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 作者 青山荒冢 简介 《破阵子-百里山川横断》 百里山川横断,千载史册俱焚。何必贪狼吞日月,未酬英豪葬孤峦。长恨华发生。 滴水凿石穿壁,劲松覆雪逢春。一点星火燎原意,万代传灯有圣贤。敢为天下先。 食用说明: 1.古风架空,仙魔群像,正剧流,非傻白甜轻松向 2.双男主+副线,双重世界观,有甜有虐,作者本性难移,剧情为主,感情为辅 3.有认真考据也有私设,看文图一快,考究勿拍砖 第0章 楔子 作者有话说:琴遗音就是水牢里面那个面具男啦~ 天净沙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 这里是与世隔绝的净土,不管日月星辰还是风雨雷电都在此隐匿无踪,那棵生长在遗魂牢外的古树已过了千年岁月,却只尝过一次雨水滋润,然后在一夕间开枝散叶,长成了参天巨木。 雨水是淡淡的红色,像被氤氲开来的血。 把守此地的护卫们都不禁议论起来。 “怨气化血,落雨成网,真是了不得,不知道是何方阴煞?” “适才警世钟响了三下,宫主、大护法和六阁掌事都赶往问道台去了。” “那是尊上闭关之地,这阴煞是活得不耐烦了?” “好像是冲着九曜轮去的……不过,看这雨渐渐停了,怕是那阴煞元气耗尽,命数将终了。” “该死……嘘,宫主来了。” 议论纷纷的守卫们瞥见门口那道白影,立时止了声,佯装正经地在庭内巡逻,连半点斜视也不敢有,仿佛那不是位清丽脱尘的女子,而是择人而噬的猛兽。 净思双眸微敛,倒也不去管他们,径自穿过长廊,将无关人等悉数抛在身后,最终停在那棵古树前。 树下有一口四四方方的井,分别雕着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四象,有锁链从兽口吞吐出来,往井中垂落。井壁的每块石砖上都镂刻着符文,当净思走近它三尺之内,那些符文便仿佛活了过来,如流光的群虫在缝隙间游走,然后向来犯者噬咬过去。 她素袖一挥,手腕翻转如轮,这些噬魂虫便入了她的袖洞,刺破皮肤隐入骨肉中,半点痕迹也不留下。 四十年来,上百人妄图犯入禁地,却都被噬魂虫啃得骨毁魂销。无人知道这些不死不灭的怪虫,竟然是这女子身体的一部分,除非她亲自收回或者本体消亡,再无办法能让噬魂虫消失。 净思纵身跃下,这井深达百丈,越往下越是黑暗阴冷,底部是一池幽深的水,无波无澜,像一面镜子。 四道从井口垂下的锁链没入水中,这是她与两位同修共同打造的锁天链,除了尊上亲自出手,无人能将其斩断。 “孽障,尊上召见你。” 池底无声无息,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一个时辰前,鬼师潜入天净沙,意欲破坏九曜轮,已被吾等正法。” 池水依旧波澜不惊,却终于有低哑的男声传了上来:“……蝼蚁。” 净思淡淡道:“蝼蚁之辈,自不可与天数相抗。” “他的确是蝼蚁,但蝼蚁尚且惜命,有何不敢与天斗?”水下之人嗤笑一声,“堂堂灵族三宝师,只知顺应天意,做命数棋子,如此高高在上,却连蝼蚁都不如。” 净思不恼不怒,反是道:“他潜入天净沙,不只是要破坏九曜轮,还想救你脱困……为了,将此物转交给你。” 她扬手,一块残骨落下,未等它坠入水中,伴随着水面剧烈的波动和锁链拉扯的声响,一只苍白的手自水下伸出,稳稳接住了这块枯骨。 这该是一块肋骨,上面布满裂纹,却是通体莹润如玉,缝隙里隐见残存血色。 五指收紧,几乎让人怀疑这块残骨会在掌中被捏碎,好在那人很快松了力道,整个身躯从水下站了起来。 他浑身不着寸缕,湿漉漉的长发垂过脚底,堪堪遮掩着苍白精瘦的身体,脸上覆盖着一张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睛。 四道锁链分别穿透他的两边肩胛和脚踝,刻满符咒的末端死死钉入骨中,哪怕他把自己半身皮肉都撕烂,也难以挣脱桎梏。 “六十年前,饮雪君战亡于寒魄城,元神精魂献祭白虎印,你花了十年翻过遗迹的每一寸土,想找到他碎裂的骨头,可惜到最后被囚此地,你还差了这块横于心前的肋骨。”净思手指轻点,“鬼师作为饮雪君的弟子,多年来也为此骨奔走,适才临死之前求我慈悲,将它交给你。” 男人用手指轻轻抚过残骨上每一道裂痕,在这瞬间净思很想透过面具去看他的神情,可是四目相对,彼此都波澜不惊。 是啊,这孽障永远不可能难过,否则…… 她没有细想下去,开口说明自己真正的来意:“我奉尊上之命,带你去问道台。” 男人并无追问,因为他早已知道这命令背后的含义,直接说道:“一个条件。” 净思看了看他手中那块残骨,会意道:“饮雪君的坟墓还在寒魄城冰原,你有这半个夜晚的时间去见他最后一面。” 男人嗤笑道:“真大方,是沈问心的意思,还是你所谓的慈悲?” 净思默然片刻,道:“他毕竟是我最出色的弟子,只可惜选错了路。” “有你这样的师父,才是他最大的错。” 下一刻,伴随着机括声响,总共一百零八道暗勾脱出骨肉,锁链上的符文如潮水般流动退去,井口的四象兽头同时昂首,将链子“吞”了回去。 锁链离身刹那,净思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男人就在她面前凭空消失,只剩下那张青铜面具砸入水中,若非打在对方元神上的烙印还在,她几乎要以为这魔物完全逃脱了控制。 “也罢……”她垂下眼,看着水面上的倒影,“徒儿,这是为师唯一能给你做的事情了。” 贪嗔痴恨爱恶欲,喜怒哀忧思恐惊。 人世间有七情六欲,未曾没顶于红尘之下,谁也不知自己会堕入迷障哪一重。 这一夜大雨滂沱,西绝境边陲小镇里的百姓人家都已捻了灯火归于沉寂。巷尾百年老酒坊的伙计被一阵冷风激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正准备关门打烊的时候听见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青石长街雨落凄迷,来人走得很慢,步伐拖沓如垂暮老人。如今是近年关,伙计都领了银钱回家,年过八旬的老掌柜披着棉袄打开门,忍不住将灯笼提到眼前,这才看清那道身影原是一位蓝衫青年。 老掌柜年事已高,眼神也不大好,仔仔细细瞧了他半晌,只觉得对方脸色惨白,像个鬼魅。 好在他有影子。 老掌柜定下心来,又忍不住去看他,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青年未执伞,浑身衣袍都已湿透,却只立于屋檐下不曾踏门半步。见老掌柜仍伸头打量,他微微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一坛梅花酒。” 老掌柜这才收回目光,忙应了一声,将最好的梅花酒打了满满一坛。客人扔了一个荷包过来,左手接过酒坛转身离去,再没说过一个字。 “越看越眼熟……是谁啊……”老掌柜有些怅惘若失,直到那人渐渐远去,他才低头拆开荷包,里头却不是银钱,只有一块玉石,莹白沁凉,隐隐透着几丝碧色。 这是冰原上的雪晶石,只长在八瓣雪莲下,吸取天地日月的精华,据说佩戴它能消除邪病,百年也难成一块,更别说它长于高岭峭壁,哪怕最老道的雪山猎手也难找到此物。 老掌柜忍不住扯出颈下一截红绳,那上面赫然挂着一小块雪晶石,他将这两块石头对比了一下,脑子里蓦地一动,终于想起自己是何时见过刚才那位客人。 六十年前,他还是这酒坊里的小伙计,为了贴补家用,早早在此做工,每月初一十五都能在此看到两位长袍轻裘的贵客。 一人白衣霜发笑容可掬,一人蓝衫墨发静如止水,斟酒对酌,意趣自在。 那次他不慎得罪了外来的贵客,被刁奴鞭打数十,差点就活活疼死,好在那白衣人出手相救,还送了他一块雪晶石养伤,免教他做个断骨残废。 伙计一直想谢他,可是那白衣人从那以后再也没来过,只有蓝衫客还在每月初一十五来此坐坐,点了两壶酒、置放两杯盏,却点滴不动,枯坐至天明。 六十年光阴辗转,小伙计都变成了老掌柜,那蓝衫客竟然一点都没变。 老掌柜忍不住心惊,低头发现门口石板上有点点梅瓣似的红色,斜斜飘落的风雨很快把这痕迹氤氲开去,他下意识地抬头,客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长街尽头。 老掌柜莫名有一种预感,他有生之年再见不到那两位客人了。 此时,一道鬼魅般的人影悄然踏上寒魄城边境的冰原,千里冰雪皑皑,枯枝乱梅大喇喇地刺破夜色,在雨幕里暴露出张牙舞爪的姿态。人影过处,落花伴随着雨雪纷飞坠下,将本就浅淡的痕迹完全掩埋。 琴遗音提着酒坛风雨夜行,一晃六十年过去,那些长眠于此的尸骸早被厚重的积雪冻土覆盖,就连残甲折戟都风化崩碎,唯有远处连绵的山脉静默如接天墓碑,风声呼啸,在上面刻下无字的悼文。 他拎着一坛梅花佳酿,不徐不疾地往前走,向着远处渐渐模糊的山脉,向着那座从中坍塌的断崖,向着……那六十年前的最终战场。 冷雨扑面,琴遗音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千百年的光阴都在此刻如白驹过眼,纵横成星罗棋布的点滴岁月,他从不曾回首过往,此刻却难得有些怔松。 下意识按了按怀中贴身放置的那块残骨,琴遗音收敛心绪,继续往前走。 终于,他来到了断崖下,那面熟悉的冰壁近在咫尺,可惜被积雪覆盖得严实,一眼望去什么都看不透,好在周围没有崩落风化的痕迹,隐约可见保护遗址原貌的符文镂刻于山岩上,看来即使在他被困的这些年里,鬼师也没少来照看此地。 “暮残声,我给你打酒来了……” 他一手拎着酒坛,一手拂去厚厚的霜雪,唇边慢慢挑起弧度,然而那笑容还没绽开,就随着一声酒坛落地的脆响一同碎裂—— 凝冻血迹的冰面之下,空无一物。 那应当永远留在这里的骸骨,竟然消失了。 第一章 妖狐 作者有话说: 老人家常言道:“饱三年,饿三年,半饥半寒又三年。” 朝阙城已经大旱快三年了。 这是西绝、中天两境接壤之地,太平时左右逢源,战乱时便两头难做,故而现任的城主便把自个儿当成一棵土生土长的墙头草,迎着战报风向掉头献好。 可惜墙头草此番押错了宝,统治中天二百年的姬氏皇族内乱,大军失了统帅,西绝兵马破城而入,杀向遥远的王都,烧杀劫掠后只剩下了满城凄惶。 青壮年九死一生,妇孺老弱尸横于市,城主摘了玉冠献给西绝大军统帅,这才免了朝阙城被赶尽杀绝。 这座边城从此被划入西绝疆域,百姓们在惊恐和茫然中苟延残喘。