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宠》作者:四月流春 文案 瑞王病中烦闷,鬼使神差,把一名俊朗大夫当金丝雀驯养,对其宠信有加。 小宠野性难驯,飞扬跋扈,瑞王不忍苛责,渐渐的,惯出了个佞宠。 一日夜宴毕,醉酒小宠忽然变成难缠混账,瑞王怒了,严惩之——结果,累得三天没出房门。 吃一大亏…… 岂有此理! 事后,瑞王烦恼暗忖:金丝雀不难,但这混账佞宠,究竟该如何驯养?    浪荡攻&高冷受 甜甜蜜蜜,漫天撒糖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泽琛,宋慎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探监   九月,秋高气爽。   成国皇宫,富丽恢弘,其中一处宫殿外,守卫森严。   殿内,瑞王病重,卧床不起,昏昏沉沉,恍惚中耳畔动静嘈杂,难以安眠。   病榻前,站着一群人。   “唉。”太医院的院使诊完脉,愁眉不展,叹气并让出位置;   院判接着诊脉,半晌,默默退开;   几名老御医硬着头皮,轮流号脉,均犯愁,不敢吭声。   瑞王的生母,惠妃眼睛红肿,急切问:“怎么样?各位太医,琛儿的病,到底怎么样?”   “这……”   “这个病,心疾……十分棘手。”   “确实棘手,但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故、故……”太医们一筹莫展,支支吾吾,谁也不敢说实话,生怕显得是自己咒死了受宠的皇子。   惠妃嗓音沙哑粗噶,厉声催促:“琛儿的病,向来由太医院负责医治,他最近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你们却支支吾吾敷衍塞责,赶紧救人啊!”   “再敢耽误,休怪我找圣上,告你们一状!”   太医们尴尬杵着挨训,内心叫苦不迭,左一句“岂敢耽误”,右一句“娘娘息怒”。   这时,在场的另一名皇子,庆王提议:“焦急无济于事,娘娘冷静些。既然太医院一时半刻想不出办法,不如照我所说,姑且让宋慎试一试,怎么样?”   “宜琳被阴险小人害死了,我只剩琛儿一个孩子,怎能冷静?”惠妃哭肿了眼睛,犹豫不决,“你推荐的宋慎,是个民间大夫,年纪轻轻的,他、他能行吗?”   庆王答:“医术不能单看岁数,若非事先有所了解,我岂会推荐?”   惠妃痛失爱女,儿子又病重,慌乱无措,迟疑问:“琛儿自幼与你亲密,常说‘三哥很好’,我、我也是信你的,相信宋大夫必有过人之处。但不知,圣上是什么意思?”   “我稍后便禀明父皇,一有准信,立刻告诉您。”   “好,好,越快越好!”   儿子病势凶险,惠妃心急如焚,哽咽道:“幸亏有你,还愿意为琛儿的病想辙,他若能康复,我一定叫他重谢你和宋大夫!”   “提什么‘谢’?我与四弟是兄弟,理应互相照顾。”庆王示意宫女搀扶惠妃,并招呼太医,“走,换个地方详谈,免得打扰病人休息。”   众人离开,卧房恢复安静。   病榻上,瑞王长相俊美,却脸无血色,天生患有心疾,嘴唇指甲发紫,迷糊睁开眼睛,半晌,眼神才从恍惚变为清醒。   “殿下?”   “您终于醒了!”管事太监王全英跪在榻前,两名小太监亦凑近,争相询问:“觉得身体怎么样?”   “唉,您用了新药方后,昏迷一天一夜,把娘娘吓哭了。”   “快叫太医回来!”   瑞王吃力地抬了抬手,嗓音微弱,“别惊动太医。”   “啊?”   “这怎么行?奴婢们又不会治病。”   瑞王下令:“也别惊动母妃和三哥他们。”   太监面面相觑,“是。”   瑞王屏退两个小太监,“下去。”   小太监退下,由年过半百的管事太监服侍病人。   “殿下有何吩咐?养病要紧,其余的事儿,过后再办也不迟。”王全英勉强挤出笑容,“太医院实在无能,方子换了又换,始终未能治好您。幸而,刚才,庆王推荐了一个姓宋的民间大夫,宋大夫一出手,兴许就药到病除了!”   瑞王脸色苍白,语气平静,“太医院高手如云,他们花了二十多年都没能治好的病,无论换成哪个大夫,结论想必差不多。”   “不一定呐!”王全英擦了擦泪,“只要您振作——”   瑞王打断道:“前几天,两个太医以为我昏迷,说了句实话‘瑞王这个病,即使熬得过今冬,也熬不过明春’。如此推算,我的寿命可能只剩三个月了。”   “太医瞎说,信不得!”   亲信太监老泪纵横,“从您出生至今,太医曾误判多次,一会儿说‘止于十岁’,一会儿说‘活不过十八’,结果呢?您今年二十二了!显见庸医不少,胡说八道。您这次昏迷,八成因为太医院的新药方欠妥,回头查一查,狠狠治庸医的罪!”   瑞王从小明白自己患有不治之症,注定短命,不怨不懑,异常冷静,“我能活到二十二,全靠药续命,但续得了一时,续不了一世,随时可能死。临死之前,我还有一件大事没办完。”   “什么事?”王全英侧耳倾听。   瑞王咳嗽两声,“泽宁在哪儿?”   “八皇子?”王全英瞬间满脸鄙夷忌惮,耳语告知:“他还是在皇子所,一直被软禁着。”   瑞王闭了闭眼睛,“数墙之隔。”   “没错。皇子们年少时,统住这一片,八皇子的住所离咱们不远。”   瑞王睁开眼睛,凝重道:“现已确定,杀害宜琳的真凶,是泽宁!万万没料到,他竟那般心狠手辣,骨肉相残,令人发指咳、咳咳——”   病人激动,咳个不停,唇色愈紫,吓得老太监慌忙劝解:“殿下消消气,八皇子丧心病狂,谁也防不住,可怜大公主,惨遭毒手。唉,娘娘只有您一个孩子了,您要尽快好起来。”   杀妹之仇,不得不报。   瑞王一字一句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时日无多,索性带老八一起走,避免他继续害人。”    一起走?   一起死?   “莫非您打算、打算……”王全英目瞪口呆。   瑞王胸闷气短,艰难说:“我带真凶一起下黄泉,方能告慰宜琳死不瞑目的亡魂。”   “八皇子固然该死,但、但他毕竟是皇子。”老太监惊惶得结巴,“况且,圣上下旨,草草结案,并严令禁止议论,明显不愿家丑外扬……求您三思!”   瑞王痛失胞妹,难掩失望,“父皇包庇真凶,对宜琳委实不公,与其软禁,不如我出手收拾了祸害,以儆效尤。”   老太监忠心耿耿,咬牙说:“八皇子确实该死!具体该怎么做,您吩咐,老奴去办!”   瑞王却摇摇头,“我亲自办。趁真凶还在皇子所,你立刻回王府,把暗格里那颗药带进宫来。”   “啊?那可是毒/药。”   瑞王忆起胞妹惨死之状,激忿填膺,“你把药取来,我自有妥善办法。”   “是!”老太监豁出去了,听令行事。   与此同时·刑部大牢外   秋风飒爽,天高云淡。   天空中有一只鹰,乘着风,时而翱翔,时而盘旋。   一名身穿玄色武袍的年轻男子,抱着手臂,靠着石狮子,正仰望天空的鹰。   此人便是庆王推荐给瑞王治病的民间大夫,名叫宋慎。   宋慎高大俊朗,肩宽腿长,麦色皮肤,额头饱满,剑眉浓黑,双目精湛有神,鼻梁高挺。   秋阳下,他头发呈深栗色,瞳色呈琥珀色,明亮,锐利如鹰。   宋慎一边等候答复,一边观察鹰。   鹰乘着秋风,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他目光追随,观察了一遍又一遍,暗忖:   都城繁华地,不适合野鹰,它肯定是被驯养的猎鹰。   出神间,监牢值房的角门开启,一个狱卒小头目招招手,“来!”   宋慎回神,快步靠近,客气问:“不知您几位商量得怎么样?能否再通融一次?”    “这个月已经通融三次啦。”狱卒板着脸,拿腔拿调,“夏莉是贪官家眷,贪污大案,朝廷非常重视,我们不敢一次次放你进去探望。”   宋慎掏出几锭银子,悄悄塞给对方,低声说:“她是倒霉,被牵连下狱,错在没跟对男人。还请再通融一次。”   狱卒飞快藏起银子,松口道:“唉,看着庆王府的面子,你又如此诚心的份上,再次破例,但只能待一刻钟。”   “多谢!”   不久之后·女牢   监牢低矮阴森,老鼠臭虫蟑螂无数,血腥气、汗臭气、腐/肉气……恶臭难闻。   宋慎穿过复杂通道,停在尽头一间狭窄牢房外,隔着栅栏,定睛一望:   牢房角落,夏莉伤病交加,蜷缩躺在阴冷地上,一动不动。   “师姐?”   宋慎弯着腰,略扬声:“师姐?”   夏莉动了动,翻身一看,霎时哭喊“小师弟”,欣喜若狂地爬近,双手攀着栅栏,跪立问:“你来救我了,你来接我出狱,是不是?是不是?”   宋慎打量蓬头垢面的中年妇人,“我来看看你。”   “又只是探望,而不是接我出狱?”夏莉颓然哭泣,衣服沾血,脸庞脏污,看不清容貌。   宋慎压着嗓子,“我正在想办法。河间贪污案闹得沸沸扬扬,加上镇千保暗中阻挠,救你谈何容易?我总不能劫狱。”   “为什么不能劫狱?你干脆劫狱嘛!”   宋慎严肃表明:“一旦劫狱,镇千保必将把罪名栽给南玄门。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信任传授掌门之位,我今生今世,绝不做对师门不利的事。”   夏莉恐惧焦躁,“那,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救我出去?昨儿半夜,我又被蒙面狱卒私刑殴打,你再不快点儿,我伤病交加,要死在牢里了。”   “别嚷!不能嚷!我费了大功夫,求动庆王,才得到探监机会。”   宋慎掏出一包食物,“吃吧。”然后捏着妇人手腕,“我号号脉,先给你治病治伤。”   夏莉单手打开,见是鲜软糕点,立马狼吞虎咽,吃两口,却又开始哭,“你既然和庆王有交情,为什么不多求求他?早日救我出去。”   “庆王虽有实权,但他不仅有八个兄弟,上头还有皇帝,恰又被政敌弹劾,正焦头烂额呢。况且,交情并不深,不足以令他冒险插手贪污案,肯助我探监,已是难得。”   宋慎诊脉毕,安慰道:“蒙面狱卒把你打出了内伤,但不致命。”他又掏出一包东西,递过嘱咐:“小心藏好。这是金疮药和化瘀丸,以及治风寒发热的药,你也学过医,记得按时服药。”   夏莉左手拿着食物,右手拿着药物,频频点头,被折磨得语无伦次,“师弟,小师弟,救救我,我没贪污,是被株连的,你一定要救我!”   宋慎叹了口气,“要是不想救你,我何苦东奔西跑?何苦四处塞银子打点?”   “多谢师弟!”夏莉膝行后退,突然给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师弟磕头,“当年的事儿,师姐早已知错,早想回南境,到师父坟前跪下认错。但你得先把我救出去。”   “小师弟,你可不能不管师姐呀。”夏莉虚弱磕头,“你小时候,师姐抱着你,背着你,给你喂茶喂饭,给你缝衣做鞋,陪你疯玩,一向把你当亲弟弟疼……求你救我一命。”    宋慎愣了愣,偏偏栅栏隔绝,够不着,只能劝:“师姐,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快起来!”   “我既答应救你,一定竭尽全力。你起来!”   “放心,我已经求动庆王,庆王打过招呼了,今后,应该不会再有狱卒敢偷偷折磨你。”   夏莉唯恐死在狱中,拒不肯起,执意跪着,“真的?太好了!”   转眼,一刻钟了。   狱卒握着刀柄,探头提醒:“一刻钟到了,你该走了。”   宋慎朝狱卒点点头,匆匆说:“按时服药,我会尽力救你。”   夏莉一把揪住师弟衣襟,含泪催促:“要快,这个鬼地方,师姐一刻也不想多待。”   “我知道。”   狱卒既不耐烦,也怕担责,硬拉起宋慎,“唉哟,别聊了,立刻走!万一被对头发现,我没法解释。走走走!”   “师姐保重,我得走了。”宋慎尾随狱卒,慢慢走远,背后是夏莉凄声不舍的呼唤“小师弟,一定要救我”。   不消片刻,宋慎迈出监牢,牢外凉风飒飒,秋阳灿烂。   他抬头,意外发现,那只鹰仍在盘旋,须臾,它倏然收起翅膀,眼睛盯紧地面一处,疾速俯冲,闪电般划过天空,行动极灵活,眨眼便消失了。   好鹰!   宋慎定定神,回头看了一眼监牢,旋即大踏步离开,寻朋友商议救人之策——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写过耽美啦,不知昔日小天使们还在否? 这篇文和已经完结的《重生之庶子逆袭》是同一个系列,不习惯看连载的小天使,可以点进我的作者专栏,那儿有不少完结文,任君选择(*^▽^*) 今天开始挖坑!【吭哧吭哧码字ing】 诸位,走过路过,请多多支持呀~ ===== 注①:关于结契的求亲书,出自明代日用类文书的“婚娶门”下,属于史料。 第2章 结契   清晨,皇城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   日上树梢时,街头响起一阵敲锣打鼓的动静,唢呐声嘹亮,吹的是《抬花轿》,曲调欢快,穿透力十足,洋溢着喜庆气息。   附近路人听见了,不免好奇,驻足张望,“真热闹,谁家娶亲啊?”   渐渐的,迎亲队伍出现,乍一看寻常:大红花轿、锣鼓唢呐、穿喜袍的新郎官、助壮声势的亲朋……但细一看,便有眼尖者纳闷嘀咕:   “咦?奇怪,迎亲为什么没有媒婆同行?”   “排场这么大,人手却不齐,不像话。”   “全是爷们,没一个女的,新郎官似乎……忧心忡忡的?”   “不知是谁家千金出嫁?”   这时,尾随迎亲队伍看热闹的几个知情人嗤笑,随口答:“这可不是‘千金出嫁’,而是‘小倌出阁’!”   “什么?”人群震惊,错愕打量骑马经过的新郎,“‘小倌出阁?’”   “不是吧?弄这么大阵仗,居然是要去娶、娶小倌?”   “没错!娶小倌!”   “究竟是怎么回事?”   知情者正憋得难受,七嘴八舌告知:“新郎官是城北隆顺镖局的镖头,有断袖之癖,看上了紫藤阁的一个小倌,爱得不行,决定成亲。”   “按他们的说法,应该叫‘结契’。”   “俩断袖,结为契兄弟,外出是兄弟,关上房门是夫妻,苦练龙阳十八式,嘿嘿嘿。”   人群流露嫌恶之色,鄙夷撇嘴,“断袖有违伦常,竟敢公然结契?如此招摇过市,不知羞耻!”   “走旱路的,忒恶心了,呸!”   “唉,世风日下,道德沦亡。”   ……   知情者莫名兴奋,“而且,听说,镖头看上的那个小倌,是紫藤阁阁主的屋里人!”   一外乡人插嘴问:“不知紫藤阁是什么地方?”   “皇城最大的小倌馆!专供达官贵人玩娈童的场所。”   人群再度震惊,面面相觑,“有主的小倌,镖头想娶,那阁主能同意吗?”   “莫非……镖头想用抢的?”   “呵,争小倌,丢人现眼。”   “谁知道呢?断袖伤风败俗,互殴打死活该,死一个少一个!”   听众捧场,知情者越说越起劲,唾沫横飞,“紫藤阁阁主十分神秘,戴着银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听说他风流成性,玩遍了手下的小倌,左拥右抱,花心霸道。”   “哎哟,啧啧。”   “够荒唐的。”   “戴着面具,是因为瞎眼缺鼻?还是奇丑无比?”   “总之,不是个好东西!”人群议论纷纭,一边鄙夷唾骂,一边偷偷羡慕——成国自古便有男风,水路固然是正道,但偶尔搂着娈童走走旱路,亦别有趣味。   议论间,迎亲队伍逐渐远去,不少路人想看结契礼,更想看“争小倌大战”,蜂拥凑热闹,在《抬花轿》的喜庆唢呐声中,浩浩荡荡,直奔紫藤阁。   此时此刻·紫藤阁   前堂是豪奢销金窟,小倌们唇红齿白,脂香粉浓,红倌陪酒陪笑,清倌弹奏献艺,客人在靡靡之音中放浪形骸,恣意取乐。   隔着一方池塘,后院竹楼建在矮坡上,远离喧嚣。   秋风习习,茂盛竹林围着墙,墙内药圃栽种着各式各样的药草,或异香扑鼻,或果实累累,长势喜人,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药圃边上,竹楼厅门半敞,传出痛叫:   “啊——阁主!阁主!”   “轻点,轻点儿,唉哟,疼死了。”   “阁主别、别——”   “求您了,轻点儿,嘶,太疼了!”   ……   呻/吟痛呼声中,夹杂皮肉碰撞“啪啪啪”的动静,引人遐思。   厅内,药香浓郁,一壮如铁塔的中年大汉趴在矮榻上,光着上身,背部敷着药膏,疼得龇牙咧嘴,“太疼了。”   紫藤阁阁主,其实是宋慎。他常穿玄色武袍,背对厅门,徐徐收掌,语调慵懒,“啧,行了,别叫了。按方抓药内服,如无意外,七天之内毒清痊愈。”   “多谢阁主。”中年壮汉坐起,咬牙切齿,“镇千保——咳,您的大师兄,打不过便下毒,实在是卑鄙!”   宋慎清点银针,十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断然否认:“什么‘大师兄’?那等欺师灭祖辱没师门的人,家师生前就将他除名了。”   “除得好!”铁塔壮汉名叫张森,忌惮扼腕,“镇千保投靠平南侯已久,狗仗人势,咬着紫藤阁不放,隔三岔五找茬,弟兄们防不胜防,您看该如何是好?”   宋慎从容不迫,“少安毋躁,我已有对策。镇千保不仅几次刺杀掌门,还恶意折磨我师姐,罪无可赦。”   “唉,您师姐是贪官家眷,想把她从刑部大牢里救出来,难呐。”   宋慎拈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手非常稳,“尽人事,听天命。同门一场,我不能见死不救,否则无颜执掌门派。”   “可是——”张森欲劝阻,却被门口一道阴柔嗓音打断:   “镇千保不足为惧,咱们真正的麻烦,是平南侯府!”   张森闻声扭头,扬起笑脸,“副阁主来了,坐,您快坐。”   周彦清跨进门槛,嗓音阴柔,长相亦阴柔,头戴金冠,袍襟袖口绣着精致花纹,服饰考究,裹着一缕香风而来,“张管事,伤势怎么样?”   “阁主及时施救,已经服了解毒/药,不碍事了。”张森深知副阁主不喜邋遢,迅速穿上衣服。   周彦清落座,眉头紧皱,盯着背对自己的宋慎,仿佛恨不能用目光把阁主戳个窟窿出来,凝重道:“平南侯乃当朝皇后的父亲、嫡长皇子二殿下的外祖父,岂是好惹的?你为了抓镇千保,莫名卷入储位之争,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宋慎镇定收拾药箱,“卷入储位之争绝非我所愿,无奈阴差阳错,形势所迫,现在退不得了,只能见机行事。说起来,哼,二殿下若是足够优秀,早该被封为太子。身为嫡长子,明争暗夺三十年,接连被兄弟比下去,二殿下的实力,令人怀疑。”   “阁主认为大皇子怎么样?”张森弯腰奉茶。   宋慎收拾妥当,合上药箱,“大皇子乃韩贵妃所出,庶长子,外祖父是三朝元老、当今太傅,素有贤名,声誉在二皇子之上,不容小觑。”   周彦清不解地斜睨,“那,你为什么既不选嫡长也不选庶长,而选择三皇子殿下?”   宋慎站起,转身,逆着光,“皇帝老儿有九个儿子,只封了两个亲王,三皇子庆王和四皇子瑞王,瑞王患有不治之症,无力争储,庆王镇守西北十年、立下赫赫战功,文武双全,虽说他母亲早逝缺乏助力,但依我看,庆王未必不能登上皇位。”   “买定离手,开注之前,谁也不知道哪片云会有雨。”张森使劲搓下巴。   “你暗中为庆王办事,身份不慎暴露,紫藤阁上下全变成庆王党了,平白无故树敌无数!”周彦清不无埋怨。   宋慎不慌不忙,“莫慌,一切尚在我掌握之中。”   “但愿如此。你胆子太大,什么人都敢招惹,小心哪天吃大亏。”   “分明是镇千保拉拢未果,翻脸加害,屡次行刺,我不可能坐以待毙!”   周彦清担忧不安,凝视逆光而站的人:   晨光下,年轻俊朗的阁主薄唇弯起,天生一双桃花眼,倜傥不羁,笑起来令人移不开眼。   周彦清爱而不得,寤寐思服,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失神暗忖:曾听说“薄唇者,寡情”,确有些道理,相识十二年,我从未见他动真心爱过谁。   宋慎抱着手臂,揶揄问:“副阁主,发什么呆呢?莫非被平南侯的狗腿子一吓唬,就吓破了你的胆?”   “谈正事,正经点儿!”   周彦清回神,隐藏心事,板起脸,十分没好气,“镇千保既有靠山,又手段卑鄙,你有什么办法对付他?另外,你那师姐,非救不可吗?”   “你刚才说对了,镇千保不足为惧,他为平南侯效力,助纣为虐的罪行,证据我已搜集得七七八八,绝不让他有好下场。”   宋慎踱步,恨铁不成钢,“至于师姐,她眼光忒差,挑三拣四,竟跟了个大贪官,遭株连,惹上牢狱之灾,我既是掌门,又欠了她的恩情,必须施救。贪污案牵连甚广,想救人,须得借助庆王。”   “不知庆王殿下——”周彦清话没说完,突见一小厮飞奔而来,远远便嚷:   “阁主!阁主!哈哈,您快去前院吧,有新鲜热闹瞧!”   “哦?”宋慎一贯喜欢热闹,饶有兴趣,“什么新鲜热闹?”   心腹小厮气喘吁吁,笑嘻嘻答:“隆顺镖局的杜镖头,带着人马,抬着花轿,前来迎娶咱们阁里的二管事,许多路人助着他,瞎起哄,求您慷慨割爱。”   宋慎挑了挑眉,“慷慨割爱?”   “咳咳。”余下三人对视一眼,张森忍笑提醒:“外人嚼舌根胡沁,说阁中小倌多半是您的屋里人,二管事年轻俊秀,自然属于您。”   “简直一派胡言!”   宋慎失笑,一把勾住张森脖子,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大管事也挺俊的,外人该不会以为你也是我屋里人吧?”   “阁主快别开玩笑了!”张森乐不可支,络腮胡子乱糟糟,“属下这等姿色,哪里配服侍您?”   周彦清斜瞥,“紫藤阁的男人,不见得个个是断袖,张管事年纪比你大一轮、妻妾成群,你就不要捉弄他了。”   “哈哈哈,无妨,本阁主从不拈酸吃醋。”宋慎玩心顿起,右臂箍住管事不放,又张开左臂喊:“李畅!”   “小的在!”心腹小厮会意,颠颠儿凑趣,主动把自己塞进阁主臂弯。   宋慎大大咧咧,右臂勾着铁塔壮汉,左臂勾着精瘦小厮,“燕瘦环肥,各有各的滋味,本阁主并非以貌取人之徒。”   周彦清正欲嘲讽,却见阁主戴上银面具,只露出唇部,威严道:“大事我已有对策,稍后再议,走,先去看看热闹!”语毕,三个男人勾肩搭背,大踏步走了。   “等等——”   周彦清选择服从,白了至交一眼,叮嘱道:“张管事,阁主一向有些人来疯,待会儿你跟紧他,千万别让他又玩出格!”   张森干笑,没接腔。宋慎大步如飞,任由义兄挤兑。   不多久,当他们抵达前院时,镖师和好事路人已将紫藤阁大门堵得水泄不通,神秘阁主一现身,登时人声鼎沸,《抬花轿》的锣鼓唢呐欢快,无比混乱。   宋慎于高处站定,背着双手,扫视人群,“哟,还真挺热闹的。”   “吵死了。”周彦清面无表情。   张森忙喝令:“安静!都别吵了!”   黑脸彪形大汉面相不善,人群噤声畏缩,鼓乐声亦消失。   宋慎薄唇弯起,玄色袍角在风中翻飞,银面具在阳光下闪烁,打量身穿喜袍的新郎,“杜镖头,别来无恙?”   新郎官尚未回答,一脸红耳赤的清俊男子抢前一步,紧张解释:“阁、阁主息怒,杜峰他、他生性鲁莽,事先压根没、没跟我商量,自作主张,冲动闹出笑话。”   大庭广众之下,杜峰抱拳,声如洪钟:“多谢阁主关心,杜某一切尚可,如果你同意阿晋和我结契,就更好了。”   “小声点儿!”孙晋脸红得发烫,“大伙都在笑话咱们。”   宋慎自幼习武,耳力过人,听得一清二楚,朗声宣告:“其实,结契礼,是本阁主提的要求。”   “啊?”   人群齐齐一愣,随即交头接耳。   周彦清皱眉,“原来,又是你的鬼点子。”   “这个可不是鬼点子!”   宋慎理直气壮,傲然昂首,“男女成亲能办喜事,兄弟结契为什么不能办喜事?断袖之癖而已,又没伤天害理,情投意合,何必活得鬼鬼祟祟?结契,在闽地自古有之,皇城百姓少见多怪罢了。”   四目对视,周彦清蓦地涌起一股期盼,妥协说:“行行行,你有理!这摊子事儿,你自己看着办。”   宋慎天生混不吝的性子,含笑面对乌泱泱一大片脑袋,夸道:“我虽然提过要求,但没想到,杜镖头居然张罗得如此隆重,诚意十足,有担当,够胆量,是条好汉!”   “过奖了,这本是应该的。”杜峰有求于人,拍胸口承诺:“杜某发誓,一定对阿晋好,不叫你的得力臂膀受委屈。”   “哈哈哈,好!好!”   宋慎目光一扫,瞥见对方镖师端着大红托盘,“什么东西?”   “求亲书。”杜峰揭开红布,双手捧起红笺,担心对方扣着人不放,恳切道:“请阁主成全我和阿晋。”   宋慎使了个眼神,小厮会意地去接。   “写的什么?念来听听。”   “是。”小厮展开,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   “一道相孚,素结金兰之契;两情好合,妄扳秦晋之盟。且事在于人为,而缘实本于天定。先蒙盍簪之雅,重承柯斧之临。文定厥祥,菲礼聊陈于今日;琴瑟欢洽,至顾预卜于异时。用缔新姻,毋忘旧好。”①   ——本是肝胆相照金兰之契,却逾越兄弟之情,妄图秦晋之好,不怕断子绝孙吗?   围观人群一边听,一边暗骂“断袖无耻”、“道德败坏”、“痴心妄想”,表面却丝毫不敢得罪紫藤阁和镖局。   “啪啪啪~”   宋慎听毕,拍掌以示赞同,并询问得力下属:“阿晋,你入阁六年,勤勤恳恳,有功劳也有苦劳,杜镖头配你,不算辱没。你若是愿意,我就做主了,安排你俩今日结契,如何?”   孙晋一万个愿意,小声答:“全凭阁主做主。”   “行,那本阁主就做主了!”   宋慎雷厉风行,愉快吩咐:“立刻准备喜堂、洞房和酒席,待行完结契礼,大家一醉方休!”   “是。”小厮领命而去。   “多谢阁主成全!”杜峰高兴松了口气,道完谢才感觉不对劲,连连摆手,“但不用麻烦,镖局已经布置了喜堂和洞房,请阁主赏脸,去喝杯喜酒。”   “哦?”   宋慎起了玩心,肚子里的坏水“咕嘟咕嘟~”冒泡,悄悄活动手腕,长腿一迈,踱向对方,笑眯眯说:“大丈夫不拘小节,哪里结契不一样?就在紫藤阁办得了。”   “这、这不、不妥吧?”   “有何不妥?”   杜峰措手不及,一时间有些懵,“应该是阿晋跟我走才对。”   宋慎靠近对方,“非得阿晋跟你走?你不乐意跟阿晋走吗?”   “咳,我只是觉得——啊!”杜峰话音未落,宋慎飞快出手,封了对方几处穴道,令其动弹不得。   人群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杜峰一头雾水,怒问:“你干什么?”   宋慎仍是笑眯眯模样,亲自动手,硬把前来迎亲的新郎塞进大红花轿,旋即吩咐:“阿晋,愣着做什么?你还不赶紧接杜镖头进去拜堂?”   孙晋回神,同为男人,自然更乐意在紫藤阁办喜事,眉开眼笑,“起轿起轿!”   轿内,杜峰哭笑不得,气恼大喊:“阁主,你怎能这样?快给我解穴!阿晋,阿晋,你不要跟着胡闹!”   周彦清早已习惯至交离经叛道的性子,熟练善后,及时拦下其余镖师,抱拳相邀:“各位,我们阁主并无恶意,他是一片好意,喜欢帮人张罗。既然花轿已经抬进去了,喜事就在紫藤阁办吧,请,请赏脸喝几杯喜酒。”   宋慎捉弄杜峰一番,施施然迈步,率先回阁,一本正经道:“阿晋,你听听,杜镖头似乎不太服气,你务必花点儿心思,晚上睡服他。明白吗?”   “……明白。”小倌馆中人,一听便懂,孙晋窘迫之余,由衷感激:“多谢阁主成全。您的救命与栽培之恩,属下没齿难忘!”   宋慎薄唇一勾,笑得风流倜傥,“老是念叨‘没齿难忘’,累不累?杜峰人不错,你们能结契,我很替你高兴。”   深夜·后院   月色皎洁,夜凉如水,竹影森森。   “阁主小心!”   “慢点儿走,您喝醉了。”   “解酒茶呢?快端来!”   ……   宋慎浑身酒气,仍戴着银面具,独自登上楼梯,挥手屏退下人,“没醉,我没喝醉,都下去吧。”   ——紫藤阁有严令:未经允许,不准踏足竹院二楼。   小厮规规矩矩止步,齐齐目送。   片刻后,周彦清寻了来。   “副阁主,”小厮们低着头,鲜少有敢与副阁主对视的,“阁主喝醉了,不让人伺候。”   周彦清也喝了不少酒,“解酒茶给我,你们下去。”   “是。”   下人告退,周彦清端着解酒茶,站在楼梯口,仰望高处被夜风吹拂晃动的灯笼穗子,酒意上头,压抑已久的心思蠢蠢欲动,暗忖:   我是该继续等待,还是……干脆设法,把生米煮成熟饭算了?   周彦清越想越燥热,扯了扯领口,毅然踏上第一级台阶——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呀小天使们~ 这文超冷清的,作者菌埋头挖坑,弱小,可怜,又无助o(╥﹏╥)o ============= 注①:求亲书,引用自明代嫁娶风俗历史材料,结契是自古存在的。 第3章 揭榜   当熟悉的脚步声接近房门时,宋慎正在沐浴。   他摊开双臂搭着桶沿,胸膛以下隐在水中,虽有五分醉意,却神志清醒,明知故问:“谁啊?”   脚步声停了停,周彦清很没好气,“除了我,还有谁敢上这二楼?大家既怕打扰你练功,又怕你养的那些小玩意。”说话间,他推门而入,径直走向屏风后的浴桶。   宋慎听着脚步声,微微皱了皱眉,一声口哨后,一条通体碧绿、尾指粗细的蛇从暗处现身,疾如闪电般滑向主人。宋慎伸出食指,小蛇灵活缠住,他摇晃食指逗蛇,懒洋洋说:“怕什么?你瞧,这小家伙,多乖。”   “你驯养的,你自然不怕。”   周彦清一露面,蛇立刻昂起三角形扁平脑袋,“嘶嘶~”吐信子,吓得他后退,原本蠢蠢欲动的心思也被吓跑了,咬牙切齿,“管好它!”   宋慎摸了摸小蛇脑袋,“放心吧,我没下令,你又佩戴着避毒丸,它不会攻击你的。”   “天天捣鼓毒物,谁敢跟你一起住!”   “此乃师门技艺,一日不练手生,懈怠不得。”   周彦清惧蛇,不敢靠得太近,止步于数尺外,发现浴桶里的水没冒热气,顿时皱眉,“用冷水啊?酒后贪凉,也不怕生病,亏你还懂医术。”   “习惯了。”   “解酒茶。”周彦清递过,“免得明早头疼。”   “我没醉——”   “快喝!”   宋慎拍拍桶沿,妥协接过,“多谢,有劳副阁主了。”   “兄弟之间,客气甚么!”   两人独处,水声哗啦,周彦清难以自控,余光悄往对方健壮结实的臂膀胸膛飘去。他极要强,怕泄露心思丢脸,绕出屏风,麻利收拾屋子,“东西乱糟糟,够邋遢的。”   “哪里邋遢了?明明挺整洁。”   屏风后,宋慎飞快沐浴毕,套上裤子才发觉没拿衣服,刚挠挠头,一件玄色袍子便劈脸砸来:   “接着!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   宋慎一把接住,抖开穿上,掌心托着小蛇往外走,正色道:“清哥,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周彦清偏头,一见对方正经的神态,瞬间感觉不妙,“你小子,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来,你看了便知。”   宋慎踩着竹楼楼板,脚步无声,进入隔壁书房,从抽屉里取出一明黄筒状物,递给义兄。   “什么东西?”   “皇榜。”   “皇、皇榜?”周彦清疑惑不解,茫然拆开,一目十行阅毕,倒吸一口凉气,霎时沉下脸,震惊问:“瑞王病重,朝廷为他张榜求医,与咱们何干?你是什么时候揭的榜?”   “昨儿下午揭的。”   宋慎拎着一壶酒踱出书房,拾级而上,朝高处露台走,“我有求于庆王,瑞王是他四弟,二位皇子同父异母,却手足情深,我若能稳住瑞王病情,凭着立功,顺势筹谋,寻找机会救出师姐,并与平南侯府、镇千保彻底做个了断。”   “你外出奔波几天,居然琢磨出这个馊主意?”周彦清捧着皇榜,犹如捧着烫手山芋,坚决反对:“我不同意!”   宋慎走进露台,凭栏而立,眺望夜空,“就知道你不会同意。但我已经通过容大人与庆王殿下谈妥了,三日之后,入宫面圣,给瑞王母子看病。”   露台建在山坡竹楼顶部,视野开阔,景色怡人。   恰逢月中,圆月高悬,皎洁月光下,山坡栽满竹子,风吹过竹林,枝叶沙沙作响,竹叶清香与桂花馥郁交织,沁人心脾。   “三日之后入宫?”   “胡闹!你简直胆大包天!”   周彦清脸色铁青,“朝野皆知,瑞王天生患有不治之症,病秧子,不定哪天就断气了!天潢贵胄,自有太医照顾,万一他在你手上病势加重、或者丧命,皇室岂会宽恕大夫?你不怕掉脑袋?”   宋慎转身,背靠竹栏杆,“无妨,我已经仔细同庆王殿下谈过了,只要尽力医治,他便会保我周全。”   “非亲非故,你凭什么信任庆王?”   “凭我对他的了解。良禽择木而栖,庆王端方正直,值得追随。”   周彦清满腹担忧,恨不能用皇榜狠狠抽醒对方,“咱们是平民百姓,势单力薄,跟达官显贵打交道,本该慎之又慎,你太冒险了!你——”   宋慎怕听唠叨,把义兄按坐下,“清哥,你别急,坐下说话。正因为咱们势单力薄,才受制于平南侯府,屡次憋屈退让,却换不来休战,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深知此举危险,但为了今后的太平日子,不得不冒一次险。”   “可是……”   猛被温热有力的手掌一按,周彦清顺势坐下,眉心皱成一个“川”字,沉吟不语。他虽然年长三岁,平日也以兄长自居,但处理大事时,始终不如义弟果敢。   竹林中秋虫鸣叫,露台上半晌无人开口。   片刻后,周彦清恢复冷静,“我并不是怀疑你看人的眼光,只是担心你不慎得罪天潢贵胄,到时,叫我怎么救你?”    “生死有命,清哥能救便救,假如救不了,该是我命中逃不过的劫。”   宋慎豁然一笑,仰脖喝了口酒,毫不畏惧,“我自离开师门下山闯荡至今,十几年间,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早已不怕死了。”   “尽胡说!”周彦清抬头,仰视月光下的俊朗青年,“莫忘了,你是南玄武的掌门,尚未将师门绝学传授给徒儿,若是英年早逝,到了九泉之下怎么面对贵派列祖列宗?”   宋慎身穿宽大玄色武袍,风不停地吹,袍角飞扬,衣襟略敞,露出宽阔健壮胸膛,丰神俊朗。他俯视义兄,单侧薄唇弯起,语调慵懒,“你咒我?”   “不是、不是咒你。”对视数息,周彦清别开脸,小心隐藏情愫,“都怪你,行事欠考虑,事先不和我商量。”   宋慎歉意解释道:“并非故意不跟你商量,皆因师姐在牢里伤病交加,性命有危险,救人如救火,我才匆忙揭了榜,通过容大人说动庆王殿下,赢得探监机会,给师姐治伤治病。”   “哼,真不是我刻薄,你师姐并不无辜——”   周彦清咽下指责,却难掩鄙夷之色,“夏莉惹上牢狱之灾,朝廷有意严惩贪污案,其余犯人家属避之不及,生怕遭株连,就你不怕惹麻烦!”   “师姐贪财慕势,糊涂跟了贪官,确实有错,但罪不至死。同门一场,我无法袖手旁观。”   周彦清嗤之以鼻,“照我说,夏莉和镇千保,一个贪财慕势糊涂任性,另一个欺师灭祖刺杀掌门,你趁机清理门户呗,何必冒险施救?”   “前者任性,后者歹毒,不可一概而论。”   “夏莉当年不满意你师父定下的亲事,逃亲离乡,一躲十几年,杳无音信,还有甚么姐弟情谊?”   “我又没失忆,无论分别多久,她总归是师姐。”   人之常情,多少护短。宋慎低头逗弄爱宠,明月清辉下,夜风中竹影摇曳,玄色武袍、栗色头发、剑眉星目、碧绿毒蛇在修长十指间游走,显得妖冶且邪气,低声说:“我无父无母,是一个被扔进木盆里顺水漂流的弃婴,幸得师父收养,师娘……不太喜欢我,生气跑了。幼时,师父悉心抚养,师姐关爱有加,如今师父早已仙逝,于人世间,我只有清哥和师姐两个亲人了。”   “所以,师姐有难,我不能不帮。”宋慎抬头,眼里盛着月光,“将来清哥若是有难,我一样全力相救,否则,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周彦清心里一暖,却板着脸,“令师娘不能生养,像你这么孝顺聪明的徒儿,她究竟有什么不满的?另外,不准把我和夏莉相提并论!”   “好好好。”宋慎伸出食指与小蛇玩角力,调侃道:“副阁主一向嫉富如仇、从不贪财慕势,相信定有好姻缘,小弟谨祝兄长早日觅得佳偶,到时我替你们张罗结契礼,保证比今天阿晋的更热闹,怎么样?”   怎么样?很不怎么样。   心仪之人近在眼前,相识十二年,至今未能挑起其情愫。   周彦清心里发堵,却语气如常,讥笑说:“别光催我,你小子二十七岁了,玩世不恭,四处留情,却至今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假如外人知道,必定笑掉大牙。”   “谁四处留情了?冤枉!再说了,我怕热,不需要人暖床。况且,长幼有序,兄长尚单着,小弟不敢抢先。”   “你小子,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伴?不要太挑剔了,当心挑花了眼,孤独终老。”周彦清忍不住试探。   宋慎严肃答:“我啊,一直想找个绝色。”   “呵。”周彦清撇嘴,却下意识坐直,并悄悄抻了抻袍摆,“断袖还要求忒多,也不照照镜子,你配得上绝色吗?”   “断袖怎么了?断袖就不能挑剔了?”   宋慎昂首,不露痕迹地避开义兄试探性的眼神,坚定表明:“今生若不能觅得绝色,我宁愿孤独终老!”   “……”周彦清内心堵得慌,把皇榜卷成筒状,抽打对方,怒斥:“贪求美色,肤浅!”   宋慎敏捷避开,笑眯眯,“对,我肤浅,天生的,改不了。”他面朝竹林,探身捞了一根竹枝,随口感慨:“我的师门山脚下,竹林连绵数百里,可壮观了,比此处不知美多少倍!”   话题被岔开,周彦清黯然起身,意欲靠近,却第无数次被毒蛇吓退,“又想家啦?”   宋慎颔首,坦言答:“有时候,我真想把紫藤阁盘出去,咱们带着积蓄回南境,开个药行,过清静日子。”   “傻!”   “不行!”   周彦清断然反对,遥望远处灯火辉煌的皇城夜景,束发金冠光灿灿,“咱们历经千辛万苦,耗费巨大心血,艰难经营十年,终于在都城站稳脚跟,你居然想离开?简直傻透了!”   宋慎苦恼拍拍栏杆,“唉,想想罢了,咱们正被平南侯府缠着,解决麻烦之前,产业无人敢接手。清哥,等救出了师姐,我得回南境一趟,祭祖扫墓并安排师姐留守师门以将功补过,到时,阁中诸事照例由你全权打理。”   “你又要出远门?”   “必须回家一趟。不然,列祖列宗要托梦骂我了。”   周彦清稍一思索,“到时我陪你回去,速去速回。”   宋慎诧异问:“哟,奇了,你不是最讨厌出远门吗?”   “有什么办法?你小子太傻,我怕你被夏莉欺负。”周彦清斜睨,“怎么?不乐意我跟着啊?”   “哪里?小弟求之不得!”   宋慎乐呵呵,抬手,本欲拍拍义兄肩膀,转瞬却缩手,改为逗弄小蛇,愉快说:“等我给瑞王母子看完病、等解决了手头的麻烦事,咱们仨就回南境,回家乡过年!”   周彦清叹了口气,“事成之后再聊过年吧。三日之后入宫?”   “对。”   “坐下,咱们合计合计。”   宋慎依言落座,小蛇盘在他肩上,兄弟俩仔细商议入宫治病及应对仇敌事宜。   与此同时·皇宫   宫墙高耸,庭院深深。   一队队禁卫带刀巡夜,当路过弥泰殿时,恰起强风,将殿内焚纸烧香气息与哭灵声刮了出来,烟似雾,打着旋儿,扭曲变幻。   冷月冷秋风,悲恸呜咽声,阴森可怖。   “嘶,好渗人!”一名禁卫缩着脖子,搓搓胳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另一名禁卫耳语问:“大公主死了这么多天,怎么还不抬出宫?怪吓人的。”   “已经结案,估计快抬走了。她死得太突然了,听说,死相凄惨,是被虐/杀的,遍体鳞伤,脸蛋几处皮开肉绽,死不瞑目。”   “虽然宣告结案,但听说——”   这时,小头领转身,压着嗓子训斥:“闭嘴!大公主的死,轮得到你们议论?不准议论道听途说的事儿。”   “属下知错,知错。”   禁卫走远后,殿内走出一群人。   “琳儿!我的女儿,你死得不明不白,我、我咳咳——”惠妃憔悴不堪,眼睛红肿,嗓音沙哑,几乎发不出声音。   瑞王从昏迷中清醒后,强撑病体,特来灵堂送别胞妹,劝道:“母妃,节哀,您要保重身体,倘若哭伤了,妹妹的在天之灵恐怕难以安息。”   “我的女儿,我的孩子,死得咳咳、咳咳咳——”惠妃悲痛欲绝,嗓子哑得快咳血。   瑞王吩咐随从:“送娘娘回寝宫歇息,好生服侍,不得有误。”   “是。”宫女太监领命,连劝带哄地搀走了惠妃。   瑞王披着白披风,脸庞隐在暗处,目送生母离去后,凝望夜空,沉默不语。   须臾,两名太监拎着食盒找来,“公公,殿下该服药了。”   管事太监顿感头疼,捧着药汁靠近,小心翼翼说:“殿下,药熬好了。太医院又开了新方子,请您试试。”   瑞王转身,返回灵堂,看也不看汤药一眼,平静说:“先搁着,本王得办点事。二十多年来,什么新方子本王没试过?新方必定是镇静安神的,喝了便昏睡,废人一般,倒不如少喝,趁着清醒,多向长辈尽尽孝。”我自知时日无多,趁着清醒,设法惩治真凶,告慰妹妹亡魂。   “殿下,不能不服药啊!”   瑞王头也不回,太监提着灯笼侧方引路,灯笼光摇晃,照得他脸颊雪白,五官俊昳,宛如玉雕的人。   三日之后·清晨   宋慎带着朋友的千叮万嘱,踏进戒备森严的皇宫,遇见的第一个难题,便是病人抗拒庸医庸药。   庸医?庸药?   哼。   隔着房门,龙涎香气息飘了出来,宋慎看着紧闭的房门,挑眉问:“瑞王殿下……不肯服药?”   “倒也不是不肯,只是喝来喝去,总不见效,反而坏了殿下的胃口。”管事太监眼神狐疑,皱眉打量年轻的民间大夫,“宋大夫可有办法?”   不服药怎么行?办法当然有,而且不少。   只是,不知哪一个能让天潢贵胄乖乖服药?   宋慎忆起几件往事,肚子里的促狭坏水不由自主“咕嘟咕嘟~”冒泡,莞尔,“且让宋某试一试!” 第4章 入宫   宫里人注重稳当,一向信不过民间大夫,即使名扬四海的民间神医,在宫中看来,也比不上太医可信可靠。   何况,宋慎年纪轻轻,莫说头发没白,连胡须都没蓄,与传闻中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神医模样相差甚远。   若非庆王举荐,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大夫根本进不了宫门。   宋慎泰然自若,任由同行的太医和禁卫打量,目送管事太监踏进卧房,少顷,传出命令:“请宋大夫进来,为殿下诊脉。”   “是。”小太监领命,推开房门,并悬起两层厚实帘子,一股药香、龙涎香、熏笼燃炭混合的复杂气息便窜出外间,弥漫开来。   宋慎自幼学医,一进房门,便被杂糅气味冲得皱眉,旋即不动声色,稳步踏进里间,定睛扫视:   卧房宽敞明亮,陈设古朴雅致,于细枝末节处彰显皇室气派;   榻前方搁着一个熏笼,炭气不绝;   病榻上,瑞王平躺,严实盖着被子,闭着眼睛。   侧脸望去,他额头饱满,鼻梁高挺,眉发乌黑,睫毛纤长浓密,肌肤玉白润泽,犹如上等瓷器,细腻无瑕。   天生患有心疾的皇子,脸无血色,唇呈青紫色,呼吸清浅并明显急促。   好出众的相貌!   宋慎意外之余,暗忖:可惜,患有不治之症,注定是药罐子,生在皇家却无力享受荣华富贵。   他转瞬收回目光,依礼撩袍下跪,“草民宋慎,参见殿下。”   “殿下,这位便是庆王推荐的宋大夫了。”管事太监名叫王全英,身材矮胖,侍立榻前,躬身唤道:“殿下?醒醒,大夫来了。”   瑞王骤然痛失胞妹,因悲发病,因累倒下,正遭受痛苦折磨,昏昏沉沉,被叫醒后,疲惫睁开眼睛,循声扭头:   “草民宋慎,参见殿下。”宋慎腰板挺直,平视天潢贵胄,对上了一双郁郁沉静的眼睛,病人眼里有血丝。   而瑞王第一眼看去,是一双精湛有神含笑的眼睛,陌生医者神采奕奕,毫无胆怯拘束或卑微讨好之态,令见惯了奴颜婢膝谄笑的皇子颇感意外。瑞王勉强打起精神,嗓音清朗悦耳,犹如深山溪涧在流淌,“既是三哥推荐、父皇派来的大夫,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殿下。”   宋慎从少年时起闯荡江湖,饱谙世故,洞察力极强,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并未忙于诊脉,而是表明:“草民医术浅薄,蒙庆王殿下抬举,得以入宫面圣,惶恐至极。”   瑞王精力不济,十分虚弱,“无需过谦。庆王赏识的大夫,想必有过人之处。”   宋慎目不转睛,谦逊几句,又道:“昨夜,草民惶恐激动得一宿没睡好,今日一见,圣上竟那般宽厚仁慈、恩准草民行医,草民简直三生有幸!”   当听见“圣上宽厚仁慈”时,瑞王目光僵了僵,眼睛用力闭了闭,一板一眼说:“圣上自然是圣明的。”    宋慎目光锐利,敏锐捕捉到了对方几不可察的黯凉与失望,一边琢磨,一边透露:“草民先给惠妃娘娘诊了脉,然后才来到此处。”   “哦?”   瑞王一听,下意识扭头,关切问:“娘娘的病情如何?”    很好,是个孝子!宋慎迅速打定主意,斟酌告知:“娘娘身体底子不错,皆因悲伤深重又疏于寝食,一时间撑不住才病倒了,草民请过脉之后,已开了方子,如果太医院觉得行,即可煎药服用。”   “太医院?”   宋慎颔首,扭头望了望监督人员。   瑞王眼皮沉重,抬眼一扫,才发现站得稍远的太医和带刀禁卫们,“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管事太监王全英凑近,耳语解释:“这是圣上的旨意。唉,宋大夫虽说是庆王推荐的,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多派几个禁卫盯着他,以防万一。”   瑞王微微颔首。   宋慎乃习武之人,听得清清楚楚,却面不改色,彬彬有礼问:“草民奉旨前来请脉,请殿下允许。”   圣谕不可违。瑞王伸出手腕,白皙手背隐现血管,指节修长,指甲与唇一样发紫,病势沉重。   小太监搬来圆凳,宋慎落座,客气问:“前辈,可否再借脉枕一用?”   太医递过脉枕,并顺势靠近,旁观民间大夫行医手法。   宋慎道了谢,把脉枕搁在病人腕下,定定神,伸出右手三根手指,稳稳搭在病人腕间,聚精会神,开始号脉。   自记事至今,瑞王不知见过多少大夫、服过多少药,习惯了须发灰白的老太医,第一次被如此年轻的民间大夫把脉,病中昏沉,说话慢腾腾,随口问:“你身为大夫,为何连脉枕都没有?出诊,居然不带医箱?”   宋慎端坐,按着病人手腕,严肃专注,细致检查脉象,无暇分神回答。   “你这人,无礼——”管事太监王全英不悦,欲责备又忍住,躬身禀告:“回殿下的话:宋大夫带了医箱,只是不符合宫里的规矩,得使用太医院的器具。”   “原来如此。”瑞王嗓音几不可闻,眉目俊美如画,文雅矜贵,却气息微弱卧床不起,犹如精致易碎的传世名瓷,令人心生怜悯,不忍拿一句重话激他。   鸦雀无声,足足一刻钟后,宋慎诊毕,拿走脉枕,顺便把病人的手塞回被窝——轻轻一抓,只觉瘦得可怜,令大夫犯愁。   瑞王闭着眼睛,状似入眠,实则心神不宁,半睡半醒。   “怎么样?”管事太监迫不及待,“我们殿下的病,不要紧吧?”   不治之症,怎么可能不要紧?   宋慎脸色凝重,一边观察病人气色,一边询问:“此病最忌忧思与操劳,观殿下脉象,近期明显疏于保养身体。他胃口如何?夜间是否难以入眠?”   “唉!”王全英愁眉苦脸,“不思饮食,夜难安寝。”   医者之心,关切病人。宋慎全神贯注,望闻问切。   两名太医安静旁观,良久,其中一老者手捋胡须,耷拉着眼皮,俯视年轻同行,提议道:“宋大夫,咱们出去谈,,让殿下歇会儿。”   “好。”宋慎起身,一行人放轻脚步离去。   片刻后·偏厅   太医开门见山,“对于殿下的病症,你有什么好法子?”   宋慎正色答:“惭愧,在下年轻,医术浅薄,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再者,当着前辈的面,在下不敢班门弄斧。”   “哎,哪里!”   瑞王的病棘手,太医院艰难医治二十余年,一贯不求立功但求无过,现已无计可施,烫手山芋,巴不得丢给外人。两名太医对视一眼,大加鼓励,“‘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切莫妄自菲薄。”   “是啊。能得庆王殿下赏识,又是圣上钦派,必定是人才。”   “你先开个方子,交给我们过目,如若可行,今日便用药试试。”   “瑞王殿下的病,一天不用药都不行,你尽快开个方子来!”   “二位前辈过奖了,在下实不敢当。”   宋慎自有考量,甘愿接过烫手山芋,“既如此,宋某斗胆一试。”   小太监摆好文房四宝,铺纸磨墨,宋慎提笔蘸墨,心中斟酌妥,下笔一挥而就,快得令太医犯嘀咕。   与此同时·卧房   “宋大夫太年轻了,听说才二十七岁,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王全英絮絮叨叨,拧了帕子为瑞王擦汗,“乳臭未干,没准儿是个江湖骗子。”   瑞王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却总是无法安眠:要么辗转反侧,胸闷气促;要么服了药昏睡,醒后头晕脑胀。   浑身上下都难受。   “三哥看人,眼光错不了,加之又是父皇派来的,不可怠慢他。”   “……是,并未怠慢他。”   房中弥漫着龙涎香和炭气,瑞王周身忽冷忽热,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唇愈发紫,忽然问:“前天派出去的人,可有回音?”   王全英霎时紧张,环顾四周后,耳语禀告:“庆王下令,又添了两队禁卫,看守森严。所以,目前还没打探到新消息。”   “三哥只是奉旨行事。”瑞王眼中饱含悲凉,“父皇包庇得过分了。”   “公主不幸薨逝,殿下更该好生养病,养足精神,多劝劝娘娘……日子总要继续过。”王全英并不赞同报仇之举,只是选择协助。   瑞王用力闭了闭眼睛,竭力克制情绪,颤声说:“我不明白,我至今想不通,泽宁怎能狠心下得了手?简直、简直丧——”   心疾忌悲忌怒,病人一口气梗在半道,噎得整个人僵住。   “殿下?”   “殿下!您别激动,冷静点儿。”王全英吓一跳,“来人呐,立刻传太医!”   “慢着,不必。太医才刚离开,又传什么?”瑞王唇发紫,徐徐调息,硬是缓了过来,淡淡说:“我这是老毛病了,别大惊小怪的,多事时期,万一又惊动病中的父皇,皇后娘娘定会敲打我。”   “唉!是。”   “您歇着,待会儿试试宋大夫开的方子,如果不起效,还得请老太医出马。”王全英惴惴不安,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   瑞王平静默许,早已接受自己是个短命病秧子的事实,闭目沉思,迫切想完成遗愿。   门窗紧闭,龙涎香袅袅,熏笼暖融融,帐内一片昏暗。   瑞王右侧卧,微微蜷缩以缓解心疾不适,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默默隐忍痛苦,从不愿露出哀怨之态。   等待中,日色缓缓偏西。   “药呢?”   “小半天了,怎么还没送来?”王全英吩咐小太监服侍瑞王,几次进进出出,焦急念叨:“民间大夫,果然不可靠!不仅靠不住,还妨碍咱们传太医,唉!”   宋慎清晨入宫,耐着性子,遵守繁琐宫规,直到申时末,才被禁卫们带回瑞王处。   一碰面,王全英便生恼,微笑说:“哟,宋大夫,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咱家还以为,你早已出宫了呢。”   宋慎一眼看出对方不满,无奈解释:“宋某开的方子,须得太医院批准了,才能抓药煎药,药一煎好,立刻赶了过来。瑞王殿下怎么样了?”   “在歇着,等着服药。”   “让殿下久等,真是不应该。”   王全英站在台阶上,鼻孔朝天,俯视禁卫手中的食盒,用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问:“太医院审查了半日,别是方子不妥吧?”   宋慎告知:“太医院的院使亲自批的,他们允许宋某试一试。”   王全英无法,只能催促:“既如此,赶紧的吧,我们殿下一天也离不开药。”他边走边问:“你这药,苦不苦?”   “良药苦口。”   “一天几剂?”   “一剂。”   “什么?才一剂?”王全英讶异停下脚步,满脸狐疑,只差没直斥“你到底懂不懂医术”,皱眉问:“殿下发病时,太医院的方子至少一天两剂,三剂也常见,你居然就开一剂?”   宋慎好整以暇,反问:“公公认为剂量越大越好吗?”   “这……”王全英无言以对,一边走,一边嘟囔抱怨:“你这药,也不知殿下肯不肯喝。你们这些大夫啊,不知让殿下服了多少药,几乎当饭吃、当水喝,却不怎么见效,白白受苦!唉,你们究竟开的什么方子?”   我初次问诊开方,却成了你口中的“你们这些大夫”?   宋慎一笑置之,看了看禁卫提着的食盒,胸有成竹道:“惭愧,宋某医术浅薄,不敢保证方子一定凑效,但敢保证,殿下肯定会服用的。”   “呵呵呵。”王全英扯开嘴角,皮笑肉不笑,“宋大夫倒是有把握。”   “不信呐?”宋慎挑了挑眉,“要不打个赌,公公若是输了,就答应宋某一件事,怎么样?”   “嘁,宫里头,谁同你打赌!”王全英矮胖,仰视民间大夫,顿了顿,却忍不住问:   “假如你输了呢?” 第5章 夜诊   竖子狂妄!     王全英面白无须,歪着脑袋,仰脸盯着高大年轻的民间大夫,尖细嗓音问:“宋大夫认为自己一定赢吗?假如你输了,又怎么样?”   宋慎莞尔,栗色头发被偏西的秋阳染上一层淡淡金光,神采英拔,爽朗答:“如果殿下对药方有疑虑,宋某想必没有第二次请脉的机会,辜负了庆王殿下的期望,该自请责罚。”   “自请责罚?”   “对。到时,任凭庆王殿下责罚。”宋慎气定神闲,暗忖:我与庆王有约定在先,瑞王若拒绝被医治,不属于大夫的错,责罚我做什么?   毛头小子,医术堪疑,最好罚你永远不准再踏进皇宫!王全英更信任太医,先入为主,猜测庸医十有八/九碰一鼻子灰,撇撇嘴,“那,假如你赢了,希望咱家答应什么事呢?”   宋慎看了看天色,“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天色不早了,殿下病体不适,得赶紧服药,公公,请。”   “嘁,还卖关子!”   王全英也担心瑞王,匆匆带领一小群人迈进卧房,径直走向病榻,唤道:   “殿下,醒醒,宋大夫开的药已经煎好,您该服药了。”   榻上,昏昏沉沉的瑞王被吵醒,半睁开眼睛,疲惫问:“又服药?”   “唉哟,哪里‘又’?您今天还没服过。”   王全英与小太监一道,搀扶瑞王坐起,在其背后塞了两个靠枕。   宋慎初来乍到,尚未获得信任,一举一动皆被八名禁卫警惕盯着,非经允许,不能靠近天潢贵胄。他站在边上,旁观被奴仆簇拥伺候的瑞王,暗忖:此病极险,病人若非生在皇家,绝活不过弱冠,十有八/九早夭。瑞王能活到现在,全靠太医院日夜待命,从小用名贵药材呵护着,仿佛温室里的娇气兰草,禁不起一丁点风摧浪打。   少顷,瑞王半躺半坐,因身体衰弱,稍动弹,耳朵里便一阵“嗡嗡~”响,眼冒金星,晕晕乎乎。   “宋大夫,试药吧。”王全英下令。   宋慎挑了挑眉,“刚才在太医院时,掌院大人已经安排我和两名内侍试饮过了。”   “再试一遍,快些,老是让殿下等,没规没矩!”王全英不悦且狐疑,“莫非……你不敢喝?”   “怎么可能不敢?”宋慎深吸口气,不得不遵守宫规,接过禁卫盛的半杯汤药,仰脖,一饮而尽,无奈说:“如果早知要试三遍药,我定会多煎些。”   王全英盯着宋慎喝完了,才放心端起汤药,边搅边问:“怎么?分量不够了吗?”   “少了,但无妨,能看出药效。如果见效,隔四个时辰后,再服半剂。”宋慎跨前几步,略弯腰,“殿下,请服药。”   瑞王眼皮动了动,但未睁眼。   “殿下?”   瑞王“唔”了一声,继而沉默,神色淡然,似是入眠,又似是拒绝。   “瞧,瞧见了吧?”王全英一撂银匙,敲得瓷药碗“当啷~”脆响,耳语嫌弃道:“咱家就说嘛,我们殿下习惯用太医院的方子!来人,立即去太医院,请相熟的太医来——”   “慢着。”   宋慎抬手阻止,俯视榻上的瑞王,深知病人精力衰弱,扬声告知:“惠妃娘娘有几句话,托草民转告殿下!”   “惠妃娘娘”四个字,仿佛远从天边飘进耳中,激得瑞王精神一振,本能地关切生母,强忍不适,喃喃问:“什、什么话?”   果然,是个孝子!宋慎目光含笑,对待重症病人有十足耐心,“草民先给娘娘送去了药,然后才来此处。娘娘十分担心殿下,本想亲自探望,因其身体不适,被草民劝住了。娘娘嘱咐殿下‘好生养病’、‘节哀止悲’,还赐了您几样糕点。”说话间,他打了个手势,催促太监喂药,并问:“殿下可知是哪几样糕点?”   王全英会意,舀了一勺汤药,趁机伺候瑞王服药。   “左不过是那几样点心蜜饯,从小到大,几乎没变过。”瑞王半躺半坐,半低着头,半睁着眼睛,一边喝药,一边含糊吩咐:“劝娘娘安心养病,告诉她,等我好了,再去请安。”   “是。”王全英连连点头,“稍后,老奴就派人告诉娘娘。”   卧房静悄悄,众人安静旁观。   瑞王喝完药,太监们服侍其漱口擦脸,搀扶病人平躺下时,宋慎开口:   “公公?”   “又怎么啦?”王全英斜睨,因打赌输了,有些悻悻然。   宋慎丝毫未动气,提醒道:“把殿下的上身垫高些,右侧卧,会舒服点儿。”   “你当咱家不懂?”王全英板着脸,“殿下卧床养病,躺久了,怎么躺都不舒服,故咱家认为——”   这时,瑞王翻了个身,变为右侧卧,面朝众人,疲惫说:“都下去罢。”   王全英讪讪躬身,“是。”   宋慎笑了笑,“您歇息,草民告退。”语毕,他迈步离开,转身时,招手示意老太监跟上。   王全英本想不理睬,却怕错过医嘱,只得跟随,一跨出门槛便问:“你还有什么事?”   “刚才,”宋慎笑眯眯,“咱们打了个赌,公公没忘吧?”   当着八名禁卫和若干小太监的面,众目睽睽,王全英无法抵赖,拉着脸答:“没忘。殿下喝了药,你赢了,说吧,想怎么样?”他耷拉着嘴角,“假如你提过分要求,咱家可不理睬!”   宋慎简洁叮嘱:“俗话说‘春捂秋冻’,现在刚入秋不久,天还不冷,请公公把殿下房里的熏笼撤了,龙涎香分量减半。日夜烟熏火燎,过于闷热,常人都受不了,何况病人。”   “我们殿下畏寒——”   宋慎打断问:“殿下近日是否偶有咳嗽?”   对方毕竟是大夫,王全英不敢隐瞒瑞王病情,“是。估计是前两天夜里外出,着了凉。”   宋慎摇摇头,“他没着凉,而是被浓香与炭气激的,肺部不适。”   “是吗?”王全英将信将疑,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撤掉熏笼,万一害得殿下着了凉,谁负责?”   宋慎莞尔,“自然由宋某负责医治,怪不着公公。”   王全英想了想,“行吧,听大夫的,姑且照你说的试一试!”说完,他返回卧房,指挥小太监们搬走熏笼,并清理香炉内的龙涎。     清晨入宫,忙至傍晚,才得以休息。   暮色中,耳房门“吱嘎~”被推开,透出一股灰尘与霉味,屋内仅有一榻一柜和一副桌椅。   “宋大夫,请。”   宋慎踏进门槛,扫视一圈,朝带路的禁卫说:“多谢,有劳你们费心安排住处。”   “不用谢,分内职责而已。”年轻禁卫不善言辞,憨头憨脑,“这儿与皇宫仅相隔一条大道,专供当值禁卫下夜后小憩,如果宫里传召,入宫很方便。屋子狭窄简陋,委屈您,将就将就,在此处等候宫里的命令。”   宋慎浑不在意,“委屈什么?我觉得挺不错的。”   “您坐会儿,晚饭稍后送来。”禁卫带上门离去。   转眼,房内仅剩宋慎一人。   “嘭~”一声响。   宋慎把自己摔在床上,枕着手臂,闭目养神,时而思考如何救出师姐,时而思考该如何全面医治瑞王。   岂料,因其听力过人,逐渐听见隔壁厢房里的议论声:   “大公主根本就不是被那个老太监杀害的!严惩替罪羊,不过是掩人耳目,凶手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谁?”   “听说是——”   “嘘!少嚼舌根,上头不让议论。”   “宫里的怪事和冤案,多了去了,三天三夜也数不完,横死一个公主而已,少大惊小怪的。”   ……   啧,叽叽喳喳,扰人清静!   宋慎被打断了思路,好奇心起,索性继续听:   “圣上一向宠爱瑞王姐弟,大公主蹊跷横死,瑞王母子病倒,龙颜大怒,派了庆王查案,这阵子连轴转,我快累死了。”   “就你累?弟兄们都累。”   “大公主一死,瑞王又发病了,听说这回比以往都严重,也不知能不能挺过去。”   “病秧子,药罐子,咽气是解脱,活着反而痛苦。”   “太医院没辙啦,张贴皇榜求医,把烫手山芋丢给了民间大夫,个个害怕瑞王死在自己手上。”   “民间大夫?”   “就住隔壁。他姓宋,年纪甚轻,看着不像医术高明的模样。”   ……   哼,你们怎能以貌取人?   宋慎不服气之余,碰巧听了许多关于“大公主死因”、“瑞王母子病因”、“猜真凶”等消息。   不久,晚饭送来,他饭后在院子里散步,新认识了几个禁卫,闲聊了聊,便早早就寝。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宫中突然来人,叩响禁卫院的门,传令:“瑞王殿下醒了,请宋大夫立刻入宫!”   宋慎并不意外,穿上袍子系好衣带,利索随着禁卫穿过数道宫门,深夜出诊。   再入卧房时,熏笼已撤,龙涎香气也淡了,室内清爽许多。   “殿下,宋大夫来了。”比起白天,王全英变得客气了。   “草民宋慎,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坐。”   “谢殿下。”宋慎落座,与病人面对面,相距丈余。   瑞王靠着枕头,身穿素白中衣,脖颈修长,锁骨分明,眼中血丝未褪,精神却已好转了些。他看着大夫,嗓音清越朗润,“本王用了你的方子,一觉醒来,感觉比往常松快不少,头脑清醒许多。一剂见效,宋大夫真是医术高明。”   “过奖了,不敢当。”   “其实是半剂。”王全英插嘴透露:“他初次入宫,不知道宫里试药的规矩,煎少了,交代四个时辰后再服半剂,您刚巧醒了,老奴立即派人叫大夫来瞧。”   并非“刚巧醒了”,而是药剂分量所致,事先可估测。   宋慎仔细观察病人气色,“一剂半剂,不顶什么用,须连服七天,才能诊出效果。”顿了顿,他试探问:“不知殿下是胸闷气促憋醒的?还是……被梦惊醒的?”   噩梦,光怪陆离的噩梦。   兄长每一个梦境里,都有死不瞑目的胞妹:火红衣裳湿漉漉皱巴巴,原本姣好的脸几道皮开肉绽的伤,伤口被水一泡,外翻的白肉里嵌着肮脏污泥,双手僵硬向上举起,乃濒死时的挣扎姿态,死相凄惨。   骤失至亲,至悲至伤。   瑞王恍惚了一刹那,随即扭头,拉拉被子,不再看着陌生大夫,平静答:“二者皆有之。”   宋慎不动声色,“可否给您诊诊脉?”   瑞王伸出手腕,莫名想起一事,“你有脉枕吗?”   “……没有。”宋慎无奈叹气,“草民的医箱,仍在太医院,也不知何时能拿回来。”   王全英见状,忙寻出来,“无妨,我们这儿备有!”   宋慎定定神,右手三根手指再度搭在病人腕间,闭着眼睛,专心探查脉象。   大夫和病人,相距仅尺余。   瑞王恢复了些精神,有精力观察,才发现陌生大夫的头发呈栗色,烛光下,栗色头发、麦色皮肤、高鼻薄唇——异域血统?但细看,又不像了,五官特征与汉族差别不大。   不久,诊脉毕。   兴许主仆连心,瑞王没发问,王全英却端详问:“看长相,宋大夫似乎不是汉族?”   宋慎一怔,旋即笑了笑,“我是南境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幸得师父收养,家师是从少民与汉民混居地附近捡到我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族。”   “哦。”老太监眼珠子转了转,没再吭声。   瑞王若有所思,“南境?”   “唔。”   瑞王温和道:“都是大成百姓,哪一族又有何妨?凭宋大夫的医术,无论在何方,皆受人尊敬。”   “殿下过誉了,宋某资历尚浅,寂寂无名。”   宋慎站起,“您歇着,等药煎好了,马上送来。”   “快点儿!”王全英挥手催促,“不要又让殿下久等。”   “知道。”   宋慎转身离开,大踏步走向御药房,良久,返回,他亲自试了药,亲眼看着病人喝完。   忙完,已是鸡鸣时分。   初秋夜里,瑞王拥着被子,久久不发一语,似在呆坐。   宋慎站在榻前,俯视病人,劝道:“殿下服了药,该休息了。”   瑞王抬头,眉目如画,可惜眼里有血丝,脸色苍白。   两人对视,宋慎不解地问:“您……有何吩咐?”   “殿下,歇息吧?莫劳神——”王全英话没说完,瑞王忽然挥手:“你们下去。本王暂无困意,想与宋大夫闲聊聊。”   “啊?”   “这、这——”王全英意欲劝阻,却见瑞王第二次挥手,只得遵从命令:“是。老奴等人就在门外,随时听命。”   禁卫们犹豫不决,交头接耳一番,也退出了卧房。    “宋大夫,坐。”   得,陪天潢贵胄聊聊!宋慎大马金刀落座,目光精湛有神,“不知殿下想聊什么?”   瑞王皱眉沉吟,须臾,掀开被子,慢慢下榻,却因患病孱弱与多日难进饮食,整个人发虚,眼前一黑,直直往地上摔。   “小心!”   宋慎一直留着神,眼疾手快,箭步抱住了病人——   第6章 威胁   “小心点儿!”   宋慎及时相救,伸手一揽,发觉病人实在是瘦弱,轻而易举能拎起他来。   瑞王往下摔时,眼冒金星,晕眩得厉害,半晌缓不过神。   “没事吧?”宋慎搀扶病人,待对方站直了,发现其瘦归瘦,却长身鹤立,仅穿素白中衣,也俊逸出尘,风度翩翩。   瑞王摇摇头,勉强站稳,借力于大夫的胳膊,光着脚,走向摆放古玩玉雕陈设的多宝阁。   白衣病人,黑袍大夫,前者修长文雅,后者高大英武,个子相差小半个脑袋,两道身影并肩,有着说不出的般配感。   宋慎纳闷不解,搀着病人,低头问:“殿下想做什么?”   “躺久了浑身难受,走几步,活动活动,能舒服些。”   “需要叫王公公他们进来伺候吗?”   瑞王摇摇头,“不用。”   宋慎挑了挑眉,无法甩手不管病人,同意了,“也行,走两圈,然后回床上歇息!养病期间,不宜操劳。”   “宋大夫,”瑞王停在多宝阁前,抬手指了指高处一尊瓷器,“把它拿下来。”   宋慎瞥了一眼,把病人按坐下,顺手帮他拿了件披风,“您身体虚弱,坐着,当心站不稳摔倒。”   瑞王确实体力不支,落座圈椅,拍拍旁边方几,“搁这儿。”   宋慎颔首,取下古朴雅致的嵌套瓷器,搁在几上,忍不住问:“三更半夜的,为什么突然想观赏瓷器?”   “本王十分欣赏宋大夫的医术,这件瓷器,算是见面礼。它能一拆为二,颇为精巧,莫嫌弃。”   亲王房中陈设,珍品无疑,价值连城。   “岂敢嫌弃?”   宋慎丝毫未动心,坦率表示:“多谢殿下的赏识与赏赐,但治病尚未见效,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故不敢领赏。”   “为何不敢?给你,你就收下。”瑞王不容拒绝,把瓷器推向对面,微笑说:“坐下说话。本王有几件事,想请教大夫。”   宋慎依言坐下,不懂鉴赏古玩,懒得看瓷器一眼,“‘请教’可不敢当。”   无功行赏,你想打听自身病情?还是惠妃的病情?   宋慎行医已久,深知病人对疾病的愁与惧,猜测瑞王在害怕,遂温和说:“您若是对病情或药方有疑虑,尽管问,草民十分乐意解答。”   不出大夫所料!   瑞王神色严肃,首先问:“你说实话,本王的母妃,病情究竟如何?”   “惠妃娘娘已经有了春秋,哀恸过度,悲思深重,一时半刻难以排解,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故而病倒。当务之急,是让她安养精神,待止住了悲恸,再以药膳调养,日子久了,应该会慢慢康复。”   “那,本王的病情呢?”瑞王指尖划过青花瓷纹,心平气静,仿佛在讨论别人,“不知我还能活多少日子?”   医者之心,怜悯病人。宋慎游戏人间,但对待病患一向有耐性,语气愈发温和,避而不答,宽慰道:“宋某一定竭尽全力。殿下宽心静养,切忌劳心费神,您这病,最好一辈子心平气和,戒悲戒怒,延年益寿。”   瑞王神色淡淡,“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倘若活得像泥雕木塑,有什么意思?”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宋慎又把惠妃推了出来,“为了娘娘,殿下请多保重身体,以免长辈担忧。”   瑞王点了点头,指尖一停,又问:“宋大夫来自南境,不知在你的家乡,是如何超度横死的灵魂?”   “超度?”   宋慎一怔,注视悼念妹妹的病人,“普天之下应该差不多,无非请和尚道士,做做法事,念念经。不过,南境有一点较为特别:亲属亲手将誊抄了《渡亡经》的白笺,折成纸鹤,在头七时焚烧,供逝者驾鹤西去,免受徒步黄泉路之苦。”   瑞王略一思索,“有道理。只能在头七时焚烧吗?”   “百日之内皆可。”   “需要折多少纸鹤?”   “至少四十九只——难道殿下想试试?”   瑞王语气沉重,“估计你已听说,大公主薨逝,本王作为兄长,想送妹妹最后一程。”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宋慎暗暗后悔,尽职尽责,劝道:“养病期间,最好别——”   瑞王却下定决心,打断道:“尽快写一份《渡亡经》,并折一只纸鹤来,有劳了。”   天潢贵胄嘴里的“有劳”,仅表示其涵养,不容直白违抗。   况且,是自己提出的,对方要求亦不过分,更不好拒绝了。宋慎叹了口气,大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点头答:“行吧。”   初秋夜里凉爽,卯时前刻,人正睡得熟。   “人死不能复生,殿下,节哀顺变。”宋慎提醒道:“劳神半晌,您该休息了。”   瑞王面对青花瓷枯坐,“人死不能复生?”   丧亲之痛,宋慎并不陌生。   兴许因为秋夜冷清,兴许因为病人可怜,令他蓦然忆起些往事。   宋慎环顾四周,从烛台上取了一根蜡烛,屈指一弹,烛光猛地摇晃,险些熄灭,“人死如灯灭,一如油尽灯枯。但,家师临终前,曾经说过,‘阳间有阳灯,阴间有阴灯,此间灭,彼间燃。魂魄归西之后,重入六道轮回,轮回不断,永不灭绝’。”   “寿数由天定。”宋慎弹弄烛火,劝解病人之余,难掩缅怀之意,低声说:“逝者已矣,阳灯已灭,其魂魄必须点燃阴灯以照亮归西之路,假如亲友过度哀恸,一阵哭一阵病、深陷悲伤无法自拔,岂不是叫亡魂不得安宁?甚至耽误转世投胎。”   语毕,宋慎又屈指一弹,烛光熄灭,冒出一股青烟,“因此,还望殿下早日振作,养好精神,才能照顾惠妃娘娘。”   瑞王听得出神,目不转睛,一直盯着烛火,直到它被弹灭,才如梦惊醒般,伸出了右手。   “唔?”宋慎刚想把蜡烛放回烛台,见对方伸手,便递了过去。   瑞王接过蜡烛,重新打量民间大夫,笃定说:“你的师父,肯定是怕徒弟太伤心,才在临终前教了‘阳灯阴灯’一番话,助你早日振作。”   “没错。”忆起恩师,宋慎怀缅万千,漂泊异乡的游子,思绪第无数次飘回了南境师门与竹林。   黎明前夕,夜色如墨。   瑞王沉默片刻,“你是庆王推荐的,不知是自愿揭榜?还是遵从庆王的意思?”   宋慎回神,“草民是自愿揭榜!求了庆王殿下半天,他才答应推荐。”   “揭榜是为了什么?”   救出师姐,斗镇千保。初相识,宋慎愿意怜悯劝慰,却不可能把秘密和盘托出,眼睛都没眨一下,认真答:“恩师传授了医术,草民曾发过誓,今生将努力行医救人,做出一番事业,以光耀师门。”   为了扬名立万?荣华富贵?   你撒谎。   事实上,瑞王暗中已派人打听清楚对方的大概来历,以及揭榜的原因。   瑞王摩挲蜡烛,思前想后,虑及自身时日无多,决定依计行事,敲了敲瓷器,透露道:“巧了,本王恰能给你一个施展医术的机会。”   “哦?”宋慎一怔,旋即恍然暗忖:一个病人,半夜里不睡觉,拉着大夫东聊西扯,果然有目的!   瑞王告知:“瓶中有一枚稀奇药丸,因保管不当,失效了,倘若宋大夫能研制出一模一样的,必有重酬。”   奇怪,太医院里人才济济,为什么找我?   宋慎虽然好奇“稀奇药丸”,却狐疑犯嘀咕,摇头婉拒:“草民医术尚浅,不太懂炮制药丸,令殿下失望了,惭愧。”   “你连看都没看,怎么知道制不出?”瑞王生为皇子,后获封亲王,地位显赫,自然气势尊贵,催促道:“先打开看看。”   啧!   宋慎脸色未变,实则开始不悦了,屈指弹了弹瓷壁,“怎么打开?没有口子啊。”   瑞王放下蜡烛,一掰卡子,把鹅黄方筒从镂空青花圆瓶中取出,随即从方筒内倒出一个小巧木盒,紧接着揭开盒盖,拈起一枚拇指大小的药丸,“你看看。”   “这是什么药?”   “据说服下之后,可使人四肢麻痹,逐渐僵化,再也无法行动,并且使人难以吞咽食物,饥饿痛苦而死。”   “什么?”宋慎一惊,皱眉问:“毒/药?”   瑞王颔首答:“对,毒/药。”   宋慎结结实实愣住了,满腹疑团,果断拒绝:“抱歉,草民只会制救人的药,不会制害人的。”   “不会?”瑞王把药丸放回木盒,转而透露:“不会也无妨。其实,这药丸不止一颗,还有两颗,在我三哥那儿,你去取来,一样重重有赏。”   宋慎沉默,以全新眼光打量病弱皇子,“您与庆王殿下是兄弟,要什么东西,派人传个话,不就行了?没必要通过外人。”   于报仇一事,三哥拒绝助我。   瑞王有苦难言,拿着蜡烛站起,缓慢靠近烛台,使熄灭的烛火复燃,叮嘱道:“五天之内,要么研制出来,要么取现成的来。”   啧!   清哥所言不错,有些天潢贵胄,确实难打交道!   宋慎眯了眯眼睛,“如果草民都办不到呢?”   “本王相信,凭你的医术,是可以办到的。”   瑞王站在烛台旁,脸色苍白,裹着檀色披风,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威胁:   “倘若你故意办砸了,你的师姐,处境可就不妙了。” 第7章 强难   “你威胁我?”   宋慎脸色一变,顾不上用敬称,戒备审视对方,“关于我师姐,你都知道些什么?”   “放肆!你这是什么态度?”   瑞王镇定自若,“本王想知道的事,自有办法查到。”   宋慎目光沉沉,站起,俯视并走向对方,克制着怒意,“奇了,我师姐没得罪殿下吧?”   太监和禁卫在门外候命,瑞王独自一人,身板远不如对方健壮,见对方靠近,下意识后退两步,“她没得罪本王。只要你按时交药,她就能出狱,如何?”   宋慎一步步接近,不笑的时候,锐目薄唇,气势逼人,极具威慑力,严肃答:“既然无冤无仇,还请殿下高抬贵手,莫为难一个女人。”   “本王无意为难。相反,是想帮你们。”   “帮我们?”宋慎似笑非笑,脚步不停。   瑞王一步步后退,逐渐输了气势,维持表面镇定,“你师姐下狱,皆因她是贪官家眷,被朝廷一网打尽,你想救她,却打点不动负责审案的官员,贪污大案,连我三哥也无权下令放人,你无计可施,不得已才揭榜,入宫行医,寻找救人的机会。本王没说错吧?”   “看来,殿下查得挺清楚。”   宋慎继续逼近,“我师姐确实犯了错,贪财慕势,跟了贪官,甘当外室,但罪不至死。等救出人来,我定会按照门规惩罚她,绝不袒护!”   “江湖门派的家务事,本王不管,到时你自行处理。但眼下,她是出狱,或是被株连,全看你的决定。”   不知不觉间,瑞王被逼得贴着多宝阁,退无可退,忍下传禁卫的念头,昂首,再度威胁:“记住,五天,一旦逾期,你师姐将有尝不尽的牢狱之苦。”   “你——”   宋慎握紧拳头,深吸口气,虽然十分不快,却只能克制——对方不仅是天潢贵胄,而且身患重病,是自己的病人,作为大夫,能把病人怎么样?   “殿下,制药的事儿,可以慢慢商量,请不要插手我师姐的案子,行吗?”   瑞王缓缓摇头,并告知:“你不必盲目奔波了,河间贪污案牵连甚广,除了本王,朝野几乎无人能帮。除非,你有本事求得我父皇恩典。”   “庆王殿下——”   瑞王会意,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三哥若能帮,你今天就不用站在这儿。”   宋慎无言以对,咬牙暗忖:原来,瑞王不仅仅是病秧子和药罐子,看似文质彬彬,却莫名翻脸,真是人不可貌相。   “事成之后,”瑞王郑重承诺:“本王绝不会亏待你。”   “不知殿下想把毒/药用在谁身上?”   “与你无关的事,别打听。”   僵持片刻,宋慎再度深吸口气,恢复冷静,别开脸,同时后退,缓和说:“事关重大,请容我考虑考虑。”   “五天时间,足够让你考虑清楚。”   瑞王劳神一久,身体和精神皆撑不住,疲惫靠着多宝阁。秋夜寒凉,他拢了拢披风,忽然咳嗽,“咳,咳咳。”   宋慎不由自主,闻声扭头,皱眉打量病人,须臾,头疼挥手作驱赶状,“赶紧回床上休息,当心病情加重!等考虑清楚了,我会给你答复。”   本王仗势威胁、强人所难,他居然不忘大夫的职责?   瑞王意外之余,顿感汗颜,点了点头,默默走向床榻。   病中的人虚弱,脚步发虚,走不了几步,身形一个踉跄——   “小心!”   宋慎不假思索,手比脑快,医者的本能,驱使他及时搀住了病人。   贱!手贱!   宋大夫面无表情,一边暗骂自己,一边把难缠的病人搀回病榻。   刚刚威胁了人,转眼却被对方帮助。瑞王不禁尴尬,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于是,走出来时,大夫耐性十足,温和开导病人,怜悯劝慰;   走回去时,大夫板着脸,一言不发,大踏步,粗鲁架着病人走。   转眼,病榻到了。宋慎把病人按坐下,硬邦邦说:“我叫王公公进来照顾你。”语毕,他转身,返回方几,抄起装着药丸的木盒,塞进怀里,旋即离去。   “你的赏赐——”   瑞王坐在榻沿上,欲言又止,目送大夫头也不回地离开,自言自语:“不喜欢瓷器么?我倒觉得,那件瓷器十分精美。算了,改天挑别的东西,重重赏你。”   不消片刻   在门外候命已久的王全英小跑入内,急不可待,紧张问:“殿下,没事吧?”   瑞王摇了摇头。   “老奴在门外,什么也听不见,真怕宋慎急眼翻脸,鲁莽冒犯您。”   瑞王又摇了摇头,“有些急了,但没翻脸。他出门的时候,是什么态度?”   “笑眯眯的,看不出异样。”   困意袭来,瑞王上榻,“倘若他遇事便阵脚大乱,断然入不了三哥的眼。”   “哟,怎么光着脚?快躺进被窝,仔细着凉!”王全英蹲下伺候,忐忑问:“咱们这么做,万一庆王殿下又阻止,怎么办?”   “见机行事。宋慎十分重视他师姐,有自行制药的本事,只要东西到手,本王便履行承诺,设法为他师姐脱罪。”   王全英愁眉苦脸,小心翼翼问:“毒/药危险,非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能不能、能不能换个法子?”   瑞王拉了拉被子,心意已决,“必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咳,咳咳,告慰宜琳横死的亡魂。”   “是,大公主死得太冤了,绝不能宽恕真凶。”屡劝无果,王全英担惊受怕。   瑞王不时浅咳,精神一松懈,便昏沉沉,“泽宁那般丧心病狂,父皇选择包庇,对宜琳太不公。留着他,终究是个祸患,我时日无多,不得不尽快除掉他,以免他将来继续害人。”   “八皇子就是个疯子!”王全英撇撇嘴,“子随母,王昭仪疯疯癫癫,她儿子也不正常,俩疯子!”   瑞王闭目沉思,在药效下迅速入眠。   三日之后·庆王府   厅内仅有两人,一坐一站。   “岂有此理!”   “瑞王,赵泽琛,他威胁我!”   “他居然拿我师姐的安危,威胁我!”   宋慎背着手,在厅内烦恼踱步,霍然停在一名年轻官员跟前,怒道:“容大人,当初,你说瑞王‘斯文谦和、乐善好施’,最大的困难是病难治。可如今,依我看,病难治倒是其次,赵泽琛人难缠,才是最大的困难!”   “嘘,小声点儿。”年轻官员名叫容佑棠,乃庆王心腹,一表人才,官袍笔挺,提醒道:“你直呼瑞王名讳,大为不敬,小心被人听见,庆王殿下若是知道,定会责备你。”   宋慎一贯吃软不吃硬,生平最恨被威胁,十分没好气,“做哥哥的没管教好弟弟,还有脸责备我?”   “消消气,坐,坐下谈。”   宋慎低声问:“据瑞王说,那种药,庆王手里有两颗?”   “那两颗,是从谋害大公主的太监屋里搜出来的,是证物,早已上交了。”   宋慎疑惑挑眉,“瑞王为什么有一颗?”   “咳,瑞王曾险些被下/毒,幸而机警,躲过一劫。原来,他悄悄藏起了一颗。”   宋慎尝试推测,“难道,瑞王不忿被下/毒,想以牙还牙?”   “难说。”   宋慎心思飞转,“但那个藏毒并谋害公主的太监,不是已经被凌迟了吗?凶手已死,瑞王准备用毒对付谁?”   “……不清楚。”   容佑棠了解内情,却不能透露,“别急,此事我已禀告殿下,商量商量,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他什么时候回来?”   “散朝后去了御书房,按惯例,应该快回来了。”   宋慎落座,喝了口茶,压下火气思考对策。   “这两天,瑞王殿下催你了没有?”   “没催,仿佛压根没那回事。”宋慎颇感棘手,“但五天的期限一到,他不可能不问结果吧?”   容佑棠叹了口气,“看来,瑞王殿下真急了,简直‘病急乱投医’,出人意料,他竟会盯上你。”   “哼。”宋慎冷哼,“什么‘病急乱投医’?他一出手,就准确掐住了我的软肋,麻烦得很!”他想了想,侧身问:“瑞王的妹妹,大公主,究竟是被谁杀害的?”   容佑棠喝茶的动作顿了顿,“为什么问这个?”   “惠妃母子愤愤不平,气闷病倒,宫女太监也议论纷纭,怀疑被斩的老太监只是替罪羊,凶手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宋慎告知:“许多人猜测,真凶是八皇子。”   容佑棠放下茶杯,“果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大公主死没几天,八皇子就‘病’了,再也没露过面,外人不起疑才奇怪了!”宋慎纳闷问:“虽说同父异母,但毕竟是血亲,皇子虐/杀公主,骨肉相残,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呐?”   “我一个外人,哪里清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家的家务事,更是一言难尽。”   容佑棠避而不谈,宽慰道:“瑞王并非不讲理的人,皆因大公主死得突然,又草草结案,他悲伤气愤,一心想惩治真凶,几次动手却失败,你倒霉,碰巧以‘庆王党’的身份送上门,他便顺势利用了。”   “是啊,我倒霉。”   宋慎自嘲一笑,又问:“瑞王几次想为妹妹报仇,都被庆王阻拦了?”   “对。其实,庆王殿下比你更倒霉!”容佑棠叹了口气,“后宫的事儿,一团乱麻,咱们殿下奉旨查案,辛辛苦苦,双手意外被烧伤,还受夹板气,吃力不讨好,落了不少埋怨。”   宋慎颇为同情,“确实,他也挺倒霉的。容大人,你跟我说句实话:庆王和瑞王,到底谁才能帮我救师姐?”   “这……”   容佑棠稍作思索,诚实答:“关于救你师姐这件事,如果瑞王肯求情,八成比庆王管用。”   “何出此言?”   容佑棠解释道:“河间贪污案,圣上雷霆震怒,咱们殿下最近又被政敌弹劾,节骨眼上,不方便插手。但瑞王不同,大公主的死,圣上不愿家丑外扬,草草了结,对惠妃母子……应多少有些歉疚。所以,于此事,瑞王的面子比庆王大。”   宋慎后靠椅背,一拍额头,“看来,赵泽琛的确有威胁我的资格。”   这时,厅外传来几声唤“殿下”的动静,容佑棠立刻站起,“殿下回来了!”   