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万安 作者:苍海/红河 文案 世界不会那么糟,只是他把事情搞得太复杂 感情不会那么难,只是他让情况变得太混乱 释郗容这个战场无敌手的大将军可真是遇上小克星了 顺手抓个装神弄鬼、半路打劫的小贼 竟无端替自己招来一个挥之不去的大麻烦 天!十八年前自己也不过才十岁,拿什么本事生他!? 凭半块玉坠认爹?可是……那玉坠是皇上赐给他的呀 这下真是有口难言,不但得帮那个高高在上的家伙背黑锅 更得先替人家包养这个凭空冒出的「儿子」 误信损友谗言留下丁常这个小祸害已经够头痛了 为了日后好让他顺利进宫认亲爹 还得费神安排他学一堆课程,教他识规矩、懂分寸 对他的调教可说无微不至,甚至连「情事」都亲自出马指导 日久生情这事他从不信,更何况对方跟他一样是堂堂男子汉 偏偏情愫冒得如雨后春笋,怎么也灭不去呀! 谁说他冷酷无情、没有喜怒哀乐?他内心可澎湃热情得紧! 常儿,你说是吗?嘿呀!爹,我们再来「复习」一下…… 多多包涵 苍海 严格说来,古代稿一直算是我较不拿手的项目,风格方面或许也不够古色古香,不足之处还请多多海涵(合掌)。 释郗流芳——这个名字其实是取自「是昔流芳」。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喜欢上这四个字,此外可能我在起名方面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偏执……当然要说成恶趣味也是可以的。 这个故事架构并不大,文风也比较简单,只愿博君一笑。 以上,感谢您抽空阅读拙作,未来的日子里还请多多指教(合掌)。 第一章 近些日子,京城里很不太平。 事情是发生在京城西郊,那里有个雅崖湖,湖边矗立着一座傍水而生的建筑,叫作「天尚水榭」。这水榭说白了,其实就是青楼,但比起一般的青楼来,又有些许不同。 雅崖湖依山而成,风景独特。这个地利,使得天尚水榭少了几分胭粉风尘气,倒多了几分优雅风韵。加上水榭里的姑娘个个厉害得紧,琴棋书画虽不是样样精通,至少精通其中两样,已是相当了不得。 是以,天尚水榭一直颇受达官贵人们的钟爱。 坐在水榭高处,俯瞰膝下风景,感觉就是与坐在一般青楼不一样,好像无形中就高上了几等。 最近发生的那些离奇事,也都是与这天尚水榭有关。 要去往天尚水榭,势必经过一片竹林,回程路也是如此。 此前这条路一直很太平,直到最近,有好几个从天尚水榭打道回府的人,在竹林里遇上了怪事。 据说他们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听见女人的哭声。抬头一看,只见一颗头颅在林子上空飘来飘去。那头颅长发遮着脸面,看不见容貌,何况谁也没有那个勇气去看。 那些官人们可吓坏了,赶紧让随身侍卫将那鬼魅赶走。但随后,林子里就飘出一阵红色烟雾,被烟雾笼罩的人们很快便失去意识。等到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这时候,那些官人总会发现,自己被剥光了衣服,倒吊在树上,身上的财物也被清扫一空。这种难堪之极的事,他们虽百般噤口,严禁宣扬,毕竟还是纸包不住火。 而这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另外,发生这种事的日子,据说都是在月亮被浓云遮罩的漆黑夜晚。 「你怎么看?」问话的人轻摇着手中的夹纱扇,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正望着坐在对面椅中的男子。 「不怎么看。」释郗容答道,面无表情。 「总该有点想法不是?」轩辕照眨眨眼,「这么有意思的事。」 「没有。」释郗容仍是不冷不热。 轩辕照耸耸肩,「好吧,你没有想法,是我有。」 「哦!」 「如何?你想不想听听?」 「不想。」 「哎呀!」轩辕照咂了咂舌,眉梢挑起来,一脸夸张的怨怼表情,「你就听我说说看,又不会少块肉,这么小气做什么?」 「我没兴趣。」释郗容睨了他一眼,眼神淡漠,从来都教人看不出喜怒哀乐。 「唔……那算了,我不逼你听。」轩辕照顿了顿,别有意味地笑笑,「不过作为交换,你得陪我一起去看看。」 「我拒绝。」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轩辕照半晌不说话,手指一下下地拍着扇子,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你长期征战在外,可能不太了解,那个天尚水榭,人气是真的旺得不得了,连『那个人』啊,有时也会去那里坐坐呢!」 那个人? 释郗容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微微皱起眉,「他也去?」 「可不是,而且就我所知,还不止去过两三次。」 「叫他以后不要再去。」 「呵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他想去的地方,他想做的事情,谁能拦得住?一般人谁敢去拦?就算你敢,我也敢,可是他愿不愿听我们的,这还是个大问题。」 「……」 释郗容陷入沉默。 的确,就像轩辕照所说,只要那个人想去的、想做的,谁也拦他不了。一言九鼎、一字千金,他一挥手,就可以让千万人头落地。因为,他,轩辕桓,是一国之君,全国上下都得听他的。 普天之下,敢于正面指摘他的,总共不会超过五人,其中两人就坐在这里。 凌王轩辕照,是轩辕桓的七皇弟。而陈夷大将军释郗容,则是他的得力爱将。这两位,乍一看是不太相干的两个人,实则已经有了近二十年的交情。 「你打算何时前去?」最后,释郗容这样问。 轩辕照一听,得意地笑了笑,「流芳啊流芳,我就知道,只要说是那个人的事,你就绝对不会撒手不管。」 「废话少说。」释郗容瞥去一眼,目光中依旧不见任何情绪,「还有,不要那样叫我。」 「为什么不要?流芳、流芳,释郗流芳,多好听,你怎么舍得这样埋没了呢!」明明该说到正题,轩辕照却打起哈哈,尽扯些不相干的闲事。 认识他这么多年,释郗容深知这个人,在闹够之前是不会正经说事的,便保持沉默。 其实轩辕照所说的那些,也并不算禁忌轩辕桓,只不过甚少人知晓详情。 释郗容,本姓释,只是刚出生不久,有一个算命先生来到这里,对他的爹娘说这个孩子命轻,怕不好养,容易夭折,于是将母亲的姓氏「郗」也加进来,以压重他的命相。至于他的字「流芳」,也是算命先生占卜之后给取的。 当年的那位算命先生,似乎没有算到,这个「命轻又难养」的孩子,不但顺顺利利长大成人,长得高大威武,甚至成为了一国顶粱之柱,威名远扬。 轩辕照就觉得,古往今来,没有几个人能比释郗容更符合「臣」这个字眼。他是臣,而他所忠诚的,就只有当今天子一人。 当年三皇子挑起内乱,就是他领兵前去镇压。谈和不成,他便先斩后奏,一剑削下了三皇子的脑袋。 事后,虽然遭到一些大臣的弹劾,说他先斩后奏,未免目无章法,但是,皇帝将这些言论都压了下来,并没有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其实释郗容是一早就明白的,三皇子虽说是皇帝的兄长,然而他的命,皇帝却压根没打算要留,而释郗容不过是省掉了向皇帝请示的这一步骤罢了。 他就是这样的臣子,说忠诚是忠诚,只要天子有需要,他可以一骑当先,为天子披荆斩棘;说狂妄,他也狂妄,因为除了天子,谁也使唤不动他。 而如今,就是这个天子,可能遇上让人头痛的麻烦。这麻烦虽然不致死,但是想一想,当朝天子若是在寻欢作乐归来的途中被人暗算,还被剥光了衣服挂在树上,那可真是丢尽了一国的颜面。 相当然耳,释郗容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日已西沉。 天尚水榭犹是灯火通明,满室香气缭绕,琴音不绝。与水榭咫尺相望的雅崖湖,湖面上水烟飘渺,宛如圣境,无怪乎人们除了爱这里的姑娘,也爱这里的风景。 虽说平常来到水榭的就多是贵客,不过今天来的这两位,更是贵上之贵,稀中之稀。轩辕照闲着无聊的时候来过两回,至于释郗容,则是初次造访。他刚进门时,着实将里面的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水榭里出了什么乱子,而释郗将军就是平乱来的。 直到听见轩辕照一再保证,他们两个只是消闲来的,水榭里的姑娘们才大大松了口气。 今晚,水榭让轩辕照包了下来,所有的姑娘们都只伺候这两人。而这两人,说是玩乐来的,可是呢,一个就只是含笑望着姑娘们的歌舞,另一个则安静地独自饮酌,当中氛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姑娘们也不敢多问,以免祸从口出。 就这样,两人在水榭里,一直逗留至深夜。 终于,释郗容站起身,撂下一句:「走了。」率先踏出了门。 轩辕照大方地给姑娘们打了赏,也笑眯眯地跟着离开。 出了水榭,外头就有两匹马候着,释郗容骑上一匹,轩辕照骑上另一匹。六个随从跟在两人身后,护送回程。在众人最后,还跟着一辆马车,车帘紧闭。 不多时,一行人马进入回程必经的竹林。今夜云深雾重,月光黯淡。进了林子后,更是连那一点稀薄的月光都看不见了。目所能及的,只有树影幢幢,偶尔还能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细碎声响,委实诡异。 一行人依旧不紧不忙,悠悠地在路上走着,也没有人说话,只有人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以及马车的辘辘声,交相混杂。 忽然,不知是从哪里飘来一道哭声,呜呜咽咽。随后,那哭声开始变大,也越来越清晰,似乎有什么正在靠近。 当众人抬头看去时,只见前方不远的空中,一颗头颅正在那里晃动,白发瀑悬,凌乱地遮住脸面。 「还真的出现了,该说我们运气好还是不好呢?」轩辕照咕哝着,却掀唇一笑,转头看向身旁的释郗容。 释郗容面无表情盯着那颗头颅看了一会儿,从马背上取下长弓,又从箭筒中抽了一枝箭矢出来,搭上弓弦。 就在这时,红色的浓雾,从四面八方向他们侵袭而来。 释郗容手一扬,几个随从当即将衣领拉高,掩住口鼻。他们的衣领上,早已涂抹了特殊药水。 同时,马车帘子霍地一下掀开,又有一群人从里面跳出来。其中两人在马车四方点着火把,另外的人则与其他同伴一起,几人为一小队,各队分散开来,向着烟雾飘来的方向潜行而去。 释郗容也已拉起衣领遮住脸,重新盘弓搭箭,侧耳倾听着哭声的同时,手中箭头也在慢慢调整方向。 终于,到达某个位置时,他松了手,箭矢当即呼啸而出,射入了浓雾当中。只听一声闷哼,然后是什么物体坠地的声音。 在这同时,四周陆陆续续地有不明声响。 不多久,浓雾开始散了,那些随从先后回到马车附近,各自还都押着一个到三个不等的黑衣人。就是这些人,在四周燃起毒雾。 释郗容下了马,在愈渐淡薄的雾气中向前走去,很快来到一个倒在地上的物体跟前。这个物体,最突兀的是一颗白晃晃的头颅。借着火光,能看到头颅之下是一身黑色衣袍。但若是没有这火光,乍眼看去,的确像是就只有一颗头颅。 早知道这是装神弄鬼,释郗容单手揪住那人的衣襟,刚把人从地上拎起来,只听「喀」的一声,那人脸上那副没有五官的白色面具裂成两半,脱落下来。 先前释郗容的那一箭,射中的就是面具的额头。面具受不住那冲击,是以裂开。其实这多亏释郗容稍稍留了些劲道,否则,那一箭早已穿过面具,将这人的脑颅贯穿。 「让我瞧瞧这鬼的真面目。」轩辕照凑过来,看了看那个被释郗容拎在手里的人,看不清,便伸手将那一头乔装的白发扯落,这才看清楚了。 这个女鬼的真身,其实是个少年。大概是先前摔在地上的时候磕到脑袋,所以到现在还是昏迷的。 「啧啧,有本事装神弄鬼,却摔上一跤就不行了,真没劲,还耽误我的宝贵时间,唉!」轩辕照摇着扇子在那边大放风凉话。 释郗容不理会他,拎着人往马车走去。这马车原先是装着埋伏的手下,不过这会儿,则用来装这些抓到的贼子。这些人在京城里装神弄鬼,搞得风言四起,其目的必须清查。不过,这就不是释郗容的责任,他只是抓人来的,别的事他不管。 随从们抓到的那些人都已被五花大绑,扔进了马车里。释郗容抬手,准备将手里这个也给扔进去,却不想,那人忽然醒转,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胳膊。 释郗容不意会有纠缠,他用另一只手扣住那人的肩膀,将之提起来,往车里使劲一甩。 与此同时,他听见「咯崩」一声轻响,侧过头,发现自己右手臂环上的纽绳断了。 身为武将,他从来都是一身干练利落的武将装扮,军裤长靴,常常披一袭披风。至于双臂上戴着臂环,那是他娘从小给他养成的习惯。而此时,本该以细绳系在臂环上的王坠没了踪影。 绳子不可能无缘无故断掉,他将目光转向刚刚被他摔进车里的人。下一瞬,却见车里扑出一个黑影,饿虎扑羊般。他灵敏地往后一退,那个人影「啪叽」一下跌在地上。 那人呻吟着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向居高临下的释郗容。他两只手里分别捏着半块玉坠,吸吸鼻子,猛然大叫:「爹!」 释郗容眉尖微微一挑,从来很少表情的面容上覆上一层阴影。 「你说什么?」听到热闹而赶过来的轩辕照,与释郗容异口同声地问出这句话。 「我说,你是我爹,你是我找了好多年的亲爹呀!」 「……」 四周,骤然鸦雀无声。 事情是这样的。 丁常,就是那个口口声声叫释郗容「爹」的少年,据他所说,他是看到那半块玉坠,所以认定释郗容就是他爹。 他说,释郗容是在十八年前去了西陲小镇,结识了他的娘亲,两人情投意合,私订终生。但后来因为释郗容身有要事,临走前留下那玉坠的另外一半,并对他娘说,等事情解决,一定回去明媒正娶。 而他走后,却十几年没有再回去,甚至也不知道孩子的出生。几年前,丁常的娘因病辞世,丁常便离开家乡,踏上寻父之旅。一路跋涉到京城,老天有眼,终于让他们父子团聚。 当然,这些都只是「他说的」。 十八年前,释郗容才不过十岁,而且,那时他一直留在京城里接受训练。他的将军父亲,力图将他塑造成超越自己的一代骁将,又怎可能放他跑那么大老远去逍遥快活? 而这些情况,自小便认识他的轩辕照是最清楚不过。所以他很肯定,这个丁常跟释郗容没有半点干系,倒是与另一个人,极可能大有干系。 这个人,在十八年前,尚未登上皇位之时,的确曾离开京城一段时日,好像就是去了某个西陲小镇。而那块玉坠,也的确曾经是他所有,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块与之一模一样的。 而就在前不久,释郗容大战告捷,归来后,他将那半块玉坠赠与了释郗容,说是光秃秃的臂环太单调,硬是让人将那玉坠给他缠了上去。 于是,就发生了先前的事。 这个误会着实让轩辕照捧腹了好一阵子。他最玩味的是,那个傻小子认物不认人,明明释郗容一看就不可能有他这么大孩子的年纪,他却就是认定了释郗容。 不过,这也不算顶奇怪。释郗容虽然样貌年轻,但那气势,却无形中将年纪顶高了好几层。 就算说他已经三十好几了,也不会有人不信,至多有些好奇他怎能这么驻颜有术…… 「咳,我说释郗啊!」终于笑够了,轩辕照开始谈正题:「你打算如何处理那个傻小子?」 「该是如何就如何。」释郗容勒着马缓缓前行。 轩辕照想了想,「你打算将他送到那个人那儿去?这样不大好吧!」 「他自己惹出的麻烦,不好也是他的事。」虽说释郗容一向是忠君之事,但是像这些家族琐事,他却也一向不屑插手。 「话不是这么说。」轩辕照沉吟着,「你想,那么多年他都没去接他们母子,肯定是早就忘到脑后了。我们突然给他送个儿子过去,他能受得住吗?」 「有什么受不住,是给他送个儿子,不是给他送个爹。」 「可是那小子在民间那么些年,从不曾受过皇室应有的教导。你看他方才的言行举止,好像正是那个人最反感的类型哟!那个人的脾性,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眼里一向是不存在什么骨肉血亲之谈,只要他看不顺眼,谁的头都能砍。而你再看看那个……」 轩辕照回头,瞟了一眼后方的马车。先前问完话之后,释郗容便一记手刀将丁常击晕,这会儿他正不省人事地睡在马车里。虽说释郗容的做法有点不够厚道,但也只有这样,两人才能这么好好谈话。 要说这个丁常,相貌倒是不差,小脸长得白白净净,显得一双眼睛尤其大而圆,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灵气。黑白分明的眼珠转动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机灵可爱。可惜只要一开口,形象当场崩盘。 就像是生怕别人听不清他的声音,他讲话简直是用吼的,实在让人怀疑,那副看似瘦小的身板,是怎么存得了如此深厚的中气。不过,这也可能只是他一时情急之故。 总之要是他跑到那个最烦吵闹的皇帝面前这样喊话,就算皇帝当场让人拔了他的舌也不奇怪。 「你再想想。」轩辕照转回头来,接着说:「我们把小子送过去,那个人一定要问了,你们是怎么遇上的?然后我们说,其实是我们抓贼子的时候正巧抓回来的……你认为他听了,是会觉得好笑么?他会笑得出来么?」 「……」 「退一万步想,就算他没意见,毕竟人言可畏。前些年的内乱,这几年国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可是这时候,却出了个装神弄鬼、还乱扒别人衣服的皇子,这要传出去,可真的要『流芳百世』啦!」 「所以?」听轩辕照唠叨这么一大堆,的确也条条在理,释郗容便问了:「你有什么想法?」 「我是想,先不要急着把人送过去。毕竟事发突然,连我们都还有点弄不清状况。」 「哦?」 「先观察一阵子。」 「然后?」 「然后就等观察完了再说啦!」轩辕照扇子摇摇,笑得越发灿烂。 释郗容最是了解,这个人笑得越灿烂,他肚子里的坏水就流得越多。 虽然如此,至少目前看来,还没有什么他能使坏的地方。何况,再坏也坏不过他方才所说的那些情况。 于是他默然地颔首,应了。 第二章 早晨,阳光明媚。 丁常伸着懒腰醒过来,睁开眼,着实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他将被子一掀,准备跳起来,去摸摸那些华贵得不像真的的床幔究竟是不是真的,忽然听见有人说:「公子,您醒了,请让奴才等伺候您宽衣。」 丁常这才知道房里还有其他人,转头一看,还不止一个人。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厮,一个端着水盆、一个抱着毛巾,还有一个捧着一身衣物。 「伺候……我?」丁常糊涂地眨眨眼睛。 「是的,是将军大人吩咐我们几个来侍奉公子。」说完,那三个小厮走上前来,开始动手。 「咦?哇,你别剥我衣服!啊呀,好痒,哈哈哈,好痒,你们别碰我啦!啊哈哈哈……」丁常在床上乱七八糟地滚成一团。三个小厮面面相觑,微笑。 看来将军没有说错,之前安排他们过来的时候,将军是说让他们以礼伺候这位公子。不过将军还说了,他也可能很不习惯被这样对待,所以若是如此,他们也不必勉强伺候,就让他自个儿来。 于是,几个小厮便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圆桌上,对丁常躬了躬身,「那公子请自便,奴才不再打搅。」说完就转身走出房间。 丁常这才停止了滚动,左右瞅瞅,直到确定不会再有闲杂人等闯人,他才跳下床,随便梳洗一下,然后拎起那套蓝色衣裤,眯着眼看了半天。 漂亮,太漂亮了!这要拿去市场上能卖多少钱啊? 丁常将衣裳揉成一团,往兜里揣,可惜无论如何都会鼓出来一块,十分显眼。最后,只有脱下身上的衣物,再将衣裤换上。 他照照铜镜,简直认不出自己。难怪人家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真是半点不假。 他拉开房门走出去,却发现先前那几个小厮还在门外候着。 见他出房,小厮们当即拥上来,说「公子,请随奴才去中厅用早膳。」 丁常「哦」了一声,跟在他们身后,一路东张西望,不知不觉已来到中厅。他走到桌边坐下来,看看桌上,几碟小菜、一锅清粥,这早膳倒还清淡。 的确饿惨了的丁常毫不客气,当即囫囵大吃起来。他吃得专心,没留意到旁边几个小厮因为他喝粥时发出的声响而先是目瞪口呆,再是挤眉弄眼,最后掩嘴偷笑。他也没有留意到,有两个人从另一边的门走进了中厅。 「呜哇,他是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了么?」轩辕照嘀咕道,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个整张脸都快埋进碗里去了的小子。 释郗容不陪他打趣,唤道「丁常。」两个字不轻不重,不冷不热,却掷地有声。 「咳咳!」丁常一惊,被粥呛到,也知道米粒从嘴里喷出来太难看,便拿手去掩,结果手被弄脏。他在衣襬上用劲擦了擦,随即站起来,一脸心有余悸地瞧着释郗容。 「啊,啊……」他嘴巴张了张,像是调整了半晌,终于吼出:「爹!」 「噗!」这个称呼,轩辕照听一次喷笑一次。 释郗容神色还是淡漠,只说:「告诉我你的详细情况。」 「啊?」丁常抓抓头,「那,爹想知道一些什么?」 「你这些年是怎么长大的。」 「这些年,我就是跟着娘一块长大啊,每天吃吃睡睡玩玩……」 「你娘离世之后呢?」 「之后我就离开家乡,来找爹了嘛!」 「这几年你又是如何过的?」 「就这样过的,一路找,一路讨生活……」 「怎么讨生活?」 「呃,这个……」 「就像昨晚那样讨生活么?」释郗容的目光骤然一凛。 丁常脖子缩了缩,吐吐舌头,「那个,那也是最近才……以前又没有……」 「那么你可知道我是谁?」释郗容毫无预兆地丢出这样一问。 「你……」丁常小心翼翼地将他上下打量,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爹。」 「你弄错了,我不……」 「那你一定是才来京城没多久。」轩辕照忽然插话进来,笑嘻嘻地将扇子对释郗容那边摇了摇,「他呀,可是威名远播的陈夷大将军,释郗容。」 「释郗……」 丁常还是有些愣愣的,猛然瞪大眼睛,无法承受似地掩住了嘴巴。 「你,你是释郗将军?释郗将军是我爹?我爹就是释郗将军?天哪,我太震撼了,我太幸福了,我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 「砰」的一声,丁常倒在地上。 几个小厮连忙上去查看,然后告诉释郗容,公子好像是真的晕过去了。 释郗容皱了皱眉,让小厮们将人抬回了房间。 「不——会——吧?」对于这样的转折,连轩辕照也不禁错愕地瞪大了眼,「只不过说出你的名头,他就吓得昏过去。那要是告诉他其实他爹是当今天子,他还不得活活吓死。」 释郗容没有答话,似在深思。 「话说回来,刚才你也看到了。」轩辕照转口说道:「他的言谈、他的举止……如果就这样将他送到那个人跟前去,绝对会被狠狠鄙视。」 「言谈举止可以调教。」释郗容淡淡道。 「是没错,可问题是谁来教?谁能教?」轩辕照唇边浮现出异常深奥的笑意,「指望那个人是不可能了,他最讨厌教人。至于那些太傅什么的,你看看两个小皇子被他们教成了什么样子?毕竟是人臣啊,对待皇子,连句重话也不敢说。要不是有个严酷的『父皇』压阵,两位皇子早就无法无天。」 「……」 「对了,你可还记得,有一次我们与他谈及东边印国的事情?」 「不错。」 「近年来不断有异族通过印国领土,借道来侵犯我国边境,让你也不胜其烦。虽然也想过干脆将印国拿下,然而印国实力不俗,再者前些年本国内乱纷纷,军力尚需调整,不能过于急进。就为这个,当时皇兄曾说,若是有个皇子能跟印国公主和亲,至少让印国在几年里帮忙镇压一下那些异族,等我们这边的军力调整妥当,一切就好办多了。可惜身边两个皇子又太年幼,要谈婚论嫁还早得很。」 「嗯。」 释郗容是记得这些,不过这与当前的事有什么关系? 「你该不会……」 「也不是不可以啊!」轩辕照知道释郗容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他不是正愁没个皇子可以拿来和亲?这不,天上就掉下来一个。你看那丁常……」 「不可能。」释郗容当场否决。 他承认这个想法是不错,也不认为丢个皇子出去和亲有什么不妥,但问题是,这个皇子,完全没有半点皇子模样。 轩辕照不以为意地笑笑,「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我们?」释郗容疑惑地挑起眉。 「对,不过确切来讲呢,是你。你不是他『爹』么?」轩辕照的笑容里很有点落井下石的味道。 鬼主意明显打到自己头上来,释郗容冷哼一声,「你明知我并不是。」 「我是知道,可是他不知道,那个人也还不知道。」 「这样岂非欺君?」 「哎呀,等你把人调教好了,丢一个落落大方、仪态体面的皇子到他面前,他哪还会跟你计较什么欺不欺君呢? 「总之这不可能。」释郗容依旧没有半点软化,他可不想花时间在一个半路跑出来的儿子身上,更何况还是假的。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轩辕照也不气馁,「而且这件事非你莫属。你自己想,你麾下万万兵士,不都被你管得好好的?