待到曲老上膳,辛弈耳尖还是烫。他伸手摸了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正备起身,手碰到榻上柏九丢下的璞玉,翻开一看。   脸上轰地再烧起来。   沐浴完他也没找人去叫柏九,药上的随意,人躺在床上翻了又翻,最后乱糟糟的睡着了。这一觉到了次日,爬起来的时候头还有些疼,不知是不是想太多的缘故。辛弈让人换了凉水,又擦了把脸才提起些精神。   得知柏九没在府里,辛弈才出了屋子。今日天灰沉,是要下雨的样子,但可贵在清风徐徐,站在树下的时候感觉尤为舒服。   “端阳节将至,大人他以往在府里是如何过的?”辛弈抬手拿住发顶的叶,在指尖转了转,“听闻京都和北阳十分不同。”   “大人不过节。”曲老背着手对辛弈笑了笑,有几分感慨道:“原先在锦衣卫当职没时间,如今就算到了各节时候,大人怕还不知道呢。府里又没女眷,更无人敢在跟前提个醒,大人这几年就这么晃过来了。”   “这几年?”   曲老摸了摸胡子,只笑,道:“今儿风好,若是跑马,一定舒服。”   辛弈便不再问,而是与曲老一同聊至其他,往马场去。大概是今日的风清凉,赤业显得十分活跃,老远看见辛弈便扬了蹄躁动,竟像是迫不及待的想出栏。辛弈将它放出栏,赤业在马场上撒欢,转了一圈又回到辛弈身边,用头一个劲的蹭他。辛弈失笑,回摸了它几把。   玩了没几时,有人躬身到曲老耳边禀报有请帖到访。曲老将帖子扫了一眼,便知道这不是请大人的,而是请辛弈的。   辛弈将帖子拿在手中看了看,笑道:“这个参知政事贺大人,我并不认得,曲老可知?”   “这位贺大人名安常,字如许,京中人称‘清流朝柱’,为人清正不阿。虽不在督察院奉职,却有圣上钦点的督察职权,是贪官污吏最怕的白面斩。贺大人是翰林院出身,也是左相章大人的爱徒,在这京中,也是名头风盛的人物。”曲老说完叹了口气,道:“是个好人,唯章大人马首是瞻,对我们大人向来不露好脸。”   既然是左相章太炎的学生,那便是与柏九最不对付的左派了,当然不会给柏九好脸色。   辛弈将贺安常这三个字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这样一个刚正不阿的人物找自己做什么?他如今唯一的价值就在于北阳三津的兵马继承,一个京中朝臣,又不似柏九这般风间浪头,找自己能说些什么?   辛弈斟酌一二,将帖子收了,道:“不论如何,我且去看一看吧。”   贺安常没有邀他入府一见,而是定在了京都风雅胜地不贰茶楼。这不贰茶楼也不一般,在京都正好与柏九常去的笑笑楼成对立之势,是左相章太炎最喜听书喝茶的地方。这地方要辛弈说选的真好,如此一来既显得贺安常无私下谋北阳兵马之意,又能让辛弈率先露面在左派人前,还能顺道敲敲柏九的警钟。   至于这对柏九而言到底是不是警钟,辛弈也是真的猜不到。你说柏九是为北阳兵马才带他入京,保他安全,可这人却从来没有对他提及过北阳兵马四个字。你说柏九是为私交,可在婆娑城之前他从未与柏九有过什么交情,燕王府也并未与叫做柏九的人有过什么干系。   马车在不贰茶楼外停了,辛弈掀帘下车,见四下三三两两的也有几个马车,全是朴素寻常。他酒窝一旋,人温温润润的就笑了。   这京都没有干净的官,一个大染缸里混的兄弟,表面功夫做的再质朴手底下也多多少少沾过灰色。在这一点上柏九就从来是随心所欲,比起伪君子,他无所谓做真小人。   门槛一跨,辛弈就感觉到了四下的目光。他抬头扫了一圈,酒窝一直不散,显得十分亲和乖顺。那上二楼的楼梯上负手站着一清冷年轻人,竟是一身士庶巾服的学生打扮。   辛弈温笑颔首,抬步上楼。贺安常也不客套,在前引路,“奕世子请。”   还未上楼已经听见说书先生的抑扬顿挫,辛弈留心听见了前朝汪藏的名字。汪藏此人乃是宦官,让前朝中折转衰的第一权臣,骂名千古。只是这权倾朝野一点,与柏九一合,就在此时显得别有用心了。   一上二楼,就能瞧出这不贰茶楼的不同寻常来。二楼望栏开阔,人居中而坐时前有三分落括的说书先生执木朗声,后竖屏风有七分素雅的美人玉手煮茗。视野越出望栏,可见京都层差有序的瞰景。最妙的是王宫也能入眼,太和殿顶宝光琉璃,更添巍峨正气。此时又逢清风徐来,喝茶也喝的尽兴。   中位已经坐了人,是个雪鬓霜鬟,精神矍铄的老人。只这一眼,辛弈便大概猜到他是谁。这不是辛弈眼力好,而是此人气度超凡,只有那个位置那个声望,才当的起他。   左相章太炎。   贺安常对辛弈道:“世子请坐。”   辛弈倒先对他拱了手,意示他先入坐。座上的章太炎转动着两个薄皮核桃,见状哈哈一笑,道:“奕世子何须对如许客气,只管坐就是了。今日在此的只有你我他三人,算不得官职,且当茶友便是。”   辛弈笑出声,眉间几分天真几分亲和,去了客套和警惕一般,如是入座。那边贺安常也坐了,屏风后自有童子将茶奉上。辛弈小尝一口,温笑不变,心里却委实尝不出什么滋味来。   章太炎将茶吹了又吹,这份拿乔作派让他做来十分有大儒踱步之风。辛弈心中感慨,只得垂眸笑看杯中茶叶起伏飘沉,一副不谙世事真当品茶的模样。   “世子来京中有几日了。”章太炎的薄皮核桃又转起来,他笑道:“自老夫一别北阳,也有十几年了。当年北阳三津的风光如鲜,还在脑海时时回想。那时燕王殿下正值英武之年,将你大哥教的极为稳重。老夫曾想,北阳有如此贤王后裔,何愁不能康富几代。”说到此处他目光越发慈爱,看着辛弈如同自己膝下幼孙。“你二哥是老夫当年最厚望入督察院的后辈,只恨当时位卑声平,不能将敬公子表收为学生。如今想来还会时时心痛,可惜可惜。”   辛弈抚在茶杯的侧的指尖微抖,垂下的眸中波涛汹涌。   是,当年。   当年他北阳燕王府于亲王之间谁能争锋,当年他父亲三征大宛镇境之王,当年他大哥年轻稳重兵马将才,当年他二哥文动大岚奇绝清谈,当年他三哥奇兵强袭所向披靡。多少当年辉煌如尘土,如今藏在他一人心底不堪旧塑。那么多的倾慕瞻仰都没救下燕王府中不该死的任何一个人,只留下了最废物不行的哑巴。而今谁都没资格再对他多言感伤,因为正是这天下瞻仰才成就了太和殿的无数尖刀,从四面八方,将所有人赶尽杀绝。   真的不必再故作惦念当时辉煌,他只想留住一家人的寻常感怀。   章太炎嘬茶一口,正欲继续,不料对面那热茶滑翻,泼浇了辛弈一手滚烫。辛弈张了张嘴,抬头有些茫然的无措,倒让人先软了心肠。   “世子当心。”一侧的贺安常抽出袖中棉帕,快速将辛弈手背上的滚烫茶水一一擦拭,却无法阻止烫红痕迹越渐明显。   辛弈立刻摆手,意示无碍,还冲章太炎歉意一笑,再对贺安常十分感谢的模样。他这一番举措让贺安常探查不出什么,倒是一直稳坐对面的章太炎,笑意淡了几分。      第6章 手帕      辛弈坚持无碍,贺安常也不会一直擦拭,只将帕子给了他。辛弈对他又笑了笑,酒窝一深,倒让贺安常一愣。   章太炎的话头由此止住,也不便再提,只能转过,道:“这茶水滚烫,伤着世子可该如何是好。待会儿去时,如许将太医院刘院判给的伤药给世子备上一份。”   贺安常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倒是辛弈很是歉疚的模样,章太炎慈祥笑道:“是世子烫着了,还歉疚什么,倒要让老夫挂念非常了。老夫今日见世子,不过是想再睹一番北阳燕王的风采,如今见着了,心也跟着放下了。世子眼下可是在平定王府中客住?”   辛弈点头,微微腼腆的少年像是初入京中不知方向。   章太炎宽厚道:“如此怎好,世子将来是金册金宝,岁禄万石的亲王之尊。平定王如今才加封为二字郡王,这尊卑不合,怎能委屈世子。况且平定王年轻气盛,在朝中即是说一不二的果断性子,在府中又能如何照拂世子?世子若真当老夫是故旧茶友,不如去秦王府上暂住几日。圣上心里惦念着世子辛苦,自然会早早置府。世子以为如何?”   辛弈似乎有些动摇,却还是摇摇头,手指在桌上写道:平定王待我有救命之恩。   章太炎也摇摇头,道:“诛杀平王乃是圣上的谕旨,平定王不过遵旨而行,算不得出于本意。世子若当真感激铭记,也应记着圣上。”辛弈颔首,章太炎方继续道:“且如今京中朝堂复杂,贸然与朝臣密往,恐怕也不是圣上所喜欢。平定王此人实在深不可测,绝非一朝一夕便能交心而论之人。老夫劝世子一句,不论如何,还请世子莫要误了北阳三津的兵马期望。”   恐怕这最后一句,才是今日相见的重点。辛弈到此终于明白章太炎为何要约他在此,他是向自己说,左派清流丝毫不窥探北阳兵权,但这兵权甚至能给秦王,也绝不能让柏九染指。   辛弈垂头沉思,似被打动。   章太炎也不紧逼,只端茶品味。此时正好那听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正声道:“想那汪藏不过品外寒门出身,一身街头流氓痞气,断子绝孙入了深宫,将自己十八般口才尽数用来,哄的那庸君如蜜里酣梦,辨不清黑白!容他区区阉人朝堂上坐,逼的满朝忠贞不得安宁!实在可叹可叹!令人恨之入骨!”   辛弈终于抬了头,目光像终难抉择后的安定。章太炎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钱码在桌上,对辛弈笑道:“世子好气魄。”   这一会到此已经结束,三人听那说书先生说那汪藏说的唾沫横飞,辛弈面上听的入神,实际心思已神游天外。   柏九出身连寒门都称不上,如今虽然人人自危鲜有提及,但每次朝堂纠纷,左派便喜拿此来频频羞辱,最后少不得要清高自傲的连表一番家势门第。柏九最初入锦衣卫,后能步步青云,的确是因任锦衣卫指挥使时甚得圣上亲信。   可这又如何?   朝中人人都是自凭本事才能稳如泰山,出身高门的能,那出身微卑的柏九又为何不能?皇帝他从来不愁掌中尖刀,他磨一把用尽后再折断,可这天下从来不缺甘做他尖刀的人。章太炎心心念念的是忠君之事,可辛弈,偏偏不好这口。   末了归去时,贺安常送辛弈下楼。辛弈将上车时,贺安常给了他一瓷瓶密封的伤药。辛弈笑着接过,却听贺安常冷清道:“柏九为人毒辣,不是好人。”   辛弈的手指一顿,不知所谓的看着他。贺安常盯着他眼睛,道:“世子年轻,切莫被他皮囊所蒙骗。”说罢退后几步,正声道:“再会。”转身离去。   不知柏九如何招惹过这样耿直的人啊……辛弈上了车,回府去。   途中便开始下雨,马车行至府前时正遇了归来的柏九,他今日骑了赤业,远远见马车转来,便停在府前等到跟前。辛弈听车夫问好,才掀了车帘,果见马背上正淋雨的柏九。   “大人车上来。”辛弈探头唤他,柏九便下了马上车。   明明这马车内部宽余,可辛弈却觉得自柏九一上车,他染了湿气的清凉味道便占据整个车厢,让人想忽略都难。辛弈往边移了移,给柏九空出位。柏九发有些湿,看样子是一口气策马回来的。他抬手松了竖领的扣,露出里边的白内衬,动作流畅,却让辛弈硬生生的看出禁欲气息。辛弈目光微闪,耳尖已经红了。   “去了何处?”柏九身上还带着湿气,辛弈顺手将一直攥在手里的棉帕递过去。柏九忽然扣住他手腕,拉到眼前,看见手背上烫伤红迹。狭眸冷了几分,车中气氛一沉,辛弈下意识道:“今日的茶滑手,不慎烫着了,并无大碍。”   柏九什么也没有说的便松开了辛弈。只将帕子接了,也没擦水。辛弈把握不定他这会儿的面无表情,偷瞄了几眼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得没话找话道:“大人淋了雨,回去得喝些姜茶。”   柏九指尖翻过帕子边沿,正见一个端正的贺字,便直接将帕子揉送进怀里,才回了声嗯。辛弈见他这动作……咳,有几分粗暴,心想这贺安常果真和他是有过节的,光是见了帕子都这般冷酷。   “这是贺大人的帕子,是我烫伤时贺大人给的。”辛弈稍作解释,便岔开了话题,道:“难得见大人骑马入朝。”   柏九狭长的眼微垂,那水珠就滴哒着往下掉,虽然面色依旧,却有些缓和软下来的味道。他道:“今日没有入朝,去了城外的鹿懿山。”不过还未上山就回来了。   “啊。”辛弈神色雀跃,道:“我听闻过这山。山上红枫如画,还有许多鹿是不是?听闻这山的鹿不惧人,是带佛性的鹿。”   柏九见他悦然,便道:“没传闻那么神,不过确实是座鹿山,枫也漂亮。”   辛弈笑道:“大人常去吗?”   柏九本不是常去的人,今日也只是事出有因,但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还好。”辛弈的目光顿时羡慕起来,柏九泰然受之,一直到下车都没惭愧心虚。   曲老早就在院口候着,伞开了一排,见柏九从辛弈车中出来也不奇怪,撑着伞送两位回去。柏九的屋子说远也不远,可他到了辛弈这边就是停了脚步,看着辛弈道:“我衣衫湿透了。”   辛弈立刻道:“大人这边请。”   柏九颔首,一边接了辛弈后边撑伞人的伞,一边对曲老道:“要些姜汁和冷水,快些送来。”   辛弈见他撑着伞在自己身旁,本寻思着这不大合适,听见他这么吩咐不禁轻嗯了一声,问道:“驱寒用冷水?”   伞不大,柏九自然的和他挤在一处,只道:“烫伤需要。”说完又对曲老道:“再备热水和热汤来。”   曲老应了便吩咐下去,柏九和辛弈一同往屋子里去。雨声渐渐加大,噼啪的打在油纸伞上像是要恨不得打穿似得,直到进了屋,他才发现自己肩头干干净净,倒是柏九一边湿的淌水,他顿时哑然无措。柏九直接褪了外袍,对他道:“是伞太小了。”   东西都来得快,柏九用冷水给辛弈冲了冲烫伤的地方。其实没多严重,但他还是用姜汁又擦了一遍。   辛弈的手并不白软,而是长指流畅,掌内含茧,掌心还有细微的伤痕,但是柏九擦的认真。辛弈坐在对面眼神飘忽,觉得手上也一阵发烫,不知是不是姜汁涂抹的原因。好容易结束了,他飞快的收回手,捧起姜茶喝了个彻底。   这气氛莫名有点脸红心跳的意思。   “大人……”声音有些哑,辛弈赶忙清咳一声,道:“大人那日刻的玉落在这里了。”   柏九也正在喝茶,闻言转过头看他,辛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来递还给柏九。柏九拿在手里,让人取了他的篆刻刀,就坐在那日他坐的软榻上开始动作。宽大的新衫披在肩头,发还有些湿,他这么专注的模样又让辛弈凝了目光。   辛弈知道这玉一面刻的是他那日在此午睡的轮廓,却不知道另一面柏九会刻什么。柏九抬头看了看他,唇角延笑,拍了拍自己身边。辛弈只得坐过去,两人靠的近,他又闻见柏九身上的味道。   “大人常常雕玉吗?”   “并不。”柏九掌中篆刻刀转的很快,“常雕的是木头。”   辛弈忍不住微俯了身,看着他无暇的指尖在白玉上抚动。看了好一会儿,那手指动作突然停了,辛弈轻咦一声,抬头问道:“怎么停……”   靠的近,连柏九眸中的笑都看得清楚,他道:“挡着了。”辛弈脸一红,立刻直身想道歉,哪知柏九的篆刻刀换了手,倏地用右手挡住住辛弈后仰的脑袋,道:“跑什么,我得看清楚才能雕得出。”   辛弈本觉得这人是在戏弄他,可是柏九真的看得专注,狭眸似乎将他脸上各部分都观察的仔细,挡在他后脑的食指轻轻摩擦。辛弈目光只能一个劲的四处跑,直到柏九松开他才缓回一口气。   柏九一直雕到两人用膳,辛弈心心念念的烧鱼又出现了,故而饭也吃得相较多些。饭后他趴在小案上看了会儿书,柏九在对面又雕了一会儿。时间过得飞快,等辛弈回过神,屋子里已经有些暗。   外边还在噼啪着下雨,辛弈听着雨声,忽有些怔然。柏九篆刻刀的声音很有节奏,沙沙在耳中,合着雨声十分安宁。辛弈听的越发懒散,回过神才发觉屋子里昏暗一片,他下榻,道:“未留神该点灯了。”榻下有垫脚,辛弈没站稳,踉跄一下就要撞到小案,后边伸出只手稳稳的掺扶住他。   “留心脚下。”   柏九收回手,辛弈还呆了一呆,道:“是……”   点了灯柏九也收了玉,瞧着天已经晚了,他便将去了。辛弈送他到屋门口,曲老在旁提着灯笼,柏九打起伞道:“夜雨湿寒,你回屋里去。”   辛弈应了,也道:“路上湿滑,大人也当心。”两人说完便对视一眼,辛弈先转开目光,耳尖微烫道:“大人去吧。”   柏九笑嗯了一声,转身入了雨中。这夜色浓郁在大雨的敲击声中,柏九的灯笼在黑暗中明灭闪烁。辛弈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退回房中,沐浴后便睡了。   此后连着几日辛弈都未见柏九人影,贺安常的帕子自然也未再见。   且说一日退朝,贺安常正备下阶,身侧忽地多了一人,他转眼一看,清冷的脸上不添颜色,也不理会,只管继续走。   “贺大人。”柏九狭眸扫过贺安常的脸,淡淡道:“我见大人一面可着实不易。”   “光阴似箭,浪费不得”贺安常向来不愿同柏九多讲一句话。   柏九唇角牵了牵,“大人劳心为民,可歌可敬。”结果下一瞬又转了话题,道:“听闻大理寺左大人家中的黑条细犬诞了只小犬,我知道令尊爱犬,想必对此犬势在必得。”   贺安常微微皱眉,道:“平定王有话直言。”   柏九拍了拍贺安常肩,笑道:“这犬我也喜欢,本想送与令尊也无妨,可昨日一见又变了主意。”他狭眸半敛,笑似非笑道:“即是我的,大人可勿要张望。若是我的心头所好,别人一眼也不能瞧。”   贺安常猛然抬头,柏九从袖中抽出一帕子,将方才拍过他的手擦了擦,又将帕子放在贺安常肩头,轻笑一声,转身离去。贺安常眉心簇拥,将肩头的帕子拿下,翻开边缘,赫然是一个贺字。这本是给奕世子用的那一个,如今捏在他自己手里,还经了柏九的手。   他站在原地思索。   觉得柏九这段话意有所指。      第7章 撩拨      后几日都无人来扰,辛弈落了个清闲,曲老便邀他到书房前的池里垂钓。这池子里果真添了叶小舟,有个叫做小阳的垂髫善渔小少年在上边候着。辛弈一见便笑了,对曲老道:“老人家厉害着呢,这才几日,竟真寻来了。”   曲老哈哈一笑,道:“听世子爷说着有趣,寻来一瞧果真野趣非常。世子爷只管往池中去,这小子打生下来就在水里混,凫水和撑舟都是拿手绝活。”   辛弈将袍子上塞进腰带里,戴了个斗笠,上舟时和小阳打了个招呼。这小子晒的黑黢黢,个头不高且精瘦,面对辛弈很是腼腆,但舟一撑,稳当当的就出去了。   辛弈在舟头盘腿坐了,钓钩流畅的抛出去,在池心稳当的眯起眼来垂钓。这正下午的日头还晒得很,他就算压了斗笠,没多时背后还是浸了一手的汗。再看小阳,已然趴在舟尾半身都泡进了池里。   “水里凉快吗?”辛弈笑问他。   小阳点了头,道:“虽说要比其他季节温一些,但总比上边要舒坦。不然世子爷……”他说此处又惊觉僭越,便急急道:“我给世子抓鱼。”说罢便呲溜的滑进水中,潜了下去。   辛弈失笑,索性躺在舟上,压着鱼竿,将斗笠盖在脸上。浑身热乎乎的,背后还湿了一片,可是辛弈就喜欢这样的日光,毒辣一些也无妨。不知眯了多久,忽觉掌下鱼竿微微晃动,他猛然坐起来,就备收钩。岂料小阳也猛然突出水面,举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喜的眼睛都笑没了,喊道:“世子爷您看!”   辛弈再拉上来的钩自然空空如也,他也不恼,只招手让小阳赶紧将鱼扔进身边的鱼篓里。辛弈将钩又抛了,和小阳凑在鱼篓边看,这尾鱼委实大,在鱼篓里活蹦乱跳,险些将鱼篓撞倒。小阳对辛弈道:“世子爷您瞧着,我再去捉几条来。”   辛弈应声,看着小阳又滑进水中,像条鱼似得游出去。辛弈撑首看了半响,这半响里鱼篓飞快的拥挤起来。他再看自己依然空荡荡的鱼钩,不禁将笑出声。随后还不到他最初料想的时候,鱼篓已然装不下了。   辛弈只得叫了小阳回来,两人乘舟回岸,一直在树荫下纳凉的曲老一看便笑道:“世子爷今日好口福了。”   辛弈笑道:“是得了曲老的福,寻了个捕鱼行家来帮忙。”   曲老点了点小阳,大笑道:“倒成了你小子的好福气,回去换身衣裳,再去内府务领个大荷包。”   小阳连声应了,又露了一列齿贝。见辛弈也看来,怕在贵人面前不体面,生生压了回去,看得曲老和辛弈又是一阵打趣。   辛弈自己提了鱼篓回去,和曲老没说两句,鱼篓就被人从后接过了。他一回头,就见柏九。柏九将手中的鱼篓提了提,道:“收获颇丰。”   曲老退到后边去,柏九和他开始并肩走。   辛弈笑着摇头,道:“受人鱼馈,算不得我的。”   “并非算是别人的功劳。”柏九拿过他头顶的斗笠扣在了自己的头上,道:“我见你也出力不少,汗流浃背的。”说着从掌心垂下一条普通的帕子,“擦擦。”辛弈道了谢,擦了鬓角的汗,却不见这帕子上有主人印记。柏九道:“这是给你的,收着吧,常日里也方便用。”   辛弈笑了笑,道:“大人喜欢吃什么鱼?今儿得了这一篓,想怎么吃都足够了。”   “红烧。”   辛弈又擦了擦鬓角的汗珠,酒窝旋起来,“这倒正好,我也喜欢红烧。”他说着又转看向柏九,道:“今日晚膳大人可要多吃些。”   柏九正量着那汗珠晶莹滑过他鬓角脸颊,闻言下意识“嗯?”了一声,竟难得的未曾反应过来。   辛弈不知他心思都在自己这儿,只笑道:“明日就是端阳节了,晚膳只怕要装模作样的过。”   柏九正见那汗珠说着额角滑到他良善温和的眉眼旁,又滑到正在深旋的酒窝。柏九喉头发紧,装作漫不经心的转眼目视前方,颔了首,连一向带笑的唇线都收紧了。辛弈只见他忽地面无表情不再接话,也不知为何,走在树荫下也不紧张了,倒生出一种大人正经的样子也十分气势的感觉。   两人到了归处,鱼篓就交给了曲老。今日时候还早,日头才偏斜,距离黄昏还有些时候。于是两人在院中树荫下坐了,下了会儿棋。辛弈并不擅长玩这个,但这次意外地有输有赢,倒也尽兴。只是收棋时见对面的柏九姿态风流殊丽,忍不住笑起来。   柏九知他笑什么,将黑玉棋子拈在指尖摩挲,“想不到大人竟是个臭棋篓子,白费了一身好皮囊,是不是?”   辛弈倒在躺椅上摇晃,道:“大人这棋艺真是出乎意料。”说罢又笑起来。   柏九将棋子收了,在他一旁的躺椅上也躺了,只道:“倒也不可惜了,权当搏人一笑。”   树下有微小的风撩动额发,辛弈躺在藤椅上轻轻晃动着看着树叶空隙中泻出的日光。日光斑斑驳驳的滑过他眉心和手指,一阵令人慵懒的放松闲意。柏九在一侧微微敛目,并不摇晃,只是听着他的呼吸和摇晃声,有几分昏昏欲睡的闲散兴致。等到辛弈侧头去看柏九时,才发觉他似已入睡。   眉眼平静,神态安心。   长指放在了藤椅侧把上,指尖漂亮无暇的吸引目光。辛弈默默翻了个身,趴在藤椅上看他。手指无声地伸探过去,在他长指周围虚浮着像是触碰,却始终没有真的触摸到。不料长指陡然一动,将辛弈的手指捉在了掌心,牢牢握住。辛弈耳尖一烫,慌忙抬头,却见柏九狭眸低垂着看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感觉到他的慌张,才看向他。   辛弈只觉得脸上红透了,自己也蠢透了。他结结巴巴的说着话,却怎样也抽不回手。“我、咳,不是,大、大人……”   “你把贺安常叫什么。”柏九像是不知道他的慌乱,抬起交握的手,在眼前绕有趣味的端详着。   “贺、贺大人……”   “你把章太炎叫什么。”柏九拇指静静摩挲在他手背,辛弈胸口里的东西简直要跳出来,他脸红到烫的自己目光不知该往哪里放,“章大、大人……”   “那你叫我什么。”柏九狭眸落在他脸上,就这么盯着他,将他手背送到自己颊边,微侧脸轻轻一蹭。辛弈觉得那触感从手背一路撩蹿到胸口,他立刻用拳掩在鼻下,这是他一害羞就显示出的动作。   “大大、大人……”   “噢。”柏九就保持这个姿势看着他,“泯然大人矣。”   辛弈受不了般的埋脸进自己臂膀,露出的眼角都被自己蒸得泛红,闷声道:“不、不是的……”   “那叫什么。”   “柏、柏大哥……”   “我不是你大哥。”   “九、九爷?”   “京都里的九爷多如蝼蚁。”柏九俯身越过两把藤椅的空隙,看着他微红的眼角,“世子爷?”   柏九这一声世子爷说得缠绵齿间,撩人心弦。辛弈不知所措,只能看着他。柏九笑了笑,躺回藤椅上,似又再睡,只是手未松开。   夏日的日光渐斜,曲老来请说晚膳,辛弈才从无察觉的睡中醒来。柏九正在净手,回头看了眼他,道了声:“来吃饭。”   辛弈去净了手,两人方才入内。今晚辛弈饭吃得飞快,柏九依然如故,他走时也只如常说了声留心脚下。辛弈一路回到屋子,直到躺在床上时才舒出口气,手掌压在心口,跳的很快。但紧接着他又想起这只手是柏九握过的,登时红了脸。这翻来覆去了半夜,才渐渐入了睡。   辛弈又在树下的藤椅上,只是天景已然到了晚上,星子璀璨的漏出在叶间。辛弈翻了个身,翻进了冰凉味道的胸膛。胸膛的主人唇轻印在他的额头,顺着鼻梁逐渐往下。冰凉的指尖挑开了衣领,滑在皮肤上,让辛弈呼吸略微有些急促。这人放在他后腰的手用力收紧,辛弈被封住了唇齿,在冰凉包裹中溃不成军。   “阿弈。”这人的吻到了脖颈,在他喉结上留恋,不断地唤他,“阿弈。”   辛弈仰起头轻轻喘息,无力中看见这人的脸,竟是柏九。他却不紧张也不慌乱,反而捧住了柏九的脸,吻落在柏九的眉心。这样华丽又危险的眉眼,辛弈心想着,指尖摩挲在柏九颊边,忍不住凑过去用颊面亲昵相蹭。柏九的滑到了危险的地方,辛弈闷哼一声蜷起身,却被怀抱紧紧地圈住。他的声音渐渐溢出喉咙……   辛弈猛然坐起来,胸口起伏的厉害。他愣了半响,才颓然复杂的揉了把发,神色茫然又无措的盯着被子发呆。   一呆就呆到天明。   这一天他哪里也没有去,只在屋子里看书。等到曲老来叫他时,他才发觉自己只读了一页,而外边的日头将落。穿戴整齐后便上车,他一掀帘,正见柏九在雕玉,他便愣在原地,脸颊和耳尖都倏地红烫起来,连忙垂头掩住。   好在柏九没有细看,只抬头望了几眼。因为昨夜的梦,辛弈今天坐得极其远,一路掀帘只看车外。好容易到了宫门,两人一并下了车,他站在柏九身边,耳尖还是红的。柏九像是没察觉,两人一道被引入宫中。   才走了没几步,辛弈就见辛炆自另一路走来,跟在秦王身后,正拿眼狠狠地盯着他。辛弈倒先笑了,在秦王开口前做了一礼。   秦王步至跟前,对他含笑点头,将人虚虚扶了一扶,握着他手恳切道:“你这小子,本王好歹是你亲叔叔,你怎么狠得了心不来见本王?”   辛弈眼中也十分恳切,只是被问及此处时略露几分尴尬的看了看秦王身后的辛炆,又转回来冲秦王笑了笑。秦王回头对辛炆冷哼一声,转而继续对辛弈道:“你哥哥向来跋扈惯了,想来去找你时也未提及本王的意思。他这个混球,若是以后再为难你,你只管对本王说,本王替你讨个利落。”   辛弈笑着摇摇头,像是对辛炆印象不差一般。秦王又说了两遍好孩子,才转向柏九,顿时笑的更出彩了。   “柏大人啊柏大人,如今应该叫平定王了。这短短几日的功夫,已然成了自家人。”他大笑道:“好事好事。”   柏九之前的目光一直不动声色在秦王握着辛弈的手上,当下不冷不热,只笑了笑,道:“这成一家人,时间已经不短了。”说罢手放在辛弈肩头,道:“辛弈才入京都,照顾不周,今晚还得靠殿下提点着些。”   “平定王哪里的话,咱们一家人,你休再见外啊。”秦王说着起步,和柏九一同走,道:“今晚圣上和辛弈见着了,才知道辛弈多受他老人家挂念。”   辛弈只笑,柏九始终没让辛炆的目光再多留一瞬,挡在他的肩侧,有些寡言的和秦王一句没一句。   辛炆正腹诽暗骂着柏九,忽见辛弈垂头似乎在笑,而那转来的目光,却比那日把他踹进池中还要平寂无澜。      第8章 端阳      这宫中盛宴,佳肴未至时酒香添助,辛弈被那酒香和粉香搅的有几分头晕。随唱声入了大殿,只见四下垂帷朱红,隔段相衔缀于梁柱。分座严明,官职摆设依次层设,文武对列。他们来得算晚,除了最上座,其余差不多都到了。听见唱声,多人皆转望而来,口中相互攀谈声不落,眼睛却从柏九身上转到辛弈身上,随后转了个遍。   辛弈先看了章太炎,老头正在位上眯眼听一旁人说着什么,见辛弈望来,摆了摆手,算做招呼。辛弈笑过后再转向贺安常,这人在群臣中委实扎眼,一身冰霜冷冽,也不与同僚相谈。他对辛弈微微颔首,辛弈正打算回个笑,不想柏九侧身对他道:“你虽无官职,却是北阳唯一的人。圣上即便是不想,你的座位也不能低到哪里去。恐怕会与谢净生挨得近些,若有变故,他自会照应。”说罢抬手在他肩头,指尖晦涩的捏了捏他肩骨。   辛弈明白柏九这是提醒他不可开口,当即点头应了。   两人分而入座,辛弈方才坐定,一旁便伸来只手轻敲在案沿,他一看,正是一身官服的谢净生。谢净生是外府重臣,能因宫宴召回京都,足见其于朝中之重。谢净生端了酒盏,冲辛弈笑了笑。这人其实生得端正英朗,就是总没个正形。辛弈也笑了笑,谢净生道:“这位置虽不靠后,却也不怎么能引圣上目光。世子爷不必太过拘礼,只管吃就是了。”   辛弈闻言就想笑,只听谢净生身边传来酒盏的轻碰声,辛弈一看,竟是方才见过的贺安常。谢净生将酒盏向贺安常举了举,道:“这不是如许吗?久违久违。”   贺安常连眼风都没给他一个,只对辛弈举了盏一饮而尽。谢净生在他放盏时指尖轻轻一按,紧接着将自己盏里的半盏酒水倾倒进去,笑道:“千万别客气,我先倒为敬。如许啊,这是来自前辈的关爱,要一滴不剩的喝干净。”   辛弈知道柏九旗下和左派不对付,却着实没有料到谢净生会对贺安常如此嚣张,这两人的过节恐怕不是一个两个那么简单。   贺安常薄冷的眼斜向他,谢净生索性撑头对着瞧,“怎么了,几月不见不认得我了么?”   “着实费了一番力气想起来。”贺安常抬起酒盏,翻手就倒在了谢净生伸长到他案边的腿上,轻描淡写道:“手滑的正好。”   谢净生拽了他的袍角随意擦了擦,抬头冲他笑了笑。贺安常看得清楚,这人分明含了几分狠意,只不过是因着辛弈在边上没放出话来。   他们从打第一眼起就不对付。谢净生早年跟着柏九在锦衣卫里混了不少年,柏九的狠他没有十分也学了八分,不过此人是混账在脸上。后来因柏九出任锦衣卫指挥使逐渐在圣上面前显露头角,不料还真一步一步跟着柏九爬上来了。贺安常恰恰相反,他贺家在京都虽然近些年不怎么显露山水,但出个头还是能让京都震一震的高门。他是贺家正房嫡系,也是贺家如今备受瞩目的榜首,能让章太炎提携在身边,如此年纪居于左相左右当个参知政事,没有几斗锦绣也是不可能的。这两人都巧了,正投了对方最看不上眼的背景和性子,所以一见面就是剑拔弩张。   如今坐在一处去了,今晚的位设总管恐怕也干不久了。   柏九转过眼来看时谢净生和贺安常都神色如常,他料到谢净生不会安生,但却自有分寸,倒也未多看。只将辛弈看了看,辛弈被他看得隐约想到昨晚的梦,立刻垂眼盯着案上的花纹,耳尖藏也藏不起来。柏九的目光似乎在他耳尖上停顿了一阵,才转回头去,辛弈缓缓放松下来。   并未坐太久,皇帝便来了。   太监的唱词一喝,宴中人皆起身跪服。那殿边上黄袍十二章纹一抖,便跨入了个人来。辛弈迅速一扫,猛然间竟露出了诧异之色,幸得他倏地咬了舌尖回神垂眸,否则正与皇帝转来的目光撞了个正好。这一刹那间,他心中千百回转。   皇帝上位坐了,道了声:“众卿平身。”随后似乎是稳了稳声,才继续道:“今佳节相聚,行宴宫廷,乃君臣言欢之时,不必拘礼。”底下一齐恭声,他笑道:“行宴吧。”至此这端阳宫宴才算得上是开始。   在皇帝下首,柏九和章太炎是并列而坐,他虽然如今权倾朝野,可章太炎却是两朝元老,加之三公三孤,尊为太子独一位的老师。德高望重这个词,章太炎当之无愧,就是真算起来,柏九这一份新晋的异姓王恐怕还真不够章太炎看。这两人如今并坐圣上下席头一位,是谁也不敢说半分不是的。秦王的席座都要后移三分,拉开距离。   皇帝今日兴致不错,先与章太炎笑言二三句,后又点了秦王的名,秦王察言观色的功夫何其了得,未出片刻就让气氛逐渐热拢。期间见缝插针的人不少,只有柏九甚少出言。辛弈目光不自主的又飘过去,见柏九指尖滑动在酒盏侧,唇边押了笑,狭眸垂盯着盏中酒,似乎听着众人笑语正入神,偏偏坐姿又透了几分漫不经心。辛弈想到他说的“人模狗样”,不禁垂头笑了。   这宴会气氛一开,底下的人也自然要自由些。虽然辛弈不会说话,但谢净生也一边倒着酒一边同他说着趣事,将这宴席之上的官员大大小小的轶事谈了个遍。辛弈剥着甜橘,酒窝一直旋着笑。   皇帝没提起辛弈,自然不会有人自找没趣。纵然辛弈如今是北阳兵马的唯一接任,但那也是他有命回北阳之后。辛弈也不着急,他今日来宫中,目的不在于皇帝。眼下没别人搭理他,他也乐得不必周旋。   却说谢净生的酒没少给贺安常倒,两人唇枪舌战间不知不觉喝了不少。出人意料,谢净生是越喝越正襟危坐,贺安常反而越喝越面染桃花,渐渐流露出另一番风情。清冷的眼一旦流转起来,那是寻常媚态都不足以媲美的风景。贺安常身形有些偏,谢净生去推他,他就顺势倒靠在谢净生手臂,在谢净生耳边热气喷洒道:“劳驾,搭个手去雪隐。”   谢净生起身将人一把带上,对辛弈打了手势,辛弈颔首,他们便去如厕了。   这座席一空,辛弈便要显眼些。没多时,往外去的一人踉跄着步伐,醉醺醺的撞跌在辛弈案边,撞的案上盘盏一震。这人嘴里赶忙道着抱歉,抬头醉眼将辛弈看了又看,嗯了一声,问道:“敢、敢敢问兄台是哪、哪部同僚?”   辛弈只笑不语。   这人见他不说话,又问了一遍,得不到回应便皱了眉,趴过案来想仔细看清楚。辛弈微微往后仰身,避开他伸开的手。怎料这人倾身一滚扑了下来,顿时酒气扑面,乱作一团。桌案被挤撞的翻倒,四下一片惊声,混乱中辛弈清晰地察觉到此人的手在他大腿上狠狠摸拧了一把。辛弈温润的眼一垂,和此人的眼撞了正着。   “这怎么着啊,关大人喝高了!”辛炆先大笑出声,对要去掺扶的宫侍挥挥手,盯着辛弈道:“都滚一边去,关大人自有奕世子扶着。世子可要扶稳了,扶得好,关大人少不得一顿谢。”   席间传来细碎的笑声,辛弈襟口袖间都是狼藉。他宽厚的笑了笑,真将这位关大人扶了起来。那边皇帝章太炎都望了过来,皇帝道:“这是怎么了。”   辛炆起身笑道:“关大人喝多了,奕世子与我正要扶着大人去换衣衫呢。”皇帝目光沉沉扫过辛弈,只道了快去,便将目光转回章太炎那里,说起之前被打断的话。辛炆诶了一声便走过来,将人扶了一半,对辛弈笑道:“走吧。”   宫女将三人引去偏殿,这殿前幽暗,辛炆挥手叫人退下。待人走远后,一直醉态的关大人猛然擒住辛弈的手,辛炆回身就一脚踹在他小腹,辛弈登时闷哼一声弯下腰。辛炆照他后背就是一阵拳脚,嘴里骂道:“好你一条北阳哑巴狗!敢踹本公子!还敢拿眼瞪!看今日我不打得你爬不起身!”关司拧紧了辛弈的手腕,和辛炆两人合力将他按在地上。辛炆早就备了东西,从袖里掏出今日专门揣在身上的戒尺,狠力抽在辛弈背后。   辛弈一直没出声,过了半响,关司扳过他的脸一看,见人已经晕了过去,不禁嗤笑道:“说是燕王的儿子,却不怎么经打。”   “燕王才养过他几年。”辛炆将戒尺又揣回去,指了指殿廊侧开的小湖,道:“这哑巴狗那日将本公子踹下池中,今夜也要让他尝一番滋味。”说着冷笑道:“他往日都躲在阎王的府里,今夜总算是落在本公子这里。你只管往狠下手,这宫中别的说不准,唯独对他,圣上是一分情面都不会给的,就是他今日溺死在了湖中,圣上也绝不会追究。”   关司的拇指在辛弈脸颊上狠狠摩挲,擦的他颊面都红了。道:“若非他招惹了你,今夜必死无疑。我还想留着几日,好好调教一番也趣味。只教得他对我神魂颠倒,何愁他还不听话?”   辛炆皱眉斥道:“他虽该死,却不是你能随意玩弄的人!好歹是皇家贵胄,怎能落得那般下场!”   关司知他素来自诩皇家血脉,在这一点上容不得人挑衅,便息了声,手上也不敢再明目张胆的过分。两人将辛弈拖到小湖边,辛炆先拿水泼了他几下,见他依旧未醒,才放下心来。辛炆道:“你将他衣衫扒干净,捆住手脚丢下去就是了。待会儿我们回了席中,自有人守着时候去禀报。”   关司到此却迟疑了一下,问道:“他既然在阎王府上住了那么久,今夜之事若是阎王追究起来怎么办?”   辛炆哼声:“你当阎王真转了心性修成佛祖了不成?他留着哑巴狗不过也是为了那北阳三十万兵马大权,抛开这兵马继承,这条哑巴狗连京都的城门都爬不进来。况且如今圣上待哑巴狗诸人有目共睹,知趣的绝不会往前凑。”说着拍了拍辛弈的后脑,道:“他这条命,今夜若不是我拿走,来日要受得可就不是这么一顿小小的打了。京都险恶,阴损的招多着呢。”   关司听着话,手已经往辛弈腰带去。辛炆正说得沉浸,目光在那湖中四下打量着。不料就那么一瞬间,辛弈陡然翻起,将辛炆一脚踹翻在草窝里。翻手将关司的手腕生生卸了骨,关司来不及痛呼,辛弈已经按住他的后脑,将人面朝下掼进湖水里。关司趴在湖边上剧烈挣扎,辛弈按着他后脑的手不松反重,将他整个脑袋都按进了水中。   “放、放——”辛炆倏地向后缩着,看着关司挣扎奋力间,辛弈抿紧唇线,脸颊上还有关司方才摸出来的红印,抬头盯着辛炆。辛炆被他的眼看得头皮发麻,又往后退了退也不敢开口。   辛弈的眼神,仿佛他敢开口,下一个就是他。   关司的挣扎渐渐衰弱下去,湖面被惊动的波纹也越渐平缓,瞧着样子像是要不行了。辛弈抓着他的发将头提起来,关司呛着水大口大口的喘息,辛弈用手背轻拍了拍他脸面,对他笑了笑。这一笑让关司背后阴凉直蹿,牙齿先打起架来,他不知是冷还是怕,对着辛弈温和的脸竟然发起抖来。辛弈松开手,他便跌趴在湖边喘息,先前摸过辛弈的那只手腕骨错的剧疼,也不敢出声。   直到辛弈走了,两人紧绷的神经才松开。辛炆几步将关司拖起来,低低狠声道:“你怎么让他还了手!”   关司还在发抖,顾不得回话。辛炆没有被辛弈那般近的盯着,也没有被辛弈按进水里,所以辛炆不会明白他此刻僵硬的四肢和冰凉的手是怎么一回事。这一茬之后他不是怕辛弈,他是怕死了!怕死了!   他今儿算是明白了,这是个小阎王。方才若不是辛炆在边上,今夜恐怕在湖中飘尸的就是他自己了。辛弈刚才是真想杀了他,手指间的力道没有一分不是这么在叫嚣。   辛炆恼怒的猝了一口,“没用!今夜之事我也饶不了他!”   关司只觉得脊骨上寒凉,他忍着手腕的剧痛摇头道:“不会叫的狗才会咬死人,我怕……这事还没完。”      第9章 阴晴      辛弈才出了这偏殿的廊下,就见一内侍匆匆而来,一见他顿时松了神情,上前行礼恭敬道:“世子爷吉祥,奴婢奉平定王殿下之命前来引世子爷去换干净衣裳。”辛弈听见柏九的名头,脚步微停,却未随他动。内侍愈发恭敬,道:“殿下说世子爷只管换衣裳去,不必理会这后边的猫猫狗狗。”   这倒像是柏九说的话。   辛弈笑了笑,转了脚步随他去。左右这宫中的手段也翻不到台面上,大家都得暗地里较劲。只敢在皇帝睁只眼闭只眼中掖着藏着使坏,他有什么怕的呢。   内侍没带他走远,外臣能去的地也就那么几个,是不能跨过那条线往后边去。辛弈入了屋,干净衣袍已经搁置在屏风上。他自去后边换了不提,只出来的时候对镜一看,酒窝便出现了。   原来这衣袍不是他的身量,倒像是柏九的尺寸。说来柏九比他高出了一个肩头,他一垂袖,还有几分唱戏的味道,令人忍俊不禁。辛弈举着袖子在镜前转了一圈,显得他年纪更是小。自己在镜前笑不停,驱散了方才留下的不快,转念一想,手指在这衣袍上摸了摸,抱起袖子轻轻嗅了嗅。   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得还能嗅见柏九清凉的味道。他怔怔地嗅着,那房门忽地被人轻推开了。柏九正入门,一眼就看见他抱着长袖子在镜前发呆,不禁长眉微挑。   “好闻吗?”   辛弈像被戳了的猫,耳尖一红,手已经背到身后去,只觉得像是做坏事被瞧了正着……加上昨晚的梦,更加不敢直视柏九。   柏九唇边延了笑,过来指尖顺着他胸腰虚虚量寸了一下,道:“回去让柏老再好好量寸一下,比起刚入府时瞧着要圆润了些。”   “吃得好……自然要胖上几斤。”辛弈垂眸努力在长袍下边找着自己的鞋尖,就是不抬头。   柏九抬手将领口松开,闻言笑了笑,道:“好养。”   辛弈的心上登时像被人用羽毛搔滑过,酥酥痒痒。   柏九将自己的外袍褪了,也没再往其他地方看,只道:“这衣服穿得还合意吗?”   辛弈连忙点头,眼角却见柏九褪了外袍后并未再换衣,心下一阵不好,抬头果见柏九看着他。他还愣了几瞬,才道:“这衣袍是——”这衣袍竟真是给柏九备的。再一转眼,真见屏风侧置软垫,上整整齐齐的放了另一套衣袍。   “喜欢就穿着吧。”柏九狭眸微敛,道:“家里多得是,随便挑。”   辛弈无言以对,只用两只袖挡了脸。柏九正看着,突然抬手阻了他的动作,手从他两袖间穿过去,指尖虚滑到他颊面和下巴。辛弈想退后解释,见柏九唇角一动,露出个笑来,却有几分冷。柏九声音温柔道:“辛炆摸的?”   辛弈飞快地摇头,道:“不是他。”   柏九想是知道是谁了,也不再问。明明已经要离开的手指忽然一转,在辛弈颊边冰凉的抚过。辛弈睁大眼看着他,呼吸都紧张了。柏九指到他领口,替他解了第一扣,道:“脱了,我看看。”   辛弈这下不只脸红,恐怕连全身都要红了。   回到席间时辛弈胸口还在怦怦跳不停,耳尖通红发烫,连谢净生的赔罪都没听清,直到谢净生又唤了他一声,方才惊觉,只对谢净生摇摇头,意示无碍。   辛炆和关司早已归席,见到辛弈回座,辛炆似是冷笑了几下,辛弈倒着酒,回了他一个笑。   宫宴已经将至收尾,皇帝瞧着谈兴也倦了。辛弈趁这个空隙将皇帝看了个清楚,六十八九的老头了,疲倦起来老态十足。辛弈垂头喝了一口酒,不再看。   众人的谈兴也不复之前,看着时候也该散了。皇帝清了清嗓,一旁的康福赶忙弯腰搭过手去,扶着皇帝起身。底下人具静下来,皇帝笑道:“今夜还算尽兴。”话至此当然还有后续,可是殿外匆匆入了一京卫,皇帝眉头一皱,问道:“何事。”   这京卫单膝一跪,迟疑一瞬,才道:“禀报陛下,京卫司今夜按规查巡,发现宗人府何经历溺死于偏殿白鹭湖。”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就连似入假寐的贺安常都微露诧异。谢净生眉头狠皱,两人下意识对望一眼,同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愕然。宗人府不隶属中书,不是左派和柏九的人。向来只直属秦王辛振鸿,在京中是不站队的边缘势力。如今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正五品经历,他们难免会率先怀疑是否是对方泼的脏水。   秦王霍然起身,沉声道:“溺死湖中?好好的人会溺死湖中!”   皇帝面色阴沉,对京卫道:“你且详细报来。”   “按照规制,臣等今夜首要巡查太和殿,亥时将过再巡偏殿。但亥时偏殿动响,臣不敢大意,率人前往探查,灯照湖面便发现已经溺毙的何经历。”京卫俯身叩首道:“臣自看了何经历的尸身,察觉有疑,不敢欺瞒陛下,故冒罪前来具实禀报。”   “尸身有疑?”皇帝拍座把,道:“你且快说!有何疑处?”   “禀陛下。”这京卫指挥使也是硬了头皮才敢继续道:“臣发现,何经历乃是被人掐至将死,掼进湖中才溺毙的。”   辛弈一直垂着的眸猛然一抬,那边辛炆已经扑通一声跪趴在宴中,对皇帝慌张道:“陛下!这怎可能!”   “你又有何事!”皇帝指着辛炆怒道:“堂堂秦王世子,正经的皇嗣天家,慌慌张张干什么!”   “孙儿、孙儿……”辛炆目光飘转向辛弈,又迅速转回去,道:“孙儿方才同奕世子扶关大人前去换衣,于偏殿见到先至殿中休憩的何经历,人还是好好的。稍后关大人便邀孙儿与奕世子同归,奕世子摇头未从,孙儿只当是奕世子也喝高了些,想着殿中有何经历,左右出不了什么岔子,不想竟是何经历遇了不测。”他说着又磕了几个头,道:“孙儿罪过,方才应该携何经历同归。”   “你有什么罪。”皇帝斥了声,转向辛弈。那一瞬间中的目光是厌恶还是忌惮,闪烁的太快,让辛弈未能捕捉清楚。只听皇帝沉声道:“你留在偏殿里做什么?”   这话问得好,连辩驳真伪的功夫也省了,直接定了就是他遇见了何经历,还待到了最后。皇帝的心思向着谁,在座心知肚明。   宗人府一个经历,官职不重,按以往,若是真受皇帝恩宠的孙子,皇帝只斥责几句让归家面壁再道个歉便过去了。就照辛炆这些年胡作非为,这种人命案子压在手里的没有十件也够了七八。今日换做了辛弈,就是偏殿里死了只蚂蚁,恐怕宫里也打定主意要他吃不了兜着走。更毋论这么一桩人命就这样恰到好处的撞过来,辛弈的的确确去了偏殿,也的的确确的晚归了,在偏殿做了什么,他们三人最清楚。但看辛炆的模样,这案子恐怕不是有意为之。   辛弈是个哑巴,自然回不了话。他屈于殿中而跪,指自己的衣衫,意为自己不过是换了身衣物去。   “若是换衣袍,那便与关大人同换了就是,何故留下?”秦王眯眼跨近一步,道:“世子来京中也有几日,还学不会规矩吗?这样牵强的理由委实令人难以信服。宗人府的经历虽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但同朝为官,同忠一君,有何恩怨就容不下一个人!”   “你才来京中几日,便与人结仇了不成?还用如此歹毒手段!”皇帝推开康福的掺扶,步至辛弈身前,阴沉道:“北阳三十万兵马驻守边境,倘若交给你这样不懂规矩不知礼数又心思歹毒的人,我大岚可还有宁日?辛弈,朕本念及你父王忠义,你竟如此心肠!”   辛弈垂头不语。   贺安常忽然起身,跪在一侧,道:“圣上息怒,臣以为此事如此定论尚为过早!”   辛炆立刻出声道:“孙儿亦然!况且何经历死于掐喉之故,奕世子身形瘦弱为人温和,断然做不得此事的!”他说着转向关司,恳切道:“关大人想必也这般想罢?”   关司暗道一声不好,知道辛炆这是要他出声将辛弈往死路上推。可先不论辛弈自己,就是上边一直含笑不语的柏九已经给了人一身冷汗!更何况左派贺安常已经出声,摆明左派是不会收这个冤枉案。这朝中两派都是洁身自好之态,若是他说了,脏水泼在辛弈身上是小,但如果有分毫溅到左派和柏九一脉身上,就该是他的死路了!   关司神色变幻,终还是跪下,踌躇道:“臣以为……此案还待详查。何经历为人不争,总要个,要个说法才是。”   辛炆道:“孙儿虽信奕世子不是这般歹毒恣睢之人,但既然要个公正,不如就此案一番彻底详查,也好还奕世子一个清白。奕世子以为呢?”他说着侧移几分,恳切的想要扶一扶辛弈的身,实际是想撩起这长袖,露出一二伤痕。   谢净生陡然插身跪在两人中间,冲辛炆笑了笑,看是酒醒的差不多了,人笑起来也有几分邪气。他将辛炆的手按放回辛炆身侧,道:“我十分十分十分的赞同炆世子之言啊。不过这朝堂事,还是交给朝臣解最好不过。为人臣子,为君分忧乃是我等分内要事,就不劳炆世子忧心自扰。”说罢对皇帝道:“不如这样,臣既归京,闲休几日也不像话。这案子既然来得如此巧,臣请旨圣上,就让臣来着手一查如何?”   “你来查?”皇帝冷笑,道:“他既是你一路送回京的,少不得留几分情面。”   “臣也请旨。”贺安常清冷不徐道:“何经历与臣有数面之交,算是结面之友。此案不查臣难平意,若只让谢大人去查又难免惹人口舌。臣愿自请督察,力求公正。”   贺安常是朝中出名的公正直谨,他既开了这口,皇帝也不便拒绝。但就这般放辛弈过去,又委实不舒一口气。正僵持不下,就听上边酒盏轻碰。   柏九笑道:“一桩朝臣命案,按理该是大理寺左大人辛苦,怎么大家都辛苦起来了。”   大理寺执掌狱案审理,大理寺卿左恺之是出了名的有案必明查清算,也是个不要命的狠茬。这些年他光是上奏辛炆的奏折都有一堆,见到柏九也不假辞色。由他来主审此案,大家都放心。   章太炎顺着胡子笑眯眯道:“平定王此言不差。圣上不若这般,由左大人主审此案,命谢大人和如许两人同查督审。这样结了也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既给了何经历交代,也显了圣上恩德。”   他二人开了这口,算是合情合理,再推脱下去,难免由人寒心。   皇帝思量片刻,允了这话。出了这事更令人疲倦,皇帝坐不下去,便离席回殿。只说皇帝已经走到殿门,辛炆追赶不及便要起身,不料膝才离了地,背心猛然一痛,整个人被踹翻滚地。秦王色变,惊道:“平定王!这是何意!”   柏九没理会秦王,只含着笑对辛炆道:“摔疼了吗?”   四下原本将退的众臣顿时息声不动,只道阎王阴晴不定,不知怎么就让炆世子撞到了太岁头上。见柏九笑得越温和,众人冷汗越甚。   辛炆这一下膝头磕得狠,可他老子在前都没敢给柏九脸色看,他岂敢喊疼?只能捂着腿,面容铁青,硬生生道:“不疼。”一旁也无人敢来扶,连内侍都站得远生怕波及。辛炆心中暗骂,扶地要起身,不想这次柏九抬脚就踹在他肩头,将人正正踹翻在地。   “摔疼了吧。”柏九笑着将酒盏端了,俯身在辛炆面前,温和道:“我知道世子有把好戒尺。然此物该是先生备着,世子如今还未及冠,带着此物入宫,我觉得不太合礼数。这样吧,给我如何?”   辛炆闻言便知他这是为辛弈找自己麻烦,气焰堵在胸口,脸都阴沉铁青了。从袖中抽出戒尺,还未奉上去,胸口就被一脚踹正中,连人带尺摔过去。紧接着那酒盏砰地碎在头边,碎片溅飞过颊边擦了条血线。辛炆不想他竟真敢在宫中如此,更不想他竟真敢如此对待自己,不禁被这碎盏惊了一身冷汗,也怒火肆燃。   柏九狭眸居高临下的睨着他,唇线温柔,道:“怎么这般不懂事呢。秦王,这酒碎在我面前不是大碍,方才若是碎在了圣上面前,今夜贵世子恐怕就要爬出太和殿。”说着伸手将辛炆提着领口拉起来,看着他颊边血线道:“你瞧,我一不开心,这不就见血了吗?方才湖里的人还没干,世子着急什么,这湖算什么,来日我也送世子好不好?”   辛炆见他浓丽的眉眼间戾气和温和交杂糅合,狭眸像是压了千万年的冰,冻得自己手脚微颤,嘴巴张了又合,喉咙里卡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第10章 月圆      “你这混世魔王!”秦王喝骂一声:“快向平定王讨个罪!”   可是辛炆就是说不出话来,就算指尖哆嗦着也不敢去触碰柏九,被这般拎的狼狈,面色气得越来越白。   “讨什么罪。”柏九笑道:“世子乖顺,是京都难得的听话人。”说罢松了手,笑看辛炆就这么滑坐到地上,“秦王有这么个听话的儿子,千万莫要负了圣上的心思。”   秦王迭声应了。   回去的时候辛弈想道声谢,只是柏九一上车就揉着额角对他道:“我稍作休息一下。”说罢便往辛弈腿上一枕,合眼假寐。辛弈呼吸都放轻了,看柏九面朝自己,眉间的戾气还有些许未散尽。   马车开始晃动前行时,柏九忽然准确地捉住辛弈的手,在他指尖上轻捏了捏,将他手指放在自己额角。辛弈酒窝微旋,指尖轻柔着动作,耳尖发烧。柏九的神色在他动作间渐渐放松,辛弈揉着揉着,才发觉自己酒窝深旋,幸好柏九是闭着眼的,本想掩一掩,却委实绷不住,只能放任自己无声傻笑。   他正笑着,柏九便道:“笑什么。”   辛弈轻嗯一声,道:“心里舒服。”   “这么易哄。”柏九半开狭眸,看着他道:“辛炆从前是京里的小霸王,但如今京都不止他一个世子,已经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既然他们叫你一声小阎王,就不必对人太客气。”   “那自然不客气了。”辛弈说到这动了动唇角,道:“只怕总让大人收拾摊子。”   柏九翻了个身,面朝里边,道:“不算事,你只管横着走。”   辛弈手上微顿,渐渐才笑开。就是眼中停了笑,有些许低暗,转了话,道:“何经历此事,恐怕还是给大人惹麻烦了。”   “此事不是蓄意谋之,多半是临时起意。”柏九顿了顿,“不必太过担心。”   辛弈心中有事,两人都没再多言,一路晃回了府。   晚上沐浴脱衣时,辛弈将这衣袍整齐叠好,翻过领子里边时看见轻轻浅浅的绣着“敬渊”二字。他凝神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字,便作罢休息了。   次日辛弈才起,就听院中有细细地幼犬哼声,他到门边一看。曲老正喂着一黑色幼细犬,小家伙精神得很,见他露面立刻跑到脚边撒欢。辛弈惊喜之余蹲下身,摸了把小家伙的脑袋,问道:“曲老也喜养犬吗?”   曲老只笑,道:“此非老奴所养,此乃世子爷的宠。”   这般一说辛弈便明白是谁给他的了,将犬抱起来道:“那大人可起名字了?”   “就等着世子爷给起一个。”   辛弈抱着犬逗了一会儿,道:“那就叫……叫赤赤罢。”他自己先笑一阵,才道:“以后和赤业一起,出去狩猎也威风。”   曲老也笑了,两人正聊着,就见那边披了件深边绸衫的柏九入了眼。曲老退后,辛弈酒窝陷了陷,先道:“大人好早。”   柏九嗯了声,伸手过来。辛弈以为他要摸狗,便将怀里的小家伙送过去,岂料大人的手越过小犬,直直落在他颊边,道:“瞧着好些了,今日再把药擦些。”辛弈还有几分呆,他已经收了手入屋,“上早膳。”   曲老如常的应了便去收拾,只有辛弈在门边上耳尖一阵烫。净完手后两人在榻上用早膳,柏九给他盛了米粥,辛弈道了谢,吃了半天也不知柏九今日来这般早为了何事。只能心中胡乱想着,忽然想起昨晚衣领上的敬渊二字,他抬头看了看柏九正垂眸专心用膳,轻轻咳了一声,小声试探道:“敬渊?”   对面没反应,连眼皮都未动,辛弈默默垂头喝粥。约摸过了半响,才听对面慢吞吞道:“做什么。”   辛弈倒笑了,道:“敬,肃也。渊,深也。敬渊敬渊,敬肃博渊,这字取得好。”   柏九将手中剥出的白蛋递给他,用帕子拭着手,垂眸笑了笑,道:“你解得好,但非我师父原意也。” 他将帕子搁在一边,淡淡道:“敬,慎也。渊,默也。慎行默语。是要我恭身不言,忠君为臣。”   案上微静。   辛弈不知道柏九师父是谁,京都也没有这个说法,若不是柏九现下提起,他根本不知柏九也有师父。只是这慎行默语四个字,不像是为师赞祝,倒更像是警示严词。   “虽是如此……”辛弈捏着他剥来的鸡蛋,咬了一口道:“我倒更喜欢敬肃博渊。一听便知是唤大人,念起来也喜欢。”   柏九哦了一声,道:“念来听听。”   “敬渊。”对面人像是未听见,辛弈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便微微提高了音,又唤了一遍:“敬渊。”   柏九吹着茶,道:“念来如何?”   “嗯……挺好的。”   “那就这么叫。”   辛弈一怔,立刻道:“恐怕不妥,大人与——”   柏九将茶杯放了,看着他重复一遍:“就这么叫。”   辛弈哑然,在他目光下脸又红了。埋头吃饭时,胸口急促了几分,暗自想:这么叫……就这么叫也挺好。   却说昨夜何经历之事尚未解决,谢净生今日一早便去了大理寺。马到人门前,正见贺安常从车上下来。谢净生马鞭转了一圈,调了马头到贺安常跟前。   “酒醒得挺快啊。”谢净生在马背上笑,对贺安常抬了抬下颔,“还认得我是谁吗?”   贺安常今日官服正经,连扣都一丝不苟,就是脸色较往常要更白些,听他如此,只凉凉地扫他一眼,抬步要往里去。   “诶。”谢净生马鞭一抽,马便悠哉的跨挡在贺安常前方,他挑了挑眉,道:“您这翻脸不认人的功夫怪厉害。真是一朝梦醒隔前尘,了不得。”   贺安常眸落在他脸上,漠然道:“既知如此,何故纠缠。旧人如斯,悔不当初。”   谢净生闻言笑出声,道:“你好,你好得很。看不出啊贺安常,这负心薄情的话你倒说得自如。”他从马上俯身,朝贺安常眉间轻浮地吹了吹,道:“可惜前尘旧人美如画,自是薄情也风情。”说罢不等贺安常回话,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一边候着的人,一脚跨进门,一边回头对人道:“请吧,贺大人。”   贺安常面色冷淡,一言不发的跟上。   两人被引至正堂,里边大理寺卿左恺之已经在阶上等着了。此人年逾四十,真正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双眼是虎目,看人时不怒而威,严厉自生。   谢净生先拱手笑道:“左大人,别来无恙啊。”左恺之待他只一声冷哼,转向贺安常倒颇为客气。谢净生不以为然,耸耸肩只当看不见。他从前在京都也没少被左恺之哼过,如今成了一方封吏,更无所谓了。   贺安常也十分客气,因他与左恺之都是秉然正色之人,行事作风多有欣赏,如今相持办案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左恺之客套不多,单刀直入,先将两人领到尸房将尸体看了。贺安常见过尸体后问道:“可有仵作看过尸体?”   左恺之闻言摇头,只道:“他毕竟是个五品经历,何家人也不愿尸身经仵作之手。”   贺安常皱起眉,却见谢净生抬手在尸体脖颈处移动,不禁道:“你在做什么。”   谢净生只将五指合在何经历的脖颈,对照一番道:“先前京卫说此人是被掐至半死再掼按入水而溺亡,我只是好奇,若是单看掐痕,何以见得是被掼按而亡。常人这么做,恐怕只会按住后脑而非脖颈。”   “如果事发突然,犯人慌不择手也是意料之中。”左恺之在旁踱步,道:“不过区区一个宗人府经历,经手都是宗室名袭等铁定之事,有何等能耐会引人在宫宴上下手?”   “所以才该是事发突然。”贺安常思忖道:“宫宴之时京卫把守巡查较以往要更严谨些,若是久有怨恨,也不该挑此时机。况且。”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正巧与谢净生相对一眼,面无表情道:“此案一出,似乎就意在祸水东引。”   昨夜皇帝之态有目共睹,若非左派与柏九力求明查此事,辛弈是逃不掉黑锅。这件案子如果既不是左派也不是柏九党下所为,那事发用意便耐人寻味。正因此案意在拿人背锅,才更让人忌惮。章太炎与柏九如今正是相持鼎力之时,不愿因此事翻脸角斗的最大原因是恐怕有人在后推波助澜,妄想渔翁得利。没人想背这个脏水,他与谢净生才必须同时参与此案,以证各方清白,督察对方手段。   “虽然贺大人言之有理。”谢净生笑笑,摸了摸鼻尖道:“不过我倒另有看法。”   左恺之虽看不顺他为人浪荡处事阴狠,但却绝不会因此埋汰阻拦他言表论案。就算没给好脸,也道:“还请谢大人高见。”   谢净生连声不敢不敢着笑道:“如若有人铤而走险,偏生要挑这风口紧的时候去作案,倒也不是不可能。此人虽只是个答应,却常在宫中行走,与宫中贵人们多有照面。况且我大岚大大小小的皇家血脉,不都要历经他手行封袭位吗?我若为宗亲,被他抓了见不得光的把柄,也会费尽心思让此人永远不会开口。至于这宗人府,上有宗正宗人左右相助,就算死了个经历,也掀不起风浪。不过到底是个官,总要有人易被拿捏成羊,才更好摆手脱身。”   左恺之停了步,沉眉道:“此言不差,虽不能就此言定是宗亲所为,却且将五品之下擦抹干净了。”   “不知大理寺中可有何大人生前所经手的封案卷轴,我等当查翻一阅。”贺安常道。   左恺之立即道:“二位请,卷轴已置内堂。”   贺安常将卷轴一一翻阅,谢净生倒没同去,随意寻了个借口消失了。左恺之见他将出门,又哼一声,谢净生也不解释便去了。   这卷轴虽不长篇大论,却胜在繁杂众多。贺安常泡在内堂里直至晚上也未曾休憩,终将几轴抽出一旁,用笔在纸上写了几字,燃在一旁的蜡烛都息了火,方罢手。   谢净生再来时天还未亮,他夹着几卷画轴自入了内堂,还未在位上坐下便见贺安常趴在案上入眠。   卷轴码的倒整整齐齐,人却睡的一脸懵懂。   谢净生趴一头看了半响,忽笑了笑,唇角邪气横生。抽了他搁下的笔,蘸了墨,在那如玉的脸上比划了半响,终于在眼角描画了一朵半开芙蓉。只不过别人画是濯清涟而不妖,这一朵却是衔眼角而生妖。谢净生收笔时指在贺安常眉心虚点了一下,翻坐上他案头撑膝盯着瞧,越瞧越觉得自己画得好。   越瞧越觉得。   这贺安常不对啊。   清冷近妖,怎么越看越风情勾人!      第11章 鹿懿      贺安常觉得脸上有些冰凉,摸了一把睁开眼,就见谢净生的脸已凑到面前。他陡然清醒,皱眉道:“你在做什么。”   谢净生撑脸笑道:“我心情好。”   贺安常抬指一看,上边的墨迹还是湿的。他又抬眼看了谢净生,谢净生做出无辜的动作。贺安常神色淡淡道:“好笔墨,留在这里可惜了。”   谢净生叫他神色平常清冷,叹息道:“我也觉得可惜了。”   贺安常觉得他意有所至,却懒得想。只从怀里抽了棉帕出来,随意地擦了擦,道:“这列卷轴里都是何经历经手的难题,你若慌闲,不如看一看。”   谢净生见他眼下已经熬出青色,想来是这两日都没休息好的缘故。往日谢净生一定会出言微讽,今日却全然无兴致,甚至心里还有几分快速结案的意思。这么想着,手先伸了去。将那卷轴抽了三两,拿到面前看。看了不过四五个,谢净生忽然指着上边一人名字问他:“此人你觉得是否值得一查?”   贺安常看到名字便知谢净生是有备而来,只道:“那夜他急于出头,我已猜测了一二。”   “我只觉得此人有最大作案动机和作案优势。”谢净生手指在辛炆的名字下反复划了划,道:“宗亲,颇得圣上欢心,可在宫中出入,且与宗人府密不可分。以上皆是他的作案优势,况且秦王执掌宗人府,丢了一个经历,只要圣上不执着此案清白,那接下来不论是谁,都动不了他这个京都小霸王。”   “嗯。”贺安常敛眸,“但证据何在,你空口无凭。   谢净生从案头俯身过来,手撑在贺安常椅把手两侧,困住其身。然而贺安常丝毫不为之所动,甚至连身形都未避闪过。谢净生将他漂亮冰冷的脸看得仔细,心里却想着那日醉酒的风情姿态,口中正经道:“证据多得是,只怕他受不住。”   “那倒是先拿出来,看看几斤几两。”贺安常的眸子颜色比常人要浅些,看久了会生出人更精致的美感。   谢净生喉间滚动了一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证据忽然打了个弯,变成了,“要看就换。”   贺安常微怔的“嗯?”了一声,谢净生只觉胸口像是被他清清冷冷的撩拨下去,火辣辣地就燃起来,直蹿到全身。贺安常似有察觉,冷漠道:“谢大人,这案子还查么。”   查!   这当然得查!   谢净生猛吸一口气,离开了他的咫尺,退到桌案另一头,才平复些。唇扯出笑,偏偏在贺安常看来有些狠意。谢净生道:“我给你看证据。”他将带来的几轴画卷左右拉开,道:“都是何经历的珍藏,人头七还没过,你可得把持住。”   竟都是春宫画。然除去其中情色,真是画工细腻,风格柔丽。尤其是其中的女子,云鬓慵懒,花貌妖娆,眉眼描摹的极为仔细,栩栩如生。并且这画中女子都是同一人,就更为曼妙绮丽。   贺安常平静地看完,道:“笔出一人。”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贺安常渐渐凝了目,说出何经历的名讳:“何旭。”   “一个正五品宗人府经历,平日里官服严谨不拘言笑,笔经都是些尊旨封命,晚上却酷好床榻之画,浪荡不羁。”谢净生勾唇笑道:“倒让我大吃一惊,若不是他已经死了,就冲着画工力准,我怎么也得交他这个朋友。是不是,点头之交的贺大人?”   “我虽与他相识,却不知他比好。”贺安常抬眼看他,“你要查这画中女子?”   “没错。”谢净生将画卷了,道:“何旭房中严藏的画作都是这个女子,想来是极其得他欢心却又难以面世的女人,所以要藏起来。当然,也说不准是他就好金屋藏娇这一口。不论如何,这个女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就这么确信。”   谢净生冲他笑,又挑了三分邪气,道:“若是如许那般的风情,我定然也将秘密都说了。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这样的英雄才俊都忍不得,更何况他一个文弱书生。”   贺安常直接忽略掉他前一句,道:“你既然都弄得到他房中藏画,查人岂不是更加轻松。”   谢净生坐在桌上许些无奈的抛了抛画轴,道:“是这么个理,可偏生这个地方,我还真不便一个人去。”   贺安常抬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道:“京都就这么大,还有谢大人娇羞的地方么。”   “那你不懂了。”谢净生接住画轴随手翻插进他案头的瓷瓶里,道:“越是门户大敞的地方,越是随处可见的路边野草。我向来是只好美人,而这个地方,我还真没僭越过。一起走着,说不定就帮贺大人开了荤呢?”   贺安常喝了茶,胃里空空又凉,不觉有些难受。但话已至此,只颔首嗯了一声。   哪怕贺安常想过了京都花一街,也没料到这地方竟在鹿懿山半的镜花庵。这镜花庵是当年福煜皇后兴佛而建的尼姑庵,近年虽没落淡出,却依旧是皇家供粮的地方,想不到,着实想不到。   谢净生与他都换了常服锦袍,只是手上多了把檀香深色扇,浪得很。见他难得面露犹疑,便偏头在他耳边道:“果然不便进吧,刺激否?”   “佛门重地。”贺安常手抵住他靠过来的头,徐徐道:“你不要浪。”   谢净生笑,道:“行。”便上前敲门,那门一开,走出个面容慈和的老尼来。   “施主。”老尼微微合礼,“可是求愿而来?”   “非也,在下是随香来寻桃花径,不知神仙佛门开不开。”   老尼面色依旧慈和,甚至露了一丝笑意来,道:“公子这般神仙俊雅的人物,就是在佛祖前也讨得了十分欢心。”说罢微微侧了身,引道:“公子请。”   谢净生合扇一笑,与贺安常入了庵门。里边枫林幽静,花径淡雅,梵香浅入鼻下,一路光景都是极为幽雅僻静,瞧不出半分端倪。再穿一月洞门,景致便不大同了。中值了棵茂密高大的佛顶珠,虽还未结花,已能料想花开暗香时的院中旖旎。树下扶了个秋千,正有两个豆蔻小尼在上嬉闹,见老尼带人来了也不怕,反倒将谢净生和贺安常打量了个遍。   “殊静师父今儿得运啦,竟迎了两位神仙公子来。”坐在秋千上晃的小尼眉眼清丽,美中不足是小小年纪已经染了几分轻佻。见贺安常面色清冷便知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便只对谢净生笑言晏晏:“公子好面生。”   谢净生扇敲了敲下巴,笑道:“佛门难入,来晚了些。”   这小尼抿嘴笑,老尼只道:“偏生你话最多。”罢了转向谢净生,道:“公子既是得了贵人牵信,可是有什么人选了?”   “师太这便是为难在下了,都是如花美眷,难选得很。”谢净生露出迟疑之色,道:“不知妙善、妙隐两位可能一见?”   这老尼听见妙隐的名字便是一怔,迟了一会儿才道:“公子不知,这两个都是庵里拔尖的颜色,心气高,若是公子想请……贫尼须问问。”   谢净生一边说着不打紧,一边在她手上放了几锭金子。殊静收了,脚步也快了几分,上了楼去询问。那边的小尼还拿眼时不时瞟一瞟谢净生,另一边只见贺安常也拿眼看着他。他用扇子掩了口鼻,对贺安常道:“这都是兄弟的功劳,非我所能。”   贺安常道:“嗯,看着很熟稔。”   “形势所需啊。”谢净生侧头看他,“要不你也试试?”   贺安常没理他。   且过了没多久,就见老尼匆匆下了楼,对两人多了份热拢,道:“公子且随贫尼来,妙善妙隐稍作梳洗便去。”   两人被引至旁院,上楼入了间。里边锦织毯、香垂帷、琴书案、大阁床一样不少。   贺安常被着熏香染的难受,胃里更不舒服。只在案前坐了,并不靠近焚香鼎。谢净生倒也没去其他处,在他身边坐了。老尼道了声公子慢享,便退了。没多久就闻人叩门,一拉开便见一轻衫含笑的女孩儿,生得肤凝白嫩,眉眼弯弯,最妙在声音,一开口便融了人骨头。“妙善晚到了,可误了公子的时辰。”   “算不得,等美人素来是蜜中蘸酸,味道正好。”谢净生笑道:“这不就来了妙善姑娘,甜得很。”   妙善掩笑,入门到贺安常身边,“公子这话才教人甜得紧。”说着看向贺安常,笑道:“我坐边上也不敢放肆,这位公子瞧着才是正经好人。”   谢净生哈哈一笑,将贺安常的肩头搭了,道:“好眼力,他可是这京都最正经不过的人。”正经这个词一经他口就不那么正经了。   贺安常被他这么一搭就离他更近些,这次倒也没拍人,门便又叩了叩。两人的目光一起转过去,那拉开门间露出女子娇媚的颜,发如绸缎慵懒,眸含秋水长波,只略抚了自己的眼角,便是好生妩媚。   正主来了。      第12章 缘由      “好颜色。”这次是贺安常先出声,一向清冷自持的脸上也柔化了几分,道:“果不负妙隐之意。”   谢净生笑道:“妙人藏隐,只有这鹿山深寺,才能见这般颜色。贺——咳,如许此刻觉得如何?果不负这一行吧。”   妙善在一边打趣道:“姐姐你瞧,你这一出,我倒像是没来过似的。”   妙隐微微一笑,合门而入,行走间当真是步步生莲的婀娜窈窕。她于谢净生身边坐了,妩媚更足,道:“你是那朝晨娇花,何在意我这区区夕颜之姿?”说罢对着谢净生盈盈道:“我虽瞧着公子面生,可这一身威武却熟悉得很。”   谢净生听她一眼便瞧出了端倪,也不急,只斟了酒笑道:“妙,实在是妙。不过纵然在下威武,也得请姑娘们赏口糕点。大早出门,现下腹中空空,一会儿唐突了姑娘便不好了。”   妙善应了,拉门吩咐人送了些吃食来。谢净生接了,只拿在手上,先对妙善道了谢,又和妙隐道:“姑娘既知道在下是什么人,想必也料得在下因何而来吧。”   妙隐眼波微动,笑道:“岂止是知道,还等了公子许久了。”话还未落,就见谢净生一手喝酒,一手将糕点推到了贺安常手边。贺安常大致也未曾想到,望了他一眼。   谢净生像未察觉,喝了酒只看着妙隐,道:“在下最喜欢姑娘这样的妙人,爽快。”说罢看向妙善,“妙善姑娘瞧着不大像也是等在下的样子。”   妙善道:“我同姐姐一心,虽未等公子,却什么都知道。”   “姑娘们就不怕在下是狼虎恶人?”   妙隐素指拨弄了下案布流苏,道:“有人曾教我识人之术,我见公子眉眼间虽无正道,却也不是修罗地狱。况且如今能查到我处之人,除了狼虎,就只能是公子了。我即便深藏这尼姑庵中,也分得清豺狗豹心。”   “有意思。”谢净生不羁坐姿,端了酒自饮,道:“那咱们开窗明言,姑娘能告诉在下什么?”   妙隐微微直身,竟生了抹大家之风出来。她字正腔圆的说道:“我要向大人投告秦王府世子辛炆,宗人府经历何铭,两人狼狈为奸,草菅人命,伪封谋财,逼良为娼!”   妙隐生如牡丹,但看似贪享糜乐以色侍人,实则藏隐仇心力求因果。她十四岁就入了这镜花庵,原本姓陈,是京都陈家的偏系庶房。娘亲从前是南下艳名远扬的戏子名角,陈大人些年前南下巡学时入了眼,携在身边泛舟水乡,好不恩宠。只是后来陈大人归京升迁,还当了太常寺卿,正是个掌礼数的位置。这段浓情艳史不便与人,便寻了个由头掩了过去。不料这戏子有孕,竟诞下个女儿给他。他虽有保官断情之绝,却对亲生骨肉狠不得心,便将女儿接入京都,就养在结发正妻膝下,也算认祖归宗。可又好景不长,妙隐五六岁时陈大人受案牵连贬官降位,心中不平又无从慰藉,只恨自己没个儿子,没一年便早早郁猝了。只留了妙隐懵懵懂的年纪,转手就被夫人打发给何家小五爷做妾,虚报了年纪就塞了轿送进何府。   何府是正经书门,只是这何五爷天生足疾,阴晴乖张,传闻有打骂虐待屋中人之癖。妙隐入了他手中,本想是该死的一条命,怎想被何五爷正正经经的娇养了起来。一养就是七年,将她教得天真端明,知书达理。妙隐颜色渐露,色绝姝艳,越发不可方物。何五爷只叫她在自己院中玩耍行走,不须出院面人,将她这般绝色掩得严严实实,全她无忧无虑。   只是这世间运数向来不由人说的算。   何府三爷何旭好工画,又是个书痴,只是为人优柔寡断又兼胆小怯弱,在何府中也并不得眼,向来爱寻他五弟何铭找些慰藉。每见他五弟足疾不便,便会生出一番可惜又可庆,惜何铭足疾深院不露才名,庆何铭行走不便不夺风头。只不想如此的五弟,竟藏了个绝色。   自打撞见了妙隐第一眼,何旭便夜夜难眠,夙夜肖想又不敢露出半分。他试探的讨要了几次,皆被何铭拒了。于是这心思他藏了又藏,在翻来覆去中,终于生出邪念。   何旭擅工画,早些时候秦王世子辛炆得了他的画,竟差人堵他,要他给自己独画几副春宫。辛炆虽才十二三岁,已经是无法无天的霸王脾性,兼秦王疼爱非常,屋子暖床的时候早,正是有兴趣的时候。何旭岂敢不从,只管暗地里给辛炆画。   只一次,他将画交给辛炆后未出几日,便有秦王府的人前来询问,只问他画中那女孩儿是谁,可是他见过的人。何旭几番犹豫之后才说了,只道是自己五弟的妾。后来辛炆专请他到外边一叙,追问他五弟可是那个不露面的瘸子。何旭称是,辛炆便问他能否将这小娘子引出一见,何旭自然说不能。辛炆心有不甘,当然不会就此罢手,叫他此后只画这女子。   何旭岂有不从之理,如此往来没半年,辛炆便寻了个理由入何府去。辛炆要去何铭的院子,何旭引他去了。   正时端阳盛夏,热得很。妙隐记得自己避暑纳凉在院中树下,听见墙上有人的招呼声,只见一小少年放肆打量,将她通身模样都看了个遍,十分满意的样子。她意下不妥,立刻回了屋中。本以为是世家登徒子,却不想会成咬死人的狼虎。   那夜五爷会客于院中,何旭倒酒辛炆劝。待五爷已露醉态之时,辛炆教人将桌案酒菜摆进屋中,合了门便叫何府人皆退了,只留了他带来的秦王隶属。何旭唤妙隐来屋中扶何铭,怎料入门便被辛炆抱按,挣扎不得,惊醒何铭。两方角斗中,何旭撞倒何铭,书桌翻砸下来时,何铭正中其下,昏迷不醒。   何旭惊慌道:“这该如何是好?若是他醒来状告父亲,我便难为了。”   辛炆只堵塞住妙隐的嘴,对他冷笑道:“你怕什么,自有本公子顶着头,他醒来若只告你父亲是小,若上奏圣上那才是要命。你现下听我说,你须叫他醒不来才行!”   何旭大惊,“他毕竟是我弟弟,虽有冲撞,也不必……”   “夺弟美妾却不是好名头!”辛炆将挣扎愈发剧烈的妙隐狠狠按下,断喝道:“何旭!难道你不想入朝了吗?”   何旭一震,呼吸急促,目光在何铭和妙隐脸上来回,见妙隐恨意泪眸,竟心一横,闭眼就抄墨砚砸了下去。事后两人合力将何铭扔进池中,辛炆得了手,只对何老爷说何铭醉了酒失足,又撞上了池中顽石。因尸体被毁的令人难以直视,且又有何旭在侧力证真实,何铭便草草办了葬。   辛炆离身时只对妙隐道:“你晓得这京都是什么说的算?此事本就因你而起,就算你将此原原本本说抖出去,恐怕也无济于事反赔性命。本公子爱惜你的颜色,只可惜你跟了何铭这个瘸子有什么趣处。如今你我也算一夜夫妻,你若乖巧听话,本公子自不会亏待与你。你若另起心思,本公子只说一句,皇帝都是本公子亲爷爷,若是得了消息知道这等有辱皇家名声的事情,只怕何铭先被骂个身败名裂。”   这京都是什么说的算妙隐不欲深究,她只要一个因果报应。   何旭让何夫人将她送去镜花庵,进入后便知是个什么地方。辛炆时常留恋此处,妙隐得了人教,自然越发妩媚与骨,将原本艳美的容色练得更加摄人魂魄,让辛炆爱不释手,贪恋不已,就是何旭也忍不住避着辛炆前来偷欢。妙隐喜欢金银俗物,像是喜欢的不得了,每每必定痴缠辛炆要上许多,落了个贪财好奢的名头。   许是在镜花庵得了趣,辛炆几年后渐起了大胆的心思。叫人在京都之外的城中暗自搜览,五品官职至寻常百姓,只要谁家有什么极好的颜色,都留心让人暗地里弄到京都来,就放在镜花庵里,让极厉害的嬷嬷私下里好生打磨调教,算作给京都权贵们一个艳礼,将入门钱收的手软。何旭因何铭一命的把柄被他抓得紧,所有钱财出入,官家女儿姓名原籍都由何旭一手抄录整理。   何旭每录一本都会藏留抄迹,不敢放在自己家中,妙隐便勾得他放在自己手里。后来两人做私下贩卖官职的买卖,也是由何旭一手录的。只是这账他每次整理都有人旁盯,录出来的本子必定收归回去,他便靠硬记,断断续续的誊抄在妙隐这里。   何旭偷欢妙隐之事后被辛炆察觉,两人颇有间隙。辛炆蛮横惯了,差事给的越来越重,官职却一直压在手里不给何旭提。最甚的是,他此后每至妙隐处,必叫何旭在门外候着。   何旭暗恨在心,不敢言半句。偏生妙隐待他如同情绻,却被迫从与辛炆,他便胸中更加愤懑。   直到端阳宫宴那一天,因醉酒歇于偏殿的何旭闷闷不乐,却正见辛炆和关司将辛弈拖往白鹭湖边。他尾随而上,全程看了个清楚。待辛弈走后,辛炆于殿中换衣时才露面。   辛炆已经待他甚为薄凉了,大约出言嘲讽,何旭一怒之下只说自己手中也有账本,如不得意,便与辛炆鱼死网破。辛炆何等脾性,杀人灭口之心早存已久,如今得了机会自不会放过他。对付何旭一个文弱书生有何困难,况且还有关司在后。   何旭便死了。   日落的斜晖横洒肩头,谢净生将最后一口酒尽了,道:“宫宴情形是辛炆说得吗?”   “不是。”妙隐摇头,道:“我对这二人相解甚多,听闻何旭已死的消息便已经猜到必定是辛炆。不瞒大人,若何旭此番不死,我也会另想法子让他死。”   “你既忍了这些年,为何此时按耐不住。”   “因我等不及了。”妙隐目泄幽冷,道:“我数年盘旋于二人之间,甚至招揽朝中诸臣为入幕之宾,为的就是要这二人罪得所报。可近年辛炆气焰只长不下,平王一死,山阴藩地正缺亲王,秦王已经渐生占据山阴之意向。我若再忍下去,只怕他将来离了京,便难再动辛炆了。”   “你倒看得仔细。”