此番人祸尚未过去,天灾也来凑个热闹,从那以后,朝阙城的子民再也没见过一滴雨水。 河溪断流,土地龟裂,水田干涸,草木枯死。 百姓们凿井挖渠想找到生路,可是日复一日下来,水源越来越少,死人越来越多,终于令人绝望。 还能走的背井离乡,不能走的只能等死,城池空置了大半,剩下些病弱老残苟且偷生,不少人开始跟过路的行商卖身拟契,更有甚者咬牙投了军,不管将来是否战死沙场,在眼下总是活路。 今日有一支商队路过,规模不大,只有三十个人、四辆板车并八匹马,大部分都是些东来的木材香料,卖到北方可小赚一笔,对这座荒城却还不如一锅馒头的价值高。 商队的领头倒也心善,虽然让护卫持刀弓随行,以震慑那些亡命徒,但也着人分发了些粮饼给路边乞讨的老弱。他们这样且走且停,冷不丁看到前头一面土墙下,有个插草标的妇人抱着婴儿跪在地上,显然是卖身为奴混口饭的意思。 妇人头脸很脏,身体也干瘦,难得是眼睛明亮,细看五官也不丑,她抱着婴儿哭得眼眶已充血,见商队停在面前,赶紧磕头泣道:“老爷行行好吧!我夫君死了,爹娘也没了,就剩下这个孩子,我一个妇人实在养不活了……求老爷买了我们母子,不要银钱,赏口饭吃就好,我会洗衣做饭鞣皮子,他是个男孩,长大后给老爷做牛做马也是好的呀!” 领头看了看她手上的粗茧,再伸手摸了摸这婴儿,虽然没多少肉,四肢倒是健全,眉心还有颗讨喜的红痣。他思及商队里也有两名女眷,便动了恻隐之心,道:“行吧,那你跟我们走。” 妇人连磕三个响头才抱着孩子站起身,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中加入了商队,有好心的伙计在板车上收拾出一角,好叫她和孩子坐在上面吃些东西。 领头走南闯北多年,深知这灾荒之地最容易遇到亡命徒,下令不在城中停留,后晌便出了城门,在土路上又行了个把时辰,叫队伍改了道,藏在一处山隘下休整过夜。 妇人看得迷糊,忍不住轻声问道:“这是做什么呀?” 领头的娘子递给她半块馕和一小壶水,道:“我们的货物虽不珍贵,车马却重要,今日从城里路过怕是要被人盯上,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妇人不知想起什么,眼里又是泪:“说得对啊……朝阙城先遭战乱又遇大旱,人都被饿成了畜牲,好多残废人和孩子都被他们……” 她说到后面泣不成声,周围的人们对视一眼,明白了她未尽之意——饥荒遍野时,人失了理智,跟野兽并无两样,倘若有落单的人遇上这种亡命徒,怕是要被活吃了。 众人唏嘘,又可怜她孤儿寡母,领头的娘子特意倒了一小杯马奶去喂孩子,直到后半夜才歇息下来。 篝火被顶上山石遮挡,也不怕野兽或流民被吸引过来,外围警戒的护卫和衣提刀,渐渐也觉困倦,错过了山壁上一闪即逝的影子。 婴儿难得吃饱睡熟,那妇人却睁开了眼睛,慢慢坐了起来。 白日里的凄楚孱弱都不见了踪影,眼里泛起幽绿的暗光,伴随着轻微的裂帛声响,八支长满倒刺钢毛的蛛腿伸展开来,稳稳爬上了山壁。 嘴巴裂开,露出尖锐口器,雪白的蛛丝喷射出来,眼看就要裹住一人的头脸。这东西十分柔韧,上面还有剧毒,活物一旦被笼罩进去,就会在窒息的痛苦里迅速毒发身亡,全身骨肉都变成蜘蛛的食物。 她已经饿了很久,今夜一定要饱餐一顿。 就在此时,一道小巧的白影从岩石死角一跃而起,蛛丝从中断裂,未落地便化为飞灰,下方熟睡的人们似乎还无知无觉。 见状,妇人目光冷戾下来,八支蛛腿发力,很快就追着那道白影上了半山腰。 此地空旷,寸草不生,月光之下终于可见白影全貌,那竟是一只白毛红瞳的狐狸。 “死狐狸,又坏我好事。”妇人啐了一口,“我等皆为妖类,本该互帮互助,你却三番五次为这些凡人对付我!” “你吃人可以,别被我遇上就行,怪自己运气不好吧。”白狐猩红的眼睛微动,“滚!” “呵呵,我可是……还饿着呢!” 话音未落,妇人躯体已变成一只巨大的人面蜘蛛,背生八目,腹有暗纹,数道蛛丝喷射出去! 它怪笑道:“既然吃不了人肉,我就吃了你吧!” 白狐灵巧地避过蛛丝,紧接着劲风突至,带着剧毒的螯爪呼啸着当头落下! 蛛腿连动,细丝纵横交织,一张大网赫然成形,白狐落于其上,就如一只挣扎不出的飞蛾。 “咔嚓、咔嚓、咔嚓——” 黑蛛跃上蛛网,不断敲击的口器中淌下毒涎,两只螯爪一左一右封死退路,同时向白狐割下! 螯爪再度扑空,紧接着有粘稠的绿色血液飞溅出来——黑蛛的背甲被利爪从边缘连接处生生撕裂! 妖狐身量不足黑蛛腿长,却能在瞅准薄弱点后一击必中。眼见黑蛛吃痛,发疯一样翻滚起来,妖狐足掌一蹬,这次落在了黑蛛躯干上方,正对着那惊恐的妇人头颅。 一声尖叫尚未出口,那头颅已经落地! 蜘蛛四百年才修出人面,这颗头颅被斩下,便是废了她半身道行! 黑蛛倒了下来,八条蛛腿剧烈地抽搐着,头部断口触目惊心,透过背甲裂痕已隐约可见莹白腹肉。 白狐轻巧落地,眼见那颗头颅化为飞灰,倒也没赶尽杀绝,转身就要离去。 刹那间,黑蛛张开口器,最后一口毒液混合蛛丝爆射而出,如愿喷溅在白狐身上! “咔嚓!” 它失了人头不能言语,只能敲击口器以表狂喜,却在下一刻凝固了所有动作——那团蛛丝落了地,腐蚀掉土石,却不见白狐的皮骨残骸! 在哪里?! 没等它环顾四周,背部便是一阵剧痛,尖锐的狐爪从裂痕伸入,掀开了她整块背甲! “找死。” 几块沾着绿色血液的灰白肉块掉落下来,这是黑蛛的毒腺,也是它最后看到的东西。 巨大的黑蛛终于倒下,蛛腿挣了两下便再无动静,白狐从它背上跃下,盯着战败者的残骸看了片刻,突然张开嘴吐出一朵火花,甫一接触蛛身便迅速燃烧起来,转眼间,一只巨大的蜘蛛就只剩下一堆散发恶臭的灰烬,随风飘散了。 朝阙城南有座破祠堂。 牌匾雕像和牌位之类早已没了,只剩下四根老柱和半顶瓦片支撑着残壁断垣,已经无人知道它原先属于哪家又供奉何方神圣,如今只有些流浪的猫狗偶尔在此逗留。 上个月,有一对母子搬进了这里,他们原本住在城东,可惜家里男人死了,女人干瘦,孩子孱弱,若是留在人口相对密集的东区,怕是一闭眼就醒不过来了。因此,女人抱着儿子避开人搬到这里,如此艰难地活着。 她叫冉娘,孩子今年六岁,小名宝儿。此时夜色已深,冉娘好不容易哄睡了饥肠辘辘的孩子,自己抱膝坐在一旁发呆,冷不丁看到一道白影从屋顶破漏处跃进来,吓得她差点叫出声。 定了定神,她看清了白影真容,长舒一口气:“大人,原来是您啊,这……” 白狐甩了甩尾巴,张嘴放下一个破破烂烂的襁褓,里面是个婴儿。 冉娘见状,下意识地捂住嘴。 母子俩搬来这里,生活不易,除了小心旁人的窥伺,更重要的是寻找食物,若非遇到这只狐狸,怕是早就没命了。 冉娘知道这是妖怪,可如今求神拜佛均无垂怜,唯有这妖狐庇护了自己母子,还经常带食物给他们。 有时候是少量的草根野果,有时候是些新鲜的肉类。 她最开始以为那是人肉,哪怕儿子饿到发疯也不准他吃,好在妖狐开口道:“是狗肉,不是人。” 冉娘忽地想起,城外确实有野狗,数量不多,但吃过人肉,比草原上的狼还凶狠。 她不知道妖狐为什么要护着自己母子,只能忐忑地活着,此时看它叼了个婴儿来,顿时提心吊胆,生怕它说这是今天的粮食。 “这孩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被蜘蛛妖拿来做诱饵,想要捕食过往的行人。”妖狐用尾巴圈住襁褓朝她推过来,“你照顾他,我去找吃的。” 冉娘小心翼翼地把婴儿抱起来,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情绪,妖狐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只是落在宝儿身上,两只前爪左右开弓,将这小男孩儿拍醒过来。 宝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是它,顿时笑开了花,抱住狐狸毛茸茸的温暖身躯,把整张小脸都埋进了毛里,喃喃道:“是大人回来了……” “醒了就别愣着,跟我走,带你去找吃的。”妖狐蹲在他的脑袋上,“城里没吃的了,我带你去山上找。” “好啊。”宝儿长到六岁,从记事起鲜少出城,尤其是在旱情愈发严重这两年,冉娘更是连门都不让他出,生怕这小不点儿一旦离了眼,就再也找不回来。 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期待地看向娘亲,只见冉娘抱着婴儿欲言又止,抚摸襁褓的手指轻微颤抖着。 妖狐沉声道:“我带他出去,两个时辰就回来,你好好看顾这孩子。” 冉娘听到最后三个字被轻微加重,心中一颤,低头道:“……好。” 娘亲与妖狐之间的微妙气氛,宝儿浑然不觉,他顶着白毛毛的狐狸飞快地跑出祠堂,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祠堂里只剩下冉娘和这婴儿,她盯着襁褓看了许久,干枯的手指缓缓移向孩子的脖颈,眼角余光瞥见宝儿睡觉的木板,迟疑地把孩子放在了桌子上。 月光透过屋顶破洞稀稀拉拉地洒下来,映得屋里一片清辉,她沐浴在皎洁的微光中,脚下没有影子。 第二章 邪祟 作者有话说: 朝阙城后面有座大山。 它占地颇广,绕河连谷,昔年满山碧翠时不知养活了多少靠山吃山的采猎人家。自大旱以来,朝阙城的百姓们都往山上挖水源找食物,几乎把前山薅成了没毛秃子,只有虫蚁草根还在土地下苟延残喘。 后山相比前山更险峻,许多人进去找食物,结果出来的很少,剩下的已经连骨头渣子都喂了畜牲。 有人说这是后山有太多饿极了的禽兽蛇虫,也有人说里面藏了吃人的妖怪。 妖狐入了后山,身躯便迎风而长,转眼间便从尺许长到了一人来高,它低头叼住宝儿往上一抛,男孩就稳稳落在了它背上,在森然的林子里急速穿行。 “哇——” 他兴奋地叫起来,紧紧抓着两撮毛稳定身躯。妖狐赤红的眼瞳飞快一扫,猛地朝一棵树扑了过去——那上面赫然盘着一条蛇。 不一会儿,宝儿将清理好的蛇用木棍串好,眼巴巴地看过来。妖狐抖了抖耳朵,往一堆烂木头上吐了口气,火焰就燃了起来。 烤蛇肉的香气渐渐散发出来,宝儿用手指对着蛇身比划,嘴里念念有词:“我吃一半,再给娘一半……啊,新来一个小弟弟,那把我的分他一半!” “他太小了,吃不了肉。”顿了顿,妖狐又道,“你娘也不吃。” 宝儿挠了挠头:“娘不吃不饿吗?” 妖狐不再多话,宝儿只好把蛇肉拿下来,拆成几段分了两份,然后才开始吃。 “小孩儿,你想离开这里吗?”