你说往东,他们一个也不敢往西。现在不过是管教一个傻小子而已,对你而言只是小菜一碟不是?」 「荒谬。」释郗容转身离去。 轩辕照含笑望着他的背影,又转头看看窗外天色,低语:「喔,已经这个时辰,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办呢,所以释郗,可别怨我留下你一个人孤军作战啰!」 丁常掐准时间,在正午时醒来,翻身跳下床。 这时候出去,九成九该吃午膳了。 先前的早膳被打断,害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肚子咕咕直叫,偏又不能起床,否则要是再被抓住问话可就头疼了。他一直忍着饥饿到现在,也该差不多了吧! 离开房间后,并不见早上的那几名小厮,他就循着记亿找到了中厅,果然,桌子上已经换上午膳,还挺丰富,光看菜色就教人垂涎。 不过比较棘手的是,此时桌边还坐着一个人。这人就是释郗容,他的……爹。 没料到居然又在这里碰上,暗暗一惊之余,丁常没忘了该怎样做。 「爹。」这一次不是用吼的。 这个人,可吼不得,虽然他知道得有点迟。 释郗容瞥了他一眼,没应声。 丁常挪动到桌边,怯怯地又叫了声,「爹……」 释郗容还是没搭理。 丁常也不再叫了,抿着嘴,视线在释郗容脸上与桌上反复来回。 就在他快要「望眼欲穿」之际,释郗容终于发话,说的却是,「擦嘴。」 「咦?」 「口水。」 「呃,哦!」丁常赶紧撸起袖子拚命擦嘴。 「坐。」释郗容冷冷道:「吃饭。」 「哦,谢谢。」丁常别扭地应道。这个人,说是自己的爹,可是看起来半点也不亲和。甚至,往他面前一站,就好像被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审视着,让人浑身不自在。 话虽如此,不过当丁常坐下来开吃之后,美味就让他将一切顾忌都抛到了脑后。 早上时释郗容曾看见的那般番景象,此刻再次在他眼前上演。 这样的皇子,简直是一国的灾难。 释郗容无言地看着丁常在那边太快朵颐,无法想象他从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但是很奇妙的,他这样的吃法,让人觉得本只是普普的饭菜,似乎变得奇香无比起来。如果不是释郗容已经吃过,这会儿可能也会感到食欲大振。 释郗容在桌边坐了一会儿,有话想问,伹又觉得问不问都与他不相干。最后他站起身,离开了座椅。 「嘟……」丁常从碗里抬起头,囫囵咽下了口里的东西,这才能口齿清晰地说道:「爹,你已经吃好了吗?」 释郗容还是不理睬,往门口走去。 「爹,你去哪里?」丁常追问。 释郗容微微一顿,终于答话:「午休。」 「午休?我陪你!」丁常捞起华美的桌布擦擦嘴,站起来,小跑跟了上去。 释郗容脚步不停,只侧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跟着我干什么?」 「陪你呀!」丁常咧开嘴笑得灿烂,还有一点点微妙的谄媚。 「不必。」 「怎么可以呢?我们父子俩这么多年不见,还生疏得很,应该抓紧时间培养感情才是嘛!」 培养感情?释郗容无话可说,便没再理睬,推开门踏了进去。 门里是一间祠堂,从前他娘每天都会花上几个时辰在这里打坐念经。 释夫人并非佛门中人,只是在她想来,无论是她的丈夫也好,她的儿子也罢,领兵作战,虽说是保家卫国,毕竟是造了许多杀孽。她在这里念经,就是想为那些死在丈夫、儿子剑下的亡魂超度,也算为他们两人积些阴德。 然而,数年前,释老将军还是不幸战死沙场。从那之后,释夫人就搬到了京城外的一间佛堂,专心念佛。释郗容几次想接她回来,都以失败告终,便也只能由着她去。 午休,则是释郗容从小被释夫人逼着养成的习惯,而他的午休地点,就是在这间祠堂内。 只是这几年,已没有那细细碎碎的念经声伴着他人睡了。 进屋后,他径自走向中央靠墙处的罗汉榻,躺上去,阖上了眼。 以为这下那个跟屁虫就该退散了,却没想到,那小子非但不退,甚至追过来,站在榻前看了半天,忽然蹲下来,一双手缓缓探出去。 「嗯?」释郗容因为腿上传来的奇怪感觉而睁开眼,却发现丁常正用两个小拳头给他捶腿。 「你这是做什么?」他问,不免略感错愕。 「给爹捶捶呀!」丁常笑呵呵地说:「爹你经常领兵打仗,一定很辛苦吧?尤其要长途跋涉,腿脚最是吃不消。」 「……你不必如此。」总归他是出于一番好意,释郗容再觉得突兀,也不好将他拎起来从窗户扔出去。 「不必?」丁常眨眨眼,「哦,我知道了,爹的腿脚没问题是吧?那我再换其他地方。」 说完,他站起来,转移到释郗容头顶位置,弯下腰,给他揉起肩膀来。 平心而论,丁常的指法还算不错。然而对释郗容而言,哪怕是被几柄剑指着,也比那几根小指头在他身上动来动去要来得舒坦。 「我说不必。」他摆摆手,「我身体好得很,哪里都不必你操心。」 「哦!」丁常总算撤回了手,没过片刻,他又摸上释郗容的头顶,「那我给爹揉揉头,头上穴位多,揉起来最舒服,还能帮助睡眠呢!」 「……」 释郗容头一次感觉自己的忍耐被人逼到极限。 然而,对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子发火,他也实在干不出来。 「丁常。」他忍耐道:「你的午膳还没吃几口,饿着肚子不难受么?去吧!」 丁常满不在意地笑笑,手上继续揉捏着,「爹,你就不要跟孩儿客气嘛!还有,你也别叫得那么生疏,就像娘一样唤我『常儿』就好。」 「……」常儿?掰断他的舌头他也叫不出来,「我并未跟你客气。还有,你误会了,我并不是你……」 「对了,爹。」丁常忽然截过话,低声问。「昨晚那些人,你把他们关起来了吗?还是,已经送到官府去了?」 释郗容微微一愣,脸色沉下来,「你不需过问。」 「我怎么可能不闻不问?那些人都是常儿的朋友……」 「朋友?那又如何?」 「如果爹你的朋友因事被抓起来,你也会不闻不问,毫不关心?」 「只要他们做了错事,就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谁也不例外。」 「你……」丁常咬了咬牙,直起身走回榻前,直直瞪着释郗容的眼,一字一字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关押起来?」 「你以为我不会吗?」释郗容淡漠地应道,随即摆手,「到此为止,别再对我纠缠那些人的事。」 「你……」 丁常眼中光亮一闪,就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爆发出来。 但转瞬,他的双眸又黯淡下去,哀怨地看了看释郗容,终于转身,拖着步子离开了祠堂。 释郗容看着他僵硬的背影,觉得莫名。 除此之外,他还觉得胸口有些沉重。 刚才,他算不算是以大欺小? 要说起来,他对待军中那些小兵,一向也都是如此,能留情他会留情,不能留情他就半点都不留情,但那时候他也没觉得这么有罪恶感来着…… 罪恶感? 他按住额头,无声叹了口气。 傍晚,日渐西斜。 将军府前厅里,释郗容和轩辕照各自坐在面对面的长椅中,一个默默品茶,一个微笑地摇着扇子,厅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直到从前厅处进来两人,他们先是对轩辕照作了揖,然后走到释郗容前方,报告他们此行的情况。 「将军大人,今日他所做的事,与前几日无异。在属下回来之前,他也还在锦鳞山庄没有离开。」 「嗯。」释郗容颔首,「你们辛苦了,下去吧!」 「是。」 那两人离开后,轩辕照笑着看向释郗容,这才打开了话匣子,「现在你该如实告诉我了吧?我几天没造访,今天特地来想看看我们的小皇子,你却告诉我他不在,还不肯说他去了哪儿,这样对我很不公平不是?当初,人可是我们一起找到的。」 释郗容将右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指尖像在揉捏着什么似的缓缓活动着,淡然说道:「我可以告诉你,这几天,他每日睡到中午,起床后,吃过饭,便会到后院遛达一圈。」 「遛达?」 「遛达,顺便从物库中取一些物品出来。」 「取?」轩辕照抬起眉,「你说的这个物库,应该就是平常不容闲杂人等进入的,你们释家的仓储库吧?」 「不错。」 「你允许他进入那里了?」 「我没有。」 「这就是说……」轩辕照的表情益发深沉起来,蓦地笑了,「哈哈,我明白了,他是不请自入啊!你也不拦他?」 「我想看看他是纯属无意闯进那里,还是原本有心。」 「连续几天都去,肯定就是有心啦!那他在里面,都取了些什么出来?」 「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什么值钱他拿什么。」 「倒真是个贪心的小子,连拿了几天还不知足?不过,你府上那些财物,一个人搬的话,没个一年半载也是搬不完的。」轩辕照照旧放他的风凉话,不过这也的确是实情。 释郗容虽不敛财,但毕竟家中代代名将,到他这一辈,更是威名鼎盛。从皇帝那里得来的赏赐,有时候真的是用推车推的。 「你接着说,他拿了那些财物之后,用来做什么去了?」 「他都拿去了锦鳞山庄。」 「哦,那里啊!」 锦鳞山庄,曾经是京城内最为繁华的庄园之一。前些年,三皇子叛乱,锦鳞山庄中藏了一批与他同谋的叛党。释郗容带兵过去,那些人抵死顽抗,最终,统统被释郗容就地正法。 之后,庄里的东西大部分被转移出来,山庄就一直空着。虽然有人说要将其重建,但因为当时内乱刚平,外乱还不断,谁也没那个精力去管它。于是山庄开始荒凉,当年的风貌已失去踪迹。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它渐渐成为了流民的聚集地。那些无家可归之人,就在那里栖息下来。 「照这样说,他也曾经是那些流民当中的一个?」轩辕照沉吟道:「他拿那些财物过去,难不成是要挖个地洞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可是他应该明白这不需要,明明有你这样一个富有的『爹』。或者说,他只是穷怕了、苦怕了,总要藏点私房钱才觉得踏实?」 「他没有藏起来。」释郗容缓缓摇头,「那些东西,他全都分给了在那里的人。」 「你说……」轩辕照愕然一怔,无言良久,忽然大笑着拍拍扇子,「好,好!释郗,就凭他此番举动,你还敢肯定地说,半年或是一年之后,他绝无可能成为一个为国增耀的皇子、一个得到万民拥戴的皇子么?」 释郗容默然无语。 这几天来,他派人暗中跟踪丁常,每天收到这样的报告,他也每天在思索,那个看似大大咧咧、有口无脑的傻小子,其实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一开始,他只想着将人越快送到皇帝那儿,自己就能越早摆脱麻烦,然而,这一天天下来,他却开始犹豫不决。 那小子,还是一块璞玉,他不懂的还有太多,若是草率地将他送进皇宫,宫院深深,极有可能将这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毁了。 那样,未免损失太大。 「怎么样?现在,你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了吧?」轩辕照也知道那些事对释郗容不可能毫无影响,于是趁热打铁,「你就将他暂时留在身边,以『爹』的身份管教他。」 释郗容眉头皱了皱,「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其实那个人才是他爹?」 「那不一样,你告诉了他,那你就只是一个可要可不要的师父。而你不告诉他,你管他就管得名正言顺,而且什么都能管。他被你管,也能心甘情愿。你也看到,他很不驯,又有自己的想法,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管得了的。再者,就算你告诉他,他爹是当朝天子,你又怎能保证他听了之后不会掉头就跑? 皇宫里很难混的,当今皇帝更是一个连亲兄弟都不留情的冷酷心肠,这些事普通百姓都知道。一个抛弃他们母子那么多年的人,无情弑兄,你觉得他一时间能受得了吗?而如果你再告诉他,你管教他是为了将来拿他跟异国和亲,他还不有多远跑多远。总之你要想事情顺利进行,就只能以『爹』的身份,将他的事情大小包办,一年下来,绝对能将他打造成一个让我也眼睛一亮的顶好俊才。」 「一年?」明明之前还不曾好好考虑这件事,可此刻,释郗容却只注意到了这个时间,他摇头,「太久,何况边关战事多,我没有那么多空闲放在他身上。」 「那就九个月?」轩辕照讨价还价。 「太久。」 「那你认为多久才合适?」 「至多三个月。」 「那也太短了,半年。」 「三个月。」 「半年。」 「三个月。」 「半年。」 「……」 「半年,成交!」轩辕照一拳砸上桌子,一锤定音。 第三章 夜色越来越深,曾经有一阵子荒败如塚的锦鳞山庄,因为后来有人栖息,才渐渐不那么荒凉。 丁常坐在池边的岩石上,这里曾是一座荷花池,此刻只有杂草丛生。在他身边坐着一些人,左右是两个与他一般年纪的男子,另外还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 虽然丁常拿了不少绫罗绸缎过来,但是还不能直接当衣裳穿,得送去裁缝那里制衣。 「小常哥哥。」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嘴里啜着丁常带来的糖果,口齿模糊地说:「今天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呢?」 「嗯。」丁常耸耸肩,没作解释。 坐在他左侧的付璿面有担忧地望着他,「小常,你这样真的没关系吗?从那个人家里拿这么多东西出来……」 「是啊,那个人看起来就很不好惹。」他右侧的廖起也应和道:「将军啊,一听就知道杀过不知多少人,他不会在意多杀两个三个的。」 「哎呀,你们就少操点心不成吗?」丁常有点烦躁起来,嘟了嘟嘴。这表情让他看起来更显得年纪小。他是有点娃娃脸,看上去十六七岁,其实已经十九,「他不是还没发现我做的这些吗?就算发现了,又怎样,难道挥刀砍了他自己的『儿子』?」 「可是小常,你自己也清楚,你其实不是……」 「我知道,我清楚,所以我已经打算好了呀,我不会再回去了。京城这么大,我总不至于随便一抬头就能撞上他吧?」 「你不准备再回去了?」 「嗯,不回去了。」 「是吗?这样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是啊是啊,所以你们可以放过我的耳根子了吧?」丁常叹口气,站起来,伸手问付璿要了一壶酒。 「你不是不喝酒的……」付璿这么嘀咕着,还是把酒壶给了丁常。 丁常拎着酒壶,独自走到一幢房屋后面,在花坛前蹲下来,将酒一点一点洒进土里。 「小涵,我来看你了。」丁常对那个埋在花坛下面的少年说:「对不起,我迟了好几天。就在几天之前,我看到他了。你不是一直在找他吗?连病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还紧捏着你娘给你的那块玉坠不放。虽然你没能亲眼见到他,不过,我可以把他的情况说给你听。你听了,可不要吓到哟!」 他停住,想到那个在这里偶遇的少年,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连有人半夜打鼾都能将他惊醒。要让他不被接下来将听见的事情吓到,恐怕是不大可能。 「那个人,他可了不得呢,是将军喔,而且是当朝最有威名的陈夷大将军。他的样子也不辱威名,又高大又结实,不过脸倒是长得出乎人意料,一点也不粗犷,反倒挺……呃,对不起啦,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总之你只要知道,他非常好看,是我形容不了的好看,无怪你娘对他念念不忘那么多年。怎么样?这下你满意了不?你的爹,是个当之无愧的英杰,虽然,他到最后也没有去接你们母子……」 丁常抿了抿唇,忽然将壶里的酒一骨碌统统倒了下去,泄愤似的。 明明有那么高的身份,却狠心置一个弱女子于不顾;明明保护国家、保护万民,却独独不去保护自己的妻儿,结果,妻病死,儿也病死。那个男人,该说是可怜还是可恨? 丁常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恨,虽然他其实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是的,他不是那个人的儿子。这件事,只有付璿和廖起了解详情。这两人都是与丁常一起长大的伙伴,洪灾之后,也是三人结伴离开家乡,来到京城。而对丁常的底细,那两人最清楚,所以先前才会那样劝他。 另外,这两人也是当日与他一起扮鬼吓人去的,原来第二天就被放了回来,所有人都放了。只有丁常什么都不知道,回来了才晓得自己被那个人瞒了。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释郗容不想将事情闹大,扯出他的身份会很麻烦,他只觉得那个人实在古怪。 至于,他随身戴着小涵留下的玉坠时,是因为答应过小涵,会帮他找到爹,却也没想过真的能够找到。 那晚他看到从那人身上扯下来的玉坠,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他就灵机一动,认了那人是爹。当时也是情势所逼,毕竟在那种情况下,他要是不那样做,对方根本不可能听他唠叨那些陈年往事。 假装成那人的儿子,装就装了,也不可能突然拆穿,否则真是有几条命都不够死。于是他就接着装了好几天,直到今天,他厌烦了,打算到此为止。 「对不起哦,小涵,骗你爹当我爹那么些天,你不会怪我吧?」他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个人的名字叫,释郗容,释、郗、容,你一定要记牢,这是你爹的名字。你爹是一个……天将般的男子……」 他喃喃着,明显出了神。 虽然这几天来,他与释郗容很少碰面,即便碰上了他也总是冷冷淡淡的。但丁常没有忘记,或许他永远都会记得,那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人拎在手里,火冒三丈地瞪去所看到的那张脸。 虽然那张脸上没有表情,虽然那五官还看不真切,但是那一瞬间,他却有所错觉,映照在那脸上的并不是火光,而是那人自身散发出的光辉。 这个男人,简直不像是尘世间的人。或者该说,这就是引领万万人的人上之人? 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很淡定、很收敛,却教人无法忽视。仿佛他站在那里,就能夺取你的呼吸。 就连一向心粗胆大的丁常,在他面前,也会不自觉地感到紧张。 曾经希望能摆脱这紧张,然而现在,当他想到今后不会再面对那样的紧张,却并不觉得轻松,反而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少了什么似的。 难道说,他是装着装着就假戏真做,当真将那人视作了「爹」?不不,这不可能。他的爹只有一个,早已不在人世。 一大早,丁常在一阵喧哗中醒过来。他爬起来,揉着眼睛走出屋外,却被眼前所见惊慑当场。 士兵,不下百人,左右排成两排,整齐有序。如此阵仗,难怪其他人一个个看傻了眼。连丁常也看傻了眼,直到他看见一个骑在马上的人影自那两排人马中间缓缓而来,他就真的是整个儿呆掉了。 那些平日在山庄里喳喳呼呼的人们,此刻完全噤声,生怕打扰到什么一般。 丁常呆呆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沐浴着晨光策马而来,犹如天将降临一般的男子,行将到他面前。 释郗容下了马,步行上前,看不出情绪的眼光将他上下端详一遍,而后说:「我来接你回家。」 「接我……」丁常喉咙一哽,「回家?」 他专程跑来一趟,居然就是为了这个? 「你无故在外逗留一夜的事,稍后我会跟你谈。」说完,释郗容做个手势,后方一辆马车在此停住。 丁常终于确信了他不是在说笑,一时间又尴尬又紧张,连连摇头,「不,我不能跟你回去,我并不是你的……」能说实话吗? 不能!除非他嫌自己的脑袋多长了一颗。 而他既然不能说实话,也就没有了可以拒绝的理由。释郗容显然也没有问他要理由的打算,将他胳膊一拽,拖向马车。 「小常……」付璿和廖起忧急交加,却又不敢多说,因为也有着与丁常同样的顾虑。 事已至此,丁常知道没办法了。他对两人摇摇头,认命地坐进马车里,一头倒在座位上,有些受不住这样的转折、这样的震撼。 那个人,其实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啊,却用了如此阵仗来迎他回家,真是教人汗颜。同时,他却也有些窃喜。以为他压根不在乎自己,原来只是错觉。 然而,这又怎样?他在乎的,只是这个「儿子」的身份,而这个身份,是假的。 刚刚浮现在丁常唇角的微笑旋即隐去,沮丧地瘪了瘪嘴。 话说回来,释郗容怎会知道到这里来找他?难道,这几天自己的举动,他都知道,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团热气轰的涌上头颅,丁常坐起来,将地板当作那人的脸,狠狠跺了一脚。 你、敢、阴、我?好你个老狐狸,你竟然、竟然…… 呃,换句话来说,他什么都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将会死得很惨? 家贼,比外贼更加让人痛恨。 丁常再次瘫软在座位上。 老天爷,降一道雷电下来,劈死他吧! 丁常原本以为,他被带回将军府之后,接下来定是一通臭骂。却没想到,他被带往的第一个地方,竟是浴池。 「看看你,出去一天就脏成这样。」释郗容将他往早已候在浴池门外的几名家仆身上一甩。 莫说,那几名家仆却也厉害,就那样将丁常在半空中接着,抬进了门里。之后,门内传出惊呼声不断。 那几个家仆,别看模样普普通通,其实力气大得怕人,不愧是将军府出来的。丁常就是再不习惯被人这样伺候,也知道眼下不习惯是不行了。 不过,有一件事丁常实在放下下,于是拉高了嗓门喊道:「爹!你还在吗?爹!」 「什么事?」释郗容果然应声。 其实他留在这里,是担心那几个家仆会不会被丁常打出来,毕竟他的第一印象,丁常是个会装鬼、会乱剥陌生人衣服,还把人吊在树上的野小子。好在事实证明,他的野蛮,比不过将军府中下人的真功夫。 「爹,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很生气?」 「生气?」 「就是我做的那些……我知道是我不对,我千错万错,你怎样打我骂我都是我应得,但是我求你,千万不要连山庄里的人也一并怪罪,他们什么也没做,更没敢要冒犯你……」 「你还在记挂那些人的事?」释郗容皱了皱眉,声音微微变冷,「够了,你不要再想这些。从今往后,我禁止你再去跟他们会面。」 「什么!?」丁常在浴池里张牙舞爪,「为什么!?」 「不为什么。」释郗容并不是讨厌那些人,也绝不是轻视贫贱,只是丁常的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若让他与那些人过从甚密,总归是不太好。 他们会不适应他将来的转变,会指摘他,而他会被影响。 「不行,这不可以。」丁常坚决抗议:「要不这样,以后我每次外出都先征询爹的同意,我再也不在山庄留宿……至少让我有时回去看看他们,这样也不行吗?」 「不行。」 「爹!」 「没商量。」 「你……你不觉得你未免太霸道了吗?」丁常真的气急了,在山庄里的,是他在这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凭什么这个人说不让他见就不让他见? 「我一向如此。」释郗容并不觉得,或者说,他习惯了,已经不认为这是霸道。 「你,你……气死我了!」 丁常越说越来气,忽然拔身而起,风风火火地往门口冲去,谁都没来得及将他拦住。 释郗容因为听见动静而侧头看去,一眼看到丁常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丁常。」他稍稍别开视线,皱起眉,森沉道:「你疯了不成?这样跑出来像什么?快回屋里去。」 「我不!」丁常算是跟他卯上了,吼了回去:「你不好好给我一个交代,我就这样在这里一直站着!」 释郗容轻吸一口气,极力按捺,「我已对你百般容让,你还想要什么交代?」 「你?容让?」丁常大笑三声,奋力甩开那些要将他拖回屋里的家仆。 许是怒火影响,这会儿他的力气大到惊人。 「我怎么半点都没看出来?我只看到你像管一只小狗似的管我,不许我这个不许我那个,你怎么不干脆在我脖子上装一条锁链得了!」 「胡言乱语!」释郗容一脸不可思议,有一瞬间真的很想抓住丁常将他丢进冷水里,让他的头脑好好清醒一下。 「我胡言乱语什么了?刚才是谁说,不许我和我的朋友再见面?」丁常咄咄逼人,「你认为这种行为是什么?是关心我?是为我好?是爱子心切?」 「你又怎么知道我这样做,对你的将来就是不好?我怎么可能希望你不好,毕竟……」释郗容顿了顿,虽然难以启齿,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用这种说法,「毕竟你喊我一声『爹』,我就有责任将你教好。」 「你……」丁常咬了咬牙,不计后果地大喊一声:「那我不要你这个爹了!」 