谢净生偏头,对一直沉默不语的贺安常道:“可有要问的?”   “只有一个。”贺安常道:“账本可愿交付我等之手。”   妙隐沉默,忽然转向他深深地拜服下去,沉声道:“我知道大人是谁,也知道大人是这朝中最刚正不阿的人。自铭郞去后,我日夜痛不欲生,这些年不是没有想过求寻朝中官员,已雪铭郞之仇。可无人能助。我毕生所求的只有这一件事,倘若大人能应,我便交出账本且出面为证。我要辛炆罪昭世间,身败名裂,斩首刑堂!”   贺安常垂眸看她。她声音泣戾,肩头抖动,已经是情难自控。他道:“我应不得。”   妙隐一震,未起身,袖却已经湿了。   贺安常微叹,缓声道:“此事不易,既是有账本在手恐怕也有诸多变数,我无法定言辛炆结果如何。我只会说,我必定尽力而为,以全公正。”   妙隐将账本交与二人。   出了镜花庵,两人并驾而行。马蹄不紧不慢的响在落日里,贺安常一直不语。谢净生松了缰绳,双手枕后,悠闲道:“这下好了,贺大人的担子可重了不止一个。”   贺安常没理他。   谢净生笑了笑,继续道:“你知道这账本烫手,却还要一意孤行。这件事能不能拿下辛炆另说,且说章大人会不会同意,都是个问题。”   只要柏九不倒,章太炎就绝不会自削实力。老头他已经经历了两朝变迁,知道如今的两方对持才是太子登基前最安全的距离。他要压制柏九,是怕出现权臣控位。如今要他抛开柏九锋指秦王,还要拿下秦王的儿子,必定会引起一番朝堂恶斗,这不是权衡下的作为。   况且柏九现在还拿着辛弈,看起来有三十万北阳兵马在后。   “我知道。”贺安常微微拉了马,正看着山间枫叶层层茂舒,橘红的夕阳片染。他清冷似褪去,眉目漂亮又年轻。   他比自己还要小几岁。   “一个亲王世子横行京都不稀奇,但能把手伸入官场之中无人阻拦,这不是秦王能罩着他的事情。不是秦王,不是章太炎,不是大人,还剩下一个谁,你我心知肚明。没有章太炎左派在后,你深究下去就是艰难险阻,甚至会胁迫安危。你却还要查。”谢净生静静看着他,终于正经笑了一次,欣赏又叹然道:“你这个傻子。”   “我自明事以来,父亲便说为官要公正清明。祖父这么做,父亲这么做,叔父也这么做,贺家一代一代的男儿都这么做。”贺安常侧头看向谢净生,在夕阳中微微扬了唇角,道:“傻的堂堂正正。”   也许是这景色太美,也许是这人太傻。总之谢净生定定地看了很久,胸口扑通的飞跳起来,却不再是简单的为色撩拨。他只想将这个人好好坦然的看一看,想记在心里,想看久些。   这是他这一生都做不到的光明磊落。   谢净生猛然拉起缰绳,马鞭一抽,马箭一般的蹿出去。飞扬起来的是发,沉寂下去的是心。他却偏要大笑,道:“贺安常!”   贺安常策马在后,应了一声。   谢净生的声音在风中飘动,却没有消散。他道:“这段荆棘路,我只陪你一时。”   贺安常眼中微惊,却怎样也追不上他的马,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能大声回道:“你当如何?柏九怎会答应!”   “大人懂我。”   马蹄声渐覆山中,鹿抖耳侧目,见那两骑远去。马蹄渐相叠,一重一重的突出寂静,闯掠枫叶。      第13章 暗流      次日午后太阳正大,辛弈趴在流水亭里的临水榻上酣眠,赤赤就卧在他头边。柏九在一侧的案前翻阅,过了一会儿忽然俯身过来,将辛弈翻了个身。   胸口都被汗浸湿,却还能一动不动的睡得熟,这等功夫也不是寻常人能练就。   回原处后书还没翻几页,远远地水廊上已经可见曲老引着谢净生往这边来。柏九合了书,索性坐倚在栏杆边,喂着鱼等着人到。   这流水亭四面环水,由水车轴旋送水上亭顶,再由四翼连成水帘,是京都才兴起的“凉屋”。亭内不设石桌座椅,而铺降香黄檀,上置凉席软靠和木质小案。可享四面水帘之凉爽,恰听八方水珠之飞声。   曲老将人送至亭外,谢净生换了软底内鞋,才进来。一踩在这“黄花梨”的地板上,他便笑了。手中扇子蹭了蹭俊挺的鼻尖,有些快感道:“这黄花梨在宫中都求而不得,大人这里竟做了滚地黄。若是教章大人那边知道了,少不得又奏大人一沓折子。”他坐下在案后,敲了敲黄檀,道:“还真是好东西,这亭子檀香清和,凉意舒爽,若大人再赏碗冰镇沙果就更了不得了。”   柏九撒着鱼食,闻言笑了笑,对曲老道:“上冰吧,瞧他馋的。”   曲老笑着吩咐人送上来,深色木碗盛着沙冰和果肉,讲究又好看。谢净生将扇子往后领一插,便开吃了。柏九一直将手里的鱼食撒干净了,才用帕擦手,这会儿谢净生也吃得差不多了。   柏九不开口,谢净生总不能等他开口,吃完沙冰坐直了身,思量着道:“大人,何经历的案子查出了缘由。”   “好事。”柏九淡淡地笑,“你与贺安常再加上一个左恺之,没理由查不出来。”   谢净生舔了舔唇,道:“此案……恐怕牵连外边那位。”   外边那位。   这话说得委婉,却不常见。他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嘴巴,连秦王都敢直称名讳,对这位却连封位都不提。这位近些年不常在京都,今儿年首时便陪了皇太后她老人家出京面佛去了,看着时候,得今年年尾才回得来。   他提起此人,柏九也只唇边延笑,道:“太子向来闲不住。”   柏九说得温和,但谢净生没来得觉得冷。他谨慎开口道:“不仅牵扯太子,而且波澜甚广。山阴藩地空置已有几日,且不论圣上有没有人选,秦王自己也已经蠢蠢欲动。他在京都作为太子眼线这么久,依照太子的脾性,没理由不给他一些甜头。怕对于此案,秦王一早就是有恃无恐。”   这案子若仅仅是桩命案倒不足以论谈,偏偏背后千丝万缕,不干净的人太多了。这一抓抓起大把来,乱经错根,伤及元气,有人指不定把账记在谁头上,狗急跳墙,危险重重。况且秦王一码事,辛炆如此胆大妄为,朝中只有太子罩得下他,如果真的正面和太子撞起来,大人,恐难相应。谢净生跟了柏九多少年,他对贺安常说得那句大人懂我,到现下便仅仅是自我安慰。柏九和太子,是最不易此刻正面的人。且不论两人早年渊源,就是如今朝局也不合适,柏九被章太炎盯得紧,太子若也紧了绊子,想来柏九在朝中日子绝不会太轻松。   此事谢净生开口有愧,沉默下去。   柏九狭眸微敛,道:“锦衣卫近来如何。”   谢净生一愣,道:“有大人在,一向甚稳。”   “但你却不大好。”柏九抬眸看他,“你已乱了方寸。”   谢净生微震,心口一紧,竟率先想起的是昨夜夕阳中贺安常的笑脸。他目光忽然避开柏九,垂盯在自己手上,渐渐明了,却又像是早就预料。他并非一时情热才答允贺安常要查此案,但他无法说贺安常在其中不占重量。   沙冰在碗中清脆一晃,水帘溅打。   “他居京中。”柏九用木匙拨着冰,道:“后有贺家做倚,前有章太炎做屏。就是真的被太子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也绝不会尸骨无存。你居外城,孑然一身。太子若要拿你,如碾蝼蚁。”   “我明白。”   “你还要查。”   “查。”   木碗陡然重搁在案上,谢净生后脊寒意猛蹿。他胸口怦怦跳,掌心一片凉湿。却听柏九道:“太子在外久了,要参事,是得有人教他规矩。”   谢净生倏地抬头。   柏九靠在围栏上神情松散,将搅得匀称的冰沙碗贴在辛弈脸颊侧,辛弈冰的一个激灵,惺忪睁眼。柏九道:“你倒是厉害,热的里衬都湿了也舍不得醒。”   辛弈还没清醒,只胡乱应声点头,伸手摸到碗侧,迷迷糊糊的笑了笑。   柏九伸指将辛弈脸颊边微湿的发拨开,口中道:“你手握一方重土,就是大岚的狼,学什么家犬忌惮。”他狭眸微侧,盯着谢净生,“你既存了心思,还怕他们什么。人人都道太子的好,我偏觉得他年轻得紧,做不得这个位置,也吃不下这纷乱的局。人都要讲道理,他们既不懂,你便教教又何妨。咬不过还有贺安常,斗不过大不了收手回窝。京都如今不再是奉旨听命的时候了,太子么,没坐上位之前也不过就是圣上的儿子,你连圣上一个儿子都已经摘了,还舍不得他另一个儿子?”   谢净生面色震惊,却明白了柏九的意思。大人不仅要拿秦王,还已经要动太子了。这话惊世骇俗,却委实让人刺激的颤栗。   “老子都不在乎儿子。”柏九指尖描摹在辛弈眉间,道:“别人就更不会在乎他儿子了。要拿就拿干净。”说着他唇笑微冷,“连关司也一并摘了吧。我看他老子在督察院忙于案牍,是忘了怎么教儿子。关司还年轻,得学规矩。”   辛弈才骨碌的爬起身,只听着这关司的名字只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是哪位。接了柏九的冰碗,对谢净生道:“我还未谢过大人,前日的宫宴承蒙大人解围。”   谢净生还不知道他会说话呢,听着这声已经神色如常,往后仰了仰身,不受他这谢礼。道:“世子爷可别客气,咱们谁跟……咳,咱们一家人。”   辛弈只当他客气,酒窝旋了旋。头发被睡得有些乱,发冠已经歪了,辛弈浑然不知,神色正经严肃道:“只是让大人因何经历此案奔波,我多有惭愧。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还望大人一定开口。”   心里念着岂敢岂敢,谢净生低咳一声,笑道:“世子爷说的是,若有需要,必定开口。”   辛弈含笑,柏九伸手给他扶正发冠,道:“快吃。”辛弈应了。   谢净生向来有眼色,将扇子抽回手中,起身行礼告退。曲老外边接着人往外去,辛弈放在嘴里的木匙才拿出来,眼看向柏九,道:“大人下次论事,还是不要在这易听之处了。”   柏九见他认真,只笑。   辛弈微恼,“如此大胆之言,若是旁人听去如何是好?”   “听去也无妨。”柏九抬手解下他扶也扶不正的发冠,将他的发重新拢在手中捋顺,还不忘低声道:“坐好。”   辛弈老实的背对他坐好,犹自念着:“我不想这案子竟如此紧要,大人真的要动太子吗?”柏九不回话,手指穿抚在他发间,让辛弈心安不少。辛弈微思量,道:“不过大人说得对。老子都不在乎儿子,何指望别人在乎?这些年圣上亲自抹掉的儿子不少,如今再看,也只剩那么几个了。大人?”柏九还是不回话,辛弈顿了顿,踌躇唤道:“敬、敬渊。”   “想动他的人不是我。平王死后,皇帝只剩三个儿子,人人都想立从龙之功,可龙只须一条。”柏九为他插上发冠,却不说,手滑到他肩头,下巴压在他发顶,微敛眸,道:“乏,靠一会儿。”   辛弈被他气息包围,耳尖烫,思维似乎都迟钝了。想要推开,又舍不得。柏九待他好,他却不知到底该是哪种好。柏九待他亲昵,他也不知原出为何。正想叹息,身后人忽压在他背上,手臂滑到他腰间,下巴也滑到他肩头,竟将他从后环抱进怀里。辛弈脸红,有些挣扎和惊异。柏九胸口震动,贴在他背上感觉清晰。   “乏。”柏九在他耳边低声。   辛弈被他近的快要冒烟,道:“那就回屋。”   柏九手臂紧了紧,就在辛弈以为他不松手时陡然松开手臂,靠回围栏,仰头在栏侧,当真一副困乏的模样。两人之间黏稠的气氛让人酥麻,辛弈只觉两人越来越不同寻常,却不知该如何提起。   柏九襟口有些乱,他在府中从来都不会好好穿正衣衫。浓丽的眉目让闲散也渡了辉,他道:“下月中秋,北阳会来人见你。”辛弈手里的冰搅了搅,柏九道:“不想见?”   辛弈嗯了一声。   “盯着碗也无用,看我。”辛弈塞了口沙冰,难得的没理他。柏九笑出声,伸手弹了辛弈额前,道:“说话。”   “不想见。”辛弈停了手,叹息道:“却得见。”   “他们倒惦记的清楚。”柏九看那沙冰,手拿住他的手,舀了一木匙送进自己口中。辛弈看着那木匙将没入他口中,急道:“大人,这匙我才吃过。”   柏九像是没听见,一口咬了。辛弈喉间一动,这匙上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口水了。他脸又红,偏柏九正经的很,还道:“中秋在家里过。”   辛弈这会觉得在天上过也不关自己事儿,这沙冰还有小半碗,他是放下还是继续,这是个大问题。   “过么?”柏九问他,他只记得点头了。柏九顿了顿,又问:“不吃了吗。”他搅了搅,舀了一大口,许是神色太凶狠,柏九笑不停,道:“没人抢。”   晚上饭后辛弈带赤赤去散步,过书房时听见柏九唤他。回头问干嘛,柏九撑在窗户边,抛了个东西过来,辛弈接住,翻手一看,竟是他自己,是柏九前些日子一直雕的玉,成了个玉牌。他不懂什么意思,抬头想问,柏九却已经离了窗边,低头看书。   辛弈带着玉牌和赤赤,一旁的曲老只笑,他问道:“大人这是?”   “兴致好。”曲老背着手胡子一抖一抖道:“大人难见这么好的兴致。”   辛弈道:“都说的他像是常常不高兴似的。”曲老心道那的确是的,嘴上却不答。辛弈将玉牌爱不释手,酒窝深深,道:“我倒觉得他脾气好得很。”没事就戏弄人,面上还温和的不行。   曲老这下是真压不住笑,连忙用手抚了抚胡子,道:“世子爷说得是,咱大人脾气好得很,从来都是别人不长眼,乱讲。”乱讲什么实话。   辛弈笑了笑。   晚上息灯入被后,辛弈将玉牌又拿在手中看,像是看不够。想起是柏九雕的,耳尖又红烫,埋脸在枕上,还不忘抱在胸口。   次日柏九在书房,辛弈在池里钓鱼。听见小阳唤道:“世子世子!这有条大的!”他将书合了,端茶到窗边看。正见辛弈伸手将活蹦乱跳的鱼往鱼篓里送,发觉太大放不进去,便弯腰问水里的小阳要水草,小阳给找了一个。辛弈手指灵活的把鱼给穿了,提在手上。薄衫襟口,斜斜滑出黑绳穿着的玉牌。   柏九抿了茶,回身重新翻开书继续。笔在“寤寐求之”、“辗转反侧”八字侧没有停顿,流畅的留了墨迹。      第14章 案起      何经历命案半月后,大理寺上书密送皇帝手中,由中书省参知政事贺安常亲送。皇帝与贺安常密谈甚久,只听书房中曾有摔笔之响。紧接着次日上朝,大理寺卿左恺之朝诉何经历命案,请旨监审秦王世子辛炆,责秦王管教疏忽,有纵容之嫌。皇帝不语,青平辽原布政使司谢净生紧赶在后,上书辛炆虽无官职加身,却行卖官捐爵之事,实乃不妥,并且私拐外府官女为妓,已经罪当监拿。皇帝怒极,命大理寺即刻收拿世子辛炆,责秦王半年俸禄,闭府思过。   辛炆入监,此案却由左恺之主审,贺安常、谢净生、左都御史付明学、京卫指挥使太叔渤、大理寺右少卿侯容成六人监察。   “一夜间就插进来两个太子的人,看来太子是决意要保秦王。”谢净生在楼上看着付明学和太叔渤于院中攀谈,道:“太叔渤棘手。”   “却也是最好拿捏的人。”贺安常在他身侧一同看着,道:“太叔渤身为京卫指挥使,职在拱卫京师守护宫禁,如若他将姿态全然倒向太子,恐怕圣上最先拿掉的是他。我在意的是付明学。”   “左都御史?”谢净生微挑眉,看了他一眼,“你瞧着不像是会被督察院奏本的人。”   贺安常淡淡道:“我自然。你却不行。”   “若我尚在京都奉职倒还好说,可我如今外放青平,他能参我什么?”谢净生无辜道:“况且我向来禀公执法,从不干有违朝纲的事。”   “你在京都干的事不少。”贺安常转身回案前,“留心让锦衣卫收拾干净。”   “遵命。”谢净生笑了笑,眸子却盯着太叔渤,如同捕兔之鹰。   贺安常可以不在意太叔渤,但是谢净生不可以。比起付明学,对太子更重要是太叔渤。太叔渤手里有京卫指挥司三万,这也是太子如今能和外放藩地的唐王对持的唯一兵马。这三万人打起来不算多,但若是有一日用来拿下京都,却绰绰有余。如果说秦王在京都是太子的一只眼,那太叔渤就是他看门的恶犬。目前拿不下太子,但是断他一只手上两个人,谢净生是极为乐意。   却说这案查几日后,一直毫无进展。原因在太叔渤命查京中被辛炆送出的官女,却迟迟对不上数,他自已经有些急迫,皇帝为此很是不满。太叔渤更是有苦说不出,他分明找对了地方,却找不到先前送去的人,有人早已将痕迹收拾干净,一定要给他这个苦头咽。   正逢柏九入宫陪皇帝下棋,期间见皇帝神色不佳,果不出片刻,便听皇帝道:“你看太叔渤如何。”   柏九捏着棋子,正专注在棋局,浑不在意道:“太叔大人严明公正。”说罢微抬头,对皇帝笑道:“瞧着严肃,是个奉旨行事的人。”   “奉旨行事。”皇帝眯眼将这话念了一遍。   柏九缓缓按下棋子,“太叔大人守卫宫禁没出过岔子。”   “你怎知道没出岔子。”皇帝跟下了一步,道:“端阳宫宴不就是岔子?若他盯得仔细就不会出这桩事情。”   “这也难免。”柏九狭眸半敛,道:“太叔大人做了数十年的京卫指挥使,太子殿下和诸位亲王都是他看大的,与陛下的君臣情谊可久了去。出这么一两次不打紧的岔子,陛下就算作苦劳罢。”   “你倒好心。”皇帝笑着点了点他,“与他又无私交,还替人说着话。朕是想他数十年守卫京师,也该歇歇了。老人家,最适宜颐养天年。”柏九笑了笑,没接这话。皇帝自想了半响,幽幽道:“况且他向来同太子亲近,若是等太子回来了,只怕又是一番离情伤愁。太子随太后礼佛辛苦,不该受这生别苦。”   “净与陛下说话。”柏九突然轻笑一声:“臣又输了。”   皇帝哈哈一笑,“你这臭棋篓子,从来没赢过。”   “是。”柏九端茶微吹,唇边延笑,温煦道:“从未赢过。”   太叔渤撤免来得迅速,几乎让人措手不及。他在京卫指挥使上做了数十年,如今猛然被撤职,竟让人反应不过来。倒不是皇帝硬撤的,而是谢净生上书说太叔大人年纪大了,查案不得力。皇帝便道太叔渤是年纪大了,竟连查案都不得力,又如何再守卫京都?太叔渤解释不得,皇帝却也未紧迫,只责怪了几句。不想太叔渤归家一夜后,竟自请告老。   废棋无用,不如主动弃之,为后来者留出空位。   柏九拿稳辛弈的手,道:“放松。”   辛弈被他带着习字,照常脸红,小声道:“大人握得太紧了。”柏九应了声手也没放开力道,辛弈的字依旧写的紧绷,只得道:“敬渊,握得太紧了。”   柏九方才听到一般侧脸,“习字要力道。”说着指间拢了拢,“正经习字。”   辛弈抿唇,“我很正经。”   “我在说我。”柏九低笑,带着他的手在纸上写了个奕字,还未写完,曲老就在门外说有人来访。柏九只嗯了一声,没离开。   辛弈道:“既然有人寻大人……”   柏九慢条斯理写着字,“不想见。”纸上写出个禁字,他道:“该把这字贴大门上。”说完偏头想了想,“倒是……也不错。这字你写得好,就贴门上吧。”   辛弈见他似真要如此做,不禁连忙将这张撤了,道:“还是给别人些门路吧。”这京卫指挥使的位置才空出来,活动心思的人多了,这几日总有人前来拜访,柏九一个也未见。这人来人往的,贴个两人手把手写的字,倒叫辛弈面热,总觉得心虚。“太子还要这位置,大人要另指人上吗?”   “不必。”柏九似乎极其喜欢压在他肩头,手下惟妙惟肖的勾了只兔子出来,道:“辛弈。”   “嗯?”辛弈还在思量,不想被他一叫,却得不到回应。不禁侧头看他,两人贴得近,辛弈呼吸再轻都会洒在他颊面,顿时愣了神,神使鬼差的没避开,私心想停久些。   柏九握着他手点了点笔,道:“一只辛弈。”辛弈目光落回画上,只见那兔子背着个萝卜,似要撞到树桩上,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叫这兔子辛弈。紧接着笔锋一转,在兔子后勾画了条皮包骨头的恶犬,狰狞紧追在后。兔子慌不择路要撞到树桩上,那笔墨一滑,又在树桩前画了只打盹的豹子。如此一来,这兔子就陷入进退维谷。   辛弈酒窝微现,道:“瞧着不像辛弈。”   柏九还在画,要看兔子就要撞上豹子,恶犬就要追上兔子,旁忽然蹿出条蛇,将这兔子盘在自己地盘里。恶犬猝不及防撞上豹子,两相撕咬起来。这蛇得了兔子,冷眼看犬与豹两败俱伤时。   柏九便随意丢开了笔。   辛弈问道:“不画了吗?”   柏九反问道:“怕蛇吗?”辛弈摇摇头,不解何意。柏九笑了笑,松开他,略退一步,道:“转过来我看看。”   辛弈便转过身去,岂料柏九陡然上前一步,几乎和他身贴身。辛弈脸一红,往后一退,手撑扶在桌沿,已经虚靠在书桌上了。可是这次柏九没有放过他,而是一把将人抱放到桌上,长腿卡入他双腿间,逼到咫尺,又问一遍:“怕蛇吗?”   辛弈心都要跳出来了,握拳又快速抵在鼻尖,想挡住这一脸通红。柏九手指侧触在他颊面,道:“回话。”   辛弈眸子微垂,摇摇头。柏九拉开他握拳的手放到自己肩上,欺身一压,另一手按在他后脑,将人结结实实、牢牢固固的困束在自己的范围里,然后吻了个透。辛弈被压到桌上,被舌尖的触感惊吓到了。手指渐渐收紧在柏九肩头,面色越发潮红,有种将要不会喘息的局促感。   柏九唇离开他的时候辛弈已经微微喘息了,柏九用额抵在他的额,静静地没说话。辛弈气息渐平,唇上似乎被柏九吻破皮了,柏九竟又舔了舔。   辛弈忽然仰头,高声道:“且住。”他面色潮红神情窘促,眸光几乎要溢出水来,连声音都颤了颤。   柏九贴得近,自然感觉到他某处清晰地变化,却就是不松开他,道:“小孩子。”   辛弈才觉得此人是真恶劣得很,就是要他窘迫才好。不禁抽了手盖挡在自己眼睛上,喃喃道:“我只当梦一场,休想我羞愤难挡。”   柏九顿了顿,敏锐的反问道:“你梦见过什么。”   辛弈这下是直接用胳臂挡住了脸,道:“大人,辛弈不在这里。”   “是吗。”柏九伸手擒了他的腰,让他的窘迫紧碍着自己,淡淡道:“我若找不到辛弈,只好拿它寻趣。”   辛弈大窘,抬手抵推住柏九的胸口,缩身道:“我、我、我是是辛弈!”一紧张竟又结巴起来,柏九盯着他就像盯着只颤抖的兔子。辛弈最受不得柏九这般盯着他看,羞意都涌染了脖颈,耳尖红的要滴血。   柏九指尖摩挲在他耳尖上,道:“胆子小。”   辛弈语结,见他目光又往自己唇上移,不禁立刻挡住了嘴,道:“破、破了……”   柏九道:“抱歉。”   瞧着不像是道歉,更像是坦然圈占,柏九手指将他耳尖摩挲的滚烫。蛇侵占了气息才算心满意足的将浑身都缩起来的兔子放了,惊慌失措的兔子带着它的胡萝卜腿软,颤颤巍巍的跨出步才察觉,自己已然被染满了蛇的气息。   太叔渤告老,京卫指挥使空缺,自将有人接替。但这个人绝不会仅仅是一个人,他还意味着是哪一方的势力。谢净生将太叔渤毫不遮掩的赶下职位,也势必又被记了一账。   次日下了大雨,贺安常的马车在去大理寺的途中忽然滑轮失常,直直撞在街口一座石狮前,整个车身都翻摔进雨中,侧面撞的粉碎。谢净生赶到医馆的时候他正在包扎,从右肩开始的半身都是血。肩头和手臂伤的最狠,白皙的皮肤被木碎屑插的刺眼,脸色也甚为雪白。   “车轮失修,雨大湿滑易出事。”贺安常用左手点了点板凳,对谢净生道:“不是什么大碍。”   谢净生没坐,蹲在他身前盯着人。   贺安常觉得今天谢净生不像谢净生,而他也不像他。这短短几瞬,竟从谢净生目光中读出了什么,心里也不恼怒。看见谢净生肩头湿透,便道:“去擦擦吧,你身上带着水,我冷。”   谢净生笑了笑,起身问医馆小大夫要了布,就站在堂里随意擦了擦。那小大夫请他去内堂换衣服,他不去,将人调侃了一遍,又变回和往常一样的谢净生。   贺安常微微松了口气,自己松完却又愣住了,不懂为什么松气。   大夫给上了药,谢净生不知从哪找来了件大氅给贺安常披了。贺安常看了看外边依旧大雨,便也没拒绝。他腿上也有伤,本不欲麻烦谢净生,不料谢净生从大夫那里得了处方和药之后,转身就将他抱了起来往外去。   贺安常皱眉,“光天化日。”   谢净生紧了紧手臂,“我送你回家。”   外边停了辆没见过的马车,见谢净生抱着他出来,赶车的人默不作声的掀开帘,谢净生入了。一路上贺安常都合眼欲睡的样子,脸色一直没恢复起来,两人便没有如何讲话。只说到了贺府门前报了信,没出片刻,贺安常他一家子便都出来接人。谢净生将人抱下车交了,和贺老大人笑语客气一番,便告辞了。   转身上车放了帘,骤然间便变了脸。      第15章 离别      何经历命案越渐关头,京都里似乎得了风声,平日里爱寻欢作乐的也少了。案子已经追到了京都周府的知府头上,秦王愈渐坐不住,还未熬到皇帝面前,就听闻畏罪自杀的周府知府被谢净生拿到手,连死也没死成。   周府向来是京都外送出入的官道枢口,辛炆拐卖的官女都是从这里送进京都。若说这周府知府毫无察觉,自是不可能。他咬紧牙没提及太子一个字,被磨了整整三日,最终只咬死是辛炆一人作为,略提了秦王罢了。   “周大人命好。”谢净生抬起周知府半陷奔溃的脸,笑道:“有位大姑娘,还得了个小公子,儿女双全,人间幸事。”   “你就是杀尽我全门,我也再说不出其他来。”周知府费力合眼,不去看他。   谢净生不着急,略微惊奇道:“我杀你全门做什么?我向来不是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之人。我看小公子冰雪聪慧,是个好孩子,心里疼惜,只想替周大人带在身边好好抚养。”到此语调一转,沉入深寒:“养的他不学无术、不畏王法、不明出身。凡我兴致,皆传教于他,只叫他认我为父,恨杀大人。”   周知府猛然睁眼,怒目狰狞,挣着一身锁链骂道:“谢净生!你敢!”   谢净生笑出声,“这法子不好么?大人是觉得我不敢,还是觉得我做定了。”   周知府锁链抖动,怒道:“谢净生!我同你无冤无仇!不过各为其主!竖子何故欺我如此!”   谢净生折扇一开,掩在眼下,道:“你我同朝为官,难道不是一个主吗?”   周知府道:“你这般狠辣,是不过得了阎王的真传。你忠于谁,天下谁人不知!谢净生!我的儿子你若拿去,我只咒你来日必遭人践!不得好死!”   谢净生折扇摩挲鼻尖,笑道:“不必来日,不如今日。今日尚且不能,来日九泉也只怕是不行。大人方才说了,我既得了阎王的真传,自是有阎王罩着。只怕到了下边,大人也还是我阶下囚。”周知府声声泣血,谢净生不为所动,道:“大人的姑娘十三了罢。我前些日子听了故事,心里不大信。这故事大人怕是熟得很,官家女成娼妓,正巧同令爱一般年纪。正所谓耳闻不如目见,大人这事做的熟悉,我便是请教一番,也好来日教给令爱,也算女承父业。”   周知府拳拳无力捶地,哽咽道:“谢净生,你只管朝我来!”   谢净生笑意渐冷,他道:“这话我也想对大人的贵人说。恶人自与恶人斗,只管朝我来。大不了咱们撕咬阴损,碰别的人做什么。我如今照猫画虎,大人觉得不好吗?”   “不是贵人。”周知府陡然提声,喊道:“是秦王一意孤行!欲先杀了贺大人再谋你!”他爬拽住谢净生的袍角,泣声道:“谢净生!我只能言至此处!此事当真不是贵人所为!你为阎王谋事奔走,你该明白的,我真的已经不可再多言半句。”沾血的手拽在他袍角抖动,周知府垂头撞地,道:“我已为你拉下了秦王,谢净生,放过我儿女……给我个痛快罢。”   阶上站了好一会儿的人不动,跟在他后边的狱卒小声问道:“贺大人,咱们下去吗?”   贺安常垂眸,摇了摇头,转身往外去。   周知府的证词是谢净生呈至圣上处,此案到此告终。最大罪责莫过辛炆草菅人命、暗拐官女,凡此线上牵连者皆一律贬斥。辛炆世子封位不复,交与大理寺听凭处置,由左恺之按律奏斩。秦王纵子行凶、位压行查,降为二字郡王,无缘封地,于府中思过无期。周知府为官不正,目无王法,也按律奏斩。   另一边,京卫指挥使也上任新主,名叫萧禁,出身军中,既非柏九下属,也非左派之流。倒是这名字让辛弈琢磨好一会儿,向柏九问起此人,柏九也只道了声巧。   何经历命案落下帷幕,谢净生已经在京中待了近月,上书离京。辛弈送他到京外长亭,谢净生告辞。   “此案辛苦大人奔波,只怕此番回程绊子少不了,还望大人留心,千万平安到青平。”辛弈从袖中拿出一信,道:“这是敬——敬、敬大人的。”   谢净生谢过接来,看是柏九的字迹,便知道这是柏九给的通行令。笑道:“让大人费心了。”   辛弈酒窝微露,“我未能助大人半分,也是惭愧。”   谢净生将通行令装了,道:“世子爷何必客气,叫我名字便是。况且此案,能查到此处少不了世子爷的功劳。”辛弈不解,谢净生也不说,只笑了笑,“大人待世子爷好。”   辛弈微笑,耳尖不惹人注意的微红,面上平静温和,答道:“大人是好人。”   谢净生听到好人这个词果不出意的忍笑,干咳一声,端起正色,道:“我将回青平,下一次再见只怕是年尾了。我只对世子爷说一句,大人不缺北阳兵马。”   辛弈也正色,道:“我知道。大人放心。”   大人的事,谢净生不便多言,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便翻身上了马,道了声再会,辛弈同声,谢净生就策马而去。   约摸走了一会儿,长亭已经不见灰尘时,京都却又急策来一匹马,竟是贺安常。贺安常经过长亭时甚至连招呼都没来得及和辛弈打,就直追而去。辛弈看着他也跑不见了,才上了马车回去。   回去路上辛弈捎了份笑笑楼的鱼丸,到府里时赤赤先蹭在他脚边撒欢,闻着鱼丸的香味,更是黏着他不离。辛弈只笑,却发觉院中气氛不太美妙。他用眼神向门口的曲老询问,曲老默默做出摊手的动作。   入了屋柏九正坐在椅上,下边跪了一溜串的人。辛弈一进屋,柏九就将手中的册搁在案上,对他道:“过来坐。”   曲老进来给了为首人一脚,一众人慌不迭的退出屋子。赤赤还围着他撒欢,被曲老也一并拎了出去。辛弈移步过去,将抱了一路的鱼丸放在桌上,柏九神色如常,将人握着手拉到腿上抱了,才道:“去笑笑楼了?”   辛弈颔首,笑道:“掌柜人好,热情得很。”柏九喜欢捏他指尖,当下又握在手里捏,辛弈脸一红,道:“这手没什么奇特的……”   “舒服。”柏九长指划在他掌心,勾得辛弈笑出声,颊上酒窝一现,柏九便扶稳他后背垂头在他酒窝上吻了吻。辛弈莞尔,又抬了拳掩在鼻尖,无处可藏。柏九闻了闻,笑道:“一股鱼丸味。”   辛弈脸红道:“我、我还没吃……”   “闻着不像。”柏九道:“尝了才知道。”辛弈微侧了脸,快速在他唇上点了点。柏九的手立刻滑到他后脑,复碾上去,当真是里里外外毫不客气的尝了个遍,尝的辛弈腿软,方才作罢。摩挲着他的后颈,道:“下午去鹿懿山。”辛弈被尝得隐约有抬头之势,得了话题赶忙应声,就要跳下他膝头。偏偏柏九就不放人,道:“鹿懿山顶有个院子,虽然是晖阳侯那会建的老宅子,但看景致却是好地方。”   “晖阳侯的宅子?”辛弈眼睛一亮,道:“听我三哥念过。”   “下午便去,呆两日再回来。”   “我一个人吗?”   柏九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两个人。”   辛弈对鹿懿山肖想已久,怀里揣着的赤赤也是第一次来,两双眼睛四下看得尽兴。曲老的马缓缓到了柏九身边,没靠太近,因为赤业脾气不好,道:“宅子已经换过人了。”柏九嗯了一声,曲老缓声道:“那原先的人大人意思是?”   “送回去。”柏九微笑,“手脚不干净的就送手脚,嘴巴不干净的就送舌头。都是太子给的人,留下来未免不敬,给他整整齐齐的包送去,也算是我的心意。”   曲老胡子抖了抖,笑道:“成。”   辛弈正回头看柏九,柏九夹了马到他身侧,问道:“嗯?”   辛弈侧身到柏九耳边小声道:“晖阳侯的宅子不该是萧家人住吗?听闻如今都剩些女眷,大人带我去……”   温热的气息洒在耳际,柏九狭眸微垂,也小声道:“听闻萧家女眷不但貌美,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你不想见见吗?”   辛弈道:“不想……”柏九还想逗几句,不料他继续道:“你不晓得,从前萧家有位姐姐和我三哥是两小无猜,早年去北阳渡冬时都会来我家中玩耍,这位姐姐性情……十分,直爽……揍得了我三哥。若是她已成婚,见着我怕是只会勾起往事。”   柏九知道他说得是谁。   晖阳侯这个人特别,和燕王是年少交,情义颇深。他这个爵位也特别,它不世袭。晖阳侯在世时都是女儿,唯一的儿子是遗腹子,他死后皇帝便没提过他这儿子,北阳又兼落难,更无人帮衬,这爵位就渐渐罢了。晖阳侯的夫人女儿都是硬气,皇帝不提,她们也不提,只当丢了弃了,也为北阳憋口气。辛弈说得这位是晖阳侯三姑娘,姓萧单名一个嫣字,与他三哥有过指腹之约。辛弈说怕萧嫣见他伤心,只怕也有自己不欲见的意思在里边。   故人情怯。辛弈已经多年不曾见过这些带着记忆的故人了。   赤业忽然向前踏了踏,柏九顺势伸手到他颊侧,在他鬓边安抚式的磨了磨,却又带着说不清的缠绵味。辛弈温湿的眼看向他,柏九道:“萧家女眷去年便迁出京都去往青平,是谢净生对门。萧嫣未嫁人,眼下在青平做都指挥使。这宅子如今是我的。”   “未、未嫁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柏九笑了笑,收回手,只转了眼,淡淡道:“萧大人闲情。”   枫叶间拨开一道,露出一俊朗的年轻人,冲柏九虚抱了抱拳,道:“巧了,竟能遇平定王。世子爷也好。”   辛弈耳尖滚烫,不知先前与柏九亲昵之态是否被看了去,稍作整顿,再抬首便温和有礼了。   萧禁道:“平定王这是山顶去?”   柏九不答,道:“山中景好。”   萧禁便知道这是要他别在此处碍风景,想起方才看见的,略染了些窘迫,道:“……是挺好的。下官与平定王道不一路,先行告辞。”说罢对辛弈也拱了手,便从树上翻下来,顺着林一溜烟的就跑了。   “这就是萧禁?”辛弈道:“与晖阳侯很是不同。”晖阳侯豪迈,教得女儿也都是直率坦荡的女中英豪,不想这萧禁……竟有些呆。   “瞧着如何?”   “倒有些意思。”   柏九见他仍旧望着萧禁去的方向,也未多言。两人继续往上去,到了宅子里,辛弈放下赤赤让它撒欢,自己也欲同去时,柏九道:“去看看主卧。”   辛弈虽不懂为何要看主卧,但柏九已经往那边去,便跟上了。入了卧,才合上门,他还未来得及看一眼,便被柏九压在门上吻了个正好。柏九压得有些用力,吻的也有些用力,辛弈被吻的晕头转向,半敛的眼睛都蒙了层雾气般的旖旎,“你比他有意思。”柏九的话来得莫名,辛弈正被他侵略到晕晕乎乎,哪里想得出这是什么意思,只能点头应。柏九像是不满意,轻咬了他舌尖,让辛弈一个轻微的颤栗,哼了一声。   “你比他好看。”柏九将已经乱了气息的辛弈揽了揽,逼在他耳边道:“还看他做什么。”   辛弈眼角都被蒸红了,慌不迭的应声道:“不、不看他了……只看你。”柏九似乎轻笑了一声,将已经埋下去的脸索性捧抬高,又吻了他一个天昏地暗。   “……看你。”   辛弈已经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第16章 故事      这气氛正热,赤赤忽然跑进来,围着两人脚下打转,扒在辛弈袍角,哼哼的叫。辛弈朦胧着眸子去瞧,柏九拇指爱惜的摸过他眉梢,将人放了。辛弈察觉到他似有不满,面红耳热道:“我带、带它出去。”   柏九笑,“去吧。”辛弈抱起赤赤就跑了。待他跑没影了,柏九还站在原地,直到许久后冲动压没了,才掸了掸衣袍,风轻云淡的出去。   辛弈抱着赤赤跑出门,正值傍晚风吹的热,他风风火火的跑出回廊,正见曲老背手看人植株。见他跑来,不由道:“世子爷慢来、慢来。”辛弈到跟前额前已经是一片汗,曲老道:“待着时间不短,世子爷可以慢慢转着看,不着急。您瞧这一头汗。”   辛弈脸一红,想自己才跑了几步,多半是方才紧张的,便用拳掩了掩鼻尖,道:“记着了。”   他本就年纪不大,这些日子被府里养得白嫩,额前的发一湿,就显得眼睛澈亮澈亮的,眉间稚气还存,酒窝更甜了。曲老瞧着只觉得和才来时变了个样,性子也要活泼些。老人家心里都喜欢这样的孩子,自然要心疼些,道:“这要入秋了,山里边晚上易冷,可得把汗擦了,等下易着凉。”   辛弈应声,从袖里拿了帕听话的擦。赤赤人来疯,跑进丛里撒开着蹿来蹿去,辛弈让它自己玩去。眼睛在这丛里转了半响,忽笑道:“有甘薯。”   曲老倒惊异了,“世子爷还认得甘薯?”   “在婆娑时常见。”就是平王府里,辛弈帕子压在鬓角,道:“喜欢烤着吃。”   曲老只笑道:“今晚烤几个吧,大人从前也常吃。”   “大人?”这次轮到辛弈惊异,转念又想到柏九不是门第出身,便停了话。   曲老不在意,蹲身挑拣着甘薯,道:“老早的时候了,那会大人和世子爷一个年纪,比世子爷还瘦几分呢。人又傲气,没少撞头。”   辛弈也蹲下去,将曲老挑出来的甘薯抱了,忍了半响,还是道:“我对大人鲜有知道……那会我才学会跑呢。”   曲老道:“大人和您二哥是一年的,世子爷不知道,也是正常。”曲老说着将土拔了拔,道:“大人那会还在山阴,先生手底下蹲着呢。”   辛弈啊一声,抱紧了甘薯,道:“我二哥那会也在山阴,正拜在白石老人门下。”   “二公子是龙驹凤雏,该是这位教出来的人。”   他二哥辛敬,字凤渊,当年还是白石老人亲提的字,“北阳凤雏”的名头也是从这传出去,华冠大岚。他二哥身死后,白石老人绝门不再提弟子一事,但终没熬过头三年,和燕王府是同时没了。   辛弈忽然心下一动,冒出一念头,但话到嘴边也未问出来。只擦了擦甘薯,道:“白石老人是位好先生。”   曲老拍拍土,起身扶腰道:“这许久没翻过地了,腰也不行。老夫果然是老了,不大中用了。这甘薯新鲜,咱们现在就烤着?”   “行。”   烤甘薯,最美的就是炭灰埋起来焖烤出香味的时候。辛弈对烤甘薯还真有几分心得,扒出来的时候正好,里边甜软烤香,连赤赤都激动的一直摇尾巴。   柏九正在批文,碰不了,辛弈便掰了些喂给他。柏九吃时舌尖卷过辛弈指尖,辛弈耳尖一热,倒也能装得很淡定了。柏九吃完了一个,辛弈想着等下还有晚饭,便停了手没再喂。   “手艺好。”柏九墨笔勾了一圈,道:“回去叫人在家里也种些。”   辛弈想到他书房前养鱼的院子,笑道:“那正好种书房边,和鱼池碍着,也算是风景。”   “种那好。”柏九停了手,抬头看他,道:“这样案牍劳形,也能日日被投食。”   辛弈道:“总不能天天都烤甘薯,那得再种些青菜之类的。”   柏九想了想,从旁抽了张纸给他,道:“开个菜园,想吃什么种什么。”   辛弈一愣,微懵的看着他,重复道:“开个菜园?”   柏九抬手将他脸扶正,“菜找人种着,你种点别的。”   “我种什么?”   柏九拍了拍他脑袋,笑而不语。辛弈想说谁吃啊,一想又默默咽回去,道:“这要是种出来一树……圣上得吃不下饭了。”   “不要一树。”柏九之指尖暧昧的在他酒窝边画了画圈,“再长大点就行了。”   辛弈脸渐渐红了。“已经十六了。”他说着,柏九目光下移到他难以言说的位置,狭眸中带了细微的笑。辛弈立刻挡了挡,脸已经红得烫手,他道:“那是、是头一回。”   柏九挑眉,点头道:“怪我。”辛弈还没舒气,就听他继续道:“貌美如花到让人梦里都硬。”   辛弈目光慌乱,咬唇硬撑道:“男人么……”   “说得是。”柏九低头继续在案上勾画着,道:“到年纪了,硬一硬也正常。”辛弈捂着耳朵要跑,被柏九拎了后领捉回桌上,将其余物件都推了,柏九两手撑在他身侧,狭眸盯着他认真道:“脸皮薄成这样,也不反驳,就任我欺负?”   “我、我讲不过大人。”而且还真做过那样的梦,心虚。   “糟了。”柏九淡淡道:“若是再说些床笫间的话,你还不直接钻去床底下。”   “床、床床、床——”辛弈懊恼的咬了咬结巴起来的舌尖,道:“那是什么话?”   柏九沉默了半响,突然将他按在胸口。辛弈一愣,手迟疑半天,小心翼翼扶上柏九的腰间,不知这忽然是怎么了。   他十二岁前是父母兄弟中的掌中宝,哥哥们都不是孟浪的人,就是他三哥也将小黄本藏得严严实实,还没来得及在这方面开蒙呢,人便都没了。入了平王府更无人教他这些,除了马,他连人都少见。你说他长得天真讨人喜欢倒还真是,但这心性到底有些不符。可你要说他心机深重内经沧桑,他又阴差阳错空了些余白,干干净净。是故这眉目间的天真还是天真,但这眼底藏得狠劲也是狠劲,都是独一份的辛弈。   “敬渊怎么了?”等了好一会儿,辛弈在他胸口有些闷,便闷闷地问。柏九垂头在他发心亲了亲,到他耳边缓缓说了句什么。辛弈脸倏地蒸烫了,偏这还是个开始,柏九在他耳边不停地说着些不正经的话,辛弈头越埋越下,直到柏九停下来,道:“往哪去,再往下边就不合理了。”   辛弈又默默移上去,等柏九把他从胸口挖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红成被烫过虾子了。柏九指尖在辛弈唇角蹭了蹭,道:“小孩子。”   不知道不会说不明白,都不打紧,柏九有时间,愿意慢慢教。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大人只会乐意他自己一个人来教……   这宅子的厨子倒不如府里的好,但辛弈正记着“小孩子”和“长大一点”这两句话,饭量更超人了。饭后两人出院子散步,赤赤跟在后边,辛弈好好接触了一番这鹿懿山的枫叶,对柏九慢吞吞道:“大人怎么想到要买晖阳侯的宅子?”   “景致好。”   “景致好的宅子京都不少。”辛弈给鹿喂着食,掌心被舔的湿漉漉的。不等他自己去拿帕子,柏九先用帕子给他擦干净。   “在鹿懿山上的就这么一个。”   “那也可以自己再建一个。”辛弈被他擦着手,呢喃道:“大人和晖阳侯是相识吗?”   “不是。”柏九捏了捏他指尖,道:“我来京都的时候已经没有晖阳侯了。”   “大人是什么时候来京都的?”   “大人不会告诉你。”   辛弈有些气馁道:“敬渊。”   “四十七年冬。”   枫叶踩在脚下作响,辛弈被柏九牵着在枫叶间行走,他道:“唔,那敬渊那时候还年轻。”   柏九脚下一顿,“如今已经年老色衰?”   辛弈脸微红,道:“不是……”他跳过溪水,“大人……咳,敬渊很好看。”柏九回眸看向他,忽然将他一把抱了起来。辛弈微惊,道:“这溪我跳的过去……”   柏九将他往上抬了抬,“向南看。”   辛弈一侧头,顿时被枫叶渐染的山峦起伏迷了眼。看那覆山而盖的枫叶雄茂,一直欲燃到京都的亭台楼阁,横镀着夕阳橘光,让人觉得热烈又炽烫。天际雁字声声经渡,灿烂和孤寂相融一体,奇妙的初秋美感。他酒窝深陷,伸手虚点了点,笑道:“好秋景!”   “鹿懿山枫绝。”柏九只看着他,“美不胜收。”   辛弈哪里知道他到底在说谁,只以为他说这景,颔首应着。澈亮的眸惊艳环视,只觉心神气爽,胸中浊气烟消云散。   柏九问道:“如何?”   辛弈点头,眼睛都是细碎阳光,他道:“喜欢!”   柏九笑,“只是一山的景?”辛弈垂头看着他,柏九狭眸深邃,枫叶层驳间,他的眼像潭水一般深宁寂静,清晰地倒映着辛弈的模样。辛弈捂了捂胸口,飞快的摇头道:“不……不止这景。”   柏九静静看着他,冷静地像是端详。辛弈被看的有些心动,还有些大胆,他难得没逃开目光,忍着羞直勾勾的回望柏九。   “喜欢吗。”柏九声音无波澜。   辛弈顿时用拳挡了鼻尖,使劲地点点头。柏九笑了一声,辛弈突然伸手抱住他肩头,哪怕掌心已经紧张出了汗,也紧紧地抱住柏九。   柏九静了半响,在他后背上按了按,“抱我要付代价。”   “嗯……”   柏九笑了笑,“小孩子。”   辛弈垂眸,莫名有些沮丧,可是柏九就到此为止了。明明有话,却什么都不说,只是任由辛弈抱着,像是在给他反悔的机会,却又早划定了对他的占据。   这是个狡猾的人。   辛弈局促着想。天渐渐暗了下去,他抱在柏九肩头的手有些寒凉,辛弈默默松开手,想要收回来,却听柏九在他耳边低声道。   “从一开始,你就没得选。”   只能是柏九的。   必须是柏九的。   蛇掩藏在一旁,冰凉的眼一直等待被恶犬追逐的兔子。这只兔子它仅仅是闻见味道就已经不能罢休。恶犬的吠声一路追过来,兔子背着胡萝卜盲目的跑。豹子惺忪的眼还未睁开,蛇已经嘶声露出毒牙,它游走靠近。   注视着它的兔子。      第17章 山漫      这宅子虽然大,但主卧却仅有一个。晚上辛弈看着那拔步床犯难,对柏九困惑道:“只有这一间屋子有床?”   “其他还未来得及翻新,睡不了。”柏九正脱着外衫,准备去这屋子侧开的内里沐浴。抬眼一看辛弈已经犯难到快咬上指尖了,笑了笑,道:“我虽貌美,还请世子爷晚上留情。”   辛弈脸一红,道:“正经人不乱来。”   “那倒也是。”柏九抽了腰带,人已经到内里的屏风边,不忘对辛弈吩咐道:“擦了发再上铺。”   辛弈应了,将发擦得差不多了,便倒进被褥中先滚了一圈。这拔步床就是一个大字,外围屏挡,放了帘子就是屋内屋式的封闭空间。褥上两个枕头并排放,辛弈看了看,将其中一个抱进怀里。一想到柏九就要睡在其中之一上,脸就发烫。   柏九出来时听不见帘子里的动静,还以为人已经睡着了,待掀了帘进去,正见辛弈抱着枕滚来滚去。心里头已经记上,回去叫人把府里的床也换成拔步床,任由他滚。想着手已经在辛弈头发上摸了摸,辛弈冲他露了酒窝,道:“早擦干了。”   柏九俯首在他额间啄了一下,“赏。”   辛弈脸红,将枕头放好,给柏九让出位置。柏九吹了床首的灯,入了被。察觉到辛弈靠在里边规规矩矩的不敢动,翻身对他道:“这来。”   辛弈胸口扑通的缓不下来,在黑暗中眨了好几下眼,才移过去。柏九摸到他的手,是细微的汗,不禁低笑出声。辛弈被握了手,听见柏九笑声,耳尖隐约滚烫,他说:“……头一次和外人睡,难、难免出些汗。”   两个人靠得近,柏九能感觉到辛弈的身体像个小火炉,捏了捏他指尖,低声温和道:“先前和兄弟们睡过一铺?”   辛弈轻嗯,觉得柏九一压低声音,两人像躲在被窝里讲悄悄话一样,便也低声回他,“头几年都是和哥哥们睡。”完了还心有余悸道:“三哥最爱踹人。”   柏九道:“真好。”   “嗯?”   “我不踹人。”   “嗯……”辛弈黑暗中寻到他模糊的轮廓,悄悄凑近了些脸,想再靠近些,小声道:“真好。”   柏九怎会不知道,索性将他抱进怀,顿时觉得自己后背似乎都烫出了汗。而辛弈只觉得这内衬和内衬都薄的不像话,两人这么一贴,再让汗一浸,就没剩什么隔的了。这么一想,脸就不可控制的通红,他结结巴巴道。   “热……”   “那是你气血方刚。”柏九笑,“我年纪大,受不得冷。”   他话还没完,辛弈已经伸手抱了他的腰,在他胸口闷声道:“我热……你抱着就不冷了。”   柏九已经出了汗,将他抱紧了,“承蒙关照,就热你一晚上。”又笑,“也许。”   “也许?”   “一晚太短了,下次还冷。”   辛弈听懂了意思,倏地的就埋了脸。柏九揉了揉他的发,只道:“睡吧。”   辛弈的紧张和羞涩在柏九有节奏的轻拍后背中渐渐消散,转为心安和困乏,就这么被轻拍哄睡着了。他睡得快,柏九却要难得多。两个人贴得紧,就是不再气血方刚也会有所意动。   一直到后半夜人还是清醒的,心情却好的很。   次日辛弈醒来的时候浑身都像被水泡过的一样,柏九的手就没松开过他,他惺忪的叹口气,沙哑着声音道:“……都是汗。”   柏九笑了声:“去沐浴吧。”   辛弈就摸着床迷糊的去了。一大早这里边热水已经备上了,应该是柏九吩咐的,辛弈进水的时候还有些烫。沐完浴,人已经清醒了,换了衣出来早膳也上桌了。他看柏九也是才洗完的样子,应是在别屋里洗的。   虽说到山上来了,但政务还是得看。还没起身时就送到了宅子里,柏九也得不了清闲。辛弈要是困了就在他边上的榻上睡会儿,要是不困就带着赤赤满山溜达,总是要比在京都里放松。   他这溜达时又遇见了蹲树上的萧禁。赤赤闻着生味,绕着他那棵树吠不停,萧禁竟怕狗,在树上就不下来,冲辛弈苦笑说。   “您就将这家伙拎远点成吗?我这一三品京卫使总挂树上也不好看啊世子爷。”   辛弈微微笑,任由赤赤仰头冲他兴奋的小声哼汪。   “不是。”萧禁抬手无辜道:“我蹲这就是想见见你,见了人我年末遇着了三姐也好交代。看在咱们世交的份上您叫它让让?”说完又一拍脑袋,才想起来似的,“说句话呗世子爷,我知道你能说话。”   “知道的不少。”辛弈笑,叫了赤赤回来,问他:“现在见着了,还有什么事?”没事会守这等着吗?   萧禁猴一般的就从树上滑下来,跳到地上还踉跄了一下,赶紧抬手道:“无碍!我功夫好着呢,这就是蹲久了有点麻。”   晖阳侯要是知道他唯一的小儿子是这个性子会不会从土里跳出来?辛弈只管笑,又道:“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见他转身要走,萧禁赶忙喊道:“三姐说让我看着你,休叫人给欺负了,尤其、尤其是平定王。”   “嫣姐?”辛弈停了步,对他道:“那你给她捎个话,我挺好的,平定王也挺好的。”   “这你可说得不算。”萧禁缓了麻劲,在他身边转悠,想靠近又怕一直摇尾巴的赤赤,跳来跳去的样子傻的冒泡。   辛弈觉得不但晖阳侯要爬起来,只怕一城京卫也得爬起来。你看这新上任的指挥使怎么一脸傻样?不开口还有几分世家矜贵,一开口就是初入京都的小傻子。辛弈忍不住问他:“我说得不算谁说得算?”   “我啊。”萧禁顺理成章的接了话,想起了什么,面色变了又变,话咽了又咽,吞吞吐吐的凑近些,小声道:“平定王是不是逼迫你了?”   “还真没有。”辛弈忍笑。   萧禁一急,道:“你说实话啊,我虽然才到京都,可一路上听了的都是柏九的阎王名声,昨日一看你们……他要是逼迫你,你得和我说。”   “和你说能如何?”辛弈奇怪的问。   “我替你揍他。”萧禁比划了下自己的拳头,“我就功夫好。”   “……告辞。”   辛弈抬步就走,萧禁诶了一声立刻跟上,喋喋不休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他真敢强迫你?!你跟我这千万别客气,虽然咱们到底没做成亲家,但情理也就那么回事。你看我三姐到现在还没嫁人呢,诶,也不是,她现在还是说自己嫁给了你三哥辛笠,是你们辛家的儿媳妇。那咱俩可不得是兄弟了?”   “你们家老夫人同意了?”辛弈猛一听萧嫣这样有些难受,停了步问他:“你们也不给嫣姐挑着些?”   “同意啊。”萧禁一脸应该,认真道:“三姐和辛笠是真指过婚的。”   “我知道,那也没拜堂,不用……不必为我三哥守寡。”这句话说得有些难,辛弈捏了捏自己指尖,竟有些想柏九。   “拜过啊。”萧禁一脸你竟然不知道的模样,“辛笠送回来第二个月三姐就和他牌位拜了。一开始老夫人是死活不同意,可是三姐就铁了心要跟你三哥,说是这样拜了堂过了门怎么说都是半个夫妻,你三哥不敢不在下边等她。”   辛弈怔在原地,心里五味参杂。   “你不知道也不怪你。”萧禁抓抓发,“你在平王手底下收着,我们也在京都压着,大家都不容易。如今三姐总算在青平熬出头了,你又从平王那边回来了,自然要给你撑撑腰,省的这京都里边的人不知好歹的欺负你。”说着他哎呀一声又绕回到柏九那里,问辛弈:“我其他都不怕,我只问你,平定王是不是拿这宅子的事逼你干什么?”   “宅子的事?”辛弈问他,“宅子什么事?”   “我们离京的时候没盘缠。”这句话萧禁说得很坦然,“平定王收了这宅子,让我们一家畅通到青平。”   辛弈胸口一窒,昨天在曲老那里听到的话又翻上心头。他问道:“大人和萧家是故人?”   “当然不是。”萧禁折了枫枝拿在手上把玩,神色收出了几分端正,道:“我还想问你家是不是和平定王有故交。若是有,那便说得通,若是没有。”他顿了顿,抬头对辛弈道:“到底有没有?”   没……有吧。   依照柏九的性子绝不会多管闲事,但不论是助萧家还是带他回京,都不像是临时起意。可他思来想去,也不记得从前在家听过柏九这个人。   “若是没有。”萧禁又烦躁的抓了抓自己的发,“若是没有那到底是为何呢?原本我左右想不通,昨日一见你们那般亲密,好像明白些缘由,但又对不上时候。柏九是五十一年入京的,那会你才多大,他总不能丧心病狂……”   “五十一年?”辛弈心口快速跳起来,他隐约皱起眉。不对,大人昨日明明说得是四十七年……怎么变成了五十一年?   “五十一年山阴贪响大案就是他翻出来的,那会京都还没人知道这个名字,都说是圣上亲信的锦衣卫。这案子让平王吃了个哑巴亏,折了一员帐中大将。他自此才在朝中露脸。”萧禁见他神色不对,不禁问道:“会不会是你兄长的故人?”   辛弈未回答。   萧禁说:“你还没说他到底逼没逼你呢!”   “没有,从来没有。”   “那你和他——”   “好上了。”辛弈用了昨日才学会的词,对着萧禁字正腔圆的念了遍,“我们好上了。”   萧禁震惊加钦佩的神情傻的胜过了赤赤,他一瞬间连赤赤都忘了,几乎是跳了一下,大声道:“祖宗!”   吓了辛弈一跳。   “你真是祖宗!你、你这,你这和谁好不成啊?”说完抱头转圈,碎碎念:“完了完了完了,三姐来了得先剥了我的皮。我怎么不早点来呢?怎么不呢!哎呦我的天,这我怎么交代,你和、你、你和它好我都没这么愁啊!”萧禁跺脚指着赤赤,“你看这不好吗?长得多心疼!”   辛弈是真的想给他一拳,怕给完这孩子还傻着转圈呢。   “心疼,你尽管拿去。”   “世子爷,你说这怎么就不是强迫的呢!”   辛弈叹气,“我强迫他的成吗?”   “我说正经的,他哪好啊?”萧禁悔不当初似的拍腿,“这事不好解,圣上还盯着你呢,你这就和他好了。他可是圣上的臣子,要是京都像、像当年那样,这该怎么办?”   “宽心。”辛弈酒窝旋了旋,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你对嫣姐坦白说罢,若实在不成,我和嫣姐说。”   萧禁还没来得及接话,那边袍角一抚,红叶中露出个挺拔的身形来。柏九将枝叶拂了,浓丽的眉眼和红枫相映凉寂,却温声道。   “萧大人,巧的很。”      第18章 宿敌      “巧——”萧禁边笑容满面的打招呼,边自顾自言道:“下官实乃撞运之人遇世子爷又遇平定王啊想来也是就一个鹿懿山嘛大家当然抬头不见低头见啦哈哈哈哈……告……告辞。”说罢冲辛弈飞了几个秋波兔子一般溜蹿进枫林,一晃眼又不见了。   辛弈忍笑,“见了你就像见了虎的猫。”   “若真怕就不会来了。”柏九微挑眉,“萧嫣把他教得胆子肥,这会正谁也不怕,又猴似的机灵,捉不得。”说着过来牵了他,道:“庄子上送了一茬葡萄来,回去尝尝。”   辛弈与他同去。   谁知下午又遇着了萧禁。辛弈无语,看他在院墙上如履平地的窜来窜去,道:“你还真打算一直盯着我?”   “那自然不能啊。”萧禁坐在墙头,从怀里掏了个果子出来,嘎吱嘎吱的啃,“我好歹是个京官,怎么能一直盯着你。只是近来凑巧就在这鹿懿山边,所以时至尽用。”说着他伸出头,神秘道:“我告诉你个秘密,你要听吗?”   辛弈直接转身往廊下走,萧禁面上挂不住,只能硬生憋出几声豪壮的大笑,道:“哎呦我就直说了,你知道柏、柏——大人他为何要挑这个时候带你来鹿懿吗?”   辛弈回首,高深状的望着萧禁。萧禁还没开头就一缩头,哈哈道:“诶,又巧了啊平定王,哈哈哈哈……”   柏九在书房窗上撑首,被日头晒得有些懒,道:“巧字不容易。这样吧,我送份礼给萧大人。”   “什么礼?”   柏九温和笑,“且先下来。”   萧禁好奇,从墙头滑下来,人还未站定,柏九就唤了声曲老。曲老应声,只见四下房门皆开,一群壮犬飞蹿出来,一瞬就围住萧禁猛地一阵嗅。萧禁脸都白了,炸毛一般被狗追着跑,几个圈绕到廊下,抱了柱子就嗖嗖地爬上去,紧抱着梁不下来,闭眼大声道:“咱什么仇啊!”   柏九闲散道:“窥妻之仇。”   “你什么时候——咳,我、你们、哎呦我的天。”萧禁被狗吠的冷汗直往下掉,“我不看不看不看他!”   柏九没理,趴在窗沿对下边一直笑不停地辛弈招了招手。辛弈走了几步,仰头对他笑道:“大人再逗他,他可就得哭了。”   这么仰头的时候眉眼弯弯,酒窝深陷,甜的柏九眸子深色。柏九看了半天,只道:“见他烦。”   萧禁一听,立刻大声道:“我走!”   辛弈才上了楼。柏九正坐窗边的榻上撑首看萧禁又不走寻常路的翻墙跑,只笑。柏九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地,辛弈过去坐,人还未坐稳呢,柏九已经懒在他身上了。   “大人这是看书还是看人。”辛弈抬手,在他发间轻轻揉了揉,触感一到便笑,“怎么这么软。”   “看人。”柏九任由他摸,叹气道:“改明让他外放出去得了。”   “那估计他得天天守在门外见你。”辛弈觉得这手感尤其的好,大着胆子又揉了一阵,想了想道:“我也想知道,怎么现在来山上啊?”   来山上不稀奇,稀奇的是住这好几日。   “事多。”柏九一想起来眉间就皱。   辛弈猜这事多半和自己有干系,能让柏九选择避而不撞的事和人还真不多。他看见远远地红枫燃天,心神一动,说了声:“秋天到了。”   秋天到了,草场该黄了。草黄了,那再过几个月,草原该到换粮食的时候了。若是今年又逢着大雪,怕是仅仅换是换不够。萧禁说因事在鹿懿山,鹿懿山在京都外边,附近就是长亭官道的驿站,让京卫到这来活动,除了接护外使,难因别事。   是故辛弈猜测着说:“大苑来人了?”   果不其然,柏九嗯了一声。   大苑来人了。绝不是简单来讨个冬天,柏九都带他出来了,说明来得人绝对非同一般。一谈及大苑,就不得不提及与北阳的渊源深仇。   洪兴五十四年是大苑的噩梦。那一年燕王首先力压划界,北阳军打到了大苑的地界上,而后最致命的一刀是燕王长子辛靖留下的。辛靖一鼓作气驱逐大苑各部,大苑三十二族被迫北上逃到了冰川沿境。此战让当时大苑汗王一支的乞颜部迅速衰弱,被哈布格钦氏夺取政权,如今的大苑汗王正是哈布格钦。如果辛靖没有死在宛泽袭击,那么今天还有没有大苑,就是个未知数。辛靖死后平王接手战事前沿,战事结束后太子提出以马易粮,从此大苑年年凭大苑马和大岚交换粮食,得以喘息回缓,如今已经归立宛泽以南,成为游骑大国。   燕王一脉已经不再,辛弈哑巴之名不足为惮,京都官派政斗,外藩只有一个唐王还活着,太子禀文削之策不愿战事,皇帝好吸五石散年以垂暮。大岚已经没有镇守边陲的狮虎,大苑也逐渐露出蠢蠢欲动的爪牙。实际上有消息传回时,正是辛弈归京的开始,大苑使臣将近,皇帝有意让辛弈入鸿胪寺出城接待。让辛弈去接大苑人,少不得迎遭折辱,不定会多加责难,皇帝自然也有用辛弈去示好之意。只是这意思在柏九手下越推越远,最终绕了个萧禁进去,才留得了辛弈如今的清闲。   “这次来的是哈布格钦第四个儿子,叫做察合台。此人虽不是顺位第一人,但却是哈布格钦最喜欢的儿子。他母系是孛儿只斤氏,舅父是孛儿只斤部首领。”柏九指尖捏玩着他的手,“孛儿只斤部怕死了北阳军。辛靖杀了大苑十四个部落的领头羊。孛儿只斤北逃的时候被乞颜部安在后边断后,据说那一年他们做梦都是你大哥提刀策马的样子。”   辛弈放下了揉他头发的手,笑道:“看来此次是来势汹汹,要找我大哥的幺弟算算账。”   柏九笑了笑,“有人给你撑腰。”辛弈瞅了柏九一眼,柏九在他肩头蹭了蹭下巴,慵散道:“燕王和辛靖的余威可是不那么容易就淡了,况且我近日得了个新乐趣。”   “嗯?”辛弈问着,“什么乐趣?”   柏九蹭到他耳边轻轻道:“就乐意看你照脸打他们。”   微湿的热气从耳廓传进来,酥的人一阵麻痒,辛弈的脸顿时一红。   等他们回京都的时候,大苑使团已经入京了。驻留在都外驿站的人也不少,入京的都是紧要的人物。比如说四皇子察合台,比如说札答兰部的阿尔斯楞。察合台不必多说,这个阿尔斯楞却不是普通人。   扎答兰部作为大苑乞颜部之后的大部,本是大苑汗王争夺中最有力的一支。等到哈布格钦上位,此人正是扎答兰的首领,却深得哈布格钦的信任,是大苑的巴特尔,就是“英雄”,在大苑各部中都享有威名,又被称为札答兰的“狮子”,大苑的“狮王”。此人和燕王起码有过三次交锋,若不是辛靖接替燕王一改风格,北阳军也到不了大苑深地。辛靖死后,平王总集五十万的兵马却越不过宛泽后的迦南山,就是因为这个人像铁板一样死死卡住了大岚突进。必要一提的是,他南撤回阻平王的时候,手上除了札答兰部六万骑兵,只有旁余十七部的四万散兵,所以他仅仅靠了十万余人的杂合部队,让平王五十万无功而返。   在大岚军中,这个人被称为“迦南铁翼”,就是因为一度传闻,只要狮王守在宛泽,大岚永远也跨不过迦南山,就像是垂天铁翼,永击不破。   辛弈站在高高地台阶上,目光越过皇帝,越过一众人,最先看见的就是阿尔斯楞,也只看着阿尔斯楞。这是他父亲一生的宿敌,也是他大哥最终没跨过的山峦。   男人已经四十有六,行走之间依然虎步生风。胡渣青茬,哪怕阶上站着是大岚的皇帝,他也依旧不修边幅。眉目深刻,曈色是明显的黄色,和狮子的曈色一样。   他几乎是一眼就盯在了辛弈身上,像是觅得猎物一般,眼底隐约的审视带着浓重的战意。   辛弈面无表情,分毫不让。   迎了使团客套一番,自然不能再在阶上站着。双方融洽,移步殿宴。太子不在,秦王面壁,皇帝下首只能坐平定王柏九,和对面的察合台形成平级。阿尔斯楞和章太炎左右分坐,一武一文倒也合适。只是辛弈此次座位很值玩味,就跟在章太炎之后,面对大苑使臣,就连贺安常、萧禁等有正品官职在身的人都要移后一位。   酒过三巡,礼也上过,终于到了群臣交锋的时候。   这次大苑来意很简单,他们要个公主,而且是单刀直入,他们只要皇帝的女儿。   “两国联姻是普天乐事,不过如今我大岚只有明恒公主尚且待字金闺,不但是圣上的心头娇女,也是大岚的掌上明珠。贵国这要求亲,也得照礼来。”太常寺卿刘曲胜接着道:“这是大岚的规矩,随便不得。”   使臣道:“大人不知,我等此番前来是诚恳求娶明恒公主。我们四王子不辞千里而来,正是为一表决心。”   察合台在上举盏露了腼腆,道:“我仰慕公主贤名已久,正是大岚书中说得‘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此次求亲不仅带了大苑宝马,还请来阿尔斯楞叔叔做礼。”   狮王威名大岚谁人不知,听到这个名字席间竟一时间静了静。不太友好的气氛暗涌在杯盏下,大苑的意思明确:我们带了宝马,也带了狮子。   皇帝面色隐约不佳,扯了扯嘴角,目光在朝臣中巡视,找了一圈竟没有能震慑回去的名字。唯独掠过辛弈时顿了顿,又快速移开了。   辛弈低眼剥着桔子,不仅做了个称职的哑巴,把聋子也扮演的很好。   “狮王啊。”萧禁猛然出声,塞了颗葡萄冲察合台笑着说:“那王子可是失策了。公主是养在深宫中的仙女,仙女是见不得凶兽的。狮王威名远扬,我听着都怕,何况公主呢?”   阿尔斯楞自倒着酒,闻言大笑出声,对萧禁举了举,“年轻人就是快人快语,可我坐在这里你也未怕,足见名声多误人,认真不得。你瞧着眼熟,晖阳侯的什么人?”   萧禁揉了把脸,叹道:“果真和我老子长得像么?”   宴席间皆笑出声,才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一笑多少冲淡些。辛弈塞了瓣桔子入口,心想,这京都果真没个蠢人,就连萧禁这样的,到了时候场合,也会傻的刚刚好。   “晖阳侯的聪明儿子。”阿尔斯楞抬手喝了酒,连敬酒一事提也未提。   “我慕公主长久,料想公主也不是凭声取人之人。”察合台深情款款道:“不知皇帝陛下如何想?我知此番路途遥远,万不会辜负公主。”   皇帝转问章太炎,“太师意下如何?”   章太炎正眯眼喝茶,祥和道:“老臣年纪大,陈言腐语,略提一二罢了。只说明恒公主是皇后嫡幼女,太子胞妹,是将来大岚的长公主殿下,身份尊位绝非金玉俗物可匹配的。这驸马,自然要与众不同,锦上添花才好。且说四王子万里迢迢,难道就只愿凭宝马俗物来尚我大岚长公主?”   辛弈将手中的桔子一点一点吃完,就听阿尔斯楞道:“且不说这世间什么是不俗,就论贵国章大人之言。四王子千里逢迎,车马劳顿,对公主的痴心就连迦南山上的鹰都要垂泪,这是难得之事,是钱财俗物衡量不得的。这般心意若是都不够。”他酒盏一压,掷地有声道:“那就让北阳燕王来和我谈!”   此话一出,辛弈的肩头陡然被四面而来的目光压了个千百重。殿中胶着一静,辛弈抬眸,直勾勾盯在阿尔斯楞身上,还未起身,却听酒声一倒,柏九慢条斯理道。   “我来和狮王谈。”   作者有话要说:   在蒙语里,阿尔斯楞的确是“狮子”的意思,放在剧里阿尔斯楞的身上也十分合适。      第19章 脂粉      “平定王。”阿尔斯楞对柏九不陌生,虽无好感,却抬手说着,“请讲。”   柏九倒酒的手一停,“正是心意难得,所以才更值得珍重斟酌。若是天作之合,自不怕好事多磨。贵国使团方才到京都,此事不急一时求全。”   “我等只为此事而来。”阿尔斯楞皱眉,“只有此事值得我来。光阴宝贵,此事不宜再三延后,贵国一避再避,意在如何?”   意在如何?   辛弈吃得索然无味,柏九挡了阿尔斯楞的燕王话引,便是挡了他的麻烦。他坐此且看这双方争执不下,也暗自揣摩着大苑的意思。   大苑如今焰势正盛,何苦来求娶一位大岚公主。它三十二部紧密携手,根本不需要靠联姻来维系什么,反是大岚如今被它逼的节节退让,应生忌惮,多加防备。阿尔斯楞一再失尊敬之态,皇帝却佯装不知,这是惧怕的直接表现。可群臣却不松口,只怕也是多有思虑,猜疑其中另有所图。   那么大苑为什么要这么做?   直到宴散了辛弈还在剥橘子思考。他站在宫门外的马车边等柏九,四散的大臣还在私语今日席间之事。有几人瞧见他,相互低声道。   “倘若燕王殿下尚在……”   “今日岂能遭此折辱。”   “可……”   辛弈对手中的橘子皮目光专注且深情,一全程副温和耳背的样子。正时柏九已经出来,顿时各路鬼神皆消散,耳根清净。两人上了马车,帘一垂,辛弈才放松下来。   他将剥好的橘子塞给柏九口中,汗颜道:“再来一次宫宴,橘子得先吃伤着了。”   柏九身上有些酒气,便没抱他,只挨得近,“下次让人给你备其他的。”说着抬了抬辛弈的下巴,“方才眼巴巴的望着我干什么。”   “我……没有……”辛弈说话间唇角被他指腹摩挲,登时红脸结巴道:“就就、就是想、想看看大人。”   柏九叹息一声,“就只想看看?”   辛弈抿唇,拉住他的手掌,在颊边蹭了蹭。柏九笑,手掌滑握住辛弈的手,抬按在车厢壁,倾身将人也压到车壁上,缓缓在他唇上点了点。辛弈微热,还未反应,陡然压来的亲吻像暴风骤雨一般。   直到被吻的舌尖发麻,柏九才松了手,认真的说,“下次不要只看,要这样。”   辛弈脸烫,半天也只挤出来一句,“好……”   他一脸懵,比平时多了许多迟钝。柏九捏了捏他指尖,心里对他被自己吻懵很是乐此不疲,只觉得这样迟钝也好,便于欺压。   “大、大苑此举、很很有深意,”辛弈被他看的又脸红耳赤,不得不别开脸获得喘息,“大人觉得?”   柏九没再逼上去,回答道:“大苑此次求亲,多半能成。”   “能成?”辛弈回眸瞅他,“真的要联姻?”   柏九顿了顿,才继续说,“自太子文削之策后,将才鲜出。圣上忌惮北阳,舍不得妄动。平王伏诛,只有唐王还能听凭京都调遣出征。大苑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圣上已经动了联姻的心思。”   “那大苑求亲意在何为?察合台就算没有大岚支持也登的上王座,他有阿尔斯楞在后,大苑没人能拒绝。”   “我只猜一分。”柏九轻声。   “嗯?”辛弈靠过去听。   柏九拨划着他的碎发,狭眸沉色,“大苑想打仗了。”   中秋节前夕辛弈被调入鸿胪寺任职鸿胪寺少卿,派任旨意大致就是要他陪大苑使团在京都高高兴兴的玩好。他接到这个圣旨时还对柏九叹然的说。   “圣上还真是执着于我这个老实人。”   “软柿子。”柏九伸手过来捏了捏他脸颊,“软嫩适手。就总想捏一捏。”   辛弈被捏的脸颊微红,“幸好不是用牙咬,不然这一口下去是实心的,我还心疼。”   柏九笑,“生吞比较好。”   辛弈顿时捂脸。   既然接了任,那就得干活。下午他便出了府,和鸿胪寺卿胡庸在京都里转。路上这胡大人显然是得了口信,对辛弈虽不谄媚,但也十分客气。他一个京中孤立无援的哑巴世子,自然要做得更加客气,是故这一路两人倒也称得上融洽。   “狮王已是第三次来京,对这京中有什么稀罕地,怕是早已心中有数,没什么兴致。”胡庸在马上琢磨着,“四王子却是头次来,若是拿些太平常的,又怕入不得人家的眼。”   辛弈也难建议,他今儿才头次大明大方的逛京都,更是摸不着门路。正见萧禁骑着马晃过来,他便笑了。   老天有眼,让门清的来了。   萧禁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这京都里转悠了,论对京都的熟度,怕只有辛炆比得上他。萧禁的马直直的往这边来,到跟前了先是一叠声的“好巧、好巧”。   胡庸看是也想到这茬了,见着他眼睛都亮了,赶忙将人拉了,笑道:“巧巧巧,遇着萧大人才是今日的好运气。萧大人哪去?”   “随便转转。”萧禁明知故问,“胡大人哪去?”   “正头疼着呢。”胡庸拉住人就没松手过,道:“正巧萧大人无事,不如助我一助?你说这大苑使团玩什么去呢?我寻思着,这京都酒楼怕是狮王都去腻味了。”   “楼去多了不怕,就怕口吃腻了。”萧禁摸了摸自己的腰牌,又装腔作势的观了会儿日头,才道:“正好这会京卫司没什么大事,我带两位转转?”   胡庸连忙道好,和辛弈就同他去了。谁知萧禁像和人怄气似的,只管将人往花街青楼上带,美名其曰乐趣多。得了空就偷偷摸摸的给辛弈说姑娘这般那般的好,恨不得塞给他七八个,叫他立刻和柏九掰开。   胡庸还真琢磨起来花街一游,辛弈无言以对。一直到晚上那会三人才从花街出来,辛弈沾了一身脂粉味,喷嚏不断,打的眼睛都红了,瞧着可怜。   谁知出来没几步,就见平定王穿了身暗红色飞鱼纹的圆襟袍子,骑着赤业从花街那头的拱桥上不紧不慢的过来。辛弈立刻看见萧禁背倏地挺直,小声喊了个“我的老天爷”,然后给胡庸飞快抱拳告辞,不等胡庸回神,骑着马就跑了。胡庸见他要走,着急着招待一事,对辛弈匆匆摆了手追上去。   短短几瞬,只剩辛弈一个人在原地。   他一见柏九狭眸,便知不好,这一身脂粉味挡都挡不住。柏九到了跟前,倒也没多问,神色寻常,对他道:“回家去?”   辛弈点头,柏九便调了马头带他往回去走。没走大道,挑了个沿水的偏路绕着。辛弈见他一直没再说话,心中七上八下,跟在后边神色多有变化,莫名有点心虚。   “敬、敬渊……”   赤业步一缓,停在水边一棵垂柳下。柏九回首看他,“怎么了?”   辛弈到跟前勒马,在马背上局促,一开口就是“我——”一个大喷嚏,打的他鼻尖都红了。垂柳条搭在肩头,辛弈揉了揉鼻尖,声音有些发懵。   柏九从马背上略倾身过来,低问道:“这什么味?”   辛弈老老实实道:“姑娘的脂粉……”话还没讲完,那人已经凑上了唇用力吮住他舌尖。辛弈吃痛,察觉唇角被他舔了又舔,正酥麻失神,忽听柳后路上有人闲谈渐近,他猛然一惊,就想后退。可是柏九手掌已经滑按在他脊背上,唇齿间越发蛮横,人都已经到树后了也没松开他。辛弈脸颊微醺,晕晕乎乎中也不知道路人何去处。柏九手指滑在他脖颈处,冰凉凉地让他微颤。   “这味。”柏九本皱着眉,可一见他鼻尖眼角都通红的样子又没忍住,狠狠贴在他颊侧蹭了蹭,道:“难闻死了。”   辛弈慌不迭的点头,被领回去洗了个干净。   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在冒热气,辛弈用巾帕捂着脸趴在床上装死,自从鹿懿山回来之后,柏九就没再提他去别屋这事。等柏九后边出来的时候他都昏昏欲睡了。   辛弈头次被人教着沐浴,脑子里迷迷糊糊的还都是柏九被水打湿里衬隐约的胸口。美色误人,美色误人……背上一重,柏九已经吹了灯压上来。   “重……”辛弈闷声,侧过头惺忪的给他抱怨。   柏九顺势在他唇上腻了一会儿,奈何辛弈眼睛都合上了,回应也因困倦更迟钝了。但是柏九很享受他这样半睡半醒的依赖感,舌尖也多是温柔缠绵之感。之后柏九伸手将巾帕抽了丢开,翻身躺回枕上。将人捞盖到自己身上,辛弈困得厉害,埋在柏九脖颈边就安静了。虽然没有确切说出来过,但辛弈每每在他轻拍时都睡得很好,一合眼就乖顺的不行。   柏九揉了揉他微潮的发,敛眸在他背上轻轻拍。辛弈果然渐渐就有微酣的呼吸声,柏九偏头在他鬓角又印了印,手渐渐停了,人也将睡了。   萧禁是个好孩子。   闲不住就别闲了。   次日天还没亮,萧禁就被砸门声叫醒。他现在就天天睡在京卫司里边,以防夜中有状况。但这急躁的砸门,还真是头一回。   他披上外罩,开了门有气无力道:“什么事啊,快说。”   “大人,督察院李大人府中来人说走水了!”   萧禁陡然一醒,扯了外袍就叫下面人带路。起马匆匆赶到了地,才知道是李大人府中小厨房烧了锅起了焰。   萧禁气笑,“这一瓢水的事你给我说走水了?走!水!了!啊!”   这边脚还没踹出去,那边又跑来一人道:“大人!翰林院赵学士家入大盗了!”   结果是一只偷鱼的夜猫。   “大人!国子监丢了观星盘!”   结果是夹在柜子下边了。   “大人!太医院的金针夜中消失了。”   “大人!”   “大人……”   萧禁马不停蹄的辗转在一个又一个鸡毛蒜皮的事点上,脑子都要被追来喊着的大人给挤乱了。他咬牙策马,心里咆哮道。   “这都什么事啊!”   今儿撞运了,怎么这么忙!      第20章 中秋      萧禁在京都马不停蹄的时候,辛弈才醒。今日中秋,外使团有宫里边设宴照顾,他得了忙前空闲,能和柏九一起过。才洗漱过后,就见曲老进来笑眯眯的讨了佳节彩头。   “今儿是团圆节,下边人制了月饼和桂花蜜酒孝敬大人和世子爷,大人和世子爷趁着早膳尝尝?”   “有心。”柏九今儿心情不错,浓丽间稍添了愉悦,道:“赏。”   两人一道用了膳,随后先来的是宫里的赏赐,紧接着各路人马层次不穷。柏九往年也没会客的习惯,一律都留了帖,照规矩回了月饼果品,并未见人。倒有一路是来给辛弈送礼的,名帖上写着北阳,辛弈只看了名,再也未提。   贺安常出乎意料的也来了,辛弈请他入院喝茶,但他喝了三杯茶后就告辞,只字未提前来何事。   柏九给辛弈描着一只芝麻灯,辛弈趴窗口看贺安常转入廊下不见,问柏九,“贺大人这是怎么了?”   柏九笔尖一勾,“谢净生留守青平,年末也回不来京都了。”   辛弈恍然,“可惜。”   柏九未提,实际上是谢净生自己的意思,年末述职都决定让萧嫣一个人来。上次查案一事后,他有意避开贺安常,走的时候都是偷偷摸摸。   赤赤围在柏九脚边蹭,辛弈俯身将它抱起来,坐在柏九身边看他描色。柏九一手揉了揉他的发,问道:“这儿喜欢什么色?”   辛弈想了想,“上红的吧,晚上亮的喜庆。”说完转念一想,这成亲也是大红色的……脸颊微烧,赶忙道:“要不还是蓝的吧。”   柏九蘸了红料,“来不及了。”说着辛弈就看着他把浪卷上了个红色,慢悠悠道:“喜庆好,就要喜庆。”   辛弈脸更烧了。   柏九给他描了好几个灯,各形各状,主色都是红。一排挂开在屋外的廊下,晚上上了光不知道多好看,辛弈围看了好久,喜欢的不行。柏九虽未说话,但曲老已经心神领会,转身就吩咐下去。这灯,以后就一直挂这儿。晚膳本该上席,应府里就柏九和辛弈两个人,两人都不爱听戏,便只上的是小宴,屏风外设摆了莲花状的西瓜、月饼和时鲜祭月。这会秋时意浓,小席面也少不了螃蟹,姜酒配料,还有道桂花鸭。   置办的时候辛弈见曲老在廊下似有感慨,便问如何,曲老道:“大人已经十几年没过过节,这自开府以来还是头一回。”   辛弈震惊,“那往常都在宫里过?”   曲老摇头,“出了山阴之后大人就没再过过节。”   那辛弈还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柏九靠前是什么日子,他都不知道。但他听得出曲老有意避讳提起太多,旁人又不知道,他想听,只有哪天柏九自己给他说。   他也只想听柏九说。   晚上两人用完膳,换了衣就出门。   今夜长灯笼街,盛闹喧热。花灯琳琅满目,鸟兽花树无所不有。这灯笼下驻步最多的就是青衿书生,将那字谜翻来覆去的猜个遍,顺道向路过的姑娘回个含蓄的笑,两厢留个含情脉脉的眼波,也算作中秋佳梦。寻常稚子都提着掏了瓤的柚子灯,在人山人海中一群一群窜来跑去,嬉闹大笑。辛弈留心在这柚子灯上,暗自琢磨着给柏九做一个。   笑笑楼和不贰茶楼这一夜也没落下较劲,一个楼前游了条“火龙”,一个楼前竖了个“树中秋”,都改了顶楼做拜月望月的地方,热闹非凡。   到处都是人,不少姑娘给柏九抛了香囊花包。大人着藏蓝竖扣滚云锦袍,颜色不扎眼,可人群一站还是长腿高个气质拔群,躲都躲不及。沾了一身香直皱眉,辛弈一路忍笑,停在一处灯笼下,对柏九道:“猜个谜,再挤下去怕香囊先堵了人路。”说着抬首看上边挂的灯笼,问柏九,“瞧上哪个了?我猜给你。”   柏九扫一眼心下就知了难易,先指了一个鱼鳞灯。辛弈踮脚一看,念出来,“山上有山归不得,湘江暮雨鹧鸪飞。”他酒窝一深,“这个简单,我猜一个‘出’。”   得了这鱼鳞灯,辛弈就长了底气,对柏九道:“再挑一个。”   柏九提着灯,狭眸在灯笼间巡视,给他指了个幼童戏鲤的。辛弈笑,只觉大人竟然这么童趣,想着又念:“孤峦叠嶂层云散——层云散,‘崛’字否?”见主家将这幼童戏鲤也递过来,辛弈便凑到柏九耳边欢快道:“不想京都这字谜这般简单,大人还要喜欢,我都猜给你。”   