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顾命大臣自顾不暇   作者:岩城太瘦生   文案:“朕膝下几子……五皇子狠戾,六皇子羸弱。唯七皇子温良恭俭,德才出众,可王天下。望爱卿……尽力辅佐。”   被老皇帝钦点的顾命大臣许观尘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直接来到了三年后。   龙床帐暖。   他揽着锦被偷笑,没想到七皇子原来也喜欢……   “你醒了?”   ——被老皇帝以狠戾一词评点的五皇子萧贽掀开锦被,如是道。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观尘 萧贽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茶棚闲话   元初四十二年,七月,黄昏。   宫城那边传来击锣声——闲人退散。   紧接着,一声马鞭脆响,御用的传旨信人急策骏马,向北绝尘而去。   金陵城城门外,搭有供过客歇息的小茶棚。   茶棚老板为外乡人续上热茶:“客慢用。”   那外乡人抬眼一望,随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茶棚老板在外乡人身侧落座,道:“传旨信人,怕是要去北边传旨。”   “怎生这样急?”   老板压低声音道:“陛下的身子愈发不好了,七殿下连着几日都没回府,都说是在宫中侍疾呢。”   客人凑近,亦低声道:“这又是去传哪位大臣?”   老板朝着北面一抱拳:“定国公府,许观尘。”   客人想了想,摇摇头:“不认得。”   “要说他原先的名字,客一定认识。”老板笑了笑,“他原本唤作许闲。”   “定国公府的小公爷,年少才名满天下,只可惜昙花一现,如今泯然众人矣。”那人还是摇头,惋惜道,“他怎么改名字了?”   “那许观尘十岁时,定国公府除他与老定国公,满门战死。料理完了满门丧事,他便陪着老定国公南下青州修道,这一修便是五年。”老板道,“观尘是他的道号,后来都这么唤他。”   “这般。”   老板悠悠叹了口气:“只是这许观尘回不回来,那可就不一定了。”   “这又怎么说?”   “他得罪过五殿下。”   “五殿下?”客人面色一变,“那位瘟……”他望了望四周,将“瘟神”二字咽回肚中。   “五殿下身世坎坷,前十三年与他母亲裴贵妃在冷宫捱着。后来他舅舅裴大将军洗了叛国的罪名,又在西北立了军功,他才从冷宫里出来。据说出来的时候活脱脱就是个疯子。裴贵妃从冷宫出来没一个月就去了,五殿下便更疯了。   “才从冷宫出来时,五殿下被人哄着服过五石散。那药用了头脑一热,在宫宴上,当着文武百官与陛下的面,亲手杀了两个背后嚼舌根的宫女儿。   “从楼上推下去的,血淌了满地。五殿下站在楼上看了许久,自个儿也跟着跳下去了。   “后来他舅舅裴大将军压着他戒了五石散。   “不过自此啊,五殿下就摔残了腿,从此坐着木轮椅出入了。   “裴大将军纵着五殿下。陛下对五殿下,一半是愧疚,一半也顾念着裴大将军。五殿下才养成个阴鸷古怪的性子。”   那客人不禁为许观尘捏了一把汗:“那许观尘,又是怎么得罪他的?”   “前边说许观尘去青州修道五年,日日打坐修行,后来老国公爷仙逝,恰碰上陛下南下巡行,怜他年纪小,又是公府独苗,就把他留在身边。   “裴大将军因为五殿下那古里古怪的脾性啊,操碎了心,正遇见个修道平和的许观尘,硬是向陛下讨了旨意,把许观尘弄到五殿下身边去了。   “五殿下十五岁封宁王,在外边开府,许观尘就跟着他在宁王府里住了三年。   “要说这三年,五殿下的脾气确实好了不少。”   客人疑惑道:“他二人这不是处得不错?后来呢?”   “许观尘脾性好,与谁都处得来。他年幼时才气与七殿下齐名,他与七殿下,那才是真正的至交好友。   “元初四十一年九月秋狩,七殿下在围猎场遇刺中毒,西北的奇毒,金陵城中,只有从前在西北待过的裴大将军有药。陛下为难,迟迟不肯决断,许观尘便赶回金陵,向五殿下求药。”   “药呢?”客人拧眉问道,“求到了么?”   “求到了。”老板点点头,“许观尘到金陵的时候是傍晚,从宁王府出来的时候啊,过了一夜,已经是上午了。头发也散了,衣裳也乱了,一双眼睛红得要滴血,不管不顾地往外边走。五殿下在后边吼他的名字,摔了不少东西。”   “啊?只怕是……”   “可不能再说了,给五殿下手下的人听见,要拔舌头的。”老板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也就是这一闹,元初四十一年的秋狩,许观尘再没回金陵,直接向陛下请旨,去了雁北。”   “难怪……”   “所以说,也不知道许观尘是不是再不回来了。就算回来了,也不得被五殿下给磋磨死。” 第2章 久别初见   急召许观尘回金陵的诏书传到雁北时,已是八月。   雁北的八月,大雪漫天。   传旨信人到时,许观尘正坐在城楼上打坐,衣裳在风中猎猎作响,远远看去,像天上落下来的一片雪花,无妄无我。   信人站在下边看了他许久,自个儿爬不上去,又不敢喊他,更以为他是入定了。最后还是驻守雁北的少将军、许观尘的表兄钟遥替他接的旨。   人走之后,钟遥在下边朝他挥手。   许观尘做了个收式,缓缓睁开双眸,然后站了起来——双腿颤抖。   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   他不敢再往下看,把手中拂尘咬在口里,转了个身,背对着外边,手脚并用,慢慢地从城楼上爬下来。   将将落地时,钟遥用腰佩长剑打了他一下:“你就不怕冻死?”   许观尘抽了抽鼻子,把衣袖掀开给他看:“我穿了好几层兔毛的。”   钟遥神色复杂地别开脸,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许观尘跟在他身边,问道:“方才那人,是哪一家的?”   自从他一年前来了雁北,金陵各方势力都对他有点意思,分别派人来找过他。也正是因为这个,每每收到金陵来人的消息,许观尘就爬到城楼上去打坐。   不得不说,这办法的效果还不错,现在金陵城所有人都知道,许观尘是个不思进取、沉迷求仙问道的小道士。   更有甚者,还说他会布阵求雨、施法祭天,不日便会飞升成仙。   钟遥答道:“那是陛下的传旨信人,传你回金陵的。”   许观尘脚下一滑,差点从雪地上溜出去。   在雪地里决不能摔倒,若是钟遥来扶他,能把他踢出去二尺远。   他扒拉着钟遥的衣袖站稳了。   许观尘道:“是不是五殿下不肯放过……”   钟遥却道:“只怕是陛下的身子不好……”   他二人同时开的口,说的话却一南一北。   钟遥依旧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你在想什么?”   许观尘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急忙否认:“没有。”   “说来也是。”钟遥抱着手往前走,“你一向与七殿下交好,这次回去,若是出了事,你一定是帮他。只是你前儿又与五殿下结了仇,他为人阴鸷,磋磨人的手段太厉害,你若是与他对上,你如何自处?总不能再跑来雁北?”   “我……”   许观尘借住在钟府里,方才已踏过府门,这时进了院门,院子里屋檐下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一眨眼,那人便捧着碗姜汤出来了。   那是许观尘在雁北收留的小少年,名唤飞扬。从西陵那边救回来的,从小被人当做武傀儡养着,十三四岁的年纪,只有七八岁孩童的心智。   飞扬捧着姜汤,稳稳当当地走到他面前。许观尘接过姜汤,适时堵住自己的嘴。   “观尘。”钟遥问他,“当真要回金陵?”   “陛下都亲自下了诏,我不能不回去。定国公府只余我一人,我不回去,定国公府便没人了。”   那姜汤把许观尘的眼角都辣红了,他不再说话,只是仰头看天。   可怜兮兮的。钟遥顿了顿,从袖子里翻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递给他。   许观尘很是嫌弃,没有接。姜汤味道哽在喉头,他咳了两声,咳得眼睛都红了。   钟遥虽然很嫌弃他,总说他赖在自家一年,白吃白住,但还是派了雁北的精锐骑队护送他回去,另外还给他准备了两大箱子东西。   “多谢表兄……”   许观尘打开其中一个木箱——   一对流星锤。   一双雌雄宝剑。   一条勾魂索命链。   ……   许观尘挠头:“原来我是去走江湖卖艺的?”   钟遥随手拿起一柄宝剑,抽剑出鞘:“要是五殿下欺负你,你就咔咔咔——”   许观尘继续挠头:“我不敢。”   钟遥刷的一下收剑入鞘:“你到底是不是定国公府的?”   许观尘挠破了头,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扬了扬拂尘,道了一声无量天尊:“我自小从文,现在修道,是出家人。”   钟遥叹了一声,从箱子里翻出个袖箭丢到他怀里,许观尘收好了,钟遥又从怀里翻出一沓银票塞给他。   许观尘随手就把银票塞给身边的飞扬,钟遥便道:“你叫他收着,小心他拿去烧了玩儿,这可是钟府的全部家当了。”   两个大男人之间,纵是送别也没什么话可说,嘱咐完了重要的事情,两人相互一抱拳,各自道了声保重,就此别过。   许观尘前脚领着飞扬上了马车,后脚就让飞扬把银票送回去了。   他在马车里打了一会儿坐,飞扬就回来了。   许观尘舒了口气:“送回去了?”   飞扬点头:“嗯。”   许观尘再问:“放哪儿了?”   飞扬认真道:“院子。”   “嗯?你撒在院子里了?”   许观尘扶额,蔫蔫地靠在马车的小窗边,忽然有些头疼。   近三个月的路程,冬月的某个傍晚,许观尘一行人抵达最后一个驿馆。   过了这个驿馆,再往南边走上半天,便是金陵。   护送的骑兵对各自的马都格外重视,喂水添草,能亲自动手就一定要亲自动手,许观尘便让他们去了,自个儿去驿馆上下打点。   大约是堂里正烤着火,驿馆关着门。   许观尘还没靠近,就听见里边传来说笑声。   “裴将军这回猎的几只雪狐,足够给五殿下做件大氅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淡淡道:“殿下不爱穿白。”   裴将军。   五殿下的亲舅舅裴将军。   与他闹翻了的五殿下的亲舅舅裴将军。   许观尘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白衣白鞋白拂尘,转身去拿临走时钟遥给他准备的流星锤。   锤子沉甸甸的,好让他安心,也为了防身,这样保险。   所以许观尘抱着一个流星锤推开了驿站的门,活像是个打劫的。   堂中摆席,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许观尘也知道,自己这一开门,一准叫冷风都灌进去,所以他的动作很快,很快溜进去,很快把门关上,很快给裴将军行礼。   “见过裴将军。”   四寂无声,裴将军迟迟不让他起身,旁的人也不说话,最难熬的是许观尘,他手里还抱着个死沉死沉的锤子。   堂中炭盆子太热,热得他后背直冒汗。   许观尘壮着胆子抬眼去看,也就这么一眼,惊得他手里的锤子都掉了,险些砸了脚。   原来裴将军那句“殿下不爱穿白”,不是随口说的,他是替五殿下说话。   五殿下尊名萧贽,正中那位脸色阴得能挤出水的尊驾是也。   萧贽随手抄起茶盏,掷在他脚边。许观尘站着没动,青瓷的茶盏碎成千儿八百片,温热的茶水溅上他的衣摆。   只丢了个茶盏,再没砸其他东西,萧贽摇着木轮椅走了。   许观尘面色不改,俯身作揖:“恭送殿下。”   一场猝不及防的久别初见。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再次见面,驿馆给许观尘安排屋子之后,许观尘就再没踏出房门。   他要了个木盆,又要了点热水,蹲在地上洗衣裳。   衣摆沾了茶渍,不容易洗去,他搓了很久,最后把衣裳往盆里一摔,坐在地上不肯动了。   萧贽。   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地念。   这时飞扬洗漱完了,推门进来,在他身边蹲下,帮他搓衣摆。   许观尘拍拍他的脑袋,说了一声谢谢,起身去铺床。   驿馆的被褥都不厚,许观尘翻出他们从雁北带来的厚衣裳,给飞扬铺好了床,自个儿到另一张小榻上打坐。   道士的每日功课。   许观尘再次睁开双眼时,飞扬已经把衣裳晾在炭盆边,吹了灯,爬上榻去睡了。   他把拂尘随手一丢,盖上被子也要睡觉。   只是一闭眼,看见的就是萧贽。   他怕萧贽晚上派人来杀他。   实在是睡不着,他掀被起身,摸黑下了地,轻手轻脚地把钟遥给自己预备的锤子、宝剑还有铁链全都搬出来,一件一件摆在榻边。   重新盖上被子睡觉,这回安心许多,他很快就睡着了,最后的印象就只有窗外雪光映着泠泠月光,透过窗纸的清冷颜色。   修道之人心静神明,常年无梦,这一晚许观尘却做了个梦。   不知道是谁,抱着他的腰,压着他的双脚,不要他乱动。最后挤上他的小榻,蹭他的鬓角,把他闷得浑身都是汗。   这个梦实在是不像梦,他勉强伸手摸了摸榻边,把那人摸了个遍,锤子、宝剑和铁链,却一个也没摸到。   急得快要哭了的时候,那人吻了吻他的眼角,一阵烟似的,飘不见了。   许观尘猛地睁开双眼,转眼一看,榻前武器没有挪开分毫,就在他伸手可以摸见的地方。   浑身还都冒汗,是房里的炭盆子烧得太旺了。   他爬下床,洗了把脸,打开窗子看了一眼。   此时天光大亮,打猎的队伍整肃完毕,要回去了。中间一驾马车是萧贽的,他母家舅舅裴将军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另有副将与士兵,都在后边跟着。   许观尘合上窗扇,拿了拂尘,重新爬上小榻打坐。   他在心里念叨,女人都是老虎,男人也是老虎。   这话是佛教中人说的。但是许观尘又想,大家都是出家人,互相借鉴一下也没什么。 第3章 蟒袍鹤羽   为了不再碰上萧贽,许观尘特意在驿馆留了一日才动身。   清晨下了小雪,车轮碾过,马蹄踏过,发出细微的声响。   将到的时候,飞扬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有人。”   那时许观尘正打坐,悠悠道:“金陵城就是这样的,不像雁北,一年也不见一个生人。”   飞扬咬着字眼道:“等你。”   他的意思是,有人在等他。   许观尘一面凑过去看,一面道:“让我看看,肯定是我温良恭俭的七殿下……”   玄色蟒袍,玉带金冠。   不是温良的七殿下,是阴鸷的五殿下。   裴大将军领着人把北城门都隔开,萧贽坐在木轮椅上,一抬眼,便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许观尘放下帘子,转头问飞扬:“我的流星锤还在吗?”   飞扬把锤子从马车的座位下边拖出来:“这里。”   马车在城门前停下,玩笑话就此打住。许观尘正经了神色,从从容容地落了地,一扬拂尘,衣袖鹤羽似的上下一翻,向萧贽作揖:“五殿下。”   萧贽也不喊“平身”,转身去看身后跟着的宫人。   那宫人很快反应过来,双手捧出锦匣中的帛书,端起了十足的架子:“小公爷,接旨……”   不等那宫人把话说完,也不等许观尘在雪地上跪好,萧贽拿过那帛书,打开看了一眼,直接交到许观尘手里。   “天冷。”萧贽冷冷道,“本王不想在雪地里待了,这样快些。”   要不怎么说五殿下脾气古怪?   皇帝还病着,他就敢跟将军舅舅跑去冬猎,圣旨他也敢这样随便地拿出去。今早分明是他自个儿进宫请旨,说要在城门前见见许观尘,这会儿又嫌弃天冷了。   许观尘双手捧着帛书,只听萧贽又道:“国公府拆得差不多了,陛下让你仍旧住在本王府上。”   想想也知道,要修府邸,怎么会把工期放在冬日?这分明就是寻了个不大好的由头。   许观尘心中咯噔一声响,只怕萧贽是要把他放在眼底下,才好揉圆搓扁。   萧贽不等他答复,稍一抬手,他舅舅裴大将军就带着人靠近,把许观尘从雁北带来的人全都换下,就连马车车夫也换成了萧贽的人。   萧贽摇着轮椅,靠近马车,淡淡道:“这小道士本王接走了,你们回雁北复命去罢。”   许观尘带来的人不多,都是心腹,见萧贽这副霸道姿态,手都按在了佩刀刀柄上,只等他一声令下。   再怎么也不能在城门口就打起来。许观尘在心底念了两句经,心想着萧贽要把他放在眼底下磋磨,那就随他去罢,见招拆招便是。   他执着拂尘的手一摆,把人都遣下去,为求稳妥,还让他们把飞扬也暂时带下去了。   他一个人应付萧贽就好。   那头儿萧贽的两个亲卫,已把萧贽连同他的木轮椅一起,抬上了马车。   其中一个亲卫再将马车帘子掀开,唤了一声小公爷。   许观尘脚步一顿,梗着脖子上车去了。   不敢冒犯殿下尊驾,他坐定之后,只垂着眸,专心地看自己手上的拂尘。   才看了一会儿,许观尘就觉得不太对——萧贽好像也正盯着什么东西瞧。   他悄悄抬了眼,顺着萧贽的目光去看,他是在看自己——脚边的流星锤。方才他在马车里问起飞扬,飞扬就把它拖出来了。   哎呀,一不小心就暴露了想谋害殿下的小心思。   许观尘暗中挪了挪脚,想要用脚把武器勾回来。   “今早在宫中,向陛下请旨要来接你。”萧贽道,“你那七殿下就在宫中侍疾,他明知你我不和,竟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这么把你推出来了。”   七殿下同许观尘,是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的朋友。   许观尘一面悄悄用脚去够放在地上的流星锤,一面规规矩矩地答话:“殿下的心思,臣不敢私下揣度。”   脚尖才碰上锤子,耳边又传来萧贽的声音:“雁北一年,你还念经吗?”   许观尘很是规矩地答话:“臣乃修道之人,早晚功课,不敢懈怠。”   这个回答,萧贽或许不大满意,他问的其实是:“雁北一年,你还给别人念经吗?”   许观尘转头看他,只看了一眼,心中斟酌着字句,轻声问道:“殿下晚间,还听人念经么?”   他从前在萧贽府上待过三年。萧贽的皇帝父亲和将军舅舅,要他帮着萧贽修养心性。   初见时,许观尘就同他说了,他修道,但也不全信鬼神,就是为了有事可做。所幸萧贽不喜欢道士的玩意儿,常把他丢在一边,许观尘也乐得清闲。   只有一点,萧贽晚间睡前,要听许观尘念经。   从夏日的竹床,到冬日的暖帐,一连念了三年,竟也有人说,五殿下的性子好了不少。   许观尘却不觉得,每每有人这么说,他都在心里反驳,这人还是阴恻恻的,简直白费了他三年的工夫。   此时,白费了他三年工夫的人道:“念。”   许观尘揣度着他的意思,试探着念了一句:“‘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萧贽没有说话,撑着脑袋,半眯着眼,竟有些困倦的意思。   许观尘没有猜错,放轻了声音,把一篇经文念完。   一篇经念完,许观尘捧起茶碗润了润嗓子,马车正好停下。   萧贽全没有要睁眼的意思,许观尘不敢叫他,他外边那些亲卫更不敢叫他。马车夫急中生智,轻轻一扬马鞭,马蹄哒哒,马车辚辚,继续往前走去。   这是要绕着金陵城走一圈儿的架势。   许观尘放下茶碗看他。萧贽睡着之后,眉眼都舒展开来,不似醒时那样阴沉——   “再念。”   原来没睡。   许观尘偏过头,继续给他念经。   其实听了这么多回,萧贽自个儿也该会背几篇了。   马车绕着金陵城走了两圈,最后在宁王府前停下。   萧贽十五岁封王开府,封号为宁,是几个皇子中最早的一个。   下了马车,萧贽再不理他,差人推着轮椅便去了,却有年老的内侍向许观尘走来。   许观尘认得他。萧贽封王的时候,陛下不放心自己这个暴戾的五皇子,特意把身边稳重的内侍拨给他。旁的人都称他一声成公公,许观尘在这儿三年,成公公对他也颇为照顾。   “小公爷。”成公公笑着行礼,“回来啦?”   许观尘从没想过,他来萧贽府上,也能用“回来”二字。   他干笑了两声,成公公领着他从另一边的廊子走,闲话道:“小公爷还住原来的院子,只是里边陈设都旧了,所以换了新的。”   许观尘看破不说破,仍旧温温和和地笑。不是他房里的陈设旧了,是一年前,萧贽把他房里东西都砸了。其实,萧贽就是把院子烧了,也不奇怪。   成公公又道:“小公爷修道,宫中暖房养出来的香草,今早新折的,已经放在房里了。殿下闲时得了念珠,还有卦书,一些小玩意儿,也都放在房里。”   许观尘大大方方道:“那我改日去向他道谢。”   入了院子,王府里的仆役把许观尘带来的两个大木箱子搬进来,最后一个人,抱着他的流星锤。   许观尘面子上挂不住,拖着锤子躲进房里,成公公捧着热水热茶进来,垂首低眉,也装作看不见。   人都走后,许观尘以热水净面,重新理好头发,换上一身干净衣裳,预备出门。   成公公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忙问道:“小公爷去找殿下?”   许观尘一滞,成公公恐怕误会了,他是要去找殿下,但不是五殿下。   他解释道:“我在金陵还有两三故友,今日自雁北归来,想去见见他们。”   成公公点头,转身就去通风报信——   终于在许观尘要出府门时拦住他:“小公爷,殿下喊您去念经。”   许观尘握紧拂尘柄,磨了磨后牙,转身回府。   他推门进去时,内室里帷帐微垂,萧贽背对着他侧躺在榻上,一手为枕,一手拿着书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看。   萧贽喊他:“过来。”   就像那三年里给他念经,许观尘放缓脚步,把软垫拖到榻边,盘腿坐下。   萧贽把手里书卷甩给他:“念。”   许观尘捧起书卷,就从他丢过来的那一页开始念。   还没念两句,外边就有人轻轻叩门提醒:“殿下,裴将军还在堂中等着。”   许观尘暗喜,却听萧贽淡淡道:“不见,请舅舅先回去。”   面上笑意一凝,许观尘低头,继续念经。   再念了两句,外边又有人通报:“殿下,七殿下在门前下了马,已到廊前了,要见小公爷。”   七殿下萧启,与定国公府许观尘同岁,幼时两人才气齐名金陵,直到如今,也是至交好友。   方才许观尘要出门,也是要去寻他。   他二人,倒是互相挂念着对方。   萧贽面色一沉,道:“不见。”   外边人应了声“是”。   只听萧贽又道:“告诉他,许观尘在本王榻上,一时半会儿也见不着,叫他下午——明日下午再来。” 第4章 云纹狐裘   胡言乱语。   许观尘恨自己没把流星锤带来,砸晕萧贽,或者砸晕他自己,总得砸晕一个。   他气得磨后槽牙,萧贽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你同他又不是离散鸳鸯,急着要见?”   萧贽从前在冷宫就知道,定国公府的许小公子牙尖嘴利,学堂里把何祭酒堵得面红耳赤,宫宴上把探花郎说得直冒冷汗。   年少的许观尘才思敏捷,飞扬跋扈,从前与七殿下萧启对的联句,还在民间宫禁流传,更有江南乐坊谱了曲,画舫莲舟里,每日每夜都唱。   他们行令对句时,萧五皇子正蹲在冷宫的某个角落同蘑菇说话。许小公子新题的梅花诗从宫巷这边,传到宫巷那边,也隐约传到萧贽耳中。   而这时,许观尘飞快回道:“臣与七殿下是自小的交情,同殿下们的兄弟手足之情相似。忠孝悌义,古来譬喻香草美人,不是鸳鸯,胜似鸳鸯。”   萧贽猛然掀被坐起,把着他的手腕,把他拽过来,按在身下。   许观尘一时口快,忘了这人脾气不好,不知话里哪个字又惹他不舒坦了。   萧贽阴恻恻的,盯着他的眼睛,制着双脚,还蹭了蹭鬓角,作势欲吻——许观尘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想起驿馆里缠了他一晚上的梦魇。   那天晚上摸不见预备下的武器,但是这回,许观尘抓住了放在榻边的拂尘。   他一扬手,用拂尘柄狠狠地抽了一下萧贽的脸。   那拂尘柄是上好的檀木做的,又硬又韧,抽在脸上“啪”的一声脆响,萧贽被打中的半边脸,很快就显出一道红印。   看着就疼,许观尘定了定心神,道:“你恨我便恨我,何必这样折辱我?”   趁着萧贽发怔,许观尘推开他,起身就跑。   一直跑出檐下花廊,许观尘才想起来,萧贽得坐轮椅,他追不上来。   他躲在墙角,默念两句《清静经》,正了正衣襟,预备出去一趟。   仍旧是跑着出去,想着能追上没走出多远的七殿下萧启。   没有看见他心心念念的七殿下,反倒看见了萧贽舅舅裴大将军——正和飞扬过招。   他二人过招,就是裴将军带来的人都离得远远的,许观尘不得近前,更别说是劝架。   他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儿,往两人之间一丢,朗声道:“看我的天上地下、天崩地裂、天昏地暗——暗器。”   裴大将军与飞扬迅速分开,同时转头去看那枚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暗器。   裴将军一拂衣袖,将小石子扫落在地,转头去看许观尘。   许观尘朝飞扬招了招手:“飞扬,来的时候怎么同你说的?”   飞扬自知理亏,瘪了瘪嘴,闷闷道:“没有允许,不许出手。”   许观尘拍拍他的脑袋,再向裴大将军作揖:“裴将军,多有得罪。”   “无妨。”裴将军一摆手,却转眼看向飞扬,调笑道,“肥羊?功夫挺差。”   飞扬一听这话就要蹦起来,许观尘死死按住躁动的“肥羊”,笑着朝裴将军解释道:“他是武痴。”   裴将军再喊了两声“肥羊”,朝他们抱了抱拳,跨上马就走。   飞扬一脸不甘,许观尘再揉揉他的脑袋,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儿,朝他挑了挑眉。   天上地下、天崩地裂、天昏地暗——暗器。   飞扬接过小石子,恨恨地朝裴将军的背影丢,小石子打在便衣软甲上,轻轻一声响。   赖只赖他笑话了飞扬的名字,还嘲笑了他向来自豪的武功。   许观尘再捡了两块小石头塞给他,低声教他:“砸马屁股。”   待裴将军的马匹躁动地晃悠着步子拐过了长街,许观尘带着飞扬往另一边走了。   许观尘问他:“怎么跟来了?”   飞扬小孩子心性,才发生过的事情很快就忘了,笑着答道:“走来的。”   许观尘换了句话问他:“不是让他们看着你了么?”   “他们……”飞扬道,“功夫挺差。”   这是方才裴将军说他的话,他现学现用了。   许观尘扶额:“好嘛。”   又走了一阵,飞扬问他:“去哪儿?”   “去七殿下……”许观尘想了想,把话换成小孩子听得懂的话,“去我的一个好朋友家里。”   飞扬把他的话重复一遍:“好朋友。”   “就是一起长大,一起念书的好朋友。”   飞扬皱起眉头,拉长声音质疑道:“念——书——”   此时已到七殿下的建王府门前,许观尘憋着笑,跳上台阶叩门:“定国公府许观尘,求见殿下,劳烦通报一声。”   那门房还认得他,道:“小公爷,恐怕不巧,我们殿下去五殿下府上寻你去了。”   “我知道,殿下没回来?”   “若是没见着,殿下只怕是进宫去了。”   “这般。”   门房忙道:“不过杨、何二位公子都在咱们府上,也是来等殿下的,小公爷入府略坐一坐罢。”   许观尘领着飞扬进了门。今年的冬日格外冷,金陵城大小河湖都结了薄冰,门房口中的杨、何二位公子都在湖心的亭下赏雪。   许观尘、七殿下萧启,还有杨、何二位,都是何祭酒的学生,小时一起念书的同窗。   杨公子名唤杨寻,恩宁侯府的公子,去年科考的探花郎,如今在吏部任职;何公子名何镇,就是老师何祭酒的孙儿,现下在兵部做事。   二人远远的见他来了,都站起来朝他挥手,拿软垫给他铺位置,沏热茶摆糕点,伺候得好不周到。   “你现下可是南边北边都走过了,不像我们,金陵附近还没逛完。”杨寻问道,“如何?雁北一年,有何感触?”   “也就是——”许观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雁北的水果特别甜。”   “在金陵听说你都快飞升成仙了,小公爷要变成小神仙了。”   两人笑着开他的玩笑:“小神仙。”   他们既这么说,许观尘便摆足了小公爷的架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悠悠开口:“本座在呢。”   杨寻、何镇都抬眼往他身后瞧,许观尘放下茶盏,摸了摸鼻尖,也缓缓地扭头去看。   青玉冠子,云纹狐裘。   贵气十足的七殿下萧启拢着双手,站在他身后,笑着唤了一声:“小神仙?”   小神仙连忙起身,作揖道:“殿下。”   他不及弯腰,萧启就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扶起来,仍旧笑着问了一声:“回来了?”   许观尘点点头:“回来了。”   再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杨、何二人请了辞,萧启带着许观尘在园子里闲逛。   萧启不问他在雁北过得如何,似是闲话道:“今年冬天冷,你种的那株花,前几日被冷风吹了一夜,再移进暖房,竟已来不及了。”   许观尘脚步一顿,摇头道:“无碍。”   又过了一会儿,萧启放低了声音,道:“这个冬日格外冷,只怕父皇……”   许观尘忙道:“殿下慎言。”   “好。”萧启停了停,道,“今晨五哥进宫向父皇请旨,他要在城门前等你,我帮你争了许久,到底还是争不过他。”   许观尘不大在乎这个,还是摇了摇头:“无妨。”   “他同你……很好么?”   “没有,不好。”他方才还狠狠地抽了萧贽一下,照脸抽的。   “你还是住在他府上?”   “是。”   萧启抿了抿唇:“父皇对五哥有愧,又因着裴大将军的缘故,这一年来,五哥在朝中得势不少。若非他残了腿,只怕是……”   许观尘伸出的手一顿,隔着衣袖按住了萧启的手:“殿下多虑了。”   “萧贽他对你……”   “殿下?”   “他在父皇眼前颇为得势,本王暂且不好……因为这种事与他对上,还是要委屈你先在他府上待一阵儿。”   许观尘点头称是。   萧启又轻声道:“本王听闻,裴将军也时常在他府上出入,你若是有心,多帮本王留意留意。”   许观尘一扬拂尘,仍旧点头应了。   萧启也知他心中不大舒坦,拍了拍他的肩:“怎么?”   “我不想同五殿下……”许观尘挠头,想起方才他与萧贽闹的那一遭,低声咕哝道,“他简直是……”   萧启也不做它说,只道:“待父皇身子好些了,就会见你,定国公府原本就掌朝中大半兵马,你把那大半兵马拿到手里,本王与裴将军才能斗上一斗。”   萧启半叹着唤他:“阿尘?”   许观尘转身,朝他作揖:“臣明白。”   “你明白就好。”萧启握住他的手,不知是不是在外边逛得久了,他二人的手都是冰凉凉的,“我暂且摸不清楚五哥对你是什么意思,你若是愿意,或许可以……”   许观尘面色一变,抓紧了手里拂尘,接话道:“五殿下恨我。”   “何出此言?”   “一年前殿下遇刺,我为殿下向五殿下求药,已然把五殿下得罪了。”许观尘抽了抽鼻子,“传言都是假的。那时候从行宫到金陵,我在傍晚时分到了金陵,第二日出的宁王府。一个晚上,没有别的事情。那时金陵私下盛传,五殿下手里有解药,自然也有毒药,五殿下便问我信不信他,我答不出,他恼了,拽着我的衣领教训了我一顿,所以我出来时,衣裳头发都散了。那时的传言都是假的,五殿下其实是恨我的。”   萧启面色变了变,点头道:“本王知道了。”   “方才殿下去宁王府,五殿下让人传出去的话,说我在……我在……”许观尘说不出萧贽随口胡诌的孟浪话,“也是假的,我不过是给五殿下念经罢了,念过了……也就出来了。”   “好了好了,本王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心。”萧启抓着他的手一松,“近来情势复杂,此后若非必要,你还是不要过来了。”   萧启想了想,最后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回五哥那儿去罢,再不回去,他要起疑了。” 第5章 滚于雁北   许观尘与萧启,既是自小交心的朋友,许观尘自诩还算了解他。   近来朝中变动颇大,他心中不安,许观尘也能理解。   把雁北的部署全盘与萧启讲了,带来的心腹手下在什么地方,依什么行事,也全都与他说了。   最后他把自己随身带的一串念珠留给萧启,认得许观尘的人,大都认得这串念珠。   出来时,日头方才稍稍偏西。   留在门房处吃点心的飞扬见他出来,一手端着一碟点心跳到他面前:“吃。”   那门房也起身朝他躬身行礼:“小公爷,这就要回去了?”   许观尘捻起一颗雪花梅,却给飞扬吃了,朝门房笑了笑,道:“殿下诸事繁忙,我不打搅,先回去了。”   他将飞扬手里的两碟点心还给门房,又教飞扬说了一句“多谢”,自偏门走了。   门房送他下了台阶,连道“慢走”。   许观尘回头,朝他摆了摆手。门房再一拱手,便也从偏门回去了。   飞扬问他:“去哪儿?”   “去……”许观尘抬眼看天色,“回家。”   他这一年都待在雁北,金陵于他,多少有些生疏了。   循着一年前的记忆,许观尘去了一趟香火铺子,又去打了一葫芦的酒,割了一刀的肉。   他修道,不喝酒,很少吃肉,酒肉是祭祖用的。   定国公府尚在修葺中,也不知道是朝里哪位非要上疏修他家。   冬日里落了雪,不好动工。他此时过去,也没有工匠在,只有拆下来的横七竖八的木料。   小祠堂里,许观尘用井水清洗酒杯与盘碟。   井水冰凉,飞扬用一根手指试了试水温,很快就收回手,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他感觉不到冷似的弄水。   许观尘将洗干净的杯盘碗碟在案台上摆好。   飞扬小尾巴似的跟着他,许观尘抿着唇笑:“出去玩儿吧,北边有梅花林子,东边有池塘,小心别掉进去了。”   祠堂确实是无趣,排列整齐的牌位,案台明烛,酒肉祭品,庄重肃穆,就连垂下来的帷帐,也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飞扬得了允准,点着脚尖便跑走了。   许观尘燃上三支香,平举在身前,跪在草蒲团上拜了三拜,告知定国公府诸位先人:“不肖子孙回来了。”   敬过香,他再叩过三个响头,就跪在蒲团上发了一会儿呆,后来觉着跪着不舒坦,干脆就盘腿坐在地上,靠在案台高脚边。   不肖子孙许观尘有些累了,他想歇一歇。   他们定国公府的祖先,总还没有那么不通情达理。   许观尘靠在案脚边,瞥了一眼。   这祠堂里,最新的牌位是许观尘的阿爷,四年前去的。   去时年纪最小的,是许观尘的兄长许问。十年前许问死在西陵时,才满十八岁。随着许问一同去的,还有许观尘的父兄叔伯,那一年定国公府接连办了六门丧。   与西陵的战事不利,后来全靠萧贽的舅舅裴将军力挽狂澜。   他与萧贽,或许就像是阴阳两极。   许小公子身披麻衣,跪在定国公府门前揉眼睛时,萧五皇子才从冷宫里被请出来,随他的舅舅,骑着高头大马,漫步行过长街。   靠在案台边的许观尘忽然往后一仰,落了空,险些撞翻一行排位。   许观尘一惊,伸手抓了一把什么,才稳住身形。坐稳之后抹了把脸,才知道方才走了好一会儿的神。   案台晃了一下,两支蜡烛险些摔下来烫了他的手,案上酒杯倒了一个。许观尘买的是素酒,也有十足的酒香,顺着桌案淌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他把酒杯扶起来,忽然有什么东西隔着衣裳皮肉挠他的心,修道多年的一颗道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叩了好几下。   买来的一葫芦素酒才倒了三杯,还有一大半。   他拿起葫芦掂了掂,又捧着闻了两下,好像是有点香。   其实他不喝酒,不单是因为修道。   主要是小的时候喝多了。   定国公府办六门丧的那年,他阿爷老定国公一时间想不开,在酒里下了药,预备把自己和小孙儿许观尘一起药死。   许观尘年少早慧,察觉出不对,暗中把酒水换过,陪着老定国公喝了一通。   他喝多了,趴在门槛上哭。老定国公揉揉他的脑袋,跟他说“对不起”。   这年的年节一过,老定国公就请旨,带他去青州修道。   或许是那时候喝伤了,许观尘一沾酒就红眼睛,哭得稀里哗啦的。   隔了十年,许观尘鬼使神差地再次捧起酒葫芦。   飞扬在外边摘花捉鱼,玩得高兴。许观尘抱着酒葫芦发呆,也忘了时辰。   直到稍晚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仰头灌了自己一口素酒——   难喝。   染布房里染颜色似的,许观尘的眼睛很快就红了,他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在祠堂里,列祖列宗面前,一口酒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起身,鼓着腮帮子推门出去。   门外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大变了模样——   萧贽在外边,而飞扬在门外守着,不让他进去,正是僵持时候。   “这个人……”飞扬原本要告状,转头看见许观尘的模样,很快就忘了要告状这回事,朗声道,“仓鼠。”   萧贽也低头,面容隐在檐下烛光照不见的地方,看不清楚。   许观尘拍了一下飞扬的脑袋,强忍着,把口里酒水咽下去了。   再抬眼,萧贽已由随侍推着轮椅走了。   许观尘看了看天,原来已经这么晚了。脚步顿了顿,带着飞扬跟上萧贽。   马车就在定国公府门前候着,上马车前,许观尘特意嘱咐飞扬:“不许用武功了,不要多说话,不许乱碰东西。看见有什么想要的,等下了马车,我给你弄。”   飞扬耷拉着脸,勉强点头表示同意。   许观尘还是不大放心,压低声音吓唬他:“方才那人很凶……是老虎,你若是惹他不快,就被他吃了。”   “飞扬。”飞扬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脯,“打得过老虎。”   许观尘补救:“他是大老虎,连我也打不过。”   飞扬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终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上了马车,飞扬挨着他坐下,萧贽先瞧了一眼许观尘,才瞥了瞥飞扬。   许观尘介绍道:“飞扬。雁北人氏,家里人都不在了,所以跟着臣。”   萧贽无意问了一句:“肥羊?”   还真是外甥随舅啊。   飞扬最不喜欢人这么喊他,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不看他。   马车就这么行了一阵,萧贽却忽然开了口:“要宵禁了。”   这是解释。   只是后边还有一长串的话,萧贽没说出口——要宵禁了,负责巡夜的统领半年前换了人,不认得许观尘,他一个人回去不方便,没人敢拦五殿下的车驾,所以来接他。   这一串的话都没说,也就没有人知道。   飞扬忘事情忘得快,这会子又盯着马车里模样精致的糕点看起来,心里还记着答应了不能乱碰东西,不敢伸手,却紧紧地盯着不放。   萧贽早也看见了,有意无意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许观尘抬手捂住飞扬的眼睛:“他没事!”   萧贽偏过头,随他去了:“动吧。”   这句话飞扬听懂了,被捂着眼睛,还能准准地拿起一块点心。   许观尘在心底惊叹:天赋异禀!   飞扬将点心掰成两块,塞给许观尘一半,语气很是嫌弃他:“臭。”   他是嫌弃许观尘喝了一口酒,身上带了酒气。   许观尘忍住生吃小肥羊的冲动,把点心当成是小肥羊,掰着吃了。   回到宁王府,许观尘作揖恭送五殿下,等五殿下的身影看不见了,才直起身,往自己的院子去。   飞扬捧着满手的点心,含含糊糊地为萧贽辩白:“不是老虎。”   给他点心吃的都是好人。   借着月色,飞扬见他皱着眉,问道:“不想来?”   许观尘叹气:“不能不来。”   飞扬再问:“不高兴?”   “不是很高兴。”   回来得晚,白日里该做的功课也没做,得在晚间补上。   许观尘回了房间,洗漱过后,拢着头发,点上安神香,预备开始今日的打坐。   才点上香,外边成公公敲门:“小公爷,殿下问您有没有时候去念经。”   但萧贽的原话肯定不是这样的。   “知道了,我走一趟。”   许观尘束起头发,披上道袍,将拂尘别在腰后,推门出去。   成公公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跟上去,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有什么仇,都过了一年了,小公爷……”   许观尘加快脚步,不听他说。   去雁北的路上,他不是没有斟酌着给萧贽写过信,还拿香草系了个结,放在信封里。   不要说回信。驿馆里一支冷箭钉在他身边,冷箭上萧贽手里才有的、与那时萧启中的一般的毒,叫他险些送了命。   那阵子裴将军为了顺萧贽的意思,在往雁北的官道上设卡,许观尘被拦下来,裴将军还当过他们之间的传话人。   裴将军传萧贽的话,有两句许观尘记得很清楚,其中一句是:“倘若萧启再出一回事,你才肯跪着回来,替他再求一回药是不是?”   裴将军说这话时也不敢看许观尘,只道萧贽是说气话。   还有一句是,让他滚。   于是许观尘遵他的旨,滚于雁北,自此死了心。 第6章 沉水浮香   冬月末至腊月,老皇帝状况转好,正好遇上年节,朝里局势稍有缓和。   这段日子里,老皇帝召见过许观尘两回,说的都只是养生调理之法。   直到除夕宫宴。   照着往年的规矩,除夕宫宴不过是皇族中人陪同皇帝宴饮,算是皇族家宴。   今年的宫宴,皇帝惦念着许观尘,说他年少丧亲,孤苦伶仃,要萧贽除夕来宫中赴宴时,把他也带上,还特意吩咐了司织府给许观尘制新衣。   这日许观尘起得早,爬起来洗漱过后,便抱着拂尘打坐念经,做完早晨的功课,天还是黑的。   他探头出去看,才知道是今日天阴,阴云翻滚,把天都压低了。   缩回房中换衣裳。   司织府早几日便将定国公的礼服送过来了。定国公原是武将官爵,连带着礼服也是窄袖紧腰的,英姿飒爽,不同他制。   然而许观尘不曾习武,定国公府的武学算是绝了脉,司织府再送来的衣裳,也是循着宽袍大袖一例的。   绯红的厚重料子,云水暗纹。许观尘换好衣裳出来时,飞扬正和成公公在走廊里翻花绳玩儿。   飞扬抬头看他:“美人儿。”   许观尘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成公公,昨日你们出门,是不是经过脂粉巷了?”   “老奴不记得了。”成公公憋笑道,“小公爷快去罢,再不去就该叫殿下等着了。”   “飞扬,改了。”许观尘转头吩咐成公公,“今日不准他吃糖,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他正了正衣襟,走下台阶。   拢着手在府门前略站一站,萧贽便摇着轮椅出来了。   除见礼外,别无他话。   政敌仇人自然没有什么话可说。   许观尘垂着眼坐在马车里,暗暗地念《清静经》,顺念倒念,念了好几遍。   顺念到第四遍的时候,萧贽瞧了他一眼,道:“司织府同你有仇?”   “没有啊。”许观尘忽然被他从经文里拽出来,随口就答了话,又忙补道,“回殿下,没有。”   萧贽再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偏过头去,仿佛真是丑得看也不能看。   一件衣裳就惹得他不痛快。许观尘捻着衣袖边儿,心道今早还有人喊我“美人儿”呢。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铃铛叮当响了一阵,直接在皇帝寝宫福宁殿前停下。   临下车时,萧贽道:“你今日同本王一起来。”也应当与本王一同回去。   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许观尘没有说话。   萧贽冷声道:“别去找萧启。”   许观尘虽不明白,却也点头应了。五殿下的旨意,他从来是莫有不遵。   今日老皇帝的精神头儿好,诸位皇子前来福宁殿请安参拜,时不时也说上一两句玩笑话。   好端端的,许观尘却忽然想见“回光返照”,又想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句。   他俯身叩拜,抬眼时见老皇帝朝他招了招手:“观尘,来。”   当即便有小太监捧上软垫来,许观尘敛裳落座,老皇帝道:“朕听说,老五又欺负你了?”   倘若他说的是萧贽每晚都喊许观尘去念经。   许观尘摇头,轻声道:“不敢。”   老皇帝笑了两声,再不看他。   许观尘眼观鼻鼻观心,听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老皇帝便抬手召唤近侍上前:“清和殿那几个道士,前几日用古方炼了两丸丹药,拿来给观尘看看。”   他又转头对众人道:“这是仙家之事,你们都不懂得,去罢。”   众人闻言,连忙起身跪退。近侍捧着檀木匣子近前,匣中一个描莲花的小瓷瓶,老皇帝朝许观尘点了点头,许观尘便濯手擦净,捧起小瓷瓶,将丸药倒在手心。   殷红颜色的丹药,拢共两粒。   许观尘是修道,他修道,说好听些,是为了修身养性,说难听些,不过是为了有事可做。他不信鬼神,更不信丸药,只是此时皇帝要他看,他不得不看。   许观尘将那丸药捧在手心,装模作样地看过两三遍:“臣道行尚浅,不识其中奥妙。”   “清和殿的小道士试过,还不错。”老皇帝道,“这两颗,朕同你一人一颗。”   老皇帝看向他,目光潜流之下,是容不得他推辞的压制。   分明就是试探。   许观尘心中宽慰自己,丹砂罢了,吃一颗也不会死,说了句“谢陛下赏”,转头捧起近侍奉上的茶水,就着茶水吞了。   “好。”老皇帝笑眯眯的,却将丹药往手心中一藏,拢起手,“原先要封你做定国公,朝中不少臣子反对,说你年纪太轻,不通武学,难堪大任。”   他不语,老皇帝便继续道:“你是许观尘,可你还是许闲,定国公府的许闲啊。年少才名满金陵,竟连朕的七皇子,也要被你压一头。你不通武学,他们不知,朝堂纵横,杀的人比战场上的还多。”   许观尘愈发低了头,不敢说话。   “你回来近一个月,又住在老五府上,朝中局势,你都看清了罢?老五与老七相争。”老皇帝道,“你同老五有过节,他总欺负你,你一准不会帮他……”   仿佛有什么虚虚的念头,在许观尘心中一闪而过,他与萧贽的所谓过节,是否也是有心人安排的?   他来不及想,也来不及说话,老皇帝又道:“你同老七交情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会帮他。”   “朕大限将至,有心无力。”老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攥得紧紧的,“膝下几子……五皇子狠戾,六皇子羸弱。唯七皇子温良恭俭,德才出众,可王天下。望爱卿……尽力辅佐。”   许观尘却只道:“陛下洪福齐天。”   “朕乏了,你也去罢。”老皇帝松开他的手,“晚些时候再来,有两个人让你见,还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办。”   许观尘甩了甩掩在衣袖中的手,起身作揖,道了一声“告退”。   将出门时,老皇帝最后说了一句话:“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你可收好了。”   今晨天阴,许观尘在福宁殿待的那么一会儿,外头便下起了雪。   他才出去,便有一个娃娃脸的小太监迎上来:“小公爷,诸殿下在偏殿略坐一坐,也都各自散了。外边天冷,七殿下吩咐收拾了偏殿,小公爷且去歇一歇罢。”   既在宫中,许观尘也不大担心别的什么,拢了拢衣袖便随他去。   偏殿收拾得齐整,那娃娃脸的小太监手脚麻利,放下热水热茶就出去了。   许观尘焚香净面,盘腿坐在席上打坐。偏殿暖和,熏得他略有困意。   念完一遍《清静经》,殿门一声响,许观尘也不睁眼去看,只以为是那小太监,温声道:“你自去歇息,不用伺候,等我醒了赏你。”   隔着帷帐,那人闻言,脚步顿了顿,便退出去了。   沉水浮香,龙床帐暖。   许观尘修道这么些年,头一回在打坐的时候睡着了。   这事儿要给祖师爷知道了,得打手板。   或许睡得太久了,身上皮肉骨头都泛着酸疼,许观尘闭着眼睛揉了揉脖子。   他反应过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暗暗地捧起身上盖着的锦被来看,纹样确实是皇家的纹样,莫不是……   七殿下?   那小太监领他来时,说的是七殿下,许观尘最先想到的,自然也是萧启。   他抱着被子偷笑,到底是从小的情分,他打着坐还能知道他睡着了,把他放到床上盖好被子。七殿下萧启一贯是这么温柔。   直到身后某个人伸出手来,把他抱在怀里揉成一团的被子救出来,笑了两声,心情貌似也不错:“醒了?”   这倒不大像是萧启的声音。   许观尘怔了怔,想要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咳了两声还是原样。   他揉了揉眼睛,眼角还有泪痕未干。   不太对,实在是不太对。   他自小修道,从来固守精元,克己修身,不曾历过情事。方才混混沌沌的,反应不来,现在可算是明白了。   他揽着锦被,忍着疼从榻上坐起来,躲到最边上去,哑着嗓子道:“你……”   一句“你大爷的”哽在喉中,只见榻前衣裳散乱,红烛影摇,合衾酒洒,最明显的是——萧贽的肩上一个牙印。   萧贽不能自个儿咬自个儿的肩。许观尘张了张口,鬼使神差地啃了一下自己的手。   有点疼。   手上一个不大明显的牙印,萧贽肩上一个印子,许观尘来回看了四五遍,最后不得不承认,两个牙印——   都是他咬的。   许观尘怔怔道:我好狂野啊。 第7章 眉心丹砂   一觉醒来,枕边人是要命的人。   许观尘抱着被子坐在榻上,盯着萧贽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他寄名修道这么些年,从来都清心寡欲的,比真道士还道士,怎么睡了一觉,醒来就破戒了?   方才那一遭,他究竟是睡是醒?   若是睡着,可萧贽肩上的牙印分明是他咬的,许观尘还不知道自己竟然好梦中咬人。   若是醒着,怎么会这样胡闹?还是和萧贽。   脑袋也疼,许观尘拍了拍脑袋,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许观尘暗中清了清嗓子:“五……”   他没说完的一声“五殿下”,在萧贽听来,猫叫似的。   萧贽转眼看他,半坐起来,欺身靠近。   许观尘再往后退了退,靠着床榻帷帐,退无可退,想要找自己的拂尘,却按住了萧贽撑在被上的手。   那倒像是,软和的推拒。   萧贽反捉住他的手,修长的五指与他的相扣。萧贽扣着他的手,牵着他往前带,在他咬破的唇角上碰了碰。   仅仅是碰了碰,萧贽很快就放开他,下了榻,伸手够了一件外裳来披,掀开帷帐就出去了。   许观尘的道士师父说过一句话,犯戒,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他抿了抿唇,碰到唇角被咬破的小口子,疼得皱了皱眉。   身上到处都疼,许观尘揉了揉眉心,揽着被子预备爬下床,先给自己找两件衣裳来穿。   榻前衣裳散乱,应该说是布条散乱。   许观尘在那堆破布烂衫里,看见了自己的拂尘。   他那宝贝拂尘是紫檀木柄、白马尾的,此时那拂尘上,水光映着烛光,白马尾结成一缕一缕的。   许观尘的道心,碎了。   他抹了把脸,打起精神来,在一边的木架子上找到一件半旧的道袍。   各处都擦过了,就是皮肉骨头酸疼,脑袋也疼,浑身上下无一不疼。   才伸手套上一只衣袖,萧贽就回来了。   许观尘迅速转身,背对着他,将衣裳披上,飞快地系好衣带。   萧贽就站在他身后,似笑非笑地看他把衣带系了两个死结。他将手中茶盏放在榻前,伸手勾住许观尘的衣带。   许观尘是有意打两个死结的,此时见萧贽手指勾住衣带,便慌了手脚,忙按住他的手,说不出话来,便摇了摇头。   萧贽今日很好说话,见他摇头,便松了手,端起案前茶盏,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茶盏,低头饮了两口热茶。   他总觉得,今日的萧贽有些奇怪。   太好说话了,脾气好像也没有这么怪了,人也温柔了一些。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最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许观尘还没有想出来。   萧贽看着他饮完一盅茶,许观尘清了清嗓子,觉着好多了,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回榻前,转眼见萧贽半步不动,还是盯着他瞧——   他忽然懂得萧贽哪里不对了。   轮椅。   许观尘下意识低头去看,萧贽的腿好了。   从前萧贽总坐在轮椅上,现今萧贽就站在他身后,比他还高两三寸。   都是盯着他瞧,感觉却很不同。   许观尘后退半步,试探着唤了一句:“五殿下?”   萧贽黑着脸皱了皱眉,但还是软和着语气与他说话:“生气了?”   “不……”   “以后不强要你在榻上喊旧称了。”萧贽捏捏他的手指,很是生涩地哄他,“别生气了。”   “什……”   话未完,许观尘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萧贽扶着他,许观尘掩着嘴咳了两声,指缝之间,缓缓渗出乌色的血迹。   他在心里骂了一声,萧贽到底是有多厉害,都给他弄出内伤来了。   萧贽却是慌了,拨开他披散着的头发,只见他眉心正中一点殷红颜色的小点,颜色渐渐淡了下去。   萧贽一手抱着他,一手打开榻前暗格,翻出一个细颈的瓷瓶。   他从瓶中倒出一丸丹药,许观尘昏昏沉沉的,只觉得那丸丹药很眼熟。   殷红颜色的丸药,是老皇帝把七殿下萧启托给他之前,要他吃下的那一丸药。   他恍恍惚惚的,好像明白了什么。   萧贽捏着他的下巴,把丸药喂给他,语气几分急躁,问他:“冷还是热?”   许观尘面色惨白,额上殷红的小点已淡得看不见。他把自己缩成一团,无意识地紧紧抓住萧贽的衣襟:“……冷。”   萧贽把他打横抱起,掀开帷帐,向外走去。 第8章 华清池洗   春寒料峭,华清池洗。   许观尘一时站不稳,顺着池壁往下滑,呛了两三口温泉水。   他攀住池壁站稳,抹了把脸。   身上已经不冷了,暂时应该没事。   福宁殿后边,有一个温泉池子,自北面的山上引来的水。   他想,自己该是在福宁殿的池子里。   水汽弥散,视物并不清晰。   他爬上岸,随手扯过外裳把自己裹起来。   再没有别人,许观尘拢了拢头发与衣裳,放轻脚步想要离开。   才走出殿门,便看见不远处萧贽正往这边走。许观尘无路可退,跑回温泉池子,飞快解下衣裳,重新回到水中,假装自己还没醒。   萧贽推门进来,俯身用手拨开他额前湿了的头发。许观尘眉心一点殷红,颜色愈发浓烈。   萧贽再弄了弄他身边的水,借着水波碰碰他:“别在这里睡。”   许观尘眼睫微动,缓缓睁开眼睛,扶着池壁,想要往远离萧贽的方向走,却被萧贽抓住了后颈。   最后他拢着衣裳,跟在萧贽身后,回了福宁殿正殿。   殿中已经收拾干净,换过帷帐,熏了新香,满地的衣裳也都收拾了。衣桁上搭着新衣裳,因为皇族不穿白,萧贽也不爱穿白,所以搭在上边那件玉白颜色的道袍很是显眼。   他与萧贽,就相对着坐在长榻两边,中间隔着一双燃了一半的红烛,默默无言。   许观尘拍了拍脑袋,他觉着自己肯定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否则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只当他是身上难受,不爱说话,萧贽揉了揉他的脑袋,起身出去了。   他一出去,许观尘也起了身。殿中才收拾过一番,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外边一张长案,案上散落着奏折与书信。   一封折子摊在案上,许观尘只来得及看见上面的落款年月——竟明三年腊月二十五。   应该是近来的日期,但是他没有见过这个年号。本朝自开国以来,没有这样的年号,不是旧的年号,那就是新的。   难怪方才他唤萧贽“五殿下”,萧贽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不该这么喊。   现在应该唤他“陛下”。   就算老皇帝一驾崩,萧贽就继位登基,现在是竟明三年。   三年,他至少忘记了三年的事情。   许观尘不大自在,原来三年之后,他和萧贽这样要好?   只看了上边的落款年月,萧贽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个小太监,端着药碗与蜜饯盒子。   偷看被现场抓包,许观尘往后退了两步,不动声色地坐回榻上。   那个小太监一张娃娃脸,许观尘认得他。是那年除夕,老皇帝把七殿下托给他,他从殿中出来时,假托七殿下的名义,带他去偏殿的那个小太监。原来他是萧贽的人。   小太监将药碗与蜜饯都摆在他眼前,轻声唤道:“小公爷。”   道过了谢,许观尘捧着药碗喝药,暗暗地瞥了萧贽一眼。   萧贽在放着折子的长案边站定,就站在方才许观尘站的位置,仿佛要看一看他看见了什么。最后他一抬手,把折子合上了。   喝完药,小太监把蜜饯盒子打开,推到他面前:“小公爷,陛下特意吩咐的。”   待他捻起一颗蜜饯吃了,又奉上热茶,小太监将药碗与蜜饯放在木托盘上,躬了躬身:“小公爷早些就寝。”   许观尘应了一声,后来才反应过来,就寝——   他和萧贽。   依旧是一时无话,僵持了一阵子,许观尘起身下榻,拿起搭在衣桁上的干净衣裳,躲到屏风后边。   许观尘半解下衣裳,手划过后背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背上不太对劲。   一道疤。   从右边肩上,延伸到了左边腰上,一道很长的伤疤。   不是新伤,是旧伤,摸上去已经不疼了。   此时也找不见镜子,许观尘很费力地扭过头去看,也看不见什么,只好先换上干净衣裳。   他系好衣带,还是打了两个死结,一抬眼,萧贽就在眼前。   萧贽站在屏风那边,许观尘便抬脚,想绕过他,往另一边走。   不知因为什么事,萧贽阴着脸,一言不发,明显是恼了,见他要走,反手一推,把碍在两人中间的屏风推倒。   萧贽迈着步子上前,把他堵在墙边。   他从来就是脾气怪,许观尘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喊了一句“五殿下”,话出了口,才想起这人已经不是五殿下了。   许观尘再试探着喊了他一声:“陛下?”   萧贽就站在他面前,把他挤在自己与墙之间。   慌乱之中,好久之前的一个什么称呼,被许观尘从心里很深的角落里挖出来。   许观尘推了他两下,唤道:“萧、萧遇之?”   萧贽面色一沉,低着头,贴近他颈边,倒像是要咬他一口:“你找死。” 第9章 断了仙缘   萧遇之。   萧贽的字。   很少有人知道萧贽的字。   许观尘还在五殿下府上住着的时候,某日晚间给他念经,拂袖掀翻了他放在榻前的印玺,无意看见的。   因为很少有人知道,也就很少有人这么喊他,也很少有人敢这么喊他。   许观尘有教他念书的老师,他还有萧启等一群同窗友人。   但是萧贽没有,没人这么喊他,就连他亲舅舅裴将军,从前也只喊他“殿下”。   根据许观尘残缺三年的记忆,他只这么喊过两回。   头一回是在元初四十一年的中秋宫宴上。   那日宴上,老皇帝的一个宠妃,不知怎么又惹了萧贽,被他手下人吊在白练湖里浸水。   那时候许观尘已给他念了快三年的经文,老皇帝顾念着儿子,也心疼爱妃,夹在中间不好出面,便把许观尘推出去劝他。   许观尘没法子,硬着头皮顶上去,在他的轮椅前蹲下,喊了他一声:“萧遇之。”   然后开始——   给他念《清静经》。   对上阴恻恻的萧贽,许观尘就只会这个。   萧贽仿佛回神,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听他把一篇经文念完。   《清静经》果然很清净。   念完一篇经文,许观尘壮着胆子向他提了要求:“放人。”   “她背地里说你不好。”萧贽用指尖碰碰他的白玉冠子,“本王帮你出气。”   “不、不用。”许观尘也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我不生气了,足够了。”   白玉凝脂,萧贽却好像很喜欢玩他的发冠。又过了一会儿,才懒懒地应了一声“好”,抬手让手下人放那宠妃下来。   绳子断了,宠妃扑通一声掉进湖里。   老皇帝一行人急匆匆地到湖边去,又急匆匆地离开。   十五月圆,许观尘抱着腿坐他面前,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却忽然觉得,自己与萧贽都孤寂得可怜。   许观尘第二次这样喊他,是在一个月之后的九月秋狩。   又是那件事,为了给萧启求药,许观尘跪在阶下,低低地唤了一声。   所以,第三回 在福宁殿这样喊他,许观尘存了点念旧情的小心思。   许观尘被萧贽堵在墙边,听见他一句“你找死”,心底一凉,靠着墙才站好了。   这个心思,现在看来,好像是白费心思。   或许是萧贽的爱恨都偏执,他爱你时,旁人说两句闲话,他要把那人按在地上给你出气;他若是恨你,恨不能把你踩进泥里。   萧贽很用力地按住他的后脑,把他往自己面前带了带,却很克制地、只吻了吻他咬破的唇角。   许观尘出神。   他又想起自己的师父说过的那一句话,犯戒,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他原本不大在意。才醒来时,只记着身上疼。心中不屑道,犯戒嘛,不过尔尔。   现在却好像不大一样,这回他十年修行的道心,才算是真被萧贽磕破了个口子。   许观尘不自觉抿了抿唇,碰到咬破的唇角,再疼也忍着了。   萧贽把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衣襟上送。   隔着布料、皮肉与肌骨。   许观尘却低头看去。   萧贽松开他的手,还是很别扭地哄他:“你去睡吧,我出去练刀。”   许观尘就站在原地,看着他出去了。   忽然缺了三年的记忆,许观尘也睡不着,轻手轻脚地在福宁殿正殿逛了一圈。   萧贽出去时,把长案上的奏章都给带出去了。   许观尘记得榻前有个暗格,里边放着殷红颜色的丸药,只是他不通机关之术,摸了半日也没有找到暗格。   殿中才收拾过,也没有别的东西。   要说有,也就只有一个用屏风隔开的地儿比较特别。   屏风后边,一张小案,案前一个打坐用的草蒲团,案上都是些道士用的东西,香草念珠、卦书龟甲。   据他所知,萧贽并不修道,所以这些东西,应当是他的。   原来忘记的三年,自己住在福宁殿。   许观尘盘腿坐在草蒲团上,闭上眼睛开始打坐。   打坐修道,讲究心境。   从前的许观尘,坐忘无我,心境透彻澄明,现在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睁开双眼,捻起案上香草,扎在发上,还结成草环,系在手腕与脚腕上。   安定五处元神。   这般再打坐,更清净些。   很不幸的是,许观尘走了神。   书上提过这样的情形,说打坐时集中意念,要去某处便是某处,这是道行高深的道士千里瞬移之诀窍。   他没有学会千里瞬移,只觉得是梦魇。   梦境里红绡轻落,萧贽贴在他颈边,与他耳鬓厮磨:“小道士,你的仙缘断了。”   许观尘一激灵,猛地回头,萧贽就站在他身边:“小道士,你坐的够久了。”   萧贽顿了顿,又道:“回去睡吧。” 第10章 凡心道心   萧贽原本是要去偏殿凑合一晚的,在外边看见烛火未熄,只道是许观尘留着灯等他,脚步一顿,转头去了正殿。   殿中红烛还余有小小的一截,眼见着就要烧尽。榻前银钩依依挽着帷帐,许观尘却没在。   许观尘那时正坐在草蒲团上,双目紧闭,细细的汗湿了鬓角,倒像是魇着了。   萧贽就站在边上,也不知该不该叫醒他,然后看见他扎在发上、结在手腕与脚踝上的香草。   后来许观尘忽然睁开双眼,萧贽看得清楚,他醒来时,用唇形骂了一声。转头看见萧贽的时候,再骂了一声。   “小道士,你坐的够久了。回去睡吧。”   许观尘随手抓起案上卜卦用的龟甲,心道谁跟你“睡吧”?   萧贽出去练刀回来,长刀入鞘,还抓在手里,一反手就用刀柄碰了碰他。   许观尘目光微闪,慢慢放下龟甲,又缓缓站起身。   睡就睡嘛,好好的拿刀做什么?   案上红烛正巧燃尽。   许观尘用锦被把自己裹好,滚到床榻最里边去,枕着手,背对着萧贽。   一时之间,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将睡未睡的时候,萧贽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发热了?”   许观尘一激灵,困意全都散去,僵着脖子摇了摇头。   默了一阵,萧贽问他:“放在案上的折子,你看了?”   许观尘还是摇头,他确实只看见了那上边的落款年月。   再无他话。   许观尘想睡又不敢睡,侧躺在榻上,心中默念了十来遍经文,越念越困。   正犯迷糊的时候,有个人把他压得很紧的被子掀开,贴了过来,长手长脚的把他捉进怀里,然后——   试了试他的呼吸。   还有什么东西在腰上硌得难受,许观尘无意识的,反手就给了他一下。   修道之人的大道无情之太极推云手。   萧贽闷哼一声,抱着他狠狠地撞了两下。一只手都掐在许观尘脖子上了,却没下狠手,只捏了捏他的喉结。   最后萧贽坐起来,揉了揉眉心,掀开帷帐,拿起才放下没多久的长刀,出去了。   榻上的许观尘也缓缓睁开双眼。   他早就醒了,他一掌拍在萧贽身上的时候,他就醒了。   就是没来得及收手。   半掀开帘子,往外边看。   破晓时分,天光稍暗,也已经是清晨时分。   怪不得。   许观尘瘫倒在榻上,早晨,再加上萧贽方才这么一遭,他也睡不着。   他也坐起来,与方才萧贽的动作一模一样,揉揉眉心,掀开帷帐下了榻。   洗漱过后,许观尘重新系上香草环,在蒲团上打坐。   道士的每日修养,破戒之后也坚持修行。   还是静不下心,一颗道心仿佛被炼化似的。   许观尘做了个收式,睁开双眼,随手拣起案上的阴阳环来玩。白玉的环扣,磕碰起来叮叮地响,吵得他愈发心烦意乱。   放下阴阳环,许观尘换了一卷卦书。   卦书中间夹着三枚铜钱,他之前卜过一卦。   许观尘照着卦书反推,这一卦是问日子吉凶,问的是腊月二十五这一日,问卦的结果,是这日大吉。   只是许观尘不知道他那时具体问的是什么。   他拾起三枚铜钱,放入龟甲之中,再卜了一卦。   鬼使神差的,他先替萧贽算了一次。   ——凡心甚重。   许观尘点头,私以为这一卦挺准,萧贽就是这样一个人。   再替他自己算了一卦。   ——道心过轻。   他叹了口气,满以为这卦象是说,他做道士的日子,是做到头儿了。   他这种修行尚浅的道士,每日只能卜三卦。   最后他为七殿下萧启起了一卦。   ——不离旧时人。   许观尘撑着头,盯着案上的铜钱出神。   这一卦他参不透。   不单这一卦他看不懂,还有缺失了的三年。无论怎么想,他也不明白,少了的那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   因为参不透,许观尘找了张纸,仔细地将“不离旧时人”的样式描摹下来。   描好之后,就夹在卦书当中。   他揉了揉脖子,抬眼见窗外天光大亮,想着宫禁时辰也该过了,整了整衣裳,准备出宫去走一趟。 第11章 东坊王府   许观尘推开殿门时,飞扬与那娃娃脸的小太监正在廊下玩游戏,猜猜一粒金瓜子在哪只手里的游戏。   他们站在台阶下边,赢了的就往上走一阶。   看见许观尘出来,飞扬连游戏也不玩了,点着脚尖,跳到他面前,清清朗朗地喊了一声:“哥。”   好嘛。   许观尘摸了摸鼻尖,三年前还甜得像糖似的喊“哥哥”,现在直接喊单字儿了。   那小太监将金瓜子收进袖中,上前行礼:“小公爷。”   “我……出宫一趟。”   许观尘留意着小太监的神色,见他面色不改,便松了口气。   小太监道:“那奴才让人去备马车。”   “不用,多谢。”   “那早膳?”   “我辟谷。”   小太监没来得及拉住飞扬,飞扬“嗖”的一下就跳下台阶,跑到许观尘身边。   三年前飞扬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三年之后,飞扬十六岁,长高了许多,站在他身边,像只小狼崽子。   不过小狼崽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哥,尾巴呢?”   他问的是许观尘的拂尘,因为许观尘常把拂尘别在腰后,所以看起来像是尾巴。   想起昨晚那柄藏在碎布条里的拂尘,许观尘面色一变,假咳两声:“尾巴坏了。”   “哦。”飞扬点点头,转眼一看,抓着他的手晃了晃,“裴大叔。”   许观尘抬头,从对面宫道那边走过来的,正是萧贽的母家舅舅,裴大将军。   裴将军也加快了脚步,远远地喊他:“许哥儿。”   萧贽的母家舅舅,怎么这样喊他?   许观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给他作揖,规规矩矩地唤他:“裴将军。”   裴将军近前,上下扫了他一眼:“这么早就出宫,看来陛下……”   见他愈发窘迫,裴将军便转头,喊了两声“肥羊”。   “肥羊”扭过头去,并不理他,拉着许观尘的衣袖,催他快走。   裴将军再哄了两句,从怀中掏出一面玄铁铸的令牌,递给许观尘。   许观尘略有耳闻,裴大将军带兵,贵精不贵多。他手下的队伍,按照十二地支来排。递给他的这一面令牌,管的是辰字军。辰字军只五百人,不过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   给他?   许观尘缩了缩手。   裴将军解释道:“陛下再没其他师长,我做舅舅的,给你点东西是应当的。得亏你是个小子,要不也不知道该给你什么。”   听了这话,许观尘更不敢接,连连后退两步。   裴将军却把令牌塞到飞扬手里:“拿着,可以换糖吃的。”   一听可以换糖,飞扬欢欢喜喜地接了,裴将军朝他们一拱手,也大步离去。   许观尘追不上他,只能先叫飞扬收着东西,想着回来了再还给萧贽。   还是清晨,出了宫门,再稍往外走些,就撞见了金陵城的早市。   此时正是腊月二十六,城中各处熙攘繁盛。   三年来,飞扬长高不少,也长壮不少,许观尘已经拉不住他往卖糖的摊子凑了。   尤其又近年节,卖糖摊子卖的糖花样特别多,捏成猫的,捏成兔子的,飞扬每个都要。   他把方才裴将军可以用令牌换糖吃的话当了真,花光了许观尘身上的银钱,就要把令牌交出去。   许观尘一把按住他的手,实在是凶不起来,便压低声音吓唬他:“走了。”   卖糖的老板倒不在意,又送了他两方槐花蜜。   许观尘拍拍飞扬的手,教他说“谢谢”,只是飞扬被糖块糊住了嘴,将怀中糖块往许观尘怀里一塞,就朝老板抱了个拳。   过了早市,再向东走出一条街,就是金陵城中权贵所住的东坊。   朝中前几日便放了年假,诸臣赋闲在家,悠闲得很。   许观尘先去了一趟七殿下萧启的府邸。   府门前换了牌匾,是他不认识的一户人家。   没等走近,飞扬就拉住他的衣袖,厉声道:“不许去!”   许观尘被他吓了一跳,站在原地。   这时一架蓝颜色的马车从他身边辚辚驶过,马车行得急,他却看得清楚,那马车檐下,灯笼上描的是一个“杨”字。   恩宁侯府的“杨”字,从前与他一起念书、一起在建王府赏花赏雪的好朋友——杨寻的“杨”字。   马车帘子从里边被掀开,果然也是杨寻。   可是马车却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跑过长街。   杨寻掀开帘子时,看向他的目光怨恨愤怒。   许观尘的脚步顿了顿,转眼见飞扬连糖也不吃了,警惕地环视四周,见他看向自己,又跺着脚强调了一遍:“不许去!” 第12章 东坊何府   飞扬急得快要哭了,扯着许观尘的衣袖,生怕他下一刻就不见了。   许观尘见他模样,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再看了一眼从前的七殿下府邸,也带着他走了。   过了七殿下的府邸,再往东两条街,就是何祭酒的府邸,何府。   他幼时与七殿下萧启、恩宁侯府杨寻、何祭酒的孙儿何镇一同念书,何祭酒就是他们的老师,还是萧启的外祖。   何祭酒是名扬天下的学问大家,曾任祭酒一职,旁人多尊称他一声“何祭酒”。   从前的何府,也是有名的世家大族。何府的院子也格外的宽敞,仅仅为了前来求学的士子能够站得下。   如今的何府,近年节也不见半点生气,残旧褪色的灯笼还挂在檐下,任凭风雪吹打,萧索凄清。   许观尘上前叩门:“烦劳通报一声,学生许观尘求见老师。”   里边的门房打了个哈欠,开了门让他进来,恐怕也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话,只道:“进来进来,有什么好通报的,要见就去见。”   门房领着他往前走,道:“我们家老爷不清楚的时候多,他要是把你当成从前的七殿下,或是我们家何小公子,你别说话,顺着他的意思就好。”   “七殿下……”许观尘问道,“还有何公子,他们怎么了?”   “你怕不是才从山里出来的吧?”门房再打量他,见他一身道袍,了然地点了点头,“七殿下与我们家小公子,三年前就去啦。”   许观尘险些没站稳,颤抖着声音再问了一遍:“什么?”   “去啦,用你们道士的话来说,就是飞升啦。”   “怎么?”   “三年前当今陛下登基,咱们小公子陪着七殿下去南边封地,路上叫贼给劫啦。”   许观尘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雪地里。   门房领着他到了院门前,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仅着一身中衣,就坐在雪地里,用手弄雪玩儿。   门房骂道:“一会儿没看着,又跑出来了。”   院中玩雪那老人,正是许观尘从前的老师,何祭酒。   飞扬本性好玩,见此状况,也要上前与他一起玩雪。   许观尘拉住他:“飞扬,出了院子往南边走,就是厨房。你去帮观尘哥哥烧一壶热水,再煮一碗姜汤来,好不好?”   见他面色着急,飞扬点了点头,脚尖在雪地上一点,直接飞过了院墙。   许观尘上前,跪在何祭酒面前,唤道:“老师。”   何祭酒迟钝地抬眼看他,恍惚了一阵,含糊地喊他的名字:“观尘。”   许观尘松了口气,把他从雪地里扶起来,两人慢慢地回了房。   将何祭酒安置在榻上,许观尘试了试他的额头,并不很冷,应该在雪地里待得不久。   飞扬的动作很快,一只手提着热水,另一只手端着姜汤,跳过门槛就进来了。   门房帮他擦洗手脚,又给他换了身干净衣裳。   房中点起取暖的碳炉子,许观尘捧着姜汤走到榻前:“老师。”   何祭酒颤巍巍地抬起手,抚了抚他的鬓角。   门房拿过许观尘手里姜汤,一勺一勺喂给他喝,又对许观尘道:“我们家老爷就是这样的,你别在意啊。”   许观尘满腹的疑问说不出口,帮着门房把何祭酒安置好。   老人家伸出皮包骨头的手,使劲扯住他的手腕:“他太顺了,这一生都太顺了,你别怪他。”   许观尘不明白,还想再问些什么,何祭酒却已昏睡过去。   不便打搅,许观尘抽出手,跪在老师榻前磕了个头。   离开何府前,许观尘去了一趟何府的祠堂。   那里边果真有两个牌位,一个是何镇的,另一个是萧启的。   到底是多年好友,许观尘红了眼眶,没有香火祭品,他便跪在蒲团上,磕了个头,算是全了今日相见的礼数。   出去时,飞扬警觉,仿佛听见什么动静,纵身一跃,便飞到了屋顶上。他站在高处,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无事后,才从屋顶上跳下来。   从何府出来,许观尘再带着他去了一趟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也没怎么变,只是修葺好了,阔气不少,府里又重新安排了侍从,有了些人气儿。   管事模样的人迎上来:“小公爷。”   “我去一趟祠堂。”   忽然听闻萧启与何镇的死讯,许观尘心里难受,躲进祠堂,同祖宗们、父兄叔伯们待了一会儿。   才一会儿,管事便在外边敲门:“小公爷,宫里来人了。”   许观尘抹了抹眼睛,将来不及流出来的眼泪收回去:“请进厅里,我等会儿过去。”   “小成公公说不进来,接了小公爷就走。”   定国公府对面,停着宫中派来的马车。   马车周围,站着宫中派来的侍卫。   带人来的是娃娃脸的小成公公,他站在长街那边,遥遥地朝许观尘行礼。 第13章 乌木拂尘   宫中派来的马车,檐下四角都挂着铜铃。   飞扬耳力好,听见铜铃响,就知道是宫中来人。蹦出来,一见是那娃娃脸的小太监,捧着许观尘给买的糖就迎上去。   许观尘喊不住他,更拦不住他,只能跟着过去,连拖延的机会也没有。   “小成公公。”飞扬把糖块儿都塞给那小太监,要他保管。   小成公公收好东西,压低了声音,对许观尘道:“陛下正恼呢。”   许观尘只觉得棘手,挠了挠头:“啊……是吗?”   飞扬倒是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认真道:“很好哄的。”   许观尘一愣,这傻小子,在说什么胡话?   今晨萧贽起得早,天光微明的时候,出去练刀泻火,天光大亮时回来。   回来的时候,他昨儿刚娶的小道士就不见了。   陛下放在榻上那么软一只小道士呢?   萧贽皱了皱眉:“人呢?”   “小公爷一早就出宫去了。”小成公公轻声道,“同陛下前后脚出去的,奴才还以为是两位爷一同出去的。不过飞扬跟着了。”   小成公公接过他手中长刀,看见他右手手心里添了两道血淋淋的伤,忙道:“奴才去喊今日轮值的太医过来。”   萧贽一面解开外裳,一面往里走,却道:“你亲自去,挑几柄拂尘。”   绕过屏风,掸去身上微尘,他在许观尘打坐上的草蒲团上坐下。   暖房的人早晨来过,给案上换了新的香草,除了一捆香草,案上还有念珠玉环,都是许观尘常年拿在手里的。   小成公公出去时,正碰见清早入宫的裴将军。   裴将军正了正衣襟,正色问道:“陛下在里边呢?”   小成公公垂眸:“奴才让人通报。”   “你去哪儿?”   “奴才让人去请轮值太医,还……”   裴将军自诩一介武夫,心思简单直接,听他这么说,面色都变了,惊道:“陛下请太医?”   “陛下是……”小成公公解释道,“练刀的时候,伤了手。”   裴将军的面色一变再变:“陛下昨儿还有时辰练刀?”   “昨儿晚上,小公爷又犯病了。”小成公公压低声音,“陛下抱着,去后边的温泉池子泡了许久。”   “这般。”裴将军在心底算了算日子,“许哥儿犯病的日子,是不是早了?”   “是。”小成公公想了想,“上回是在腊月初一,再上回是在十月。上回还准准地隔了两个月,这回连二十天都不到。”   这时进去通传的小太监出来宣裴将军,裴将军转眼见小成公公要走,又问:“太医找个人去宣就是了,你又去哪儿?”   “陛下让奴才亲自去挑两柄拂尘。”   “陛下为了许哥儿,也要开始……”裴将军做出挥打拂尘的动作,“修道之行了?”   “奴才暗自揣度,大抵是昨夜弄脏了小公爷的拂尘,陛下要挑两柄赔给小公爷。”   “这样。”   裴将军趋步走入殿中,行过了礼,在下首跪坐。   他随口道:“陛下,小公爷出去了,你不陪他?”   萧贽原本就有些恼火,他这么一说,便更恼了,只是语气仍是淡淡的:“他出去,又不用同朕报备。”   “小公爷是不是……”裴将军勾起手指,碰了碰脸颊,“羞了?”   萧贽随手拿起案上念珠拨弄,转念一想,这话好像很有道理,连带着面色也缓了不少。   “臣来时正巧碰见小公爷,日后再猎白狐,再制衣裳,就不愁没人穿了。”裴将军笑了笑,“不过也不能就给他白狐裘,臣连夜把那块辰字军的令牌翻出来,方才给他了。”   萧贽并不说话,看了他一眼,也算是默许了。   “不过原本定的日子不是来年二月,怎么匆匆忙忙的,就提到了昨天?小成公公派人过来传话,臣还以为是臣听错了。”   “没有请舅舅喝一杯酒,对不住。”话是这么说,但是萧贽面无表情,根本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意思。   “不敢,不敢。”裴将军问道,“怎么忽然提前了这么多?和年节撞在一起,不是……”   萧贽皱眉,阴着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萧启。”   “什么?”   “因为萧启。”   萧贽起身,裴将军也连忙跟着他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外室。长案上的折子是今早才拿进来的,萧贽拂袖一翻,翻出一封密折,递给裴将军。   匆匆扫过两眼,裴将军将密折合上,递还给萧贽,叹道:“难怪那时候找不到尸首,原来或许没死,倘若……”   裴将军反应过来,忙道:“萧启死不死,都没妨碍,陛下同小公爷是天生……”   萧贽道:“事情还瞒着他,是朕哄着他把日子提前的。”   “他与萧启,自年少起,便齐名金陵。”萧贽随手抓起长案上一支笔,很轻微的咔嚓一声,“他二人才是天下人公认的一对。”   萧贽一抬手,将断成两截的笔丢在案上,拂袖回到草蒲团上坐着。   裴将军转头,看见小成公公领着人,捧着几柄拂尘站在外边,他上前接过拂尘,把无干人等都打发走。   萧贽盘腿坐在蒲团上,倒像是平素许观尘打坐的模样。   拢共五柄拂尘,小成公公是照着许观尘原先那柄挑的。   萧贽不修道,也不明白,看了许久,终于拣了一柄。   裴将军问道:“陛下挑的这柄,有什么讲究?”   萧贽将拂尘整整齐齐地放在案上。其实也没什么讲究,就是乌色的柄,衬得许观尘的手好看。   裴将军再问:“昨日腊月二十五,小公爷算过日子没有?这日子好不好?”   “他算过。”萧贽瞥见案上卦书,便随手翻了翻,“没有不妥。”   “那就好。”   萧贽翻着卦书,正巧看见夹在书中的一页纸。   墨迹还是新的,应该是早晨才画的。画的是三枚铜钱的卦象,没有标注其他什么。   他翻着卦书,对照来看,倏地变了面色。   再抬眼时,他的眼神如利剑一般尖锐:“派人去探,找他回来。”萧贽冷笑道:“朕昨夜就问他是不是看见了那密折,他说没有,结果……”   裴将军忙道:“不会,许哥儿不是这样的人。”   “他当然不是。”萧贽道,“他就是不长记性。”   他将手中念珠往案上一拍,厉声喝道:“去找!”   知道他的脾性,再不找,只怕他要先疯了。裴将军忙应道:“好好好,臣去找。”   萧贽揉着眉心,勉强耐着性子,烦躁地把那张绘着卦象的纸翻来覆去地看。右手上两道伤也不管了,只把轮值太医晾在外边。   裴将军亲自带人去找。   因近年节,金陵城各处巡防也有所加强。   一个模样俊俏的道士,带着一个十来岁的痴儿少年,也没有刻意隐藏行踪,要查他们,很快也就查到了。   为了不惊动许观尘,裴将军托小成公公去定国公府请他。   裴将军先回福宁殿复命:“许哥儿在国公府呢。”   侍从添上滚烫的茶水,萧贽的指腹摸索着茶盏杯壁:“国公府之前,他在哪里?”   “在……何祭酒府上。”裴将军忙道,“何老头也算是许哥儿的老师,快年节了,他去看看老师,也没什么。”   “何府之前呢?”   “东……东坊。”   “哪条街?”   “……长宁街。”   “第几户?”   “左起……第二户……”   “好啊。”萧贽苦笑,“萧启旧宅。”   “说不准是许哥儿有个朋友正巧住在那儿……”这话说得裴将军自个儿也没底气。   “人呢?”   “小成公公已经去请了。”   甥舅二人一时无话,萧贽几乎将摊开的那一页卦书都揉烂。   他不是嫉妒,他只是略有不甘……   罢了,他就是嫉妒。   嫉妒许观尘的名字与萧启的并列一处,于众人口中相传,嫉妒萧启是许观尘口中的“殿下”,而他萧贽顶了天,也只是一个“五殿下”。   纵是过了三年,纵是萧启于他做了那样的事,纵是萧启与他之间,隔了重重疏离与背叛,萧启没死的消息一旦传来,许观尘就要为他扶乩卜卦,奔走东西。   他们年少情谊,他萧贽比不上。   倘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许观尘,偏生是许观尘。   萧贽抬手,一把抓过念珠,双手掩在袖中,一颗一颗地拨弄。   “寻访故人,重游故地。”萧贽冷冷道,“他怎么就这么念旧?”   “陛下……”   小成公公在外边请:“陛下,小公爷回来了。”   裴将军叹了口气,端出些长辈架子,对萧贽道:“陛下千万别说气话,之前就是说气话,才把人给气跑了的。”   萧贽默不作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   裴将军从里边出来,许观尘在外边等着。   叮嘱过萧贽,他再嘱咐许观尘:“陛下正恼呢,进去了别说话,看起来厉害些,其实很好哄的。必要时刻,可以使用必要手段,懂了吗?”   必要手段是什么?许观尘一脸怔怔,没怎么明白的模样。   “罢了。”裴将军摆了摆手,夺过门外候着的轮值太医手里的药箱,塞到许观尘手里,提示他,“右手。”   许观尘还是愣愣的,什么右手?   他推门进去,隔着一扇屏风,萧贽在屏风后边,以指节叩了叩桌案,两声轻响:“你过来。”   像是升堂审案,还像是断不清楚的家务事。   许观尘宽慰自己,出去一趟罢了,我又不是……夜不归宿,不怕他的。 第14章 天阴欲倾   殿中很静,行过礼,许观尘提着药箱,在萧贽身边坐下。   一时间无话可说,他想起进来时,裴将军对他说了一声“右手”,便垂眸看了一眼萧贽的右手。   萧贽伤了右手,手心里两道翻着嫩肉的口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弄的。   许观尘抱着药箱,双手十指相扣,倒是很怕他的模样,斟酌着开了口:“陛下,再不处理,就结痂了。”   偏他说的认真,仿佛是什么大事。   萧贽冷着脸,把右手递给他。   许观尘按着他的手,下意识朝那两道伤口吹了口气。萧贽猛地抬眼看他,看得他心底毛毛的。   没敢再有别的动作,许观尘低着头帮他处理伤口,心里想些有的没的,忽然听见萧贽问他:“今早卜卦了?”   “是。”许观尘动作一顿,“卜了三卦。”   萧贽略偏了头,用左手把案上那张被他揉皱又摊开的纸,推到许观尘面前:“这一卦,算的什么?”   许观尘只抬头看了一眼,随口愈发低了头。   “算的是……”他是寄名修道,算是半个出家人,忌乖言戾行,也就是不能说谎,“七殿下,萧启。”   伤口上的细布还没系好,萧贽却收回手,再问:“算他什么?”   “下落。”许观尘也收了手,搭在膝上,“也就是……去处。”   “如何?”   “臣愚钝,参不透。”   “你且说来听听。”萧贽将垂落下来的细布在手上绕了两圈,血迹洇出细布,颜色鲜红,“朕帮你解。”   “是一句诗,念作‘不离旧时人’。”   “谁是萧启的旧人?”   “臣不知。”他确实不知。   “你想,是不是你?”   许观尘抬眼看他,知道他不大高兴,但还是不能说谎:“或许是我。”   话问到这里,也就说不下去了。   其实萧贽不该直接问他那张纸上算的是谁,他应当先问许观尘,第一卦卜的是谁。   第一卦,许观尘尚未察觉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他。不知不觉的,许观尘不仅把他排在萧启前边,还在许观尘自己的前面。   只是他没问,许观尘也就没想起来这一回事。   “不必算了,朕告诉你——”萧贽抽出案上密折,摊开推到他面前,“三年前你那七殿下远赴封地,途中遇险,或许没死,他在雁北。”   许观尘匆匆将折子扫过两眼。   那是萧贽在腊月二十五,也就是昨日收到的折子。是他在雁北的心腹递回来的,说在一次剿灭大漠游匪的事情里,发现疑是萧启的行踪。   萧贽见他出神,面色更冷了三分:“你是不是昨夜就看了这折子?”   许观尘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封折子,就是昨日夜里他看了落款年月,来判断当下年月的那封折子。   可他那时,确实没有看见那上边写了什么,只看了落款日期。   萧贽似是明白了什么,继续道:“朕就说你,从昨日晚上什么时候开始就躲着人,原是为了他。”   许观尘摇头:“没有,臣没有看。”   “现在也看了。”   “现在是你让我看的。”许观尘觉得自己简直是百口莫辩。   萧贽却愈发阴了脸:“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许观尘一时反应不来:“什么?”   “去雁北寻你的七殿下。”   “我……”许观尘顿了顿,悄悄觑他的脸色,试探着问了一句,“我真的能去吗?”   能。   首先你得有千儿八百个胆子。   萧贽气极反笑,揉烂了那张纸,又起身,往殿中走。   许观尘忙跟上他,只见他一掌拍在榻前一块突起的浮雕上。许观尘没来得及提醒他,不要用右手,右手受伤了。   萧贽打开了榻前暗格,那里边没有什么东西,许观尘见过的盛药丸子的瓷瓶,再有便是一个长的木匣子。   匣子里边是一卷帛书,萧贽拿出来丢给他,许观尘双手捧着,不知道当看不看。   萧贽问他:“这是不是不作数了?”   许观尘尚且不知这帛书是什么,壮着胆子展开来看。   这是——   婚书。   他同萧贽的婚书。   许观尘愣在原地,睁大眼睛,将那婚书看了两遍。   是他的笔迹,没有模仿的破绽,也没有被强制画押的迹象。   他和萧贽,根本不是要好,而是已经好上了。   三年,他与萧贽,还真是进展飞快啊。   其实他早该猜到还有这东西的。昨日夜里红烛成双,合衾酒洒,分明就是大婚之夜。大婚之夜,该有婚书。   现在萧贽把这个拿出来问他。这婚书,便像是一张状纸,状告他是个负心人。   许观尘再将婚书认认真真看了两三遍,不敢抬眼看萧贽,人都要钻到婚书里边去。   萧贽再问了他一遍:“是不是不作数了?”   许观尘实在是不敢看他,暗自揣度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前因为给萧启求药那件事儿,许观尘与萧贽闹翻了,许观尘总觉得萧贽恨他,恨不能宰了他。   现在签这婚书又是什么意思?   本朝民风开放,婚书上边的二人名字,不论男女,只要是个人就行。   但是他和萧贽……   萧贽多恨他呀。   照着三年前的情形发展,他二人决计没有可能把名字写在一张纸上。   见他盯着帛书发呆,萧贽又道:“朕昨日清晨收的折子,怕你知道了起变故,昨日下午便哄你签了,原本定在来年三月的日子,也便改了。”   现在看来,赶得再快的日子,也赶不过“变心”的许观尘。   “变心”的许观尘没说话,只是咬着唇点了点头。   萧贽见他不语,咬牙道:“你若是要去雁北寻他,这东西你就拿走罢,留着也是碍事。”   而许观尘将帛书卷好,交还给他:“那上边是我的笔迹,我许观尘做的事情,我不会不认。”   萧贽面色稍缓,只听闻许观尘紧接着又道:“陛下虽是万人之上,我定国公也有爵位在身,也断然不可违背律法。若是和离,还是要按规矩走的。”   若是和离……   和离……   天阴欲雪,天阴欲倾。   萧贽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阴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许观尘顶着目光,继续道:“陛下龙潜时,臣与陛下结过仇。那件事儿,是臣行事不妥,陛下要处置臣,是应当的。但陛下要是为了折辱臣,也不必用这种事情,这于陛下声名有碍。”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定国公府原本就没落了,人丁稀薄,家业衰弱,不是什么世家大族。臣与朝中大臣无甚私交,陛下若要处置定国公府,招不来朝臣非议。”   “臣是修道之人,原本就打定了主意,此生清心修道,不行婚嫁之事。如今道心散了,仙缘断了,臣也受着。陛下不喜欢臣,也应当及早决断和离,另择他人。一纸婚书牵着,于陛下行事有碍。”   “待陛下的右手养好了,得了闲,按规矩走,签和离书,和离了吧?”   他觉着自己这番话大方得体,实乃朝臣进谏之范本。   只是说出口时,他自己心中不甚高兴。萧贽看上去,好像也不是特别舒坦。   许观尘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萧贽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总不会是……   他再想了想,吞了口唾沫,颇紧张地问道:“陛下应该……不喜欢我吧?”   萧贽盯着他,却忽然舒了口气。   他一抬左手,宽衣袖滑落到了手臂上。许观尘才知道,他左手抓着一串念珠,藏在衣袖下边。   萧贽与他说话时,心中越是恼火,手中的念珠便拨得越快。   依着他的性子,若是旁的人与他,一句话都说不合,他早就气得要把人吊起来打了。   终有一日,萧贽还要忍着脾气、耐着性子和人说话。   那可真是……太稀奇了。   如今念珠被他拿出来了,也就是不再忍着了。   萧贽抓住他的双手,用念珠绕了几圈,把他的手缠得紧紧的。   他简直怀疑这小道士是不是傻了,胡七胡八的话一套一套的往外冒,一会儿提和离,一会儿又说不喜欢。   到底喜不喜欢,等会儿就知道了。   萧贽捉着他的手,往回一扯,一把把他按到榻上。   许观尘抬脚踢他,又仰起脑袋撞了他一下,半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想要解开捆在手上的念珠。   那念珠略有年岁,串联的细绳有些朽了。   萧贽见他慌手慌脚的,幽幽道:“倘若弄坏了,你怎么对得起你们祖师爷?”   听了他这话,许观尘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的,想要把手从绕得很紧的念珠里抽出来。   萧贽两手撑在他两边榻上,把人堵得死死的,俯身吻他。   许观尘瞪着眼睛,一时间也忘了动作。   念珠的细绳被他扯断,木的桐珠散落开来,滚得到处都是。   萧贽的双手摸索着,扣住他的双手,压在榻上。   又过了好一会儿,许观尘得了机会,才别开脸,躲开萧贽。   眼睛也红了,他猛地挣开萧贽的手,挠了他一下,还骂了一声。   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应该用手刀劈他的。就这样挠一下,他又不留指甲,几道红痕很快就不见了。   萧贽压着他,看着他气得泛红的眼角,莫名觉得方才许观尘说的那一番话,可爱又好笑。   萧贽道:“你自己想想,我到底喜不喜欢你。” 第15章 何苦折辱   “你自己想想,我喜不喜欢你。”   于是许观尘很认真地想,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或许萧贽像只野兽,表达心意的方式,就是把他按在榻上,用湿漉漉的吻把他吻到窒息。   几年前,他代萧启向萧贽求药时,他傍晚到的宁王府,在阶下跪了一会儿,天色稍晚,在他低低地唤了一声“萧遇之”时,萧贽才终于松了口。   那时候友人杨寻与他同来,解药由杨寻带回去,而他被萧贽的手下人带进去。   倒也不是为难他,就是叫他念经。   念到一半的时候,萧贽问他信不信自己。原本为了脱身,许观尘应当说谎话应付过去,但他是个出家人,不能说谎。   所以他没说话。   萧贽恼得很,一把扯住他的手,把他按在身下。   双唇擦过耳垂,擦过脸颊,蜻蜓点水一般擦过他的唇。一心修道寻仙的、十来岁的小道士尚且不明白,以为萧贽折辱他,抓起拂尘,同萧贽打了一架。   现在想来,那一架,打得也不成样子,毫无章法,像抱着在榻上瞎滚。   后来出走雁北一年,初回金陵时,也是这样。他给萧贽念经,萧贽扯着他的手,把他压在榻上,最后被他用拂尘抽了脸。   拢共两回,福宁殿这一回,是第三回 。   许观尘怔怔的,原来他同萧贽要好,不只是他忘记的三年里才有的事情。   他有些糊涂了,抬手推开萧贽,理了理衣裳,就要往外走,或许是往外逃:“我出去打个坐。”   萧贽捉住他的手:“因为萧启?”   “不是。”许观尘舒了口气,“不是因为他。”   “你不预备去雁北寻他了?”萧贽微讽道,“你不是要和离吗?”   “与他无关。”   “那婚书……”   许观尘打断了他的话:“你我二人之间的事情,总提萧启做什么?那婚书又没有萧启的份儿,与他无关。”   他气得连“殿下”也不喊了,直接喊了萧启的名字。   殿中蓦地静了一瞬。   他心里恼火,甩开手就要走,语气仍是寻常:“我出去打坐。”   他那样激动地讲起萧启,萧贽只觉得他是向着萧启,把萧启护在身后,追了两步上前,厉声喝道:“背上那道疤忘了?”   萧贽说的他背上那道疤,就是那一道长长的、从右肩到左边腰上的伤疤。   许观尘气昏了头,萧贽这一句话,叫他如坠冰窖,手脚都发起冷。他脚步一顿,在原地定住了,回头去看萧贽。   许观尘一甩衣袖,道:“若是陛下也想添一道,那便来吧。”   他转眼,看见萧贽常用的长刀就放在不远处的木架子上。萧贽虽伤了右手,但是要砍他一刀,还是很容易的。   但是萧贽不动,许观尘便继续往外走。   将出殿门时,他听见里边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廊外裴将军、小成公公还有飞扬听见那声音,连忙站了起来。   看见许观尘推门出来,裴将军忙低声问他:“怎么吵架了?”   许观尘还没来得及说话,正巧这时,萧贽也从里边出来。   裴将军便转头也问了萧贽一遍:“吵架了?”   萧贽站在门槛里边,喉结滚了两下,压着心头火,语气还是淡淡的:“他提和离。”   裴将军也没料到,转头去看许观尘,惊道:“诶?这怎么……”   萧贽还是一副嘴硬心冷的模样,冷冷地对裴将军道:“不用理他,随他去。”   萧贽既说随他去,许观尘也就随他的意去了。   他迈开步子,一级一级走下台阶,连头也不回。   裴将军张了张口,想喊住他,转眼见萧贽阴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裴将军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陛下可别后悔。”   飞扬看着许观尘下了两级台阶,也要跟上去。   小成公公却拉住他,把他带到殿中,拿起放在案上那柄乌木柄的拂尘,交到飞扬手里,朝他使了个眼色:“快拿去给你观尘哥哥,说是陛下送的,说陛下说对不起。”   飞扬会意,转身跑出宫殿。   宫殿前台阶高,许观尘才走了没一半。飞扬点点脚尖,一步跳过两三级台阶,跳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飞扬双手捧着拂尘,奉到他面前,瘪了瘪嘴,委委屈屈地唤他:“哥哥,去哪里啊?”   许观尘定定道:“回府。”   飞扬使劲回想了一下小成公公教他的话:“是陛下送的……对不起。”   许观尘随眼一瞥,也不多看,却抿着唇不语。   飞扬见他不说话,再想了想,一字一句,添了把柴,道:“哥哥,陛下送你东西,你要去道谢的。”   许观尘一愣。   “哥哥一直教我说‘谢谢’的。”飞扬道,“早晨哥哥和我去买糖吃,哥哥还教我说‘谢谢’。”   “我……”   飞扬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哥哥乖,要懂礼貌。”   差点就被他绕进去了,许观尘背过手:“我不要,就不用说‘谢谢’了。”   “啊?”飞扬按照他的说法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拿着拂尘,呆呆的也不知道该给谁。   许观尘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飞扬看了看四周,飞快地跑上台阶,把拂尘塞还给萧贽,丢下一句“哥哥不要”,转头就去追许观尘。   萧贽愈发沉了脸,握着拂尘柄的手指关节咯吱咯吱的响。   闹成现下这种状况,裴将军也不再管别的什么,忙喊了一声:“许哥儿……”   他喊的这一声,却叫许观尘恍然想起,裴将军给他的、指挥那一支辰字军的玄铁令牌还在他这里,他转头看飞扬:“裴将军给你的那个牌子,现在也还回去。”   