少顷,庆王金冠华服,昂首阔步踏进厅内,双手掌被包扎着。   宋慎站起行礼,“参见殿下。”   “怎么现在才回来?”容佑棠关切问:“今天手伤好些了吗?”   庆王戍边十年,气势威严,不苟言笑,嗓音低沉浑厚,“好多了。大公主即将出殡,与礼部商议了一上午。坐。”   “谢殿下。”   庆王落座上首,受伤的双掌捧着茶杯,喝了口茶,丝毫不拖泥带水,看着宋慎,开门见山道:“瑞王的事,本王已经知晓,你设法,稳住他,待其病情好转、恢复冷静,本王再与他谈。”   “稳住?”   宋慎霎时更头疼了,“怎么稳住?他只给了五天期限,态度十分强硬,两天后就要答复。”   “本王相信,你会有办法的。”   啧,不愧是兄弟俩!   宋慎哑然失笑,拍了拍椅子扶手,“您有所不知,瑞王殿下也相信我会有办法,二位殿下实在是太看得起宋某了!唉,宋某胆小,打死也不敢帮皇子研制毒/药,请您尽快抽空,劝劝您四弟,安生养病,身体要紧。”   “他正在气头上,现在劝也是白劝。”庆王亦感头疼,威严嘱咐:“你动动脑子,弄几颗药丸给他,但绝不能是毒/药,明白吗?”   宋慎皱了皱眉,“您的意思是,糊弄瑞王?”   “总之,你便宜行事。”庆王沉稳如山,“本王早就提醒过,朝堂后宫多事时期,即使行医立功,也不一定能救出你师姐。瑞王许诺插手,算是一个机会,你若能把握住,多半能达成所愿。”   容佑棠颇为感慨,“夏氏有你这样的师弟,真是好福气,分别十几年,久别重逢,仅凭儿时情谊,你也愿意冒险相救。”   “没办法,谁叫我欠了师姐的恩情。”   宋慎振作起身,抱拳道:“殿下的意思,宋某明白了,等斟酌妥当,再来禀报。”   庆王颔首,“去吧。”   一晃眼,五天期限到了。   清晨·禁卫院   秋风飒爽,吹得落叶纷飞,树下铺满黄叶。   庭院中,数名下人忙碌扫地,“刷拉刷拉~”作响。   宋慎盘腿,独坐于狭窄耳房,面前小木盒内,盛着三枚药丸,恼怒暗忖:   我生平最恨被人威胁,这口气且先咽下,早晚有一天,必从瑞王身上讨回来!   但,欺负病患为人所不齿,我得先帮他治病,然后再收拾他!   唉哟,还得帮他治病,够糟心的……   正当他肚子里的坏水“咕嘟咕嘟~”乱冒泡时,房门被叩响,门外禁卫提醒:“宋大夫,你不是要给瑞王殿下诊脉吗?该入宫了。”   “知道了!”   宋慎定定神,盖上木盒,塞进怀里藏妥,跟随禁卫,再度踏进宫门。他不由自主,脑子里浮想联翩,涌出无数个收拾瑞王的法子——   哼,赵泽琛,我倒想知道,你能扛住多少折腾! 第8章 出宫   “三颗?”   卧房里间,盒子放在桌上,瑞王拿起一颗药丸,翻来覆去地端详。他身形修长,头戴白玉嵌红翡的亲王冠,素色中衣领子竖起,霜色锦袍,衣襟绣着流银祥云瑞兽图案,腰悬玉佩,翩然俊雅,气度尊贵。   宋慎抱着手臂,“不够吗?”   “怎么用?”   “服下即毒发。”宋慎语调平平,“至于具体该如何下毒,相信殿下定有办法。”   瑞王的报仇计划中,必须使用此药。他眼中血丝已褪,嘴唇指甲也不再发紫,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沉静,又问:“此毒,能解吗?”   “草民是严格按照您给的原药配制的,已经拿动物试过了,确属剧/毒,毒性复杂,一时半刻琢磨不出解毒之法。”   瑞王掌心托着药丸,若有所思,须臾,肃穆道:“待查验无误后,本王再设法为你师姐脱罪。”   查验?哼,若是请了外行,看不出问题,内行则普遍拒绝与皇室打交道。宋慎深得恩师真传,精通医术与毒物秘术,胸有成竹,“应该的,您尽管请人查验。”   “辛苦了。”   “能为殿下效劳,是宋某的荣幸。”   药,不是不会制,而是不能制。万一瑞王真拿毒/药对付八皇子,大夫便是帮凶,必死无疑,甚至被诛九族——孤儿虽无亲戚,却有师门,并且身为掌门,岂敢犯糊涂?   宋慎定定神,提出告辞:“时辰不早,草民得去给惠妃娘娘请脉,不打扰殿下休息了,告辞。”   “哦?”瑞王回神,把木盒锁进抽屉里,迈步走向门,“本王正要去给娘娘请安。”   难怪,一副出门的打扮。   不过,探望亲娘,服饰用得着这么隆重吗?   瑞王在前,宋慎落后几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踏出房门后,宋慎发现几个小太监在收拾行李,随口问:“这阵仗,是要做什么?”   王全英喘吁吁近前,“殿下病情好转,今儿该回王府了,成年的皇子不能长住宫里。”   “原来如此。”   “服药六七天,殿下就能下榻,宋大夫医术精湛,佩服佩服!”王全英笑容满面,再无初次见面时的轻视与怠慢。   宋慎少不得谦虚一番,“公公过奖了,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而已。”   其实,瑞王仍十分虚弱,稍微多走几步,便需太监搀扶。   一行人跨出皇子所,穿过宫殿之间的长长夹道,并路过御花园,走向惠妃住所。   晨光明媚,秋季的御花园,丹桂馥郁,金菊清新,景色怡人。   走着走着,两名太监忽然追上来,捧着一个小箱子,躬身禀告:“殿下,宋大夫的医箱取来了。”   什么?   我的医箱?落在最后的宋慎一愣。   瑞王站在盛开的海棠丛旁边,扭头,与大夫对视,含笑说:“物归原主。”   晨光下,这一笑,恍若画中谪仙,脸庞玉白,俊美出尘,引人瞩目。   两人相距不远,宋慎回神,干巴巴说:“多谢。”   “殿下特意派人去太医院,替你要回来的。”王全英矮胖,行动便冒汗,频频擦汗,“他们扣着你的医箱不还,没道理嘛。”   难缠皇子不难缠的时候,倒也不讨厌。宋慎看着温文尔雅的病人,笑了笑,再度道谢,“多谢殿下。”   “小事一桩罢了。”瑞王继续前行,心想:原来,一个旧医箱,就能让你高兴?   半个时辰后   惠妃一贯注重保养,原本风韵犹存,痛失爱女后茶饭不思,憔悴不堪,鬓发灰白,短短月余几乎像老了十岁。   瑞王坐在下手,陪长辈闲聊。   “琛儿能走来请安,真是多亏了宋大夫。”惠妃脂粉未施,靠着矮榻,眼尾嘴角皱纹细密,嗓音仍沙哑,赞不绝口:“你的医术,把整个太医院都比下去了。”   宋慎一向恩怨分明,对客气的惠妃还以客气,“娘娘过誉了,您这么夸,草民实在不敢当。”   “你医术过人,当得起。唉,那些太医,嘴里长篇大论,却总不敢给个准话,远不如你聪明爽快。”惠妃失去女儿,满腔母爱悉数给了儿子,殷切盼望民间大夫能治愈儿子心疾,吩咐宫女:“把谢礼呈上来。”   宫女领命,端出事先准备的礼物,屈膝献上。   “区区薄礼,聊表谢意。”惠妃和颜悦色,“琛儿的病,还请大夫多多费心。”   宋慎站起,抱了抱拳,婉拒道:“殿下虽然能离开病榻行动,但身体仍虚弱,尚无大起色,故草民不能领赏。”   “哪里?”儿子病情好转,惠妃自然欣喜,示意宫女硬塞,“你能把琛儿从卧病不起治得下地行走,已非常难得,当赏!”   “宋大夫,请收下。”宫女把礼匣硬塞进大夫怀里,旋即退开。   瑞王慢条斯理说:“给你,你就收下。”   宋慎推不掉,无奈接下匣子,“多谢娘娘。”   谈论病情许久,惠妃看了看天色,提醒道:“巳时了,琛儿,去给你父皇请安吧,他这会子应该有空。”   “好。”瑞王尚未谅解父亲,眼底的笑容淡去,“今天陪您用过午饭,我再回府。”   “路上小心。”   瑞王起身朝外走,路过宋慎时,脚步一顿,刚想开口,却听惠妃问:   “宋大夫,我这两天,躺着一闭上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流泪,并非因为伤心,就是莫名流泪,眼睛干涩刺痛,难受得紧。你可有什么法子治一治?”   宋慎坐在侧方,并未直视宫妃,闻言才扭头,“冒犯了。请娘娘把眼睛睁大些,草民看一看情况。”   瑞王见状,便把大夫留给娘亲,在太监搀扶下,前往乾明宫见父亲,请安并禀明自己将回王府。   半个时辰后,他返回,宋慎已不见人影。   “母妃,宋大夫呢?”   惠妃答:“他开了方子就出宫了。”   “上哪儿了?”   “回家了。他说,想回家看看,岂能拦着?你按方服药,过几天,他会去王府探望。”饭菜飘香,惠妃招呼儿子落座,“来,快坐下吃饭,全是你爱吃的菜。”   回家?他老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南境,紫藤阁那种地方,能算家吗?瑞王神色如常,按捺下一丝莫名的不快感,侍奉惠妃用饭。   夜晚·紫藤阁   月牙弯弯照竹楼,楼顶露台上,宋慎惬意窝在摇椅里,饮酒赏月。   躺椅旁有个架子,几条蛇颜色各异,或盘踞,或游走,忽昂首望向露台入口,“嘶嘶~”吐信子!   “哎——”周彦清头皮发麻,第无数次被吓退,抱怨道:“你能不能叫它们回竹林待着?太吓人了!”   宋慎没动弹,“你从来没挨过咬,究竟有什么好害怕的?”   “非得被咬一口才能害怕吗?我天生怕蛇,行不行?”   “行,当然行!”宋慎一声口哨,蛇缓缓游走,顺着垂入露台的竹枝爬伸,一一消失在浓密竹叶里。他喝了口酒,懒洋洋说:“有一条蛇变瘦了点儿,哎哟,这几天,它肯定很想我,夜不能寐,思念致瘦。”   “瞎说八道!”   周彦清在旁边坐下,“蛇还能比我更担心你?”   “那不能够!”   宋慎睁开眼睛,坐直了,才发现义兄手捧一尊玉观音。   “玉质温润细腻,雕工卓越,虽然没达到羊脂玉级,但也是不可多得的佳品。宫里的玉器,真不错!”周彦清爱玉,细细观赏,“惠妃一出手,就送了玉观音,够大方的。”   宋慎醉意微醺,“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根本不想收什么赏赐,谁知推辞不掉。”   “傻!”周彦清抚摸玉观音,“凭本事挣来的,为什么推辞?你就当是诊金呗,否则,白辛苦了。”   “清哥既然喜欢,搁你房里当摆设吧。”   “你不喜欢吗?”   “我对瓶瓶罐罐和石头没兴趣。”   周彦清了解对方,一听便明白,好奇问:“你小子把美玉当石头,那,谁送你瓶瓶罐罐了?”   由于兹事体大,不知情为妙,故宋慎并未把皇室秘密告诉义兄。他暗悔失言,轻描淡写答:“瑞王。他给了一尊瓷器,怪模怪样的,又笨重,我懒得拿。”   “傻啊!”   周彦清直摇头,想当然地说:“你令瑞王病情好转,他出于感谢,赠予谢礼,再正常不过了。你不懂古玩,下次记得拿回来,我替你品鉴品鉴。”   “行吧。”   宋慎不愿谈论瑞王,岔开话题,正色问:“我不在的这几天,镇千保可有动静?”   周彦清摇摇头,“据探,近半个月他都没露面,下落不明,兴许是被别的仇人收拾了。”   “平南侯府的得力狗腿子,普通人奈何不了他。”宋慎抱着酒壶,“明早我上庆王府一趟,打听打听。镇千保作恶多端,他助纣为虐的证据,我早已交给了庆王,助殿下一臂之力,扳倒平南侯。”   “他树敌太多,迟早付出代价!”   宋慎又问:“我师姐呢?她怎么样了?”   糟糕,我彻底忘了……周彦清低着头,鉴赏玉雕的眼神一僵,旋即若无其事,叹息答:“唉,我本想去探望,但近日牢里管得越发严,塞银子打点,狱卒不肯收,麻烦啊。”   事实上,周彦清极度瞧不起夏莉,深深埋怨她害得宋慎东奔西跑,为了救她,甚至冒险揭榜入宫,令人担惊受怕。   宋慎丝毫没怀疑,信以为真,“听容大人说,贪污案快宣判了,料想也是越管越严。明天下午我去试试,看能否见个面,看她的病好了没有。”   “担心什么?镇千保失了踪影,你又求庆王打了招呼,狱卒不会再偷偷折磨她了。”   宋慎却放不下心,“虽如此,有空也该看望看望,监牢阴森,我师姐娇气,吃不了苦。”   “娇气?”周彦清轻笑,埋头鉴赏玉观音,“四十多岁的妇人,能娇气到哪儿去?”依我看,就该让她狠狠吃一场苦头!   宋慎无可奈何,“你不懂。有些女人,从小娇气到老,性格永远像小孩儿,正如你怕蛇一样,天生的。”   “……我是不懂。”   周彦清懒得谈论,叮嘱道:“夏莉在牢里,未宣判之前性命无虞,你还是多担心自己吧,瑞王母子身份贵重,为他们治病,千万多加小心。假如治不了,赶紧逃,保命要紧!”   宋慎失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哪儿去?”   “天大地大,总能找到藏身之处,咱们什么苦没吃过?”   宋慎把酒壶往桌上一顿,“说得好!够胆量!不过,清哥放心,我会尽力避免咱们过流亡日子的。”   “但愿一切顺利。”周彦清喃喃说:“苦日子,我实在是过怕了。”   翌日·清晨   早饭后,宋慎依照计划前往庆王府,不料,途中被人拦截。   “宋大夫,”相识的侍卫抱了抱拳,“瑞王殿下有请。”   宋慎霎时皱眉,“怎么?莫非殿下的病情有变化?”   “不清楚,我只负责请大夫。”侍卫掀开车帘,“具体何事,您去了王府便知道了。”   宋慎稍作思索,因担心病人病情,不得不改变计划,决定去一趟瑞王府。   “马车太慢,给我一匹马!”   一行人马不停蹄,宋慎一刻没停歇,生怕耽误了救人。   结果——   王府管事客气带路,“我们殿下在园中赏花,宋大夫,请。”   “赏花?”宋慎咬了咬牙,“他没发病啊?”   王府管事乐呵呵,“多亏了您的医术,没发病!养病烦闷,娘娘夸你风趣幽默,殿下便叫你来,闲聊聊。”   闲聊聊?   哼,我抛下要事赶来,他却在悠闲赏花?   宋慎瞬间一阵气闷—— 第9章 折鹤   九月中旬,秋阳下,草木叶尖晨露欲滴,晶莹闪烁。   王府后院宽阔,亭台楼阁水榭荷塘,错落有致,丹桂与金菊盛放,香气沁人心脾。   瑞王沉默肃穆,月白袍角在秋风里翻飞,面朝荷塘而站。   荷塘东侧,众多小厮正在忙碌搬运泥土,卖力填塘,一辆辆推车,车轮辘辘,泥土不停洒落,污了沿途鹅卵石小径,突兀嘈杂,打破了后园本有的安宁。   “殿下,”管事躬身禀告:“宋大夫来了。”   瑞王身形一动,点了点头,仍注视晚荷盛开的池塘。   罢了,来都来了,就当探病。宋慎压下气闷感,踱了过去,“草民宋慎,见过殿下。”   “无需多礼。”   宋慎近前,也站在池边,扫视大片荷花,迅速猜到填塘的缘故,正色问:“昨晚休息得怎么样?胸口感觉如何?”   瑞王回神,目光从荷塘移向大夫,唇从发病时的紫色变为无血色,郁郁冷清,脸庞仿佛玉雕而成,“睡得还算安稳,但仍是胸闷气短。”   “病去如抽丝,急不得,按时服药,按方调养,会慢慢好转的。”身为大夫,宋慎免不了宽慰病人一番,却暗忖:心疾无法治愈,胸闷气短难以避免,能活着就不错了,我只能尽力设法缓解你的痛苦。   荷花荷叶,触景伤情。瑞王袍袖里的手握拳,思绪无法平静,缓缓问:“这些荷花,你知道是什么品种吗?”     宋慎漫不经心答:“玉蝶、黄菲、小红台,以及几样混株,品种太杂。”   “没错。”瑞王颇为意外,“看你对青花古瓷兴趣缺缺,本王还以为你不懂风雅。”   “草民确实不懂风雅。”   宋慎坦荡荡,“荷花挺好看,也挺清香,但对我而言,远远不如荷叶粉蒸肉和藕粉桂花糕,美味食物更迷人!”   “……”沉浸在悲伤缅怀中的瑞王被噎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能一眼分辨品种?”   “它是药材啊,全身均可入药,医者必须熟悉,小时候答错一句,就要被师父责罚。”宋慎莞尔,“有次挨打之后,师父做了荷叶粉蒸肉,师姐做了藕粉桂花糕,合力哄我高兴,我一下就气消了。”   瑞王颔首,“原来如此。听起来,你幼时经常被师父打骂?”   宋慎大大咧咧,“家师信奉‘玉不琢不成器’,生怕徒弟砸了师门招牌,所以一向管教严格。”   瑞王打量没个稳重劲儿的大夫,“你师父做得很对。”倘若长辈溺爱纵容,估计你今日更不稳重。   宋慎听出了弦外之音,一笑置之。   “其实,这池塘里,原本只有一种荷花。”忆起胞妹,瑞王不无悲伤,“余下几种,全是大公主从御花园和兄弟府邸搜集的,托我养着,约定等她出嫁之后,再移植到驸马府。孰料,她竟突遭不测——”瑞王顿了顿,语气沉痛,“溺亡于御花园荷塘,凭我对妹妹的了解,遇害之后,她肯定不喜欢荷花了。”   “为了避免她魂魄回来探望兄长时害怕,索性把池塘填了。”   宋慎大概知晓公主死因,不便多言,安慰道:“节哀。填了也好,避免触景伤情。”他岔开话题,“不知殿下今天召见草民,有何吩咐?”   瑞王瞥了大夫一眼,大有“你还好意思问”的架势。   宋慎纳闷思考,“莫非草民做错了什么?请殿下明示。”   “《渡亡经》和纸鹤。”   瑞王转身,离开荷塘,走向不远处的亭子,淡淡问:“你曾答应‘尽快’,结果拖到今天,两样东西皆无消息,恐怕被忘到九霄云外了吧?”   “哦!”   啧,能全怪我吗?你也有错,威胁我,逼我弄药,东奔西走,顾此失彼。   宋慎恍然一拍额头,不愿食言,歉意道:“这几天忙忙碌碌,不小心忘了,多谢殿下提醒,草民回去就准备,下次请脉时,一定带来!”   “干脆现在就办,免得回头你又忘了。”   “现在?”宋慎皱了皱眉。   “怎么?你想反悔?”   宋慎不假思索地摇头,“不是,但——”   “这就好。”瑞王背着手,威严走进凉亭。   宋慎又是一阵气闷,耐着性子跟随。   亭内设有矮榻、瑶琴以及一副桌椅,角落瓶中插着鲜花,陈设雅致。   桌上放着一刀宣纸,墨已磨好,砚台旁边有裁纸的剪刀。   丫鬟奉上清茶与糕点,几名带刀侍卫在亭外候命。   宋慎抱着手臂,叹了口气,一撩袍摆落座,“行,这就给您办!”   瑞王满意颔首,坐在了宽大书桌的对面。   “我先折一只纸鹤,您看着,待会儿自己试试。”宋慎惯常穿着玄色武袍,竹纹箭袖,英气勃勃。他取了张宣纸,屈指“啪嗒~”一弹,招呼道:“看仔细了!”   妹妹横死,兄长尚未替她讨回公道,瑞王愤怒自责之余,十分重视其亡魂坐骑,目不转睛地观察:   “首先,把白纸裁成方形。”   宋慎自幼学医习武,手指极灵活,剪刀“咔咔~”两下,边折边说:“然后,横、竖、对角,各折一次,接着这样叠……反面同样……捏个脑袋。”   “最后,掰一下,喏,俩翅膀,好了!”   眨眼功夫,宋慎便折好一只,递给对方,“简单吧?”   瑞王接过,有些楞,翻来覆去地看,“这……”    宋老师手一挥,“自个儿琢磨琢磨!我默一份南境《渡亡经》出来。”语毕,他提笔蘸墨,闭目静了静心,随即开始默写,字迹遒劲,力透纸背,透着锋芒与洒脱,自成风骨。   学生见状,咽下一句“我没看清楚”,琢磨片刻后,放下纸鹤,拿起宣纸与剪刀,慢吞吞裁纸,凭着记忆摸索。   隔着栏杆,侍卫们悄悄探头,好奇观看。   亭中良久无人说话,只闻书写与折纸的动静。   家乡的《渡亡经》,宋慎滚瓜烂熟,奋笔疾书,余光朝对面飘去:病弱学生低着头,十指白皙修长,默默折腾,总是错在同一处。   错了。   又错了。   啧,没用过剪刀吗?   真笨。老师暗中摇头。       将近两刻钟,宋慎搁笔,用镇纸把经文晾在一边,让秋风吹干墨迹,又利索裁了张白纸,“我再折一次,殿下再看一遍。”   瑞王循声抬头,再度定睛观察:   “首先,在方形白纸上折出‘米’字痕。”宋慎放慢了动作,每折好一处,均亮给学生看,耐心教导。   瑞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文地理亦有所涉猎,却从未玩过折纸。他屏息凝神,认真模仿,一时间却不得要领。   宋慎急于离开,俊朗眉梢挑了挑,忍不住出手纠正:“短了,脖子得长点儿,不然不像鹤。”   食指被老师一拨,瑞王一怔,旋即从善如流,照办。   不料,下一瞬,瑞王突然被轻轻一拽,尚不及反应,手腕就被对方捏住了!   “你——”瑞王下意识缩手,意欲挣脱。   亭外猛地响起利剑出鞘声,侍卫喝问:“宋大夫,住手!你干什么呢?”   宋慎镇定扭头,满脸无辜,“把脉!我是大夫,殿下是病人,难道不能把脉吗?”   “能,当然能。”侍卫们讪讪的,收剑并后退。   “来了王府,没有不把脉的理。”宋慎尽职尽责,半眯着眼睛,严肃号脉。   隔着桌子,两人面对面。   瑞王的手腕被摁在宣纸上,身体被迫略往前倾,靠近了,明显发现:秋阳斜照入亭,给大夫的栗色头发染了一层淡淡金光。   浓密粗硬的栗色发丝,看着看着,瑞王莫名涌出一股……想摸一摸的冲动。   宋慎专注号脉,并未留意病人眼神,少顷,收手,叮嘱道:“病情并无变化,按照我上次开的方子服药即可。”   瑞王点了点头。   “接着折吧。”   瑞王又点了点头,食指蹭了蹭拇指,觉得指腹有点痒。   半晌,学生终于折出一只纸鹤,吁了口气,与老师的两只并排:   老师折的,鹤姿舒展,体态优美;   学生折的,翅短肚胖,体态臃肿;   高下立见。   瑞王别开脸,拿起经文,审视数息,诧异夸道:“你的字写得不错。”   “过奖过奖。”   宋慎站起,看了看天色,提出告辞:“实不相瞒,草民急着办几件要事,如果殿下没有其它吩咐,草民先告辞了,改日再来请安。”   “什么事?”   “私事。”   瑞王欲言又止,平静道:“去吧。”   “告辞!”宋慎一则想抓镇千保,二则担心师姐,大踏步离去,须臾,背影消失在假山后。   瑞王独坐亭中,左手托着经文,右手托着纸鹤,若有所思。   顷刻后,他低声吩咐:“盯紧了,镇千保一露面,就悄悄抓回来,切莫声张。”   “是!”亲信侍卫领命,暗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猎物现身。   一晃眼·九月底   清晨,秋风瑟瑟。   宋慎心情甚好,亲自赶着一辆马车,前往刑部大牢,接师姐出狱。   “她住竹苑厢房。”宋慎严肃嘱咐:“未经我允许,平日不准外出!省得她又犯蠢惹祸。”   “她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病还没好,得挑俩婆子照顾着。”   “清哥,我不在家的时候,烦你多费心,该管就管,千万不要任由她胡闹。”   ……   周彦清掀开车帘,“行了行了,知道了!以前真没发现,你竟能这么啰嗦。”   “有什么办法呢?”宋慎苦恼叹气,“我师姐脑子笨,不得不严加照看。”   “哎哟,你如此关切夏莉,我怎么敢管她?没得落个里外不是人。”周彦清含笑,内心却实在高兴不起来,暗忖:十几年间,我兄弟二人相依为命,过得好好儿的,夏莉忽然冒出来,把我们的日子搅得乱糟糟……真烦!   宋慎鞭子一甩,催马小跑,郑重表明:“清哥放心,师姐若是犯错却不肯改,无需你出手,我亲自惩罚她!”   “从今往后,咱们仨便是一家人了,你凶巴巴作甚?”周彦清见对方无袒护之意,心中稍舒坦,“快赶车,别叫师姐久等。”   宋慎愉快一笑,“驾!”   然而,当他们抵达刑部大牢时,牢头却告知:“夏莉啊,她已经出狱了。”   “什么?”   宋慎惊讶茫然,“什么时候的事儿?”   “半个时辰之前。”   宋慎眉头紧皱,“按律规矩,有批文才能放人,批文在我手里,谁能接她出狱?” 第10章 试探   “今天一大早,瑞王府的人拿了批文来,把夏莉带走了。”牢头告知。   宋慎紧紧捏着另一份批文,疑惑不解,“瑞王府的人?”   牢头答:“对。如果没有刑部批文,我们不敢放走犯人。”   “多谢告知。”   宋慎道了谢,迅速恢复冷静,催促同样惊诧迷茫的周彦清离开。   “这、这是怎么回事?”周彦清快步尾随,“奇怪,瑞王为什么要派人带走你师姐?”   宋慎疾走如飞,沉声答:“我也纳闷。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得立刻去一趟瑞王府,打听情况。”   “我陪你去吧?”   “不用。”宋慎叮嘱道:“你先回阁,等我打探清楚了,回头再商量。”   周彦清想了想,点头说:“也好,王府重地,外人想必轻易进不去。你别着急,多加小心。”   “知道!”   双马拉车,宋慎快速解下一匹,上马扬鞭,“驾!”话音未落,马撒开四蹄奔了出去。   秋风乍起,寒意袭人。周彦清缩了缩脖子,担忧目送义弟远去,一边犯嘀咕,一边赶车返回紫藤阁等候。   时近晌午,他抵达王府。   “吁!”   宋慎勒马,随手把缰绳往道旁树干一系,直奔门房,掩下忧急之色,含笑道:“我来给殿下请脉,烦请通报一声。”   “哟,是宋大夫啊,您稍等,小的马上进去通报!”相识的门房小厮笑容满面,小跑入内通报,少顷返回,“殿下有请!大夫,请。”   宋慎尾随小厮,进入后园,停在水榭外,刚站定,门外候命的侍卫便告知:“您直接进去吧。”   突然带走我师姐,赵泽琛想干什么?   宋慎难免生恼,深吸口气,定定神,站在门外一望:   临水的大窗半开,深秋寒风吹得帘帐摇摆,桌旁设有熏笼,榭内丝毫不冷,暖意融融;   赵泽琛畏寒,身穿檀色锦袍,立领口绣着流云银纹,正低头书写,文雅尊贵;   而刚出狱的夏莉,身穿水红袄子,站在书桌前,左掌托着一个小巧木盒,右手拈着一颗药丸端详。   夏莉年逾不惑,虽经历了牢狱之灾,却仍风韵犹存,唇红齿白,五官俏丽,神态仍有些少女式的娇憨,但眉间眼尾嘴角的细纹,却是藏不住的。她惶恐杵着,恭敬表示:   “惭愧,惭愧。民妇虽然师出南玄武,但生性愚蠢,且少时贪玩,加上早早离开了师门,学艺不精,对毒术一知半解,实在看不出这药有什么问题,求殿下莫怪。”   瑞王低头书写《渡亡经》,笔非常稳,头也不抬地问:“当真看不出问题?”   夏莉满脸尴尬,摇头答:“真的看不出,民妇不敢骗您。”   你不敢,但有些人可能敢。天生孱弱的皇子,能挣得亲王爵,瑞王并不是好糊弄的。   宋慎一见那盒药,瞬间明白了:赵泽琛抢先带走我师姐,原来是打着叫她验药的主意?   啧,真有他的!   宋慎不动声色,跨进门槛,并清了清嗓子,“咳咳。”   夏莉闻声扭头,瞬间喜笑颜开,把药盒往桌上一撂,飞奔靠近,欣喜大叫:“师弟!”   “小师弟!”   宋慎来不及回应,就被激动的妇人全力一撞,忙稳住身形,搀住对方,“师姐,你还好吧?”   “挺好的。”夏莉仰望高大师弟,眼圈一红,喜极而泣,哽咽絮叨:“今儿一早,有个管事到狱里,说你替殿下办事去了,托人接我出狱,我就来了王府,换了衣服,也吃了饭。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接我了!”   谁胡说的?我几时托人了?   “唔。”宋慎挑了挑眉,眼神越过娇小的师姐,看向瑞王,微笑说:“对啊,我替殿下办事去了,真是多亏了王府,帮忙接人出狱。殿下,草民简直不知该如何感谢您了!”   瑞王又写完一份经文,搁笔,抬头,慢条斯理道:“小事一桩,无需感恩戴德。”   赵——泽——琛——   宋慎正咬牙,忽被夏莉拽向书桌,她拿起药盒,解释道:“殿下说,这药出自咱们那杀千刀的大师兄镇千保之手,有毒,并且毒性离奇。唉,你知道的,我学艺时爱偷懒,没学到本事,小师弟,你快看看,这个药,究竟有什么离奇之处?”   夏莉举着药盒,背对瑞王,偷偷用眼神询问:小子,是你搞的鬼吧?      宋慎面不改色,捏起一颗药丸,点了点师姐,直白嫌弃:“当年不认真学,现在丢师门的脸!如果师父泉下有知,必定托梦骂你。”   夏莉讪讪的,“骂就骂吧,我天生不是学医的料。”   瑞王端坐,静静旁观狱外重逢的师姐弟亲密谈话,一贯神色淡然,令人猜不透其心思。   “殿下,”宋慎绕过师姐,慢慢走向瑞王,抛了抛药丸,目光锐利,语含歉意:“草民医术浅薄,也看不出离奇之处,让殿下失望了,请您责罚。”   对视数息,瑞王蓦地一笑,俊美恍若画中人,和颜悦色道:“宋大夫太过谦虚了,你若是‘医术浅薄’,岂能当上掌门?”   宋慎拿不准师姐对瑞王透露了多少,一本正经答:“说来话长,当年家师病危时,碰巧只有草民一人在场,没得选,才仓促把掌门之位传予。”   夏莉不自知地依偎着师弟,左手抓着他袖子,右手擦泪,骨子里撒娇惯了,对熟人均如此,透露道:“论悟性,小师弟比我高多了,特别聪明,可惜贪玩,也爱偷懒。”   “咳咳!”宋慎不悦地阻止:“少揭我短。”   夏莉陪笑闭嘴。   瑞王沉吟片刻,似是妥协,“罢了,你们看不出问题,勉强也无用。”   “多谢殿□□谅。”宋慎顺势提出告辞:“草民的师姐刚出狱,不好搅了殿下的清静,如果无事,草民二人先告辞了,改天再来请安。”   瑞王审视大夫,须臾,温和道:“去吧。”   夏莉屈膝福了福,宋慎抱拳:“告辞。”随即,师姐弟退出水榭,离开了王府。   片刻后,亲信上前,一边收拾写好的经文,一边问:“镇千保下落不明,夏莉又是个草包,试探不出来真假,接下来应该找谁查验宋大夫呈上的药呢?”   瑞王冷静答:“本王正在考虑,迟早能验明真假,倘若宋慎胆敢欺骗,决不轻饶!”顿了顿,他严肃问:“昨夜派出去的人,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据探,八皇子已经不在皇子所了,他被悄悄押出宫,目前被幽禁在郊外沅水山庄。”亲信禀告:“看守森严,极难接近。”   瑞王握着镇纸,低头把玩,玉石镇纸冰凉,凉意仿佛从指尖蔓入心脏,令其心寒,忍不住喟叹:“父皇和三哥防着我,像防贼一样。”   “殿下切莫如此——”   瑞王抬手打断下属,“再探!”   “是。”   瑞王疲惫挥了挥手,亲信退出门外候命,留他一人在水榭内,面对窗外池水出神。   夜间·紫藤阁   夏莉住进了竹苑厢房,沐浴用饭并休息半天,养了些精神,迫不及待上楼寻师弟。   “师弟?”   “小师弟?”   “你在哪儿呀?”   宋慎在露台上答:“这儿!”   师姐弟碰面,交谈片刻后,夏莉得意洋洋,耳语说:“我虽然学艺不精,但清楚记得你小子制药时的独特习惯,那三颗药添加了……所以,我当场认出是你做的!”   师出同门,宋慎并不意外被识破,耳语严厉告诫了一番。   又片刻后,夏莉略扬声问:“你为什么要骗瑞王?欺骗天潢贵胄,弄不好,要杀头的!”   这时,故意放轻脚步的周彦清惊呆了,从暗处现身,错愕问:“什么?”   “你、你骗了瑞王什么?” 第11章 讨人   “你疯啦?居然敢欺骗瑞王?”   周彦清目瞪口呆,从暗处现身,疾步走向师姐弟俩。   “清哥——”   宋慎倏然扭头,一贯喜欢半醉醺醺感,苦笑晃了晃酒壶,懊恼说:“今晚喝多了酒,大意了,被你听见了。”   “啊?”夏莉愣了愣,左肘支在竹几上,右手托腮,诧异嘟囔:“周副阁主是你的结拜大哥,我还以为他知道这件事呢。”   一句话,便深深戳了周彦清心窝子。不仅心窝子被戳,肺管子也被捅了,肝火乍燃,瞬间愤怒、失望、失落、惆怅……五味杂陈。   周彦清咬紧牙关,下颚紧绷,暗中极力忍怒,状似开玩笑,“周某压根不知道此事。结拜大哥而已,哪里比得上形同至亲的师姐?”   “哎哟,哪里!这些年,多亏有你与小师弟作伴,唉,和你相比,我太不称职了,没脸当师姐。”夏莉看出对方不悦,答了几句场面话。   宋慎见义兄生气,忙诚恳解释道:“清哥千万别误会!其实,我根本没透露,只是碰巧,被她猜中了。”   “真的?”周彦清微笑,不愿流露失望失落之色。   宋慎郑重答:“千真万确!”   由于平日禁止其余人踏足二楼,故露台仅有两把竹摇椅。   夏莉逃过株连死罪,人逢喜事精神爽,妆容精致,翘着二郎腿聊天,不时惬意摇晃——她坐的,是周彦清的椅子。   宋慎并未留意,站起招呼道:“清哥,坐,容小弟慢慢解释。”   周彦清落座,瞥了一眼自己被霸占的椅子,愈发不待见她,暗忖:一把年纪了,还涂脂抹粉娇痴痴,搔首弄姿,简直老妖婆!    “周副阁主有所不知,”夏莉托腮撇嘴,感慨道:“我虽然学艺不精,但好歹正经学过十年。今天上午,瑞王指着小师弟制的药,却说是杀千刀镇千保制的,我心里纳闷,既怕得罪瑞王,又怕害了师弟,才没当场揭穿。唉,事后才明白,他居然是在诈我。”   宋慎由衷庆幸,“幸好你应付过去了!不然,真有些难以收场。”   “可否把来龙去脉说来听听?”周彦清满腹疑团。   “当然可以!”   虽然没能瞒住,但宋慎考虑再三,仍未和盘托出,隐去皇家手足相残的内情,简略解释了一遍,末了致歉:“我并非故意隐瞒,实在是兹事体大,不知为妙,还望清哥谅解。”   周彦清眉头紧皱,“这一切……竟是庆王授意的?”   宋慎苦恼答:“庆王殿下知情,此事非同小可,你们务必守口如瓶!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才懒得蹚浑水,皇家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掺和进去,有什么意思?”   “太危险了。”周彦清忧心忡忡,“皇子闹不和,瑞王很可能迁怒于你,到时,庆王保得住你吗?”   宋慎靠着竹栏杆,喝了口酒,“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夏莉翘起指尖挑弄发梢,指甲蔻丹鲜红,“今天跟瑞王打了一场交道,我倒觉得,他挺平易近人的,文质彬彬,不像心狠手辣之徒。而且,要不是他出手,我不知还要在牢里待多久呢。”   什么?   宋慎刚张嘴,周彦清却先开腔,语调平平地反驳:“师姐此言差矣。你能摆脱牢狱之灾,全靠你师弟千方百计地奔走,瑞王肯出手,皆因他有所求,拿师姐安危作为威胁,逼迫你师弟办事。”   “咳,我知道的!”夏莉讪笑,立刻站起靠近,意欲挽住师弟胳膊,感激表示:“小师弟,幸亏有你,否则,师姐难逃一死,镇千保那王八蛋——”   宋慎不喜女子亲近,敏捷避开,“行了!回去坐好。”   “哎!”眼下除了掌门师弟,夏莉无可依靠,言听计从,一溜小跑返回摇椅。   宋慎拿酒壶点了点师姐,恨铁不成钢,“你该不会是看瑞王长得俊,又犯了色令智昏的毛病吧?”   “我才没有。”夏莉否认的语气发虚。   “没有最好。”宋慎低声说:“瑞王既有城府,也有脾气,文质彬彬只是表象罢了。他出手拿到刑部批文,算是帮了我一把,但—”他顿了顿,屈指一弹酒壶,“譬如美酒,自愿品尝时,醇香可口;但如果被摁着脑袋喝,能愉快吗?”   夏莉不无感动,“小师弟辛苦了,师姐知道,你最讨厌被人威胁。”   “倒不辛苦,也、也——总之,你不要以为瑞王是好糊弄的!”   宋慎把难缠皇子弹出脑海,严肃嘱咐:“在我解决麻烦之前,你安分住在竹苑,无事别外出,你毕竟跟过贪官,贪污案判决之前,少抛头露面。”   周彦清不由得鄙夷嫌恶,附和说:“是啊,节骨眼上,不宜张扬。”   “明白。我在牢里伤了元气,正想安静休养一阵子。”夏莉红唇鲜艳,毫无难堪窘迫之色,满腹怨气,“哼,季平那死鬼,让我当外室,以前我很不高兴,现在却万分庆幸,侥幸逃过死劫!假如我是正经有名分的侍妾,得被季平连累死。”   “……”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无话可说。   “师弟,”夏莉小声问:“镇千保那王八蛋,究竟躲哪儿去了?”   宋慎摇摇头,“目前正在搜查。”   “夜长梦多,抓紧点儿。”夏莉忐忑不安,“你入门之前,大师兄就被除名了,你不了解他,但我了解,大师兄行事不择手段,笑里藏刀,为了逼你就范,狠毒命令狱卒动私刑折磨我,真怕他找来,再下毒手。”   宋慎语调慵懒,安抚道:“怕甚?即使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个小矬子顶。放心吧,我借用了庆王的人手,挖地三尺,也要抓住镇千保!”   一晃眼,十月了。   天气越来越冷,有天清晨一推窗,凛冽北风猛朝里灌,裹着洁白的雪花。   下雪了。   庆王踏进书房时,瑞王恰折好了最后一只纸鹤。   “四弟,那是……纸鹤?”   瑞王起身,“三哥来了,坐。”   庆王坐在桌旁,审视摆了满桌的纸鹤,须臾,拿起一只端详,“这些全是你折的?”   “嗯。”   “纸上密密麻麻,写的什么?”   “南境的《渡亡经》。”瑞王粗略告知驾鹤西去一典,“宋慎提的,我觉得有理,故尝试折了四十九只,挑个时辰烧给宜琳。”   庆王把纸鹤放回原处,眼神复杂,“难为你,养病期间,如此劳心费神。我也该给大妹妹折四十九只。”   瑞王休养月余,病情好转不少,摇头说:“三哥公务缠身,少有闲工夫,我折的,便是你折的,都是兄长,一样的。”   近期为了家务事,庆王左右为难,且心怀歉疚,关切问:“你今天叫我来,是有什么事?”   瑞王扫视摆得整整齐齐的纸鹤,沉吟片刻,正色答:“我今天,有个不情之请,想向三哥讨个人。” 第12章 赠礼   “讨人?”   庆王一怔,诧异问:“讨谁?”   侍女奉茶,瑞王亲自端给兄长,明确答:“宋慎,宋大夫。”   “这……”庆王接过茶,思索数息,旋即感慨一笑,“长大以后,第一次听你用‘讨’这个字眼,为兄着实吃惊!”   茶香袅袅,兄弟对坐。   瑞王歉意问:“是不是让三哥为难了?料想也是,宋大夫医术高明,是你的亲信人才,肯定难以割爱。我本不该强人所难,刚才的话就当没说过,还望三哥莫怪——”   庆王抬手打断,温和告知:“宋慎确实是为兄信得过的人才,不然不会举荐其为你治病,但他从未认真投靠为兄,行动自由,并非事事听从为兄吩咐。”   瑞王愣了愣,“他居然没认真投靠你?”   “江湖人士,普遍不喜拘束,宋慎愿意给为兄办事,却不愿意当下属。”   瑞王缓缓点头,“看得出来,他骨子里傲气十足。”   “四弟赏识,助他救出师姐,是他的福气。”庆王教导道:“对医术精湛的人才,应不吝奖赏,最好能招进太医院,长住都城,便于为你调养身体。”   “招进太医院?我看难。”   瑞王低头摆弄纸鹤,“我赏了几次,他总是推辞,只有一次勉强收下,烫手似的。”   “他推辞的缘故,四弟应该明白。”庆王心知肚明,却没戳破弟弟威胁大夫制/毒一事,劝道:“四弟,收手吧,你正在做的事儿,万一被父皇知道,必定雷霆大怒。”   瑞王抬头,直视兄长,“多谢三哥规劝,我很清楚后果,会慎重考虑的。”   “关于宜琳的死,父皇的处置……欠妥,但、但——”庆王停顿,再度深感为难,无奈叹息,“但眼下,父皇卧病不起,哀恸绝不在惠妃娘娘和你之下,他老了,年迈体弱,恐怕禁不起丧子打击。多事时期,倘若父皇彻底倒下,后果不堪设想。”   瑞王腰板挺直,语气平静,“宜琳惨死,老八却活得好好儿的,甚至被严密保护。父皇若丧子,定先‘丧’我,毕竟老八年轻体壮,我却是病秧子,注定短命。”   “四弟切莫如此!你正在养病,忌悲忌怒。”   左是父亲,右是弟弟,庆王为难至极,竭力宽慰:“老八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父皇失望透顶,顾全大局饶他一命,下旨将其终身幽禁,罪人绝无法活得‘好好儿’的。”   瑞王自有考量,并未接腔。   “唉,不聊这个,以免勾得你伤心。”庆王转而提起:“下雪了,天气越来越冷,我会叫宋慎常来请脉,顺便陪你聊聊天,解解闷。”   瑞王目光变了变,“好一阵子不见他,我还以为他替三哥办事去了。”   “哪里?他懒散罢了,不像话,我一定说说他!”   于是,宋慎便不得清闲了。   这天清晨,小雪飘飘。   宋慎快步下楼,没戴面具,往禁止其余人通行的竹苑后门走。   周彦清从二楼窗口探头,“披风!”他把披风往下一扔,“你什么记性?老是忘带。”   宋慎转身接住,“天还不冷。”   “到了王府小心点儿,别大大咧咧的,忙完就回来,阁里有事,要同你商量。”周彦清俯视嘱咐。   宋慎裹上披风,“知道了。”他走没几步,又被叫住:   “小师弟!”   夏莉倚着门框,左手端着一盘干果,右手招了招,“过来。”   宋慎走过去问:“什么事?”   “又去瑞王府啊?”即使不外出,夏莉也妆容精致,一边吃核桃,一边打量。   “嗯。”   “瑞王发病了吗?”   “不清楚,去看看才知道。”宋慎挑了挑眉,“你为什么打听这个?”   “关心你呀,随口问问。”夏莉笑吟吟,试探问:“需不需要师姐给你打下手?”   宋慎深知对方性格,一口拒绝,“不用!老实待在竹苑,少惹麻烦,否则,我立刻安排人手送你回南境!”   “禁足就罢了,还凶巴巴的?”夏莉嘟囔完,凑近些,小声说:“师弟,有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问你。”   宋慎挑了挑眉,“哟,稀奇,你居然会‘不好意思’?什么事?问吧。”   夏莉偏头,瞥了瞥二楼,见窗户关闭,才耳语问:“好端端的,你为什么会变成断袖?是不是被周副阁主带歪的?”   宋慎面不改色,坦率答:“与旁人无关,我是天生的。怎么?师姐瞧不起断袖啊?”   “哈哈。”夏莉翘起尖下巴,丝毫不在乎世俗礼法,“无论你变成什么,只要还把我当师姐,咱们就是亲人。”   宋慎心里一暖,爽朗笑了笑,“只要你还把自己当南玄武弟子,就永远是我的师姐。”   “当然,我绝不会像大师兄那样背叛师门的!”   夏莉话锋一转,语含鼓励,“断袖就断袖,无妨,多收几个徒弟即可,负责养老送终。周副阁主不错,体贴细心,乐意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跟了你十余年,理应给他一个名分,你俩干脆结契——”   什么?   “等等!”宋慎皱眉打断并表明:“师姐误会了,我与清哥结拜至今,仅有兄弟之情,并无其它。”   夏莉呆了呆,“唉哟,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啧,瞎说些什么?我赶着去瑞王府,先走了。”宋慎疾走几步,扭头,严肃告诫:“不准在清哥面前胡说!免得大家尴尬。”语毕,他匆匆出门。   夏莉撇撇嘴,“臭小子,辜负了周副阁主的一片真心。”   半个时辰后·街市   宋慎牵着马,慢慢穿过都城繁华闹市,袖子忽然被拽了拽,低头一看:   “糖葫芦!上好的糖葫芦!酸甜可口,只、只需五文钱一串。”小男孩身体单薄,吃力扛着笨重糖葫芦架子,棉袄破旧,冻得鼻尖通红,牙齿咯咯响,哆嗦恳求:“大爷,求求大爷,买、买一串吧?可好吃啦。”   宋慎年少下山闯荡江湖,饱尝艰辛,吃尽苦头,却从未丢失医者悲悯之心。   他扫了两眼,“还剩八串呐?”他掏了掏袖筒,随意给了一角碎银,并顺手拔下糖葫芦,倒提着走了。   “这、这……”小男孩捧着碎银,瞠目结舌,旋即紧紧攥住,兴高采烈,感激大喊:“多谢,谢谢大爷打赏!大爷慢走!”     宋慎头也不回,“天冷,赶紧回家吧。”   不久之后·瑞王府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殿下莫嫌弃。”宋慎一本正经,故意逗人。   瑞王看着八串糖葫芦,定睛怔住。   天潢贵胄,活了二十二岁,第一次面对这种礼物!一时间,竟不知收还是不收—— 第13章 相约    “莫非殿下不喜欢糖葫芦?”   瑞王皱眉打量,并无嫌恶之色,只是纳闷,“为何突然送这个?”   难缠皇子除了威胁人的时候,平日总是淡然寡言,虽俊美无俦,却缺乏烟火气息,像极了一幅静画——哼,今天,我看你怎么板得住脸!   宋慎笑眯眯,肚子里的促狭坏水“咕嘟~”冒泡,摇晃裹着晶莹糖稀的糖葫芦,解释答:“今天在街上,发现糖葫芦特别鲜灵,草民心想‘以殿下的尊贵,山珍海味必吃腻了,没准儿愿意尝个新鲜’,所以冲动买了几串。”   瑞王流露笑意,“原来如此。宋大夫有心了。”   “殿下要是不喜欢,草民马上扔——”   “慢着!”   瑞王忙叫住转身的人,温和说:“既然是大夫的心意,岂能扔掉?本王收下了。”   “多谢殿下赏脸!”   病人没发病,且病情稳定,闲不住的大夫起了玩心。   宋慎抓着八串糖葫芦,环顾四周,赶在小厮接过礼物之前,快步走向高几,迅速把糖葫芦插进了花瓶!   古朴瓶内,原本插着雪白水仙和淡紫芙蓉,雅致清香,忽挤进八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意境陡然一变。   高雅气息荡然无存。   “哎?”本欲收走糖葫芦的小厮愣住了,不知所措,“这、这……”   管事太监王全英瞪大眼睛,脱口说:“哎哟,从未见过糖葫芦和花儿一起插瓶的,不伦不类!”   下人面面相觑,想笑却不敢笑。   瑞王愕然,略倾身,有些呆地盯着花瓶。   宋慎忍笑,严肃摆弄瓶中物,左拉拉,右扯扯,余光观察天潢贵胄,虚心请教:“不好看吗?殿下,这么摆,您觉得怎么样?”   瑞王定定神,起身踱近,围绕花瓶转了三圈,须臾,伸手整理几下,感慨道:“前所未见。不错,很别致。”   咦?   难缠皇子癖性喜洁,酷爱风雅,居然没阻止?也没露出嫌弃神色?   宋慎颇感意外,夸道:“殿下真有眼光!”夸完,他不忘嘱咐:“这种寒凉食物,您可以尝两口,但不宜多吃,免得身体受不了。”   “你明知殿下不适合吃,为什么还送?”王全英忍不住质问。   宋慎弹了弹糖葫芦,理直气壮,“其实,我是送给殿下观赏的。”   王全英欲言又止,瑞王却细细观赏,含笑说:“宋大夫实在是有心,当赏。”   “不必——”宋慎刚要婉拒,却听对方慢条斯理道:   “前几天,宫里发份例,分下几坛酒,本王忌酒,与其白搁着,不如给你喝。”   宋慎对古玩珍宝兴趣缺缺,却喜欢品酒,“酒啊?什么酒?”   “不清楚。”瑞王不容拒绝,当即吩咐:“天冷,立刻烫一壶来,给大夫品尝。”   “是。”管事太监领命,即刻打发小厮去办。   宋慎一听,找不到推辞的理由,遂道谢:“多谢殿下。”逗了病人一场,他尽兴了,正色提出:“几天没来王府,今天得给殿下把把脉。”   瑞王一听,脑海中的念头瞬间从“你果然喜欢酒”变成“倘若三哥不催,你恐怕要明年才来”,霎时莫名不快,敛起笑容,落座让大夫把脉。   半个时辰后   厅外雪花飘飘,寒意刺骨,厅内却暖意融融,美酒飘香。   宋慎端着酒杯,专注观色、闻香、品味后,由衷赞道:“好酒!”   大夫品酒,病人品茶。   瑞王亲自烹茶,扇滚了小风炉上的泉水,“喜欢就把余下的带回去,慢慢儿喝。”   “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宋慎举杯遥敬,仰脖,一饮而尽。   瑞王一丝不苟地沏茶,“你想必是海量吧?”   宋慎自斟自饮,“与北境好汉相比,酒量平平,称不上‘海量’。”   “但在普通人里,应该是不错的。”    “哈哈哈,过奖。”宋慎深深闻了闻醇厚酒香,打量对方娴熟优雅的沏茶动作,礼尚往来似的夸:“观殿下烹茶,如行云流水,一看便是高手!”     瑞王往壶内放茶叶,白皙修长的手指缓缓挪动紫砂茶具,平静说:“熟能生巧罢了。太医反复叮嘱‘务必静心休养’,故在诸多教导与督促下,本王对骑射武功一窍不通,琴棋书画和茶艺等等,倒是认真学了,为的是修身养性。”   宋慎看着脸庞始终缺少血色的病人,宽慰道:“与骑射武功相比,草民倒觉得琴棋书画更难,殿下才华横溢,假如参加科举,八成能金榜题名!”   瑞王摇摇头,“大成人才济济,本王并无金榜题名的把握。”他执壶,将烧滚的泉水从高处徐徐倒下,冲泡茶叶,顺口问:“你医术精湛,字也写得好,但不知道棋艺和音律如何?”   “唉,快别提了!”   美酒助谈兴,宋慎逐渐放松,自嘲告知:“幼时学艺,凡是家师会的,我都得学!下棋还马马虎虎,但音律难,太难,我学了几年,竭尽全力,手指碰到琴弦仍不听使唤,经常挨罚,忒烦。后来,有一天——”他停顿,饮酒,故意卖关子。   瑞王不免好奇,听得目不转睛,“后来如何了?”   “咳。”隔着桌子,宋慎探身透露:“我一气之下,趁师父下山办事的时候,把琴背到竹林里,挖坑埋了。”   “你——”   瑞王哑然失笑,眉目俊逸如画,“本王还以为,你会干脆把琴烧了。”   “不敢不敢!”   宋慎又倒了一杯酒,“那把古琴,乃家师心爱之物,埋之前,我特地做了记号,等到他答应不逼迫学琴,就挖出来带回家了。”他晃了晃酒液,喟然叹息,低声说:   “但最终,那把古琴还是被埋了。家师病逝,我怕他泉下无趣,把他生前的心爱物品,统统放进坟墓,作为陪葬,供其解闷用。”   瑞王沉默数息,“有像你这样继承衣钵光耀师门的孝顺徒弟,你师父肯定十分欣慰。”   宋慎默默缅怀恩师,乐道:“哪里?家师经常骂我‘忤逆劣徒’、‘无赖泼猴’,如今反省,小时候确实过于淘气,活该挨罚。”     “几次听你提起‘竹林’,南境竹子多不多?”   “多,非常多!竹会窜笋,一长一大片,风一吹,比松涛更动听。”   瑞王不由得神往,无奈说:“城郊有一片竹林,听说景色怡人,本王早就想瞧瞧,却因路途遥远、太医劝阻,一直没去成。”     你长这么大,莫说出城门,出过几次府门?   宋慎同情之余,鼓励道:“荥水竹山,我去过,路途不算遥远。等明年开春天暖和了,殿下不妨外出踏青,登竹山,散散心。”   瑞王撇了撇茶沫,鬼使神差地问:“到时你去不去?”   宋慎想了想,“如果有空的话,乐意为殿下效劳!”   “好。”瑞王极少外出,不禁开始期待。   两人绝口不提“验药真假”或“报复八皇子”等事,相谈甚欢,王全英在旁侍立,暗暗惊奇。   夜间·紫藤阁   “奇怪,为什么还没回来?”   “天都黑透了!”   “他讨厌规矩大的场所,一向能远则远,从不夜宿王府。”   周彦清担忧疑惑,坐立不安,频频望门口,“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好说。”夏莉也担心,“唉,我那小师弟,混不吝,气头上什么都敢干。难道……他得罪瑞王了?人被扣在王府了?”   “唉!”   周彦清焦躁踱步,半晌,猛地停下脚步,毅然道:“不行,不能继续干等了,我出去打听打听!”   “上哪儿打听?”夏莉心思一转,眼睛发亮,“瑞王府吗?我也去!”   第14章 奇思   “师姐也要去?”   周彦清打量涂脂抹粉的妩媚妇人,皱眉不语。   “多一个人,多个照应嘛。”夏莉天生喜欢富贵热闹,耐不住清贫与寂寞,被禁足至今,几乎憋坏了,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快走呀。”   周彦清提醒道:“别忘了,阁主有令,未经他允许,你不能离开紫藤阁!”   “唉哟,下雪天,要不是担心师弟的安危,我才懒得出门呢。”说话间,夏莉自顾自迈出厅门,飞快回房穿披风戴雪帽,旋即在院子里大喊:   “小周,赶紧!你没去过瑞王府,我去过一次,我带你去。”   “这……”周彦清是耍杂技卖艺的出身,仅略懂拳脚,武功与口齿、嗓门,皆非夏莉对手。   周彦清犹豫片刻,妥协道:“行吧,打听消息要紧,顾不得许多了。”   于是,紫藤阁的大管事带领一名护院,夏莉坐车里,三个男人挤在车前辕座上,冒着风雪外出打听消息。   此时此刻·瑞王府   北风呼啸,客房门窗被扑打得微微作响,吵醒了榻上的人。   “啧。”宋慎睁开眼睛,捶了捶额头,懊恼说:“天都黑了?我居然睡了这么久,那酒后劲真大。”   他缓了缓神,掀被下榻,拎起挂在榻旁的披风,拉开房门扫视两眼,大步往外走。   少顷,小厮殷勤招呼,又见王全英领着两个小太监迎面走来。   “宋大夫醒啦。”王全英越来越佩服民间大夫,再没怠慢过,客客气气,“外头风大,您回房坐会儿,晚饭稍后就送去。等殿下服了药,兴许还会叫你聊天。”   还聊?我现在没闲工夫了。   宋慎笑了笑,爽朗道:“多谢,但晚饭就不在这儿吃了,我还有事没办完,告辞了,请公公转告殿下一声,改日我再来看他。”       “改日?什么时候啊?”   “有空的时候。”   王全英上了年纪,絮絮叨叨,“今儿你说的那些天南海北逸闻趣事,殿下挺感兴趣,笑容比平日多了许多,十分难得。因此,你有空务必常来,多给殿下解闷,殿下一高兴,奖赏自然少不了。只要你勤恳,惠妃娘娘、庆王殿下甚至陛下,可能也会重重奖赏——”   宋慎一听唠叨便头疼,抬手打断对方,严肃表明:“治病救人是大夫的本分,何况我揭了皇榜?所以,无论有无奖赏,我都将常来请脉,公公尽管放心吧。”   “这就对喽!”   王全英继续絮叨,嗓音尖细,语调慢腾腾,翻来覆去地嘱咐:“唉,冬天冷,殿下畏寒,一天到晚待在书房里,烦闷无趣,你作为大夫,更加要常来,请脉请安——”   “知道!知道了!”   宋慎边说边后退,“不打扰公公忙活,告辞了。”语毕,他逃也似的,大步流星离开王府,惦记着义兄提的阁中事务,骑马返回紫藤阁。   半个时辰后   暖阁内,数盏烛台错落摆放,照得一室亮堂堂。   瑞王沐浴后身穿茶色中衣,衬得肤色玉白,惯例睡前服药,漱口后,看了几页书,忽抬头问:“宋大夫酒醒了没有?”   “哎唷,老奴竟给忘了!”   王全英恍然一拍额头,忙告知:“宋大夫早醒了,他急着办私事,匆匆走了,托老奴转禀殿下,说有空再来请安。”   瑞王愣了愣,随即低头看书,淡淡道:“他总是招呼不打一个便离开。”   “江湖人士,粗蛮大意,不懂规矩礼节,等下回见面,老奴一定说说他!”   瑞王掀了一页书,威严吩咐:“不可无礼。他是大夫,须以礼相待。”   “是,是。王府上下,谁也不会怠慢有真本事的大夫。”   王全英靠近,奉上一份礼单,躬身禀告:“殿下病情好转,近日收到不少慰问贺礼,这是礼单,您看看?”   瑞王心不在焉地翻书,头也没抬,“不看了。你做主安排回礼,别失了礼数。”   “老奴明白。”   王全英捧着礼单,有意为病人解闷,透露道:“七殿下送了一对金丝雀,歌喉婉转,还送了一对鹦鹉,嘴特别巧!明天给您过目,鹦鹉会请安、会说吉祥话,可有趣了!”   “哦?”   瑞王流露笑意,“它们能比宋大夫机敏风趣吗?”   “哈哈哈。”王全英不由得乐了,“莫说四只鸟儿,即使四百只鸟儿,估计也比不上宋大夫能说会道!他见多识广,妙语连珠,幽默风趣,难怪娘娘叫他常来王府,陪您聊天解闷。”   瑞王合上书,颔首赞同:“他为人确实有趣。”   平日,瑞王或专心看书,或琢磨大事,但今天不知何故,莫名有些烦闷,什么也不想做。   他扫视静悄悄的暖阁,渐渐感觉无比冷清,突发奇想:   倘若宋慎是金丝雀或鹦鹉,养在笼子里,甘泉玉食,耐心驯服,等习惯以后,应该就不会不打招呼便离开王府了吧?   他会愿意吗?   罢了。   以他的性格,必定不愿意。   若是勉强,他必定拆毁笼子,或许一怒之下,连王府也拆了。   瑞王回神,理智结束了突发奇想,心里却——罢了,不可能的事儿。   北风呜呼横扫都城,雪花扑面,夜渐深,街上行人稀少。   “驾!”   宋慎熟悉都城每一条小巷,抄近路,借着气风灯,冒雪赶向紫藤阁。   习武之人听觉敏锐,他在下风处,耳朵忽然捕捉到顺风飘来的一声恐惧尖叫:   “大师兄饶命!”   “师兄饶命……不知……我真的不知道……”   女子带着哭腔,求饶声似有若无,断断续续地传来。   宋慎立刻勒马,凝神侧耳听了听,仔细辨认后,脸色一变,“师姐?”   出了什么事?   她喊“大师兄饶命”,莫非被镇千保绑架了?   宋慎稍一思索,弃马,踩着积雪沿着墙根,脚步无声,迅速循声探查。   为瑞王诊脉,大夫不能携带兵器,他手中只有马鞭,聊胜于无。   不久,他抵达传出尖叫声的偏僻巷内,深吸口气,警惕探头,定睛一望:   “撒谎!”一名蒙面男子怒斥,抬手便掌掴。   “啪~”耳光声清脆。   夏莉跪在雪地里,挨了狠狠一耳光,哀叫倒地—— 第15章 决斗   “大师兄饶命——”   夏莉被一耳光扇得倒地,脸颊火辣辣疼,又恨又怕,憋屈爬起跪好,“我没撒谎,我、我是真的不知道!师父去世时,我已经下山了,从离乡至今,再也没见过掌门印信。”   “是吗?”   镇千保戾气十足,剑尖贴向昔日师妹的脸,“印信肯定是在宋慎手中,他大费周章救你出狱,同门姐弟情深,彼此十分了解,对不对?”   “不、不不是的。我与小师弟分别十几年,重逢不久,他平日又忙,他的许多事儿,我都不清楚。”   夏莉一贯爱美如命,生怕毁容,被剑尖吓得不敢动弹,瑟瑟发抖,“大师兄,饶了我吧,我并没得罪过你。”   镇千保缓缓移动剑尖,猫戏耗子一般,享受欺凌弱者之感,“少一口一个‘大师兄’了,你的性格,我还能不了解?如果有机会杀我,你必定毫不犹豫,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我、我怎么敢?”   风雪交加,夏莉惊慌失色,瞥了一眼捂着胸腹倒地呻/吟的周彦清,一边抱怨同伴靠不住,一边示弱哀求。   掌门印信?   宋慎贴着墙,悄无声息地隐在暗处,轻轻从衣领内拽出一物:泛白的红绳,系着一枚拇指大小、雕刻成玄武形状的印信,呈朱红色,包浆细腻润泽,纹饰古朴。   他略一思索,在斑驳破旧的墙壁上摸索几下,寻了个小洞,把印信塞进去藏好,旋即抠了几颗小石子儿,刚掂了掂,巷内忽传来尖叫:   “别杀他!”   夏莉不敢施救,脑海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镇千保执剑刺向同伴,下意识喊:“小周小心!”   然而,周彦清武功远远不如镇千保,负伤之下,更是毫无招架之力,僵在原地,瞪大眼睛,绝望想:我命休矣。   就在周彦清即将命丧剑下之际,电光石火之间,一颗小石子从暗处疾射向剑身,“当~”一声锐响,弹歪了镇千保的兵器!   “看,掌门印信!”   宋慎现身,以石子为暗器,接连弹掷,一边靠近义兄师姐,一边朗声招呼:“印信啊,你想要就拿去!”   镇千保措手不及,忙躲避并挥剑格挡,“当当当~”数声后,他退开了,借着远处繁华街市的辉煌灯火,怒视来人。   宋慎不敢大意,紧盯对手一举一动,“清哥,没事吧?”   “没事,幸亏你来得及时,唉哟,嘶。”周彦清捂着受了内伤的胸腹部,伤处剧痛,死里逃生,吓得手脚发软。   “小师弟!”夏莉如蒙大赦,一骨碌站起来,飞奔向救兵,心有余悸,“好险好险,差点死在这儿了!小周,你怎么样?站得起来吗?”她搀扶同伴,两人躲在救兵背后。   镇千保讥讽一笑,“使用暗器偷袭,非英雄好汉所为。”   “没办法,我不能眼看着你杀害无辜。”   宋慎微笑反问:“我虽非英雄好汉,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欺师灭祖、助纣为虐、滥杀无辜、谋害同门等等,又算什么行径呢?”   镇千保压根不觉得自己有错,“有些是污蔑,有些是有苦衷!师父真糊涂,简直昏头了,居然把掌门之位传给了你,荒谬可笑——”   “住口!”   宋慎勃然大怒,严厉斥责:“包锋,你欺师灭祖、忘恩负义,早已不是南玄武弟子,你还有脸提师父?你有什么资格?再敢胡说八道,休怪我不客气!”   “呵,谁稀罕你的‘客气’?”镇千保名叫包锋,忿忿骂:“我出于提携之心,曾想把你引荐给侯爷,你却不识抬举,不知好歹,鼠目寸光,固执选择了庆王,愚蠢!”   宋慎双目炯炯有神,“我做决策自有考量,究竟是谁鼠目寸光,等将来尘埃落定了才知。”   “庆王非嫡非长,追随他,有甚么前途?他绝非我们嫡长皇子二殿下的对手!”   我们?语气倒亲热。   宋慎挑了挑眉,懒洋洋问:“你自恃聪明有眼光,给平南侯和二皇子卖命半生,犯下累累罪行,却为何过得如此落魄?东躲西藏,蒙面夜行,犹如丧家之犬。”   “闭嘴!”   镇千保恼羞成怒,一把扯下蒙面布并扔掉,露出狰狞神态,满腹怨恨,“我被侯爷和二殿下怀疑,全是你害的!你投靠庆王,又攀上了瑞王,指使大批人手,没完没了地搜捕,害得我无处藏身,毁了我的前程!”   瑞王?他插手,八成想抓你去验药,目的如同派人把师姐带去王府。   宋慎摇了摇头,“你作恶多端,树敌太多,有此下场乃咎由自取。不要忘了,当初,是你挑起事端,拉拢利用我未果,翻脸仗着侯府势力买通狱卒折磨师姐,逼我就范,害得我莫名卷入储位之争。”他镇定自若,淡淡道:   “所以,分明是你害了我。从前,我自由自在,丝毫不关心谁当太子、谁继承皇位,被你一逼,才选择了庆王。”   “小子,你毁了我的前程,该死!”   镇千保被主子厌弃,投靠无门,急欲另择出路,恶狠狠威胁:“但,假如你乖乖交出掌门印信和紫藤阁,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否则,先杀了你们仨,然后慢慢收拾局面,并不是什么难事。”     “休想!”周彦清视紫藤阁为家,脱口而出:“你不仅想当掌门,还想当阁主?做梦!”   “唉,未免太贪心了。”夏莉小声嘟囔,始终躲在师弟背后。   这时,宋慎用马鞭灵活一勾,勾起义兄被打落的剑,傲然昂首,“你一个被除名驱逐三十年的叛徒,也想当掌门?除非我死了!”   “哼,毛头小子,口气不小,但不知有几斤几两?”镇千保乃大弟子,被除名之前便已学成师门技艺,闯荡江湖至今,少逢敌手,率先出招,阴恻恻道:“既然你选择死路,那我便送你一程,等见着师父,记得替大师兄问声好。”   “啧,你算哪门子的‘大师兄’?厚颜无耻。”   宋慎手腕运力,剑尖“嗡~”颤鸣,一边迎战,一边反驳:“而且,你说反了,应该是我送你一程,等见着我师父,记得绕路走,老人家不乐意看见叛徒。”   “废话少说,纳命来!”   “你我之间,今日必须彻底做个了断!”   转眼,两人短兵相接,镇千保招式狠辣,宋慎身手敏捷,剑影森森,双剑相碰时,火星四溅,锐响刺耳,一时间难分胜负。   周彦清帮不上忙,干着急,紧张旁观,“千万当心!”   分别太久,夏莉拿不准师弟实力,害怕其落败,害怕死在镇千保手上,惶惶提议:“小周,要不……咱们回去叫人来帮忙?”   周彦清一愣,扭头打量畏缩的她,瞬间不悦,冷淡答:“要走你自己走,我得留下陪着阁主。”   “我……”夏莉犹豫不决。   一个时辰后·瑞王府   桌上铺着画纸,瑞王握着笔,蘸了蘸红颜料,专注上色。   桌角放着一个花瓶,瓶中插着芙蓉和水仙,以及八串糖葫芦。   瑞王低着头,正在给花丛中的糖葫芦上色。   “殿下,快三更了,您该歇息了。”王全英打了个哈欠,劝道:“明天接着画也不迟啊。”   “好了。”   瑞王搁笔,站起,左看看,右看看,一边观察画作,一边感慨:“我久未作画,心血来潮,没想到画出来,竟如此有趣,别有韵味。”   “殿下丹青妙手,无论画什么,都比常人强。”王全英凑近恭维,“哪怕画糖葫芦,也这么出色!”   “尝试新鲜罢了。”   瑞王尽了兴,洗了手,困意袭来,“歇了,明天再细看。”   这时,亲信侍卫急切求见,气喘吁吁,单膝跪下禀告:   “殿下,镇千保露面了!”   “哦?”瑞王精神一振,“抓回来了吗?”   侍卫面有难色,摇头答:“今晚,镇千保和宋大夫比武决斗,两人皆负伤,但宋大夫赢了。属下收到消息,立刻追赶抓捕,谁知,宋大夫强硬阻拦,他、他把镇千保带走了。” 第16章 负伤   “宋慎带走了镇千保?”   瑞王一怔,惊讶问:“朗朗皇城,他们是在什么地方比武的?”   侍卫禀告:“据探子所查,是在城北僻静巷子里动的手,属下带人追上时,他们已经离开比武地,赶着一辆马车,前往庆王府。”   “庆王府?”   “是!”侍卫笃定答:“宋大夫明确告知,他将把镇千保交给庆王殿下。”   瑞王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心腹太监王全英却先抱怨:   “哼,宋大夫今天匆匆告辞,他口中没办完的私事,原来是和镇千保决斗?明知是殿下要的人,他竟执意带去庆王府?实在太不像话了!”   侍卫办砸了差事,忐忑杵着,不敢多言。   瑞王定定神,本欲问问镇千保,张嘴却不由自主地变成:“宋大夫伤势如何?”   “伤得挺重,衣服血迹斑斑,嘴角也有血迹。”   瑞王一听,心莫名揪紧,屏息问:“伤哪儿了?”   “夜里看不清楚,只见他靠着车门框,捂着腹部,脸色苍白。”   “唉呀!”王全英担忧扼腕,“殿下还得靠宋慎治病调养身体,难得出现一个顶用的大夫,他可不能死!”   侍卫挠挠头,迟疑答:“宋大夫医术高明,他、他应该能治好、治好自己吧?”   瑞王背着手,“受伤的大夫,恐怕难以自救。”他眉头紧皱,从暖阁东踱到西,又从西踱到东,“确定他们是去庆王府了?”   “宋大夫亲口说的,除非他扯谎。”侍卫小心翼翼道:“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三更时分,往常病人早已就寝,今日兴起作画,搁笔后困意浓重,但一听见镇千保被擒和宋慎负伤的消息,困意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瑞王停下脚步,站在花瓶旁,俯视红彤彤的糖葫芦,平静道:“事出突然,你们虽然敌不过,但尽了全力,无罪。起来吧。”   “多谢殿下宽容!”侍卫如释重负,站起,恭敬问:“镇千保被抓去了庆王府,下一步,您看应该怎么办?”   瑞王再度踱步,步伐有些急,沉思片刻后,吩咐道:“尽快探明情况。查一查平南侯的反应,镇千保是侯府的暗卫头领,狡猾多端,从中煽风点火,其实,本王并无针对平南侯之意。”   “是!”侍卫躬身领命,“属下马上去办!”   瑞王叫住下属,“且慢。”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瑞王缓缓道:“江湖门派,鱼龙混杂——”他停顿,斟酌措辞。   “江湖嘛,是非之地,自然多是非,譬如南玄武弟子,要么卷入贪污案,要么卷入凶杀案,今儿叫张三,明儿叫李四,忒不安分,令人难以摸清来历。”王全英忌惮摇头,心思一动,狐疑问:   “哎,那么……宋大夫,真是叫‘宋慎’吗?该不会学他师兄师姐,也用假名闯江湖吧?”   侍卫嘀咕答:“难说。”   瑞王愣了愣,叹道:“不无可能。”他考虑一番,严肃叮嘱:“顺便问一问宋大夫的伤势,叫他痊愈后务必来一趟,本王有些事,要当面问他。”   “遵命!”   “去吧。”   侍卫退下,暖阁内仅剩主仆二人。   “半夜了,殿下快歇息,身体要紧呐,万事明天再处理。”王全英上了年纪,精力撑不住,频频打哈欠。   瑞王若有所思,踱来踱去,几次停在门边窗前,最终在老太监的催促下走向床榻,躺着继续思考,许久才入眠。   翌日·清晨   大雪天,凛冽北风横扫都城,滴水成冰,暖阁内却日夜温暖如春。   瑞王平躺着,一贯浅眠,隐隐约约听见了议论声:   “哎呀,融化了。”   “暖阁……热……全融了。”   “糖稀把花瓶弄脏了。”   “赶紧扔啦!擦干净桌子,换个新瓶子来插花。”   融了?扔了?   瑞王被吵醒,疑惑坐起,掀开帐子望了望,“怎么了?”   “殿下?”   两名侍女和两名小太监疾步近前禀告:“暖阁里热,糖葫芦的糖稀融化了,弄脏了花瓶和桌子,您的画作上也有几点糖汁儿。”   瑞王刚醒,有些迷糊,下意识想留着它,遂带着困意说:“暖阁里热,拿出去搁一会儿,不就冻结实了?”   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您的意思是……留着?”   瑞王昨夜操劳且没睡踏实,轻声答:“留着,画还需照着它上色。”   “是。”下人依言行事,擦干净糖稀,把露出山楂的光秃秃糖葫芦插在雪地里,待冻硬了,配上相同的鲜花重新插瓶,放回原处。   早饭后,不消瑞王过问,亲信主动禀告:   “据探,庆王府的人连夜把镇千保押走了,暂不知关在何处。宋大夫不仅受了剑伤,内伤也不轻,正在庆王府养伤。至于平南侯,他似乎还不知道昨晚的事儿。”   瑞王停下喝茶的动作,“内伤?性命要不要紧?”   “属下没见到人,但、但目前肯定是活着的。”   瑞王皱着眉,须臾吩咐:“再探。”   “是!”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至月底,宋慎仍未登瑞王府的门。   而那八串糖葫芦,一直没扔,管事无奈派专人管理:裹上糖稀后,一旦发现将融,立即拿出去冻硬,每天精心配上不同的鲜花,供病人作画,排解烦闷。   一晃眼,十一月了。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瑞王惯常在暖阁内,轻袍缓带,蘸了蘸颜料,心不在焉地给画作上色,忽然,“啪嗒~”轻响,一滴鲜红糖汁落在了宣纸上,白纸红点,格外显眼。   又融了?   瑞王盯着糖葫芦看了半晌,深吸口气,画笔一撂,扬声道:“来人!”   “殿下有何吩咐?”   瑞王严肃道:“备车,本王要去一趟庆王府,看望……兄长。” 作者有话要说:  庆王:四弟竟冒着鹅毛大雪来看望我?真令人感动! 第17章 探望   当瑞王的车驾停在庆王府门外时,门房着实吓了一跳,小厮飞奔入内禀报,管事火速出来迎接。   “见过殿下。”   随从掀开车帘,搀扶瑞王下车。瑞王裹着厚实大氅,刚站定,凛冽北风与雪花齐扑面,冻得人一个激灵,温和说:“都起来,无需多礼。”   “谢殿下。天冷,您快进屋里暖和暖和,请。”管事躬身引路,歉意告知:“难得您大驾光临,但不巧,今儿一大早,我们殿下带着九殿下进宫给长辈请安去了,如果宫里赐饭,可能得午后才回来。”   “三哥带九弟进宫了?小九又出宫玩了?”瑞王拾级而上,跨进兄长府邸门槛。   “是,九殿下时不时就出来住两天。您若是有急事,小人马上设法禀报,提醒殿下早些回府。”   瑞王摇摇头,“不必。本王并无急事,只是来看望兄长而已。”   “原来是这样。您慢些,雪天路滑,小心脚下。”   大群随从簇拥贵客,小心搀往暖阁,管事抽空吩咐手下:“瑞王不仅是贵客,还是稀客中的稀客,与咱们殿下一向极要好,咱们必须用心伺候!熏笼手炉脚炉,热茶热汤热饭,客房也赶紧布置妥当,立刻去办!”   “哎,明白!”小厮丫鬟分头忙碌,唯恐怠慢了尊贵病弱的稀客。   一行人沿着长长游廊前行,走着走着,游廊尽头忽然出现一个穿红袄的妇人。   妇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妆容妩媚精致,拎着一个食盒——夏莉眯起眼睛望了望,认出来客后,无视管事示意回避的手势,不退反进,果断靠近,笑吟吟福了福:   “民妇见过瑞王殿下,给您请安!”   虽然仅见过一面,但瑞王对此妇人印象颇深,停下了脚步。   “与上次相比,殿下的气色好多啦,一看便知身体大安,真是可喜可贺!”夏莉有心接近,恭敬中透着些许自来熟,深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之道,又屈膝福了福,“民妇给您贺喜。”   南玄武的弟子,专门练过口齿吗?师姐弟能说会道。瑞王莞尔,明知故问:“你是宋大夫的师姐吧?为何会在这儿?”   “民妇正是,殿下过目不忘,好记性啊!”夏莉拍完马屁,举高食盒,叹气告知:“民妇的师弟受伤了,行动不便,幸得庆王殿下收留,暂住养伤。”   众多下人旁观,瑞王不动声色,继续明知故问:“宋大夫受伤了?要紧吗?”   “唉,伤得不轻。”夏莉抱着食盒,透露道:“不然,以他的性子,断不肯踏实休养,早四处溜达了。前几天他念叨,说想去一趟贵府,给您请个平安脉,但内伤未愈,行动实在不方便,所以才没去成。”   瑞王一听,不禁笑了笑,“难为他了,自己受了重伤,还惦记着病人。”   “大夫应该的嘛,分内职责!”   瑞王看着对方提着的食盒,“你这是……要给他送东西?”   夏莉揭开食盒,“刚煎好的药,和两样点心。”   瑞王掸了掸披风领子上落的雪花,顺理成章道:“宋大夫医术精湛,治病有功,他受了伤,本王得去看一看。”   “哎呀,怎么敢当?怎么好意思麻烦您?”夏莉意外之余,心思悄转,嘴里婉拒:“万万不可,没得折煞了民妇的师弟。”   瑞王直接迈步,下令:“带路。”   夏莉年逾不惑,第一次认识年轻俊逸的尊贵皇子,不由得十分热情殷勤,“唉哟,太折煞人了!这边请,慢点儿,当心台阶。”   “哎?殿下,殿下!这、这……”   庆王府的管事呆了呆,无措尾随,频频朝夏莉打手势、使眼神,始终被无视,气恼暗忖:老妖妇,你勉强算是客人,为什么不安分?竟和我们抢着出风头?可恶!   不久之后   瑞王一行踏进客房时,宋慎正坐在窗台上,身穿天蓝武袍,俊朗英挺,背靠窗格,一腿屈起,另一腿垂着,腿长,稳稳踩着地面。   伤患左手握着巴掌大的一块木头,右手握刻刀,窗台下铺了一片木屑。   鹅毛大雪,窗却半敞,寒风阵阵,刮得木屑翻飞。   “小师弟!”   夏莉人未进门,声音先飘了进来,兴奋告知:“瑞王殿下屈尊纡贵,特地来看你,赶紧——咦?怎么又开窗?”她进门一望,登时皱眉,忙把食盒放在桌上,迅速关窗,“你在养伤,不能受寒。”   宋慎扭头,看着瑞王,讶异下了窗台,“屋里太闷,我透透气。”   “这么个透气法,早晚着凉!”夏莉如同女主人,热情招呼:“殿下,坐,快请坐。”   宋慎慢慢走向病人,“草民宋慎,给殿下——”   “免礼。”瑞王摆摆手,定睛打量行动不如以往利索的大夫,抬手示意:“坐下说话。你的伤,怎么样?”   “多谢殿下关心,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瑞王松了口气,“这就好。”   宋慎落座,把雕了一半的木料和刻刀放在桌上,既纳闷又不赞同,“大冷雪天外出,你的身体受得了吗?”   是啊,我为什么要冒着大雪外出?瑞王一边屏退闲杂下人,一边迟疑颔首。其实,他被冻得有些难受。   宋慎仔细观察病人气色,“把手伸出来,我把把脉。抱歉,因为受伤的缘故,大半个月没去看你,之前都是听其他大夫转述脉象——”   夏莉一惊,打断并嗔责:“什么‘你’呀‘我’的?面对殿下,说话也没规没矩,不像话。请殿下莫怪,他生性大大咧咧,绝非故意不敬。”   “无妨,私底下不必拘礼。”瑞王不仅不介意,反而提醒:“你先服药,不用急着把脉。”   “来,快喝!”夏莉把药递给师弟,随即把糕点摆在桌上,朝瑞王推了推,毕恭毕敬,“这是民妇亲手做的点心,南境风味,桂花糕和藕饼,您要是不嫌弃,尝尝?”   瑞王瞥了瞥,正欲开口时,宋慎已把药一饮而尽,无奈注视明显套近乎的师姐,隐带告诫道:“好了,别忙活了,殿下的饮食有专人打理,平日从不随便吃东西。”   “啊?”夏莉讪讪的,旋即添茶,“那,您喝茶,喝茶。”   瑞王温文尔雅,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品茶。   宋慎余光一扫,猜测难缠皇子必将询问镇千保一事,暗忖:啧,现在看着文弱,待会儿肯定找我麻烦,这回,指不定怎么翻脸……   宋慎想了想,朝师姐使了个眼神。   掌门师弟的意思,夏莉不敢无视,虽恹恹,却识趣,“师弟,你好生给殿下号脉,晌午了,我去厨房看看你的药膳。”   “有劳师姐。”   “客气甚么,应该的!”夏莉朝瑞王行了礼,慢腾腾离开。   “咔~”一声,门被侍卫虚掩上了。   房中仅剩两人,病人与伤患对坐,互相严肃打量,沉默对视—— 作者有话要说:  你瞅啥? 你又瞅啥?o(* ̄︶ ̄*)o 第18章 争执   两人对视,气势谁也不输谁。   瑞王稍作思索,先发制人,严肃问:“那天夜里,本王派出去抓镇千保的人手,你为何阻拦?”   宋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答:“哪里是‘抓’?分明是抢。当天夜里,镇千保图谋加害无辜,我碰巧撞见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施救时险些丢了性命。镇千保是我一力活捉的,谁知,你的手下突然冒出来,张嘴就要‘接手’,不是抢,是什么?”   瑞王欲言又止,被噎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眼睛定住了。   “未免太欺负了!”宋慎作气愤状,锋利刻刀在右手五指间灵活转动。   出师不利……瑞王定定神,不悦地皱眉,“你明知本王需要用一用镇千保,为什么不先把人送到瑞王府?事办成之后,本王自会将他交给兄长,绝不会扣留。”   想都别想!师出同门,镇千保肯定能看出我制的药有问题,把他交给你,岂不等于自找麻烦?   “居然有那回事?我并不知情。”宋慎一副惊讶的样子,语含歉意,“唉,如果早知道殿下的意思,我一定先把镇千保送去瑞王府。”   瑞王盯着在对方指间翻转的刻刀,板起脸,“你明明知情,却装傻充愣,好大的胆子。”   开弓没有回头箭,宋慎决定揣着明白装糊涂到底,“草民不知。”   “当真不知?”   宋慎诚恳答:“实在不知。”   “你——”瑞王又被噎了一下。   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极少与人争辩,更别说争执了,发觉对方耍赖,不禁生气。然而,檀裘毛领衬得他脸庞玉白,目若朗星,文雅有余,威严不足,威慑不住对方。   宋慎关切提醒:“生气伤身,请殿下戒怒。”他耐性十足,暗忖:瞧你这干着急的样儿,一看就是好欺负的……   “你以为,你师姐顺利出狱,本王就治不了你了?”气头上,瑞王一字一句道:“倘若你胆敢用假药行骗,一旦查实,严惩不贷!”   啧,果然,又来了,赵泽琛又威胁人了。宋慎丝毫不意外,叹了口气,无奈道:“岂敢?草民万万不敢欺骗殿下。”   “哼。”草民?天底下能有几个草民敢像你这般大胆?瑞王确定对方在耍赖,一时半刻,却无计可施——对方不仅是尽职尽责的大夫,而且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瑞王恩怨分明,不愿恩将仇报,威胁……仅是吓唬罢了     僵持半晌,气氛不快。   宋慎清了清嗓子,慢慢停止转动刻刀,思前想后,决定把麻烦推给庆王,哥哥管教弟弟,天经地义!他一边斟酌措辞,一边提议:“目前,镇千保在庆王殿下手里,兄弟之间,只要你开口,无论要物还是要人,做兄长的应该会爽快答应。不如……你找庆王,商量商量?”   “三哥不可能答应的。”瑞王淡淡道:“他那儿若是行得通,我何必问你?”   宋慎把刻刀放在木料旁,顺势劝说:“庆王殿下一向十分关心你,他反对的事儿,想必有不妥之处,草民斗胆劝一句:毒/药危险,您还是扔掉为好。”   “万一真出点什么事,惠妃娘娘怎么办?”   瑞王无言以对。   妹妹惨死,但母亲还活着。当初,命案突发,母子同时病倒,惠妃哀痛欲绝形销骨立,瑞王旧疾复发性命垂危,宫中一度猜测惠妃娘儿仨将同赴黄泉。   岂料,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大夫一出手,惠妃逐渐康复,瑞王亦转危为安!   此一时,彼一时,情况大有变化,同归于尽的报仇方式,确实欠妥……瑞王顾虑重重,沉默不语,拿起刻刀,对着小圆桌中间雕了一半的木料,心不在焉地比划。   “刀刃锋利,给我,你不会玩刀。”宋慎伸手,瑞王回神,一把将木料拽到自己眼前,继续比划。   得!宋慎妥协了,“行吧,小心点儿。”   瑞王威严问:“这大半个月,你都做了些什么?”   “养伤啊。”   “除此之外呢?”   宋慎下巴朝木料一扬,“雕木头解闷。”   “你又有所隐瞒!”瑞王沉下脸,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黑柄刻刀,“据我的人所查,你最近两次出城,是不是与镇千保有关?”   宋慎也沉下脸,“你一直派人跟踪我?”   “谁跟踪你了?”瑞王隐约流露失望之色,“我派人搜寻镇千保,你却横插一手——”   “暧,究竟是谁插手?”宋慎忍不住打断,正色道:“我是南玄武的掌门,镇千保乃本门叛徒,被查已久,活捉之后,我遵守诺言,把他交给庆王处置,如此而已。”   瑞王一怔,“你与三哥事先有约定?”   宋慎点了点头。   瑞王若有所思,“哒哒~”两声,无意识地用刻刀敲击木料,低声说:“我误会了。起初还以为,你是因为我曾经拿你师姐胁迫你制药,你不忿,故意针对,拒绝把镇千保交给瑞王府。”   “哈哈哈。”宋慎爽朗笑了笑,坦率相告:“宋某确实挺不忿,但不至于儿戏处理大事。无论如何,多亏了殿下,我师姐才能出狱,不然,她早被株连凌迟了。”语毕,他站起,郑重抱拳:   “多谢!”   瑞王摆摆手,“你医治娘娘有功,又救了本王一命,换取你师姐出狱,绰绰有余了。”   宋慎略弯腰,俯视俊美皇子,目光含笑,低声问:“那,不生气了?”   “有什么可生气的?”瑞王语调平平。   “消气就好!”   宋慎有意岔开话题,避免对方揪着“验药”、“镇千保”、“报仇”等问题不放,落座拿回刻刀,刀在指间灵活翻转,薄唇弯起,“想学木雕吗?”   “雕刻,该不会也是你师父教的吧?”   “嗯。”宋慎随手刻了两刀,木屑落下,“家师在世时,喜欢钻研竹雕和木雕,我小时候经常跟着他进山找料子。”   瑞王由衷赞赏:“真是一位博学多才的老人。”说话间,他端详木料,“你雕刻的是鹰吧?”   “没错!软木料不费劲,来,我教你。”宋慎把刀递给学生,指了指,“这一小块多余,凿掉它。”   “哦?”瑞王犹豫下刀,动作笨拙,莫名其妙开始学木雕,倒不反感,权当排解烦躁。   一转眼,傍晚了。   风雪交加,冬季天短,庆王返回府邸时,已是暮色沉沉,处处掌灯。   “瑞王殿下来了大半天了。”管家禀告:“他正在和宋大夫闲聊。”   庆王昂首阔步,逆风赶去见弟弟,“他用过晚饭了没有?”   “还没,等着您呢。”   庆王一听,脚步更快,大踏步抵达宋慎居住的客房外,尚在院子里,忽听见愉快笑声:   “早说了,你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稀奇,是四弟的笑声。因着心疾,他性情淡泊,一贯含蓄稳重,今天为何如此高兴?   庆王纳闷之余,放慢脚步,拾级而上,透过半开的门,往里一望,须臾,眉头紧皱—— 第19章 坦言   “啧,两种颜色明明差不多,为什么调不出来?”   宋慎皱眉,捣鼓半晌,用小匙挑一点颜料凑近已雕成的鹰,思考上色之法。   瑞王靠近观察,袖子与对方相贴,笃定说:“本该用广花,你却用了石青,花青和石青差别不小。少了广花,断断调不出你要的羽毛颜色!”   “管事说广花碰巧用完了,拿了石青来,就试试呗。”   “早说了,颜料不能混试。”瑞王不懂雕刻,却擅长作画,且精通调色,“还是等有了广青,明天再调吧。”   “也行。翅膀放着,先给脑袋上色!”   瑞王颔首,拿了一个干净的钵,熟练挑选颜料,递给对方。   宋慎左手按住钵,右手搅拌。为了木雕鹰,两人齐心协力,不知不觉间,并肩而坐,不时挨近商量。   冬季雪天,下人生怕冻着瑞王,特地添了三个熏笼,暖意融融,热得宋慎冒汗,把门推得半开。   宋慎怕热,热得难受,干脆脱掉外袍,袖子无意中一甩,甩向木雕。   “你看着点儿!”瑞王瞥见,连忙护住自己参与了雕刻的鹰,抬手一拨,把对方的袍子拨向空椅子。   “放心,木雕不是玉石瓷器,摔两下不会坏。”话虽如此,宋慎从善如流,把本想随手扔在桌上的袍子改为扔向空椅子。   瑞王初次尝试雕刻,轻轻摩挲鹰羽,“好歹是自己刻的,当珍惜。”   “这个只是练手解闷 ,正经雕鹰,其实十分复杂。”宋慎除去外袍,仅穿玄色中衣,因伤口未痊愈,衣带没系紧,松松敞开,露出宽阔结实的胸膛,以及包扎伤口的白布。   瑞王打量几眼,忍不住问:“包成那样,当初伤口有多深?”   “假如再深半寸,性命休矣,万幸有师门列祖列宗英灵庇佑,躲过了一劫。”宋慎忙碌许久,渴了,手臂越过一堆颜料碟,伸向茶壶。   茶水恰在瑞王手边。   瑞王不假思索,顺手帮伤患倒了一杯茶。   “哟?”宋慎一怔,没去接,“殿下乃天潢贵胄,草民何德何能让您倒茶?使不得,忒折煞人了。”   “啰嗦,一杯茶而已,喝就是了。”瑞王把茶杯一塞。   “多谢多谢!”   宋慎解了渴,笑眯眯说:“如果王公公在场,必定又会责备我‘没上没下’、‘没规没矩’。”   “他有些唠叨,不听也罢。你不是下人,私底下无需拘礼。”说话间,瑞王拿起糙布,反复打磨木雕,以便上色。   “我来!”   “你有伤在身——”   “无妨,已恢复大半了。”   宋慎抢过活,“刷刷~”打磨,大咧咧道:“殿下哪里干过粗活?万一磨破手指,不知多少人心疼。”   瑞王一听,蓦地有感而发,“除了亲人,谁会真正在意?有时,甚至连至亲也——”他停顿,神色淡淡,沉默了。   老皇帝为了家丑不外扬,选择包庇八皇子,确实伤惠妃母子的心……杀妹之仇,难怪他暗中设法报仇。   