「你说什么?」释郗容赫然一凛,一双从来看不出喜怒哀乐的黑眸,狠狠地瞪着面前那个竟敢如此大放厥词的臭小子。 不要?哼,若是可以,他也压根就不想要这个「儿子」! 「我,我说……」丁常的音量一落千丈,那瞪视而来的目光锐利如刀,却又阴沉无比,让人不禁阵阵发怵。丁常有些怯场了,但还是不肯认输,他硬着头皮顶回去:「我说,我不想要一个这么霸道的爹,我……我讨厌这样的爹。」 「你——」 「哎呀,在闹什么呢?」昨晚就在府中留宿的轩辕照从拐角处晃了出来,先前释郗容出门他知道,释郗容回来他也知道。原本打算迟一些再来凑热闹,不过,这情况听起来还不是一般的热闹,于是他提早凑过来了。 而对于他的出现,争吵中的两人都是一愣。 释郗容先反应过来,扯掉肩上的披风,将丁常身子一裹。尽管如此也只能遮蔽他身上一小部分,于是将他搂进怀里,以自己的身体遮挡披风无法遮挡的其他部分。 至于轩辕照,其实也没想到会凑上这样的热闹。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无视释郗容那杀人似的目光,继续走上前来。 「呵呵,真是父子情深,抱这么紧,还不穿衣服,呵呵呵,不过释郗你自个儿怎么不脱呢?」他越笑越是不怀好意。 释郗容不耐地咬咬牙,「这里没你的事。」 「啧啧,别这样冷淡,我可是你相交了二十几年的朋友啊!」言下之意:你重色轻友。 「还有这位公子,也与我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不是?」言下之意:他是我侄子,我就是要看,你怎么着? 「我再说一次,你立刻离开这里。」释郗容没心思跟他胡闹,脸色越来越寒。 现下状况如此混乱,轩辕照那一副看好戏的态度更教他不悦,而怀里那个臭小子也好像有意跟他过不去似的,一直在那里像虫子似的蠕动来蠕动去,真真可恼。 话说丁常,其实他也不是有意。之前他是怒火当头,没顾忌那么多,但是这会儿,火气已被轩辕照这个插曲给生生踩灭,再被释郗容这样搂在怀里,还被轩辕照讲了那样的话,他真是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算了。 他是知道的,他们不是父子,不是啊!虽然说起来双方都是男子,是不存在男女授受不亲之说。然而在这男风盛行的时代,即便是男子之间也需稍加避讳。 从前丁常曾在特殊的青楼里端过一阵子茶水,目睹过太多次小倌与客人调情。那时候他还不觉得有什么,然而情形拉到眼下,他却越想越不对味,一向大大咧咧的神经也莫名地变得极为敏感起来。 「太无情了,释郗流芳,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轩辕照捂住胸口抱怨着,再细看释郗容的脸色,知道再闹下去自己就真的要大祸临头,于是适可而止。 「好吧,既然这里不欢迎我,我走就是啰!等你事情办完了……」他别有意味地眨眨眼,「就到兰翎苑找我吧!」脚底抹油,撤出了这个硝烟之地。 而他一走,这里的硝烟也散了,只剩下一地尴尬。而这尴尬,最后也被无奈取代。 释郗容将丁常从怀里放出来,无声叹了口气,说:「有什么事,稍后再谈。你先跟他们回屋,洗浴完毕之后,他们会带你去见我。」 「哦!」丁常乖乖地应了声,转身回屋。 一进屋,他就跳进水池里,将自己整个人淹了进去。如果不这么做,他的心就像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似的。 他在水里闷了很久,模糊中忽然想到,刚才那双抱在自己身上的臂膀真硬,像铁一样,有些可怕,却也让人异常安心。仿佛那双臂膀,能够挡住世上一切风雨。 他忽然开始嫉妒小涵,他有一个这么好的爹,这么好……那个人,不真的是自己的爹,真是太好了。 丁常从浴池出来后,有仆人将他带到后院与东厢交界处,一间名为兰翎苑的庭园。兰翎,是释老夫人的字。园中种植最多的,是兰花。 释郗容与轩辕照就坐在石桌旁,见丁常来了,他们停止谈话,静静看着丁常走上前来。 而后,释郗容说:「坐。」 丁常在石桌对面入座,刚刚还争吵的两个人,现在面对面地坐着,虽然有各自的思绪,至少都已经冷静下来。 「丁常。」释郗容唤道。 「啊?」丁常肩膀一绷,这个人就连声音都会让人紧张,加上还有先前的事件影响。 「你是如何成长、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不再过问。」 释郗容淡淡地说:「明天起,我会以我的方式待你、教你,你准备好接受了么?」 「我……」丁常脑筋飞转,这种问法就是说——「我也可以不接受?」 「不可以。」 「不可以?那你干嘛要问?」戏弄人不是? 「让你有个准备。」 「你……」肚子里又涌上来了满腹牢骚,但是丁常已有所了解,再怎么对那个人发脾气、发牢骚也没用,他不吃这一套。他只有强忍下腹诽,深吸了一口气,压抑地说:「好,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怎样待我、教我、管我,都凭你的意思,我绝不闹。但是,就只有一件事……爹,你能不能跟我打个商量,一点点商量就好……」 「嗯?」释郗容挑了挑眉,随即猜到丁常想说的是什么,当即否决:「没商量。」 「你……」忍,他忍!他不死心地又开口:「爹,你不要这么专制好不好?算常儿求你……」 「不必多说。」 「爹!」 「你叫我『爹』,自然听我的。」 「我……」我爹才没有你这么霸道专制! 「你们说的是什么事?」一直安静听下来的轩辕照忍不住插了口,撞撞释郗容的肩膀。 「我不许他再去见锦鳞山庄那些人。」 「哦,这样很对。」轩辕照点点头,看向丁常,笑了笑,「常儿,这件事你就不要跟你爹争了。他的决定也是为你好,你跟那些人来往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好处?」丁常眸光一闪,咬了咬唇,低低道:「我跟他们来往,从来就不为什么好处。只因为他们是我最重要的朋友。爹,你不了解……我曾病倒在床,是他们冒着大雨,背着我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带我去看大夫;我也曾受冻挨饿,是他们把仅有的棉被给我盖,把少少的饭菜省下来给我吃。如果没有他们,或许常儿早已不在人世。他们对我有情有义,而我却……」 他顿了顿,目不转睛地盯着释郗容的双眼,字字清晰地说:「爹,这就是你要教给我的第一课吗?你教我的第一课,就是见利忘义?」 「……」 释郗容撼然地回视着他,一时竟不能言语。就连向来伶牙利齿的轩辕照,也语塞当场。 他们是真的认为隔绝丁常与那些人的来往,是为他好。然而,人生在世,好与不好,其实不能单方面下定论。 更重要的是,他想守住情义的这份心,甚至比起那层皇子的身份,都要来得更宝贵。 「好,我允你。」释郗容到底还是让了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人逼得让步,但是这一步他却让得很爽快,甚至愉快。 「真的!?」丁常惊喜交加,一下子蹦起来,「你没有骗我?你说真的?」 「真的。」 「太好了……太好了!」丁常大喜过望,满怀喜悦不知如何抒发,忽然扑上去,在释郗容脸颊亲了响响一口,「爹,你最好,常儿最喜欢你!」说完就在原地转圈圈,完全开心成了个小孩子。 「哎呀呀,真是羡煞人也。」轩辕照一脸夸张的艳羡,小声戏谑:「原来爹就可以随便亲的,那我这叔叔,要个亲亲也不算过分啰?」 闻言,释郗容立即横眉瞪他一眼,随即却又无奈地摇摇头。 不知道该做何感想,对那个傻小子,虽说是自己下的决定,要当他的冒牌爹爹一阵子,然而此刻他却莫名地有一种异样的预感,他这个爹,会越来越难当。 再看丁常,还在那里转圈,真让人担心他会不会转着转着忽然变成一颗陀螺。 释郗容将他唤回神,「丁常,坐下,我还有事要说。」 「哦!」丁常这才安稳地坐下,一双大眼睛直直瞧着释郗容,脸上还是喜孜孜的。 看样子就算接下来释郗容叫他去撞墙,他也会傻乎乎地笑着去撞。 这个傻小子,怎么这样单纯?他应该有心计一点,在深宫当中,才会过得比较不辛苦。 然而,若要教他心计,教他尔虞我诈,却又觉得好可惜。 释郗容心情复杂地静默片刻,才说:「我是答应了你与那些人见面,但是有前提。每个月,你只能见他们一次。」 「每个月,一次?」丁常差点又想跳起来抗议,转念一想,他鼓鼓腮帮,「好少,三次行不行?要么两次?」 「这里不是市场。」释郗容斩钉截铁,「没有讨价还价。」 「可是……」 「你连那一次也不想要了是么?」 「我……好、好嘛,我接受就是了。」丁常也学乖了,知道跟释郗容不能硬碰硬,尤其是当他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时候。 一次就一次吧,总比一次都没有好。反正等以后自己跟他混熟了,再要说什么一定会好商量得多。 经过刚才,丁常忽然有一种感觉,觉得释郗容跟自己的爹有一个相同之处:刀子嘴豆腐心。 也许释郗容的心比起豆腐还是要硬得多,但至少不是铁石心肠。 「另外,」释郗容又说:「每个月你想见他们的时候,告诉我,或者找府里的严管事。他会安排马车,去山庄将人接到这里来,你就不要再往山庄跑了。」 「咦?」丁常疑惑,「这是为什么?」 「没什么。」 「还不是怕你被人拐跑。」轩辕照这话半真半假。 「怎么会?」丁常莫名其妙,但也没有不高兴,「他们是我的好朋友。」 「最亲密的人最难防。」 「他们不会害我。」 「是不会害你……」轩辕照揽住释郗容的肩膀,对丁常眨眨眼,笑得意味深长,「那你就当作是你爹爱子情深,护子心切,所以未雨绸缪,保护过度,这总行了吧?」 「这,这样……」虽然听得出轩辕照的玩笑口气,丁常还是无端地红了耳根,嗫嚅道:「我知道了,我会听爹的安排。」 「常儿乖。」这话不是释郗容说的。 「你……你是谁?」见过他好几次,到现在丁常才想到这个问题。 要说这个人的存在感也是够强的,明明是他们「父子俩」的事,他却在这边东插一句西插一句。 「我?哈哈,我是你皇……」 「咳!」释郗容咳嗽一声。 「嗯,我么……」轩辕照挠头,「我是你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提着灯笼寻不着、八竿子能打到一起的轩辕大哥。」 「……」 第四章 这些天来,丁常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惨绝人寰。 自从那天后,每天早晨他会定时被人轰起床。 梳洗,有专门的人盯着,教他头发应该怎样梳才整齐,衣裳该怎样穿才得体,这样折腾下来,往往半个时辰就过了。 然后,揉着饿扁了的肚子来到中厅。早膳,有,却不是他想吃就能吃。 有规定:一,不能发出过大声响,若违规,撤一碟菜。二,食物必须在嘴里咀嚼五口以上,若违规,撤一碟菜。 午膳、晚膳也都是如此。结果,他的用餐时间总是转眼就结束,因为饭菜都被撤光了。 他巴巴地想讨两口饭吃,哪怕给块点心也好——没得商量。搬出释郗容的名头也不行,因为他已将丁常的管教全权交给了诸位师傅。 于是只能忍着饿,继续接下来的日程。而他的日程就是,要努力,让他的师傅们满意。 上午的师傅,教他念书写字。其实他识字,也会写,只是写出来的字他自己也不认得。 下午的师傅有两位,一位一直弹琴,并不是要他也学会弹,至少要听得出几首有名的古曲,并能解读曲中寓意。另一位比较奇怪,竟教他走路,教他正襟危坐。 每天下来,饿了一天的丁常总是累到头一沾枕就睡着。次日醒来,饿,更饿,越来越饿。 他已经连续几天没吃过饱饭,他觉得自己就快要饿死了。 为什么?他问苍天,为什么他会穿着绫罗、戴着玉冠活活饿死?他上辈子一定十恶不赦。 不,他不甘心,他宁愿上吊自尽也不要饿死这么落魄。 他、要、吃、饭! 午间休息,丁常终于逮到空隙,趁师傅不注意时脚底抹油溜走。他不晓得这府里的厨房在哪个角落,就到处摸索,发现一间祠堂。对,就是那间祠堂。 他小心翼翼推开门,探头往里看看,罗汉榻上,释郗容果然睡在那里。 「爹?」他轻轻唤了一声,没反应。 多唤几声,还是没反应。 机会来了! 丁常蹑手蹑脚地进了屋,目标就是供台上的那盘点心。他来到台前,一手端起盘子,一手捏起一块点心,正要往嘴里送。 「饿了是么?」 丁常身后忽然飘来这样一句。 丁常吓得惊呼一声,险些打翻了手里的盘子。他面无血色地转过头,绝望地看到释郗容睁着眼睛,眼神轻飘飘地注视而来,像是还没睡醒,但又像是意味深长。 「爹……」丁常哭丧着脸,「对不起,打扰你休息。」 「过来。」 「哦……」呜呜,要挨骂了。早知道他刚刚就拼死把那块点心吃下去。 丁常恋恋不舍地看着手里的盘子,将其往台上放回去。 释郗容却说:「点心也拿过来。」 「哦!」 丁常捧着盘子走到罗汉榻前,见释郗容伸出手,显然是要他手里的东西。他吸吸鼻子,满怀悲壮地将盘子交了出去。 释郗容稍微撑起身,半躺着,一手托着那盘点心,淡淡地说:「想吃这些点心是么?」 「嗯!嗯嗯嗯。」丁常点头如捣蒜。 「可以。」释郗容颔首,接下来的一句话及时制止了丁常猛扑上来的打算,「但是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什么问题?」丁常伸长了脖子。他急啊! 如果知道吃不着,也就罢了,他不指望。可一旦知道能吃得着,他就越发地感到肚子咕咕直叫。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释郗容念完了,见丁常只是呆呆望着自己,便催促他,「后面的。」 「后面?」 丁常还没明白自己被考了。 「鼠,鼠……老鼠肉还蛮香的。」 「你说什么?」释郗容脸色骤寒。 「啊,没有没有,我再想想……」丁常缩缩脖子,他已经反应过来,于是绞尽脑汁苦想,「相鼠,唔,相鼠有齿……」 「这句我已说过。」 「哦,那……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无礼……」 「……」 「人而无礼,胡不揣……死?」丁常想来想去,觉得像是这句,但又不敢肯定,谨慎地观察释郗容的脸色。 大幸,释郗容点头了。 但是,接下来他又说:「给我解释一下。」 「嗄?」丁常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要把,想这些东西很费神的。」 「你怕费神?」释郗容挑眉。 「不、不是啦!但至少先让我吃点东西再……我饿着肚子,都没力气想事情了。」 释郗容目光深邃地看看丁常,本就白皙的皮肤比从前更显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一直很精神的小脸也有点蔫巴巴的。 「你不能吃饱肚子,是你自己不好。」话虽这样说,释郗容还是拈了一块点心给他,「吃吧!」 「谢谢爹!」丁常如获至宝,将那块点心三两口吞掉,之后感觉就像是没吃一样,「呃,爹,能不能多给一块……」 「点心始终不能真正填饱肚子。」释郗容没给。 其实方才看到丁常那样的吃相,他心里凉凉闷闷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想过干脆将一盘点心都给丁常算了,但是那样做的话,终归是治标不治本。 「你想不再挨饿,唯一办法就是努力达到师傅的要求。」 「我已经很努力啦!」丁常噘起嘴,「可是她也太严了好不好?只是吃个饭而已,她却像在给我用刑。爹啊,你到哪里找来这么恐怖的师傅?你让她走好不好?只要她在,我就一天都吃不饱饭。」 「我不会让她走,当你达到她的要求那一天。」 「当我达到……啊,那我岂不是永远都要饿肚子?」 「不想一直饿肚子,就努力达到她的要求。」 「这……什么嘛!」丁常垂着肩膀嘟嘟囔囔:「说来说去还是等于没说一样,我真命苦。唉,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呢……」 觉得他这样子又可怜又可爱,释郗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揉揉他的头顶,「这都是为你好。」 「又是为我好,为我好……」丁常听了更加沮丧。 因为他明白,既然释郗容认定了怎样做事为他好,那么无论他自己觉得好不好,释郗容都一定会坚持。 另外他也了解,其实近来他承受的这些,虽说是很惨,但本意并不是要欺负他、折磨他,而他也的确学到一些东西。 虽然他不稀罕那些东西,但是他知道释郗容稀罕。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稀罕,但是如果这样就能让他满意、让他开怀地笑笑,那么自己也会咬着牙关坚持下去。 当然,丁常不保证自己不会有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天。 「点心,还想要么?」释郗容忽然问。 丁常当即精神一振,「想!我想!」 他的回应让释郗容不禁莞尔,却在唇角将笑意掩去。 「给你。」释郗容拿了一块点心给他,在他讲之塞进嘴里之前提出要求,「不准在五口之内吃完。」他方才的吃相,用「有碍观瞻」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啊?」丁常露出泫然欲泣的脸,「可是爹,你看这点心这么小,我一口就能吞掉了。」 「胡扯。」释郗容轻拍一下他的头,「我都不能一口吞掉。」 「你都不能?那你不如我。」丁常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转念一想,他这是在争什么啊?肩膀再次垂下来,他左想右想,忽然将手里的点心凑到释郗容唇边,「那你示范给我看,让我知道一口咬多少才能吃到五口以上。」 「这也要示范?」释郗容匪夷所思地瞪着丁常。 「要。」丁常无力地点点头,「我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别叫我自己思考。」 释郗容无言地瞪他半晌,实在莫可奈何,只好张口,意思性地咬了一口点心。 「哦!」丁常收回手,将点心研究了一下,随即拿到自己嘴边,张口,下口。 沿着释郗容留下的齿痕,丁常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下来,含入口中,耐心地等着它在口里融化,才吞下去。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好像……有些舍不得吃,明明饿得就快晕倒了,可他竟然就是舍不得。 如果太快把这块点心吃完,释郗容留下的痕迹也就消失了。 舍不得的,似乎不是点心…… 那边,释郗容看着丁常那样的咀嚼方式,觉得奇怪。他不是嚷嚷着饿死了吗?可照他那种吃法,一块点心他能吃上几百口。 几百口,那要花上多久时间?在点心吃完之前,他大概就得饿死了。 「丁常。」释郗容忍不住出声询问:「你怎么了?」 「嗯,嗯……」丁常含糊应着,像是根本没在听,只专心啃他的点心。 释郗容越发感到奇怪,盯着丁常的脸细瞧,瞧不出端倪。再瞧他的嘴,他嘴边的点心,蓦然,目光一凝。 他以为,他是与他爹合吃一块点心? 所以他脸上才会流露出那样幸福的神情? 释郗容心口猛地一紧,闭了闭眼,要自己忽略这感受,缓缓吸一口气,生硬地说:「丁常,盘里剩下的点心,你还要不要了?」 「嗯?」丁常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点头,「要,我当然要。」可是,手里这块,他又还舍不得扔,也舍不得吃。 当着释郗容的面,自己总不能把点心揣进兜里藏起来吧? 别无他法,丁常只有心一横,将点心一口塞进嘴里,猛然又想起,这种吃法释郗容不喜欢,再要吐出来又太难看,他伸长脖子,想将点心赶紧吞下去,结果却被噎着。 「你啊……」有时候脸释郗容也好奇,这傻小子究竟能让他瞠目多少次。他抬手,从旁边的桌台上端来一杯水,「拿去。」 「谢……」丁常想道谢,但实在是讲不出话,接过水杯灌了几大口,喉咙里终于顺畅,「谢谢爹。」 释郗容默不作声,不禁让丁常越发感到局促。这时候他早已忘了什么饿不饿,只想快快将这尴尬的气氛盖过。 「那个,爹……」他绞尽脑汁,总算找到话题,「你刚才又唤我全名,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要这么生疏,就唤我常儿,不好么?」 「……」 当然没什么不好,只是他觉得别扭。 可是看丁常一副巴巴等待着的表情,让人觉得若不遂了他的意,实在对不起他的期待。 几经努力,释郗容才终于唤了出口:「常……儿,常儿。」多唤几次,好像也就渐渐顺口。 常儿…… 「嗯,爹!」丁常笑眯眯地应声。 那模样,却像什么揪紧了释郗容的心口。 他忽然觉得很不想再面对丁常,将盛着点心的盘子塞进丁常手里,冷淡地说:「点心都给你,出去吧,别再打扰我休息。」 「咦?这就都给我了?」丁常捧着点心不敢置信,原以为接下来还得过五关斩六将,没想到什么都不用做。 难道天要下红雨? 「嗯,都给你了,出去。」释郗容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哦,那谢谢爹。」丁常还是摸不着头脑。 不管怎样,他乐得有东西填肚子,便不再追问。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又想到一个连日来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爹,你给我找那么多师傅,为什么你自己从不教我什么?」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 「怎么会?你那么厉害,我背了好多遍才记下来的诗经,你随随便便脱口而出。还有,你是大将军,打了许多胜仗,你也很会打仗呀!」 「难道你要我教你打仗?」释郗容无奈地睁开眼睛看向丁常。 这小子真是阴魂不散,到底要怎样才能真正忽略掉他的存在? 「也不是说打仗啦,但是武艺什么的,你一定也很厉害不是?」 丁常说到兴起,在罗汉榻边沿坐了下来,眉飞色舞地说:「我有几次看到你在院子那边擦拭你的佩剑,还有红缨枪,我猜这两样兵器你都很拿手吧!还有还有,那晚你射中我,那么大的雾你都能射中我,你的箭术一定超绝。这三样里,你就随便挑出一样来教教我,好不好?」 「你想学武?」以丁常的个性而言,释郗容对此倒是不觉得奇怪。 「嗯,我一直就想学。」 「为什么?」 「学武好啊!以前我在外面,每次被人欺负的时候我都想,如果我有一身好武艺,我一定把那些人好好教训一顿,也让他们不敢再去欺负别人。」 释郗容挑起眉,「你不是懂一点功夫么?」还会装鬼在树上飘呢! 「那,那点三脚猫功夫,爹就不要拿出来嘲笑常儿啦!」丁常不好意思地挠挠脸。 「从前你受人欺负,那都是从前的事。今后你出门,会有随从贴身护卫你,他们个个以一抵十,你再学武,又有何用?」 「可以强身健体啊!」 「你又不去闯荡江湖,要那么强健做什么?」释郗容本想说他现在这样就很好,不过还是咽下了没说出口。 「话不是这样说嘛……」丁常耸耸鼻子,「至少可以自卫,爹你不知道,那个教我念书的师傅真的很凶。每次要是我写出了他认不出的字,或者写了错字,他就会拿细藤条抽我胳膊。他飞快地打一下,然后就收回去,快得出奇,我每次想抓藤条都抓不住,可憋屈死我了。」 「所以你想学武艺,就为了这个?」释郗容少有地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呃,也不光是因为这个……」丁常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讲错话,可又想不出究竟错在哪里。 「有这个就够了,学武的事,你想都不必想,我不会教你。」 「为什么?」 「你做得不好,就该打。」 「我……」该——打——听到这话,丁常感到眼前一黑。 瞬间,这么多天来受的委屈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他简直想嚎啕大哭,却又想到就算哭死了大概也没人怜惜他,那满载的委屈一下子化为了怨怒。 「爹!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吼出这句,他仰头喝了一大口水,然后盯准释郗容的胸口,「噗——」 「嗯哼……嗯哼哼……」 夜色中,不时有这样的呻吟从将军府其中一间房里飘荡出来,凄惨哀怨,好不可怜。 丁常这样子趴在床上直哼哼,已是第二晚了。过往的下人们听见了,也好生同情。 惨剧,就发生在昨天,那是午膳过后不多久的事。 下人们原本在各干各的事,忽然看见衣襟湿淋淋的将军把丁常扛在肩上,一路穿过走廊,来到后厅,将丁常往桌子上一扔。而后唤来严管事,说要执行家法。 严管事取了藤条过来,这藤条,比起教书师傅的那根,可要粗得多了。 在下手之前,严管事向将军确认了一次,是否真要如此。坐在椅中的将军面如寒冰,说:「动手。我不说停,你不准停。」 于是严管事动手了,藤条每打在丁常身上一次,丁常就哀叫一声,严管事也悄悄看将军一眼。 第一次,将军的眉头皱起来;第二次,将军的眼睛眯起来;第三次,将军合上了眼。 到第六次的时候,将军霍然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大步离开了。 严管事立即收起藤条,让下人扶丁常回房。安排了人给丁常疗伤,但也只能防止伤势转恶,想让人感觉不痛是不可能的。 