妖狐看他吃得欢快,突然开口,“这地方吃不饱穿不暖,连口干净的水都难喝上,你还这么小,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好啊!”宝儿当然想去过好日子,“那我们回去跟娘说说,明天一起走吧!” 妖狐道:“你娘走不了。” “为什么?” 对着孩子的眼睛,妖狐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没有骗他:“她离开这座城,就会消失。” 宝儿懵懂地看着他,妖狐问道:“宝儿,你知道人是什么吗?” 他眨了眨眼睛,迟疑地点点头,就听见妖狐继续问:“人有生老病死,那么人死之后会变成什么?” 宝儿想起娘亲讲过的故事,瑟缩了一下:“……鬼?” “准确地说,是阴灵。”妖狐用最简单的话告诉他,“阴灵见不得阳光,不能离开埋骨的地方,吃不了人间的食物,一般人都看不到他们。” 宝儿似懂非懂:“可是……这跟我娘有什么关系?” “你娘,就是阴灵。” 宝儿浑身一僵! 妖狐第一次见到冉娘,是在五年前。 那时候它被大妖所伤,逃命时途经此地,正赶上走背子,叫猎人给逮了准备剥皮卖掉,幸好被冉娘买了下来。 彼时宝儿刚满一岁,冉娘抱着他准备置办点东西,看到那狐狸灵性可爱,动了恻隐心,想着给自家儿子积点福报,就花钱把它买了放生。 但凡修行,都要讲究个因果报应,妖狐受了她恩情,待报完仇后想要回报,正赶上朝阙城旱情严重,冉娘家破人亡。 它翻进院墙的时候,那些来抢东西的亡命徒早已跑了,院子里只留下几个被活活打死的老弱妇孺,其中就有冉娘。 妖狐送亡者入土为安,然后回到了冉娘家中,却听见有小孩子的哭声。 六岁的宝儿被冉娘藏在地板暗格里,压根不知道在自己睡觉的时候已经没了亲人,只晓得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又饿又怕,顿时大哭起来。 妖狐正准备把地板掀了救他出来,没想到一道人影从门外匆匆跑来,它上了房梁往下一看,竟然是刚被自己安葬的冉娘。 冉娘额头上被石头砸开的洞不见了,只剩下可怖的血迹,被她抬袖抹了。妖狐看到她打开暗格,抱出受惊的宝儿温声安抚,然后收拾了东西往外跑,一路上且走且寻,终于觅到破祠堂这样一个落脚地。 她的脚下没有影子,妖狐闻到了属于阴灵的腐味,不浓烈,却冰凉。 冉娘已经死了,可她放不下仇恨,也放不下自己年幼的儿子,化为阴灵重回世间。然而阴阳有别,她能保护自己的儿子不被恶人侵害,能从别处悄然偷取食物喂养宝儿,可是日光会伤害她的魂魄,土地禁锢了她的出行,全靠执念维系的灵体也终要消散。 唯一增强灵力的办法,就是吃掉鲜活的人魂。 她是那么放不下宝儿,怕他在自己消失后会被人伤害,执念在魂魄中根深蒂固,如果没有妖狐的插手,冉娘恐怕已经变成了害人害己的邪祟。 对一个孩子说这些的确有些残忍,但是冉娘已经快极限了,妖狐不想让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在死后变成恶鬼模样,一旦冉娘沾上人命,那就是万劫不复,再难投胎转世,日后当宝儿得知真相,也必定悔恨终生。 “……” 宝儿显然不能接受他所说的话,一把摔了蛇肉往城里方向跑,显然是要去找他娘。妖狐轻嗤一声,转眼窜到宝儿身侧,歪头一拱,把这小孩儿扔在背上,飞快地往来处赶回。 甫一入城,妖狐就消失了踪影,宝儿连滚带爬地往破祠堂赶,没想到在那个方向燃起了一把大火,不少人围着那里,一边叫骂,一边往里头扔木柴。 “鬼啊——” “吃人了!我看到她吃人了!” “她吃了个婴儿!嘴角还有血!” “烧死她!烧死她!” 七嘴八舌,叫骂连连,宝儿被他们吓住了,愣愣地看着被火焰包围的破祠堂,冉娘的音容笑貌在他脑中飞快掠过,一股火气好像从眼睛直达心里,他猛地抓住那叫骂最凶的男人,狠狠一口咬在了他腿上! “啊!”男人惨叫一声,一脚把他踢开,“死小鬼疯了吗?” “我娘不是鬼!她不会吃人!”宝儿被他踢得爬不起来,眼泪夺眶而出,“那是我娘!谁也不准烧她!不准!” “……你娘?”人群里议论纷纷,男人眯起眼睛把他提起来,“你是那女鬼的儿子?” 宝儿两腿在空中乱蹬,艰难地说道:“我娘不、不是鬼!” 男人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我刚刚亲眼看到的!你娘把一个婴儿吃了,不信自己看!” 宝儿被他扔在一旁,正看到地上一块破烂的襁褓,上面全是新鲜的血,地上还有零星几块碎骨肉。 一瞬间,男孩浑身都在发抖,他不可置信地去摸这块襁褓,哪怕只见了一次,他也能认出这属于今晚被妖狐带来的婴儿。 他们走的时候,婴儿还好好地睡在冉娘怀里。 这些人说,是娘吃了他,娘是会吃人的恶鬼。 宝儿大叫一声,转身就往破祠堂跑,有人见状大惊失色,立刻就跑上前想要拦住这自投火海的孩子,却被那男人拦住,只听他骂道:“恶鬼的儿子,长大了也是恶鬼,烧死了才好!” “是吗?”幽冷的声音突然响起,“那么,杀人凶手的儿子是不是也该赶尽杀绝,免得以后长大了又去害人?” 众人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只见即将扑入火海的宝儿被一只手推了开来,冉娘从倒塌的破祠堂里走出,将自己的儿子挡在身后,抬手擦掉了嘴边的血迹。 宝儿愣怔地看她,喃喃道:“娘……” 短短两个时辰,冉娘几乎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 女子脚下依然没有影子,头上却生出两只黑色的角,眼瞳拉长成灰白的线,一直被伪装成正常的肤色也变作苍白,衬着她嘴角的血迹,看起来异常可怕。 众人皆哗,纷纷抬起武器,脚步却忍不住后退。 只有那为首的男人没有,他死死盯着冉娘的手,那里攥着一只小铜锁,属于他今年刚出生的儿子。 下一刻,他扭头去看地上的血襁褓,脸色煞白,猛地转身,惊恐地望着艳娘,浑身发抖:“你、你……” “我是鬼,吃了人。”冉娘向他逼近,嘴角挑起笑容,“你为抢粮食,杀了我一家六口,现在我吃了你儿子,算不算两清?” 男人在这瞬间瘫倒在地,面如土色,抖似筛糠。 他叫何顺,本是城里的瓦匠。一个月前,他见家里没了粮,又不敢冒险进山找食,就开始在街坊身上打主意,而在东区境况最好的就是冉娘家里。 同在朝阙城,冉娘家昔年荣盛时众人羡慕,如今没落得只剩下几名老弱妇孺,留着那些东西也是浪费。这样想着,何顺叫上几个同样有此打算的弟兄,趁夜潜入冉娘家,遇行盗窃。 可他们没想到正好撞上那坡脚门房,那一瞬冲动快过了理智,等何顺回过神来,门房已经头破血流地倒下,凶器是他手里的镰刀。 门房死前的叫喊惊动了屋里人,冉娘带着婆子和两个家丁匆匆跑出来,看到了凶手们的样子。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要是让他们喊来了人,咱们以后都没法混了。” 六个带了武器的男人,对上五名老弱妇人,结果不言而喻。 冉娘被他砍倒在地的时候还没死,却伸手抱住何顺想往主屋走的腿,吓得他弯腰捡起石块,闭着眼睛砸了下去。等感觉到腿部一松,他看也不敢再看一眼,带着从仓室出来的五个人跑了出去。 第二天他就听见有人说,冉娘一家都不见了。 何顺以为是同行的哪个人毁尸灭迹,却都不敢追问。眼看着一个月过去,无人怀疑到他身上来,何顺就想在今晚故技重施,没料到刚从一家偷了半袋馕饼出来,他就看到一个抱孩子的女人从前方走过。 女人,小孩…… 他脑子里转着胡乱的念头,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一路来到这四下无人的破祠堂,看到那女人坐在门槛上,抱着婴儿发了片刻呆,突然张嘴咬住了孩子的手! 月光洒在女人身上,何顺这才发现她没有影子! 更令人惊恐的是,他终于认出了这个女人——早在一个月前就死在自己手里的冉娘。 冉娘似乎也发现了他,抬头看了过来,何顺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开,叫来了一群人。 他一面为冉娘吃人而恐惧,一面又高兴,众人果然容不下这样的恶鬼,准备把这怨鬼连同破祠堂一起烧了。 可何顺没想到被冉娘吃掉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他惊怒交加,却没有血性去跟冉娘拼命,双腿哆嗦得站不起来,尿骚味弥漫开去,只能用双手挪动后退。 有人朝冉娘挥动了棍棒和锄头,这些凡兵打在她身上如穿透空气,反而是动手的两人被冉娘掐住脖子,生生提了起来! 她空洞的眼睛看着这些人,喃喃道:“活的……肉啊……” 其他人高声尖叫,四散奔逃,可是无论他们往哪边跑,最终都是围着这块地转圈,仿佛一个个都成了只知道走圈路的睁眼瞎,根本逃不出去。 宝儿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不明白短短两个时辰内,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更不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你娘为了你变成阴灵,别让她丧失最后的人性……” 妖狐刚刚说的话再度浮现,他脑中一团乱麻,已然六神无主,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耳边响起,很轻,微不可闻,却一字一顿地砸进宝儿心里—— “她不是你娘了,她是恶鬼……” “杀了她,救这些人,这才是解脱她的办法……” 宝儿的脑中嗡嗡作响,手摸到了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木刺,上面刻着看不懂的纹路。 “你要做对的事情,你不能再犯错……” “恶鬼当杀!当杀!” 男孩的身体像提线木偶一样站起,缓缓靠近冉娘,目光呆滞,紧握在背后的木刺几乎嵌进了手掌心。 冉娘听见他的脚步声,松开那快要被她活活掐死的两人,转身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儿子,纵然模样可怖,声音依然温柔:“宝儿,是怕了吗?娘这就……” “杀了她!” 宝儿的眼睛倏然瞪大,藏在掌中的木刺狠狠刺了出去! 