宋慎明白弦外之音,没戳破,一边打磨,一边闲聊。   这时,庆王已在院中遥望了半晌,纳闷暗忖:   奇怪。因为制药的事儿,他们互相不满,宋慎曾气愤告过四弟的状,几时变得如此要好了?    庆王屏退随从,迈步登上台阶,目不转睛:   身穿玄色中衣的俊朗大夫,身穿霜色锦袍的文雅皇子,紧挨着坐,有说有笑,显得十分亲密。   一丝怪异感,浮上了庆王心头。   外面北风呼啸,下着鹅毛大雪。   屋里,宋慎打磨的动作一顿,警觉扭头。   庆王刚巧站定,推开了半敞的门。   做哥哥的终于来接弟弟了!接下来,您自个儿哄弟弟开怀吧。   宋慎笑了笑,放下刻刀和糙布站起,愉快告知:“庆王殿下回来了。”   瑞王亦站起,“三哥。”   “见过殿下。”   庆王颔首,杀伐决断积威深重,不苟言笑,扫视摆着颜料碟、茶具、糙布、刻刀等物品的凌乱桌面,“你们在忙什么?”   “雕刻。”瑞王捧起木雕,“三哥觉得如何?”   “鹰?你雕的?”   “绝大部分乃宋大夫手笔,我略划了几刀。”   庆王看了看,赞道:“唔,不错。”他扫视四周,皱眉问:“怎么一个下人也没有?”   瑞王无奈叹气,“雕刻时,我一碰刻刀,他们就啰嗦,扰人清静,索性叫他们下去。”   “定是怕你割伤手。”庆王戍边十年,发号施令惯了,语气惯常不容拒绝,“管家说你还没用饭,走,先去吃饭。”   瑞王下意识看向宋慎,“宋大夫,不如……一起?”   皇子小聚,我凑什么热闹?宋慎摇头婉拒,“我师姐炖了药膳,不吃的话,她会不高兴。”   “哦。”瑞王恍然点头,“你伤势未愈,估计饮食多有忌口,那就不勉强了。”   耳房中候命已久的下人入内,为瑞王穿披风,悉心伺候。   宋慎站在桌旁,发觉庆王隐含审视地盯着自己,疑惑回望:怎么?有事?   两个男人,一样高大健壮,一样自幼习武,对视数息,庆王什么也没说,转身,兄弟俩离开了。   宋慎目送,“二位殿下慢走,请恕宋某有伤在身,不能相送。”   瑞王没回头,却挥了挥手,示意不用送。   不久之后   夏莉拎着食盒进屋,迫不及待问:“瑞王呢?”   “跟他三哥吃饭去了。”   夏莉麻利收拾桌子,把木雕捧起看了看,“这么快就雕好啦,为什么没送给瑞王?他似乎挺喜欢的。”   “还没上色。”宋慎饿了,落座揭开食盒,“你今天张口‘瑞王’闭口‘瑞王’,殷勤套近乎,莫非有什么企图?”   “哎唷,师姐全是为了你!”   宋慎挑眉,“此话怎讲?”   “傻师弟,机不可失呀。”夏莉难掩兴奋,烛光下红唇鲜艳,耳语说:“庆王端方威严,整天板着脸,沉默寡言,难以讨好,瑞王却不同!瑞王温文尔雅,虽然话也不多,但为人随和,咱们若能与他攀上交情,今后行走都城,还怕谁?”   “攀交情?”   宋慎沉下脸,严肃坦言并告诫:“听仔细了,咱们与天潢贵胄不是一路人,身份悬殊,攀不来真交情。我不想和瑞王攀交情,眼下只是受庆王之托,不得不哄着他,你不准再瞎套近乎,否则,我会安排人手送你回南境,以免你无意中得罪权贵。”   “可是——”   宋慎不容置喙,“记住了没有?”    夏莉不敢惹恼掌门,“记住了。”   “记住就好。等办完庆王交代的差事,咱们就回紫藤阁。”宋慎缓和脸色,“好香,什么菜啊?”   “药膳,黑鱼,吃了伤口好得快。”   “师姐辛苦了!”   “赶紧吃吧。”   宋慎埋头用饭,夏莉怏怏不乐,暗忖:小师弟出人头地,在都城站稳了脚跟,我死也不回家乡,死也要死在都城!   因为风雪严寒的缘故,瑞王留在兄长府邸做客。   三日之后,风停雪止,天放晴。   这天,宋慎随庆王外出办事,午后返回客房时,路过园中观景亭,发现熟人在亭中:   瑞王好奇问:“他为什么不害怕?”   夏莉笑吟吟,透露道:“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民妇那小师弟啊,天生胆大,还在襁褓中时,躺在摇篮里,他就——”   她忽然听见“咯吱咯吱~”踩雪声,扭头,见是师弟,瞬间心虚后退两步。   宋慎微笑靠近,“就?就什么?说来听听。” 第20章 泄密   “哟?师弟回来啦。”   夏莉靠讲述师弟童年趣事逗瑞王开怀,心虚后退,讨好地问:“晚饭吃了没有?”   宋慎摇摇头,微笑跨进亭子,本就肩宽腿长,穿着玄色修身武袍,更显挺拔昂扬,俊朗中透着不羁,“见过殿下。”    瑞王颔首,嘴角眉梢笑意未褪,“说曹操,曹操就到。”   宋慎挑了挑眉,眯起眼睛端详夏莉,顺势问:“师姐,又编排我什么了?”   “没,没有,师姐怎么会编排你呢!”   夏莉矢口否认。她年逾不惑,无亲戚可投靠,从情窦初开寻觅归宿至今,挑挑拣拣,屡次跟错男人,未能生育,无儿无女,唯恐晚年孤苦凄凉,故不敢真激怒掌门师弟。   瑞王病情慢慢好转,心情随之松快,虽然脸唇仍缺乏血色,但精神足,含笑说:“闲聊而已,她说了些你小时候的趣事。”   任谁也不乐意童年之事被四处宣扬。   尤其,瑞王身边日夜有下人伺候,譬如此刻,小厮和侍卫在旁,内心把夏莉当卖艺说书的,凑近听一听,笑一笑,取乐解闷。   谁乐意被当成谈资或笑料?   因此,宋慎心里不太痛快,屈指掸了掸横穿树丛时落在肩上的雪,“什么趣事啊?”   瑞王嗓音清越朗润,“她夸你胆子大,天生不怕蛇。”说话间,他指了指空椅子,“宋大夫,坐下说话。”   宋慎道谢并落座。   夏莉定定神,靠近了,耳语解释:“咳,今天可不是我主动的!午后只是路过,谁知瑞王叫我进亭里来,陪他聊天。”   “师姐一向有睡午觉的习惯,今天为什么出来溜达?”宋慎心知肚明。   夏莉讪讪的,“吃撑了,散步消食。”   “哦?”宋慎似笑非笑,“奇怪,你竟能一次次地‘偶遇’瑞王。”   “哎呀,时候不早,师姐该去给你做饭了!”夏莉果断打岔,辞别瑞王,迅速离开,打算做两个拿手菜,哄小师弟高兴。   宋慎目送妇人风风火火的背影,颇为无奈,头疼思考对策。   瑞王喝了口茶,“她似乎很怕你。每次一看见你,就像个避猫鼠似的。”   那是因为我怕她惹祸,所以不允许她设法攀近你!   宋慎有苦难言,叹道:“哪里?是我怕她才对。我师姐年纪虽不小,规矩却懂得不多,有时说话做事不过脑子,若有失礼冒犯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瑞王慢条斯理道:“本王倒觉得,她规矩不错,知进退,懂礼节。比你强些。”你不仅有拿假药欺骗本王之嫌,还经常招呼不打一个便消失,行踪成谜,不像话。   “……”   看来,我师姐宝刀未老,明眼人都知道她故意接近,你不仅不反感,还夸奖?   赵泽琛,你是养病太闷?还是脑子太笨?   宋慎应变能力强,难得被噎了一下,干巴巴说:“殿下过奖了,草民代师姐谢谢您的夸奖。”   瑞王并不傻,皆因常年病着,近期又多烦难,偶尔传健谈的夏莉解闷罢了。他观察大夫无言以对的模样,暗笑之余,好奇问:“夏氏说你天生不怕蛇,襁褓中就敢抓蛇,是真的吗?”   “并非‘天生不怕’,而是‘无知者无畏’。”   宋慎一贯吃软不吃硬,病人眼巴巴的,他便不忍令其失望,解释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婴儿不知道蛇可怕,自然不害怕,被蛇缠住还觉得好玩。”   “南玄武传授技艺之法,委实独特。”瑞王难以想象,“你师父不担心眼错不见、徒弟受伤吗?”   宋慎满不在乎,“无妨,受伤了就治。给婴儿练胆量用的蛇无毒,个头也小,顶多被缠疼了哭一阵。南境湿热多雨,山林里多蛇,当地人把它当食物,各处皆有捕蛇高手。”   瑞王听得入迷,难掩羡慕,“听起来,你小时候的日子,不知比我有趣多少倍。”   “殿下生长于皇家,金尊玉贵,童年乐趣应该不少吧?”   童趣?历朝历代,后宫明争暗斗不休,重则势同水火,轻则互相防备或无视,皇家缺乏亲情——何况,瑞王是个病秧子,捧着药罐长大,记忆中的“童年趣味”,少得可怜。   “皇子幼时功课繁忙,乐趣其实不多。”瑞王怅然一笑,旋即屏退下人,肘撑着桌子,略靠近,笃定问:   “你今天和我三哥去了沅水山庄,对吗?”   宋慎瞬间皱眉,也肘撑着桌子,目不转睛,反问:“你为什么老是派人跟踪我?”   “谁跟踪你了?我的人是在盯着……泽宁。”谈起杀害胞妹的凶手,瑞王不由得沉下脸。   宋慎剑眉皱了又皱,不知不觉间,越发关切病人,不忍其一直被仇恨心结折磨,透露道:“八皇子疯了。”   “什么?”瑞王愕然。   “真的,疯了。目前偶尔能清醒,但我观其脉象,迟早彻底疯癫。”   宋慎告知:“不止我,太医院也下了诊断。八皇子的病根源自其母,同时,他心胸狭隘、阴暗扭曲,杀害大公主之后,再也无法假装神智正常,被幽禁在沅水山庄,整天胡言乱语,时而绝食,时而自残。”   瑞王回不过神,“自残?”   “对。起初用碎瓷片,然后撞墙,现在甚至用自己的牙齿,遍体鳞伤,情况不妙。”   “他、他——我父皇知道吗?”   “圣上早已知晓,但仍命令严加看守,并无放人的旨意。”宋慎字斟句酌,“私以为,圣上无意袒护真凶,只是为了维护皇家脸面,才没公开宣判。终身幽禁,绝对是严惩了。”   瑞王沉默不语,枯坐半晌,倏然站起来,“我找三哥谈谈!”   “谈什么?”   “我想去一趟沅水山庄……看看老八。”   “莫非殿下不相信我所说的?”   瑞王缓缓昂首,“你没糊弄过本王吗?敢不敢对天发誓?”   假药的事儿,是庆王的意思,我听令行事罢了。宋慎处变不惊,镇定凝视俊美皇子,“有何不敢?”   瑞王无暇争论,转身欲走。   “慢着!”宋慎不假思索,一把将瑞王按回椅子,“急什么?先听我说完。”   瑞王的右肩被牢牢握住,动弹不得,莫名却不觉得被冒犯,挥开意欲上前阻止的侍卫,试探问:“三哥是不是吩咐你瞒着我?”   宋慎低声答:“虽未吩咐,但我算是泄密了。你可不能出卖我。”他轻而易举制住对方,发觉瑞王身体实在是单薄,毫无反抗之力,令其下意识放轻力道,怕把人捏碎了。   “放心吧!你接着说。”   两人面对面,相距甚近,宋慎松手,与激动的瑞王小声交谈,袍袖相贴,显得十分亲密。   少顷,庆王忙完正事,照例寻弟弟一同用饭,远远望了几眼,顿感不悦,快步靠近,暗忖:   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高考,有参加高考的小天使吗?有的话,祝超常发挥(*^▽^*) 年年端午,年年高考,我永远记得粽子的味道,却有些忘了高考的感觉…… 第21章 咱们   庆王严谨端方,近乎刻板,一向注重礼仪,遥望按住瑞王肩膀的宋慎,微微皱了皱眉。   “殿下。”附近下人纷纷行礼。   庆王不动声色,“宋大夫在亭子里做什么?”   “闲聊。”瑞王的小厮笑着禀告:“宋大夫幽默风趣,有他在,我们殿下总能开怀不少。”   庆王定定神,迈步走向亭子,并不怀疑宋慎的幽默风趣,只是担心自己的病弱弟弟……受欺负。     亭中   宋慎摇摇头,“我是外人,不该掺和皇家的家务事。”   “你想想办法,说服他。”瑞王透露道:“其实,我早就想和老八当面谈谈,但三哥一直不同意。”   宋慎挑了挑眉,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你都说服不了庆王,我凭什么能?”   “试一试。办不成不怪你,事成重重有赏。”   “抱歉,请恕草民无能,办不到。”   瑞王奇异地信任对方,“本王相信你办得到。”   “……”   瑞王余光一扫,招呼道:“三哥回府了,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试试!”   咱们?   宋慎愣了愣神,“少安毋躁——”   然而,他话没说完,瑞王已经站起往外走,扭头发现帮手坐着不动弹,索性硬拽,催促道:“快点儿。”   “嗳,有话好说,别动手,更别激动,养病期间忌悲忌怒。”   宋慎无奈起身,袍袖落入他人之手,明明能轻易夺回,却被拽着慢吞吞地走,下意识未选择粗暴拒绝,懒洋洋说:“外人多管闲事,庆王想必不高兴,万一受惩罚,我岂不是冤得很?”   “放心,本王会尽力保你。”   “真的?”   “当然!”   片刻后,双方相见。   瑞王暗中斟酌措辞,“三哥忙完了?”   “唔。”庆王端详弟弟,关切问:“今日感觉如何?”   “挺好的。今天晴朗,来园子里散散步。”   庆王温和说:“是应该多走走,活动活动筋骨,强身健体。”   宋慎打个了招呼后,默默思考半晌。皇家的家务事,外人委实不便插手。   瑞王见状,悄悄使了个眼神,示意对方行动。   宋慎悄悄回了个眼神:我刚才可没答应,要不再商量商量?   瑞王皱皱眉,急于赶在八皇子彻底疯癫之前与之面谈,干脆轻轻推了宋慎背部一下。   武人本能,宋慎敏捷避开,两人对视——宋慎暗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曾答应过庆王,得帮他哄弟弟。   事实上,不知不觉中,宋慎对待难缠皇子越来越有耐性,屡次本欲理智拒绝,却总是莫名不忍心,不忍看对方失望枯坐的可怜样儿,此刻也不例外,再度妥协,低声说:“行行行,再帮你一次!”   瑞王满意一笑,郑重道:“办不成不怪你,事成必有重谢。”   “不用谢,我上辈子多半欠了你的。”宋慎言出必行,打定了主意,走向庆王。   庆王旁观,把一切看在眼里,初时不满宋慎当众对四弟“动手动脚”,但随后,他诧异发现四弟不仅拽宋慎袖子,还推他、与他耳语交谈……看着看着,杀伐决断的庆王犹豫了,一时间,竟不知应该训/诫谁。   “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庆王打量宋慎,又打量四弟,慢慢往远处走,“什么事?”   “这件事,我本不应该插手,也没有资格管。”宋慎正色道:“但事关瑞王殿下的病情,我不得不说几句。”   “说来听听。”   宋慎字斟句酌,“您知道的,瑞王殿下尚未释怀,他非常想去看看八皇子,近日心事重重,又有些郁郁寡欢的迹象了,长此以往,病情可能加重。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宋某以大夫的身份,斗胆提议:不如允许他去一趟沅水山庄,与八皇子当面谈谈,或许,等话说开了之后,病人的心结会解开,逐渐释怀。”   庆王惯常板着脸,威严慑人,“他确实提过几次,均被本王驳回。”   “前阵子他病得厉害,卧床不起,又在气头上,难怪您驳回。”宋慎话锋一转,坦率说:“但现在,他逐渐好转,养病期间,越有精力琢磨,估计越被心事困扰,假如变成死结,就难以解开了。”   “此话有些道理。”   庆王与瑞王乃异母兄弟,处于几方之间,兄长头疼且为难,“不过,见面后果难以预料,八弟神智失常,胡言乱语,荒谬怪异……四弟恐怕受不了刺激。”   话已至此,宋慎识趣表示:“您若是允许,宋某愿意同行,带上医箱随时候命。”   庆王停下脚步,瞥了瞥不远处等候消息的弟弟,“瑞王许了你什么好处?”   宋慎一怔,“什么?”   “没有好处?你甘愿当说客?”庆王目不转睛。   宋慎扭头,恰对上瑞王眼巴巴的期待模样,哑然失笑,旋即一本正经,“没有好处。唉,其实,草民又被瑞王殿下威胁了,求您做主,就让他去一趟沅水山庄吧,以免草民被威胁得整天提心吊胆。”    “谈正事,稳重些。”庆王终究没忍住,淡淡告诫:“大庭广众之下,言行举止要合乎礼仪,无规矩不成方圆。”   宋慎并未多想,从善如流,“多谢提点,殿下所言极是!那,您同不同意瑞王殿下的请求?”    庆王稍一沉吟,刚想回答,下人忽然禀告:   “殿下,容大人求见,说是有急事!”   “哦?带他去书房。”   庆王想了想,严肃说:“此事本王得考虑考虑,明天答复你。”语毕,他快步离开,赶去书房见客。   宋慎原地目送,“好,等您答复。”   少顷,瑞王匆匆走来,满怀期待地问:“怎么样?”   宋慎抱着手臂,忽然起了玩心,仰天叹息,“唉,庆王果然生气了,不仅责备多管闲事,还怀疑是我撺掇的你,苍天,冤枉,我冤枉啊!”   “这、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与你无关。”瑞王信以为真,霎时十分内疚。   宋慎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神色凝重,“你刚才也看见了,他转身就走,没准儿,今后不会再理睬我了。”   瑞王欲言又止,内疚之余,蓦地涌出一股隐秘欣喜感,不假思索,脱口说:“无妨,假如在庆王府待不下去,你可以来瑞王府。”   “你来瑞王府。”瑞王的眼睛清澈明亮,斯文含蓄的人,难得透着奕奕神采,靠近两步,认真承诺:   “我绝不会亏待你!” 作者有话要说:  庆王:看来,本王错了,刚才不应该只责备宋慎一个ε=(?ο`*))) 第22章 擦拭   庆王府若不留你,你大可来瑞王府!   瑞王眼神明亮,看着宋慎,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主君抛弃的门客,怜悯爱才之心油然而生,安慰道:   “你被三哥责备,皆因替我办事而起,理应得到补偿。所以,你随时可以进瑞王府!”   门客,具体应该怎么养?安排衣食住行、配予小厮丫鬟……还需要供给什么?   瑞王缺乏经验,刹那间冒出无数念头,严肃暗忖:倘若招待不周,他一不高兴,极可能抬脚就走,传出去,外人兴许猜测本王吝啬、苛待人才……等回府,必须吩咐管家,不得怠慢人才!   然而,宋慎只是一时起了玩心,随口开了个玩笑而已。   “咳,我刚才是说笑的,殿下勿怪。”   瑞王信以为真主动提出补偿,宋慎暗感后悔,清清嗓子,透露道:“其实,庆王并未责备我,他答应考虑考虑,明天给答复。依我看,他多半会同意。”   “什么?”   瑞王一愣,明亮眼神黯了下去,活像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隐秘欣喜荡然无存,难以言喻的失望感涌上心头,沉声问:“原来,你刚才是在开玩笑?”   宋慎生性浪荡不羁,离经叛道,心血来潮时会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捉弄人取乐。   但此刻,他察觉瑞王深深失望,愈发后悔,略弯腰,歉意赔小心,“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没生气吧?”   瑞王面无表情,语调平平,“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生气就好。”   你明明生气了。宋慎没戳破,低下头,哄道:“放心,即使庆王不答应,我也有办法带你去见八皇子。”   瑞王板着俊美脸庞,“什么办法?”   “咱们干脆悄悄出城,速去速回,先斩后奏,庆王顶多责备几句,到时由我扛下,一定不叫你挨骂!”   瑞王脸色缓和了些,烟青锦袍衬得面如冠玉,环顾四周,告诫道:“小声点儿,万一被三哥知道,莫说出城,恐怕你连庆王府大门都出不去。”   “哈哈哈,不至于!”   宋慎昂首,薄唇弯起,桃花眼微眯,不由自主地又逗人,“你想不想试试?”   瑞王长这么大,除了筹划为胞妹报仇之外,从未干过任性出格的事儿,猛被一挑唆,竟有些心动,迟疑答:“少胡闹。沅水山庄专用于囚禁犯大错的皇亲国戚,守卫森严,擅闯者一旦被抓,难逃严惩。”   宋慎笑了笑,“那就先等庆王的答复,如果他不答应,再另想办法。”   “只能如此。”   瑞王背着手朝外走,淡淡说:“我方才真以为三哥迁怒责罚你了。”   “没,庆王十分通情达理,因你是病人,而八皇子神智失常,你俩当面谈,谁知会谈出个什么结果?难怪庆王顾虑重重。”   刚才商议要事,下人被屏退,在不远处等候。宋慎与瑞王并肩,边走边交谈。   少顷,宋慎下台阶,路过树丛时,因个头太高,碰落了树上的厚厚积雪。   积雪飘洒,扑簌簌,一大片,恰砸中瑞王脑袋。   “嗯?”瑞王毫无防备,被砸得一个激灵,下意识避开,仓促低头躲避时,积雪掉进了领口,他身体不稳,一脚踏空台阶,眼看要摔倒。   “小心!”   宋慎一个箭步,拦腰抱起了人,放在平地,顺便帮忙拍了拍落雪,挑眉问:“怎么下台阶也能摔倒?你应该练练体格了。”   瑞王站稳,满脑袋落雪,狼狈质问:“你是不是故意摇落积雪?”   “冤枉!”   宋慎举起双手后退,否认道:“啧,无缘无故的,我图什么啊?估计是不小心碰了树一下。”   积雪掉进领口,被体温一烘,融化成冰水,瑞王难受,摸了摸脖子,半信半疑,“你可没少糊弄本王,嘴里不知哪句真哪句假,谁知道你是不是又犯浑了?”   宋慎恳切答:“岂敢?请别冤枉好人。”他见对方皱眉擦个不停,没多想,靠近说:“别动,我看看。”   瑞王自幼养尊处优,习惯于被人伺候,依言站着不动。   “这种事不能怪我,要怪就怪老天爷,冬季降雪。”宋慎一边说,一边脱下瑞王的披风,使劲抖了抖,“干净了!”   然后,他左手拎着披风,右手掀开瑞王衣领,定睛一看:   烟青立领内,积雪半融,濡湿了一小片玉白皮肤,冰水从修长脖子往下淌,缓缓往深处淌……锁骨往下的皮肤,被衣服裹住了。   真白。   雪白雪白的。   不知底下是——打住!   不能瞎想!   宋慎暗骂自己,右手僵了僵,犹豫数息后,拿自己的袖子当帕子,探进去,胡乱擦了擦,“行了,擦干了。”   瑞王感觉皮肤被粗鲁擦得生疼,两人面对面,相距甚近,几乎呼吸交织,隐约能闻到陌生的阳刚气息……他屏住呼吸,脑海空白了一瞬。   “好了,都弄干净了。”   宋慎三两下擦完,收手时,意外发现白皙无暇的皮肤泛红,才意识到自己力道太重。他沉默抖开披风,迅速帮其穿好,紧接着,疾步绕过树丛,高声招呼不远处的下人:   “殿下乏了,快来搀他回房歇息!”   下人们一听,连忙赶来搀扶,瑞王神色淡然,被簇拥着离开,目不斜视,没看大夫半眼。   “咳,慢走。”   宋慎独自留在园中,半晌,深吸口气,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数日后·清晨   瑞王尾随兄长,“多谢三哥成全。”   “仅此一次!”庆王昂首阔步,叹道:“事已至此,当面谈也没什么意思,只会揭开伤疤。”   瑞王涩声道:“我明白。但有些话,如果不当面问一问,实难罢休。”   “今日就让你见一见八弟!”   庆王迈出角门,不无担忧,“天冷,路途遥远,也不知你的身体受不受得了。”   瑞王生怕兄长反悔,立即答:“受得了!”   这时,宋慎已在马车旁等候,原本悠闲靠着车,扭头一看,慢慢站直了,“见过二位殿下。”   “宋慎,你是大夫,务必照顾好瑞王。”庆王接过下属递的马鞭,利索上马,吩咐道:“启程。”   宋慎领命,踱近,伸出右手,“殿下,请上车。”   瑞王神色如常,却没搭大夫的手,自行登车,进入马车坐下,瞥见角落放着一个眼熟的医箱。   下一刻,宋慎也进入马车,靠窗落座—— 作者有话要说:  马车:尴尬,我选择沉默……o(╯□╰)o 第23章 荒郊   “启程!”   马车外,庆王一声令下,率先打马前行,“驾!”   “驾!”瑞王的两名侍卫充当车夫,赶车尾随庆王一行。   天刚亮,雪停了,车轮辘辘,马车渐行渐快。   车内静悄悄,瑞王端坐于主位,踩着铜脚炉,披着茶色大氅,白皙而薄的眼皮垂着,长睫毛不时轻扫,沉默不语。   他的长相本就极出众,褪去病容后,愈发俊美,五官简直像是用工笔精心描绘而成,多一笔嫌浓,少一笔嫌淡,矜贵清冷,恍若画中谪仙。   宋慎以大夫的身份同行,靠窗而坐,收回悄悄打量的余光,拎起医箱,打开,熟练整理一番。   瑞王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循声抬头。   宋慎扭头,四目对视,没话找话地问:“王公公怎么没跟着来?”   “他着了凉,病了。”   “哦。”宋慎点点头,又明知故问:“怎么一个小厮也没带?”   “去沅水山庄,算是悄悄探监,不宜张扬,三哥嘱咐轻车简从。我就带了两个人。”   骨肉相残,至悲至痛。   即将见到杀害胞妹的凶手,瑞王心情沉重,淡淡道:“我父皇虽然没明令禁止,但一直反对我和老八见面,他只想粉饰太平。这一趟,如果被父皇知晓,我将连累三哥,免不了挨骂,甚至挨罚。”   宋慎宽慰道:“别担心,庆王敢允许,想必有善后之策。”   马车前行时不断摇晃,门是木门,窗却是毡帘,被风刮动,频频掀起,凛冽北风趁隙钻入。   宋慎见状,挪了挪椅子,用背部压住毡帘,低声问:“冷不冷?”   马车不大,如此一挪,两人接近不少,再近几寸,膝盖便相贴了。   瑞王摇摇头,下巴以下裹在厚绒大氅里,畏寒。他位于下风处,再度闻到了陌生的阳刚气息,呼吸霎时一窒,内心浮起一丝异样感,似乎怎么呼吸都不舒服了。   其实,宋慎也不太自在,暗暗掩饰着,一想起那天的事,就有些静不下心。他扫视车内一圈,探身拿起个手炉,揭开看了看,塞给对方,“差点儿忘了,下人准备了手炉,拿着,暖暖手!”   瑞王接过,指尖相触时,凉得宋慎皱眉,下意识把窗帘压得更牢了,一丝寒风也钻不进来,叮嘱道:“路远,马车慢,估计最快也得傍晚到,累了不妨睡一觉,到了地方我会叫你。”   “嗯。”瑞王后仰,靠着软垫闭上眼睛,强压下不自在感,沉思该如何面对八皇子,良久,困乏入睡。   一行人清晨启程,轻车简从出城,马不停蹄,颠簸至傍晚,才抵达沅水山庄。   “殿下?”   “醒醒,到了。”   宋慎唤了几声,“殿下?瑞王殿下?”   瑞王呼吸平稳,一动不动,今天起得太早,赶路又颠簸得累,连睡了两觉也没缓过来。   车外众人已下马,庆王的命令飘进窗:“叫管事的准备准备,我和瑞王马上到。”   冬季阴天,傍晚时分,车内一片昏暗。   宋慎提着一个小灯笼,耐性十足,“快醒醒,沅水山庄到了。”   “殿下?”   “赵泽琛?”宋慎凝视沉睡的人,薄唇不禁弯起。   “赵难缠,赵泽琛?”   瑞王半坐半躺,慢慢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皱了皱眉,毫无气势地说:“放肆,你居然又直呼本王名讳?”   “连叫了几声‘殿下’没反应,一叫‘赵泽琛’你就醒了,怪谁?”   “你——”   瑞王语塞,困倦且无奈,“罢了,你犯不敬之罪,已不是一次两次,改天有空再一并清算。”   “算账啊?殿下宽宏大量,就不能宽容宽容?”   “哼。”   宋慎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搀扶对方,“坐好,醒醒盹儿,到地方了。”   瑞王乍清醒,被灯笼光刺得别开脸,“天黑了?”他动了动,发觉不对劲,低头一看:自己的檀色大氅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件黑色披风,温暖厚实;并且,手炉脚炉添了新炭,一直燃着,难怪睡梦中丝毫不觉得冷。   “天黑了。阴沉沉的,起风了,十有八/九要变天。”   瑞王拨了拨不属于自己的披风,灯笼光下,脸庞玉白,俊逸无俦,“你不冷吗?”   宋慎身强体壮,爽朗答:“不冷!”   这时,庆王在车外敲了敲厢壁,“四弟?”   “我马上下去!”   瑞王打起精神,侍卫拉开车门,合力搀他下车,改乘软轿,沿着曲折长阶登上矮山,前往建于高处的沅水山庄。    宋慎曾来过几次,熟门熟路,拎着医箱大步如飞,一行人逆着风,逐渐走远,消失在暮色中。   此时此刻·远处树林   “没错,是他们!”   “看,庆王和瑞王上去了。”   一队白衣蒙面刺客,趴在雪窝中,埋伏已久,头领耳语吩咐:“天快黑了,他们必定夜宿沅水山庄,盯紧了,等他们回城时,半道找机会动手。”   “是!”   同伙擦拭着雪亮锋利的腰刀,庆幸道:“他们只带了十来个侍卫,肯定不是咱们的对手。”   “皇子的贴身侍卫武功高强,咱们虽然人多,但不可轻敌大意。”头领提醒道:“主子的脾气,大家应该了解,这件差事要是办砸了,统统脑袋搬家!”   “咱们筹划俩月,章程改了又改,不信取不了猎物性命!”   一名刺客嘀咕:“那个年轻大夫,又跟着来了。”   “算他倒霉呗。既然开了杀戒,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没甚区别。”   ……   他们商议半晌,留下三人负责盯梢,悄悄撤离树林,埋伏在深山,等待下手时机。   另一处   庆王领头,率领十余人踏进沅水山庄大门,众管事殷勤相迎。   瑞王初次来,站定观察四周:荒郊野外,人迹罕至,偌大的山庄,入夜后灯笼光星星点点,十分冷清。   宋慎打量对方,“撑得住吗?”   变天了,北风越刮越猛,滴水成冰,瑞王被冻得唇色泛白,“还行。走吧。”   “八皇子现在不知清醒不清醒,他神智失常的时候,举止荒诞,胡言乱语。”门槛在前,宋慎顺手搀扶一把,“你们见一面,谈完赶紧离开,谁也没法跟一个疯子理论。”   瑞王长叹息,内心五味杂陈,跟随庆王踏进一间幽禁室,踌躇回头,“你不进来?”   “我就不进去了,以免打扰三位皇子谈话。”宋慎把医箱放在门口,踱向长廊,“我在这儿,随时候命。”   “好。”   于是,庆王和瑞王并肩进屋,门窗紧闭,初时并无动静,但仅一刻钟后,便传出激烈争执声:   瑞王激动怒斥:“骨肉相残,你简直丧心病狂!”   “她该死。”八皇子嗓音沙哑,阴恻恻,嫉妒与怨愤冲天,“皇姐仗着父皇宠爱,蛮横霸道,盛气凌人,一向瞧不起我们,鄙夷奚落我便罢了,她还嘲讽我娘,欺负我妹妹,死有余辜!”   瑞王呼吸急促,“宜琳确实有错,但罪不至死,你、你如何忍心,竟下那般毒手?残忍虐/杀姐姐,手段令人发指。”   “不止她,你也该死!病秧子,不知糟蹋了多少药材,废物,你还有脸活着?”   瑞王斯文,不擅争辩,冷冷答:“你虐/杀亲人都有脸活着,我堂堂正正,当然有脸活下去。”   “嘁,你个废物。”   争执声弱了下去。   不久,八皇子愉快大笑,“哈哈哈,四哥,瞧你气得,嘴唇发紫了,你既心疼你妹妹,为何不干脆陪同下黄泉?立刻咽气,兴许能追上她。”   瑞王先是脸色铁青,继而脸色苍白,气得说不出话。   “住口!”庆王严厉训责:“八弟,你心狠手辣,罪无可赦,至今不见丝毫后悔之意,太令人失望!”   八皇子愤懑委屈,“三哥,你忒偏心,宁愿帮废物药罐子,也不愿帮我,明明我才是最可怜的。”   “杀人凶手,也值得可怜?”瑞王横眉立目,怒火中烧,“宜琳突遭横祸,死不瞑目,才叫可怜!”   ……   宋慎耳力过人,即使主动走远回避,也听了个大概,眉头紧皱,担心瑞王受激发病。   不久,房门忽然被拉开,庆王略扬声,“赶紧进来救人!”   宋慎一惊,拎起医箱疾步入内,定睛一看:   八皇子被铁链拴在榻上,脑门额头几处淤青红肿,形销骨立,颧骨高耸,眼窝深凹,天生眉压眼,阴郁斜睨,怨毒质问:“四哥,你和你妹妹一样该死,一个病秧子,却霸占父皇许多宠爱,你获封亲王,何德何能呀?”   瑞王强自镇定,唇色微紫,咬牙问:“当年,投毒案,是不是你主使的?”   “是啊。唉,可惜,功亏一篑,没能毒死你。”   瑞王心寒齿冷,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兄弟一场,我究竟哪儿得罪你了?”   “你不配。”八皇子啃咬铁链,咬得满嘴血,舔舔唇,一一吞咽下肚,语无伦次,“你不配得父皇宠爱,仅凭文采和孝顺,就能封亲王了?可笑。为什么不封我?我也不差。”   庆王见八弟自残喝血,忙抢夺铁链,“难道所有比你强、比你过得好的人都该死?心胸如此狭隘,无论生在谁家,皆是祸害!”   “该死,你们本就该死。”   八皇子青筋凸起,暴起挣扎,铁链刺耳锐响,脸庞狰狞扭曲,声嘶力竭地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我要见父皇,父皇!”   宋慎无暇理睬疯子,快步靠近,听瑞王一字一句道:“休想,今生今世,父皇再也不会见你。”   庆王叹了口气,催促道:“没法谈,你立刻送瑞王去休息。”   “八皇子怎么办?”   “本王会处理。”   宋慎点点头,不顾瑞王反抗,迅速把人带走了,一路搀至后院客房。   狂风大雪,滴水成冰。   “慢着,松手,我还有几句话没问完!”   “急什么?八皇子又跑不了,改天再问。你得歇会儿。”   “我今天咳、咳咳必须问个清楚——”   “不行。”宋慎强硬驳回,侍卫推开门,他把激动的病人架进屋,往榻上一摁,“冷静!”   瑞王脸色煞白,既悲且愤,眼里隐隐含泪,不愿被围观,面无表情,颤声说:“下去,都下去。”   “这……”侍卫面面相觑,宋慎使了个眼神,他们犹豫离开,“是。”   转眼,屋里只剩两人—— 第24章 刺客   “殿下,消消气, 八皇子疯疯癫癫, 不值得你动怒, 动怒伤身。”   瑞王胸闷气促,一时间难以克制愤怒,疑惑问:“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突然疯了?说疯就疯?”   “怎么?”宋慎打开医箱, 扭头, 挑眉反问:“您是怀疑宋某的医术吗?怀疑误诊?”   瑞王白着脸,摇了摇头,“不, 不是,我没怀疑你。你的医术,我信得过。”   “不止我,太医院的诊断也一样, 一致认为八皇子得了失心疯,无法治愈。”宋慎从医箱内取出一根纤细安神香, 仅三寸长, 凑近烛台,点燃了,返回床榻。   瑞王激忿填膺,呼吸困难,坦言道:“我不是怀疑大夫们,而是怀疑泽宁。他犯下虐/杀姐姐的大错, 案发败露后,畏惧罪责,不无选择装疯以逃避惩罚的可能。”   “其实,圣上和庆王一开始也怀疑八皇子装疯卖傻。”   宋慎搬了个圆凳放在榻前,落座,左手拈着安神香,淡淡烟雾袅袅缭绕,透露道:“为了查清楚,宫里想方设法,命令几名大夫联手,密切观察三个月,才断定八皇子是真疯,而非装疯。”   胞妹被异母弟弟残忍杀害,痛失至亲,兄长永远无法释怀。   瑞王轻微发病,心口闷疼得难受,嗓音颤抖,“我不明白,我至今想不明白!”   “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毕竟是姐弟,即使、即使不是姐弟,哪怕是一个有错的宫女,也不能动私刑虐/杀!他亲手,居然是亲手毒打姐姐?你说,他、他当时怎么下得去手?”   宋慎右掌挥了挥,把安神香烟雾挥向榻内,正色答:“疯子发起疯来丧失理智,泯灭人性,无论姐姐或宫女,对疯子而言,没区别,只是一个可供撒气的‘东西’。”   “‘东西’?”   “没错。你刚才也看见了,八皇子疯病发作时,啃自己的手指、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自残时,他感觉不到疼痛,只顾撒气。”   瑞王咬着牙,深吸口气,吸入一缕安神香,清冽淡香直透入肺腑,令其混乱如麻的思绪慢慢安定。   “弟弟把姐姐杀了,骨肉相残,手段狠毒骇人听闻,难怪殿下接受不了。”   宋慎拈着安神香,俊朗不羁的江湖浪子难得正经,宽慰道:“事已至此,想开些吧,想不开就是折磨自己,八皇子嫉恨圣上偏疼你,巴不得你死,你若能长命百岁,八皇子估计得嫉妒死。反之,你要是病倒,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长命百岁?我从未奢望过。但愿能死在父皇母妃之后,避免白发人送黑发人,便心满意足了。”   宋慎不高兴了,“殿下说这种话,分明又在怀疑我的医术!”   瑞王回神,盯着安神香的袅袅烟雾,轻声说:“宋大夫的医术,有目共睹,令人佩服。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病了不是一年两年,几度病危,早已不忌讳谈死亡。”   “但我忌讳啊!”宋慎皱眉。   瑞王被噎了一下,沉痛悲愤感奇异消散了些,“既然大夫忌讳,那、那就不说这个。”   宋慎满意颔首,摸了摸床褥,催促道:“天寒地冻,幸亏有暖炕,赶紧把披风脱了,躺下歇着,当心着凉。”   在安神香的安抚下,瑞王逐渐恢复冷静,从激动愤怒变为木然沉默,心不在焉地脱披风,手指冻得发僵,半晌解不开带子。   啧,笨手笨脚!   宋慎见状,伸手帮了一把,先解开披风,然后解下头冠,搁在旁边桌上,感慨暗忖:金尊玉贵,养尊处优,离了下人的伺候,皇子恐怕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   当他转身返回时,瑞王正忍着胸闷气促不适感,弯腰脱靴子。   宋慎一则怀医者之心,二则……面对此病人时,总是忍不住多予关切。   他不假思索,刚准备搭把手,却被瑞王拒绝了。   “不必。你又不是下人。”瑞王慢腾腾脱掉长靴,随后脱了外袍,躺下休息。在皇子看来,伺候衣服鞋袜是奴婢的活儿,不该随意使唤大夫。   “这有何妨!”   宋慎重新落座时,安神香已燃了一半。   “什么香?难得的清冽,沁人心脾。”   “我师门传下来的,安神香,用料温和。”宋慎弹了弹香灰,“可舒服些了?”   瑞王颔首,“清醒多了。方才,怒火中烧,脑子里‘嗡嗡~’响,险些对阿宁动了手。”   “君子动口不动手。殿下是君子,假如因为八皇子自毁斯文,忒不值得。”   瑞王一声长叹,极度心寒,失望透顶,“你有所不知。阿宁从小乖巧懂事,有些腼腆,兄弟中,他与我和三哥较熟络,经常‘四哥长’、‘四哥短’地跟随,亲亲热热,十分融洽,从未发生过口角。我因为患病,没有精力争权夺势,常年静养,平日深居简出,自认没得罪过哪个兄弟。万万没想到,八弟竟然恨我入骨,恨得雇凶投/毒,早欲置我于死地。”   “原来,他的亲热劲儿,全是装的,照他的说法是‘忍辱负重’。从前腼腆温顺,‘四哥长’、‘四哥短’,现在冷嘲热讽,一口一个‘废物药罐子’,简直判若两人。”   瑞王憋得难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一股脑儿倾诉,木然告知:“他认为,病秧子不配得父亲关爱,更不配封亲王,怪我活着与他争宠。”   “甚至,逢年过节与生辰,我给他送礼物,均被恶意曲解:礼轻是瞧不起人,礼重是讽刺他拮据……苍天在上,日月可鉴,那些礼物,有些是我的得意字画,有些是宫中惯例,绝无一样是存心讽刺。”   宋慎批评道:“疯言疯语,荒谬歪理!”他淡淡分析:   “八皇子的娘亲是宫女出身,无权无势,他却极度渴望权势,敏感多疑,嫉妒兄弟们有外祖家族相助,歪心思动久了,渴求而不得,人逐渐变得不正常了。”   “八弟虽然疯了,但有句话,却是实话。论才干,确实轮不到我当亲王。”   瑞王竭力冷静,疲惫说:“你是聪明人,应该看得懂:太子未定,储位空悬,大皇子是庶长,二皇子是嫡长,争储不休,圣上旁观多年,忽然以嘉赏战功为由,封三皇子为‘庆王’,令两虎相争变成兄长联手打压三弟。两年后,万寿节朝宴,圣上夸我‘至孝至淳’,当场授爵,封我为‘瑞王’。”   “三哥战功卓著,威名远扬,当‘庆王’实至名归;我当‘瑞王’,却单是父皇出于制衡的考虑。论政绩功劳,我远远比不上大哥和二哥,幸而他们不屑对付病秧子,只有八弟,暗中恨我至深。”   “殿下此言差矣!”   宋慎侃侃而谈,“九个皇子,除了庶长、嫡长和庆王,还有六个,圣上为什么选择了你?历朝历代,能坐稳龙椅的人,岂有糊涂的?圣上必定经过深思熟虑,才挑中了你,因为你有过人之处!八皇子才干平平,光会眼红嫉妒,他要是也当了亲王,皇帝会被人骂昏君的。”   “口无遮拦,妄议圣上,大不敬。”瑞王摇摇头,“亏你姓名里有个‘慎’字。”   “惭愧,名不副实。”宋慎大大咧咧,“家师取的,他希望徒弟‘细致谨慎端方’,我却做不到,家师失望之余,给我取了个小名。”   “小名?叫什么”   “泼猴儿。”   瑞王一怔,哑然失笑。   “名副其实吧?”   瑞王拉了拉被子,“你师父真会取名。”   “这是秘密,你得守口如瓶,我不想被人笑话。”   “放心吧。”   少顷,安神香燃尽,瑞王彻底平静了。   宋慎始终掌控局面,一边号脉,一边端详病人气色,宽慰道:“殿下至孝至淳,又才华横溢,圣上赐爵,既是为了制衡,也是慈爱欣赏之意,你高兴领着便是,切莫妄自菲薄。”   “你没偷没抢,所拥有的一切,俱是应得的!”   “多谢。”瑞王目光清澈,不知不觉中,已把对方当成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与你畅谈一场,松快不少。”   “谢什么?此乃医者分内职责。行了,别劳神了,歇着,等药煎好我再叫你。”   瑞王平躺,依言闭上眼睛,被安神香催得昏昏欲睡,意志松懈,喟然叹息:“太出乎意料了,一个人,竟能把心思隐藏得那么深?我母妃也无法理解,至今不太相信宜琳是被八弟所杀,她总怀疑真凶另有其人。”   “骨肉相残,任谁也难以理解。”宋慎弯腰,替对方掖了掖被子,“横竖想不通,先别想了。睡吧。”   他弯腰时,玄色袍袖垂扫,拂过瑞王脸庞,刹那间,清冽安神香与阳刚气息扑面笼罩。   这一次,瑞王并未感觉不自在,反而倍感安宁,闭目片刻便浅浅入眠。   宋慎坐在榻前,目光深邃,静静注视,怜悯想:   可怜。   生在皇家,身为皇子,头脑聪明,品貌非凡,外家颇有实力,却不幸天生患病,丧失了争储资格。   甚至,在八皇子那类人眼里,你连活着呼吸都是错。   真可怜。   半晌,他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不料,刚拉开门,庆王便近在眼前。   “殿下?”宋慎定定神,“八皇子怎么样了?”   “治了伤,清醒后,又开始发呆。”庆王面有疲色,“瑞王如何?”   “冷静后睡着了,待会儿得服药。”    庆王进屋探望,并吩咐左右:“好生伺候,不得有误。”   “是!”   夜色如墨,北风呼啸。   宋慎在斜对面的厢房,仔细过滤药汁,庆王寻来,叮嘱道:“变天了,骑马不便,赶车更难,风雪不知何时停止,回城之前,你千万照顾好瑞王。”   “这是自然。”   “倘若他还想看望老八,就让他看,看个够。老八几度自残,状况不妙,也不知……总之,不要拦着他们见面。”   宋慎颔首赞同,“殿下英明!我也是这样想的,宜疏不宜堵,当面把话说清楚,瑞王殿下才不会疑虑重重,郁结于心。”   “唔。”庆王吩咐几句,把瑞王交给大夫,不放心地返回了幽禁室。假如八皇子在兄长探监期间出事,他难以向宫中交代。   =========第二更=========   次日,狂风大雪,寒冷刺骨。   瑞王服药并休息一晚,养足精神,又去了幽禁室,上午尝试与八皇子交谈,意欲审明杀人动机,结果,只得到一堆愤懑埋怨与讽刺指责。   下午,他再度出现在幽禁室,放弃了审问,沉默端坐,任由八皇子滔滔不绝地叫骂,满腹牢骚,怨天尤人。   抵达沅水山庄的第三天,风雪终于停止。   “还去啊?”   宋慎不放心地同行,“他把你骂得体无完肤,还去干什么?”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行!”   瑞王稳步踏进幽禁室,面对日夜被捆着的八皇子,落座,对视。   “咦?”   “三哥,你怎么又来了?”八皇子说话含糊不清,涎水流了一下巴。幽禁室空荡荡,他窝在炕角,嘲弄撇嘴,自残得遍体鳞伤,瘦得面容可怖。管事为了防止他自残,绞尽脑汁,不仅束缚四肢,口中也塞了木片,阻止其咬舌自尽。   瑞王面无表情,“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四、四哥?病秧子?”八皇子歪着脑袋,咯吱咯吱啃咬木片,驼背缩脖,萎靡诡异,毫无皇子气派,“奇怪,太医一次次暗示你时日无多,为什么到今天还活着?难道,你一直在装病?”   “哼,心机够深的,明明没病,却装病,欺骗了所有人,骗得父皇关爱有加,你愧不愧?说!愧不愧?”   宋慎抱着手臂,靠着门边的墙,无法令失心疯病人正常谈话,眼不见为净,别开了脸。   瑞王神色淡漠,打量疯癫落魄的异母弟弟,尖酸刻薄话听多了,丝毫没往心里去,“我要回城了,最后一次来看你。”   “最后一次?”八皇子停下啃咬木片的动作,茫然重复:“最后一次?”   瑞王手一挥,屏退侍卫。   侍卫对视一番,见宋慎跨前几步站在瑞王身边,才敢放心退下。   “为什么?”八皇子神智失常,转瞬从尖酸刻薄变为傻里傻气,讷讷问:“你、你要去哪儿?”   “回城,回府。”   “我也要回去!”   “你犯下大错,没有资格回去。”说话间,瑞王从袖筒里掏出一个小巧木盒,打开,露出三颗药丸,正是宋慎制的。当初计划用它报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拖着病危之躯惩治杀妹凶手,同归于尽。   宋慎一怔,忙盯紧了,“你居然把它带来沅水山庄了?”   瑞王颔首,左手托着木盒,右手拈起一颗药丸,审视八皇子问:“你还记得这个吗?”   “什么?好吃的?”八皇子舔舔唇,想拿,却因四肢被束/缚而动弹不得,徒劳扭动挣扎,咬着木片含糊说:“给我,给我尝尝。”   “尝尝?”   瑞王语调平平,“这是毒/药。三年前,你雇凶,在我的汤药里投毒,万幸,我久病成医,发觉不对劲,没喝。不然,早已死在你的阴谋之下。”   “投毒?”八皇子茫然的眼神慢慢凝聚,饱含遗憾,怨愤道:“你该死!该死的人,为什么还活着?真碍眼。”顿了顿,他脑子一迷糊,又好奇问:“四哥,你拿着什么东西?是不是好吃的?给我尝尝嘛。”   瑞王肃穆拈着药丸,“除非天定寿数已尽,否则,我会一直活下去。而你,将被幽禁终身。”   “给我!给我尝尝!”八皇子眼神阴郁,恶狠狠嚷:“你不给,我总有办法弄来,哼,到时,保证叫你后悔小看我!欺负我!”   瑞王平静表示:“我从未小看你,根本就没看清过你。”   荒郊野岭,幽禁之所简陋,管事唯恐冻着前来探监的权贵,安排大炭盆取暖。   瑞王手一松,“啪嗒~”一声,第一颗药丸落入炭盆,“滋滋~”轻响后,窜出一股焦苦药味,化为灰烬,消失了。   “殿下——”宋慎挑眉,暗忖:看来,你放弃了报仇。   “哎?”八皇子双目圆睁,继而疯狂挣扎,生气质问:“找死!我想要的东西,你竟敢不给?等着,你给我等着,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凭什么瞧不起我?凭什么?”   瑞王拈起第二颗药丸,手一松,又烧毁了,“你心胸狭隘,冷血狠毒,自卑且自负,凡事一不顺心便怨天尤人,我当然瞧不起你。”    “呵,病秧子凭什么瞧不起我?”八皇子脸红脖子粗,忿忿鄙夷,涎水打湿衣襟,“你个废物,也敢欺负我?等着,你会后悔的!所有欺负过我的人,都不得好死,我饶不了你们。”   “你们都对不起我!”   瑞王漠然,烧毁第三颗药丸后,把木盒也扔进了炭盆,拍了拍手,站起,俯视变得全然陌生的异母弟弟,一字一句道:   “赵泽宁,你真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投生成皇子,辱没了‘赵’姓,既是宜琳的不幸,也是皇室的不幸。”   语毕,瑞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幽禁室。   宋慎瞥了一眼癫狂叫骂的八皇子,无奈唤守卫入内,继续看管。   夕阳西下,山中起了朔风,寒冬季节,滴水成冰。   瑞王站在高处,出神遥望天际,不发一语。   侍卫在旁候命,不敢吭声打扰。宋慎却若无其事,靠近问:“殿下是在赏雪?还是观赏夕阳?”   “眼下哪儿有闲情逸致?”   瑞王异常严肃,“赵泽宁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其实,跟死了似乎没多大区别。”   “本来就是!”   宋慎背着手,踢了踢新铺的蓬松积雪,“八皇子现在已经不大能分清‘三哥’、‘四哥’,慢慢的,他会彻底疯癫,连亲娘都不认得,行尸走肉,与死亡无异。”   瑞王不自知地模仿,也背着手,轻踢积雪,沉默许久,叹道:“既然如此,我……算了,就让他被幽禁于此处,用余生赎罪罢。”   “待了三天,本王想回去了。”   “行呐,我也想回去了,此处无美酒,怪无趣的。”   你郁郁愤恨许久,终于想开了!   宋慎一高兴,便起了玩心,一脚踢得积雪飞扬,溅了瑞王半身,愉快说:“如果明天天气好,咱们就启程,今后最好再也别来这个没有美酒的鬼地方。”   “放肆!”瑞王吓一跳,连连后退,拍了拍袍摆的雪,回神便还击。然而,踢起的雪花被宋慎轻易避开了。   “哈哈哈~”宋慎控制力道,换个方向又一脚,蓬松雪花飘洒,瑞王无处躲,拍了拍衣服上的雪,扭头看着侍卫:   “你们竟袖手旁观?还不赶紧、赶紧拿下他?”   拿下?武功不如人,怎么拿?   侍卫头领机灵,深知主子并未动怒,应了个“是”,蹲下捏了个雪球,朝宋慎一扔,招呼同伴:“弟兄们,上!拿下宋大夫!”   其余侍卫会意,摩拳擦掌,一拥而上!   转眼,空地上雪球乱飞,雪花四溅,一群男人追逐对阵。   宋慎被围攻,身形灵活,游刃有余地避开攻击,不时撂倒对手,朗声说:“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嘿,宋大夫武艺高强,却与我们斯斯文文的殿下动手,更是胜之不武!看招!”相熟的侍卫一扑,却扑了个空,狼狈栽进雪堆。   瑞王在旁观战,摇了摇头,“多对一都赢不了,技不如人,你们该多向宋大夫请教才是,干脆拜他为师。”    “别!我不随便收徒啊。”宋慎轻松摆脱追兵,掂了掂一个小雪球,作势欲砸向瑞王的脸。   雪球袭来,瑞王脱口喊:“来人!”他本能地闭目护着眼睛,仓促后仰,差点儿摔倒时,背部被人托了一把,耳畔响起戏谑声:   “啧,慌什么?我怎么舍得——”   舍得?舍得什么?   瑞王没听清楚,站稳睁开眼睛时,飞奔救主的侍卫们已经追着宋慎跑远了。   其实,不是瑞王没听清楚,而是宋慎打住了话头,没说下去。   荒野冷清,热闹动静引来了庆王。   “何故喧哗?”   瑞王扭头,“三哥。他们几个闹着玩呢。”   庆王发现沉闷已久的四弟嘴角眉梢带着笑意,暗感诧异,并未直接打听,而是问:“奇怪,你怎么一身雪?躺地上打滚了么?”   瑞王低头拍了拍衣服,“宋慎偷袭所致。”   “岂有此理。”庆王看了看不远处的战局,正欲开口,却听宋慎大声求助:   “庆王殿下,您来得正好!瞧,快瞧瞧,瑞王指挥手下围攻我,以多欺少,十分不公平,请您主持公道!”   庆王走了过去,威严道:“你偷袭瑞王在先,非亲非理,还敢请本王‘主持公道’?真是好大的胆子。”他一挥手,屏退了侍卫们。   “哪里?”宋慎一本正经,“草民只是和瑞王开了个玩笑而已。”   庆王了解自己招揽的人,话不多说,出手一拧,旋即一掀!   宋慎能接招,却不接也不躲,任由庆王撂倒自己,懒洋洋躺在了雪地里,“草民知错了,殿下饶命。”   “好!”众侍卫轰然叫好,拍掌喝彩,“殿下好身手!”   庆王不疾不徐道:“饶你一次,下不为例。”   “多谢殿下宽容!”   瑞王板着脸,却语带笑意,“你仗着武功高强,不把普通人放在眼里,可有本事和庆王比一场?”   “岂敢?”   宋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拍了拍雪,爽朗道:“庆王殿下的武功,是征战沙场刀光剑影里历练出来的,宋某甘拜下风,不敢挑战,以免丢人现眼。”   “哼,怕了?总有人治得了你!”语毕,瑞王转身离开,步伐略急,脑海里莫名盘旋着方才那句戏谑“我怎么舍得”——三哥应该多摔你几下,叫你在雪地里清醒清醒!   宋慎目送,待对方走远,透露道:“刚才在幽禁室,他当着八皇子的面,把那盒假毒药扔进炭盆,全烧了。”   “烧了?”   庆王意外之余,由衷松了口气,“好,烧得好!四弟如此选择,既免除再度发生骨肉相残惨案,也省得本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唉,当初奉旨调查大公主被杀案时,就够艰难的了,倘若再来一案,莫说长辈,连本王也受不了。”   宋慎道:“您不顾圣上不赞成,允许瑞王探监,已经尽心尽力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务账,算不清,皇室注重脸面,更是没法认真。”他话锋一转,却低声说:   “但,草民斗胆说几句实话:此案的处理,对大公主不公,让惠妃母子受了屈,瑞王既怕您为难,又是顾全大局,主动烧毁毒药,他心里肯定难受,非常不利于病情的恢复。”   庆王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四弟深明大义,圣上定然欣慰,今后应该会有补偿之举。至于他的病,你务必多用心,办得好的话,本王重重有赏。”   宋慎并不在乎赏赐,笑着答应了,又告知:“瑞王说,他想回家了。”   “这个简单!”庆王一口答应,“看明日天气吧,如果风雪不大,就早些启程,早些回去处理堆积的公务。”   “好!”   ===========第三更=============   翌日,风停雪止,天气晴朗。   瑞王解开了心结,昨晚睡得踏实,精神不错,跨出沅水山庄大门时,于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宋慎。   宋慎披着玄色披风,高大挺拔,英气勃勃,伸出右手相迎,“殿下,请上轿。”   瑞王这次没拒绝,借了一把力,乘轿,沿着曲折长阶下了矮山。待到了山脚路口,改为乘车,他本以为大夫仍会同车,谁知,那道熟悉嗓音却在车窗外响起:   “手炉在角落几上,看见了吗?”   瑞王依言望向角落,探身拿起手炉,“看见了。”   “困了睡会儿,有事随时叫我。”宋慎交代完,马鞭一甩,“噼啪~”脆响,“启程,回去了!”   瑞王欲言又止,马车摇晃前行。   来时,宋慎坐在窗旁,或逗趣解闷,或添衣添炭;回时,瑞王独坐,颠簸中,不免感觉闷。   赶路小半时辰后,窗帘忽然被挑开,光线一变。   闭目养神的瑞王睁开眼睛,看见骑马的宋慎弯着腰。   “什么事?”   宋慎笑眯眯,“车里一直没动静,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不困。”   “哦。”宋慎直起腰,继续赶路。   良久,晌午用完干粮时,窗帘再度被人挑开。   瑞王拢了拢披风,“我还是不困。”   “咳,挺好,免得我还得考虑要不要叫醒你。”   宋慎目光含笑,把窗帘全掀开,侧身,马鞭遥指西南方,“你曾说过,一直想去荥水逛逛,看,从那条路拐进去,二十里外便是荥水竹山。”   “哦?”   瑞王一听,从主位挪到了侧位,靠窗而坐,定睛眺望,“竹山就在那儿?”   “没错!”宋慎按辔徐行,“冬季冰天雪地,到处白茫茫,没什么好看的,等开春后万物复苏,竹山才有风景可观赏。”   瑞王极目远眺,“此地离都城远,来一趟不容易。”   “嗳,这有什么远的?我每年都去逛几回,山脚有一间客栈,干净整洁,店家酿的酒不错,烹的野味也鲜美,优哉游哉住上三五天,快活似神仙。”   瑞王不由得心生向往,“听你这么一说,我必须要去一趟了。”   “等过完冬天,适合踏青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瑞王欣然答应,“好。”   “春夏秋三季,竹山都热闹,文人墨客聚会,吟诗作画,弹琴对弈,文绉绉的,有些书生嫌我爱喝酒,我嫌他们酸溜溜。”宋慎提议道:“到时,请殿下出手,震一震那些酸书生,叫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风雅!”   瑞王纳闷问:“你品酒,书生谈论学问,双方本可‘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互相嫌弃?”   “对方先嫌弃我!”   宋慎语调慵懒,“前年春,我事先掏了银子,征得主人同意后,拎着一壶酒,进竹林挖笋玩儿,不料,遇见了一群附庸风雅的公子,书生打扮,先是坚持怀疑我偷笋,后来又骂我‘酒鬼’、‘煞风景’、‘鲁莽武夫’等等,气焰嚣张,特别可恶。”   瑞王皱了皱眉,“不分青红皂白指责无辜,确实可恶。”随后,他补充:“本王相信,以你的性格,断不会白白吃亏。”   “哪里!”宋慎唉声叹气,像模像样地诉苦:“我当时独自一人,势单力薄,不敢得罪富贵人家的公子,忍气吞声,被骂跑了。”   事实上,完全相反。逃跑的,是挑事书生们,被宋慎及其驯养的蛇,连捉弄带吓唬,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瑞王端详对方,笃定问:“说反了吧?少糊弄本王。你连本王都敢得罪,怎会害怕书生?你绝不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性格。”   “唉,唉,唉。”宋慎仰望天空,连叹三声,作伤心低落状,“没想到,殿下对宋某的误解,竟如此之深,宋某做人真失败。”   瑞王忍俊不禁,“行了,别装模作样的,了解你的人,谁会信你白白受了欺负?”   “殿下对我的误解,委实太深了,我压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窗帘掀起,话匣子一打开,便轻易关不上了,宋慎紧挨着马车,神采奕奕,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庆王在前方听见了,回头时,恰瞥见四弟脸上挂着笑,想了想,随他们去了,埋头赶路。   少顷,马车进入一处狭窄路段,左侧是高山密林,右侧是陡坡。   晴天阳光下,放眼望去,茫茫积雪刺眼,一片寂静。   “北境?去过啊。”宋慎骑术高超,窄路也与马车并行。   “你去塞外做什么?”   “寻一味药材。紫背穹草,非常稀少,为了采药,我迷路了,险些冻死在草原里。”   瑞王好奇问:“够冒险的,是为了给谁治病?”   宋慎答:“我的结拜兄长。他年少时摔断手臂,当时没养好,成年后才发作,一到阴雨天就痛得抬不起手。”   瑞王没见过周彦清,感慨道:“你待结拜兄长真好。”   “他待我更好,长兄如父似的。”   瑞王颔首,马车顶部突然“咚~”一声巨响,他惊讶抬头:车顶出现一个窟窿,勉强卡住一块巨石,马受惊狂奔,猛地一拽,巨石“喀啦”坠下,瞬间砸扁了主位!   瑞王顿时万分庆幸:幸好,我移坐窗旁,躲过一劫!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   “啊——”马车剧烈颠簸,他被抛下座椅,挣扎着抓住窗棂,使劲稳住身体,急切望向窗外:   左侧高处,巨石滚落后,箭雨袭来,群马受惊狂奔时,地面忽出现几道绊马绳,马接二连三摔倒,场面乱成一团。   顷刻间,几名侍卫或重伤,或丧命。   其余侍卫纷纷拔刀,大吼:“有埋伏!”   “有刺客,保护殿下!”   意外发生时,宋慎猝不及防,被惊马驮着飞奔往前,果断弃马,毫不犹豫地往回跑,挥刀格开箭雨,须臾,高声提醒:“各位小心,箭头淬了毒!”   他火速返回马车,手起刀落,砍断了车辕,避免惊马拉着车乱跑,叮嘱道:“有毒箭,你待在车里,先别出来,看这阵仗,暗处绝不是小毛贼。”   瑞王刚张嘴,车顶又“咚”的一声,又砸了大窟窿,险险避开后告知:“车顶破了,门被堵住,石头要砸下来了,我、我得跳窗。”   “什么?”   宋慎右手持刀,快得闪现刀花,准确击落毒箭,“好,跳窗,跳下来!”   瑞王咬紧牙关,没迟疑,从窗口离开了马车。   “别慌,跟紧我!”   瑞王文弱,一贯深居简出,初次见识血腥场面,心如擂鼓,几乎喘不上气,踩着染血的积雪,脑海一片空白,紧紧跟随。   “四弟小心!”   “快过来。”   庆王脸色铁青,亦弃马,找了个箭雨袭击不到的角落,厉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都城附近,竟有人敢猖狂作乱?罪无可赦!”   “你们几个保护瑞王。”宋慎把瑞王交给侍卫,他和庆王并肩,均无惧色,耳语商议对策。   不久,林中刺客巨石用尽,箭雨停止,见下方路面躺了几具尸体,庆王和瑞王却不在其中,依照计划,蒙面现身。   宋慎数了数,“一、二……五、六……十三、十四、十五……二十。对方二十人。”   “兴许还有没露面的,躲在暗处,伺机偷袭。”庆王面沉如水。   瑞王默数了数,心往下沉:敌人明显有备而来,露面的就有二十个,而我们,六个。我不会武功,得去掉,仅剩五人。   二十对五,怎么打?   “诸位,”宋慎凝视瑞王,语调慵懒如常,笑说:“今日飞来横祸,吉凶未知,如果赢了,回头我请大家喝酒,庆祝庆祝;如果输了,咱们若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算有缘,黄泉路上不孤单。”     四目对视,瑞王缓缓点头,“言之有理。”   庆王下令:“尽力而为,多杀一个是一个!”   话音刚落,刺客冲了过来,宋慎神色一凛,握紧长刀,一马当先,勇猛迎敌—— 作者有话要说:  三章合一! 第25章 中毒   血。   鲜血。   血溅三尺   你死我活的拼杀异常激烈,刀光剑影, 大片积雪被鲜血染红, 红白相间, 格外刺眼。   “小心!”瑞王焦急扼腕,目不转睛,恨不能上阵杀敌,无奈遵从兄长安排, 隐在半人高的山石后注视战场, 自责于不会武功。   静谧安详的山路,变成了战场。   战场上,宋慎与庆王主仆, 共三人,对上二十名训练有素的刺客,险象环生。   起初,三人背靠背, 互相护卫,以武功、胆量和丰富的拼杀经验, 咬牙支撑。   但刺客不弱也不傻, 迅速改变策略:头领派出四人,直奔对方后方,意欲先取瑞王性命。   “站住!”   宋慎发现了,眉头紧皱,冒险离开庆王主仆,不顾自己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 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成功突围,追赶并拦截,厉声呵斥:“卑鄙鼠辈,偷袭者无耻,有本事和我比一场!”   说话间,他被五个刺客包围,却毫无惧色,刀快得闪现刀花,兵器剧烈碰撞时窜起火花,尖锐刺耳。   “大胆匪徒!”庆王并非不懂刺客意图,而是身为被杀的主要目标,一时半刻难以突围,下颚紧绷,横眉怒目。   不久,两名刺客倒下丧命,令其同伙心生惧意。   缠斗半晌,一名刺客气急败坏,骂道:“你一个民间大夫,揭皇榜行医是为了荣华富贵吧?眼下快没命了,你还不赶快逃?你是傻子吗?”   “少妄加揣测,甚么‘荣华富贵’?老子不缺银子使。”   宋慎面无表情,刀法凌厉,锐不可当,冷笑冷哼,“况且,谁没命,还不一定呢。”   语毕,他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身形一拧,避开两把刀的夹击,长腿当胸一蹬,猛然把刚才骂他“傻子”的刺客踹得飞出丈余,脏腑尽碎,吐血而亡,肃穆道:“胆敢刺杀亲王,而且一刺就俩,这个罪名,株连九族凌迟处死无疑。你们才是傻子!”   这时,后方忽然响起瑞王的示警声:“小心你身后!刺客偷袭!”   宋慎反应极快,察觉的同时矮身,踩着丧命刺客的兵器,在雪地上滑行,锋利长刀横扫而过,瞬间划破刺客的腰带、衣服、皮肉——   “嗤啦~”一声,刺客扑通倒地,鲜血喷涌,在冬日晴朗午后的阳光下,溅向半空的血如雾般,短暂弥漫,旋即染红了一片白雪。   刺客该死。   死有余辜。   血腥味扑面而来,浓郁刺鼻,瑞王顿感晕眩,心脏不适,狂跳乱蹦,使劲闭了闭眼睛。此前,他虽经历过被算计与被投毒,却是初次见识明晃晃持刀拦路行刺的凶狠刺客,心急如火。   宋慎又解决一敌,随即继续拦截其余意欲杀瑞王的刺客,无暇回头,朗声道:“多谢殿下提醒,刚才真是好险。”   “哪里?应该我谢你才对。”假如没有你的拦截,假如失去护卫,我只能任由刺客宰割。   瑞王定定神,心急如焚,探头继续关注战况,看见背对着自己的宋慎脚一动,踢了把刀过来,叮嘱道:“拿着!防身!”   在场唯一没有兵器的,是瑞王。   宋慎的外袍逐渐血迹斑斑,越战越勇,鼓励道:“万一有刺客靠近你,尽量设法抵挡一阵,大不了同归于尽。刺客明显没想留活口,你死我活的时候,千万别手软!”   “当啷”一声响,原本属于刺客的刀,掉在了瑞王眼前。   “好。你说得对,我知道了。”   瑞王咬咬牙,勇气倍增,毅然探身伸手,捡起沾了鲜血的长刀,紧紧握住。   “殿下,不能露头!”两名瑞王府的侍卫,警惕戒备周围,寸步不离地保护自家王爷,提醒道:“兴许,尚有刺客藏在林中,万一射毒箭偷袭,就危险了。”   瑞王使劲握着刀,竭力冷静,稍作思索,吩咐道:“刺客太多,寡不敌众,你们立刻去一个人助阵,不必全守着本王。”   两名侍卫为难对视,“您不会武功,只一人护卫的话,恐怕不安全。”   “看前面,敌我人数二十对三,怎么打?”瑞王焦急之余,冷静思考,若非顾虑自己被擒为人质的糟糕后果,一个侍卫也不留,催促道:“此等凶险局面,倘若庆王他们敌不过,咱们也逃不了,多一个帮手,胜算肯定大一些。快去!”   “但、但,庆王殿下悄悄吩咐了,宋大夫也提议了,叫我们想办法,趁乱带您离开。”   “不行!”   瑞王双手握着刀,感动之余,愈发镇定,叹道:“不可能的。这荒郊野岭,莫说寒冬冰天雪地,即使天气暖和,本王也没有逃生的体力,身体根本不允许,与其死在别处,不如和、和三哥死在一处。犹豫什么?速去帮忙!”   “唉。是。”   亲王的贴身侍卫是经过严格训练与精心挑选的,忠诚勇敢。两名侍卫简单商议,其中一人瞅准了,安静冲了出去,视死如归,冷不防一刀捅倒围攻宋慎的一名刺客。   “好!”瑞王盯着战局,小声叫好,“杀得好!”   宋慎正奋力杀敌,身手灵活奇敏,刀法刚猛中透着诡谲,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余光瞥见帮手,登时吓一跳,立即靠近,劈头问:“你怎么来了?瑞王没事吧?”   “没事。”侍卫与宋慎背对背,互相免除了后背敌袭之忧,“殿下说敌众我寡胜算太小,叫我来帮忙,跟刺客拼了!”   宋慎松了口气,刀快如闪电,雪亮寒光掠过处,刺客鲜血喷溅,“没事就好。你回去吧,我腾不出手保护他。”   “唉,脱不了身啊!”侍卫拼命抵挡,进入战场便轻易走不了。   瑞王见状,也松了口气,欣慰道:“瞧,多一个帮手,大不一样,他们可以背靠背,避免腹背受敌。”   “确实。”仅剩一名侍卫负责警戒,眼睛都不敢眨,唯恐另有暗处的刺客发起偷袭。   激战不死不休,宋慎和侍卫联手,挡在瑞王前方,全力拦截刺客。   渐渐的,两人挪至马车旁,宋慎瞥见散落的毒箭——刺客动手时,先滚石,后放箭,大多对准猎物:庆王和瑞王。   故马车歪斜破烂,被毁得很不像样。   宋慎灵机一动,右手刀不停,左手捡起车辕上的毒箭,腕运力一投掷,射中了围攻庆王的一名刺客。因无暇瞄准,并未射中致命部位。   “啊!啊毒、毒——”刺客惨叫,惊慌失措,本能地一拔!然而,箭头不仅淬毒,还有倒刺,一拔带出一块肉,痛得哀嚎。   庆王听见了,找准时机,反手一刀,利索解决中了毒箭的敌人。   瑞王颔首,大感解气,“自作孽不可活,活该。”   “一、二、三……十,只剩十个敌人了!”   瑞王数了数,既兴奋又紧张,寒冬季节手心冒冷汗,浸湿了包着刀柄防打滑的布,“还有十个,还有十个,快,快,打败他们。”   “宋大夫真是深藏不露!”负责警戒的侍卫惊叹:“早就知道他医术精湛,也知道他武功不错,但没料到,他的身手居然这么好?太意外了。”   瑞王凝视那道高大英武的玄袍身影,莫名与有荣焉,“意外什么?他好歹是个掌门人,若无真才实学,岂能坐得稳南玄武掌门之位?皆因他年轻,平日又爱开玩笑,不够稳重威严,故常被低估。”   “原来,他偶尔与我们动手时,压根没认真。”侍卫由衷佩服,“估计只是闲得无聊,逗我们玩儿,图解闷。”   哼,他无聊时,何止逗你们玩?甚至敢逗本王玩。瑞王摁下乱蹦的心脏,须臾,激动道:“又解决一个,只剩九个了!”   宋慎天生好动,幼时调皮捣蛋,喜欢拎着弹弓玩耍,弹弓打花草树木、打乌鸦麻雀、打野鸡野兔……挨了骂时,甚至敢打师兄师姐,隔三岔五,便气得师长跳脚,被追得满山跑,年复一年,锻炼出了极灵活的身形,以及极佳的准头。   “看箭!”   宋慎急而不慌,忙而不乱,薄唇紧抿,目光锐利,侧方又是一箭掷出,再度解了庆王的围,感慨道:“他们刀刀冲着二位殿下,赏金肯定不少。”   “想必是。”庆王内心怒火熊熊燃烧,表面却丝毫未显露,刀法一流,沉声道:“不然,他们怎会冒险刺杀两个亲王?胆子之大,令人震惊。”   交战良久,双方体力均耗了大半。   刺客头领深知失败的下场,不断指挥同伙围攻庆王。   庆王虽勇猛,却双拳难敌四手,一刻不得歇息,累得鬓角冒汗,一不小心,胳膊被刺客划了一刀,负伤了。   “三哥!”   瑞王脸色一变,不由自主,抬脚靠近,“三哥,你伤得如何?”   “皮肉伤,不碍事。”   伤口疼,庆王怒火更盛,却面不改色,皱眉命令:“危险,你们快隐蔽好,留神观察,提防暗处的刺客偷袭!”   宋慎不无担忧,告诫瑞王:“当心些。”说着,他抓起三支毒箭,狠狠一掷,逼退敌人后,趁机招呼庆王主仆:“快过来,互相照应!”   庆王没推辞,带领下属与同伴汇合,终于得以稍稍歇息,喘息缓神,“还剩四个敌人,务必撑住,若是功亏一篑,可就死得太憋屈了。”   “这是自然!”   宋慎也喘息缓了缓神,仍一马当先,刀尖悍然指向刺客头领,讽刺道:“无胆鼠辈,你一直躲在同伙背后,不敢接我一招,看你能躲到几时。是男人,就痛快滚出来受死!”   “姓宋的,你分明不是庆王或瑞王铁党,今天为什么不赶紧逃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找死!”同伙伤亡惨重,刺客头领咬牙切齿,被迫接招。   “岂有此理,你居然敢辱骂我?”   “你本就是狗拿耗子!”   “啧,废话少说,纳命来!”   我虽有独自逃生的能力,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一旦溜了,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参与行刺皇子的嫌疑,必将连累师门名誉。   即使解释得清,我也不能逃。逃兵,忒怂。   再者,怎么舍得撇下他?   交手中,宋慎倏腾倏挪,余光飘向后方,见瑞王脸色苍白,吓得似乎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我怎么舍得独自逃生?   宋慎收回目光,深吸口气,提刀纵身一跃,气势如虹。他胆识过人,目光锐利如鹰隼,刀刀带风,逼得对手一退再退,喝问:“说!林中还有没有同伙?如果有,指出来,稍后我也会送他们上路,给你做伴。”   “哼,毛头小子,少、少说大话——啊!”   刺客头领骤然痛叫,捂着腹部后退,面如土色,气喘如牛。他武功逊一筹,同伴陆续丧命,一害怕,斗志便消失了,眼神乱瞟,且战且退,退向路边密林。   宋慎乘胜追击,“贼首,休想逃!”   “穷寇莫追!”瑞王攥着刀的指节泛白,屏住呼吸,动魄惊心,脱口喊:“穷寇莫追,他逃便逃了,等回去,咱们从长计议,逃到天涯海角也能抓捕!”   谁知,下一刻,庆王的护卫体力耗尽,负伤歪倒,“殿下,属下无能咳、咳咳。”   庆王始终被重点围攻,坚韧不服输,正左支右绌间,背后乍失去了护卫,情况危急。   “三哥!”   瑞王文弱,不得不理智隐蔽,避免沦为人质拖累大家,但亲眼目睹兄长又挨一刀、锦袍渗血时,他再也无法冷静了,霎时热血直冲头顶,不顾一切,带着刀,飞奔前去相救,怒斥:   “你们这些刺客,罪该万死!”   他既着急,又激愤,脑海空白了片刻,待回神时,低头一看:自己握着的长刀,误打误撞,竟刺中一名刺客腰部。   瑞王的贴身侍卫跟随,毫不迟疑,一刀划开了刺客喉咙!后者瞪大眼睛捂住喉咙,“嗬嗬~”两声,气绝倒地。   血,喷涌而出。   瑞王袍襟被溅了几串血滴,浑身一僵,刹那间,他脸煞白,比雪还白。   鏖战一场,以多胜少,伤亡惨重,宋慎等人险胜。   “好,杀得好!”庆王捂着伤口,十分意外,欣慰夸道:“四弟不懂武功,从未上过战场,一出手能做到这样,非常难得!”   瑞王勉强回神,歉疚表示:“误打误撞罢了。危急时刻帮不上忙,我很惭愧。”   “惭愧什么?”   宋慎的嗓音在后方响起,瑞王即刻转身,尚未及开口,先发现雪地里骨碌碌滚来一样东西,“什么东西?”   定睛细看,乃是刺客头领的首级。   瑞王瞠目结舌,僵在原地,“这、这……你抓住他了?”   “好!”庆王戍边十年,治军赏罚分明,赞道:“今日之战,宋大夫最为骁勇,当记首功,其余人亦护卫有功,统统有赏!”   “多谢殿下。”幸存的几个侍卫或多或少负了伤,气喘吁吁,精疲力尽。   宋慎大汗淋漓,拄着长刀,慢慢走过来,薄唇微弯,疲惫说:“我本想抓活的,供你们审讯追究用,但委实有些累,抓不着,只能一刀收拾了他。”   “无妨。”遇刺差点儿丧命,庆王的愤怒可想而知,板着脸,冷冷道:“等回了王府,本王自有办法,必须揪出幕后主使!”   瑞王不假思索,下意识疾步搀扶,“你脸色不太对劲,伤哪儿了?快包扎才行。”   话音刚落,宋慎感觉眼前一黑,踉跄倒在了雪地上。   “宋、宋——”   瑞王一惊,措手不及,未能架住对方,随之摔倒,急忙问:“你都哪儿受伤了?得尽快包扎。”   “刀伤不致命,不要紧。”宋慎满头汗,挽起袖子,露出一道箭伤,伤口已经肿了起来,泛黑。   瑞王捧着伤患的手臂,震惊审视伤口,呼吸一窒,连声问:“你中了毒箭?毒箭,淬了毒,现在、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做,才能帮你?”   “你是大夫,快,说说办法,我好帮你!”   “宋大夫,你可千万要撑住!”   “这是什么毒?是不是应该挤出毒血?”   同伴关切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商量对策。   宋慎精疲力竭,箭伤毒性发作,眼前一阵阵发黑,目光的锐利神采消散,眼睛缓缓闭上了—— 第26章 取暖   “宋大夫,醒醒!”   “大夫?”   “这里只有你是大夫, 一定要撑住啊!”   “唉, 荒山野岭,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办呐?”   ……   脱力与毒发,令宋慎眼前发黑,金星乱冒, 陷入了昏迷。   但, 尚未彻底昏迷时,同伴便在耳畔商议对策,一声高过一声, 嘈杂动静勾住了他的神志。   瑞王捧着宋慎中了毒箭的手臂,发现伤口的黑肿正在蔓延,急欲施救,却苦于不知该如何救, 干着急。   他掩下焦急,怀着期待问:“三哥, 依你看, 这个毒,该如何是好?你在北境征战十年,见多识广,应该、应该有办法吧?”   “依我看?”   庆王沉着脸,拿刀“嗤啦~”割了块布条,凑近宋慎手臂的泛黑伤口, 犹豫比划两下,叹道:“隔行如隔山,我虽然从军多年,却只学会了简单的包扎与接骨,不会解毒。”   瑞王眉头紧皱,弯腰附耳,扬声道:“听见了吗?你得自救!快醒醒!”   啧,吵什么呢?宋慎意识模糊,神志开始慢慢转动,与毒性相斗。   “依属下看,不妨划个深口子,尽快挤出毒血,权当被毒蛇咬了地治。”一名侍卫献策,“或者,干脆把泛黑的皮肉削掉?人被剧毒蛇咬了时,常见断指断臂之举,危急时刻,保命要紧。”   “当然是保命要紧!”   瑞王飞快思考,一时间难以决定,凝重道:“不过,本王虽未曾认真学医,但久病几乎成医,曾听说过:世间毒药千千万,解毒方法千奇百怪,若是用错了方法,兴许会加快毒发或加重毒性。刺客明显谋划已久,凶残狠辣,箭头淬的毒,想必不一般,欲当场置两个皇子于死地。”   “草率施救,万一害得他加快毒发,岂不更糟?”   庆王想了想,“言之有理。”   侍卫挠挠头,小声说:“横竖没有更好的办法,好歹试一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宋大夫死。”   众人心情沉重,沉默对视,谁也没接腔,大片白雪染血的山路上一片死寂。   没错,不该眼睁睁看着人毒发身亡。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须臾,瑞王闭了闭眼睛,扼腕吩咐:“只能如此了,姑且试一试!快,拿刀来,把伤口划开,把毒血挤出来,要快!”   “留两人即可,其余人速去清点伤亡,天色不早,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离开。”庆王打起精神,带伤行动,熟练自行包扎,雷厉风行地善后。   “是!”   转眼,众人各司其职,忙碌行事。   唯一的大夫倒下了,其余人不懂解毒之法,瑞王主仆匆匆准备一通,硬着头皮施救。   “这是他的医箱,东西齐全,可外行大多不会使用。”   瑞王别无良策,迅速从破烂马车内翻出医箱,喘吁吁奔回原地,心里七上八下,“这样做,真不知道妥不妥。”   “属下不懂医术,从没剜过,拿不准。但愿宋大夫吉人自有天相。”侍卫心里也没底,用烧刀子擦了擦匕首,以刀尖刺入宋慎手臂,小心翼翼移动,准备把泛黑皮肉全剜掉。   宋慎平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神志正艰难与毒性相斗时,忽然感觉手臂一阵麻痹钝痛,耳畔响起一道似乎远在天边的熟悉嗓音:   “但愿如此。他还这么年轻,尚未成家,而且——”   宋慎经历了一场鏖战,衣服血迹斑斑,袍摆被割了几个口子,双目紧闭,眼皮盖住了炯炯有神的眼睛,毫无平日笑眯眯爱捉弄人的跳脱样儿。   瑞王定定端详,内心十分不是滋味,喉咙发堵,说不下去了。   他深吸口气,振作协助,目睹皮开肉绽、黑血流出,不禁一个激灵,涩声提醒道:“小心,慢些,手要稳,最好能避开要紧筋脉。他既是大夫,又是习武之人,今后若无法行医练武,可想而知多么难受。”   “属下明白。”   侍卫屏住呼吸,划划停停,估摸着划出了长约两寸的口子,“唉,保命要紧,活着比行医练武都重要,宋大夫医术精湛,等他清醒了,没准儿有自救之计。”   瑞王盯着伤口,盼望剜掉黑肿皮肉便能救人,同时涌起担忧,“剜掉这么大一片皮肉,稍后恐怕难以止血。”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侍卫继续划动匕首,“属下等人按照出行的规矩,带了金疮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场。”   罪该凌迟的刺客!   瑞王咬了咬牙,“若能活着回城,绝饶不了刺客及幕后主使!”   话音刚落,宋慎的手臂动了动。   瑞王霎时眼睛一亮,“你醒了?”   “宋大夫?”侍卫停下动作,喜出望外,使劲捏其虎口,紧张唤道:“宋大夫,醒醒!唉,我们实在不懂该怎么救你,你再不醒,简直没法收场了!”   主仆合力,一个掐人中,另一个捏虎口。   少顷,宋慎半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低声问:“谁啊?老是在我耳朵边,嘀嘀咕咕。”   “是我!”   瑞王悬着心,快速告知:“箭头淬了毒,得回城才能找到人手配制解药,你的伤势却不能耽搁,我们没办法,决定剜掉泛黑的皮肉试一试。”   “什么?”   “剜掉?”宋慎皱了皱眉,诧异审视自己流出黑血的伤口,苦笑阻止:“不必忙活了,毒一入血便运转全身,剜哪儿都没用。”   “大伙儿猜到了。”侍卫的匕首仍在伤口里,“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你——唉,我们只是想尽心尽力,尝试救你。”   宋慎调整呼吸,咬破舌尖逼自己清醒,了然问:“死马当活马医,对吧?”   侍卫尴尬一笑,“幸亏还没剜掉,但、但已经划开了,您看……?”   “没事儿,先撒金疮药包扎,我缓一缓神,晚些再处理。”   “好,包扎我会!”   瑞王无暇多言,端起敞开的医箱,催促道:“既然剜掉不管用,那就不剜了。现在应该怎么办?快说,我尽量协助你。”   宋慎定定神,听出了瑞王的浓浓焦急与期盼之意,安抚答:“别急,我有办法。”   “说来听听!”瑞王生怕伤患再度昏迷。   箭伤在左臂,毒性令宋慎浑身无力,他抬起右手,费劲地掏内兜,庆幸喃喃:“南境气候温暖湿润,山林多瘴气与毒蛇,师门在山里,故南玄武的弟子有随身携带避毒囊与解毒丸的习惯。万幸,我从未扔掉习惯,带了药。”   “你有解药?”   “怎不早说!”   “毒性太强,来不及说就倒下了。”   瑞王瞬间松了口气,放下医箱,靠近,伸手,在对方腰腹处摸索,“在哪儿?我帮你拿。”   “内兜里。”   两只手同时摸索,找着找着,叠在了一处。   两人一愣。   宋慎无意中压住了对方的手,感觉骨肉匀停,细腻温凉,并闻到一缕龙涎熏香的清雅气息,沁入肺腑。   隔着一层单薄中衣,瑞王的手覆在武人宽厚结实的胸膛上,怔了怔,仓促掏出一个精巧扁铁瓶,拔出木塞,“吃几颗?”   “三颗。”   瑞王飞快倒出三颗,递过去,“马车被毁了,水壶被滚石砸得稀烂,没有水。”   宋慎一仰脖,生咽下肚,“无妨。”   这时,庆王率领两个侍卫大踏步走来,远远便问:“醒了?你瞧瞧自己的伤,要不要紧?”   “好险,差点儿丢了性命。”宋慎一边教导侍卫为自己清理包扎伤口,一边说:“今日到鬼门关溜达了一圈,幸而阳寿未尽,勾魂使者使劲一推,我才得以重返人间。您呢?伤势怎么样?”   “皮肉伤,不致命,过阵子便会痊愈。”庆王警惕观察周围密林。   瑞王的语气透着高兴,“他随身带了解药!”   “哦?”   宋慎疲惫道:“可惜不够对症,只能勉强压制毒性,我得尽快配药才行。”他环顾四周,很不放心,“此地危险,不宜久留,假如再来一批刺客,大家十有八/九凶多吉少。”   “本王方才带人简单搜巡了一遍,并未发现可疑迹象。”庆王严肃道:“当务之急是寻找一个安全的落脚点,休息并派人回城报信,二十里外有个驿所,可去投宿。但眼下车马皆毁,只能徒步赶路了。”   徒步?   瑞王孱弱,从未尝过寒冬雪天徒步的苦,加上几个轻重伤患,怎么赶路?   宋慎心往下沉。   众人犯愁时,山路拐弯处突兀响起马嘶声,“恢恢~”不休,庆王府的五匹马出现,有的甩尾巴,有的喷响鼻,朝主人走了过来。   “哎呀,快看,马!”   “哈哈哈,好伙计,难为它们,被惊散之后,懂得自行返回!”   庆王吁了口气,欣然颔首,“它们是供给北营的战马,被驯得不错。”   瑞王提议道:“我找医箱的时候发现,马车的轮子没坏,不知能否修一修?让宋大夫坐着去驿所。”   “属下试试!”   两个轻伤侍卫迫切想远离危险之地,干劲十足,“修成原样艰难,但改成板车应该不难!”   不久·酉时   傍晚昏暗,变天了,不仅起风,还下起小雪。   经过一番修缮后,砍断的车辕被布条牢牢捆住,车板窟窿被几块碎木片填补,套上马,便能乘坐。   原本整洁舒适的马车,变成了半板车,不伦不类:车盖被滚石砸毁得仅剩一角,四面厢壁仅剩两面,难以抵挡风雪。   “四弟,委屈你,和他们三个挤挤。”   瑞王靠着残破厢壁坐下,身边是宋慎,另有两名受了重伤的侍卫。他脸色苍白,感慨道:“这有什么委屈的?躲过死劫,实乃幸运。”   庆王上马,扫视狼藉战场,“等调集了人手,再仔细善后,今日牺牲的勇士,护卫有功,本王必将优厚抚恤其亲属!”   