他生气时,飞扬很听他的话,乖巧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令牌,再一次跑回去。   怪也怪许观尘没与他说清楚,要把东西还给谁。   飞扬的目光在萧贽与裴将军二人之间转了几遭,他想着,原先那柄拂尘是还给了萧贽,现下这面令牌,应当也是还给他的。   “这个。”令牌也被他塞给萧贽,“哥哥也不要。”   萧贽抬手就把东西给甩出去,裴将军看着自己的“辰字军”摔下几级台阶,有点心疼。   飞扬实诚,还要再捡回来,却被裴将军拉住了。   “让他滚。”萧贽气得眼中遍布血丝,再瞥了一眼飞扬,“让他也滚!”   “陛下。”裴将军迅速把飞扬拉到身后护着,捂住他的耳朵,劝道,“不能这样对孩子,他还不懂事儿。”   就算捂住了飞扬的耳朵,但是萧贽吼得大声,他也都听见了,撇着嘴咕哝了一句:“好凶。”   一个一个他都奈何不得。   萧贽握紧了拳,却无奈到在原地转了个圈儿,他回头,在殿门前砸了两拳。用的右手,许观尘没有帮他包扎完的右手。   尖锐的疼痛叫他回神,几年之前,许观尘去雁北,他就是这样看着许观尘走的。那时他坐在轮椅上,更碍于情面没有留他。   萧贽有些慌了,喊他的名字:“许观尘。”他只道:“你再敢往前走一步试试。”   许观尘从来就没什么不敢的,雁北或者金陵,没有他不敢走的地方。脚下步子只是微微一顿,他仍旧往前走。   却忽然想起,略为久远的从前,好像也是这样的状况,一模一样。   他为了萧启的事情,与萧贽打了一架。天色微明的时候,他推开门从房里出来,萧贽随手摔了茶盏。   此时大雪暂歇,天色也阴沉得不像样子,他还是与萧贽吵架,出来时,连说的话也完全一样。   “许观尘,你再敢往前走一步试试。”   不知道萧贽说出这句话时,有没有想见那时的情形。   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许观尘走了神,脚步也放慢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某人从身后抱住了腰。   都是男人,谁知道萧贽怎么就天生神力……把他抱起来拖走了。   许观尘不知道该说什么,抬手推他,双脚乱蹬,不要命地喊他的名字:“萧遇之!”   无意间看见裴将军不禁捂住了飞扬的耳朵,还捂住了飞扬的眼睛。   他才知道羞,才知道慌,稍稍软了语气,却还是不自在:“萧遇之?”   萧贽始终一言不发。从前是他坐在轮椅上,才会任由许观尘逃走,现在不同了。   一路把他抱回殿中。   那位娃娃脸的小成公公,倒是十分有眼色,还帮陛下把门给锁了。   “诶?”许观尘踢了踢脚,在心里怒骂,狗腿子啊狗腿子。   萧贽把他丢在榻上,许观尘急了,还没撑着手坐起来,就被萧贽掐住脖子,强迫他仰着头,按在榻上亲。   并不是温温存存的亲吻,像捕猎者进食前的试探,把猎物的唇角都咬破了。   许观尘见他双目通红,天底下谁都知道,从前的五殿下是个疯子,他们不大清楚,现在的陛下,也是个疯子。   许观尘推了他两把,喘不过气,断断续续道:“你……要杀便杀,何苦说什么喜欢的话来哄人,又何苦这样折辱人?”   见他气红了眼,活像只兔子,露出尖牙要咬人。萧贽索性捏着他的下巴,把拂尘柄横在他口里,要他咬着。   “这才叫折辱。”萧贽把拂尘柄按了按,压出两道红痕,“这样好的拂尘,你怎么敢说不要?” 第16章 地下寒潭   那出和离与折辱的争吵,以许观尘哭着把萧贽推开结束。   屏风隔着,许观尘打了一天的坐。   他不是因为跟萧贽吵架才哭的,他只是忽然慌了神。   从昨夜到现在,这三年里,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他知道的事情叫他心惊。   他冷静自持得足够久了。   打坐时,身上各处的感觉,会格外清晰。   他疼。   昨日晚上与萧贽,或许是抵死缠绵,他不记得,但他身上的痕迹记得;今晨与萧贽吵架,被他两回摔在榻上,口里衔着拂尘的羞辱,还记得很清楚;背上的伤虽是已然愈合的旧伤,但是长出来的新肉也很敏感,衣料摩擦,细细痒痒的疼意;一天没怎么吃过东西,警惕提防,也没怎么睡过。   最难受的是,昨夜犯病的熟悉感觉,仿佛正从他的衣摆,渐渐向上,一步一步扼住他的咽喉。   他盘腿坐在草蒲团上,闭上双眼,调整呼吸吐纳,原本该澄明透彻的心境,蒙了一层薄纱似的。   死去的七殿下萧启与友人何镇,何祭酒府上的两个灵牌;好友杨寻在马车里投来的怨恨的一瞥;还有卧病在床、精神不济的老师,走马灯似的,一个一个从许观尘眼前晃过。   还有……   许观尘恍惚睁开双眼,撑着面前小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很熟悉的感觉,眼前一片黑暗,那病终于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甩了甩脑袋,企图让自己能看见什么,最后抬手摸了摸四周,扶着屏风向外走。   循着残存的记忆往外,在扶住门框,却忘记脚下门槛,扑倒在地的时候,他暂时服了软,向萧贽求救。   他看不见,其实那时,萧贽就站在他面前两三步,他若是没有被门槛绊倒,就能撞进萧贽怀里。   许观尘就伏在他脚下,却轻轻唤了一声:“萧遇之。”   萧贽叹了口气,俯身拨开他散落在额前的头发。许观尘眉间一点朱砂,又淡得没有颜色了。   萧贽把他抱起,一面往前走,一面低声问道:“冷还是热?”   “……热。”   萧贽喂给他一颗丹药,又抱着他往福宁殿后边走。一边走,一边又问他:“还敢去不去找萧启?”若是去雁北找萧启,他这越来越厉害的病要怎么办?   但是许观尘咬紧了牙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昏过去了。   萧贽偏了偏头,惩罚似的,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又用脸贴着他的脸颊。   许观尘这病时冷时热,冷热总是间隔不久就发作。昨日夜里犯的是寒症,今日发的是热症。一冷一热发作过一回,就能有几个月的清净。   寒症须浸温泉取暖,热症就要待在冷处。   他那身子骨不能总泡冷水,更不要说现在还是冬日。   福宁殿后边有一个寒潭,寒潭底下,原本是关押皇帝要亲自过手的犯人的地牢,萧贽便着人把地牢给改了,给许观尘养病用。   这时许观尘蜷在石床上睡着了,萧贽坐在一边守着,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是发热。   寒潭底下不透光,此时也已是夜色渐沉。   小成公公端着蜡烛进来,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把蜡烛放在较远处,拿着大氅上前,伺候萧贽披上。借着很昏黄的烛光,见萧贽抿着唇,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也就没有说话,放下装着点心的食盒,留下蜡烛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许观尘醒了。   他醒时,萧贽正好又一次伸手探他的额头。   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许观尘闭上眼睛装睡。萧贽不觉,碰了碰他的额头,由他继续再睡。   寒潭下弥散的寒意,将身上热意驱散,许观尘睁开眼睛,想着翻身坐起来,就告诉萧贽他已经醒了。   只可惜预估错误,计划失败。   石床太小,许观尘翻个身,就翻到了地上。   就扑在萧贽怀里。   唯一一支蜡烛放得很远,堪堪映出许观尘双眼中微微的亮光。   四目相对只一瞬。   萧贽知道他醒了,却在他抬手推开自己之前,抢先按住许观尘的手,装模作样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许观尘已经不发热了,身上渐渐冷下来。   萧贽还是把他抱起来,像带他来时那样,带他回去。   知道他醒着,萧贽便有意做无意的模样问他:“还要不要去找萧启?”   许观尘还是没说话,靠在他怀里装死。   萧贽紧紧地抱着他,走出寒潭,穿过灯火明亮的走廊,换了个说法问他:“还敢不敢吵架了?”   这一回许观尘想了很久,吐出来一句“对不起”。   他转念一想,萧贽好像也不怎么好过。头天夜里才娶的媳妇儿,第二日就与他提和离,他要是萧贽,心里也难受。   于是再说了一句“对不起”,还斟酌了词句,试图解释。   “吵架……是我的原因,是我不对,我只是忽然忘记了……”许观尘一时失神,险些把自己失忆的事情也说出来了。   不能说。   这件事情,是他的死穴。   就像妖怪绝不会把脖颈送到道士手里,小道士也绝不会把自己的死穴,送到萧贽手下。   谁也不会告诉。   就算萧启此时活过来,他也不会说。   萧启……   许观尘转头看萧贽:“七殿下与我,没有别的。”   他只是忽然觉得,这件事情也有必要跟萧贽解释一下,而且很重要。   但是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了。   “你……”许观尘晃了晃双脚,把方才那句话掩过去,“你先放我下来吧。”   萧贽把他放在檐下廊前的宽栏杆上,要他坐着歇一会儿。   廊外正飘雪,廊下点着灯笼,细雪被风吹着,吹入廊内,烛光照得雪花泛着盈盈的流光。   萧贽站在他面前,烛光照着,也打下一片阴影。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给许观尘披上。   这么,许观尘捻着系带,忽然又觉得,有必要向萧贽解释一下,方才没有解释完整的事情。   “七殿下与我没有别的。素来是君臣,止步于友人。”   “七殿下从前是有名的贤王,就算他为名声考虑,与我也不可能有别的什么。”   “有一年我们在湖上泛舟赏雪,七殿下饮酒,酒酣耳热的时候,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灭了。他鞠了一捧冷水,泼在自己脸上了。”   话毕,许观尘低头,呵了呵手,仿佛才捧过冷水。   他说话时,萧贽就站在他面前,垂着眸,看他打坐时扎在发上的香草。他一抬手,就捻下落在许观尘发上的一片嫩叶。   嫩叶在指尖捻碎,萧贽一言不发,往殿里走,许观尘咳了两声,也拢起衣裳,跟在他身后。   接下来就是轮值太医的统一看诊时间。   萧贽受伤的右手要换药,许观尘的病也要再诊。   只是许观尘看着,萧贽那右手好像是越发厉害了,原先手心里两道疤,现在好像不止两道。   察觉到他在看,萧贽一反手,用手背对着他。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轮值太医道:“陛下这几日,还是不要提笔书写了。”   那样多的事情,怎么偏就说写字一项?   许观尘不明白,抬眼时,萧贽也在看他,仿佛要看看他有没有听见。   用过了饭,又用过药,许观尘想要搬去偏殿睡,萧贽没有点头,他自己搬去了偏殿。   萧贽不再过来,许观尘一个人守在正殿。   太像了,像说书人口中,闹了矛盾分床而睡的一对儿。   因为还病着,晚间功课也没来得及做,飞扬把他赶到榻上去睡,用被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守在榻边,盯着他,不许他睁开眼睛。   飞扬跑上跑下,吹灭殿中蜡烛,只留给他一支小小短短的蜡烛。   许观尘试图喊他:“飞扬……”   飞扬帮他扯了扯被子,锦被差点盖过他的眼睛,认真道:“睡觉。”   许观尘从被子里钻出一个头来:“好嘛。”   飞扬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道:“哥,你是不是怕黑?”   他全没听见许观尘说“不是”,自顾自地替他做了决定,把自己的宝藏玩具拿出来,预备给他挑一个伙伴。   一把宝贝木剑。   不行,许观尘怕睡着了,被一剑当心。   一个宝贝沙包。   也不行,许观尘害怕在梦里,把沙包当成豆沙包。   一个宝贝布偶。   可以……可是飞扬舍不得。   飞扬挑了一会儿,最后挑了一个小木人,放在他的枕边。   “哥。”飞扬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也堵住他的反对,“睡觉。”   许观尘闭上眼睛,因为病得难受,身上困倦,在飞扬极度关切的目光注视下,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飞扬抱着满满一匣子的宝贝玩具,出去时遇见某个人,那人冷冷地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   飞扬腾出一只手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哥哥睡了。”见那人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他一扬脑袋,颇得意道:“是飞扬哄哥哥睡的。”   飞扬走后,那人脚步无声,进了内室。   只有木人被放在地上时,发出一声轻响。   许观尘睡得正好,却忽然有个人碰了碰他的脸,然后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按着他的脑袋,顺着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揉。   许观尘在很深很深的梦里惊道,惨了,小木人成精了。   这个小木人,手长脚长的,搂着他,简直想把他闷死在怀里。 第17章 有多喜欢   这回的病,来得更厉害些。   许观尘在榻上躺了两日,除却道士的早课晚课,连吃饭喝药都在榻上。   飞扬每天都过来,白日里与他说话,晚上看着他睡觉,把自己的宝贝小木人放在他枕边,不过——小木人的位置,总是被萧贽取代。   萧贽晚上过来,清晨就走。许观尘有所察觉,但是汤药安眠,他困得厉害,抓不住人。   第二日飞扬哄他睡觉的时候,许观尘试着从他口中问一些事情。   飞扬是小孩心性不假,但如今,小孩心性才是最不会骗人的。   许观尘也没有想着要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惊天秘密,只是闲话一般与他说话:“在这里待了三年,飞扬认得人了没有?”   飞扬重重地点点头:“认得。”   许观尘用手指了指自己,飞扬便一字一顿道:“哥哥。”   “那观尘哥哥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飞扬想了想,又道:“马车。”   许观尘想着,他应当是不懂得,以为自己问他上次出宫,是怎么回来的。   许观尘揉了揉他的脑袋,又问:“上回在七殿下旧宅门口,飞扬为什么……”   一听见七殿下,可是了不得。飞扬气得把怀里的宝贝玩具都给摔了,站起来,低着头,气呼呼地看着许观尘:“不许提他!”   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这样大,竟是连提也提不得。   “好好好。”许观尘连忙起来哄他,“不提他,不提他。”   飞扬坐在榻边,气得嚷起来,命令他:“睡觉!”   “好好好。”许观尘迅速躺下,盖上被子,“睡觉,哥哥睡觉。”   飞扬帮他盖被子,把他的手都收进去,再把被子拉过了他的头。   许观尘窝在被子里憋了一会儿气,实在是憋不住了,露出一个脑袋来透透气。   飞扬还是坐在榻边,双手架在双膝上,一言不发。   许观尘拍拍他的背,温声道:“小飞扬怎么了?生气了?”   飞扬“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   许观尘继续哄他:“小飞扬的木人呢?今晚不让你的小木人陪哥哥了?”   飞扬想了一会儿,定定道:“小木人今晚和飞扬一起。”   “好嘛。”   待他好了一些,许观尘再问他:“那陛下呢?”   这小孩子实在是不得了,一听陛下,猛地回头,连眼眶都红了,忽然之间就要落下泪来。   许观尘被他这一阵一阵的,吓得不轻,忙坐起来,用衣袖给他擦眼泪:“怎么了?怎么了?哥哥不问了,不问了。”   飞扬扑在他怀里哭:“哥哥是飞扬一个人的哥哥。”   “但是……”许观尘不解,“我没有认其他弟弟啊。”   “飞扬要和哥哥一起睡!”   他这句话嚷得大声,外边有人听见,警告似的,叩了叩桌案。   一听这声音,飞扬哭得更大声了,抽噎着控诉道:“三年……飞扬都三年没和哥哥一起睡了!”   外边人再捶了一下桌子。   “殿下……陛下……”飞扬继续道,“这两个‘下’,飞扬一个也不喜欢。”   许观尘哄道:“好好好,不喜欢,不喜欢。”   “哥哥也不许喜欢……”飞扬打了个哭嗝,这句话的最后两个字断开了,“……陛下。”   许观尘还没来得及应他,小成公公捧着糖罐子适时出现,把飞扬哄着骗着带走:“观尘哥哥还生着病,天晚了,不要打扰他睡觉。”   许观尘一个人坐在榻上发呆,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飞扬在外边,又不知道看见了谁,一跺脚,恼道:“还以为飞扬不知道……”   他提高了音量,里间外室,与许观尘说话:“哥,你的木人来啦。”   小小年纪,懂的还挺多。   许观尘看着掀开床榻帷帐,站在自己面前的萧贽,自觉地往里边挪了挪位置:“小孩子闹脾气。天晚了,你要是想睡就上来睡。”   “让他知道,不就又要哭了?”   话是这么说,萧贽却解了外裳,放下帷帐,在他身边坐下。   “我明天哄哄他就好了。”许观尘躲进被子里去,“劳陛下吹灯。”   萧贽顿了顿,下榻去吹了灯。   药力作用,许观尘很快就睡着了,萧贽把他揽在怀里,用指腹摩挲他的喉结。   第三日的时候,许观尘哄了飞扬好久,才把他给哄好。   最后飞扬口出狂言:“难道夫君比弟弟还要紧吗?”   许观尘用卷起的经书敲他的头。   晚间吃着药,许观尘强自打起精神,想要从小成公公口里套一些话来。   从小成公公的身世谈起,他道:“抄家流放,奴才那时还有几月就满十八,侥幸入了宫,又侥幸认了成公公做干爹,所以旁人喊一声‘小成公公’。”   成公公是从前老皇帝身边的内侍,后来萧贽封王开府,老皇帝就把成公公派给他,许观尘在王府里住着时,与他有些交情。   “干爹如今在丽山为先皇守陵,已守了三年,年节也不曾回京。”   许观尘半坐着,枕着手,另一只手端起药碗,皱着眉头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我这病……是不是越来越坏了?”   小成公公忙道:“小公爷可别胡说。”   许观尘不语,一口一口地喝药。   “想来,不过是早了些时候。”小成公公想了想,“大约是那日晚上,小公爷被陛下折腾得有些过了。”   偏偏小成公公说这话时,一脸纯良,正直无比,更显得许观尘想到的事情胡七胡八。被一口汤药呛红了脸,他低头,试图把自己埋进药碗里。   小成公公见他模样,也笑了笑,转头去拿蜜饯盒子来,放在他面前的矮桌案上:“不过,奴才现在也不明白,陛下同小公爷,到底是怎么成的。”   许观尘捻起一个糖渍的果子来吃,心中叹气,你问我,我还想问问萧贽呢。   小成公公再问:“小公爷还和陛下吵架吗?”   许观尘鼓着腮帮子嚼蜜饯,道:“这几日都不曾见他,我想与他说话也没机会。”   小成公公自然知道萧贽每日晚上过来的事情,在许观尘面前,也不说破,只是温和地笑。   此时提起萧贽,许观尘捧着药碗,有些走神。   他只隐约记得,萧贽过来时,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摸摸他的脸,试试他的呼吸,仿佛很怕他死了。可是萧贽有时候把他揽在怀里,又险些把他闷死勒死。   小成公公唤他:“小公爷?”许观尘抬眼看他,小成公公哄他道:“还剩下最后一口,小公爷再忍一忍苦,喝完吧。”   “……好。”许观尘点点头,晃了晃药碗,仰头将碗底药渣也喝干净。   最后一口苦得他眼睛都红了,火急火燎地拿蜜饯吃。   小成公公捧起蜜饯盒子,递到他面前:“小公爷从前,从来不和陛下吵架。”   很可惜的是,许观尘并没有接收到对面发过来的暗示。   小成公公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小公爷与陛下,也不常说话。”   许观尘心思一动,仍不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小公爷病着,一个月里,有几日在温泉宫里、寒潭底下,还有十来天在榻上休息,剩下几日,就在屏风后边打坐。”   “小公爷同陛下在福宁殿里,小公爷打坐,陛下就批折,分明就只隔着一扇屏风,一整日谁也不与谁说话。”   “话也不多说两句,到底是怎么成的?”   你现在问我,我也不知道。许观尘闷闷地想,要真是一句话也不说,他还能把名字同萧贽的写在一起,那应当就是——   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不能更喜欢了吧?   小成公公趁机道:“晚上陛下过来,小公爷同陛下讲和吧?”   许观尘用沾着蜜饯糖渍的手指按着唇角,出着神想事情,又点了点头:“嗯。”   小成公公望了望窗外天色,恨不能叫天色现在就全暗下来。   “小公爷还做晚课吗?奴才下去预备预备。”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许观尘坐起来,“你去看看飞扬,早晨我就看他抱着糖罐子在吃糖,让他别吃了。”   许观尘下了榻,净了手,披上道袍,又拢了拢头发,用驼骨簪子束好,在屏风后边的草蒲团上坐好。   案上换过新的香草,许观尘随手挽了个结戴在手上,开始做晚课。   近日他打坐,都要扣上香草,以安定心神。   是他道行尚浅。这几日打坐,若不如此,他的心魂能飞到不知道哪里去。   案上香烛焚尽时,许观尘睁开双眼。   面前案上,仍旧是香草香炉,龟甲铜钱,还有一柄有着浅浅牙印的拂尘,一个木匣子。   他不再看那拂尘,只是打开那匣子。   匣子里装的是一颗一颗桐珠,他上回扯坏的散开的念珠,小成公公找遍福宁殿,帮他捡回来了。   许观尘数过两遍,还缺一颗,所以还没重新串起来。   龟甲与铜钱,原本是预知后事的,可是许观尘连前事都不记得。   今日还未卜过卦,他抿了抿唇,捧起龟甲。   耳边忽然传来萧贽的声音:“什么事情,要问飞扬,问成德,还要卜卦问天问地,你怎么不问问我?” 第18章 风吹烛动   许观尘回头去看,萧贽就站在他身后,一掀衣摆,在他身边坐下。   他二人挤在一张草蒲团上坐着,许观尘觉得渎神,萧贽也觉着渎神了。   萧贽好不避讳,直接问他:“又在问萧启下落?”   许观尘摇头:“不是。”   确实不是,他还没有想好要算什么,萧贽就来了。   萧贽又道:“明日有位雁北故人来京,你要是想问萧启的下落,不妨去问他。”   小道士情爱之窍未通,没有闻见殿中醋味,点头应了一声“好”。   萧贽盯着他:“你敢?”   许观尘觉得自己特别冤枉:“分明是你让我去的。”   一言未合,一时无话。   许观尘忽然想起,他方才答应过小成公公,今晚和萧贽讲和:“我答应了小成公公,今晚和你讲和。”   萧贽也想起,小成公公方才对他说,许观尘今晚找他求和,与他同时开了口:“成德说,你今晚要找我求和。”   许观尘一愣,随后点了点头:“……是。”   说是讲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求和。   许观尘想了很久,最后轻声问他:“那你今晚想听我念经吗?”   还真是别致的求和方式啊。   但是萧贽不想听他念经,萧贽只想亲亲他念经的嘴。   许观尘还病着,想想上回还把他给惹哭了,萧贽没敢动,偏过头,不自觉就要去拿他放在案上的念珠来拨弄拨弄。   但是那串念珠,早些时候就被许观尘扯坏了。   萧贽打开装着散落桐珠的木匣子,捻起一颗握在手心。   许观尘解释道:“还缺一颗,所以还没有串起来。”   而萧贽也没有把手心里那一颗放回去的意思,只是拿着玩儿。   这下就缺两颗了。   萧贽还缠着细布的右手,扣住他的左手,把他拉起来。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惊动小成公公,萧贽抖落开自己的披风,给许观尘披上,帮他戴好兜帽,牵着他从后边的小门出去。   萧贽带他去了珍和宫,宫中的珍宝库房。   宫中没有点灯,只是外边有禁军巡防。   仍旧没有让人跟着,许观尘端着烛台,萧贽拿着手里的桐珠,与满殿的珍宝比对。   萧贽把桐珠和一颗相同大小的珍珠放在手心,递到他面前:“这个好不好?”   烛焰跳动,许观尘披着长长的披风,带着兜帽,脸被包在镶边的黑狐毛里。光影游走,许观尘点了点头:“这个很好。”   萧贽见他不怎么喜欢的模样,便随手找了个空匣子,把珍珠丢在里边,作为备选。   可许观尘是真心觉得很好。   出家人不打诳语。   都是出家人,他借用一下和尚们的说法,应该也没什么。不是风动,也不是风吹烛焰动,确实是他心有所动。   萧贽又找了一串檀木珠子,拿给他看:“这个呢?”   许观尘点头:“这个也很好。”   萧贽拆开珠串,把檀木珠子放到匣子里。   因为不想惊动旁人,许观尘并没有点起殿中宫灯,只是举着烛台,随着萧贽往前走。   珍珠白玉,翡翠宝石,玳瑁紫檀,犀角象牙。   萧贽把珠子从衣裳上绞下来给他,从冠子上撬下来给他,从珠串上拆下来给他。把木匣子放得满满的,堆在他面前。   每个都拿到许观尘面前,问他好不好。   可是许观尘越说好,他就越觉得不好。恨只恨自己平素不爱这些东西,到了哄人的紧要关头,却连一颗合人心意的珠子都找不出来。   许观尘陪在萧贽身边,再陪他找了一会儿珠子,悄悄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勾了勾他的衣袖。   萧贽转头看他。   此时烛光昏暗,照在一匣子珠子上,也照在许观尘的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   许观尘用衣袖掩着嘴,咳了两声,说了生平第一个谎话:“我有点累了。”   他要是不这么说,萧贽能把一个晚上都花在找珠子上。   面前是将要燃尽的蜡烛,他二人并肩坐在堆放珠宝的大红木箱子上休息。   这一屋子都是萧贽的,身边这个人也是他的,萧贽像极了守着小小的光亮,守在洞穴里的恶龙。   许观尘捧着小木匣子,一匣子圆滚滚的珠子,各种模样都有,迷乱人眼。   萧贽转头看他:“小道士。”   小道士将木匣子还给萧贽,似乎也想说些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蜡烛燃尽,烛光闪了一闪,很快就熄灭了。   他顿了顿,在黑暗中说:“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吧?”   萧贽摸摸他颈边围着的狐狸毛:“去宫墙城楼走一趟。”   许观尘原本不是想说这个的,他原本想说:“今晚小成公公问我,问我与你到底是怎么成的,那时候我还记不清从前的事情,但是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就好像萧贽,他原本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宫墙城楼”。   城楼上风大雪大,又是深夜,金陵城中各处宵禁,只有为了年节祈福,前几日落成的九层宝塔的檐角挂着灯笼,在风雪之中明明灭灭。   将金陵各处都收归眼底,他二人并肩站在城楼之上。许观尘披着萧贽的衣裳,原比他矮些,镶边儿的狐狸毛都拖了地。   许观尘问他:“萧遇之,你冷不冷?”   萧贽握住他拢在衣袖里的手,萧贽的手热得很,牵着他下了城楼。   萧贽问道:“你是不是又犯迷糊了?”   许观尘不解:“什么?”   “你是不是又忘记什么事情了?”   后来许观尘才知道,他犯病这三年,时常忘记事情。   有一回连飞扬都不认得,把飞扬急得大哭。还有一回半夜醒来,被萧贽搂得紧紧的,吓得要死,睁着眼睛不敢再睡,心里排了五百出强取豪夺的大戏,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泪来,把萧贽也吓得不轻,守着他守到了天明。   因为他从前就有这毛病,所以萧贽这样问他。   可是这时的许观尘不明白,他还是问:“什么?”   见他模样,萧贽心下了然,转头掀开他的兜帽,借着城楼上一点月色光亮,见他眉间一点朱砂正浓,便道:“无碍,过几日就想起来了。”   许观尘不语,大抵算是默认了。   萧贽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衣襟上。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一直到了福宁殿,终究也没有开口。   一夜好梦,许观尘起来时,还以为昨夜与萧贽的珍和宫和城楼一游,是一场梦。   萧贽不在福宁殿,许观尘揉了揉眼睛,爬起来洗漱做早课。   直到看见案上一盒子流光溢彩的珠宝,他才想起来,原来不是做梦。   他在手腕上系上香草,开始念经,但是修行多年的一颗道心安定不得,有胡乱跳动的征兆。   还没念过一篇,许观尘睁眼,转眼瞥见屏风后边,隐隐约约的一个人影。   飞扬从那后边探出脑袋来,喊了一声“哥”,然后递给他一张字条儿。   纸条上边只有四个字——务必三思。   很熟悉的字迹,雁北钟遥写的字条。   许观尘的表兄钟遥。定国公府的大姑娘嫁的是老定国公的老部下钟将军,钟遥随着父母,常年戍守雁北,与许观尘常用信鸽联系。   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写。   许观尘问:“飞扬今早去捉鸽子了?”   飞扬摇头。   许观尘心想,雁北乃是边防重地,有皇帝亲自委派的钦差大臣,要是述职,也轮不到钟家人。   飞扬认真道:“钟哥哥来了。”   “纸条是钟哥哥交给飞扬的?”   “是。”飞扬得意地扬了扬脑袋,“飞扬听见了钟哥哥的马铃铛声音。”   许观尘起身,穿好原本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的道袍,也不再费心思去想钟遥怎么会来,他那字条又是什么意思。有什么问题,见了他就知道了。   “你钟哥哥现在在哪?”   飞扬指了个方向:“嗯……东边。”   “东边。”许观尘想了想,“勤政殿?”   “嗯。”   既然是在勤政殿,那应该是去叩见萧贽。   不管了,许观尘拢了拢头发,想着去勤政殿外边等他。   在勤政殿外边遇见了裴将军,裴将军见许观尘来,便道:“许哥儿,来见钟小将军?身子好了没有?”   许观尘一一答了,裴将军嫌他太过正经,转头找飞扬说话:“肥羊,钟将军也算是你观尘哥哥的娘家人了。”   飞扬当了真,把他的话认认真真地重复一遍:“钟哥哥算是观尘哥哥的娘家人。”他想了想,再问:“那飞扬是吗?”   裴将军点头:“是。”   于是飞扬又回到那个终极问题:“夫君比弟弟还重要吗?”   裴将军仍旧点头:“那当然了。”   飞扬恼了,双手同时出拳,就要打他。裴将军握住他的拳头,笑着挡开了。   而许观尘可算知道,飞扬那些话是跟哪个不正经的学的。   裴将军走后,许观尘再拢着手在外边等了一会儿,勤政殿里的小太监出来传话:“陛下让小公爷上观星楼等一等。”   观星楼在勤政殿后边,是从前老皇帝沉迷炼丹的时候兴建的,道士用的简仪丹炉,一应俱全。   飞扬很喜欢这个楼,观星楼有九层,其中木梯暗格,弯来绕去,可以供他飞来飞去,跳上跳下。   他一钻进楼里就开始胡跑,许观尘追着他上了最高处,后来便找不见人,许观尘由他去玩儿,只是凭栏看雪。   也不知过了多久,没看见钟遥从勤政殿出来,倒是有个人从身后抱住他的腰。   “道士。”萧贽吻了吻他的鬓角,“我有满宫的珠子给你做念珠,寻仙的九层高塔,还有城楼上望不尽的江山,不和离好不好?” 第19章 不羡神仙   观星楼里,萧贽话还没说完,那边飞扬就朗声喊道:“哥!”   许观尘身子一僵,挺直脊背,拍了拍横在腰上的手,要萧贽先松开他。   萧贽却不放手,揽着他的腰,拖着他往更高处走。   这楼一共九层,他二人原本就在第九层,再沿着木梯向上,就是建造时留下来的狭小的角落。   木的横梁将楼顶分做好几个小空间,萧贽抱着他,稳稳当当地走过狭窄的木楼梯,藏宝物似的,把他放在小角落里。   楼里每日都有人打扫,只有淡淡的木香。   许观尘也不知怎么的,竟也顺着萧贽的意思,稍弯了腰,低着头,抱着腿坐在角落里。   萧贽面对着他,双手撑在他身侧两边,把他堵在角落里。微弱的光线照来,在他身上打出半明半暗的光影。   许观尘扯了扯他的衣袖,原本想要说话,被萧贽用唇堵回去了。   他睁大了眼睛,推不开萧贽,反倒被他死死地按在墙角。   楼下的飞扬又大声喊了一声“哥”,吓得许观尘喉咙一紧。   脚步声轻巧,飞扬很快就到了第九层。因为找不到许观尘,这时候再喊“观尘哥哥”,已经有些急了。   许观尘再坐不住,推了推压在身前的萧贽,就要出去,萧贽不动。   飞扬警觉,站在原地,竖起耳朵听了听,再往后退了两步,一转眼,一抬头,就看见高处的萧贽。   他只看见萧贽,却也没看见被萧贽挡着的许观尘。   许观尘从前教过他行礼,这时候飞扬抱了个拳,就急急地问萧贽:“观尘哥哥呢?”   萧贽不答,也不让许观尘说话。   飞扬急得跺脚:“我问你观尘哥哥呢?”   萧贽往后退了退身子,松开许观尘,舔了舔后槽牙,说话时却盯着许观尘的眼睛:“吃了。”   飞扬被吓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瘪着嘴,眼看就要哭了。   “观尘哥哥很甜。”萧贽捧起许观尘的手,他的手腕上还扣着香草。萧贽低头吻他的手,目光却不曾离开他半分,“手指和手腕都很甜,嘴巴最甜。”   观尘哥哥——   许观尘不单年岁较他小些,就是辈分也差他一辈,萧贽是许观尘叔父那一辈的人。他是有意学飞扬这样喊他。   观尘哥哥实在是忍不了了,拧了一把萧贽的腿,从昏暗的角落里探出脑袋:“在这里,在这里,飞扬不哭。”   飞扬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哥哥。”   “哥哥没事,陛下是说笑的。”   他这话说完,萧贽也笑了一声,仿佛确实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只是萧贽还堵在他身前,不放他走。许观尘转眼看他,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   飞扬要哄,萧贽也要哄。   许观尘一抬手,很别扭地揽了一下萧贽的腰,往他怀里靠了靠。   萧贽几不可见地笑了笑,放下横在他身前的手臂,往后退了退,偏转过身子,好放他出去。   一直到了光亮处,他才看见许观尘两颊绯红。   小道士面皮好薄。   飞扬用衣袖给他扇风,一个劲儿地问他是不是热,许观尘没好意思说话,与他一齐他走下木梯。   萧贽跟在后头,飞扬时不时回头看他,只要他稍一靠近,就拉着许观尘加快脚步往前走。   飞扬拉着他,就差使出轻功,带着许观尘飞过宫墙去了。   就这么竞走似的,回了福宁殿。   小成公公捧着热茶来伺候,见飞扬守着许观尘寸步不离,还不让萧贽靠近,觉得奇怪,低声问了飞扬一句。   飞扬认真道:“他会吃人。”   许观尘低下头。   萧贽抿了口茶,幽幽道:“吃人,又不吃肥羊。”   许观尘愈发低了头,借着桌案遮掩,轻轻地踢了踢萧贽的腿。   萧贽却仿佛浑然不觉,继续道:“观尘哥哥就是……”   “不许你叫‘观尘哥哥’!”   许观尘再踢了两下萧贽,不料却惊动了飞扬。飞扬低头一看,发现观尘哥哥竟然和那个“吃人的”搅和在一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小成公公追出去哄他,殿中只留许观尘与萧贽二人。   果真如同小成公公从前所说,他二人在一处,从来不怎么说话。   默了好一会儿,许观尘道:“钟遥难得进京一趟,我下午想去钟府见见他。”   萧贽点头:“嗯。”   许观尘又轻声道:“再过几日除夕,我还想去何府看看老师。”   萧贽冷着脸道:“你爱去哪儿,又不用与朕报备。”   “上回没跟你说。”许观尘抿了抿唇,“你就生气了。”   许观尘的姑姑,定国公府的大姑娘,嫁的是老定国公从前的部下,戍守雁北的钟将军。   姑姑姑父待他很好,表兄钟遥与他的感情也很好。   钟家在金陵有几处府邸,也有一些产业,只是他们不常回来,这些事情就都交给族人打理。   今年钟遥钟小将军回金陵过年,钟家族人很早就接到消息,差人把府里上下打扫过一遍。   钟遥从雁北带回来一小队骑兵,都住在钟府里。钟府没有其他侍从,事情都是他们在操办,就这么,还挡下去不少前来拜访的权贵。   从前在雁北时,飞扬与军中将士玩得好,久别重逢,很快就玩到了一处去。   钟遥屏退众人,提着许观尘的衣领,把他提回房里,把他丢在软垫上,看着他念了一句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许观尘抓住衣领,警惕地看着他:“你做什么?我可有人……”   钟遥抬脚踢他:“我倒要问问你,在信上写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什么?”   “你自个儿写过的信,忘记了?”钟遥在他面前坐下,吟诵似的,继续念道,“‘陛下待我极好,天地赐缘,理当爱惜。’‘观尘有疾在身,所剩不过数年,意与陛下白首,当是虚妄。’‘长辈苦心已知,然我意已决,叩谢姑姑姑父。’‘并非一时执迷,我同陛下,互不相欠,互不耽误。’”   许观尘明白了,这又是自己忘记的一件事。   他和萧贽成婚之前,他写了封信告知钟家。   现在再听钟遥念上边的字句,那还真是……   许观尘心道,我果然很狂野。   难怪钟遥早晨让飞扬给他递纸条,要他“务必三思”。   钟遥问道:“你怎么回事?那么多年的修行也不要了,原本不是一心想着修道,飞升成仙吗?怎么忽然改了志向?”   “我……”许观尘想了想,“姑姑姑父怎么说?”   “吓得不轻,所以派我来看看。”钟遥答道,“我爹一开始以为你写这信,是发信号向我们求救来着,后来以为是陛下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写的这信。我娘坚定地认为你是被下降头了,要不就是被骗了。我来时,她还常常叹气,说她早就该看出来,陛下对你图谋不轨,否则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不是不是。”许观尘连连摆手,“陛下还是很好的。”   钟遥分明不信,瞥了他一眼,朗声喊道:“飞扬,你进来,钟哥哥问你几句话。”   飞扬玩翻了天,从外边跳进来,乖乖巧巧地坐在钟遥面前。   钟遥问他:“你认得陛下吗?”   飞扬迅速变脸:“坏人。”   钟遥看了一眼许观尘,带着“果然如此”的意味,再问:“哪里坏?”   飞扬伸出十个手指头,一一细数萧贽的坏处:“凶,吵架,不让飞扬和哥哥一起……”   他每说一点,钟遥就用“果然如此”的目光看一眼许观尘。   飞扬说的最后一点是:“吃人。”   钟遥还没明白,这个“吃人”究竟是什么,最后看了一眼许观尘,就把飞扬打发出去了。   “你看看,连飞扬都……等等……”钟遥猛然反应过来,“他说吃人?什么吃人?”   “没有什么。”   “分明就有什么。”钟遥转头,又要喊飞扬进来。   “吃人就是吃人……”许观尘拦住他,“我就是那个人。”   钟遥气得捶桌子:“这种事情,你怎么也……”   “签过婚书,办过礼的。”许观尘忙道,“照着规矩办的。”   许观尘试图转移话题:“姑姑和姑父怎么样了?”   钟遥大声道:“被你气死了!”   许观尘缩了缩脖子脖子,捧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汤。   钟遥道:“我娘原本也是要来的。不过前几月,西陵的人放冷箭,我爹叫他们扎中了脚趾,我娘就留下照料他了,托我问你好。”   许观尘乖巧点头:“那你回去,也替我向姑姑问好。”   “她总惦记着你。”钟遥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一日大晚上的,把我爹和我都喊起来,说忽然梦见你了,怕你病着疼着,梦里喊‘娘’,你娘不在,她这个做姑姑的也不在,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钟遥想了想,又道:“三年前我娘忽然被陛下召来金陵,那时候只她一个人在府里,还以为是陛下登基,要换班子。谁知道却是你病了,一连喊了好几日的‘娘亲’,实在没法子,才把她找了来。”   “我娘回来之后就总说,强撑着赶到金陵,看见你趴在榻上,一个劲儿地喊‘娘亲’,她觉着心都碎了。”   “雁北虽然苦些,你若是想要什么东西,我们钟府费费力气,也都能弄来。我们雁北的姑娘,都漂亮爽利,总比……”比那个阴恻恻的萧贽好。   钟遥猛灌一口茶水:“你要是在金陵过得不快活,过完这个年,表兄带你回雁北去吧?” 第20章 背主忘恩   回雁北去。   这或许是最好的法子,但是——   “我没想过。”   钟遥神色认真:“那你现在想想。”   他没想过这个的主要原因是——   怕拖累钟家。   他还要留在福宁殿养病。   他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多个缘由,每一个都足够把钟遥堵回去,许观尘却道:“陛下是个疯子。”   这个理由,似乎也十分充分。   全天下知道,我们陛下,从当五殿下的时候,就是个疯子。   点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许观尘捧起茶碗,抿了一口,佯似随口问了一句:“现在外边,都怎么说三年前的事情?”   他就这么套话,钟遥心思直,也没有多做怀疑。   “还能怎么说?”钟遥顿了顿,“天底下谁都知道,陛下那位子,是他除夕夜兵指皇宫得来的,先皇都被他活活气死了。”   钟遥又道:“不过陛下倒也不管旁的人怎么说,全不在乎似的。”   “那我……”   “你都躲起来养病养了三年,他们也不再谈你了。”   许观尘试探着问了一句:“他们……说我无能庸才,背主忘恩,是不是?”   钟遥摆了摆手:“七殿下自个儿去封地的路上,在城门口遭劫。你那时候受伤躺在榻上,哪里能与他同去?这事儿原本就与你无关。”   许观尘心思一沉,到底是哪家的劫匪强盗,能在城门口劫人,劫的还是七殿下。   “说起来……”钟遥问道,“你那病怎么样了?”   许观尘的指尖搭在茶杯杯壁,垂眸道:“好多了。”   钟遥也不多想,道:“从前我娘问你,我们写信问你,你也不说。现在我当面再问你一回,那药丸子是先皇给你的,你背上那一刀,又是谁砍的?”   从前是许观尘不愿意说,现在他是不记得了。   他默了半晌,钟遥叹道:“倘不是这一刀,你这病何至于此?到底是哪个人的名字,你死活都说不出口?”   许观尘仍旧不答,钟遥终于放弃,又道:“给我看看你背上的疤,这回过来,给你带了雁北的云露膏,祛疤的。给我看看总行了吧?”   许观尘背过身,低头松了松腰带,半解开衣裳,把背上的一道疤给他看。   那道疤伤得又深又长,从右肩劈砍到左边腰上,伤时翻出嫩肉,愈合之后,便像长蛇似的盘在他的背上。   钟遥没想到那时他伤得这样厉害,喃喃道:“怎么弄成这样?”   许观尘把衣裳穿好,钟遥直言道:“我原本疑心是陛下,现在看来却不像。”   “拿刀那人显然并不精于刀剑,拿刀拿得不稳,砍到后边就脱了力……”钟遥忽然想起某个人来,碍着许观尘,便住了口,“药膏我改日差人给你送去,伤得太厉害,不能全消下去,要淡下去,还是可以的。”   “你要是还不愿意说,那就算了。”钟遥抬眼看他,“有一件事情,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许观尘见他神色认真,也正经地端坐好,点点头:“兄长请说。”   “三年前七殿下遭劫那日,金陵城下了大雪,再加上夜间看不清楚,也就一直没有找到七殿下的尸首。这三年,各地有不少人打着七皇子的旗号起事,也都被一一镇压下去。前几个月,雁北剿匪,在他们待过的据点,找到了七殿下加冠时的玉笔,上边还刻着七殿下的字号。”   许观尘点头:“我知道,雁北传来的折子,陛下给我看了。”   “我要说的还不是这个。”钟遥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我的意思是,倘若七殿下真的没死,你多留个心眼。”   “我知道你从前和七殿下交好,但是你想——”钟遥认真道,“若七殿下这些年都在雁北,他为什么不寻你,不寻钟家?你在福宁殿养伤的事情,可没几个人知道。就算他顾忌着你是不是真的……背主了,你那时从雁北来,才来就把雁北带来的人都给了他,所有的部署也与他说了,他还拿着你的念珠做信物,那些人他偏偏不用,非要跟游匪混在一处。”   许观尘掩在衣袖里的手握紧了。   “你别不高兴。”钟遥道,“依我看,他不敢找你,他心里有鬼,对你不坦荡。”   “我知道了。”   “所以我说,他要是还活着,你多留个心眼。别跟三年前似的,你怎么敢把人都给他,自己身边就留一个飞扬?”   “我知道,那时候……”许观尘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是我草率了。”   “帝王家的人,不要全信。”   再谈了两句,许观尘带着飞扬去何府走了一趟。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何府却还是那样萧瑟的模样。   想也知道,钟遥方才说三年前除夕宫变,这样算算,七殿下萧启与何府公子何镇的忌日,大概也就在这几日。   一个是何祭酒的外孙,另一个是他的小孙儿,何府冷清些,不过年节,也是寻常。   许观尘在府门前见不到人,等了一会儿,便径自推门进去了。   门房就守在何祭酒院子的檐下,见他来,道:“奇了,平时大半年也不见一个人来,今儿倒是扎堆来了。”   许观尘看了眼掩上的房门,想是有人在里边,作揖道:“若是不便,麻烦转告老师一声,学生这就回去了。”   “这有什么不便的?”门房一摆手,“和你一样,是老爷以前的学生,说不准你们还认得,去吧去吧。”   许观尘在门前站定,作揖道:“学生许观尘,求见老师。”   房门从里边打开,开门那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亦是懒懒散散地弯腰作揖,讽道:“噢,小公爷来了。”   那人与他,果然是相识的。   是恩宁侯府的杨寻,他从前的好友。   许观尘道:“我来看看老师。”   杨寻抬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杨寻从文,还是前些年科考的探花郎,力气却也挺大。再加上许观尘一时不防,竟是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飞扬上前半步,挡在许观尘身前,双手抓着杨寻的衣领,怒目圆睁。   “欺师灭祖、背主忘恩的混账。”杨寻朗声骂道,“你来看谁的老师?”   许观尘不愿与他多做纠缠,仰头叹了口气,吩咐飞扬:“把他抓好了,哥哥进去一趟就出来。”   飞扬将杨寻抓得死死的,不再让他靠近。许观尘进了房门,回身将房门掩上。   白发白须的何祭酒,就坐在碳炉前烤火,眯着眼睛,对门外之事,浑然不知。   许观尘上前两步,俯身作揖:“老师。”   何祭酒掀了掀眼皮,又朝他招手,要他近前来。   许观尘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老师面前,何祭酒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   “老师。”许观尘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不是你的错。”何祭酒幽幽道,“你既然选了陛下,就不要三心二意,总往我这个旧党余孽这里跑。”   许观尘不明白:“老师……也怨我?”   何祭酒拍拍他的脸:“你去罢。”   说完这话,何祭酒就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许观尘帮他盖上毯子,轻手轻脚地就出去了。   外边飞扬还抓着杨寻不放,许观尘让飞扬放下人,对杨寻道:“老师睡了,你也回去吧。”   杨寻理了理衣领,忽然靠近,掐住许观尘的脖子,把他按倒在雪地上,厉声道:“他那样喜欢你,你怎么不去陪他?”   不料他力气大,飞扬抓着他的衣领,竟也拉不开他,更别说是许观尘。飞扬又踹了他几脚,打红了眼,才把他给扯开。   把人丢得远远的,飞扬扶起许观尘,生怕杨寻害得他在这时候犯病:“哥哥。”   许观尘佝偻着背,咳了好一阵,哑着嗓子道:“老师说我没做错。”   也不知道这话,他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杨寻听。   再无他话,飞扬扶着他,出了何府。   方才在雪地里那一遭,头发和衣裳都勾乱了,这副模样,不能立即回宫,他先回了定国公府。   待他换过衣裳,重新束好头发,再出来时,却找不见飞扬了。   这时候天色渐沉,就快到了宫禁的时候。许观尘等不到飞扬,又不能一个人回去,便遣了个人进宫去报信儿,就说时辰赶不及,今晚不回去了。   报信的人才走,飞扬就回来了。   许观尘站在门前等他:“去哪里了?”   “打人。”   “你还敢打人?”许观尘伸出手,要他把手心递过来。   飞扬乖乖地把两只手都伸出来,却道:“欺负哥哥。”   许观尘明白过来,他是去找杨寻了。   他叹气,轻轻地拍了一下飞扬的手:“以后不许这样了。”   时间还赶得急,许观尘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宫去。   回到福宁殿时,檐下小成公公正点灯,见他回来,指了指殿门,要他自行进去。   许观尘想着,应该是萧贽不在,小成公公才敢不通报就让他进去。   但是他想错了,萧贽在殿里。   案上点着一支蜡烛,萧贽低着头,左手拿着匕首,往右手手心里划。包裹伤口的细布散在案上,鲜血滴落在上边,像开在雪地里的红梅。   他划得很认真,沿着从前受伤的伤疤划,甚至没有察觉许观尘回来了。   难怪,难怪轮值太医一日三趟的跑,萧贽的手就是不好。   许观尘咽了口唾沫,怯怯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第21章 潜于深壑   于烛光微弱处投来的匆匆一瞥,萧贽没有料到许观尘会在这时回来,竟显得有些慌乱。   许观尘定了定心神,往前走两步,再问了他一遍:“你在做什么?”   萧贽垂眸,将匕首收入鞘中,随手拣起案上染得透红的细布,缠在右手上,绕了两圈。   他不说话,是心虚,还是没有想好合适的借口,将那个可笑的理由给掩盖过去。   因为不知道怎么回话,所以他假装看不见许观尘。   但是许观尘看得见他,看见他把自己困在阴暗角落里,偏执得近乎疯狂的行为。   许观尘就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总不答,又是满不在乎的模样。许观尘想了想,匆匆转身离去。   萧贽张开右手,方才划破的伤口血流不止,浸透随意包扎的细布。   无力的感觉席卷而来。萧贽想着,这道士生来爱洁,平素白袍青袍一尘不染,哪里见得满身血污的人?此时定是被他吓跑了。   我怎么把人给吓走了?   萧贽一抬手,将面前桌案都掀翻。案上烛台香炉,一一摔落在地,乒乓一阵乱响。   结果萧贽又失算了。   许观尘去而复返,手里还提着个药箱。   原本殿中只点了一支蜡烛,此时被萧贽掀翻,唯一一支蜡烛也就没了。   许观尘提着药箱,又在原地站住了,半嗔怒半抱怨道:“你又在做什么?”   殿中各处黑黢黢的,萧贽的目光也阴沉沉的。   许观尘把药箱放下,又是转身匆忙离去。   殿门未关,风卷着细雪拂过门槛。   他很快就又回来了,端着烛台,站在门那边,弯腰提起药箱。   烛光被风吹得忽明忽灭,分明是自顾不暇,却在萧贽眼底点起隐隐的光。   倒不是见到所谓救赎的、眼底亮起的期望的光,那是看见猎物的光彩,渴望占有的深壑里的一点星点,是他自己回来的。   许观尘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提着药箱,绕过散落满地的香炉炉灰,走到萧贽面前。   他说得认真:“陛下,再不管手上的伤,就结痂了。”   萧贽忽然有了些笑意,站起身来,接过他手中药箱,和小道士一起,去了他平时打坐修行的小角落。   案上香草香炉,龟甲卦书,统统给萧贽让路,被许观尘推到一边,放上药箱烛台。   殿中再无别人,他再去端了一盆热水,用沾了水的棉布,细细地擦去萧贽手心血迹。   三四道狰狞伤疤,每日都被萧贽用匕首重新划开加深,许观尘看着也疼。   他想问一问萧贽,做什么非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后来转念一想,他都问过三遍了,再问也没意思,也就没有再开口。   萧贽架着一只脚,踞坐在他面前,垂着眼眸,没见过许观尘似的看着他。   却是萧贽先开了口,淡淡的语气:“你怎么回来了?”   许观尘低着头,闲话似的回他:“算算时辰还来得及,就回来了。”   “我以为你……”萧贽道,“不回来了。”   许观尘解释道:“一时没看住飞扬,他跑出去打架,呃……玩儿,为了等他,才耽搁了一些时候。”   许观尘转头,将细布浸在温水里,洗了两遍。   萧贽却忽然扶额失笑,许观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只是不常见他笑,也跟着勾起了唇。   许观尘按住他的手,再小心翼翼地用巾子擦了一遍,从药箱里翻出金疮药与细布。   萧贽将手递到他面前,道:“你吹一吹。”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要求。许观尘顿了顿,试探着朝他手上吹了一口气。   之后萧贽就由着他包扎伤口,见他低头垂眸,模样认真,有心逗他,便唤了一声:“道士。”   那时许观尘正用细布把伤口缠起来,点头应了一声“嗯”。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用刀子划手。”   许观尘道:“我都问了三遍了。”   他手指翻飞,将细布打成个结儿。包得很好,但是他转念想想,包得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被萧贽拆开划烂了。   今晨打坐时,戴在手上一枝香草,此时还扣在手腕上。   许观尘轻叹一声,褪下环结,用香草把萧贽的手给圈起来了。   “臣明日还给陛下换药,陛下不要再把伤口拆开折腾了,这枝香草戴在手上,不要拆下来——”许观尘顿了顿,“明日我要检查的。”   许观尘看着他浓得像墨的眸子,看见他点头答应,也抿着唇,点了点头。   萧贽一反手,按住他的手:“小道士。”   “嗯?”   “你现在再问我为什么。”萧贽似是没忍住,笑了笑,眉眼都温和不少,“我就告诉你。”   于是许观尘问他:“那你为什么用刀子划手?”   萧贽一手还搭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后颈,把他往前带了带。   额头抵着额头,萧贽定定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你上回说,等我的手好了,我们写和离书,我不想写。”   许观尘微怔:“这样……”   萧贽低头,不经意间瞥见他颈上一道红痕,忽然又想起,许观尘出门时,穿的好像不是现在身上这一身衣裳。   萧贽捏着他的下巴,叫他抬起头来,好让自己看得清楚:“你同飞扬,一起去打架了?”   许观尘仰着脑袋,回道:“没有。”   确实没有,他是被打的那个。   萧贽抬手一掀药箱,里边瓶罐乒乒乓乓响了一阵,萧贽一连打开了好几个罐子,才找到了要用的。   用手指挖了一大块药膏,萧贽转头看他。   许观尘正抬着头,见他看过来,喉结不自觉上下一动:“要不还是我自己……”   药膏没抹上来,萧贽先凑上前,啃了一下他的喉结,叫他住了口。   “你是……吗?”许观尘没敢把这话说出口,抬手扶着他的脑袋,要把他给推开。   萧贽问道:“那你是要拂尘,还是要我帮你上药?”   拂尘。   他当然不会正正经经地拿拂尘给许观尘打坐,大概在萧贽看来,拂尘除了打坐,别的什么都能做。   见他不语,很喜欢的东西被欺负,气呼呼的模样,萧贽忽然觉得心情不错,把药膏往他脖子上一抹,慢慢揉搓开来。   “和谁打架了?”   就算他不说,萧贽若有心要查,也不会查不出来,许观尘轻声道:“杨寻。”   “还伤着哪里没有?”   “没有。”   萧贽再不问他别的什么,而后福宁殿各处都点起蜡烛,灯火通明,全不似许观尘才回来时那样。   许观尘收拾了东西开始打坐,萧贽再看了看他,也不再闹他。   晚些时候,小成公公将许观尘晚上要用的汤药与蜜饯一同端进来,许观尘一手端着药碗,从袖中拿出一小块驼骨。   驼骨是钟遥从雁北来,带给他磨簪子的。   “劳你找个工匠,用驼骨磨个珠子。”许观尘想了想,“我说什么做什么,你总向陛下报信儿,这件事儿,就别告诉他了。”   小成公公笑着点点头:“小公爷要多大的珠子?”   “就这样的。”许观尘打开案上木匣,随手抓了两个白玉珠子给他看。   小成公公看了一眼满满一匣的各色珠子:“小公爷近来……喜欢收藏珠子?”   许观尘道:“我要送东西,总不能把人家送我的东西,再送回去。”   小成公公会意,拍着胸脯保证道:“这珠子明儿早晨就能成,奴才不告诉陛下。”   许观尘心叹道,总归自己没几年了,也不必再与旁的人分不清楚,谁对他好,他就赶紧还回去吧。   送走了小成公公,许观尘随手捻起丝线,绾了个结,才捏了一个桐珠在手里,萧贽就回来了。   他这个人就是喜怒无常的,许观尘很早之前就知道。   他放下桐珠与丝线回头,萧贽就站在他身后,阴着脸。   许观尘轻轻问道:“你怎么了?”   萧贽上前,抓起拂尘,用拂尘柄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疼不疼?”   他打得不重,但是许观尘揣度着他的意思,点点头:“疼。”   萧贽一言不发,揽着他的腰,把他从草蒲团上捞起来,一面朝里间床榻的方向走,一面胡乱地扯他的腰带。   方才许观尘说,谁对他好,他就赶快还回去,但是很明显不包括这个。   “你干什么?”许观尘慌乱地挣扎,“萧遇之?”   萧贽右手还带伤,缠着许观尘给他的香草枝子,只用一只手,还把许观尘按在榻上,扯了半边衣裳,露出脊背。   许观尘脑子一懵,连道几声“不可以不可以”,往床榻里边逃,却被萧贽握着脚踝,拽了回来。   萧贽问他:“你是想咬着拂尘?”   许观尘疯狂摇头,抓着身下被褥往后退。   萧贽抬手,却按了按他的后背:“疼不疼?”   许观尘一愣:“哈?”   “摔青了。”萧贽一推他的肩,把他翻了个面儿,按倒在榻上,“疼不疼?”   大约是那时候杨寻推他一把,摔在雪地上,把后背摔青了一片。   方才萧贽派人去查他打架的事情,知道了这事儿,所以来找他算账。   许观尘确实没有什么感觉。但他转头觑了一眼萧贽的脸色,只好点点头,道:“有点疼。”   萧贽用药油把淤青推开,许观尘揽着枕头,趴在榻上,昏昏欲睡。   过了好一阵子,萧贽忽然道:“下回还去吗?”   许观尘把脑袋埋在软枕里,摇摇头,闷闷地道:“不去了,下回不去了。”   萧贽很是满意,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闭着眼睛,呼吸匀长,仿佛是趴在榻上睡着了。   萧贽摸摸他的耳朵,凑近了啄他一口,语气却仍是寻常:“天底下只有我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只有我对你最好。”   许观尘翘了翘脚。 第22章 除夕新酒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小成公公一早就把打磨好的驼骨珠子放在许观尘案上,许观尘调了香,慢慢地熏着,好叫四十九颗珠子都染上新香。   织造府将新制的定国公的礼服送来,明日随百官觐见朝拜要穿的,就挂在房里。   飞扬抓着金光闪闪的衣摆不舍得松手,许观尘熏着珠子,忽然想起某一年除夕,萧贽瞧了一眼他的衣裳,问他是不是同织造府有仇。   原来萧贽不是说他丑,是说织造府给他制的衣裳不够亮闪闪的。   又想起萧贽上回塞在自己这里的一匣珠子,得亏他没想着把这些珠子串在一起,给他做条链子。   那可真是……闪得晃眼。   自己平素穿得阴沉沉的,倒要别人穿得孔雀似的。   新香熏透桐珠与驼骨珠子,许观尘捏起一颗,放在飞扬鼻子底下,要他闻一闻。   飞扬揉了揉鼻子:“好香。”   小铜盆里,兰草浸过温水,四十九颗珠子洗过一遍,香气收敛不少。   要飞扬再闻,他点了点头:“好闻。”   许观尘捻着丝线,飞扬在边上给他递珠子,一颗一颗的,许观尘把扯断的珠子重新串联起来。   原本就是耗时间费心神的事情,摆弄这些珠子,就要了他一整日。   正巧萧贽白日不在殿中,许观尘把念珠穿好之后,仍旧放在原本放珠子的木匣里。   飞扬陪着他在屋子里闷了一整日,看着那些珠子好容易成了串,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他:“哥哥,出去玩儿。”   许观尘点头:“那就出去玩一会儿吧。”   于是飞扬架着他就往外跑:“出去玩儿!”   许观尘捶地:“我是说你自己……”   在外边遇见了进宫来的裴将军,裴将军见飞扬出来,忙招呼小成公公:“快,把那顶羊毛帽子拿来。”   飞扬呆滞。   小成公公忍着笑,把蓬松羊毛制成的帽子呈上来。   裴将军哄飞扬:“舅舅亲自去媷的羊毛,你过来戴上试试。”他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羊毛的小圆球:“还有一个肥羊尾巴,你过来戴上,给观尘哥哥跳个舞。”   飞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架着许观尘的手,就把他给拖回去了。   裴将军在后边喊:“后天换新衣裳记得戴上,许哥儿记得披白狐裘。”   飞扬趴在门边看,等裴将军走了,才敢出去玩儿。   他与许观尘二人,就站在福宁殿的阶下玩。猜猜瓜子握在哪只手里的游戏,猜中的人往上走一阶,最先走到殿门前的人胜。   那时小成公公正在廊下挂起灯笼,飞扬暂时领先三个台阶,许观尘背过身拢着手,在衣袖里调换瓜子。   许观尘正低着头的时候,却忽然有个人站到他面前,阴影正好罩住了他。   “飞扬。”许观尘正色道,“不要偷看。”   身后的飞扬委屈发言:“不是飞扬。”   萧贽抚了抚他的脸,又摸摸他的手:“是我。”   许观尘不大自在地抽回手,偏了偏头:“玩儿呢,你别捣乱。”   萧贽迁就地举起捣乱的双手:“玩儿吧。”   除夕日,百官朝拜。   玉阶之下,依照品级肃立。   许观尘被喊做“小公爷”,不单是年岁小些,还因为辈分。老皇帝与许观尘的阿爷,老定国公是一辈的,所以萧贽算是他叔父一辈的人,朝里几位公爷的辈分,也都比许观尘大。   觐见朝拜时,他站在一群白发白须的公爷之中,才更显出喊他“小公爷”的几分趣味。   参拜过后,陛下当面赏赐,各家领赏,将得来的赏赐供奉在祖先供案前,才开始祭祖。   许观尘也不例外,得了赏,就要回去祭祖。   只是定国公府的赏赐,比其他几位国公的赏,多出不少。   许观尘与几位公爷一同出来时,马车就在三重宫门内候着,马车檐下,描着“许”字的灯笼随风摇晃。   几位公爷捋着白胡子,笑说老定国公的孙子得皇帝宠信,实在是好福气。   许观尘倒不好意思起来,与他们一同走在宫道上。   除夕日早晨就下着小雪,身后侍从撑伞搀扶,几位老公爷缓缓地踱着步子,走在雪地里,出了第二重宫门,便开始说笑。   前边出宫的百官队列整齐,许观尘留意看了两眼。   他的老师何祭酒,老早就不在朝里任职,所以不在此处,杨寻的父亲恩宁侯,由杨寻扶着,也随百官行走,看起来身子不好的模样。   再看下去,此间人物,他竟是一个也不认得了。   出了宫门,几位公爷拱手道别。   许观尘最后上了马车,宫人们捧着今晨领的赏,排成长长的队伍,跟在后边,与他一同回定国公府。在长街前停下,险些堵了旁人的道儿。   定国公府的人情往来有府里管事的管着,许观尘在祠堂里敬香磕头,随后掩起门扇,拖着蒲团,在供案前盘腿坐下。   衣摆委地,许观尘往前一倒,额头磕在供案边缘,碰了一声响。   许观尘揉揉脑袋,靠在供案前,看着几列牌位发呆。   也不知道要过多久,他也就成了其中一个了。   许观尘不自觉叹气道:“若是兄长还在就好了。”   他起身,双手将兄长的牌位取下,抱在怀里,用衣袖擦了擦灵位上“许问”二字。   定国公府以武学起家,若是兄长在,府里也不至于要道士来主事,更不至于要一个命不久矣的道士来袭爵。   可是在他之后,又是谁该来主持定国公府?   身后之事,就不是他该想的事情了。   许观尘将兄长的灵位放回原处,掐了掐眉心,再做了个深揖,转身离去。   晚间除夕宫宴,是皇族中人的家宴。   宫里来接人的马车,才过晌午就到了定国公府门前。   随马车一同来的小成公公解释道:“飞扬一个上午没有见着小公爷,闹得福宁殿上下都不得安宁。陛下不喜欢他吵,气得提刀……打架了。”   许观尘提起衣摆,上了马车,又掀开帘子:“外边冷,小成公公也上来罢。”   小成公公也不推辞,在他身侧坐定,转眼见他面色苍白,便道:“小公爷可是冷了?”   许观尘捧起马车里放着的手炉,抽了抽鼻子:“也不是很冷。”   小成公公又道:“那就是想念亲人了?”   他不语,算是默认了。   一时无话,小成公公伸出手来,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又朝他笑了笑,目光坚定却温柔。   马车辚辚,驶入宫门时,许观尘问道:“小成公公先前说,你是十八岁进的宫?”   “差几月便是十八了,占了年岁的便宜,才没被发配流放。”   “那小成公公,进宫几年了?”   “回小公爷的话,十三年。”小成公公笑了笑,“不过因为奴才面相小,又占了一个‘小’字,才常有人觉着奴才入宫不久。宫中伺候的人换过一茬又一茬,奴才也算是待得久的。”   许观尘在心里算了算,小成公公年长他八岁,与他兄长许问是同龄。   “我兄长……”   小成公公仍是笑着:“许大公子是金陵城里最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许问很早就跟着父亲叔伯在前线打滚,那时许观尘年岁尚小,对兄长的印象,不过是年节时才回来,一回来就吓唬他的人,一会儿拿骆驼骨头哄他说是人骨头,一会儿又把他扛起来,说要把他丢到湖里听个响儿。   此时小成公公提起“意气风发”四字,许观尘才想起,他那兄长,好像也不只会吓唬他。   许问有一群至交好友。银碗盛着明月,许问连盔甲都没来得及脱下,便与一众友人在院中饮酒。他把许观尘抱在腿上,盔甲咯得许观尘不自在,许问微醺,要他安静别闹,就用玉筷子蘸了点烈酒放到他嘴里。   许观尘舔了舔筷子,初初尝得酒味,十分新鲜。席间有人说,许问要有个副将了。   许问夺过筷子,往石桌上一拍,笑骂道:“放屁,我弟弟是要考状元的。”   席散人走,许问扛着他回房睡觉,砰的一声倒在榻上。他把七八岁的许观尘捉进怀里,摸摸他写字写出来的手茧,又放到鼻子下边闻一闻,满意地点点头:“嗯,我弟弟很香——”   许问傻笑:“——书香。”   许观尘掐他的手,他自岿然不动,笑着把许观尘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小状元给哥哥捏捏肩。”   很久之后,许观尘才明白,酒水的味道,有时候尝起来,并不像兄长喝得那样痛快。   马车已过了三重宫门,直接在福宁殿前停下,小成公公下了马车,一打衣袖,朝许观尘伸出手。   许观尘回过神,握着他的手,踩着脚凳,也下了马车。   小成公公的手粗糙,是早年间在宫中做活儿做出来的手茧。   许观尘拢了拢身上狐裘,在福宁殿门前抖落下衣上碎雪,走入殿中。   殿中萧贽与飞扬面对面坐着,只有恶狠狠与冷冰冰的眼神交流,两人中间点着炉子,炉子边烤着板栗。   身边小案上放着两个碟子,碟子上都盛着剥开的栗子,碟子之间的案上却画了条线,分得清清楚楚,想是飞扬画的。   见他回来,两人一齐转头,致以热烈的眼神欢迎。   许观尘解开狐裘的动作一顿,试探着道:“我回来了?” 第23章 大道赐福   许观尘终于回宫,飞扬转头看去,眼睛一亮,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哥哥”,爬起来跑到他面前。   他撸起衣袖,露出手臂上两道淤青。有些药油味儿,想是小成公公帮他处理过了。   许观尘回来的路上,听小成公公说,萧贽与飞扬……打架了。   他揉揉飞扬的脑袋,又轻轻拍了拍那两道淤青,帮他吹了口气,转眼去看萧贽。   萧贽见他看过来,掩在衣袖里的右手握拳,使劲掐了两下,掐坏了伤口,才抬起还缠着细布的右手。   细布包裹着,慢慢地透出血迹。昨日圈在上边的香草枝子,却还好好的挂在上边。   许观尘转头,弹了一下飞扬的额头:“陛下手上有伤,怎么可以和陛下打架?”   飞扬很是不服:“他用左手拿刀!”   宫道上行驶的小马车翻了。   飞扬继续道:“他还用左手写字!”   啪叽一声,小马车翻了个彻底。   许观尘垂眸,想了想,走去屏风后边,拿了一枝香草递给飞扬:“你拿去烧,烧成了灰,哥哥给你画额头。”   飞扬好得也快,被他这样一打岔,什么事情都忘记了,捧着枝子,欢欢喜喜地就走了。   许观尘转回屏风后边,把放在桌案底下的药箱拖出来,藏在匣子里的念珠收在怀里,又抽了一枝香草。   他提着药箱,在萧贽面前盘腿坐下。   上药时,许观尘低着头,随口问了他一句:“你不会疼吗?”   萧贽不答。   包好了伤口,许观尘又用香草做了个结,扣在他的手上。   “很疼的。”许观尘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前日你用拂尘打我一下,我到现在还疼。你这个看起来,恐怕还要更疼一些。”   萧贽依旧不语。   许观尘便起身,拿起他常用的长刀,抽刀出鞘,将刀柄递到他面前:“要不你砍我一下试试?”   萧贽终于开口:“那多疼。”   许观尘笑了笑,重新在他面前坐下,用指尖碰着刀刃:“我都没几年好活的了,从前有什么……”   萧贽猛地抬眼,将他的话堵回去。   许观尘挑了挑眉,道:“你若不想和离,那便不和离。”   正巧飞扬捧着一小碗草灰浸水进来,萧贽点头,低声应了。   许观尘也点了点头,用指尖蘸着草灰,在飞扬额上描了一朵五瓣小花:“不要碰掉了,晚上守完岁再洗掉。”   再靠在炉子边吃两颗板栗,打坐似的,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儿。   醒来时,他却枕在萧贽腿上睡着。萧贽把他的发冠拆了,手指绕着他的一缕头发,玩得正高兴。   许观尘不敢起来,醒了也假装没醒,想着悄悄翻个身,却被萧贽按住,继续玩头发。   倘若萧贽有尾巴,这尾巴也得在他腰上锢两个圈儿。   许观尘被他按着,还扯着头发,动弹不得,终是无法,抬手推了一下他。   这时暮色渐昏,许观尘揉着脑袋爬起来,走到盛着清水的铜盆边,拢了拢头发。   他回头,问道:“晚上宫宴,还没到时辰吗?”   萧贽道:“没有。”   许观尘怀疑地望了一眼窗外:“看起来不像啊。”   临去时,飞扬还扯着许观尘的衣袖,一定要他早些赶回来一起守岁。   不等许观尘回话,萧贽就握着他的手,把他送到辇车上去。   “你方才说的话要算数。”萧贽低声道,“不要乱跑,跟着朕。”   许观尘想了一路,也实在想不出,他说的是方才的哪一句话。   辇车在和安殿前停下,萧贽重又牵起他的手,牵着他往殿前走。   和安殿内灯火辉煌,陪宴的皇亲国戚垂首肃立,许观尘也低着头,不敢多看,只匆匆扫过一眼,好像没有看见他的位置。   他好像有些明白萧贽要做什么了,被握住的双手挣了挣,最后被抓得更紧。   是他方才说的“不和离”,倘若不和离,他就得坐到萧贽身边的位置上去。   他可算是知道,司织府做什么把他的衣裳弄得亮闪闪的了。   也不知道是羞是臊,许观尘下意识就想溜,无奈挣不开手,只好半推半就地随着萧贽往前走。   见他反应这样大,萧贽也不愿意松开他,怕一松开他,人就跑了。   原本设在主案右手边的桌案,萧贽忽然觉着,还是离得太远了。   他抓着许观尘的手,在案前站定,却不落座。   小成公公识眼色,亲手捧起软垫,放在主案一侧。   从宫宴伊始,萧贽与许观尘就坐在一张案前,举杯祈福时,也都只抬起一只手——藏在桌案与衣袖底下,萧贽的一只手,紧紧地扣着许观尘的手。   许观尘挠他捏他还掐他,纵使后来,许观尘不想跑了,只想多出一只手来吃菜,萧贽也铁了心不松手。   萧贽把他捧到自己身边的位置,把他放在宗族面前,要他与他一同,受众人参拜。   他不单单要把许观尘关在宫里,还要把他放到宗族面前,放在朝臣面前,放到天下人面前。   要天下人都知道。   宫中旧例,酒过七巡可散席。   萧贽原本不喜欢宫宴,可是这回,生生过了十七巡,他才牵着许观尘,从后殿离开。   酒过十七巡,萧贽酒量虽好,头脑却也隐隐有些发昏,许观尘不喝酒,席上杯中都是茶水。   后殿里,小成公公捧着铜盆,却递到许观尘面前。许观尘把擦脸的巾子洗过两遍,递给萧贽。   热气熏透酒气,萧贽就松开他那么一小会儿,再转眼,许观尘就慢慢地往后退着步子,终于跑走了。   小成公公接过巾子,用手指揩了揩脸:“羞了。”   于是萧贽提着灯笼,跟着出去寻许观尘。   此时宫宴才散,前殿是席散将去的皇亲与伺候的宫人,宫灯成行,灯火辉煌。后殿有萧贽在,肃穆恭敬,亦是不闻半点人声。   许观尘戴上兜帽,拢着衣袖,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雪之中。   荒唐,晚上闹这一出,实在是太荒唐了。   许观尘忽然站定,摇了摇头。   他又不是头一回认得萧贽,他这个人办事,就是不讲道理的。   许观尘继续往前走去。   不和离的话是他自个儿说的,萧贽要把他放在宗族面前,仿佛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尚且不知,萧贽此时,就提着灯笼跟在他身后。   雪地里脚印深浅,萧贽循着他的脚印走。   许观尘原以为人之将死,看事情也都看得轻了,什么皇权侯爵,什么恩情怨恨,也该抛到一边去了。   所以他在知道了三年前的事情的大概经过之后,也就不再费心神去想什么背上的刀疤,心想着要死了,还是多看看旁人的好,谁对他好,他也还回去。   结果今日宫宴上闹这一出——许观尘咬咬牙,这事情可太重了,他看不轻。   拐过了宫墙拐角,墙那边探出来一枝梅花。   许观尘放缓脚步,抬手要折,忽然眼前一花,仿佛有人掐住他的脖子,握紧他的心脏,喉头涌上一股血腥。他掩着嘴,靠着墙滑坐在雪地上。   鲜血从指缝之间流出,滴落在雪地上,像他方才要摘的红梅。   看不清楚东西,许观尘往前摸索了两下,不知道扑在谁的脚边,抓住了谁的衣摆。   “萧遇之……”他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就喊了萧贽的名字,“我难受。”   萧贽打着灯笼,看他额上一点朱砂。随后丢开灯笼,把他打横抱起,一面走,一面拍他的背,喊他的名字。   灯笼落在地上,里边蜡烛倒了,烧起竹架与明纸。   距离上次他犯病,只过了五日。   两个月,二十日,与五日。   骤而缩短的时间间隔。   萧贽抱他回去,喂他吃药,再问他是冷是热,他已经听不见了。   萧贽摸着,他额上滚烫,便带他去了寒潭底下。   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许观尘知道,那是他忘记的三年,但是也隔着一层纱,许观尘看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   萧贽之前就问过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那时他不回答,萧贽也不再问他,只说从前也有过同样的病症,很快就会想起来了。   许观尘想,他大概快要想起来了。   隔着纱,他看不清,更记不住,糊糊涂涂地看了回走马灯,最后恍恍惚惚地醒来。   他睁开眼,入目是一支昏黄的短蜡烛,怕惊扰他,还用纱罩挡了一些光亮。   萧贽如上回一般,披着大氅,坐在石床边,时不时伸手,试一试他身上温度。   许观尘躺在石床上,枕着手侧卧,大大咧咧地睁着眼睛看他,直到萧贽发现他眼里有了光。   萧贽看向他,问道:“醒了?”   回答他的,是从石壁那边、红墙那边传来的,很小声很小声的打更声音,还有宫外祈福用的九层宝塔点起灯火,燃放烟火的声音。   一个新年。   许观尘与萧贽,在寒潭底下守岁。   四目相对,许观尘起身,在他面前坐下,捧起萧贽的右手,解下他缠上去的香草枝子,换上他藏在怀里、还带有体温的念珠。   “大道赐福。”许观尘拿着念珠,在萧贽手上绕过两圈,“萧遇之……”   许观尘朝他笑笑,说了句再白不过的话:“新年好哇。”   萧贽一言不发,用念珠圈住两人的手,把他往前带了带,狼似的啃他的唇。   黑暗里,新年的打更声未停。   许观尘稍稍仰起头,迎合他。 第24章 如来本愿   寒潭下,萧贽给许观尘披上衣裳:“你若是好了,就回去罢。”   萧贽弯腰将他抱起,走出昏暗阴冷的寒潭,穿过灯火幽微的长廊,最后回到明如白昼、暖似三春的福宁殿。   福宁殿静得很,伺候的小太监行走无声,连呼吸也放缓了,进进出出,端来汤药与热水。   许观尘的鼻尖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忍着难受,勉强喝了药,又换了衣裳,擦过手脚,被萧贽抱到榻上睡觉。   小太监们都退出去,萧贽亲自放下榻前帷帐,吹灭蜡烛。   随他行走的动作,衣摆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萧贽出去了。   许观尘长长地舒了口气,翻身侧卧在榻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是衣摆簇簇地响。萧贽走至榻前,把被子掀开一角,放轻了动作靠过去。   许观尘蜷着身子,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锦被的一角。将睡未睡之间,有个人钻他被窝,他便往里边挪了挪。那人却不放他,手环在他的腰上,把他往自己这里扯了扯,贴得很近,许观尘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萧贽先试了试他的呼吸,又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与脸颊,最后在他鬓角上落下细细碎碎的吻。   这一套动作,是萧贽常做的,认真到虔诚。   他抱得紧,一旦抱住了,就片刻不曾松手。   许观尘心想着,萧贽这个人,没别的长处,就是手劲儿还挺大的。   他拍拍萧贽的手,要他放松些:“萧遇之?”   萧贽不肯放手,许观尘等了一会儿,就往他那里再靠了靠。   “萧遇之……”许观尘顿了顿,很认真地问他,“我是不是活不长了?”   萧贽只是把脑袋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要他别说了,快睡觉。   可是许观尘还不想睡:“要换做三年前,我怎么会想到……”   他顿了顿,轻声道:“到末了,竟然是你陪着我。”   “如若我只记得三年前的事情,我怎么办啊?”   “三年后,老师不要我,朋友也不要我,我忘恩背主,竟与仇敌搅和在一块儿。”   “我把那三年里的事情大概弄明白,然后我就活不长了。”   许观尘歪了歪脑袋,缩在萧贽怀里,缩得像一只猫:“我修道,修的是自然之道,理当认命,我认命啦。”   “我与朋友、老师决裂,那就决裂罢。和仇敌变一对儿,就当一对儿吧,仇敌对我好,我也就对他好吧。”   “活不长了,我就先把身后事安排好。大到从定国公府远房里找个孩子来教养,好让他袭爵,小到我的棺材上要用金线描莲花纹样。”   “这样说起来,还真简单。”   “可是我真的忘记了。”许观尘似是话寻常一般同他提起,“三年。”   “过几日就想起来了。”萧贽像狼似的,舔舐撕咬他的唇角,要他住口,“从前也有过几回,过几日就好了。”   被蜜饯与白水化开,许观尘的口里,有极淡的药香。   许观尘一字一顿问道:“那我从前、也隔五日就犯一次病么?”   萧贽从来不会说话,不知该作何回答,看着他神色哀伤,只好把他再往怀里按了按。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发了会儿呆。   萧贽的呼吸打在他耳边,温温热热的。   许观尘费力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双手捧着萧贽的脸,凑上去嘬了一口。   萧贽连呼吸都滞了一瞬,略哑着嗓子问他:“怎么忽然这样?”   “我不知道,就是忽然想亲亲你。该做的事都做过了,尽管我不记得。亲你一口,那也不算什么。”   许观尘顺势攀住他的脖子,把脑袋埋在他怀里,生怕他不信,还多添了一句:“我是出家人,不说谎的。”   他二人这一个晚上,亲来吻去,也数不清多少回,却不是**的味道,带了点相互舔舐伤口的意味。   萧贽揉乱他的头发:“等工部造出冰棺,保你尸身不朽,乖乖听话,才准你说这些胡话。”   不愧是萧贽,哄人的话,也说得这样别致。   萧贽低头,发现他趴在自己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已经睡着了。他再试了试许观尘的呼吸,又静静地听见了他的心跳声,才相信他是真的睡着,亲了亲他的额头。   一夜无话。   天方破晓的时候,许观尘被熟悉的病痛折腾醒了。   许观尘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反手摸过去,掐了一下萧贽的大腿,低声抱怨道:“我都这样了,你还这样。”   萧贽原是一夜未睡,方才出了会儿神,怀里的人一动,他就睁眼了。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退,除了抱着他的手与靠过去的上身,不敢再贴着他。   怨不得他,毕竟现在是早晨,若不是许观尘犯病,许观尘也该这样。   许观尘很镇静地告诉他:“我又犯病了,这回身上冷。”   他多镇静,却冷得脸色煞白,浑身都哆嗦。   萧贽也冷静,从榻前暗格翻出药丸喂给他,飞快地披上衣裳,也给许观尘裹了几件,抱起他往后殿的温泉池子去。   小成公公亲自在外边守夜,见萧贽抱着人出来,很快也明白过来,立即着人煎药备水。   萧贽守在温泉宫,梳洗洗漱,都是在温泉宫里迅速做完的。   照着以往的状况来说,许观尘犯病之后,或冷或热,只要吃了药,吊着一口气,再去温泉或是寒潭底下,慢慢地缓过来,叫身上温度恢复正常,也就没事儿了。   在过往的三年里,他在温泉池子里泡着,在寒潭石床上睡着,有一盏茶时候就会醒来。   但是这回,许观尘在水里待了许久,靠在池壁上,睡得沉沉的,全无醒转的迹象。   他做了个梦。   或许正如萧贽所说,失忆这病症,他从前就犯过,不是什么大事儿,慢慢地就都会想起来。   昨晚在寒潭底下,他梦见走马灯似的三年。   这回他梦见竟明三年腊月二十五那一日,他与萧贽大婚那日,也就是他才失忆那一天。   竟明三年腊月二十五的凌晨,没什么不寻常,萧贽抱着他睡觉。睡着醒着,时不时试试他的呼吸,摸摸他的脸和手,他若察觉到,便往萧贽怀里拱一拱,表示自己还活着,不要闹。   晨起坐在一张案前用早膳,萧贽批折,他就打坐。   屏风隔着,没什么话说。   近晌午,雁北传来那封密折——据说萧启没死的那封密折。   萧贽看完折子,面色一沉,起身走到许观尘身边,等着他结束打坐。   “道士。”萧贽道,“今日就办礼。”   许观尘转头看他,最终点了点头:“好啊,等我算算日子。”   他从案上翻出卦书,拿起铜钱与龟甲,算腊月二十五。这也就是失忆后的许观尘,在案上看见、没来得及收拾的那一个卦象。   ——腊月二十五,大吉,宜婚嫁。   办礼办了一个下午,派人去告知唯一一位在金陵城的长辈,裴将军。   执笔写婚书,共饮合衾酒。   暮色昏昏的时候,萧贽与他面对着面吃点心,主要是萧贽在看,许观尘在吃。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萧贽便捉住他的手,用他的手指在唇上按了按:“该我了。”   一开始顾忌着许观尘的身子,直到许观尘伸手抱抱他:“你随意。”   许观尘客套一句随意,谁知道萧贽就真的随他心意了。   情动之时,萧贽在他耳边微喘道:“小道士,你的仙缘断了。”   那时候,原本眼角就沁了泪,一听这话,小道士竟哭了。   这句混账话,也是失忆的许观尘最早想起来的一句话,他那时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胡乱想的。   做的梦太真实,许观尘险些要把这当做是当下发生的事情。   于梦中醒转,他还泡在温泉池子里,白汽腾腾。   许观尘低头,掬起一捧热水,洗了把脸。   萧贽就守在他身边,拿起搭在架子上的巾子,递给他。   许观尘擦了把脸:“我好了。”   “好了就起来罢,你泡了很久了。”   正巧此时有人在外边敲门,想是找萧贽的,萧贽便起身出去了。   他一走,许观尘便从池子里爬出来,躲到屏风后边换衣裳。   许观尘穿好衣裳出去时,萧贽就站在门前,一个探子模样的人单膝跪在他面前回话。   见许观尘出来,萧贽便冷声让那人下去,牵起许观尘的手,牵起他往殿里走。   因为病得厉害,许观尘又在房里待了好几日。   正月初三那日,他偷溜出去,在外边散步,无意间听见宫人说话,才知道三日前的消息——正月初一时,何祭酒没了。   他现在想来,初一那日,从温泉池子出来,那探子向萧贽禀报的,应该也是这件事。   许观尘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拢着手,慢慢地踱着步子往福宁殿走。   殿里萧贽正提笔写字,见他从外边进来,再望了一眼内室掩着的门,道:“怎么跑出去了?”   许观尘近前,在他面前坐下,轻轻道:“老师去了。”   萧贽搁下笔:“你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哭了,许观尘流下两行泪,气得捶了他一下:“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还病着,告诉你,也是徒然惹你不安宁。”   许观尘还要打他:“那是我的老师……”   萧贽握住他的手腕,道:“我不在乎旁人的生死。”   忘记了,他原本就不会爱人。   许观尘叹了口气,放下手:“至少我得去上柱香。”   他垂眸,不经意间瞥见萧贽面前的案上,放着的是没抄完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他原本就不会爱人,可他又何尝信过这些?   许观尘却忽然恼了,抬手又给了他一下:“我信道啊,你抄佛经干什么!”   萧贽挨了他这一下,摸摸他的鬓角,也不说话。 第25章 可怜兮兮   正月初一时,何祭酒去了。   而许观尘病着,一直到三日后才知道这消息。   他想了想,道:“我五岁拜在老师门下,老师教我开蒙念书,后来我在青州、在雁北,与老师之间,书信往来也不曾断绝。老师于我恩重如山,前几日虽然他让我不要再去,但我也不能……”   萧贽看了他一眼,见他急得眼眶都红了,却问:“你身子大好了没有?”   许观尘重重地点了点头:“前几日才犯过病,这阵子应该不会再犯了。”   可是萧贽不明白,他的拇指轻轻抹过许观尘的眼角:“让你去就是了,你别哭啊。”   许观尘再点点头,爬起来就去换衣裳:“那我现在就走。”   萧贽确实不明白,那个何老头子,有什么值得许观尘这样对他的。   萧贽就看着他,风一阵儿似的飞进内室去,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束过头发,拿起手炉。此时将将正午,连午膳也不用,急匆匆地就要赶去何府。   他做这些事儿的时候,微低着头,还是红着眼睛,忍不住就要哭。   萧贽更不明白,只觉得他眼角的红颜色,像鲜桃儿上才熟的一抹红颜色。   许观尘全然不觉,向他作揖,便出去了。   这次出去奔丧,没有带上飞扬。   一来,飞扬是小孩子心性,尚且不懂得生死之事。再者,还没出年节,飞扬正玩得高兴,许观尘也没想打搅他。   萧贽不大放心他,就让小成公公换上便装,随他走这一趟。   从宫中出来,得先回一趟定国公府。   府里的老管事柴伯却拱手道:“公爷,祭文找府中文士撰好,初一连着悼礼一同送过去了。”   这就是不让他再去了。   许观尘定定道:“柴伯,老师丧礼,学生不去,叫天下人耻笑。”   见他坚决,柴伯也没法子,点了点头,与他一同去。   马车赶得匆忙,许观尘问道:“老师是怎么去的?”   “祭酒大人是寿终正寝。”柴伯答道,“除夕守岁过后,祭酒大人才躺下眯了一会儿,街上打更的声音响过三响,他们家下人就发现了。”   “怎么不派人告诉我?”   柴伯答不出,许观尘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小成公公,他也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安分模样。   许观尘叹了一声,又问:“老师的丧礼,是谁家在办?”   柴伯道:“自然是何府旁支远房。”   “这样。”许观尘点头。   上回去何府,碰见了从前同在老师坐下念书的杨寻,还起了争执。他以为杨寻回把事情揽过来办,方才还想着,若是杨寻办了丧礼,只怕他一去,就会被打出来。   许观尘没有再问,只是叹了口气。   老管事柴伯与许观尘的阿爷老定国公是一辈人,从前给老定国公当过马夫,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不得不退下来,就留在定国公府管事。   柴伯管家几十年,不曾出过差错。   许观尘之前在青州修道、在雁北戍边,如今在宫中养病,时常不在府里,人情往来、上下打点,都是他在办。   但有一点,柴伯不像旁人一般,喊许观尘“小公爷”,柴伯直接喊他“公爷”。   许观尘明白,柴伯一直都对定国公府从前的荣耀执念颇深,总把他看作是老定国公,要他快些把定国公府完完全全地扛在肩上。   此时见他不语,柴伯便斟酌着开了口:“公爷,这次年节,宫中的年赏,比去年又多了许多。”   “嗯。”许观尘点头,“好好收着就是。”   “公爷的病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许观尘没告诉他实话,“两个月犯一回,我也习惯了。”   “近来城中……”柴伯压低声音,试探道,“编排公爷与陛下的风言风语好像有点多,还有人说,除夕宫宴,公爷坐在皇后的位子上了。”   柴伯总督促着他要重振定国公府的辉煌,要重振辉煌,自然不能断袖,还是同陛下断袖。那样,许观尘恐怕要被人说成佞幸。   许观尘把他当长辈看,也不想伤他的心,只道:“过了年节,柴伯若是有空,在各家远房之中,挑一个伶俐些的孩子来罢,我来教养,让他袭爵。”   “难不成……”老柴忙道,“老奴近些年来,一直都替公爷留意金陵城的贵女,也为公爷攒了一些银钱。公爷原本就是寄名修道,若此时要娶妻……”   许观尘飞快地答了一句:“我不娶妻。”   自觉不妥,他低头,又闷闷地咳了两声:“我这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去了,何苦拖累别人家?还是从旁支远房里寻个孩子来方便些。”   柴伯还想再说什么,马车已驶到何府门前,不等马车停稳,许观尘就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只道他是不耐烦,柴伯琢磨着他的反应,想着许观尘方才那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何府很是冷清。   三年前,何祭酒的外孙,七皇子萧启在宫变之中落败身死,何府也跟着陪进不少人。五殿下萧贽登基之后,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此没落下去,凄凄惨惨地捱过三年,最后只剩下何祭酒一人。   许观尘失忆之后,只来得及来何府看过两回。那时候何祭酒已是很迟钝的模样。   如今去了,丧礼办得,也很是简单。   从前的何祭酒,是天下大半士子的老师,如今大半士子为了避嫌,前来祭奠者,不过寥寥数人。   罢了,罢了。   许观尘暗自叹气,跨过门槛。   堂前一口简薄的楠木小棺材,白布灵幡,与飞雪一起,随风而动。   没人拦他,也没人引他,更不要说陪哭回礼。整个何府上下,不见几人,凭吊祭拜,全靠自理。   小成公公拿起案上三支香火,凑近烛火。   那三支香,一只还没点上就断了,另两只受了潮,滋滋地冒了半天的白烟,也不见有半点火星。   许观尘一时无言凝噎,拿过小成公公手中三支香,放回桌案。   他恍恍惚惚地走到棺材边。何祭酒原本又高又瘦,颇有文人风骨,此时躺在棺材里,却显得矮小。身上寿衣是最寻常的模样,他原本可以穿祭酒的礼服。   忽然,覆着白布的桌案底下响了一阵,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桌案下边探出来,反手去摸供案上的点心。   柴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供案下的小孩子拽出来了。   许观尘摆摆手,让柴伯把人给放走了。   由小成公公扶着,许观尘才站稳了,一时悲怆,气结难抒,眼前隐隐地又发起花来,带着血,沙哑地唤了一声:“老师啊……”   小成公公拍拍他的手背,轻声唤道:“小公爷。”   不知又是谁,扑通一声在他身后跪下了,磕了个头,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砰的一声响。   “小公爷,我们家老爷走得太寒酸了。”那人扯着嗓子哭,又给他磕了两个响头,“求小公爷主持事宜。”   许观尘认得他,许观尘来何府两次,每回见到的门房就是他。   小成公公却按住许观尘的手,摇摇头:“小公爷,不妥。”   “无妨。”许观尘也拍了拍他的手,“学生给老师办丧礼,不算是坏了规矩。”   柴伯也道:“公爷,咱们府上……”   许观尘抽了抽鼻子:“柴伯方才不是说,为我成亲攒了些银子么?总归我不成亲,给老师用吧,算是我最后一点孝心。”   “阿爷从前困苦时,能买了宅子给手下副将发丧。”许观尘定定道,“此时若是阿爷在,他也会这样办。”   柴伯无法,只能应了。   “这件事,柴伯你去办吧,用定国公府的名头。”许观尘道,“最要紧的,半个时辰里,要金陵城中权贵世家,老师从前的学生都知道,定国公府给老师办丧。”   柴伯自去办事儿,许观尘在厢房里撰祭文。   何府里的下人,许观尘来过两次,都只见到过一个门房。   小成公公亲自出去一趟,捧来热茶:“小公爷。”   “嗯。”许观尘想了想,搁下笔,“你方才说‘不妥’,我明白你的意思。何家旁支还在,我给老师办丧,确实不妥;用定国公府的名头,一意孤行,也不妥;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更是不妥。”   小成公公了然地笑了笑:“小公爷,是由何府,想见了定国公府。”   “是啊。”许观尘垂了垂眸,“阿爷去时,还有我一个人把丧礼办下来。如今老师去了,我不能……”   小成公公叹了口气:“奴才出去看看。”   定国公府给何祭酒办丧的消息传得很快,灵堂还没布置好,各家的马车就排列成行,堵在何府门口。   小成公公引许观尘出来,把他带到一驾马车前。   其他马车都挂着白帘,只有这一驾,华贵异常,檐下四角还挂着铜铃。   原本也不是来奔丧的。   萧贽掀开帘子:“可以回去了吗?”   许观尘稍抬起头看他:“恐怕还得再等一会儿。”   萧贽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脸,最后吻了吻他的眼角:“别难过了。”   萧贽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难受,死了个人便死了,更何况还是萧启的旧人,他只是见不得许观尘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第26章 蓝羽冷箭   许观尘怔怔地站在马车边,竟也就任由萧贽扶着他的脑袋,吻了吻他的眼角。   萧贽带来的侍卫把其他的马车赶得远远的,又有宽袍大袖挡着,此间见过萧贽的人不多,远远看过去,也就像是萧贽凑在他面前,同他说什么话。   许观尘反应过来,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回马车里,轻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萧贽道:“过来接你。”   “我……”   萧贽用拇指抚他的脸,又按了按他没什么血色的下唇,玩味地笑了笑:“可怜,你这副模样太可怜了。”   许观尘听不出他的话里有别的什么意思,只道:“此间事未了,恐怕还要再一会儿,我……”   萧贽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去罢。”   许观尘点点头:“那我先进去了。”   他回身,带着便装的小成公公进了何府。   柴伯就站在台阶下边,见他走近,轻声唤了一声“公爷”。   门前阵仗这样大,早就惊动了所有人,柴伯也是在问他。   许观尘想了想,含糊答道:“宫中一位贵人,陛下派来看看的。”   柴伯应了一声,随后引他进了何府正堂。   灵堂已经重新布置过,烧纸打幡、陪哭谢礼的人,何府旁支远房的人,也都一个一个顶上了。   许观尘留意看了看,城中权贵世家几乎都遣了人来。几个老公爷,大约是卖定国公府一个面子,也都遣了人来。老师从前的学生,他认得的,差不多也都到了。   杨寻的马车也晃晃悠悠地到了,杨寻下了马车,站着没动,仍旧是憎恶怨恨的眼神,瞧了一眼许观尘。   许观尘没理他,径自入了堂中。   何祭酒死了三日,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谁也没有想到,定国公府会站出来办丧。此时见许观尘来,皆是屏气敛神,静静地站在原地。   此处数小公爷爵位最高,丧事是定国公府帮着办的,学生又算是半个儿,自然由许观尘头一个上香磕头。   众人见他脚步虚浮,面色苍白,敬香磕头的动作,恭敬且诚心,分明是悲怆极了的模样。   临时撰了一篇祭文,全然不提朝政上的事情,只说师生情谊。   事了,许观尘头昏眼花的,竟是连站也站不稳,由小成公公扶着,带他下去休息。   许观尘拖着步子来,又拖着步子走。衣摆扬起地面轻尘,仿佛素衣素袍的这个人,也只像是一缕白烟,再禁不住一阵风吹。   从正堂左边的走廊走出去,许观尘靠在墙上,舒了口气:“我去老师院子里坐一坐,你去问问陛……”   恐此处人多嘴杂,许观尘便改了口:“问问马车里那人,他若是等不及,就请他先回去吧,我缓一缓再回去。”   话毕,许观尘就拖着步子向前走去,衣摆簌簌,在雪地上划出一道一道痕迹。   小成公公还要再跟,他摆了摆手说不用。   许观尘一个人去了何祭酒从前住的院子里。   那院子格外的大,同边上的书房是打通了的,为的是从前来求学的士子,能站得下。   许观尘拢着手,在何祭酒房中转了一圈。   他来何府两回,老师与他说过的话,寥寥几句。   但他不记得事情,也正是老师一句“你没做错”,才叫他的心定了下来。   