从昨天到今天,府里议论纷纷,不知少爷是做了什么不能原谅的坏事,才让将军发这样大的火。 要知道,在府里这么些年,他们还是头一次看见将军发怒的样子。他们曾经以为将军是不会像寻常人一样发怒的。他总是不愠不火,看不出喜怒哀乐,就算讲重话也会讲得适度。 而昨天他的样子,说凶不凶,说恶不恶,但就是让人觉得异常可怕,仿佛周身燃烧着肉眼看不见的火焰,别人稍微靠近一点,就会被那火焰烧成灰。 少爷,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其实丁常也一直在想,越想就越生气。 他没做错!就算有错也只是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可是那个人怎么能那样待他?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人拿藤条抽他屁屁,他痛死了,更丢人死了。 他不就是喷了那个人一胸口水嘛,反正水也不脏。可是那个人给他留下的,却是肉体与心灵的双重创伤! 释、郗、容!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丁常捞起已经被他撕咬得只剩一半的枕头,继续撕咬剩下的另一半。他撕咬得专心,没发觉房门被推开,一个高大人影迈了进来。 那个人走到桌边,将手里的药碗放在桌上,而后向床走去,在床前停脚。 「丁……常儿,你就算咬烂了这块枕头,我的脑袋也还在颈上好好的。」释郗容又无奈又好笑地看着他。 丁常这才发现对方的到来,虽然很想扑上去直接啃他脖子,无奈身子一动就痛得厉害,只能狠狠瞪去一眼,「哼!你管我!我啃完了枕头还要啃被子,啃完被子我再啃床柱,怎样?你继续家法伺候我啊!伺候我的嘴,把我牙齿全打光,我不就什么都啃不动了吗?」 「你怨我,我让你咬就是,别与自己呕气。」释郗容低柔地说。 其实昨天,藤条第一下打在丁常身上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他不该那样做的,事情有很多种解决方式,他却偏偏选择了最不理智的这一种。尽管如此,他也没有立即喊停,甚至直到最后也没有喊停,只是不堪忍受地离开了。 他无法解释是为什么,那种上不上下不下的感觉,就好像……他也在跟什么呕气。 原来,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是会闹别扭、会呕气的,他却直到昨天才知道这一点。 「你让我咬?」 丁常蓦然露出异常可怖的脸,咧开嘴,白牙森森。 「好啊,给我,给我咬啊!」 「给你。」释郗容伸出左手。 丁常抓住那只手,张嘴,狠狠在虎口咬了下去。他咬得毫不留情,以至于很快他就尝到一股血腥味。 他骇然一惊,连忙撤口,再借着烛光一看,释郗容的虎口血流如注。 「流、流血了……」咬人的虽然是丁常,被吓坏的人却也是他,「怎、怎么办?你不会血流过多而死吧?」 「不会。」释郗容收回手,以衣袖裹住伤口,又将另一只手伸到丁常面前,「换只手继续?」 「不不,不要了……」丁常哪里还敢咬,万一真的害释郗容失血过多而死,他会内疚一辈子的。虽说是释郗容把他害得这么惨,却也罪不至死啊! 「真的不要?」如果可以让丁常消气,释郗容觉得给他多咬上几口也没有问题。 「不要不要,你别再问了。」 释郗容随即转了口:「嗯,我想谈谈昨天的事。」 「昨天?」想到这个,丁常还是一肚子气,丢个白眼出去,「有什么好谈的?打也打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释郗容抚着额际,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我先问你,你在祠堂中的行为,自己可认为有何不妥?」 「我……」丁常一时语塞。 「你太过无礼。」 「无礼?」唔,喷水在人身上,是不怎么有礼貌,「可是你可以用说的,哪怕用骂的,一样也能教我啊,干嘛非要用打的?」 「有关家法的事,我道歉。」释郗容沉静地说:「但是对于你的无礼,你也必须悔过。」 「什么?」丁常不乐意了,「你打都打了,打那么重,还要我悔过?」 「一桩归一桩,你唤我『爹』,尚且如此无礼。换作别人,你岂非无法无天?」 「我才不……」 「礼义廉耻,廉耻不必我说,而你,你重义,更也不能失了礼。」 在他面前,这小子稍稍失礼倒也无妨,但是在有那个人的地方,一个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 他必须让这小子深刻学会这一点。 「我……」丁常还不能体会释郗容的苦心,只觉得越发憋屈,「好,好,你厉害,我说不过你。那你既然这么会说,昨天为什么不与我好好说?现在我身上又伤又痛,你才跑来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不觉得你自己也有失礼之处吗?还是说,你认为你是我爹,所以怎样待我都可以?」 「我不曾这样想。」释郗容微微皱眉。丁常的指责,让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不能怪他埋怨自己,只是有些事,连自己也左右不了。 「你就是这样想!」迄今为止,丁常已积蓄了太多苦水,不吐不快,「你将我接回来,说要管教我,却是找了一群我都不认识的人来教。这么多天,你从不来问我吃得饱么,学得累么,夜里睡得好不好。你什么都不问!我饿着肚子,想吃几块点心,你还要求我这个、要求我那个。我天天挨师傅抽打,有多痛我都没喊过苦,到头来,却还要挨你家法伺候。你可知道,你打我一下,比师傅打我千百下还要让我更痛!」 「……」释郗容说不出话来,那些事,丁常不说他真的不知道,原来这些天来,他让丁常受了这么多、这么深的委屈。 他,竟一错再错。 那个「痛」字,丁常是喊不出来的,仿佛一直喊进了他的胸口深处,将「痛」字刻在了那里,让他的心也痛,无法克制的痛。 「常儿……」他低喃:「对不起。」 「我不听!别想用这种话来让我原谅你,我不想原谅你!我不要听!」丁常捂着耳朵,用力摇头。 「对不起……」 低沉的声音还是不住钻进耳朵,丁常越听越是心中难过,腾地翻身起来,却「哎呀」一声,痛得跌了回去。 释郗容连忙将丁常扶起来,他却一直挣扎,释郗容无计可施,只得在床沿坐下,将他按在自己腿上趴着。 「别乱动。」释郗容怜惜地说,一手抚摸着丁常的头,一手按在他背后,「越动越痛,你别动。」 「唔……都是你害的,全都怪你……」丁常呜咽着,本想从释郗容怀中挣脱出来,却又留恋他双手的温柔。 再也无处可逃,丁常忽然用力抱紧释郗容的腰,将脸孔深埋在他腹间。因为释郗容每天去祠堂,身上萦绕着淡淡的檀香,让人心平气和,丁常似乎觉得身上也不那么痛了。 见丁常终于安分下来,释郗容松了一口气,低低地说:「让你吃苦受委屈,这非我所愿。我希望你好,也相信我所安排的那些会对你好,只是,或许我的确不够了解,怎样才能让你也觉得很好。对我而言,你……来得太过意外。」 这小子,可以说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意外。 一个躲也躲不开、防也防不了、抛又抛不下的意外。 「你又何尝不是我的意外?」丁常苦笑。 当初认他这个爹,就是一场意外。 若他真是一个满身陋习的大粗人倒也罢了,偏偏,除了他的霸道专制,丁常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出其他缺点。而且,他也粗中有细。 他打完你了,还会来温柔地安慰你。多么残忍!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我没有认你,我会不会过得比较快活一些?」 「常儿……」 「你若不在乎我,就别来过问我一分一毫。不要一时在乎,一时又不在乎,让我一下子感觉自己在云端,一下子又在地狱,你……就算你是我爹,也不需要这样耍弄人的……」 「我没有想过耍弄你。」抱歉已无法弥补更多,释郗容无声叹息,「我只是不清楚,一个爹,他该做的,除了管教,还有些什么。」 「你不知道?你也有爹的,难道你从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学到?」 「他?」 释郗容想了想,「我若按照他的管教方式来待你,你会被掰成两截,或者更多。」 「呃……」 世上居然还有比他更可怕的爹?丁常缩了缩脖子,他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到这时,他已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不单因为他腹中的苦水已一吐而出,更因为释郗容话语中的迷茫让他释然。 原来很多事,这个人也不是有意,而事后,他也歉疚自责。 只是不知—— 「你告诉我,昨天我挨打的时候,你有没有心疼我,哪怕一星半点?」丁常想知道答案。 他有一种感觉,这个答案,可能让他越发痛不欲生,却也可能让他痛楚全消。 释郗容恍然一怔。 心疼?那时候,当丁常一声声哀叫的时候,他的感觉是…… 「如果可以重来,我绝不会再那样待你一次。」 「你……」 丁常愕然半晌,倏地拼命摇头,脸孔在释郗容腹间蹭来蹭去,「你这个人真讨厌,到底是坦率还是不坦率,真气人……」 释郗容无言地低着头,看着丁常白皙清瘦的后颈。 虽然他一再说自己讨厌,但是他的语气半点也不像讨厌,反而像在撒娇。 他这样,算是原谅自己了吗? 「不是我说啊,你这样的爹实在很难让人喜欢呢!」丁常声音里开始染上笑意。 「哦?」释郗容也失笑,「那你说,怎样才算一个讨人喜欢的爹?」 「唔……」丁常认真回想,想他真正的爹,「我喜欢的爹,会带我去河边放风筝,会让我坐在他肩膀上捉萤火虫,还会在打雷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睡。」 释郗容无法接话,丁常说的那三点,除了第一点尚有可行性,后面两点就实在是…… 「哼,我就知道你做不到。」丁常嘟起嘴,又开始摇头,越发用力地磨蹭对方,「你不称职,你不合格,我鄙视你喔,鄙视你喔……」 他还在「鄙视」个没完的时候,释郗容却不期然地做了一些让他鄙视自己的情况。 他将丁常从腿上移开,站起来,脸色古怪地沉默半晌,缓缓呼一口气,走到桌边。 「听说这两天你虽乖乖敷药,却总也不肯吃药,这样不行。我端了一碗药汤过来,你喝下它。」说完,释郗容端起桌上的药碗,走回床边,将碗递到丁常面前。 「啊,这药好苦……」丁常此时的脸显得比那药汤还要苦,「我能不能不喝?」 「不能。」 「真的不要啦!那么苦,我喝了会睡不着。」 「胡言乱语,喝了它。」 「爹啊……」 「喝了它。」 「唔……」 丁常知道没得商量了,认命地接过药碗,硬着头皮喝了几口,却还是咳嗽着吐了出来。 其实以前他不是没喝过苦药,但却从没有喝过苦到这种程度的,他怀疑那个大夫是不是把世上最苦的药材全都加在里面了。 释郗容看得出他不是假装,这药的确就有那么苦。但是再苦他也得喝,这是为了他好。 想了想,释郗容说:「你等我一下。」 他转身走出房间,在一个庭院里找到几个婢女,他过去问她们身上有没有带糖。 其中一个婢女正巧带着,是麦芽糖,用手绢包起来的一整块。释郗容让她掰下来一小块,然后带回去丁常房间。 释郗容走到床边,将手里的糖给丁常看了看,「你是要含着糖喝药,还是喝完药再吃糖?」 丁常想来想去,选了后面一种。 他端起药碗正要喝,释郗容提醒道:「你可以捏着鼻子喝,会好一些。」 「可我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把身体撑起来,哪儿还有第三只手来捏鼻子?」丁常眨眨眼,「我不可能用牙齿叼着碗,也不可能趴着喝药吧!」 情况的确就像他所说的,释郗容别无他法,只好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托住,让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捏鼻子。 这一次,药总算是顺利喝下去,随即丁常就喘着气问释郗容要糖。糖入口,又缓了一会儿,丁常的喘气才渐渐平复,那苦味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看他含着糖一脸陶醉样,释郗容就觉得这小子怎么会这么可爱,伸手搓了搓他头顶。 「咦?你的手……」丁常发现自己的发丝会跟着释郗容的手走,便将他的手抓过来一瞧,「哈哈,是糖溶化在你手里了。」 说完,他不假思索地舔了上去,沿着释郗容掌心的曲线一路舔下来,那里都是甜丝丝的。 释郗容无言地凝视着丁常,手心很痒,又很暖,暖过之后却是一阵凉,就像他的内心。 如果没有最后的那阵冰凉,也许他会伸出双臂,将他搂进怀里,用这副身体将那温暖延续下去。 「嗯,这样就好了。」 丁常将他手里的糖舔得干干净净,微笑地对他眨眨眼睛。 释郗容依然沉默,只是用另一只手捧住丁常的脸,缓缓压低身,将一吻印在他的额心。 「常儿,我愿你夜夜好梦。」释郗容低语,终于放手,转身离去。 呆呆望着他的背影,丁常不敢相信额上的温度。那温度若有若无,好似梦幻,却又如此深刻,像是用什么烙上去的。 至少今夜,他一定会有个好梦。 第五章 轩辕照是将军府上的常客,每一次他不打招呼就出现,不知怎的又消失,释郗容早就习以为常。 这天他又不请自来,说要看看他的小侄子。 释郗容知道他亲情观念其实很淡,似乎轩辕氏都是如此。他说要看小侄子,无非是闲着没事跑来打发时间罢了。 至于说他的小侄子这会儿在哪里,突然叫释郗容说,他也一时说不上来。释郗容就带着轩辕照在府里随便走,行将经过浴池房间时,忽然听见房里传来一阵劈里啪啦的声响。 随即,房门被人撞开,一个瘦小的人影从里面跑了出来。 这一幕是不是似曾相识?释郗容就是这样觉得。 上一次,也是在这里,丁常也是这样突然闯出来,一、丝、不、挂。 释郗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竟然还会再一次目睹这种画面! 「咦?那不是……」轩辕照瞪了瞪眼睛,摇头,「哎呀,我这个小侄子喔!」 与此同时,丁常也发现了他们两人,当即大步跑来,一头撞进释郗容怀里,把他抓紧,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爹,你救救我啊!」 「嗯?」释郗容的声音毫无起伏。救人?他现在很想揍人! 不过在他动手之前,他还是先解下披风,将丁常的身体裹了起来。 「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慌乱中的丁常没留意释郗容那快要结成冰的脸,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晃,「太恐怖了!那个秃头的大伯,他居然说要给我裹脚!」 「给你裹脚?」连释郗容也不由得微微一愣,这算是什么状况? 「就是啊!他说我的脚掌歪曲变形,说这样子太难看了,要裹起来,矫正一下形状。他还说我脚底茧子太厚,要磨平。他有毛病啊!我的脚明明很正常,而且我是因为跋涉太久、走路太多、脚掌踩稍稍长歪了点,茧子也稍稍磨厚了点,这又怎样?再说谁会那么无聊,脱了我的鞋子欣赏我的脚?我这样说他还不听,拿一堆工具出来非要给我弄,其他人还想帮他,真是气死我了,吓死我了!」 释郗容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被轩辕照抢先,「那也许你的脚确实是有点有碍观瞻呢?」 「咦?」丁常从释郗容怀里探出头,看到站在他身后的轩辕照,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来,「啊,你是那个什么皇天在上、后土什么的什么大哥……」 「轩辕。」轩辕照哭笑不得地接了话。 「管他圆的方的怎样都好啦!那你帮我评评理。」说着,丁常将一只脚朝轩辕照那边抬了抬,「你看,我的脚哪里有他说的那么难看?明明很正常……就算不是完全正常,也不至于不堪入目对吧?」 「嗯,是不算太难看。」轩辕照托着下巴点点头。 「就是嘛!而且我又不是女孩子,搞什么裹脚那一套,简直是开玩笑!要真的被裹了,那我以后走路岂不是要辛苦死?」 「说得也是。」 「那你再看——」丁常将脚翘得更高,「谁的脚底没有茧,难道只有我的脚底长得那么可怕,可怕到不能容忍吗?」 轩辕照笑着摸摸他的脚底,「这种程度是正常的。」 「看吧,连你也这样认为。哼!总之如果那个秃头大叔非要给我裹脚,我就把脚砍下来给他看!」 「这太激进了吧,而且得不偿失。」 「那我就砍他的脚!」 「你会被送进官府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投机,没注意到有一个人的脸色越来越阴,越来越冷。 这时,顾叔赶了过来,也就是说要给丁常裹脚的那个人。 「啊,将军大人!」 「哇!」看到他,丁常一下子又缩进释郗容怀里,「爹你保护我,你一定要保护我!」 「顾叔。」释郗容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将丁常紧拽着他胳膊的手掰开,最后,将人一把推开,「带他回去。」 「爹!?」丁常难以置信地瞪着释郗容,一脸被背叛了的受伤表情。 释郗容毫不同情,冷冷地说:「给他裹脚,裹得越紧越好。」 「啊,是,是!」顾叔有点受宠若惊。 其实说要给丁常裹脚什么的,只是他自作主张的一点点奇异趣味,却没想到将军也赞成,怎能不叫他喜出望外? 「你为什么……爹!你不要不管我啊,爹!」丁常的高呼声,在顾叔以外另外几名下人的押解下,越发尖锐凄绝。 释郗容不愿再听,也不再逗留,迈步走开。 轩辕照对丁常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随即往释郗容身后追去。 「释郗,你吃错药了?为什么让人给他裹脚?他又不是姑娘家。何况他说得也有道理,就算他的脚的确长得有碍观瞻了点,也没有谁会那么无聊,脱了他的鞋子观赏他的脚。」 「……」 「喂喂,你说句话啊,还有你别越走越快,后面又没有鬼在追着你。」 「……」 「你真的吃错药啦,释郗……释郗流芳,你再跟我吃醋,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朋友!」 释郗容霍然停住,缓缓侧过脸看向轩辕照,眼睛里布满阴鸷,「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哼哼,你自己好好想啰!」轩辕照摇着扇子,大剌剌地从他面前晃悠而过。 丁常二度养伤在床,就是这天的事。 那个顾叔,因为接到将军的指示,导致干劲十足,力道更十足。丁常被他弄得连声叫痛,一开始他还不觉得不妥,直到丁常痛得掉下泪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做得过了火,连忙将丁常送到大夫处。 结果是,没伤到骨头,不幸中的大幸,但是皮肤伤得较重,需要上药包扎,而且这两天最好不要下床走动。 就这样,刚刚告别在床养伤的日子没多少天的丁常,又可怜巴巴地回到了床上。 他恨,他好恨好恨! 不恨顾叔,因为在得知他受伤时,顾叔哭得比死了亲爹还要惨,让他实在恨不起来。 所以他恨的人,是释郗容,那个非但见死不救,甚至还把他往火坑里推的大坏人! 而让丁常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个人,在听闻了丁常受伤的消息后,其实也懊悔不已。 他又一时冲动了!上次害丁常受伤之后,他明明说过,也决定的,不会再那样待丁常。结果,却犯了同样性质的错误。 为什么会这样? 连释郗容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他一向自制过人,万敌当前也不能让他的眉头动上一动,甚至有人以为他真的没有喜怒哀乐。偏偏,对那个傻小子,他却一再地失了控。 他似乎,渐渐变得有些不像他了。 轩辕照临走前却说,这样的他反而好,比较像是一个寻常人,有了那么些人情味。 这样是不是真的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丁常那小子现在一定恨他恨得要死。 他不祈求丁常的原谅,但是,他也不能不挂心丁常的身体。 夜色渐深,释郗容来到丁常房间,想了想,就算敲门也只会换来一句「我不想见你,你给我滚!」。 所以他直接推门而入,一眼便望见丁常半边身子吊在床沿,一手按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另一手拿鞋子拼命拍打那个东西,嘴里嘀咕着:「我打死你,我打你脑袋,我打你肚子,我打你屁股,我打打打……」 释郗容放轻了脚步走过去,走到一定距离之后发现,那个被丁常压在地上死命拍打的东西是一片白布,白布被剪成一个粗陋的小人形状,布上还写着一个名字。 「你把我的名字写成这样,谁也不认识,是起了不了作用的。」释郗容啼笑皆非地说。 丁常倒吸了一口气,抬头,狠狠瞪着他,「你、你还敢来这里说风凉话!你给我走开!」 他一甩手,将手里的鞋子掷了出去,正好落在释郗容怀里,他走上前,将鞋子在床下放好,而后在床沿坐了下去。 「我叫你走开,你听不懂吗?你走啊,走啊!」丁常使劲推搡释郗容的后背,想把他推下床。然而他坐在那里稳如泰山,根本推不动。 「唔……」丁常放弃地蜷在床上,用被褥将脑袋蒙着,「我不要看见你,我最讨厌你!」 释郗容看着床上拿隆起的一团,明明不想笑,却不自觉地苦笑,「对不起……」 「够了!」丁常一下子甩开被褥坐起来,瞪着释郗容,咬牙切齿地说:「又是这样,每次都是事后来说对不起,这样有用吗?我明明,明明很喜欢你……每次我刚刚多喜欢你一点,紧接着你就害我难过一次,这样反来覆去真的很讨厌,你知不知道?」 释郗容没有答话,有些恍惚似地愣在那里。 丁常刚刚说,很喜欢他? 丁常喜欢他……喜欢的是他作为「爹」的这个身份,释郗容认为自己是明白的,可是为什么,心里一阵阵用上愉悦,连心跳也快了起来? 「常儿,常儿……」他喃喃着,只唤着丁常的名字已不能满足,终于伸出手,将人紧紧搂进怀中。 「你……」丁常浑然怔住,满腹的气恨不知逃匿去了哪里,现在他身体里剩下的,只有淡淡的苦涩,还有浓浓的眷恋。 这个人的怀抱,宽广又踏实,陌生却又熟悉,让人停止不了眷恋。 怎么办?这样一来,他又要多喜欢这个人一点了。下午才讨厌了他一点,现在补上的喜欢的份,却将那讨厌的份轻易盖过。 丁常的双手垂在身侧不知如何是好,他也想抱住释郗容,却有些怕。 被他抱,丁常不怕;抱他,丁常却会怕,怕会被推开。 会被推开吗?不会的,因为,他是他的「儿子」。 可是,连他真正的爹都不曾给过他这样的拥抱啊!这拥抱的感觉很不一样,不像是父子之间的拥抱。 他们不是真的父子,他是知道的,可是这个人呢?他为什么也…… 「爹……」 环在丁常身上的双臂微微一僵,随后,放下。 「对不起。」释郗容低声说。 丁常一愣,唇角浮上苦笑,摇头,「算了,你不要再说对不起。我想原谅你,你不用道歉我也会原谅。我不想原谅你,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原谅。」 释郗容默然,心还是乱,但已经不能由着它乱。 「关于下午的事,」他调整了语气,正色说:「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三次,你要记住,不可以那样光着身子跑到屋外,虽然你不是姑娘家,那样做也未免不成体统。」 「哦,这个吗?」丁常不以为然地一撇嘴,「这有什么,以前在家乡,我和付璿、廖起他们都一起去河里玩水,大家都是光着身子,也没有谁在乎这些有的没的。」 「那不一样,而且你说的都是小时候……」 「没有啊,现在也还是这样。而且冬天很冷的时候,我们会睡一个被窝,用身体互相取暖。」反正他们几个是一起长大的,情同兄弟,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丁常从来都以为这不算什么。 「你说什么?」 刚刚才稍微平复下来的心思,骤然间乱得不成样子。 释郗容分不出是生气还是震惊,猛地扣紧丁常的肩膀,「你们……互相取暖?」 「怎么了?」丁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的表情异常复杂,从没看过他这样的表情,也无法解读。 「有什么不对吗?那时候穷得要死,连一条像样的被子都没有,不这样还能怎么办?」丁常耸耸肩,咕哝道:「倒是刚去青楼的时候,曾经遇上一个人说愿意接我回家,保证我每天都能吃得饱饱的,也睡得暖暖的。我还真的被说得有点心动了,不过付璿、廖起他们拉住我,说不能去,进了那人府里就永远出不来了。」 什么言语也不能形容释郗容此时受到的震撼,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说,你曾经待过青楼?」难道,你曾经是—— 「是啊,不过时间没有很长。」丁常完全未察觉不对劲,挠着下巴说:「其实我待过的地方多了,青楼根本不算什么。连土匪的山寨我也进过,那里的气氛其实不错,每个人都很豪爽,老大也非常照顾人。不过我怕血,所以没待几天就跑了。」 