瑞王毫不迟疑,“瑞王府也将送去抚恤,他们的亲属应得双份安慰。”   “启程吧,先去驿所。”   车轮辘辘,两匹马拉车,庆王等三人骑马,冒雪赶路。   车里横着挤了四个男人,宋慎高大,躺不下,只能坐着,挨着瑞王。   “冷不冷?”   瑞王拢了拢披风,生平第一次如此狼狈,摇摇头,“你呢?”   宋慎也摇摇头,借着昏暗天光,扭头端详:瑞王发冠歪了,头发乱了,脸庞沾灰,袍襟染血,却举止泰然,毫无怨烦之色。   “车被滚石砸得乱七八糟,幸而糕点还能吃。”瑞王掀开被砸扁的食盒,认真分发食物,“来,每人一份,垫垫肚子。”   侍卫们感激道谢,“多谢殿下。”   庆王接过,三两口吃完,右手旋即握着刀柄,严防遇袭,时刻未掉以轻心。   “桂花糕,全被压成饼了,将就着吃吧。”瑞王轻声问:“侍卫拿了水囊来,你渴不渴?”   宋慎挑了挑眉,薄唇弯起,俊朗中透着些许倜傥痞气,低声答:“您快歇着,草民岂敢受您的照顾?折煞人了。”   “啰嗦。”瑞王把水囊一塞,“拿着,渴了就喝!”   “谢了。”   由于近在咫尺,瑞王耳朵被对方的温热呼吸一扫,酥麻奇痒,浑身一抖,下意识往角落挪,却因狭窄拥挤而避不开。   天色越来越昏暗,雪越下越大,北风渐强。   风雪扑面,寒意刺骨,瑞王忍不住蜷缩,反复拍掉雪花。   宋慎见状,单手解下自己的玄绒披风,抖了抖,盖住瑞王,为其隔开风雪。   “不行,你是伤患!”   宋慎不容拒绝,耳语说:“啰嗦。给你,你就收下。”语毕,他靠近,两人紧紧相贴,“冒犯殿下了,别乱动,取暖。你没挨过冻,身体受不了的。”   瑞王确实受不了,脸白唇青,冷得指尖疼,稍一思索,撑开披风,默默盖住了对方。   于是,一件宽大厚实的玄绒披风,同时盖住两个人,披风内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瑞王坐在马车最深处,紧挨着宋慎取暖,彼此的呼吸交织。   谁也没说话。   良久,刺骨的寒意逐渐消失。   “咳。”瑞王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开腔想打破安静时,对方忽然整个人靠了过来,沉甸甸,挤得人既难受又暖和。   “你——” 第27章 轻吻   “怎么了?”   太挤了。   黑暗中,瑞王被彻底挤进角落里, 动弹不得, 愣了会儿, 推了推宋慎,“睡着了?还是不舒服?”   宋慎没动,也没回答,被毒性折磨得再度昏迷, 无知无觉地一倒, 无意中把身边的人当靠垫了。   “哪儿难受?”瑞王伸出食指,摸索探了探对方的呼吸,感觉呼吸还算平稳, 略安心,叹道:“撑住,等到了驿所,我立刻叫醒你。”   不久, 入夜了,风雪交加。   大难不死的一行人, 马不停蹄赶路, 靠着两盏原本悬在马车门两旁缀饰用的灯笼照亮山路,匆匆赶到驿所。   风雪严寒的夜晚,两名亲王仿佛从天而降,狼狈投宿,吓了驿丞一大跳,衣服靴子没穿好便火速迎接, 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问:“什么?刺、刺客?”   “两位殿下,竟然在二十里外遇刺了?这、这——”   驿丞手足无措,杂役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庆王身负两处刀伤,神色冷硬,威严吩咐:“别愣着,先把车上伤员搀进去好生照顾,然后准备笔墨与人手,拿上本王的手令,尽快进城报信。”   “哎,是,是!卑职遵命。”   驿丞回神,忙乱安排手下杂役分头干活,随即奔向破烂板车,躬身,殷勤行礼并搀扶:“卑职拜见瑞王殿下。慢点儿,您慢些,小心。”   “住所准备妥了吗?”   “时刻准备着!卑职按规定办事,房间是天天打扫的,点炭盆添熏笼,即可入住。”   瑞王无暇应酬,下车一站稳,便指挥杂役背两名重伤侍卫进驿所,须臾,探身搭了把手,搀扶宋慎,“当心,他左臂有伤。”   “卑职来,您歇着!不知这位是……?”驿丞观察瑞王举动,想当然猜测最后一名伤患身份贵重。   “宋大夫。”   “哦,原来是宋大夫!”驿丞暗中犯了嘀咕,诧异想:大夫?皇亲国戚和当场权贵里,似乎有姓宋的,但身份没高贵到让瑞王亲手照顾吧?   宋慎被簇拥,挣扎着睁开眼睛,欲站稳,却提不起力气,“到了?”   “嗯,咱们到驿所了!”   瑞王心有余悸,宽慰道:“此处安全,你可以安心了,将就歇会儿,等接应的人马到了再回城。需要什么药材配解药?你趁着清醒赶紧说明,我列个单子,稍后与报信手令一同加急送进城,先准备药材,省得到时手忙脚乱。”   “有理。谢了。”   宋慎入住驿所上房,躺下休息,勉强提起精神,说了一串药材,瑞王亲自写下并反复核对,命令驿卒火速送回王府,叮嘱务必找齐每一味药材。   两名皇子遇刺,困在了郊野驿所,消息一传回都城,许多人不敢置信。因事关重大,官员连夜上奏,老皇帝雷霆震怒,立即派出五百禁军出城接应。   于是,瑞王一行仅在驿所待了四个时辰,禁军便抵达,有条不紊,周密护卫皇子回城。   黎明前夕,皇城百姓酣眠,大街小巷寂静无人。   一队车马,慢慢停在了庆王府门外。   瑞王躺在舒适软垫上,盖着厚实毛毯,暖融融,却因心神不宁而睡不踏实,噩梦连连:刀光剑影、血腥厮杀、哀嚎咒骂、泛黑的伤口……光怪陆离,马车一停,颠得整个人一晃,惊醒了他。   宋慎!   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撑得住吗?   瑞王猛地睁开眼睛,不顾心脏乱跳,一把掀开毛毯,拉开车门往外望,“到了?这是……庆王府?”   “是。”禁军恭敬告知:“庆王殿下说了,让您稍事休息,等天亮宫门开了,一同入宫面圣。”     瑞王点点头,“知道了。”他裹上披风下车,径直绕到后方,意外发现:   宋慎乘坐的马车,不见了。   人呢?   瑞王讶异问:“宋大夫呢?”他望向府门,“是先进去治伤了吗?”   “不是。”随从解释道:“此前不久,一进城,庆王殿下便安排人护送,宋大夫回家了。”   “回家?”   瑞王错愕,困倦感不翼而飞,“他余毒未清,竟然回家了?”   “没错。”   这时,庆王也下了车,歇息半晚,精神恢复大半,走近说:“放心吧,配制解药的药材已经送去了紫藤阁,如无意外,他会康复的。”   “紫藤阁?”   “唔,宋慎平日大多住在那儿。”   出身不同,身份悬殊。在皇子心目中,小倌馆乌烟瘴气,绝非正经场所。   瑞王欲言又止,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闷闷说:“他昨天又救我一命,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原想带他回瑞王府,清静休养。”   庆王也皱眉,忆起昨日狼狈赶路时亲眼所见:破车上,角落里,四弟与宋慎同盖一件披风,相依取暖,格外亲密。   “王府固然清静,但急着配药的节骨眼上,不如紫藤阁。”庆王并未提及其它,透露道:“其实,是他自己提的要求,我只是派人护送而已。”   瑞王担忧且失落,不解地问:“王府怎么就不如那等、那等嘈杂场所了?”   “无关场所,皆因那儿有他的师姐,以及若干江湖人才,能帮助他尽快配出解药。”   庆王拍了拍弟弟肩膀,解释道:“而宫廷太医和王府大夫,十有八/九精通中庸之道,遇见大伤大病便害怕担责,过分求稳,突然叫他们解毒救人,不知得商议到几时,索性让宋慎回去,避免耽误时间。”   瑞王无奈颔首,“这倒也对,咱们常用的老大夫们,均擅长自保,遇见疑难杂症便退缩。是我考虑不周了。”   你是关心则乱了吧?   “无需太担忧,等他好转了,应该会及时……给你请安的。”庆王另有要事,招呼道:“走,进去洗漱洗漱,换身干净衣服,天亮就进宫报平安,以免父皇担心。”   瑞王不得不振作,“好。”他沉着脸,“昨日遇刺,险些丧命,不知是谁那般痛恨我们?精心设下埋伏,意欲置我们于死地,心狠手辣。”   “必须查出来。”庆王面沉如水,跨进府邸门槛,“必须彻查,严惩不贷!”   瑞王同仇敌忾,“绝不能轻饶!倘若查不出来,兴许日后还会遇刺,没法睡安稳觉了。”   兄弟俩齐心协力,当天便布置各自的人手调查追究,联手深挖幕后主使,誓不罢休。   半月后·紫藤阁   宋慎从秋奔波忙碌至冬,一晃眼,腊月了,再一晃眼,小年了。   隆冬腊月,养伤期间,卧房的窗却洞开。   清晨,他坐在窗旁,桌上摊开一排木雕刀具,北风呜呼,吹得木屑乱飞。   他手臂伤口已愈合,全神贯注,雕琢一只雏鹰的脑袋。   雏鹰约半个巴掌大,幼羽蓬松,显得胖嘟嘟。   它单腿站立,略昂首,歪着脑袋打瞌睡,却努力睁大眼睛,作戒备状,神态懵懂,并流露高傲审视之色,憨态可掬,惟妙惟肖。   突然,“吱嘎~”一声,虚掩的门被推开。   “哎,怎么又开着窗?”周彦清被寒风一扑,脖子一缩,放下食盒,哆嗦关窗,“大冬天的,不冷吗?”   宋慎头也不抬,拂掉一缕木屑沫,“我喜欢敞亮通风。”   “可我冷!”   “你冷就关上呗。”   周彦清落座,先拿出汤药,然后拿出一碟糖瓜,催促道:“别刻了,该服药了。认识至今,你时不时雕一只鹰,估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腻吗?”   “当然不腻,每一只都不一样!”   宋慎放下刻刀,伸了个懒腰,端起药一饮而尽。   “今天是小年,过节,尝尝糖瓜。”周彦清拿起木雕雏鹰,随意看了看,兴趣缺缺。   “甜,齁甜。”宋慎忙倒了杯茶解齁,“节礼发完了?”   “发了。老规矩,伙计人人有份,过节嘛,图个喜庆。”   宋慎为义兄倒了杯茶,“清哥辛苦了!唉,我受了伤,行动不便,阁中诸事都交给你了。”   “不辛苦,照旧例办即可。”周彦清放下木雕雏鹰,掏出两份礼单,愉快告知:“对了,刚才,庆王府和瑞王府又送了礼物来,喏,这是礼单。”   宋慎纳闷接过,粗略扫视,“前阵子不是送过了么?今天为什么又送?”   “两位亲王遇刺,你救驾有功,前阵子的是论功嘉奖,今天的是年节礼物。”周彦清点了点几样,笑着说:“瞧,又送了不少名贵药材,价值不菲,明显是给你补身体的。”   宋慎把礼单交给义兄,笑了笑,“我可受不了人参鹿茸一类补药的劲儿。”他提醒道:“礼尚往来,别忘了回礼,免得王府以为咱们不懂礼数。”   “这是自然!”周彦清掸了掸礼单,“我亲自送去的,无论王府看不看得上,总归是表达了谢意和敬意。”   下一刻,虚掩的门又被推开。   “小师弟!”   夏莉惯常脂香粉浓,裙摆飘飘,献宝似的,双手举着一张大红窗花,笑吟吟问:“快看,这是什么?”     宋慎转了转刻刀,“哟,窗花,该不会是你剪的吧?”   “正是我剪的,五福捧寿。今天是小年,给你贴窗上,祝愿师弟平安顺意,福运双至!唉,你旧伤初愈,又添新伤,师姐真难受。”   宋慎心里一暖,“多谢多谢,师姐费心了。”他轻描淡写道:“不用难受,我只是受了点皮肉伤。”   “皮肉伤?”周彦清一阵阵后怕,“那天早上,庆王府的人把你送回来,整条左臂又黑又肿,只剩半条命了,吓得我、吓得所有人惊慌失措。”   宋慎高举左臂,“哈哈哈,小弟命大,箭伤已经不碍事了。”   “唉。”周彦清打量义弟没心没肺的样儿,摇摇头,索性别开脸,反复看礼单。   夏莉贴好了窗花,拍拍手,邀功似的问:“怎么样?”   宋慎一贯容易满足,“唔,好看!”   “师弟喜欢就好。”   夏莉凑近,细看礼单,羡慕惊叹:“哎呀,庆王和瑞王又送了你一堆好东西!啧啧,燕窝一匣,王府出手,必是上品。我最近琢磨出一个新的驻颜方子,正缺燕窝。”   宋慎岂有听不懂的?“师姐需要就拿去用。”   “你不要吗?”   “男人吃什么燕窝!你拿去用吧。”   夏莉登时眉开眼笑,“谢谢师弟!”   “谢什么谢,忒见外。”宋慎换了把刻刀,继续雕刻雏鹰,待亲人朋友一向慷慨。   周彦清微笑,内心越来越厌烦夏莉,暗骂:老妖婆,住在小倌馆,却天天涂脂抹粉,究竟想勾引谁?   宋慎顺口劝说:“师姐啊,您快五十岁了,常言道‘五十知天命’,该服老啦,整天研究驻颜之术,往脸上乱涂膏药,也不怕毁容。”   “胡说!”   夏莉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柳眉倒竖,忿忿表示:“我才四十五岁。”   宋慎懒洋洋,“过几天,除夕一过,就四十六了。”   “臭小子,居然敢笑话师姐,欠揍。”   老妖婆,连你师弟都受不了你了!周彦清倍感解气,笑出了声。   夏莉爱美如命,永远怕老,嗔怒拍打师弟后背,“即使四十六,离五十也远着呐。”   “别打,别打了。啧,您青春永驻,年年十八,行了吧?”   周彦清不悦,忙插手阻拦,“不要欺负伤患。”   “哼,他嘲笑我,该打!”   宋慎笑眯眯,举起雏鹰,打岔问:“你们看,这个小家伙,像谁?”   “像谁?”夏莉撇撇嘴,颇没好气,“难道鹰还能像人?”   周彦清明白义弟在打岔,哑然失笑,随口问:“看不出。像谁啊?”   宋慎端详雏鹰,脱口答:“像赵难缠!”   周彦清和夏莉无奈对视,鲜少意见一致。义兄劝道:“瑞王是皇子,又贵为王爷,他有难缠的资格,即使曾闹过争执,你也不该给他取外号。”   “你小子,背后叫‘赵难缠’叫习惯了,万一当面叫出来,便犯不敬之罪,仔细吃不了兜着走。”师姐善意告诫:“现在又信口说王爷像鹰,拐着弯骂他是畜生,更是不敬。祸从口出,你知道吗?”   “二位想哪儿去了?我并无不敬之意!”   宋慎掌心托着雏鹰,与它对视,自问自答:“不像吗?明明挺像的。”   周彦清旁观义弟专注凝视雏鹰的眼神,蓦地一怔,直觉不对劲,莫名不安,疑惑暗忖:一只鹰,为什么会像瑞王?   奇怪,你为什么不说像其他人,坚定说像瑞王?   此疑问,在三天后有了答案。   腊月二十六,年味愈浓。   天放晴,宋慎慵懒晒太阳,桌面搁着一个装礼物的小锦盒,他低着头,用软布擦拭已上色上漆的雏鹰。   周彦清在书房,窗外便是露台。他上楼找东西,顺手帮义弟收拾屋子,忙着忙着,一转身,恰望向窗外:   露台上,宋慎把雏鹰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满意放进礼盒。   旋即,他又拿了出来,捧着观赏。   半晌,他目光含笑,唇贴近,轻轻地,吻了吻鹰羽—— 作者有话要说:  “哗啦~”心碎落地声……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8章 起疑   你曾开玩笑,说雏鹰像瑞王, 今天却吻了鹰?   什么意思?   到底什么意思?   难道, 你当时并非开玩笑, 而是认真的?   是看什么东西都像瑞王?还是雕刻的时候心里想着瑞王?   荒谬!你是什么身份?瑞王又是什么身份?简直天差地别!   周彦清如遭雷击,迷茫瞪大眼睛,起了疑心,思绪乱如麻, 吃惊望着窗外露台, 傻在了房里。   露台风大,宋慎位于上风处,知道义兄上了二楼, 却因着相依为命十余年的交情,因为信任,丝毫未警惕留意。   天气晴朗,宋慎心情轻快, 自顾自忙活,把木雕雏鹰放进礼盒, 覆了一层红绸布, 盒盖子并捆红绳,拎起礼物,起身。   房内,周彦清慌忙蹲下,躲在书桌后,做贼一般, 仓促挪动,悄悄挪向靠墙的书架,远离窗户。   奇怪,我为什么要躲?我是无意中发现,并非故意窥视,怕什么被发现?周彦清心烦虑乱,木着脸,挪远了,扶着书架站起,随手拉开一个抽屉,胡乱翻找时,手颤抖,哆嗦一松:   “啪嗒~”脆响,一柄旧玉石镇纸掉落,摔在了地上,当场碎裂,断成三截。   “清哥?”   “怎么了?”   周彦清竭力镇定,张了张嘴,却喉咙发梗,说不出话来。   宋慎已离开露台,本欲下楼,诧异于义兄没吭声,不放心地拐进房间,在门口探头问:“怎么回事?”他扫视破碎的镇纸,笑道:“原来是镇纸摔了,我还以为是你摔倒了呢。”   “怎么可能摔倒?我三十了,又不是三岁。”周彦清面朝书架,背对门,颤抖的手在抽屉里翻来翻去。他生性要强,不愿被义弟看见失态模样,咬紧牙关,假装如常。   宋慎急着出门,颔首道:“没摔就好。在找什么东西?找不到吗?”   “一本……账簿。”   周彦清而立之年,闯荡江湖摸爬打滚已久,遇事能克制情绪,强忍询问的冲动,语气如常,“马上除夕了,要多准备些金银锞子作礼用,我忘了去年的数量,得翻翻账簿。”   “哦,账簿啊。”宋慎信以为真,“我没碰过,你慢慢儿找,横竖要么在我房里,要么在你房里,跑不远。”   “哼,还好意思说!你作为阁主,从不过问账目,也不管库房。”周彦清使劲攥着抽屉,深吸口气,压下浓浓的不安感。   宋慎抱着手臂,大大咧咧,“你是副阁主,由你打理即可。术业有专攻,我一向不擅长那些,清哥又不是不知道。”   “你对待财产总是不上心,就不怕我中饱私囊、把银子全卷跑了?”   “哈哈哈,怎么可能?”   宋慎爽朗表示:“兄长的为人,小弟深信不疑!紫藤阁属于咱们兄弟俩,我平日没什么花银子的地方,财产随便你安排,我不懂,也没兴趣。”   “你这懒散的毛病,恐怕改不了了。但,你的师姐,可比你勤快多了。”周彦清吁了口气,发梗的喉咙舒服了些,暗忖:我们相识于少年,相依为命,同甘共苦十余年,彼此了解,虽然尚未挑明,但我的心意,你肯定明白……雏鹰一事,应该是我多疑多心了。   宋慎靠着门框吹风,疑惑问:“师姐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她说你老大不小,却尚未成家,又懒懒散散,便自告奋勇,想帮你打理家务。”周彦清看夏莉不顺眼,忍不住告状,“简而言之,师姐想接管你的财产,买房置地、张罗亲事,催你娶个好姑娘当妻子。她还想当管事,帮你打理紫藤阁——”   “什么?”   “停停停,打住!”宋慎头疼打断,哭笑不得,“她知道我有断袖之癖,不想也不会娶妻,免得造孽,耽误人家姑娘。”   “师姐的所有花销由我承担,阁中诸事一切照旧,包括我的财产等等,不宜草率改变多年的规矩!”   宋慎干脆利落,正色告知:“我考虑过了,等明年开春,运河解冻后,乘船送她回南境,走水路快些。”   “亲自送吗?”   “嗯,我早就想回家看看。若不是受了伤,咱们本该回乡过年的。”   越早送走她越好!周彦清眼神转了转,“可是,师姐似乎不愿意回家乡。”   “不愿意?不可能。”   宋慎难得肃穆,淡淡道:“她身陷牢狱时,曾当着我的面,几次发毒誓,主动提出要回南境,到师父坟前悔过,用余生守护师门。她快五十岁了,回乡安享晚年,没什么不好的。早年,我在师门附近的镇上和县里,开了药铺和医馆,足以让她衣食无忧。”   “万一她吵闹着要留下呢?”   “吵闹也没用。”   宋慎叹了口气,倍感无奈,“我了解师姐,她太不安分守常,最近不仅背着我往王府跑,居然还跑去容府,拉着容大人瞎聊套近乎,真不知图什么,我实在——唉!留她在都城,早晚闯祸,干脆送回家乡,即使闯了祸,我也比较容易收拾烂摊子。”   “她亲口说过,一看见英俊男人就高兴,容大人是青年才俊,她岂有不喜欢的?”   周彦清忍俊不禁,关上抽屉,转过身,感慨道:“师姐年将半百,无儿无女,幸亏有个小师弟,如果没有你,她已经被朝廷处死了。”   “师出同门,姐弟一场,我不能不管她。”宋慎看看天色,“时候不早,我得出门了。”   “去哪儿?”周彦清笑容淡去。   “先去一趟庆王府,然后探望容府老爷子,顺路再去一趟瑞王府,请个平安脉。”   顺路?不是专程?   “够赶的。”周彦清盯着礼盒,明知故问:“拎着什么东西?给谁送礼吗?”   宋慎并不隐瞒,“木雕,给瑞王的。”   “庆王没有?”   宋慎乐了,“庆王公务繁忙,满脑子家国大事,想必对木雕不感兴趣。我走喽,你接着忙。”语毕,他转身离开。   周彦清追赶两步,忌惮盯着礼盒,没话找话,“回不回来吃午饭?”   宋慎头也没回,大步如飞,背影洒脱,“不了,不用等我。”   “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知道!”   相伴十余年,周彦清无数次目送义弟外出办事,常担忧,常不舍,却从未害怕对方一去不归——除非遭遇不测,否则,他定会回家。   但今天,直觉不仅令他害怕,甚至恐惧。   周彦清不由自主,胡思乱想,苦笑叹息。   宋慎离开紫藤阁后,骑马赶到庆王府,不出所料,庆王外出办差了,露个面,托管家转达获得嘉赏的谢意即可。   紧接着,他前往朋友家,探望容老爷子,陪着闲聊两刻钟,便提出告辞。   最后才去瑞王府。   不假思索,把瑞王府放到了最后。   因为,他不想匆匆离开。   日上三竿,冬阳和煦,瑞王府门外石狮子头上的积雪融了一半,湿漉漉,散发着水汽。   宋慎勒马,瞥见石狮子略滑稽的脑袋,觉得它变得有趣了,“傻样儿。”   下一刻,门房几个小厮满脸堆笑,争相帮牵马,热情招呼:“宋大夫!”   “许久不见,大夫最近可好?”   “听说,您在勇救王爷时中了刺客的毒箭,看来已经康复了,可喜可贺呀。”   “请,您快请进。”   ……   宋慎通晓人情世故,一边掏了跑腿赏银,一边答:“已经痊愈了,多谢关心。烦请通报一声。”   “嘿嘿,宋大夫有所不知,管事前阵子吩咐了,凡是您到访,无需通报,直接请进去便是!您是王爷器重的人才,与一般客人不同。”大方随和又受器重的客人,门房纷纷巴结。   宋慎一愣,“不用通报了?”   “没错!请,您请。”   宋慎拎着礼盒,稳步进入瑞王府大门。   消息传到时,瑞王穿戴整齐,踏出了卧房,正准备外出。   “宋大夫来了?”瑞王眼睛一亮。   管事太监王全英躬身答:“是。他伤势痊愈了,来给您请平安脉。”   瑞王不禁笑起来,几乎没思考,果断解开披风带子,脱了,交给随从,吩咐道:“请大夫去书房坐。”   “您、您这是……不赴五殿下的约啦?”王全英回不过神,“还是待会儿再出门?”   瑞王华服玉冠,淡竹蓝衣服的领口袍襟绣着祥云瑞兽,衬得肤色玉白,眉目俊逸如画,袍角翻飞,快步走向书房,威严答:“赏花而已,改天也行。你派人告诉五殿下,我临时有事,去不了,改日再聚吧。”   “可是——”眼看人已走远,王全英只能答应,“老奴马上去办。”   少顷,王全英安排差事时,宋慎沿着游廊走来了。   宋慎停下脚步,熟稔问:“王公公,有阵子没见面了,腰腿好些了吗?”   “用了宋大夫的方子,好多了。唉,净身入宫当差半辈子,落下一身病,太医的方子不管用,还是你有能耐!”王全英客客气气,关切问:“你呢?箭毒清完了吗?”   “有劳公公惦记,已经不碍事了。”   “好,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王全英乐呵呵,尖细嗓音慢腾腾,“殿下也惦记着你,念叨了几次,担心医术可靠的大夫因毒伤倒下,一听你来请脉,立刻推了五殿下的赏花邀约。哎哟哟,你的面子,比五殿下还大。”   宋慎再度一愣,“哦?公公说笑了,宋某一介平民百姓,岂能与皇子相提并论!”   “哈哈,凭你的医术,前途不可限量,今后还请多多关照咱家。”   “过奖过奖,宋某实不敢当。”   王全英告知:“殿下在书房,你快去请脉吧。咱家还有差事,失陪了。”   “行,不打扰公公办事,回头聊。”   宋慎熟门熟路走向书房,沿途下人均笑脸相迎,相熟者嘘寒问暖,生怕怠慢得罪了王爷跟前的红人。   没多久,书房到了,门半开。   侍卫禀告:“殿下,宋大夫到了。”   “有请。”瑞王端坐书桌后,缓缓翻了一页书。    宋慎拎着礼盒踏进书房,朗声道:“草民见过殿——”   瑞王打断并一指椅子,“免礼,坐。”   “谢殿下。”   宋慎落座,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歉意说:“抱歉,我来得不巧,打乱了你的行程。”   “嗯?”瑞王合上书本,抬头,目光温润有神。   “王公公说,你原本要去五殿下府邸,赴约赏花,却因我突然来访,今日不能去赏花了。”   瑞王莫名尴尬,一边嫌老管事多嘴,一边淡然否认:“无妨,碰巧而已。其实,本王……早起觉得身体有些不适,提不起精神,所以,即使你不来,也会推掉邀约的。”    “身体不适?”   宋慎顿时皱眉,放下礼盒,严肃问:“哪儿不舒服?来,我把把脉。”   下人连忙摆好脉枕,瑞王伸出手腕,余光飘向礼盒,维持淡然神态,“老毛病了,夜里没睡好,早起便觉得胸闷气短。”   “最近可有按时服药?”   “自然有,一贯遵从大夫嘱咐。”   宋慎聚精会神,号脉毕,宽慰道:“放心,病情并未恶化。谁都有夜里睡不好的时候,大多不是疾病,而是忧愁烦躁,心事了了即可安眠,无需紧张服药。是药三分毒,能少用则少用。”   “行吧。”瑞王打量对方左臂,“你的手,如何了?”   “托殿下的福,痊愈了。”   “我看看,伤口恢复成了什么样?”   宋慎爽快挽起袖子,露出落下一块疤的左臂。   瑞王审视疤痕,叹了口气,“万幸,性命无虞。”   “宋某受伤,府上既送了药材,又遣人慰问,不胜感谢。”宋慎把礼盒一推,“故准备了一份小小礼物,聊表谢意,希望殿下莫嫌弃。”   “是什么?”   “打开看看。”   瑞王十分好奇,依言抽了红绳,解开盖子,掀开红布,“鹰?是你亲手雕的吗?”   “唔。”   瑞王难掩笑意,取出雏鹰,捧着仔细观赏,“这是只雏鹰啊,跟上次的大不一样,小巧精致,惟妙惟肖,比上次那个传神多了!”   “上次是雕着玩儿的,很粗糙。”   瑞王眼神清澈明亮,白皙修长的手指摩挲鹰羽,“这个明显用了心。”   宋慎默认了,凝视认真观赏雏鹰的人。   “花了很长时间吧?”   “也没有,就养伤期间,消遣,解闷。”   “费心了,雕工真不错!”   “殿下不嫌弃就好。”   收礼者高兴,送礼者亦高兴,两人都掩不住笑容。   闲聊半晌,宋慎喝茶时,目光无意中一扫,发现书桌旁几上的花瓶内,清香鲜花中间,露出了红彤彤的糖葫芦!   “咦?”   “糖葫芦?”宋慎一怔,起身靠近数了数,“一、二、三……八串?莫非是上个月我带来的那八串?”   瑞王再度尴尬,语塞须臾,飞快换上淡然模样,慢条斯理说:“没错,正是你带来的。前阵子,本王心血来潮,照着画了幅画,画完便忘了它,下人也忘了收拾了。”   奴婢没忘,明明是您吩咐留着它,方便琢磨新画。因此,奴婢天天小心照料:融了拿去冻硬,糖稀化了重新裹……几个下人委屈垂首,不敢辩解。   暖阁温暖,山楂放了月余已变黑,糖稀却仍鲜亮?这不合理。宋慎不动声色地观察,末了提议:“食物搁久了会发臭,扔了吧。”   瑞王从善如流,“来人,拿去扔了。”   “是。”下人领命,取走了糖葫芦。   瑞王定定神,把雏鹰放在砚台旁,愉快说:“难得天晴,去园子里走一走。有件事,你应该会感兴趣。”   宋慎挑了挑眉,“什么事?”   “去看了便知。”瑞王背着手,率先离开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  糖葫芦:住了一个多月王府暖阁,值了值了! 第29章 竹楼   “一件有趣的事。”   “有趣?”宋慎不由得被勾起了好奇心,饶有兴致, “我最喜欢趣事了!”   瑞王跨出书房之前, 脚步未停, 两名训练有素的侍女轻盈凑近,一左一右,合力为他穿上绣着亲王仪制蟒纹的霜色披风。   “随我来。”   宋慎点了点头,落后数尺, 边聊边走向花园。   冬阳下, 瑞王在前方带路,玉冠束发,鬓如刀裁, 翩翩俊美恍若临风玉树,意外道:“除夕在即,我还以为你得休息到年后,没想到, 年底便来请脉了。”   宋慎莞尔,“宋某揭了皇榜, 又身负圣上嘱托与庆王信任, 理应常来请脉。其实,早就想出门透透气了,养伤时整天待在屋子里,实在闷得慌。”   “才半个月,就‘闷得慌’了?”   瑞王放慢脚步,扭头, 目若朗星,自嘲中透着些许得意之色,慢悠悠说:“倘若比耐性,宋大夫绝非本王对手。本王长了多少岁,便闷了多少年,深居简出,习以为常矣。”   可怜见儿的……   宋慎加快脚步,两人并肩,安慰道:“殿下的身体正在慢慢好转,等天气暖和的时候,不妨多出门走走,活动活动筋骨,开怀开胃,比吃什么补药都强!”   “大夫言之有理。”瑞王欣然赞同,随手拍打道旁树丛的积雪。   闲聊片刻后,宋慎略靠近,低声问:“刺客一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瑞王敛起笑容,屏退下人,轻声答:“我与三哥联手,明查暗访,目前查到了一名武将头上。”   “武将?”宋慎压低嗓门,“能否仔细说来听听?”   “当然可以。你也险些被害了,并非局外人。”   不知不觉间,瑞王视对方为心腹,耳语告知:“那名武将叫聂振,出自东南军,早年调去北境,在三哥手下当参将,因违反军纪,被降职并贬回东南,怀恨于心。随后,他又犯了错,被革职后潦倒,投靠了九峰山匪首,落草为寇。”   宋慎恍然,接腔道:“去年年初,庆王殿下奉旨剿匪,一举荡平九峰山匪患。原来,聂振是匪窝的漏网之鱼?”     “没错。”   宋慎稍作思索,狐疑问:“聂振恨庆王,算是说得通,但回忆遇刺当天,刺客为什么对你也一副赶尽杀绝的狠毒样儿?那架势,不像顺手多杀一个皇子,明显是把你当成重要猎物。”   “宋大夫真是聪明人。”   瑞王赞赏一笑,踏进了园门,淡淡道:“前几天,我们刚查出聂振,尚未实施抓捕,他便畏罪自杀了。线索中断,三哥气得不轻。”   “刺杀皇子的大案,幕后主使敢不藏好自个儿吗?急不得,慢慢查吧。”   “现在只能重翻卷宗,另择线索往深里挖。”瑞王叹了口气,“皇子遇刺,坊间议论纷纭,越传越荒唐。”   “确实。有人怀疑是大皇子干的,也有人怀疑是二皇子所为,甚至有人怀疑庆王。说庆王为了争储,伪造被刺案,嫁祸于二位兄长。”   “简直荒谬!”   宋慎眯了眯眼睛,目光锐利,暗忖:皇帝衰老多病,几个皇子争斗不休,莫说册立太子之前,兴许新皇登基之后,朝堂仍会暗潮涌动。   九五之尊,天下第一尊贵的身份,难怪历朝历代都有皇子不择手段地争夺皇位。   宋慎意味深长,善意劝说:“眼下,有人把水搅浑了,摆明了想浑水摸鱼,依宋某愚见,干脆任由他们闹去,殿下最好离远些,免得沾一身污泥。”   争储混战,我左右不了老皇帝传位给哪个皇子,我只关心……我的病人。   瑞王听出了弦外之音,平静表示:“我志不在‘鱼’,无意蹚浑水。然而,有人看不惯我与三哥亲密,竟痛下杀手,派出刺客,意欲同时铲除两个眼中钉,令人忍无可忍,必须追查到底。”   “案子固然该彻查,但你不宜劳心费神,当以休养身体为重。相信刑部和庆王早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是啊,一个病秧子,没资格凑那热闹。”   “殿下切不可妄自菲薄!既然志不在‘鱼’?何必唉声叹气?争储之路太挤了,换条道也不错。”   瑞王忙提醒,“小声点儿,你又口无遮拦了。”   “没有外人在场,怕甚!”   瑞王不放心地嘱咐:“谈论这些时,小心为上。”   “知道。”   越是相处,宋慎越觉得瑞王文弱淳良,十分好欺负,令其忍不住悉心关切,夸道:“众所皆知,瑞王殿下才华横溢,志趣高雅,在诗书画上的造诣,堪称当代大家。宋某想求一幅墨宝,却因身为莽夫不懂风雅,一直不敢开口。”   瑞王哑然失笑,心情轻快不少,慷慨一挥手,“这有什么不敢开口的?小王称不上‘大家’,涂鸦解闷而已。你若喜欢,待会儿回书房,现成的字画里头,自己挑吧。”   “我真挑啊,你可不能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多谢多谢!”宋慎抱了抱拳,一本正经道:“我打算把墨宝挂在竹山别院的书房里,好叫邻居们明白,江湖武夫也有风雅之心。”   “随你。”   瑞王忍俊不禁,笑声清越朗润,俊逸得令人移不开眼。   少顷,两人停在假山下。   假山旁,湖里原有一座水榭,清幽雅致,天晴和暖时,瑞王常在榭中练字作画。   但上月底,瑞王下定决心,吩咐把水榭拆了,改建吊脚竹楼。   因此,水榭消失,吊脚竹楼已盖了一半,几名管事监督百余工匠,正热火朝天地忙碌。   宋慎望了望,结结实实一愣,惊讶问:“水榭呢?”   “拆了。”   “好端端的屋子,为什么拆了?”   瑞王走向尚未竣工的竹楼,解释道:“曾听你说过,在吊脚竹楼露台上品酒赏月的雅趣,深切向往之,所以,建个竹楼尝试尝试。”   为了尝试,居然拆掉一座水榭?大冬天盖竹楼?   在普通人看来,委实任性。   但宋慎生性有些离经叛道,洒脱不羁,为了高兴敢干出格事,并不觉得眼前多么不妥。他回神,大步流星走向竹楼,乐道:“哈哈哈,果然是趣事!”   “打算盖几层啊?”   “吊脚楼,至少得三层,露台上风景才美。”   “我家乡师门的竹楼,建在山腰开阔处,夜晚凉风飒飒,我偶尔会偷偷上露台赏月,看着满天繁星入睡,惬意至极。”   “赏月,为何要‘偷偷’?”   “师父怕我着凉,不允许。”   “原来如此。”   说话间,两人抵达竹楼,管事赶忙屏退工匠们,恭敬行礼,以为王爷有话要问。   瑞王却摆摆手,管事犹豫退下,目送王爷带领宋慎,踏进满地堆积大量竹子、铲子、刀具等物的吊脚楼。   “地上乱糟糟,当心摔倒。”宋慎兴致勃勃,长腿几下便转了个遍,登上台阶,“上二楼看看格局!”   瑞王尾随,“我还没上去过呢。”   须臾,楼内突兀响起“咣当~”声。   “怎么了?”   宋慎立刻回头,定睛一看:瑞王的霜色披风,被竹子毛刺勾住了,他皱眉,左挪右拽,双手使劲,拖得竹子“骨碌~”“咣当~”滚动,却仍无法脱身。   啧!   这笨手笨脚的毛病,恐怕改不了了。   宋慎忍笑返回,利索一脚救出披风,旋即抬手引路,彬彬有礼说:“您先请。”   笑什么?披风太长罢了。瑞王目不斜视,拾级而上,佯作没发现对方笑话自己。   须臾,登上二楼,发现顶部只封了一半,静悄悄,地上同样满是竹子和工具。   宋慎扫视周围,笑着颔首,“不错,够宽敞的。”   “明年在楼下栽一片竹子,等雨季时,即可倾听雨滴穿林打叶声,想必十分有趣。”   “不用等下雨,平日听听风也很有趣。”   瑞王背着手,踱向洞开的窗户,望向窗外天空,琢磨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仿南境风格,制一批竹家具,陈设不宜华丽,要古朴素雅——”   话未说完,“骨碌咣当~”一下,眼睛眺望窗外的瑞王没看脚下,踩中一根圆溜溜的细竹筒,整个人狼狈往后摔。   “小心!”   宋慎恰巧紧随其后,手臂下意识张开,接了个正着——  第30章 发带   “哈哈哈,你真是笨手笨脚!”   宋慎及时相救, 却哈哈大笑, 顺手帮忙拍了拍沾了竹屑的披风。   “放肆, 你竟敢嘲笑?”   瑞王在搀扶下站稳了,懊恼绕过杂物堆,面子很有些挂不住。   “岂敢?息怒息怒,咳, 我不笑就是了。”宋慎绷紧脸皮, 从明笑转为暗乐,俊朗中透着欠揍的痞气,暗忖: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 吓唬得了谁?   瑞王定定神,发现对方眼里饱含笑意,四目对视数息,本欲训两句找回面子的想法不翼而飞。他目视前方, 稳稳踱到窗旁,威严说:“下不为例。”   “遵命!”   “你一次又一次地犯不敬之罪, 打量本王忘记了是不是?”瑞王双手搭着窗台, 瞥了瞥对方,眼神宽容,甚至流露纵容之色。对方屡次率性冒犯,他却一直不忍苛责。   “不敢不敢。天地可鉴,草民对殿下一向恭恭敬敬。”   “胡说。”   宋慎笑而不语,在窗口站了会儿, 心血来潮,突然提劲一跃,顺着窗台,登上了仅建成轮廓的第三层。   “你——”   瑞王吓一跳,抬头问:“上去做什么?万一失手摔倒,后果不堪设想!”   楼下候命的下人们吃了一惊,诧异问:“快看,宋大夫怎么上去的?”   “太高了,当心啊。”   “屋顶有积雪,雪一融,竹子湿漉漉,您小心脚底打滑。”   ……   宋慎俯视下方,如履平地,在屋顶四处溜达,朗声答:“无妨,我会当心的。”   “危险!赶紧下来。”瑞王仰脸,看着南玄武的年轻掌门不慌不忙,时而踩着悬空的单根竹梁逛悠,时而凌空跳到边沿栏杆上,袍角飘飘,英气勃勃,仿佛闲庭信步,令其既担忧,又佩服羡慕。   “稍等,容我逛一逛。”   宋慎转了一圈,愉快评价:“屋顶风景不错,敞亮透气,如果有一把竹躺椅,躺下吹风歇息,想必很舒服!”   “家具过阵子就能做好,等竹楼落成,一一摆放即可。”没有竹梯,瑞王上不去,干羡慕,眼巴巴的。   少顷,宋慎逛完了,一个大鹏展翅,身形如鹤,轻松从楼顶翻进二楼窗台。   “啊呀——”楼下众仆睁大眼睛,一阵惊呼,旋即纷纷喝彩,齐声夸:“宋大夫,好身手!”   宋慎探出半身,冲楼下抱了抱拳,“各位过奖了。”   瑞王直摇头,“看来,你是真不怕摔。”   “楼顶那么宽敞,宋某要是摔下去,纯属学艺不精了,活该摔死,兴许会把师门列祖列宗气活。”   宋慎薄唇弯起,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眯眯道:“刚才,我本想带你上去逛逛,但又不敢,怕你的侍卫急眼翻脸。”   “你也知道害怕?”瑞王话锋一转,“放心吧,没有本王的命令,他们不会为难你。”   宋慎神采奕奕,冬阳下,麦色皮肤,剑眉高鼻,桃花眼一眯,英俊而邪气,语调慵懒,“我就知道,殿下待我——”他顿了顿,改为说:“殿下宽厚仁慈,自然不会随意刁难人。”   “哼,那可未必。”   瑞王慢条斯理表示:“说不定哪天一气之下,一并清算你的过错。”   两人并肩站在窗口,被竹料清香包围,你一言我一语,不时斗嘴,谈天说地。   不久,一名管事寻来竹楼,高声禀告:“殿下,皇后娘娘的外甥周大公子,特来请安。”   瑞王俯瞰,笑容一淡,语调平平地吩咐:“本王与宋大夫有事商量,没空,收下周公子的关心了,叫他回去罢。”   “是!”管事领命离去。   宋慎的笑容也淡了,抱着手臂,状似好奇地问:“惠妃娘娘认为皇后的外甥女与殿下般配,有意挑周姑娘做儿媳妇,周姑娘的兄长专程来请安,你为什么不见一见?”   瑞王一怔,“那门亲事只是随口说说,你怎么知道的?”   “令堂亲口告诉我的。”宋慎靠着窗台,“上次入宫请脉时,娘娘照例问起你的病情,聊着聊着,聊到了你的亲事,谈及了周姑娘。”   瑞王烦恼皱眉,“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有什么好谈论的!”   “听起来,殿下似乎不太喜欢周姑娘?”宋慎目不转睛,狩猎鹰隼般紧盯着人,“你们见过面吗?”   瑞王点了点头。   宋慎瞬间涌起一股不高兴,却神色如常,“见了几次面啊?”   “好几次。”   “难道周姑娘得罪过你?”   瑞王深吸口气,缓缓告知:“她是皇后的外甥女,心仪其亲表哥,即我的二皇兄。二皇兄选了家世更显赫的姑娘为妻,她落选后,才寻上本王。”   “啧,原来是先心仪了二皇子,挺膈应人,难怪你不喜欢!”   瑞王沉着脸,“据查,她根本不愿意嫁给病秧子,冲着‘瑞王妃’的名头,才委屈讨好本王。这些事,我一直隐瞒,免得母妃生气伤心,她总是自责没给儿子一副好身体。”   “消消气,咱们不聊姓周的了!”   但,你迟早会娶妻成亲。   宋慎眺望天际云彩,内心滋味无法言喻,懒洋洋问:“娘娘急着给你张罗亲事,周姑娘不妥,过阵子肯定有张姑娘或李姑娘,祝殿下早日娶得贤妻,待大喜之日,宋某可否来喝一杯喜酒?”   瑞王扭头打量对方,没回答,反问:“你呢?”   “什么?”   “你多大了?”   “过完年二十八,比殿下大五岁。”   “我是因病耽误,一拖再拖,你却为何至今尚未成家?”瑞王轻声问:“闯荡江湖十余年,竟没遇见一个满意的姑娘吗?”   宋慎转身,两人面对面,目光深邃,沉默不语。   “莫非有难言之隐?”瑞王没由来地紧张,忍着想别开脸的冲动,半晌没等到回答,失望之余,闷闷道:“罢了,当本王没问。”   两人靠着同一个窗台,楼外逐渐起了风,风一刮,满楼萦绕竹料清香,抚慰人心。   宋慎蓦地一笑,苦恼叹息,“宋某担心,一旦说了实话,今后就再也不能踏进瑞王府大门了。”   “此话怎讲?”瑞王屏息等候答复,淡蓝色的玉冠发带在风里飘扬,贴着脸颊,乱晃,碍眼,他却顾不上拨开。   “殿下真想知道?”   瑞王不悦地昂首,淡蓝色发带飘啊飘,从脸颊飘向白皙修长的脖子,“少卖关子,不想说就算了。”     “你曾经暗中派人查过我的底细,或许知道的。”   宋慎坦荡荡,低声表明:“我天生不喜欢女人,这辈子不会娶妻。但想成家。”   ——紫藤阁阁主,江湖人士,来历复杂,拥有多重身份,行事率性不羁,患有断袖之癖。此乃当初王府侍卫查到的消息。   瑞王茫然不解,“不娶妻,如何成家?”   “一定要娶妻才能成家吗?结契也是成家,互相照顾,用心经营,一样能白头偕老。”   宋慎神色严肃,难得正经,脑子一热,伸手探向对方脖子,拈起那根不停飘扬的碍眼蓝发带,往后拨,拨到对方脑后。   习武之人手上有硬茧,瑞王怕痒,被粗糙指腹擦碰了一下,感觉脖子酥痒,浑身一个激灵,皱皱眉,下意识抬手格挡,痒得避开了。   糟糕,惹人厌恶了。   宋慎见状,目光一黯,如梦初醒似的,立刻缩手,疾步后退,“抱歉,冒犯了。”   瑞王莫名脸发烫,摸了摸发痒的脖子,欲言又止,表面淡然。   彼此尴尬,谁也没吭声。   竹楼内静悄悄,方才融洽谈笑的气氛消失的无影无踪。   尴尬间,管事太监王全英找了来,在楼下提醒道:“殿下,变天啦,起风了,站在窗口仔细着凉。”   “殿下?”   “不如回书房谈事吧?”   “宋大夫?”老太监纳闷仰视窗口,嘟囔说:“神神秘秘,在商谈什么要事呐?”   宋慎回神,探头应答:“知道了!”语毕,他抬手引路,“竹楼还没盖好,乱糟糟,风又大,听王公公的吧,回书房。”   瑞王悄悄调整呼吸,颔首道:“也好。”   两人一前一后,踏出竹楼时,均已恢复常态。   “晌午了。”王全英乐呵呵迎上前,“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瑞王看向客人,意欲边吃边聊,“宋大夫——”   宋慎却怕自己一昏头又行冒犯之举,微笑说:“时候不早,不打扰殿下了,宋某还有事没办完,改天再来请脉,告辞。”   “你要走了?”   王全英礼节性地留客,“嗳,都晌午了,不如吃完午饭再走。”   “多谢好意,但不巧,我与朋友约好了的,不能失约。”   话已至此,瑞王只得点头,“那,你忙去吧。”   “告辞。”宋慎一抱拳,转身离开,步伐略显得急。   当他踏出王府门槛时,身后忽然响起呼唤:   “宋大夫!”   “请留步,等会儿!”   宋慎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看,“怎么了?”   “这两样礼物,是殿下给您的。”两名小厮追赶得气喘吁吁,一人捧着长筒礼盒,另一人捧着小木箱。   “什么东西?”   “殿下的墨宝,和几瓶酒。”小厮奉上礼物,“您请收好。”   墨宝?我居然忘了……宋慎一愣,收下礼物,马不停蹄地返回紫藤阁。   变天了,雪花纷飞。   “清哥,我回来了。”   账房内,周彦清忙推开算盘,欣喜迎接,连声问:“不是说今天很忙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吃了午饭没?”   宋慎神态与往常无异,“顺利呗,忙完就回来了。”   “拎着什么?”   宋慎把酒交给对方,握着字画上楼回房,“酒,你尝尝。”   “手里是什么?”   “字画。”   “哟,稀奇,你小子几时对字画感兴趣了?”周彦清目送对方背影,心思一转,脱口问:“瑞王所作吗?”   宋慎点点头,转眼,消失在了楼梯拐弯处。   周彦清捧着一箱酒,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扬声叮嘱:“坐会儿就下来,该吃饭了!”   “好。”   宋慎推门进入卧房,把字画放在桌上,脱了外袍,“嘭~”一声倒在床上,面朝下趴着,久久没动弹。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   腊月二十八,紫藤阁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忙碌准备过除夕。   晌午,宋慎浑身落满积雪,大踏步返回竹苑,其亲信小厮冷得缩脖子,拎着医箱尾随。   “回来了?”周彦清关切问:“吴老夫人的病情怎么样?”   “稳住了,有惊无险。”   “没事就好。”周彦清松了口气,埋怨道:“都怪师姐,自作主张,替你接下吴家的求医帖,害得你腊月二十八还要奔波救人。”   宋慎解开披风,“她人呢?”   “房里。”周彦清朝厢房努努嘴,透露道:“估计是怕挨骂,她匆匆上交吴家的诊金,但留了一盆兰花,在房里捣鼓半天了。”   宋慎二话不说,靠近敲门,“师姐?”   无人应答。   宋慎继续敲,“开门,咱们聊聊!”   片刻后,门开启,夏莉身穿水红衣裳,脸上涂着褐色膏药,心虚陪笑问:“回来啦,出诊还顺利吗?”   宋慎无奈皱眉,“又往脸上乱涂膏药,不怕像上次那样红肿溃烂吗?”   “不会的,我换了个方子。”   夏莉拍了拍脸,翘起兰花指,指甲蔻丹鲜红,“这次有一味名贵兰花入药,绯兰清凉细腻,加上其余三十六种药材,用珍珠粉调匀了,早晚敷脸,可以消除皱纹。”   老妖婆,瞎折腾。周彦清无言以对。   宋慎闻见一缕幽香,顺着往里一望,发现桌上摆着一盆盛开的兰花,绯色花瓣里夹杂浅碧色,花蕊纤细,茎干笔直花朵略垂,绿叶掩映间,优雅动人。   啧,奇了,太奇怪了!   如今,看一盆兰花,都觉得气质像赵难缠?   宋慎暗中叹气,指尖轻抚花瓣,笃定问:“吴家送的,对吧?”   “是。”夏莉小心翼翼,解释道:“唉,我本来不想接求医帖的,谁知,吴公子急得哭了,还下跪,我出于怜悯,就、就……小师弟,别生气,师姐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光知错没用,得改才行。”   “我改,一定改!”    宋慎捧起花盆,“哼,原谅你一次,下不为例,如果再敢乱接帖子,你自己去医!不准乱了我的看病规矩。”语毕,他带走了兰花。   夏莉傻眼了,追出门外,“你要兰花干什么?我还得用它养颜呢。”   宋慎板着脸,“没收了,作为对你的惩罚。”   “没、没收?哎,师弟,小师弟——”   夏莉咬唇,跺脚,脸蛋的褐色膏药裂开几条缝,嚷道:“它只开三天,明天就谢了,浪费可惜,不如给我养颜。”   “不给。”宋慎硬是抱走了花盆。   “臭小子,讨厌!”   老妖婆,忒吓人……周彦清瞧完热闹,带着一身鸡皮疙瘩走了。   半个时辰后·街道   这花只开三天?明天就谢了?   “驾!”   宋慎骑着马,右手控缰,左手拎着装着兰花的礼匣,冒着大雪,鬼使神差地朝一个方向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夏莉:臭小子,兰花不给师姐养颜,抱哪儿献宝去?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1章 醉酒   “吁!”   风雪中,宋慎勒马, 抵达瑞王府门外, 俯视礼盒, 心想:   这兰花怪好看的,赵难缠应该感兴趣,明天就谢了,得抓紧观赏。   但不知他今天在不在府邸?   除夕在即, 皇子会不会进宫去了?   思考片刻, 门房小厮已奔下台阶,接过缰绳,殷勤招呼道:“宋大夫来啦!”   “今天好大风雪, 齁冷,您快进去吧。”   “来,小的帮您照看马。”   ……   宋慎下马,望了望王府匾额, “殿下在府里吗?”   “在的。”   “马上除夕了,他没进宫啊?”   “具体小的不清楚, 但目前还在府里。”门房热情周到, 簇拥贵客往府里走。   “咳,我——”   “宋大夫,请,快请!”   宋慎原本决定托下人转交,但一到了地方,不知怎么的就踏进了门槛, 腿似乎不听脑子命令,不由自主走向瑞王住所,待回神,耳畔已响起侍卫通报声:   “殿下,宋大夫来看您了。”   宋慎站在门外,暗忖:来都来了,打个招呼就告辞。   暖阁内   瑞王身穿家常半新不旧的天青锦袍,领口绣着祥云银纹,未戴头冠,仅以天青发带束发,清隽文雅。   “宋大夫来了?”   他笔尖一顿,意外之余,笑上眉梢,欣然搁笔,“快请他进来。”   “是!”   “宋大夫够勤快的。”王全英带着两个小厮在旁陪伴,并伺候笔墨,作为服侍四皇子长大成人的管事太监,他颇有脸面,常在瑞王耳边絮叨,尖柔嗓音慢腾腾,“咱们娘娘听说大夫勤恳尽心,十分满意,连夸带赏,诚意聘请他长住王府,谁知他恋家,婉拒了,白白错过大好机会。”   瑞王丝毫不意外,“他有自己的考量,不能强人所难。”   “他要是肯投瑞王府,在府医里定然首屈一指,效力几年,您给推荐进太医院,谋个一官半职,到时,功成名就,而且前途不可限量,岂不美哉?”王全英絮絮叨叨,惋惜批评:“唉,真不知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大好机会,竟拒绝了,傻啊。”   “他一直在江湖上行走,自由自在惯了,不喜拘束,无意入仕。”瑞王的语气难掩欣赏,“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话音刚落,宋慎带着一身风雪寒气,拎着礼盒进入暖阁,身姿挺拔,依矩行礼道:“草民——”   “免礼。”瑞王打断并抬手虚扶,“府里不必多礼,坐。”   “谢殿下。”   宋慎把礼盒交给小厮,落座,罕感不自在,干巴巴告知:“盒子里是兰花,绯兰,挺别致的,花期只有三天,明天就谢了。殿下若是有空,不妨看一看。”    “绯兰?名贵品种,难得一见。”瑞王目若朗星,“辛苦大夫了,冒着风雪送花来。”   “顺路,不辛苦。”   文雅人果然喜欢风雅物。宋慎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解释似的说:“上次有幸得了殿下的墨宝,宋某却没有丹青妙手,只能回赠一盆兰花,聊表谢意。”   小厮打开盒子,把兰花放在桌上,瑞王细细观赏,轻抚花蕊花瓣,品香品色,赞道:“绯碧相间得宜,花姿婀娜,幽香淡雅,名兰姝色果然非同一般!”   “殿下喜欢就好。”   宋慎不懂兰花,安静凝视端坐书桌后的瑞王,须臾,目光一扫,瞥见了陈设在砚台旁的两只鹰——一大一小,均出自他的手笔。   两个木雕的拙朴小玩意儿,挨着砚台,倒不显突兀。   宋慎不禁一笑,多看了几眼,发现书桌边上放着一叠摊开的画卷,被笔架书籍等物遮挡,看不见画作内容,想当然地问:“殿下又作画了。今天画的是什么?不知宋某可有荣幸一饱眼福?”    瑞王一愣,犹豫须臾,继续品鉴兰花,下意识避重就轻,含糊答:“不是我的画,没什么好看的。”   王全英指挥小厮收拾书桌,笑着告知:“这些是都城大家闺秀的画像,我们娘娘精心挑选的,供殿下过目,挑一个最合眼缘的,年后——”   瑞王敏锐发觉大夫的笑容变淡了,果断咳嗽,“咳咳。”   “老奴多嘴,多嘴了。”王全英讪讪打住话头,终究憋不住,又嘀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不好意思聊的,等王妃进了门,生个小郡王,娘娘不知得多高兴呢。”   瑞王威严板起脸,“咳咳!”   “是,是,老奴闭嘴。”王全英不敢再絮叨,催促小厮收拾。小厮着急,卷成筒状的闺秀画像尚未捆起,手却一滑,长筒“啪嗒~”落地,凌乱滚动,摊开了。   其中两幅恰滚到了宋慎跟前,画上,两位名门闺秀巧笑倩兮,他顺势扫视,一言不发。   “唉哟,笨呐,毛手毛脚,这点儿事也干不妥,该罚!”王全英身为管事,愠怒耳语训斥粗心小厮,“别愣着,赶紧捡起来。”   小厮挨了训,蹲下飞快收拾画像,牢牢捧住,忐忑不安。   瑞王因天生患病的缘故,常年静心修身养性,涵养甚佳,脾气极好,温和道:“无心之失而已,没必要罚他。下去吧。”   “多谢殿下!”小厮如释重负,捧着画像告退。王全英却生气,决定严格训一训手下,便寻个理由,提议问:“今天忒冷,吃些牛乳羹暖暖身子,殿下认为怎么样?”   瑞王摇摇头,“甜腻腻的,不想——”他停顿,扭头问:“你想不想尝尝?”   宋慎皱着眉,屈指敲击圈椅扶手,陷入沉思中,神游天外。   “宋大夫?”   王全英凑近挥了挥手,“殿下在问你话!”   “什么?”宋慎回神。   瑞王耐性十足,重复问:“天冷,想不想吃牛乳羹?”   果然不出我所料,惠妃急着给儿子张罗亲事。宋慎百感交集,心不在焉答:“天冷应该喝酒驱寒,牛乳羹只会饱腹。”   “有理。”瑞王立即吩咐:“宋大夫远道而来,快去烫一壶酒,让他喝了暖和暖和。”   “是。”王全英匆匆离开暖阁,先打发人去厨房传话,接着叫来刚才犯错的小厮,严加责备。   不久,丫鬟拎来大食盒,麻利摆放热酒和几碟佐酒食物。   “殿下的身体不宜饮酒。”宋慎举杯,微笑说:“宋某敬您一杯,祝您早日娶得贤妻,早得贵子。”语毕,他仰脖,缓缓饮尽佳酿,大加赞赏,“唔,好,好酒!”   脸上带笑,语气也带笑,神态爽朗如常——但瑞王明白,大夫不高兴了。   “这茶也不错。”瑞王屏退下人,举了举茶杯,“本王以茶代酒。”   “行呐。”宋慎说不出来地烦闷,自斟自饮,“再敬殿下一杯!”    瑞王想了想,关切问:“遇到麻烦事了吗?”   “何出此言?”   “你似乎在借酒浇愁。慢点儿喝,那是塞外贡品,冬季御寒用的,酒性颇烈。”   宋慎昂首否认,“愁什么?我是高兴。”他再度举杯,“今儿是腊月二十八,马上除夕了,观惠妃娘娘的意思,明年,殿下十有八/九会成亲,宋某到时可能没空来喝喜酒,提前道贺了!”说完,又一饮而尽。   “什么意思?”   “明年我得出一趟远门。”   瑞王霎时皱眉,坐直了,捏紧茶杯,“去哪儿?”   宋慎告知:“明年开春后,我要送我师姐回南境,回师门老家待一阵子。”   一阵子?   瑞王屏住呼吸,“什么时候回来?”   “尚不确定。很久没回乡,想多住会儿。”宋慎喝了一杯又一杯,热酒入喉,激得烦闷的人更心烦气躁,   是了,南玄武的掌门祖籍南境,凭借高强武功与精湛医术闯江湖,游历四方。   都城,兴许只是他闯荡累了时的落脚点,养足精神后,便启程前往远方。   人海茫茫,一旦去了远方,何日重逢?   瑞王措手不及,脑海一片空白,几乎把薄瓷茶杯捏碎,脱口问:“你该不会再也不回都城了吧?”   “怎么可能?”宋慎笑了笑,“此地有一大摊子事儿,朋友和手下不会容许我躲懒太久的,等安顿好了师姐就回来。”    瑞王颔首,悄悄松了口气。   “放心,走之前我会把药方交代给王府大夫,他们会照顾好你的。”   瑞王沉默不语,已提不起兴致鉴赏兰花,撇了撇茶沫,没头没尾地说:“刚才那些画像,没一个合眼缘的。”   “哦?”   宋慎喝了口酒,满怀惆怅,倍感遗憾,打起精神安慰道:“殿下乃天潢贵胄,想找一个般配的姑娘,自然不容易。娶妻是大事,急不得,你慢慢儿挑,相信姻缘早由天注定。”   “我不急,一点儿都不急,画像是长辈送来的。”瑞王自嘲道:“宫里又给病秧皇子说亲了,消息一传出去,估计许多有女儿的人家害怕,生怕女儿进火坑变寡妇。”   宋慎失笑反驳:“哪里?殿下不仅是天潢贵胄,还文采四溢,品貌非凡,天下不知多少姑娘乐意嫁给你!”   “其实,本王一直不太想成亲。”   瑞王叹了口气,“从十五岁出宫建府至今,长辈们便催促成亲,生怕我留不下子嗣,病重时提过几次‘冲喜’,全被我设法推了。”   “为什么?”   瑞王平静答:“一则,律法规定,王妃丧夫后不准改嫁,我是注定不长寿的,委实不忍妻子年轻守寡;二则,断断续续看了百余幅画像,各种各样的姑娘,皆才貌双全,但我总莫名觉得不满意。”   宋慎喝下大半壶酒,眼睛眯了眯,“您未免太挑剔了。”   “挑剔吗?我自认并非挑剔之人。”瑞王眼神迷茫。他生为天潢贵胄,见过不少美貌闺秀,或端庄贤淑,或活泼俏丽,或清冷,或娴雅……他却从未动过心。甚至,因为多病须静养,至今未碰过女子。   “你可曾喜欢过哪位姑娘?单相思也算。”   瑞王摇摇头。   “一个也没有?”   “没有,药罐子没那闲心思。”   假如认真比较,美人恐怕不如你俊美,才女琴棋书画的造诣,多半也不如你,难怪你无法动心。宋慎思绪飞转,欲言又止。   两人各怀心事,瑞王无意识地盯着兰花,默默品茶。   宋慎喝着喝着,醉意上头,醺醺然,烦闷好奇之下,逐渐冒出一个大胆念头!   无人开腔,暖阁内静悄悄。   不知过了多久,瑞王品着品着,发现热茶变成了温茶,放下茶杯,抬头一看:   宋慎低头靠着圈椅,左手垂着,右手虚拢酒杯搁在腿上,闭着眼睛,呼吸间满是酒气。   “宋大夫?”   “大夫?”   “醉了?”   瑞王起身,过去晃了晃酒壶,空的,“居然喝完了一壶酒?活该醉倒。”   他摇摇头,踱到暖阁毡帘旁,意欲叫下人进来伺候,张嘴时,“来人”二字却临时咽了下去。   真醉了?   瑞王踌躇半晌,鬼使神差,放轻脚步返回,观察醉酒入睡之人,试探着伸手,拿走了对方手里的杯子。   宋慎一动不动,呼吸平稳。   看来,真醉了。   瑞王目不转睛,少顷,屏住呼吸,再度伸手—— 作者有话要说:  咳,钓鱼执法了解一下??(′???`?) 第32章 答案   厚实毡帘垂下,暖阁内温暖如春。   下人在门外候命, 无令不敢擅自进入暖阁, 避免打扰王爷和贵客谈话。   瑞王屏住呼吸, 慢慢靠近,心跳得越来越快,擂鼓一般“咚咚咚~”,仿佛做贼似的, 紧张轻唤:“宋大夫?”   宋慎倒在圈椅里, 听得一清二楚,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继续装睡。   习武之人,走南闯北十余年,酒量早就练出来了,区区一壶御寒酒, 根本不会醉。醺然时冲动装醉,是为了试探, 期望得到一个答案。   瑞王耳语批评:“贪杯不好。”   他的右手不由自主, 悄悄伸啊伸,食指挑起对方一股头发,捻了捻,又粗又硬,定睛观察:   发丝浓密,呈深栗色。   阴天暖阁里昏暗, 发色也暗;晴天阳光下时,发色会略呈栗金。   左右鬓角,有几缕头发天然微卷,被束进头冠仍不服帖,肆意翘曲,明显随了倜傥不羁的主人。   其实,瑞王好奇已久了!初相识时,他就发现:   三哥推荐的民间大夫,头发颜色跟普通人不太一样,时而浅栗,时而深栗,是会变色?还是本王眼花了?   此等疑惑,一直不便认真询问,只能偶尔不露痕迹地打量一眼,今天趁此机会,终于能贴近观察了!   瑞王见对方睡得沉,放下心,逐渐放松,用气音自言自语,“卷发?”他嘴角噙着笑意,伸出食指,一勾,挑出一缕被束进头冠的卷发,捻了捻,旋即观察颜色,评价道:“颇为别致。”   别致?头发而已,有什么别致的?   宋慎呼吸平稳,绷着脸装睡,既意外欣喜,又纳闷不解。意外于赵难缠没叫下人进来架走醉鬼,欣喜于他竟主动接近,纳闷不解于对方为什么关注自己的头发?   安静温暖的暖阁,闭上眼睛后,听觉嗅觉格外灵敏。   宋慎听见了瑞王耳语嘀咕,闻到了龙涎香和绯兰幽香——肯定是刚才鉴赏兰花时沾染了香气。   瑞王因病忌酒,加上身份尊贵,无人敢当着他的面喝醉,认为喝完一壶烈酒即是贪杯,错误相信宋慎是真醉了。   对方没反应,他愈发放松,先是食指小心挑,然后大胆了,右手放上去摸对方头发,摸摸捻捻,像得了一个新鲜玩器,须臾,猛地忆起:   少年时,健康的兄弟们都学会了骑射,每年春秋两季,皇家猎场均设狩猎赛,供皇室勋贵子弟展示本领。他病弱,不适合学骑射,不免羡慕并黯然伤神。   有一年,庆王在狩猎赛上勇拔头筹,抓了一只狼崽子养着玩,见四弟感兴趣,爽快相赠。   瑞王高兴带它回府,宠爱有加,常抱着顺毛,纵容得它整天顽劣捣蛋,横行王府。   谁知,养了俩月,小宠得病死了,令主人痛惜。   瑞王打量宋慎的浓密头发,摸着捻着,感慨良多,“是了,摸起来像它,像那只狼崽子!”   什么狼崽子?   宋慎满头雾水,任由发丝被反复勾挑摸捻,忍着不适,按兵不动,耐心等待答案。   少顷,瑞王观察完了头发颜色,心满意足,收手退开。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顺着对方的鬓角往下移时,意外发现对方英挺浓密的剑眉也微呈栗色!   奇怪,本王印象中,眉毛明明是黑色的。   瑞王诧异之余,犹豫弯腰,再度伸手,指尖掠过对方眉峰,拿出作工笔画的严谨劲儿,审视颜色:原来,亦微呈栗色,不仔细分辨的话不明显。   摸完头发摸眉毛?你究竟想干什么?宋慎倍感困惑,哭笑不得,痒得差点儿皱眉,险险忍住了。   两人相距甚近,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呼吸交织,龙涎与幽兰里混入烈酒香,奇异杂糅,被暖阁热度一烘,熏得人意志松懈,闻久了,莫名心神迷醉。   莫非,酒气也能醉人?   不,不完全是酒气。   瑞王眼神迷茫,指尖轻颤,恍惚暗忖:糟糕,糟糕,我似乎被蛊惑了?   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的四皇子,深知礼节,恪守礼仪,性子一贯淡泊,循规蹈矩,被皇帝夸“至淳”。   但此刻,瑞王恍若醉酒,呼吸急促,压根管不住自己的手,掠过对方眉峰后,轻轻往回划,经眉心,沿着对方高挺鼻梁往下,指尖最终停在了对方唇边。   听你呼吸急促,察觉你指尖发凉颤抖,小难缠,你在害怕什么?宋慎大概明白答案了,始终没动弹,心想:怕什么?随便摸,我不介意!   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瑞王脑海空白了半晌,回神后,食指指尖仍停在对方唇边。他愣着,委实缺乏收场的经验,无措暗忖:现在该怎么办?叫下人进来伺候?   忽然,外间房门“吱嘎”作响,传来管事太监王全英的嗓音:“殿下呢?”   丫鬟答:“在里面和宋大夫谈事情。”   王全英打起帘子,抬脚往里走。   瑞王一惊,火速收手,疾步返回书桌后,落座时心脏乱蹦,竭力镇定,仓促端起茶杯。   宋慎听见瓷质茶盏碰撞的动静,眼睛睁开一条缝,望见对方低着头,茶杯遮住了脸。   啧,胆小鬼。   胆小鬼的隐秘心思,被我发现了!   紧接着,老太监踏进暖阁,迎面先看见瑞王,“殿下——”旋即,瞥见了闭着眼睛的宋慎,没多想,讶异推了推,“哎哟,宋大夫怎么睡着了?喝醉了吗?”   瑞王深吸口气,抬头,解释道:“他、他远道赶来王府,说今天太冷,三两下喝完一整壶御寒酒,醉倒了。”   “年轻人就是贪杯!”老太监推了几把,又拽拽手臂,“哎,醒醒,不能在这儿睡。”    瑞王皱眉阻止,“别推他,叫人进来,搀他去客房休息。”   老太监颔首,不料,刚扭头张嘴欲喊“来人”,宋慎却长腿一伸,慢吞吞揉了揉眼睛,歉意说:“唔?我睡着了吗?实在抱歉,失礼了。”   瑞王立即低头作品茶状,既心虚又尴尬,僵坐撑着。   “你喝醉啦。”老太监拿起酒壶一看,“一口气喝了一壶,难怪醉倒。年轻人,莫贪杯啊。”   宋慎站起,伸了伸懒腰,从善如流,“公公言之有理,确实不该贪杯。”   瑞王随手拿了本书,翻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如坐针毡。   “需要去客房歇会儿吗?”老太监不明内情,“如果还没酒醒,自己去客房睡一觉。”   “不必!我刚才已经睡了一觉了。”   宋慎装醉试探一场,得到了满意答案,神采奕奕,走到书桌旁,探了探茶壶,语气如常,“茶凉了,沏一壶新的吧?”   “无妨,温茶别有滋味。”瑞王没抬头,翻了一页书。   老太监忙惯了,一刻也闲不住,吩咐丫鬟收拾小酒桌,挽袖凑近兰花,请示问:“暖阁里太暖和,兰花娇贵,恐怕不适应,您看需不需要搬去花房?等您想观赏了,随时搬来。”   瑞王无暇观赏兰花,一挥手,“也好。”   “哎!”老太监领命,抱着兰花出去交给小厮。   宋慎见对方总盯着书,旁观了会儿,朗声说:“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多谢殿下以美酒款待。”   又要走了?   瑞王下意识抬头,“你……年后什么时候回南境?”   “得看天气,尚不确定。”宋慎端详对方难得透着红润血色的脸,“临走之前,一定会来向殿下道别。”   “好。”   瑞王端坐,仰脸交谈时发现:对方鬓角发丝略显凌乱,是自己方才忘了整理掩饰……他握紧书本,心虚之余,迫切乃至热切想帮助对方,大事小事皆乐意,叮嘱道:“今后倘若遇见麻烦,借酒浇愁无济于事,不如及时告诉本王,兴许本王能帮你解决,或者替你找个能解决的人。”    宋慎心里一暖,愉快道:“宋某何德何能?万万不敢让殿下如此操心。”   “记着便是,别推辞。”瑞王正色劝说:“少喝点儿酒吧,隆冬腊月,万一醉倒在雪地里,岂不危险?小酌怡情,大饮伤身,亏你还是个大夫。”   宋慎目光深邃,低声问:“殿下待草民这么好,草民简直受宠若惊,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以身相许?   瑞王一呆,紧紧捏着薄瓷茶杯,勉强维持淡然神色,严肃纠正,“‘以身相许’不是这么用的。”     “那应该怎么用?”宋慎挑眉,锐目薄唇,气势慑人,“横竖是报恩的意思就对了。”   “可是——”瑞王被噎住了,思绪乱如麻,使劲捏着茶杯,挣扎思考该不该顺从本心。   宋慎弯腰追问:“要,还是不要?”   “你喝醉了,快去歇息。”瑞王招架不住,几乎是狼狈地别开脸。   “唉。”宋慎直起腰,惆怅叹息,一本正经道:“殿下不要,只能给别人了。”   什么意思?你还想给谁?   “给谁?”瑞王倏然扭头,一个使劲,“喀啦”轻响,震惊得捏碎了御窑薄瓷茶杯,碎瓷片刺破食指,霎时血珠迸出,流过雪白指尖,分外刺眼。   “小心!”   宋慎立刻收敛,一把捏起对方受伤的食指,迅速清理碎瓷片,皱眉问:“这茶杯怎么回事?纸一样薄!该换个结实点儿的。”   “御窑佳品,特地做薄了,方显得精致。”   “疼不疼?”   瑞王摇摇头。虽然受了伤,却丝毫不急,因为高明大夫就在身边。   手头没有包扎用品,宋慎不假思索,把对方受伤的食指放进嘴里—— 第33章 投靠   瑞王眼睁睁看着自己受伤的食指被含住,措手不及, 吃了一惊, 仓促抽手, “小伤口而已,不必如此。”   “别乱动!”宋大夫目光威严,不容拒绝,捉住伤患的手不放, 认真吮净血迹。   “你——”   瑞王僵坐, 不知该如何应对,感觉食指被温暖包裹,伤口先是一阵刺痛, 随即发麻,紧接着麻中生痒……他不由得尴尬,讷讷说:“一个小口子而已,不碍事, 行了,别管它了。”   “殿下受了伤, 宋某身为大夫, 岂能袖手旁观?不管等于失职。”   宋慎剑眉拧起,清理妥了伤口,捏住伤患的手指细看,严肃告诫:“您身份贵重,小伤口也不能大意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呐。”   大夫义正辞严, 一片好意,伤患张了张嘴,无可反驳。   确实是小伤口,小得少顷能自行止血,三五天能自行痊愈,无需在意.   这种小伤,如果在别人身上,宋大夫根本懒得理睬,因为没必要。   但,伤在瑞王身上,就大不一样了。   原本白皙无暇的皮肤,忽然多了一个血口子,怎么看怎么碍眼,宋大夫皱眉审视,恨不能瞬间治愈它。   瑞王默默端坐,须臾,忍不住问:“你刚才说,想给谁?”   “什么给谁?”宋大夫专注处理伤口,书桌上找了找,翻出尚未擦拭颜料的干净绢布,撕了一小块,仔细包扎小血口子。   瑞王不悦,“少装傻充愣。”   “唔?”宋慎包扎的动作一停,恍然挑眉,“哦!您是指‘以身相许’吗?”     瑞王板着脸,无法想象对方向别人“以身相许”的场景,“本王提醒过你了,‘以身相许’不能乱用。”   “殿下所言甚是。”   宋慎从善如流,苦笑叹道:“唉,草民幼时顽劣,不爱读书,如今懊悔莫及,十分后悔小时候没认真遵从师父教导,致使胸中少墨水,连‘以身相许’都不懂,贻笑大方,羞愧至极。”   瑞王一听,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并不是笑话你,只是提醒罢了。”   “多谢殿下指点!”   宋慎本非耐心之人,此刻却仿佛有用不完的耐性,绣花似的包扎伤口,诚恳表示:“圣人曰‘知耻而后勇’,草民已经明白自己的不足之处,决定补救补救。考虑到近朱者赤,所以斗胆,想投靠殿下,与文雅才子相处久了,兴许能沾染些文雅之气,免得时不时有人指责草民‘痞里痞气’或‘匪里匪气’。”   “投靠?”   瑞王一怔,“说了几次‘以身相许’,原来你的意思是投靠?”   “正是。”宋慎愁眉苦脸,忧愁告知:“假如您不收留,草民只能另想办法,过两天探一探庆王殿下的口风,看他肯不肯收留武夫。”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瑞王悄悄放下心,哑然失笑,脱口劝阻,“别去探口风!庆王端方严谨,他的门客全是规规矩矩的,你性格这般率性跳脱,恐怕不适合待在庆王府。本王言出必行,曾经承诺你随时可以投靠瑞王府,既然今天提出了,放心住下便是!”   除了本王,估计谁也包容不了率性而为、跳脱不羁、没上没下的大胆门客。   宋慎莞尔,慢吞吞包扎伤口,动作比绣花还慢,正色道:“王府规矩繁多,宋某不愿投靠王府,只想投靠殿下。”   “此话怎讲?”瑞王茫然不解,“投靠本王,即是投靠瑞王府。”   “不一样。”宋慎终于包扎妥了,“宋某深深佩服殿下的文采,冲着您个人下的投靠决心,与王府无关。”   “这……”   有什么不一样的?瑞王莫名激动,一刹那明白,一刹那糊涂,但心情甚佳,含笑嘱咐:“总之,你愿意留下就留下!今后,衣食住行或者哪一处不满意,随时告诉管家,倘若管家疏忽没办妥,你就告诉本王,本王一定为你做主。”   “谢谢殿下。”   两人对视,宋慎目光深邃,双手托着对方右手,低声说:“殿下仁厚慷慨,宋某不胜感激,又忍不住想‘以身相许’了。”语毕,他情不自禁,低下头,唇在对方白皙光洁的手背上印了印。   一个吻。   轻轻的吻。   唇吻手背,一触即离。   犹如鸟儿飞掠过湖,羽毛轻扫,微触及水面,溅起的小小涟漪尚未散开,它便飞走了。   “你——放肆!”   “大胆、大胆——”瑞王惊呆睁大眼睛,下意识使劲一抽,“你好大的胆子!”   宋慎如梦初醒,立即松手,迅速后退并连声致歉,“抱歉,实在抱歉,我、我……一时糊涂。”   “我一时冲动,冒犯了,殿下息怒,息怒啊。”   “啪~”一声,瑞王站起拍桌,心跳彻底乱了,脸发烫,语无伦次地训道:“真是好大的胆子!倘若、倘若换成我三哥,你敢这么做?庆王必定当场打断你的手,然后狠狠惩罚你一顿!”   “是,是是是,我的错,我错了。”   庆王?开什么荒唐玩笑?我宁愿被打断手,也不想亲近他。   宋慎见对方气得不轻,暗感懊悔,左一个抱拳,右一个作揖,“消消气,我知道错了,刚才昏了头了。”   “哼!”瑞王别开脸,又拍了一下桌子,逐渐脸通红。并非真怒火,而是意外与无措,恼的。   “别生气,都是我不好。”宋慎无计可施,讪讪提议:“要不、你打我几下?出出气?”   “哼!你当我像你一样……野蛮?”瑞王第三次拍桌,含怒的眸光水亮。他杵在桌旁,霎时不知该如何表达愤怒:不能不生气,以免惯坏了门客;也不能真生气,以免吓坏了门客。   “对,我野蛮,我不应该冒犯殿下。”   宋慎反复道歉时,外间下人听见了拍桌声,正欲询问,王全英返回了,侍卫忙告知:“暖阁里啪啪响,不知怎么回事,公公快进去看看吧!”   “什么?”   王全英诧异往里走,关切呼唤:“殿下?”   老太监匆匆掀开毡帘,定睛一望:瑞王端坐书桌后,埋头看书;宋慎站在距离书桌三尺远的地方,面有歉色。   再看地上,一只茶杯碎了。   “哟,这是怎么啦?”王全英绕过碎瓷片,并未发现主子受了伤。因为瑞王用书遮住了受伤的食指。   宋慎不免窘迫,“咳,我——”   瑞王更窘迫,却抢过话头,轻描淡写解释道:“失手摔了个茶杯,叫人收拾了吧。”   老太监一边答应,一边打量宋慎,又看看瑞王,没瞧出什么端倪,纳闷出去了,唤丫鬟进来打扫碎瓷片。   这天,宋慎没好意思留下吃晚饭,告辞离开了,轻快策马返回紫藤阁。   新收的大胆门客一离开,瑞王定定神,吩咐道:“宋大夫已经投靠了本王,今后,府里务必以上宾待之,切莫怠慢了他。”   “哎唷,好事啊,您放心,老奴一定办妥。”   唉,他那性格,一旦受了委屈或怠慢,不知会怎么闹。思及此,瑞王严肃嘱咐:“高明大夫难寻,千万要用心留住他。”   “老奴明白!”   王全英眉开眼笑,“虽然大乾人才济济,但宋大夫的药方最有效,早该招揽他了。他要是能长住王府随时候命,就不用仰仗太医了,不光咱们娘娘高兴,奴婢们也高兴。”   固然高兴,但偶尔会被气得七窍生烟。   瑞王绝口不提方才发生的事,独处时,垂首凝视自己被仔细包扎的食指,理智感觉应该愤怒,嘴角却不禁翘了起来。   两人内心深处,同时悄悄绽放了一朵花。   腊月二十九,除夕前夕,紫藤阁上下忙碌。宋慎作为阁主,少不得戴着银面具前堂后院地巡查巡查。   除夕当天,紫藤阁换上了红灯笼,焕然一新。   寅时中,天尚未亮,黑沉沉飘着雪花,北风呜呼,滴水成冰。   瑞王穿戴整齐,乘车前往皇宫,惯例赴家宴,皇室上下将一起辞旧迎新。   马车摇摇晃晃,瑞王起得太早了,被晃得昏昏欲睡,靠着软垫小憩。   浅眠间,窗外突然响起熟悉的爽朗嗓音:   “哟,好巧!”   马车略停了停,旋即继续前行,侍卫头领讶异问:“宋、宋大夫?今儿除夕,天还没亮,您这是上哪儿去?”   宋慎左手提灯笼,右手策马靠近,朗声答:“我去接一位老朋友到舍下过年。你们呢?”   “护送殿下进宫。”   “殿下呢?”   “车里呗。”   宋慎顺势策马靠近车窗,刚弯下腰,窗帘便被掀开了,他立刻笑眯眯说:“草民给殿下请安!”   瑞王头戴紫金镶玉头冠,身穿节日礼服,檀色披风内,炎色锦袍金丝银线地绣着蟒纹,在车内灯笼光下,目若朗星,备显尊贵俊美。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不假思索回了一笑,疑惑问:“什么老朋友?你为何不早些去接?弄得除夕当天奔波。”   宋慎控缰跟随王府车马,贴着车窗小声答:“闯江湖时结交的两个好兄弟,约定一同过年,早就在我家了。”   “那你——”   “我刚才哄外人的。想见殿下,得编个理由。”宋慎端详对方,低声告知:“其实,我昨天就想去瑞王府,但怕你还在生气,没敢去。不知殿下现在气消了没有?能否原谅?”   瑞王打量浑身落满积雪的人,压根动不了怒,轻声答:“看在你除夕天没亮便赶来道歉的诚意上,原谅你一次,下不为例。”   “多谢殿下宽容!”   宋慎一放松,忍不住说了句实话,由衷夸道:“第一次见你穿红色衣服,真好看。”   瑞王一愣,低头扫视袍襟,“此乃礼服,除夕与春节,红色才显得喜庆。”   “真好看!”宋慎再度夸道。他半夜出门,在街上冒着雪溜达等待“偶遇”,却神采奕奕,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   交谈不久,宋慎道别,心满意足打马远去,避免侍卫起疑。   瑞王在车窗目送,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除夕与春节,普天同庆,都城处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鞭炮声不断,热闹非凡。   帝后主持了家宴,又举办宫宴,皇子公主和皇亲国戚、文武重臣依次领宴谢赏谢恩,礼仪繁杂琐碎,瑞王忙至初三夜晚才返回王府,精疲力倦。   不料,马车行至半途时,窗外猛地响起了熟悉的嗓音:   “哟,又遇见各位了,巧,真巧!”   夜晚,皇城街市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侍卫头领大声道:“在下给宋大夫拜年了!”   车内,瑞王失笑,听着来人与自己的侍卫熟稔交谈,疲惫感消失大半。   须臾,宋慎靠近车窗,弯腰抱拳:“草民给殿下拜年,祝殿下岁岁平安,事事如意!”说话间,他把一个小巧礼盒塞进马车。   瑞王内心涌动着愉悦,按捺不住好奇,接过便拆,“什么啊?”   拆开一看,又是一只打瞌睡的雏鹰,惟妙惟肖。与第一只相比,它瞌睡得更厉害了点儿,困得眯着眼睛,胖嘟嘟的身体歪倒,一副要摔倒的笨拙模样。   瑞王忍俊不禁,捧着细细观赏,“有趣!活灵活现的,难为你雕得出来。”   “你喜欢就好。”   交谈片刻,宋慎又是心满意足地离开。   正月初四,宋慎去了瑞王府,正式拜年,傍晚才离开。   初五,精力充沛的人忍不住寻个理由,又跑了一趟王府,初六初七亦不例外。   初八这天,瑞王本以为他也会来,但,从清早一直到寝时,仍未见他影子,期望落空,自是失望,辗转琢磨许久才入眠。   其实,宋慎并不是没空,而是被叫去庆王府了。   庆王征战沙场十年,掌握实权,发号施令惯了,杀伐决断不怒而威,淡淡问:“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宋慎坐在主座下手,沉思不语。   “快说!” 第34章 告诫   庆王端坐主位之上,不怒而威, 沉声问:“快说, 你近期为什么天天往瑞王府跑?”   宋慎稍作思索, 心存侥幸,尝试争取缓一缓,解释答:“为了请脉。草民去年揭了皇榜,受您推荐给瑞王看病, 肩负大夫的责任。近期, 隆冬腊月,年节事多繁忙,草民担心瑞王可能因劳累病倒, 所以常去瑞王府,请平安脉。”   “哦?”   庆王嗓音低沉浑厚,积威甚重,眉心皱成一道“川”字, 不疾不徐问:“你去得那般勤快,仅仅是为了请平安脉?”   宋慎硬着头皮答:“是。”   “如此一听, 宋大夫勤勤恳恳尽职尽责, 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本王应该奖赏你才是。”   宋慎心里发虚,立即摇头,“哪里?分内之事而已,草民不敢居功。”   下一瞬, 庆王脸色一变,重重拍桌,“嘭~”一声,震得茶杯盖子跳起来,笃定怒斥:“你没说实话!竟敢欺瞒本王,你有几个胆子?”   “草民不敢。”   “那为何不说实话?倘若无凭无据,倘若无关紧要,本王何必特地抽空亲自问你?”   宋慎摸摸鼻子,“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庆王脸色沉沉,目光如炬,审视自己推荐的大夫,不悦质问:“一个大夫,勾得病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合适吗?像话吗?”   宋慎霎时感觉自己成了狐狸精,公狐狸,勾引了涉世未深的文弱皇子。   他定定神,尴尬答:“不合适,不像话,大夫本不该逾越本分,犯非分之错。但草民敢对天发誓,并非故意勾引,更非恶意引诱,从未伤害过他!唉,其实,草民也不知怎么回事,不知不觉就、就变成今天这样儿了。”   自己推荐的大夫犯了错,庆王作为兄长,责无旁贷,隐晦询问:“从未‘伤害’过瑞王?”   对视须臾,宋慎领悟了弦外之音,正色答:“宋某承认动了不该动的爱慕之心,管不住自己的腿,忍不住常往瑞王府跑,但苍天在上日月可鉴,至今为止,宋某从未粗鲁亵渎过他!”   咳,那天冲动昏了头,轻轻亲了一下他的手背,不算亵渎吧?宋慎聚精会神地应答,丝毫不敢大意。   庆王略松了口气,“幸好,尚未酿成大错。”   宋慎试探问:“这件事,不知是谁告诉您的?”   “早在去沅水山庄探监期间,本王便发觉不妥,当时告诫你行事要稳妥庄重,你却听而不改,悄悄抗命,本王只能派人探查。”   庆王喝了口茶,责备道:“近日,你越发大胆了,不仅天天往瑞王府跑,甚至当街围堵、当众亲密交谈,不成体统!打量旁人全是傻子吗?日子一久,消息肯定会传开,人言可畏,瑞王的名誉必受影响。”   宋慎无可辩驳,毅然恳求道:“千错万错,错在我一人,不该有非分之想,一切罪责由我承担,与瑞王殿下无关。他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涉世未深,脸皮薄,又正在静养,求您千万不要错怪他,最好问都别问。”   “哼,本王正是顾虑四弟身体差,才没惊扰他,先问问你。”   庆王难免失望,“你是本王推荐的,万一彻底把瑞王带歪了,外人看着,兴许怀疑本王不安好心,自己——”他停顿叹了口气,既有责任,亦有苦衷,无奈说:“到时,势必有人指责本王,草率推荐江湖人士,致使四弟被蛊惑歪了。”   蛊惑?   宋狐狸起身抱拳,低头致歉,“惭愧,宋某辜负了殿下的信任,请您责罚。”   “责罚你,麻烦就能解决了吗?假如瑞王陷得深了放不下,该如何是好?”旁观者清,庆王及时发现四弟动了心,自然担忧,故迅速把“罪魁祸首”叫了来问话。   “这……”宋慎语塞。   庆王皱眉问:“你揭榜行医,用的是真实身份,若卷入涉及皇室的龙阳丑闻,不仅瑞王名誉受损,你和你的师门更是后果不堪设想。难道你没考虑过后果吗?”   作为老江湖与一派掌门,怎么可能没考虑过后果?   皆因动心是克制不了的,性格再理智也没用,自古情难自控。   宋慎薄唇弯起,苦笑了笑,坦率答:“其实,我考虑了成千上万遍,深知不该逾矩,反省了无数次。但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每次见了他,我总是、总是——咳,面对面时,莫名会丧失理智,不由自主想逗他开怀,逗来逗去,慢慢就收不住了。”   “糊涂。”   庆王缓缓提醒,“一旦事发,瑞王的母妃及其外祖家族,绝对饶不了你,还有圣上,单这三把怒火,你便无力招架。”   “多谢殿下提醒。”   宋慎再度抱拳,感激躬身,“宋某明白,您既是关爱弟弟,也是善意提醒。不知今日您传宋某前来,是有什么吩咐?”   庆王并非不通情达理,而是顾虑重重,不能不管,严肃答:“出了岔子,必须设法解决!你且说说你的打算。”   “宋某一介平民,他却是天潢贵胄,身份悬殊,莫说龙阳,即使是男女婚配也高攀不上。”   宋慎郑重其事,坦言相告:“我早已打定主意了,一定尽力为他治病调养身体,他若不反感,我不奢求什么,乐意常去陪伴,逗趣解闷。他若反感,我自会远离,绝不死皮赖脸地纠缠病人!”   “那么,目前,瑞王对你是反感?还是不反感?”   宋慎没回答,却笑了起来,眼里流露脉脉愉悦之色。   庆王看懂了,黑着脸“哼”了一声。   宋慎忙收敛笑容,诚恳表明:“殿下放心,我知道利害,一直小心掩饰着,生怕损伤他的名誉。假如秘密泄露,按照常理推测,世人十有八/九鄙夷骂我‘攀附权贵’、‘无耻佞宠’,到时我多雇些人,暗中掌控市井流言蜚语,把罪责归咎于我,全力保护他。”   “你闯荡江湖十余年,能有今日成就不容易,因此事弄得名誉扫地、身陷险境,值得吗?”庆王观察半晌,脸色缓和了些,语重心长地劝说:“你若随大流走大道,不难入仕,前途不可限量,何苦挑窄路走?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宋慎爽朗一笑,毫不犹豫道:“他身份尊贵温文尔雅,却从不嫌弃江湖草莽,情意无价,与之相比,前途算什么?我不是当官的料,一贯无意入仕。至于名誉,双方皆损,他都敢冒险,我怕什么?”   “我要是因为前途和名誉辜负了他的冒险,简直不是男人!”   唔,四弟倒没看错人。