他踱着步子,从打通了的走廊,走去了书房。   许观尘来过很多次,书房里四壁藏书,他全都看过。   书案上还放着摊开的《南华经》。   许观尘被领来何府开蒙时,何祭酒就随手抽了一本《南华经》来问他。   后来许观尘去青州修道,才十岁就做了小道童。小道童常给老师写信,问他道经上的句子。何祭酒是儒生,对道经了解不多,为了学生,从头开始学道,到后来还注经做书。   何祭酒常在信上说,当时不该拿道经问他,害得他去做了道士。   何祭酒教学生要匡世济民,却偏偏对一个半路跑去做道士的学生宠爱有加。   许观尘抹了抹眼睛,帮老师将书册合上,转身离去。   书房门前一丛青竹,此时青竹上覆了雪,风过吹下雪花簇簇,落在竹树下的某个人肩上与发上。   杨寻。   钦点探花郎的规矩,要不单学问做得好,还要模样也俊俏的年轻士子。面如冠玉,眸若点漆,杨寻正是某年科考的探花郎。   他此时站在那树下,朝许观尘招一招手,温声唤他:“小神仙。”   这是许观尘的别名儿,从前常喊着玩儿的。   许观尘心中钝钝的一疼,站在檐下,不知道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杨寻走近,站在檐外木栏杆那边,抬手拂去肩上雪花,道:“你也过来看老师?”   “是。”许观尘点头,“你若是想进去,便进去罢。”   杨寻笑了两声,绕过栏杆,从石阶走到了檐下。   推开了门却不进去,杨寻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站到了许观尘身后。   他的双手拢在袖中,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小成公公正巧来了。   “以为小公爷还在隔壁院子,叫奴才好找。”   许观尘晃晃然地应了一句:“那回吧。”   他一转身,便看见杨寻站在他身后。   杨寻问他:“你记不记得,从前在这间书房里,你唤我什么?”   许观尘抿了抿唇,轻声道:“师兄。”   萧启与何镇死了,如今老师也没了,或爱或恨,他二人再也没有别的干系了。   许观尘站定,朝他作了一揖:“我最后一次这样唤师兄了。”   “嗯。”杨寻点点头,“你也去吧,小师弟。”   许观尘随小成公公出了何府,宫中的马车还停在长街对面。   侍卫将旁的人隔开,给许观尘开了条道儿。   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偏头看他,用口型说了两个字:“过来。”   于是许观尘就过去了。   他提起衣摆,才踩上脚凳时,眼角余光瞥见高处寒光一闪,迅速回神,大喊了一声“萧遇之”,扑进马车里,手忙脚乱地把他按倒。   许观尘被吓得不轻,趴在萧贽身上,双手还按在他胸前,眼角微红,面上也泛红。   萧贽问他:“怎么?”   “我……”许观尘稍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又竖起耳朵听了听四周声音,“我好像看见什么东西,应该是冷箭或者暗器。”   可是一切如常,许观尘自己也有些怀疑自己:“或许是我看错了。”   许观尘长长地舒了口气,从萧贽身上爬起来:“别耽搁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马车车轮碾过雪地。   “你这眼睛……”萧贽抬手,摸了摸他的眼尾,“是为你那老师哭的,还是以为有人行刺,为我急的?”   许观尘不答,大约都有。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问他:“你是不是还有很多仇家?”   萧贽不大在乎:“大约是吧。”   “你又没下马车,离得又远,这儿也没几个人仔仔细细地看过你,他们也不知道你今日会来……”许观尘认真想了想,“或许真是我看错了。”   “让人去查了。”   “不过方才我喊那一嗓子,现在应该所有人都知道,马车里边是你了。”   “不会。”   “什么?”   萧贽定定道:“你喊的是‘萧遇之’,除了你,再没别人知道这个名字。”   事实证明,许观尘没有看错。   晚上他正打坐的时候,小成公公用木托盘盛着一只蓝羽箭,放在萧贽面前。   箭是在何府后边的阁楼上寻到的,就钉在木的栏杆上。   许观尘打完坐出来,萧贽正用巾子垫着手,拨弄那支箭的箭头。   许观尘问道:“这不是……裴舅舅手下用的箭么?”   “是。”   铸造的形制一样,箭尾的蓝色羽毛也一样。   萧贽又道:“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旁的人也能造。”   “这样。”   许观尘在他面前坐下,伸手要动一动,被萧贽拍开了:“别碰,箭上有毒。”   “嗯?”   “风石走。”   那是西北特有的奇毒,起名字的人,把这毒的效用比作风吹石走,所以叫做这个名字。   这也是裴将军手里才有的毒,还是……   萧贽道:“当年萧启在猎场行宫遇刺,你为了他赶了一天的路,向我求药。那时萧启中的,也是这种毒。”   “是。”许观尘点头,“那箭也是蓝羽箭。”   “所以你就以为是我做的。”   那时候萧贽还问了好几遍信不信他,许观尘都没说话。   许观尘垂了垂眸,轻声道:“对不起。”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块叠得齐整的帕子:“其实还有……”   那帕子里边,一个箭头、一个箭尾,箭头生了锈,箭尾褪了色,但也能看出原本是蓝颜色的。   “那时我从金陵去雁北,驿馆里,半夜有人放暗箭,也是这个。”   萧贽顿时阴沉了脸:“所以这回你连问也不问,直接就给我定了罪,还躲在雁北一年都不回来。”   “我……”许观尘低着头,仍是道,“对不起。”   “旁人手里也有这东西。”萧贽冷冷道,“说不定,你那七殿下萧启手里也有。”   许观尘不语。   他二人谁也不记得问一句,那时许观尘分明都以为萧贽要杀他了,怎么还会留下箭头与箭尾,用帕子包好了,收在怀里。   总不会是……留作纪念。 第27章 风吹石走   许观尘趴在案上,帕子垫着,拿着一支蓝羽箭出神。   最早的蓝羽箭,是在猎场出现,用来刺杀萧启。   第二支在金陵去雁北的路上,险些要了他的命。   现在是第三支,就出现在何府附近,看模样,是用来行刺萧贽的。   他想不明白,这三支箭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倘若是同一个人所有,那个人是谁?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因为这支箭,萧贽生气了。   那时萧贽道:“说不定,你那七殿下萧启手里也有。”   许观尘默了一会儿,认真道:“不会的,七殿下应该不会想要杀我,更不会对自己下手……”   话没说完,他就发现萧贽的脸色,阴沉得能滴水。   萧贽不说话,扭头就去批折子,一直批到现在。上好的纸张被他翻得哗啦哗啦地响,许观尘听着,很是心虚。   他拿着箭出神,箭羽划过脸颊,疼得他嘶了一声。   许观尘丢开蓝羽箭,用指尖碰了碰伤口,流血了。   萧贽嗤了一声:“废物。”   “废物”许观尘太没用了,气得萧贽都拗断了手里的笔。   萧贽再看了他一眼,朗声道:“来人,去裴将军府上要……”   “不用。”许观尘抹了把脸,又沾了一些血迹,“不是箭头划伤的,是箭羽划的,应该没有中毒。”   于是萧贽又说了一遍:“废物。”   许观尘起身,预备找一面铜镜看一看。   萧贽却道:“你过来,朕看看。”   他都用上自称了,许观尘不敢不过去,再搓了搓脸,就过去了。   “其实应该没什么关系……”   萧贽全然不听他的话,捏起他的下巴,吓得他直往后靠。   方才萧贽喊人,小成公公在这时正好推门进来。   小成公公的反应很快,待看清房中状况,缓缓地就退了出去:“奴才打扰了。”   顺便还拦下了来找观尘哥哥玩儿的飞扬,小成公公对飞扬解释道:“观尘哥哥没空,观尘哥哥和陛下正玩儿呢。”   彼时许观尘平躺在地上,困在萧贽的双臂之间,一动也不敢动。   这大抵是……木头人的游戏。   许观尘终于鼓起勇气,准备跑开,跑到一半,就被萧贽握着脚腕,拽回来了。   萧贽用手抹去他面上一点血迹,好不避讳,直接问他:“你该不会为了那个老头儿,要守孝吧?”   “什么老头儿?”许观尘气得拧他手背上的皮肉,“那是我的老师。”   “噢。”萧贽根本就不在乎,又问了一遍,“你不会为了……你的老师,要守孝三年吧?”   “你简直是有……”有毛病。   许观尘没敢把这话说出口,捂着脸,愤愤地扭开了。   萧贽再抓着他的脚,把他给拉回来。   “我病着呢。”许观尘反手推他一把,“我都这样了,你还这样。”   就只有这个,萧贽还是顾忌的。   萧贽深吸口气,揉了揉他的脑袋,就放开他了。   许观尘忙不迭跑开,跑回屏风后边打坐。   这日晚上,萧贽连抱也没敢抱他,两个人离得远远的睡。   后来到底没忍住,以为许观尘睡着了,一面轻声喊着“道士”,一面拉着他的手腕,把他带进怀里,抱紧了。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萧贽一抬手,就摸见他面上一片湿漉漉的。   完了,道士躲在被子里哭了。   萧贽顿时就六根清净了。   恐又是为了那个老头……不是,是老师。   他从来不会安慰人,有时候连话也不会好好说。遇见许观尘哭,就更不懂得要说什么了。   萧贽抹了抹他的脸,笨拙地用衣袖帮他擦擦眼睛,最后只能好心疼好心疼地把人越抱越紧。   萧贽亲亲他的面颊,说话却还是冷腔冷调的:“不哭不哭,萧遇之疼疼你,萧遇之疼疼你。”   许观尘念着老师,抓着他的衣袖哭了一阵,眼睛都哭红了。最后缓过神来,发现腰也要被萧贽抱折了,气儿也要断了。   萧贽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手劲儿大,抱住了就只有越抱越紧的份儿。   许观尘亲自问卦,把何祭酒出丧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四。   何祭酒祖籍在更南边的闽州,许观尘又做了主,要把老师安葬在故乡。   正月十三这一整日,许观尘都在何府,亲自置办出丧事宜,这也算是他给老师尽的最后一点孝心。   这日傍晚,许观尘给何祭酒上过晚间的三炷香,转身去了何家祠堂。   何家的祖宗们他是不认得,但那堆灵位里边,有两位他认得。   萧启和何镇。   一个是从前的七殿下,因为皇家没有给他设灵位,何祭酒作为他的外祖,给他置办了一个。   另一个是何府的小公子,何祭酒的小孙儿。   此二人生前都是极其倜傥的人物。   萧启与何镇的灵位,不与其他牌位放在一处,单设了一张小案来放。   许观尘站在他二人的牌位面前,用火折子点起灵位前两支白蜡烛——近来何府事情颇多,竟没人顾得上祠堂,祠堂的蜡烛熄灭了很久,也没人来重新点起来。   烛光朦胧,照在黑漆牌面上,金粉描的字样。许观尘看着,恍恍惚惚的,不大真实。   他想了想,给二人上了香,才又重新站在他二人面前。   “明日老师发丧,我带他回家乡安葬。听何府的旁支说,那儿很清静,还有道观,神仙会请老师去帮他们讲经的,老师应该会很喜欢那里的。”   “我不记得很多事情了,也不知道日后能不能想起来。”   “但是老师说,我没做错,所以我也一直……问心无愧。”   “何府的门房说,这三年里,我没怎么来过何府。”   “等老师的丧礼办完,欠老师的,我还不清。但是从前我就没怎么来过何府,往后恐怕也不会常来。”   “到底是君臣一场、朋友一场,你们是要留在何府,还是随我回定国公府吃吃香火,都随你们吧。”   许观尘将别在腰上的三枚铜钱握在手心,预备算一卦,还没来得及抛出铜钱,案上的白蜡烛闪了一闪,就熄灭了。   想来是蜡烛质量不好,此刻天色昏昏,四周都陷入黑暗。   许观尘笑了笑,把还未丢出的铜钱重新收好,了然道:“我知道了。”   他最后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他出去时,小成公公正到处找他:“小公爷,宫里派来接人的马车,已经在门前等着了。”   许观尘不做多想,看了看天:“离宫禁还有些时候,我去老师的书房走一走,很快就出去,你先去吧。”   小成公公欲言又止,可许观尘拢着手,已经走远了。   何祭酒的书房也还是老样子,好几日没人打扫,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许观尘点起蜡烛,巡行似的,将四壁藏书都看过一遍。   案上还是那本《南华经》,上回许观尘走时,把这本书合上了。   如今他平复了心境,再翻来看,看见何祭酒做在上边的小字批注,鼻头一酸,又险些落下泪来。   许观尘捧着书册,借着烛光细细地看了一阵,忽又想起一件事来——   方才小成公公说,宫里派来接人的马车在门前等着。他忽然想起,那个马车里,是不是还坐着一个人,不知是马车在等他,而那个人,其实也在等他?   许观尘恍然反应过来,心道不妙,竟是把萧贽晾在外边晾了许久,合上书册,就要赶出去,却不料还未走出一步,就被人照着后颈,狠狠地打了一棍。   他没了知觉,软软地倒在地上。   而萧贽在外边等他,等到想摔茶盏:“再去看看,让他别玩儿了。”   小成公公应了,再回来时,脚步匆忙,面色紧张:“陛下,小公爷不见了。”   这回真摔了茶盏,再顾不得有什么冷箭或暗器,萧贽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一双眸子阴得不见底:“把何府围起来,找,掘地三尺找。”   手指粗的麻绳在许观尘的手腕上绕过两圈,麻绳的那一头挂在梁上,把许观尘吊了起来。   后颈还疼得厉害,疼得他头脑发昏。   许观尘挣扎着睁开双眼,眼前却一片漆黑。   他晃了晃双脚,找不到可落脚的地方,只是在空中乱晃,徒然引得手臂酸疼。   身上的衣裳被换了,不是他来时穿的粗布道袍,是很繁复的锦绣绸缎,像是定国公的礼服。   他喊了两声,也不见有人,只有回声回应他。   再认真听了听四周的声音,也没有别的声响。   此处该是什么偏僻地方,又或许是在地下,冬日寒冷,这地儿更加阴冷一些。   许观尘就这么被吊了一会儿。   黑暗中,忽明忽灭的烛光渐渐靠近。   许观尘装作还没醒的模样,垂着头眯着眼睛,只看见那人的衣摆。   也看见了自己被换过的衣裳。   他二人所穿衣裳一样,确是锦绣绸缎。玄色庄重肃穆,云水纹流动别致,正红颜色编的穗子,勾玉配饰。   许观尘认得这样的款式,这是本朝顾命大臣所穿的衣裳。   本朝一贯的规矩,先帝给新皇钦点几位顾命大臣,不看年岁,不看辈分,只看忠心与才能。   顾命大臣职位特殊,朝拜祭天,织造府给他们制的衣裳也不同。   那人点起案上两支蜡烛。   两支白蜡烛照着的,是七殿下萧启的灵位。 第28章 顾命大臣   地下阴冷潮湿,许观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执着蜡烛那人,与他穿着同样的衣裳,背对着他,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点起灵位前的两支白蜡烛。   那是萧启的灵位。   而那个人,许观尘也认得,那是杨寻。   他点起蜡烛,在萧启的灵位前上了三炷香,回头看向许观尘。   许观尘闭上眼睛,垂着头,佯做尚未醒来的模样,也想看看他要做些什么。   杨寻行走无声,缓缓地踱着步子,就走到了许观尘面前。   他抬手,卸下许观尘戴着的莲花冠。   方才一通折腾,许观尘发丝散乱,杨寻索性解了他的头发,用木梳帮他重新理过一遍。   杨寻帮他理顺头发,叹着气唤了一声:“小师弟。”   他的动作很轻,戴在许观尘发上的礼冠却很重。   许观尘想,这大概也是所谓顾命大臣的冠子,杨寻这人,或许是要他给萧启陪葬。   不能再装睡了,再装下去,恐怕杨寻就要直接动手了。   他微微睁开双眼,恰逢杨寻觉着他面色苍白,气色不好,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盒胭脂,要往他脸上抹。   胭脂扫过面颊,杨寻又用拇指沾了一些,往他的唇上按。   许观尘一张嘴,就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杨寻吃痛,收回手指,那上边牙印很深,咬得出了血。   “小师弟,你醒了?”杨寻垂眸,不舍得从身上衣裳扯下一条包裹伤口,只能甩了甩手,任由他去。   萧启的灵位放在对面,方才杨寻也只端着蜡烛站在对面。如今,杨寻挪了一只蜡烛到他身边,许观尘才看清自己周围的情况。   他被麻绳吊在梁上,脚下是一口黑漆描金的厚重棺材。   在他的左右两边,又各有一口棺材。他左手边的那口棺材还是空的,右手边的棺材,已然躺了一个人——何祭酒。   何祭酒已然死去多日,纵使近来天寒,尸体不曾腐化太多,却也已经变得僵硬。所以杨寻没有给他换上衣裳,只是把顾命大臣的衣裳叠好,枕在何祭酒的脑袋下边。   许观尘如坠冰窖,恍然反应过来,四肢都泛起冷,咬牙恨恨道:“是你害了老师。”   提到何祭酒,杨寻的眼底也微微湿润:“不是。”   许观尘被吊着手,晃动着用脚去踹他:“就是你,就是你!”   杨寻推了他一把,冷声道:“我都说了不是我。”   许观尘强压下喉间涌起的鲜血,哑着嗓子问他:“那老师是怎么死的?”   杨寻并不答他,转过身,留许观尘在他身后大喊:“我问你啊,老师是怎么死的!”   还是不理会他,杨寻从地上搬起右手边的棺材盖,将何祭酒的尸首封起来,又拿出六只长钉,把棺材钉上。   杨寻不紧不慢地敲着钉子,许观尘默不作声地啐了一口鲜血,别过眼不再看他。   他大概明白了,老皇帝病重之时,给萧启钦点了三位顾命大臣,他自己、何祭酒和杨镇。   他是定国公,虽不会武,任的却是个武爵,又与雁北戍边军钟家有联系,这是兵权。   何祭酒是天下八分士子的老师,这是声望与人才。   杨寻是恩宁侯府的世子,又是金殿上皇帝钦点的探花郎,这是才学。   他们三人,何祭酒是萧启的外祖,又是萧启的老师,许观尘和杨寻与他,既是君臣,又是自小一起念书的师兄弟,老皇帝会选他们三人,也是自然。   萧启身死之后,杨寻暗中筹谋了三年,要拉着何祭酒与他,他们三个顾命大臣,给萧启陪葬谢罪。   按照棺材的排列来看,杨寻虽然恨极了他,却仍旧把他放在中间一位,说明当时老皇帝嘱咐过他们,三人之间,要以许观尘为尊。   许观尘环顾四周,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萧贽是不是还在何府外边等他,没等到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里来。   此地阴冷,寒意透骨,许观尘瞥见角落里堆着书册,心想这应该是何祭酒藏书的地下,他们还在何府里。   只是何祭酒的藏书太多,这样的地下暗室,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要找起来,恐怕很难。   那头儿,杨寻已经敲好了两颗钉子,正在敲第三颗。   许观尘抿了抿唇,轻声道:“师兄。”   杨寻一时失神,竟像从前一般,随口应道:“怎么了?”随即回过神来,他冷冷道:“你有事?”   “老师……”许观尘顿了顿,“到底是怎么死的?”   杨寻手上动作不停:“我不是你这种欺师灭祖的人,你少用你那种肮脏心思揣度我。”   “你既问心无愧,那你说出来,也无妨。”许观尘咬了咬舌尖,“老师是怎么死的?”   “除夕夜里,守过一岁,老师饮酒服药,自尽而死。”杨寻道,“是你害死老师的。”   “怎么会是我?”   杨寻抬手拂过何祭酒的棺材,道:“倘若不是你,七殿下与何镇又怎么会死?是你弄得老师家破人亡,晚年凄苦。若非如此,老师又怎么会绝望服毒?”   许观尘低低地笑了两声。   “我早就该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杨寻叹了口气,自顾自地道,“总归你也要去见七殿下了,要怎么处置你,那是七殿下的事儿,我与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许观尘笑了笑,道:“我笑你傻。”   杨寻不语,许观尘又问道:“为这事儿,你筹划了三年?从七殿下死的时候,就开始筹划?”   “是。”   “你还以为,这件事儿,没人知道?”   “难不成还有人知道?”   许观尘深吸一口气,定定道:“老师知道。”   杨寻嗤笑一声:“老师怎么会知道?就是怕老师为难,我才等了三年。否则早在殿下发丧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掐死在殿下坟前。”   “老师只是不说。”许观尘轻声道,“其实老师早就知道了。”   杨寻开始敲第四颗钉子。   “我最后一次来见老师时,因为你在外边,老师不敢与我明说,怕你那时候就动了手。”许观尘道,“你想不想知道,那时老师,对我说了什么?”   杨寻不答。   “老师说的头一句话,他说我没做错。这是为了安我的心。”许观尘想了想,“第二句话,让我专心事君,不要三心二意,不要再来找他了。”   许观尘轻叹一声:“我那时不懂老师对我的暗示,还以为老师是怨恨我。老师让我不要再来,其实老师是叫我不再来见你。”   杨寻拿着锤子,狠狠地往棺材上一砸,换了个位置,开始敲第五个长钉。   许观尘道:“老师太了解我们了,他一早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老师这三年来,之所以装出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是为了应付陛下对七殿下旧人的查探,恐怕……也是为了应付你。”   “你说你顾忌着老师,这三年来才没有对我下手。你说你不能欺师灭祖,所以你不能杀了老师给七殿下陪葬,你只能等到老师死了,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   “可是,师兄——”   许观尘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为了你的七殿下,你有没有盼过,要老师快点去死?”   杨寻连最后一颗钉子也不管了,暴怒跳起,喝道:“我没有!”   “好吧,就算你真的坦坦荡荡,从未盼望过老师去死。但是——”许观尘说话的声音很轻,却慢慢地透到杨寻的心里去,“老师是因为你死的。”   杨寻扼住他的脖子,手渐渐收紧:“不是我,是你。”   “是你……”许观尘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道,“如果……你一定要有人给七殿下陪葬,老师为了你,已经、先去了。”   许观尘被掐着,嘴角流出鲜血:“我猜……书房案上那本《南华经》里,应当有老师给我的信。某一本书里夹着……应当……也有老师给你的信。”   “你猜的对,《南华经》里确实有老头给你的信。初三那日,你来书房之前,我就把信拿走了。”血迹沾染到杨寻的手上,他嫌脏,便松开了手,“不过你又猜错了,老头却没有给我留什么信。”   现在想来,初三那日,杨寻取了信,就退到了院子外的竹树下。许观尘进去时,他就已经在里边等着了。   后来在廊下,杨寻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后。在那时候他就想动手,只是被忽然进来的小成公公打断了。   迫不得已,为了掩饰,杨寻才与他演了一出师兄弟就此决裂、各不相干的戏。   许观尘道:“有的,一定有的。”   杨寻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到底,老头子还是最喜欢你。为了你,连殿下和孙子都不管了。”   “不是。”许观尘满口的鲜血,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老师从来都一视同仁。老师……为他二人立了牌位,以死殉了七殿下与何公子,也全了你的意思,还想在你铸成大错之前……把你给救回来。”   “师兄……老师一直都待你很好。”许观尘吐出鲜血,几乎染红半幅衣裳,到最后,只能用气声说话。   杨寻见他模样,心下一惊,面上却不显,只抬手抹了抹他嘴角血迹。   许观尘呕血,竟是止不住的。   他被吊在梁上,毫无生气,只有吐血的时候,才无力地晃荡两下。   “你这是……”杨寻推了他两下,“怎么回事?”   鲜血与胭脂混在一处,许观尘森森然地笑了:“师兄……就算你不杀我,我原本就、活不长久了。”   “你什么意思?”   杨寻猛然想起,许观尘被他打昏的时候,帮他换上朝臣礼服时,他背上盘着一道长蛇似的刀疤。   杨寻忙问道:“背上那道疤是谁弄的?你是不是被萧贽威胁,被扣在宫里了?”   “不是萧贽。”许观尘笑了笑,啐了一口鲜血,染在他的衣襟上,“你不会看不出来,伤我的人不精通武艺,又怎么会是……萧贽?”   许观尘微抬起头,目光渐渐澄澈清明,落在面前萧启的灵位上。   他轻声道:“师兄,你说我背主忘恩,负了七殿下。我且问你,我是怎么负的……七殿下?”   最后那三个字,许观尘是咬着牙,从喉咙里、从满口的鲜血里挤出来的。   血水溅了杨寻一脸,他自乱了阵脚,目光微闪,喃喃道:“除夕宫变,七殿下说你贪生畏死,从前又与萧贽有了苟且,定国公府的轿子,抬着你进宫去了。”   许观尘继续问道:“我进宫时,师兄又在哪里?”   “我在城外。”   许观尘了然地笑了笑:“那也就是说,原来那时,你不在……”   “我从城外回来,正好看见你定国公府的轿子进宫。萧贽连盔甲刀剑都没来得及卸下,就亲自在宫门前迎你,好深的感情,好厚的恩遇。”杨寻道,“你一入宫,未有多时,七殿下在城门外遇险,你敢说这事,与你无关?”   “我……”   杨寻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要他别再说话,也别再吐血了。   而许观尘微张着唇,鲜血自嘴角溢出。他险些被自己口中的鲜血给呛死。   过了一会儿,杨寻终于放开他,转头看着萧启的灵位,发了会儿呆。   许观尘昏昏沉沉的,实在是没力气说话,只能勉强睁着眼睛,看着他。   杨寻一撩衣袍,在萧启的灵位前跪下,磕过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面色阴沉。   放置萧启灵位的小案上,只有两支白蜡烛,却没有贡品。   杨寻对许观尘道:“总归是你害死了七殿下,是你负了他。倘若不是那时你同萧贽说了什么,七殿下怎么会就死在城门前。”   案上没有贡品,却有一把檀木长弓,一支蓝羽箭。   杨寻拿起弓箭,转过身,对着许观尘架起弓箭。   许观尘恍恍惚惚的,眼前犯花,只看见箭尾那一抹蓝颜色。   如今想来,初三那日,他来何府奔丧,在何府附近寻到的那只蓝羽箭,应该也是杨寻的。   杨寻不知道萧贽在马车里,他一开始要杀的,其实是许观尘。   在老师的书房外,是这样;在何府门前,也是这样。   杨寻略眯起眼睛,将箭头对准了他:“你还欠七殿下一箭。那年在围猎场里,七殿下是替你挡了一箭,你先还给他,我再让你给他陪葬。”   “这支箭……”   杨寻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七殿下替你挡箭,你的命是七殿下给的。可是你呢?前几日在何府门口,你又想要替谁挡箭?”   “这支……”   杨寻执着弓箭,向他走近:“我问你,那一日在何府门口,你喊了一声什么?你又把谁扑在马车里了?你要用七殿下救下来的命,给谁挡箭?!”   “你喊的是萧什么,你给萧贽起的别号爱称?你把萧贽按倒在马车里。你是七殿下救回来的,你却要为萧贽送命!”   杨寻在他面前站定,用抹了毒的箭头抵在他胸前,一字一顿道:“乱臣贼子,背主忘恩。”   “那时我不过试你一试,你却认得比谁都快。”   “这么说你,说错了吗?”   “你还要说你问心无愧,还用老师说的话让自己安心。那是老师心善,不愿意教训你,你若真是问心无愧,你同萧贽是怎么回事?”   “你十五岁从青州回来,在萧贽府上住了三年;去雁北一年,从雁北回来,又与萧贽混在一处;现在更是住在宫中,住了三年。要我说,你该不会早就与萧贽勾搭好了,假意赚取七殿下信任。”   “七殿下那么看重你,你怎么敢?”   许观尘紧紧地闭着双眼,喘不过气来,挣扎着,好几次想要说话,都被杨寻堵回来了。   他垂着头,蓄了一会儿气力,才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我问你,你手里这支箭……是你的吗?”   杨寻嚅了嚅唇,终是说不出话来。   “若是你的,这样看来,当年行刺七殿下,恐怕你也有嫌疑。”   “不是我。”杨寻握着蓝羽箭,箭头没入许观尘胸口几分。   许观尘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是谁的?”   “是……”   “想来……”许观尘恍悟,“这支箭是七殿下的遗物,你保留下来的、七殿下的遗物。又想来……七殿下,应该不止有这一支箭,他应该还有、一个箭囊的箭。”   他死咬着下唇,忽然之间,有个荒诞无比的念头,冒了出来。   当年围猎场行刺萧启,之后在驿馆里对他暗放冷箭,如今看来,如果不是萧贽,那便是萧启做的。   到底没有证据,许观尘也不敢再想。   只是想见自己从前的掏心掏肺,再看看现在杨寻对他的忠心不改。   许观尘扯着嘴角,轻笑一声,眼角却滑落两行热泪:“你看,他自己也有这种东西,却从不告诉我,直到现在,我才知道。”   许观尘能想到的东西,杨寻自然也想到了,或许他一早就想到了。   只不过他不信。   “徒费口舌,搬弄是非。”杨寻将蓝羽箭拔出,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搭弓射箭,“你闭嘴!”   蓝羽箭穿过吊着许观尘的粗麻绳,钉在后边的墙上。   手上麻绳一断,许观尘就掉下来了。“咚”的一声,准准地落在脚下的棺材里。   尚有些许清醒的意识,许观尘偏过头,将口中鲜血吐出来,喘着粗气。   杨寻放下长弓上前,摆弄他的手脚,叫他在棺材里,躺得好看一些。   “你别动了。”杨寻按住他的手,“你想再挨一下吗?”   “你是不是以为……你方才强撑着,与我东拉西扯的,拖延了不少时候,好让萧贽寻你?”   “老师了解你,我也那么了解你,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杨寻温柔地抚了抚他的鬓角,低声唤道:“小师弟。”   “我不过是在等时辰,现在时辰到了。”   杨寻扶着他的脑袋,用玉枕垫着他的脑袋,一个一个掰开他握成拳头的手指,要他温温顺顺的放在身前。   杨寻理好他的衣袖,扯好他的衣摆,又重新给他梳了梳头发,匀开他唇上鲜血,做胭脂用。   许观尘面色苍白,唯有唇角血色还是红的,眼中一点光还是亮的。   最后杨寻站起身。   盖棺。   眼前变得全黑的时候,杨寻伸进一只手来,抚了抚许观尘的眼睛。   “到了地府,你我都会变成从前的模样,那时你再喊我一声师兄,我便应你。”   “每回上早课,你都藏在我身后睡觉。我坐得直,帮你挡着老师,摸摸你的眼睛,叫你好好睡。”   许观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手挡了一下,却被杨寻按住了。又张了张口,还想咬他一下,也被杨寻捂住了嘴。   “这回也一样,你好睡啊,小师弟。”   棺材终于盖上。许观尘静静地躺在里边,微微侧过头,放缓呼吸,听着外边杨寻敲钉子的声音。   一声,两声……   一颗,两颗……   六颗钉子全部敲入棺材之中,杨寻好像是起了身,来来回回的,不知道搬了什么来,砸在棺材上,砰砰地响。   后来许观尘明白了,那是老师的藏书。   他要把自己,连同棺材里的何祭酒与许观尘一起烧死,这里又是老师从前藏书的地方,别的东西没有,就是书多。   许观尘叹了口气,又不知过了多久,外边隐隐传来热气,还有燃烧时的劈啪声响。   地下阴冷,一开始还觉得暖和,很快就觉得热了。   浓烟从棺材的缝隙之间透进来,原来杨寻不怎么会钉棺材,这棺材盖上了,还留有缝儿。   许观尘笑了笑,却被呛得直咳嗽。亏他方才还害怕棺材里没气儿了,放缓了呼吸,还憋着气。   再没有别的动静,大概杨寻也趟进棺材去了。   他与杨寻,好好的师兄弟,怎么就变成互相残杀的呢?许观尘不明白。   与萧启,好好的君臣,怎么到头来变成了一场骗局?与何祭酒,好好的师生,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许观尘都想不明白。   但是这样多人,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还是萧贽。   他从前就觉得萧贽阴鸷,很是嫌弃,不大喜欢和他一块玩儿。就算在他府上住着,也常常往萧启府上跑,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情。   之后萧启遇刺,他也不信萧贽,好武断地就给他定了罪,不容他辩解,一卷铺盖就走了人。   再后来他忘了三年的事情,怀疑与顾忌横在其中,他对萧贽也不怎么好。   才与萧贽签了婚书的人,过了个年就没了。   许观尘觉着自己对不起萧贽,不仅因为他待萧贽不好,还因为他害得萧贽年节还没过完,就成了个鳏夫。   民间有点不待见鳏夫,鳏夫要再娶,那也太不容易了。许观尘心想,萧贽啊萧贽,你也太惨了罢,偏生遇上我这混账。   热气将他面上泪痕与血迹都凝住,许观尘哭不出来,吐血的症状竟也止住了。   将睡未睡的时候,外边响起一阵杂乱的声音。   热气散去,许观尘身上渐渐发起冷来。   他试着抬手,在棺材板上敲了一下。   棺材盖儿竟然应声而开,轰然一声,被人推倒在地上。   差点就成了鳏夫的萧贽站在他面前,或许因为自己险些成了鳏夫,面色狠戾,眼神阴鸷。   虽狠戾阴鸷,萧贽的双手却是颤抖的,颤抖着把他从棺材里抱出来。   许观尘吸了吸鼻子,脑袋靠在萧贽怀里,却闻见很浓重的血腥味。   他含含糊糊地抱怨:“疼死我了。”   抱怨完,就睡着了。   许观尘受的伤不多,给毒箭扎了一个口子,手腕上几道被麻绳磨出来的红痕,还有就是杨寻掐了他两下,脖子上有两道痕迹。   处理好伤口,又灌了两口汤药,不见他醒转,只是昏昏地睡着。   大约是他身体情况特殊,当夜就发起高烧,烧得糊涂了,就开始说胡话。   一开始说胡话,喊的是“兄长”。   他兄长许问,十三年前就战死在雁北,要到哪里去寻?   萧贽守在榻边,帮他掖了掖被子,转头吩咐小成公公:“把钟遥喊过来。”   表兄也算是兄长。   钟遥一收到消息,说许观尘人在何府不见了,一挥佩剑,就兵进何府了。后来萧贽一言不发,把人给抱走了,他试图跟进去,但是失败了。   小成公公一出宫门,便看见钟遥正蹲在宫门口,抓着头发,想法子要进宫。   钟遥被请到福宁殿,衣裳也未换,佩剑也没摘,就被抓到许观尘的榻边。   “道士。”萧贽捧起许观尘的手,放在钟遥的手上,“你兄长来了。”   许观尘皱了皱眉,又换了梦话:“娘亲。”   他娘亲十三年前也死在雁北,这又要到哪里去寻?   萧贽扣住他的手,拧着眉头想了一阵,转头去看钟遥:“修书,叫你娘过来。”   钟遥很是为难,拱手回话:“回陛下,臣的娘亲还在雁北,快马加鞭,至少也得一个月,恐怕是……赶不及。”   “你自去修书,让她尽快过来。”   “是。”   萧贽揉了揉眉心,仍旧吩咐小成公公:“派几个人去几个世家公爵府上,让那几位一品、二品夫人进宫一趟。”   小成公公也为难:“陛下,现下才三更天。”   哪里有大半夜的把人喊起来的道理?   萧贽不语,只盯着榻上的许观尘出神。   小成公公斟酌一番,很快就叩首领命:“即食君禄,当解君忧。几位大人应当会体谅的。”   深夜急召,几位命妇只得匆匆理了发髻,换上衣裳,随着入了宫。   小成公公特意嘱咐过她们,一个一个进去,进去了不要多看也不要多问,握住榻上躺着的那位小公爷的手,应一句“娘亲在呢”就成了,不允许摸鬓角、摸脸、摸脖子的多余动作,因为陛下的情绪还不大稳定。   说了一句“娘亲在呢”,小公爷若是没反应,就快些退出来;小公爷要是应了,就看陛下的意思。   内室里站着一列侍奉的小太监,萧贽坐在榻边,正给许观尘擦脸。   第一位夫人进去,诚惶诚恐地坐在榻边的小凳上,半拢了许观尘的手,轻声道:“娘在呢。”   许观尘没反应,睡里梦里,还是喃喃地唤“娘亲”。   第二个、第三个……   竟是没有一个像许观尘的娘亲。   几位夫人都试过一遍,最后被请在偏殿歇息。小成公公亲自暗示过了,这件事情,除了向家中解释宫中为何传召,对其他闲杂人等,就不要提起了。   夫人们也都明白,垂眸应了。   而这时,福宁殿正殿里,许观尘又换了梦话。   他这回说得小声,萧贽凑到他唇边,才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许观尘轻声道:“骗人。”   萧贽问道:“什么?”   “你骗人。”   “我骗你什么了?”   萧贽被他闹得没脾气,摆了摆手,就让房里伺候的人都退下去了。   许观尘又久久不语,萧贽便取下他额上贴着的帕子,要重新换一条。   他才转头,就听见许观尘抽噎着道:“娘亲和兄长……早就不在了,老师、殿下和师兄也都不在了。”   萧贽洗帕子的动作一顿,低声道:“原来你也知道。我是皇帝,又不是天帝,到底要我哪里去给你找?”   一边说着,一边又在榻边坐下,笨拙却小心地帮他擦脸,装凶道:“要娘亲,要兄长。”   “你就不能要一个,我有的东西么?”   许观尘倒像是听见了他说的话,又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了什么。   萧贽靠近了听他说话:“要什么?”   许观尘呢喃道:“萧遇之……”   “在呢。”萧贽握住他的手,再问了一遍,“要什么?”   他再不说别的,只是喊萧贽的名字。   而萧贽好像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就不能要一个,我有的东西么?   萧遇之,他是要萧遇之啊。   萧遇之扣紧他的手,摸摸他的脸:“在这里。”   许观尘果真也不闹了,安安分分地躺在榻上,呼吸匀长,应该是睡着了。   萧贽终于松了口气,握着他的手,在榻边陪了他一会儿,才敢慢慢地松开他的手,缓缓地退着步子离开。   陪着许观尘折腾了一宿,不见萧贽有半点困意。   他在外间洗漱整理,外间与内室之间的门开着,伺候的小太监不敢多看,是萧贽时不时要看许观尘一眼,怕他不见。   很快就重新回到榻边,萧贽握了握他的手,又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是滚烫。   萧贽拨开他额前散发来看,眉间一点朱砂还是红的,所以不是犯病,只是寻常的发热,不能带他去寒潭底下。   传一众太医再来诊过脉,也都说是许观尘的身子骨原本就不好,地下阴冷,又受了惊吓,所以发烧,出了汗就好。   萧贽想了想,遣散宫人,只留一支蜡烛放在榻边。他解了衣裳,如寻常一般,在许观尘身侧躺下。   注意避开许观尘身上箭伤,萧贽的手搂着他的肩,萧贽的脚勾着他的脚,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按着抱紧了。   就借着榻边一点微弱摇曳的烛光,萧贽把这个险些被自己弄丢的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定国公府是武学世家,但许观尘长得并不英气,温温柔柔的,更像是书香门第养着的小公子。近些年他修道修得勤,眉眼之间,隐隐的有通透出尘的意味,越来越像个小道士。因为病着,才有的眉心一点朱砂,此时看来,也很好看。   那时候在何府的地下找到他,那里边都是浓烟,呛得人直咳嗽。   萧贽站在浓烟里找人,面前并排着三个棺材。   那个杨寻,自己被呛得受不了了,坐起来就往外边跑。萧贽抓着他的衣领,照着脸揍了他两拳,问他哪个是许观尘,他也不说。   剩下的两个棺材钉得很死,宫中的侍卫没带其他工具,便用腰间佩剑又敲又打的,弄开了几个钉子。   萧贽一刻也待不住,等不得,双眼通红,像杀红了眼的猛兽,也混在他们之中撬钉子,更混在他们之中……落了两滴泪。   那时侍卫用水灭火,两滴泪也算不得什么。   右边的棺材被打开,里边是何祭酒,只剩下中间那个了。   中间那个棺材盖儿钉歪了,要拆开,更难一些。   还剩下最后两个长钉的时候,萧贽猛地推了两把,竟生生把还钉着的棺材盖儿给掀开了。   许观尘就躺在里边,身上的礼服像是寿衣,面色苍白,唇却红得要滴血,看上去……真有几分死人模样。   而许观尘睁开眼睛,眼珠一轮,目光不自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了无生气。   萧贽喉中干涩,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着双手,把他抱出来,重新捧起这世上最好的人。   许观尘就靠着他,咕哝了一句:“疼死我了。”   阴恻恻的萧贽原本没有长心,因为许观尘在,才慢慢地养起来。又因为许观尘险些被他弄丢了,险些死了。最后因为许观尘一句喊疼,碎得不成样子。   萧贽现在想起这件事,仍旧心有余悸,为他闹得兵荒马乱。   此时把人抱在怀里,仍旧感觉不大真切,若不是顾忌着许观尘身上有伤,萧贽恨不能把他按着,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闹了一个晚上,萧贽抱着他,再躺了一会儿,只觉得隔着衣裳,许观尘似是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   他随手捞起帕子,从许观尘的衣摆里探进去、衣领里伸进去,帮他擦了擦汗。   再抱着他发了一会儿的呆,很快天就亮了。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透过榻前帷帐,照在许观尘面上。   他皱了皱眉,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地推了一把萧贽,咕哝道:“你又这样。”   “道士?”萧贽把他抱得更紧,摸摸他的额头,不怎么烫了,又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   许观尘有点恼了,不依不饶,使劲摁了他一把,抱怨道:“你怎么一直这样?”   “道士……”萧贽贴过去,挨得紧紧的,“小祖宗啊,现在是早晨。” 第29章 心有所动   许观尘昏睡了一个上午,与上次一般,他又做了个梦。   上回梦见的是,他与萧贽大婚的腊月二十五,这回梦见,他与萧贽定情的那一日。   那大约是在办礼的前几个月,天气渐渐转冷。   裴舅舅今日要去冬猎,原先说好了要带飞扬一起去,早早的就入了宫,把飞扬带去,顺便辞行。   梦里的许观尘站在福宁殿的台阶上,看着飞扬随裴舅舅离去的背影,忽然有一点儿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   人走远了,北风吹过,许观尘也觉着冷了,拢着手转身就要回去,却撞进萧贽的眼中。   那时萧贽就站在檐下,目光落在他身上,看得认真。   许观尘脚步一顿,朝他笑了笑,又唤了一声“陛下”,就溜回去打坐。   他盘腿坐在草蒲团上,随手抓起案上念珠,闭上眼睛,开始打坐。   这日裴将军与飞扬出去了,小成公公也不在。福宁殿里,只有他与萧贽两人,隔着一扇屏风,绝不说话。   以至后来许观尘忽然犯病,也喊不到其他人。   他勉强站起身来,一回头,还没走出几步,就撞在萧贽怀里。   他又站在别人身后了。   “小……”许观尘忽然想起小成公公今日不在,便改了口,“陛下。”   萧贽很熟练地把他抱起来,喂他吃药,又带他到寒潭底下。   寒潭底下昏暗潮湿,许观尘躺在石床上,萧贽守在他身边,等着他醒。   这次发病并不厉害,许观尘很快就醒了,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串念珠,转头又看见萧贽就在身边。   他拿着念珠,想要起身,腿脚一软,却跪在萧贽面前。   萧贽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拉住他的手腕,想把他扶起来。   许观尘抿了抿唇,紧张地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道:“陛下,我看清和殿还没有道士。”   萧贽误会了他的意思,皱起眉头,面色不悦:“你要搬去清和殿住?”   “我是说,陛下好像还缺一个道士。”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就是一个道士。”许观尘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念珠将他二人的手绕在一起,“陛下,想不想要一个道士?”   ——想要,做梦也想要。   不过是一时之间,心有所动。   尚在睡梦之中的许观尘梦见这段,抱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砸吧砸吧嘴,又傻了吧唧地笑,想不到啊想不到,萧贽这个人看起来挺厉害,结果定情还是我先开的口。   寒潭底下的萧贽把许观尘按在石床上亲。   小成公公执蜡烛进来的时候,许观尘把萧贽推开,然后躺在石床上装睡。   萧贽带他回去,回去时落了初雪,廊外纷纷然。   梦到这里,也就完了。   许观尘半梦半醒,也不知道自己抱着个什么东西,把脸凑过去就蹭了蹭,把那东西抱得更紧,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又有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   许观尘缓了一会儿神,忽然想起昨晚被吊起来挂在梁上,又被钉进棺材里的经历,瞬间就清醒了。   他猛地坐起来,一面揉眼睛,一面问道:“老师的尸首怎么样了?杨寻怎么样了?”   萧贽不答,只问:“你怎么样?”   许观尘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萧贽光着脊背,与他同盖一床被,就躺在他身边。   他方才抱着的那东西,是萧贽;他方才把脸凑过去蹭蹭,让他高兴地直“哼哼”的东西,是萧贽的背。   “我没事。”许观尘干咳两声,“那个、老师他……”   萧贽不理会他,起身披上衣裳,出去找人。   许观尘裹着被子,看着他走出去了,转回目光,却看见榻前放着一串念珠。   这时已是正午,想来是萧贽睡不着,被他抱着又没法脱身,所以数着念珠,念经打发时间?   许观尘只猜对一半,萧贽念经,倒不是为了打发时间,他是为了清心。   小成公公捧着东西来伺候洗漱,许观尘便问他:“老师怎么样了?还有杨寻。”   小成公公环顾四周,确认萧贽暂且不在附近,轻声道:“小公爷昨晚可把陛下给吓坏了,陛下眼睛都红了,谁说话也听不进去。”   “那……”   “把小公爷救出来之后,小公爷就晕了。陛下抱着小公爷回去,要走出何府正门的时候,陛下回头看了一眼,说……”   “说什么?”   “说,杨寻要是喜欢给萧启陪葬,那就成全他。”小成公公愈发低了头,“然后就、把杨寻钉死在他自个儿预备的棺材里,连着何祭酒的尸首,还有整个何府……一起烧了,火到现在还没灭呢。”   许观尘心下一惊,忙问道:“那恩宁侯府?”   恩宁侯府就是杨府,恩宁侯就是杨寻的父亲。   小成公公道:“恩宁侯府,抄家流放。”   许观尘忽然想见前几日除夕朝拜,他看见杨寻扶着恩宁侯,恩宁侯走三步喘口气儿的模样,该是缠绵病榻许久了。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   许观尘叹口气,他自个儿都活不长了,杨寻都想着要拉他一起去给萧启陪葬了,还管别人呢。   他抬眼,却看见小成公公垂首低眉,早已站到了一边去。萧贽站在门前,阴沉沉地瞧着他。   许观尘被他盯得心里发慌,缩了缩脖子,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怎么了?”   萧贽道:“起来用膳吃药,换衣裳,带你出去走一趟。”   许观尘应了一声,忙不迭下榻穿鞋。   日头偏斜的时候,马车辚辚,从福宁殿直接驶出宫门。   坐在马车里,萧贽一言不发,许观尘也不敢说话,只是觉得后颈还酸疼,悄悄扭了扭脖子。   不知道马车往哪个方向走,他只觉得四周寂静无声,却隐隐传来热气。   马车夫一勒缰绳,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萧贽一伸手,掀开马车帘子,按着他的脑袋,要他仔仔细细地看。   那原本是何府的所在。   小成公公说,杨寻与何祭酒的尸首,还有一整个何府,被萧贽下令,一把火给烧了,圆了杨寻要给萧启陪葬的心愿。   侍卫在何府四周,挖出一条沟渠,防止这把火蔓延到隔壁人家。但这一条街上的住户,大都因为害怕,或受不得热气与浓烟,暂且避出去了。   何府府邸很大,这把火从昨天晚上开始烧,一直烧到现在,还没结束。   烈火熏黑围墙,烧透屋檐,各处都散落着烧得焦黑的什么东西。   马车也没有靠近,只是停在街口。   萧贽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看清楚了?”   许观尘木然地点点头:“看清楚了。”   萧贽却道:“你没看清楚。”   马车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停在何府十步开外。   萧贽再掀开帘子让他看:“你看地上。”   许观尘定睛看去,地面上白雪覆盖,白雪之下,却散落着两三点黑褐色的液滴。   他看清楚了,马车也不再多做停留,掉头回去。   马车里,依旧无话。   又行了一阵,到了定国公府门前。   老管事柴伯忙迎上来,见是宫中的马车,便跪在马车便问安。   许观尘道:“我没事儿,正巧路过,过来看看,不用麻烦,柴伯回去吧。”   这回许观尘自个儿掀开帘子去看,定国公府的围墙边,也泼洒着黑褐色的黏稠液体,柴伯正着人清理。   柴伯见他看过去,便道:“公爷不必担心,再有一阵子,很快就弄干净了。”   许观尘点点头,放下车帘,转头看向萧贽:“陛下还要带我去哪里么?”   马车继续向前,再走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哭声。   这是恩宁侯府。   许观尘没有掀开帘子去看,只是道:“方才洒在何府和定国公府地上那个……是石脂水么?”   萧贽看向他:“是。”   石脂水产自西北,是可浮在水面上燃烧的奇异液体,近百年来才被开采出来,被当做火油,用作战事。   许观尘从前,也只在书上看到过。   原来那时杨寻……恐怕不仅仅要他给萧启陪葬,还要整个定国公府与何府陪葬。   这把扑不灭的火一旦烧起来,整个金陵城,说不准都要陪着他一同去了。   许观尘手脚冰凉,他到现在才算彻底明白。   马车忽然停下,小成公公通报:“小公爷,有人拦驾。”   外边传来妇人低低的哭泣声:“许哥儿,你与寻儿同窗一场……”   这是杨寻的母亲,恩宁侯夫人。   想来,杨寻并没有把事情告诉她,就连与许观尘绝交的事情,也没有告诉她,所以恩宁侯夫人才会来找他求情。   许观尘红了眼眶,伸出的手却顿了顿。他抬头望望,终是缩回手。喉头哽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恩宁侯夫人还在外边哭诉,许观尘轻咳两声,强撑着道:“伯母,我同杨寻……早已绝交,昨晚他……”   许观尘想了想,还是没有把昨晚的事情告诉她,只道:“您要托人求情,我人微言轻,在陛下面前排不上号儿,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许观尘说完这话,抹抹眼睛,叹了口气,对小成公公道:“把恩宁侯夫人扶回去,回吧。”   马车绕过拦车的恩宁侯夫人离去。   许观尘捂着眼睛,靠在马车壁边,默默发呆。   “你也该明白了。”萧贽摸摸他的头发,亲亲他的手背,算是隔着手掌,吻他的眼睛,蛊惑似的在他耳边道,“这世上,只有我待你最好。” 第30章 银辔玉铛   马车行得平稳,许观尘靠在马车里出神。   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   这马车怎么一直走,都不带停下的?   他看了一眼萧贽,难不成萧贽那臭毛病又犯了?   所谓萧贽的臭毛病就是,他若坐在马车里,愿意下车就下;不愿意下车,就要马车绕着金陵城走上好几圈。   许观尘再看了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便悄悄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去看。   路边百草枯旧,远处山色尽瘦,是出了城门才会有的景致。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边上飞扬拉着缰绳,骑着马,凑到马车旁边,脑袋都要探进马车里,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观尘哥哥,你好了吗?”   许观尘把他的脑袋推出去,道:“骑马要看路。”   小成公公也知趣,把鼓着腮帮子、正生气的飞扬喊开了。   许观尘只看见前边有裴舅舅和钟遥在,马车就在正中。大几千人的队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出来的,他坐在马车里,竟只顾着出神,全然不知。   许观尘缓缓放下马车帘子,坐在位置上,借着宽袍大袖掩盖,无聊到撑着手,悄悄晃脚。   他想问问萧贽这是要去哪里,可是见萧贽面色,好像又是不怎么想说话的模样,所以他犹豫了好久,也没有开口。   他自己浑然不觉,犹犹豫豫的时候,明着暗着,看了萧贽好几眼。   萧贽察觉,知道他有话,却猜错了。   他叩了叩面前小案,两声轻响,马车应声停下。   萧贽起身,下了马车,落地之后,又掀开帘子,看向许观尘。   许观尘顿了顿,也顺着他的意思,起身下车。   他才起身走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踏上脚凳——   萧贽一脚就把脚凳给踢翻了。   许观尘愣在原地,嘴角抽了两下,心道,萧贽这是在……刁难他?   趁着他尚在愣神,萧贽伸手接住他,把他抱到地上。   原来不是刁难他。   小成公公牵来通体雪白的千里良驹,萧贽一搂许观尘的腰,把他往前带了一把:“去罢。”   许观尘一怔,很快就反应过来,应了一声,翻身上马。   他一看就知道,这马是萧贽的马。   金鞍玉勒,银辔玉铛。   许观尘记得很清楚,萧贽喜欢把自己的东西堆得亮闪闪的。   所以他转头去看萧贽。   萧贽垂眸,踱着步子,慢慢地走到他身边,然后敏捷地握住许观尘还抓着缰绳的手,容不得他推辞拒绝,飞身上马,与他共乘一骑。   队伍重新走起来,没有人敢看。   没有人敢看,敢看萧贽教许观尘骑马,说一句话便往前倾一倾身,把许观尘逼得无路可退,几乎要趴下来抱着马脖子了。   在萧贽教他的空隙,许观尘轻声解释道:“我会骑马。”   他说得认真,萧贽不能装没听见。于是他同样认真地看向许观尘:“你不会。”   陛下说你不会,你就不会。   许观尘扭过头,不再理他。   原本他因为杨寻的事情,心中闷闷不乐,窝在马车里也只是神游天外。   现下城外地界儿空旷,远处青山,眼前白雪下的枯草抽了新芽,吹面东风还有寒意,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走了一会儿,许观尘的心境也开阔不少。   许观尘想了想,抽出被萧贽握着的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上。   还没来得及说话,许观尘一直起腰,后脑就撞在萧贽的下巴上。许观尘听着,声音还挺大的。   萧贽叹了口气,最后只用额头碰了碰他的脑袋,碰得很轻,什么声音也没有。   后来许观尘问道:“原本在马车里坐着,不是挺好的么?”   萧贽道:“你看完外边,就看了我好几十眼,连着递了好几十个眼神,金笼子里的雀儿似的,可怜巴巴的。”所以带他出来骑马。   萧贽说完这话,还揉揉他的脑袋,凑脸过去,要许观尘给谢礼。   许观尘却辩解道:“我没有递眼神,也没有可怜巴巴的。”   萧贽全然不听,沉浸在小道士在马车里看我的几十眼中。   许观尘转眼见他嘴角噙笑,知道这事儿,现在算是说不清楚了,摸了摸鼻尖,也不再解释。   自金陵城南城门南下,半日的路程,是栖梧山温泉行宫。   凤栖梧桐,栖梧山原本叫做寒枝山,是光宗皇帝,萧贽往上再数七代的皇帝在位时修建的行宫。   光宗皇帝的发妻明贤皇后,在光宗尚未登基、两人的大婚之夜,替光宗挡过一刀,从此痼疾缠身。   光宗登基之后,感念明贤皇后情意,特意修建了温泉行宫供其休养。就连光宗自己,在明贤皇后还在世的二十七年里,几乎每日都陪在行宫。   此后冬春时分,皇帝会规划着去温泉行宫待上一阵,也有皇帝大半年都会待在栖梧山中。   冬日里,天晚得快,他们才到栖梧山山脚时,就已经是日落时分。   栖梧山不高,再有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只是为求稳妥,队伍在山脚停了一阵,点起火把与灯笼。   临出发时,小成公公要在白马的银鞍边挂上灯笼,许观尘道:“我来拿吧。”   小成公公便将灯笼交给他,轻声嘱咐道:“要是不想拿了,还是系在鞍边,要是连系也懒得系,就……”   许观尘举起纸糊的灯笼,烛光映出眼中光亮。小成公公话没说完,许观尘便问:“就什么?”   就撒娇让陛下拿着。   行得不急,天色很快就暗下来。   山间落了小雪,也越来越冷,萧贽抬手给许观尘扣上兜帽,又捂热他拿着灯笼的手。   兜帽边儿的狐狸毛被风吹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碰他的鼻子,许观尘抽了抽鼻子,随口问道:“陛下怎么会突然想去行宫?”   “十六就要上朝了。”萧贽懒懒散散的,也随口答,“不想上朝。”   “那这回,要待多久?”   萧贽并不回他,大约是随他心意,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许观尘也不再问,转过脸去,只看着前边。   栖梧山的山道修得折回弯曲,很是平稳。   此时行至山腰,前后都是举着火把的随行侍卫,火光熠熠,在山林间穿行,宛如回旋的火龙。   还有一段路才到山顶。   萧贽还是冷冷的,道:“栖梧山行宫,是为皇后建的。”   许观尘以为他说的是那位为夫君挡刀的明贤皇后,点头道:“我知道。”   萧贽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   许观尘便道:“我知道明贤皇后……”   “不是。”萧贽定定道,“不是明贤皇后。”   “嗯?”   “大婚之夜,明贤皇后就是那刺客,替光宗皇帝挡刀的,不过是一个伺候的小宫人。”萧贽道,“刺客伏法之后,那宫人在光宗皇帝身边养伤,朝夕相对,后来就成了明贤皇后。明贤皇后也没有落下旧疾,只是不喜欢宫里,所以搬来温泉行宫居住。光宗皇帝很宠她,把明贤皇后的家世、名头和位置都给了她,还陪她在行宫里住着。”   这种皇室秘辛,萧贽竟然就这么说给他听。   许观尘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怔怔的,还有些恍惚:“原来是这样啊……”   萧贽又道:“后来的皇帝常来此处,也不是因为什么冬春寒冷,是因为他们在行宫里藏了人。”   许观尘继续晃神:“原来如此……”   萧贽却换了话头,只道:“行宫里有温泉池子,后边还有一个石洞,里边很冷。”   温泉池子是原本就有的,石洞是萧贽着人开的。   他说这个,意思就是,许观尘可以待在行宫里,长长久久地住着养病。   许观尘还在惊叹方才明贤皇后的事情,木木地点了点头,随口应了一声。   见他出神,萧贽也不管他。   再过了一会儿,许观尘还是神游天外,萧贽便不高兴了,伸手一抓他的兜帽,就把他的脑袋兜起来。   兜帽兜帽,能兜得住脑袋的,才叫兜帽。   许观尘脸小,面皮又薄,小饺子似的。   眼前全黑,还是骑在马上,许观尘慌得反手推他,隔着狐狸毛儿,闷闷地道:“你有毛病?”   口不择言的毛病,许观尘在他面前犯过好几回,但是每回都紧急停住了,偏偏这回一时口快,没停住。   身后的萧贽动作一顿,缓缓松开手。   许观尘心道不妙,虽看不见他的脸色,大概也知道他这是恼了,面色定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原本周遭除了他二人窃窃地咬耳朵,旁的人就不敢说话,这下他二人都不再说话,更显得四周安静,静得叫人心里发慌。   他梗着脖子转头去看,举起手里的灯笼,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轻声道:“对不起啊,我不是……”   许观尘手里的灯笼,横在他二人之间,隔着幽微烛光,对上目光的时候,许观尘呆了一会儿。   萧贽冷着脸,把他举在自己面前的灯笼按下去。用衣袖掩住灯笼的微弱光亮,萧贽俯身靠近,半含住他的唇。   扭着脖子自然很不舒服,但是许观尘脑子轰的一声响,好像浑身上下,就只有唇上有感觉。   萧贽挡住灯笼的光亮,却还有满山的火光,和满天的星光。   得亏有许观尘那个大兜帽挡着,旁的人又不敢多看,只当他二人还在咬耳朵聊天儿,却不知,他二人已经开始咬嘴巴了。   说好的骑马看路,倘若他二人多看一眼,就能看见,其实他们……已经到了行宫门前。   连白马都低头啃草。啃到半饱的时候,许观尘使劲推开身上的人,翻身逃下马,因为腿软,险些跪在地上。   分明燥得很,他却用狐裘把自己裹成个粽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第31章 煦春摘星   行宫是早就收拾好的,煦春殿里灯火通明,也早已点起了炉子。   许观尘进了门,面上还泛红,不愿意叫旁人瞧见,急急地解下狐裘,丢给小成公公就往里边走。   萧贽倒规矩地跟在他身后,抬手就把狐裘拿回来。   许观尘进了内室,如他所想,绕过屏风就有打坐用的草蒲团,还有念珠香草。他咬着牙,恨恨地用香草扎了两个结,就要打坐。   萧贽从他身后靠近,随手一掀,就把狐裘丢在他身上,兜帽将他半张脸都掩住。   许观尘却一动不动,仿佛一瞬入定。   萧贽在他身边坐下,稍微掀开兜帽,看见他连耳朵都是红的。就这样心猿意马,还要假装入定,实在是难为他了。   只觉得他有意思,萧贽摸摸他的耳垂,低声唤他:“道士。”   许观尘仍旧不动,老神在在的模样。可是萧贽觉着,他的耳朵,好像越来越红了,指尖捏着,好像也越来越热。   萧贽面无表情地捏他的耳垂玩儿,又淡淡地喊他:“小道士?”   最后是不喊他了,就是捏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捏他。   许观尘被他闹得没法子,仿佛全身上下,就只有被他碰到的耳垂有知觉。睁开眼睛,拍开他的手,装凶道:“你干什么!我做晚课……”   见萧贽面色阴沉,被拍开了手,很是不悦的模样。   许观尘心中咯噔一响,拧着眉头挣扎了一会儿,握着他的手,往自己耳朵上放:“陛下,请您玩儿。”   那个“请”字,他咬得重。   萧贽没忍住,勾唇笑了,捏了捏他的脸,道:“你打坐罢。”   许观尘点点头,应了一声。   原本小成公公留在外边,也不知道飞扬是怎么绕过他进来的。飞扬从屏风那边探出脑袋来,晃了晃手里的兔子灯,对许观尘道:“哥哥,兔子眼睛。”   那兔子灯还缺两只红眼睛,他是要许观尘帮他点上眼睛。   许观尘哄他:“哥哥明日给你画。”   飞扬噘嘴:“明日就元宵了。”   “明早一起床,哥哥就给你画。”   飞扬要闹,许观尘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朝他“嘘”了一声:“哥哥要打坐了,飞扬乖乖的,不许吵。”   飞扬瘪嘴,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萧贽看见许观尘白皙修长的手指就抵在唇边,许观尘连嘴角都是红的,自己方才还含着尝过滋味。心思微动,随心所动,把人搂过来就嘬了一口。   萧贽对自己的过分行为没有丝毫忏悔、改正的意思,甚至沉迷其中,屡教不改,其情节恶劣,令人生畏,令人发指,令……令许观尘发呆。   把怔怔的许观尘转了个身,叫他好好地坐在草蒲团上,萧贽佯正经道:“道士,你打坐罢。”   他走之后,许观尘往案上一趴,觉着自己像个熟透了的虾子,还是刚出锅还烫手,冒热气儿的那种。   打坐?这都犯戒了,叫他还怎么打坐?   萧贽此人,高兴的时候,偶尔随和温柔些,平素都是又阴鸷又霸道的模样,心思也古怪。   与他相处,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许观尘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夜里煦春殿的炉子烧得旺,被萧贽黏黏糊糊地抱着,睡着的前一刻,许观尘忽然就不这么想了。   清晨时候,许观尘一拍身边床榻,空的,萧贽已经起了。   他揉了揉眼睛,抱着被子坐起来,颓颓然地缓了一会儿神,起身下榻。   还是犯困,许观尘游魂似的穿衣洗漱。   小成公公推开半扇窗扇,看了看天色,时候还早,天光微明。   小成公公道:“西边的摘星台景致好,小公爷去不去看看?”   那时许观尘正坐在蒲团上,补昨天的晚课,实在补不进去,打了个哈欠,便站起身:“那我出去走走。”   他披上鹤氅,揣上手炉,出了殿门,沿着还点着一溜儿宫灯的走廊,往西边走。   他前脚刚走,飞扬后脚就提着兔子灯,来煦春殿找他画兔子眼睛。   飞扬探进脑袋,只看见小成公公在殿中收拾,便问:“哥哥呢?”   小成公公放下才要挂起来的榻前帷帐,压低声音骗他:“观尘哥哥还睡着呢。”   “噢。”飞扬乖巧地点点头,“那飞扬过会儿再来。”   晨起还落细雪,山间的风斜着吹来。许观尘拖着步子,在廊中逶迤而行,吹进廊里的细雪,就落在许观尘的发上。   摘星台不高,胜在视野开阔,云起山间,雪落苍茫,别有一番意境在。   许观尘趴在栏杆边看景,看着看着,思绪就不知道飞到哪个角落去了。   某个人自他身后走近,一掀手,就给他戴上兜帽。   萧贽在他身边站定,也陪着他一同看景。   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许观尘问道:“这三年里,我是不是真的问心无愧?”   萧贽定定地看向他:“你从来都无愧于心。”他又问:“还没想起来,怎么这回忘记得这样久?”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或许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又过了一阵子,许观尘再问他:“我背上那道刀疤,是谁砍的?”   萧贽也不顾忌什么,说了个名字:“萧启。”   许观尘原本也就猜中几分,只是一直不愿意再问再想,一直拖到现在。   后来和杨寻在何府地下,杨寻一口一个忘恩背主、乱臣贼子,让他不得不想。   此时从萧贽口中得了这名字,许观尘沉沉地叹口气,泄愤似的,用手里的小铜手炉,砸了一下木的栏杆,咬牙道:“气死我了。”   隔着兜帽,萧贽摸摸他的头:“真的全都忘记了?”   “嗯。”许观尘想起自己之前做过的两个梦,一个大婚之夜,一个寒潭定情,“不过也还有记得的。”   他想了想,转头看向萧贽,正色道:“现在开始临时抽查,我问,陛下答。”   第一届栖梧山行宫记忆力问答比赛现在开始。   “成亲那日傍晚,我吃的什么点心?”   “云片糕。”陛下得一分。   “那天晚上,我咬陛下一口,咬在左边右边?”   “左边。”陛下再拿一分。   “那天在寒潭底下,我用念珠圈住陛下的手,那串念珠有几个?”   “四十九个。”陛下又得一分。   第一届栖梧山行宫记忆里问答比赛圆满结束。   许观尘转过身子,面对着他。   天这样冷,他想说两句软和话,却像被冻住了舌头似的,说不出口,想往萧贽那边靠一靠,也像被冻住了身子似的,动弹不得。   许观尘蔫蔫的趴在栏杆上,咕哝道:“三年前我怎么就……”他用脑袋撞栏杆。   这时小成公公站在远处,硬着头皮唤了一声:“小公爷,您是不是答应了飞扬什么事情?飞扬发现小公爷不在,正闹呢。”   昨晚上答应飞扬,一起床就给他画兔子眼睛的。   许观尘心中一惊,直起腰来,想想飞扬闹腾起来的模样,心中咯噔咯噔的响,扒着栏杆作势要翻下去:“就跟他说我失足掉下山,摔死了。”   小成公公低头憋笑,装看不见:“小公爷还是快些过去罢。”   许观尘趴在栏杆上:“能先意思意思,劝我一下吗?”   萧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是眼中有些许笑意,提着他的衣领,就把他给捉回来。   回去时,偏殿里生着炉子,地上零零散散的,全是没画眼睛的兔子灯。   飞扬双手攀在梁上,气呼呼地荡秋千。   裴舅舅与钟遥坐在炉子边烤火,一面吃栗子,一面用意念行军布阵,拨弄炭火的时候,险些把飞扬的兔子灯丢进炉子里去,惹得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见许观尘进来,飞扬更生气了。   从高处跳下来,抓起地上的兔子灯,全都塞到他怀里。   “这些都是飞扬的?”许观尘的脸色,比雪白雪白的小兔子还白,“这些……全都要画啊?”   飞扬认真点头。   许观尘咬咬牙:“行,哥哥给你画。”   散落满地的兔子灯,许观尘执着毛笔,兔子神仙似的,坐在一堆兔子中间。   画完一个,飞扬就再递给他一个。   兔子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小成公公蹑手蹑脚地走进兔子堆里,在兔子神仙身边放上热茶:“小公爷慢慢画吧,隔壁屋子还有。”   许观尘手一抖,在兔子脸上画了一撇红胡子:“谁、给他买的这么多?”   小成公公看了眼正高谈阔论的裴舅舅与钟遥。   这两个将军,疼孩子。   许观尘蘸了蘸朱砂:“行吧,我画。”   这时裴舅舅与钟遥正讲起雁北的布防,近些年来与西陵的战事,说到激动之时,一拍大腿就站了起来。炉火映着,颇有几分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知己模样。   萧贽也同他们一起坐着,却不怎么说话,微垂着眸,袖中藏着许观尘送他的念珠,一个一个地拨弄着。   小成公公抬手添茶,将炉子边险些烤焦的栗子取下来。   烟火味儿与人情味儿,忽然之间,许观尘很想去青州找师父,他要还俗!现在就还!彻彻底底的还!   飞扬凑过来看他手里的兔子,怒道:“斗鸡眼儿!”   “啊?”许观尘低头去看,手里这只兔子,两只红眼睛对上了。   许观尘捏住飞扬的脸,拿起笔:“飞扬闭眼,哥哥给你画花花。”   画花儿的时候,许观尘悄悄地把斗鸡眼的兔子灯丢给小成公公,小成公公藏在衣袖里,拿出去了。   兔子杀手许观尘。   许观尘点坏了好几只兔子的眼睛,走路时一个不防,踩坏了一个。终于画完的时候,伸了个懒腰,往后一仰身子,又压坏一个。   被飞扬闹得没法子,许观尘瘪了瘪嘴,趴在地上装死,还穿着白颜色的道袍,伸出两根手指,比在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许观尘假装自己是一只兔子,还是死兔子,“这样行吗?”   “兔子”无奈地往边上一倒,又压坏一个真兔子。   飞扬捧起坏了的灯笼,泪眼朦胧。许观尘实在是没办法了,道:“你不如把哥哥也挂起来。”   他这话说得大声,前边的萧贽、裴将军与钟遥一起回头,没一个人能忍住,噗嗤一声笑了,捂脸憋笑,很是辛苦。   飞扬“哼”一声,抱起兔子灯就出去了。   扮兔子扮得很辛苦的许观尘一抬头,见飞扬出去,也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袍,走到萧贽他们之间坐下,同他们说话。   炉火融融,斟饮两杯水酒。   许观尘不喝酒,他一过来,小成公公就倒了热茶。瓷的杯子,混在银器当中。   方才正说到与雁北交界的西陵,两国常年交战,裴舅舅与钟遥都是在雁北待过许久的人物,所以说起这些事情来,格外默契。   “西陵有训练武傀儡的习惯。武傀儡失了心智,个个儿武艺高强,以一当十。在战场上,只懂得执行命令,连疼痛也不晓得。”裴舅舅叹一声,“这些年交战,在武傀儡上,咱们吃了不少亏啊。”   “这些事情……我父亲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钟遥摇摇头,环顾四周,见飞扬不在,便低声道,“飞扬原本就是武傀儡。那一场小战,交战的人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他原本要咬舌自尽,被观尘救下来。小狼崽子似的,咬不了舌头,就咬人,把人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钟遥看了一眼许观尘,许观尘便垂眸。   “后来治了很久,一点一点教他说话认人,慢慢地才懂事儿。”钟遥又道,“练武傀儡的法子太阴损,就不是能用来训练人的法子。”   裴舅舅点点头,若有所思:“这般。”   气氛有些凝重,钟遥便笑道:“咱们飞扬从前,好几回忘不了武傀儡的本性,大半夜的,提着匕首摸进观尘房里,站在床边看他。吓得观尘不敢动,也不敢喊,抱着被子,同他大眼瞪小眼,相互看了一个晚上。”   “他二人就这样,从三月一直闹到了八月。雁北八月就下雪,有一日晚上,飞扬又拿着匕首过去,我没在意。第二日,我没听见观尘房里有动静,心道惨了,这下观尘肯定叫他给宰了。结果——”   钟遥笑了笑:“结果天太冷,他二人躺在床上盖一床被,挨在一起睡着了。飞扬的匕首,还握在手里,观尘怕他趁着自己睡着了动手,就抱着他的手。”   许观尘低头饮茶,道:“表兄,这个不好笑。”   钟遥笑道:“这个可好笑了,那时候我和我爹我娘一起笑了三天。”   “为什么连姑姑姑父也……”许观尘手一抖,杯中大半茶水都抖落在钟遥的衣摆上,“你这个葫芦瓢。”   钟遥捧起衣摆,靠近炉边烤烤干,为了给许观尘找回面子,忙补道:“不过,我们飞扬,现在很乖,最听观尘的话啦。观尘叫他不吃糖,他就真的不吃糖,观尘叫他别闹,他就真的不……”   飞扬适时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手捧着许观尘弄坏的兔子灯,一手抓着个雪白的绒球,看向许观尘:“观尘哥哥,兔子尾巴。”   那个雪白的绒球,是裴舅舅亲自去剪羊毛,用针给他勾的一个肥羊尾巴。   许观尘觉得不妙:“什么?”   “扮兔子要有尾巴。”飞扬认真道,“挂到屋檐下面。”   “噗……”钟遥憋笑,“我收回刚才的话。”   许观尘痛心捶地,质问飞扬:“你怎么能卖哥哥啊!”   “可是哥哥,你弄坏了我的兔子。”飞扬在他面前坐下,探头到他面前,“要赔的。”   “好了好了。”裴舅舅把飞扬按回去,开始哄小孩儿,“再差人去买,观尘哥哥画了这么多兔子眼睛,画得眼睛都花了,让观尘哥哥歇一歇……”   哄孩子一刻钟,飞扬终于松口,要出去玩一会儿。   他要走,原本一句话也不说的萧贽忽然开了口:“那个尾巴,是谁的?”   裴舅舅解释道:“回陛下,那是肥羊尾巴,用羊毛勾的。”   萧贽点点头,原本衣袖掩着、拨弄念珠的右手,暗中揽了一把许观尘的腰。   许观尘反手就捶了他一下。一个一个,都想看他带尾巴。   察觉到他二人暗中较劲,裴舅舅疑惑地看过来。于是许观尘假笑,萧贽没有表情,长辈面前,要相亲相爱,相敬如宾。   话题再一次回到西陵。   钟遥道:“年前就收到了消息,西陵老国主已是强弩之末,几个皇子内斗得厉害。病榻前尽孝的,朝里尽忠的,战场上尽力的……”   裴舅舅接话道:“还有要来我们金陵尽心的。”   “什么?”   “三月份,西陵的三皇子元策要来,商议停战,划定西北那一带儿的国界。”   “元策这人……”钟遥捏了捏眉心,“西陵的武傀儡,都是他在管。他也常来西北,披甲上阵过,我与他远远地见过几回,确实是个……厉害角色。”   钟遥思索了会儿,又道:“他军功赫赫,这时候不留在大京,若是他父皇什么时候去了,不论是他哪个兄弟即位,都不会饶过他,莫不是……”   莫不是,要来金陵求外援?   “可他也在西北待过,晓得其中厉害,又怎么确定金陵会帮他?”   钟遥嘀咕一阵儿,还是裴舅舅给他添了酒:“小小年纪的,思虑太重,三月的事情,就留到三月再想罢。你人又不在大京,这事儿,就留给大京的线人去查罢。”   天冷,就多饮了两杯。   及至正午,用过膳后,钟遥与裴舅舅打着酒嗝儿,相约去裴舅舅房里看舆图。飞扬继续摆弄他的兔子灯,要把兔子灯挂满屋檐。   许观尘伸手试了试萧贽的额头,酒气上头,有些发热。   小成公公不知去了何处,整个煦春殿都找不到人,萧贽又抓着他的衣袖不放,许观尘只好一个人扶他回去。   他不知道萧贽的酒量,只以为他是醉了。   有意无意,萧贽就是往他那边靠。许观尘才关上门,萧贽就推着他往里往里,与他一齐倒在榻上。   萧贽闭着眼睛,是平时的表情,没有什么不同,却按着他亲亲蹭蹭。很寻常的语气,与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冷冷淡淡的,只是口里说的话是,好热、胀得难受。   许观尘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比喝了酒还要厉害,由着他口里喃喃念着,死死地把他扣在怀里。   他那话里,竟还有一句:“你什么时候带尾巴?”   没有半点醉态,说话还特别清楚,萧贽这个戏,做得实在是很不认真,也就只能骗骗许观尘。   许观尘特别容易骗。   因为还清醒着,萧贽也知道许观尘病着,不能真弄他,不自觉便松了松手。   趁他松手,清心寡欲的小道士从他身下爬走,把他按在榻上,盖好被子。   许观尘上下扫了一眼锦被,转身搬来很多的经书,还拖了一张小板凳。   小道士感念他在醉中还能冷静自持,放过自己,在凳子上坐下,翻开一页经书:“萧遇之,我给你念经吧,从前给你念了三年,现在好像很久都没有给你念过了。”   其实萧贽从前,也不是喜欢听他念经。   他既喜欢念,便由他念罢。   念了一阵儿,许观尘抬眼看他:“你怎么不睡?”   萧贽从前不仅不喜欢听他念经,而且他每次念经,其实萧贽都没有睡着。不过是估摸着时辰差不多,该放他走了,就闭上眼睛。   晚些时候,许观尘登上摘星台,看见远处金陵城中,祈福的九层高塔上点起了灯。回头再看,行宫上下,也都亮起烛火,特别是煦春殿,屋檐下挂着一个又一个的兔子灯笼。   萧贽无声无息地从他身后走近,摸摸他的脑袋,摸得太久,被许观尘推开了。   黑暗之中,传来老人家爽朗的笑声:“乖徒的太极推云手,练得越来越厉害了。”   许观尘一激灵,忙环顾四周。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许观尘想了想,问萧贽:“那边……好像是悬崖吧?我方才怎么……好像听见我师父说话了。”   身着异族服饰、头上扎着许多小辫儿的老人家,从悬崖后边走出来。   他的穿着实在怪异,他一直走到烛光照得到的地方,许观尘才敢认他,还是不太确定:“师父?”   老人家笑着应了一声:“诶,乖徒。”   从老人家身后又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壮汉,站定了,朝许观尘抱拳:“观尘小师叔。”   许观尘点点头应了:“周师侄。”   这是许观尘的道士师父,和道士师侄。   周师侄虽然比他年长许多,但是差着一辈,所以唤他一声“小师叔”。   他的道士师父,道号玉清子,常说的话是:“犯戒,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乖徒,小心不要犯戒。”   “乖徒啊。”玉清子从怀里拿出一个拨浪鼓,“你看师父给你带什么来了。”   “师父……”许观尘为难道,“我不是十岁。”   “啊,拿错了。”玉清子重新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上前抓起他的手,眯着眼睛给他搭脉,“怎么样?你那病怎么样了?” 第32章 我也喜欢   玉清子一面给许观尘把脉,一面拉着他往前走,路过萧贽身边的时候,转头看了他一眼。   “噢。”玉清子点点头示意,又弯了弯腰,“陛下。天太黑了,贫道没看见。”   倘若没看见,可他方才又说许观尘太极推云手使得好,这推云手推的又是谁?   萧贽不紧不慢地道:“师父。”   玉清子脚步一顿,拧着眉头看他:“啥玩意儿?”他想了想,道:“陛下,您要是拜了我乖徒做师父,您得喊我‘师祖’。”   萧贽颇认真地握住小道士的另一只手,看向老道士,定定地再唤了一声:“师父。”   玉清子终于反应过来,缓缓松开许观尘的手,又缓缓抱着头蹲下了。   许观尘被他吓着了,拍了拍萧贽的手,要他先松开自己,然后也蹲下来,试探着唤了一声:“师父?”   玉清子抱头长叹:“这可是我这些年,养得最好的一棵菜啊。”   许观尘听不大清楚:“什么?”   玉清子继续喃喃道:“菜是颗好菜,可是这猪……”   许观尘凑上前去看他,疑惑道:“师父你在说什么?”   “乖徒啊。”玉清子长叹一声,拍拍许观尘的脑袋,“先治病罢,别的什么,以后再说。”   “诶。”   许观尘扶着老道士下了摘星台,说是为了方便治病,要与许观尘住在一处。许观尘回头去看萧贽,萧贽没有说话,许观尘便扶着他去了煦春殿的偏殿。   途中玉清子只是眯着眼睛给他把脉,一言不发。   到了偏殿,打发那位周师侄自去休息,萧贽被玉清子赶走。许观尘挽起衣袖,捧来浸过香草的热水,又取了一件自己还未穿过的道袍。   玉清子靠在椅背上,看他小道童似的忙前忙后,叹道:“我就说,我就说我乖徒这么好……”   许观尘将道袍道簪整整齐齐地放好,恭请师父洗漱。   太乖了,实在是太乖了。原本想把他留作道观道长的,结果被别人抢了先。   玉清子备受打击,颓然地站起来,闷闷道:“你师父为给你治病,跑遍了东西南北,跑得人都瘦了……”   “多谢师父。”许观尘忙转身,拧干巾子,给他擦脸,“请师父擦脸。”   “不要。”玉清子赌气似的推开他的手,走到屏风后边,背对着他,自行洗漱。一解腰带,一脱上边衣裳,一身的腱子肉,和鹤发童颜的仙人模样很是不搭。   许观尘恭恭敬敬地放下巾子,也退出去了。   今日元宵,行宫的小厨房里也预备了元宵,小太监提进来,就放在案上。   许观尘元宵放在炉子边热着,跪坐在软垫上,双手搭在膝上,挺直脊背,乖乖巧巧地等着师父出来。   玉清子再出来时,见他这副模样,又是一番捶胸顿足:“好好的一棵菜啊!”   他披着许观尘的道袍,踢踏着木屐,只是脑袋上几十个小辫子还没拆。他自己拆了两个,觉得太麻烦,就没再弄。   他架着脚,在许观尘身边坐下。   许观尘挪到他身后,小心地帮他解开小辫子:“师父从哪里来?为什么做这副打扮?”   “西北。”   “那师父怎么从悬崖那边上来了?”   “从西北回来,一直走,看见有路,就往前走了。谁知道越走到后面越陡,又不能往回,就一直往前走了。”   玉清子端起碗勺,吃了一个元宵,不悦道:“师父走之前跟你说,在宫里治病,不要同宫里的人搅和在一起,你都忘记了?”   许观尘很诚实:“忘记了。”   他确实忘记了,忘得干干净净——他失忆了。   玉清子将瓷碗往地上重重一磕,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师父说话都敢不放在心上……”   “等等。”玉清子反手抓住他摆弄小辫子的手,再要给他把脉。   “师父,这是右手。”   “哦。”   玉清子抓过他的左手,许观尘用右手帮他解小辫儿。   解开半边头发,玉清子问道:“乖徒啊,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情了?”   “嗯。”许观尘点头,“腊月二十五那天,一觉醒来,就只记得三年之前的事情了。”   玉清子不耐烦地咂了咂舌:“师父来迟了。”   “没有。”许观尘不愿意叫他难受,便道,“师父来了就好……”   玉清子愤愤道:“师父要是早点来,你能被那狗皇帝骗去了?”   “师父……”许观尘手一抖,扯下老道士一根白发,“这里是陛下的行宫……”   到处都是所谓的狗皇帝的人,注意一下言行。   玉清子气极了,胸膛起伏:“我早该知道的。那时候他爹巡行青州,他坐在轮椅上也不安分,也要偷摸看你在山里打坐。”   玉清子连连道了几句“早该知道”,扶着额头,很是头疼的模样。   许观尘帮他解下小辫子,又拿过梳子篦子帮他理了理头发,用驼骨簪子帮他束好。   老道士鹤发童颜,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端的是仙风道骨。   “师父?”许观尘帮他揉揉太阳穴。   玉清子心碎地推开他:“你给……皇帝揉去吧。”   “师父?”许观尘坐在他身边,软乎乎的,连连唤了他几声,“师父师父……”   “先不提这个了。”玉清子推他一把,“去,出去要一扎银针,再把师父包袱里那本医书拿来。”   “诶。”   许观尘拿来银针与医书,端坐在他面前。银针在火上烤过,玉清子抓着他的手,给他扎了一针。   “师父,这个病……”许观尘轻声道,“我也忘记了,您能不能跟我讲一讲?”   “照理来说——”玉清子扭头,翻了两页医书,“你忘记那三年的事情,会再慢慢地想起来,不过是倒着想起来的,你有没有想起来的?”   “有。”怪不得他那时候先梦见大婚,再慢慢地往前回溯。   “想起来了什么?”   “想起来……”许观尘不敢看他,“陛下与我大婚。”   玉清子险些扎歪了针:“还想起来什么?”   “陛下和我定情。”   “还有呢?”   “没、没了。”   玉清子一吹胡子,才发现自己胡子上扎着的小辫子,还没解开,随手拿起剪子,咔咔两下,就把胡子给剪了。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试探道:“师父,那三年前……”   “我在青州待得好好儿的,整天念经打坐,快活得像神仙。后来金陵急召,我就过来了。还以为是你那七殿下败了,你心灰意冷,终于答应为师要出家了。”   “我当时真高兴啊,一想到道观马上就有人管了,我终于可以再走出青州去玩儿了。谁知道你,蔫了吧唧的趴在榻上,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许观尘轻声提醒:“师父,忌废话。”   “哦,你长大了,都敢嫌弃师父话多了。”   玉清子清了清嗓子,道:“原先老皇帝哄你吃的那个红颜色的丹药,是宫廷秘制。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是每三年犯一回病,再吃一颗药续命就成了。”   “缓解病情的药与解药不同,解药嘛……这种药制药时,用的药材都是寻常,只是分量与制药的顺序不同,解药,一般只有下毒的人手里有。”   “老皇帝那时,大约是怕你不肯为七殿下尽心,又害怕七殿下的江山稳固之后,你这个顾命大臣独大,所以给你吃这个。”   “先让你尽心尽力地服侍七殿下三年。三年之后,海晏河清,七殿下再要收权,用这个把持你,也很容易。”   “不过我想着,老皇帝应该还没来得及,把给你下毒这件事告诉七殿下,自个儿就先被宫变给气死了。所以你吃了那颗丹药的事情,在那时候,只有死了的老皇帝,还有你自个儿知道。”   “之后不知道哪个混蛋,从背后捅你一刀,把你身上的药性全都搅乱了。”   “后来你在宫里养伤,皇帝还算细心,觉着你不太对劲儿,宫里几个太医没法子,就把我喊过来了。”   “这三年呢,为师走遍大江南北,终于……”   许观尘垂了垂眸,轻声道:“师父,三年是不是这病的一个结儿?”   “我乖徒聪明。”玉清子勉强地笑了笑,“原本三年犯一回病,被那一刀……”   被那一刀搅和的,就只剩下三年了。   这时候,小成公公在外边叩门:“小公爷,天晚了,陛下请您回去就寝。”   玉清子语气不悦,对门外朗声道:“让他自个儿来请。”   说罢,又转头看向许观尘,将他手上银针取下,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道:“师父给你找到药了,我一世修道行医,决不能让徒弟死在我前边……”   殿门开了,两人一齐看去,萧贽就站在门外。   ——让他自个儿来请。   这就来了。   萧贽抿了抿唇,淡淡道:“师父,阿闲。”   那一声“师父”是有意说给玉清子听的,那一声“阿闲”,也是说给他听的。   许观尘道号唤作观尘,本家名姓叫做许闲,喊他阿闲,就是没再把他当道士看了。   “师父。”萧贽这样喊他,却没有半点恭敬的意思,冷冷的模样。   玉清子无奈抓头:“可别这样喊我。”   “那朕把阿闲带回去了。”萧贽揽着许观尘的腰,就把他从座位上捞起来了。   玉清子捶地:“把人给我放下!”   许观尘朝他挥挥手:“师父,天晚了,你好好休息,我也先回去了。”   在老道士眼里,小道士就这样泪眼朦胧、面色凄楚、百般不愿地被劫走了。   许观尘跟在萧贽身边,拢着手,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才抬眼,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萧贽按到了门上,困在双臂之间。   萧贽目光灼灼,盯得许观尘发愣。   两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鬼使神差对上目光,萧贽喉结上下一动,略低了头,而许观尘也抿了抿唇,微抬起头。   然后——   房里一个茶杯砸在许观尘靠着的门上,砰的一声轻响,把许观尘吓得跳了起来,撞进萧贽怀里。   玉清子在门里喊:“影子!”   檐下灯笼烛光打在他二人身上,影子就投在门上,房里……看得见。   许观尘顿时烧红了脸,转身要走,却被萧贽困住,动弹不得。想了想,最后捂着脸蹲下了。   “早就说了,观尘病着,不能……那什么。”玉清子又道,这话是对萧贽说的,“你怎么敢不遵医嘱?”   萧贽道:“道长骗朕。”   原本就是骗他的,玉清子一心要治好许观尘,把道观传给他,所以这样骗萧贽。   他想了想,不耐烦地问道:“几回了?”   萧贽缓缓伸出一根食指。   许观尘也抬头去看,嗯,如他所料,一回,只有大婚之夜那一回。   然后,房里的玉清子,眼睁睁地看着明纸上的影子,从一根手指变成了四根。   不是一回,是一夜,四回。   而许观尘蹲在地上,没有看见。   玉清子心中恼火,气得把装元宵的碗都丢过来了。   许观尘不明白师父怎么这么生气,听见房里乒乒乓乓地响,扯了扯萧贽的衣摆,抬头看他:“走吧。”   许观尘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动作一顿,很认真地挽起他的手,一根一根地扣住他的手指:“走吧。”   才走出没两步,房里的玉清子撸起衣袖就出来了。   许观尘牵着萧贽的手,带着他快步绕过煦春殿。春夜东风里,衣袂纷飞,隐在落雪与宫墙檐角之间。   “方才在摘星台,被师父打断了。”许观尘不大自在,手心都发起热来,“你想不想,再去一趟?”   渐渐远了煦春殿,许观尘一手提着衣摆,另一只手还同萧贽的握着,踏上摘星台的石阶。   在檐下站定,许观尘问他:“你明知道我失忆了,怎么一开始不说?”   “我不知道。”萧贽道,“谁能想到一觉醒来你就……还是那种时候。”   那时候许观尘因为失了三年的记忆,整个人都晕晕乎乎、手忙脚乱的,萧贽正吃醋,吃死而复生的萧启的醋。   两个人想的事情没有对上,各顾各的,所以闹了一出和离的戏。   “那……”许观尘又问,“你明知道我只剩三年了,怎么也不说?”   “没想过。”他没想过什么劳什子三年,他的许观尘,怎么能只剩下三年?   “现在再来一轮临时抽查,我问问题,陛下回答。”   第二届栖梧山行宫问答比赛现在开始。   “陛下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八年前,青州无垢山太微观。”   这是从前许观尘寄名修道的道观。   萧贽继续道:“八年前先皇巡行至青州,五殿下随驾。推着轮椅在后山闲逛的时候,看见有个小道士,坐在花树下青石上打坐,花瓣摇落满身,肩上还停着一只雀儿。”   于是五殿下冷得像石头一样的心,狠狠地动了一下。   圣驾降临,无垢山太微观诸位道长前来拜见,许观尘拿着拂尘,跟在他师父身后,不住地朝萧贽那个方向看。   但他不是在看五殿下萧贽,他是在看七殿下萧启。   尽管如此,可萧贽略略抬眼,便看见他。   原本萧贽为人淡漠,除了身边几个常见的人物,谁也记不得,谁也不值得他费心去记。   可那一眼,关于许观尘的所有,就潮水似的涌到萧贽心上。   年幼时在冷宫里度过的新年,萧贽喃喃地念过的梅花诗,作诗的那位小神童是许观尘。   少年时从冷宫被接出来,跟着舅舅骑在马上绕金陵几圈,看见一身白衣,躲在定国公府门前抹眼泪的小少年是许观尘。   老定国公要带许观尘南下修道,进宫请旨时,在宫门外遇见萧贽,冰天雪地里,朝他下跪磕头的瘦弱少年,也是许观尘。   梅枝为骨,冰雪做肌,一袭白衣的,是许观尘。   太微观里再见,宛如阴阳两极,无形中缠绕着的好几年,好像在这一瞬,所有飘忽不定的东西都落到了实处。   后来裴舅舅请旨,让许观尘进宁王府给萧贽念经,不是裴舅舅的意思,是萧贽自己的意思。   摘星台上,许观尘再问道:“倘若是四年前,我就站在宁王府台阶下边,你不要摔碎茶盏吓唬人,也不要说什么让他滚;或者是再往后一些,在雁北,你让裴舅舅帮你传话,不让你说气话。陛下,想说什么?”   萧贽道:“说‘对不住’。”   许观尘轻笑道:“你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确实不会。   事实上,萧贽藏了一半的话没说出来,要先用铁链镣铐把许观尘锁起来,才吻吻他的额角,跟他说“对不住”。   许观尘最后问:“陛下觉着,我喜欢陛下么?”   萧贽目光一凝。细细想来,萧启还在的时候,许观尘就总在他身边打转儿。   后来萧启没了,许观尘病着,留在福宁殿,他二人竟能在一个屋檐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待了三年。   寒潭底下,许观尘用念珠套住他的手,定情说和。从表面上看起来,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一时心动,鬼迷心窍。   于是他淡淡道:“你恐怕、不怎么喜欢。”   许观尘一听这话就恼了,抬手握拳,就要捶在他的胸膛上:“再给陛下一次机会。”   萧贽阴沉沉的眸子闪了闪,看着他,随后包住他的拳头,定定道:“你也喜欢。”   “嗯。”许观尘收回手,略偏过头,把泛红的耳垂与眼角都掩藏在夜色之中,轻声道,“我也喜欢陛下。”   萧贽凝眸看他,伸手一扯,就从身后把人抱进怀里。   远处的金陵城有万家灯火,身后的煦春殿有挂满屋檐的兔子灯,其间天心月圆,流光皎洁。   许观尘道:“给陛下念了三年的经,每晚念经,透过书页经文,看见的就是你。”   “谁知道你这个人这么凶,谁看得出来你心里竟然喜欢?给你念了三年的经书,你都没有变得温和一点。非让我滚,我就滚了。”   “我要是不走,在雁北的一年,若是留在金陵,非得把你拽下马来,与你同归于尽。”   “一觉醒来,连仙途都断了,你成了我唯一的退路,还说我不怎么喜欢。”许观尘顿了顿,“那要怎么,才算足够喜欢?”   萧贽亲亲他的眼角,道:“足够了。”   东风拂过,行宫的宫墙那边,传来打更声音,金陵城灯市上,灯火渐熄,归于沉寂。   许观尘缩了缩脖子:“天冷了,回去吧。”   两人并肩,走过细雪湿润的石阶,穿过挂满兔子灯的走廊,一起走回煦春殿去。   许观尘道:“忘记的那三年,陛下什么时候再跟我讲一讲吧。”   萧贽道:“没什么可讲的。”   又想起方才许观尘抱怨他太凶,萧贽想了想,又道:“那时候知道你失忆了,应当骗你叫我‘夫君’。”   许观尘笑道:“我是失忆,又不是变傻。”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轻声问道:“你真的想听?”   萧贽转头看他,借着檐下灯火,看见他的耳垂红得要滴血,于是他——   点了点头:“想。”   许观尘却拢着手,不说话了。   回了煦春殿,略作洗漱,许观尘拢着头发,靠在枕上看经,萧贽满身热气,大大方方、正正经经地——挤在他身边坐下。   许观尘往里边挪了挪,却将经书往面上一盖,分明是看不进去的模样。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许观尘拿开眼前书册,抱着被子坐起来:“陛下,其实我还对一个问题特别好奇。”   “你说。”   许观尘强调:“是因为我不记得了,所以才问的。”   萧贽也正经了神色:“嗯,你问。”   许观尘咽了口唾沫,拧着眉头问他:“那……疼吗?”   很快就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萧贽垂了垂眸,道:“不疼。”   “你当然不疼。”许观尘看着他,“我是问,那时候我看起来疼不疼。”   “不疼。”萧贽也很认真,“你看起来很舒服。”   许观尘扶额,分明是不怎么信他的模样。   于是萧贽顺着他的话说:“可能有点疼。”   “嗯……”   “毕竟朕很大。”   许观尘一怔,听他用上自称,抬眼又见他神色正经,竟一时之间被他唬住了。   半晌反应过来,许观尘捶床道:“现在是炫耀的时候吗?”   萧贽笑了笑,揉揉他的脑袋。   “我在正经问问题,仅有的一次我都忘记了,我这个犯戒犯的,也太不值当了。”许观尘忽然想起什么,挑眉问他,“不就一回,到底有什么好炫耀的?”   “道士,不是一回。”事关重大,萧贽不得不纠正他,“是一夜四回。”   “啊……这样啊……”道士干笑两声,爬到床榻里边,给萧贽表演一个迅速结束话题和迅速入睡。   第二届栖梧山行宫问答比赛,圆满结束。 第33章 命里罪孽   夜里吹了灯,许观尘裹着被子,侧躺在榻上。身边被褥往下一沉,萧贽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捉到自己这边。   许观尘想了一会儿,翻了个身,平躺在榻上,轻声唤他:“陛下。”   萧贽转眼看向他:“怎么?”   “总是我问你事情……”许观尘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第三届栖梧山行宫问答比赛……   萧贽答道:“没有。”   比赛结束。   许观尘不死心:“你怎么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你的?”   萧贽心中狠狠一动,语气却仍是淡淡的:“那现在问你,什么时候?”   许观尘以为他不大在乎,瘪了瘪嘴,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天晚了,睡吧。”   各自沉默了一会儿,许观尘闭上眼睛,正酝酿睡意的时候,热乎乎的气息打在他的颈上,萧贽的胸膛靠过来了。   “你怎么不说?”萧贽还是那样的语气,“什么时候?我想知道。”   实在听不出他很想知道,于是许观尘很简单地说:“那年中秋。”   “嗯。”   他说的是元初四十一年的中秋,当时还是五殿下的萧贽,因为皇帝的宠妃在背后说许观尘的闲话,把人给吊起来浸在湖里。老皇帝没法子,把许观尘推出去,是许观尘把萧贽哄好的。   哄好人,那宠妃也被放下来了,所有人随着老皇帝乌泱泱地去了。   十五月圆,月光洒了满身,许观尘抱着腿坐在萧贽面前,忽然觉得,自己与萧贽,都是一类人,可怜得很。   此时,在黑暗中,许观尘轻轻道:“我从前听过很多有关五殿下的传闻,后来在王府,也确实见过不少事情。萧遇之这个人,确实是阴鸷狠戾。”   萧贽阴鸷狠戾,做过的出格事情多了去了,四十一年的中秋,也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件。   