柏九听他欢快,但见其余灯下都挂了他“不喜欢”的字谜,便借接灯之余将辛弈指尖捏了捏,道:“只这两个深得我心。”   辛弈微微遗憾,转念一想,觉得今夜自己发挥极好,万一将这灯笼都猜回去了怎么办?留主家一条生路吧……柏九见他抿唇笑就将他心思猜了个七八,那眼角还有些小得意,瞧着生气勃勃。   两人并肩将街游转了个遍,看着时候也差不多了,才回程。回至廊下,便见花灯锦绣。辛弈驻步看了半响,柏九将提回来的鱼鳞灯与幼童戏鲤也一并挂了上去。   “如何?”   “好看。”辛弈酒窝一抿,冲他大大的笑开,又道了一遍:“好看。”   柏九正回首,见华灯下辛弈眉眼乖巧天真,笑的一派静谧舒和。他便也笑,道:“净是傻笑,回屋了。”   待柏九沐浴完,一出屏风屋内却是漆黑一片。掀了拔步床的帘,正见微弱朦胧的灯光。辛弈脸红了红,抬了抬手中拢着的柚子灯,对他说道:“最后一个。”   柏九上了床,将柚子灯接了。还有股柚子味的清香,想来是他趁自己沐浴时偷做的。柏九垂眸看这柚子灯上笨拙粗糙的雕刻,目光宁静。   “刻的是赤赤?”   辛弈兴致勃勃的神色一僵,缩回被子里,“是兔子……”柏九笑出声,他脸颊滚烫,道:“你喜欢当成赤赤那就是赤赤。”   柏九将柚子灯拢着放到了拔步床边沿的搁置小板上。翻身将辛弈拢进怀里,抱的满怀。辛弈耳烫,道:“中秋团圆,敬渊。”   “中秋团圆。”柏九回复着他,顺着他额前鼻梁,渐渐细啄到最佳位置。   辛弈胸口剧烈的跳,身体像是先意识预料到了什么,竟被柏九细细一吻吻出了反应。他窘迫的被压倒在被褥间,紧密的摩擦中似乎也察觉到了柏九不动声色下的兴奋。柏九的手滑下去,没多久辛弈便闷哼一声,胸口起伏,眼角通红的湿气迷离。   柚子灯一晃,两人喘息声交错。   吉白樾在灯火下习字。   秋夜微凉,他的笔在纸间留下刚硬直正的字迹,与他这个人看起来十分不同。   他更擅长握刀。   “世子依旧未见我等。”跪坐在后的劲装男人皱眉,“我等是北阳的人,你说世子为何不见?难道真是被那阎王拢去了势头,想要投靠京都一脉?”得不到回应,他焦急的摸着膝上的刀,催促道:“阿樾,你说世子能行吗?”   “我不知道。”吉白樾停了笔,回首对男人缓慢道:“但我们只有他可以选择。”   通明的灯火中露出吉白樾的脸。这张脸相当秀气,即便是年已不轻,却依旧能看出眼角眉峰的固执。可惜他眉骨上留了道深刻的疤痕,将俊秀变成了不拘言笑的冷酷。   “他是辛靖的弟弟,做不了京都的犬。”   “如果他偏偏就成了呢?”蒙辰焦躁都在脸上,他要年长的多,却也显得耿直的多,他道:“我们上一次见他是什么?他满月宴,还是穿开裆裤的时候?这都多少年了,燕王府蒙屈受迫,父兄皆去,他孤身一人落在了辛振宵手里备受打骂。我真不知道世子会成了什么样的性子!”   从他们启程那一刻前蒙辰就在焦虑,对于辛弈,他们是一无所知,却又倍加需要。不,应该说辛弈对他们是至关重要。没有辛弈,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他软弱不堪,我便杀了他。”见蒙辰又急了,吉白樾抬手阻止他要脱口的话。“北阳已经穷途末路了,倘若再等下去,皇帝必定会想方设法要回北阳军符。眼下已至中秋,转眼就到年末。待太子礼佛归来,一切便成定数,我们也无力回天。如今只有世子能拦下兵符去向。但他若是根本不行,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路可以选?与其被人宰割,不如先发制人!”最后四个字他说得铿锵有力,脊骨挺的笔直,全然是常年在军中行走之人的气态身姿。   蒙辰自也无法,但就是焦急。起身在房中走来走去,最后长叹一声:“阿尔斯楞也来了京都,若是战事在此时兴起,我们北阳恐怕也自身难保,更毋提方年于燕王殿下麾下指天指地的卫国承诺。”说到这他情绪更加低沉道,“当初留下哪一位公子都好,怎么偏偏就只剩了这一位。”   吉白樾重新握起笔,沉沉道:“不试他一下,怎么知道他就不行。殿下和王妃有四个儿子,前三个都是人中龙凤,我赌这最后一个,绝不是什么杂蚁鼠辈。”   “他如今见也不见,如何试?”   “他不见,我便想办法见。”      第21章 交锋      翌日辛弈醒了个大早,昨夜睡得晚,便没睡多少。今日他还要与胡庸招待外使团,故而也没敢怎么睡。醒来时腰上有些痛,他迷迷糊糊的摸到柏九紧固的手臂,又摸索到柏九的脸上。柏九显然也是才醒来,颇为困惑的“嗯?”了一声,将人又揽紧了。   直到半响后辛弈才得以起身,柏九也醒了。陪他洗漱用膳后,看着他出门了。   辛弈同胡庸一并驱驾,偏今儿还挺热,胡庸见辛弈扣的严实的立领,拉了拉自己的襟口,劝道:“世子爷不常在京都,这秋时啊,京都还得热一阵子。”   辛弈一摸自己的立领,含笑对胡庸颔首,耳尖却倏地烫起来。他指尖摩挲在扣上,心中却十分窘迫。   一路闲话不提,只说到了外使团的地方,辛弈和胡庸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见着人。察合台一出现便连声道惭愧,说是昨夜宫宴喝得高,今早没起得来。胡庸连忙客套道王子惜身,无妨无妨。双方气氛拿捏够了,才转提到今日何处去的问题上。先前的花街一游胡庸提也未提,只将不贰茶楼报了,询问察合台意下如何。   察合台当然不会推脱,双方一拍定,那就动身。   辛弈是个哑巴,自不会叫他在前边出头,他只管在座待着就是,皇帝唤他来的原意也不过是给大苑找着乐趣。不过他身上有世子之名,倒也不能晾得太远,这么一来,他就和阿尔斯楞一并坐着。前边胡庸和察合台相谈甚欢,下边两人寂静一片。   辛弈摩挲着杯沿,恍若正在听书。心里边想着,不贰茶楼的茶还是那么烫,热的他背后都已经渍了汗,可他绝不可能把领解开些,只得忍着。一边的阿尔斯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大苑礼服比大岚厚重不止一倍,光是坐在这里,已经要靠耐力。   中途有侍者前来倒茶,不知是害怕狮王威名还是初入茶楼手生,手抖的厉害。阿尔斯楞皱眉,似欲发作之时,一旁的人接了手。   辛弈将壶提稳了,意示侍者下去,侍者赶忙退下,辛弈给阿尔斯楞倒茶。动作流畅,茶叶在杯中旋飘起伏。待手停了,置放好壶,两人目光一对。   “劳驾。”阿尔斯楞将茶杯抬起,连吹也未吹直接一饮而尽。茶后半响,阿尔斯楞忽地问道:“平王待你如何。”辛弈笑了笑,阿尔斯楞便自行回答了,“他向来睚眦必报,又能好到哪里去。”见辛弈垂眸平静,继续道:“皇帝留你在此,恐怕是不想放你归北阳。”最后他道:“你父亲葬在哪里。”   葬在哪里。   他母亲那一年暴毙宫中,骨灰本该归还他北阳燕王府,却不想因忌惮祸患,上津奉命来到京都后百般推脱,任由京都扣留,最终收归皇太后宫中。二哥葬在北阳下津的燕王墓林,大哥和三哥葬在北阳与大苑的划定之线。父亲战死尸骨残缺,平王将其送归京都,皇帝以猝泪之故将父亲火化置于宫中,仅在北阳下津立了个衣冠冢。   一家人天各一方,是辛弈甘愿来京都的首要痛处。他要将母亲和父亲的骨灰安置北阳,好歹在二哥身边,以免生前的别离之痛。   阿尔斯楞见他不做动作,便已了然在何处。狮子瞳将手中的茶杯看了又看,终究未曾多言,只在心底长叹息一番。   食后便前往笑笑楼,消食看景。马车在途中跑的不快,没出半响,旁道中突然冲出另一辆马车,直直撞在阿尔斯楞的那辆之上。马匹受惊,嘶鸣一声就要拖着马车飞蹄乱跑。阿尔斯楞猛然从车帘后探身而出,扑擒住失控缰绳,将马牢牢勒停在险处。   “啊。”作俑者在自己的马车上粗声粗气道:“不想竟在京都也能碰见狮王。狮王可有负伤?”   阿尔斯楞目光如炬,道:“我也不料想能在此处碰见蒙参将。”说着转向蒙辰身后的车帘,道:“想必也少不了吉白副将。”   这下四周看热闹的人也不便出声了。   因明眼一看便知这是北阳的马车。北阳悍名在外,与大苑可谓是水火不相容。且不提燕王一脉,就说前情旧故也是恩怨复杂。如今在京都里碰见了,要挑个衅,京卫司都未必管的住。   说着果见那车帘掀起,露出一坐的笔直的身形。秀气未满,眉伤一痕,正是吉白樾。   “狮王还记得吉白樾,实乃荣幸。”   “大公子辛靖的副将,大苑军中谁人不识。宛泽一役时吉白副将那一手破风箭,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阿尔斯楞略为欣赏,话锋一转,道:“只是辛靖身没后便不再见吉白副将于边境走动,是躲回北阳离津去了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辛靖身没这件事情,吉白樾眸光冰凉波动,手指轻轻在自己眉上疤痕一滑,冷笑道:“干卿底事!”   阿尔斯楞不接此话,却也未动怒。他是真心实意欣赏吉白樾,此人的箭术相当了得,曾屡次于阵前拿取敌军将帅人头,造就‘穿云破风’之威势,故而被人称为破风箭。而且布兵排阵也颇有造诣,是辛靖当年的左右臂膀、心腹爱将。只是辛靖死后北阳三津为争监军之权将北阳军划分三地分次管理,吉白樾接替辛靖驻领离津,甚少再露面边境。   毕竟没了燕王府,谁还能合并三津兵力号令北阳?皇帝忌惮而不动,太子策划分之事而弱北阳兵力。他一个好端端的将帅之才退居后方,说来尽是可惜。   辛弈已经下了马车,就在一侧静静地看。吉白樾的眼看见他,那一刹那波动剧烈。辛弈自觉和大哥长得只有三分相似,不想竟已经足够让这个人心神剧动。   辛弈知道吉白樾,但两人仅是几面之缘。   “你们北阳没有了头狼。”阿尔斯楞翻身下马,将辛弈扫了一眼,道:“一蹶不振到了如此情景。”   吉白樾眼睛越发冷凝,道:“何等情形?何等情形也不如三十二部仓皇到冰川沿境狼狈。狮王也是久经风霜沉浮之人,难道不懂风水轮流的道理?正谓宝刀数磨,北阳这把刀还没磨到时候,狮王再着急也无用。且现今狮王日日在迦南山上看鹰飞兔奔,与牛羊朝夕为伴,樾也想提醒一句。狮王,休要生疏了战刀,相逢不知时,或许明天咱们就沙场再见。”   阿尔斯楞不怒反笑,手底下抚拍着马鬃,道:“正是风水轮流转,今日你能嘲弄大苑仓皇冰川沿境的旧事,明日大苑难道就没可能讽笑你们今日居安之态?北阳有人千万,却只有一个辛靖。辛靖在时尚过不了一个牛羊为伴的迦南山,而今我有何惮。”   “你说公子过不了迦南山?”吉白樾倏地下车,对阿尔斯楞节节逼近,“公子鞭挥宛泽,若不是佞臣坏事,你今日可还能当得起一声狮王?阿尔斯楞!”吉白樾冷色冷声,“从前你还称得起一声巴特尔,公子之后,你也只是条被栓紧的老狮子!”   “休要胡言乱语!”察合台断声乍起,怒不可遏,“北阳竖子!”   胡庸赶紧在一旁阻拦道:“好说!好说各位!不要吵,不要吵啊。”   阿尔斯楞不见分毫怒色,狮王沉默着,像是默认他这句话。吉白樾眉上疤痕近处看是触目惊心,他道:“樾还要多谢狮王宛泽一礼,这条疤一世不抹,樾就用一世来磨北阳刀。”最后一句话他压近低声,一字一字道:“你、们、都、要、偿、命、来!”   阿尔斯楞从始至终不置一词,不作一声。   “这是做什么!”萧禁终于赶到,翻身下马到两人身边,却如何也拉不开。他一急又拍大腿,道:“二位何苦来哉!要在这京都大街上干一架不成?好歹都是成名前辈,别——”正说着,他腰侧的佩剑陡然擦锵一声格撞在这两人之间,剑刃不知怎么滑出半截寒芒,生生阻开两人。萧禁舌头一打结,“诶,诶!这、谁动我的——”   回头一看,只有个辛弈尔雅无害的站在身后。萧禁猛然拉回声音,拐了弯道:“诶不是,谁动到我了!”   要死!   谁知辛弈还有这一手!   吉白樾退后几步,越过阿尔斯楞擦身辛弈,对后边的蒙辰道:“走罢。”   蒙辰赶忙下车,将马鞭抛给萧禁追上去,喊了声:“小晖阳侯,交给你了!”   “喊大人,萧大人!”萧禁接了马鞭在手中绕了绕,将剑妥善收好,对阿尔斯楞道:“狮王可别坏了兴,前边请着?”   阿尔斯楞将辛弈看了又看,他道:“我竟险些看走了眼。”   辛弈酒窝微旋,恍若未闻。   阿尔斯楞一言不发的将马索性解开,连缰绳也不用,翻身跟上马车就走。   胡庸要陪着察合台,还有劝阻息怒的重任,收拾这儿自然就是辛弈的任务。见马车走远了,萧禁立刻跳脚,指着辛弈气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可以啊!”   辛弈将一直垂着的左手抬起来,指尖霍然是一张字条。他将吉白樾的字看了,对萧禁笑了笑,谦虚道:“还可以。”   “你这家伙。”萧禁抖了抖身,“一离了柏九就像换了个人。”   辛弈背手叹息,语气老成道:“不过对人各有姿态罢了,你见嫣姐时也不是这个样子吧?”   “我姐又不和我好。”萧禁挺了挺胸,拍的响亮,“以后我要是有媳妇了,在她面前我也敢横!”   “行啊。”辛弈笑,“我记着了,将来一定转告贵夫人。”   两人东拉西扯闲聊一阵,萧禁忽地想到,“那吉白樾怎么不理你啊?”   辛弈的字条早已经碾没了,他道:“那是害羞。”   “……”萧禁自觉闭嘴,叫人给了他新马车,立刻上马滚蛋,不想再和这人聊一句。   辛弈遗憾的上了马车,心道又要憋着了。      第22章 吉白      辛弈到笑笑楼时胡庸正陪察合台看京都长庭的俯景,察合台神色还有余怒,看来是还没有缓过气。阿尔斯楞在看台边上自己独处,他上来了也只是扫了一眼。   辛弈没坐下,就见个眼熟的脸在边上晃。他看清,是笑笑楼常见他的掌柜。辛弈想了想,朝边上走过去。   “一早就知道世子爷要来了。”这掌柜慈眉善目道:“世子爷平日里好的糕点小吃楼里都备着了,若是世子爷得了空想尝尝,尽管抬个手,咱就立刻给世子爷上”   辛弈含笑颔首,这掌柜又陪笑一番,才规规矩矩的退了。这笑笑楼的吃食花样多,往常辛弈没事了也喜欢在这尝尝。这掌柜猴精的人,恨不得什么好的都给他捧上来,就怕他吃得不开心,叫柏九也不开心。   这么一想,辛弈脸颊便有些微红。他觉这天越来越热,抬手想松松扣,结果手指都摸到领了,才猛然想起来,又放下去。   昨夜……咳,还是继续捂着吧。   尔后笑笑楼又上了冰,和着水果点心,也算解了些热。送到辛弈这一份时,可以看出是花了大心思,倒不是说这派头逾过了察合台,就说这精细的劲,拿到手立刻就能察觉到与旁份不同。果肉到了口中是冰凉的触感,辛弈含了一小片压在舌尖,借此驱散体内一点点暑热。可惜不怎么见效,只能驱散无聊。   察合台兴致不佳,胡庸也无法,最终只能草草归去。辛弈困倦了一下午,却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转道去了一处寻常别院。   这院子落在京都里不大不小,寻常普通,瞧着不像是权贵,而像是小康之家的匹配。   辛弈到时院门已开,一个垂髫稚子守在门边等着,见着他,连忙行礼,带着他往里去。辛弈便入了院,过了厅这稚子便退下,吉白樾正站在一个槐树下等待。   “世子。”吉白樾负手而立,光影下的瞳眸变幻莫测,他静静道:“我待世子已久。”   辛弈停在厅下看着他,并不接话。   吉白樾抬首,看着自己头顶满茂的槐叶,“我与世子上一次见,还是二公子归去时。”他微顿,“时间过得真快。”   吉白樾在燕王府中,还真的不短。他是大哥副将,也极得父亲赏识,能教他三哥弓箭骑术,且性情和善,处事果断。在他大哥心中,此人既是挚交好友,又是情同兄弟。而如今站在树下的,却与辛弈曾经见过的截然不同。   “世子见我不如旧时,我见世子也不同往日。”吉白樾移回目光,道:“我此番前来,是为世子。”   吉白樾知他能言,辛弈便酒窝微陷,道:“辛弈废棋一颗,何能让吉白将军奔波而来。”   “棋局方开。”吉白樾见他没有丝毫波澜动色,不禁上前一步,道:“世子却没有将自己摆在一个废棋该在的位置。”   “纵横走势皆不由我。”辛弈眸中微沉,“将军找我有何贵干。”   “公子葬身宛泽,今葬在划境之沿,你从辛振宵处脱身,却看也不去看。”吉白樾冷色,“世子,未免令人寒心。”   黄昏夕光渐埋,辛弈眼中的光似乎也随之渐没,他道:“我本就是个没心没肺之人,有何奇怪。”   “你可是恨我等于辛振宵在时对你不闻不问。”   辛弈眉间疲倦,道:“倘若将军赶来只为此一问,惊动大苑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吉白樾道:“我为见世子而来的话绝非客套。世子在京都,究竟在做何打算。”   “那是我的事。”辛弈越发疏离,“与北阳无关。”   “哦。”吉白樾冷笑道:“身为燕王世子,到死都与北阳分割不开,世子此话真是稚气!如今三十万北阳军权皆要入你之手,难道你就甘愿龟缩京都和一朝权臣不干不净!柏九今日惜你怜你捧你宠你,难道这一世他都能做到不差如今?燕王殿下四个儿子,你兄长三人皆是傲骨风正!为何到了你,却染了断袖之癖!”   “与你何干!”辛弈猛然抬眸,温润之气一扫而空,他道:“三十万北阳军权?三十万北阳军权!将军说话何尝不稚气,而今的北阳军真的还有三十万吗?军权若是当真顺利在我手中,恐怕上津先坐立不安!”他越步对上吉白樾,讲话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他道:“我也想问一问,我娘的骨灰是因何落在了皇宫之中!我三哥行军怎么就中箭身亡!宛泽一役死伤无数,吉白樾,我大哥垫给你的路,你可还踩的踏实?”   吉白樾脸色骤然苍白,被辛弈逼到眼前竟无话可说。辛弈眉眼纯质杂了混沌的厌恶之色,他道:“人人都说北阳三津如何忠王不贰,最终也不过谋争勾结、暗地冷箭。我为废棋,再难之境也不过如此。我既能从辛振宵那里挺出来,就一样能从京都挺出去。”最后他轻嘲道:“我断袖之癖也心甘情愿,与旁人何干,与你何干。将军不要忘记自己说的,干卿底事。”   言罢辛弈转身就走,留吉白樾徒伸出手,也没喊出那一声留步。   蒙辰自屋里冒出头来,喃喃道:“我的乖,这真是世子啊。”   吉白樾在树下不语,蒙辰直接从窗口跳出来,宽慰道:“他不清楚北阳之争,自是不知你为大公子接替良多,也不知你这些年的苦楚。要不我再去找找他?世子对北阳,如今可是间隙颇深啊。”   “你真信了他的话?”吉白樾垂色,“若是真无心北阳,又何必对这些事情了熟于心。”   蒙辰摸了摸脑袋,道:“不过不用杀人了也是好事。”他手掌比划在脖子,“咱们要是真做了,我怕下去后无颜面见殿下和大公子。世子这样,还挺合我胃口的。”   吉白樾冷哼,“他倒是将三公子的咄咄逼人学的青出于蓝。是我等疏忽,实在小看了世子。若不是白——”两人具是一怔,吉白樾立刻改口,道:“若不是贵人相助,恐怕辛振宵真的就死在了世子手上。”   “哎。”蒙辰纳闷道:“我从前也不知道贵人有断袖之癖,你说他和二公子数年挚交,怎么最后反倒相中了世子呢?”说完就见吉白樾睨向自己,他一愣,二丈摸不着头脑,奇怪道:“你看我干什么?”   吉白樾面色不佳,拂袖入内。“干卿底事!”   蒙辰跟后边无辜道:“这不是你先提的吗……”   辛弈回府时天都暗了,他几步到屋里,却不见柏九身影。跟在后边跑的侍从气喘吁吁道:“世、世子、爷,大人、大人在书房前、种、种——”辛弈已经直径去了。   到了池边就能看见柏九,松垮了件宽衫,就蹲一才扶起的篱笆小菜园里不知在理什么。曲老在边上打着灯笼,听了声音就知道是辛弈回来了。   柏九抬头看见他,便起了身,先对辛弈道:“净个手就用膳。”然后对曲老道:“剩下的明日再种。”   那边辛弈也没应,一股跑到跟前。柏九狭眸微沉,“怎。”话还在口中,辛弈已经一个猛子扑过来,扒住柏九脖颈埋头。柏九一愣,手上尽是泥土也抱不了他,垂头温声道:“这是怎么了。”   曲老赶忙放下灯笼,背过身朝池边去站着。   辛弈不吭声,柏九手臂将他搂了搂,想了想,道:“谁让辛弈不开心了。”   “人。”辛弈闷声。   柏九笑,“委屈样。”   辛弈埋头脸颊在他胸口一阵乱蹭,“断袖好。”   柏九约摸猜到了些,狭眸半敛间沉冰寒凉,对辛弈却越发温柔,笑道:“好。你竟还知道断袖,有长进。”   辛弈倏地抬头,一张脸蹭的通红,他道:“我怎么不能和大人断袖!”   柏九觉这话听起来不大合耳,给他改了改,“你只能和大人断袖。”说着又笑,“你还小着呢。”不等辛弈反驳,便直接将人用手臂往上凑了凑,就这么端抱着似的往屋那边去。   辛弈方觉这姿势不对,耳尖发烧,又蔫下去,“我自个走。”   “就这么走。”柏九不放人,边走边道:“这园子里种了甘薯,还想种什么?”   辛弈越走越垂头,脸越烧越盛,他道:“这么走不好,我、我重。”   柏九还是笑,“觉得大人是大叔,抱不动了是吗。”   “不是……”   “那又什么不好。”柏九贴在他耳际低声道:“大人老当益壮,不仅抱的动你,还能抱着做些其他的事情。”最后一个尾音明明咬的正经端肃,入了人耳却又另生一番风情撩拨。   辛弈埋头,不敢再出声,耳际热的要命。   “说说。”柏九抬了抬他,“再种点什么。”   “……青菜”   柏九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提议道:“再养些锦鸡吧。”   辛弈冒头,“锦鸡?在这儿?在书房前?”   柏九淡定道:“野趣。”   辛弈见他还真颇有兴致,转念一想,便也觉得挺好。菜园子都竖起来了,养几只鸡还挺应景,就也点头应了。   要到了门前廊下,辛弈就要跳下去,柏九知道他脸皮薄,门前伺候的人多,便将人放下去。回屋净了手一同用了膳,食后柏九看见他还紧扣的衣领。辛弈顺着他目光一看,脸又红,只道:“没、没解开过……”   “那是在外边,回来了就解开吧。热的脸都红了。”柏九喝茶,狭眸看着他红着脸将扣轻轻解了几个,露出脖颈上的点点红印。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垂眸又喝了口茶。“吉白樾找你了?”   辛弈点头。   柏九抬指点了点他唇角,“怎么就不开心了。”   辛弈有些垂头丧气的趴在对案,和赤赤没精神时一个样子。柏九便笑了,对他道:“先去沐浴,完了再说。”   趁辛弈沐浴的空闲,曲老进来站边上低声道:“大人猜的不差,果真是吉白樾。”   柏九像是未曾听见。   曲老便继续道:“此番进京的只有吉白樾和蒙辰。何经历一案后谢净生拿掉了秦王,京卫司也换了人。谢净生虽将人目光尽数拉去,可太子已经察觉到世子爷,只在北阳上津动了番手脚。吉白樾执掌离津,被上津狗仗人势压的几乎动弹不能,又忌惮太子对兵权势在必得,故而才决意入京与世子爷一见。恐怕是,有拥立世子爷重洗北阳的意思。”   柏九神色都不变,轻笑了笑,缓声道:“他倒将自己当成了辛靖。”   曲老立刻应声,“是了,竟要替世子爷拿主意的样子。老奴自觉世子爷看得清有分寸,怕是不会如他意。”   柏九指尖的玉牌轻声碰在一起,他道:“就是要听,也轮不到他。”   辛弈出来时头发还潮,柏九已经坐在了床沿,见他掀帘进来,便将手中的书本合在一边,对人抬了抬手。辛弈过去坐在他跟前,柏九给他揉了揉发,便将人抱了。   薄唇顺着自己昨夜在脖颈肩头留得印记轻轻磨蹭,凑在他耳边道。   “说吧,我听着。”      第23章 箭风      辛弈被薄唇游走的心潮难耐,转个身顺势窝进柏九怀里,发湿脸烫。柏九指尖拨滑在他鬓角,笑道:“怎么不讲话。”   “吉白樾来京都了。”辛弈思忖着,“恐怕是离津不稳。”   “那是他的问题。”柏九撩着他一缕发,在指间把玩,“离津拥兵七万余人,上津也不过八万,且他在离津还有辛靖旧部,按道理,上下两津是比不过他的。可他不但让上津登头上脸,更让自己退后求全。纵然有人背后弄鬼,也有他的罪责。”   “我久不知三津之事,许多人也记不清了。”辛弈微皱眉,“但是上津确实不好相与。”   “那就不与他相。”柏九声音潺缓,“若你尚在北阳,离津在握,又想怎么对付上津?”   “步步经营,收回分散兵权。”辛弈想了想,“间离上津仇氏,以化下津野心。”   “小孩子。”柏九唇角一延,垂头在他鬓角奖励似的覆点了点,道:“若是这个问题在于我手中,我却不会这般做。北阳分成三津,是为了广阔境土便于管制,而非封王侯爵一般规划的封地。三津说到底也不过是隶属于燕王府下的地方府州,做的久了,忘了本分的,就该换个人来敲声警钟。燕王府从未有没过之说,就算燕王壮烈,三位公子皆辞人世,也有正正当当的世子在世。”柏九手指抬起辛弈的脸,近在咫尺的狭眸中漆深广袤,深不可测,他道:“你是燕王世子,不论何时何境,你都是燕王世子,只要你还在一日,燕王就是活着,北阳就得听命。你不需要步步经营,北阳的决策生杀大权只有你说的算。燕王府从未愧对三津,但如果他们先两面三刀。”   气氛一凝,柏九眉间危险肆生。   “就手起刀落,以绝后患。”   辛弈眸微张大。   柏九的吻已经落在他唇角,男人狭眸半敛,浓丽的令人指尖颤栗。他将辛弈猛然翻压在下,撑在上方笑出声,“害怕了吗。”   辛弈忽然抬拳掩在鼻尖,脸红欲滴。不、不敢直视这样的大人。柏九俯首吻在他拳的另一边,和他隔拳对视。他方才飞快的摇头,以证自己绝不害怕。   “那便是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柏九渐渐吻到他鼻尖,揉了揉他微湿的发,低喃道:“如今有人给你撑腰。”   辛弈鼻尖一酸,伸手环住柏九脖颈,柏九如愿以偿的覆在了他唇上。   当年龙驹凤雏的名头华满大岚,北阳凤雏辛敬,南睢龙驹白玹,实为白石老人门下双席。只是这龙驹白玹与辛敬十分不同,虽然名冠南北,却几乎无人有缘相见。只有辛敬常年在南睢山上学习,与这个师兄情谊匪浅。只可惜辛敬死后,白玹也草草辞世,白石老人因此重创在榻,自后再无弟子。   吉白樾对这位龙驹曾经也分外尊敬,此人虽未踏足过南睢山下,却知晓详事,常常有惊人之语。跟在辛靖身边时吉白樾就试想过,若是能与白玹公子品茗一杯,也是幸事。   但人总将仰慕之事想的太过美好,譬如现在,吉白樾只觉得手中茶有千斤重。   “不算好茶。”柏九云纹宽衫,水般的衣色也没能抵消他狭眸中的冷。偏唇延笑,温温和和的沏着茶,道:“委屈副将了。”   吉白樾背挺的削直,道:“不敢。”   “副将紧张什么。”柏九笑了笑,眸扫向亭外,曲老立刻招人送上了软靠给吉白樾。吉白樾起身端端正正的道谢,才再次坐下。   “我请副将来此不过喝喝茶。”柏九指尖轻弹杯上,“副将尽兴就是了。”   “平定王的茶自然是好茶。”吉白樾端茶道:“只是卑职久在北阳,已经喝惯了酒,怕是品不了什么高见。”   “大公子之后有你驻守离津,副将劳苦功高。”柏九笑,“忠心不二,闻者皆赞。”   “岂敢当。”吉白樾顿了顿,“世子今日……”   “世子如今在鸿胪寺当职,正逢外使团求亲,忙。”柏九抿了茶,有些遗憾道:“今早都未与我一同用膳便出府了。”   “那世子昨日……”   “副将。”柏九搁了茶,悠悠道:“我听闻副将对断袖之癖颇有见地,今日要与我说教一番吗?”   “昨日言辞不当,卑职惭愧。”吉白樾拜身,“许久不见世子,失了礼数。还望平定王责罚。”   柏九笑着抬眸,“副将又非我管制,我责罚什么。”   “卑职不忘。”吉白樾抬首,恳切道:“若非白——”柏九目光泠泠,吉白樾倏地止住,“平王一事承蒙平定王相助,此大恩,不敢忘也。”   柏九未说话,他也起不来。   吉白樾脊骨挺直,正声道:“只是平定王何不向世子说明真相,平定王如今既心悦世子,又何苦不言不语此前的——”   “吉白樾。”   吉白樾登时静声。   柏九狭眸已然生冷覆寒,他道:“辛振宵虽然死了,可还有人活着。我如今不想说,那就不会说,也容不得别人多舌。你的舌头若是管不住,就别要了。”   吉白樾哑然。   “我救你不过是为忠心二字,倘若你对他忠不了这个心,那便连心也别要了。世子方归,北阳诸多事宜生疏于前,你既在离津,就该做好本分,太子的手再长也遮不了北阳的天。”柏九锋芒一转,“况且北阳的天,没有辛弈,也撑不了多久。”   吉白樾垂头不语,半响才缓缓道。   “卑职明白了。”   “这大苑是铁了心的要娶公主啊。”萧禁叼着烧饼,含糊不清道:“往年怎么没见他们这么积极。”   辛弈也捧着烧饼啃,他今早又起晚了,出来的时候连饭也没及吃,只能和萧禁趁这会守在外边吃烧饼。   今儿是带外使团在秦王的马场边上狩猎。这命还是秦王自己请的,皇帝一听便松了口风,面壁的人自然就不必再面壁了。   “就等着今年呢。”辛弈快速吃净一个饼,道:“这几年易马之策多有疏漏,大苑是越养越肥,如今得了公主,对周境旁国也是震慑。”   “如果打起来公主怎么办?”萧禁伸手一摸,立刻叫起来,“你这什么食量!我买了十个饼这么快就消失了?”   “下回去笑笑楼买吧。”辛弈从马车里拖了个食笼出来,打开尽是笑笑楼的良心份量。“联姻本就图个平定,你怎么老想打起来的事。”   萧禁飞快的挑了几个喜欢的,才道:“别说你没想,我才不信。我姐和谢净生都说过了,大苑老实不了多久。”   “你明白也没用啊。”辛弈笑起来,“这得圣上也明白。”   “不知道圣上怎么想的。”萧禁撇嘴,“他到现在都不开口提你回北阳这事,和当年绝口不提我爹爵位一个样子。你说这陛下,大方吧,他还惦记着封位。可你说他小气吧,北阳和山阴的藩地他也没收回来。”萧禁摇摇头,“我是搞不懂他。”   “这不简单的很吗。”辛弈又飞快的吃掉了一个豆沙包,道:“京卫司的兵力归你管吗?”   “当然啊。”萧禁咬了口糕点糖心,“自然是我说的算。”   “不对。”辛弈酒窝微露,“你只能管,却不能用。京卫司的调兵令绝不会在你这里,并且京卫年前补充后的人马已经扩充到了五万人,你在京都里实实在在的用起来的,其实只有五千人。剩下的四万五千人你连面都没见过,即便是你职位所管辖,却是由陛下一个人说的算。”   “别提这糟心事。”萧禁蹲着移了移,委屈道:“我原本以为来京都是真给我五万人呢,来了才知道,这位置就是一京都闲事专管使。”   辛弈本想再说些什么,又忽地咽下去,只咬包子不说话。   “诶,这京都净是些——嘶!”萧禁停口嘶了声,不懂这人为何要踩自己,待别头一看,秦王不知何时慢了马正跑来。   “殿下怎么不猎了啊?”萧禁拍净手上的屑,“或者有何吩咐?”   秦王勒马在不远处,目光沉沉的压在辛弈身上,对萧禁也是皮笑肉不笑,“四王子兴致高,萧大人和奕世子也一并来吧。”   两人只得上马跟着去。到了跟前,见察合台的样子已经热过一圈了。阿尔斯楞不见踪影,应该是自成一队去玩了。秦王指了指马场最尽头的靶子,道:“这边上都是养起来的猎物,没什么趣味。不如玩这个。在场子里放只羊,四王子挑几个人来比试一番骑术叼抢。既得了羊又中了靶的,算个彩头赏一赏如何?”   “好。”察合台应声,目光一转,就落在了辛弈身上,“世子是燕王之子,想必骑射精通,我便选世子吧。”   秦王道:“既然如此,本王便挑个侍卫吧。”他回身随意的点了一个,“中靶有赏。”   萧禁在马上跃跃欲试,“加个我呗,反正是讨彩头,也容下官得个赏?”   察合台笑道:“萧大人有职在身,伤着该如何是好。”   萧禁立刻道:“世子乃皇家贵胄尚且可以,下官算什么。”说着他拍拍自己肩头,“况且下官皮糙肉厚,伤不了。”   胡庸也挑了个人,总共凑齐了十三四个人上场。辛弈坐下这匹马是柏九府里的,所以倒不太可能有什么问题,不过他也不信秦王就真的是无趣到要玩个游戏。这游戏他认真不得,却也不能太不认真。   羊一松绳,就有人驱马围追。辛弈策了马,只跟在其中,与后边人保持一截距离,但也没有超过前边的。萧禁策了马就和疯子似得,跑过他身边还带了一卷风过去,风风火火的就执弓追羊而去。   羊受惊慌不择路,被阻了前途只得回头就跑。辛弈后边的马蹄声一急,便紧追上来。前边的人撤笼头转回,辛弈驱马出了夹击,马奔策过羊直冲的位置,弯身抄起羊就飞奔起来。后边人一路追赶,有人已经架弓欲射靶。萧禁猛然策出,横挡在辛弈身后,紧咬着不放。   辛弈明白他的意思,臂下一松,羊像是不甚滑下马背,重新乱跑起来。萧禁一个勒马扬蹄,众人已经随着羊跑去。他低声道:“果然有问题。”   辛弈没做声,重新策马追上去。   这次是秦王的侍卫抄起了羊,聪明的选择了绕圈奔近靶子。一众人随之架弓,想凭抢先靶心来阻拦一二。辛弈只在靠后的位置,见为首的侍卫已经拉起了弓,羊又落地逃走。中间有人陡然回身,搭起的箭头直对辛弈。   箭离弦直冲门面,距离短速度快!   辛弈坐下的马突然嘶鸣一声,高高跃起前蹄。他人身顺势滚翻下马,那一箭擦着手臂掠过。   萧禁的弓箭也倏地离指,将射箭之人箭钉肩头,大喝道:“拿下此人!”   辛弈翻马无碍,但是手臂那一下委实惊险。他骤然回头,盯在了秦王身上。      第24章 苦肉      察合台眼看京卫要将那人拿下,只赶忙抬手阻止道:“萧大人做什么,这不过是游戏擦伤,还没有胜负,怎么能停?”   萧禁已经下马亲自将人按了,闻言顿时面露冷笑,对察合台道:“这么好玩,四王子也下场来一手?”   “萧禁无礼。”秦王在马上也是冷笑,“四王子乃国之重客,下场若是有个好歹,你担待的起吗。”   萧禁气的肺疼,只想把这人骂的狗血淋头,又生生碍着面说不成,只能将伤人的侍卫踹了几脚,骂道:“混账东西!”   察合台毫不见恼色,只道:“小王虽无缘今场,狮王却能够陪诸位玩一玩。”他正说着,果见那边的阿尔斯楞策马回程,他道:“况且当年奕世子的父亲兄长都与狮王惺惺相惜,今日就让狮王陪世子过过瘾,算作小王的赔礼。”   这算哪门子的赔礼,只怕是想借故再削辛弈一次。萧禁撸袖子就要再和察合台讲讲道理,辛弈拍了他肩头一下。辛弈手臂已经见了红,他只将袍子上的灰拍了,又安抚了马,翻身再上。   萧禁登时就急了,扒住他的马笼头道:“你干什么啊,你还真和他玩啊?”   辛弈见阿尔斯楞到了不远处,对萧禁摇头意示无碍。萧禁看他的样子还真是想和阿尔斯楞来一把,想拦住人,又见他没了笑,模样平平静静,却叫人说不出劝阻的话。萧禁不仅一愣,辛弈便拉了缰绳,调转了马头。   阿尔斯楞马到跟前,察合台道:“狮王来了这京都,若是不和奕世子赛一场难免遗憾。但世子年少,不如省了叼羊这一手,就玩弓箭吧。”   “四王子委实体贴,辛弈,那你就陪狮王玩一玩吧。”秦王笑道:“当年且不说燕王骑术如何,就是你哥哥们也十分了得,今日有幸,也叫本王开开眼。”   阿尔斯楞只将辛弈看了,辛弈已经驱马上前。两人马并一线,同时拉弓。阿尔斯楞到底还是让了辛弈几分,并未用自己的弓。只见他拉弓指正,目露肃然,身在马上,却已经有端毅泰山之态。仅仅气势,就不是辛弈初出茅庐能够相媲。再者大苑人常年骑居草原,只要上马全民皆兵,像阿尔斯楞这样上战场的汉子多爱用硬弓,拇指和肩臂常年锻炼出的力道绝非大岚弓能够磨砺。吉白樾能被称之为破风箭,与他手持一改常人使用的巨大牛筋反曲弓密切相关。   阿尔斯楞率先开弓,箭离弦飞旋直中靶心,砰一声撞的靶子摇晃不定,力道骇人。但紧接着辛弈的箭也离弦,直掠擦风,追撞在阿尔斯楞的箭后,竟然生生撞入此箭尾!   箭身裂开,却未能彻底穿过此箭,输了一招!   阿尔斯楞率先笑起来,将手中弓抛还给一侧的人,对辛弈道:“虽不如吉白樾,却也算是好手。”末了摇头道:“可惜你留在了京都。”   辛弈矜持的笑了笑,转手又搭一箭,本是正对靶子的身体忽然转过,箭尖直逼向秦王。   秦王看见他眸子生冷,竟真有几分杀意,不仅在马上慌斥道:“辛弈你这是——”   箭猛然飞出!   一侧的侍卫都未曾料到他竟真的射出来了,仓促阻拦已然不急,秦王在马上面若白纸般盯着那箭眨眼便到眼前,他叫声还在喉咙里,箭锋已经锐利擦断他鬓边发,钉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树干上。   萧禁站在一侧暗自喝彩,就差抬手鼓掌。面上立刻焦急道:“世子这准头不太行啊。”   辛弈收了弓,冷眼看着秦王颤颤巍巍的被扶下马,抿紧的唇线自有几分锐利和固执,竟与他常常含笑春风的模样迥然不同。   察合台似乎还想搅这一番浑水,只是阿尔斯楞在侧并无帮腔之意,他便见好就收,没有开口。   秦王被人扶下马后腿肚子都在打颤,只不愿在这里露怯,强撑着指向辛弈,嘴里的话转了又转,还是强咽下了。原本一直缩在一边当不在的胡庸终于有用武之地了,他赶忙将秦王也扶了,只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世子爷这几日陪着外使团跑了不少路,今日日头又大,眼花也是常事,常事。下官送殿下回府休憩休憩,这大热天的殿下可万万别染了暑气。”说罢招人就将人快速抬送走,一头汗都来不及擦。   直到萧禁来拍马,辛弈才松开了握弓的手,掌心湿了一片。   回府时人便犯了愁,他手臂虽然已经包扎过了,可袍子却没得换,回家灰头土脸的模样,难免叫人担心他。   辛弈在门前踌躇一二,才入了门。进了院见曲老正在廊下看只竹编笼子,近了一瞧,竟是几只锦鸡。   “世子爷回来的正好。”曲老逗着鸡,本想说让他挑挑花色好放池边去,一靠近见他臂上破了袖还带着血迹,不仅大惊道:“这可是怎么了?!”   辛弈便道:“下马场小蹭了一下,没多大事,已经好了。”见曲老要人去请大夫,即刻道:“已经在京卫司看过大夫了,大夫说没什么要紧。”   “外边的大夫不经事,哪能有府里的好?”曲老给他将袖子口的灰又拍了拍,道:“大人还在里边等着世子爷回来用膳呢。”   “大人没出……”一想柏九今日许是休沐的日子,便止了话。辛弈摸了摸手臂,喃喃道:“真不是什么大事……”   里边早就听见了音,他一直不进来,像是等的不耐烦了,只听茶盏落瓷的声音微响,辛弈便从门边冒出个头,柏九狭眸一扫过去他就先笑了。   “站门边上等大夫吗?”柏九推开茶盏,对他道:“还不过来让我看看。”   辛弈磨蹭进来,道:“就是擦伤,过几天就好。”   柏九将那包的乱七八糟的纱布看了半响,道:“萧禁的手艺真是剑走偏锋。”   柏九见他袍子上沾灰不少,给他把外袍扒了,叫人换干净的来。辛弈微局促的站着,待人收了袍出去后,柏九又把他手抬来瞧,见拇指上弦痕破了道,狭眸高深莫测的将他看了,道:“你这是功夫不少,尽往自己身上使了吗。”   辛弈垂眸,道:“心里气不过。”   “京都就这么个地儿,谁给你气受你就是照他脸上摔也没事。”柏九唇线本抿的有些紧,见他可怜兮兮的垂眸听话,话微滞,神情也就松了几分。抬手揉了揉他的发心,低声道:“说了多少次有人撑腰,自己硬扛什么。”辛弈又酸又甜摸不清心里什么味,抬手就抱了他。柏九将人环了,也惆怅道:“你倒是学坏了。”   尽招人心疼。   大夫来得快,给辛弈把那都成死结的纱布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弄下来,新添了药,给正常的包上了。   晚上辛弈都要睡着了,那手轻捏了他指尖,在他耳边问道:“记住了没。”   辛弈都半身入了周公院,听着话竟一个激灵还知道怎么回事,闭着眼睛飞快点头,小鸡啄米一般嗯声。   柏九似乎低哼了一声,将他五指包握在掌心,让人枕着自己舒舒服服的睡了。   第二日秦王就给宫里递了信儿,说是染了寒要养几天。这天才刚要转凉,前几日都热的人头昏,怎么就染了寒。皇帝自然要询问一番,秦王没说什么,倒是有风声说是昨日奕世子在马场和外使团起了争执,伤及了秦王。只道秦王担辛弈一声皇叔,要把这事揭过去。   皇帝对辛弈态度本就值得人琢磨,秦王又是常年在他跟前的儿子,加上前些日子辛炆没了,他心里自是对秦王有些亏欠,转头就叫康福亲自去了趟秦王府问问怎么回事。康福转了一趟回来只说瞧着不像是染了寒,肩头不知怎么被锐器伤着了,秦王已经卧床起不得了。   “锐器伤着了?”皇帝一摔折子,就要起身外去,走一半皱眉道:“他一个亲王,谁敢伤他?!”   康福赶后边哈腰道:“这奴才也想不通啊,殿下为人又善乐,这世子才……怎么就又遭了这趟罪。”   他一提起辛炆,皇帝就想起了辛弈,眉间皱的更深,道:“朕去看看他。”   皇帝到秦王府时秦王经人搀扶着在外边候着,皇帝见他面色苍白,立刻叫人赶紧扶进去,连礼都免了。一入屋,就问秦王怎么伤着了。   秦王靠在枕上对皇帝摇头,只道:“儿臣这是昨个误伤的,算不得事。”   皇帝看他这么一动一卧,肩头都见了红,眉头紧皱,语气也越发硬了些,道:“康福,差人去叫洪院使来。”康福弯着腰退出去,皇帝才道:“这伤岂能是误伤?你竟还对朕说是染了寒!”   秦王长叹一声,合眼道:“父皇不知……父皇已经许久未曾来过儿臣府上了。”   “朝上日日都见。”皇帝见他眉间真缠了病气,顿了顿,道:“倒是的确少有再来。”   “朝上那是君臣。”秦王缓声:“自打炆儿没了之后,儿臣常梦回还在宫里时。那会除了桓王大哥,太子和燕王具在,我们兄弟六个,上马骑射,样样都是父皇手把手教的。”他声音添了些许沧桑,只道:“那会多好……儿臣还想陪父皇几年。”   皇帝沉默半响,道:“谁要你陪不了朕,朕就割了谁的舌。”   秦王道:“儿臣不成器。”   “胡说什么。”皇帝见他不仅沧桑许多,还有心灰如死的颓败,道:“你在京中十几年,向来安分守己。这朝堂之上还有谁会比自家儿子来得真心实意。”   秦王一静,抬眼时已然红了眼眶,道:“桓王早去,成王中折,燕王不正,平王谋乱,而今唐王久居江塘回钱府,太子常伴皇太后身侧,唯剩最不肖的儿臣在京。兄弟们聚少离多,物是人非。儿臣早年丧妻,不愿再续。儿子混账,咎由自取。除了父皇,如今已再无牵念。父皇,倘若儿臣不在,您须要留住太子在京。朝中权势分立,旁人谁儿臣都信不得,只有太子,只能是太子。”他挣扎起身,撑在床沿怆然道:“恣睢之臣在侧,儿臣怕是,如何也死不瞑目!”   “胡话!”皇帝猛然抬高声音,起身按下他,斥道:“满口胡话!你正当壮年,有的是好时候,提这些诛心之言,让朕如何不难受?”   “儿臣自知身体。”秦王蓄泪强忍,“炆儿该是这个下场,但儿臣、儿臣终究为人生父,心里窝得难受,难受啊。”   皇帝面色不正常的红色,手也有些颤抖,犹自道:“朕如何不知道。”他缓了缓,沉声道:“燕王和平王皆丧,朕如何不知道!”   秦王握紧皇帝的手,哽咽道:“父皇,叫三哥回来罢。儿臣已经倦了这朝堂,心力难续。”   皇帝按着他哽咽的身,只道:“回来,朕立刻就叫太子回来。”   外边洪院使已经到了,皇帝立刻传人进来,且再看秦王,竟是不大好的模样,哽咽到直至昏厥。皇帝大惊,抬声道:“洪湘莲!叫洪湘莲速速进来!”   洪院使小跑进来,康福也跟在后边,见皇帝也抖的厉害,哎呦一声就去扶上,给顺着背道:“陛下!陛下您慢慢说!洪院使来了,已经来了!”   皇帝扶住他的手,面色狰狞道:“你去传信,叫太子回京,叫太子回京!”   快马一出京,书房里的柏九就得了信。他在窗边看池边树黄了星星点点,将茶一饮而尽。含着苦涩的茶叶,唇角却冷冷清清出了笑。   秦王这一手来得好。   太子这是要亲自来收拾他了。      第25章 深秋      一场转寒的秋雨骤然突袭,从京都一线到青平之沿,大雨瓢泼连续几日。秦王一病竟难再起身,和这秋一起,愈渐寒重。从京都策出的快马要先通过青平辽原府境才能到达无翰佛山,太子急召一路高举前行,到了青平地界却缓了速度。   谢净生一句规矩办事,就将这京都召令推了个七八天,过驿的通告都是慢工出的细活,就怕哪里词用的不恰当似的,只叫这快马也成了慢驴。   那鸦青鹤氅直挺挺的立在楼外栏边,没开的扇子和着楼里边的铮铮琵琶音调,一下下敲在指尖。   “你若不想人过,直接寻个由头截了不干净?这般吞吞吐吐,唯恐太子不知道吗。”一侧站着个身着交颈短衫雪青锦裙的女子,额前光洁,发髻高绾。分明是简洁利落,虽做已婚打扮,眉间待尤少女温婉,言语间又见果敢明静。   “就是真拦了下来,太子也了然的很。”谢净生折扇一抛,翻了个花又稳当当的接住,他笑道:“如今他恨我不浅,只怕这人摔个跤都得算我青平路不好。这秋雨湿寒无趣又乏意,我寻个乐子还不成了吗。嫣姐姐,休管啊。”   “秦王这次苦肉计威力不小。”萧嫣袖手,“我躲都来不及,谁和你一般不要命的往上凑,生怕太子不知你挑头。”   “我还就喜欢他恨着我。”谢净生折扇一开,捏着嗓子道:“太子太子,奴家待着呢。”   萧嫣立刻避退几步,“我的天,大人也醒醒吧。这秋雨寒天,拿个扇子做什么怪。”言罢又笑,“是了,太子只恨上你,最好记不起那案子原开始是谁属意彻查。”   “不正是我吗?”谢净生摸了摸下颔,道:“这几日光顾着给人添堵,倒忘了打理自个。这一摸还挺扎手。”   萧嫣见他不欲提,便作罢,只笑他:“本就是个青平狗尾巴草,再打理也是扎手。”   “狗尾巴草。”谢净生念着笑,“这倒实话,我就是这青平一只狗尾巴草。”罢后又笑,“还是叫声地头蛇威风。”   地头蛇的本事就是要在地头上才显得尽,可惜这边谢净生还没添够堵呢,那边老天爷先翻了个水,冲了唐王江塘的坝。要说这也是秦王的运气不好,苦肉计来得妙,却不如老天暴雨来得巧。这江塘洪水一翻,先顺道涌下无翰佛山与青平之间的长河之中,沿岸水涨的厉害,是江塘来得水,却淹了青平的地。幸得谢净生和萧嫣早在这秋雨下来头几日就将长河沿岸人都撤后几里,将田里该收的粮食早收了个干净,虽泛了水,却无伤亡。   只这事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前年暴雨江塘水患也是连累的青平良田。谢净生年年上奏要京都来人把江塘的堤坝给修牢实整齐了,可是因着没出什么大乱,唐王自己也不吭声,京都硬是年年拖着没钱的理由。   消息一到谢净生手里,上一刻还靠椅上看戏本的男人下一刻就摔本暴跳如雷。   “老子就知道一定会出这事!”他点着消息冷笑道:“唐王饭吃多了吗?年前开口向中书省吱个声他能憋死过去不成?!有种他就自己掏钱补上,没种就老实听我的话叫京都来个人给好好修稳了!年年淹老子的田,年年淹!他要再这么办事,老子先阉了他!”   “谢净生!”萧嫣斥道:“你脑袋待久不耐烦了吗!说什么混账话!”   谢净生平日里嬉笑怒骂来得快,可是这狗脾气真上来的时候却不是轻易能退的。他为这事年前是费尽了心思,青平就这么一条长河,渠修得好,良田灌输都顺稳,百姓也活得安生。可自打江塘的堤坝塌了一次之后,年年一到雨期就不安稳。这江塘上堤就是青平上首的一把摇摇晃晃的刀,江塘水网密集,这堤坝这漏那塌,一直不固修,若是有一日彻底崩了呢?不但江塘遭殃,青平首当其冲必受其害!   谢净生压了火,“给京里递折子,立刻递!就说这堤又他妈的塌了!京都再不出来修,老子就把唐王揍到他肯修为止!皇帝前几日不是想儿子么,只管将这老王八蛋接回去,别给老子添堵!”说罢他就出门叫了马,带着人冒雨往长河边去。   这雨停了还好,如果这雨一直不停,长河也恐怕担不住江塘的大小水网,到时候洪水泛涌,就是撤人也无处可撤!   却说谢净生压着火去了长河,折子就飞快到了京都。朝上皇帝将这事又问了问,柏九这边人自是要道清这其中危险。只是江塘堤坝自修好到如今十几年都没出过一次大乱,青平年年都撤得及,这水过月就退了,朝中自觉不急。   中书省照磨先道:“谢大人年年都上折子,若非火烧眉毛,何以至此?况且青平与江塘水土相衔,洪泛绝非小事。依臣之见,朝中自是该修补江塘堤坝以防万一。”   那边参议立刻道:“如若真是火烧眉毛,谢大人身为地方布政使,财政事宜皆可做主,何必年年向京中开口?”   照磨先是一愣,紧接着光禄寺少卿冷笑道:“大人此言差矣,倒还从未听过有一方布政使向藩王封地出钱修坝的先例。谢大人主事青平,而非江塘!”   参议不退,接着道:“既非主事管辖,何必插手人事?唐王殿下若是当真觉得不妥,自会上奏朝廷,何须人另开旁声。”   这照磨奉位虽低,却实在心忧洪泛,便道:“古人云防患未然绝非托辞,现下无事亦非安稳,居安思危实乃君子所为。江塘、青平皆是国之重地,朝之粮仓,若是当真遭了洪灾,干系万千百姓。此事陛下还望三思!”   参议冷眼,显是半分未听进去。只说这事年年都要争论一番,皇帝也觉索然无味,只欲拨些银子下去意思一下罢了。岂料皇帝还未开口,下边贺安常忽然跨列而出。   “臣附议。”他清冷抬首,目光端肃,“洪泛之防不可不急,江塘堤坝经年未过重修新整,就是铁打的也耗不住。既然长河已涨,暴雨未停,此事就是迫在眉睫。但修顿之事亦非随意,财银拨款也不可大意照惯。往年只有谢大人上折奏明,我等未曾亲眼所见。今年臣请亲下长河沿江塘,以做财银整报。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迟疑,“如许亲下长河?”   “该的。”贺安常垂眸。   “既然如此。”皇帝颔首,“那便交由如许查访,若是紧要,立刻防修。”   朝散时贺安常正在下阶,见柏九擦身,便道:“平定王。”   柏九驻步,回首含笑,“难得。”   贺安常面无表情,只道:“江塘堤坝一事既然如此之急,谢大人就没有书信以求平定王吗?”   “谢净生向来不会求人。”柏九侧身,掌中转着玉佩,缓道:“他虽不在京中露头,但一个青平还是左右尚可。正所谓水来土掩,倘若他正等着京中拨钱修坝,青平早是淹没影了。”说罢继续往下走,淡淡出声道:“为民之心,我不及他。贺大人,好走。”   贺安常怔怔。   一上马车,就见辛弈递了暖炉过来。柏九索性将他手一同包握了,笑道:“怎么又来接人。”   “大雨。”辛弈也笑,又道:“修坝一事如何?”   “稳了。”柏九就着他的手喝了姜汤,眉微皱,“这次拖不得,哪有堤坝能年年塌?谢净生此番已经是逼到界了,倘若再不修坝,唐王恐怕就没有安稳日子过。”   “我在山阴时听过此事。”辛弈道:“若非谢大人紧推青平水利河渠,只怕长河连头一年都撑不过。只是这事利害得失唐王最清楚不过,为何年年不声?”   柏九唇边延了笑,狭眸中却冷清,“皇帝这几年对藩王是谁出头就杀谁,唐王恨不得装死龟缩在封地一辈子不见他父皇,岂敢开口要钱?”   辛弈回忆,“这位皇叔……从前倒不是这个样子。”   自然不是,正所谓扮猪吃虎,越是缩的紧,越是所图不小。不见一列六王,今天只剩他一个尚在藩地。   柏九揉了辛弈的发,道:“若你回北阳。”言罢又笑了笑,“记得别理他。”   辛弈肃然颔首,柏九被他逗笑,又笑一番不提。   未过四日,贺安常已经赶到长河。   雨还在下,谢净生不敢离身,这些日子就住在长河渠道现搭的简陋木房里,没床就睡长板凳,得亏他皮糙肉厚,晚上经摔。尝尝眼还未合,外边已经又叫了。他不敢大意,守盯着长河水涨。   今日大雨砸的人生疼,谢净生和固渠匠人一并在泥巴洪水里边抬木架道。他这三日就睡了两个时辰,现下眼睛熬的微红,扎手的胡渣都更猖獗。什么公子风雅一并丢掉,就是布衣污泥,脏的泥都是一层加一层。   贺安常下车竟然一眼没有分辨出哪一个是谢净生。直到有人朝站在半腰水里边抬板的泥人喊声“谢大人”,他才知道那是谢净生。   喊谢净生的是位布袄老妇,在渠道上跨了个竹篮,一路分发过来,叫谢净生上来吃点东西。可是谢净生没回答,贺安常看他肩头的木板滑掉水中,人忽然向后倒下去。   贺安常心头猛然一跳,人就像被谁从后踹着似的。妇人惊叫才出口,就见那车上才下来,一身干干净净的俊俏公子陡然推开人,飞似的冲到渠旁,想也不想的跃下去,就在水中摸索大喊道:“谢净生!”   雨太大了,打在发间脸上,贺安常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他一边在水中捞找,一边大声道:“谢净生!”胸口紧张的手都在抖,贺安常在水中摸不到人,只怕他被冲出渠道,越发慌张。   不料腰上一紧,这人猛地从他身后出来,将他连抱带拖的往边上靠,骂道:“你脑子进水了吗!下水干什么!”   贺安常区区书生如何挣得过他,被他简直是掐腰抱上去的,顾不得其他,只转身扒拽着他满是泥沙的领口,怒骂道:“你在干什么!”   谢净生一愣,语气先怂了,“洗脸啊。”   贺安常心口还在猛跳,他喘着息冷冷推开这个疯子,起身用尽自己的冷冽盯着他,在这人要起身时冷哼一声,倏地甩袖转身就走。   谢净生方才回味,人先笑起来,索性撑在地上大笑,仰头让雨淋了个彻底。对一身泥水滴答的贺安常大声道:“贺安常!”   贺安常不防被乱七八糟的木板拌了一下,听到他笑只觉得自己也像个疯子。   “贺安常!”谢净生见势爬起身就追,“你别跑!”   “滚!”   “这不来了吗。”谢净生拽住他衣袖,顺势擦了把自己的脸,道:“哪去?雨下大马车也走不了,淋雨迟早得风寒。”   贺安常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扯袖子也扯不回,一辈子讲究君子端肃的贺公子抬脚就踹过去。谢净生挨了也不恼,将人长腿顺道抱了,道:“好你个贺如许,还殴打地方大官。”   “滚!”贺安常挣不开,站不稳只得单脚跳。谢净生立刻顺杆上爬,将人腰一扶,体贴道:“滚滚滚,先进个屋?我滚给你看。”   他一笑,牙白脸黑。   贺安常原本咬牙切齿,见他这副模样,忽地就骂不出来了。   暴雨如注,他隐约觉得自己糟了。      第26章 堤坝      这木房简陋到令人心酸。雨就顺着顶往下漏,谢净生踩凳上给补了一处,对他道:“这屋住不了几天,雨停了就撤。”他补了这处,那边还漏着。完了谢净生跳下来,将凳子擦了,道:“坐。”   贺安常就坐了,谢净生摩挲着鼻梁,“吃点东西?”   “不劳。”贺安常气也罢了几寸,人坐在破破烂烂的长凳上,淋了雨的发滴水,清冷也清冷的可怜。   谢净生转身朝外喊了声:“给个干净的巾!陈婶,饭搁这来。”待东西送来后就打发人都出去,他把干净的巾给贺安常,道:“擦发。”   贺安常接了,看着他将篮子上盖的蓝布一掀,里边是一碟腌菜,再加两个馒头。谢净生将唯一的筷子送他手上,将腌菜推了推,道:“这边正紧着,没好东西,唯独这道腌菜很得我意。每日都要来一碟,算是山野小味,你尝尝吧。”   贺安常盯着他手指上细密划痕,才舒的胸口又莫名堵住了。接了这筷,就吃了。   陈婶在外边喊了声,“谢大人诶。”   谢净生还没来得及拿馒头,只得开了门,问道:“婶儿什么事啊。”   陈婶又塞给他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小声道:“这是京都里来的大人吧?哎,您看咱们这也挑不出好东西,总也不能让人吃冷的吧?这包子是二里村媳妇们一起包的,咱这都送了,这两个您留着给人尝尝。”又自个嘀咕道:“这京里来得大人吃包子吗?戏本里都说人家吃金玉汤。”   “谢啦婶儿。”谢净生揣着包子笑,“我不也是京里来得吗,怎么就没尝过什么金玉汤啊。行吧您老给二里村小媳妇们都道声谢,就说我谢净生收了啊。”末了又道:“您赶紧回去罢,大雨天。”   送了人立刻几步到贺安常跟前,将包子露出来,挑眉得意道:“小媳妇包的包子。”   贺安常冷哼,没理他。谢净生见他有拿冷馒头的意思,眼疾手快将包子递过去。贺安常这次没接,他转手就将冷馒头抢了,道:“才来就抢饭。”说着把包子索性递到贺安常唇边,道:“吃这个,赏个脸。”   贺安常抬眸盯着他,就在谢净生要调笑时一口咬了,露出来的是豆沙馅。这包子包的并没多超凡脱俗,皮厚馅腻,还端在一个不知道到底洗没洗干净的指间。但是贺安常吃的狠,一口一口,鼓起来的雪白腮教人……教谢净生看得口干舌燥。   直至吃完,最后一口热气和薄唇擦在指尖,让谢净生指尖抖动一下。他赶忙转递了另一个过去,道:“拿着吃。”   “饱了。”贺安常皱眉,别开头,“吃你自己的。”   “你既然是来查坝,吃这点当然不行。”谢净生将最后的包子掰开,一半塞他手里,自己吃了另一半,道:“查完赶紧回去报,这雨不停,长河堤也不安稳,待这保不准事。”   贺安常真是烦死他这副自作主张的样子,拿了包子咬,完了又将筷子塞回去,“闭嘴吃你的,怎么报我有数。”   谢净生一顿风卷残云,冷馒头也下了肚,腌菜吃的干干净净。他一天都泡在水里抬重物,现在手脚冰凉,再冷的馒头都觉得能让胃里舒坦些。贺安常拿着还热的包子,坐在一边看着,渐渐平了意,只觉身上哪里有些酸。   这人是地方布政使,从二品一级,就是比郡王侯爵也就只差那么一线。狗脾气,京都里见不得谁爱往他身边凑,左派背地里没少嘲弄他是靠着柏九锦衣卫一脉弄权上位的狗尾巴草。没家门,或许连家也没有,还爱讲些风流无耻的话。   就这么个混账。   ……就这么个混账,民生看的比京都中枢谁都重。兴水利,垦良田,通渠道,亲民意。他出了青平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不知道多久,入了青平就是在泥巴里打滚干的也是实在事。何经历命案没袖手旁观,嘴里打着陪人胡闹的名头,做起来尽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转身名也不要,恨不得躲的远远的,再也见不着。   “混账。”贺安常突然冷声。   谢净生无辜。就一个板凳,两个人只能挤一块坐,他虽然心里对这冷冷清清的人想入非非,可面上没露啊,被骂的一头雾水,也只摸着鼻梁笑。   “几日不见脾气又见长啊贺大人。”   贺安常起身,“走罢,去渠上看一看。”   “稍安勿躁。”谢净生活动了下肩头,靠墙道:“让我坐会。”   原本以为少不了一声哼,谁知贺安常真的就又坐下了。谢净生被他近在咫尺的味道撩的心痒,长叹息一声,转头抵在木板上,心骂自己清醒点。过了半响听不见声音,又忍不住转回来,见贺安常坐的端端正正,肩平腰挺,腰,腰……谢净生舔了舔唇,还真不打算移开目光。可惜流氓还没开始,终于又有人敲门了。谢净生转了目光,懒得动,道:“你的衣裳来了,拿了进来换,换完我们就走渠上。”   开了门果然是包干净衣物,摸起来还加了厚,连带着大氅也有。贺安常翻了底,皱眉道:“你的呢。”   “我不换。”谢净生懒洋洋,“带你转完还得下水,浮板还没铺完。你得换,好歹是京里来的,可不能让——”还湿的外衫兜头盖在他脸上。谢净生笑出声,当然不会闭眼,但也没取下来,就这么隔着沾染冷香的衣衫,从朦朦胧胧的影中,看着那人一件件褪掉衣物。   肩是冷削,腰细腿长。瘦,起码让谢净生摸起来就是瘦。腿很长,笔直的让人喉中发紧腹中发热。谢净生惊异的发觉自己没想多么龌龊的事情,就是单单隔着他香朦胧看这个人,已经冲动到难以遏制。这种面对劫难还要揣着君子的滋味形如自虐,谢净生微仰头,鼻尖轻点在这衣衫上,隐忍又无奈的无声叹息。   他明明躲得远,怎么还是逃不出来。他明明心下明了,怎么还是不敢下手。这人摇身一变该是他心尖上的月光,可他手掌还是蠢蠢欲动的欲望和占有。怎么办,抢过来吗?他能吗?贺安常能吗?贺家巍峨,难道真的要拖着贺安常在断袖这条路上叛众亲离?他是混账,可是贺安常不是。这人是高门贵公子,有一望平坦的锦绣前程,还有双亲长辈。   人一生就是会遇见这么一个孽障,躲不过,逃不脱,自缚其中,苦中带甜。   眼前忽然亮了,贺安常正垂眸看他,道:“走罢。”   谢净生狠狠滚动喉结,一把握住他手腕,人登时借力站起身,将被自己拉的摇晃的贺安常往胸口一按,又刹那改成扶稳,闷笑道:“走着。”   江塘地势较高,水渠择其南高之地而建,本是极其功德的事情。因江塘往下,青平和无翰都借此渠灌溉,长河涨势调控得益,泥水肥田,造福江塘、青平、无翰三境,因此这三地也被大岚合称为国之粮仓。但这关键之处是最疏忽不得的地方,堤坝重要,年年查修是本分。可是唐王近些年不知犯了什么糊涂,自己闷头修来修去也不见成效。   贺安常查的用心,因为这事朝廷必须立刻拨款,数目小不了。他得心下清楚是个什么账,回去才不会被几两银子打发了。   “若今年这款依旧拨不下来,你怎么办?”贺安常面对长河涛浪,已经可见水漫过了渠道的三层刻线。暴雨依旧,江塘堤坝的小口补不严已然如此,只能祈求今年雨退,千万不要全面决堤。   “那就无法。”谢净生拨开自己额前碎发,露出含刹气的眼,道:“唐王一直修不好,恐怕只是不想修好。江塘决堤,青平和无翰立刻遭殃洪灾。两地的粮仓跑不掉,就是断了大岚冬天的粮食。洪灾一时半会收拾不得,粮无存库,民心不稳,又有灾后民定及瘟疫等麻烦。朝中混乱,有心作梗,你我两方必然先咬在一起。到时候就是皇帝有力修堤坝之意,恐怕也是难以短期成型。水患不除,洪灾害人,百姓倘若再安置不当,民心浮动绝非小事。”谢净生一手扶上贺安常肩头,将人带转面向另一边,道:“再看江塘,唐王有粮仓稳固,又有兵马实权。太子在外尚且未归,北阳地远,燕王又去,剩下的府州兵马都得靠京都调令才动的了,而且人数不多,鱼龙混杂。只有京都三万京卫尚能一战,如此一来,这大岚谁能与他争锋?”   贺安常抬手,指道:“他要靠洪灾人命,可终究不正。趁乱逼宫也非有名。不正不顺,他岂敢?他若敢就不会龟缩这么久。”   “那就想办法让自己顺。”谢净生呼出口冷气,道:“你常年在京都,不知地方腌臜。封疆大吏尚有这个胆子,况且一方亲王?你漏了一个大苑。”   贺安常转头看他。   谢净生正色道:“大苑正待契机,没了北阳威慑,北境出入如同儿戏。不乱则罢,一旦乱了起来,大苑狮王还虎视眈眈宝刀未老。我们如今只有一个唐王尚能接帅挂印,到了那个境地,谁能不求他?”   贺安常默了半响,忽地道:“难为你年年请奏。”   谢净生笑出声,将人往回带。两人并肩一伞下,一直走回屋前。谢净生道:“你进去等,晚些自会有马车来。”   “来干什么?”   “送你走。”   贺安常一怔,我不走差一点就要说出口。可是谢净生突地抬了手,在雨里冻的冰凉的手掌覆在他的颊面,叫他忘记了要说什么。   谢净生微眯起眼,狐狸似的满足。扯了笑,痞气道:“你得帮我拿下这一回。”   “这是自然。”贺安常没有动,眉眼平澜,可他还是察觉自己冷调已经散了七八分。   谢净生像是舍不得离手,将那颊面磨蹭一下,还不等人回神,他便出了伞下。隔着大雨仿佛两界,他扬了扬下颔,大声道:“进去吧。”又冲人眨眼飞了个笑,转身就上了渠,一晃眼,就又混在了泥泞里。   可是这一次贺安常分辨的清楚,清楚的知道哪一个是谢净生。   贺安常回京快速,先呈奏折,转向章太炎力说修堤坝之必要,随即左派一改常态与柏九一属站在一起。银款批的迅速,有两方人各派监制,一路顺畅到了地方。谢净生马不停蹄,立刻冲到江塘,连唐王府都没进,直接将京都旨意拍在王府门上,转身就去修筑。   这一修就到了冬天,请太子归京的快马最后硬是被谢净生磨成了老牛,临放人前还用酒灌了个腿软。他自己也好不着哪里去,一回府就栽倒睡不醒,足足缓了五六日才缓回人气,瘦了一圈不止。   却说这人才缓回来没几时,萧嫣来看他,见他胡茬都收拾干净终于有个人样,不禁骂道:“你就仗着年轻不要命!迟早一天累死!”   谢净生只笑,通身一变又是锦绣风流的公子爷。将扇子插进后颈,笑道:“不打紧,折腾不死。”说着靠在软垫上,将腿舒服的伸展出去,道:“十几天没洗澡也没熏死爷,可见我还是体魄强悍,活个百十来岁都不在话下。”他说着说着忽然坐起身,问道:“我带回来的包袱呢?”   萧嫣嫌弃道:“那几件衣裳你是捂了多久,刚才叫人收拾了。”   谢净生倏地跳起来,“诶我的姐。”说罢鞋也没来得及穿,就拖了一只飞蹿出去。   萧嫣追不及,只能将另一只鞋给他砸过去,道:“疯了你!”   谢净生接着,往脚上一套,对她喊道:“那是我宝贝啊姐!”说着人就跑没影了。   萧嫣震惊的扶门,对这小子怎么修了个坝就修傻了的问题思考了半响也不得其解。      第27章 磨锋      江塘堤坝解决后,京都也骤然冷了下来。鹿懿山的枫红染京都天际,笑笑楼的晚秋俯景美中萧瑟。宫中开始赶制冬衣,平定府里得了几缎绸,曲老也开始张罗冬日备需,后院的菜园没倒腾几天就要入冬了。这院里还飘了些应景的黄叶,曲老没叫人打理,就铺在石板上,特别的有庭院秋韵。辛弈穿了大氅,束手站在廊外。晨起还带着薄雾凉霜,他犹自面对马场在等待谁。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蒙辰从旁院过来,见世子已不知站了多久,眉眼间也像是覆了薄霜。只这霜一见他来,便就消融不见。   辛弈含笑道:“参将。”   蒙辰抓了抓后脑,别开身不敢受礼,颇见为难道:“我来府里也有些日子,世子爷怎还这般客气。我本就是边陲粗人,世子爷还是叫名字罢。”   辛弈日日受他指点,但叫师父也不合适,略一思索,改口道:“蒙叔。”   蒙辰颔首,转向马场。辛弈跟着去,他边走边道:“世子爷的骑术是各位公子们教的,先前虽然疏废,但这把个月强训也追的差不多了,今日起咱们就走刀吧。”蒙辰在马场宽阔中心站定,拍了拍腰侧的宽背重刀,“此刀名‘百战’,是大公子取名。记得大公子取名时道‘百战沙场’①,应是诗里边的,但我一粗人也不知是什么酸文的诗,只这‘百战沙场’四个字着实合我心意。百战与我多年不离,数见敌血,今日特带这老兄弟出来见见世子爷。”   说罢腕一动,刀锋划破稀薄残剩的雾,虽还未起势,却已经仿若有铁马之声踏寒奔来。辛弈精神一震,目光落在那锵声出鞘的刀上离也离不开了。   刀如其人,锋随其主。此刀长三尺,宽背厚脊。因常年摩挲,刀柄处已经有擦损的痕迹。最为不同的是此刀锋刃开的奇深,若非长度,几乎能与战斧相提并论。蒙辰力大,握刀时尚需双手。这刀的的确确称得起一声“百战”,此形最适宜劈砍,锋破皮肉,势斩人骨。   蒙辰滑步,沉声道:“世子爷,请吧!”   辛弈无刀,便需夺刀。此刀如此之重,蒙辰应是躲闪不便。但真直面而上的时候,刀人浑然一体,如同巍峨峰定,根本无从下手。   辛弈大氅一褪,抛在一边。   晚秋最后的雾已散尽。   辛弈回到院里的时候没见着萧禁,他看锦鸡踱步在树下,便知是怎么回事。萧禁没事就来廊上溜一把,自从发现府中不仅养了赤赤,还有锦鸡时便来得更少更谨慎了,真是一副怕死了家禽的怂样。   赤赤飞快的从廊下溜到辛弈脚边打转,辛弈俯身只揉了揉它的脑袋,没抱起来。只这么一俯身,他便觉得肩骨在咯咯的疼。赤赤吐着舌扒他袍角,辛弈就这么拖着个小黑球入了屋。   柏九还未回来,那榻上的小案上还堆了不少卷宗,都是给辛弈的。其中除了柏九自己手底下,还有许多是从大理寺誊抄出来的。这半月辛弈虽未踏出府门一步,却着实辛苦。每日早起在马场和蒙辰走一番功夫,午时小睡半个时辰,下午紧接着就是柏九的卷宗提考和旧案对谈。幸好夜里亲昵都止在界点上,不然唯恐他一双澈眸熬成红眼。但都道功不唐捐,这肯下功夫,都是值当的。要辛弈自觉,这半月委实收获不少,比他先前只管揍人要强多了。   收拾一番换了干净衣衫,外边就听见柏九回来的声音。辛弈几步跨出去,掀帘正见柏九,顿时露了笑,灿烂的不得了。柏九替他将帘子拿了,差点被这笑晃神,顺势在他鼻尖上亲了亲,将人带进去。外边曲老机智的没跟进来,叫人赶紧上午膳。   帘子一放,柏九就将人抱了个完满,手在他身上缓慢的四下摸索,道:“今早如何?”手到辛弈肩骨,听辛弈微嘶声,手上立刻转成揉,道:“今儿怎么又挨伤了?”   “不练骑术了,改刀术。”辛弈渐渐松气,舒服地趴他怀里,道:“招笨,过几日就好了。”转而继续道:“今日秦王如何?”   “老样子。”柏九一手给他揉肩,一手握住他右手,抬起来一看,果见青了一片。狭眸一沉,指腹摩挲在上边不说话了。   辛弈倏地抬头,澈亮的眼望着柏九,道:“你说不管这事的。”   柏九垂头用额抵在他的额上,笑了笑,沉声道:“我何时说的?”   辛弈脸飞烧,口齿不灵便道:“就、就前几日、晚、晚上。”   “是吗。”柏九狭眸近在咫尺的压迫道:“我怎么记不得了,在哪儿?”   “床、床床、床上。”   “啊。”柏九微拉长了慵懒调,“那是只不管那一日,早过去多久了。”   辛弈脸红道:“你、你没、没没这么说……”   “那我怎么说的。”柏九虚心问教,“全部复述一遍。”   辛弈一猫身,鼓着脸不说话了,烫的跟小暖炉似的。柏九偏就不知道的样子,指尖扫着他耳廓,“我记不太清了,小孩子不是记性好吗,讲一遍让我听听。”   辛弈哑然的伸出双手捏这人脸颊,就是不开口。柏九任由他指尖在脸颊上作怪,低笑着在他耳边,缓慢道:“要我不管这事自然是可以商量的,但得看你怎么商量。泪眼求我也是不行的,叫大人也不成,这些日子听了那么多不正经的话,此时说出来都应景。”他讲的原原本本,连逗弄人的语气都讲的一模一样,最后更低声道:“小奕含得好,我只允这一回。”   辛弈捂住他的嘴,面红耳赤,恨不得大人将对外边的那副冷戚戚的样对着他。柏九只笑,啄了啄他掌心。   “只那一回,今日自然是要管的。用完膳给你好好揉开淤血,睡一下再论今日的案子。”   辛弈慌不迭点头,“听你的。”   柏九又笑,将人按在怀里狠狠抱了一把,“别撒娇。”   辛弈无言,默默由大人贴着他的颊一阵蹭。耳尖烫,被蹭的脸更红。   用膳时下边小案上有个小竹桶,里边都是热米饭。辛弈自从早上跟着蒙辰之后,饭量更是要与蒙辰看齐,甚至有反超的意思。他原本就饭量大,如今更是吓人。曲老想着世子年纪还小,这是还要长身体呢,每日盯着厨房里给各种补,就盼着这孩子更结实更高大些。柏九高出他一个肩,想赶上还得好几年疯蹿才成。   饭后柏九给他推淤青,辛弈脱了衣衫,就穿了个裤趴床上,直到见了身才知道整个后背都是。柏九眉头皱的紧,却没提一句。跟着蒙辰是辛弈自己坚持的意思,他嘴上说着不理北阳事,可那是他家,他父兄一辈子都为北阳抛头洒血,他心里有自己一番惦念。他不说,那谁都不能因为苦和累叫他停下来。这么做就是小看他,也是打他的脸,更是戳他的心。柏九先前提一提也没说过停下来的话,全凭心疼的劲在心窝里倒腾,只想把蒙辰踹出门叫吉白樾来提人,再把辛弈好好藏在怀里哄捧在手里疼。   柏九手下仔细,辛弈趴在床上,笑问他:“我是不是变得结实了些?”   柏九嗯了声,摸了摸他腰,笑回他:“还是一手握,倒是有劲多了。”   辛弈下巴枕在枕头上,被柏九摸的痒,笑出声道:“哪有那般细的腰。”   柏九指尖滑过他腰内侧,摸到了紧致的肌理。这段时间的的确确没胖,结实多了,连腹肌都渐渐有型了。   柏九越摸,辛弈越笑。柏九指尖摸过的地方都像是火辣辣的蹿着酥麻,辛弈笑声逐渐忍了下去,气息有些不稳。柏九一停,笼身俯撑在他身上方,道:“转个头。”   辛弈懵转,柏九猛然吻住他,激烈到想是要生吞。辛弈舌尖被擒的发麻,闷喘一声,柏九直接将他翻过来,压下去困在身下吻了一个兽血沸腾。   好容易被放开,辛弈脸红着红着,竟然又笑起来。柏九腻着他咬了口脖颈,道:“笑什么。”   辛弈被这一口咬的麻,眯着眼语调都打了颤,“一上药就出事……”   “所以你就尽伤着叫我给上药。”柏九扯过被将他裹上,抱在怀里道:“这跟谁学的勾人的坏法子。”   辛弈闷笑,“大人、大人教得好。”   柏九揉了揉他的发,轻弹了一下,道:“睡一会儿吧,时候到了自然叫你。”   辛弈点头,脸贴柏九胸口,被捂的热热的睡,柏九也敛了眸,手轻拍在他后背。没过多久,辛弈就睡熟了。柏九手没停,一直轻拍着。   外边一骑策鞭直冲宫门,趴笑笑楼上正填肚子的萧禁一眼就看见此人前襟上细绣的梦舟印,将最后一口甜馅塞进嘴里,给身后的下属抛了几个碎银子,道:“去趟平定王府,给平定王捎一声,老虎要归山了。”   下属匆忙就去,萧禁自拈了把松子靠在栏边抛着吃。心里装着事,偏生了张娃娃脸,叫人摸不清到底是想事还是不高兴。正看下属上马出街,另一边一个熟人就上了楼。   萧禁哎一声,挥手道:“这不是贺大人吗,贺大人也到这儿来?”   他一左派不该待在不贰楼喝茶吗,跑笑笑楼这地干什么。   贺安常才抬眼看见他,因老贺大人与晖阳侯也是有交情,故而抬步到他身边,算是打个招呼。   萧禁见他冷冷清清一过来,就忍不住拢衣哆嗦一下。见他端了盘包子,奇道:“贺大人爱吃笑笑楼的包子?”说着凑过去瞧了瞧,“这不豆沙馅的嘛。”   贺安常姿态何其端正优雅的吃了一个,叫一向只会和辛弈赛着狼吞虎咽的萧禁头皮发麻。他一直觉得贺安常十分了得,是端的十分了得,别说京都,就是大岚也挑不出几个能比得过他的。但萧禁吧,打小就怕这种,看上去斯文冷清,实际上剖开全是一片赤子之心,一言不合就耿直策言,将天下安危都揣肩上扛,恨不得先天下而尽身的人。   怕的要命,比赤赤和锦鸡都让他怕。   贺安常不察他心里想什么,吃了一个目光微转,竟有一股失望的意味。   萧禁抛着松子,道:“全京都最好吃的豆沙包就这儿了,别处做不出来。”   “不好吃。”贺安常又尝了一个,还是道:“不好吃。”   萧禁瞪眼,“您舌头没、没咳,那您嘴叼啊。笑笑楼的豆沙包,净生哥,诶就是谢净生谢大人,他最好这味了,以前在青平天天对我姐姐念,说我姐姐做不出味。您真觉得不好吃啊?那改日尝尝我姐姐做的呗。”   贺安常拿包子的指一怔,眸转向萧禁,道:“谢净生?”   萧禁在他目光中莫名收了乱放的腿,腰也挺了,跟在私塾先生面前的学生似的,老老实实道:“就是他。”完了又想到贺安常和谢净生从前凑不到一块,生怕提起来惹他不快,赶紧道:“就是他这个老流氓。”   贺安常眉一挑,面无表情的脸波动几分,“老流氓?”   萧禁腰更挺了,规规矩矩道:“就他……”   “他在青平做什么事了。”贺安常吃包子的手再次动起来。   “调、调戏小姑娘……”萧禁怎么记得谢净生做什么事啊,他自个还青平胡作非为呢,当下脑子打结只顾着回话,一顿胡言。   贺安常包子咬的有些慢。   “啊,啊他还招惹野汉子。”   贺安常包子咬的更慢了。   “经常帮府对门的小寡妇扛东西……”要见贺安常一个包子吃的像吃人,萧禁鸡皮疙瘩嗖嗖的爬起来,颤颤巍巍的请退:“贺、贺大人,我这,京卫司时辰到了……”   贺安常风轻云淡的递了个包子给他,奖励似的道:“去吧,吃饱。”   萧禁小心翼翼捧着包子告退,上了马要走时,忽听后边有老人咦了声道:“上边那是,那是谁呀?”   扶着一头白发老人的儒雅男人抬头看了看,道:“那是咱们中书省贺大人。”   “贺?”老人偏头费力的想,半响才恍然笑道:“哦,哦对,小贺的儿子。”又抬头看着上边的贺安常,缅怀似的叹道:“老夫原先还道是晖阳候呢。”   “您又糊涂啦,晖阳候已去了……”   萧禁的马跑起来,晚秋风刮脸,将他才热起来的心又刮的个透凉。手里的包子褪掉温热,他猛然一个拉马扬蹄,在马鸣声中,将包子扔进窄巷里。蹲一边的野狗倏地蹿过来,萧禁冷眼看着包子没了,又生了股悔意。   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低骂道:“没出息!”   作者有话要说:   ①:“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从军行》太白诗。      第28章 旧梦      贺安常幼时启蒙实是晖阳候,他贺家虽都是刚正不阿的直臣,却没一个有他这份举手投足的风雅。早年老贺大人尚在朝中时,行走中书尚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教导家中稚子?晖阳候那会归居鹿懿山府,家中都是女儿,便将贺安常时时抱在身边,教他笔墨认书。   晖阳候去后有了萧禁这独独一苗,他耳里听的眼里看的都是晖阳候如何风采。在京中住的那几年,没少有人在他耳边念着贺安常的名字。多少老人家都道贺安常才更肖晖阳候,这萧禁嘛,就徒留了个皮囊,性情志趣无一相同。   所以叫萧禁看贺安常,想亲近些,心里又不是滋味。不亲近吧,心里更不是滋味。他这一归京做了京卫使,再看贺安常已然成了中书要臣,便自然生出一种追逐此人何日能成的念头。   他看贺安常,就像弟弟看兄长,还是年年仰望的长兄。直到他到青平,日日跟着谢净生摸鱼偷鸟,才知道兄长这个词也能不正经的流氓地痞。可年纪稍长后,肩上能扛事了,他能和谢净生勾肩搭背叫着哥哥长哥哥短。却唯独对贺安常愈发束手束脚。   这其中滋味,让他长叹一声,只能骂一句没出息。那野狗吃了他心思百转的豆沙包,见这人在马上愁眉苦脸,以为他还要再抛几个,便坐在巷口摇尾不走。   萧禁一见它摇尾讨好的样,脑子里就是自己方才在贺安常面前摇尾巴巴的样儿,不禁恼羞成怒,隔空抽了马鞭,骂道:“吃了小爷的包子还卖甚么乖!快滚蛋!”   野狗一夹尾,讪讪跑了。萧禁一看它这畏畏缩缩的背影,心里更窝火。却说这小子只想着自己那点别扭心思,已经全然忘记了方才编排谢净生那几句。   那边京卫司的马也到了平定王府,辛弈才睡下没多久,曲老得了柏九的命,自是不敢入内打扰。