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囚 作者:困倚危楼 昔日死对头终于落入段凌手中,然而…… 第一章 残阳如血。 一场大战已近尾声。 段凌与天绝教的右护法恶斗一场,且一剑斩其首级,溅了满身满脸的血。他本身也受了些伤,但是战意正浓,便没有退下疗伤,而是同众人一起围捕魔教余孽。 经此一役,猖獗数十年的天绝教元气大伤,从此再无能力为祸江湖。 段凌长出了一口气,忽听身旁有人叫道:“这石台下面有条密道!” 众人围拢来一看,果见石台下有处机关,露出黑魆魆一个洞口,里头深不见底,也不知通往何处。 有人猜道:“莫非是魔教的藏宝之地?” 又有人道:“魔教教主身死,右护法伏诛,只有那左护法不见踪影,听说他也是个智计双绝的人物,说不定是借此密道逃遁了。” 段凌越众而出,取了火把在手,道:“我下去看看。” 青山派的柳逸与他最是亲厚,连忙劝道:“段大哥,当心有诈。” “无妨,魔教鬼蜮伎俩,自压不住浩然正气。” 说罢纵身跃入密道,借着火把微光往前走去。 段凌倒不是托大,而是对魔教的机关陷阱颇为熟悉,走得几步后,果然触发了几处,都是些寻常的箭雨毒砂,段凌何等功夫,轻而易举避过了,不多时便走到了密道尽头。 尽头处是一扇石门,门上毫无装饰,瞧来再普通不过。 段凌却不敢大意,缓缓催动丹田气海,用内劲护住周身大穴,这才推门而入。 门后是一间斗室,四个角上悬着拇指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微光芒。 室内并无任何埋伏,只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当中的石桌旁,正低头调弄琴弦。这人一身玄衣,浑身上下没有一样饰物,仅一头黑发用金冠束着,瞳眸亦是乌黑颜色,衬得那拨琴的双手莹白如玉。 他听得动静,抬起头来望了段凌一眼,面上竟露出一点笑意,开口道:“阿凌,你终于来了。” 段凌听得这称呼,全身一震,手中火把倏然落地。 那人微微一笑:“怎么?不认得我了?” “怎么会……这十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回来救你……”段凌胸膛起伏,将话说出了口,才发觉自己声音微颤。 那人站起身来,像无数个梦中那样,一步步朝他走近。 “有这句话,也不枉我等你十年了。” “修言……” 段凌心中激荡,忍不住去握他双手。 陆修言却抬手抚上他脸颊,如玉手指在他眉心轻轻掠过,而后双手攀住他颈项,整个人几乎倒进他怀里。 段凌不由得屏住呼吸。 下一瞬,却是出手如电,一把握住陆修言皓白手腕。 只听“当啷”一声,一柄锋利匕首从他手中滑落。 只差一点点,这利刃就可刺入段凌后心。 段凌面沉如水,一字一字的念出一个名字来:“陆修文,果然是你!” 他怀中那人眼眸一转,忽然换上另一副神气,明明是同样的眉眼,却不似先前温文尔雅,反而带一丝邪气,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段凌平静道:“你装得再像,也不是陆修言。” 陆修文被他戳穿身份,却一点也不动气,弯唇笑道:“我跟弟弟生得一模一样,能一眼分出我兄弟二人的,就只有师弟你而已。” 段凌哼地一声,说:“谁人是你师弟?” “难道不是么?当日你拜师的时候,我可也在场,嗯,师弟还向我这师兄磕了一个响头呢。” 段凌出身名门正派,父亲更是一派掌门,但他年幼时曾被魔教之人掳走,在教中呆了几年,当时为了活命,不得不拜那魔教教主为师。此事乃是他一生中至大耻辱,此刻听陆修文提起,焉能不恨?登时一掌拍出,喝道:“你那魔头师父已经死了,我这便送你去同他相聚。” 陆修文是那魔教教主的得意弟子,本身天赋极高,十年前就已习得一身邪派功夫,如今十年过去,功夫想来更为精进。段凌不敢轻敌,这一掌速度极快,当中暗藏数种精妙变化,随时随地皆可变招。即使一掌不中,他也有后招可接,掌势连绵不绝,叫人难以招架。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掌竟结结实实地拍在陆修文胸口上。 陆修文不闪不避,像个丝毫不懂武功的人,中掌之后,更是连退数步,唇边印出一丝血痕。 “你……怎么……” “久别重逢,师弟却是这般对我,真是好狠得心。”陆修文舔了舔唇边血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不过我若是死了,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修言的下落。” 说罢,按着胸口咳嗽起来。 段凌不知他是不是做戏,但为了陆修言,只好上前扶住他胳膊,问:“修言在哪里?” 陆修文双目微闭,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段凌不信他连这一掌也挨不住,伸手去扣他脉门,一探之下,却发现他脉象奇特,丹田内空空如也,一点内力也无,一身武功……已然化作乌有。 段凌惊愕不已。 曾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陆修文,竟已成了一个废人? 段凌一时不敢置信,一时又怀疑陆修文另有诡计,然而几番试探,这人都是毫无反应。段凌怕他当真死了,只好抵着他掌心输了些内力过去。 陆修文这才缓过劲来,慢慢睁开眼睛,说:“就知道师弟舍不得我死。” 段凌不去理他,只是问:“修言呢?他怎么没同你在一起?” 陆修文听得笑起来:“多年不见,师弟怎么还是这样蠢?你当真以为会有人等你十年么?弟弟他早已……” “早已如何?” 段凌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偏偏这时密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喊道:“段大哥,你还好吧?” 原来是柳逸见他迟迟不返,带了人下来寻他。 段凌只得道:“没事,此处并无危险。” 同时又压低声音问:“修言到底在哪里?” “放心,他在一处很安全的地方,绝没有性命危险。不过我刚挨了一掌,胸口疼得很,突然想不起那地方在何处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 陆修文想了想,懒洋洋道:“我走不动路了,师弟背我罢。” 那神态语气,仿佛仍是十年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 段凌气得要命,恨不能一掌将他拍死,但为了陆修言,只好忍气吞声,弯腰让他伏到背上来,背着他走出石室。 柳逸见段凌背上多了个人,自是大吃一惊,忙问这是何人。 段凌自然不好说出陆修文的真实身份,编了个谎道:“是我的一位故人,当初被人掳来魔教,吃了不少苦头,如今终于得救了。” 他在魔教这几年,倒有一样好处,就是将脸皮锻炼得刀枪不入,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柳逸不疑有他,瞧了瞧陆修文,道:“这位公子气若游丝,想必在这魔教里受了不少折磨。” 陆修文微微笑着,并不说话。 待出了密道,段凌转头一看,才发现他已歪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外头众人问起陆修文的来历,段凌仍是那一番说辞,这话最多骗骗柳逸这样的年轻人,却糊弄不了某几个老江湖。不过此番围剿魔教,段凌功劳不小,再加上陆修文并无内力,也就没人计较了。 眼看魔教余孽已经清剿得差不多了,这时却有人“呀”的一声,高呼道:“不好了,那魔头的首级不见了!” 原来先前大战之时,那魔教教主走火入魔,暴毙而亡,尸首一直留在大殿中,另派了几个人看守。但就在段凌进出密道的功夫,那教主的项上人头——竟然不翼而飞了。 而几个看守之人也都已身死,且是一招毙命,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 此番为了除魔卫道,各大门派群英尽出,在场的不乏掌门、帮主之流,更有两位武林中泰山北斗的人物,可谓高手如云。 可就在这些高手的眼皮子底下,竟有人来去无踪,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了魔教教主的头颅。 如此武功,岂不叫人惊骇? 望着大殿内血淋淋的尸首,人人心头都掠过一丝寒意。试想一个人有这般本领,要取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可不都是易如反掌? 柳逸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抬手摸了摸,道:“段大哥,你说这是何人所为?” “除了那逃走的左护法,也无人有这等本事了。哼,这就是魔教妖人的狡猾之处,一来可以抢走教主首级,二来又可震慑人心,叫咱们人人自危。” 其他人大抵也是这样猜测,可惜那左护法神出鬼没,谁也查不到他的踪迹。众人商议过后,为防再生事端,便一把火烧了魔教总坛,而后各自散去。 段凌本是骑马而行的,这时身边多了个受伤的陆修文,自然不好共乘一骑,只得去买了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往回赶。 陆修文伤好得极慢,一路睡睡醒醒,睡着时气息微弱,简直像死了一般。段凌本想找个大夫来瞧瞧的,但想到这人乃是魔教教主的爱徒,又是他平生至大仇敌,当年身陷魔窟时,也不知挨了这“师兄”多少打骂,实在没必要如此好心,便由得他去了。 这样过得几日,陆修文倒也渐渐好了,但不管段凌如何逼问,他始终不肯说出陆修言的下落。段凌倒是想严刑拷打一番,可瞧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恐怕只动得一根手指,就要吐血而亡了。 段凌不得不压下心中怒火,一路好生照料着,花了半个月之久,才回到老家青州。他在此地有一处别院,地方僻静得很,平日里多半在此练武的。因陆修文身份特殊,便想先将他安置在这里。 陆修文也不客气,下了马车就问:“师弟住哪间屋子?” “怎么?” “你这主人住的,自然是最好的地方,如今师兄来了,可不该让给我么?” 一边说,一边往内院走去。 段凌差点被他气笑了。 不过是个阶下之囚,却想着要鸠占鹊巢了,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当下一把扯住他胳膊,冷笑道:“谁说要让你住屋里的?” 转头对管家道:“拉他去地牢里关着。” 管家呆了呆,说:“少爷,这别院并无地牢。” 陆修文噗哧一声笑出来。与陆修言一般无二的脸孔,只是一双眼睛格外乌黑,透着又是骄傲又是狡黠的神情。 段凌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咬咬牙道:“那就让他睡柴房!” 陆修文平常伶牙俐齿,黑的也能说成白的,这时却没有作声,只望了段凌一眼,跟着管家走了。 段凌一夜好睡。 第二天清早起来练了一趟拳,吃了一碗粥并几样小菜,这才想起仿佛少了点什么,把管家叫了来问话。 “我昨日带回来的那个人呢?” “今日未曾见过,可能还在柴房里睡着。” 段凌看看天色,见日头早已高升,心道他又不是捉陆修文回来当大少爷的,便扔了筷子,自己去柴房寻他。一路走一路想,他虽不能酷刑折磨那人,却可叫他做些下人的活计,挫一挫他的锐气。 当年他自己身陷魔教的时候,可没少给陆修文当牛做马。 柴房地处偏僻,管家因怕人跑了,派了两个护院看着,倒像是牢房的模样。段凌推门而入,顿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头蛛网密布,非但脏乱不堪,而且又黑又窄,根本没有容人睡觉的地方。陆修文缩在角落里,背靠着墙壁,头枕在粗硬的木柴上,显然仍在熟睡。 段凌走过去踢他一脚:“喂,起来。” 陆修文“唔”的一声,身体往里缩了缩,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段凌低头一看,见他脸色比前几日更为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再伸手探他额角,只觉烫得吓人。 段凌这才知道他是病了,看一眼他身上睡得皱巴巴的衣衫,沉声道:“怎么不给他拿床被子来?”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谁会给一个睡柴房的人准备被褥啊?若是准备了被褥,是否还要再备床榻?若是备下了床榻,是否还要别的?这到底是住柴房还是住客房? 段凌也没功夫追究这个,略一沉吟,便将陆修文抱了起来,一面吩咐道:“去请大夫过来。” 管家应声去了。 因事出突然,来不及打扫客房,段凌只好把人抱去自己房间,连自己的床也给他睡了。 陆修文睡得极沉,一路颠簸也没有清醒过来。他睡着之时,瞧不见那一双略带邪气的眼睛,倒是与陆修言更像了。 他二人本是双生兄弟,容貌十分相似,性情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温文如玉,另一个却心如蛇蝎。 段凌记得陆修文有一条白鳞鞭,乃是用蛇皮鞣制而成,打在身上皮开肉绽,疼得人死去活来。陆修文心狠手辣,动不动就用鞭子抽人,段凌有一回被他抽得在地上打滚,若非陆修言替他求情,之后又偷偷送他伤药,他恐怕早已死了。 当时段凌就暗自发誓,等他将来练好了功夫,总有一日要将陆修文吊起来抽一顿鞭子。如今这人倒是落在他手里了,但别说是抽鞭子,只是让他在柴房里睡上一晚,就已病得半死不活了。 怎么轮到他头上,报个仇就这么难? 段凌苦笑不已。 所幸管家办事还算得力,没过多久,就将大夫请了过来。那大夫姓姚,四十多岁年纪,一把山羊胡子,是青州城中的名医,很有一些真本事的。段凌也认得他,连忙请他到床边来诊脉。 姚大夫伸手搭住陆修文的手腕,捻了捻胡子,摇头晃脑一阵后,忽然“咦”的一声,自言自语道:“奇怪……这脉象……怎么会……” 他这么一惊一乍,听得段凌眼皮也跳起来,胸口无端烦闷,问:“他到底生了什么病?” “不过是外感风寒,老夫开一副药方,再好生将养几日,也就好了。只是……” “怎么?” “这位公子脉象奇特,筋脉尽断、肺腑皆毒,寻常人早已熬不住了,他能活到现在,实在是匪夷所思。恐怕是他体内剧毒相互冲撞,反而保住了他的性命。” 段凌已经知道陆修文一身武功尽废,却不料他还身中剧毒,忙问:“可有办法医治?” “医治?”姚大夫眼睛一瞪,连连摇头,“这等脉象,如何还治得好?就算日日用人参吊命,最多……也只有半年可活了。” 第二章 半年? 段凌听得怔了怔,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姚大夫因心直口快,很是得罪了一些人,这时见段凌并不怪罪,倒是松了一口气,问:“可要给这位公子开药?” 段凌摆了摆手,说:“开罢。” 又对管家道:“人参等续命之物,也都备上一些,不必计较银钱。” 管家应了一声,领着姚大夫去开药方了。 段凌独自站了一会儿,慢慢在床边坐下来,看着仍在昏睡中的陆修文。 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似陆修文这等祸害,他以为能活得长长久久的,不料竟这样短命。 他从前对这人又恨又怕,如今知道他命不久矣,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他见陆修文睡梦中出了一身汗,便打湿了帕子,亲自给他拭了拭汗。 陆修文眉心微蹙,忽然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师弟……” 段凌的心猛地一跳。 接着却听他说:“师弟,替我将那小金蛇抓来……” 段凌气得差点吐血。 这人病得这样厉害,竟还想着在梦中支使他。 当年为了抓那小金蛇给他炼毒,段凌被蛇咬了一口,整条胳膊都黑了,疼了三天三夜。想到这里,他实在是后悔刚才动了恻隐之心,将手中帕子扔了,另叫了个丫鬟过来照顾陆修文。 那姚大夫开的药果然有效,陆修文吃了一帖下去,到晚上烧就退了,不过他因为体弱,迟迟没有苏醒。段凌怕他死了,自己得不到陆修言的消息,只好又在床边守着。 到得第二天傍晚,陆修文才醒转过来。他睁开双眼后,先是有些茫然,像是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待看清楚段凌的面孔,才露出一点笑容,道:“师弟家真是财大气粗,连柴房也是这般宽敞。” 段凌知道他是嘲讽自己,黑着脸道:“这是我的屋子。” “真的?”陆修文眼睛一亮,又细细打量一遍屋内摆设,颔首道,“不错不错,其他地方都好,就是门口那架屏风我不喜欢,明天叫人换了。” 又说:“纱帐的颜色也旧了,叫人换成碧色吧。” 语气十分自然,已把自己当作主人了。 “你别得寸进尺。” “师弟这样小气,连一架屏风也舍不得换?” “……” 段凌奇怪自己怎么会将屋子让出来?应该叫他去睡大街的。他盯着陆修文领口处露出的白皙颈子,知道只要用力一掐,就可令他断气。 冷静,冷静,一切为了修言。 段凌深深吸几口气,才压抑住澎湃杀心,起身道:“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除了治风寒的药,姚大夫还另开了一副补药,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管家一看就肉痛了,不过既然段凌发话,只好去抓了药来。 段凌等丫鬟煎好了药,趁热端回屋里,却见陆修文已经坐起身,披了件衣服靠在床头,正凝神望着窗外景色。 院子里栽有数枝桃树,因为并不精心打理,所以枝桠横蔓,有些疏疏落落。其中一枝更是旁逸斜出,竟从窗口钻进来,春日芳菲时,常常落得满地都是桃花。 陆修文看得出神,忽而道:“这样好的桃树,可惜看不到明年花开了。” 如今正是初秋,他只剩半年之命,自然活不到明年春天。 段凌拿药碗的手一抖,说:“你知道了?” “昏睡时隐约听见你们说话。半年之期,同我自己预料得差不多,那大夫倒是不错,看来并非庸医。” 他语气淡淡,于生死一事,表现得分外平静。 段凌递药碗过去,见他一口气喝了,忍不住道:“我记得那魔头最是宠你,当你作衣钵传人,要传教主之位给你的。魔教之中,谁有那样大的本事,竟能废你武功?又是谁有那样的胆量,竟敢给你下毒?” 陆修文静了一瞬,随即微笑起来。他大病初愈,嗓音仍有些沙哑,低声说:“……是我自作自受。” “什么?” “师弟想多了,有师父在,谁能害得了我?是我练功时急于求成,以致走火入魔、经脉逆行,一身武功尽废。”陆修文闭了闭眼睛,轻描淡写道,“如此而已。” 段凌曾经是陆修文师弟,知道他修习的是一门邪派功夫,一开始精进极快,但越到后面越是艰难。等练至第七层时,必须吸取别人的功力化为己用,才能再有突破。而且这个别人也有讲究,定是要练同一门功夫的人才行。开创此功的人用心险恶,就是要同门之间自相残杀,唯有胜出者才能变强。 为了这个缘故,那魔教教主掳回许多根骨极佳的少年,叫他们拜自己为师,为的就是拿他们练功。段凌原本也在此列,若非陆修言冒险救他离开魔教,他这时已成枯骨了。 这等邪门武功,练起来自是极为凶险,稍不留神,就要走火入魔。 因此段凌并不怀疑陆修文所说的话,只是略微疑惑,不知他那一身毒又是从何而来。 之后陆修文以病中之人不宜随意搬动为由,理所当然地霸占了段凌的房间,连那屏风和纱帐,也按他的喜好换过了。 这期间,段凌倒是回了一趟家。 他父亲是一派掌门,在江湖上也是德高望重的,先前因要闭关练功,并未参与围剿魔教之事。如今功成出关,得知段凌力斩魔教右护法,年纪轻轻就已扬名天下,自是大喜过望,好生夸奖了他一番。 段凌自幼被人掳走,后来虽然归家,但与家人相处起来,多多少少有些生疏了,所以只在家里住得三、五日,便又回了别院。 管家见了他,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出什么事了?” “那位陆公子今日叫了裁缝来做衣裳。” 段凌的脚步顿了顿。他这才想起,陆修文离开魔教时身无长物,这段时日穿的都是他的旧衣衫。 “是该做几身衣服。他另有什么需要,也都照办就是。” 管家一脸苦相:“自从陆公子来了,府里的开销可大了许多。” “无妨,反正他也住不了太久。” 一边说,一边朝内院走去。 他跟陆修文住同一个院子,隔得老远,就听见那人屋里传来说话声。 “春夏秋冬四季,每季各做八套衣裳,两件道袍,两件直裰,其他随意。里衣要用上好的松山布,其他布料我身上会起疹子。另外还有刺绣……” 段凌听得额角抽痛,总算明白银子是花去哪里了。他原本是想回房休息的,却不知不觉走到隔壁去,伸手推门而入。 结果只看一眼就愣住了。 陆修文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拿一本书,仍是脸容苍白的样子。但他身后立了四个婢女,一色的黄衫翠裙,容貌姣美,环佩叮当。而他身前更有两个婢女伺候着,一个替他捶腿,另一个为他打扇。 这等天气还打扇?也不怕再病倒。 段凌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几个婢女纷纷屈膝道:“少爷。” 陆修文则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笑说:“师弟回来了?你来得正好,我叫了锦绣阁的人来量尺寸,你要不要也做几套衣裳?” 十分大方的样子。 段凌不知该不该多谢他的慷慨? 陆修文见他不说话,便叫那裁缝下去了,道:“师弟怎么不坐?” 说话间,已有婢女奉了茶上来。段凌见那茶叶颜色碧青,闻起来香气扑鼻,与平日所喝的大不相同,想必已换了更上等的。 他离开不过短短几天,怎么这别院里已是天翻地覆了? “我记得前几日只派了两个丫鬟服侍你。” “嗯,师弟这里毕竟只是别院,人手是有些不足,能像现在这样已是不易了。师弟不必自责,我将就一下也就是了。” 记得当初在魔教时,陆修文的排场确实比现在更大,但是今非昔比,他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段凌正想拍案而起,好好教训他一番,却听一个婢女道:“公子,已到下午歇觉的时辰了。” “那就替我铺床吧。”陆修文略带歉意的看段凌一眼,道,“师弟,我每日这个时候都要睡上一会儿,就不招呼你啦。” 他吩咐一下,众婢女齐声应是,立刻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有人铺床叠被,有人点安神香,还有人端了一小盅补品出来,说是公子每天要吃的血燕。 段凌在房里碍手碍脚,很快被人一阵风似的请了出去。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在身后关上,段凌几乎呆住。 是他见识太少么? 天下间有哪个阶下囚,过得像陆修文这般惬意的? 段凌终于明白管家为何一脸苦笑了,他现在的表情恐怕也差不多。 陆修文就是有这等本事,当初多少魔教中人也给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何况只是别院中的一众下人?若放着不管,要不了多久,他这主人就得收拾包袱滚出别院了。 段凌当然不会让他得逞,思量一番后,到晚上又去了陆修文房里。 陆修文正用晚膳,身旁照旧一群婢女伺候着,见了他来,便招一招手道:“师弟……” 段凌板着脸道:“我吃过饭了。” “那正好,今日的菜色不太合我口味,我记得师弟厨艺甚佳,不如……” 话未说完,段凌已抽出腰间佩剑,铛一声斩在桌上。 他内劲惊人,只用上了三分力道,就在桌上斩出一道深深印痕。杯盏四碎,几个婢女惊叫着逃散开去。 唯有陆修文安然静坐,挥手叫众人退下了,道:“师弟怎么这样大的火气?来,喝碗汤去去火罢。” 边说边动手盛了一碗汤。 段凌看也不看一眼,举起剑来抵住他咽喉,冷声道:“若非为了修言,我早已取你性命了。” “是,”陆修文从善如流,“我能活到现在,全因我有一个好弟弟。” “你今日若不说出修言下落,别想活着走出这扇门。” 陆修文嘴角一弯,在那刀锋侧映之下,竟还微笑起来,道:“师弟知道我是吃软不吃硬的,何必拿剑来吓唬我?若真将我吓着了,更加记不起弟弟在哪里了。” “你究竟有何条件,不如一次说个清楚。” 陆修文目光微动,却是叹息一声,说:“只怕你做不到。”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我必会为你办到。” 陆修文盯着他看了看,道:“我要你向我下跪,你也肯么?” 段凌二话不说,回剑入鞘,然后撩起蔽膝,当场就要跪下去。 陆修文反倒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带得桌上碗筷也落到地上,叫道:“慢着!我又不打算收你做徒弟,叫你跪我也没意思。” 他想了想,说:“我今日胃口不佳,不如师弟你去煮碗粥来。” 段凌在魔教时,这等活也常常要干,厨艺确实不错。只他视作生平大耻,回来后自是碰也不碰的,这时为了陆修言,便咬牙应下了。在厨房捣鼓一阵后,果然端出一碗热腾腾的菜粥来,甚合陆修文的口味。 陆修文吃得极慢,一碗粥都见底了,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说:“味道不错,只还差一盏消食茶。” 段凌做小伏低,忙又去泡了茶来。 陆修文这才满意,端着茶盏道:“你这么急着找我弟弟,是为了何事?” “这是我跟修言的事,与你无关。” “若有人要害我弟弟,我也带了那人去找他么?” “我岂会害修言?” “知人知面不知心。” 段凌噎了一下,静默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块令牌,材质非金非铁,极为特殊,正面刻有人头蛇身的怪物,背面则是些鬼画符般的文字。令牌颜色乌黑,因常年贴身戴着,表面起了一层包浆,散发着淡淡光泽。 陆修文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教主圣令。” 段凌十分宝贝这样东西,给他看过之后,便即收回怀里,道:“这是修言偷来给我的。” “此乃教主贴身之物,得之即可自由出入总坛,弟弟是怎么偷到的?” “十年前,那魔头的邪功已练到了第八层,每三个月都要吸取一人的功力化为己用。我们这些被他抓来的便宜徒弟,一个少过一个了。我见过被他吸干了内力的人,相貌像老了数十岁,浑身绵软得如同一滩烂泥,活不过几日就油尽灯枯而死了。到了三月十四那天,修言突然半夜跑来找我,说那魔头明日要拿我练功,叫我赶紧跟他逃出去。我说魔教戒备森严,怎么逃得掉?他就把这教主令牌塞给了我。” 说到这里,段凌脸上微露笑容,眼神变得温柔无比,仿佛于无尽的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明:“我至今仍记得修言那天的样子,他赤着一双脚,头发也没束,不知在哪里跌了一跤,摔得满身都是泥。从此以后,我心中就只得他一个人了。他这样待我,我难道不该找他?” 陆修文听了这陈年旧事,并未觉得惊讶,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奇怪,师弟你这么蠢笨,当年怎么逃得出去?” 他自言自语,轻声道:“嗯,原来是修言救了你。” “他虽冒险救我,却怎么也不肯跟我一起走。” “教主令牌只有一块,若两个人一起走,还未出总坛就已被识破了。” 段凌也明白这个道理,道:“我离开之后,再也打探不到魔教的消息,也不知修言后来如何了。” “师父的魔功正练到要紧关头,谁知你这补药竟然跑了,害得他功亏一篑,自然是雷霆震怒。” 段凌面容一肃:“那修言他……” “师弟放心。”陆修文垂下眸子,轻轻吹开茶盏中的浮沫,饮一口既苦且涩的清茶,“无人知道是修言救了你,所以他平安无事,未受任何责罚。” 段凌这才松一口气。“我当日曾答应修言,无论如何,定会回去救他。不料筹谋多年,好不容易攻入魔教,却只在密室中见到了你。” 陆修文因将手中茶盏捏得太紧,连指尖也有些发白了,但脸上仍挂住笑容,道:“都是我的错,竟让师弟失望了。可你怎么过了十年才来?” “我当年只是个武功低微的少年,如何与魔教抗衡?但自从逃走之后,日夜勤于练武,不敢有一日松懈。” 陆修文点头道:“师弟这身功夫,在年轻一辈的正派高手中也算是顶尖的,不过……” 他眼波流转,慢慢扫了段凌一眼,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师弟并未修习正派的内功心法,而是继续在练我天绝教的武功,对不对?” 段凌瞳眸倏地一缩,手背上青筋暴起,刹那间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平复一下急促的呼吸,哼道:“无稽之谈。” “我跟师弟同出一门,运功的法门都是一样的,岂会看不出来?不过师弟掩饰得极好,旁人恐怕发现不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段凌已知道瞒不过去,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自嘲道:“不错,我千辛万苦逃出魔教,却仍在练那魔头教我的武功。正派内功讲究的是循序渐进,非二、三十年难见成效,而我……却等不了那么久。我恨不能早日杀回魔教,好将修言救出来。” “你那功夫练到什么地步了?” “第五层。” “此事若被旁人知晓,你这大名鼎鼎的段少侠,可就要身败名裂了。” 段凌静了静,然后大笑起来:“我的命也是修言的,岂会在乎这等虚名?” 为了心上之人,纵使堕入魔道也心甘情愿。 陆修文见了他这目光,不由得别转面孔。 隔了一会儿才道:“师弟,再替我办一件事罢。” “什么事?” 陆修文抬手指了指窗外那几株桃树:“替我折一枝桃树下来。” “你要这个干什么?” “你不必管,只管折下来就好。” 段凌连粥也煮了,茶也倒了,自然不在乎这个,却听陆修文又说:“要最顶上,花开得最好的那一枝。” 段凌听得一怔。 如今正是初秋,桃花早已谢尽了,哪里来开得好或不好?但他从前被陆修文使唤惯了,并不敢多问,当下走出屋去,轻轻一跃纵上枝头,折下了一小枝桃树。回头一看,见陆修文正站在窗口望过来,月光照在他苍白俊美的脸上,夜色中神情难辨,也不知他是看那桃树,还是看别的什么。 段凌转回屋内,将那桃枝递给陆修文。 陆修文拿在手中把玩了一阵,忽然展颜而笑,将那桃枝凑至鼻端,低头深深一嗅。 一瞬间,仿佛当真有艳丽无双的桃花在枝头绽放开来。 段凌定睛再看,才发觉是自己眼花,除了翠绿枝叶外并无其他。 陆修文脸上笑容只停留得片刻,便又恢复如初,仍是那副漫不经心地神气,道:“辛苦师弟了,你明日就去置办马车吧。上次那辆太过简陋,颠得我浑身不舒服,这次要换过辆宽敞舒适的。今日才叫了锦绣阁的人来,衣服怕是来不及做了,只好去成衣铺子里买几件。伺候的人当然不能带了,一路上种种杂事,都要师弟你来负责。另外……” 段凌还未转过弯来:“马车?” “此去修言的住处,有一个多月的路程,不用马车,难道要两条腿走去?” 段凌顿时大喜:“你肯带我去找修言了?” “许久不见弟弟,我也甚为思念。”陆修文手中还拿着那一枝桃树,手指抚过枝头绿叶,像在抚弄一朵将开未开的花,“你当年答应了……要回教中救人,虽然迟了一些,但你既然践诺,我自然要让你如愿以偿。” 第三章 夜色茫茫。 再过一日才是十五,所以这一夜的月亮并未圆到极致,边缘处模模糊糊的,带一点妖异的红色。 山林间有薄薄雾气。 段凌奔跑间呵出来的热气,将那薄雾吹散了一些,让他看清跑在自己前方的那个人——他不知在哪里摔过一跤,跌得满身是泥,因赤着双足,脚上已添了不少细小伤痕,一头乌发更是来不及束起,只随意地散在肩头。 段凌是半夜被他叫醒的,仍有些茫然无措,只知道明日教主就要拿他练功,若想活命,今夜非逃不可。 一切都是慌乱而急迫的,唯有握着他的那只手,温暖有力。 不知跑了多久,那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住段凌。 “再往前就有人看守了,你一个人走吧。” 段凌大吃一惊:“你不跟我一起走?” 那人摇摇头,将一块乌黑的令牌塞进段凌怀里。他平日嗓音温和,这夜或许是跑得太急的缘故,听起来更为低沉一些““教主圣令只有一块,若两个人走,当场就会被人识破。” “但你偷了教主的令牌给我,万一……” “无事,我自有脱身之法。”那人推段凌一把,催促道,“来不及了,快走!” 段凌握着他的手不肯放,问:“为什么冒险救我?” 月光静静照在那人的脸上,明眸善睐,一如画中之人。他微微笑了一下,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倾过身来,柔软的唇贴上段凌的嘴角。 段凌的心怦怦而跳。 他由梦中醒来时,唇上似乎还残留着温软的触觉,瞪着床帐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身处客栈的房间里。 数日前,他与陆修文收拾行装,离开了青州城。陆修文并未说出陆修言住在何处,只让他一路往南行去。 或许是近情情怯,他这几日频频梦见从前的事。 年纪尚幼就被恶人掳走,日日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在那段受尽折磨的日子中,唯有陆修言温柔待他。隔了十年之久,不知修言现在是何模样? 随后又笑自己傻气,陆修文与他是双生兄弟,就算长大后有所改变,面貌也不会相差太多。 记得从前,两人因为生得太像,时常会被人认错。陆修文又最爱换了修言的衣裳,扮做弟弟的模样欺骗别人,偏偏还总是有人上当。 只有段凌一眼就能分出真假。 他并不是发现了两人容貌上的区别,而是眼神。 陆修文的眼里藏着钩子。 只要眼角一挑,似笑非笑的睨人一眼,就像能钩下人心尖上的肉来。 段凌有时十分怕他。 而陆修言不同。修言永远是温文沉静的,眼睛清澈明亮,犹如漫漫长夜中的寂静月光。他与段凌从未有过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只有那天夜里的一个吻。 惊心动魄的一个吻。 段凌只是回想起来,都觉得身体有些发热。他看看天色已经大亮,便起身洗漱了一番,然后去敲隔壁的房门。 敲了许久,才听陆修文的声音响起来:“谁?” “是我。快中午了,你再不出来,我们今天就别想赶路了。” 陆修文应了一声,说:“等我一会儿。” 这一等又是许久,段凌的耐心都快用尽了,才听里面响起嘭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不小心摔碎了杯子。” 陆修文说完这句话后,又过了片刻才来开门。 段凌觉得他脸色格外苍白,不由得问:“你身体还好吧?” 陆修文眨了眨眼睛,道:“其他都好,就是身上没什么力气,师弟可愿背我?” 边说边伸出手来。 段凌一把拍开他的手:“做梦。” 陆修文哈哈大笑,始终以戏弄他为乐。 段凌再次忍住了掐死他的冲动,去客栈外面套马车,套完了回头一看,见陆修文正扶着楼梯走下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段凌看不过去,伸手扶了他一把,又帮他上了马车,道:“来不及吃早饭了,你就吃点干粮吧。” 陆修文轻轻“嗯”了一声,之后就没动静了。 段凌急着赶路,也没去管他,鞭子一扬,马车继续往南。这一条官道不太好走,颠簸了一路,到中午时,段凌才勒住缰绳,将马车停在一棵树下。他回身撩开帘子,却见陆修文已靠着车壁睡着了。 段凌找了干粮出来,边吃边推了推陆修文,问:“要吃东西吗?” 陆修文勉力睁开眼睛,道:“不用,我喝点水就行了。” 段凌递了水壶给他,触到他手背时,却觉一片冰凉。段凌顿知不对,又碰了碰陆修文的额头,虽不像上次生病时那般烫手,却摸到一头冷汗。 “你身体当真无事?” “当然。” 陆修文说着,却将左手往身后藏了藏。 段凌这才发现他左手紧握成拳,指缝里透出一点刺目的红色。他连忙捉住陆修文的手,扳开手指一看,只见他手里紧紧捏着一块碎瓷片,已将手掌割得鲜血淋漓。 他记得陆修文打碎过房里的茶杯,想必这碎片由此而来,可他为何要弄伤自己? “你这是发什么疯?” “没什么,路上太无聊了,我想吓唬吓唬师弟而已。” 陆修文若无其事的丢开手中碎片,好似流血的并非他的手,更是丝毫也不觉得疼。 段凌扯了布条下来给他包扎伤口,突然间灵光一现,问:“你身上的毒……是不是发作了?” 在青州时,姚大夫曾说陆修文身中剧毒,且毒已入五脏六腑,根本无药可救。只因数种毒性相互克制,反而保住了他的性命。 一旦发作起来,痛苦可想而知。 陆修文鬓边的头发已被汗水打湿了,因脸色十分苍白,便衬得眼眸格外的黑,乌湛湛的望了段凌一眼,道:“歇一会儿就好,不会耽误你赶路的。” 段凌气道:“谁在乎这个?你身体撑不住怎么不早说?是想死在半路上么?” 他有些懊悔自己的粗心。 陆修文一早起来就不对劲,要自己背他时,恐怕是当真没力气走路了,后来将那碎瓷片捏在掌心里,才勉强走下了楼梯。若非刚才偶然发现,他肯定还要硬撑下去。 段凌给他裹好了手上的伤,道:“我去找个大夫过来。” “不必了,大夫治不了我的病的。” “兴许能开些药缓解一二。” 陆修文摆了摆手,道:“与其费此功夫,倒不如……师弟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段凌呆了一呆,脱口道:“我同你有什么好说的?” 陆修文浑身一颤,像是疼得厉害,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段凌见他如此,只好扶住他手臂,让他靠在自己肩上,隔了一会儿,听他低声道:“我跟师弟话不投机,确实无话可说,但修言是我的弟弟,总可以说说他吧?” 提到陆修言,段凌的确有许多事要问,想了一想,道:“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可是吃了许多苦头?” 陆修文嗤的一笑,说:“我陆修文的弟弟,我难道护不住么?岂会让他遭人欺辱?” “魔教里讲究的是弱肉强食,你自己练功不慎、走火入魔,尚且成了这般模样,何况是不懂武功的修言?” “我废了武功后,在教内确是举步维艰,但没过多久,就让修言离开了天绝教,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 段凌并不信他:“教主岂会应允?” 陆修文神色淡淡:“我自愿为教主试药,教主自然就允了。” 段凌大吃一惊。 旁人或许不知何为试药,他却最清楚不过了。像他这种被掳来魔教的人,最怕的不是一死,而是被抓去试药。 魔教炼制的丹药,效用各有不同,有的剧毒无比,有的却对练功大有助益,为了知晓其药性如何,常在活人身上尝试。 若只中一种毒也就罢了,但是试药之人,却要受千百种毒一同折磨,时而穿肠剧痛,时而奇痒难熬,时而如遭火焚,时而如入冰窟,其间种种惨烈,远胜任何一样酷刑。 段凌曾见过一个试药之人,身上皮肤寸寸溃烂,倒在地上哀呼惨叫,到最后双手双脚都烂完了,只剩森森白骨。最可怕的是这样也还不死,拖着这副身躯在地上爬,蜿延出一道长长血迹。 真正生不如死。 段凌当时年纪还小,吓得做了整夜噩梦,陆修文后来还嘲笑于他,骗他说要抓他去试药。 没想到……试药之人竟成了陆修文。 可见那教主真是丧心病狂,连自己一手栽培的爱徒也不放过。 又想到陆修文是为了保护弟弟才至如此,心中对他恶感倒是去了不少,忍不住给他拭了拭汗,说:“你这人虽然心性狠毒,对修言倒是真心维护。” 陆修文微微闭上眼睛:“我对喜欢的人,一贯如此。” 段凌奇道:“你这人向来眼高于顶,也会喜欢别人?” 陆修文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忽然问:“师弟又是为何喜欢修言?” “修言曾救过我的性命,这就不提了。我从前在魔教时,动辄被人打骂,只有修言替我求情、为我治伤。” “别忘了,你们两个都是男子。” “那又如何?我既然倾心于他,自然会伴他一生一世。我是家中次子,不成亲也无所谓,修言若喜欢孩子,我们可以收养几个当做义子……” 陆修文蓦然打断他的话,问:“若有一人,也像修言那般对你好呢?” 段凌想也不想,立刻说:“我心中只认定了他,旁人再好上千倍万倍,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英俊的脸上微含笑意,目光说不出的动人。 陆修文像被人狠狠踢了一脚,疼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血肉模糊的搅成一团。 他为教主试药多年,再烈的毒也尝过了,却没有哪一次发作起来,似现在这样难熬。他喘了喘气,费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一个字来:“好……” 段凌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下文,仔细一看,发现他已靠在自己肩头昏睡过去。但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头紧蹙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段凌轻轻拭去他额上的汗,不知怎地,想起许多年前,他初入魔教时,陆修文提着一条银闪闪的长鞭,眯起眼睛打量他的样子。 那时他的鞭法已练得极好了,唰的一挥鞭子,从段凌脸颊边擦过,再重重打在地上。 段凌吓出一身冷汗。 陆修文便扬了扬眉毛,大笑起来,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师弟啦。” 物是人非。 那个骄傲无比的少年,终究只在梦中了。 陆修文昏睡一夜之后,第二天的精神好了许多。 段凌却不敢再兼程赶路了,一路上嘘寒问暖,只把他当作了易碎的瓷器,唯恐他又犯病。浑然忘了自己从前在魔教时,夜夜都要咒骂陆修文一番。 陆修文也不客气,时刻将“师弟”两字挂在嘴边,尽情地使唤他办事。 如此一来,原本一个多月的行程,足足拖了两个月之久。 天气越来越冷,很快就入冬了。 陆修文的身体愈发得差,手脚整日都是冰凉的,段凌看不过去,又给他添了两身冬衣。 陆修言隐居的地方颇为偏僻,他们一开始还走官道,到后来就专拣乡间小路走了,最后连马车也不能行,段凌背着陆修文翻过了两座山,才到了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谷。 谷内气候比外头温暖一些,四面群山环绕,当中一条溪水潺潺流动,山青水秀,草木郁郁。 段凌他们到时正是傍晚,远远看见一道炊烟袅袅升起。 陆修文拉了拉段凌的衣袖,道:“我自己下来走路。” 段凌依言弯下腰。 陆修文走了几步,转头问:“我今日气色如何?” 段凌见他面色灰白,只一双眼睛仍有些神采,一看就知是病入膏肓之人,心里竟有点不是滋味,犹豫了一下才道:“尚可。” 陆修文点点头,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不多时,就见翠绿掩映之下出现一间小小房舍,造得颇为简陋,但因为是在这样一处山谷里,反倒有种清幽静谧的味道。 暮色四合。 一个男人正在房门外劈柴,他手中的柴刀有些年头了,并不是很锋利,劈得几下,就抬起胳膊来擦一擦汗。 段凌这才看清他的相貌——比陆修文略黑一些,五官有七、八分相似,俊眉修目,神色温和,虽然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却难掩浓浓的书卷气。 段凌不由得停住脚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大过一声。 那人很快也看见了他们,飞快地站起身来,又惊又喜道:“大哥!” 陆修文苍白的面孔上多了一丝血色,笑说:“修言。” 陆修言快步走过来,才发现手中还拎着柴刀,忙把刀往旁边一扔,牢牢握住自家兄长的手。 两人虽不再是年少模样,但面对面站在一起时,仍旧如同双生并蒂之莲,光华夺目,俊美如昔。 “大哥终于离开天绝教来找我,是不是你的病已经治好了?” 陆修文叹一口气,道:“外头发生了许多事,世上已无天绝教了。” “什么?”陆修言怔了怔,再细看陆修文的脸色,眉头微微皱起来,“大哥,你的病……” 陆修文最拿手的就是转移话题,眼睛往段凌身上一瞥,道:“我带了个朋友来见你。” 陆修言并未立刻认出段凌,上下打量他几眼,道:“你是……唔,对了,你是阿凌?对不对?” 段凌本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但真见到了人,又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方道:“……是我。” 陆修言瞧瞧段凌,再瞧瞧陆修文,道:“我记得你是大哥的师弟,以前常跟在他后面跑的。嗯,你从前生得高高瘦瘦,如今倒是壮实了很多。” 陆修文道:“师弟练了一身好武艺。” “那好得很好啊。”陆修言温文一笑,问,“一别多年,你今日怎么会跟大哥一起来?” 段凌在江湖上历练了几年,也算见识过大风大浪了,生死关头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到了他面前,却莫名的紧张起来,说:“修言,我是为了……” 为了见你而来。 这句话尚未说完,就有人抢先叫了起来。那是一道稚嫩的童音,脆生生道:“爹!” 接着就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从屋里跑出来,一头扑过来抱住陆修言的腿,叫道:“爹,吃饭啦。” 一边说,一边瞅了瞅站在旁边的两个陌生人,双眼滴溜溜转着,又是害羞又是好奇。 “辰儿,”陆修言笑着抱他起来,道,“这是我常跟你提起的伯父,快叫人。” 陆辰直盯着陆修文看,老气横秋的问:“你就是跟我爹长得一模一样的伯父?” “是啊,”陆修文摸摸他的头,问,“像么?” “像是像,不过辰儿认得出来。” 陆修文不禁失笑。 陆修言又指着段凌道:“叫叔叔。” 陆辰这回倒没作怪,干干脆脆地喊了一声叔叔。 声音清脆动听。 听在段凌耳里,却如同轰隆一声雷响,震得他半天回不过神。 这男孩儿叫修言什么来着? 爹? “这是……你的儿子?” “对,辰儿今年刚满五岁。”陆修言瞧瞧天色,道,“不该让你们站着说话的,晚饭已经煮好了,进去一起吃吧。” 正说着话,又有一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少妇打扮的清丽女子,荆钗布裙亦难掩姿色,走过来轻轻挽住陆修言的胳膊,含笑道:“夫君。” 第四章 段凌尚未从之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不料又遭重击,表情都有些麻木了,怔怔的出不了声。 “夫君,”那女子红唇轻启,笑吟吟道,“既然来了客人,怎么不叫人家进屋去坐?” “是我大哥来了。” “大哥,你可总算来了,修言日日念叨着你。”那女子立即敛衽为礼,接着又望向段凌,“这位是……?” “这位段公子是我大哥的师弟,亦是我的朋友。” “段公子。” 段凌嗓子里像卡了什么东西,咽不下也吐不出,勉强道:“……陆夫人。” 短短三个字,每个字都像在剜他的心。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段凌已记不清了,只知道那男孩说了句话,然后全家人一齐笑起来。陆修言拍了拍身旁女子的手,娇妻爱子,其乐融融。 随后就被请进屋里吃饭。因不知道有客人来,陆夫人只炒两个简单的家常菜,但就算山珍海味,段凌也是食不知味。一顿饭下来,他几乎一言不发。 家中总共只有两个房间,晚上睡觉时,段凌只好跟陆修文挤在一处。他进了房里还是沉默不语,望着桌上越烧越短的蜡烛,忽然道:“我明日就离开此地。” 陆修文正低头看书,闻言头也不抬,道:“好呀,多谢师弟千里迢迢送我过来。” 段凌一听更来气了,他跑了这么一趟,连表明心迹的机会也无,反倒便宜了陆修文。 “你早就知道修言已经成家了?” “嗯,我跟弟弟虽然见不着面,但时常互通消息。”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师弟没有问起,我为何要说?”陆修文一脸无辜,甚至还故作惊讶道,“难道你从来没想过,修言可能已成亲生子了?” “我……”段凌气结。 他自己情意坚定,便以为陆修言必定更胜他千百倍,毕竟当初……当初是他先吻他的!少年时懵懵懂懂,并不通情爱之事,若非陆修言不顾一切地跑来救他,而且忽然倾身吻他,他又怎么会动了心? 谁料得到…… 想到那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段凌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陆修文偏还要煽风点火,啧啧摇头道:“原来是师弟你自作多情。” 又道:“你不如赶紧找个女子成亲罢。等来年生个女儿,还来得及跟辰儿结娃娃亲。” 段凌冷哼一声,将手中茶杯当作他的脖子,“啪”一下捏得粉碎。 陆修文瞧他一眼,眼底笑意浮动道:“师弟若是不肯死心,非要当陆夫人不可,也不是毫无办法。” “什么?” “修言虽然已经娶妻,但是你的面前,不还有一个姓陆的人吗?” 段凌呆了一下,当场拔出剑来,就要为民除害。 陆修文不闪不避,故意打了个哈欠,说:“夫人,还不快帮我铺床?” 段凌差点把床给拆了。 后来想到这是陆修言家的床,才忍住了没动。但他也不愿跟陆修文挤一张床,干脆吹熄蜡烛,在桌边坐了一夜。 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少年时的陆修言推门而入,依稀是那夜月光下的模样,头发乌黑,眼神明亮,唤他道:“阿凌。” 段凌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从梦里醒了过来。 屋内暗沉沉的,房门紧闭着,窗外是半明半亮的天色。 段凌顿觉一阵惆怅。 他是再睡不着觉了,洗漱一番后,开门走了出去。 山谷里的清晨格外清幽,听得见鸟雀鸣叫之声,透过薄薄雾气,可见云端处现出一丝微光。 段凌信步在溪边走了两圈,没想到正遇见早起打水的陆修言。 “修言……” “阿凌,怎么起得这么早?