那之后,许观尘大着胆子问他,那宠妃说了什么,萧贽没有回他。   “之前不明白,你这个人好凶,动不动就摔东西赶人走,气急了还上手。”许观尘沉吟了一会儿,“当时就有点明白了,你是不是怕我走,所以想试试,到底怎么才能把我赶走?”   这个叫做,患得患失。   “那年中秋之后,忽然就明白了。”许观尘顿了顿,“某晚我给你念经的时候,试着凑近了,认认真真地看你,忽然觉得,你这个人还挺好的。”   “不过没过多久就……”许观尘叹了一声,“有了点误会,我没来得及深究,实在是生气,就走了。”   许观尘回头,好奇地看着他:“现在可不可以跟我说,那年中秋,那位宠妃到底说了什么,惹你生气?”   “她说……”萧贽抿了抿唇,却道,“太久了,不记得了。”   “你仔细想一想。”许观尘认真地等着他想起来,“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了。”   “她说:‘定国公府的小公爷……’”   许观尘点点头:“嗯,然后呢?”   萧贽垂眸看他,忽然觉着喉咙一紧,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沙哑:“‘定国公府的小公爷,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在宁王府里住了三年,被五殿下按在榻上的时候,腰上背上,定是一捏一个红印子。’”   萧贽想了想,又道:“‘听说小公爷修道,每天晚上,拿着经书拂尘,在五殿下榻边念经。在榻边念经,还是在榻上念经,就只有他二人知道了。’”   “‘你看那小公爷正正经经的,说不准在榻上,连他那道袍也不肯脱,半遮半掩的。’”   “别说了……”许观尘扯着身上锦被,盖过了头顶,“我知道你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了。”   萧贽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继续道:“‘五殿下阴鸷,说不定在榻上也别有癖好。拂尘抽在小公爷身上,也定是一下一个红印子。’”   萧贽看着他,眼里是化不开的占有。末了,还补了一句:“后来知道,她说的对。”   许观尘有些心乱,忙道:“别说了,别说了。”   “如何不能说?”萧贽翻身,将他按在身下,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今晚挑明了,你喜欢我,我自然也喜欢你。”   萧贽低头,碰碰他的唇角:“除了这个,今晚不想同你讲别的。”   许观尘咽了口唾沫,将之前问过的问题,结结巴巴地再问了一遍:“那……疼、疼吗?”   也知道他此时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许观尘又忙问:“我要是突然犯病,你停得下来吗?总不能凉凉的许观尘,弄起来更舒服吧?”   萧贽叹了口气,决心不弄他,只是俯身靠近:“你别动,我快点。”   末了,萧贽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就当是为了我,快治病。”   许观尘糊里糊涂的,拍拍他的背做安抚,应道:“行,等我病好了,就让你也体验一下昏君夜夜笙歌的日子。”   夜夜笙歌倒不用,芙蓉帐暖就足够了。   次日晨起,许观尘一摸身边,空了。   萧贽早起了。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披衣下榻,心道萧贽还真是精力旺盛。   煦春殿正殿里没有见到他,小成公公捧来柳枝清水,供他漱洗。   许观尘还打着哈欠,换好衣裳,束起头发,预备去偏殿寻师父。   做道士的,若师父在,伺候师父洗漱,也是功课。   偏殿掩着门,他捧着铜盆站在门前,听见里边有人说话。   萧贽与玉清子。   “真能治好。”玉清子道,“陛下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那是我从雁北……一位高人处得来的药,真能治好,不哄人。”   萧贽轻叹一声,道:“朕不是信不过道长。”   玉清子几分嘲讽:“这会子不叫师父了?”   萧贽便道:“师父。”   玉清子愤愤道:“住口!”   默了半晌,萧贽道:“我的错。”   萧贽认错儿,把玉清子也吓了一跳:“闹什么?”   “原本以为把……小道士关一阵儿,也就好了,出了差错,没有算好。”萧贽道,“当时不该急着杀了萧启,应当把他留作审问,也不该急着宫变,竟把先皇给气死了。”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弑父杀弟,逆天背理。我的罪孽深重,应到他身上了。”   他的罪孽,要他来担,他原本是不在乎的。   可偏偏就报在了许观尘身上。   玉清子干咳两声,不大自在地道:“陛下要是知道,等我乖徒病好了,就放他随我回青州,我们在青州有那么大一个道观……”   萧贽斩钉截铁道:“不放。”   “陛下,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玉清子也稍稍硬了语气,“那是我乖徒,我不喜欢金陵,你们金陵,我乖徒待一日,就不得安生一日……”   这时候,门外响起叩门声。   许观尘一手抱着铜盆,一手叩了叩门:“师父?”   玉清子咳了两声:“乖徒啊,外边冷,快进来。”   许观尘只装作才来,推开门才看见萧贽在里边的模样:“陛下也在?”   萧贽点头。   他将铜盆放在木架子上,玉清子起身,挽起衣袖,掬起一捧水洗脸。   许观尘跑到案前坐下,给他倒茶,借着倒茶,握了握萧贽的手,朝他笑了笑。   萧贽却问他:“你在外边站了多久?”   “啊?”许观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露馅儿的。   萧贽道:“手冷,不似平常。”   玉清子也抬起头来,用巾子抹了把脸:“乖徒啊,这水也冷。”   许观尘干笑:“是吗?”   玉清子洗了脸,从包袱里拿出银针与一个小瓷瓶,在许观尘面前坐下:“乖徒,伸手。”   先给他探脉,又用银针扎了他手上几个穴位,玉清子沉吟道:“你这病拖得太久了,这解药的药性又猛,这个月先吃一颗,还得吃着其他的药慢慢调。有三四个月,大概也就好了。”   他拔开小瓷瓶的塞子,小心翼翼地倒了一颗丸药放在手心。   漆黑的一小颗,玉清子将药往他面前松了松:“吃药。”   许观尘就着茶水吞了丸药,又好奇,便多看了两眼那瓷瓶。   玉清子抬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看什么看?总不会不够你吃的。”   许观尘揉揉发红的额头,吹捧道:“师父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玉清子却敛了神色,正经道:“你要治病,就不要想着要去查这药的来历,给药的这人,嘱咐我不要透露他的身份。”   他又转眼看向萧贽:“陛下也不要派人去查,若是查了,这病……也就治不了了。”   他说得认真,萧贽也点头应了。   “行了,这个月就先这样了。”玉清子站起身,“光吃这药也不行,我去琢磨琢磨调养的药方子,你们回吧。”   还是早晨,许观尘与萧贽从偏殿出来,走在廊前。   昨晚停了雪,此时仍旧是阴天。   萧贽走在走廊靠外边的地儿,帮许观尘挡着风。   许观尘一转头,忽然张开双臂,抱了一下萧贽:“这是我的命,你不要难过。”   萧贽垂眸,知道他是听见“罪孽深重,却应在他身上”那句话了,也不说话,只是摸摸他大氅的狐狸毛边儿。   “我现在全明白了。”许观尘笑了笑,抬头看他,“萧遇之不凶,只是口是心非。”   殿外空地那边,飞扬砸了个雪球过来,喊道:“观尘哥哥,过来玩儿!”   飞扬喊许观尘的雪球,却准准地砸在萧贽的背上,偏左的地方,砸在心上。 第34章 镇压恶龙   许观尘起了玩心,同飞扬两个人,站在雪地里,互相丢了一会儿的雪球。   “不玩儿了。”许观尘甩了甩被雪水弄湿的手,又朝飞扬招了招手,“过来歇会儿。”   许观尘也帮他拍了拍手:“冷不冷?”   “不冷。”飞扬看着他,“哥哥冷吗?”   “哥哥也不冷。”许观尘伸了个懒腰,“进去喝口茶。”   走到屋檐下时,飞扬忽然一个飞身跳起,摘下挂在檐下的一盏兔子灯,送给许观尘。   兔子灯中蜡烛早已燃尽。   许观尘提着兔子灯,走进殿中,在萧贽身边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茶,小成公公就端着药碗与蜜饯盒子过来了。   小成公公将药碗放在他面前:“小公爷,玉清子道长新开的方子。”   许观尘看着一碗乌漆墨黑的药汤,皱了皱眉,转头去开蜜饯盒子:“放着吧,放凉会儿再喝。”   小成公公将药碗再往前推了推:“已经放过一会儿了。”   “嗯……”   许观尘抬眼,环顾四周,预备寻找一个能够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同伴,他就是——   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三个人围着他,三个人都看着他喝药。   许观尘咬咬牙,端起药碗:“行吧。”   也顾不得什么喝药的仪态,他捧着药碗,一仰头,饮断头酒似的,一饮而尽。   许观尘抿了抿唇,将药碗放回案上:“行了吧?”   围在他身边的三人都垂眸去看,飞扬心直口快,道:“哥哥,不要浪费。”   许观尘长叹一声,拿起药碗,晃了晃,将碗底一点药渣都喝干净。   这回他把药碗倒扣在案上,不给他们看:“这次行了吧?”   行了,行了。   喝完药的许观尘,好像立下了什么壮举的厉害角色。小成公公为他打开蜜饯盒子,飞扬拿来兔子灯哄他高兴,萧贽用拇指给他擦了擦唇角。   许观尘往案上一趴,拿起一个蜜饯果子,放在嘴里嚼嚼,含含糊糊地抱怨:“总这么喝药,喝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行宫里的日子很是清闲,许观尘同飞扬玩玩儿,陪师父打坐念经,下棋插花,还有每日雷打不动地喝两次药。   就这么过了十来日,十来日里都没有再犯过病。二月的某日,许观尘围着师父软磨硬泡了许久,终于得师父点头。   “去罢去罢,让飞扬看着你点儿。”   许观尘纠正道:“一直都是我看着飞扬。”   玉清子笑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记得早点回来吃药。”   许观尘故作老成地点点头,压低声音应道:“徒弟明白。”   今日飞扬一早就来煦春殿正殿等他,只是等许观尘得了玉清子大夫首肯,再回去时,飞扬已经不见了。   许观尘站在殿门前,摸了摸鼻尖。心道,不会是他等不及了,所以生气跑了吧。   那时小成公公正端着冷茶从殿里走出来,见他站在门前,便道:“小公爷找飞扬?”   “嗯。”许观尘点点头,“我再去偏殿看……”   “飞扬被裴将军带去了,小公爷若是要下山……”小成公公不经意地往殿中一瞥。   还有萧贽。   萧贽正在殿里批折子。   小成公公走后,许观尘放轻脚步,缓缓走进殿中,在萧贽面前坐下。   那时萧贽正往折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写完之后,不等墨干,就合起来,然后抬眼看他:“想做什么?”   案上细颈白瓷瓶里的梅花是许观尘折的,他偏了偏头,透过梅花枝子看萧贽:“想下山。”   再没有别的话,萧贽点头,将奏折往边上一推,起身去换衣裳。   许观尘就站在檐下等他,一袭素白道袍,腰后别着拂尘,用驼骨簪子挽起头发,发上还系着晨起打坐时,系上的香草枝子。手腕上也戴着香草枝子挽成的环结。   许观尘正低头,踩地上的影子玩儿的时候,萧贽上前,揽了一把他的腰,就把他往前带走了。   他二人骑马下山去,萧贽的人远远地跟在后头,不留意看,谁也看不出来。   二月回暖,金陵城东面,有一条绕城而过的天然河道。初春踏青,濯手去晦,是金陵许多年的风俗。   两边空地,依水而建,也坐落有小茶棚,还有弹唱说书的摊子。   晚间灯市,亮如白昼,河道里莲花灯,映照得河流有如天界银河。有月老混在人群之中,悄悄牵线,这也是说书唱弹人口中的佳话。   骑着马行在山间道路上,许观尘一低头,躲过横斜逸出,挡在面前的树枝。   萧贽抬手,捻去落在他发上的绿叶。   马匹拴在远处,两人下马步行。   并肩而行,许观尘转头唤他:“萧遇之,手给我。”   萧贽想了想,最终把两只手都递给他。   许观尘笼在袖中的双手动了动:“我给你个东西。”   “嗯。”   许观尘一手牵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捉,也不知道捉了什么,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   玩儿呢。   萧贽轻笑出声,只揉揉他的脑袋。   再走出去两步,许观尘又喊他:“萧遇之,手。”   故技重施,还是玩儿。   萧贽垂了垂眸,捏了捏他的后颈。得亏你是许观尘。   最后走出去一段路,许观尘又转头,还没来得及喊他,萧贽就伸出了自己的手。   “再没有东西,可就治罪了。”   许观尘往空中一捉的动作顿了顿,颇为难地望了望四周。   惨了,玩过头了。   身边河水缓流,远处游人如织,人人手中一枝兰草,沾了春日河水,挥洒福气。   许观尘灵机一动,牵起萧贽的手,往上扯了扯衣袖,把自己手上的香草枝子就这么套给他。   那香草枝子已然半蔫,亏许观尘还圆得过来:“看他们手上都有,怕你看见了不高兴。”   萧贽不语,许观尘又道:“不喜欢啊?那……”   许观尘扣住他的手,挑挑眉,道:“这个。”   两只手只握了一会儿,顾忌着身边人来人往,许观尘很快就放开了。   他是寄名修道的道士,到了某一处新地儿,要先去此地的道观拜会。   河边山崖边上有一个静虚观,没有游人踏青的时候,此处就只有一个道观,隐在山林之中。   石阶陡峭,小道童拿着扫帚扫地,那扫帚上,也挂着一串兰草。   许观尘反手将别在腰后的拂尘拿出来,挥了一下,搭在臂上。   那小道童抬眼见他,照着俗成的惯例,脚踩八卦,手握太极,问了一声:“小师叔好。”   许观尘回礼。   静虚观不大,背靠山石而建,只有一个正殿,里边是道人居所。   许观尘在三清像前行过礼,心想着,之前见萧贽抄佛经,想来他是不信这个的,也就没有强要萧贽陪他。   萧贽就站在门槛那边,看着很大的三清石像面前,一个很小的许观尘。   想想方才那个小道童喊他“小师叔”,又想起之前,有个中年道士也这样喊他。   小师叔。   颇有意思。   许观尘出来时,看见道观门前的案上,用镇纸压着一叠符纸,边上还有朱砂毛笔,一时兴起,随手就画了一张符。   那时萧贽在门前等他,他把符纸藏在手心里,凑上前去,作势抱了一下萧贽,就把那符贴到他背上了。   许观尘看着他傻笑了一阵,预备等会儿再告诉他。   那小道童还在阶上扫地,见他要走,依旧是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小师叔慢走。”   他眯着眼睛,看着萧贽背上那一道符,挠了挠头。   出了道观,渐入市中,身边人也渐渐多了。   许观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背,想把他背上的符给摘下来。摸了半晌,也没摸见,反倒把萧贽摸了个遍。   “嗯?”许观尘转头去看,“奇怪了。”   萧贽问道:“你找什么?”   “我……”   “这个?”萧贽捻着那道符纸,递到他面前。   许观尘收回手,不大自在地摸摸鼻子:“你知道啊。”   萧贽又问:“画的是什么?”   “画的是……”许观尘抿了抿唇,分明没有说真话,“镇压恶……龙的。”   许观尘还跟他解释:“你看这一撇,是我们道士的七星太极剑。这一点啊,是我们道士的铜钱……”   萧贽挑了挑眉,不再说话,却把符纸给收进怀中。   一时无言,再逛了一阵,又看见方才清虚观里那个小道童。   他正蹲在卦摊前,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看着游人的衣摆发呆。   抬眼忽见许观尘,仿佛看到救星,一面喊着“小师叔”,一面就急冲过去。   “小师叔,我……”他一手抓着许观尘的衣摆,生怕他跑了,一手捂着肚子,“我肚子疼,劳你帮我看一下卦摊,好不好?”   许观尘垂眸看他,他便捂着肚子,又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天下道士是一家,小师叔,看卦摊很容易的,我很快就回来,求你了。”   许观尘转头去看萧贽,萧贽却道:“随你。”   “那我去帮他看一会儿。”许观尘想了想,从衣袖里翻出两个铜钱,递给小道童,“不用急着回来,玩一会儿再回来吧。”   “谢谢小师叔。”   许观尘向设在对面的卦摊走去,小道士拿了铜钱,欢天喜地地就要走,却被萧贽压住肩膀,按在原地。   小道童觉得他太凶,说话也有些磕巴:“你做、做什么?”   “这个……”萧贽从袖中拿出许观尘贴在他背上的那道符纸,“是什么意思?”   “这个很简单的。”   “是什么?”   “大道赐福啊。”   萧贽不说话,小道童还以为他听不懂,补道:“就是祝愿祈福,要你好的符纸。”   小道童走了,萧贽不动声色地把符纸收好。对面的许观尘一撩衣摆,就在小道童的卦摊前坐下,朝他挥挥手。   这时几个鲜衣华裳的纨绔子弟,自街前打马路过。   “小王爷,再往前边有个道观……”   “道观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尼姑庵。不去,全是臭……”小王爷一拉马缰绳,马匹停下,“诶?小美人……小道长?” 第35章 星冕缁衣   华服公子勒马,落了地,振振衣袖,走到卦摊前。   身后侍从拿来软垫,放在卦摊前的小板凳上,铺得平整:“小王爷,请。”   第一单生意,还是帮别人看摊子,许观尘不好得罪人,抬眼看他:“贵人算什么?”   站在不远处的萧贽眉头一皱,快步上前,推开那位小王爷身后的一众侍从。   彼时小王爷潇洒地一挥衣袖,在卦摊前落座,笑着问道:“小美人……咳,小道长会算什么?”   萧贽的眼神锐利,落在那小王爷身上,手指已经在动了,准备要把他丢出去。   “萧遇之,过来坐。”许观尘朝他招招手,空出半边板凳让给他。   萧贽便收了手,在他身边坐下,侧了侧身子,要把许观尘挡住。   许观尘垂眸,捻起白布上三个铜钱:“姻缘仕途,富贵生死,都可以算。”   小王爷搓手:“小道长会不会看手相?”   “会。”许观尘反手抽出拂尘,“不过贫道学艺不精。”   “我不嫌弃,请小道长看看姻缘。”小王爷撸起衣袖,朝他伸出左手。   许观尘一手捏着他的手指,一手执着拂尘,时不时用拂尘柄在他手上戳一戳。   那小王爷撑着头,盯着许观尘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在许观尘身边,也有个人也盯着许观尘瞧,还时不时转头,也用骇人的目光瞧一瞧他。   实在是吓人,小王爷倒吸一口凉气,往边上挪了挪,绕到另一边去,低声问许观尘:“小道长,你身边这个黑衣裳的,看起来怪凶的哈。”   许观尘答道:“他就是这样的。”   “那是小道长的……”小王爷费力地想了想,“保镖?护卫?”   许观尘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道侣。”   “啊?找道侣找一个这么凶的啊?”小王爷挑挑眉,“想没想过换一个温柔体贴的?”   许观尘忽然“哎呀”了一声,手中拂尘一挥,抽了一下小王爷的手心。   他打得不重,就是红了一道。   许观尘不等他说话,忙道:“对不住,对不住,贵人手相实在奇特,贫道从未见过,一时惊讶,失礼了,失礼了。”   小王爷猝不及防被拂尘打了,手心一阵发疼,想收回手来揉一揉,却被许观尘抓住了手指。   “你别乱动,看不清楚。”许观尘用手肘碰碰萧贽,“你帮人家抓着。”   萧贽伸手,两根手指夹着小王爷的指尖,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许观尘笑吟吟地看着他:“我这个道侣是个粗人,不懂得分寸,疼不疼啊?”   小美人当前,小王爷只能硬撑镇静:“不疼,不……疼。”   待缓过来,小王爷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许观尘的手,挑眉道:“小道长方才说,我的手相奇特。我瞧着,我的手相,与小道长的颇为相似,说不准……”   许观尘一扬拂尘,又打了他一下:“贵人这手相实在奇异,贫道可比不上。”   小王爷也被他这话引起兴趣,道:“什么意思?”   “唉。”许观尘摇摇头,叹口气,“若是贫道没看错的话,贵人是永世孤鸾的命啊。”   “你继续说。”   “像我这个这么凶的……”许观尘指了指萧贽,“要不比这个还凶的,你都找不到啦。”   小王爷很快也反应过来,知道许观尘是在逗他玩儿,问道:“无法可解?”   许观尘摇头叹气:“无法可解。”   小王爷用尽平声力气,从萧贽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看向许观尘:“我有法子可解。”   “哦?”   “用得着找人这么麻烦?”小王爷反手要捉住他的手,“直接抢一个回去得了。”   “要这么说,这命数,贫道也有法子可解。”许观尘朝他招招手,“我给贵人一样东西。”   “诶嘿?定情信物?这么快?小道长放心,你这个道侣,我来解决。”小王爷撸起衣袖,再一次向许观尘伸出了手。   说到伸手,萧贽隔着衣袖,摸了摸套在手腕上的香草环结,准备动手。   小王爷一伸手,许观尘就按着他的手,噼里啪啦的,又用拂尘抽了四五下:“你是哪家的小王爷?家族百年清誉,都叫你败没了。”   小王爷身后一众侍从要动手,萧贽阴着脸,坐在许观尘身边没动。   只是原本无声无息,跟在他二人身后的侍卫,迅速都靠了过来,一个一个,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小王爷的侍从身后。   这倒显得许观尘的卦摊,很是热闹。   许观尘又道:“你到底是哪家的?安国公家的,建宁王家的?百官朝拜的时候,你爹站哪儿?我找他老人家告状。”   “都是误会,有话好说,别扯我爹。”小王爷瘪了瘪嘴,好委屈地瞟了一眼许观尘,“我也不知道小道长是宫里的小公公啊。”   谁是小公公!   许观尘气得直咬牙,恨不能踹他两脚,说谁小公公呢?   小公公,小公爷,虽然就差了一个字儿,可是这差的也太多了。   小王爷收回手,揉揉手心就要开溜:“都是误会,想不到小……道长认识的人还挺多,要是没事儿,我就先走了。”   “等会儿。”许观尘用拂尘敲了敲装着几个铜板的铜碟子,“小本生意。”   “噢。”小王爷摸遍衣襟与两只衣袖,从腰上拽下来一条金铸的小金鱼,丢在铜碟子里,“喏。”   许观尘却捻起鱼尾巴,把小金鱼丢还给他:“小本生意,找不开。”   “小公……”   他又要喊小公公,许观尘咬咬牙,翻出几个铜板:“你住口,现在快走,卦钱我帮你垫。”   “小公公,你这个人真好。”小王爷又溜达回来,留下一句“你人真好,有缘再见”,看见萧贽阴得不行的脸,一溜烟儿就跑了。   那位小王爷走了之后,就再没有人到卦摊前面来。   许观尘无聊地撑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向旁边卖橘子的婆婆买了个橘子来吃。剥了一半,塞到萧贽手里,似是随口道:“方才那个小王爷,是哪家的?”   萧贽道:“不知道。”   许观尘把另一半橘子放下,抱着手:“你不知道,你还赏给人家小金鱼?”   方才那世子拿来当卦钱的小金鱼,是宫中的赏赐,皇帝亲赏的。   这些年来,定国公府年年都得三条,除夕、元宵还有中秋宫宴上各一条。别的国公府得的不多,只有一条,也都供在祠堂,哪能像方才那世子一样,拿出来带在身上?   所以许观尘很是怀疑地盯着他瞧。   萧贽仍道:“真的不记得。”   “算了,吃橘子吧。”许观尘剥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好——好吃啊。”   许观尘把所有的橘子都塞给他,怕他不吃,还硬给他塞了一个。   萧贽皱了皱眉,他怀疑许观尘是不是近来吃药,把舌头给吃坏了。   好酸。   跑出去玩儿的小道童忘了时候,直到正午时分才回来。   开春了,日头正好,该歇息纳凉的,都去了。只有许观尘与萧贽二人,坐在一张板凳上,守着卦摊儿。   小道士脚踩八卦,手抱太极……手抱兰草、糖葫芦、花灯等各色小玩意儿,朝他行礼:“多谢小师叔,小师叔快玩儿去吧。”   “好。”许观尘起身,也向他回礼,“你师父师兄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摆卦摊儿?”   “师父师兄常年云游在外,年节才回来,今年年节回来,前几日就走了。”   再说了两句闲话,许观尘便作揖告辞。   时近正午,他二人找了间小棚子,吃了碗糯米团子。   此处离金陵路远,又近栖梧山行宫,栖梧山戒备严,所以偏僻,只有春日里城中人出外踏青,才有些人气儿。   因此此处,也就只有些临时搭建起来的木板小棚子。   只是这小棚子也有分别,木板隔开,临河隔间,开窗可望,实在是雅致得很。   糯米团子软糯香甜,用熬烂了的红豆与冰糖混着煮,很是清新可口。   许观尘抬眼,忽然对萧贽道:“萧遇之,我发上是不是粘了什么东西?你看看。”   萧贽闻言,果真正经去看,看了一会儿,道:“没有。”   “你再看一下,我难受。”许观尘愈发低了头,凑到他面前。   “好。”   趁着他不注意,许观尘手里的瓷勺,悄悄放进萧贽碗里,捞走一个团子,又捞走一个团子。   萧贽察觉垂眸:“你在做什么?”   许观尘无辜道:“我没做什么。”   “看过了,你头上没有东西。”   “这样啊。”许观尘乖巧吃团子,“晚上有小道士跳《祝青天》,见者闻者,这一年来都有大道庇佑,但是我们看不到了。”   《祝青天》是道士跳的祈福舞,踏青游春的时候,当地道观的道士会跳。此间有河,所以祈福舞总是在船板上跳。   不过许观尘要赶时间回去吃药,所以看不见了。   他拍拍萧贽的手背:“你也不用太难过——”   可是萧贽看起来并不难过。   许观尘道:“这个舞我也会跳,我在青州的时候也跳过。”   萧贽抬眼看他,见他笑得弯起来的眼睛里,闪着隐隐的亮光,很是好看。   趁着他出神,许观尘眼疾手快,看准了萧贽碗里的一个团子,勺子就那么往前一摆,就把团子给带走了。   许观尘鼓着腮帮子,见萧贽看他,便道:“不就吃你两个团子嘛,晚上我跳《祝青天》给你赔罪。”   萧贽垂眸,把碗都推给他。   都给你吃,多跳几遍。   于是这天晚间,摘星台上,明月空下。星冕缁衣,素裳木屐。香草拂尘,摇铃玉环。   大道虚无,许观尘分明没有饮酒,却有几分醉态。长长的衣袖顺着滑落下来,露出白净绵软的手臂。   祈福舞,其实就是娱神舞,讨神仙欢心跳的舞。   萧贽心想,要他是神仙,他也经不住。   许观尘踢踏着木屐,背着手走到他面前,往他身上贴一道符,傻笑道:“镇压恶龙。”   萧贽早已知道了,什么镇压恶龙?那是大道赐福。 第36章 阳羡茶水   又过了几日,留在定国公府的老管事柴伯,上了一趟栖梧山。   那时候许观尘才吃过药,正与飞扬在他房里玩儿,便在飞扬房里,一同见了柴伯。   柴伯拱手,在他面前坐下,解下背上包袱,将蓝布包裹着的三个灵位,一一排布在他面前:“公爷,昨日恩宁侯夫人来过一趟……”   恩宁侯夫人,就是杨寻他娘亲,曾经拦过许观尘的马车,求他在萧贽面前求情,许观尘回绝了。   而那三个灵位,分别是萧启、何镇与杨寻的。   整个何府都被烧了,萧启与何镇的,应该是杨寻从前在府里供着的。杨寻的,应当是他死后,不能留在杨家祠堂,恩宁侯夫人私下给他办的。   许观尘面色微冷,问道:“谁让你收下的?”   “恩宁侯夫人在咱们府门前跪着不起,请也请不走,引得街上众人来看。”柴伯道,“恩宁侯夫人说,不求公爷替侯府求情,只希望公爷看在同窗多年的份儿上,能把这几个牌位供起来。老奴拿不准主意,所以来请示。”   许观尘冷笑一声,道:“却还要我供着他们。”   “公爷?”柴伯劝道,“原本也是多年同窗的情谊,恩宁侯夫人都将牌位送来了,我们也不能……对外头,也能落个好名声。”   这时飞扬笃定道:“不好。”   许观尘想想,也点了头:“确实不好。”   不供着这些人,旁的人要说他凉薄;倘若供着这些牌位,旁的人又要说他念着旧情,恐怕不怎么忠心。   左右坏话都被他占了。   与其这样,许观尘把那三个牌位重新用布盖起来:“还给恩宁侯夫人,就说定国公府不管。”   柴伯道:“恩宁侯前儿个,就流放去了西南。恩宁侯夫人,也跟着一同去了。”   “那就还给……”   “整个恩宁侯府都空了,杨家本家不认他们,还不回去了。”   许观尘气极捶桌,起身要去找刀剑,恨不能把自己背上那一道疤还给萧启的牌位,转了一圈,却没找到武器。   他重新在案前坐下,恼火道:“劈成柴烧了……”   柴伯无奈地唤了一声:“公爷。”   “随便找个道观,定国公府出钱,让道观找间屋子供起来。花了多少银子,先记下来,寄给恩宁侯夫人,让她还钱。这件事情,是恩宁侯府办的,与定国公府无关。”   柴伯见他实在是生气,便应了一声:“是。”   默了半晌,许观尘摸摸鼻尖,软了语气:“行宫与金陵离得远,赶路辛苦,柴伯留一晚上再走吧。”   “是。”   此时小成公公捧着蜜饯盒子进来:“小公爷,新进的蜜饯果子。陛下说小公爷每日吃药口苦,让小公爷尝尝鲜。”   许观尘捧着脸,垂眸去看那蜜饯盒子:“我等会儿去向他道谢。”   小成公公在案前跪坐下,打开蜜饯盒子。盒子里还有八个玲珑盒子,各种果子都有,颜色漂亮。   小成公公又道:“陛下还说,小公爷吃了药犯困,还是回去睡一觉的好,免得头疼。”   许观尘捻起一个果子来吃:“我知道,等会儿就回去。”   小成公公走后,柴伯分明还有话说,却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公爷,栖梧山行宫,不是公爷该久待的地儿,于定国公府有损。”   “我……”许观尘揉了揉眉心,“头疼,晚上再说吧。”   他扶着桌案起身,轻叹一声,往外走去。   柴伯在后边问飞扬:“公爷近来,天天吃药?”   飞扬点头:“嗯。”   柴伯又问:“公爷近来……是不是常与陛下待在一块儿?还与陛下住在一处?”   许观尘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不再管这件事,跨过门槛。   于定国公府有损,柴伯是为定国公府着想。   他回到煦春殿时,萧贽正在案前抄经,凑过去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萧贽。   萧贽吩咐他:“去睡一会儿。”   “诶。”许观尘抬起他写字的手,毫无顾忌,脑袋枕在他的腿上,往铺着羊毛毯子的地上一躺,闭上眼睛就要睡觉。   萧贽抬手,把先前许观尘随手丢在一边的狐裘勾过来,抖落开来,给他盖上。   许观尘抓着狐裘的毛边儿,双脚一阵乱蹬,踢掉鞋子。又闭着眼睛,仿佛在梦中一般,轻声道:“萧启他们三个人的灵位,杨夫人硬塞过来,我实在没办法,就留下来了。”   萧贽手上一用力,笔杆就被折断了。   生气。   “还有柴伯……”许观尘又道,“大概是找我兴师问罪来了,他不愿意我被人说佞幸,也不愿意定国公府就这么败在我手里。”   其实萧贽很不明白,这种事情有什么可苦恼的?当断则断,怎么能叫奴才越过主子去?   萧贽把断了的笔杆折成四段,道:“那我派个人帮你……”   许观尘很快也反应过来,他要说什么。睁开双眼,几乎从地上跳起来,忙道:“不可以!”   眼神像是要打架,许观尘气呼呼地拍了一下他的手:“不可以,柴伯是我很尊敬的长辈,我生病不在定国公府,都是他在管家,不可以。”   管家嘛,再换个人管不就行了?   萧贽还是不明白。只是此时,许观尘从地上坐起来,不再枕着他的腿,把他的注意力全都引过去了。   萧贽强硬地按着他的肩膀,要他重新躺回去。   许观尘翻了个身,稍稍蜷着身子,抓着狐裘,就要睡觉。   萧贽不再抄经,却把折成四段的笔杆捏捏碎。   才不到一盏茶时候,许观尘就醒了。   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然后借着半睡半醒的一点迷糊劲儿,抬手摸了摸萧贽的下巴。   “今天的蜜饯我吃了。”许观尘吐了吐舌尖,“很好吃。”   萧贽眸色一暗,想来他是被当成猫来逗了。   然后萧贽也吃了今日份的“蜜饯”,很好吃。   晚些时候,许观尘亲自去见了柴伯一面。   “白日里说话没说完,我说晚上再说,现在说吧。”   “公爷。”柴伯把他让进屋里,没有劳动底下人,亲自给他煮茶,一面摆弄茶具,一面道,“公爷还在国公府的时候,爱喝阳羡茶,在宫中待了三年,也不知道公爷的口味变了没有。”   许观尘不答。   白气腾腾,将铜壶盖子都顶起来,垫着白巾,柴伯提起铜壶。   茶汤澄净,柴伯双手端起茶盏,奉到他面前。   过了一会儿,许观尘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   柴伯问道:“公爷的病,怎么样了?”   许观尘道:“没有什么大碍,师父从雁北带了药来,再过几个月,也就好了。”   “公爷病好之后,什么时候回国公府?老奴好早做准备。”   “……再说吧。”   “宫中与行宫,都不是公爷该长久待着的地方。”柴伯正色道,“于国公府颜面有损。”   许观尘低头,像个在长辈面前挨训的小孩儿:“我知道。”   柴伯语重心长道:“年节时候,金陵城中就在传风言风语,说除夕宫宴,公爷坐在皇后的位子上了。年节过后,陛下移驾行宫,公爷跟着来了,行宫来往人物渐多。公爷在行宫,不曾听闻城中传言,所以不晓得其中厉害。”   “公爷,我一直不愿意喊你‘小公爷’。在老奴眼里,公爷就是公爷,没有什么年岁辈分小不小的。”   柴伯饮了口热茶,长舒一口气,继续道:“只是,倘若都如公爷一般任性,老公爷留下的定国公府……恐怕老奴入土,也见不到公爷振兴定国公府了,说不准,还能眼见着定国公府许多年基业,就这么没了。”   “公爷是老公爷生前最喜欢的小孙儿,公爷的兄长,大公子还在的时候,老公爷心疼您,没叫您像兄长一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让公爷学的文。那时候就算是天塌了,也有大公子在公爷前边顶着。”   柴伯看着他,神色哀戚:“如今天塌了,大公子早也没了。”   “国公府以武起家,公爷现在习武,也来不及。公爷喜欢修道,念经打坐,是老公爷带着您做的事情,老奴不敢多嘴。公爷袭爵之后,不常在府里,老奴管家,自认不曾出过差错,也不敢有任何抱怨。”   “如今公爷喜欢……”柴伯喉头哽塞,情真意切,“那怎么能够?!”   默了半晌,许观尘道:“柴伯,定国公府的荣辱兴衰,我会扛在肩上。”   “公爷要怎么扛在肩上?”   “还是要劳柴伯去各家远房之中走一趟,寻一个聪慧伶俐的孩子,年岁小些没关系,我亲自教养。再过一阵子,等我的病好了,我同陛下商量商量,搬回府里去住。定国公府如今靠陛下宠信才能在朝里站稳,等到定国公府真的站稳了,那孩子也能独当一面了,我再把国公府交给他。”   柴伯道:“公爷分明知道,老奴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柴伯是什么意思?”   “当断则断。”柴伯定定道,“从前被病拖着,如今公爷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了。”   许观尘再问了一遍:“方才我说的半点也不行?柴伯就、非要我娶妻?”   “是。”柴伯点点头,“开春之后,金陵城中各家贵夫人皆有开宴,公爷若是想,一定会有一份帖子是给公爷的。”   许观尘有点头疼:“我若娶妻,岂不是误了人家?”   “公爷既然知道,娶了之后,自然也就断了从前。陛下若是看重公爷,就不当再加折辱。”   许观尘起身,无奈到原地转圈:“没有折辱……也就只有方才我说的那一条路可选,这话到此为止……”   许观尘朝他做了个深揖:“观尘一直把柴伯当做长辈来看,柴伯若是还愿意帮我张罗府里事情,观尘感激不尽;若是不愿意,观尘也自当给您养老。”   “公爷……”   “还有,先前柴伯记错了。”许观尘身形不动,还是躬身作揖,“爷爷喜欢喝阳羡茶,兄长随爷爷,也喜欢。”   许观尘垂眸:“我不喜欢。”   正是春日里,天气暖和些。   许观尘一路去了摘星台,反手一撑,坐到了栏杆上,晃着脚吹风。   脚下就是悬崖,今晚月亮不好,他低头看了看,只看见黑黢黢的一片,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发着呆坐了一会儿,忽有人从身后给他披上衣裳,用兜帽兜住他的脑袋。   那人站在他身后,开口道:“柴伯又逮着你,要你振兴国公府了?”   却是钟遥的声音。   许观尘掀开兜帽,点了点头:“是啊。”   “那你预备怎么办?”   “找个孩子来教养,等国公府好了,就把爵位给他。”   钟遥直言道:“就你那个,府里上下,只有你一个主子的定国公府,怎么起来?”   “我也在想。”许观尘拢了拢衣裳,“国公府以武起家,现在我一个人,在朝里熬啊熬的,柴伯等不及。”   他有些赌气,道:“从前在雁北一年,也有些小军功,不如你什么时候回雁北,把我也一起带去吧,这样快些,我身先士卒。”   他说气话,钟遥也笑道:“柴伯又不是这个意思。”   “从前萧启……”许观尘沉沉地叹了口气,“朝里有的人说我又愚又迂,被萧启这伪君子骗了这么久,还是一脑袋扎进去,还险些送了命,哪里有点顾命大臣的气魄。”   他撑着头,指尖轻轻点了两下:“其实之前先皇急召,我才回金陵的时候,他旁敲侧击,与我说那一番话,我也看出来,他好像是不似从前那样温和坦荡。”   “我不过是还以为自己了解他的本性,再加上……”许观尘顿了顿,“定国公府也得有这么一个契机。”   “先皇看中萧启,萧启与我又是自小的交情,我帮他是再自然不过的。那时候陛下又与我闹翻了,其余几位殿下,才学能力都弱,又都有所顾忌。”   “我倒是想选,却也没得选,就梗着脖子,把什么东西都抛到身后,预备一条道儿走到黑。想着萧启恐怕是被逼成那样的,只要他登基,本性还是纯良,再等几位殿下去了封地,天下安定,定国公府也就起来了。”   钟遥走近,拍拍他的肩。   “先皇给我那颗红丸子,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东西不好?”忽然一阵气短,许观尘用衣袖掩着,咳了两声,“当时那种情形,我若不吃,先皇能叫我当这个顾命大臣么?他能把事情都托给定国公府么?我若不吃,他难道就不会强灌给我么?我能选么?”   “全是死路,从一条死路走到另一条死路。”   “我不配,我不配。”许观尘气极反笑,提起拳头,狠狠地砸在木栏杆上,“我就是又愚又迂,不配当这个劳什子顾命大臣。”   自方才他又开始说话,钟遥便不再做声,许观尘以为他不喜欢听自己说气话,也就不再说下去,又是撑着头发呆。   其实钟遥早就被小成公公请走,在他身后的,换了个人。   萧贽揽着他的腰,把他从栏杆上抱下来。   许观尘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慌道:“你做什么?”   看清楚来人之后,又恍惚道:“什么时候换人了?你在这儿站多久了?我跟钟遥说话,你怎么能偷听呢?”   萧贽拍了一下他的屁股,把他抱起来,往回走:“这么会说,不如送你去御史台。”   萧贽一路把他抱回煦春殿,解了外衫,拾掇拾掇,丢在榻上,用被子打包成粽子。   许观尘努力翻了个身,从榻上坐起来:“柴伯他……”   萧贽把他推回去:“你睡觉罢。”   许观尘心中咯噔一声,连忙再一次坐起来:“你可别趁着我睡着了,派人把柴伯给……这样不行!”   “知道。”   想想他这个人,从前还把人从楼上推下去,还把人浸在湖里过,许观尘又道:“也不许动他。”   “知道了,你看重他。”萧贽淡淡道,“他既然看重定国公府,朕直接跟他说,是朕强要你的,若有不遵,满门抄斩。你为了定国公府,委屈雌伏。”   “呃……这样的话……陛下,你要被群臣……”   许观尘转念一想,萧贽从来霸道,好像也不是没有被群臣参过,他还是五殿下的时候,平均每年犯大事五六回,每回都引得群臣出动。   “还是以后再说吧,要这样说,柴伯可能会联合几位公爷。”许观尘挠挠头,“其实柴伯应该不单是为了定国公府,他就是怕我不成亲没孩子。”   萧贽不语,只是上下扫了他一眼。   许观尘浑然不觉,叹了口气,倒在榻上:“明日我看看远房里有没有合适的孩子……”   吹了灯,萧贽放下帷帐,在他身边躺下。   许观尘继续咕哝道:“柴伯怎么非要我成亲呢?可是我要是把你我的婚书拿给他看,他恐怕会气死。还非要我要个孩子,我一个人,我怎么给他弄一个孩子?总不能去河边蹲着,捡一个给他。末了就骗他说,那是三清神仙被我感动了,送我一个孩子?”   他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萧贽有没有在听,便用手碰了碰萧贽:“萧遇之,你睡了吗?”   萧贽抱住他:“没有。”   “诶,什么东西……”许观尘一愣,顿时慌了手脚,想要推开他,“我在正经说事情,你在干什么?”   萧贽只把他抱得更紧,还往前挺了挺腰,低声道:“你说要个孩子。”   “啊,你这个人……”许观尘气得抓起被子,就狠狠地拍了一下床榻。又拽着被子,奋力地要挣脱,却被萧贽又抓回去了,“我怎么能……”   “不试试怎么知道?”   许观尘使劲往前逃:“你有的我也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有什么好试的?”   萧贽哑着嗓子道:“你别乱动。”   许观尘一下子就僵住了:“我还吃药呢,你不能……你再这个样子,我用太极推云手了,我用推云手很疼的……”   “嗯。”萧贽凑过去亲亲他,“那你用手罢。”   许观尘捶床:“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萧贽叹了一声,阴恻恻地道:“若有不遵,除你之外,满门抄斩。”   许观尘被他吓了一跳,正出神的时候,萧贽便把住了他的手。   萧贽蹭开他的衣领,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低声道:“你要是还为定国公府的爵位心烦,朕把你的爵位削了,把你迎进宫里做皇后不就好了?”   许观尘猛地回头,见他面色不似作假,忙道:“不可以。”   恐怕他是被吓着了,萧贽揉揉他的脑袋,半真半假地说:“那你就好好听话。”   折腾到很晚,次日醒来时,香炉里还有残香,淡淡轻烟。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就照在榻前一小块地儿上。   许观尘披起衣裳,小成公公在外边听见动静,进进出出,很利索地捧了柳枝茶叶、热水巾子进来。   许观尘拢了拢头发,含着茶叶,问道:“柴伯走了么?”   小成公公递来柳枝:“一早就走了,小公爷睡得熟,喊不起来。柴爷自个儿也说,不要惊动小公爷。”   许观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小成公公问道:“小公爷是不是有事情要嘱咐柴爷?有什么事情,吩咐奴才也是一样的。”   许观尘也不避讳他,只道:“想从远房里边挑一个孩子来养着,日后袭爵。”   “是。”小成公公转身,往香炉中添了新香。   他的动作很快,早晨许观尘才跟他提了一句,下午他就把定国公府远房里合适人选的名册整理好了。   小成公公笑着道:“都是些年岁不大的小孩子,还有几篇他们做的文章,小公爷若是有看着喜欢的,先挑出来,改日再见一见。”   许观尘道过谢,不自觉想到,像这样的厉害人物,应当入朝为官的。若是当年没有抄家入宫,还不知道会是何等的风流人物。   小成公公却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温和人物,给许观尘倒了茶:“小公爷慢慢看。”   许观尘就盘腿坐在萧贽身边,把名册与文章看了一些。萧贽正批折子,他随眼一瞥,就看见折上一个很厉害的字眼——“逐”。   放逐。   许观尘一时好奇,便问:“这又是哪家?”   萧贽冷冷道:“端王府。”   许观尘撑着头想事情。   端王府的老王爷,是先皇的兄弟。   十多年前,雁北与西陵对峙,剑拔弩张,远比此时紧张,因此,朝中大半武将都守在雁北,端老王爷也是其中一位。   后来与西陵一战,雁北几乎陷落,端老王爷与许观尘一位叔叔共同守城,双双战死。   端老王爷战死的时候,留在金陵城中端王妃还没有子嗣。   老王爷战死之后,有一位西南的夫人随棺椁回京,端老王爷的旧部唤她“小夫人”,是老王爷在雁北娶的夫人。   这位小夫人,带来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端老王爷的旧部唤“小王爷”,也给当时要给老王爷殉死的王妃带来了活路。   两位夫人一同将孩子抚养长大。   那孩子原本没有把名字写在族谱上,后来取了名字,叫做“萧绝”。   绝门绝户,或者说绝处逢生。   府里有两位娘亲宠着,又是端王府最后的血脉,所以萧绝任性妄为,很小的时候就是金陵城纨绔之首。他能每天换一种花样玩儿,不带重样儿的。   等等……许观尘一激灵,旁的人喊他“小王爷”,还有纨绔爱玩儿。   怎么越想,越像是……   许观尘摸摸鼻尖,轻声问道:“端王府的小王爷,是我们前几日下山时碰见的,那个让我给他看手相的?” 第37章 被咬野史   “端王府的小王爷,就是那个让看手相的?”111111   萧贽点了点头,将批好的折子甩到一边去。   许观尘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还真是冤家,这下惨了,便问:“那端王府犯什么事儿了?”   萧贽却不答,连看也不看他。   “那就是……没犯事儿了?”许观尘试探道,“那他惹着你了?”   许观尘用手指戳戳他:“你怎么不说话呀?”   默了一会儿,许观尘轻声道:“流放是很重的罪,你给恩宁侯府定罪的时候,恩宁侯夫人要我求情,我没有。但是这回不太一样,那位小王爷,应该罪不至此吧?”   “啪嗒”一声,萧贽把手里的笔折断了。   许观尘默默地在心里计数,本月无辜折断笔杆,第二枝。   许观尘又道:“要是因为上回看手相那事儿,我不是用拂尘抽了他一顿么?那也就算了吧?”   萧贽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你非要给他求情?”   “总不能真把那小王爷弄去流放吧?”许观尘眨眨眼睛,掐着小指尾,试探道,“就换个轻一点儿的?”   萧贽把那折子捞过来,递给许观尘,又把朱砂御笔丢给他,冷冷道:“你写。”   许观尘接笔接得不稳,朱砂在素白的衣袖上画出一道很长的痕迹,他用指尖摸了摸,又染了一手的红颜色。   “那我……”许观尘捡起笔,看着他,想看看他说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可就真写了?”   “写。”   “这个小王爷……”许观尘想了想,“他既然那么爱玩儿,不如就拘着他,让他去守城门吧?做巡街捕快也行?你看……”   萧贽仍道:“你写。”   “噢,那我就写了。”   后来许观尘才知道,萧贽非要把小王爷萧绝赶出金陵,是因为那段日子,萧绝在金陵城里,大肆宣扬,自己对宫里一位小公公一见倾心,要能让他再那小公公一面,他此生死而无憾。   另外,萧绝还四处托人打听,重金悬赏,看那位小公公到底是谁。   旁的人不知道,话传到萧贽耳里,萧贽就知道了,那位小公公,其实是位小公爷,名唤许观尘。   许观尘挽袖提笔,斟酌词句,把先前萧贽批在折子上的句子都改了,把“放逐”变作“授职”,让萧绝麻溜地收拾东西,去看守城门。   写完之后,许观尘放下笔,吹干笔迹,将折子合上,双手捧着,还给萧贽。   萧贽的面色愈发阴沉,许观尘觉着不对,解释道:“我问了你三遍了,是你让我写的。”   许观尘眉头一皱,忽然想起萧贽口是心非的毛病来。想了想,又道:“陛下,你想不想吃橘子?”   “不想。”萧贽看他,“你想吃?”   “我也不想。”许观尘捂脸,“太酸了。”   插科打诨,转移话题。   他不说话,许观尘便反客为主:“陛下要把小王爷赶出金陵,那陛下是不是先跟我解释一下,小金鱼的事情?萧绝又不是公爷,据我所知,他又不常在宫中出入,你赏给他小金鱼做什么?你什么时候给他的?他家里还有几条小金鱼?”   夺命三连问。   “不是我给他的。”萧贽正色道,“是先皇给他爹的。”   “嗯?真的假的?”许观尘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抓着他的衣袖,笑着问道,“酸不酸?酸不酸?”   不酸,甜得很。   小成公公将定国公府远房中人的名册整理出来,许观尘看过之后,亲自勾了几个孩子的名字,准备什么时候见一见。若是可以,日后的定国公爵,就传给他们中的一位了。   小成公公原说派人吩咐一声,让定国公府的远房也做好准备,派出去的人,不到半日便回来了。   小成公公回禀道:“小公爷,他们说,府里柴爷也在办这件事。想来,奴才是不用再插手了。”   许观尘心中松了一口气,笑了笑,道:“那就让柴伯去办吧,你也不用再操劳了。”   他原以为上回与柴伯谈那一番话,闹得不欢而散,要说服柴伯,恐怕还得花一阵工夫。   现在看来,柴伯也没有那样固执。   为这件事儿,许观尘特意捡起早已经丢下的孩童启蒙识字的本子,挑了一些,又列了书单,只等柴伯挑人。   又过了几日,定国公府果真派人送信儿来,要许观尘回去一趟,挑挑人。   许观尘想了想,还是决定第二日就回去。   晚上收拾东西,许观尘背对着萧贽,把这几日收拾的书册都塞进包袱里。   萧贽把他放在榻上的包袱推到一边,坐到他面前,别有意味地问他:“就这么想要一个孩子?”   “嗯……”许观尘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   萧贽随手拿起他的书册来翻,许观尘也不继续收拾了,在他对面坐下,又推开窗子。   二月底的天,春日风暖。   “我就回去两日,后天下午就回来了。”许观尘解释道,“这阵子病好了许多,这几日不去,日后养病,又要几个月,恐怕就没时候了。”   许观尘撑着头:“再者,前几日才同柴伯吵架,说话重了些。柴伯下山的时候,也没有去见他,他肯定以为我摆公爷的架子,不愿意理他了。老人家还是要多哄哄,让他舒舒心的。”   “我挑好了人,也要同那孩子的本家商量商量,看要怎么办好,不能老是耽搁人家。”他继续道,“事情都办好了,也就好送那孩子去书院,现下才开春,也正是书院上学的时候。”   萧贽只是翻他的书,看了几页,便放回去了,问道:“真不要我?”   “不是不要你。”许观尘捂脸,“你要是去了,定国公府接驾,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我又不是小孩子,就回去待两日,很快就回来了。”   萧贽揉揉他的脑袋。   许观尘想了想,又道:“从前三年,因为我病着,在朝里也没有做事,这阵子你也没有上朝。等什么时候回了金陵,我也去朝里办事吧。”   定国公府如今只许观尘一人,许观尘年年不办事,年年拿的年赏却是最多,算是坐吃祖宗功劳,他怕引得旁人嚼口舌。   再者,定国公府也需要一个在朝里办事的定国公了。   萧贽问道:“你想做什么?”   许观尘认真道:“上回你说御史台,我想着,做个御史应当还不错。这位子不高,不过可办的事情却多。”   萧贽却道:“这个不好。”   “嗯?”他再仔细地想了想,“那大理寺也行,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看公案话本,我可喜欢破案了。”   萧贽又道:“这个也不好。”   “啊?”他再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那……要不我去考一回科举?考中了什么,就照着旧例入朝办事吧?我记着,若是考中了,应当是从县丞做起?”   萧贽不语。   许观尘算是知道了,在萧贽看来,就没有好的。   于是他问:“陛下,你有觉得好的吗?我去做就是了。”   萧贽正经道:“起居郎。”   起居郎,就是拿个小本子,整天跟在皇帝后边,记一记皇帝今日去了何处,说了什么话。   “这个?”许观尘皱着眉,细细想想,“可是你身边从来就没有跟着这种人。”   萧贽很是正经:“给你留的位子。”   许观尘摸着下巴瞧他,我觉得你是在忽悠道士。   不再理他,许观尘起身,继续收拾东西。   再晚些时候,他收拾好了东西,盘腿打坐,开始做今日的晚课。   手上依旧缠着香草枝子,手臂上倚着一柄拂尘,有牙印的那一柄。   或许是因为病情转好,又或许是因为与萧贽关系转好,近来许观尘的心境澄明通透,打坐的时候自在得很,时间也久了些。   萧贽出去批折子的时候,他在打坐;萧贽回来之后,他还在打坐。   萧贽就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看见许观尘执着拂尘,做了个收式,萧贽喊了一声“道士”,就坐到他身后。   许观尘才打完坐,有些神游天外,不知不觉地哼哼了两声,可爱得很。   萧贽坐在他身后,拿起他手上的拂尘来看,又喊了一声:“道士。”   “嗯。”   他二人就挤在一张草蒲团上坐着,许观尘觉着别扭,就往前挪了挪。倒是顺了萧贽的心意,他双手环着许观尘的腰,也跟着往前靠了靠,就把许观尘堵在桌案边。   许观尘失笑:“你做什么?”   他说话时转过头来,萧贽便捏着他的下巴,很是凶狠地啃了他的唇一顿。   许观尘好容易挣脱了,反手推他,碰了碰被咬破的唇角,抱怨道:“又不是狼,怎么总是动不动就……”   萧贽不大高兴,手挪到了他的后颈上,捏了捏。   许观尘挠了挠头,看着他的眼睛,哄道:“陛下,请您亲我,这样行吗?”   萧贽只是碰了碰他的唇角,却把他按在案边。   案上有许观尘算卦用的笔墨,萧贽一面给他研墨,一面低声吩咐道:“起居郎,快写。”   许观尘提笔沾墨,写道:二月廿三。   萧贽再亲了他一口:“写。”   ——二月廿三,帝与观尘争,帝胜,伤其唇角。   萧贽拿过他手里的笔,添了一句:帝甚喜。   许观尘看了他一眼,重新拿回笔,在后面写道:二月廿三,被皇帝咬了一口。   正史与野史的区别。   只是后来,野史被许观尘涂掉了。   唇角还疼,他咬着拂尘,红着眼眶,趴在案上,委委屈屈地,把那十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墨涂掉了。   涂完了,还转头看看萧贽的脸色,看他满不满意。 第38章 改或不改   次日,许观尘与师父玉清子、飞扬一同下了山。   清晨出发,轻车简从,将近正午的时候,也就到了金陵城城门前。   正午时进城的人不多,守城门的士兵刚要上前盘查,马车车夫从腰间摘下铜制的令牌,递给他们。   守城士兵仔细看过令牌,很快就往后退开,让马车进城去。   随着一同回来的人,都是小成公公安排的。许观尘坐在马车里,见如此情状,想也是他安排好的,便没有多说话。   做了大半日的马车,飞扬确实闷了,掀着马车帘子往外看,此时不知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噗嗤一声就笑了。   因着天气渐热,有个全副武装、披着盔甲的守城士兵,抱着武器,躲在城门后边的阴影处躲懒乘凉。   飞扬见他实在有意思,毫不顾忌地就笑了,笑得还挺大声。   那人听见有人笑,天热的火还没散下去,心头的火就冒了起来。追出去两步,用手里武器指着,喊道:“笑屁啊笑!没见过小王爷体察民情啊?”   原是小王爷萧绝。   上回萧贽要把他赶出金陵城,许观尘改“流放”为“授职”,让他去守城门了。   他这一喊,城门边上认得他的人,全都用衣袖掩着嘴,开始咳嗽,想笑却不敢笑。偏他平素横行金陵,城中很多人都认识他,一时间各处都是诡异的咳嗽声。   飞扬是孩子心性,想笑便笑了。   末了,他还把马车帘子往上一抛,朝萧绝扮了个鬼脸。   马车帘子大开,萧绝才要回个鬼脸给飞扬,不经意间却瞥见坐在马车里的许观尘。   “诶?”萧绝将手里长刀往同僚怀里一抛,摘下头盔,就去追马车。   他一边追,还一边喊,只喊了一声“小公公”,却住了口。   看看四周,想着还是悄悄跟上去,看他住那儿,也就没有再喊。   因近正午,马车行得急了些。萧绝一路跟着,跑得气喘吁吁,扶着街口墙角喘气儿,看见那马车在定国公府门前停下了。   他在街口站定,又看见方才笑话他那少年人先跳下了车,然后一个穿道袍的老人家也跳下马车——   萧绝抓抓头发,心道这小公公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那个小的看起来就很傻,那个老的,看起来就不正经。   萧绝再看,马车里再下来一个人,果真就是他寻了很久的“小公公”。   兴冲冲地想过去认人,萧绝脚步一顿,低头看看自己浑身臭汗的盔甲,脚步一转,预备先回家换衣裳去。   才一转头,就看见有三个黑着脸的暗卫站在他身后,眼神锐利得要变成刀子杀人。   其中一个问他:“你做什么?”   萧绝忽然觉得,这些黑脸,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   萧绝一拍大腿,是那个上回穿黑衣裳的,小公公的道侣。他人没来,却还派了一堆人跟着。   又一个道:“怪可疑的,直接掐死吧。”   大白日里,忽然一阵冷风吹过,萧绝觉得脖子一凉。   定国公府里,正巧用过午饭。   许观尘想了想,方才回来的时候,并不见府里还有其他人在,实在不像是柴伯从远房挑了孩子来。   只是他也不愿意怀疑柴伯,便想着要问他两句。   柴伯见他要说话,抢在他之前,道:“公爷要看人,也不急在这一时。才用过饭,等会儿还要吃药,歇一会儿再说罢。”   许观尘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是点了点头:“好。”   柴伯又道:“公爷的房间前几日就收拾出来了,帐子被褥都换过新的,香也是新的。”   他还是不做多想,垂眸道:“谢谢柴伯。”   回了房,才知道师父与飞扬都住在离得很远的院子里。许观尘忽有些头疼,抱着靠枕,坐在榻上扶着额头出神。   柴伯还陪着他,许观尘抬眼见他,想起前几日与他吵架,便想着说两句软和话,与他讲讲和。   只是话还没开口,柴伯站在门前,不知道看见了谁,忙迎了上去。   柴伯问道:“月丫头,药好了?”   许观尘也没在意,还是出神。   柴伯将药碗连同蜜饯一起放在案上:“公爷,趁热喝药吧。”   “好。”   许观尘回神,才看见柴伯身后,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拘谨地双手相扣,见他看过来,连忙行了个万福。   柴伯见他看见了,便陪笑着道:“这是阿月丫头,前几日老奴去城外远房走一趟,正遇见她爹娘要把她卖给风月楼,见她可怜,就把她给带回来了。”   尚且摸不准柴伯的意思,许观尘心想,柴伯总不会老糊涂到这种地步,因此只是喝药,也不说话。   柴伯道:“算起来,公爷还算是月丫头的本家哥哥,公爷怀里抱着的枕头,也是她……”   话没说完,许观尘心思一沉,推说喝药不方便,就把枕头放下了。   说罢,他又看向许月:“国公府里做主的还是公爷,给公爷道个谢罢。”   许月想了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道:“谢谢公爷。”   “免了。”还余了半碗药,许观尘放下药碗,用帕子摁了摁唇角,“柴伯带你回来的,还是多谢谢柴伯吧。”   柴伯道:“老奴想着,公爷身边还缺一个……”   “不缺。”许观尘笑了笑,“身边不能再添人了,再添人,有人就要吃味了。”   柴伯沉下面色,轻声喝道:“公爷。”   “柴伯。”许观尘看着他,“我说是飞扬要吃味,他是小孩子心性,哄起来很麻烦的。”   再无他话,许观尘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药,将碗底药渣都喝干净,放下碗,抿了一个蜜饯在口里,下榻穿鞋。   柴伯问道:“公爷是不是睡一会儿?”   “我去看看飞扬。”许观尘拢了拢外裳,“他一个人住得那么远,我不放心。”   许观尘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柴伯,还是在我房间附近收拾个屋子出来,叫飞扬过来住吧。”   柴伯答道:“飞扬年纪小,又不懂得轻重,夜夜都来闹腾公爷,打扰公爷养病可怎么好?”   “那就别收拾了……”   “是。”   “让他直接来我房里住。”许观尘似是随口道,“若是我们飞扬在,一定要反驳说,他长大了,懂得轻重。其实在行宫时,他住的也不远,我的病,也养得好好的。”   柴伯咬咬牙,把许月打发下去,稍稍提高音量,喊了一句:“公爷。”   许观尘回头问道:“柴伯还有事?”   “公爷怎么就这么……听不进去话?”   “柴伯。”许观尘轻叹一声,快步上前,见许月已经走远了,关上门,回身对柴伯道,“你不该做这一出戏,硬塞一个女子给我,害了人家。”   “公爷好好待她,便不算是害她。”   许观尘半举起双手,无奈道:“我什么都没做。倒是柴伯就这么塞人给我,就不怕陛下恼火起来,诛国公府九族?”   “公爷可别诓我,师出无名,陛下拿什么罪名诛国公府九族?”柴伯深吸一口气,“公爷自去与陛下解释,就说喜欢女子了,不愿意了,陛下身边漂亮的讨欢心的少年如云,过一阵子,陛下也就忘了。”   “我……”许观尘气得眼眶微红,“柴伯未免把事情想得太轻了一些,若是真闹出什么事情,他是皇帝,他要治谁,用得着什么名头?”   “这怎么……”   许观尘定定道:“柴伯常年在金陵管家,倒不会没有听过从前的五殿下的名声,旁的人说他什么,柴伯也不会不知道。就这么,柴伯还要硬塞个姑娘家给我?”   萧贽还是五殿下的时候,旁的人说他戾气重,是个瘟神,就算是现在,也有许多人这样说他。   见柴伯不语,许观尘便摆了摆手:“趁着柴伯想的事情还没成真,快把那姑娘打发走吧。”   柴伯嚅了嚅唇,终是没有反驳,应了一声“好”,又道:“公爷难得回来一趟,是不是去祠堂祭拜一回?”   “好。”   许观尘看看他,上前握住柴伯的手。柴伯从前在战场上行走,手上满是手茧与伤口。   他叹了口气,道:“柴伯,原本回来,也不全是为了挑人。前几日说话说重了,还想回来与您说说话的,弄成这样,我很难受。”   祠堂里,三列牌位,许观尘弯腰作揖。   柴伯点起三支香,递给他。   许观尘双手执着,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礼毕,柴伯接过香,安安稳稳地奉在铜制的香炉之中,却道:“公爷先别起来。”   许观尘疑惑,却在蒲团上跪好了。   柴伯奉好了香,从放置祭品的高供案上,双手捧下一个木匣子,他打开匣子,将里边用来包裹的红布解开,取出里边的东西。   这是丹书铁券,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封爵的时候,皇帝赏的。   “公爷。”   柴伯将丹书交给他,许观尘心道不妙,叹了口气,心想该受的且受着,于是双手接过。柴伯却又把着他的手,要他将东西举过头顶。   “在国公府里,公爷是公爷,我是奴才。现下在祠堂里,只论辈分,不论身份,哥儿是小辈,我是长辈,陛下再厉害,也管不到别人家祠堂里来。”   柴伯缓缓道:“如今当着定国公府历代先祖的面儿,当着公爷的父亲兄长,哥儿实话跟我说,这个断袖的毛病,到底能不能改了?”   那丹书是铁铸的,又大又沉,许观尘不敢叫它掉下来,因此只是很艰难地举着。   许观尘咬牙,脊背挺直,身形单薄,轻声道:“我改不了。”   柴伯反身拿了软鞭来,那是定国公府的家法,用油浸透了,软却韧。“啪”的一下,打在许观尘身旁的地上,打得很响。   柴伯厉声喝道:“我问哥儿,这断袖的毛病,能不能改了!” 第39章 我没做错   面前有祖宗先人看着,头顶是丹书铁券压着,身边的鞭子挥得呼呼地响。   宗法家法压着,更何况还是在祠堂里。许观尘又固执,有点儿迂,此时不能动,也不想动,若是动了,若是求饶,那就算是认错儿了。   他打定主意,要跪就跪,挨打就挨,索性捱过这一阵就好了。   因此,他也不开口,就是跪着。   柴伯恨铁不成钢道:“近年来金陵城里大半公子哥儿好男风,我信哥儿心中还记挂着国公府,不会与他们一样胡闹。谁知道、谁知道哥儿直接与……搅和在一处了?”   他一拱手,对着定国公府列位祖先道:“哥儿没有其他长辈,今日当着列位祖宗的面儿,老奴斗胆,劝他改了这毛病。若是泉下怪罪,我百年之后,自当领罚。”   许观尘举着丹书,跪在地上,实在是举不动了,脑袋也嗡嗡地响。低着头,身形单薄,支持不住,晃了一晃。   “哥儿也别急着倒。”柴伯道,“前几日我问过玉清子道长了,他说哥儿的病,跪一个时辰,不妨事。”   鞭子狠狠地抽在地上,扬起地面上的细小灰尘,扑着迷了许观尘的眼。   柴伯再问了他一遍:“断袖的毛病,能不能改?”   “我改不了。”许观尘闭了闭眼睛,声音轻却坚定,“祖宗面前,我不敢妄动。柴伯既是觉着我有错要改,想打我一顿出出气,我且受着就是。”   原本那鞭子,柴伯拿着,只往地上抽,连许观尘的衣角也没有碰到。   如今他这样说,柴伯怒道:“哥儿就是觉得自己没做错了?”   许观尘抿了抿唇角:“我没错。”   ——我没有为了自己,不顾定国公府,我为定国公府谋算好了,还有十来年的时候,让定国公府重新立稳。   ——与萧贽之间,不是佞幸与屈辱。不靠他让定国公府站稳,也不靠他位极人臣。仅仅只是喜欢。   许观尘咳了两声,沙哑着声音,道:“我不改。”   听他这话,柴伯也恼了,原本怎么也打不到许观尘身上的鞭子挥了两下,一下打在他左边肩上,另一下打在了小腿上。   衣裳破了道口子,两道鲜红的血迹很快就洇出来。   很尖锐的疼痛,许观尘倒吸一口凉气,身子晃了晃,左边肩膀半塌下去,手里举着的丹书也歪了半边。   他面色苍白,就连唇色也开始发白。咬着牙缓了一阵,又支撑着,端正地跪好了。   他大可以丢开丹书,跳起来斥责柴伯不懂得上下尊卑,但他是许观尘,他不会。   柴伯也是摸准了这一点,才会对他用这一招。   柴伯一时气急,用鞭子抽了他两下,其实心里也记挂着他的病,怕他撑不住。   原本见他半边身子都塌下去,忍不住要收回丹书,叫他起来,而后又看见他重新撑着,跪得端正,固执不改,叫他起来的心思,也都没了。   还要再挥鞭子时,外边仆从叩门道:“柴爷,端王府的小王爷递帖子来,要见公爷。”   柴伯道:“只与他说,公爷不在府里。”   “端小王爷说,他看见公爷的马车回来了。要是公爷不在,见见中午到府上的那辆马车里的人,也行。”   “公爷不见,请他回。”   又过了一阵子,依旧是那仆从,在外边敲门:“柴爷,那端小王爷领了一群人,说看上了府门前的两丛竹树,非要挖走,已经拿了铁锹来,引得不少人在府门前看。”   柴伯气得一挥鞭子,使劲抽在地上:“知道了,去见,马上就去见。”   柴伯收起鞭子,拿过许观尘手里的丹书铁券,用红布裹好,重新放回匣子里,奉在供案前。   许观尘还是跪着不动,他只道许观尘是与他怄气,把人给扶起来,再看了看他肩上腿上两道伤,便道:“那位端小王爷,老奴去打发了,公爷还是先回去包包伤口吧。”   原本疼得麻木了,现在放下手来,扯动伤口,疼得许观尘眼角都浸着泪。   他隔着衣裳,摸了摸伤口,又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胳膊。忍着疼,自自然然地向三列灵位做了个揖,缓缓地退了出去。   柴伯见他,肩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晕透了衣裳。腿上伤口也在淌血,有衣摆遮着,倒看得不怎么真切。   他行得慢,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他走路有些跛。   柴伯忽然想,或许就是因为许观尘小的时候活得太自在了,家中一众父兄叔伯,虽然都是行军打仗的将士,但是对他这个将军府里的小小文人,都是疼着宠着的,要揪胡子就揪胡子,要拔眉毛就拔眉毛。他自个儿又与当时恩宠正盛的七殿下交好,在金陵城中还有个神童的名头,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或许就是前边的路走得太顺了,及至后来,才多病多灾,显得格外地难。   此时柴伯见他身形瘦弱,却还是挺直了脊背,不曾低下头颅的模样,再看看定国公府三列灵位。忽然有点明白,许观尘固执得让人无奈的文人骨头是怎么回事了。   将军府里养出来一个小文人,着实有些怪。   柴伯不再想其他,出去应付端小王爷萧绝。   许观尘忍着疼,慢慢地走,拐过走廊拐角,再没见别人,他这副模样也见不了别人。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靠在墙边喘会儿气。   还是疼,疼得他直冒冷汗。   许观尘从未被家法鞭子抽过。小的时候有一回,跟着兄长许问点炮仗,把姑母老太太吓得滑了一跤,所幸雪地松软,没有大碍。只是当着老太太的面儿,老定国公请出了家法,他与兄长跪在地上,兄长挨了几下,他身边的地板也挨了几下。   老太太走之后,老定国公冷了他一盏茶的时间,很快又重新把他抱到膝上,他仍旧是乖孙。   只此一次,他见识过,却没有挨过家法。   这回倒是,叫柴伯打了他两下。   等缓过神,他抬起受伤的脚,扶着墙,单脚跳着往前走。   许观尘揉揉脑袋,却不回房去,单脚跳着要去找师父治伤。   那时玉清子正拿着黑褐色的小药丸摆弄,面前摆着七八种药材,还有纸笔,涂抹修改,正开药方。   门大开着,许观尘便跳进来,险些被门槛绊了一下。   玉清子没有抬头,只笑道:“还像小孩子似的。”   许观尘轻声唤道:“师父。”   听着他的声音不太对,玉清子放下药丸,抬头去看,见他面色苍白,肩上腿上各一道伤,血淋淋的。   “你在自家还能挨打?是……”玉清子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再多说,上前去,把他拖过来,放在榻上,转身去找药。   “你先把衣裳解下来,等血凝了,粘住衣裳,要扯下来就更疼了。”   玉清子找出一盒药膏,抹了一点在手心,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自言自语道:“这还能不能用?”   许观尘忙道:“师父,要不还是……”   这是仆从在外边敲门,将盛着药粉与细布的木托盘放在案上:“柴爷说,小公爷一定在道长这里,要奴才送点东西过来。”   许观尘不愿意说话,玉清子再看了一眼,便道:“行吧,谢谢柴爷,把门带上。”   门掩上之后,许观尘脱了鞋,把裤腿撩起来,又解下半边衣裳。别着脸,也不看玉清子。   “前几日柴爷去行宫,临走的时候问为师,你这病,跪一两个时辰要不要紧。”玉清子拿帕子帮他擦擦身上血污,“后来你二人讲和,为师也就没放在心上,谁知道他竟然还动手了。”   玉清子拿起药粉瓶子看了看,又对他道:“这是行军的时候用的药,抹上去不疼,没两日就好了。”   许观尘不语,玉清子便拖了把小凳,在他面前坐下,先帮他包腿上的伤口:“哎呀,我乖徒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   许观尘再不说话,他也觉得没意思,便叹了口气。   半晌,许观尘趴在案上,把脸埋在臂弯里,闷声道:“我没做错。”   那时候,玉清子正给他弄肩上的伤,闻言一愣,忙软和了语气,道:“乖徒乖徒,没错没错。”   “跪也跪过,打也打过了。”许观尘抬起头,“柴伯年纪也老了,我这几天挑挑人,把他给换下来吧。”   玉清子道:“你是公爷,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许观尘叹了口气,道:“是啊,我是公爷,我原本是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这时候,门外传来争执的声音。   “诶,端小王爷,小王爷,您怎么能一转头就翻墙进来呢?”   这是柴伯的声音。   小王爷道:“我说我看见白衣裳的小公公进你们家门了,你非跟我说没有,又不让我进门,分明是做贼心虚。我怕你们定国公府绑架了我的小公公,特意深入虎穴,前来查探。”   柴伯道:“白衣的小公子,确实没有别人。”   “那就让你们家小公爷出来见我。”   “公爷有些不大方便……”   “我看你这个老刁奴就是在骗我,说不准我的小公公已经被你给害了。”小王爷大手一挥,“来人,把这个老刁奴给本王扭送官府。”   许观尘匆匆穿好衣裳,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打开房门。门前空地上,果然是萧绝与柴伯,两方还各带了人,简直就要打起来了。   萧绝看见他出来,眼睛都亮了:“诶,我可找了你好久了,我就说‘你人真好,有缘一定会再见的’。”   许观尘却不看他,摆了摆手,让府里的仆从退下去。见他这样,萧绝一挥衣袖,也叫与自己一同翻墙进来的侍从们退下去。   正好此时柴伯也在,许观尘便扶着门扇,道:“老柴,这几日不用伺候了。管家的事儿,你若不愿意管,我另找人。”   “公爷……”   “是您说的,在祠堂里,不论身份,出了祠堂,也该论起身份来了。”   萧绝一听便笑了,撞了撞柴伯的肩,道:“哟哟,我们小公公脾气这么软和,你怎么把他惹成这样的?”   许观尘只是看向柴伯,提高了音量:“去罢。欠长辈的,在祠堂里,我算是还清了。老柴既然不愿意跟着我这个公爷,我也不便勉强。”   当着外人的面,柴伯面上挂不住,青一阵白一阵的。   萧绝笑着靠近:“我找了你很久,小公……”   许观尘无奈道:“我是小公爷,不是小公公。”   “那也挺好,你看你是小公爷,我是小王爷。”萧绝向他抛了个眼神,“咱俩还挺有缘的不是?” 第40章 许府诸事   柴伯站在院子里不肯走,许观尘还是拿他没法子,拢了拢衣裳,慢腾腾地转身,回房去了。   肩上的伤口还没有包好,他一进去,玉清子就用食指指节叩了叩桌案,道:“怎么我一转身你就跑出去了?”   “外边临时有些事儿。”许观尘单脚跳回去,在他面前坐下,松了松衣裳,扯着伤口,疼得他额上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   玉清子笑道:“扯着了吧?”   虽是笑着,却也起身上前,拿着浸了水的巾子,要帮他弄一弄。   忽然看见许观尘身后还跟着个小王爷萧绝,玉清子一面帮他弄伤口,一面问道:“我乖徒的朋友?”   萧绝笑着点头:“是。”   萧绝中午还在守城门,下午换岗,得了闲,回王府去换了一身金光闪闪的衣裳,收拾得华贵无双,才来了定国公府。   “诶,对了。”萧绝凑过去,“还不知道小公爷叫什么名字?”   玉清子皱眉:“这也算是朋友?神交神往?”   许观尘告诉他名字,趴在案上让师父包扎伤口。   “我找了你很久了。”萧绝道,“早知道小公爷这么有意思,我就早点儿来找你玩儿了。”   许观尘反问他:“小王爷下午不用守城门?”   萧绝摆摆手:“下午换岗。”   许观尘把脸藏在臂弯里,偷偷地笑。   “你笑什么?”萧绝嘴硬,辩驳道,“体察民情罢了。”   “嗯。”许观尘忍着笑,点了点头。   最好他永远也不要知道,让他去守城门这主意,是许观尘想出来的。   萧绝用指尖碰碰他的伤口:“你做什么被打了?”   “我……”   “你们家里人竟然也舍得打你。”萧绝心直口快,“我家就好啦,只有我一个独苗儿,我两个娘亲,从我十四岁就说要打我,一直到我二十四岁也没动手。”   萧绝是端王府唯一的小王爷,可是许观尘,也是定国公府唯一的小公爷啊。   房里静了一阵,萧绝又碰碰他的伤口:“疼不疼啊?”   许观尘重重地点了点头:“疼。”   包好了伤口,玉清子帮他将衣裳往上一扯,系好衣带:“腿也伤了,叫飞扬过来送你回去吧。”   萧绝自告奋勇,高高地举起手:“我我我!我也可以送小公爷回去。”   他碰了一下许观尘的肩,挑眉道:“小公爷,我可以进你的房间吧?”   “乖徒啊。”玉清子用手指点了点额头,低声对许观尘道,“你这个朋友,是不是你介绍来……让为师给他看病的?”   “诶。”萧绝不高兴了,萧绝要闹了,“说谁有病呢?”   “没有没有。”许观尘朝他摆摆手,“小王爷金尊玉贵,不敢劳动,还是让飞扬过来吧。”   萧绝扶着他出去,柴伯还站在院子里,擦肩而过时,却都没有说话。   见许观尘走远了,玉清子轻轻拍了拍柴伯的肩:“我乖徒是乖,但他也是个人呐,他也疼啊。”   “你要以长辈自居,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老定国公还在,他父兄叔伯还在,倘若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似你这般?”   “你在战场上没做完的事情,怎么就非要……强加到他身上?”   柴伯不答,转身去了。   院子外边,飞扬把许观尘背到背上。   萧绝还记着城门边,飞扬笑话他的事情,便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就这么背回去,我也行。”   他转头看许观尘:“来来来,本王背你。”   飞扬朝他“哼”了一声,背着许观尘,脚尖轻点,踏过青石的地,几乎与屋檐平齐,飞过了假山院墙,绝尘而去。   萧绝惊叹了一声:“这个我不会,但我想学。”   回了房间,许观尘回头看了一眼,问飞扬道:“飞扬,你是不是跑得太快,把小王爷丢在后边了?”   飞扬把他放在榻上,在他面前坐下,给自己倒茶喝。   “嗯?”许观尘凑近了,拿手在他面前晃晃,“哥哥跟你说话,你没听见?”   飞扬喝了杯茶,起身又跳出房间去了。   不消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提着萧绝的衣领,把人给提回来了。   飞扬跺脚,道:“要喝茶。”   他这是抱怨,方才许观尘连茶也不让他喝,就问他话。   许观尘抬手给他倒茶:“飞扬,哥哥给你倒茶。”   萧绝道:“没听说你有个弟弟叫许飞扬的啊。”   许观尘解释道:“他不姓许。”   “噢。”萧绝想了想,正经道,“难不成姓萧?萧飞扬?小肥羊?”   还真是一家人,萧贽和裴舅舅都这样喊过。   肥羊跳起来,反身蹬蹄子,给了他一下。   萧绝在定国公府待着,一直待到傍晚时候,端王府里派人来寻。   那随从抹了一把额上汗珠:“小王爷,您怎么在这儿呢?您不回去吃晚饭,府里两位夫人都等着呢。小的为找您,都找了金陵城半个城了。”   萧绝道:“我就在定国公府待着,你怎么能找大半天?你都到哪儿去找我了?”   随从掰着手指头数:“风月楼去过了,□□楼也去过了,福缘赌场、吟秋戏院、赛马场,还有煞香茶楼都去过了。”   “狗屁。”萧绝抬脚踢他,“本王什么时候去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了?惯会往本王头上泼脏水。”   许观尘与飞扬在一边排排坐,吃果果,顺便也吃惊。   “飞扬。”许观尘碰碰飞扬的手,“你记住了吗?方才他说了几个地方?”   飞扬在心里数了几遍,认真道:“六个。”   他二人同时看向萧绝,不约而同道:“好厉害。”   萧绝对此的解释是,风月楼的甜馒头好吃,□□楼的香片茶好喝,凡此种种,所以他才会去这些地方,根本不是因为别的,你们多想了。   他那随从站在一边,露出“小王爷你可得了吧”的目光。   只是临走时,萧绝做了个揖,又按照金陵城中的习惯,留下一枝新折的柳枝,表示来日再会。他这样按规矩办事儿,把那随从吓了一跳。   说好明日带风月楼的甜馒头给飞扬吃,萧绝再一挥衣袖,就潇潇洒洒地走了。   飞扬扶着许观尘回了房,两个人一起随便吃点东西。   飞扬道:“也想回家。”   许观尘给他夹菜:“飞扬不喜欢这里?”   “哥哥一来这里。”飞扬放下筷子,“就受伤。”   或许他说的是三年前宫变,许观尘背上那一道疤;又或许说的是上回何祭酒的丧礼上;还或许,他说的就是现在。   许观尘垂眸,还是给他夹菜,随口问道:“那飞扬想去哪里?”   “回去。”   “回哪里去?”   飞扬用手指了三个方向。   “宫里?”许观尘猜测道,“行宫?还有雁北?到底是回哪里去?”   飞扬点头:“都行。”   “这样啊。”许观尘想了想,“事情了了,明日下午,我们就回行宫。”   晚些时候,许观尘找了府里几个管事儿的问了一遍,柴伯前几日确实去各家远房走了一遭,只是带回来的几个小孩子,都安置在别院。   许观尘悄悄去看了一遍,有的年岁太长,有的太过顽皮,只怕还静不下心来。   柴伯的心思原本也不在这上边,只是为了骗他回来,所以对这事儿,也不是十分上心。   许观尘看了看几个管事,点了个看起来忠厚老实些的,先让他管着事儿。只是不先定下总管事,让他们各自办好各自的事儿,日后再议。   “院里几个孩子,要什么吃的玩儿的,都给他们。明日多赏点银钱,亲自送还到他们父母身边。”   天色还早,几个管事陪着,飞扬也在,敞着大门与窗子,许观尘让人请了他那位本家妹妹许月过来。   原本是柴伯带回来的人,柴伯不再管家,就要他来管了。   许月袅袅婷婷,在许观尘面前站定,垂着头,行了个万福。   总管事还未定下来,几位管事都很识眼色,轻声道:“原本是柴伯带姑娘回来,他也没给姑娘安排个事儿做,如今公爷开恩,特意寻姑娘来,问问姑娘,想做些什么。”   “园中花草,还有厨房采买,都是不错的活儿。姑娘若是想回家,府里也可以给姑娘银钱。”   许观尘想了想,要留她在府里,柴伯那心思若是不死,只怕麻烦。就算柴伯死了心思,也难保日后旁的人知道了,乱嚼舌根。   要断了其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个最简单的法子。   “原本就是我本家妹妹,哪里能做这些粗活儿?”许观尘笑了笑,“我认她做亲妹妹,以后府里,都唤三姑娘。明日叫裁缝铺的过来裁衣裳,挑个日子摆宴,叫全金陵城都知道。”   这法子最简单,也最直接,定国公府也不是养不起这一个小姑娘。   许月跪下磕头:“谢谢公爷。”   许观尘见她单纯,恐怕也不知道柴伯之前的用意,笑了笑,道:“改了口吧。”   小姑娘咬着唇,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二哥哥”。   府中诸事料理完毕,众人潮水一般散去,许观尘撑着头给萧贽写信。   这一日过得并不好,与柴伯之间,当断则断,这下算是断得干净。又遇见个小王爷萧绝,还平白添了个妹妹。多久之前,许观尘还是这府里最小最受宠的一个,如今,他也要扛起府宅了。   话有很多,落到纸上,就剩下四个字。   ——我很难过。   从窗外放出白鸽子,许观尘靠在窗边,眯着眯着,就睡着了。   在窗户边吹了大半夜的风,很晚的时候,飞扬单手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提到床上去了。   连衣裳也没换,次日晨起,许观尘靠在榻上,盯着头顶的帐子发呆,动弹不得。   飞扬抱着他的手,睡得香,香得在梦里咂嘴。   “飞扬?”许观尘推推他的脑袋,“起来了。”   飞扬不再咂嘴,只是动了动,仍旧闭着眼睛。   许观尘见他分明在偷笑,便捏捏他的脸,道:“飞扬,你流口水了。”   飞扬伸手摸脸,认真道:“飞扬没有。”   许观尘不语,盯着他瞧。   飞扬自觉露了馅,睁开眼睛看他:“哥哥,你骗人。”   “这个叫兵不厌诈。”许观尘推开他的手,抱着被子坐起来,抓了抓头发。   飞扬下榻穿鞋,披上衣裳。   稍作整理,出去时,下人早已捧着热水热茶在外边等着了。   许观尘含着茶水,听下人回禀道:“小公爷,三姑娘一大早在厨房好一阵忙活,备好了早饭,现下在内堂等着,说等着给小公爷请安。”   许观尘迷糊,愣了一会儿,一时之间还想不起来,府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位三姑娘。   后来才恍然反应过来,是许月,柴伯带回来的他那位本家妹妹。   昨儿当着众人的面,他已然认许月做妹妹了。   许观尘吐出茶水:“劳她再等一会儿,我起迟了,马上就过去。”   他过去时,许月还是紧张地扣紧了双手,低着头,飞快地行了个万福,没好意思唤他“哥哥”,只是喊了一声“小公爷”。   许月的娘亲恐怕是江南人,满桌子全是江南小点,捏成兔子的,捏成猫儿的,飞扬没有见过,一个闪身就凑了过去。   许观尘笑了笑,揪着飞扬的发髻:“不可以这样,还不谢谢……”   许观尘转眼看向许月,许月轻声道:“家里人常喊我月娘。”   按着飞扬,让他道了谢,许观尘在位置上坐下,许月却并不落座,用清水净过了手,拿起筷子,站到了他身侧。   “我不用人伺候。”许观尘笑了笑,颇不好意思,见她转眼看向飞扬,忙道,“他也不用。”   许月讪讪道:“我从前在家……”   “各个许家都不一样,定国公许家,不兴立规矩。”许观尘转头吩咐道,“给月娘添一副碗筷。”   许月捏着衣袖,隔开一个位子,才坐下了。   一时无话,只是许观尘见她心不在焉,时不时悄悄地看一眼过来。他放下手中竹筷,问道:“有事?”   许月见他放下筷子,抢在他之前就放下了:“住在西边院子里的老道长,不用早饭么?”   住在西边院子里的老道长,就是玉清子。   许观尘道:“师父近来在辟谷。”   许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样。”   正用早饭,外边来人通传,说端小王爷萧绝今日轮值——守城门,来不了了,心中记挂着好朋友,特意送了风月楼的甜馒头来。   顺便证明,他之前去风月楼,确实是为了吃馒头的。   风月楼。   许月一听这名字,脸色煞白,双手抓紧布裙。   许观尘记得,那时柴伯提过一句,许月那时,就是要被家里人卖给风月楼的。   “放到我房里去。”许观尘想了想,解释道,“是我不好,昨儿拿这件事笑话他,他记仇了。还□□楼的香片茶给他,就说他守城门不容易,送壶茶给他解渴。”   这话也是说给许月听的,听了这话,知道这事儿不是对她来的,面色也缓了许多。   用过早饭,许观尘去找师父换药,飞扬背着他飞过去,站在门前,却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   是柴伯与玉清子。   玉清子端坐在蒲团上,分明是辟谷调息,才做完早课的模样。   柴伯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俯身叩首,话里的意思,是要玉清子收他做道士。   许观尘还没来得及推门进去,只听玉清子道:“你心中尚且不服有气,太微观不收。”   许观尘推门进去,他二人同时回头。   “乖徒。”玉清子朝他招招手,“老柴要为师收他做徒弟,问问你啊,想不想要这个师弟?”   他慢慢地走过去,在师父身边坐下,却并不答。   玉清子又对柴伯道:“你若是认了我做师父,那就是观尘的师弟。在咱们太微观里,年岁不管用,许多和你年岁差不多的,都得喊观尘小师兄、小师叔,甚至小师祖。”   他定定问道:“我且问你,没了长辈的名头,你可甘心?”   柴伯不语,玉清子又道:“你既然还没想好,就不要过来耍人玩儿。”   柴伯说了句“告辞”,起身离开。   自始至终,许观尘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柴伯走后,他才撩起衣摆:“师父,该换药了。”   玉清子抬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臭小子,把你师父当大夫使唤。”   伤好得确实很快,今日拆下细布来看,已经不是很厉害了。   玉清子一面给他上药,一面道:“你怎么想?”   知道他问的是柴伯的事情,许观尘道:“我想着,事情既然都这样了,他在定国公府待着,整日看着我,也是闹心。城外有庄子,不如送他去庄子上住着吧。”   “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定国公府。”   “师父。”许观尘正色道,“可我才是小公爷。”   “知道了。”玉清子笑了笑,“小公爷的意思,草民不敢有异议。”   许观尘从师父房里换了药出来,还是让天生神力的飞扬背着,一路飞回了院子里。   他回去时,路过内间庭院,看见一众洒扫使女,许月也拿着扫帚在里边。   许观尘拍了拍正要拐过走廊的飞扬:“往回。”   倒回到内间庭院,仔细一看,果真是她。   许观尘在檐下站定,唤了一声:“月娘。”   许月背对着他,动作一顿,很快就放下扫帚,跑到他面前:“小公爷。”   许观尘皱眉:“不是让他们请裁缝给你裁衣裳么?你在此处做什么?”   “我……”许月低头,“不用新衣裳。活儿从前在家里都做惯了,不做的话,不大习惯。”   许观尘垂眸,见她永远都缠在一起的双手,薄薄的一层手茧,料想她从前在家里,应该是过得不好。   “你是定国公府的三姑娘,不用做这些。”许观尘想了想,“要是闲不下来,就去学学怎么管家。”   “诶?”许月抬头,奇怪地看着他,“姑娘家学管家?”   “姑娘家自然要学管家,以后嫁人……”许观尘忽然起了玩心,悠悠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其实这么些年来,我撑着定国公府,定国公府已经差不多快空了。我认你做妹妹,其实是为了把你养得漂亮一点儿,然后把你许给别人,定国公府好收彩礼钱,填补亏空。”   见她面色煞白,许观尘又忙道:“你要是不想嫁人,那就学着管家,帮定国公府多攒点钱。”   许月很快就猜到他的意思,认真地点点头:“我会努力学的。”   “嗯。”许观尘抿嘴忍笑,“日后同各家贵女打交道,不能给定国公府丢脸。现在去裁衣裳、看首饰。”   许月又点点头,问道:“哥哥午后就走?”   “是。”许观尘道,“你要是不喜欢一个人在府里,挑两个丫头陪你。”   “没有,月娘很喜欢待在家里。”许月摇头,笑道,“月娘只是随口问哥哥一句。”   及至下午要启程时,仍旧是轻车从简,从行宫跟来的人,原模原样地回去。   许月白袄蓝裙,双鬟小髻,端庄得体,就站在府门前送他。   “哥哥路上小心。”许月朝他笑了笑,“护送哥哥回去的人,月娘都打点过啦。”   许观尘疑惑:“你打点了什么?”   “我给他们做了点心吃,他们现在都可有力气啦。”   许观尘失笑,垂了垂眸:“好,谢谢月娘。”   临走时,许月还笑着向他保证:“哥哥不在的时候,我会给家里赚钱的。哥哥在外边要是缺钱,只管告诉月娘。”   许观尘点头应了。   马车辚辚,驶过长街,一直到了长街街尾,飞扬掀开帘子,回头去看:“还在。”   许月在府门前站了许久,许久之后才回去。   马车行过长街,因为还是午间,道上人并不多。   再行了一阵,车夫在外边回禀道:“小公爷,前边来了一个骑队。”   这长街并不十分宽敞,许观尘便道:“靠边,让让他们。”   飞扬却仿佛听见了什么,道:“哥哥,马铃铛声音。”   “马铃铛?”许观尘想了想,“是你钟遥哥哥?”   飞扬摇头。   不等马车停稳,飞扬就飞身从小窗子钻出去,在青石板的地上翻了两圈,最后起身。   那骑队人不多,只十来人,都是将士打扮。   领头的,却是个粉装女子,三四十的年纪,骑在马上,气势傲然。   这骑队的马匹,只有领头的、那女子骑的马匹颈子上挂着马铃铛,也亏飞扬离得远都能听见。   飞扬远远地看见他们,眼睛都亮了,纵身上前,旁人还没看清楚招式,飞扬就已经与跳下马的女子过了十来招。   “飞扬,姑姑老了,打不动了。”说是打不动了,她还是很轻松地就用手挡开了他的拳头,“你在这儿,那你观尘哥哥呢?”   许观尘早已听见动静,下车来看,站在长街那边,俯身作揖:“观尘见过姑姑。” 第41章 鱼传尺素   常年镇守雁北的钟将军的夫人,是从前定国公府的大姑娘,也是许观尘的姑姑。   钟夫人抖了抖衣袍,走向站在长街那边的许观尘。   “我们阿尘又瘦了。”钟夫人拍拍他的肩,又掐了一把他的胳膊,摇头道,“还是没肉。”   正巧扯着他左肩上一道伤,许观尘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隔着衣裳,钟夫人再摸了摸:“受伤了?”   许观尘瘪嘴,轻声抱怨道:“昨日挨了两鞭子。”   钟夫人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谁打的?”   “老柴。”   “为的什么?他想做什么?反了天了?”   “为的……”在大街上,许观尘没好意思说出口,便没说话。   钟夫人见他为难,便道:“这是要去哪里?阿遥这小子怎么没跟着你?”   “原本在栖梧山行宫养病,有事情回来走一遭,正要回去。表兄也在行宫。”   钟夫人早先也接到过许观尘的信,说他与萧贽定了日子,此时说起行宫,自然也明白。   从前她接到信的时候,就觉得许观尘是被下降头,要不就是被萧贽骗了。   如今钟夫人还是这么想的,抱着手斜睨了他一眼,道:“现在就过去?就不管你姑姑了?”   “那我写信去问一问,能不能多留几日。”   “噢,你这个小公爷还做不了主,还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   “不是。”许观尘解释道,“我原本与萧……与人约好了,今日下午就回去的,不能食言。用鸽子传信问一问他,很快的。”   二月底的天,此时日头还大,就找了个茶棚歇脚,又取了纸笔来写信。   许观尘将纸条卷好,塞进鸽子脚上绑着的小筒里,跑出茶棚外,将鸽子放飞。   驯养过的鸽子飞得快,若是萧贽回信回得快,不出半个时辰,鸽子就会回来。   看着鸽子飞走了,许观尘走回茶棚,坐下之后,抬手给钟夫人续茶:“姑姑怎么会忽然过来?”   “其实一早就想过来。”钟夫人好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年前你写那信,把姑姑吓得都晕倒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和陛下……”   许观尘不大好意思,低了低头:“此处人多嘴杂,还是……”   钟夫人一抬手,她带来的那几十个骑兵迅速聚拢过来,将茶棚四周,用人墙围起来了,密不透风。   十分之豪气爽快。   “现在可以说了吧?”   “可以。”许观尘斟酌了一会儿,认真道,“那时候,确实是很认真的,想要同长辈讲一声的。”   “事儿办了?”   许观尘点点头:“嗯。”   尽管一办完事,他就失忆,不记得了。   “一收到信,我就该赶过来的。”钟夫人撑着头,哀怨看天,“原本年节也是要过来的,谁知道家里那个,连仗也打不好,非叫西陵人射中了脚趾。”   许观尘试图辩解:“姑姑,其实没有……”   “阿遥那个小子,没有劝你?”   “表兄劝过我,是我已经做了决定了。”   “对了,阿遥写信说你的病又不好了,我才过来的。”钟夫人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抓起他的手腕,试了试他的脉搏,“方才看你,除了瘦一点儿,好像是好好的,就忘记了。”   “不打紧,不过是前几日出了点事情。近来师父在帮我治病,再有两个月就好了。”   “你又哄我宽心了。”钟夫人握住他的手,拍拍他的手背,“阿遥在信上说你,被人钉死在棺材里,差点被人拉去陪葬,救出来的时候,都快没气儿了。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喊娘亲,你娘亲又不在,我也不在。还说陛下给你找了一溜儿的一品、二品夫人,结果没一个像你娘的,你还是一个劲儿的喊娘亲。姑姑看见那信,是真的心疼啊。”   “我这阵子养着病,确实已经好了不少,没有关系的。”   “雁北苦寒,也没有什么温泉,要不是你要养病,早也把你带回雁北去了。”   钟夫人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问他:“你与陛下,你开不开心?”   许观尘面色一红,也低声问道:“姑姑怎么忽然问这种话?”   钟夫人转头,朗声问道:“飞扬,和你观尘哥哥在行宫住着,高不高兴?”   飞扬与玉清子坐在茶棚的另一桌,玉清子闲着没事,正给飞扬把脉,看能不能治好他从前做武傀儡落下的痴病。   飞扬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高兴。”   钟夫人道:“你这副模样,看起来可不太高兴哟。”   飞扬转头,把扎在头顶的一根银针给她看。那是玉清子给他治病用的银针。   再说了一会儿闲话,飞去行宫的鸽子就回来了。   许观尘展开纸条,上边一个龙飞凤舞的“可”字,萧贽的字。   他将纸条折好,收回怀里,转身去看钟夫人,笑着道:“他说可以,那我陪姑姑在城里住一阵子,姑姑是回将军府,还是回国公府?”   “回国公府。”钟夫人走出茶棚,亲卫牵来马匹,她潇洒地翻身上马。   很快又有一个亲卫,牵了另一匹马来,钟夫人豪爽地一摆手:“阿尘,来,上马回家。”   许观尘轻笑,亦是翻身上马。   “老柴不就仗着自己是你半个长辈,你敬着他让着他,不好意思与他撕破脸么?”钟夫人有意摸了两下缠在腰上的软鞭,“现在真的长辈回来了。”   重新回了国公府,着下人给钟夫人准备了院子,钟夫人重新梳洗装扮,换下窄袖武服,穿上金陵城中贵夫人的宽袍大袖,珠钗玉翠,端庄大方。   她迈出房门:“好容易回来一趟,先去祠堂看看祖宗。”   定国公府没有什么嫁出去的妇人不能进祠堂的破烂规矩,都是府里人,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再加上现下定国公府处境特殊,她就更没有回来不祭拜的道理了。   许观尘亲手焚香,陪着钟夫人,祭拜了诸位祖宗。   方才钟夫人一回府,就叫人喊了柴伯过来,扣在堂前的空地上。   临出去时,钟夫人拉住许观尘的手:“此处到底还是定国公府,姑姑到底还是嫁出去的。”   许观尘应道:“我知道,请姑姑坐着就是。”   钟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可不要再手软了。”   “原本也是要让老柴到庄子上去的,只是之前赶着去行宫,又怕他不肯,我想着先晾他一阵子。如今姑姑回来,我自然借姑姑的东风。”   钟夫人戳他的额头:“小狐狸崽子。”   许观尘陪着钟夫人在堂中喝了好一会儿的茶,将柴伯晾了好一阵,才放下茶盏,抬眸道:“去问问老柴,发他去庄子,他服不服?”   处置一个底下人,原本不用这样大费周章,府里的一句话罢了。   下人来传话,说柴伯想给钟夫人请安。   钟夫人挑了挑眉:“行啊,带进来。”她对许观尘道:“老柴既然要见我,你等会儿就别说话了,端着公爷的架子坐着吧。”   底下人都被遣下去之后,柴伯“扑通”一声跪下,给钟夫人磕头:“大姑娘,老奴是一片忠心为国公府啊。您有所不知,小公爷犯了个断袖的毛病,还是与……”   钟夫人道:“我知道了,阿尘年前就写信告诉我了。”   “大姑娘就任由小公爷胡闹?”   “他是公爷,他想好了的事情,就让他自个儿去办。”   “国公府无后,如何……”   钟夫人看向许观尘:“阿尘怎么打算?”   许观尘道:“我同柴伯提过了,我不会撒手不管国公府,从各家远房之中挑个孩子在国公府教养,日后由他袭爵。”   柴伯却道:“远房的孩子如何比得上……再者,老奴一生孤寡,晓得其中苦楚,实在是不愿意小公爷……”   钟夫人不等他说完,竟是噗嗤一声笑了:“老柴,你好迂腐。”   钟夫人嗤道:“你也别再为这事儿折腾了,你把定国公府放在心上,定国公府却也不是你当公爷。你老有本事,披挂上阵,挣个爵位回来,爱传给谁就传给谁。”   “你老自诩阿尘长辈。”钟夫人拂袖起身,“可国公府的长辈还在世时,哪个不疼着宠着他?”   “我坦白告诉你老,今儿就算是定国公府的人都在这儿,阿尘这事儿,训两句也就过了。回过头,只怕他父兄叔伯,还生怕他被陛下欺负,争着抢着教他道理呢。”   “您老算个哪门子的长辈?”钟夫人抽出腰上软鞭,一阵风带过,落下两鞭,“刁奴欺主,阿尘碍着你是老公爷留给他的,要晾你一会儿,我这个真长辈忍不了。”   “老公爷把你留给他,是要你听他的,不是要他听你的。”咬碎一口银牙,钟夫人收起软鞭,“滚去庄子上,不服也没用。”   