释郗容根本没听丁常后面讲的那些话,只留意到,丁常真的承认了,他的的确确待过青楼,而且他还认为那根本不算什么…… 胸口一阵阵地翻搅,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里面,呼之欲出,却又怎样都释放不出来,憋得人快要发狂。 「你……」释郗容的面色异常地阴沉下来,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地说:「所以你和那两个人互相取暖,原来如此。是他们将你从青楼带走,并一直照顾你,让你不必用其他人来暖床,而只要他们两个就够了,是这样么?」 「什么?」丁常一时间还没有明白过来。 释郗容却对他茫然的面孔冷笑一声,话语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难怪你这么重视那两人,也是因为感激他们,免去了你人尽可夫的命运?」 「你……」丁常瞪大了眼,看着释郗容严重露骨的讥诮,终于渐渐地明白过来。 原来,他竟以为自己是…… 意识到这一点,丁常真的呆住了,一时也忘了要解释,就这样呆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却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爹,你太有意思了!」他一边说一边还在笑着,眼中却仿佛在泣血,「你从不过问孩儿在外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从不过问孩儿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却在乎我这些不知所谓的过往?哈哈,我是你儿子,不是你妻子哪!」 「……」 「我在青楼待过,人尽可夫又如何?我淫乱又如何?你要将我赶出家门吗?」 「不。」释郗容骤然合起眼,沉重摇头,「不要这样说话。」他已从那些不知名的黑暗情绪中清醒过来,也后悔了,他不该那样对丁常说话。 其实,无论丁常曾经待过青楼做过什么,他不在乎。就算丁常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他也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待丁常,会为他心疼、为他怜惜、为他喜、为他怒。 然而,他若真的淫乱,他又怎么可能毫不在乎? 其实这些与他有何相干? 没有,他一直以为没有,也不应该有。 可是,他偏偏就是在乎了,又能怎样? 「是你先说起来的啊!」 丁常看着他笑着,却好似在哭,「怎么?听到不喜欢的事,所以不想听?爹,你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啊,怎么也会逃避?我淫乱,这有什么错呢?从小没有爹在我身边,我找其他男人来怜惜我,难道不是理所应……」 「不要说了!」 丁常在说气话,他在伤人伤己,释郗容都知道。 正因为知道,才更不能听下去。那一言一语,剜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心。 他明明也痛,却像是停不下来,还要张口,释郗容再也无法忍受,决定封住了他的口。 他单手将丁常的双手制在身后,托着他的后颈,将他朝自己压过来,也将自己朝他压过去,双唇紧覆,密不可分。 突如其来的吻,彻底将让丁常呆住。 他茫然地张开嘴,却给了释郗容空隙,让对方捕捉住他的舌,纠缠厮磨,像要融化在他口中一般。 他已快要融化,当释郗容吻得越深,旖旎的热浪便越是向他拍击而来,让他越发地头晕目眩。 释郗容简直不给他喘息的余地,每一次他呼吸,释郗容就将之掠夺而去。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整个人正在被一丝丝地夺走,令人有些惊惶战栗,却又无法抵挡,竟感到欢喜。 不知过了多久,在丁常真的因无法呼吸而窒息以前,释郗容终于释放了他的唇。 「常儿,常儿……」他念着,似是无意识的,现在的他,像是完全失控的。 在丁常的了解当中,那个总是情绪淡薄、无喜无悲的男子,不应该会像这样,仿佛要将人吞下去般地吮吻着他的颈,还用唇撩开他的衣裳,将热烫的吻烙在他肩膀。 他觉得此时的释郗容仿佛是陌生的,但,他不讨厌。只是,会有些不习惯,还有些张惶。 释郗容一只手毫无预兆地覆上胸口,那一瞬间丁常真的吓到,以为心会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但是惊吓过后,他又不怕了,虽然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乱,他却反而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释郗容的手隔着衣物,摩挲着他的胸膛。丁常知道自己的胸膛很单薄,更没有女子的丰腴,但这个人却爱不释手。 「哈……」他喘着气,不敢看那只正在褪他衣裳的手。他紧紧抓住释郗容的肩膀,如同抓着这世上的唯一依靠。 释郗容肩上被丁常留下指痕,并不会痛,也不足以将他从失控中唤回。 「常儿……」 他的声音像一阵风,伴着从丁常肩上滑下的亵衣,吹过他的肋骨,暖意却似水,在他胸前融化。 丁常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上身竟已完全袒露,红潮顿时从脸颊泛滥到耳根,连脖子也红透。明明此前一丝不挂的样子也给释郗容看过,不止一个人看过,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令他紧张。 「啊!」更无防备的是,释郗容竟含住他胸前的突起,舌尖灵活如蛇,像在催促一般反覆挑逗。 丁常手足无措地抱着释郗容的后颈,昂起头闭上眼,不敢看哪怕他的一根头发。他的一切,都让人慌乱。 缓缓地,释郗容停下来,满意地看着已在他眼前挺立的粉色突起,又缓缓呼出一口气,将丁常拦腰抱起,让他分膝坐上自己的腿,又将额头抵上他的肋骨,靠在那里。 这姿势,如此温柔,竟让丁常错觉自己会发出光来。但是他先发出的,却是一声惊呼。 他完全不知道,释郗容的手是何时从他背后滑下,就像攻城掠地一般,掠过双丘,直抵菊穴。 隔着一层亵裤,他竟能分明地感觉出,那修长手指的每一指节。这个人的指尖因长年练武而有厚茧,但那茧也是柔软的,不厌其烦地轻抚着他柔软又青涩的部位。 他开始有些怕了,这个人的指尖虽然温柔,却充满着侵略性,被那指尖触及的地方或不触及的地方,都在犯疼,似乎因为承受他太多的碰触而临近爆发。 丁常胆怯地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自己坐的那个地方异常的灼热,穿透了两人各自的衣物,霸道地侵入他的感官,他又一次被吓到。 其实一直以来他也觉得神奇,在一个人身上,除了牙齿、骨骼,另外还有这么坚硬的部位。那个部位散发着热,更强烈具有让人不安的侵略性。 受这样的侵略性所影响,丁常越发地紧张起来,几乎感到无法呼吸。 这样,似乎不对……虽然他不讨厌,甚至是欢喜的,但是,还是有哪里不对。 如果继续下去,他们将再也做不成父子。如果让释郗容知道真相,他会不会愿意原谅自己的欺骗? 丁常越想越怕。转念,却又想到,先前释郗容曾在意他是否淫乱,那么,如果给释郗容知道他其实还青涩……其实他根本还不曾经历那回事,这样,会不会让释郗容高兴?因这高兴,能不能抵消他的欺骗? 如果把自己给你,你,会喜欢我多一点,还是恨我多一点? 「释郗……」丁常悲哀地叫着,太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而就在他叫出那两个字的同时,一直闭着眼的释郗容霍然睁眼,他的所有举动也一并停下来。 似乎不能很快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有好一阵子就愣在那里,不声不响也不动。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看进丁常的眼。丁常眼中闪动的光,被他错认为是泪光。 他的心口一窒,紧紧蹙起眉,「对不起……」 他有太多事需要道歉。 「对不起……」丁常喃喃地重复一遍。 这世上还有什么字眼,能比这三个字更伤人? 他的神情说悲不是悲,说怨不是怨,很复杂,却又像是空洞的,让人不忍卒睹。释郗容将丁常从身上抱下去,让他躺下,又拉起被褥将他身子盖住。 而后,释郗容站起来,在床边凝视着丁常的脸,他紧紧闭起的眼微微颤动。 「常儿,若你宁愿没有我这个爹,我会放你离去。」释郗容真挚地说,别过头看着丁常露出被褥外的脚尖,「我这样说不是为了伤你——其实我也希望,我不是你爹。」我也已经不想再做你爹。 他离开房间很久之后,丁常才张开眼,似乎出了好一会儿神,忽然笑了。 一句话,已让他开始原谅那个人。 夏夜,草木繁盛的庭院里,开始有萤火虫飞舞。 释郗容独自坐在石桌旁,托腮看着草木间的点点绿光,神色一时深邃,一时幽远。 耳中忽然传来脚步声,他本不想理会,但是他发现,那脚步声停下来之后很久都没有动静。他这才转过头,在回廊处,看见丁常站在那里,似乎在踌躇要不要过来。 这五天来,两人不曾碰面。乍然在此相见,尴尬难免,更多的却是欣喜。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五日不见,岂非十五载? 「常儿。」释郗容决定将丁常唤过来,想近距离看看他。而且他也的确有事,想要知会丁常一声。 「嗯。」丁常应了声,终于拿定主意走上前,在释郗容身侧不远处的草丛前站定。 「你……似乎瘦了。」释郗容怜惜地上下打量他。 「是吗?」丁常摸摸面颊,不以为意地笑笑,「也许吧,每天学习很辛苦呢!不过这几天,我稍稍能吃饱饭了喔!」 闻言,释郗容不禁莞尔,笑意却在下一瞬隐于唇边。 为什么?那晚的事过后,丁常看起来竟还是如此开朗。他以为丁常一定已将自己恨透,而他却对自己轻松谈笑。 这小子,怎么能如此特别,如此窝心? 释郗容站起来,走到丁常身旁,定定望着他的侧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抚一抚他的脸,他却蓦然转过头来。 他的手霎时僵在半空,收回来显得奇怪,继续探出去,却没了底气。 也许这小子只是强颜欢笑,而他的触碰,会撕裂那脸上的面具,对他露出憎恶的眼神。 他可以忍受风霜雪雨,可以忍受刀光剑影,却不能忍受这小子的一记厌恶眼神。 眼角掠过一个小光点,释郗容顺势将那只不知如何处置的手一转,合掌,握住了那个小光点。再摊开掌时,那只可怜的萤火虫竟已不幸被他捏死。 「噗……」丁常失笑,「只是一只小虫子,你不用拿杀敌的态度待它吧!」 释郗容不禁尴尬,但是看着丁常那俏皮的笑靥,却又觉得无限温暖。 「哎呀,要说杀敌,的确你厉害,但要说捉虫子呢,恐怕还是我比较拿手。」说着,丁常往光点聚集的草丛间走去。 他猫着腰,屏息凝神,准备大干一场。却不知哪儿刮来的一阵疾风,萤火虫纷纷离开草叶,飞往高处。 「啊,不要跑。」丁常在原地跳来跳去,然而萤火虫飞得太高,他够不着。 见此情形,释郗容走上前,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将丁常拦腰一抱,轻而易举便将人举过头顶,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肩上。 「哇。」丁常难免吓一跳,旋即明白过来他这样做的缘由,于是不多问,开始专心捉萤火虫。 释郗容很高,坐在他肩上,丁常觉得连大地都离自己很遥远,离天空则近了许多。 丁常忽然觉得心情雀跃,一边大笑,一边拿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已经看不出他是在捉虫还是一心玩闹。 过了一阵子,他才说:「好了,放我下来吧!」 释郗容将丁常放回地上,随即,看见他将一只拳头伸到自己面前,神秘兮兮地眨眨眼。 「你猜猜看,我手里抓了几只萤火虫?猜对有赏,猜错……打屁屁,嘿嘿!」 释郗容微微一愣,他已多少年没玩过这样的猜谜游戏。 他不觉得这游戏有什么趣味,但是,丁常找他玩,这件事本身就已很有趣。就连丁常那样的表情、笑声,都让他好生寻味。 他根本不多想,随口答道:「三只。」 「三只?」丁常伸长脖子,「你确定吗?」 「嗯。」 「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丁常缓慢地一点一点打开手掌,还没打开一半,他忽然手一抬,将掌心往嘴上一捂,接着做了一个吞咽动作,然后,他将完全摊开的手掌伸到释郗容面前,得意地说:「一只都没有呢,看到没有?」 他明显耍诈,然而此刻释郗容只在意他刚刚所做的事。 「你将虫子吃下去了?」释郗容匪夷所思地看着丁常,已经不知道是该立即将他送医,还是先打他屁屁,警告他以后不准再这样乱玩。 「哈哈哈!」丁常捧腹大笑,「傻瓜,那是假的啦!谁会真的吃虫子啊?」 「假的?」释郗容一怔,渐渐醒悟过来,「从一开始,你手里就什么都没有?」 「有啊!」丁常却摇头,将另一只手举起来,「只不过是在这只手里。」 说完他松开拳头,几个小光点从他掌心飞起,振翅往高处而去。那光点不多不少,恰恰三个。 只是这样的话,该算是释郗容猜对还是猜错? 其实他对此并不在意,但是丁常在意,而他给的判定是,「你半赢半输,你可以问我要打赏,不过,你还是得让我打屁屁。这样,你先让我打屁屁,然后我再给你打赏。」 释郗容全然了解了,从一开始丁常就安排好这样的结果。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如果你是认真的,由你。」 「唔,你竟然都不反抗,这样我很没有成就感哪,不好玩。」丁常噘了噘嘴,随即又很大度地摆摆手,「算啦,反正你记着欠我什么,等到我想要的时候,再问你要。现在你先说,你想要我赏你什么?一定要好好想,机会难得,不容错过喔!」 释郗容看着丁常,他笑得狡黠又得意。明明是那种让人不快的笑法,释郗容却只觉得可爱得紧。 他越发专注地盯着丁常看,想将丁常此时的笑容牢记下来,在看不见的日子里,也能常常在心中回味。 「常儿。」他顿了顿,沉声说出,「两日后,我将出征。」 「出……」丁常的表情微微一僵,低下了头,很长时间没再开口。 而当他重新抬起头时,他还是笑着的,只是已不同于方才的笑,他此时的笑容里,少了几分顽皮,多了几分无法形容的味道,让人看了,感到窝心的同时,也会心疼。 「我知道了。」他轻轻地说:「那你可要时刻记着,你还欠我什么。你一定要尽快回来,把欠我的还我才行。」 释郗容凝眸深深望着他,郑重颔首,「我答应你。」 「你一定要记着,你……」丁常咬咬唇,蓦地撞进他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释郗容将丁常回抱住,轻抚着他的发丝,再次允诺:「我一定回来,你……等着我。」 「嗯,我等着,我等……着……」 丁常如是答应,眼中,忽地闪过一道精光。 第六章 这次释郗容率兵出征,就是为了征讨那些借道印国侵犯边境的异族。这异族,并不能用哪一个民族来说,其实是好几个族系混杂而成。也正因为如此,最难斩草除根。 先前释郗容曾几次与他们对战,大胜而归,然后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又卷土重来。就像是赶不跑的老鼠,委实让人不胜其烦,偏偏还不能轻视了。曾有一次轩辕桓不派援军,就让边防军队迎战,结果险些连损几座城池。 他们的打法既特殊又诡异,难以寻常兵法来解读。 而释郗容经过前几次对战,对他们的战法算是有了一定了解,因此这次轩辕桓想也不想就指派了他前去征讨。 这一战,其实就算大胜,事后也还是让人头痛。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犯,无论怎样将之大挫,这边的兵力还是多少有损。再者,对这没完没了的仗,将倦,兵也烦,长久下去必为弊端。无怪乎轩辕桓会说出,若有个皇子丢出去跟印国和亲就省事了。 想到和亲,释郗容自然连带想起那个依旧没多少皇子样的皇子。 这样的皇子,若是轩辕桓见了,一定是想赶紧把他送得远远的去和亲,但又怕他闹笑话闹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另一方面,若是现在让释郗容以和亲为目的将丁常交给轩辕桓,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得到。 而如果他真的做了,最为戏剧化的结果,轩辕桓会指派他率领和亲队伍前去印国。大将除了带兵打仗,有时也兼做这种差使。如果真的发生如此戏剧化的事,他是不是要仰天大笑三声? 他现在就很想仰天大笑,他真的太不对劲,明明还在行军途中,他居然在胡思乱想这些有的没的。 不能再想,也不该再想,他摇摇头,将多余的念头摒除脑海。 这时,一兵士快马加鞭过来,说:「将军,有一个自称您贴身小厮的人,说是您将佩剑『惊鸿』忘在府中,他给您送了来。」 释郗容一愣,贴身小厮?惊鸿? 「带他过来。」 「是。」 不多时,人来了。 这个骑在白马上的少年,头上裹着黑色方巾,身穿着将军府中的下人衣裳,怀中则抱着那柄已伴了释郗容十年有余的佩剑「惊鸿」。 「你——」释郗容瞪着这个小厮,脸色阴晴不定,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想将一个人吊起来狠狠抽打。 「将军大人。」少年笑眯眯地将惊鸿双手奉上,「您的佩剑。」 释郗容深吸一口气,极力按捺住怒气。 难怪,昨晚他就发现佩剑惊鸿不见踪影,问府中下人也都说不知,还以为是自己粗心大意,却哪里想到,原来竟是有人刻意将之偷藏了起来。 他拿回惊鸿,狠狠一记眼神掷去,压着嗓子说:「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啊!」丁常依旧笑着,压低了声音:「我就是想跟着将军大人,去看看将军英勇杀敌的样子嘛!」 释郗容斥道:「胡闹!」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将这个胡作非为的臭小子拎起来暴打一顿屁股,「战场不是儿戏的地方,更不容你玩闹。快回去!」 「回去?」丁常一脸为难地搔搔面颊,「可是你看,天色已渐渐暗了,就算我快马加鞭往回赶,明天之前肯定还是回不了京城。将军大人,你就放心让我只身在外晃荡一整夜么?」 他说的的确在理,就因为他说的在理,释郗容就越是愠恼交加,因为他明摆着又是计划好的,不早不晚,恰恰挑在这个时候出现。 释郗容努力让头脑冷静下来,思索了一下,还是有对策,「我派几个人护送你回去。」 「哎呀,这怎么行?」丁常不慌不忙地摇着头,「你的兵都是要去打仗的,这种关头,少一个也不好。而我只是个贴身小厮,又怎能劳烦将军特地派人护驾?这说出去,影响可不小。」 「你……」 「常儿不孝。」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着实令释郗容很是一愣,不明就里地看着丁常。丁常的笑容已然不同于先前,泛出一股淡淡的无奈,以及莫名坚定的决意。 「你说什么?」释郗容敛起眉。 「我……说话不算话,说好要在家里等着的,可是,我反悔了。」丁常轻轻地说,目光却似凝重,定定落在释郗容的眸,「我不想等,我要看着你。就算你骂我也好,回去以后对我家法伺候也行,只恳求你,让我跟在你身边。」 「这样……不妥。」释郗容皱眉摇头。 如果换作其他任何时候,他一定会答应丁常的要求,也想让丁常陪在他身边。但是,唯有这种时刻,他不能答应。 战场上生死一线,他又怎可能带着丁常犯险? 「你可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一句话?」丁常毫不动摇,「你说,你愿我夜夜好梦。那时,你是不是发自真心?」 「当然。」 「这就对了,你不可以出尔反尔。」 「我,出尔反尔?」 「你愿我夜夜好梦,而你,在外征战,却将我留在家中,担忧你的安危,挂记你不知何时归来,试问,我又怎可能有一天能睡得安稳?你这样,不是出尔反尔,却又是什么?」 「这……」释郗容不禁语塞。 他无言地望着丁常好半晌,最终,一声低唤。 其实就算丁常那样说,他也不是不可以反驳。然而,他始终不能驳回的是,从丁常话语中流泻而出的心情。 让丁常挂记,让丁常忧心,其实他又如何安稳?再者,就算今天硬将丁常送走,也难保他不会再度追来。路途是愈行愈远,他一个人行路,实在不安全,倒不如将他放在眼皮底下,才能比较放心。释郗容知道这当中也有他自己的私心,却已没办法责怪自己。 人,总是会有私心的。 「既然如此,你定要向我保证,路上一切皆听我吩咐。」他正色说:「你的身份既不便公开,便有许多地方需要谨言慎行。此外,我不会允你跟着我一道上战场。我去时,你必须留在后方,不可乱闯。若让我发现你闯入战场,我会将你军法处置,绝不说笑。」 「嗯!」丁常重重点头,「我一定什么都听你,你尽管放心,我会很乖很乖的。」 看着他那笑颜逐开的样子,释郗容却只有苦笑。 乖?他从没见过比他更不乖的野小子。 入夜时分,行军队伍经过一片草野,便就地扎营。行军一般不走城镇,因为人太多,城镇容不下。 第二天还要起早赶路,因此除了守夜的兵士,其他人都早早回帐里歇下。与几位副将议事完毕之后,释郗容也回了自己营帐。刚掀开布帘,就有一个人影扑上来抱住他的肩,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 这个人自然就是丁常。 丁常的身份不便公开,也不方便和其他人睡同一营帐,另外也不太好将其他营帐里的兵士赶到一起,给他单独空出一顶营帐来。于是,释郗容就只能让他睡在自己帐里,只要给他另铺一床褥就好。 这会儿,释郗容不知道丁常又是玩什么把戏,甚至懒得费力将他从身上扯下来。反正等他的手酸了,他总会自己掉下来的。 释郗容走向烛火处,准备吹熄烛火的时候,忽然听见丁常低叫道:「我求求你,这是我毕生最大的请求,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嗯?」释郗容狐疑地低头,却见丁常一脸惊恐与无助交织的神色,不禁担心起来,一手握住丁常那还紧抓在他肩膀上的手,另一手将丁常的腰抱住,问道:「怎么,发生什么事?」 「我、我……」丁常泫然欲泣,期期艾艾地道:「让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你带我睡,就这一晚就好,求求你了。」 「什么?」释郗容以为是自己听错,正想问得更清楚些,帐外猛然一阵雷声轰隆,震耳欲聋。 丁常「哇」的一声大叫,从他身上跳下地,蹲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捂着耳朵。 释郗容这才隐约明白过来。 这小子,别看他平时天不怕地不怕,横冲直撞,其实也有胆小之处。而他最为惧怕的,看来就是雷电。 在释郗容回营帐之前,已间歇地有雷声大作,那时他还不以为意,却没想到自己帐里有一个人已经被吓得半死。 他蹲下身,按住丁常的头顶。 「常儿。」 丁常没应声,耳朵捂得太紧。 释郗容只好强行将他的双手从耳朵上掰开,沉声说:「别怕,不会有鬼魅从雷电里跑出来。我就与你睡在同一帐下,我就在这里的,你不要怕。」 「呜,我不要……」丁常连连摇头,看来已被先前的雷声吓得有些魂不守舍,「你带我睡,你别丢弃我,抱着我睡好不好?求你了,行行好,千万别让我一个人……」 这个提议,不可不说是强人所难。 不久前的夜里发生的事,至今释郗容仍然记忆犹新,每当想起,心中就是一阵懊恼苦涩,甚至担心过丁常会不会就此对他不再理睬。 然而此刻他却说,让自己抱着他睡? 「常儿,我没有让你一个人。」释郗容只能尽量安抚,「我这不是与你在一起么?我不会离开你,我就在你身旁,看着你睡,直到你睡着,这样行么?」 「不行不行,我闭着眼睛,哪里知道你在不在,你走了我也不知道……」 「我会握着你的手。」 「唔,不要再说了……我这样求你你都不答应,我不再求你了,你根本不疼我……」 「常儿……」 「那你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你别管我。」 丁常自暴自弃地说着,挣扎地站起来,忽然,又是一阵雷声轰隆。 「哇!」一声惨叫,丁常整个人蹦得老高,往前一扑,再次挂在了释郗容身上。这一次,他甚至手脚并用。 释郗容真的哭笑不得,至此他已觉悟,那样半吊子的安抚,是没办法将已完全吓坏了的丁常安抚下来的。 一般而言,男孩子不应该被雷电惊吓至此,只是因毁灭丁常家乡的那场洪灾,大宇瓢泼间,便一直有雷电相随,甚是骇人。丁常甚至亲眼看到一家五口人抱在一起被雷电击中,变成五块焦炭。 当时尚年幼的丁常,骇得病了一场,天生就有点怕雷,后来更是怕到了骨子里去。 「好好,我带你睡。」释郗容无辙地说,轻轻拍着丁常的后背,「常儿,你听得见吧?我带你睡,这样你可以放轻松些了么?」 「呜呜……」丁常感动地泪流双行,「听见了,谢谢你,太谢谢你,呜……我一辈子都感谢你,你是大好人。」 「傻瓜。」释郗容又心疼又怜惜,更多的还是无可奈何。 为什么世上竟有这样的事?