殷红的血点溅在地上,冉娘低下头,看到那根钉入宝儿左手的木刺,男孩疼得脸色发白,瘫坐在地痛哭失声,抽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如流星飞坠,准确无误地踩中宝儿身下的影子,只见一团漆黑的雾气从中被逼了出来,落在地上时如泥巴自动揉捏,很快褪去黑色,变成了一个三岁大的小孩子。 “我和那蜘蛛妖,倒是都看走了眼……” 妖狐长尾一扫,将宝儿和冉娘都挡在身后,尖锐的指甲从爪垫迸了出来,猩红眼瞳亮起血光,锁定了眼前这玉雪可爱的小孩。 他“咯咯”地笑着,身上不着寸缕,可妖狐看清了他眉心那颗红痣,也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该是它杀死蜘蛛妖后救出的小婴儿,也当是……蛊惑冉娘化为邪祟的元凶! 第三章 诡童 作者有话说:注:“于斯万年,受天之祜”出自《诗经?大雅?下武》,表示受命于天,祝国运绵长。 今天的大狐狸也在表演实力懵逼。 没看懂的小可爱不要急,明天揭秘+反转 妖狐捡回那小婴儿的时候,并没察觉不对之处。 在这个世道,易子而食与卖儿鬻女都不少见,这么一个被妖拿来做诱饵的小家伙任谁见到也只觉可怜罢了。妖狐本想着把他留在商队里,跟那些人离开这灾荒之地,没想到当他烧毁了蜘蛛妖的尸体,回到那商队驻地时却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下这个啼哭的孩子。 地上火堆未扑灭,沙土上脚印车辙俱凌乱,妖狐琢磨着兴许是适才有人未睡沉,发现了不对劲,因此在它引走蜘蛛妖后,迅速叫醒其他人从小路离开。 荒山野岭,天色又晚,妖狐没去追赶这些讨生活的人,就只好把这婴儿先叼了回来,准备天亮后再带他去远方的城镇找户人家托付。 若无必要,妖狐不会在夜晚离开破祠堂,原因无他——冉娘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了。 她是含怨的阴灵,若非为了宝儿,早在头七之际就变成了索命恶鬼,妖狐不想她犯下杀孽沉沦不复,就只能设法让她克制自己的戾气,慢慢从怨恨里解脱。 将婴儿留给冉娘,一是别无选择,二是借此机会让她主动压制自己对人魂的渴望,宝儿被妖狐带走,就算冉娘饿到发疯,也不会碰这孩子一下。 她只要熬过这一次,就是可喜的一步。 然而妖狐没想到,这婴儿并非善茬。 妖类五感极佳,在入城时,妖狐就从呼啸的风里捕捉到杂乱人声,它直觉事情有变,所以转向暗处,观察破祠堂这边的情况。 它最先发现襁褓上的血迹气息并不属于自己带回的婴儿,可那孩子却凭空消失了,只剩下神智沦丧的冉娘与城中百姓对峙。 这种冲突的出现必定有一个引子,它很快锁定了神色有异的何顺,从他身上嗅到了与血迹相合的味道,且这人的气味还有些熟悉,让它想起冉娘一家惨死的那晚。 倘若何顺真是凶手,冉娘吃掉的又是他的血亲,那么阴灵戾气失控无可避免,妖狐可不相信这是巧合。 它飞快地把这些线索串起来,野兽的直觉告诉它——那个在这节骨眼上消失的婴儿,是把这两方因果重新连接起来的关键。 但凡有所算计,必然有其图谋,妖狐蛰伏在暗处,果然等到了对方下一步行动,掐准了时机将其逼了出来。 妖狐眯起眼,爪子在地上抠出三道划痕:“冉娘顾忌宝儿,就算对你的血肉魂魄渴望至极,也不会动你一口……于是,你就在她苦苦忍耐冲动的时候,蛊惑了她。” 那小小的婴儿,在两个时辰里已经长成三岁大的幼童,他冲妖狐甜甜地一笑,细声细气地道:“她想吃人,想食肉吞魂,这是阴灵的天性,我只是让她释放自我,不好吗?” 一个时辰前,冉娘蜷缩在破祠堂一角,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婴儿,饥饿的欲望几乎要把她逼疯,控制不住冲了上去,想将这鲜活生命连皮带骨地吃掉。 将要下口时,宝儿临走时的背影又在脑海里闪现,冉娘的手指抓住襁褓,残存的意识让她想起妖狐临走时那意味深长的回眸。 她不能吃人,不能变成恶鬼。 冉娘强迫自己闭上眼,想要把婴儿放回桌面,冷不丁听到一道声音:“你饿了,为什么不吃?” 她睁开眼,周围没有陌生人,只有襁褓里睁开双眼的婴儿。 苍白干瘦的脸庞衬得那双眼睛极大极黑,像两口吸人魂魄的井。 神使鬼差地,她喃喃道:“我不能吃……宝儿,我的宝儿还没回来……” 婴儿在她眼前笑咧了嘴,那声音再度响起,极轻极慢,带着深深的蛊惑:“宝儿也舍不得娘亲饿着,你该吃东西了,不吃饱,怎么照顾他呢?” “吃……”冉娘双目渐渐失神,反复喃念着这个字,忽然又摇头,“我不能吃人……” 婴儿的嘴角越咧越开:“那你就去吃畜牲吧。” “畜……牲?” “抢你们的粮食,害了你性命的那些人,是不是畜牲?” “是……” “他们杀你一家,你吃他们满门,是不是活该报应?” “是……” “那就去吧。” 襁褓一松,婴儿在她手中化为了一道黑烟消失不见,冉娘如行尸走肉般离开祠堂,当她堪堪回神时,嘴里是新鲜的血腥味,眼前是何顺恐惧万分的脸。 她木然地站在破祠堂里,看着何顺大喊大叫,看着数十人闻声而来,看着他们边叫骂边堆起干柴,而她只是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长出的角。 她成了恶鬼,回不了头了。 这一刻冉娘不觉悲哀,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下场,只庆幸没有被宝儿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于是心甘情愿地等着在火海里灰飞烟灭。 可她没想到宝儿在这时回来了,更没想到那个傻孩子会往火海里扑,仅剩的神智支撑着她离开即将倒塌的破祠堂,再面对何顺等人时,冉娘已经失去了最后的理智。 强烈的饥饿感汹涌上来,恶鬼天性的贪婪占据脑海,她要吃光这些人。 “娘——” 宝儿惊恐地看着冉娘冲入人群,众人吓得四散奔逃,何顺第一个跑了出去,听到背后喧嚣人声越来越远,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回头看去。 其他人都被他甩在身后,只有一具无头的身体朝这边奔来,没跑动几步就扑倒在地,流了一滩血。 那是谁的身体? 何顺想擦把冷汗,却发现自己没了手臂。 他被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拎了起来,对上冉娘溅了血的脸庞,这是何顺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冉娘丢掉何顺的人头,舔了舔手指上的血,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如饿狼般再度扑入人群。 宝儿吓呆了。 妖狐听得背后惨叫连连,并未回头看上一眼,因为眼前这诡异的幼童正死死盯着自己,无形的寒意如针刺般戳在自己身体各处要害上,它毫不怀疑只要自己露出些许破绽,就会变成一只待剥皮的死狐狸。 诡童打量了他片刻:“看你模样,不过是两百年道行的妖狐,可不该出现在这里呀。” 妖狐龇牙,身体伏低:“我该出现在哪里,由你决定吗?” “至少在此时此地,是这样没错。”诡童微微一笑,“不该存在的,就要被清理干净。” 他话音未落,妖狐后腿一蹬,已如离弦之箭般扑了过来! 它在未开灵智时已经学会了捕食,肢体本能几乎烙印在灵魂里,比起人族花哨繁复的招式套路,兽类更讲究一击必杀。因此,妖狐这一下直取诡童头颅,牙齿一开一合,精准地叼住他的脑袋,却在一刹那身体扭转,钢鞭般的长尾向后横扫,险险避开一击,霸道的劲风几乎擦着它在地上打出一道半尺深的掌印。 诡童的身影又出现在它面前,这看似娇小的幼子,力与速都快到不可思议。 他似乎对妖狐躲过这一掌有些讶异,但笑意不改:“下一次,我要剥你的皮做条领子。” 妖狐猩红的眼睛微凛,没有被他激怒,而是再度压低身体,露出了尖锐的犬齿。 “呐,小孩儿……”它未回头,却唤回了宝儿的神智,“你娘已经不认人了,趁现在,赶紧跑。” 宝儿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条挥扫过来的尾巴用巧力拍出老远。诡童嘴角一抿,正要追赶上去,忽觉眼前一花,妖狐已经再度欺近,毫无花俏地咬向了自己的胸腹躯干! 这一下蓄力短促、出击迅疾,诡童小小的身体被它咬在了齿间,他不惊也不逃,小巧的右手搓掌成刀,照着妖狐后颈刺下! 一霎那,掌刀穿过皮毛刺入骨肉,诡童的脸色却变了。 鲜血不见喷溅,肉却如有生命般蠕动,将他整只手都吞了进去,就这么一下迟滞,诡童只觉头顶劲风压下,一只巨大的狐爪当空而落,将他连同纷飞的碎石拍进了地底! 他刺中的只是一条幻化的狐尾。 妖狐已经变成丈许来高,身后拖着两条尾巴,其中一条染了血,它并不在意也未停下攻击,而是猛地立地飞起,恰好避开一道在腹下突起的地刺。 没等妖狐喘口气,一股大力狠狠砸在了腰侧,直接将它拍飞出去,重重砸进了仍在燃烧的火海里,一瞬间火花飞溅,整个地面都震动了两下。 诡童眼见这条街道已无活人,冉娘正贪婪地舔舐手上血迹,他嗤笑一声,化为黑烟朝宝儿逃走的方向追去。 宝儿一个小孩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然跑不出多远,很快就被他追上。 “你娘还在等着,乖孩子可不能乱跑啊。”他轻轻一笑,细白的手掌已经搭上宝儿头顶,“跟我回去吧。” 宝儿的脚步生生顿住,慢慢向他扭过头来。 身体未动,头颅却从胸前扭到了背后,对他露出了一个冷笑。 诡童的脸色终于变了,下意识真元凝聚在掌,可“宝儿”反是抓住他的手腕,生生受下这一击,紧接着一团青色的火焰从“宝儿”嘴里喷射出来,避无可避地包裹住他的脑袋,很快蔓延全身! 这是妖狐的内丹真火! 诡童发出了一声惨叫,满地打滚想要压灭火焰,却都徒劳无功,“宝儿”单膝跪下,人形溃散开来,露出了伏地喘息的妖狐真身。 诡童精于蛊惑心智,可是妖狐也擅长幻术之道。 它有野性,但不傻,知道自己难敌对手,便在第一回 合交手后,借机将自己的真身与狐尾幻相转化,被打入火海消散的只是一道虚影,而这个被“自己”送出战圈的“宝儿”才是真身。 诡童目中无他,自然就看不到真正的他。 最后一点火星熄灭,诡童被焚烧过后的身体变成了一块焦黑木牌,上面刻着些金色文字。妖狐无暇细看,将此物叼在嘴里,纵身重回适才交战的街道,直面已经变成恶鬼的冉娘。 