睡不习惯吗?” “不,是前几日睡得太多了,所以早些起来。” “山中条件简陋,委屈你了。” “不会,这地方风景秀丽,正适合你跟陆夫人这样的神仙眷侣。”段凌捏了捏拳头,感觉胸口一阵酸涩,却还是说,“我不知道你已经成亲了……恭喜。” “哈哈,儿子都这么大了,还说什么恭喜?”陆修言拍了拍他的肩,道,“家里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我酿了两坛好酒,晚上一起喝吧。” 段凌瞧着他心无芥蒂的模样,心想或许真是他自作多情了。他心心念念多年的那一个吻,恐怕陆修言早已忘了。 段凌深深叹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自然:“你当年偷出那教主令牌,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不论如何,我总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阿凌……” 陆修言愣了愣,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吱呀”一声,陆修文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自见到弟弟后,气色好了许多,今日穿一身白的,倒不显得脸色如何苍白了,斜斜倚在门口,懒洋洋道:“修言,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说着,望了段凌一眼,问:“师弟不介意吧?” 段凌自然不好同他抢,又想到昨夜被他戏弄的事,一声不吭地转开头去。 陆修言本就有一肚子话要问自家兄长,只是昨日人多嘴杂,许多话不便提起。这时瞧着天气不错,便向段凌告了声罪,陪陆修文去附近的林子里转悠。 虽然已经入冬,但林中草木仍旧郁郁,远处传来流水的潺潺声,寂静中透着清雅。 陆修言也不多说废话,开门见山道:“大哥跟我说句实话,你的病……究竟如何了?” 陆修文并不立刻答他。他双手负在身后,瞧一眼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指着其中一座山峰,问:“那座是什么山?” “那是落霞山。每日夕阳西下时,霞光漫天,灿若织锦,只那座山上的景致最是动人,因此得了这个名字。” “既是看落霞的地方,怎么弟妹这么早就上山了?” 陆修言定睛一看,果然在半山腰发现一道袅娜的身影,他脸上神情不由得温和几分,道:“辰儿他娘在山上种了两株凤凰树,日日都会上山浇水的。” 陆修文颔首道:“见你们夫妻鹣鲽情深,辰儿又这么聪明懂事,我总算是放心了。” “大哥……” “当年是怕你被我牵连,才叫你避世隐居的,如今天绝教已灭,你若觉山中日子清苦,就带辰儿他们搬去外头住吧。” “在山中住久了,反而嫌外边烟火气太重。” “是么?我也是喜欢这山谷。”陆修文弯了弯唇角,平静道,“待我死后,就将我埋在那落霞山上罢,也好日日瞧见云霞漫天的景致。” 他对自己的病一直避而不答,现在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倒将陆修言吓了一跳。 “大哥,”他急得鼻尖上汗都出来了,“你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陆修文神色如常,淡笑道:“每个人都难逃一死,不过或迟或早而已。” “但是大哥还这么年轻……你从前送我离开天绝教时,曾说过找到了治病的法子,只是要留在教中医治,难道竟是骗我的?” 陆修言说到这里,连眼圈也红了。 陆修文像安抚辰儿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道:“大哥岂会骗你?我当初翻阅古籍,确实找到了治病之法,只是那法子太过古怪,想来只是那位前辈胡乱撰写,当不得真的。天意如此,亦是无可奈何。” 陆修言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却仍劝道:“这法子不行,总有别的法子,世上多有神医高人,未必治不好你的病。” “弟弟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这几日可太冷了,等来年春天,天气暖和一些,再去找那神医吧。” 陆修言并不知道他只剩数月之命,还当是说动了他,正欲细谈此事,却听陆修文道:“方才师弟同你说了些什么?” “阿凌?他刚才说到教主令牌,又说到救命之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怕是有些误会。” “没有误会。”陆修文黑眸沉沉,断然道,“你数年前救过他一命,他要报恩,就让他报,只不要以身相许就成了。” “可我从来没有……”陆修言一顿,恍然道,“大哥,你又扮作我的模样骗他了?” “他每次都能认出你我,我想瞧瞧有没有例外。” “大哥你最爱欺负阿凌。不过教主令牌事关重大,你如何偷得出来?教主他……”陆修言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倏然变色,“教主从前常说,大哥你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待他百年之后,教主之位非你莫属。可后来不知为何,教主突然雷霆震怒,说你触犯了教中规矩,将你一身武功尽废了,莫非就是为了此事?是了,是了,阿凌正是那时候不见了……” 陆修文静了一会儿,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问:“修言,我可有求过你什么事?” 陆修言呆了一呆,说:“从小到大,一直是大哥护着我。天绝教那等险恶之地,若不是有大哥在,我早死过千百遍了。” “好,那你今日便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师弟既然认错了人,干脆让他将错就错,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陆修言大惑不解:“阿凌说了要报恩的,为何要瞒着他?” 此时日头高升,阳光透过树叶子照下来,风轻轻吹动陆修文的衣摆。陆修言这才发现,他比从前瘦得太多了。但是提到段凌时,他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眼中神情难描难画,足令铁石也动了心肠,叹息似的低语道:“我家师弟最重情义,我明知自己命不久矣,又何必叫他伤心难过呢?” ############## 段凌等了陆修言一天。 他中午吃了两个陆夫人蒸的馒头,下午又给那个叫陆辰的男孩削了一柄木剑。 陆辰长得更像他娘亲,小脸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尤其灵活,老是骨碌碌的转来转去。段凌在溪边练剑时,他就跟着舞动小胳膊小腿,还挺像模像样的。他早上还叫段凌叔叔,到了下午时,已经一口一个师父的喊着了。 段凌看着他汗津津的头顶,想到这是与陆修言血脉相连之人,就狠不下心来纠正他。甚至忍不住想,或许他可以在里造一间屋子,与陆修言比邻而居。 只是有一点不好,陆修文肯定也会住下来,以后日日相见,气也给他气死了。接着想到半年忽忽而过,往后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一颗心竟沉了沉,心里说不出的气闷。 陆修言到了傍晚才回来,手中提一只鲜血淋漓的野兔。 陆修文慢吞吞跟在后面,朝陆辰招了招手,变戏法似的取出两块糕点来。陆辰这臭小子立刻变节,欢呼着跑了过去,将新认的师父扔在了脑后。 段凌无所事事,见陆修言蹲在溪边剥兔子皮,便走过去搭了把手。 “你们午饭是在山里吃的?” “嗯,打了点野味。” “晚上有兔子肉,正好可以下酒。” 陆修言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一下。段凌见他眼眶发红,料想已经知道陆修文的事了,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隔了一会儿才道:“我早上说过,要报你的救命之恩。你日后但有吩咐,纵使是刀山火海,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陆修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陆修文正在旁边陪陆辰玩儿,凉凉地扫了一眼过来。 陆修言便又将话咽了下去,低头专心洗那只兔子,道:“哪里用得着去闯刀山火海?只要阿凌你过得快快活活的,我……我就别无他求了。” 段凌心中一酸,道:“这是当然。” 陆修言手势熟练,不多时就将野兔洗好了,拎进去剁成小块,再加上八角、茴香一起炒了,香气四溢。陆夫人另炒了两个素菜,虽然只是些山间野菜,但也别有风味。 这顿饭比昨日丰盛许多,陆修言自家酿了梅子酒,这日便开了两坛,正好与段凌对饮。 他俩人心里都不好受,喝起酒来,还真有些得逢知己的感觉。陆夫人天一黑就带陆辰进屋睡了,陆修文也熬不得夜,最后只剩他们两个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 “这梅子酒酿了有七年,我离开大哥也是七年,没想到再次相见,他竟已病入膏肓。” “哈哈,你不过七年,我却想了一个人整整十年。” “我兄弟二人父母早亡,大哥从小就倔得很,为了护着我,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在那天绝教里,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 “我难道天生就有断袖之癖不成?若非,若非……哼,我也早就娶妻生子了。” 陆修言酒量一般,段凌也不见得多好,两人醉得糊里糊涂,说起话来牛头不对马嘴,竟也接得下去。 段凌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只知道两坛酒饮尽,陆修言又搬了两坛出来。到后来,他喉咙里火辣辣的烧着,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睡梦中,隐约听见陆修言喊了一声大哥。 等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屋内的床上了。他酒劲还没过去,头疼得睁不开眼睛,感觉有人推了推他的肩,在他耳边道:“喝点醒酒汤吧。” 这声音有些耳熟。 段凌勉力睁开双眼,发现面前这张脸也是熟悉的。他不由得笑起来,唤他道:“修言。” 面前那人并不应声。 段凌急了,连忙去抓他的手,又叫一遍:“修言……” 这次的声音轻得很,深怕将他吓跑了。 面前那人静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低头去喝碗里的醒酒汤。 段凌醉得厉害,脑子里糊成一团,愣愣的问:“汤不是给我喝的吗?” “嗯,是给你喝的。” 那人含了一口醒酒汤在嘴里,凑到段凌跟前来,脸孔忽然变作十年前的模样,像那天在月色底下一般,慢慢吻上了他的唇。 醒酒汤被温热的唇舌送进他嘴里。 气味古怪的汤水并未让段凌清醒过来,他反而醉得更加厉害,急切地亲吻覆上来的双唇,渴望品尝到更多醉人的味道。 探进他嘴里的舌头十分灵巧,轻轻舔过他的齿列,带来一阵难言的热意。段凌不甘示弱,立刻反击回去,卷住那作怪的舌头,逼得对方与自己唇齿交缠。 有来不及吞咽的汤汁顺着嘴角淌下来。 段凌舔了舔那人的下巴,故意不轻不重的咬上一口。 那人“嗯”了一声,从鼻腔里发出细微的喘息声,然后退了开去。 段凌想起逃出魔教的那个夜晚,陆修言吻过他后,也是这样转身离去,从此一别十年。 回忆与现实交织在一起。 段凌突然来了力气,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抱住了那个人。 “别走……” 那人怔了怔,伸手来扳他的手:“酒还没醒么?别闹了。” 段凌紧抱着他不放,将唇抵到他耳边去,低声的叫:“修言……修言……” 那人开始还有些挣扎,听他叫了几声后,渐渐停了下来。原本紧绷的身体,在他怀里越变越软,最后软得似一汪水。 段凌心底亦是一片柔软,一边亲吻他的耳垂,一边将他压倒在床上。 床板硬得要命,但他身下那人却是温暖鲜活的。 段凌再也控制不住体内涌动的热意,低下头,胡乱亲吻那人俊秀的脸孔,同时伸手摸进他微微散开的领口。他胸膛出乎意料的单薄,只稍一撩拨,胸前的两颗肉粒便颤巍巍挺立起来。 段凌将其中一颗捏在手中把玩,那人不由得弓起身,将雪白胸口送到他眼前来。 段凌忍耐不住,张嘴咬了上去,用舌尖舔弄起来。 “啊……” 那人发出压抑过的叫声,但马上又停住了,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拿湿漉漉的眼角瞅着段凌。 段凌下身胀得发痛,干脆把那人松散的衣裳完全扯开来,露出两条同样白得晃眼的腿。段凌分开那一双腿,将自己硬挤进去,但是那入口太过狭小,他试了几次,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他身下那人低低笑起来,声线有些沙哑:“傻子,这样怎么进得去?” 边说边捧过段凌的手,轻轻吻他的指尖。 段凌指尖一麻,连心头都有些发颤。 那人笑着睨他一眼,眼尾往上勾起,现出一点妖异的风情。 段凌顿了一下,觉得他这模样有点像一个人,但是尚未想起那人是谁,自己的一根手指已经被他含进了嘴里。那人唇舌并用,不多时,就将段凌的手指舔得湿嗒嗒的,从他嘴里抽出来时,还发出了黏糊又暧昧的声响。 那人低声道:“剩下的不用我教你了吧?” 段凌就算原来不懂,这时也无师自通了,被舔湿的手指往下探去,在狭窄的入口处打了个转,然后猛地刺入。 “嗯……” 那人难耐地扭了扭腰,却将双腿分得更开,段凌只觉手指进入的地方又湿又软,紧紧绞着他不放。他耐着性子搅弄了一会儿,里面一缩一缩的,很快就湿得一塌糊涂了。 段凌连忙又探入一根手指,只动得几下,就听那人道:“够了,进来罢。” 段凌早已忍得辛苦,闻言便撤出手指,抬高他一条腿,将自己的灼热之物抵了上去。随后腰部一顶,长驱直入,彻底进入了那湿软的所在。 里面虽然经过了润滑,但依然紧得要命,两人长吸一口气,一时都不敢乱动。 过了片刻,段凌身下那人才动了动,用脚背蹭了蹭他的小腿。段凌顿时克制不住,一把按住那人的肩膀,在他体内抽送起来。 “啊,别……太深了……” 段凌一开始毫无章法,顶得身下那人连连求饶,后来才渐渐慢下来,一时深一时浅的挺动身体。 那人在床上十分放得开,双腿紧紧缠住段凌的腰,说了许多淫声浪语,一会儿叫他“阿凌”,一会儿又叫他“好哥哥”。 段凌面红过耳,热得像要烧起来,又抽动了数十下后,突然加快速度,喘息道:“修言,我……” 那人听段凌这样叫他,身体竟是一颤。但他很快微笑起来,眼底似含着化不开的雾气,双手攀上段凌的肩,用唇堵住了他未说完的话。 第五章 段凌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他身旁躺了一个人。那人满头乌发铺在床上,正用手支着下颔,笑着瞧住他看,叫他道:“阿凌。” 段凌逐渐忆起昨夜的旖旎情事,见他目光如水,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分明并非自己心上之人,一时间如坠冰窟,道:“陆修文?” 陆修文被他识破,便不再扮成弟弟,故作惊讶道:“咦,师弟这会儿怎么又认出我了?” 段凌出了一身冷汗,只道是做着噩梦。然而外头青天白日,阳光明晃晃的照在他身上,又怎么会是做梦? 他深深吸一口气,半晌才问:“昨夜……是你?” “自然是我。”陆修文伸手拨弄两人缠在一起的发,因嗓子仍旧沙哑,便带出一点昨夜的风情,“师弟体力不错,就是技巧太差,嗯,改天师兄送你几本春宫图看看。” 段凌又惊又怒,连他的调侃也顾不上了,只想离这人越远越好。他见地上扔着两人的衣衫,就捡起一件来穿上了,不知怎地,竟错穿了陆修文的衣裳。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连忙剥下来扔回地上,还用脚踩了两下。 陆修文见他如此,不由得笑出声来。 段凌愈发恼恨,三两下穿好衣服,瞪着他道:“陆修文!你为何……为何……” 他憋了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要说是陆修文轻薄于他,有谁会信?何况昨夜本就是他主动的。但他是醉后认错了人,陆修文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非要扮作修言来骗他。 “怎么?师弟是要同我算账吗?昨天可是你情我愿的。”陆修文见他沉着一张脸,倒真有些担心,道,“师弟该不会想一哭二闹三上吊吧?又不是大姑娘失了贞洁,还要我赔你清白不成?” 他说着说着,便是一笑:“师弟若定要我负责,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实在舍不得你当寡妇。” 说话时的神态语气,同采花贼也没什么分别。 他一直躺在床上没动,身上被子掀开一些,露出大半个胸膛来,上头点点红痕,正是昨夜放纵的证据。 段凌看不下去,扭头冲出了房间,走得老远,还能听见陆修文的低笑声。 他今日起得晚,没见着陆修言,只好一个人在溪边练剑。平日再是心烦意乱,练一套剑法也就冷静下来了,但今日却怎么也静不下心,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是陆修文在床上的样子。 其实他早该觉得不对劲了,修言岂会是那个样子?也只有陆修文这祸害,在床上才会如此…… 段凌回想起他湿润的眼睛,身体又是一阵发热。 他定了定神,大骂自己鬼迷心窍,用冷水洗了把脸,再练剑时,将一套剑法使得泼风一般。若陆修文在他眼前,早已被他斩成十段八段了。 练完剑后,段凌心中那口郁气总算消散了一些。 他也是没有没办法,总不成叫陆修文淫贼,举剑杀了他吧?只是再同他见面,两人难免尴尬,段凌想来想去,唯一的法子就是立刻跟陆修言辞行。反正他继续留着,也不过是看陆修言一家和和美美,何必受此折磨? 段凌主意既定,便提剑走回屋内,不料等到中午,也不见陆修言回来,连陆修文都没出来吃饭。 段凌问了陆夫人,才知是陆修文病了。 “大哥一早就发起了热,身上烫得吓人,夫君进山采药去了。” 段凌怔了一下,这才想起陆修文上回只是睡个柴房,就病了好几日,何况是……那般折腾?也不知他是什么毛病,都已半死不活了,还想着那等下流事。 段凌刚立了誓不再见陆修文的,但一听说他病了,心里就烦闷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还是破了誓言,推开了陆修文的房门。 陆修文果然还睡在床上。床那么小,他只睡了半边,仍是早上那个位置,显然自段凌走后就没动过了。段凌想起他早上虽同自己说笑,却始终没有起身,想来那时就已病了。 段凌心头五味杂陈,见他一只胳膊还放在外面,便走过去掖了掖被角。 陆修文这回倒没昏睡过去,睁开眼来望他一眼,道:“师弟可还生我的气?” 段凌冷笑:“恨不得一剑杀了你。” “一剑恐怕不够,只要师弟高兴,多刺几剑也不打紧。”陆修文语气软下来,道,“师弟,都是我的错。” 他这么傲气的人,这时竟肯服软,段凌的气顿时顺了不少,却听他接着说道:“昨夜师弟醉了,想是觉得不够得趣,下次等你清醒时再做吧。” 段凌震惊道:“你还想着下次?” 陆修文眼波流转,说:“食髓知味。” 段凌立刻从床边跳起来,能离他多远就离多远,只怕离得近了,自己会失手把人掐死。 “是谁说自己没几天好活了?又是谁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 陆修文理直气壮道:“正因如此,才应当及时行乐。” 段凌噎了一下,竟然无法反驳。 陆修文实在累得很了,跟他说了一会儿话,就已支持不住,很快睡了过去。 陆修言上山采药,陆夫人要照看辰儿,只剩下段凌闲着没事,只好在屋里守着。陆修文睡得不甚安稳,即使在梦中也皱着眉头,段凌喂他喝了两次水,又给他换了床被子,因照顾了他一路,这些倒是越做越顺手了。 等陆修言采了药回来,天色都快暗了。 他亲自煎了药给陆修文服下,又在床边守了一夜,熬得眼睛都红了。 如此折腾了两、三日,陆修文的病总算好转起来。他精神略好一些,就拉着弟弟的手道:“修言,我有几句话吩咐你。” 陆修言抬头望望段凌。 段凌还算识趣,立刻避了出去,并不去听他们兄弟说话。 两人关在房里说了大半个时辰,陆修言才推门出来,道:“阿凌,大哥叫你进去。” 说着拍了拍段凌的肩。 段凌心里一跳,总觉得有些古怪,结果走进去之后,陆修文说的头一句话就是:“师弟,你替我办一件事。” 语气十分自然,就像当初在魔教时,他用鞭子指着段凌,言笑晏晏的说:师弟,替我办件事儿。 有时是抓毒蛇,有时是喂毒虫,还有……反正每次都让段凌吃尽苦头。从此以后段凌便知道,陆修文笑得越好看,别人就越是倒霉。 但段凌习惯成自然,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什么事?” 问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世易时移,他何必再听陆修文的吩咐?办完一件又一件,简直没完没了了。 陆修文可不知他有这么多心思,坐在床头问:“你何时离开此地?” “本来早就该走了,还不是因为你病了,怕修言忙不过来,方才多留几日。” “你走的时候,顺道捎我一程。” 段凌怔了怔,说:“我以为你会留下来陪修言。” “原本是有这个打算,但我只生个小病,他就紧张成这样,日后若是剧毒发作起来,岂不是要急死?未免修言担心,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但你无亲无故,一个人能去哪里?” 陆修文不说话,仅是笑眯眯的瞧着段凌。 段凌顿觉眼皮直跳。 “师弟家不是大得很吗?想必不在乎多一个人吃饭。” “……”这叫什么来着?请神容易送神难? 陆修文看够了段凌为难的表情,方道:“我说笑的。师弟只要送我出谷就成了,我在附近的城镇租个小院子,再买个小厮服侍,也过得了几个月。” 段凌一听就觉得不妥:“修言岂会放心?” “我跟修言说你会同我一起寻访名医,有师弟在,他当然放心。” “……你连修言也骗?” 陆修文意味深长道:“嗯,修言是我弟弟,所以更要骗他。” 段凌心念一转,想到这两人兄弟情深,与其让陆修言亲眼看着哥哥日渐病重,倒不如骗他一骗。 他沉吟片刻后,点头道:“我这就去收拾行李,待你的病好了,我们就走。” “好。” 也不知陆修文是如何劝说弟弟的,总之陆修言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连看段凌的眼神都变得热乎了许多,事无巨细的交待他如何照顾哥哥,若非还有妻儿在,真恨不得跟他们一起出门。 数日后陆修文病愈,照旧由段凌背出了山谷。 因此地偏僻,马车行了两日,才到最近的镇上。在客栈住下后,陆修文大手一挥,就叫段凌去租院子买小厮。 “怎么又是我?” “我身无分文,只好让师弟帮忙了。” “……”原来连银子也要他出吗? “师弟是不愿意么?没关系,反正修言住得近,我这就回去找他……” “够了!我去。” 段凌黑着脸出了门,在外面转了一圈,到天擦黑才回来。 陆修文早已吃上晚饭了,举着筷子问他:“事情都办妥了?” “没有。” 陆修文疑惑地挑一挑眉。 段凌见桌上备了两副碗筷,便也坐下吃了,道:“我去了趟驿站,跟几个江湖上的朋友传了信,叫他们帮我打听神医的消息。” 陆修文拿筷子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他。 段凌继续道:“咱们这几日先在客栈里休息,等有了确切的消息,再接着上路也不迟。” “师弟这是何意?” “当然是找神医治你的病,此事虽然渺茫,但总好过一日日的等死。”段凌顿了顿,因怕陆修文误会,连忙又加一句,“我这可不是为了你。是我答应了修言,不愿让他失望而已。” “我明白,一切都是为了修言。” 陆修文说罢,低下头专心吃饭。他垂下了眸子,叫人看不清眼底神色,唯有嘴角似有若无的往上弯了弯,似乎是微笑的模样。 段凌一阵心烦意乱。 他从前在魔教时,最恨的自然是那教主,排下来则是时常折磨他的陆修文,每晚入睡之前,都要将这两人咒骂一遍。没想到兜兜转转过了十年,他现在竟要寻访名医,来救陆修文的性命。 段凌越想越觉得没道理,只好自我开解道,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还陆修言的恩情。陆修言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哥哥,他若能治好陆修文的病,也算是报答了当年的救命之恩。 他这么一想,心情总算畅快了不少。 江湖上从来不缺传说。 其中关于神医的传闻更是多如牛毛,有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传得神乎其神,但其中有真本事的,却是寥寥无几。何况这等高人多半性情古怪,岂是寻常人说见就能见的? 段凌联系的几个朋友,都是走南闯北过来的,对于江湖上的消息最是灵通,饶是如此,也是一等大半个月都没有回音。 陆修文对此并不在意,反而是段凌等得心急起来,眼看着年关将近,等翻过了年,半年之期可就到了。他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一开始就带着陆修文去找神医了。反正陆修言就住在那山谷里,晚去个一年半载,他也不会消失不见,陆修文却是过一日少一日了。 如此又等了两、三日,总算有人送了信过来。段凌看过信后,倒是一喜。 他一个常年走镖的朋友打听到,有个名叫魏无忧的隐士,医术十分了得,而且最擅解毒,兴许能治陆修文的病。 巧合的是,这魏神医的住处离他们落脚的小镇不远,快马加鞭地赶过去,数日就能到了。 段凌不敢耽搁,当夜就打点好行装,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 陆修文见他如此,忍不住泼他冷水道:“就算真有神医,也未必肯替我治病,就算人家肯治,也未必治得好。” 段凌心情正好,并不同他置气,只道:“天意如何,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瞧你面相,也不像是短命之人。” “师弟还会看相?怎么不先看看你自己的姻缘线?” “陆修文!”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赶了一天路。段凌赶得太急,不小心错过了宿头,晚上只得在荒郊野岭过夜。 好在马车还算宽敞,段凌取了大氅来裹在陆修文身上,自己则在旁边一坐,合衣而眠。 夜里寒风凛冽。 段凌怕陆修文冻着,忙往他身边靠了靠,顺便替他挡风。 睡到半夜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段凌耳力甚好,听出这脚步声的主人都身怀武功,头一个人步伐凌乱,后面陆续又有几人,似乎正在追他。 没过多久,这人就被追上了,而后响起了兵刃相交之声。 叮叮当当的声响在夜里分外清晰。 陆修文本就睡得不熟,一下惊醒过来,问:“师弟,出什么事了?” “可能是山贼半夜劫道,我过去看看。”说完却犹豫了一下,想到不管是不是山贼,留下陆修文一人都不安全。 陆修文明白他的心思,起身道:“师弟扶我一把,我跟你一起去。” 段凌连忙扶他下了马车。 那伙人打斗间,已经离他们极近了,这夜月光又好,只转过一个山坳,就可见数人正在林中激斗。 当中那人使一口寒光凛凛的宝剑,武功不好不坏,显然已受了伤,左支右绌,勉力应敌。围住他的共有五人,每个人所使的兵器都不相同,有拿剑的,有拿折扇的,还有拿判官笔的。这五人的功夫远在那人之上,迟迟擒他不下,乃是因为那人所使的是一柄催金断玉的宝剑,仗着兵器之利,方才撑到了现在。 段凌不知他们是什么来路,原本打算静观其变的,但是仔细一瞧,却发现当中那人他也认得,是与他交情颇好的青山派弟子柳逸。 柳逸这时已经力竭,手中宝剑撑在地上,咬牙道:“要杀就杀罢,你等魔教余孽作恶多端,必有报应之时!” 什么? 与柳逸交手的竟是魔教之人? 段凌本就想出手救人了,听得魔教二字,更是毫不迟疑,施展轻功掠了过去。 那五人本已将柳逸逼到了绝路,只当他是瓮中之鳖,自然是手到擒来。不料突有一人从山坡后冲了出来,手中剑光一闪,疾刺向那使判官笔的汉子。 这一剑出手如电,招式绝妙,那汉子胸前的几处大穴,都笼在剑光之下,顷刻就有性命之险。 那汉子反应极快,急忙举起判官笔一挡,只听“铛”的一声,竟被震得连退数步,足见这一剑内劲之强。 那五人见来了如此强敌,都是大吃一惊。 柳逸却是又惊又喜,叫道:“段大哥!” “柳兄弟。” 段凌应了一声,反手又是一剑,这回却是刺那使扇子的白脸男子。 那人知道厉害,不敢掠其锋芒,当下虚晃一招,有惊无险的避了开去。 段凌仅是唰唰两剑,就将两人逼退,冲进了包围圈子,与柳逸聚在一处。柳逸登时精神一振,重新举起剑来,同他并肩御敌。 “段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等生死关头,段凌也不好说得太细,简单道:“我刚好路过此地,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趁两人叙旧的功夫,那五人重新站好了位置,将两人团团围住。那使判官笔的汉子将手中兵器一挥,喝道:“我等是天绝教的人,你若爱惜性命,就别多管闲事。” 段凌横剑当胸,冷笑道:“杀的就是你们这些魔教余孽!” “哟,好大的口气。你是何人?报上名 来!” “段凌。” 话音刚落,那五人中唯一的一个女子就“咦”了一声,细声细气的问:“你、你是段凌?杀了右护法的那个段凌?” “正是在下。” 闻言,天绝教众人皆是面色一变。 段凌本在江湖上籍籍无名,自天绝教一役斩了右护法后,方才扬名天下。天绝教的人自然知道右护法的本事,这时听了段凌的名头,心中难免惴惴。 那白脸男子倒是胆大,摇了摇扇子,道:“好呀,今日正好将这姓段的杀了,替右护法报仇。” 旁边一人啐他道:“咱们是左护法的手下,何必替那老家伙报仇?” “管他左左右右,可不都是天绝教的人。” “好了好了,有什么好吵的?左护法说了,凡是与天绝教为敌的人……统统该杀!” 说到那个杀字,剩下四人齐齐亮出兵刃,一同朝段凌杀来。 段凌可不怕他们,剑花一挽,一套剑法疾如运风,霎时间只见漫天剑影,剑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杀招。 那女子武功最弱,一下被刺中了两剑,捂着胳膊退了下去。 柳逸叫了声好,也挺剑加入战局。 段凌冲他使个眼色,道:“柳兄弟,替我压阵。” 柳逸应了一声,手中宝剑一挥,倒是气势如虹。段凌趁势拔地而起,仗着一身绝佳的轻身功夫,飘然跃至白脸男子身后,剑尖一挑,又伤了一人。 他武功既高,胆量又大,剩下三人不敢硬碰,其中一个矮个汉子打了声呼哨:“点子太硬,咱们先撤!” 他们逃起来倒也有一手,说撤就撤,毫不拖泥带水,五人分别朝五个方向散去,叫段凌向追也无从追起。 若是平时,段凌必不会放过魔教之人,但想到陆修文还在附近,自不敢让他一个人呆着,因此只是右手一扬,将长剑掷了过去。 那使判官笔的汉子跑得最慢,段凌一剑掷去,力道惊人,竟是透胸而过,将他钉在了地上。他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就已没了气息。 柳逸经此一夜恶战,早已用尽了力气,这时便往地上一坐,道:“段大哥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好了,今日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我可活不成啦。” “你怎么会孤身一人在此?又怎么会惹上魔教妖人?” 柳逸正要说话,却见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这人一头乌发,一身黑色大氅,脸孔却莹白如玉,衬得那眉眼精致若画。 柳逸瞧得呆了呆,段凌忙迎了上去,抢先道:“这是我的朋友。” 柳逸点头道:“我知道,是段大哥从魔教救出来的那位公子吧?段大哥难得有这样好看的朋友。” 段凌哼了一声,心想陆修文满脸病容,哪里称得上好看?他从前那个模样……才真正叫人移不开眼睛。 陆修文出身魔教,对正道人士却没什么恶感,走到柳逸跟前道:“这位小兄弟脚上受了伤,马车上备有伤药,你过去裹一裹伤吧。” 柳逸连声应好,一边站起身来,一边打听陆修文的姓名来历。段凌怕他泄露身份,忙催促两人上马车。等回到马车上,又翻出伤药来扔给柳逸,问:“你这次是一个人出门的?” 柳逸眼圈一红,道:“我原本跟几个师兄弟结伴同行,不料半路遇到魔教之人,师兄们都遇害了,只有我仗着师父给的宝剑,拼死冲杀出来。” 段凌蹙眉道:“这伙人好大的胆子。” “他们是魔教左护法座下的,近几个月来,在江湖上掀起了好大的风浪。当日参与围剿魔教的同道中人,有不少都被他们害了,每个人死法虽不相同,但是……全都被割去了首级。” 第六章 段凌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想起了那魔教教主的尸首。他本是决斗时走火入魔而亡,但那左护法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在一众高手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抢走了他的首级。 这一举动,既是挑衅又是威慑,果然只过了几个月,就陆续有人被割去了头颅,与那教主的尸首一模一样。想来是那左护法在下战书,要替死去的教主报仇了。 “如今江湖上人心惶惶,尤其是参与过围剿魔教的人,就怕自己一觉醒来,已经被人割去了脑袋。”柳逸说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今夜若没遇上段凌,自然也是一样的下场了。 “不过是一群亡命之徒,杀了也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 “段大哥你不知道,这些人阴险狡诈得很,他们……” “他们遇上强敌,便避而不战,遇上武功不高又落了单的人,方才痛下杀手,对不对?”陆修文上了马车后一直闭目养神,这时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正是如此!”柳逸奇道,“陆公子怎么知道?” “猜也猜得着了。你今日遇上的那几个人,不过是天绝教的喽啰,上不了什么台面的,左护法派他们出来,恐怕是为了扰乱人心,背地里另有谋划。” 段凌怕陆修文说得太多,给柳逸识破了身份,故意咳嗽几声,打断两人的话。谁料柳逸浑然不觉,还点头附和道:“我师父也怕有什么阴谋,所以叫我们师兄弟去洛阳参加武林大会,哪知半路上……” 柳逸情绪低落了一会儿,很快又振作起来,道:“如今师兄出了事,我更是非去不可了。段大哥你也一起去么?” 段凌这数月来为了陆家兄弟奔波,许久不关心江湖上的事了,现在既然知道魔教余孽作乱,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只不过…… 他望了陆修文一眼,道:“我另有要事在身,等那件事办成了,再去洛阳不迟。” 柳逸向来与他亲厚,这时也不怕冒失,直接问:“段大哥要去办什么事?我虽然武功不济,但师父送的宝剑还算锋利,或许能帮上些忙。” 段凌可不敢让他跟陆修文同行,正要婉言拒绝,却听陆修文道:“柳兄弟脚上受了伤,一个人去洛阳也不方便,就先跟我们一路走吧。” “好呀,你们要去哪儿?” “就是离此地不远的陈家村。” 两人聊得热络,谁也顾不上问问段凌的意见。段凌一张俊脸都气黑了,心道,也不想想人是谁救的,马车是谁买的,伤药是谁备着的,有这样过河拆桥的吗? 但显然他的怒意无足轻重,第二天一早起程时,马车上多了一个柳逸,而段凌则继续充当车夫。 柳逸出身名门正派,且是年纪最小的师弟,在门派中被师父师兄宠着,心性颇为单纯,哪里是陆修文这老狐狸的对手?两人只相处了短短一日,他就一口一个“陆大哥”叫得亲热了。 陆修文极有分寸,在外人面前绝口不提“师弟”两字,只叫段凌作段少侠,听得段凌浑身不自在。他又将自己的身份来历编得滴水不漏,柳逸信以为真,听说他要找神医治病,还热心道:“若是那魏神医治不好你的病,便跟我去青山派吧,我有个师叔精通医理,并不比什么神医差。” 段凌哼了一声,说:“你那师叔只会炼丹,哪里懂得医术,难道要给你的陆大哥吃长生不老丹么?” 柳逸面上一红,也不辩解,只唰一下将帘子拉上了,放低了声音同陆修文说话。 段凌虽然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声,究竟说了些什么,却又听不真切,只知道柳逸时常笑出声来。也不知陆修文有何等本事,惹人讨厌时恨得人牙痒,讨人喜欢时,又骗得人团团转。 段凌这一头胡思乱想,柳逸那一头也正提到了他:“段大哥最是嫉恶如仇,尤其痛恨魔教的人,见一个杀一个,从不手下留情的。不过他这样的英雄人物,喝得酒吃得肉,却偏偏上不得青楼。” “怎么?” “有一回大伙去吃花酒,两个美貌花娘见段大哥生得俊,缠住了他敬酒,那身段那嗓子,可真嗲得要命。谁知段大哥坐怀不乱,连碰也没碰她们一下。” 柳逸瞧了瞧段凌映在车帘上的影子,压低声音道:“我私底下怀疑,段大哥练的是童子功,所以不能近女色。” 陆修文正喝着水,听了这话,一下子咳嗽起来。 “陆大哥,你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被水呛到了。”陆修文摆了摆手,也看向段凌挺直的背影,眼底微含笑意,低声说,“他现在可练不成啦。” 段凌可不知道车内两人正说他坏话。他赶了一阵路,看看日头已经偏西,便停下马车道:“先休息一会儿吧。” 等休息够了,又把鞭子扔给柳逸,道:“柳兄弟,你来赶车。” 柳逸刚给段凌救了性命,自然不好意白吃白喝,乖乖跟他换了位置。 段凌也学他将帘子拉上了,板着脸坐在陆修文旁边,眼神冷得像能甩出冰渣子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柳逸跟我们同行,又跟他这样亲近,是怕他发现不了你的身份吗?” “小柳性情开朗,十分讨人喜欢,我不过是想跟他多聊聊罢了。” “什么小杨小柳的,若是我不出声,你是不是要同他做结拜兄弟了?” “段少侠这是吃醋了?我也可以叫你小段啊。”陆修文笑吟吟地瞧着段凌,眼若桃花,忽然叫他道,“阿凌。” 他从前也这么叫过几次,但每次都扮作陆修言的口吻。 唯独这次不是。 段凌心头一跳,半边脸颊蓦然烧得发烫,连耳根也红了。他扭头看向窗外,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别用这个称呼,只有修言才这么叫我。” 陆修文静了静,淡淡“嗯”了一声。 段凌等了半天也不见下文,回头一看,才发现他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段凌想到他和柳逸聊了这么久,确实也该觉得累了,便拉过毯子来盖在他身上。 他们这日运气还算不错,在天快黑时找到了投宿的客栈,不过客房只剩下两间了,段凌只好跟柳逸挤一个房间。 临睡前,柳逸迷迷糊糊地问:“段大哥,你跟陆大哥出什么事了?怎么一整个晚上都不对劲,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段凌心道,难道人人都像你这样多话?嘴上却答:“话不投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这一路上,陆大哥可是问了我好多关于你的事。” 段凌心中一动,道:“他问了些什么?” “什么都问。”柳逸打了个哈欠,声音越来越低,“你何时开始行走江湖的,结交了哪些朋友,又有多少仇家,还有……嘿嘿,段大哥你有没有红颜知己。” “你都告诉他了?” “当然。陆大哥不是你的朋友吗?他说从小跟你青梅竹马,不过后来失散了,不知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修文若真想知道这些,直接问他不就成了,何必舍近求远去套柳逸的话? 段凌这样想着,却怎么也睡不着觉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吵得柳逸也无法入睡,委屈道:“段大哥,你要是不习惯跟我一起睡,我去找陆大哥挤一挤好了。” “闭嘴,睡觉。” “……是。” 柳逸这才闭上了眼睛。 段凌等他睡着后,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推开门走出房间。 陆修文就住在隔壁。 虽有月光照着,但屋里模糊一片,看不清那人的身影。段凌静静在门外站着,想了又想,终究没有敲响房门。 第二天早上起来,柳逸发现另外两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是客栈的床太硬,没有睡好么? 他倒是睡得不错,早上还吃了两个包子,心满意足地上了马车。照旧是由他驾车,段凌和陆修文坐在车内,气氛比昨日还要僵硬,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开口说话。 柳逸觉得奇怪,但好在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又赶了一天的路,到了日暮时分,总算到了陈家村。 陈家村是个小村落,村里稀稀落落数十户人家,有一大半都姓陈。 柳逸嘴巴甜、会说话,找人打听一番后,很快知道了魏神医的下落。 “村里外姓人很少,只有一户姓魏的,在这里住了些年头了,平日深居简出,应当就是我们要找的神医。” “他住哪里?” “村子最东边的那间屋子就是了。” 段凌颔首,率先找了过去。柳逸和陆修文跟在后面,没走多久,就见一间白墙黑瓦的房子,门外种了两株槐树。 这时已快入夜了,魏家的大门却敞开着,院子里摆了石桌石凳,有一人手执棋子,正自己同自己对弈。那人相貌平平,一张脸木无表情,瞧来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两鬓的头发却已斑白了。 段凌见他面有风霜之色,确实像是隐士的模样,便上前抱拳道:“魏前辈。” 魏神医双眼一翻,瞥了他一眼,问:“你是何人?为何踏进我家的院子中来?” “在下段凌,听闻魏前辈医术高明,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特地来此求医的。” “死了人该去棺材铺子,来找我可没用。” “这……在下的朋友还没死。” “那就是快断气了?嗯,你是怎么寻到这儿来的?” “魏前辈大名鼎鼎……” “说实话。” “是,是我一个走镖的朋友提起您,说您就住在这陈家村。” 魏神医手中黑棋轻轻落在棋盘上,接着又换执白棋,沉吟道:“我确实会些医术。” 段凌喜道:“那前辈……” “不过我为什么要医治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你们一行人来路不明,焉知不是我的对头派来试探我的?” 他说的也有道理,要求人治病,总得拿出些诚意来。 段凌想了想,道:“不知前辈的对头是谁?晚辈不才,稍微懂得些拳脚功夫,愿替前辈分忧解难。” 魏神医抬头看了看段凌,突然将手中棋子一扔,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声清朗,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才摇头道:“我那对头十分厉害,岂是寻常人对付得了的?你小子这样年轻,还是别去送死了。” 说罢,重新低头看那棋盘,挥手道:“你们走吧,别扰了我下棋的兴致。” 段凌站着没动,道:“晚辈家中颇有田产,必不会短了前辈的诊金。” “财帛动人心,可惜非我所欲。” “前辈不肯医治我的朋友,可是怕治不了他的病,坏了你神医的名头?” “哈哈,激将法对我没用,你就别费心思了。”魏神医并不动怒,只是专心下棋。 段凌见他软硬不吃,正不知如何是好,一直沉默不语的陆修文却上前两步,道:“我瞧前辈甚爱下棋,不知我是否有幸,向您讨教几招?” 魏神医朝他面上一望,道:“你就是要求医的那个人?果然是一脸死气。唔,你是要同我赌棋么?就算我输了,也不会给你治病的。” “不敢。无论输赢,我下完这盘棋就走。”陆修文微笑道,“生死有命,岂能强求?” “好一个生死有命!偏这世上许多人看不透,非要强求。”魏神医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你坐罢。” 陆修文瞧一眼棋盘上的局面,执黑子同他厮杀。 段凌棋艺不佳,只能看个大概,见黑子一时被逼入绝境,一时又转危为安,那魏神医脸上虽没什么表情,眉峰却紧紧皱起又慢慢舒展,可见这一局棋下得峰回路转、跌宕起伏。 后来天都完全黑了,柳逸机灵得很,忙去点了灯来给他们照着。 临近终盘时,魏神医每一步棋都下得极慢,一面问陆修文道:“我瞧你印堂发黑,可是中了毒?” “是。” “似乎还不只一种?” “大抵有数十种吧。” “剧毒已入肺腑,发作起来怕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那也比死了好。” 魏神医“唔”了一声,忽然一把抓住陆修文执棋的手,两根手指搭上他的脉门,双目微闭,道:“你这脉象倒是古怪,像是曾遭重创,被人废了……” “前辈,”陆修文打断他道,“我是练功走火入魔,方才如此。” 魏神医瞧了瞧他的神色,也不说破,只道:“今日天色太晚了,棋就下到这里吧。” 柳逸插嘴道:“魏前辈,你跟我陆大哥还未分出输赢呢。” 闻言,陆修文跟魏神医一齐笑起来。 柳逸满脸茫然之色,悄悄问段凌:“段大哥,他们笑什么?” 段凌使劲瞪他一眼,道:“你陆大哥说无论输赢,下完棋就走,现在既然未分输赢,自然是不用走了,明日再接着下。” 柳逸这才恍然道:“魏前辈肯替陆大哥治病了?” 魏神医没说肯治也没说不肯治,只叹息道:“且看天意罢。” 柳逸可不管什么天意不天意,听说陆大哥治病的事有了转机,就是一阵高兴。高兴完了才发现肚子咕噜噜直叫,原来他们一直在旁边观棋,连饭也没顾上吃。 魏神医脾气古怪,当然不会是好客之人,陈家村这等小地方,也不可能有客栈让他们打尖住店,三人只好回马车上啃干粮。 柳逸吃饱喝足后,伸了个懒腰道:“那神医的规矩可真大得很,这个也不治,那个也不治,还是陆大哥厉害,只跟他下了盘棋,就哄得他出手相助了。不过像这等高人,越是性子怪越是有本事,肯定能治好陆大哥的病。” 他说了半天,另两个人都是爱搭不理的样子,顿时大觉没趣,捅了捅段凌的胳膊,小声道:“段大哥,你跟陆大哥还没和好么?” 段凌皱了皱眉头,没有做声。 他跟陆修文又没吵架,有什么要和好的? 何况…… 何况从来都是陆修文先来找他说话,要么使唤他做事,要么拿他寻开心。若换成他主动开口,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又提陆修言? 段凌憋了半天才道:“你棋下得不错。” “是魏前辈手下留情了。”陆修文道,“我自从不能练武,每日除了看看书、下下棋,也没别的事可干了。” 段凌听他提起,才发觉自己对他的事一无所知。陆修文废了武功,又自愿为教主试药,这十年是怎么过的?难道日日呆在那间狭小的密室里? “你被关在魔教多年,想来难得有出门的机会,待你的病好了,倒是可以四处走一走,见识一下山河风光。” “段少侠也陪我一道去么?” 段凌怔了一下,说:“我……若是有空的话……” 陆修文便微微一笑,道:“借段少侠吉言,但愿能够如愿。” 他语气淡淡,疏离而又多礼。 段凌心里别扭了一下,倒情愿他像平日那般胡言乱语。 柳逸见他俩终于说上话了,算是去了一桩心事,打着哈欠道:“好了好了,明天不是还要接着下棋吗?咱们快点睡吧。” “嗯,”段凌点点头,对陆修文道,“你今日费了许多精神,确实该早些休息。” 陆修文笑了笑,自无异议。 马车虽然宽敞,却也睡不下三个大男人,最后段凌抱了剑坐在车门处,也算是守夜了。 柳逸最没心事,转眼就睡着了。段凌却有些辗转反侧,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他跟陆修文算是和好了吗?还是……离得更远了? 段凌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睡到半夜时,鼻端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这香味像是花香,却比花香更为芬芳诱人,叫人忍不住想深深嗅上一嗅。 段凌深吸一口气后,立刻察觉不对,连忙屏住呼吸,翻身跳下马车。不料他跳下去后,双腿竟是一软,“咚”一声栽在了地上。 段凌这一惊非同小可。 想他何等武功,岂会跳个马车就摔倒?一运功,却发现丹田空荡荡的,一点内劲也无了。 另外两个人听见动静,也从梦中惊醒过来。柳逸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嘀咕道:“段大哥,你半夜练什么功夫?咦,奇怪,马车里怎么这么香?” 陆修文眉心一蹙,马上说:“小柳,这味道有古怪,赶紧闭气!” 段凌手软脚软,扶着车辕站起来,与陆修文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追魂香!” 这是天绝教特有的一种毒药,段凌也略有耳闻,道:“追魂香还需一味药引,我们是何时中毒的?” “可能是在昨日投宿的客栈里。” “如此说来,必定是魔教的人去而复返了。” “魔教?”柳逸这时也明白过来,“难道是那个左护法?” “不会,”陆修文冷静道,“若是左护法亲至,不必用上追魂香。” “追魂香香味特异,能令人内力全失,三个时辰后方可恢复正常。就算来的不是左护法,想必也不好对付。” 段凌说着,缓缓抽出剑来。 这剑他原本日日佩在身边,如今握在手中,却是重逾千斤。 夜色正浓。 