让人把柴伯带下去,钟夫人回头看他:“阿尘,你还是得找个管家的人,帮你管管内宅,你一个公爷,哪里能管这种事情?管起来不体面,也不顺手。”   许观尘揉揉眉心:“我知道。”   屏风后边,许月探出个脑袋:“我可以学。”   这辈子只有钟遥一个臭小子,和许观尘一个小道士的钟夫人眼睛一亮:“哎哟,小姑娘真可爱。”   许月跟着钟夫人学管家,玉清子给飞扬看诊,许观尘自己一个人,喝过药就早早地上了床。   夜深,他翻了身,半梦半醒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个人走到自己榻前。   他猛然惊醒,反手就是一巴掌:“谁?”   萧贽捉住他的手:“连你夫君都不认得了。”   许观尘怔怔的,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竟没有反驳,只道:“你、你怎么过来了?”   “微服出巡。”   萧贽解了外裳,上了榻,与他同盖一床被。   夜深露重,他身上凉,许观尘便起身,帮他将被子盖得严实一点。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萧贽按着他的双手,把他扯进怀里。 第42章 我要凶了   窗外两丛竹树,月光照着,题在窗纸上,影影绰绰的。   许观尘被萧贽按在怀里,却还觉得不太真,暗中掐了一下自己。   不疼。   果然是做梦,萧贽人在行宫里,定国公府又不是没有护院,他怎么会进来?   许观尘挣了挣,懵懵懂懂地抬眼看他。   只是梦里的这个,和真的那个一样,手劲儿都很大。   萧贽尚且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抱着他,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   真的太像真的了,许观尘心想,自己肯定是被子盖厚了,才会梦见萧贽把他抱这么紧。   萧贽问他:“病怎么样了?”   “还好。”许观尘点头,“每天喝两次药,马上要到三月了,师父说,我再吃两次黑色的丸药就能全好了。”   “全好?”   “嗯……”谎话被拆穿了,许观尘补道,“也算是全好了,就是身子会比寻常人弱一点儿。病了这么久,不会这么容易就好的。不过我看师父,还是很着急的模样。”   “要办的事情办妥了?”   “还没有,府里……”许观尘忽然反应过来,抓了抓头发,“我为什么要在梦里和你说话?我要睡觉了。”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萧贽,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萧贽揽着他的腰,把他抓回来:“什么梦里?”   许观尘懒懒地一抬眼:“我掐我自己不疼的嘛,你做什么在梦里还骗我?”   萧贽被他气笑:“那你掐的是谁?”   “我掐的是……”许观尘原本就掐着他的手背,顺着手臂摸上去,是萧贽。   黑暗里,许观尘笑了笑,反身抱住他,小小声地喊了一句:“萧遇之。”   萧贽或许是连夜从行宫赶过来的,还没来得及休整就过来了。夜里起了风,许观尘方才用被子帮他捂着,暖和了不少。   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萧贽的手悄悄摸到他的腰上,一扯衣带,就把他的中衣解开了。   许观尘一惊,按住他的手,往后退了退,轻声道:“你做什么?这是在我家。”   萧贽面不改色:“听说你挨了两鞭子,看看。”   “这……这样。”许观尘摸摸鼻尖,倒显得他心里想的事情不太正经。   于是许观尘坐起来,松了松衣裳,解了半边,又拢起头发,把肩上一道伤露给他看,大大方方道:“你看吧。”   那时候伤得厉害,现在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   伤口结了痂,还有一道红痕。只是他又生得白,衬得更红一些。   萧贽也坐起来,靠在榻边看他。   半遮半掩,萧贽喉头一紧。   许观尘却浑然不觉,还扭过脸去看那一道伤,一手拢着头发,一手碰碰伤疤,然后扯上衣裳,穿戴整齐了:“不疼了,已经快好了。”   萧贽忽然伸手,扳着他的肩,把他按在榻上。   不太对劲,好像是惹了什么麻烦了。   许观尘心中咯噔一响,却坐起来,正经问道:“那时候鞭子打在腿上,我腿上也有一道伤,你想不想看看?”   这就好像某一天晚上,许观尘吹了灯,拍拍床榻,叫他上床,盖好了被子,然后十分正经地问他:“陛下,我新得了一颗夜明珠,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看看?”   萧贽一点也不想看。   萧贽抬手握住他的脚踝,用拇指按了按他脚踝上那块突起圆润的骨头。   许观尘生得好看,个子小些,脚也小些。萧贽最喜欢看他赤着脚,站在地上,衣摆垂下来,覆在脚面上。他有时候躲在屏风后边换衣裳,屏风遮掩着,只露出一双脚,也很漂亮。   许观尘觉得不妙,往回收了收脚,又唤了他一声:“萧遇之?”   萧贽骗他:“看看伤。”   “哦。”许观尘应了一声,撩起裤腿给他看。   然后许观尘就开始跟他认真地探讨,这个伤到底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原本连走路也疼。”   而萧贽试探的手,一直试探到了他的腰上。   许观尘拍开他的手,正经道:“不行,我还有两个月的药要吃,师父嘱咐过的,你闹起来没分寸。”   萧贽哄他道:“我有,你失忆,不记得了。”   “哪里有?”许观尘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控诉道,“一夜四回算是有分寸?醒来之后我就犯病了,泡了一晚上温泉。我有时候简直怀疑,就是因为那什么……你太没分寸,我才失忆的。”   分明就是三年的时候到了,他才又犯病又失忆的。   许观尘拧了他一把:“就怪你。”   “既然如此,不耽误你师父给你治病,你有没有告诉他——”萧贽把他扑倒在榻上,附在他耳边道,“你是被……到失忆的?”   许观尘的面上红了一片,再不理他,萧贽还是不依不饶,细细碎碎地吻他的鬓角。   “萧遇之。”许观尘抬脚抵着他,轻声道,“你再这样,我要凶了。”   毫无威慑,一点也不凶的样子。   萧贽挑了挑眉,只把人揽进怀里。   许观尘继续道:“一朝天子,大半夜的,跑到朝臣榻上来用强。要是写在史册上,你就……”   “起居郎不写,就不会被写在史册上了。”萧贽假意叹道,“能拖一日是一日,先让你明日下不了床,拿不动笔。”   许观尘推开他,盘腿坐在榻上,躲着他:“我念经了,今日晚课还没做。”   萧贽挠了挠念经的小神仙的下巴。   许观尘正经拍开他的手:“我真的念经了,你不要闹。”   说是念经,其实后半夜里,许观尘那榻上,换过一床被褥。   次日清早,他又被萧贽闹醒了。   “你好烦啊,昨晚上不是才帮你……”许观尘使了个推云手,只可惜落了空。   他头一回使太挤推云手的时候,萧贽被他打了一下,之后萧贽就再也没有中过招。   萧贽倒是精神得很,横在他腰上的手也抱得很紧,很简单地解释了一句:“早晨。”   许观尘还是推他:“我不想换衣裳,也不想换被子了,你忍着,你不要……”   外边响起敲门声,把他吓得直接坐了起来。   飞扬在外边喊他:“观尘哥哥。”   “我起来了,起来了。”许观尘下意识就按着萧贽,要把他往被子里塞。   依着许观尘对飞扬的了解,他这时候应该直接推门进来了。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进来,才知道是昨天晚上,萧贽来的时候,把门给锁上了。   许观尘起身穿鞋,榻前帐子掩得严严实实的,把萧贽藏在里边。   “姑姑近来在家里住,她暂时还不是很看得上你。况且你一个皇帝,大半夜的潜进大臣家里,实在是很不好听。先委屈你在我房里躲一躲。”   许观尘转身出去,进出几次,把洗漱的东西都搬进来,重新锁好了门。   他一面挂起帐子,一面道:“现在外边都是人,你怎么回去?”   萧贽却问:“回哪里去?”   “回宫啊。”挂好了帐子,许观尘打开柜子,给他找衣裳。   找了一会儿,他又重新走到萧贽身边,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   萧贽比他高一些,在他这里,要给萧贽找衣裳,不怎么容易。许观尘连人都要栽到柜子里去了。   许观尘又问道:“昨晚你是怎么来的?”   萧贽分明是有意哄他,道:“趁着天黑,翻墙进来的。”   许观尘便道:“你们萧家的人还真是喜欢翻墙。”   萧贽面色一沉,走到他身后,把他推到柜子里去,好像要把他塞进柜子里锁起来,冷声道:“哪个萧家人,还翻墙进来了?”   “就是那位小王爷萧绝……”许观尘费力站稳,反应过来,正色道,“他是光天化日,翻墙进来的,而且翻的是师父的院子。”   这时飞扬又在外边敲门:“哥哥。”   许观尘应道:“起了起了,早饭不用等我。”   飞扬走后,许观尘继续给萧贽找衣裳,抱怨道:“你怎么长这么高?”   萧贽看他翻了半天,便扶着他的腰,要他站好了:“去吃早饭。”   许观尘转念一想,院子周围,不会没有跟他来的亲卫,找件衣裳,应该也不在话下。萧贽自个儿不着急,也就是许观尘替他操心。   于是许观尘随手抖落开一件青梅颜色的道袍,披在他身上:“你收拾收拾,快点回去,不要被府里的人看见了。”   许观尘的衣裳,熏过了香料,有点香。   而萧贽不答“好”,也不答“不好”,拍拍他的屁股,叫他去用早饭,许观尘才终于往前跳了一步,跑了出去。   穿过花廊,许观尘去内堂用早饭。   因为钟夫人回来,玉清子又结束了几日的辟谷,府里热闹不少。   许观尘溜进去,迅速作了个揖请安,然后在最不起眼的位置上悄悄坐下,才捧起一个兔子模样的甜馒头,就被钟夫人看见了。   钟夫人道:“阿尘,三年不见,变懒了。”   许观尘干笑:“是吗?”   “从前你都很早起来念经的。”   许观尘低头,专心捏着手中兔子的耳朵。在心里默默地回答,昨夜因为萧贽,他已经念过很多遍的经文了,他不想再念经了,他想还俗。   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钟遥就揉着拳头进来了,给他娘亲钟夫人问安。   许观尘问道:“表兄,你不是在行宫么?”   “昨天晚上,护驾回金陵,我就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时候太晚了,不敢打扰你们,就随便找了间屋子住下。”钟遥挠了挠头,“那位没与你一起?”   许观尘心中咯噔一声响:“什么?”   钟遥道:“昨夜那位说有封折子与你商讨,还是我带他进的国公府。他没要人带路,一个人去了你屋里,你没见着?”   钟夫人啪的一声放下筷子:“你这臭小子引狼入……把你弟弟赔进去了。”   钟遥道:“我只是把人带进来,现在可不关我的事。阿尘,人呢?”   “人……”手里的甜馒头掉了,许观尘弯腰,忽然很想钻到桌子底下。   人被他藏起来了。 第43章 婚书律例   钟夫人不似钟遥心思直,一见许观尘的反应,便放下筷子,冷笑一声,道:“阿尘,大半夜的,商量什么折子?”   “这个……”许观尘使劲想了想,近来萧贽看了些什么折子,“雁北的……军防变动。”   钟夫人笑着问道:“雁北的军防变动,问你做什么?怎么不问阿遥?你只在雁北待过一年,阿遥在雁北待过二十多年。”   “我也不知道。”许观尘的声音轻得听不见,“就是因为猜不准他的心思,所以旁的人才说他古怪嘛。”   “快吃,吃完了姑姑找你说说话。”   许观尘试图转移话题:“姑姑难得回一次金陵,不去看看衣裳首饰?顺便带月娘也看看,国公府里又没有其他姑娘,还是要姑姑在的时候,多带带她。”   “不用你说。”钟夫人想了想,又道,“昨天月娘跟我说,你把国公府掏空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是,我没有。”许观尘缩了缩脖子,“我是为了向妹妹说明,学会管家的重要性。”   “你自个儿不会管家,竟然要妹妹来帮你管?”   “昨儿姑姑才说的,我是小公爷,主外不住内的。管家这种事情,我办起来,又不顺手,又失体面的。”   钟夫人咳了两声:“你这小子,记性还不错。”   许观尘笑了笑:“姑姑过奖。”   早饭后,许观尘悄悄回房看了一下,萧贽已经走了,或许这回是翻墙走的。许观尘把带给他的兔子馒头随手放在桌上,出门去找钟夫人。   钟夫人与他面对面坐着,钟遥在旁边煮茶,一开始只说些家常话,后来才把话慢慢地转到许观尘与萧贽身上。   “昨日在柴伯面前,话是那样说,不过还是向你要问问清楚。”钟夫人端坐着,放下手中茶盏,正色道,“阿尘啊,你真的想好了?”   许观尘双手搭在膝上,认真地点点头:“失忆之前,写信的时候就想好了。失忆之后,这些日子又想过一遍,我想好了。”   钟遥给母亲续茶:“我都说他很固执的,我不是没有劝,只是劝不动。”   钟夫人皱眉看他:“你连个男子也找不到,你有什么资格说你弟弟?”   钟遥重重地放下茶壶,嚷道:“娘,你怎么这样?”   “雁北的姑娘你或许不喜欢,但是现在到了金陵,为娘也应该帮你……”   钟遥试图插嘴,告诉母亲,这场谈话应该是围绕许观尘的,可惜失败了。   许观尘向他做口型,无声道:“谢谢表兄。”   最后,钟夫人还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最后告诉他凡事由心,但不是随心的心,是无愧于心的心。   许观尘郑重地点头:“观尘明白。”   “你明白就好。”钟夫人垂眸,思考了一会儿,“昨日与柴伯说话,话说得重了一点,他要去庄子上,还是……我听说你挨过打之后,就一句话也没和他说过了?”   “是。”   “你同他说说话吧,就是训他两句也好,又不是真的仇人。”钟夫人叹了口气,“你常年不着家,他帮你管了这么久的国公府,也算他辛苦。”   许观尘低头:“我知道了。”   “幼稚鬼。”   “嗯?”   钟夫人笑道:“生气了就不和人说话,你这个幼稚鬼。”   再说了一会儿闲话,许观尘就退出去了。他出去时,钟夫人正将话题转到钟遥身上。   轻轻掩上房门,许观尘一回头,就看见许月站在对面的廊下,看见他出来,便朝他招了招手。   待他近前,许月笑着唤了一声:“哥哥。”   “嗯。”许观尘道,“找姑姑?”   “没有,我找哥哥。”   “有事?”   “哥哥让我管家?”   “是。”许观尘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想办什么事?”   许月背着手,轻声道:“平素管祠堂烛火的老伯今早刚好请辞了,我想……”   “你想让柴伯去。”   “是啊,哥哥好厉害,这也能猜到。”   许月凑到他身边,十五岁的小姑娘比他矮不少,兔子似的在他身边转悠。   “就算是柴伯做错了事情,但到底是柴伯把我带回来的,我想留他。”   许观尘想了想,终还是应了:“说好了你管家,就你管家。”   “谢谢哥哥。”   不过有些事情,许观尘想,还是得说清楚的好。   “月娘知不知道,一开始柴伯带你回来,是想让你做什么的?”   “知道。”许月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不过那时一见哥哥,月娘就知道,哥哥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士,是个君子。”   清心寡欲倒算不上,许观尘莫名有些心虚,旁的人不知道,只有萧贽只道,他都犯戒犯过好几回了。   许月继续道:“不过当时情况紧急,风月楼的人都上门来,要抓我走了,柴伯一时之间,也想不   到这么多事情,当时他确实是想着要救我的。为了救我,当时他还替我挨了两下棍子,后来他还连续咳嗽了好几天呢。”   “好。”许观尘吐出一口浊气,扯着嘴角笑了笑,“既然是你管家,那你做主就是。”   午后,许观尘抽空去了一趟祠堂。   那时候柴伯正在后院扫地,许观尘一个人进了门,上了香,拜过三拜,将供桌上的木匣子取下来。   红布包裹着,是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   察觉到有人进来,柴伯抱着扫帚,推开门看了一眼。   祠堂里有些昏暗,只看见许观尘还是穿着那身洗旧了的白道袍,盘腿坐在草蒲团上,背对着他,低着头,分明还是很瘦弱的模样。   他将扫帚搁在门外,咳了两声,问道:“小公爷身上的伤好点了没有?”   许观尘捧着丹书的动作一顿,便随口问他:“那柴伯背上的伤,好点没有?”   柴伯诺诺地站在门槛那边,却道:“小公爷,玉清子道长与钟夫人的话,老奴回去想过了,这件事情,是老奴做错了。”   许观尘背对着他,只听见闷闷的三声磕头声。   他轻叹一声,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不用放在心上。”   “小公爷还看丹书铁券,是不是……”   “不是。”许观尘朝他招招手,“柴伯,爷爷生前,有没有跟你提过关于丹书的事情?”   柴伯近前,在他身边跪坐下:“老公爷不曾提过。”   “你再仔细想一想。”许观尘将手中物件翻来覆去地看,“前几日我捧着这东西,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老公爷确实说过,府里的丹书铁券是很重要的东西。那时老公爷带您去青州修道,我原本是打算跟着去的,但是老公爷说,要我留在府里看守,还特意吩咐了,要看好丹书铁券。”   许观尘若有所思:“这样。”   “丹书铁券原本就是天子赏赐,又有大用处,或许因为这个……”   “不会。”许观尘笃定地摇了摇头。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元初四十二年的除夕,他进宫拜见老皇帝,那天他被钦点做顾命大臣,老皇帝为了拿捏他,给他喂了一颗红丸子。   要出福宁殿时,老皇帝对他说了一句话:“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你可收好了。”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他失忆之后,记得的最近的一件事情。   爷爷要柴伯看好丹书铁券,或许是因为这铁券在紧要时,可免死罪。可是老皇帝也要他看好这东西,不会也是因为这个。   许观尘想了想,用红布把丹书重新包好,收进匣子里:“装这丹书的木匣,还有这块红布,也是爷爷放进去的么?”   “不是。”柴伯摇头,“这是老奴后来添置的。”   “好。”许观尘抱着匣子起身,“我把丹书带回去看看,改日就还回来,还是有劳柴伯你看好了。”   他抱着东西回去,回去时,萧贽正坐在他的房里,手里还捏着一个兔子馒头。   许观尘一面把匣子收在榻前暗格里,一面道:“馒头冷了,你若是想吃,我让厨房给你热一热。”   那是许观尘早晨给他带的,现下都是下午了,自然是冷了。   “不想吃。”萧贽放下馒头,“好看。”   许观尘放好东西,坐到他面前:“这回又找我商议折子?”   萧贽不语。   “那这回真的是翻墙进来的?”   萧贽拧着眉头不说话,应该是想到了那位翻墙进来的小王爷。要不是许观尘不许,这位小王爷,现在应当在西北吃土。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微服出巡。”   “昨晚你也是这么说的。”许观尘支起两根手指,点在案上走啊走,“巡着巡着……”   萧贽面不改色地捉住他的手,接话道:“就临幸了定国公府小公爷。”   许观尘双手捂脸。   “让钟遥开的门。”萧贽道,“方才去见了姑姑,她让我到你房里来等你。”   “不是姑姑,是我姑姑。”许观尘还是捂着脸,“明明之前还很瞧不上你的啊,你用了什么法子?”   “说你有了。”   “什么?”许观尘惊道,“你这样说,姑姑可能以为我找了个傻子或者疯子。”   “是你有了婚书,不是有了别的什么。她要是不准,也没用,而且还是违背律例的,官府可以把她缉拿归案。”   许观尘瘪嘴:“亏你想的出来。”   萧贽垂眸:“你想要有什么?”   许观尘反应过大,拍了桌子:“我没想过。”   “其实说你有了这个主意,是钟遥出的。”   “他给你出主意?”   “他很想和舅舅做亲戚。”   “舅舅?为什么?”   “他很喜欢和舅舅一起讨论雁北军防,但是他又没有妹妹,而且舅舅也已经成家了,所以……”   “他这个人真是的。”许观尘再次气急捶桌,“明明来的时候还说,一定要把我带回雁北的,竟然这么快就变卦了。”   萧贽抬眼看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其实他方才与钟夫人谈话,说的哪里是什么婚书律例。 第44章 所谓认亲   这几日,许观尘不入宫去,萧贽就微服来寻他,俨然把定国公府当成了行宫,有时候连折子也搬到他房里来。   某日里,端小王爷萧绝上午轮值守城门,午间回家换身衣裳,颠颠儿的,就跑到定国公府来了。   国公府的门房不让他进,他围着定国公府转了半圈儿,几个随从垫着他的脚,他爬围墙翻进去了。   上回来过许观尘的房间,还记得路,他一路猫着腰摸过去。   进去时,许观尘正枕着手,歪在榻上午睡。   萧绝站在门前就咳了一声,又跑过去推了他两下:“小尘尘,我这几日不得假,好容易有点时间来找你,找你找得好苦哇,你们家门房不让我进来找你。”   许观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是他,便道:“你怎么……”   房里一扇屏风隔着,萧贽扶着腰带,从屏风后边绕出来,面色阴沉,在萧绝身后、许观尘面前站定。   许观尘咽了口唾沫,对萧绝道:“你以为……”你以为门房不让你进来,是为什么?你以为这些日子,你日日守城门,又是为什么?   “什么?”   忽然觉着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脖子,萧绝只觉得后颈凉嗖嗖的,抬手摸了一下,果然是冰凉凉的一只手,好像要拧断他的脖子。   萧绝飞快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萧贽阴得能拧出水的面色,哀嚎一声,“嗖”的一下,就跳上了许观尘的榻,抱着他的手臂,躲在他身后。   “小道长,我有点怕。”萧绝躲在许观尘后边,抬头看了一眼,“这不是你那个道侣吗?他怎么看起来更凶了?”   许观尘转头看他:“所以我都让你不要来了,你还进来。”   “我来找你玩儿嘛,谁知道……”萧绝小小声道,“那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许观尘有意逗他玩儿,悠悠叹道:“恐怕来不及了,原本你只是喊我两声,还可以全身而退的,但你现在整个人都爬上我的榻,还躲在我身后,恐怕是说不清楚了。”   “可是我现在动不了。”萧绝继续往他身后缩,还拿起许观尘盖在腿上的小毯子,往自己身上扯,“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见他二人还窃窃私语,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萧贽一伸手,就把许观尘给捉回来。   萧绝还扒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萧贽就掰开他的手,把许观尘重新揽在怀里,还把榻上的小毯子也拿回来了,塞给许观尘,要他抱好,不要再被别人拿走了。   萧绝被吓得不轻,捂着脖子,将求救的目光递给许观尘。   许观尘见逗他逗得差不多了,便道:“那个,这位是你哥哥。”   萧绝含泪点头:“你说他是我爷爷都行。”   “那不行。”许观尘挽起萧贽的手,“他真的是你哥哥。”   萧绝抹了抹眼睛,看向许观尘,试探道:“那……嫂嫂?”   许观尘被他这话一噎,松开萧贽的手,对萧贽道:“你揍他吧,掐死也行,我不管了。”   萧贽抬手一拍萧绝的脑袋,就叫他的额头与长榻上的桌案狠狠地磕了一下,萧绝捂着额头,还没来得及叫疼,只听萧贽又冷声道:“滚下来。”   萧绝从榻上爬下来,在萧贽面前站好了,作了一揖:“哥,对不起,我不该爬嫂嫂的床。”   他有意的。   许观尘使劲一拍他的脑袋,恼道:“住口。”   “哥啊。”萧绝眼珠子咕噜一转,看见案上放着个空的药碗,“你小心我嫂嫂让你喝药,那要是……他打人这么用力,我可不是武松,我打不过他。”   萧贽还是阴沉沉的模样,道:“滚出去。”   原本说那些话,也是为了气他,好让自己脱身。萧绝忙不迭应了,脚底抹油溜出去了。   出去之后,他走在路上想,哥哥,他两个娘亲都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哪里来的哥……   等会儿,要说兄长,好像还真有一个。   他每年入宫三回,跪在金殿下边给他请安,不敢抬头直视,每回都跪得他腿软脚麻,而金殿上的那个,也算是他的兄长。   萧绝面色一变,心道不妙,撒开脚就往回跑。   瘟神,他那位兄长,金殿上的那个,可是金陵城里有名的瘟神。要比混账无情,萧绝自认比不过他。   在院子外边站定,窗子开着,只看见他二人临窗坐着,许观尘撑着头正说话,萧贽面色阴沉,明显还是不悦,许观尘便伸手揉揉他的脸,笑着哄哄他。   萧绝看着,萧贽这模样,分明是记恨上他了。心中大呼完矣,他爹传下来的爵位,就要坏在他手里了。   他蔫蔫儿地回家去,路过金陵城中有名的歌舞乐坊风月楼,心思一动,就进去了。   这日晚上,端王府小王爷,差人给定国公府送了一盒子香料,说是赔礼。   许观尘觉着奇怪,捻起一粒放在手心闻了闻,香味也奇怪。   他捏着香料给萧贽闻闻:“你闻过吗?”   萧贽拿过他手里的香料,丢进盒子里:“你不要闻。”   这一晚上,许观尘总问他,萧贽被他缠得没脾气,便道:“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许观尘继续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不正经的东西?”   萧贽却道:“宫里有更好的,你要是想闻,回去再说。”   “我才不想闻。”   那时候许观尘洗过澡,披着湿头发坐在他面前,玩了一会儿自己的湿头发,顺便也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我们大婚那天,你在福宁殿点这种东西了!”   萧贽抿着唇,不说话。   “要不你怎么会认得这种东西?”许观尘道,“我就说我一向清心寡欲的,怎么会一时鬼迷心窍,还如此狂野地在你肩上咬了一口。”   想起他在自己肩上咬那一口,萧贽没忍住,低着头偷笑。   “你还敢笑?”许观尘拍案道,“你这个人简直是……简直是个……”   小道士面皮薄,规矩周正,不会骂人,停了半晌,咬着牙憋出来一个:“色魔。”   这几日萧绝都在守城门,日夜不停地守,从不换班,从不休息。   好容易得了半日的假,在家里还没喝上一口茶,宫里的诏书就下来了,要他去西北走一趟。   萧绝接了旨意,坐在门槛上,捂着脸假哭。   他有两个娘亲,一个是父亲的正妻,他的嫡母,另一个是父亲在雁北娶的小夫人,他的亲娘。   “阿绝。”大夫人在他身边坐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大娘给你炖了汤,喝一点儿再上路吧?”   萧绝撑着头,闷声道:“我不想去。”   “陛下旨意,你怎么能……”   “姐姐,他就是犯懒,家法揍一顿,把懒筋打断了就行。”说话的是萧绝的亲娘,端王府的小夫人。   “娘啊。”萧绝抬头,“你是我亲娘吗?”   小夫人道:“嚯,我倒觉着你这副模样,全不像是我的亲儿子。”   “不要凶他嘛。”大夫人笑了笑,哄他道,“你爹从前是镇守雁北的大将军,子承父业,你如今大了,去一趟雁北,也是应当的。”   “我不要像我爹。”萧绝豁然站起,“像他一样,好几年都不回家?像他一样,回来就躺在棺材里回来?像他一样,留下孤儿寡母自立门户?”   两位夫人相视一眼,神色复杂。   “反了天了你。”二夫人道,“来人,给我拿鞭子……”   “定国公府的许小公爷,和我一样,十来岁府里人上上下下死绝了,他前几日被家里……”萧绝觉着不妥当,便住了口,不再提这件事,改了话头道,“你们如今也要拿鞭子来抽我了。我知道,我与他这种人,生来就不该怕疼。”   萧绝面色阴沉,全不似从前嘻嘻哈哈的模样,谁也拦不住他,直往外走。   大夫人在后边问他:“阿绝,你去哪里?”   他头也不回:“去找朋友。”   原本住在定国公府的钟夫人与钟遥,前几日搬回将军府去住了,定国公府人不多,有些冷清。   许观尘正在灯下研究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他把上面的字拓下来了,又把丹书正反都看过一遍,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玄机。   他忽然有些眉目的时候,什么东西敲在窗子上,他的思绪也就断了。   打开窗子,对面的围墙上蹲了个人,那人见他出来,便晃了晃手里提着的酒坛,嚷道:“小公爷,出来喝酒啊。”   萧绝从围墙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地,笑道:“前几日看那只肥羊的轻功不错,提起兴趣,去学了两个时辰,我练得还不错吧。”   “诶,你那个整天臭着脸的道侣没在吧?你们定国公府的护院,要不就是他安排的亲卫,在你院子外边巡逻的,还真挺难躲的,我武功虽然好吧,但是……”   他再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看见许观尘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萧贽闻言抬眼。   真巧啊,这不就是许观尘那个整天臭着脸的道侣么?   萧绝脚步一顿,四处都静了静,暮春虫鸣声,格外响亮。   “……打扰了。”萧绝迅速往后退。   许观尘道:“我是道士,我不喝酒,你要是想找人陪你喝酒,找你哥哥。”   萧绝上前,咬着牙对他道:“我当你亲哥哥行不行?你能别把我往火坑里推么?” 第45章 御令无阻   三个人坐在檐下,由左至右,是许观尘、萧贽和萧绝。   萧绝不敢挨着萧贽,缩在边上喝闷酒。两口烈酒下肚,风一吹,胆子就大了,悄悄换了个位置,坐到许观尘身边去。   再饮了两口酒水,胆子就更大了。   萧绝抱着酒坛子,指着萧贽,开始跟许观尘告状:“他公报私仇。”   许观尘赶忙握住萧贽的手,安抚住萧贽,一面问道:“怎么了?”   “他让我天天守城门!”   许观尘看了一眼萧贽,不大好意思地低了头:“守城门这个主意,其实是我想出来的。”   “现在他还让我去雁北。”   许观尘愈发低了头:“去西北这个主意,其实也是我想出来的。”   “嗯?”萧绝转头看他,眼中清清楚楚,毫无醉意,“你就那么想,像你那些父兄叔伯一样,死在雁北?”   “我不想。”   “我也不想。”   许观尘轻声道:“这回不是要你去雁北,只是去停云镇做迎接西陵三皇子元策的使臣。”   萧绝气得要摔酒坛,到底还是没摔,目光逼人:“你选我做什么?”   “端王府与西陵是世仇,元策又常年在西北征战,他算是半个将军,我们这儿也出一个将门之后,辈□□份相当的,就只有选你了。”   萧绝道:“我们朝里就没有别的将门子弟了?”   “有。”许观尘指了指自己,“还有我啊。”   “你……”萧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看他身板与面色,摆了摆手,“算了,那还是我去吧。”   许观尘朝他笑了笑:“这回三皇子来金陵,是为了商议西北的划界。若是事情顺利,不单你与我,百姓将士,也都不会死在雁北了。”   “我知道。”萧绝别过头,摸了摸耳朵,“我只要把人平安送到金陵就行了吧?”   “迎来送走,他们在金陵的诸事,都有你管。”   萧绝以手比刀,手起刀落:“那我能宰两个西陵人出出气吗?”   “恐怕不行。”许观尘摇摇头,“事关两国国事,雁北千万百姓的性命,不是两个西陵人就比得过的。”   萧绝撑着头,随口道:“他们自诩兵强马壮,那我把他们带去赌馆乐坊,叫他们日夜颠倒,体质渐虚,腐化一下他们的生活行不行?”   许观尘失笑:“这个可以有。”   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月光浸凉了石阶,虫鸣渗入青石砖的缝隙中。   萧绝闷了两口酒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方才说,西陵的三皇子元策?”   许观尘道:“是他,他是那边的使臣。”   “元策。”萧绝抱着酒坛,恍惚道,“就是十三年前那个,几乎攻下整个雁北,害得你我父兄,战死雁北的那个元策。”   “是他。”   “那时候我与娘亲住在临阳镇——临阳镇是汉名,那里原本叫做太阳落下的地方。有一位少年将军,带着军队,与元策僵持了半个月,但是最后,镇子还是陷落了。前一天晚上,将军派人送镇中妇孺往东逃,正巧西陵的军队也从东边包抄。那个元策,骑在马上,盔甲亮晶晶的,刀尖抵在我心口上,要我说一句话,说……说我梁国无人,江南千亩良地,尽归西陵。我说了,我娘把我的脑袋按进沙地里,要我说的,于是他放我们走了。”   萧绝笑了笑,笑里尽是屈辱、苦涩与不甘:“我最后往回看了一眼,我看见那位少年将军的头盔,用长剑挂在了最高处。多少次梦回,我都梦见这个。”   许观尘久久不语,萧绝便转头看他:“你怎么不说话?我又不可怜。”   “那位少年将军……”许观尘被萧贽握住的手,攥紧了,“是我兄长,他在临阳镇战死。”   “对不起啊。”萧绝拍拍他的手背,“不过你兄长还是很厉害的。”   夜深,虫鸣渐息。   萧绝将空了的酒坛倒扣在石板地上,身子往后一仰,倒在石阶上,道:“你在雁北待过一年,雁北有一首歌儿,你会不会唱?”   “哪一首?”   他唱得轻,记不得的地方,就哼着带过去:“牵马饮天山,满河白月光。蛮人夜侵袭,敌血洗长枪。……夜来千帐灯,闻处有群狼。阿姊前日嫁,稚子学扶床。妇孺耕田垄,相犁不成行。……望尽屏障里,何处是我乡?”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萧绝站了起来:“天晚了,不打扰你了,我娘还等我回家喝汤呢。”   他提起空了的酒坛子,跑了两步,一点脚尖,就翻过了围墙。   此时起了风,许观尘抽了抽鼻子,握着萧贽的手站起来:“冷了,我们也回去吧。”   这一晚许观尘睡得并不好,他梦见临阳镇里——他在雁北一年,曾经去过这个镇子,那镇子被大火烧了个干净,收复失地之后,重新建了起来。   他梦见临阳镇里大火冲天,果真像是太阳落下的地方。渐渐坍塌的土围墙,一柄长剑立在上边。   那上面,只有一柄长剑,却没有兄长许问的头盔。   许观尘站在沙丘上,身后山脚下,开遍一种叫做知节莲的白色小花。他唤了一声“哥哥”,从梦中惊醒,一探额头,面上全是冷汗。   萧贽伸手把他抱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   他醒来的时候,还是清晨,天光熹微。他再无困意,窝在萧贽怀里发了会儿呆,就起来了。   昨晚他在灯下研究丹书铁券,没来得及收起来,所以那丹书还放在案上。   许观尘换衣裳的时候,随意一瞥,忽然想起什么,披着衣裳就跑过去看那丹书。   丹书铁券不过就是一个大铁块铸成的板子,上边铸的字,用丹砂再描过一遍。为了取信,通常分做两半,一半由朝臣拿着,另一半存放在宫里。   朝里功臣重臣,不出十家,会有这样半块铁券。又因为各家功绩各不相同,那上边铸的字也有所不同。   许观尘一开始只顾着看上边的字,看是否回文藏头,再看看是否有机关什么的,却不记得要看一看那丹书本身。   他一开始,是把着丹书双手捧着,举过头顶的。   那时候他只觉得这东西又厚又重,沉得不像样子,现在再拿起来,他好像就有些明白了。   许观尘赤着脚,跑到萧贽身边:“萧遇之,这个丹书,好像有点太重了。”   萧贽将丹书拿起来掂了掂,点点头。   许观尘想了想:“这里边……恐怕还铸了别的东西。”   这日用过早饭,他二人一同回了宫。   许观尘怀里抱着装有丹书的匣子,马车辚辚,檐下铜铃正响,过了三重宫门,径直在英武殿前停下。   英武殿里存着九块只有一半的丹书铁券,定国公府的,自然也在。   他二人一同入殿,许观尘将怀里的丹书铁券交给萧贽,朝着国公府的位置做了三揖,然后上前捧起另一半丹书。   萧贽拿出匣中丹书,两半正好合上。   许观尘抱着手里的丹书,回想国公府的那一半,好像是更沉一些。   他把另一半丹书也放到萧贽手里,萧贽掂了掂,与他交换一个眼神,笃定地点点头。   “你若是想,便让匠人熔开看看。”萧贽道,“丹书再铸一个也无妨。”   “事关重大,你有没有信得过的匠人?”   萧贽将两块丹书叠在一起,放在匣中。一手抱着匣子,一手牵着许观尘,出了英武殿。   马车出宫,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出了城,在金陵城外的军营驻扎地停下。   这是裴舅舅所掌管的军队的驻扎地,裴舅舅得了特准,军中可以自铸武器,所以萧贽带许观尘来这里找个打铁匠人。   裴舅舅今日正巧在营中,知道他二人要借匠人一用,把军器处的人喊出来,只留了一个老铁匠。   许观尘打开匣子,将两块丹书交给老铁匠:“劳您看看,这两块铁块,是不是不同重?”   老铁匠年纪虽老,力气却大,一手托着一个掂了掂,又用称重称过一遍:“回公子的话,两个东西确实不同重量。”   许观尘心思一沉,又道:“能不能劳您把东西熔开看看?”   老铁匠点头应了,捧着丹书走到火炉边。他不识字,所以也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许观尘让熔便熔了。   他捧着看了一阵:“这东西重一些,里边若是有东西,大约是铜或金,熔开外边的,连着里边的,一整块都熔开了。”   “那……能不能像北边人砍铁桦树似的,先用烧红的铁块熔开一些,再用东西劈开?不是说有削铁如泥的宝剑么?”   老铁匠掀了掀眼皮,拿起工具,笑道:“削铁如泥的宝剑在话本子里,不过前几日锻出来一把比较锋利的剑还是有的。”   火炉烧得旺,军器处热得很。   老铁匠用手背抹去额上热汗,不等多久,便道:“公子,有隔层。”   许观尘凑过去看,丹书边沿烧得微红,只了熔开了薄薄的一层,便看见厚重的丹书当中一条细缝:“能不能撬开?”   “好。”   老铁匠拿起锤子凿子,沿着丹书四周,敲了一圈,他又将丹书固定在石案上,举起长剑。   一声巨响,丹书再一次被剖成了两片。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定国公府丹书,是由一个铁匣子与藏在里边的金板制成的。   那金板很大,严丝合缝地与铁匣子贴合。因为取出来时费了些功夫,有些变形。   老铁匠道:“同样金子更重些,所以这东西也更重。铸个金板,再铸个铁盒子,完全合得上,最后还封起来,这样的功夫,要御用的匠人才有。”   许观尘拿起另一半丹书:“这一块,麻烦您也熔开看看。”   另一片丹书里,是一块小小的金牌,同样十分合契。   许观尘看了萧贽一眼,向老铁匠道过谢后,嘱咐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拿起东西,一同出了军器处。   金陵城外驻军营帐里,许观尘将被剖成四片的丹书、一块金板、一面金令牌放在案上。   因为要把东西严丝合缝地放进丹书里,所以金板与金令牌铸得并不是很精细。   金令牌两面各有一个“御”与“令”字,是从宫中那片丹书中取出来的,自然是号令什么用的令牌,由皇帝亲自保管。   金板上只有很简单的线条,取出来时,没注意究竟是哪边在下,哪边在上。现在许观尘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也分不清这上边画的到底是什么。   他提笔沾墨,将金板上的线条描画出来。   还是想不明白,许观尘抬眼看向萧贽:“萧遇之,你看这铸的像什么?”   萧贽陪他看了一会儿,许观尘随意一瞥,忽然看见营帐里挂着的羊皮舆图。   行军打仗,必定带着舆图,裴舅舅这儿有这种东西,也不稀奇。   许观尘灵光一闪,把金板捧起来,放在舆图前面:“像不像?”   同样是很简单的线条,山谷、关口、河流,全在上边,只是舆图还有标示,金板上没有,看起来也更简单些。   许观尘抱着金板,将舆图上下看过一遍:“但是这指的到底是哪一块地方?”   萧贽道:“那是雁北的舆图。”   许观尘一抬头,果然在上边看到了隶书的“雁北”二字,无奈地点了点头:“这样。”   “你要是想查,回去再另找图。”   “好。”许观尘再看了一眼舆图,坐回萧贽身边。   丹书里藏着的东西都取出来了,丹书也变成了四片,再看不出别的线索,许观尘将东西都收进匣子里。   他把那块金令牌还给萧贽:“原本就是宫里的东西,还是给你比较妥当。”   “好。”   许观尘撑着头,若有所思道:“如果那上边画的是舆图,指的是某个地方。那个地方,会不会有宝藏?”   “若是宝藏,怎么会需要令牌?”   “或许有什么机关,或者有人看守,需要令牌才能拿到……等等……”许观尘恍然大悟,“宫中其他八位重臣的丹书,会不会也藏了东西?我记着,先皇在位的时候,分明是安国公理天下之财,要真有宝藏,也不可能放在我们定国公府的丹书里,定国公府掌兵,这东西应当与兵有关。什么东西需要令牌才能指挥得动,自然是人。那就是——”   许观尘倏地抬眼:“一支永远待命、秘密训练的军队。”   他想了想,又觉得好像哪里讲不通,揉了揉眉心:“都怪老皇帝,不把话说清楚就驾崩了。”   又过了一会儿,裴将军在帐外低低地唤了一声:“许哥儿?”   “诶。”许观尘一边应着,一边起身,对萧贽做了个揖,“我出去看看。”   他掀开帐子,走出去,裴舅舅把他拉得远了一些,低声问道:“那东西……是陛下要的?”   许观尘不解,疑惑道:“什么东西?”   裴舅舅却道:“你怎么也由着他胡闹?”   许观尘仍旧不明白:“什么?”   “这个。”裴舅舅从袖中拿出一张图纸,还心虚地朝四周看了看。   许观尘打开图纸。那纸上画着两颗铃铛,金铸的,镂空的云纹,还特意标注了,铃铛里的金属舌,是一种特殊的磁石做的。两颗铃铛分雌雄,靠近的时候,雌铃会响。   就两个铃铛还分雌雄……   许观尘脑中一根弦儿崩断,连忙解释道:“不是……”   他忽然想起,从军器处出来的时候,他特意嘱咐老铁匠,今日之事,不要让旁人知晓。   想来是裴舅舅去问老铁匠,老铁匠无法解释,所以拿了这东西出来,胡说八道了一通。   要做这种小玩意儿,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许观尘的耳根连着脸颊都红了,咕哝道:“谁知那铁匠一个做兵器的,还会做这种东西?”   “那可是金陵城最好的匠人。”   许观尘再看了一眼裴舅舅。   “好吧好吧。”裴舅舅了然地笑了笑,“舅舅假装不知道,陛下要是问起舅舅找你做什么,你就说,舅舅问你要不要留在营里吃午饭。”   许观尘无力辩解:“我不是,我没有……这东西……”   裴舅舅循循劝诱:“但是你也不要太由着陛下,这种东西带在身上,给人瞧见了,有失男儿风度。”   “不是,舅舅,我真的没有。”许观尘使劲地抓了把头发,气得跺脚,“这个东西真的不是……”   “舅舅还不知道你么?这种不正经的东西,肯定是陛下要的。”   “不是,萧遇之也没……”   实在是解释不通,许观尘气得原地转圈。   “好了好了。”裴舅舅假咳两声,“舅舅什么也不知道,你回去吧。”   许观尘回了帐中,气呼呼地把图纸往萧贽面前的案上一拍,一撩衣摆,就在他身边坐下,扶着额头。   萧贽问道:“舅舅寻你做什么?”   许观尘闷声道:“问我中午要不要在军营吃饭。”   “你恼什么?”   许观尘不答,只是想着,要怎么才能向裴舅舅把这件事给说清楚。   他再抬眼,萧贽已经捏着那张图纸,似乎是看了有一阵了。   察觉到他看过来,萧贽也抬眼看他,含着些似有还无的笑意:“你怎么……还懂得这些玩意儿?”   “不是我。”   又过了一会儿,萧贽还是看他,偶尔又垂眸看看纸上的铃铛,对这事儿很感兴趣似的。   “你别看我。”许观尘把图纸拿过来,“我不要。”   萧贽的目光从他面上,落到他手上的图纸上:“不要你还抢什么?”   许观尘一噎,把图纸揉一揉,还给他。   午间在裴舅舅的军营里用饭,傍晚要回去的时候,裴舅舅让许观尘先上马车,把老铁匠加紧打好的铃铛悄悄塞给萧贽。   萧贽把装着铃铛的锦盒收进衣袖,抬眼看见不远处的许观尘正瞪着他。   许观尘见他看过来,又连忙背过身去,慌里慌张的,想要爬上马车。却被衣角绊了一下,最后还是用手撑了一下,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去了。   “那个……陛下啊……”裴舅舅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嘱咐萧贽一些话,转眼见他嘴角噙笑,怎么   看怎么怪,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   萧贽敛了神色,正经地看向裴将军:“舅舅有事?”   “没有。”裴舅舅抱拳,“恭送陛下。”   萧贽点了点头,揣着锦盒,向马车走去。   才掀开马车帘子,迈了一只脚上去,坐在马车里的许观尘就朝他伸出了手,面色不大好看。   萧贽装傻,把自己的手递给他。   “我不是要扶你。”许观尘要抽回手,无奈他握得紧,一刻也不松开。   “你要这个。”萧贽了然,坐稳之后,便松开他的手,把收在袖子里的锦匣给他。   匣子里果然是两颗铃铛,镂空云纹的。原本两颗铃铛靠得近,小的那一颗就要响,但是锦匣之中,用压得严严实实的木屑隔开,所以此时靠得近了,也没有什么反应。   许观尘拣起那个大的,把那个小的,连着锦匣抛给萧贽:“我拿这个。”   过了一阵子,萧贽道:“回福宁殿来住吧。”   “好啊。”许观尘随口就应了,“也省得你总是往国公府跑。”   他仔细想想,又道:“不过师父可能不会进宫去,他不喜欢。”   此时提起玉清子,萧贽便问:“你也有两个月没犯病了,防着万一,还是回福宁殿去住。”   “我知道。”许观尘想了想,“可是师父说,往后都不会犯病了。再吃两回药,我就好了。”   “好。”   回城的路很长,许观尘无聊得撑着手晃脚。   “我先前不是失忆了嘛,这些日子慢慢地想起来了一些。师父也说,这三年的事情,我会从后往前想起来。”许观尘笑了笑,却忽然止了话头,“你猜猜从竟明三月腊月二十五往前推,我现在想到哪里了?”   萧贽道:“我不知道。”   “你好没意思。”许观尘抱怨着,却坐在他身边去,“前日我梦到竟明一年六月十一,原先姑姑从雁北来陪我,这一日启程回去了。昨日梦见竟明一年,六月初三……”   许观尘却不说,偏头问他:“六月初三,你做了什么?”   萧贽答道:“我不记得了。”   许观尘却张开手掌,露出手心里那颗铃铛:“试试有没有用。”   他把铃铛贴在锦匣上,只隔着一块木板,另一颗铃铛动了动,然后匣中传来清脆的两声响声。   许观尘玩了一会儿,将铃铛重新握在手中,轻声对萧贽道:“竟明一年六月初三,白日里我回了一趟国公府,天晚了,你大概以为我不回来,你一个人在福宁殿里,一边低喘一边喊我的名字,有时候也喊道士。我在偏殿等了好久,等到睡着,回去的时候,果然换了一床被褥,连帐子都换了。”   他继续道:“那时候我以为我命不久矣,不敢害你日后当鳏夫,所以假装不知道。”   许观尘轻笑:“可是你怎么……这么忍得住呢?”   萧贽按着他的脑袋,狠狠地亲了上去。 第46章 停云风起   萧绝似乎是对雁北的事情上了心,这几日,在家认认真真地琢磨了几日。   临走前两日,派人去定国公府请许观尘,才知道许观尘这几日不在府里。不过许观尘得了消息,很快就上门来寻他。   端王府两位夫人在花厅里见他,又遣人去喊萧绝。   端老王妃抿了一口茶水,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原应多加走动的,只是阿绝好玩儿,不似小公爷好静。”   “不敢。”许观尘垂眸,“是观尘不曾上门拜访,怠慢了长辈。”   “这次是阿绝头回为朝里办事,还要劳烦小公爷多提点提点他。”   “观尘正是为此事而来。”   此时萧绝正从外边进来,还未停下脚步,便拱手作揖:“娘,小公爷我就先带走了。”   两位夫人早已习惯他这般做派,点了点头,由他去了。   许观尘起身作揖,道了一声“告辞”,便随萧绝出去了。   端王府的小夫人原本在大夫人身后侍立,见他二人走远了,才道:“真想讨教讨教定国公府的夫人,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   “阿绝这般不也很好?我看他近来正派了不少。”大夫人笑道,“再说了,你没见过小公爷他兄长,他兄长从前随老王爷来府里议事,花树不知折断多少。他也怪好动的,又偏是一身好武艺。”   许观尘随萧绝去了端王府的书房,那书房是前几日萧绝要用,才差人收拾出来的。   他看见案上的纸张掩着一幅大的舆图。   官府对舆图的管制很严,寻常人家很难得到,想来这是端老王爷留下的。   从金陵到停云镇的路,他用朱砂笔勾出来了。   许观尘抬手拨开案上纸张,将他描画的一条红线都看仔细。   萧绝道:“本王还是很靠谱的吧?”   “嗯。”许观尘转头去看案上的纸,“你的消息还挺全。”   “那是。”萧绝骄傲拍胸,“我在金陵城人缘很好的。”   “那还喊我过来做什么?”许观尘道,“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   “由金陵去雁北,必定经过停云镇。我虽然在雁北长到十多岁,但也好几年没有出过金陵了。我想着你在雁北待过一年,一定在停云镇待过。”萧绝笑了笑,“小公爷给我讲讲吧。”   “我不过是路过,你要问人,不该找我。”   “我是想找你表兄。”萧绝朝他使眼色,“常年镇守雁北的钟遥,钟小将军。麻烦小公爷帮我引见一下。”   “原来你早有打算。”许观尘拂袖起身,“走吧,带你去将军府。”   将军府与端王府离得不远,绕过两条街就是。   钟遥与钟夫人来金陵时,身边都带了亲卫,如今都住在将军府里。行军之人,向来不拘小节,住在将军府里,像是住在军营之中。   他们去时,钟夫人正提着钟遥的耳朵训话:“你是怎么回事?在人家姑娘家面前,怎么能说你杀人如麻呢?”   “我是个上战场的嘛,上战场的就两种人,杀人的和救人的,难不成我去摸鱼?”钟遥辩解道,“况且要做将军夫人,总不能连血都见不得吧?”   “你上战场,你怎么就杀人如麻了呢?”   “娘你不知道。”钟遥压低声音,“其实我一直在隐藏自己,我很暴戾的。”   “暴戾?你暴戾一个给我看看?”   “不敢不敢。”   萧绝转头对许观尘道:“原来天底下所有人都怕娘啊。”   许观尘忍着笑,叩了叩门:“姑姑。”   钟夫人松开钟遥的耳朵,眼眸弯弯,笑了笑:“阿尘呀,进来进来。”   “我找表兄有急事,不便耽搁。”   “正事比较要紧。娘,不孝子先走了。”钟遥朝亲娘拱了拱手,一骨碌爬起来,出了门,还弯着腰帮娘亲把门给关好了。   钟遥长舒了一口气,搭着许观尘的肩:“救命之恩啊,弟弟。”   许观尘把萧绝引给钟遥:“他想问问去停云镇的路,其中紧要,劳表兄教教他。”   萧绝正经作揖:“请钟将军教我。”   “好。”钟遥一挥手,“去我房里。”   钟遥不用舆图,随手抓过一张白纸,在上边涂涂画画,就描了一张图出来。   “停云镇是重镇,交通要冲,金陵到雁北的必经之地,说是镇子,其实算是个大城了。往来人多,其实变数也多……”   许观尘见他二人认真,再听了一阵,有些发懵。   他不懂得地形变化,也不懂得行军打仗。   但是他懂得——   讲了许久,钟遥问道:“这回与你一起去的,都有哪些人?”   萧绝答道:“一位张将军,还有一位徐大人。”   他转头看向许观尘,许观尘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哦,那位张将军是京畿附近的守军,对金陵周围都很熟悉,若是行路之事,可以与他商量。徐大人曾任太子太傅,心思缜密,早些年与西陵和谈,他也是使臣之一。”   钟遥皱眉,看向萧绝:“你不认得?”   “不认得。”萧绝摸摸鼻尖,不大好意思,“实不相瞒,这是我头一回办差。”   “好吧。”钟遥叹了口气,“身边有没有人用?”   “方才观尘说那什么徐……”   “我是问你有没有亲信。”   萧绝认真地想了想:“要说起来,应该还是有……”   许观尘提醒他:“随从不算,和你一起胡天胡地的朋友也不算。”   “那没有。”   钟遥被他气笑,但还是出去喊了个人过来,指给萧绝:“陈舟,还是你爹从前部下的儿子,也算是还给你了。”   那陈舟较萧绝年长几岁,人长得不高大,白白净净的,倒有几分书生气。   钟遥道:“他力气小,但是惯使暗器,人也沉稳,陪你走一趟停云镇。”   陈舟腼腆地笑了笑,低头唤了一声“小王爷”。   从钟府出来,许观尘与萧绝在长街街口分开。   许观尘抽出别在腰后的拂尘,拂了拂衣袖:“我还要回一趟国公府,你同陈舟回去罢。”   近来他搬回福宁殿去住,但是玉清子不喜欢,便没有跟去,嘱咐许观尘隔几日就去找他把脉,今天是说好的要把脉的日子。   许观尘拢着双手回了国公府,远远地就看见府门前停着马车。   得,他这个看病的人还没到,有一个探病的人就先到了。   他加紧脚步上前,径直去了师父的院子里。   萧贽与玉清子在廊下坐着,似乎也不说话。   许观尘搭着拂尘,作揖行礼:“师父。”   玉清子拿出手枕,摆在面前案上:“乖徒,来。”   许观尘应了一声,半撩起衣袖,把左手递给他。   转眼看见萧贽面色,他便用手肘碰了碰他,咬耳朵道:“你怎么过来了?”   萧贽转头看他,许观尘一低头,就用额头碰了碰他的肩,低声解释道:“我很早就过来了,只是端王府派人来寻,我就过去了一趟。萧绝头一回做事,问我一些事情,钟遥也在。”   萧贽却对玉清子道:“他近来有些犯迷糊……”   许观尘迅速反驳道:“我没迷糊。”   “迷糊。”萧贽再看了他一眼,“反应也慢。前几日坐着坐着,脑袋就磕在案上了。”   许观尘才知道,原来他是很正经地再向师父描述自己的病情,不是骂他。   “不要紧。”玉清子眯着眼睛,认认真真地斟酌了一会儿,“这不是快要月中了嘛,一个月又要到了,迷糊一些也是寻常,再等两个月就好了。”   萧贽点点头,一转眼,许观尘又低下了脑袋。   他伸手贴在案上,垫了一下,防止他磕到头。   “就是这样。”   两日之后,萧绝启程去停云镇,在西城门送别。   使臣着三重紫衣,手持杖节,打扮起来,还挺正经的,像是个朝里重臣。   许观尘拢着双手,站在城门口送送他:“万事小心,有事写信。”   萧绝笑了笑:“停云镇来回不过十来日的路程,我又不是没有走过,去去就回。”   他人缘好,一同送行的,还有他的一众好友。许观尘就站在这群人里边,一起道一声“一路顺风”。   萧绝拱了拱手,翻身上马,随队伍走出去了。   他才走出去没多远,城门外一间茶棚的小二大声喊:“金陵城小霸王走啦!这个月来我们茶棚喝茶的,每桌送一壶香片嘞!”   萧绝似乎也听见了,回头看了一眼,只是笑了一笑,不再计较。   他那一众好友却是不依,都拥过去:“你说的什么屁话?我们端小王爷为朝廷办事,给你五百两,改口。”   那小二便喊:“为庆祝端小王爷为朝廷办事,这个月来我们茶棚喝茶的……”   许观尘笑了笑,走到城门边停靠着的马车边,掀开帘子,弯腰进去。   他坐稳了,牵住萧贽的手,抬眼看他,轻声道:“萧遇之,金陵真好。”   马车夫低低唤了一声,马车慢慢行驶起来。   “西陵那位元策,兄长死在他手上,其实我还挺恨他的,恨不能手刃他给兄长报仇,但是我又有点怕他。”许观尘垂眸,“只怕许多人,都与我一般。”   萧贽只能握紧他的手,很生涩地哄哄他:“不怕。” 第47章 停云风起(2)   许观尘闲来无事,在宫中找了点事儿做。   当然不是做拿着个小本子整天跟在萧贽身后的起居郎,他在兰台帮忙抄书。   宫中兰台,是藏书之所。   前些日子,何祭酒府上藏书被一把大火给烧了,藏书官们忽然拉起了警铃。开春以后,就开始整理兰台的藏书,要将重要的书册抄录一份,放到另一处去存着。   许观尘某日闲逛至兰台,被一个肚子疼的小抄书官拉去代班,帮他抄了一会儿书,之后就日日前来点卯。   初七日清晨,他抄了一会儿书,忽又觉得头疼,便趴在案上眯了一会儿。   殿中各人都忙着抄书,他的书案又在角落里,所以没人注意到他。   后来有人叩了叩他的桌案,把他给吓醒了。   “对不起,我现在抄……”许观尘迅速提笔沾墨,可是定睛一看,怎的一殿的人都跪下了?   他转头,却看见萧贽弯着腰站在他身边。原来是他敲的桌子。   难怪。   许观尘问道:“怎么了?”   萧贽皱眉:“今日去找你师父诊脉,不记得了?”   许观尘很诚实:“不记得了。”   近来他是愈发迷糊了,萧贽揉揉他的脑袋:“走罢,我带你去。”   许观尘起身,随他出去。   他二人并肩行在宫道上,红墙琉璃瓦,庄严华贵。   许观尘揉了揉眉心,不知不觉就落到萧贽后边去。   萧贽回头看他,见他晃晃悠悠的,只怕他要倒下来了,面色也不好看,快步上前,把他给抱起来了。   许观尘一惊,轻轻捶了他一下,轻声道:“被后边的人看见了。”   “没有。”萧贽再回头,目光扫过身后跟随的众人,众人愈发低头垂眸,只作出看不见的模样。   马车原本停在三重宫门外,现下直接停在了宫道的那一头。   萧贽抱着他走过长长的宫道,忽然问道:“你说你从后往前想起三年的事情,想到这里了没有?”   许观尘不解:“什么?”   “想到这里了没有?”萧贽再问了一遍,“三年前我抱着你走进宫里。”   许观尘认真地想了想:“还没有。”   他在马车前落地,提起衣摆,上了马车。   才坐稳,就掀开窗子布帘去看萧贽,却看见小成公公从远处小跑上前,双手呈给萧贽一封折子:“陛下,停云镇急书。”   萧贽脚步一顿,接过折子扫了两眼。   许观尘见他面色不对,便试探着道:“你若是有事,我一个人回去吧?就是让师父诊脉,很快的。”   萧贽转头看他,见他坚持,最后还是应了,指小成公公陪他一起走一遭。   许观尘双手搭在窗子边,朝他挥挥手:“你快去吧。”   萧贽点头,正了正衣襟,迈开步子,往与马车相反的方向走。   宫道长且宽,起了风,萧贽一面往前走,一面略偏了头,吩咐身后内侍办事儿。   一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许观尘才放下帘子。   小成公公与他同乘一驾,看他模样,便笑道:“小公爷同陛下这样多好,从前怎么还总吵架?”   许观尘轻叹一声:“同他总是聚少离多,从前还不大觉得。”   默了一阵,马车停下,这是要出宫门了,守门的侍卫在例行盘查。   想想方才那一封折子,许观尘转头问小成公公道:“方才那封折子,都写了些什么?”   小成公公笑道:“小公爷又迷糊了,奴才怎么会知道?”   这时候侍卫盘查结束,往后退了半步,将马车让出宫门去。马车夫轻轻一喝,马匹就缓缓地开始动了。   许观尘颇不好意思,又轻声对小成公公道:“要不……还是回福宁殿等等他吧?”   小成公公仍是笑:“自然是听小公爷的。”   他掀开车帘一角,吩咐了一句,马车随即调转往回,重新驶过宫道。   许观尘回去时,萧贽还没回来。   料想他是在勤政殿议事,没有那么快回来。   后殿的花树开了花,许观尘就在廊下坐着晃脚,一时兴起,把飞扬喊过来,教他念书识字。   近来玉清子不光给许观尘看诊,也给飞扬看病,飞扬每隔三日到他那里去扎几针。   从前许观尘不是没有想过要教他读书,只是他生性好动,静不下来。如今玉清子给他治了一阵,倒是沉稳了不少,心智有从七岁,长大到十岁的迹象。   案上堆满许观尘教他写字的纸张,小成公公从前边过来,道:“小公爷,倦了就歇一歇罢。”   他近前,将手中木托盘放在地上,许观尘与飞扬将写字的纸张堆到一边,把茶水与点心摆在案上。   “钟夫人从雁北带来的晒干的知节莲,说小公爷爱吃。小厨房没见过北边的东西,试着做了点心,小公爷尝尝。”   知节莲是雁北特产,初秋的时候开满山脚的小白花,晒干了可入药沏茶,可做点心。   做成的点心也是雪白雪白的,放在粗陶的碟子里,有些拙气。   “其实我不喜欢知节莲。”许观尘垂眸看着茶盏里一两片零星的白花瓣,“只是从前听兄长提起过,所以那时一去雁北就想看一看,姑姑就以为我喜欢了。”   小成公公了然道:“小公爷多待在南边,好甜口。”   那头儿飞扬捏了块点心塞进嘴里,嚼了嚼,皱着眉头咽下去了:“好苦。”   他端起案上茶盏,抿了一口:“还是好苦。”   飞扬翻过廊前栏杆,跑着吃糖去了。   许观尘掰着点心,一点一点地吃,吃完了便拍拍手,撑着头,随口问了一句:“小成公公与我兄长同岁,真的没有见过他么?”   “奴才是偏房庶出,又不曾习武,许大公子是少年英才,自然不认得。”小成公公笑了笑,他是娃娃脸,笑起来很真诚,“我若认得许大公子,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   他略一转头,就看见萧贽回来了,忙起身作揖,问了声好。   乍起长风,穿廊而入,将许观尘随手堆在一边的宣纸吹起,忽起忽落。   许观尘便于墨字白纸之中回头,向他投去一瞥。他修道,打坐念经,念得骨头都剔透起来,坐在那里,不像是道士,像个已然得道的神仙。   不过一瞬,风卷着宣纸,很快就散了。   萧贽亦看了他一阵,扶着腰带,绕到内室里换衣裳。   许观尘懵懵懂懂地回头,才发现纸被吹得到处都是,起身翻过栏杆,把东西都给捡回来。   萧贽换好衣裳出来,他也就把东西都捡回来了。   小成公公换过茶盏与点心,换他二人在廊下坐着。   萧贽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师父怎么说?”   “我没去找师父。”许观尘道,“要出宫门的时候,想想还是先回来,下午再去。”   萧贽看见他放在案上的纸,便问:“回来写大字?”   “方才教飞扬写了两个字。”他撑着头问,“早上是什么事情?”   这事情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萧贽便拿折子给他看。   是停云镇递回来的折子。许观尘在心里算算日子,萧绝一行人也该到了。   折子是曾任过太子太傅、从前也接触过西陵的徐大人递回来的,说的事情很简单,元策遇刺,生死不明。   西陵的三皇子元策,常年在西北征战,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梁人鲜血,他来金陵,引起事端,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元策遇刺,在萧绝一行人到停云镇的那天晚上,其中巧合,让西陵人那捏住了。   此时元策带来的人,将驿馆团团围住,只说刺客还在驿馆之中,来往众人,不肯放入,也不肯放出。元策在房里,未曾出门,不知是生是死。   许观尘恨元策,只是此时,也希望他不要受重伤。   他若是重伤,甚至死了。不仅他带来的那群西陵人不好处置,引起西陵人在雁北的反扑也是有可能的,西陵蛮武,十多年前就曾经险些将雁北尽数划归。倘若打起来,饶不到什么好处。   许观尘放下折子,问萧贽道:“如何?”   “舅舅的驻扎在城外的军营向北推了三十里,以备不时之需。雁北钟将军那边,也已经送去急信。”   “停云镇那边?”   “萧绝在想办法探消息,我们的人与西陵人对上了。”   许观尘叹了口气:“倘若能找到刺客,元策又伤得不重,事情应该就好办多了。”   他转念一想,又道:“元策是个将军,身边护卫只多不少,他自个儿的武功也不会差,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刺杀?其中只怕还有内情,他该不会是……故意刁难?”   萧贽想了想:“应当不会。”   许观尘沉吟道:“西陵大京里情势复杂,元策原本仪仗军功,也有一席可争之地。可他分明知道梁人不容他,为什么偏偏要来金陵?”   他抬眼看向萧贽:“其实我有时候也很不能杀了他,为兄长报仇。元策的刀下,死了多少人的兄长,可是我兄长的长刀下,又死了多少人的兄长呢?”   “要是不打仗就好了。不过——”许观尘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手背,“要打起来,我们也不会怕的吧?”   萧贽反手捉住他的手:“嗯,不怕。” 第48章 云停风骤   午后时分,许观尘带着飞扬回了一趟国公府。   上回解开藏在丹书铁券里的秘密,那两半丹书也没办法再用,萧贽着人重新给他铸了一块,让他重新带回去。   许观尘亲手把丹书交给看守祠堂的柴伯,纵使丹书之中不再藏有什么金令,到底也是十分重要的物件。   柴伯双手捧着,将丹书放在供案上。   许观尘与他略说过两句话,便去玉清子的院子。   途中遇见许月,小姑娘把入府半个月以来的账本交给他看,双手背在身后,仰着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许观尘正经夸了她两句,却把账本还给她:“让你管家,就是让你管所有的事情,你也是主子,哥哥不看账本。”   许月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近来玉清子老道长一直待在房里,也不出来吃饭。”   “师父大约是在辟谷。”   “老道长还要了很多药材,在房里捣鼓,我说找两个药房的小二帮帮他,他也不要,只是关着门做事情。”   “师父就是古怪一些,人很好的。”许观尘想了想,“应该是在为飞扬治病的事情操心,飞扬哥哥的病有点厉害。”   许月神色正经,问道:“那哥哥的病怎么样了?”   许观尘笑了笑:“哥哥快要好了。”   如许月所说,玉清子这几日都在房里捣鼓药材。离得还远,许观尘就闻见很浓的药味,飞扬掩着鼻子,拉住他的衣袖。   许观尘拍拍他的手背,带着他往前走。   房里摆满了竹简、绢帛,涂画满的纸张,地上散落着药材。   正中一个炉子,药壶咕噜咕噜地响着,玉清子随手拿着书册给炉子扇风。因为坐在炉边,热得很,他解了半边衣裳,还是满身大汗。   飞扬嫌臭,又怕玉清子给他扎针,趁许观尘不注意,一点脚尖就跑了。   许观尘站在门前,叩了叩门:“师父。”   玉清子抬眼看他,却似是有些惊讶,随后反应过来:“今日就初七了?”   “嗯。”许观尘在他身边坐下,接过他手里的书册,给炉子扇风。   “忘记了,忘记了。”玉清子连声道,“文火就好。”   许观尘随口道:“师父这几日,是在忙着给飞扬治病?”   “啊?”玉清子一愣,很快应道,“是,怎么不见飞扬?”   “今日不该轮到他扎针,他有些怕,跑去玩儿了。”   “噢。”玉清子抓过他的左手,“你近来觉得怎么样?”   “还是迷糊得很,坐着坐着就跑神,有的时候觉着晕乎乎的,站着就要倒下去。”许观尘自个儿倒不十分放在心上,“还有点儿嗜睡,有一回坐着就睡着了。”   玉清子神色凝重,看向他的时候,却轻松地笑了笑:“不妨事。”   “嗯。”   玉清子闭着眼睛,号了一会儿脉。随后松开他的手,起身出门。   他拿回来一个小药碗,放在边上,徒手就要去拿药壶。   “师父。”许观尘连忙唤了一声,把边上的巾子递给他,“你也迷糊了?”   玉清子接过巾子,垫着握住了药壶柄。倒在碗里的汤药,不多不少,刚好一碗。   他把药碗递给许观尘:“还烫,吹吹凉。这几日换个方子吃,等会儿我把方子给你,你过三日再来。”   “嗯。”许观尘低头喝药。   玉清子看着他,抿了抿干裂的唇,忽问道:“师父听说,那个什么西陵国的三皇子要来?”   许观尘不疑有他:“是。”   “他什么时候来?”   “从停云镇到金陵,只有六七日的路程。不过有事耽搁了,恐怕要迟一些。”   “要迟一些。”玉清子似乎有些着急,“迟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玉清子揉揉眉心,很是头疼的模样。   “师父?”许观尘放下药碗,走到他身后去,给他揉揉太阳穴。   “你要记着日子,十六日一定过来吃药。”   “我记得的。”许观尘笑了笑,“前两个月都是这么吃的,怎么会不记得?”   见玉清子状态不是很好,许观尘便陪了他一个下午,帮他整理屋子,抄写药方,扇风熬药。   直至傍晚,才辞行回宫。   还没驶出多远,长街那边,由远及近,响起整齐的脚步声。   马车被要求停下盘查,许观尘掀开帘子,问了一声:“出什么事了?”   那是两个军营的小队,为首的人一开始见是宫中的马车,后来又看见马车里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道士,心下明了,抱拳道:“问小公爷安,臣奉命,例行巡查。”   许观尘点点头,应了声“好”,带着飞扬下了马车。   那人仍是抱拳:“多谢小公爷。”   许观尘看向他:“往常并不曾这样盘查,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臣只是奉命行事,这条街上往来,都要例行查问。其他内情,一概不知。”   许观尘了然,他或许是不知,又或许是,瞒而不报。   既然他不愿意说,许观尘也不再逼问,待他们结束盘查,便上了马车。   此时城中灯火渐起,他再回头看了一眼,在街口盘查的队伍也点起了火把。   马车径直入了宫门,第三重宫门外,守城的却是裴将军。   “舅舅?”许观尘掀开马车帘子,“怎么……”   裴舅舅面露急色:“等你呢,此处说话不便,回去再说。”   “诶。”   将裴将军让上马车,飞扬下意识往边上挪了挪,不想挨着他。   只是今日,裴将军紧锁眉头,也没有作弄“肥羊”的意思。   马车一路到福宁殿前,下了马车,一面往殿内走,一面低声说话。   裴将军道:“之前刺杀西陵三皇子元策的刺客,停云镇那边,今日中午就捉到了,方才传来了消息。”   “是?”   殿中灯火通明,萧贽却不在。许观尘想着,他大约是为这事儿,又去了勤政殿。   裴将军定定道:“是钟家的人。”   许观尘一愣:“什么?”   见他模样怔怔的,裴将军叹了口气,又说了一遍:“是雁北钟家,你表兄钟遥的钟家。”   许观尘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还是请舅舅把事情,完完全全地说一遍。”   他二人在桌案两边落座,裴将军道:“我们这边的人,那位小王爷萧绝,昨儿傍晚才到的停云镇,昨儿晚上,元策就遇刺了。”   “他一遇刺,时辰又正好与咱们的人来的时辰撞上,他带来的那些人就不依了,非说是咱们梁人有意报复,把驿馆全围起来了。还把元策掖得死死的,我们连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今日早晨,咱们那边的人据理力争,还说一定会帮他抓住刺客,那位小王爷拍着胸脯说,刺客绝不是咱们这边的人。”   “事自驿馆而起,自然先从驿馆查起,于是两边都派了人查,查来查去,整个驿馆,就少了一个人。”   许观尘心中咯噔一响:“该不会是……”   “那个人叫陈舟。”裴将军拍了一下桌案,“他原本是钟遥带来金陵的人,后来不知怎么的,陪萧绝走了一趟停云镇,一直跟在萧绝身边……”   “怪我,怪我。”许观尘扶额,懊悔不已,“当时钟遥要指人给他,我应该再看看的。”   “整个驿馆,只有那个陈舟不见了人。今日中午,就在停云镇后边的沙丘里,发现了他的尸首,还有一封血书。”   “证据确凿,他自个儿在信上也承认了,他与元策有杀父之仇,所以他行刺,给他爹报仇。”   “可是这个陈舟牵连得太广,他爹是萧绝父亲、端老王爷的部下,他爹随端老王爷战死之后,他就跟了钟遥。不论是端王府,还是钟家,在雁北与元策都有大仇。”   “他去行刺元策,说是为父报仇可以,说是受端王府指使、受钟家指使都可以。西陵人就抓着这个不放,原先那位萧绝还拍着胸脯说不是咱们这边的人,现在是麻烦了。”   “西陵人说陈舟一定是受端王府或者钟府指使的,还说前些日子,钟遥与钟夫人来金陵,是早就有所谋划。要咱们一定发落了这两府,给他们个交代,否则他们在金陵待不下去……”   “不行。”许观尘猛地抬眼,“处置了钟府,那雁北……”   “那是自然,钟家守着雁北守了十来年,忽然之间,处置了钟府,给他们可乘之机,也动摇咱们的军心。”裴将军长叹一声,“西陵人如今调转了马头,不依不饶,若是要打,我们自然是不怕,只是又要回到原先那样的情形,百姓苦啊。”   许观尘问道:“陛下怎么说的?”   “先将钟府与端王府里一众人等……圈起来,送去雁北、让钟将军暂时卸甲的诏书,勤政殿还在商议。”   许观尘喃喃道:“难怪……”方才他在长街上遇见的那个小队,分明是去钟府的。   他想了想,又道:“舅舅没有去勤政殿?”   “没有。”裴将军道,“我同那群文臣一见面就要打起来,圈禁卸甲的主意,都是他们想的。”   朝里两派,主战与主和,文臣大多是主和派,想出这样的主意来,也是寻常。   许观尘再问:“那元策,到底伤得怎么样?”   “还不知道,他们还是把元策藏得死死的,谁也见不到,不知道是不是死了。那个陈舟,倒是以为元策死了,大仇得报,才自尽的。”   “这样。”许观尘点点头,“萧遇之该有打算,等他回来罢。”   可是再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回来。   许观尘撑着头,想了很多事情,最终站起身来:“舅舅,我去勤政殿看看。”   他到时,勤政殿殿门大开,朝中几位老臣从里边走出来,看了看天色,再看看两边同僚,一起叹了口气。   许观尘躲到边上的柱子后边,一直等到他们都走了,伺候的小太监也离开了,却不见萧贽出来。   他走出去,试探着叩了叩门。   里边人没有说话,他便推开门进去了:“萧……”   忽然之间,对面砸过来一个装满水的青瓷笔洗,许观尘闪避不及,被清水泼湿半幅衣裳。   萧贽原本扶着额头,靠在圈椅上出神。也知道随手抄起的什么东西砸到了人,此时不闻那人说话声音,抬眼看去,才知道是许观尘。   他豁然站起,快步上前,就踩在瓷器的碎片上,双手扶着他的肩,将他上下都看过一遍。   许观尘轻声道:“没有砸到。”   萧贽反手一推,把门关上,另一只手迅速揽他入怀,紧紧地抱住了。   许观尘的手揽着他,拍拍他的背。   萧贽道:“软禁待查都是权宜之计……”   许观尘抬眼看他,直望进他眼底:“我明白。”   再没什么要解释的了。   他一句“我明白”,就已经把世间的话都说尽了。 第49章 道长教我   勤政殿里,烛光摇曳,许观尘跪坐在案前,提着笔斟酌词句。   笔尖顿在诏书上,染了一块墨迹。许观尘反应过来,用手指按了一下,没抹干净,反倒叫墨迹晕得更开。   左右帛书污了,不能再用了,也就没了什么顾忌。许观尘一手撑着头,一个字一个字落在上边,算是草拟。   落下最后一个字,许观尘搁笔,把帛书推到萧贽面前:“这么写行不行?”   这是给雁北钟将军,许观尘的姑父的诏书,倒不是卸甲待查的诏书,是事急从权的诏书。   西陵那边要交代,自然是有交代的。但是随留职的诏书过去的,还秘密有另一封诏书,防备着西陵忽然往雁北发难。   要许观尘来写,钟将军认得他的字迹,也算是叫钟将军安心。   萧贽转头看他,却看见他面上一道墨迹——许观尘撑着头,不经意间抹上去的。   他不答,许观尘就再问了一遍:“这么写可以吗?是不是还得找个信物……”   萧贽用指尖按了按绢帛上未干的墨迹,往他另一边脸上抹。   许观尘推开他的手,抱怨道:“弄脏了。”   萧贽一边捏他的脸,一边低头看他拟好的诏书:“就这么写。”   许观尘应了一声,重新拣起一块绢帛来写字。   他一面抄写勾画,一面问道:“金陵这边,你打算怎么办?”   “委屈你姑姑和表兄,先在府里待一阵子。端王府两个女人,原本也不怎么出门。”   “嗯。”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道:“那个刺客陈舟,其实我见过他一面……”   许观尘抬起头想了想,凭着记忆道:“是个腼腆的人,不大爱说话,不大像是酝酿着报仇、等待时机的人,表兄点他,应该也是偶然。这件事情,还要再查一查。”   “是。”萧贽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也不知道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那个姓徐的,事情办得不错。”   许观尘不作他想,只道:“是吗?徐大人心思确实缜密。”   “元策昨日晚间遇刺,今日中午就找到了刺客,这个姓徐的,似乎出力不少。”萧贽冷笑道,“西陵刁难,也是他极力从中斡旋,想来明早就会有信儿传回来了。”   许观尘反应过来,抬眼道:“他是……倒到那边去了?”   萧贽但笑不语,揉揉他的脑袋。   “对了。”许观尘一拍额头,“舅舅还等在福宁殿,我一时忘记了。”   “对钟府和端王府的处置,得过几天再办,让萧绝先稳着他们,晾西陵一会儿,也先晾舅舅一会儿。”   许观尘愤愤地看向他,道:“好好儿的,晾着舅舅做什么?”   萧贽又捏了捏他的脸:“做戏给西陵看。”   “这样。”许观尘想了想,“就算不去见舅舅,还是给他带张条子吧。已是宫禁,舅舅也回不了府了,还是让他在偏殿歇吧。”   他随手拿过一张纸,写了一句“舅舅放心”,让伺候的小太监带给裴将军。   许观尘写好了诏书,放下笔,吹吹干:“你盖印吧。”   萧贽专心捏他的脸:“就放在案上,你自拿去盖。”   好昏庸一皇帝。   许观尘看了他一眼,伸长了手,捧起沉重的印玺,往帛书上压了一下。   他把印玺放回去,随口问道:“我要是盖了其他的怎么办?”   “你想盖什么?”   “譬如,给定国公府赏金银万千啦,给定国公府划两个山头啦……”   “你想要哪两个山头?”   许观尘失笑,用手肘碰了他一下,随口问道:“你既有对策,方才做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   “不喜欢他们。”萧贽绝不会说,在他进来之前,就已经摔过好些个东西了。   “这样。”   “你快些入朝做事。”萧贽的手揽着他的肩,吐息在他颈边,“你站在下边,就不发脾气了。”   萧贽捏着他的脸,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珠:“今日去找你师父,你师父说什么了?”   许观尘回想了一下:“换了药方,让我过几日再去诊脉。”   “没嘱咐你,离我远一点?”   每回许观尘去见师父,玉清子都这样叮嘱他,生怕许观尘坏了似的,但是这回——   许观尘认真地想了想:“好像没有。”   萧贽把他抱起来,道:“天晚了,今晚你别做晚课了,在勤政殿后头歇罢。”   “好。”   此时他二人在勤政殿前殿里,门扇隔开,正殿、外殿,还有内室。   萧贽抱着他从内室出去,经过正殿,不经意间往边上一瞥:“你看玉阶上的龙椅好不好看?”   许观尘不解:“啊?”   “今日你做这个晚课。”   萧贽抱他走上玉阶,将他平平稳稳地放在龙椅上,双手压在两边扶手上,将他堵在中间。   许观尘心道不妙,抬眼看他,却见他俯身靠近,把他死死地困在其间。   许观尘的双手紧紧地按着椅子两边的铸金龙纹,靠在椅背上,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昏……昏君……”   萧贽心情不错,低头吻吻他的额角:“既是昏君,还请小道长指点指点,若是不成,那求小道长镇压。”   他笑:“小道长教我。”   ……   次日清晨,许观尘醒转,趴在榻上,第一反应是举起拳头,狠狠地往床上一砸:“混蛋萧……”   身边没人,萧贽起了。   许观尘一愣,掀开榻前帷帐,弄了弄铜盆里的清水,还是温的。   小成公公听见动静,叩了叩门,捧着茶水柳枝进来。   见他模样,小成公公笑着道:“停云镇又传回来消息了,几位朝臣天一亮就进宫了,陛下也才起,去见了。”   “好。”许观尘含着茶水,嚼着柳枝,“停云镇怎么样了?”   “奴才不知。”   “这样。”   许观尘洗漱之后,理好衣襟,绕去正殿。   正殿在议事,他站得远,就站在殿外的柱子后边,远远的看。   萧贽就坐在他二人昨晚闹得厉害的龙椅上,许观尘此时想起昨夜种种,耳朵脸颊都忍不住泛红。   萧贽倒是面不改色,衣袖拢着的手,应该还抓着许观尘串好送给他的念珠,要不这时候,他早就发脾气摔东西了。   他是想着,许观尘还在后殿睡着,倘若把他吵醒,实在不好,所以才会拿着念珠。   没过多久,萧贽一转眼,仿佛是看见他,抬手招了个小太监近前。   玉阶下朝臣慷慨陈言,小太监领命,垂着手,恭恭敬敬地走到许观尘面前:“小公爷,陛下请您过去。”   他原本站在后边,这时候要上殿去,只能绕到前边。   于是他转身欲走,只听小太监又道:“小公爷,这边走。”   那小太监领着他,竟直接从后边过去,上了玉阶,请他在萧贽身边的位子落坐。   许观尘怔怔的,不知道该不该去,看了一眼萧贽,却又转头看了看阶下众臣。   萧贽道:“朕让你过来,又不是他们让你过来,看他们做什么?”   殿中倏地一静,许观尘耳根发红,瞪了他一眼,恨不能转头就走,最后还是定住脚步,缓缓地上了玉阶。   也没什么。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宫宴时候,在和安殿,他都坐过皇后的位置了,此时朝里议事,在勤政殿,他坐萧贽身边,也没什么。   知道他躲在外边,是想听听停云镇的事情,萧贽便从案上抽出一封奏折,递给他:“你看看。”   墨迹还是很新,应该是今早才送来的。   这封折子,还是那位徐大人递上来的。   据他所说,他与西陵那边已经谈得很好了,只要朝里,把钟府和端王府发落了就行。   言辞恳切,字字泣血,求朝中以大局为重。   可这之后,分明就是冲着钟府来的。   许观尘有些出神。   奇怪,从前日晚上元策遇刺,到昨日抓住刺客,再到今日让朝廷从重发落。停云镇发回来三封折子,封封都是这位徐大人写的。   萧绝做什么去了?他就算是第一回 办差,也不该懈怠成这样,难不成是被陡生的变局给唬住了?   这位徐大人的表现,像是朝里的主和派,却也有两三分像是倒向了西陵。   他继续往下看,原来元策伤得不重,只是左肩被匕首刺了一刀。想是夜黑看不清楚,陈舟以为重伤了他,刺了这一刀便逃了。   这元策,莫不是还在打雁北的主意?   折子上把停云镇的情势说得剑拔弩张,说西陵人已经在预备回去了。那位元策,不顾身上带伤,一定要走,放了狠话,说此仇不报,不死不休。   这是在给梁人暗中施压。   折子最后,还说西陵人给定了期限,今日晚上,处置钟府,否则西北兵戎相见。   ……   午后,勤政殿散后,许观尘向萧贽讨了一道旨,去钟府与端王府走一趟。   许观尘一面披上外衫,一面道:“我昨日抽空给萧绝写了信,他若是回信,今日应该会到。我表兄与姑姑那儿,应当不打紧,我把事情与他们说清楚,应该没关系。但是端王府两位夫人,应该吓坏了,我与萧绝朋友一场,还是要亲自走一趟。”   他还没来得及往外走出一步,停云镇就又来了一封折子。   折子不是那位徐大人递上来的了,是萧绝的。   纸上洇开一两点血迹,许观尘觉着不对,凑过去看。   原来那位元策遇刺时,只伤了左肩,萧绝在徐大人与元策商议解决办法的时候,持着匕首冲进去,往自己左肩上也扎了一下。   “兹事体大,三皇子慎重,莫误了国家大事。”萧绝对他说,“是我管教不严,现在还给你。” 第50章 弄拙成巧   案上奏折上两点鲜红的血迹已然干涸,萧绝应该是带伤写的折子,字迹凌厉,一笔一划如钩如剑。   许观尘抿了抿唇,道:“他就是这样,这个做法,确实是有点不妥。”   萧贽看着折子上的字,没由来地觉着头疼。   许观尘见他面色不好,便拍拍他的手背:“你们萧家人就是这样的,都有点疯病。”   他起身:“我去钟府和端王府走一趟,这折子,你还要与朝里几位老臣一起商量商量。”   萧贽一扬手,合上奏折:“让成德和飞扬陪你去,早点回来。”   “我知道。”许观尘站定作揖,“其实萧绝这个法子,说不定能弄拙成巧。那个元策,说不定就吃这一套。”   他往外走去,却忽然想起什么事情,跑回萧贽面前,道:“上回在丹书里边发现的那个金板,我仔细想了想,与定国公府有关的地儿,只有金陵和雁北。那上边铸的地图,我想画一张给钟遥看看,他对雁北熟得很,说不定能看出来那上边画的是什么地儿。可以吗?”   萧贽道:“原本就是你的东西,你做主。”   “事关重大。”许观尘站在他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书案,他的双手撑在案上,正经道,“倘若先皇真的在雁北养了一支秘密军队,还没来得及告诉旁人就驾崩了。我现在又跑去调查这件事情,有造反的嫌疑。”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   “好。”许观尘按在案上的手往前挪了挪,他认真道,“萧遇之,谢谢你。”   萧贽不大习惯他这样,仍是寻常声调:“你想做什么去做便是,西陵的事,我会尽力。”   “我明白。”许观尘伸手,戳戳他的手指,“我只是希望以后都不用打仗,要是不得不打起来,也没关系。我不怕,也陪着你。”   许观尘摸索着扣住他的手,一手仍旧撑在案上,不大好意思地微抿着唇,俯身靠近,贴了一下他的唇角。   萧贽一抬眼,伸手就按住他的后颈,压着不让他走。   他眼里浓得化不开的独占欲,把许观尘吓得往后靠了靠:“等……我等会儿还……”   自个儿瞎撩拨的苦果,唇角破了也得咽下去。   过了一会儿,许观尘推开他,轻轻按了按唇角的小口子,疼得抽了口凉气,抱怨道:“谁让你咬了?”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萧贽又疯了,捧着他的脸,啄了一口。   “好了好了。”许观尘推开他的手,“我真的要走了,晚上就回来。”   他不大放心,走到一半,回过头,叮嘱萧贽:“不要再摔东西了。”   忽然又觉得这话说得好像很不好,萧贽原本就脾气不好,还不让他发泄,显得他好像很霸道独断。   于是许观尘补了一句:“要摔的话,就摔点小玩意儿,不要砸到人了。”   许观尘先回了一趟福宁殿,把藏在榻前暗格里的金板拿出来,认认真真地描了一幅图,准备拿给钟遥看。   榻前暗格很空,只有一些小东西。   他之前犯病总要吃的殷红颜色的小药丸,一瓶不可言说的软膏——因为许观尘在大婚之后就开始犯病治病,所以这东西,只正经用过一回。   此外就是那块金板,还有一起藏在丹书里的金令。   那金令就这么放在这里,也不怕许观尘把东西给拿走。   倘若真是一支队伍,落到别人手里,岂不是麻烦大了?   许观尘描好了图,吹干纸上墨迹,收在怀里,喊上小成公公与飞扬,一同出宫。   他向萧贽讨了旨意,金陵城里出入无阻。   所以这回马车驶入长街时,没有被要求停下盘查。   马车在钟府门前停下,将军府安静得很,府门前没有人看守,只是大门紧闭。   小成公公上前叩了叩门,里边没有人应答,飞扬在围墙外站定,脚尖一点,就翻了进去。   大门很快就开了——飞扬从里边给他们开的门。   外院里也不见人,一直到了内院,才看见有人。   钟遥与钟夫人来金陵时,带的人不多,两个小骑队,平素都住在钟府里,把钟府驻扎得像是个军营。   就这么一些人,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所以他们只是被卸了武器,仍旧住在将军府。   许观尘进去时,他们正在院子里——烤肉吃酒。   他很小心地往里边走,注意不会踩到地上的醉鬼。   钟遥与钟夫人就盘腿坐在房里,门窗都大开着,母子俩也正喝酒聊天。   只听钟夫人啜饮一口,叹了口气,对钟遥道:“儿啊,对不起,这两日静下来,娘才明白,前几日不该总逼着你去找媳妇儿的。”   钟遥感动得眼眶发红,忙道:“娘,没关系的,儿子理解。”   “但是——”钟夫人用探究的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能连一个男子都找不到呢?我这几日总是想也想不明白,难道我的儿子很有问题吗?你长得俊,浓眉大眼,个子又高,身材又壮,脾气也不算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娘……”   是时候搭救钟遥一把了,于是许观尘叩了叩门,探出脑袋:“姑姑?”   “阿尘。”钟夫人拍拍身边的位子,“过来坐。”   许观尘在她身边坐下,问道:“门前看守的人怎么不见了?该不会……”他看了一眼钟遥,低声道:“被你们做掉了吧?”   钟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哪儿的话?这儿只有他们能出去,就派他们出去买酒买肉了。”   正巧此时,外边走回来两个提着酒肉的士兵,她便抬手一指:“这不是回来了?大家都是当兵的,我们又不跑,一起吃点喝点也没什么。”   道士不喝酒,小成公公在厨房看了一阵,最后捧过来一盏知节莲沏的茶。   钟夫人把烤好的肉串推到他面前:“还是不爱吃肉?吃一点儿总没关系,要不让他们再出去买点鸡蛋给你?”   许观尘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原本就是寄名道士。小的时候爷爷为了让我长高,让我吃过肉,近来为了养身子,萧遇之也让我吃。”   钟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吃了一些,随口问道:“月娘近来怎么样?”   “月娘很好,前几日还把账本拿给我看。”   “那就好。”   钟夫人再问了他两句闲话,忽然拍了一下钟遥:“去关门关窗。”   钟遥问道:“娘你冷啊?”   “你没看出来你弟弟有话要说?”   院子里的人喝酒喝得正欢,也没人注意房里的情形。   待关好门窗,许观尘端正了神色,正经跪好,向他二人叩首。   钟夫人把他扶起,拍拍他的手:“这是做什么?这事儿又不怪你。”   许观尘却道:“姑姑同表兄,原本是为了我的事儿来的。”   “那个元策,前儿个扎伤你姑父的脚趾,气得我也想刺他两刀。那个陈舟……总归是我们钟府约束不严。凡事有因有果,都是天定。”   许观尘道:“他们应当是有意挑拨,瓦解雁北军防。随停职待查的旨意回去,还有事急从权的旨意。陛下并没有发落钟家的意思,只是先稳住西陵。”   “那是自然。”钟夫人笑着摸了摸他的鬓角,了然道,“有你在,他敢动钟家?”   “此时封起将军府也是……”   “我道你是为了什么。”钟夫人道,“话不必多说,你今日不来走这一遭,我们心里也都明白。咱们家宁愿不做将军,不加官进爵,也希望不要再打仗了。”   许观尘双手按在膝上,道:“观尘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哥哥。”   “你同他说,看他答不答应。”钟夫人起身,往房里走,留他与钟遥二人。   许观尘从怀里拿出描下来的地图:“有一张图,请表兄帮我看看。”   “好。”钟遥应了一声,接过他递过来的图,倒来倒去地看,“你这是什么图?哪里是下,哪里是上?”   许观尘挠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从一块铸金上描下来的,应该是地图。”   “这地图……就没一个字儿?”   “没有。”   “这怎么看?”钟遥随口问道,“哪里来的?”   “国公府之前留下来的,我前几日才发现。”   “这儿埋着宝藏?”   “我也不知,爷爷没提。”   “描下来分毫不差?”   “我蒙着金板描的。”   钟遥再看了两眼,将图摆正了:“这么看。中间这个是条河,线条上流细,下流粗。这地儿若在梁国境内,那这图就是这样摆的。”   “噢。”许观尘恍然大悟,“我想着,这地儿可能在雁北,所以想请表兄仔细看看。”   “好,我回去对着舆图仔细比对比对,帮你找找。”   “多谢表兄。”   “一家人说什么谢。”钟遥搂住他的肩,“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   从将军府出来,许观尘又去端王府走了一遭,端王府两位夫人,虽然面色有些憔悴,但模样看起来还好,托许观尘多多照拂萧绝,许观尘自是认真应了。   他回宫时,就传来了好消息,元策一行人,调转马头,已经往金陵来了。   这出闹了三日的刺杀戏,竟真被萧绝的出其不意给打破了。   三月十六日,是玉清子再三嘱咐许观尘,要他回来吃药治病的日子。   从正月十六日他开始治病,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月。   玉清子说,若是顺利,只要吃过这一回的药,再等一个月,倘若再没其他状况,他这病也就算是好了。   马车里,小成公公收回往外张望的目光,放下帘子:“小公爷,前边似乎是堵着路了。”   离国公府也就只有一条街的路程,许观尘便道:“走着去吧。”   走进长街,才知道今日是元策一行人抵达金陵的日子,所以长街堵着了。   萧绝骑着马在最前边,还是那一身使臣的衣裳,右手执杖。看见人群里的许观尘,暗中朝他招了招手。   许观尘笑着回礼,目光转到西陵人身上。   元策的人在城外解甲卸兵,随从似的跟在他身后。   那位西陵国的三皇子元策,许观尘从前在雁北与他交过两次手,倒不怎么像是个将军,更像是个贵公子,眉眼清俊,骑着枣红颜色的骏马,就在萧绝左侧半步外。   他身后二人,似乎是他的亲卫。   一个以面具覆脸,面具的形状,是西陵特有的梅花豺狼。因为戴着面具,所以看不清楚面容。目不斜视,骑在马上,仿佛是木头人。   另一人像是个文人,模样普通,许观尘从前没见过,想来是新投他的谋士。一身黑衣,阴沉沉的模样。   忽然有个人抓起许观尘的手,把他从人群中带了出来。   元策那一行人之中,有个人亦察觉到他,转头看去,看见道袍留下的一抹素白颜色,勾唇笑了笑,又舔了舔后槽牙。 第51章 道隘不容   长街上,许观尘忽然被一个人拉出人群,慌乱之中,定睛一看。   “师父?”   玉清子拉着他,往定国公府的方向走。小成公公转头,再深深地看了元策一行人一眼,也与他们一起走了。   过了这条长街,人也就渐渐地少了。   玉清子放慢脚步,怒道:“跟你说过的话,又忘记了?”   “没有。”许观尘抽出手,揉揉手腕,“我记得的,师父让我今日过来用药。但是元策一群人堵住道儿了,马车走不动,我就准备走路回府的。”   玉清子“哼”了一声,破天荒地问他:“皇帝没跟你一起回来?”   “萧遇之事情太多,我就没让他跟来。”   “那飞扬呢?”   “飞扬……”许观尘一惊,环顾四周,“飞扬呢?”   小成公公朝远处的飞扬招招手,飞扬便跑过来了。   “真是。”玉清子叹气,“你一个人都这么迷糊了,还带一个小孩子。”   许观尘问飞扬:“去做什么了?怎么不跟着哥哥?”   “飞扬看见……”飞扬抓了抓头发,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向他描述,“就是一个……”   他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出来,许观尘便道:“以后想起来再说吧,不急。”   玉清子神色认真,仿佛还有些微怒,道:“下回让皇帝陪你一起过来。”   “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宫里离国公府也很近……”   玉清子稍加重了语气:“你连师父的话也敢不听了?”   许观尘执着拂尘,弯腰作揖:“徒弟不敢。”   国公府门前,许月就在府门前候着,见他过来,连忙迎上来,唤了一声“哥哥”。   许观尘笑着问道:“今日怎么有心思在门前等着?”   “我看老道长最近总是待在房里,闭门不出,想来是哥哥的病有些棘手,不大放心,所以在这里等。”   玉清子拂了拂袖,快步往前走去:“有什么棘手的?你哥哥还有一个月就全好了。”   想是他今日心情不好,许观尘朝许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屏退众人,一个人跟了上去。   许观尘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师父?”   “干什么?”   “师父怎么了?”   “你不听话,险些把师父给气死了。”   “那我听话就是。”许观尘乖巧应道,“师父不好生气嘛,下回我让萧遇之陪我过来,也不去凑热闹了。”   玉清子一边说着话,一边抓起他的手,给他把脉,吹了吹胡子:“近来如何?”   许观尘下意识道:“好一些……”   “我现在是大夫,说实话。”   “还是老样子,犯迷糊,有时候犯困。”   玉清子叹了一声,抬手揉揉他的脑袋:“你放心,这回的药吃完,若有必要,再吃一回,你就好了。”   许观尘点点头:“嗯。”   玉清子抚在他发上的手向下,拍拍他的脸:“你是师父的乖徒,师父一辈子修道行医,不会连自己的徒弟也治不好。”   许观尘隐隐觉着不对,但还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谢谢师父”。   玉清子把着他的手,背对着他,无声苦笑,把他带回自己的院子。   他那院子里,摆满了医书与药材。许观尘上回来时就是这样,这回再去,仍旧是这样。   玉清子不知道又从哪里弄来了一个小丹炉,就放在房间正中,丹炉尚有余温,房里也有些热气,好像是才熄炉不久。   隔着一张小案,两人相对坐下,玉清子取来手枕,再一次仔细地给他诊脉。   这一回诊脉,他比寻常都要认真,闭眼拧眉,一言不发,沉吟了许久。   良久,玉清子收回手,从自己的小包袱里取出装着乌黑药丸的小瓷瓶。   这个小瓷瓶许观尘见过两次,他前两回吃的药,都是从那里边拿出来的。   玉清子将瓶口抵住手心,再倒出一粒乌黑的丸药,递给他之后,亲自起身倒茶。   他凝眸,瞧着许观尘把丸药咽下去:“怎么样?”   许观尘将茶碗中茶水饮尽,细细地体会了一下,认真道:“好像还没有什么感觉。”   “你先别回去,在国公府等一会儿,看有没有什么反应。”   “好。”许观尘想了想,“只是这回吃的药,好像与之前两回吃的不一样。这回的药回味苦,前两回的回味是甜的。”   玉清子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还真当自己久病成医了?”   许观尘笑了笑:“当然还是师父厉害。”   玉清子摸着胡子:“嗯。”   许观尘道:“师父近来都在药材堆里打交道,今日就歇一歇,我陪师父下盘棋吧?”   “好。”   许观尘起身,到外边去吩咐人拿棋盘棋子来,在玉清子面前的案上摆开。   他二人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棋盘上摆棋子,说些闲话。   玉清子似是无意问道:“那个西陵的元策,住在哪里?”   “大约是住在西边的驿馆里,那儿前些日子就收拾出来了。”   “是吗?方才师父看见,他的身边,浩浩荡荡的,跟着好多人。”   “是呀——师父,我得了首子啦。”许观尘拣起盘上一颗黑子,握在手心里,将棋子捂得温温热热的,“他上回不是遇刺了嘛,所以身边跟着的人多一些吧。”   玉清子不再提起元策,时不时问许观尘感觉如何。许观尘暂时没感觉有什么不对,便打趣他今日怎么紧张兮兮的。   许观尘在国公府用了午饭,陪着玉清子下了两盘棋,又陪他在国公府的花园里转了一圈儿。小成公公提醒说,快要宫禁了,他才吩咐套车,准备要回去。   玉清子见他确实无碍,也稍微放下心来,把他送到府门前:“去吧。”   傍晚时分,长街很是空旷,并没有什么人。   许观尘端坐在马车里,才走出去没多远,便听见前边有马铃铛的响声。   飞扬最先听见这声音,脊背都挺直了,很是戒备的模样。   许观尘安抚好飞扬,掀开帘子看了看,是元策那一行人。   想来他们是方才见过萧贽,才出宫来,而他们又要进宫,所以便在路上撞见了。   小成公公问道:“小公爷,是给他们让让,还是?”   那个元策,是个难缠的人。许观尘轻叹一声,颇无奈道:“给他们让。”   元策一行人骑马,马蹄哒哒,缓缓而行。   马车夫驱赶着马匹,挪到了道边,让他们先行。   而元策却在马车前停下,派了个随从上前。   那随从一抱拳,朗声道:“马车内可是定国公府的小公爷?我家主人邀小公爷下车一见。”   小成公公为求稳妥,看了许观尘一眼,代他答道:“宫禁时辰将至,陛下传召,我家公爷赶着回宫,实是不便,请见谅。”   元策悠悠地驱马上前,在马车前站定,反手抽出腰间佩刀。   西陵人的佩刀,不似梁国的长刀,他们的刀弯如弦月,是很漂亮的弧形。   