庆王的脸色又缓和了些,“算你有担当。”话锋一转,却指出:“但你方才说的打算不妥。”   宋慎一愣,陡然涌起不安感,“殿下认为应该怎么办?”   “瑞王似乎动了心,你若常去陪伴、常逗趣解闷,岂不是令他越陷越深?”庆王狠狠心,不容拒绝地吩咐:“即日起,你无事不准去瑞王府!”   “什么?”   宋慎霎时急了,“这、这不妥吧?”   “比你的打算妥。当局者迷,你现在太不冷静了,只顾眼下高兴,迟早惹祸。”   庆王放下茶盏,起身,背着手,严厉嘱咐:“悬崖勒马,犹未晚矣。你们分开,彼此冷静思考,如果瑞王逐渐清醒了,你必须按照你自己所言,不得纠缠。本王先礼后兵,你若再敢抗命不遵,休怪本王采取其它办法。”   “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宋慎沉默片刻,内心滋味难言,选择权宜答应。他长叹一声,涩声说:“我本无意带他一起闯险路。殿下有令,宋某不敢不遵从,亦是不愿令他越陷越深,以免将来遭受流言蜚语攻击。即日起,如若无事,我不会去瑞王府。”   “你可要说到做到。否则,无需圣上、惠妃及其娘家出手,本王先收拾你一顿。”   “……好。”   “但愿四弟只是一时糊涂。”   庆王背着手离开客厅,边走边叹息,“险路难行,四弟那副身体,吃得了多少苦?”   宋慎欲言又止,心情沉重。瑞王的身体和病症,大夫最了解,心疾是禁不起大悲大苦刺激的。   确实,我不该只顾眼下高兴,当冷静思考,琢磨出长远之计!   于是,原本常跑瑞王府的人,不见踪影了。   初时,瑞王以为对方被私事绊住了脚,并未介意,把一大两小三只木雕鹰摆在书桌上,愉快观赏;   元宵时,对方仍未登门,他开始担心,猜测其遇见了麻烦,派人打听,下属告知:“宋大夫挺好的,没遇见麻烦事。”   那为何不来……请脉?   瑞王很是疑惑,月底忍不住又遣人打听,下属禀告:“宋大夫忙着招待朋友呢,他今天喝醉了,托属下向您问好。”   有空喝酒,却没空来问好?   哼。   瑞王不高兴了,赌气似的,不再派人打探对方消息。   结果,他等啊等,直到二月中旬,一天接一天地失望,失望得无以复加。   二月底,风停雪止。   冰雪融化,万物复苏,都城百姓又迎来了春季。   清晨,侍卫禀告:“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   “嗯。”瑞王回神,拉开抽屉,把三只木雕鹰一一塞了进去,随即,轻轻关上抽屉。   罢了,收起来。   避免一看就心里发堵。   瑞王神色淡然,“走吧。出城,去荥水竹山踏青。”   “是!”   此时此刻·闹市   宋慎精神抖擞,天蒙蒙亮便赶到东街,满怀期盼地忙碌。   朝阳升起后,他频频踏出门槛,遥望街道尽头,唯恐错过了瑞王府的车马队伍—— 第35章 相约   春暖花开,旭日初升, 和煦朝阳普照皇城。   闹市行人熙熙攘攘, 瑞王府的车马队伍缓缓驶进东街。   车轮辘辘, 轻轻摇晃。   瑞王在马车内闭目养神,身穿月白薄夹袄,未戴彰显身份的亲王头冠,仅佩戴普通玉冠, 两根月白软绸发带随着马车摇晃而飘飘, 俊逸非凡。   “虽然天气转暖,但俗话说‘春捂秋冻’,您又畏寒, 更得添一件披风了。”管事太监王全英陪同出游,坐在窗旁,弯腰从矮柜里取出披风,抖开了, 近前伺候穿衣,“今儿风大, 不比家里书房暖和, 快穿上吧,以免着凉。”   瑞王连眼睛也没睁开,依言让披上了。   “出城踏青,去荥水逛竹山,路远着呐。困了就睡,等到了地方, 老奴会提醒您。”   瑞王略一颔首,入定般闭着眼睛。   老太监回窗旁落座,不满地絮叨,“唉,宋大夫提议的出游,老奴曾听他念叨了几次,兴致勃勃的,说要如何如何游玩,如今春游季节到了,他却不见人影,消失了两个月,真是不像话!”   “他应该是在忙私事。”瑞王语气平和,脸庞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他不是主动投靠了殿下吗?”老太监絮絮叨叨,抱怨道:“哼,他曾经信誓旦旦,答应一定常到王府请安,结果呐,莫说请安,连请脉都躲懒了!忒不像话。”   确实不像话。   但能怎么办?派人抓捕吗?   瑞王越听越烦,头疼似的按了按太阳穴,平静说:“随他去罢,门客又不是囚犯,没有禁止他行动的道理。”   “可他是您收揽的第一个门客,目前也是唯一一个,却懒懒散散,太不懂事了!”   是啊,别人家的门客规矩懂事,为什么我家的——瑞王暗中叹息,无可奈何。   老太监批评得起劲时,窗外突然响起“噼里啪啦~”鞭炮声,旋即响起喜气洋洋的敲锣打鼓声,吓了他“唉哟”一跳,“怎么回事?”   热闹动静吸引行人驻足围观,堵住了闹市街道,也堵住了瑞王府缓缓前行的车马队伍。   马车被迫停下,瑞王被颠得身体前倾,拢了拢披风,坐稳,猜测道:“想必是百姓家在办喜事。”   窗外,鞭炮声“噼里啪啦~”脆响,硝烟味儿弥漫开来,漫进马车。   “殿下,旁边有个医馆开张,吸引许多路人观看,把路堵住了。”侍卫禀告:“估计得堵一会儿才能过去。”   瑞王继续闭目养神,“那就等会儿。”   “咳咳,咳咳咳。”硝烟味愈浓,主仆被呛得咳嗽。   “唉哟,好呛人。”老太监一边咳嗽,一边掀开窗帘,探头张望,须臾,眼睛一亮,意外道:   “哎?那不是宋大夫吗?他站在那门口干什么呢?”   什么?   瑞王闻言睁开眼睛,怔了怔,在脑子转动之前,先探身望向了窗外,“是吗?”   “没错!”老太监抬手一指,“瞧,那儿,铺子门口,个头最高的,不是他是谁!”   瑞王定睛一望:   斜对面,新开张的店铺门口,祝贺与议论嘈杂,人头攒动,宋慎个子最高,引人注目。   他正抱拳回礼,玄袍外加了件白纱甲衣,得体挺拔,俊朗阳刚,少了倜傥痞气。   宋慎一露面,王府侍卫们便认了出来,七嘴八舌说:“咦?快看,宋大夫!”   “好久没见他了。”   “看架势,那个新开的铺子,莫非是他的?”   “什么铺子啊?”   “猜不出,匾额红布还没摘呢。”   ……   宋慎余光扫了扫,意欲接近王府马车,却被宾朋们围住了,少不得客套应酬几句,一一回礼,忙中扭头,过人的目力瞬间发现了马车内的瑞王!   “哟,真巧!”他一高兴,便什么也顾不上了,交代管事招待宾客后,走下台阶,穿过人群,大方打招呼,大步流星接近。   “各位好?真巧啊!”   宋慎边走边回应侍卫的问候,径直靠近窗口,明知故问:“王公公,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春游。出城去荥水,殿下想逛逛竹山。”王全英心存不满,皮笑肉不笑,尖柔嗓音慢腾腾问:“宋大夫真是大忙人,将近两个月没上王府请脉了,不知近期在忙些什么呢?”   宋慎有苦难言,歉意答:“忙着开医馆。唉,最近诸事缠身,焦头烂额,好些日子没去看望殿下了。”   他的目光绕过管事太监,落在主座的瑞王身上,端详其气色,朗声道:“给殿下请安。”   原来,你是在忙着开办医馆?瑞王端坐,腰背挺直,神色淡然,积攒俩月的失望与不满消散了些,纳闷问:“之前从没听你提过,为何突然想开医馆?”   宋慎爽朗笑了笑,解释道:“其实,早年我就在家乡开了几间医馆,既是兴趣,又是责任,遵从恩师遗嘱,行医济世,努力将南玄武的医术发扬光大。”   “不错,行医济世乃仁义正道,备受世人尊敬。”   瑞王忍不住笑了笑,欣赏之余,由衷感慨,“难得,你竟能将心思用在正事上。”   四目对视数息,宋慎也忍不住笑了笑,旋即正色表示:“说来惭愧,恩师在世时,以及若干挚友,常常责备训/诫,骂我不该‘不务正业’、‘玩世不恭’、‘浪荡度日’,我已决定遵从恩师和挚友的劝导,今后专心钻研医术,悬壶济世,积德行善,光耀师门。”   瑞王频频点头,“好,很好。”   宋慎话锋一转,“以免恩师隔三岔五托梦骂我虚度光阴,我在梦里都不敢面对他老人家,怕挨打。”   瑞王哑然失笑,笑声清越朗润。   老太监绷不住脸,乐了,揶揄问:“您过两年三十岁了,令师尊隔三岔五托梦教导,恐怕托了千儿八百个梦了吧?您居然现在才决定改正?”   “惭愧惭愧,宋某汗颜,公公快别说了。”宋慎站在窗旁,脚底仿佛生了根,挪不动了。   瑞王拦下心腹太监的揶揄,勉励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用心开办医馆,相信令师尊在天之灵会欣慰的。”   “但愿如此。”   不知不觉间,瑞王离开了主座,方便眺望医馆匾额,好奇问:“不知你的医馆叫什么名儿?匾额怎么还盖着红布?”   “在等吉时。”   其实,压根没测算吉时,而是估摸着等待“偶遇”。宋慎像模像样地看了看天色,顺势问:“吉时马上到了,不知宋某有没有荣幸请殿下为敝馆主持开张仪?帮忙把红布揭了,可以吗?”   “举手之劳,有何不可?”   瑞王不假思索,欣然答应,起身下车。   “多谢殿下赏脸!”   “来,慢点儿。”   宋慎神采奕奕,搀扶瑞王下车,既未违背对庆王的承诺,又如愿以偿,神清气爽。   王全英上了年纪,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主子被搀走,喊道:“着什么急?慢些!”   “知道,公公放心吧!”宋慎引领瑞王及其贴身侍卫,挤进了热闹人群。   放心?   唉。   你叫咱家怎么放心?   王全英追不上,索性在马车旁等候,忧心忡忡,苦恼暗忖:宋大夫不见踪影时,府里清静,我也不用胡思乱想,但殿下却恢复了往日寡言少语的模样,闷闷不乐。宋大夫一出现,周围便充满欢乐,逗得殿下开怀谈笑,我却又开始提心吊胆了。   两个男人,可以相知,可以相惜,却不该相互倾慕。   长此以往,一旦闹出丑闻,怎么收场?   如果宋大夫是女子就好办了,我十分乐意到娘娘面前为他美言,当不了王妃当侧妃,名正言顺陪伴殿下。   偏偏,他也是男子!   王全英十岁净身入宫,一步步从粗使小太监升为王府老管事,练就了火眼金睛,表面矮胖爱唠叨,实际比庆王还早察觉异样端倪,却心怀顾虑,左右为难,假装不知。   分别两个月,两人边走边聊,谁也没留意被甩在身后的老太监。   “怎么揭啊?”瑞王被簇拥到医馆门口,站定,观察匾额,“我从没揭过。”   朝阳下,年轻的天潢贵胄肤色玉白,文雅从容,通过服饰气度与侍卫,路人一看便知其非富即贵。   宋慎背对人群,挡住了路人的眼神,把一根红绳塞给对方,“简单!喏,拿着,使劲拽。”   “不能太使劲吧?”瑞王嘴角噙着笑意,接过红绳,试探拽了拽,在嘈杂动静中小声说:“万一蛮力拽掉了匾额,岂不是很不吉利?”   “哈哈哈,无妨,我不讲究这些。”宋慎满不在乎,笑眯眯道:“如果它掉下来摔成两截,我明儿就去对街再开一间分号,各挂半截,倒省了一块匾额了。”   围观众人一听,哄然大笑。   “尽胡说。”瑞王笑上眉梢,稍一使劲,拽落红布,露出崭新的匾额,上面刻着两行鎏金字,正中是“南玄武堂”四个大字,右下角注明“都城分号”四个小字。   瑞王仰脸观看,“分号?”   宋慎并肩告知:“老号在南境,我师门附近的县城里。”   “原来如此。”瑞王点了点头。   医馆名一亮相,伙计便点燃鞭炮,刹那间“噼里啪啦~”锐响,红屑沫与硝烟味被春风裹着乱飞。   “咳咳咳。”瑞王被呛得咳嗽,宋慎引领道:“来都来了,进去坐会儿?”   “也好。”   “请。”宋慎彬彬有礼,神采飞扬,“殿下大驾光临,敝馆蓬荜生辉,宋某高兴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了。”   “又胡说。”   瑞王难掩笑意,积攒俩月的失望、不满、郁懑……不愉快感一扫而光,莫名便原谅了。他跨进医馆大门,扫视管事、伙计、宾朋等,夸道:“不错,干净整洁,井然有序。”   “这儿太吵了,二楼清静点儿。”宋慎周到招待,“来,我带你上楼喝茶。”   瑞王率领侍卫,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向楼梯。   此时·柜台后   周彦清左手握着账本,右手放在算盘上,僵硬杵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瑞王,亦是盯着寸步不离照顾瑞王的义弟。   原来,他们那么亲密要好?   亲眼目睹了默契融洽的相见场景,周彦清浑身发冷,无法再自欺欺人。   “小周,看见了吧?我猜对啦。”   “猜对什么?”   “我师弟果然对瑞王动了心!”   夏莉兴奋整理衣裳,“啧,那臭小子,前阵子天天往瑞王府跑,得了新鲜东西便颠颠儿相赠,见了面,笑得停不下来哟,傻气。”   周彦清徒劳地反驳:“无凭无据,师姐别瞎说八道。”   “我可没瞎说!”   女人心思细腻,夏莉慨叹:“难怪了,小师弟突然收起玩心,浪子回头呀,认认真真开办医馆。以前,无论咱俩怎么规劝,他总当耳边风,玩心忒重,活像混世魔王,现在终于变得稳重喽。兴许是瑞王督促的!”   我一直盼着你成熟稳重,盼了十余年,万万没料到,你居然是为了瑞王改变了自己?周彦清不敢置信,失魂落魄,时而想多看一会儿,时而想瞬间离开,心像在油锅里煎,无比难受。   下一刻,宋慎望向了柜台后,愉快告知:“那位就是我的结拜大哥。”   “哦?”   瑞王停下脚步,依言望过去:一名高瘦男子金冠华服,低着头,正在拨算盘。   夏莉迅速扬起笑脸,一把拉上周彦清,笑吟吟凑近,屈膝福了福,“民妇——”   “免礼。”瑞王摆手打断,温和对待唯一门客的亲人,“本王路过进来看看而已,别惊扰了百姓。”   “是!”   周彦清便没行礼,杵在边上,一时间难以冷静,恍恍惚惚,打量年轻俊美的亲王。   幸而,周围不少人在好奇打量瑞王,他的失态并不显眼。   “殿下,请。”宋慎一边引路,一边揽了揽义兄肩膀,乐呵呵说:“清哥、师姐,走,一起上去喝茶!”   周彦清大受打击,木头人一般被义弟推着登台阶,状似拘谨不安,上楼,落座,喝茶,闲聊……具体喝了什么茶、聊了什么话,他事后竟记不清了。   瑞王在南玄武堂待了许久,临走前,被唯一的门客叫到角落里。   “何事如此神秘?”   宋慎劝道:“快晌午了,今天太晚,荥水路远,你改日再去踏青,行吗?”   “哼。”瑞王背着手,昂首。   宋慎会意,低声致歉:“答应过你的事,我一件也没忘,不是不想带你去竹山游玩,而是——”暂时不宜激怒你三哥,“而是最近较忙,抽不出空。”   “那你还去不去了?”   “去!当然去!”   宋慎耳语嘱咐:“但去之前,麻烦殿下给我写个请帖。”   “什么?”瑞王茫茫然,“为什么?”   为了哄住庆王,避免他又阻止我主动接近你。宋慎避而不谈,不愿对方烦恼,一本正经答:“因为我还没有收过王府的请帖,特好奇,想看一看它长什么模样。”   “请帖有什么好看的?”   “不知道,我就想看看。”   瑞王凝视高大门客眼巴巴的可怜样儿,脑子一热便答应了,“行吧。三天之后,你有空没有?”   “有!咱们一言为定了啊,到时见。”   “好。”   瑞王见唯一的门客心满意足,感慨暗忖:虽然你有些懒散,但容易满足,不难养。   一晃眼,三月中旬了。   天气愈发暖和,皇宫御花园内,鸟语花香,处处生机勃勃。   惠妃在园中散步,艰难从丧女之痛中振作了起来,一腔母爱全给了儿子,叮嘱道:“回去告诉琛儿,叫他按照宋大夫的方子休养身体,不必三天两头进宫请安。”   “是。”王全英毕恭毕敬。他入宫办事,顺便探望待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妃子。   惠妃清瘦,两鬓斑白,关切问:“你之前禀报过,说琛儿与宋大夫闹了些不合,现在怎么样了?他们相处得好不好?”   现在?要好得很,要好得过分了。   唉,此事可大可小,不该瞒着娘娘。   即使我不禀报,娘娘也早晚知情,到时,我难逃责罚。   王全英犹豫不决,迟疑答:“娘娘有所不知—— 第36章 风波   “娘娘有所不知——”   宫规森严,在妃子面前, 奴婢是没资格抬头挺胸的。   王全英躬身回话, 意欲禀报瑞王与宋慎过分亲密一事, 但话涌到喉咙口时,却停下了,吞吞吐吐,迟疑不决。   惠妃毫不知情。她停下脚步, 扭头看着矮胖老太监的头顶, 纳闷问:“有所不知什么?”   “有件事,老奴得禀告您。”   王全英越发弯腰,盯着御花园小径的鹅卵石, 烦恼思考:唉,到底该不该告诉娘娘?   “说吧,什么事?莫非琛儿又与宋大夫闹不合了?”   “咳,他们仅在初相识时闹过不合, 后来相处得……挺好的。”   惠妃颔首,“这就好。宋大夫医术高明, 良医难寻, 琛儿当礼贤下士,切莫怠慢他。”   如今王府里谁不知道宋大夫是大红人?谁敢怠慢?都争相巴结呐。王全英暗暗苦笑,恭敬告知:“娘娘放心,殿下生性大度随和,从未怠慢过任何一位大夫。”   “理应如此。”   儿子孱弱,娘永远放不下心。惠妃叹了口气, “唉,琛儿那身体,常年离不开大夫和药,更加要敬重大夫。尤其不能得罪像宋大夫那样有真本事的良医,倘若把良医气跑了,琛儿下次发病时,真不知应该找谁救命。”   “没错,娘娘顾虑得极是!”   其实,这也是王全英最大的顾虑,害怕惠妃一听便火冒三丈,激愤之下,严惩勾引了自己乖儿子的公狐狸精,致使瑞王失去可靠良医。   “你方才想禀报什么?”惠妃手握精致团扇,在两名亲信宫女的搀扶下,沿着小径观赏沿途花木。她清瘦端庄,高门贵女出身,知书达理,一向欣慰于儿子的聪明与孝顺,做梦也梦不到儿子会对男人动心。   王全英躬身尾随,倍感为难,暗忖:娘娘待我恩重如山,赏识信任,一力提拔了我;殿下待我不薄,视我为心腹,任命我当大管事。   并且,宋大夫对我也不错。初时,我嫌弃他是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士,鄙夷怠慢,他却没记仇,不仅不计较,熟悉后还乐意给看病,治好了我的老寒腿……王全英受了诸多恩惠,夹于三方之间,绞尽脑汁考虑须臾,最终退缩了,选择把秘密咽回肚子,若无其事地禀告:   “没什么大事,只是想告诉您一声:前阵子,宋大夫正式投入殿下门下了。”   惠妃脚步一顿,惊喜交加,“是吗?奇怪,之前提了几次,他都不答应,为什么突然愿意了?”   肯定是为了方便接近殿下。王全英不敢抬头,心虚答:“兴许是想通了,良禽择木而栖嘛。”   “好事啊。”   惠妃欣然一笑,“宋大夫成了王府门客,既会更用心为琛儿治病,又有利于他的前程,两全其美,实乃明智之举。”她吩咐宫女:“立刻备一份贺礼。”   “待会儿你带回去,交给宋大夫,告诉他,如果能令瑞王康复,宫里必有重赏!”   王全英心虚得一脑门汗,弯腰应了个“是”。   “我一向觉得,宋大夫医术精湛,为人细心、有耐心,又礼仪周全风趣幽默,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本月初,他主动为我调整了药膳方子,吃着效果比太医院强多了,太医尽开些四平八稳的方子,吃与不吃一个样儿,皆不如小宋尽职尽责。”   惠妃对宋慎印象极佳,高兴得称“小宋”,赞不绝口,“今后有他照顾琛儿,我放心多了。”   唉,我的娘娘哎,您之所以格外赏识宋慎,八成因为那小子把您当丈母娘了,大献殷勤,不遗余力地讨好。   王全英欲言又止,憋得难受,捧着礼盒,心事重重地出宫了。   一场能掀起巨浪的风波,在老太监的犹豫中平息了。   瑞王一无所知,近期天天从清晨忙到深夜。   一则身体好转,编撰病倒前未完的书;二则,想赶在盛夏之前听竹风,亲自督建竹楼。   于是,几个管事脚不沾地,指挥大群工匠忙得热火朝天,后园竹楼于月底竣工,家具陈设如流水般搬进去摆放,装饰得古朴素雅。   这天清晨,瑞王进书房落座,亲手写了一份请帖,搁笔吩咐:“派人给宋大夫送去。”   “又写了请帖啊?”   瑞王喝了口茶,“他是南境人士,住竹楼长大的,念叨几次了,说等后园竹楼竣工便想认真逛逛。小事一桩,本王应允了。”   王全英拿起请帖看了看,掩下愁虑,嘟囔说:“又不是外人,送个口信即可,用得着您亲自写帖子邀请吗?架子真大。”   瑞王反驳道:“关架子什么事?本王设宴庆祝竹楼竣工,邀请宾客,本就应该下请帖。”   “殿下对待门客是不是太好了点儿?”老太监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劝道:“依老奴愚见,最好宽严相济、奖惩并行,免得惯坏了宋大夫。”   “这是自然。”   瑞王翻开未写完的书,提笔蘸墨,慢条斯理说:“假如他犯了错,本王定会责罚。”   “可是、可是……”   瑞王疑惑抬头,“难道他犯了什么错?”   老太监不敢挑明,憋闷答:“暂时没发现。老奴只是怕他恃宠生娇,今后难以管束。”   “恃宠生娇?”   瑞王失笑,语气宽容甚至纵容,“他天生率性跳脱,喜欢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偶尔有些闹腾,但心术正,行事有分寸,无需管束。本王才懒得费功夫管他。”   老太监心思转了转,凑近告知:“听说,自从南玄武堂开张后,前去求医问药的人一天比一天多,险些踏破了医馆门槛,其中有不少达官显贵,宋大夫却一概不重视,坚持按照病情轻重安排诊治,得罪了好些权贵,甚至当众强硬拒绝,让安阳伯府陈公子下不来台。唉,真是鲁莽。”   瑞王淡淡道:“安阳伯府算什么?勋贵子弟仗着家世,盛气凌人,不仅蛮横威胁大夫,还打伤了医馆伙计,委实嚣张。”   “几天后,陈公子落单时遇袭,挨了一顿殴打,鼻青脸肿,也不知是谁干的。”   瑞王蘸了蘸墨,稳稳落笔,“想必是作恶太多,遭了报应。活该。”   “是不是宋大夫干的呀?”   “为何怀疑他?”   老太监观察主子神色,“因为宋大夫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受不得一丁点窝囊气。”   瑞王摇摇头,“哪里?他是恩怨分明。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何错之有?”   “这么一听,就是他悄悄把陈公子打得鼻青脸肿了?”   瑞王莞尔,“是又如何?他并未做错。”   老太监被噎了一下,无言以对,泄气地闭嘴:得,情人眼里出西施!   数日后·清晨   宋慎应邀赴宴,勒马,利索翻身下马,拎着礼盒,被热情洋溢的小厮簇拥进瑞王府。   他惯常神采飞扬,径直走向后园竹楼,远远便朗声道:“给殿下请安!”   “免礼。早说了,平日不用拘礼。”   瑞王站在三楼露台栏杆处,招呼道:“上来坐,这儿风景好。”   宋慎大踏步进楼,不消片刻便登上露台,站定一望:   露台宽敞,视野开阔,角落建有别致的观景亭,栏杆旁放着茶几和两把竹躺椅;   微风阵阵,茶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   “风景果然美!”   “恭喜殿下,得了这么一个著书作画的好地方。”   瑞王心情甚好,“坐。”   宋慎一边落座,一边把礼盒递给对方,“小小贺礼,请笑纳。”   瑞王熟练拆开,虽不意外却也欢喜,愉快拿出第四只木雕雏鹰,“这是第四只了!你雕刻的雏鹰,为什么全在打瞌睡?瞧这只,困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了。”   “雏鸟缺觉,等过阵子,它长大些,就该学飞了。”   “你该不会打算雕完鹰的一生吧?”   “殿下英明!”   几名丫鬟在角落亭中布置筵席,侍卫站在远处,宋慎自行倒茶。   瑞王收好雏鹰,“那么多人上南玄武堂求医,你天天奔波行医,竟还有闲心思雕刻?不累吗?”   “忙中抽空,松松精神,能博殿下一笑,再累也值了。”   瑞王板起脸,眼里却包含笑意,“好好儿说话。”   宋慎从善如流,执壶为对方添茶,“是!”   “听说,你昨天赴高府给我外祖母看病去了?”   宋慎点点头。   “病情如何?”瑞王皱着眉,“上次我去请安时,她仍未康复,病得瘦了,令人担忧。”   “老夫人在倒春寒时着了凉,反复咳嗽,因年迈体弱,难以痊愈。”宋慎宽慰道:“她正在服药,过几天我会去请脉,观察药效。”   “辛苦了。”   “医者本分而已。”   露台清静,两人面对面交谈,说说笑笑,融洽默契。   不料,半个时辰后,后方门口忽然响起一声:   “四弟的竹楼竣工,设宴庆祝,怎么不请为兄来喝杯酒?”   “三哥?”瑞王起身相迎,没好意思说自己只请了一位客人。   宋慎定定神,亦站起,“殿下。”   庆王蟒袍笔挺,背着手,踱步靠近,微笑问:“碰巧了,为兄不请自来,没打扰四弟吧?”   王全英故意没通报。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汗,垂首尾随,盼望庆王能出手解决难题。   与此同时·紫藤阁   月初,周彦清升为阁主,摘掉了“副阁主”的帽子,却毫无喜色。   义弟专注经营医馆,已经半个月没回家睡,有空时,十有八/九往瑞王府跑。   门窗紧闭,他搁笔,吹干墨迹,审视自己写的密信,冷漠暗忖:哼,病秧子,药罐子,不定何时就咽气了,居然那么能给我添堵?   赵泽琛,你简直找死! 作者有话要说:  周彦清:我精心照料了十余年的果子,被人截胡了[○?`Д′? ○] 第37章 挑明   一个病恹恹的皇子,不知糟蹋了多少药材, 活着有什么用?   赵泽琛, 你最好今天就发病死了!   周彦清昨夜几乎一宿未眠, 眼圈发黑,忿忿折叠密信,塞进信封,封火漆。   他饱受情伤与嫉恨折磨, 眼睁睁看着义弟一次次往瑞王府跑, 表面不在乎,实际内心痛苦煎熬得快疯了,夜间辗转反侧时, 无数次暗忖:   相识十余年,义结金兰,肝胆相照,兄弟相依为命闯荡江湖, 备尝艰苦,挣得万贯家财, 如愿出人头地;   你天生玩心重, 离经叛道,兴头上混不吝,闯了祸仍嬉皮笑脸,“清哥长”、“清哥短”地道歉,爽快认错却从不悔改;   我一直盼望你收收玩心,行事稳重些, 从你十五岁,盼到你二十八岁,终于看见了你成熟的模样——然而,却不是因为师长耳提面命教导有方,而是因为瑞王。   居然是为了瑞王?   岂有此理!   赵泽琛,你算什么东西?   周彦清封好密信,难受得眼睛泛红,抬起双手,紧紧抱住脑袋,心想:我宁愿义弟永远玩世不恭,即使他嬉皮笑脸浪荡到老,我也乐意包容,乐意照顾。   现已相伴至第十三年,再相依为命二三十年,即使未挑明未结契,也算白头偕老了,我们死后,合葬在南玄武历代掌门人墓区,黄泉路上有伴,期盼来生结为真正的夫妻——   这时,房门忽然被大力拍打,“嘭嘭~”响,夏莉带着哭腔喊:“小周?小周?开门!”   “小周,快开门,我有急事同你商量。”   老妖婆,还没认命吗?周彦清厌恶拉着脸,抬袖按掉泪花,谨慎锁好迷信,语气如常地应答:“来了。”   他深吸口气,拉开房门,明知故问:“师姐这是怎么了?哭什么?”   “唉,我要被小师弟气死了!”   夏莉眼睛红肿,无心梳妆打扮,脂粉未施的脸老态明显,法令纹深,眼尾纹细密,进门落座趴桌,捂脸便哭起来,“那个臭小子,决定赶我走,他、他竟然赶我走,逼我回南境。”   “我离乡二三十年了,在这儿过得挺好,根本不想回乡,师弟竟然忍心强迫!小周,帮帮忙,劝劝他,劝他允许我留在都城,好吗?师姐求你了!”   周彦清一撩袍摆,落座,端起茶杯,故作诧异状,“哪里?谁敢赶你走?明明是你在狱中几次主动提出,说非常想回家乡的。”   “我——”夏莉哑口无言,窘迫擦泪。   “所以,阁主只是满足你的愿望罢了。”   周彦清喝了口茶,“阁主待师姐好,有目共睹,不惜冒险,大费周章救你出狱。你可不能错怪他。”   “如今你才是阁主。”   “虚名而已,阁中上下皆只认你师弟为主。”   夏莉焦急撕扯帕子,“我虽然说过渴望回乡,但此一时彼一时嘛。其实,我只想回乡探亲,给师父上坟,看望老朋友等等,但无意留在家乡。我更喜欢住在都城,照顾小师弟。”   照顾小师弟?少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近几个月,你惹是生非,平日调戏阁中小倌就罢了,还跑去医馆勾搭权贵子弟及其管事,忒轻浮,丢人现眼。   周彦清暗中鄙夷,敷衍宽慰道:“这件事,阁主已经决定了,谁劝都没用。他的脾气,师姐又不是不了解,一旦下定决心,轻易不肯改变主意的,犟得很。”   “天呐,我实在不想离开都城!”   夏莉一把鼻涕一把泪,猛抓住对方的手,“小周,你得帮帮我呀。师弟一向信任你,财产交给你打理,阁主之位也给了你,你多劝劝,他应该会听的。”   开什么玩笑?我巴不得你尽快离开。周彦清无动于衷,使劲抽回手,忍着厌恶擦掉被对方蹭的涕泪,皱眉说:“表面上我是升为阁主,但实际上,大事仍是义弟说了算。何况,你俩是师姐弟,南玄武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不方便插手。”   “唉哟,你才不是外人!”   夏莉再度抓住对方的手,犹如抓住救命浮木,“阁中谁人不知?我师弟是外当家,你是内当家,你的话,师弟多少会听的。”   一句“内当家”,周彦清听得舒心,语气和软了些,哄道:“我劝过了,他不听。师姐,你要是敢言而无信,一定会激怒阁主。”   “那我应该怎么办?”   “信守诺言,服从掌门命令,回乡安享晚年。”   周彦清安慰道:“放心,他在家乡也有医馆和药铺,师姐可以学着打理。另外,南境来信,你们的五师叔病重,说临终前想见师侄最后一面。路途遥远,你们明早就启程,走水路,乘船南下。”   “不,我不回去!”   “说什么傻话?那位可是你们的师叔,德高望重的长辈。”   夏莉拼命摇头,悔不当初,捶胸嚷:“早知道,当初在牢里时,打死也不主动提‘想回乡’一类的违心话!我出狱就后悔了,不行吗?”   “不行,阁主不会允许你反悔的。师姐,别闹了,赶紧收拾行李吧。”   周彦清暗忖:天助我也!你们姐弟回南境住几个月也好,方便我行事,以免束手束脚。   此时此刻·瑞王府   竹楼露台栏杆旁,仅有两把竹躺椅。   兄长来了,瑞王起身让座,“三哥,坐。”   宋慎倒茶,“殿下,请用茶。”   庆王背着手,皱眉打量两人,须臾,落座接茶,微笑问:“今儿上午空闲,特来寻四弟说说话,没想到宋大夫在,我恐怕打扰你们了吧?”   “哪里?我们只是闲聊而已。”   瑞王莫名心虚,有些不敢迎接兄长意味深长的眼神,讷讷解释道:“建这个竹楼,是为了避暑,本想请兄弟们来坐坐,但考虑到咱们半个月前刚聚过,便决定过阵子再聚。”   宋慎识趣地说:“二位殿下慢慢儿聊,草民告辞了。”   “急什么?”庆王品了品茶香,“有事吗?”   宋慎摇摇头,“草民只是怕妨碍二位殿下聊体己话。”   庆王喜怒不形于色,惯常板着脸,“你是瑞王请的客人,本王一来便提告辞,倒像是本王赶你走似的。”   “您说笑了。既如此,草民留下了啊?”   “留下吧。”   “是!”   “四弟,坐。”   瑞王答应了,却没落座,和宋慎并肩站立,仿佛犯了错的学生,忐忑等待先生发落。   庆王寡言,瑞王少语,各怀心事,沉默相对。   少顷,宋慎开口打破了寂静,关切问:“您上次遇刺时,胳膊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练武时还会感觉筋脉舒展不开吗?”   庆王闻言抬起左臂,屈伸晃动,“敷了几贴药,总算痊愈了。”   “这就好。”   瑞王不假思索,“三哥征战沙场多年,旧伤不少,倘若还有哪儿没恢复利索,尽管告诉宋大夫。他什么伤什么病都会治!”   宋慎凝视对方信赖自己的样儿,心里自然高兴,谦逊道:“殿下过誉了,世间疑难杂症无数,宋某医术浅薄,每次遇见重症病人时,深恨自己无能为力。”   “你的医术已经很不错了。”瑞王劝道:“虽说学无止境,但也没必要苛刻要求自己。”   “当了大夫,普遍想多救几个人。”   “你的名气越来越大了,该多聘几个帮手,否则,脚不沾地也忙不过来。”   “正有此意!医馆已经张贴了告示,等着应征者登门。”   庆王被晾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咳咳。”   两个不由自主聊起来的人同时闭嘴,讪讪的。   瑞王定定神,屏退所有下人,关心问:“最近募兵和操练顺利吗?上次我入宫请安时,父皇赞不绝口,夸三哥管理北营有方。”   “托父皇的福威,目前没出什么大岔子。”   庆王放下茶杯,踱向栏杆,遥望天际茫茫云海,流露烦恼之色,叹道:“但,为兄的亲信碰见了麻烦。”   亲信?   能令杀伐决断的庆王情绪低落的人,屈指可数。   宋慎和瑞王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莫非是容大人出事了?”   “唔。”   “容大人碰见什么麻烦了?”瑞王纳闷问:“凭三哥的能力,竟不能替他解决吗?”   庆王沉默不语,背影如山一般,高大宽阔,伟岸肃穆。   宋慎亦纳闷,“前几天我路过容府,顺道探望容老爷子,小容恰巧休沐,我们闲聊许久,并未发现他有忧愁烦恼,怎的突然遇到麻烦了?临走前我得去问问,看能不能帮上忙。”   “临走前?”瑞王一愣,“你准备送你师姐回南境了?什么时候启程?”   “明早。”   “这么赶?不是说等春汛过了再乘船吗?”   宋慎解释道:“原本不着急,谁知昨天家乡来信,五师叔病重,我既是掌门,又是师侄,得尽快赶回去看望。”   瑞王只得点头,“好。既如此,你早些回去安排,春汛未过,乘船要多加小心。”   “知道!”   随即,两人站在庆王背后,意欲打听,一犹豫,却选择安静陪伴。   庆王出神地眺望天际,半晌,缓缓告知:“容大人主动请缨,求得圣旨,不日将启程前往喜州赴任,当知府。”   “什么?”   “喜州?”   两人诧异对视,瑞王疑惑问:“容大人在都城当官好好儿的,政绩出色,为何请旨要求外放?喜州知府,对他而言,是贬了。”   “我早年走南闯北,曾在喜州待过一阵子。”宋慎皱了皱眉,“那儿并不富庶,民风剽悍,常闹匪患,小容年轻,又是个文弱书生,只怕难以适应。”   庆王下颚紧绷,双手握着栏杆,用力得骨节泛白,“晚了,来不及周旋了。圣旨已下,官员必须如期赴任。”   瑞王稍作思索,轻声问:“听起来,容大人是被迫选择外放为官。不知这次是谁挑起的事端?大哥的人?还是二哥的人?”   “我的亲信,他们一个也不放过,不遗余力地打压。”庆王疲惫告知:“但这次,是父皇的意思。”   瑞王欲言又止,“容大人年轻有为,父皇不是挺赏识的吗?兴许是轻信谣言,其中有误解。”   “父皇并非轻信谣言,而是查清楚了事实……我瞒不住了。”   庆王始终眺望天际,一字一句道:“容大人是堂堂探花郎,本该前途无量,却因与我有了说不清楚的关系,背负骂名,受了许多委屈,忍辱负重,自请贬官。”   “前车之鉴,四弟务必借鉴,千万把秘密捂严实了。父皇一旦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秘密?   瑞王呆了呆,脑子里“轰~”一声响,瞬间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问:“三哥,你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慌什么?不必否认,为兄早就看出来了。”   “我——”   瑞王自认为把秘密藏得非常严实,冷不防被戳破,措手不及,无法接腔。   庆王心情不快,脸色沉沉,盯着宋慎问:“本王一度歉疚不安,以为四弟有样学样,‘上梁不正下梁歪’,但冷静观察后,觉得此事与本王无关。你认为呢?”   “殿下所言甚是。”   宋慎敢作敢当,下意识跨前一步挡住瑞王,恳切答:“宋某早已说过,千错万错,全是我一人的错,当然与您无关!辜负了您的信任与期望,宋某无比汗颜。”   庆王严肃告诫:“圣上顾念容大人是有功的青年才俊,从轻发落了他,但若换成你,多半难逃严惩。‘龙阳’、‘佞宠’之类骂名,任谁都难以承受。”   “宋某明白。”   宋慎抱拳,感激躬身,“多谢殿下提醒,宋某一直在思考对策,到了瞒不住的那天,宋某甘受惩罚,只求不要连累他。”语毕,他回头看了一眼小难缠。   “你、你们在谈什么?”瑞王一头雾水,久久回不了神。    庆王迅速振作,告诫道:“言至于此,我会守口如瓶,你们好自为之!”说完,他迈步离开。   “三哥?”   庆王虽然心情烦闷,却仍昂首阔步,头也不回地说:“为兄还有事,咱们改天再聚。你若有疑虑,问宋慎吧。”   “等等——”   瑞王茫然追赶,却被宋慎拉住,“庆王公务繁忙,让他走吧。”   转眼,露台上仅剩两人。   宋慎把人拉到角落里,正色道:“我明天就要启程回南境了,估计得离开两个月。”   “临走之前,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第38章 情定   “你想说什么?”   “我……”四目对视,宋慎张了张嘴, 腹中有千言万语, 却顾虑语塞, 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竹楼露台上,他无意识地一步步接近,用身体把瑞王堵进僻静角落里。   瑞王退了退,发觉背部已贴墙, 索性靠着墙, 垂首缓了缓神,大概理清思绪后,抬头严肃说:“你待会儿再回答, 我先问几句话。”   “行,问吧。”   “方才,你与庆王打什么哑谜呢?”瑞王眉头紧皱,疑惑问:“你们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事?”   “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快说。”   宋慎简洁告知:“既然庆王主动挑明了, 我也没必要隐瞒。年初的时候,我与令兄深谈了一场, 犹如醍醐灌顶, 受益匪浅,从那以后,我下定决心专注钻研医术、用心经营医馆。希望有朝一日,能获得令兄首肯,或者,令其慢慢改观。”   年初?   瑞王仰脸, 倏尔明白,倏尔迷茫,显得有些呆,皱眉思索,迟疑问:“年初的时候?是指、指——难道,你当时招呼不打一个便消失两个月,是庆王的意思?我三哥……为难你了?”   “不是为难,而是用心良苦,善意告诫。我由衷佩服庆王,如今更是敬重感激他。”   宋慎目光深邃,低声告知:“令兄洞察力强,早已看出宋某对殿下怀有非分之想,却并未动用权势严惩,而是先礼后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则劝我冷静慎重,二则阻止我频繁蛊惑你。”   “唉,庆王爷十分不放心,生怕你被我带歪了。但也难怪令兄生气担忧,我辜负了他的信任与嘱托,千不该,万不该,确实不该觊觎殿下。”   非分之想?   觊觎?   瑞王回过神,明白了,渐渐脸发烫,仿佛被对方的深邃目光炙伤,仓促别开脸,挪开几步,恍然道:“原来,是三哥不准你来瑞王府。记着,倘若下次他又找你‘谈话’,你悄悄儿告诉我,我会想办法解决。”   “放心,应该没有下次了。”   “何出此言?”瑞王扭头盯着湘竹纹理,深藏心底的秘密突然被挖出,尴尬之余,霎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对方。   宋慎侧身,也靠着墙,再度无意识把对方挤进角落里,“庆王爷刚才选择挑明了地谈,不赞同,但也没强硬反对,规劝‘好自为之’,说明他至少放弃了阻拦见面的想法。否则,他当着你的面仍会假装不知情,回头却必定把我叫去庆王府,加以质问责备。”   瑞王贴着墙,闻到了陌生且熟悉的阳刚气息,猛然一阵心悸,勉强维持冷静,“有理。看来,你颇为了解庆王。”   “咳,我差点儿投入他门下,特意观察过的。”   瑞王前路被封,背靠墙,左右两边也是墙,被对方的独特气息包围,尚未彻底理清的思绪又胡乱了,明知故问:“那你为什么最终投来瑞王府了?”   宋慎笑着叹息,几乎是耳语般反问:“您说呢?”   “宋某管不住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罪该万死。将来,万一秘密泄露出去,我当担负一切罪责,怕只怕辱没师门、连累殿下。”   瑞王失神一怔,屏息问:“你后悔了吗?”   宋慎目光坚毅,缓缓摇头,认真答:“此生无悔。”   “宋某一直非常庆幸,幸亏当初咬牙揭了皇榜,要不然,咱们身份悬殊,殿下又深居简出,兴许一辈子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瑞王见惯了对方倜傥不羁的痞样儿,乍一见其正经神态,不由自主仰脸打量,叹道:“倘若是别的大夫揭了皇榜,不一定有能力救我。我的病,不是一年两年了,太医院束手无策,视我为烫手山芋,一见你愿意接手,立刻便丢给了你。”   “哪里?”   宋慎莞尔,安慰道:“你才不是烫手山芋,分明是无上的荣幸!今生能为殿下效力,宋某不胜荣幸。”   瑞王不由得一笑,目若朗星,俊逸如临风玉树。   宋慎郑重其事,“聊了这么些,相信殿下已经明白了。其实,我一直想问问 ,却直到今天才敢问出口:我常来王府打扰,真怕惹殿下厌烦,现请您按照庆王的意思,仔细考虑考虑,要是觉得不合适,给个明示,暗示也行,我冷静之后,一定识趣离开,再也不纠缠。”   露台静悄悄,微风阵阵,吹得瑞王发带不停飘动。   宋慎目不转睛,耐心等待答复。   瑞王扭头看着湘竹纹理,沉默半晌,板起脸,威严说:“宋大夫不知犯了几次不敬之罪,倘若不是你,倘若换成别人,本王早就忍无可忍了,无需三哥出手,本王有的是办法惩治你。”   矜贵斯文的皇子,表明此番话,等于默认了。默认自己从未厌烦对方。   彼此无甜言蜜语,默默定了情了。   “哈哈哈,多谢殿下宽容!”   “草民知错了,不该总是逗你。”   宋慎终于听到了小难缠的亲口答复,瞬间心情大好,神采飞扬,正经不过半个时辰,便恢复了率性不羁,激动之下,握住对方肩膀,一扳,“老是盯着竹子干什么?它有什么好看的?”   瑞王昂首站直了,脱口而出问:“不看竹子,难道看你?”   “可以啊!”   “随便看,不收钱!”宋慎神采奕奕,薄唇弯起,桃花眼一眯,俊朗倜傥。   瑞王生性含蓄内敛,努力板着脸,抬手一推,手掌按在了了对方宽阔结实的胸膛上,“谈正事,少胡闹。”   然而,宋慎太高兴了,甚至兴奋,顺势一捉,牢牢握住对方的手,然后一拽。   “你——”   瑞王毫无防备,步伐踉跄,鼻尖在对方身上一磕,顿时疼得发酸泛泪花,毫无气势地发怒了,“早知道,就不该让三哥走!他在场的时候,你规规矩矩,他一走,你就……这样?”   “对不住,我实在太高兴了。”   “磕伤了?来,我瞧瞧。”宋慎懊恼自责,定睛端详,歉意揉了揉,宽慰道:“不要紧,鼻梁没断,也没流血。”   “哼!”   “消消气,气不过就打我几下。”   瑞王忍过了酸疼感,终究不忍责备,“懒得动手。”   “我帮你啊!”宋慎举起拳头,作势欲砸向自己脸颊。   “什么?”   瑞王吓一跳,忙伸手阻拦,“不用!算了,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这时,恰一阵风吹来,宋慎见对方的霜色发带飘到眼前,手比脑子快,敏捷捏住了它,顺势将其捋正。   靠得太近了。   瑞王下意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宋慎凝视对方的眼睛,越看越赞叹:世间竟有如此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里闪烁光芒,像点点星光,又像皎皎月光,直照进人的内心。   真明亮。   真好看。   宋慎心如擂鼓,耳朵里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跳声,“咚咚咚~”,鼓声越敲越快,令其心神迷/乱。   他凝视良久,在满腔愉悦和冲动本能的驱使下,微微俯身,轻轻吻了吻对方的额头。   唇额相贴,一触即分。   瑞王刹那间僵住了,睁大眼睛,不知所措。   宋慎亲完了,不仅未能冷静,反而加倍激动兴奋,虚虚搂住对方,干劲十足,恨不能飞上九天,为对方摘星星摘月亮,兴冲冲道:“我明天启程回南境,你好好儿休养,等我办完事回来,无论你想去哪儿游玩,我都会尽力安排,让你玩个痛快!”   “不宜整天待在书房里练字作画编书,外出透透气,散散心,对身体大有好处。”   “你说说,最想去什么地方游玩?”   外出游山玩水,是病弱皇子自幼梦寐以求的。   于是,本欲理智生一生气的瑞王莫名气消,不假思索答:“江南。我从小对着书画琢磨,神往已久,可惜路途遥远,父母亲友皆不赞成我出远门。”   啧,可怜见儿的。   宋慎双臂使劲,搂紧了些,承诺道:“行,我尽量带你去一趟。如果乘船,顺风顺水的话,大半个月就到了。”   瑞王被箍得有些难受,挣了挣,“你可别忘了。”   “岂敢!”   宋慎松开双臂,兴奋劲儿一时半刻收不住,细细告知:“我早年曾下江南采买药材,那儿是个好地方,富庶安宁,风景优美,人才辈出,街上常能遇见成群的书生,文质彬彬摇扇子,一开口,个个文绉绉的,殿下肯定感兴趣。”   瑞王发现对方眼里只有自己,也察觉了对方的欢喜关怀讨好之意,不禁流露笑容,“听你这么一说,我更想去见识见识了。”   两人站在角落里小声交谈,一个靠着墙,另一个靠着柱子,足足聊了半个时辰,才被按捺不住的老太监打断。   往日告辞时,宋慎常有意犹未尽之感,今天更是不舍,离开王府时,脚步放慢了不少。   翌日   天蒙蒙亮,南玄武堂门外的一行人整装待发。   “师姐,别哭了,装病也没用,休想骗过阁主。”周彦清掀开车帘,催促夏莉,“上车吧。”   “呜呜,师弟好狠心,太狠心了。”   夏莉淌眼抹泪,不情不愿地登上马车,迅速掀开窗帘,留恋不舍,既舍不得繁华皇城,也舍不得暗中正打得火热的几个老少俊男。   宋慎一身玄色劲装,策马靠近,询问随从:“行李搬上车了吗?”   “都在车里了。”   宋慎点了点头,俯视嘱咐:“我外出期间,阁中一切由清哥打理,至于医馆诸事,管事伙计和聘的大夫会料理,免得兄长两头奔波操劳受累。”   “知道,你就放心吧,别着急,路上多加小心。”周彦清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暗忖:什么意思?我只配打理小倌馆?不配插手医馆?莫非是赵泽琛的命令?   哼,“王爷”名头不过是占了投胎的便宜,假如出身相同,一个病歪歪的药罐子,成就断断比不上我!他愈发嫉妒怨恨,难以自控地猜疑。   宋慎望了望天色,朗声说:“我们得启程了,办完事就回来,驾!”   阁主率先打马,随从赶着马车尾随,一行人逐渐远去。   周彦清站在树荫下,第无数次目送义弟出远门,面无表情,心想:祈求上苍保佑,但愿当他返回都城时,赵泽琛已经“发病身亡”了,尽快过上清静日子。   我们之间,本不该出现,也绝容不下第三个人!   十几年的交情了,宋慎对义兄深信不疑,匆匆赶路,急着回乡探望病重的师叔。   谁知,次日清晨,当他们抵达渡口,正欲乘船南下时,突然有一队禁军疾驰追赶而来,为首者挥舞马鞭,远远便大喊:   “宋慎?”   “前方是不是宋慎宋大夫?”   宋慎收回意欲登船的脚,诧异回头。   禁军首领高呼:“留步!” 作者有话要说:  定了情啦?(^?^*)O(∩_∩)O 第39章 棘手   “宋大夫?”   “请留步!”   一小队禁卫疾驰而来,累得大汗淋漓, 气喘吁吁, 下马飞奔靠近, 首领正了正头盔,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您、您是南玄武堂的宋大夫,是吧?”   宋慎慢慢离开登船口,讶异打量来人, “不才正是。不知阁下怎么称呼?急匆匆找宋某是有什么事?”   “在下姓张, 张蒙,是宫中的禁卫,平日负责巡逻永清殿一带, 宋大夫之前入宫行医时,张某曾远远见过您两面,可惜没有机会认识。”张猛四十开外,颇为客气。   宫廷禁卫众多, 宋慎并无印象,颔首道:“原来是张兄。不知各位为何事而来?”   张蒙抬袖擦汗, 小声告知:“大皇子殿下有令, 命令我等寻找您,速速入宫救人!”   “大皇子殿下?”   宋慎一愣,无暇细思为什么是大皇子的命令,忙问:“救谁?难道是瑞王殿下发病了?”   “不,不是瑞王。”   宋慎松了口气,“那么, 是宫里哪位贵人身体有恙啊?”   张蒙面露为难之色,含糊答:“不清楚,我只是个跑腿传令的。大殿下吩咐了,一追赶上,立即带您回皇宫,一刻也不许耽搁。事不宜迟,请,赶路要紧。”   大皇子下的急令,莫非是他的母妃、韩贵妃病了?贵妃与皇后一贯不和,争宠夺嫡半辈子,不择手段,跟乌眼鸡似的,莫非两股势力又斗起来了?宋慎皱了皱眉,沉吟不语,内心自然不愿蹚浑水。   “宋大夫,快走吧!”   禁卫们心急火燎,恨不能把大夫揣兜里往回赶,急切催促,“您医术高明,有目共睹,大殿下指定了的,事关重大,万一耽误了救人,我们几个性命难保,兴许也会治您的罪。”   宋慎稍作思索,不得不答应,正色道:“既然是大殿下的命令,宋某不敢违抗,随各位回去便是。”   “好,请!”   这时,先登上船的夏莉发现了意外,趁机下船,奔跑凑近,满怀期待地问:“小师弟,出什么事啦?”   禁卫们已上马,解释道:“宫里有令,召宋大夫进宫救人,我们这就走了,必须尽快赶回都城。”   夏莉霎时眼睛一亮,喜笑颜开,“是吗?”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     宋慎叹了口气,走向马,无奈问:“师姐这下高兴了?不哭着骂我‘狠心绝情’了?也不装病了?”   “臭小子,哪里的话!”   夏莉讪讪藏起笑容,颠颠儿尾随,理直气壮道:“回乡路远,两三千里路呢,江湖险恶,唉,没有掌门师弟的护送,我不敢乘船。”   这时,拎着大包小包行李的护卫们提议道:“不如让小的们先护送夏夫人回乡,等阁主忙完,另择日子启程,到时,大家在南境汇合,怎么样?”   “呸呸呸,馊主意!你们的武功,统统不如我师弟!”   夏莉生气瞪视护卫,渴望长住都城,紧紧拉住师弟胳膊,央求道:“小师弟,咱们快回去吧?救人要紧。”   “救人固然要紧。”宋慎上马,话锋一转,严肃道:“但护送师姐一样要紧,等我忙完了,就送你回乡。”   小子,你最好永远没空,日夜被病人缠着!夏莉如蒙大赦,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赶路吧,不用管我,我坐车回医馆。”   宋慎掉转马头,叮嘱道:“回紫藤阁吧,回去跟清哥说一声,然后给咱们师叔家里人写封信,解释清楚情况,今天就把信寄出去。”   “也行!放心,师姐会办妥的。”   夏莉生怕掌门反悔,一溜小跑钻进马车,欣喜高呼:“哈哈哈,回去喽!”   “驾!”宋慎被禁卫们簇拥,扬鞭催马,一刻不停歇地返回都城。   傍晚,晚霞如火,染红了天际,照得皇宫琉璃瓦金光灿烂。   宫墙高耸,宫殿巍峨,挡住了夕阳,长长的巷道昏暗,一起风,便显得阴冷。   宋慎风尘仆仆,先跟着禁卫,后由太监引路,走着走着,发现正前往乾明宫!   乾明宫,乃天子住所。   莫非……皇帝病了?   如果真是给皇帝治病,可就棘手了。宋慎大步如飞,渐感头疼,心想:太医院高手如云,却畏惧担责,一遇见棘手难题,便纷纷使出明哲保身大法,滑不溜秋,互相推让,谁也不肯接烫手山芋。   我一不求当官,二不图赏赐,原本逍遥自在,却因为当初揭皇榜救师姐,使出浑身解数给小难缠治病,结果被宫里惦记上了?一有烫手山芋,就硬塞给我?   若是瑞王发病,宋慎必定心急如焚,但换成皇帝病了,不免顾虑重重。   不久,又换了两名太监,果然把大夫引领到了乾明宫。   “宋大夫,请。”   宋慎定定神,一踏进天子寝殿,大片明黄与五爪龙纹便映入眼帘,富丽堂皇,香炉孔龙涎袅袅。   锦绣江山大屏风旁,太监躬身向内禀告:“宋大夫到了。”   “叫他进来。”   “是。”   少顷,宋慎绕过屏风,定睛一望:   龙床宽大,悬挂明黄帘帐,老皇帝平躺,闭着眼睛,须发灰白,不时“嗬嗬~”喘息,老态龙钟。   瑞王和兄弟们侍立父亲病榻前,皆满脸忧切之色。   唯一有座的,是清瘦的皇后,眼睛泛红。   韩贵妃丰腴柔媚,站在皇后身边,哽咽说:“陛下,宋大夫来了,都说他医术精湛,应该能让您药到病除。”   啧,贵妃娘娘,您未免太看得起草民了,简直是把草民架在火上烤!   宋慎打起精神,稳步近前行礼,“草民宋慎,参见——”   “免礼!快,为圣上诊脉要紧。”皇后挥手打断,因夫君病了,脂粉未施,难掩憔悴与老态。她起身让开,太监迅速搬了另一个圆凳来,“宋大夫,请脉吧。”   宋慎近前,余光扫过皇子们,悄悄给瑞王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瑞王与庆王并肩,不露痕迹地回视,忧心忡忡。   “宋慎,务必用心为圣上诊脉。”大皇子年逾而立,略发福,昂首挺胸,威严嘱咐:“办得好,重重有赏,倘若没尽心尽力,严惩不贷!”   二皇子乃皇后所出,唯一的嫡子,仅比庶兄晚出生几天,年龄相仿,体格相仿,精气神却远不如庶兄,眉眼间蕴含颓丧之气,郁郁不得志。他睨了一眼庶兄,淡淡道:“宋大夫不必害怕,尽力而为即可。”   大皇子春风得意,目不斜视,假装听不懂二弟指责自己威胁吓唬民间大夫。   宋慎落座,“医者的本分,草民一定尽力而为。”   他被迫接了个烫手山芋,无暇观察皇子们,全神贯注,开始给老皇帝号脉。    皇帝病榻前,知情人明白:除去犯了命案的八皇子,现有八名皇子。   其中,皇后母子属于嫡长势力,六、七皇子的生母乃皇后堂妹,一贯拥护嫡兄;   贵妃母子是庶长势力,曾拉拢了八皇子;   庆王与十二岁的九皇子是一母同胞,生母早逝,凭战功挣得夺嫡实力,得瑞王拥护;   五皇子是例外,性格极圆滑,一贯谁也不得罪,从未与兄弟交恶。   皇后贵妃和皇子们各怀心事,安静旁观,寝殿内鸦雀无声。   良久,宋慎深吸口气,把老皇帝枯瘦的手腕放回被窝,站起,转身。   “怎么样?”皇后迫不及待地问:“圣上的龙体……不要紧吧?”   怎么可能?假如是小病,太医院会治,何必连夜派禁卫找我?   宋慎叹了口气,歉意答:“请恕草民医术浅薄,无能为力。圣上的龙体,太医院最熟悉,依草民愚见,还是尽快请御医瞧一瞧。”   “什么?”皇后脸色突变,“你就没有办法吗?”   宋慎摇了摇头,“抱歉,草民医术浅薄,让娘娘失望了。”   “宋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贵妃的脸色也变了。   大皇子不悦,狐疑质问:“你连瑞王都能治好,为何对圣上束手无策?是没用心?还是故意推托?”   宋慎面不改色,正欲应答时,瑞王却忍不住了,跨前几步,帮腔道:“大哥误会了,宋大夫绝不会故意推托的。看来,还是得召集太医,集思广益,兴许能商量出好办法。”   “哦?”   庆王正色道:“四弟言之有理。”   大皇子没理睬庆王,先打量宋慎,旋即打量瑞王,眼神隐约意味深长,在两人之间移来移去,皱眉问:“四弟,你不是常夸宋大夫医术高明吗?夸得他华佗在世一般,想必比太医强得多。”他状似开玩笑,缓缓问:   “你如此紧张,提议用太医,该不会是怕他出了岔子挨罚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作者带着更新来了(*^▽^*) 第40章 夜袭   “真没想到,四弟与宋大夫的交情居然这么好!”   大皇子背着手, 长兄威严气派十足, 感慨似的瞥了一眼宋慎。   宫规森严, 皇室尤其注重长幼尊卑有序,由于储君未立,老皇帝一病倒,在场除了皇后和贵妃, 当属奉旨暂理朝政的皇长子为尊。   瑞王了解兄弟们的性格, 不慌不忙,悄悄阻拦意欲解释的宋慎,镇定道:“宋大夫当初揭了皇榜之后, 不止救了我,也曾为后宫几位娘娘看过病,勤恳尽责,有目共睹, 试问谁会拒绝良医?”   “大哥不正是赏识其医术、才连夜派人召他入宫吗?照这么说,你与他的交情, 比我与他的交情还要深。”   大皇子被噎了一下, 旋即昂首,挺了挺略发福的肚子,纳闷质问:“既然你也信得过宋慎的医术,昨日为什么不推荐?父皇需要良医啊!”   瑞王深知太医院并非束手无策,而是不愿担责,瞻前顾后, 谁也不敢大胆开方子,遂严肃答:“宋大夫的医术虽然不错,但太年轻了,经验不足,从未给父皇看过病,哪里比得上经验丰富的老御医呢?”   哼,居然当众嫌弃我?宋慎内心嘀咕了一句,及时谦逊表明:“惭愧,论医术和见识,草民当然比不上太医院的老前辈们。”      庆王在旁帮腔,“四弟是为了稳妥起见,才提议重新召集太医,集思广益。大哥若是认为不妥,不妨另外拿个主意,商量着办。”   拿主意?   说得倒轻巧,万一拿错了主意,万一加重父皇病情,岂不是决策者的过失?   “这……”大皇子爱权势,却不爱担责,迟疑不决。   啧,作为长子,忒没担当!宋慎闯荡江湖多年,医术与阅历皆不浅,冷静观察,因兹事体大,他并未草率接过烫手山芋,更毫无趁机露一手谋前程的功利心。   殿内寂静片刻,皇后叹了口气,垂首擦眼泪,无奈说:“瑞王提议得有理,圣上万金龙体,不宜冒险指望一个年轻大夫,横竖庆王也赞同,那就立刻召集太医吧,叫他们联手诊治,尽快治愈圣上。”   正合我意!宋慎暗中松了口气,心想:唉,我从未给皇帝治过病,万斤重担,一个人怎么扛得起?   皇后发话了,皇子们陆续点头以示赞同。   大皇子感觉自己的意见被忽视了,心里不太舒服,皱眉开腔:“但是——”   “但是什么?”   “怎么?大殿下有什么稳妥办法吗?”皇后以嫡母的身份打断了庶长子。她腰背挺直,仪态端庄,神色淡淡,一板一眼道:   “也是了,圣上龙体欠安,吩咐你暂理朝政,遇到事儿,你自然比本宫有权管。”   乾朝重孝道,大皇子不敢不尊敬嫡母,憋屈低头,避开了嫡母审视的目光,摇头道:“不敢不敢!此事听您的,我马上派人召集太医。”   韩贵妃乐得把难题丢给皇后,蹙眉责备儿子,“你一个小辈,懂什么?本来就应该听皇后娘娘的安排,赶紧照办吧!”   大皇子颔首领命,疾步出去打发人传太医。   二皇子搀扶皇后,余光目送兄长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抹冷笑,暗忖:呵,看你得意到几时,我才是嫡长子,只有我,才有资格名正言顺继承皇位!   庆王带领胞弟和瑞王,招呼宋慎,返回病榻商议。   多事时期,瑞王担心节外生枝,高声嘱咐:“宋大夫,等太医们到了,你可一定要用心协助前辈。”   一句话,便把差事归还太医院,把自己的人从风口浪尖上拽了下来。   宋慎岂有不理解的?“草民明白,待会儿一定尽力给前辈们打下手。”   不久,几个素有名气的老太医赶到,在皇后等人的催促下,硬着头皮上阵,轮流号脉后,不约而同拉着宋慎商量,左一句“老夫惭愧”,右一句“后生可畏”。   结果,终究是年轻人满腔热血,姜毕竟是老的辣,论推脱与明哲保身之术,宋慎绝非老太医对手。   他咬咬牙,再度接下了个烫手山芋——既秉承医者仁心,亦不想让小难缠失望。   最终,他不仅做主开了方子,还不得不使用针灸。   “唔,不错,一下针,便能看出功底深厚!”   “小伙子,功底真扎实。”   结果,变成了老太医给年轻民间大夫打下手,围观议论并称赞:“ ‘南玄武’乍一听是武术门派,没想到,医术也如此出众。”   “天外有天呐。”   “真是后生可畏。”   ……   瑞王与家人站在榻前,光明正大,目不转睛地观看,由衷佩服大夫的胆识。   宋慎被包围着,从容不迫,稳稳端坐,拈起细如牛毛的银针,准确刺入年迈皇帝的穴道,缓缓捻动,不时探一探病人脉象。   虽然尚未见效,但这副沉稳如山的架势,足以安抚病人家属。   若非被兄长叫走了,瑞王可以一直看下去。   皇帝病倒,皇长子暂理朝政,嫡长势力落了下风,朝堂之上暗潮涌动,瑞王无法置身事外,助着庆王奔波大半天,傍晚时分,乾明宫传来喜信:   “圣上清醒了!”   “圣上有旨,传诸位皇子殿下觐见。”   “太好了!”瑞王心头大石落地,欣喜探望父亲,兄弟八人聆听半晌教诲后,老皇帝并未留下儿子作伴,而是召见了辅佐皇长子管理朝政的重臣,秘密商谈。   父皇和重臣们在谈什么?   夜幕降临,大皇子和二皇子守在乾明宫内,心神不宁,互相防备猜忌,坚持留下侍奉长辈。   瑞王因病无力争权夺势,拖着疲惫步伐走向皇子所,决定在儿时的卧房休息一晚,方便随时看望父亲。   “殿下,快歇息吧。”   小太监铺好了床,王全英心疼絮叨,“唉哟,这两天您太操劳了,没睡一个囫囵觉,小心熬坏了身体。”   一阵阵困意袭来,瑞王脱了外袍躺下,不忘嘱咐:“留意乾明宫的消息,父皇一传见,立刻叫醒我。”   “是。”   瑞王闭上眼睛,“宋大夫还在太医院吗?”   “在。”   王全英继续装作不知情,“老奴打听过了,他一直和太医们一处,随时候命,估计得在宫里待几天。”   “嗯。”瑞王精力不济,须臾,沉沉入眠。   在举国之力救治下,老皇帝的病情慢慢好转,精神恢复了,人却消瘦,日暮西山,已不可能变得雄健。   宋慎肩负重担,日夜待在太医院,竭尽全力为皇帝调养身体,丝毫不敢大意,忙碌半个月,才被允许出宫。   初夏,天气渐热,但夜风仍凉。   三更,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瑞王返回了王府,盖着薄被子酣眠,两名小厮睡在外间矮榻上,负责陪伴与端茶倒水。   睡着睡着,他忽然发觉床褥往下陷,随即,耳畔响起衣料摩擦“窸窣”声。   身边……似乎有一个人?   小厮又来掖被子吗?   瑞王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眼皮刚动了动,嘴立即被捂住了!   “唔——”   谁?   瑞王一个激灵,吓醒了,倏然瞪大眼睛,使劲挣扎。   宋慎忙制住对方,耳语说:“别怕,是我!”   “今儿傍晚,圣上终于允许我出宫,赶回家办了点事,本想明早来看你,谁知睡不着觉,干脆出门吹吹风。”   “借殿下的床睡半宿,行不行?” 第41章 嫉恨   “唔?”   瑞王不仅嘴被捂住,连鼻子也被捂住了, 说不出话。他听清来人身份后, 猜测遭遇刺客的恐惧感消失了, 却因无法呼吸而窒息,脸涨红,手脚并用,下意识竭力挣扎, “唔唔!”   “怕什么?是我。”   宋慎轻而易举制住文弱皇子, 附耳解释了一番,才发现自己仓促捂住了对方口鼻,急忙松手, 歉意问:“吓着殿下了?”   瑞王心有余悸,略喘匀了气息,惊魂甫定,反问:“你说呢?三更半夜潜进王府, 居然潜进卧房,本王还以为是刺客!”   “实在抱歉, 我不是故意吓唬你的, 只是大半个月没见面了,想、想……看看你。”   宋慎深知自己唐突了,心虚往外挪了挪。   卧房宽大,以屏风、纱帐和多宝架隔成里外间,里间并未掌灯,仅外间角落里亮着一盏小戳灯, 供起夜用,烛光昏黄,透过纱帐照进里间,床榻内一片昏暗。   “甚么叫‘大半个月没见面’?”   瑞王平躺盖着薄被子,定了定神,皱眉反驳道:“我十次入宫给长辈请安或办事,至少有七次能碰见你。昨天在乾明宫,我探望圣上时,你不是正在起银针吗?哪里没见面了?”   “啧,光碰见有什么用!”   宋慎“呼”一下坐起来,抱着手臂,昂首,摆出一副胡搅蛮缠的架势,控诉指出:“殿下最近变得高傲了,每次在宫里碰面时,总是冷冷淡淡,爱理不理的,几乎连正眼也不看草民一下!唉,草民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惹得殿下厌恶了。”   瑞王哑然失笑,昏暗中,定睛打量唯一门客俊朗的眉眼,心知对方在开玩笑,却仍会因那假装受委屈的样儿而内疚,叹道:“正经点儿,你应该知道本王的顾虑。”   “什么顾虑?”   宋慎挑了挑眉,锐目薄唇,低声问:“难道是怕被大殿下和二殿下看出我们交情匪浅?”   “没错。本王是为宋大夫着想。”   瑞王不无担忧,缓缓道:“你在宫里待了半个月,之前又与庆王相熟,应该了解,眼下乃多事之秋,圣上年迈体弱多病,吩咐皇长子暂理朝政,我二哥十分不服气,近期,他们明争暗斗得愈发激烈了。你荣升为圣上的贴身大夫,却屡次拒绝被拉拢,他们岂会高兴?”   “今后,你尽量别显露自己与庆王府或瑞王府亲密,专心给圣上治病即可,避免被卷进浑水里。并且,在外行走的时候,咱们得离远些,以免我大哥二哥抓住机会为难你,甚至对付你。”   宋慎一本正经地颔首,“草民明白。因此,草民不敢白天来瑞王府,被逼无奈,改为半夜来请安。”   “你——”   瑞王忍笑,板着脸说:“倒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半夜请安,活像做贼。”   “哈哈哈。”   “小声点儿!”   瑞王紧张阻止,坐起掀开帘帐,往外望了望,既纳闷又佩服,耳语问:“府里有侍卫,外间有两个陪夜的小厮,你是如何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潜进来的?”   宋慎大大咧咧答:“不难啊。我早已逛遍整个王府,熟悉侍卫巡逻的方式,趁他们换班时进来的。至于外间两个小厮,被我点了睡穴了,敲锣打鼓也吵不醒他们。”   “你够大胆的。万一不慎被抓,万一侍卫误会你是盗贼或刺客,让本王怎么处理?”   宋慎眉眼间神采飞扬,“相信以殿下的英明和仁慈,肯定不会冤枉草民的。”   瑞王就寝时仅以发带简单束发,身穿素白中衣,学着对方盘腿而坐,威严说:“那可未必。”   “如果您不想饶恕,下令便是了,宋某知错,任凭殿下处罚。”   罚你?瑞王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岂能因为琐事罚你?怎么忍心?   “罢了,下不为例。”瑞王始终不忍心苛责,耐性十足,叮嘱道:“王府与皇宫不同,你完全可以在白天光明正大地来,没必要半夜奔波。”   “是,谢谢殿下宽容!”   静静对视片刻,宋慎忍不住告知:“其实,我今天傍晚一出宫,就想来看看你,但不放心家里,得先回一趟家。本打算明早来请脉,谁知,躺下老是睡不着觉,心浮气躁,干脆出门逛逛。”   “结果,逛着逛着,不知不觉到了瑞王府,发现离天亮还很久,巷子里风大,蚊虫又多,我懒得走回去,索性悄悄进来找你。”   瑞王一怔,“那么远,你、你竟是走着来的?”   宋慎点点头,“散步,赏月。”   瑞王瞬间心软而暖,想着对方是独自穿过深夜寂静的大街小巷走远路来相见,不禁感动,内心深处悄然绽放欢喜之花,也忍不住了,透露道:“其实,王公公今天下午进宫办事,回来告知你已获允出宫的消息,我本打算明天去南玄武堂,逛逛医馆,不料,你却先来了王府。”   “是吗?”宋慎愉快笑了笑,“半夜唐突打搅,我原以为殿下会生气,幸好,你没生气。”   “你生性如此。算了,横竖没犯大错,本王懒得动怒。”   两人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昏暗床榻间,他们面对面,一边留意外界动静,一边小声聊天,皆知此举不妥,却一个绝口不提“送客”,另一个迟迟不提“告辞”。   “大殿下和二殿下实力相当,现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宋某冷眼旁观已久,他们对待手足,远不如庆王光明磊落有肚量。”宋慎直言不讳,“山棱崩后,假如他们中的一位继承皇位,你与庆王,必将没有好日子过。”   瑞王苦笑,推心置腹地告知:“大哥二哥都曾试图拉拢,我不愿意助着他们争权夺利,以静养为由,婉拒了。但三哥,从未明示暗示叫我助他夺嫡,他镇守北境十年,期间派人送回许多名贵药材,每次必有我的一份,两相对比,我自然更喜欢亲近三哥,令大哥二哥愈发不满,连带着看你也不顺眼。”   宋慎严肃劝说:“处于局中,身不由己,咱们别无选择,必须尽力把庆王推上去!唯有庆王继位,你与惠妃娘娘才能安宁度日,否则,一旦大殿下或者二殿下继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余生休想清静休养。”   “确实。”   瑞王一声长叹,“坦白说,我一直希望三哥继位。三位兄长中,他最正直大度,只要兄弟们安分,便相安无事了。”   “那,咱们说定了,拥立庆王?”    瑞王郑重颔首。   宋慎伸出右手,“来,击掌为盟。”   瑞王欣然伸出右手,两人击掌,“一言为定,击掌为盟!”   床榻间“啪~”一声轻响后,外间忽然响起咳嗽梦呓的动静。   瑞王吓一跳,“糟糕,吵醒陪夜的小厮了?”   “莫慌。”宋慎顺着击掌的姿势,抓住对方手腕一拽。   瑞王猝不及防,转眼被按倒了,旋即,薄被盖在了身上。   “嘘,闭上眼睛,你‘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语毕,宋慎下榻,脚步无声,细细巡查了一圈。   瑞王哪里睡得着?他侧身,屏息等待半晌。   少顷,宋慎返回,贴着床边沿躺下,安抚告知:“放心,那俩小子没醒,刚才是在磨牙说梦话呢。”   “这就好。”   瑞王松了口气,平躺,拉被子时,动作一停,正犹豫间,听见枕边人说:“唉,我现在出不去,得等到寅时二刻侍卫换班时才有机会离开。”   “草民斗胆,借殿下的床歇会儿,行不行?”   瑞王沉默不语,却往床里侧挪了挪,同时,把被子分了一半给对方。   宋慎意外之余,笑上眉梢,脱口问:“没有枕头吗?”   瑞王愣了愣,“只有一个。”他没多想,意欲让出自己的枕头时,宋慎却立刻枕着手臂,“不用不用,我歇会儿就走了。”   “殿下,快睡吧,免得明天没精神。”   “嗯。你离开时要小心,仔细被侍卫发现。”   “知道!”   卧房静悄悄,静得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声。   瑞王平躺,内心前所未有的踏实,合上眼睛不久,便沉沉入眠。   昏暗中,宋慎睁开眼睛,目光深邃,炯炯有神,轻轻为对方掖了掖被子。   翌日·清晨   初夏,朝阳明媚,紫藤阁后院竹苑的竹林绿意盎然,茂盛枝叶在晨风中摇晃。   义弟进宫为皇帝治病半个月,周彦清和夏莉等人提心吊胆,唯恐老皇帝撑不住驾崩了,怕新皇迁怒于大夫。   万幸,义弟平安回家了。   周彦清起了个大早,督促厨娘做了满桌义弟爱吃的早点,左等右等,却不见义弟下楼。   “那小子,怎么还不下来吃早饭?”   “睡懒觉了吧。别管,让他好好儿休息,咱们先吃。”夏莉埋头喝燕窝粥,“唉,给皇帝治病,多艰难呐,小师弟在宫里待了半个月,想必吃不惯也睡不香。”   周彦清自是心疼,却摇摇头,“不吃饭怎么行?我去叫醒他,吃饱了再睡嘛。”   说完,他撇下夏莉,快步登上二楼,敲门唤道:“都什么时辰了?快起来,该吃早饭了!”   他敲了又敲,毫无回应。   “嗳,睡成猪了吗?”   周彦清逐渐起疑,使劲一推,门没锁,一推便开了。   他纳闷进去一看:床是空的,被窝是乱的。   伸手摸了摸,被窝内一片凉意,毫无温度。   显然,卧房主人早已起床了。   “奇怪,人呢?哪儿去了?”   周彦清弯着腰,顺手整理被褥,动作突然一顿,暗忖:莫非……又去瑞王府了?   刚从宫里回家,只待了一晚,大清早就迫不及待去找赵泽琛了?   岂有此理!   周彦清勃然变色,狠狠把被褥一扔,心霎时比凉被窝更凉。   他怒火中烧,困兽般急促踱步,猛地停下脚步,忍无可忍,抄起桌上茶杯,暴躁一砸!   “当啷~”一下,茶杯应声而碎。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赵泽琛,你到底凭什么?   周彦清嫉恨黑着脸,在义弟房里踱来踱去,顷刻后,他瞥见被褥堆里露出一个筒状物。   “什么东西?”   他拿起,展开一看:是一幅山水画,隽雅写意,并无落款。   但周彦清直觉断定:此乃瑞王手笔。   赵泽琛,值得你早饭也不吃跑去探望?他的画,值得搂着睡?   周彦清怒不可遏,双手颤抖一撕—— 第42章 情蛊   撕!   撕烂!   撕它个稀巴烂!   或者,一把火将它烧成灰, 避免碍眼!   周彦清怒气冲冲, 双手颤抖, 攥着瑞王的画作,狠命一撕,盛怒之下,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毁了这幅画!   但, 他愤怒中抓住的是同一侧卷轴的两端, 上等贡品,韧木材质古朴雕花,他的手颤抖无力, 第一下没能撕断韧木轴。   第二下,第三下,仍未能毁坏。   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怒火熊熊燃烧,理智却在撕毁失败后缓缓回归, 犹豫想:毁它容易, 却难收场。   假如真撕毁或烧毁了这幅画,等义弟回来,我该怎么向他解释?   “小不忍,则乱大谋。”   周彦清牙齿咬得“格格”响动,沮丧叹了口气,泥雕木塑般, 思考半晌,最终咬咬牙,憋屈整理瑞王画作,把它恢复原样放回原处,然后收拾方才砸了泄愤的茶杯碎片。紧接着,他悄悄从库房里拿了个一模一样的茶杯,照原样摆在桌上。   哼,来日方长,赵泽琛,你等着!   周彦清打起精神,仔细整理义弟卧房,确认抹除了一切可疑痕迹,才放心离开。   老皇帝病倒,休养期间,朝政一直交给皇长子管理,各派夺嫡势力煎熬筹划,宋慎隔三岔五进宫请脉,屡经刁难,屡次脱险,逐渐声名远扬。   入夏后,天气越来越炎热,都城处处蝉鸣不休,商贩开始售卖各式瓜果与甜汤、凉粥等解暑食物。   瑞王府的冰窖开了,天天凿冰供厨房使用,瑞王因患心疾,不宜用冰,厨子们却挖空心思琢磨冰镇食物,暗中争相讨好宋慎。   讨好宋大夫,等于讨好殿下,府里谁也不敢得罪殿下器重的门客。   六月下旬·傍晚   日色西斜,却仍是暑气逼人,热得马儿“呼哧呼哧~”喘息。   “吁!”   宋慎勒马,惯常独来独往,停在了王府门外。   “哟,宋大夫!”   “神医,几天没见了,最近可好?”   门房小厮颠颠儿迎接,争着行礼问候,抢着给王府大红人牵马。   “外头热,快请进府里坐。”   “神医,请。”   “热坏了吧?小的给您擦擦汗?”   ……   宋慎从不端架子,随和健谈,出手打赏时又大方,自然深受王府下人重视。他神采奕奕,大步如飞,佯怒嘱咐:“又来!哪儿有‘神医’?记着,只能叫‘大夫’!”   “哎哟,皇城谁不知道您医术高明?纷纷夸您华佗在世呢。”   宋慎天生不甚在乎名誉禄利,摇摇头,“过奖了。宋某行医的资历尚浅,诸如‘神医’、‘华佗在世’这类高帽子,实在当不起,宋某怕被压死。”   “当得起,当得起!”   小厮殷勤引路,不遗余力拍马屁,你一言我一语,恭维道:“如今,不仅皇亲国戚,连圣上都信任您的医术,南玄武堂的门槛,几乎被求医的人踏平啦。”   “宋大夫仁心仁术,简直是扁鹊重生。”   “小人上次中暑,去贵馆看病,抓了几服药,药到病除!”   ……   宋慎熟门熟路,大踏步走向后园竹楼,为了耳根清净,爽快掏出一些碎银子,“行了,我认得路,你们忙活去吧。”   “多谢大夫打赏!”小厮如愿得了赏银,眉开眼笑,毕恭毕敬鞠躬,“谢谢神医。”   此时此刻·竹楼露台上   树丛与竹林环绕竹楼,枝繁叶茂,浓密树荫掩映下,五皇子和七皇子靠着露台栏杆,摇着折扇观察下方,小声交谈。   “五哥,看见了吧?”七皇子兴奋耳语说:“瑞王府的下人,争相巴结宋大夫,啧,他的地位,几乎与咱们四哥平起平坐了。”   “七弟,少胡说。”五皇子扭头,望了望凉亭内品茶的瑞王,“仔细被四哥听见,训你一顿。”   “谁胡说了?事实而已!”   七皇子收起折扇,敲了敲栏杆,感慨道:“这儿,原本是个水榭,四哥为了哄宋大夫高兴,竟在隆冬腊月下令,拆了水榭改建竹楼,甚至冒着寒风大雪,亲自督建。”   “另外,四哥为了他,先后得罪大哥和二哥,啧啧,那阵仗,那架势,活像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哎唷,从前真没看出来,四哥温文尔雅,为了一个门客,居然那么豁得出去!”   “老七,你愈发爱胡说了。”五皇子环顾竹楼,慢悠悠反驳:“四哥一向喜欢清幽雅静,他是为了自己的兴趣,才决定建造竹楼,与宋大夫无关。”   七皇子斜睨,“装什么糊涂呐?小弟都看出来了,不信你看不透。”   看破了,非得说破吗?五皇子笑而不语。   少顷,无人阻拦的宋慎径直登上露台,踏出厅门一望,意外愣了愣,暗忖:五皇子和七皇子在此,下人怎么没告诉一声?早知道,我就回医馆了,以免打扰他们兄弟小聚。   见了面,不得不打个招呼。   宋慎定定神,朝两个皇子走过去,抱拳行礼,“草民宋慎,见过二位殿下。”   “宋大夫,无需多礼。”五皇子若无其事,七皇子笑嘻嘻,扇子指向角落凉亭,“瑞王在亭子里呢。”   除了庆王和瑞王,宋慎与其余皇子并无私交,佯装看不懂七皇子意味深长的眼神,后退一步,“抱歉,草民不知道二位殿下在此,打扰了,您三位请继续聊,草民告辞。”   “哎,回来,本殿下有事找你!”七皇子招招手,“走走走,去凉亭里坐下谈。”   宋慎纳闷问:“不知七殿下有何吩咐?”   “本殿下的私事,怕宋神医借故推辞,特地请了瑞王当说客,希望神医能替本殿下解决难题。 ”   “您说笑了,宋某医术浅薄,万万当不起‘神医’称号。”   “实至名归,何必过谦?神医,快点儿。”   七皇子走进凉亭,落座,朝瑞王笑了笑,“四哥,你一定要帮帮小弟。”   瑞王严肃道:“我并未答应当说客。”语毕,他温和对五皇子和宋慎说:“坐,都坐。”   “谢殿下。”   宋慎落座,丫鬟奉茶,刚喝了一口茶,便听七皇子迫不及待地问:   “宋大夫是南境人士,又自幼学医,应该听说过‘情蛊’吧?”   宋慎点了点头,“有所耳闻。”   七皇子小声问:“听说,中了情蛊之术的人,会死心塌地爱上施术者,对吗?”   宋慎放下茶杯,耐着性子答:“传闻里确有此一说。”   七皇子满怀期待,“那,你会情蛊之术吗?”   宋慎面不改色,摇头答:“宋某对蛊术一窍不通。”   “不可能!”七皇子脸色一变,拍桌怒道:“你撒谎!”   瑞王立刻不高兴了,沉声阻止:“七弟,不得无礼。我早说了,宋大夫出自名门正派,不懂歪门邪道巫/蛊之术,你打消念头吧,以免无意中用蛊术伤害他人。”   与此同时·紫藤阁   周彦清路过厢房时,闻到一股奇异气味,吸入鼻后,人恍惚,感觉脚底发飘,说不清楚是舒服还是难受。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一边辨认气味,一边敲门,疑惑问:“师姐,什么味道啊?这么奇怪。你是不是又在捣鼓养颜膏药?”   夏莉在房里嚷,“不是!”   “那你在干什么?”周彦清不放心,“熬药吗?你病了?”   “师姐?”   “开开门,是不是有药材烧焦了?”   夏莉被敲门声扰得心烦,推开半扇窗,草草答:“放心,我没生病,你忙你的去吧啊。”说完便想关窗。   周彦清眼疾手快,把窗彻底拉开,探头进去张望,狐疑质问:“你到底在干什么?烟熏火燎的,想烧房子吗?”   “哈哈,我又没疯,怎么可能烧房子。”   夏莉浓妆艳抹,抿嘴一笑,妩媚倚着窗台,忍不住透露道:“其实,我是在养情蛊。”   周彦清吃了一惊,“‘情蛊’?”   “嗯,快成功了。”夏莉难掩愉悦之色,“我想把它种在杨哥身上,叫他死心塌地爱我一辈子,白头偕老!小周,师姐已经考虑清楚啦,年底嫁给杨哥,到时,请你和小师弟喝喜酒。”   周彦清丝毫不关心夏莉的情郎,敷衍道了声“恭喜”,便陷入沉思,惊喜暗忖:   情蛊?   死心塌地爱一个人一辈子?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试试……? 第43章 呛酒   盛夏之夜,月色皎洁。   竹楼露台上, 凉亭内, 宋慎身穿宽大的玄色武袍, 惬意靠着栏杆饮酒,眼前是瑞王,仰头是明月,耳畔是清风与虫鸣声, 优哉游哉, 赞道:“好酒!”   “良辰美景,赏月谈天,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瑞王自幼受严格礼仪教导长大, 即使夏夜在家里品茶,服饰也一丝不苟,言行举止得体文雅,风度翩翩, 令人见之忘俗,与之相处如沐春风。   他酷爱清幽雅静, 屏退了众下人, 亲自烹茶,悠闲品茗,提醒道:“当心喝醉。你上次也是这样靠着栏杆,醉醺醺,硬要沿着栏杆跳进竹林里去,幸亏被侍卫阻拦了。”   “上次啊?”宋慎懒洋洋告知:“其实, 我根本没喝醉,只是想逗逗你。”   瑞王闻了闻茶香,神色自若,见多不怪,压根懒得动怒,轻飘飘训道:“大胆。你身为大夫,却隔三岔五吓唬病人,像什么话?”   “殿下误会了。草民并无吓唬的意思,只是想逗您开怀一笑而已。”   “‘开怀一笑’?哼。”   隔着茶几,瑞王抬头,月光下肤色玉白,目若朗星,俊美无俦,威严问:“露台下方是假山,三四丈高,你若失手摔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假如宋大夫在瑞王府摔成重伤,本王能高兴吗?”   “哈哈哈,放心吧。”   “宋某虽然学艺不精,但不至于辱没师门到失手坠楼的地步!”说话间,宋慎敏捷一跃,离开竹躺椅,靠着柱子坐在栏杆上,左腿屈起,右腿撑地,仰脖喝了口酒。   “你——”   瑞王吓一跳,无心品茗了,“你又想做什么?赶紧下来!”   宋慎高大挺拔,右腿撑地,右手拎着酒壶遥指明月,左手拍拍身边栏杆,“赏月啊。快,过来,你坐这儿。”   “明明有椅子,为何要坐在栏杆上?”瑞王不由得担忧,起身走了过去,打量对方:   夜风吹拂,周围竹木枝叶沙沙作响,万千影子摇曳,皎洁月光下,年轻的掌门肩宽腿长,玄色武袍飘飘,剑眉星目,薄唇弯起,神采飞扬,俊朗中透着倜傥不羁。   宋慎笑眯眯,“坐在栏杆上更有趣,不信请试试。”   “太危险了。”   “怕什么?如果摔下去,我一定给你当垫子。”   “不了。”瑞王站在栏杆旁,小声说:“附近有侍卫巡夜,一旦被他们发现,肯定会告诉管家,到时,咱们休想清静聊天。”   宋慎被劝住了,同样小声说:“也是。唉,王公公越来越爱唠叨了,逮着机会就耳提面命,生怕我带坏殿下。”   “他并无恶意,只是爱啰嗦,你别放在心上。”   “知道!”   瑞王背着手,两人安静赏月,虽未交谈,却丝毫不觉得尴尬乏味。   片刻后,瑞王扭头,好奇问:“傍晚五弟和七弟在场,我不方便打听。不知传闻中,你们南境,是不是真的有巫蛊之术?中了情蛊的人,真的会死心塌地爱上施术者吗?”   “殿下突然打听巫蛊之术,莫非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好奇罢了。”   宋慎掂了掂酒壶,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他心思转了转,探身靠近,耳语说:“宋某还以为你与七殿下一样,爱而不得,试图通过情蛊制服对方,让对方死心塌地爱自己一辈子。”   “怎么可能?”   瑞王失笑摇头,脸庞光洁眉目如画,矜贵无匹,“爱而不得,皆因有缘无分,注定难成眷属,何苦勉强。”   “确实,强扭的瓜不甜,所以我绝不会帮助七殿下!为皇子弄情蛊,轻是勉强他人,重是助纣为虐。我不想造孽。”   “拒绝得对。我那七弟,行事一贯鲁莽,经常受长辈责备,惯着他等于害了他。”瑞王话锋一转,“如此听来,你是了解巫蛊之术的。”   