真正的宝儿在看到冉娘大开杀戒时就吓昏了过去,正好给了妖狐趁乱将他藏匿的机会,现在它用狐尾将昏迷的男孩从碎石堆后卷出来,直接扔在了自己背上,深深看了冉娘一眼,毫不迟疑地冲了出去! 疾驰如风,妖狐将一切都远远抛在身后,血从喉咙涌了上来,被它生生咽了回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撕裂一样疼。 诡童被狐火焚化,可他那一掌妖狐也硬挨了下来,现在跟凶性大发的冉娘对上,还要顾及这小孩子,实在太难。 除非它能下狠手,杀了冉娘。 这是现在最能解急的办法,然而念头刚起,就被妖狐压了下去。 我不能杀她。它这样想道,否则一切就没意义了。 突然间,妖狐身形一滞,目光难得放空了刹那。 什么没意义? 她已经成了恶鬼,我为什么不能杀她? 妖狐回头看了眼在自己背上昏睡的宝儿,嘴里还叼着那块带有焦糊味的木牌,当此刻暂时脱离了厮杀,它才能回想适才诡童莫名其妙的话语:“此时此地……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不是朝阙城吗?我为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个家伙,又是什么人? 茫然间,黑沉的夜色在这瞬间似乎扭曲了一下,妖狐觉得自己踏空了一瞬,强烈的失重感袭上来,可当它睁开眼,自己还在熟悉的街道上。 妖狐用力甩了甩头,忽地发现周围一片死寂。 破祠堂那边闹出大动静,自己一路跑来也没收敛力道,可这城里仍是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也不见人影,仿佛所有的活物都人间蒸发了,只剩下一座荒芜的空城。 妖狐看着自己面前破败的府邸,这是冉娘的家。 朽烂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化为恶鬼的冉娘出现在它面前,而妖狐背后的房屋、街道都如被夜色吞噬了一样逐个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扑通”一声,趴在妖狐背上的宝儿似乎在梦里受了惊,猛地蹬动了一下,整个人从它身上滚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这一下没把他砸醒,却让妖狐瞳孔紧缩,它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原本身长不过三尺的孩童在这须臾间拉长了身形,从一个稚子变成一名成年男人,只从眉目轮廓间隐约可见宝儿的端倪。 倘若宝儿再长二十多年,就该是这般模样了。 可是人怎么会在片刻间长大呢? 下意识地,妖狐吐出了嘴里那块木牌,在最后一线月光被吞噬之前,看清了上面有两行刻字,当先即是:“朝阙御氏,有子为宝,于斯万年,受天之祜(注)。” 这说的当时一个出身于朝阙城御氏家族的人,昔名为宝,取字斯年。 御斯年。 下面一行刻着宝儿的生辰八字,而冉娘的夫家正是姓御。 大脑毫无预兆地疼了起来,冷风伴随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妖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涌了上来,它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它记得冉娘和宝儿,记得救命之恩,记得这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可是它猛然发觉自己想不起一个月之前身处何地、发生何事,想不起自己既然生而为妖,却又身具何名。 我是谁? 第四章 斯年 作者有话说:第四章 才自报家门的主角…… 相比隔壁家热情外向的老叶(喂!),这只好像要内敛一点(???) 暮残声的属性简而言之—— 社会我狐哥,人狠话不多。 从今天开始进入反转+解密,懵逼的同志们拿好瓜子不要急 他又梦到这多年之前。 朝阙城不是什么繁荣昌盛的好地方,面朝冰川与戈壁,背靠连绵山岭,进一步须提防西绝边陲的蛮夷部落劫掠,退一步又怯于苍茫大山中的妖精鬼怪,真可谓“天高地远君难管,生死祸福不由人”。 城里有三五富户,他家世代做粮油生意,经营了许多年,终于在他爹这一代跻身富贾之列。据冉娘说,在他出生那天,他爹高兴坏了,直说要把他当成心头肉掌中宝,娇宠着养大,便起名叫“宝儿”。 然而好景不长,在宝儿三岁那年,西绝与中天两境交战,夹在二者之间的朝阙城沦为战火祭品,到最后城池易主,尸横遍地。 城主摘了玉冠,从高耸的城楼上一跃而下,摔成一团与焦土不分彼此的烂泥。他死了便一了百了,活着的城民遭了大罪,敌军破城后便大肆烧杀抢掠,无数家庭累积世代的财富都被洗劫一空,烈火中有房屋倾塌,冷铁下是遍地头颅。 宝儿的家自然没能在战祸中幸免,祖辈和父亲都丧生在金戈铁蹄之下,偌大家业顷刻只剩灰烬。那时候他还小,并不怎么懂事,只记得自己被娘亲死死捂住嘴,龟缩在死人堆里,透过缝隙看着那漫天如淬血色的火云,听着惨叫声从高亢到渐渐消失。 等到敌军离开,这座城里还剩下半数不到的百姓守着残壁断垣痛哭失声,他们一家老小只留了自己和娘亲。 宝儿年纪小,尚且不明白以后的艰难,他只能在娘亲怀里哭泣。 冉娘一边抹泪一边哄他:“没哭,活着就好,以后……总能好起来的。” 可是冉娘也没想到,兵祸过后就是大旱三年的天灾。 战乱把城池变成地狱,灾荒却能把活人变成恶鬼,许多从敌军刀刃下幸存下来的人最终因为一袋糙米或一壶水死在了昔日街坊四邻的手里。冉娘用遍了偷抢乞讨和挖土掘草等方式,好不容易才把宝儿拉扯到六岁,大旱依然没有结束,岭中的猛兽饿到下山吃人,城里也有了互相残杀的事情,他们孤儿寡母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 有婶子劝冉娘把宝儿卖了,这世道连自己都养不活,何况这样一个干活都不行的小孩子?卖得好,哪怕为奴也是活路;倘若卖不好,那是宝儿命苦,冉娘十月怀胎生了他,总能拿他换点米粮支撑自己走出这座城,说不定便脱离了苦海。 她们说话的时候,宝儿就抓着冉娘的手,他能摸到冉娘掌心满是冷汗,抬头看到冉娘闪烁不定的眼神。 冉娘别过脸,艰涩地说道:“这是我儿子,我十月怀胎才生下来的儿子,御家就他一根独苗……我、我不能对不起我死去的相公。” 婶子骂骂咧咧地走了,临出门时还特意回头看了眼宝儿,像巷口那只盯上骨头的饿狗。 当天晚上,有人潜入了他们的家,翻找着屋里残余不多的物件,妄想找到有价值和用处的东西。宝儿被冉娘抱在怀里,一点声不敢发出,背着简单收拾的行囊从狗洞爬了出去,大晚上无处可走,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城外荒山。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母子俩靠少得可怜的草根树皮过活,可这些东西根本不能果腹,冉娘一个成人还能勉强撑住,宝儿已经饿得快不行了。 他吃了一口干枯的草根,张嘴就想吐掉,冉娘却死死捂住他的嘴,骂道:“吃!不准吐!就这么一点东西,吐了还吃什么?给我咽下去!” 宝儿想哭,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他艰难地把这口草根嚼烂吞下,再也吃不下第二口了。 冉娘把剩下的草根从他手里抢过来,动作僵硬地往嘴里塞,她的美貌温柔都在这三年被磋磨干净,此时一边吃着,一边絮絮叨叨地骂:“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以为自己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山珍海味都任你挑挑拣拣的…… “你爹死了,娘一个人带着你容易吗?你怎么就不能为娘想想?不吃就不吃,饿死你也活该……” 宝儿又怕又委屈,大气也不敢出。 冉娘一边吃,一边盯着瘦骨嶙峋的宝儿,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他听见她喃喃道:“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反正你不吃东西也养不活,我……我还不如……” 最后几个字她没说出口,宝儿却直觉地想到那个婶子说的话,赶紧抓起剩下的草根胡乱往嘴里塞,生怕娘不要他。 第三天,宝儿饿得走不动了,冉娘在无可奈何下只能找些尖头木棍,跌跌撞撞地往深山里面走,一直到傍晚才手脚并用地爬回来,手臂有被动物咬伤的痕迹,腿上有血,伤口被她自己的破衣服包扎着。 她扔下了半块巴掌大的烤肉,面无表情地对宝儿说:“吃吧。” 从此以后,冉娘早上进深山,在黄昏回来,带给他一小块肉和一些草根,偶尔还有一点浑浊的水。 冉娘竭尽全力地喂养他,宝儿也拼命地想活下去,觉得这样就不会被娘卖掉。 直到第七天,他们在山道上看到了车辙印,说明有商队从此路过。那一刻冉娘疯了一样又哭又笑,她一手拄着木棍,一手牵着宝儿,跌跌撞撞地下山,终于在城门口拦住了商队。 那领头是个膀大腰圆的粗犷男人,队里护卫个个执鞭佩刀,让城里心怀不轨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宝儿见了他们就害怕,忍不住往娘亲身后躲,冉娘却把他揪了出来,按着他跪下磕头。 “这位爷行行好,买了我这儿子吧……”她扯着领头的裤腿哭得语无伦次,“我、我养不活他,我快要饿死了……我不想死,求、求求您买了他吧!” 说话间她低头看了满脸不可置信的宝儿一眼,横下心咬牙道:“我不要钱!您给我一壶水、半包馕就行!” “娘——” 他这声娘刚喊出口,就被冉娘狠狠扇了一巴掌,她恶狠狠地看着他,骂道:“别叫我娘!要不是你这小煞星、拖累货,我早就离开这鬼地方了!” 宝儿被扇得耳朵嗡鸣,哭得泣不成声。 领头的大概是看他可怜,又觉得这是个男孩,虽然面黄肌瘦还能养活,便真出了一壶水和半包馕把他买走。宝儿被商队的人拖走时,他一步三回头,只看到冉娘抱着水和干娘连滚带爬地往山道另一边跑,最终只留下一个欣喜若狂的背影刻在他眼睛里。 十月怀胎的骨肉,六年相依的母子,就用这一壶水和几块饼了断得一干二净。 