此时他二话不说,竟抽刀出鞘,许观尘身边的人也都警觉起来,纷纷抽出了武器。   那元策不慌不忙,用刀尖勾起车帘一角,将帘子掀起来,斜着眼往马车里一睨,一字一顿地喊他:“小公爷?”   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许观尘朝小成公公使了个眼色,只身一人下了马车。   他站定,手执拂尘,朝元策作揖:“见过殿下。”   元策收刀入鞘,只骑在马上向他回礼,半真半假地笑道:“好久不见。”   许观尘亦道:“好久不见。”   他在雁北待过一年,期间与元策交过两次手。   头一回是为了从西陵流窜来雁北的游匪,在城楼上远远地见过;还有一回,是为了飞扬,应当说是为了千百来个武傀儡。西北边界未定,城镇易主,是常有的事情,就是那一回,许观尘与钟遥把飞扬从他手里带回来了,所以飞扬很怕他的马铃铛响。   元策瞧着他,毒蛇似的,淬了毒的目光在他周身扫过两圈,竟道:“三年前见你,那么小小的一只,现在还是小小的。只是眉眼长开了些,不像从前,小孩子似的青涩。”   许观尘不知他是何意,只回道:“殿下倒是没怎么变。”   元策笑了笑,仍是真假掺半地说:“有点像你兄长了。”   许观尘不语。   说来惭愧,兄长许问去的时候,他才十岁。过了十来年,兄长的模样,于他来说,已经很模糊了。   况且,兄长就是死在元策手里的,许观尘不知道元策与他提起兄长,是什么意思,也不想与他提起兄长。   元策继续道:“你修文,你兄长习武,但是眉眼之间,一点若有若无的傲气很像,是你们定国公府的人独有的么?”   许观尘垂眸:“我不知道。”   “就是这样。”元策有意无意,往回瞥了一眼,“你兄长,临死前也是你现在这副模样。他是个,很值得敬佩的对手。”   许观尘勉强镇定心神,道:“死者为大,殿下还是不要再提我兄长了。”   “怎么?”元策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把那话再说了一遍,“你兄长死之前也是这样,咬紧了牙不说话,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么?”   许观尘身形一晃,似乎也是咬紧了牙,并不言语。   “他满口鲜血,说不出话。”元策冷笑两声,随手摘下腰间玉佩,暗中塞给他,“定国公府不是没有找到他的尸首,只给他立了衣冠冢么?我这儿有两件许问的遗物,长刀盔甲都有,明日来风月楼,你求求我,我就给你。”   许观尘背过手并不接,身形再晃了晃,往后退了半步。   元策抿着唇角,将玉佩挂在他的腰上。末了,还顺了顺玉佩上挂着的穗子:“嗯?”   他一转眼,便看见萧贽骑着快马,带着人来了。是许观尘让小成公公派人去报的信。   元策的眼里有促狭的笑意:“来得挺快,还是亲自来的,看来你挺受宠的。”   待萧贽近前,众人皆跪下给萧贽行礼,元策亦撩了撩衣摆,跪下了:“同小公爷聊了两句,既然陛下来了,人就还给陛下了。”   萧贽无暇理会他,快步上前,摸了摸许观尘的脸。   许观尘面色发白,唇也毫无血色,仿佛是勉强支撑,才能够站在原地。萧贽一来,他便抓着萧贽的手,暗中靠着他,才能站好。   萧贽与元策说了两句,话里刀光剑影,许观尘都没听清,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待元策领着他那一群人走远了,许观尘用手捂着唇,呕了一口鲜血出来。   萧贽抱住他,握着他的手:“怎么回事?”   “老毛病。”许观尘不自觉往他怀里缩,“萧遇之,我冷。”   他几个月未曾犯病,几乎所有人,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寒症热症这毛病。   萧贽看他眉间,那一点朱砂,果真淡得快没有颜色了。 第52章 大乱方寸   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许观尘还有这毛病。   萧贽把他抱在怀里,用拇指摸了摸他的脸。   “奴才去定国公府请玉清子道长。”小成公公一撩衣摆,翻身上马。   许观尘的脸冷得泛白,方才呕出来一口鲜血,染在唇上,红得浓艳。   萧贽解下身上外衫,给他披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马,自己也上了马,把许观尘困在双臂之间。   许观尘靠在他怀里,仿佛没有什么知觉,连呼吸都极轻极轻。   元策在离宫门还远的地方就把许观尘堵下了,萧贽一路策马到了宫门前。夜色颇浓,守宫门的侍卫认不清楚,纷纷将右手放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萧贽面色阴沉,并不曾勒马停下,也不曾多说一句话,只是策马向前。   原本跟在身后的亲卫,也赶上前,按住侍卫拔刀的手,低声解释:“是陛下。”   所谓宫城易守难攻,是因为其宫墙高、宫道长、台阶多。三年前萧贽领兵,硬生生地攻入宫城,也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时值今日,他才忽然觉得这宫道有多长,生平头一回怨恨这宫道长。   三重宫门,重叠宫墙。   萧贽低头看了一眼,许观尘紧闭双眼,原先极轻极轻的呼吸,如今好像也没有了,消散在从耳边刮过的风声之中。   宫门与宫墙,好像都困不住许观尘的魂。   萧贽换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圈着他的腰,又用脸颊碰了碰他的鬓角,应当还是热的。   宫墙那边,还亮着星辰。   在福宁殿前停下,萧贽迅速翻身下马,动作轻缓地把他抱住。   萧贽竟也有些乱了章法,先带他回了内室,从榻前暗格里取出许久未用的药瓶子,手一抖,倒了满手的丸药出来,只捏起一颗喂给他。   许观尘没有知觉,死死地咬着牙,不愿意吃药。   萧贽便攥着药瓶子,又把他抱了起来。   后殿的温泉池子每日都换水,每日都有宫人打扫。   萧贽先把他放进泉里,恍惚之间,仿佛听见他舒了口气,才有些回神,定了定心神,帮他解开腰带,脱下浸湿的衣裳。   萧贽跪俯在池边,虔诚地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指腹抹去他面上鲜血与温水,想要将他看得真切一些。   又拿起装着丸药的瓷瓶子,慌乱之中,倒了半瓶子的丸药出来。此时再要,只有五六颗了。   手心里捧着一粒殷红,颜色与许观尘安好时,眉间一点丹砂的颜色相同。   这颜色从前叫他安心,现在叫他方寸大乱。   萧贽用拇指抹了抹他的唇,染了一手的鲜红。   许观尘的牙还是咬得很紧,萧贽用手指碰了碰,他不肯松口,丸药喂不进去。   萧贽捧着他的脸,用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收敛了阴鸷狠戾的气息,温柔得有些过分,哄道:“是我,你放松点。”   许观尘眼睫微颤,似乎是有了些反应。   萧贽再亲亲他:“小道士。”   小道士在水里站不稳,往后一靠,就靠在池壁上。萧贽下意识随他入水,溅起水花,打在他二人面上。   萧贽再哄了他两句,拿起殷红颜色的丸药,用双唇衔着,渡给他。   怕他靠在池壁上,后背咯得难受,萧贽便抱着他,自己靠在池壁边,叫他靠在自己身上。许观尘仍旧紧闭着眼,没有什么反应,靠在萧贽身上也靠不住,时不时就往边上倒。   萧贽用双臂把他圈好,低头就看见他的发顶,不自觉凑过去吻了吻。   此时小成公公在外边叩门:“陛下,玉清子道长到了。”   萧贽垂眸,将许观尘身上衣裳理好,忽然又发现他穿白颜色的道袍。于是一抬手,便用双手揽住他的肩,用自己身上湿漉漉的宽袍大袖,把他全部遮好,才道:“请进来。”   玉清子提着药箱进来,目不斜视,在池边跪坐下,取出手枕与银针。   萧贽把许观尘左手的袖子捋上一些,把他的手放在手枕上。   诊了一会儿脉,玉清子吩咐道:“把他头上玉冠卸了。”   萧贽轻手轻脚地解下他的玉冠,又把他束好的头发给散开。许观尘的长发发尾浸在水里,谪仙模样。   玉清子捻起一根银针,用边上的蜡烛炙烤过,还是吩咐萧贽:“扶好。”   他认真地给许观尘施针,又道:“以后他去哪儿,你陪着去。”   萧贽却不恼,正经应道:“好。”   “我不能时时都在福宁殿,还缺一点东西,我得到外边去找。这些日子,还是与从前一般,寒症热症都那样处理。”   “道长。”   “他是我徒弟,我不会害他。”玉清子苦笑道,“你别派人查我,你若查了,他就真没几天好活的了。”   萧贽尚在斟酌,玉清子便加重了语气,喝道:“你不答应,这病就真没办法治了。”   萧贽长叹一声,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玉清子见许观尘眉心一点,渐渐地有了颜色,道:“他若好了,眉间这点朱砂,就不再会褪色了。”   他收起银针与手枕,提起药箱:“再泡一会儿就行了,若是不醒,睡一觉就醒了。发热也是寻常,不用紧张。我把药方给成德,等他醒了再吃,我还得出宫去。”   门扇轻响,玉清子出去了,殿中又只剩下他二人。   萧贽靠近,用脸颊贴了贴他的鬓角,逐渐向下,最后捧起他的发尾,在指尖绕了两圈,贴在唇上吻了吻,极尽情深缱绻。   又等了一会儿,许观尘未醒,眉心一点朱砂,已经红得似血了。   于是萧贽把他抱起来,帮他换上干净衣裳,抱着他回去。   换衣裳时,萧贽不经意间划过他的背,温温热热的。后来再试了试他的额头,果然如玉清子所说,发起热来了。   萧贽抱起他回殿中,小成公公就在外边候着,见他出来,也不敢说话。   穿过走廊,才走到半道儿上,就听见许观尘开始说胡话。   萧贽心想,他又要喊“娘亲”和“哥哥”了。只能把他抱得更紧,对小成公公道:“去钟府,把钟遥和钟夫人请过来。”   小成公公回道:“陛下,钟府尚在圈禁。”   萧贽再不言语,小成公公再看了一眼,便在原地站定,弯腰行礼:“那奴才去请。”   入了内殿,萧贽把他安安稳稳地放在榻上,轻手轻脚地抖落开锦被,把他裹好。   许观尘皱着眉,泫然欲泣,含含糊糊地咕哝着,果然开始喊“兄长”了。   小成公公的动作很快,钟夫人与钟遥很快就到了,萧贽就坐在榻边的地上,扭头朝钟遥招了招手:“他喊你了。”   萧贽转回脑袋,抚了抚许观尘的鬓角,握住他的手,让他用指尖碰了碰表兄钟遥的手,哄小孩子似的哄他:“你哥哥来了。”   从前萧贽拿钟遥当许问糊弄他,他还认得出来,反驳说“不是这个”。现在不行了,现在许观尘根本分辨不出许问与钟遥,只是紧紧地攥着钟遥的手不放。   萧贽看着有些吃味,抬手想把他的手给捉过来,又怕惊扰他,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似是睡着了,小成公公趁机上前:“陛下,还是换身衣裳吧。”   方才萧贽随许观尘一起入了水中,衣裳都湿透了。抱他回来的时候,怕把他的衣裳弄湿,就匆匆披了一件干净外衫,内里的衣裳与束好的头发,都还湿哒哒地淌着水。   萧贽起身,再看了他一眼,脚步匆匆,走到外边去换衣裳。   才换过衣裳,解下头发,还没来得及拿巾子擦一擦,钟遥就在屏风外边道:“陛下,阿尘喊你。”   萧贽的动作一顿,丢下手中巾子,拢了拢衣裳,就出去了。   那时钟夫人正坐在榻边给许观尘擦脸,许观尘口里喃喃的,萧贽分明离得远,可是不成话语的音节落在他耳里,就变成许观尘喊着他的名字。   萧贽拂袖,在他身边坐下,守了他一阵。   夜深,钟遥与钟夫人不便再待下去,便去偏殿候着,许观尘若是再喊,再让他们过来。   小成公公用木托盘盛着茶水点心,放在萧贽手边,萧贽看也不看一眼。   捧来的木托盘上,还放着一块带着穗子的玉佩。   小成公公解释道:“是底下人打扫温泉宫的时候,在水里捡到的,想是那时从小公爷身上掉出来的,弄干净还回来了。”   萧贽拿起那玉佩,仔细看了看,一整块青玉,不含杂质,雕的是西陵独有的梅花豺狼。那狼盘着大尾巴,坐在地上,仰头欲啸。   小成公公慢慢地退出去,吹熄了两支蜡烛,还带上了门。   萧贽一扬手,就把那玉佩摔出去。那玉佩磕掉了一个角,藏匿于烛光照不见的墙角。   榻上的许观尘依旧紧闭着双眼,面色微红,颤抖着声音唤“萧遇之”。   萧贽握着他的手,斟酌到半夜,最终还是吹响竹哨,召了一只白鸽过来。   他把事情吩咐给底下的暗卫。玉清子从前就不让他查那药是怎么来的,他不查。到现在,玉清子还不让他查,他却再顾不得这许多。   事情很简单,两句话就带过去了。信上萧贽再三书写的几个字,是“暗中行事”。   将鸽子放飞出去,天色已经微明,他守着许观尘,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晚上。   许观尘已然睡熟,萧贽解了衣裳,也上了榻,与他同盖一床被,把他紧紧地扣在怀里。 第53章 有怀投笔   混沌之中,似梦非梦。   竟明一年的三月,许观尘背上刀伤与体内毒物反复发作,他断断续续的,几乎在榻上趴了一个多月。   这个月师父启程去寻药,来不及与他道别。萧贽与钟夫人守在他榻边,一如此时。   梦境与现实渐渐重合,三年前的疼痛与此时的痛楚也渐渐重合。   痛觉深入骨髓,叫他从梦中惊醒。   他恍惚睁开双眼,惊觉额上背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撑着手坐起来,他看见萧贽背对着他,正洗帕子,应当是才给他擦过脸。   萧贽背对着他的时候,时不时就回头看看。他只是正巧在萧贽背过身时醒来,下一刻萧贽回头看他,便看见他醒了。   许观尘沙哑着声音唤了一声:“萧遇之。”   “醒了?”萧贽这话说得轻巧,却在暗中松了一口气。拧干帕子,在他面前坐下,扶着他的脸,帮他擦去额上冷汗。   许观尘似是有些头疼,抬手揉了揉脑袋:“我……”   萧贽紧张得很,丢开帕子,忙问道:“怎么样?”   许观尘拽着他的衣袖,把他拉得更近一些,低着头往前一靠,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他在病中,就是娇里娇气的,道:“难受。”   萧贽摸摸他的脑袋,顺着头发抚了抚:“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许观尘恍惚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天快黑了。”萧贽往外看了一眼,“你睡了一天。”   “这样……”许观尘晃了一会儿神,轻声道,“那个元策,昨天晚上给我一块玉,让我拿着玉去风月楼找他。”   萧贽想起被自己甩到墙角的那块玉佩,便道:“玉在我这里。”   “他说哥哥的东西在他那里。”   “我想法子。”萧贽拍拍他单薄的背,才发现他的后背被冷汗浸湿一片,“我帮你拿回来。”   “其实哥哥也不在乎这些东西,忠魂长守八方,才是他最好的归宿。”许观尘轻叹一声,转了话头,“师父呢?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他。”   “他不在宫里,他出去了。”萧贽想了想,又道,“你有什么事情,先问我也是一样的。”   “我总觉着,师父给我吃的三回药,前两回与这一回,是不一样的。”许观尘咬了咬下唇,“想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你。”萧贽伸手,轻轻地抱了他一下,“换身衣裳吧,吃了药再睡一会儿。”   萧贽亲自伺候他洗漱换衣,又耐着性子,捧着粥碗,哄他多吃两口。   许观尘抿了抿唇角,摇摇头。   萧贽道:“那让他们先温着,过一会儿再吃。”   许观尘不语,只是抬了抬手,萧贽便知道他是要抱。   于是萧贽放下粥碗,推开他身后靠着的枕头,坐到他身后,抱着他的腰,把他抱进怀里。   许观尘病了这么些年,一直都很瘦。小小的一只,靠在他怀里,兔子似的。   萧贽把被子拉过来,帮他盖好,却听许观尘道:“我要是死了,那你怎么办?”   “恐怕你不能死。”萧贽佯正色道,“亏你给我念了这么多年的经,我的性子才好一些,你若是死了,没人给我念经,我就又是金陵城里的瘟神了。你为旁的人想想,别叫他们都遇上我这种阴恻恻的瘟神,你再多留一会儿。”   “好啊。”许观尘稍微抬眼,看着他,“我也想,多留一会儿。”   萧贽偏过头,忽然觉着这个话题太过悲怆,便道:“你要不要拂尘?念两句经就好了。”   “你上回抄的是《如来本愿经》,你又不信这个。”许观尘扯着嘴角笑了笑,又道,“我若死了,你这人不就成了鳏夫了?你这人原本脾气就差,动不动就和人吵架,再加上鳏夫再娶又不容易,我若不留下来,你怎么办?”   自己都这样了,还有闲心说玩笑话。   萧贽把他抱得更紧,见他偏过头来,就是索吻。于是捧着他的脸,很克制地只亲了他一下。   许观尘微垂着眸,也笑了笑。   小成公公端着药碗,站在门前,垂首叩了叩门:“陛下,药好了。”   萧贽把枕头垫在他背后,让他舒舒服服地靠着,起身去外边,从小成公公手中接过药碗。   汤药乌漆墨黑的,味道也不怎么好闻。   甫一靠近,许观尘脸色煞白,趴在榻边咳嗽,几乎将心肺脏腑都呕出来。   他吃了三年的药,许观尘以为自己早也已经习惯了,喝药如饮水。萧贽知道他怕苦,却也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喝一碗药,就要了他的命。   许观尘忽然这样,他二人忽然都想起一个词来——回光返照。   萧贽面色一沉,把蜜饯盒子拿近来,推远药碗,捻起一个蜜饯,送到他唇边。   许观尘强忍着咳嗽,嗷呜一口吃了蜜饯,嚼了嚼就咽下去,然后端起药碗,也是很勉强地,喝了一口。   还察觉不到苦味的时候,赶紧把汤药喝下去。   许观尘长舒一口气,抿着唇,抬眼看萧贽。   他这模样,分明又是索吻,还要他抱,要他夸。   萧贽拿过药碗,把他抱到腿上,亲亲他还苦涩的唇角。   一小碗汤药,许观尘分了好几次喝完。萧贽抱着他,他喝一口,就低头碰碰他的唇角,以资鼓励。   就这么黏黏腻腻的,把一碗药喝完了。   萧贽再陪他坐了一会儿,两个人随口说着话,不说元策,也不说雁北西陵,只说一些闲话。   说起从前在青州初见,又说起在金陵城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三年,也说起福宁殿里的三年。   许观尘道:“之前你问我,想起你抱着我走过宫道的那件事没有,我还没有想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萧贽答道:“元月初一。竟明一年,元月初一的事情。”   许观尘掰着指头算了算,原本想说他就快要梦见了,却迷迷糊糊地,竟就这么靠在萧贽怀里睡了过去。   他忽然没了声儿,把萧贽吓了一跳,萧贽试了试他的鼻息,还握着他的手腕,探他的脉搏。确认他只是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在榻上,帮他盖好被子。   萧贽放下榻前帷帐,捡起墙角摔碎一角的玉佩,转身出去了。   小成公公在外边守着,萧贽再往外走了两步,确认不会吵醒许观尘,吩咐道:“去找几个侍卫,有件差事要他们去办。”   小成公公却道:“陛下是要派人去风月楼走一趟?”他俯身行礼:“元策殿下与小公爷说话时,奴才就在旁边,恰巧听了两句。”   萧贽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他从前是做什么的,便道:“你怎么想?”   小成公公俯身叩首:“奴才愿意带飞扬走这一遭,把许大公子的遗物取回来。”   萧贽把玉佩丢给他,道:“你带人去,拿不回来,就把东西抢回来。”   江南繁华地,属金陵风月最好。   风月楼,又是金陵城中有名的温柔富贵乡。   小成公公将玉佩挂在腰间,显眼得很,甫一进门,就有人迎了上来,带着他上了楼。   楼上雅间,用绘着美人图的屏风与帷幔隔开,朦朦胧胧的好几层薄纱。   元策生来是一副贵公子模样。帷帐那边正奏笛箫琵琶,他倚靠在软枕上,指尖随着乐曲在案上轻点。   忽闻脚步声,元策连忙半坐起来,笑道:“小公爷倒是叫我好等……”   门扇从外边被推开,小成公公站在门那边朝他作揖:“小公爷身体不适,奴才斗胆,向小公爷讨了玉佩,前来赴约。”   元策顿觉无趣,兴致阑珊地躺回榻上,随口道:“进来吧。”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把你身后那个傻子留在外边。”   他说的是跟在小成公公身后的飞扬,飞扬虽然心智不全,却也分得清楚好坏,听他这么说,“哼”了一声,也不愿意进去。   元策身边的两个人守在雅间外。一个是戴着面具的那个,另一个就是那个模样普通的文人,他二人似乎总是跟着元策。   小成公公暗中将他二人都看过一眼,觉得没有异样,安抚好飞扬,只身一人进了门。   乐声不绝,元策枕着手,问道:“他自个儿不来求我,我怎么把东西给他?”   “小公爷心系兄长,却实在是卧床不起。”小成公公答道,“殿下与许大公子并无交集,留着许大公子的东西……”   “我与他没有交集,你一个小太监就有了?”元策斜睨他一眼,“实不相瞒,倘若当时许问倒戈投我,现在早已在我朝中加官进爵。”   小成公公掐了掐手心,从从容容道:“倘若如此,许大公子还是许大公子么?”   “是啊。”元策不知为的什么发笑,“所以他现在活成个鬼。”   他二人话不投机,竟然也聊了许久。   最后,元策竟道:“小公爷既然让你来,也不好意思叫你空手而归。”他随手一指:“那边的刀架上,许问的长刀,拿回去吧。”   长刀生锈,小成公公费力拔出刀刃,看见近刀柄处,刻着二字“有怀”。这是许问的佩刀的名字。   元策见他举动,便笑道:“你倒识货,也认得许问?”   小成公公却道:“不认得,是小公爷教的。”   元策料他一个娃娃脸的小太监,也不会知道什么事,再摆了摆手,就让他出去了。   小成公公出去时,飞扬正气呼呼地靠在墙边。   小成公公哄他:“走罢,别生气了,你观尘哥哥还等你呢,快回去看他。”   “观尘哥哥总是睡着。”飞扬瘪了瘪嘴,“哥哥要是总不醒……”   小成公公一惊,忙摇摇头,让他不要再说。   他怕这话被别人听去,可是门外守着的那两人,都没有什么反应。   他二人一起出了风月楼,飞扬提着衣摆,道:“小成公公,刚刚有一个人和飞扬一样。”   小成公公听不明白,问他什么意思,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直到了福宁殿,他才反应过来。   飞扬的意思是说,元策身边那两个人,其中一个,与他一般,也是用活人炼成的武傀儡。 第54章 宫墙城楼   许观尘再一次醒来时,是在深夜。   萧贽警觉,他只动一动手指,便把萧贽闹醒了。   许观尘的声音轻得听不见:“要喝水。”   萧贽再抱了抱他,然后起身,将榻前帷帐用银钩挽好,端来一个小烛台放在榻前。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扶着许观尘,慢慢地把水喂给他。   只饮半杯,许观尘便摇了摇头。   他轻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萧贽放下茶杯,用拇指抹去他唇角水渍:“才过三更,你再歇一会儿。”   许观尘就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还是走神。萧贽把被子拉过来,把他裹成个小圆球,就这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   许观尘似是自言自语:“梦见兄长了。”   萧贽起身,把那柄生了锈的长刀拿进来,递到他面前。   许观尘才有些回神,颇恍惚地抬头看他,眼中才有点光亮。   “给你拿回来了。”长刀出鞘半寸,萧贽怕他伤着自己,刀刃对着自己这边。   许观尘怔怔的,伸手抚上刀柄与刀身连接处。当时铸剑,此处的“有怀”二字,是他年幼时的字迹。   他顿时心口一疼,喉头哽塞着,说不出半句话来。眼中朦胧,将那二字都模糊了,眼眶里滑下两滴热泪,滴落在刀身铁锈上,只把那刀锈洗得更真切。   方才喝的那半杯水,这会子全被他哭出来了。   萧贽见他哭了,忙道:“不该招惹你的,别哭了,别哭了。”   他想将长刀收起来,但是许观尘死死地抓着刀鞘,他便用手捂着刀刃,又道:“我不拿走,你别哭了。”   许观尘收住了泪,红着眼眶,把那长刀认认真真看过两遍,抚过长刀上每一个缝隙、每一寸裂痕,还有每一点陈旧的血迹。   尚带着哭腔,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兄长。”   萧贽拥他入怀,拍着他的背哄他。   原本萧贽也不会哄人,只是许观尘每回病时,他便无师自通了。   许观尘双手抓着他的衣襟,趴在他的肩上,浑身颤抖,抽抽噎噎的。   怕他久病未愈,这会儿又哭个不停,萧贽哄不好他了,用衣袖帮他擦擦脸,捧起他的脸,狠狠地亲了他一口,佯怒道:“不许哭了。”   许观尘愣愣的,然后一个没忍住,就打了个哭嗝。   萧贽捞起浸在温水里的帕子给他擦脸,许观尘冷静下来,也凑过去,趁着萧贽专心给他擦脸,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多谢。”   帮他擦好脸,萧贽一抬手,把帕子甩回盆里:“做什么忽然说这种话?”   “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你。”许观尘挠了挠头,低头垂眸,“从前总是躲着你,现在又总是麻烦你,好像和我一起,我的什么坏事都被你赶上了。”   萧贽还想装凶,让他别胡思乱想,快点睡觉,但是对他,却再也凶不起来了,装的也不行。   病着的人,就是娇气一些。   又默了一阵,许观尘问道:“师父有过来吗?”   “你睡着之后来给你诊过脉,改了药方就走了。他说事关你的性命,拦不住他,便让他走了。”   “这样,下回他再来,把我叫醒。”许观尘想了一会儿,“能不能让你的人暗中查一查师父?我总觉得……”   其实萧贽早已经让人暗中查玉清子了,只是不愿意叫许观尘知道,便应道:“好,等会儿我吩咐下去。”   许观尘想了想,又道:“上回那个地图,我拿给表兄看了,你有空问问他,看他解出来了没有。”   萧贽一一应了:“好,我明日就问他。”   “元策遇刺的那件事,还有在查么?”   “萧绝在管。”萧贽道,“你睡着的时候他来过一回,嚎得太大声,怕闹着你,把他赶出去了。”   许观尘还要再问问别的事情,此时,宫墙那边传来宫人打更的声音,萧贽便把他按到榻上,让他躺好:“睡吧。”   “睡不着了,都睡了一天一夜……”许观尘脸色忽然一变,一手推开他,一手掩着嘴。很浓重的铁锈味,许观尘一愣,却低声抱怨道,“怎么回回都吐血?”   他拿开手,手心里一抹鲜红,很是刺目。   仿佛是早已习惯,许观尘拽住他的衣袖,很平静地通知他:“又犯病了,热。”   萧贽见他额上朱砂又没了颜色,便也知道他是犯病了,从暗格里翻出殷红的丸药,喂给他一颗,然后给他披上外衫,抱着他往殿外走。   这回吃药吃得及时,许观尘尚有一些清醒的意识,思绪杂乱,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心道难怪,他说萧贽的手劲儿怎么这么大,原来是这些年抱他,练出来的。   再没有别的念头,他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在寒潭底下。   已是夏初,但因为是清晨,寒潭下冷得很。   许观尘侧卧在石床上,萧贽就坐在旁边的地上,守着他,也守着一支小小的蜡烛,幽微的烛光。   趁许观尘睡着,萧贽也闭着眼睛养神,手里拨弄着许观尘送他的念珠,时不时伸手试试他额头的温度。   许观尘垂眸看他,不知道是不是与许观尘在一起待久了,他安静下来的模样,神情气质,竟有几分与许观尘相似。   这时萧贽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觉着差不多了,便收起念珠,执着烛台,要看看他眉心朱砂是不是又变红了。   蜡烛光亮昏昏,就照在许观尘面上,也照入他眼中,亮得很。   “醒了?”萧贽放下烛台,把他抱起来。   石床冰凉,许观尘睡久了,身上也有些凉,便攀着他的脖子,往他怀里缩了缩。   出了寒潭,穿过走廊。   近夏日,昼长夜短,日出的时辰越来越早。   许观尘看见将明未明的天色,双手挂在他脖子上,晃了晃双脚,半抱怨半试探道:“还回去睡觉呀?”   萧贽明白他的意思,又宠着他纵着他,一面往前走,一面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出去走走吧。”许观尘抿了抿唇,“再过一会儿,去宫墙城楼上走一遭,就能看见日出了。”   萧贽不语。   许观尘又道:“才犯过病,最近应该都不会有事了。我总睡觉,才会有事。”   福宁殿宫人才打扫过一遍,药味与血腥味都消失不见,帐子里有浅浅淡淡的香气。   再没要人伺候,萧贽把他抱回殿中,放在榻上。   许观尘急忙推开他,抗议道:“我不睡觉!”   萧贽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去给他拿来茶水与柳枝。   许观尘愣了愣,然后开始洗漱。   萧贽又翻了两件冬春时候穿的干净衣裳,给他披上,怕他吹风受寒。   萧贽蹲在他面前,帮他将系带系上,抬眸看了他一眼:“去宫墙城楼?”   “嗯。”许观尘不自觉,伸手摸摸他的耳朵。   萧贽正帮他整理衣领:“又做什么?”   “我从前在雁北,一个人骑着马在大漠里,迎面走来一匹跛脚的豺狼,吓得我差点从马上跌下去。我当时心想,这不就是萧遇之么。”许观尘忍不住偷笑,“现在好像不是……”   被驯化并不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但是见他笑,萧贽的心情也不错。   被驯化确实不是一件自豪的事情,但是心甘情愿的事情。   萧贽带着他登上宫禁城楼,才迈上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一轮红日从天际跃出,天光大亮,将整个金陵城都照亮。   宫中的城楼是石头筑成的,金陵城中再没有比城楼高的建筑,站在城楼上,可以将整个金陵城收入眼底。   底下就是宫门,出宫入宫,都从这里走。   正巧此时宫禁时辰过了,底下侍卫推动厚重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声音。   萧贽转头,看看身边的小道士,道:“我率军攻进宫城的那个下午,就站在城楼上看。天地浩大都是我的,后来想起,还有一个小道士不在宫里——”   “就想把你抢回来,和宫中那些珍奇宝物放在一起,把你同那些宝物一起锁在珍和宫里,叫你变成其中一个,我最喜欢的那个。”萧贽舔了舔后槽牙,盯猎物似的盯着他,“然后晚些时候,你自投罗网来了。”   许观尘现在全不怕他,拢着手,轻声咕哝道:“说得好听,我在宫里待了三年,也没见你把我锁起来。只敢趁我不在,在房里偷偷地弄,还喊我的名字。”   “你同那些死物不一样。”   萧贽按着他的后脑,把他按进怀里。许观尘摇了摇头,挣不开,只听见萧贽很有力的心跳声。   萧贽继续道:“之前已经弄丢过一次了——”   他是说,用气话把许观尘气得跑去雁北一年那一次。   “失而复得,所以诚惶诚恐。”   许观尘被按在他怀里,忽然伸手拍了拍他:“我憋死了。”   他抬起头,长呼一口气,却又把脑袋埋到他怀里,软和和地说了一句:“我也很喜欢你。”   “宫里教我怨憎与仇恨,没有教我怎么喜欢人。”萧贽扶着他的肩,然后捧起他的脸,“小道士你教我。”   “嗯,我教你。”   许观尘顺着他的动作,稍稍抬起头。   唇贴上唇的时候,许观尘余光一瞥,看见底下守宫门的侍卫,推了萧贽两下:“有人。”   没推开,忘记他手劲儿大了。 第55章 凤冠霞帔   城楼上风大,萧贽要亲他,许观尘又害臊,硬说下边有人,看得见几十丈高的城楼上。于是萧贽把他按在墙角里,好好地亲了几口。   萧贽舔了舔嘴角,笑道:“小道士药香缠骨,亲起来特别有滋味。”   最后是许观尘羞红了脸,推开他,说闷得喘不过气,只怕是要犯病,才让他收敛一些。   却也惹得萧贽紧张了好一阵儿,最后拍拍他的屁股,叫他以后不要拿这种事情来说。   许观尘委屈:“我都说了三回不要了,你一回都不听。”   “我的错,现在听了。”萧贽帮他拢了拢身上衣裳,“回去罢。”   出来走一趟,许观尘的面色仿佛好了许多,不知道是被亲的,还是真的好了一些,他的唇也有了些红润的模样。   怕他累着,走下城楼台阶,萧贽就要背他,许观尘没让,准备与他一起,慢慢地走回去。   许观尘道:“赶得及喝药的。”   于是他二人就在深宫,长长的宫道里并肩而行。   走了快没一半,许观尘就愈发慢下脚步,抬眸一看,眼前就有宫殿,便道:“过去歇一会儿吧。”   萧贽摸了摸鼻尖,暗暗地笑,却也应了。   走近了,许观尘看见那宫殿的名字,忽然就不是很想进去了。   那是珍和宫。   萧贽才说过,要把他和宫里的奇珍异宝,一起锁在珍和宫。结果这会子,他就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许观尘心中忽然生出退缩之意,往后退了半步:“算了。”   萧贽揽着他的腰,带着他往前走:“走罢,去看看。”   他二人上回同来珍和宫,还是在几个月前。吵架扯坏了许观尘的念珠,萧贽带他来珍和宫,挑了一匣子的珠子给他穿念珠用。   那时候在珍和宫里,许观尘抱着木匣子,一手端着烛台,跟在萧贽身后,萧贽将串珠衣裳上的珠子撬下来,丢给他。   他二人,活像是来珍和宫打劫的江洋大盗。   此时再来珍和宫,宫中没怎么变,各色宝贝堆满架子,一重一重,像屏障似的,在大殿中隔开。   许观尘走不动了,扯了扯萧贽的衣袖,告诉他一声,就坐到边上的红木箱子上。   他低头捶腿,萧贽便在他身边坐下。他这一病,又消瘦不少,萧贽很容易就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到底是两个男人,大白日里黏糊糊的,萧贽从来不管这些,但是许观尘别扭,便别过头去不看他。   珍和宫中,满宫都是萧贽的宝藏。   面前的木架子上,放着象牙犀角,坐着的红木箱子里,堆叠着金块银条。   萧贽把最喜欢的宝藏抱在怀里,倘若他有尾巴,这尾巴也得在许观尘身边绕一个圈儿,把他困在圈中。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萧贽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许观尘还是不大自在,萧贽一收回手,他便转过脑袋,看向别的地方。   透过眼前重重叠叠的木架子,许观尘忽然看见一抹正红颜色。   宫中不大用这颜色,民间也是嫁娶的时候用的多。许观尘再定睛一看,确实是正红颜色。再想了想,上回来时却没有见到,于是有些疑惑。   他再看了两眼,挣脱萧贽的怀抱,往前走了两步。   萧贽亦是起身,就跟在他身后。   那一抹红颜色,隔着流光溢彩的珠宝玉器,仿佛忽远忽近,伸手触摸不见。   许观尘往前走了好一阵,到了宫殿的那一头,才看清楚。   是个衣桁,上边应该挂着衣裳,又用红颜色的布罩着,所以看不清楚。   许观尘回头看了一眼萧贽,萧贽却转过头,随手拿起一个玉雕的小狐狸,握在手里把玩,漫不经心的模样:“你想看就看。”   许观尘先将红颜色的布掀开一角,衣桁上挂着的是礼服,此时露出来一只宽衣袖,袖口是很繁复的花纹。这么些年,许观尘没见过那位公卿的衣裳上绣着这样的纹样。   萧贽将玉雕的小狐狸放下,脚步无声,走到他身后。忽然握住他的手,帮他将一整块红布扯开。   俶尔扬起风来,许观尘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前覆了一层红颜色的纱。   此时红绡轻落,衣桁上是两件衣裳,倒不是红颜色的。宫中为求庄重肃穆,制衣裳都用玄色,绣金线。后边的长案上,还摆着玉冠骨簪,玉带长靴。   许观尘背对着他,抱着手,却问他:“你又要娶谁了?”   萧贽笑了笑,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娶你啊。”   “胡说。”许观尘用手肘捅他一下,忍着笑撇了撇嘴,“三个月前就签过婚书了,怎么还能再来一次的?说实话,你这衣裳到底是给谁穿的?”   “日子原本定在三月,吩咐司织府的期限也是三月,前几日他们才把衣裳送过来。”萧贽知道他是有意说笑,也乐得逗他玩儿,“就是给你穿的。”   他刻意靠在许观尘耳边说话,一句话说得很慢,呼气就打在他耳朵上。   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许观尘的耳朵就红了。耳朵有些痒,许观尘忍不住抬手要去摸,却被萧贽按住了手,也不让他走,按着他让他听话。   好容易等他说完了话,许观尘迈开步子,往边上挪开半步。   原本萧贽手里还攥着盖在衣裳上的红布的一角。   珍和宫每日都有宫人打扫,一尘不染。萧贽拿着那红布,将红布悄悄绕到许观尘身后,一扬手,便将他拢在其中。   眼前落下重叠的红颜色,许观尘被他的幼稚行为气笑,抬了抬手,就要挣脱出来。   萧贽却按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别动。”   萧贽不习惯温柔。从前许观尘给他念经,念了三年,也没能把他的性子磨平一些,后来许观尘与他待在一块儿,他也不曾变过,仍旧是霸道又强硬。   此时捉着许观尘的手,话里带出来的意味,却有几分缠绵。   许观尘一愣,果真就听他的话,缓缓地放下手。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动作,有些紧张地拽住他的衣襟。   “你怎么敢自己掀?”萧贽仍旧是从前那模样,捏着布料两角,慢慢地将覆在他头上的红布掀开。   许观尘只喜欢穿道袍,最常穿素白颜色的,红白衬着,纵使看不清面容,布料衣裳掩着的细腰瘦背,也叫人挪不开眼。   原本就是毫无章法地盖上去的,好像恶龙随手一挥,丢出个圈套,把许观尘圈在里边。   他随手一碰,便碰掉了那料子。   萧贽只看了一眼,再抬眼看看许观尘,他的眼眶红了。   还以为是自己又招惹他了,萧贽竟有些慌了神,忙拍拍他的背,低头看着他的眼睛:“怎么了?”   许观尘不语,站在原地,往前靠了靠,就往他怀里倒,额头碰在他的胸口上,像是要跳进他的心里去。   萧贽哄他:“等你病好了,就办礼昭告天下。”   许观尘仍旧不语,靠在他怀里,反而抽了抽鼻子。   可是萧贽就那么一点儿哄人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他想了想,又道:“旁的人议论没关系,就说是我强要你的。皇帝就要你,别人都不要,要不就强征赋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你是没办法,为了天下苍生,献祭给皇帝了。”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许观尘抬手捶了他一下,“就没人教你要爱惜名声?”   萧贽直接应道:“没有。”   许观尘怔怔地抬眼看他,后来反应过来,心道也是。他不似他的其他兄弟,没有老师朋友。老皇帝在时,只一昧的纵容他,他与裴舅舅又有君臣之别,裴舅舅也不好管他。   所以没有人教他,他在金陵城的名声坏了这么久,脾气也坏了这么久。   许观尘伸手,握住他虚握的拳头,极轻极轻地松开他的手指,然后紧紧地扣住他的手,温声道:“那以后我教你。”   萧贽抬手揉他的脑袋,应了声“好”。   后来他二人分别提着红布的一边,将衣桁重新盖起来,便一同出了珍和宫。   宫道上不见别人,二人并肩而行,萧贽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随口道:“加冠的时候,先帝应该点两个宫女儿过来的。”   “嗯?”许观尘不解,“所以你现在很后悔咯?现在很想要两个宫女儿咯?”   “我那时候坐在轮椅上,他们都以为我……”萧贽放慢脚步,压低声音,“不行。”   许观尘面上一红:“哦。”   他还是没有领会,萧贽便直接把话点破了:“所以这种事儿,也没有人教我。”   “那我教……”差点就着了他的道儿,许观尘瞪圆眼睛,抬头看他,愤愤道,“没人教你,你之前还如此……精通此道,简直就是天赋异禀,我怎么教你?”   萧贽笑了笑,拍拍他的屁股:“快把病养好,小道士。”   小道士推开他的手,再不理他。   再走出去一段路,萧贽转头看他,见他慢下脚步,想着他尚在病中,双臂一捞,就把他抱起来了。 第56章 福宁玉清   病情反复过几次,一直到了三月廿一,玉清子回来了一趟。   他来时正是深夜,许观尘才从温泉池子里被萧贽抱出来。萧贽帮他换过衣裳,他就躺在榻上,盖着被子,双手露在外边,睡着未醒。   玉清子坐在榻边,先给他探脉,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子交给萧贽:“你喂他吃。”   萧贽拔开塞子,拿着药瓶往手心里一倒,那里边滚出来半颗黑颜色的丸药。   只有半颗。   萧贽把许观尘扶起来,让他靠在枕上,一手端起茶盏,先喂他喝口水润润嗓子。   许观尘犯病,不似之前那样厉害,隐隐约约的有些意识,很顺从地就抿了一口茶水。   萧贽放下茶盏,用帕子帮他擦擦嘴角,才喂他吃药。又给他拍拍背,好让他把药给吞下去。   玉清子给他把脉之后,就退到了一边去。此时见他并无大碍,便要退出去。   萧贽想起许观尘之前说过的话,便道:“道长留步,等观尘醒了再去不迟。”   玉清子怔了怔,随即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会加害我徒弟不成?”   “不是。”萧贽把许观尘放平在榻上,帮他盖上被子,怕扰着他,便与玉清子出去说话,“观尘醒时,说倘若道长来,一定让我留住道长。如今道长来了,我不留住道长,怕他醒了怨我。”   “这倒不必。”玉清子瞥了他一眼,一挑眉,“陛下不是挺会哄他的,哄一哄就好了。”   萧贽回身,关上内间的门,直言道:“朕也很想知道,道长的药,究竟是谁给的。”   玉清子顿时变了脸色,一拂衣袖:“药是老道自己配的,这药难配,前几日出了差错,是老道办事不周。陛下若要查办,只管拿了老道便是。”   萧贽却不答。   再等了一会儿,也不听他说话,玉清子便朝他行了个礼:“夜里风大,老道受不得寒,先回了。”   话毕,转身便要走。   他才推开殿门,只听殿中萧贽喊了一声“成德”,小成公公便从廊前柱子后闪身出来,阶下禁军队伍,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小成公公向道士作揖:“道长,多有得罪。”   飞扬就跟在他身边,玉清子不理会小成公公,却看向飞扬,苦笑两声,道:“大费周章,还真的要拿我?”   飞扬尚且不知是什么事,只觉得玉清子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自在,便挪开了眼。   两边人就这么静静地对峙了一会儿,玉清子分毫不动,不往前也不退后。果真是夜里风大,吹得他的衣袖振振作响。   无人言语,忽然听飞扬唤了一声:“哥哥。”   许观尘拢着外裳,还披散着头发,推开门,急匆匆地往外走。   那药确实有用,只半颗,他很快就醒了。   许观尘在他身后几步之外站定,很轻地唤了一声:“师父。”   “你醒了正好。”玉清子却不曾回头看他一眼,“陛下要拿我,他听你的,你让前边的人让开。”   许观尘抿了抿唇,道:“徒弟也有两句话想问师父。”   玉清子冷冷道:“你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也要拿为师了?”   “不是。”许观尘忙解释道,“只是有两句话想问问师父,师父答了,前边的人自然也就退开了。”   “那师父若是不答,你是不是就要对师父严刑逼供了?”   许观尘面露难色,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玉清子也就是一时口快,此时回过神来,细细想来,也觉得话说过了,软了三分语气,问道:“你想问什么?”   “我头两回吃的药,与三月十六那回的,是不是不一样?”许观尘顿了顿,还有的话,碍着旁人在场,没有再问下去。   玉清子倒是承认得干脆:“是。”   “那药是不是……”   玉清子继续道:“为师去雁北替你求药,那位高人,也只炼出两颗丸药。那时候你等不起,师父就带着那两颗药回来了。后来吃的那一颗,是师父自己琢磨着制的。制的时候出了点差错,所以那回的药没起作用。师父这几日重新又琢磨了一遍,你方才吃的那半颗就是。看你这模样,大概是没问题了。”   他说得这样笃定,一时间,许观尘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玉清子偏了偏头,见他不语,道:“那位高人,是雁北毒圣江月郎。原先不让你们去查,是他门中规矩,不治外人。他是江湖中人,不愿意被别人知道,他破了这规矩,治的还是个朝堂中人,恐被江湖人耻笑。你若是非要查,不如去问问常年待在雁北的钟遥。”   许观尘在雁北待过一年,毒圣江月郎的名头,他也略有耳闻,只是从来不曾见过此人,也不知道江湖传闻究竟是真是假。   此时玉清子说得这样有板有眼,又背对着他,不肯看他,分明就是恼火的模样。   许观尘想了想,便道:“师父,我没有别的意思。”   “嗯。”仍旧是冷冷的语气,背对着,却看不清楚表情,“你若问完了,该放师父回去了吧?”   为求稳妥,许观尘又问:“师父还住在国公府么?我明日回去找师父诊脉。”   玉清子笑了笑:“我几时不在国公府了?你来吧。”   许观尘看了一眼萧贽,暗中朝他摇了摇头,萧贽便不情不愿地摆了摆手。   阶下禁军分列两边,玉清子拂了拂衣袖,走下台阶。   老道士经年游历四方,一身的腱子肉,但是穿衣显瘦,仙风道骨的模样。夜风迎面吹来,扬起他的衣袍,颇有几分出尘的意味。   许观尘看着他的背影,脚步一顿,终还是在他将要离去的时候,唤了一声“师父”,然后跑上前,跑到他身边去。   玉清子转头问道:“又什么事?”   “我……”许观尘抬眼看他,轻声道,“我知道师父不会害我,但是师父若有事,一定告诉我,好不好?”   这小道士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前在观中念经打坐,早课晚课,没有一日懈怠,比他几位师兄都诚心,更有仙骨。玉清子自然也最喜欢他,否则不会为了他四处奔走。   可是他嚅了嚅唇,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揉了揉许观尘的脑袋:“好孩子,再有半颗药,你这病就全好了,师父给你弄来,你乖乖等着就是,不要多问。”   许观尘察觉这话有些不对,道:“师父,你不是说……那药究竟是……”   玉清子自觉多言,低头看了看,又朗声对殿中萧贽道:“观尘没穿鞋,劳陛下过来抱他回去。”   方才许观尘醒来,匆匆跑出内间,是赤着脚下的地。石板地原本凉一些,习惯了也就没感觉了。   玉清子不再理他,径自拂袖离去。   萧贽站到许观尘身后,轻叹一声,架起他的双手,把他抱回去了。   “师父他……好像有点不太对,一开始我就觉得他好像有事情没告诉我。”许观尘在榻上坐下,握住萧贽的手,叫他也在身边坐了,“你前几日不是着人去查了么?查出来什么没有?”   萧贽道:“传回来的消息,他这几日确实都在国公府里炼药。”   “这样。”   方才赤着脚在地上跑了一圈,小成公公在外边叩了叩门,端着热水与巾子进来了。   小成公公将热水放在地上,萧贽摆了摆手,让他出去,自个儿在许观尘面前蹲下,试了试水温,便握着他的脚踝,把他的脚放进温水中。   水面浸过脚面的时候,许观尘还在出神,恍惚道:“我明日回去把脉,再问问他吧。”   萧贽拿起巾子,浸过热水。   许观尘才反应过来,差点从木盆里跳起来,镇静下来之后,也挽起衣袖弄水:“我自己来。”   萧贽捏了一下他的小腿肚:“你慌什么?”   许观尘拿过他手里的巾子,仍道:“我自己来。”   见他模样,萧贽便顺势将巾子递给他,重新在他身边坐下。   许观尘还是出神,擦干了手,直起腰来,双脚在盆里相互踩踩,溅起小水花。   “师父他……”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去看萧贽,看见萧贽的时候,忽然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认真洗脚。”萧贽面上半点笑意也没有,唬得他也正经起来,“这事情明日我再加派人手去查,你不用管。”   许观尘应了一声,继续在盆子里踩脚。   萧贽问他:“病好些没有?”   “嗯。”许观尘点点头,“师父那药,确实很有用。”   “你怎么知道前几日吃的药……”   许观尘随口答道:“我久病成医嘛。”   萧贽看着他低着头,只顾着专心踩踩双脚的侧脸,忽然有点心疼。   得吃多少的药,才能在苦药里,吃出来一丁点儿的回味微甜?   说他药香缠骨,分明不是夸他的话。   察觉到他的目光,许观尘也转头看他:“怎么了?”   萧贽却问他:“水凉了没有?”   “不凉。”许观尘往后一仰,抬起双脚,拿起巾子擦了两下,“我洗好了。”   萧贽便把他塞进被窝里去。   三月里,他还是要盖冬日的毯子。   不唤小成公公进来,萧贽亲自把木盆端出去了。   回来时吹了灯,榻前帐子垂落,逶迤在地,许观尘侧着身子躺着,等他回来,才打了个哈欠要睡,却对他说:“我们这样,不像是成婚三个月,倒像三十年。”   萧贽也不嫌他热乎乎的一团,抱着难受,径直把他捉进怀里,道:“有的是三十年,你不要急。” 第57章 雁北沉舟   次日,许观尘预备回国公府走一趟,再去见见师父。   萧贽把朝里事务推后,陪他出宫去。   说是诊脉,还真就是诊脉。玉清子半闭着眼睛,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搭在许观尘的手腕上,老神在在的模样。   许观尘撑着头,试探着喊他一声:“师父。”   玉清子“哼”了一声,胡子也抖了抖。   许观尘问道:“师父生气了?”   “没有。”玉清子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同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那师父……”   玉清子打断了他的话:“该问的话,昨晚上为师已经让你问了,今日就不要再问了。”许观尘讪讪地住了口,玉清子便又问道:“昨晚用过药后,怎么样?”   “没事了。”   玉清子怀疑地看向他,觉得他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才这么说。   为了表明自己说的是真的,许观尘又道:“原本心中憋着一口闷气,时不时就呕一口鲜血出来,也就呕出血来的时候会舒服些,昨日吃过药就好些了。”   玉清子勉强点了点头:“嗯。”   正说话时,院子外边传来“咚”的一声,许观尘道:“像是师父放在檐上晾着的药材落下来了。”   玉清子转头瞥了一眼,却道:“恐怕是个小傻子从围墙上摔下来了。”   许观尘只道是飞扬,疑惑道:“飞扬会武,怎么会从围墙上……”   话未完,格窗被人从外边轻轻推开,小王爷萧绝猫着腰,站在窗子那边,探出个脑袋来,眼里只有许观尘,全然看不见他身后阴着脸的萧贽。   萧绝蛇一般朝他“吱吱”了两声,又唤他:“小公爷。”   原是这个傻子。   想来是萧绝前几日拿匕首刺伤了肩,伤还没好全,手脚不便,所以从围墙上摔下来了。   萧贽不大喜欢他,许观尘便拍拍萧贽的手背做安抚,对萧绝道:“你进来吧。”   萧绝还是猫着腰进来,怀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抱着些什么东西,回身关上门,一面道:“我在国公府门前看见宫里的马车,就知道是你回来……”   他一转头,便看见萧贽,连忙弯腰做了个揖:“陛下。”   老鼠看见猫似的,萧贽很不喜欢他,他很怕萧贽,一溜烟儿,就跑到许观尘身边。在许观尘坐定之后,又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你不是病了嘛,我前几日去福宁殿看你,那时候你还睡着,我待了一会儿,不见你醒就回了。今日你回来,再过来探探你。我看你的脸色还是不好,要补一补。”   萧绝一面说,一面往案上摆东西:“天山雪莲。”   “千年老参。”   “和田暖玉。”   萧绝带来的东西,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全部摆好之后,萧绝撑着手,笑着看向他,身后无形的尾巴摇得厉害。   许观尘道了一声“多谢”,萧绝便摆了摆手,道:“不用与我客气,这些东西宫中又不是没有,我不过是聊表心意。”   又过了一会儿,萧绝再看了眼萧贽,压低声音,对许观尘道:“我有事情求你。”   仿佛他压低了声音说话,萧贽就听不见了。   许观尘道他今日是为了什么这么殷勤,原来是有事相求,点了点头,道:“你且说说。”   “还是为了停云镇元策遇刺那事儿。”萧绝咳了两声,正色道,“不是我偏私,钟将军拨给我那位陈舟,他自小在军营长大,又比我年长几岁,不会不明白元策这事儿的利害关系。我与他相处几日,也觉得他不会是那样人,所以我留下两个人,在停云镇继续查这件事儿。”   “如何?”   “我们到停云镇的时候,天色已晚,收拾收拾便在驿馆住下了。那时驿馆出入看管不严,我自个儿也出去转悠了大半个时辰。原本对证词的时候,与陈舟同住一院的人说,他房里一直就没亮过灯,便以为他睡了,后来便一直以为那时他是在谋划行刺。”   萧绝继续道:“那两个人,这几日将驿馆周边都走过一遍,有个酒馆,里边的小二说见过陈舟,那日陈舟与经常光顾他们家的一个醉鬼,他们二人一同吃酒。因为那醉鬼喝醉了就嚷嚷,那日吵得特别厉害,小二还过去劝,所以记得清楚。”   “再查到那醉鬼身上,他原本是陈舟在军营中的朋友,后来瘸了腿,就回了家乡。那日在酒馆里遇见,便一同饮酒。那酒鬼说他那日吃了酒,酒气上了头,拍着桌子,说要揣把匕首,去行刺元策,陈舟还劝他以大局为重。”   “这般。”许观尘抿了抿唇,“这么说来,陈舟不会做出行刺的事情,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后来呢?”   “那人说,后来他便与陈舟在酒馆门口分了手。临走时,陈舟还把酒馆找补给他的几个铜板,给了坐在墙边的一个老乞丐,让他早点回去。”   “那老乞丐怎么说?”   “那老乞丐说,是得了个很腼腆的年轻人的钱,就是陈舟。后来有几个随元策来的、西陵的士兵,喝得醉醺醺的,也从那酒馆里出来,踹了那老乞丐一脚。”萧绝道,“老乞丐要追上去理论,就看见……”   “嗯?”   “那几个西陵人,追上了陈舟。老乞丐没敢再往前,径自回去了。”   许观尘心思一沉:“查到此处,怕是查不下去了。”   元策怎么会放任萧绝查自己手底下的人?   “是。”萧绝无奈地点点头,“停云镇与我一同办事儿的徐大人,也劝我不要再管。原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情,朝廷也没法正大光明地管。现下元策连见也不见我,我下帖子,他也不理,更别提找他要人了。”   萧贽猜到他是什么意思,一把握住许观尘的手腕,占有的意味很浓。   许观尘仍握了握他的手,让他安心,仍问萧绝:“那你怎么想?”   “我听说,元策对你仿佛有些不同。”萧绝猛地对上萧贽的目光,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我的意思是,元策前几日拦了你的马车,想来你给他下帖子,他不会不应。”   萧绝忙补充道:“我没有全都要你帮我的意思,你只帮我把他喊出来,只要我见着他,我亲自向他要人,你坐着便是了。”   许观尘想了想,道:“这事儿,我同陛下商量商量,到时让飞扬去你府上走一遭。”   萧绝攥紧双手,点头应了,又道:“你还是多注意身子,要是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再想想法子。”   萧绝回去了,玉清子也起身,说要出去看看药材。   房里只剩下许观尘与萧贽二人。   萧贽知他心意,却仍旧问他:“小道士,你怎么想?”   “我想着……莫不是那几个西陵士兵惹恼了陈舟,陈舟才……”许观尘沉吟道,“不信陈舟行刺的,自然有千万种说法。事情好像是很明显了,可是要说只是凑巧路过,也不是不可以。萧绝说的没错,到底是捕风捉影的事情,朝廷查不了,还容易叫他们拿住把柄,只能他自个儿去查,不顶着朝廷的名头。”   萧贽捏捏他的手指:“所以你要给元策递帖子?”   “萧绝一片诚心来求我,陈舟我也见过,他是表兄的人,能把事情查清楚,还他一个清白自然好。”   萧贽仿佛只在意许观尘给元策递帖子这件事,又问:“你预备什么时候给他递帖子?”   “这几日吧,趁着我身子好些,帮萧绝了了一桩心事。”许观尘回过神来,恍然大悟,“你要是想要帖子,过几日我也写给你,写好几张。”   他终于明白了,萧贽扣住他的手:“给元策的,叫别人写。”   “你今日怎么了?”   “那个萧绝说,元策对你仿佛有些不同。要防备他了。”   许观尘握紧拳头,恨恨道:“元策杀了我兄长,我折损了他西北的城池兵马。前几年他与我在雁北斗过两回,胜负未分。我恨不能手刃他给兄长报仇,他恨不能把我给磋磨死。他这个人有点毛病,越恨谁,就越注意谁,越要对谁笑。”   萧贽摸摸他的脑袋。   前几日拿回来兄长许问的长刀,今日回国公府,许观尘把长刀也带回来了,准备放到祠堂去。   萧贽陪他一同去了祠堂,站在他身侧,看着他双手捧着生锈的长刀,将长刀供奉在许问的灵位前。   许观尘挽起衣袖,转头看了一眼萧贽,便拣起六支香,靠近蜡烛,细细地点起来了。   轻烟袅袅。许观尘分了三支香给萧贽,萧贽双手接过,也站在他身后祭拜。   才拜过一拜,萧贽警觉,忽听闻窗外院子里传来轻微声响,喝了一声“谁”。   他不敢离开许观尘身边,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等了一会儿,却是看守祠堂的柴伯在外边叩门:“小公爷,前庭来了个西陵国的三皇子殿下,说要求见。”   想来是萧贽太紧张他,许观尘握了握他的手,只应柴伯道:“请那位殿下在前厅坐坐,我就去。”   许观尘要走,萧贽还是牵着他的手。   许观尘失笑:“你要与我同去,只怕萧绝的事情办不成。你若是真不放心,在偏厅看着,在我国公府里,他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两人一同穿过游廊,萧贽自偏厅的门进去,屏风隔着,可以隐约看见前厅的情形。   许观尘拂了拂衣袖,将别在后腰上的拂尘抽出来,搭在臂上。   广袖微动,许观尘绕过了花廊,执着拂尘,朝厅中元策一弯腰,垂眸道:“三殿下别来无恙。” 第58章 金陵风月   这回来定国公府,元策身边只跟了一个人,那个模样寻常的文人。   许观尘礼毕抬眸,元策一副贵公子的打扮,与金陵城中萧绝一行人一般。那文人却穿得朴素,一身布衣,用布巾拢着头发,站在元策身后,垂首低眉。   元策朝他笑了笑,亦道:“小公爷好久不见。”   说过两句客气话,许观尘在主位的席上坐了,右手边就是元策。   元策捧起茶碗,只在手心里捂着,又转头问他:“前几日约小公爷风月楼一见,小公爷怎么不来?”   许观尘淡淡道:“旧疾犯了,未曾赴约,对不住。”   “刀拿到了?”   许观尘垂眸,掩去眸中晦暗神色:“多谢殿下。”   “这下可以证我所言非虚,不是骗你了。”   元策将茶碗放回案上,许观尘不经意间扫了一眼,才知道他碗中茶水,半点没动。   好谨慎的一个人。   只听元策道:“你兄长的盔甲,是你们国公府的私匠铸的罢?”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许观尘只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元策又道:“你兄长死时,那盔甲都被他的鲜血浸透了。”   “殿下总是提我兄长,不知是何意?”许观尘顿了顿,“那时观尘年幼,不过想来,一个对手竟叫殿下记挂了这么久,我兄长定是威震雁北,杀极他人的威风了。”   “牙尖嘴利。”元策似真似假地笑了一声,“不过是想问问你,我那儿还有许问的盔甲,你要不要。”   许观尘不语,心中斟酌着,他说他有兄长的盔甲,这话究竟几分真假。   元策继续道:“你若是不想与我讲他,不讲便是了,何必暗地里地贬我?”   元策果真就转了话头,再不提许问的事情,扶着左肩,道:“前几日在停云镇遇刺,那刺客是你表兄钟遥的人,该不会,你也掺了一脚,盼着我去死吧?”   许观尘亦是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表兄若要杀你,只会在战场上。我若盼着你死,也只会在战场上。”   元策一听这话,却笑了:“姓钟的在战场上杀我,我还信。你一个羸弱道士,到了战场上,给我做俘?”   许观尘不悦,心道上回在雁北也还没分出胜负来,怎么就俘虏了?   那头儿元策见他面色一沉,却越说越起兴,什么把俘虏炼作武傀儡啦,把他挂在马后边拖啦,戴上脚镣手铐啦。   许观尘一挥拂尘,就甩了他一下:“殿下驾临此处,就是为了构想一番……我做俘虏的模样?”   元策抬手,拂尘的白马尾就从他的指缝间飞出去:“方才就说了,是问你要不要许问的盔甲,你不让我说许问,我怎么问你?”   许观尘反问他:“我自然想要我兄长的遗物,不知道殿下想要什么?”   “想来你这道士没有去过风月楼,前儿个没带你去,实在是遗憾,今日走一遭?”   许观尘琢磨不透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兄长的遗物他是一定要的,又想着风月楼人来人往,总不会出事。元策一定要他去风月楼,只怕不会罢休,不若就随他去看看。   于是许观尘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后吩咐人备马。   他带着飞扬与小成公公过去,找机会给萧贽递了信儿——无妨,去去就回。   在府门前翻身上马,一收马缰绳,便往风月楼的方向去。   此时正是三月底,暮春初夏,宽袍广袖被迎面吹来的风扬起。   元策振一振衣袖,兜了满袖的风,回头看了一眼许观尘:“金陵真好。”   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大约还有别的意味。   许观尘便道:“殿下若喜欢,多留几日,或许乐不思蜀。”   元策又笑:“你又骂我。”   再无他话,径直到了风月楼前。   元策这几日,仿佛在风月楼混得很熟,他一下马,就有人来牵走他的马匹,领着他进门。   却有人将许观尘拦下来:“小道长是不是走错地儿了?咱们这儿可不是道场。”   许观尘用拂尘一指元策:“我是随这位爷来的。”   元策回头:“是,我带个小道士来见见世面,兴许他就想还俗了。”   风月楼里,轻纱帷幔,影影绰绰。   一行人在二层的小隔间里坐了,视野很好,可以看见正中的台子上,舞女正转圈儿。   许观尘只是陪元策坐着,坐了好一阵儿,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进眼里,老神在在的模样。   后来元策唤了两个女子进来,全是女道士打扮。   许观尘一愣,心中惊叹,花样真多,比我狂野。   任案上酒杯添满了酒水,他自不动,还执着拂尘就地打坐。许观尘身边那个女道士觉得无趣,转头去撩拨元策。   元策倒像是很吃这一套,一手搂着一个,随手捋她二人手中的拂尘,缠过来绕过去。   “道士?”他这却是在叫许观尘,“小公爷?”   元策笑问道:“你这道士,怎么跟不开窍的石头似的?莫不是只喜欢看道观里的祈福舞?”   “又不是真道士。”许观尘睁眼,瞥了她二人一眼,“念一遍《清静经》来听听。”   两个女道士一噎,赔笑道:“道长说笑了。”   元策道了一声“扫兴”,将她二人往外一推:“原来不是真道士。”   打发走了人,房里就只剩下他二人,只听元策又道:“行了,知道你记挂着许问,听完这支曲儿,就回驿馆给你拿东西。”   他意兴阑珊,而许观尘从来就没有起过兴致。   临走时,元策说:“你这道士好没意思。”   许观尘脚踩八卦,手握太极,正正经经地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元策便笑,出去时,原本飞扬一等人都等在门外,跟着元策来的那文人,却从走廊那边闪出来——那儿有一扇窗子。他暗中朝元策摇了摇头。   元策原本请许观尘先行,站在他身后。这时,拢在衣袖中的手也伸了出来,抖一抖袍袖,将双手背到身后,再没有别的什么动作。   风月楼一行无惊无险,仿佛元策就是为了捉弄他,才带他来的。   驿馆里,元策差人拿了一副腕甲出来,对许观尘道:“盔甲太重,带不来。你若有心,随我回西陵去,我拿给你。”   许观尘拿起一只腕甲看了看,腕甲亦是生了锈,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放下腕甲,不动声色道:“不用麻烦。”   再说了两句闲话,许观尘觉着,元策这个人可能真的有点毛病,他就喜欢别人骂他。   难怪这人常年待在战场上了,战场上两军对阵,骂阵起来厉害得很,原来他是喜欢听别人骂他。   将近正午,许观尘起身请辞,元策一指厅前的那文人:“知微先生,替我送送小公爷。”   那知微先生作揖,应了一声。   许观尘直到现在才知道那文人的名字,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人的嗓子是坏的,说出话来,沙哑得很。   许观尘与他并行,小成公公双手捧着腕甲,与飞扬一起走在后面。   那知微先生道:“听旁的人说,小公爷的病很是厉害,一病病了三年。”   “是。”许观尘染疾,在宫里养病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因此他问起,许观尘也只当他是打探消息,并不疑他。   “小公爷这病,可是有什么缘故?”   “不提也罢。”   知微最后问道:“小公爷可曾后悔?”   许观尘也不知他问的是什么,只见着就要到大门前了,门前一架不起眼的马车,那马车帘子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角,分明是萧贽在等他。   他看着萧贽,便道:“我不后悔。”   知微作揖送他,低声笑了两声,他声音本就沙哑,笑那两声,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许观尘上了马车,还未坐定,萧贽便道:“舍得出来了?”   “拿了东西便出来了,我又不是喜欢与元策说话。”   “他日后总拿你兄长的东西吊着你,让你去你就去,朕还总得派人把风月楼、把驿馆围起来?”   “多谢你。”许观尘便道,“以后不去了。”   “风月楼里,那两个女道士……”   许观尘忙坐直了,右手举过头顶,发誓道:“我没碰,我念经来着。”   “知道,我在隔壁。”萧贽却道,“元策给你递劝降书,你没明白?”   许观尘疑惑:“什么?”   “他不喜欢那两个假道士,他喜欢你这个真道士。”萧贽低声道,“他有心拉拢你。”   “拉拢我?”许观尘笑着摇头道,“我有什么可拉拢的?我与他不共戴天,在朝里也不做事,空顶着个定国公的名头,什么权力也没有,于他夺嫡毫无用处,他拉拢我做什么?”   萧贽揉揉他的脑袋,也不再说话。   许观尘仍旧将腕甲送回祠堂里,给兄长点上三支香,把萧贽打发到外边院子里去,他一个人同兄长说两句话。   许观尘就盘腿坐在草蒲团上,撑着头,看着兄长的灵位:“兄长,那个元策不知道为什么,总提起你,惹得我也很想你。你在府里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我就是忍不住,想要他手里的东西。以后我小心防备他,不会再去找他了。”   格窗那边,忽然不寻常地响了一声,许观尘一惊,起身上前,推开窗子一看,什么也没有。整理得很好的院子里,连泥点也没有。   许观尘趴在窗子边,张望了好一会儿,最后拍了拍脑袋。他总是这样,总觉得兄长还没死,正暗中看着他似的。 第59章 改头换面   却说许观尘在祠堂窗边发了好一阵儿的呆,最后关上窗扇,拢了拢衣袖,准备出去。   萧贽就在院子里等他,见他出来,神色悲戚,便捉住他的手,握了握:“说完话了?”   许观尘点头:“嗯,说完了。”   要回去之前,他把府里的事情都吩咐下去。   让管家的三妹妹许月给元策递一张帖子,说许观尘为谢他归还兄长遗物,请他四月初三,定国公府赴宴。   元策那边收了帖子,便派人去端王府,与小王爷萧绝说一声,叫他预备预备,看要怎么朝元策要人,好查清楚刺客陈舟的事情。   这些日子,许月长高不少,脸也圆了些,端坐在他面前,举手投足之间,很有贵家小姐的风范:“哥哥还是回去歇着吧,四月初三那日再来。”   “好。”许观尘撑着头道,“府里西边有个湖,湖心有个小洲,只用小船出入,就在那儿宴请元策。”   萧贽道:“你还怕他跑?”   “我既然答应了萧绝,总得把事情办得周全。”许观尘笑了笑,“到时候小舟一系,谁也走不了,接下来就只看萧绝要怎么向他要人。”   他看向许月,叮嘱道:“那日你待在房中别出来,元策这个人性子怪,你别惹他。”   许月郑重地行了个万福:“月娘知道了。”   此时不过是午后家里人一起说说闲话,许观尘与萧贽相对坐在榻上,许月坐在许观尘面前的灯笼凳上。门窗都大开着,微热的风吹进来,很是舒坦。   许观尘又问道:“近来府里如何?”   “府里一切都好。”许月拣了些有意思的话来说,忽然之间又想起什么,“哥哥病着的那几日,好像是家里闹了贼,柴伯将府里上下人等都查了一遍,不知道在找什么,闹的阵仗有点大。”   许观尘一愣,似是自顾自道:“他不曾与我提起。”   萧贽却道:“他与我讲过了。”   许观尘转头看他:“与你提做什么?”   “方才你在祠堂里同你兄长说话,他就与我说了这件事,不是什么要紧事。他怕你劳心,就没和你说。”   许观尘愈发怀疑:“不是什么要紧事,做什么怕我操劳?”   萧贽摆摆手,让许月下去了,捉住许观尘的手,捏捏他的手指:“确实没有什么。”   许观尘收回手:“不告诉我就别捏了。”   “就是……”萧贽随口编了个胡话来哄他,“你们家丢了个银盘子。”   “胡说。”许观尘瞪他一眼,“柴伯许久都不管家了,丢了个银盘,该是月娘管的事儿。”   忽而转念一想,柴伯这些日子来都守着祠堂,一定是祠堂里丢了东西,祠堂里最要紧的东西,那就是……   许观尘今早才去过祠堂,粗粗看去,那里边的东西并没有少。   他心下一惊,迅速下榻穿鞋,往祠堂去。   萧贽拦他不住,只能与他一起去了。   那时柴伯正在祠堂内擦拭供案,见许观尘进来,分明是吓了一跳,手中果盘都差点摔了。   许观尘只问他:“柴伯前几日,在府里找什么东西?”   柴伯垂首站定,一口否认道:“老奴不曾寻找什么东西。”   许观尘再问:“祠堂里可曾缺了什么东西?”   柴伯顿了顿,回道:“不曾。”   许观尘不再问他,走近前,双手捧起供案上的木匣子,果然是轻的,不用打开看,也知道那里边的东西没有了。   柴伯见他已然知道了,连忙跪下请罪:“老奴失职,请小公爷责罚。”   许观尘不死心,再打开来看,匣子里只有一块轻飘飘的红布,裹在其中的丹书铁券,早已不见了。   丢了丹书,可是连诛九族的大罪。   许观尘一时之间觉得脑袋疼,往后靠了靠,被萧贽搂住了。   萧贽拍拍他的背,给他顺顺气:“你慌什么?再铸一个便是了,倘若有人拿原本的做文章,一口咬定那是假的,治他的罪就是了。原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不告诉你。”   许观尘叹了口气,放下匣子,对柴伯道:“您先起来,把事情明明白白地说一遍。”   柴伯不愿意起身,伏跪在地,道:“小公爷自三月十六就在宫中养病。十九那日,老奴巡过夜,不曾见到有何异动,便自去歇息了。第二日晨起,擦拭供案,捧起匣子,便觉得重量不对,打开一看,那里边的丹书,被人换成了石头。”   “那块石头?”   “只是院子里寻常的石头。”   许观尘思忖道:“府里不是无人之境,那人既能瞒过满院子的护院侍从,又要瞒过柴伯,只怕是府里家贼。”   “老奴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一发现这事情,就说库房里丢了个东西,把府里所有人都查了一遍,皆无所获。这几日府里人进出,也都有盘查,若是府里人偷的,也带不出去。”   “丹书于旁人无用,拿这东西做什么?”许观尘揉了揉眉心,“府里人全都查过了?”   “全都查过了,还有……”柴伯顿了顿,“几位主子不曾查过。”   “柴伯是指?”   “三姑娘,还有玉清子道长。”   “不会。”许观尘摇摇头,“师父与三妹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柴伯磕头:“是老奴胡乱猜测。”   “再查吧,旁的人也不常提起丹书铁券的事情,这东西没人会注意,先瞒一阵。”   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让柴伯继续查着。   萧贽与他出了祠堂,许观尘道:“我这些年来疏于管家,手下可用之人,都是早些年从雁北带来的人,还是要向你借个人来查这件事。”   “你想要谁?”   许观尘笑了笑:“我想要小成公公。”   “你倒是会挑人。”   “对了。”许观尘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之前问小成公公,他是做什么的,他也不说,只说他是从前老成公公的干儿子,所以他叫做小成公公。我看他办事儿,也不像是寻常人。所以他入宫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说他是成公公的干儿子?”   许观尘点头:“是啊。”   “他诓你的。”萧贽顺势搂住他的腰,“他原本就姓成,和从前那位成公公撞了,宫里人才给他添了一个‘小’字。”   姓成名德,字知节。   成知节十五岁考科举,中进士,在御史台供职。老成大人也在御史台做事,一时间传为佳话。   而他与许观尘的兄长许问,根本不是他所说的素未蒙面。   他二人相识于风月楼朦胧的帷帐之中。朝中官员不许出入乐坊,被逮住的要罚银钱。   便服出访的成知节带人突击检查风月楼,核查在场人员的身份。轮到许问的时候,许问捏起案上的甜馒头,笑着解释道:“我来吃馒头的。”然后就从二楼窗子逃了出去。   次日许问出征,不复相见。成知节便记着这人的模样体型,还记着要罚他的钱,一直记到了来年他回来。   许问缴清罚银之后,他二人私交不错。   但是后来雁北连连战败,朝中论罪,或说主将不利,或说粮草不便。老成御史手执笏板,款款而出,不卑不亢,列举近年来朝里宫中十条过失,力劝皇帝下罪己诏。   老皇帝的意思,总归雁北收回来了,主将或粮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找个靶子,以平民怨。   如今老成御史当中这么说,便是让他下不来台。这日朝上就颁了旨,老成御史庭杖,成家抄家流放。   庭杖之时,老太监不忍心,还问了老成御史三遍:“雁北战败,到底是因为什么?”   老成御史拒不改口,口吐鲜血,不能说话,便手书血字,最后被活活打死了。   成知节出仕不到三年,未满十八,入宫为宦。   许观尘恍然大悟,怪不得小成公公那样照顾他,原来他与兄长是旧交。   不愿意与他提起,或许是不愿意再提起往事。   正巧小成公公就随着来了国公府,许观尘把事情与他说了,托他查办这件事情,小成公公领了命出去,许观尘叹了口气,趴在案上发蔫儿。   他又忽然想起什么来,猛地坐起来,对萧贽道:“我又知道了。”   “嗯?”   “拿走丹书那人,或许不是要丹书,而是要原本藏在里边的金板。”许观尘定定道,“那人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那块金板,也不知道祠堂里供着的丹书是重铸过的,他想要那里边的东西,想要金板上刻着的宝藏地图。”   “谁会知道这件事情?”萧贽的模样,分明是心中已经了然,反倒问他。   “这件事情,应当是皇家密辛。爷爷知道,还有便是先皇,可是他二人已经去了,应当是他二人在临死前告诉了谁。爷爷连我都没来得及告诉,是先皇告诉了别人,是……”   许观尘反应过来,便住了口不说话。   萧贽醋醋的,捏了捏他的手指:“是先皇把这件事告诉了原本要当皇帝的萧启,你的七殿下,他回来了。”   “什么‘我的七殿下’?”许观尘正经神色,收回手,“不许捏。”   “你失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爬起来给他算卦,你记不记得,算出来的是什么?”   “‘不离旧时人。’”   “谁是‘旧时人’?”   “反正不是我。”许观尘气得蹬脚,把脚从桌案底下伸出去踢他,“有件事情需要解释一下。”   萧贽一动不动,由他踢了:“你说。”   许观尘抬眼瞥他,忽有些不好意思,别过目光,轻声道:“我那时算的第一卦,是给你算的。”   萧贽一挑眉,伸手握住他的脚踝:“算了什么?”   “卦象说你厚颜无耻,臭不要——”许观尘话还没完,萧贽就抓着他的脚踝,把他往前带,“你做什么?”   萧贽正经问他:“说我什么?”   “说你凡心重。”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戳戳他:“我知道了,萧启那个‘不离旧时人’,是一句诗,前一句是‘改头换面孔’。” 第60章 人各有命   近来金陵城中加强了防备,裴将军的军营往金陵城的方向挪了十里,城中巡防、宫中禁军与萧贽的暗卫,都在金陵城各处活动。定国公府上下换了新的仆从,原先的人却也都留在国公府里等待发落。   许观尘好些的时候,依旧去兰台帮忙抄书,有的时候还把书册搬回福宁殿来抄。   他抄书的时候,萧贽就坐在他身边看折子,时不时抬眼看看他,他抄书抄得入迷,连看也不看萧贽一眼。   四月初二晚上,小成公公进来剪过两回烛芯。许观尘喝过药,含着蜜饯,提笔抄书,抄得特别高兴。   昏君萧贽被冷落了,不大高兴,终于在小成公公要剪第三回 烛芯的时候,一把握住了许观尘的手。   许观尘手上动作一顿,转头看他,眨了眨眼睛:“你做什么?”   萧贽夺去他手中的笔,丢在一边:“又不是被罚抄书的学生,你总抄书做什么?”   小成公公加紧剪烛芯的动作,拿着剪子,迅速出去,带上了门。   门关上了,萧贽便捉着他的手,摸过去,与许观尘坐到一张席上去,从身后揽住他。   许观尘有些紧张,身子都是僵的,拍拍他的手背:“病还没好。”   “嗯。”萧贽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闷闷地应了一声,“上回那半丸药,保你半个月的平安,一眨眼半个月就要到了,就抱一会儿。”   “没关系的。”许观尘握住他的手,反倒安慰他,“人各有命。”   他二人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许观尘由他抱着,随手捻起他的长腰带,绕在一起,编了个道观里的束花结儿。   束花结儿是捋出一段就可以打一个,萧贽那腰带有些长,许观尘打了一个又一个,好像永远也打不完。   他低着头打花结,数一数,已经有七个了。   这腰带也太长了些,他一回头,才知道原来是萧贽把腰带解下来给他玩儿。   许观尘把腰带甩还给他,暗戳戳骂了一声:“流氓。”   默不作声就解腰带,不是流氓又是什么?   一甩衣袖,便要起身,萧贽把着他的手腕,把他带回怀里。   许观尘跌坐进他怀里,拂袖之间,打翻案上笔架,几支笔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许观尘拍他一下:“我去捡……”   “等会儿叫他们去捡。”   萧贽抱着他不放,又低头,把自己的腰带与许观尘的系在一处,随手又拿来许观尘送他的念珠,在他手上绕了两圈。   那念珠原本坏过一次,是许观尘重新串起来的。再串起来的时候,他就刻意把念珠弄得结实一些。   自己串了个念珠,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小成公公不再进来剪烛芯,烛芯越烧越长,萧贽吹灭了蜡烛,把许观尘丢到榻上去。   不如睡觉。   次日便是四月初三,定国公府宴请元策的日子。   萧贽不放心许观尘,又是推了朝政陪他过来。许观尘拗不过他,随他去了。   宴席安排在国公府湖心的小榭里,正午时分开宴,宴饮过了大半,气氛正浓的时候,外边人来报,说端小王爷萧绝来了。   许观尘趁着席上兴致正浓,连声道“不巧不巧”,却还是着人将萧绝请进来了。   那元策当即便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许观尘捧着茶盏,回看过去。   元策便偏过了头,笑道:“小公爷要设计套我,就是被小公爷设计一回又如何?”   许观尘不理他,低头抿了口知节莲沏的热茶。   萧绝这回是做好了准备来的,与元策讲起停云镇时候的事情,从从容容,不慌不忙。   慢慢地把话头转到那刺客陈舟身上,自自然然地讲起要向元策借两个人来查查。   元策举着酒杯的动作一顿,却转头看了一眼许观尘,问道:“小公爷怎么想?”   许观尘原本就只是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现下也且笑不语。   其实他怎么想,元策也明了,许观尘既然下帖子诓他过来,自然是站在萧绝那边的,偏生还要问问他。   “行。”元策转回目光,竟也就这么简单地答应了,“小王爷明日来找我寻人,哪几个人你点出来,我给你查。”   萧绝起身作揖:“多谢三殿下。”   “我若不应你,今儿小公爷把我扣在此处,就别想走了。”元策的话里话外,有意无意地指向许观尘。   萧绝站到许观尘面前,替他挡去元策不大友善的目光:“小公爷旧疾缠身,该是喝药的时候了。”   许观尘也乐得借他的台阶,起身向元策请辞,虽然失礼,但喝药也算是正当理由。   出了正厅,他才有些放松,往小榭边上的小隔间去。   萧贽虽然随他来了,却不在席上,只是在边上的隔间陪着他。许观尘终于脱身,自然是要去寻他。   只是害怕元策忽然寻来,见了萧贽不好解释,所以他二人只是隔着绿竹搭的窗子说话。一有人来,许观尘把窗子一关,谁也看不见萧贽。   许观尘趴在窗边,一边喝药,一边与他说话。   萧贽问他:“事情都办妥了?”   “嗯,办妥了。”   许观尘抿了一口药汤,抬头要他亲,萧贽便捧着他的脸,啄了一下他的唇角:“那就快把人给送走。”   许观尘高兴了,也不同他计较,解释道:“总不能用完了就把人给丢开,周全了礼数,就送他走。”   还没说两句话,走廊那边走来个人,许观尘余光瞥见,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关上窗子,转头去看。   是元策身边的那位文人,元策喊他“知微”。   那知微的嗓子是坏的,说话有些沙哑。他在许观尘面前站定,弯腰作揖:“小公爷。”   许观尘双手捧着药碗:“何事?”   “殿下遣我来向小公爷请辞。”   “好。”许观尘用衣袖掩着,饮尽碗中乌黑的汤药,“我去送送。”   小成公公将药碗接过,又捧来热茶给他漱口。   许观尘修整完毕,便与那知微一同过去。   湖心小洲,只用小舟出入。   他过去时,元策与萧绝就站在水边,也没说话,只是相对站着。   木兰小舟,许观尘与元策共乘一船,萧绝与知微一同。   许观尘吃了药,便有些蔫蔫儿的,撑着头也不说话。   今日元策不知道做什么,总喜欢弄他,这会子又用手撩起水花来弄他。   许观尘半真半假道:“我可不会水,只怕要溺死在自家了。”   将元策送到前庭,将走时,许观尘客套留他,他便道:“等会儿在风月楼还有约,误了不好。”   许观尘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送他走了。   元策走后,萧绝便也要走,朝他一抱拳,道:“今日多谢你了,我派了人去停云镇把那两个见过陈舟的人带过来认人,算算时候,也该到了,就先回去了。”   “好。”许观尘站在阶上朝他作揖。   萧绝张望四周,靠近了,从怀里掏出一块暖玉塞给他:“那个瘟神没在吧?这块玉给你做谢礼,可以养魂的。”   迅速把东西塞给他,萧绝再朝他挥了挥手,便也离去。   他一转头,便看见玉清子站在花廊那边,于是他唤了一声:“师父?”   “嗯。”玉清子上前。   “师父要出门去?”   “还缺一味药材,我出去一趟。”   “缺什么东西,让底下人去买就是了,怎么还劳师父亲自跑一趟?”   “他们哪里懂得好坏?”玉清子拍拍他的脑袋,“事情办完了,就快回去罢。”   在国公府里,与萧贽一起待了一会儿,萧贽的暗卫就火急火燎地来请。   “禀陛下,在西边闹市发现了大量石脂水,有个男人举着火把站在高楼上,远远瞧着,像是反贼萧启。事发突然,群臣已然入宫,正在勤政殿外等着。”   两人对视一眼,许观尘忙道:“你先回去吧。”   萧贽起身,却道:“一起回去。”   “办完事情,我自然也回去了。”许观尘理了理衣裳,“我乘马车,慢一些。你先回去吧,我在后边慢慢地跟着。”   萧贽想了想,终还是点了点头。   国公府门前,马匹马车早已备好,萧贽翻身上马,再回头看了一眼,便策马去了。   许观尘看了他一阵儿,也提起衣摆上了马车。   小成公公跟着他,吩咐马车夫道:“不要从西边闹市走,绕远一些,从东边走。”   马车辚辚。   勤政殿外,群臣伏跪在地。   萧贽翻身下马,正了正衣襟,径直入了勤政殿。   半个时辰之前发生的事情,勤政殿内挂起金陵城坊市图,萧贽与裴将军商量着安排部署,又点了几个武将去西市。   只等了不到一刻钟,萧贽却忽然有些心慌,从龙椅上起身,想要去福宁殿看看许观尘回来了没有,但是被群臣绊住手脚,只能差人去看看。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许观尘也赶不回来。   萧贽想了想,让裴将军出宫去看看:“西边正闹事,他应该走东边的道儿,劳舅舅带人去看看,把人给带回来。”   裴将军道:“观尘又不是小孩子了,身边也有人跟着,不会出事儿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见萧贽认真,也带着人出宫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西市闹事的人就被捉住,带到勤政殿外边。   一场闹事这样快就结束了,群臣都松了一口气。   萧贽到外边去看,被按在地上那人,果真是萧启的模样。   只是他一走近,便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掐着“萧启”的脖子,强使他抬起头来。   这“萧启”面上与颈上的肤色,似乎不大一样。那人被塞着嘴,说不出话来,萧贽便掐着他的脖子,再看了他几眼。   忽而反应过来,萧贽抬手,“刺啦”一声,便把他面上的□□撕下来半边。   萧贽心思一沉,心道不妙,转头唤人备马。   他翻身上马,一扬马鞭,手一滑,竟有些慌张,抽在了地上,好大一声响。   方才来报,城西边有人闹事,而此时,金陵城的东面,腾起滚滚浓烟。 第61章 君臣一场   只说四月初三那日,定国公府宴元策。及至午后,西市有人闹事,事态紧急,许观尘便让萧贽先行一步,自己乘着马车,绕开西市回宫去。   金陵城东边人来人往,最有名的就是风月楼。   长街上都是人,马车行得缓慢,经行风月楼时,“扑”的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落下来,砸在了马车上,把马匹惊了一惊。   小成公公掀开帘子去看,原是风月楼二层上拿着叉竿挂帘子的女子手滑,叉竿落了下来。   那女子才十三四岁的模样,见砸了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急得用衣袖揾泪。   想起国公府里差点也被卖进这楼里的许月,这小姑娘,看模样比许月还要小。   许观尘轻叹一声,吩咐底下人:“把东西还给她,不要与她为难。”   底下人应了一声,捡起叉竿,便进了楼里。   许观尘偏头看去,只看见那姑娘家破涕为笑,朝他行了个万福。许观尘才想摆摆手,却看见未挂起的帘子后边,有个人的背影似是十分熟悉。   那人五六十岁的模样,穿着与金陵人不同,是异族打扮。最要紧的,是这人头发全白,扎着许多的小辫儿。   若不是这样,许观尘也认不出来。   他记得很清楚,玉清子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身打扮,头上的几个小辫子,还是许观尘帮他拆开的。   许观尘将马车帘子掀得更开,再仔细地看了看。   小成公公见他模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公爷?”   许观尘愈发笃定:“我师父。”   可是玉清子一个道士,又怎么会去风月楼这种地方?还是做西北异族的打扮?   忽又想起今日与元策相见,元策临走时,说今日在风月楼与人有约,莫不是……   许观尘起身便要下马车,却被小成公公拉住了:“小公爷,太过巧合,只怕是有意……”   许观尘想了想,摸了摸衣袖。他不带什么配饰,摸遍衣袖,也只摸见一个铃铛和方才萧绝给他的暖玉。   铃铛是之前去裴舅舅的军营里,那个老铁匠打的一对儿铃铛中的一个,那时他有意拿了大的,把小的留给萧贽。   许观尘把铃铛交给飞扬:“去裴舅舅府上,向他借些人来。用轻功去,快点回来。”   飞扬下了马车,踩着屋檐,迅速就飞去了。   小成公公按着许观尘的衣袖,要他稍安勿躁。   许观尘盯着二层上边那个背影看,分明就是玉清子。   他想不明白,若师父真是去见元策的,他二人之间,会有什么话可说?   玉清子前些日子去过西北一趟,是不是那时候,他与元策就见过了?   他从西北取来的那药,是不是也与元策有关?   忽又想起前几日在国公府里被盗走的丹书铁券,柴伯说,府里上下都查过了,只有几位主子没查,玉清子道长,也没查。   小成公公拍了拍他的手背:“小公爷,没事的,若真是玉清子道长,看这模样,他一时半刻也不会走。再等等吧,等裴将军的人来了,您再进去。”   二层楼上,原本一直挂着的帘子被放了下来,罩上一层薄纱,许观尘看不清楚。   帘子放下来的一瞬,玉清子起身,向着坐在里边的谁人,跪下了。   许观尘一怔,拂开小成公公的手,便下了马车。   小成公公追着他下去,再唤了一声:“小公爷。”   许观尘有些恍惚,没有应他。   “再等等吧,陛下吩咐了,要护小公爷周全的。此处人多,陛下留在小公爷身边的暗卫施展不开手脚,还是等裴将军的人来了再说。”   “我知道。就算是他们有意引我过去,我也不能不去,那是我师父……”他一转头,便看见长街那边,飞扬领着人过来了。   许观尘道:“让他们封楼,谁也不许走。我就在这楼里,不会出事。”   小成公公转回头时,许观尘就已经进去了,他连忙跟上去。潜藏在暗处的暗卫走进人群之中,也都纷纷入楼。   许观尘拨开人群,径直上了木梯。却不防身后跟着的人大都被缠住了手脚,小成公公回头看了一眼,扯住他的衣袖,摇摇头:“小公爷,不太对。”   许观尘脚步一顿,站在木梯上往下看。   风月楼很大,风吹过,扬起轻纱帷幔。   他摸了摸鼻尖,好像闻见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思及方才把萧贽唤走的那件事,西边闹市的石脂水,他目光微闪。   这种事情关系重大,就算只是怀疑,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许观尘轻声吩咐飞扬:“去,让外边的人疏散百姓。若是起火,让他们用沙土灭火。”   “哥哥……”飞扬不大放心地看了他一眼。   “哥哥没关系,你快去。”   飞扬翻过木梯栏杆,便出去了。   许观尘仍旧沿着木楼梯向上,倘若这楼里要出事,他不能留师父一个人在这里。   他有些心慌,找了好几间隔间,才找到了玉清子所在的那一间。   那人果真是师父。   师父也果真跪下了。   他站在门前,只听玉清子道:“……观尘只差这半颗药,算我老道士拉下脸,替他求求你。你同他到底君臣一场……”   许观尘手脚冰凉,站在原地愣了一瞬。   是萧启,玉清子向萧启求药。他吃了三个月的药,是萧启给的。   忽远忽近,耳边传来人群的尖叫惊呼。他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后有人无声靠近,一手锢住他的腰,把他往房里推,好让外边的人看不见他,一手拿着帕子,掩住他的口鼻。   帕子分明浸过迷药,可是他昏昏沉沉的,连喊也喊不出来。   不打紧,不打紧,裴舅舅的人在外边,风月楼被封起来了,他们走不了的。许观尘抓了一下他的手,一面叫自己镇静下来,一面试图看清楚身后那人是谁。   余光匆匆一瞥,站在他身后那人,是元策。   元策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被他抓出来的几道红痕,笑了笑:“只许你设计骗我,不许我哄哄你?”   萧启从隔间里走来,从元策手中把他接过来,用手拍了拍他的脸。   许观尘尚有些清醒意识,只听见他说:“阿尘,好久不见。”   元策把许观尘交给萧启之后,问道:“那个老道士,还有他身边跟着的小太监和暗卫,你打算怎么办?”   萧启冷冷道:“浸点油,丢到下边一起烧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带上那个老道士,给他续命。”   他偏头,看了看许观尘,轻叹道:“为了你啊,连我在金陵经营了这么久的楼也给烧了。”   元策道:“你不要忘记了……”   “我知道。”萧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赶不及了,萧贽的人要来了,走了。”   萧启把许观尘的头发扯乱,给他披上风月楼里女子常穿的鲜丽衣裳。又把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就这么搂着他下了楼。   风月楼已经乱了,有人在楼上往下倒石脂水,烧得看不清楚模样的人从二层栏杆处翻下去。   石脂水常用在军营战场,民间百姓不大认得,但是这种滑腻腻的东西,再加上有心人的挑拨,也足以叫一个楼里的人慌乱起来。   萧启就这么抱着他,从风月楼隐蔽的后门出去。   他一出去,楼里便着了火,火势迅猛,升起浓烟熏黑了半面天,很快又蔓延到隔壁的楼宅。   原本许观尘身边那些暗卫,小部分被萧启的人缠住了手脚,不见了许观尘,便在楼里四处找寻。   后来俶尔火起,从头到脚都被人泼了油,自顾不暇,都往外跑,跑不及的,就被火苗舔舐着,拖进了火场里。   火自一楼起,被打昏的小成公公卧在二楼隔间里,被浓烟呛醒,唤了两声“小公爷”。   浓烟弥漫,烟里有个人,用浸湿了的帕子掩面,抓着他的衣领,把他带到了窗边。   那人喊他:“成知节。”   自他入宫之后,就很少有人喊他这个名字了。他这名字,是比照着雁北的知节莲起的。   小成公公反应得很慢,被按在窗扇上。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有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也是在风月楼破窗逃走的。   他张了张口,只做口型唤道:“许……问……”   再没有多说什么,那人提着他的衣领,就把他从窗子丢出去了。   二层不高,摔得也不疼,就是吸了太多的烟,他有点犯恶心。   外边的人进不去,连火也救不来。   飞扬好几回想要冲进火场看一看,还没走出几步,就被热浪给冲回来了。   他第五次想要冲进去,这回也没能走进去,出来的时候,还被倒塌的房梁砸伤了手臂,在地上滚了一圈,才把衣袖上的火给灭了。   见小成公公从窗子里逃出来,飞扬忙上前问他:“哥哥呢?观尘哥哥呢?”   “小公爷……”小成公公缓过神来,半坐起身,“封城……”   飞扬应了一声,对众人吼了一句“用沙土灭火”,就要进宫去找萧贽。   黑烟熏透半面天时,萧贽正从宫中策马出来,一路策马,很快就赶到了。   风月楼是座花楼,正中牌匾,描金的三个大字,很是华丽。   他来时,风月楼牌匾落地,火势乘风而起,蔓延至半条长街。火光冲天,楼里哀嚎不断,活像是人间炼狱。   萧贽翻身下马,愣了一瞬,推开人,就要往楼里冲,被裴将军死死地拦住了。   “陛下,陛下……”裴将军忙劝道,“成德说小公爷不在里边,他不在里边!”   萧贽握紧了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喉结上下一动,似乎是咳了两声,又像是猛兽压抑的哭嚎。   “封城,找人。”   裴将军忙道:“好好好,臣亲自去找。”   风月楼轰然一声倒塌,萧贽很快就回过神来:“把成德提过来,跟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也全都提过来,我亲自审。”   这场火烧了很久,萧贽一直待在火场。   一直到了下半夜,将日出时,火势才慢慢变小。   火势顺风而起,再加上石脂水,几乎烧毁了金陵城的一整条长街,死伤百姓,将近千人。   飞扬灰头土脸的,小心翼翼地靠近萧贽,把许观尘临走前留下的铃铛交给他。那铃铛被飞扬带着在火里走过两遭,被烧得漆黑。 第62章 天星半坠   马车颠簸,许观尘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时,四周都是黑的。   手脚都戴着很沉的手镣脚铐,金属贴在手腕脚腕上,冰冷刺骨。他四肢无力,靠在马车里,缓了一会儿,才积攒出一点儿力气,唤了一声:“萧遇之……”   黑暗里,离得很近的地方,有个人拿着帕子往他面上一捂,他身子一软,便没了声响。   前几日他才与萧贽说起,忘记的三年,只差一点儿就全都想起来了。   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梦见三年之前。   元初四十二年的除夕,时隔一年回到金陵,老皇帝说他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国公府过年,肯定不舒坦,让五殿下萧贽带他进宫过年。   这一日,许观尘起得早,念过经后,便随萧贽入宫。   入宫的马车里,萧贽对他说:“你今日同本王一起来,别去找萧启。”   那时许观尘怕他怕得紧,点点头便应了。   萧启是七殿下,老皇帝属意的新皇人选。   福宁殿里,老皇帝拿了两颗红丸子,把他留下来,待他吃下之后,才对他说:“朕膝下几子……五皇子狠戾,六皇子羸弱。唯七皇子温良恭俭,德才出众,可王天下。望爱卿……尽力辅佐。”   后来老皇帝又说:“晚些时候再来,有两个人让你见,还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办。”   那两个人,许观尘后来知道了,一个是七殿下萧启的外祖父何祭酒,一个是恩宁侯府的世子爷、元初四十一年的探花郎杨寻。   那一件大事,许观尘还不知道。   老皇帝最后还说:“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你可收好了。”   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与皇宫中武英殿的凑成一对儿。一面金板,一面金牌,宝藏或是军队的藏身地。   老皇帝与他说完话,他便出了福宁殿,殿外大雪漫天,一个娃娃脸的小太监借七殿下萧启的名头,请他去偏殿歇息。   其实那娃娃脸的小太监就是小成公公,他一开始就是萧贽的人。   许观尘在偏殿里念经,隔着帷帐,闭着眼睛,只听殿门一声响,有个人推门进来。   他还以为是那小太监,便温声道:“你自去歇息,不用伺候,等我醒了赏你。”   那人闻言,脚步一顿,便出去了。   他关上殿门,“咔哒”一声,锁上殿门。   那是萧贽,萧贽要把他给锁起来,不让他掺和进今日的事情里。   殿中点的香,香气颇浓,许观尘打坐,坐着坐着,竟就这么睡着了。