他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这小子的。 「别哭,听话。」他只能一边哄着,一边抚着丁常那一颤一颤的背,「别哭了,我已答应了会陪你不是?」 「呜呜……你别理我,我哭一阵子就完了,没事、没事……」听这意思,丁常却像是反过来在安慰他。 这真是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低叹一声,他转身准备掐灭烛火,转念一想,又不知能不能掐。 「烛火,要不要留着?」他问丁常。 「没关系,熄了也行,只要你陪着我就好。」 「嗯。」 烛火掐熄后,释郗容走向铺在草地上的床铺。由于丁常一直挂在他身上不下来,弄得他不好墩身,只有先踩掉靴子,用脚尖撩开被面,再走上床铺,最后缓缓坐下去。 「常儿,你的手放一放,不然没法睡下。」 「哦!」丁常乖乖放了手,又接到释郗容的示意,让他移动到一侧。而后,两人一齐睡下了。 因为他先签订呃要求是抱着他睡,于是此刻释郗容就抱着他睡,并没有抱得太紧,也给他在自己怀里留了一个呼吸的空间。 就这样轻轻抱着丁常,听着他轻微而柔软的呼吸声,不知怎的,释郗容忽而想到,他曾对自己说过的,作为一个让他喜欢的爹而应该做到的那三件事。 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当时听了之后,觉得比较可靠的第一件没有做成,反而是比较离谱的后两件先发生了。 世事真是不由人意料。 释郗容无声苦笑,与此同时,外头又是一阵雷声大作。 怀里的身子骇然一抖,蜷得更紧,并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若要让他以这样别扭的姿势睡上一晚,绝对是一夜无眠。 「常儿。」释郗容将他的双手拉开,抬起他的头,让他枕在自己臂膀上,正可以挡住他朝下的那只耳朵,再用手捂住他的另一只耳朵,这样他的双手就都可以解放。 「唔……谢谢。」丁常小声咕哝,微抬眼往上瞟了瞟,只看得到身前人儿坚毅的下颚曲线,还有那突出的喉结。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心头狂跳如小鹿乱撞。 其实,说要释郗容抱着睡,本意并无其他。他是真的害怕雷声,也一直怀念曾经他爹抱着他睡的每一个雷电交加之夜。然而,释郗容,毕竟不是他爹。 在爹怀里,他只觉得很安心、很踏实,而在释郗容怀里,他除了安心踏实,更觉得非常紧张。 释郗容的每一次呼吸,都落在他的头顶。那强健的胸膛在他眼前平稳起伏,沉稳的气息如潮水般扑面而来,几乎让他感到无法呼吸。 因为两人靠得近,释郗容很快发现丁常在轻轻蠕动,不知是不是哪里不自在,便问道:「常儿,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丁常心虚地应道,不敢让释郗容发现他的意图。 对于那晚的事,至今仍记忆犹新的不单只有释郗容一人。不同的是,当丁常想起时,感觉并非懊恼,而是既羞赧又甜蜜。 他记得释郗容最后说的那句,其实他也不希望是他爹。那是不是代表,释郗容对他像今天这样,诸如种种的怜爱,并非将他当作孩子,而就是出于……那种? 若是如此,那么,如果他想将那晚的事继续……时候再告诉释郗容,其实自己真的不是他的儿子,自己骗了他,他还会不会责怪自己? 就算责怪,毕竟木已成舟。但,如果只是如此而已,却是在没有意义。 就算释郗容出于什么责任感而接纳自己留在身边,但其实心中还责怪自己的欺骗,假如他对自己并没有喜爱之情,这样勉强而来的结果,丁常不想要。 正因为担心会有这种结果,所以此时他也在犹豫。他不想再以儿子的身份与释郗容相处下去……然而拆穿的话,却要冒着太大的风险。 丁常迟迟疑疑,又想、又羞、又怕,甚至想干脆回到自己床铺上去,不对着释郗容,心就不会这么乱。但他却又舍不得,舍不得这个人的怀抱、这个人的体温,甚至他的每一次呼吸。 帐外依旧雷声阵阵。 帐内的人,却心乱如麻。 第七章 数十天后,释郗容不负圣望,大挫异族,班师回城。他回城的第二天,正是大皇子轩辕直的十岁诞辰。 虽说轩辕桓是个血缘冷淡的爹,毕竟十岁比较特殊,加上爱将征战大捷,他便索性将两桩乐事并到一起,在京城内最富盛名的琼玉楼设了筵席。 释郗容是主角之一,自然得去赴宴,另外他还带上了丁常一道。这是轩辕桓的意思,他想看一看这个据说是释郗容孩子的少年。 某天夜里释郗容捡了个儿子这件事,虽还不至于闹得沸沸扬扬,不过在一部分人当中还是传开了,并在不久前传到了轩辕桓的耳朵里。他当然会好奇,毕竟他认识释郗容这么多年,从不知释郗容曾与哪个女子交好,甚至有了个半大不小的儿子。 再说释郗容,他并不打算现在就告诉轩辕桓,说那其实是轩辕一族的骨血。他之所以带上丁常赴宴,一方面是应了轩辕桓的意思,另一方面,也当作让丁常与轩辕桓初次会面,从旁观察一下,看轩辕桓对丁常目前的表现会做何反应,是喜欢,是讨厌,还是不屑一顾? 而经过观察,发现以上三种都不是。 席上,轩辕桓只看了看丁常,并没有过问太多。而丁常对轩辕桓,也是相似反应,就算知晓他是当今天子,丁常也没有表现得多敬畏或是好奇。 这倒是有些出乎释郗容的意料。父子之间,他以为多少会有所感应,而事实却什么都没有,两人对彼此都显得兴趣缺缺。 如果丁常像平时一样玩闹说笑,或许轩辕桓会发觉他特别,而更多注意他一些。不过在来之前释郗容已经对丁常再三嘱咐,多吃东西少说话,结果丁常的确听话,二话不说,专心吃东西,自然很难引起注意。 虽说是天子设的筵席,席上人却并不算多。这是因为轩辕桓不喜喧闹,召来的多是他较为亲近的臣子,还有一位近来最得他宠幸的嫔妃。 酒过三巡后,众人皆有了几分醉意。这些平日里位高权重的男人们,开始互相吹捧起来。 丁常好生乏味,想找释郗容聊聊天,可是释郗容坐在皇帝身边,两人正低声谈话。虽然不知他们是在说些什么,但丁常知道那一定不是他插得进去的话题。 左右张望几圈,发现先前已有几个人离了席,位子上是空的。就是说,他并不是非要坐在这里不可。 反正他已吃饱,待下去也没意思,又不知筵席何时才结束,他便索性也悄悄起身离席,趁着没人注意,一溜烟窜到屋外。 相比屋内的烛火通明,外头却是新月如钩。 丁常漫无目的地走着,所过之处都很安静。琼玉楼今夜已被包下,再没有其他客人。他拐过一道道回廊,忽然发现一座庭院,院子里伫立着一座假山。这假山做得颇为雄伟,竟有约莫四层楼高。 反正闲着无聊,爬爬假山打发时间也不错。 丁常沿着一条狭窄的小道往山上攀爬,爬过真正高山的丁常,觉得这假山比他想像中要好爬太多,不消多久他就即将到达最高处。 忽然,听见窃窃私语声,就从他头顶上方不远处传来。没想到除了他,还有其他人会闲着无事在晚上跑来爬假山。 他不做多想,三两步爬上顶峰的平台,想跟对方打个招呼,如果能顺便聊聊天也不差。但是当他站定,却被眼前所见弄得一愣。 那里站着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将女的搂在怀里,一只手还停留在她的抹胸内层,因为丁常的突然出现而赶紧缩了回去。 呃,看样子他出现得很不是时机。懊悔之余,丁常又不自觉地多看了那一男一女几眼,发现那个女的有些眼熟。 很快他就想起来,先前在席上他见过这女子,因为觉得女子相貌艳丽出众,连他也有些看呆了,于是特意问释郗容那女子是谁。这才得知,那是皇上的宠妃,彤丹。 至于这男子,多半也是今夜赴宴的人,看其打扮应该是一名武将…… 等等!那个是,皇帝的宠妃!? 丁常猛然一惊。糟了,他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他赶紧道歉,转身就想离去,却迟了一步。 他被那男子大步追上,一手拽住他的头发,将他往后拖了几步,扳转过来,又用另一只手将他的双手扣押在身后,将他制住。 「唔?」男子眯着眼瞧了瞧,「原来是释家的小子,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待着,晃悠到这么远来了?」 男子这样说,但很明显并不是在向丁常问话,而他的语气、表情也都不太友善。 丁常知道大事不妙,看这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却将他的发根扯得生疼,真是蛮力惊人。要是这人给他一拳,无疑他将有好一段时间爬不下床。 「我什么都没看见。」他只能这样说,挤出无辜的眼神,「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认识你们啊,你捉我做什么?」 「不要与他废话。」彤丹走上前来,一张美艳的脸庞冷如寒冰,对那男子说:「他说不知道,就说明他知道,绝不可让他跑去到处乱说。」 男子偏头看向她,咧嘴一笑,「你想如何处置他?」 「唯一可以叫一个人不乱说话的法子,就是让他变成死人。」彤丹面不改色。 丁常听了着实骇然。这女人,长得这么美,心却如此恶毒。 「不,我真的……」 「这不好吧?」男子皱起眉,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他毕竟是释家的人,他若是遇到什么不测,释郗容不会善罢甘休。」 「不肯甘休又如何?」彤丹冷冷地说:「这里没有第四个人,就算释郗容想找人问罪,也不知道该去向谁问罪。」 「可是,他只是个小子,这样待他,未免有些……」 「小子说出来的话语,一样可以害了你我的命。你是宁愿他死,还是宁愿你我二人丧命?」 「这……」男子开始犹豫。 可以看出,他并不想对丁常下毒手,可是彤丹的顾虑,他也不能不重视。 「你还不动手?」彤丹在一旁咄咄逼人,见男子始终犹豫不决,她低骂一声:「废物!」 她走上前,将丁常胳膊一扣,拽过来,抬手就给了他重重两耳光。下手极重,令得丁常一阵耳鸣,血丝沿着嘴角溢了出来。 随即,彤丹将丁常拽到平台边缘,面向着他,双手在他肩胛用力一搡。 丁常的意识因为那两巴掌而有些模糊,被人一推,他便后仰。在这一瞬,他猛然清醒,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前面有什么他就逮什么。结果,被他捉住了彤丹还没来得及放下的两只手。 「呀!」彤丹想收手,却已来不及。 而那男子,离得较远,更是来不及有所反应。 其实丁常还不是太明白现下的状况,他知道自己将那个蛇蝎美人一起拽了下来,但是接着又会怎样,他并没有想到。 他使劲捏着彤丹的手腕,往下一拽,两人的上下位置调转过来。正想报刚才那两耳光之仇,蓦地却是一声闷响。 骤然落地后,丁常感到一阵胸闷,但并不疼。他撑起身体,眼底下方,是一张满是惊惧的脸。那脸现在已半点都不美了,口唇大开,双目圆睁,猩红的血,在她后脑下的地面上蔓延开来。 丁常的瞳孔猛然缩紧,瞪大了眼。他颤抖着伸出手,将食指在彤丹鼻翼下方试探,确定她已停止了呼吸。 他狠狠倒吸一口凉气,收回手,腾地跳了起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他已不知该如何是好,无意识地反复摇头。 不会的,不该这样的,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与交谈声,是琼玉楼的人正巧经过这里。 外来的声响,骇得丁常肩膀一缩,想也不想地调头就跑。那几个人看到他,便大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也不敢停,他没命地跑,跑出了琼玉楼范围,跑上寻常街道,还是不敢停,只知道跑,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跑。 丁常也不知道自己跑了究竟有多久,双脚都已渐渐没了知觉,却还是不敢停歇,就好像身后有幽灵在追。不,那东西比幽灵更可怕。 终于,在跑进一条幽暗小巷时,丁常再也跑不动了。他停下来,一手撑着墙,辛苦地大口喘着粗气,觉得快要累死过去。 忽然,一个骑在马上的身影穿入小巷,在丁常身边停下。马上的人弯下腰,长臂一揽,将他捞上了马。 丁常吓得半死,却又没力气叫喊,绝望地抬头一看,却大大松了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紧紧将那人拦腰抱住,泪如泉涌。 他就这样埋在那人怀里,一直痛哭,直到对方将他带回了府中,送进房间,他还是在哭。 「别哭了。」释郗容为丁常拭去泪水,却怎么也拭不完,只有将丁常拥进怀里,温柔地轻拍着他的背。 等到他的哭声稍稍缓下来了,释郗容才开口低声说:「常儿,先前发生的事,详细经过究竟如何,你告诉我。」 先前在琼玉楼,那几个想喊住丁常的人,随后就发现了倒在假山下的女子尸身。一看,那竟是今日来的皇上宠妃,赶紧去将此事报告了轩辕桓。 宠妃莫名猝死,轩辕桓自然震怒。他质问当时在场的那名男子,那人不敢多言,只说,一切皆是因释家那小子而起,他与彤丹言语不合,起了争执,双双跌下假山。而后,那小子跑得没了踪影。 听了这话,轩辕桓的矛头自然转向释郗容。而释郗容却认为,事情经过一定与那人的说法有所出入。他知道,丁常纵然顽皮,但并不会随便与人争执,更遑论动起手来。 不过,事情的确与丁常有一定干系,这是无疑的。 否则,他不会跑得不见人影。 所以释郗容策马在外四处寻找,果然被他找到,一个明显吓坏了的傻小子。他不当场询问,决定先将人带回家,再慢慢相谈。 而丁常听见释郗容的询问,知道他担心自己,也想为自己想办法,便将事情经过说出。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抽抽噎噎地说,还是惊魂未定。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却是头一次与死人那么接近,甚至,那人的死,或多或少有他一部分责任。 无论他平日里有多么天不怕地不怕,一个人的生死,那分量实在不是他能承受得了。 「我真的没想到会那样,我没想害死她的,我不想的……」 「我知道,我明白。」释郗容揉搓着他的头顶,「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自责,是他们有错在先,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 「可是,那个人死了啊,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死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丁常还是无限沮丧,虽说他也明白这件事他没有主要责任,然而,如果当时他没出现,那么这件事也不会发生。 「别慌,常儿,你不要多想,交给我。」 「交给你?」丁常茫然地抬眼看他,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打算,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 人声渐近,很快,房门被推开,轩辕桓跨步而入,身后紧跟着十几名侍卫。 看到他,丁常浑身一震,将脸埋进释郗容怀里,不想面对那双冷厉的眼眸。 「爱卿。」轩辕桓很少这样称呼释郗容,而他所用的语气十分阴冷,「把你怀里那个人交给朕。」 释郗容转过身,将丁常护在身后。他不避不让地迎视着轩辕桓的目光,字字清晰:「皇上,有关先前那件事,臣有话要说。但在臣禀报之前,希望皇上先将闲杂人等屏退。」 轩辕桓抬了抬眉,颔首,「好。你们,都退下。」他果然依言将侍卫全部屏退。 而后,释郗容将事情的原本告诉轩辕桓,包括他的宠妃与人偷情之事。 听了这些,轩辕桓脸上并没有表情波动,眼神依然冰冷阴鸷,缓缓道:「如此,朕知道了。不过,那个小子,你还是得交给朕带走。」 对于这样的结果,释郗容并不意外,他了解轩辕桓这个人。 当他很宠一个人的时候,并不会多么温柔相待,但他心里会将那个人的事看得很重。即便他知道他的宠妃与人偷情,这会令他立即对彤丹情义全无,但是也就仅此而已。 他身边的人,只有他才可以动。他的意图,不是要为那个背叛自己的女人主持公道,他只是要让所有胆敢动他身边人的人付出代价。那个与彤丹偷情的男子,会死得很惨,而卷入了这件事当中的丁常,也休想脱身。 轩辕桓,他就是这样的人。 因为早知结果会是如此,释郗容此时并不慌乱。他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囊,上前几步,将之递到轩辕桓面前。 「这里面的东西,请皇上过目。」 轩辕桓接过小囊,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放在掌心。他仔细端详那两块各自一半的玉坠,皱了皱眉,脸色蓦地微微一变。 他认得,那其中半块玉坠,是自己赐给释郗容的。至于另外半块,却是相当久违了。 「这是……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他沉声问。 「是常儿带在身上的。」 「他?他怎么会有……」 「玉坠是他娘亲留下的遗物,亦即是说,他是皇上的骨肉。」 「什么?」轩辕桓眉尖一挑,目光缓缓转向那个蜷缩在床边的少年。 那少年,竟是他的孩子? 因为这件事而愣住的,不单是轩辕桓。 「怎么会……」丁常喃喃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他没有听错,如果释郗容所言属实,那么从一开始,岂不就是他自己弄错了?小涵所一直寻找的父亲,并不是释郗容,而是,当朝天子! 那个病恹恹的少年居然是皇子?一国皇子,竟那样凄惨地病死在流民聚集地…… 比起这个,更让他在意的是,听释郗容那样的说法,他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自己不是他的儿子。那他却又是为何,以「爹」的名义将自己留在身边? 丁常很想问,但是在他问出口之前,却被轩辕桓抢先一步。 「你既早知此事,为何在一开始却没有来告知于朕?」轩辕桓问道,冰冷的声音里没有情绪起伏。 「臣有臣的考量。」释郗容沉静地说。 「哦?什么考量?」 「常儿天性活泼好动,自由不驯。他在民间长大,只靠娘亲抚养,有太多规矩不明白,若草率送他入宫,只会惹出风波。那样于他、于皇上,都并无半点好处。」 「所以,你就暂时先代朕管教他,打算等他懂点规矩了,再将他送进宫?」 「是。」 「哦?这么说,朕倒是应该感谢你,替朕管教孩子?」 「皇上请勿出此言。」 「哼!朕倒是好奇,你一向不爱插手他人私事,为何独独对这件事,你如此热心?你真的是为了朕,只是为了朕?」 轩辕桓问罢,见释郗容半晌不回话,他冷笑一声,「那么,你要说的到此就已说完了?若再无别的事,朕此刻就要将人带走了。」 「皇上。」释郗容低沉地唤了一声,定定看着轩辕桓的眼睛,却没有再说什么。 轩辕桓决定的事,谁也劝说不动。他知道,这件事,轩辕桓自有主张,而自己目前并不能做些什么。 「来人!」轩辕桓将候在门外的侍卫唤进来,「将人押下。」 「是。」那些侍卫上前,将丁常押过来,向轩辕桓请示过后,即押着人往门口走去。 丁常已无力挣扎,只是回头,茫然无措地望着释郗容,「爹……」刚唤出来,却没有了声音。 「释郗……」渐渐远去的声音,终于被空气吞没。 释郗容一直立在原地,没有去拦阻,也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意图。目送丁常被押走之后,他重新看回了轩辕桓。 「释郗流芳。」轩辕桓唇角微挑,似是笑了笑,「你此前的欺君之罪,朕就不与你计较了。至于往后,你好自为之。」 丁常被关押的这间屋子,没有牢栏,就像普通屋子,但没有窗,只有一扇门。地上铺了一床被褥,就是他的歇息之处。 他在昨晚被带到这里,之后一夜没有合眼。昨晚的事,在他脑中徘徊不去,他内心很乱。 彤丹的死,固然让他不知所措,但此刻,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后来听见的那些事。虽然听见了释郗容对轩辕桓的解释,但他还是十分混乱。 那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儿子,那么,他对自己的种种举止,必然就与父子之情完全无关。 他,对他严厉,也对他温柔。他让自己坐在他肩上捉萤火虫,在雷电交加的夜里抱着他睡,他……为什么不早些将真相告诉他呢? 说什么要代皇上管教他,这种事明明不用他亲自来做也可以,甚至还让自己以为他真是他爹。他是为了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叩叩── 房门被人敲响,这并不是为了征询丁常的同意,只是告诉他一声,有人要进来了。 大概是送午膳来的,他想,早晨的时候就有人送过一趟,虽然他没有胃口。 门闭了,进来的人却没有捧着饭菜。他反手将门关拢,徐步走到坐在被褥边缘的丁常面前,蹲下身,轻声唤道:「常儿。」 丁常霍然抬起头,看清了来人的脸,这才敢确信自己并没有将那声音听错。 「你……唔!」丁常已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扑上去,一把将人抱住,真想将自己深深嵌进这个人身体里,从此再也不分开。 「常儿,你受苦了。」释郗容怜惜地说,轻轻抚捏着丁常的后颈,埋下头,吸取他发间的气息,让那清新的气息穿过嗅觉在体内萦绕。 丁常只是不断摇头,他不苦,只要还能再看到这个人,再多苦都不算苦。 等到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他才开口:「你怎么就知道,我是那个人……皇上的孩子?那半块玉坠不是你的?」 「现在是,但从前曾经是他的。」 「那,你为什么要装作我爹?」 「已过去的事不要再问了。」释郗容不想告诉他,自己最初的目的,是想过要将他送出去与异国和亲。 反正事到如今,轩辕桓也是不可能再送他去和亲了。 「唔……嗯。」丁常点点头,不再多问。 虽然还是有些好奇,但是问得多了,也不见得有意义。反正,释郗容是不会害他的,他如此坚信。 想了想,他从释郗容怀里稍稍退开,抬起头,凄凉地看进释郗容的眼睛,「那,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么?」 释郗容一愣,「傻小子,你在说什么傻话?」 「难道不是吗?」丁常的表情越发凄凉,「昨晚你告诉皇上说我是他儿子,他根本没反应,还是照样把我抓起来……」 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公开地说,其实他不是那半块玉坠的正主儿,正主儿已经死了。他只能继续欺瞒下去,只要他还想保有一线生机。 不过就目前这情况看起来,这一线生机也十分渺茫。 「这……」释郗容也很无奈,「他历来如此,血缘观念十分淡薄。何况昨晚他才第一次见你,不可能一下子就喜欢你,毕竟他对你还没有丝毫了解。」 「可是我看他,也压根没有要来了解我的意思。」丁常瘪着嘴角,哀怨地说:「他就叫人把我关起来,连一句话也没来跟我说。我看,他八成是不打算认我。」 释郗容对此没办法否认,他知道,轩辕桓不打算认孩子,是有可能的。 「不要这么灰心,常儿不是一向胆大得很么?」 他笑了笑,用拇指压住丁常的嘴角,往上撇,想给他做出笑容。 「假如他想对你不客气,你就跳起来大声指责他,虎毒不食子,他一定也说不出话来。」 「唔……」丁常挤出一个哭一样的笑,「你就别逗我了,我哪里敢?他可是皇帝。」关键是,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假的,从一开始便底气不足。 「哦?原来连对我都敢喷水的常儿,也有不敢的事啊!」释郗容只能尽量与丁常说笑,试着让他的情绪轻松一些。 情势如此,他一定忧心忡忡,整天胡思乱想,又一个人被关在这里,这样下去他十有八九会受不了。恐怕皇帝没将他赐死,他就将自己给烦死、愁死了。 「哼,你就会笑话我。」丁常噘起嘴,「落井下石,卑鄙无耻。」 话一出口,他当即发觉说得过分了,就算作为玩笑也实在不妥,「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 「好了,好了。」释郗容拿食指压住丁常的嘴唇,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什么都别说,我明白。你的怕、你的慌,我都明白。但是,不要灰心丧气,你不会有事的。」 闻言,丁常默然半晌,眼光幽幽地望着他,「真的不会?」 「不会。」释郗容笃定地说:「我不会让你有事,一定不会。」 「唔……」 他都这样说了,就算丁常还是怕、还是慌,却又怎能不信任他? 「释郗,释郗。」丁常连声唤着,额头轻轻靠上他的肩胛,「我一直都想这样唤你,我终于能这样唤你……」 「常儿。」释郗容眼中浮上满满的怜爱,忽然想到,「你,不怪我么?我明知自己并非你爹,却骗你,还对你……」 「不,我一点都不怪你。」丁常赧然笑笑。这件事,他是没有资格怪对方的。 「其实,我很高兴你不是我爹……如果你是,我才真的要哭。」 「哭?」释郗容也有男人通有的迟钝,「为什么?」 