而这漆黑的夜里,渐渐响起一道脚步声。 第七章 那脚步声不轻不重,踏在地上,震得落叶沙沙作响。段凌一听就知道,来的必定是个高手。而这等高手竟然夜半下毒,那定是个心性狠毒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段凌方才吸了不少追魂香,一身内力已荡然无存了,他暗自计算时辰,在天亮前是无法恢复武功了,所以逃是肯定来不及的,只能…… 段凌念头一转,对另外两个人道:“你们快下马车。” 柳逸也中了毒,连滚带爬的跳了下来。陆修文倒是行动如常,他本身没有内力,反而不受追魂香的影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 段凌当机立断,叫道:“柳兄弟。” “是。” “带你陆大哥去魏前辈家避一避。记着,悄悄地走过去,路上一点声音也别出,明白吗?” 柳逸握着剑道:“明白。” 随即又问:“段大哥你呢?” 段凌强提一口气,翻身上了马背,道:“还好来的只有一个人,我想办法引开他。” 柳逸也是经过生死的,知道其中凶险,道:“段大哥,你……小心。” 陆修文这时也不避嫌了,叫了声“师弟”,道:“别忘了你答应过,要陪我游历山河的。” 段凌深深望他一眼,说:“等我回来。” 说罢举起剑来,在马臀上狠狠扎了一下,那马吃痛不过,长长嘶鸣一声,撒开蹄子朝前跑去。 陆修文跟柳逸趁机躲在了一旁的草丛中。两人屏息凝神,谁也没有出声,过得片刻,果然见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快步追赶段凌的马车。夜色中瞧不清那人的相貌,但他的一身轻功却是登峰造极,轻轻几个起落,就已不见踪影了。 段凌若被他追上,自然是九死一生。 陆修文心中明白,却只捏了捏拳头,朝柳逸使个眼色。柳逸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草丛里站起来,两人相互搀扶着,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魏神医住在村子的最东面。 这条路他们傍晚才走过,这时再走起来,却显得特别漫长。柳逸紧记着段凌的吩咐,连一句话也不敢说,到了魏神医家门口,才伸手敲响紧闭的大门。 “咚咚咚”的敲门声在半夜里格外清晰。 柳逸敲得手心都出汗了,只怕那魔教的人突然折返回来,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仿佛过来一辈子那样漫长,面前的那扇门才终于开了,露出魏神医那毫无表情的面孔。他显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衫,不耐烦地问:“半夜三更的,敲什么门?是死人了吗?” “魏前辈,咱们遇上魔教的人了,若不来找您相救,可真要死人了。” “魔教?是天绝教吗?你们怎么招惹上那伙人的?”魏神医一边问,一边侧了侧身,让柳逸他们进了屋。 柳逸毒性发作,身上早没力气了,一进去就软倒在地上。 魏神医抓过他的手来把了把脉,眼神一动,说:“追魂香?这可是天绝教的宝贝,炼制殊为不易,怎么用在你们几个身上了?” 一副嫌对方暴殄天物的样子。 柳逸有求于他,便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魏神医听后嗤笑一声,道:“如此说来,你们前几日就遇上了天绝教的人,还杀了一人,伤了四人?” “不错。” “呵,年轻人就是见识短浅,你们跟天绝教结下这么大的梁子,怎么还敢大摇大摆的来求医?是怕人家找不着你们报仇吗?” “那怎么办?我段大哥还在外头呢。” 魏神医两手一摊,道:“我只懂医术,不懂武功,这地方可以借你们避避风头,其他的却帮不上忙了。” 仅是如此,也已担了极大的风险。 柳逸连忙谢过,回头一看,却见陆修文一言不发的立在门口,正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陆大哥,你说段大哥会不会……” “不会。”陆修文笃定道,“师弟答应我的事,从来没有食言过。” 他声音不大,却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信服。 柳逸松了口气,问魏神医道:“前辈你既是神医,可会解追魂香的毒?” “这毒三个时辰后自然就解了,何须解药?” “三个时辰……至少要等到天亮,万一魔教的人折了回来,不只是我们,连魏前辈你也会受牵连。” “所以我才不肯再治病救人,这江湖上的恩怨太多,一不小心就惹上麻烦,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嘴上虽这么说,却伸手指了指院子里的石桌,道,“这石桌下有间密室,转动桌上的棋盘就可打开,原本是为了防备我那对头的,想不到先给你们用上了。” 这棋盘原是固定在石桌上的,底部却可转动,柳逸走过去转了转,只听“咔咔”几声,他脚下的石砖缓缓移动,果然现出一条缝隙来。 这等机关,普通人自是料不到的,难怪被魏神医当做保命的法子。 柳逸正想将机关完全打开,却听外面响起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他忙又把棋盘转了回去,喜道:“陆大哥,可是段大哥回来了?” 陆修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沉吟不语。 段凌是架着马车离开的,而那魔教的人是施展轻功追上去的,现在骑马回来的……会是段凌么? 院子里寂静无声。 只听得见那马蹄声在村里来来回回,像是在寻找什么人。过了许久,才渐渐停下来,换成了一阵笑声。 那笑声似男似女,妖异非常,听得人头皮发麻。虽然离得甚远,但因笑的人内力深厚,每一声都像是近在耳边一般。 接着那人开口,一字一字道:“陆修文,不必再躲了,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陆修文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自是吃了一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仍旧没有出声。 柳逸有些紧张地瞧着他。 陆修文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中计。 对方应当并未发现他们的踪迹,方才说那两句话,只是为了骗他出来。 果然没隔多久,那人的声音又响起来:“本来左护法派我来杀那个姓段的小子,我是不大愿意的,不过一听说你也跟在他身边,我可坐不住啦。咱们许久不见,难道不该叙叙旧么?”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语调微微上扬,十足勾人。 柳逸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似是奇怪陆修文为何跟魔教的人相熟。 陆修文听了这两句话,已猜到那人的身份了。对方非但是个熟人,而且还同他有仇。他说是来杀段凌的,那么…… 陆修文闭了闭眼睛,不让自己深想下去,听那人继续道:“陆修文,你的能耐不是大得很吗?从前仗着教主宠爱,在教内横行无忌,谁也不放在眼里,怎么如今倒做了缩头乌龟?” 他这样一番叫嚷,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已惊醒了,渐渐有了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好呀,你既然不肯出来,那我只好自己去找你啦。好在这里也没多少人,我一家一家的找过去,见一个杀一个,等全部的人都死光了,总能找到你了。” 他手段如此狠毒,听得柳逸冷汗直冒。 陆修文却沉得住气,甚至还嘲讽的勾了勾嘴角。 那人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上当,便道:“我差点忘了,陆修文心狠手辣,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性命,我再杀多少人也没有用。不过有一个人,你却不会放着不管,对不对?” 陆修文的心一沉,脸色霎时变了。 “唉,我方才追着马车一路往西,没多久就追上了,那姓段的小子中了毒,一点功夫也使不出来,我提起剑来那么一斩……嘻嘻……”那人又是一阵大笑,直令人毛骨悚然,“你猜他死了没有?” 陆修文咬了咬牙,觉得喉咙里泛起点腥甜的血味。 “我原本是要杀他的,不过想到你向来护着他,将他看得如眼珠子一般,就留了他一条命,只斩下了他一只胳膊。不过我虽不杀他,却可以慢慢折磨他。” 话落,马蹄声又绕着村子跑了一圈。 只是这次又多了另一种声音,是某样重物被绑于马上,在地上拖着走的声音。 陆修文听了,心中隐隐有个猜测,果然听那人道:“陆修文,这姓段的小子可真倔得很,受了这么重的伤,竟连叫也不肯叫一声。哎呀,他的血流得满地都是,你若再不出来,他可就活不成啦。” 陆修文的一张脸白得可怕,抓着墙壁的手指微微发抖,那重物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蓦地伸出手去,就要推开大门。 魏神医冲他摆了摆手,用口型说:当心有诈。 陆修文这时竟笑了起来,问:“魏前辈,你那密室可算安全?” “当然。密室里另有一道机关,触发之后,除非从里面打开密室,否则外面的人是进不去的。” “好,小柳,你跟着魏前辈躲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出来。” 柳逸道:“陆大哥,我没听见段大哥的声音,那人说不定是骗你的。” 这道理他当然知道,但万一是真的呢?他不敢拿段凌的性命去赌。 陆修文叹了口气,推开门走出去,朗声道:“杜枫,你要找的人在这里。” “哈哈哈,陆修文,你果然舍不得这姓段的小子。” 随着一声大笑,一匹骏马飞驰而来,在陆修文跟前堪堪停住。这马正是段凌先前骑走的那匹,虽然夜色模糊,但也看得出被马拖在地上的只是一个麻袋。 不是段凌。 陆修文松了口气,并不后悔刚才走出来。 段凌是他的软肋。 别人拿来诈他一千次,他也会上当一千次。 马背上那人穿一袭青色的衫子,料子之华贵,简直像是从戏台上走下来的。他相貌原本生得极俊,但左边脸颊上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额角直划到耳根,将他的一只眼睛毁了,整张脸显得狰狞而可怖。 “陆修文,”杜枫弯下腰来,用那只瞎了的眼睛对着他,道,“好久不见。” 陆修文冲他笑笑:“我道是谁这样没本事,对付我这么一个废人,还要用上追魂香。哈,原来是我从前的手下败将。你现在跟了左护法,他竟不嫌你蠢么?还是你当得一条好狗?” 杜枫脸上怒气一闪而过,道:“今非昔比,你如今武功全失,也只能耍耍嘴皮子了。” 他下了马背,一步步走近陆修文,脸孔愈发扭曲起来。 “陆修文,我今日是来找你算账的。”杜枫抬手按了按左脸上的伤疤,道,“你从前不是威风得很吗?你当年一鞭子抽瞎我的眼睛时,可曾料到会有今天?” 他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盯住陆修文,眼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 陆修文恍若未见,只是问:“段凌在哪里?” “他?”杜枫恶毒的笑笑,吐出两个字,“死了。” 陆修文脸上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 但他很快就弯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 杜枫问:“你笑什么?” 陆修文并不理他,只望着他身后的夜色,乌黑眼眸莹然生辉,柔声道:“师弟。” 杜枫心下一惊,连忙回头去看,却见身后空无一人,唯有浓黑的夜色。他只当是陆修文受了刺激,一时魔怔了,正想好好嘲讽一番,眼角倏然瞥见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斜刺过来,直取他的心口。 杜枫的武功也当真了得,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使出一手绝妙的轻功来,避开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剑。饶是如此,他左臂还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顿时鲜血直流。 而刺他这一剑的人,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却正是已被他“杀”了的段凌。 “你还没死?” “不过是中了一掌,又滚落了山崖,倒还死不了。” 段凌说得轻巧,但他满身尘土,衣襟上还沾有点点血渍,显然也伤得不轻。 陆修文走到他身边,问:“师弟,你怎么样?” “没事,赶回来时费了些功夫。”段凌瞧了瞧天色,道,“不过拖了一个多时辰,我的功力总算恢复了一些。” 追魂香的效力只有三个时辰,若能等到天亮的话,段凌自可与杜枫一战。 但杜枫岂会给他这个机会?他连左臂上的伤也没管,就拔出剑来,道:“你没死也好,正好可以当着陆修文的面杀了你。” 说着,就是唰唰唰三剑刺出。 他剑法并不怎么高明,与那一身轻功比起来,可说是普通得很,但胜在出手狠辣,每一剑都直指段凌的要害。 段凌身边就站着陆修文,自是无法躲避,只得咬牙应战。他武功虽然恢复了几成,但毕竟内力不足,斗得几剑,就渐渐落了下风。 陆修文在旁观战,早将两人的武功路数瞧得一清二楚,这时便从地上捡起一撮沙土来,朝杜枫撒了过去,口中叫道:“小心毒砂!” 这一下时机抓得极妙,杜枫要避段凌的剑,就避不开这“毒砂”,要避开这“毒砂”,就要被段凌刺上一剑。他到底还是忌惮陆修文,将心一横,扭头避开了“毒砂”,肩头则被段凌刺了一剑。 这还是段凌中了追魂香的缘故,若是内劲充沛时,足可在他身上捅个透明窟窿。 杜枫吃了闷亏,心中又气又怒,叫道:“陆修文,你真是卑鄙无耻!” “多谢夸奖。”陆修文谦虚道,“比起你来,尚有不足。” 杜枫大怒,忽然一个鹞子翻身,在段凌胸口上狠狠踢了一脚。这一脚势大力沉,段凌没有内力护体,竟然被他踢飞出去,重重摔在了魏家的大门上。 “咳咳……” 段凌身上本就有伤,这下伤上加伤,一时站不起来。 杜枫大步上前,正要提剑杀他,忽见一人从院子里冲出来,挥剑格挡,只听“铛”的一声,同他的剑撞在一处。 这人武功比段凌更差,非但无甚力气,而且招式平平,但他手中宝剑却是锋利无比,杜枫与他双剑一交,剑上竟然豁开了一道口子。 “小柳,”陆修文道,“你怎么没躲起来?” 柳逸退后一些,横剑护在段凌身前,道:“你跟段大哥在外头拼命,我怎么能一个人苟且偷生?我虽武功不济,但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大不了就是一块死了。” “好!”段凌长笑一声,撑着剑站起来,道,“柳兄弟,咱们并肩子上。” 柳逸应了一声,跟段凌联手向杜枫杀去。 只听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三人很快战成了一团。 其中柳逸的功夫最弱一些,力气又没有完全恢复,靠着宝剑之利,才勉强应付了几招,就有些左支右绌了。 杜枫经验老道,故意卖了他一个破绽,而后一掌拍出,正打在他胸口上。 柳逸登时后退数步,“哇”的吐出一口血来,手中宝剑也掉在了地上。 段凌将牙一咬,兀自与杜枫缠斗不休。他的体力这时也到了极限,剑法早已没了章法,却还是一剑又一剑的使出来,一副要跟杜枫同归于尽的架势。 陆修文瞧得明白,不由得朝魏神医望了一眼。 魏神医见他看向自己,连忙摇头道:“我只是看个热闹,可不想跟你们同生共死。若你们当真死了,我倒是可以帮你们收尸。” “如此,有劳魏前辈了。” 陆修文也不强求,反而向他道了谢。 这时段凌的右腿被杜枫刺中,终于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方才一番拼杀,他身上多了无数伤口,正自血流如注,他却不肯认输,回头看了看陆修文,又是一剑挥出。 杜枫岂会让他如愿?嘿的一笑,一脚踏住他的手背,将他的手往地上碾了碾。 “段大哥!”柳逸扑上来救人,被杜枫踢了开去。 杜枫身上也受了些伤,青色的衫子染成了红色,衬得他的脸孔愈发骇人。他这时稳占上风,却不急着杀人了,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陆修文身上,哈哈笑道:“陆修文,你不是最看重这个师弟吗?你说我该怎么杀他?是挖出他的眼睛来,还是剖出他心来?或者是剥皮抽筋、开肠剖肚?放心,我会留你一口气,让你亲眼瞧着他是怎么死的。” 他对陆修文恨之入骨,满心想瞧瞧他跪地求饶的样子,谁知陆修文神色淡淡,仿佛并未听见他的话,只是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 这叹息声中藏着嘲弄之意,然后就见陆修文弯下身,拾起了柳逸掉在地上的那柄剑。 剑尖一寸一寸的上挑,最后指向杜枫剩下的那只眼睛。陆修文慢悠悠道:“你耍够威风了罢?接下来,是不是该试试我的剑法了?” 第八章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齐刷刷瞧向他。 杜枫先是变了脸色,接着却大笑起来,道:“不必虚张声势了,你当我不知道么?你一身功夫早已废了。” 陆修文的手指修长白皙,看起来像是下棋的手,而非握剑的手,但他将手中宝剑握得极稳,道:“一个人没了武功,难道不能从头练起吗?我可不像你这废物,十年来也不见长进。” 杜枫对他的话半信半疑,道:“就算你重新练好了功夫,你也已中了追魂香的毒!” 陆修文好笑道:“若非因为追魂香,我会容你活到现在?不过你抬头瞧一瞧,天可是快亮了。” 杜枫悚然一惊,这才发现经此一番恶战,天际已现出了一丝微光。 追魂香的效力只得三个时辰,天一亮就解了! 陆修文提着剑朝杜枫走去,一边走一边问:“还记得我当初为何抽瞎你一只眼睛么?” “哼,不就是动了一下你那宝贝弟弟。”杜枫对他又恨又怕,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陆修文瞧一眼段凌身上的伤,道:“那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可以动,有些人……却连碰也不能碰。” 他面容沉静,语气平平淡淡,与邀人喝酒赏花无甚分别。唯独一双眼眸深不见底,看得杜枫心头发凉。 多年来,败于陆修文手下,且被抽瞎左眼之事,一直是杜枫心中大恨。他犹豫了一下,不知该直接同陆修文拼命,还是先抓了段凌做人质? 这时却听陆修文道:“你若是怕了,不如现在转身就逃?” 杜枫听了这话,反倒定下心来,哈哈笑道:“陆修文,你唱得好一出空城计,我差点上了你的当了。” 说罢也不再理会段凌,足下轻轻一点,飘然跃至陆修文身前,举剑就刺。 陆修文见他出手,唇畔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两人顷刻间过了数招。 杜枫剑法极快,看得人眼花缭乱。陆修文却是举重若轻,慢吞吞地举剑,慢吞吞地出剑,但每一剑的时机都拿捏得极为精准,明晃晃的剑尖始终指着杜枫的右眼。 杜枫明明是要杀他,但为了保住自己的右眼,不得不回剑相救,陆修文手腕一抖,很快避了开去,从头至尾,两人的剑竟一次也未相交。 打斗时,陆修文脚下步伐变换,一步一步往后退去。杜枫攻势连绵,不知不觉跟着他走了几步,两人一路从魏家大门外打到了院子里。 杜枫久攻不下,突然发了狠劲,剑交左手,一掌拍向陆修文肩头。 陆修文来不及变招,被他拍了一掌,手中宝剑“铛啷”一声落在地上,踉跄着倒退几步,正撞在院中的石桌上。 杜枫这一掌拍中,方印证了心中猜测,喝道:“陆修文,你果然武功全失,空有剑招,却一点内力也无。” “是啊,”陆修文粲然一笑,说,“我骗你的。” 杜枫气怒交加,挥剑就要取他性命。 陆修文不闪不避,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剑刃,另一手则背至身后,转动桌上的棋盘。 只听得“咔咔”声响,地上的石砖缓缓移动,杜枫的脚下出现了一道黑魆魆的缝隙。 杜枫料不到这小院中会有机关,呆了一呆,才知道自己又上了陆修文的当。重新练武是假,空城计也是假,陆修文一番做作,不过是为了引他到这石桌旁来。 杜枫的身体急速下坠,眼看就要落进地底的密室中去,但他到底是一方人物,这般危急关头也未乱了心神,双掌在地面一拍,就要拔地而起。 陆修文岂会容他逃脱,拼尽全力推了他一把。 杜枫脸容狰狞,死死抓住了陆修文的手。 “陆修文,我就算要死,也拉你一起死。” “那就如你所愿。” 陆修文笑了笑,眼中又露出那种冷若冰霜的神情,纵身一跃,同他一起跳进了密室中。 “咔咔……” 不知是谁触动了密室的机关,地面的石砖再次移动,缝隙渐渐合拢,不留一丝痕迹。 这一下事出突然,从陆修文激怒杜枫,到两人比剑,再到陆修文转动棋盘上的机关,不过短短几个瞬息,等众人回过神来时,两人已双双跌进了密室。 “陆修文——” 段凌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头一个朝石桌跑去,但他跑得太急,半路上竟还摔了一跤。他也不管自己浑身是伤,很快又重新爬起来,快步冲到陆修文消失的地方。 地面上的石砖严丝合缝,他使劲捶了几拳,见毫无动静,便转头问魏神医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 魏神医这时可不能袖手旁观了,走过来道:“是为了防备我那对头,造来保命用的密室。放心,掉下去死不了人的。” 柳逸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急道:“陆大哥一点武功也没有,与那魔教的人共处一室,岂不是……” 段凌打断他的话,对魏神医道:“机关在哪里?快将这密室打开!” “昨日来求医时何等低声下气,今天怎么狠霸霸的像是来讨债的?”魏神医小声嘀咕了一句,动手去转石桌上的棋盘。 棋盘倒是转动了,但地上的石砖动也不动,没有丝毫反应。 魏神医“唔”了一声,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段凌忙问:“怎么了?” “不行,打不开了。”魏神医道,“密室里另有一道机关,一旦被触动,从外面是开不了门的。这也是为防万一,假使我那对头寻到这里,又发现了石桌的秘密,也没法进密室去抓我。” 段凌可没耐心听他唠叨他跟对头的事,追问道:“还有其他的路进密室吗?” “没有了,不过里面备有清水和干粮,就算一个月不出来也饿不死。” 段凌心急如焚。 他虽只听到三言两语,但也知道陆修文跟那魔教的人有仇,别说一个月了,他只怕连一炷香也支持不了。 段凌想到这里,半点时辰也不敢耽搁,双目一扫,从地上捡起柳逸的宝剑,道:“柳兄弟,你的剑借我一用。” 说罢将剑身插进两块石砖的缝隙中,用力撬动石砖。 柳逸这柄剑乃是削铁如泥的宝剑,他这样一使力,石砖倒真的松动了一些。 柳逸也不吝惜宝物,拔了匕首出来道:“段大哥,我来帮你。” 一时间石屑纷飞。 两人互相配合,竟是要硬生生掘开密室的门。 魏神医当初费了许多心血才造得这密室,见两人如此糟蹋,忍不住在旁边道:“密室里的机关寻常人是不会知道的,那姓陆的小子倒是听我说起过,我瞧他根本就是一心赴死,要跟天绝教的人同归于尽了……” 段凌没有做声,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异常冰冷。 魏神医心下一凉,立时噤了声。 铺在地上的石砖颇为厚实,两人用剑掘了半天,也只见那缝隙扩大了一些,要想进去救人,却不知要等几时了。 柳逸正觉灰心,却忽听下面传来了一道古怪的声响。 “啪!” 柳逸的心一颤,忙问段凌道:“段大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段凌伏下身去,将右耳贴在地上。他耳力比柳逸更好,只听了一会儿,面上就失了血色,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手背上青筋毕现。 “段大哥?” 段凌深吸一口气,嗓子有些哑,说:“是鞭子的声音。” 柳逸小声说:“我记得那魔教的人说,他的眼睛是被陆大哥一鞭子抽瞎的。” 而陆修文武功全失,当然不可能再使鞭子,所以……这声音…… 柳逸不敢深想下去。 段凌反而镇定得多:“这至少说明,陆修文现在还活着。” 他说完看了看天色,道:“天亮了。” 柳逸不解其意,却见段凌将宝剑扔了,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掌,然后一掌拍在地上。 “嘭!” 这一掌用上了内劲,果然拍得那石砖震了震,表面出现了一丝裂痕。 柳逸确实听说过开碑裂石的掌力,但段凌的内功显然未到这个地步,而且追魂香的毒刚解,他急着催动内力,身体也绝对吃不消。 柳逸虽然一心救陆大哥,却不得不劝道:“段大哥,别打了,你的手掌会废掉的。” “无事,”段凌神情不变,道,“右手废了,还有左手。” 他强行催动内力,连续拍出几掌后,忽然觉得一阵气血翻腾,抬手抹了抹嘴角,竟看见一片殷红。 他知道内息已乱,这是遭了反噬,但是不敢停下来。 陆修文还活着。 但也只是还活着而已。 密室里传来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能听见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声音,间或夹杂了几声闷哼——急促而短暂,立刻就被压了下去。 段凌曾经挨过鞭子,知道那是怎样的疼痛。而如今这一鞭又一鞭,正落在陆修文身上。 那个高高在上、从来只拿眼角看人的陆修文。 那个武功尽废、只剩下数月之命的陆修文。 他明明是有机会逃走的,却偏偏在最危急的关头站出来,提了剑与杜枫对峙。 段凌知道他这是为了救谁。 然而为什么救他? 他心头乱成一片,双手一掌掌打在地面上,毕竟是血肉之躯,手掌很快就被血染红了。 “啪!” 又是一道鞭子声响起来。 段凌忍不住叫了声:“陆修文!” 无人应他。 他只听见气若游丝的闷哼声。 他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下,猛地紧缩起来,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 “啪!” 又是一鞭子落下。 这次是打在额角上,陆修文只见眼前飘起一蓬血雾,接着就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淌下来,一直淌进他眼睛里。 整个世界都像染上了一层血色。 陆修文瞧了瞧站在他面前的杜枫,道:“你这鞭法使出来,比我可差得太远啦。” 杜枫甩了甩手中鞭子,眯起眼睛道:“我没功夫听你耍嘴皮子,快说,要怎么离开这鬼地方?” “我不知道。” “你知道怎么开启机关,会不知道怎么出去?” “这密室是此地主人魏前辈修建的,我只知转动棋盘可以开启机关,其他的却一无所知了。” 杜枫冷哼一声,并不相信他的话,手腕一抖,又是一鞭打在陆修文身上。 陆修文没有武功,之前又挨了一掌,摔下来后,很快就被杜枫制住了。他们身处的这间密室不过数尺见方,光线昏暗,地方狭小,杜枫找了一圈,没有发现出去的通道,而头顶上的石砖又已阖上了,只好威逼陆修文说出离开的方法。 陆修文好不容易骗得杜枫进这密室,自然什么也不会说,虽挨了一顿鞭子,却连叫也没叫一声。 “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你那师弟还在上面,我不信他不来救你。” “是啊,不过等他打开石门时,追魂香的毒已经解了。若是正大光明的打一场,你真以为自己赢得了他?” 杜枫跟段凌交过手,清楚他武功确实不差,在密室呆的越久,对他就越为不利。于是手中鞭子一扬,如疾风骤雨般狠狠朝陆修文抽去。 陆修文一身黑衣早被血水与汗水浸湿了,身上几处破损,露出血淋淋的口子来,额角上那道伤尤其严重,血断断续续地滴下来,将他半边脸颊都染红了。他却始终没有叫出声来,偶尔闷哼一下,也立刻压了下去。 杜枫没有问出答案,反而打得自己的手也酸了,他知道陆修文最在意的就是段凌,故意道:“那姓段的过了这么久还没动静,看来是不打算救你了。” 陆修文浑身是伤,连站也站立不住,顺着墙壁缓缓坐倒下去,笑道:“那也无妨,我瞧这密室里备有清水干粮,住上一个月不成问题。待你死了,我吃你的肉饮你的血,还可再熬一个月。” “哼,看来你是急着找死。”杜枫怒极反笑,一步步走到陆修文身前,用鞭柄抬起他的下巴,问,“你猜……我为何随身带着鞭子?” “为了有朝一日遇上我,好找我报仇么?” “没错。不过我没你那么狠,一鞭子就能抽瞎人的眼睛,所以……”杜枫将鞭柄一转,再用劲一拔,竟抽出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厉声道,“我做梦都想着,如何亲手挖出你的眼珠子来。” 说着,冰凉的匕首顺着陆修文的面颊一点点划上去,最后贴在了他的眼睛上。 陆修文并不闪躲,平静地闭上了双眼。 杜枫扯了扯嘴角,打算多折磨他一会儿,手腕一转,一刀扎在了他的肩膀上。 陆修文顿时鲜血直流,杜枫却并不放过他,手握着那柄冷冰冰的匕首,在他伤口里缓缓转动起来。 “唔……” 伤口被反反复复的翻搅着,这般痛楚,远胜过先前那顿鞭打。陆修文脸色一白,背上冷汗直流,连嘴唇都被他自己咬出血来。 杜枫一面欣赏他强忍疼痛的表情,一面道:“就算现在杀了你也没关系,外面的人迟早会打开这间密室的,到时候我把你的尸首往外一扔,自然可以趁乱脱身。或者,我将你那师弟也杀了,好让他去地下陪你?” 陆修文听了这话,陡然间睁大眼睛,冷冷地瞧着杜枫。 杜枫对他这神情痛恨至极,立时就要拔出匕首来剜了他的眼睛,不料手指竟僵在了那里,动弹不得。接着是手臂,身体,乃至脖子……全身都像是麻痹了一般,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惊恐地瞪着陆修文,唯有嘴巴还能微微蠕动:“怎么会……” “终于发作了?”陆修文笑了笑,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若是再晚一些,我的眼睛可就保不住了。” “你……到底……” “你也是会使毒的人,难道不知道自己中了毒吗?” 说话间,杜枫的嘴角开始流出血来,然后是双眼和双耳,他却还是一副无法置信的表情,问:“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就是刚进密室,你打我第一鞭的时候。” “不可能……” “你完全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是不是?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经替教主试过药。”陆修文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血迹,随后将手凑至唇边,用舌头慢慢舔净,俊美的脸孔上现出一丝妖异之色,“我体内的毒已入肺腑,而其中最毒的……就是我的血。” “不过这血在开阔之处毫无用处,唯有在这样狭小的斗室里,你闻到后才会中毒。” 杜枫这才明白过来:“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跟着跳进来?又为何要故意激怒你?” 杜枫这时已完全毒发,七窍流血,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却还是问:“你是……为了杀我?” 陆修文遍体鳞伤,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便干脆往前一倒,手脚贴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往前爬,最后爬到杜枫身旁,对他道:“没错。” “为什么?你伤得这么重,就算杀了我,你自己也活不成了。” 陆修文笑笑,语气十分轻柔:“还记得你先前说,要怎么对付我家师弟么?你说要将他剥皮抽筋、开肠剖肚。” 他越说下去,声音就越冷:“我怎么可能留你性命?” 陆修文说着,伸手握住扎在自己肩头的那柄匕首,猛地一用力,将匕首硬生生拔了出来。这一下的疼痛并不亚于扎进去时,伤口崩裂,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流了出来。陆修文却恍若未觉,反而低声一笑,用匕首抵住杜枫的脖子,一字一字说:“只有杀了你,才能永绝后患。” 手起,刀落。 第九章 第一场雪落下来时,陆修文终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他之前已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来后只看了段凌一眼,叫了一声“师弟”,就又睡了过去。段凌忙将正在院中赏雪的魏神医叫了过来,要他给陆修文把脉。 魏神医满脸不耐,随意探了探他的脉息,道:“说过多少遍了,他这病没什么好治的,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若是一直醒不过来,那就是……” 段凌瞥他一眼,那眼神比屋外飞扬的大雪还要冷上几分。 魏神医便说不下去了,摇了摇头,道:“他既然醒过一次,病情就是有所好转了,迟早还会再醒过来的,慢慢等罢。” 段凌这才松了口气,仍旧在床边守着。他双手缠着厚厚的白布,若非魏神医医术高明,又取了上好的金创药给他用,这双手恐怕早就废了。 那一日,他拼上一身内力,靠着一双肉掌,总算把地面的石砖击碎了。进到密室后,里面的景象叫他毕生难忘——狭窄的石室内流了满地鲜血,血腥味浓得刺鼻,杜枫仰面躺在地上,喉咙处一道长长的割痕,显然已经断气了,仅剩的那只眼睛却睁得极大,死不瞑目;陆修文则一动不动地倒在旁边,浑身上下都是伤口,一袭黑衣被染成了暗红色,瞧不出是死是活。 段凌的心跳停了一瞬,竟不敢上前去探他的鼻息。 还是魏神医进来瞧了瞧,喊了一声:“这密室有古怪,快把人抱出去。” 段凌才回过神来,连忙将陆修文抱了起来,碰触到那人温热的身体,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他的心才落回原处。 魏神医还算好心,见陆修文伤成这样,倒没有赶他们离开,反而让出了客房来,又是金针止血,又是开方抓药,费了不少名贵的药材,方保住陆修文的一条命。 段凌自是连连道谢。 魏神医也不客气,摆手道:“我是看那姓陆的小子顺眼,方才救他性命的,可不是瞧了你的面子,不必谢我了。” 随后柳逸又将杜枫的尸首从密室里弄了出来,魏神医察看一番后,奇道:“怪了,这人是先中了剧毒,然后才被人一刀割断喉咙的。” “密室里藏有毒药?” “当然没有。密室的门一开,我闻着那味道就觉得不对劲,想必是姓陆的小子搞得鬼。嗯,他倒是有本事。” 当时密室里只有陆修文和杜枫两人,杜枫当然不会自己抹脖子寻死,那杀了他的人,必然就是陆修文了。但奄奄一息的陆修文是如何打败武功高强的杜枫的?魏神医跟柳逸两人讨论了半天,也猜不透其中内情。 段凌可没功夫去猜这个,只在床边等着陆修文醒来。 陆修文伤得极重,身上那些鞭痕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肩上的那处伤口,深可见骨,血肉都被搅烂了,像是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见多识广如魏神医,给他包扎伤口时也直抽冷气,说寻常人伤成这样,早疼得昏死过去了,哪里还能举刀杀人? 只是他这么一受伤,本就病弱的身体自是雪上加霜,激得体内的毒提早发作,真正是药石罔效了。照魏神医的说法,他甚至很可能一睡不醒…… 如今陆修文终于醒了,对段凌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几天前那场恶战,他受得伤也不轻,又在床边守了几夜,实在困倦至极,不知不觉地靠着床头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时,感觉有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缠着布条的双手。 屋里蜡烛未熄,段凌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一张熟悉的俊颜,脸色虽然苍白,但乌黑眼眸如寒星一般,微微含着笑意。 “陆修文……” “师弟,”陆修文盯着他那双手,问,“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他为了救陆修文出来,一双手险些废掉的事,段凌自然不会说出口来,只含糊道:“一点小伤而已。” 接着又连声问:“你才刚睡醒,要不要喝点水,或是吃点东西?还是……我这就去找魏前辈过来瞧瞧?” 陆修文看一眼窗外的天色,道:“三更半夜的,何必去吵醒别人?” “可是你的身体……” “我身体好得很,就是有些渴了。” 段凌忙去桌边倒了杯水,因双手不太灵便,格外的小心翼翼。 陆修文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道:“离天亮还早得很,师弟你也去休息吧。” “我白天才睡过,现在不觉得困,正好留下来陪你。” 陆修文也不勉强他,环顾四周,问:“这里是魏前辈家?” “嗯,你伤得太重,不宜来回折腾,魏前辈便借了客房给我们,又尽心竭力医治你的伤,什么好药材都用上了,连诊金也没有收。” “我的病……魏前辈怎么说?” “他说……”段凌顿了顿,飞快地说,“他已经拟好了几个方子,只要好好调养,你的身体总会好转起来的。” 他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叫人瞧不出一点端倪。 陆修文“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只是问:“你那天受的伤,魏前辈也都治过了?” “当然。” 陆修文便点点头,借着屋内昏黄的烛光,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段凌一遍。 他看得太过专注,段凌觉得浑身不自在,咳嗽一声,问:“你看什么?” 陆修文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肩上的伤太重,只有一只手能动,这时便伸出那只手来,轻轻碰了碰段凌的脸颊,目光如水一般:“还好,师弟你平安无事。” 段凌面上一热,不由得别开脸去。 陆修文微微怅然,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才慢慢收回去。 段凌却转过头来,看着他道:“这回若非你出手杀了杜枫,我恐怕已死在他剑下了,算是……你救了我一命。” 陆修文眨眨眼睛,说:“怎么?师弟是要以身相许吗?” 边说边掀开被子,给段凌腾出地方来。 “别胡闹,”段凌忙扑上去把被子盖好了,斥道,“你身上有伤,着凉了怎么办?” 陆修文乐不可支,笑够了才说:“杜枫同我有仇,不是他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他,师弟不必放在心上。” 段凌没有出声,只低头着将被角严严实实地压好,道:“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吧。” 陆修文说了这么多话,确实觉得累了,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段凌却没睡,静静在床边坐着。 隔了片刻,只听“嗤”的一声,桌上的蜡烛熄灭了。段凌一动不动,仍旧在那黑暗中坐着。 第二天一早,柳逸听说陆修文已经醒了,立刻拉着魏神医跑了过来。 魏神医照例给陆修文把了脉,重新开了一副方子,之后就被柳逸挤了开去,只见他拉着陆修文的手说个不停:“陆大哥,你醒得正是时候,今天可以喝上热腾腾的腊八粥了。” “今天是腊月初八?” “嗯,你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三天。那天段大哥从密室里抱你出来时,那样子可真吓人。多亏魏前辈妙手回春,将你救了回来。” “魏前辈确实医术高明。” “对了,我跟魏前辈打了个赌,猜你是如何杀掉那个杜枫的,你快跟我说说,我猜的对不对……” 趁柳逸说得起劲,段凌悄悄拉魏神医出了房门,压低声音问:“他的病到底怎么样?” 魏神医反问:“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段凌皱了皱眉,显然耐心已快告罄。 魏神医便叹了口气,道:“其实无论真话假话,你我心中都已有了答案,甚至姓陆的小子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现在唯一不知道真相的,怕是只有小柳了。” 段凌瞧一眼笑得兴高采烈的柳逸,以及陪他说笑的陆修文,心里突然闷得厉害。 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陆修文绝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但是他一点声色不露,平平静静的接受了这个命运。 反而是段凌接受不了。 “魏前辈,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譬如起死回生的灵药……” “生死有命,你我皆是凡人,岂能逆天而行?” “若是那一天,杜枫没有找上门来呢?若是陆修文没有受伤,你有没有可能救他?” 魏神医沉吟道:“你们当日来求医时,那小子虽是一脸死气,但脉象中仍有转机。如果先压制住他体内的毒,再慢慢调理身体,虽说治不好他的病,但让他多活上三、五年,却是不成问题的。” “我明白了。”段凌闭了闭眼睛,向魏神医道了谢,转身朝灶房走去。 魏神医瞧着他的背影,心中大觉不忍,道:“有空就多陪着他罢,若我料得不错,怕是……过不了今年了。” 段凌脚步一顿,似乎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就稳住身形,继续往前走去。 到得中午时,段凌端了两碗粥回房间。 “腊八粥!”柳逸欢呼一声,说,“段大哥你去外头买的?” 段凌避而不答,端了一碗给陆修文,道:“我问过魏前辈了,你身上有伤,喝点粥正好。” 陆修文只尝了一口,眼睛就亮起来,肯定的说:“是师弟亲手做的。” “怎么可能?”柳逸塞了满嘴的粥,嘟囔道,“段大哥的爹是一派掌门,干什么都有人伺候着,怎么会自己煮粥?” 陆修文但笑不语,却将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段凌以陆修文需要休息为由,果断将柳逸赶了出去。 “柳兄弟太不知分寸了,整日吵吵闹闹的,也不怕打扰到你。” “无妨,有小柳在,我倒觉得热闹许多。” 段凌心中一动,问:“要不要我写封信给修言,让他过来陪你?” 他们离陆修言隐居的山谷并不太远,若是快马兼程赶来,几日也就到了。 “不必了。”陆修文望了望窗外的雪景,摇头道,“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修言现在有妻有子,何必让他这个时候来回奔波?” 他想了想,道:“等过完了年,再叫他过来吧。” 段凌想起魏神医的那番话,心不禁一沉,静了静才说:“……好。” 陆修文同段凌说着话,渐渐困倦起来,靠在他肩头睡了过去。段凌给他掖了掖被子,见他的手就在身旁,便伸出手去,轻轻握了一握。 这天是腊月初八,离除夕还有二十几日。 ……只剩下二十几日。 ############ 陆修文的伤好得极慢,几天后虽能下地走路,却只能在屋里呆着,外头天气太冷,段凌始终不准他出门。 柳逸怕他觉得闷,便动手捏了三个雪人,摆在窗口供他赏玩。当中那个最精致的当然是柳逸自己,另两个五官糊成一团的,则分别是段凌和陆修文。 没想到过了一夜,柳逸第二天过来一看,发现窗口的雪人换了位置,段凌和陆修文的那两个紧紧挨在一起,他自己的却被挤到了旁边。 柳逸疑惑道:“陆大哥,有谁动过这些雪人吗?” “谁知道?”陆修文正低头看书,连眼角也不抬一下,悠然道,“或许是被风吹的吧。” 风怎么吹得动? 柳逸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也没机会解答这个疑问了,当天下午,他就收到师门的飞鸽传书。原来是他迟迟未去洛阳,他师父终于坐不住来找人了。柳逸早传了消息回去,将半路被魔教劫杀的事简单说了,这次既然他师父也来了,他当然得赶去同师父会合。 柳逸跟陆修文相识不久,两人却甚是投缘。柳逸临走前拉着陆修文说了许多话,还约好了等他得空时,就回来探望陆修文。 陆修文笑着应下了。 段凌心思缜密,怕柳逸半路上出事,还特意送了他一程,确定他安全无虞后,才快马赶了回来。 他回魏宅时正是日暮时分,天色半明半暗,一进门,就见一人正坐在石桌旁弹琴。那人一身白衣,背对着他而坐,琴声断断续续,像是用手指随意拨弄出来的。 待段凌走得近了,那人才转回头来,霞光勾勒出他俊美的侧脸,他温文一笑,柔声道:“阿凌。” 一切如在梦中。 段凌恍惚觉得熟悉,叫他道:“修言?” “嗯,我过来看看你。”那人说着,朝段凌招了招手。 段凌情不自禁地一步步走过去。 那人主动伸手环住段凌的腰,叹息似的低喃道:“阿凌,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段凌微微弯下腰。 那人便抬头吻向他的唇。 双唇快要相触时,段凌突然转开脸孔,说:“陆修文。” 陆修文一下失了力气。他仿佛有些失望,问:“你怎么总能认出我来?” 段凌反问:“你怎么总爱装成修言?” 陆修文呆了一瞬,慢慢松开环在段凌腰上的手,道:“谁叫师弟守身如玉,让我连一个吻也骗不到。” 段凌没有理他,只把人从石桌旁拉起来,问:“魏前辈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快过年了,魏前辈去镇上采买些东西。” “这琴……” “是我从书房里找出来的。” 段凌点点头,解了披风下来裹在他身上,半扶半抱的将人弄回屋里,又倒了杯热茶给他暖手。等一切收拾妥当后,才开口道:“修言若是真的来了,必然是守着你这个哥哥,而不是在院子里等我。在他心中,自然是你重要得多。” 陆修文安静了片刻,捧着茶杯道:“若说我曾经羡慕过修言,你信不信?” 段凌自然不信:“为什么?你样样都强过修言,武功比他好,心机比他深,当年在魔教里,甚得教主喜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我有一样比不上他。” “是什么?” 陆修文眼眸一转,却不肯再说下去了,一口一口喝着杯子里的茶,过了一会儿方道:“我爹娘过世得早,从小就跟修言相依为命。这以后很多年,在旁人眼里,我不是陆修文,而是那对双生子中的哥哥。即使是教主……虽然当了我的师父,有时也会将我和修言弄混。” “明明只有脸长得像而已。修言喜欢穿白的,我却喜欢穿黑的;修言喜欢辛辣的食物,我却碰也不碰;修言容易相信别人,我却生性多疑;修言温和善良,我却……哼,心狠手辣。” “我故意换上修言的衣服,扮成他的样子骗人,是因为我想知道,有没有人能认出我来?”陆修文蓦地抬起头,直视段凌的眼睛,“我想找找看,这世上有没有一个人,觉得我是独一无二的。” 段凌的心怦怦直跳,问:“然后呢?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屋子里太安静,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陆修文正要说话,却听魏神医在外面叫道:“姓段的小子,快出来帮我搬东西。” 魏神医这趟去镇上,倒是收获颇丰,置办了不少年货回来。段凌跟陆修文一直借住在他家中,又得他治病救命,当然得卖些苦力。 段凌应了一声,不得不起身去帮魏神医的忙。 陆修文便倚在窗口看着。 两人来来回回搬了几趟东西,其中有不少药材,都是为陆修文准备的。段凌不时抬起头来,朝陆修文的方向望一望。 陆修文在黑暗中朝他微笑。 “找到了。” 他自言自语的低喃着,先是一笑,接着语气一转,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缓缓道:“可是他却喜欢上了别人。” 段凌帮魏神医搬完了东西回来,发现陆修文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他最近精神不济,总是睡着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段凌还记着陆修文先前的那番话,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既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他当天夜里做了一个梦。 梦见暮色茫茫,他推开魏家的大门,看见一个人正坐在石桌旁弹琴。 琴声叮叮咚咚的,根本不成调子。 段凌一听就知道,这定是陆修文又在假扮弟弟了。他一步步走过去,果然见那人转回头来,眉目若画,眼波如水。 “阿凌。” 他伸手环住段凌的腰,模仿陆修言的语调唤他,嗓音却更为低沉。 段凌想,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阿凌,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段凌微微弯下腰。 陆修文便抬头吻上他的唇。 双唇快要相触时,段凌知道自己该转开头了,陆修文却勾起眼角瞧着他,含笑道:“师弟。” 