后来反应过来,挣扎着站起来,用茶水把香炉中的香料浇熄。   他推了推门,发现门被锁上了,外边隐约传来刀剑相击之声。   这是在宫里,寻常不用兵器。他直觉不太对,用肩膀撞了两下门,撞不开,便去寻其他的出路。   最后他从小阁楼的小窗子里爬出去。   此时已是下午,仍下着雪,天色阴沉沉的,阴云翻滚,仿佛就压在他的头顶。   他猫着腰站在屋顶上,看东西看得很清楚。   此处是福宁殿,正南边的宫道上,两队人马正在厮杀。一边是萧启与宫中禁军,另一边,是萧贽与裴将军,他二人领兵,硬生生的攻进宫墙高耸的宫城里,马上就要到福宁殿,是逼宫。   许观尘有些晃神,他只睡了一觉,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更何况,今日还是除夕。   他弯着腰,将拂尘别在后边腰带上,手脚并用地爬下了屋顶。   福宁殿正殿里,老皇帝身边再没有别人,应该是被小成公公给赶走了。   老皇帝被气得喘不上气,破风箱似的躺在榻上。见许观尘从窗子里爬进来,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观尘,观尘……快,去帮老七。”   许观尘上前,唤了一声:“陛下。”   “早晨与你说,还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办,就是这个。朕……朕知道老五和他舅舅,这两个反贼要逼宫,拿到的消息,是晚上……他们、他们提前了。来……来不及了,福宁殿的人都叫那个小太监弄没了,但是、朕身边还有百来个亲卫,就在暗处待命,朕的私印……私印给你,你拿去、拿去给老七。”老皇帝哆哆嗦嗦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小块白玉的印玺,上刻“江山主人”四字。   老皇帝明显被萧贽大逆不道的行径气得不轻,说完一大段话,倒在榻上直喘气:“你快去,老七若是不好了,你也……你也活不成。”   许观尘当时不曾细想这话,拿了印玺便往外走,仍旧从窗子翻出去。   可是宫中禁军,当然比不过常年在战场上征伐的老将。   萧启一个文人皇子,也当不得萧贽那样喜欢摆弄刀剑的人。从前怎么不防备萧贽,也是因为他腿脚残疾,坐在轮椅上。   可是许观尘方才在屋顶上看,萧贽骑着马,分明是没有残疾的模样。   宫道上,鲜血浸透积雪,脚下倒满了尸体。   定国公的礼服厚重,在偏殿里又闻了不少催人昏睡的迷香,许观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还没走出两步,只听见福宁殿高处楼上,传来九声钟响。   来不及了。   许观尘回头望了一眼福宁殿。   老皇帝驾崩了,禁军所剩无几。许观尘回头看看老皇帝给他的那百来个亲卫,人实在是不多,全死了也抵不过萧贽的人马。   许观尘领着老皇帝的亲卫,一面往前,一面思索着对策。   宫道不长,他很快就看见了萧贽。   萧贽身穿盔甲,骑在马上,看见他的时候,分明有些恍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跑出来了。   那时候许观尘并不曾留意他,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便落在跪在马前的七殿下萧启身上。   萧启察觉到萧贽有些不对,便回头看去,嚅了嚅唇,唤了一声:“阿尘。”   许观尘小跑上前,跪在他面前,用衣袖抹去萧启面上的血迹:“殿下。”   萧启抓着他的手,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阿尘,我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还以为你倒去萧贽那边了。   老皇帝留下的亲卫上前,摆出架势,是要拼死一战的模样。   萧贽骑在高头大马上,看他二人君臣情深,气得有些疯魔,又像是杀人杀红了眼睛,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咬牙道:“许观尘,我今早同你说什么,你不记得了。”   他说什么?他说:“你今日同本王一起来,别去找萧启。”   那时许观尘分明是点头应了的。   但他全不记得了,拉着萧启,俯身叩首。心里只想着,不论如何,先把萧启这一条命救下来吧。   萧贽翻身下马,在他面前站定,一抬脚,用沾满鲜血的长靴碰碰他的脸。   许观尘不语,按着萧启的手愈发紧了。   萧贽俯身,粗暴地将他二人的手分开,一只手捏着许观尘的下巴,叫他站起来,另一只手插进他的发间,按着他的后脑,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萧贽磨了磨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就非要跟他?”   他不坐轮椅时,比许观尘高一些。   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罩在许观尘面前。许观尘忽然有些不明白了,这个萧贽,到底想要什么。   其实还有半句话,萧贽永远也不会说,那半句话是:“我到底哪里比不上萧启?”   不单当着众人的面他不会说,于许观尘他也永远都不会说。   事态紧急,许观尘仍旧来不及多想,又被死死地捏着下巴,没办法说话,也没办法点头,只是垂了垂眸,算是回答。   萧贽冷笑两声,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在他面上抹了抹,将指尖血迹按在他的脸上,贴近他耳边,如情人一般,低声道:“你今日救他,你看他日后,会不会把你推出去挡刀。”   盔甲咯得许观尘腰上发疼,萧贽抱他抱得很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血骨之中,叫他再也无法逃脱。   只是隔着盔甲,许观尘始终看不清那一颗真心。   萧贽揽着他的腰,拖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躺在地上的死尸,胸前横插着一柄长刀,萧贽压着他,把他按到长刀前。   刀刃与许观尘贴得很近,闪着寒光,映照出他的面容。   许观尘心想,萧贽大概是要他一条命,来换萧启的命。   这时萧启在后边唤了他一声:“阿尘。”   于是他伸手握住了刀柄,拔不出来,便用双手握着。   刀刃拔出时,温热的鲜血溅在面上。   他抿了抿唇,用长刀横架在脖子上。萧贽却忽然恼了,反手夺下他手中武器,狠狠地丢在地上。   萧贽问他:“你会不会反悔?”   许观尘定定道:“我不后悔。”   “好,好得很。”萧贽冷笑道,“你就这么听萧启的话,他要是把你送给我,你听不听他的话?”   许观尘微怔,仿佛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良久,萧贽终于放开他,迈开步子,带着身后一行人往勤政殿去。   许观尘抹了抹脸,镇静下来,扶起萧启,帮他理了理头发:“殿下,慢慢儿再议吧。”   百来个亲卫,护送萧启回到建王府。   回去时,许观尘在路上遇见飞扬,便也让他跟在身边。   大势已去,如今在建王府议事的,只有许观尘与何镇。何镇是何祭酒的小孙儿,何祭酒今年冬就病倒了。恩宁侯府的杨寻,去城外打点了。   萧启换了衣裳,从屏风后边绕出来,气得砸了茶盏:“我早该知道,那反贼坐轮椅,一开始就是装的,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可怜父皇竟活活被他气死了,简直是大逆不道,罔顾人伦。”   听他破口大骂了一阵,许观尘给他换上新的茶盏:“殿下还是想想法子,去封地吧。”   何镇亦道:“是,还是想想法子,暂去封地,休养生息。”   萧启抿了一口茶水,叹道:“封地山穷水恶,如何去得?更何况那反贼一向心狠手辣,怎么会放我去?”   许观尘亦是轻叹一声,定定道:“我想想法子,我陪殿下去封地。”又把老皇帝给的私印给了萧启:“这是陛下的遗物,还管着陛下的百来个亲卫。”   可萧启却想起萧贽逼宫时,并不见许观尘,当时就疑心他倒戈投了萧贽,现在便想问问他,只道:“阿尘,萧贽正午时分领兵逼宫,那时候……你在哪里?”   “我被他设计困住在偏殿了,从阁楼爬出来的,后来去了正殿,见了陛下一面。”   “那……宫道上,他为什么、一看见你,连眼神都变了?”   许观尘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那时他搂着你,同你说了什么?”   “他问我后不后悔,我说我不后悔。”   “他做什么这样问你?”   许观尘仍是摇头:“我不知道。”   “你与他……”   话还没完,外头却传来了叩门声:“殿下,宫里来了人。”   萧启理了理衣襟,推门出去,在庭中见人。   是萧贽派人给他递了一张字条。   萧启看过一遍,就扯烂了字条,丢在脚底下狂踩几脚,飞脚扬起地上积雪,怒道:“白日做梦,我怎么可能把阿尘送给他?”   来递信儿的小成公公便笑问道:“那七殿下便是不愿意去封地了?”   萧启一噎,回过神来,仍厉声道:“我不会用观尘与他换一条生路,观尘是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与他好得很,我不会拿他去换。你回去叫萧贽死了这龌龊心思,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他觊觎……”   “七殿下再想想。”小成公公仍是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殿下喜欢小公爷,喜欢得紧。偏生小公爷对七殿下忠心,我们殿下也不愿意在小公爷眼里落个嗜血残暴的形容,所以预备放七殿下一条生路。七殿下只消把小公爷好好儿的送去,换一条去封地的路,好还是不好?”   萧启想了想,拂袖转身便走,声音却弱了许多:“……我不换。”   可是将要进门前,他却转身,向一个亲卫要了一柄长刀,别在腰间。   再回去时,许观尘与何镇都站起来,问道:“怎么了?”   萧启摇头,怅然若失地在位置上坐下:“没什么。”   看他这模样,没什么才怪了。   许观尘再问了一遍:“殿下,到底怎么了?”   “阿尘。”萧启的目光在他周身绕过两圈,低下头轻声道,“萧贽要你。”   许观尘愣愣的:“什么?”   萧启深吸一口气,把话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他要你,他不愿意叫你觉得他不好,所以要我直接把你送给他,换一条去封地的路。他说他……喜欢你。”   “简直是……”许观尘苦恼地捋了把头发,起身就要出去,“我去找他说说。”   “你别去。”萧启忙道,“他不怀好意,你别去。”   “可是……”   萧启问道:“你喜不喜欢他?你在他府上住了这许久,从前只有你哄得住他,他只听你的话,你喜不喜欢他?”   许观尘气极反笑:“殿下这是疑我了?”   “不是不是。”萧启忙捞住他的衣袖,“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何镇就在两人中间劝和。   萧启站在原地,双手搭在刀柄上,思忖许久,喃喃道:“他不会放我去封地的。”   许观尘要劝他,他却道:“阿尘,你去看看杨寻回来了没有。”   许观尘自是应了,起身便要出去,背对着他。   便是趁着许观尘背对着他的时候,萧启迅速抽刀出鞘,寒光闪过,颤抖的双手握着刀,照着他的背上劈砍下去。   从右边肩上到左边腰上,因为双手还发抖,砍得并不十分利落。   背上伤口鲜血淋漓,许观尘口吐鲜血,扶着门扇,慢慢地跪倒在地上,疼得长舒了一口气。   何镇惊道:“殿下!”   萧启下意识想上前看看他的伤势,却丢开长刀,往后退了半步,对何镇道:“他与萧贽那反贼勾结,方才他二人在宫道上搂搂抱抱,我就知道是他。”   一时之间,何镇也手足无措:“殿下……”   萧启又道:“方才萧贽派人来说,要许观尘。只要他得了许观尘,他就会放我去封地。”   “可是许观尘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日后起事,不能留这一个人在萧贽身边。不能留在他身边,我没有的,也不能留在他身边。”   萧启怔怔道:“我、我只砍了他一下,我没想砍得这么厉害,是死是活,听天由命,我也算是给他留了一条生路,不能怨我,不能怨我。”   “可是殿下……”   “好了,去找轿子!”萧启忽然发怒,指着许观尘道,“把他送去给萧贽,给他送去!”   许观尘强忍着背上剧痛,喘着粗气,额头抵在门上,苦笑了两声。还真让萧贽给说中了——“你看他日后,会不会把你推出去挡刀。”   是他自作自受。   萧启只随手拿了点金疮药,给许观尘撒上,又扯了点细布,粗粗地包住他的伤口。血渐渐止住了,就给他套上衣裳,披上银白狐裘,好掩住血淋淋的伤口。   何镇出去找了顶不怎么起眼的蓝轿子,就停在房门前。   萧启把他抱出去,送上轿子,再不看他一眼。整顿人马,收拾东西,趁着还没关城门,马上就要出城,怕萧贽因为许观尘的伤要找他算账。   许观尘缩在轿子里,额上直冒冷汗,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   飞扬原本守在外边,见许观尘出来,便连忙跟上去。他小孩子心性,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一心跟着许观尘,跟在轿子后边。   轿子颠簸,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又裂开了。   而轿子也到了宫城前,城门大开,四个轿夫却不敢把轿子抬进去,把轿子往雪地上一丢,便散了。   萧贽就站在城楼上,也知道那里边是许观尘,却不知道许观尘是被砍了一刀才送来的。见那轿子没有动静,只以为是许观尘不愿意见他,因为许观尘那一句“我不后悔”,心下也正生气,因此只是站在城楼上。   许观尘坐在轿子里,伤口感染,发起热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颠簸之中,伤口裂开,血腥味渐浓,身边只有一个飞扬陪着。飞扬闻见气味,觉得不对,可是掀开帘子,轿中昏暗,也看不清楚。   飞扬唤了一声:“哥哥。”   许观尘已然没什么反应,没听见他说话。   飞扬有些急了,环顾四周,周围没有别人,只有萧贽站在城楼上。   许观尘回金陵之后,就一直住在萧贽府上,飞扬跟着他,也认得萧贽。   于是他跑进宫门,脚尖点着,径直飞上城楼。   裴将军拦住他,摇摇头:“肥羊,还是算了。小公爷要是不愿意下来,就不要强求了。”   飞扬猛地推开他,上前去拉萧贽的手臂,一个劲儿地催他,急得快要哭了:“求求你,快点,快点。”   萧贽虽然心中恼火许观尘执迷不悟,却也随他下了城楼,站在蓝顶小轿前。   身边的小成公公请了一声:“小公爷?”   轿子里的人没有做声,侍卫将轿子倾斜,请他下轿,仍旧没有动静。   飞扬急了,直接拉着萧贽上前,掀开轿帘。   轿子一歪,许观尘便从里边扑出来,没有知觉地倒在萧贽脚下。   渗出鲜血染红萧贽脚下的积雪。   许观尘无意识地勾了勾手指,正碰了碰萧贽的衣角。只这一下,萧贽多少嫉妒怨恨,全都消散在这一下当中。   萧贽把他抱起来,摸见他背上血淋淋的一片,不敢再碰他的伤口,抱着他回了宫,刻意放轻了语气,唤他一声:“观尘?”   他很少当着许观尘的面这样喊他。每回萧启这样喊他的时候,他很嫉妒。   许观尘倒认出他来了,因为发热,嗓子沙哑,苦笑道:“叫你给……说中了。”   “你……”这傻乎乎的、不懂得保留的小道士终于尝到苦头了,萧贽原本应该高兴的,应该刺他两句,让他以后不要再犯。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许观尘又道:“你赢了。”   萧贽只是摸摸他的脑袋。   天星半坠。   萧贽抱着他走在宫道上,许观尘的呼吸极轻极缓,应该是昏过去了。   他转头问:“萧启呢?”   裴将军回道:“连夜出城去了。原本咱们说只要小公爷,小公爷来了,也就没有拦他。”   “派人去追,一个不放。”   “可是才答应他……”   “我反悔了。”   这是三年之前,元初四十二年的除夕。 第63章 这倒不必   马车很是颠簸,仿佛行在什么山间小道上,大约是已经出城了。   许观尘再次醒来时,留了个心眼儿,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作,只是睁着眼睛,观察四周。   马车里很黑,想是掩上了窗子,又或许是天色已经黑了。   手脚上都挂着镣铐,很重,应该是防着他跑。   马车缓缓停下,外边有人低声道:“爷,到了。”   马车里,那人就坐在许观尘身边,离得很近,用沙哑的声音应了一声:“好。”   许观尘一愣,这声音他熟悉得很。   知微,元策身边的知微。   睡过去最后一眼,他还记得拿浸了迷药的帕子把他捂昏的人是元策,他身边的人会在这儿,也不奇怪。   若萧启还活着,想来他是与元策勾结在一处了。   而元策此次来金陵,也根本不是为了和议,划定西北边界,他是来搅乱池水,坐收渔利的。或许萧启还许给了他什么,让他愿意来走这一趟。   知微把他拖下马车,许观尘低着头,暗中看了看四周。四周还是很黑,今晚月黑风高,树影摇动,发出簌簌的声响。   知微把他背到背上,跨过门槛:“那个老道士,丢到西边院子去。”   跟着他一起来的人,各自去做各自的事儿,各自隐入暗处。只有一个小孩子,举着烛台,跑出来迎他,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师兄。”   知微瞥了他一眼,道:“去打点热水。”   那小孩子应了一声,先将门闩好,然后去打热水。   知微背着许观尘,再走了一阵子,走进一间屋子,然后将许观尘丢在草蒲团上。   小孩子很快就进来了,将热水放在木架子上,又转身去点起蜡烛。   烛光摇曳,那小孩子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忍不住惊道:“小师叔?”   知微原本背着手,站在点着两支蜡烛的长案前,听他这样说道,便转头问他:“什么?”   许观尘也觉得奇怪,悄悄睁开眼睛去看。原来这个小孩子,也是他见过的。   金陵城东面,二月初春踏青。年前他与萧贽在栖梧山行宫住着的那一阵儿,一起来过的、山崖上边的那个道观,静虚观。   静虚观里,只有一个小道童守着。那时候,他还帮这个小道童看过卦摊。   果真是,冥冥轮回。   小道童脚踩八卦,手握太极,朝知微行了个礼,解释道:“天下道观往来,看见同门,都要尊称   一声‘师叔’。我与这位小师叔见过一面,所以……”   知微不想知晓他们道观同门的规矩,也不想了解他与许观尘到底是怎么见的,摆了摆手,便让他下去。   小道童再看了一眼倒在草蒲团上的许观尘,试探着道:“师兄,小师叔人很好,能不能……”   烛焰跳跃,晦暗不明,知微笑了笑,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道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许观尘心思一沉,“最好的朋友”,他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会   说这样的话的人,就只有——   知微又吩咐小道童:“你给观尘……你小师叔擦擦脸。”   小道童应了,挽起衣袖,在热水中洗过巾子,跪坐在许观尘身边,帮他擦擦脸,也帮他把手上脚上的镣铐弄得让他舒服一些。   许观尘不好意思再劳动他,再这么装睡下去,也没有意思,便推开了小道童的手。   “多谢。”   听见他开了口,知微微怔,随后摆了摆手,把小道童遣下去。   许观尘坐起来,看见知微站在点着两支蜡烛的供案前,供案上,是三个灵位,萧启、杨寻与何镇的灵位。   杨寻死了之后,他娘亲恩宁侯夫人曾经来求过他,要他收下这三个灵位,许观尘没应,恩宁侯夫人便直接找到定国公府去了。   那时在行宫,柴伯把这三个牌位带给他,许观尘看着心烦,便让他随便找个道观安置。   现在想来,应当是柴伯从栖梧山下来,离得最近的就是这个道观,所以就把这三个灵位送到这儿来了。   兜兜转转,又是轮回。   知微见他瞧着那三个灵位出神,转身走到盛着热水的铜盆边,就着许观尘用过的热水与帕子,洗了把脸,将贴在脸上的□□揭下来。   许观尘站起身,脚上手上,镣铐一阵乱响,往后退了退,站得离他远一些。   铜盆里浮着薄薄的一层面具,知微转头看向他,模样全变了,只有声音还似旧时沙哑:“观尘,是我。”   许观尘苦笑两声:“我知道是你。”   知微为启,他早该想到的。   萧启紧着他的脚步,往前进了几步,眼中或有几分真诚:“我回来了。”   许观尘上下看了他两眼,淡淡道:“嗯,你回来了。”   萧启再往前近了几步,还真像是好友久别重逢,想要抱抱他,许观尘便拖着脚镣往后退:“这倒不必。”   萧启道:“聊聊吧。”   四周再没有别人,许观尘没得选,便点了点头。   “我原本不知道……父皇给你吃了什么药,我是后来,看见父皇临终前给我的私印,私印里有一张字条儿,我才知道的。”   萧启眨了眨眼睛,憋出两滴泪来,抬眼看他:“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萧贽是不是骗你了?”   许观尘不答,只听萧启又道:“他骗你了,他逼宫篡位,弑君弑父,派人在路上暗算……”   “他没骗我。”许观尘定定道,“大梁上下都知道他逼宫篡位。”   “他……”   许观尘再往后退了半步,只问他:“我背上那一道疤,是谁砍的?”   萧启目光微闪:“你不记得?”   许观尘别开目光,点了点头,撒谎道:“我不记得。”   “是……萧贽。”萧启抿了抿干涩的唇,声音仍旧沙哑,“你不知道,他对你一直心思不纯,他逼宫之后,他还想要你,你不肯,他就……”   许观尘再问:“你……”他呼了口气,做戏得做全套,定了定心神,强作镇静,问道:“那殿下、是怎么活下来的?”   “去封地的路上,我们一行人都被萧贽派来的人杀尽了,是何镇……何镇帮我、挡了好几刀,再加上那夜里下了大雪,所以……”   何镇,何镇是何祭酒的小孙儿,也是他们的同窗。   许观尘轻叹一声,转过目光去看跳跃的烛光,透过烛光,是案上三个灵位。他只觉得不值得,他、何镇,还有杨寻,都不值得。   萧启只当他是惋惜何镇,继续道:“他的忠心,我一直记在心上。我的嗓子也是那时候坏的,脖子上还有一道疤。后来我去了雁北,想找你姑父钟将军,但是怕连累你……”   他哪里是怕连累他?他是怕许观尘还记得那一刀的事情,让钟将军也一刀结果了他。   许观尘轻笑,萧启不觉,又道:“我在西北待了三年,同游匪待在一处,后来遇上了……”   后来遇上了元策,与元策同谋,回了金陵。   但是他知道,许观尘不喜欢元策,所以也不再说下去。   他不说,许观尘也不想再听他满口胡诌,又问:“我师父又是怎么回事?”   “道长为了你,四处寻找药方,但是那药不容易配,你又只剩下三年了,快到期限的时候,道长才找到我。”萧启道,“他告诉我,我才知道有这件事,我才看到父皇留给我的信。父皇也把解药留给我了,一共三颗,因为情况紧急,我给了道长两颗。还有一颗,我担心你,想亲自来金陵看看你。”   “我师父呢?”   “他就在西边的院子里,你要是想见他……”   许观尘打断了他的话:“丹书铁券是不是在殿下那儿?”   “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是道长带出来给我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东西带出来,那里边……”   “够了,我都知道了。”许观尘往后一靠,就靠在供案边,“我背上那一刀,是你砍的;你手里拿捏着解药,威胁我师父给你办事儿……”他还想要丹书里边的东西。   做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被许观尘摆出来,萧启明显有些气急败坏,却只道:“我在西陵,原本可以筹谋得久一些再回来,要不是为了你的病,我冒着危险回金陵来做什么?”   萧启急急上前几步,把他按到供案前:“我现在明白了,你受伤了,我才懂得心疼你。还要多谢你,还把我当做好友君主,否则你怎么会以为我死了,还把我与杨寻、何镇的灵位供起来?”   “我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回金陵来,就为了你的病。”萧启道,“你服个软,咱们还像以前那样。”   许观尘双手捧起萧启的灵位,萧启只道他是回心转意了,便道:“我既然回来了,你也不用守着灵位过日子了,改日就把它拿去烧……”   许观尘抓起灵位,照着他的脸,狠狠地扇了他一下。   一声巨响,木的牌位从中折断,裂口划过萧启的脸,还带着木屑的伤口里缓缓流下鲜血。萧启怔怔的,脸歪向一边,头发散落下来,被打中的半边脸,很快就青了。 第64章 敢作敢当   萧启摸了摸青紫的半边脸颊,深吸两口气,平复了心情。拢起头发,偏了偏头,用还好的半边脸对着他:“这下算完了罢?打也打了,就算我还给你了,行了罢?”   许观尘手里还拿着那半边牌位,一时间竟哭笑不得。   萧启继续道:“原本可以在雁北筹谋得久一些再回来,我是为了你的病,才回来的。就算还清了,好不好?你我还似之前……”   “之前如何?”   许观尘一拂袖,举起那半边灵位,还要再打他一下。   萧启在雁北待了三年,已然不是先前的文人模样,黑了不少,身材也精壮。之前生生挨了那一下,是他不防备,又有意施苦肉计。   这回萧启一抬手,就握住了挂在许观尘手上的铁链子,夺过他手里的牌位,丢在地上,又把他整个人狠狠地往前一拽。   “得饶人处且饶人罢。”萧启顺着他的手镣,握住他的双手,目光冰冷,“观尘。”   “还似之前?之前如何?之前的事情,你也在骗我。”   “好。”萧启抬眼看看屋脊,又点点头,“你非要把事情全都说清楚,那我们就一件一件地说清楚。”   “好。”许观尘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我且问你,元初四十一年,九月秋狩,你在猎场遇刺,那支蓝色羽箭,是不是你的?你说这东西只有裴将军手里有。这件事是不是你的主意?这件事情,是不是你骗我?”   “是。”萧启面无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   许观尘苦笑:“我被你骗了好几年,萧贽被你冤枉了好几年。”   “还不是为了你?”萧启道,“元初四十一年,秋狩前的中秋宫宴上,谁都看得出来,萧贽谁的话也不听,他只听你的话,他对你不一样。我哪里比不过他?我怎么办?”   “所以你就……”   萧启忙解释道:“猎场里那支箭原本……原本是对着你来的,原本、原本杨寻说的是,那箭伤了你,就说是萧贽要杀你。我不忍心,那一箭是我下意识帮你挡的。”   “这样说来,我还要多谢你。”许观尘冷笑,“这事儿杨寻知道,何镇肯定也知道,我一开始就被你们三个人骗,你们三个人才是一边儿的。”   “不是,不是。”萧启双手按在他的肩上,烛光晦暗不明,许观尘只觉得他面目可笑,“我们一开始想的是你心思单纯,不敢叫这些事情脏了你的手,背地里的事情,我们料理了便是了。我那些年稳坐在王爷的位置上,不是不要手段的。只有那一回骗过你,那时候你与萧贽走得太近了,他没存什么好心思,我怕你……”   “你若敢作敢当,还算是……”许观尘轻叹一声,“罢了,我再问你,这件事之后,我在去雁北的路上,有一支蓝色羽箭,钉在我的榻边,是不是也是你嫁祸萧贽?”   萧启看了他一眼,也应了:“是,萧贽派了姓裴的在路上拦你,我怕你被他哄回去了,所以、我有让他们注意分寸的,不会伤着你的。”   许观尘不知该哭该笑,又问道:“你与元策在一起,你许给他什么,让他带着你来金陵?停云镇陈舟的刺杀,是不是你设计的?”   “我……”萧启目光微闪,不敢再看他,“许给元策一些兵马。”   许观尘目光一沉。他没说实话,元策常年在西北征战,在西陵朝中也掌管兵马,怎么会为了这东西来金陵?   只听萧启又道:“那个刺客的事情,是他自己,他与元策有仇,所以……”   这件事情是问不出来了,再问下去也没意思。   许观尘抿了抿唇,转了话头道:“我师父呢?”   萧启扯着他,把他带出房间。   穿过院前走廊,到了西边的院子里。   萧启的手底下人守着,玉清子在里边。   那时玉清子正坐在榻上打坐,听见有人进来,睁开眼睛,目光骇人。   许观尘心中轻叹,唤了一声:“师父。”   玉清子一愣,有些为难,不敢再应他。   分站在屋子两边,萧启手里还紧紧地攥着牵绊着许观尘双手的铁链子,道:“老道长为你犯了戒,坏了一生修行。”   玉清子从前告诫他说,犯戒,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萧启继续道:“老道长也骗了你,你这几个月吃的两丸半的药,是从我这里拿的。你原本就只有三年,若不是道长为你求药,你这时候已经死了。”   许观尘道:“我要听我师父说。”   “是,药是他的。师父配不出解药。”玉清子站起身,走近前去,伸出手,却不敢碰碰他的脸,“我怕你知道药是他的,不愿意吃,所以骗你。况且他手里还捏着最后一颗解药,我若与你说了,最后一颗就没有了。”   “师父……”许观尘喉头哽塞,张了张口,“丹书铁券……”   “是我拿的。”玉清子也应下了,“丹书铁券,换了半颗解药。”   细细想来,时辰也对得上。他病着的时候,丢了丹书,之后玉清子就拿了半颗丸药过来。   “你与皇帝私下查我,我也知道。”玉清子扯着嘴角笑了笑,“只是你怎么忘了?我年轻时做游方道士住在定国公府,是你爷爷招呼的我,那时候你爹都还只是个小孩子。定国公府,我比你那些暗卫、比你都熟。”   许观尘红了眼眶:“师父,你怎么……”   “师父也知道这样犯戒了。”玉清子拍拍他的脑袋,又用拇指抹了抹他的眼尾,“但是你等不了,师父要你活着。”   “就为了我这条命,师父和萧启一同设计,骗我进风月楼?”   “不是。”玉清子垂了垂眸,“只差半颗解药,我去那楼里,只是为了向他要解药。我不知道你也在,更不知道他们会……”   许观尘想起他站在风月楼楼下,看见那卷帘后边,帷帐后边,玉清子向萧启下跪,将一生修行都跪在膝下。   玉清子恍惚道:“是师父错了,师父原本想着,能给你续一个月,就是一个月,该罢手的时候就罢手,绝不会叫他们占了便宜。可是师父看见你,师父不愿意撒手。”   萧启偏头看向许观尘,拎起缠在他手腕上的铁链子,就把他带出去了。   许观尘踉踉跄跄地随他出去,回头看的最后一眼,玉清子却没有看他。   萧启把他拽出去,吩咐人把玉清子好生看管。   仍旧回了原来的房间,放着灵位的那个房间。   “观尘,我也很不忍心。”萧启把他往供案那边一推,反手关上了门,“你若不愿意与我和解,那我就再等一会儿。”   萧启上前,从供案上,两个灵位前,拿出一个匣子来:“我只问你,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去哪里了?”   他打开匣子,那里边就是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   不过不是先皇给的那一个,是后来重换的。   许观尘早先也猜到了,他是要熔在丹书铁券里边的东西,这时只装傻道:“丹书铁券,不是在你这里么?不就是这个么?”   “不是这个,我要父皇给定国公府的那一个。”萧启忽然转眼看他,皱了皱眉,“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   “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藏着东西。”   “我不知道。”   “你知道了。”萧启自诩还是了解他,“东西呢?”   许观尘反问他:“那里边藏着什么东西?”   “一块金板,一面金令,父皇在给我的信上,说是神兵利器。”萧启凝眸看着他,“你知道了。”   许观尘更加不肯承认,只道:“我不知道。”   “东西不在定国公府里藏着,我派人暗中查过了国公府。”萧启道,“你把东西给萧贽了。”   许观尘并不言语,萧启又道:“你自小过目不忘,若见过那东西,描画一幅给我也行。”   许观尘只道:“我不曾见过。”   “你连你师父的命都不管了?”   许观尘咬牙道:“你敢?”   萧启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拖着他去了东边的院子。   静虚观原本依山势而建,道观不大,但是往后开凿山石,开了个山洞。   萧启拉着他,一面摸黑往里走,一面道:“这个道观,你去青州修道那一年就有了,我原本想着,你要喜欢修道,回来就待在这儿,不必再出去了。阴差阳错,成了我在金陵最隐蔽的一个据点。”   复往里,洞中并不宽阔,东西也不多,一张小榻,一个小案,两边蜡烛挂在壁上,闪着幽幽的光。   萧启把他丢到榻上:“你恐怕不知道,我从前也念经,就在这间静室里。”   “你现在不想说丹书的事儿,再过两日你病发,那时再说也不迟。再不肯说,你师父恐怕就……”   默了半晌,萧启缓缓道:“我派人去查国公府,你想,除了你师父,还有谁会熟悉国公府熟悉得像自己家?哪位会武艺高强到出入国公府如入无人之境?”   “元策怎么会有你兄长的这么多东西?这么些年没找到你兄长的尸首,元策在西陵又专管武傀儡的事情,你就没有存了半点疑心?”   “你就算不顾念着你自己的病和你师父,也该顾念顾念旁的人。”   许观尘原本垂着眸子不愿意看他,闻言,猛地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萧启再不答,转身便出去了。   洞里高处凿开一个小气窗通风,许观尘转头看去,月影渐沉,正是破晓时分。 第65章 心心念念   风月楼的一场大火蔓延到一整条长街,火光冲天,烧了整整一夜。   萧贽不曾离开,手里握着许观尘最后留下来的铃铛,坐在高楼窗前,对面就是火场。   夜风卷着热气,从窗子里打进来,叫人喘不过气。萧贽无所察觉一般,就坐在窗前,一动不动。   救火的士兵在底下奔走,运送沙土的,抬运尸体的。   石脂水的威力很强,许多尸首都烧成了灰,剩下的,也都是烧得焦黑的断臂残肢。   一整条长街化为灰烬。这条街原本就是金陵城中有名的闹市街,人多拥挤,楼房挨着楼房,棚子挨着棚子。   铃铛上的镂空花纹印在掌心,萧贽却把拳头越攥越紧。   他一拳砸在窗框上,窗扇晃了一晃。   他这个人,生来冷情冷性,对谁都不曾上心,偏偏是许观尘,唯独是许观尘。   裴舅舅放缓了脚步,不发出一点儿声音,从楼梯走上来。   小成公公只是呛了几口浓烟,喝了点水,再吐了两回就好了,这时候虽然守在外边,也不敢进去劝。见裴舅舅来,忙上前道:“找着了么?”   裴舅舅皱着眉摇了摇头,又指了指隔间里边。   小成公公握起拳头,砸了一下墙。   这两人一起叹了口气,裴舅舅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萧贽道:“不该把你一个人撇下的。”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裴舅舅走了两步上前,在案上拿起茶碗,给他倒了一碗热茶。   此处原本是个茶楼,现下被朝廷临时征用了,什么都缺,就是茶水不缺。   裴舅舅将茶碗捧给他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舅舅。”   “嗯。”   萧贽接过茶碗抿了一口,只觉得入口苦涩,便放下了。   裴舅舅轻声道:“已然加派人手去查了,钟遥带着飞扬也去了,萧绝也去了,等此间事了,还能腾出些人来。观尘人缘儿好,朝里几个老公爷,也急得一晚上没睡,在等信儿。”   萧贽只问:“什么时候能查完?”   金陵城大得很,挨家挨户的盘查下来,也要花不少的时候。   裴舅舅便道:“总还要等几天。”   “几天。”萧贽拂袖起身,站在窗前,看那火场,“他那病还有一天就又发作了。”   裴舅舅亦是叹气,却还是要劝劝他:“玉清子道长不是在观尘身边么?想来……”   萧贽转头:“把那两个暗卫还有成德提上来,我有话问。”   其实连夜审问过三遍了,除了小成公公还能回忆起当时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他人都慌了手脚。伤的伤死的死,留下来的,只有两个人,而那两个人,也什么都不知道。   裴舅舅不敢推辞,只好转身出去提人。   还没走到门前,萧绝就推门进来了,作揖唤了一声“陛下”,道:“有件事情觉得蹊跷,特意过来回禀。”   “你说。”   “方才经过驿馆,看见元策手臂上也烧伤了一道,问起他,他说昨日下午,他也在风月楼。”萧绝顿了顿,“他又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文人知微,在楼里被烧死了。后来他又说,前几日西陵来了急信,说皇帝病重,要他快些回去。他问我,能不能通融通融,这几日就让他出城。”   萧贽道:“留几个人看着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让飞扬亲自看着他了,他若出门,叫飞扬一定跟着他。”萧绝张了张口,轻声道,“对不起,若不是我拿陈舟的事情求小公爷,也不会……”   萧贽不理会他,径自往外走去。   倒是裴舅舅拍了拍萧绝的肩:“连一整条街都烧了,也不能时时防住。你若有心,还是再去找找罢。陛下心里难受,不喜欢说话。”   萧贽又向几个人,连带着小成公公,把事情明明白白地再问了一遍。   小成公公思忖道:“奴才那时候晕乎乎的,被人敲昏丢在地上,离窗子也离得远,又个人把奴才从窗子丢出去。奴才看着,倒像是小公爷的兄长许问。”   “你还认得他?”   “奴才从前做御史,记着他的旧账记了一年,所以认得出他。”   “你怎么想?”   “元策手下有一群人,是专门炼制武傀儡的,近来或有传闻,西陵的武傀儡都是我大梁的俘虏炼成的,若是如此……”小成公公抿了抿唇,“不过他若是还能认出我,想来也不是被炼成了武傀儡。”   他继续道:“前几日小公爷让我查丹书铁券的事儿,奴才愚钝,还没有进展。但倘若萧启与元策勾结在一处,萧启要的,应该是国公府的丹书铁券,是先帝养在雁北的私兵。”   “朕知道。”萧贽低头,看了看抓在手心里的铃铛,“你的意思是,将计就计。元策若是要走,便放他走;萧启拿不到丹书铁券,会再冒头;许问若是在,也会再出现。”   小成公公点点头:“是这个意思。”   萧贽重新握紧手中铃铛:“可他还有一天就犯病了。”   小成公公轻叹一声,也只能说:“小公爷吉人天相,有许问暗中看护着,还有玉清子道长陪着,应当不会有事。”   其实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不信。   许观尘这个人,好的时候对你倾尽全部,固执的时候也很固执,不懂得服软变通,委屈求全,若是惹恼了萧启,只怕不好。   ……   直到下午,金陵城里的大火才灭。   封闭了十六处城门,裴将军亲自统率,挨家挨户的盘查,却也绝口不提要找什么,或者找的是谁。   如萧绝所说,元策这日下午就递了折子来,说金陵城乱成这样,他来梁国不到一个月就遭了两次的险,实在是惶恐至极。再加上朝中来了信儿,说皇帝病重,召他回都。西北的边界也不划了,说改日再议,他这几日就要回去。   在知情人看来,在这时候说要走,他这分明就是要跑了。   萧贽头一回斟酌了很久,照小成公公说的将计就计,终究还是准了。   这折子还是在火场对面的茶馆批的。   长久地待在外边也不方便,再加上他一天一夜没合过眼,没吃过东西,小成公公与裴舅舅都劝。   大火灭了之后,他又在烧成了灰的长街四处走了一圈,没有找见别的东西。   小成公公将马匹牵过来,请他回去。   萧贽在心中叹了一声,翻身上马,准备回去。   福宁殿里,小成公公早先就吩咐人把殿中收拾过了。许观尘临走前还在抄写的书册,打翻的笔架,还有长得没来得及剪的烛芯,都暂时被收走了。   萧贽入了殿,换下外衫,在案前坐下,随手翻了翻底下人呈上来的供词。   他面上不显,其实心中急得很。   一天一夜,连茶水也顾不上喝几口。   小成公公把知节莲沏的茶放在他手边,没敢再劝,就轻手轻脚地退下去了。   良久,茶水由热转凉,萧贽转头,却看见眼前的长案下边,散着一支笔,是许观尘前日打翻了笔架,掉在桌案下边,收拾的宫人们大抵没看见。   那时候许观尘还说他来捡,萧贽没让,一把把他揽进怀里,用念珠圈起来了。   萧贽环顾四周,才发现殿中许观尘的东西,都被收回去了。他原本随手乱丢的衣裳经书,都被放回去了。宫人们不敢拿这些东西来惹他。   他起身,披上干净外衫,要出门去。   着的便服,带的人也不多,去了定国公府。   那时候许月正等在庭中。   许月见过他,却不知道他是皇帝,只道他是与许观尘交好的朋友。她知道金陵城中失火,烧了一条长街的事情,却不知道许观尘就牵扯在里边,此时见萧贽过来,忙迎上前,行了个万福。   萧贽摆了摆手,不大想说话,只道:“没事,他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这话说给许月听,也说给自己听。   许月仍是着急,喃喃道:“老道长也一整日都不见回来了。”   萧贽脚步一顿,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吩咐小成公公:“去玉清子房里搜一搜。”   他自个儿,却提脚去了许观尘的院子。   许观尘不常在府里住,他总住在宫里。但是房间不大,收拾得齐整,满满当当的摆满了小道士的小玩意儿。   小成公公仍旧端着茶水进来,放在案上便出去了,临走前道:“陛下也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在小公爷房里歇一歇也好。”   这时候天色近晚,他看过从玉清子房里找出来的一些东西,只有一些药材,旁的也没有什么。   裴舅舅来回过一次话,说是东城西城都搜过了,总关着城门,也不好。   萧贽冷着脸,不管旁的人说不好,又调拨了人手往城外去找。   他总待在国公府许观尘房里,国公府里没人敢赶他走,宫里也没人敢请他去,他今晚就在国公府里歇了。   月上中天的时候,四周很是寂静,却忽然传来很是凄清的虫鸣声。   萧贽掩上窗子,听了一会儿虫子叫,只觉得聒噪。   便起身打开许观尘的衣柜子,把他的道袍全都抱出来,丢到榻上。自个儿和衣躺下,窝在许观尘的衣裳与被褥里,在许观尘的榻上眯了一会儿。   小道士的衣裳与被褥上都熏了香,不似寻常的香,只有他身上有。   只过了半个时辰,萧贽就又起来了。在院子里徘徊,一面等底下人把事情随时报他,一面思忖着对策,想到后边,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心想着,许观尘该犯病了。 第66章 喃喃不清   静虚观后边的静室里。   许观尘初来时,就已经将静室里边仔细摸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玄机,就连茶杯也是木头做的。   这静室是开凿山石挖出来的,也没有再砌砖砌墙,只开了个小气窗。   许观尘趁着没人,便扯下半边衣摆,把布料扯成长条,咬破了手指,在上边涂了两个字,绕在洞里的碎石子儿上,把石子从小气窗里投出去。   静室虽然不大,但是却高得很,气窗也开得高。许观尘要跳起来丢石子,脚上手上还挂着镣铐,折腾了半天,也只丢出去一个。   怕只怕金陵城里乱成一片,萧贽却不知道他在城外。   后来听见外边有响动,他理了理衣裳,就爬到榻上去打坐,只做出念了一晚上经文的模样。   他闭着眼睛,还没来得及稍稍睁开眼睛去看,便听见小孩子喊他:“小师叔。”   是静虚观的小道童。   小道童将饭菜与换洗的衣物放在案上,走近又喊了他一声:“小师叔。”   许观尘缓缓地睁开眼睛,问道:“什么时候了?”   小道童挨上前,抱住他的手,想要把他拉到案前:“将近正午了,小师叔吃点东西吧。”   他把许观尘按在案前,一撩衣摆,就在他面前坐下。将木托盘上的饭菜摆好,碗筷都摆在他手边。   自昨日下午起,许观尘便不曾吃过东西,到这时,已经过了整整一日。   许观尘捉起竹筷,动作顿了顿。   那小道童见他模样,便道:“小师叔不必担心,饭菜是我亲手做的,没问题的。”   他说着就拿过许观尘手中的竹筷,将案上每样东西都吃了一些,然后重新将筷子递还给他。   罢了罢了,总得吃饱了再说。   许观尘接过筷子,不紧不慢地吃了两口,瞥见那小道童捧着脸,看着他吃东西,天真得很,心中斟酌一番,似是随口问他:“你用不用一起吃一点儿?”   小道童摇摇头:“不用,厨房里还有。”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问道:“我之前就见过你,你认不认得我?”   “认得的。”小道童又点点头,“二月开春,小师叔来道观里祭拜过,画了符,还帮我看过卦摊。”   “那时候我问你,怎么一个人在道观里,你的师父师兄都去哪里了,你说他们去云游了。”许观尘笑了笑,“现在我再问你,你怎么说?”   “我……”小道童搓了搓双手,轻声道,“三年前他们就都走了,留下一个师兄带着我,又过了两年,那个师兄也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确实是……出去云游了。”   “是么?”   “是。”小道童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就是被……另一个师兄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之前家里下了好大好大的雪,爹娘都被冻死了,我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好久,才遇见师兄的。”   许观尘只做出随口与他说些闲话的模样:“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道号?”   “我是寄名修道,没有道号。师兄说,要是长大了不想当道士,要还俗很麻烦,还不如先不当道士。”小道童腼腆地笑了笑,“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只记得自己姓谢,后来师兄给我起了一个,叫做谢玉衡,师兄说这个名字……”   许观尘眸色一暗,将竹筷放在案上。谢玉衡这个名字,倒很像是萧启的风格。   小道童忙道:“小师叔,是不是我的话太多了?你再多吃点儿,你要是不喜欢我这个名字,我有小名儿的,我叫小五。”   许观尘抿了抿唇角,问道:“你的这个师兄,就是萧启?”   小道童不解:“什么?”   “就是昨天晚上,把我弄回来的那个。”   小道士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还试图辩解澄清:“其实师兄人很好的,当然小师叔人也很好……”   许观尘淡淡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从不在乎小恩小惠,小手段耍得很灵。一遇上大是大非,就昏了头,小手段就变成不择手段。”他笑了一声:“从前我怎么没看出来?”   “师兄说,小师叔从前与他……是好朋友,不是吗?”   “从前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就断交了。”许观尘面色平静,“他若是不回来,我都快忘了他这个人了。”   “师兄与小师叔为什么绝交?”   许观尘面色不改,说起从前的事情,也仍旧是十分平静的模样:“他从背后砍了我一刀,把我推出去给别人,就绝交了。”   小道童吃惊地“啊”了一声,很快又闭上张得很大的嘴。   许观尘再问了他几句话,有关外边情状如何,他一概不知。道观外边有没有人,萧启去了何处,西边院子里的老道士怎么样了,他也全都说不知道。   想来是进来时有人吩咐他,让他不要与许观尘说这些话,所以他十分注意。   许观尘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事情,也不愿意向他套话,恐无意间连累了他,拍拍他的脑袋,便让他回去了。   小道童把饭菜端出去,又晃晃悠悠地端着铜盆进来,请他洗脸擦手。   “小师叔把衣裳换了,我把脏衣裳拿出去。”   许观尘不愿意麻烦他,更不愿意让旁人看见他缺了半边的衣摆。后来实在推辞不过,又怕惹他疑心,便绕到榻前的屏风后边,换了衣裳,叠得整齐,才把衣裳捧出去给他。   没敢再从衣摆上扯下布条,许观尘一面打坐,一面想事情。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转暗的时候,小道童又端着饭菜进来了。   他将碗碟在案上排开,又上前去摇摇许观尘的手:“小师叔,吃饭啦。”   小道童靠在他身边,乖巧道:“小师叔换下来的旧衣裳,小五一时间拿不稳,掉到火炉里了,把衣摆烧了半幅。”   许观尘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小道童这是有意帮他遮掩。   只是小道童很快又道:“不过以后不会了,小师叔,我以后会很小心的。”   这是告诉他,下回就盖不过去了。   许观尘摸摸他的脑袋:“我知道,麻烦你了。”   许观尘在案前坐定,拿起竹筷,随便用了点东西。   小道童在他面前坐下,与中午一般与他闲话,见他没吃多少,又要放下筷子,忙道:“小师叔,我做的素斋是有点不好吃,但是你也多吃两口好不好?”   他摸了摸衣袖,单纯地笑了笑:“小师叔多吃点儿,我送给小师叔一个东西好不好?”   许观尘眉心一跳,只道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要给他,连忙重新拿起筷子,端起瓷碗,再往嘴里扒了两口白饭。   小道童把菜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小师叔多吃一点。”   许观尘吃了半饱,放下碗筷,问道:“你要给我什么?”   小道童正正经经地拂了拂衣袖,从袖中拿出一个红李,放在他面前:“斋后水果。”   竟是被一个小道童给哄了,许观尘忽然有些无语凝噎。   见他模样,小道童笑了笑:“还有东西。”   “还有什么?”   他再拂了拂袖子,从另一只衣袖掏出来——另一个红李。   “还有另一个斋后水果。”   被一个小道童连着骗了两回,许观尘隐隐地有些头疼:“谁教你的把戏?”   “是西边院子里的老道长教我的。”   玉清子。许观尘心思一沉,忙抬眼看他。   小道童笑着说:“老道长那儿也是我去送饭哒。”   “这样。”   “老道长说他做了错事,还犯了戒律,心里难受。”小道童道,“和小师叔一样,也没吃什么东西,总是打坐。”   “我……”   “我还要去给老道长送饭,就不陪小师叔了。”他收拾了东西,正准备出去,忽然回头道,“老道长说,今晚是小师叔……嗯,什么什么病的日子,我不记得了,小师叔一个人捱过去肯定很难受,让我多照顾照顾小师叔,小师叔要是有什么事情,敲敲石门我就会进来的。”   是犯病的日子。   他半个月前吃过解药,今日正好是犯病的日子。   许观尘点头应了。   ……   小道童没走多久,月光就从小窗照进来,许观尘坐在榻上,柔柔的月光就洒在他身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许观尘念过几遍经文,忽然心口一疼,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紧紧攥住,扼着他,叫他喘不过气来。   同从前一样,呕了一口鲜血,便有一瞬的好转。   眼前都是黑的,他摸索着,从榻上翻下来,打翻案上的木茶杯。   他摇了摇头,稍缓过神,反手从榻上把被子拽下来。   冷。   许观尘没什么力气,就连扯被子这样一件小事,也费了他很大的工夫。   他这病分寒症热症,每回犯病只能熬过去,洗温泉、睡石床,不过是为了让他好受一些。   他浑身发冷,蜷着身子,把被子抱在怀里,坐在榻边的地上。混混沌沌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捱了多久。   若是能就此昏死过去,没有了知觉,也算是解脱。   只可惜他虽然混沌,但还是清醒得很。   忽然石门一声巨响,脚步声轻巧,有人进来了。   他看不清,连睁开眼睛都很费力气,只是缩在一边,冷得发抖。   那人缓缓靠近,只问他:“丹书里的金板上铸着什么东西,你想起来了没有?”   许观尘靠在榻边,在夏日里,竟冷得发起抖来。   不要说回话,他连萧启的话都听不清楚。   萧启捏着他的下巴,给他喂了一颗殷红颜色的丸药。   红颜色的丸药只能暂时缓解症状,寒症还要靠他自己熬过去。   不过那药吃下去,他暂时舒了一口气。倒是能看见眼前的景象了,只是还有些模糊。   萧启拍了拍他的脸:“想起来了没有?”   许观尘避开他的手,摇了摇头。   萧启也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轻叹一声,钳着他的脸,要他转头看向石门那边:“你还认不认得他?”   许观尘恍恍惚惚,随他所指转头去看,还是看不清楚,只看见那人一身黑衣,脸上像是戴着面具。   萧启朝那人扬了扬下巴,吩咐道:“摘掉面具,给小公爷看看模样。”   那人仿佛没有其他的知觉与感受,只听得见萧启的话,摘下面具的动作没有半点赘余,摘下之后,仍旧站在离得很远的另一边。   萧启还是捏着许观尘的脸,要他看。   看清那人的面容,许观尘怔怔的,顾不得别的什么,竟往前扑了两步,还没出去两步,一低头,“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口污血。   他眼角含泪,满口鲜血,口中喃喃不清地唤了两个字。 第67章 梅花豺狼   许观尘双手扶地,勉强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没走出两步,又扑倒在地上。   眼前那人站得很远,又仿佛站得很近,他试着伸手去够那人,却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他以为是梦是幻,那人是鬼是魂,所以他的手才会从那人的衣摆下穿过。   但是萧启一手揽着他的腰,把他从地上捞起来,冷声问道:“他是谁?”   许观尘像被捉上岸的小鱼,连呼吸都困难,眼泪糊着眼睛,还是伸手想要摸摸那人。   萧启再问了他一遍:“他是谁?”   许观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没听见他说话。萧启问他第三遍的时候,他才断断续续地喊道:“兄长……兄长……”   站在他对面那人,十多年来,面容不曾有太多的变化,眉眼之间不减锐利之气,薄唇微抿,只是不见当年的少年意气。   许观尘原本以为自己那时年纪小,不记得兄长许问的模样了,直到兄长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才知道,原来不是忘记。   萧启把他带到许问面前,捉着他的手,要他碰一碰许问的脸。   而许问双手背在身后,站着不动,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珠也不曾转一转,盯着他,仿佛盯着一个不曾见过的人。   许观尘仍旧不知是梦是醒,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眼前的人是真是假。   萧启把他的手收回来,低声问道:“我现在问你,国公府的丹书在哪里?那里边的东西,你能不能画下来?”   过了半晌。   鲜血将唇角都染红,许观尘笑了两声,声音轻得听不见:“我看见兄长了,再等会儿……我就能看见爹、阿娘还有爷爷了。”   萧启缓过神来,低头看他已经昏死过去,便把他抱到榻上,转身去喊小道童:“去,叫他们把西边院子里的老道士提过来。”   玉清子的手脚上也挂着铁链子,被两个人押进来。   萧启不大耐烦,站在榻边,看着许观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玉清子进来之后,他摆了摆手,便让那两个人退下去,又对小道童道:“去打盆水来给观尘洗脸。”   小道童应了一声,也退下去,可玉清子,认真地盯着从头至尾都站在原地的许问。   他往后退了两步,揉揉眼睛,不大敢相信,试探着喊了一声:“许大公子?”   许问没有应他,玉清子还没来得及再唤他一声,萧启便冷声道:“他听不懂。过来看看许观尘。”   小道童晃晃悠悠地捧着铜盆走进来,放在榻边,挽起衣袖,洗了洗巾子,然后趴在榻边给许观尘擦擦脸。   半旧的白颜色巾子,他洗得很干净,只是一抹许观尘的唇,就红了一片。   小道童小心翼翼地把他唇角血迹擦净,玉清子拧着眉头给他诊脉,面色不好。   良久,玉清子终于收回手,把许观尘的手用被子盖好,小道童耐不住性子,问他:“老道长……”   玉清子抿着唇,手握着衣袖,紧了紧。最后手脚镣铐一响,给萧启跪下了,仍旧攥着衣袖:“算是我老道士厚着脸皮求求你,这药一开始他是为你吃的,你同观尘,到底是君臣一场,你不能看着他……”   “你劝劝他,让他把丹书里的东西画出来给我,我给他解药。”萧启却道,“这样,我们从前做君臣,以后也做君臣。”   许观尘平躺在榻上,紧闭着双眼,没有知觉的模样。乌发散在枕上,面色苍白,了无生气。   萧启扫了他一眼,又对玉清子道:“道长医术好,开个方子帮他吊着命,什么时候把东西给我了,我什么时候给他解药。”   他朝小道童扬了扬下巴:“去吧,带老道长下去开药方。”   玉清子不肯动,萧启不为所动,再不肯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僵持了有一会儿,玉清子又转头去看许问。   许问摘了面具,一直站在对面,玉清子还是不大相信,怔怔地问道:“许大公子他……”   萧启仍旧不语,玉清子起身,挽起许问的手,给他诊脉。许问倒也没有别的动作,木头人似的,由他去了。   玉清子给他摸了脉,又伸手要看看他的眼睛,却被许问的另一只手给隔开了。   玉清子给同是武傀儡的飞扬诊过脉,可是许问的脉象,分明与飞扬的有所不同。   难不成……   “你……”玉清子猛地抬眼看他,许问面无表情,于是他又转头去看萧启,“他……”   “西陵的武傀儡。”萧启缓步上前,拍了拍许问的肩,把他手里的梅花豺狼的面具拿下来,随手扣在许问面上,“那时候你混在人群里看元策,看看我有没有来,没见过他这面具?”   他这么一说,玉清子才想起来。   那时候最后一颗解药握在萧启手里,临近许观尘发病的时候,他放心不下,怕萧启不来。后来元策来时,他便混在人群里,想看看萧启来了没有。   那时候元策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文人知微,带着人皮面具的萧启;另一个就是带着梅花豺狼面具的侍卫,原来是许问。   多可笑,一个西陵皇子身边,却跟着两个梁人。   “元三皇子偏爱许问武学,所以留他一条命。许问这些年,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元策政敌的鲜血。”萧启又道,“元策把他借给我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去了。观尘什么时候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我什么时候,也向元策把人要过来给他。”   玉清子怒目而视,道:“你……”   “老道长的命也拿捏在我手里。”萧启冷笑道,“不过是一幅图,能换观尘一个兄长、一个师父还有半颗解药,我对他,足够好了。”   萧启拽起他手腕铁链:“走罢,开方子罢。”   玉清子踉跄了两步,稍软了语气,道:“那个小孩子照顾不好他,你能不能……把许大公子留给他一会儿?”   萧启回头,挑了挑眉:“嗯?”   “总归许大公子现下听不懂旁人说话,就算是留下来看着他也好。他每回病着都喊哥哥,你就把哥哥给他一会儿行不行?”   萧启想了想,转头对小道童道:“小五你与这个……哥哥,一起待一会儿,给榻上那个喂点水。”   小道童恭恭敬敬地应了,待他二人出去之后,便小跑回去,倒了一杯温水,用手指沾了一点,抹在他的唇角。   又过了一会儿,小道童不经意间回头,看见仍旧站着一动不动的许问,便放下茶杯,朝他跑过去。   小道童站在许问面前,抬眼看了看他,再回头看了看许观尘。挠破了脑袋也不觉得这两个人像是兄弟,分明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心想着老道长方才说,这人是许观尘的兄长,许观尘病着又总喊他。萧启走时,也让自己与他一起给许观尘喂点水。   小道童便拉了拉他的手:“你过来。”   小道童把他按在榻前坐下,又用巾子与热水帮他洗手。   水声正响的时候,许观尘在梦里喃喃唤着兄长与娘亲,有时候唤三个字的人名儿,这是在唤萧遇之。   小道童帮许问擦干净手,又重新去倒了一杯茶水来。   许问坐在榻前,瞧着奄奄一息的许观尘,神色微动,喉结上下一动,似是有些哽塞,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   待小道童转回头来,他便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小道童把茶杯递到他面前,要他给许观尘喂点水喝。   许问不动,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小道童叹了口气,抓起他的手,把茶杯塞到他手里。   就这么暗示了,武傀儡该不懂的,还是不懂。   “你到底是不是他哥哥?”小道童叹了口气,抓起他的手,又从被子里抓出许观尘的手,将他二人的手放在一处。   指尖才碰到指尖的时候,身后石门轰然一声响,萧启回来了。   萧启把药方交给小道童:“去煎药。”   那时许问已然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还是木头人一般,坐在榻前,动也不动。其实他是在看许观尘,他走时,许观尘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小童,手短脚短地跟在他身后,喊他兄长。   萧启上前,许问便将目光移到一边。   那时候许观尘还在喊兄长,萧启看看他,再看看许问,见许问一动不动地坐在榻前,什么反应也没有。   萧启一时出神,掀开榻上的一角被子,也在榻尾坐下了。   过了一个时辰,那小道童才捧着煎好的药进来。   萧启不愿意动手,便吩咐许问:“喂他喝药。”   小道童捧着药碗,许问一副按照吩咐做事的模样,双手扶着许观尘的肩,把他扶起来,舀了一小勺汤药,捏着他的下巴,给他喂了一口。   萧启揉了揉眉心,别过目光:“你留下看着他,小五你出去。”   小道童再看了一眼许观尘,明知许问听不进去,却仍旧嘱咐道:“你要好好照顾小师叔。”   小道童出去之后,萧启也抱着手出去了。   萧启不怕许观尘跑,也就没派人看着他,此时静室之中只剩下他二人,许问给他喂完药,就把他塞回被子里,让他睡觉。   许问飞快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许观尘身上还是发冷,不自觉抬了抬手,不知道是要推开他的手,还是要抓住他的手。   许观尘带着哭腔道:“兄长不在了。”   许问心疼地叹了口气。   只听许观尘又轻声道:“要……要萧遇之。”   许问一愣,面上却不显。他将计就计在元策身边待了这么些年,对金陵的人事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了,这个叫萧遇之的,又是哪个? 第68章 胡乱犯戒   “兄长……”   许观尘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来,垂眸看见盖在身上的被子,只以为看见兄长是他病得迷糊的一场梦,抹了把额上冷汗,只是低头舒了两口气。   许问在榻边坐了一晚上,认认真真地扮演一个武傀儡,一动也不动——做了近十年的事情了,熟能生巧,得心应手。   许观尘低着头,眼角余光瞥见他的衣角,转头一看,才看见这人。   仿佛被定住,许观尘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眼眶又红了,颤抖着双手,不大敢相信地碰了碰他的脸。   “兄长,我也死了?”许观尘有些殷切,却又有些遗憾地问他,“爹娘呢?爷爷呢?”   许问在元策身边忍了这么些年,蛰伏这么些年,忽然就装不下去了。他看着眼前的许观尘,心口砰砰地发胀,胀得发疼。   许观尘不觉,心里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想着兄长死时才十八岁,如今他二十来岁,却是比兄长还要年长了。   许问不应他的话,他不能说话,也说不出话。   这时外边的石门轰的一声,被人从外边打开,许观尘转眼去看,才知道他原来不是死了。   萧启端着药碗,从外边进来,见他醒了,也喊了一声“观尘”。   原来不是死了。许观尘再去看许问,看见他一身黑衣,心下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   这一身黑衣,飞扬也穿过。飞扬一开始被他捡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身衣裳。黑衣裳沾了血不明显,所以武傀儡总穿这样一身。   萧启把药碗放在案上,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许观尘不肯相信,再唤了两声“兄长”,许问果真不应他,他才甘心,有些垂头丧气的。也就沮丧了一会儿,便伸手握住许问的手,定定地唤了他一声“兄长”。   萧启也没心思看他二人兄弟情深,拍了拍许问的肩,让他站到一边去,自个儿在榻边坐下,笑了笑,道:“观尘,他是元策的武傀儡。”   许观尘抿唇不语。   “元策马上就要回西陵去了。这些年来,他是元策手里最好的一把刀,帮着元策铲除了不少政敌,元策不会把他留给你。”   萧启挑了挑眉,温声道:“你把丹书里的东西画出来给我,我与元策说一声,把他留给你。”   许观尘依旧不答,萧启便起身,转头把案上的药碗递给他:“你想想罢,先喝药。”   他拿着药碗,往许观尘面前递了递:“玉清子开的方子,小五煎的药,我暂时还不想药死你,你放心。”   许观尘接过药碗,抿了一小口,苦得他直皱眉。   他一面喝药,萧启又耐不住,一面道:“你这三年来,每日都这么喝药?其实你就画一幅图,能换半颗解药,还能换回你师父和兄长。我不曾亏待你。”   许观尘垂了垂眸,想要放下药碗,皱眉想了想,还是拿起药碗,将剩下的半碗药泼了萧启一脸。   乌漆墨黑的药汤,猝不及防地泼在面上,还有些烫。   萧启用衣袖抹了把脸,一手拢着,抓住他的衣襟,厉声道:“你就非要把事情弄成这样?”   许观尘冷冷地回看他,道:“那就让元策也把我炼成武傀儡吧。”   “就那么三年,萧贽那种阴恻恻的人,到底是怎么骗你的?”萧启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萧贽?”   “你看。”许观尘淡淡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了。”   萧启顿了顿,喉结上下一动,分明说不出话来,嚅了嚅唇,轻声道:“对不起,不该把你推出去挡刀,在雁北的夜里,我有后悔过的。”   不知道他是极少的真情流露,还是为了丹书的逢场作戏。   总之,萧启说完这话,便道:“行了吗?”   许观尘哭笑不得,只觉得萧启可笑。   萧启大概也知道自己这道歉没什么分量,也笑了笑,站起身,似是随口道:“还有十天。”   “什么?”   “还有十天。”萧启站在榻边,低头看着他,“我不似从前的七殿下,做事情全仰仗着父皇了。萧贽教我,做事情要不择手段。丹书里的神兵利器,我不要也罢。不过是要走一步险棋,还有十天,我有别的安排。”   萧启阴沉沉地笑了:“我能在金陵城里纵火,烧了一整条街,我也能在宫里纵火,我也能把这把火引到萧贽身上。”   “好友初见,我看见你,到底还有一些愧疚,还不愿意要你的命,你不要得寸进尺。我舍不得杀你,就把账算在你师父和兄长头上,你与小五关系也不错,我还能把事情也算在他身上。”   萧启说完便走,许观尘气得抄起案上的药碗,就朝他丢过去。   大病未愈,许观尘的手脚还发软,没有力气,丢得也不准,药碗砸在石壁上,碎陶片飞溅开来。   萧启朝外边喊了一声:“小五。”   小道童提着衣摆跑进来,还挽着衣袖,站在萧启面前,唤道:“师兄。”   “观尘把药碗给砸了,你把碎片捡了,再煎一碗药给他。”   小道童点点头应了。   萧启又道:“你亲手把药碗捧到他面前,请他喝,求他喝,看着他喝完了才好。再把老道长请过来,给他诊脉。”   小道童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待萧启走后,蹲下身去,捻起散在地上的碎陶片。   许观尘忙上前去帮他:“你去煎药吧,我来捡。”   小道童和善地笑了笑:“小师叔的病还没好呢。”   许观尘与他一起蹲在地上,满地捡碎片。   小道童闷闷的,垂着头道:“我原来以为师兄是一个好人,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许观尘摸摸他的小发髻。   “我觉得师兄好像也没有这么好了。”小道童抬眼看他,“之前师兄在这儿打坐念经,可认真的模样,我就以为……”   许观尘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原先也这样以为。”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小心翼翼地把碎陶片托在手心,交给小道童:“拿出去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划伤了手。”   小道童把碎片接过去,挪了挪脚步,却迟迟不肯走,忽然压低声音问他:“小师叔你想走吗?”   许观尘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捧着碎陶片离开了。   想走么?自然是想走的。   他轻叹一声,只是师父与兄长都在此处,还多添了一个小五,他若是走了,这些人该怎么办?   药很快就熬好了,小道童端着药碗来找他,还把玉清子也给带过来了。   玉清子因为自个儿自作主张,向萧启拿了解药,没有告诉他,还编谎话骗他的事情,面色有些讪讪的。做师父的,竟是不怎么敢看徒弟。   许观尘一开始也恼他,恼他不与自己说这件事。与萧启谈条件,无疑是与虎谋皮。   后来想想之前,师父想拉他的衣袖,又不敢拉他的衣袖的模样,极小心、极小声地向他解释说:“师父舍不得放手。”   也就不怎么生气了。   萧启要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他有许多种法子。玉清子不过是关心则乱。   其实他二人,这一对师徒,修道全都修得不到家,胡乱动情,胡乱犯戒。   许观尘叹了口气,挽起衣袖,将左手手腕放在脉枕上:“还是要麻烦师父了。”   玉清子在榻前坐下,给他把脉,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乖徒……”   “我知道的。”许观尘道,有什么话,就全都在这里边了,“不怪师父。”   玉清子应了一声,闭上眼睛给他诊脉。   过了一会儿,玉清子便收回了手:“前两个月的底子打得不错,师父先给你开着方子,还能吊一阵子。”   许观尘暂时不大在乎自己还能活多久,只抓起许问的手,放到玉清子面前。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萧启一直没有对武傀儡下指令,所以许问一直待在这里。   “师父给兄长看看吧。”许观尘道,“师父原本也给飞扬看过,再给兄长看看。”   那时候许问被拉到玉清子面前,许观尘站在许问身边,看不见他的目光。许问便朝玉清子眨了眨眼睛,玉清子早先就给他探过脉,早也知道许问这武傀儡的毛病有点不太对劲儿,如今便更加确定了。   只是他这模样,大概是还不愿意让许观尘知道。玉清子便顺着许观尘的意思,给许问诊脉:“大公子这毛病,只怕是……”   许观尘有些失望:“好吧。”   喝过药,诊过脉,小道童与玉清子便出去了,武傀儡没有指令,便仍旧待在许观尘身边。   寒症才发作过,许观尘精神好些,抓着许问的手,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絮絮叨叨地与他说话。   “兄长,一开始你们走的时候,爷爷也撑不住了。你知道,爷爷前半生都待在战场上,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可是他就是撑不住了,发过丧,他就买了药,好去见你们。”   “后来我发现了,就把东西给换了。那一阵子,我总在想,从前金陵人都说我是神童,太聪明了,是不是不好?之后我就不当神童了,我当道士去了。”   “我当道士,其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念经打坐,就是想找点儿事情做,后来就习惯了。可惜爷爷也走了,我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国公府里。”   “再后来先皇让我教萧贽念经,他这个人脾气不好,所以老皇帝叫我教他。他太凶了,我有时候也很怕他。有一阵子与他关系不错,但是萧启……怪萧启,也怪我自己,怪我自己看不清。”   许观尘沉沉地叹口气:“我要是能再看清一点儿就好了,我要是能早点儿看清楚就好了。”   “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金陵城里一定都乱了。”许观尘叹了口气,“是我的错。”   这时候石门打开,萧启从外边进来。   许观尘直觉不对,抬眼看他。   萧启磨了磨后牙,道:“动作倒快,这么快就搜到金陵城周边来了。”   他的意思大概是说,萧贽的人搜到这一片儿来了。   许观尘站起身来。 第69章 将计就计   许观尘听闻萧启此言,飞快地从榻上跳起来,还没站稳,眼前一黑,就重新坐回榻上。   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额头烫得很,手脚都发起汗来。   偏偏是这个时候。   寒症之后就有热症,他昨日晚上犯了寒症,偏偏是这个时候犯了热症。   许观尘摇了摇头,眼前还是发黑,什么也看不清楚。   浑身都发起热来,这山洞里还算是凉快,甚至有些阴冷,但他额上已经布满了汗珠。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他仿佛听见外边隐约传来马蹄声与兵戈相击声。   其实应当是幻觉。他所在的山洞石壁很厚,声音传不到里边来。   但他来不及细想,勉强站起来,摸索着往前走出两步。   萧启上前几步,双手按着他的肩,就把他重新推到榻上去。   许观尘喘着粗气,咳了两声,又呕了一口鲜血。   “你总吐血可怎么好?”萧启低声道。   许观尘咬着牙,推了他两下。   “等一会儿,等萧贽的人走了,叫小五给你煎药喝。”萧启从衣袖里拿出殷红颜色的药丸子喂给他吃,“你最好盼着萧贽的人快走。”   许观尘咬紧了牙,不愿意松口。   萧启便一把钳住他的下巴,道:“你再这样,就把你的下巴给卸了,乖乖吃药。”   他把药丸子送进许观尘口里,手指还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   手指上的牙印很深,很快就冒出鲜血来。萧启看了一眼,就把血迹抹在许观尘的脸颊上。   许观尘犯着病,实在是没什么心思与萧启纠缠,用最后一点力气推开他,往后退了退,就抱着膝盖,靠在石壁边喘气。   萧贽的人就在外边,这是离得最近的一次,最好的一次机会,他得想法子把自己在这儿的消息给递出去,所以许观尘咬着舌尖,不敢同上一次一般昏睡过去。   石壁很凉,他靠在上边,稍稍缓过神来。   许观尘再舒了两口气,心想萧贽的人应当还在外边,反手背到身后,用指节叩了叩石壁。   这声音大概是传不出去的。许观尘咳了两声,还没来得及喊一声,萧启便发现了他的意图,怕他把人给喊过来,一抬手就掐住他的脖子。   萧启压低声音道:“君崩臣殉的道理你不会不懂,你是我的顾命大臣,萧贽的人要是过来,杨寻、何镇还有我外祖已经在下边,只等你了。”   许观尘被他掐着脖子,连抬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后脑靠在石壁上,喘不过气儿,不自觉地就流了两行泪。   原本一直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许问暗中反手一指,萧启只觉得掐着许观尘的手忽然刺痛,便松开了他。   许观尘还是犯病,也不知道是被他掐的,还是热症热的,倒在榻上,脸颊与眼尾都泛着红。   萧启恐他再耍花样,随手扯下衣袖,扯成一条长布条。长布条从他脑后绕了一圈,就绑住了他的嘴,布条系得紧,把他的嘴角都勒红了。   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许观尘原本就病着,经不起折腾。此时倒在榻上,眼泪洇在枕上,连呼吸都极轻极轻,哪里还能发出什么声音?   萧贽捧在手心里,仔仔细细地照顾了三年的病人,就这么被萧启按在手底下。   许观尘恍恍惚惚的,眼前还是黑的,耳边也都一片安静,再听不见什么声音。   混沌之中,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不如就去找爹娘和爷爷做主吧。他约莫是撑不住了,什么萧启,什么元策,让爷爷帮帮他,让爷爷拿着长刀把这些人都赶跑吧。而他,他只消躲在爷爷身   后,什么也不用管。   他不怎么想在这儿待了。   这念头也不过是一瞬。   真不活了,留下一个偌大的定国公府,还没有定下新的公爷,许月一个人在府里,怕是挡不住那些别有用心的旁支亲戚。   还有被炼成武傀儡的兄长,师父也还在这里,师父又这样老了,总不能把他一个人留下。飞扬心性不定,恐怕要发疯,与他交好的裴舅舅、萧绝他们,还有家里人,恐怕得为他哭死。   最要紧怕是萧贽,萧贽又疯又凶,他要死了,害得萧贽成了鳏夫,只怕能把萧贽气得少活好几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解下系在他口中的布条,又轻轻拨开他握得很紧的拳头,帮他松了松衣裳,扶着他,让他平躺在榻上,然后给他盖上被子。   那人捉起他的手腕,给他诊脉。   原来是师父。   许观尘想趴在师父肩上哭一阵,但是他没力气。   他总是这样,病着的时候难受想哭,但是没力气,病好了之后,疲于应付诸事,也就忘了。   许观尘其实是有感觉的,知道自己还在静室里,萧贽的人没在道观里找到他。   玉清子坐在榻边给他诊脉,抬眼见他眉头紧蹙,睡得并不安稳的模样,便抬手将他的眉心抚平。   那时候萧启不在,只有小道童小五和武傀儡许问在,小道童的脸上写满了紧张,紧盯着许观尘看,生怕他出事。武傀儡许问面无表情,双手背在身后,却连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   也不知是玉清子有意无意,他一面给许观尘把脉,一面道:“他这些年,过得不好啊。”   许问当然知道许观尘过得不好,家里人除了爷爷都去了,爷爷也老了,没几年也去了,留他一个人,也没人教他怎么做,就要他一个人把国公府扛在肩上。   这些天来,许问常常想,倘若他能在许观尘身边,就算爷娘叔伯不在身边,只要他把公爷的位置给接过去,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   因许观尘失踪了好几日,萧贽心中不舒坦,福宁殿里的气氛冷到了极点。宫人不敢说笑放肆,就连说话声音也压得极低。   晚上也不怎么点灯,只是萧贽案上点着蜡烛供他看折子,还有必要的地方点起宫灯。整个福宁殿阴沉沉的,倒不大像是金碧辉煌的宫廷。   晚些的时候,裴舅舅与萧绝过来。   因为许观尘的事情,他二人把手边的事情都推后了,就是萧绝要给陈舟翻案的事情,也往后推了推。   萧贽随手合上折子,揉了揉鼻梁,起身去偏殿见他们。   夏日里,偏殿敞着门窗,见过礼后,他们三人就坐在檐下廊里说话。   萧贽靠在案边,撑着头,一言不发。   裴舅舅道:“已经快搜到栖梧山那一片儿了,一无所获,恐怕底下人搜查不力,陛下看,是不是从城里向外,再搜一遍?”   萧贽点头准了。   萧绝道:“这几日飞扬跟在元策身边,元策上回在风月楼被烧伤了手,只是待在驿馆养伤,不见他出门。对了,他说他身边那个文人知微被烧死了,可是也不见他难过。他身边那个带着面具的侍卫这几日也不见了,我佯装不经意间问起他,他说那侍卫先往西北边去,给他探路去了。我想着,这两个人应该都不寻常。”   萧贽心下了然,那个侍卫和知微,其中一个约莫就是萧启。怨只怨自己当时没有多加防备,才弄成现在这样。   萧绝又道:“这几日元策在收拾东西要走,徐大人送上来的折子,陛下看了没有?”   萧贽声音沙哑低沉:“哪个徐大人?”   “就是之前随我一起去停云镇迎元策的那个徐大人,看来陛下是没看他的折子。”萧绝道,“元策要走,他要陛下送送他,说事关国体。其实我想着,应该没有这样的道理,元策是皇子,与陛下的身份还差着一截儿呢。”   萧贽眉心一跳,挑了挑眉:“去哪里送?”   “城门外十里地。”   他扶着额头,笑了两声。   裴将军会意,只道:“这姓徐的有问题?”   “他要朕去送,朕便去送。”萧贽思忖了一会儿,“你二人不用管到时如何去送,只管继续寻人,当日护卫伴驾,让那位徐大人推人来办。”   “陛下是要将计就计?只是……”裴将军道,“是不是有点儿太冒险了?万一……”   “无妨。”萧贽摆了摆手,站起身来,一个人步入还没有点灯的、昏暗的福宁殿正殿。   ……   三月十九,元策启程回都。   福宁殿里,萧贽穿上软甲,又系好腕甲,将软剑缠在腰上,最后才披上外边厚重的礼服衣袍。   许观尘不见快半个月了,派去寻他的人,什么也没有找到。   萧贽没有法子,倘若这事儿与元策有关,那位徐大人也与此事有关,他们要他去送元策,他就只能将计就计,走这一遭。   小成公公低着头进来请,圣驾马车等在殿外,萧贽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却不乘马车,翻身上了马。   ……   上回许观尘犯病,被萧启那样一折腾,养了快半个月也还没养好,躺在榻上蔫蔫儿的,整日吃药吐血,反反复复。   今日小道童捧了一件青梅颜色的道袍进来,放在榻边,轻轻推了他两下:“小师叔,师兄说,让小师叔换衣裳,他要带小师叔出去一趟。”   许观尘恍恍惚惚的,只知道自个儿在静室里待了这许久,能出去也算是一个机会,便勉强支持着爬起来,小道童帮着他,换了衣裳。   后来萧启进来,仍旧用布条把他的嘴给勒住,给他扣上箬笠,用箬笠宽大的檐遮住他的脸,才挽起他手腕上戴着的镣铐,把他带出去。   他足有十几日未见阳光。带着箬笠,阳光照不到面上,只照在手背上。   林中光影流转。   萧启扯着镣铐,把他带上马车。 第70章 万丈山崖   静虚观依山而建,背靠着山崖。   萧启拽着许观尘,行过一段陡峭的山路小径。   山林荫蔽,许观尘只抬头看了一眼,小径尽头停着一驾马车,萧启的两个亲卫在边上等着。   他倒是真自负,也不怕许观尘在路上跑了,只带了两个人。   萧启把他推上马车,自个儿也上了马车,放下帘子。   那两人一人坐在车前,一人跟在后边,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这几日都未下雨,车轮碾过山间沙土小径,留下浅浅的一道车辙,马车车轮后边,绑着两捆小帚,将车辙印扫净。   马车帘子捂得很紧,窗子也掩得很紧,许观尘看不见外边,又不愿意看见萧启,只能闭上眼睛,开始默念清静经。   马车行了一阵,他忽然听见潺潺的水声。   是了,二月开春踏青,都是在附近的一条大河边。只是水声不大,应该是离得远,或者因为马车还在山里。   又行了一阵,萧启唤他:“观尘。”   许观尘睁眼看他。   “萧贽……到底有什么好的?”   许观尘被布条子勒着嘴,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别开目光,不再看他。   萧启仿佛此时才反应过来,他不能说话,笑了笑,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自顾自道:“那位子原本就是我的,你原本就是我的顾命大臣,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对了?”   许观尘闭上眼睛,重新开始默念清静经。   其实萧贽根本就没什么好的,他这人挺坏的,篡位弑父,暴戾反复,但是他坏得坦荡荡。   萧启差一些,就差在这里。萧启暗暗地算计人,末了还要把事情往别人身上推,自个儿的手倒是干干净净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对了?   这个问题,他现在问许观尘,许观尘也不明白。   只听见萧启又道:“从你自青州回来,搬进宁王府与他同住开始?我有时候常常想,若是那时候我把这件事拦下来,把你带回我的建王府去住,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许观尘心中冷笑一声,当然不是从这时候开始。若是那时候他就开始变心,那时候他犯得着为给萧启求药,与萧贽断交?   说实话,一直到宫变的最后一刻,萧启那柄长刀砍下来之前,许观尘于他,都自诩问心无愧。   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这个问题,不单许观尘不明白,萧启更不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永远活在君臣和睦的幻想之中。   许观尘没反应,萧启也不觉得无趣,低头捻了捻衣袖,继续道:“那是不是从你自雁北回来之后开始?我有时候也想,倘若那时候把这件事按下来,把你从他那边拉过来,事情是不是也会不一样。”   说明白,说不明白,其实他二人心中都了然。   只要那时萧启没有停下举起的长刀,事情该怎么样,还是会怎么样。   多说无益。   许观尘不愿意再听他煽情,只觉得可笑,往边上挪了挪,靠在关上的窗子边。   “那位子原本是我的位子,你原本也是我的顾命大臣。”萧启仍旧道,“全都怪萧贽,是他抢走的。”   他这话说得狠,许观尘眉心一跳,转头看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萧启拽着他的手,把他拉下马车。   马车一直在山间小道里走,没出山林,这是在一处山崖上。   山崖很高,四周枝叶繁茂,掩映着,只看得见隐隐约约的一行人。领头那人,许观尘看着眼熟,离得远了,却认不出。   萧启的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轻声道:“你还是不愿意画图,我也说了,没有那图,我一样把我的位子拿回来。”   许观尘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远处马蹄踏着轻尘,仪仗华盖缓缓而来,当中那人华服衣冠,是他很熟悉的模样。   萧贽。   许观尘倏地握紧了拳头,转头去看萧启:“你……”   “你不就是为了他么?”萧启忽然发狠,双手按着他的肩,要他仔细看着,“我要你看着他死。”   许观尘一颗心都被撺紧了,喘不过气来,眼见着萧贽衣袖上下一翻,翻身下马,落地站定。   ……   圣驾出巡,闲人退散。   今日元策回都,几日前朝中徐大人,于殿前痛陈十条缘由,最后五体投地,求陛下以雁北为念,以百姓为念,以国体为念,亲自送行,以彰显大梁风度。   裴将军觉着有失国体,与徐大人争执不下,互不相让,最后请陛下圣裁。萧贽撑着头,用朱砂笔批了一个“准”字。   其实也就只是将计就计,裴将军与他争执,也是演戏。   今日萧贽身着礼服骑在马上,前后禁军拥簇,仪仗华盖,从福宁殿一路到了金陵城城门外。   元策站着,如来时一般,还像是个富家公子,只是身边两个人,一个文人,一个戴面具的侍卫都不见了。   圣驾从那边,才显出一个华盖顶儿,一行人便双手提起衣摆,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及至萧贽到了眼前,身边跟着的小成公公说了一声“免礼请起”,元策才用左手扶着地,站了起来——据元策所说,前儿个风月楼大火,他正好在楼里喝酒,被塌下来的房梁砸伤了右手,而他身边的那个文人知微,被砸死了。   这话当然只是托词,是不是别有隐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小成公公站在萧贽右手边,左手边的,是那位殿前陈言、一力要把萧贽请出宫的徐大人。   徐大人笑道:“殿下此次来我金陵,虽然雁北之事还未完全谈成,但我大梁还是希望雁北安宁,再无祸起。”   元策便笑着应了。   朝中套话许多,更何况是这种国与国之间的辞令。   萧贽耐着性子听他二人说话,余光观察四周。金陵城周边多山,正是夏日,枝叶丰茂,极易藏人。   这回出来,裴将军没跟着他,他带着人埋伏在另一边,元策若是要走,便跟上他,倘若有别的什么,也好应付。   只是不知道许观尘到底在哪里,这种情况,应当不会在这儿……萧贽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右后侧,阳光正好,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银光。   萧贽很快就收回目光,心下计较着,那银光离此处还远,应当不是刀剑,大概是……   大概是萧启惯用的蓝色羽箭。   那头儿赏了点东西给元策,元策叩首谢恩,说一定不让雁北再起干戈,小成公公再替萧贽说了一声“免礼”,他便起身要去。   元策骑马,翻身上马,领着人走出去。   那位徐大人殷勤得过分,还往前送了两步。   林子那边似是有风吹过,窸窣地响了一下,那是萧贽派去,跟着元策的飞扬。   萧贽拢着衣袖,转身便要回宫去。   ……   枝叶掩映的山崖上,许观尘站在崖上,离得很远,看什么也看不清楚。   萧启却按着他的肩,要他把底下人事都看得仔细。   后来萧启摘下临出来前、自己给他戴上的箬笠,双手扶着他的脑袋,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照在许观尘面上,他只觉得刺眼。   方才萧贽在底下看时,那银光闪过的地方,是他的右手后边,也在许观尘的对面。   许观尘抬眼看时,也正巧瞥见那一抹银光闪过。   估算着距离,应当不是近身刺杀的刀剑匕首,而是羽箭。   再看萧贽身边人的模样,分明没有察觉。   许观尘心下一惊,愣了愣,被布条子勒着嘴,也喊不出话来,就算他喊得出来,底下人恐怕也听不见。   于是他想转头去看看萧启,求求他快让人停下来,但是萧启的双手死死地按着他的脑袋,只要他看着下边。   “那位子原本就是我的,你原本也是我的顾命大臣。”萧启冷声道,“是他罪有应得。你不是不怕我拿你兄长,拿你师父,拿小五威胁你么?那你看着,他是怎么死的。”   许观尘费尽所有力气,很含糊地说话,差点咬了舌头:“我……我给你画图,停下……停下……”   “隔得太远——”萧启指了指前边,“停不下来了。”   羽箭未发,许观尘再盯着山崖对面的林子看,却再也看不见那抹要命的寒光了。   他咬紧勒在嘴里的布条,目光紧随着萧贽,只求萧贽快走,他身边那些禁军,离他再近一点儿。   晴空下,长箭破空。   许观尘喊不出来,只能眼看着那支羽箭从山林里发出去。他睁大了眼睛,不知不觉地,眼中流下两行泪,也顾不得脚下就是山崖,整个人向前扑去,恨不能把那支羽箭拦下来。   倘不是萧启揽着他的腰,还把他往回拖了两步,他能直接掉到山崖下边去。   几块碎石滚落下去,许观尘发不出声音,只是流泪。   羽箭很准,底下禁军还没来得及反应,萧贽的脚步忽然一顿,身形晃了一晃,很快就站稳了,反倒是身边的人过来扶他。   然后宫中的马车被驾过来,禁军拥着,把他送上马车。   留下一部分禁军去捉刺客,恐此间有失,马车很快就往回走了。   眼泪糊着眼睛,许观尘看不真切,只看见这么些东西。   他怔怔的,眼泪还糊在面上,双眼通红,转头去看萧启。   萧启也想不到他的反应这样大,见他哭得厉害,便暂时解下绑着他的布条子。   许观尘哭喊道:“我都说我给你画图了,你……”   萧启把布条子重新系上,许观尘咬破了舌头,将布条都染成鲜红颜色。   他抓着萧启的衣襟,竟想把他一起带下山崖去。 第71章 大雨滂沱   萧启把许观尘拽住,往回一摔,怒道:“疯了?”   许观尘踉跄两步,扶着眼前树干站稳,抬眼看他。   萧启见他目光凶狠,是从没见过的模样,之前怎么拿话激他,他都不曾显露出这样的模样,心思一沉,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许观尘气急,一把推开他的手。许观尘的双手,原本被镣铐锁着,当中一条铁链子系着,   他半踮起脚,一扬手,那链子就绕在了萧启的脖子上。   许观尘绕到萧启身后,拽着他往后退了几步,把萧启拉得连往后退。   许观尘舌尖带血,带着哭腔,含含糊糊地说:“我都说给你画图了……”   萧启也没想到,他被链子锁着,还能把链子甩到人脖子上去。   那铁链子就是专打给许观尘用的,怕他跑,打得坚硬。此时横在萧启的脖子上,倘若许观尘不是现下这个病弱的许观尘,而是从前那个整天爬高爬低、在雁北大漠上策马驰骋的许观尘,只怕他的脖子现下就断了。   其实许观尘自个儿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方才远远地看见萧贽中箭,一时急昏了头,一抬手就做了这事儿。   他没有计划,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只是一遍一遍地道:“我都说给你画图了……你怎么不让他停下?”   萧启也慌了神,双手扯着链子,只是咳嗽。   他带来的那两个随从,其中一个悄悄绕到许观尘身后,一抬手,劈在他的后颈上。   ……   马车入了城门,又入了宫门,直接在福宁殿前停下。   萧贽低头,面不改色地看见被箭射中的右腿,鲜血汩汩,染红他半幅衣裳。   宫人抬来轿撵,小成公公在外边请他下车。   萧贽将衣摆放下,扶着车框下了马车,落地的时候震了一下右边腿,也疼,疼得他闭了闭眼睛。   小成公公扶着他,把他安置在轿撵上,宫人抬着他上了台阶,将他送回福宁殿去。   进了福宁殿,萧贽跌坐在地上软垫上,长舒了一口气。   十来个太医早就在殿中等着,行过礼后,花白胡子的老御医出列上前,用白色的帕子垫着手,仔仔细细地看他的伤势。   还没一会儿,听闻皇帝遇刺的大臣就都候在了勤政殿,小成公公来报时,萧贽并不放在心上,摆了摆手,由他们去了。   小成公公也知道他在意什么,只轻声回禀道:“裴将军和端小王爷都还没有回来,应该是元策有动作。”   萧贽点点头,算是应了。   转眼看那老御医还是在看他的伤口,嫌他麻烦墨迹,自个儿一抬手,拿过他手里的白帕子,竟生生将穿过小腿的羽箭□□了。   他掀开衣摆,将与血肉黏做一处的布料撕开,看了一眼那老御医,应该也是疼,说话声音都哑了:“上药。”   老御医给伤口敷药的时候,外边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这几日都没有下过雨,夏日炎热,此时下雨也是寻常。   老御医放下药瓶子,拿起细布,要给他的伤口缠上细布的时候,萧绝与裴将军一起回来了。   萧贽拿过老御医手里的细布,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只留萧绝与裴将军:“如何?”   外边下着雨,萧绝与裴将军两个人的衣裳都湿透了,衣摆上、长靴上,还沾着泥点子。   萧绝摇头,裴将军也摇了摇头。   “元策的车马一直沿着官道走,往外走出去好几十里,也不曾停下,他是真要回西陵去了。”萧绝道,“就算小公爷的事儿,他有掺一脚,也应该是把小公爷给萧启了,不再管了。跟着他,应该是找不到人了。”   萧贽低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飞扬还没回来,再等等吧。”   见他腿上一道伤,裴将军便问:“果然是受伤了?”   “他们设的计,朕有心中计,怎么能不受伤?”   若不是那时萧贽有意往前走了两步,其实那箭是当心射来的。   一时无言,萧贽低着头,将伤口用细布缠好,随口吩咐小成公公:“把我从前用的那个轮椅找出来,修一修,这几日恐怕要用。”   又过了一会儿,雨势不减,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冲进殿中。   是飞扬。   裴将军忙解下外衫给他披上:“怎么样?”   飞扬冷得抽了抽鼻子:“你们怎么不跟?”   “什么?”   “换人了。”飞扬恼道,“元策换了人。”   裴将军心下一惊,再问了一遍:“什么?”   飞扬跺脚:“在茶棚里,换了人。”   裴将军这才想起,元策的车马曾经在途中停下,在一个小茶棚里歇脚。   想必是那时候,元策找了个替身,自个儿跑了。   来不及懊恼,裴将军再问他:“那你跟上了吗?他去了哪儿?”   飞扬一瘪嘴就要哭:“雨太大,跟丢了。”   “元策往哪边走的?”   “北边。”飞扬气得提起拳头就去捶墙,把墙上挂着的画轴都震落下来,口里喃喃念着“观尘哥哥”。   裴将军哄了他两句,回头去看萧贽。   萧贽扶着额头,眉头紧锁。忽然面色一沉,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凝眸,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后只听见裴将军大声喊“太医”的声音,还有窗外雨声。   ……   金陵城外山间树枝掩映的小径,元策也是头一回走。   他当然知道萧贽派人跟着他,从茶棚后边扮作行脚商出来,还有一个甩不掉的尾巴在跟着他,他便刻意往相反的方向走。   后来天降大雨,连老天也帮他,他往山路边的丛林里一滚,就甩掉了跟在身后的飞扬。   原本回西陵大都,要往西边走,而静虚观在金陵城南边。元策带着几个亲卫,为了甩掉飞扬,又刻意往北边走,这时甩掉了飞扬,那几个亲卫便牵了马来。   骑着马就掉头向南,再走了一会儿,大雨滂沱,山路那边,候着一驾马车。萧启掀开马车帘子,看见他来,朝他点了点头。   萧启也不单是带许观尘来看萧贽是怎么死的,他特意出来一遭,是为了见元策。   元策下马,身上衣裳都湿透了,随手拧了一把,就钻进马车里。   许观尘被萧启的侍从打昏了,还没醒,靠在马车壁上,闭着眼,皱着眉,雨点敲打在马车檐上,发出好大的声响也没能吵醒他。   元策在他对面坐下,朝萧启挑了挑眉:“怎么把他带过来了?”   “让他看看萧贽是怎么死的。”萧启冷冷道,“好让他死心。”   元策道:“他死不死心,再之后也与你无关……”   这时候马车在暴雨之中缓缓行驶起来,许观尘往边上一歪,额头磕在马车壁上,把他给弄醒了。   他一看见元策,眼睛都瞪大了,警惕地看着他:“你……”   元策骗他说:“我刚从金陵城里过来,萧贽方才死了,城里丧钟敲了九声,你听见没有?”   许观尘摇头:“不……”   元策笑着转头去看萧启:“你没告诉他,那支箭上有毒?”   许观尘便看向萧启,萧启只道:“我忘记告诉他了。”   