只将人接了,请吃了顿茶,把萧禁传的话听了就叫人去了。过了半个时辰,里边才传来动静。   曲老入门时还听着大人低声哄着什么,心道这是世子爷又赖床呢。曲老止步帘前,出声禀道:“大人,京卫司来人了。”   辛弈一听声,床也不赖了,立刻爬起身去一旁屏风后穿衣。柏九怀里空了人,就翻身坐在床沿,取了一侧搭放的外衫随手罩了,出了帘问道:“何事。”   曲老将话呈了,柏九喝茶漱了口,道:“人还没到,不值得念。”   曲老将杯给换了,沉声道:“太子这一程走得快。”江塘水淹了青平长河,阻住了无翰佛山的道。太子恐怕早知京中的召令,偏就耐着性子佯装不知绕了远路,将山阴走了一遍,随后脚程奇快,多半是在山阴得了什么消息。   “马上就立冬了,赶着年会呢。”柏九在椅上坐定,不瘟不火道:“他赶着回来收拾人,山阴自是要去的。”   都道柏九是从山阴贪响大案开始平步青云,辛弈也是从山阴得来的,若说山阴没什么柏九的痕迹,那自是不可能。可唯有曲老知道,山阴,还有了不得的事情。   辛弈正从屏风后出来,经过柏九这椅时俯了身过来。柏九仰头靠过去,辛弈伸手给他把后领抚平。柏九虽一直牵着笑,可这一手硬是让大人眼里才凝的寒霎时都散完了。辛弈耳尖一烫,自觉端了桌上一杯茶,到窗边榻案上看卷宗去了。   曲老便没再提山阴旧事,退身下去了。   柏九就着椅靠,不知想着什么。辛弈静心看着卷宗,半响没听着动静,目光便转过去,正撞柏九狭眸里。   柏九笑,“看完了?”   辛弈颔首,慢吞吞道:“太子要回来了吗?”   “路上呢。”柏九索性过来坐他对案,翻了卷宗,问道:“顾城棒杀案如何?”   辛弈合卷道:“此案虽为道义,却失纲法。”   顾城棒杀案,是洪兴三十六年顾城知府于宅府之中遭人棒杀。作案六人,皆是顾城百姓。此案惊动大岚不是因为死了一个知府,而是作案六人案后关押,囚车过道时万人送行,被民间百姓赞称义士。当年主审此案的并非初出茅庐的左恺之,而是左恺之恩师蒋泊舟。案牵出顾城知府罔顾人伦强抢弟媳,苛刻府税侵占民田,在顾城可谓是无恶不作,无人不恨。但蒋泊舟抄知府贪税、归还民田在先,斩杀作案六人在后惹起民愤。蒋泊舟一生直硬,唯独此案叫人愤说摘指,不过三年,上奏告老,自此之后大理寺才由左恺之接任。   这案子不难判,难在众心皆服。蒋泊舟为官力行纲法,严律执案,这是没错。可顾城百姓遭祸已久,知府只手遮天,上讼层层艰难,若不是逼到绝境,怎么会择一条必死路?柏九将这案子挑出来,是有些意味的。   辛弈继续道:“民愤实不为蒋大人,而是官制监察。大理寺掌案审理,要的就是一个法字。正谓纲法不正,国本不稳。故此六人,须斩。”他眉间一正,又道:“但地方行官,督察院难以监察审制。地方品级压人,权势遮掩,本就是养虎之行,却独独丢了锁链牵制,这是朝廷中枢疏漏。知府作恶,督察院年年下巡监察地方官员,却仅仅只停留数日即返。想这地头蛇窝里纵横,翻个花就能过了这数日监察。此案之后朝廷虽增加下巡之时,却无实用。若不想查,就是留十年也查不出东西。”   柏九一直听着,待他说完还递了茶去。辛弈接茶润了润喉,道:“延长查时是东宫提议,章大人也没拦着吗?”   “章太炎有心无力。太子一向与他不近,皇帝亦有心留太子出出风头,此案收尾便允这个提议。后来太子渐稳,延长查时也的确收了不少人入狱,此事便渐略不提。”   “非国事。”辛弈抿唇,道:“倒像是家事。”   督察院凭此得了中枢重视,每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混迹在地方。上派监察,地方怎么说也要敬些礼数,一来二去混熟了脸,这就成了油水差事。人人争往,不为监察,全奔着那点心意好处去。奉旨堂而皇之的去捞财,督察院能不拿出点东西再孝敬给太子吗?只怕地方刺头还是刺头,只不过变成了别人的刺头和太子的刺头。   “锦衣卫,锦衣卫有军政巡捕之权,大人可曾下查过?”   柏九指腹划过卷宗纸页,道:“有,唯有两次。”   “唯有两次?”   柏九抬眸深邃,“一次是洪兴五十一年,一次还是五十一年。”   辛弈敏锐的察觉着其中怕是有故事,只是柏九狭眸骤然深不见底,不知该不该问。转念火光刹那间,又想起柏九之前的话,他是四十七年入京,可萧禁一干人等都道他是五十一年入京。大人对这期间四年一直未曾提起,不知是不是……忌讳。   “如今的锦衣卫也非前朝要枢了。”柏九笑了笑,道:“皇帝自登基二十年起就渐削锦衣卫,我到时,锦衣卫已经少能参与朝中要事。原本拱行宫庭之要也交给了京卫司,军政巡捕若没有皇帝直命谁也动不得。现在的飞鱼纹,刀都锈了。”说着指腹一停,问道:“若是你,要如何?”   辛弈一愣,紧接道:“整顿督察院,重筛督察要员,派属地方督察院,一年一换,绝不延时。上设直属监察官,不定游走抽查,以绝地方祸乱之风气。”   柏九笑多了三分,“一年一换人从何处抽调?若仅靠督察院的人,谁能确定下个轮回不是老朋友?上设直属监察官,直属皇帝有偏重之嫌,直属旁人有行贿之忧。以绝地方风气,大岚十九城三大府三藩地,这法子止住了地方,布政使和亲王又怎么办?朝中派系交错,人手调抽不出,一手抓下去根茎纠缠如何是好?”   辛弈哑然,柏九话锋一转,“但若试想皇帝公正严明,朝中风盛清廉,派系之争无处可攀。纲法通畅,律政力行,也非不能一试。”   辛弈沉默半响,垂眸道:“然非如此。”   柏九伸手揉了他的发,“不会一直如此。”   皇帝做了近六十年的皇帝,他当年尚在腹中时便被托于前朝章家,襁褓之中就是由皇妃抱着上朝听政。直至近二十岁时才算参与国政,如今太子立了二十余年都不愿退位,是打定主意要坐死龙椅。他这么想的,可太子愿意吗?   辛弈抬手抱住柏九的手,一头栽进卷宗里,叹息道:“管他呢。”   柏九轻搔着他后颈,道:“今儿就到这儿吧。”   辛弈嗯声,听着外边竟又传了雨声,立刻抬头道:“江塘又要淹了。”   柏九敲了他的额,笑道:“乱讲。”   辛弈也笑了,两人自转去别的话题不提。只说晚上息了灯后,柏九忽地做了个梦。   梦回他年少才下山游历那会,还是个病秧子,头一回出门。有个人与他同行,两人到北阳。那人去牵马,他在路边见一个长得秀丽俊俏的小少年夺了只草编蚱蜢在前边跑,后边跟着个哭哭啼啼皱成一团的小结巴,一路喊着“三、三哥”。   他那会是最瘦弱的时候,衣衫在肩头都怕压坏了身。因久在屋里,揣着病气也不常笑。只看着那小结巴可怜兮兮的样子,顺手在路边抽了草,胡乱编了只东西塞给这吵人烦的小结巴。   递出去的手干瘦青白,人也阴沉。   不记得这小结巴有没有被他吓哭,只记得牵马回来的人还没到跟前,小结巴像看见娘似的飞奔过去,抱住那人的白衫一顿眼泪鼻涕的招呼。原先跑的远的小少年也绕回来,背着手老实的跟猫似的。那人从来都是握笔弄墨的手给小结巴擦了脸,将小结巴抱起来哄。后边策马来了个器宇轩昂的男人,过来从那人手里接过小结巴抱上肩头,垂手为那人撩开耳边发。   那一瞬温柔情深的超越周遭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心下竟没因这二人的关系生出惊涛骇浪,反是生出种羡慕来。   那人向他颔首,男人朝他望来。他折了根草,漫不经心的咬在嘴里,少年意气不肯面上露出一分一毫的渴羡,只用眼高于顶的狂妄来草率遮掩。   那时候他羡慕那人有家能归,羡慕那人兄弟双亲,甚至连那人不可言说的隐秘情事也羡慕。他羡慕那人一切,直到五十一年的大雪。   柏九醒过来,眉心有些疼,他怀里还抱着辛弈。垂头一看辛弈睡得微酣,黏在他怀里安然。柏九抚了抚他的鬓,心里终于停了忐忑,满是满载的溢出暖意,将他冰冷的胸腔暖回生机。   柏九凑近低暧的叫他的名字,辛弈睡得七荤八素,却一直哼声应着。柏九含住他唇角好一番侵略,辛弈半梦半醒的回应。柏九这才满足,抱着人不松。   他渴求的不过是注生一意,羡慕的不过是人间烟火。这两样老天从没给过他,唯有辛弈,才算是心意,才抵得过千山万水。只可惜辛弈睡着了,何事也不知,错过了能讨一番往事的时候。      第29章 归京      又几日,辛弈晨起出门,一眼竟是白皑覆阶,他一愣,飞雪掠颈时才惊觉下雪了。一瞬之间竟先缩了缩,身上的大氅绒围温热擦颈,让他渐渐放松了身。   虽又一冬,他却已经不在平王府的马棚里挨冻了。   辛弈束上前扣,转廊下如常往马场去。曲老早就嘱咐人一大早将地方打扫收拾了,辛弈照旧在廊外站着候。今日蒙辰来得也早,应是见了雪也能料得辛弈不会偷懒。果见世子爷站在雪里呼着团气,眼望灰苍,却没像一往转来恭恭敬敬叫声蒙叔。   蒙辰停步随他目光一望,看见府院上空旋了只隼。蒙辰一愕,道:“谁人在京中养隼?”   猛禽如今多喂养于猎户之手,最擅此道的是大苑,阿尔斯楞在迦南山就养有数只海东青。像这种白隼,北阳军中都不见几只,放在莺莺燕燕的京都,难免叫人惊愕。   辛弈眸随隼动,看那白隼在上空俯瞰翻飞,转眼消失在苍雪楼檐,道:“许是哪位讨来玩儿的。”说罢状似不在意,对蒙辰笑道:“蒙叔。”   蒙辰常在军中行走,对大苑的猛禽十分上心,故而目光还纠在那看不见的白隼上,对辛弈道:“既能纵容它在京都上空,恐怕饲主地位不低。我在军中见大苑驯养的猛禽多做警防和辅助之用,这只虽不知行不行,但世子爷还是留心为妙。”   辛弈颔首应了,“蒙叔说得是。”   两人方往老地方走。蒙辰道:“世子爷没有刀,空手接白刃也不是办法。我已给吉白樾传了信,他道王爷的刀虽被宫中收了去,但大公子的尚在,若是世子爷觉得行,他就差人将刀送来。世子爷意下如何?”   辛弈步微滞,摇头道:“我学艺不精,岂能碰大哥的刀。”   辛靖的刀名为“天道”,正谓“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①”只可惜名意透彻,身却未退。陨落宛泽之间,如今读来颇余惆怅。   “世子。”蒙辰忽然停步,侧头看他,“当年王妃骨灰呈门,上津仇德畏惧猜疑拒不接回。王妃如今深困宫门,公子含恨宛泽,这笔账整个离津都记得。”   辛弈缓慢前行几步,在白茫茫中背对蒙辰,没说话。   “北阳三十万散兵屯津,却都是心向世子。只要世子回归北阳,只须振臂一呼,何愁不能封地为王?”蒙辰握紧刀柄,仰头看大雪飞扬,平了的心绪翻滚,只觉得这京都大雪像是要将人和往都一并埋藏盖住,消化殆尽似的。他见辛弈沉默,便微提了声音,道:“世子爷只要在北阳,还怕这个皇帝老儿吗?他如今朝堂纷乱,太子深谋,能不能活过年头都难预料。我们有兵有粮坐镇北境,大苑虎视眈眈,太子也休想牵制!只要世子接封归王,北阳与京都大可不在来往,待到大苑异动,天下兵马重权倾手世子手中,谁人敢在说王爷当年一句不是?接王妃回家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世子,世子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这个仇字蒙辰念的切齿,显然是恨京都多年,又不能如吉白樾一般隐忍如常,与辛弈近月相处,如今只想一吐为快。正说得是心潮澎湃时,却听前边辛弈笑出声,甚至抖动了肩头。   “蒙辰。”辛弈回首,“你们要个什么样的报仇?是将龙椅上的那位抽筋拔骨,还是要我翻覆天下搅动安宁。”他笑的眼角发红,眼中发狠,“我父亲一生驻守北境,求得正是忠君,我兄长们皆断魂去,求得正是安宁。这个仇我该如何报?杀皇帝是驳逆父亲一世坚定,翻风云是推兄长一世心血,我该杀谁?能杀谁?”   蒙辰愕然,道:“可是皇帝——”   “他于我父亲为君为父,我纵然心中千百歹毒,也断然驳不了这个义。”辛弈冷笑,“北阳军于燕王手,父亲兄弟发誓镇国为民。我大哥纵知血海深仇,也要提刀上阵身保大岚。你以为他动不了平王吗?当年他若打开北境放任大苑铁骑入山,今日管他皇帝太子、大岚芸生,只不过是个半壁江山的蹄下囚!”他猛然回身,冷声道:“先不论我有没有搅动天下的本事,就算我归北阳振臂一呼,接封归王,此后握兵自持,以迫京都,之后如何?难道自立北阳独守称帝吗!此后江山断残,穷兵黩武,我有一日魂归黄泉也会被我大哥踹得灰飞烟灭!”   蒙辰不服,咬牙呛声道:“难道世子要一辈子龟缩在京都,以求个安稳么!”   “我会报这个仇。”辛弈眸望皇宫,平静道:“不负前言的报这个仇。”   他青涩的眉间恨厉不加修磨,自一开始就盘踞在心,在马鞭和恶臭中愈渐深藏,又在锦绣和温润下越渐深刻。背上和肩头的誓言叫他不能随心所欲,但是也让仇恨不能左右他的底线。燕王教了四个儿子,最大的欣慰莫过于这四个儿子中没有一个是会凭靠私愤来祸害江山黎民的孬种。   京都雪下,屋里有地龙。柏九回来后就在屋里等辛弈,叫人温了牛乳,自己在案前看书。时候差不多时,便听着人的脚步声从廊下到门口,纵然放得轻,柏九也知道是谁。可今日奇怪,他竟在门口呆了一会儿,才推门进来。   一掀帘,柏九撑首看书,只眸转过去,已经从辛弈眉间探到几分不寻常。只这小鬼不知对门板练了多少次,一见人就旋了酒窝,过来将爪子放进柏九后颈,道:“我回来了。”   柏九抬手握了他一双手,顺着颈滑到胸口,人靠在软靠被冰的敛眸,道:“暖一暖。”   辛弈鼻尖冻得红,闻言顿时就笑,想抽手,“手凉。”   柏九按着不松,“今雪大,午膳用些暖身的?”   辛弈想了想,道:“想喝牛乳。”   柏九起身牵着他往暖炉边去,将小几上的碗一掀,递给他。辛弈一接就知道是什么,冲柏九抿嘴笑,抬手一口气喝了。柏九待人喝完了,又牵回榻上。   “蒙辰今儿如何。”柏九如常问。   辛弈目光从他一步不松的手上移回他脸上,叹道:“敬渊怎么什么都知道。”   “火眼金睛。”柏九狭眸望他,“怎么了。”   “老纠纷。”辛弈扒了扒案上给他留的干果,塞了个杏仁进口里,不料是个苦的。他眉微皱,还没说呢柏九就已经知道了,直接抬了手掌在他唇边,道:“吐了。”   辛弈觉得脏,便含住摇摇头。柏九捏住他下巴晃了晃,也皱眉道:“胆肥了,快吐。”   辛弈一松口,就留柏九掌心了,这还残着口水呢,他脸一红,就要给擦,柏九就留给他擦了。辛弈道:“这都是口水大人。”   柏九嗯了声,只道:“蒙辰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老意思。”辛弈勾着他的手指玩,垂眸道:“都等着我回去如有天助敕令三军翻云覆雨。”说着自己就笑了,“顺道干掉皇帝抹了京都,一世枭雄称霸北境。”   柏九看他睫长,轻碰了碰,“你做不得。”   “我道也是。”辛弈抬眸望他,“这事跟我父兄讲都做不得,何况我呢?”   “不是。”柏九手背贴在他颊侧,狭眸通透,“这事是你家都不愿做,所以做不得。”柏九微顿,“因果轮回,该有他们的一天绝不会少一分。”   辛弈轻叹一声,静静道:“都等不及,但却只能等。”   “时候不到谁也动不了谁。”柏九冷笑,“皇帝不经事,还有个如狼似虎的太子。”   “雪都下了,太子也该到了。”辛弈问:“怎么没听着动静?”   “就这几天。”柏九微仰头,“都该到了。”   像是要应证柏九的话,未出半月,不仅太子先到城门,各方布政使也奉旨归京,还有江塘唐王归京诉职。太子先到城门,皇帝携百官前往,因太后老人家身体不好,便没多章程和废话,快快领了人就回宫。   只说辛弈跟在秦王后边,看秦王多日不见,竟已形容枯槁。亲王袍服压得他微微佝偻,从后看去竟与皇帝一般年纪。见了辛弈如同漠视,死水般的眸子只有经过柏九时才会惊起波澜。恨意深刻,辛弈心觉秦王一定出过什么事,否则岂能忘记他对辛炆的作为且性情大变。   正想着,就见秦王突然上前,一个声音半截住他的行礼,扶道:“振明,怎这般消瘦了!”   岂料辛弈心下猛然一动,竟觉这声音隐约熟悉,他一抬头,就见扶着秦王垂眸悯伤的男人。   与燕王三分像,偏偏化了燕王身上的铁马峥嵘,变成了大慈大悲的悲悯佛容,让人一眼便心生亲近,肃然合掌。若不是那一身太子蟒袍,只怕就要情不自禁道一声阿弥陀佛。   辛弈一怔,竟被太子看了去。太子微笑,祥和道:“啊,奕儿都这般大了,和阿盛像极。”   他明明讲话低和,却让辛弈在这声音中生生退后一步,脊背上疯狂冷蹿的像是条毒蛇。辛弈用力掐了把掌心,镇定下来,缓笑了笑。他身后本不该站朝臣,但柏九抵挡万一,早将萧禁搁在了他后边。当下他一退,正撞了萧禁。   萧禁知道辛弈绝不会无故露了慌,只扶了他,道:“诶世子别,下官今早才换的鞋。”说罢冲太子行礼道:“惊着殿下了,下官京卫司萧禁,见过太子殿下,给殿下磕头了。”   太子笑道:“晖阳候家的小幺,本宫当年还抱过的。”   柏九在皇帝侧后,眸掠过辛弈,低声对皇帝说了句什么。皇帝颔首,道:“先行回宫罢,太后她老人家吹不得风。”   一众臣子答了,太子便和秦王抬步,要过辛弈时微止,手拍了拍辛弈的胳臂,慈声道:“好孩子。”   辛弈胃中翻滚,面色煞白,却顿时抬头露了酒窝,俯了礼。太子居高临下,风雪中吹乱了辛弈的碎发,他对辛弈从头到尾都是长辈宽厚的笑,辛弈却觉得那目光中仿佛含了千万嘶声,缠住自己的喉咙。直到手被人握了一把才恍然回神,柏九状若寻常,狭眸正垂向他。   辛弈咽了唾液,不自觉的抬手松了松紧扣,方才的窒息似乎还有余威。   小指被人一勾,柏九俯身,低低嗯了一声。辛弈面色和缓,偏头不引注意的嗅了嗅柏九身上的冰凉味道,呼出气,摇头意示无妨。   柏九抬眸落在太子身上,深不可测。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更快,因辛弈不断回想太子那几句声音,用力在回忆里扒,也没想出是在哪里听到过。直到散时和萧禁一同外去,也还在出神中。   “你是不是见过太子?”两人下阶,萧禁道:“你一见他脸都白了喂,你见平定王都不怕,还怕他啊?”   辛弈呼气,“大人又不可怕。”   萧禁嗤道:“那是你没见过他的手段,阎王阎王,可不是平白无故叫的。只这人在你面前转了个性似的,你也一样。”   辛弈今日无暇与他闲扯,只想回去。两人快出宫门时,就听宫门前一女子娇喝道:“萧青阐,给老娘好好挺胸跨步!”   辛弈还道这名字没听过,就见萧禁倏地立正,直挺挺钉在原地,大声道:“是!姐!”   正说着就听又有人在一边笑,晃着马鞭道:“小混蛋瞧你那点出息,见了虎似的。”说着收了个眼风,扇子敲了嘴一下,笑道:“诶,我乱讲,该打。”   正是方才赶到的谢净生与萧嫣。   谢净生本马背上潇洒着呢,一见辛弈,就要打招呼,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见那雪中更加寒凉的人正往这来。他口齿一滞,脸上先笑了,一见那人白皙雅致的脸,就要先从马背上滚过去。   “贺大人好,久——”兴奋还没出口,人已经看也不看他擦身过去。谢净生一愣,抄手就拽住贺安常的袍,收紧手指,笑道:“你跑什么。”   贺安常自若的回首,大雪中愈发冰凉的脸瞧着像翘尾巴冷笑的孔雀,他道:“看小寡妇去。”   谢净生一听就冷了眉,道:“什么小寡妇?可以啊你贺安常,好这口。”   “是啊。”贺安常拍开他的手,冷冷睨着他,“还道要向谢大人请教请教。”   谢净生硬是不知道这人怎么就和小寡妇搭上话了,索性夺了他的手腕,硬声咬出几个字,“好胆给我瞧瞧,什么货色敢招你!”   那边萧禁陡然一哆嗦,冥冥中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冥冥中觉得似乎不太平……      第30章 年会      辛弈看萧嫣走近,女子已然变得高挑清丽,过往拎他三哥耳朵的蛮色依稀间也被沉静端稳挤压的所剩无几。   萧嫣正备再骂一骂幺弟,不料目光先钉在了一侧挺拔削瘦的身影上。她几步上前,眼中亮起的粲然叫辛弈旋起了酒窝,“是阿奕吗?”   因陆陆续续出了人,辛弈不便开口。萧禁已经扶了萧嫣,带着辛弈往宫门外去,嘴里念道:“这大雪天站着多不像话,哎呦我的姐,别盯着他看了,就是他,辛弈,是辛弈。”   萧嫣这会儿哪还有功夫理自个亲弟弟,将人赶到一边去,只和辛弈道:“我常年在青平,回不得京都,明着听你回来了,却挨到这会儿才见到。”她说得极快,显然是心绪起伏。一双眼不住在辛弈身上,这大雪风吹,她道:“怎地就穿了这些,出门加件披风。平定王府是不是克扣了吃食?怎地还是瘦。”   辛弈听她声音不对,侧眸一看,萧嫣眼眶已经有些红了,可她却毫不自知,只嘱咐辛弈不要委屈自己。辛弈胸口一暖,侧身认真听着。   与这边不同,谢净生还冻着呢。贺安常一个眼风扫过来他腿都要软,就是搞不清怎么就突然半路杀出个小寡妇,见贺安常冷漠,便软了声,“我叫你声大爷成吗?别搞事情啊,你找什么样的不行找小寡妇?就你老师那脾气不得追着抽你啊!”说到这自己先不同意了,道:“章老头敢抽你!诶不是,贺安常!老子跟你说话呢!”   贺安常被这人啰嗦的耳疼,正时宫里边来人叫谢净生和萧嫣进殿去。谢净生见贺安常面色没转晴,死不移步。这人都往外走,他一脸正义的黏糊,贺安常抬脚就踹开人,拍了袖,转身就走。   倒是谢净生,被踹了一脚又阴转晴,摸着鼻梁笑。见贺安常走,就在后边喊道:“跟你说的记住了!晚些我找你给我瞧瞧人!等会儿找不着你我就去找章大人!”   这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无赖!贺安常没忍住又回首,谢净生站在雪里冲他笑,这一笑贺安常脚步就快了几分,走的有些狼狈。谢净生这才收了扇入袖,跟着太监往里去,不忘捎上萧嫣。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姐呢。”萧禁学着他姐的声音和动作,道:“阿奕有什么委屈只管找姐姐来,找姐姐啊。”说罢恢复声音道:“我委屈她就一顿揍,轮到你这不对啊。”   他惯是自娱自乐,辛弈只低声道:“你这字也不对啊,听着像是读过书的人。”   “那是,据说是我爹给起——诶,我不是读书人吗?”萧禁拍胸口,“小爷是正经读书人,要不气质怎么这么好!”   辛弈抬腿就钻进了自家马车,留他在外边委屈自怜。车里有暖手,辛弈抱了一个在怀里,手微微暖起来的时候,又想起太子的声音。沉重的朝服也压不住后脊的阴凉,辛弈靠在车壁,紧紧贴在壁上,眉间才见了放松。不想闭眼,只怕闭上眼尽是那声音如同梦魇。   不知过了多久,帘忽一动,辛弈如同惊醒的兽一般陡然转去目光,正遇了柏九,登时就松下去。柏九上了车,一摸他手还是凉的,道:“太子说了什么。”   “叫了声好孩子。”辛弈没笑,若有所思道:“竟将我吓住了,只是奇怪,他这声音我好似听过,却又实在记不得在哪里听过。能留下如此印象,想来不该会被轻易忘记的。”说罢有些头疼的捏着眉心,“一听音,胃里就不舒坦。”   柏九倾身过去,将人手握在掌里,道:“不急这一时。”又道:“过来。”   辛弈直挺挺的倒在柏九腿上,索性懒道:“不急就不想了。大人的腿我还是头一回靠。”   柏九嗯声,“这是二回熟。”   辛弈奇道:“我先前也靠过吗?”   柏九高深状不多说,倒让辛弈转了注意在“何时靠过大人腿”的问题上,太子的声音渐渐别了过去,只是任凭他怎么问柏九也没不开口。柏九见他面色渐渐回转,不动声色的继续逗他。   他们在家里也待不了多久,晚上宫里还有年会。这个年会并非一般宫宴,是指各方藩王与地方首品归京诉职,如实呈上这一年间地方大大小小的事情,这个过程往往从早到晚,朝臣们都一日未食,宫里面便直接开宴,算作辛苦费,也算作年末犒劳。所以这个年会要比一般宫宴形式更随意,东西却要珍贵奢靡的多。   晚上曲老给二人都加了厚绒披风备着,到了宫门外,辛弈一下车就见堵了一半宫门的巨大马车。他回头目问柏九,这谁的车如此霸道。   柏九抬眸看了一眼,“唐王。”   就是死不开口补堤坝的那个,也是叫谢净生恨不得追杀的那个。辛弈见这阵势比太子都大,心下一晃便明白了。柏九带着他往里去,今日侯着的正是康福,远远的一见柏九,腰就弯了。   “呦,世子爷可精神了。”康福对辛弈也好不殷切,“世子爷的位就挨着咱们大人。奴才有几个徒弟还算机灵,就在世子爷边上候着。席间若是有什么不痛快的,您只管差遣。”   这老奴眼色瞧的厉害,知道奉柏九未必能奉到大人痛快处,只将这小世子伺候好了,柏九就不会太为难人。果见柏九狭眸笑似非笑的睨过来,他赶忙笑成花,又捡了不少好听话给辛弈。   入座待定,一眼就瞧见个生面孔。坐在谢净生前边,一副哀哀戚戚的愁苦样,像是怕极了谢净生,坐的浑身难受。谢净生面色也不好看,更叫这人坐立不安。   柏九侧身道:“那就是唐王。”   辛弈了然,心道这模样可不像暗地里给谢净生硬门板吃的人啊。但这朝中,扮猪吃虎也不少见。辛弈对这位皇叔有些兴趣,只在这边默默观察着看。   谢净生面色不佳是因为没找着想找的人,他酒才倒,就见太子和贺安常一同来了。太子还是老样子,就是贺安常在他眼里变得与平时不同。谢净生的酒盏咔嚓一声,他没脾气的推给侍者。萧嫣在一边端坐道:“这酒盏好歹是皇家御用,你对它撒什么脾气。”   “好姐姐。”谢净生无辜,“我就这么一抬,它自个先碎了。我有什么脾气,我现在心情好着呢。”嘴里说着好着呢,眼睛只将贺安常从上到下灼烫了个遍。   又是小寡妇又是太子爷,你好啊贺安常。   太子一到,皇帝就差不多时候便来了。先论四方安定之责,再评挑几个摆在台面上褒奖。其中唐王只受了个不轻不重的责点,江塘堤坝一事便过去了。再者又道太子辛苦,一路陪同礼佛孝心可鉴,但东宫不可继续无主,来年就安心在京里待着。其他大大小小,又是一番不提,便开了宴。   辛弈自觉易惹事来,所以老老实实待在位上。这次柏九显然也是下了防层的,不仅自己坐在他前边,四下放的也是自己人。倒是此番回来后,太子竟与左派十分亲近的样子,敬了章太炎酒后,便一直与其交谈言笑。贺安常坐在章太炎后边,少不得陪几盏。   贺安常肤白,酒醉后易上脸。他又是一醉就风情难掩的主,没坐多久,就自知到量,告了声罪往外去,太子差了个人陪着去。   贺安常出了殿,脚步有些虚,那人扶着他,侧头一看这贺大人眼角绯红,面若桃瓣,就是清冷也随醉化潋,含在那双眼里,让人腿软酥麻。   那人一愣,一时间痴了眼,竟胆大妄为的扶了贺安常的腰,嘴里念着贺大人,手脚不老实。岂料后脑被人照手一按,腿弯就被踹跪在地。后边这人显是上了火,将他按着头压在地面上,脚下发狠的踹。   “老子要你狗命!”谢净生将人拖着后领拽到道边丛影里,闷头一顿狠揍,揍的那人抱头痛呼,他冷声道:“你再叫一声,老子就拔了你的舌头,钉在你手上!”那人一哆嗦,阴影里谢净生眼角稍间都是狠戾,目光活像个罗刹,捏的他下颔生痛的像是要卸掉。   贺安常头晕也认得清声音,只皱眉道:“谢净生!”   那丛影里上一刻还凶神恶煞的人下一瞬就委屈的回头,盯着贺安常像被揍的那个,蹲草丛里还真像只大尾巴狗。   贺安常神色不变,道:“过来。”   谢净生起身,背着他又将地上哆嗦的人瞪了一眼。贺安常也望过来,那冷色入了骨般叫人发颤,显然是警告这人闭紧嘴巴。那人一时色欲上头,却偏偏撞在这两个硬茬手上,哪里还敢声张,抱着头哭哭啼啼的不敢再看。   谢净生半抱了贺安常,往道上带。周围静得很,只能听见贺安常滚烫的呼吸声。谢净生手上劲大,抓的贺安常痛,他皱眉道:“你轻点,吃了炮仗吗。”   谢净生一松,猛然将他抵撞在一边柱子上。力道大的骇人,低声恶气道:“就吃了炮仗了,你还他妈的点火!里边都炸了!”   贺安常撞得后腰痛,给了他一拳,道:“痛!”   谢净生捏了他手腕,抬按在柱上,狠声:“你没心没肺痛个鬼,喝的时候怎么不痛?啊?胆肥了啊贺如许,太子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的酒你也喝!”   “这碍你什么事。”贺安常抬眸,眼里含的风情潋滟,就是皱眉也皱的好看,道:“松手,好好讲话。”   “松手?”谢净生垂头盯着他,“我酒疯还没耍呢!松什么手。我就觉这事碍着我了,怎么了,有种你也碍啊。”   贺安常被他堵的语结,自觉这姿势不成样,“酒疯去雪地滚三圈,快松手!”   谢净生抿了唇线,盯着他不出声。贺安常预感不对,头还没偏过去,谢净生已经压下来,瞅准他唇发野的用力。贺安常不想他竟敢,谢净生吮的他唇瓣疼,就是不离开,没轻没重的往里冲,胸口和小腹的火一同燃起来,噼里啪啦的窜烧到烫人。   他尝到了那唇上的酒,头一闷,竟想全部都要了去。将这人全部都要了,囚在手上困在眼里,就是天天被骂都情愿。可是贺安常一个闷哼,他就倏地醒了,霎时松开唇,看贺安常脸上桃色涌现,垂头就抵在贺安常肩头。   完了。   谢净生懊恼的想,他连这点龌龊的心思都藏不住了。可是这人就挨在他咫尺,他忍的手心发汗,竟心一横就越了界。   贺安常被吮的唇上微肿,谢净生压在他身上,他身前滚烫身后冰凉,醉也醉醒了,恍惚间还在方才的干柴烈火。想到这他又皱眉,呸,谁跟这流氓干柴烈火!   “别装死。”他冷冷道:“刚不是生龙活虎么。”   谢净生闷脸在他肩上磨蹭,沙嘎道:“死了。”亲这一下死都甘愿了,又道:“知道了吧,男人就这混账,以后再叫我看见你跟别人喝成风流样,老子就。”到这他一顿,恶狠狠的脱口道:“就上了你!”   贺安常抬腿就给他不安生的地方一脚,谢净生赶忙夹腿挡了,抬头咬牙道:“你这是断老子子孙啊!”   贺安常一听,不知想到什么,照他腿上又一脚,“闭嘴!”   都他娘的断袖了,不照样是断子绝孙!他还有脸嚷!   谢净生一脸委屈样,“老子——”一见贺安常睨他,又忙改口道:“我说一声也不成啊少爷!”   贺安常蹭了唇上的微肿,怒道:“我是你大爷!”      第31章 惊疑      贺安常归坐时还带着冷气,章太炎老眼锐利,一眼就看到他唇上不对。太子回头,目光在他唇上一溜,笑道:“不料如许也是风流客。”   贺安常微颔首,矜持道:“到底还是把持些好,叫太子见笑了。”   这年会上歌妓也是有的,被哪个心思筹谋的盯上了也算得一桩风流事。只这贺安常从来没听过什么桃色边闻,今这模样着实让人意外,不怪总有人扒着看。唯独柏九,将谢净生的位置扫了一眼,果见那货竟和唐王说笑,惊的唐王连菜也不敢吃了。   年会笙歌尽奢靡,推杯换盏,人情往来。辛弈瞧见秦王一直坐在一处,动也不动,连眼也不抬,像只已死的枯雕。外使团来时他还不至于这个模样,到底发生了何事,能让人比老来送子更加颓败?   席间过半,太子率众臣再次敬酒皇帝。他左右并立秦、唐王,柏九与章太炎稍次。众臣举盏,齐声言万岁。皇帝面上愉悦,竟抬盏到了太子面前,欣慰道:“太子甚孝。”   太子忙道不敢,皇帝又转一侧的秦王,道:“你也好。”说罢伸手抚其肩,不料秦王竟摇晃一下,扑倒向皇帝,皇帝一扶,还没来得及出口唤人,就听刺啦一声,什么东西窜点燃了起来。皇帝大惊,竟下意识一把推开秦王,火线溜进地毯,猛地窜到柱边四下,火药味直冲鼻腔。   不知谁先喊了声护驾,火药声陡然炸响,靠柱的席案被掀冲飞乱!   辛弈被人狠狠一拽,滚向另侧。柏九护着他在胸口下,沉声喝道:“扶开秦王!”   砰声震的人耳鸣,慌乱中谁也没动身,唯独萧禁掠滚出去,扯住秦王后领,拼命拽出食盘碎案的范围。可是秦王不知怎么回事,已然是晕死的模样,头上被溅飞的酒盏撞得血流,人也禁闭双眼一片死寂。   那边太子率先挡住皇帝,背上被碎物撞砸的血都浸出来,唐王抱着头缩在一边只会一个劲发抖。贺安常先挡住了章太炎,可是老人家依然被巨大炸声震晕了过去。   “老师,老师。”贺安常掐着人中章太炎也没反应,他心下大惊,正欲提声。一只手已经穿过来抱起章太炎,擒住他手腕就往后拖。   “死不了!”谢净生将人拖离开来,四下慌乱挤成一片,他起身环顾,又被爆声震得抱头蹲下,见贺安常护章太炎,又按下他,只能扯着嗓子对贺安常道:“你给我趴好!”混乱中踩死谁这就玩大了,大理寺都判不了!   辛弈被按得紧,耳朵都被捂紧,可这样都被震得头昏眼花。柏九狭眸阴沉,在慌乱的殿中飞快横扫,一眼落在护驾的太子身上!   而后又炸了两声,殿一柱都被炸塌,轰然砸下来时又是一阵哭叫。辛弈反手紧紧替柏九捂耳朵,在碎盏嘈杂中紧张的微抖。柏九抱紧他,用力在他后心安抚着顺了几下。   爆炸声停下时众人耳朵还在嗡鸣,一时间不知还会不会突然爆起。柏九抬声,“萧禁,立刻召京卫入庭护驾!”   萧禁爬起身就要跑,柏九又扯住他,将辛弈轻推过去,“让世子出去!”   辛弈陡然回望,可是柏九面色阴沉的骇人,低声道:“回家等我。”   辛弈胸口起伏,牙都咬酸了。可他留下来能做什么?今日之事必定牵扯甚广,说不准明天就是天子一怒血流成河,他如今无权无职,背北阳三十万,又久居柏九府中,简直就是活靶子。   他明明什么都懂,唯独这一刻异常的不甘心,如同当年被孤身送往山阴一般的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徒活至今,却依然毫无招架之力!不甘心只能留柏九在此刀光剑影!   他张了张口,握紧柏九的手,垂眸低哑道:“我等你。”   萧禁带着人就往外去,殿门已经被砸了一半,只能从余下空隙钻出去。他拖着辛弈就跑,寒夜发冷,跑着跑着,他发觉身后的辛弈静的无声。但是萧禁无暇细想,因为他发觉如此大的动静京卫司竟没人前来。直到又出一层才见京卫人马被另一队人马阻拦在外,萧禁上前几步,抬出腰牌,喝道:“京卫司何在!随我速去护驾!”   “大人!”被拦住的副使推开身前人,“此人拦路!”   拦路的男人回首,同样也是京卫司的穿着,模样却是萧禁从未见过的。他见萧禁并不行礼,只道:“恕卑职无礼,无太子懿旨不可入内!”   萧禁眯眼,“老子是京卫使,从来没有听太子懿旨的理!”   男人昂首,“卑职正是太子下属。今夜年会,非常时候,若非太子之命,谁也进不得!”   萧禁火气一燃,然而不待他动,身后的辛弈倏地擦身而上。那男人只见无关紧要的小公子上前,眨眼一拳就砸在他鼻梁!紧接着腹间剧痛,腰侧佩刀被人一拔而出,他要待还手,岂料辛弈竟拿住他腰带,将人翻摔在地,一把掼在雪地里!长刀锵声砸插在他脖颈边沿,血瞬间就露了条线。   萧禁立刻寒声道:“世子奉命而来,谁还敢拦?!”   一众人惊退,萧禁随即带人回赶。临走时还不忘对辛弈道:“下次直接抹他脖子!狗腿子,呸!”辛弈推了他一把,让他快滚。萧禁才低声道:“马车在外,我叫人一路送你。此事非同小可,你离了场,也免了祸水。平定王虽未解释,但大都为你好。辛弈,时候不到,不忍也要忍!”   辛弈侧眸看他一眼,明显写着知道了。萧禁揉了把自己冻的苍青的手,冲他笑了笑。辛弈也笑了,又捶了他肩头一下,见没人理这儿,便道:“我自归去就是了,大人还等着呢,快滚。”   萧禁揉肩指了指他,“今儿时候不对,下次再动手动脚我揍你啊!”说罢跺了跺脚,就带人回去。   辛弈站在原地,看他跑没影了。抬头见苍空浩瀚,火药味犹似还在鼻尖。笑容渐渐淡了,站了许久。   “混账!混账!”皇帝已经被扶进乾清殿,指着才醒的秦王怒不可遏,“你要害死朕吗!”   秦王跪在地上麻木异常,他头上的伤还未包,血脏了半边脸,一遍遍道:“儿臣不知。”   “你不知什么!”皇帝拍案,面色潮红不正常,几乎是含血啼恨道:“你是朕的亲儿子,养在身边的亲儿子啊!”   秦王漠然,他闭了眼,磕在地上,一言不发。一侧的太子膝行上前,抱住皇帝泣道:“父皇,父皇看着老四长大的,他向来没这种胆子,又怎么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皇帝抬脚踹开他,太子扶地,肩上背上的伤红的刺眼。皇帝到了嘴边的骂声一哑,又道:“你干什么!康福,扶你殿下起来!”康福赶忙上去抱扶太子,可太子不起,求道:“父皇!此事绝非老四所为!”   秦王自此都磕地不动,皇帝上前一脚跺在他身上,道:“你干的混账事,却叫你哥哥求情!混账东西!你说,这是为何?为何!”   秦王被跺翻在地,身形枯瘦,猛然咳起来。他掩着咳,眼从他父亲滑到他哥哥,一直咳,咳的血掩都掩不住。可他就是咬死了一声不出,打定主意一心求死。   “父皇!”太子仍在求声:“兄弟零落,如今只剩老四和老五,求您开恩,他打小就是冤屈都不会讲的倔脾气,可还有谁比他更待您孝心呢!老四在京都,若有歹心,什么时候动手不成,非得挑个一眼看穿的时候吗!”太子哀声:“儿臣查,儿臣去查!”   皇帝冷冷拂袖,“他在京都,不就是做你的眼睛么!”   太子面露震惊,磕在地上泣不成声,“父皇!”   “陛下。”章太炎面色苍白,老头还对爆炸仍有余悸,此时却不得不出声,“此案非同一般,秦王若为主使,何必自行涉险?只怕其中有人做鬼。”   皇帝一双眼爆出惊疑,他倏地盯着章太炎,退后几步,狐疑道:“你道朕冤枉他?”章太炎见他神色不对,心下已知不好,果然皇帝怒道:“你也巴不得朕死!”   这话万万接不得!章太炎顿时跪地,苍声磕头,“陛下息怒!”   柏九在侧狭眸低垂,就听皇帝道:“萧禁!叫萧禁!”   他抬首,心知只怕这一次连章太炎也要拖下水。   萧禁几乎是滚进来的,他忙的灰头土脸,可是皇帝分毫不介意,问他:“你方才说谁拦了你?”   萧禁一愣,可他这个时候目光谁也不敢乱瞟。皇帝如今的样子根本就是理智全无,全凭猜疑,他稍稍动一动眼风,恐怕都会被记上勾结两字。背上的热汗都成了冷汗,萧禁不知深浅,这个时候也只能如实道:“京卫司人,听属太子。”   皇帝目光刹那转回太子身上,冷笑出声,“你?你也敢!”   太子磕头,“京卫司头三年分兵管制,有一部分的的确确在儿臣手中,可儿臣是因今夜安危,才叫人严把防守!父皇明鉴!”   “你才回京就迫不及待了吗!”皇帝起伏剧烈,扶着康福,用眼狠盯着众人,有几分癫疯道:“你们都待朕死!你们!乱臣贼子!”   众人皆跪,皇帝抖着手道:“押下去!统统押下去!你!你!都斩了!”他点过秦王和章太炎。   贺安常在后抬身,震惊道:“陛下三思!”左派一众,全部叩首齐声:“陛下三思!”   杀章太炎岂能行?此人三朝元老,高门首推,桃李天下,又兼名声斐然,若没有确凿证据,杀了章太炎,皇帝就成了真正的昏君了!   皇帝已经听不见了,他哆哆嗦嗦的像是寻常老翁,嘴里念着斩了,不断往后退。   “父皇。”秦王抬首,面上麻木又颓唐,他哑声:“你杀子如弃子,杀孙如冷血,你难道就不曾梦回过大哥老六老七吗。”   皇帝一震,慌乱中抓起案头杯盏狠狠砸过去,又惊又怒道:“放肆!你这个贱婢之出!”又喊道:“萧禁、萧禁!杀了他!拖他下去!杀了他!”见萧禁不动,拍案歇斯底里道:“你听见没有!斩了这个混账东西!”   柏九猛然起身,上前扶住皇帝,皇帝还在哆嗦,柏九握紧他的手腕,狭眸冷凝,声音却温和,道:“陛下,此案相关都逃不掉,不急此时。公公,随我送陛下入寝。”   奇怪的是陛下被他这么一抓,竟像是醒了几分,抖手扶扒住柏九的衣袖,颤巍巍道:“还有你,还好有你。”   柏九缓缓延了笑,“陛下,龙体贵安,方是国本。”   皇帝随着他一步步往里去,重复道:“朕是国本,朕才是国本……”   康福小心翼翼扶皇帝上榻,仔细盖了被。就见皇帝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着平定王的衣袖,老态沧桑的祈求道:“你要看着他们。”   柏九俯身拿下他的手,狭眸含寒,“臣遵旨。”   皇帝浑浑噩噩的念着,“不要让他们来,不要让他们靠近朕……”   “公公。”   康福恭恭敬敬的对平定王俯腰,“殿下吩咐。”   “唤太医院洪院使来。”柏九的帕慢条斯理的擦着方才被抓过的袖,含笑温和道:“叫他再为陛下好好开服药。”   康福不敢抬头,应声道是。   柏九出来时秦王和章太炎已经被带下去,贺安常还跪在原位,太子也跪在原地,抬首盯着柏九。   “平定王甚好。”太子缓缓起身,“这一局甚好。”   柏九垂眸微笑,浓丽的眉眼间危险无处不在,他轻声道:“太子方归,莫急。”      第32章 暗流      两人之间无数暗潮涌流在风轻云淡之下,柏九先行出殿,徒留太子尚在殿中。太子看他俊挺直秀的身形晃出殿槛,面上的神色愈发难以看穿。只持着慈悲,眼里却漏了杀机。   柏九直径回了府,萧禁一转头就已经找不到人了。秦王和章太炎还在他手底下押着,他自然要悬着心。一转头,就见谢净生过来了。   “你稳住了。”谢净生显然是从乾清殿赶过来的,袖上还带着火药的灰味,“秦王不好说,章太炎却是死不得的。”他说着捂了捂胃,皱眉道:“弄点烧酒给我。今夜是睡不了了。”   的确是睡不着了,单是再杀一个秦王就已经会掀起滔天纷议,更不论再加一个章太炎。今年不知是犯了什么冲,一连落了三个天家贵胄。照这个速度下去,剩下的只有太子和唐王了。   想到这儿谢净生突然道:“唐王人在哪?”   萧禁忙的不可开交,哪里还记得一个畏畏缩缩的唐王。   柏九回到府中已将天亮,他携了一身寒气,就算沐了浴也掩不住的冷。他将手往被子里一摸,就知道辛弈还醒着。   “怎么不睡。”柏九撑在床沿,低声问他。   辛弈睁开眼,道:“一晃神没留意就到现在了。”又道:“外边冷,进来吧。”   柏九入被,辛弈伸手过来在他后背上摸了摸,柏九笑道:“没伤。”说着反手抱了人,在他后背上轻拍,敛目道:“再陪我睡会儿。”   辛弈听柏九呼吸声渐沉,拍在后背的手也渐渐缓停,知道这是真累了。他合了眼,却还是清明一片。   翌日皇帝还在床榻,只传了洪院使和柏九两人觐见。贺安常为章太炎求情,长跪乾清殿外。只他越跪,皇帝越怒。太子也被拒于殿外,秦王更是无人敢提。   火药之事非同凡响,能在宫中如此作为之人可谓是非显赫而不能。萧禁的京卫司一力追查,关押的相关内侍统一口径都道是秦王所指。就连秦王自己,也对此事全权相应,一心求死。就是萧禁,也察觉出其中有些猫腻,但秦王咬紧牙关吐不出其他人,此案就只能按在他头顶上了。蓄意谋伤天子,非死不可。   左派也备受委屈,为首的章太炎先行下狱,老人家经不起折腾,时间一长,能不能全身而退已经未知。贺安常又长跪乾清殿,往下柏九的人虎视眈眈,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没出几日,北阳世子辛弈便无声息的入了大理寺,在左恺之手底下做了个小小的司务。   “那就是秦王的牢房。”狱里萧禁对辛弈指了最里边,“又阴又潮,他病的挺重。”   辛弈此次是跟着左恺之前来调抽内侍口供的,听这话不由抬头望过去。萧禁摸着自己新冒的胡茬子,对他继续道:“我看秦王这次是死定了。”   “案子还没定呢。”辛弈手持笔书,在上边划了几笔,“还有三个人的口供,现下就给我吧,上去我也好交代。”   萧禁道:“你就不好奇?”   辛弈停笔,“我好奇也无用。”他顿了顿,道:“不过此案,确实不像秦王所为。”   “这事圣上说的算。”萧禁转回眼打量辛弈,道:“我怎觉得你不太一样了。”   辛弈笑了笑,接了口供对他指了指上边,提步就走。萧禁在后边喊道:“午时上我家吃饭,我姐等你呢。”辛弈点头,就上去了。萧禁在原地嘿一声,自个呢喃道:“还真什么都不问啊……”   辛弈带着口供上去,踏上石阶时牢狱湿暗的气氛分毫没有影响他垂眸的温润。比起好奇,他更想跟在左恺之身边,好好打磨打磨自己。那夜爆炸声中忘不掉的是无力感,从深处翻覆而上,一直煎炸在他心头。每回想一次,人就会焦躁一分。辛弈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满足仅仅被柏九护在身下的角色了,他蓬勃而生的还有去捍卫这仅剩的温情的念头。   上边的左恺之等待了片刻,辛弈便呈上了供词。左恺之被辛弈称作老师,他自认严厉,却对这个小世子扒不出什么缺处。虽然说不了话,却很是勤勉。   左恺之将供词翻阅,半响后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对秦王的怜悯却尽在叹息声中。这世间唯独救不了的,就是求死之人。秦王已经自将后路断了个干净,他这一脉,气数已尽。   这事有秦王藏火药在先,太子拦救驾在中,章太炎求情在后。皇帝正是多疑时,三者一连,免不了疑心太子预谋。因这秦王自来是和太子一派,此次太子归京也是他力求来的,为此身试劫难也不是不可能。况且那夜若是火药在生猛一些,皇帝有个三长两短,太子既有左派亲和,又有京卫司分制的人马在手,加之秦王簇拥,想快速称帝简直轻而易举。但人转念一想,此事若不是太子蓄谋,那么就是一石三鸟。如今看来只剩柏九一党一枝独秀,收利丰厚,就是朝堂之上,短期内也没有旁势能与他匹敌。刹那间风势立转,柏九看似罩了一身荣耀无限,实际已经站在了风尖浪口。若是等皇帝和太子重修如故,那么今日的柏九有多受恩信,那日便会有多受暗恨。   此计岂止是一石三鸟,根本是在朝夕之间将京都三方一同压制了几分。可这人是谁,眼下就不得而知了。   最近柏九忙的脚不沾地,府中也见不到人。故而午时辛弈出了大理寺就依约去了萧禁那里,蒙辰一直跟在他身边。没走多远,有辆马车就跟在了一边。   “阿奕啊。”掀帘的人是唐王,他一向愁眉苦脸的神色终于见了笑,对辛弈殷切道:“前几日事多,未能与你说上话。这是哪里去?”   辛弈停步含笑行礼,指了指前边。唐王道:“这是萧大人处去?上来罢,皇叔载你一程。”   这推脱辛弈也没法推脱,便上了车。两人对面而坐,唐王像是不太常和人打官腔客套,只道:“亲叔叔面前就不必拘礼了。在京中待的可还好?”   辛弈颔首,笑了笑。   唐王自己倒有几分局促,惭愧道:“一直未与你长谈过,做叔叔的也忒不像话。”言罢又露出他那闷愁的脸来,道:“当初没说服老七,倒叫你受委屈了。如今既然来了京里,有什么需的,找人给本王打个招呼就成了。本王虽没什么厉害处,但也不能让人欺负了你去。”   见辛弈一直听着,又道:“平定王是个好人。虽这外边话不好听,但他实为你家做了不少。”   辛弈抬眸,唐王愁苦道:“你瞧他如今和太子,不正是心里存了气吗。若是得空,你也拦一拦,到底是太子,总不能做的太甚,惹恼了大家都不好过。”   柏九与太子宿隙的根源是燕王?辛弈心下虽颇为惊动,面上却持了平静,只得又垂了眸掩震动。   唐王苦口婆心道:“你如今在大理寺行走,少不得与旧案陈宗打交道。这旧事肯定遇得着。皇叔就劝你。”他手掌落在辛弈肩头,诚恳道:“能忍则忍,有些事就查了个透,也未必翻得过天。尤其是和太子有干系的案子,最好躲开去。太子他,恐怕还有遗恨。”   这一席话在辛弈心中无疑掀起滔天巨浪,险些撞翻他维持的平静。   是夜。   牢狱沉静,忽听锁链声打破静层。如同冰砸水面,渐起水花。关押在最里边的秦王睁开眼睛,看着黑暗中负手在牢前的人。他喉咙干涩,身躯无力,只能靠在冰凉的墙壁,盯着那人。   打开的食盒被轻轻推过来,饭香温热的缭绕在鼻尖。这个香还有些不寻常,它让秦王的眼倏地温柔起来。   “难为你们找得到。”秦王扯了扯嘴角,扶起筷子,手冻的僵硬,拿起时颤抖不由自己。他道:“闻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闻起来和秦王妃做的一模一样。   秦王抖着手轻扒了几口,饭菜含在口中,他的眸又黯淡下去,好久才咽了,将筷子也丢在碟上,“味却不是一个味。”   那人一直看着他,并不开口。   秦王靠墙出了半响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给你找麻烦了。我只是不想再活了,大哥死了,老六死了,老七死了,芷柔死了,炆儿也死了。我年至此时,本该是与兄弟妻儿好相与的时候,却什么人都死了,徒留我一个也平白无趣,不如一并去了,在地下也好结伴而行。”   那人道:“有人死得其所,有人罪有应得,这就是命。”   “然这两种都非他们辞世的缘由。”秦王道:“他是个刽子手,你却是送路人。”   那人沉默,后道:“这是情谊。”   “天杀的情谊。”秦王死气沉沉的笑,“你送人全家,却还要说情谊。”   “你从不是多事之人。”那人拿出食盒里的酒杯和酒壶,道:“这一次是谁多舌,与你讲了那般不该讲的话。”   “我做你的眼十余载。”秦王按住酒壶,凑近脸面无表情道:“你却杀了我妻儿。”   那人便不动,也抬了头,露在惨白月光里有抹悲悯,道:“干净利落,方能成器。我是为你好。况且那辛炆,可是柏九的人递的呈词,我想拦,也拦不得。”   “若没你的默示,他做不起那种大生意。若没你的属意,他留不下那么大的把柄。你丢了我儿,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你好歹为人血肉,便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你既这般说。”那人悲悯越渐扩大,涩声道“我是没有分毫愧疚。”   “你怎么能。”秦王用力拍在一侧的地面,眼中溢泪含恨,“你们怎么能。你与他,果真才是亲父子,杀子杀弟,冷酷无情。”   “冷酷无情才无愧天家。”那人倏地寒声,“难道老六不该死吗,难道老七不该死吗,难道这些人都不该死吗?若非白芷柔死得早,你岂能心甘情愿待在京中!”   秦王咬牙,“与她何干?你只一句话,我自赴汤蹈火,与她何干?与她何干!”   “如今多说也徒然。”那人推开秦王的手,将酒壶中的酒倒满一杯,“你去吧。”   秦王惨然一笑,“当年宫中,惠妃意毒杀我母亲,你奔走皇后宫中,引来父皇救命。这事我记一世,为此肝胆相照,意在兄弟。不想这最后一程,却又回了原处,也落在了一杯酒上。”   那人将杯一推,“冥冥中自有定数。”   说罢那人已经转了身。   黑暗中秦王抬起了杯,他看那人一步步离开,忽然道了声:“三哥。”   那人一顿。   秦王道:“弟弟先去了。”   音落,仰头一饮而尽。空杯一滑,碎了一地。   次日辛弈才跨进大理寺,就听旁人窃窃私语道:“秦王没了。”   秦王没了。      第33章 意外      纵然已料得秦王逃不过此劫,却没谁料到他会在下旨前先行一步。太子在乾清殿前跪的恍惚,听闻此声竟晕厥在地。皇帝方能起身,便又倒回床榻。原本指证秦王的证词都暂时停搁,章太炎因此得出牢狱,只是年事已高,出了狱也病倒在榻。   京都中一片哀声,连雪都较往日下的更大。   这雪一下就连着几日,皇帝在榻上忽然之间就更见苍老,他目光发直,盯着上空漫无目的的游动,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找。康福跪在一边,老泪纵横,又不敢出声。   半响,皇帝才道:“叫太子进来。”康福揩泪应声,皇帝愣了许久,又道:“不,不要太子。叫辛、辛奕。”他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对自己说:“辛弈,好辛弈,是振盛的孩子。你叫他来,朕要见他。”   康福正外退的身一怔,又深深埋下去,道:“是。”他出了殿合上门,叫小太监看紧门,几步到了前边,对一直站在雪中看梅的柏九道:“殿下,陛下要见世子爷。”   辛弈在誊抄案宗时闲提了两笔,又径自划掉了秦王二字。旁人看他端正凝神,殊不知他也在执笔出神。   外边吵起来,像是皇宫来了旨。辛弈尚在沉思中,案前靴一停,他抬头见左恺之对他道:“宫里召见,你且去一趟罢。”   那一刻辛弈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又恍若未曾。   皇宫里的路滑,辛弈一步步走的慢。前边来引的内侍应是得了信,也不敢催促。走了约摸半个时辰,才到乾清殿处。   太子已经被送回东宫,乾清殿安静的像是无人。辛弈是头一回到这里,他在朱红柱前将吹寒了的手往袖里缩了缩,对这天子居处似乎毫不胆寒,跟着直径入了内,连眉都没皱一下。   里边烘着热,垂帏压了一层又一层,将床榻遮的严严实实。康福掀着帏,一边对辛弈轻声道:“世子留心脚下。”一边对里边柔声道:“陛下,世子爷来了。”   “嗯。”榻上人声音沉沉,待最后一层掀开时,辛弈见皇帝苍老颓态,正倚在床榻上耷拉着眼皮,将睡的模样。一见他来,皇帝才见了起色。“过来些,朕看看你。”   辛弈上前,皇帝看着他露了缅怀悲色,辛弈便垂眸乖顺的任由皇帝打量。这殿中静的再无动静,直到康福轻轻唤了声陛下,皇帝才惊醒一般。   “瞧着还是像老六。”皇帝苍老的手掌摸索过来,落在辛弈发心,轻拍了拍,“像老六。”   辛弈静得像雕塑,可皇帝如今就觉得这样安静不说话的孩子好。安静,才没什么诛心之言,也做不得什么忤逆之事,一举一动,乖顺听话。   “你在京中,倒和老六不大像。”皇帝絮语着,像对自己说:“老六爱闹腾,老七嘴巴贫,两个人形影不离,好得很。太子那会已经念书了,待在先生跟前哪也不闹,就老四跟着他,念不懂书也要跟着。就老五一个人喜欢拈着酸诗,哥几个都不带他玩,他就写诗挨个骂一遍。肚子里有墨水,也有坏水。”   皇帝忽地盯着辛弈,泠声道:“可老六就是那么大的胆子,那么多的人,他也敢收。都押在北阳给他做兵,为他打仗。太子劝他,他听也不听,带着老七胡闹。”他又陡然面露难过,涩声道:“人才年轻着,就留在了战场上。大苑那个野蛮地,可叫他闹腾,永远也回不来了。”他俯过身,枯干的手握着辛弈的肩头,眼中诡鹫深沉,“老七是个好孩子,替他养了你。可你学不得他们两个,尤其学不得你父亲。你听明白了么?明白了么?”   皇帝的手擒着肩头生疼,辛弈抬首,眉目间一派低顺。可掩在袖中的手握的更疼,他胸口翻腾了多少厌恶和抵抗,眉间就显露了多少胆怯和惶恐。皇帝看他惶恐,眼中才渐渐退了疯狂,露出那么一丁点的欣慰和笑容。   “康福。”皇帝疲倦的靠回榻上,“带你世子爷出去。这天寒,加件貂氅再走。”又沉沉道:“明日这个时候过来,朕再与你说说话。”   康福领着辛弈出去,他瞧见这位小世子转身出了殿,脸上的惶恐已然散的干干净净,见不到丝毫模样。一双澈亮的眼再抬起时,全然都是宁静,真正的有些温润如玉的味道。   他在路上对辛弈恭了身,引道:“世子爷这边,殿下等着世子爷一同回府呢。”   辛弈眼睛一亮,脚步也快了几分。转了门,果见柏九深色大氅立在雪里,等了很久了。辛弈索性越过了康福,踩着雪就跑了过去。   “大人。”他抿了抿唇,露出几分孩子气的委屈。   柏九负着一只手,见他便延了笑,道:“闻着肉味的小狗似的。”辛弈脸一红,柏九眼一扫康福。康福立刻恭身退的远远的,他道:“受委屈了?”   辛弈拉了拉身上的貂氅,“穿着难受。”   柏九抬手握了他手,“那咱们出了门就脱了。”   辛弈见他一只手总背在身后,不由奇怪道:“拿了什么?”   柏九狭眸含笑,“你猜猜。”   “多半是宫里的东西。”辛弈音还没落,那手便转了出来,指尖拿了枝钟秀含苞的梅,递在辛弈手上。   辛弈倏地左右顾盼,柏九敲他额心,“做贼似的。”   辛弈拈着梅脸红道:“这哪摘的?”   柏九牵着人往外走,“随手摘的。”   康福远远的用袖遮了自己的眼,心道哎呦这世子爷还真好哄,宫里边哪还有比乾清殿门口的梅开得更好的地方,这随手就掐了陛下亲手种的梅哄孩子,真是愁煞了人。不过他转念安慰到,平定王么,谁能管了他呢?   出了宫门就上马车,辛弈将貂氅脱了,换了自己的大氅。全程捏着自己的梅,生怕碰掉一点。柏九坐一旁抱着暖手盯着看,倒让辛弈不好意思了。   “人都道入冬屯膘,你怎么又瘦了些。”柏九探手在辛弈腰间,“晚上让厨房炖些汤。”   “冬天穿的厚。”辛弈坐在他身边,“我再胖些就成球了,到时候摔倒了直接滚到底,连扶也不必扶。”   柏九笑,侧头道:“那倒省事,扔在床上也好好滚。”辛弈登时抬拳掩了鼻尖,耳垂都红了。柏九笑出声:“害羞是养不好了。”又压了他的脑袋,靠到自己肩头。“今日得了闲,回家休息。”   辛弈靠着他肩头,应声:“回家。”   车轱辘转的飞快,柏九的手掌抚在他发上,“今日害怕吗。”   辛弈道:“不怕。”   柏九又笑,“长进了。”   辛弈莞尔,被柏九握着的手温热舒服,一直没被放开。   秦王没按亲王规格下葬,但也不像平王似的草草结束。皇帝还是给了他一份体面,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缅怀父子。对太子的狐疑也在秦王没了的打击中渐渐消淡,就在众人还未反应之中,辛弈便突然得了皇帝的宠,日日都能进宫陪在病榻边。   章太炎病得不轻,却依旧能强撑在朝堂之上。对于燕王世子的横出宠信,谁都没敢多加阻拦。左派元气中伤,柏九自是不会说话,一时间犹如京都新贵,在左恺之这把大理寺尖刀的磨砺下,越发寒光剖露,偏这人,愈渐有温润尔雅的形色,谁也挑不出刺来。   太子像是沉溺在秦王没了的哀恸中,自行退交京卫司分制人马。只是皇帝见他短短半月就憔悴不已,触了父子亲缘,叫他继续拿着,连带着京中政务也交付了不少。   转眼出了年末,天更加寒了。唯独辛弈还在查火药一案,唐王那番言论让他生了疑心,对于太子越发忌惮,直觉秦王死因不正,这案子里边,还有东西。左恺之对此案亦有看法,故而两人虽已明面上结了卷宗,暗地里还是在细细摸寻。柏九心下有数,随他去。   只说辛弈这边顺了风水,谢净生那头却撞了城墙。他离京日渐近,怎么也见不着贺安常了,堵人都堵不到。人郁闷的天天拿萧禁练手,两个人在平定王府里赛着堆雪人,因雪球砸坏了柏九的窗,被赤赤一路咬出去了。   谢净生在大雪里冻的吸溜,越发觉得自己凄凉。索性去爬了贺府的墙,这一爬顺路摸到了贺安常的窝,却还是不见人。   贺安常的屋子规规矩矩冷冷清清,谢净生在床上滚了一圈,只觉骨头都被咯的作响。他抱着人家的枕头赖在床上,闭眼又肖想了半天。人还没得劲,那屋门边被人推开了,谢净生抱着枕头就滚到床底下去。   看着一双靴先在屏风前换了外衫,又在桌边喝了茶,最后才移到床沿坐下。   谢净生屏着气,盯着那直长的腿咽口水。他听了半天,只听贺安常长叹一声,倒在床上。这床硬的能砸晕人,这么倒下去他都肉疼。只是贺安常今日似不对劲,连靴也未脱,就这么大刺刺的倒在床上,动也不动。   床底下的谢净生窝的腰酸,便听贺安常冷声道:“出来。”   他从床沿探了个脑袋出去,见贺安常仰身不动,转过眸来看他。谢净生殷切的笑了笑,举起手,“我还什么都没做你就回来了。”   贺安常不说话,只看着他。   谢净生摸了鼻尖,坐在地上问道:“这是怎么了。”   贺安常又收回目光,翻了个身背对他,“无事。”   谢净生已经察觉他今日确实不大对劲,自然不会被无事两字打发了。屁股小心翼翼的蹭上了床沿,微倾身,道:“聊聊?”   贺安常侧脸冷然,他道:“枕头还给我。”   谢净生老老实实的双手给大爷捧上,就差再帮他给枕上。   “我大爷。”谢净生含了笑,“你这被谁欺负了,不高兴成这样。”没人理他,他也不在意,“我听说人憋久了易成内伤,我大爷年纪轻轻,什么事能开不了口啊?还是怎么了,你的小寡妇跟人跑了?”   那枕头照脸就砸过来,谢净生抓了个正着,抱在怀里深深嗅了嗅,对贺安常挑眉无耻道:“投怀送抱啊,这味我很喜欢。”贺安常用眼盯着他,他就又怂了,俯过身去,低声十分温柔道:“如许如许,跟我讲话。”   “叫魂。”贺安常回瞟他一眼。   谢净生又念了几遍,见他大爷神色稍霁,“我这是叫你。”   贺安常陡然坐起身,对他道:“你上来。”   谢净生一愣,“哈?”   “上来。”贺安常清冷的脸微抬,眼中也冷。   谢净生脱了靴,谨慎的往他边上贴了贴,嘴里道:“你这是新整——”冰凉的手措不及防的环上他肩头,这雪白的人一个猛子扑过来,将他扑压在床上。因为动作生涩又笨重,险些让两个人滚下床去。谢净生眼疾手快的接了人抬了腿挡在床沿,面上却还又愣又傻。   “贺安常。”谢净生倏地抬起扶在他腰上的手,不碰他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这话还没说话,自己先咬牙滚动了喉结,哑声勉强道:“你做什么。”   贺安常跨坐在他腰腹上,他从这个角度仰看过去,发觉他大爷更加该死的清冷撩人。   “你想做什么。”贺安常抽了枕头闷头砸他脑门上,“别动!”   谢净生一声闷哼,抬手擒住他腰,沙笑了几声,又痛苦又隐忍道:“你倒是先别动!”   贺安常居高临下的问他,“秦王怎么死的。”   谢净生闭眼压下手掌里触摸到的紧致,道:“老、我怎么知道!”   贺安常冷声:“睁开眼说。”   谢净生睁开眼,几分凶狠的盯着他,“老子——呸,我怎么知道!”见贺安常目光肃然,反而腹间一热,抬身将人猛然反压在床沿,道:“问话有你这么问的么?”白皙的脖颈就在眼底,谢净生被闪了眼,忍了忍,覆身凶猛地在他脖颈边轻啄一下,又飞快的松开手退到一边,手忙脚乱的穿靴,嘴里念道:“你敢用这个法子问别人你就死定了!贺安常!贺如许!老子真是要愁死了,啊!”他咬牙切齿的扯着靴子,“我真是恨死你了!”   却听身后一声笑,谢净生话一滞,霎地回头。那肤白清冷没心没肺胡乱撩人的贺如许就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笑的脸颊微红,眉眼荡漾。谢净生胸口无疑重击,他捂着胸口用力拽着自己的理智,心道。   果然是老子的心头好,笑的太好看了。      第34章 风雪      笑声渐止,贺安常目光落在谢净生的脊背上。他道:“我头次见人做完唐突事这么说话的,谢大人,操守在否?”   谢净生正疑心自己会不会流鼻血,摸着鼻尖侧头瞟他,嘴里道:“在胯下好好端着呢。”   贺安常被他这张嘴真是惊到麻木,只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也奇怪了。”谢净生穿好靴,将一双长腿伸展出去,身后靠,依旧是侧头问他:“贺大人平日里最谨言慎行,怎么一遇着我,就风流撩人了?”这侧望来的眼邪气横生,见他不回话,就自个接道:“你不要小看了自己。”   贺安常正想到别处去,一听这话下意识道:“什么?”   谢净生伸指在他睫毛上轻拨而过,起身道:“夸你好看。今日就是来瞧瞧人,现下没什么事,我得回去了。”说着从怀里掏了个瓷瓶抛给他,环视他屋子,道:“夜里再供些暖炉罢。”   贺安常接了瓶,在手中转着,膝上隐约的痛消失的干干净净。他偏抿了唇线,冷然抬首,“谁准你走了。”   谢净生抱胸,笑道:“主子爷吉祥,小的不还没走吗。有事使唤?”   贺安常默了半响,将瓷瓶抬起来,端着冷色,一言不发。谢净生怔,松开手,蹲下在榻边,扒着床沿目光从他手上再到他脸上,颇为惊愕道:“你要我来?”   贺安常看向谢净生,“你来不来?”   谢净生眉微挑,将他手中的瓷瓶拿了,道:“不来让你找别人吗?腿伸过来。”   靴子被褪掉,明明是有力的手,却在顺着小腿往上是拿捏舒服,并不疼。撩起袍挽起裤,一直到膝头。   贺安常盯着谢净生人高马大蹲在自己脚下的身形,皱眉道:“你这人,你抖什么。”   谢净生正扶着他另一条腿上的裤,手下一晃,抬头道:“老子兴奋你懂不懂。”又将裤腿推上去,道:“干正事呢,痒了也别踢我。”   “出息。”   “就这么大点出息。”谢净生捏了捏他膝侧,“疼吗?”   贺安常道:“废话。”谢净生给他揉着这一片,手掌在白皙的肤上搓出红色,让他觉得有些烫。   “怕是要留寒了。”谢净生说话时正色的眉目很周正锐气,只这时还含了柔,锐气也消了一大半。他对贺安常道:“明日出门再加一层,这腿以后都冻不得,得好好养。”搓药酒的手掌一紧,又凶贺安常,“大冬天你穿这一层,改日讲给你家老太太听,叫她好一顿收拾。”   贺安常垂眸,道:“你废话多。”   “你憋不出几个字,还不许我话多么?”谢净生说着一手握住了他的脚,竟是湿的,登时斥道:“你这是要穿着捂热吗?”   贺安常由他褪了袜,盯着他脑门出神。   谢净生说了一堆无人应声,抬头一看大爷还在发呆。他还有一堆的话就卡在喉咙里,骂也不是,夸不可能,自己硬咽下去。只道:“叫人送热水来。”   贺安常道:“麻烦。”   谢净生探手摸了床铺,将被倏地掀起来,把他擦好药酒的腿脚裹起来,道:“祖宗,咱能顺着来吗?”   贺安常冷漠脸,谢净生就软了音,抱着他裹好的腿脚一顿磨蹭,道:“如许,来点热水呗。这冰天雪地的,我翻墙也不容易啊。给点热水吧,啊?我都叫祖宗了,赏脸喂贺大人。”   贺安常嘴角一抽,两脚一抬隔着被踹在他笔直的鼻梁上,“再这么讲话就爬回去。”   “那要我怎么讲。”谢净生侧脸将腿又抱了,继续掐着嗓子道:“如许,外边的天冻的我心肝儿疼,快赏个水。”   贺安常挣了挣,一双腿纹丝不动,他道:“知道了!”转开的眼温了色,嘴里却只道:“晚上本就该沐浴。”说罢却见谢净生闷笑,他道:“笑什么。”   谢净生道:“我本只想看泡脚,你却非要叫我想沐浴。热水玉——”枕头又劈头砸过来,他挨了正着,还是笑不停。   贺安常被这笑声扰的胸口痒,道:“满目淫色!”   “诶。”谢净生目光顺着他腿往上到腰胯狠狠地爽了一把,潇洒道:“人不意淫妄少年!”   “……滚!”   待热水都入屋后,谢净生才告辞。他偏不走门,推了贺安常的窗后探出头四下环顾,道:“虽知道你家家风清正,还是忧心出个色胆包天的登徒子偷看你。”   贺安常解着衣扣的手一顿,道:“窗上正好有一个,顺路拎出去,干净利落。”   谢净生翻身出去,扒在窗口对他道:“窗关紧再脱。”   贺安常过去,谢净生冲他吹了声哨,流氓似的,“我最后说一句,你听好,贺安常你腿长紧实摸起来手感上乘在下多谢贺大人摸腿之赏!”说罢一个后翻,蹿进已经黑了的夜里跑没影了。   贺安常啪的关上窗,对着窗立了半响,耳还是烫的。   这波澜不惊又几日,康福寻了个由头,带着人将宫廷内上下内侍大清理一场,不论宫女太监,但凡撞在他手里的,都一律杖毙。大家心照不宣,这是圣上恢复了精神,要先拿那日火药牵连的内侍开刀。此时已翻过了年尾,地方都留不得。唐王先身离京,别时还特别遣人到大理寺寻了辛弈,一道别情。   辛弈说不了话,也就是一路听着。最后要走时,唐王拉着他又一番语重心长,却闭口未提那日的言论,只叫他独自在京都谨慎安分,陪君尽孝。   待唐王走后,谢净生和萧嫣也紧接着该走,辛弈又和萧禁一同送了一场。   那马都出了城,萧嫣忽然道:“城上人神似我爹。”   谢净生一回头,正见青衫宽氅,立在城上临风冒雪。他回头看着,嘴里也不忘对萧嫣道:“我的姐,可千万别乱叫。那哪是你爹,那是我大爷,我祖宗,我少爷,我心肝。”   萧嫣扬了马鞭抽在自己马上,一越过这满口肉麻的人,道:“还你的姐,老娘抖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不得这么叫么。”谢净生抬手拢在嘴边,趁着这风大雪大,对城上吼道:“我心肝!”   那城上的人猛然一顿咳嗽。   谢净生在马上任凭风雪吹乱发,也要定定的越风越雪望那人片刻。最后他扬了笑,手从自己腰腹一路滑到唇上,动作虽普通,在那人眼里却硬是瞧出情色来,他对那人无声道:你等着。   本该调马奔走,不料望台上那人抬手隔空对他比出小拇指。   滚犊子。   谢净生哈哈大笑,调转马头,踏雪奔驰。望台上的人又站的久,直到风雪蒙眼,再也看不见为止。   “走啊。”萧禁拉了把辛弈,“看什么呢。”   辛弈慢吞吞的抚正衣袖,转回头,道:“看红尘滚滚。”   萧禁抖了抖,“说人话。”   “你可以住嘴了。”   “哥俩好。”萧禁搓着手道:“我姐可算走了。她不回来吧,我想得紧,她回来了罢,就把你当弟弟疼。我这颗冬天田头里的小白菜,小白菜你知道吗?诶,你等等啊,咱去笑笑楼?”   “不成。”辛弈翻身上了赤业,对萧禁道:“我还没到归时,老师等着呢。”   “可以啊辛弈。”萧禁摸着自己下巴,“最近连平定王都没怎么和你好了吧,你都快住大理寺了。”   辛弈微笑,“大人一定会等我归家,住大理寺倒不可能。这事你最知冷暖,听说京卫司还没置地龙,好兄弟,晚上留心加被。”   萧禁嘿了声,辛弈马已经跑了。萧禁被抹了一脸酸,转头见青白宽氅的贺安常正往过来走,他终于又回想起了被此人支配的恐惧。腿肚子打颤,转头就想跑。   “京卫司无事?”贺安常已经看见他了,一出声就让这小混蛋缩了尾巴和脑袋,老老实实的站在跟前。   “有有有。”萧禁握拳,“多死了,您看我这后颈,都要被伏案给伏弯了。”   多半是太子避嫌推过来的,贺安常微思量,对他道:“若是有解不了的,便去寻我。”   萧禁一愣,呆呆道:“这,这不好吧。”   贺安常眼下可是左派的核心,眼见风头都要压过章太炎了,他一亲柏九这边的京卫使,总跑去找人不好吧。   贺安常平淡道:“无妨。”   说罢就走,走了几步又回首对萧禁道:“立在雪里做什么?回去。”   萧禁想压下心里边跑出来的欢喜,明明笑都上了嘴角眉梢,还得学着贺安常端着压着,忙点头应声。   贺安常颔首,转头去了。   只说次日晨时雪下大,贺安便顶着雪往返在皇宫与章府,既要接扶左派事务,又要照看他老师。章太炎此番牢狱之灾后,一向从容的神色都露了惫倦。   今日贺安常也守在榻前,章太炎在榻上与他交谈近来形势。章太炎说着说着忽然息了音,贺安常只闷头等。他前段日子在乾清殿前跪了几日,腿膝还没好透,这么端正的跪坐榻前难免疼痛,可他素来是严守师礼的人,故而就这么受着。   不知几时,章太炎咳了几声,压着哑声道:“你幼时从晖阳候,学成了清冷静心的性子,本该顺着晖阳候的心气做个江湖逍遥子。可惜年少逢着老夫,硬将这一身逍遥塞进了豆大的仕途里,生生长成了专注拘礼的人。老夫一世庙堂鞠躬,想那江湖之远,又舍不下这一身社稷干系。可怜了你,也被老夫拘在了这方寸的京都。”   贺安常眉眼微垂,平和道:“生而立世,为民为君,这是读书所为,亦是如许志向所在。”   章太炎低声道:“那至如今,你与谢净生,是个什么缘由。”   贺安常目光沉静,面却露了落寞。火药那一夜,他就知道是逃不过老师的火眼金睛。   “君子坦荡荡。”章太炎显已在心中将此事翻来覆去的苦想多日,既不想伤着爱徒的心,也不能让他泥足深陷。此事不易谈,他多日话都到了嘴边,又生生说不出来。如今这谢净生离了京,来年若无大事是回不来的。正所谓两地相隔,才好断干净些。便道:“断袖之癖当朝不显,你为家门嫡子,老贺大人更是容不得此事。如许,为师且劝一句,舍了此人罢。”   贺安常不语。   章太炎长叹息:“他何等出身?近年行事堪比柏九,已经得了阎王之风,是最面热心冷的人。你若执意,而后的路该如何走?”   “如许。”老狐狸也露了黯淡颓然,“为师黄土埋颈,这一路你还要孑然前行,若是为了此人平添坎坷,来日九泉之下,为师也要恨他一恨。”   贺安常淡薄的唇抖了抖,眸中更加冷凄了。      第35章 春寒      转眼二月,正值春寒料峭。近日太子留皇帝跟前时间渐长,辛弈就潜心在大理寺。大理寺有旧宗无数,辛弈挨个看阅显然是不能,便顺着年月寻挑着看。只说今日他也守在旧宗前,正逢宗屋中打扫,难免要拥挤些,便夹了宗往边去,不想与人擦身时撞了柜,那一叠累上的旧宗摇晃着就要掉。   辛弈一手扶住,将擦身的人也扶了扶。   这人是大理寺里的打扫老侍从,也是个老哑巴。老人抱着扫帚对辛弈感激的啊声,辛弈笑了笑,俯身将掉在地上的旧宗捡起来,夹着走了。   他这段时间打磨的更加如同温玉内敛,笑容若是仔细看,能从眉梢上瞧出两分柏九微笑的味道,只不如柏九那般浓丽凌人罢了。在大理寺和宫中也是人人称道,前些日子太子捎提了他身份,意思是已经十七了,再住平定王府上不合礼数。   出了宗屋,再到前边左恺之的屋里行礼,最后才退。一路上遇着同僚,不论品级,都会含笑示意。出了门蒙辰正靠门边上门神似的等着,见他出来了,将马牵来。辛弈如今进进出出骑的都是赤业,有蒙辰在,他身手上的训练一直没落下。   待快到府时,蒙辰才策马贴近,对辛弈低声道:“吉白樾回信了。”   辛弈眼微抬,笑道:“说了什么。”   “世子爷原先叫他查的事情他在山阴查了一圈,太子五十一年确实没去过山阴。”蒙辰说着拽住自己手下因为赤业往外边躲的笼头,“没有丝毫太子去过的痕迹。”   “太子做事严谨,不留痕迹也在预料。”辛弈倒不见失望,只道:“唐王那边?”   “查到江塘决堤时唐王因为给青平和无翰搭粮食,从徐杭入了三条船。没有在江塘停留,直接下了长河。”蒙辰声音又压了压,“唐王说江塘粮仓受灾,无奈收购徐杭的粮食。可吉白樾查了,江塘粮仓是受了水,情况不大,但从这里边运出来的粮食就对不上。”   对不上么。   辛弈转念一想,问道:“徐杭来的三条船入了长河之后去了哪?”   “送完粮食转回江塘。徐杭知府颜绝书是原先曹参军派下的,和章太炎他们近些,但这人人如其名,绝无读书人的气度。只传他锱铢必较,是个钻在钱眼里的角色。唐王从他这里买粮,他定会在江塘敲一番再走,所以这船就去了江塘。”   “还是去了江塘。”已经到了府前,辛弈微微勒马。细雪洋洋洒洒在肩头,他轻啊了一声,道:“果然是他。”   “世子爷是说?”   “老师自年后就察觉这宫中内侍交代的火药来历另有隐情,凭秦王在京都,火药是入手量大了断然是瞒不过京卫司的眼睛。”辛弈翻身下马,“可唐王不同,他携三百江塘军随从,虽然停在了京都外边,但到了门边上,再往里送怎么也不是难事。”   赤业呼气,辛弈拍了拍它脑袋。蒙辰也下马,只奇怪道:“唐王这么干为什么?太子受创,左派牵连,显得可是平定王的威势。他一个藩王,炸完就走,不留功与名吗?”   辛弈牵马入内,道:“也许他原本就是想显平定王的威势呢?”   蒙辰虎目一张,显然是反应过来,脱口道:“他如此大的胆子?”   辛弈只笑,没答这话。将赤业牵去了马场后才转回院里,几步到了门口,掀了帘就见柏九站窗边。他蹭蹭蹭的到跟前,轻叫了声大人。柏九没回头,只招了招手。辛奕立刻探头过去,柏九手里边的热乳一抬,就沾在他唇边。   辛弈就着柏九的手一口气喝了,柏九顺势揉了他发,道:“换衣裳,我们用膳。”   辛弈蹭着他掌心,酒窝深旋,一声声大人叫不停。柏九狭眸扫来,又揉了几把。   “我今日在宫里又见太子了。”辛弈喃喃:“他道我何时能出府。”   “他近来没得儿子,嘴欠。”柏九含笑,“你理他了?”   “没。”辛弈也笑,孩子气道:“我又说不得话,想理也理不成,只听说他近来还真为求子之事去了鹿懿山。”   “是吗。”柏九低垂的狭眸深邃,偏头唇轻点在辛弈额上,“别蹭了。”   辛弈脸一红,柏九唇顺着他鼻梁到鼻尖,道:“昨晚教你的还记得吗。”   辛弈脸更红,想退一步,不料已经被柏九揽挡了后腰。柏九笑他,“这是没记住想跑。”   辛弈脑子里混沌昨夜的湿汗,只结巴道:“记、记得的。”   “记得啊。”柏九倾身,在他鬓边低笑,“那今晚就承蒙世子照顾了。”辛弈唔一声拳掩鼻尖,飞似的去换衣衫,被这笑撩的面红耳赤。   用膳后辛弈闲翻旧宗,看了些旧案。柏九就压在他肩头,坐在后边跟着看,只不过大人他狭眸低敛,昏昏欲睡的样子。辛弈听柏九呼吸渐沉,微侧了头瞧,只觉得大人睡容也是一等一的好看,看的他手下卷宗都忘了翻。   烛火轻爆,柏九环紧他腰身,道:“走吧,休憩。”辛弈倏地转回脑袋,柏九胸口震动,索性将人就这么抱腰抱起来,往床去。   灯一息,被里就热了。   翌日辛弈醒来时探手出被子摩挲一番,又被柏九五指交握带回来。辛弈惺忪道:“该去马场了。”   柏九低嗯一声,侧身压了人不动。   辛弈在柏九肩窝一顿乱蹭,蹭的自己额前碎发乱炸才痒醒了柏九,柏九按住他脑袋,低声道:“怎么这么精神。”   辛弈额抵着柏九肩窝片刻,清醒些,才道:“腰疼。”声音一抬,才发觉已经哑了。   柏九一手滑进被窝,在他光滑的后腰上胡乱摸了摸,道:“给揉。”   辛弈被摸的眯眼,脸色越渐泛红,一口咬在柏九肩头,含糊道:“我起了你再睡。”   柏九轻嘶一声,按着他脑袋的手用力揉了揉他的乱发,猛然欺身,双手撑按在他头边,埋头在他脖颈上一顿亲昵。   辛弈最后出门的时候照旧选了立领,将颈遮了个严实。蒙辰虽是个大老粗,可眼睛一溜也能看出什么事,连切磋都轻了手。   因昨夜没怎么睡,到大理寺看宗时难得的跑了神。辛弈停笔揉了揉额心,颇有些甜蜜的苦恼。他这案前都是这几日看过的卷宗,辛弈想着起身去卷屋还了,不料手在阅后的那踏上一摸,就摸出不寻常来。   多了一份。   辛弈指在卷宗一层层滑下,在靠下边的位置抽出一册,心口一跳。   这一册没有事件标注,单单留了山阴二字。再翻看册脊,果见一个封字。   这是封宗,未得召令不得翻阅。   山阴。   谁知道他在查山阴?太子?还是谁。   辛弈强耐了抬头的欲望,将这册封宗放在案上。