段凌心头一荡,竟然舍不得移开眼睛了。 陆修文温软的唇轻轻覆上来—— “嘭!” 段凌猛地睁开眼睛,从梦中惊醒过来。他是被隔壁房间传来的声响弄醒的,一颗心跳甚急,仿佛还留在那个梦中。 但他立刻想起,隔壁住的是陆修文。 段凌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匆匆披上一件外衫就跑了过去。这时天色刚亮,一点微光从窗外透进来,段凌推开门一看,只见陆修文跌坐在地上,身上只着一件单衣,脸上微露迷茫之色。 段凌忙冲上去抓住他胳膊:“怎么了?是不是你身上的毒又发作了?” “师弟……”陆修文眨了眨眼睛,茫然的表情渐渐褪去,道,“没事,是我刚才做了个梦,不小心从床上摔了下来。” 他也做了梦?梦见了什么? 段凌再也忍耐不住,一边扶陆修文坐回床上,一边问:“昨天晚上,你说的那句话……” “嗯?” “你说要找的那个人……” “没有这个人。”陆修文答得飞快,道,“我没找到。” 段凌怔了怔。 陆修文接着说:“师弟你的眼力算是不错了,可惜也弄错过。” 段凌有些不信:“什么时候?” 陆修文顿了一下,弯一弯嘴角,说:“你自己猜。” 段凌莫名的有些失落。 他还以为…… 呵,陆修文总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所以令他误会了。 段凌一声不吭地给陆修文盖好了被子,正想转身离开,陆修文却叫住他问:“师弟,现在是什么时辰?” 段凌看了看窗外,道:“天已经亮了,应该是卯时了。怎么了?” “没什么。”陆修文一双眼眸黑沉沉的,始终望着段凌的方向,道,“时候还早,师弟你再多睡一会儿吧。” “嗯,你也是。” 段凌嘴上虽这么说,回去后却再也睡不着了,干脆穿好了衣裳,去院子里练了一套剑法。 他的心却静不下来,仍旧记着昨夜的那个梦。 在梦里,他没有避开陆修文的吻。 这是为什么? 段凌心绪纷乱,练完剑后,却不得不回去陪陆修文吃早饭。粥当然是他亲手煮的,不过陆修文这天吃得很少,只吃了几口,就把筷子扔了,说是没什么胃口。 段凌总觉得他有些古怪,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与平常有微妙的差异,但究竟怪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他疑心陆修文的毒又发作了,还特意叫魏神医过来瞧了瞧,结果倒是无碍。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下午段凌去帮魏神医挑拣药材,回来时见陆修文像平常一样,正坐在窗边看书,倒是松了口气。随后他目光一扫,落在陆修文看的那本书上时,心里突地一跳,顿时僵住了。 陆修文手里的书拿倒了。 但是他毫无所觉,低着头认认真真的看那本书,过了一会儿,动手翻过一页,继续这么看下去。 段凌只呆了一下,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故意隐藏了脚步声,悄无声息地走到陆修文身边,伸手放在他眼前。 陆修文依旧没有发现,还是专心致志地看书。 段凌瞧着他乌黑的眼睛,心里又是酸涩又是难过,有点喘不过气来。 难怪他会从床上摔下来,难怪他会把筷子扔了……他种种古怪的举动,只是为了隐藏一个秘密。 段凌站在旁边看了他许久,才出声道:“陆修文。” 陆修文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表情有一瞬的慌乱,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了,笑道:“师弟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若是不出声,你就不知道我来了吗?”段凌沉声问,“你的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 陆修文安静了片刻,眼睛直愣愣的望着段凌。那目光虽然落在他身上,但是空洞无神,与平常大不相同。 然后陆修文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书扔在一旁,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今天早上,醒来后看不清东西,所以从床上摔了下来。后来我问你时辰,才知道天早就亮了。”他明明看不见,却还是固执地望向段凌,笑吟吟道,“可惜,以后瞧不见师弟的花容月貌了。” 第十章 “双目失明……是体内积累的毒素所致。若我料得没错,这还只是个开始,往后的情形只会越来越严重。” 魏神医被段凌火速找来,看过陆修文的眼睛后,很快有了结论。他谈及这些时,完全没有避着陆修文。 陆修文倒也平静,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魏前辈。” 魏神医想了想,给他重新开了一张药方,末了却说:“虽然用处不大,但是能拖一天算一天吧。” 段凌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只觉得嘴里发苦,待魏神医走后,问陆修文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修文淡然道:“不过是眼睛看不见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仅是双眼,就连对自己的性命,他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 段凌想起早上冲进陆修文房间时,他衣衫凌乱的坐在地上,脸上的茫然之色一闪而过——或许那一个才是真实的陆修文。 但他平常将自己伪装得太好,谁也走不进他的心。 段凌不知为何有些动气。 可是他又实在没有生气的立场。他跟陆修文算什么关系?虽然陆修文整日叫他师弟,他却并不认这个师兄,他不过是受陆修言所托,送陆修文过来求医而已。就算陆修文事事瞒着他,他也毫无办法。 段凌越想越觉得气闷,一下午没跟陆修文说话。 陆修文并不在意,他很快就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黑暗,到晚上时,已经能拿着勺子自己喝粥了。他的动作缓慢而安静,有几次弄错了地方,有一次甚至差点将碗打翻。但他只是自嘲的笑笑,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出声叫段凌帮忙。 段凌有些看不下去。 嗓子里像堵着一团东西,喊也喊不出来。 他记得陆修文的双眼曾经有过怎样的神采,但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剧毒会逐渐夺去他的声音,他的听觉,最后是他的呼吸。 这个过程不会太久,只剩下十几天而已。 可是又慢得可怕,一点一点的折磨着他的心。 为了方便照顾陆修文,段凌干脆在他屋子里搭了一张床。 陆修文没什么意见,只是拍了拍自己的床,说:“师弟何必多此一举,跟我一起睡不就好了?” 段凌没有理他。 他这一晚几乎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地想着陆修文的事。陆修文说他曾弄错过他们兄弟俩个,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喝醉酒的那次么?多数时候,他只要瞧一瞧陆修文的眼睛就能认出他了。 眼睛…… 段凌的心蓦地一缩,不愿再想下去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对面床上的陆修文动了动,似乎翻了个身。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但是段凌的感觉敏锐至极,立刻就留心上了。果然没过多久,陆修文又动了一下,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 段凌轻手轻脚的下了床,走到床边一看,只见月光下,陆修文脸色苍白,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陆修文!”段凌忙抓住他的手,问,“你怎么了?” 陆修文紧紧咬着牙关,神智有些不太清醒,没有回答他的话。 段凌以前也见过他这副模样,知道这是剧毒发作的征兆,当时陆修文为了忍耐疼痛,将自己的手掌割得鲜血淋漓。下午魏神医也提起过,说陆修文体内的毒已经压制不住了,随时都可能发作,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段凌这时也顾不上其他了,将被子一掀,上了床坐在陆修文旁边,把人按进自己怀里。 陆修文的身体颤抖不已,不由自主地蜷成一团。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没有喊过了一声疼,只有在痛到极致时,才徒劳地睁大眼睛,叫了声:“师弟……” “是我。”段凌像被这声音刺了一下,嗓音也跟着哑了,“我在这里。” 陆修文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实在忍耐不住,张嘴去咬自己的手。 段凌连忙把他的手制住了,将自己的手递过去。陆修文什么也看不见,张嘴就咬了一口。 段凌手背上传来一阵剧痛。但他知道,再怎么样也及不上陆修文的痛。 他牢牢握着陆修文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到天亮时,陆修文的身体不再发抖,剧毒发作的痛苦渐渐平息下去。但他虚弱得很,一整天都昏沉沉睡着,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 魏神医听闻此事,把压箱底的药也拿出来给他吃了。但也只能缓解一下他的痛楚,他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发作的次数也越发频繁了。 只过得几日,陆修文的一双腿就失去了知觉,无法再下地走路了。 陆修文倒不在意,反而说:“反正也懒得走路,正好叫师弟背我。” 段凌没有出声,当天晚上却把陆修文裹得像粽子一样,背着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年关将近,天上又稀稀落落下起了雪。 陆修文看不见雪,便接了几片雪花在手中,感觉那雪在手中一点点融化,最终变成冰凉一片。 段凌还是怕他冷,问:“该进屋了吧?” 陆修文没答应,只是说:“师弟,我想摸摸你的脸。” 段凌正犹豫要不要让他摸,陆修文的手已经动起来。 微凉的手指试探着碰了碰他脸颊,见他没有反对,才慢慢摸索起来。先是划过他的下巴,接着攀上他的鼻子,最后在他眼睛上停留了许久,动作细致温柔。 段凌觉得有些痒,问:“好了没有?” “嗯,”陆修文慢腾腾收回手,说,“下巴太方,鼻子不够挺,眼睛也不够大……师弟你是不是变丑了?我记得你以前相貌挺俊呀。” 段凌哼了一声。 陆修文便大笑起来:“骗你的,我家师弟生得再好看不过了。” 他伏在段凌背上,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很轻很轻的说:“我记得清清楚楚,就算到了奈何桥边,也绝不会忘掉的。” 段凌又背着陆修文走了一圈,见他一直没有说话,回头一看才发现他早已睡着了。雪花静静落在他脸上,触手一片湿凉。 段凌瞧着他的睡颜,一颗心也像这融化的雪一样,突然柔软到不行。 他静悄悄地把陆修文背回了屋里。 第二天陆修文精神不错,跟魏神医关起门来说了几句话。魏神医离开时不住摇头,嘴里嘀咕道:“我又不是给人跑腿的。” 但到了下午时,他就把陆修文要的东西买了回来。 段凌在旁边看了看,是两个香囊和一些香料。香囊上绣了花鸟山水,做工十分粗陋,不过在这等穷乡僻壤,能买到也不容易了。 陆修文将香料一样一样的拿起来,凑至鼻端轻嗅,挑拣出自己所需要的,再小心地塞进香囊里。 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对眼睛看不见的人来说,却是异常繁琐。 段凌看不过去,道:“又不是端午节,怎么想起来做香囊?” “正因为等不到端午节了,所以才要提前备好。” 段凌不爱听他说些话,道:“我来帮你吧。” “不用了。”陆修文用那双已经失了神采的眼睛望着他,说,“是要送人的东西,我自己来就行了。” 他耐心极好,每一样香料都仔细辨认过了,才放进香囊里,深怕出任何一丝差错。从下午一直忙到天黑,陆修文终于做好了两只香囊,将开口处的绳子牢牢系紧。 他把其中一只递给段凌,道:“师弟,你日后见到修言,就替我交给他罢。” 段凌道:“修言过了年就过来陪你了,你可以亲手给他。” 其实他们俩人都知道,他是活不过今年的。 不过陆修文没有拆穿段凌,只是说:“那师弟就先帮我保管一下。” 段凌这才收起了香囊。他眼睛盯着剩下的另一只,忍了又忍,到底没有忍住,问:“这只是给谁的?” 陆修文意味深长地笑笑。 他手指轻轻抚过那只香囊,摩挲着上头的花纹,似乎有点恋恋不舍,过了好一会儿,才朝段凌招了招手,道:“师弟,你靠过来一些。” 段凌为了照顾陆修文,这几日都跟他挤在一张床上,这时便凑到他身边来,问:“什么事?” 陆修文勾起那只香囊晃了晃,说:“我替你佩上。” 说罢,也不管段凌同意不同意,直接伸出了手来。 他找不准位置,先是抵上了段凌的胸膛,接着手一路滑下去,摸索到了段凌的腰上,弯身去系那香囊。 段凌一声不响的任他动作。 陆修文双眼看不见,系起绳子来颇费功夫,好在他也不急,一面对段凌道:“该交待的事情,我都已经跟修言交待过了,没什么不放心的。” 段凌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修文接着道:“只是那左护法一直躲在暗处,又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看来是一心要为教主报仇的,我怕师弟你会着了他的道。” 段凌不屑道:“邪不胜正。” “我知道你不怕他。”陆修文道,“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武林大会能对付得了他,自然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师弟你要多加小心。” 段凌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陆修文这时已系好了香囊,动手整理一下段凌的衣摆,道:“驱邪疫,辟百虫。师弟答应我,以后日日佩着这香囊,别再摘下来了。” 段凌从前恨他恨得牙痒,现在却甘之如饴,说:“……好。” 陆修文长长吁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心来,脸上现出疲倦之色。 段凌立刻发现了,说:“你该休息了。” 陆修文直起身,身体却摇晃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倒去。 段凌眼疾手快,一下抱住他的腰,问:“怎么了?是不是又开始疼了?” 陆修文是故意的。 他嘴角微弯,悄悄伸出手来,搂住段凌的肩,然后一抬头,嘴唇正好贴上段凌的鬓角。 仓促而温柔。 像是一个亲吻的样子。 ########## 之后又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 陆修文的毒发作得愈发厉害起来,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了。段凌一直在旁边守着,尽量喂他一些汤药。 一转眼,就到了除夕。 那天早上起来,陆修文的精神好得出奇。他靠坐在床头,睁着那双无神的黑眸望向窗外,安安静静看了许久,然后转回头来,对段凌道:“师弟,我今日要穿那件黑色的衣裳。” 语气轻快,竟然有些神采奕奕的味道。 段凌的心一沉,不由得想到一个词——回光返照。 他不敢多想,立刻下床去找陆修文说的那件衣服。 陆修文爱穿黑衣,衣服大多是这个颜色,不过总会有点刺绣镶边,唯有一件最为特别,是纯然的墨色,不带任何点缀,正是段凌在魔教的密道里与他重逢时,他穿在身上的那一件。 段凌将那件衣裳找出来,给陆修文穿上后,又帮他束好了头发。他到这时才发现,与半年前相比,陆修文实在是瘦得太多了。 除夕照例是要贴窗花的。 段凌跟魏神医讨了些红纸,自己胡乱剪了几个图案,在屋里贴起来。一下子把屋子映得红艳艳的,多了几分喜气。 陆修文闲不住,也要帮他的忙。 段凌留了一张给他,抱他到窗口去贴。陆修文力气不足,手按在窗沿上微微发颤,竟连一张红纸也贴不住。 段凌的手覆上他的手背,稍一用力,两只手便贴合在一处,将那窗花贴上了。 “多谢师弟。” 陆修文回头冲他一笑。 但他判断错了位置,却是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笑了笑。 段凌的声音哽了一下,对他道:“先吃饭罢。” 陆修文近来吃得甚少,但今日心情不错,倒是喝了小半碗粥。 下午难得出了太阳,陆修文坐在窗口懒洋洋地晒着,叫段凌念书给他听。段凌取了陆修文平日常看的书,一字一字的念起来。他语气平淡,没什么抑扬顿挫,陆修文也没认真听,只是捕捉着他的声音,目光专注地落在段凌身上。 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段凌阖上书,起身去准备晚饭时,陆修文还恍惚了一下,低声道:“这一日可太短了。” 段凌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做声。 因为是过年,段凌特意整治了一桌子的菜,本想叫上魏神医一起吃的,但他不知为何躲了起来,只剩下段凌和陆修文两人。 陆修文没什么胃口,稍微动了几筷子,就对段凌道:“师弟,我想喝点酒。” “你的身体……” “只喝一口就好。” 段凌不忍让他失望,便在杯里倒了些酒,递到他嘴边去。 陆修文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没想到还被呛到了,呛着呛着,又兀自微笑起来,好似只喝这么一口酒就醉了。 他凑到段凌耳边,压低声音道:“师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那天在天绝教的密道里,我本是一心等死的,没想到你会来。能再见你一面,我心中真是欢喜。” 段凌的胸膛一阵起伏,捉着他手问:“陆修文,你是不是对我……” “不是,”陆修文伸手按在他唇上,因怕他不信,又重复一遍,“什么也不是。” 段凌本可以戳穿他的谎言的,但是来不及了。他看了看窗外暗沉沉的天色,有些凄惶的想,这一日怎么这样短? 外头零零落落的响起了鞭炮声。 陆修文清醒了一整日,这时支持不住,开始觉得倦了。但他舍不得闭上眼睛,拼命睁开眼来,想再看一看段凌。 ……明明他的眼睛早就瞎了。 段凌将他揽进怀里,道:“睡一会儿吧。” “好。”陆修文躺在他怀中,从未有过的听话,乖乖闭上了双眼。 段凌紧紧搂着他,感觉握在掌心里的那只手有些发凉,他知道这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 陆修文睡得迷迷糊糊,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微翘,低低叫了一声:“师弟……” 段凌凑过去一听,才听见他说:“师弟,明天一早就叫我起来,师兄送压岁钱给你……” 他说着说着,气息渐渐微弱下去,鞭炮声轰隆隆的响起来,很快就盖过了他的声音。这是一年之中,最为喜庆、最为热闹的时刻。 段凌眼眶一酸,忽然觉得心中大恸。 第十一章 清晨的第一缕微光透过窗子照进来。 屋内杯盘狼藉。除夕夜的一桌子菜还没收拾,酒盏不知被谁打翻了,酒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溢出浓浓的酒香。窗户上贴着红红的窗花,仍透着新年的喜气。 相貌英俊的青年坐在桌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人。 他一夜未睡,双眼熬得通红,因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线而眯起眼睛。但他很快露出欣喜的表情,轻轻抚摸怀中那人的头发,在他耳边道:“天亮了。” 那人像是睡得极熟,双目紧闭着,没有丝毫反应。 青年的手指抚过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孔,又道:“你不是要我天一亮就叫醒你么?现在天已经亮了。” 他说着,探出手推开窗子。 初升的太阳照在那人脸上,像笼着一层淡淡的光,白得近乎透明。 “陆修文……” “天都亮了,你怎么还不醒?” “你说了要给我压岁钱的,是打算耍赖吗?” “今天是大年初一,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咱们一直呆在屋里,魏前辈可要生气了。” “天气难得放晴,要不要我背你出去走一圈?” “修言快过来陪你了,你难道不想见他吗?” 青年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声音又轻又慢,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但躺在他怀中的,定是最铁石心肠的一个人,竟连眼皮也没有轻颤一下。 青年有些灰心,但随即微笑起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是不是?” 他想到另一个称呼,脸稍稍一红,显得有些别扭,不过还是以手为梳,理了理那人鬓边的乱发,低声道:“……师兄。” 天色越来越亮,光明终于驱散了漫漫长夜,然而他怀里的那个人,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 “……死了。” 魏神医到中午才来敲响房门。 等了许久没有动静,他便自己推门而入,一见段凌木然坐着,而陆修文则一动不动的躺在他怀里,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身为大夫,他还是尽责的探了探陆修文的鼻息,才说出结论:“人已经死了。” 段凌怔怔地抬起头来,疑惑道:“什么?” “姓陆的小子早就断气了,你还抱着他干什么?” 段凌听了这话,反而把陆修文抱得更紧,道:“他是昨夜睡得太迟了,现在还未醒来……” 魏神医见多了生离死别,不想同他废话,直接抓起陆修文的手,道:“你自己摸摸看,是不是已经凉了。” 段凌慢慢伸出手去,只是与那修长的手指一碰,就立刻缩了回来。 陆修文的手像在雪水里浸过一般,冷得彻骨——这是活人所不会有的,古怪而冰凉的触觉。 段凌心头一凉,渐渐想起了昨夜之事。 隆隆的鞭炮声中,陆修文气息微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不闻。他紧抱着他不放,感觉那人的身体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冷下去。 是了,陆修文已经死了。 所以他再叫上千遍万遍,他也不会醒过来。 段凌到了这个时候,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魏神医适时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罢。” 段凌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仔细瞧了瞧陆修文的脸。 他面容平静,与睡着时并无不同。 段凌伸手轻触他毫无生气的脸颊,指尖细细描绘那精致的五官,然后站起身来,想要将他抱去床上。但他坐了一整夜,双腿早已麻痹,只走了一步,就觉脚下一软,竟然摔在了地上。 陆修文的身体被甩出去,重重落到地上。 段凌的心一颤,连忙把人抱回来,随后却想到,他已不会觉得疼了。他再不会睁开眼睛,再不会对他微笑,再不会…… 段凌恍惚想起许多年前,陆修文仍是少年模样,手中握着长长的鞭子,眼睛黑黑亮亮的,挑起眉梢叫他道:“师弟。” 段凌当时对魔教之人痛恨至极,冷冷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以后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陆修文此人。 段凌安静了片刻,重新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床边,将陆修文轻轻放了上去。今日虽然出了太阳,但天气仍旧冷得厉害,段凌摸了摸他冰凉的脸,扯过被子来,仔仔细细的压好被角。 魏神医见他如此,走过来道:“现在虽是冬天,这尸身……也不能放得太久,还是早些让他入土为安吧。” 段凌这时已经冷静下来,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他在世上只得一个亲人,总要让他们见上一面。” “我听姓陆的小子说过,他是还有一个弟弟?听说住得也不远,要不要送封信过去?” 段凌闭了闭眼睛:“我去写信。” 魏神医见他一脸疲倦,倒是动了恻隐之心,劝道:“瞧你这副样子,怕是一夜没睡吧?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别的交给我来操办。” 段凌又瞧了陆修文许久,才令自己移开视线,起身道:“不必了,我当初受修言所托,带他兄长出来求医,如今……我得亲自给他一个交待。” 魏神医想想也有道理,便将书房借了给他。段凌下笔极快,一封信一挥而就,很快就写好了。魏神医问清了陆修言住的那个山谷,叫人快马送过去。 “若是快马加鞭,这信一日一夜就可送到了。” “嗯,有劳魏前辈了。” “要不要准备寿衣?” “不用了,他身上穿的那件,就是他自己选好的衣服。” 魏神医想起陆修文的性子,倒确实是会为自己安排好一切,便道:“那棺材总用得上吧?镇上有一家棺材铺子,用料实在,价格也还算公道。” 段凌脚步一顿。 “棺材……”他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只觉陌生得可怕,却还是道,“我去看看。” 镇上离得不远,但魏神医怕段凌不认得路,还是陪了他走了一趟。 那棺材铺子开在一条小巷子里,大门灰败破旧,走进去一溜棺木,阴森得骇人。段凌倒是不怕,一口棺材一口棺材的看过去,挑选得十分用心,又敲又打的,恨不得自己躺进去睡一睡。 魏神医在旁等得直打哈欠,道:“我瞧姓陆的小子也不像是讲究的人,你何必如此费心?” 段凌眼神冷漠,垂眸瞧向那口乌黑冰冷的棺材,手指抚过棺木粗糙的边缘,嗓音微微沙哑:“他以后……都要睡在这黑漆漆的地方了。” 饶是魏神医见多识广,听了他这番话,心中亦觉不忍,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再怎么钟情于他,他也不可能活过来,还是早些忘了才好。” “你说什么?”段凌猛地抬起头来,盯住魏神医道,“你说谁……钟情于谁?” 魏神医也吃了一惊,反问道:“你难道不是对陆修文一片痴心吗?你这几日的言行举止,我都瞧在眼里,还有什么猜不到的?断袖之癖虽有逆人伦,但你这样待他,也足以叫人动容了。” 段凌张了张嘴,仿佛被他吓着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魏神医何等眼力,只是看他这副表情,就明白了前因后果,眼珠一转,露出些怜悯之色,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你自己也不晓得。嗯,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徒惹伤心。只可惜了那姓陆的小子……他对你……” 段凌脑子里乱成一团,翻来覆去都是魏神医的那句话。 他钟情于陆修文? 哼,实在可笑。 他很快镇定下来,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应该是笑了一下,道:“魏前辈弄错了,我不过是受人之托,照顾陆修文而已。我的心上人,另有其人。” 是啊,他喜欢的是陆修言。就算陆修言娶妻生子了,他也不可能这么快移情别恋。 他怎么可能喜欢陆修文? 那个已经死去的、毫无生气的陆修文。 那个即将躺在冰冷棺木中的陆修文。 那个再不会睁开眼睛的陆修文。 那个…… 段凌忽略心脏处隐隐传来的痛楚,自己对自己说——绝、不、可、能。 魏神医欲言又止。一句话在他嘴边打了个转,最终又咽了下去,道:“看来是我弄错了,不过你受人之托,能够做到这个地步,也算难得了。” 说完后,又在心中加了一句: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 段凌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倒是没察觉他话中深意,挑完棺材后,急匆匆赶了回去。 陆修文只有一个弟弟,身后事如何操办,自然要由他决定,所以在陆修言过来之前,两人也没什么好干的。魏神医忙活了一天,多少觉得累了,便先回房休息了。 段凌则去打了盆水,给陆修文擦拭身体。正月的天气,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冷得刺骨,段凌皱了皱眉,转身去灶房里生火煮水,最后端着一盆温水回了房间。 陆修文仍像他离去时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段凌用水打湿了帕子,绞干后慢慢擦过他的脸。他光洁的额头,紧闭的双眸,还有柔软的嘴唇。他相貌跟陆修言生得这么像,但段凌觉得,自己再不会将俩人认错了。 他动作轻柔,像是怕弄疼了陆修文,一边擦一边低声同他说话。 “刚才我们去挑……棺材,魏前辈竟然说,我是喜欢你的,你说可不可笑?你是明白我对修言的心意的,从前在魔教的时候,只有他真正关心我。至于你……” 他顿了顿,回想起多年前的旧事:“你当时真是可恶得很,我有一回得罪了右护法的手下,你二话不说,取出鞭子来就抽了我一顿,抽得我在地上打滚。后来我躺在床上,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你也没来看我一眼,还好修言送了伤药来。” 段凌说着,撩起衣袖寻找那时的伤痕,但过了这么些年,旧伤早已痊愈,连一点疤痕也没留下。 他失望了一下,接着道:“后来你叫我去抓那小金蛇,我漫山遍野找了两天,好不容易找到那玩意,却被它咬了一口,整条手臂都黑了,差点丢了性命。这回你倒来看我啦,却是嘲笑我太笨,连条蛇也抓不着。” “还有一次……” 段凌一条条细数陆修文的恶行,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因魏神医的话而动摇的心总算坚定了一些。 他给陆修文擦好了身体,又替他重新穿戴整齐,然后坐在床边,低头叫他的名字:“陆修文。”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从来也猜不透。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你若是……若是对我有情,为什么一个字也未提过?”段凌哼笑一声,有点儿报复的快意,“你既然不可肯说,那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说完后,静静等了一会儿,见陆修文始终没有反应,便最后望了他一眼,打算起身离去。 偏偏是这一眼,让他瞧见陆修文枕头底下似藏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原本藏得极好,只因他刚才给陆修文擦拭身体,不小心碰到了枕头,方才露出痕迹。 天色太暗,段凌一时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伸手一摸,只觉毛毛糙糙的,有些扎手。他取出来到蜡烛底下一照,才发现那是一截已经干枯的树枝。树枝颜色暗沉,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无,像是随手从某棵树上攀折下来的。 段凌心中讶然,不明白陆修文为何把这东西珍藏起来。 他拿在手里看了看,觉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数月前的一天,他在自家别院的院子里,折下一小截桃树的树枝送给陆修文。 那树枝刚摘下来时,也是枝繁叶茂、苍翠欲滴的,后来过得几日,绿叶片片凋零,再后来枝杆失了水分,也迅速枯萎下去。即使如此,依然有人将它贴身收藏着,辗转半年,珍之重之的压在枕头底下,片刻不离。 段凌记起自己跃上桃树后,曾经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陆修文立在窗口,神情专注地望着某处,夜色中神色难辨,不知是在看些什么。 如今,他知道他在看着谁了。 他怎么竟从未察觉?陆修文的目光,从来只落在他的身上。 陆修文当时说,他要桃花开得最好的那一枝。这以后许多个夜晚,他可曾在夜深人静时,轻轻抚摸这早已干枯的枝桠,想象枝头会开出艳丽无双的桃花来? 就像毫无指望地……想象一个人会爱上另一个人。 陆修文苍白的脸孔近在眼前。 段凌将手中那截枯树枝放在他枕边,深深吸一口气,仿佛满室生香。 “真是狡猾。”他一边说,一边捉起陆修文的手,牢牢握在掌中,“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故意什么也不说,要我自己来发现这个秘密。” 发现陆修文曾是如何的喜欢过他。 ……在他死去以后。 段凌咧了咧嘴角,那表情说不出算哭还是算笑:“那天你送我香囊时,悄悄亲了我一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可你始终不肯承认,嗯,你是不是要我先说出口来?” 他声音渐渐变低,凑过头去,在陆修文耳边说了一句话。 可是陆修文早已死了。 所以除了段凌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说完这句话后,段凌一下跌倒在床边,浑身的力气都离他而去了。他没有挣扎着站起来,而是就这么伏在床头,握着陆修文的手沉沉睡去。 “砰砰砰!” 段凌睡得昏天暗地,最后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屋里的蜡烛早就熄灭了,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只见外头黑乎乎一片,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他睡得太久,手脚都有些僵硬了,听见魏神医在隔壁喊:“三更半夜的,吵什么吵!” “砰砰砰!” 那敲门声仍旧响个不停,又急又快,如雨点一般,显示出来人急切的心情。 魏神医却没有起身开门,只嚷嚷道:“别吵了,就算天塌下来了,我也先要睡觉。” 段凌是知道魏神医的脾气的,他既然这么说了,就是打定主意不去开门了。他反正已经醒了,便摸黑爬起身来,走出屋去开了门。 门外那人一身寒气,手中提着盏灯,跳跃的火光照亮他俊秀的容颜,段凌怔了一下,道:“修言?” 陆修言风尘仆仆,一双眼睛是通红的颜色,开口就问:“阿凌,我大哥呢?” “他……”段凌的声音哽了一下,“他在屋里,我带你过去。” 边走边问:“你是连夜赶来的?” “嗯,我一看到你的信就过来了。” 段凌睡得糊涂了,奇怪他怎么来得这么快,想了想才明白,是他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屋里没点蜡烛,但陆修言手中的灯足以照亮半个房间。他站在门口,只朝躺在床上的陆修文看了一眼,就走不动路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大步扑到床边,叫道:“大哥!” 段凌背过身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里很快响起了压抑过的低泣声。 段凌心中绞痛,抬手按了按眼角,无声地望向浓浓黑夜。 当天色再一次亮起来时,陆修言推开房门走了出来,他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极好,除了双目微红外,瞧不出任何异样。 魏神医睡饱了觉,倒是又变得好客起来,好好招呼了陆修言一番。陆修言问起兄长的病情,他也都一一说了,最后叹息道:“他本已病入膏肓,后来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实在是回天乏术了。” “我明白,多谢前辈尽心救治。” 两人互相客套了几句,然后就商量起陆修文的后事来。 段凌胡乱吃了些早饭,也在旁边听着,问陆修言道:“你有什么打算?” “不必我来打算,大哥早已安排好一切了。”陆修言苦笑一下,道,“从前在天绝教时,大哥常对我说,教中人心险恶,走一步要看十步。他自己亦是如此,上次你们来山谷看我,他就把该交待的都交待好了。” “他是怎么说的?” “他希望一切从简,不必费什么心思,将他葬在落霞山上就成了。” 段凌听说过落霞山这个名字,是陆修言隐居的那处山谷旁的一座山峰,山上景致绝佳,能看见云霞漫天的美景,陆修文若是长眠于此,想来不会太寂寞。 “你什么时候带他回去?” “今日已是初三了,此事不能拖得太久,我打算明天就启程。” 段凌道:“我也送他一程。” “那可再好不过了。”陆修言微微出神,道,“大哥他孑然一身,生平挚爱只得你我两个人……” 他说到这里,倏地住了口,凝目望着段凌。 若一天前听见这番话,段凌定会觉得惊讶,但他现在只是点头道:“我明白。” 接着又说:“修言,借一步说话。” 陆修言有些疑惑。 魏神医倒是识趣,立刻避了开去,道:“我还有事情要忙,你们慢慢聊罢。” 段凌也没什么要紧话同他说,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块非金非铁的令牌递了过去。“这是你从前偷来给我的,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他以前一直将这令牌当作定情之物,后来得知陆修言娶妻生子,也没舍得还回去。只是前天夜里,他既然已对陆修文说了那句话,就没道理三心两意,继续留着陆修言的东西。 他没打算表明心迹,只想把令牌还了就好,谁知陆修言并不伸手来接,反而怔怔瞧着那块令牌,道:“这是……教主圣令?” “怎么?你自己偷来的东西,你也不认得了吗?” 陆修言瞧了段凌一眼,那眼神说不出的复杂:“教主贴身之物,我最多只能远远望上一眼。” “你说什么?” 陆修言却不再多言了,只是接过那块令牌,转身走进了陆修文的房间。 经过了一天一夜,陆修文容颜如昔,只像睡着了一般。 陆修言一步步走到床边,坐下来望着自己的兄长,他昨夜已经哭过,但这时依然红了眼圈。 “物归原主么?”他低声重复这几个字,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块令牌放进陆修文怀中,“如此,才真正是物归原主了。” 第十二章 段凌一直在寻找某样东西。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推开一道道门,打开一扇扇窗,不断地找着。那东西对他来说太过重要了,他心里空荡荡的,因找不到而焦躁起来。 然后他推开一扇门,蓦然看见满树桃花。 应当正是暮春时节,枝头的花开得极艳,桃红柳绿,姹紫嫣红。一阵微风吹过,花瓣便簌簌的落下来,白的粉的混在一处,铺开一地鲜妍。 那树下立着个人,穿一袭墨色的衫子,手中把玩着一枝桃花。有花瓣落在他肩头,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去,眯起眼睛笑了笑,容颜比这春光更为动人。 段凌的胸口顿时被那笑容填满,激烈地鼓噪起来。 他找到要找的人了。 他不复先前的焦急,反而放慢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他离那人越来越近,近到对方再也逃不掉时,才毫无预兆地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那人吃了一惊,手中桃花也掉在了地上,回头看清是他,才笑起来道:“师弟怎么来得这么迟?” “陆修文,”段凌紧紧抱着他不放,“我差点找不着你了。” 陆修文眼波盈盈:“约好了在这里见面,我还能跑了不成?还有,你怎么直呼我的名字,又想挨鞭子了是不是?” 段凌这才瞧见他腰间别着鞭子,忙改口道:“师兄,我刚才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他觉得这梦太不吉利,顿了顿才说,“梦见你死了。” 陆修文听得笑起来:“我的武功你又不是不知道,谁能害得了我?” 的确,陆修文武学天赋极高,乃是邪派中一等一的高手,如今更是继承了教主之位,从来只有他害别人的份,别人可伤不了他分毫。 但段凌的那个梦境太过真实了,他至今心有余悸:“在梦里,你一动不动的躺在我怀里,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怕极了那冷冰冰的触觉,边说边低头亲吻陆修文的唇。 陆修文却将头一偏,避了开去,问:“师弟,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段凌呆了呆。 陆修文脸上变色,失望道:“若是不喜欢,那我这便走了。” 段凌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岂会任他离开? “喜欢……”他牢牢扣住陆修文的腰,叫道,“师兄,我是喜欢你的。” 陆修文这才展颜微笑。 段凌心跳得甚急,不顾一切地吻上去。 双唇尚未相触,四周的桃花就迅速枯萎下去,瞬间只剩下了丑陋的枝杆。而他怀里的陆修文也退后一步,表情冷淡的看着他,说:“阿凌,你认错人了。” 分明是陆修言的语气。 段凌顿觉遍体生凉。 他由梦中惊醒过来时,出了满头的冷汗,一时分不清哪边是真实,哪边是梦境。抬起头,却发现陆修言正坐在床边。 “修言?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修言道:“不记得了吗?昨天你跟我说着话,突然间倒了下去。” 段凌的记忆回笼,想起他们原本在商议陆修文的身后事,后来……后来他请魏神医暂时回避,取出教主令牌还给陆修言。 “对了,令牌呢?”段凌四下翻找起来,“那块令牌去了哪里?” 陆修言按住他的手,道:“不用找了,令牌在我大哥那里。” 段凌的手一颤,直盯住他的眼睛,问:“为什么?” 陆修言抿了抿嘴唇,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在段凌目光的催促下,终于道:“因为你说要物归原主,而那块令牌……正是我大哥从教主身边盗出来的。” 段凌耳边嗡的一响,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当胸刺了一剑,五脏六腑都翻搅在一处,疼得死去活来。他抬起手,茫然地想要捂住伤口,但那看不见的血从指缝里冒出来,依然汩汩直流。 他简直怀疑这是另一个噩梦。 陆修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但是合在一处,他却不大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是说,当年将令牌交给我的人……是陆修文?” 陆修言缓缓点头:“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我曾答应过大哥,替他保守这个秘密,但他现在既已过世,我说出来也不算违背约定了。” “为什么瞒着我?” “大哥自知时日无多,怕说出来令你伤心。” 段凌双目望着前方,喃喃道:“怎么会是他?他那个时候对我又打又骂,恨不得我死了才好,怎么会来救我?” “大哥待你如何,难道你还不明白?只是身在魔教,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大哥是教主爱徒,教内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就算想对你好,也不能太露痕迹。”陆修言道,“阿凌,我从来都将你当作朋友,你若是遇上危险,我自会竭尽所能的帮你。但是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豁出一切去救你的人,却只能是我大哥了。” 段凌眼神一动,问:“他偷了教主的令牌,后来怎么样了?” “我记得那一天,大哥一个晚上没有回来,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悄悄进了屋。他赤着双足,头发也没有束,样子不知有多狼狈。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冲着我笑,那笑容真是古怪。我当时不明白,现在却懂了,他是确定你已经脱险了,方才这么笑的。后来教主雷霆震怒,说是教内出了叛徒,命人大举搜山,大哥也被叫去问话,等他回来时……” 这定是陆修言不愿回想起来的事,他闭了闭眼睛,哑声道:“他是被人抬着回来的。他脸色惨白,一直紧咬着牙关,衣裳都被汗水浸湿了。我扑过去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是已被教主废了武功。” 段凌眼瞳一缩,身体瞬间紧绷起来,像在忍受着某种痛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声音仍有一丝颤抖:“原来如此。” 他曾追问过陆修文为何失了武功,陆修文是怎么答的?他神色如常,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练功走火入魔。 ……陆修文又骗了他。 段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他明明并未受伤,却不得不用手紧紧按着,只怕一松开手,心脏就会碎裂开来。 他想象一下陆修文当时的模样,道:“若是没有武功,在魔教恐怕处境堪忧。” “是,大哥从前又得罪了那么多人,从高高在上的位置跌落下来,自然有人落井下石。好在大哥还精通毒蛊,教主练功遇上难关,需药物辅助,大哥主动替他炼药,方保得我们兄弟平安。” 段凌喉咙里轻轻“呵”了一声。 这事他听陆修文提过,知道他并非炼药,而是替教主试药,他体内种种剧毒,正是因此而来。此后他受尽病痛折磨,最后甚至毒发身亡。 陆修言一直被瞒在鼓里。 陆修文一生挚爱只得他们两人,但俩个人竟都被他骗了。而他自己呢?却怀揣着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在大年夜里孤单寂寞的死去。 陆修言接着道:“后来我遇到了辰儿他娘,大哥便想办法送我离开了魔教。我本来想叫他一起走的,但他接触毒药太久,不小心染上了怪病,他说教中有医治他这病的法子,所以留了下来。” 段凌面容一肃,问:“真的有么?” “是大哥翻阅古书查到的,但他后来又说,这法子太过怪异,根本救不了人。” 段凌“嗯”了一声,倒也猜不透是真是假,不过陆修文已经过世,真假也不重要了。 “照大哥的意思,这些事原该瞒着你的,但我想你跟他的情分毕竟不同,还是让你知道的好。” 段凌目光微微闪动:“多谢你了。”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陆修言。“这是你大哥亲手所制的香囊,当时他眼睛已看不见了,仍旧一样一样的挑拣香料。” 陆修言二话不说,立刻系在了腰上。 段凌疲倦地闭了闭眼睛。 陆修言起身道:“魏前辈说你太过劳累了,昨日才会突然晕倒。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不打搅你了。” 段凌点点头,依然闭着双眼,听见陆修言走出去的脚步声。他的思绪却已回到了十年之前,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夜晚。 那一夜的种种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记得睡到半夜时被人摇醒,那人抓着他的手逃进山中。山里雾气弥漫,月光穿透雾气照亮他的轮廓,他只着一件单衣,乌黑长发散在脑后,握着他的手微微出了汗。 一切都是慌乱而急切的。 从头到尾,那人只同他说了几句话,嗓音似乎比平常低哑一些,然后就是那荡气回肠的一吻。柔软薄唇覆上来时,他的心怦怦直跳,一下就乱了节奏。 这样迷蒙的月色里,那人的容貌竟变得模糊起来。 但段凌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因为陆修文向来心狠手辣,教主收了那么多便宜徒弟,他却独独喜欢欺负他。而陆修言却温柔相待,还曾给他送过伤药。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认定那人必是陆修言。 段凌记得一吻过后,那人转就走,他还对着那背影喊道:“修言,我定会回来救你的!” 那人脚步一顿,仿佛踉跄了一下,随后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现在回想起来,陆修文那时就已经知道他认错了人,但是他回去之后,还是对陆修言露出了笑容。