「因为,因为……」丁常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一口,然后红着脸低下头,细如蚊蚋地说:「我,我总不可能对我爹这样,这样……」 至此,哪怕释郗容再迟钝,也已经明白过来丁常的想法、丁常的心意…… 「常儿。」释郗容呢喃着,深深吻上丁常的发间,「谢谢……」谢谢他不怪自己,更谢谢老天,让他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丁常虽然听不出他的后话,但是能听得出,蕴含在他话语中的情感。一瞬间,眼眶有些湿了,赶紧眨眨眼将之眨去。 忽然,丁常抬起头,以近乎凛然的口气问了一句:「你要不要我?」 「嗯?」太过莫名,释郗容一时茫然。 「你要我么?我这个人,你要不要?」 「……要。」回过神后,便再也没有茫然,释郗容毫不迟疑地说:「我当然要你。」 丁常脸上泛开笑意,重重颔首,「那,我就给你。」 「……」 「你现在就拿去。」 「现在?」释郗容讶然地挑起眉,不是太明白。 这小子为什么忽然间如此积极?何况,现在又哪里是时候。 「就现在。」丁常像是已经下定主意,指尖缓缓抚摸着释郗容的颈间,脸还是红,还是羞怯,却一劲说着:「我、我想和你……你不要拒绝我,好不好?只有今天,你不要拒绝……」 越到后来,他的语气越是近乎恳求,释郗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你怎么了?」他扣住丁常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眸,「为什么非要今天?」 「因为……」丁常抿了抿唇,脸上飞速地掠过一抹凄凉,却硬在颊边挤出笑意,「这也许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你不必安慰我,我知道的,皇上很有可能会砍我的脑袋,他多半会的……」丁常沮丧地碎碎念着,倏地眼睛一亮,振作般地使劲摇摇头,「我不要!就这样死了的话,我做鬼都会遗憾的。就算做鬼,我也要做你的鬼。」 「你……」终于明白了丁常的想法,释郗容一时间也不知是该心疼,还是无奈。 这小子,明明平日里那么天真烂漫,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却尽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小子……他竟然,是这样地依恋他。 比起死亡,他更怕的,竟然是不能够成为他的人。 「常儿。」他捧住丁常的面颊,坚定地说:「不存在什么最后一次,我说你不会有事,你就一定不会有事,你要信我。」 丁常眨眨眼,「我信你啊!」我只是不信那个皇帝,「我若不信你,又怎可能喜欢你?你如果也喜欢我,就不应该拒绝我的……你拒绝我,那就表示你不喜欢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释郗容已经连叹息都无力,说来说去,丁常就是不相信自己能够活着挺过这一关,他就是将今天视为了最后一次来索求。 傻小子,已经傻到没救了。 释郗容按住额角,心思急速转动,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如此,我也就只能给你亲眼看看,我是不是喜欢你。」微笑说罢,他捉住丁常的肩膀,将他在被褥上摁倒下去,自己也跟着俯身下去。 释郗容置身于丁常的上方,含笑看着他的脸红,他已经羞得不成样子。这小子就只有口头上大胆而已,其实,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傻小子。 「常儿,我不会给你机会后悔的。」释郗容无限低柔地说着,指尖挑逗着他白皙的颈项,眼看着他的脸越来越红,他是越看越觉得无比喜爱。 释郗容低头,深深吻上丁常的双唇,舌尖在他的口中一遍遍流连,咽下他的每一次呼吸,就如同正在渐渐地品尝着他整个人。 指尖缓缓下滑,来到他的衣襟,将之撩开。而后,又将手滑到他的腰际,轻轻摩挲。 「唔……」丁常痒得忍不住挣扎了几下,却是不可能挣得开那从上方覆盖而来的高大身影。 「常儿,你在挣扎,难道你不想要了么?」释郗容邪恶地逗弄道。其实他一般不会这样坏心眼,也无人能想像得到,他原来会有这样的一面。 不过,其实任何人都是如此,会在一个特别的人面前,表现出他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你……」丁常气结,用力一蹬腿。虽然明知释郗容在逗弄自己,他却还是认真地反驳:「你别想吓唬我,我是不会就这样被你吓唬到的。」 「呵,还能回嘴,看样子我真的捡到宝了。」释郗容微笑。 毫无声息地,他的手覆上丁常的胸膛,沿着他单薄的腰腹曲线缓缓向上而去。 当胸前的突起被捏住,丁常一下子紧紧闭上眼睛,抿紧了唇。 释郗容的手很大,足以盖住他半边胸膛。在他的感觉,这只手好像将他跳动的心也一并握住。这感觉如此幸福,以至于当释郗容的手离开时,他竟感到一阵失落。 不过这失落也是短暂的,因为随后释郗容便以双唇覆上他胸前,吻着的,仿佛是他的心跳。 平常,释郗容的话很少,自然不算伶牙俐齿,但是此时他的舌头却很灵巧。每一次丁常感觉到他那灵巧的舔弄,仿佛有不可思议的颤栗自他的舌尖渗透而出,渗入自己的身体里,如丝一般在血管中融化开来。 丁常清晰感觉到自己身体正发生的变化,越发觉得羞人,都想呻吟哀鸣。但是如果发出那样的声音,只是更加羞人,为了不要这样,他紧紧咬住下唇。 「常儿,你这样会弄伤自己。」 不可思议,释郗容明明没有抬头,却好像已经看到了他此时的反应。 释郗容探出指尖,沿着他的唇线描绘一圈,然后,撬开了他的唇,再继续撬开他的牙关,一直探进他的口中,温柔地挑弄着他无助的舌。 「啊……」 唇被撬开,丁常再也无法管住自己的声音,唯有紧紧地闭上眼,催眠自己,他听不见自己发出那么羞耻的声音。 释郗容却偏偏有意似的,非要提醒他这一点,轻笑地说:「你的声音真可爱。」 「啊啊……」其实丁常是想回嘴,但因为对方手指在他口中的阻碍,结果他发出的只是如斯呻吟。 「唉……」 隐隐约约中,他听见释郗容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不禁疑惑,这种时候,他却是为了什么而叹息? 没有等丁常思索出来,那只突然探入他腿间的大手瞬间占领他的意识。 不同于上回还有衣物稍稍遮挡,这一次,释郗容的手真实而直接地侵入进来。丁常却不知道自己的裤子什么时候被剥掉的,他怎么恍惚得连这个都没注意到呢? 这个人的指尖也异常灵巧,几乎让人不能想像那是属于一名武将的手。那是在战场上杀敌的手,挥剑时凌厉无比,却也能够如此旖旎缱绻,有如弹奏琴弦一般,撩拨着他的敏感处。 这突如其来的侵略让丁常感到不安,下意识地想要退离。 这时,他口中的手指撤了出去,而后他听见释郗容说:「你这是在拒绝我么?如果是,我可以立刻停止。」 他的语气听不出真假,但是丁常已经被他欺负得很想要哭。 因为两人的身体紧紧挨着,隔着释郗容的衣物,丁常能清楚感觉到他灼热的昂扬,就抵在自己的大腿外侧,是那么坚硬,仿佛能将人割伤一般。 明明他已经这样,却还说那种话,一定是故意的。他真的很恶劣! 「你明知道不是……」丁常含恨说出这句话,忽然将双手伸进释郗容的衣领,狠狠掐他的肩膀,「你太可恶了,我真想掐死你……」 「呵……」释邻容喉咙里逸出浑厚低沉的笑声,「你这样掐一辈子也掐不死我,给我捏捏筋骨倒是可以。」 「我掐死、你掐死你……」丁常被他越调戏越来气。 当然,这种生气,与一般的生气是不同意味的。 「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啊──」连绵的低咒,骤然转为一声惊呼。 因为分神,导致丁常没来得及注意到,释郗容的手已不再徘徊在边缘,而是寻觅到了他后方的禁地。修长有形的手指,极之优雅地缓缓深入那从不曾遭受外来侵略的小穴。 他的脑际猛然一响,惊慌地想将双腿并起,但是转念想到,这样做了又要挨欺负,便只有忍着快要让他窒息的羞耻,将手从释郗容身上收回来,放在唇边,张口咬住自己的食指。 「你又想弄伤自己?」释郗容无奈地说,抬起头,压下双唇,舌尖来回舔舐着他咬在口中的食指。 又痒又酥麻的感觉如触电一般,沿着丁常的食指流窜到四肢百骸。他再也无法忍受,连忙松口将手指移开,随即,释郗容深深覆住他的双唇,将他口中流泻而出的喘息呻吟统统吞没。 他的声音被留在了喉咙,欲发不得发,令得他的身体益发热了起来,似乎就快要燃烧。他不自在地扭动身体,也没有办法让这情形好转,反而更加清楚明确地感受到对方的手指在他体内的抽动。 承受着那样反反覆覆的进出擦弄,丁常的内壁已然滚烫,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抽搐。 「嗯……」他低吟着昂起脖子,不敢相信一个人可以因为另一个人的爱抚而感受到如此欢愉,他整个人都像是快要融化在那凌厉却又宽容的触摸里。 但是,在他真的被融化以前,他听见释郗容以低哑异常的声音问道:「常儿,你想要么?你想成为我的人,是不是?」 「是。」事到如今,丁常已再不记得什么害羞,他发自真心,清晰而肯定地回应:「我想成为你的人。」 「很想很想么?是不是若能成为我的人,无论多大的苦楚都能忍耐?」每当释郗容吐出一个字,热气便从他唇间喷向丁常的颈项,痒痒的,却给人莫名安心的抚慰。 丁常眯起眼,集中此时所有的意志给他答话:「是,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什么都……」 「好,记住你说过的话和你的决心。你一定要忍耐,再苦、再难也要忍耐。」这样说着,释郗容将手指从丁常体内轻轻撤离。 丁常倒吸一口气,浑身涌上一股无法形容的失落空虚,却又有不知从哪儿产生的疼痛将他的意识占据,让他越发热烈地渴望着释郗容。 然而,释郗容却开始为他整理衣衫。 「释郗?」丁常愕然不解,疑惑地望着释郗容。 「常儿,你是很坚强的。」释郗容微微一笑,捉住丁常的胳膊将他扶起来,轻轻地拥他入怀。抚摸着他凌乱地散在背后的长发,释郗容轻声软语:「等到确信你不会有事的那一天,我会让你成为我的人。而在那之前,你的确免不了得受些苦,很抱歉这之间我无法为你做些什么,但是一切都会好的。所以,你要为我忍耐。」 「你……」丁常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不知该做何感想,讷讷地道:「你的意思是,今天……就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可是……」 「坦白告诉我,你难受么?此刻这样的状态,你一定不太好受吧?」 「我……」这么羞耻的事,实在难以启齿,但丁常也没办法说谎,「嗯,但你也……」 「我也难受,是的,一定比你更甚。」 话虽如此,释郗容的话语还是轻松,毕竟已不能再让丁常更加难过。 「但是,我会忍耐,所以你更要为我而好好的。在事情没解决之前,你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杞人忧天,只要相信我,等着我就好。」 「你,你真的就……」 「什么都别说了,我不会让你在牢房里成为我的人,你得谅解。」 「……」丁常再也说不出话。 原来如此。他,真的是费尽苦心。 一直以为他只是面冷心热,却没想到,他更是如此体贴,如此为自己着想。 事已至此,丁常不能不点头。 「好。」他抬起双臂,紧紧环着释郗容宽阔的背,郑重地说:「我会等着你,无论再苦、再难,我也会相信着你,一直一直等下去。」 「好常儿。」得到他的允诺,释郗容安心地长舒一口气,「你不会等太久,很快,我就会接你回家。」 「唔……」 回家……这世上,或许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动人的字眼。 「嗯,我等着。」丁常重重颔首,脸上现出灿烂的笑靥,「你也要给我准备好,等我回家之后,要有一顿丰盛华丽的盛宴等着我,好好地慰劳我一下。」 「好,你就尽管期待着。」释郗容在他发际落下一吻,声音里带有深邃的笑意,「我会给你一顿让你永生难忘的盛宴。」 第八章 这天,在大殿上,轩辕桓宣布了对于丁常的处置。 三日后的午时,丁常将被送往南华门,斩首问罪。 殿下百官听闻之后,齐称圣上英明。释郗容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深邃地望着那个坐在龙椅之上的人,面无表情。轩辕桓回视过来,隐隐挑了一下唇角,也再没有别的表情。 下朝之后,释郗容回到府里。接下来的三天,他没有再去上朝。 他是有这个特权,轩辕桓说过,除非有要事必须他前去相商,否则的话,他愿意上朝就去,不愿意也可以不去。 就这样三天过去。 第四天,就是丁常将问罪的日子。 丁常一直被关在屋子里,无从获知外界讯息。到了这天,一队卫兵来将他带出牢房,他问他们是要带他去哪里,也才知道了皇帝对他的处置。 他的第一念头是:完了,释郗骗了我! 但是再转念一想,他摇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出脑海。他要相信那个人,这是他的选择,他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决定。 他跟着卫兵的引领,上了一辆马车。 虽说是送他去刑场,运送他的却并不是一般用以押送犯人的牢车,而是寻常马车,也没有人来给他戴镣铐之类的东西。 他就坐在马车里,尽可能平心静气。随着马车的行进,周遭开始渐渐嘈杂起来。 去往南华门,需经过几条大街,而街道两旁,多多少少地簇拥着一些百姓。 彤妃在琼玉楼猝死的消息,在民间已传得沸沸扬扬。而有关释郗将军的儿子将被问罪的事,也已散播开来。在这种时候,以此等阵仗出现在通往南华门路上的车马队伍,多半是送刑队伍。 虽然由于丁常坐在马车里,众人不能得见他的真颜,反正还是一样可以凑凑热闹。也有人觉得丁常很可怜,这样年轻就将身首异处,实在可惜,当然也有不了解详情的人以为他是罪有应得。 无论如何,这马车队伍一路走过来,倒是热闹得紧。车里的丁常听见了,觉得好气又好笑。要不是顾念着自己是即将问斩的犯人,或许他还有心情探出头去,对路边的人们招手示意。然而他实际能做的,只是苦笑、叹息,并耐心等待。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再过三条街,就将到达南华门。 就在这时,丁常听见车外传来一阵与先前不一样的喧哗,人声当中还伴随着锵锵的兵器碰撞声响。虽然没有往外看,但是能清楚感觉出马车周围的骚乱。 他揪住衣襟,心开始狂跳,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忽然,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他看见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黑衣人,身披着黑色披风,脸上戴着银面具。那人用拿剑的那只手抵着车帘,什么话也不说,静静对他伸出另一只手。 不知怎的,丁常蓦然间想起,那天在锦鳞山庄,那个周身笼罩着温暖晨光,如同是迎接他去往天宫般的伟岸男子。 他咬了咬唇,站起来一跃而起,扑进对方的怀里,就像扑进一个避风港。 对方还是没有说话,拉起披风将丁常整个人裹紧在怀中,随即扬鞭策马。 骏马身形快如闪电,一下子跃过人潮,将一切统统抛在身后。后方,另有几个黑衣人还在与送刑的卫兵队伍交战,不过已毋须挂心。 骏马载着两人一路飞奔,在一条条街道上穿梭而过,渐渐远离闹市,愈行愈偏僻,不多时就已完全看不见民宅踪迹。 脸孔埋在黑衣人胸怀里的丁常,忽然闻见一阵阵隐约的花香。他别过头,一看,才发现周遭是一片桂花林。 当下正是桂花盛开时节,至于这桂花林,位置在京城何处,丁常倒是从来不知道。他闭上眼,将自己醉进这旖旎花香,不再作任何他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马儿被勒停。丁常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幢双层的房屋。不像一般民宅,这房屋透出一股简单清雅的味道,也说不出是怎么来的,反正看着就有这种感觉。 正疑惑这是哪里,却见屋子里走出一些人。走在最前方的人丁常有印象,就是那个什么皇天在上、后土什么的什么大哥。另外几个人,他定睛看了看,不禁一怔,他竟看到付璇和廖起。 「小常!」两人一脸放了一百二十个心的表情,双双迎上来。 丁常刚被身后的人抱下马,那两人就一人拽起他一只胳膊又捏又揉,像是怕他少了一块肉似的。 「你们……怎么会?」他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 「还不是担心你啰!」轩辕照依然是摇着夹纱扇,笑眯眯地说:「听说你被抓起来,还要处斩,这两个傻小子风风火火地杀到将军府,问某人讨交代。要不是我正巧在场,还真难说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讨交代?」丁常给他们头顶一人狠敲了一下,「你们傻啦?要砍我脑袋的是那个皇帝,你们跑去将军府要什么交代?」 「我、我们还不是因为不晓得能去哪里……」 「就是啊,连你被关在哪里都不知道……」两人显得颇为委屈。 「所以就如无头苍蝇般乱撞。」轩辕照也拿扇子给两人头顶一人来了一下,「反正我便叫他们今天到这里来等着,若等不到你,他们爱怎么乱撞也都不关我的事啦!」 说着,他走到已经摘下面具的释郗容那边,细细端详后,说:「唔,你受伤了。」 「什么!?」丁常大吃一惊,心急火燎地凑上前,「哪里?哪里受伤?」 「喏,这里。」轩辕照拿扇子一指。 丁常这才注意到,因为衣物是黑色的缘故很难看出来,但仔细观察,在释郗容的左手上臂处,有一块模糊的血渍。 「你、你怎么样?要不要紧?痛不痛?」丁常连忙询问。 该死,他怎么如此粗心?对方一路抱着他这么久,他竟完全没注意到对方受了伤,还美孜孜地在人家怀里傻笑。 「没事,不要紧。」释郗容淡淡地说,单看那冷静从容的表情,的确很难想像这个人受了伤。 「我……」就算他这样说,丁常还是难过,如果不是为了救自己,他就不会受这种伤。 「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早早做了准备。」轩辕照拍拍扇子,轻松地说:「释郗,你跟我进屋,我让人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其他人也都随我进屋吧!」 就这样,一行人进了屋内。 轩辕照让释郗容坐进长椅,另有一个人过来,手里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药与白布。释郗容将上衣褪去之后,那人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那刀伤并不算十分严重,然而丁常看了,只觉双眼一阵酸涩,仿佛是被那猩红的鲜血刺伤了眼。 他握住释郗容未受伤的另一只手,心痛地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害得你……」 「真的没事。」释郗容反握住他的手,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这点伤不算什么,难道在你眼里我那么脆弱?」 「当然不是……」丁常瘪了瘪嘴,心痛还是免不了,却也不再继续问长问短。那样非但安慰不了释郗容,甚至还得让他反过来安抚自己。 丁常勉强静下心来,再仔细看看释郗容身上,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说那只是小伤。在他身上,分布着一些长短深浅不一的旧伤痕,当中一定有比此时的伤严重得多的。 这些伤痕,大部分都已时隔很久很久。其实在战场上,释郗容鲜少负伤,他身上的这些疤,多数都是小时候释老将军给他训练时留下的,颜色已十分浅淡,如不细看很难看得出来。 「其实以你的身手,本不该会受伤的。」轩辕照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你啊,太心急着要救人了。」 释郗容冷冷睨他一眼,在这时候说这种话,他绝对是故意的。再看丁常,果然,他脸上顿时又泛起深深自责。但是发现释郗容在看他,他硬是挤出了一个牵强的笑容。 对此,释郗容的回应也只有更紧地握住他的手。 不多时,释郗容的伤势处理完毕。轩辕照果然准备万全,那个人是专业的大夫,手法相当娴熟。 要说轩辕照,虽然总是很坏心眼,但偶尔也有他的体贴之处。比方说这会儿,看这边已经没什么事,他便自觉地功成身退。 「好了,释郗你就带着常儿暂时在这里歇着。我去看看那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善后的。如果有,我处理完也就不再回来了,你们俩自己看着办。」轩辕照顿了顿,又说:「其他人也都跟我一起走,尤其是你们两个。」 被他用指尖来回点了点的廖起和付璇,面面相觑,「我们?我们俩怎么了?而且我们担心小常……」 「你们就是啰嗦,对伤者的危害最大,所以你们尤其要走,别在这里打搅人家父子团聚。」 「呃,这样……」 虽说他们心知肚明,那两人不是父子,但是却也不能反驳,只好挨个去对丁常你叮嘱我叮嘱,然后道了别,跟着轩辕照一起离开了。 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 丁常绞尽脑汁,还在想该说些什么才好,却见释郗容站起来,走到屋子另一侧,在那里靠墙的一张宽榻上坐下去,背靠着后面的雕花木屏,双腿优雅地伸直。这姿态令他看上去显得慵懒又惬意,完全不像是刚刚劫了囚还负了伤的人。 丁常跟过去,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下,想来想去却还是不放心,「那个轩辕大哥,他说要去善后,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这件事还没了结对吗?我们在这里,会不会有追兵来……」 「不会的。」释郗容沉静地看着他,「没事,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丁常却又怎么可能毫不担心? 他最为担心的是,原本与此事并无直接牵连的释郗容,因为劫了囚,如果被逮住,一定会被连带问罪。那样的话,他就是说一千次、一万次对不起,也不能原谅自己。 「你真的不是在安慰我?」他愁容满面,「真的没事?可是那个皇帝都说要砍我的头,又怎么肯轻易放过我……」 「他是说要将你问斩,但是,他却并非真的想杀你。而你既已被救走,他也不会再大肆追究。所以追兵,是不可能有的,就算有也追不到此处。」 「什么?你是说他并不想杀我?那他为什么要……」 「你听我说。」 释郗容牵起丁常的手,让他相信自己的温度,自己的话语。 「彤丹猝死的事,已在民间传遍。为了掩人耳目,至少在表面上,皇上势必要给彤丹一个交代。否则的话,一些有心人会觉察不对劲。而若是让彤丹与人偷情的事被挖掘出来,并泄露出去,皇室颜面何存。」 「唔……」丁常琢磨着,「所以,他就把我推出来,当了障眼法?」 「可以这样说。」 「我明白了,但是你说他并不想杀我,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告诉过他我是他的孩子,如果他真的不想杀我,只要将我的身份公开,那么就算他徇私留我一命,其他人也会认为情有可原,不可能指摘他什么的。」 「你这样说是不错,只不过是,他不想认你。」 「咦?」丁常茫然地眨眨眼,越发困惑,「他不想认我,但又不想杀我,那他对我到底……」 「他若认你,则必须将你领回宫中。深宫不适合你,他看得出来。他知道若是你进了宫,有得是苦头给你吃。」 「照你这样说,难道他还是为了我好?」不会吧?那个人有这么好心、这么细心? 「虽然他曾狠心抛弃你们母子,但他与你的娘亲,毕竟有过真情意。」 这些事,虽然轩辕桓从不曾对释郗容说起,不过根据自己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了解,释郗容还是能够做出如是判断。 「而他已不可能偿还她什么,也不会对你付出亲情,那种东西他给不了。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不要在你身上欠下更多的债,让你自由。」 「哦……这么说来的话,那他岂不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给不了,便放弃。这说来简单,却没有多少人能够真的觉悟。 「他这个人……」释郗容思忖了下,悠悠地说:「在多数人看来,都认为他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与好人是沾不上边。但其实,只有缺点而没有优点的人,是不存在的。他的冷血、心狠,有时也能成为优点。总之我会效命于他,他自有得我欣赏之处。」 「唔……听上去好深奥……」丁常耸起鼻翼,眼神还是显得雾煞煞。 「你还小。」