他如常的提笔在一侧纸上写,心中却转的飞快。   不是太子。   查太子第一个就要查秦王,秦王一死,旁人不知,辛弈却要转而查山阴。唐王特意来说得一番话绝不是无中生有,君不见但凡勾饵都要抛的有份量才行。燕王一门一定和太子间有什么缘故,辛弈虽记不起在哪里听过太子的声音,却坚定一定不会是有过多美妙的事情。这册山阴封宗于他而言无异于是迫切需要,但是谁,竟将他做的事摸的一清二楚?   不是唐王。   左恺之是纯臣,对皇帝直忠不二,连太子都可以不给脸,是认死了这一个君主。故而大理寺最严谨中立,能既不与左派相合,也不与柏九相近,左恺之的严正是居功首位,有他在,想要在大理寺里做手脚,唐王是第一个不能。   那么到底是谁?   辛弈笔下墨迹一深,眼中漆深一片。   忽然有人向他桌案走来,辛弈翻了原本摊开卷宗的页,状若沉思。这人在他案边停了,小声道:“世子。”辛奕抬首,是大理寺一位许事。许事道:“大人唤世子去。”   辛弈颔首,顺手将案上的卷宗的合了,宽袖不经意在案面上滑过,同人去了。靠近左恺之的屋已经听见里边的说话声,辛弈清楚地听见“不能姑息”、“此事重大”几句,面色不改的入内。   屋里竟齐了大理寺主事,见他进来,便让了路,左恺之下首留了个空位。辛弈正色入内,却没坐下,而是站在左恺之侧旁,这是给在场前辈们的面子,没用世子名头拿乔。   左恺之沉色,目光一掠辛弈,微颔首,算是夸了夸。辛弈谦和的笑了笑,就站着听。   果听有人道:“大人,封宗不同寻常,丢失一事必须报备上面。若是等督察院查到,此事我等就说不清楚了。”   又有人道:“昨夜守宗屋的人逃不脱干系,审查一二定能抓出元凶。如果报备,盘问下来,只怕又是一顿麻烦。”   “麻烦也得报,此时不比寻常,陛下严格刑律以正猖獗私往。我等若是撞在这个上头,可是要掉脑袋的。”   众口不一,吵成一团。最后也无定论,只得都将目光又移回左恺之身上。左恺之一直冷脸听着,见众人不再开口,才严声道:“封宗丢失,守宗人先行剔职查办。丢失时候尚短,还出不了这大理寺,派人立刻搜查所有地方。”说着他起身,道:“谁都不许先行,一路去盯查各个案座。”   众人领命,跟着左恺之一同往堂中去。辛弈在左恺之身后,袖中的手,渐渐生出湿汗。压在袖里的卷宗,被攥紧了。   他扮演个哑巴角色,是没法开口如常说个通。况且这封宗无缘无故到他案头,冒的是掉头的危险,若无示意,谁敢这么好心?解释不得,又赃物在手,眼下若被查出来。   辛弈舔了舔干涩的唇。   就刺激了。   案座一个个翻过去,到辛弈的案座时许事有些踌躇,左恺之皱眉,道:“查。”许事方才在辛弈案上的卷宗间仔细翻动寻找。这堂中所有人的案座都没能幸免,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案座搜不到,搜身自是免不了。左恺之先行带头褪了他的外袍,其他人自是不能不脱。   可这封宗就在辛弈袖里,他袍一褪,这封宗是藏不住的。   堂中无人出声,宽袍松带虽有所不妥,眼下却无人置疑。眼见一件件就要轮到辛弈,他虽不动声色,却也捏紧了袖中的封宗。   左恺之忽地转头望来,对辛弈道:“你为世子,当堂褪衣实辱皇嗣。小素,你同世子前往我座堂之中,为世子更衣。”   先前那位许事出列应声,引辛弈前去。辛弈心下一动,眼微抬向左恺之,可左恺之已经盯向下边的其他人,神色威严很普通。   到了左恺之的座堂,小素低眉退开几步,站在屏风之外,道:“世子请。”   辛弈颔首,入屏风褪衣。   待两人回前堂时,丢失的封宗已被寻回。据说是另一位许事斗胆翻窃,在堂中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了个正好左恺之亲自收了丢失的封宗,这一场才算了事。   回坐案前时辛弈松了手,真正的封宗就回了他案间。   老师这是,允了他查山阴旧事吗?   辛弈含了口苦茶,翻开了封宗。      第36章 惊动      “世子。”   烛火一晃,辛弈猛然抬头。才发觉天已昏暗,堂中只留他尚坐在位上,小素秉烛停在几步外。   烛光摇曳间,指下的封宗只剩薄薄几页。辛弈明白了小素是为何等待在此,将封宗合上,递了过去。他已经将这封宗之中的事情大都记在了脑子里,这最后几页都是交代的繁复之词,没有再看的必要。   小素接了封宗,将其收入袖中。对辛弈道:“天色已晚,世子归时留心。”   辛弈不动,在纸上缓留下一两字。   多谢。   “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小素微微一笑,“伞已在廊下备好,世子请。”   辛弈倾身行了一礼,小素微侧身不受。辛弈也不勉强,搁了笔,起身退了。小素在他离去后,将案上那有“多谢”两字的纸在烛上烧成了灰一把,轻轻一吹,什么也没留下。   辛弈跨出堂,站在廊下。从这里看,跳过对面的长阁,入眼的就是皇宫。此时已经黑了天,宫檐上垂挂着宫灯,在小雪中摇晃,在辛弈眼里,就像一只只瞪的浑圆的眼,从高处,借着夜色窥探四周。他挺直的脊背有些僵硬,脸上没有笑,倒反多了种漠然的冷寂。   仿佛是在俯视那偌大的皇宫,又仿佛是在冷眼刨根问底的自己。   辛弈沉沉呼出口寒气,抬步下阶。   二月渐过,阳春三月才开头,章太炎就推举翰林院侯珂为中书省郎中。贺安常以抱病之由,退请辞去参知政事,皇帝不应。四月太子起头上奏请施“北尚令”,意要改北阳为大苑交货之商地,虽保燕王封号,实减北阳三津中上津地界归朝廷,是削地。柏九一派以北阳边陲重地之由加之劝阻,只是大苑察合台才与大岚公主联姻,多次贡良驹牛羊,摆足了大岚女婿该有的尊敬,让皇帝重新起了威武之感。五月初,北尚令推行。   北阳三津自此成了北阳两津,失去了靠近大苑的上津商贸之地,被上津与朝廷包夹在边缘,再无当年北阳狮吼的雄风之态。   北尚令推行的当天太子在宫中正遇辛弈,他缓了步,对辛弈慈祥而视。   “你这孩子。”太子轻责道:“又瘦了不少。”   辛弈手里还有皇帝赏给的书本,他眼睛微弯,停下步向太子见礼。太子靠近,将他手里的书扫了封,笑道:“北尚令的文书?此令由本宫而提,你有疑问,自然寻本宫最为妥当,这书不看也罢。”见辛弈笑容谦和,眼中深意不减,道:“短短几月,刮目相看。”   辛弈露了腼腆。   太子执了他的手,走了几步,道:“北阳是你家,此令自是要向你说说。朝廷有此考虑,为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若非益处甚广,父皇又怎么会舍得拿了上津。你明白吗?”   辛弈颔首,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太子方又笑了笑,抬手让后边的内侍取了些糖来,递在辛弈手上,慈爱道:“宫里礼数多,吃食都盯得严。这糖皇叔私给的,你拿去吃。”又笑道:“圣上若是不问,你便休提了,恐又怪本宫纵着你孩子气。”   辛弈一直恭顺,直到太子走远了还保持着姿势。一旁的小太监心里暗赞了一声,只道这奕世子虽是个哑巴,可脾气修养真是一等一的好,非得将礼数都尽了,才肯移步。   辛弈出了宫门,将手中的糖包打开,塞进嘴里一颗。蒙辰在一旁惊道:“世子就这么真吃啊。”   辛弈笑了笑,将嘴里的糖嘎嘣一声咬碎,才轻轻道:“吃,为何不吃。”   就说太子才别了辛弈到书房,就见了柏九。平定王和皇帝两人促膝对坐,正下棋呢。   太子行礼笑道:“儿臣惭愧,每见父皇与平定王下棋,都有些心痒。”   皇帝出了寒月,这天一暖。他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闻言笑指着太子,对柏九道:“你瞧,他还酸上了。”   柏九指下一定,狭眸笑望太子,道:“臣是臭棋篓子,太子来了,正好解臣之困。”   皇帝哈哈笑道:“你这棋艺,下了这几年都没赢过。今日无事,太子来,替他下几局。”   “陛下又忘了。”柏九笑抬了棋子,“太子近日为北尚令忙的不见人影,哪里会无事?”   皇帝微微敛了笑,问太子:“果真有事?”   太子含笑,“都是琐碎。”   皇帝满意颔首,“国事为重。”说起北尚令,就得想起北阳削地一事,皇帝问柏九,“辛弈可有向你说什么?”   柏九失笑,“世子如何能说?臣看他近日并无异色,想来是有人给他说过轻重。”继而转向太子,“想必是太子费心教导的。”   “国事为重。”太子与他对视。“辛弈是个好孩子”   “你倒是快。”皇帝却转来了眼,笑似非笑道:“比朕想得早。辛弈在朕跟前也有小半年的时间,他性情恭顺温和,对此事只怕也会国事为重。”   “谁能比陛下想得更远。”柏九道:“陛下,该您了。”   皇帝才回了目光。他与柏九在席间盘坐,倒让太子站在了下边。康福观鼻观眼的不动,不知是皇帝忘了赐座,还是大家都忘了提醒。   晚时回府。   辛弈在逗赤赤,赤赤如今都长了不少,就是太胖了,一逗就翻滚的那种。正逗着呢,后面伸了双将他直接拦腰抱起来。   柏九在他指尖咬了一口,道:“太子这个混账。”   辛弈想到太子今日握他手那段,就知道柏九这会儿是怎么了。   “他能施行北尚令,找到我也是自然。”辛弈被咬的眯眼,只笑:“还给了我糖吃呢。”   “他倒会找人。”柏九淡声:“丢了。”   辛弈呃一声,“我吃了……”   柏九又咬他一口,辛弈就笑。赤赤在脚下不知所谓的仰头傻看,打滚也没人理它。   “不出这几日,陛下便会下召。”   “削了地来给封号。”辛弈道:“陛下就好这一手,想必为了敲打太子,今日也没多亲近。为了安抚我,定会在虚名上多做文章。我只奇怪,太子怎么突然要开北境商贸?”   “因为察合台要登位了。”柏九懒散,“他和太子颇有交情。好朋友要登基,北境商贸就算作贺礼。”   “大手笔。”辛弈思索道:“可察合台不是狗,一个上津商路怕还喂不饱他。”   “大岚都未必满足得了他,阿尔斯楞能骑马的日子不长了,察合台不会让狮子在自己掌控下老死。”   辛弈沉默片刻,道:“一定会打吗?”   柏九笑,“难道他还要继续跪着进贡吗?”   不会。   大苑不能忍受的就是卑躬屈膝,他们野心勃勃,兵强马壮,从追鹰的年月里就在为了一切而斗争。跪在大岚面前已经是大苑的耻辱,察合台要想超越前代的声望,就得血洗这个烙印。   辛弈想起什么,“侯珂是谁?老师对此人也十分推崇。”   “章太炎的新学生。”柏九顿了顿,“小凤雏。”   “贺大人这病来得突然。”辛弈皱眉,“章大人就急于推另一个后辈?”   “贺安常是自请抱病,执意闭门不出。□□虽有了些起色,但在皇帝心上的位置还是不比从前。能让章太炎如此时候另推后辈,说明贺安常做了了不得的事情,严重到让视他为传承的章太炎都不能容忍。”柏九语气平澜,“这个侯珂,除了门第不及,据闻其他都能与贺安常一较高下。”   “从未听闻。”辛弈摸了摸自己下颔,“我以为自己在京都待的日子很久了。”   “此人之前行事不出挑,你不知道也在情理。章太炎先前只欲让此人来日做贺安常的左右手,眼下也不得不推出来做代替。”   “贺大人怎么了?”   柏九笑,“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北尚令推行,上津仇家顺应太子,开面大苑商路,让原本繁华的上津商贸更加热切。吉白樾屡次上书,皆未得回应。只是未出两个月,下津先翻了脸。   下津背靠离津直面德州,原本靠燕王府下设的北阳商路养活,如今上津不但截了道,更阻了下路来往。北阳军中多下津人,一言不合就要和上津打个明白。只是上津仇家自诩北阳上族,靠着朝廷分拨的北阳军折了面,转而向太子道委屈。太子本意大事化了,让仇家开下路几道,可这仇家又不情愿,虽授命开路,却在手底下捣鬼。下津更不能罢休,只当朝廷将自己当了叫花子,一定要讨个说法。   两方在离津口打起来,若非吉白樾及时镇场,事情恐怕就要更进一步恶化。   这事可瞒不住,皇帝转头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先立刻责问太子。   “儿臣不察,求父皇责罚。”太子当堂下跪,认错极快,只道:“北尚令意在为大义谋事,儿臣原先派人亲去北阳三津轮番阐明,当时下津执守吴煜口口声声力保无事,儿臣便稍宽严察,推了令。”   “发令推行本在为民,为了一个北尚令,你竟敢给上津如此胆子?”皇帝摔出奏折,“仇家有八万北阳军,还镇不住一个下津!他仇鸣耀这些年拿的军资都喂狗去了吗?!”   “陛下息怒!”中书参议先跨出一步,道:“太子为北尚令奔走劳累瞩目可见,且眼下是这下津出尔反尔在先,臣以为,当立责众罚!”   “臣以为不妥。”太仆寺卿再出,“下津为求不过一口饭,若非仇鸣耀太过专横此事如何能起?当罚仇鸣耀!”   这些言论都是派系分明,保下津还是保上津,大家站的清楚。皇帝在上沉面不语,底下一人又跨出列。   “臣有一议。”   辛弈定目一看,正是近来渐替贺安常的小凤雏侯珂。此人从容不迫,胸有成竹。   “侯卿但说无妨。”   “此事若抛开北尚令的引子不谈,正是北阳中事。”侯珂笑了笑,“虽说如今上津已回朝廷,但到底在燕王府下管制多年。这北阳中事,自然要交给最清楚北阳的人解决。不论是追究上津还是责惩下津,依臣看,都不如世子亲往。”   让辛弈去?岂不是放虎归山!   太子缓笑,道:“侯大人新晋朝堂有所不知,世子虽为人谦和,却实在掺不得这等险事。本宫无礼,只道一句,他口不能言,如何权驭?”   “无妨无妨。”侯珂目转向左恺之身后的辛弈,道:“世子就是世子,这是陛下给的皇家尊贵,谁还能越过天威去?”   朝堂之间片刻寂静,皇帝目投辛弈,思忖良久。   放与不放,这是个难题。      第37章 北阳      北阳黄昏。   吉白樾在巡视,这一片驻扎的营分列两方,上津和下津的人颇有水火不容的意味。下津的吴煜跟在他后边,两人从营地里走到没人的坡上。吴煜掐了朵野花,在吉白樾后边偷偷比划。   “安排妥当了吗?”   吉白樾忽然出声,吴煜指尖的野花抖了抖,还是坚定不移的插进这人发间,连声嗯嗯。   “妥当啊,当然妥当,你说的事我自然要做得妥当中的妥当。”   吉白樾不察他在后边干了什么,只站在坡上俯望这片营地。上津帐篷里灯火通明,他们已经纠结在此五六日了,仇德耀只冷笑不合作。北阳军好不容易汇集一次,竟还是为揍自己人,难免讽刺。   “不过我还真怕朝廷来打我啊。”吴煜蹭到吉白樾身边,偷偷瞧他脸色,“我下津就六万人,有一半还在种地,要打还真硬不过你们。”吉白樾目光一转,对上他的贼眉鼠眼。吴煜被他揍怕了,连忙退后几步,警惕道:“我在夸你啊,别动手。”   “草原上的兔子都比你胆子肥。”吉白樾抱肩,“有几年我一直在困惑,公子怎么就挑了你守下津。”   “当然是因为我智谋无双啊。”吴煜微显羞涩,“公子不止一次这么夸过我呢。”   “不。”吉白樾眉上疤痕一抖,“因为你厚颜无耻。”   吴煜捂心痛状,又道:“这次我可是被仇德耀骂成要饭的了,以后如果不能让他去要饭,我可咽不下今日的气。”   “小人难养。”   “是真小人。”吴煜狡黠,“可不要把我和伪君子比。”他又道:“但做小人,也怕狠人。尤其是阎王那样的,他要是来北阳,我得绕着他走。”   “难得你也知道害怕。”吉白樾发间一动,他探手一摸,摸出朵花来。清秀的脸也沉成鞋底,“吴、煜!”   吴煜抱头就躲,嘴里嚷嚷道:“好说好说,我当然怕啦!小鬼不见阎王,怕丢魂!”   “你连他面都没见过,怕什么。”   “没见过也领教过。”吴煜指了指下边上津的帐篷,“这不就是教训吗?大神斗法,臭鱼烂虾都跑不掉。若没有阎王默示,我哪敢和仇德耀叫板?硬碰是你和蒙辰的本事,我身子娇弱,和莽夫斗不到一起。况且这次太子先得了甜头,这苦头不就跟着来了吗?他推北尚令那点心思你我谁不明白,可咱明白也没人奈得了他啊。就说世子,若没阎王保着,别说大理寺,就在秦王那会就该遭殃了。”   这人嘴皮子飞快,话都不好听,却都是句句实在。   吴煜又道:“我只不明白一点。”   “放!”   “他和咱无缘无故,却数次帮了大忙。这世上有馅饼是白掉的么?世子此次如果顺利回来了,那他手底下可谓有了能和皇帝打架的底气。”吴煜撇嘴,“北阳军威武嘛,打不过也能靠唾沫星子淹死那些地方府兵。”   吉白樾丢了野花,“操淡的心。”   “你也奇怪得很。”吴煜背手在他一边打转,“这事明明白白写着不对劲三个字,你还当看不见似的。我猜这阎王和咱关系不小。”   “操淡的心还这么敏锐。”吉白樾淡声:“没让你做侦查真是委屈了。”   “谬赞谬赞,在下也只是鼻子灵敏那么一点点。”吴煜厚颜无耻的收了这不像称赞的称赞,道:“我这个人从来不爱说实话,遇事全凭瞎猜。我再猜,这阎王和大公子没什么交情是真的,但和二公子怕就不一定了。”   这狗似的嗅觉全用在分析上了。吉白樾既嫌弃吴煜嘴贫人贱,又不得不佩服一道。辛靖说此人智谋无双,也不是空口无凭。   “咱二公子不一般啊。”吴煜猥琐的磨着下巴,“文能震翰林,武能制公子。我从前就一直觉得他能拿得住大公子,就已经很不一般了。”   “嘴贱!”吉白樾作势踹他一脚,皱眉道:“说什么呢!”   “实话啊。”吴煜拍拍灰晃着脑袋道:“这事说说怎么了,谁敢说不成?咱当初瞒着殿下,殿下就什么都不知道吗?那是他儿子们,心里揣了什么心思殿下他清清楚楚。不然二公子跑去山阴干什么?是北阳教不了么。”   “吴煜!”吉白樾这是真起了怒色。   吴煜闭了嘴,也收了嬉皮笑脸。两个人站在夜色里,任由风吹。野草簌簌的随风摇晃,底下的营地也多了静谧。到底还是吴煜没忍住,他道。   “我没贬低的意思。”说着给了自己狠狠一巴掌,“就是嘴贱。”那薄面皮的猥琐书生登时红了半张脸,他道:“我心里憋着,你心里也憋着,整个北阳军心里都憋着。除了咱们自个,谁也说不得。”   当年辛敬甚少来军中,可哪次不是他来一次,辛靖就赶着空也要陪到走为止。看不清的说兄弟情深,看得清谁也不敢屁话。上边压着燕王,他们这些亲信都是顶着被鞭罚的压力闭口不提,心里既心疼燕王,也心疼公子。这事能解吗?断袖算个屁,但断到血脉上,他们说再多都算个屁。若是大家高高兴兴全活了,那这些事也都算个屁……   可是没有。   他们对燕王的愧,对公子的疼,对北阳军的诺,对自己的誓。   全部,没有了。   不止吴煜,替辛靖拾遗体的时候吉白樾也会彻夜彻夜的想。如果辛敬没死,辛靖是不是就能更稳住战况,不那么一头穷追一心求死的样子?可是辛敬还是死在了最前头,辛靖看着他兄弟父母都倒下了,平王和皇帝牵着他的北阳军,整个北阳既在需要他,又在无形中鞭打着他。说不定他也会在血溅满手的时候想,如果他克制住自己,没逾越过那道伦理的线,父亲是不是会撑得更久。   可是这些如果都没有开始,就已经成了落尘。   “不会就这样结束。”吉白樾哑声,他对吴煜动了动嘴角,“我们还有世子。”   吴煜干笑了笑,“世子吗,希望吧。”   这低潮的气氛还没散尽,底下上津的帐帘一掀,喧杂起来。   “这老狗又怎么了。”吴煜揉着自己的脸,“我这都准备睡觉了,他偏闹起来了。好歹等我睡着了再说。”   “那他挑的好时候。”吉白樾转身往下走,“谁不知道你睡着了鬼都叫不醒。”   “这么说就有辱斯文了。”吴煜跟着下去,又闲扯一番不提。   仇德耀是个独眼龙,他一只眼据他自己说是为燕王挡狮子被抓瞎的,为此当年也没少在辛靖兄弟几个面前摆谱拿大。最讨厌的是辛笠,因为这小子鬼心思最多,人也机灵最滑手,没少下绊子给他。   今夜他闹,是因为听说朝廷派人来了。太子没给他音信,但他猜测多半不是自己人。得在人到前让下津低个头,他也好下台阶。   吉白樾推开人群,道:“仇爷是睡不好吗。”   “这天燥床硬,仇爷爷睡不好不是常态吗。”吴煜在后边笑道:“那可是上津大户,从来都睡的是白玉软榻,稀罕这烂地方?是不是啊,仇爷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嘴巴抹蜜心里插刀。”仇德耀冷笑,“要真想叫声爷爷,就过来三叩九拜,端端正正说声爷爷对不住,小的吴煜就是嘴贱人欠。”   “呦。”吴煜笑开了,“那我就给仇爷爷跪一个。”说着砰一声还真跪在仇德耀身前,仰头梗着脖子大声道:“吴爷爷对不住!小的仇德耀就是嘴贱人欠不是个东西!”   下津登时大笑起来,仇德耀骂声给他一脚。吴煜一个机灵的翻开,在地上无赖道:“怎么了?嫌爷爷叫的不大声?那我再给您来一次啊。”   “你这个泼皮无赖!”   “那是了。”吴煜起身拍了灰,笑道:“我还就是个泼皮无赖。这人活着嘛,就是要坦荡自身,我是无赖我愉悦,仇爷是什么东西?也说来给我听听呗。”   下津凑了一群,跟着嚷道:“仇爷是什么东西!仇爷可是好东西!”   仇德耀面色铁青,上津多为大族,这种骂街自是做的不如他们好。   “砍死这个泼皮货!”仇德耀咬牙恨齿,“算老子头上。”   “照这来。”吴煜指着脖颈,笑道:“使劲的砍,今晚砍不死明早爷爷就骂死你!”说罢见刀刀扑来,头也不回的就钻到吉白樾身后,“问候他老娘!还真砍!老子还是下津执守呢!”   “你挑衅的时候可不是这怂样。”吉白樾上前一步,斥道:“同出北阳,收刀!”   “你别装样!”仇德耀已经气冲了头,冲出来扯着吉白樾的衣领就骂道:“你小子就会在一边看戏,谁不知道你和这泼皮是一起的?”   “仇爷。”吉白樾稳如泰山,“咱们都是兄弟。”   “我跟着殿下的时候你们还包着尿布呢!扯个蛋的兄弟。”仇德耀怒道:“下津砸了我的商铺,你他娘的不给个说法?离津好歹是你拿着,这可是殿下的名头,你别黑白不分砸了殿下的名!”   “我当然比不得殿下。”吉白樾挣开他手,扯了扯衣领,“收了刀再说话!”   上津里不知是谁家的毛小子大哼一声,喊道:“你别不要脸皮!这么护着泼皮搞不好也是有一腿!当年辛靖不是也和——”   这次不仅吉白樾吴煜冷了脸,就连仇德耀也寒了眸。只还不等他们三人动手,那夜风一肃,一只箭突射而出,直直射穿那人发冠,钉在帐篷上,再差一分就是直取人头毫不客气。   小子一惊,腿一软,惊声乱发,跌倒在地。   夜中马蹄声渐近。   一面容温和的少年端坐马上,勒马在众人前,手上的弓弦犹颤,面色不佳,眸只盯着那惊乱的毛小子。   蒙辰自后策马赶来,到跟前翻身下马,对着人胸口就是一脚,怒骂道:“一把烂舌头!”又转而沉声道:“世子方归,你们干什么?想干什么!”   吉白樾心下暗松一口气。   可算是到了。      第38章 上津      世子世子,那是软柿子。仇德耀胆子大风头盛,如今能带着上津堂而皇之的和太子混一起,这个软柿子,有莫大的功劳。他是典型吃硬不吃软的那种人,浑身冒刺,就得人狠狠撞断了刺才会安生一阵子。可如今这刺都纵长到通天了,这软柿子,却又蹦出来了。   “干什么。”仇德耀冷笑,“你也别给老子装,就是燕王回来了我也照翻天。世子回来的正好,这破烂事别搁我头上。下津吴煜这个王八蛋胡言乱语又疯疯癫癫,最好早拖下来!碍眼!”   “我还就干下去了。”吴煜从吉白樾后边冒头,摇头晃脑道:“老子是读书人!你懂个屁!有这大的本事就好好教教上津的小子,开口闭口一腿一腿又一腿。”他一把撩开袍子,露出带裤子的腿,大声道:“色心冲头了吧!这么想看老子的腿,看!老子就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披头散发犹自惊慌的小子被他这一嗓子险些气晕过去,捂住胸口一阵铺天盖地的咳嗽。   吴煜孤高的仰头哼了一声,收了他惊天动地的美腿。蒙辰一把拎起他,“在世子你算哪门子的老子!”   吴煜挣扎着,脚却已经离了地。他身形瘦,比起蒙辰来矮了不少,当下就是再无赖也怒红了脖颈,挣扎道:“蒙大头!放老子下去!”   “嘴贱还治不好了!”蒙辰在他头顶上拍了一巴掌,递到辛弈马跟前,道:“世子爷,这就是下津吴煜,吴子胤。王爷那会带出来的小地痞,别看他嘴贱油滑,其实和三公子一个年纪,还嫩着呢。”   瞧得出来,此人耍宝无赖样样精通,却生了张堪比萧禁的娃娃脸,若不开口,的确还嫩着呢。但这一开口——   “呸!”吴煜骂道:“你他娘的才是小地痞!老子是正经的孩子!”又道:“放老子下去!世子爷面前别想毁老子名声!”   这众口争锋,可惜辛弈是个开不了口的。他将目光转向仇德耀,眸子黑白分明,却实实在在透了股狠劲。   仇德耀心里边不以为然,面上也不以为然。他实在将这个软柿子不拿在眼里,只道:“论辈分世子叫我声叔公也不过分,只我上津如今划分出了北阳,世子这么叫也有失礼数,那就只管点名道姓,我便也还是喊声世子爷好了。”   吉白樾眉骨伤痕一动,冷色道:“仇爷,兄弟敬你为老,可不是为了倚老卖老。”   仇德耀道:“敬字怕还不会写,嘴上倒叫得欢。”   双方对峙,又要吵个天翻地覆。营地猎猎夜风刮着,坡上扶着的北阳苍狼旗皱荡风声,将三津裂痕看了个清楚。辛弈在马上无声,握住弓的手紧了紧。   蒙辰一沉色,跨步将吉白樾和仇德耀阻开,道:“去帐里说!”   吉白樾尚可,可仇德耀却不那么容易听话。这胡子都一截的老头梗着脖子是要再嚷几句,不料马上人的弓弦铮一声就抖亮在夜风里,不大不小,却实在摆明了态度。   要么进去说,要么打到你滚。   仇德耀拿眼将辛弈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眼里才算有这个人。看他那双眼沉色莫测,总算摸出些这软柿子也许不再是个软世子的滋味来。二话不说,冷哼一声甩了袖子就往帐篷里去。   这营地也是吉白樾匆匆凑起来的,帐篷支的很大方,算是在这穷酸地也给了仇德耀一份老一辈的面子。只可惜仇德耀不稀罕,他如今就盯着上津的外贸生意,谁叫他分一点出去,那都是虎口夺食,得要命。   吴煜就是坐下来也跟坐了个针毡似的,趴来扭去,就是停不下来。   辛弈坐在最上边,脸还是最嫩的,垂眼的时候也难瞧出这就是北阳未来掌兵人的气魄。仇德耀越看越不是味,觉得这小子怎么又软趴趴的了,和他哥哥们根本是两条路子。   他心里不舒服,自然给不出好脸,将案重重敲了敲,道:“世子既然在这了,那我也就敞开了说。上津这条商路是朝廷给的,吃得就是皇粮,打得也是为国为民的旗帜。吴煜你这个龟孙子当初可是孙子样的好说话,没敢在太子面前蹦一个屁,现在见着金子了,胆也肥了!下津有六万的北阳军,就那么几个老弱病残,你他娘的种的粮食还不够吃?你给徐杭卖粮食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话!”   辛弈听这话也抬眼看了看吴煜,吴煜嬉皮笑脸,“所以这不是卖空了吗。颜绝书什么货色,他能给我几个好价钱?”   “那你装什么要饭的?”仇德耀脸铁青,“上津这次是天王老子的面子也不会给!”   这话撂着的意思也明确,就是你辛弈回来也不顶事儿,叼在嘴里的肉甭想人家再分出来。   说实在这次也的确是吴煜耍无赖,但这为什么耍无赖,辛弈现在心里清楚的很。   蒙辰当下听完仇德耀的话,只开口道:“上津既然划出了北阳的名头,那就。”说到这他停顿许久,情感上依旧体谅不了仇德耀这个作为,干巴巴道:“那就不算是北阳的地,护食也该的。但太子能给你这个甜头,是因为眼下能给得起。大苑和咱们相安无事,可这天意莫测,赶明打起来了,就是伤面子和里子的事儿。我们和他们干了半辈子架,你现在要兄弟给他们的生意保驾护航,这他娘不是遭恨么。”   “蒙辰,日子已经不是王爷还在那会了。”仇德耀看了眼辛弈,沉声道:“北阳军都被掰开了,打?谁能和大苑打?皇帝他有这个胆子吗?你们都是忠将,就老子忘恩负义。可我手底下也有几十万号人要吃饭,王爷没了,你们还他妈的以为上津生意好做?大苑仗着阿尔斯楞还在,凭毛还把北阳放眼里。北阳如今连只狼崽子都没有!如果没太子,上津早喝风去了!”   蒙辰闷头不吭声,吴煜笑了几声:“是啊,几十万号人要吃饭,全靠你仇家那点破烂生意?太子赏你口饭跟打发他门口的狗似的,重利的东西有多少能交代你手里?别在这给自己脸上贴金子了,仇老二,您老还真不值这个价!”   仇德耀一脚将小案踹翻。吴煜乐呵呵眼睛都不带眨的继续,“我要是你,我都没脸到这来现眼!摆着忘恩负义的名头却也没捞到什么稀罕物,又偏偏承了太子这破情,来日要你还人情的时候毛都不会留一根!这驴踢脑子的事儿我做不来,你这头怎么长的。”见仇德耀要爆发,吴煜将案面猛然一拍,厉声道:“掰开的也见北阳军,你这他妈的是要做太子一条会咬人的狗,丢的还是北阳的脸面。你要真还惦记着王爷给的情分,就不会干这种狗嫌事!”说罢变脸抱手道:“痛痛痛!”   “我说这怎么突然闹起来了。”仇德耀用眼狠狠剜吴煜,又扫过蒙辰吉白樾,最后扎扎实实的落在了辛弈身上,道:“原来是记着我的八万人。”   吉白樾眉骨上的疤痕微动,唇边嘲讽,“你的八万人?”他猝了一声:“仇德耀,你的八万人?”   “不是老子的难道还是你的?!”仇德耀陡然起身,“现在没什么狗屁北阳军了,都是朝廷的狗,谁没比谁干净高尚到哪里去。你也别在这摆一副高洁的样子,你手底下的七万人不也是分出来的吗?如今还就记着我手上的了!”   “那是北阳军!”吉白樾切齿,起身对峙,“还是北阳军!”   “自欺欺人!”仇德耀倏地指向辛弈,“你们把这软柿子弄回来,无非就是想凑齐北阳军再逞几年威风,可我今天就说了,顶屁的用!王爷当年跺个脚大岚都要抖一抖,还不是一样被玩进去了么!”   蒙辰也哐当一声站起来,看样子是要和吉白樾一起揍人的阴沉。   吴煜在旁嘴贱道:“你们肉搏有什么看头,拼人打呗。横竖都是北阳军,也叫朝廷放个心,看看如今都成了边陲上的烂泥,叫他们死了戒心。我们也不用天天耗在这勾心斗角,还能凑一桌玩玩。”说着将腿也架到了案上,委实不讲规矩,对着辛弈自来熟道:“世子爷长了不少,我上次见你……见你……”他摸着下巴遥想了半天,才比划道:“还这么大呢。”   见鬼的那么大,这人就和他三哥一个年纪,连毛病和脾气也有几分像。   “你看。”吴煜撑首,“回来也没多安生。”   “自家兄弟。”辛弈微微一笑。“算不得事。”   他这一开口,旁的倒没什么,就是仇德耀吃了个大惊。   辛弈自己起身给自个倒了杯热水,站着喝了几口,转眼见剩下三人都看着自己,从容客气道:“诸位继续,我不打紧。”   吉白樾扶正衣领,坐下去。仇德耀是一时间摸不清怎么回事,只咬舌道:“这怎么说话了!”   “病好了。”辛弈面都不改的胡扯,“还能说几句。”   “那、那、可是——”   “您也别太当回事。”辛弈将水喝尽了,侧看仇德耀,先前账外眼里的恨抹的干干净净一分不剩,他温和道:“您说得对,我也管不得事。不论是北阳军还是上津,都挨不着我手里。我在京都日子过得还算顺心舒坦,在这儿也说不上什么话。不过我就问一问仇爷,您这跟太子相识多久了?”   他态度好,甚至算是谦卑,而且一口一个您,一声一个仇爷,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仇德耀还真打不下这个脸。但也给不了多好的脾气,生硬道:“早了去。”   辛弈淡淡哦了一声,将杯子搁桌上。把柏九拿捏的姿态和功夫学了个五分,“那挺久了,不怪太子推令也一心想着仇爷。”   仇德耀心道是挺久了,可太子是讲究情分的人么?   “那您一定知道太子这人。”辛弈笑了笑,好脾气道:“性情好,常年跟着皇太后礼佛,也慈悲,最见不得别人在跟前受一分半点的委屈,在京中待我也是好,事事问候。”他说这,见仇德耀渐渐皱起眉,显然是听不下去这蠢话了,便收了笑,话锋一转,“当然了,内在依旧不是个东西。”   仇德耀眼皮一跳,看着辛弈变了脸色。   “我此番回来一是为给我兄长们上柱香磕个头,二是给仇爷提个醒。您是我父王的得力人,就算划出去了我也当您是个长辈。京都近来不太平,秦王身尽在前,太子推令在后,这其中有什么东西我不大清楚,但仇爷和太子是老相识,想必也猜得出些来?太子吗,自有一番自断臂膀的毅力,叫人佩服。可这吓不到对手,唯恐倒叫自己人心寒。”辛弈酒窝一现,“您看秦王是什么资辈,炸了皇上的大殿也没抹了下葬的颜面。可惜先前还在京都搅动风云,有子继后,如今是断了个干净彻底,连封号都没留下。这不是天威,这是太子的厉害。仇家如今子孙满堂,气运正来着呢,就怕日后起了点腌臜,就也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仇德耀一腔疯狗似的怒声竟在辛弈这温温和和的话里被碾的一嗓子也嚎不出来,只道:“你怎么知道他就能——”   “到时候就是太子不能,我也有这个打算。”   仇德耀一双眼登时瞪圆。   辛弈眼中柔和褪尽,留下的只有焦土阴沉,他道。   “仇爷若成了别人的刀,为情为义我都留不得。我骨头里阴毒,不会用正大光明的手腕,就偏爱卑鄙无耻的手段。仇爷盛,我便夹尾退避,但若仇爷泄出半分衰象,不等太子,我自想法设法掐断仇家的根。我是没杀尽留下的祸根,最明白这斩尽杀绝的道理。仇爷要结了和北阳的情义,那您请。”   仇德耀怒色渐平,反倒露出该有的狡狠来。他道:“最轻易的就是嘴巴,你要凭靠他们三个来掐断我仇德耀的根,可不要忘记上津是谁管辖的地境。毛头小子空口说白话,尾巴翘上天也拦不得大人的事。”   “您刚说完。”辛弈沉声而笑,“燕王被掐得不也只剩一个软柿子?”   当初三十万北阳军在手都没保得住燕王府,那八万人的上津又怎敢信誓旦旦不会落得更惨?京都都是吃人的兽,吞下去连皮骨都不剩。这谁能保证谁的安危?君不见平王如此能耐反戈在前,转眼连山阴也保不住,还被烧了个精光。这世道连皇帝的儿子都一个个赶去黄泉,凭谁敢说下一个刀不在自己头上?   柏九绕了这么一圈让辛弈能回来,除了上个坟,他不能空手回去。柏九给他撑腰,但他不能一辈子都靠着柏九的腰活下去,他想挺直腰板面对皇帝太子,想挺直腰板和柏九同出同进,他就不可能任由颓败。   剥开兔子皮,底下赫然是张牙舞爪的狼崽子。   吴煜啪啪啪的在一边鼓掌,被蒙辰给了一肘子也笑不停。      第39章 坟头      仇德耀趁夜就走了,天大的委屈也被堵在嘴里吐不出来。辛弈与其他三人在帐篷前看着上津人马褪尽,夜色浓稠,他回头看向吴煜。   “方才听仇爷的意思,吴兄还与徐杭做生意?”   吴煜负手踩着自己脚底下的短草,只笑笑,“吃口饭嘛。”   去年秋发洪水冲了江塘的粮仓,唐王从徐杭买了三船粮食,年会时京都就炸了,死了个秦王。如今这粮食竟追到了下津这个源头,辛弈心里就明白了。   他也笑笑,“好事。”   这事大家心照不宣的就翻过去了。   入了帐,吉白樾问道:“世子爷与我一同回离津吗?”燕王府虽无人居,却也还是燕王府。辛弈回北阳自是在那最合适。   可是辛弈却摇了头,道:“明日天一亮,我与蒙叔就往边境去。”顿了下继续道:“去见我大哥三哥。”他离开北阳时辛靖和辛笠才下葬,他就已经留在了平王府,如今四年一晃,竟是还未能看上一眼。   吉白樾颔首,又道:“可此番是打着解决纠纷的名头回来的,贸然去边境,京中如何交代?”   “上下津不稳,边境自然是最紧要的地方。”辛弈微笑,“将军放心,京中自有人答复。”   吉白樾想起柏九狭长的眸,默声不再多言。   次日一早,辛弈就和蒙辰动身边境。吉白樾撤营回离津,吴煜也得回下津继续守着。只说从此地马不停蹄的赶了三日,才到北阳最靠近大苑的地方,一个名为柔回的地方。原本此处只是个驿站,当初燕王在这里砸了重金修出一个边陲重镇,光是墙垛上一列列的强弩,已经是下了血本。   辛靖和辛笠都葬在此处。   到城门边,辛弈勒马。他们这一路没露风声,赶的风尘仆仆,瞧着和普通往来的过客并无不同。只是蒙辰在此驻守过几年,才到城下,那城门边已经出了位老朋友。   那身形彪悍的大汉比蒙辰足足高出一个肩头。单比体格,就是狮王阿尔斯楞也要甘拜下风,正是人称柔回猛虎的许虎。   “蒙老哥。”许虎在城下哈哈大笑,虎步生风,快速走开,笑道:“哪个山旮旯里偷闲去了?兄弟好久未见啊!”   蒙辰早已下了马,两人猛然抱在一起,撞了撞肩头。再相视,又是双双大笑。蒙辰道:“想你小子一定得了消息,没料到这般快!”   “那是自然。吉白副将飞信传来,我岂能不快?”许虎虎背熊腰,往马边一立,顿时让蒙辰的马都打了颤。他轻啧一声,先看向了另一匹纹丝不动的赤红骏马,又移向辛弈,“世子爷?”   辛弈含笑。   许虎几步过来,这大汉竟几步之下红了眼,只切声道:“当真是世子爷?”将辛弈一看,抬手将自己的脸搓了又搓,“果然是世子爷!”   蒙辰牵了马,道:“当然是世子爷,傻愣什么,咱们里边说。”   许虎连忙应声,三人转入城内。直到入了屋,许虎的激动之色依旧没有散去。门一关,他竟先一步跪倒在辛弈脚边,见辛弈有不受之态,立刻道:“世子爷定要受我这一跪!”他揉了把眼,道:“当初大公子临行前叮嘱我万万要将世子爷留在北阳,可是我愧对公子,还是让世子爷落入那天杀的宵狗手中!若非公子给的柔回军命尚在肩头,此大罪我死不足惜!”   辛弈退开的步一顿,道:“此非将军之过。”   许虎捶地,恨声道:“世子爷不知,王妃香逝京都,大公子是执意要接回来的,可是当时战事吃紧,哥几个都耗在了战场上。唯独我退守柔回不动,本该最有机会前去接王妃回家。谁知仇德耀那老狗竟先行一步,却又在京都跟前吓破了胆!如今留得王妃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也是我一大罪!”   前一事若还有他些干系,那这后一事就根本该算在仇德耀身上。辛弈对北阳诸旧的唯一心结就是此事,当然接燕王妃骨灰的人马都到了京都,却因为畏惧祸患转而不接,直到现在燕王妃的骨灰还在京都。   辛弈唇线微紧,道:“将军快请起。”又道:“将军一直镇守柔回未见松怠,坚行我大哥的军令,这是为国尽忠。其余事,已翻页,将军不必自责。”   许虎道:“此为世子爷宽厚,我,我——”这威武雄壮的汉子竟然哇的一声就开始抹眼泪,哭的止不住。   只听外边蹬蹬蹬走近脚步和着铃铛的清脆声,一女子站外泼辣道:“虎子!怎么又哭上了!大老爷们不害臊!快闭嘴!”   许虎一擦眼泪,对辛弈哽咽道:“世子、爷、爷,这是我婆娘。”   世子爷爷还没说话,那女子已经嘭地一声将门踹开,进来就要收拾许虎。岂料一进门就见她家猛虎跪在一白弱少年边上咽的上气不接下气。 挤到嘴边的骂声一轱辘的滚开了,这美妇还扯着裙子,铃铛一响,一时间愣道:“你这是做啥。”   许虎像见了娘似的抽噎道:“娘子!”   许清娘提到小腿到裙子讪讪放下去,她脸一红,见辛弈望过来,嘿一声脱口道:“这小子长得俊啊……”   蒙辰低低咳了一声。   许虎人高马大,娶了个泼辣的俊俏媳妇。他在柔回这么多年,全靠这个媳妇打理内外,把他也收拾的服服帖帖。说到这个许清娘,又是柔回镇上的奇女子。说这许清娘原本叫清娘,是江塘水乡那边的生出来的女子,年幼丧父,祖父是个野郎中,她就跟着祖父一路走到北阳,几年的功夫下来把脉拿药的本事让老人家洗手不干了。祖孙两人才到柔回时,北阳军和山阴军共驻在这,正是胶着的时候,爆了场瘟疫,她一姑娘家混在军中骂的一群大老爷们跟着她救人。   许虎就是这群人里边一个,一眼就相中了这姑娘,死缠烂打百骂不走最终修成正果。据说当初辛振宵要携辛笠尸身离开,正是这清娘,挡在城门口足足骂了平王两个时辰,骂的平王动作不能,挺挺地在城门口闷了两个时辰,直到许虎带兵归来才停了口,凭此留下了辛笠遗体。   知道了辛弈是谁,许清娘也不怯,她讲话不拘小节,爽朗得很,又因为嘴巴厉害,话接的漂亮,让辛弈毫不感生疏。   这时候已是黄昏,这院子是许虎自己的,原本就有蒙辰住的地,许清娘又早给辛弈收拾了屋子。晚上大家就在堂里一起用了晚膳,饭后就早早沐浴歇下来。   明明一路赶的辛苦,身体疲累,可就是睡不着。辛弈翻了个身,将贴在胸口的玉牌捏在手上。一闭上眼,就是兄长们的模样,一会儿又是柏九的模样,混乱拥挤,他一直闭着眼混乱了半个多时辰,才渐渐睡去。   翌日天还未亮,许虎和蒙辰就已经在等着他了。辛弈换了素色的干净衣裳,出门了。三人没有骑马,步行出了城,又顺着边上的山峦起伏,到了一处高坡。   远远就能看见坡上扶了亭,亭下立了功勋碑。往后几步,就是辛靖和辛笠长眠的地方。   辛弈将一路沾上的灰尘拍的干干净净,才入了那亭。他先停在了功勋碑前,看最上边篆刻着一溜辛氏,跟着就是密密麻麻的英雄名字。只是这些英雄都化成了灰,就算留在了石头上,也丢在了泥土里。   辛弈挨个看下去,蒙辰在一边道:“这是到宛泽之役为止的北阳兵,我们怕柔回的风沙和寂寞抹了英雄魂,便索性在这里给大家都竖个牌。”他抬手在碑上抚摸,“兄弟一家,在一块才热闹。”   三人一起敬了酒,辛弈才移步向后边。   两人的坟头都摆了贡品,可见平日里常常有人来打扫惦记着。碑擦的很干净,上边描字的色也是鲜亮。可以干净和鲜亮在此处,未免叫至亲心疼。   蒙辰和许虎都退出了亭,辛弈盘腿坐在了两位兄长碑间。   他只摸了摸三哥辛笠的碑,对他大哥辛靖是不敢如此做的。他摸着,心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是这些年的痛苦和思念都在翻滚和压抑间成了薄薄一线,他轻易不敢触碰,也不敢放纵。哪怕在兄长身边眼前,也已经想要维持男人的从容模样。   风动了他的发,像他大哥宽厚的手。因他三哥向来是个风风火火的混蛋,断不会这样温柔的抚摸。唯独他大哥虽常沉默寡言肃穆严厉,却对弟弟们总带些不动声色的温柔。   辛弈垂下头,有些难过。   “二哥不在这里。”半响,他开口缓慢着,像叙家常一般说:“大哥休被三哥那混子骗了。他以前用院里不值钱的蛐蛐换了我的真金白银,还道是人情生意。哪有这种人情生意的?他贯会捉弄人。家里打扫外院的小李子偷藏了几坛酒在外院上下边,他不仅换成了白水,还写诗作了人家一通。说好带我一口,结果又道我年纪小,自己全部喝光了。”   又道:“父亲现在不带兵了,大哥盯着他,叫他多陪陪娘亲。娘亲走的时候他好没出息,堂堂燕王哭的像个黄发稚子。可人又不在家里,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路,他哭的肝肠寸断,像已经忘记了还有几个儿子,一心要追过去。可他到底还记得自己是个王,硬撑在了战场上。”   辛弈停了停,想笑一笑,可是牵出来的表情比哭还难过,他道:“你们都在下边团圆了,看着我孤苦伶仃。想从前被当做吉祥物似的疼,后来多是要换这场恩情债的。”   “三哥,我在京都见了嫣姐,说是姐,倒不如叫声嫂子来得合适。”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苦笑道:“这下好了,本就你能传宗接代,如今落在了我头上,可我也是不行的。你看我,断袖也断的干净利落,从哪里生个孩子续咱们这一脉呢?更何况我私心是不想续的。”   “从父亲开始,我们五个人都是要扛着命守着北阳。如今只剩了我,扛完这一生已经够了。江山代有人才出,何必尽往自己身上揽?燕王这一脉尽了两代忠义二字,我不想再来一代也压在这下边,叫其动弹不得,发作不能。”   “这话父亲听见了该打我。”   “大哥。”辛弈往辛靖的碑上轻轻靠了靠,道:“我有点想回家去,又怕进了门不见人。若只我一个人,又叫什么家呢。你见着了二哥,只替我对他说声多谢。”   谢他留了段善缘,庇护在了自己头上。   “我虽断了袖,却没胆道父亲面前这么说。我才装了几年哑巴,不想紧接着做个瘸子。”   “不知还能在北阳待多久。”辛弈叹息,“一想到燕王的名头要落在我身上,就怕到时候我下去被父亲追着打。我本就不是这块料,偏偏造化弄人叫我顶了这封号。幸有个人愿意教着带着,我跌跌撞撞,还是走上来了。”   “回去我再看看二哥。”辛弈直起身子,“你要有什么话不好当着父亲面对二哥讲,就告诉我,我去替你说。”   他说完,那风呼地一旋,像在拍他的胡闹。   辛弈微显少年人的羞涩,轻轻道。   “我都知道的。”      第40章 欲动      从坟前回来后,辛弈在柔回又呆了半个月。吴煜那头雷声大雨点小的没声了,仇德耀不知是不是听进了他那日的威胁,也无动静。商路平稳,吉白樾那边派人来了几次,辛弈都没走。倒是柏九差人送了好几次时令鲜果,没催他回去。   辛弈其实想绕去山阴,因他不解的事几乎都与山阴挂了钩,如何也不能意平。可惜他就算出了京都也跨不过这地,皇帝还拴了条链子在他脖子上,他连封号都还没继,哪能想去哪去哪?   只说这一日,辛弈和蒙辰到出柔回十几里地的林子里边打猎。因那许清娘不但医术精湛,厨艺也十分了得,对这野味最为拿手。让沾过味的辛弈也耐不住口腹之欲,故而和蒙辰出来自备食材。   当然,也有在境边摸索地势的意思。   “这林子连着野山。”蒙辰胯下的马停在林子稀稀拉拉的尽头。外边能看见辽阔的草场,随着个起伏隆起座不大不小的山,好似意思一下的野栅栏。越过这座山,是大苑和大岚中夹的荒芜地,再往过去几十里,就是宛泽。   眼下正是六月中,天气燥热,此刻将近黄昏还好些。辛弈扯了扯领口,看那橘红的日晖斜投山背,照应的天地一片燃烧的红彤。他想望一望那承载他父辈的迦南山,可却只能窥见几丝流云,便道:“迦南山也是这样的吗?”   蒙辰扶刀,摇头,“野山差得远。这叫山也只是为了好讲些罢了,一个草坡,怎么能和迦南山比?垂天铁翼高如巨城之墙,是天堑之险。”说着手指天际,“迦南山永远盘旋雄鹰,是这里见不到的模样。”   辛弈没见过,他只见过京都冬日里盘旋的那只猛禽。于是他没再接这话,而是提了提马背上栓绑结实的兔子们,道:“走吧,赶在天黑前回去,今晚就能吃上肉了。”   肉让蒙辰立刻从遥想中抽回自我,他和辛弈往回撤。两人一路闲扯,跑了几里路后,前路忽然冲出一队人马。悍马快速,夹着辆同样飞奔的马车直冲而来。蒙辰一眼就瞧见了对方的刀,他握紧腰侧的百战,将马停在辛弈侧边。两人调马停到一边,让开道路。   辛弈勒马,那为首的男人正与他们擦肩而过,电光石火间,辛弈似乎听见了铃铛声。   “世子?”待人马过后,蒙辰见他勒马不动,不仅低声道:“方才的人气势不小,不像是普通人。”   这里是柔回,有许虎带着的柔回驻守军,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正规军。四下是不可能出现强盗流匪之流,可这些具是生面孔,亦不是驻守军。却都各个佩刀,只怕是危险。   两人继续回程,马蹄才开始小跑几步,蒙辰正欲继续说什么,却见辛弈神色一变,猛然调马回追。   “蒙叔去找许将军!带了人再追来!”   蒙辰一惊,“世子!”   赤业已经扬尘而去。   辛弈在马背上飞快思索。方才的的确确是铃铛声,不会是他幻听,那是许清娘的铃铛声。   这群人中带着许清娘!   赤业的速度很快,仅仅片刻,他已经能远远看见先前的人马。此时天已昏暗,那马车被夹在中间几乎是勉力被人马带着走,一路颠簸摇晃,像是随时会散架一般。   辛弈拉了拉缰绳,赤业随即放慢蹄。他就隔着这个距离一直跟在后边,见那人马直冲到野山前的林中,是要穿过林子进入野山。   对方一入林中,辛弈就一夹腿,赤业立刻飞奔而起,他伏在马背上跟着入了林。天色已暗,林中枝叶杂乱,马蹄声也不如先前清晰。   为首的男人倏地勒马,身后的人也跟着猛然停下。那马车内咣当一声,显是什么冲撞到了。   “鹰目。”   压低的声音让人听不清,可音一落就出了个人驱马上前。此人翻身下马,猴似的爬上一侧的高大树木,直攀到视野开阔的高处,纵目往野山,对下面打了个放心的手势。   这时马车里传出砰砰的撞击声,有人在以头撞车壁。   为首的男人像是听不见,重新扬了鞭。一队人继续穿林,跑了半响,为首的男人忽然回头,在昏暗中扫过,提高了声音。   “鹰目!”   该出列的人却没有动静,男人又叫了一声,一匹马跑出昏暗,背上空荡荡。男人眼中一狠,低喝道:“谁!”   队伍中的骚动起来,相互惊疑,连带着马匹也踩踏凌乱。不知何处传出声口哨,那跑出来的马陡然扬蹄嘶鸣,在队伍中横冲直撞,将众人搅得混乱不堪。   为首男人的刀已经滑出半鞘,马背上却登时一重,他后心生风,被激得寒毛直竖,惊得他一个身扑才躲过一招肘击。可背后人却不依不饶,翻掌拿住他肩头,将人猛扯惯回去。男人要拔刀,背后人却早有预料,一手横拍,将那已经出了半鞘的刀又拍了回去。男人抬拳回击,也被手掌格挡的严严实实。座下马匹惊慌扬蹄,他就被人踹滚下马。   辛弈调马头冲向马车,一个跃步从马背跳上马车,顺着边沿爬翻到车门前。砸开车门,里面黑漆漆,许清娘已然一头血的倒在边上。辛弈拖起人扛在背上,打了个口哨,赤业立刻调头奔来,辛弈带着人翻身上马。   赤业飞奔,先前被辛弈夺马的男人已经反应回来。   “追上他!”   乱了的队伍堪堪重组,一股脑的追着辛弈而去。赤业一鼓作气冲出林子,可辛弈抬头一看,竟然是冲向野山的方向!然而到了此时回调是不可能的,辛弈只能扶稳他身后的许清娘直往前奔,后边的人穷追不舍。   许清娘忽然动了动,辛弈策马,道:“许——”   寒刃的冷冽擦过后颈!   辛弈立刻察觉不对,一手翻后欲拿住此人的手,怎料对方灵敏又古怪的滑开。辛弈顺势抬臂格挡,招招都挡在紧要处。碰撞间一把长刀从前直削而来,辛弈前后都躲不得,抬脚狠力踹在前方人的马头,那长刀斜擦过去。后边人趁机猛击而来,辛弈一痛,被匕首捅了个正着。他按着马背翻转后面,手掌一把握住下一次的刀刃,另一只手紧接着一拳砸中对方门面,将人狠踹下去!   他竟不察这一手,就莽莽撞撞的冲出来了!   辛弈想替蒙叔给自己一个巴掌,可这情形却容不得他自省。颠簸间,手掌间满是黏稠的血,可是辛弈随意在身上擦了擦,竟来不及感觉有多疼。   铃铛声夹杂在马蹄和呼喝声中,辛弈飞快扫过后边追来的队伍,果见最后是两人乘马。   许清娘在那里!   他再次翻坐回身,拉住缰绳,赤业随之猛转回去。这次辛弈没躲没藏,而是气势汹汹的直冲过去,满眼煞气,仿佛率着千军万马。   为首的男人唯恐有诈,抬手让队伍四散开,抽刀直迎辛弈而去。   两人都如同出鞘的刀,恨不得多砍对方几刀。男人的刀已经横了起来,赤业已经跑到跟前,他低喝一声横刀扫过去。原本预料的刀刃相撞并未出现,辛弈一个伏身就从那豪气万丈的刀下直冲过去。   措不及防间还顺手抽了擦过的人的刀,最后边的马在赤业怒目冲来时已经焦躁踏蹄起来,马背上的吁声未果,辛弈已经扑倒眼前。   他从赤业背上翻扑上对方的马,反手一刀砸在对方的脖颈,将人从马上砸下去,拎住对方身后拢在斗篷里的人,掀开斗篷果然是许清娘的脸,浑身被绳子捆的结实,那铃铛也跟着咣当几声。他才放下心来,带着人从马背上带到赤业背上,又一头闷回林子里。   前方星星点点的亮起火把,辛弈听见蒙辰快马赶来的声音,听见许虎道:“世子爷!”   枝叶抽打在头上脸上,辛弈冲出半个林子,与蒙辰遇了个正着。他才狠狠喘口气,低声道:“留下为首,其他的。”他一顿,才道:“不留活口!”   蒙辰道:“对方何人?”   辛弈擦了把脸上的灰,却忘了手上的血,顿时抹了自己一脸。他咬牙道:“是大苑人!”   早在干掉最先前的鹰目开始他就知道了对方是大苑人,扒开的领口里边都是大苑的料。这个时候大苑劫许清娘干什么?许清娘一旦被劫,许虎受迫,大苑若是要他大开柔回,他是做还是不做?!   许虎已经赶来,驻守军跟着就追上去,后边的事交给他们收尾。蒙辰见辛弈浑身是血,已经失了色,道:“你受伤了?”   辛弈的心思还在大苑上,只摇摇头。蒙辰一眼就见他手掌还在滴答,顿时回头叫随军大夫,一边怒道:“这等事该叫我去!世子无刀,若是——”他脸上铁青,道:“王爷若在,定抽你一顿!”   辛弈动了动唇角,算是露个笑。   回了柔回,辛弈的伤都包扎上了。他们三人在房中围着一张地图,蒙辰指了指野山。   “从这里进是最硬的口,就算察合台不懂,阿尔斯楞也不可能不知道。况且就算他们得了手,许虎也开不了柔回。”   许虎颔首,紧张道:“现在不是燕王府做主,驻守军的一半权限都押在朝廷手里。别说拿我娘子,就是拿了我,也是不行!”   “未必。”辛弈略思索,“正是因为明白,才要打这个硬口。原先北阳军硬如铁板一块,军令严明,那是因为只有一个燕王府领头,就算杀了许将军,也自有人快速顶上。可如今是两头牵,一旦守将出了事,谁来做主一事就要先上通文折给京都,一层层递上去,直到够资格的人做主才能继续。这一来二去,路上耗费的时间就已经足够让柔回应接不暇。”   “那他们从上津攻入岂非更轻易?”蒙辰忍不住道:“如今上津成了商地,北阳军残缺不全,要通过轻而易举。”   辛弈酒窝显了显,他道:“那是赚钱的路,堵不得。况且凭察合台和太子的私交,其中说不定还有什么交易。”   “交易?”许虎一愣,“什么交易?”   “不知道。”辛弈指划在上津的位置打着转,沉眉摇头,“也许是兵马交易,也许是土地交易。”   蒙辰猛然起身,怒道:“堂堂太子,竟与大苑蛮人做兵马交易?!”   辛弈叹气,靠在椅背上晃了晃。   正是因为还是太子。   所以才要做这种交易。   但为何这么快?按照柏九和他猜测的,该是再缓几年。因为太子还没拿到北阳的兵权,就算得了一个上津也只是多了层未来军饷,他此刻让察合台动手,将来就算皇帝死了,他自己又凭什么再将这些虎狼之辈赶回去?   兴许是撕破了脸皮?   察合台也不傻。   两个野心家虚与委蛇,定的规矩又能圈住其中的谁呢?   可辛弈依然觉得不对,北阳军就算再难调动,也还是北阳军,战时重并绝非妄想。只要大苑的马刀逼到了皇帝的脖颈上,别说北阳军,就是这大岚各地的府兵,他也能重集。   想到各地的府兵,辛弈忽然坐起身。   太子没有兵,可是,唐王有啊。   柏九捏在手指间的木缓缓转着圈,刻刀细细雕出发丝的弧度。屋里的灯只点了一盏,搁在他手边上,他低垂的狭眸专注在这个小木人身上。   廊下忽然起了灯,曲老在门外低声唤了声大人。   柏九嗯了一声。   曲老道:“北阳来信了。”   柏九手上一停,又将最后几刀刻完,带了几分恋恋不舍的在这小木头人脸上摸了摸,才道:“进来说。”   曲老入内,将封信与匣子奉送在桌案上,便退了下去。柏九先开了信,见着辛弈的字,唇边先松了些。这信里边就讲了些辛弈在柔回的琐事,以及夸赞许清娘的厨艺,最后道明那匣子里有自己要给他的东西。   柏九将信看了三遍,才慢吞吞收起来。打开匣子里边先是几包花树种子,还有一颗圆润漂亮的石子,以及钩月般的狼牙。柏九挨个在手里摩挲,摸到最底下时,却又摸到一张折了的笺。   翻开一看,上边只有两个字。   唐王。   柏九狭眸深色,在烛火摇曳间渐渐眯起。      第41章 谋反      “世子爷!”   辛弈双手枕后,正躺在草堆上边晒太阳。听见这叫他的声音,只伸出手在半空中晃了晃,意示自己在。他这手还缠着纱布,晃在空中打眼的很。   “虎子叫着吃饭了。”蒙辰拍了拍自己袍上的草屑,道:“您也该换药了。”   辛弈翻身跳下去,抖掉肩上的碎渣,和蒙辰一同往回走。   这块草场养的是柔回的马,几条犬都是松开着跑。见辛弈要走,立刻亲亲热热的黏了上来,都挤在他四下等着投食。   “馋!”蒙辰拍了其中一条的脑袋,道:“要吃肉,自个外出借去。”   那狗吐着舌头,也不知听懂没有,还是一个劲的摇尾巴。   蒙辰气笑,“眼里都挤着世子爷,就等着兔子肉。”又对辛弈道:“咱过两天一走,他们就该老实了。”   辛弈也笑,“是该好好练练,昨夜连赤业也没拦住。”说着俯身在其中一条下巴上搔了搔,“好好看场。”赤业现在是放开跑的,这几条狗硬是不往它边靠,更毋提拦了。   一说兔子肉,许清娘今午还真烤的兔子肉。辛弈和蒙辰寻着味入了院,许虎巡查还没回来,许清娘已经备好等着了。   “世子爷和蒙老哥先用。”许清娘腰间的铃铛摇晃,自被辛弈救了一场,她在吃食上更是变着花样给做。“虎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我给他温了一份放灶头,你们先吃。”   辛弈和蒙辰也不客气,早被那烤肉香勾的垂涎。三人食中又闲聊几句,没多久许虎也回来了。大伙一道吃了饭,午时没事,辛弈换了药,就闷在屋里犯困。   柔回也待不了几天了,京都已经差人来催了,辛弈决定后天就走,从柔回上离津,燕王府就不看了,直接穿下津过德州回京都。北阳和山阴隔了不少,他是没理由绕大圈子过去的,此次只能作罢。   只说他昏昏欲睡时,许虎忽然来砸门,惊得辛弈头疼。一开门,就见许虎急道:“世子爷,那人死了!”   辛弈还有困色的脸一变,道了声去看看。   那日劫走许清娘的人只留了为首男人一个活口,其余都消失的干净。但此人入了敌手也是撑着硬气,一言不发,一个字也没交代。   人就在柔回牢里,辛弈到时人已经抬出来了。蒙辰蹲身掀了布,捏着人的下颔看了看,对辛弈沉声道:“咬舌自尽的。”   “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辛弈皱眉,“昨晚是谁看守?”   许虎道:“我在门口守着,没他人进来,连话也没人传过。今早还有些精神,中午饭后我再来一看,已经死了。”   辛弈眼皮突突地开始跳,莫名觉着不大对劲,但又察觉不到是哪里不对劲。类似预感的东西在胸口上下浮动,他觉得要出什么事了。   “蒙叔。”他陡然转身,“备水,我们现在就走!”   蒙辰一愣,跟了上去。许虎也追上去,道:“世子爷要回京都?”   “京都无用。”辛弈快步出了狱,道:“先去离津。”   赤业打哨就会出来,许清娘那边给备了水和吃食包袱。即便不知道为何要立刻离开,蒙辰也没质疑半分。   辛弈匆匆往离津赶,路上马策不停,胸口的不安犹自作怪。   大苑的人死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死?如果不是落狱后的授意,那就是早得了信。大苑要死无对证,在这个平白无奇的时候擦干净自己,除非怕被什么事牵扯进去,让京都早早察觉。察合台才娶了公主做了大岚的女婿,一个年头还没翻过,他为什么这么着急?   是谁在威逼利诱。   还是有人要先行一步,让他不得不也跟着调动棋子?   赤业整整跑了一夜,晨时两人稍作休息,又跑起来。直到翌日下午,才赶到离津。   辛弈一见吉白樾,先问道:“江塘近日有何动静?”   吉白樾略微诧异,“唐王那边?马上要入秋,他须监察粮仓收况。近日听闻去年的决堤让今年收成不如往年,他才从徐杭那边买了三船粮食。”   徐杭?   年会的爆炸突兀回放眼前。   辛弈道:“徐杭再怎么丰收也填不了江塘的仓,颜绝书从哪里来的粮食?”说着和蒙辰吉白樾相看对视,猛然记起吴煜提的那句徐杭生意。   “吴煜只给他卖粮食。”吉白樾见辛弈神色不对,只怕他厌恶吴煜私底下沾不干净的生意,“下津如今就地最多,他人又少,留着都烂在仓里朝廷也不会给补贴,只能卖出去,还能给下边发些银钱。”   “颜绝书和上津做生意吗?”   “做。”吉白樾皱眉,“这个人虽翰林出身,在朝为官,但经手的生意五花八门,就是官盐他也敢沾。”   颜绝书,江塘,上津,大苑。   一条关系清楚的线在地图上一划就能瞧出端倪。颜绝书借太子唐王察合台的需要,在中运货三方倒卖,既替太子用钱砸开上津商路,又暗通唐王火药买卖,最后还能借商路从大苑狠狠赚一把。他又高价收各地余粮囤积入库,唯恐天下不乱,只怕就等三方乱起,还能在军粮和军备上再捞金千万!   以钱乱天下,又以钱驱天下,此人简直可怖又可畏。   辛弈捏着茶杯沉默几瞬,心口不安愈烈,唐王所图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此时,从外迅速递来的消息却超出辛弈预料。   天色方暗,那传信的人跪在地上,切声道。   “世子、将军,德州孙白平反了!”   吉白樾眉骨疤痕一动,愕然道:“孙白平?”   孙白平敢反!   德州位靠穷的之剩空地的下津,地小人寡,孙白平为人又胆小,平日进京站在人群里连个屁都不敢放。他敢反?他怎么反!德州府兵不过一万,下津冒个头都能捏死他在摇篮里,他怎么敢反?   是人教唆,还是人逼迫?   江塘和徐杭如同喉中鱼刺,卡得辛弈不下不下,一路心思尽用在这两处,可如今却告诉他反的是德州。他眼下的滋味简直是微妙,可绷着的弦却又紧了几分。他甚至开始揣测,这是唐王的前铺,还是颜绝书的避人耳目?   “平定王还有两句话要给世子!”地上的人抬头,目光灼灼,“世子可以即日回京,殿下在京中待世子归家。世子也可以留在北阳,立刻汇整三津北阳军严正以待,两日后,授封即到!”   吉白樾陡然起身,“授封……”他眼看辛弈,“燕王!”   这个称呼仿佛一把火,从胸口轰然燃烧,让紧拽的颤栗传遍指尖。辛弈咬紧唇,想起柏九按在他肩头手,一遍遍告诉自己。   不能昏头。   不能急切。   “这是个开始。”含在耳际的声音恍惚还在,“你能一步步走回来。”   “调兵三津。”短短几瞬。辛弈重新抬头,平声道:“集合北阳军。”   这只是个开始,路已经出现在云雾山间。他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也踏不上去,直到柏九将他扶起来,让他能选择一条平坦大道,也能选择一条荆棘险途。不论哪一天,这个人都在待他归家。   平王已经死了,但是还有人活着。   辛弈跨出一步,稳稳踩在阶上。   天幕已暗,星光芒微弱。   “我选好了。”   他低声呢喃,不知道是讲给谁听。   火燎蹿上指尖,柏九像是没有知觉。那新到的信化成了灰烬,他捻了捻指尖的灰尘,对一侧的曲老漫不经心道:“晚上就用甘薯罢。”   曲老笑眯眼,“您都用了好几日了。”   柏九在帕上擦干净手指,笑了笑,“就好这口。”   曲老笑道:“咱世子爷也好这口。”   “他还长着呢,什么不爱吃。”柏九靠在软靠,随意翻了翻辛弈以前看的卷宗,“但我就喜欢他这样,他好什么我都给。”曲老将方才烧尽的灰尘一并收拾了,就听大人突然转了话,道:“孙白平的孙女嫁得好。”   曲老笑,“可不是吗,颜大人的十九房,排上号的。”   “十九房。”柏九翻了页,看见他们家世子爷在卷宗下边的批注,细细地写着“胡扯”两字。他登时笑出声,道:“颜绝书这个人,的确太胡扯了。”   既想要天下财银,又想要天下权势。   太贪心,狗也看不过去。   野狗饿极的时候,什么都敢抢。你要想收拾它,除非痛打一通,打的它缩尾调头跑。但你要是没打狠,就少不得一顿被它撕咬。   颜绝书梦着几条恶狗追着他死咬,惊醒时软帐粉香,还能触到他的温香软玉就横在身边。他坐起身,散了发的男人还年轻的很。   他长了张惑人迷离的脸,若再瘦弱一点,活脱脱是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就是这姑娘的喜好不太对胃,满屋子都是金灿灿的颜色。他就喜欢金子,也只喜欢金子。   连带着妻妾,都得是丰满如元宝似的才能入他眼。   一边的十九房小妾睡得正香,他醒了半天也没人理。那狗垂涎的恶心样还在脑子里,他胸口堵了股气,睡也睡不了,推开横在边上的人,自己下床披了衣倒水喝。   睡不着怎么办。   数钱呗。   颜绝书抱出他在这屋搁的钱箱子,打开都是钱,金银铜都丢在一堆,他哪个都不嫌弃。就抱着箱子,得劲的数。他记账和记数相当厉害,少有出错,账本搁他眼下一过,他就能过目不忘,即便少一个铜子他都能知道。   但他就喜欢这么一个一个的数,不厌其烦,百做不厌。   只是有个奇怪处,就是这么个爱金子的人,脖子上挂的却不是块金子,而是个块玛瑙,杂色斑驳,不值钱的。他要一边数着钱,一边捏着这玛瑙才开心。   就这么一直输到天亮,外边人来信说青平谢净生谢大人差人送了个礼给他。他叫人带上来瞧瞧,茶还没喝,就见下人溜着一条凶神恶煞的大狗蹿过来。   昨晚的梦余威犹在,他手一抖,茶烫了一手。一边人干净大呼小叫的给擦,唯独他露了冷冷地笑,推开碍事的小妾,定着那狗。   柏九以为条狗就能吓到他吗?别说是北阳狗京都狗怎样,就是龙椅上的那个,他也当条落水狗!   “给江塘再送三船东西。”颜绝书擦过自己烫红的手,冷笑道:“给好的。”      第42章 燕王      辛弈离、下津的兵马开始调动汇集时,京都的授封风风火火的就猛赶而来。辛弈于离津燕王府前接封受命,北阳军终于在寒冰严层底下顶出个头,露出点从前的模样。   原本德州地小人少,北阳是好不容易才分割的虎,再反叛怎么也轮不着北阳这只虎再聚。偏这德州不知怎么地,此番不仅兵马精良,连人数也足足凑够了五万人,一夜间连临近的原季府兵都尽数被俘。这让京都里的人慌了神,先不说与孙百平有点干系的人人自危,就说过了原季,再越个青平和阳朔就是京都的位置。正在北阳的辛弈是燕王世子,这不就得趁热打铁的将人赶紧推上去,能挡则挡。   挡不住?挡不住还有平定王嘛!这二字郡王不就是平定平定,平出来的吗?   辛弈接了封,从此就是正儿八经的大岚一字亲王,手底下带着虽不及三十万,却也凑了个十三万的北阳军,再入京可就不同往日而与了。况这德州叛乱若是被他平了,皇帝跟前也要记他一份,从前对老燕王那些腌臜膈应的心思,装也得装没有了。   可辛弈没想那么远,他如今就盯在了德州和江塘两处。孙百平叛乱有序,说背后无人支撑军备粮续是不可能的。但这个支撑他的人,是唐王,还是颜绝书?   “王爷且慢!”吉白樾从后策马追来,辛弈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叫的自己,他微勒马停。吉白樾跑到身边,将带来的东西双手递呈上,“先前听世子爷没个趁手的器刃也没放在心上,可如今不成,如今王爷是要上战场的人,少不了利器。”   辛弈见了那刀,不必出鞘也知是谁的。他犹豫一瞬,还是接了过来,道:“大哥给的吗?”   正是辛靖的“天道”。   “大公子一直要留给王爷。”吉白樾眼睛在那刀上留恋一阵,低声道:“大公子之后,只有王爷配得上它。”   “不没它名声已是尽力。”辛弈握紧刀,见吉白樾身后紧缚的强弓。   吉白樾道:“人人都道破风箭,殊不知少不得这攀月弓的功劳。”他眉骨上伤痕已旧,人也有些沧泊的抿紧唇线,“都是大公子赐的名。”   攀月攀月,人攀明月不可得①,此弓破风尚有余。攀月破风,与其说大哥对此弓此箭寄予厚望,不说说他对吉白樾寄予厚望。   辛弈道:“将军不负此名。”   吉白樾没露笑意,只略过了这个话题,道:“孙百平府兵向南攻,先后俘原季迫襄兰,恐怕也是要避开北阳的意思。”   “他避的开吗?”辛弈摩挲着刀柄,摇头,“他不是要避开北阳,他是在把北阳向南引。”   吉白樾眼中一沉,“北阳军常年屯在北边,和大苑打仗。南边只要入了青平的范围,就是水多之地,若是在船上,我们怕是没优势。”   “所以我们只能把他往北赶,在他攻入青平之前。”辛弈酒窝微露,偏没什么笑意,他道:“还要断了他向南的路。”   如果没有背后庞大的财力支持,德州自己是万万养不起这支五万人的军队的,更何况还要和根基深刻的北阳军磨,一旦断了他向南的路,就如同鱼离了水,跳不了多久。   孙百平的人向南攻,吴煜本来像追兔子似的在后撵,生怕对方跑不快。辛弈到后,下津立刻留了三万人驻守,离津也留了三万。他往南去,手底下一共余了七万人,左右是吴煜蒙辰,吉白樾留守后方。   蒙辰带兵边撵边打着孙百平,只辛弈和吴煜绕了道,从青平过道直入襄兰后方,将德州兵包围在了原季襄兰一带。   谁都以为这场仗该打的快,却不想这一耗,竟耗到初冬。   孙百平先是后方德州粮仓被夺,前锋又遭辛弈直挫锐气,前后不行,索性一心一意蹲在了襄兰界里,死守不出。然而就算辛弈断了他南通的路,他在襄兰中还是吃喝不愁,甚至加高城墙置上了弩机。   这些物资是从哪里流进去的,北阳军就算翻遍了包围界,也找不到突破。   雪下的时候辛弈还在望楼上。   吴煜揣了个抄手小炉,风骚的只穿了件薄衫,眼下冻得鼻涕止不住。他跺着脚走来走去,见辛弈望着风里雪里的襄兰城,不仅道:“王爷,咱光看着他也不会开啊。”   秋后辛弈就停了猛攻,直到雪下下来,北阳军也只不痛不痒的骚扰了几次,仿佛在试探什么。襄兰地势高,背贴无翰佛山,四周又不挨青平长河。淹不了,打不疼。   辛弈呼出口气,白蒙蒙的遮眼。他这半年虽然吃喝粗糙,但体力用度比在京都里消耗的多,饭量就更大了。眼下又蹿了个头,身形也结实许多。可这蓦地一看,眉眼间的纯质天真之色淡了不少,温润尔雅增了一半,不说话时又夹了些凌厉,与京都时的模样气韵,都截然不同。   “你说得是。”辛弈转身下去,招呼吴煜,“今儿有圪塔汤,走着。”   “叫蒙老哥多添点醋啊。”吴煜哆哆嗦嗦的跟在后边,“我就好酸的。”   辛弈回头扫他一眼,缓声道:“几个月了,还外边乱跑呢。”   吴煜将手炉往怀里一塞,扶腰走了几步,娇弱道:“七八个月,爷快来扶着妾身,这雪大地滑,摔了可怎么办。”   辛弈停步侧身,抄袖看着他作怪。吴煜蹒跚走了几步,大抵生了张乌鸦嘴的缘故,还真滑了脚,一头扑下去。辛弈眼疾手快的拿住他胳膊,将人一把带起来。吴煜顺势倚着他肩头,“哎呦,这胎是要滑啊!”说完他表情一变,吃痛道:“诶诶诶别松手王爷!脚、脚真扭着了!”   辛弈去看,见他暖炉也滚雪里边去了,看来不假。俯身去拿那暖炉,嘴里教训道:“嘴欠,好好走路……”   有人先他一步,将那暖炉拿了。   辛弈一愣,目光顺着那白皙好看的手往上,转过藏蓝色的袖口,直落在那人紧束的领口,和雪白的下巴。   他胸口怦怦快速起来,竟口干舌燥,连腰也忘直了,就这么仰头看过去,正撞一双漆深狭眸里。   柏九目光在他扶吴煜的手上一转,辛弈就像被烫着似的果断松手。吴煜诶声还没出来,就一屁股坐进雪里。   “大、大——”辛弈舌尖不利落。   柏九将那暖炉轻轻抛进吴煜怀里,道:“风花雪月呢?”   辛弈脸一红,结巴道:“没、不、不是,溜、溜傻子呢。”   傻子煜坐雪里屁都不敢放,只想咬了自己方才作怪的手,钻进雪里去,叫这阎王最好不要记得一丝半点!   柏九轻笑了声,浓丽隔着雪都让辛弈热血沸腾口干舌燥四肢无力。他呆呆地看着人,柏九却转身往帐里去,辛弈赶忙跟上。这一路上柏九也没同他讲话,连头都没回一个。   辛弈心里边七上八下,一边恨不得扑过去对着这人蹭一番撒娇,一边又忐忑他方才那模样叫这人不舒坦。最后竟老老实实的跟着,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没敢蹦。   帐里边蒙辰正好掀帘出来,抱着口锅,“今儿的圪塔汤特——”猛地一见那藏蓝色的身影,竟退了一步,抱着锅瑟瑟道:“平、平定王殿下!”   柏九往那锅里看一眼,淡声道:“好厨艺。”   蒙辰心道就会这一道,能不好吗!可他到底不敢在柏九面前伸脖子嘚瑟,只敢使劲点头。   “把你家王爷喂的到挺熟。”   熟?   蒙辰惊恐的将辛弈打量一通,不知道他把王爷哪里喂熟了。柏九已经掀帘进去了,辛弈对蒙辰使了眼色,蒙辰就抱着锅飞快退开了。   帐里边热,辛弈一进去,就觉发上雪要湿,柏九背对着他将里边打量一边。板凳硬床,日常用具简陋的可怜。也没被子,床上就留了个皮毯子,还比辛弈短几寸,也不知道晚上是怎么睡的。   辛弈蹭过去,低声道:“大人。”   柏九没理他。   辛弈舔了舔唇,再低声道:“敬渊。”   手腕倏地被人握住,大力拽到跟前。柏九低头和他鼻尖对鼻尖,冷淡道:“叫什么。”   唇上隐隐约约摩擦着辛弈熟悉的味道,他喉间一动,没忍住又舔了舔唇,喏喏道:“敬渊。”神情像只可怜又馋的小犬,可对方纹丝不动,他道:“我想你了。”   手腕一痛,被人陡然按进怀里。鼻尖摩擦过鼻尖,唇如愿以偿的被含覆住,碾的他发疼。手掌从后腰一路滑到后颈,冰凉的指尖顺插进他发间,让辛弈发麻。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咫尺,他被舌尖缠的呼吸不稳,蠢蠢欲动,却又极其快活愉悦,想要跟这个人再靠近一点。   柏九呼吸重起来,摸到他脖颈温热时甚至立刻就有了反应。   这破烂简陋的床虽然硬,但好歹没塌。   吴煜把圪塔汤和蒙辰分完了,他刮干净最后一点的时候见蒙辰似有话说,便先他道:“不用给王爷留了,明早上人才会出来呢。”   “你这么清楚?”蒙辰站起身远远望了眼没上灯的帐篷,担忧道:“黑灯瞎火的怎么谈正事,我给挑个灯去。”   吴煜赶忙拉住他,“我的哥,你别误人事。”这用脸想都不是在谈正事,“晚上王爷不出来,咱俩就守着呗。”说着指了指望楼,“晚上雪一大,这东西也没用处了。”   蒙辰见他拦着,心下一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也不好意思再提过去的事,就这么和吴煜闲扯晃过去了。   帐里边更热了,热的辛弈鬓边滚汗。后边贴着他的人手滑到他下颚,抬起他的头转回去又吻了一次。这一次温柔平缓,安抚了方才的激烈滚烫。露出皮毯子的肩头星星点点,辛弈眼角的红还没来得及褪。   “怎么来这儿了。”好容易才缓过来的辛弈趴在床上动也懒得动。   “抓人。”柏九顺着他湿漉漉的发,在他后肩上又咬了一下,“抓个正着。”   “和他们跑惯了。”辛弈偏头冲他笑,“没大没小的。”   “七八个月了吗。”柏九慵懒的覆在他身上,在他耳边道:“好生勇猛。”   辛弈耳尖一红,“子胤向来没个正经样。”   柏九笑了笑没搭声,辛弈没等到回话,还未去看他,就被翻了个身,正面对着柏九微挑的眉,又被吻的七荤八素。那手掌流连到他后腰,不给他出声的机会,让这床板又遭了回罪。   比之前更汹涌的罪。   柏九到这里来,是受命前来监军的。此事以往本该贺安常出马,可他如今在家中待休了大半年。章太炎年老体衰来不了,侯珂新贵不合适。太子回京的时日还不如他在无翰待的时间长,自然也不该出来。秦王又没了,只有柏九最合适不过。   翌日吴煜见柏九,简直如坐针毡。这位爷虽不怎么讲话,就靠在后边热热茶看看书,可他只要往王爷身边一站,那飕飕的冷风就从腿肚子往上窜,冻得他哆嗦。   吴煜是有苦说不出,殊不知今日的王爷也是捂了个严实,连平日和蒙辰的晨定过招都免了。   “今早襄兰又上了火油。”蒙辰愁道:“这东西到底是怎么进去的,难不成是鬼送的不成?”   “孙百平是要把襄兰城当做保命城了,能不把东西都往上加吗。”辛弈在地图上比划,“除了无翰佛山,往南的路都掐断在了我们手里。他的物质只有可能从佛山送进去。”   “这是长了翅膀吗?”蒙辰道:“佛山高险,他们又是怎么送进去的?”   一众人沉默。   柏九在后边倒了茶,道:“上面过不去,那就从底下走。”   “底下?”辛弈一愣。   柏九将茶一押,笑着叫了声:“子胤。”   吴煜一抖,头次觉得自己这字叫起来要人命。      第43章 襄兰      孙百平攀城望外边,远远地可见北阳营地灯火闪烁。他默默咬着烟斗,在大雪中佝偻着望,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后边跟了一个小崽子,五六岁的模样,被皮裘裹成了个小丸子,正踮着脚够着墙垛,跟着扒望。   孙百平用烟斗敲了敲小崽子的脑袋,喃喃道:“你瞅啥。”   这小崽子哈了哈冻得通红的手,用胳膊撑在墙垛,探头在大雪中。一双眼睛黑亮精神,一点都不怕。他道:“看看北阳军。”又歪头看孙百平,“你瞅啥。”   孙百平咂了咂嘴,“我也看看北阳军。”说着又敲了通崽子,“爬这么留心掉下去,摔成八瓣谁也救不了你。”   “你掉下去过吗?”小崽子锲而不舍,“真的是八瓣吗?”   孙百平在雪中哈气,“我给你说,你要是落在燕王手里。”他指了指北阳军。“就是这营里带兵的那个人,你就闭嘴装哑巴。”   “为什么要装哑巴?”   “因为装哑巴能救命。”孙百平伸头看了看一边置设的弩机,又缩回来,道:“你听见没有?”   小崽子点头,见他要往下走,赶忙滑下墙垛跟上去。下边的雪能堆到崽子腿弯,他走着走着就落下去。孙百平等他落下了,就回身拽着他后领拎出来,再让他跟着走。如此周而复始,就是不抱他。   一大一小默默在雪中蹒跚,西边棚里押的都是拒不协作的襄兰百姓。有个小子爬到棚架上,露出一双眼睛,看见孙百平,呸了一声。   孙百平如同听不见,小崽子停下来别头看,问孙百平:“他为什么呸你?”   孙百平抄着手,他生了几分猥琐相,这么一抄更是让人生恨的模样。他道:“没吃饱肚子吧,谁知道。”又将要往过去走的小崽子拉住,道:“你干什么。”   “讲道理去。”小崽子仰头看他,“你不是给他们饭吃了吗?”   “他们不吃我给的。”孙百平弯腰似要抱他,手到了中途不知为何又收了回去,只道:“你不懂。”小崽子一仰头就显得眼睛极大,黑亮的不得了,叫心怀鬼胎的人正视不得。孙百平自觉不是这样的人,却还是受不住他这么看,只得牵了他的手,道:“这跟你没关系,不要操淡的心。”   小崽子抓了重点,问道:“什么是操淡的心?”   孙百平牵着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走,道:“就是萝卜吃多了。”   小崽子点点头记下了,走了几步,又想起刚才的小子,回头张望了一眼,见那小子还恨恨地盯着他们,就道:“还盯着你呢。”   孙百平嗯了声,道:“我杀了他爹娘嘛。”   “你杀他爹娘干什么?”   “谁知道。”孙百平啧声:“这路真难走。”   “你不要杀人。”小崽子跟着他一个踉跄,还拽着他讲道理,“不要杀人。”   孙百平俯身给他把腿上的雪拍掉,叹气道:“这我说得不算。我什么都说的不算。”那边走过来一人,孙百平眯起眼,把小崽子往边上推了推,道:“回屋去,屋里有栗子,自己吃去。”   小崽子还想和他说话,但见他神色懒懒,知道这人这句话是决定,就缩了手,踩上阶跑了。   “慢点。”孙百平在后边骂他,“留心滑跤!”   “孙大人。”男人已经走近,跟着他的目光往阶上望了眼,道:“令公子生得可爱。”   “没长成我这样就是万幸。”孙百平抽出烟斗,在嘴上叼起来,道:“梁公子又什么事啊。”   “给孙大人道个别。”梁青拢了拢外罩,“王爷那边叫我回去,这边就由大人做主了。”   “王爷怎么了。”孙百平磕了磕烟斗,“不要襄兰的意思?”   “阎王已经从京都出来了,襄兰再撑也撑不过这个冬,留着也没意思。”梁青笑了笑,目光生冷,“交给孙大人可行否?”   “不就是叫我带着这一城人死吗。”孙百平也笑了笑,“多大的事。”   梁青对他微微颔首,“那么,就此别过了孙大人。”男人不等他回话,转身就走。大雪迷眼,背影露出了那么一点倨傲。   孙百平一直叼着烟斗看他走,人都要不见的时候,孙百平忽然叹了气,道:“虽说我没什么贤名,也不是什么英雄。但这最后还是想尝一尝忠君报国的滋味,梁公子,你说这怎么办,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梁青陡然回首,“你要如何?”   孙百平用烟斗指了指天,“留个阴德。”   四下的守兵猛然回调头,刀出鞘具指向梁青,竟已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孙百平。”梁青面色渐沉。“你一路杀了不少人,还想凭这最后一次洗白?”   孙百平木然的又咬起烟斗,“王爷叫我反,我反了。但从德州往这来,梁公子的话比我要得令的多。杀了不少人,怎么着也要分在梁公子头上一半吧?王爷要我死守襄兰拖住北阳军,好让平定王出京。我想了想,也照做了。王爷这是要蓄意大统,就靠我这打着遮掩呢。但是如今为了遮掩要我屠城,来个死无对证,这我可就做不下去了。”   “怎么。”梁青鄙讽道:“你这是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纵然你今日不杀人,阎王就能放过你不成?你可不要忘了,平王婆娑城烧了三天。”   “那不能。”孙百平笑,“我一人身死,叫做罪有应得。将来燕王平定江塘,说不定我还能得个身后之名。”   “燕王?”梁青怒极反笑,“一个哑巴也能入眼了,王爷待你不薄。”   “是不薄啊。”孙百平声平平,“杀了我妻儿老母,捏我于掌心嘛。梁公子劳心在此遮掩,可我也不是傻子,妻儿家书什么样子,我能读不出来么?王爷要我为他鞍前马后,他在后方为我荡平后顾之忧。如此情深义重,不报岂能为人?”   梁青泠泠甩袖,“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摩擦的声音细微的响在大雪间,城垛上丝丝冒窜火花,热油和火药的味道弥漫满城。   “既然你不走,那我便送你一程!”   襄兰城墙上先轰然炸开,辛弈猛然掀帘,几步到外边,看那大雪中火光爆显,震耳欲聋。   “怎么炸了?”蒙辰也跑出来,道:“吴煜此时恐怕才到佛山下,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他怎么自己炸了?”   那城墙已然塌了一半,可爆声还在继续。看这模样,是早在城上城下都埋了火药。可北阳军还未攻城,他自己炸什么?   辛弈打了个口哨叫来赤业,翻身上了马,道:“去看看。”   襄兰城中有变故。   等辛弈到了襄兰城下时,那多日累积起来的高墙已经塌破不堪,连城门不见了。赤业还没踏进去,冲天的呛味夹杂着人肉烫熟的味道直逼口鼻。辛弈一惊,从城墙顺下的地方果见热油滚烫过的痕迹。远处有火在燃,隐是哭喊声。辛弈夹马入内,大火中的长棚被木板钉死,露出的人手挣扎,哀嚎声越靠近越骇人。   火药炸翻了城头的热油,油从上直浇而下,倾倒在这逃不出的长棚里,皮肉烫熟的味道令人作呕。   “开封灭火”蒙辰扬声,“王爷令,先救人!”   可这怎么来得及,任凭大雪飞乱,这烫还是在哀嚎中持续不断。北阳军的手就是扒开了封条,拽出来的也只是淋漓的残肢死人。蒙辰大喝一声,抬起棚边的残轮车,几步砸在木板上。辛弈紧接着探手进去,拉住一个翻滚的人拖了出来。   热油浇烫在这人的腿脚,烫的皮都起了皱。   辛弈冷静的异常,他道:“把还能活的抬出去,活不了的就给个痛快。搜查其他城角,有火药就地解决。蒙叔带人进去,找到粮仓和外通的暗道,不要入内追。最后。”他寒声道:“找到孙百平!”   一片狼藉中孙百平竟然还活着,只不过已没了两条腿。他的烟斗被炸飞在阶上,撞断了柄。他顺着阶用爬上去,够到他的烟斗,在廊柱上用力的敲打。   不知敲了多少下,那廊口冒出一个脑袋,小崽子看着他。   孙百平丢开烟斗,猛烈的喘了几口气让自己缓过来,他道:“你过来”   小崽子飞似的跑过来。   孙百平使劲捏了把小崽子的脸蛋,糊了他一脸血。老男人喉咙漏风似的笑,他又粗喘了几下,哑声道:“看清那龟孙子的脸了吗?”   小崽子将小脸绷的紧,用力点头。   “那你记清楚。”他将小崽子的脑袋按到自己颊边,费力的蹭了蹭,“你记清楚。”然后不知怎的,眼泪就砸下来,和着血蹭了小崽子一脸,他呜咽道:“去他娘的英雄!老子还是、还是弄死了人!”他抱住小崽子的脑袋,孩子似的大哭道:“要死的孬种!什么都没保住!”   小崽子咬着唇任由他抱,他道:“你跟着那个人走。你知道吗?”   小崽子点头。   孙百平不应,凶道:“跟着谁?”   “燕王。”小崽子终于被吓哭了,抽着鼻涕哽咽道:“跟着燕王走。”   “好、好。”孙百平闭眼咽了咽唾沫,一把推开他,道:“你滚吧。”   小崽子抹着眼摔倒在一边哭,孙百平喝骂道:“快滚!别在我这里碍眼!”他骂着,趴在地上。血滴滴答答的顺着袖子往手底下漏,他用头压着地,眼泪模糊,不敢回头看那哀嚎声处一眼。   小崽子在他边上给他磕头,他呜咽着又推了这崽子一把,道:你给我跪什么!你谁都跪不得!你、哈,你。”他一边哭一边笑道:“你又不是我儿子,跪老子干什么。”   这小崽子不叫他爹,只一个劲的磕头。   孙百平颓然在雪中,浑浑噩噩的想。这怎么办呢,他这一生没什么值得说的。为人猥琐胆小,就靠着德州那一丁点的地方作威作福逞个威风。跨出德州那天他就知道,这事绕不过他,也饶不过他。   可怎么办呢。   他怕唐王,怕太子,怕颜绝书,连下津那个嘴巴要命的吴煜他也怕。四面群虎,他能怎么办呢?   他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两件事情都在今天,一是骂了唐王,二是留了这小崽子一条命。   人还没到,就乐极生悲了。   小崽子一直哭了不知多久,蒙辰寻过来的时候孙百平已经凉透了。他将这小崽子拎起来,看他哭得要憋过气去,赶忙给顺着背。   “拖出去。”他皱眉看着孙百平,“此人祸害一城,不能姑息。”   孙百平的尸体往外抬时,沿路赶着救人的北阳军不少都吐了口水。就连辛弈都回头看了一眼,漠然无情。   襄兰城终于破了,却不是被攻破,而是断在了火药上。吴煜在佛山下找到了暗道,另一头正在襄兰城里。出乎意料,粮仓里的粮食并不丰裕,应是有人早已料到,先行移走。   德州府兵一万人没几个活着的,但是孙百平入原季和襄兰时膨起的其他四万余人马,都消失不见了。   辛弈还没来得及喘气,就在襄兰城破的同一时间,大苑兵袭柔回。   许虎寸步不让,辛弈坚持留守离、下津的人马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吉白樾立刻援军柔回。   这天还未亮,雪还未停。   天道在辛弈腰侧发冷,他面目表情,浑然不为北阳再聚而开心,也不为燕王重帅而欣悦。因为他在皮肉烫烧的味道中,嗅见了另一场血雨腥风。   时隔五年。   大苑卷土重来了。这一次,又该谁陨身在迦南山前?      第44章 兵锋      柔回驻兵隶属北阳军,吉白樾的援军赶到时许虎已经挂了彩。   “王爷何时来?”许虎由许清娘给他上药,对吉白樾道:“你劝劝王爷,不要来了。”   “自然是不会来。”吉白樾检查自己的箭囊。“大苑袭击柔回不是大事,有你在此想他们也过不去。只怕重头不在柔回。”   上津如今分出北阳,走的是商道。不论其他,就说如果上津遭袭,北阳军是支援不了的。必须要等京里的文书传下来,否则辛弈就有私动兵马之嫌。所以比起柔回,上津才是易攻之地。   “声东击西。”许虎疼的呲牙,“娘子轻些!”又对吉白樾道:“这不像是阿尔斯楞的风格。”   “狮王还没到该出来的时候。”吉白樾伸手撩起额前发,一张清秀的脸因此染了野性,他道:“先前王爷坚持我留守离津,其实是忌惮唐王趁孙百平作乱包了北阳军,不料竟是大苑先动了手。我只给你说,就算如今聚集上津,北阳军也不过二十一万人。既要打大苑,还要记着唐王,更要防京都诡诈,我只担忧余力不足。”   还有个原因他没说出来,那就是世子才接封不久,军威不稳。又得对着京都和唐王装个哑巴,话不能多说,命令也需他们几个跟在身边下。眼下情势紧迫,恐怕更加防不胜防。   “我们二人,必须守住柔回。”外边挑衅的号声不断,吉白樾起身背起了自己的强弩,“赌上柔回虎、破风箭的命,也不能叫大苑从这过去。”   说罢他转身掀帘,上城去。   城下三万铁骑雪中扎眼,悍气扑面而来。   赤业依依不舍的蹭着柏九的掌心,辛弈俯身抓住柏九的手,道:“你带赤业去。”   辛弈将往上津,柏九须去青平,分别在即,谁都没先道别。   柏九反握住他的手,“仇德耀有愧于你,必不会拒绝。况且国家安危在前,太子也不敢妄动你半分。你只将眼盯在自己身上。”最后又道:“听明白了吗?”   辛弈点头,“我记住了。你往青平去,遇见颜绝书千万留心,此人不同寻常,又牵扯甚广,我虽尚不知他意在为何,却也能明白他对你绝无情谊。”   “那是自然。”柏九笑了笑,垂头在他指尖轻点一下,“我的情谊都在这里了。”   后边的吴煜重重咳了一声,辛弈此次倒没脸红,只觉尚存忐忑。襄兰的惨相还在脑海,唐王和颜绝书都逃不开干系。一想到柏九将独往与比二人博弈,难免十分难舍。   “去吧。”柏九松开手,退后一步,狭眸柔和,“我在青平等你。”   辛弈对他露了酒窝,猛然驾了一声。赤业奔蹄向北,与柏九擦肩而过。   上津今日没下雪,甚至连风都没有。寂静夜幕下大岚旗帜低垂在杆头,没精打采。都半夜了,这路上还是没几个人,不知平日里的商队都去哪了,竟不见往日的盛态。   老兵三两成群,窝在城墙后边偷喝酒。   “今儿的人去哪里了?”其中一个抹了嘴道:“见了鬼,路头那家皮革店都没生意。”   “许是离津那边大雪堵了路。”有一个接过酒,仰头灌了一口,咂嘴道:“她他家的酒又兑水了吧?这没什么味啊。”又道:“往年不也常堵么。”   “那也没成这幅样子。”最开始传酒的人摸了摸脑袋,“我总觉得不对劲。”   另一个嘿嘿笑,骂道:“就你闲操心,能怎不对劲?大不了就是大苑打过来嘛。”说罢擦了擦酒葫芦的嘴,道:“要打也是先打柔回。”   一群人就这事笑了一番,连带着许虎也给胡乱编了些故事拿出来讨趣。说了一阵,其中一个觉得尿急,起身几步晃上城墙,对着角落就解了裤子。   稀拉拉的水声浇在角落,他就放眼往外看。外边是雪坡起伏,今月光又亮,晃了下眼。这人哎呦一声闭眼缓了缓,再睁眼时,遥遥见雪中豆大的点跑出来。   “这什么畜生,大冬天的……”这话还没往,那豆大的点后紧跟着泛出浪潮。马蹄声波涛汹涌,哪里是什么畜生,分明是骑兵!他一愣,大惊失色,慌忙拉着裤子转身道:“敌——”   苍穹的雄鹰陡然俯冲,对准他门面凶悍爪啄,话被惨叫声掐断,这人痛喊着滚到在地,被这一下啄丢了一只眼。   敌袭!   示警声没能震醒四方,风干巴巴的吹了吹,那杆头的大岚旗瑟瑟抖了抖,展了半身。这半身展了不到片刻,就被一只凌厉的箭射钉在杆头。   大苑的铁牛角猛然吹响,紧接着城门震动,就这样毫无防备,被大苑汉子抬着重木,轻易撞开!   先前喝酒的老兵惊得摔了酒葫芦,慌乱着转身就跑,大声呼喊:“敌袭!敌袭!上城头!敲鸣敌钟!”   铁骑凶狠从破开的城门间一跃而入,大苑人喊了几声苑话,胯下的马直奔老兵而来。那磨得锃亮的弯刀寒光如削,眨眼间人头落地。后边紧跟而入的骑兵挥刀涌入,斩掉的头颅在马蹄下滚动,酒葫芦被践踏成碎物。   仇德耀被人从梦中晃醒了,火气还未发,就有人跪倒在他床榻边。   “仇、仇爷!”惊慌的大喊道:“大苑人进来了!大苑人、大苑人打进来了!”   仇德耀一懵,“你说什么?”他登时翻身下床,踹开那人,飞快的穿衣,将墙上挂着的刀也拿了下来,骂道:“集兵!快集兵!怕个鸟!”   但即便上津尚有八万守兵,也不及应对这夜半突袭。仇德耀集结人马意要反攻时,上津已经失了一半。大苑的铁骑洪水一般冲涌进来,弯刀在夜色火光中夺取了寒月的光芒。雄鹰盘旋在上津的上空,俯瞰着繁华一寸寸燃烧成灰。   “堵住尚华街!”仇德耀喝斥着,“把你裤子提起来!还不到奉献你白屁股的时候!”   半夜惊醒匆匆而来的士兵衣衫不整。那边大苑的马蹄都踏过来了,这边裤腰带都还没系紧。仇德耀低喝一声,抬刀撩翻了马上的大苑兵,顺手一刀捅了透。但这没完,因为后边数十个铁骑直奔而来。仇德耀自知不能退,将手在刀柄上擦了擦,抽出来大骂道:“天杀的蛮兵!”   马奔过来,仇德耀挺身一个劈斩,将人砍翻下去。后边系紧裤腰带的北阳军提刀就跟上,两方人马撞在这火光烟冲的尚华街上,拼的你死我活。   倒下的身体绊的人踉跄,一旦跌倒就是被人按着捅的绝境。驻守上津的北阳军里有一半是和大苑早几年前交过手的老兵,最懂大苑的尿性。大苑人打仗骑兵凶悍,一把弯刀俯身勾魂,一个擦肩就能叫人见阎王。但要是没了马,一半的凶悍都要被他们给赌上。所以砍人先砍马,将人从马背上砍翻下去,照头才是拼命的法子。   大苑的马是好马,一上战场,也是比士兵死伤更多的牺牲品。   仇德耀已经杀红了眼,他在嘶喊和搏杀中看见远处又涌来一批骑兵。为首人伟岸长刀,那脸和那马,是仇德耀刻在脑子里的东西。他跺翻刀上的死人,冲来人大喊道:“阿尔斯楞!”   狮王的刀斜下马背,那马陡然加速风一般的直冲过来。仇德耀跨步大吼一声,抬起刀就迎了上去。双方在尸体横铺的街上响声巨大的撞在一起,仇德耀当即虎口裂伤,被阿尔斯楞的长刀撞的生生麻了手臂。   “无耻小人!”仇德耀咬牙怒斥,刀器铿锵的撞击分开再撞击,他刀柄处的血越积越多,猛然间连刀柄都觉得滑手。   这一滑可不好,竟被阿尔斯楞趁机挑飞了出去。那刀器脱手的瞬间,仇德耀扑身抱住阿尔斯楞的手臂,往后拖拽,将狮王从马背扯了下去。随后腰腹一阵锥心的痛,仇德耀手一松,一口血没压住,呛了出来。   “你们想干什么!”他拽上阿尔斯楞的袖口,随着阿尔斯楞抽刀的动作,又涌了大口的血。   “四年前,辛靖带着北阳军将大苑从野山之侧一直驱赶到北境冰川。”阿尔斯楞拿下他的手,直起身,金黄瞳漠然道:“四年后,大苑来还这笔债了。”   仇德耀倒在地上,扒着地面,撑了撑身,又栽下去。   阿尔斯楞身后的铁骑忽然有人大声用苑语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所有大苑兵都拍着胸口重复念了一声。阿尔斯楞也拍了拍胸口,低声道。   “驱赶大岚去长河对岸。”   失去的北阳军在铁骑的不断冲锋中退而再退,上津岌岌可危。尚华街承接商道,是上津的象征,在大苑兵的口哨声中被抛扔了火把,从头轰燃起来。   阿尔斯楞一马当前,长刀所向血光喷溅。从尚华街的中段一路势不可挡的冲到后尾,此时北阳军在此街上的人已经所剩无几,更毋提分散在城墙城门和其他街道区域的人。百姓在铁骑下滚爬逃生,火光照应老兵干涩的唇和冻裂的手。   上津危在旦夕。   怎么办?   援军在哪里?   血腥味从长刀淋在鼻腔,阿尔斯楞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他在尚华街上走,但凡挡路的人都没有留下活口。地上的血在寒夜中冷凝,白气从他口中呼出。   一个老兵只剩半个木棍在手,面对阿尔斯楞两股颤颤,几欲摔倒。狮王怜悯又漠视,他抬起了自己的刀,心里有那么点的可惜和悲伤。   他想遇见的北阳军不该是这样的北阳军。   可是他想交手的人都死了。   “太难看了。”阿尔斯楞低声呢喃,长刀登时凌厉砍下去。   可是这一刀注定不顺利,他的鹰在高高地楼檐上呖声警呼。他听见马蹄声,也听见了风声。让他熟悉的刀从马背上倏地掷来,将他势在必得的长刀撞偏锋利。那掷来的刀钉在脚前,像是在这长街上锵的一声划出的界线。   逾界者死。   那把刀的短穗在风中,在火光中,在阿尔斯楞颤栗起的战意中轻轻摇动。血腥味和烟灰夹杂着老朋友的雷霆,阿尔斯楞认识这把刀。   这把叫做天道的刀。   穿着勉强合身铠甲的年轻男人坐在赤红色的马背上,他的眼神让人那样熟悉,仿佛回溯几年风雪,见到了当初一驱万里气吞如虎的辛靖。   北阳有了新的王。      第45章 狼烟      赤业不需要人动作,猛冲了出去。辛弈从后腰翻手摸出短刀,才开锋的短刀和才开锋的年轻人相衬糅合成气势万均的危险,像是阵旋风眨眼到跟前。辛弈手撑马背,挂在马颈一个抬身顿时翻踩在阿尔斯楞的长刀。   阿尔斯楞的手臂一沉,紧接着竟连刀带人抬起来。辛弈松开赤业,弓身按在长刀刀背,翻身双腿旋扫向阿尔斯楞的脖颈。阿尔斯楞仰头躲开,长刀倾滑,辛弈已经顺势欺身上前,短刀横握,寒光中划向阿尔斯楞近在咫尺的胸口。   殷红喷冒出胸口的衣衫,阿尔斯楞转刀用手一把擒住辛弈的短刀。辛弈直接弃刀,脚尖在钉在一侧的天道刀柄下一撩,天道跃翻入手。他折身猛退,两个人之间突然退出几人的距离。   阿尔斯楞一手丢开那短刀,抹了把胸口,他抬头看向辛弈,突地笑起来。   辛弈将天道翻手横握。他没有带头盔,露出的脸还十分年轻,却已与阿尔斯楞之前在京都所见的少年截然不同。   这是个年轻的男人了。   谁也没有说话,眼神足够相互凌迟。辛弈再次蹿上,这一次阿尔斯楞并未轻敌,他脚尖一划,稳如泰山。   “分队包抄。”吴煜在马背上下令,“前锋堆冲,把这群蛮兵从街口怼出去!怼出去!”这一把平日里净耍贱的嗓子竟在此时意外靠谱稳定,“工队去城门!前压下津的往外赶,后跟离津弓箭手!城门一旦清空立刻压阵格挡,给我把门修好!”说着他哎呦一声,从后背拎出个小崽子,正是襄兰城里找到的那个。这崽子一见辛弈就抱腿不退,入城前才被辛弈从赤业背上丢到他这里来,眼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塞,只能放在自己马背上。他道:“干什么?不听话就丢你喂蛮兵!”   小崽子挣扎一下,抱紧他的胳膊低头就是一口,咬的吴煜呲牙咧嘴。眼下也不能丢开,只能嘶声道:“你还想不想见王爷了?”凑过脸去恶声:“你再咬我就让你见不着!”   小崽子果然松了口,吴煜抽回手,策起马就往城门那边去。尚华街的驱除要一阵,首先要补起城门,断开苑兵的继续入侵。沿途刀枪无眼,吴煜将这小崽子按在怀里,不想他冒出个脑袋来东张西望。见他不怕,吴煜也懒得管。   城门已经破成了木板,工队拆了沿途民区的房屋,重新堵上。可这个过程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城外尚有大苑兵不断攻击,铁骑中最硬的就是重骑,浑身披甲的那一支冲锋起来不是几个木板一堵就能了事。吴煜连城墙都上不去,照这样下去,援军也会被打成残军。   “盾防!”吴煜的马被弯刀削断了腿,他抱着小崽子从马背上滚摔下去,他大喝道:“快他妈的竖盾防!用怼的!像怼街一样的给我把他们怼出去!”   重骑已经奔驰起来,城墙上的碎渣被震的簌簌往下掉。北阳军这边的刺盾竖起来,那边的马蹄已经到了面前。   沉重!   跃起的马蹄踩踏在盾面,底下非得四五个人才能撑得住着巨大压力。吴煜只觉头顶一沉,他整个人都弯了下去。小崽子趴在他身下,再压就得压死人了。他用马步半蹲着扛着重量,腿肚子都在不停地发颤,咬牙飞出来一句骂娘。   好他娘的重!   幸好这专对付大苑重骑的刺盾能扛的住力,否则对方一蹄子蹬穿了,岂不是要蹬在人脸上?那还玩毛。而且光能扛得住也不行,要拦住,要推出去,要让他们不能再入内!   但拿什么堵?   吴煜一咬牙,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刺盾。盾上的压力一轻,他一抄手抱起小崽子,带着侧旁人一同拖着刺盾往后退。吴煜左右大喊道:“垒刺盾!堆起来!一鼓作气堵住城门!用刺盾堵住城门!”   刺盾厚重,前置突刺也十分牢固。一旦堆成盾墙重骑冲锋也难入,只要人能撑得住。   小崽子迅速顺着吴煜爬到他脖颈上坐着,抓着他头发左顾右盼。吴煜侧肩正顶着盾没察觉,谁知这崽子竟大着胆子冒出头,从盾墙上往外看。   吴煜头发被扯的生疼,他扒住这小崽子的腿,骂道:“要死啦小鬼!”   小崽子扯着他头发往后拉,吴煜不得不仰头蹲下身去。“你干什——”那话才半截,箭就从盾顶飞过去。   大苑集中对着城门破口处,吴煜扯下小崽子,按在怀里。头顶箭雨乱飞,刺盾后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同样的,也是最不安全的地方。趁着刺盾的停顿,重骑发起了第二次冲锋。   重甲披身的壮实马匹撞来时,整个刺盾墙都震了震。最底下的北阳军甚至被推滑向后,整个盾面也跟着后退。   撞木也跟着撞上来,这种粗壮巨大的撞门木前包铁皮,无惧刺盾的突刺,就算撞的刺洞横布,也有更多的替换在后。但刺盾这边以吴煜为首的北阳军却吃不消,刺盾的重量加上撞木的撞击力,手震的麻木,就用肩头用身体顶,可依旧免不了不断后退的劣势。   该死的大苑兵!   吴煜狠狠猝口,震得他头晕眼花。   怎么办?城门是万万不能再让开了!   “推!”吴煜嗓子吼得沙哑,他用力推着刺盾,脚在已经刨出浅坑的土里扒了几下,哑声骂道:“推啊!给我往死里推!”   身旁的汉子们低应了几声,同时大喝道:“一二,推!”   盾墙缓慢的往前,推的地上的草皮翻覆,推的撞木跟着后退。那边大苑兵也大喝着用力撞回来,两方僵持在这厚重的盾墙内外,进行着力量的拉锯战。   谁先倒下,就是另一方的胜利。如果北阳军坚持推到城门,那么大苑就要在上津在重新划定冲击。如果大苑兵蛮力撞溃了这面盾墙,那么上津就已经算是失守,对着后续源源不断的大苑兵,这几万北阳援军是根本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   必须顶住。   大苑兵中忽然有人下了马,从撞木后奔出,竟有意要攀爬过盾墙,直取后方。   吴煜向后挥手,后边的弓箭队猛然拉弦,对着盾顶蓄势待发。上边一冒头,后边的箭就铺天盖地的射来。然而仅仅这样也抵不住大苑的前仆后继,从箭雨下漏出的人翻过盾墙,底下的北阳军抽不出手,就被从上而来的弯刀勾去了魂。   明晃晃的弯刀在头顶转悠,擦着吴煜的发顶过去,引着他一连串的骂娘。怀里的小崽子极其有眼色的猫腰躲在他庇护下,在这时连个脑袋也不露。   嘿这小子!   头顶的刀风一扫,吴煜一个缩头,后边一人悍然出手,将盾顶的大苑兵拿肩带下,翻手长刀抹颈。   “王爷果真神勇无敌!哎呀在下佩服佩服!诶后边!啊上边!”吴煜抵着盾大叫道:“王爷砍砍砍死他们!”   辛弈一手就将他底下的小崽子捞出来扔到背上,天道卡在盾墙,他翻身就爬上去。稳当当的踩在盾沿手起刀落,扫了一片下去!小崽子抱紧他脖颈,闷头趴在他背上,感觉手上湿黏,顺着他的背看下去,果然铠甲里也渗了血。   辛弈一手撑握突刺,身旋撩脚,踹翻才爬上来的大苑兵,趁势将上津外望了一眼。   骑兵密密麻麻的堵在上津外,有重骑,也有轻骑。类似撞木这种攻城之器能看见还有不少停在后方,阿尔斯楞还没有回到军中,可大苑兵丝毫没有乱。   这是一支只攻不退的军队。   骑兵让他们跑的像风一样快,大岚近些年新进的马匹全是大苑马和北阳马,却配备不全。毕竟不是所有国家都能如同大苑一样全民皆兵,人人养马。所以相比进退突袭的灵活性,大苑在马上已经胜了一筹。他们紧攻上津,只怕是因为没有带更多的粮食随行,要靠以战养战的方式打入大岚。可辛弈这边也同样消耗不起,太子断然不会帮他从京都调来充裕的军粮,唐王在南方已然控制了粮仓。他只有一个才合并不久已见生疏的北阳军,以及分割三分之一的北阳。   他比阿尔斯楞更加耗不起。   他还要警惕南方的唐王。   有人抱住了辛弈的脚,他手中的刀眨眼就从顶插了下去,脚上一松,那人就栽下去。血沾在刀上的模样十分令人不舒服,辛弈觉得后肩的伤口裂开了。   就在此时,他看见阿尔斯楞归军了。   事不宜迟,他抽身翻回盾墙后。吴煜大声道:“什么情况!”   辛弈推了他一把,自己也跟着推墙。他这一赶来,带着从尚华街退来的不少人。汉子一齐抵肩,同时大喝,整齐跨步。那盾墙轰隆间动起来,快速的推向另一边,朝着城门的位置疯狂移动。   突刺顶着撞木,竟将那头的大苑兵推的后滑。   “上热油。”辛弈低声对吴煜道:“让弓箭队上热油,点燃了再射!”   “那后备箭支不足怎么办?”吴煜闷声咳了几声,“我们没有后备箭!一旦上了热油,就捡不回来了!”   “捡?”对面用力一撞,盾墙一震,辛弈撑力一大步,紧绷的唇线透露出他并不轻松,“根本没有出去的机会。他们还有后路军,主力都将集中在突破上津。”   吴煜低骂一声,回头喝道:“烧油上火箭!烧死这群王八蛋!”   火箭燃油,簌簌地从头顶飞射出去。在那头惊起大片叫声,撞木也会变得烫手。   “推!用力推!”吴煜大喊着,盾墙在这呼声中势如破竹,直冲城门。尸体从脚下绊过去,吴煜不及摔了个狗啃泥。他顶着的盾角一松,对面猛然插进来一把弯刀,紧接着这一面刺盾被蛮力掀开,露出大片空隙!   对面有人迅速架起弓箭,长箭疾风迅猛射来。   吴煜趴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长箭直奔门面。   箭已近,那被掀起的刺盾突然被人猛力掼下,带着那只握弯刀的手一同卡砸在缝隙,堪堪挡住了箭。   吴煜后领一紧,直接被辛弈提起来按在盾上,他道:“推!”   那头有人尖锐的痛喊,被砸压在咫尺的手早已掉了弯刀,只剩手指紧绷的痛苦。可是辛弈的骇人的神情根本没有一丝动容,直到那砸腕处顺流了一盾的血,他抵在盾面的侧脸依然冷酷。   吴煜打了个寒颤,拼命的推起来。   整个盾面快速前行,推着撞木用力卡镶在空荡荡的城门,形成漆黑、坚固、突刺的堵门,将大苑兵堵在上津咫尺之外,威严的冷萧。   “弓箭上墙!”辛弈还是个哑巴,他只能拖着吴煜,一遍遍的让他重复下令。   “上墙上墙!”吴煜挥舞的手砸在辛弈的铠甲上,黏糊沾手,他一看,失声道:“怎么这么多血!”   辛弈嘴唇发白,他一把将吴煜推送上墙梯,自己站在阴暗处缓了缓,道:“上去!如果大苑还有进攻之意,就继续射。如果大苑停了,就立刻派人搜寻上津一切粮食物资,转移百姓,集——”说着他猛然咳起来,剧烈到需要弯腰的程度。   吴煜一惊,“王爷!”   辛弈摆手,“上去。”他在阴影里用手擦着什么,“你先上去!”   吴煜惊恐万分,直觉他一定受了不轻的伤,只这墙头指挥也断然不能耽误,只得跺了跺脚,叫道:“你可千万不能死啊!”说罢调头上城墙。   小崽子悉悉索索的顺着辛弈的背滑到地下,手在他肋下一摸,果然已经湿到黏稠。   阿尔斯楞的长刀不是那么好过的。   铠甲系的紧,辛弈也不能立刻取下,他还要上城墙,一直到大苑暂时停攻为止才能喘息。可肋下的伤口最为严重,显些被阿尔斯楞捅个透,里边的衣衫和着血粘黏在铠甲上,走动间咯得伤口生疼。后肩上也有一道砍伤,直接砍入三分,刀口索性拉到了他后腰,可怖狰狞,早在推盾时就裂的血肉模糊。   失血让他头昏,面色发白。   小崽子看着他垂在阴影里的眉眼十分沉静坦然,年轻的男人没有半分动容,他一向的喜怒哀乐温和亲切,都像是已经耗尽,在这杀喊声漫天的阴影中,露出了他的极度冷酷和寡言。   这个人是辛弈。      第46章 寒霜      柏九的棋突然滚掉在地。玉白的子骨碌碌滚到一人靴下,此人丢了自己的子,俯身将柏九的子捡起来,捏在指尖吹了吹。   “平定王怎么了。”面如桃花的正是颜绝书,他恹恹地转着这枚小小的白子,“好端端的像是要睡着了。”   柏九索性靠在椅背上,仰起头合上眼,“局甚无聊。”   颜绝书叹了声:“我们这种小鱼虾布的局,自是入不了平定王的眼。”说着阴柔的眼微斜,“不过自古翻在阴沟里的大人船可不少。”   “鱼虾随潮。”柏九抬手按在自己的眼上,淡声道:“滔天大浪要来,后边局势变动,你先求自保罢。”   “我不惧死。”颜绝书一颗一颗收着棋盘上的子,笑道:“我不惧死啊,我孤家寡人一世豪奢,现在死也值当。相比之下,就是小燕王要委屈些。好容易脱了苦海,还没成个形,就该在这巨浪扑打里挣扎。”他继续笑笑:“这好生苦命。”   “言不由衷。”柏九手下的狭眸半张,落在颜绝书的脖子上,那一刹那他后颈寒毛直竖,竟如同被条蛇缠了颈一般的惊寒。   柏九漠声道:“你费尽心机,搅动暗潮,不惜私助大苑,到头成与不成都是一场空。”说着他浓丽的眉眼间睥睨薄讽,一字一珠道:“辛振宵已经烂在土里,身魂皆没。”   棋盘猛然翻砸在地,颜绝书面无表情,唯独胸口起伏不定。   “你岂敢直称殿下名讳,”他切齿含恨,“柏、九、你、敢!”   柏九索性合了眼没理他,只是他手掌下的眼皮轻轻一跳,有些不大舒服的滋味。   上津。   辛弈上了城墙。   火油的味道令他胃里狼藉,襄兰的噩梦一直伴随着这个味道,让人忘不掉。小崽子老实的扒在他脖颈,乖的一言不发,跟着好几个时辰没进食,也不对辛弈闹。   吴煜嗓子已经哑了,没精打采的趴在墙垛,看着下边黑压压的大苑兵。辛弈也趴上去,一眼没扫见阿尔斯楞。   “有吃的吗。”辛弈揉了揉小崽子的头,“什么都行,给我一些。”   吴煜慢吞吞的在怀里扒拉一阵,摸出一包东西扔给他怀里的小崽子,哑声道:“你还真带着他。”   小崽子自觉扒开纸,里边竟然是牛肉干。   辛弈头侧抵靠在墙垛,望着下边,嗯了一声。   “我们怎么办。”吴煜捏了捏自己的嗓子,“守下去吗?阿尔斯楞离开了迦南山,这代表他已经不忌惮北阳军,你看他的骑兵,装备整齐,我们就像是叫花子。”   “啊。”辛弈语调低缓的应了一声,紧接着像是陷入沉默,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两个人都无言下去,只有小崽子咬牛肉干的声音。   “我们守不住。”过了好久,辛弈才道:“我们不能守在上津。”   “那我们该去哪儿?”吴煜笑了笑,“离津?下津?等柔回一破,整个北阳界都会沦陷。我们北阳军,还去哪守?”   “柔回不会破。”辛弈蹭了蹭额角,上边有缕发垂的他不舒服。他道:“大苑的主力集中在这里,柔回只有小部分,吉白樾和许虎不会让他们跨过来。”   “那不是更糟。”吴煜抹了把脸,闷声道:“阿尔斯楞直越上津,驱下对柔回来一个前后包抄,他们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要让他们越出上津。”辛弈唇边一动,小崽子塞了块牛肉干给他。可他胃里火辣,肋下正疼,只能含在口中。“我们不守上津,我们要把大苑兵往回赶。”   “我们?”吴煜笑的嗓子疼,他道:“就我们?”   他们连骑兵都凑不起三万人,拿什么追这十几万的骑兵?况且真的是追而不是被追吗?   “是。”辛弈咽下牛肉干,胃里翻滚的让他皱眉,“就是我们。北阳军和大苑打了几辈子的交道,最熟悉的就是大苑骑兵和大苑草场。退后就什么都不占了,甚至还会被南边牵动。一旦唐王动起来,我们还能从北反攻。如果我们只守上津,恐怕会前后不暇,更入绝境。”   “那后备军粮怎么办。”吴煜道:“颜绝书不会给我们粮食,朝廷的粮食也久拨不下,我们就算追出去了,又吃什么?”   辛弈没吭声,他趴在墙垛上,又陷入沉默。   是啊,就算一鼓作气一马当先赶回去几百里,他们吃什么呢?以战养战是绝对行不通的,因为大岚有富裕的城镇,而大苑只有草场。阿尔斯楞来前,大苑的牛羊都会转移到迦南山后,难道要北阳军跟着他吃野草吗?   怎么办?   怎么办。   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开始急调豪门钱银,但这钱并不是给前线北阳军,而是没入宫中消失不见。面上打着是冬寒生冷,皇帝的乾清殿简陋到漏风,得翻新。可到底去了哪儿,各家心照不宣。   这个关头本该齐心对外,但可惜,京都还没有意识到北阳已经陷入困境。皇帝的军粮拨下去,经太子手转了几番,就剩那么薄薄一层,还得被下边的小鬼们划分,最后送到北阳去的,还不够上下军将三天的粥。   就说这一日天好容易放了晴,那太仆寺卿和中书参军相约去鹿懿山下的鹿懿湖钓鱼。两人在岸边持了杆,先是走一番客套,问候对方双亲儿女,然后才絮絮叨叨的切入正题。   太仆寺卿捋了把山羊胡,愁道:“听闻近日北阳不好过。”   中书参军哆哆嗦嗦的给鱼钩上饵,“可不是,饭都吃不饱了。”   “这怎么行。”太仆寺卿抖着杆,“平定王出了京都,也没个人劝劝皇上。”   中书参军道:“可不是,看这钱银调动。”   “唉。”太仆寺卿道:“那也没个能说话的人。”   “可不是。”中书参军呼了寒气,“这大冷天的,军中碳火也断不得。”   “徐杭和江塘没出声啊?”太仆寺卿又捋了胡,“粮仓怎么也可劲的装死。”   “可不是。”中书参军抄了袖,“唐王也没提出兵的事儿。”又砸吧砸吧了嘴道:“不过他这人吧,向来胆子小,大苑人都如狼似虎,他怕也是明摆的事。就这小燕王,年纪轻轻,可别留在战场上,到头一看,他爹妈兄长,可还没凉透呢!”   “还别说。”太仆寺卿皱眉,“我觉着有这可能。他才多大年纪?又是个不能说话的。眼下军威不足,军粮不备,唉,只说这上津若是破了,后边谁还能拦的住?”   “那苦的是沿途百姓。”中书参军终于没说那句“可不是”,而是道:“就照大岚对北阳那深仇大恨,没个压城杀人是说不过去的。京都离得远,我瞅皇上这样子也有用钱堵的意思。虽说到时候受不得什么委屈,可心里总会不舒服。”   “这能舒服吗。”太仆寺卿低声又念了一遍,“能舒服吗。”   那湖面垂了片枯干的叶,打起了小小的旋。湖面还有些寒气,一叶小舟,从湖后边慢悠悠晃出来。两个人当即住了嘴,面面相觑,心里七上八下。   只见那舟无人撑,就是顺着这小寒风胡乱飘着。正过这两人面前,垂下的粗叶葛布一晃,隐隐约约露了里边持书人的一角,舟又晃远了。   “那、那不是……”太仆寺卿缩了脖子,悄声对中书参军报了个名。参军也跟着缩了脖子,两个老头像两只鹌鹑似的,一直屏息等着那舟不见。   也不知方才的话被那人听去了多少。   “清流如许,清流如许……”太仆寺卿叹声道:“可惜了。”   中书参军抬了空荡荡的钩,跟着附和了一句,“可不是……”   正是贺安常。   待舟不知飘哪去了,他才放了书,将一侧红泥小火炉上的煮沸的水泡了茶,在这舟上窄小间怡然自足。   自他渐出朝堂已有大半年,小凤雏侯珂虽接手上朝,但终与他在时行事不同,让人时常要回念几句。倒是他自己,归家后要么闭门研究晦涩古籍,要么出门垂钓闲游,算一算,京都人不见他,已有很久了。   只说今日一游,不想竟听到了北阳之事。贺安常两耳不闻窗外事,虽断断续续知晓大苑再犯,却不知道柏九已出。但他猜测一二,也能想到如今是个什么局面。   天色暗时他才回贺府,从后门入内,自有小侍在此等候。他直接回了自己的院,沐浴换了衣衫,就在灯下提笔手书一封,时至三更才熄灯。   第二天一早,小侍推开房门,只见榻上空空,根本没有睡痕。他家的清流公子已然没有踪影,那柜上常用的笔也不见了。   只薄衫几卷,碎银几两,贺安常勉力翻出他家墙头,扬尘出京了。途上搭了辆驴车,他就坐在白菜萝卜堆里,一直谋筹着事儿,一路冻到了青平去。   如今平定王在青平,据他路上打听,颜绝书也在青平。此时不去青平更待何时?   谢净生在青平正忙的不可开交,听闻有人前堂找他,只当狐朋狗友,一律没见。   贺安常在门口冻的薄衫飘飘,一听不见,面无表情的转身就走。没想到这一转身,竟正遇着了颜绝书。   “贺安常!”颜绝书扒在车窗上眼瞪的大,道:“你干什么幺蛾子?”   贺安常冻的苍青,睨看人时更是冰凉,果然冻得颜绝书一哆嗦。   这两人还有那么点前尘孽缘。   当初颜绝书在翰林院中待学,章太炎时常课讲有耽搁,就叫贺安常去。说来贺安常还算颜绝书半个先生,只他从前就爱财,私底下还倒手转卖贺安常的笔迹画作,没少被这位贺先生整顿,所以现在见着了,既想出口恶气,心底下又怕得很。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贺安常冷漠道:“叫你父亲干什么。”   “……”这人还这么让人遭心。颜绝书憋了半响,只掀了自己的车帘,不耐道:“冻成冰棍了还逞什么威风,赶紧上来。”   贺安常揉了冻僵的鼻尖,转身就上去了。   里边热的很,颜绝书恨不得全铺上厚皮子,被他整的金晃晃的闪眼。贺安常一缓回来,就抬眼将他这车厢里边转了个遍。   颜绝书抱着貂绒犯懒,“有辱斯文是不是,你们这清贵的也没怎么见风骨。”又用那桃花眼瞟了他,“冻骨差点就有了。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吃包子。”贺安常正襟危坐,“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打狗。”   贺安常颔首,又揉了揉眼。   “你干什么?”   贺安常道:“晃眼。”又道:“你围成个孔雀干什么?”   “……”颜绝书丢开貂绒,恶狠狠道:“我冷。”   “这地的确挺冷的。”贺安常点头,下一刻就话锋一转,“你要是再不放粮北阳,还会更冷。”   颜绝书眼中笑意一淡,哼道:“你也是来做说客的。”   贺安常一顿,认真道:“非也,我是来救你的。”      第47章 走势      “救我?”颜绝书面色一寒,“你能救我什么。”   “救你免死南墙。”贺安常抚平袖上皱痕,道:“有热茶吗?”   颜绝书抬手给他倒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了救你。”贺安常眉间微皱,“你给唐王的东西,难道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京里除我之外也自有人早已掌握了痕迹,直到如今都忍而不发,你难道就没想想为何?”   “随便他牛鬼蛇神尽管招架。”颜绝书捏着自己脖间的玛瑙石坠,“我不怕。”   “你绕了一圈,其实只想重竖平王牌位,为他挣个谥号美名。”贺安常低头喝了茶,缓缓道:“山阴贪响案有太子和秦王手脚,平定王出京烧城也是有所私欲,皇上不分青红皂白断言平王谋反,小燕王曾屡次刺伤平王。你要这些人赔命,信不过皇上传位的任何人,你看中唐王,为了扶持其登基不惜暗助大苑、分划北阳。你机关算尽走到今天,就是想报当年平王一饭之恩。”贺安常微停,“然而此事断然做不到。”   “我如何做不到?为何做不到!”颜绝书冷脸指向窗口,“你自去北边看一看,从德州到襄兰,大岚北中空置,无粮无兵。北阳上津兵危,柔回不暇,南边粮仓尽在我手中,没有我的命令,谁能救北阳沦陷?只要阿尔斯楞踏过上津,北境至中沦为囚地不过一夜之事!南下船只由我掌控,唐王蓄兵强力,一旦北阳军崩溃四散,整个大岚就只有唐王的江塘军能力挽狂澜!他顺势称位,尽合民心!有什么不可能!”   “你能确保江塘军就能力挽狂澜?”贺安常陡然抬高声音,震慑道:“你能吗?你敢说能吗?一旦阿尔斯楞突破上津,北阳沦陷,区区长河以北满足的了大苑豺狗?你的书都读进了狗肚子里去了么。”他冷面薄寒,“如果大岚因此倾覆,平王一世骂名永留史本。反贼就是反贼,待到几十年后重振我大岚之地,再竖起的牌碑里也依然没有他!”   颜绝书拳倏地紧握,他盯着贺安常,紧迫道:“那你敢吗?你就敢赌北阳军吗?”   贺安常手中的茶杯轻放,他道:“我从不赌博。”   颜绝书嗤声,就听他一字一顿道:“只要有粮,北阳必胜。”   “没有油了。”吴煜猛然回头,看着已经没有箭的弓箭队,哑声道:“也没有箭了。”   “上石头。”辛弈按回他的脑袋,让他只看着墙垛下正攻城攀爬的大苑兵,沉声道:“没有石头了就拆墙,凡是能砸的一律扔下去。”   “不行。”吴煜沙哑道:“不行,我们守不住了。”   按着他头的手一紧,辛弈猛然将他按出墙垛,面朝下方,在他耳边寒声道:“不行就滚下去。”   吴煜撑在墙垛的手在抖。   辛弈道:“没有余地,不到死透的那一刻,都得守下去!”说罢他收了手,转身向下走,“我要出城。”   “你干什么!”吴煜拽住他的铠甲,嘶声道:“你出去干什么?”   “你来守,我来赶。”辛弈推开他的手,没有表情道:“不能再等了。”   “你是燕王。”吴煜眼泪都要被他逼出来了,抖声道:“你是最后一个燕王,你要是死了,北阳就再也没有王了。”   “如果赶不走他们。”辛弈正视着他的眼,漠然道:“就再也没有北阳了。”   吴煜泪猛然卷席上来,他死死拽着辛弈的铠甲,用力砸在辛弈的胸口的位置,然后退开几步,转头站在他该站的位置。   辛弈没有从城门出去,而是转从上津后路的破口处带着三千人出去。他只带了五百骑兵,在开阔横野赛马是无意义的事情。   阿尔斯楞将兵集一处,统一钉在上津前方,不给任何可以偷袭抹掉人马的机会。就是夜中,大苑兵中也火把通明。   辛弈让骑兵分散四队,两两东西。他带着剩余人马,无声无息的爬过雪野,趴伏在了大苑兵的侧前方。   夜里寒冷,趴在雪里时间一久,不但手脚僵硬,就是神智也受不了。天灰黑的没有月亮,又细碎的下了些雪。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东西两方忽然爆出火光,尖锐的爆竹直蹿天空,震的两侧通亮。密密麻麻的骑兵影子投射在眼中,在爆声中摇晃,像是几万骑兵严正以待。   阿尔斯楞出帐一望,果见东西两侧起伏上有骑兵策马而下。   什么时候来的援军?   北阳还有援军吗?   前方攻城的大苑兵被巨大的动响引入目光,上方墙垛突然来了力气,石头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开城门!”吴煜对着下方大苑兵嘶声大喊:“老子也有骑兵!要包饺子似的怼你!”   阿尔斯楞惊疑不定,可东西方的爆声不断,让人不得不转开注意。那骑兵直突到大苑东西和后方,拔刀就砍,分明底气十足。他翻身上马,“分翼驱杀,挡住东西攻势!”   聚紧的大苑兵突然分割,东西北三方分化。就在此时,辛弈一把雪塞进自己脖颈,提刀就冲了出去。   猛突出来的步兵撞进正在调转的大苑兵中,杀声沸天,像斩蛇七寸一般从侧直插进大苑兵阵,让它四分五裂。   阿尔斯楞投眼城门,见那凹凸不平的刺盾墙丝毫未动,心知方才是吴煜的骗话。   辛弈已经一路悍然冲杀到眼前,后边的北阳军长刀一拔,跟着也冲上去。   热血飞溅,虎口震痛,胸腔却是麻木。辛弈一刀刀的砍,全然没有蒙辰教他的招式,只是一刀一刀,普通又结实的砍下去。倒在脚下的人越来越多,无论年轻年长,他都不记得长相,只记得刀划要害,血迸溅的瞬间。眼前、脸颊、嘴巴里,统统是这腥涩的味道。   终于一把长刀与他再次相逢,仅仅是看见熟悉的刀风,肋下和后肩都会剧痛。可是辛弈已经跨步对了上去,天道撞在那刀锋,震动直传他心底。   阿尔斯楞的手臂也不轻松,至今尚留着辛弈给的深刻伤口,在他抬刀的瞬间告诉他这个年轻男人的不容小觑。   辛弈抿紧了唇线,不敢有半分松懈。脑中的弦紧绷牵拉着身体各个位置,他不敢晃神,不敢松气。   雪开始往猛里下,像是天筐倾倒,骨碌碌的一闷头全坠下来,砸在空中飞扬成漫天大雪。   飞雪遮挡眼,刀锋锐利似乎要划破这铺天盖地的白色。   后腿弯忽然被人踹实,辛弈前扑一个踉跄,阿尔斯楞的长刀横扫脖颈而来。他鬓发仓乱,被那刀风生生逼断了一丝!   锋已至颈边,他却来不及避闪!   阿尔斯楞的长刀却停了。   就是那一瞬间,辛弈已经抽身,天道回翻,了结了身后的大苑兵。但是方才刀锋擦颈的感觉依旧存在,让人不寒而栗。   大苑在突击冲散下减轻了对上津的攻势,为了避免陷入被包抄,辛弈见好既收。   这一次的杀伤力不足,虽然谈不上重创,但的的确确让大苑退后了。东西两分的迎击队只找到了爆竹和破衣烂衫,援军的影子全凭捏造。退后的距离并不远,但对于决意一气拿下的大苑兵来说,难免要动摇几分。   后半夜阿尔斯楞没有再攻城,辛弈守在城墙上,铠甲褪了一半。吴煜给他找了个大夫和毯子,把身上那些骇人的伤口都该止血的止血,该包扎的包扎。辛弈已经很久没合过眼了,伤口处理一半的时候他就靠着墙睡了。   吴煜看那伤口有的都结了痂又裂,怕是抹不掉了,他暗自腹诽。日后别人都是穿衣耍横,他们小王爷直接褪了上衣就能镇住一群。不知道被那位瞧见了,该有多心疼。   小崽子扒开人腿挤出来,钻进辛弈的毯子里,趴在他腿上,一定要抓着他才行。辛弈神识昏沉,下意识的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就这么继续睡了。   这墙垛还残留着火油燃烧的味道,墙壁上飞溅的红色也没人有空去擦。大苑停下进攻后,这墙上墙下的无数士兵都是席地而睡,有的索性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全是人。   雪还在下,只要给件衣裳,就能闷头睡过去。   吴煜却没有困意,他移步到墙垛边,吹开上边铺覆的薄雪,老习惯的又趴上去。这次被冰凉的石块冻的一瑟缩,也没有移开。   下边的红色都覆了白,看着更刺眼。有多少没闭眼的,就这样或躺或趴的瞪目寂静。   肚子叫了几声,吴煜在怀里摸索一会儿,什么也没摸到,才想起来最后一包牛肉干给了小崽子。他郁闷的揉了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心想这都什么烂事,祸不单行,被大苑堵个正着还没粮吃。   上津只有充足的银钱,但这银钱在此刻堆成了山都不如一车粮来的珍贵。按道理上津不该少粮食的,它是北境通商重地,但正因为是通商重地,上津没有自己的粮仓,它利来货往,最不怕的就是没饭吃。谁知道被大苑一挑挑个准,攻击的正是要害。   钱银,钱银。   吴煜突然灵光一现。   是了,他们现在有的是钱!有钱!买得起,把上津屯留的皮革货物倒手转卖给中部,从青平和京都两地换取粮食。京都没有了足够的存粮,必然会转而向大岚粮仓征收,颜绝书如果不想太早掉脑袋,他就必须给京都粮食。这么一来,北阳就能在此之间屯集到足够的军粮。   这是从颜绝书手底下抢粮食,谁去做合适?   他自己肯定是不成,上津艰巨,他还得留在这里做王爷的传话。吉白樾许虎离不开柔回半步,蒙辰更不成,先不提他得在襄兰一界打理后方以防唐王,就是他有空闲也做不了。蒙叔出门买东西从来都是亏的连裤子都不剩,这事他去,不用颜绝书出马,他们自己先光屁股打仗。   那这谁合适?   吴煜又揉了一通乱发,想不到还是谁能做此事。      第48章 转机      青平。   贺安常下了马车。   颜绝书掀开帘对他比划了一个不太文雅的手势,而后甩帘扬尘而去。   贺安常才暖起来的身子在这大冷风里飞速的耗尽,冻得唇都泛了青。他就小包袱一个,广袖飘飘的立在风雪里,比路边的雪人还要清冷。   遗憾的是颜绝书并未松口。   贺安常沿着这路慢慢走,寻思着包袱里还剩几个碎银。谁知他到了客栈,在包袱里一摸,一个子都不见了。这客栈掌柜心善,见他年轻俊秀,一身薄衫干净整齐,便松了口,要允他住一晚。   贺安常站在柜前沉默片刻,还是谢了好意,转身离开了客栈。   大雪漫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谢净生才理完柏九给的任务,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见天已经暗了。萧嫣去了长河沿驻兵,因柏九在,府里边静的能听见雪下的声音。   谢净生自觉无聊,顺着廊走,肩上松垮着方才随手拉的大氅,打着哈欠出了门。   外边雪下的大,他抄了个伞,在路上随便踩踩雪,权当放空这连日飞转的脑袋。   这走着几步,还没出他府邸范围,就见一雪人立在路边酒摊上一动不动。谢净生瞟了一眼,见那人薄衫青色,觉得眼熟,索性转了头去看。结果这一看,他的魂险些惊飞了。   “贺安常!”谢净生大喝一声,丢了伞几步就跨过去,将人一拉,触手冰凉。他扯了大氅就将人裹起来,把贺安常头上肩上的雪都揉拍掉,惊道:“你站这儿干什么!”见这人唇都冻青紫了,顿时将人抄抱起来,回身就往府里跑。   贺安常手指冻得僵硬,他缩了缩脖子,埋进大氅里。   热水热烫被窝暖炉一股脑的全来了,谢净生塞他入了自己的被,里边早被侍从用暖手捂的温热。脱他靴时抖了半筒雪,将人飞快扒干净裹起来,送了热汤在他手里。   这会儿贺安常才缓回些知觉来,他像是冻住的唇角动了动,细微的几乎看不见。他道:“颜绝书赶我下车。”   谢净生看他脸颊回了色泽,正急问他怎么来这儿了,听见颜绝书的名字眉间一皱,“他怎么了?脑子被驴踢了吗?”   贺安常抿紧唇,道:“你没让我进来。”   谢净生又气又恼,握了他的手见还是冰的,带着在自己脸颊上左右各打了一下,“我是混账东西!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站路边干什么?”   贺安常淡声:“银子掉了。”   谢净生见他风轻云淡,真是气急了心疼,又不敢骂人,只得孙子似的道:“那就站路边啊?”   “你出来不就能看见了么。”贺安常垂了眸,“你这么晚才出门。”   谢净生语结,又有些好笑,拇指擦了擦他的颊面,“我说今儿个怎么老是心神不宁,原来我大爷在门口我呢。明天我就给人说好,以后你一踏进青平,我就准点赶上去接。”说着指间用了用力,“快喝汤。”   贺安常不动,只道:“我是来见颜绝书的。”   “再说,先喝汤。”   “颜绝书压了粮,北阳已经陷入无粮困境,再——”颊边的手掌猛然用力,将他脸抬起来。   谢净生压在那薄淡的唇上一阵狂肆,甚至将他狠狠抱进怀里。贺安常只得抬起一只手,免得汤洒在床上。谢净生一手顺着他的胳膊摸上去,将碗接了,偏头喝了一大口,转回来全部给他送进嘴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压在了被褥间,热烫感传到了脚趾,贺安常酒醉似的水眸桃红,能呼吸时已经起伏混乱。   “我以为是来见我的呢。”谢净生抱紧人,在他迷离的眼边亲昵磨蹭,“站路边真是吓死我了。我给你说,青平夜里比京都冷着呢!你要是无声无息冻成个冰雕,北阳都该凉透了。”又笼在他上方,迫人道:“让萧禁提了音,我肯定在京都外边等着你。”   贺安常抬手拍了他颊面一下,“见你干什么。”   两人其实已经有小半年没见过面了,谢净生想他想的不行,光是想想他都硬的吓人,更别提这么近的呼吸可闻,但眼下的确不是该做点什么事的时候。   谢净生埋首在他鬓边狠嗅了一下,将人抱按在怀里,侧倒在床上。   “北阳的粮是问题,大人如今盯着颜绝书,正是让他动作不能。没有徐杭,该有京都,只要小王爷派个人出来,粮食的问题便交给我们周转。”   “平定王是要暗通京、南粮仓,转集粮于北阳?”贺安常被他按的太紧,闷声将他推开些,才能仰头说话。“唐王不会坐视不理。”   “江塘嘛。”谢净生疲懒的笑笑,“唐王就是再心急,他也过不了长河。”   “谁在拦他?”   谢净生低头凑过去,“总得有点报酬才能给你说啊贺大人。”   贺安常不吃他这套,稍稍一动便明白了,“你在拦唐王。”   “回答的漂亮。”谢净生倏地在他眉心印了一口,“赏!”   贺安常底下当即给他了一脚,谢净生见招吃招的夹在自己两腿间,就是要甜甜蜜蜜的黏着人。   “谢净生。”贺安常被他挤的脸颊通红,“你是不是有毛病。”   谢净生猛然一挺腰,将欲望撞在他腰胯上,有些亢奋又压抑道:“马上要死了。”   贺安常面无表情,“那你去死吧。”   谢净生咬耳朵低声道:“那不行,我还没如愿以偿,死不瞑目。”   贺安常不用问他愿望是什么,已经被此人无耻的硬度拉掉了清冷,咬牙用头撞了他的下巴,道:“那王爷到底有没有派人出来!”   “没有。”谢净生被撞的眯眼,“这个人得能干,眼下北阳旧部都耗在战场上,小王爷估计一时半会儿挑不出人。况且此事尚在求稳,大人还没有告知小王爷。”   “再晚就来不及了。”贺安常皱眉,“求稳?”   “京都的粮食都要靠征收,要过太子那一关不容易。”谢净生话说得有些慢,他还咽了一半。   太子还有底牌没亮出来,这生意不好做,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分量又扛的住京都压力的人才稳定的下去。   贺安常略一沉默,“我正是为此事来。”他道:“我做。”   “不行。”谢净生想也没想一口回绝。   贺安常用力撞在他下巴,岂料这次没撞到点上,撞在鼻子上了,“我做!”   谢净生痛的轻嘶一声,想捂鼻子又不舍得松开人,只能闷头在贺安常颊边一阵磨蹭,“痛!不行!”   “你知道北阳有多重要。”贺安常额抵在他下巴,道:“除了北阳,往中一度空置府兵,根本拦不住阿尔斯楞。大苑铁骑有多快,等南下的军队再赶去迎战,长河以北便早沦陷一半。江山半壁,人心混慌,后方必乱。太子居心叵测,唐王虎视眈眈,颜绝书如今尚在摇摆,我与他有同窗之谊,最了解他不过。而且我已脱离左派,所作所为与老师无关,干净利落,我去最为合适。”   “太子是什么货色。”谢净生抱紧他,“你身无功夫,他要用些下三滥的手段,你还与他拼命不成?再不济我去也来得及,你。”他顿了顿,闭眼低声道:“你珍贵的多。”   他谢净生是一尾狗尾巴草,阻长河,混太子,干净的不干净的他都做的来也做的顺手,可是贺安常不是。   贺安常不是。   贺家高门,章相相授,晖阳启蒙,贺安常如果能回头数一数,就知道这是世间多少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身家干系。章太炎如此看重他,他在左派中的声望绝非他自己想的那么浅薄。清流如许,没了这个如许,清流还怎么称清流?他年纪轻轻,待江山平定,百业待兴之时,接手章太炎官拜相位也绝非不可能。他有能,不该混在这里边。   贺安常忽然推开他坐起身,谢净生怔怔。贺安常身上就剩里衣,连发都被他松散开来,现在跪坐挺直之时,竟还是那清冷自持的端正。   “谢净生。”贺安常正色,“为官须作相,此乃狗屁之言。”   谢净生还没从他这一本正经的君子口中的“狗屁”二字回神,就听他继续道。   “为官为社稷,社稷而生民。官之正,于自心操守,而非官位品级、鼎沸名声。我为官,是心所向。求安稳,报万民,定江山,是我官职之质,官名之本。我自入朝那一日起,时不敢忘贺家祖训。不论大岚如何,我都将为其奔走为其呼喊。同样,不论你如何。”他说到此处竟有些细微腼腆,“你……于我亦然珍贵。我没有大能,我只为生尽力、死其所,就算为此二者奔波一世全然无妨。”   他渐渐俯身,伸手抚上谢净生的侧脸,低声带着请求道:“让我去吧,净生。”   最后那个“净生”,配合着前面的“你亦然珍贵”,加之愿“为此二者一世”的催化,威力骇人,直径让从来没脸没皮无所忌惮横行霸道的谢大人谢净生,红了脸。从耳际、脖颈、脸颊全部飞红。   他一骨碌坐起来,抬掌捂住自己的口鼻,不想让贺安常看清这一脸的娇羞激动,可眼睛已经亮成饿了几天的狼。他捂着自己,难得的结巴起来,“你、你真是、真是……”   贺安常嗯了一声,谢净生一把拦腰拉近他,恶气道:“老子大意了!”   贺安常垂眸盯着他的唇,反问道:“要亲我吗?”   谢净生如遭重击,整个人就差冒泡,他手上的力道几乎掐疼了贺安常的腰,苦苦坚持着,“不、要。”   贺安常抬眼看他,无不正经认真的诚恳道:“我很想。”   床铺砰的一声,被撞压在被褥上也有些疼。谢净生吻的十分粗暴,交握的手紧扣,像是饿狼扑食。   而后付出了更多色相和更“深层”代价的贺大人翌日没能立刻动身,据说是因为剧烈运动折了腰,总之谢大人被踹的很惨。此事交呈柏九,便托付给了贺安常。   颜绝书晃来时没见到贺安常,只有谢净生傻子似的在院里跑步。他站在边上伸脖子看了看,问道:“贺安常呢?”   谢净生瞥他一眼,“终生为父,找你父亲干什么?”   “……”颜绝书面上一抽,“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混账嘴巴真是欠了祖宗十八代的闲!”见谢净生没理他,怒道:“我要再给江塘三船粮食!让唐王扔着玩!”   谢净生停了步,活动了下肩骨,转身往这边走。颜绝书文弱书生,见势不好转身就跑,被他提着领子拖回去。   “你干什么!”颜绝书大惊,“我还是徐杭布政使!我还有公务在身!你若敢动我,平定王肯定——噗!”   谢净生将他塞进雪堆里,恶劣的埋进去,冰碴子滑溜溜的顺着他后领塞进去,冻的颜大人失声,小脸一片惊恐的苍白,和被掐了脖子的小公鸡似的。   “谢、谢、谢净——”   “客气客气了颜大人。”谢净生蹲身凑近些,眉间一挑,“这不是公务在身么,来我这里做客,千万不要客气。”又带了一把雪盖在他头上,“你马车挺高的,以后改低点出门。”   说罢在颜绝书耳边咬字道。   “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雪簌碌碌的往下掉,颜绝书咬牙道:“你威胁我,谢净生!”   “这是青平嘛。”谢净生露齿一笑,“你知道的吧?公务在身,暴毙的人可是没有抚恤的。”   颜绝书陡然一个寒颤。      第49章 断指      寂寥的寒风吹划脸颊,旗帜破败暗淡着飘动。辛弈手指冻得有些僵硬,辛弈活动了一下,摸了摸腰侧的天道。仿佛能带给他安定。   阿尔斯楞连续不断地进攻,直到凌晨才堪堪停下。辛弈眼下头疼欲裂,他抬手撩起额前的碎发,觉得有些烫。冲鼻的各种味道混杂呛人,愈发让人恶心。   这样的车轮战最容易让人麻木疲惫,一旦陷入焦躁中就会出错。辛弈不想出错,所以他在风中闭眼吹了几下,让自己思维清楚一些。   距离他上一次突袭已经过了三日。   这三日里他不断尝试袭击,其中最大的胜利就是烧了大苑的后备攻城器械。可这也不算是安全,因为大苑还可以从后方再调。   手上伤痕累累,但已经没有痛感了。这正合辛弈意,他搓了把雪,又听见下边的号角声。   又来了。   辛弈转身下墙,坐靠在墙壁下睡得吴煜一个激灵就醒了,爬起来正好和辛弈相互拍了一掌,看着辛弈擦肩下去。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用哑的不能再哑的破锣嗓子喊道:“换防!昨夜城上的下去,让下边睡的上来!放梁木,砸死他们!”   那边辛弈已经翻身上马,他在左手的护臂上加了些东西,抹掉铁皮,露出里边尖锐刺状的突物。   跟在后边上马的北阳军细小地打了个寒噤,看着王爷默不作声的侧脸,想起这东西的用法,心里突突跳。   辛弈察觉到目光,还侧头冲他笑了笑,拉了笼头,策向城门。   城门已经工队改良,变成了垂门式。他们在下镶插了刺,和辛弈手臂上的如出一辙。这东西在危机时刻砸下来,难保不是一次突袭。   垂刺盾缓缓吊起。   辛弈端坐马上,拔出了天道。刀尖斜垂在赤业侧,因为听见门外的嘶喊声而沉重一垂,又再主人突出的瞬间猛然侧砍而下。   脖颈断口的血咕嘟,赤业已经奔开。丢失的脑袋滚进混乱的脚步中,辛弈已经冲入大苑兵中。   杀喊声震天,对面的咆哮在刀口处断的一干二净。但凡挡得住辛弈的刀的人,都无法抵挡紧随而来的尖刺。辛弈扑入人群,天道和尖刺污迹斑驳,他亦然如此。   有三个大苑兵的弯刀拼架,刀背推抵着赤业的前行。辛弈从马背上侧滑下去,灵敏的身形一瞬间正面扑卡住其中一人的咽喉。对方眼睛睁大,在倒映他面无表情时动荡恐惧,一侧的人举起了刀,天道翻掌贯穿那人的喉咙,再毫不留情的拔出。还卡在他掌心的人颤抖的想喊什么,辛弈指间用力,将那生命掐断在指尖。   嘎嘣声令人发麻。   扑杀、贯穿、劈砍。   脑子里似乎只剩下这六个字,辛弈也是麻木的动作。他的后腰被重物陡然击中,铠甲被砸的凹入,伤口崩裂的感觉让辛弈精神一震,天道已经翻后砍了下去。   他被团团围住,一层又一层的大苑兵前仆后继。辛弈的身上开始挨刀,他来者不拒,统统斩在刀下。   天道。   这名字如今念起来都令人颤抖。   他的父兄一直面对着这样的战场,一直一直,直到再也不能。   有很多时候说一句话只会觉得轻松非常,但只有为这句话趟进刀山火海时,才能真切感受到那其中千万的重量和日夜的坚定。   不知什么时候吹来了风,冷飕飕的转进领口,让胸口冰凉。辛弈踩在尸体上,喘息四顾。   望不到头。   望不到头的大苑人。   他奋力砍下的只是这其中千万之一。血水让积雪融化成淌,尸身让白色消失殆尽。不知多少天的尸体都堆积在这里,在他脚下,也压在他肩头。   辛弈看见了阿尔斯楞。   他猛然吹了声口哨,赤业奔驰而来,他翻身而上。赤业跃撞过人群,冲向阿尔斯楞。这已经不知是他们多少次的对撞,狮王依旧稳如泰山。   阿尔斯楞的长刀昨晚断在天道下,今天的他带的是弯刀。那沉重削冷的刀,像盘踞迦南山的蛇一般不好对付,甚至跳脱了他长刀的沉稳雷霆,变得狡猾狠辣。   吴煜在墙头掐算着梁木,天色从通明开始偏暗,寒冷直逼紧迫。   辛弈不能在城外夜宿,除非他带着充足的碳火和粮食。   辛弈渐渐察觉不对。   阿尔斯楞一直纠缠不撤,城门的冲击甚至不如昨夜来得凶猛。大苑有近一半的兵马压在后方,既不给他突袭的机会,也没有动作。   辛弈陡然抽刀,可是阿尔斯楞紧随而上,弯刀吐着信子紧缠住他。让他挣不开身,也退不出去。   阿尔斯楞要留下他在城外!   后方的重兵刨蹄开始前压,像是巨型猛兽,碾压着肢体向城门。如果在重兵压到城门前赶不回去,辛弈就必须被留在城外。吴煜必须选择抛弃燕王,才能保留上津还有的北阳军和百姓。   退不掉!   一侧倏地炸起尖锐的哨声,有人拉着几条锁链双头旋围着赤业。赤业嘶鸣跃蹄,不料被锁链缠绕住了后蹄,挣脱不开。   辛弈心疼它,不待他回首,前襟被人猛力拉扯住,随即大力掼砸向地面!辛弈面朝下,双腿登时夹盘上阿尔斯楞的肩头,砸力顿减一半,却依然让他头昏眼胀直犯恶心。而后胃上被刀背重力一砸,辛弈呛出酸水,被摔砸落地。   不用命令,四下的弯刀已经要顺势割断他的喉咙。   赤业突然躁怒,它跃蹄撞开辛弈头顶的刀。后蹄拖着拽锁链的人,在人群中甩拖。   辛弈撑地一刀将咫尺拿刀的人砍的利落,踉跄起身,翻爬上了赤业的背。   重兵已经压到城门,吴煜几乎望眼欲穿。可是辛弈哪里还来得及,吴煜将牙咬了又咬,嘶声道:“放门!”   放门!   小崽子从人腿中挣扎出,撞在吴煜的腿上,下口就咬了个狠。   吴煜眼都急红了,偏偏不能多说半个字。他没管小崽子,回头锤着墙垛,嘶声力竭道:“放门!”   刺盾轰然砸下。   天已经黑了,辛弈的身影在大苑人群中若隐若现,赤业的嘶鸣越来越远,吴煜扒在墙头,竭力道:“大人在南方!”   辛弈似乎回了头。   吴煜觉得脸上有些湿,不知是不是下了雪的缘故。   黑漆漆的夜空没有星。   大人在南方。   你还要去南方,不能挂在这里。   赤业一直在跑。   雪越来越厚,直到赤业也跑不动时,辛弈终于从马背上滑滚下去,砸进了雪地里。铠甲咣当一声,他却一动不动。   赤业后蹄上还拖着锁链,它垂头在辛弈侧脸上拱了拱,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赤业在他四周转了一圈,窝在了他的身侧。   雪又下大了。   没多久辛弈身上发上就被白雪覆盖,他的脸颊苍青,被压在身下的手掌也没有动静。但是这天太冷了,再趴下去会先冻死的。赤业开始舔辛弈的脸颊,湿热的触感终于唤回神识。   他动了动,倏睁开眼。   气息开始急促,辛弈想要爬起身,左手撑在雪中时忽然有些感觉不对。雪挡住了视线,辛弈缓缓抽回手。手背渐渐露出积雪,就在要露出手指时他停下动作。   喉结动了动,辛弈咬的唇干涩泛血。   他的。   他的左手小指不见了。   也许是丢在乱军中,也许是丢在阿尔斯楞的弯刀下,也许是丢在了他急逃的路上。   就是不见了。   “啊。”他垂头埋进雪里,过了许久,雪都要埋起他时,才轻轻地对赤业低笑一声,唇线苦涩,“不是右手就好。”   右手还要握刀。   辛弈爬起身,一身雪簌簌的掉。他眉上都覆了霜,四肢冻得僵直。赤业的后蹄被锁链磨出了伤,他蹲身给解掉,赤业走了几步,飞似的开始在雪地上围着辛弈跑圈。   天道还在,铠甲已经破损到不能穿。辛弈解掉了铠甲,牵着赤业,开始在大雪中徒步。   赤业背着他跑了整整一夜,大苑只派轻骑追他,阿尔斯楞还要留在上津外僵持。这天一亮,雪又大,辛弈难以分辨出自己在哪里。但因为背着上津,应是在大岚与大苑的中间地,靠近大苑的地方。   太冷了。   他只有一匹马和一把刀。   浑浑噩噩中不知过了多久,脚在雪中已经没了知觉,辛弈在风雪茫茫中终于看见了一点儿人烟。   “哥哥!是我们的马吗?”大雪中披着羊裘的女孩子用手挡着眼,对她前方的高壮青年大声道:“那边!你看那边!”话才完,脚下一绊跪倒在雪地里。   青年回身一把提起她,同样大声道:“哪?”   女孩子冲她哥耳边大吼道:“耳聋的敖云!就在那里!”她手一指,直直地对着辛弈。   敖云没理他妹妹的骂声,顺着她手指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了那匹神骏的红马。他眼睛一亮,紧接着又皱起眉,拉住他妹妹,道:“不是,不是我们的马。”   他看见了牵着马的年轻人,单衫背雪。即便对方长相温和,模样狼狈,他也不打算掉以轻心的靠近。   他站在原地,隔着风雪大声询问。   “你是谁?”   辛弈喉中干涩,神智昏沉,却也握紧了腰侧的刀,并没有回答。   敖云皱眉,声音沉下去。   “北阳军?”      第50章 乞颜      辛弈胃里翻滚的厉害,没回答他那句话,撑着自己吐了个天翻地覆。可是胃里空空,人又冻了许久,只能干呕。   敖云眉间一松,迟疑的想询问他一声,不料乌云其其格已经挣开自己的手跑了过去。   “你怎么了?”女孩子脸颊被吹的通红,却遮掩不住明亮的眼睛。她俯身看辛弈,紧张道:“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得喝些热羊奶。”   “其其格!”敖云过来将她拉到身后,头疼道:“你想怎么样?把他带回帐里吗?”   “他只是个迷路的人。”乌云其其格争辩道:“你不是说要助人为善吗?不带他回去的话他会死在这里,难道你平日说得话都是假的吗?”   “但是他是大岚人。”敖云企图对妹妹讲道理,“他还带了刀,伤痕累累,也许是北阳军。其其格,带他回去也带回了危险怎么办?”   “他只有一个人。”乌云其其格扶住她被风吹的绒帽,“没有我们带路,他走不出雪野。”   敖云坚持,“不行,不要管他了。”   “可是你看他的马!”乌云其其格眼睛一转,机灵的转了弯,对她哥哥唉声道:“你看多漂亮的马,跟着他一起冻死了怎么办?还是你,乞颜的蓝宝石,巫神的眷顾者,其其格的好哥哥,要趁他冻死后再夺取他的马?”   敖云略黑的颊面上一阵窘迫,他道:“我才不会这么做。”又道:“我才不会!你要带他回去,那你自己背着他吗?”   “他有马啊。”乌云其其格耸耸肩,“你把他扔到马背上去,我们牵着马走。”   兄妹俩说罢齐齐转向站不稳的辛弈。   “那……好吧。”敖云走过去,低声抱怨道:“你最好乖乖的。”   辛弈被那有力强壮的手臂一撑,虽然靠了力,身体依旧紧绷。他是被真正的“扔”到了赤业背上,不知怎么回事,一向暴躁不近人的赤业竟被乌云其其格安抚住,由她牵着走向风雪深处。   辛弈压着天道,渐渐模糊意识。   热羊奶被烧得沸滚,奶醇厚的芬芳弥漫在鼻尖。乌云其其格给辛弈又倒了碗羊奶,这一次还递去了热软的馕。辛弈拿在手里,浑身又暖又舒服,连胃都舒坦了不少。他还起了热,敖云把自己几年前的旧袍子借给了他,穿上大小正好,又盖了皮裘,开始闷汗了。   乌云其其格摘了绒帽和羊裘,穿着马步裙和着小皮靴。辫子乌黑漂亮,眼睛大而清澈。她挽了袖子,正在给敖云沏奶茶。   “是不是暖多了?”乌云其其格偏头对他笑了笑,“我哥哥的帐子可是这里最温暖的。”   “谢谢。”辛弈左手抚在胃上,手指间不自在的动了动,不太习惯失去小指的茫然感。   “你的小指是被弯刀切掉的吧。”敖云接了他妹妹的奶茶,喝了几口。   辛弈沉吟,“应该……记不清楚了。”   “切口又快又狠,时机力道把握的都胸有成竹。切掉你小指的人,是个厉害的大苑人。”敖云像是聊奶茶一般的继续道:“如果是我,会切的比他还漂亮。”   “说什么混话。”乌云其其格自己也抱了碗奶茶,上来踢了踢她哥哥的小腿,“你这样安慰人,阿妈也会被你气回来。”   “可是我说得是实话。”敖云认真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被他得手。”又道:“既然是弯刀,你果然是从北阳来的吧?阿尔斯楞的南征军在追杀你,是他切掉了你的手指,对不对?”   辛弈喝了羊奶,点点头。   “那你是北阳军。”敖云面色微沉,对他妹妹道:“我就说他是北阳军。”   “那他也没有拿刀砍你啊。”乌云其其格冲他做了鬼脸,转而问辛弈,“你叫什么?”   “亦川。”辛弈反问道:“你叫其其格?”   “乞颜乌云其其格。”乌云其其格扬了扬小巧下巴,略染骄傲道:“草原上的智慧之花。”   “草原上各个部都有八九十个智慧之花。”敖云反驳她,“不要骄傲。”   乌云其其格哼声:“乞颜部只有我一个,将来大苑也只会有我这一朵智慧之花。”说着又做了鬼脸,“你这个蓝色石头!”   “敖云。”敖云对辛弈道:“我叫敖云。不是蓝色石头,是蓝色宝石的意思。”   辛弈也对他颔首,“多谢。”   “不需要对我道谢。”敖云叹气,“是这朵智慧之花吵着要救你。如果你感念一点点她的恩情,养好伤之后就走吧。不管北阳军还是南征军,都别带到这里来。”   “怎么了?”乌云其其格探头嘲笑敖云,“蓝色宝石不想见见狮王吗?还是说你不敢。”   “其其格。”敖云正了色,“你不要多话。”   辛弈心下一动,问道:“这里是……乞颜部?”   敖云倏地盯向他,与他说话时的无奈和客气迥然不同,是种锐利过雄鹰的眼神,好像被他盯住,就逃脱不掉被撕裂的命运。   “我们确实是乞颜部。”敖云缓低了声音,“怎么了北阳人,不可以吗?”   辛靖追迫大苑三十二族北上向冰川沿境转移,其时为王者正是乞颜部。乞颜部是大苑大部,但是因为在北上时抛弃了狮王阿尔斯楞为首的扎答兰部,导致扎答兰部苦守迦南山,转而追随了如今的哈布格钦氏。乞颜部因此失去大苑王位,不再吸引目光。   竟然是乞颜部。   辛弈看着敖云,再次重复一遍,“谢谢。”   敖云索然道:“其实我并不想听北阳人说谢谢,你可以说点其他的。”   “承蒙照料。”   乌云其其格抿嘴笑起来,“有意思的北阳人。听说狮王去了上津,他打到长河岸了吗?”   “没有。”辛弈顿了顿,“他还在上津外。”   “这是次出力不讨好的南征。”乌云其其格对敖云笑起来,“我就说他打不远,你现在还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吗?”   敖云道:“我以为没人能拦住他。”   “你为什么会觉得阿尔斯打不远?”辛弈将喝完的碗轻轻放回小案,奇怪道:“他可是你们大苑的狮王。”   “是他们的。”乌云其其格狡黠的眨眨眼睛,“这里是乞颜部,我们从来不会养狮子。你既然知道他叫狮王,就应该知道他还叫做垂云铁翼,但这名头只限在迦南山,迦南山是阿尔斯楞的底气。可是他如果再不出来狩猎,狮王的名字会坠落。”又道:“你们北阳一直做大岚的防线,有过辛靖那样的人,如果北阳死了,大苑还有机会。但是我听说,北阳有了新的燕王,是辛靖的弟弟。”   敖云接着道:“你是这个人的手下吗?”   辛弈笑了笑,“不是,我只是守上津的普通人。”   “狮子不会追杀普通人。”敖云也搁下了他的碗,“希望你们守得住。”   “你不希望阿尔斯楞打到长河岸吗?”   “不希望。”兄妹俩齐声。   “但这是我们的事情,和你没关系。”敖云收回他刺一般的目光,对妹妹道:“和他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乌云其其格吐舌,“他又不是燕王。”   话题到此戛然而止,敖云给辛弈拆了纱布收拾伤口,他就再一次睡了过去。   吴煜掀开地窖,探头往下看了看。里边只剩一点点的青菜叶子,连萝卜都没有了。小崽子的肚子在咕嘟嘟的叫,吴煜自己也饿得头晕。   “天杀的仇老狗。”吴煜烦躁的猝声:“屯个粮仓会死啊。”   可是仇徳耀已经死了。   吴煜在一边干净的雪上抓了几把,塞进嘴里。他有些愁苦的蹲在那里犯难,因为他们只剩这些菜叶子了,可阿尔斯楞还在外边没有撤退的样子,辛弈也不见了。   吴煜想,如果他自己没战死在上津,日后也会被柏九弄死。怎么办?横竖都是死,还是留个好名声吧……   “将军!”匆匆跑来的将士欣喜若狂,远远地就冲吴煜摇晃胳膊,“将军!”   吴煜咽下雪水,有气无力道:“干什么。”   “粮食!”那人手舞足蹈的激动难抑,“是粮食啊!”   “哈?”吴煜站起身,透过细雪望出去,隐约见看见有人往过来。他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定眼一看,牙先疼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那为首的不正是平定王柏九吗!   紧随其后的小白脸他不认识,但看那一身青衫披氅,也能瞧出不同寻常来。况且虽是书生打扮,可那目光直削,分明是个久经决断的主。   来得正是柏九与贺安常。      第51章 回援      两日后雪停,敖云找回了他的马,是一匹红身白蹄的小马。此时辛弈也能够出帐,但所涉位置有限。好在他也知道避嫌,并不在帐外随意走动。   赤业由乌云其其格照顾的很好,后蹄上了药,草料也合心意。   不等乞颜兄妹,辛弈自己先提出了告辞。   “你现在就要走?”乌云其其格在帐前数羊,闻言只点点头,“如果你觉得自己撑得住,就可以走。”   敖云从下边的草棚下抱出草料,喂给圈里的羊,对辛弈道:“你要回北阳去?”   辛弈应声。   敖云道:“阿尔斯楞还没有离开,你怎么回去?”   辛弈笑道:“总会有办法。”   “你们北阳人。”