甚至十年后魔教覆灭,他却还在密道里等着他。 段凌想起那日走进密道,一身黑衣的陆修文抬起头来,低声的、温柔的对他道:“阿凌,你终于来了。” 段凌胸中蓦地一痛。 他平日总能分出那兄弟两人的差别,却偏偏在最重要的时候弄错了。只因那一个错误,他非但错付十年痴心,而且眼看着心爱之人死在怀中,竟也毫无所觉。 陆修文说,他要找一个人,他在那人眼中是独一无二的。 ——他至死也没找到。 段凌眼角发涩,缓缓睁开眼来,伸手去摸陆修文送他的香囊。这香囊自从陆修文亲手给他系上后,他便日日佩在身边,没有一天取下来过。 只是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他还没来得及细看,这时拿在手中把玩,却发现这香囊是红色的底子,上头用拙劣的绣功绣着一种水鸟。那鸟名为鸳鸯,听闻总是出双入对,若人得其一,另一也会相思而死。 不知道是不是陆修文要得太急,魏神医买来的这只香囊,竟然只绣完了一半,上头湖水微澜,却只有一只鸳鸯孤孤单单的徜徉其中。 段凌怔怔瞧着,手指一点点抚过那空出来的一半水面,心底茫茫然地想,另一只去了哪里? “砰——” 屋外传来的声响打断了段凌的念头。 那声音像是在搬动什么重物,段凌先是一愣,接着想到今日已是初四了,陆修言说过要带陆修文离开的。他急忙翻身下床,循声赶了过去。到了大厅一看,只见前日买来的棺材摆在中央,像是一个黑洞洞的深渊,陆修文无声无息的躺在里面。陆修言和魏神医正合力推动棺盖,缓缓阖上棺材。 一旦棺盖合拢,他就再也见不着陆修文了。 段凌大叫一声,觉得体内气血翻腾,有腥热的液体直涌上来,但他顾不得那么多,身形拔地而起,一掌拍在了棺盖上。 他的掌力太过霸道,区区一块木板如何抵挡得住?登时崩裂开来。 陆修言和魏神医不懂武功,被他掌风一扫,如同给人推了一把,双双摔在了地上。魏神医立刻破口大骂,陆修言则错愕道:“阿凌,你做什么?” 段凌没有理他,只弯身将陆修文抱了起来。 他这几日未曾好好休息过,方才又强提一口内劲,顿觉喉头腥甜,一丝血痕顺着嘴角淌下来。他怕弄脏了陆修文的脸,忙用衣袖擦去了,低头凝视怀中之人。 陆修言站起来道:“阿凌,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但我大哥已经死了,你……你让他入土为安罢。” 段凌仍抱着陆修文不放,连目光也舍不得移开,低声说:“只要一会儿就好,我再同他说几句话。” 那嗓音微微嘶哑,似有哀求之意。 陆修言最是心软,稍一犹豫,就朝魏神医使一个眼色,扯着他走了出去。 大厅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人。 段凌有太多话来不及对陆修文说,真正安静下来时,却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想了想,干脆让陆修文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后以指为梳,慢慢梳理他那一头黑发。 “你当初若不救我,现在已当上魔教的教主了。你那样的脾气,要是坐上那个位置,可不知多么风光。” “或者十年后重逢,你一见面就告诉我真相,我也可早点带你来找神医。你自知命不久矣,怕我知道了伤心,可你自己伤不伤心?” “落霞山上风景甚好,我在那里筑一间屋子,住下来陪你好不好?” “你喜欢桃树,我就在山上种一片桃林,等到花开时,我折下开得最好的那一枝送你。” 段凌低声耳语着,将一辈子的情话都说尽了,然后握住陆修文的一缕黑发,以掌为刀,使巧劲削了下来。他打开那只绣了一半鸳鸯的香囊,把那缕黑发小心收了进去。 “阿凌,还没好么?”陆修言等得太久,开始在外头敲门了。 相处的时光太过短暂,段凌再怎么舍不得,也不得不将陆修文放回棺材里。他看着那人熟睡般的容颜,往日种种如浮光般掠过眼前,瞧着瞧着,视线就模糊了。 他张了张嘴,说了那句陆修文生前一直想听,但又从未听过的话。 “师兄,我喜欢你。” 他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正落在陆修文的脸上。 热泪一离开眼眶,就变得跟陆修文的尸体一样冰凉了。 段凌并不理会,只是俯下身,像十年前那个夜晚,陆修文在月色下亲吻他时一样,轻轻覆上那冰冷而又苦涩的双唇。 被段凌这么一搅和,陆修言又拖了一天,才将陆修文的尸体带回去。幸而是数九寒天,若天气再热一些,他的尸身早已腐坏了。 段凌前日才吐了血,但他不肯留在魏神医家修养,非要随行在侧,亲自送陆修文回落霞山安葬。一路上,他打马跟在灵柩旁边,频频回首张望,仿佛能穿过厚重棺木,瞧见躺在里头的那个人。 陆修言见了,心中好生忧虑,只怕他相思成疾,闹出什么毛病来。 好在段凌还算平静,不时跟他打听一些落霞山的情况,似乎打定主意在山上住下来,陪伴陆修文的坟冢。 陆修言好言相劝,道:“你尚有父母高堂,难道一辈子也不娶妻生子了?” 段凌平心静气道:“我并非家中独子,自然有兄长传宗接代,不必担心此事。” 陆修言见他坚持,又想到天长日久,再怎样的深情也会渐渐消磨,便不再劝了。 两人路上走得极慢,到得入夜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在野外露宿了。 段凌策马与陆修言并行,同他商议露宿之事,最要紧的是怕陆修文的棺木被湿气所侵,所以要寻一个稳妥些的地方。 陆修言自无异议。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一人一骑转过山道,朝他们迎面而来。马上那骑士穿一身黑衣,帽沿压得甚低,黑夜中看不清长相。 陆修言怕与他撞上了,控着马往旁边侧了侧,两人擦身而过时,那人手中寒芒一闪,竟然射出一枚暗器来,正打在陆修言的马背上。 那马吃痛不过,长长嘶鸣一声,撒开蹄子狂奔而去。 “修言!” 段凌叫了一声,先是挥鞭抽向偷袭之人,见他落荒而逃,方才策马去追赶陆修言。他所骑的乃是一匹骏马,本身骑术又佳,不多时就追上了。 陆修言那匹马已然发狂,段凌便伸手一抓,正抓住他的背心,将人扯到了自己马上,问:“修言,你没事吧?” “没事。”陆修言惊魂未定,好不容易才坐稳了,道,“刚才那人好生奇怪,萍水相逢,为什么突然对我出手?” 段凌首先想到是劫道的,接着想到是魔教之人,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没道理一上来就惊走陆修言的马,除非……他的目标并非陆修言…… 段凌眼眸一沉,想起那人射出暗器之前,曾瞥了陆修文的棺木一眼。 “不好!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脸色大变,当即调转马头,按原路冲了回去。马蹄声声,快如风驰电掣,陆修言颠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但这一来一去,已经耽搁了许多时辰,等他们赶回原处时,方才那人早不见了踪影。 陆修文的棺材却被人打开了。 棺盖扔在一旁,上头有不少刀剑的痕迹。 段凌翻身下马,心中却觉莫名恐惧,竟不敢上前一步。 陆修言也跳下马来,又惊又气,道:“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动我大哥的棺木?” 他走近几步,看清棺材内的情形后,竟自软倒在地,叫道:“大哥!” 段凌浑身一颤,背后生出深深凉意。 他终于走到那棺材旁边,只朝里面望了一眼,就如坠入了万丈深渊。 棺木内鲜血四溅。 陆修文仍穿着那件黑色衣裳,但他白皙修长的颈子却变得血肉模糊的,而他头颅——已然不翼而飞了。 第十三章 六月初三,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屋外一丝风也无,连树上的蝉鸣都是无精打采的。 段凌一早就在林中练剑。 他练的是段家的疾风剑法,一套剑招疾如运风,使将出来时,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剑影。他神情淡漠,目光比剑光更为锐利,剑尖所到之处,带起唰唰风响。收招时,他突然手腕一翻,反手将剑掷了出去。 那长剑疾飞出去,“铛”一声钉在他身后的树杆上。 只听“啊”的一声,原本躲在树后的青年吓得叫起来,瞧了瞧那晃动不休的剑柄,拍着胸口道:“段大哥,你早就发现我了?” 段凌瞥他一眼,道:“若非如此,那一剑早已刺透你的喉咙了。” 柳逸后怕的缩了缩脖子,嘿然笑道:“段大哥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好了。” 段凌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他相貌生得极俊,只是眼神太过凛冽,像一柄出了鞘的剑,叫人不敢逼视。 柳逸暗暗叹气,心想段大哥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自从半年前…… “我来之前,先去陆大哥坟上拜祭过了。” 段凌的下颔微微绷紧,静了一下才说:“嗯,他跟你十分投缘,见了你必然欢喜。” “可惜我那时跟师父去了洛阳,没见着陆大哥最后一面。” 段凌不愿多提此事,走过去拔下剑来,道:“进屋里坐吧。” 那屋子是今年新盖的,就在这一片桃林边上,若是在春日里,一开窗就能看见满树桃花。 段凌练剑出了一身汗,因此先换了件衣服,然后给柳逸倒了杯茶,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整天关在山上练剑,闷也闷死了,恰好段大哥你住的山谷离得近,我便过来玩几天。”天气太热,柳逸一口气喝完了茶,道,“我来的路上,听闻江湖上又出了一桩案子。” “哦?” “这次是金陵王家的二公子。听说他这个人最好风月,出事那天晚上,原本是在画舫上寻欢作乐的,不料第二天早上一看,他早已暴毙身亡了。跟先前死掉的人一样,他也被割去了脑袋。” 段凌瞬间捏紧拳头,又缓缓松开来,说:“这自是魔教所为了。” “是呀,从去年到现在,已陆陆续续死了十几个人了。段大哥,你说这伙魔教妖人,要这么多人的首级做什么?” 段凌沉默不语。 柳逸见他脸色难看,才想起陆修文虽是病逝的,但他死后不久,尸首也被魔教的人糟蹋了,如今虽已下葬,但墓中的尸体并不齐全。他暗悔自己失言,吭哧吭哧的低头喝茶,没过多久,就将一壶茶喝完了。他便用手打起扇子来,道:“这些魔教妖人真是狡诈,去年盟主在洛阳召开武林大会,为的就是对付他们。没想到辛辛苦苦查了半年,连那左护法的影子也没查到。” 段凌终于开口道:“自古邪不胜正,只要他们还在继续害人,总有一日会露出马脚的。” 柳逸知道他一直在追查此事,忍不住问:“段大哥可有什么线索?” “你说一个一心复仇之人,什么时候仇恨最炽?” 柳逸眨了眨眼睛,一时想不出来。 段凌道:“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年是什么时候攻入魔教的?” “我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天是八月初八……”柳逸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是教主的忌日!” “嗯,我虽未见过那左护法,但以他的心性,应当不会一直躲在暗处。到了教主忌日之时,恐怕会有一番大动作。” “到时候岂非又有一场恶战?” 段凌哼了一声,低头慢慢擦拭他那柄长剑,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正是求之不得。” 他眼底并无笑意,反倒蕴着浓烈的杀气。 柳逸打了个冷战,总觉得自陆修文死后,段凌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俩人又闲聊几句,中午一块吃了午饭,下午段凌继续练功,柳逸可没这么勤快,自己下山去陆修言家串门子了。 如此过得几日,江湖上传来消息,说是有人发现了魔教余孽的踪迹。 “而且就是在原先的魔教总坛附近。那地方早被一把火烧成白地了,难道又被魔教的人利用起来了?” 段凌沉吟道:“从什么地方开始,就在什么地方结束,看来这是那左护法选的决战之处。” “段大哥怀疑这是个陷阱?” “是不是陷阱,去了不就知道了。”段凌没有说得太多,只道,“我去收拾一下东西,明日就动身。” 柳逸忙道:“我也一起去!” “你……太危险了。” “我师父肯定也会去的,半道上跟他会合就好了。” 柳逸师父的本事段凌是知道的,便也不再多言,转身进屋收拾了几件衣服。然后他拎着一壶酒出了门,直走进桃林深处。 这些桃树也是半年前刚栽下的,尽头处有一座新起的坟茔,简单的立了块石碑,到日落时,能看见霞光漫天的美景。 段凌取出酒壶,将一壶酒尽数倾倒在坟前,自言自语道:“我要出一趟门。” “这次非去不可,毕竟你的……还在他们手里。” “不过你放心,最多两个月就可回来了。” 段凌俯下身,冲那冰冷的墓碑笑了笑,语气温柔得像在同情人低语:“等办成了这件事,我就回来陪着你,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啦。” ############# 柳逸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他在东街买了糖炒栗子,又在西街买了肉包子,中途还围观了一下街头杂耍,最后走得两条腿都酸了。他在街边蹲下来,一边捶腿一边小声抱怨:“段大哥,我一个人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魔教的人上钩?” 他身后响起一声冷笑。 然后就见段凌轻飘飘的从屋顶上跳下来,站在他身边道:“若这么容易就中计,这伙人也太好对付了。” 他俩人一接到消息就离开了隐居的山谷,日夜兼程赶路,如今离魔教总坛只有十几日的路程了。这一路上,却听说有不少赶来除魔的正道人士遇上了埋伏。 此事看似是魔教余孽泄露了行踪,实则是对方撒下了一张大网,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但许多人跟魔教有着血海深仇,甚至连亲人的尸首都被损毁了,即使明知有诈,也非去不可。 或许这就是那左护法想要看到的局面吧。 段凌摇头苦笑,心想他自己不正是如此么? 柳逸倒是乐观得多,觉得他们俩人也是魔教的目标,因此提出了由他当诱饵,段凌在暗中保护的计划。可惜他一个人独行许久,始终无人上钩。 段凌拍了拍有些泄气的柳逸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先回客栈休息吧。” 柳逸仍不甘心:“要不明日再试试?” “你师父快到了,等他来了再说。” 一提到师父,柳逸顿时没了脾气。 段凌不再藏住身形,同他一起往客栈走去。 这时正值黄昏,天色将暗未暗,段凌走着走着,忽见一人从街角转了过去。这人乌发如墨,面容白皙,虽然只瞥见半张侧脸,但是被落日的光一照,像极了某一个人。 段凌顿觉心头狂跳,一时忘了身在何处,立刻追了上去。 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段凌空有一身武功,在这等市井街头却使不出来,很快就被熙攘的人群挡住了视线,直追了两条街也不见那人的踪影。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茫然地环顾四周,眼前掠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与他心上那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倒是柳逸也追了上来,道:“段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现魔教的人了?” “不是。”段凌摆了摆手,问,“你刚才有没有看见……?” 说到一半又顿住了,只觉嘴里发苦,不知该如何问下去。陆修文早已死了,岂会出现在这里? “看见什么?” “没什么,是我认错人了。” 段凌三言两语带了过去,送柳逸回客栈后,自己却并不进去休息,依旧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 陆修文是在他怀中断气的。 他抱着他,从天黑到天亮,感觉怀中的身体由温热变得冰凉。 世上自然没有起死回生之术。 就算别人跟他长得再像,也没有丝毫意义。陆修言难道不像他么?却也永远替代不了他。 段凌想到这里,被搅乱的心总算平静下来。 但他心中始终有一个疑惑。便是那日他们送陆修文的灵柩回落霞山,却有魔教的人半路暗算,调开了他跟陆修言,将陆修文的首级砍了去。他当时怒急攻心,只当是左护法要惩处陆修文这个魔教叛徒,但后来冷静下来,才发现一些疑点。一是陆修文早已死去多时,不可能流这么多血;二是他曾经日日抱着陆修文,十分熟悉他的身体,而那少了头颅的尸首……总有些不对劲。 难道有人故意换走了陆修文的尸体? 这又有何目的? 不论真相如何,只有那魔教的左护法能够解答了。 天色转暗,路上行人渐渐变少了。段凌想得过分专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个僻静之处。 他这半年来勤于练武,所学的魔教功法又进了一层,耳力自是远超常人,只走得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似有人悄悄跟在后面。 段凌眉峰一扬,心想柳逸的计划没有成功,他自己倒被人盯上了。他当下不动声色,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然后折回了客栈。 跟踪他的人似乎并不打算对他动手,只在窗外探了探头,便转身离开了。 段凌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又等了片刻,才打开窗子跳了出去,远远的跟上那人。他轻功既高,隐藏气息的手段自然也是高明,跟踪他的黑衣人根本毫无所觉,胡乱在城里绕了几个圈子后,朝城东的一所大宅子奔去。 那宅子外表破败,像是废弃已久,许多年没人住过了。段凌跟着那黑衣人翻墙而入,却见里头造得美轮美奂,亭台楼阁、流水假山自不必提,园子中央还有一处人工开凿出来的湖泊。湖边种满奇花异草,湖心还建了一座亭子,四角飞檐,极是精雅。 段凌藏身树后,见那亭子里挂着盏灯,依稀可见有人在亭中饮酒。 这样热的天气,也只有湖面上有一丝微风了,而那亭子两边竟放了两大块冰块,冒着丝丝寒气,令人一见之下,只觉得暑意顿消。 跟踪段凌的黑衣人并不敢走进亭内,只跪倒在湖边,朗声道:“属下参见左护法。” 段凌心下一惊,暗道,原来这人就是左护法? 亭中那人背对着段凌而坐,因此看不见容貌,但见他身姿挺拔,手中握着一只墨玉做的杯子,只显得黑的更黑、白的更白,衬得那只手如玉一般。 那左护法轻轻“嗯”了一声,嗓音嘶哑,听不出是什么年纪。他抬了抬右手,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黑衣人立刻回道:“属下已经打探清楚了,那两人一个姓柳,一个姓段。姓柳的是青山派的弟子,武功平平,不足为惧。姓段的名叫段凌,却是当初杀害右护法之人。” 那左护法听了,登时大笑起来:“哈哈,杀得好。” 说罢,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天绝教内派系复杂,左右两位护法向来不和,他会大笑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他笑声怪异,听在耳中,未免有些刺耳。 笑过之后,那左护法将手中杯子一转,以打暗器的手法打出来,正击在湖边的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应声倒地,噗的吐出一口血来,道:“左护法……为何……” “你办得好差事!”那左护法冷笑道,“我叫你去打探那两个人的底细,你倒好,被人缀上了也不知晓,还将人引到我这里来。嘿,是替我开门迎客么?” 段凌浑身一震,这才知道自己已经露了行踪。在别人的地盘上,再怎么躲躲藏藏也无济于事,他干脆大大方方的站出来,拱手道:“在下段凌,夤夜拜访,多有打搅了。” “原来是段大侠。”那左护法又变了语气,笑说,“来者是客,段大侠不如过来和我共饮一杯?” 段凌自是不肯。 左护法道:“段大侠年纪轻轻,就能手刃我教右护法,我心中是十分佩服的,只可惜……” 他故意叹了口气。 段凌问:“可惜什么?” “可惜所谓的正道人士,多半是沽名钓誉之辈,有真本事的人反而被埋没了。段大侠若肯投靠我天绝教,那可大不一样了。待我将来光复圣教,坐上教主之位,这左右护法的位置,都可任你挑拣。” 段凌料不到他有这样的野心,更想不到他竟会招揽自己,倒是有些哭笑不得:“多谢阁下抬爱,不过我早已立誓,此生与魔教势不两立。” 他说得斩钉截铁,左护法也不动气,只说:“从前教内确实有不少倒行逆施之辈,但等我当上教主,一切自然不同。” “你要当教主,现在也可当了。” “那可不成,我尚未替教主报仇,如何能够服众?” 段凌冷哼道:“既是如此,我更不可能助纣为虐了。” 左护法自斟自饮,给自己倒了杯酒,惋惜道:“我是诚心招揽段大侠的,段大侠一再推拒,真是叫人伤心。” 他以礼相待,段凌也不好直接跟他翻脸,便道:“阁下不必多言了,我今日来此,不过是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哦?段大侠尽管问罢。” 段凌喉头微动,将深藏在心底的那个疑惑问出来:“天绝教中……可有让人起死回生的秘术?” “若我说有,你会不会信?”左护法嗤笑一声,道,“所谓起死回生,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段凌闭了闭眼睛,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又问:“你们割去这许多人的首级,又是为了什么?” “这用处可多得很,譬如……剥下那人的脸皮来,制成人皮面具。” 段凌听了这话,脸上倏然变色。 陆修文的首级亦是魔教之人抢走的,若是被这般对待……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根本不敢深想下去,足尖轻轻一点,身形几个起落,飞快地向湖心的亭子掠去。 左护法泰然自若,依旧一口一口饮着杯中美酒,等段凌跃至身后时,才将杯子一洒,杯中酒滴灌上了内力,竟像暗器一般射向段凌。真正是摘叶飞花,皆可伤人。 但段凌亦非等闲之辈,他在半空中无法借力,便斜身避了开去,双脚踏在亭柱上,咚咚两声之后,顺利落到了亭子里。 他伸手就去抓那左护法的肩头。 左护法不闪不避,任他抓个正着,接着肩膀一沉,自然生出反弹之力。 段凌掌心一烫,不觉缩回手来。 左护法趁势回转身来,一掌拍向段凌。 这一掌虽是来势汹汹,但凭段凌的本事,并非避不过去,可是他瞧见那左护法的面容后,整个人如被施了定身术,完全僵在了原地。 只听“嘭”的一声,左护法那一掌正打在段凌胸口上。 段凌倒退数步,眼睛却仍盯着他看。 他俩人刚才一番打斗,震得亭子里那盏灯也晃动不休,昏暗的光线下,但见那人俊眉修目、容颜俊秀,眼波微微流转,正是已经死去多时的陆修文。 段凌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只是怔怔瞧着他,声音如在梦中:“陆修文,当真是你?” “怎么?段大侠见过我这张脸?”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容里带几分邪气,“是你认得的人吗?” 他顿了顿,恍然道:“啊,或许正是从那个人脸上剥下来的。” 段凌心下一沉,眸中杀意陡现,伸手向他脸上抓去。 左护法微微一笑,仰头避了开去,道:“看来段大侠挺喜欢我这张脸哪,待我用得腻了,送给你也无妨。” 说着,往后疾退数步,修长手指在桌上按了按。 段凌虽是怒不可遏,但并未失了理智,见他如此作为,料想定有诡计。果然听见“咔”的一声,那桌面竟翻了起来,唰唰唰射出几支利箭来。箭头乌黑发亮,显是淬了剧毒的。 亭子中不好施展轻功,段凌若是闪躲,恐怕就要落进湖中了,所以他干脆迎了上去,衣袖一振,用掌风震歪了那些毒箭。 “好功夫!” 左护法赞了一声,依旧不与段凌对掌,只从指间射出一枚暗器来,“嗤”的一声,灭掉了亭中挂着的那盏灯。 这夜无星无月,灯光一灭,四周便陷入了无边黑暗。 段凌一时不能适应,稍稍一怔,就听背后风声响起,却是那左护法施计偷袭。段凌身形一矮,回身挥出掌去。 两人在黑暗中连过数招,正是旗鼓相当,斗得难解难分。段凌的掌法大开大阖,气势逼人,那左护法却最擅奇诡之道,出招刁钻狠辣,小巧腾挪的功夫更胜一筹。 段凌心知在对方的地盘上,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索性提起一口气来,跟那左护法对拼了一掌。 两人内力激荡,震得那桌子也碎裂开来,一掌过后,双双后退了一步。 段凌先前已受了内伤,自然没占着什么便宜,奇的是,那左护法似乎也内力不济。他与段凌过招时,招式何等精妙,相比之下,内功却差了许多。按说魔教左护法自是一等一的高手,岂会有这等弱点? 除非…… 段凌心中一凛,蓦地冒出一个猜测,顾不得自身安危,接连又出了几掌。掌声呼呼作响,却是故意用内力压制对方。 那左护法果然不敢力敌,一退再退,差些从亭子边缘掉下去。 段凌连忙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岂料他轻笑一声,道:“段大侠是舍不得这张脸么?” 说罢顺势一扯,竟将段凌一起拉进了湖中。 水声哗哗。抚 两人在水中又是一番恶斗,然后一前一后的跃出水面。 段凌浑身都湿透了,头发湿漉漉的淌着水,却连擦也不擦一下,施展擒拿术扣住了左护法的手,另一只手则扼住了他的喉咙。但他手上并未用劲,反而顺着纤细的颈子慢慢往上,抚上了那张跟陆修文一模一样的面孔。 他动作十分温柔,惹得那左护法挣扎不已,叫道:“你乱摸什么?” 段凌没有出声,只是一点一点的摸过去,一颗心仿佛在热油里翻滚而过,最后他的手指停在那人颊边,心也落回了原处,重新怦怦跳动起来,道:“不是人皮面具。” 那人一愣:“那又如何?” 段凌牢牢扣着他的手,像拥着一个随时会消散的梦,低声道:“你就是陆修文。” “笑话,陆修文这名字,我连听也不曾听过。” “那你更不可能是左护法了。”段凌反而笑起来,道,“左护法曾派人追杀我跟陆修文,不会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那人静了片刻,说:“原来如此。” 他手腕一扭,竟从段凌的手底下挣脱出来,道:“既然被你识破,那我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段凌急道:“陆修文,你不认得我了?” “认得啊,你是年轻有为的段大侠,我教的右护法,正是死在你的手上。” 段凌听他这样说话,就知道内中必有蹊跷,而那罪魁祸首,自然就是左护法了。“你现在是替左护法办事?” “哼,区区一个左护法,我还不会放在眼里。”陆修文勾唇而笑,道,“我跟他不过是互相利用,他要替教主报仇,而我则要教主之位。” “那你为何扮作左护法?” “段大侠不妨猜一猜?为何我的手下这么轻易就被你发现了?为何你跟在后面也没察觉?又为何带你来这里?” 段凌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你是故意引我来此的!” “不错不错,段大侠还不算太蠢。”陆修文击了击掌,道,“可惜,跟你同来的那个青山派弟子,这时却落了单。” 柳逸! 难道魔教的目标竟是他? 段凌已中过一次调虎离山之计,这时不敢耽搁,立刻掉头就走。 走出两步后,却突然回过身来,一掌挥向陆修文。陆修文猝不及防,连忙抬手格挡。段凌这一掌却并未拍实,临到他胸口时又变了招,出手如电,一下点住了他的穴道。 第十四章 陆修文被他点中了睡穴,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即软倒下去。 段凌长长舒一口气。 他伸臂揽过陆修文的腰,低头凝视那熟悉的容颜,到了此时此刻,方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一点点漫上来。 他已错失过一次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不会再放开手。 段凌担心独自留在客栈的柳逸,不敢再浪费时辰,弯身将昏睡中的陆修文背起来,快步离开了那所宅子。 半夜的街道寂静无声。 段凌健步如飞,感觉背上那人身体温热,能清楚听见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这样背着一个人走路,就能令自己如此激动。就像是经历过长久的屏息后,终于吸入了第一口空气,又是欢喜又是疼痛,简直让人落下泪来。 ……陆修文还活着。 就算他忘了自己又如何?只要他还能说话,还能微笑,还能走路,就已足够了。 段凌赶回客栈后,先将陆修文抱进自己屋里,然后去隔壁柳逸的房间查看情况。这等深夜,柳逸屋里竟还亮着灯,段凌在外头一望,见那门上映出了两道人影。 莫非柳逸被魔教的人制住了? 段凌不愿打草惊蛇,便没有破门而入,只抬手敲了敲门。 “谁?”屋内有人模糊的问一声。 段凌压低声音道:“店小二,客官要的糕点送来了。” “我没要糕点啊。”屋内的人一边嘀咕,一边起身开了门。 门只开了一条缝隙,段凌就伸进一只手去,一把扭住了对方的胳膊。 “哎哟!” 那人痛叫起来,竟是一点武功也没有。而原本坐在桌边的柳逸也惊讶地站起来,叫道:“段大哥,你回来了?咦,你抓着魏前辈的手做什么?” “魏前辈?” 段凌呆了呆,低头仔细一看,见被他抓着的那人两鬓斑白,面有风霜之色,确实是魏神医没错。他当即松了手,奇道:“魏前辈怎么在此?” 柳逸上前道:“这事可巧得很,我傍晚一个人在楼下吃饭,正觉闲着无聊,没想到就遇上了魏前辈。恰好这客栈没有多余的房间了,我就邀魏前辈跟我同住了,这会儿正秉烛夜谈呢。” “除此之外,没有别人来过吗?” “当然没有。” 段凌好生疑惑,难道陆修文又在诈他?以他的性情来说,倒也不是不可能。 柳逸既然平安无事,段凌便暂将此事放在一边,转头看向魏神医:“魏前辈为何离开了陈家村?” 魏神医揉了揉被他抓疼的手,唉声叹气道:“还不是去年冬天被你们那么一闹,害我泄露了行踪,我那对头找上门来了,我不得不出门避一避风头。” 段凌等人曾被魔教追杀,幸得魏神医收留,还治好了他们的伤。他们在魏家宅子里杀了杜枫,此事若走漏风声,确实会惹来麻烦。 段凌想到这里,忙向魏神医赔礼道歉。 魏神医连连摆手:“好啦好啦,我正忙着逃命,只要别再跟你们扯上关系,我就谢天谢地了。” 柳逸好奇道:“魏前辈的对头当真这么厉害?” 魏神医双眼一翻,说:“若不厉害,我用得着逃吗?他可比什么天绝教的左护法右护法厉害多了。” 段凌听他提到魔教,不由得想起了睡在隔壁的陆修文,道:“魏前辈可否替我医治一人?” “什么人?你知道我的规矩,我可不会随随便便治病救人。” “魏前辈过去一看就知道了,治或不治,自然由您决定,晚辈断然不敢勉强。” 魏神医跟段凌也算有几分交情,想了想道:“那就去看看罢。” 柳逸最爱热闹,也吵着要去。 段凌便引两人进了隔壁的房间。 见到躺在床上的陆修文后,两人皆是大吃一惊。 “陆大哥……唔唔唔……” 柳逸惊得大叫起来,亏得段凌眼疾手快,及时捂住了他的嘴,否则一个客栈的人都要被他吵起来。魏神医倒是沉着得多,不声不响的走到床前,先是探了探陆修文的鼻息,接着抓起他的手把了把脉,闭上眼睛沉思片刻后,开口道:“是姓陆的小子没错。” 段凌虽然早已确定了,但听他这样说,仍觉得心中欣喜。 柳逸这时也安静下来,扳开段凌的手,小声道:“陆大哥不是早已死了吗?他的坟还在落霞山上。” 魏神医瞧了瞧段凌,说:“我记得他是除夕那天断的气,初一早上我推门进来,他的身子都已凉了,按说是绝不可能再活过来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练过龟息大法一类的武功。” 段凌道:“他练的是魔教的七绝功。” “七绝功?”魏神医喃喃道,“这门功夫可歹毒得很,练到第七层时,需得同门相残,吸取别人的功力才能有所精进。” 段凌眼角一跳。 他跟陆修文一样,也练了这门功夫。 魏神医自然不知其中曲折,接着道:“就算这七绝功有龟息之法,能令人闭气假死,但姓陆的小子早该下葬了,又是谁将他救活的?” “我和修言带他灵柩回去时,曾遇上魔教之人,他的尸首被人换走了。” 魏神医颇有些不服气,酸溜溜道:“如此说来,这人的医术倒比我更为高明。” “若我料得没错,此事应当是左护法暗中所为。” 段凌一边说,一边将今日遇上陆修文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魏神医听后微微皱眉:“他非但不认得你,而且也不承认自己是陆修文?嗯,照你的说法,恐怕是他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 柳逸插嘴道:“一个人的记忆也能动手脚么?” “这有何难?魔教多得是蛊惑人心的妖法,只要先用药物让他失忆,在他迷失神智的情况下,灌输一段虚假的回忆就行了。”魏神医瞥了柳逸一眼,道,“你若不信,大可以亲自一试。” 柳逸一下躲到段凌身后去,干笑道:“我就不用啦,魏前辈你还是快些医治陆大哥吧。” 段凌也问:“有没有办法让他恢复记忆?” “这要等姓陆的小子苏醒过来,了解过他的病情后,方可对症下药。”魏神医说到这里,猛地一顿,摇头道,“不对不对,差点上了你们的当了。我是要逃命的人,岂可在此多管闲事?我明天一早就走,治病救人之事,你们还是另请高明罢。” 说着,抬脚朝屋外走去。 柳逸怎肯让他走脱?立刻追了上去,连声道:“这世上还有哪个神医,及得上魏前辈你?陆大哥能不能恢复记忆,可都要指望你了。” “嘿,死人都已复活了,区区失忆小事,治不治也无妨。” “那可不成!陆大哥不认得我也就算了,却不能不认得段大哥。魏前辈,你是自认本领不及那左护法,所以才不敢治么?” “臭小子,说了激将法对我没用。” 柳逸歪缠的功力也算一绝,魏神医被他吵得没办法,大步逃了出去。 柳逸回头对段凌道:“段大哥放心,我一定让魏前辈帮忙治病,你好好看着陆大哥,可别再让他跑了。” 段凌轻轻颔首,心想,这是自然。 他俩人离开后,屋内又安静了下来。段凌在床边坐下了,低头望着陆修文。 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寻常人这时早已睡了,段凌却睡意全无,反而握住了陆修文的手。 他舍不得闭上眼睛。 只怕稍不留神,陆修文又要消失不见了。 就像陆修文死去的那个夜晚一样,他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由天黑一直坐到了天亮。当熹微的晨光射进来,照在陆修文脸上时,他眼皮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会清醒过来。 段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又等了一会儿,陆修文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瞧着陌生的环境,先是现出一点迷茫之色,接着视线落在段凌身上,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 段凌心中一动,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寒光一闪,从陆修文手里射出几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朝他面门直飞过来。段凌将头一歪,那银针擦着他面颊飞了过去。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避得惊险万分,出了一身冷汗。 陆修文坐起身来,赞道:“段大侠真是好身手。” 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段凌这才想起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陆修文了,他不记得自己,甚至随时可能跟自己刀剑相向。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左护法费尽心机救活陆修文,总不会是为了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他改动了陆修文的记忆,必然另有阴谋。 想到这里,段凌骈指如剑,将陆修文周身大穴都点了一遍,然后问他:“你身上还有多少暗器?” 陆修文懒洋洋道:“这可多得很,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段凌便伸手到他怀中去找。 陆修文眼波流转,笑眯眯道:“段大侠何不将我的衣服脱了?这样找起来更方便一些。” 段凌一下面红过耳。他料不到陆修文失了记忆,却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脾气,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真不知该进该退。 陆修文虽被封了穴道,手脚却是行动自如,伸手一扯,就把段凌拉了过来,鼻尖慢慢抵上去,问:“段大侠将我抓来此处,可是为了我这张脸?那个叫陆修文的……是不是你的心上人?” 段凌喉间发涩,说:“你就是陆修文。” 陆修文挑了挑眉,显然并不信他。 “你不承认自己是陆修文,那你倒是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陆修文眼珠一转,道:“只有我未来的娘子才能知道我的名字,你要嫁我为妻么?” 段凌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昨夜赶回客栈,却发现柳逸平安无事,并未遇上魔教的人。” “哦?那他运气不错。” “你昨夜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陆修文反问:“你我正邪不两立,我难道该同你说真话吗?” 陆修文伶牙俐齿,段凌从前就说不过他,如今更是落了下风。不过两人离得这样近,彼此气息相闻,段凌的语气便软下来,摸着他头发道:“你是失了记忆才会如此,等以后恢复了记忆……” “我记得一清二楚。”陆修文打断他道,“我是天绝教教主的徒弟,将来自要继承教主之位,与你这正道大侠……正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他眉眼间神采飞扬,一如十年前那个骄傲无比的少年。 段凌心如刀绞,忽然明白左护法改动了他哪些记忆。 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陆修文。他记得天绝教,记得教主,却独独不记得他。他不曾为他赴汤蹈火,不曾为他废尽武功,更不曾为他刻骨相思。 ——若是没有遇见段凌,陆修文就该是这般模样。 段凌恍惚了一下,心中忍不住想,或许这样更好。 若是不曾遇见他,陆修文仍是意气风发的少教主,自然不会被废了武功,受尽病痛折磨。 只不过是忘了他而已。 只不过,世上再没有那个爱着他的陆修文而已。 段凌眼角发酸,使劲眨了眨眼睛,听见屋外响起敲门声。原来是柳逸费尽唇舌说服了魏神医,一大早就带他来给陆修文治病了。 陆修文见了生人,丝毫没有觉得不适,悠然自得的掀被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还反客为主的招呼大家坐。 柳逸傻乎乎地坐到他身边去了。 段凌怕陆修文又使暗器,一把将人揪了回来,道:“先让魏前辈瞧瞧。” 魏神医昨天已经把过脉了,今日便只是观他气色,随意问了一些问题。 陆修文一一作答,言语间滴水不漏。 他说自己从小在天绝教长大,因为根骨奇佳,被教主挑作了徒弟。之后在教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人知道他是教主的继任人选。之后天绝教覆灭,教主身死,他一心光复圣教,便与左护法联手,手刃仇敌为教主报仇。 比起仇恨,他对教主之位的野心,似乎更为炽烈。 魏神医想了想,突然问:“那么陆修言呢?你连他也不记得了?” “陆修言是谁?” “是你弟弟。” 陆修文目光平静:“我没有弟弟。” 段凌听得一怔,他知道陆修文有多在乎这个弟弟,为了他不惜替教主试药,没想到竟连他也忘了。 魏神医又跟陆修文说了几句,然后将段凌拉至一旁,悄声道:“若我猜得没错,他心中有一个心结。正是被人抓住了这个弱点,他才会受妖法蛊惑。” “什么心结?” 魏神医意味深长地瞧着段凌,道:“他有一个双生兄弟。他跟弟弟面貌相似,即便是最亲近的人,有时也分辨不出他们两人。” 段凌霎时明白过来。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陆修文冒险偷出教主令牌,在月色下吻了他。覆上来的双唇温热柔软,带一丝轻颤。 而他竟认错了人。 这便是陆修文的心结。 所以他受了左护法的蛊惑,在虚假的回忆里,成为了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段凌朝陆修文的方向望了望,嗓音微哑:“有没有办法……” “普通的方法怕是不行了。”魏神医叹气道,“我试试银针刺穴的法子,看能否让他恢复记忆。” “有劳魏前辈了。” 陆修文当然不会乖乖配合,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段凌先叫小二送了些吃的过来,四个人围着桌子吃了。 陆修文虽然失了记忆,但跟柳逸依旧投缘,不到半天,两个人又变得亲亲热热的,陆修文甚至还想游说柳逸加入魔教。但柳逸也非等闲之辈,反过来叫陆修文改邪归正,到他们青山派去学功夫。 段凌在旁边听着,真有些哭笑不得。 到了下午时,日头愈发好起来。陆修文从前的习惯没变,取了本书在窗边翻看。段凌见他没什么戒心,便无声无息的走过去,又点了他的睡穴。 陆修文应声而倒。 段凌将他抱回床上,魏神医则取出了他那一套银针。施针时需绝对安静,段凌跟柳逸不敢打扰,因此都在门外侯着。 等待起来格外漫长。 虽有柳逸在旁插科打诨,段凌依然有些坐立难安。过了大半个时辰,忽听屋里有人大叫了一声。 段凌听出是陆修文的声音,立刻破门而入,快步冲了进去。但见魏神医满头大汗,银针洒了一地,陆修文脸色惨白的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着,身体瑟瑟发抖。 段凌忙把人抱进怀里,问:“怎么回事?” 魏神医脸色也不好看,摆手道:“不成,他被人下过药,若强行恢复记忆,只怕不是变成疯子,就是变成傻子。” 柳逸也跟了进来,问:“那怎么办?” “只能换些温和的手段了。我开副方子,慢慢化解他体内的药性,你们再多跟他讲讲从前的事,水滴石穿,过得五年、十年,他也就想起来了。” 柳逸骇然:“要这么久?” “这还是好的,若运气差些,可能一辈子也恢复不了。” 这时陆修文皱了皱眉,含糊的低喃道:“疼……” “哪里疼?是头疼么?”段凌的唇贴上陆修文的额角,轻轻吻去他因疼痛而冒出来的冷汗,对魏神医道,“那就算了,一辈子想不起来也无妨。” 柳逸道:“可是,陆大哥他……” “你不知道他从前为我做了多少事。”段凌的目光一直落在陆修文身上,低声道,“往后,换我来对他好了。” 第十五章 魏神医那对头恐怕真是厉害得很,他给陆修文开好药方后,连一天也不肯多留,收拾完包袱就匆匆离开了。段凌跟柳逸原本也该赶路的,不过一来是多了个陆修文,二来是柳逸的师父快到了,他们干脆多住几日,等会合了再说。 这期间,陆修文虽能自由走动,但是被限制在客栈房间里,段凌跟柳逸轮流看着他,算是形同软禁了。陆修文倒并不介意,每天被好吃好喝的供着,支使得段凌团团转。 他好像天生就擅长使唤段凌,一会儿说天气太热要冰块,一会儿又说想吃城东的绿豆汤。这样热的天气,段凌跑得一身衣服都湿透了,偏偏陆修文还嫌弃他办事不利,那一副骄横的模样,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段凌难免有些泄气。 从来都是陆修文主动向他示好,他竟不懂得如何讨好陆修文。 倒是柳逸跟陆修文相谈甚欢,一心想介绍师父给他认识,恨不得陆修文拜在青山派门下,当了他的师兄才好。段凌当然不准,两人还为此互瞪了一眼,差点喝上干醋。 段凌也曾向陆修文打听过左护法的事,但他口风紧得很,只说那左护法整日戴着面具,连他也没见过那人的真面目。 段凌不知是真是假,便也不再多问了。他谨记着魏神医的吩咐,每日自是汤药不断,这日煎好了药端进屋里,却见陆修文半倚在床头,手中把玩着一截枯树枝。 段凌心头一跳,立刻认出那是何物了。他上前几步,将药碗放在一边,强自镇定道:“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陆修文笑着睨他一眼:“不就是你的枕头底下。” 段凌为防陆修文逃走,这几日都与他同床共而眠,他枕头下的东西,自然是一翻就翻着了。 “段大侠的喜好真是古怪,”陆修文翻来覆去地瞧着那截树枝,似乎想瞧出特别之处,问,“怎么将这玩意藏在枕下?” 段凌温言道:“这当中有个故事。” “看来段大侠是打算给我讲故事了。”陆修文拍了拍身边的床铺,“你坐得近些,免得我听不清楚。” 段凌坐下来道:“此事要从十多年前说起。那一年我刚满九岁,上元节时同家人出游,被一个黑衣人掳了去。当时我怕极了,一路上又哭又闹,那黑衣人当然不会理我,只对我拳打脚踢,我哭一声就挨一顿打,到最后便不敢再哭了。如此过得几日,我昏昏沉沉的到了一座山上,那山中机关密布,却原来是别人口中的魔教总坛。与我一起被抓来的,还有不少十岁左右的少年,大家被关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又黑又冷,谁也不知将来的命运如何。” 陆修文好生奇怪,道:“这魔教自是天绝教了,可是抓这么多人做什么?” 段凌没有回答,只接着道:“到了第三日,那一直关着的门终于开了,从外头走进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我第一眼见他,就觉他生得真是好看。可他脾气也坏得很,眼睛冷冷一扫,就一鞭子挥了下来。” 段凌说到这里,嘴边微微含笑。 陆修文道:“这人必定是你的心上人了。” “是,”段凌大方承认道,“但我并非一开始就喜欢上他的。他是魔教教主的爱徒,且总是对我非打即骂。” 段凌将那些往事娓娓道来。 陆修文认真听着,时不时插几句话。 说到段凌被抽了一顿鞭子时,陆修文嗤的笑出来,道:“你得罪了右护法的人,他若不抢先打你一顿,右护法定会找机会对付你,到时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又说到段凌被那小金蛇咬了,疼了三天三夜,陆修文更是惊讶不已:“那小金蛇可是不可多得之物,定是有人精心养着的,你被咬上一口,等于白白增了一年功力。嘿,这人把心思浪费在你的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段凌呆了一瞬,怔然道:“我从前不知,如今才明白了。” 他脸上的表情实在是难以形容。 陆修文这样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不禁动容,道:“这人对你一番苦心,你只要未曾辜负了他的情意,那也不算什么了。” 段凌苦笑不已。 可他偏偏就是辜负了。 故事再说下去,便不可避免地到了十年前。 陆修文练的也是七绝功,当然明白其中道理。“原来教主抓你们回来,是为了助他练功。嗯,这法子倒好得很。不过被吸了功力的人,多半是活不成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人偷了教主令牌给我。” “你那心上人偷的?” “……是。” “嗯,拿着教主令牌的人,必是有重任在身,看守之人确实会放你离开。不过教主事后追究起来,必定是雷霆大怒。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被教主废了武功。” 陆修文“呵”的笑了一声,眼中满是嘲讽之意,道:“愚不可及。” 段凌被那目光刺了一下,问:“若换作你的话,又当如何?” 陆修文道:“我当然不会救你,任你被教主吸干了功力才好,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段凌点点头,望着他道:“若他也同你一般……那就好了。” 陆修文忽觉心中不快,将手中树枝扔到段凌身上,道:“你讲的故事太过无趣,我不听啦。” 段凌抱着那截枯枝,道:“还未说到这东西的来历。” “不过是枯树枝罢了,随处可见,也没什么稀罕的。” 陆修文说着翻身下床,到隔壁去找柳逸了。 段凌平日总跟在他身边,这时却没追上去,只轻轻抚摸手中干枯的枝桠,自己把故事说完了。 他说:“这是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在自家院子里折下来的。他那时只剩下半年的性命了,等不到来年桃花绽放,便让我折下这树枝送他。” 他静了一会儿,又说:“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竟只送过他这一样东西。” 段凌说完后,抬手按了按眼角,将那丑陋的、干枯的树枝重新放回枕头底下,然后才去隔壁找陆修文。 陆修文跟柳逸十分要好,两人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约好了去哪里游山玩水。 “听说扬州的狮子头最是有名,一定要去尝上一尝。” 