释郗容宠溺地刮一下他的鼻子。 「哎呀,反正说来说去,他就还是顾念了一丝血肉亲情啰?」既然已确信是真的没事,丁常的心情也就轻松许多,轻快的笑容回到那稍稍红润起来的面颊。 「算是吧!」释郗容回以微笑。 「唔,那如果让他知道,其实我并不是他儿子……」 「你说什么?」 「呃……」丁常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将实情告诉释祁容,毕竟事情已到这一步,再瞒着他也无意义,心里还老觉得有个疙瘩。况且丁常也相信,他是不会出卖自己的。 得知了实情之后,释郗容的脸色微微沉下,静默许久,最终低叹一声。他揉揉丁常的头顶,慎重地说:「这些事,你绝不可再告诉其他人。」 「嗯,我知道。」丁常可不想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告诉释郗容,只是因为相信他,不想再骗他罢了。 现在,他们之间再也没有隔阂,丁常觉得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靠过去,静静地依偎进释郗容的胸怀,耳朵贴在那健实温暖的胸膛,聆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让他也跟着无比安心,仿佛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惧怕,只要这个人的心跳声还在,他就此生永恒。 两人都没再开口,在寂静中,任时间在彼此身上流逝,交融在一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甜蜜。 突然,丁常又想到一个疑问,「对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们不回家?」 「这是轩辕照的别苑,至于回家的事不用急,入夜再说。」 虽说轩辕桓不会派追兵去将军府搜查,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剌剌地劫了囚带回将军府,这反倒会让轩辕桓难办了。 「哦,这样。」 其实丁常也无所谓在哪里,只要能和释郗容在一起就行了。不过,他是想到曾经说过的事。 「那,说好给我的盛宴,准备好了没有?」他好奇地问。 「早已准备好了。」释郗容眼中掠过一道深邃的光芒。 「嗯,那就好。这些天我一直很期待呢!啧啧,不知道会有多丰富,真想早点看到就好啦!」 「你现在就可以看到。」 「咦?」丁常抬起头,「有吗?在哪里?」 「在你面前。」 「我面前?」丁常一反常态地迟钝,张大眼睛东张西望,「没有啊,我什么都没看到。」 「都说在你面前了,你往哪里看。」释郗容摁住他的头顶,将他的脸扳转回来,「现在,看到了么?」 「啊?我只看到……」话语戛然而止。 丁常眨眨眼,再眨眨眼,终于,明白了。「啊!你是说……」他攀住释郗容的肩膀,一脸敢听不敢信的惊喜,「是你?是你?」 「如何?你可满意?」释郗容挑起眉梢,似笑非笑。 「嗯嗯!满意,我超满意!」丁常拼命点头,兴奋得几乎跳起来。 因这万想不到的惊喜,他已经连要羞怯都忘记,只顾着开心了。但再一想,却为难地搔搔耳朵,「可是,你身上有伤,这……」 「嗯,这的确有些伤脑筋。」释祁容的语气似真似假,一脸深思地托着下巴,陷入了安静。 他安静太久,久到丁常简直觉得要等白了头发。 终于,释郗容开了口:「常儿。」无限低柔地唤了一声,那双修长而深邃的眼眸中,泛上令人为之目眩的深邃光芒。 「我希望,你可以自己褪去衣裳。」他说道,声音如丝绸一般,软软地滑入丁常耳中。 丁常一张脸刷地成了番茄色,「什……什么?我,我自己……」他嗫嚅着,局促地瞄了释郗容一眼,明明是那么俊美无俦的脸,他却越看越不敢看。 「你、你,不是还有没受伤的手……」 「唔……」释郗容扶住额头,「几天未能睡安稳,之前也还好,怎么忽然觉得累了……是失了血的缘故么?」 「你……」丁常瞪大眼睛看他半晌,咬了咬牙。 知道他不是出自恶意,但是他的逼迫,却实在温柔巧妙。他想看自己,所以用这种方式,真是又可恨又窝心。 「你真狠。」丁常咕哝着,索性豁出去,「好,我自己来,你……你看好了!」 他发出豪言壮语,直起身,跪坐在释郗容前方。双手来到衣襟,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想到释郗容的眼睛一直在看,他当然感到羞涩,羞到有些生气。然而在这同时,又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满足,就好像,他在用自己的手,将自己交给这个人。 这与等着对方主动来索取是不同的,让他更紧张,也更期待将自己交到对方手中的那一刻。 丁常抿紧唇,闭上眼,怕一迟疑就会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他一鼓作气褪去上衣。 虽然是闭着眼,却能清楚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是那么热切专注,仿佛化作了一双温柔的手,爱怜地摩挲着他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带来一阵阵滚烫的欢愉。 「唔……」他竟已按捺不住的低吟出声。 他正想咬紧下唇,释郗容的手指却阻隔进来,将他制止。 「无论如何,不要咬唇。」释郗容柔声说着,以指尖轻轻揉了揉他的唇瓣,随即将手滑到他的胳膊,将他带了过去,让他背对着坐在自己的腿间。 一坐下去,丁常立即倍受冲击地感受到,这个人已对他爆发的灼灼渴望。 「啊!」他禁不住轻喘出声,如此直接地感觉着他的渴望,简直令他不能呼吸。 「你……在发抖。」释郗容覆在他肩上的双唇细声问:「常儿,我是不是对你做了太过分的事?」 他指的是方才让自己脱衣裳的事,丁常听出释郗容话语中的不确定。这个人是这样怜惜他,令他胸中涌上一阵暖意。 「不,只要你喜欢……」他真挚地说。 释郗容目光一滞,再没有更多言语,「傻小子。」他呢喃着,吻上丁常的耳垂,将之含入口中。 「唔……」 丁常从不知道自己的耳垂如此敏感,每一次被舌尖轻轻滑过,他的体内就窜过一道奇异的电流,几乎要让他跳起来一般,如果不是他的双腿已酥软得没有力气。 「呀!」 他突然惊呼出声,释郗容那灵活的舌尖竟钻进了他的耳朵,又痒又刺激的快感猛然袭来,他的意识整个儿混乱起来。 他感觉自己都快要坐不住,只能抓紧那只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借以支撑。但是,那只手随即也脱离了他的掌握,缠绕上他的腹间。 丁常不禁微微屏住呼吸,当释郗容终于释放了他的耳朵,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随即就感到那只布满厚茧的大手往他的胸口而去。他本能地想要推挡,却听见释郗容喉间逸出一声坏笑,将手掌覆上他的手背,轻轻地往下压着,一边推动其磨蹭着。 「感觉到了么?」低沉的声音在他耳际萦绕,似梦似幻,「我感觉到的常儿,就是这样。」 「你、你……」丁常又羞又气,没想到这个人放浪起来竟是如此无羁,竟让他用自己的手抚摸自己,简直无道。 他忿忿地将手从释郗容掌下抽出来,下一瞬却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暗叫上当。他的手一撤,释郗容的手掌便再无阻挡地覆了上来。 释郗容受伤的那只手一直静静置于身侧,而未受伤的那只手,则以指尖沿着丁常胸前的突起描绘了一圈又一圈,青涩的红蕊早已绽放,艳丽地挺立在空气中。 丁常昂起了头不敢看,想咬唇,又记得释郗容不希望他这样,只有强自按捺。 「常儿,让我听见你的声音。」 释郗容以面颊磨蹭着丁常的面颊,温柔包容的触感令他眷恋不已,不自觉地别过头去,想亲吻对方的脸。 释郗容却也转过头来,以双唇迎向他的唇,舌尖挑拨着他柔软湿润的唇,将他压抑在喉咙里的声音柔柔地牵引而出。 「唔……嗯……」丁常陶醉地闭上眼睛,抬起手,向后环住了释郗容的颈项。 他彻底迷醉在这个人的亲吻里,没有留意到那只手是何时开始向下滑动,拨开阻挡,捉住了他已微微泛疼的分身。 由于唇被牢牢封锁,丁常已不可能发出惊呼,只有双眼一下子瞪圆,随即,又轻颤着再度合上,畏怯而甜蜜地感觉着对方悉心的揉弄,如同要将他融化在手里一般。 从一开始便始终紧紧抵在他后方的昂扬,坚硬似铁,似乎散发出愈加惊人的热量,怒放着越发灼烫的渴望。 想到这个人的渴望尽是因自己而起,丁常就觉得很满足,原本还有些惧怕,现在也已不再惧怕了。就算那样的热度能将他灼伤,他也心甘情愿。 「哈啊……」当双唇终于被释放,他当即大口吸气喘气。 释郗容的手指在丁常体内穿梭,反复进出,如同要将什么散播进去一般,精心栽种。那指尖仿佛燃着细小的火焰,在他身子里燃起一簇簇火苗,他的呼吸都在燃烧,并愈演愈烈。 丁常已彻底瘫软在释郗容怀里,只能够努力喘息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否则就好像真的会被他蒸发掉了。 「常儿,你准备好了么?」释郗容柔声轻语,虽是问话,却没有等待他的答复。 答案已一目了然。 丁常知道释郗容也是知道的,所以只默默抿着唇,感觉到他用手环住自己的腰,稍稍向上提起来一些。 在释郗容流连不舍地亲吻着自己的后背时,丁常想,他要用那只受伤的手褪去衣物一定有些辛苦。然而丁常虽心疼,却也没有勇气帮忙。他只要一想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就一阵头晕目眩,紧张得要死,却又万分期待。 很快,释郗容开始将他缓缓放下,当他终于直接而深刻地感觉到对方的欲望,一瞬间,脑中轰然作响。明明释郗容还没有真正进入他的身体,他却错觉,那股欲望已澎湃地注入进来,让他感到一股钝痛,从大腿内侧一直蔓延到脚趾。 「唔……」他方寸大乱,手足无措地紧紧捂住了面颊。 「常儿,别捂住脸。」释郗容在他耳边诱哄着,薄唇不时轻抿一下他的耳垂,「让我看着你的脸。」 「我不要,我不要……」丁常微弱地拒绝,手却因为他的话语和行为而开始迟疑地轻颤起来。 「让我看着你,常儿。让我记住,你是以如何的表情,成为我的人。」 这一句,如同世上最强的咒语,令丁常再也无法抵挡。他无力地垂下了双手,心跳得像要蹦出胸口,摇摇头,当然这并不是拒绝。 他又怎么可能拒绝?这一刻,他仿佛已盼了几千年。 「好常儿,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释郗容沉声说出允诺,是给自己的,也是给他的。 缓缓地,释郗容将丁常的身体放下,让他随着重力,将自己的欲望吞入。 「唔!」超出意料之外的痛楚,一开始丁常以为是错觉,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不是,忍不住哀鸣着:「唔……好痛……」 丁常本能地想要逃离,然而释郗容的臂膀在他腰上环绕似枷,他半点也无法逃开。 「没事的,别怕,放心将自己交给我。」释郗容哄慰道,声音因为压抑而更显得沙哑,就如同他此刻被压在那里而呜呼挣扎的欲望。 「我不要……怎会这么痛的……」丁常连连摇头,脸上已痛得没了血色。 一开始就这样痛,继续下去不是要痛得死去活来?太可怕了……可是,他明明决定了要给这个人的,哪怕真的会痛死也不该推翻…… 「常儿,你不相信我么?很快就会好的,信我。」 「可是……」 「信我。」 「呜……嗯。」丁常还是信了,他没有办法不信。因为,是这个人的话语啊! 「好常儿。」他的不再挣扎,也着实令释郗容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有多心疼丁常的痛楚,也不想勉强,然而,他更不愿放弃要丁常成为他的人,完完整整。 「放轻松,常儿,不要一直想着很疼很疼,不要这样想。」他温柔地引导着,看见丁常紧绷的肩头一点一点松开,他知道,丁常已在渐渐适应。 他没有想错,现在丁常已经不觉得如何疼了。也并不是真的不疼,只是,有另一股难以描述的感觉越渐强烈,不知不觉地将那疼痛覆盖过去。 那种好像整个人被填满的充实感,开始将丁常的感官占据,以至于当他发现释郗容已将他完全放下,他的身体里深深地埋入那硕大的昂扬,他完全没有想到可以这样做,难道不是应该更疼吗? 欲望已压抑太久,一旦释放,便一发不可收拾。没有等丁常回过神来,释郗容便开始凌厉地攻掠他体内最脆弱的领地。 而丁常已不再有丝毫难受,只有一阵阵陌生而强烈的喜悦,源源不绝地渗入身体,如同惊涛骇浪袭来,完全无力推挡,只能任由自己在这迷情的漩涡里越陷越深,越来越迷乱。 当他承受到一个有力的冲刺,一直顶进了他的最深处,他难耐地发出一声低呼,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无能为力地跟着对方摆动着腰,已完全顾及不了自己的姿态。 「常儿,常儿……」他的姿态也教释郗容迷乱。 释郗容已深深领会丁常的湿热和柔软激烈地吞吐着他的欲望,令人晕眩的激情似洪流泛滥,吞没了两人,仿佛被冲到了高高的山巅,要往着未知的圣境坠落而去。 「常儿。」坠落边缘,释郗容紧紧将丁常的双手扣起抱在胸前,低哑而深情地诉说:「许我你的一生。」 「嗯……」丁常重重点头,眼已迷蒙,心却亮如明镜,轻声低语:「我许你,我的一生……」 「常儿,你就安静地坐上一会儿不好么?」马车里,释郗容扶着额角,对那个雀跃地上蹦下跳的野小子投去无奈的眼神。 「哎呀,让我蹦几下又会怎样?」丁常小嘴一噘,扮个鬼脸,「你就别理会我,当我是透明的就好啦!」 释郗容心想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被自己无视,忽然,马车由于辗过一块石头而颠簸了一下,丁常一时没站稳,惊呼一声跌了下去。 幸而释郗容及时将他腰部一揽,再一收臂,将他拉进怀里坐在自己腿上。 「所以我说让你安安稳稳坐着。」释郗容戏谑着,轻掐了掐丁常的面颊。 「唔……」丁常瘪瘪嘴角,「我是太高兴了,实在坐不住嘛!」 「你啊!」释郗容无奈地摇摇头,「每一次去锦鳞山庄你都这么高兴,是不是将军府真的让你待得那么沉闷?」 「不是啦,怎么会呢?」丁常讨好地笑着,摸摸他的脸颊,「将军府很好啊,又漂亮,又有好多好吃的东西,只不过将军府没有小青、小红、小绿、小蓝……」 每次听到他念出这样一串名字,释郗容就觉得很无言。 锦鳞山庄里有一些小孩子,因为是孤儿,所以没有名字,结果那里的人就给他们起了这类名字,好记归好记,单个念起来也还好,但是串在一起念就很滑稽。 丁常自己倒是不这样觉得,他很喜欢那些小孩子,隔三差五就会带上一些糖果和衣裳之类的去看望他们。 自从彤妃事件后,虽然认得丁常的人很少,但因为事件余波尚未完全平息,释郗容还是稍微控制了他的出行,出门要戴斗笠,用面纱遮住脸,还得有随从跟着。不过倒是不再禁止他去锦鳞山庄,因为已没有必要。先前担心的那些问题,已不存在了。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小孩。」释郗容拿指尖搔弄着他的鼻翼,微笑着说:「要不要自己也生几个?」 「呃?」丁常一愣,随即瘪瘪嘴,「谁有那个本事啊?你生还是我来生?讲瞎话也不打草稿。」 「呵!」原本也只是随口玩笑的释郗容,又故意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虽然你我都没有这个本事,但是世间女子都有。你若实在很想要小孩,我也不会阻止你……」 「啊?」丁常茫然半晌,明白过来后,顿时张牙舞爪,「你别讲这种话!我是很喜欢小孩,但也不至于为了这样就要跟一个不喜欢的姑娘生啊!」 他顿了顿,垂下眼睫,红着耳根微声说:「而且,就算有一千个可爱得不得了的小孩子,也比不上一个……」 那个「你」字还未出口,马车停了。 仆人在外告知山庄已经到达。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不说话。 最后,丁常深深看释郗容一眼,从他腿上翻身起来,低声问了一句:「你还是不进去?」 「不了。」释郗容摇头,「你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嗯,我会尽量,你等我。」丁常跳下马车,对释郗容挥挥手告别,转身离去。 他走后,释郗容就在车里静静等着。这不是他第一次送丁常来锦鳞山庄,不过每一次他都没有与丁常一起进去。 倒不是对山庄那些人有什么看法,只不过释郗容一向如此。对人际关系,他一向淡漠,所以他其实很少朋友,但那少少几个,一定是非常要好的至交,哪怕动辄几年不见面,交情也不会有丝毫褪色。 轩辕照是个特例,他是属于倒贴过来的。释郗容并不是讨厌他,也不是喜欢他,只是,对于轩辕氏的人,释郗容始终没办法当作朋友一般看待。就像他对轩辕桓,无论彼此多么了解,也不可能成为寻常意义上的朋友。 对于这种「轩辕症」似的奇怪状态,反正释郗容是习惯了,也不在意。 约莫半个时辰后,丁常回来了。 他一上马车,释郗容便问:「接下来还想去哪里?」 因为比较少出门,只要一有机会丁常就不肯放过,一定要在外面玩到天黑才肯罢休。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今天丁常却显得没什么劲的样子,耷拉着脑袋,沉默地摇摇头。 释郗容狐疑地看着他,确认道:「真的哪里也不去?」 「不去了。」丁常有气无力地说。 「那好吧!」如果丁常是真的不想去哪里玩,那么释郗容也不可能勉强,于是让车夫驭马回府。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释郗容越看丁常越觉得不对劲。他一反常态地安静,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打了霜的茄子,蔫巴巴的。 释郗容有些担心,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另一手端起他的下巴,低声问:「常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山庄里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丁常撇了一下嘴角,但并不像是在笑,「我没事。」 「真的没事?」释郗容实在很难相信,追问道:「不要瞒我,也不要强颜欢笑,这只会让我更担心,你明白么?」 「我……」丁常露出为难的神色,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开口:「释郗,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成亲?」 「成亲?」释郗容不由一愣,莫名其妙地反问:「跟谁成亲?」 「反正肯定不是跟我。」丁常鼓了鼓腮帮,显得很不满,语气却十分低落,「我又不能给你生小孩,两个男子成亲也根本不象样……」 「所以?」 「所以……你是想找个姑娘家,成亲来着吧……」 「我这样想?」释郗容挑起眉,「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你是没有明确讲出来,只是暗喻……」 「暗喻?」释郗容越发糊涂,他并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种做法,确切来讲他是压根就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可不是?」丁常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益发地黯淡复杂起来,「就在刚才,你说我可以找个姑娘成亲……其实是你自己想那样做吧,还故意说那种话……」 听到这里,释郗容终于完全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时间既无奈又好笑。 先前的话语,其实只是一个玩笑,而且当时丁常看起来也没怎么在意。没想到进山庄里遛达了一圈回来,却又冒出这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傻小子,还真是够迟钝的。 「常儿,你误会了。」释郗容只能向他解释:「方才只是说笑罢了,我不曾有过你所说的那种想法。」 「你没有吗?」丁常吊起眼角,还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 「没有。」释郗容苦笑,为免丁常继续胡思乱想,他干脆将话讲得清清楚楚,「从来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终此一生,我是不会成亲的。」 「是……吗?」丁常的表情总算稍微确信了些,却还是带着些许低落,心虚似地小声说:「可是,这样好吗?你身为堂堂将军,一定有很多女儿家盼着能嫁你,也有很多人等着看你将娶回一个怎样的将军夫人,而你却一生不娶……最严重的是,连家业也后继无人,这……」他越说越觉得有罪恶感,抿起唇再也说不下去。 「没什么。」释郗容不以为意地揉揉他的头顶,沉静地说:「傻瓜,你不要将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其实就算没有你,我也未必会娶亲。」 「咦?」丁常疑惑地眨眨眼,「这话怎么讲?」 「不用怎么讲,就是这样。」释郗容淡淡地说。 其实在遇上丁常之前,释郗容真的以为或许自己将一生不娶。不错,的确曾有很多女子向他示好,绝色美人也不乏,然而他始终动不了要与某个女人相伴一生的念头。 明明没有意愿,还要面对面过一辈子,那太累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勉强自己的人。 与其勉强,他倒宁愿就让「惊鸿」陪着,还来得畅快自在一些。一个半生戎马之人,与自己最亲近的佩剑终生相伴,也未尝不是最为合适。 「至于说家业后继无人……」释郗容接着说:「任何辉煌都有尽时,我只做我力所能及的事,身后已无遗憾。或者你若是觉得那些家产浪费了可惜,就只管拿出来挥霍,败光为止。」 「你……」丁常给说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悻悻地翻个白眼,「什么叫败光为止?你真的把我当作败家子啦?」 「这样说也不算全错。」释郗容笑了笑,轻轻掐一下丁常的面颊,「毕竟在外人眼里,你就是我的孩子,不是么?如此说来,我倒也不算后继无人了。」 「你……大言不惭。」丁常意味不明地红了脸,嘀咕道:「什么孩子不孩子?你明知道是假的。天底下哪有父子会……再说你要是真把我当孩子,还那样待我,那不就成了……」 最后两个字在丁常喉咙眼滚来滚去,始终是吐不出来。 释郗容也猜到他说不出口的是什么,无奈地摇摇头,微微一笑,「傻小子,不要再想这么多。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便足矣。当然,若是你自觉过意不去,我也不介意你为我尽尽『孝道』。」 「孝……」丁常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下,瞪圆眼睛,「去你的,你别想占我便宜,我又不是没有双亲……」 「占你便宜?」释郗容倒是不介意丁常的说法,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实在看不出他全身上下还有什么便宜自己没有占过。 丁常也逐渐发觉对方的眼光有些不对劲,顿时脸上又是一阵烧,伸长了脖子低斥道:「你也别拿眼睛占我便宜,你再看,再看……我也不会脱光了给你看的。」 「哦!」释郗容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便只有自己动手了。」 「哇!」丁常惊呼一声。 那只突然从衣领钻进来的手,微微沁着凉意,直接贴上他的皮肤,着实让人有些吃不消,不过让他更吃不消的事情还在后头。 「哎呀!你别、别乱摸!」因为整个人被释郗容圈在怀里,他只能徒劳地挣扎着。其实他也知道,以释郗容的个性,并不可能如此乱来。然而那充满威胁性的手掌却还是令他紧张之极,口不择言地叫嚷着:「你快住手啊!呀……你你你,荒淫无道,你为老不尊!」 「为老不尊?」释郗容缓缓挑眉,「这时候你又知道视我为长辈了,不觉得迟了些么?不懂尊敬长者的无礼小儿。」 他埋下头,双唇轻轻含住丁常的耳垂。 丁常不禁激灵一下,捂住险些就要裂开了般的胸口,无能为力地哀叹着,「唔……幸好你不真的是我爹,要是有这样的爹,我不如一头去撞死算了。」 「的确。」释郗容沉沉一笑,「幸好我不是你爹,否则……」 感觉到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丁常松了一口气,好奇地眨眨眼睛,「否则什么?」 「否则……我也只能让道给你去撞墙了。」释郗容戏谑道,不等丁常反驳,便低头,深深覆上他的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