宋慎不自知,又靠近了些,两人袍袖相贴,“一知半解。”   高处凉风习习,瑞王清晰闻到了酒香,以及对方身上熟悉的阳刚气息,霎时被侵袭包围,他悄悄按下避开的念头,催促道:“能否说来听听?”   “行呐。”   宋慎定定神,收起笑容,严肃告知:“巫蛊之术,实际是毒术。我南玄武的祖师爷,靠医治蛇毒开宗立派,留下的秘籍中,有一册记录了巫蛊之术,明确注明‘情蛊乃毒术’。”   “毒术?”   瑞王皱了皱眉,“毒术……会害人的吧?”   宋慎点了点头,“它很可能伤害无辜,恩师严令徒弟使用,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无需理睬求蛊之人。”   “奇怪,世上竟有能使人死心塌地相爱的毒/药?”瑞王惊讶且感慨,“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宋慎凝重告知:“蛊虫是毒虫,中蛊便是中毒,并非心甘情愿‘死心塌地’,而是神智被毒物蒙蔽了。”   “另外,人心最是变幻莫测,即使用了毒术,也无法永远控制一个人的神智,除非天生痴傻,不然,一旦停药或减少剂量,中毒者迟早会清醒。”   瑞王赞同颔首,“言之有理。宋大夫的解释,比玄之又玄、虚无缥缈‘秘术’之说通俗易懂多了。”   “总而言之,巫术情蛊,要么是装神弄鬼骗财,要么是下毒害人造孽,好奇打听打听无妨,殿下切莫沾手!”   “这是自然。造孽的事儿,你也不准沾手。”   “宋某闯荡江湖至今,无论买主开什么价钱,从未接过一桩养蛊的生意!”   “嗯,很好。”   宋慎喝了口酒,换了个坐姿,面朝月亮,两条长腿悬在栏杆外,右手拿着酒壶,左手空着,玄色袍角飘扬,仿佛被强风一吹,就会重重坠楼。   瑞王见状叹气,俯瞰楼下怪石嶙峋的假山,不敢想象唯一门客坠楼摔得血肉模糊的惨状,揪住对方袖子,无奈劝说:“你下来行不行?万一打滑摔下去,后悔莫及。”   瑞王刚一揪,宋慎便察觉,醺醺然间心血来潮,骨子里的玩性作祟,顺势往后倒,“咚~”一声,故意摔在了地上。   “宋——”   “小心!”   瑞王瞠目结舌,来不及施救的手僵在半空,呆了呆,一回神,立刻搀扶,连声问:“怎、怎么了?我没使劲拽你啊,难道又喝醉了?没摔伤吧?”   宋慎躺在栏杆阴影里,须臾,慢慢睁开眼睛,虚弱答:“头有点晕。”   “唉,叫你不听劝!叫你率性胡为!”   瑞王慌了神,紧张观察,“摔伤脑袋了吗?躺着,不要乱动,我马上找大夫救你。”语毕,他扭头便想大喊“来人”。   “等等,不用,不用了!”   宋慎伸手一拉,见对方惊慌失措,顿感懊悔,既享受关切,又怕露馅,安慰道:“莫慌,我没事,没摔伤,有点儿晕乎,是醉酒的缘故。”   “真的?”   “真的。我自己就是大夫。”   “今后不要再坐在栏杆上了,幸亏是摔进来,假如是摔出去,伤势难以预测。”瑞王松了口气,目光一扫,忽然发现:   咦?   奇了,意外突发,酒壶为什么没摔掉?   瓷质酒壶,完好无损,被宋慎稳稳握着。   瑞王愣了愣,一把抢过酒壶,昂首质问:“你摔倒时,酒壶为什么没摔碎?”   糟糕,露馅了。   宋慎尴尬之余,硬着头皮答:“陈年美酒,摔倒也得护着它,浪费了忒可惜。”   瑞王方才关心则乱,冷静后立即明白了,席地而坐,靠着栏杆,扶额说:“有时候,本王真想狠狠罚你一顿!”   “殿下息怒,息怒息怒。”   “还装?还不起来?”   “是!”宋慎一骨碌起身,与对方并肩,正襟危坐,作恭谨状。   瑞王余光瞥视,气着气着,忍不住笑起来,“行了行了,你如此正经,本王十分不习惯。”   “那,殿下喜欢什么样儿的?你喜欢的,宋某尽量、尽量装一装。”   瑞王哑然失笑,“还想装?算了罢,本王委实有些受不了惊吓。”   两情相悦,只有恼意,没有真怒。   宋慎小心翼翼哄好了人,意欲拿回酒壶,却失败了。   “抄没此酒,作为对你的惩罚。”瑞王神态威严。   宋慎理亏,“好吧。”   瑞王敲了敲酒壶,又闻闻酒香,随口问:“什么美酒?值得你摔倒也护着它。”他没多想,就着壶嘴,本想尝一小口,谁知酒壶颇沉,一倾倒,冷不防灌了自己一大口,酒液溢出,湿了脖子和衣领。   烈酒入喉,素不饮酒的人瞬间剧烈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怎、怎么——”瑞王狼狈咳嗽,感觉自己喝的不是酒水,而是烈火,无比辛辣,又烫又呛,涨红着脸说:“太辣咳咳——”   宋慎皱眉,一把将酒壶拿回并撂开,单膝跪地,为对方拍背顺气,“此乃陈年烈酒,你一向不饮酒,猛灌,当然受不了。”   “太、太辣了。”瑞王下意识想吐掉它,酒液却已经入喉,霎时岔了气,辛辣酒液在喉咙里乱窜,犹如雪上加霜,被呛得无法呼吸,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眼泛泪花。   “嘘,别说话,忍忍,咳顺了气就好了。”   宋慎干着急,不假思索,抱住了对方,卷起袖子为其擦拭溢出的酒液。   “咳咳,咳咳咳。”   瑞王呛咳半晌,艰难平复了呼吸,脸通红,气喘吁吁,眸光水亮,沾了烈酒的唇润泽,疲惫批评道:“这种东西,也叫‘美酒’?简直比药还难喝。”   宋慎目光深邃,凝视怀里虚软无力的人,蓦地涌起一股悸动,低声说:“我的错,不该把它带到殿下面前。”   “还难受吗?”   瑞王摇摇头,挣了挣,却未能挣脱。   因为,宋慎魔怔了似的,不仅没松手,还缓缓低头—— 作者有话要说:  奉上周六的更新! 第44章 流言   盛夏之夜,月色柔和, 凉风徐徐吹拂, 吹得周围竹林枝叶摇摆, 飒飒作响。   静谧中,不知名的虫儿们此起彼伏地鸣叫,热闹吱吱呀呀,乱人思绪。   虫鸣声不休, 一阵远, 一阵近,宋慎醉酒醺醺然,感觉像是回到了故乡, 仿佛置身于南境师门后山的茂盛竹林里,惬意游玩,无忧无虑。   但,此时此刻, 此情此景,与童年相比, 既相同, 又不同。   相同的是明月清辉、竹林凉风、陈年美酒,不同的是,他怀里多了一个人。   “你……”瑞王抬手一推,对方纹丝不动。   宋慎已经管不住自己了,“嘘,别动。”   两人被栏杆阴影淹没, 对视片刻,斯文皇子受不了江湖掌门鹰隼般的锐利目光,败下阵来,扭头了。   瑞王半躺在地上,方才被烈酒呛得咳嗽狠了,眸光水亮,头晕脑胀,有些不清醒,茫然问:“你又想做什么?”   宋慎不答话,呼吸间满是酒气,在醉意与悸动夹击之下,神智也开始不清醒。   “别跪着,起来。”瑞王又推了推,对方仍是纹丝不动。   宋慎单膝跪地,魔怔了似的,目不转睛,端详昔日恨不能揍其一顿以泄愤的难缠皇子,缓缓低头,额头贴着对方的额头。   肌肤相贴。   刹那间,两人同时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瑞王呆了呆,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烫,好烫。你生病了?发热?   “你的额头怎么这么烫?病了?”   宋慎先摇头,旋即点头,低沉浑厚的嗓音略显沙哑,一本正经答:“唔,宋某病了。为殿下病的。”   为我病的?   瑞王听得一愣,被抱着勒得有些难受,一边挣扎,一边叹道:“少胡说,你没病,分明又喝醉了!早知道,干脆撤了酒,逼你和我一起品茶,省得——”   话音未落,他的嘴忽然被堵住了。   瑞王停止挣扎,脑海一片空白,手足无措,睁大眼睛,盯着近在眼前的胆大包天门客。   其实,宋慎的脑海亦一片空白。   年轻掌门激动,霸道搂抱心仪之人,目光却深邃温柔,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俯身,唇相贴,轻柔摩挲。   “你——”   “大胆!”瑞王心如擂鼓,屏住呼吸,下意识推搡。   宋慎情不自禁,耳语说:“别怕。”且容我放肆一回,“就一会儿,稍后任你发落。”   倘若认真处罚,你还能活命吗?瑞王急促眨了眨眼睛,彼此贴近得呼吸交织,心里眼里只有对方。   皎洁月色笼罩着竹楼露台,四周静悄悄,耳畔分不清是谁的呼吸与心跳声。   宋慎一直单膝跪地,满腔珍惜情意涌动,目光亮得吓人。   怎么办?面对门客此举,究竟应该怎么办?   瑞王苦恼思考,似乎被对方身上的烈酒气息熏醉了,迷迷糊糊,倏尔清醒,倏尔沉迷,清醒时推搡,沉迷时揪扯,毫无章法,把对方的武袍揉搓得皱巴巴。    他们隐蔽在栏杆阴影里,静静相拥,玄色武袍与霜色绸袍堆叠,说不出地亲密。   迷糊中,不知过了多久,屏住呼吸的瑞王窒得难受,喃喃提醒,“你刚才说‘就一会儿’,好了吧?”   宋慎哄道:“再多一会儿,行么?”   “……不行。”   瑞王眸光水亮,狼狈别开脸,“浑身酒气,一喝醉就胡闹,不像话。”   宋慎确实浑身酒气,醺醺然,却始终能克制住冲动,含笑说:“熏着殿下了,草民该死。”   “快、快起来。”瑞王拽了拽被压住的袍子,环顾四周,不无顾虑,“万一被下人看见,如何解释得清!”   秋夜凉风一吹,宋慎定定神,叹了口气,搀扶对方站起,低头为对方整理头冠、头发与衣服,低声说:“草民该死,冒犯了殿下,殿下心里要是有气,可以打我一顿。”   瑞王努力板起脸,却默许对方为自己整理服饰,“打你有什么用?”   宋慎恳切答:“出出气。以免愤怒郁结于心,伤身。”   瑞王凝视俊朗门客饱含温柔的桃花眼,白皙修长的食中二指捏了捏眉心,纵容叹息,“算了罢,我哪里打得过你。”   啧,对着你,我还能还手不成?   宋慎即刻后退两步,摊开双臂,招呼道:“来,随便打,宋某绝不还手!”   这时,瑞王才发现,对方的领口歪斜敞开,露出一小片结实胸膛——那是刚才相拥推搡间,被他用力揪扯造成的。   宋慎懊悔自己孟浪了,想方设法赔小心,拿起酒壶塞给对方,教导道:“没跟人动过手吧?无妨,我教你,喏,拿着酒壶,砸我,朝脑袋砸!”   瑞王错愕捧着酒壶,绷不住脸,差点儿笑了,“君子动口不动手,殴打他人,有辱斯文。”   “也对。”   宋慎莞尔,突然自己把脑袋碰向酒壶,“无需你动手,我自罚!”   瑞王被轻轻一撞,没捧稳酒壶,酒液溅出,溅湿了两人衣服,“小心——”   “好酒!”宋慎笑眯眯,再度靠近,“再砸一下?”   瑞王招架不住,顷刻便被安抚得消了气,摆摆手,“行了行了!衣服弄得脏兮兮,不知下人会如何猜测。”   “不脏啊,来,我帮你擦干净。”   宋慎勤勤恳恳,仔细擦拭一通,低声问:“不生气了?”   “哼。”瑞王慢条斯理掸了掸袖子,生不起气来。   宋慎松了口气,眼前人是心上人,又亲昵拥吻了一通,为对方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他招呼道:“风大,别站这儿,咱们回亭子里坐。”   不知不觉间,瑞王已经十分习惯被唯一的门客照顾,甚至信任依赖,依言返回凉亭,落座后才察觉不对劲,疑惑问:“奇怪,小半个晚上了,怎么没一个下人出现?”   宋慎并不意外,“没眼色的,当不了王府下人。”   瑞王倒茶的动作一顿,“嗯?”   “下人怕打扰咱们,未经传唤,谁也不敢贸然出现。”   宋慎神采奕奕,心潮澎湃起伏,没头没尾,激动脱口说:“宋某罪该万死,心知与殿下身份悬殊,却动了非分之想……目前,我正在尝试立业,但愿有朝一日,外人议论咱们时,是‘势均力敌、金兰结契’,而非人人嘲笑‘瑞王鬼迷心窍瞎了眼’。”   “什么?”瑞王喝茶解渴,一时间未能领悟。   宋慎目光坚毅,“这种事有损殿下名誉,将来若是秘密泄露,我责无旁贷,当——”   “泄露又如何?泄露就泄露。”   瑞王平静打断,放下茶杯,威严说:“本王乐意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何需你带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何必畏惧非议?”   “说得好!”   宋慎意外且动容,行至栏杆旁,仰望皎洁月亮,举手作发誓状,郑重道:“苍天在上,日月可鉴,宋慎要是辜负了赵泽琛,今生不得好死,轮回世世不得为人!”   瑞王讶异站了起来,四目对视,心意相通,一切尽在不言中,轻声说:“小声点儿,赌咒发誓的,多不吉利。”   宋慎刚想开口,远处小厅门口突兀响起一声咳嗽:   “咳咳!”   “宋大夫,你在干什么?”   管事太监王全英,忒不放心,独自登上露台,踌躇不前,眯着老花眼望向凉亭,关切问:“刚才,是殿下在咳嗽吗?怎么啦?莫非吹风着凉身体不适?”   瑞王深吸口气,若无其事答:“没什么,本王刚才喝了口酒,岔气了而已。”   “啊?今晚上的可是烈酒!宋大夫,你怎么没拦着呐?殿下忌酒,你不知道吗?”   宋慎摸摸鼻子,“抱歉,我的失误,未能及时阻拦。”   老太监不满地靠近,端详一番,更不满了,“唉哟,衣服都打湿了,您究竟喝了多少?”   “就一口。”瑞王轻描淡写,“酒壶倒了,溅湿了衣服。”   老太监压根不信,却不便直白询问,憋得难受,劝道:“很晚了,殿下该歇息了。”   宋慎拎起搭在椅背上的薄披风,为对方披上,“确实不早了,听王公公的,赶紧回房歇息。”   “好吧。”瑞王衣来伸手,自然地接受照顾。   老太监旁观,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他思前想后,选择悄悄行动,追赶上已经踏出瑞王府大门的宋慎。   “宋大夫!”   “等会儿!”   宋慎牵着马止步,诧异问:“王公公,有什么事吗?”   “这坛酒,请带回去品尝。”   老太监屏退随从,双手奉上酒,“此乃惠妃娘娘所赐,她听说你喜欢品酒,特意派人去御酒坊挑选的佳酿。”   往日,你都是吩咐小厮跑腿,今天为什么亲自跑腿送来?宋慎犯了嘀咕,接过礼物说:“有劳公公。等下次有机会进宫,我一定当面谢过娘娘。”   “有件事,咱家必须提醒你了。”   “什么事?”   老太监装糊涂已久,委实憋不住了,开门见山,耳语透露道:“近日,宫里有了些风言风语,议论你和我们殿下……唉,也不知是谁最先嚼舌根,怀疑你和殿下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怀疑你们有断袖之癖。”   宋慎神色一凛,“竟有此事?我没听说。”   “宫中秘闻,刚刚开始流传,你当然不知。”   “实话告诉你,娘娘已经听说了,昨天传咱家问话,咱家没辙,只能推说‘下人造谣生非、用心险恶、毁谤殿下’。”老太监束手无策,愁眉苦脸,“殿下尚不知情,娘娘不愿儿子烦恼,吩咐暂且瞒着。”   宋慎略一沉吟,“多谢公公告知,我知道了,回去便思考应对之策!”   老太监意有所指,“我们娘娘,只有一个儿子,视如心肝宝贝,盼望殿下早日成家,渴望抱孙子,你却勾引——唉,宋大夫是聪明人,应该明白的。”   “宋某明白。”   “你下次进宫,娘娘不一定客气以礼相待了,切记,务必提前准备解释之辞。”   宋慎从善如流,“多谢公公提点。”他话锋一转,低声问:“这件事,不知公公是如何看待的?”   老太监唉声叹气,坦率答:“咱家曾想找娘娘告你一状,但顾虑重重,既怕你遭严惩甚至被处死,致使殿下失去可靠良医;又怕殿下伤心,埋怨亲信暗中与娘娘联手棒打鸳鸯,犹豫不决,索性装糊涂。”   宋慎自是感激,“幸得公公体谅遮掩,宋某感激不尽!”   “我们殿下,天生聪明,文采出众,可惜患病,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常年静养,深居简出,清心寡欲,活得像带发修行的和尚,可怜见儿的。真没料到,殿下居然与你投缘,有你陪伴解闷,他能天天开怀欢笑,明显越陷越深了。”   “假如你被严惩或被处死,殿下肯定伤心气愤,他的病禁不起刺激,后果不堪设想,即使撑过去了,多半会变得郁郁寡欢。”   “太医说过,你也说过,殿下的病无法治愈,寿命堪忧,估计难以长寿。因此,咱家实在不忍心看他失去一大乐趣,奴才嘛,目光短浅,考虑不了太多,咱家只希望主子过得高兴。”   “唉,你啊,赶紧想办法吧!千万要稳住娘娘、稳住局势,保护好殿下。”   宋慎侧耳倾听,听完,肃然起敬,正色抱拳,躬身道:“多谢公公宽宏成全!事不宜迟,我马上回去想办法,待解决了麻烦,再重谢公公。”   “谁稀罕你的谢呀?”老太监愁眉不展,尖柔嗓音慢腾腾,“咱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宋慎再度道谢,抱了抱拳,“告辞。”语毕,他匆匆离开,连夜召集人手,兵分数路,分头行动,悄悄调查宫中流言蜚语。   三日之后,宫中又有口谕传了出来。   负责传令的禁卫客客气气,“宫里有令,请宋大夫立刻进宫一趟。”   医馆上下不明内情,不仅乐呵呵,还与有荣焉,纷纷说:“哈哈哈,瞧,宫里多么信任我们宋大夫!”   宋慎神色如常,从容不迫,跟随禁卫进宫。   此时此刻·后宫   “岂有此理!”   惠妃横眉立目,咬牙拍桌,“琛儿哪里懂得那些?一定是被姓宋的勾引学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多码了一点\(^o^)/ 第45章 审问   自从揭了皇榜以来,宋慎时不时进宫一趟, 为皇帝和若干妃嫔治病。   往常气定神闲, 今天却难免忐忑不安。   宋慎跟随禁卫, 沿着笔直宽敞的甬道,先抵达御花园,面见皇帝。   旭日初升,御花园中花木葱郁, 茂盛花荫下, 有一副汉白玉桌椅,圆桌上茶香袅袅,放着一把银剪刀。   在禁卫与太监们的簇拥下, 承天帝落座,手腕搁在脉枕上,由大夫诊脉。   宋慎自然不能与帝王平起平坐,太监搬了个小方杌, 招呼大夫落座,便于专注号脉。   片刻后, 宋慎诊毕, 起身。   承天帝亦起身,拎起银剪刀,踱至花圃旁,亲自修剪花木。他身穿绛紫祥云瑞兽常服,须发灰白,眉间一道深刻“川”字皱纹, 嗓音苍老,慢条斯理问:“朕的脉象,如何?”   年迈衰弱。宋慎麻利收拾医箱,宽慰答:“陛下脉象平和,龙体逐渐康复,显见近期休养得不错,继续保养着,辅以药膳调理,想必龙体会越来越结实。”   承天帝乃九五之尊,积威深重,不怒而威,挑了一根花枝,“咔嚓”剪掉,满意道:“朕按照你的提议,踏踏实实休养了三个多月,确实感觉身体好转不少,精神也恢复了。”   “陛下为国为民,日理万机,太操劳了,该多保重龙体才是。”宋慎与老皇帝交谈时,不谄不媚,语气堪称熟络,暗忖:看来,皇帝尚不知情。他要是知晓宫里流传的流言蜚语,断不可能温和待我。   “国务繁多,既当了皇帝,注定要操劳。”   “陛下勤政仁慈,实乃黎明百姓的福气。”   承天帝流露笑容,眯着眼睛搜寻,仔细修剪花枝,“你医术精湛,救朕有功,当赏。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宋慎暗中琢磨措辞,一边合上医箱,一边摇头答:“陛下过奖了,草民能为您效劳,既是应当应分,更是荣幸,不该邀功讨赏。”   承天帝病情好转,心情随之好转,拿银剪子扒拉花丛,面对丝毫不贪慕官职富贵的民间大夫,颇有耐性,慢悠悠说:“朕赏罚分明,当赏则赏,你应得的,无需推辞。太医院的医正,向朕提了几次,有意招揽你,不知你愿不愿意?”   “多谢陛下赏识,但一则,草民出自寒门,书读得少,不太懂礼节,实在不是当官的料,二则,家师临终前,反复叮嘱草民务必多挑几个徒弟,以将鄙派医术发扬光大,故草民分身乏术,不敢贸然入仕,请陛下谅解。”   承天帝不悦地皱了皱眉,转念一想,却谅解了,“罢了,朕不勉强。只要你长居都城,随传随到,与太医相比也没多大区别。”   “多谢陛下体谅!”   宋慎有备而来,脚步踌躇,几度欲言又止。   承天帝虽然年迈衰弱,洞察力却未消失,迅速发现了异样,扭头打量年轻人,威严问:“犹犹豫豫的,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宋慎抱着医箱,状似拘谨,倾诉似的告知:“城南有个医馆,名叫回春堂,可厉害了,他们拥有一块‘妙手回春’的烫金匾额,听说,竟是太/祖/皇亲笔所题,唉呀,真叫人羡慕!草民每次路过时,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承天帝脸上的笑意浓了些,“怎么?难道你也想要一块皇帝亲笔题写的匾额?”   “不瞒您说,做梦都想!”   宋慎抱着医箱,一副腼腆模样,苦恼说:“唉,但人贵有自知之明,草民的医术,远远比不上回春堂的老前辈,目前只能羡慕羡慕罢了。”   承天帝把银剪子交给太监,背着手,不解地问:“朕授予你官职,你婉拒,赏赐予你,你也推辞。头一回张嘴,居然是为了御笔匾额?这是何故啊?”   宋慎一本正经,掷地有声答:“草民打从心底里觉得:能为陛下效劳,是莫大荣幸,分所应当,不该邀功请赏。但是,若能获得一块御笔匾额,即表示陛下对鄙派医术的认可,是无上的光荣!”   “官职和金银珠宝,岂能与御笔题字相提并论?假如能获得一块匾额,草民一定将它悬在鄙医馆大堂内,千秋万代地传下去,那种体面,那种荣耀,官职和金银财宝是给不了的。”   “哈哈哈~”承天帝愉快笑了笑,感慨并赞赏,“算你有些见识,也难得你年纪轻轻,却能潜心钻研医术,不为官职与财帛所动。唔,不愧是一派掌门人!”   宋慎谦逊躬身,“陛下过誉了,草民仅是尽了本分而已,今生只能当个大夫,压根不是当官的料,所以不敢给太医院添麻烦。”   承天帝心情甚好,欣然道:“你第一次开口,求个御笔匾额,实至名归,并不过分。朕允了。”   “谢陛下!”   宋慎如愿以偿,立即行谢礼。   半个时辰后,禁卫引路,两名太监捧着墨迹初干的御笔题字尾随,一行人前往惠妃寝宫。   “启禀娘娘,宋大夫到了,来请平安脉。”   平安?   哼,我一听见你来,就头疼,还平安什么!惠妃压着怒火,端庄端坐,面色语气如常,“请他进来。”   少顷,宋慎左手拎医箱,右手托着御笔题字,亦神色如常,恭谨行礼道:“草民见过娘娘。”   往常,惠妃平易近人,笑脸和蔼,定会让“免礼”,然后吩咐看座看茶,诊完脉,还得闲聊一阵。   但今天,惠妃高坐上首,受了礼,只平静说一句:“不必多礼。”   “谢娘娘。”宋慎看明白了,暗忖:幸亏有王公公悄悄透露消息,不然,面对她的冷淡,我毫无准备,恐怕应对不当。   他留神观察着,请示道:“太医院说娘娘近日身体抱恙,吩咐草民来请脉。”   奴婢在场,惠妃不便发作,按照惯例让大夫诊了脉,而后一挥手,“都下去吧,我与宋大夫聊一聊瑞王的身体。”   “是。”闲杂人等告退,仅有两名亲信嬷嬷留下陪伴惠妃。   按规矩,大夫不得直视妃嫔,宋慎站立,略低着头,等候对方发问。   窗紧闭,门虚掩,偏厅内静悄悄,外人散去后,惠妃脸色渐渐变了,露出怒容,但由于投鼠忌器的顾虑,并未劈头盖脸责骂。   她喝了几口茶,把脾气压了又压,看着卷成筒状的御笔题字,冷淡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瑞王又托你送画作入宫吗?”   宋慎摇摇头,“这不是瑞王送给您的,而是圣上赐予南玄武堂的题字。”   “什么?”惠妃愣了愣,“圣上的题字?”   宋慎小心翼翼展开,露出“悬壶济世”四个大字,“草民有幸得了一幅御笔题字,回去照着它刻个匾额,千秋万代地供起来,以示对圣上的敬意。”   惠妃端详御笔题字,心情复杂,眉头紧皱,须臾,缓缓问:“宋慎,你扪心自问:对得起圣上的赏识吗?对得起我的信任吗?”   宋慎收好御笔题字,老老实实,跪了下去,“娘娘息怒,草民甘受任何惩罚。”   “哼。”惠妃横眉冷目,压着嗓门质问:“你仗着自己的医术,打量我投鼠忌器,顾忌儿子的病情,不敢严格惩罚你,是不是?”   “草民从未这样想过。”   “说!”惠妃咬牙切齿,“你、你究竟存的什么心?庆王推荐、圣上赏识、我信任有加,你还有哪一点不满?为什么勾得瑞王不走正道?琛儿从小孝顺懂事,万万没料到,竟被你带坏了!”   “我看走眼了,看错了你了!”   两名嬷嬷一左一右侍立,耳语劝道:“娘娘息怒,仔细气坏了身体。”   宋慎恳切答:“诸位贵人的赏识与提携,宋某铭感五内,绝无半点不满!至于瑞王殿下……一切都是宋某的错,他身体不好,忌悲忌忧,您请随意惩罚,但千万不要责问他。”   “你当然该罚!”   惠妃脸色铁青,怒目而视,“你有几个脑袋?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这件事,一旦被圣上知道,看你怎么死!”   “草民罪该万死。”宋慎正想尝试稳住对方时,厅门外忽然响起太监嗓音:   “娘娘,瑞王殿下给您请安来了!”   他也来了?宋慎顿感不妙。   惠妃皱眉,审视跪着的宋慎,稍一思索,吩咐心腹道:“去告诉琛儿:我乏了,在休息,叫他改天再来。”   “是。”嬷嬷领命而去。   然而,瑞王已从其余下人嘴里听说宋慎在内,发觉嬷嬷神情不自然,便起了疑心,担忧之下,硬闯入内,温和说:“放心,我不打搅母妃休息,只是天气太热,走得累了,我想进去坐会儿,喝杯茶。”   “这、这……”   瑞王瞥了一眼,“喝杯茶,都不可以吗?”   嬷嬷语塞,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又不能强硬拦截,苦着脸尾随,“哎,唉哟,殿下!”   转眼,瑞王踏进偏厅,一眼看见了跪地的宋慎,旋即发现娘亲面有怒色,怔了怔,躬身行礼道:“儿子给母妃请安。”   惠妃沉默不语,任由儿子躬身站着,半晌,忍无可忍,愤怒且失望地一拍茶几,厉声道:   “琛儿,你也跪下!”   “你可知错?” 第46章 逆子   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该来的这一天, 来了。   瑞王自幼接受正统皇子教育长大, 体统礼节滚瓜烂熟, 温文尔雅,从未忤逆过娘亲,一贯母慈子孝,和乐融融。   此前, 母子俩根本没遇见过这种难题。   惠妃一声令下, 心虚内疚的瑞王不假思索,一边下跪,一边苦恼暗忖:糟糕, 母妃气得不轻,我该如何解释?   两人并肩跪立,宋慎低声说:“抱歉,连累你了, 真是不巧,你选择了今天进宫请安……娘娘正在气头上呢。”   “天气炎热, 书房里闷得慌, 我坐不住,外出逛逛。”长辈在上,瑞王难免惴惴不安,紧张思索措辞。   宋慎余光一扫,发现对方脸色苍白,明显措手不及, 被吓着了,顿时心生怜惜,叮嘱道:“别怕,待会儿少说话,我会向娘娘解释。”   惠妃高坐上首,审视并肩跪着的两个年轻人,愈看愈愤怒,气不打一处来,严厉问:“琛儿,你可知错?”   “母妃息怒,儿子知错,其实、其实……”   瑞王欲言又止,无措望着震怒的至亲,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琢磨出的措辞,一时间全堵在了喉咙口,越急着解释,越不知该如何开口,委实缺乏与长辈争论的经验。   惠妃怒不可遏,“其实什么?说呀,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不成?”   宋慎挺身而出,膝行往前两步,诚恳接过了话头,“娘娘息怒,千差万错都是宋某的错,与殿下无关,您错怪无辜了,当初——”   “住口!”   “问你话了吗?”惠妃顾忌儿子孱弱,不敢狠责,满腔怒火自然对准了罪魁祸首,斥责道:“随意插嘴,没规没矩,肆意妄为,胆大包天,偷偷勾引皇子违背伦常,圣上一旦知晓,你纵有、纵有九条命,也不够赎罪的!”   在母亲心目中,自己儿子从小懂事孝顺,规规矩矩,哪里懂得玩龙阳?一定是被长了九条尾巴的公狐狸精蛊惑带歪了!   宋慎生怕火上浇油,字斟句酌,恳切提议:“娘娘教训得是。于此事,宋某责无旁贷,自知罪孽深重,他日掉脑袋也是该的,只求娘娘不要责怪殿下。当务之急,得尽快商量出办法,长久地保护殿下。”   “为时晚矣!”   惠妃黑着脸,怒火中烧,“你明知难以收场,当初为什么要勾引琛儿?究竟存的什么心?”   事出突然,瑞王懵了片刻,仓促定定神,小心翼翼劝说:“母妃冷静点儿,切莫气坏了身体。”   惠妃改为审视儿子,焦躁质问:“你既然懂得关心长辈的身体,何故犯下荒唐错误?你跟着宋慎胡闹,是想气死长辈吗?”   “儿子不敢,其实——”   “哼。”惠妃冷哼打断,恍然咬牙,“难怪,难怪了!娘精挑细选的大家闺秀,你一个也不满意,世家千金们的画像,你甚至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不断找借口推辞,亲事一拖再拖,原来是因为魂儿被宋慎勾走了,是吧?”   瑞王听得尴尬,余光扫了扫身边人,摇头答:“母妃误会了。您想想,近十年,您挑中了多少世家千金?而儿子与宋大夫才认识多久?他是去年揭的皇榜。所以,儿子拖延成亲一事,和他没关系。”   惠妃瞪大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前,儿子屡次拒绝相看,皆因一谈论亲事就心烦,虑及自身患有不治之症,不忍耽误了姑娘家。”   瑞王握了握拳,一冲动,鼓足勇气,坦率告知:“如今,儿子仔细考虑过了……决定不成亲了,既避免耽误姑娘家,又顺从了本心。”   “什么?你、你不成亲了?逆子!”   惠妃无法置信,气得喘了喘,“娘一直以为,你是个孝顺孩子,没想到,被姓宋的一蛊惑,就变成逆子了?”   “儿子不孝,辜负了母妃的期望。”瑞王愧疚且坚定,“您要罚就罚儿子,不要为难宋大夫。”   宋慎既感动又着急,微微侧头,耳语阻止:“不要帮我。你越帮着我,娘娘越生气。”   瑞王素来受宠,第一次罚跪,夏季衣服单薄,逐渐感觉膝盖疼。他换了个跪姿,忍着疼痛,“不管了,横竖早晚得说清楚。”   惠妃见状,怒火更盛,拍桌呵斥:“放肆!当着我的面,眉来眼去,成何体统?”语毕,她抄起茶杯,重重砸向罪魁祸首,喝道:   “你必须离开琛儿!”   “小心——”瑞王一惊,下意识伸手阻拦。   宋慎飞快把御笔题字往背后一藏,身体却不闪不避,任由茶杯砸向自己肩膀。   眨眼间,茶水打湿了宋慎肩膀,旋即“当啷~”一声,瓷器裂成碎片。   瑞王焦急不安,膝行靠近,“你没事吧?”   宋慎浑不在意,“没事,这是我该受的。娘娘爱子心切,不可能不生气,给她出出气,我心里倒好受些。”   “求母妃别动手,宋大夫不仅是儿子的救命恩人,还是未受封的御医。”瑞王竭力镇定,“他若在此处受伤,外人见了,必定猜疑议论。”   惠妃失望极了,拍桌问:“娘打他一下,你便心疼了?瞧你这幅样子,简直丢人现眼。”   “儿子惭愧,给您丢脸了。”瑞王始终没为自己辩解半句。   “诸位,小声点儿。”宋慎指了指门窗,提醒道:“皇宫大内,人多口杂,隔墙窗外,也不知是谁的耳目。宋某刚把流言蜚语压了下去,如果今日之事传出去,恐怕流言又起,有损殿下名誉。”   两名旁观的嬷嬷愁眉苦脸,一左一右,附和劝说:“娘娘息怒,仔细拍疼了手。”   “唉,宋大夫说得对,隔墙有耳,这件事,万万不能泄露的。”   惠妃愣了愣,狐疑打量罪魁祸首,“近日,宫里莫名出现一些流言蜚语,毁谤琛儿,又莫名消失了。原来,是你所为?你一个平民百姓,手怎么伸得进皇宫?”   “什么流言蜚语?我竟不知道。”瑞王茫茫然,皱眉问:“都瞒着我吗?连你也瞒着我?”   “嘘,回头给你解释啊。”宋慎安抚了一句,面朝惠妃,轻描淡写告知:“宋某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恰有能使得上劲的,就请朋友帮了个忙,悄悄把谣言源头掐灭了。”   惠妃不禁点了点头,旋即担忧,“你朋友在宫里当差吗?是谁的手下?”   宋慎歉意答:“具体不方便透露,请娘娘见谅。总之,毁谤瑞王,等于挑衅宋某,统统别想过安生日子,宋某奉陪到底,不与敌人分出胜负,绝不罢休!”   “哼,你是罪魁祸首,琛儿遭人恶意中伤,理应由你负责解决。”惠妃的怒火稍稍平息。   宋慎郑重其事,“是!”   他察言观色,发现惠妃态度和缓了,趁机劝说:“殿下大暑天入宫给娘娘请安,进门茶水没喝一口,罚跪至今,白着脸冒汗,乃中暑之症,您消消气,能否允许殿下起来喝杯水?”   惠妃揉揉太阳穴,沉默了一会儿,怕儿子病倒,叹息妥协,“去,扶那逆子起来,给他倒杯水。”   “哎!”   两名嬷嬷疾步搀扶,匆匆倒了杯水,“殿下,快,喝点儿水。”   “老奴给您擦擦汗。可有哪儿不舒服?”   为免激怒长辈,瑞王顺从站起,心不在焉地喝水,“我没事。”   随后,几人各怀心事,各自思考,偏厅内鸦雀无声。   惠妃六神无主,眼眶一红,伤心失望捶打胸口,哽咽说:“天呐,我真不知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今生的一儿一女,儿子出生便体弱多病,女儿已被杀害……儿子原本孝顺听话,病情渐渐好转,眼看有盼头了,谁知,逆子居然决定不成亲了!我命苦,命苦啊!”   瑞王慌忙靠近,跪在泪流满面的妇人跟前,仰脸,努力劝解。   宋慎尚有许多话没说出口,无奈请脉是有时辰规定的,不得不提出告辞,“咳,宫规森严,大夫不能在后宫停留太久,我该离开了,以免外人起疑。”   “你休想一走了之!”惠妃恨不能扣押罪魁祸首,细细审问。   瑞王扭头,轻声说:“放心,先走吧,我多待会儿。”   宋慎颔首,忍不住想叮嘱几句时,却听惠妃喝了一声“滚”。   他始终恭谨,站起躬身,“草民告退。下次有机会时,再来请罪。”说完,他拎起医箱,托着御笔题字,不放心地跟随禁卫离开了后宫。   大半个时辰后,他踏出皇宫,在闹市寻了个茶馆,于靠窗处等候至傍晚,还没等来瑞王,却先等来了庆王。   “瑞王呢?”   庆王惯常不苟言笑,严肃答:“回府了。”   宋慎一怔,“我一直盯着街道,并未发现瑞王府的马车经过。”   “本王叫他走的北宫门,你在这儿是白等。”   宋慎皱了皱眉,“殿下这是何意?他……没事吧?”   “没什么,挨了一顿责骂而已。”庆王关上窗,缓缓说:“本王有个法子,兴许能让惠妃娘娘成全你们。”   宋慎眼睛一亮,立刻抱拳,“宋某正发愁,求殿下指点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  宋慎:正式见家长,不太顺利o(╥﹏╥)o 第47章 抢蛊   宋慎满怀期待地看着庆王,虚心请教, “不知殿下有什么好办法?”   庆王落座, 蟒袍笔挺玉带考究, 气势尊贵,不疾不徐问:“惠妃的同胞长兄,兵部高尚书,认识吧?”   “高尚书?”   宋慎想了想, 如实告知:“他的管家曾到鄙医馆请大夫, 宋某去过几次尚书府,给他的母亲看病,期间碰见过高尚书一回。”   “你觉得, 他为人如何?”   “仅有过一面之缘,无法评价。当时,高尚书颇为客气,丝毫没对大夫摆架子, 还吩咐打赏。”宋慎话锋一转,“咳, 但是, 假如他知晓外甥被带坏了,肯定不会再客气对待我。”   庆王的手伸向茶壶,透露道:“高尚书是本王的人。近日,他遇到了点儿麻烦。”   宋慎有求于人,忙夺过茶壶,“草民给您倒茶。”他聪明机警, 一点即通,主动问:“不知高尚书遇到了什么麻烦?殿下若不嫌弃,若有用得着宋某的地方,尽管吩咐!”   “现有一件事,需要你尽快办妥。”庆王杀伐决断,开门见山道:“如果办得好,本王记你一功,并且能解决高尚书的燃眉之急。”   宋慎恍然大悟,“帮高尚书,等于帮惠妃娘娘。”   “没错,兄妹亲情,女人都希望娘家富贵平安。”庆王喝了口茶,“到时,不止惠妃娘娘,四弟也会高兴。”   宋慎稍作思索,并未草率揽下差事,坦率表示:“我有愧于惠妃娘娘,她作为母亲,不可能不发怒,严令我远离其子。但事已至此,我绝不能撇下瑞王一走了之,只能尽力表达歉意与诚意,作为弥补。”   “所以,力所能及时,宋某十分乐意为殿下效劳,也愿意帮高尚书。但不知具体是什么麻烦?棘手吗?”   “棘手。”   庆王简洁告知:“高尚书年轻时,曾外放辛州,任知府期间,查处了一起乡绅奸/杀民女案,审讯时动了刑,犯人体弱,判决之前便死在狱中。陈年旧案了,谁知,近日,现任辛州知府突然上了一本奏折,诬告奏明:乡绅并未死亡,因其乃高尚书同窗之子,高尚书被朋友一哀求,心软徇私包庇,默许犯人假死越狱,并从义庄挑了具无主尸体冒充犯人,瞒天过海。”   宋慎皱了皱眉,“人命关天,是死是活,空口无凭,当年的乡绅要是还活着,躲在什么地方呢?”   “本王一得到消息,迅速派人探查,但尚未抵达辛州,那人便急病而亡了。”   “陈年旧案,定有案卷,即使他急病而亡,也不至于死无对证吧?”   宋慎疑惑问:“犯人的亲戚朋友知道些什么吗?知府升堂审案,定有佐贰小吏在场协助,外加捕头捕快狱卒之类,知情人不少啊,怎会查不出真相呢?”   庆王缓缓摇头,“二十年前的事儿了,原案卷消失,呈为证物的是假案卷,相关知情者或逝世或举家迁走,下落不明,一时半刻难以寻找。”   宋慎若有所思,“奇怪,现任辛州知府是什么人?够大胆的,竟敢诬告兵部尚书,是有深仇大恨?还是受人指使?”   “刘少峰,韩太傅的门生。”庆王神色凝重,“对方蓄谋已久,处心积虑,罗织罪名陷害无辜,扳倒高尚书后,多半会以‘断袖之癖’、‘私德有亏’为由大肆毁谤瑞王,逐一剪除本王臂膀。”   毁谤瑞王?宋慎神色一凛,“韩太傅是大皇子的外祖父,那么,刘少峰是大皇子党?”   庆王默认了,“高尚书一倒,他们便会举荐亲信把住兵部,眼下,本王的大哥暂理朝政,倘若无人主张彻查,高尚书喊冤也没用,朝堂之上,派系林立,错综复杂……冤案年年有,说不得。”   宋慎定定神,“您请吩咐,需要宋某做什么?”   “据查,刘少峰似乎并不甘愿为韩太傅卖命,谎称烧毁了旧案卷,实则藏起来了。”庆王低声嘱咐:“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尽快设法,务必找到旧案卷,若能劝动刘少峰弃暗投明,最好不过。”   自从揭了皇榜,宋慎逐渐与庆王同乘一条船,处在局中身不由己,加上注重瑞王安危,便答应了,“宋某明白了,一定全力以赴!”   “本王上次派出去调查的人暴露了身份,思前想后,此事交给你较妥,你认识的江湖能人异士多。”庆王叮嘱道:“谢伦会协助你,他了解案情。谨慎些,切莫打草惊蛇。”   宋慎颔首,即刻前往庆王府,与熟悉案情的暗卫们商议对策后,悄悄安排人手,连夜赶去辛州办差。   忙忙碌碌,一晃眼,八月份了。   虽已入秋,但秋老虎来袭,天气依然炎热,烈日如火。   皇宫御花园内桂花飘香,树荫里蝉鸣不休。   日上三竿,瑞王踏进偏厅时,惠妃正与兄长嫂子谈话。   “唉,皇后也是可怜,争来争去,落得一场空。”   惠妃淡淡唏嘘,“真没料到,圣上龙体康复重掌朝政后,竟会封二皇子为‘广平王’,打发他携妻带子去守偏远的南疆,没给点儿实权,看样子,二皇子余生只能当个闲散王爷了。”   兵部尚书高远山年逾五十,蓄一缕长须,面无表情道:“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实力不如人,注定失败。圣上允许二殿下带妻儿上任,令其一家团聚,已是仁慈。”   “过几天是中秋节。”高远山之妻丰腴,圆脸圆眼,小声问:“皇后娘娘遭受打击一病不起,到时,谁负责主持宫宴呀?”   “还能是谁?自然是韩贵妃。”惠妃歪靠矮榻,漫不经心拨弄金镶玉护甲,“皇后病得不轻,圣上叫韩贵妃暂时掌管后宫。”     瑞王绕过屏风,站定,端端正正躬身行礼,“儿子给母妃请安。”   惠妃登时笑上眉梢,坐直了,“琛儿。”   依照品级和礼仪,高远山夫妇起身迎接亲王,“殿下。”   “舅舅,舅母。”瑞王还了一礼,“并无外人在场,何必拘礼?快坐。”    “礼不可废,殿下先请坐。”高远山夫妇坚持后落座。   瑞王便先坐下了,接过宫女奉上的茶。   “见过你父皇了?”   瑞王答:“儿子去乾明宫请了安,也探望了皇后娘娘。”   惠妃满意颔首,“好,理应如此。皇后凤体违和已久,无论她有没有精力相见,你进了宫,就必须去问安。”   “儿子明白。”   高远山之妻端详片刻,欣喜说:“半个月不见,殿下的气色,又好了些了,红润!”她扭头问丈夫:“你看,是吧?”   高远山捻须端详,和蔼答:“嗯,确实,身体比以前结实多了。”   瑞王擦擦汗,“秋老虎天儿,热的。”   “可喜可贺啊。”高远山之妻仰望身份尊贵的小姑子,“恭喜娘娘,今后可以放心喽,不用再日夜担心孩子的身体。”   惠妃连声催促亲信给儿子擦汗打扇子,叹了口气,苦笑说:“哪里?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琛儿虽然身体比以前结实,人却不如以前听话了,居然不肯成亲!唉,我愁得跟什么似的,没辙了,请哥哥嫂子多教导教导外甥。”   “岂敢?殿下贵为亲王,一向由圣上、娘娘和先生们负责教导。”妻子说完,高远山接腔,“殿下自幼懂事孝顺,相信他早晚会理解长辈的良苦用心。”   “但愿如此。”惠妃眉头紧皱,“怕只怕,我等不到抱孙子的那一天了。”   瑞王默默站了起来,低头听训。   “瞧,哥哥嫂子瞧瞧,一提起‘成亲’,这孩子就默不作声,真真气人!”   惠妃头疼极了,脱口而出,“生怕娘棒打鸳鸯,拆散你和宋慎,是不是?简直——”她嫌丢脸,打住了话头。   高远山夫妇有些尴尬,做舅母的小心翼翼打圆场,“殿下年纪轻,行事难免有欠考虑的时候,娘娘消消气,教育他便是了。”   “莫说教育,教训打骂统统没用!”   惠妃恨铁不成钢,烦躁板着脸,“逆子,鬼迷心窍,非要跟着宋慎胡闹,不肯听劝。哼,等你父皇知道了,看你怎么办!”     高远山忙嘱咐:“娘娘要冷静,二殿下刚败离都城,眼下乃多事之秋,此事能瞒一日是一日,以免殿下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瑞王道谢,“多谢舅舅。”   “谢什么谢?你舅舅绝不会赞同的,两个男人在一起……荒唐!”惠妃苦口婆心,劝说:“我并非苛刻之人,早听说有些勋贵子弟背地里养娈/宠,咳,你与宋慎私下交好,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怎能为了他不成亲呢?”   瑞王感激母亲作出让步,却铁了心了,无法妥协,愧疚道:“请母妃谅解,儿子宿疾未愈,实在不适合草率成亲。”   “娶王妃,怎会草率?你这分明是推托之词!”惠妃干着急,“有宋慎随传随到为你调理身体,怕什么?”   瑞王被噎了一下,“他、他近期忙,并不一定能随传随到。”   “他又忙什么去了?还有什么事比照顾你更重要?”惠妃不自知,语气理所当然,批评道:“总是忙忙碌碌,十天半月不见踪影,他曾一遍遍承诺会用心照顾你,没准儿,随口说说罢了。”   瑞王解释道:“三哥派了他差事,加上平日得打理医馆,忙起来便□□乏术。”   “哦?”惠妃愣了愣,略倾身,紧张问:“庆王派了他什么差事?跟你舅舅的案子,有关系吗?”   瑞王安慰答:“母妃放心,诬告案已经了结了,父皇圣明裁决,查明舅舅并未徇私枉法,今后谁也不敢再乱作文章。”   “好,这就好。”   惠妃心有余悸,看着兄长说:“幸亏大哥没出事,有惊无险,不然,家中老人如何承受得了!”   高远山亦后怕,避过一劫,感慨良多,“说句公道话,我能保住官职,幸亏有庆王周旋相助,也多亏了宋大夫,他在江湖上有名气,门路广,一呼百应,成功找到了案卷,还哄得刘少峰倒戈,气得韩太傅病了一场,真是难为他了。”   “哼,韩老贼,该死!”惠妃咬牙切齿骂了一句,深恨韩贵妃之父,随即话锋一转,无可奈何,扶额说:   “宋慎那小子,委实能说会道,不仅哄得琛儿神魂颠倒,还哄得大哥夸他,甚至,连母亲都喜欢她!”   “实话而已。”高远山手捋长须,其妻子忍笑告知:“唉哟,娘娘是没亲眼看见过,宋大夫登门诊脉时,耐性十足,幽默风趣,妙语连珠,常哄得老人开怀大笑,婆母恨不能留他长住府里呢。”   惠妃扼腕,遗憾吐露心声,“其实,宋慎很不错,可惜是个男人。”   上天注定,有什么可惜的?瑞王笑了笑,“他前几天关心问起母妃的身体,下次有机会进宫,定会看望您的。”   “多事之秋,正事要紧,叫他小心为庆王办差,我身体无恙。”惠妃整理软枕,忧愁靠着矮榻,“你这孩子,变得太不听话了,娘一看见宋慎,就想骂他。”   瑞王听得皱眉,忍不住央求:“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一向非常尊敬您……求母妃,宽容他吧。”   惠妃一怔,索性别开脸,眼不见心不烦,“逆子,你是想气死娘。”   “儿子不敢。”   高远山夫妇身份尊贵,原本对娈/宠之流鄙夷不屑,但念及受过宋慎的恩惠,不愿显得恩将仇报,选择要么沉默,要么和稀泥。   傍晚,日落西山,凉风起,带来了秋意。   瑞王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王全英陪伴着,肥胖怕热,频频擦汗,絮絮叨叨,“今天,娘娘又问起宋大夫的事儿,又责备了老奴一顿。唉,这件事,看来是没完了。”   “委屈你了,回去有赏。”   “老奴并不是求赏,而是担心您。”王全英忧心忡忡,耳语说:“勉强稳住了娘娘,但还有圣上,雷霆之怒,难以抵挡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陷进去了便无法自拔,哪里顾得了全局?   瑞王轻声说:“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期待着,等行至闹市时,睁开了眼睛。   老太监岂有不懂的?他掀开窗帘,往外张望,望着南玄武堂匾额,赞道:“‘悬壶济世’,嘿,有了御笔题字,南玄武堂气派多喽,看呐,闻名求医的人真不少。”   “大夫医术精湛,不愁没名气,如今满皇城,人人皆知‘宋神医’。”   瑞王顺势往外望,含笑说:“他不喜欢被称为‘神医’,嫌夸张,嫌名不副实。”   他一贯喜欢清幽雅静,但爱屋及乌,虽未如愿偶遇宋慎,观察嘈杂闹市也感觉有趣。   “宋大夫的确是个人物,懒得当官,懒得应酬权贵,却乐意花心思扶危济贫。”   老太监由衷敬佩,“老奴听说,他每月月底,风雨无阻,带领医馆里的大夫们,去城郊养济院,探望孤寡鳏独,无偿治病,捐资送物,仗义慷慨,委实令人佩服。”   马车慢慢前行,瑞王目不转睛望着医馆大门,叹道:“他是孤儿,曾说过‘若无恩师收养,我早饿死了’,因此,他十分同情孤寡鳏独,尤其一见了孤儿,心里就难受。”   老太监忠心耿耿,“殿下想进去坐会儿吗?”   “不了,王府马车太张扬。”瑞王摇摇头,愉快告知:“后日是他的生辰,我们约好了的,到时去城郊打猎。”   “什么?打、打猎?”   老太监吃了一惊,转念一想,妥协嘀咕,“唉,老奴不多嘴阻拦了,殿下高兴就好。有宋大夫陪同,应该会平安的。”   此时此刻·紫藤阁   宋慎风尘仆仆,昂首阔步踏进竹苑,懒洋洋喊:“清哥!师姐!我回来了。”   不料,夏莉卧房里猛地传出一阵激烈争吵声:   “这是我的私事,你有什么资格管?”夏莉紧紧抱着蛊虫壶,“少多管闲事,走走走,出去!”   房门敞开,周彦清估摸准了时辰,余光悄瞥门外,苦苦劝说:“你要是捣鼓养颜膏药,我才懒得管,但你是在养蛊虫,阁主绝不会允许的。师姐,听我一句劝,主动处理掉蛊虫吧,免得阁主发怒。”   “说得轻巧,我辛辛苦苦养了它三个月,马上成功了,你说处理就处理?”夏莉气冲冲,“不可能!”   下一瞬,宋慎出现在门口,二话不说,先伸出右手,威严道:“师姐,拿来,给我看看。”   “小师弟回来啦。”夏莉赔笑,抱着蛊虫壶后退,“我养着玩玩罢了,没什么好看的。”   周彦清依计行事,不安地解释道:“我隔三岔五劝她悄悄儿处理掉,可她不听。”   宋慎皱眉,“她趁我忙碌,偷偷养蛊虫,你为什么不及早告诉我?”   “唉,我一直想告诉你,但既怕师姐怨恨我告状,又怕害得你们争吵,犹豫至今。”   夏莉不满地问:“你告我的状,还少了?”   周彦清窘迫无措,“师姐别生气,我并无恶意,只是担心——”   夏莉愤愤然,“不用解释了,小人!”   “师姐,什么态度?清哥劝阻,是为你好。”   宋慎脸色沉沉,把义兄护在身后,严肃道:“师父在世时,明令禁止随意养蛊虫,你最好有充分的理由,否则便是违反门规,当罚。拿来,我看看,是什么蛊?”   周彦清小声告知:“情蛊。”   宋慎霎时气恼,“简直胡闹!”   夏莉不停后退,“我、我当然有充分理由,并未违反门规。”   宋慎靠近,“你先上交蛊虫,然后说明缘由。”   “不,不给。这是我辛辛苦苦养的。”夏莉扭头就跑,跑向里屋。   宋慎怒了,严厉喝令:“拿来!”   他几个箭步,抓住对方肩膀一拧,旋即,顺着对方胳膊点其麻筋。   “啊——”夏莉胳膊一阵酸麻,痛叫,蛊虫壶落地。   宋慎一捞,接住了,随手递给旁边的周彦清,“清哥,拿着,拿稳了,我仔细问问她!” 第48章 生辰   情蛊,据说, 人中蛊之后, 会死心塌地爱施术者一辈子。   白头偕老, 羡煞世人。   这只蛊虫,假如能归我,该多好,我正需要。   悄悄收拢阁主的心, 到时, 任凭瑞王百般耍手段引/诱也没用,叫病秧子疑惑郁闷去,最好活活气死!   周彦清心如擂鼓, 牢牢捧着蛊虫壶,激动雀跃,盯着争执不休的师姐弟俩,苦恼于该如何把蛊虫据为己有。   “小周, 还给我!”   夏莉气得跳脚,试图夺回, 尖声大叫:“周彦清, 给我,那是我养的!”   周彦清回神,被吼得吓一跳,被窥破想法似的心虚,虽然渴望,却丝毫未流露, 主动递回蛊虫壶,“大喊大叫干什么?这鬼虫子,怪吓人的,我拿着都害怕,喏,还给——”   “慢!不准还给她。”   宋慎扬声打断,抬手一拨,把义兄往门外推,“清哥,别理她,帮我保管一会儿,无需害怕,别揭开盖子就没事。”   “小师弟,唉哟小周,给我,快给我!”   夏莉气急败坏,眼睛周围的皱纹凸显,抢夺失败,咬牙挽起袖子,使劲推搡师弟,“让开,别挡路,你们、你们两个大男人,合伙欺负一个女人,臊不臊?我真替你们臊得慌!”   顷刻间,两人动起手来。   毕竟是师姐,宋慎克制着脾气和力道,没动真格,仅是抵挡与阻拦,喝道:“不准撒泼啊,攻击掌门是犯上,你以为我不敢还手?”   “啧,三脚猫功夫,丢人现眼,赶紧住手吧您。”   夏莉左冲右撞,却屡次扑空,武功不如人,干脆把涂了蔻丹的鲜红长指甲当暗器,毫无章法,又抓又挠,“求你了,体谅师姐一次,那只蛊虫,非常重要,没了它,估计杨哥不愿意娶我。”   “杨哥?他是谁?”   宋慎一分心,脸颊被对方指甲划出一道血痕,“嗳,你挠伤我的脸了,用指甲,算什么本事?”   “该,活该。”夏莉徐娘半老,平日的妩媚仪态全无,胡抓乱挠,“谁叫你抢走我的蛊虫?”   “因为你触犯了门规!”   此时,周彦清已经退至门外,环顾四周,思考占为己有之法,正紧张间,一听见阁主受伤,疾步返回,不悦地阻止,“够了,住手!”   “师姐为了一只蛊虫,为了一个‘杨哥’,把阁主的脸挠出血,万一挠破相了怎么办?”周彦清靠近,左手抱着蛊虫壶,右手毫不客气地一推,狠狠把夏莉推开了,脱口骂:“泼妇似的,忒不像话。”   夏莉力气不敌,“哎呀”大叫,险些摔倒。   宋慎眼疾手快,迅速一拽,搀扶妇人站稳,“小心。”   “周彦清,你推我?你、你居然敢打我?”   夏莉七窍生烟,气了个倒仰,积压已久的不满瞬间喷涌,昂首挺胸,左手叉腰,右手食指几乎点着对方鼻子,冷冷质问:“我与师弟切磋武功,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插手?你算什么东西?”   宋慎皱眉告诫,“师姐,适可而止!清哥并不是外人。”   “小周刚才打我!”夏莉委屈嚷:“你没看见吗?”   “清哥不是打你,而是劝架。”   宋慎拿回蛊壶,揭开盖子,定睛审视蛊虫,站在中间,隔开视为亲人的师姐和义兄,叹道:“你刚才推搡抓挠,我计较了吗?大度些,清哥是无心的。”   “呵。”夏莉重重跺脚,“臭小子,胳膊肘往外拐!”   宋慎专注观察蛊虫,“甚么外拐内拐?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有话坐下说,免得小弟为难。”   没错,咱们是彼此的亲人。周彦清心里一暖,勉强镇定,硬邦邦说:“阁主既是师姐的掌门师弟,也是我的结拜弟弟,我是急性子,一向看不得兄弟被欺负,刚才出手重了点儿,师姐莫怪。”   夏莉拉着脸嘟囔,“师弟偏袒你,我岂敢怪罪呀。”   周彦清听得心里高兴,“哪里?我只是怕阁主的脸被你挠花而已。”   “嘁,瞎操心。”   夏莉撇撇嘴,“我俩打闹着玩儿的,师弟小时候,我天天陪着他疯玩,切磋武功无数次,他毁容了吗?长大后英俊着呐,仪表堂堂,讨人喜欢得很。”   周彦清凑近宋慎,同看蛊虫,“打闹也该有个分寸。”   “是是是,我错了,小师弟英俊不凡,惹人心疼,不止你心疼,我也心疼。”   夏莉以鲜红长指甲斜掠鬓发,流露奚落之色,意有所指,感慨道:“我师弟交友甚广,里里外外,不知多少人喜欢他。我要是年轻二十岁,非他不嫁,同门成亲,十分常见,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她着重强调了“外人”二字,斜睨周彦清,故意气后者。   宋慎剑眉高高挑起,“师姐这话,听着吓人,即使您年轻二十岁,小弟也不能娶。记住了,小弟天生患有断袖之癖,无意成亲。”   周彦清忍笑,夏莉被噎住了,干瞪眼。   宋慎观察片刻,叹了口气,眼神凌厉,板着脸说:“哼,还真是情蛊,还真是快养成功了。”   “当然啦。”夏莉不无得色,“我呕心沥血三个月才养大的。”   “有那功夫,为什么不干正事?”   宋慎笃定问:“师姐当年学艺时,怕苦怕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唯有学驻颜之术时才肯用心,师父对蛊术一笔带过,你必定偷偷钻研过,对不对?”   夏莉讪讪答:“咳,也没钻研,好奇养过几只罢了。”   “原来,你已不是初犯。”宋慎失望叹息,“师姐明知蛊术乃毒术,明知情蛊造成的神智损伤无药可治,却屡次违反门规,下毒/害人,究竟图什么?”   毒术?损伤神智?周彦清一愣,霎时乱了阵脚,暗忖:居然有/毒?我是想收拢他的心,不是想害他……   夏莉理直气壮,“我只是想嫁给一个死心塌地爱我一辈子的男人,想找个老伴,何错之有?即使杨哥中蛊后渐渐痴傻了,也无妨,我会照顾他的。”   “啧,被你看中的男人真可怜,两厢情愿的事儿,不该靠蛊虫控制对方神智,暗中下蛊,太缺德。幸亏我发现了,不然,你又造一桩孽。”   宋慎合上盖子,果断道:“清哥,立刻叫人点一盆炭来,把这只蛊虫烧死。”   “什么?”周彦清魂不守舍,“直接烧吗?”   宋慎颔首,“对,这只蛊虫尚未完全蜕皮,焚毁即可。”   “不许烧!”夏莉犹不死心,再度抢夺,“还给我!”   “没门儿!”   “除非我死了,否则,决不允许南玄武弟子使用蛊术害人!”   宋慎出于信任,一边阻挡,一边把蛊壶交给义兄,催促道:“快,烧了它,连瓶一起丢进烧红的炭盆里,片刻它就死了。”   “啊?”   宋慎瞥了一眼,“不敢?那搁着,等会儿我亲自办。”   周彦清筹划已久,虽然犹豫,却下意识接过了蛊壶,“算了,我来吧,我帮你烧了它。”   “好。”   夏莉竭尽全力抢夺,“不许烧!”   “清哥,听我的,直接烧了。”   “哦。”周彦清内心迟疑,匆匆离开,迷茫点了个炭盆,沉思良久后,选择依照原计划,偷梁换柱,烧了个一模一样的壶,悄悄把情蛊藏了起来。   假如,他彻底爱上赵泽琛,心一去不回头,我该如何挽回?   阁中众人,明里暗里取笑我是“内当家”,玩笑开了多年了,阁主若选择赵泽琛,我岂不是成了被怜悯议论的大笑话?   我绝不能拱手相让!   宁愿照顾变得痴傻的他,也不愿把他让给赵泽琛。   周彦清早有准备,把情蛊藏在偏僻别院里,心乱如麻,决定谨慎考虑后再作打算。   一晃眼,八月初十。   这天,是宋慎的生辰。   瑞王身穿便服,带领一队护卫,早早出城,待抵达约定的路口时,意外发现多了两个人。   “民妇见过殿下!”夏莉笑容满面,毕恭毕敬。   周彦清牵着马,与义弟并肩靠近,一板一眼地行礼,“殿下。”   瑞王诧异受了礼,“你们也去打猎吗?”   宋慎摇摇头,解释答:“同路而已。他们是去城郊给一位故交之父祝寿。”   瑞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宋慎往车里望了望,“王公公没陪着?”   “他年纪大,禁不起颠簸,待在府里了。”   秋风飒飒,宋慎袍角飞扬,俊朗不羁,立在窗口俯视对方,低声说:“挺好,省得你一路听他唠唠叨叨。”   瑞王难掩笑意,目光清亮,小声说:“光你这句嫌弃的话,就够他唠叨半天了。”   “哈哈哈~”   宋慎关切嘱咐:“秋凉,披风穿好,坐稳了,路远,咱们在山庄住两晚再回城。”   瑞王依言抖开披风穿上,毫无异议,“你安排吧,赶在中秋前夕回城即可。”   “知道!”宋慎莞尔,忍不住伸手,为对方系披风带子,“放心,一定不会耽误你赴宫宴。”   两人并非故意张扬,实在是不由自主,一见面,不知不觉就聊了起来。   这一切,落在周彦清眼里,便是目中无人,便是挑衅,煎熬旁观,愤怒咬得牙疼,心想:   赵泽琛,别得意,咱们猎场见! 第49章 风云   一个生性倜傥不羁的江湖浪子,平日大大咧咧, 竟也有温柔体贴的一面?   原来, 他有温柔体贴的一面, 只是没给我罢了。   周彦清骑马,旁边是乘车的夏莉,不远不近地尾随王府队伍。   “哎唷,小周, 瞧, 小师弟那高兴的样儿!”   夏莉攀着车窗,伸长脖子探头观察,频频惊叹, “他俩真要好,聊个不停,瑞王爷够有耐性的,陪着小师弟东拉西扯。”   周彦清一听, 心里发堵,却因要强而装作不在乎, 反驳道:“反了吧, 分明是阁主耐着性子在给王爷解闷,唉,伺候皇亲国戚挺不容易的。”   “哪里是‘伺候’哟!”   “不是伺候,是什么?”   夏莉扭头看着同伴,笑吟吟答:“瑞王斯文,含蓄内敛, 喜欢清静,身边亲信都是稳重性子,我师弟却率性爱玩,兴致一来甚至无所顾忌,幸亏瑞王大度随和,肯包容。不然,以小师弟的桀骜脾气,他才懒得教导打猎呢,假如换成别的皇亲国戚,那小子一准儿会找借口拒绝,避而远之。”   “这……”   周彦清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心里顿时更发堵,握缰绳的手用力得骨节泛白。   夏莉在情场上纵横三十年,心细如发,岂有看不明白的?   她倚着车窗,涂着鲜红蔻丹的长指甲卷弄发梢,眼露怜悯,语含同情,感慨劝说:“多情自古空余恨,天涯何处无芳草?小周啊,想开点儿,无论我师弟喜欢上谁,你永远是他尊敬关心的结拜兄长,千万不要想不开。”   死结,怎么想得开?周彦清心里正发堵,最反感的,就是同情怜悯。   他目视前方,强忍憋屈不悦,咬着牙微笑,语调平平道:“师姐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阁主爱喜欢谁就喜欢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奇怪,您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今后少胡说!”   他马鞭“噼啪”一甩,“我去前面探路,驾!”语毕,策马跑远了。   “你说什么?”   “哎?小周——”   夏莉自讨没趣,撇撇嘴,打了个哈欠,嘟囔说:“嘁,嘴硬,不识好人心,白白浪费了老娘一番善意的劝解。”   此时此刻·王府车马   瑞王靠窗而坐,皱着眉,纳闷端详对方,“刚才人多不方便问,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宋慎酷爱打猎,心情甚佳,右手控缰,左手摸了摸脸颊,一道细长浅痂,懒洋洋答:“我师姐用指甲挠的。前几天,她硬要和我切磋武功,打了一架。”   “指甲、指甲挠的?”   瑞王愕然,忍不住笑了笑,“俗话说‘好男不与女斗’,一个年将半百的妇人,与你比武只有输的份儿,何必认真?宋掌门竟逼得她用上了指甲,是不是过分了些?”   “啧,冤枉!”   宋慎压着嗓门,剑眉拧起,作诉苦状,低声告知:“其实,是她违反了门规,我一管束,她就急了,犯上攻击,掌门人总不能站着挨打吧?我没还手,仅是格挡。唉,受了伤,还要被殿下责备,心里怪难受的。”   瑞王早已习惯了对方的不正经,但明知对方是装可怜,却仍会担心,轻声说:“谁责备你了?我不过好奇问一问而已。你师姐下手不轻,划那么长一道口子,难为你忍住了没还手。”   “只能忍了。毕竟是师姐,揍一个半老妇人,并且是亲人,我下不了手,罚了她一顿,但愿她今后能安分守常。”   “伤口深不深?看着像会留疤。”   宋慎毫不在乎,“皮肉小伤,过几天痂掉了就没事了。”他想了想,于高头大马上弯腰,话锋一转,严肃问:“殿下为什么问留不留疤?”   “怎么?不能问吗?”   “如果留疤,你就会嫌弃我,是不是?”   瑞王哑然失笑,旋即板起脸,“本王从不以貌取人。”   宋慎点了点头,“这就好。否则,我一定跟师姐讨一瓶祛疤膏,把疤痕除掉。”   “老实养伤,痊愈之前别喝酒。”   “谁喝酒了?”   “你鞍旁挂着的,不是酒壶,是什么?”   宋慎拿起酒壶喝了一口,薄唇弯起,一本正经答:“哦,这是药酒,治伤疤用的。你想不想尝一口?”   四目对视,瑞王莫名蓦地忆起呛酒那混乱一晚,仓促眺望远处树林,“本王忌酒。”   宋慎也忆起了,那一晚,刻骨铭心,他拽了拽缰绳,没继续逗人,按辔同行。   秋高气爽,旷野凉风习习,秋色无边。   瑞王通过窗口观赏沿途秋景,半晌,缓过了神,又好奇问:“不知你师姐犯了什么错?居然与掌门动手,莫非不服处罚?”   “哼,不是不服,而是撒泼。”   宋慎骑术高超,优哉游哉赶路,顾忌护卫们在旁,家丑不可外扬,低声简略告知:“她偷偷养情蛊,被我发现了,蛊虫得烧毁掉,她抗命不遵,撒泼拿指甲挠我。”   瑞王愣了愣,“养情蛊?”   “她为了一己私欲,想用毒术控制情人神智、令对方死心塌地爱护自己,此举违反了师门规矩,我必须阻止。”   “原来如此。”瑞王恍然颔首,“理应烧毁。你是对的,无规矩不成方圆。”   这时,周彦清策马奔来,“驾!”   两人停止交谈,扭头望去,宋慎敏锐发现义兄脸色不痛快,忙关切问:“清哥,怎么了?”   在瑞王眼里,唯一门客的结拜大哥高高瘦瘦,文质彬彬,并无异样。   “没什么。”周彦清若无其事,策马靠近,苦笑抱怨,“师姐忒啰嗦,一会儿聊‘杨哥’,一会儿又聊‘孙爷’,实在不清楚她究竟有几个相好,我听烦了,干脆躲个清静。”   宋慎信以为真,无奈叹道:“她性格如此,一生沉迷情爱,从年轻至今没变过,师长打骂责罚也不改,别理睬,叫她说风流韵事给自己听罢!”   周彦清点头,余光瞥了瞥马车里俊逸出尘的文弱皇子,提议道:“今儿天气不错,咱们赛马,比一场吧?”   “赛马啊?”宋慎下意识扭头看着瑞王,时刻把对方放在心上。   瑞王遗憾于自己的骑术太差,无力赛马,却欣然赞同,“好主意,你们兄弟俩比一场!看谁的骑术更高超。”   宋慎晃悠马鞭,挑眉问:“您就光看着啊?不打算奖赏胜出者吗?”   瑞王愉快答应,温和答:“行,胜出者有赏。”   “赏什么东西?草民能否提要求?”   瑞王纵容一笑,“你还没赢,就提要求了?”   宋慎莞尔,桃花眼一眯,锐利目光流转,胸有成竹道:“那我待会儿再提!”   瑞王打量周彦清,“兴许是你结拜兄长胜出也未可知。”   “等着瞧!”   “好,本王等着瞧。”   宋慎马鞭一挥,遥指旷野数里外矮坡上的一棵树,“清哥,先到达前方矮坡上大树者为胜,怎么样?”   周彦清不在乎输赢,只是想和义弟一起远离瑞王,“可以。”   “听仔细了,老规矩,我数三个数啊。”宋慎弯腰,俯在马背上,“一、二、三,走!”   “驾!”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一夹马腹,目视前方,离弦之箭策马飞奔,马蹄嘚嘚响,踏得灰尘四溅。   瑞王好奇,坐不住了,索性掀开帘子,和车夫一起坐辕位,定睛眺望赛马两骑,脱口嘱咐:“小心点儿!胜负皆有赏。”   “什么?”   宋慎乐了,朗声喊:“那还比什么?”   瑞王嘴角眉梢尽是笑意,“比归比,赏归赏,不妨碍。”   哼,谁稀罕你的赏?周彦清全力以赴,茫茫然,不知前路该如何走,暗忖:你愿意跟我赛马,那,你愿意跟我离开都城吗?   马儿矫健,不消片刻,矮坡近在眼前。   宋慎原本领先,即将抵达大树时,却故意放慢了速度。   “驾!”   周彦清率先冲过了大树,疾驰后喘息,勒马,返回树荫下乘凉,了然问:“你让着我干什么?不想要瑞王的赏了?”   宋慎英气勃勃,神采奕奕,“岂敢和兄长抢先?胜负皆有赏,小弟没必要争。”   “胜负皆有赏,赵泽琛是大方,还是傻?”   “哈哈哈,既是大方,也是傻!”   宋慎回头,昂首朝坡下的人挥手,含笑问:“我早说过,他非常容易相处,对吧?”   周彦清欲言又止,勉强挤出笑容,“嗯,挺随和的,似乎没什么架子。”   “他啊,脸皮薄,重礼仪,发怒时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话,受了欺负只会干瞪眼,笨得很。”宋慎语气嫌弃,眼神却极温柔,彻底忘了自己昔日咬牙切齿大骂“赵泽琛难缠”时的愤怒感。   “你嫌他笨,却乐意教他打猎?”   “嘿嘿,其实,是我非要教他的,整天待在书房编书,多闷。”   周彦清注视义弟眼里陌生的温柔光芒,内心难受得慌,明知不可能,却仍试探问:“我记得,你以前提过几次,想卖掉都城的产业,回南境居住,收徒授业,潜心钻研医术。我仔细考虑了,觉得你想法不错,咱们莫名被卷入夺嫡之争,眼下局势混乱,回乡避一避也好。”   回乡隐居?   宋慎一怔,“什、什么?”   “愣什么?你小子总是思念家乡,横竖咱们已经挣够了银子,我最近感觉都城麻烦事儿多,唉,干脆回南境算了。”   周彦清观察义弟神态,“到时,咱们逍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那不是你一贯向往的日子吗?”   宋慎清了清嗓子,定定神,“以前,我确实想过回乡居住,但现在、现在——”他停顿,挠头,斟酌措辞。   “现在怎么啦?”周彦清目不转睛,“难道……改变主意了?”   宋慎不由自主地颔首,正欲解释,坡下护卫忽然嚷:   “殿下小心!”   “您当心,慢些。”   宋慎立刻扭头,诧异望去:   坡下,护卫簇拥保护,瑞王骑在马上,生疏拨弄缰绳,尝试驱马小跑。   宋慎霎时担忧,皱眉喝道:“慢点儿,你不熟悉马!”他十分不放心,策马冲下矮坡,匆匆返回教导。    “哎?”   “你——”   瑞王身边一堆护卫,你瞎急什么?   周彦清伸出手,挽留的话却未出口,眼睁睁看着义弟离开自己奔向瑞王,如坠冰窟,黯然且颓然,扼腕想:   我明白了,你已经改变主意,为了赵泽琛,居然放弃了回乡长住的打算。   早知今日,当初你念叨回乡时,我定会毫不犹豫赞同!   如果当初答应了,或许,你就不会认识赵泽琛,我们兄弟俩继续相依为命。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周彦清呆坐马上,独自待在坡顶,听着坡下的欢声笑语,看着原本桀骜毛躁的义弟不厌其烦、手把手指点瑞王骑术,万分难受,当众却不能发作,嫉恨憋屈,险些咬碎了牙齿。   与此同时·皇宫   贵妃寝殿,富丽堂皇。   厅内,母子对坐,韩贵妃蹙眉,将信将疑,“世上真有情蛊?查清楚了吗?”   皇长子喝了口茶,难掩兴奋,“母妃放心,不仅查清楚了,还暗中掉了包,蛊虫如今在儿子手里!”   “如无意外,蛊种在四弟身上之后,便有理由弹劾老三,南玄武一派是老三招揽的,四弟若被毒害,父皇绝不会原谅老三!”   “庆王城府深,不好对付,瑞王虽文弱,却非愚蠢之人,他是铁了心拥护庆王了。”韩贵妃凝重嘱咐:“为了储君之位,咱们辛辛苦苦筹划二十多年,越是紧要关头,越要沉住气,务必谨慎行事。”   “儿子明白。”   皇长子脸色阴沉沉,“四弟糊涂固执,总是帮着老三对付我,他活着也无用,哼,休怪做大哥的狠心了!”   “四弟一死,看老三如何解释得清!” 第50章 密告   中秋前夕,都城郊外凉风飒飒, 漫山遍野草木枯黄, 宋慎带领瑞王打猎两天后, 挑了个幽静山谷游玩,累了便在溪畔钓鱼。   护卫们离得稍远,三三两两盘腿而坐,在草地上候命。   山溪清澈流淌, 拐弯处水面较宽, 水流放缓,溪畔搁着两把方杌子,杌子中间摆着一张小茶几, 几上有茶水糕点,供垂钓者惬意钓鱼。   亲王的礼服和常服都制得规规矩矩,瑞王平日服饰庄重典雅,难得外出游山玩水, 他随意穿了件月白薄袄,双肩与箭袖绣着祥云仙鹤, 发带袍角翻飞, 俊逸无比。   两人手握钓竿,小声交谈,瑞王盯着水面浮子,宋慎却频频扭头,只顾聊天。   “看,你的浮子动了!”瑞王发现了对方浮子的动静, 顿时欣喜,忙提醒道:“又有鱼上钩了,快,拉起来看看!”   宋慎瞥了瞥自己的浮子,“有吗?我刚才没留意。”   “你老是走神!”   瑞王干脆放下钓竿,探身越过茶几,手伸向对方的竿子,催促道:“快点儿,别让鱼跑了。我瞧瞧?”   “行呐。”宋慎爽快松开竿子,拿起酒壶自斟自饮,优哉游哉。   瑞王站起,试探拽了拽,愉快说:“果然有鱼!瞧,它在跟我对着使劲。”语毕,鱼竿一抽,“哗啦”带出了一条巴掌大的鲫鱼,鱼儿扭动着尾巴,拼命挣扎。   “个头不小!”瑞王心情甚好,难掩笑意,亲自收拾鱼钩。   “当心,钩子锋利,我来吧。”宋慎不放心,撂下酒壶起身靠近,熟练解开鱼钩,须臾,把它放进木桶里,“钓了七八条,够了,殿下口味清淡,晚饭吃蒸鱼,怎么样?”   瑞王垂钓半天,却仍兴致勃勃,仔细把鱼饵串在鱼钩上,认真挑选位置下竿,“山庄里不缺鱼,咱们钓着解闷的,待会儿放了它们算了。”   “随你,那就放了它们。”   此等小事,宋慎自然无异议,对方高兴他便高兴,倒了杯茶招呼道:“不用一直盯着浮子,坐下歇会儿,喝口茶。”   瑞王忙活半晌,落座喝茶,眺望铺着一层枯黄落叶的山谷草地,由衷赞叹:“幽谷秋景,美不胜收,简直像是一幅工笔画!可惜明天就要回城了,离得太远,不方便常来观赏,可惜啊。”    “难得殿下如此喜欢。”宋慎目光专注,含笑问:“你要是不嫌累,等过完中秋,挑个暖和日子,年前再来玩一趟?或者,等明年开春,咱们来踏青赏花?”    “好主意!”   “那,一言为定?”   “好——”瑞王突然打住话头,叹道:“恐怕你没空。宋大夫医术高明,名气渐大,平日越发忙了,到时不一定有空游山玩水。”   “这是哪里的话?”宋慎昂首挑眉,“谁还能比你更重要?怕只怕殿下嫌弃,不乐意让宋某陪着。”   瑞王下意识回头望了望侍卫,唯恐悄悄话被人听了去,耳语说:“又来了。本王究竟几时嫌弃过你?”   宋慎莞尔,俊朗中透着痞气,不依不饶似的问:“如果不嫌弃,昨晚为什么不肯赏脸一起观星?”   “你我皆不懂星辰天象,如何‘观星’?你分明——”   “分明什么?”   另有所图。   瑞王放下茶杯,笃定说:“你多半又琢磨出了新奇点子……想胡闹。山庄不是王府,规矩些,以免惹人非议,回府再观星也不迟。”   宋慎叹了口气,“是,谨遵殿下吩咐。”语毕,他趁对方放茶杯时,右手从茶几下方探过去,敏捷一捉,“嘘,别动!”   瑞王毫无防备,被吓一跳,刚扭头,忽察觉左手被对方牢牢握住,紧接着,尾指被对方勾住了,轻轻晃了晃。   “怎么了?”瑞王不由自主,反勾住对方尾指,也晃了晃,毫无威慑力地说:“侍卫们在后头候命,别闹。”   “谁闹了?”   “钓鱼需静心,你却静坐不了两刻钟。”瑞王纵容意味十足,嗓音清越朗润,“估计水里的鱼全被你吓跑了。”   宋慎理直气壮,“它们胆小,能怪我吗?”   “……不能。”   两人面对溪流,表面端坐垂钓,实则悄悄在茶几下牵手,互相勾住尾指,你拉拉我,我扯扯你,角力玩闹。   不久,瑞王发觉自己掌心里多了一颗小东西,“什么东西?”   “蜜饯。”宋慎不舍地收手,从茶几上攒盒里捏起一颗桃脯扔进嘴里,“庄子里晒制的,尝尝。”   瑞王尝了尝,夸道:“不甜腻,还不错。”   “天色不早了,再坐会儿就回山庄,收拾收拾,明天回城。”   “你安排便是。”   “我安排?”宋慎语调慵懒,“其实,我真想在这儿多待一阵子,想打猎就打猎,想钓鱼就钓鱼,清静,逍遥似神仙。”   “眼下乃多事时期,能出来三天透透气,我已经很满足了。”瑞王不自知用了“哄”的语气,“你喜欢打猎,咱们日后抽空多来几趟便是。”   “一起?”   “嗯。”   “我可记着了啊!”   “凭宋大夫这不依不饶的脾气,本王从不敢糊弄你。”   “啧,谁不依不饶了?”宋慎一本正经道:“宋某一向讲道理。”   瑞王凝视神采飞扬的门客,失笑按了按眉心,不疾不徐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谈天说地,浓情蜜意根本藏不住。   这一双融洽背影,深深刺伤了后方坡上周彦清的眼睛。   周彦清和夏莉给老故交拜完寿后,找了个理由来谷中汇合,落脚山庄,约定一起回城。   此刻,情场失意人边看边暗忖:   他们躲在僻静山谷中,近似无所顾忌,公然出双入对,难道不怕侍卫回去向惠妃告状吗?   赵泽琛,你凭什么?   你到底给阁主灌了什么迷魂汤?   周彦清坐在山庄围墙外的树荫下,端着茶杯,魂不守舍,居高临下观察溪畔垂钓的两人。   他几次欲靠近,却均被侍卫拦截,郁愤且犹豫,至今没找到接近刺探的机会。   明天回城,赵泽琛一回王府,就更难对付了,麻烦!他心烦气躁,出神观察谷底,浑然不觉后方有人审视自己已久。   夏莉百无聊赖,暗中窥视良久,轻手轻脚离开,嘟囔说:“醋坛子打翻喽,不甘心有什么用?自古情不知所起,小师弟一直没选择你,你比不过瑞王,只能安分认输,闹破了多难堪。”   下一刻,不远处的山谷口,突兀响起了急促马蹄声。   “殿下!”   “殿下,属下有十万火急的事禀报!”   来人风尘仆仆,喘吁吁飞奔向溪畔,扑通跪倒。   宋慎和瑞王立即放下鱼竿,“心急火燎的,出什么事了?”   “殿下,不、不好了。”报信的侍卫满头大汗,喘息未定,急切禀告:“皇后、皇后娘娘,崩了!”    “什么?”   瑞王霎时愣住了,宋慎也一怔,“何时崩逝的?”   “今早,卯时二刻崩的。宫里有令,请殿下速速回城,进宫候命。”   “知道了。”瑞王定定神,凝重说:“咱们必须提前回城了。”   宋慎点点头,“走吧。”   于是,一行人匆匆启程,马不停蹄地赶路,周彦清和夏莉诧异打听,待得知皇后崩逝后,只得尾随回城。   因此,周彦清琢磨出的几个隐秘法子,一个也没用上,恨恨扼腕。   皇后一崩,嫡出二皇子东山再起的可能便渺茫了,乾朝的夺嫡之战,仅剩两位旗鼓相当的皇子:皇长子和庆王。   朝堂暗潮涌动,勋贵重臣们或明确拥护,或明哲保身,紧张关注着局势。   一国之母的丧礼,繁杂琐碎隆重非常,瑞王作为皇子,着实受了一场累,待丧礼结束,回府便倒下了,宋慎担忧照顾,白天坐镇医馆,傍晚去瑞王府探病,忙得大半个月无暇回紫藤阁。   一晃眼,十月中旬了。   冬季雪花飘飘,宋慎骑马回紫藤阁,小厮捧着一摞礼盒陪同。   “清哥?”   “师姐?”   宋慎朗声嚷:“我回来了!”   “师弟?”   少顷,夏莉一把拉开房门,先是眉开眼笑,随即拉下脸,佯怒抱怨道:“臭小子,难为你,居然还知道回来?消失大半个月,忙什么去啦?”   宋慎大踏步走近,歉意答:“入冬后医馆里病人多,加上瑞王病了,就忙了一阵子。阁中一切还好吧?”   “放心,挺好的。瑞王怎么又病了,要不要紧?”夏莉眼睛瞥向礼盒,小厮识趣地呈上。   宋慎脱了披风,“他身体底子差,受不得累,幸亏只是着凉,而不是心疾发作。”   “礼盒里装着什么?”   “布料和首饰是你的,其余给清哥。”宋慎扫视四周,“清哥呢?”   “出去了。”夏莉把礼盒搬进自己屋里,三两下拆开,喜滋滋把玩首饰。   宋慎随口问:“下雪天,他去哪儿了?”   夏莉把玩首饰的动作一停,眼珠子转了转,“这、这……”   宋慎挑了挑眉,“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清哥到底去哪儿了?莫非……出事了?”    “唉,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夏莉苦恼蹙眉。   “如此一听,师姐非说不可了。”宋慎敛起笑容,严肃道:“否则,我立刻召集阁中管事,问问他们——”   夏莉摇头打断,“不行!千万别!”   “为什么?”   “唉,我是怕误会了小周。”夏莉揉了揉太阳穴,“但我暗中观察了俩月,总感觉他不对劲。”   宋慎按捺着急,“具体哪儿不对劲?您倒是快说啊!”   夏莉咬咬唇,小声问:“几个月前,我养了一只情蛊,你记得吧?”   宋慎一头雾水,“当然记得。那种害人的毒/物,我不能容忍,当场就叫清哥烧毁了。”   “哼。”夏莉冷笑,透露道:“我怀疑,小周没听你的话,兴许,蛊虫并未被烧毁,而是被他偷偷养起来了。”   宋慎脸色一变,“什么?”   “他、他为什么——清哥不是那种人!他偷藏情蛊干什么?”   宋慎震惊之余,困惑狐疑,“师姐有何证据?”   夏莉再度冷笑,“哼,我就知道,你对你的结拜大哥深信不疑,给他的信任多余我。所以,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一直不敢吭声,怕打草惊蛇,怕告状不成,反惹一身骚,落个诬告滋事的骂名。”   宋慎沉着脸,“我与清哥,结拜十几年了,有过命的交情,自然信得过他。师姐到底有什么证据?先拿出来看看。”   “小师弟宁愿相信外人,也不愿信任师姐。师姐好生伤心!”   “空口无凭。假如换成清哥告你的状,我一样会先问证据。”   “你会秉公处理吗?”   宋慎剑眉拧起,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沉默了片刻,“等查清楚了再说。”   夏莉“啪”地合上礼盒,拍拍手,轻快往外走,笑吟吟招手,“跟我走!”   宋慎迟疑跟随,“去哪儿?”   “带你去看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小天使,七夕快乐吗?【doge】 第51章 掉包   下雪天,阴沉沉。   曲折小巷道上铺了薄薄一层雪, 师姐弟俩冒雪步行。   宋慎大步如飞, 边走边观察陌生小巷, 困惑道:“情蛊那种东西,清哥拿了究竟有什么用?好奇心作祟吗?”   “小师弟,别装傻。”夏莉披着水红披风,戴着水红雪帽, 兴冲冲带路。   “师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莉停下脚步, 转身,满脸揶揄之色,直白答:“小周倾心于你, 此事阁中谁人不知?他偷藏了我养大的情蛊,肯定是想用在你身上,让你死心塌地关爱他,把你从瑞王身边夺回来, 从而——”   宋慎顿感头疼,靠墙抱着手臂, 打断道:“慢着!这件事与阿琛毫无关系, 不要把他扯进来。”   “阿琛?啧啧啧,叫得够亲热的!”   “少大惊小怪,他就叫这个名儿。”   夏莉掩嘴直乐,取笑道:“哎,真是世事难料呀!当初,你几次咬牙切齿怒骂‘瑞王可恶’、‘赵泽琛难缠’, 扬言‘要不是顾忌他是个病人,非狠狠整他一顿不可’,结果今天,他居然变成了你心尖儿上的‘阿琛’了!”   宋慎剑眉一扬,锐目薄唇,气势逼人,“是又如何?碍着您什么了?”   “不如何,没碍着我,但碍着小周了。近期,小周明显不痛快,整天板着脸,阁中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你和瑞王的事儿。”   宋慎皱着眉,感觉头更疼了,“清哥不是那种人,他一贯稳重大度。”   “得了吧,动了真情的人,大度不起来的。”   夏莉笑吟吟问:“掌门师弟英俊倜傥,惹下了风流债,打算怎么解决呢?”   宋慎正色表明:“我一向把清哥当亲人,亲兄弟!我敢对天发誓,自相识至今,从未招惹过他。”   “师姐知道你对小周只有手足之情。”夏莉话锋一转,“但麻烦在于:你把人家当义兄,人家把你当契弟。”   “小周的倾慕之心,师姐不信你一点儿没察觉。”   宋慎欲言又止,仰望阴沉沉的天空,雪花落在剑眉上,倍感棘手,低声说:“其实,我老早就开始……小心翼翼了,正是怕给清哥添烦恼。”语毕,他打起精神,催促道:   “先不谈了,快带路,清哥到底在哪儿?”   “就在这巷子里,马上到了。”夏莉与周彦清之间屡生嫌隙,互相不满,此刻便看热闹不嫌事大,颠颠儿带路,“跟我来!”   宋慎边走边打量她,“难为师姐,暗中跟踪清哥两个多月,竟没被他发现。”   “他情场失意,心浮气躁呗,警惕性不高,否则早发现我了。”夏莉得意洋洋。   人之常情,宋慎不满师姐处心积虑告结拜大哥的状,却按捺下了,不动声色地跟随。   此时此刻·僻静别院   狭窄简陋的小别院,仅有周彦清一人。   厢房内冷冷清清,下雪天,莫说暖炕和熏笼,连炭盆也没一个。   房中桌上,放着一个瓷壶,以及若干药材和药丸。   周彦清身穿锦袍,披着厚实狐裘,盯着蛊壶呆坐,面无表情。   良久,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异响,听似是脚步声。   谁?   周彦清一个激灵,回神,倏然站起,捧起装着情蛊的瓷壶,脚步凌乱原地转了个圈,刚想把蛊壶藏进暗格时,房门忽被敲了敲:   “叩叩~”两声。   “清哥?”   宋慎的语气如常,唤道:“清哥,开门,咱们聊聊。”   周彦清措手不及,如坠冰窟。   下一瞬,紧闭上闩的窗被人从外面挑开了。   宋慎把开窗的簪子还给夏莉,一把推开窗,隔着窗台,与房内抱着蛊壶的周彦清对视。   刹那间,周彦清无地自容,仓促别开脸,烫手似的,飞快把蛊壶撂在了桌上。    “小周?”夏莉兴奋挤向窗口,探头扫视一圈,邀功似的说:“小师弟,看看,我没冤枉人吧?小周果然阳奉阴违,表面上答应烧毁,实则偷偷把我的蛊虫藏起来了!”   铁证如山,周彦清无可辩驳,双手握拳,低头僵站着。   夏莉见状,难掩笑意,暗中大感解气,“小周,你曾经告过我不少状,害得我挨掌门师弟的责备,今天终于轮到我告你一状了,哈哈哈。”   周彦清一言不发,狼狈尴尬,握拳的手骨节泛白。   宋慎告诫瞥了一眼夏莉,“师姐自己找个地方坐,我和清哥聊聊。”他撑着窗台,利索跳进了屋里。   “你偷走我的情蛊,想干什么呀?”夏莉用审判小偷的眼神盯着周彦清,“莫非想把蛊虫种在我师弟身上?告诉你,没用的!我师弟毒术医术高超,你一动手,就会被识破。”   周彦清不吭声,先是脸涨红,继而脸发白,最终脸色铁青,无视夏莉 。   “小周,你怎么不说话?莫非——”   “行了行了,啰嗦!”宋慎听不得师姐对结拜大哥冷嘲热讽,果断关窗。   “哎?哼。”夏莉意犹未尽,悻悻然撇嘴,意欲隔着门窗窥听,却听不清楚,看不成热闹,干着急。   屋里,兄弟俩面对面站立,中间仅隔了一张桌子,却像隔了一座山。   周彦清难堪极了,恨不能遁地消失,宋慎心情复杂,沉默斟酌措辞。   鸦雀无声。   片刻后,宋慎深吸口气,靠近桌子,拿起装着蛊虫的小瓷壶,屈指敲了敲瓷器,冷静问:“清哥有什么话想说吗?”   