段凌不得不出声提醒道:“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去魔教对付左护法。” “啊……”柳逸大失所望,但很快振作起来,“那就打完了再去?” 段凌只是哼了一声。 陆修文倒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就算将来兵戎相向,我也会饶你性命的。” 柳逸实在好骗,只这么一句话就让他高兴起来,到了下午时,他又得了一个惊喜。 原来是他师父提前到了。 柳逸的师父相貌清癯、不苟言笑,因内力深厚,瞧来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与他同来的,却是一个五十开外的富态男子,身上穿金戴银,手中捏着两枚金丸,一副商人打扮。 段凌认得此人,知道他正是武林盟主林天福,上次围剿魔教就是他带的头。如今那左护法兴风作浪,弄得江湖上人心惶惶,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柳逸跟林天福也相熟,好奇道:“林盟主怎么跟我师父一起来了?” 林天福转动着手中金丸,笑道:“正好有事跟傅兄弟商量,我就同他一道来了。” 柳逸的师父“嗯”了一声,连一个字也不肯多讲。 众人叫小二送了茶来,围着桌子说起魔教之事。段凌怀疑此番魔教之人泄露行踪,乃是左护法布下的陷阱,林天福亦很赞同。 “不过那魔头既然下了战贴,咱们就不得不接下,否则任凭他们为非作歹,只会惹来更多血腥杀戮。” “嗯,连魔教教主都已身死,一个左护法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魔教妖人诡计多端,要提防他们暗箭伤人。” 大家说了半天,还是决定去魔教总坛一探究竟。 陆修文身份特殊,一直呆在屋里没有出来,段凌犹豫着如何提起他才好,柳逸倒是爽快,直接说他是被魔教妖法控制了,如今在自己的劝说下,正打算改邪归正、弃暗投明。 林天福并非迂腐之辈,得知陆修文已被段凌封住了几处大穴,便也没放在心上。 他们赶了几天的路,皆是风尘仆仆,因此天一黑就早早歇下了。柳逸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自是拉了师父同住,林天福则要了旁边的一间上房。 段凌琢磨着一桩心事,也回了自己房间。 陆修文点了灯,正在灯下看书,抬头瞥他一眼,道:“段大侠怎么愁眉不展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段凌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看来此事与我有关了。”陆修文指了指自己,道,“让我来猜一猜吧。我刚才在门口看了一眼,今日来的这两个人,步子甚轻,目中精光湛然,想必都是武林高手。其中一个是小柳的师父,另一个的身份肯定也不简单。你们关起门来说了这么久的话,定是在商议如何对付左护法了。嗯,你们明日就要接着赶路了,但是该不该带我一起走,却令你为难了,是不是?” 的确,此去魔教总坛还有十多天的路程,若是带陆修文一起上路,只怕半路制不住他,若是让陆修文留下,又该将他安置在何处? 段凌不由得皱起眉来。 陆修文伸指在他眉心一点,道:“其实此事容易得很,我既然落在你的手中,自然是任你处置了。你只要……” 他一边说,一边凑近段凌,温热的气息轻轻吐在他颈边,嗓音比平日更为低哑:“只要让我下不来床,不就好了?” 段凌面上发烫,一把捉住陆修文的手,道:“你别胡闹。” “难道是我会错意了?段大侠不喜欢我这张脸么?”陆修文说话之时,脸孔与段凌贴得极近,却又偏偏差了那么一些距离,反而勾得人心头发痒。 段凌岂会不喜欢? 他简直思之欲狂,恨不得说上千遍万遍的喜欢。在山谷醉酒的那一晚,他和陆修文曾有过肌肤之亲,想起当时种种,他的身体就止不住的热起来。 段凌强压下那种热意,对陆修文道:“时候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陆修文弯起眼睛,笑说:“段大侠也一起睡?” “我还有事,先去外面转一圈。” 说罢,转身就走。 但他刚迈出步子,就有一双手从后面环上来,圈住了他的腰。 段凌轻咳一声,道:“放手。” 陆修文非但不放,反而整个人都贴了上来,柔软嘴唇吻住他的后颈,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段凌只觉后背又麻又痒,明明陆修文没用上什么力气,他却连一步也走不动了。 陆修文便这样抱着他,放柔声音道:“段大哥……” 段凌的身体僵了僵。 “我猜错了吗?你那心上人不是这样叫你的?”陆修文想了想,又换了个叫法,唤他道,“阿凌。” 段凌浑身一颤,仿佛被这声音抽走了力气,心中悸动不已。 陆修文便知自己猜对了,接着问:“阿凌,你当真不喜欢我吗?” “喜欢!”段凌闭了闭眼睛,终于转过身去,低头亲吻他的唇,叹息似的低喃,“师兄,我喜欢你……” 他没什么亲吻的经验,吻得急切又笨拙,一遍遍的重复那句话。 陆修文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抬手拉低他的颈子,热烈地回应起他的吻来。 天气本来就热,两个人又抱在一起,没过多久,就有灼烧般的热意从身体深处漫上来。 段凌没再刻意压制,黑眸乌湛湛的,在陆修文耳边道:“到床上去。” 陆修文喘息道:“急什么?在桌子上也有趣得很啊。” 说着,故意抬高双腿,慢腾腾地夹住段凌的腰。 段凌顿觉全身的血都往下身涌去,稍一用力,就将陆修文压倒在桌子上。桌上的灯晃了晃,照出陆修文俊秀的容颜,一双眼眸像含着水。 段凌不由得低下头,着迷地亲吻他的眼睛。 陆修文笑了笑,动手解开段凌的衣服,摸到他腰间时,手指碰到了一样东西。他拽起来一看,却是一只香囊。他随意瞧了一眼,问:“怎么只绣了一只鸳鸯?” 段凌愣了愣,神色有些晦暗。 陆修文顿时意会:“是你那心上人送你的?” 段凌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了。 陆修文“唔”了一声,皱眉道:“我不爱闻这个味道,先扔在一边罢。” “不行,”段凌握住他手道,“我答应过师兄,除非我死了,否则不会取下这香囊。” 陆修文薄唇一弯,笑容里带几分邪气:“段大侠在床上也要戴着这香囊?等你脱光了衣服,却要挂在哪里呢?难道是挂在‘那个地方’?” 最后几个字,他故意咬重了读音。 段凌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心中又气又恼,下身的那个地方,却因为他下流的言语而涨得发疼。 陆修文却不知反省,反而又来撩拨他:“阿凌,你再磨磨蹭蹭的,天可要亮了。” 段凌瞪他一眼,手伸进他衣服底下,摸索一阵后,寻到了那敏感的一点,用手指捻住了慢慢揉捏。 “啊……” 陆修文当即叫了出来,身体在段凌身下扭动着,变得妖娆而柔软。 段凌一边亲他一边道:“你叫得这么大声,是怕隔壁的人听不见吗?” “假正经。” 陆修文骂了一声,却还是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嘴里。之后他再出声,便都是压抑过的低喘,偶尔夹杂着几声呜咽。 段凌愈发把持不住,右手在他胸膛上揉弄一阵后,又一路往下摸去。陆修文身下那物也已经挺立起来,与段凌的抵在一处,相互磨蹭着。 段凌本想帮他发泄出来,陆修文却咬着他耳朵道:“别管这个了,后面……嗯,快点……” 段凌从善如流,手指来到了他身后的密穴,那地方又紧又热,段凌只探进去一根手指,就被紧紧夹住了,动也动不了。 “不行,你那里太紧了,进不去……” 陆修文四下一看,找不到润滑之物,便动了动腰身,说:“你先出来吧。” 段凌撤出了手指。 陆修文跳下桌子,伸手撩起段凌衣裳的下摆,低头凑了过去。 段凌吃惊道:“你做什么?” 陆修文笑着瞧他一眼:“当然是做让你快活的事。” 说着,隔着裤子亲了亲他胯下挺立之物。 “师兄……别……”段凌闷哼一声,下身却可耻的变得更硬了。 陆修文可不理他,开始用舌头舔弄起来,隔着薄薄一层裤子,很快勾勒出了那地方雄伟的形状。 段凌只觉背脊酥麻,一阵阵的快感直冲上来,又是羞耻又是痛快,明知道不该如此,却忍不住深深地沉溺下去。 第十六章 天亮之前,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陆修文在这黑夜里睁开了眼睛。 段凌正在他身边熟睡。 他静静望了一眼,掀开被子走下床来。他身上还留着欢爱后的痕迹,腰肢酸软,双腿发颤,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他悄无声息地穿上衣服,从地上捡起束发的簪子,然后轻轻一转——原来那玉簪竟是空心的,里头藏着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剑刃上寒光凛冽,一看就知道削铁如泥。 陆修文满意地笑笑,将那短剑握在手中,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栈走道里亦是寂静无声。 陆修文白天就看好了地形,因此毫无迟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走过去,心中默数: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在一扇房门前停了下来。 他屏息听了一会儿屋里的动静,手中短剑伸到门缝里一勾,房门静悄悄的打开了。屋里只有一点月亮照进来的微光,依稀可见床上躺着一个人。 陆修文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走到床边时,忽然觉得不对,他没有听到床上那人的呼吸声!他右手一扬,短剑如一道寒芒般朝床上刺去,只听“噗”的一声,却是扎进了被子里,毫无血肉之感。 陆修文立刻知道中计,面上微微变色,回头一看,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已经站在了门外。 “段大侠,”陆修文转了转手中短剑,很快镇定下来,笑说,“这么巧,你也睡不着出来赏月?” 段凌慢慢向他走近,因光线昏暗,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即便是赏月,也不会赏到林盟主的房间里来。” “咦?原来这是林盟主的房间?”陆修文故作惊讶道,“可是我瞧屋里怎么空无一人呢?” 段凌冷然道:“那是因为我识破了你的诡计,叫小二给林盟主换了房间。” “什么时候?” “就是你我……之后,我出去端水的时候。” 陆修文面上笑容不变,问:“你是怎么猜出来……我要刺杀林盟主的?” “我太了解你的性情了,你从来不做无用之事,你这么轻易就被我抓住了,又安安分分的在客栈呆了几日,一次也没想过逃跑,必然是另有目的的。我一开始猜不透,后来见林盟主与柳逸的师父同来,你又特意派人查过我跟柳逸的底细,我便猜到你的目标是谁了。你前几日对我不冷不热,今夜却突然示好,更加深了我心中怀疑。” “原来如此。”陆修文状似惋惜的叹了口气,道,“不错,我跟左护法打了个赌,看谁能取下武林盟主的项上人头。我年前受过重伤,功力大有折损,要杀他可不大容易。但如果假装被你所擒,提前住进他下榻的客栈,让他去了戒心,动起手来自是方便得多。可惜功败垂成,看来是我输啦。” 段凌冷哼道:“林盟主何等武功,便是那左护法也动不了他。” “你若不是叫人替换了房间,而是提前告诉他我要行刺的事,我这时已经着了道了。” “若是如此,死的人就是你了。” 陆修文不禁一笑:“我就知道段大侠舍不得我死。” 说到那个死字时,手中短剑一挥,却是抢先对段凌动了手。 段凌并未佩剑,靠一双肉掌同他过了几招,惊讶道:“你的武功已经恢复了?” 陆修文好笑道:“不然我怎么敢来刺杀林盟主?” “你明明被我封住了穴道,是怎么解开的?” “这个可不能让你知道,你自己慢慢猜罢。” 说话间,两人又已过了数招,从床边一直打到了窗口。 上次在湖心的亭子里,两人打得难分胜负,这次却是段凌占了上风。陆修文虽然招数精妙、轻灵诡谲,但吃亏在内力不济,时间一长,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段凌看准时机,一掌拍向他肩头,待陆修文闪避之时,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陆修文低呼一声,被这么一抓一带,刚好撞进他怀里。 两人气息交缠,便如先前欢好时一般。 陆修文手抵着段凌的胸膛,道:“段大侠是意犹未尽,还想再来一次么?” 段凌心跳得甚急,问:“你我……之事,也在你的计划之内么?” “当然不是,”陆修文舔了舔嘴唇,低笑道,“实在是段大侠秀色可餐,我忍不住想尝一尝味道。” 他说着抬起头,又去吻段凌的唇。 段凌没有避开。 快要亲上时,外面却传来了脚步声。 毕竟客栈里还住着两位武林前辈,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没人听见。 没过多久,就见门外多了几道人影。柳逸声音最响,问:“段大哥,出什么事了?” 林天福则道:“段贤侄,可是魔教妖人作乱?” 陆修文不理他们,照旧吻住段凌,在他唇上重重咬了一口,直把他咬出血来。陆修文尝到这血腥味道,才低笑一声,趁段凌怔愣之际,身形一扭,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足尖轻轻一蹬,跃上了一旁的窗户。 原来他自知不敌众人联手,是打算趁乱离开了。 “段大侠,咱们后会有期。”陆修文衣袂翻飞,在夜色中,透出一点妖异之色,“下次再见,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说着,手掌横放在颈边,飞快地一划,做了个割下他首级的动作。 接着往后一退,大笑着跳下了窗子。 段凌追了几步,探身往窗外一看,只见陆修文身姿轻盈,短短几个起落,就已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段凌自知轻功及不上他,便也没有再追。他刚才被陆修文咬破了嘴唇,这时才觉唇上微微刺痛起来,说不出是何滋味。 柳逸等人一拥而入,见了屋内情形,皆是一头雾水。林天福瞧了瞧凌乱的床铺,倒是有些猜测,不过他老于世故,并不说出口来。柳逸的师父一言不发。只有柳逸一个劲的问出了什么事,他的陆大哥怎么不见了? 段凌望着窗外一点点亮起来的天色,道:“他受了魔教妖术蛊惑,已经离开客栈了。” “啊?那段大哥你还不快去追?” 段凌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也尝到了一点血味:“等去了魔教总坛,自然还会相见。” 只是到了那时,不知又是何等局面? “不错,”林天福道,“我们本就说好了今日启程的,现在天才刚亮,还可以再休息一会儿,等吃过早饭就上路吧。” 他眼光老辣,早看出段凌跟陆修文关系匪浅,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段凌武功又高,没必要这时跟他翻脸,所以出来打了个圆场,将此事轻轻带过了。 林盟主都发话了,柳逸也没什么好说的,嘀咕着跟师父回房了。 段凌仍站在原处,望着空无一人的窗外。 林天福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劝慰了几句,便也自去了。 但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林天福又将众人叫了过来。原来他回房一看,见桌上多了封信,却是那魔教左护法送来的。信上寥寥数语,措辞客气,邀林天福等人八月初八去天绝教赴宴。 宴无好宴,更何况八月初八,不正是魔教教主的祭日?看来那左护法为了替教主复仇,是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段凌等人自然不惧,将信件传阅一遍后,连早饭也没吃,就收拾好东西赶路了。 因为陆修文提到的那个赌注,段凌心中警惕,怕路上有人对林天福不利,一直小心防备着。不料这一路都是顺顺当当,不曾遇上魔教的人。 魔教总坛设在一处险要的山峰上,因地处荒僻,没人知道那山叫什么名字,久而久之,也有人叫它做天绝山。 段凌等人日夜兼程,过得十几日,便到了天绝山的山脚下。这时已是八月初了,暑气渐消,有不少江湖人士先到了,只是未得盟主号令,不敢贸然进山。 林盟主先与众人寒暄一番,接着就取出了左护法的信来。大家看过之后,自是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魔教护法太过嚣张,应当立刻杀进山去,端了他们的老巢。也有人说既然对方将日子定在八月初八,那定是有所准备,不如提早一天过去,杀他个措手不及。还有人说不如多等几天,挫一挫敌人的锐气,过了中秋再进山。 聚集在此的,多半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时间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 林盟主静静听着,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手中两枚金丸一撞,只听“铮”的一声,金石之音响彻云霄,竟将议论声盖了过去。 众人听了这声响,心弦都是一震,不由得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做声了。 林盟主手段圆滑,先是露了一手功夫震慑众人,随后又摆出一副和气的笑容,道:“魔教妖人为祸武林,咱们迟早要与之一战的。早一日晚一日,其实都无分别。依我看来,干脆就八月初八那日进山,免得叫魔教的人看轻了我们,以为我等是贪生怕死之辈,大家以为如何?” 林天福当了多年的武林盟主,向来威严甚重,去年攻打魔教就是由他带的头,他说的话,大伙无不信服。何况行走江湖的人,最看中的就是名声二字,岂肯被人当作缩头乌龟?那些亲朋好友为魔教所害的人,更是义愤填膺,恨不得明日就是八月初八,好进山去拼杀一番。 日子忽忽而过。 众人在山脚下安营扎寨,不过数日功夫,就到了初八那天。 段凌是起得最早的那一个。 天还未亮,他就已经练完了一套剑法。他这几天沉默寡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到了出发时,他却是走在最前面的。论起对魔教的了解,再也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他,去年攻打魔教时,他也是一路走在前面。只不过他那时一心想着救出陆修言,而这时他心里的那个人,却换作了陆修文。 天绝山虽然陡峭,但大伙都是身怀武艺之人,一路上山倒也轻松,并未遇上什么阻碍。日正当午时,便已到了山顶。 魔教总坛原本就建在此处,气势也算恢宏,但去年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如今只剩下些断壁残垣,阴森森的颇为吓人。 众人见此地并无修缮过的痕迹,倒是奇怪左护法会藏身何处,找了一圈之后,忽然有人叫道:“这里有字!” 大伙拥过去一看,却见一处山壁上血淋淋地写着一行字:正道小人葬身之地! 笔锋遒劲,自有一种潇洒气度,只是每个字都是用鲜血写就,瞧着好不瘆人。且又用上了恶毒诅咒,叫人心生寒意。 当场有人动了肝火,淬了一口,骂道:“魔教妖人,惯会妖言惑众!” 说着走上前来,一掌打在那写了字的山壁上。 轰—— 只听得一声巨响,那山壁竟被他一掌震裂了,碎石纷纷落下,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山洞来。 众人不由哗然。 那出掌之人也是惊愕,想不到自己随意打出的一掌竟有如此威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却是“啊”的一声惊呼起来。原来他手掌沾了那山壁上的血,这时已变得一片乌黑,显然是中了剧毒了。 果然,那人很快捧着手掌惨叫起来,叫声痛彻心扉,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中也多有精通医术之辈,忙划破他的手掌放出毒血,不料毒血流出后,疼痛虽然消减,却变成了一种奇痒,直痒到人骨头缝里去。那人虽是一条汉子,却也经不住这痛痒折磨,竟摔在地上打起滚来。 旁人没有办法,只好向林盟主求救。 林盟主倒是镇定,捻须道:“斩去他的右手罢,免得毒气攻心,反而救不成了。” 性命攸关的时刻,当然是救人要紧,也顾不得他会不会变作残废了。但刚有人拔出来剑来,就听那汉子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口中吐出白沫来,在地上狠狠抽搐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有人俯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摇头道:“已经断气了。” 林盟主神色凝重:“好厉害的毒药,好歹毒的手段。” 山壁一震即碎,必是那左护法安排好的,而他早料到有人会被山壁上的字激怒,所以事先涂上毒药,不费一兵一卒就杀了一人。此时正是烈日当空,但人人只觉得心头冰凉。他们是为了铲除魔教而来,然而尚未遇上敌人,就先折损了一人。 那突然出现的山洞展露着狰狞面目,里头深不见底,不知还要吞噬多少人的性命。 林盟主并不急着进去,低头沉思了片刻,转身问段凌道:“段贤侄可曾进过这山洞?” “不曾。”段凌想了想,道,“不过我听说魔教依山而建,在山腹中挖了许多密道,除了教主的心腹,谁也不知道这些密道通往何处。” 去年那场恶战,魔教教主自恃武功,并未用到这些密道,而如今这个左护法,显然是更为狡谲之人。 林盟主道:“如此说来,那左护法定是在里头等着我们。” 众人听了这话,马上又议论开了。 “难道要进到山洞里去?” “这是人家的地盘,也不知还有多少陷阱。” “若等咱们都进去了,魔教的人再把山洞一封,咱们岂不是要闷死在里面?” 林盟主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道:“当然不是大伙都进去。我看不如兵分两路,一部分人跟我进去一探究竟,剩下的人在外留守,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那……谁进去呢?” 段凌第一个出声道:“我。” 柳逸就在他旁边,也忙着说:“我我我。” 之后又陆续有人站了出来,多半是艺高胆大,有两手硬功夫的,或是与魔教有血海深仇的。 其余的人则在洞口守着。 众人进洞之后,只觉一阵寒气袭来,竟比外头冷了许多。段凌最熟悉魔教的机关暗器,所以拿了火把走在最前头,林盟主居中策应,另有一位高手在后压阵。 他们一路走,一路在岩壁上留下记号,以防走迷了路。本来进得洞来,林盟主最担心的就是洞内千回百转,越走越深,最后被困其中。没想到这一路走来,却并不见什么岔道,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前方就出现了一丝微光。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 越往前走,道路就越是宽敞,随后只见眼前一亮,却是到了一处像是大厅的地方。四个角上点着长明灯,照得四周明晃晃的,厅堂里摆了十几张石桌,桌上酒菜俱全。 那左护法信中说邀他们赴宴,没想到还真备下了酒席。菜肴虽非山珍海味,但也尽是些鸡鸭鱼肉,当中一道菜用一只巨大的银盘装着,上头盖了盖子,瞧不出是什么东西。 众人记着前车之鉴,倒不敢用手去碰那银盘,却有人禁不住好奇,拿剑尖挑开了盘上的盖子。 只听“铛啷”一响,那盖子应声而落,随之响起的,则是一声骇人的惊叫。原来那银盘中所盛的,竟是一颗人头! 这人头用特殊的手法硝制过,仍保持着生前形貌,怒目圆睁,好不吓人。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就有人扑了出来,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二哥。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道:“是王家的二公子。” 这叫喊声如同炸开了一锅沸水,不断有人用剑掀开桌上的银盘,十几颗人头一一展现在众人眼前,却正是被魔教杀害后割走首级的那些人。 在场的人当中,不乏这些人的亲朋好友,原是为了复仇而来,不料亲友的头颅竟成了盘中餐,被人以这种手段端上桌来。 一时间,痛骂声与哭喊声不绝于耳。 段凌见不少人都捧起了盘中头颅,心中顿觉不妙,叫道:“别碰那些首级!快,快放下!” 林盟主亦觉不对,问:“首级上可是有毒?” 段凌道:“这些首级故意用银盘装着,就是为了造成无毒的假象,恐怕……” 话还没说完,就听一人大喊起来:“虫!有虫子!” 一种暗红色的小虫从那些头颅的七窍中飞出来,朝人群中散去。这虫子成百上千,不知凡几,离得稍微近一些的人,身上霎时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 那些小虫如一蓬红云,黑压压的肆虐开来。 柳逸看得一阵恶心,问:“段大哥,这些虫是不是有毒?” 段凌苦笑道:“若是无毒,岂会被魔教用在这里?这些小虫以人的尸体为食,一旦被咬中,就会觉得奇痒无比,最后活活抓挠自己而死。” 那些被小虫缠上的人似乎颇为痛苦,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喊,拼命地在脸上手上抓挠。抓着抓着,小虫逐渐坠落,但那些人毫无所觉,仍旧抓个不停,原本爬满小虫的皮肤上鲜血直流,有的甚至把脸都抓烂了。 余下的人见了,无不心惊胆寒。 林盟主见此情景,知道是救不成了,当机立断道:“快!赶紧离开这里!” 大厅的尽头处另有一个出口,慌乱中众人也顾不得这许多,都朝出口跑去。至于跑得慢些,被那些小虫咬上的,无一不是血流满面,且都是被自己抓成这样的。 柳逸心中不忍,不敢回头再看,拼命往前跑去,出了大厅之后,又是一条狭长的甬道。火把早不知丢去了哪里,跑着跑着,前头的人忽然大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 “有机关!” “是毒箭……呃……” 敢进这山洞一探的,都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原本不会这么容易中箭。只是刚进山洞时一路无事,接着又在大厅中受了那毒虫的惊吓,一时慌不择路,反而中了机关,不少人竟丧生在这小小的毒箭下。 而且越是往前,陷阱就越多,一轮一轮层出不穷,令人疲于应付。所幸那些小虫飞得极慢,倒是没有追上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甬道渐渐开阔起来,眼前终于又出现了一扇门。 众人不敢莽撞,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只见这次的房间比先前的大厅小上许多,而且布置得极为古怪,白惨惨的如同灵堂一般,正中央摆着一排灵位。凑近了一看,那灵位上却未刻名字。 “奇怪,这是要祭奠何人的?”柳逸一时好奇,数了数灵位的数量,数着数着,脸色却变了,“林盟主,总共有十七个灵位。” “怎么?” “我们进到这间屋子的人……也刚好是十七个。” 柳逸的话一说完,众人都安静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 他们这一路上折损了不少人,此刻不多不少,刚好还剩下十七个。难道这些灵位是替他们准备的? 人人心头都有这个猜测,但是谁也不敢说出口来。 最后还是柳逸道:“那左护法莫非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我们会有多少人进来?” “当然不是。”段凌冷笑一声,道,“这地方必是另有玄机,左护法在暗中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所以才能提前布置好灵位。” 众人闻言,四下找寻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有发现。而且这屋子只有入口,并无出口。 林盟主双眉紧蹙,叹息道:“是我大意了,没想到那左护法割下别人的首级,还有这等用处,这之后的种种机关陷阱,更是一环紧扣一环,看来他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柳逸走过去道:“那左护法用心险恶,着了他的道也是正常,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定然是邪不胜正。” 他说完后,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问:“段大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 “好像、好像有人在吹笛子。” 段凌的耳力自然比他更好,仔细听了听,却摇头道:“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 “咦?那我怎么……” 柳逸眨了眨眼睛,眼底渐露迷茫之色,眼神由原本的清澈明亮转为黯淡无神。 段凌见他如此神情,心中忽觉不对,再一看林盟主就站在他旁边,登时冒出一个念头来,叫道:“林盟主,小心!” 但是已经迟了。 为了防备魔教之人,柳逸一直将剑握在手中,这时只见他出手迅捷无比,挥剑朝林盟主刺去。 林盟主做梦也料不到柳逸竟会偷袭他,虽凭着本能往旁边闪避,却还是被他一剑刺中了胸口。 第十七章 林盟主毕竟是武学大家,在这生死关头,竟是反应奇快,用两根手指牢牢夹住了剑刃。剑尖虽已刺入他胸口,但任凭柳逸如何用力,也无法再往前半寸了。 这时段凌也已飞身而至,横掌为刀,一下劈向柳逸的后颈。 柳逸本身武功不高,并无反抗之力,闷哼一声后,当即软倒在地。他师父就在附近,连忙将他抱了起来。 段凌则去查看林盟主的伤势。只见林盟主面如金纸,胸口一大片血迹,那长剑已没入了他的胸膛。 段凌见他伤势甚重,也不敢贸然拔出剑来,先点住他胸前的几处穴道,才小心翼翼地拔了剑,问:“林盟主,你怎么样?” 林盟主缓过劲来,虚弱道:“无事,并未伤及要害。” 段凌身上带得有金创药,便取出来洒在他伤口上。那伤口颇为狰狞,若是再深一些,便可要了林盟主的性命。饶是他功力深厚,逃过一劫,但这伤没有几个月是养不好的,暂时没有一战之力了。 他们这边闹成这样,其他人自是瞧见了,顿时吵嚷起来。 “怎么回事?盟主受伤了?” “有魔教的奸细?” “不对!是有人中了魔教妖法,突然发狂了!” 他们身处阴森森的灵堂,又对着一排灵位,情绪本就紧张,听了这话后,更是如临大敌,紧紧握着手中兵刃,深怕并肩作战的朋友翻脸无情,暗中偷袭自己。 正在这时,忽听轰隆一声,入口的那扇石门缓缓阖上了,随后四个角上的长明灯也依次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 这屋子并无其他出口,石门一关,就等于被困其中了,而突如其来的黑暗,更是让那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不知是谁“啊”的大叫了一声,声音凄厉:“糟了,又有人被妖法控制了!” 接着就是一阵兵刃相交之声。 黑暗中难辨敌我,大家都是先下手为强,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 眼看情形越来越混乱,很快就要失控了,而唯一能主持局面的林盟主又重伤垂危,段凌不得不站起身来,沉声喝道:“都住手!” 他这一声大喝用上了上乘内功,直如舌绽春雷,震得人心头发颤。 江湖上以武为尊,段凌露了这一手后,果然震慑群雄,众人不由得停下了打斗。 段凌学林盟主当日的手段,见众人安静下来,便又换了种口气,道:“大家别中了魔教的诡计,确实有人受了妖法蛊惑,但并非人人都是敌人。咱们越是自乱阵脚,魔教越是有机可趁。” 他说话和和气气,但一字一句,都像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一般,清晰至极。就算有人不服,也知他武功极高,不敢轻易反对了。 段凌顿了顿,又道:“谁带了火折子?快将火把点起来。” 众人这才回过神,七手八脚的翻找起来。 火光很快亮起,驱散了浓浓黑暗。大家看清身旁之人的脸孔后,先前疑神疑鬼的念头也消散了不少。 段凌道:“大家确认一下,看除了柳逸之外,还有没有人迷失了心智。” 这十几人多半是相熟的,此时聚在火光下,一圈看下来,竟人人神智清醒,没有第二个被魔教控制的人。 “咦?那刚才那一声是谁喊的?” “对啊,老子就是听见有人喊了,才动刀子的。” 段凌示意大伙稍安勿躁,道:“方才一片漆黑,是咱们自己人喊的,还是魔教的人喊的,有谁分得清楚吗?” “着啊,肯定是魔教的人冒充的!” “老子就说那声音怎么不对劲,分明是从外头传进来。” “那左护法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想到那人的险恶用心,众人无不打了个冷战。 有人忍不住问:“段大侠,柳少侠究竟是怎么被控制的?” 这也正是段凌心中疑惑。 他俯身看了看柳逸的情形,又翻开他的眼皮瞧了瞧,见他眼底有一条淡淡的黑线,便即明白过来,道:“他是中蛊了。” “蛊?难道是那红色的飞虫?” “不会,蛊术相当复杂,不可能这么快就迷惑住一个人的心智,除非……” “除非什么?” 段凌没有作答,但他心念电转,很快就有了答案。 “除非,柳逸早在进这个山洞之前,就已经中了蛊。”段凌环顾暗沉沉的四周,仿佛能看见那个藏身在暗处的人,一字一字道,“我说得对不对?天绝教左护法?” 他顿了一下,微微扯动嘴角:“或者,我该称呼你为魏神医?” “哈哈哈——” 段凌话音刚落,就有一阵笑声响了起来。这声音怪异至极,像是由地底下传来的,令人不寒而栗。 然后只听哗啦一声响,摆放灵位的那排架子倒了下来,现出藏在后面的一道暗门。 有人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众人屏息以待。 微弱的火光下,那个叫无数江湖人士胆寒的魔教左护法,就这么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来。他穿一身墨色的衫子,脸上覆着一张乌黑面具,将脸孔遮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见他的容貌。但他仅是负手而立,双目四下一扫,就自有一种逼人气势。 段凌道:“魏前辈,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那左护法“嗯”了一声,缓缓摘下脸上面具。他三十来岁的年纪,相貌十分普通,只是两鬓斑白,大有风霜之色,正是曾经与段凌等人交好的魏神医。 “果然是你!”段凌冷冷道,“魏前辈,你那对头追着你了吗?” 左护法笑了一下:“我那对头早已死啦。” 他瞧了瞧在场的众人,道:“今日是八月初八,嗯,他死的那天……也正巧是八月初八。” 段凌登时恍悟:“原来那个人是魔教教主!” 左护法似乎不愿多提此事,转而问道:“你是如何猜出我的身份的?” “首先当然是因为柳逸,这一路上,最有可能对他下毒的人就是你了。回想起来,你那天夜里突然出现在我们投宿的客栈中,实在是太过巧合了。” “没办法,我跟陆修文打了个赌,赌谁能取下武林盟主的项上人头。他有他的办法,我自然也有我的手段。” 他这一招确实厉害,若非段凌出声提醒,林盟主这时已命丧黄泉了。 段凌听他提起陆修文,便道:“陆修文死而复生之事,也是我怀疑你的原因之一。当时我们在你家中求医,你对他的病情了若指掌,知道他何时断气,也知道我们何时送他的灵柩离开,要派人抢走他的尸首,可不是轻而易举么?甚至就连他的死……或许也是你暗中动的手脚。” 左护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我记得段大侠当时可伤心得很。” 段凌捏了一下拳头,问:“真正的魏神医在哪里?” “这世上本就没有魏神医这个人。” “什么?” “你不是向江湖上的朋友打听名医么?我调换了你那朋友写给你的信,故意捏造出一个魏神医,引你们到陈家村来找我。” 段凌浑身一震,想不到这么早以前就已落入左护法的局中了。“杜枫也是你派来的?” “当然。那追魂香的药引,就是我在你们来求医时下的。” “既是如此,后来陆修文杀杜枫时,你为何没有出手相助?” 左护法脸上无甚表情,反问道:“他连一个废了武功的陆修文也敌不过,这等废物,留之何用?” 左护法性情狠毒,这倒确实像他的作风,不过段凌心中仍有疑惑:“杜枫死后,你为何没有对我们动手?又为什么先让陆修文假死,再将他复活?” “这其中自有缘故,你却不必知道了。”左护法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像看着一群已死之人,“反正……你们今日都要死了。” 说着,击了击手掌。 那阖上的石门立刻又开了,从外头进来十多个黑衣劲装的男子,人人手持利刃,显然是左护法的手下。 左护法的手慢慢抬起,又轻轻落下,道:“一个也不必留。” 那群黑衣人听令冲杀进来。 众人在山洞里转悠了半天,连敌人的影子也没见着,早憋着一口气了,这时也发一声喊,同他们拼杀起来。 段凌则毫不犹豫地拔出剑来,朝那左护法斩去。 左护法并不与他交手,双手一直负在身后,一边闪避他的剑招,一边往后退去。 段凌剑光如电,招招紧逼,问:“陆修文在哪里?” “放心,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左护法笑了笑,眼底并无笑意,反似蕴着寒冰,“当日攻打天绝教,段大侠立得功劳可不小,所以我早已想好一个最适合你的死法了。就让你死在心上人的手上,你看如何?” 说到这里,左护法终于出了一掌。 段凌心头一凛,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追着左护法到了那扇暗门边。左护法掌力将至,段凌为了躲开,不得不撞向那扇门。左护法顺势一推,便将段凌推进了门内。 60 那门上装有机括,只听“喀”的一声,便又重重关上了,任凭段凌如何使劲,也是纹丝不动。 门后另有一条密道,黑漆漆的也不知通往何处。段凌立着听了一会儿,除了门外的厮杀声之外,那密道的尽头也传来一些动静。 他想起左护法说的那番话,只考虑了片刻,就抬脚朝密道深处走去。 因为没带火把,段凌只能摸索着往前,一路走得极慢。幸好这密道也不甚长,段凌走了没多久,就又摸到了一扇石门。 段凌推门而入,只朝里头望了一眼,整个人就怔住了。 门后是一间斗室,四个角上悬着夜明珠,散发着幽微光芒。 室内没什么摆设,只石桌上有一张古琴,一个年轻男子坐在桌边,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琴弦。他见段凌走近,便抬起头来笑了笑,唤道:“阿凌。” 玄衣乌发,更加映得他容颜如玉。 段凌仿佛回道了一年之前,他走进魔教总坛的那间石室,见到了阔别多年的陆修文。 没想到山洞中的这条路,竟也能通往同一个地方。 段凌一阵恍惚,却见陆修文朝他招了招手。 段凌情不自禁地走过去,道:“陆修文?” “是我。”陆修文眉目含情,低笑道,“阿凌,你不知我有多想你。” 段凌的心怦怦直跳,一把将他抱住了,问:“师兄,你恢复记忆了?” 陆修文笑说:“我怎么可能忘了阿凌你?” 段凌紧紧抱了他一会儿,才想起正事,道:“你知不知道,原来那魏神医就是左护法!” “是吗?”陆修文也是一愣,道,“左护法一向戴着面具,我也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 “林盟主受了伤,柳逸又中了蛊毒,现在他们正被左护法的手下围攻,我们快去帮忙。” 段凌说着松开了手,陆修文却握住他手道:“阿凌,难得有此机会,你不想跟我单独相处一会儿吗?” “我……” 陆修文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段凌的嘴角,道:“上回被我咬伤的地方已经愈合了?疼吗?” 段凌只是摇头。 陆修文不由得笑起来:“那就再咬一次。” 他嘴里这么说着,却半阖上眼睛,温柔无比地吻上段凌的唇。 段凌只觉得心荡神驰。 吻着吻着,却突然有一只手摸到了他腰间。段凌猛地捉住那只手,问:“你做什么?” 陆修文指着他腰间的香囊道:“我说过的,我不爱闻这味道。” “这是你送我的香囊。” “是么?”陆修文又亲了亲段凌的嘴角,哄道,“我下回再送你一个更好的。” 段凌终于心生怀疑:“陆修文,你究竟有没有恢复记忆?” 陆修文眉峰一挑,仍是笑吟吟的模样,反问道:“我是不是你那心上人,当真有这么重要吗?段大侠?” 段凌听得这声称呼,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你又骗我。” “我还以为……段大侠就是喜欢被我骗。” 陆修文双手攀上段凌的肩,似乎想继续刚才那个亲吻,段凌正欲转头避开,却觉肩头一麻,却是被陆修文点住了穴道。 “陆修文,你……” “段大侠动不动就点我穴道,我也点回来一次,算是礼尚往来了。”陆修文与他唇贴着唇,还是用那亲昵的语气说道,“你刚才若不揭穿我,可不必这么麻烦啦。” “你到底想干什么?” “段大侠忘记我说过的话了?这次再见,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段凌动弹不得,只能紧紧盯着陆修文:“你要杀我?” “原本我是舍不得的,不过谁叫段大侠你也练了七绝功呢?我年前折损了不少功力,恐怕斗不过那左护法,所以……只好拿你来补一补了。” 陆修文伸手抬起段凌的下巴,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啧啧赞叹道:“段大侠生得真是好看,就这么杀了你,未免太过可惜了。不如……咱们再来快活一回?” 他眼眸一转,微微笑道:“让我想想,是先奸后杀好,还是先杀后奸好?” 段凌闭目不语,暗中催动体内真气,试图冲开被陆修文封住的穴道。那天陆修文自行解开了穴道,段凌心中颇为在意,苦思了几天后,总算发现了一些端倪,应该是跟他们所练的七绝功有关。他跟陆修文份属同门,点穴手法本就相似,正好可以一试。 没过多久,段凌就觉陆修文的吻落在他眼睛上,道:“段大侠这是打算闭目等死了?我不是跟你那心上人长得一样吗?你不再睁开来看我一眼么?” 任凭他如何撩拨,段凌只是不言不语,专心解开穴道。 陆修文有些扫兴,道:“罢了,反正你只要乖乖躺着就行了。” 说着,伸手探进段凌衣襟里,轻轻抚摸他的胸膛。 段凌被他这么一激,体内真气震荡不休,竟当真冲开了穴道。只是强行解穴,经脉不畅,暂时只有一只右手能动。他毫不迟疑,霍然睁开眼睛,趁陆修文不备,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 陆修文虽然吃惊,却也反应极快,立刻反手一拧,出掌还击。 “段大侠这是将我的法子学了去?不错,不错。”他说到最后两个字时,语气变得狠厉起来,出招更是杀气凛凛。 他俩人贴得太近,多数功夫施展不开,只能对拼掌力。陆修文内力不足,比段凌差着一些,很快就落了下风。 眼看段凌就要将他擒下了,陆修文忽然回眸望他一眼,低叫道:“阿凌!” 段凌心绪一乱,出招就慢了半分。 陆修文趁势往后一仰,取过石桌上的古琴来,当作兵器向段凌掷去。 这一掷用上了重手法,段凌吃亏在只有一只手臂能动,根本无从躲避,被那古琴撞中胸口,一下摔在了地上。 “咳咳……” 他因受了内伤,嘴角淌下一丝血来,半边身体仍旧僵麻着,虽竭尽全力,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陆修文喘了口气,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我本想跟段大侠好好亲近亲近,你既然这样不识趣,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弯下身,用手指沾了一些段凌唇边的血,然后慢慢抹在自己嘴唇上,叹息似的耳语道:“其实,我还真有一点喜欢你,不过谁叫你心里想着别人呢?” 他说到这里,勾起嘴角笑了笑,红唇染血,动人心魄:“我得不到的东西,不如亲手毁了。” 段凌瞧着他道:“我心里想着的那个人……就是你。” 陆修文却不信他,手指一路滑下去,捏住了他腰间佩着的香囊。“段大侠上次说,除非你死了,否则绝不会取下这香囊,唔,现在可以扔了吧?” 段凌一惊,挣扎道:“别碰!” 陆修文自然不会听他的,手一扯,便将那香囊扯了下来,勾在指尖晃了晃。他似乎相当厌恶这香囊的味道,只是凑得近些,就皱起了眉头来,使劲揉了揉眉心。 段凌徒劳的伸出手,道:“还给我……” “段大侠都自身难保了,还这么宝贝这香囊,我倒要瞧瞧,里头藏了什么东西。” 陆修文将香囊打开来一看,首先入眼的,便是一缕青丝。 香囊是段凌的心上人送的,这一束头发,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 陆修文心中忽生怒气,转眼一看,见桌上放着香炉,便走过去打开炉盖,把香囊和点着的火折子一起扔了进去。 香囊遇火即燃,滋滋的烧起来,原本淡淡的香气瞬间变得浓烈无比,整间石室都充斥着一股异香。 段凌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他记得陆修文那时双目已经失明,却还是一样一样的挑拣香料,亲手将香囊佩在他身上。 他答应过他的,这香囊片刻也不会离身。 可是现在…… 段凌的脚动不了,便用右手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的朝桌边爬过去。 爬到一半时,有一只脚踏住了他的手。 段凌抬起头,看见陆修文俊秀的脸孔。 这是他心爱之人。 但是他却再也记不起他来。 段凌心中一阵剧痛,眼看着那香囊渐渐被火舌吞噬,嘴里喃喃道:“师兄……师兄……” 他声音越来越低,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绝望。 陆修文仍踏着他的手,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段凌已知道难逃一死,正如左护法所说的,他要他死在心上人的手上。他闭了闭眼睛,道:“你日后若是想起来……” 他突然顿了一下,最后望了陆修文一眼,声音低哑,却温柔得难以形容:“不,但愿你顺利当上教主,永远也不要想起我来。” 陆修文冷笑道:“这就是你的遗言?真是无趣。” 说罢,捡起段凌的那柄长剑,右手一扬,剑光落下—— 第十八章 左护法一推开石室的门,就闻到一股血腥味。他看见段凌倒在地上,胸口一片殷红的血迹,已经没了气息。陆修文坐在石桌旁,正用衣袖擦拭一柄长剑。那是段凌的佩剑,剑刃上还留着一滴血珠,陆修文神色如常,慢慢、慢慢地将这一抹红色拭去了。 ……是他亲手杀了段凌。 左护法见到这一幕,心中涌起一阵快意,就像他得知教主身死的消息时一样。 他走过去问:“段凌死了?” “是。” “你吸干了他的功力?” “当然。” 陆修文将那柄长剑擦得寒光凛凛,站起来道:“听说今日来了不少正道人士?我刚吸完功力,正好去活动一下筋骨。” “不必着急,”左护法道,“你先跟我切磋一下。” 陆修文挑眉道:“你确定?我如今可比你强得多了。” 左护法笑了笑,笑容极为古怪:“如此……正合我意。” 陆修文脸上骤然变色:“好呀,原来你在打我的主意,不过你可未必敌得过我。”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左护法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支碧绿的玉笛,放在嘴边吹了一下。 并无笛声响起。 但陆修文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整个人定在了原地,就如柳逸那般,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 左护法收起笛子,对表情木然的陆修文道:“我若没有制住你的手段,怎么敢让你活过来?你一醒来,我就对你下了蚀心蛊,此后只要一吹笛子,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要听我号令。” 说罢,左护法抓起陆修文的一只手,用自己手指的少商穴抵住他的脉门。这是魔教吸人功力的法门,接着只要引导陆修文的内力注入自己体内,他就可功力大增了。 左护法仿佛回忆起了某些往事,眼底有微光闪动,自言自语道:“我等这一日,已经等得太久了。” 语气是说不出的寂寥。 然后他定了定神,正打算动手吸取陆修文的功力,却见剑光一闪,陆修文另一只手上握着的那柄长剑往上一挑,剑尖正抵住了他的咽喉。 左护法始料未及,朝陆修文脸上一望,却见他目光清澈,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他顿时明白过来:“你……未受蛊虫控制?” “若非如此,岂不是已被你吸干内力了?”陆修文抖了抖手中长剑,道,“左护法还是快些放开我的手吧,否则我怕一不小心,会在你身上刺一个透明窟窿。” 左护法缓缓松开手:“看来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这是自然。” “我的蚀心蛊应当不会出错,你是如何清醒过来的?” “蚀心蛊虽能控制人的心神,但是却有一个缺点,就是蛊虫害怕某种草药的气味。那草药因此得名,叫做蚀心草。” “蚀心草确实能驱走蛊虫,可是这草药十分难得,你在不知道自己中蛊的情况下,根本接触不到。” 陆修文衣袖一振,从袖中滑落一物,在左护法眼前晃了晃。 