手脚镣铐叮当乱响,萧启已经被他勒过一次脖子,不会再第二次中招,拽着他手上的链子,就把他给丢回位子上去。   许观尘往边上挪了挪,摇头轻声道:“不会的,不会的……”   萧启犹觉未够,又道:“他一死,朝里无人主事,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坐到那位子上。至于姓裴的那些余孽,有劳三殿下出兵帮我料理。我早先就说了,没有那张图,我一样能胜。观尘,你现在反悔投我,还来得及。”   许观尘愣了愣。   其实不一定是在送元策回去的送行路上,这些日子来,只要萧贽与他待在一块儿,只要遇见了元策,今日之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许观尘心头一凛,转头去看元策:“他许给你什么了,让你亲自来金陵帮他?”   “你倒不傻。”元策笑了笑,看了一眼萧启,“这位新皇啊,把雁北送给我,求我帮他。”   雁北。   许观尘一时气急,咬牙骂萧启道:“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把雁北送给元策?   “恐怕引起民怨,他当然不敢明面上把雁北给我。”元策仍是笑,“所以他登基之后,我佯攻雁北,杀两个戍守雁北的将军,明着就算是你们战败,失了雁北。”   “陈舟……陈舟是你们……”   许观尘可算是明白了。停云镇的事情,一开始就是他们挑衅教唆陈舟,让他去行刺,目的是卸下雁北的军防。到时候一刀未动,滴血未流,就能让元策得了雁北。   这同割地让人又有什么分别?   元策继续道:“陈舟是他杀的,陈舟刚到的那个晚上就死了,什么刺杀什么遗书,都是他一手排演的。”   许观尘气极反笑,看向萧启,质问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啊!”   阴云翻滚,雷声隆隆。   忽然,萧启带来的随从在外边回禀:“爷,马车轮子陷进泥里去了。”   山间小道,不曾缮修,下了雨,总是比较泥泞一些。   萧启拽着他的手,先把他带下马车,元策也下了马车,带来的几个亲卫,一个赶马,剩下的在后边推马车。   许观尘站在雨里,已不似方才那样激动,只是垂着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幸马车轮子陷得不深,有一刻钟的工夫,马车就被推出来了。   重新上了马车,许观尘缩在角落里,离萧启与元策远远的,拧干衣袖上的水,抹了把脸,一言不发。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雨里马车行得不快,几个亲卫一个赶马,其余人都跟在边上。   再行了一会儿,或许元策就喜欢看他气急的模样,又道:“他不单把雁北拱手送我,还把你也送给我了。”   许观尘却没什么反应,连眼睛也不抬一下。   萧启也没有什么反应,他不敢反驳,他确实是……这样许诺元策的。   “你兄长被我炼成了武傀儡,我这个人有点癖好,喜欢把东西凑成一对儿,所以向他讨了你,他把你也送给我了。”   许观尘仍旧不语,只听元策继续道:“你身子太弱,不能做武傀儡,你做个什么好?萧贽为什么喜欢你?是因为小道士比较别样的意趣,还是因为你模样好看?你要是喜欢,我把你兄长与你放在一处……”   这话萧启也听不下去,扯了扯他的衣袖,想要劝劝他:“他近来精神不好,你不要吓唬他了。”   许观尘原本就缩在离他二人最远的地方,因为匆忙,马车的帘子也掩得不好,他的一只手一直搭在上边,攥着帘子。   马车行过山间弯曲的小道,速度放缓。许观尘有些恍惚,忽然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风吹着雨点斜着飘进来,才淋了雨,吹着风只觉得寒意透骨。   萧启与他在一块儿待过几年,到底还是了解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抬眼看他。   正巧许观尘也回了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萧启愈发觉得不对,伸手想要抓住他,但是他纵身一跃,趁着所有人都反应不及,跳到出马车,往草丛里一滚。   马匹嘶鸣一声,萧启扑过去看,人已经消失在暴雨与山林之中。 第72章 脚下银河   林子里还下着大雨,马车在雨中缓缓行驶。   许观尘从马车里跳出来,自己也知道自己这副病弱身子骨,跑不过那几个随从,索性狠狠心咬咬牙,抱着头,往草丛里一滚。   那处正好是个斜坡,大雨滂沱,草木遮掩,将什么萧启,什么元策的都抛在了后边。   逃出去有点远了,许观尘一只手死死勾住一棵树的树干,才让自己站住了。   他站起身,雨水模糊了双眼,便胡乱抹了把脸。   他这才看清楚,脚边就是山崖,不远处就是湍急的河流,是二月时同萧贽来踏青,路过的那条河。   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他抬眼看了看天色,阴云压顶,天色渐黑。只怕萧启与元策的手下也在到处找他,静虚观周边是不能再待了。他一个人,也不能在林子里过夜。   许观尘随手摘下大片的芭蕉叶遮挡雨水,又折下竹枝做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走。   害怕萧启的人找到他,不敢走山路,只能在林子里找路走。   他对此处也不是十分熟悉,只是方才马车轮子陷进泥里,下车的时候观察了两眼,没敢太过明显,也就只是看了两眼。   此处离金陵城还远些,倒是离栖梧山行宫更近,所以他想先去行宫。   说是离得近,也只是相较而言。最要紧的当然还是先下山,倘若能在山下遇见萧贽的人,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大致方向还是认得的,只因大雨,天色又暗,他前阵子才病了许久,走起来很是艰难。   没过一阵子,雨势终于渐渐转小,可是天色也全黑了。   许观尘再抹了把脸,隐约看见远处有灯火明灭。   此处偏僻,或许有猎户农家,为了省着蜡烛用,总是到了很晚的时候才点起灯来。   他恍恍惚惚地往有光亮的地方走了两步,忽然又反应过来,怀疑是萧启底下人举着火把在找他。   靠在树下想了一会儿,心想这么走下去,只怕他还没有到行宫,就得病死在半路上,不如过去碰碰运气。   于是他重新支起竹杖,往灯火亮着的地方走。   山林之中就是这样,看着很近的地方,其实要弯弯绕绕地走上许久。   又过了许久,他才走到了近山脚处的一户人家。   一间屋子,用篱笆圈着地儿,许观尘暗中松了口气,一鼓作气,走近前去。   忽然又看见那户人家用篱笆圈着的地儿里,有两匹马正吃草料。   许观尘抿起唇,放慢脚步,只在后屋那边站住了。   只听里边的人道:“我们家小公子赌气,离家出走了,家里人正找呢。天还下着大雨,他要是来你们这儿,麻烦先缓着他,家里人就来。”   另一个人帮腔道:“我们家小公子偏爱玩儿,欠了赌坊好多的银子,被兄长用家法打了两下就跑出来了,咱们当家的现在也后悔,若是帮着找着人,咱们当家的一定酬谢。”   农户人家见他们话语真切,不似作假,自然是笑着应了,还帮着劝了两句。   许观尘往后退了半步,拄着竹杖就往回走。   此处偏僻,农户家中养着一头看家守门的狗。   原本许观尘淋了雨,身上的生人气味都被雨水冲去了。才要走时,那狗看见,便朝他狂吠不止。   许观尘没敢回头,只是往前跑,猫着腰,躲在草丛里。   农户家里两个人觉着不对,冲出来看,相互对视一眼,便转身离去。   他不敢动,又弯着腰躲了好一会儿,抬眼见他们重新走回屋子,才摸索着向前,准备从相反的方向跑开。   他跑出一段路,便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在那里,追。”   ……   雨势转小的时候,福宁殿里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等到老御医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大碍时,一众伺候的太医方士才都松了口气。   榻前帷帐落下,萧贽正闭目养神,老御医帮他重新包扎好伤口。小成公公拿着帕子,帮老御医擦去额上汗珠。   萧贽摆了摆手,让殿中人等都退下去。小成公公往香炉里拨了两颗香料,也退出去了。   裴将军随老御医一起出来,走出去一段路,才敢问他:“陛下不要紧吧?”   老御医捋了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子:“这毒是西北风石走添了几味药材改的,来势汹汹,药性比之前的还强,得亏将军手里有解药,否则……”   老御医叹了口气,继续道:“陛下身子骨好,不要碰着伤口,安安心心地养几日,很快就好了。”   安安心心地养几日。   说得简单。   裴将军也犯难,小公爷没找着,萧贽怎么安安心心地养几日?   他二人正说着话,小成公公便从后边追上来,轻声道:“陛下说,箭伤伤势,请老御医不要说给任何人听。旁人若是问起,便说陛下伤得厉害,命在旦夕。”   老御医也反应过来,恭恭敬敬地应了。   送走了老御医,裴将军便转头去问小成公公:“陛下是什么意思?引蛇出洞?”   “陛下说,把陛下身负重伤,还吊着条命的消息传出去。过几日还要将军亲自领头,领百官去坛上祭天祈福。若是旁的人问起,也说陛下是身负重伤,看那位徐大人是什么反应。”   裴将军想了想,也点头应了。   “陛下有安排,臣不敢不遵。”裴将军道,“说来惭愧,也是我与萧绝跟丢了元策,这才……”   小成公公勉强地笑了笑,宽慰他道:“也不怪将军,萧启与元策勾结在一起,又筹划了三年,不是这样容易就能捉住的。”   才说话,钟遥便在宫道那边下了马,手里拿着张纸,匆匆赶来。   见裴将军与小成公公,抱了抱拳,问道:“陛下伤得不重吧?”   “不打紧。”裴将军也嘱咐他,“旁人问起来,只说陛下不好。”   “好。”钟遥一路赶来,气喘吁吁的,“陛下现在方便么?我有要紧的事情禀报。”   小成公公进去通报,留裴钟两位将军在外边等着。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钟遥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也不知道阿尘怎么样了,他走了快有半个月了吧?”   裴将军也叹气:“萧启藏得紧。”   小成公公很快就出来了:“陛下让两位将军进去说话。”   叩首行礼,钟遥将一直拿在手里的纸张展开给萧贽看,是之前许观尘给他画的、定国公府丹书铁券里藏着的舆图。   舆图原本没有标示,但是钟遥标上了字。   “这是观尘从前给臣画的图,昨日晚上臣忽然就看明白了。”钟遥指着纸上线条道,“这图上全是线,山河不分。这是雁尾山,这又是雁喙山,当中山谷还有一条,是惊弦水。这地儿在雁北大漠深处,人迹罕至。”   萧贽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萧启就是为这个,才烧了一整条街,把他给绑走的?”   钟遥想了想,点点头:“应当是。”   “不是。”萧贽却摇了摇头,“朕一开始也以为,他是为了这里边的军队,后来明白了,萧启要兵,元策也可以借给他。”   “那这东西……对他来说只是增加胜算的筹码?”   “是。”萧贽道,“今日若朕中箭身死,他的筹划就成了,也就用不着这东西了。”   裴将军问道:“那陛下怎么想?”   “皇帝遇刺,重病不起。”萧贽往榻上一躺,“要舅舅去祭天祈福才能好一些,要坐轮椅去栖梧山行宫修养。朝里不是有那位徐大人吗?让那位徐大人把消息递给萧启,看他接下来要怎么办。”   钟遥将舆图收好:“这张图,臣想着,还是要传给雁北,让那边人去雁山和惊弦水附近看一看?”   “飞扬跟丢元策的地方,也要再查一查。”   萧贽反手从案前抽出□□经,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翻了一页经书来看。   ……   暴雨将歇,许观尘丢了竹杖,在林子里狂奔。   其实他跑得不快,手上脚上还挂着镣铐铁链,病弱的身子已经支撑不住,怎么能跑得快?   身后萧启骑着马追上来,喊了他一声:“观尘。”   许观尘扶着树,腿脚一软,险些跪在地上。拖着步子再往前走了两步,前边是低矮的山崖,下边还是那条河。那条二月初踏青的河流,因为才下过暴雨,河水水位上涨,水流很是湍急。   原来走了这么久,他连这条河都没有走出去。   身后萧启亦是下了马,趁着元策没跟上来,他才敢说:“观尘,你不要生气,你过来,我同你说。雁北只是暂时给了元策,过几年就拿回来了。说把你送给他,也是他胡说的,我没说过。”   他这话半真半假,许观尘却再不敢信他了,只是往后退。   许观尘继续往后退,萧启还是一遍一遍地向他解释雁北与元策的事情。   其实根本不是因为这个。   萧启抹了把脸上雨水,道:“你兄长还有师父还都在我手里,你别退,你过来。”   许观尘也回头看了一眼,原来他已经走到山崖边上去了,脚下河水湍急,夹杂着碎石。   山崖虽然不高,但是下边就是河流。萧启与他一起长大,自然知道许观尘不会水。他若是跳下去被河水卷走,必死无疑。   萧启一面与他说话,拿许问与玉清子威胁他,一面悄悄地往他面前挪。   “你放过我吧,萧遇之都死了,你去做皇帝。”许观尘也没想死,平静地看向他,淡淡道,“我不想做你的顾命大臣了。”   他与萧启断交之后,再没见过,这几日再见,也总是萧启拿话激他,他总是一言不发。   忽然这么说,萧启也愣了愣,点头应道:“好啊,你先过来。”   他不肯动,萧启又道:“萧贽没死,城里没敲钟,收到的消息是他将死垂危。”   许观尘的表情有些松动,反应过来,还是怀疑地看向他。萧启无奈,举起右手做发誓姿态。   许观尘想了想,道:“算是还我从前替你求药的人情,你把解药给我。”   “你就算拿了解药又能怎样?你怎么把东西……”   “给我。”许观尘垂眸,“算是还我的,我拿了药,同你回去。”   到底还是了解萧启,这样要紧的东西,萧启不会放在别处,会随身带着。   他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子,伸长了手递给许观尘。   许观尘伸手接过,又道:“元策来了,我兄长应该也在附近。”   “他也在林子里寻你。”萧启顿了顿,“元策手底下有很多武傀儡……元策给他也下了命令。”   “让他过来。”   萧启再看他两眼,见他态度坚决,便点了点头:“好,我让元策喊他过来,你不要动。”   他回头,元策也带着人追上来了。   或许萧启还有些怕许观尘死了,但元策不是,元策只是怕许观尘跑了,坏了他的事情。   元策抬手唤来手下,架起弓箭,漫不经心道:“死了便死了,随口一句玩笑话,我又不是非要一个道士。”   许观尘抿了抿唇,定定地看向他:“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   元策动作一顿,却放下了弓箭。   “萧启既然把雁北许给你,雁北有一支秘密军队,若是留着,殿下的雁北也坐不稳。萧启原本要绑我,为的也是这个,日后好反攻雁北。”许观尘道,“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殿下想不想要?”   元策显然不知道这事儿,饶有兴趣地舔了舔后槽牙,挑了挑眉,笑着对萧启道:“还有这事儿?他在你这儿这么多天,你连这个也没问出来?”   他重新看向许观尘:“你要什么?”   “让我兄长过来。”   “他会听你的?”元策分明不信,再抬了抬手,朝站在几个武傀儡之间的许问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许观尘,“你过去,到他那边去。”   许观尘把萧启给的解药塞到许问手里,却看向元策:“要劳殿下同我兄长说两句话。”   元策笑了笑,他根本就支使不动武傀儡许问,要借他的口。   元策只道:“你要说什么?”   “我兄长出入定国公府如入无人之境,就请殿下让我兄长把药送到定国公府。”只要定国公府拿了这东西,就一定会送进宫去。   元策仍是笑:“就说这个?”   许观尘看着他的眼睛:“就说这个。”   “你就不怕我半路反悔,让他把药给换了?”   “我兄长……不是只听殿下的话么?殿下说的每一句话,他不是都听么?”   “好。”元策把那句话吩咐给许问,许问很快就离去了。   “人走了,你什么时候把丹书画来给我?”   许观尘定定道:“我要等我兄长回来。”   方才下过雨,许观尘站在高崖上,道袍上都是泥点子,衣袖衣摆都被树枝划烂,头发也散开了,很是狼狈,像是落难的行脚道士。   才下过雨的夜里,云散雨霁,星子总是亮一些。   脚下河水渐渐变清,倒映出明亮的星子。   夜风吹过,将天地阴阳拨转一圈,颠倒成道士修道,灵台一点清明的模样。   好狼狈的行脚道士仿佛已然得道。   天地之间,冠上星汉,脚下银河。   ……   许问一个人来去自如,动作很快,他很快就回到金陵城。因为萧贽有意设计萧启,城中守卫并不曾明显加强,他很容易就翻过城墙去——他从前经常翻城墙出去玩儿。   把东西放在定国公府门前,还用力地拍了拍门,提醒门房。   他蹲在对面人家的墙头上。   这几日许观尘与他相处,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话,只是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起家里的事情。   说老柴不再管家,现在只是看守祠堂;还说府里多了个三妹妹许月,原本总说想要个小姑娘,这下就有了;也说起很照顾他的小成公公成知节,还说起萧贽。   许观尘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看似面无表情,其实很认真的在听。许观尘讲的所有事情,他都记得。   许问抬眼去看,门房开了门,看见没人,正奇怪着,低头看见地上一个药瓶,也没敢动,只是跑进去喊人。   很快的,看祠堂的老柴出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也披着衣裳出来了,两个人一商量,还是立即派人进宫去通报一声。   许问再看了一阵,没看见几个旧人,站起身来便要走,才站起身,看见长街那边有个人策马而来。   金陵城中有宵禁,是官府中人,才敢夜里在街上策马。   许问再看了两眼,那人一身蓝颜色的太监服,是成知节。穿这衣裳,也给他穿出一身风骨的御史模样。   他觉着惋惜,再看了两眼,也不敢再多待下去,脚尖一点便走了。   小成公公也没有多待,拿了药瓶子便回去了。   解药送到萧贽手里的时候,已经由老御医看过了,确是解药。   老御医说:“箭上的毒是西北的风石走不错,但也改了几味药。裴将军那儿虽然有解药,要解毒,其实也有三分毒解不得。这下好了,这药肯定管用。”   萧贽手里捏着细颈的瓷瓶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御医又道:“只是不知,这药是从哪里来……”   萧贽却忽然怒了,一抬手就把药瓶子甩出去,底下人忙上前去看,得亏瓶子瓷实,没有摔碎,只是瓶口缺了个角。   他起身,自顾自地坐到了轮椅上。底下人将殿里门槛暂时卸下来,见他面色铁青,也不敢拦他,由着他出去了。   萧贽手上多茧,有一些是练刀练剑练出来的,还有一些是他从前推轮椅推出来的。   他推着轮椅出了福宁殿,先路过宫中兰台。   兰台就是宫中藏书之所,许观尘还在宫里的时候,在那儿帮抄书官吏抄过书。   此时还是深夜,只有几个看守的小吏在兰台。萧贽在殿门前停下,让他们把许观尘抄的书都拣出来。   然后兰台就走水了,萧贽一推案上蜡烛,就把许观尘从前抄的那些书一把火烧尽。夜里起风,烧到旁边一间存放宣纸的屋子。   宫人们迅速救火,萧贽推着轮椅又走了。   他自个儿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绕着宫城胡乱走,看见什么都进去看一看。   清晨的时候路过珍和宫,一时兴起,也进去看了看。   一进去,披在衣桁上的一抹正红色险些灼伤他的眼睛。   萧贽忽然又恼火起来,推着轮椅上前,一把将衣桁推倒,挂着的礼服落地,扬起红颜色的轻纱,覆在他的眼前。   萧贽向来从容,是因为从前他总觉着,凭着许观尘从前与萧启的交情,许观尘应该懂得乖巧地保全自己,等着自己派人来救他。   现在好了,弄了瓶解药过来,谁知道他在萧启手里吃了什么苦头,才换了这么一个东西过来。   ……   静虚观附近与金陵城中一来一回,就算是许问一个人来去自由,路上也要花不少时候。   清晨的时候,许问回来了。   那时候许观尘坐在山崖边打坐念经,老神在在的模样,应该是念了一夜的经,一直在等他。   元策想要哄哄他,让他说说雁北的秘密军队在哪儿,转眼见许问回来,便道:“回来了。”   许观尘缓缓地一抬眼:“劳殿下问问我兄长,东西送到了没有。”   元策便转头去问许问,许问点点头:“送到了。”   元策再转回头去看许观尘,于是许观尘随手折了一枝树枝,在面前的地上画了三条线:“就在这里。”   那三条线互相平行,画得实在是很抽象。他也是胡乱画的,也不算是胡乱画,毕竟那图上确实有三条线,他只是……画画的功夫差了一点儿。   元策皱着眉,看了一阵:“这是哪里?”   许观尘笑了笑,用手将地上的三条线抹去:“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参透。”这话倒是真的。   解药送到了,这样一群人围着他,身后就是悬崖,他再想跑,也跑不了。   于是许观尘站起身,拢了拢衣裳:“走吧,我同你们回去。”   回去的时候骑马,因为马匹都是他们训练过的,懂得听他们的口哨,不怕许观尘再想着跑。   雨过天晴,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在身上,有些热意。   许观尘双手挽着缰绳,坐在马背上,也不用他驱马,这马会跟着他们一起走。   忽然他眼睛一闭,骑在马上,往边上一倒,就从马背上跌下去,摔在萧启的马蹄前。   萧启让底下人去看他,底下人一摸他的额头,才知道他烧得不成样子。   萧启下了马,架着他的手,把他甩到马背上去。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实是烧得厉害了。   也难怪,那样一场暴雨,又坐在山崖上吹了一夜的风,许观尘体质弱,只怕是要送了半条命。   萧启忽然想,倒也不用许观尘送命,若是他烧糊涂了,烧失忆了,那就好了。 第73章 生关死劫   许观尘烧得糊涂,玉清子与小道童小五寸步不离的守着,给他端水喂药,擦脸掖被。   他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三日。   金陵城里,尤其是定国公府,却闹得翻了天。   宫里对外称皇帝遇刺病重,情况危急。次日,陛下的母家舅舅裴将军带着百官,为皇帝祈福祭天。   皇帝在福宁殿正养病的时候,不知道是谁,走漏了定国公府小公爷失踪的风声。   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萧贽原本把这件事藏得很好,这事情就只有他身边亲信与几个公爷知道。   定国公府小公爷失踪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金陵城。   城中传言甚重,或说许家以兵戈起家,到底杀戮过重,一家子都偿命去了,或说小公爷是逃去雁北,与温良恭俭的七皇子共商大计去了。   定国公府再无人主事,国公爷的位子悬空,许家旁支得了消息,也都蠢蠢欲动。   一大早,就纷纷找上了定国公府,乌泱泱的一群人,挤在门前。   “照着血缘辈分来说,还是咱家与老定国公的关系更亲厚些,老定国公在时,还赏过我一些东西。”一个中年男人嬉笑着说道,“那也算是信物吧。”   “去你的。”另一个胖子一挥折扇,把他挤到一边去,“就许观尘那样病弱的也可以做公爷,几年了也不曾管事儿,还是我吧,我会管事。”   更多的人,不敢肖想国公爷的位置,也不在乎小公爷是不是死了,他们只在乎自家的东西。   “小公爷要是没了,咱们在庄子上的地还有没有?到底谁能做主?”   “就是,府里那些林子湖泊,咱们还能不能用了?这么多年都是我家的,要拿回去我可不干。”   “小公爷怎么说走就走了?事情也不安排好就走,有这么办事儿的吗?”   府门打开,年仅十四岁的许月跨过门槛,柴伯与几个侍从护在她身边。   众人目光言语都指向她,许月握了握有些汗湿的手,坚定地平视看向他们:“府里有主事的人,我哥哥会回来的,不用你们操心。”   众人哄笑一声,无非是说她一个小女孩儿,怎么能够做主。   许月咬了咬牙,定定道:“我说了,我哥哥会回来的。”   “定国公的位置由谁来坐,自有圣裁,不用你们自荐。”许月继续道,“至于庄子林子的事情,不用我哥哥来做主,我管得了。”   她转头看向柴伯:“麻烦您老把在场人等的名字记下,把他们赶出庄子去,既然是怕没了田地,那就顺了你们的意思。”   众人自是不肯,骂骂咧咧,推推搡搡的就要挤上台阶。许月往后退了几步,柴伯与一众侍从将她护在身后。   青石铺就的街道上一声马鞭脆响,众人回头去看,钟夫人正施施然将长鞭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有人便道:“嘿,钟夫人,你可老早就嫁人了。定国公府的事儿,钟夫人管着,是不是要惹钟将军不痛快?”   “他管得了我?”钟夫人又一甩马鞭,准准地把那人头上的巾子打落,“本夫人未出阁前,为人嚣张跋扈,无法无天,在街上甩甩鞭子怎么了?”   鞭子一甩,众人都静下来了。   钟夫人在场,许月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厉声喝道:“我说了,定国公府有人主事,我哥哥会回来的。哪位不服,请上达天听,请圣上褫了我哥哥的爵位。”   她转头看柴伯,也不再吩咐他把这些人都记下来了,直接道:“柴伯,有人在国公府门前闹事,国公府从来只在战场上与西陵人结仇,我怀疑这些人是受了西陵细作的挑拨。请京兆尹,送官查办。”   话还未完,众人瞬间作鸟兽散。   许月舒了口气,朝钟夫人行了个万福:“姑姑进来喝口茶吧。”   ……   静虚观里,萧启向回来报信的随从问道:“定国公府出这种事情,宫里真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那随从摇了摇头:“没有,宫门一直关着,只有太医进进出出。”   萧启再摆了摆手,便让他下去了。   元策道:“这样的事情也算不上厉害,萧贽不管也是寻常。”   “不会。”萧启却道,“他很在乎许观尘。从前金陵城里但凡有点儿说许观尘不好的话,他都要把人提过来。最厉害那回,秋日里把人丢到湖里去了。”   元策挑了挑眉。   “这回他没管,只怕是自顾不暇了。”   又过了一会儿,萧启转头,试探着问他:“西陵老皇帝病重,你不回去吗?我把许问还给你,过一阵子,再把……许观尘……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对雁北的秘密军队很感兴趣,我等许观尘醒了,再问问他军队的事情。”元策笑了笑,“其实我不想要许观尘,你要是想要,留给你也可以。”   萧启一噎,这时候小道童在外边敲门。   “师兄……”小道童轻声道,“小师叔醒了。”   元策一挥衣袖,径自便要去看看。   原本就是为了利益才同盟的,这时候元策明晃晃地打别的主意,萧启目光一冷,握了握拳头,便跟了上去。   许观尘还待在阴冷潮湿的静室里,身上盖着的被子很厚。玉清子把他按回榻上,转头给他倒水。   却不料许观尘问他:“师父,这是哪里?”   玉清子一愣,连忙放下茶杯,抓起他的手腕给他把脉。   “师父?”许观尘眨了眨眼睛,转头看见萧启进来,忙坐起来,“殿下。”   萧启的脚步一顿,狐疑地看向他,许观尘也看他,眼中带笑,再唤了一声。   萧启抿了抿唇,快步上前,问了一句:“你怎么样?”   “有些头疼。”许观尘揉了揉眉心,“这是哪里?是出了什么事儿么?”   “是。”萧启把茶杯递给他,“你先休息一会儿,事情我慢慢地跟你说。”   其实他是不确定许观尘是不是真的失忆了,而且一时半会儿,也编不出谎话来。   许观尘接过茶杯,似从前一般,朝他笑了笑:“谢谢殿下。”   萧启留下一句“好好养病”,转身便出去了。元策也觉着没意思,许观尘都失忆了,雁北军队的事情,他肯定也忘记了,便跟着一起出去。   “你看到了。”萧启对元策道,“他不记得了,你回雁北去吧。你再不回去,只怕西陵皇位要被你那几个兄弟给占走了。”   “那他要是装的呢?”   “他是道士,狂言戾行是犯戒。”萧启道,“他把修道仙缘看得很重,应当不会。”   元策直言道:“他都敢为了萧贽去跳悬崖了,为他撒个谎算什么?”   一时无言,萧贽想了想,一甩衣袖:“我且试试他,你别进去。”   他再进去时,玉清子还给许观尘把脉,许观尘见他进来,眼睛都亮了一下。   这么多年来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说没有半点昔年情分在,其实也不对。只是萧启虚伪又懦弱,想要的东西太多,多深厚的情分都被他消磨尽了。   此时许观尘像从前那样对他,他有一点儿触动。   也就只是一点儿。   萧启收敛了情绪,把玉清子支开,上前在榻边坐下:“阿尘,你是不是不记得有些事情了?”   “嗯。”许观尘抱着被子点点头。   “还记得什么?”   “还记得……”许观尘拍拍脑袋,“还记得除夕那天,我和五殿下一起进宫去。后来陛下留我一个人在福宁殿,让我辅佐殿下。出来的时候,有个娃娃脸的小公公让我去偏殿休息,然后我就睡着了。”   萧启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倘若他记得的事情再往后一点儿,只怕谎话就圆不过来了。   “现在已经是三月份了。”他想了想,继续道,“你还记不记得父皇让你吃的那颗红颜色的药丸子,因为那颗药,你才会忘记事情。不过我一开始不知道……”他急切地辩解:“我一开始不知道父皇给你喂了那种东西,我不知道。”   他抬眼看了一眼许观尘,许观尘轻叹一声,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了然道:“我不怪殿下。”   “那就好。”萧启再松了一口气,“现下是萧贽做了皇帝,我早先在金陵城外有安排,我们现在很安全,你安心养病。”   许观尘似是有些吃惊:“五殿下?”   “萧贽的腿疾是假的,他逼宫把父皇活活气死了,我没办法,逃出来了。”   “这样。”许观尘握紧他的手,“没关系的,还有余地。”   萧启心虚地点点头:“是。”   过了一会儿,许观尘轻声问他:“方才与殿下一起来的那位,是西陵的三皇子元策?”   “你见过他?”   “我从前在雁北一年,在雁北见过他两面。殿下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他来金陵划定西北国界,我……”萧启想了想,又开始圆谎,“我发现他身边有个人,身形很像你兄长,后来一看,果然是你兄长,我就……我就想法子拖住他,想帮你把你兄长找回来。”   许观尘面色煞白,道:“我能见见兄长吗?”   “过几日再说吧,你先好好养病。”萧启顿了顿,试探道,“现下萧贽做了皇帝,你怎么想?”   “殿下不若先去封地……”   “他对我赶尽杀绝。”萧启看入他的眼中,“怎么办?”   许观尘垂了垂眸:“那我帮殿下想想法子。” 第74章 明贤皇后   许观尘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殿下手里还有人可用么?”   “没有了。”萧启苦笑两声,“杨寻与何镇都死了,你又病着,我手下只有近千个雁北游匪,还有些人,是向元策借的。”   许观尘抿了抿唇,也说不出话来。   “你好好养病,这几日再想一想。”萧启仍旧疑他,面上却不显,别有深意道,“萧贽受伤,或许也活不了几日了,等着瞧瞧吧。”   许观尘面不改色,点了点头:“好。”   萧启笑了笑,一抬手,动作顿了顿,摸摸他的脑袋。   他走之后,玉清子把汤药端来,在许观尘面前坐下,低声问他:“真的不记得了?”   许观尘抬起头,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玉清子飞快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之后,对他道:“不要信萧启了,他不是从前的七殿下了。”   许观尘怔怔的,眨了眨眼睛:“师父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玉清子道,“你记着师父这句话就好,凡事为自己留一点儿余地。”   许观尘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药。   但是这日晚上再来送药的,就是小道童小五了。   许观尘觉着奇怪,问了他两句,小道童暗中用手背抹了把通红的眼睛,捏着衣袖轻声道:“老道长因为这几日不眠不休地照顾小师叔,所以累病了。”   许观尘见他的小动作,便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   此后玉清子再来给他诊脉,就只是诊脉,一句话也不说。萧启也在旁边站着,不像是关心他的病情,倒像是看着谁。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因为静室里潮湿阴冷,不好养病,许观尘就从静室迁到东边的院子去住。   搬到东边院子里的头一个晚上,许观尘躺在榻上,迷迷糊糊地一翻身,就看见两个黑影跪在他的榻前,自称是萧贽派来救他的人,请他快走。   黑暗中,许观尘下意识就要说话,一咬舌尖,才止住了。   他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抓着被子的手紧了紧,缓缓坐起来,望了望四周,厉声叱道:“我与萧贽,有什么干系?他救我?他做什么救我?”   他摸索着抓起榻上瓷枕,“哐哐”两声,把两个人的脑袋上分别砸了一个血窟窿。   瓷枕太滑,他抓不稳,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又是一声巨响。   穿戴整齐的萧启推开门冲进来,点上了灯,便看见两个穿着夜行衣的人捂着脑袋倒在地上唉哟叫唤,地上全是碎瓷片。   许观尘靠着墙坐在榻上,好像也有些被吓着了,手里还拿着一个花瓶,见他进来,下意识就把花瓶甩过去了。   花瓶砸在墙上,也碎成了几百片。   许观尘指着地上两个人道:“殿下,萧贽的人,可以抓起来问一问。”   萧启看着满地的碎片,再看看那两个人血流如注,扯着嘴角笑了笑:“你病着还这么厉害,能一个打两个。”   许观尘不好意思地抓了抓披散下来的头发,朝他笑了笑,谦虚道:“出其不意,发挥超常。”   萧启让人把这两个人带下去,又让人把地上碎瓷片扫干净。   他站在院子里,抹了把脸,吩咐底下人:“让那两个人好好养伤,这几日不用当差了。”   那时候许观尘发热晕倒,他确实有想过如果许观尘烧坏了脑子,那就好了,但他也不大相信,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合。   所以他这几天试探过许观尘很多次,话里话外试探他,今晚还特意排了一出戏来试探他。   看许观尘这反应,确实像是失忆了。   这时候许观尘在他身后唤了一声:“殿下?”   萧启回头,看见他就扶着门框,站在门槛里边,掩着嘴打哈欠:“殿下还不去睡吗?”他收住哈欠,正色道:“还在烦心金陵的事情吗?”   萧启转身近前:“有两件事同你说,今晚咱们挤一间屋子睡。”   “好啊。”许观尘侧身把他让进来。   房里两张床榻,是相对摆着的。许观尘把大一些的床榻让给他,自个儿缩在小榻上睡。   吹了灯,一时无话。   许观尘想了想,似是随口问道:“萧贽为什么要派人来找我?那两个人,还说是来救我的?”   原本就是萧启做的一场戏,许观尘现在问他为什么,萧启为了圆谎,只能说:“萧贽喜欢你,他顾忌着你,所以……”   黑暗中,许观尘没有说话,仿佛很是惊讶。   萧启又问他:“前几日问你现在该怎么办,你想到办法了没有?”   许观尘闷闷道:“还没有。”   “明日带你去见他。”   “殿下说什么?”   萧启双手一撑,就要从榻上坐起来,连忙道:“不是,你别误会,不是把你送给他。”   许观尘的语气中带着笑意:“殿下当然不会把我送给他。”   萧启重新躺回榻上,道:“萧贽前几日不是遇刺中毒了么?这几日朝里宫里因为这件事乱成一团。他不喜欢待在宫里,把朝政甩给大臣,明日要去栖梧山养病,要经过这里。”   许观尘了然:“这样啊。”   萧启再问了他一遍:“你现在想到法子了没有?”   “没有。”许观尘摇头,“我明日再想想吧。”   ……   次日晨起,萧启一时兴起,又诈他一句:“观尘,昨天晚上你说梦话了。”   那时候许观尘正背对着他束头发,闻言一愣,咬了咬舌尖,语气仍似寻常:“我昨晚梦见爷爷了。”   萧启盯着他的背影,觉着他没什么不妥,才收回目光:“是,你是喊‘爷爷’了。”   也实在是凑巧,许观尘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梦话,又说了什么。同样的,萧启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两个人都互相防备着对方,就这么混过去了。   用过早饭,许观尘喝了药,然后便同萧启一起出门。   那时候从金陵城出来的仪仗队伍正经过山脚,许观尘站在山崖上,山风盈袖。他手上搭着一柄拂尘,风过,将马尾也吹起来。   他近日精神好,眉间一点朱砂红得浓艳,却愈显出尘。   山崖很高,与队伍离得又远,又有树影遮蔽,只能看清楚队伍还有当中马车的一点轮廓。   许观尘站着出神,山风将他的衣摆衣袖吹起,却不曾吹动马车帘子。   见他盯着马车走神,萧启疑心不改,问道:“又在想什么?”   许观尘舒了口气:“我想到殿下该怎么办了。”   一直目送仪仗队伍离去,他才收回目光,对萧启笑了笑:“我知道五殿下步步紧逼的情况下,殿下该怎么办了。”   他二人行在山间小路上,回静虚观去。   许观尘却问他:“殿下在朝中还有人么?”   萧启斟酌一番,点了点头,却也不说是谁。   “那殿下还记得光宗皇帝么?”   “记得。”   光宗皇帝是从萧贽再往上数七代的皇帝,这位皇帝的事迹,倒很是传奇。   “朝野传说,光宗未登基时,旧疾缠身,体弱多病。民间有娶妻冲喜一说,宫中有天象更易一说,于是光宗的父皇便着司天监挑了个好日子,与朝中大臣的女儿合了八字,给他挑了个好日子与好媳妇儿,预备给他冲喜。”   “只是光宗的几位兄弟害怕他病好之后,对自己夺嫡不利,于是在大婚之夜安排了刺客,那新娘为光宗挡了一刀,从此顽疾缠身,反倒是光宗渐渐地好起来了。”   “光宗登基之后,感念发妻恩情,封她做明贤皇后,还特意修建了温泉行宫供她养病。明贤皇后在世二十七年,光宗几乎日日都陪在行宫。”   萧启笑了笑:“不过是民间传说,不足为信。”   他解释道:“父皇从前跟我说过这故事,光宗原本就没有病,只是朝里几个兄弟锋芒过盛,他韬光养晦罢了。”   “大婚之时的刺客,其实就是新娘自己。为光宗挡刀的,不过是一个小宫女。刺客伏诛之后,光宗感念她的恩情,后来也喜欢她,就把原本明贤皇后的家世身份都给了她,把她留在身边。”   “那小宫女身强体壮,挨了一刀根本没有落下旧疾,只是不喜欢待在宫里,光宗就给她修了温泉行宫,就是栖梧山上的行宫。”   萧启转头看他:“你想到了什么?”   许观尘道:“殿下既然在朝里有人,萧贽又还病着,不如上疏让萧贽也娶个媳妇冲冲喜?”   萧启一怔,而后转念一想,确有几分道理。   “也对,也对。”萧启连连点头,“萧贽遇刺之后,身边的防备都加强了,要是还以寻常方式刺杀他,只怕不行。若是在大婚,房中人不多的时候,或许可以。只要他死了,一切事情就好办了。”   许观尘却道:“观尘言尽于此,具体如何,还是要殿下自己把握。”   “我知道。”萧启点点头,忽然道,“多谢你。”   “也不知道哪位女子有这份殊荣。”许观尘甩了甩衣袖,“萧贽虽然伤了腿,这阵子都坐在轮椅上,只怕寻常女子也伤不了他。殿下有人选么?”   萧启此刻回过味来,只觉着这法子由许观尘讲出来,实在是有些奇怪。他放慢脚步,落到许观尘后边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仍旧疑他。 第75章 羊车选后   许观尘与萧启一同回静虚观去,山间小道隐蔽,树影摇曳。   说起光宗皇帝与明贤皇后的事情,萧启得了他的提示,想着或许可以效仿这种法子,心中又怀疑许观尘,不知不觉便落到了后边。   许观尘回头看他,只看见他身后林子里有银光闪过。许观尘一激灵,喊了一声“殿下”,就拽着萧启的衣袖,把他往边上拉开半步。   蓝色羽箭钉在许观尘的左肩上,穿过了半只箭头,鲜血滴落在黄沙上。   他捂着伤口,跪倒在地上,疼得面色煞白。   萧启站在原地,看见那支蓝色羽箭,却有些心虚,愣了好一会儿,才敢伸手扶他:“观尘。”   许观尘长舒了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慢慢地站起来:“此地不宜久留。”   ……   静虚观里,玉清子将箭头剜出,丢在铜盆中,哐当一声响。   许观尘直抽冷气,混着额上冷汗,掉了两滴眼泪,断断续续地道:“师父,师父……轻点儿,轻点儿……”   萧启抿着唇,站在一边看着,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拿起剩下来的半支羽箭,去找元策。   他把带着蓝羽的半支羽箭丢在元策面前,质问道:“这事儿,你派人干的?”   许观尘失忆,元策从他口中问不出雁北秘密军队的消息,近日正准备要回西陵大都,这时候正亲自收拾东西。   萧启把半截羽箭摔在他面前,他也只是懒懒地抬眼,看了一眼:“我不是帮你试探试探他嘛?现在试出来了不是?”   “你……”   “你从前几日就开始摆弄这支箭,你就没有试探他的想法?”元策站起身来,紧紧盯着萧启的眼睛,“我派人帮你试试他,有什么不好的?”   “是。”萧启苦笑两声,也应了,“挺好的。”   “这下你大可以放心了,许观尘奋不顾身给你挡箭,分明就是失忆了。”元策凝眸看他,直言问道,“可是你当初……怎么会把他送给别人的?”   萧启只是苦笑,默了半晌,最后却问:“你要什么时候回西陵?”   “这几日就回去。”元策随手一摆,将袖箭收进窄袖中去,“再不回去,我阿爹一死,我那几个兄弟都要翻了天了,哪里还轮得到我坐那位置?”   “你能不能……”萧启顿了顿,颇不好意思道,“把许问留下来?就算是送我一个人情。”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许问暗中帮我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帮我杀了多少仇人政敌,他这个人我用得很顺手。留给你,不过是哄许观尘玩儿罢了,有什么用?”   萧启又道:“我再挑好的给你炼傀儡,许问在世家公子里也算不上是资质最好的,我挑几个好的同你换。”   元策想了想,也点了头:“行,留给你也行。”他又问道:“萧贽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办法。”萧启握紧了手,“只要他死了,一切事情就都好办了。”   ……   再过了几日,元策收拾好东西,快马加鞭,要回西陵。终于送走元策,他却把许问给留下了。   左肩上被箭头射了个窟窿,许观尘旧病未愈,又添新伤,躺在榻上休养了好几日。   他帮萧启挡了一箭,萧启自此不再疑心,时不时还把外边的消息带给他。   “朝里徐大人已经收到消息,开始上疏劝萧贽选后了。”   又过了几日,萧启再给他带了消息:“萧贽架不住朝臣劝谏,同意选后了。”   许观尘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抿了一口乌黑的药汤。   萧启有心逗他说话,便问道:“你猜他是怎么选妃的?”   “他……”许观尘想了想,萧贽能怎么选人,不过就是随随便便、荒荒唐唐地选。   “他用羊车选后。”   “嗯?”   “他让从前跟在你身边那个……”萧启原本要说“从前跟在你身边那个武痴飞扬”,却忽然停下,他想起许观尘失忆了,也不便在他面前提起飞扬,便换了种说法,“他派了个小傻子,驾着羊车,在十来位世家姑娘里转了一圈,羊车在谁面前停下,就选谁做皇后。”   “荒唐。”许观尘失笑,手中药碗都晃了晃,低声道,“昏君。”   他这句话说得轻,萧启也没听见。   许观尘问道:“那羊车选中了哪位姑娘?”   “徐大人家的二姑娘。”   “这样巧合?”许观尘似乎有些酸酸的,“就选中了殿下的人?”   “徐大人先得了消息,在徐姑娘脚下的地上泼了盐水,羊车就直奔着她去了。”   许观尘点点头:“这样。”   “只是……”萧启抬眼看了他一眼,“徐二姑娘身量小些,力气也不大,从小长在闺阁里,徐大   人还没敢把行刺的事情告诉她。只怕告诉她了,这事情也办不成。”   “殿下手底下,就没有习武的姑娘家可用?”   “没有。”萧启道,“你知道的,这几年我都在雁北,雁北一行剽悍游匪,哪里有什么姑娘家?”   许观尘叹了一声:“那徐姑娘有多高?”   “只比你矮一些。”萧启又道,“萧贽现下还在栖梧山上的行宫住着,要是办礼,应该也在那儿,与此处离得也不远,要是有状况,我会派人护着……那时若得了手,自行宫之中发出信号,我兵进金陵城城中,大计可成。”   他这样说,许观尘也明白过来,这是要他替徐姑娘嫁给萧贽去了。   他放下药碗,翻了个身,枕着手,背对着他:“殿下让我想想吧。”   “事成之后,你还当定国公,你兄长也还给你,好不好?”萧启摸摸他铺在枕上的头发,一番话像是许诺,又像是威胁。   许观尘终是点头应了。   ……   徐家嫁女,皇帝封后,因为是冲喜,所以事情办得很匆忙,婚期就定在半个月之后。   虽然萧贽在栖梧山行宫养伤,但是徐二姑娘还是要从徐府出嫁的,护送队伍的是裴将军,在路上不好动手脚。   许府二公子要代替徐家二姑娘嫁去行宫,只能在徐府就上花轿。   许观尘在静虚观里将肩上的伤养得差不多,在婚期前五天,才要去徐府待嫁。   因为还缺半颗药,身上的病还是拖着未愈,许观尘要走之前,还犯过病,夏日里裹着棉被冷得直哆嗦。   玉清子给他诊脉开药,小道童小五蹲在厨房里生火煎药。   小道童一站起来,便看见萧启站在厨房门前,忙唤了一声:“师兄。”   萧启应了一声,走上前,掀开药壶盖子,看了一眼,随口问道:“小五,你喊观尘‘小师叔’,喊我‘师兄’,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道童挠挠头,傻笑道:“小五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道童用抹布垫着手,提起药壶,将壶中汤药倒进小碗中,不多不少,刚好一碗。   萧启问道:“观尘的药?”   “是。”   萧启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枝玉笔,从中折断,自中间镂空的笔杆里,倒出最后半颗解药,丢进药碗中。   半颗解药融在乌黑的汤药之中。   小道童不知道那是什么,微微惊道:“师兄?”   萧启道:“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他办完这件事,我就放过他。这碗药让他全部喝掉。”   小道童再应了一声,端起药碗就要往外走。萧启想了想,却又喊住了他:“还是我给他端去罢。”   那时候许观尘还裹着被子,缩在榻上冷得发抖。萧启把药碗端给他,怕他把药碗打翻,端着药碗,捏着他的下巴,把汤药一滴不剩地给他灌下去。   到底还是解药有用,许观尘缓过来许多,叹了口气。   萧启把袖中的匕首递给他:“淬了毒的,到时候刺杀萧贽,用这个。”   许观尘垂眸:“好。”   也不知道是客套,还是出自一星半点的真心,萧启嘱咐道:“凡事小心。”   许观尘也应了,低着头,看不清楚神色。   萧启似是不自觉道:“其实萧贽挺喜欢你的,若是还没来得及动手,你就被发现了,他应当不会对你怎么样。”   许观尘抿了抿唇:“是么?”   这日晚间,许观尘好些了,便要潜入徐府待嫁。萧启自然不会冒险与他同去,只要待在静虚观里等消息,顺便还扣着玉清子与小道童,作为拿捏许观尘的人质——萧启还是心虚,害怕许观尘想起忘记的事情。   夜深人静的时候,许问再一次翻过城墙,背上还背着个披黑斗篷的人。   徐家与定国公府离得很远,但是与裴将军府离得很近。   许问背着他飞檐走壁,飞过裴将军府的时候,许观尘一扬手,袖中发出一枝袖箭,袖箭嗖的一声就钉在裴将军府的门柱上,箭上还绑着一张字条儿。   夜色颇浓,徐府有人接应,萧启也就没派人跟着他,所以这个小动作,就只有他与许问两个人知道。   虽然许问是个武傀儡,但他发袖箭的时候,还特意用衣袖微微遮住许问的眼睛。   许问脚步一顿,把背上的许观尘掂了掂,低声笑道:“要摔倒了。”   许观尘一愣,唤了一声:“哥哥?”   这些日子他二人虽然日日见面,但是总有元策与萧启的人在场,许问没办法与他说话,今日算是得了机会。   此处仍然不宜多言,许问“嘘”了一声,许观尘揪了两下他的耳朵,像小时候趴在兄长背上揪着兄长的耳朵似的。   他二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心下明了。   将许观尘安全送到徐府。   那位徐大人,就是前些日子随萧绝前往停云镇的徐大人,后来一力上疏的徐大人,原来他好多年前就是萧启的人。   徐二姑娘早些日子就被送到城外庄子上了,许观尘便住进徐二姑娘的院子里。   徐二姑娘走时,还搬走了好些东西,院子里空荡荡的。   清晨一起来,宫里就派人来送东西,聘礼与嫁衣。   裴将军与宫中礼官亲自来送,金银财宝、瓷器玉器,不要钱似的,都直接堆在许观尘现在住的院子里,仿佛把整个珍和宫的东西都送过来了。   礼服挂在房里,许观尘看着有些眼熟,好像也是珍和宫里挂着的那一套,改也不改就直接搬过来了。   外边人搬东西搬得起劲,许观尘躲在房里,不敢出去。心想昨晚钉在将军府门前的那一支箭,只写了五日之后,金陵城外静虚观把萧启等人一网打尽,还提醒萧贽要多加注意雁北,也没写自个儿要替徐二姑娘出嫁,所以这些东西到底是给谁的?   总不会是给那位素未蒙面的徐二姑娘的吧?   许观尘撑着头发呆,许问端着点心进来,环顾四周,轻声道:“没人,都在外边监视别人。”   许观尘拈起一个甜馒头,咬了一口。   许问在他面前坐下,装模作样地轻叹一声:“你出嫁,哥哥不能背你上花轿了。”   许观尘一噎,瞪了他一眼,转头去倒茶喝。 第76章 昔我往矣   许观尘在徐府里住了几日,没敢出门,窝在房里念经打坐。这几日没再犯病,日子过得舒坦一些。   大婚前一天晚上,他早早地做完晚课就吹了灯,爬上榻去睡觉。   萧启与元策不在,眼不见心不烦,还有许问守在外边,宫中搬出来的宝贝堆满了屋子与院子,许观尘睡得很是安稳。   一直到了后半夜,许观尘睡得迷糊,忽然听见外边一片吵嚷之声。他半坐起来,将窗子推开半边,只知道外边乱糟糟的,心想着不会是萧贽改了主意,今晚就开始动手了?   他心下一惊,忙下了榻,抓起衣裳就要出去看看。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窗子上,许问站在外边,朝他“嘘”了一声。   许观尘会意,点了点头,许问扶着窗扇,将另半边窗子也打开,轻手轻脚地摸进房里,然后把窗子关上。   许观尘抓了抓头发:“兄长,外边怎么了?”   许问站在榻边,一只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两声,却好像有些不大好意思,道:“徐家大公子吃醉酒,摔进湖里,脑袋都栽进湖底淤泥里,他们家的人才把他捞起来。”   许观尘一愣:“哈?”   “他们家二公子前几日摔断腿了。”   “……嗯?”   许问正经道:“明天可没人背你上轿子了。”   “哦。”许观尘亦是正经道,“那就请我的亲哥哥背我上轿子吧。”   许问看了他一会儿,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许观尘揉揉眼睛:“萧启还有徐府的人都在院子外边守着,兄长进来,没有被他们看见吧?”   许问笑了一声:“我连城墙都出入自如,他们哪里看得见我?”   于是许观尘往床榻里边挪了挪,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天不早了,睡吧。”   兄弟二人平躺在床榻上,算算年份,他二人该有十二年没见了。   一开始是有一些不自在与拘谨的,后来就——   “你把你的脚给我放下。”   “兄长压着我的头发了。”   许问没挪,许观尘也就没挪。   默了半晌,许问磨了磨后槽牙,问道:“你这……小、小混蛋,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子了?祖宗们都知道么?”   其实许问不是想说这个的,他倒挺想问问他,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只是这话不用问,许问这些日子,自个儿也看见了,他过得苦。   许观尘轻声道:“祖宗牌位前我说过了,柴伯知道之后,拿家法把我抽……”   “抽哪儿了?”许问立即从榻上坐起来,扒拉他的衣袖,“哥给你看看,你一个主子,怎么就由着他抽你?那个萧贽吃素的?”   许观尘反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早就好了,不疼了。”   “噢。”许问顺势在他身边躺下,想了想,道,“算了,你爱做什么就去做吧,现在哥哥在呢。”   许观尘点点头,咕哝了一句“谢谢哥哥”。   许问笑了笑,又道:“我死的时候,你哭了没有?”   许问才躺下,说了这句话。   他死了的消息从雁北传回来的时候,许观尘哭得可厉害了,他能跪在灵前流一整天的眼泪不停歇。   结果他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把话说出来,许观尘不高兴。就像被点着一般,掀开被子,猛地从榻上坐起来,随手抓起锦被,团吧团吧,摁在许问脸上。   许观尘轻声骂道:“你这……混账,爷爷给你点的长明灯都还亮着,你怎么对得起爷爷?”   许问憋着气,伸手拍拍他的手:“谋杀亲哥……”许问顺着他的手摸上去,又拍拍他的脸颊:“我的亲亲弟弟受苦了。”   许观尘把被子拿开,却认真地问他:“兄长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也没什么。”许问摆了摆手,拽了拽他的衣袖,让他重新躺回榻上,“元策总拿战场上的俘虏炼武傀儡。你知道的,你哥哥我从小就是武学天才,资质超棒,就被他看上了。”   许问不大在乎地笑了笑,继续道:“西陵人炼武傀儡,两种法子,灌药和受刑双管齐下。我一开始喝药,也糊糊涂涂的。住在牢房里,清醒的时候就用手指往墙上刻字,把我们家里人的名字、我认得的人的名字都写下来,还有从前祭祖,祖宗的名字也记得一些,全都写下来,一个也不敢忘记。”   “就喝了三年的药,三年都很糊涂,有的时候连字也不认得,更不要说认得写下来的名字了。之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元策那边的大夫说武傀儡已经炼成,元策就把我带在身边,戴着面具帮他办事。”   “于是就在暗地里帮他办事,帮他杀人啦,有的时候也做一些偷账本名册啦,下毒暗算之类的肮脏事情。”许问得意地笑道,“不过我帮他办事情,全都留了证据。来之前就交给他的兄长了,他这次回去,他的兄长下好了套等着他,只怕他要摔一个大跟头。”   “其实一开始也确实被炼成傀儡了,好一段时候都不是很记得事情,元策说做什么就做什么,后来和他一起去雁北,看见对面城楼的屋顶上有一个小道士在打坐,我忽然就想——”   那个小道士就是许观尘,许观尘与元策在雁北交过两次手,如果许问被炼成武傀儡之后总跟着元策,自然能见到他。   许观尘问道:“想什么?”   许问磨牙,邪里邪气道:“得想个办法把这个小子抢过来当弟弟。”   许观尘失笑:“哪里有这么想的?”   “就是有嘛。”许问理直气壮,“那时候我觉得我的命中就该有个弟弟。”   又过了一会儿,许问道:“我原本也想早点回来的,但是元策总拿我们被俘虏的士兵做武傀儡,西陵心腹大患未除,所以就……”   许问一抬手,把许观尘的肩紧紧扣住:“我也想在战场上风风光光地和你见面,萧启和元策欺负你的时候,也很想动手帮你,但是……”   许观尘也伸手扣住他的肩:“我知道的。”   “天不早了,你明早还成亲,睡吧。”   许问拍拍他的肩,又过了一阵子,耳边传来匀长的呼吸声,许问扭头看了他一眼,揉揉他的脑袋,轻声叹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   一觉好梦到天明,天光大亮,透过窗纸照进来,许观尘揉着眼睛坐起来。   礼服就挂在房里,他一转头就能看见。   外边的侍从隔着屏风,请他洗漱。   许观尘随手抓过一件外衫,遣散了人,挽起衣袖开始洗漱。   宫中送出来的礼服,就是从前珍和宫里许观尘看过的那一件,许观尘换上衣裳,独自一人在铜镜前坐下。   案上珠钗簪花,一样不缺。许观尘随手拿起一个,拧着眉头比划了半晌,一个也没戴上,只是似他寻常修道不束头发时,随手挽起头发。   反正盖上盖头,也没人看见他戴没戴金钗。   他把萧启给他的匕首收在衣袖里,以防不测。   又在镜子前呆坐了一会儿,后来听见外边传来声音,唤他出去,便随手提起盖头,刷的一下就盖在头上。   眼前覆了一片红,许观尘缓了缓神,站起身,摸到门边,推开门。   恐怕引起别人怀疑,许问便拿了一张□□戴着。他在外边候着,在许观尘面前半蹲下,许观尘趴在他的背上。   徐府的人不敢管他,离得远,许问便轻声道:“人是多一些,兄长背着你也能飞出去,要不还是不去了吧?”   许观尘咬耳朵道:“不行,兄长你不能出尔反尔的。”   然后许问一言不发,跨过正门门槛,把他送到轿子上去,还把站在轿子旁边的飞扬和裴将军全部挤开,抱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轿子旁边。   那时候飞扬正专心往盖头下边凑,想看清楚许观尘的模样,忽然被许问挤开,气得直跺脚。   裴将军咳了两声,安抚飞扬:“你来的时候答应过我什么?”   飞扬哼了一声,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轿子,转身上马。   ……   仪仗队伍很长,金陵城与栖梧山行宫又离得远,半日的脚程,清晨出发,要正午才到。   许观尘坐在轿子里,被颠得昏昏欲睡。刚要睡着的时候,外边人就告诉他,到了。   许观尘一激灵,拿起盖头重新盖上,拂了拂衣袖,端庄地坐在轿子里。   轿子直接被抬到了正殿外,这回飞扬抢了先,下马跑到轿子前,把许问挤开,伸出自己的小胖手。   许观尘自然也认得他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表示没事。   飞扬捧着手,激动地快要哭了,要不是裴将军拦着他,他能直接冲上去抱着他观尘哥哥转圈。   正殿的台阶很长,前边有小太监牵引,许观尘一个人踩着织锦红毯走上去。   在正殿前站定,牵引的小太监退下去,许观尘悄悄瞥了一眼,看见萧贽还是坐木轮椅,应该是腿上的伤还没好。   萧贽将许观尘手里拉着的红绸一扯,也不去牵那绸子,直接握住他的手。   宣旨的是小成公公,客套话许观尘听得多了,封后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同的,无非是夸他贤良。   只是小成公公近来似是感了风寒,说话咬字说不清楚,萧贽明面上娶的分明是姓“徐”的姑娘,他咬着音,似乎变成了“许”。   随后正殿门开,殿中香火缭绕,供奉的是皇家的祖宗牌位。   小太监将门槛卸下,萧贽一手推着轮椅,一手牵着他的手,把他带进去。   盖头挡着,许观尘没看见,那三列灵位,有一半儿是许家的。旁的人离得远,就更看不清楚了。   祭拜过祖先,行过大礼,萧贽仍旧牵起他的手,带着他回了行宫里的煦春殿。   煦春殿里,许观尘坐在榻上,榻上铺满了花生和桂圆,他只觉得屁股疼。   未饮合衾酒,也未掀盖头,萧贽就把人都遣下去。   一时无话。   许观尘挪了挪,悄悄把花生和桂圆都拂开,好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   盖头也没掀,他心里还是犯嘀咕,也不知道萧贽知不知道面前的人就是自己,要是把他当做了那位徐二姑娘可怎么……   他只顾着把花生桂圆拂开,于是萧贽从木轮椅上站起来,顺手一推,就把他推倒在满床的花生桂圆上。   “是我!”许观尘有些慌了,反手推他,“是我,许观尘,我不是徐二姑娘!”   背上硌得难受,萧贽把他按在榻上,还用脚压着他乱蹬的脚。   许观尘反应过来,却道:“你的脚都好了,你坐什么轮椅!你这骗子!”   萧贽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掀开盖头,许观尘再有什么话,都被他堵回去了。   他双手捧着许观尘的脸,亲了他一口。   许观尘推了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问道:“你刚刚是不是把我当成徐二姑娘了?”   萧贽把他抱起来,拖到房中案前,案上两支红烛,摆着婚书与圣旨。   先把婚书打开给他看,还是原先那一封,然后把圣旨展开给他看。原来不是小成公公口误,上边的墨字,写的原本就不是“徐”字,而是“许”字。   萧贽揽着他的腰,低声道:“我当然知道是你。”   蜡烛照得许观尘的面上有些发烧,正旖旎之时,从许观尘身上,掉出来一把匕首。   许观尘一愣,低头看看匕首,抬眼看他,试图解释:“这个东西我也可以解释的……” 第77章 好久不见   许观尘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这个匕首它……”   萧贽凝眸看他:“你来行刺?”   “不……”许观尘挠头,“权宜之计,权宜之计,我没别的办法了。”   萧贽拿过他手中匕首,丢到一边。许观尘抬手拍拍他的胸口,想要帮他顺顺气。   他一抬手,露出广袖下边半截手腕,萧贽圈住他的手腕,细了不少,上边还有带着镣铐磨出来的红痕。   萧贽摸摸他的手腕,又将他的衣袖撩上去,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   许观尘暗自庆幸,上回跳下马车,滚下山坡摔出来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他这副模样虽然还是病弱,但看起来还是不错。   萧贽问道:“这几日犯病了没有?”   “犯过几回。”许观尘轻描淡写地带过去,“熬过去就好了。前几日萧启把解药给我,已经好了。”   这时候萧贽已经摸见他肩上一道箭伤,许观尘便解释道:“那时候为了骗萧启,帮他挡了一箭,已经不怎么疼了。”   萧贽低头,隔着衣裳吻了吻他的伤口。   许观尘不大好意思,别过脸去,不再看他。萧贽顺着他的肩,吻上他的脖颈,最后亲亲他的脸。   “你……”许观尘伸手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没关系的,不怪你的,是我命中合该有此一劫。”   皇帝大婚,礼节繁琐,这时候他们能面对着面好好说话,已经是夜里了。   许观尘同他抱了一会儿,便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得传信回去,萧启只等你一死,就要打着七殿下的旗号回金陵称帝。我前几日传信给裴将军,你看见了么?”   “你表兄钟遥,还有两位将军,都埋伏在途中。”   “好。”许观尘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吹了一声口哨,将萧启交给他的鸽子唤来。   他随手扯下一块布条,伸出食指放在唇边,要咬破手指,在上边抹出血迹。   萧贽拿开他的手,把自己的手递给他。许观尘咬了一口,往布条子上滴了两滴鲜血,表示已经得手。   把带着血迹的布条子绑在鸽子腿上,放飞鸽子,许观尘帮他将手上鲜血吮净。   许观尘道:“我这几日在静虚观——就是我们之前去过的那个道观,还得劳烦你派人去道观里,把我师父还有一个小师侄给接出来。”   原来他们就离得这么近。   萧贽应了,又问道:“定国公府门前的风石走解药,也是你放的?”   “是兄长放的。”许观尘被他盯着,有些心虚,便道,“是我让兄长放的,那东西其实也不是很难拿到,就是……”   “就是什么?”萧贽道,“你从前同萧启交好,我还以为你懂得……”   “懂得什么?”许观尘学他的话,反问他道,“从前算是我没看出来,我一同萧启交好,你整个人都冒酸气儿。这会子要还是同萧启交好,你不得气得从轮椅上跳起来?”   许观尘又正经道:“你中箭那天其实我在山上看着,我还以为你……”   这话说来很不好意思,许观尘以为他死了,慌得跳了马车,滚过山坡,还差点儿跳下悬崖。   索性事情都过去了,许观尘不说,萧贽也不会知道。   许观尘点了点手指:“飞扬和舅舅呢?我出去看看他们。”   萧贽正色道:“飞扬和舅舅已经睡了,明日再看。”   “那我去看看我哥哥。”   萧贽仍道:“兄长也已经安置下了。”   许观尘回过味来:“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萧贽瞥了一眼案上烧了一半的红烛,无比正经道:“很晚了,你不要胡闹。”   “哦。”许观尘抬眼,对上他的目光,看见他眸中似海情深,心中一动,双手揽着他的腰,把他往榻上推,“行啊,睡吧。”   才把萧贽按到榻上,外边忽然传来一声怒吼:“不行!小混蛋你给我滚出来!”   许问的声音。   “小混蛋”一听见家长在外边喊喊他,一激灵,做坏事儿被抓住的小孩子似的,迅速收回手站起来,站得笔直,还理了理衣裳。   “那个……”许观尘干咳两声,对萧贽道,“哥哥他对这件事……还有一点儿惊喜……不是,惊吓。”   萧贽起身,揽着许观尘的腰,把他带出去了。   殿前阶下,裴舅舅把许问拦住:“许大公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谈谈雁北的军防?”   “不谈,我弟弟都被你外甥……”许问道,“我同你有什么军防可谈?”   飞扬一直跟在裴舅舅身后,忽然有些明白场上的局势,一伸手就握住许问的双手,唤了一声:“大哥哥。”   “你又是……”许问险些气绝,“孩子?他还有个这么大的孩子?”   “不,他不是……”裴舅舅把捣乱的飞扬抓到身后去,“他只是一只小肥羊。”   许问一抬头,就看见煦春殿里,“大混蛋”挟持着“小混蛋”出来了。   飞扬许久未看见观尘哥哥,一步跨过三个台阶,飞奔上前,抱着许观尘就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跟他说:“对不起,观尘哥哥……飞扬以后不会把哥哥一个人留下来了……”   “不要紧,不要紧。”许观尘摸摸他的脑袋,“不怪飞扬。”   裴舅舅亦是上前,道:“许哥儿没事就好,回来就好。”   许问不动声色地瞥了萧贽两眼,他从前与萧贽见过两面,只是没仔细看,这回仔细看,也没看出来什么花儿。   他上前,站在阶下,躬身抱拳:“陛下。”   萧贽点点头,却仍是板着脸:“哥哥不必多礼。”   许问一愣,竟是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反应过来,转头看向许观尘:“你教他的?”   萧贽也看他:“观尘教的,他说直接不由分说直接喊‘哥哥’,许大公子不好意思直接回绝。”   许观尘捂脸:“不是我,我没有。”   ……   煦春殿里,一张长案隔开,萧贽坐在正中,身侧两边是飞扬与裴舅舅。   许观尘坐在中间的软垫上发呆,许问坐在萧贽对面。   现在有请正方辩友发表他的观点。   正方辩友许问:“我觉得不行。”   许观尘提出异议:“哥哥,昨天晚上你明明说可以的。”   “昨天晚上你还在徐府,萧启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我不说‘可以’怎么办?”许问道,“我现在反悔了,我觉得不行。”   现在有请反方辩友。   飞扬试图握住许问的手:“大哥哥……”   许问不为所动,收回手:“你不要乱认亲戚,我不是羊。”   裴舅舅试图用雁北转移话题:“许大公子,元策这些年在雁北炼武傀儡……”   许问一摆手:“西陵在西北的城防我都画出来了,下回给你们看看。”   场上状况似乎有些焦灼,这时候许观尘一转头,便看见小成公公端着茶盏走来。   小成公公见他看过来,也朝他笑了笑:“小公爷回来了?”   许观尘点点头,又看了眼自家兄长,害怕惹他生气,便朝小成公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成公公端着茶水上前,只在许观尘身边坐下,待将茶盏奉到许问面前时,便抬眼看他一眼,轻声道:“许大公子,好久不见。”   许大公子一顿,端起案上茶盏,顾不得烫,就抿了一口:“好久不见。”   过了一会儿,许问道:“成知节啊,你说阿尘与陛下这事儿是不是不行?主要是为陛下绵延子嗣想,这事儿就不……”   小成公公笑道:“要说起来,这件事情,也算是我出力最多。你若是要怪,就怪我吧。”   许问一脸“成知节连你也背叛我”的震惊模样。   “从前是我把小公爷拐过来的,萧启落败,我还帮着陛下到他府上去要人。小公爷在福宁殿养病,我总是找借口把他二人放在一处。小公爷同陛下吵架,还是我把他二人锁在一起。陛下哄小公爷,有时候我还帮着出主意……”   小成公公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数来,许问扶额:“别说了,我头疼。”   他二人说话的时候,许观尘早就悄悄摸到萧贽身边,靠着他吃点心,衣袖下边还腻腻歪歪地牵着手。   他吃得正高兴的时候,墙外响过三声打更声音。   许问坐直了,一伸腿,在案下轻轻地踢了一下许观尘:“还不去睡觉,这么些年,你就学会熬夜了?”   许观尘咽下口中的点心:“金陵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我睡不着……”   “这种事情要你来管?”许问又踢他一下,“去睡觉。”   萧贽亦道:“这件事不用你管了,你去睡罢。”   于是许观尘吃完点心,收拾收拾东西,回内室去睡觉。飞扬跑回自己殿中,抱来枕头与被子,今晚要与许观尘挤在一处。   夜更深时,裴舅舅也回去睡了,小成公公拨亮案上烛芯,隔着烛光,萧贽与许问看着对方。   萧贽忽然起身,许问也跟着站起来。   小成公公扯了扯许问的衣袖:“飞扬还在,就算陛下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许问重新坐下,萧贽进内室看了一眼。   内室里只留了一支小蜡烛,榻前帷帐低垂,飞扬抱着许观尘的手,两个人睡得正好。飞扬睡相不好,连带着许观尘也这样,躺得乱七八糟的。   萧贽随手抓起被子,把飞扬的脸给盖住了。   顺眼很多。   他出去时,飞扬因为呼吸不来,把被子蹬地上了。   萧贽将门关上,又摆了摆手,让外边的小成公公与许问都出去。他自个儿没地方睡,也就跟着出去了。   星子低垂于檐下,小成公公去取挡风的外衫,廊前只剩下萧贽与许问二人。   许问拢着手,问道:“陛下到底喜欢阿尘什么?”   “从前他给我念经,把他当讲经布道的神仙看。”萧贽低头轻笑,“只是我这个人向来不规矩,要把神仙拉下道坛来。现下他是我的命。”    第78章雨过天青   檐下月色如水,许问抱着手,转头看了一眼萧贽,得意地摸了摸鼻尖,道:“废话,我弟弟好我当然知道。”   萧贽点点头,应道:“是。”   许问想了想,问道:“陛下后宫有别人么?”   “没有。”萧贽正色道,“以后也不会有。”   许问点点头,又问:“朝里陛下一个人说了算么?”   “算。”萧贽面不改色道,他从前是金陵城有名的瘟神。   “陛下的文才怎么样?”   萧贽不大懂得自谦,于是答道:“挺好。”   “那陛下的武功怎么样?”   “很好。”   许问拧眉不语,半晌无话。   萧贽终于反应过来,兄长不大高兴,于是昧着良心,淡淡道:“其实不好。”   许问仍旧不答,又是许久无话。   于是萧贽问他:“兄长是要好的还是不好的?”   许问摸着下巴,思量道:“太好了容易欺负阿尘,太不好了又不好护着他,这是个难题。”   话毕,许问忽而提拳,朝他挥去。萧贽抬手,将他的拳头挡开。   从廊下飞到殿前台阶上,小成公公抱着挡风的衣裳,从拐角处走出来,见他二人在阶上过了十来招,便走出去,朝许问“嘘”了一声,又指了指殿中。   许问果真停手,摆了摆手:“行吧,等过几日我把国公府的东西点一点,给阿尘带走,国公府也不是好欺负……”他忽然想起什么,凝眸看向萧贽:“阿尘之前同我说,你从前还凶他?”   “从前不懂。”   许问见他模样,确实是不怎么亲切的模样,又摆手道:“罢了,从前你与他又不是站在一边儿的,以后别欺负他。”   萧贽应了一声,许问再上下看了他一眼,道:“其实陛下真不是阿尘喜欢的那一种,到底怎么回事?”   “算了,他喜欢就喜欢吧。”许问笑了笑,再强调了一遍,“以后别欺负他。”   萧贽认真应了,许问便转头朝小成公公招了招手,对萧贽道:“成知节借我一会儿。”   “好。”   萧贽回了煦春殿正殿里,红烛燃尽。   躺在榻上的飞扬因为踢掉了被子,入夜发冷,不自觉往许观尘那里靠,紧紧地抱着他的手。   萧贽把地上的被子捡起来,盖到飞扬脸上,然后轻手轻脚地想要把许观尘抱起来。   许观尘睡得浅,猛然惊醒,与他大眼瞪小眼,用气声儿道:“你做什么?”   萧贽不答,抱起许观尘就往偏殿跑,留下飞扬一个人。萧贽一边抱着许观尘往偏殿走,一边道:“你兄长解决了。”   许观尘睡得迷糊,听闻此言,抓住他的衣领,惊道:“什么?解……解决了?我哥哥呢?”   萧贽蹭蹭他的鬓角:“不是你想的那个解决。”   许观尘缓过神来,到了偏殿,趴在榻上继续睡觉。   吹熄蜡烛,萧贽在他身边躺下,摸摸他的耳垂,问道:“你跟你兄长说我很凶?”   “这个……”许观尘恍惚清醒过来,转头看他,理直气壮,“你看你确实也不怎么和气嘛。况且之前三年,你确实是很凶来着,我远远地看见你摇着轮椅过来,恨不能转身就跑。”   “现在呢?”   “现在好一点。”许观尘翻个身,靠在他肩上蹭蹭脸,“怪我从前看不清。”   过了一会儿,萧贽道:“你兄长说,过几日点一点国公府的东西,给你带去。”   “嗯。”许观尘眉心一跳,笑道,“我大概知道他要给我带什么了,你要不要猜一猜?”   “什么?”   第三届栖梧山行宫问答比赛现在开始。   许观尘爬起来,低头看他,鬓边散发落在萧贽脸上:“你记不记得,从前我在雁北待了一年,回来的时候,与你在驿馆见面,我怀里抱了个什么?”   萧贽的手指绕着他的头发玩儿:“流星锤。”   “我从雁北回来,钟遥给我预备了两大箱子的东西。那个锤子只是我随便从箱子里抱出来的,箱子里还有宝剑宝刀啦,勾魂索命链啦。”许观尘偷笑,“要是没猜错的话,兄长要给我准备的是这个。”   萧贽笑了笑,反问道:“那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在驿馆里,你把宝刀宝剑啦,勾魂索命链啦,一个一个摆在榻边,有没有防住什么人?”   许观尘面色一滞。   那天晚上他一开始睡得挺好,然后不知道是谁,挤上他的小榻,抱着他的腰,压着他的脚,让他不要乱动,把他闷得浑身是汗。   他伸手去摸榻边的宝刀宝剑,却什么也没摸见,反倒把那人上下摸了个遍。   他当然记得,只是那时他以为他在做梦。   许观尘咬牙道:“你这无、耻、之、徒,你怎么能……我还以为……”   萧贽道:“那时候足有一年没见你,一时鬼迷心窍。”   第三届栖梧山行宫问答比赛结束。   “害得我那时候以为我有心魔!我都以为我修道修得走火入魔了!”许观尘捶了他一下,然后气呼呼地背对着他,继续睡觉。   萧贽从背后拥住他:“兄长问我之前是不是凶你了,我说从前不懂。”   他说从前不懂,是说从前他在小心翼翼的无数次相互试探里,看不明白;他在患得患失的无数次辗转反侧里,还是看不明白;从前以为许观尘与萧启交好的嫉妒痴狂里,仍旧看不明白。   萧贽亲亲他的鬓角:“现在懂了。”   “懂了就快睡觉。”许观尘反手用太挤推云手推他,“热,我病好了,不要抱着了。”   于是这天晚上,许观尘仍旧做了那个“走火入魔”的梦,他在梦里急得快哭了,只道是仙缘断得彻底,他再不能修道了。   ……   摘星台上手可摘星辰。   许问凭栏远眺,叹道:“十二年了。”   成知节笑了笑,垂眸看向山崖下:“是呀,十二年了。”   “老了。”许问转头看他,“你倒不会,你是天生娃娃脸,不会老的。”   成知节抬眼看他,笑起来眼睛也是弯着的:“许小将军也仍旧英姿勃发。”   许问转了个身,双手撑着栏杆,就坐到了木栏杆上,笑着唤道:“成知节。”   “怎么?”   许问挑眉问道:“你怎么能跟我弟弟说,你不认识我?”   成知节确实是这样说过,从前许观尘问过他几回,他都说不认得。   倒不是因为怕提起许问,会惹麻烦,不过是……   成知节似真似假地回道:“一个小太监,不敢与国公府攀交情。”   他不想说这个,许问也就不再问他,只道:“咱们第一回 在宫门口见的时候,我戴着面具,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没有。”   “没有?你会骑着马在我后边跟了一会儿,又跑到前边去?”   “没有。”成知节只是摇头,“那时候小公爷犯病,急着去找玉清子老道长,确实不是看你。”   许问摸摸鼻尖:“好嘛。”   就这么在摘星台上,吹了一会儿风,许问忽然又唤他:“成知节。”   “又怎么?”   “再见之后,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你说。”   “诶。”许问跳下栏杆,站在他面前,正经问道,“这些年来,你刮胡子是不是方便很多?”   成知节抿唇,深吸一口气,蓄力抬脚,踢他了一下:“我没有的,你也别想有。”   许问靠在栏杆边喘着粗气:“成知节,你好狠的心……”   ……   及至天明,钟遥就从金陵过来复命,派去静虚观接玉清子与小道童小五的人也回来了。   “一网打尽,没有遗漏。就是——”钟遥转头看向许观尘,从袖中拿出一枝玉笔,“萧启让我把这个给你。”   这时候玉清子正给许观尘把脉,许观尘随手拿起玉笔,看了两眼,就交给身边的小道童,满不在乎道:“你师兄的遗物。”   钟遥又道:“他还让我问你,恨不恨他?”   “恨。”许观尘抿了抿唇,“不过,我过几日就忘记他了。”   钟遥放心地笑道:“那就好了,你什么时候回金陵去?我娘与你三妹妹都很担心你,”   小道童手中的玉笔轻轻一碰,就从中折断了,空气中浮散着淡淡的药香。玉清子闻了闻,心知那玉笔笔杆里是装过解药的,却也不再开口,专心给许观尘把脉。   ……   雨季来的时候,金陵城死牢里的萧启没有熬到斩首的日子。死牢里的官员递了折子上来,萧贽看了一眼,就丢开了。   雨季来了,西陵国里便要忙着放牧养马。这些日子被端了几个炼武傀儡的地方,元策心中烦躁,回到大都,又听说父皇病重,目前是大皇子在侍疾。   他心中窝火,举兵入城,被大皇子抓个正着。老皇帝病愈,借由他领兵入都这件事,几个皇子把旧账都翻出来,与他好好算了算。   元策被几个兄弟拿捏得死死的,皇帝把他的兵权撤了,分散给几个兄弟。还没明白他们是从哪里拿到证据,梁国许问当上定国公府公爷的消息传到西陵。   元策仰天大笑,把之前几个负责把许问炼成武傀儡的傀儡师拉出去斩首,就算是早些年就去了的傀儡师,也被他拉出来鞭尸。   栖梧山行宫也下了大雨,许观尘带着飞扬与小五,把煦春殿的后边的院门关起来,让院子里蓄满雨水,挽起衣袖与裤脚,在水面上放纸船玩儿。   许观尘浑身湿漉漉的回到正殿,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水痕。   萧贽抬眼看他:“怎么又弄成这样?”   萧贽起身,拉着他去里边换衣裳。   “我曾经对老君发誓……”许观尘打了个喷嚏,“病好之后要天天玩儿的。”   许观尘换好了衣裳,拢着衣裳,坐在原本萧贽坐的位置边上。   案上三封折子,一封是金陵城死牢里发来,通报萧启的死讯的。   一封是西陵大都的细作发来的,通报元策的近况。   还有一封,还有一封是从雁北递来的,那里边夹着一张似是糊着墨迹的白纸。   许观尘仔细看了看,是戍守雁北的姑父钟将军递上来的。   之前钟遥参破了国公府丹书铁券里的金板上的秘密,萧贽派人去查探,查到了所谓的宝藏。   不是什么秘密军队,也不是金银财宝。   那张涂着“墨迹”的白纸气味很重。   不过是石脂水,一个蕴藏着石脂水的矿脉。   大概是因为军队中常用到它,所以会把这个东西放在掌兵的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里。大概还是因为军队常用它做武器,老皇帝才会告诉萧启,这东西是个“神兵利器”。   最开始杨寻用这东西,想要烧了祭酒府与国公府给萧启陪葬。后来萧启也用这东西,烧毁了金陵一整条长街。   萧启用石脂水想要得到的宝藏,就是石脂水。   果真是,天理循环。   “你看。”许观尘笑了笑,转头看向萧贽,“竟然就为了这种东西。”   萧贽伸手抱他。   这日到了晚饭后,他二人在摘星台散步时,雨过天青。    第79章 瑟瑟发抖   竟明三年的年节,他们在栖梧山行宫过。   除夕这日,许观尘起了个大早,梳洗过后,拿着朱砂笔就出了煦春殿。   他拿着笔,去偏殿寻师父。   伺候玉清子洗漱之后,他乖乖巧巧地跪坐在师父面前,双手奉上朱砂笔:“新年啦,请师父给徒弟赐福。”   病好之后,许观尘的眉心就留下一点朱砂记号。玉清子一手扶着他的脸,一手执笔,只在他眉间原本就有的一点痕迹上再点了一下。   朱砂艳丽。   玉清子顺手又给他画了两道符纸,然后抓起他的手腕,给他诊脉:“还是有点虚。近来入冬,你注意些,那病反复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许观尘点点头,答应了。拿着朱砂笔与符纸回煦春殿去,路上遇见飞扬与小道童小五正堆雪兔子。   许观尘拿着朱砂笔,给他二人一人点了一点。   后来飞扬非要他给雪兔子也点一下,许观尘一抬手,就把雪兔子给戳坏了。   气氛有些尴尬。   “要不……”许观尘背着双手,“玩点儿其他的?”   飞扬一瘪嘴,跺脚喊了一声:“哥哥!”   许观尘连忙安抚他:“没关系,没关系。”   “有关系,兔子有关系。”   “玩其他的……”许观尘一转头,看见不远处的煦春殿,把随身带着的金瓜子拿出来塞给飞扬,“你们两个猜瓜子,谁猜中了谁走一步,看谁先回去。飞扬不许耍赖。”   许观尘丢下金瓜子就跑,提着衣摆就往殿中跑。   跑过了宫道,跑上台阶,在殿前檐下站定,理了理衣裳,推开殿门。   他回身关上殿门,内室的门虚掩着,隐约可以看见萧贽背对着,盘腿坐在软垫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许观尘敛起衣摆与衣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然后猛地推开门,冲进去,将玉清子给的一张符咒“啪叽”一下贴在萧贽的背上。   “哈!镇压恶龙!”   他不仅镇压住了恶龙,还镇压了一屋子的人。   这一屋子的人,有许观尘的亲兄长许问、表兄钟遥,端小王爷萧绝,裴大将军,还有小成公公。许观尘方才在外边看不真切,只看见萧贽一个人。   于是一屋子的人都眯着眼睛,怀疑且震惊地看向他。   那时候萧绝正说道:“今年民间庙会,还缺一个扮观音菩萨的,观音男生女相,旁的人不好扮,我觉得观尘就不……”   话未完,许观尘跑进来大喊一声“镇压恶龙”,萧绝转头看他,把后边的半句话咽回去:“我觉得观尘就不……不行,他是小道长,不能扮别家的神仙。”   许观尘愣在原地,手中符纸悠悠落地。   “对不住,见笑了。”萧贽拉过他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捡起符纸,收在怀里。   气氛一凝,许问最先忍不住了,用衣袖挡着,肩膀一耸一耸的,开始憋笑:“对不住……我才对不住。陛下,我们家怎么把一个傻乎乎的家伙许给你了?”   从许问那一片开始传染,小成公公先开始抿着唇,认真忍住笑意。裴舅舅作为长辈,瞥了一眼许观尘,也开始扶额偷笑。   钟遥亦是狂笑,道:“最要命的不是‘镇压恶龙’,最要命的是那一声‘哈’!”   许观尘捂着脸,只露出通红的耳朵。   萧贽揽着他的腰,右手握拳,抵在唇边,忍着笑咳了两声,低声哄他:“不要紧,不要紧。”   偏他说话还是带着笑意的,许观尘只是捂着脸不说话。   他难为情,萧贽便清了清嗓子,再正经咳了两声:“别笑了。”   众人皆是点头,应了两句,各自转头去找人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儿,许观尘才敢露面,不知道是谁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所有人继续无情嘲笑“镇压恶龙”。   许观尘气急,反手给了萧贽一下推云手。   萧贽捉住他的手,正色道:“闺房之乐,他们不曾见过,所以觉着好笑,不要紧。”   这群人中间,钟遥常年被钟夫人逼着去相看姑娘家,许问回来之后,也经常被钟夫人逮去相看。萧绝更不用说,萧绝有两个娘亲。相看宴会,年节尤甚。他们都是因为这种事情,才跑来栖梧山上避一避。早些年老皇帝为了笼络裴舅舅,把妹妹许给他,只是这位公主还未过门便去了,所以裴舅舅府里,只有一个牌位。小成公公自然也没见过闺房之乐。   几个人相互看看对方。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许问揉揉许观尘的脑袋,“我弟弟超可爱的。”   这时候飞扬与小五也正好到了煦春殿前,飞扬捧着个兔子灯,要许观尘给它画眼睛。   民间工匠做兔子灯不点眼睛,因为“画龙点睛”,画上眼睛,兔子灯就要变成兔子跑了。这是工匠夸耀自己扎灯笼扎得像。   许观尘才从外边回来,身上还披着银白狐裘,活像是兔子灯成精。   ……   在栖梧山行宫过年,便免了群臣宫宴,家里人一起吃过年夜饭,仍旧聚在一处守岁。   飞扬同小五在后边放烟火玩儿,许观尘坐在廊下看了一会儿,转头看见后殿里,殿门没有关,就这么大敞着,一群人坐在里边喝茶吃点心。   他回头看了一眼,萧贽就起身走出来,在他身后站定。   许观尘搓了搓手,哈出来的热气变成白雾:“出去走走吧,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回来守岁也行。”   他二人悄悄地从檐下兔子灯照不见的地方溜走,绕过花廊,自煦春殿前殿去了摘星台。   才走了没多久,玉清子就拿了药方送过来:“早晨给阿尘把脉,方才又看了看医书,那病很有可能要反复的,给他开了张方子,明日起煎药给他吃。”   小成公公点头应了,将药方收好。   今晚金陵城内没有宵禁,摘星台下,山林那边灯火通明。   许观尘拢着手站在栏杆边,朝四周望了望,没有看见别人,才敢把藏在衣袖里的两张符纸,一手拿着一张,“啪叽”两声,贴在萧贽的两边肩膀上。   “镇压恶龙!”   “恶龙”揭下符纸,折好收在怀里,一爪子把小道士按住。   远处的九层宝塔还亮着灯,两人看了一会儿,许观尘伸手勾勾他的手指:“回去吧,说好的一起守岁的。”   从摘星台的台阶上下去,沿着来时的路回去,经行煦春殿前殿的时候,萧贽忽然抱起他,把他拖进殿中。   许观尘拍拍他的手:“做什么?”   “不管他们了。”萧贽将殿门关上,殿中没有人,但是点着蜡烛,灯火熠熠,“我与你守岁。”   “好啊。”许观尘爬上榻,盘腿坐好,拿剪子剪了烛芯,又摘下发上的铜簪子,拨亮烛花。   隔着烛光,许观尘撑着头看他。   还没看几眼,萧贽便用手指将蜡烛捻灭,俯身靠近,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他一口。   宽袍大袖,拂动的时候带落案上米糖与蜜饯。   许观尘才明白萧贽忽然把他抱进来是几个意思,抬手推他:“守岁呢……”   萧贽随手捻了一块米糖喂给他吃,堵住他的嘴:“守岁守岁,不睡着就算是守岁了。这样守岁特别有纪念意义。”   信你的鬼话。许观尘用推云手打他,被萧贽捉住了手,又给他喂了一个又一个蜜饯。双手撑在他身边,把人哪哪儿堵得死死的。   小榻太小,米糖与蜜饯又散得到处都是,甜腻腻的。   年节时候,前几日织造府又给许观尘送来几件新的道袍,还换了一柄新的拂尘,白马尾的,尾巴尖儿带一点黑颜色,黑木长柄。   小年夜那日,许观尘被萧贽哄着,手脚扣着香草环结,给他跳了道观里的祈福舞。   萧贽低头亲亲他:“兄长舅舅他们还在后殿,你小声一点。”   许观尘咬破了唇角,萧贽一抬手,就推开小榻边的格窗。   “小道长,下雪了。”   早春料峭的东风吹进来,许观尘往他怀里躲了躲:“冷。”   萧贽关上窗子,舔了舔后槽牙,满眼都是笑意:“要不是你怕冷,真想把你按在雪地里。”   雪地那边,传来行宫宫人打更敲钟的声音。   “守岁。”萧贽抱起他,往床榻那边走,“守完了。”   榻前有些许观尘的小玩意儿,他随手一捞,拿起来一个白玉的阴阳环。   一整块白玉雕的,两个玉环扣在一起。   许观尘随手一扣,将玉环扣在萧贽手上:“萧遇之,新年好哇。”   萧贽握住他的指尖,低声道:“新年好。”   煦春殿后殿里,飞扬后知后觉地发现许观尘不见了。   他跑进后殿,问道:“观尘哥哥呢?”   众人偷笑:“应该是镇压恶龙去了。”   ……   除夕夜里闹到很晚,后半夜的时候,后殿守岁的众人散了。许观尘被萧贽从热水里捞出来,擦干净丢到榻上,让他趴着睡觉。   萧贽搂着他,闭上眼睛,还没入睡,忽然觉得许观尘有点不对。   许观尘趴在榻上,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用手指点了点他:“五殿下?”   萧贽坐起来:“你……”   “我……”许观尘抽了抽鼻子,他在脑子里排了五百出强取豪夺的大戏。 第80章 蛊惑龙心   煦春殿里,大半夜的,萧贽正努力向突然失忆的许观尘解释,他二人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的。   “婚书,还有圣旨。”萧贽把这两件东西摆在榻前给他看。   许观尘小心翼翼地展开两卷帛书,萧贽还特意将烛台端得近一些,好让他看得清楚。   看过了婚书,许观尘还是不大敢相信,抬眼看他:“这是真的?”   “真的。”萧贽放下烛台,解下腰带。   许观尘抱紧被子,往床榻里缩,慌道:“你要做什么?”   萧贽解了中衣,把他堵在自己与帷帐之间。   许观尘别开目光,不敢看他,一边念道:“无量天尊,无量天尊。”   萧贽捏着他的下巴,让他仔细看看自己肩上一个牙印。   “你……”许观尘转头看他,试图猜想他自己能不能在自己的肩上咬一口。   结果很明显。   萧贽道:“你咬的。”   “我……”许观尘撩起衣袖,往自己胳膊上也咬了一口。他抬头看看萧贽肩上的牙印,又低头看看自己手臂上的牙印,两个牙印,似乎是有点相似。   “我……”许观尘一愣,“我好狂野啊。”   萧贽笑了一声,只听许观尘又道:“五……五殿下你不喜欢我吧?不喜欢吧?”   萧贽揉揉他的脑袋,吻了吻他眉心朱砂,正色道:“我喜欢。”   “啊……”   “特别喜欢,很早之前就喜欢。”萧贽道,“其实你也喜欢,有一年的中秋,你也有点喜欢。”   许观尘咕哝道:“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萧贽低声道,“自然是你告诉我的。”   许观尘将信将疑,盯着他思索了一会儿。   眼见着天就要亮了,萧贽把被子拉过来,把他裹好:“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许观尘平躺在榻上,半晌也没有睡着,反倒打了个嗝儿。   萧贽为了哄他睡觉,便道:“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又不喜欢和我一起,那我们就先分开一阵子。”   许观尘扭头看他:“真的吗?”   “嗯。”萧贽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句,“明早起来再说。”   不作数的,不作数的,为了哄他睡觉才这么说的。   许观尘想了想:“你要是不愿意,先不写和离书也行。”   他倒觉得这是个很大的让步。   萧贽哭笑不得:“好,都依你,睡吧睡吧。”   好容易熬到早晨,外边宫人敲钟,元月初一。   许观尘睁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他:“五殿下,五殿下,该和离了。”   “你就这么想和离?”萧贽起身,反手将他按住。   “说好的,先分开一阵子。”   “反悔了。”   “你这人怎么……”   萧贽捏着他的后颈,把他按到榻边,掀开榻前帷帐,要他看地上。   地上破布烂衫,是许观尘的道袍,还有白马尾带点儿黑尾尖儿的拂尘。   “这……”许观尘一愣,“你怎么能……”   反正是哄不好他了,萧贽便骗他道:“强取豪夺,你懂得吗?”   萧贽拍拍他错愕的脸:“你要是不肯,国公府的爵位就没了,不单爵位没了,国公府上下人等就都没命了。”   “你兄长还活着,你都忍辱负重这么久了,你舍得与我和离,让你兄长没命?”萧贽掐了一把他的腰,“况且你同我一起,你也算不上是吃亏。”   许观尘一夜没睡好,肿着眼睛,勉强地点了点头。   换好衣裳,哄他吃了点东西,萧贽带着他去找玉清子。   许观尘跪坐在玉清子面前,委委屈屈地唤了一声:“师父。”   萧贽叹气,抓起他的左手,递给玉清子:“不记得事情了,麻烦道长看看。”   “我就说他这病要反复的。”玉清子捋着胡子,给他把脉,又看看他的瞳仁,“不要紧,不要紧,开几服药,过几天就想起来了。”   许观尘再唤了一声:“师父……”   玉清子笑了笑:“其实这还挺有意思的不是?”   许观尘试图挣扎:“那我能不能先和师父一起住?”   玉清子悠哉悠哉地收起手枕:“你问陛下。”   “不行。”萧贽捏着他的后颈,又把他带回了煦春殿。   路上遇见许问他们,许观尘原本想跑向兄长的,却被萧贽捏得死死的。萧贽又在他耳朵旁边低声提醒道:“国公府。”   许观尘便站好了。   许问见他模样不对,便问道:“大过年的,你做什么苦着脸?陛下欺负你了?”   “哥哥……”许观尘抽了抽鼻子,“我……”   他不敢说,他怕说了萧贽回头就把国公府给抄了。   萧贽直接道:“失忆,不记得事情了。”   “这样。”许问道,“老道长怎么说?”   “过几日便好了。”萧贽淡淡道,“但是现在要跟我和离。”   “这个……”许问调转阵线,对许观尘道,“不要胡闹。”   许观尘试图辩解:“我只是……”   许问道:“当初是你非要……嗯,你现在惹了人家了,哥哥也帮不了你。”   “那我能不能……”许观尘抬眼觑他,甩了甩衣袖,“先回国公府去住,我不和五殿下……陛下一起住。”   “陛下把他带回去,好好解释一下。”许问摆摆手,对萧贽道,“不要吓唬他。”   萧贽倒是想,可惜前期好感度不足,许观尘怕他,他说什么也不信。   萧贽看了看他,干脆把人扛在肩上,带回去了。   许观尘向兄长伸出求救的手,许问却朝他行了个礼:“无量天尊。”   一路回了煦春殿,萧贽把他丢到榻上。   这就是许观尘不愿意和他一起住的原因。   许观尘指了指窗外,道:“现在还是白天。”   萧贽放下帷帐,天黑了。   许观尘正色道:“兄长让你跟我好好解释,不要吓唬我。”   “你能听话吗?”   “能能能。”许观尘小鸡啄米式点头,“你讲吧。”   于是他二人面对着面坐着,萧贽很简单地把他忘记的事情给补上。   许观尘若有所思:“原来之前就失忆过,那你上回是怎么办的?”   上回……萧贽面色一变,上回不知道他失忆,只道是要和离,就把他扛回去,按在榻上狠狠地亲了两下。   “诶?”许观尘见他模样不对,还有动作,忙道,“我还有问题,你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萧贽俯身靠近,低声道:“上回就是这样。”   许观尘语无伦次:“白日里……白日里不能……”   萧贽的手覆上他的眼睛,将白日遮去,吻了吻他的唇角。   犯戒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许观尘脑子一懵,想要推开他:“我还有问题,我还有问题……你好好说话。”   萧贽道:“就这么问吧。”   其实许观尘根本没有什么问题,脑子混混沌沌的,也想不起来什么问题。   “那个……我、我的拂尘……”许观尘原本要问他,能不能给自己找一柄新的拂尘。   萧贽明显会错了意:“你每回都哭着说不要拂尘,怎么又要了?”   许观尘一愣:“嗯?”他反应过来,反手推了一把萧贽:“混、混账!怎么能、怎么能用拂尘……”   萧贽还是装作会错了意,把他捉回来:“可以的,想来你是不记得了。”   春草覆车辙。   ……   这日晚些时候,许观尘拖着“病弱残躯”,爬下床榻,去做晚课。   他盘腿坐在草蒲团上,萧贽坐在他身边。   他静不下心,一睁眼睛,萧贽就知道他要什么,把香草枝子结成环,戴在他的手腕脚腕上,系在他的发上,安定五处元神。   只可惜,许观尘一看见他,身上皮肉骨头,都隐隐的发疼。   萧贽见他模样,没忍住笑了,帮他揉揉手腕:“要是不想念经,就别念了。”   许观尘放下手中念珠。   萧贽继续道:“反正你也好久都没做晚课了。”   “我竟然是这种人吗?”许观尘想了想,“我记着,我从前每日都认真做晚课的。”   “不是。”萧贽继续哄他,“是我总缠着你,不让你做晚课。”   许观尘心下一惊,脸色都变了,身上隐隐作痛,眉心也开始乱跳:“我们之间,每一回都是这样的?”   “是啊。”萧贽笑了笑,从案上拿起符纸,“你还画了符,想要镇压一下。”   “你怎么这么……”许观尘看了看符纸,分明就是大道赐福的朱砂图,便问,“那镇压住了没有?”   萧贽双手合十,递到他面前。许观尘想了想,拿起案上念珠,把他的手给圈住了:“这样?”   萧贽点头:“这样。”   许观尘怀疑地扯了扯并不怎么牢靠的念珠:“就这样?”   “就这样。”制住他的双手,任许观尘摆布。   许观尘亦是双手合十,后来反应过来,认真道:“这个是佛家的手势,我们道士不用这个的。”   其实许观尘自己也常说,都是一家人,借用一下也无妨。   镇压恶龙。   道士腰别拂尘,在外云游,遇上盘踞一方的凶狠恶龙。   恶龙不能感化,只能镇压。   要用大道赐福的符纸贴在他背后,要用并不结实的念珠圈起他的双手,要身披道袍、发系香草,给他跳道观里的祈福舞。   其实符纸贴得不牢,念珠也不结实,动一动手腕就能挣开,小道士的祈福舞,跳得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儿太好看了。   所以蛊惑龙心,恶龙便以为符纸与念珠,都是小道士送他的小礼物。   他费了好一阵子,才学会喜欢与珍惜。   小心翼翼地把符纸从后背揭下来,贴在心脏的位置。不敢随便动作,不敢把念珠扯散,所以分明可以一爪子捏住小道士,分明之前也这样做过,现在不敢,现在只敢把小道士捧起来,让他住进金屋宫殿里,蜷着尾巴,连呼吸也放轻了,哄他高兴。   只是恶龙有的时候也会进行反击。   萧贽用被念珠捆住的双手,摸摸他的下巴:“小道长,你要念经,我有满宫的经文念珠;你要成仙,我有观星揽月的高楼宝塔。我还有隔着皮肉与肌骨的一颗真心,不和离好不好?”   萧贽想起来了,上回许观尘失忆,就是这样哄他的。   再哄一回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