周彦清如梦惊醒,疲惫落座圆凳,涩声答:“你都看见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夏莉一定跟你说了不少了。”   “师姐说的话,无凭无据的我从不当真。”   宋慎亦落座,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瓷壶,正色道:“小弟想听听兄长的想法。咱们结拜十几年,相依为命共苦同甘,若是因我之故起了嫌隙,实在叫人难过。”   周彦清自感无颜面对,低头看着地砖,“并非因你之故,是我的错。我一厢情愿,闹了笑话,活成了笑柄,活该被夏莉嘲讽。”   宋慎定定神,宽慰道:“放心,回头我一定告诫师姐,叫她——”   “不必了。”   周彦清黯然苦涩,木然道:“悠悠众口,堵不住的,阁中许多人在背地里嘲笑我,你一管束,等于坐实我败给了瑞——”他停顿,提起瑞王便深恶痛绝。   宋慎深知义兄好强爱面子,“你已升为阁主,底下人谁敢嘲笑阁主?待我查出来,饶不了胡沁的碎嘴子!”   “你很失望,对吧?”周彦清使劲抹了把脸,沮丧且惶惶不安,“我利用了你的信任,你应该非常生气。”   宋慎没接腔,想了想,忍不住问:“清哥,莫非你真的想对小弟下蛊?”   周彦清点头,旋即摇头,“事到如今,没必要隐瞒了,索性告诉你,我、我鬼迷心窍,皆因夏莉鼓吹得起劲,就动心了,谁知,后来听你说蛊虫乃毒虫,我当时便打消了念头。”   “咱们十几年的交情,我明知有毒,岂会害你?我断断不会害你!”   宋慎平和颔首,“我相信,兄长绝不会故意害小弟。”   周彦清一听,动容抬头,期待地问:“你还愿意相信我?”   “当然。”   宋慎叹了口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小弟并非苛刻之辈。”   周彦清悬起的心慢慢放下了。   “相识十几年,你没少帮我收拾烂摊子,兄长给予的照顾与包容,小弟铭记于心!只是,你明知蛊虫有毒,为什么不及时烧毁掉?竟然找了这么个偏僻地方,悄悄饲养。”   周彦清苦笑告知:“无需烧毁,蛊虫已经死了。我今天来,想喂喂它,揭盖一看才发现,它被冻死了。”   “什么?”   宋慎愕然,“冻死了?”   “应该是。我不懂养蛊,也可能是饿死了。”   “不可能!”   宋慎纳闷揭开壶盖,定睛审视,“情蛊蛊虫耐寒,也扛饿,轻易不会死。你喂它吃了些什么东西?”   “我认真观察过夏莉养蛊,是按照她的方法喂养的。”周彦清迟疑道:“难道我弄错了?”   宋慎审视几眼,一倒,把冻僵了的蛊虫倒在桌面上,仔细辨认半晌,脸色逐渐变得凝重,沉声问:“怎么回事?这不是师姐养的那只。”   周彦清茫茫然,“什么意思?”   宋慎难免起疑,端详义兄神色,严肃告知:“这一只根本不是情蛊,它是北虺虫,长得像情蛊而已。真正的那只,哪儿去了?”   “我、我不知道啊。”   须臾,周彦清猛地站起,瞪视质问:“你怀疑我把真的藏了起来、拿假的糊弄你?怀疑我掉包?”   宋慎缓了缓神,皱眉问:“这只确实不是情蛊。但当初师姐养的那只,我亲自辨认过,属情蛊无误,为什么现在变了?”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南玄武弟子,分不清楚情蛊和什么北虺虫。”   周彦清难堪郁闷且气愤,硬邦邦道:“你分明不再信任我,刚才何必撒谎说‘相信’?”说完,他气冲冲拉开门,冷冷瞪了一眼夏莉,拂袖离去。   “清哥——”   宋慎摇摇头,无奈挥拳砸了一下桌子,疑惑审视冻僵的北虺虫,百思不得其解。   与此同时·皇长子府   心腹谋士躬身道:“瑞王府设了梅花宴,邀请亲友赏腊梅,人多时才好动手。”   皇长子负手踱步,“三日之后?”   “是。”   皇长子咬咬牙,吩咐道:“三日之后,小心行事,这一次,务必治倒瑞王!” 第52章 宴前   “奇怪,情蛊居然变成了北虺虫?”   宋慎把僵死的北虺虫带回了紫藤阁, 翻来覆去地琢磨, 反复思考, 困惑不解道:“我仔细问过了,可以确定不是清哥掉包的,他是外行,不懂毒物蛊术, 也没有买北虺虫糊弄人的门道。”   “你还相信小周呢?”夏莉坐在圆桌对面, 翘着二郎腿剥坚果吃,“他心机忒重,惯会装模作样, 你天天忙东忙西,不常回来,怎知他没有自己的门道?”   宋慎抬头,“我当然知道!紫藤阁的护卫, 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假如清哥走了歪门邪道, 底下人绝不敢不禀报。”   夏莉鄙夷撇撇嘴, “得了吧,偷蛊一事,要不是我细心发现并揭发,你小子仍被蒙在鼓里呐。”   “这……”   宋慎被噎住了,因一向视义兄为亲人,信任感深入骨髓, 下意识便是维护,头疼阻止:“师姐,能不能别冷嘲热讽了?张口‘偷’闭口‘贼’,万一传出去,清哥还怎么当阁主?他悄悄养情蛊俩月,却直到养死了也没用它害人,说明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呵,这是什么话!”   夏莉拉下脸,讥诮冷笑,“铁证如山,谁偷了我的蛊虫,谁就是贼,我并未污蔑冤枉他!阁中人才济济,大不了,换个人当阁主呗。”   语毕,她眼珠子转了转,双肘趴桌,试探问:“咳,如今,你的精力和心思大多花在了医馆和瑞王身上,顾此失彼,我对紫藤阁越来越熟悉了,不如……让我当几天阁主试试?”   宋慎毫不犹豫,亦毫不客气,直白答:“不可能,您快别开玩笑了。”   “其实,开办紫藤阁,是清哥的主意,我年少时玩心重,担任阁主期间只挑自己感兴趣的活儿干,其余事务全推给清哥。他有能力,也尽心竭力,里里外外管理得当,寻常之辈是办不到的。”   夏莉悻悻然,“唉,说到底,在你心里,师姐的分量永远比不上结拜大哥!我犯错时,你严加责备,小周犯了错,你却不予处罚,真不公平。”   宋慎拿起银针,低头拨弄僵死的虫子,“论管事能力,你确实比不上清哥。而且,我已经严肃劝诫过清哥,他性格要强,这次丢了面子,今后一定会小心避免再犯的。”   “啧啧啧。”夏莉脸色难看,酸溜溜道:“算啦,师姐不多嘴讨人嫌了,你尽管护着你的结拜大哥吧。”   宋慎凝重问:“行了,聊这些没意思,谈正事要紧!这只北虺虫,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谁知道?”   夏莉十分没好气,对周彦清越来越不满,“小周藏蛊虫的地方,并未雇一个下人,日夜关窗锁门,兴许是他自己掉包,也可能、可能——除了咱们仨,还有谁知道藏蛊虫的地方?总之,我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但我反复观察过,肯定不是清哥干的。”   “你可真够信任小周的。”夏莉翻了个白眼。   宋慎屈指敲击桌面,“假如是小毛贼干的,定会连瓷壶一起偷走;假如是急需情蛊者所为,偷便偷了,何必拿北虺虫做障眼法?假虫能糊弄清哥,却糊弄不了我们。对方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是猜不出喽。”   宋慎眉头紧皱,“此事太蹊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透着古怪劲儿,不查明白我心里不踏实。”   “我也很纳闷,对方挺有手段,居然暗中掉包偷走了情蛊。”夏莉问:“你派人去查了没?”   宋慎颔首,“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耐心等结果吧,急也没用。”   宋慎把僵死的蛊虫放回瓷壶,刚站起,门外便响起脚步声,亲信敲了敲门。   “什么事?”   “瑞王府送了一份请帖来。”   宋慎顿时露出笑容,开门接过请帖,拆阅后锁进抽屉里。   夏莉凑近瞥了瞥,“哟,攒了一叠请帖了!小师弟面子够大的,回回让瑞王亲自写帖子相邀,这次叫你去做什么呢?”   “他家腊梅盛开,设宴邀请亲友赏花。”   “赏花?哈哈哈,需要吟诗作赋吗?”夏莉乐不可支,戏谑问:“你小子自幼静不下心读书,一向厌恶酸文假醋,到时不会作诗怎么办?岂不得出丑?”   宋慎气定神闲,“我是不擅长,但他擅长,他会帮我作。”   “瑞王对你真好!”   夏莉打趣了一阵,动了心思,笑吟吟问:“王府办的赏花宴,想必非常隆重,我从未见识过,真想去开开眼界,小师弟,带上我呗,行不行?”   宋慎摇摇头,“受邀才能出席。天冷,你老实待在家里,把竹苑打理好。”   夏莉失望之余,趁机抱怨道:“哼,我倒是想帮忙,但每次一插手,小周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对我有诸多不满!他一贯把自己当内当家,笑面虎,假惺惺,时而把我当客人,时而把我外人,始终没把我放在眼里!”   “小周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经常针对我,你却不信,我要气死了!”   夏莉滔滔不绝地抱怨,宋慎听着听着,莫名有了种“手心手背皆是肉”的无奈感。   果然,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   宋慎听了片刻,稍作思索,提议问:“师姐满腹牢骚,听起来,日子过得简直比乞丐还艰苦,委实夸张了。如果实在合不来,勉强不得,你可以搬到医馆后堂,那儿有两间空厢房。”   “什么?”   夏莉呆了呆,回神使劲摇头,“凭什么是我搬走?我才不搬!我更喜欢紫藤阁,竹苑住着舒服,习惯了,懒得挪窝。”   “……随你。”   宋慎恩怨分明,对曾关照过自己的师姐耐心有加,叮嘱道:“今后心平气和些,整天气鼓鼓的,衰老得快,回头我跟清哥说一声——”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动静:   “您喝醉了,别喝了。”   “我、我没醉!”周彦清醉醺醺,发冠歪斜,衣服皱巴巴,趴在雪地里,“滚,滚开,谁也别管老子!”   随从们苦着脸,连哄带劝,合力搀扶醉鬼,“地上脏,快回房休息吧,求您了。”   ……   宋慎愣了愣,快步赶去端详,“清哥?你怎么醉成这样了?”   “喝、喝酒碍着你什么了?”周彦清苦闷郁愤,再也无法压抑,选择借酒浇愁,红着眼睛嚷:“我醉死了也不与你、你们相干!”   当年,两个少年结拜时,许下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愿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誓言,随后联手闯荡江湖。如今,义兄虽然有些变了,却仍是他的亲人。   宋慎心情复杂,叹了口气,指挥小厮道:“别愣着,立刻扶他回房,好生照顾着。”   “是!”小厮们七手八脚,硬把周彦清架走了。   夏莉靠着门框,悠闲吃坚果,内心幸灾乐祸,批评道:“唉,情场失意,为情所困,难怪小周借酒浇愁。只不过,他酩酊大醉,阁中诸事谁管呀?忒不像话。”   宋慎没听清楚,匆匆跟着小厮们送周彦清回房。兄弟一场,走南闯北结下的过命交情,他无法漠视兄长。   傍晚·瑞王府   书房内,瑞王和庆王对弈。   瑞王审视棋局,黑子衬得手指白皙修长,凝重问:“杨后已崩,后位空悬,不知父皇会不会再立后?”   “暂无旨意。”庆王落下一子,“但韩贵妃盼了半辈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必定会千方百计鼓动父皇。”   瑞王亦落下一子,不无担忧,“韩贵妃一旦成为继后,大哥便有了嫡出的名分,于你大大不利。”   庆王镇定自若,“静观其变吧。父皇要立继后便立,若论嫡出,二哥也是,可他已经败离了都城。”   “还是三哥沉得住气。”   瑞王叹道:“真希望储君之位早日有主,止住朝堂乱涌的暗潮。眼下的乱局,除了三哥,无人镇得住。”   庆王温和嘱咐:“四弟助着为兄,便是挡了另一方的道,眼下的确乱,你平日行事要多加小心,提防被算计。”   “我明白。”   下一刻,老太监王全英入内,恭敬禀告:“二位殿下,晚饭已经备好了。”   恰结束一局,瑞王起身相邀,“天色已晚,三哥,咱们边吃边聊。”   庆王点了点头,兄弟俩并肩离开书房。   前往宴厅途中,瑞王轻声问:“请帖给宋大夫送去了吗?”   王全英年事已高,低头驼背,飞快皱了皱眉,语气如常地回答:“送过去了。”   瑞王忍不住顺口问:“他在忙些什么?”   “这、这……”老太监顿了顿,扯谎答:“入冬后病人多,宋大夫在医馆里忙呢。”   瑞王信以为真,“难怪好几天不见他来坐。”   庆王听见了,随口问:“赏花宴,你一定请他了吧?”   瑞王含笑点头,“他不喜欢赏花,但酷爱品尝美酒,只要拿美酒当饵,一定能钓着他来。”   庆王看了看弟弟的笑容,沉默寡言,暗忖:姻缘委实奇妙,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能融洽相处。   然而,到了夜间时,瑞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内当家?”   瑞王审视负责送去请帖的侍卫,惊讶问:“谁是宋大夫的内当家?”   侍卫不慎说漏嘴,陷入被逼问的困境,肠子都悔青了,支支吾吾。   少顷,瑞王闭了闭眼睛,罕见地发怒了,“快说!”   侍卫扑通跪下,战战兢兢答:“殿下息怒,小的今天去送请帖时,碰见了喝醉酒的周彦清,他是宋大夫的义兄,又无意中听见紫藤阁的下人议论‘外当家变心’、‘内当家伤心’、‘借酒浇愁’一类,具体内情,小的不清楚啊!”   瑞王半晌没言语,缓了缓神,一字一句道:“本王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周彦清是宋大夫的内当家?此前为何无人禀报?” 第53章 路窄   外当家?内当家?   他们虽无结契之名,却早有结契之实?   周彦清、周彦清……   瑞王端坐, 愣愣盯着烛台, 半边脸庞隐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处, 久久不发一语。   侍卫跪在地上,忐忑不安,大气不敢喘。   片刻后,毡帘被打起, 响起了窸窣脚步声, 管事太监王全英带领一个小太监入内,踏进暖阁,乐呵呵道:“殿下, 该用药膳了,这是宋大夫精心为您开的新方子,滋补助眠,调理身——咦?”   老太监站定, 扫视一圈,与惶恐侍卫打个照面, 内心立刻暗道不妙, 躬身靠近书桌,关切问:“殿下,您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吗?”   瑞王盯着跳跃摇曳的烛火,不答反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何一直不禀报?”   “什、什么事啊?”老太监心虚赔笑,“老奴愚笨,请殿下明示。”   瑞王拿起玉石镇纸, 无意识地把玩,须臾,镇纸一头倏然指向侍卫,语调平平道:“今儿他负责给宋大夫送请帖,在医馆没找到人,找去紫藤阁才见着人。结果,他无意中听见了些宋大夫及其义兄之间的闲话,听说,在紫藤阁众人心目中,宋大夫及其义兄‘虽无结契之名,却早有结契之实’,宋大夫是外当家,周彦清是内当家,他们兄弟齐心,素来亲密。”   说着说着,怒气丝丝缕缕聚集,嗓音越来越高。   瑞王逐渐难掩怒容,末了扬声问:“这些事,你明明知道,却一直知情不报,该当何罪?”   “殿下息怒。”老太监见主子动了真肝火,忙颤巍巍跪下,宽慰道:“您先别生气,请容老奴解释解释。”   瑞王念及老仆忠心耿耿服侍了自己二十多年,深吸口气,克制着愤怒,挥手道:“你起来解释,其余人下去。”   “是。”侍卫和小太监慌忙告退。   转眼,暖阁仅剩两人。   瑞王已深深陷入禁忌之恋,猛然得知唯一门客居然早就有了“内当家”,若非其涵养甚佳,当场便火冒三丈发怒了。   他勉强定定神,催促道:“你说,一五一十地说来!本王十分好奇,很想听一听宋大夫和他内当家之间的传奇故事。”     “殿下消消气,您忌怒,切莫气坏了身体。”   老太监站起,暗骂刚才的侍卫多嘴,“刚才那个负责送请帖的小子,年轻糊涂,道听途说的事儿,未经查实之前,本不该随口上报。”   瑞王压着怒火,“无风不起浪,虽是道听途说,估计却有些影儿,否则嚼不起舌根。另外,本王并未生气,这有什么可气的?好奇罢了。你别磨蹭,速将实话说来!”   嘴硬,您明明气得脸发白,还说不生气。   老太监不敢戳破,稍作思索,提醒道:“当初,宋大夫揭下皇榜之后,尚未进宫请脉之前,您便派人暗查其来历,他的底细,并不神秘,殿下应该记得吧?”   瑞王右手握紧镇纸,玉石的冰凉触感直透进心里,左手捏了捏眉心,竭力回忆,“本王当时病重,精力不济,神智常昏昏沉沉,只记得个大概。”语毕,他心思一动,睁大眼睛,昂首问:   “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却隐瞒至今?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冤枉,老奴冤枉啊!”   老太监哭笑不得,有些话却不能直说,小心翼翼道:“您当时派人调查宋大夫底细,目的是为了叫他配制毒/药,故着重打探其医术毒术本事,其余一笔带过了。所以,咱们一开始便清楚他是紫藤阁阁主、性格桀骜不羁、交友甚广等等,但并不关注其私德。”   “因此,‘契兄弟’、‘内当家’之类的闲话淡话,谁也没提,以免污了殿下的耳朵。”   末了,老太监忍不住慨叹,“哎,真是世事难料,当初,谁能预料到宋大夫竟然、竟然能令殿下如此信任重用呢?简直做梦都梦不到!”   瑞王捏着眉心,愤怒之余,亦感慨万千,暗忖:没错,一开始我便清楚,他有个小倌馆、桀骜不驯、率性大胆……但那是从前!   瑞王目不转睛,一字一句道:“从前的事,本王管不着,但他现在是府里唯一的门客,种种不妥,必须改了!否则,外人岂不是得笑话本王?连个门客也管不好,显得太无能。”   “谁敢笑话您?纵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的!”   老太监安慰道:“宋大夫对您的关切与重视,一向有目共睹,您身体不适时,他总是忧心忡忡忙前忙后,任劳任怨,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连娘娘都渐渐消气了,默许他接近照顾您。”   瑞王一听,脸色缓和了些,旋即板起脸,严肃道:“少打岔,继续说!你具体是何时得知那些闲话淡话的?宋大夫和他的义兄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殿下尽管放心!”   老太监郑重告知:“数月前,老奴认真问过了,宋大夫也明说了:他一贯把义兄当亲人,兄弟之间,只有手足之情,绝无其它!”   瑞王的脸色又缓和了些,“那为何传出了闲话淡话?”   “唉,小倌馆嘛,朋友下人瞎起哄,乱点鸳鸯谱。”老太监透露道:“事实上,宋大夫并无招惹之举,是周彦清一厢情愿,兄弟一场,宋大夫重情义,不好直白戳破,选择避开了。”   “自从成为瑞王府门客,宋大夫随后开办南玄武堂,专注于悬壶济世,平日很少回紫藤阁,空闲时,十有八/九来看您。他的为人,殿下最清楚了,难道,您认为他是三心二意之徒吗?”   瑞王摇摇头,“自然不是。”他叹了口气,“猛然听见‘内当家’一说,令人吃惊。”   “那些闲话压根不属实,老奴怕殿下听了心烦,索性不提,如今想想,老奴错了,不应该瞒而不报,请殿下责罚。”     瑞王慢慢恢复了冷静,对心腹老仆说:“下不为例。”   “是!”   瑞王想了想,“准备一壶好酒,明天请宋大夫来,本王有话问他。”   糟糕,该不会要吵架吧?老太监欲言又止,最终明智遵从,“好,老奴待会儿就去安排!”   “去吧。”   “殿下,这药膳……?”   瑞王看着由宋慎的方子烹成的药膳,不满于对方绝口不提“内当家”一事,心里自然是不高兴的,起身说:“不饿,不吃。”语毕,他拿了本书,抬脚走了。   老太监不敢多劝,吩咐下人撤走了食物。   夜里,瑞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恨不能唯一门客就在枕边,好一把揪起来问话!   次日一早,瑞王准备了满肚子的话,打算问个彻底,谁知,派出去送口信的小厮却禀告:   “启禀殿下,医馆管事说,宋大夫外出办事了,离开前没交代,不清楚其去向。”   瑞王皱了皱眉,“去别处找了没有?”   “小的也去紫藤阁问过了,不在。”   瑞王若有所思,“知道了。”   “内当家”三个字,犹如三根针,深深刺入他的心,令其时刻不痛快,倍感煎熬,急欲听听对方的亲口解释。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是第一次动了真心的人。   午后,天放晴,冬阳照得雪地亮堂堂。   瑞王拢了拢披风,踏出房门,面色平静,步伐坚定。   “殿下,殿下!”   老太监尾随,小声劝道:“大冬天,还是少出门吧?明天便是赏花宴,宋大夫答应出席,就一定会出席,到时再聊也不迟。”   瑞王自顾自往外走,“书房里闷,我出去透透气。”   “想透气,可以去园子里散步啊。”   瑞王加快脚步,“不了,我出去逛逛,你专心布置明日宴席,不必跟着。”   老太监只能答应,目送主子走远,叮嘱随行护卫,“跟紧些,务必照顾好殿下,早些回来!”   傍晚,王府马车缓缓停在了南玄武堂外。   医馆大堂内弥漫着药香,看病的、抓药的、称药的、开方的……人来人往,拥挤嘈杂。   周彦清一踏进大门,便被柜台后的夏莉发现了。   “哟,小周,你怎么来啦?”   “我找阁主。”   夏莉喜欢红色,一年四季多穿红色衣服。她迈步,水红袄子摇摆,“小师弟出去了,不在。”   “他去哪儿了?”   “不清楚。”夏莉站定,仰头打量对方,隐约流露看热闹的笑意,“你昨儿喝得烂醉,怎么不多歇会儿?头疼吗?”   周彦清看得分明,忍着厌恶答:“多喝了几杯酒,睡一觉就没事了。”说话间,他快步走向后院。   “哎?你、你做什么?”   周彦清头也不回,“我有事,着急找阁主。”   “我说了,他不在!”夏莉斜掠鬓发,皮笑肉不笑,“唉,算了,你不相信我,自个儿找去吧。”   少顷,门口响起来客的动静,她循声扭头一看:   瑞王披着霜色披风,率领几名护卫,稳步走了进来。   她瞬间呆了呆,旋即扬起笑脸,小跑迎接,“哎哟,稀客,真是稀客呀!”   瑞王摆摆手,示意妇人莫嚷,温和说:“本王路过,顺道进来瞧瞧,宋大夫在吗?”   “不巧,民妇的师弟出去了。”夏莉刚想请贵客进客厅喝茶,却见贵客停下脚步,定定望着对面:   周彦清站在通往后院的帘门前,措手不及,杵着不动,隔着病患人群,与瑞王对视——   第54章 决裂   “殿下,您——”   瑞王抬手打断夏莉, “小声些, 别惊扰了前来看病的百姓。”   “是, 是!”夏莉毕恭毕敬。   瑞王长身鹤立,面如冠玉,按捺急切感,冷静望向传闻中紫藤阁的内当家。   身份相差悬殊的两人, 隔着拥挤的病患人群, 遥遥对视。   周彦清措手不及,仓促藏起眼里的忌惮与厌恶,意欲显得不卑不亢, 神色却不由自主畏缩躲闪,既是心虚,也是自卑。   站在对面的,乃亲王, 尊贵显赫,气度不凡。   凭瑞王的地位, 根本无需刻意展现, 一出现,矜贵气势便镇住了全场。   而且,瑞王不仅身份尊贵,又年轻俊美,素有才名。   我拿什么跟他比呢?苍天何其不公!周彦清不服,却不得不服, 郁愤至极,且自惭形秽。   瑞王生来尊贵,备受瞩目,习惯于被人悄悄打量,以前碰面时,他从未认真观察过周彦清,但今天,他定定审视:   华服金冠,高瘦,五官略显阴柔,透着世故与精明劲儿。   瑞王疑惑暗忖:看起来,不像是幽默风趣的人啊。   宋大夫率性爽朗,会喜欢一个世故精明的内当家吗?    夏莉旁观片刻,靠着女人直觉,敏锐感受到剑拔弩张气息,斜睨了一眼周彦清,旋即凑近瑞王,赔笑问:“外头冷,殿下赏脸进厅里坐会儿吧?喝杯茶,暖和暖和。”   瑞王若无其事,收回审视周彦清的眼神,摇摇头,平和答:“不了,天色不早,本王有事赶着回府。”   “那您忙,您忙。”夏莉满脸堆笑,“等师弟回来,民妇一定告诉他您大驾光临过!”   “顺道罢了,不必当成大事。”   瑞王观察过周彦清之后,冲动急切感慢慢消散,定定神,转身时,忍不住又望向周彦清,感慨心想:此前没留意,如今细察他,梗着脖子,眼里流露厌恶不甘之色,明显视本王为敌人了。   瑞王转身,从容不迫迈出医馆门槛,始终未端架子摆脸色,更不屑仗势欺人。   他只在乎宋慎的选择与解释,无意与闲杂人等打交道。   堂堂亲王,既温文尔雅,亦傲骨无双。   “殿下慢点儿,小心门槛。”   “宋大夫忙什么去了?”   夏莉殷勤相送,恨不能搀扶贵客,有问必答,“师弟的具体行踪,民妇不清楚,他这几天,去给两位诰命老夫人看了病,又去给庆王爷请安,还受邀去与朋友喝酒,整天东奔西走。但您放心,明日贵府赏花宴,他肯定会准时赴宴!”   瑞王离开医馆,寒风吹得他发带飘扬,俊逸出尘,心不在焉问:“你知道赏花宴?”   “听师弟提过。”   夏莉眼珠子一转,试探说:“南境没有腊梅,民妇活了半辈子,从未见识过腊梅园,本想跟随师弟上王府见见世面,谁知,他说受邀才能出席。唉,民妇没眼福。”   紫藤阁的事儿,她应该清楚。瑞王在护卫簇拥下走向马车,稍一思索,温和道:“赏花而已,你若是感兴趣,明日——现在便可以去逛逛梅园。”   “啊?”夏莉喜出望外,“真、真的吗?”   “当然。”   “多谢殿下!”夏莉一生深切向往富贵荣华之地,唯恐瑞王反悔,颠颠儿尾随,“那,民妇护送您回府?”   瑞王点了点头,登上马车。   “谢谢殿下!”   于是,傍晚时分,一行人踏进腊梅绽放的园子,瑞王背着手散步,夏莉则兴奋东张西望。   积雪铺了满园,腊梅冷香清幽,红白相映,景色怡人,令瑞王变得沉静。   “有几件事,本王有些好奇,想问问你。”   “什么事?您尽管问,民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瑞王沿着小径赏花,“宋大夫离开师门后,是如何认识他义兄的?”   夏莉嗅了嗅花香,脱口问:“殿下竟然不知道吗?你们那么要好——”她回神,慌忙垂首,“民妇多嘴了,求殿下莫怪。”   瑞王沉默不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咳,民妇打听过。”夏莉心思转得飞快,简略告知:“我师弟艺高胆大,十四岁开始闯荡江湖,在南江一处渡口认识了小周。当时,小周与偷他荷包的毛贼们打了起来,却寡不敌众,我师弟仗义相助,两人恰巧同路,便结伴同行,半年后义结金兰,从此以兄弟相称。”   瑞王放慢脚步,内心五味杂陈,以前仅是佩服对方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如今听着却刺耳了。因为,陪伴对方经历风雨磨难的人,不是自己。   少顷,他斟酌发问:“他们……似乎挺要好?”   夏莉笑了笑,毫不犹豫,趁机贬低与自己屡生嫌隙的周彦清,“关系是挺不错的。毕竟相识十几年了,我师弟重情义,一向把义兄当亲人,慷慨大方,除了他自个儿,什么都舍得给兄长!”   瑞王边听边思考,“他义兄年纪不小了吧?”   “小周比我师弟年长三岁,至今尚未成亲。”夏莉压低嗓门,“他天生断袖,带歪了我师弟,却硬不承认。”   寒风一吹,梅花漫天飞舞,瑞王随手拈了一瓣,“哦?”   “您不信呐?”夏莉的话匣子一打开,满腹抱怨便憋不住了,小声告知:“当年,我师弟明明想开办医馆,却被小周以种种理由劝阻了,改为经营紫藤阁,耳濡目染嘛,他慢慢把我师弟带上了歪路。”   瑞王叹道:“不该将所有过错归咎于别人,也怪他玩心重,意志不坚定,否则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殿下所言甚是!”   夏莉话锋一转,继续贬低周彦清,“我师弟确实玩心重,但小周作为兄长,居然引导弟弟走歪路,明显失职了。唉,这些话,民妇一直不敢说,怕小周听了不高兴,他一不高兴,就给我师弟脸色看。”   瑞王自有考量,并未全信,慢条斯理说:“十几年的交情,自然非同一般,难怪他能成为宋大夫的内当家。”   “哎唷,哪里!”   夏莉纵横情场半生,霎时明白了刚才医馆内两人的对视之意,使劲摇头,坚定道:“根本没有的事儿!我师弟与小周之间,仅有手足之情,‘内当家’一说,是下人们嚼舌根开玩笑的,当不得真!”   瑞王把梅花花瓣放在矮枝上,“空穴来风,此事多少有些影儿吧?”   “没有,没影儿!这件事传得离谱了。”   夏莉唉声叹气,透露道:“民妇不敢瞒着您,其实,是小周一厢情愿,明里暗里地纠缠,逼得我师弟平日住医馆,不敢常回紫藤阁。”   瑞王皱眉停下脚步,“纠缠?”   “是啊,但殿下放心,我师弟拎得清,从未接受过!”   夏莉越说越起劲,滔滔不绝,良久,自豪道:“我师弟的为人,殿下应该了解,他性格豪爽,恩怨分明,别人给他一分好,他能还十分!”   瑞王赞同颔首。   “他呀,大大咧咧,心里没成算。”夏莉十分不满周彦清牢牢把控紫藤阁管事大权,不遗余力地贬低他,“譬如,小周喜欢瓷玉古玩,师弟每次一得了,转手便送给义兄,从不吝啬。”   “他对朋友慷慨,却懒得收拾自己,常年穿着各式半旧不新的武袍,兄弟俩站一起,哥哥像财主,弟弟像小厮。”   瑞王莞尔,“他一贯不讲究服饰,府里准备了也不穿,嫌麻烦。”   “哈哈哈,我师弟就是那性子!”夏莉恳切道:“还请殿下明察,千万不要误会他。”   瑞王正色表示:“本王相信他。”   不久,风渐渐大了,雪花纷飞,天色阴沉沉,至入夜时风雪交加,严寒逼人。   深夜·紫藤阁   周彦清独坐卧房内,面对烛台和一个空酒壶,出神地胡思乱想。   蜡烛越燃越短,他盯着烛泪堆积,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突然被推开。   “吱嘎”一声,惊醒了半醉浑浑噩噩的周彦清,他诧异抬头:   宋慎披着玄色披风,头上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是你啊,突然推门,吓我一跳!”   周彦清欣然站起,笑了笑,转瞬却发现对方脸色有异,忙关切问:“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出事了吗?”   宋慎踏进屋子,带着一股凛冽寒气,沉默走向义兄。   “坐下说话,晚饭吃了没有?”周彦清熟练照顾对方,“外面下好大的雪,忒冷,来,先喝杯热水。”   宋慎双手垂在披风里,没接杯子,目不转睛端详义兄。   “怎、怎么了?”周彦清被盯得不安,“到底出什么事了?”   宋慎眼里有血丝,目光难掩失望。   “哎,说话啊!”   夜深人静时分,室内无人开口,只有风雪肆虐声。   宋慎沉默许久,哑声开口道:“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周彦清晃晃半醉的脑袋,一拍额头问:“你之前派人暗查掉包情蛊一事,有结果啦?谁干的?”   宋慎摇摇头,沉声答:“情蛊一事尚无结果,但暗查中,我无意中查到了你头上。”   周彦清脸上的关切之色僵住,愠怒问:“哼,难道你还在怀疑我?我敢对天发毒誓,情蛊被掉包一事,与我无关,如有违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宋慎罕见的面沉如水,缓缓问:“那你敢不敢发一个没蓄意谋害瑞王的毒誓?”   周彦清瞬间呆住,心虚后退两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两人对视,室内又是一阵死寂。   宋慎一声长叹,疲惫道:“我们不适合再做兄弟了。”   周彦清脸色突变,不敢置信,厉声问:“你什么意思?” 第55章 蹊跷   不适合做兄弟?   “什么意思?”周彦清如坠冰窟,震惊瞪大眼睛, “你、你……莫非想决裂?”   宋慎高大挺拔, 玄色披风落满积雪, 目光锐利,“清哥——”他顿了顿,语气难掩失望,“分道扬镳之前, 咱们再兄弟相称片刻吧。你做错了些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周彦清心慌得厉害, 色厉内荏,反问:“分道扬镳?我做错什么了?你莫名想‘分道扬镳’,真叫人寒心!”   “兄长更是令小弟心寒齿冷!”   宋慎不笑的时候, 锐目薄唇,眼神极具威慑力,强压着被欺瞒利用的怒火,连声质问:“无意中查到你头上时, 我一度以为底下人弄错了,亲自去查证, 结果, 万万没料到,你竟然认真谋划过暗杀瑞王?”   “而且,不止一次,竟谋划过三次!第一次图谋趁乱行刺、嫁祸予大皇子;第二次是谋划下毒;第三次是上回秋游打猎时,你想利用猎物引诱阿琛进入瘴气林。以上,我都掌握了证据, 由不得你抵赖!”   周彦清一步步后退,直到背靠墙壁,发现无法抵赖后,脸色逐渐难看,阴鸷道:“是又如何?你想把我抓去官府邀功请赏吗?”他伸出双手腕,“来,镣铐呢?抓捕便是!”   “你——”   宋慎怒火中烧,险些气了个倒仰,咬牙道:“十几年来,小弟对兄长的为人一向深信不疑,从未动过怀疑或调查的念头,你与阿琛平日毫无交集,为什么谋害他?他得罪过你吗?平民谋杀皇子,罪当诛九族,你分明是找死!”   “没错,我是找死,我活腻了。”   “我视你为手足,你却几次利用我的信任,接近阿琛,意图下毒手,差点儿酿成大祸!”   “一口一个‘阿琛’,瞧你这样儿,痴迷得走火入魔了吗?”   周彦清习惯于面对大咧咧笑眯眯的义弟,习惯于被关心尊重,第一次被对方严厉责备,内心堵得眼热鼻酸,用尖酸刻薄掩盖痛苦,“你既然发现了,还不赶快抓我去见官?避免哪天我阴谋得逞,害了你的阿琛。”   宋慎被噎得脸色铁青,下颚紧绷,“你至今执迷不悟,太令人失望了!众所皆知,咱们是结拜兄弟,素来交好,如果报官,不仅你我,估计南玄武门也难逃干系,你明知我重视师门,为何故意陷我于艰险境地?”   “我并无害你之意。”周彦清颓然靠墙,破罐子破摔似的说:“我只是想除掉赵泽琛。”   “为什么?”宋慎能猜到答案,却无法理解对方的疯狂劲儿。   “他突然出现,不知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勾得你神魂颠倒,可恶至极。”   宋慎摇摇头,坦率表示:“你说反了。一个常年深居简出的病弱皇子,岂有给我灌迷魂汤的本事?其实,是我一手带坏了他。”   周彦清对瑞王深恶痛绝,语无伦次道:“我受不了,实在是受不了。假如没有瑞王,咱们仍会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不分彼此,你我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赵泽琛横刀夺爱,忒可恨了。”   宋慎眉头紧皱,失望感一阵强过一阵,严肃告知:“自结拜以来,我一直把你当兄长,自认从无逾越之举。阿琛并不是什么‘第三个人’,而是我辛苦求得、今生唯一的伴侣!”   “呵,今生唯一的伴侣?”   周彦清咬牙切齿,“当年结拜时,曾许下‘不求同年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等誓言,如今因为一个外人,你竟决定分道扬镳?”   “阿琛不是外人!有些错,绝不能犯!”   宋慎脸色沉沉,“你险些犯下谋杀皇子的死罪,万幸没得逞,否则,我必须为阿琛报仇。”   “怎么报仇?”周彦清瞪眼冷笑,“杀了我吗?赵泽琛算个什么东西?为了个病秧子,你居然要弑兄?哼,够绝情寡义的。”   宋慎深吸口气,失望透顶,“清哥,你变了,简直、简直像个陌生人。”   “你不也变了?”   周彦清急赤白脸,食指凌空一指,颤抖指责不再笑眯眯敬重自己的义弟,“赵泽琛没出现之前,咱们多么要好?你现在的态度,比陌生人更陌生!一切都怪赵泽琛,他根本不应该出现,不应该活着!”   “够了!嚷什么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想谋害皇子吗?”   周彦清喘着粗气,困兽一般。   须臾,宋慎缓缓道:“你暗中布置的人手,以及动了的和将动的手脚,皆已经被我解除。并且,我已安排了人手盯梢,今后,你若是再敢算计阿琛,休怪我狠心还手。”   “至于前错,念及兄弟一场的情谊,我已帮你收拾了烂摊子,但愿你能就此改过。”   宋慎告诫完,转身离开。    “你、站住!”周彦清回神追赶,“大半夜的,你上哪儿去?”   宋慎失望得一言不发,疾步进入自己卧房,从抽屉里取出几样礼物和一摞字画——此皆瑞王所赠。   周彦清慌了神,“你这是干什么?”    宋慎奔波操劳查明了真相,大受打击,默默卷了个包袱,拎起就走。   “站住!”周彦清挡在门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慎疲惫心累,叹道:“周兄对宋某的伴侣极度不满,恨到了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仔细想想,咱们委实不适合做兄弟了,继续相处下去,你心里恐怕会更加不痛快。”   周兄?   周彦清颤声问:“你叫我什么?”   宋慎冷静思考后,打定了主意,低声嘱咐:“周兄,咱们就此分道扬镳了,即刻起,紫藤阁归你,应可保你余生富足。我会带着师姐一起走,省得你和她三天两头争执吵架,另外,张森他们几个有意投入南玄武门,你新雇些护院吧。”    周彦清彻底慌了,说不出话,拦着不让路。   宋慎叹了口气,两个闪身便敏捷出了门,大踏步离开。   “站住!”   “宋慎!”   “回来!”周彦清匆匆追赶,伸手一抓,拽住了对方的袍角,“你不能走!”   然而,宋慎下定决心便轻易不改,心想:你对阿琛怀有深深敌意,我不能姑息,没法做兄弟了。   他咬咬牙,狠狠心,倏然抽出腰间佩剑,“刷”一下,黯然割断了那一块袍角。   割袍断义。   周彦清霎时呆若木鸡,捏着一小块布料,眼睁睁看着义弟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夜色里。   宋慎万分烦闷,大步如飞,下楼后,若干亲信正在等候,得力手下小心翼翼地接过包袱,为难道:“今儿傍晚,夏夫人跟着瑞王去王府了,她的行李,属下等人不方便碰。”   宋慎深知师姐留下必惹事,“无妨,咱们先搬走,她的行李回头再收拾。”   “是!”   “那,现在……?”   “去医馆!”宋慎雷厉风行,率领一干亲信,悄悄搬进医馆,精疲力尽躺下时,已是寅时中。   夜色如墨,天快亮了。   风雪未止。   黑暗榻间,宋慎枕着手臂仰躺,闭着眼睛,困倦却睡不着觉。   卧房里冷冷清清,他十分生气,头疼烦躁,翻来覆去良久,猛地掀被坐起,意欲赶去瑞王府……迫切想见一见瑞王。   但转念一想,又躺下了。   “唉!”   这个时辰,人正酣眠,我突然出现,他会被吓一大跳。   算了,等天亮了再去找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有了些睡意。   但寂静间,房门猛地被叩响,“掌门?掌门?”   宋慎睁开眼睛,皱了皱眉,披上袍子开门问:“什么事?慌慌张张的,着火了吗?”   亲信耳语禀告:“刚得到的消息,情蛊掉包一事,有眉目了!情况紧急,不得不吵醒您。”   “哦?”宋慎精神一振,“谁干的?”   “那只替代情蛊的北虺虫,出自西境一商人之手,根据他提供的线索,属下等人辗转追查,现已揪出幕后买主!买主叫郝鑫,是刑部员外郎陈墨府里的一名管事。而陈墨,是韩太傅的得意门生!”   宋慎惊讶皱眉,困惑问:“这件事,竟然跟韩太傅扯上了关系?韩太傅是大皇子的外祖父,他们要情蛊干什么用?”   “不清楚,目前仅是推测。”   亲信挠挠头,“依属下猜,皇后病死,贵妃肯定想被扶正,您说,他们是不是帮贵妃偷的情蛊?假如把蛊种在皇帝身上,到时,贵妃受独宠,兴许她就能升继后了。”   宋慎略一思索,“不无可能。”   “那,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宋慎直觉不安,打起精神吩咐:“此事越来越蹊跷了,耽误不得,立刻把查到线索的人叫来,我有话要问。”   “是!”   少顷,房中烛火点燃,五六人围坐商谈,均被勾起了好奇心,破案似的纷纷推测。   这一切,瑞王毫不知情。   翌日清晨·瑞王府   床帐动了动,瑞王一下榻,下人忙服侍其穿戴洗漱。   管事太监王全英告知:“风停雪止,今儿天气不错。”   瑞王踱向房门,“是吗?”   “是个晴天,正宜赏花!”老太监愉快说:“按照殿下的吩咐,宴席种种俱已准备妥当,只等着客人来了。”   瑞王莞尔,“酒是要紧的,多准备几样,驱寒。”   “是。”老太监乐呵呵,“府里准备了两样新酒,宋大夫没喝过,想必会感兴趣。”   “记得劝着点儿,别让他由着性子喝。万一喝醉了,他可能又会捉弄人,到时,本王可没空管。”   “老奴明白!”   瑞王暗忖:今日宴毕,必须留下他,至少留他住一晚,仔细听听他对他义兄的态度。   不久之后·马厩   两名混入瑞王府的细作,作杂役打扮,在马厩僻静处碰面。   “喏,拿着。”胖者把一个小巧瓷瓶塞给对方,叮嘱道:“小心行事,切莫失手!一旦出了岔子,咱俩性命难保。”   瘦者捧着瓷瓶晃了晃,“瓶子里是什么东西?毒药吗?”   “不是。”胖者耳语告知:“是毒虫。”   “啊?”瘦者戒备环顾四周,惶惶问:“瑞王身边日夜有人伺候,今天又是大宴宾客,我、我压根找不到机会给他下毒。”   胖者嘱咐:“上头有令,不用咱们亲自动手,你悄悄把毒虫放进瑞王的药膳里,夏莉会献殷勤下厨,趁机嫁祸予她,借刀杀人!”   “夏莉?”   “她是南玄武掌门人的师姐,沾了边儿,就算是庆王党。”胖者搓搓手,“咱们只需干完分内的活儿,其余的,上头另外安排了人手。”   瘦者把瓷瓶藏进棉袄里,“我明白了。”   “夏莉已经去了厨房,待会儿,我负责引开闲杂人等,你负责下毒。”   “好!”   半晌,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马厩,拐着弯儿走向王府厨房—— 作者有话要说:  夏莉下一章领盒饭╭(╯^╰)╮ 第56章 丧姐   大乾朝野皆知,四皇子天生孱弱, 常年静养, 深居简出, 除了偶有精妙书画流传之外,平日很少引发议论。   在长达二十年的激烈储位之争中,四皇子十分低调,近乎默默无闻。   即使他早早获封为瑞王, 也引不起百姓的谈兴, 因为,病弱皇子注定无法继承皇位。   因着主人需要静养,瑞王府大门常年紧闭, 但今天,清晨便敞开了,自辰时中起,受邀宾客陆续到访, 车马盈门,欢声笑语, 原本安静的府邸逐渐变得热闹了。   “殿下, 六殿下和七殿下,以及高府几位公子,他们已经在梅园宴厅等着您了!”   “哦?”瑞王轻裘缓带,俊雅出尘,端坐书桌后,搁笔道:“难为他们, 来得这么早。”   管事太监王全英乐呵呵,推开书房的窗,愉快告知:“太阳出来喽,今儿晴朗,正适合观赏梅花!客人已到,您换一身衣服,去梅园会客吧?”   “好。”   瑞王张开双臂,一边让下人伺候换衣服,一边问:“宋大夫到了吗?”   老太监摇摇头,“放心,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答应来,就一定会来,估计快到了。兴许,宋大夫又在搜罗新鲜玩意儿给您当礼物呢,他一向肯花心思让您开怀。”   瑞王不禁笑了笑,望向旁边多宝架,“真不知他是从何处搜罗了那么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多宝架快放不下了。”   “不如辟个库房?专用于存放宋大夫所赠的礼物。”   瑞王欣然颔首,“好主意。”穿戴整齐后,他朝梅园走去,叮嘱道:“等宋大夫来了,直接领他到梅园。”   “是。”   为了办好梅花宴,满府下人忙碌忙活,一派热闹景象。   瑞王步伐悠闲,感慨说:“够热闹的。若非母妃要求,我没打算过办赏花宴。”   “娘娘是为了您好。”老太监絮絮叨叨,“您如今身体大安了,体格一日比一日结实,不知情的外人却仍、仍——”   瑞王平静接腔:“仍以为我病恹恹?时不时猜测我旧疾复发病危?”   “谣言罢了,不值得理睬。”老太监兴致勃勃,“您身体好转,精神也不错,娘娘考虑到府里从未隆重办过宴庆集会,故吩咐张罗一次,一则热闹热闹,给您解闷,二则借此机会告诉大家:瑞王殿下已经康复了!”   瑞王叹了口气,头疼道:“其实,母妃还有第三层用意:宣告众人瑞王身体已好转之后,她必定又会开始催我娶妻成亲。”   “这、这哈哈,不无可能。”老太监赔笑宽慰道:“娘娘一片慈爱之心,全是为了您好,先遵从吩咐办个赏花宴吧,哄娘娘高兴。”   瑞王无奈一笑,“长辈有令,不敢不遵,赏花宴而已,办便办了,至于其余的,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话锋一转,轻声嘱咐:“本王的亲事八字没一撇,别跟宋大夫提。”   “老奴明白!”老太监心领神会,暗忖:谁敢提?提了,你俩心里一准儿不痛快,甚至可能起争执。   主人一行抵达梅园宴厅后,客人陆续登门,宾主品茶品酒,谈天说地,融洽热闹。   盛宴在即,厨房格外繁忙。   “果品呢?赶紧送去梅园!”   “李管事叫把梅子酒多烫几壶。”   “哎,王公公吩咐了,这道菜,最迟开宴前两刻钟得准备好!”   ……   厨子厨娘、丫鬟小厮、杂役等人各司其职,忙进忙出,宽敞大厨房内无一刻安静。   大厨房旁边,有个小耳房,临时设作烹制药膳用。   耳房内药香浓郁,夏莉惯常穿着红色衣裳,坐在窗边,托腮望着人来人往的大厨房,赞道:“真热闹呀!不愧是王府,办宴席如此隆重,繁忙却井然有序。”   一名老大夫带领徒弟,正在扇炉子烹制药膳,附和道:“确实热闹。老朽来此效力十年,头一回见府里如此热闹,莫说夏夫人,连我们也觉得新鲜。”   夏莉靠着掌门师弟的威望,行走瑞王府时未受过怠慢,众人称之为“夏夫人”。   “能受邀出席的,实在是荣幸!”她扭腰,看了看“咕嘟咕嘟~”沸响的砂锅,随口说:“殿下坚持服用药膳,难怪身体一天比一天好。”   老大夫趁机恭维:“此乃宋大夫的功劳。宋大夫医术高明,经他调理,殿下才能逐渐康复。”   夏莉听了自豪且得意,笑吟吟说:“哪里!我师弟不过开了几个方子而已,殿下能康复,是你们日夜精心照顾的功劳。”   “不敢,不敢当。”老大夫师徒俩闲得慌,乐得聊天解闷,“假如没有宋大夫的方子,老朽等人是没辙的。”   “唉,我今天本来想做两道殿下感兴趣的点心,南境风味,但看着厨房那般繁忙,我不敢去添乱。”   “夫人有心,改天做也一样。”   聊了良久,扮作杂役的奸细匆匆入内,躬身告知:“陈大夫,有位客人风寒未愈前来赴宴,饮酒后晕眩呕吐,管事叫我请您立即去照看!”   “啊?”老大夫愣了愣,“药膳还没熬好,我得守着。”   “您徒弟守着呗。”杂役奸细催促道:“病倒的客人身份显赫,耽误不得,其余大夫在忙别的事,只能请您去一趟。快点儿,万一耽误了病情,后果不堪设想!”   “这……行吧。”老大夫略一犹豫,起身并叮嘱徒弟,“你守着,看着火候,为师忙完就回来。”   “师父放心。”年轻徒弟拍着胸口,“我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     于是,转眼,耳房仅剩两人。   不久之后,厨房内一名厨娘探头告知:“燕窝泡发好了,来,拿去炖药膳!”   “好嘞!”小徒弟勤恳,颠颠儿跑去隔壁取材。   夏莉百无聊赖,坐着打哈欠,少顷,小徒弟返回,她站起说:“不打扰你忙活了,我出去走走。”   “夫人慢走。”小徒弟钦佩宋慎医术,讨好其师姐,“今儿是赏花宴,您怎么不去园子里逛逛?”   “也行,我去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   夏莉一离开,负责下毒的奸细便从僻静处现身,鬼祟环顾四周,半晌,设法混入耳房动了手脚。   她天生不甘安分,渴求荣华富贵,碰巧赶上了王府盛宴,便决定趁赏花时结交些达官贵人。她磨蹭许久,并非羞怯或迟疑,而是在等候,暗忖:   唉,小师弟怎么还没来?   我得找个理由,跟随师弟去赏花,以南玄武师姐弟的名义,方不显得突兀。   王府占地宽阔,她离开后厨,循着梅花冷香与热闹动静,跃跃欲试靠近,心早已飞进了梅园   走着走着,遇见两个拎着铜壶的小丫鬟,她忙问:“哎,小姑娘,我师弟、宋大夫来了吗?”   “奴婢专管堂客的茶水,不清楚梅园那边的客人们。”丫鬟歉意说:“夫人要是有事找宋大夫,可以叫小厮去梅园问一问。”   “行,我知道了。”   达官贵人的女眷,往往出身高贵,拒绝结交江湖人士,均瞧不起夏莉的妖媚作派,   夏莉志不在结交贵妇与闺秀,索性不去堂客厅里坐冷板凳。   她独自一人,走走停停,翘首张望,挑了个僻静角落,在梅园外徘徊。   冬阳和煦,日上三竿了,宋慎仍未出现。   夏莉纳闷,瑞王亦纳闷,耐着性子在梅园内应酬,心想:他怎么还没来?莫非被什么事绊住脚了?   晌午,瑞王府迎来了两位贵客!   九五之尊,身份贵为天下第一。   “父皇,慢些。”   承天帝微服出宫,被长子和侍卫搀扶下马车,站定,背着手扫视四周,含笑慨叹:“今年多事,腊月了,朕竟是头一回出宫体察民情。”   “父皇日理万机,政务繁忙,自然少闲暇。”大皇子穿着便服,亲自搀扶年老力衰的父亲,“您难得出宫一趟,没想到也来了四弟这儿赏梅花。”   “巡察了一圈,顺路来瞧瞧,没想到巧遇了你。”   “赴宴嘛。早知道,儿臣定会进宫与您一同启程。”   承天帝两鬓斑白,背微驼,却因积威深重而气势尊贵,缓缓走向瑞王府大门,慢悠悠问:“朕是听惠妃提了几句,倒稀奇,老四似乎是第一次办盛大宴会吧?”   大皇子颔首,“没错,算是破天荒了。唉,四弟之前常生病常休养,幸亏病情好转了,方有精力办赏花宴。他一派帖子,亲戚朋友都乐意捧场!”   “你们受了邀请,朕却没有,朕是不速之客。”   “哈哈,父皇说笑了,四弟一向懂事,估计是考虑您国事繁忙,不敢打扰。”   承天帝一贯疼爱斯文端方安分的四子,威严嘱咐:“老四自幼体弱多病,凡事不争不抢,只知道著书作画,你是兄长,平日要多关心他。”   呵,四弟有您疼爱着,不争不抢便获得亲王爵位,我却不如病秧子受宠,必须靠争抢才能胜出!   大皇子暗中不忿冷笑,表面恭敬答应:“儿臣明白。”   “老三他们来了没有?”   “应该都收到了请帖,进去看了便知。”大皇子斗倒了二皇子后,视庆王为劲敌,如今一听父亲提“老三”便不痛快。   这时,一名认出大皇子的管事飞奔相迎,笑容满面,躬身行礼道:“大殿下大驾光临——”   大皇子打断道:“不必多礼。”他并未透露父亲身份,一行人脚步不停,走向梅园。   门房好奇问:“大殿下搀着的老人,是谁呀?”   “别多嘴,干好你们的差事!”管事从未见过皇帝,有所猜测却不敢相信,急忙跑进去通报。   大皇子精心谋划已久,万事俱备,引领父亲去“偶遇东风”。   承天帝难得出宫,心情轻快,因不熟悉瑞王府,任由有所图谋的长子带路。   走着走着,老皇帝发现前方小径尽头有一红衣女子:   夏莉长相妩媚,妆容精致,一袭红衣裳飘飘,在梅园外徘徊等候师弟。   老皇帝眯起眼睛望了望,“那是谁家的女眷?迷路了吗?”   “不认识。”大皇子依计行事,开始推波助澜,“不像迷路,像是在赏花。”   老皇帝稳步走了过去。   夏莉转身,发现了锦衣华服的皇帝父子,先一愣,旋即打量,迅速断定来人非富即贵!   她等得百无聊赖,心思动了动,不为勾引,仅是出于习惯和想解闷,作羞怯状垂首,腰肢款摆,退至假山旁,以示让路。   老皇帝经过时,稍放慢脚步,好奇瞥了瞥,看清楚后,诧异暗忖:远观打扮,像个姑娘家,近看原是个妇人。   明显上了年纪,却浓妆艳抹,搔首弄姿。   谁家女眷?如此不端庄,上不得台面。   夏莉纵横情场半生,练出了本能,发觉自己正在被打量,立时抿唇浅笑,含羞带怯,整个人朝后缩避了缩,却暗抛秋波,媚眼如丝。   帝王喜怒不形于色,只一个照面,心里便把她鄙夷进了泥里:风/骚露骨,俗不可耐,不成体统。   承天帝面无表情,不疾不徐走了过去,视之为无物。   夏莉目送他们走远,撇撇嘴,悻悻嘟囔:“呸,老东西,神气什么?瞎了么?白费了我的笑脸,媚眼抛给老瞎子看!”她咬唇徘徊,“哎哟,快开席了,师弟怎么还没来?臭小子,慢腾腾,耽误我赏花了。”   皇帝一行继续走向梅园,眨眼将妩媚妇人抛到脑后,边走边观赏园林景色。   岂料,刚走了不远,路边矮墙后忽然响起两道恼火抱怨声:   “夏夫人又跑哪儿去了?”   “没规没矩,真怕她冲撞了前来赴宴的客人。”   “天天浓妆艳抹,卖弄风骚,忒恶心!”   “忍忍,千万别得罪她。她可是宋大夫的师姐,宋大夫与咱们殿下交情匪浅,得罪不起。”   “哼,宋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给殿下治病,治着治着,竟治到床上去了!师姐老妖婆,师弟手段高,南玄武门,绝喽。”   “少嚼舌根,殿下一向袒护宋大夫,严禁下人议论他。”   “殿下简直昏头了,被宋慎迷得神魂颠倒。”   ……   承天帝起初并未在意,听着听着,震惊停下脚步,茫然皱眉问:“这……她们在抱怨谁呢?”   大皇子一手筹划了一切,却摇头,故作尴尬状,“听不清楚,多半是懒惰下人在偷偷发牢骚。父皇,走吧,咱们去赏花。”   承天帝原地不动,抬手示意噤声,脸色渐渐变了,凝视细听:   矮墙后,两个扮作丫鬟的奸细仍在抱怨:   “宋大夫是南玄武的掌门人,既机灵嘴甜,又精通巫蛊之术,他为了谋取前程,给殿下下了情蛊。”   “他敢?”   “蛊已经种下了,诱得殿下不顾亲娘反对,死心塌地护着宋慎。”   “惠妃娘娘知道啦?”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娘娘早就知道了,劝了几次,但殿下不听。”   “唉,那对师姐弟联手,搅得府里乌烟瘴气!”   “听说,殿下每日服用的药膳里,宋慎给下了滋养蛊虫的秘料!”   听到此处,大皇子拿准时机,大声打断问:“是谁在墙后头胡说八道?出来!掌嘴!”   墙后响起“啊”惊叫,脚步声凌乱远去,飞快消失了。   承天帝沉着脸,责备道:“谁叫你打断她们的?鲁莽!”   “父皇息怒。”大皇子义正辞严道:“下人一多,便人多口杂,其中难免有碎嘴子,背地里胡沁毁谤主子,那等刁奴,饶不得啊!”   承天帝脸色沉沉,轻松好心情荡然无存,压着怒火,“刁奴固然可恶,但无风不起浪,老四和宋慎,究竟有没有做过那些荒唐丑事?惠妃是不是隐瞒不报?一查便清楚!”   “这、这……”大皇子作为难状,提醒道:“您先消消气,四弟第一次办盛大宴会,突然查丑事,岂不是令他难堪?”   承天帝素来信任四子,猛得知爱子被宋慎下蛊诱成了断袖,大感愤怒且失望,“他若是真犯了错,还怕甚么难堪?”顿了顿,他眯着眼睛问:   “宋慎的师姐?去年,老四曾拖着病体给一个卷入河间贪污案的女人求情,那便是宋慎的师姐,对吧?”   “好像是。”   “朕想起来了,就是他师姐!”承天帝冷冷道:“朕当初不该心软宽恕,犯官女眷,罪当株连。”   随从侍卫低着头,皆不敢吭声。大皇子做足了表面功夫,劝道:“外人惩治便惩治了,但四弟是无辜的,他深居简出,从未历练过,品性淳良易受骗,想必是被蛊惑了,请父皇明察。”   承天帝怒火中烧,“巫蛊之术,歪门邪道,历朝历代的皇室都深恶痛绝!宋慎长了几个脑袋?居然敢打皇子的歪主意,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下一刻,瑞王带领几个弟弟,疾步从梅园赶来迎接,众皇子纷纷行礼:   “参见父皇。”   “儿臣给父皇请安。”   “儿子们一直在梅园赏花,不知父皇驾临,未能远迎,您莫怪。”   ……   承天帝昂首,扫视了一圈,缓缓问:“老三不在?”   瑞王压根没料到父亲会赴宴,一眼便看出老人不悦,谨慎思考之余,躬身答:“三哥往北营忙军务去了,恰巧没空。”   承天帝审视四子,强压着怒火,板着脸吩咐:“老四来,朕有话问你,其余人不必跟着,仍去赏花吧。”   “是。”   瑞王深吸口气,直觉不妙,意欲传递消息,却被众多侍卫盯着,硬着头皮尾随父亲。   其余几个皇子面面相觑,不安地嘀咕,“父皇脸色不太愉快啊,出什么事了?”   半个时辰后·府门   “吁!”   宋慎和庆王等人勒马,下马扔了缰绳,疾步拾级而上。   庆王沉声道:“但愿没来迟。”   宋慎心急如焚,大步如飞,“看门房的笑脸,宴会应该还没出事,宾客众多,如果出了事,捂不住的。”   “幸亏你警觉,及时追查到底,否则得等四弟出事后才知道又中了算计。”庆王屏退迎上前的门房,一行人直奔梅园。   不料,他们半途被御前侍卫拦下了,严肃告知:   “庆王殿下,圣上有令,请您立刻带宋大夫去面圣!”   面圣?   宋慎和庆王对视一眼,同时暗叫“糟糕”。   “圣上?”庆王定定神,“带路。”   看这阵仗,面圣准没好事,不知阿琛现在怎么样了?宋慎担忧之余,打起十二分精神,冷静赶去面圣。   午时,他们抵达瑞王书房。   宋慎遥望紧闭的门,正在斟酌对策与措辞时,门忽然开启,两名侍卫合力抬出一具尸体:   女尸是夏莉。   夏莉被一刀穿心毙命,满脸惊恐,眼睛睁得溜圆,鲜血浸湿了她的红色衣裳。   宋慎瞬间呆住了,如坠冰窟,耳朵里“嗡”一阵轰响,脑海一片空白,须臾,他猛地扑过去,悲恸大喊:   “师姐!”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读者,作者近期变故缠身,无法坚持日更了,深感抱歉【鞠躬】 第57章 下狱   “师姐!”   人在骤失至亲时,吼出的嗓音悲恸得劈裂。   宋慎深知师姐不□□分守己, 大大小小的毛病一堆, 却从未嫌弃累赘, 包容劝诫之余,常帮她收拾烂摊子。   因为孤儿视她为亲人。   “师姐!”宋慎被打击了个措手不及,猛地扑向尸体,当对上夏莉那一双盛满惊恐、死不瞑目的眸子时, 他痛苦握拳, 趔趄后退半步,胸膛剧烈起伏,神智瞬间被汹涌的悲愤感淹没了, 慢慢跪了下去。   “这、这究竟怎么回事?”宋慎伸出手,指尖颤抖,下意识探查夏莉的鼻息和脉息,确认对方死亡时, 手颓然垂下,红着眼睛问:“谁?谁干的?我师姐犯什么错了?为什么要杀她?”   负责处理尸体的两名侍卫认识宋慎, 十分为难, 小声答:“这是圣上的旨意。宋大夫,让一让,别为难我们。”   “师姐?师姐!”宋慎大受打击,丧失了理智,抓着尸体胳膊不松手,喉咙梗得鼻子发酸, “你、你怎么就、怎么就——”   庆王旁观片刻,叹了口气,吩咐道:“搀宋大夫起来。”   “是。”庆王的随从领命,硬是把濒临崩溃的宋慎架了起来。   庆王低声问御前侍卫:“圣上可有交代如何处理尸体?”   御前侍卫摇摇头,“是肖统领命令卑职二人抬走尸体。咳,血淋淋的,怕冲撞了圣上和几位殿下。”   “几位殿下?”庆王语气如常,“是哪几位?”   “除了您之外,在都城的皇子殿下全在书房里。”   庆王点了点头,叮嘱道:“抬走吧,记着,叫管事悄悄把尸体送回宋府。”   御前侍卫犹豫对视一眼,答应了,“是。”   “慢着!”   宋慎咬紧牙关,额角脖颈青筋凸显,艰难缓过神,弯腰合上夏莉未瞑目的双眼,随即脱下披风,细细将尸体从头到脚盖住,强忍悲痛道:“有劳二位,请千万别随便把她扔在地上。”   御前侍卫无意与庆王一派为敌,小声道:“放心,会叫人把她送回您府上的。”   下一瞬,书房门再度开启,等得焦心的瑞王疾步走了出来。   “三哥!”   “四弟,你没事吧?可有中毒?书房里什么情况?父皇为何会驾临?”   “我倒无事,唉,一言难尽!父皇大发雷霆,今天十有八/九难以收场了。”   瑞王定睛一看:宋慎身穿玄色武袍,低着头,呆呆盯着师姐尸体滴落在地上的血迹,被哀恸气息笼罩着。   瑞王担忧不安,快步靠近,急切告知:“实在对不住,我、我方才反复求情,但父皇气得不轻,盛怒之下,下了就地诛杀令,怪我,无力劝阻。”   宋慎下颚紧绷,神色冷硬,虽哀恸悲愤交加,却未迁怒无辜,哑声说:“又不是你下的诛杀令,怪你作甚?”   “怪我。”瑞王饱受惊吓,脸色发白,唇亦无血色,懊悔道:“是我邀请你师姐来赏花的,如果她不在场,兴许——”   麻烦临头,宋慎无暇悲伤,竭力强迫自己振作,打断道:“没有‘兴许’,此事是个阴谋,我师姐倒霉被盯上了,即使你没邀请,幕后主使也会设法将其推进圈套。具体情况,待解决了眼前麻烦,我再告诉你。”   “阴谋?”瑞王一怔,旋即点头,“好,回头再详谈!三哥,走吧,父皇要见咱们。”   庆王率先迈步,严肃嘱咐:“稍后见机行事,回话前务必再三斟酌。”    瑞王尾随兄长,因着夏莉被自己父亲诛杀,深感无法向对方交代,小心翼翼道:“待会儿,你一定要沉住气,切莫与圣上硬碰硬。”   “知道。”宋慎深吸口气,抬手轻轻一推,把对方推向庆王,自己落后两步,三人先后迈进书房。   毡帘一掀开,一股浓郁血腥味扑鼻袭来,血腥味中杂糅温暖熏香,违和怪异,令人毛骨悚然。   宋慎站定,飞快扫视一圈:承天帝端坐上首,脸色沉沉,被一队带刀侍卫簇拥着;   几位皇子侍立,神色各异;   瑞王的亲信太监王全英,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上首是皇帝,有权诛人九族。   宋慎经历过大风大浪,理智一恢复,便知不能激怒皇帝,规矩行礼道:“草民宋慎,参见圣上。”   瑞王默不作声,也跪了下去。   庆王若无其事,躬身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承天帝不悦地瞪了一眼三子,随即审视宋慎,紧接着对四子说:“你说是去传你三哥,为何半晌才回来?朕还以为,你一去不回了。”   瑞王刚张嘴,庆王却抢先解释道:“方才在门外,儿臣好奇问了四弟几句话,耽搁了片刻,请父皇莫怪。”   承天帝的怒火顺势对准了三子,“你怎么有空来赏花?北营的军务忙完了?”   “急务,已经处理妥了。”庆王的胆识是从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不慌不忙,“难得四弟有精力办宴会,兄弟们只要能抽出空,自是乐意捧场。”   “你若是真关心兄弟,就不该任由老四胡闹!”承天帝黑着脸,“欺君,该当何罪?”   庆王撩袍跪了下去,“父皇息怒,儿臣——”   “证据确凿,你们还有什么话辩解的?”承天帝刚才大发了一通雷霆,下令就地处死夏莉,见了宋慎,怒火重燃,重重拍桌,厉声问:“宋慎,你可知罪?”   宋慎跪立,腰背挺直,“草民知罪。”   “何罪?”   宋慎字斟句酌答:“草民辜负了陛下的信任,罪该万死。”   “你也知道辜负了朕的信任?”承天帝老迈,目光却仍锐利,气势慑人,冷冷道:“朕叫你给瑞王治病,你却偷偷逾越本分,对瑞王犯下不敬之罪,毁了瑞王的名誉,朕饶不了你,也容不下南玄武一类的邪道歪门!”   宋慎神色一凛,“草民自知有罪,甘受任何惩罚,但鄙派绝非邪道歪门,求陛下明察公断。”   “父皇,”瑞王忍不住插嘴,“宋大夫正直仗义,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靠医术救了许多人,纵无功劳也有苦劳,求您——”   “住口!”承天帝失望训斥四子,“你刚才替贪官女眷求情,现在又替宋慎求情,果真是被迷昏了头了,自己解释不清,还有闲心关心罪人!”   这时,大皇子开腔,用打圆场的语气添油加醋,“父皇消消气,当务之急,是叫宋慎解了情蛊,看能否令四弟清醒。”   承天帝一听,怒火更盛,指着桌上的药膳盅,“瑞王的药膳里头,居然有蛊虫,那贪官女眷供认曾养过蛊,并供出你精通巫蛊之术,你可承认?”   宋慎恨极了阴谋诡计不断的大皇子,隐忍问:“草民能否看一眼蛊虫?”   承天帝使了个眼神,其侍卫会意,把已被杀死的蛊虫放在宋慎身边。   宋慎研究一番,确认乃情蛊,恳切表示:“草民成长于南境,自幼学医,对巫蛊之术略有了解,但并不精通,因为鄙派历代掌门皆严令禁止随意使用蛊术,除非为了救人,否则不准养蛊。”顿了顿,他涩声说:   “至于草民的师姐,她犯了糊涂,确曾养过情蛊,但草民一发现,当场便下令烧毁!她跟过贪官,一个险些死于株连的女人,根本没有谋害皇子的胆子!情蛊莫名出现在瑞王药膳里,是一个阴谋,草民已经查明了真相,求陛下看一看证据。”   阴谋?证据?帝王多疑,承天帝半眯着眼睛,漠然道:“贪官女眷本就该死,她活到今日才死,已是侥幸。”   宋慎失神闭了闭眼睛,无法反驳。若非他全力相救,夏莉的确早已被处斩。   庆王发现父亲脸色稍缓和,趁机说:“父皇,宋慎固然有错,但您冷静想想:倘若他真的包藏祸心,能下手的机会简直太多了,可他入宫行医时,一向勤勤恳恳,从未出过岔子,您——”   “你也住口!”   承天帝自有考量,面对器重的三子却气不打一处来,劈头怒斥:“宋慎是你一手推荐的,所谓的‘人才’,瞧瞧,他都干了些什么?你作为兄长,未能引领好弟弟,属于失职,可知错?”   大皇子暗中得意,兴奋暗忖:父皇最好废除你的爵位,看你今后靠什么跟我争储!   庆王无奈揽下罪责,“儿臣知错。儿臣平日不够关心四弟,今后一定多来看望。父皇,情蛊一事,的确是个阴谋,凭宋慎的头脑和本事,他若有心下手,岂会回来?回来便是插翅难飞了。”   “哼。”承天帝严厉质问:“巫蛊之术是其一,勾引皇子是其二。这其二,宋慎,你可承认?”   瑞王紧张屏住呼吸,心高高悬起,“父皇——”   宋慎意识到瞒不住,郑重点了点头,坦率答:“千错万错,皆是草民一人的错,与瑞王无关,求陛下莫怪错他。”   “不是——”瑞王意欲周旋,嗓音却被大皇子盖过,“唉,事已至此,生气无济于事,怕只怕消息传出去,到时,不仅四弟名誉受损,皇室也没脸。”   承天帝不由得拉下脸,怒斥四子:“糊涂东西,你自己不顾体统,令皇室也蒙羞!”   “父皇,别动怒了,保重龙体要紧。”在场皇子均知晓瑞王和宋慎的事儿,尴尬旁观,心思各异。   瑞王刚才亲眼目睹夏莉被处死,极度害怕宋慎也被处死,逐渐无法承受紧张恐惧感,心脏隐隐不适,脸色雪白,唇不仅白,甚至开始透着灰,仰脸,膝行往前,“儿臣求求父皇——”   “够了!”承天帝别开脸,“丢人现眼。”   宋慎见状,忙提醒道:“陛下,瑞王是个病人,他患有心疾,受不得惊吓禁不起打击,您看他的脸色,乃发病之兆,您是天底下最仁慈的人,求您允许他去休息,罪责有草民承担!”   承天帝倍感头疼,端详病弱的四子,沉思半晌,最终心软了,长叹一声,起身背着手,下令道:“皇四子私德有亏,即日起,禁足反省,无旨不得外出。宋慎涉嫌谋害皇子,即刻收监关押,择日审判!”   “是。”皇帝动了肝火,侍卫丝毫不敢磨蹭,飞快扣住宋慎臂膀。   瑞王见大哥搀扶父亲踏出书房,白着脸唤了一声,“父皇——”   庆王拽着弟弟站起,“四弟,父皇已是容忍了,你再求情,只会适得其反。”   “四哥,冷静些。”五皇子等人叹道:“父皇正在气头上,等他老人家冷静了,再设法救宋大夫吧。”   瑞王不可能不焦急,心乱蹦,追出门外,却被兄弟们拉住了。   宋慎被侍卫押着,逐渐走远,不放心地扭头嘱咐:“不用担心我,快回房躺下休息,请个可靠的大夫给你把把脉!”   瑞王思绪混乱,意欲回答,却被兄长们捂住嘴架走了。   午后·监狱   牢门“吱嘎~”关闭,狱卒锁门离开。   牢房低矮阴暗,宋慎面无表情,慢腾腾走到昏暗角落里,疲惫坐在了草堆上。   良久,他倏然一掌狠拍墙壁,咬牙切齿,暗忖:韩贵妃?韩太傅?大皇子?   我若不死,早晚找你们报仇! 第58章 驱逐   历朝历代的皇室,皆忌惮巫蛊之术。   皇子的药膳里被下了情蛊, 罪名非同小可, 轻是恶意蛊惑, 重是蓄意谋害。   因此,承天帝一怒之下,夏莉当场殒命,宋慎则下了狱。   宋慎入狱后, 因着师姐的死, 哀恸得数日难以入眠,眼睛布满血丝。   腊月下雪,天寒地冻, 低矮阴暗的牢房冷得像冰窖,日子甚是难熬,宋慎有越狱的本事,却从未动过越狱的念头——一旦越狱, 即刻会被敌人扣一顶“畏罪潜逃”帽子,陷己方于危险境地。   他按捺焦躁, 耐着性子等候消息。   足足十日后, 才等来了消息。   清晨,两名狱卒交头接耳,掏出钥匙,麻利打开牢门,大声唤道:“宋慎?宋慎?你可以出狱了!”   宋慎从昏暗角落里站起,戒备走出牢房, 诧异问:“我可以出狱了?不用上堂受审吗?”   “不清楚。”狱卒道:“我们奉命办事,接到了上头的命令,特来放你出狱,少磨蹭,赶紧走吧。”   宋慎沉思须臾,点了点头,沿着曲折狭长的夹道,缓缓走出大牢。   隆冬,大牢外北风呼啸,雪花扑面,宋慎久未见天光,眯着眼睛仰望天空,身上迅速落满积雪。   少顷,斜对面拐弯处突响起一声马嘶声,马蹄“咯吱~”踏雪。   宋慎循声望去,发现是庆王的一名侍卫。   他定定神,大踏步走了过去。   “吁!”便服侍卫骑一匹,牵一匹,勒缰下马,冻得鼻尖通红,小跑凑近,歉意道:“宋大夫已经出来了?抱歉,我来晚了点儿。今早一接到消息,我立即收拾东西赶了来,没想到,仍是迟了。”   宋慎嗓音沙哑,“不晚,我刚出狱没一会儿。”   相熟的侍卫定睛端详,关切问:“您的眼睛满是血丝,嗓音怎么这么沙哑?病了吗?莫非……受刑了?唉,相熟的人听说您被关押,都挺担心,好些人想探监,狱卒却死活不肯通融!”   “多谢关心,我没事,没受过刑。”   “这就好,这就好!”   宋慎余光瞥了瞥不远处的监狱,招呼道:“此处不适合谈话,走,边走边聊。”   “您先请。”   宋慎见对方冻得脸白唇青,顺手帮其牵马,一牵才发现:黑马马鞍侧,挂着一个颇大的方形蓝色包袱。   他牵着马步行,随口问:“包袱里是什么东西?”   侍卫脚步一停,叹了口气,小声答:“令师姐的骨灰。”   “什、什么?”   师姐的骨灰?宋慎瞬间呆住了,倏然停下脚步。   侍卫使劲搓搓红肿发麻的手,并不知晓对方义兄弟已决裂,简略告知:“据说,那天,瑞王府的几个小厮把令师姐的尸体运到南玄武医馆后门,令义兄恰巧在场,得知你被关押下狱,险些吓坏了,一群人干着急,商量后决定:被圣上赐死的人,不宜治丧,尽快从简处理掉为宜。”   “他们考虑到令师姐生前常礼佛,便将其焚化,方便你携带。”   宋慎失神盯着蓝色包袱,颤抖的手慢慢覆上去,“携带?带去哪儿?”   “出城。”   侍卫一边说,一边移交物品,“我们殿下有令,让您一出狱就出城,至于出城后如何行动,我就不清楚了,您到时便知。喏,您的掌门印信和佩剑,还有几壶御寒酒,请收好。”   宋慎沉默接过,腰悬佩剑,背负夏莉骨灰,包袱不重,却压得他垂首,原本熬得发红的眼睛更红了。   “唉,事已至此,只能劝您节哀了,想开些,快打起精神出城吧,。”   “多谢。”   宋慎深吸口气,硬生生把涌上心头的悲恸摁下去,振作抬头问:“我入狱期间,有没有人去找过紫藤阁和南玄武医馆的麻烦?”   “贵医馆无事,但紫藤阁被官府查封了。”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被抓吗?”   侍卫摇摇头,“目前没有。”   “瑞王……他怎么样了?”   “瑞王殿下被圣上勒令禁足反省,禁足令解除之前,无法离开府邸。”   宋慎皱了皱眉,“我如今腾不出手办私事,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只要在下办得到,非常乐意为宋大夫效劳!要不是您,我的旧伤恐怕永远无法痊愈,医治之恩,理应报答。”   “哪里,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宋慎现在是请求,而非要求。”   “您说来听听?”   宋慎嘱托道:“紫藤阁受我连累被查封了,有劳你给周彦清周阁主带句话,请他把属于我的积蓄分发下去,安抚并遣散阁中人,切莫忿忿不平嚷嚷,以免遭致灾祸。”   “行,在下记住了。”侍卫不由得赞叹:“宋大夫真大方!难得您肯信任我,放心,此事交给我了,一定尽快替您转告!”   宋慎从前懒,决裂后忙,积蓄一直由周彦清打理,临时交代别人倒不妥,抱拳道:“有劳了,改天有机会请你喝酒。”   “小事一桩而已,您客气了。”侍卫望了望漫天飞雪,憨憨道:“风越来越大,不耽误您赶路了。”   宋慎虽焦急,却努力为受牵连之人作了安排,利索翻身上马,抖了抖缰绳,“那,就此别过了。”   “您路上小心!”   宋慎喝了口御寒烈酒,马鞭一甩,冲进了风雪里,朝城门方向赶去。   晌午时分,狂风暴雪席卷都城,寒意刺骨,处处行人稀少。   “吁!”   宋慎出城后不久,另有一名相熟的庆王侍卫负责接应,行至北郊一处茶馆打尖并候命。   庆王于午后露面。   两人秘密相见,门一被推开,宋慎便起身相迎,“殿下!”   庆王除下藏青大氅,神态惯常威严沉稳,“坐。”   宋慎并未落座,而是郑重施礼,感激道:“多谢殿下伸出援手,宋某才能毫发无损地出狱,救命之恩,宋某铭记于心,但愿有生之年能报答一二!”   “本王救你,既是保四弟,也是保自己,故必须救。”   庆王落座,开门见山地告知:“现已经查清楚了,情蛊一事,确属阴谋陷害之举,敌人太狡猾,抢先毁灭了关键证据,弄得无法实施抓捕。”   宋慎心往下沉,恨得扼腕,凝重问:“这个案子,不知圣上是如何判决的?阿琛、瑞王还好吗?惠妃娘娘她们,可有受牵连?”   “倒霉中的万幸,圣上当天发怒后回宫,经本王等人呈交阴谋证据并斡旋求情,他冷静后消了气,并未下旨安排审判,即是不予立案的意思。倘若认真审判,你休想毫发无损地出狱。”   “至于瑞王母子,均受了训斥,幸而圣上宽厚仁慈,怜悯惠妃曾遭受丧女之恸,念其初衷只是爱护儿子,加之顾虑大局,权衡利弊后,并未严厉惩罚瑞王母子。”   宋慎得了准话,霎时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你高兴得早了。”   庆王话锋一转,缓缓告知:“圣上宽容了瑞王母子,却未宽容你。”   宋慎并不意外,无奈一笑,坦率表示:“事态变成今日模样,宋某责无旁贷,若能不连累亲友便心满意足,任凭圣上处置了,他不发怒才奇怪。”   “圣上下旨处死夏莉、永封紫藤阁,并命令你离开都城,即日起,如无允许,禁止踏进都城半步,亦禁止靠近瑞王。”   宋慎一怔,“驱逐令吗?”   庆王严肃颔首,“四弟禁足,你则驱逐,圣上算是格外开恩了,要知足。你若不是医术高明曾立过大功,八成落个和夏莉一样的下场。”   “宋某绝非不知好歹不懂感恩。”宋慎有些急了,忍不住问:“只是想问一问:驱逐可有期限?难道叫我余生不再见阿琛吗?”   庆王从容喝茶,仿佛没听见亲昵“阿琛”二字,“圣意不可测。为了保你们,本王也挨了几顿训斥,来日方长,都耐心些吧,当务之急是齐心协力对付敌人。”   宋慎赞同点头,“殿下言之有理。”   他仰脖喝了口烈酒,辛辣酒液入喉,激起了怒火,暗中摩拳擦掌,咬牙道:“大皇子一派阴险狠毒,委实欺人太甚,此仇不报非君子!如果有宋某能帮上忙之处,绝不容辞!”   “眼下的确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办。”   庆王从袖筒取出一枚腰牌,递过,吩咐道:“圣喻不可违,驱逐令已下,你马上启程去喜州,权当避避风头。”   宋慎接过腰牌,“喜州?”   “唔。”庆王叮嘱道:“容大人在喜州当知府,历练近两年了,你拿着腰牌去找他,他看了便会告诉你该如何做。悄悄搜集敌人的把柄,攻其不备,才有可能战胜。”   “明白!”   宋慎收好腰牌,“当初,容大人也是被逼无奈请调外任,心里想必也憋着一股火,许久没见面,我一直记挂着他。”    “他要强,一贯报喜不报忧,等到了地方,你要仔细瞧瞧他日子过得如何。”庆王不放心地嘱咐:“若发现不妥,务必来信禀报!”   宋慎爽快答应了,略一思索,低声问:“他知道我被赶出了都城吗?”   庆王一听便懂,“自是知情。老四被禁足了,日夜被禁卫看管,行动不自由。”   “他身体如何?”   “担惊受怕,精神差,幸而心疾未发作。无需担忧,只要你平安脱险,他便无事。”庆王起身道:“你该启程了。”   宋慎斗志昂扬,重新背起夏莉骨灰,朝庆王深深施礼,“宋某立刻启程去喜州!敌人越发不择手段了,殿下等人千万小心保重。”   “你也要谨慎,去吧。”   “宋某一定竭尽全力办妥差事!”语毕,宋慎昂首,疾步退出了茶馆。   不久,他冒着风雪,怀着复仇之心策马南下,毅然前往喜州!   高大青年腰悬佩剑,单枪匹马,勇敢一如年少时离开师门闯荡江湖——但背上多了个包袱,夏莉的骨灰。   而瑞王,被失望头疼的承天帝禁足了半年,直到龙体违和时,才松口允许四子探病。   春日,皇宫里花木生机勃勃,瑞王步履匆匆,迈进乾明宫探望父亲。   “儿臣给父皇请安。”   明黄龙床上,承天帝半躺半坐,难掩病容,瞥了瞥四子,淡淡道:“平身。”   “谢父皇。”   从前,瑞王受宠,请个安即可落座用茶闲聊,如今却只能站着。他靠近些,忧切问:“您好些了吗?夜里睡得如何?”   “老样子。”   承天帝闷声咳嗽,打量久未见的四子,板着脸问:“你清瘦了不少,莫非不服被禁足?气瘦了?”   瑞王忙摇头,愧疚下跪,“岂会?儿子令父皇烦恼操心,愧疚至极,无地自容。”   “哼,你终于知错了?”   瑞王看着衰弱卧病的父亲,权宜之计,只能点头,“儿臣知错了。”   承天帝威严道:“光知错不够,你得改了。”   “是。”   父子对视数息,承天帝叹了口气,缓和脸色道:“起来吧。一时糊涂便罢了,切莫一世糊涂,长辈为你好,才愿意施以管教,今后别再令朕失望咳、咳咳咳——”   猛一阵气逆,令老皇帝咳嗽不止。   瑞王吓一跳,赶紧近前拍背顺气,“儿子记住了,您快躺下缓一缓。”   “不、咳咳咳不了。”承天帝鬓发灰白,虚弱摆摆手,“躺下更胸闷。”   “您是一国之君,龙体乃万金之躯,现用的药方若是见效慢,不如换个太医吧?”   “不用了,换个太医也是开差不多的方子。”   瑞王忧心忡忡,第无数次想念宋慎:假如他在,应该能缓解父皇的痛苦,甚至能令父皇康复。唉,可惜他不在都城。   承天帝余光一扫,不悦地问:“发什么呆呢?是不是也想推荐宋慎为朕治病?”   也?瑞王愣了愣。   “太医院的医正,拐弯抹角提了两次,均被朕驳回。”承天帝时而喘,时而咳,“朕相信,泱泱大乾,人才济济,必定、必定有许多医术超过宋慎的大夫咳咳,咳咳咳。”   “是,没错。”瑞王顺着老人,“天下人才辈出,名医无数,定有许多比宋大夫强的!”   承天帝气喘吁吁,“必然有。”   瑞王不忍看父亲被病痛折磨,小心翼翼道:“但宋大夫是现成的,他的医术,有口皆碑,您——”   “够了!”   承天帝十分嫌恶断袖之癖,消瘦的脸庞满是皱纹,怒道:“你休想趁机为宋慎美言,朕当初顾全大局,才勉强饶他一命,他若敢私自踏进都城,朕绝不饶恕!”   面对疾病缠身的父亲,瑞王不得不低头,“父皇息怒,儿臣今后不提他便是。”   光阴荏苒,一年时间一晃而过。   由于重重阻碍,两人足足分开一年半。   又是一年春季,万物复苏,山野生机盎然。   傍晚,宋慎风尘仆仆,独自抵达都城远郊,找了间客栈落脚。   他刚坐下,便听邻座几位走镖大汉小声闲谈:   “听说,皇帝老儿病危,都城要变天喽,你们猜,将会是哪个皇子继承皇位?” 第59章 相见   即使贵为皇帝,也逃不过疾病和死亡之劫。   宋慎坐在客栈热闹大堂的角落里, 心不在焉地用饭, 旁听邻座走镖大汉们的瞎侃闲谈:   “皇帝老儿多大年纪?”   “六十多岁, 奔七十的人了。”   “奇怪,他一把年纪了,又疾病缠身,为什么还不立太子?”   “谁知道?兴许想霸占龙椅到一百岁吧。”   “真贪心!当了几十年皇帝, 还不够?还不腻?”   “老病交加, 早晚得退。依我猜,多半是庆王继承皇位。”   “我倒觉得,大皇子更有胜算, 他娘是贵妃,他外祖是三朝元老堂堂太傅,靠山比庆王强大。”   “但庆王自身威望高,立过赫赫战功, 掌握着北营兵权,料想不会轻易认输。”   “……”   “总之, 眼下能与大皇子相争的, 只有庆王,皇帝老儿估计熬不久了,具体由谁继位,变天时便知。”   宋慎自斟自饮,听完并不意外。   承天帝的病情,他曾亲手诊过, 确实是衰老得难以康复了。   饭毕,他上楼进客房休息,佩剑横在身上,和衣而卧。   入睡半个时辰后,门外突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宋慎戒备睁开眼睛,闯荡江湖练出来的警惕性使其浅眠,握着佩剑翻身下榻,靴子落地无声,闪身贴着梁柱,定睛望向门口。   下一刻,房门被“叩叩~”敲响,来人唤道:“宋大夫?”   “谁?”   “是我,小谢。”   宋慎以剑柄挑开门闩,开门扫视一圈后,爽朗笑道:“小谢,进来吧。”   来人高大健壮,脸膛黑中泛红,相貌敦厚,是当初负责接宋慎出狱的庆王侍卫,进门便高兴告知:“恭喜宋大夫!二位殿下费了老大功夫,终于劝动了圣上,圣上允许您踏进都城了!”   宋慎欣然舒了口气,“好!”   “听说,您在淮东之乱中受了伤,不要紧吧?”   宋慎满不在乎答:“不要紧,皮肉小伤,已经痊愈了。”   “我们统领可佩服您了!给大家说了几遍您临危不惧的神勇事迹,有些新来的弟兄,特别想见见您的庐山真面目。”   宋慎洗了把脸,精神抖擞地拎起行囊,“你们统领过奖了,我不过是运气好而已。既然圣上允许,我就不住客栈了,得赶在落锁之前进城门。”   “哎哟,那您可得赶紧了,晚了得明早才进得去。”   “告辞,改天再聊!”   于是,宋慎马不停蹄地赶路,抢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于闹市牵马步行,无暇观赏繁华都城的车水马龙,急匆匆,兴冲冲,直奔瑞王府。   他迫不及待想看见瑞王!   但,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他放慢了脚步,低下头,打量自己灰扑扑的衣服,犹豫片刻,转身先回了医馆,洗漱一新后才重新赶往王府。   谁知,半路意外遇见了个了老朋友。   “嘿,小心!”   车夫手忙脚乱地勒缰,后怕大嚷:“喂,你这人,怎么走路的?看见了马车也不躲?”   宋慎敏捷避开,挑了挑眉,“闹市熙熙攘攘,你赶车过快了,究竟是的错?”   “我——”车夫意欲反驳,其身后的帘子却忽被掀开,车里人露面,官袍笔挺,斯文清俊,语气温和却不失威严,打断道:“不可鲁莽。闹市赶车确实应该慢些,以免碰伤行人。”   宋慎循声望去,顿时笑起来,“小容?原来是你家的马车!怎么这么晚还在街上晃?”   车内人名叫容佑棠,年纪不大,却官居户部侍郎。他一愣,旋即惊喜问:“宋兄!我近期较忙,知道你已获允回都,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刚到?