敖云说着倚靠在堆成小山的草料上,用手在胸口转了几圈,“都这么心大吗?”   “再待下去也只会平添麻烦。”辛弈拉了赤业的缰绳,“况且阿尔斯楞还在那里,我不能待在这里逃避。”   “很好。”敖云点点头,又抬头看了天,道:“明天也不会下雪,下午我就送你出去。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答应的,不要让这里出现北阳军和南征军的影子。”   “我会的。”辛弈微笑了笑,然而他下一刻话锋一转,突兀直接道:“但我想和你谈谈其他的事情。”   敖云看着他略显苍白的温和脸,渐渐直起了身。   乞颜部并不是完全脱离了大苑的权力中心,它只是被克意打压、边缘化,直接表现为属地从以前肥美的草场到了边缘临近荒地的地方。最为讽刺的是,当年他们跑在逃离北阳军的最前面,如今他们被搁置在北阳军的家门口。哈布格钦氏像是要以这种方法,让乞颜部铭记住当年埋下的祸根,以及被□□的耻辱。   哈布格钦氏做的很成功,他让乞颜的下一代长期以往的在耻辱的夹缝中谋生,变成了对整个大苑的仇视,当然还有对北阳的愤恨。   敖云作为王的继承而诞生。   却在和王位咫尺时被教会俯首称臣。   他的父亲因此死在哈布格钦氏的反戈刀剑下,母亲像只暴怒的母狮子,拖着他和妹妹在反乱中活下来,并且神奇的让他们安然无恙的离开哈布格钦氏的领地,到了这里。   当然,这只母狮子自己却没能走出来。   敖云身肩乞颜部一系重担的时候还是个少年,牵着他当时才到腰的妹妹,从大苑内部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出来。恍惚中像是背离了原本的轨道,让他在起初的一年里常常没有真实的感觉,仿佛忽然就能醒过来。   他对北阳辛氏可谓是十分痛恨,但在日夜痛恨中,却又不自制的对那个传闻中的辛靖存有更多更深的敬仰。他甚至想过,如果他能再早出生几年,就能亲身和这位北阳尖刀在战场相逢。   他知道辛靖死了,他弟弟还是个哑巴。   每每想到这里,敖云又会生出一丝侥幸和痛快。大家沦落时的模样差不多狼狈,你还比我更惨,只剩了一个哑巴。还是个寄人篱下的哑巴。   所以纵然你当年一骑雷霆,劈开过大苑的心脏,哪又如何呢?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   有一天哑巴会开口,有一天北阳辛氏会和乞颜联手。   恐怕谁都没想过。   “你说北阳军要和乞颜部联手?”敖云站在草堆旁,他露出些猝不及防的诧异,又转眼被讽刺和冷笑覆盖,“如果北阳军和乞颜部联手,谁去按着辛靖的棺材盖?”   “乞颜部在这里的时间不短了。”辛弈拍了拍赤业的头,道:“你们熟悉这里的地势环境,比阿尔斯楞更加熟悉,即便人数差异,但有北阳军在前方牵制,你们也能从后边对阿尔斯楞的军队进行打击。从兵数上看,他几乎带走了大苑的所有兵马,哈布格钦氏的领地现在薄的和纸一样。如果阿尔斯楞败了,乞颜部就能重回领地。”   “你凭什么认为只要阿尔斯楞败了我们就能回去,哈布格钦氏是狗吗?”敖云猝了一声:“还有扎答兰部。”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辛弈在此处显露了他温和外表下的攻势,这还是他在京都时从左恺之那里学来的。   抓住要害,步步紧逼。   “你们的马都是战马。”辛弈接着道:“包括其其格那匹。如果没有任何回归之心,何须养马磨刀,日日猝练?你那把比阿尔斯楞更加锋利的弯刀,也不仅仅是为了割断野草才打造的。机会已经来了,敖云。”   “那也是你的机会。”敖云转身继续整理着草料,道:“阿尔斯楞兵败固然对乞颜有好处,但这好处对大苑来说不值一提。而你们。”他转过头,不客气道:“一旦失去了狮王的威胁,报应和野心都会倾泻在大苑身上。”   “也许从前会。”辛弈神色不变,“可是现在的大岚做不到,我们有更加危险的敌人。”   “那这对我们而言更好。”敖云狠狠皱起眉,“没有了大岚,大苑领土能横跨草原和长河,拥有肥沃土地和鲜美草场,再也不必为冬日的到来发愁,也不必为了粮食而与你们通商。”   “真的是这样吗?”辛弈不退半步,“没有了大岚,南方粮仓谁来填充?你们在草原上奔驰,谁来教你们农耕?就算阿尔斯楞真的到了长河边,他又能守多久?狮王已经是头老狮子,他如果死在征途中,大岚的怒火将滔天覆来。到了那个时候,乞颜部首当其冲。因为你们离北阳最近。”   敖云嘁声,却停下了动作。肤色微黑的青年站直时十分有压迫感,结实的胸膛和宽厚的肩膀都显示着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   他没有说话,乌云其其格却抖了裙上的碎屑,道:“你想乞颜部做什么?偷袭哈布格钦氏的领地吗?”她双手背后,探出身来看辛弈,眼睛干净却严厉,“别说笑了,我们做不到。”   “其其格。”   乌云其其格没理会哥哥,而是围着辛弈踱步。她走的时候很俏皮,完整的踩着自己上一圈留下的脚印。   “乞颜部有马,却没有粮食。我们在离那条商道最近的地方,却不享受任何互惠,乞颜部今天还有人在挨冻挨饿。乞颜部有刀,却没有军队。我们的女人和孩子都是士兵,却因为寒冷而握不住自己的刀。乞颜部有心回家,却被迦南山挡住了归路。我们想和阿尔斯楞打一架,却发现单凭自己过不了铁翼。”她停下来,正立在辛弈的侧前方。女孩子捏着自己垂腰的辫子,大方的笑,“要我们帮忙,我们要粮食,要碳火,要金子,要人手,还要你的纸状誓言。”   “我的誓言?”   “你要在北阳军和乞颜部面前发誓,阿尔斯楞之后帮助我们通过迦南山,并且保证大岚皇帝不干预强迫。”然后乌云其其格偏头,“你的誓言会管用,你有这个权力,对吧,北阳的小燕王。”   辛弈微沉,指尖摩挲着天道,“你们要的金子我没有。”他道:“但我可以给另一样东西。”   乌云其其格做出倾听的动作。   辛弈道:“商道。”   敖云忍不住插嘴道:“我们不需要。你们的太子商道只为哈布格钦氏和他的狗大开门路,况且皮革、马匹与金银、粮食的交换一直被打压低廉。一匹马换回的钱,甚至喂不饱一条野狗。”   “我不是指上津的这条。”辛弈仰头看灰白的天,道:“我是说,崭新的,能够让北阳和这里都各得所需,不需要再靠来回打仗博取的商道。”   敖云沉默下去,乌云其其格眼睛一亮,却没有因此转变谨慎的态度,她道:“这件事情超出了北阳,你做得到吗?”   “现在做不到。”辛弈眼睛陡然锐利起来,“但是只要阿尔斯楞退败迦南山,我就能做到。”   “如果你违背了你的话。”敖云抬手砸在自己心口,“无论哪里,我都会杀掉你。”   辛弈抬臂同样砸在心口,道:“我发誓。”   因为后方地形部署,辛弈又留了一夜。次日敖云带他离开,两人在马上。   “你和你大哥完全不像。”敖云今日带了弯刀,就在他跨侧。   辛弈沉顿一下,笑起来,“也许,更像二哥一点吧。”   “我听说你二哥是个读书人。”敖云侧头看他一眼,“你也不像读书人。”没等辛弈回答,他便继续道:“我知道你大哥所有的战绩,但我并没有见过他。宛泽边有一块巨石,原本是块普通的石头,自从辛靖之后,就被叫做‘畏境’,是令人畏惧的境地,也是令人畏惧的辛靖。”   “令人畏惧?”辛弈却回忆不起他大哥令人畏惧的时候。他只记得他大哥的英勇和温暖,是一直笼罩在他和三哥头顶的保护,是在敬佩中会超越父亲的人。   不知道二哥是不是也这样想。   “我很讨厌他。”敖云直言,又颇为落寞道:“也很敬佩他。你们的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辛弈没有立刻回答,赤业在雪上奔跑,风让他的袍子翻飞,袖口下露出他握着缰绳却失去小指的左手。他道:“也许,也是因为令人畏惧吧。”   令人畏惧的辛靖。   因为像是会超越燕王,无比耀眼的从北阳张扬闪烁,甚至超越了京都所有的同辈。耀眼的不像话,就会令人畏惧。也年轻的不像话,让已经垂暮的年迈心惊胆战。   毕竟皇帝还能驱马宛泽吗?   他已经连马背都上不去了。   可他重兵在握的儿子正当壮年,盘踞一方,又威望久远,还有更加锋芒毕露的儿子,一文一武,从朝堂到军队,从京都到北阳,无人不晓。   什么北阳尖刀、北阳凤雏、燕王三少。   每一声赞扬都仿佛在嘲弄他的年迈和畏缩。明明是他的儿孙,却要比他还名声尊崇。这不是好儿孙,连他的太子都不如。   令人畏惧。   赤业跑得很猛,大约是这几日被乌云其其格爱护的太久,让它一跑起来就像是要跑破天际,连风都不在乎。   辛弈毫无遮挡的视野横阔整个雪野,但是雪中有什么东西晃了下他的眼,他猛然勒住赤业的冲劲。   “敖云。”辛弈调头,“阿尔斯楞!”   敖云从飞奔的马背上站立起身,放眼在远处。白皑皑的遮掩让人看不见其他颜色,但是他还是相信了辛弈,紧跟着转头。   他们这一路有三百人,在雪野中不是个小目标。   埋伏在雪下的人马陡然爬起来,追上去。   “他们在这里蹲守的。”敖云与辛弈并驾道:“晨时的巡视到不了这里。”   辛弈又突然勒马,敖云惊道:“你要做什么?”   辛弈道:“围住我。”他说着拔出天道,“抓住我。”   后边的追逐已经靠近,敖云当即调转马头,拔出自己的弯刀,大声令道:“抓住他!”   辛弈的天道顿时劈砍过来,敖云架刀,他比刀笑起来,“喂喂,这样的力道连我妹妹都接得下,你真的是男人吗?”   辛弈一声不吭,手上刀刀劈砍。两人之间刀锋撞击一直炸响,敖云之前说换做是他一定不会被砍掉小指,他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因为这样撞击间辛弈已经双手握了刀,敖云的臂力甚至要比阿尔斯楞更可怕。   后边的追兵已经赶来,敖云的弯刀危险到甚至擦到了辛弈的脖颈,弯刀后的长腿一踹,辛弈就滚下马背。   敖云的马围着辛弈慢慢地转,他对来人道:“阿拉坦,你到我的领地上来干什么。”   “敖云。”为首的中年男人只对敖云颔首,目光阴鹫的落在雪地中辛弈的背上,道:“打扰,但是这是狮王的猎物。”   “这是我跑马时的野物。”敖云目光沉下去,他的弯刀隔空直指向阿拉坦的眼睛,“谁准许你,扎答兰的奴隶,直视我乞颜部首领的眼。”   阿拉坦不悦地眯起眼,“我是狮王的下属,不是奴隶。”   敖云露出雪白的齿贝,“难道你还想我和你称兄弟吗?羊圈杂种。”   他说话时乞颜部的马缓缓将追兵围起来,阿拉坦察觉到了他的敌意,但他没有打起警惕,因为这位曾经的王子对待扎答兰部一向倨傲。他甚至上前几步,试探性的靠近辛弈。   “敖云。”他在辛弈身旁蹲下身,“不要惹怒狮王。”   敖云嗤声,却隐忍似的握紧刀,垂了下去。阿拉坦露出满意的神色,然而他还没有低下头去看“猎物”,后颈处就被猎物猛然掼按住,整个身体失重前坠,天道的刀刃瞬间没尽他胸口。   敖云在马上冷笑。   “你该抹断他的喉咙,让他尝尝不能说话的快感。”   “真遗憾。”辛弈推开尸体,站起身,有些无辜的歉意,“来不及了。”   剩下的几百人还未回神,外围的乞颜部刀已经从后抹断了他们的喉咙,就像遵从敖云的话,整齐利落。      第52章 再锋      “阿尔斯楞如果等不到回音,就会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敖云下马将尸体翻过去,“等你再往上津靠近,他就会举兵包围上津。让你回不去。”   “这是他的亲信?”辛弈看着阿拉坦的脸问道。   “顶多算是他的狗。”敖云抱肩,“阿尔斯楞没有亲信,他只有他自己。”   “我们必须往上津靠近。”辛弈想了想,“我们……就是埋伏的这群人。”   敖云看了尸体的袍子,露出嫌恶的表情。   外出寻找辛弈的骑兵回来时,阿尔斯楞正在阵前。他发现上津似乎恢复了底气,甚至比之前更加游刃有余,他猜测上津中来了援兵。为了这个一直没有露面的援军,阿尔斯楞在阵前用自己的眼睛搜寻这可以猜测的蛛丝马迹,所以骑兵回来的时候,他并未立刻去见。   这次回来的人似乎少了一些,盘问的人心生疑惑。马上为首的男人闷在绒脖里,只露出了一双不好惹的眼睛,狠狠瞪了眼盘查的士兵,用大苑话恶声恶气道:“阿拉坦还在后边,他去了东边追人,我们先回来了。”   “狮王没有下东去的命令。”   “但他下了一定要追到人的命令。”男人不耐地拍了拍自己的弯刀,“行了兄弟,外出的是我们,你守好你的营口才是正道。”   这种能携带骑兵外出的人大都是军营里能说话的人,倨傲一点是惯状。看守不敢多言,退开让他们进去了。男人带着队伍进去,跟着的骑兵都静悄悄的不言语。大苑兵里少见这样的队伍,看守忍不住又多看一眼,被尾梢的骑兵瞪了回来,登时缩了头不再敢看。   这一路人到了军内,却未立刻下马。为首男人在后勤方向寻了圈,弯刀刀鞘轻蔑的击打在抬水士兵的后肩,沉声道:“我们的肉在哪?你们敢让捕猎的猎手喝风?蠢货。”   士兵面色不善,扫过肩上压着的刀鞘又咽了骂声,只道:“雪让路不畅,孛尔只斤部昨天才赶来了羊群。狮王下令,外巡队有优先挑选的权力。”   “谁稀罕孛尔只斤部的老羊。”男人猝了一口,“你们自己留着啃吧!”   说罢调头就走,马还在抬水道上留了泡痕迹。   “呸。”抬水士兵在后低骂道:“外巡狗!”   那马已经远了,应是没有听见,连个头也没回。   马背上的敖云低头低声:“要去吗?”   辛弈在后轻轻点了头。   这支外巡队就立刻转往埋冻羊肉的位置,在旁边的目光中,横行直走。到地方时有几队在地生火,烤起了羊肉。敖云带人来时还有人朝他打招呼,他闷着围裘,用大苑话回应了几句。他们坐在一处,敖云用弯刀在雪中扒了扒,积雪分开,露出底下的羊皮,羊皮里边都包着羊肉。   大苑冬日出巡离不开羊肉,所以只要时机合适,羊群就由后方他部提供。到这里宰干净,在裹埋进雪里。一是能够放久且易扛,二十就算遭遇突袭,大岚人也没有挖地的习惯。   敖云熟练的架起火,用贴身的匕首将羊肉分割成合适的大小,拿在火上烤。他一边烤一边问辛弈,“这不像你们的粮仓,一把火就能烧掉的东西。除非现在吃完它,否则我们也没法偷偷拿走。”   “我们可以让他们来不及。”辛弈伸出手烤火,看着羊肉渐渐露出色泽,道:“如果后方遭遇突袭,帐篷燃烧,前阵必定自乱阵脚。再加以诈术,定能让阿尔斯楞来不及收拾这些羊肉。”   “你要这些肉做什么?”   “大雪让路不畅,就是孛尔只斤部,也没办法立刻给阿尔斯楞带来新的吃食。”辛弈割了一块已经熟透的羊肉,放进口中。这肉连粗盐都没有洒,膻味极重。“除非他能进上津。你们的粮食的确烧不了,但并不是无法弄走。等会儿入夜,下一批前阵兵退下来后,我们就行动。”   这个行动,即是诈兵。   前阵兵退下前阵,连水都没喝多少,就要立刻回帐入睡。车轮战即是依仗人数轮番进攻,等他们休息完毕,就要接着这一批上阵的士兵,再回到战场。   疲惫的入睡时身体不得不全面放松,尤其是帐里有一点温热的时候。   这一批士兵很快睡过去,鼾声渐起,连带着后方这一片营地都似乎远离了金戈铁马的咆哮。然而火就在这个时候烧起来了,从帐子上,一发不可收拾。快速的点火再移到另一边大喊偷袭,让猝不及防的士兵猛然惊醒时还尚不知出了什么事。   “那边!”马背上的汉子皮鞭指向东边,“向那边逃掉了!是北阳人!蠢货,快追上去!”   火陡然烧向主帐,火光照亮了大苑的军营。前阵的阿尔斯楞回首,随即皱起了眉头。然而没有放过任何机会的吴煜根本不给他回头的时间,新磨出的箭从墙垛横穿夜风,钉在他的前后,警告他的方向。   后方带着人冲出兵营追赶“北阳人”的敖云倏地勒马,他们一口气冲到了东侧微陷的沟壑。敖云的马轻轻往前了几步,就听侧高地上有人一声令下。   “松网!”   原本的雪地突然塌陷,一众人马全部滚翻进雪下。辛弈从高地上的雪地里爬出来,连跑带滑的下了坡。才从雪坑里探出手的大苑兵还没来得及抬头,天道就从他头顶穿了下去。   惨叫和马鸣嘶乱纠缠,蓬松的积雪和人滚杂在一起。   乞颜部搭起从大苑军营里顺手牵羊的弓箭,甚至不必瞄准,只要落进雪坑里就必定会伤及人和马。   前阵大苑的士兵开始如潮浪后退,在上津的箭雨中扛盾飞快后退。这种后乱阵脚,前既后退的方式并不高明,甚至有些愚蠢。可是阿尔斯楞自然有必退的理由,他想到这一场突袭和之前雪中那一场风格何其相似。   都出于辛弈的手笔。   如果是辛弈,那么他从哪里来的这么多人?除非他早已不声不响的回到了上津,一直佯装不在,蓄意谋取他后方。但他又怎样混进军营里点火的呢?他甚至过不去门口的盘查,除非有大苑人在帮助他。   大苑各部不是一条心。   阿尔斯楞担忧的是这一点。   “火!”小崽子爬上吴煜的头顶,指着大苑营地,“火!”   吴煜命止了射箭,他扒在墙垛看了几瞬,心一横,“追上去,狮王要退后了!”   敖云的马从一侧跑过来,跟着一起来的还有赤业。辛弈翻身上马,他道:“不能恋战,阿尔斯楞的攻线已经退后,我们走!”   “不行!”敖云勒马在雪坑旁,“不杀掉这些扎答兰部的人,你的上津依然会陷他的攻势!一旦他察觉无粮,必定一鼓作气围攻上津!”   “你不相信上津受得住?”   “不。”敖云拔出弯刀,“如果是辛靖,绝不会留下这样的后顾之忧。”   绕是辛弈,也要骂出声了。他调头回转,他不可能放敖云在这里!一旦敖云死在这里,他之前在乞颜部的布局就统统作废,夹击的埋兵根本施展不了!   敖云的坚持也并非没有道理,他的目标在哈布格钦氏的领地,而不是在这里,他不能一腔热血把后患埋在自己部族的名头下。   必须消磨阿尔斯楞的亲族,包括阿尔斯楞在内,扎答兰部必须死!   坑沿就是宰杀,爬出利箭的人也逃不掉弯刀的勾魂。   “走!”辛弈从马上拉拽住敖云的后领,他冷声道:“他们已经重创,离开这里我们还能伏击一次,待在这里我们只能等来阿尔斯楞的重兵!”他突然卡住敖云的咽喉,从马背上扯到自己身前,低声道:“你只带了三百人,我只有一个人。遇见阿尔斯楞的重兵,你靠什么跟他硬干?”   咽喉处的手指微微收紧,敖云听见这一路都温和轻笑的年轻人寒煞道:“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北阳乞颜一起死!”   敖云怒目,辛弈松开手。敖云抚着喉咙,下令撤。   但是来不及了。   阿尔斯楞已经来了。   他的雄鹰突破长风,先冲鸣到他们的头顶,对着辛弈,厉声警告。辛弈听见这鹰鸣,左手手指就立刻在不自主的反应抽动,像是记住了这个声音,和这个声音后随之而来的刀锋。   这是失去小指换来的疼痛记忆。   连重骑都来了!   雪地在沉重的马蹄声中颤动,阿尔斯楞的弯刀拖着血迹,停在两人十几步外。   密密麻麻的大苑兵跟在后边,辛弈已经想起了身陷重围的恐怖。   “敖云。”阿尔斯楞的黄金瞳穿透力十足,他在马背上微微倾身,像是要看清敖云一点,又像是在行礼。“乞颜部在这里狩猎吗。”   敖云握马缰的手都颤动了一下,他挺直脊梁,扬声道:“是的,我在狩猎。”   阿尔斯楞老旧的皮甲在大风中巍然屹立,肩头上一条裂开的痕迹也是陈旧的伤疤。他明明已经老了,可是他停在那里,还像一只狮子。   “告诉我,你在猎什么。”   敖云仿佛被刀锋直逼在脖颈,他甚至忘记了吞咽唾液。这么冷的天,后背上的汗却开始滚滑下脊背。   “我在狩猎。”敖云忽然抓紧胸口的皮革,紧紧的,像是抓住了什么勇气。他盯着阿尔斯楞的黄金瞳,缓慢坚定道:“我在猎一头老狮子。”   阿尔斯楞看着他,像看着迦南山上的小雏鹰,道:“你要猎一头狮子,却选择了和北阳的狼崽子并行。”   “哈布格钦氏隔绝了我的部族,夺取了我的王位,强占了我的母亲。”敖云咬牙,“大苑不会有人帮助我猎狮王,只有北阳。哪怕是狼崽,我也敢用血肉去换。”   “那真遗憾。”阿尔斯楞取下了头顶的皮帽,对寒冷夜中的天空俯身,“乞颜王,祝你好运。”随即他目光转向辛弈,弯刀翻起,“燕王,希望今晚留下的是你整个人,而不仅仅是一根小指。”   辛弈垂下天道,轻轻道:“同望。”      第53章 心意      敖云的弯刀先交冲在阿尔斯楞的弯刀上,撞声炸耳。敖云大喝一声,结实的臂膀在这一刻爆发它骇人的力道,竟然将阿尔斯楞的弯刀回压过去。   紧接着辛弈的天道从敖云的马后蹿出,直冲阿尔斯楞的后颈。阿尔斯楞后腰押着的匕首翻挡,被敖云和辛弈双锋夹击在中间。   擒贼先擒王,杀掉阿尔斯楞,就算他们几个人击不退重兵,也有上津的北阳军后追上来。   可是这是狮王。   敖云后背告急,他率先被迫收刀。辛弈翻上了阿尔斯楞的马,天道被阿尔斯楞的匕首阻挡,他在敖云收刀的瞬间伏下身,果然他身后的冷刀也堪堪扫过头顶。阿尔斯楞匕首一翻就要下插下来,辛弈擦偏过脑袋,一手拉紧了马鞍,整个身形翻倒,双脚踩在阿尔斯楞的肩头,紧接着整个人都翻踩在狮王的肩上。   敖云忍不住打了声口哨。   阿尔斯楞滑肩,弯刀抄手勾向辛弈的小腿,辛弈按住狮王的头顶,跃起躲过。然而他前跃,一手按在狮王的后脑勺,一手刀锋刮向狮王后颈。   阿尔斯楞劈手截住辛弈的刀,但是被他前跃的重量压推,整个人倾向马下。辛弈趁势跃下去,敖云探手拉了他一把,他借力翻上敖云的马背。   “你应该再快一点。”敖云舔了口手背上的血,“但是干得漂亮。”   “希望下一次你也能快一点。”辛弈避过一刀,任凭它挥向敖云,由敖云格挡。   赤业踩开尸体,与敖云的马并行。辛弈立刻跃翻回赤业背上,俯身在赤业头顶奖励似的揉了揉。   “我们要和他们继续干吗?”敖云大喊。   “你觉得呢。”辛弈抽出刀锋,被洞穿胸口的人就倒下去。   他和敖云对视一眼,同时低骂道:“快他妈的跑!”   干个毛!   他们这一点人甚至不够重骑踩,凭什么和阿尔斯楞正面打?   两个人带头冲跑在最前面,风猛烈灌砸在脸上,就这样也没堵住敖云的嘴,他在风中大声:“好羞耻!我们这是在逃跑!”辛弈还没回话,就听他继续道:“但是够刺激!”   阿尔斯楞已经重新上了马,这一次他不打算放过两个人其中任何一个。数不尽的骑兵轰轰烈烈的追在屁股后边,两个人被狮子撵着,一路狂奔。   翻过前边一处略高的地,辛弈突然在雪野里看见了另一个队伍。   是谁?   赤业一往无前的直冲,辛弈直直对着那对队伍。越跑越近,他一眼看见最前方的人。   雪白的大氅压身,狭长的眸流光,连笑都还是三分浓丽七分薄冷。   胸口砰砰砰的停不下来啊!辛弈喉咙像被人卡紧,他张嘴想喊,却又什么都喊不出来。   柏九的马忽然动了。   他向前冲策,后边的北阳军拔刀齐冲。雪野旷达,嘶喊相撞,北阳军和阿尔斯楞的骑兵交锋在雪地上。双方久违的正面撞击,而辛弈也直直的冲向柏九。   可是柏九的马与他擦身而过。   “敬渊——”   辛弈的声音还停在空中,后背一沉,擦身而过的人翻身上了他的马。大氅压在肩头,冰凉的味道包围全身。柏九同样冰凉的手包住了他握天道的手,腿间一夹,赤业立刻转头回身。   天道劈砍的力道十分足,因为辛弈知道他用多少力道。   这一场反杀还没推近,后方的一只长箭破风钉向阿尔斯楞的门面,他抬刀挡下,那弯刀却发出尖锐的擦撞声。   后方颇高的雪地上站着吉白樾。   大风吹开了他的额前发,他拉弓的姿势一动不动。露出的眉骨上疤痕陈旧,他盯着阿尔斯楞肩头同样陈旧的刀痕,清秀的脸上缓缓露出笑。   他对狮王无声的念了一句话。   让狮王勒马停下,目光沉沉,从他脸上移到了拼杀中的辛弈身上,落在了那把天道上。   来日破迦南者。   必是我北阳辛家子。   嘶喊这句话的男人死在迦南山前,在一步之遥的位置矗立不倒。让大苑慌张,让宛泽畏境,让迦南震动。像是誓言又像是诅咒,砸在过阿尔斯楞和大苑人的心上,也同样砸在过北阳人和大岚人的胸口。   就算如今他做尘土,威名不复。   也令人无法忘记。   阿尔斯楞忽撤马,他向后退,盯着辛弈。大苑重兵跟着后退,像是在北阳军的猛烈进攻下无奈退后,又像是另定决定只待时机。   “我在迦南等着。”阿尔斯楞抬拳举过头顶,喊声道:“我在迦南山等着,如果你来不了,我就还会再来。上津挡不住大苑兵,北阳军破不掉迦南山,终有一日我们将临长河岸!”   大苑在疯狂退去,这本该是趁胜追击的好时候,但赤业也停了下来。不论是平定王还是燕王,都没有人下追令。   “为什么不追上去。”敖云策马到赤业旁,先掠过柏九的脸,再问辛弈。   “恐怕今天不行。”辛弈平静道:“北阳军没有带更多的粮食,追急必伤,往后就是大苑界,如果陷入围困,就会崩兵。”   “那就这样让他回迦南山?”   “恐怕也不行。”左手在袖中不动声色的藏了藏,辛弈对敖云笑了笑,“乞颜部还在后方,让他退的太轻松,乞颜部也会遭殃。”   敖云还想说什么,但是他对上了那个男人的眼。   像蛇一样狭长的眼,哪怕有笑也是冰凉的,就算好看也是危险的。敖云停下音,警惕的退后,离开了辛弈的身边。   “回去吧。”柏九在辛弈耳边低缓道:“燕王。”   吴煜见到辛弈是喜极而泣,他拖抱着辛弈的大腿,在柏九眼前哭的涕泗横流,再尽数蹭擦在燕王裤腿上,力求让平定王明白自己忠心耿耿就是有点蠢。辛明也跟着抱着辛弈的另一条腿,虽然没哭,也算是眼巴巴。   辛弈用刀鞘推吴煜,拔出自己一片狼藉的腿,看见上边的鼻涕时一阵恶心,“天啊,这不是我的裤子。”   吴煜立刻滚身闪远,怯生生道:“难道是平定王的吗?”   “……”辛弈,“去死吧吴煜。”   吴煜就欢快的跑出去作死了。   辛弈抱起辛明,“你去盯着他,叫他不要疯。”辛明抱着他脖颈不松手,辛弈就道:“去吧,今天我不出城了。”   辛明才依依不舍的滑下去。   待人跑掉了,辛弈肩头一重,有人从后压在他肩头,环笼在他身上,握住了他的双手。   辛弈微微握拳,左手下意识躲避,被包握了个正着。辛弈心下一跳,有些结巴道:“大、大人。”   柏九指尖留恋在他手背,轻轻滑动。   辛弈全神贯注在左手上,有点紧张。他不是怕柏九知道他左手丢了小指,他是有几分,不想打破自己才建立起的底气。   和柏九并肩而靠的底气。   柏九在他颊边低喊了声辛弈,辛弈侧头,柏九压在他唇上,一点点用力吻。辛弈也用了力,缓缓回应上去。   像是很久没有吻到过似的。   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交握在一起,辛弈的唇被抵开,清冽的水从舌尖递进来。辛弈忽然觉得这一刻弥足珍贵,像是在冰雪里徒步太久,终于找回就是自己的温暖。他回应的有些激烈,甚至紧紧握紧柏九的手,顾不得左手的残缺。   陷入大苑的那一夜令人后怕。   如果他死在重骑里,如果他死在雪地里,如果他死在乞颜部。这个人就永远不再属于他,连同这份温暖和这个跳动的心。   柏九陡然抱紧他,口齿间像是一场生死重逢。辛弈甚至被高升的体温烫出汗,他勉强的扒上柏九的肩头,抵着柏九的额,和柏九咫尺相望。   “敬渊。”辛弈抵着他,低声道:“我杀了很多人,我不是你的兔子了。”   柏九竟然没因为这句没头脑的话笑出声,他认真道:“我知道。”   “我遇见了阿尔斯楞,我却没有到达迦南山。”   柏九低缓道:“我知道。”   “我丢的狼狈,寻求乞颜部的联手。”   “我知道。”   辛弈道:“我想回家。”   柏九拇指摩挲在他脸颊,低声道“那我们就回家。”   辛弈当然不会现在回家,因为他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大苑和唐王,他一件都没有解决。阿尔斯楞的退后不能就这样轻易,明早天一亮,他就要继续上马,带着粮食,再次在寒风中涉雪,将大苑彻底堵在那一边。   迦南山的那一边。   这一夜他睡得很实,柏九的轻拍再次令他放松沉眠。柏九捏着辛弈的手,指尖在辛弈手指上来回摩挲,看着他失去小指的左手,没有笑容。   有一年的暴雪夜。   柏九还不是柏九的时候发誓。   要让辛弈活下去。   一世不沾愁痛。   深夜里的男人执起他的手在唇边轻啄,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第54章 迦南      大苑一退,营地的存粮首先被扒了个干净。这活儿是吴煜干的,甚至不需要辛弈提醒,他就已经风卷残云一般刮搜了全部,连羊毛都没有留下一根。   有了粮的北阳军就像吃饱了的狼,从上津开始,一口气追到大苑境。期间从不与重骑冲锋,就以游走的方式击打轻骑。大苑兵的退路上也并不是一路畅通,乞颜部在前不断阻截了其他部的援粮,原本试探性的退后也变得困难重重。   辛弈追的很紧,是打定主意不想让他到达迦南山。   然而此时唐王却上了和战的折子,理由是江塘一线人心惶惶,粮食储蓄不足,再向百姓征收唯恐过不了这个冬。柏九一派率先反驳,以谢净生为首,力做主站派,左派侯珂复议。   朝堂上不安宁,辛弈能追击的时间就不稳定。这一批粮食来得不容易,有了这次的教训,颜绝书定会设法阻拦下一次。所以如果辛弈没能一鼓作气冲破迦南山,那么先前的窘迫就会再次面临。   仿佛一夜间就都下定了决心。   必须赶在来年春时突破迦南山。   但是出人意料,阿尔斯楞似乎也绝了再等援粮的念头,而是整兵回撤,一头撞破乞颜部那薄薄的骚扰线,直宛泽,赶回迦南山。   山头的雪还没化。   辛弈就真的追到了宛泽。   迦南山的鹰俯滑过宛泽,再展翅高旋,突破云际呖声回巢。   北阳军晚了两天,大苑的重骑已经回了迦南军营。辛弈俯身在宛泽的地上抓了把雪,看那重蹄印记消失无影。   “若是再快一点,就能遇见了。”吉白樾蹲在一旁,将蹄印看得仔细,“他此次赶得急,与去时截然不同,我怀疑哈布格钦氏出了问题。”   “乞颜部说除了起初三次,塔塔儿氏的援粮也没有再去。”辛弈看着雪屑落下去,抬头看向巍峨长拦的迦南山,喃喃道:“也许他想回到这里证明什么。”   “毕竟他在这里成就了垂天铁翼的威名。”吴煜猥琐的靠缩在马边,“这是能阻拦燕王的地方,也许他觉得安全?不论哈布格钦氏出了什么问题,只要以阿尔斯楞为首的扎答兰部依旧威名不落,那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同样。”他对敖云挑挑眉,“你们乞颜部也拿不回领地和王位。”   “这是最后一仗了。”辛弈起身,“过了迦南山,待乞颜部重回领地,我们就回撤。”   “后边的事情呢?”吴煜笑了笑,“我不想再交给京都解决。”   几人有些寂静,还是吉白樾先道:“但那也不是北阳能决定的事情。”   “如果太子趁势再分兵呢?”吴煜的笑容淡了淡,“北阳打仗可以,但不是为京都狗。如果北阳不能决定之后的事情,那么打下迦南山又能怎样?燕王呢?谁能保证他不会立刻被命交兵回京都,过几年再像平王一样挂在京都子虚乌有的罪名上?”   “吴煜!”吉白樾斥责,“说什么呢。”   吴煜别开脸,没再说话。   但他说得都是实话。   赢了之后呢?辛弈一旦被调回京都,兵权尽交,北阳还是太子诸人手下的鱼肉,想如何分割就如何分割。况且此事之后燕王威名再起,皇帝会不会想起老燕王呢?   如果辛弈死了。   北阳还能等谁?   辛弈翻身上了马,他在马上舒出口寒气,对吴煜道:“即便不是北阳能决定的,却也不是京都能随意决定的。走吧,过了今晚。”他看向山巅,“明天就该是场硬仗了。”   次日竟还是个晴空。   北阳军在迦南山前,辛弈看那山上雄鹰又起,听见大苑的战鼓雷鸣,和北阳的号角同天共声。他的血液沸腾,连握天道的手都要比平时紧三分。   “有点紧张。”敖云在一侧擦着手心的汗,“马上就要过去了。”   “马上?”辛弈笑了笑,“希望。”   在吉白樾的破风箭直射穿过大苑旗时,两方几乎是同时下令冲击。只看两军在山前猛然相逢,血色撕裂晴空,杀声震天。   赤业冲进了对面,辛弈在马上劈砍。心脏剧烈跳动,仿佛感受到的除了这滔天的杀意,还有不露痕迹的悲伤。但这悲伤在看见阿尔斯楞时立刻消失殆尽,赤业一动,对面也动。两人提刀互冲,在千军万马中,碰撞一起。   劈砍和嘶喊。   血液和尸体。   哑了的嗓子和断了的刀。   无数的人再次交锋于老地方,记忆里的壮烈重现眼前,过去的不甘新涌心头。两方都知道毫无退路,必须推进自己战线,保卫自己的后方。这是最不可必的斗争,也是最为激烈的战争。   辛弈陷在杀戈的中心,仿佛永不到头。   不知多久。   阿尔斯楞站在坡上,刀驻在他的脚前,马死在他的身后。晨光破晓,他站在光芒里,他还像是意气风发的狮王,他对辛弈豪迈的大声说:“我守在迦南山等待北阳的狼等了整整六年,六年里我无数次的想,辛振盛死了,辛靖也死了,死的窝囊又憋屈,死的可惜又可悲!我在草原上游荡许多年,就是为了这一生的对手留在了迦南山,可是他们却都没有死在我的刀下。如果这一辈子再也等不来能率领北阳军的那条小狼崽,那么我直到死也合不上眼。”他拔起了刀,向辛弈走来,“小狼崽!来啊!带着你父亲和大哥的意愿,死在我刀下,或者让我死在你刀下!我和你们北阳辛家,要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结束。”   辛弈抽出刀,踉跄的迎上去。他在喘息,神智恍惚。晨光中走来的阿尔斯楞同样摇晃,他们在迦南山脚下战了整整一天一夜,他们都预感到了,要结束了。   刀锋砰声猛然撞击在一起,阿尔斯楞压着辛弈的刀,喝问道:“你是谁!”   辛弈咬牙抬臂,大声道:“辛弈!”   阿尔斯楞抬脚踹在他腰腹,刀砸下去。辛弈格刀横挡,看见阿尔斯楞双目通红,听见阿尔斯楞又问:“你是谁?”   “辛弈!”   两人的刀铿锵交锋不断,阿尔斯楞一遍遍的问,像是过去无数个夜里他等待着疑问,谁还会来,谁还能做一生的敌手。眼看至敌死在阴辣的匕首,这是不亚于失去挚友的悲痛。狮王在迦南山上坐过无数个通宵,看太阳从宛泽上升起落下。他越来越老,握刀的时间越来越短,寂寞,也越来越重。   辛弈一遍遍的回应,双手在刀柄的力量在回声中越来越强,仿佛父亲第一次教他握刀时握住他的手,又仿佛大哥目光下固执的力道。他是谁,这一刻他是辛弈,也是整个燕王一脉守望边陲时的梦。   辛弈忽然喊出声,沙哑的像是泣血,他道:“我是辛弈!是北阳辛弈!”   刀锋呲擦一声,没进阿尔斯楞的胸口。阿尔斯楞的刀滑下手,握住了辛弈的手,他动了动唇角,像是要给这个梦一个笑,可是他眼中又是哀伤。   “辛振盛。”阿尔斯楞垂头笑,手抖的厉害,握的紧,他道:“终于能,能——”   “啊。”辛弈眼眶酸胀,看他身后迦南山的鹰击飞长空,缓慢的,嘶哑道:“你终于输了。”   狮王死了。   迦南山再也不是铁板。   垂天铁翼断了。   ……辛弈扶着阿尔斯楞跪坐在地,咬紧牙,垂眸却呜咽起来。   燕王是战死的。   北阳击破了迦南山。   他一门忠烈,都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在这片天地下驰骋来去。   辛弈呜咽着,眼前模糊朦胧。宛泽的风撩起额前碎发,马蹄声渐近,他看见父亲的马,看见娘和哥哥们。迦南山下的草场一望无际,他们并驾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像是风一吹就会散,却又紧紧贴在他胸腔里,让他一次次站起来活下去。   ……别走。   辛弈想,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倒在泥泞里,喘着息泪流满面。天穹苍茫,无云无霾,平静深邃。那些曾经唾手可及的。   终究再也回不来。      第55章 新帝      辛弈醒来的时候天道就在枕边,他在黑暗中探手摸了摸,一时间不知来路和去处。他以为他还需要很多年才能到达这里,但是他骤然完成了,却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帐外有走动声。   辛弈不太想动,他躺在原处睁着眼,漫无目的,什么也没想。   帐帘忽然开了一角,辛弈翻身坐起来。吉白樾才进入,他停在帘边,沉默着没说什么。   辛弈也没说什么,等了许久,吉白樾才道:“京都。”他有些卡顿,剩下的话如噎在喉,“京都的命令来了。”   “说什么。”辛弈很平静。   “要北阳军收取迦南山,即日待旁州府兵来驻,就退回北阳,隔出上津。”   辛弈下了床,套上外衫,他道:“旁州府兵来驻?离此地最近莫过于北阳,却仍要别的府兵跨境前来。”他无声的冷笑,“迦南山不是容易驻扎的地方,给京都说,北阳军收取还要月余,如果别的府兵不怕扎答兰部反击,就来吧。”   吉白樾要退,辛弈又问道:“江塘如何?”   “唐王并无反应。”吉白樾思索,“不过颜绝书的详细动向,平定王都了如指掌。”   “京都想要迦南山。”辛弈回头对吉白樾笑了笑,“那也得看能不能撑过唐王了。”   年翻页的时候皇帝突然又病倒了。   这次来势汹汹,比上回秦王好不到哪里去。他倒下没半月,朝堂间就有些蠢蠢欲动。为首一件事便是太子得了京卫司,连同萧禁在内,都由太子掌管。   这就意味着,京都内外,决定权皆入太子之手。   催辛弈回京的调令跟着越来越急,甚至已经露出了威逼之态。但辛弈一直不紧不慢,皆以迦南未定为由推阻,迟迟未归。平定王则久停青平,亦不归京。   跟着三月后。   皇帝暴毙。   是真的暴毙而亡,没有任何前兆,前一日太医院还断言皇帝不过是在病榻上久了些,还能撑过,第二日他就暴毙殿中。   康福晨起唤人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了。   太子因此勃然大怒,立刻监拿宫中众侍。不料落在左恺之审断时,康福一口咬定是太子做了手脚,导致皇帝即日暴毙。左恺之因此立刻上书,苛责太子不孝之举。此言惊起千层浪,原本属意不明的□□也随即调头,攻击太子放出京卫司指挥权。   太子要杀生已平意。   然而,江塘先冒出了声。   一直不吭不响软弱缩头,来京都由人拿捏的唐王以平先帝之恨为由,举旗要代为处置太子恶行。太子立刻发文声讨唐王蓄谋不轨,两方恶咬相向,誓在斗的你死我活。   紧接着唐王说出就出,颜绝书供起充足的粮食与军备所需,硬是将江塘军变得装备严明,顺着长河之沿要围阻京都。   唐王与辛弈、柏九各手书一封,力证太子不德,以求两者随同而战。   他给辛弈那封写的尤为的好。先缅怀少时与燕王兄弟交情,再历数燕王英武,最后痛骂太子无仁无义,杀父杀手足。并隐晦的提及北阳军调令问题,暗道如果大岚换天,北阳还会是他的北阳。   言辞激烈,声情并茂。   辛弈未回。   其时各路府州心思各异,不知是否有意,青平并未拦截住江塘的船。颜绝书先发制人,围困青平,使得平定王与谢净生尽堵青平之中,出不得身。又因北阳军尚远在迦南辅乞颜部攻打哈布格钦氏领地,江塘军竟势如破竹,真的冲到了京都三府。   京卫司也不过区区几万人,太子严守城门坚决不出。唐王围堵京都半步不退,粮食供应阻断江塘军手中,暗地买卖也断在了颜绝书的手中。京都立刻从游刃有余的权力巅峰,变成了越发见拙的孤城。   京都,似乎不大好了。   唐王在营地里踱步,颜绝书因觉这天儿风吹的人冷,便一心一意窝在自己帐篷里数钱。唐王远望鹿懿山,久久不入帐。   心腹钟子鸣是个古道仙风的隐士,见他久转不停,便知其心中不宁。   “王爷已至京都外,天下大义唾手可得,因何不宁?”   唐王停步,在才冒头的新芽上掐了把鲜,道:“你觉得平定王当真出不了青平吗?”   钟子鸣便猜他忧心后方不稳,“平定王纵然有本事,也窘与无兵马相助。青平即使困不住他,也让他无计可施。”   “徐杭对本王而言至关重要,青平与徐杭不过一河之隔。”唐王垂眸平声:“先生觉得颜绝书抵得抵不过一个平定王?”   “若谈政事,自是平定王要果决厉害的多,可若论商事,谁又比得了颜大人?”钟子鸣上前一步,缓声安抚道:“王爷如忌惮这平定王,待取下京都,木已成舟之时,即可。”他微微一笑,“任由王爷处置。”   唐王眉头不展,又道:“辛弈在北阳,如今属意不明,只怕也留不得。”   “北阳军远,救不了这场火。”钟子鸣淡淡道:“只要王爷取了京都。”   唐王攻京都,不过三日即破。京卫司未能久战,萧禁先退后让出城门。江塘军一气入城,太子置后而逃,却不料被追了个正着,生生砍死于乱军之中。   然而王宫未入,后方便被本该远在迦南的辛弈堵了个死。颜绝书的供给不知为何而停断,唐王连头都为来得及回,便被北阳军斩于马下。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杀一斩,大岚皇室中衔一代就断了。而往下一数,偌大个皇族,竟只剩个辛弈名副其实。   北阳军退到鹿懿山时,萧禁为首出迎。在与辛弈交接之时,萧禁竟为其披黄袍,跪地称万岁。   至于哑巴一事,竟然无人提及。   贺安常后声礼致,辛弈登基顺理成章。毕竟都死了个干净,没一个容得他们挑。   最为重要的是,平定王平徐杭,拿颜绝书在手,备粮仓于一脉。他属意燕王,柏九派自不会有异议。左恺之又为燕王师,是有情义在里边的。左派章太炎不再秉持权位,由侯珂为首,亦显辅佐之意。   辛弈一跃称帝。   此时天才回暖,热起来了。   有一事很有意思。   辛弈在襄兰带走的小崽子随他姓辛,名了个明字,意在心明。这小崽子也不怕柏九,在府中谁都不怕,只黏辛弈的很。   两个人没儿子,就拿他当儿子。   只说没几年,这小崽子长了几岁,渐渐开了脸露出模样,倒真有点辛弈的样子。   那位古道仙风的钟子鸣钟先生受意坑了唐王,又得令去德州查小崽子的出生。这一翻查去不见事情,他往山阴一去,偏偏见了端倪。   他把查出来的事情往折子上一写,递上去自己便缩了。   辛弈看了折子,又与柏九看了。   “难怪。”柏九将折子扣了,“他倒好运气。”   “我原本便有意于阿明,如今出了这一层,也算是名至实归。不算落了旁人。”辛弈踌躇道:“再待几年,便可以。”他一止声。   柏九就倾过去,侧耳道:“便可以什么?”   辛弈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柏九抬手在他下巴上勾滑了滑,笑道:“好一个新帝,竟就想着偷懒了。你想往哪去?”   辛弈也笑,“南睢吧。”他对柏九微红了脸,低声道:“去看看南睢山。”   柏九微顿,丢了书转身过来,贴得极近问他,“去南睢山做什么?”狭眸掩了光,指尖在他唇上摩挲,“去其他地不好吗。”   “去看看南睢龙驹。”辛弈小声道:“白玹。”   柏九压覆在他唇上,含糊道:“叫什么?”   “白……”那个弦字就堵在唇齿舌尖,不让他说出来,又要他继续说。辛弈断断续续的白了半天,也能说完整。   钟子鸣在外边等了又等,也不见皇帝和平定王召他。   他心道这事也不大啊。   不就是太子的遗孤吗,怎地要商讨那么久?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观阅,到这里正文就马马虎虎的结束了,虽有诸多不满意,但有关辛弈和柏九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明日起是番外。   谢谢大家。      第56章 番外·北阳辛家(一)      辛靖才驯服他小马的那天,在草场上摔的灰头土脸。吉白樾和蒙辰一直不忍直视,看着他从马上摔下,只觉得骨头都震的酸疼。唯独吴煜那个小痞子,扒在栅栏边哈哈大笑,恨不得全军营都来看看公子的笑话。   辛靖终于骑在马背上开始跑圈时,忍不住挺直了腰身。纵然额头上摔了个青肿的包,他紧抿的唇线看似冷静,心下却已经要飞起来,就想让他父亲看看。   可惜那天父亲不在,他骑在马背上的英姿也没抵过吴煜肆无忌惮的嘲笑。   辛靖心里委屈,还得揣着大人样,趁没人的时候将吴煜揍的同样鼻青脸肿。   回家时母亲的贴侍英姑姑已经在府门边上等他了,远远见他垂头往回来,人已经先几步跑过去,对他笑道:“公子今日慢了,快速奴婢走,王爷和王妃久等了。”   辛靖不知所云,跟着跑回去。里边还竖了屏风,他听见父亲在里边的低声软语,母亲倒没怎么回话。   见他要往里去,英姑姑赶忙将人拦住,道:“公子回来了!”   燕王好一会儿才转出来,辛靖坐在外边的椅子上吃点心压胃,听见他父亲往过来,立刻咽了点心,脱口道:“爹,我今日——”男孩子的尾音猛地跳脱的扬高,“这是什么?”   声音里受惊的成分要多些。   因为他父亲臂弯里揣放了团皱皱的小猴子,瞧着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样子,根本不像他们家的人。   “你弟弟。”燕王俯身给他看,男人骄傲又炫耀道:“好看吧?你弟弟!”   尽管他说了两遍你弟弟,辛靖还是选择性的没有听见,他震惊的脸和着他父亲得意的挑眉形成鲜明对比。   “好不好看。”燕王伸手在他后脑勺轻拍一下,又揉了揉,“可是你弟弟。”又自接道:“长得和你小时候很像。”   像个猴子。   他小时候也像个猴子?   辛靖不肯承认这个现实,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喜怒显露,被他父亲看得一清二楚。辛靖被看的头皮发麻,踌躇的伸出手,干笑几声:“那我、这,好啊。我抱、抱抱他?”   小猴子抱在怀里轻飘飘的,他从来都是跟着父亲举刀抬枪的手臂没有抱过这么轻的东西,仿佛只要用点力,就能揉成一团云。小猴子还没睁眼,但是襁褓上有母亲的木香味。   辛靖没忍住垂头靠近些,看见他小小的手,真的是小小的。   好小的弟弟。   辛靖莫名放轻了声音,悄悄问他父亲,“他能长大吗?长我这么高。”   “那当然。”燕王就凑在另一头,父子俩头对头的盯着小猴子。燕王眉眼间很温和,他道:“但他也许不会长的比你高。”他抱了抱长子的肩头,“毕竟你是兄长,你会是他的顶天柱。”   辛靖矜持的点头,心里却因此生出愉悦感。他也许就是那种天生为当长兄而生的人,成为弟弟的顶天柱让他满心欢喜,又仿佛在一瞬间充满力量。既能一往无前,又能胸怀温柔。   母亲给小猴子取名叫“敬”,敬,肃也①。希望此子慎始敬终,端肃为人。辛靖则为“靖”,是燕王与燕王妃一同择的名,第一意是靖难,父亲期望他平定难乱,为国肝胆。第二意是靖晏与思也,母亲希望他安宁一世,将来即远也思。   两个孩子读音相同,是父母祈愿来日阴阳相隔,早辞鹤去时,手足能一心同体,相持始末。   自此燕王府中有了“阿靖”与“小敬”。   但辛靖还没来得及多抱抱这只小猴子,小猴子他就突然变成了个粉白的软团子。能念书写字,长到不让他抱。   可是辛靖觉得这个“敬,肃也”说得不好,因着他家小敬到了七八岁时,已经显露出“肃”,即十分严肃,笑颜难得。倒不是不开心,而是自觉端肃,不肯如寻常小儿一般张口大笑,有违他书生的斯文。   没错,才这般小,辛敬已经自觉是个读书人,要端拿的起,还要吝啬笑容。所以他每每见到吴煜这个小痞子,眉头都能皱的出了印。   这时候老三辛笠也已经长到了狗都嫌年纪,他没出来之前,燕王妃还一直忧心不要如他二哥一样是个小面瘫,岂料出来没几年,就已经是整个府里都躲不及的捣蛋鬼。   燕王私底下给辛靖讲:“虽说你二弟的名跑偏去显了,但好歹也有些作用。看你三弟,都起了个笠字,就想他收敛自制些聪慧灵怪,不要以捉弄人为乐。”   他父亲话正说这,两人就看辛笠从廊下屋窗翻爬出来,回头一见他们俩,又脚下抹油一般溜爬回去。   燕王怒道:“……看见了,出来,从正门!”   辛靖这会儿已有些少年人的身形,正疯狂的长着个,吃再多也胖不起来,故而一身墨色劲装往跟前一站时,隐约有些燕王威严的迫势。   他看着父亲去收拾辛笠,自觉这小子自己插不上手,转身往阶下去,就见他二弟蹲在院里的池边一动不动。   “小敬在干什么。”辛靖从辛敬后边俯身一同看去,见他手里捏着枝花,伸在池里边逗鱼。看见辛靖的倒影,辛敬从怀里慢吞吞的摸了一会儿,又拿出朵压的皱巴巴的花递到头顶上。   “娘给的。”辛敬仰头望他,面无表情道:“香。”   辛靖十分温柔的对二弟笑,没接花,而是捏了他的脸颊。“你留着,大哥的都给你。”   辛敬被捏的口齿不清,“窝的,也给阿靖。”   跟父母亲学的,辛敬只叫他阿靖,不叫大哥或哥哥。   辛靖垂头和他对视,两双眼睛都映着对方。辛靖一个劲的笑,将他整个一团抱起来,翻到自己背上。   “走,大哥带你去骑马。”   “不骑马。”辛敬趴在他后肩,听到骑马就紧张,赶忙建议道:“骑阿靖。”   辛靖颠了他几下,背着他往门外去。“好,那就骑阿靖。骑着阿靖去抓兔子好不好?东草场的小兔子,抓回来给小敬养。”   “不养。”辛敬怕他听不见,又趴在他耳边道:“不养。”   软软轻轻,让辛靖心都化了。这是阿笠那个小混蛋能比的吗?小敬乖的就像他养大的兔子,香香软软,一本正经也很可爱。   然而可爱的小敬没过几年就渐渐显露了他的另一面天赋,就是毒舌。他通常不大爱说话,就那么披着清俊的外皮往边一靠,直挺端正,像个正人君子。可但凡一开口,三句就能吓退小混球辛笠,一个眼风就能让进退自如的长兄辛靖绷紧脊梁。他在文上的天赋也尽展无疑,清谈笔书,都能横扫千军。辛靖从前是不信舌战群儒这么个事,有了辛敬之后,他对造出这个词的人钦佩的五体投地。   等到这会儿燕王已经匀出大小军务给辛靖忙,他常常离家好几日,有时候要去柔回,就会十天半个月在外边。他跟着军队,最起初连饭都抢不上,因为没有任何军功在身,只是个新兵蛋子。北阳军只认燕王,燕王把他扔进去不当儿子看,那就没人把他当燕王大公子看。饿极的时候就让自己面壁想大大小小古往今来的战役和将帅,用天降大任来说服自己。   这一年过去,他既长得高,也瘦得厉害。人去了骄矜,就显出更锋利的沉静。   但不论他什么时候回家,府前那棵合欢树下都会站着一人等他。   那人长及他肩头的位置,就再也没长了。爱松垮拢着发带,着青白的衫。露着修长净白的手,在树下一圈一圈转,捡几片落叶或碎花。一圈一圈,也许是清晨,也许是深夜,一圈一圈。   等着他。   头几次辛靖没留意,后来只要在离津周围,再疲再累他爬也要爬回家。吴煜起初不知这回事,听后还笑他没断奶,就爱黏着娘。直到一次回程已经三更,辛靖前一天一夜没睡,骑在马背上都会打困摇晃,还要赶回家,吴煜才闭了嘴,再也没拿这事打过趣。   那棵合欢树长得又高又大,花开的时候粉红团雾。他觉得辛敬往底下一站,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画。为了看这幅画,他摔过一次马,结果摔下去半天没起来,惊了吉白樾等人一跳,下来一看才发觉他是摔下去直接睡着了。想停下来抬人打个帐篷,他又倏地醒过来,往马上一趴,继续往回赶。   他就是这样,心疼他二弟等着他,却也不愿意说一声别等了。   因为他喜欢。   只要记得辛敬在树下等他的样子,泥水他也喝得下去,千里路万里路他也跑得欢快。可是他从来不去深思,他把这当成兄弟情谊,他就是这么喜欢他家小敬,从辛敬还是个小猴子的时候就喜欢。   却从没想过,如果这个人换成辛笠,他会不会胖揍一顿扔回去。   辛靖还不到二十岁,他年轻,纵然一度表现着他的沉稳内敛,却也有些不自知的张狂和放肆。这个时候他开始在北阳军中显露头角,并且十分迅猛的崛起,带着他一众亲信,野心勃勃的开始自己沙场峥嵘。   大苑时不时要和北阳边境摩擦,三十二部的骑兵得意时会拉着哨撞开柔回的警戒,无视骂声嚣张的在前跑马。辛靖就是和这样的混蛋们打交道,把自己练成了外表人模狗样,里边更加混蛋的人。   一年冬,他回家过年。   席后辛笠吵着要带话还说不清的幼弟辛弈守岁,燕王妃身体已经不大好了,燕王难得回来,自然要陪媳妇。将他们兄弟四个一拎川踹出门,让他们自己乐去。   辛靖席前还去了北阳军的年宴,喝得有点高,却不觉得自己醉。冰天雪地,他家府上檐下都垂着漂亮的灯笼,他带弟弟们到自己院里,拿出了早给备着的烟火,放给弟弟玩。辛笠爱玩,拖着小小一团的辛弈在光芒里打雪仗,他就抄着手,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看。   看着看着,就落在不远处一截白皙的后颈上。   辛靖也不知道怎么,他看得自己都察觉到迷恋,他靠在那喊了声,“小敬。”   辛敬闻声回首,爆声中他的眉眼在光暗间忽隐忽现,让辛靖看不够的生出渴望。   辛靖抬了手,招了招。   辛敬转回去又看了眼烟火,才拢着袖,慢吞吞地往过来走。站在阶下时得抬头看辛靖,才到胸口的位置。他道:“说。”   辛靖微微笑,“你今年还没对我说过吉祥话。”   辛敬想都不想,“过年吉祥。”   辛靖咽了一下,伸手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太敷衍了。”触感非常好,好到他的手不经意的移到了后面,冰凉的指尖滑过了辛敬的后颈。   两人俱是一震。   辛敬是被凉的,辛靖也是胸口震动,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冷。”   辛敬偏开头,辛靖的手就空了。他动了动唇角,却没说出话。可是下一刻辛敬就拿了他的手,拢在自己袖里,贴捂在自己的手背上,道:“捂一下。”   他大哥不知怎么回事,直愣愣的呆在那里,盯着他像是丢了魂。辛敬也不问,就更加直愣的回望过去。两个人这么对视,二傻子似的。   一个雪球飞过来,辛靖抬了另一只手给辛敬挡了,这才转开眼,睨向一边探头探脑的辛笠,“带好小弈,别烫着了。他要是烫着了,今晚我就泡你在池子里待一夜。”   辛笠吐了舌,明明是个少年了,笑起来还像个大男孩,灿烂又天真。他道:“辛弈胆子小着呢,烫不着。哥,你们这是干嘛呢?两人跟对了眼似的,钉着装木桩啊?”   “是啊。”毒舌辛敬倏地醒了,转头看着三弟,“对了眼,就跟你见了人家萧嫣,就差流口水了。”   辛笠脸也不红,笑得更可爱真挚,“那我们和人家晖阳侯是朋友,他闺女我自然要照顾了。见着美人不仅要夸赞,露出惊艳的神情才是点睛之笔。”   “那你挺厉害的。”辛敬没表情,“点睛之笔点的和哈巴狗似的。”   辛笠哈巴狗:“……汪汪!”羞愤的转身找他幼弟去发泄一腔悲愤之气。结果连话都说不清的辛弈这次却学的清楚,一见他往自己跟前走,立马乖巧的大声道:“汪汪!”   辛笠:“……”兄弟是什么,我要找娘。   “哈巴狗似的。”辛靖低声对辛敬笑,贴覆在他袖里的手突然把他的手全部包握起来,“来岁平安,小敬。”   辛敬原本只要点头就可以了,可这一次他点了头,耳垂却烧起来。他垂眸盯着自己脚下的雪,觉得握着自己的手滚烫,烫的他明明有些不妥,却又不舍得推开。   这一年之后,辛敬的笔越来越出名。山阴有座南睢山,山上有位大家,叫南睢老人。南睢老人来北阳三次,均是为了求得辛敬为徒。可是这一年燕王妃身体不佳,燕王与辛靖在外紧张,下边还有两个弟弟,辛敬便拒了。   这事辛靖不知道,在柔回一次“外猎”回来时才听闻。所谓的“外猎”,就是在外打猎,猎物是大苑的侦查骑兵。他回来时正在打理自己一身的土,就听练拉弓的吉白樾道:“二公子厉害了。”   “嗯?”辛靖擦了后颈,想起那夜同样是后颈的一滑,不禁先露了笑,“这不当然的事吗。先前晖阳侯来府里,说在京都收了贺家的小公子,长得俊又学得好。”他将帕子丢盆里,穿着外衫道:“这两点谁比得过我家辛敬。”   吉白樾拉弦的指一滑,他忍了忍,还是露出不忍听闻的样子,无奈道:“公子咱谦虚一点成不成,哎呦,二公子天下第一。”   辛靖探手过去拎出他的弓,在手上掂了掂,抽了一旁的箭,对着远处的靶拉开弓,“这次做的重量合适,你臂力异人,这把坏不了。”说着登时松指,那箭嗖的直钉靶心,撞得靶前后摇晃。“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二公子在我心里还真是天下第一。”辛靖笑着将弓还给吉白樾,“我给这弓起个名字,不然太丢吉白将军的份。‘人攀明月不可得’,就叫‘攀月弓’、‘破风箭’。”   “好。”吉白樾爱惜的摩挲着弓,道:“我在前边听人说,南睢老人都去府里请二公子了,二公子拒了又去。”他比划出手指,“整整三次,我二公子大名更显啊。”   “南睢?”辛靖一顿,“山阴的?”   “山阴南睢山。”吉白樾道:“皇帝都请不到的大贤。”   辛靖笑了笑,转头做自己事去了。他理着案上的军务,心情却不如开始好。辛靖说不出什么味,他靠在椅上,发觉自己从未想过辛敬会离开他到别处去。   哪怕是为学,他从未想过。   ……或是不敢想。      第57章 番外·北阳辛家(二)      又翻过年末时,府里有了好消息。辛笠这小子走了狗屎运,竟还真和晖阳侯的三小姐萧嫣合了拍,讨了个貌美如花的暴力娘子。就是晖阳侯还舍不得,要留着再等一两年,两府订了约,就算是定数。   这几日辛靖回家休息,整日都能看见辛笠恨不得贴脑门上写着“我娘子……”招摇过市的嘚瑟样,但凡给他开口的机会,他都会以“我娘子是……”为开头断送大家与他讲话的欲望。   最可怜的就是最小的辛弈,才被这小混球嘲笑过结巴,正是敢怒不敢言的时候,每次被他拽在跟前唾沫横飞说上几个时辰,都只能抽抽搭搭的听。   辛靖遇见几次就揍他几回,但鉴于辛笠小混球的名头,他皮糙肉厚挨习惯了,也不怕,转头等人走就还追着辛弈玩。   “你娘子。”辛敬正好出来晒书,辛笠跑过他才擦的围栏,他将人拎着后领捉了,只道:“你连毛都没长齐,有什么娘子?娶回来也是给娘当闺女的,挨着你一星半点的事都没有。”又用看似正直实则蔑视的眼神将辛笠从上扫到下,没有起伏道:“你十岁的时候还在尿床,前年春十三才来得梦遗。辛公子,你娘子她知道吗?”   辛笠脸红到脖子根,他抱着耳朵大声啊啊啊着,羞愤至极的呐喊:“天呐你真的是我二哥吗你这个坏人别说了啊啊啊救命娘!”   辛弈抽抽搭搭的抹着眼泪,抱着他大哥的大腿,仰头天真道:“大、大哥,梦、梦遗是什么?”   辛靖拍了拍他脑袋,沉痛道:“是你三哥另一种不能自制的事情,你要记牢这事,他以后再也不敢闹你。”   辛笠才长大的少年心已经碎成了豆腐渣,他愤怒着喊道:“大哥也是混蛋你们都是混蛋啊啊啊我要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啦!”   辛敬将人丢出去,“快走。”   辛笠捂着心哽咽着飞跑去找娘。   辛靖抱着小结巴来帮辛敬晒书,他个高,辛敬书架的上头自己够不着,就叫他够。只两人都够不着的,就尴尬了。   辛弈已经跑出去了。   辛靖觉够不着这事挺驳他颜面的,所以颇为不自在的四下看了看,也没见能踩的,都是书。   辛敬目测了下,对他道:“你抱我。”   辛靖正寻思着凳子呢,闻言先点了头,又霎时胸口一跳,紧接着跟揣了几百只兔子似的疯狂跳起来。他自觉这个年纪不该这个样子,可是他控制不住,他只能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好像很坦率,让自己的表情表现的好像很寻常。   他曲下膝,将辛敬从后边环腰抱起来。   天热,辛敬的衣衫有几层,但在辛靖手下似乎又没有几层。他好像摸到了柔软,是辛敬肚子上的一点点软肉。   手感很好,非常好,好到他能一瞬间联想到十万八千里外口干舌燥的地方去。   “阿靖。”辛敬只摸到了边,叫了他一声不听答复,只觉覆在自己肚上的手似乎紧了紧。辛敬耳有点红,他有些慌张的目光只敢往上看,又叫了声:“阿靖。”   “嗯?”辛靖声音不变,似乎游刃有余,又似乎并无异常,“怎么了?”   “够不着。”辛敬干巴巴道:“你抱腿试试。”   辛靖低咳一声,没松开,将他登时抬了个高度,道:“现在呢?”   辛敬将上边的书笼抽出来,“好了。”   又不见动静。   天还是正午,弟弟们都不在。院里廊下寂静,火热的温度似乎让书架后的两个人也变得滚烫。辛敬抱着书笼,白皙的后颈也红成一片,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了。   辛靖就这样抱着他,也不觉重。他抱着抱着,在热度无声炸响在心头的那一刻,忽然像是妥协了,又像是这一刹那的放纵和罔顾。他放下手臂,却没有松开人。辛敬才踩到地,就被他从后压在了书架上。   辛靖扳转过他的脸,来势汹汹的唇在极近极近的位置和他呼吸交错。辛靖低声几近呢喃的唤他,却带着些迷茫和无措。辛敬白皙的下巴被他捏的泛红,可是两人唇间这薄薄的一线,又像是看不见的荆棘和深渊,抵抗着什么。   辛敬的眸望向他,却发现他紧盯着自己。辛靖从未露出这样的痛苦和渴望,在辛敬望过来的那一刻,辛靖轻轻地,吻在了他微张的唇上。   轻的无声,就如同他们,不敢惊动,不敢出声。到了这一刻,也不敢说一句僭越人伦的誓言。   这蜻蜓点水的一下一触即分,辛靖立刻痛苦又兴奋的发现,他不会因为这轻轻一下而满足,他因为这轻轻一下而如火烧。   他想要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辛敬。   他松开了捏着辛敬的指,抚在整个颊面,垂头深深的吻下去,深到让辛敬呼吸急促,让自己几乎丧失理智。   书架在辛靖用力压下时晃动,头顶的书砸下来。他撑在书架上,挡住辛敬,依旧吻着他。   书哗啦的滚摔一地,他们还在吻。   吻到汗水和泪水混杂。   吻到有人止步在门口,惊愕又震怒的砸在门上。   辛靖迅速抬起头,捏住辛敬的手腕,拽在自己手里,力道骇人。他几近狰狞到无礼,他哑声道:“爹,你来得不是时候。”   燕王从不见他沉稳内敛长子这个样子,他明明痛苦到红了眼,还拽着辛敬的手腕,对燕王肆无忌惮的笑了笑,“爹,我怎么办,我对辛敬着了迷,我费尽心机,你说我该怎么办。”   燕王一脚踹在他侧腰,他顿时松开辛敬推到一边。燕王劈头盖脸的拳脚在身上脸上,辛靖不躲不闪,他甚至连抱头都不做,任由父亲砸在他脸上,浑身疼。被踹翻撞在书架时他已经站不起来,是不想站起来。   他有些担忧,担忧母亲会不会知道,知道会不会难过。他还有些难过,难过心底早已知道这个结果,却多年佯装不知的任由自己混下去。他更有些无奈。   无奈他本该止步,却抵抗不住,忍受不了,渴望不止。   他辛靖也只是这样一个败给私心私欲的普通人。   难看极了。   辛敬拉住燕王的手,他垂下的眸不知浓烈,他恳求道:“爹。”   燕王停下来,突然砸在一侧的架壁。他不看辛靖,沉默着。三个人都沉默着,难堪,痛苦,愤懑,交错混杂。   直到有人停在了门口,哽咽着打起嗝,结结巴巴的祈求道:“爹、爹,不要、不要打哥、哥。”   辛弈惊恐着小脸,他不懂这其中男人的颓败与煎熬,但他懂。   他们都流泪了。   辛靖去了柔回,一去就是大半载。燕王妃不知道长子怎么不回来,但她依靠对丈夫和儿子的了解,以及女人直觉,察觉到了这其中不可言说的一二。她没再催促长子归家,也没有阻止二子离家。   辛敬要去山阴了。   如果没有这个转折,辛敬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去山阴。也许他永远都不会遇见那个生命终止的冬天。也许他能活下来。   但。   没有如果,也没有或许。      第58章 番外·北阳辛家(三)      山阴是平王的地盘,平王这会儿和他们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远。因为平王出生卑微,当年在宫中得以封王,全靠燕王跪求来的。据闻当年他与燕王情同胞亲,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但很快,十几年的功夫,他已经是北阳辛家兄弟几个口中客套又疏远的“王叔” 。   辛敬自觉是来求学的,所以不想惊动这位横竖不顺眼却要走一番套路的王叔。他单身骑了只驴子,挂着他的书袋,就这么一路到了南睢山。   南睢山高,因贤而显。这个“高”,更多是指它高不可攀的才气和名头,也是南睢老人的门牌。   辛敬骑着毛驴上了山,上边就一个大院子。院子门修得朴素,辛敬二话不说就敲了门,里边老半天才有个老人来开门。   不待辛敬说话,便道:“二公子请,公子以待多时。”   辛敬也不知这公子姓甚名谁,就跟着进去。里边中亭空开,分割成菜园、葡萄架,还有几棵老榆。有个野石上还残了幅棋,瞧着一派野趣,不像是糊弄人的。   门是推式大开,里边就铺着席子,随意散着些书。老人在门槛外为他拾来内鞋,辛敬抬手阻了,自己脱了鞋,就入了内。   最里边靠窗的地方,有个白衣人。窗子很大,大的像是另一面门。这才春来的天气已经有暖日,辛敬自认为身子骨不怎么结实,也只穿了加衫,而坐在窗前的白衣人,还披了厚重的大氅,抄着暖炉。   那人转过头,苍白的脸颊消瘦。也许他长得很漂亮,但也被病气磨的差不多了,眉眼间浓重的戾气和厌色,让眉眼颜色尽失。唯独捏着书的手,干干净净,白洁好看。   “辛公子。”他微微颔首,“师父下山讲课,傍晚当归。劳你等待。”   辛敬也回了颔首,盘腿坐在房间中,从自己书袋里翻了书,跟着看起来,连话也没说半个字。   这个人就是白玹,辛敬日后的师兄,他终其一生的唯一至交好友。   这一年他还叫白玹,几年后他叫南睢龙驹。再几年后,白玹也死了,有了另一个人,叫做柏九。   辛敬就这样留在了南睢山上,这山上只有四个人。他,南睢老人,白玹,还有那日开门的曲老。他一留就从春去留到了秋来,一日开窗察觉叶黄时他还呆了一会儿。仿佛山中不知光阴愁,不知不觉过得如此快。   快到他自觉还没有想辛靖很多回,就已经与他不见面了很长久。   “一叶而知秋。”白弦在廊下盘腿坐着,手里捏着石头和刻刀,对着一片叶子不停的看,不停的刻。可他手腕没什么力气,便刻的轻轻浅浅,仿佛一抹就会消失的样子。他不觉得无趣,仿佛这样已经很知足。   “冬天要来了。”白玹吹净石头上的细碎,“你不回家吗。”   辛敬没说话。   白弦便自轻声唱道:“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②”他在石上叮的一敲,“回去吧。”   辛敬便回去了。   也许他早就想回去,只是需要有个人替他说出来。   久别不见,辛弈长高了,只连话也不说了,小跟宠似的只跟着他后边。辛笠还是混账样子,甚至比之前更甚一筹,给他点酒,他就敢在屋顶上耍他定情用的“无名”枪。辛靖,辛靖没有回来。   据说他在几千里外的雪窝子里烤兔子,带着吉白樾几个整天偷鸡摸狗纵马狩猎。   辛敬给弟弟们带了礼物,辛笠的是玉佩,辛弈的是石头兔子。   “哥哥买来的吗?”辛弈捧着兔子问他,这小子一开口,倒让辛敬侧了目。   竟没结巴。   “不是。”辛敬用指戳了戳兔子耳朵,“一个人刻的。”   “真厉害。”辛弈赞叹着,小心翼翼地拢在胸口,“我很喜欢,谢谢他。”   辛敬点头,表示愿意替他传这句话。   元春节晚上依旧放了烟火,不过是辛笠放的,他仗着身手好,在屋顶翻开窜去。辛弈由燕王妃牵着,陪辛敬在院里看烟火。燕王虽在,却只问了他学业,没提别的半个字。   没有人提,辛敬却在烟火爆声中想起了辛靖的手。滚烫、宽大的手,包裹着他的,一起站在阶上,也看过那么一次烟火。   晚上小子们守夜,辛敬没在堂里,也没回屋里,而是抄着个暖手,顺着廊边踩雪。他踩着踩着,一抬头时竟已经到了外边的合欢树下边。   这树今年不大好的样子,恹恹的。辛敬开始围着它转,一边转,一边数。不知走了多少圈,不知数了多少数,直到撞到人肩头,才倏地想起来自己在哪。   被他撞到的人也不躲闪,直挺挺的挡在那里,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辛敬盯着他肩头上线脚整齐的地方,知道这是娘的绣活,他自己肩头也是这样。   两人这么对站。   辛敬冻得鼻尖有点难受,难受到酸涩上眼。他面无表情的叹气,面无表情的道:“好狗不挡路,大哥,让一让。”   辛靖不动。   辛敬就自个移步往边上绕,可这人也跟着往边跨,就得挡在他正前方才痛快。辛敬觉得冻得脚也有些麻,于是他高抬贵脚,踩在不做声的人脚上。踩着玩似的,低头看着道:“说话。”   辛靖老半天不说话,一开口就是一声颤巍巍、哀怨怨,索命似的:“辛……敬……”   这声一出,两人都震惊了。辛敬震惊于此人许久不见怎的学会了这样扭捏的唱腔,辛靖震惊于这该死的夜太冷了他一寒颤就叫成了这一声。   两人各退一步,在极其短暂的震惊中对视一眼,同时被对方惊恐的小表情逗乐了,一齐笑起来。笑完之后气氛就和缓舒坦,两个人并肩围着合欢树绕圈。   “南睢上有什么?”   “人。”   “南睢老人?”   “还有师兄。”   “师兄。”辛靖点点头,走了几步后倏地一偏头,“什么师兄?”   “同出一门共拜一师所谓师兄。”   辛靖好学的行了一礼,“先生教的好。”然后含蓄、婉转、矜持的表达了自己的深藏的那么一点点的敌意,“下回请师兄来北阳,哥带他玩。”   辛敬应了声,两人这一圈转完,就停了。   辛靖该走了。   他踌躇着,轻轻抱了抱辛敬,讨道:“吉祥话。”   “过年吉祥。”   辛靖叹气,又觉得这敷衍听着听着还挺有几分吉祥气,便垂头在他耳尖轻吻一下,低声道:“来岁平安,小敬。”   而后照旧是辛靖上马,辛敬看着他远了,才将已经冷了的暖手隔袖端着,往府里去。走到门边上了,才看见门洞里斜斜靠着一人。   宽肩王氅,他爹。   他爹应该等得久了,手边上的灯笼都昏了一半。燕王拢着袖,靠在壁上似乎睡着了。辛敬觉得这要是真睡着了,明早就该去西边了。他俯身提了灯笼,对他爹道:“爹,回屋。”   燕王含糊的嗯一声,就由他提灯照路,提提踏踏的走着。辛敬这才发觉他还穿着屋里边的绒趿子,心里边立刻涌上股酸,又和着点暖,让人眼眶发热。他道:“您这真不讲究,娘也没赶你出来,活菩萨转世。”   “再不讲究我也有媳妇。”燕王鬓边几缕白发,在昏暗的灯笼下有些打眼。他不在乎的踢着绒趿子,“你娘活菩萨转世,也还生了你们几个混账小子,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到院口了,燕王也没接灯笼,就这么仙似的拖沓着往里飘,“混账。”   这一声骂也跟飘似的轻悠悠,夜风一吹,就消散了。   年一过,春还没到,辛敬就又骑着他的毛驴去了南睢山。   这个冬白玹过得不太好,他突然病的厉害,几乎连人形都没有。拢在宽袍里时,几乎像是会乘风而去,拉长腰带都栓不住他。   辛敬回来时他已经在榻上了。辛敬在他榻边坐下,开头就道:“师兄要驾鹤了吗?”   他师父从后边给他脑袋上敲了一书。   白玹闷闷地笑,“他这是难得打趣。我不驾鹤,因鹤不载我,当空随风去,它西边去了也不好交差。”   辛敬动了动唇角,从自己书袋里扒了扒,拿出一只布老虎。“你给我幼弟的石兔子他很爱惜,我离时一定要我带这个给你。他再小一点时胆子小,一个人睡不好,我娘就缝了这个给他。他贴身抱,得有它才睡得着。如今给了你,以表自己对石兔子的喜爱。”   白玹竟露了些局促,他将布老虎抱进怀里,轻轻摸了摸,“我也喜欢。”他眉间的病气和戾气都平淡些,显出眉目的俊丽,他道:“他叫什么?”   “辛弈。”辛敬今日似乎话很多,他接着道:“我三弟名笠,却实为个混世魔王。故而在幼弟时,一家人谨慎非常,觉得这弈字能驱散我们几个兄长的王霸混气,斯文的很,就叫了弈。”   “和着这辛,意好。”白玹果在那布老虎下边寻出个小小的弈字,他指尖摩挲其上,竟笑了,“辛弈,心意。”   见他笑了,辛敬心底那点惶恐才退下。他进来时曲老站外边都要哭了,师父恨不得抱着他蹭一发鼻涕,他才知道这场病是真的要了白玹半条命。   据说当年有人为白玹算命,指他撑过一次生死劫难便能寿命得续,福泽深厚。南睢老人既想要一个生死劫难,又舍不得一个生死劫难。因他这么个身体,若是在挺不过这一个生死劫难,便是黄泉末路,再也回不来了。这一次病的凶,既然过来了,自然要祈求就是这次了,日后就让他平平安安的活。   因白玹的身体,这一年辛敬也没怎么下山。又匆匆到了秋,他该卷铺盖回家时,记起了辛靖那句“下回请师兄来北阳”,便提了声。不知怎么,一直不下山的白玹竟同意了。   冬病之后他就像是真的好起来一样,这一次随辛敬去,还是自己骑的马。到了北阳,白玹却没随他入府,就在离津住了。中途辛靖回来也见了一次,辛弈这个娇气包当时只顾着哭,也不知道有没有记得为了让他不哭而编了草蚱蜢的那个牵马哥哥。倒是白玹见了辛弈,很开心,只这一开心,就受了寒,整个人就起了烧。   他烧起来自然不能与普通人比较,他病的久,自然也不是其他大夫敢接手的,只能快马加鞭赶回南睢。辛靖差人马车相送,还给寻了个有几分真本事的高人,就赶紧让辛敬带着回。   北阳军的马车一路畅通,迅速入了山阴境内。这时已到了冬,山阴这一年雪下大分外大,路上堵了两回,本该顺畅下去的时候,被婆娑城挡住了。   确切的是,被平王挡住了。   山阴军莫名备了刀,从马车要入婆娑开始就以警备相待。辛敬不是傻子,相反,他甚至能通过擦过车窗那一匹战马洞察平王不是好意。   眼下边陲才起了纷争,京都连行军调令都没下至北阳,山阴却先有了备刀集兵权,这不正常。这意味着,在北阳兵拼大苑的时候,背后还匍匐着一只随时能咬住他们喉咙的京都家犬。   不能入婆娑城,一旦入了城门,只怕就是有去无回。   辛敬当机立断,马车立刻调头,在辛靖差来送马车的北阳军拼杀中脱出平王视野,回调北阳。   这个消息要给父亲或阿靖!   可是雪太大了,马车被堵在路上,根本行不远。辛敬只能背负着白玹在雪中跑,隐藏远比马车有效。   前提是如果不被冻死的话。   途中那位医术高人也散的不见踪影,北阳军一路死了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负伤,为了不拖辛敬的后退,几乎是拼命迷惑追兵。等到回过神来时,只剩他和白玹了。   已经靠近山阴边界,只要再过一晚,他们就能离开山阴。只要离开山阴界内,各方府州绝不敢轻易得罪北阳,更不提是要接二公子的命这样不共戴天的仇。   只要再过一晚。   风刺骨,白玹即便烧的昏沉,也能察觉辛敬身体在不住的颤抖。雪堆满了头发和眉毛,辛敬背着他,一步一步,在灰白无尽中徒行。   “凤渊。”白玹喊辛敬的字,他道:“我怀里还有瓶驱寒丹,你拿出来。”   辛敬膝盖冻得不能弯曲,他将白玹往上托了托,唇冻得几乎张不开。“我懂你的意思。”他低头缓缓喘了几口气,吸进去的仿佛都是冰渣子,他摇头道:“我不会做的。”   等他从白玹怀里拿出驱寒丹,白玹也许就会以极其匪夷所思却又无可奈何的方法让自己抛下他。   辛敬移动着麻木的脚,呢喃的念着:“君子舍己为人,师兄。”他咽了口唾液,“你不是君子。”   白玹垂下的发在风中被白雪覆盖,远远看去就像是白发人,他道:“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个已经死了的人。”风呼啸着吹掉了他的绒帽,他的戾气也变成一直没有显露的麻木。“你不想救你弟弟吗。”   “过了今夜。”辛敬脸颊被风刮的生疼,他甚至没法睁开眼直视前方。   这偌大又空荡的风雪里,他们像是挤在一起妄想逃生的蝼蚁,不自量力,又不受眷顾辛敬在风雪中失了脚,翻滚下猎户挖掩的陷坑。他摔断了一条腿,躺在撞碎的冰渣上喘息不定。   糟糕。   后背似乎插进了冰碎块,让他的胸口都跟着疼起来。他动不了,他手指在地上扒着冰,喊着白玹。   “师兄。”好像哪里流血了,辛敬不知道,他已经感觉不到哪里断了。他没有辛靖和辛笠的身手,他是个读书人,也只是个读书人。   “嗯。”白玹摔在不远处,不如他糟糕,也好不到哪里去。那瓶驱寒丹就滚在两个人的不远处,探手再近一点就能触及到的地方,可是两个人都不行。   “以后。”辛敬喘息,“以后的路,你要走下去。”   白玹闭上眼,手一点一点勉力去扒他这一生至今唯一的朋友,他说:“凤渊,我们要出去。”   白玹的手扒在他衣角,摸到黏稠的液体在飞快冰凉。   “真是无作为啊。”辛敬动了动喉结,“我,我幼弟,辛弈。师兄,我过,过不了今晚。你,明天。”他似乎有些混乱,勉强理清思路,强撑着,一字一珠,缓慢道:“平王,欠我父亲,一条命。一条,他必会还的命。所,以,纵然,北阳,危急,众,众命。”