宝儿的世界在这一刻失去了光彩。 与此同时,他在一片黑暗里醒来。 御斯年甫一睁开眼,便对上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冉娘依稀旧时模样,身形消瘦,容色枯槁,仿佛一根风吹就倒的麻杆,可她半身染血,指甲变得尖锐发黑,眼白里满是血丝,头顶两只漆黑的尖角直刺向上,看起来狰狞可怖,正向自己一步步走来,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 御斯年低下头,褴褛衣衫下是近乎裸露的肌理体魄,修长有力的手脚浑然看不出幼时孱弱的影子。 是了,自打六岁那年被亲娘卖给过路行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年。 那个狠心的娘,那个任人磋磨的宝儿,都早已成为过去了,现在…… 出神片刻,御斯年只觉臂上一疼,冉娘如饿狗一样扑倒在他身上,张开血淋淋的嘴狠狠咬住了他的左手小臂! 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闷声咆哮,森然的牙齿用力撕咬着鲜活的人体,想要把这块肉活生生地扯下来,然而御斯年却好像不知疼痛一般,连挣扎也没有,不仅任她咬着,还用右手轻轻抚摸她的头。 “娘,你还认得我吗?”御斯年对她低声道,“我是御斯年,也是你的宝儿……你没能养活我,可我还是长大了。” 指尖从冰冷的尖角,到干枯的发丝,一点点自前额到后颈梳理过去,动作轻柔如落羽,让冉娘撕咬的动作都无意识地放轻。 “我爹死得早,我小时候只知道抱着你哭,问你‘没爹的孩子,该怎么活’……那时,你抱着我说‘没了爹,你还有娘,娘会养活你一辈子’。这句话是你亲口说的,我记了一辈子。”御斯年看着她似鬼非人的模样,嘴角慢慢勾了起来,眼眶通红,“可是我记得,你却忘了……在我六岁那年,你把我卖了,就为了一壶水和半包馕,你卖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让我从此没了娘。” 顿了顿,他问道:“你知道,没爹又没娘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神智丧失的冉娘自然回答不了这话,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个唠叨的小老头子—— 六岁那年,宝儿被冉娘卖给行商,还没学会做事,就先学会了挨打受骂。 行商的脾气不好,凡事都不说第二遍,不管他听不听得懂都得跟着其他人学干活,做得不好便没得吃喝,每天的一日三顿打比饭食还要规律。 刚开始他哭得声嘶力竭,后来就忍气吞声,因为他没爹没娘,哭瞎了也不会有谁疼惜他,除了自己,没人能对他这条小命负责。 宝儿想过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碎瓦片都抵上了喉咙,最终又被他扔掉,盖因他刚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冉娘最后的背影。 曾经视他如珍宝的亲娘将他当累赘甩了,现在连他自己也要把自个儿丢了吗? 他有那么多怨愤、委屈和不甘,每每想起这些,便又咬牙挺下来,想着有一天活出个人样再回去找他娘,一定叫她后悔,到时候任她哭着喊着,自己也不要她了。 宝儿聪明,想清楚后也能吃苦,行商便开始重用他。等到宝儿十五岁那年,领头在外遇到了沙匪,人货两失,尸骨都找不回来,商队便散了,宝儿就带了点碎银和干粮去投军。 彼时正值乱世,姬氏皇朝在十二年前亡于内患外敌,宗室殉国,偌大中天境为诸方豪强割据,一面抗敌,一面内斗。这些势力今年能并肩作战同生共死,明年便为了利益争得头破血流,故而士卒人口成了最大的消耗,不少地方都开始强制征兵。 宝儿倒是自愿参了军,他小时候见过兵马的厉害,如今有了做士兵的机会,便不肯去当任人鱼肉的百姓。他有一股子冲劲和狠劲,不怕苦也不怕死,腆着脸皮去讨教老兵油子,早出操晚加训,上战场从不龟缩在后,又很有几分急智,让他在五年内积累了不少战功,成功在军队里混了个官职,从此步步高升。 井底之蛙只见方寸天地,登上高楼方能遥望千里。 宝儿所属的军队,听命于一个号称“明王”的男人。这个人是草根泥腿子出身,曾是姬朝的部将,后来山河国破、社稷倾覆,压在他头顶的大元帅要向西绝敌军投降,此人大怒之下将元帅脑袋砍了祭旗,整顿士卒,自立为王,此后近二十年都活跃在抗敌平乱的前线,在中都百姓心里是难得的明主。 明王年事已高,他的家眷早死在战争中,只剩下一个残了面容和半条手臂的女儿,宝儿并不爱她,却敬重她的骨气,便向明王求娶她。 这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婚姻,明王急需一个心腹压制在他衰老时蠢蠢欲动的部将们,而宝儿要一个助他登上更高处的台阶,两人心照不宣,一拍即合。 他的婚礼没有大操大办,只在军中开伙办酒,宝儿当着众部将的面牵着那女子仅剩的左手向明王下跪喊爹,许下终身不负的誓言,从此他就是明王的半子,只要他有能力有野心,便能继承明王的一切。 那天晚上,众人笑里藏刀,其间暗流疾涌,都被宝儿收在眼里。 明王对他道:“你做了我的女婿,便是我半个儿子,我给你起个字……就叫‘斯年’,怎么样?” 这个男人学识不多,“斯年”二字还是听自己女儿念书时知道的,他这一生为平乱抗敌鞠躬尽瘁,所求的也不过是“家国太平”四个字。 宝儿向他敬了三杯酒,从此就成了御斯年。 “你看,我没爹没娘,也能活得很好。”御斯年低笑一声,“后来,明王战死,我继承他的势力,改称‘昭王’,带兵打仗曾路过朝阙城,特意派人去打听过你……探子回来说,你早就死了。” 冉娘卖了自己的亲儿子,换得的水和干粮也没能支撑她活着离开朝阙城,只是时过境迁,从当年灾荒里活下来的人已经不多,说不清她到底是饿死的还是被亡命徒害死的。探子费了好些功夫才打听到她的埋骨所在,御斯年亲自去看过,那是在母子俩曾生活过的山上,不知哪个好心人给她立了小小的坟包,没有墓碑,只有长到半人高的荒草。 那一刻御斯年长叹一口气,说不清自己是难过还是失落,更没有想象中衣锦还乡的欣喜得意,毕竟人都没了,过去种种也都跟着入了土,再多纠葛也随风散去。 他给冉娘拔了坟头草,祭了酒食,焚化纸钱,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一走,就得了怪病。 御斯年开始频繁地困倦,哪怕是大白天稍不留意也要睡过去,眼睛一闭就进入梦乡,里面都是冉娘。 梦中的冉娘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御斯年却在梦境里变回了小时候的自己,依然天真到愚蠢。 从三岁到六岁,他的梦境重复着这三年里发生过的事情,哪怕这次被打断,下次做梦依然能向后延续,很多事情御斯年都以为自己忘掉了,可梦境里还无比清晰。 自昼夜颠倒到长睡不醒,御斯年在现实中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不对劲,可是梦里的他又变成了小时候的自己,能力与记忆一同退化,根本无能为力。 夫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部将们开始广寻天下高人,想治好他的怪病。 在患病三个月后,威武硬挺的御斯年已经瘦骨嶙峋,他拼命睁着眼睛不想睡去,可意识难以自制地沉沦于黑暗。 好在终于有人揭了榜,那是个抱着婴儿的女子,头戴幕篱,浑身如雪一样白。 她对他们说,御斯年不是患病,而是中了魇术。 “昭王这些年来先占北海十三城,后袭镜山岚川六郡,与三大门阀分庭抗礼,可谓是如日中天,但也的确招人嫉恨。”女子微凉的手指落在他眉心,“有人查探到您的身世,先您一步找到令堂安魂所在,掘其骨灰召其魂魄,做成魇灵用以下咒,只要您去了他埋符之地,魇灵就会附在您身上,开始作祟。” 御斯年的异常的确是在祭坟之后发生的。 女子道:“此咒已经随着魇灵种在昭王魂魄之中,旁人难解,只有您自救才行。” 他艰难地握紧拳头:“如何自救?” 女子不答,被她单手抱在怀中的婴儿却忽然扭过头来,笑咧了嘴,说道:“魇灵是咒的根源,束缚你的记忆和意识,你当然要在梦里清醒过来,亲手杀了她,这咒自然就破了。” “杀……杀了她?” “那已经不是你的亲娘了,只是被邪门术士炼制的魇灵,与恶鬼无异。”婴儿的笑容在天真中隐含一线残忍的恶意,眉心红痣仿佛亮起了微光,“你不杀她,她会一步步吃掉你构筑梦境的意识,然后……吃掉你的魂魄,你会睡死在梦里。” “……” “她不是你娘,杀了她。” “……” “昭王,你受命于天,当为大局图谋,否则岂不是辜负良多?” “……” “杀了她!” 冷厉的声音如一把利剑狠狠刺入脑海,御斯年精神一震,抚摸冉娘发丝的右手高高抬起,向着她的后脑如雷霆击下! 电光火石间,一条雪白狐尾凌空挥来,缠住了冉娘腰身,用力向后一拽,她便倒飞出去,御斯年这一掌也扑了空。 与此同时,眼前浓重的黑暗如画布般被猛然扯下,惨白的月光重新倾泻下来,荒败死寂的房屋街道也再现于身周。 妖狐拖着滴血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它一只眼睛已经闭上,从缝隙下淌落的血迹染红了脸上皮毛,乍看像一道鲜红的疤。 令人惊异的是,它的身体也仿佛在这短暂时间里长大了两倍有余,额头隐现金色的火焰妖纹,身后拖着五条有力的雪白长尾。 它将被狐尾紧缚的冉娘保护在身后,仅剩的赤红眼瞳紧盯着御斯年身后那团浓重如墨的黑暗,冷冷道:“阁下是有大修为的高人,却篡改别人的梦境记忆,设计母子相残,就不怕有违天伦人道吗?” 御斯年一惊,他立刻转身,只见一个身着黑色法衣的少年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背后,眉心一点红痣艳得灼目,笑容天真可爱,眼瞳却是一片深沉的黑。 之前的怪婴、诡童,与眼前这个少年,应当是同一人的不同形态。 “我倒也看走了眼……”少年盯着妖狐,“狐族自五尾便是云泥之别,以你五气可观命寿至今不过二百年,竟能有如此境界,委实罕见,只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编织好的梦里,为什么一定要淌这浑水,坏我的事呢?” 