去我家坐坐?喝几杯,为你接风洗尘!”   朋友相见,分外亲切。   宋慎手一挥,阻止了车夫的赔笑道歉,行至车窗外,一一回答:“我进城有一会儿了,刚从医馆出来,咳,现赶着去瑞王府,有点急事,改天再去府上给容老爷子请安。”   “家父一直惦记着你,尤其阴雨天老寒腿疼时,格外想念你。”   宋慎摸了摸鼻子,委实急着见心上人,承诺道:“明天!只要明天有空,我一定去探望老爷子,给他瞧瞧老寒腿。”   容佑棠满脸了然的笑,慢条斯理告知:“瑞王还在宫里呢,在忙着照顾圣上,你去了王府也见不着人。”   “啊?”   宋慎难掩失望,原本兴冲冲的劲头仿佛被冷水浇灭了。   “急什么?回来了迟早会见面。快上来,去我家!”容佑棠见对方遥望瑞王府方向,笑眯眯问:“怎么?请不动您了?宋掌门架子变大了?”   “不敢不敢!”   宋慎回神,上了马车坐在侧边,抱拳道:“在容大人面前,宋某怎敢端架子?容大人年轻有为,外调历练三年磨一剑,回都升为户部侍郎,恭喜恭喜!”   “过奖过奖,宋大夫更是前途不可限量。”容佑棠和气健谈,“当年你若愿意,估计已升为太医院医正了,可惜你无意入仕,令小弟在官场上少了个伴儿。”   “咳,朋友之间,就别互相夸捧了吧?”   “是你起的头。”   “……我错了!”   容佑棠借着马车角落的小灯笼光端详挚友,关切问:“年初一别,一晃三个月没见面,听说你在解决淮东乱局时受了伤,伤势怎么样了?”   “没事儿,早痊愈了。”   “宋兄真是了得,几次为殿下分忧解难,殿下越发器重你了,你已是庆王府红人之一,可喜可贺啊,今后切莫忘了多关照小弟!”   宋慎大马金刀靠坐车厢,显得俊朗慵懒,一本正经调侃道:“哪里?在庆王府红人里,谁还能比你更受器重?谁红得过你?”   容佑棠被噎了一下,旋即抬起右手为掌刀,作势横切袭去,佯怒道:“哼,别人笑话我就算了,连你也笑?”   宋慎忙致歉:“开个玩笑罢了,消消气。我是佩服,别人表明笑话,实则眼红妒忌,因为他们既没有像你一样年少考取探花的才华,又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望尘莫及,干跳脚,只能背后嚼舌根,根本不值得理睬!”   “行啦,你又开始夸捧我。”   “啧,连实话也不能说了?”   宋慎幽默把对方逗乐了,才正色问:“我一路北上进都,道听途说了许多关于皇帝疾病缠身的消息,圣上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容佑棠敛起笑容,叹道:“唉,时好时坏。去年年底还能天天上早朝,大家本以为康复了,谁知倒春寒时着了凉,又病倒了,半个月里只上了一回早朝。若非如此,圣上不会允许你踏进都城。”   宋慎皱着眉,“你刚才说,皇子们留在宫里侍奉,难道圣上已经病重了?”   “御医尚未明言,但亲信都看得出来,情况不妙,十分不妙。”容佑棠忧心忡忡,耳语道:“圣上病情严重,储位却至今空悬,不知多少人倍感煎熬。”   宋慎走南闯北经历得多,深知失败者的下场,脸色罕见的冷硬,低声道:“自古以来,争储之战,成王败寇,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是退不得了,必须争取。假如大皇子赢了,咱们这群人,余生休想有好日子过。”   “没错,退不得了,无路可退。”   容佑棠操劳整天,疲惫靠着软垫,“尤其像咱们,追随殿下多年,此战一旦失败,必死无疑。”   宋慎话锋一转,宽慰道:“但也不用太忧愁,天无绝人之路,万一倒霉输了,你若愿意,跟着我和阿琛浪迹天涯逍遥去,如何?”   “哈哈哈,你俩自便,小弟就不跟着碍眼了。”   宋慎顺势问:“他的身体怎么样?”   “瑞王殿下啊?”容佑棠想了想,“他是个有孝心的,天天进宫探病,奔波受累。”   宋慎坐直了,十分不放心,“我本以为今晚就能见到他。一年半没见面,也不知他瘦成什么模样了。”   “你们明天应该就能见面了。”容佑棠扬起笑脸,“先到我家坐坐,咱们好好儿聊聊天。”   宋慎欣然答应,待抵达容府,容佑棠的义父惊喜交加,速安排了接风宴。   宾主尽欢,宴毕,宋慎硬被留宿,住进了客房,不料,半夜忽然被急切敲门声吵醒:   “宋兄?宋兄?快醒醒!”   宋慎飞快下榻,来不及穿外袍,开门问:“出什么事了?”   “宫里来人了,指名传你立刻进宫。”容佑棠严肃道:“圣上的病情,可能起了变化。此次入宫,你千万多加小心,遇事要与庆王殿下他们商量。”   “放心吧,知道!”   “快些,禁卫在厅里等着。”   宋慎三两下穿戴整齐,把掌门佩剑留在了朋友家,跟随传令的禁卫,夤夜赶往皇宫。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皇宫宫殿高大巍峨,成串的灯笼照亮了华美的雕梁画栋,帝王寝宫内,禁卫和太监安静候命,御医和三位皇子小声交谈。   “陛下忽然四肢发冷,口不能言,实在是、实在是……唉。”   “太医院竟没有办法吗?”   “惭愧,老朽无能,请殿下责罚。”   ……   节骨眼上,责罚太医有什么用?   庆王眉心皱成一个“川”字,瑞王和五皇子亦眉头紧皱,谈着谈着,众人莫名同时沉默,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瑞王天生孱弱,禁不起连日奔波受累,脸色苍白,在门窗紧闭殿内的待久了,胸口闷,便转身道:“我出去透透气。”   他担忧父亲,心神不宁,独自站在廊柱旁,于高处吹着风,望着夜空透气,以缓解胸口不适。   不久,宋慎一行到了。   宋慎远远便发现站在高处廊下的熟悉身影,一眼即认出,瞬间满心欢喜,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瑞王沉浸在忧思中,虽听见了脚步声,却误以为是巡夜的禁卫,并未留意,直到听见熟悉嗓音:   “三更半夜的,你站在高处吹风,不冷吗?”   “嗯——”   瑞王吓一跳,猛地回神,仓促扭头,目光恰与梦里常出现的人对上了—— 第60章 牵手   “你、你怎么——”   瑞王激动睁大眼睛,牵挂已久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 满肚子的话争先恐后翻涌, 惊喜堵得他语塞了。   “吓着了?是我!”   宋慎薄唇弯起, 大步流星,彬彬有礼,弯腰一揖,关切道:“给殿下请安。许久不见, 殿下还好么?”   不好。父亲病重, 母妃憋屈,兄弟相斗,日子过得焦头烂额……瑞王疲倦不堪, 被一关心,霎时极想倾诉倾诉,顾忌太监在旁,只能定定神, 抬手搀扶,嗓音微颤答:“挺好的。宋大夫快请起, 无需多礼。”   在太监看不见之处, 宋慎借着被搀扶的动作,下意识反手一握,并趁机端详对方,叹道:“你清瘦了。”   瑞王一动不动,感受到对方紧紧握住自己小臂,力度一如从前, 霸道,却不疼。   宋慎端详须臾,皱了皱眉,低声说:“头发没束好,衣领也歪斜,如此狼狈,是心急火燎赶来探病的吗?”说话间,他顺手帮对方整理了衣领,随即克制地退开一步。   “唉!没错。”   瑞王亦暗中克制情绪,深吸口气,急切耳语告知:“今儿白天,圣上病情平稳,但掌灯时分因故发了一场怒,怒后脸色有些差,传太医瞧了,太医让卧床休息,圣上便早早就寝。谁知,丑时三刻左右,圣上起夜时,猛地晕眩踉跄,虽及时被太监搀住了,但、但变得四肢发冷,口不能言。”   四肢发冷?口不能言?   宋慎暗中琢磨,面不改色,安慰道:“别急,我先去看看,诊了脉才能开方。”   瑞王点点头,“随我来!”他满怀期望,转身匆匆带路。   “慢些,小心门槛。”宋慎大踏步追上,勉强压下久别重逢的欣喜,耳语嘱咐:“记住,今后在宫里当众碰见时,如无必要,你少理睬我,避免惹人非议。”   瑞王脚步一慢,回头问:“你害怕遭受非议?”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宋慎迈进乾明宫,“我是为你的名誉着想。”   瑞王昂首阔步,“只需在父母面前避一避,其余人面前无需拘束。咱们又没伤天害理,何必故意生分?”   “行,听你的!”   宋慎凝视对方清瘦笔挺的背影,大有刮目相看之感。   不久,他们踏进帝王卧房。   “草民宋慎,见过几位殿下,给——”   “免礼!”   皇帝病倒,在场以庆王为首,他打断了宋慎行礼,催促道:“救人要紧,你立刻给圣上瞧瞧,务必尽力医治!”   “这是自然。”   太监搬了个圆凳放在病榻旁,宋慎净手后落座,仔细观察病人:   明黄龙床上,承天帝仰躺,须发灰白,瘦得两颊凹陷,脸庞密布皱纹与斑,左眼紧闭,右眼睁开一条细缝,唇色面色发灰,不时“嗬嗬~”喘息。   年迈衰弱,平日又操劳易躁怒,犹如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宋慎暗道棘手,却不动声色,聚精会神,先号脉,然后探查病人苔色体温等,紧接着询问皇帝近侍和御医些情况,争论半晌后,御医拿了药方去煎药,他则开始针灸。   瑞王唯恐父亲生气,原本站在稍远处,但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逐渐挪到了病榻前。他注视昏迷的父亲,忧心如焚,耳语问:“需不需要找个太医给你打下手?”   “不用。”   宋慎从医箱里取出一个扁平银盒子,打开,露出几十枚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暗忖:太医一致认为针灸是险招,畏惧担责,均不赞成,谁肯给我打下手?   宋慎神色严肃,有条不紊地忙碌。他自幼习武学医,习武之人的手,宽大结实有力,拈起细如牛毛的银针时,却十分稳,针尖不晃不颤。   瑞王目不转睛,皇帝亲信们安静旁观,不敢随意开口,生怕影响大夫施针。   几盏烛台照得病榻亮堂堂,宋慎弯腰,左手摸准了承天帝侧脑的穴位,屏住呼吸,右手将银针缓缓刺入其脑部,继而下了第二针、第三针……脑部施完,胸膛也下了几针。   待忙完,他额头冒出一片薄汗。   瑞王见对方直起腰,忍不住又靠近,“怎么样?”   “两刻钟后起针。”宋慎起身活动筋骨,抬袖擦了擦汗。   瑞王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招招手,边上候命的太监忙为大夫擦汗。   三个皇子围在榻前,看着身上扎了十几枚银针的父亲,小声交谈,心情沉重,愁眉不展。   宋慎让开位置,抽空喝茶解渴,两刻钟后开始起针。   当承天帝脑部最后一根银针起出后,他眼皮动了动,慢慢半睁开眼睛。   众人霎时喜出望外,“父皇?”   “陛下?”   “您终于醒了!”   “父皇,您觉得身体哪儿不舒服?”   承天帝虚弱,眼睛睁开又闭上,顷刻又睁开,两眼无神,目光茫然转了几圈,最终凝聚盯着宋慎,徐徐板起脸,鼻子里“哼”了一声,嘶哑问:“是你?”   宋慎被摆了脸色,却松了口气,一边继续起针,一边朗声答:“是,草民宋慎,见过陛下。您别动,容草民起了银针,再给您行礼。”   银针?承天帝愣了愣,目光往下移,发现自己胸膛上被扎了银针。   “陛下能认出草民,也能开口说话,可见神志清醒了。”宋慎低着头,专心致志起针。   承天帝作为父亲,永远无法允许儿子与断袖厮混,又冷哼了一声,却依言躺着没动弹。   众人纷纷愁眉舒展,凑近观看。   宋慎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少顷,起完银针后,伸出双手,活动十根手指,示意道:“请陛下略微活动活动四肢,让草民看一看针灸的效果。”   承天帝虽然嫌恶断袖大夫,却理智,并未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轻轻动了动胳膊腿和手指、脚趾。   众人见状,欣然笑起来,“宋大夫果然医术高明,一出手,父皇便清醒了!调养一阵子,想必会康复!”   “陛下记得自己是如何病的吗?”   承天帝精力不济,瞥了瞥宋慎,又瞥了瞥规规矩矩的四子,无力训导,苍老的嗓音回忆道:“当时,朕一阵晕眩后,莫名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但心里明白,醒时听得见身边动静,却睁不开眼睛。”   宋慎收好银针,不卑不亢,简略嘱咐:“草民前两年就提醒过,您得忌怒,急怒攻心损身体。稍后服了药就歇息,踏踏实实休养一阵子,慢慢会好转的。”   “朕身为一国之君,政务繁多,偶尔难免动气,你当朕喜欢发怒?”   “不是,草民只是提个醒而已。”   “哼,宋慎,你的过错——”   承天帝欲言又止,想发发帝王之威,却忍下了,感慨心想:仪表堂堂的一个高明大夫,为何是个断袖?自己断也就罢了,你竟敢勾着皇子一起胡闹,简直是逼着朕出手惩治!   瑞王忍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插嘴,劝道:“父皇,眼下保重龙体最要紧。”   “四哥说得对。”五皇子也小心翼翼。   庆王为父亲掖了掖被子,若无其事地打圆场,“宋大夫来自民间,性格耿直,有时直言不讳,却是一片赤诚之心,且医术可信可靠,父皇大人大量,留下他吧?他若能伴驾照顾,应有助于您早日康复。”   承天帝沉思片刻,虑及太医院靠不住,无奈妥协了,威严道:“他若能遵守宫规,留下倒也行。”   众人一听,齐齐望向宋慎。宋慎会意,恳切表示:“宫规本就应该遵守,草民从来不敢触犯!”   不敢?承天帝闻言,懒得再冷哼,闭目养神了。   殿内顿时静悄悄。   幸而,不久,药煎好了,打破了寂静。   “陛下,请进药。”几名御医合力侍药,嘘寒问暖,毕恭毕敬,宋慎便退开了,不料还没站稳,承天帝余光一扫,淡淡道:“下去吧。”   “是,草民告退。”   宋慎乐得不用看皇帝脸色,转身退出寝殿,经过瑞王时,脚步刚一缓,庆王便敏锐望过来,明显在说:安分些。   瑞王悄悄给了一个歉意的眼神,宋慎薄唇弯起,默默退了出去。   忙碌一通,待行至殿外,抬头一看:浓如墨的夜色已褪去,天际出现一道黛青色朦胧光,天快亮了。   春季凉风习习,吹得宫廷花木枝叶婆娑,风里有几缕不知名的花香在缠绕流转。   宋慎步伐慵懒,踱向汉白玉栏杆,耐心等待。   小半个时辰后,皇帝寝殿门开启,三位皇子和御医出来了。   “唉,真是万幸,有惊无险!”五皇子困得哈欠连连,“好困,咱们去皇子所歇会儿?”   庆王面露疲色,点了点头。   瑞王走得略急,边走边寻找,一抬眼,便发现了不远处背靠汉白玉栏杆的宋慎——黎明前夕,廊檐尽头,角落里昏暗,他的眼里仿佛闪着熠熠光芒。   瑞王立即说:“三哥、五弟,你们先去歇息,我找宋大夫聊、谈点事。”   兄弟们岂会不懂?五皇子意味深长笑着颔首,庆王叮嘱道:“别聊太久,以免父皇生气。”   “知道!”话音未落,瑞王已经走远了。   宋慎抱着手臂,剑眉星目,眼里满是笑意,玄色武袍在风里猎猎飞扬,待对方靠近了,拍拍栏杆,示意其站在自己旁边。   瑞王毫不犹豫照办,两人并肩,宽大袍袖紧挨着,他尚未开口,左手忽被一把握住,十指亲昵交扣—— 第61章 立储   黎明前夕,正是酣眠时, 乾明宫四周静悄悄。   帝王寝殿坐落于高处, 风飒飒, 凉如水,瑞王的淡蓝发带在风里飘扬。   游廊尽头,昏暗角落里,宋慎利用宽大袍袖的遮掩, 悄悄握住了对方的手, 低声问:“圣上刚才骂你了没有?”   “父皇病着,精力不济,满心放不下的是政务, 无暇责备我。”   瑞王歉意问:“但方才针灸时,他当众冷待你,生气吗?”   宋慎爽朗摇摇头,“一点儿没生气, 我确实有过错。圣上关爱你,才会冷待我, 于你而言, 是好事儿!”   “可是——”   宋慎不愿对方歉疚,忽然打岔,抬手指向天际,“看,启明星!”   瑞王一愣,循声抬头, 笑道:“还真是。真亮。”   宋慎扭头,凝视对方,目光深邃专注,“好看吗?”   “好看。”瑞王仰脸赏星,在灯笼朦胧光下,面如冠玉,俊美无俦。   远不如你好看。宋慎莞尔,触景生情,缓缓告知:“去年夏季,我回家乡办事,回师门老竹楼待了月余,有天夜里,我在露台上喝酒时,碰巧看见了一场流星雨。”   “哦?”瑞王饶有兴趣,“我在《左传》里读过关于流星的记载,却从未亲眼见过,不知它长什么模样?”   宋慎嗓音低沉浑厚,语含笑意,细细告知:“夜空里,无数颗星斜斜滑落,各自拖着一条长尾巴,密集如雨,陨如天火,灿若宝珠,光彩夺目。”   你可知那时,我多么希望,咱们是在一起的。   “民间称流星为‘扫帚星’、‘灾星’,认为它是不祥之兆,我却觉得它美极了。如果你在场,应该也会喜欢的。”   瑞王不禁神往,赞同颔首,“听起来确实美,可惜轻易见不着。‘灾星’一说属无稽之谈,世间有些人,遇见烦难便怨天尤人,甚至埋怨流星,何必呢?倒不如承认自己倒霉。”   “哈哈哈,言之有理!”   两人并肩站立,暗中十指交扣,同时遥望天际启明星,抓住难得的相聚机会,亲密谈笑。   宋慎不自知,用指腹摩挲对方手背,歉意道:“上次你的生辰,我本打算悄悄来都城看看你,谁知启程前夕,手头出了点急事,走不开,唉。”   “幸好没回来。”瑞王被弄得有些痒,抽了抽手,却被霸道攥得更紧了。   “怎么?不欢迎?”   “岂会?”瑞王回头望了望:随从们识趣,退得远远的,装聋扮哑。   他靠近些,耳语告知:“自皇后驾崩以来,朝堂暗涌一日比一日乱,后宫也不安宁,你悄悄回都,一旦被发现,敌方必将大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宋慎郁闷叹息,随后,纳闷问:“奇怪,圣上病情忽然恶化,严重到了四肢发冷口不能言的地步,今晚为什么只有你、庆王和五殿下守着?其余皇子呢?”   “我们是被父皇的亲信秘密叫来的,其余兄弟不知情。”   宋慎略一思索,猜测问:“圣上亲信押了庆王赢吗?居然不知会大皇子?”   “你有所不知。”   瑞王无奈苦笑,透露道:“我告诉过你,圣上昨天傍晚发了一场怒,致使病情加重。唉,他正是因为贵妃动的怒,并迁怒于大皇兄。所以,近侍不敢知会大皇兄,怕圣上不高兴见。”   宋慎转了个身,背靠栏杆,面对面道:“哟,这倒是个好消息!但不知韩贵妃犯了什么错?竟惹得皇帝发怒,还连累了自己儿子。”   “争宠。”   宋慎挑了挑眉,“她跟谁争?后宫新进秀女了?”   “跟我母妃。”   宋慎一怔,皱眉问:“据我了解,惠妃娘娘端庄贤惠,是个注重体面的本分人,哪里斗得过韩贵妃!是被陷害了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瑞王单手撑着栏杆,神色低落,烦恼道:“家务事,实在一言难尽。最近,父皇病中食欲不振,妃嫔为了表示关切,请安时纷纷送羹献汤,我母妃也不例外。父皇尝了觉得味道好,让我母妃继续送。”   “结果,昨天,母妃送补汤来乾明宫时,碰见了送糕点来的贵妃。据下人说,贵妃当众责怪我母妃,指责其‘不懂事’、‘自私打扰圣上静养’、‘违反后宫规矩’等等,我母妃位份低一级,又不擅争论,忍气吞声了。”   “我恰巧入宫请安,发现母妃哭红了眼睛,父皇正发脾气,责备贵妃多事,贵妃强词夺理地分辨,大皇兄则在旁帮腔,父皇更怒,当场削去贵妃暂理后宫之权。”   宋慎拍了拍栏杆,“削得好!解气!”   “哼,果然‘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暂理而已,架子却端得比昔日杨皇后还高,盛气凌人,仗势压人,活该挨圣上责骂!”宋慎苦恼道:“可怜惠妃娘娘,无端受了委屈,我想去看望,又怕她见了我就生气。”   瑞王摇摇头,“别去。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先专心给圣上治病吧。其实,母妃已经气消了,曾几次聊起你,抱怨太医的方子不管用,怀念你的医术。”   “是吗?”   “骗你作甚?”   “喜讯啊!等时机合适,我一定要去给娘娘请安!”   瑞王笑了笑,“随你。”   宋慎慨叹:“娘娘受了委屈,这两年,你肯定也受了贵妃母子不少气,真是辛苦了,受苦了。”   一句“辛苦了”。   紧接着一句“受苦了”。   身心疲惫的瑞王,突感沮丧,长叹息,仰脸遥望启明星,喃喃说:“我苦一苦没什么,只是自责于保护不了母妃。保护不了娘亲,我简直是无能之辈。”   宋慎倍感心疼,安抚握紧对方的手,安慰道:“哪里的话?眼下这乱局,你纵有三头六臂,也顾不了全局,都怪敌人无耻阴险!”   “乱了很久了,但愿早日尘埃落定,大家过清静安宁日子。”   瑞王沮丧之余,眼里饱含欢喜与信赖,庆幸道:“此次圣上病重,幸亏你及时回都,顺利重获圣上信任,大家都很高兴。”   “你呢?”   “我?自然也高兴。”   四目对视,宋慎不由自主,挪动脚步,慢慢把对方挤进拐角处,哄道:“嘴里说着‘高兴’,脸却一副沮丧样儿,快别自责了!后宫妃嫔勾心斗角,皇子不宜插手,瞧瞧你大哥,瞎掺和,落个被圣上迁怒的下场。”   瑞王感受着对方的体温,胸中憋闷感消散,振作道:“我也没怎么沮丧,只是偶尔烦躁罢了。后宫一日无主,贵妃便一日不甘,千方百计暗示父皇立继后,搅乱后宫,我又不能接母妃去王府小住,故心里难受。”   “小不忍则乱大谋,告诉娘娘,再忍忍,敌人嚣张不了多久了。”   不知不觉间,启明星黯淡下去,黛青色的天光变为一缕橘红,而后白芒渐盛,天际出现一片灿烂霞光。   原本被夜色笼罩的庞大宫殿群,徐徐显出轮廓,巍峨,恢弘,庄严。   瑞王被日出吸引了,定睛观赏景色,侧脸俊美如画,愉快道:“天亮了!”   宋慎则目不转睛看对方,百看不厌,恨不能摘星揽月哄其欢心,正欲接腔时,后方突兀响起一声:   “咳,宋大夫,几位太医有请,说是邀您商议要事。”   宋慎回神,扭头答:“知道了,我马上回去。”语毕,他催促道:“啧,你居然熬到了天亮!赶紧去歇息,养足了精神,再来探望圣上。”   “嗯。”瑞王心情松快多了,“有机会再聊。”   宋慎点点头,目送对方带领随从离开乾明宫,待走去寻太医时,敛起笑容,暗忖:   师姐之仇尚未报,又添了若干新仇,韩贵妃、大皇子、韩太傅……狭路相逢,我与你们势不两立!   早朝后,日上三竿。   韩贵妃母子赶到乾明宫探病。   大皇子语含埋怨,“昨晚的大动静,母妃竟不知情吗?”   “我怎会不知?”韩贵妃拾级而上,维持着表面端庄,“我悬着心,一宿未眠,想悄悄知会你,却怕被抓住私递消息的把柄。”   “奇怪,老三、老四和老五连夜入宫,却未召我,这是什么道理?难道……父皇嫌恶我了?”   韩贵妃斜睨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蹙眉,边走边说:“快收起难看脸色!稍后务必沉住气,切勿自乱阵脚。”   大皇子扯开嘴角,“明白。”   下一刻,母子俩被禁卫拦下了。   “娘娘、殿下请止步,圣上正在静养,吩咐暂时免了诸位的请安。”   “什么?”大皇子挺起胸膛,抬高下巴,“贵妃娘娘来探望圣上,你们也敢拦?”   禁卫态度恭敬,却未退让半步,“卑职只是奉命行事,求娘娘和殿下谅解。”   “你——”   韩贵妃抢过话头,微笑问:“这‘暂免请安’,是圣上亲口吩咐的吗?”   “是。”   “好,圣谕自当遵从。”韩贵妃图谋继后之位已久,争得焦愁憔悴,眼尾纹细密,脂粉也遮不住,试探问:“不知现在是谁在照顾圣上?”   禁卫口风严,一问摇头三不知,“回娘娘的话:卑职不清楚。卑职等人只负责守卫乾明宫,无从得知里面的事儿。”    大皇子昨晚未能入宫侍奉,怨疑交加,唯恐父亲偏向庆王,“其余皇子来过没有?”   禁卫答:“回殿下的话:卑职于两刻钟前上值,不清楚其余皇子殿下的行踪。”   此时此刻·高台   宋慎站在乾明宫外,双手撑着栏杆,目光锐利,俯瞰下方被挡驾的韩贵妃母子。   大皇子不安,急欲面见父亲,抬头,仰望位于高处的皇帝寝殿——视线恰与宋慎对上了!   照面一打,宋慎不慌不忙,别开了脸,伸指拈了拈盆栽内的花朵,悠闲欣赏。故意气人。   大皇子愣了愣,暗忖:是他?被驱逐的民间大夫,何时入了宫?   皇长子一贯自视甚高,霎时不悦,抬手指着高处,明知故问:“那位是谁?看着既陌生,又有些眼熟,似乎、似乎是庆王前两年推荐的民间大夫?”   “哦?”韩贵妃讶异抬头。   高处,宋慎闻了闻花香之后,悠闲离开,仿佛没发现下方人群。   禁卫目不斜视,躬身答:“回殿下的话:卑职于两刻钟前上值,不认识您所指的人。”   “你——”大皇子脸色一变。   “皇儿!”韩贵妃隐忍着,柔声道:“圣上需要静养,咱们先走吧,改天再来请安。”   “好。”大皇子咬了咬牙,面色虽无异,但离开时,脚步稍重。   走远后,大皇子咬牙切齿,痛骂:“那个姓宋的,江湖狂徒,目中无人!他助着老三,连年跟咱们对着干,可恶至极!”   韩贵妃忌惮叹息,“江湖人士,有仇必报,上次没能治死他,后患无穷啊。”   “现已交手几次了,姓宋的绝非善茬,但愿父皇不会被挑唆。”   “少安毋躁,明天再来看看。”   两人没猜错,宋慎确实恩怨分明,早已发下“此仇不报枉为人”的毒誓。   他熟门熟路,稳步行走于皇帝寝殿。   少顷,两名太监迎面寻来,碎步匆匆,“宋大夫,圣上醒了!”   宋慎颔首,大踏步探望病人,获允进入,刚绕过锦绣江山水墨屏风,恰听见宫奴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和大殿下——”   承天帝半躺半坐,正揉着太阳穴,病中耐性差,打断道:“不见。”   “他们已经走了,奴婢按规矩禀告您一声。”   承天帝面无表情,略一挥手,宫奴忙告退。   宋慎若无其事,“草民给陛下请安。”   “平身。”   “谢陛下!”宋慎定睛观察病人气色,“您觉得身体怎么样?可否容草民把把脉?”   承天帝躺下了,伸出手腕,“睡得还算安稳,但醒后感觉头晕脑胀。”   “晕得厉害么?”   “尚可忍受。”   “稍后草民给您揉一揉?应能缓解缓解。”   “唔。”   承天帝心情复杂,审视英气勃勃勤勤恳恳的年轻大夫,既欣赏人才,又不满其断袖。   片刻后,宋慎缓缓为老皇帝按揉太阳穴,正色嘱咐:“请恕草民直言,您这次的病情,颇为棘手,必须卧床静养一阵子,戒躁忌怒,按时服药,辅之以药膳,等能下榻行走了,最好每天去园子里散散步。”   承天帝受用地眯着眼睛,威严“唔”了一声,内心清楚自己的病情,再也不敢随意发脾气。   于是,皇帝遵从医嘱,推了早朝,并将政务分派给亲信,专心养病。   韩贵妃母子次日来请安时,又被阻挡,第三日、第四日……至月底时,皇帝病倒,大半个月未露面,引得众人背地里议论纷纭。   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储位空悬时。   承天帝告病,流言蜚语愈演愈烈,人心惶惶。   “西北起战乱,中原闹瘟疫,朝中出了大事,父皇却迟迟不露面,拒绝见咱们。”大皇子扼腕问:“他究竟是病重?还是被老三软禁了?”   韩贵妃沉着脸,“难说。”   “父皇不肯见咱们,却肯见老三、老四、重臣等等,摆明了不待见咱们,岂有此理,太偏心了!”   “皇儿,冷静些。”   “儿子无法冷静!”   大皇子愤恨,困兽一般转圈,“咱们辛苦二十多年,艰难铲除了皇后母子,倘若最终输给三弟,儿子死也不服!”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动动脑子,总会有办法的。”   “母妃有什么辙?”   韩贵妃目露狠光,“咱们与庆王争斗多年,无路可退了,智取不行的话,只能力敌了。”   大皇子紧张问:“您、您的意思是……?”   “抢!自古以来,谁坐龙椅,谁便是皇帝!”   大皇子握了握拳,“母妃所言极是,儿子一切都听您的。”   “哼,庆王算什么东西?”韩贵妃冷笑,“我儿才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   数日后,早朝一散,瑞王和庆王等人惯例前往乾明宫请安。   不料,半途遇见了韩贵妃母子。   碍于礼节,皇子纷纷行礼,“给娘娘请安。”   韩贵妃笑吟吟,“快快免礼。你们也是去看望圣上吧?”   “是。”   “巧了,同路。”她仪态雍容,带领儿子率先迈步,“一起去吧。”   狭路相逢,双方只差没撕破脸皮了!瑞王和同伴们对视一眼,谨言慎行,安静跟随。   此时此刻·乾明宫   承天帝身穿宝蓝团龙常服,端坐书案后,皱眉,双手捧着一份早已拟好的文疏细看,沉思良久。   ——此乃立储文疏,待推敲无误,将会誊写为圣旨,昭告天下。   “陛下,宋大夫求见,药煎好了。”   “传。”   “是。”   转眼,宋慎拎着小食盒入内,“陛下,该服药了。”   承天帝叹了口气,放下文疏,服药后,威严问:“近期,淳州等地出现伤寒疫病,隐约有成瘟之兆,你可知道?”   宋慎颔首答:“略有耳闻。”   承天帝垂首,逐字逐句审阅立储文疏,神色肃穆,半晌,慢条斯理说:“朕有意派瑞王前往疫病区域,巡抚赈灾,安抚当地百姓。”   “什么?”   宋慎难以置信,惊诧瞠目,不假思索道:“不妥!瑞王不合适!”   “放肆!朕问你意见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本文已进入完结倒计时! 第62章 收留   派瑞王巡抚赈灾?   开甚么玩笑?   一个身患心疾的文弱书生,几乎药不离口, 突然命令他赴任, 估计赶路途中就累倒了。   圣上怎么回事?居然选阿琛, 病糊涂了?   宋慎震惊之余,深感皇帝的决策荒唐,定定神,撩袍跪下, 恳切道:“草民多嘴了, 陛下息怒。但为了皇子的安危着想,草民斗胆,求您三思:关于赈灾巡抚的人选, 瑞王委实不合适!”   “朝野皆知,瑞王生来病弱,需要长期静养,您若下旨, 他肯定乐意接下差事,但恕草民直言:他从未出过远门, 那副身体, 十有八/九无法承受舟车劳顿操劳之苦。”   承天帝合上立储文疏,后靠椅背,语调平平地问:“你认为瑞王难担重任吗?”   宋慎摇摇头,努力劝说:“伤寒一旦成疫,虚弱者往往先染病。瑞王的孝顺淳厚与聪明才华,有目共睹, 毋庸置疑,只可惜身体不好。”   “满朝文武,人才济济,求您再考虑考虑,换个人选吧?”   承天帝好整以暇,通身帝王尊贵气派,不疾不徐道:“皇子生来便肩负责任,不能光享受荣华富贵,也得为朝廷分忧解难。朝中固然人才济济,但眼下,朕认为,宅心仁厚的皇四子,较适合担任赈灾巡抚一职。”   宋慎劝阻片刻,忍不住急了,严肃道:“陛下,术业有专攻啊!瑞王才华横溢,擅长著书作画,管理国子监亦不在话下,但赈灾、赈灾——”   “唉,都城前往灾区,路途遥远,当地想必有些不太平,他头疾未愈,拖着病体,如何能长途跋涉呢?”   “头疾?”承天帝皱了皱眉,“琛儿心疾未愈,几时又添了头疾?”   宋慎简略告知:“您龙体违和,瑞王十分担心,常请安常侍奉,曾担忧熬了一整晚,着了凉,次日便觉得头疼,现正在调养着。”   “朕今天才知道。”承天帝欣慰感慨,“那孩子,也没吭一声。”   “无非出于孝心,不愿给长辈添烦忧。”   承天帝叹了口气,拍了拍椅子扶手,起身踱步道:“琛儿的体魄,确实差了些。但灾民正在受苦,朝廷必须尽快派人赶去探察,你再三提醒‘瑞王不合适’,莫非你认为自己合适?你想替他?”   我?   此话从何说起?   宋慎愣了愣,“不敢,草民愚笨,哪里担得起朝廷重任。”   承天帝板起脸,“瑞王不合适,你又拒绝烫手山芋,那该派谁呢?总得有人去安抚灾民!”   皇帝这话里话外,什么意思?   宋慎回过神,冷静一琢磨,咬咬牙,试探表明:“瑞王需要静养,不宜奔波,如果您不嫌弃,草民愿意去一趟灾区!伤寒成疫,古今罕见,瘟疫一旦蔓延开,伤亡的后果,不堪设想。”   承天帝缓和了脸色,凝重问:“疫病,人人谈之色变,凭你的医术,可有把握阻止其蔓延?”   宋慎坦率答:“凭空没法讨论‘把握’,具体得去当地探一探才能估测。”     “瘟疫一旦蔓延,灾情极可能凶险。”承天帝问:“你就不怕死?”   命只有一条,谁会不珍惜?   以身犯险,要看是为了谁。   为了替他,我愿意。宋慎毫不犹豫答:“人总有一死,草民作为大夫,假如死于防疫救死扶伤,也算是死得其所,无悔无惧!”   “好,胆识不错。”   承天帝感慨颇多,眼里流露一丝笑意,话锋一转,威严吩咐:“既然你毛遂自荐,朕就给一次立功的机会。吏部将会给你一枚钦差副使的腰牌,灾情紧急,三日之后启程吧。”   宋慎毫无防备,仓促“毛遂自荐”成了钦差副使,不忘追问:“不知您会派谁当正使?”   承天帝会意,没好气答:“朕仔细想了想,感觉琛儿不太合适,得换个人选。”   宋慎顿时松了口气,“陛下圣明!”   “行了,起来吧。”   下一刻,宫奴入内禀告:“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大殿下求见,他们——”   承天帝落座,继续推敲立储文疏,打断道:“不见。”   宫奴硬着头皮转告:“可是,娘娘和大殿下说,许久没见面,担心您的身体,想给您请安。”   “朕正忙,咳,咳咳咳。”承天帝大病一场后,精力不济,平静说:“朕身体好了不少,等改天有空,会召见他们的。”   “是。”宫奴连连躬身,又道:“另外,庆王瑞王几位殿下和鲁阁老、赵尚书他们也求见,说是有要务禀报。”   承天帝闷咳数声,“叫他们去书房候着。”   “是。”   不料,没多久,宫奴去而复返,为难极了,含糊禀告:“陛下,贵妃娘娘和大殿下仍在等待,十分想见一见您。”   宋慎作为贴身大夫,座位设在屏风外,靠窗而坐,听着里间动静,根据皇帝脾气,内心笃定默数:三、二——   “朕说了,不见!”   承天帝不耐烦了,“啪”地合上立储文疏,扬声问:“朕的话,谁敢不听?”   宫奴扑通下跪,小心翼翼道:“奴婢绝不敢不听从,刚才出去,一字不漏地宣告了您的吩咐,谁知、谁知——”   “有话直说,再支支吾吾,朕治你的罪!”   “求陛下息怒,息怒。”   宫奴吓一跳,慌忙告知:“其实,贵妃娘娘和大殿下已经在门外等候小半个时辰了,禁卫按照您之前的旨意,告之暂时不用请安,以往劝两句他们就会走,但今天,无论谁劝,他们都不离开,执意要见您。”   “而且,庆王瑞王等人被拦住了,正在宫门口争吵、呃交谈,僵持住了,催促奴婢来请示您。”   “争吵?”承天帝面无表情,“哼,看来,朕的口谕,有人并未当一回事。”   宫奴跪着,不敢接腔。   承天帝的脸色变了又变,对长子愈发失望,须臾,扼腕下定决心,吩咐道:“立即传鲁阁老、定北侯、六部尚书见朕。另外,叫门外之人消停些,否则,以宫廷喧哗罪论处!”   “是,奴婢马上去传谕!”宫奴丝毫不敢耽误,一骨碌起身,碎步小跑办差。   锦绣江山屏风相隔,宋慎看不见里间,却因耳力过人,清楚听见老皇帝长叹了一声,少顷,唤道:“宋慎?”   “草民在!”   宋慎迅速绕过屏风,“陛下有何吩咐?”   “朕方才不小心动了怒。”   承天帝抬起左手,慢腾腾活动五指,疲惫道:“左手,忽然有些发麻,不知是怎么回事?”   宋慎深知皇帝病情,并不意外,捏住病人左手腕,“是手臂?还是手指?”    “手指麻得更厉害些。”宝蓝色的团龙常服,衬得承天帝格外苍老,鹤发病容,背佝偻,已是风烛残年了。   宋慎劝道:“您赶紧消消气,先吃一颗六清安神丸,草民再把脉。”   此时此刻·乾明宫外   双方僵持已久。   “让开!”   “大哥,冷静些。”   韩太傅沉默旁观,韩贵妃母子并肩,大皇子怒问:“同为皇子,老三,你凭什么拦着不让我们见父皇?”   庆王冷静答:“父皇早已吩咐无需请安,大哥何苦非要硬闯?”   “谁硬闯了?我们是光明正大来请安!”   日渐高升,晒得瑞王头昏脑涨,无奈提醒道:“在乾明宫,除了父皇,谁有权下令拦你们?假传圣谕可是重罪。”   大皇子猜测父亲病危,生怕庆王抢先下手夺得皇位,皮笑肉不笑,“呵,四弟啊,你一贯一心向着你三哥,说辞自然是一样的。”   瑞王皱眉,“什么意思?难道大哥怀疑我们撒谎?刚才,父皇传见了阁老尚书等人,你亲眼目睹,为什么还不信——”   “哼。”大皇子强硬打断道:“父皇足足一个月没露面,前所未有的事儿!你们求见,父皇必见,我们来请安,却一直被阻拦,将心比心,换谁都会纳闷!”   韩贵妃眼睛泛红,拿帕子按了按眼睛,接腔表示:“唉,我们只是担心圣上的身体,担忧一个多月了,极想见见他,心安了就会离开。”   庆王理论良久,按捺对胡搅蛮缠的反感,“但父皇不允许。”   “你——”   这时,瑞王余光一扫,忙告知:“都少说几句吧,快看,李公公出来了!”   众人齐齐望去:   帝王亲信宦官赶到,高声宣告:“圣上有旨,宣诸位立即前往佛堂觐见!”   佛堂?   宫外吵成这样,皇帝竟在礼佛?   众人惊疑不定。   瑞王一头雾水,随着人群踏进乾明宫内的小佛堂,定睛观察:   佛像宝相庄严,香烛气息缭绕。   承天帝身穿宝蓝团龙便服,盘腿坐在蒲团上。   老人闭着眼睛,略垂首,两手捻动佛珠,无声念经。   朝中的元老重臣们在旁候命,宋慎则站在其后方,静观局势。   瑞王不由自主看向宋慎,后者回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紧接着,众人同时行礼,有呼“儿臣见过父皇”的,也有呼“叩见陛下”的。   承天帝一动不动,沉声道:“平身。”   “谢陛下。”   众人起立,各怀心事,鸦雀无声,佛堂内静悄悄。   一盏茶功夫后,承天帝放下佛珠,缓缓开腔,老迈沧桑的嗓音说:“朕登基数十年,膝下现有皇子九名。”   众人精神一振,竖起耳朵倾听:   “自仁宗开国以来,上托天地神灵和列祖列宗的庇护、下仰历任君臣的勤恳,皇恩泽被苍生,本朝已绵延近四百年,饱经风雨而巍然屹立。”   承天帝神色肃穆,银发一丝不苟,以雕龙金冠束起,威严表示:   “近二十年间,朕慎之又慎,不断以各种方式考验皇子,谨慎选择储君,经多番衡量后,元老重臣一致认可——”   韩贵妃母子紧张睁大眼睛,既期待,又忐忑,仿佛听取生死判决。   “皇三子,泽雍。”承天帝口齿清晰。   庆王越众而出,“儿臣在。”   瑞王等人瞬间面露喜色,内心大叫:三皇子!圣上会选庆王吗?   宋慎先已知道结果,镇定自若。   庆王?韩贵妃母子等人呆住了,惶惶对视。   承天帝字斟句酌,严肃道:“皇三子泽雍,正直稳重,功勋卓著,堪承宗庙,着立为皇太子。鲁阁老,宣旨。”   “臣遵命。”鲁阁老领命,行至香案前,众人此时才发现,明黄桌幔贡品间,有一份圣旨。他展开,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三子泽雍,文韬武略、恭俭仁孝、宽厚纯良,克肖朕躬,为天下苍生福泽计,今册立其为皇太子,以继承大统。钦此。”   尘埃落定,终于胜出,太好了!瑞王由衷松了口气,目光飘向对角,与宋慎对视一笑。   “太子殿下,领旨谢恩。”   庆王深吸口气,跪下,双手接过圣旨,郑重表示:“儿臣叩谢父皇厚爱信任,余生誓必为朝廷社稷尽心竭力!”   “唔,切莫辜负朕的信任。”承天帝衰弱,已无力上朝,甚至无力久坐,强撑着作礼佛状。   立储圣旨一下,有人欢喜,有人悲愁。   韩贵妃呆若木鸡,身体摇摇欲倒;   大皇子脸色惨白,失魂落魄,颤抖嘶声问:“什、什么?皇三子?为什么是三弟?父皇,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   “陛下,陛下!”   韩贵妃跌跌撞撞,奔向蒲团,失态哭问:“陛下,为什么?为什么不选咱们的儿子?”   其余人面面相觑,或躲或劝。   宋慎趁乱靠近瑞王,把对方拉走,耳语道:“离远些,瞧她那不依不饶的撒泼样儿,怪吓人的。”   “嗯。”皇子不宜触碰父亲妃嫔,瑞王依言避开了。   承天帝体力不支,无法动弹,怒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来人,立刻送她回去!都退下吧,朕想静心礼佛。”   “是。”   “臣告退。”   宋慎需要留下照顾病人,低声嘱咐:“先走吧,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   “好!”   两天后·傍晚   瑞王忙完公务,乘坐马车回府。   车轮辘辘,摇摇晃晃,于街市穿梭前行。   忽然,马车停下了,“吁!”随从禀告:“殿下,宋大夫拦车。”   瑞王登时笑起来,刚扭头,车窗帘就被人从外掀开了。   宋慎背着个小包袱,腰悬掌门佩剑,丰神俊朗,彬彬有礼说:“殿下,打扰了。”   瑞王忍俊不禁,关切问:“圣上准许你出宫吗?”   “唔。”   “他的病如何了?”   “圣上吩咐太子暂理朝政,他专心养病,急不得,慢慢儿休养着看吧。”   “你背着包袱,是要上哪儿去?”   宋慎愁眉苦脸,“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瑞王一怔,“怎么可能?”   “紫藤阁早就被官府查封了,我老家又在南境,唉。”   “你还有个医馆啊,名气不小。”   宋慎可怜兮兮,“勉强有些名气,所以,招揽的大夫越来越多,后院屋子全住满了!”   瑞王哑然失笑,“你是馆主,竟没个卧房么?”   宋慎语调慵懒,却故作伤心,“宋某落魄成这副模样,殿下居然笑得出来?居然不肯伸出援手?”   “放心,本王并非冷漠之人。”   瑞王愉快伸出援手,招呼道:“行了,别伤心了,快上车,瑞王府的卧房,任你挑!”   “此话当真?”     “当然!”   瑞王眉宇间满是笑意,沉浸在相见的欢喜中,丝毫未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陷阱。   “多谢殿下慷慨收留!”   宋慎如愿以偿,登上马车,笑眯眯,却不舍地暗忖:   你还不知道,我后天一早就要启程了,赶赴中原,防疫救灾,吉凶不可卜。   唉,该怎么开口呢? 第63章 留宿   “殿下回来了!”   “宋大夫喜欢竹林,殿下吩咐了, 晚饭摆在竹楼上。”   王府管事风风火火, 连声吩咐:“快, 立刻去把贵客的卧房打扫干净!另外,速开酒窖,挑几瓶好酒,供宋大夫挑选品尝。”   新来的小厮忙活之余, 好奇问:“宋大夫是谁呀?管事为什么那么重视他?”   “你刚进府, 没见识过!”老仆七嘴八舌告知:“宋大夫医术高明,被誉为‘神医’,性格随和大方。”   “前几年, 咱们殿下病重,多亏他治好。”   “南玄武医馆的匾额,‘悬壶济世’,是圣上御笔, 嘉奖赐予宋大夫的。”   “……”   “总之,切莫怠慢他!”   “只要贵客舒心, 殿下就高兴, 咱们就不愁没赏。”   下一刻,月洞门外传来一道爽朗男子嗓音:   “一晃两年没来了,风景如旧,竟看不出什么变化。”宋慎剑眉英挺,暮色下头发微呈栗色,一笑便显得神采飞扬。   瑞王心情甚佳, 握着对方的佩剑,边走边比划,“你希望看见变化?还是希望风景如旧?”   宋慎迈进月洞门,一本正经答:“风景无所谓,我只希望殿下不要变心。”   瑞王原本挥剑向树干,动作一停,有些结巴,“少胡说,我何时变、变什么了?”   宋慎一个大步,逼近问:“这两年,府上有没有新收门客?”   “没有。从来只有你一个。”   瑞王忍笑,严肃道:“其实,本王曾想招几个清客,闲暇时谈论谈论学问,但,一则考虑到宋大夫不爱听讲学问,二则怕你使促狭捉弄新人,故打消了念头。”   “啧,殿下未免把宋某想得太不堪了!”   宋慎佯怒,气呼呼往前走,“你喜欢与清客谈论诗词歌赋,谈去呗,宋某一定不掺和!”   瑞王失笑,承诺道:“开个玩笑而已,生什么气?我保证,府里绝不会有第二个门客。”有你足矣。   众随从习以为常,十分识趣,不远不近地尾随。   两人时而并肩,时而追逐打闹,一路谈天说地,走向园内竹楼。   新来的小厮遥遥观察后,惊奇咋舌,“哎哟,咱们殿下,平日斯文稳重,跟宋大夫在一起时,活像变了个人,好动健谈。”   “咳,殿下欣赏宋大夫,待其一向器重有加。”   老仆指点道:“记住喽,在瑞王府,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宋大夫!”   “没错,宋大夫在殿下心中的分量,非比寻常,怠慢不得。”   不久,宋慎登上熟悉的竹楼露台,凭栏远眺。   初夏,天不冷不热,竹楼被茂盛竹林包围着,高处凉风习习。   “整座王府,此处风景最美!这片竹林,长得越发茂盛了,我特别喜欢竹林的清香。”   瑞王与对方并肩,心旷神怡,愉快说:“我也喜欢。去洗漱洗漱,待会儿吃晚饭,咱们边吃边聊,我有好些事想跟你聊。”   “行!”   宋慎一转身,苦恼暗忖:我是来辞行的,后天清晨离开。现在告知,估计你听了会食不知味,索性饭后再告知。   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王府四处开始掌灯。   饭毕,月出东山时,两人踏进露台一角的凉亭,一人品茗,另一人品酒。   终于相聚,瑞王欢欣,试饮了一杯酒,脸透着薄薄红晕。   他谈兴甚浓,生性文雅内敛的人,罕见地滔滔不绝,无所顾忌,将积攒已久的话一股脑儿倾诉,想起什么便聊什么。   “唉,父皇选择册立三哥为太子,大哥非常不服,当众失仪,随后告病,闭门谢客。”   宋慎藏着心事,晃了晃杯中酒液,漫不经心地品鉴酒香,“实力不如人,不服也得服。他当初为了争皇位,造下许多孽,估计正害怕被秋后算账呢。”   “而且,韩贵妃和韩太傅父女,也告病了。”   宋慎皱了皱眉,“手下败将,不足为惧。不过,虽说是手下败将,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古皇位更替时,顺利的少,大多会出些乱子。太子继位之前,仍需小心。”   “言之成理!三哥谨慎老成,定会设法防范的。”   瑞王神采奕奕,喝了口茶解渴,越聊越身心舒畅,目若朗星,略倾身,隔着石桌问:“今日,太医院的医正又推荐你了,赞不绝口,极力想招揽你为御医,不知你意下如何?”   “御医啊?”   “倘若仍不感兴趣,也无妨,我帮你推了它。”   宋慎稍作思索,放下酒杯,从袖筒取出一枚腰牌,递过告知:“有件事,得告诉你。”   “何事?”   瑞王一愣,误以为对方又准备了礼物送给自己,欣然接过腰牌,将其凑近烛台,“这是什么?又是你亲手雕刻的吗?”他笑着念出牌上刻字:   “大乾钦封赈灾副使宋慎令,承平四十八年五月——”   瑞王吃惊皱眉,呆住了,笑容渐渐消失,倏然抬头,“什么意思?谁、谁封的——赈灾副使?”   “钦差,自然是圣上封的。”   果然,把你吓着了。宋慎毫不意外,解释道:“近期,伤寒病横行肆虐淳州等地,隐有成瘟疫之兆,圣上担忧谈起时,我毛遂自荐,当场获允,被封为赈灾副使。”   “后天一早,我就要启程了,随朝廷队伍赶去淳州防疫救灾。”   “后天、后天启程?”   “对。”宋慎低声告知:“特来向你辞行。”   瑞王久久回不过神,好心情荡然无存,托着腰牌,茫然问:“你毛遂自荐?主动请缨去防疫赈灾?”   宋慎点了点头,隐瞒承天帝曾欲选皇四子为钦差一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作为一名大夫,有幸得过‘悬壶济世’御笔匾额,如今遇见为朝廷效力的机会,理应请缨,义不容辞!”   “这……话是没错的。”   瑞王紧张问:“瘟疫往往十分棘手,莫非你有把握解决它?”   宋慎心里没底,只能避重就轻,宽慰答:“具体情况得去当地探一探才知道。放心,我又不是单打独斗,朝廷会派出大队人马,由正使领头赈灾,副使只负责研究疫情。”   “研究疫情,多危险!”   瑞王扼腕,急了,霍然站起,“如此大事,你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商量?钦差腰牌一出,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叫我怎么办?”   宋慎也站起,伸手去按对方肩膀,“机会难得,来不及与你商量。别急,坐下说话。”   瑞王躲开了,坐不住,急得绕着桌子打转,“你主动为朝廷效力,乃仁义之举,值得褒奖,但这趟差事过于危险,唉,我实在不放心!”   “难道,”瑞王琢磨,“是我三哥的命令?”     “不,是我自己的决定,与太子无关。你想不想知道钦差正使是谁?”   “谁?”   “容佑棠。小容也是毛遂自荐。”   “容大人?”瑞王感慨道:“他可真是够拼命的。”   “他要是不拼命,即使有贵人提携,也无法年纪轻轻官居高位。”   宋慎见对方急得团团转,动容之余,起身靠近,哄道:“消消气,事出突然,我并非故意不跟你商量。兴许,我这一去,能建功立业,名扬四海,成为——”   瑞王连连摇头,打断道:“你现在已经功成名就了!我根本不在乎你能否名扬四海,能平安足矣。”   宋慎心里一暖,安慰搂住对方,郑重其事,“放心,等到了淳州,我一定慎之又慎,差事一办完,立马回都城陪你,怎么样?”   “世人皆知瘟疫可怕?我放不下心。”瑞王愁眉不展。   月亮被乌云遮住了,露台上并无下人候命,凉亭四周竹帘半垂,隐秘安静。   宋慎深切不舍,却必须奉旨办差,双臂收紧,身体相贴,恨不能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日夜不分离,长相厮守。   瑞王被搂得站不稳,脚步踉跄,挣扎着问:“除了容大人之外,父皇还派了哪些人同去赈灾?”   “还有几位太医和官员、地方卫军等等,大队人马,热闹极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好好好,我错了,我不该笑。”   “你是错在不该笑吗?”   “殿下说了算!您说,宋某哪儿错了?请容许宋某慢慢改正。”   “你——”   宋慎时而附耳,时而贴额头,亲昵安抚,哄了又哄。   瑞王被一通打岔,无奈之余,身体里被揉弄出一股燥热,气息逐渐乱了。   “唉。”瑞王无能为力,“事已至此,你不能抗旨,必须去一趟淳州了。”   “谨遵殿下之命!我一忙完就回来。”   前往瘟疫地区……这次分开,究竟是生离?还是死别?   瑞王忧虑重重,脱口说:“万一回不来呢?我——”他感觉不妥,懊悔打住话头。   宋慎沉默须臾,彻底收敛浪荡痞气,深邃的目光极温柔,低声说:“万一我回不来,你不妨多招揽几个清客,烦闷时,可以和清客谈论诗词歌赋文章学问,解解闷。”   “我最见不得你闷闷不乐的呆样儿。”   “另外,你身体所需的全部药方,我已仔细教给府里大夫,但愿他们能照顾好你。”   瑞王不敢细思,被诀别一般的嘱咐吓愣了,拒绝接受,使劲一挣,后退,怒问:“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你、你要将原属于你的责任,推卸给别的大夫吗?”   宋慎叹了口气,“哪里?”   “殿下误会了。如果可以,我很乐意一直照顾你,但——”   “不必说了!”瑞王心烦意乱,逃避似的转身,捏紧对方的腰牌,疾步离开了。   宋慎忙追赶,意欲拽回,却怕更惹恼对方,“嗳,你上哪儿去?”   瑞王板着脸,重重踏步下楼梯。沿途下人满头雾水,忙不迭避让。   “殿下?殿下!”   瑞王一声不吭,一阵风似的行至竹楼二楼,“嘭~”推门进去,落座,继续犯愁。   宋慎紧随其后,并未跨进门槛,而是靠着门板,连声说:“生气伤身呐。”   “殿下?”   “赵泽琛?”   “阿琛,好歹理睬理睬我。”   瑞王扭头,见对方笑眯眯,仿佛不知瘟疫恐怖,霎时好气又想笑,起身绕过屏风,进入里间,换成坐在榻沿犯愁。   他本以为,对方会跟进来解释。   谁知,房中陷入了寂静,几乎落针可闻。   瑞王等了半晌,疑惑站起,出去外间一看:   “消气了?”宋慎仍靠着门板,扬起笑脸,“咱们回露台上去赏月,好不好?”   “罢了,没兴致。没得冷落了月色。”   “那你就忍心冷落我?”   瑞王直头疼,轻轻把腰牌抛给对方,“你简直不知道‘害怕’为何物。”语毕,他欲回里间冷静冷静。   宋慎接住腰牌,故意逗引对方说话,慢悠悠说:“唉,殿下好狠的心,不仅冷落我,还霸占了我的卧房。”   “什么?”   瑞王诧异转身,“这是我的卧房,你的在楼下。”   宋慎挑眉,戏谑问:“傍晚在街上时,你亲口说‘府里房间随便挑’,我挑中这间了,不行吗?难道你想反悔?”   “你——”   瑞王结结实实被噎住了,无言以对。   两人沉默对视,眼里皆饱含不舍。   夜已深,窗半开,凉风飒飒,吹得帘帐飘扬,影子随着烛光摇曳,悄然生出几分旖旎来。   瑞王愣神间,脸颊被飘起的纱帘扑打一下,浑身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含糊说:   “我一向守信用,说了随你挑,就是随你挑。这么宽敞的屋子,住不下你啊?非得叫我搬走?”   这一下,轮到宋慎发愣了!   他不再靠着门板,站直了,清清嗓子,“咳,岂敢?我说笑的,客随主便才对,喧宾夺主多不像话。”   瑞王哼了一声,“不像话的事儿,你可没少干。”   “啧,又误会我,其实——”   风乍起,瑞王的脸又被纱帘扑打一下,反手拂开了,莫名不悦,打断问:“你为什么一直站在门外?不敢进来吗?我又不是洪水猛兽!”   你自然不是,我是。   我怕,我会忍不住欺负你。   宋慎目不转睛,眼神炽热,缓缓问:“我真的能进去吗?”   瑞王欲言又止,凝视俊朗挺拔的唯一门客,最终撂下两个字:“随你。”说完,他仓促返回里间,修长身影消失在数层帘帐之后。   “阿琛?”   宋慎盯着门槛,艰难暗忖:我应该留下吗?留宿,妥不妥?   留宿,似乎不太妥……   事实上,当他思考时,本能作祟,腿先已行动——他不由自主,迈进了卧房门槛,屏住呼吸,掀开数层帘帐,进入了里间。   与此同时·廊外   几个下人纳闷观望,交头接耳:“殿下气冲冲进屋了,怎么回事?”   “他俩吵架了吗?”   “快看,宋大夫也进屋了!”   “肯定是去哄殿下了。”   “咱该怎么办?要不要去送茶水?”   “傻子,没眼色!殿下和宋大夫在屋里,除非有命令,否则,切忌打扰。”   “嘿嘿,横竖有宋大夫照顾殿下,咱们乐得清闲!”   ……   结果,下人们等啊等,直到天亮,也没见宋慎从瑞王房里出来。   一天两夜。   宋慎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春宵一刻值千金”、什么叫“春宵苦短”。   两人刚久别重逢,刚同床共枕,转眼又要分开。   启程的这天清晨,天未亮,宋慎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床榻间一片昏暗,被褥凌乱:枕边人平躺,呼吸清浅平稳,俊美脸庞白皙光洁,脖颈有几处斑斑红痕。   宋慎万分不舍,默默注视半晌,无声叹息,掀开被子,仔细替对方掖好后,轻手轻脚下榻,穿衣佩剑。   衣物摩擦的窸窣动静,吵醒了一贯浅眠的瑞王。   “嗯……”瑞王腰酸背痛,浑身难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须臾,猛地清醒,揉着眼睛问:“你要走了?”   “吵醒你了?”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瑞王眼睛尚未睁开,额头已被落下一个吻。   “你要走了?”   宋慎颔首。他穿戴整齐,左手将腰间佩剑往后拨,单膝跪在榻上,弯腰凝视意中人,歉意说:“我得启程了。天还没亮,你多睡会儿,安心休养身体,等我回来。”   瑞王睡眼惺忪,意欲坐起,“我送送你。”   “不用!”宋慎忙把人按躺下,手掌往下,伸进被窝里,揉捏对方腰部,“昨晚累着你了,再睡会儿。”   瑞王顿感窘迫,旋即黯然,“真不让我送你?”   宋慎笑了笑,“真不用!你安安稳稳待在王府里,我更高兴。”   对视许久,眼看天色渐亮,宋慎不得不站起,握着剑柄说:“我走了啊。”   瑞王颔首,担忧与不舍之情溢于言表,“此行恐遇危险,务必多加小心。”   “知道!”   唉,不能再耽搁了……宋慎毅然转身,昂首阔步往外走,朗声嘱咐:   “等着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被锁章锁怕了,只能这么处理……朦胧也很美啊! 第64章 宫变   伤寒成疫,人人谈之色变, 避之如洪水猛兽。   自从消息传开后, 远近百姓担惊受怕, 无数人举家搬迁,躲避瘟疫。   剩余来不及逃难和染病者,被迫留在当地,惶惶不可终日。   遭受疫病之地, 满目疮痍, 动荡不安。   幸而,地方官府即将撑不住时,朝廷派出的赈灾队伍赶到了。   疫病已有蔓延之势, 宋慎大感棘手,天天披星戴月,忙得不可开交,恨不能拥有三头六臂, 急欲消灭瘟疫。   这天,夜晚, 宋慎一行风尘仆仆, 精疲力倦返回衙署。   “病人实在太多,药材不够,估计月底就耗完了。”   “附近的各大药行,要么售罄,要么捂着,甚至坐地起价, 唉。”   “发昧心财,缺德!”   ……   众人议论纷纭,毕恭毕敬问:“宋大夫,您怎么看?”   宋慎冷静答:“疫病大灾,靠民间药行供应药材是杯水车薪,必须要靠官府。各位少安毋躁,我早已飞鸽传书回都城,奏请朝廷,调拨所需药材用于救灾。”   众人愁眉苦脸,“病患一日也不能停药,但愿药材尽快运来。”   “唉,眼下不仅缺药材,人手和粮食也不足。”   “容大人他们也是焦头烂额,忙得脚打后脑勺,单分隔染病者一项,就够棘手的。”   宋慎叹道:“一家人中,假如孩子染病,官府不得不把孩子送到郊外医治看管,骨肉分离,亲属不哭喊阻挠才奇怪了。”   一行人踏着月色回到下处,呵欠连天,匆匆回屋歇息。   宋慎刚想推开自己屋的门,却见隔壁仍亮着灯,便去敲了敲虚掩的门:   “容弟,还没睡呢?”   “宋兄回来了?进来坐会儿,商量些事。”   宋慎推门一看:卧房简陋,烛台旁,赈灾钦差正使容佑棠,伏案疾书,执笔蘸墨时,手指瘦得骨节凸出。   “坐。”容佑棠搁笔抬头,眼圈泛黑,虽憔悴,气度却仍斯文从容。   宋慎落座,关切端详朋友,提醒道:“赈灾月余,你瘦了一圈了,虽说公务要紧,但也该保重身体,别总是操劳到三更半夜。万一钦差虚弱染了疫病,必将影响士气,而且难以向太子交代。”   “多谢关心,我会当心的。你忙到这个时辰才回来,天天与病患打交道,更加要小心!”   “这是自然。”   “想阻止疫病蔓延,只能靠大夫,尤其宋兄,大家都指望着你呢。”容佑棠拉开抽屉,翻出几封信。   宋慎奔波了一天,舒展长腿,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坦率表示:“不敢当,应该是靠众志成城。关于疫病,我小时候跟随家师游历时见识过,十年前途经涪南,也碰见一次,勉强有些心得,琢磨出几个药方,但奏效与否,尚有待观察。”   “尽人事,听天命吧。”   容佑棠递过信,凝重告知:“都城来信,出事了,你看看。”   宋慎立即睁开眼睛,坐直问:“出什么事了?”   “太子殿下出征了。”   “出征?”   容佑棠忧心忡忡,解释道:“西北战况不妙,接连失利,折损了数员大将,倘若再无法扭转战局,图宁三卫恐将失守。太子殿下深思熟虑后,决定出征。”   宋慎一目十行,阅毕,惊诧道:“啧,太子居然出征西北去了!”     “没错,他已经启程了。”   “未免太冒险了!”   容佑棠揉着太阳穴,“确实冒险,但不得不为之。众所周知,三皇子十五岁前往西北历练,征战沙场十年,靠战功被封为庆王。因此,他非常了解北境敌军,有战胜的把握,才敢出征。”   宋慎眉头紧皱,又看了一遍信,“圣上病重,太子出征期间,由瑞王和五皇子暂理朝政,并由定北侯父子与若干重臣协助。这……不妥吧?”   “战况紧急,太子已是尽力安排了。”   宋慎很不放心,“古人曰‘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圣上病重不能理政,太子一走,假如有小人伺机作乱,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太子殿下肯定清楚,选择了出征,一定是有苦衷的。”容佑棠亦不安,“但愿他顺利凯旋。”   宋慎沉思片刻,从桌上取了张白纸,提笔蘸墨,严肃写信。   “又写信给瑞王殿下吗?”   宋慎闷声闷气答:“唔,我不放心他,干脆交代朋友,赶快寻几个可靠的护卫,专负责暗中保护他。”   容佑棠笑了笑,“你真有心。”   宋慎雷厉风行,快速书写,“大皇子势力未除,二皇子又以探病为由久留都城,两派势力虎视眈眈,阿琛难免顾此失彼。”   “况且,他那身体,天生不结实,论阴谋手段,压根不是卑鄙小人的对手,一旦交手,极可能吃亏。”   容佑棠赞同道:“未雨绸缪,你顾虑得对。只盼太子殿下平安凯旋,稳住局势,整治乱象。”   宋慎笔锋锐利,眼神肃杀,冷冷道:“哼,谁敢伤害瑞王,即是跟我过不去,不惜一切也要收拾了仇人!”   少顷,他放软嗓音,低声说:“我本是江湖中人,以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当钦差。”   “世事难料啊。”容佑棠旁观至今,感慨良多,笃定问:“宋掌门逐渐远离江湖,是为了瑞王殿下,对吧?”   宋慎莞尔,薄唇弯起,默认了。   容佑棠调侃问:“宋掌门付出了许多,值得吗?”   “当然值!其实,他付出了更多。”   ——他连自己都给了我,夫复何求?为了他,我没什么不敢的。   宋慎一气呵成,吹干墨迹,将信封好,“谁敢伤害阿琛,等于朝我心口捅刀子,不报仇枉为人!”   “写好了?搁着,我也有信,明早派人加急送回都城。”   “行!”   容佑棠收起信,丝毫不怀疑宋慎的能力。相识数年,他深知对方足智多谋,医术精湛,亦精通毒术,且交游甚广,倘若发狠报仇,混不吝起来,皇亲国戚也难招架。   宋慎定定神,起身,催促道:“容弟,呵欠连天的,快歇息吧,不然明天没精神奔波。唉,真希望尽快完差,早日回都城,助阿琛他们一臂之力。”   赈灾队伍全力以赴,渴望早日回都,但因灾情严重,一晃眼,又过去了月余。   早秋·午后   朗朗晴空,缓缓变得阴沉,乌云蔽日。   风打着旋儿,横扫大街小巷,天际隐隐传来闷雷声。   “要下雨了?”   “十有八/九,快走快走!”   宋慎率领下属,忙忙碌碌,无暇打理自己,下巴冒出胡渣,行走间玄色袍角翻飞,英挺昂扬,高声吩咐:“忙活一天一夜,各位辛苦了,休息半天,明早卯时启程,去一趟善宿县。”   “是。”   “宋大夫更辛苦!幸亏第九个方子明显奏效了,否则,大伙儿根本没法交差,有命活着回都也会受罚。”   “上苍垂怜,终于试出了一个对症方子!当然,这全是您的功劳。”   宋慎成长于江湖,逍遥自在惯了,一向视功名利禄为束缚,爽朗表示:“不敢当,都别再给我戴高帽子了,功劳属于大伙儿,宋某可没脸独揽。”   说话间,他们迈进衙门,相识的三班六房与胥吏一窝蜂凑近,殷勤问候,“哟,宋大夫回来啦!”   “眼看要下雨,知县派了马车去接您,不料,神医先回来了。”   “风大,您快回屋休息吧。”   面对高官时,笑容多靠装;但面对名医时,大多由衷尊敬,毕竟人人忌惮疾病伤亡,下意识不愿得罪名医。   “最近有许多百姓给神医送来谢礼,拦不住,劝不听,您看,该如何处理?”   宋慎被包围了,无奈停下脚步,“乡亲们实在是……我曾明确说过:我一不是神医,二不收谢礼。”   “病患亲属感恩戴德,非要送,把谢礼放下就跑了,礼物已堆成小山喽。您过过目?”   宋慎摆摆手,“心意我收下,礼物就不过目了,统统捐予官府,拿去接济灾民吧。”   “啊呀,宋大夫仁心仁术,佩服佩服!”   “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胥吏争相恭维朝廷钦使,“神医仁善,实乃本地灾民之福。”   “您如此慷慨,太难得啦。”   黑云压城,风势渐猛。   宋慎耐着性子,被一通奉承,因不耐烦应酬,飞快抽身离开,走向后院。   不久,他前脚踏进廊檐,倾盆大雨后脚便落下,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秋凉袭来。   “哈哈哈,幸好,赶在大雨前回来了!”   下一刻,容佑棠的嗓音从书房里传出来:“宋兄?”   “容弟,我回来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宋慎笑眯眯走进书房,先倒茶解渴,愉快告知:“病患的病情已经稳住了,正在慢慢康复,皇天不负苦心人呐。”   “是吗?喜讯,太好了,咱们的辛苦,总算没白费。”   宋慎听出异样,放下茶杯,诧异问:“听见喜讯,你却语气低落,遇见麻烦了吗?”   容佑棠坐在书桌后,面前公文高高摞起,递过一封密信,“唉,都城出大事了!”   “又出什么事了?”   宋慎皱眉,敛起笑容,接过密信时,一阵狂风扑进半开的窗,刮折了信封。   “坐,看完千万别着急。”电闪雷鸣中,容佑棠关闭门窗,书房一片昏暗,便点亮烛台。   宋慎依言落座,抽出密信,看完,震惊站起,失声道:“宫变?”   “哼,大皇子果然造反了!”   “嘘,小声点儿,皇室丑闻,消息暂未流传开。”   容佑棠倒了两杯茶,“万幸,西北大捷,太子及时赶回都城救援,大皇子罪行失败,谋逆乱党已被一网打尽。”   宋慎脸色沉沉,“但阿琛受伤了,他受伤了!”   “唉,乱党疯狂,夜袭皇宫造反,挟持瑞王等人,逼问传国玉玺下落,瑞王拒绝臣服,便遭到殴打。”   “殴打?”   殴打……这两个字,令宋慎瞬间喘不上气,心疼且暴怒,不忍想象阿琛被挟持殴打时的痛苦情形,咬牙切齿,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心急如焚,一时间难以冷静,杀气腾腾,握拳砸桌,“嘭~”声巨响,木质圆桌应声裂开,被砸毁了。   “宋兄,宋兄!冷静些。”   容佑棠忙宽慰道:“密信里写明了的:瑞王虽然负伤,但性命无虞。残局有太子收拾,瑞王一定会受到精心照顾,迟早会康复。”   宋慎面沉如水,下颚紧绷,扼腕说:“他自幼养尊处优,生得文弱,何曾挨过打?哪里禁得起殴打?乱党逼问玉玺下落,势必动了狠手……他的伤势,我不敢想象。”   “瑞王是太子倚重的弟弟,弟弟负伤,太子必会关切有加,宋兄无需过于担忧。”   “岂能不担忧?”   宋慎在书房里打转,焦躁踱步,脱口道:“我想回都城看看他!”   “什么?”   容佑棠吓一跳,果断劝阻,“不行!万万不可!”他正色提醒道:“咱们是钦差,肩负赈灾重任,差事未完之前,绝不能擅离职守。”   “钦差擅离职守,等同于战场上的逃兵,死罪无疑,宋兄切勿冲动犯糊涂。疫病药方已经奏效了,兴许过阵子就能解决灾情,到时,咱们才能回都城述职。”   书房陷入了一片寂静,只余嘈杂风雨声。   烛光摇曳,宋慎半边脸隐在黑暗里,沉默许久,最终一声长叹,“唉,我明白。”   “明白就好。宋兄被誉为‘神医’,是本地官民心目中的主心骨,赈灾一事,缺谁也不能缺你。”   宋慎倍感无奈,职责所在,无法撇下众多病患,喃喃问:“咱们离开都城期间,圣上驾崩却秘不发丧、二皇子被杀、大皇子造反、太子仓促登基……险象环生,真不知,阿琛他们究竟是如何撑到太子回都的?”   “小弟也担忧,也好奇。”   容佑棠提笔蘸墨,“我马上写信问一问。”   宋慎薄唇紧抿,深吸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也开始写信。   良久,两人先后搁笔,各自把信封好。   “容弟,尽快派人把信送回都城!”   容佑棠颔首,忽见对方疾步拉开房门,“狂风暴雨的,你上哪儿?”   “药库。”   宋慎面无表情,内心燃着对乱党的怒火,并因不能亲自照顾伴侣而饱含歉疚,疾冲进暴雨中,冒雨赶往药库,恨不能立即消灭疫情,早日回都。   入秋了,都城位于北方,天一日比一日凉。   秋季,瑞王府内的草木陆续枯黄,萧瑟之意渐浓。   午后,管事太监王全英捧着礼单,碎步入内,小声问:“殿下醒了吗?”   “醒了,在写信。”   “啊?”   老太监迅速绕过屏风,定睛一看:   瑞王穿着中衣,坐在床上,面前摆着炕桌。   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以及几只木雕鹰,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瑞王负伤,左胳膊包扎着,脸色苍白,脸庞消瘦。   他嘴角含笑,字迹飘逸,纤长浓密的睫毛不时上下轻扫,俊美出尘。     “唉,殿下伤势未愈,怎么坐起来了?快快躺下!”   “无妨,我坐会儿而已。”   瑞王肋骨刺痛,浑身不适,却若无其事道:“日夜躺着,闷得慌,写信解解闷。”   亲信太监了然问:“写给宋大夫的吧?”   “嗯。”   瑞王语似抱怨,眼里却流露笑意,透露道:“他得知我受伤,大惊小怪,连续来信询问情况,我叫人代笔回信,引得他起疑心,误以为我伤势严重。所以,我必须回一封亲笔信,让他安心。”   老太监叹了口气,“误会什么呀,本来就是伤势严重,太医反复叮嘱,让您卧床休养。”   “知道。”   瑞王搁笔,把长长的回信放在木雕鹰身上,架着晾干墨迹,揉揉手腕,“有事?”   “有!”老太监乐呵呵呈上单子,“太子、哦应该改称圣上了,圣上又派人送了名贵滋补药材来,吩咐奴婢们用心服侍您。”   瑞王颔首,“那,稍后我得写个谢恩折子。”   “是。”   瑞王挑了一只木雕鹰,低头把玩,内心五味杂陈,沉痛说:“这小半年,变故不断,真真糟心……我没想到,大哥竟然一下狱便自尽了。”   老太监难掩憎恨之色,“大皇子造反,是乱党之首,险些杀死您和五殿下,罪孽深重,选择自尽,倒省得圣上发落了。”   “殿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快别伤感了。宋大夫若是看见您消瘦消沉,必定不高兴。”   瑞王回神,百无聊赖,略一思索,提笔蘸墨,开始写第二封回信。   “您这是……?”   老太监忍不住瞥了一眼,纳闷问:“咦,给宋大夫的回信不是已经写好了吗?”   尺素短,思念长。   瑞王头也不抬,“刚才有几句话忘了说,得补充补充。”   老太监欲言又止,须臾,理解地笑了笑,默默退下。   瑞王因丧父而哀恸,因手足相残而痛心,卧床养伤,烦闷不堪。   但,他在给宋慎写信时,悲痛消沉感奇异地消散了,内心宁静而踏实,笔下洋洋洒洒,期待暗忖:   一转眼,又分别小半年了。   不知你何时回来? 第65章结局   朝廷钦差率领部下,与几处地方官府齐心协力, 辗转操劳半年, 饱尝艰辛, 才彻底解决了疫情。   腊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淳州最先出现疫病,受灾最为严重, 钦差一行由此开始探查灾情, 亦由此完差。   晌午,北风呼啸,白雪纷飞。   宋慎于府衙门外勒马, “吁!”敏捷下马时,玄色大氅随风飘扬,英姿勃发。   门房飞奔凑近,躬身接过缰绳, “宋大夫,快请进, 容大人和我们知府在等着您呢。”   宋慎点点头, 拢了拢大氅,大步流星迈进府衙,熟门熟路走向宴厅。   沿途官员、胥吏、衙役等人见了他,无一不毕恭毕敬,均视其为神医,争相巴结。   下一刻, 容佑棠的亲信护卫匆匆唤道:“宋大夫!”   宋慎循声扭头。   “宋大夫,容大人有请,他在书房等着您!”   宋慎诧异问:“书房?不是说知府设了践行宴吗?我紧赶慢赶,结果还是回来晚了,正内疚呢。”   护卫挠挠头,“我们大人原本在宴厅与知府谈话,忽然收到都城来信,拆开一看,立刻离席了,并让您去一趟书房。”   “知道了。”   都城来信?莫非又出变故了?   宋慎悬着心,疾步赶去书房,叩门道:“容弟?”   “宋兄,进来坐。”   宋慎耳力过人,敏锐听出一丝哽咽之音,霎时提心吊胆,推门而入,不安地问:“你哭什么?莫非都城又出变故了?”   容佑棠坐在书桌后,被高高摞起的公文挡住了脑袋,捏着一封信,小声答:“谁哭了?我才没哭。”   “还否认?我都听出来了!快说,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   容佑棠语气含糊,低着头,别开脸,抬袖按了按眼睛,仓促擦干泪花。   宋慎关心则乱,唯恐瑞王出事,焦急问:“难道又有皇子造反?阿琛没出事吧?唉,皇家的麻烦事儿,忒多!”说话间,他索性一把拿过信,“我瞧瞧。”   “哎——别看!”   容佑棠慌忙站起抢夺,却晚了一步,“还给我!”   宋慎一目十行,立即认出是庆王手书,愣了愣,惊奇之余,脱口念出末尾一段:   “……梅子将熟,旧酿已尽,新酒尚在梢头经风吹雨洗,爱卿可缓缓归矣。”   爱卿可缓缓归矣?   “爱卿?”   容佑棠颇为尴尬,摊开手掌,“给我!”   宋慎忙物归原主,讪讪后退,解释道:“抱歉,我不知道是庆王、圣上写给你的,误以为阿琛又出事了,刚才心急,鲁莽了,莫怪啊。”   “放心,瑞王殿下好好儿的,没出事。”   容佑棠脸有些红,眼眶也微微泛红,强自镇定,收起密信,拿起另一封信,若无其事道:“这封信,是给钦差的,我已经看过了,宋兄也过过目。”   宋慎松了口气,“阿琛没出事就好。”他落座,细细看了一遍,喜出望外,愉快拍桌道:   “太好了!”   “朝廷终于允许咱们回都城述职了,我可不想待在淳州过年!”   “朝廷确认咱们的差事办完了,才肯下发调令。”容佑棠顿了顿,轻声告知:   “另外,庆王殿下登基后,改元为“洪庆”,并在前几天册立了储君。”   宋慎沉浸在可以返回都城的喜悦中,乍一听没意识到问题,“洪庆元年?挺好的,新皇登基,大多会改元。”随即,他疑惑皱眉,问:   “你刚才,是不是说新皇‘册立了储君’?”   容佑棠郑重点头,双手使劲交握,努力掩饰情绪。   宋慎茫然不解,“奇怪了!庆王一直没成亲,既无王妃侧妃,登基后也还没册封皇后,尚无子嗣,却册立了储君?简直莫名其妙,谁被册立为太子了?”   “他并不是册立皇太子,而是册立皇太弟。”   宋慎剑眉拧起,“太弟?啧,我越听越糊涂了!”   容佑棠内心五味杂陈,“圣上力排众议,册立其胞弟九皇子为皇太弟,圣旨已宣,消息很快会传遍天下。”   “九皇子?皇太弟?”   宋慎沉默须臾,缓缓道:“庆王够特立独行的。历朝历代,皇帝除非膝下无子,否则,必定把皇位传给自己儿子。庆王春秋鼎盛,登基后,不先娶妻选妃绵延子嗣,却先册立胞弟为皇太弟?”   “费解,实在令人费解。”宋慎心血来潮,眼里闪过一缕促狭光芒,压低嗓门,严肃问:“莫非,他身患隐疾?有难言之隐?”   容佑棠脱口而出:“没有,他一向身强体壮,绝无隐——”他打住话头,发现朋友眼含促狭,窘迫之下怒目而视,“你怎能妄议圣上?”   “岂敢?愚兄知错,愚兄错了,贤弟息怒,你可千万别向圣上秘密告状。”   “我忙得很,一大堆公文尚未处理,没闲工夫告密状。”容佑棠板着脸,埋头批阅公文,作忙碌状。   “这就好。”   宋慎心情甚佳,屈指灵活敲击桌面,一边盘算如何尽快赶回都城,一边忍不住感慨:“圣上曾在西北戎马十年,杀伐决断,铁面无私,威严且古板,令人不敢不尊敬。”   “万万没料到,他私底下给你写信时,居然会用风花雪月?居然会写旖旎之辞?真是、真是……哎,开眼界了。”   容佑棠招架不住了,搁笔,作揖,恳切道:“宋兄、宋掌门、宋神医,行行好,忘了那封信,守口如瓶,行不行?”   宋慎爽快答:“当然可以,我是不小心看见的,本就应该守口如瓶!”他话锋一转,“不过,愚兄有个小小要求,不知——”   “说来听听!”   宋慎站起,伸了个懒腰,“在淳州待久了,怪无趣的,既然朝廷已允许咱们回都城,干脆今天启程吧?早一刻动身,早一刻抵达都城。”   “今天启程?用得着这么赶吗?”容佑棠提醒道:“沿途的官场应酬,你全推啦?”   “推了推了!”   “我最不耐烦赴应酬宴了,急着回去看看阿琛伤势的恢复情况。你若赞成,咱们一起走,安排人手负责善后即可。”   容佑棠拍了拍高高摞起的公文,苦恼说:“你的差事已了,我的却未完。你担心瑞王殿下,就先回吧,带几个护卫,路上多加小心。”   “那,我先行一步了,你返程途中也要小心。”   “我带领大队人马,肯定会慢些。”   “等你回来,我请喝酒!”   宋慎看着朋友泛红的眼眶,诚挚道贺,低声说:“圣上竟然选择册立皇太弟,真是有担当!容弟,恭喜你,守得云开见月明,总算没白白背负多年的骂名,委屈总算没白受,我十分替你高兴!”   容佑棠一听,双手再度使劲交握,心潮起伏,思绪难平,“多谢宋兄,屡次帮扶,从未鄙夷我是以色侍人的佞幸。”   “尽胡说!”   宋慎正色道:“外人恶意中伤,可恶可憎,你怎能妄自菲薄?”   容佑棠苦笑,“人言可畏啊。”   “啧,怕甚!”   宋慎洒脱不羁,宽慰道:“你是性情中人,又不失正直厚道,当年刚认识不久,我就把你当朋友了!好兄弟,放宽心,不必理睬流言蜚语。”   “我明白。”   容佑棠迅速振作,挥手作驱赶状,“行了行了,你既然决定赶路,就早些启程,记得替我问候瑞王殿下,我走不开,恕不能相送了。”   “不用送,你忙着,我走喽。”   宋慎归心似箭,率领若干随从,冒着风雪,策马一路北上,于腊月下旬抵达都城,直奔瑞王府。   夜间·暖阁   隆冬腊月,亲王卧房却暖意融融。   瑞王经历了宫变,受伤后休养至今,脸色不再苍白,但也没多少血色,寝衣外披着月白袍子,衬得面如冠玉。   他端坐,面对一只木雕鹰,作画解闷,慢吞吞,画两笔就发一会儿呆。   忽然,烛台被人挡住了,烛光晃动;紧接着,桌上多了一个白瓷炖盅。   瑞王习以为常,头也没抬。   来人弯腰,把白瓷炖盅推向瑞王手边。   瑞王温和说:“搁着吧。”   来人没动弹,第二次推近炖盅。   瑞王皱了皱眉,仍未抬头,继续作画,“搁着就行了。下去吧,别挡住光。”   岂料,来人挪动脚步,故意挡住烛光,第三次推近炖盅,只差没直接塞进瑞王手里。   瑞王一怔,再好的涵养也恼了,抬头说:“你怎么——”   下一瞬,瑞王瞠目结舌,画笔掉在了纸上,惊喜交加,激动问:“是你?怎、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下人!竟然是你,难怪如此大胆,敢无视我的命令。”   宋慎莞尔,“殿下忙着画画,把药膳撇在一旁,宋某是不是打扰了?”   瑞王笑上眉梢,“哪里?低头久了脖子酸,我不画了!”   他撂下未完成的画作,意欲站起,却被堵在椅子里,仰脸,含笑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圣上前两天吩咐陈尚书迎接凯旋的赈灾钦差,没听见迎接的消息啊,你却回来了?”   “差事已完,我在淳州待着闷得慌,干脆先回来了,看看你的伤势。”   “伤势?早已痊愈了!”瑞王感受到关心,自是开怀,“你先回来了,容大人呢?”   “我是大夫,只负责医治疫病,小容却是正儿八经的官员,附带的公务不少,且有得忙呢,得过阵子才回来。”   瑞王恍然颔首,“原来如此。”   宋慎站立,抱着手臂,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先瞥了瞥炖盅,然后俯视对方,质问:“我写信询问时,你说每天都在服用药膳,但据知情人透露:殿下看书作画时,常常入迷,药膳一凉,就不吃了。可有此事?”   瑞王笑脸一滞,旋即淡然否认,“谁说的?根本没有的事儿。”   “是么?”   “是的。”   宋慎挑眉,拽了把椅子,落座,面对面抓住对方的手腕,“身体如何,服药与否,号脉便知。我瞧瞧脉象。”   瑞王暗感心虚,想了想告知:“不知何故,近期夜里睡得不踏实,前两天早起时,下人说我眼睛有些肿。”   “哦?”宋慎严肃皱眉,凝神诊脉毕,倾身靠近,“眼睛肿?我看看。”   瑞王闭上眼睛,指了指自己的眼皮,“你看,是吧?”   宋慎定睛端详,怜惜轻吻了吻那白皙眼皮,安慰道:“不碍事,无需用药,缓一缓精神就恢复了。”   瑞王睁开眼睛,难掩雀跃笑意,“我以为你年根底下才能回来,没想到,提前到了!”   “不放心你,一完差就想回来,无奈钦差受朝廷管束,行动不自由。”   宋慎揭开炖盅盖子,催促道:“我盯着,你休想糊弄过关!来,边吃边聊。你身体结实了,我才敢带你外出游山玩水。”   “游山玩水?”瑞王眼睛一亮,“去哪儿?”   “江南。你念叨几次了,怕是做梦都想去。”    “好主意!什么时候去?”   宋慎搅了搅药膳,凝视兴致勃勃的人,不自知地用了“哄”的语气,“江南雪景挺美,但冬季寒冷,出行不便,咱们等天暖了再启程。江南春夏两季风光秀丽,柳绿花红、草长莺飞、水乡小调、荷塘晚霞等等,你应该会喜欢。”   “听着就令人向往!”   “慢慢儿吃,我把我游玩过的名胜古迹告诉你。”   瑞王顺从照办,胃口莫名变好了,烦闷感一扫而光,听着听着,身体无意识地前倾。   一个时辰后   管事太监王全英徘徊许久,蹑手蹑脚,走进暖阁,好奇探头:   烛光摇晃,地上凌乱扔着几件衣服,帘帐垂下了,床榻间传出喘息声,以及低吟动静。   老太监倒吸气,老脸一红,摇摇头,忙不迭离开。   凛冽北风刮着刮着,悄然转向,天气变暖,冰消雪融后,万物复苏,冬去春来。   宋慎信守承诺,千方百计,征得了皇帝同意,护送瑞王下江南——办差顺便游玩。   春日温暖,江水丰沛,官船平稳顺流而下,顺利进入江南地界。   船行中,飒飒江风吹面不寒,沿途美景令人沉醉。   两人独处船舱内,并肩站在窗前,畅赏风景。   宋慎语调慵懒,“圣上听说你要游江南,竟分派了个巡考官的差事,你得忙一阵子了。”   “无妨。”瑞王第一次出远门,看见什么都感觉新鲜,“我生在皇室,理应为朝廷效力,等巡考完乡试,咱们接着游玩吧?”   “行呐。”   瑞王神清气爽,目不暇接,双手撑着窗台,探身出窗外张望,兴奋赞叹:“‘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江南好风光,果然名不虚传!”   宋慎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对方的腰,告诫道:“下来,站稳,别探出窗外。江风强劲,水深湍急,你不识水性,万一掉下去,多危险!”   “有你在场,我纵落水,也没什么危险的。”瑞王全心信赖对方,慢条斯理说:“顶多弄湿一套衣服罢了。”   宋慎哑口无言,下意识搂紧对方,“你胆子变大了,简直——算了算了,随你,难得出一趟远门,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吧。”   瑞王满意一笑,两人一前一后,亲密相拥,犹如一双璧人,历经波折,终成眷属。   船渐渐远去,载着他们,轻快深入烟雨朦胧的江南。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完结了哦! 再一次敲下了“结局”章标题,感慨万千,非常感谢陪伴我到最后的小天使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