那东西被火烧过,有些难以辨认,左护法仔细瞧了瞧,才道:“这是……香囊?” “对,就是我当初在魏家时做的那个香囊。” “但我记得这香囊……” “这香囊是你替我买来的,连香料也是你帮我准备的,我在你眼皮子底下制出这香囊,又用香料掩盖住蚀心草的味道,你自然不会有丝毫怀疑,不是么?” “你那蚀心草是从哪里来的?” 陆修文道:“你既然精通蛊毒,那药房里必定会有蚀心草,我对柳逸描述了一下这草药的形状气味,他果然一找就找着了。” “原来如此,”左护法眯了眯眼睛,道,“是我疏忽了,没想到你这么早之前就已经谋划好了一切。不过你当时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怎么会想到做这香囊的?” “因为我早就知道,魏神医你就是左护法。”陆修文想了想,又改口道,“不对,按理说,我应当叫你师叔才对。” 左护法瞳眸一缩,眼中杀意骤现:“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陆修文笑了笑,慢悠悠道,“你练的也是本门的七绝功,而且跟我一样,早在十多年前……就已被教主废了武功。” 左护法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原本毫无表情的脸孔,这时却变得扭曲起来,像是被触动了最隐秘的心事。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道:“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以你的年纪,应当不会知晓这些。” “我原本确实不知,只是为了医治自己的病,翻阅教中古籍的时候,偶然翻到了一本书。那书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前辈所著,上头记载了不少疑难杂症的治法,其中有一种方法,正可以治我的病。只是这法子十分凶险,需得置之死地而后生,待人断气之后再行施救,一不小心可就真的死了。连那位前辈也仅是推测而已,并未真正证实过。而且他想出这个怪异的法子,并不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是为了让自己恢复武功。”陆修文瞧了左护法一眼,道,“由此我才得知,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被教主吸走了功力,却侥幸留下了性命。” 左护法轻轻“啊”了一声,道:“原来那本书竟是落在了你的手里。” “后来我住在魏家治病,在书房里看见你的笔迹,竟与那书上的一模一样。” “那你自是对我的身份起疑了。” “嗯,我思来想去,教中也没有你这么一号人物,除了那个从不露出真面目的左护法。我再前后一想,就猜到杜枫其实是你找来的。人人都道天绝教左护法智计双绝、本领高强,可是谁料得到,你其实根本没有武功。” 左护法听了这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陆修文的长剑正抵在他喉间,只需往前一送,就可要了他的性命,但他却视若无睹,道:“我从前的功夫,可并不比你差。只是七绝功这门功夫,一开始精进极快,等练到第七层时却再难突破,必须同门相残,吸取别人的功力才行。” 陆修文猜测道:“你同教主相争,最后却落败了?” 左护法冷笑一声,道:“我跟他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连我们两人的武功亦在伯仲之间,有时是他赢了我,有时是我赢了他。后来争夺教主之位,若真是成王败寇,我也是服气的,谁知……他竟然骗了我。” 他说到这里时,紧紧咬住牙关,眼底流露出刻骨的恨意。 陆修文瞧着他霜白的鬓发,心想多年之前,必是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这么一恍神,却是变故陡生。刚才还咬牙切齿的左护法,忽然神色一凛,用掌风震歪了剑尖,一掌向他头顶拍来。 这一掌乃是杀招,眼看就要落在陆修文身上,陆修文却是气定神闲,泰然自若。他甚至还弯起眼睛,朝左护法身后笑了笑。 身后?! 左护法蓦地停住动作。 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只见一截剑尖明晃晃的露在外面。 有人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这石室里总共只得三个人,左护法没有回头,只是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段凌……” 段凌长身玉立,全然不像受伤的样子,道:“我还没死,看来令左护法失望了。” 陆修文将手中的剑一扔,说:“师弟你怎么这么迟才动手?我举剑举得手都酸了。” 段凌拔出剑来,快步走到他身边去。 左护法顿时血流如注。段凌那一剑刺得太正,并未伤到他的要害,他一时便还未死,慢慢后退几步,靠在那石桌上,道:“原来你没有杀段凌。” “我师弟若是死了,我岂会跟你说这么多废话?早已将你碎尸万段了。” “他胸口的伤……” “不过是划破手掌,涂了些血在衣服上。我早在动手之前,就已经恢复了神智。”陆修文道,“那香囊的香气太淡,无法立刻见效,不过蛊虫害怕蚀心草的气味,中蛊之人只要一闻到这个味道,就会心生厌恶,千方百计的毁掉香囊。而一旦香囊损毁,香气自会四散开来,助我解开蛊毒。所以我才叫师弟日日将这香囊戴在身上,片刻也不能离身。” “你为了护他周全,当真是费尽了心机。” “我那时可快要死了,自然要将一切安排妥当。”陆修文眉眼一扬,眸光湛然,一字一字道,“谁也休想伤我师弟,即便是我自己——那也不行。” 段凌心中一动,悄悄握住了陆修文的手。 左护法的目光在他俩人身上转了一圈,问:“你早知道我会救活你?” “只是有此猜测而已。”陆修文道,“被教主吸走功力的人,武学根基尽毁,从此成为废人一个,就算想重新练武,也是绝不可能了。而你苦心孤诣多年,就是想重筑根基、恢复武功,可惜你想出来的那个法子实在太过凶险了,一不小心,可就真的命丧黄泉了,所以你始终不敢轻易尝试。” 左护法道:“嗯,这些都是我写在那本书上的。” “后来你在陈家村遇上我们,原本是想叫杜枫杀了我们的,可是杜枫死后,你却改了主意。这一来是因为我师弟武功高强,你找不到机会下手,二来则是发现我的情形跟你一样,正好可以拿我试上一试,来验证你那法子能否成功。若是成了,你自能恢复武功,若是不成,也不过是死了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若是我根本不打算救你,或是虽然救了,却未能成功呢?” “那我就真的死啦。”陆修文眨了眨眼睛,说,“可我赌你会救。” “哦?” “你执念甚深,一心想着恢复武功,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怎么可能放过?至于成或不成,却要看天意了。” “哈哈哈!”左护法大笑起来,“难怪你早知我的身份,却一直没有揭穿,原来你也是为了赌这万分之一的生机。” 陆修文望了段凌一眼,道:“这世上有我心爱之人,我当然舍不得死了,自是要赌上一赌的。” “这以后的一切,也都在你的计划之内?” “你若当真救活了我,总不会这么浪费,立刻又把我杀了吧?我料想你会想办法控制我的心神,让我为你所用,等我没了用处,再吸走我的功力。魔教控制人手段一共只有那么几种,不是用蛊就是用毒,柳逸既然在你药房里发现了蚀心草,那你必然是用蛊了。”陆修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缓缓握了起来,“身在天绝教中,走一步就要想十步。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准备好万全之策,不是吗?” 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左护法长叹一声:“我自以为算无遗策,没想到还是你棋高一招。” 陆修文笑眯眯道:“师叔过誉了。” 左护法口吐鲜血,只说了这一会儿话,衣襟已经被血染红,眼见是活不成了。 段凌横剑道:“你作恶多端,害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如今是时候偿还了。” 左护法并不理他,只是对陆修文道:“你这师弟可迂腐得很啊。你们现在虽是生死相许,但过得五年、十年,两人的七绝功都练到第七层时,又当如何?我可真想亲眼瞧瞧。” 他说完嘿然一笑,又道:“我今日虽然落败,但只凭你们两人,可别想取我首级。” 说罢,伸手在石桌底下一按。 原来这石桌也藏有机关,只听“嘭”的一声,旁边那石床一下翻转过来,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左护法合身一滚,就滚进了床底下,床板马上又重新阖上了。 等段凌追过去时,已是来不及了,只能用剑柄敲了敲床板,问:“这里也有密道?” “嗯,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密道应当是通往……” “通往何处?” “历代教主陵墓。” 段凌一怔,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处地方。左护法是知道自己将死,所以去墓中等死么?或者……是去见那个人? 段凌想了想,道:“他伤重至此,倒是没必要再追了。” “嗯。” “不知外头打得怎么样了,我们出去看看。” “好。” 陆修文平日总爱跟段凌唱反调,这时变得百依百顺的,倒叫他不习惯了。段凌念头一转,问:“你可是想着左护法刚才说的话?” 陆修文道:“教主跟左护法,原本也是师兄弟。” “那又如何?我们跟他们可不一样。我们又不必争那教主之位,待七绝功练到第七层时,不练也就是了。何况……”段凌抓起陆修文的手,亲了亲他的掌心,道,“你失忆之时,有句话我不知说了多少遍,如今正可以说给你听。” “什么话?” “师兄,我是喜欢你的。” 陆修文立时微笑起来,眼底灿然生辉,道:“既是如此,师弟你可亲错地方了。” 说着,抬头吻上段凌的唇。 这次不再是浅尝辄止的亲吻,而是直接将舌头探进去,与段凌纠缠起来。 待两人分开时,舌尖还连着一线银丝,彼此都喘得厉害。 段凌面上发烫,幸得石室内光线微弱,也瞧不出什么。他轻咳一声,道:“我们赶紧出去吧……” 话音未落,就觉一阵山摇地动,脚下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 段凌几乎站立不稳,问:“怎么回事?” 陆修文蹙眉道:“是左护法动了陵墓内的机关,这山腹中的密道快要崩塌了。” “快走!” 段凌片刻也不迟疑,抓起陆修文的手就往外冲去。 一路上,果然不断有石块坠落下来。 好在他俩人轻功都不弱,迅速奔过密道,开了外头那扇石门一看,见一场恶战已近尾声,敌我双方各有损伤。柳逸的师父剑法高明,而左护法的手下却没有特别出众的人物,所以柳逸跟林盟主倒是性命无忧。 众人会合后,段凌简单说了一下左护法触动机关的事,大家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股脑儿朝出口涌去。左护法的手下虽然悍不畏死,在这种情况下也乱了心神,跟着四散逃命了。 没想到才跑出去没多远,就有人嚷道:“不好了,前头的路被山石堵住了!” 众人上前一看,只见山壁塌了一半,巨大的石块将密道堵得严严实实,连条缝隙也不见。在场的众人虽然都是武林高手,但见了这等情形,亦是束手无策了。 地面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头顶上的乱石纷纷坠落,眼看就要葬身于此,不少人的情绪都有些失控,叫骂声不绝于耳。 段凌倒是镇定得很,同陆修文十指相扣,低声道:“能跟你死在一处,也算不枉此生了。” 陆修文拍了拍他的手,好笑道:“我还没跟师弟好好亲近过,怎么舍得死了?师弟忘了吗?我们先前呆的那间石室,还有另外一条路。” “对,”段凌这才想起来,“另一条路是通往魔教总坛的。” “嗯,我们快从原路回去。” 段凌点点头,忙招呼大伙赶紧跟上。 众人自然不敢耽搁,跟着段凌他们回到先前那处灵堂,再由那扇暗门进了密道。 在这生死关头,每个人都是步履如飞,但心头也忍不住想,万一这条路也不通该怎么办? 段凌走在最前面,将这个念头问了出来。 陆修文仅是一笑:“当然还有别的路。” 幸好这条路比先前的好走许多,虽也有碎石落下,却并未挡住道路。众人身上多半有伤,不过互相搀扶,走得倒也不慢。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缕微光。 段凌上前两步,将头顶上的石板一掀,一跃出了密道。外头一片断壁残垣,正是已被一把火烧毁的魔教总坛。 其他人也都陆续出了密道。每个人都是蓬头污面,样子狼狈不堪,但是想到历经一番生死,此刻总算逃出升天了,又不由得相对大笑起来。 陆修文略通医术,给林盟主包扎了一下伤口,又翻开柳逸的眼皮看了看,道:“他中的也是蛊毒,不过跟蚀心蛊稍有差别,听到笛声才会受控制,并不会失去记忆。等下了山后,我再想办法帮他解毒。” 大家在山顶上休息了一会儿,与守在山洞外的那一路人马合在一处,匆匆下了山。 到了山脚下,仍能感觉到山体在微微震颤。 陆修文回首一望,见山顶上烟尘滚滚,似乎半座山峰也要倾塌下来。 他不禁低语道:“我自幼在这山上长大。” 段凌道:“我在落霞山上种了桃花,从今往后,自然有我陪在你身边。” 陆修文垂眸而笑,没再多说什么,与段凌共乘一骑,扬鞭而去。 一切看似真相大白。 但陆修文心底始终有一个疑问。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左护法尚未恢复武功,他究竟是如何在众多高手的眼皮底下,夺走教主的头颅的?是左护法的手下吗?还是…… 随着天绝教彻底覆灭,这也成了永远的秘密。 第十九章 扬州自古乃是风月之地。 段凌花重金包下一艘画舫,让陆修文和柳逸一尝闻名遐迩的狮子头。因为正是秋季,螃蟹膏肥肉美,便又叫了两篓子蟹,配着桂花酒喝,别有一番风味。 那日离开天绝山后,陆修文立即解开了柳逸身上的蛊毒。柳逸醒来得知自己被左护法控制,一剑误伤了林盟主,自是好生愧疚,同师父一起送林盟主回了洛阳。段凌和陆修文两人则策马而行,回那山谷向陆修言报平安。陆修言见兄长死而复生,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之后还丢脸的哭了一回。 陆修文十分满意段凌种的那些桃花,只因先前与柳逸有过约定,两人便一路游山玩水,辗转来了扬州。 柳逸吃螃蟹吃得满嘴油膏,用手背随意抹了抹,问陆修文道:“陆大哥,你说魏神医……不,应该是那左护法,他当真死了吗?” 柳逸天生好脾气,跟谁都容易打成一团,当初跟魏神医的关系也不错。后来得知自己被他利用,心中也未生怨恨,反而因魏神医的死唏嘘了一番。 段凌埋头吃蟹,道:“那左护法被我当胸刺了一剑,又进了地底的陵墓,自是必死无疑了。” “是啊,”陆修文也点头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墓里还有别人,且那人救了他。” 柳逸奇道:“陵墓里不都是死人吗?” 陆修文瞳眸乌黑,笑道:“所以左护法定是死了。” 柳逸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只是还待再问,段凌已先瞪了他一眼:“吃螃蟹就吃螃蟹,你哪里来这么多废话?” 柳逸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段大哥怎么越来越凶了……” 陆修文忙打了个圆场,问:“小柳,林盟主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痊愈啦。只是林盟主这次受伤过重,折损了不少功力,需得好好修养一阵。”柳逸看了看段凌,对陆修文耳语道,“我瞧林盟主十分看重段大哥,夸了他好几次,说他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日后必成大器。” “是么?”陆修文神色淡淡,一副“我家师弟当然样样都好、别人随便怎么夸都不为过”的神气,就算段凌明日当上了武林盟主,恐怕他也不会惊讶。 柳逸颇觉无趣,又跟陆修文聊了些风月之事,故意不理段凌。 段凌毫不在意,继续低头吃东西,还替陆修文剥了一只蟹。 “陆大哥,以后你们便在落霞山上隐居了吗?” “嗯,山上风景不错。” “可是,行走江湖可要有趣得多了。” “我这身份不适合在江湖上露面。” “怎么会?你从前虽是魔教的人,但早已弃暗投明了。听说那天山洞崩塌,多亏了陆大哥你把大家带出来。” “那都是师弟的功劳,我可什么也没干。” 柳逸听他左一口师弟、右一口师弟,颇有些不以为然,压低声音道:“段大哥整日冷冰冰的,一点意思也没有。陆大哥,你究竟是喜欢他哪一点?”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虽轻,但段凌何等耳力?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他装着专心剥蟹,但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听他们说话。 陆修文眼波一转,伸出一根手指来摇了摇:“首先,我家师弟生得很好看。” “唔,”柳逸点头道,“段大哥确实相貌英俊。听说有不少女子倾心于他,可惜他不近女色,一个也瞧不上。” “其次,我家师弟生得很好看。” “咦?”柳逸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 “最后,”陆修文笑吟吟道,“我家师弟还是生得很好看。” “……”柳逸彻底无话可说了。 这时却听“啪”的一声,段凌手中的酒杯忽然碎裂开来,酒液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地淌下来。 “段、段大哥,你的酒杯……” 段凌将那碎了的杯子一扔,眼睛紧盯着陆修文看,然后重重哼了一声。 柳逸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莫非……闯祸了? 之后段凌没怎么说话了。 柳逸心惊胆战,就怕他们两人因此吵起来,甚至跑去外面大打一架,从此相忘江湖,再不相见。那他岂不是成了罪魁祸首了?他只是好奇陆修文为何会喜欢上段凌,并不想拆散一段好姻缘。虽说两个男人在一起有逆伦常,但他见过陆修文为了段凌不顾性命,也见过段凌为了陆修文伤心欲绝,他可不愿见到两人分开。 柳逸独自在那里担心得要命,陆修文却是若无其事,一个人吃得不亦乐乎,等到酒酣饭饱,三人从画舫出来时,夜色已经很深了。 他们住的客栈离得不远,便一路走了回去,照旧是段凌和陆修文住一间房,柳逸则住在隔壁。 一进房门,陆修文就从背后环上了段凌的腰,问:“师弟是生气了吗?怎么不跟我说话?” 段凌哼哼了两声。 陆修文伸手戳一戳他的脸颊,道:“我说我喜欢你的脸,你不高兴了?” 段凌一把捉住他的手,将他扯进怀里来,黑着一张俊脸问:“你跟我在一起,是只贪图我的美色吗?” 陆修文听得大笑起来:“我同小柳说笑而已,师弟怎么就当真了?嗯,师弟你确实是容色过人,但我岂是如此轻浮之人?” 段凌瞪他一眼,心想,你不就是这等人吗?但他没有说出口来,只道:“我说过多少遍喜欢你了?你可是连一次也没说过。” 陆修文“咦”了一声,惊讶道:“没有么?” “哼,你只管装疯卖傻罢。” 段凌说完,扭头就走。 陆修文的一番情意,段凌自是最清楚不过的,但是喜欢这两个字,他却从来不曾说过,如今更说什么只爱他的脸…… 段凌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颇不是滋味。难道他以后竟要以色侍人么? 他心中气闷,便没再理会陆修文,洗漱一番后,自己先上了床,将被子一卷,面朝里睡下了。 过得一会儿,屋内的灯就熄了,段凌感觉有人爬上床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叫道:“师弟……” “今日天气这么冷,师弟是要我一个人睡么?” “是我错了还不成?我以后不再跟小柳说笑了。” “师弟真是好狠的心,是要我看得见吃不着么?” 任凭陆修文百般纠缠,段凌就是不声不响,后来被他缠得没办法,干脆低喝一声:“你再吵下去,以后别想再上我的床了。” 这一下正戳中陆修文的软肋,他委屈的眨一眨眼睛,果然不敢再出声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起来,段凌发现半边床空荡荡的,早已不见了陆修文的踪影。他也没放在心上,只当陆修文是去隔壁找柳逸了,吃过早饭后过去一看,柳逸却说不曾见过陆修文。 自从陆修文恢复记忆后,他们两人一直形影不离,少有分开的时候。大清早的,他一个人去了哪里?难道是因为他昨夜闹了脾气,陆修文负气离开了? 虽然段凌知道陆修文不是这种性情,却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他在附近找了一圈后,又回到客栈房间里,却见桌上多了一张信笺。信上是陆修文的字迹,却是叫他去昨夜的画舫上找他。 段凌好生奇怪,不明白他大白天去画舫干什么,但陆修文既然这么说了,他便依言去了。 那画舫仍泊在昨夜的地方。 段凌上去一看,只见四下的帐幔都拉着,里头昏暗得如同黑夜。 “陆修文?” 段凌叫了一声,然后就见一人从角落里走出来,轻轻搂住他的腰,道:“师弟,你可算是来了。” 段凌见陆修文如此温言软语,昨夜的气倒是消了大半,问:“你叫我来这里干什么?” 说着低头一看,却是大吃一惊。 陆修文穿着一贯的黑色衫子,领口敞开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再往下看,他的两条腿也在衣衫下若隐若现——他身上除了那件黑衣,其他什么也没穿! 段凌面上轰的一下热起来,连忙将陆修文的衣服裹紧了,咬牙问:“大白天的,你这是发什么疯?” 陆修文整个人贴在段凌身上,在他耳边慢腾腾的吹气:“师弟不是不准我上你的床吗?所以换到这船上来了。” 段凌被他这么一抱,身上就热了起来,挣扎道:“岂可白日宣淫……” 陆修文笑说:“师弟只要乖乖躺着,我自己一个人淫就好啦。” 边说边去脱段凌的衣服。 在这桩事上,段凌从来不是陆修文的对手,只三两下,就被他解开了衣带。 段凌本来已消了气,被他这么一闹,倒又别扭起来,使劲儿把陆修文推开了。 陆修文自恢复了武功,每日也是勤练不辍,并不比段凌差上多少,不料被他这么一推,竟软软倒在了地上。这画舫极尽奢华,地上也是铺了毯子的,摔下去并不会疼,陆修文却倒在地上不肯起来了,一双眼睛带着水雾瞧向段凌,拖长了声音喊:“师弟……” 段凌定在原地,当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陆修文冲他一笑,慢慢撩起自己衣裳的下摆,露出两条又白又长的腿。 段凌脚上像生了根,再也走不动了。 “师弟当真不要我么?那我只好自己来了。”陆修文说着,手探进衣服底下,捏住了胸膛上那一点突起。 “嗯……” 他身体十分敏感,只是这么揉捏几下,下面就硬了起来,连嗓音也变得沙哑不已。 “啊……师弟……” 陆修文虽是玩弄自己的身体,一双眼睛却望着段凌,嘴里不断叫他的名字。他一只手在自己胸口揉弄,另一只手却伸进嘴里,用舌头一点点舔湿自己的手指。他舔得极为认真,嘴里不时发出令人面红耳热的声音,没过多久,就把几根手指舔得湿漉漉的。 “师弟……快点……” 他一边低声喘息,一边屈起一条腿来,手指摸向身下那紧致的密处。他那穴口又窄又小,只进去一根手指,就是一阵哆嗦,难耐的闭起了眼睛。 段凌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更走近了一步。 陆修文面色绯红,用那根手指在自己体内搅动着,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既似痛苦又似欢愉。 在段凌的注视下,他很快又加入了第二根、第三根手指,在里面抽插翻搅,将那地方弄得湿淋淋的。然后他抱住自己的腿弯,让段凌瞧见那变得湿软无比的地方,哀求道:“师弟,我下面好痒……快来干我……” 段凌早已忍耐到了极限,听了他这番淫语,自是再不迟疑,走过去压在了他身上。 陆修文下面湿得一塌糊涂,段凌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只扯开裤子往前一顶,就顺利进入了他体内。 “啊……”陆修文惊喘一声,双手攀住段凌的颈子,毫不羞耻的说,“师弟,好大……” 段凌进入他体内的那物顿时又胀大了几分,咬着他耳朵道:“师兄,你怎么这么淫荡?” “有什么关系?”陆修文喘了喘气,笑说,“反正我只给你一个人这么玩。” 段凌扣住他的腰,在他体内一阵挞伐。 陆修文被他干得双腿发颤,嘴里乱七八糟的喊:“师弟,好厉害……啊,再快一点……” 段凌腰部挺动,一下一下的撞击着他的身体,情热之际,陆修文将唇凑至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段凌听了这话,眸色霎时转深几分,沙哑着声音问:“喜欢我哪里?只有这张脸吗?” 陆修文断断续续道:“当然是……全部都喜欢……” 段凌故意在他体内磨了磨,重重顶了一下,问:“这里呢?” “啊……”陆修文又叫了出来,说,“喜欢……喜欢……” 段凌眯了眯眼睛,忽然将陆修文翻了个身,让他四肢着地趴跪在地上,从后面插了进去。 这个姿势进入得更深,陆修文简直喘不过气来,半晌才道:“不行,太深了……” 段凌却不管这个,又是狠狠的一个撞击。 “啊——”陆修文浑身一颤,连嗓音都变了调。 段凌却像是发现了他的弱点,对准刚才那个位置,一阵狂风骤雨般的顶弄。他气力甚大,颠得那画舫也摇晃起来,船舱里尽是淫靡的声响。 陆修文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深处传来又酸又麻的快感,积累到极限时,他的背脊一阵痉挛,连脚尖也蜷缩起来,竟是被段凌干得射了出来。 “嗯……师弟……” 陆修文发泄过后,身体软得似一汪水。段凌那物却仍旧火热,在那柔软的地方进进出出,肆意而为。 陆修文终于支持不住,求饶道:“师弟,我不行了……” 段凌回应他的是又一轮抽送。 陆修文双手抓着地上的毯子,胡乱叫道:“好哥哥,快饶了我吧。” 段凌闷哼一声,张嘴啃咬他的后颈,道:“再多叫几声。” 陆修文便放软了声音,叫道:“阿凌,好师弟,好哥哥,快点给我……” 段凌这才满意,扳过他的头来与他亲吻片刻,然后是几次又凶又猛的撞击,彻底释放在了他的体内。 第二十章 秋去冬来,很快又是年关将近。 跟柳逸游山玩水虽然快活,但这一年的除夕,陆修文还是想同弟弟一起过。段凌自然也是陪他,因此腊月一到,两人就马不停蹄的赶了回去。 回到落霞山时正是腊月廿十,便是山林间也有了些过年的喜气,段凌将两人住的小屋整修一番,早早贴上了窗花。去年这个时候,新年每近一日,陆修文的生机就减少一分,段凌回想起那段日子,仍觉得心有余悸。 到了除夕那天,段凌和陆修文一早就下了山,到陆修言家吃团圆饭。陆修言早备好了各种野味,叫陆夫人烧了一桌子菜出来,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陆辰过完年又大了一岁,倒比去年活泼得多,段凌送了柄小宝剑给他,乐得他整夜握在手里,恨不得当场拜段凌做师父。 吃过饭后,三个大男人又围在一起喝了点酒。 陆修言酒量最差,不多时就醉了,拍着段凌的肩膀,颠来倒去的说了好些话。总结起来只得一个意思,就是要段凌好好对待陆修文,若是敢欺负自家兄长,他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段凌苦笑不已,心想陆修文不来欺负他,就已谢天谢地了。 他俩人喝得差不多了,就自回山上去守岁了。到了午夜时,段凌去外头放了一串鞭炮,在隆隆炮响声中,辞去旧岁,迎来新年。 段凌放完了鞭炮,又回屋送了陆修文一样东西。 陆修文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只香囊。与他从前送给段凌的不同,这香囊上绣了一双鸳鸯,亲亲热热的在水面上作伴,形影不离。 陆修文瞧得怔了怔。 段凌动手给他系在腰上,道:“上回那个香囊被火烧坏了,所以我重新送你一个。” 陆修文摸了摸那两只鸳鸯,见绣功颇为精巧,忍不住问:“这是找谁绣出来的?” 段凌道:“我又不认得什么女子,自是让弟妹帮的忙。” 陆修文微微惊讶:“咦?你称呼辰儿他娘什么?” 段凌被他这么一问,有些不大自在:“我叫她弟妹,难道不对么?” “对对对,正当如此才对。”陆修文笑得眉眼弯弯,在段凌嘴角边响亮的亲了一口,叫他道,“陆夫人。” 因是新年,段凌没有理会陆修文的疯言疯语,只是耳根却烧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陆修文道:“师弟送了我香囊,我却还未送你压岁钱呢。” 他今日确实什么也没准备,但只想了一想,就已有了主意,伸手一扯自己的发带,满头乌发散落下来。他本就相貌俊秀,在这样的夜里,被烛火一照,更是别有一种动人之处。 段凌虽与他日日相对,见了他这模样,仍觉得怦然心动。他想到陆修文平日对床笫之事颇为热衷,说什么要送他压岁钱,恐怕又是打这个主意了。他本打算斥责他几句,再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不料陆修文散开头发之后,却并不去脱衣服,反而伸出手来,将段凌束发的簪子也抽掉了。 段凌跟他一样散了头发,疑惑道:“你这是干什么?” 陆修文竖起一根手指来抵在唇上,道:“师弟只管看着就好。” 说罢,缓缓凑了过去。 他俩人的头挨得极近,陆修文却没有像平日那般亲吻段凌,只是抓起自己一缕头发,再抓起段凌的,将两束黑发并在一处,手指上下翻飞,只一会儿功夫,就打成了一个死结,就是想拆也拆不开了。 段凌这时才明白他的意思,一颗心顿时变得柔软无比。 屋里没有剪子,陆修文四下找了一圈,干脆取过段凌的佩剑来,把两人缠在一起的这束头发削了下来。而后塞进段凌掌心里,问:“师弟可喜欢这样东西?” 段凌还没来得及作答,陆修文已倾身向前,与他前额轻轻相抵,在烛火下展颜一笑,道:“如此,便是结发了。” “师兄……” 段凌紧紧攥着那束头发,虽有许多话说,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好师弟,”陆修文捏一把他的俊脸,笑说,“压岁钱都发完了,我们也该上床休息了吧?” 说着说着,人已经贴到他身上来。 段凌满肚子情话立刻烟消云散了。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结果还是为了把他哄上床吗? 段凌的脸色沉了沉,一声不吭的站起身,将陆修文抱了起来。 陆修文惊讶道:“师弟,你做什么?” “如你所愿,”段凌大步朝床边走去,冷哼道,“让你明天早上下不来床。” 段凌身体力行,辛苦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果然两个人都没出房间半步。 新年一过,接着就是元宵,元宵过了,便有了一些初春的暖意。这年春天来得甚早,段凌种的那些桃树早早抽了枝、发了芽,只待开出桃花来。 段凌本想好好陪着陆修文喝酒赏花,可惜花还未开,他就先收到了林盟主的飞鸽传书。原来是江湖上两大门派起了纷争,林盟主重伤初愈,没精力居中调解,就叫段凌前去帮忙。段凌本不想理会江湖之事,但想到陆修文身份特殊,多得林盟主帮他遮掩,倒是欠了他一个人情。考虑再三后,还是决定出一趟门。 陆修文倒不在意,只叫他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段凌一一应下了,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就动了身。 陆修文一个人留在落霞山上,日子过得很是惬意。有时去山下找陆修言闲话,有时则干脆在桃林里呆上一日。段凌为了方便他赏花,前不久刚在林中置了一张石桌。陆修文便执一壶酒,在桌上摆下棋盘,也像魏神医那样,自己跟自己对弈。 他下棋只图一乐,并不在乎输赢,常常一下就是一整日。 这日午后,微风徐徐,陆修文正低头钻研棋局,忽听得叶子沙沙作响,是有人在林中走过的声音。来人轻功不弱,连一点脚步声都听不到。 陆修文却头也不抬一下,只抛了抛手中棋子,道:“既然来了,就不必藏着了,出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人影一闪,一个黑衣人从树后走了出来。那人一见到陆修文,便即拜倒下去,道:“属下参见教主。” 陆修文“嗯”了一声,瞧也不瞧他一眼,只闲闲道:“轻功练得不错。” 那人抱拳道:“教主谬赞了。” 陆修文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谨遵教主吩咐,已将左护法的手下收拢起来。只是有些人颇为顽固,不肯归顺教主。” “不错。”陆修文击了击掌,道,“天绝教也只剩下这么些人了,愿意归顺于我的,日后自然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至于不愿意的……” 他眸光一凛,手中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他们既然一心效忠左护法,那便让他们相从于地下,到地府继续尽忠吧。” 他语气淡淡,杀伐决断,尽在这谈笑之间。 那黑衣人也无异议,立刻道:“属下遵命。” 他顿了一下,随后又说:“天绝教刚覆灭不久,教主就另立新教,若被那些正道人士知道,属下恐怕……我教会成为众矢之的……” “那就韬光养晦,别让人知道不就好了?”他刚下完黑棋,马上又换执白棋,慢慢转动手中棋子,“这世道就如棋局一般,有黑即有白,有阴即有阳,没有了天绝教,自然还会有天魔教、天灭教,所谓除魔卫道,永远也是除之不尽的。既然如此,何不由我将这股势力握在手中?” 他说着,白子落下,登时又扭转了棋盘上的局面。 那黑衣人道:“教主英明!” 陆修文仅是一笑,摆了摆手道:“你且退下罢。以后若无要紧事,不必过来找我了。” “是。”那黑衣人应了一声,身形往后一闪,很快消失在了林子里。 春风吹得人微微沉醉。 林中寂静无声,与平日并无不同。 陆修文面含微笑,低头注视棋盘,继续下那一盘未曾下完的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日头渐渐偏西,陆修文有些困倦,不知不觉间,竟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了。他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件衣裳。他见那是段凌出门时穿的衣服,不禁心中一喜,起身叫道:“师弟?” 林中空无一人。 陆修文沿着小路走回去,果然见屋外炊烟袅袅,茫茫暮色中,段凌挽起两只袖子,已经在生火做饭了。陆修文上前道:“师弟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见你在林中睡得正熟,就没有吵醒你。”段凌瞥他一眼,道,“你夜里没有好好休息吗?怎么趴在桌上也能睡着?” 陆修文道:“师弟不在,我自然是孤枕难眠。” 段凌早习惯了他的胡言乱语,只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陆修文也不介意,披着段凌那件衣服,在旁边看他做饭。 段凌的手艺甚好,这原是在魔教时练出来的,他自己厌恶得很,后来因着陆修文爱吃,他忙活起来倒是甘之如饴了。 陆修文在一旁问道:“林盟主那件事可办成了?” “当然。那两大门派之间本就没有深仇大恨,只不过是一点小误会罢了,我两边说和一番,这误会也就解开了。” “只是辛苦师弟四处奔波了。” “也是还林盟主一个人情,以后可不必理了。” 陆修文心想,只怕那林盟主甚是器重你,将来要你坐武林盟主的位子。他嘴上却并不说出来,只道:“我估摸着桃花这几日就要开了,还当你赶不回来了。” 段凌深深望他一眼,道:“我答应了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陆修文见他鞋上染着尘土,知道他定是日夜兼程赶回来,心中甚是欢喜。 两人多日未见,自是各自思念,晚上吃过饭后,便照例在床上滚作了一团。且是热情如火,比往日更添旖旎之情。 云收雨散之后,陆修文枕在段凌肩上,半阖着眼睛道:“师弟,等过几日桃花开了,我们一道去林中赏花。” 段凌握着他手道:“好。” 床头的窗子未关,到半夜时,微风送来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 第二天天还没亮,段凌就醒了。 他这些日子一直比陆修文醒得早。醒来后却并不起身,只支着头靠在床边,凝神细看陆修文的睡颜。他等着天渐渐亮起来,等着第一缕微光从窗外照进来,等着陆修文睁开眼睛,迷糊地喊他师弟。 这是他一天中最欢喜的时刻。 但这日却是不同的。 天色刚亮,段凌就翻身下了床,轻手轻脚的穿上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有一条小路通往桃林,段凌沿着这条路走过去,在林子深处寻到了一株桃树。这株树上长满了小巧玲珑的花苞,而最顶上的那一枝,已经开出了艳丽无双的花。 这是开得最早的一枝桃花。 段凌站在树底下,静静欣赏了一会儿,像是欣赏一幅绝世的画。然后他足尖一踏,飞身跃上枝头,将这刚刚绽放的、仍带着清晨露珠的桃花折了下来。 他拿在手中瞧了瞧,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仍从原路走了回去。 清晨的阳光已照进屋里,而陆修文还未醒过来。 段凌走到床边,眼睛望着陆修文,像亲吻情人的双唇一般,温柔无比地吻了吻枝头的桃花。然后他俯下身,轻轻将那枝条放在陆修文枕边。 人面桃花。 END 折枝 番外   段凌忙活了一个下午,总算将秋千做成了。   他同陆修文隐居后不久,就收了陆辰为徒。陆辰倒是颇有武学天分,只是毕竟年纪还小,见青梅竹马的玩伴家添了架秋千,玩过之后就念念不忘了,连练剑时都有些走神。   段凌这个当师父的心软得很,嘴上虽然没说什么,等陆辰走后,就砍了树枝做起秋千来。他的木活做得一般,好在有陆修文帮忙,做出来的秋千还算结实,又正好架在两棵桃树之间,桃花随着春风轻轻摇动,倒是别有风致。   陆修文瞧得喜欢,自己坐到秋千上荡了两下,招呼段凌道:“师弟,来帮我推秋千。”   “多大年纪了,还玩这个。”   段凌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走过去推了两下。那秋千高高的荡起来,陆修文坐在上头笑声不断,段凌见他如此,倒也觉得有些好玩。   陆修文玩得够了,才叫段凌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道:“师弟不能娶妻生子,可会觉得后悔?”   “当然不会。”   “是么?可我有时候想到此事,多少有些儿遗憾。”   段凌料不到他会这么说,忙问:“遗憾什么?”   陆修文勾了勾手指。   段凌附耳过去。陆修文便笑眯眯地靠过来,嘴唇几乎贴上段凌的耳朵,压低了嗓音道:“我若能让师弟给我生个孩子……嗯,最好是生个女儿,眼睛又大,肤色又白,长得就如师弟你这般,那可不知多好。”   段凌听得耳朵发烫,脸上一下热了起来,骂道:“你说得什么胡话?”   “看来师弟是动心了?”陆修文在段凌面上亲了一口,说,“咱们晚上再加把劲,说不定真的能成。”   段凌拿他这脾气毫无办法,只得瞪他一眼,道:“要生也是你生。”   陆修文的脸皮厚比城墙,马上接口道:“好啊,那就我生。”   说着,在段凌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段凌听了之后,登时面红耳赤,气道:“你又发什么疯?”   陆修文轻轻荡了两下,道:“放心,这秋千结实得很,没这么容易坏的。”   “不是秋千的问题!光天化日之下,岂可、岂可……”   陆修文眼睛一亮:“那等天黑就行了?”   “当然也不行!”   “师弟……”陆修文故意拖长了声音,捉着段凌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道,“我想要你。”   段凌明知他是在做戏,但偏偏最吃他这一套,挣扎道:“不行,这秋千是做给辰儿的,怎么能……”   陆修文凑过来亲吻他的唇,含糊道:“那就重做一架秋干。”   段凌给他这么撩拨着,身体很快热了起来。   陆修文的一只手仍挽着秋千的绳索,另一只手勾住段凌的肩,主动仰起头来,与他唇舌交缠。秋千轻轻晃动,摇得树上的花瓣也落下来,两人呼吸间尽是桃花的香气。   陆修文咬了咬段凌的唇,勾住他肩膀的手慢慢探进他衣领里。   段凌赶紧捉住他的手,嗓音已有些哑了:“别乱碰。”   陆修文笑笑:“不能脱你的衣服,那脱我自己的总行了吧?”   说着抽回手来,竟当真挑开了衣襟,露出一大片赤裸的胸膛。有几片桃花落在他身上,白的雪白,红的嫣红,更增几分艳色。陆修文的指尖也如花瓣一般,慢慢拂过自己的胸口。   段凌呼吸急促,终于俯下身去,吻上了他艳红的乳首。   “啊……师弟……”   陆修文难耐地喘息着,屈起一条腿来,用膝盖蹭了蹭段凌的衣裳下摆。   段凌出身名门正派,向来循规蹈矩,哪曾行过这等野地媾合之事?明知不该如此,身体却比平日更为兴奋,几乎是立刻就起了反应。   陆修文自然也察觉到了,咬着他耳菊笪:“可以了……进来吧……”   段凌撩开他的下裳,手指摸到了那处穴口,试探着挤了进去。那地方又小又热,紧紧地咬着他的手指。   段凌强压下汹涌的欲望,说:“不行,太紧了。我回房去取软膏……”   “不用了。”陆修文翘起另一只脚,两条腿缠上了段凌的腰,说,“可以用别的东西代替。”   “用什么?”   陆修文展颜一笑,指了指边上的桃花树。   段凌当即明白过来,满面通红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师弟不肯的话,那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段凌想象一下那副场景,觉得自己肯定会失血而亡,忙拦住他道:“还是我来吧。”   说罢,随手摘下几朵桃花,将粉白的細揉碎了,汁水一滴一滴的淌下来,落在陆修文的小腹上,瞧着淫乱至极。   段凌深吸一口气,胡乱沾了些抹在穴口处,将里面弄得足够湿软了,便除了自己的衣衫,一口气闯进了陆修文体内。   “唔……啊啊……”   这一下进得太急,陆修文不由得弓起身体,带得秋千也晃得厉害。   段凌收了点劲儿,在他体内缓缓进出着,每撞击一下,秋千就跟着荡一下,陆修文的身体被颠得抛起来,再重重地落回去,只觉比平常进得更深。   段凌一边在他体内捣弄着,一边亲吻他发红的眼角,嘴里叫道:“师兄,师兄。”   “嗯,阿凌……”陆修文嗓子里带着点良音,“太大了,我受不住。”   段凌听了这话,反倒又大了一圈,架起陆修文的两条腿来,就是一番凶狠的肏弄。陆修文双腿发软,两只胳膊环着段凌的脖子,差点从秋千上滑下来。   段凌的动作缓了缓,忽然从他体内撤了出来。陆修文失神地叫:“师弟?”   段凌换了个姿势,自己也坐到千上,将陆修文抱在腿上,胯下那物在他黏湿的股间蹭了蹭,重新顶开了湿热的甬道。   “啊……师弟……”   陆修文双腿大开着,因无处着力,只能靠在段凌胸膛上,任他更深地侵犯进来。段凌顶到他体内某处时,陆修文狠狠哆嗦了一下。   段凌便柢着那处反复撞击,低头亲吻陆修文白皙的颈子,说:“师兄,好像磨出水来了。”   陆修文没做声,只故意在他身上抒了拧腰。   段凌忙扣住他的腰,粗声道:“别动!”   陆修文转头看向段凌,喘息道:“师弟,快些……”   他眼尾微微挑起,眸中似泛着水光,突然说了句:“我想给你生个女儿。”   段凌脑海里紧绷着的那根弦霎时断了。他狠狠吻住陆修文,又是一轮狂风骤雨般的抽送。   那秋千一颠一颠,简直像要散了架。陆修文觉得自己也快散架了,只能随着段凌的动作起起伏伏。也不知过了多久,段凌握着陆修文的手,终于在他体内释放出来。   一阵风过,那秋千使劲晃了晃,树上的花瓣纷纷坠落下来。   END    番外 前尘   那一日是上元节。   段凌始终记得城东那盏走马灯。灯面上画了栩栩如生的花鸟人物,蜡烛一点,整盏灯就缓缓转动起来,那些花花绿绿的小人儿变得愈加活灵活现。他看得入了迷,不知不觉挤进人群中,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松开了父亲的手。   他一个人走在茫茫夜色中没过多久,就有一道高大的黑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接下来的一切如同噩梦。   他被一个陌生男子掳走,离开了家乡青州城,去往不知名的远方。他那年刚满九岁,已经开始习武了,一路上哭闹不休。那男子十分凶恶,对他非打即骂,几回下来,他终于不敢再笑了。如此过了大半个月,道路渐渐崎岖起来,最后上了一座又高又险的山峰。   段凌后来才知道,这山名叫天绝山,是江湖上人称魔教的天绝教的总坛。跟他一道被掳来的,还有十几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他们被关在一间漆黑的狭小的屋子里,每日的饭食都是从窗口丢进来的。人人担惊受怕,啜泣声不绝于耳。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那扇紧闭着的屋门忽然开了。   久违的阳光从外头照进来。   段凌一时不能适应,不由得抬手挡了挡眼睛,然后就见一个少年踏着金色光芒走进屋来。   那少年一身玄衣,身上未佩任何饰物,只一头乌发用金冠束着,愈发衬得脸容如玉。他年纪只比段凌略大两岁,却是神色骄矜,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势。   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看守,在他面前却是俯首帖耳,一口一个“公子”地叫着。   那少年眼风一扫,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问:“这些就是师父要的人?”   “是。”   “右护法吹嘘说抓来的个个都是练武之材,我瞧着也不过如此。”   那看守望立刻奉承道:“说到习武的天分,又有谁能及得上公子您呢?”   “是是是,教主时常说,日后继承他衣钵的人,非公子您莫属。”   少年嘴角微弯,似笑非笑道:“这等话,师父又岂会随意对旁人说?”   他话音未落,就听“哇”的一声,原来是一个年龄尚小的男孩,因受不住害怕哭了出来。   那少年突然被人打断,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慢慢取下别在腰间的鞭子,道:“如此不懂规矩,就算被师父收做了徒弟,日后也难免闯出祸来。嗯,既然被的撞见了,我就先替师父教训教训罢。”   说着,高高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段凌是习过武的,看出这少年身怀内力,这一鞭子打下去,普通人肯定受不住。他也不知怎么头脑一热,就冲过去挡在了前面。   那少年“咦”的一声,挑高眉毛瞧了瞧段凌,手上力道却分毫未减,重重一鞭打了下来。   段凌的脾气也倔,手指都在发抖了,却硬撑着没有逃开。   那少年小小年纪,鞭法竟已练到了收发随心的地步,鞭尾快打到段凌脸上时,突然手腕一转,硬生生从他耳边擦了过去。   鞭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印痕。这一鞭用足了劲力,若是打在段凌脸上,只怕当场就要破了相。   段凌吓出一身冷汗。   那少年反倒嘻嘻笑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段凌只是瞪视着他,没有作声。   “哼,好倔的脾气。”   那少年手腕一扬,又待再次挥鞭,却听外头有人喊道:“大哥。”   嗓音温和,直如春风一般。   那少年听了,脸上终于露出真正的笑意,回头道:“弟弟,你怎么来了?”   “今日天气不错,我想下山去买琴谱,大哥陪我一起去罢。”   说话问,又走进来一个白衣少年。   他跟先前那使鞭子的少年一般长短,一般相貌,两个人站在一处,正如面对面照镜子一样。   段凌一看就知俩人是一对双生兄弟,只是他们外貌虽然相似,气质却是大相径庭。一个是一身戾气,另一个却温文尔雅,令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那弟弟道:“大哥正在忙吗?”   “没有,我来瞧瞧师父新收的徒弟。现在已经见过了,这便陪你下山。”   “怎么教主要收这么多弟子?”   那哥哥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师父自然有他的用意。”   说着,他又瞧了段凌一眼,说:“小子,我的名字是陆修文,你可要记清楚了。”   他仰了仰下巴,在这一天的阳光下,骄傲得不可一世:“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师弟了。”   02   当陆修文的师弟绝对是一种折磨。   跟段凌一道被掳来的人里,最终只有七个人成为了魔教教主的徒弟,而其他人去了哪里,段凌始终都不知道。至于他们七人,虽然名为教主之徒,却只被传授了内功心法,且被逼着每日修习,若有人敢偷懒,动辄就是一顿打骂。   而段凌由于那日得罪了陆修文,日子就更不好过了。陆修文以师兄自居,动不动就使唤段凌办事,若是办得差了,自然少不了被他折腾一番。   