顿了顿,他笑意更深:“妖狐,你叫什么名字?” 妖狐睁开了那只紧闭的右眼,适才在黑暗中被灵气化箭所伤,此时方才愈合,血迹残留其中,使眼瞳炽烈如火。 “暮残声。” 第五章 因果 黑暗如同被打翻的砚台倾倒下来,浓重而黏稠,转眼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妖狐置身在这片突然降临的黑暗里,半点光明也不见,它却莫名觉得自己成了此方天地里最显眼的靶子。突然间,它耳朵一动,听得背后有动静转瞬即逝,并未回身试探,反而借着长尾横扫之力将自己整个身躯偏移开来,一道凌厉的风刃险险从它颈侧掠过。 然而,妖狐足下尚未落定,忽见一点寒芒在眼前突显放大,对方算准了它如何避过第一道袭击,这第二下蓄势已久,其时机之准、角度之刁,若非妖狐及时催动护体真元,此道符箭便不止是刺伤它的眼睛,而是要从它头颅穿透过去! 心眼相连,这一下疼得妖狐浑身战栗,它压住了吃痛的吼声,张口一道烈焰喷了出来,火光只亮起刹那,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可是这瞬息之间,已经让妖狐确认了一件事——烈焰不是熄灭,而是被黑暗吞噬了。 这片包围在四面八方的黑暗,是“活”的。 敌人没有藏在暗处,他就是这片黑暗本身。 妖狐仅能视物的左眼微凛——自古以来,无论人灵妖怪踏上修行,都以“托身天地”为至关重要的一步,唯有将本我的欲望放置于浩瀚无垠的天地万物中,跳出由自我束缚的心牢,才能站在更高的台阶上,然而这道阶梯也是一条天堑,有的人经历六欲之考后坚持本心,斩断不净之念,追求无我无上的超越境界;有的人放浪形骸,纵情三毒,便失去自我之心,重塑纵欲贪妄的本我法道。 眼前这黑暗的世界,充斥着暴戾、贪婪和孤冷等不祥的气息,仿佛人心深处最不可逼视的无明死角。倘若此乃咒术捏造的障眼法,亦或者法器构建的战域,它应该是把那道混合了妖狐心血的烈焰扑灭,而不是在黑暗中张开巨口,将这团烫嘴却美味的血气吞进去。 暗算他的敌人,化身成了这漆黑的囚笼。 这个念头刚起,对方就好似看穿了它的心思,妖狐只听见一声犹带稚气的嗤笑不知从何响起,紧接着包裹在周围的黑暗就如有生命般向中间收拢蠕动,无形的重力悉数积压过来,好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将妖狐缠了个严严实实,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仿佛要生生箍碎猎物身上每一块骨头,再将它连皮带骨地囫囵吞下。 比这压力更沉重的,是无处不在的杀意。 妖狐被这无形重力压得生生伏下身躯,不管它将身躯变得再小,都无法从紧随而来的黑暗里挣出一道空隙来,反而是一条后腿被陡然下沉的力道生生压弯,发出清脆的骨响,头上如有泰山压顶,身下却是入地无门。 筋骨不堪重负,血液被积压到极致几乎要冲破经脉爆溅出来,妖狐在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思想道:倘若我就这么死了,怕就是变成一滩肉泥,等着人扒皮垫脚吧。 他想到这茬,就觉得可怜又可笑,自己生而为妖本就不算高贵,总不能连死了也要做个笑话吧? 一念及此,妖狐将内丹真元提升到极致,本已缩成巴掌大的身体陡然拉伸开来,四肢深陷龟裂的大地中,头却奋力昂起,皮下百骸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在这夹缝里一点点长高变大,就如一棵快被狂风压折的嫩苗飞速成长,拔干抽枝,散叶开盖,硬生生托起了头顶这片漆黑天空! 血从毛孔各处渗了出来,妖狐深知这一下不是自己把此方天地顶破,就是被它活活压得粉身碎骨。 有一道声音在它身后响起,似赞赏,又似惋惜:“孽畜,你这样困兽犹斗,也不过是让自己死得更遭罪些,何不给自己一个痛快呢?” 妖狐回不了头,它把自己立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充血的红瞳似乎透过黑暗看到那幕后之人的脸,被压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涩发出,含糊不清:“我非灵长,生而卑微,可我既然站了起来,就不任人宰割。”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浓重的黑暗轻轻震动:“你已在刀俎之下,就该认命了。” 妖狐没有再费力气跟他说话,随着内丹在体内急转,全身真元贯通四肢百骸,它的身躯在这瞬间又暴涨数倍,黑暗世界的天好像被顶到了至高处,再不能往上抬升,只能重重压在它头顶。 它浑身筋骨将碎,可它还站在这里,没有跪下去。 它是谁呢? 在这一瞬间,妖狐脑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仿佛笼罩在识海上的迷雾终于被狂风吹散,无数细碎的画面伴随海水冲天倒卷纷至沓来,在他眼前飞快掠过—— 在西绝境与北极境接壤之地,没有人类城池,只有一座连绵百里的大雪山,四季飘雪封冻,少有人迹,说是苦寒绝不为过。雪山并非什么福地,虽有精魅出没,却未有成大气候的,就连少有的几窝白狐也总面临猎人的威胁,小畜牲们战战兢兢地过活,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 山里有一窝白狐妖,两只大狐狸带着七只崽子,最小的刚出生不久,还不能好生走路,只知道拱在母亲身边酣睡或吃奶,不时还要被调皮的兄弟姐妹踩上两下。 大狐狸的道行都不高,化成人形都藏不住狐狸尾巴,却极爱自己的孩子,但有一个出了洞府,另一个就必定留下看顾崽子。 那天,公狐狸回来得晚,身上带着人血的味道,它说自己遇到一个书生途经此地,冻得快死了都不肯把那些劳什子圣贤书烧了去暖。狐狸心里不忍,便捡了些木柴在他身边生了堆火,跳进他怀里把人暖活过来。 书生头一次见到狐妖,吓得六神无主,狐狸对他口吐人言,问道:“我年年见你从这山经过,应该是西绝人士欲往北极境求学去,为何年年都沮丧而归呢?” 书生闻言,面露悲戚:“我寒窗苦读十三年,想去北极境拜入圣人门府见识妙法真经,可惜至今未能如愿。” 狐狸问:“是你学识不够,过不去圣贤门槛?” 书生苦笑道:“非也,是我出身贫贱,连城门都进不去,年年拜见,年年被拒之门外。” 狐狸道:“只为富贵敞开的门府,你不进也罢。” “那是城门,并非圣人的府院,都是守城官兵实乃见钱眼开的小人……” 狐狸反问:“那你为何不用小人的方式对付他们呢?” 书生一怔,叹道:“小生身无长物,怎么能让这等硕鼠之辈让路?” “硕鼠横行,其上必有脑满肠肥的猫儿。”狐狸冲他眨眨眼睛,“你与其再等来年继续吃闭门羹,不如去打听一下,投其所好。” 书生被一语惊醒,恍然大悟,向狐狸叩拜三下,往来处折返了。 公狐狸回来后将这件事细细讲给老婆孩子听,母狐狸却拿尾巴打了他一下,没好气地道:“人妖殊途,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 公狐狸不以为然,它做了三百年的妖,懂得些皮毛之术,能从那书生脸上看出富贵相,分明是个先抑后扬的命格,与其结个善缘,将来没准自己的子孙就有求助他的时候呢? 可它没想到书生回来得这般快。那年寒冬,书生雇了一大帮猎人来搜捕白狐,剥皮做衣好给北极边城的官家夫人暖身,山中的狐狸们就这样迎来灭顶之灾,就连身为妖类的两只大狐都被缚妖网罩了个严严实实,活活剥了皮毛。 妖狐那时候还小,亲眼见了父母同胞丧生,自己被箭矢射中腿脚,猎人们一来嫌它皮毛不足斤两,二来见它生得可爱,便留了它活口关进木笼里,准备一并带回讨赏。 小狐狸的一副爪牙,在那一天一夜几乎被磨烂。 它从笼子里逃了出来,拖着伤腿在雪地里连滚带爬,最终栽进了冰窟窿里,侥幸逃过一劫。 走上化妖这条与天争命的险路,也是由此而始。 小狐狸回忆着父母教过的粗浅法门,吸风饮露,餐冰雪舐铁石,大雪山的猎猎寒风活生生把软毛细骨都摧折粉碎,然后又一次次地重接长好,变得越来越坚不可摧。待三十年后有了些能力,它就去找那害了自己一家的罪魁祸首。 当年的书生依然没有迈入圣贤门府,却凭借一件品质上乘的狐氅讨得官家老爷欢心,又靠学识跻身幕僚,最后娶了小姐谋得官职,上通下达,如今已做了一方大员,在北极边陲的一座县城作威作福。 妖狐终于明白,自己父亲并未看错,此人确有富贵相,却非仁德之辈,他一旦得势便要欺压迫害他人,每进一步皆要站在他人血泪之上,故而天道抑制着他,使其郁郁半生不得志,直到被狐狸在无意中一语道破了天机。 从此他飞黄腾达,注定有千百人因其受苦受难,这诸般因果细究起来,狐狸便要同担罪责,倾一家血肉皮毛做了书生的第一块踏脚石,如此一因一果,便是天道。 然而妖狐大难不死,当向这书生讨回血债,这也是报应。 妖狐剖开他的胸膛,取走了一颗心,与那件狐氅合并烧了。第二天清早,妖孽杀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它被官兵和术士联合追捕,最终让一个道士抓住,打得半死后用绳子绑了扔进火堆,要将这妖孽活活烧死,盖因它虽为报仇,却以野兽妖修之身杀了灵长贵人,因果虽了断,世人却不容。 这竟也是天道。 烈火焚身的时候,天上正是夕阳迟暮,妖狐苟延残喘之声与围观众人的叫好声重合在一处,最后只留下了断断续续的余音,在耳中支离破碎。 ——何为天道?何为因果?何为人?何为妖? 扪心四问,天道人法,刹那间灵台顿悟,心海开花。 前尘也好,恩怨也罢,都随着这一把火悉数烧了干净,当它从灰烬里爬出来,血肉在焦骨上重生,皮毛一寸寸长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一片血泊。 血泊里站着一个头戴幕篱的白衣女人。 她将满身血灰的妖狐抱起,道:“做我的弟子吧。” 它第一次口吐人言:“为……什……么?” “我教你修成正果,我带你聆听天意,我许你不弱于人。” “那……你要我……做什么?” 女人的嘴唇隔着一层薄纱印在他额头上,轻声道:“我要你撑起一片天。” “你……是……谁?” “我是净思,北极境重玄宫主,灵族三宝之一的地法师。” “那么……我……是谁?” “昔日种种已付诸一炬,今日的你浴火重生,头顶暮色,耳闻余音,便叫‘暮残声’吧。” ——暮残声。