他说到这眼角忽的滑下泪来,这个极其聪慧的人,他几乎能看见他一家的尽头,他猜得到这一夜送不回的消息会变成怎样的结局。可是他到此为止,无能为力,愤怒和无奈,让他无声的掉下泪。他继续道:“众命皆丧,我北阳,辛家,也能,尚留一人。辛弈年幼,哑巴,之名,平王,必定会,留他一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白玹脸上湿了一片,奋力扯着他衣角,却只能拉动他的衣角。   “辛弈。”白玹闭上眼,失声哽咽,他念着:“辛弈。”   “拜托。”辛敬声若悬丝,“拜托,师兄了。”   “凤渊。”白玹指尖扣进冰雪,他擦着地面无力的喊,“凤渊,等一等。”   辛敬张着眼,望向上方被风雪遮蔽的天空。他不想是凤渊,他想是小敬。   来岁平安,小敬。   怎么办呢。   他想起那一日他们唯一的吻,想起那一日辛靖对父亲说得那句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阿靖。   我一生看似名显,却实则无为。我没能为家挡风,无力为亲传音,也不曾对心上人说一句。   我心悦,很欢喜。   风声呜呜咽咽的传了很远,他静静躺在那里。血凝成块,人还年轻,而且是那么的年轻。人们称他北阳凤雏,他才露出雏鸟的翅,就在这里了结了本该更加绚丽的人生。   从此南北凤雏龙驹共埋名,人间不见凤啼声。   尸体从山阴送回来,平王没有露面。这是对的,因为他但凡敢在离津露出脸,山阴就能立刻没了王。   辛靖被叫回来的时候还揣了柔回的酒,就等一个人在合欢树底下,和他一共喝个干净。   他跨进门,看见那个人躺在正堂上。北阳的狼旗盖在那个人的身上,露出的衣衫凝着乌红色的块,手指冻疮漫布。   他的小敬。   这一辈子。   为了对得起握着的笔,将那一双手,妥帖的对待了很多年。不留伤,干干净净。可是怎么就一转眼,让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变成了这副,让他肝肠寸断也喊不出一句话哭不出一个声的模样。   肝肠寸断。   魂飞魄散。   辛靖走过去,推开挡在前面的人。他看不见这人是谁,他只看得见辛敬。他一路走,明明就那么几步,以往他眨眼就能到的位置,如今却长,长到像是永远永远都走不到的地方。   他好像踉跄了一下,父亲搀住他。他忽然咬牙切齿,又哽咽如孩子,对他父亲嘶声低哑道:“你说我是他的顶天柱,我是他的顶天柱啊。”   燕王抱紧他肩头,白鬓才染,人先佝偻。   北阳燕王二公子辛弈,洪兴五十年冬,冻死山阴。      第59章 番外·北阳辛家(四)      一个人会经历割肉剔骨的痛,多是因为失去了人生中相携并进、期望守终的人。不论这个人是什么角色,当他被赋予这样的意义时,他就是不能缺的肉,不能剔的骨。但,人总难如意。   哪怕有时候仅仅是小小的愿。   都会被无情剖断。   然而过了这一次,又该怎么面对下一次,下一次,下一次,直至轮到自己为止?   辛靖觉得,就是割肉剔骨,一遍遍,直至自己破碎成不可拼接,没有再能割去的肉,也没有能再割去的骨时,这个绝望才终止。   秋天到了。   辛笠坐在栅栏上,咬着草芯,看着草丛里的蚱蜢跳来跳去。这是他如今唯剩的空闲取乐,除此之外,他都闷在军营里。   头顶风一动,他灵敏的俯了头,那带着草屑的长枪嗖的扫过头顶去。   是“有名”枪。   果然萧嫣从后冒出了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懒洋洋的看了萧嫣一眼,抬手给她别开耳际垂发,顺带着在她脸颊上轻刮了刮。   他的“无名”枪,就在身侧。萧嫣将有名放在无名边,两只银枪相并整齐,除了重量,完全一样。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③”,这两只银枪的名字是他二哥起的,随口像是打发他,却又让当时的辛笠觉得还挺酷。   “明日巡视后没有军务,去赛马吗?”萧嫣笑起来非常甜柔,让辛笠心情好了很多。   他叼着草芯,却厚颜无耻的平淡着说出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我想亲你。”   萧嫣原本坐在一旁,颊面一红,脚下踢了踢他的小腿,“胡说什么呢。”   “没有胡说。”辛笠拿下草芯,凑近些,笑起来,“我是真的,很想亲你。”   他长得讨巧,是十分乖顺的那种俊俏,每每笑起来都灿烂又天真,一直像个大男孩。可如今明明是笑着,眼睛深处却寂寥平静,没有半分从前混世魔王的流光溢彩。   没有人提起失去的手足,却每个人都变了模样。   “好啊。”萧嫣也笑,“快一点。”   辛笠轻轻地靠近,微微偏头,在那漂亮色泽的唇瓣上飞快点了一下,便退开了,甚至还有些脸红。   他这样一个背负混账盛名横行至今的家伙,对喜欢的姑娘却又干净的像水一样。   萧嫣小小的抿唇,两个人坐在栅栏上相视而笑。这会儿红日将沉,橘红色的光影下,他们显得异常美好。   吉白樾发现辛靖的马停下来,“晚上工队有……”他突然止了音。   辛靖在看那幅美好。   仅仅片刻,他便重新驱起马,“工队什么?”   “工队将把柔回防备墙的进程交上来。”已经到了帐门口,吉白樾跟在辛靖后边,直至进了帐,才道:“大苑骑兵频繁出没,原本猜想的初春之战只怕要提到冬天了。我们在这里待了近半年,京都来了命。”他顿一下,语速迅速道:“平王会带着山阴军,来与我军共同迎敌。”   平王和山阴就像是砸在辛靖底线上的刀。可是他仅仅点了头,意示自己知道了。吉白樾退出去,在帐外叹气。   半年前辛靖还会躺在辛敬下葬的棺材里悲喜显露,如今他站在这里,却变得像铁板一样坚不可摧。   坚不可摧,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秋过得异常的快,大抵是没再去走马逗狗,混世魔王辛笠觉得有那么些无聊,也有那么些寂寞。因着他自觉到了这个年纪,该好好的站成个人样,扶稳他父亲,和他大哥一起如同顶天柱。   毕竟,他再没有了二哥的庇护。   娘也病了,从辛敬没了之后就一直病着。可是外表柔弱的女人至今咬着一口气,不愿意对那些窥探她丈夫儿子生命的豺狼虎豹泄半分羸弱。如果有一天她也要步入黄泉,只能是穷途绝境,由她自己亲手了结。   辛笠虽然没有提过一个字。   但他恨死平王,恨死京都,甚至恨死皇位上那个亲爷爷了。他恨到夜里翻滚难眠,望着霜白的窗,想着这些人一个一个倒在眼前。   把二哥还给我。   辛笠失眠时只会无声念着这句话。他不再欺负辛弈,他教辛弈骑马,耐心的带辛弈学字,像个兄长一样,一夜就完全变了模样。   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辛笠疲懒的扫了一眼,是蒙辰。   “上津人。”蒙辰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让我总觉得不踏实。”   “仇徳耀。”辛笠念了上津为首的名字,脚尖将无名枪底轻轻一点,长枪翻入掌中,他道:“上津上津,没有了北阳,我看他又能上到哪里去。”他薄冷的笑了笑,“他敢在战场上反戈,我就立刻杀了他。”   “阿笠。”蒙辰微微皱了眉,不认识他这样带着戾气的笑容,“你杀气太冲了,这不是好事。”   “兵马之争,不杀人如何立足。”辛笠揉了眼,打着哈欠拖着枪往回走,“听说平王要来了。”他在帐门口站定,倏地回头,眉眼间不见半分笑容,他道:“蒙哥,我真想杀了他。”   蒙辰哑然,看着他掀帘入内,直觉不安。   眼下大战将至,京都圣旨在前,平王如同裹了层救命符。纵然北阳诸人都想要他的命,却在这时谁也不能动这个手。   天气渐渐凉了,草叶都黄的差不多时,大苑骑兵从野山东侧突入偷袭。辛笠自请上命,提了枪就带着人奔赴前线。以佛挡杀佛的杀气让偷袭溃不成军,但是他没有调头回柔回,而是直驱前行,紧追而去。   野山已经成了枯色。   辛笠追到野山之后,带来的北阳军只剩千余人,他虽杀气渐长,脑袋却没被杀气凝坠。再往前就是大苑境内,凭他剩下的这些人,不足以成事。   他回头了。   可是因其紧追这几日,山阴军已经到了柔回。如今柔回城中北阳、山阴混杂,上津仇徳耀摇摆不定,已经不是安全之所。如果辛笠当初能再谨慎一点,在柔回留下眼线,或是带上蒙辰同来,也许事情尚有转机。   可是他没有。   辛笠回到柔回,许虎接应他入城。城中山阴军的杂数约摸一万余人,与城中六万北阳军不成对比。辛笠对山阴的憎恶已经到了听其名便心生杀意的境地,为了安抚自己,也为不添麻烦,他在柔回整顿不过三日,便要调回离津防线。   然而这日到来的凌晨,大苑重骑来了。那种披着重甲的战马成片上万的围在柔回之外,一旦察觉有所漏洞,便会铺天盖地的直攻撞进来。   辛笠不能这个时候走。   许虎上留城墙防守,辛笠就带人出城迎战,整顿队伍时除了北阳军也有少许的山阴军,城墙加固拿去了不少北阳军。辛笠没时间等待,直接出了城。   辛笠能升至将领,他短短一年里最为光彩夺目的战绩就是奇兵突袭。他凭借极其敏锐的嗅觉辨别埋伏的真假,凭借天赋异禀的判断洞察敌方的疏漏。他若是长此以往,在攻击中与防线上辛靖沉稳扎实的风格相互照应,来日即便因杀气成不了一方统帅,也能在边陲成就一身悍将杀名。   辛笠带着轻骑,胜在机动性强,灵活迅速。他率兵从前直冲,在与大苑重骑相遇时陡然一分为二。轻骑飞速的从两侧擦过,两翼包夹,让重骑生生止住前突的进程。   辛笠银枪过境翻花,血花迸溅他手背和铠甲,他将一重骑从马背上撂翻下去,身一倾,人已经从自己马上翻到了这匹重甲压身的马背上。   许虎见他背身抬起了一只手,立刻命道:“强弩上弦,射击!”   柔回墙垛间重强弩拉响弩机的声音令人发麻,仅仅一瞬,短锐的弩箭嗖嗖突发,遮天蔽地的扑冲向被夹围居中的大苑重骑。   每一个强弩手都是好手,他们是千锤百炼的鹰眼,有常人难比的臂力,他们是由吉白樾带出来的北阳核心。每一支箭都不会被浪费,它会擦过头盔的边沿,直直贯穿大苑士兵的额头。   辛笠就在这箭雨中收割漏网之鱼,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敌军,神色冷酷,长枪尖梢的锐利在血中被擦的残忍光亮。   就这样结束了,大苑人愚蠢的令人发指。   辛笠在马背上摸出他从野山上夹带下来的野草芯,然而就在他要咬在唇间时,后方箭风突如其来。银枪猛然回旋,砰的击打掉了射向他后心的箭。   他沉沉的,难免带了些震惊的回首。   柔回墙垛上密密麻麻的强弩,站在强弩后每一个人都向北阳宣誓尽忠。是谁放的这一箭?   是巧合,还是蓄意?   可是不仅仅是这样就完了,大苑后方开始疯狂的向他集中射击。辛笠连调马回转的机会都没有,四下溃散的大苑重骑紧紧收拢包围起他这一个人,弯刀四突,辛笠纵挡。   即便他挡得住弯刀,也挡不住长箭。也许他能躲过直面的长箭,可来自他后方自己人的寒箭又如何躲闪?   四面八方,尽是尖锐。   两侧重骑弯刀夹击,压住了他的银枪,大苑正前方的长箭直直冲进他胸口,从前胸一箭钉穿辛笠。   他本该能动的。   可是双手被从后而来的弩箭钉在无名枪上,让他拿不掉,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长箭冲射,穿透他的胸腔。   血涌滚出口,一股一股,咽都咽不下去。   血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张开的嘴有千言万语,有豪情壮言,有不尽悲鸣。   但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栽下马背的那一刻辛笠庆幸又遗憾的想。   狼狈,幸好她没有跟来。   地上的北阳狼旗瞬间被鲜血倾染,狼头红的发黑,沉沉垂在草土上,像倒在旗上的年轻人一样。   天空朦朦亮,细雪慢吞吞的飘零。   又是一年冬。   北阳燕王三子辛笠,洪兴五十一年初冬,战死柔回。   北阳的狼旗在雪中飘动,残破半角,那绘面上的狼头失去了咆哮的舌,就只能这么泠泠的冷眼的眺望。   眺望这冬寒冷北阳数十万里,让守卫这里的人心凉。   太冷了。      第60章 番外·北阳辛家(五)      燕王妃醒来时,枕上濡湿。她抚了已经见纹的眼角,静静望了会儿顶。那顶上挂了三色线编的燕子和麻雀。   燕子是辛敬做的,麻雀是辛笠编的。   燕王妃起身,梳妆时面前没有镜子。自从辛敬去后,她就再也没照过镜子。这个柔弱美丽的女人唾弃时间,也厌恶苍天,她的苍老也只交托在自己的念知里,倔强到不肯给别人一个窥探她痛苦的机会。   她的柔软和她的温柔尽数留给了丈夫和儿子们,余下给外人的,就只有坚硬的棱刺。   妆毕后她扶了发,英姑姑安静地呈上首饰匣子。这个匣子不一般,这里边呈放的都是燕王府男人们送给她的首饰,每一件都是心意和笑容,每一件都对她意义非凡。   今儿她挑了只翡翠簪,上刻飞燕,是辛笠送的。她仔仔细细的插进发中,随即站起身,由英姑姑为她整理王袍边袖。她穿着王妃正服,端庄秀丽。   毕后,英姑姑扶手,她抬步出了门。   在阶下,站着她唯剩的两个儿子。在另一个阶上,站着她一生依靠的丈夫。   燕王同样王服正装,站在阶上似有失神。燕王妃与他对望,觉得真快。她的一生都与这个男人携手同行,只是短短须臾,他便鬓白苍苍。   他才正当壮年呢。   燕王没在阶上等她,而是走下来接她。英姑姑退后,燕王妃挽起燕王手臂,燕王覆上她的手,两人相视微笑,无言共行。   在外边。   无数人等着,燕王妃要昂首挺胸,不露悲色,仪态万方的告诉京都来人。   我儿辛笠,确身亡柔回,非与山阴诸子私愿,是战死,是为大岚,为北阳,为将誓,战死沙场。   但是当她站在高高的阶上俯瞰那神色叵测的平王,心灾乐祸的京都来人时,却不想这么说了。   将私欲与利争放置家国安危之前的人,你该说什么大义呢。   “大苑野心。”燕王妃由燕王扶着,目光平掠下方众人,后方众军,高墙狼旗,缓声道:“蓄谋我家国领土,击柔回,袭边陲。我北阳,生为卫国,死亦守疆。三十万人活为大岚防线,三十万人死为大岚军魂。誓肝胆,鞠尽瘁。我军平北乱,越野山,至宛泽。狮王定迦南,虽我亡两子,但犹誓。”她一顿,声音陡然转高,字字铿锵,“来日破迦南者,必是我北阳辛家子!”   来日破迦南者。   必是我北阳辛家子!   任凭两子亡,诸军散,小人伤,我今犹顶天立地,坦坦正正立此誓。北阳辛家生驻疆,亡守国,即便来日我与君皆丧,存一子,也定破迦南!   “说得好。”燕王在她耳边轻轻道,与她十指交握,垂眸温和。“你这般,教人敬也敬羡了。”   “我夫君是北阳燕王。”燕王妃也轻轻在他耳边回道:“更那般,教人尊也尊仰了。为其妇,不敢狼狈。”   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不尽眼中。   又两年,边境战时渐露胜色。如燕王妃那日立的誓,辛靖突越野山,一路攻压,将大苑三十二部驱赶向北,狼狈奔逃向北境冰川。   就要到宛泽了,待破了迦南山,大苑便从此亡国不在。   就在这个时候,京都再次来人。此次携的是太后懿旨,召燕王妃入宫陪伴。   是了。如果辛靖攻破迦南山,击败大苑,自此北阳燕王声势再上,又握重兵,实为人所心忧。须要燕王妃入宫,才能放些心来。   燕王妃便去了。   这一去,就从五十三年的初,一直待到入冬。期间辛靖攻势无限,一连灭两族,挥兵北追。   皇帝偶时会在太后处与燕王妃见一见,只不咸不淡的关照几句。京中除了太子妃,尚有个秦王妃常入宫中,与燕王妃下棋小叙。   入冬时秦王妃还携了秦王世子来。   孩子与辛弈一般年纪,生得漂亮,很得皇帝与太后欢喜,自生了一番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之气。   单名一个炆字。   辛炆见了燕王妃,行礼问好,处处讨喜,让太后揽在怀中爱惜不能。他与辛弈差不多大,燕王妃想念儿子,自多看他多些。   他趁众人谈笑时,问燕王妃,“婶婶为何看我?”   “讨喜。”燕王妃给夹一菜。   他垂眸看了看,露了个笑,“婶婶怎敢给我夹菜。”他像是露出尾巴的小怪,“我怕死的很,不愿吃婶婶想儿子的菜。”   “你小小年纪。”燕王妃侧头对他温柔一笑,“竟如此恶心肠。”   辛炆拿了筷,横来一眼,“你如此说话,难怪陛下不喜。”又道:“但我很得陛下喜欢,陛下说什么,我自做什么。”   “那陛下要你做什么呢?”   辛炆夹起了她给的菜,放进口中。只咽下去不到片刻,辛炆猛然哭闹起来。他伏在案上痛彻的哭,秦王妃不知为何,惊将人抱入怀中。   辛炆疼的额上冒汗,哭道:“母妃救炆儿。”   这个救字不一般,因为吃了毒,才须救。   太后命封诸口,内侍押燕王妃殿审。太后一连说了三个毒妇,足见气愤。秦王妃虽伤了儿子,却有踌躇,迟迟不肯定责。但由不得她一个妇人之仁,皇帝的内监断定毒由燕王妃而下,而后查审迅速,不到三日,燕王妃已然定罪当诛。   北阳军在前方浴血奋战,不可伤诸将心。皇帝网开一面,由斩首,改成了白绫。   燕王妃从始至终,不辩言,不弯腰,不哭闹。白绫呈上来那一刻,她还将一玉镯慢慢戴到了手腕上。   “我夫君。”她对泣不成声的英姑姑温柔道:“眼光差,从来挑不中我喜欢的首饰。唯独这镯子,是他自去跟人学磨的,虽然粗糙,但也好看。我很欢喜,十分喜欢。”   英姑姑跪拽着她的裙脚,哭道:“王妃休理这些腌臜小人,奴婢不才,只余血肉,愿带王妃拼出这狼虎之地。”   “说什么傻话。”燕王妃轻柔的抚着英姑姑的发,“这王宫,内三层外三层。我站在西边楼上都望不出去,你这个傻女子,怎带我出的去?”   英姑姑痛苦的以头撞地,砰砰的响,她嘶声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我北阳一代尽忠!一代尽忠啊!”   “北阳尽忠卫国。”燕王妃站起身,迈向内侍,低声道:“忠的黎民家国,不是庙堂蝼蚁。”而后她对内侍客客气气又尊态必显道:“公公换杯酒来,我夫君与儿子在沙场勇猛,我为妻为母,该敬他们一杯。”   那内侍沉默撤下白绫,换了酒来。燕王妃将杯拿了,回头对英姑姑笑了笑。   “姑姑,此生得你扶,乃我之幸。谢谢。”   仰头一杯尽饮,面朝北方,抬杯高声。   “振盛,黄泉不待。来世轮回,愿再为你妻。”   小敬和阿笠,母亲软弱,不敢舍世。你们泉下久等,母亲来了。   燕王的刀忽然锈了。   他弯腰擦着锈迹,却被刮破了手。   元春夜的雪落满他的王氅,他娘子的线脚紧密贴在他肩头。他想这个夜不好过,因他从未在元春夜与妻分离,自觉愧疚,心便落寞。   墙下突然急策马来。   来人高声喊道:“京都急报,燕王妃明氏暴毙!北阳诸军,速速遣人接回!”   燕王的刀锈了。   甚至还添了血迹。   他扶着墙垛,在狂风寒冷中,猛然剧烈咳声,咳到人都佝偻下,额头抵着冰凉的墙壁,滑下去。   “啊。”   燕王低低嘶声:“到底,何以至此。”   我与君本同根。   我为君肝胆数年。   我克己慎行。   我奉王忠国。   何以至此。   断我子,杀我妻,迫我心。   要我死。   风咆哮冲过面颊,辛靖的马在黑夜中急策。他冲向京都的方向,在这暴雪之夜,带着他的刀,咬着他的血,隔着十万八千里的旷野,疯狂的冲。   吉白樾从后拼命追,不论他喊什么,辛靖都听不见了。   马在急策中失足折腿,嘶鸣着摔跌。辛靖摔在雪中,他拖着刀,爬起来继续前行。吉白樾追上来,拖住天道的刀鞘,嘶声道:“公子!公子去哪里!”   辛靖踹翻他,紧绷的脊骨似乎一戳就会断。   “公子!”吉白樾爬抱住辛靖的腿脚,哽咽道:“去不得,去不得!”   辛靖疯狂的踹他,后边赶来的蒙辰吴煜一齐扑上来按住辛靖。辛靖被按在雪里,他剧烈的喘着息,撑在雪里向前爬。   “公子!”吉白樾跪在他侧旁,捂面失声:“纵然去了,如何!杀了皇帝吗!”   “我要杀了他!”辛靖猛然被撕烂了表面的沉稳,他捶在地上,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哽咽着嘶哑:“我要杀了他们。”   暴雪吹尽他的泪,他的眼已经干涸,再也掉不出泪来。纵然人呜咽,也流不出泪了。   再也流不出来了。   “娘。”辛靖趴下在雪中,冰凉的雪水顺着脸滚动,他呢喃着:“娘。”   他的肉和骨已经断失的差不多了。   不论风雪严寒,不论刀剑加身。   他都没有感觉了。   五十三年一过,五十四年才开始。   燕王就不行了。   他常常咳血不止,又因为军中艰苦,也没有休憩。京都来过几次慰问,补药都扔在帐里落了灰。皇帝提过他休息之事,但燕王没有理会。   圣旨都到了帐外,他也只是在帐中擦着自己的刀。   他铁马一世,是注定要个马革裹尸的结局。   辛靖最后一次见他,是要往北追击大苑。辛靖已经打到了宛泽,就要破迦南,燕王要与偏东防扎答兰部突击。   父子俩个坐在一起。   “迦南山不好攻。”燕王对他笑了笑,“阿尔斯楞也不好打。”   辛靖点头,手不离腰侧的天道。神色深沉,眸子漆黑空洞。   “阿靖。”燕王伸直自己的腿,“来和我比一比。”   辛靖便也伸直了腿,他已经比燕王还要高了些。燕王看着他多出的那一段,在他背上轻捶一拳,“顶天柱。”   辛靖也在他父亲背上轻轻捶了一下,道:“顶天柱。”   两个人一同垂头笑,燕王后撑在地上,望着天,道:“许久没见辛弈了。”   “嗯。”辛靖想到什么,笑道:“已经不结巴了呢。”   两人呆了一会儿,吉白樾牵了辛靖的马站在远处。燕王拍拍辛靖的肩,“去吧。”   辛靖点头,起身拍了袍子上的灰,“那我走了。”   燕王点头,辛靖就转了身。他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对燕王道:“保重老爹。”   燕王笑了笑,看着他马策北方,直到不见。   春天还没到。   燕王就去了。   春。   辛靖到了宛泽,巍峨的迦南山横阻面前。跨出去,他此生就没什么事儿了。到了这里,大苑战败,北阳军就不用征来征去,家国安定,还有他什么事呢。   辛靖想家。   他垂头笑了笑,摸了摸自己明明没动的唇角,心道:回哪儿去呢?   这最后一场进攻,阿尔斯楞的雄鹰盘旋在迦南山的云层。辛靖杀着杀着,忽然想笑。   他的刀叫天道。   这难道不让人觉得可笑吗。   阿尔斯楞是被乞颜部抛弃的狗,守在迦南山,如果他守不住,下一个灭族的就是他扎答兰部。辛靖已经麻木,大苑三十二部他灭掉了多少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似乎多一个少一个。   也没什么不同。   他一路杀出来,见过大苑人的哭嚎和痛苦。大苑甚至禁用“靖”字,他们怕他怕到一路只会跑,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瑟瑟发抖。辛靖的天道沉甸甸,有刀上痛,也有刀下魂。扒开辛靖的衣衫,这具身躯已经千疮百孔,可都不如他这颗心可怖。   他本不是这样一个人。   何其残酷的路。   辛靖猛然抬住阿尔斯楞的长刀,可那刀锋依然划过了吉白樾的眉骨。血遮挡了他的眼,吉白樾在混乱中拖着他的强弓,给了阿尔斯楞肚子上一下。   “去后面。”辛靖的刀刃在阿尔斯楞的重压下细微发抖,他对吉白樾道:“你是弓兵,跑阵前装什么狗熊。”   吉白樾爬身就迅速向后撤。   辛靖翻刀还砍在阿尔斯楞的左侧,被长刀迅速挡住。阿尔斯楞低喝一声,猛然就着这个姿势,推着辛靖向后退。   “我不会让你过迦南山!”阿尔斯楞咆哮,“辛靖!”   辛靖后卡一步,止住退势,他笑出声:“啊,你试试看,试试看啊老狮子!”   战事集中在这个战场,北阳军和大苑,都到了最后的地方。迦南山不言不语,沉默又孤寂。   刀锋交集,嘶喊沸天。   宛泽的水被浸的通红,血一直在流,流成潺潺。无数人的肝肠寸断都在这一场战争中,唯有切身体会,才明平定无战事的世道有多令人梦寐。   唯有切身体会。   长刀笔直,穿过胸口的时候非常痛快,一下就足够了。   天道砍在狮王的肩骨,却没能要了他的命。   阿尔斯楞在辛靖耳边沉声:“迦南山是大苑的防线,你到这里了辛靖。你再也过不去了。”   辛靖拔出天道,退后一步,摇晃了一下。风吹他的发,他笑了笑,翻手将天道重插在脚下的土地上。   像是划下了一条看不见的天堑。   “一步之遥啊。”辛靖终于松开握天道的手,摇晃着又退后一步,看着他这把刀,“我到这里了。”   阿尔斯楞陡然抬起拳,红着眼朗声大喊:“大苑长眷!”   无数大苑兵举起拳,同声嘶喊道:“大苑长眷!”   辛靖却亦然抬起拳,大声嘶喊:“纵我身死,魂守疆土!”血大块大块的湿了铠甲,他哑声嘶喊:“来日破迦南者,必是我北阳辛家子!”   身后残兵同泣,吉白樾举起强弓,在无数同胞吼声中也嘶喊道:“纵我身死,魂守疆土!”   北阳不灭。   辛靖挺挺的后倒下去,躺在污泥血水里。辛敬的那条发带也断在空中,他的发凌乱散下。   断了就断了罢。   辛靖有些无奈的想。   反正,都要见了。   春天来了。   回家罢。   北阳燕王长子辛靖,洪兴五十四年春,战死宛泽。   冬时平王凯旋,将北阳辛家独留一子辛弈接入山阴婆娑城。太子以分接之名分割三十万北阳军,三津拆分,再不闻燕王府。   又四年。   婆娑城烧,平王因谋反重罪伏诛婆娑。哑巴辛弈由平定王柏九接入京都,师从大理寺左恺之。   又四年。   大苑重来。   辛弈受封燕王,与乞颜部夹击阿尔斯楞,救上津,破迦南。登迦南,只一言。   “破迦南者,是我北阳辛家子。”   又三月。   唐王谋反。   皇帝暴毙,太子死于乱军之中。时燕王辛弈携北阳军南下江塘,与平定王柏九分定谋乱。京卫司使萧禁于鹿懿山下为燕王盖黄袍,跪地称皇。   燕王顺位登基。   北阳并三津,共称“靖”。   靖者。   平定江河也。   北阳辛家·终   作者有话要说:   ①、②:取自《说文》   ③:取自《道德经》      第61章 番外·终于      雪来了。   这会儿是永乐三年,新帝才登基,太上皇和平定王都没了影,正是大岚该山河安定,百业蓬兴的时候。靖陲如今又称靖商之地,是原先北阳三津合并后力推百业商路的新称。   那大苑的商货一到,骡子一停,自有伙计从店铺里出来,拉了好长一声:“到——咯。”   新年的皮革到了。   这家柜前的掌柜有点特别,不比别家的会算账,那算盘打起来和狗刨似的,一笔账要算把个时辰。如今一探头见了一车的皮革,人先抱着算盘在柜上撞了撞脑袋,又愁又恨道。   “早不到晚不到,偏等我家大爷不在的时候到。”又移着步出去,将那一车的皮革翻检一二,便道:“挨个入库,不要急,容我一个一个算。”   那小伙计抄袖站着,也跟着愁道:“那不得算到明年去了,得了吧爷,赶紧差人记个数,留着公子回来再结,保准比你算快那么几天。”   单围了绒脖的掌柜竟不害臊,反倒得意道:“那是了,留给他算,快的很,全大岚最快了!”   伙计忧心的别开头,望着这天下的雪,心道就掌柜这样,这店还能开多久,得亏有公子啊。   偏他掌柜还真不把这货放在心上,转头找了张纸,详详细细写上晚上吃什么用什么,最后还要在纸页尾画个手舞足蹈的小人,在一边标注上“贺安常”三个字。   晚上雪下的厚了,谢净生酒饭都备齐了,却迟迟等不到人回来。他觉着不对,就仅披了件绒衫,出门寻人。   从铺里出来,再绕一街,就是商路汇口,也是原北阳军现靖军盘查驻守的地方。在这个汇口,往来皆是天下货物商人。   谢净生到了门边上,那上头吊了一排灯笼照明。他搁底下一站,就立在雪中等着。   上边墙垛过了个人,抄手抛下来壶热酒给他。谢净生接了,开了塞灌了一口,才下咽便皱眉道:“你站的高,看得见人没?”   “哎呦这大晚上的。”吴煜靠墙边上瞥他一眼,“你给我望一个看看,连墙头都望不出去。”   “就你这样。”谢净生仰头喝干净酒,又给他扔砸回去,骂道:“有情况也看不见!”   吴煜接住了,呦一声道:“你小子憋火憋的可以啊,都烧这儿来了。怎么样?贺安常今晚要是回不来,你这得憋死啊。”   谢净生反口道:“这你就不懂了,这里边是掺了蜜的。”   吴煜想骂他酸,又自觉是个孤家寡人,再骂也不如人家成双成对。不禁哼了声,挂着酒壶就走了。   不知等了多久,那昏暗的道上终于见了光。一列马车平稳的驶过来,在汇口不远处停了,因需盘查,贺安常就下了车,和旁边的人继续说生意。   谁知那门底下一人大张手臂,飞奔着跑来,一边喊着:“如许许许许许——”一边扑了过去。   贺安常听这声就知道这生意今晚是谈不下去了,给人道了声罪,弯腰在雪地里抄了把雪。谢净生正扑过来,就被雪劈头盖了个满脸,他也不擦,就将人抱了,再猛地带起来就往回走,那手掌从腰到屁股一手摸了个遍。   “毛病。”贺安常拍了他脑门一下,“我要用走的。”   “瘦了一圈,走着我带你回家去。夜里吃了没?这肯定是没吃了,赶路和追兵似的,我在家里备好了,回去擦把脸就能直接吃。”絮絮叨叨的谢净生充耳不闻,只掐着他的腰将人在颊边蹭了又蹭,兴奋又委屈道:“想死了!”   “我前天才走的。”贺安常在他脸颊上轻拍一下,又转而给他擦抹掉雪水,轻斥道:“你才瘦了一圈!”   “你还没摸呢。”谢净生冲墙垛上比划小拇指的吴煜回了个手指,“今儿到的好晚,再等等我就出去找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贺安常就想揍他,“铺子又搁下了?回去我看账本。”   谢净生抱着人跑起来,一个劲笑,“随便看,这两天我可精着呢,一分钱没外掏。”   贺安常语结,在他肩头呆了又呆,竟是想不出教他算账的法子。就这么一呆,人已经回了家。   门一推热气直往外扑,谢净生手掌在贺安常手上搓了搓,那边还备着热水,两人一同净了手,谢净生就拉着不放了。   吃个饭就和边上蹲了只犬似的。   贺安常勉强填了点胃,就搁了筷,推开些椅子,对谢净生道:“过来。”   “怎么了?”谢净生俯身凑过来,“就吃这一点啊?”   贺安常冷眸睨着他,谢净生撑在椅把手上。两人这么对了几瞬,谢净生忽然埋头蹭到贺安常脖颈边,深深呼出口气,又低笑道:“你这么看人,果然我是不行的。”他将贺安常手带着往下去,微哑了声:“糟糕了。”   贺安常被他呼气染红了眼角,手下微紧,听他嘶了声,才侧头回蹭了蹭他颊面,道:“这什么毛病,我还看不看你了。”   “看呗。”谢净生偏头顺着他白皙的颈往上吻,“别去那旮旯地了,大老远的。”又在他唇上狠狠啄一下,哑声道:“就待这儿,一天两天垒起来,我真是要命。”   贺安常微抿了下唇,认真道:“那不成,大苑和大岚才结了商,不看紧点怎么能踏实?”   谢净生唉声将人直接从椅子上抱起来,咬耳朵道:“那还沐什么浴啊,这时候宝贵的不行,得用在正道上。”   贺安常反手抱紧他后背,偏头也回了他一句什么。紧接着那桌上的布一抽,人就已经被压在桌上。谢净生俯首含了方才出声的唇,手上一滑。   就更热了。   这趟之后贺安常还真没再出去了,就待在铺子里,将那算的乱七八糟的账给整理了,期间没少用册子敲乱记账的人。谢净生得了闲,也不敢做甩手掌柜,成日守着他家大爷,里里外外扛货摆架,伙计们都提早休了年假。   这么几年,谁还不懂掌柜那点出息?   眼见年关将至,从南睢来的书信也到了。谢净生和贺安常收拾了批年货,就驾了车,从靖陲直往山阴南睢山去。   年年就这样,元春夜得聚一块过。   辛弈本是扫雪来的,结果赤赤带了一群小奶狗跟在他后边,又挤又刨。他索性停了手,带着这一群在院里绕圈踩雪玩。   曲老如今事大都不亲自动手了,老人家佝偻了不少,得用拐杖了。他站廊底下看辛弈带着一群小黑球撒欢,笑眯眯的站了一会儿,那边屋里柏九就出来了。   “世子爷还小着呢。”曲老如今有点记不清事,总把已经成了太上皇的辛弈叫世子,还当成他才入府那会。只笑:“这院里的雪就别扫了,留给世子爷讨个喜。”   “是还小着呢。”柏九温了眉心,“他就长不大,留着给他玩罢。”   辛弈蹲身给小奶狗们挨个系红绸,赤赤带了个大花娟在边上坐着看。辛弈一抬头见它黑面红花就忍不住笑,也不知怎么地,竟一时停不了了。   后边来了人弯腰贴手掌在他脸上,他一仰头,更是酒窝深了深。   “这谁给它系的?”   柏九道:“这眼光不独特的很。”   辛弈起身,“萧禁可算是厉害,我想他都有了儿子,应好了些呢。”   “这事可是儿子都救不了他。”柏九也笑了,握了他的手。两人就站院里,和着那都红娟花,将萧禁数年如一日的眼光笑了个遍。   只说萧禁正在太和殿陪着辛明坐看年会,不知怎地打了个喷嚏,还一个接一个的停不下来。   晚上院里灯笼才起,外边谢净生两人就到了。马车卸了一堆年货,吃的穿的玩的样样不少。   这满院灯笼都是柏九做的,点亮的时候各有不同,晃在细雪里很是有味道。院子还是多年前的老院子,葡萄藤虽枯了藤,依然留在老地方。那搁野石上散乱的棋局也还留着,覆了雪竟也能当作一景。   门是推式的,冬日垂了厚帷,里边席子泛新,应是才重添的。散乱了些书,最里边靠窗的地方置了个小架,上边只呈了一本毛边手抄的书。   屋里热,谢净生入屋就给贺安常褪了大氅。   元春夜该吃团圆饭。   但这四人不怎么讲究,正好这趟贺安常备了不少鲜材,便置了火锅。围一小案,四人正好成一圈。那小杯的酒一满,听远远山下起了爆竹烟火声,就是他们开饭的时候。   饭前碰杯,却并不是用来喝的,而是转手倾倒在香炉里,浇在焚香上。   这是敬兄长规矩。   锅里一沸,将那薄薄的羊肉往汤里一涮,再酱汁一沾,喝着烫酒,落着雪声,独独地年味就出来了。   辛弈和贺安常闲谈几句靖陲商事,柏九倒在一边不常言。谢净生正给贺安常涮了肉,隔着锅里的热气袅阻,他忽然诶了一声,微微倾了身。   “大人。”他抬手指在自己鬓边。   柏九扫他一眼,倒了酒,淡声道:“年纪到了。”   白头发正常的很。   谢净生哑然,他本该打趣几句的,可今儿不知怎么回事,竟没说出来。只埋回头吃了会,不再多言。那边辛弈像没听见,贺安常袖下的手伸过来,握住了谢净生的指尖。   察觉到他有点落寞的意思。   晚了辛弈去廊下看赤赤,贺安常也去了。屋里的帷掀了一半散热气,谢净生靠在门边上捏着酒杯,只看着那两人在廊下和赤赤的奶狗说话。   柏九跟他隔了一席坐下来,中放了酒盘。   “这是什么样子。”柏九半敛眸,“看着像我转头就要埋进土里似的。”   谢净生摸着鼻尖,笑了笑,也没笑出愉悦。他道:“大人这才是什么话。”又道:“这时候……就是眨眼的功夫。虽我不是执着年岁的人,蓦然见了,却也。”不大是滋味。   他年轻再年轻一点的时候就跟着柏九,跟着柏九从山阴到京都,从锦衣卫到庙堂高处,又跟着柏九一并离身归老。   归老。   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只是嬉笑自如的托辞,不想眨眼就成了真正的理由。   谢净生放了酒杯,直身搓了把脸,才笑出声:“想我谢净生一生祸害,不想还能全然终老。”又哈哈道:“此生没亏半分。”   他当日陪贺安常入贺府的时候,可是被贺老太太一路打出去的。这么几年下来,每年如不去给老太太打一打,倒还让人不习惯了。章太炎虽未再见贺安常,去年的年货却终究没再丢出来。他如今沉在这样安宁的日子,任何事都不求,只想久一点。   再久一点。   “所谓的祸害遗千年,断不是乱谈。”柏九也笑了,他鬓边细微的白发垂了下来,而那狭眸间的浓丽却依旧不减。他道:“你如今也是这个年纪,留心自己些。”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   廊下传了笑声,辛弈抱了小奶狗,正给贺安常看赤赤的红娟花。贺安常清冷……谢净生的贺安常已经不清冷了。   谢净生动了唇角,生平头次大胆拍了拍他大人的肩。   “虽有些不甘心。”   他轻叹。   “却得说我还守得住。”   守得住这一生才得的安宁。   柏九抿了酒,眼见灯下的辛弈回头望过来,那酒窝轻浅一旋,就是他的尽头。   他道:“还早呢。”   爆竹又响在夜里。   他低声道:“不过几年,还有十几年和几十年。”   还早呢。   而终于也不过是,   落了黄土,扬手一散。   大家皆在这万古江山中。   作者有话要说:   被大家喜欢真是太好了,多多少少有点吃惊【笑】原本是在北阳辛家就结束了,但答应了关于主线的番外,看了大家的评论决定再写一篇关于“终于”的结尾,算是彻底地结束了这本书。   谢谢大家观阅。   看到留言很开心,希望这一篇能抚慰大家因为哥哥们而触动的心情。   最后,一月再见。   谢谢。   终于能够安然的相守。   慰藉失声痛哭过的日子。   第62章 番外:北阳辛家现代篇 (一) 辛弈正和萧禁站校门口煎饼摊边狼吞虎咽,晚上是贺安常的自习,两个人都不敢溜跑,也不敢迟到,就站这儿解决晚饭。 “诶。”萧禁对着胸口一阵猛捶,好不容易咽下去,拉了把辛弈,指那路口,“那边是你三哥吗。”又猛瞪大眼,“我擦,他又要带着我姐飙车!” 辛弈跟着望了眼,正见萧嫣咬着吸管听他三哥辛笠讲话。又见被他大哥淘汰的摩托锃亮的靠一边,就知道辛笠这是晚上要去浪的节奏。 他塞完最后一口饼子,快速喝掉见底的水,道:“撤。” 被他三哥看见少不得一顿收拾。 萧禁比划出个赞同的手势,两人将书包往肩头一扔,转头就准备跑,谁知那边的辛笠已经回头看见了。 那摩托轰隆,眨眼就到了屁股后边,专门怼在萧禁后头。 萧禁吓得边炸毛边蹦跳,绊的辛弈也跟着一个踉跄,制服后边扑了一团灰。 “我呸。”辛笠猛然停了摩托,长腿跨一边撑了车,一把捞住了萧禁的书包带将人拉了回来。他呲呲牙,吓唬道:“你俩跑什么啊,扑我这一脸灰,当心今晚揍得你回不了家。” 萧禁一个人被拎回去自然不城,他死抱着辛弈的书包将人也拖住,道:“哪能啊三哥,我能跑吗?我一见你恨不得时时凑跟眼前孝顺!辛弈,诶,你跑什么啊?” 辛弈眼皮一跳,就着被扯包的姿势回了头,对辛笠露了个乖顺的笑。 “呦,三哥。”又立刻对着后边坐着的萧嫣更加温软的招呼道:“嫂子好!” 萧嫣一见辛弈就喜欢,当即就掏了糖塞给他,温柔道:“这是回学校去?”又顺手在辛笠背上轻拍了一下,“勒着小奕了。” 萧禁挣扎道:“姐!我才是你亲弟弟!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 萧嫣赏了亲弟弟一个大白兔奶糖,黏住了他的嘴,对辛弈道:“明天姐姐给你做便当,让你三哥给你送。” “谢谢嫂子。”辛弈正了正被拽歪的领口,酒窝一旋,让萧嫣忍不住揉揉他毛绒绒的发。 辛笠轻喊一声,松了萧禁,又在他屁股上踢了脚,碍眼似的道:“去去去,快走。”又对辛弈露了尖牙,“可得记着你嫂子的好,快滚蛋。” “诶。”辛弈立刻敬了个礼,道:“那三哥您老慢走。” 两个人站一边看那摩托发动跑起来,还能听到辛笠嘟声道:“怎么就挨着他了……” 萧嫣在后边笑声回道:“之前不是给你做过了吗?” “我还没吃腻呢。” 街灯才亮,摩托扫尾转了个头,慢下减速,直至停在灯影下边。辛笠抬手摘了头盔,回头对萧嫣道:“还没呢。” “那你自己做。”萧嫣也摘了头盔,甩了甩长发,将有些松的皮筋拉紧。前边的人一直没再吭声,她就低头绑着头发。 那微烫的手掌忽地按在她头发上,不让她动作。萧嫣一嘶,就要抬头训人,谁知这人偏头快速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再给我做呗。”辛笠对她灿烂的露了齿贝,“做呗做呗做呗。” 边上还有人走动,这天才暗,正是出来散步的时候。萧嫣脸一红,推开他脸,道:“好好好。”又轻踢了踢他小腿,道:“学什么撒娇啊。” 辛笠抿了嘴,给她把头盔重新戴上,自己也戴好,再次在街灯下飞起来。 “我媳妇疼我。”他边加速边闷在头盔里笑,突然神经病似的大笑出来,道:“啊呀哈哈哈哈我想起来了哈哈哈我是有媳妇的人哈哈哈哈哈大哥二哥都是单身狗哈哈哈。” 萧嫣在后边拍他,“看路!” 辛笠放飞了一路哈哈哈,心里还寻思着这话回头一定要昂首挺胸的讲给大哥二哥听。又想,诶自己是有媳妇的人,要有逼格。 就每人送一份八二年的狗粮好了。 给他们藏被窝里。 (二) 萧禁和辛弈奔教室正好踩着铃进去,那早坐上边的贺安常只往这扫了一眼,萧禁腰背就挺的笔直。 “哎呦。”萧禁压低声音给辛弈讲:“他一看我,吓得我都尿急了。” “出息。”辛弈抽了题册出来,里边还夹了几张没订正的卷子。他往萧禁那桌望了眼,萧禁不知看到了什么,脸都埋进卷页里去了,斗大的20分就啪在脑门前面。 要说这贺老师看的晚自习有什么不同,那就人齐,还静的要命。因他从头到尾都端坐在最上边看书,谁敢发出声音打断他,那透过镜片的冷目就能直盯到人哆嗦。 萧禁就这么一直哆嗦到结束,两个人一块儿去车棚拿了车,骑着一起回家。出了校门没几步,就见贺安常夹着卷站花坛边。 萧禁一个尖锐的刹车,捂着心口道:“咱让他先走。” “你怕什么?”辛弈只好跟着刹车,道:“贺老师没收拾过你啊。” “你不懂。”萧禁凑过来小声道:“我可是知道他秘密的!”然后又露出怕被灭口的隐忍表情,一副看在你是挚友的份上你问我就给你讲的神情。 心仪直接打了个口哨,对贺安常挥手:“贺老师,萧——” “我靠!”萧禁一把捂住他嘴,然后辛弈也没想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们两个惊恐的看见一辆车停在边上,驾驶位上的男人手撑出窗,不要命的喊道:“如许如许!回家啦!我来接人了!心肝!” 我——靠! 两只目瞪口呆的看着贺安常推了推眼镜,神情自若的上车了。那男人附身过来给他拉安全带,拉了许久,久到用脚趾想都知道在干什么。 “完啦。”萧禁用一种窥探到秘密的兴奋声说道:“我们这下是真的要被灭口了。”他又冲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卷子,展开给辛弈看,“你看!是不是这个男人!” 那卷子上前一面红笔改的规整,后一面鬼知道怎么回事,被红笔画了两个漫画小人,还龙飞凤舞写了个不及格。 “干得漂亮。” 那车终于发动,朝这边来。辛弈说着捂起脸,连人带车的往边树底下挤了挤。 “你捂脸干什么?我的卷子就这么不忍直视吗!” “不是。”那车驶过去,辛弈才露了脸,默默点蜡道:“贺老师看见你了。” 萧禁:“……辛弈你真是好兄弟。” 谢净生一进家门就很兴奋,一直蹭黏在贺安常后边,恨不得将人贴在胸口带着跑。贺安常褪了外套,被他黏的浑身热。 一路到浴室门口,终于推了推他肩头,皱眉冷声道:“热化了。” “化了?”谢净生立刻从上到下摸了个遍,“没摸到。”又再接再厉道:“我再摸摸看。” 贺安常给他一脚,他也不躲,顺势将人推压在门上。贺安常挡住他靠过来的嘴,道:“别一直露牙傻笑。” 谢净生哼哼的唱出声:“牙牙乐~有营养~牙齿健康白又壮~” “……神经病。”贺安常压低声音,微暗道:“牙牙乐同学,在路边等着。” “不。”谢净生撑了手,露了点邪气,“怎么说也得给点奖励才行吧,贺老师?” 贺老师在他额上敷衍的吻了吻,结果被抄抱上肩带到里边。谢净生咬他耳朵,迅速给人抽掉皮带,狠狠道:“你昨天给人改卷子还划好几下呢!”又委屈道:“我还给萧家小崽子画了两个人呢。” 贺安常一把按住他的手,扯着他领带将人拉到眼前,冷声道:“画两个人?” 谢净生啊的一声,吹起嘘嘘。 “你可以啊谢净生。”贺安常摘了眼镜,微眯眼盯着他,“你还敢翻我卷子?” 谢净生继续嘘嘘。 贺安常冷笑,捏了他的脸颊向脸边拉了拉,“好厉害。” “虽然害羞但这句话我一定要承认。”谢净生被他蹂躏着,深情眼望着他,“我就知道你也这么觉得,我晚上都特别厉害对不……” “砰!” 谢净生讪讪的摸了摸被门板擦到的鼻尖,额抵在门上,道:“啊……如许如许如许。” 里边花洒大开,水声遮挡了他的声音。他就这么抵着看,透过朦朦胧胧的磨砂,忍不住笑。 里边没听见他说话,反倒听见了笑声。贺安常抬手拉了帘子,连条缝都没给留。 谢净生:“……擦?!” (三) 辛弈推了院门,将车停靠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见他大哥的车也在。他几步跨上阶,推门将书包挂一边,在玄关处换鞋。 辛敬正从楼上下来,辛弈将鞋放好,抬头道:“二哥。” 辛敬应是才睡醒,还有点迟钝。他抓了抓凌乱的发,下来接了水,点了点头,道:“放学这么晚?” “加自习了。”辛弈拎回书包,“不过路上和萧禁一块儿走,没事。”又道:“我看大哥的车在,他人在上面吗?” “嗯?”辛敬握杯的手修长净白,他一愣,道:“回来了吗?” “早回来了。”楼上房门一开,辛靖松垮了件灰色T恤出来,趴栏杆上对楼下侧开到花房的小通廊道:“妈!阿弈回来了,咱可以吃饭了。” 辛夫人遥遥应声:“再等等你爸爸。” 辛靖揣了裤兜晃下来,应也是才睡醒,头发比辛敬还要蓬乱。他往辛敬身边一站,身板和个头都很有压迫感。 他顺手接了辛敬手上还没喝完的水,一口喝完,呼出一口气,道:“我回来的时候你才睡呢。”说着抬指轻轻提了提辛敬露出锁骨的衣领,道:“搞实验能这么穿?你那师兄也这样?” “才换的。”辛敬从他指下拉回衣领,又接了杯水往沙发上去。 辛靖直接从靠背上撑翻过去,坐到他旁边,捡了茶几上的水果,点开电视。客厅里只开了落地灯,电视里边新闻的声音不大不小。辛弈已经回楼上洗澡换衣服去了,辛敬坐着坐着,就察觉侧颈有些热。 他微侧目,辛靖就立刻在他唇上轻点了一下,道:“换沐浴液了,蛮……香。”这一下之后又含上去,压在舌尖细细第吮。 门口又响了合门声,辛振盛站在玄关重重哼一声。辛靖随即坐直身,抬手撑在鼻梁上,对辛敬恶劣的眨了下眼。 辛敬在底下踩了他一脚,起身去叫辛夫人。 “嘿。”辛靖回头对辛振盛笑道:“老爸。” 辛振盛换鞋,辛靖就跑到跟前给提包,笑脸都要贴在他爸眼前。辛振盛最烦他这样,照他后背使劲拍了几下。辛靖疼的抽气,也只得受着。 维纳斯吃了饭,辛夫人就得早早睡,辛振盛要陪着。辛弈自习前吃了煎饼,也没吃多少,就回自己屋里看书去了。辛振盛牵夫人回屋子的时候还不忘瞪辛靖一眼,辛靖全当没看见。 辛夫人回头道:“小敬才回来,改改作息,早点休息。”又对辛靖道:“你别又拉着你弟弟讨论什么东西。” 被老爸瞪一眼没什么,但被老妈这么轻轻柔柔的一提,辛靖绝对不敢当没听见。然而家里一静,纵然他听进去了,也被他自己吃掉了。 辛靖进辛敬屋子的时候里边就亮了个床头灯,人正靠床头看书。辛靖顺着边进了被窝,还没开口,岂料一向内敛的二弟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往自己那边拉了拉。 “阿靖。”辛敬放了书,拉着他有些腼腆的微红颊面,悄声道:“我……有事要和你讲。” 辛靖有些口干舌燥,他曲了一条腿,让自己放松一点,道:“什么事?” 辛敬转身关掉了床头灯,屋里顿时暗下去。他掀开被子,缩了进去,还拍了拍咫尺的地方。辛靖跟着缩进去,这被窝的空间太小,有点委屈他高大的身形。但他很满意,因辛敬脸颊几乎就擦在他鼻尖,他听见自己极其温柔的小声问道:“怎么了?” 辛敬握住他的手,在黑暗中缓缓拉过去。辛靖喉结滚动一下。 触手的感觉有点硬。 昏光一亮,辛靖凑来手上的3D游戏机,语气隐约带了兴奋,“MHX出来了,首日!” 辛靖:“……打游戏?”遇上辛敬隐含激动的眼,他一滞,艰难道:“……打游戏。” 于是就打了一晚的猎人X。 (四) 次日。 辛敬睡得沉,一头闷在辛靖胸口。枕头剩一只还在他怀里,辛靖就偏头埋在他乱糟糟的发上睡。游戏机早推到地毯上了,被子也掉了一半。 一只手捡了地上的另一只枕头,挡在身前缓缓磨蹭到床边。 辛笠点开相机,先跟床上两人自拍合影一张,没忘记风骚的摆了个“V”。随后调整摄像头,对着他大哥二哥熟睡的蠢态一阵狂拍。还要俯着拍,侧着拍,趴着拍,站着拍。 辛敬本睡得好好的,偏感觉有人在一边晃,睁开眼一看,正见辛笠一脸猥琐憋笑。他反应迅速,爬起身插手就把怀里的枕头砸过去。辛笠一见他醒转头就跑,被枕头正砸中后脑,衣摆也被拽住。 辛笠立刻将手机翻手藏进裤兜里,大喊道:“住手二哥!”然后一个回身猛扑,直接扑倒了辛敬。最下边的辛靖猛遭重击,生生被撞醒过来。 “二哥!”辛笠手脚并用的缠抱住辛敬,先发制人道:“你怎么老和大哥睡?你们就不能带带我?”他指着地毯上的游戏机,“我火龙那关还没过呢!你们怎么就自己先玩了!” “辛笠同志。”辛敬被他缠的脸压辛靖胸口,并不吃他强行转移这一套,冷声道:“给你十秒钟交出手机,否则立刻杖毙。” “辛笠。”底下的辛靖被压的咳嗽,咬牙道:“你死定了。” “我们革命军人是绝不会轻易投降!”辛笠反手抱的更紧,冲楼下大汉道:“妈!我哥有要家暴!他们偷睡一被窝!还要强行缴械我手机,妈……唔!” 辛敬腾手捂住他的嘴,辛靖一个猛身坐起来,将他手往背后一擒,和辛敬直接将这混蛋按在了床上。 “搜他身。”辛敬对他平声笑了几下,“你脑子里装的尽是秤砣。叫妈干什么?这不是哥哥在吗。” 辛靖麻利的一手搜遍辛笠全身,辛笠闷声挣扎。辛靖将手机摸出来,点开相册翻了翻,道:“辛笠,今天一定教你做人。” 干什么? 辛笠惊恐的被按紧脑袋,他二哥面无表情的直接扒了他裤子,他屁股蛋一凉,顿时羞愤道:“你唔你们啊啊啊啊!” 辛靖开了相机音,咔嚓咔嚓一顿拍。 辛笠从失声羞愤一直到脸红冒烟,然后他听见他二哥淡声道:“里边不是有萧嫣的账号吗,给人压缩发过去。就说马上放假了,哥哥们送她的小礼物,千万不要客气。” “天啦!!!”辛笠哭喊着扭身翻滚,“你们这些混蛋!” 辛靖一翻他电话薄,在眼熟的号上一看,一把将这小子拎起来。 “单身金毛犬?”辛靖屏幕凑他眼前,冷笑了笑,“单身摩耶耶?现充。”他嗤声道:“让你爆炸。” 楼下已经正上早饭的英姑姑听见上边声音,对沏茶的辛夫人笑道:“兄弟几个感情好,看这一大早的。” 辛夫人递给英姑姑一杯,自己慢抿了一口,道:“让他们闹腾去,当哥哥都有分寸。” 有分寸的哥哥们开了前置摄像头,和红着眼眶被扒露了半个屁股蛋的三弟自拍合影。 也没忘摆个“V”。 萧嫣那边正咬着豆浆坐萧禁后座上玩手机呢,叮咚一声,她点开消息一看。 一阵猛咳。 “诶。”萧禁的车扭了扭,大声道:“别晃啊姐,这路挤得很,容易拐沟里去。”又道:“你感冒了啊?” 萧嫣一口吸完豆浆,不忍直视的关了屏幕。 “辣眼睛。” (五) 周末。 辛笠穿着他的熊宝宝连体服欢送辛弈出门,辛弈抱了辛敬需要的文件,蹬着他的自行车一路溜到了地方。 刷了辛敬的备用卡上楼,直升楼顶。楼顶开阔的空间五面玻璃墙,脚底下通透到低头就可以看到车来车往。 因为周末,只有一个身影在其中。 看见这人,辛弈本要跨进去的脚倏地收回来,转头就要回电梯。 “辛弈。”俯身看资料的男人没抬头,“卫生间这一层有。” 辛弈默默收回脚,抱着文件在门口踌躇。 伏案的男人勾画的笔一停,抬起的眉眼浓丽,温和道:“可以把文件送过来吗?” 辛弈抱文件的手微紧,他咽了咽唾液,胸口跳的飞快。他一点一点移过去,在离男人很远的位置,将文件伸递到桌上,慢慢推过去。 “今天天气不错。”柏九狭眸一直盯着他,在他要收回手的时候陡然按住他的手,覆握紧掌心,钉在桌上。然后他盯着辛弈惊慌的脸,慢吞吞道:“上一次天气不好,我借给了你一件外套对吗?” 辛弈耳尖发烧,却抽不回手,他一紧张,猛然一个鞠躬,道:“谢、谢谢。” 柏九低笑出声,“不,我不需要你说谢谢。”他拉紧辛弈的手,抬到唇边,“我需要你其他的谢谢。” 辛弈颤声动:“我、我二哥、你、你你。” “没错。”柏九带着手把他拉近,“辛敬在卫生间,也许马上就来。”终于被拉到跟前,辛弈头都要低成九十度了。柏九抬手在他发上轻揉着,俯身贴在他耳边道:“啊,如果不能好好谢谢我,我就只能自己来了。” 他热含在辛弈耳尖,笑道:“你知道我自己来的结果吗?” 辛弈飞快点头,柏九指尖摩挲在他下颌,像摩挲猫儿一般。 辛弈呼吸渐渐不稳,他侧过头,屏息迅速的吻上柏九的唇。柏九很享受的敛了眸,却又在他要逃走时果断反客为主,阻截他的退路,侵占他的气息,甚至将他掐腰抱起来,放在桌上。 辛弈紧张又混乱,既被柏九吻的七晕八素,又心心念念的记着他二哥还在卫生间。 走廊尽头传来水声,辛弈挣扎起来,柏九掐紧腰就是不松。那脚步从尽头出来,飞快的靠近。辛弈张开眼睛,鼻尖都滚了汗。 透过玻璃的目光让辛弈更加晕眩,他都不知道柏九什么时候吻掉了他鼻尖的小汗珠。 辛敬开门的时候看见他幺弟耳尖红的不像话,一边手忙脚乱的收拾桌上散乱的资料,一边红着眼绕开柏九,飞似的逃走了。 辛敬擦干净指尖的水,轻敲了敲门框,面无表情道:“师兄。” 柏九目光还在追着人,闻言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辛敬冷笑:“猥琐未成年是犯法的,你这个变态。” 柏九松了松领带,“不。”对他含笑道:“我只是认真的回应一个谢谢。” 辛敬:“哦豁,衣冠禽兽。” (六) 谢净生回到家的时候贺安常正在厨房,他飞快的脱了大衣刚要扔到沙发上,就听厨房里整齐的刀切声里冒出他大爷的冷声。 “挂整齐。” 谢净生已经挥出去的大衣又被他自己一个猛扑接住,老实的挂到衣架上,还调整了下,一定要挤在贺安常的外衣旁边。然后他跟撒欢似的跑进厨房,从后环住贺安常的腰,贴在人后背,舒声:“我回来了。” “可以出去了。” 谢净生不动,手却顺着衬衫上滑倒贺安常胸口,指尖勾住围裙,闷笑道:“你竟然真穿了。”又在他后颈一阵蹭,道:“超可爱!回个身让我看看。” 贺安常菜刀一停,塞了个洋葱给他,道:“剥干净。” 谢净生没接,继续闷笑:“先让我看一看。” 贺安常被他笑得烦,推开人回了身,推了推眼睛,道:“看!” 衬衫没系领带,领口是松的。发也没抓起来,碎发挡了耳尖。袖口挽在肘上,露出白皙的小臂。套在最外面的是件嫩黄色的围裙,胸口还带了只小黄鸭。 贺安常被他盯得久,又推了推眼镜,冷声道:“谁准你动了,站直。” 谢净生笑出声,将双手举起在两侧,道:“抱一个。” 贺安常目光冰凉,滑倒他不可言说的位置,慢声道:“谁准你起立了。” 谢净生舔了下唇,忽地俯身凑在他眼前,哑声道:“这里不一直是何老师说得算么?”说着目光滑动,顺着贺安常的眉眼到唇间,再从修颈到锁骨,最后没进那衣领里,“你这样勾引人,我要举报。” 贺安常眼角溜出点风情,他轻刮了下谢净生的鼻尖,“你说举报?”然后在谢净生耳边道:“我以为会直接据罚。” 谢净生一步将他堵困在案板前,猛地将人抱起来,额头抵在他下巴。呼出的热气几乎能烧着,喷洒在贺安常的脖颈,让厨房变得分外灼烫。 谢净生埋下头,用力吮在贺安常颈窝。双手顺着他围裙滑进去,微烫的肌肤滑在掌心,来来回回让人上瘾似的摸不够。 贺安常被他吮的气息凌乱,手背轻拍在他颊面,将他脸抬起来。垂头抵在他额上,喘着息咬牙道:“捏得疼!” 谢净生就这么抱了人转身出了厨房,将人直接按压进沙发。抽掉了皮带就去拉围裙的系带,手到了地方又转开,转落在他的衬衫扣上,有些粗暴的想要扯掉。 贺安常按住他的手,仰头喘息道:“不许扯。” 谢净生俯身下去,抓了他的手,带到自己衬衫上,“那就扯我的。” 随后扣子崩开在指尖的触感相当让人忍耐不住。贺安常抽不掉手,只能转开眼,可是谢净生又板回他的脸。 “你看好。”谢净生咬在他唇上,“什么叫拒罚。” 说完皮带紧捆上贺安常的手腕,抬压在他头顶,将他已经松垮的衬衫从围裙里扯出来丢下去,顶开他双腿。 “老师。”谢净生不在乎被贺安常咬痛的舌尖,缓缓撩舔过他的唇上,有点恶劣的笑:“我要开动了。” 客厅没有开灯,急促的喘息渐渐扬城其他声音。被捆紧的手露出沙发,扒在了扶手,又被人掐腰拉了回去,撞得一侧的茶几都移了位。 “谢净生!”贺安常埋头在手臂间,又在酥麻中仰起头颤声,被撞出来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他睨去目光,又恨又颤道:“你这个混球!” 回应只有湿热又黏人的吻。 半夜厨房灯才亮。 贺安常已经换了衣服,头发还没干。他呀煮面,正等着水开。 浴室门一开,光脚的谢净生擦着头发走过来。照旧是黏在他后边,环着他腰在他颈边蹭发上的水。 贺安常眼角还是红的,懒得理他。 “如许。”没人理的谢净生一直叫他,“回个头呗。” 贺安常的眼镜早被摘掉了,闻言侧头瞪他一眼。谢净生就顺势轻吻了一下,老实的压在他肩头等面。 火一关,面入碗。 谢净生转身去拿筷,他才关上柜子,就见脚边簌簌窜出来一只蟑螂。贺安常看他一直不动,过来望了眼,抽了纸巾,俯身将蟑螂夹了,转身丢进垃圾袋里,封口提了出去。 贺安常戳他一下,“愣……” 谢净生突然跳起来,直接蹦坐上案板,抱起腿,颤声惨烈道:“如许,有蟑螂!” 贺安常:“……你屁股底下还有一只。” 谢净生:“啊啊啊啊啊如许抱抱!” 贺安常端了面,砰的关上厨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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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辛敬开窗的时候发现簇到窗沿的合欢树上盖了雪,他转眼一望,雪还在下。 后边的辛靖罩了件厚开衫,过来将辛敬直接包进开衫里,从他头顶往外边看。 “有点冷。”辛靖紧了紧手臂,问他:“今天还要去考试吗?” 辛敬往衣领边缩了缩,看着这雪往脸上吹。“去,和师兄说好了。”又道:“这试过了今年就没什么事了。” 辛靖贴了贴他颊面,“先下去吃饭。” 两个人下楼,家里边人都在。辛振盛正看报纸呢,听着两人下楼,哼了一声,一边的辛夫人正给辛弈整理制服后领,闻声转过来,温柔道:“嗓子不舒服吗?是不是昨天出去受凉了。给你说穿秋裤,你怎么就是不听。” 那边正剥鸡蛋的辛笠手一停,跟着道:“老爸,穿秋裤!”他指了指自己的熊宝宝连体服,“你看,我都全副武装了。我妈又不嫌你腿粗,你怕啥。”转头见了辛敬,道:“听见了没二哥,你也要穿秋裤!” 辛敬端了牛奶,在他一旁坐了,道:“你知道你这人最讨喜的是哪一点吗?” 辛笠吞了鸡蛋,正色深沉道:“我明白的,长得帅。” 辛敬挑了眉,“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自知之明。”又转手摸了手机,“我决定让全世界看一看我弟弟的帅照。” 辛笠倏地扒住他大腿,咽了口水,真诚道:“不,我错了。最帅的人是我二哥,宇宙第一无敌帅!哥,你好帅哦!” 辛靖正接咖啡,从后拽了辛笠的熊宝宝帽子,道:“你擦爪了吗。” 他们这闹着,辛弈已经穿了外套,背了书包准备换鞋。他走一半又转回来,将他三哥碟里剩下的俩忌惮拿走了。 辛敬全程默默喝牛奶,甚至还奖励似的拍了拍辛弈的肩。等一会儿他牛奶都喝完了也起身去穿大衣时,辛笠才惊叫道。 “我的蛋没了!” 辛敬扣上扣,没忍住笑出了声。 辛笠大喊:“二哥!你偷我鸡蛋!” 辛敬夹了包,指尖在兜里一点,那高分贝的惊叫立刻重播回放。 “我的蛋没了!” “我的蛋没了!” “我的……” “啊啊啊啊啊!”辛笠罩上他熊宝宝帽子,捂着耳朵就往楼上窜。 这战五渣。 辛敬关了录音,临出门时对大家说了声我走了。 外边雪压的厚,路上才扫出道,没多久就又覆了一层白。辛敬的背影消失院门,辛靖喝完咖啡,站窗边呆了会儿。 一旁英姑姑来收杯子,辛靖明明看得准,谁知道那杯子还是从手指滑出去,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声音甚至惊到了爸妈。 辛靖愣了愣,也不知怎么回事,胸口急促跳起来。他蹲身想去捡碎片,英姑姑就在一旁喊声道:“这怎么还划出血了!” 辛靖抬指一看,他还没碰到碎片,这指怎么划出血了。 “阿靖?”辛夫人起身过来,“怎么了?” 辛靖甩了甩指,胸口的急促却还是停不下来。危机感几乎是狼窜到后脊,直撞在他脑中,炸开在胸口。他陡然起身,几步到玄关,扯了围巾,道:“我去看看。” 人就推开门跑出去。 辛夫人拿了大衣,没来得及递,他人已经跑出院门了。 大雪遮挡视线,呼出的白色不断。 辛靖跑出街口,那边路上一声精锐的刹车后狠狠撞起一片尖叫。他望过去,只看了一眼就手脚发冷。 出租车撞上人行道,一头砸进了商店玻璃门里。混乱和惊乱,流血和哭喊,大雪甚至让他看不清那压在底下的人是什么样。 冻得指尖生疼。 辛敬猛然被拽住,他险些滑倒,后边那人死死拽紧他手臂,粗重的喘息。 “阿……靖。”他怔怔。 辛靖喘着息,还穿着早上的毛开衫。脚上的拖鞋丢了一只,他就一脚袜子踩在地上。除了一条围巾,什么也没带。 “你别走。”辛靖拽握住辛敬的手,握的紧到发抖,他深呼吸,道:“回家,立刻马上,我送你去考试。”不知道像在说服谁,他深深第垂下头,突然有些颤音道:“我送你……好不好。” 雪落在他肩头发间,他垂头的样子很难过,难过到让辛敬看一眼都会比这个难过更难过。 辛敬拉着他的手贴到自己手背,揣进大衣兜里,道:“好的。”又顿了顿,轻轻道:“听你的。” 辛靖不动。 辛敬打了个喷嚏,红着鼻尖喃喃道:“我好冷啊大哥,快带我回家。” 辛靖抬头,拽过他抱了抱。只是飞快的,将围巾给他绕上,将他脸蛋都裹了一半。然后什么也没说,牵着他往回走。 辛敬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后,忽地道:“阿靖。” 辛靖嗯了一声。 辛敬快步上前,贴脸在他宽阔的后背。 “今天你好帅。”又道:“……我很喜欢。” 辛靖站定不动,低低又嗯了一声。 辛敬抽掉手,退一步,猛扑到他背上。辛靖稳稳的接了,微弯了腰,把辛敬的腿勾了,将人背起来。辛敬环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耳边道。 “阿靖。”辛靖冰凉的唇轻点在他耳朵上,“我超开心。” 辛靖忽然颠了颠他,道:“抱紧。”侧头吻了他一下,“我们回家。” 结果回到家因为只穿了袜子跑出去,被趴围栏上的智障辛笠大笑一顿,又是一番兄弟打斗,略过不提。 只说那天考完试,辛敬跑出楼就看见辛靖在阶下等着。 他师兄在后面轻打了个口哨,温和道:“哦豁,又见变态弟控。” 辛敬将带资料的包砸过去,“为世界除害。” 柏九接了包笑了笑,就看着辛敬几步跳下阶,跑向辛靖。他拉紧围巾,心道这冬天一到,他也缺个小暖手。 (八) 来年六月的时候,萧禁和辛弈就毕业了。 这一天谁都没缺席,辛夫人给他俩拍了无数张照片,用来纪念小幺们的青春。最后哥哥们决定请客,由萧嫣领着去吃饭,柏九早在地方等着了。 学校里开满了合欢花。 粉点白簇拥在叶间,压垂在一路的两侧,既蒙了荫,又落了花。 萧禁摆弄着他才得的照相机,调镜头时正对在前方,框里出现的辛家兄弟并排的背影。 辛笠正在讲什么,拐了辛弈的脖子,用力揉着他的头发大笑。挨着的辛敬皱眉拉正领带,最边上辛靖伸了臂罩在他头上。 “嘿!”萧禁突然大喊一声:“哥!” 前边四个一齐回头,他压指一声咔嚓。 定格住那或明显或隐忍的笑容。 萧禁看了照片,忽然抽了抽鼻子,有点酸涩的想哭。他转头问他姐,“我怎么就没哥啊?”又倏地骂起来,“我靠!辛弈你回个蛋的头!老子喊的是哥!” 说罢追上去,从后压在辛弈背上,和辛笠一齐狂揉他的发。 众人笑声未停。 那一张兄弟回首。 压在抽屉里。 不论多少年,永不落尘。 北阳辛家现代篇·终 第63章 个志小册子番外:身是客   辛靖在草场跑马,后边遛着辛笠。辛笠不上马,就耍赖躺倒在草窝。   “我生气了大哥!”辛笠说,“我要二哥接我我才回家。”   “吓唬谁呢?”辛靖调转马头,从马上俯瞰辛笠,“不起来就躺着别动,你敢动一下我抽你一次。既然有本事离家出走,就别做半路孬种。还想小敬来接你?做你的白日梦吧。”   “你们都不是我亲哥!”辛笠狠狠抹了把眼睛,“你们就记着新出生的小崽子!”   “小崽子。”辛靖跳下马,俯身一把把他拎起来,直接放到背上,“你不也是个小崽子。”   “我不是,”辛笠抱紧他肩膀,“我是将军!”   “为何要做将军?”辛靖背着他,拉着马往围栏走,早忘了方才说的“动一下揍你一下”。   “像爹,骑大马,守北阳,娶我娘!”辛笠还红着眼眶,兴奋地比划,“我要镇疆护大岚!”   “就你啊?”辛靖颠了他两下,“连弟弟都不保护还想护大岚。”   “弟弟,”辛笠趴在他大哥宽厚的肩头,“弟弟有你啊。”   辛靖被逗笑了,“我什么?”   “顶梁柱!”辛笠崇拜地侧头看他,“特别结实。”   辛靖还没回话,草坡上的夕阳就被青衫阻挡。北阳的风横贯几千里,畅快地卷起青衫摆,辛笠敬畏地喊了声“二哥”。   辛敬无暇、修长的手上牵着小小肉手,他站在那里,挺直得像北阳没有的青松。   “回家。”他说,望着辛靖。   “回、回家!”辛弈口齿不清地跟着念。   “哇,”辛笠凑在他大哥耳边,小声地说,“我二哥长得真好看……我不娶娘了,我娶他!”   辛靖翻手把这小子提在手上,使劲丢草窝里,“去你大爷的。”   风猛然刮起来,夕阳笼罩了他大哥的眉目,辛靖的披风高扬而起,辛笠没听清他大哥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多年后才想起来。   “想也别想,那是我的。”   辛笠倏地醒过来。   月光凄凉,他抹了把脸,发现湿了一片。   天还没亮,他坐起身,床板坚硬,还在军中。门外忽然亮起灯火,他握住枕边的无名枪,阴沉地问,“何事?”   许虎急切道,“大菀重骑兵临城下,公子的回程怕是不成了!”   辛笠起身,带着枪推开门。   柔回的灯火星点,寒夜风历。他望不到野山,只能看见墙头飘扬的狼旗。   “我出站。”   他缓慢地下着石阶。   “很快就能回家了。”   可是家好远啊。   雪下来时狼旗残破,风哭啸八万里,八万里的北阳,再也没有燕王府。辛弈变成了真的哑巴,他追在奔马出城的辛笠背后,呼喊不出一个字。   三哥!   辛弈徒劳地嘶喊,可是没有声音。   三哥!   辛弈咆哮,雪落无声,他茫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辛笠被重骑埋没。   太痛了。   辛弈紧紧攥着胸口,跪倒在地。他似乎喘不上气,他痛苦地撞着地面,无处发泄。   三哥……   辛弈梗咽着抬头,看见马蹄下的血蔓延出来,铺天盖地的箭冲涌过去。   “啊……”   辛弈忽然翻起身,趴在床榻边沿,用力呕吐起来。   “阿弈,”耳边一直有人叫他,“阿弈。”   辛弈抬眸,从柏九的眼中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他直愣地呆着,柏九拇指摩擦着他的颊面,一遍遍温柔地喊。   “做……做梦了。”辛弈颤抖着,“对不住……”   柏九把他抱过去,让他像稚子似的俯埋在自己胸口。没有点灯,温热的垂帷里,柏九摸到他背上一片湿。柏九像是没有察觉,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背,低头在他耳边说,“我在这里。”   “嗯。”辛弈埋头,过了一会儿就湿了柏九胸口。夜里很静,他也很安静,安静得像是睡着。   “明日去放灯好吗?”柏九慢慢顺着他的背,“下山去,看烟火。”   辛弈闷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想去……想和你待在一起。”   “好。”柏九摸到他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待在一起,待到何时都可以。”   辛弈被柏九顺着背,像是顺着毛。他靠着柏九,听着柏九有条不紊地低语,渐渐不痛了。胸口裂开的地方像是被人轻轻地吹着,灼烫的痛苦渐褪。   辛弈听见柏九在黑暗中慢哼起南雎山下的儿歌,哄着他,什么都依着他。他被惊醒的恐惧消散,新的睡意袭来。   “想要……”   “嗯?”柏九侧耳。   辛弈在他耳上细细地吻了一下,“想要星子。”   柏九似乎笑了,偏头回吻他一下,不假思索道,“摘给你。”   辛弈再次睡着,没有做梦,柏九就着这个姿势,一直顺着他的背,断断续续地低哼着儿歌。   风雪仍旧,却无法再沾他星点。   第64章 六一番外      很多年前。   辛靖策马在草场,疾风狂袭在他的颊面,他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背后穷追不舍的吉白樾扬鞭呼喊,一众北阳儿郎随着他呼啸往来。   辛笠翻上木栏,张开双臂,喊道:“大哥!”   辛靖疾尘而过,辛笠狠狠吹起了哨,跟着蹬上了马鞍,吁着马追了上去。他颠簸着,甩着马鞭,从众人间追上辛靖,大声道:“大哥!带我去北边捉野马!”   “跟得上来就带你去。”辛靖看他一眼,座下骏马猛地蹿了出去。   吴煜跟着打马而过,嘲笑道:“出了草场就没人管你了,尿裤子再叫大哥也没用!”   辛笠倏地正色,说:“尿裤子的是鳖孙!我北阳辛家没有孬种!跑就跑,今天就要你服!”   说罢不要命地打马直追,盯着辛靖的背影一股脑地冲了出去。   辛靖一马当先,紧随着群狼相逐。西边金乌已沉,东边山月才升,这苍莽原野上劲风橫扫,整个大地都回荡着马蹄轰响。稀疏的星子从遥远天际逐渐点亮,很快铺出一条浩瀚长河。   辛笠跟着辛靖,他望着那挺阔结实的背影,胸腔里畅快又豪迈。他恨不能一夜长大,变得跟他大哥一样高,变得很他大哥一样有力,像这北方草场的头狼。   他这般想着,骤然越过了他大哥。辛笠跟着大笑,发都在风中吹开。   马匹一口气冲到了边陲,迦南山巍峨高耸,前方传来喝斥声。大苑的骑兵相迎而出,含混着骂声让辛笠后退。   辛笠的马嘶鸣勤住,他坐在马背,有点迟疑。前方的骑兵已经拔刀,辛靖的马立刻奔到了辛笠前边,他并不停下,而是悍然拔出天道。   “跑!”!”辛靖挥刀直至前方,肆笑道,“北边界限尚且不到,在我北阳境内,大岚儿郎肆意奔马!谁敢相拦?”   吉白樾和吴煜呼啸越过辛笠,吴煜回首放肆道:“北阳没孬种!大公子在前,你怕个鸟!”   “我怕个鸟。”辛笠接着策马,大声回道,“我怕个鸟!”   北阳军一阵朗笑,他们从大苑骑兵眼前疾策而过,那腰侧的刀柄随着风“呼呼”而响。辛靖侧目时见得那骑兵之后坐着一人,他与此人擦肩而过,两人之间掠过的风,都似乎正在颤栗。   天道一直不曾归鞘,北阳凭靠这一把刀在边境来去自如。他们月下追马,他们星夜高歌,只要这把刀屹立在前,北阳便没有可怕之物。   辛靖带着人绕了一圈,他并未回头,却敏锐地察觉那个人正在望着自己。他从适才的那一眼窥得了许多,有些对手仅仅是一个眼神,便足够激起战意。   迦南山有头狮子,北阳有群狼。   他们日夜相望,对命中一战心知肚明。   回去时辛笠已经昏昏欲睡,他被他大哥拎着领子提下马,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合欢树下坐着的人融了辛笠的脑门,辛笠被冰得一个激灵,强撑起精神,冲他二哥咧嘴一笑。   “二哥!”辛笠中气十足地喊,“大哥带我去……辛靖在后突然踢他一脚,辛笠没反应,迟钝地回头,“怎么又踢我啊!”   “滚去睡觉。”辛靖牵着马,“明早继续去营里喂马。”   辛笠揉着屁股往门里走,迷迷糊糊地撞进门,倒下就睡。   辛靖拇指有点无处安放,摩挲在天道刀柄上。他目光试探地追着辛敬,说:“怎地还不睡。”   “想事。”辛敬看着辛靖,“野马在南山,你带他往北去干什么。”   “想什么事儿,你说。”辛靖干脆坐他边上。   辛敬肩上发问浮了一层合欢花的屑,他垂眸盯着自己的修长白皙的十指,说:“屋里叫人备了热水。”   辛靖心知辛敬刚才在想谁,却没说破。他们之间若有若无地总是这样,仿佛永远隔着层薄雾,然而正是因为这层薄雾,辛靖觉得自己无法清醒。   “待会儿。”辛靖探手在怀里摸了摸,“给你带了样东西。”   辛敬转过眸,说:“嗯?”   辛靖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一腔热血化作温软,那凛冽的刀锋也变得迟钝。辛靖看了好一会儿,才把手从怀里掏出来。   他带了一小把迦南的鸢尾花,那紫兰色盛在手上,衬着虎口的刀痕。刚柔相映,好生奇妙。   “忘带叶了。”辛靖又摸索一下。   忘带叶了,不然可以吹响,吹响了就可以再坐久一点。   辛敬拢了花,说:“你明早要去巡线。”   “睡两个时辰就够了。”辛靖立刻说,“明天还要做文章吗?”   辛敬说:“给南睢山回信。”   “那般远的地方。”辛靖顿了顿,“……再长大些去吧。”   “我已经这个年纪了。”辛敬有点低沉。   “我们小敬。”辛靖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头,“还小着呢。”   辛敬又望向他,辛靖却不能忍受这样的目光。他倏而站起身,说:“那就回去睡吧。”   辛敬拾了袍上的花屑,肩头一沉,辛靖已经给他拂掉了。他先行入内,跨进门时听到辛靖在后边说。   “明晚。”辛靖拍着马,不经意一般地说,“我早些回来。”   辛敬看他一眼,入了门。   辛靖站在树下,许久以后才笑了几声。他坐回辛敬坐过的位置,牵着马不知时辰。北阳六月的风拂过辛靖的颊面,他闭眸靠着树,缓缓叹出气,竟然想哼一点北阳的长调。   很多年后。   谢净生在靖陲敲账本,对贺安常狐疑地问:“这账不对啊,有一笔跟店里合不上。如许——”他拉长音,“你瞅瞅?”   贺安常润着墨,说:“不必对了,不是从店里走的。”   “你。”谢净生俯身,“养野男人了?”   贺安常磕了笔,看他一眼。   谢净生立刻说:“含情脉脉的,也不像。总得知会我一声,不然看着我傻。”   贺安常说:“前两月清明,祭拜……”他缓了片刻,“那边的。”   谢净生默了半响,说:“人也来了吗?”   “年年都来。”贺安常题着字,“圣上不会错过时辰。”   “明年多备几坛柔回的酒。”谢净生说,“我听吴煜说,大公子从前常往家里带这酒。”   “记上。”贺安常说道。   谢净生说:“写什么呢?”   “宮里要的字。”贺安常一气呵成,晾着墨丟了笔,“这字该给你写。”   “我瞧瞧。”谢净生绕过去,从后边捉了贺安常的手,往桌上看,“这字我也写不好。关于这四个字,我以前听说过一件事情。”   “你说。”   “据闻北阳二公子笔战群儒的时候,时任中丞的刘大儒问他‘公子居北何所思’,他挥笔而就答的就是这四个字。”   “如今再看其言不假。”贺安常静思片刻,“……到底是北阳人。”   “晚点我裱了送出去。”谢净生偏头说,“给点赏不过分吧大爷?”   贺安常收了笔,指上的墨都揩他掌心里。谢净生握紧了手掌,攒足劲亲了个够。   那字呈上去,辛弈正从案前起身。他不笑的时候颊边酒窝就收得干净,赶着人前到了地方,方才露了笑。   柏九背着身看字,回首冲他招招手。   辛弈换了衣,到了边上,说:“六月那边热,贺安常前些日子害了暑气,谢净生也没吭声。”   “他家里边的事。”柏九开口,“他心里有底。字看着如何?”   “清流如许。”辛弈说,“到底要找他贺安常才行……才像。”   殿里边人都退干净了,柏九给他递了茶,辛弈喝了,目光一直在字上。柏九弹他一下,说:“留心呛着了。”   辛弈只笑,有点开心,又有点难以名状地低落。   “喜欢就留着。”柏九拥他入怀,带着他拉开字,“不喜欢就搁着。”   “太像了也让人伤怀。”辛弈静了静,“还是……搁着吧。”   柏九说:“摸着怎么都是汗。”   “路上走得急。”辛弈左右嗅了嗅。   柏九摸他鬓边也是汗,说:“字也跑不掉。”   “急着见。”辛弈说,“趁着空闲,拭个汗,换个衣。”   “好说。”柏九牵了他,“一道吧。”   那字搁在了案上,穿过的风惊起飞纱,模模糊糊中,似是很多年前。   中丞恭敬地垂首问:“公子居北何所思?”   辛敬于千万人之前蘸墨而书,留下龙飞凤舞的四个字。   “平定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