不过一段日子下来,段凌倒是知道了陆修文的弟弟名陆修言,兄弟俩父母双亡,从小就在天绝教中长大。陆修文武学天分极高,乃是魔教教主的爱徒,陆修言却丝毫不懂武功,平日更喜欢弹琴下棋、吟诗作画。   陆修言生性和善,有时见段凌被欺负得狠了,常会替他求情。因此在魔教中,段凌就只得陆修言一个朋友。   这日段凌跟陆修言约好了下棋,他因为要练功,到得稍微迟了些,远远就看见陆修言已经坐在亭子里了。   陆修言爱穿白衣,这日也是穿了一袭纯白的衫子,见段凌来了,便抬头笑道:“阿凌,你来迟了。”   段凌道:“对不住,我今日……”   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总觉得眼前的陆修言有些古怪。   他仍穿着惯穿的白衣,薄唇含笑,手中捻着一枚棋子细细把玩,见段凌的话只说了一半,便瞥他一眼道:“怎么?可是今日功夫练得不好,被教主责罚了?”   他神情语气都与平常一般无二,唯独眼神……那眼底似藏着钩子,目光一转,就像挠在人的心尖上。   陆修言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段凌心念一动,忽然伸手去夺他手中的棋子。他自然而然地出手还击,与段凌连过数招,并轻易将人制住了。   段凌一只胳膊被他扭在背后,回头道:“你果然不是修言。”   陆修文这才知道已被识破,哈哈笑道:“师弟是如何认出我的?”   一边说,一边松开了段凌的胳膊。   段凌对他又恨又怕,倒是不敢不答,道:“你跟修言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除了相貌生得一样,再无其他和似之处,只不过是换了身衣服,岂会认不出来?”   陆修文听了这话,面上笑容倏然隐去,盯着段凌看了一会儿,道:“师弟当真觉得,我跟修言截然不同?”   “那是自然。”   “不论何时何地,也能认得出我?”   段凌觉他问得古怪,且被他这样瞧着,心中大不自在,便没有再理会他,自己转身去找修言了。   走出去老远,还听见陆修文自言自语道:“有趣,真是有趣。”   从此以后,陆修文愈发喜欢戏弄段凌了。   他总爱换陆修言的衣裳,份作弟弟的样子来找段凌,无论神志语气,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是无一例外,每次都会被段凌识破。   陆修文颇觉失望,下次又会假扮得更为用心。这对他而言,就像是一种新奇的游戏,而段凌却是不胜其扰,恨不得见了陆修文就绕道走。   陆修文深受教主宠信,平日里骄横跋扈、心狠手辣,教内许多人都怕他。   段凌也是一样。   他对陆修文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始终记得那一日,紧闭的屋门突然打开,陆修文一步步从外面走进来,眼角眉梢俱含着笑意,神采飞扬,容颜如玉。   这样的人一旦刻进心里,要想将他忘记,除了将一颗心硬生生剜去,再无别的办法。   03   段凌名义上是教主的徒弟,在教中却并没有什么地位,他平日里行事虽然处处小心,却还是惹上了麻烦,同右护法的手下起了争执。此事闹得颇大,两个人大打出手,差点连教主也惊动了。   陆修文当时正陪着教主处理教务,听得消息,急匆匆赶了过来。他也不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目光在段凌脸上扫过,冷笑道:“师弟真是好大的胆子,连右护法的人也敢得罪?还不赶紧赔礼道歉?”   段凌梗着脖子不说话。   陆修文历练得几年,愈加喜怒不形于色了,取下腰间的鞭子来,道:“既然师弟这么不知轻重,那我这当师兄的,少不得教训你一番。”   说罢,深深望了段凌一眼,而后手腕扬起,狠狠一鞭落下。   陆修文随身的鞭子是特别鞣制过,打在身上立刻就见血了,直疼进骨头缝里,段凌却紧咬着牙关没有出声。   陆修文见状,抿了抿嘴唇,又是唰唰唰几鞭打在他身上。   段凌虽练了几年武功,但毕竟根基尚浅,一顿鞭子下来,身体支撑不住,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地上。   陆修文并不收手,一套鞭法出神入化,专挑人身上最痛的地方打。段凌硬撑着没有求饶,不一会儿就被打得鲜血淋漓,疼得在地上打滚。   那右护法早已来了,见陆修文当真下了狠手,方走上来劝道:“罢了罢了,再打下去,可真要断气了。”   陆修文慢慢收了鞭子,瞧也不瞧段凌一眼,笑道:“不过是个不识好歹的臭小子,死了也就死了。”   “到底是教主的弟子,若真闹出了人命,你我都交代不过去。”   陆修文这才一挥手,道:“把人带下去罢。不必给他医治了,正是要他痛上几天才好。”   “是。”   自然有教众领命而去,将段凌送回了房间。   因了陆修文的吩咐,谁也不敢给他治伤,段凌一个人躺在床上,伤口处火辣辣地疼,血还在往外淌着,只怕不多时就要死了。   他在魔教蹉跎数载,如今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想到自己就快死了,心中自是说不出地害怕。再想到陆修文鞭打他时,脸上犹自挂着笑容,那痛苦竟似又深了一层。   段凌抬起胳膊盖住眼睛,正想着就这样疼死算了,却听有人推门而入,叫他道:“阿凌。”   段凌睁开眼睛,见了来人熟悉的而容,不由得又惊又喜:“修言,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出了事,当然要来瞧瞧。”陆修言几步走到床前,见了段凌遍体鳞伤的样子,心中大为不忍,“可惜我知道得晚了,否则还可劝一劝大哥。”   段凌摇头道:“你肯来看我,我心中已是感激不尽了。”   陆修言道:“阿凌,我大哥他……”   段凌听他提到陆修文,立刻打断道:“你们俩兄弟情深,我不愿在你面前说他的坏话,你……你也别再提起他了。”   陆修言见他如此,只得压下了话头,从怀里取出一瓶伤药,道:“你伤得不轻,我先替你上药罢。”   段凌嘴上不说,心中却想,在这天绝教中,只有修言一个人待他好。   陆修言拿来的伤药极为管用,抹到身上后,段凌只觉得伤处一片冰凉,原先灼烧般的痛楚减轻了许多,不知不觉间,竟这么睡了过去。   陆修言轻手轻脚地上完药,又仔细给段凌包扎好伤日,才转身出了门。这时天色已暗,他却并不同自己的房间,反而去了隔壁陆修文的屋子。   陆修文屋里有一只石瓮,瓮里养着一条小金蛇。那条蛇小巧玲珑,浑身金灿灿的颜色,双目间有一条红线,端的是剧毒无比。陆修文每日用各种珍奇药材喂养着,养了两三年之久,才将它养到手指粗细。   陆修言进来时,陆修文正在喂那条小金蛇,背对着他问:“师弟怎么样了?”   “已经给他上过药了,现在睡着了。”陆修言将那瓶药放在桌子上,道:“既是你的伤药,你怎么不亲自送去?”   “我刚当众打了他一顿,又悄悄去送伤药,岂不是让人知道我是在做戏了?”   “我知道大哥是为了护着阿凌,你若不当众责罚他,只怕右护法日后会暗中报复,不过你下手也太重了些。”   陆修文笑道:“我自有分寸。不过是些皮肉伤,伤不到筋骨的。”   自家大哥的本事陆修言是知晓的,便也不再多说,走过去瞧了瞧那小金蛇,道:“这蛇倒是快要养成了。”   “不错。”陆修文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微微含笑,说,“不知师弟怕不怕蛇?改日叫小蛇去咬他一口。”   他说得轻巧,陆修言听了,却是大吃一惊。他精通药理,知道这小金蛇是何等稀罕之物,陆修文精心喂养着,待到养成之时,给它咬上一口,毒液入体,便可平添数年功力。   寻常人自己受用还来不及,岂会白白送给别人?   陆修言道:“这小金蛇花了大哥许多心血……”   陆修文浑不在意,道:“我自己养的蛇,爱让它咬谁就咬谁。”   陆修言回想起之前种种,忍不住道:“大哥对阿凌……好像特别上心。”   “有么?不过是觉得他比旁人有趣而已。你不知道,有好几次我扮成你的样子去找他,都被他认出来了。”   陆修言心中一动,说:“我记得大哥说过,将来喜欢上的那个人,定要将你看作是独一无二的。”   “的确如此。”   陆修言想到段凌对大哥的态度,隐隐觉得不安:“要是那个人并不喜欢你呢?”   陆修文怔了怔,随即大笑起来。   他当时何等自负,眉峰一扬,断然道:“那我就打断他的腿,用链子将他锁起来,叫他不得不喜欢我。”   04   一晃又是数年。   段凌在魔教忍辱偷生,终于也长到了十六岁的年纪。当时跟他一起被教主收为徒弟的人,每隔一年都会少掉一个,到如今只剩下两个人了。   段凌料想其中必有玄机。当年魔教的人掳了他们回来,总不会只是让他们当教主的弟子这么简单。他在魔教多年,也学会了一些心机手段,暗地里多方打听,才知那教主练的乃是一门邪派功夫,练到第七层后便再无寸进,需得吸取同门之人的功力才能有所突破。那教主抓了人来当他的徒弟,逼着他们练那邪门武功,就是为了吸他们的功力。   段凌探听到了真相,自然不肯坐以待毙,只是魔教总坛建在山顶上,上山下山只得一条路,又有重重关卡守着,段凌想尽了办法,也寻不到逃出去的机会。   他每日提心吊胆,只怕哪天会轮到自己头上。   这天夜里,段凌睡得正熟,忽然被人重重推了一把。   他睁眼一看,只见月色茫茫,面前之人的脸孔在黑暗中有些模糊。那人只穿了一件单衣,赤着双足,连头发都来不及束起,抓着他的手道:“教主明日就要拿你练功了,快跟我走!”   段凌一个激灵,忙从床上跳了起来,胡乱穿上衣服,跟着他出了门。   山间弥漫着薄薄雾气。   段凌奔跑间呵出的热气将那薄雾吹散了一些,他刚刚被叫醒,仍有些茫然无措,只知道要想活命,今夜非逃不可。   一切都是慌乱而急迫的,唯有前方那人握着他的手,温暖有力。   不知跑了多久,那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住段凌。   “再往前就有人看守了,你一个人走罢。”   段凌惊讶道:“你不跟我一起走?”   那人摇摇头,将一块乌黑的令牌塞进段凌怀里。或许跑得太急的缘故,他的嗓音比平时更为低沉一些:“教主圣令只有一块,若两个人走,当场就会被人识破。”   “但你偷了教主的令牌给我,万一……”   “无事,我自有脱身之法。”那人推段凌一把,催促道,“来不及了,快走!”   段凌握着他的手不肯放,问:“为什么冒险救我?”   月光静静照在那人的脸上,明眸善睐,一如画中之人。他微微笑了一下,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倾过身来,柔软的唇贴上段凌的嘴角。   05   一吻过后,陆修文重重推了段凌一把,转身就走。   他步履飞快,并不回头去看段凌,跑出几步后,远远听到段凌在身后喊:“修言,我定会回来救你的!”   陆修文脚下踉跄一下,仿佛被人当胸射了一箭,猛地跌倒在地上,他武功何等了得,竟然平地摔了一跤,痛得站也站不起来。   段凌喊的是陆修言的名字……   他将他误认成了别人。   原来,这世上并没有人将他当作独一无二的存在。   陆修文真想闭上眼睛不再醒来,但是不行,他刚偷了教主令牌,放走了段凌,还有许多事要等他善后。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去。他先前走得太匆忙,连鞋子也来不及穿,这时方觉硌得脚生疼。他自知血流了一地,却并不低头去看,只独自走在这茫茫的夜色中。   没过多久,寂静的山林里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是右护法带头来抓他的。   陆修文跟右护法向来不和,对方当然不会给他留情面,开口就道:“教主圣令被盗,特命我来捉拿叛徒。”   明晃晃的火把照得人有些眼花。   陆修文眯了眯眼睛,背脊挺得笔直:“我是不是叛徒,要教主说了才算。”   右护法一扬手,道:“带他去见教主。”   教主圣令被盗,在天绝教中自是一桩大事,更何况被陆修文放走的,又是教主要拿来练功的段凌,教主知道后大发雷霆,弄得教中人人自危。   陆修文反倒是最平静的一个。   他被人押着进了正殿,跪倒在冰冷的石砖上,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双黑底金边的靴子。   陆修文等了一会儿,才听见教主的声音响起来:“你可知道,本座明日要用那姓段的小子练功?”   “知道。”   “那你还放他逃走?”陆修文抬起头来,看向那高坐在教主宝座上的人,冷静道:“师父要练功的话,眼前不是还有一人吗?”   教主瞧了他一眼,不禁大笑起来:“本座从前倒不知道,你竟蠢到这般地步。你为那傻小子丢了性命,当真值得吗?”   陆修文想到段凌临走前的那声修言,心中蓦地一痛,却道:“他是我师弟,我自然要护他周全。”   教主听了这话,眼神微微一动,说:“嘿,在这天绝教中,可没有什么师兄师弟,只有成王败寇。本座当年只收你一个徒弟,其他弟子都拿来练功,就是怕你不小心动了真心。没想到,你还是令本座失望了。”   他沉吟片刻,道:“本座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去将那姓段的小子抓回来,本座就既往不咎,饶你一条性命,你看如何?”   陆修文没有出声,只是跪着不动。   “执迷不悟。”   教主冷笑一声,起身走到陆修文身前,慢慢抬起手掌。   陆修文知道被吸走内力的人都是什么下场,他并非不觉得害怕,只是……   他闭了闭眼睛,在心底轻轻念那个名字。   阿凌。   —《前尘》完—   番外 结发   01   寒风凛冽。   天阴沉沉的似要落下雪来,风刀子一般地吹在脸上,刮得脸颊生疼。   段凌与面前之人对峙许久,一直在寻找动手的机会。   他知道对方也是一样。他俩人都是武学高手,知道谁先露出破绽,谁就落了下风,因此谁都不肯轻举妄动。   边上围观的人也是屏气凝神,静待一场大战来临。   半年之前,林盟主自觉精力不济,卸下来武林盟主的重担,却将盟主之位传给了段凌。原本以段凌的年纪,是难以当此重任的,不过他出身名门,父亲是一派掌门,他自己又勤于习武,是年轻一辈中难得一见的高手,再加上当年剿灭魔教时立下大功,不少江湖人士都受过他的人情,是以竟是支持的人多,反对的人少,最后顺顺当当地坐上了盟主之位。   这些年来,江湖上风云再起,天绝教刚覆灭不久,便又出来一个幽冥教。教中人行事诡秘,人人皆戴面具,不过几年工夫,就已将势力做大,隐隐有统领黑道之势了。比之当年的天绝教,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说这幽冥教尚未有伤天害理之举,但毕竟正邪不两立,正道人士对此忌惮已久,也不知是谁出了一计,说是让武林盟主与那魔教教主比试一场,也好压一压魔教的气焰。   段凌起先并不答应,但不知那幽冥教的教主从哪里听到风声,主动给段凌下了战帖,约定输了的人要隐居三年,不得过问江湖之事。对方如此挑衅,段凌若不应战,岂非丢了武林盟主的脸面?因此只得应承下来,俩人约在腊月初一这天,在洛阳城外比武。   此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到了初一这天,不知多少人赶来观战,将洛阳城外的树林围得满满当当。   正道人多势众,那魔教教主却忒的大胆,竟孤身一人前来赴约。也穿了件玄色衫子,脸上覆着面具,瞧不出年纪相貌,只一身轻功却是登峰造极,双足踏在林间枝头,那树枝连晃也不晃一下。   段凌见他如约而至,便上前几步,拱手为礼道:“阁下果然来了。”   那教主长笑一声,说:“我既下了战帖,岂会随意爽约?嗯,段盟主可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段凌缓缓抽出腰间宝剑,道:“谁胜谁负,要比过才知道。”   那教主但笑不语,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手中并无兵器,却是要凭一双肉掌与段凌比试。   两人对峙良久,周围的人等得正心急,忽然听一人叫道:“下雪了!”   这等天气下雪也是寻常,不过既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其他人自免不了抬头瞧瞧。   也就是在这一刻,那教主终于动了。他身形迅捷无比,一出手就直取段凌的要害。段凌早有准备,立刻挥剑还击,转瞬之间,两人就已过了数招。   段凌内力深厚,剑法大开大阖、举重若轻,那教主则胜在轻功绝顶,一招一式皆是轻灵奇诡,与段凌正斗个旗鼓相当。   一时间只见剑光重重,仿佛四面八方都是这俩人的影子,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斗到酣处,段凌故意卖了个破绽,那教主一掌打来,恰被他制住了手腕,道:“阁下若再不使出真本事,可要输给我了。”   那教主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便让段盟主开开眼界。”   说罢,手腕一扭,从段凌手中挣脱开去,接着就听“唰”的一声,竟从腰间抽出了一柄软剑。   这剑看似轻巧,剑刃却锋利无比,对上段凌的宝剑,正有以柔克刚之效。   两人斗得难解难分,双剑相交,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那教主仗着轻功卓绝,纵身跃上了枝头,段凌立刻飞身而上,紧追不舍。不追不觉间,两人你追我赶,将一众看客甩得远远的,愈发往树林深处去了。   段凌追了片刻,忽然提了一口气,几步冲到那教主前头,回身刺了一剑,这一剑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暗藏着数招后路,叫人避无可避。   那教主果然避不开去,被段凌的剑尖抵住了喉咙。   段凌看着他道:“是阁下输了。”   那教主目光如水,微笑道:“那可未必。”   说着,手中软剑一挥,砍在了一旁的树上。   只听“嗤”的一声,却是触动了某处的机关,只见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正好将他们两人罩在其中。   段凌见这网不似寻常之物,倒也不急着脱身,只道:“原来阁下早就设好了陷阱等着我。”   那教主眨了眨眼睛,道:“兵不厌诈。”   段凌道:“可惜百密一疏,如今连你也被困在了网内。”   “段盟主焉知这不在我的计划之中?”他一边说,一边从指甲缝里弹出了一些粉末。   段凌身陷网内,自是逃不开去,问:“这是什么?”   “毒药。”那教主道,“不过段盟主放心,一时半会儿要不了你的性命,只不过……”   他忽然倾身向前,凑到段凌耳边道:“不过半个时辰之内,你必须与人交合,否则就会经脉逆转、爆体而亡。”   这不就是春药么?   说什么半个时辰,他现在被困网中,除了眼前之人,还能找谁交合?   这幽冥教教主打的什么主意,当真是再明白不过了。   段凌又气又恼,手中长剑往上一挑,便挑开了那人的面具,道:“陆修文,你发什么疯?”   那人的面具落在地上,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孔,眼眸含情含笑,却正是段凌的师兄陆修文。   “当然是为了赢过你啊。”陆修文道,“师弟忘了跟我的约定吗?这次比武若是我赢了,以后什么事都得听我的。”   段凌皱眉道:“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江湖大事,岂可儿戏?”   陆修文与段凌离得极近,一偏头,就吻上了他的脖子:“就是那一天……在床上…….”   段凌已经想不起那一天是哪天了,只觉全身都热了起来,不知是因为那所谓的春药,还是因为站在眼前的陆修文。   他定了定神,正色道:“你要赢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就是了,何必如此……”   “我可是魔教教主,为何要堂堂正正地赢你?”陆修文故意在段凌脖子上咬了咬,道,“段盟主如今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等死,要么……跟我春风一度。”   段凌在这等风月之事上,本就不是陆修文的对手,再加上药性发作,更是忍得辛苦:“就算我选后者,也不能在这荒郊野岭罢?你瞧这天都开始下雪了。”   陆修文在段凌脸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你我二人内力深厚,就算脱光了衣裳抱在一起,也是冻不死的。”   说着,动手去解段凌的衣裳。   段凌知道陆修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只怕他当真要在山林里行那羞耻之事,连忙求饶道:“师兄!”   陆修文听他这么叫了一声,方才心满意足地撤了机关,道:“好师弟,一会儿再多叫几声。”   又说,“我知道不远处有个山洞。”   段凌早被药性折磨得浑身发烫,也顾不得去管陆修文是何时看好的地形,同他一道去了山洞。   这山洞外头有草木遮掩着,位置十分隐蔽,两人一走进去,便情不自禁地抱在了一起。   陆修文喘息道:“师弟,我可真是想你。”   段凌道:“也不过是两个月没见罢了。”   “自从你当了武林盟主,日日在外奔波,我想见你一面,实在是难如登天。”   段凌哼哼道:“你自己还不是非要当什么教主?我拦也拦不住,只好由得你去了。”   陆修文笑着亲了亲段凌的嘴角:“多谢段盟主手下留情,没有折腾得我下不来床。”   段凌苦笑一下,心想你恐怕是求之不得罢?   陆修文在情事上大有天赋,三两下就解开了两人的衣服,将段凌按在地上,自己骑了上去。   段凌被他这么一撩拨,下面早就硬了,叫道:“师兄…….”   陆修文却并不让他快活,故意放慢了速度,用两条腿夹着段凌那物,晃动身体磨蹭起来。   段凌只觉又是刺激又是难受,顶端渗出的黏液很快将陆修文的腿间弄湿了。他知道陆修文手段甚多,怕他又想出什么花样来,只得道:“师兄,半个时辰可快到了……”   陆修文听得好笑,道:“怎么我说什么师弟都信?放心,不过是助兴的媚药罢了,要不了你的性命。”   他说完之后,倒是不再戏弄段凌了,用手指将自己那处弄得湿软了些,便扶着段凌那物坐了下去。   这位置比平常进得更深。   段凌彻底闯入陆修文身体后,两个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段凌稍稍等了片刻,见陆修文有所适应,便挺动腰身动了起来。   陆修文被他颠得一头黑发也披散开来,什么淫声浪语都叫得出口:“嗯……师弟,好厉害……啊啊,那里好棒……”   段凌知道寻到了他的脆弱处,便对准那处连连发力。   陆修文眼角发红,伏在段凌身上大口喘气:“师弟,快一点……”   正当情热之际,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他俩人耳力过人,非但知道来了几个人,连对方说的话也听得一清二楚。   “奇怪,我明明看见段盟主来了这边,怎么不见踪影了?”   “魔教之人诡计多端,段盟主跟那魔头单打独斗,不会中了陷阱罢?”   “段盟主可不像你这么蠢,定是去了别处,咱们再找找。”   段凌他们身处的山洞十分隐蔽,普通人应当寻不着,但一想到有可能被别人发现,段凌还是觉得一股热流朝下腹涌去,那物竟又胀大了几分。   陆修文自然有所察觉,“呵”地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要不要我叫他们进来?让这些正道人士……也瞧瞧段盟主现在的样子?”   段凌瞪他一眼,道:“别胡闹!”   陆修文用手指抚弄他的眉眼,说:“那师弟倒是说说,这场比武究竟是谁赢了?”   段凌咬牙道:“你这是趁火打劫。”   陆修文也不辩驳,只是扭动了一下身体。   那柔软火热的密处顿时咬得更紧,段凌被他这么一夹,差点叫出声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段凌却是神魂颠倒,只想在陆修文身体里狠狠宣泄一番。他瞧着陆修文成竹在胸的模样,终于一个翻身将人压到了地上,扣住他双手道:“算你赢了,还不成吗?”   陆修文展颜而笑,微微仰起头,用自己的唇堵住了段凌的嘴。   段凌闷哼一声,就着这个姿势进入陆修文的身体,再度与他融为一体。   “……段盟主与那魔头大战了三天三夜,始终不分胜负,端的是飞沙走石、精彩绝伦。最后两人精疲力竭,双双倒在地上,叫道‘不打了,不打了,就此打平罢。’,这一场旷古绝今的比武,这才有了结果。”   说书人说得唾沫横飞,旁边听书的人也是听得津津有味,有一人插嘴道:“既然段盟主与那魔头打成了平手,他们之前的约定可怎么算?”   说书人呷了一口茶,道:“段盟主果是信人,说道既有前约,那他便退隐江湖一年,一年之内决不过问江湖之事。那魔教教主与他大战一场,倒是生出了钦佩之心,也答应这一年内不再为非作歹。至于一年后如何,则又要比过一场了。”   众人听了,无不赞叹。   又有好事者问:“也不知段盟主在何处隐居?”   说书人捻了捻胡子,哈哈笑道:“客官有所不知,段盟主是咱们青州人,他老家正在这青州城内。段盟主为江湖之事奔波,到了这个年纪还未娶妻,如今他家里人正在给他张罗亲事呢。”   众人议论纷纷,都说不知哪家的姑娘能嫁得段盟主为妻。   唯有坐在靠窗角落的一个年轻人,差点将嘴里的一口茶喷出来。他瞧来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姿修长、相貌英俊,虽是一身文士打扮,却难掩勃勃英气。   这年轻人正是说书人口中的武林盟主段凌。   当日的那场比武,他不慎中了陆修文的诡计,被迫承认自己输了,并按约定隐退江湖。   本来他俩人隐居在落霞山上,过的也是神仙眷侣的日子,但就在数日之前,他跟陆修文因一事起了争执。陆修文当年为了救他,差点连性命都丢了,后来他要建什么魔教当什么教主,段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多加阻拦。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早饭吃甜豆花还是咸豆花这桩事上,段凌却怎么也不肯让步了。偏偏陆修文也是一样,两个人大吵一架,最后段凌负气下山,独自回了青州。   段凌想到许久不曾回家,正想去探望一下爹娘,不料就听到了家里人要替他张罗亲事的消息。他跟陆修文早已互许终身,怎么肯另娶他人?当下连茶也顾不上喝,匆匆结了账出了茶馆。   段家在青州也算是世家大族,宅子就建在城东,段凌步履如飞,不多时就到了。远远望去,见大门口张灯结彩,确实是一副操办喜事的样子。门口的仆人认得段凌,见了他就叫道:“二少爷,你可回来了!”   又转头道:“快去禀报老爷,二少爷回来了!”   自有人进去通传。   只片刻工夫,段凌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大步从内院走出来,笑着招呼道:“二弟。”   段凌迎上去道:“大哥。”   段凌的大哥道:“二弟的脚程可真快,这信才刚送出去,人就来了,正可以喝上五弟的喜酒。”   段凌呆了呆,问:“是五弟要成亲么?”   “跟五弟自幼定亲的高家小姐,今年忽然患了重病,你五弟也是个死心眼的,说什么非君不娶,要成亲冲一冲喜。此事办得匆忙,前不久才给你送了信,还当你赶不及回来了。”   段凌这才明白来龙去脉。他早几日就下了山,没接到家里送来的信,难怪会虚惊一场了。   段凌将在茶馆里听到的事一说,他大哥也是惊讶:“这些说书人惯会胡说八道,没影子的事也能说得绘声绘色。不过你五弟都成亲了,你这做兄长的却还孑然一身,也难怪别人误会了。阿凌啊……”   眼见大哥要开始长篇大论,段凌忙道:“我先去拜见父亲!”   段凌的父亲五十来岁,因是习武之人,精神十分健旺,只是说了没两句,便也提到了成家立业的事,被段凌转开话题敷衍了过去。段凌晚上住在家中,见众人忙着操办喜事,倒也动了些心思。   他是必定要跟陆修文厮守一生的,总这么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还不如早些将人带回家来,也好定了名分。不过他想起跟陆修文争吵的事,心中又是烦扰,这一夜翻来覆去,竟是没怎么睡着。   段凌第二天起得甚早,因许久没回青州,便出门去逛了逛。路过昨日那家茶馆时,只见那说书人眉飞色舞,又在说武林盟主大战魔教教主的故事了。   段凌一笑而过。   他到处走走看看,不多时就到了中午,正打算转回家去,却见寒光一闪,一柄剑斜刺过来,直取他的心口。段凌身上未带兵刃,不过他一身本领实在了得,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身形往旁边一侧,将这致命的一剑避了开去。   对方一剑未中,立刻半途变招,唰唰唰又是连环三剑。   段凌这时已经看清来人是谁了,惊讶道:“修文?你怎么来了?”   陆修文嘿然冷笑,道:“我若不来,岂不是连段盟主成亲的事也不知道?瞧在我千里迢迢赶过来的份上,段盟主便请我喝一杯喜酒罢。”   他面似寒霜,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眼中戾气大盛。   段凌与陆修文自幼相识,从未见过他这般生气,呆了一下才明白,他也是误信了传言,连忙解释道:“成亲的人是我五弟,我……”   话没说完,陆修文又是一剑刺来。   段凌跟他的武功在伯仲之间,倒是不敢大意,只得腾出手来应付。两人过了数招后,陆修文墓地剑交左手,右手并指如刀,朝段凌后颈劈下。   他出手之快,实在匪夷所思,段凌只觉后颈一麻,登时昏死过去。   段凌醒过来时,听见外头锣鼓喧天,像是谁家在办喜事。他一时还未清醒,只当是到了五弟大喜的日子,正想去看看热闹,一动才发现双手被绳子捆着。他这才渐渐回想起来,自己是被陆修文给敲晕了,只是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段凌试着转了转头,只见眼前红彤彤的一片,像是蒙着一层布,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身下倒是柔软的床铺,可见陆修文没有随手将他丢在地上。   那捆住双手的绳子对段凌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只是他几处穴道也被陆修文封住了,想解开得费些工夫。   段凌正专心冲破穴道,却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了,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一大群人涌了进来,其中有一人的嗓音特别响亮,嚷道:“新郎官来了!”   什么新郎?   段凌一阵恍惚,直到被人扶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衣裳被人换过了,此刻穿着一身大红喜服,长长的裙摆迤逦在地。而挡着他视线的红布,自然就是喜帕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陆修文呢?   正当段凌愣神之际,已经被人扶着站了起来,走到一块软垫前跪下了。一旁有人拖长了调子喊:“一拜天地——”   段凌再怎么不了解状况,也知道这是在拜堂了,他虽然百般挣扎,奈何穴道被封,身上一丝力气也无,只能任人摆布。   拜过天地后,段凌又被扶回床边坐下,有人将红枣等物撒在了他的裙子上。又热闹了一阵后,无关紧要的人鱼贯而出,只余一人走到他身旁来,弯身道:“娘子,我要揭盖头啦。”   嗓音中含着笑意,不是陆修文是谁?   段凌胸中堵着一口气,只是哼了一声。   那人又是一笑,拿秤杆挑开了他头上的喜帕。   段凌抬眸一看,正对上陆修文熟悉的面容,不禁气道:“你这算什么意思?”   陆修文理直气壮道:“我先将实地娶了,让你当名正言顺的陆夫人,免得你再去跟别人成亲。”   “你误会了,要成亲的是我五弟,不是我!”   陆修文“哦”了一声,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道:“你怎么不早说?”   “你何曾给过我解释的机会?”   “娘子莫气,反正现在堂也拜过了,咱们还是先喝交杯酒罢。”说着,从桌上端了两杯酒过来,目光在段凌身上一转,说,“差点忘了,你的手还被绳子绑着。嗯,那就我来喂你罢。”   边说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凑过来吻住了段凌的嘴。   段凌先是尝到了烈酒的味道,接着就是陆修文柔软的唇。他心中虽然有气,但是与陆修文这亲吻着,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   一吻过后,陆修文双唇微红,衬着一身大红喜服,愈发显得唇红齿白、俊秀无匹。他静静看了段凌一会儿,忽而露出温柔神色,说:“师弟,你是我的。”   段凌最后一点气也都消了。   他冲了许久的穴道,这时总算解开了,双手稍一用力,便挣开了绳子,伸手将陆修文扯进了怀里。   陆修文吃了一惊,说:“师弟的内力又进了一层了。”   “师兄打晕我的那一手功夫,也是厉害得很。”段凌低头咬了咬陆修文的下巴,问,“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陆修文薄唇一弯,嗓音微微沙哑:“就把我干死在这床上,好不好?”   段凌最受不了他说这种话,眸色一下转深,将陆修文翻了个身,从背后覆了上去。他三两下撕了陆修文的裤子,连自己那身衣裳也来不及脱,只撩起裙子下摆,露出胯下的凶猛之物,抵在了陆修文的柔软处。   陆修文“啊”地叫了一声,眼底漾起水雾,道:“师弟,快点进来……”   “不行,你还没有……”   陆修文难耐地扭动腰肢,说:“洞房花烛之夜,我岂会毫无准备?”   段凌伸手一摸,才发现他那处湿漉漉的,早已自己润滑过了。段凌一面骂他淫荡,一面却又硬得发烫,挺腰闯了进去。   “啊……师弟……”陆修文带哭腔叫了出来,也不知是痛苦还是快活。   听在段凌耳里,却仿佛是上好的媚药,刺激得他再也把持不住,双手扣住陆修文的腰,一下一下地撞击起来。   陆修文的弱点在哪里,段凌再清楚不过了,他一番挞伐后,故意顶住了那一处细细碾磨。   陆修文禁受不住,身体很快就软了,嘴里不停叫着师弟:“师弟,不行了……嗯,不要……”   又过了许久,那喘息声才渐渐平息下去。   段凌伏在陆修文身上,轻轻啃咬他的脖子,低声道:“师兄,我是你的。”   —《结发》完—   番外 旧欢   01   剑光凛冽。   魏无忧一剑刺去,正中那人的肩头。他点到即止,剑尖一挑,便又回剑入鞘,面无表情道:“师兄,是我赢了。”   谢欢输了比试,却仍是一派温文模样,道:“恭喜师弟功力大进,你的七绝功已练到第五层了罢?”   魏无忧微微颔首,说:“我先回房了。”   他生性冷淡,不爱与人结交,便是跟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也不亲近。且在这天绝教中,并无什么情分可讲,越是同门之间,越注定了要自相残杀。只因他们修炼的七绝功,乃是一门邪派功夫,一开始精进极快,等练到第七层却再难突破,非得吸取同门的功力,方能更进一层。   魏无忧独居在一个小院里,环境颇为清幽。他自幼痴迷武学,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多数时候都在练功。练完功后,便换了身衣服坐在窗边,慢慢擦拭自己的佩剑。   魏无忧心无旁骛,另一个人却是截然相反。   到傍晚时,谢欢来敲了敲魏无忧的窗子,在外头喊道:“师弟,我今日去了一趟山下,带回许多新奇玩意,你要不要出来瞧瞧?”   魏无忧并不理会。   谢欢锲而不舍,继续在外面喊:“师弟……”   魏无忧没有办法,只得开了半扇窗子,对外头那含笑的青年道:“我要休息了,明日还要早起练功,师兄也早点睡罢。”   “练功,练功,你每日只知道练功,难道不觉得累吗?”   “不会,我很喜欢练功。”魏无忧低头盯着手中的剑,道:“何况再过不久,就是师父定下的大比之期了,到时只有胜出的人能继承教主之位,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被吸走功力,便是不死也成了废人。   谢欢笑了笑,说:“成王败寇,自有天命。无论是我赢还是师弟赢,那都好得很。”   他俩人的武功不相上下,谁输谁赢,实难预料。魏无忧不愿多提此事,正要当着谢欢的面关上窗子,却听“咚”的一声,谢欢从外头扔进来一样东西。   魏无忧低头一看,却是一枚琉璃珠子,滴溜溜地在地上打着转。琉璃珠本身是透明的颜色,只是在霞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绚烂的光彩。这珠子在山下也是稀罕之物,却不知谢欢是从何处寻来的。   魏无忧静静望了一眼,没有弯身去捡,仍旧擦着自己的佩剑。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魏无忧草草吃过晚饭,脱了外衣上床休息。他平时睡得甚早,不一会儿就能入眠,这日不知为何走了困,怎么也睡不着。   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淡银色的光辉撒在那枚琉璃珠子上,反射出一点幽微的光。   魏无忧仿佛被这光晃着了眼睛,抬起手来挡了挡,过了片刻,他又缓缓放下手,皱起眉来盯着那颗珠子看。   然后是深深的叹息。   魏无忧终于翻身下床,伸手将琉璃珠捡了起来。他屋里放着一口木箱,平时并不轻易打开,这时却摸索着开了箱子。   月色下,只见那箱中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值钱的有不值钱的,甚至还有一片干枯了的树叶。   魏无忧瞧了瞧箱子里的东西,脸上还是毫无表情,只是握着琉璃珠的那只手,忽然捏成了拳头。过了许久许久,他才一点点松手,将那颗琉璃珠也放进了箱子里。   而后,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重重阖上了箱子   02   魏无忧跟谢欢被教主派去寻一味草药。   由于师兄弟两人注定有一场决斗,教主多年来一直有意给他们制造竞争的机会,这次寻草药也是一样。   魏无忧行事一板一眼,找得十分认真,谢欢却并不上心,一路上只顾着逗魏无忧说话。   “师弟,我上回送你的珠子,你喜不喜欢?”   “下次跟我一起下山罢,我带你去尝尝各地的美食。”   “师弟整天板着脸,就不能笑一笑吗?”   往往谢欢说上十句,魏无忧才会答上一声,且只是一个嗯字就算应付过了。谢欢早摸清了他的脾气,倒是毫不在意,一个人也能说说笑笑。   两人走了半日,到一处山崖边上时,总算发现了教主交代的那株草药。魏无忧自恃武功,并不招呼谢欢,自己奔过去采了草药,正要回转身来时,却听谢欢叫道:“师弟,小心!”   魏无忧听见“嘶嘶”声响,这才看到崖边躲着一条暗金色的毒蛇,正吐着信子朝他咬来。凭魏无忧的身手,要避开实是轻而易举,但他此刻站在崖边,稍一躲闪,就会跌落山崖。   或者……干脆让毒蛇咬上一口?   魏无忧心念未定,就见一剑飞来,将那毒蛇钉死在了岩石上。   出手的自然是谢欢。   他眼中难掩焦急之色,冲过来问:“师弟,你没事罢?”   魏无忧摇了摇头。   谢欢这才松了口气,摆出师兄的架子来,责备道:“你刚才太不小心了,万一掉下山崖怎么办?就算只被毒蛇咬上一口,也够你吃些苦头了。你功夫练得虽好,行事却太过莽撞……”   谢欢说了一大堆话,魏无忧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盯着他的脸看,问:“为什么救我?”   “什么?”   “很快就要比武了,无论我是跌下山崖还是被毒蛇咬伤,对你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为什么……要救我?”   “师弟……”   “你我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不是该斗得你死我活才对吗?为什么要待我好?”   谢欢笑了笑,温言道:“因为你是我师弟啊。”   他握住魏无忧的手腕,将他拉离山崖边,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天冷得都快下雪了,你被师父带上山来,浑身穿得雪白,一张脸却冻得红扑扑的。我当时忍不住想,这个就是我的师弟啦,我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魏无忧的声音有些发颤:“天绝教中,只有弱肉强食,没有……”   “没有同门情谊。师父向来是这么说的,你也大可以这么想,不过……”谢欢唇畔含笑,语气是说不出地温柔,“不过我要待你好,你却拦不住我。”   魏无忧被他噎了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   谢欢却不再多言,只道:“草药已经寻着了,咱们回去罢。”   一边走,一边又说:“其实我方才想过,若你当真不小心掉下了山崖,而我为了救你也跟着掉了下去,那也好的很。”   魏无忧难得与他斗嘴,道:“那我们两人可都死了,有什么好的?”   谢欢瞧着他道:“跟师弟你死在一处,总好过将来刀剑相向。”   魏无忧心中微动,不由得别开脸去。   他目光落在一旁的花丛中,恰见一只蝴蝶栖在花上,翅膀是十分罕见的蓝色。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谢欢便道:“师弟喜欢这蝴蝶么?我去捉来给你。”   说着足尖一点,施展轻功去抓那蝴蝶。   他武功练得极高,别说抓一只蝴蝶了,就是抓上百来只也是手到擒来。但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这一下却抓了个空,让那蝴蝶从他指尖飞了过去。他在半空借不到力,很快落回了地上,瞧了瞧空无一物的手掌,自己也觉得尴尬。   魏无忧则看得笑起来:“若是让师兄来救我,果然只能两人一起跌下山崖了。”   谢欢眨了眨眼睛,也跟着笑了,说:“师弟,你笑起来真好看。”   03   明日就是比武之期。   这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到了夜里时,雨下得愈发大了,瓢泼似的落下来。   魏无忧照例很早就上床休息,睡到半夜时,除了雨打窗户的声音,还听见另一种声响。他耳力极佳,一下就认出那是谁的声音。他在床上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起身开了窗户。   站在窗外的人果然是谢欢。   他没有打伞,浑身都被雨淋湿了,雨水顺着头发一滴一滴地淌下来,样子甚是狼狈。但他脸上笑容不变,见了魏无忧就喊:“师弟。”   魏无忧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自从那天寻了草药回来,他就处处躲着谢欢,没想到今日还是见着了。他深吸一口气,冷谈道:“明日就要比武了,师兄不好好休息,来我这里干什么?”   “没什么,”谢欢道,“我就是想看你一眼。”   魏无忧的手指按在窗上,因为太过用力,连指尖都微微泛白了:“现在已经见过了,你可以走了。”   雨依然下个不停。   谢欢的眼睛也像是湿漉漉的,看着他道:“师弟,你将手伸出来。”   明日就要比武了,他与谢欢,只能有一个人能胜出。   魏无忧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关上窗子,但是他的手却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   魏无忧大喜,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然后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拳头。   一只蝴蝶落在了魏无忧掌心里,翅膀是一种十分罕见的蓝色,正是他们那天看见的那只。   魏无忧这才明白谢欢为什么会浑身淋得湿透,又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窗外。   “你去抓蝴蝶了?”   “嗯,这家伙狡猾的很,我寻了好几天才寻到。”   “为什么?”   “师弟那天笑了。”谢欢五指一扣,彻底握住了魏无忧的手,“我想见你再笑一次。”   魏无忧知道自己相貌普通,笑起来并不好看。可是却有一个人,冒着大雨去捉一只蝴蝶,只是为了见他一笑。   他压抑许久的那些情意,终于在这一刻再也掩饰不住。   他低声道:“明日……”   谢欢道:“今日还没过完,师弟为何总想着明日?”   魏无忧没再做声,只是走过去开了房门。   “师弟……”   “师兄的衣裳都湿了,进来换一件罢。”   他说着去找替换的衣服,但谢欢已从后面抱了上来。   谢欢的衣衫冰凉,胸膛却热得像火,灼热的呼吸拂过魏无忧耳际,嗓音略微沙哑,叫他道:“师弟。”   魏无忧哆嗦了一下,手一松,那只蝴蝶就从他掌心里飞出来,晃晃悠悠地在屋子里盘旋。   谢欢的吻像蝴蝶一样落在他唇上。   整个晚上,谢欢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无忧,无忧。   魏无忧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样动听。   这个夜晚漆黑而又漫长。   魏无忧打从心底希望,第二天永不会来。   04   第二天的阳光好得出奇。   殷红的血珠顺着剑尖淌下来,被这阳光一照,竟显出一点妖异之色。   魏无忧胸口中了一剑,汩汩地往外冒着血,连衣襟也被染红了。但他丝毫也不觉得疼,只是眯起眼睛,望着那柄刺伤他的剑。   剑刃冰凉。   握着剑的那个人,却是笑如春风。   “师弟,这一次……赢的人是我。”   魏无忧动了动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手脚发软了,便是方才比武之时,也只使出了三成的功力。他知道自己是中了毒了,但是何时何地?   他抬手按住胸前的伤口,问:“是那只蝴蝶么?”   谢欢笑道温文尔雅:“总算你还不是太蠢。不错,毒正是下在那只蝴蝶上。”   “只是为了赢过我?”   “师弟不知道什么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谢欢抖了抖剑尖,血珠落了一地,“你武功练得虽好,可惜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一点心计手段也没有,怎么当教主统御圣教?我身为你的师兄,自然该教导你一番才是。”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救我?”   “师弟还没想明白吗?”谢欢倾身过来,在他耳边道,“你当时若是死了,等我的七绝功练到第七层时,要找谁来吸取功力?不过师弟放心,我会留你一条性命的。待你将来废了武功,对我再无威胁时,我也可以让你坐上左右护法之位。”   魏无忧到了这时,方觉胸口钻心似的疼起来。   谢欢道:“师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能问什么呢?   问他是否动过真心?   问他昨夜为何这样温柔?   魏无忧闭一下眼睛,说:“没有了。”   他转开视线,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天际,眼神也是一样空茫:“多谢……师兄教诲……”   05   魏无忧开启机关,一头撞进了密道。这密道通往历代教主的陵墓,多年不曾打开,因此格外地阴冷潮湿。   魏无忧受了重伤,嘴角不断渗出血来,他自知要是罔效,再过不久就要死了,只凭一口气撑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他自当年废了武功,多年来潜心钻研,一直在寻找恢复功力的法子。后来虽然被他找着了,却是功亏一篑,终究没能坐上教主之位。   他记得谢欢常说命由天定,果真不假。   他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眼前才出现了一丝微光——那是一座巨大的陵墓,四个角点了长明灯,当中摆着一口口乌黑的棺材。   魏无忧径直朝其中一口棺材走去。   他吐出嘴里的血沫子,用仅剩的力气推开了棺盖。谢欢练功走火入魔,已于一年前身死,死后不知被谁割去了头颅,此刻躺在棺木中的,是一具无头的尸首。   魏无忧低头看向那已经腐坏的尸体,看着看着,忽然大笑起来:“师兄是不是觉得奇怪?你的七绝功已经练到了第九层,怎么还会走火入魔?哈,其实……是我在你用的药材里动了手脚。”   他笑过之后,右手一撑,翻身躺进了棺材里。   谢欢的头颅早就不见了,魏无忧却仿佛看见了当年站在窗外微笑的那个人。他脸上露出一点温柔神色,低声叫道:“师兄。”   “我毕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亲手杀了你。”他扯动嘴角,自言自语道,“不过我也时常在想,若是那一日,我当真跌下山崖就好了。”   跟谢欢死在一处,好过后来刀剑相向。   不过,现在也不算太迟。   魏无忧伸出手,缓缓阖上了棺木。   一片漆黑。   —《旧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