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本已渐渐被压弯脊骨的妖狐突然睁开了眼,压制在身体深处的力量终于解禁,刹那间贯通四肢百骸,身后五条长尾破空而出,它张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然后咬住了面前的黑暗一角! 它终于将这片令人无望的漆黑囚笼,撕开了一道重见光明的裂口! “疯子!” 识海里瞬息万变,现实中也只在眨眼间,幕后之人暗骂一句,却已经来不及弥补缺漏,看着它从这道裂缝冲了出去! 暮残声甫一脱身,便见到已经长大的“宝儿”向冉娘狠下雷霆之手,它心头一跳,一条长尾暴射出去,卷住冉娘向后飞退,同时怒喝出口,夹杂暴烈真元的声音如有实质般戳在那藏匿人后的黑影身上,终于将其逼了出来。 御斯年被这变故惊住,倒是那眉心生有红痣的黑衣少年不闪不避,径自挡在了他面前,直视妖狐赤红如血的眼睛。 他的笑容很奇怪,有着孩子一样的天真无邪,却隐含着令人惊悚的恶意,此时难得放下骄矜,对暮残声颔首道:“本座是静观。” 暮残声脸色微变。 第六章 梦魂 此世名为玄罗界,依照五行地域根源划分出中天、北极、西绝、东沧和南荒等五境,其间众生有人、妖、灵、怪等四族。在这之中,人族虽有体魄和寿数等缺陷,却是先天开智的灵长之辈,兼之世代繁衍不绝,人口密布天下,势力日渐做大,虽无“号令出则天下伏”之说,却凭借历代王朝征伐和层出不穷的修行真人震慑五境,至今已位于四族上首,五境之内少有不见人族繁衍生息之处。 然而,北极境的情况却有些特殊。 北极境位于玄罗北方,越往境内越是苦寒,物资种类相对单调,气候地理也不宜人居,比起物流鼎盛、人口集聚的中天境有万分不如,因此占据北极境高位的乃是灵族。 天地万物皆有灵,如活着的人畜草木被称为生灵,生灵死后化为死灵,哪怕山间一块石头受了日月精华,也可能点化为精灵,故而灵是比人更广布世间的存在。然而大多数灵朝生暮死,难以修成神识,更难成肉身降临于世,它们数量虽多,却不成气候,唯有北极境的灵族得了造化。 北极境有一圣地名为“天净沙”,据说是天地初开时支撑三界的天柱所化,引灵朝圣,日夜受天地灵气笼罩,精魄生于其中便成有相之身,天生便能聆听自然之声,接受天命意志,是凡间众生中离神最近的存在,隐为凡生耳目,长居北极接天之境,不问人间政法之争,只顺应天意做事,被称为“神使”。 灵族的尊主共有三位,即常念、净思和静观,分别执掌天、地、人三卷妙法图录,被尊称为“三宝师”。 常念生为知命老人相,掌天法录,自诞生便居于天净沙,说是要侍奉真神、聆听法旨,从未出圣地半步;净思生为妙善女人相,掌地法录,执灵族大权,代表北极境最高意识;静观生为天真孩童相,掌人法录,多年来游历于玄罗五境,行踪诡异。 暮残声生而为妖,隶属于西绝妖族,却在机缘巧合下拜了净思为师,好在后者虽对它有教导深恩,到底还是放养居多,故而他从未去过灵族聚居之处,再加上此番不知为何落入这梦境里,连身份前尘都险些忘了干净,自然也就没能认出那眉心生有红痣的古怪孩童竟然是与师尊同为三宝师的静观。 它心念急转,并未坦露这层关系,以免不测祸福牵连到净思身上,然后下意识地看向那在片刻间长大成人的“宝儿”。 “小妖拜见人法师。”暮残声低头向静观行了不卑不亢的礼,挡在冉娘面前的身躯却未挪动半分,“敢问尊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座倒也想问你。”静观伸出细嫩的手指遥遥一指御斯年,“这是此人的梦境,其中屋舍城池、民生百态甚至天灾人祸都是他的记忆投影而出,就连我也只是以引灵术渡入这一道神识,你是如何以生魂之身进来的?” 这都是梦? 暮残声懵了片刻,它先是感受了一下身体内外的伤痛,半点不觉虚假,紧接着思及自己这一个月来的日子,无处不显真实。 可它也察觉到了违和。 忘掉前尘只记得救命之恩的自己,本为凡女却在死后迅速化为阴灵的冉娘,不时出现在城中择人欲噬的妖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商队,故意蛊惑冉娘化为恶鬼还唆使母子相残的静观,事变后瞬间陷入死寂的城池,那块神秘的木牌,突然长大的“宝儿”…… 如果这是真实,难免荒诞;假若这是梦境,恐也离奇。 一念及此,它坦言道:“我自一个月前睁开眼便在此处,若非适才与尊者相斗破了识海壁障,连名字和来历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曾在五年前欠了这妇人一次救命之恩,需得结草衔环以报答。” 静观用那双黑如深渊的眼睛看向它,妖狐也毫不避讳他的打量。 “本座喜欢说真话的人。”静观环臂,兴趣盎然,“虽然你坏了事,但也带来了惊喜,本座准你再问一件事。” 暮残声双眸微敛:“是真也好,是梦也罢,冉娘都不过是个普通女人,纵使化为恶鬼也翻不出天去,如何能劳烦尊者亲自降临至此,却要借其亲子之手去杀她?” 它性情直率却不莽撞,面对静观允诺的这个机会,并未在梦境虚实和御斯年身上多做纠缠,而是飞快将杂乱的线索传来起来,想找出漏洞好套出更多的消息—— 既然怪婴是静观,那么商队和蜘蛛妖恐怕都是他用来推动事态发展的工具,就算自己没有多管闲事,冉娘为了保证宝儿的安全,也得去对付那蜘蛛妖,到时候自然会遇到静观,然后被诱出心中戾气; 宝儿性情善良,但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突然看到冉娘变成恶鬼还大开杀戒,顿时便六神无主,若非自己提前告诉了他冉娘已是阴灵的真相,误打误撞让他有了些准备,恐怕他乍然见到惨状后根本不会认得那是自己的母亲,若被静观蛊惑,八成就要犯下弑母之过; 自己带着宝儿奔逃至此,却在看清木牌刻字后迅速被黑暗结界隔离开来,让恢复本相的御斯年单独对上面目全非的冉娘,化为恶鬼的冉娘欲啖其肉,若非自己及时破出桎梏,御斯年就要亲手掌毙了母亲…… 之间种种尚有疑处,最清晰的一点却已经浮上水面,那就是静观要促成“御斯年(宝儿)杀了生母冉娘”这件事,倘若它所料不错,这就当是整件事的关键。 他这话问出口,静观笑意渐深:“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这虽然是他的梦境,却由您一手写好了戏本,里面的所有人都只是演戏的傀儡,只有知道您的想法,我才能明白真相。” 静观大笑,指向面无表情的御斯年,反问:“你可认得他是什么人?” 暮残声道:“他曾是身为冉娘之子的宝儿,现在已不是了。” “不错,他是御斯年,中天境的昭王。”静观屈伸了一下五指,“天下运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中天境战乱多年,百姓民不聊生,此为注定的劫数。然而劫数过后当有福报,如今已到了中天境再度一统的时机,出身朝阙城的昭王御斯年乃是天命注定的中天境新主,当登基为帝,受中都麒麟印镇压此方邪祟祸患,使万民休养生息。可是此番有人掘其血亲骨灰,招魂炼制魇灵,使他深陷梦魂咒不得解脱,我身为人法师,奉天命推动人族运势,所以必须出手帮他渡过此劫。” 暮残声瞳孔骤缩,他终于仔仔细细地去打量御斯年此人,眼中神色渐渐暗沉。 御斯年脸上也闪过惊色,他已经恢复了记忆,知道了此方天地不过自己的梦境,却还是第一次从静观口中知道堂堂三宝师前来相助自己拔除恶咒的原因。 他下意识地道:“我……中天境有为王者九人,不乏才能出身远胜于我者,我有何德何能接任帝位?” “天命注定,哪怕是个癞头乞丐,只要顺应天意也能做九五之尊。”静观淡淡道,“这是你自己的造化,与旁人无关,本座也只是在做自己的任务。” 御斯年攥紧双拳,身体不知因为忐忑还是兴奋,微微颤抖起来,直到妖狐再度出声,仿佛一盆凉水浇在了他头顶:“尊者的任务,就是让他弑母吗?” 静观嗤笑,面露不屑:“那可不是他的母亲,区区被咒术绑缚的魇灵罢了。欲破梦魂咒,必杀魇灵,我为了让他在这浑噩梦境里觉醒,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没想到被你接连坏事……妖狐,现在你知道真相,还要横生阻拦吗?” “若他是天命注定的平乱之主,破梦魂恶咒是势在必行,杀魇灵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妖狐掀了掀眼皮,突然松开了将冉娘圈得密不透风的狐尾,“这个冉娘,真的只是魇灵吗?” 宽大的狐尾抽离,从禁锢中脱身的冉娘俨然变回了凡人模样,头上双角和黑红指甲俱都消失,只剩下凝固在身上的血残留着适才发生过的惨况痕迹。 她浑身惨白无人色,眼眶却是通红,直勾勾地望着御斯年,嘴唇无声开合两下,依稀说的是“宝儿”。 血红的泪水从眼眶滚落,流淌过她惨白的脸颊,触目惊心。 御斯年看着这滴血泪,脸色刷地变了,双手紧握成拳,不可置信地看向静观。 魇灵,是被术士用符咒抹去意识、只知道听命行事的傀儡,严格意义上来说它已经不是魂魄,与纸人、木偶等咒术媒介无异。 因此,魇灵虽然言行无异,却没有真实的感情,自然不会流泪。 暮残声是个性子有些独的野狐狸,哪怕对师尊净思也礼敬有余亲近不足,自然不会全盘信任静观所说的话。 人法师深谙人心之道,他喜欢妖狐的坦诚,但不代表他不喜欢骗人。 他们交谈的时候,妖狐虽然禁锢了冉娘,但没有封闭她的五感。 “梦境的确是假的,但冉娘的魂魄是真的。”暮残声舔了舔自己爪上的伤口,目光微冷,“她还有自己的意识,您却隐瞒了这一点,是为了让御斯年以破咒为由,无需愧疚地杀了她吧?” 从破祠堂前故意逼出她的恶鬼相,到黑暗中唤起御斯年本身的记忆,再到现在对魇灵意识的隐瞒,静观从来没有因为被打乱计划而停止动作,而是继续他的戏本。 人总会相信自己看到的,可自己也是会被骗的。如果不是暮残声心中仍有“保护冉娘”这一莫名却强烈的感觉,如果它没有察觉到那滴蹭在他尾巴上的眼泪,那么只要它表现出一点动摇,就会成为推动御斯年做出决定的最后一把力。 它的目光在御斯年和冉娘之间转了转,道:“我不知道这对母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隔阂,但是尊者如此做法不似为了破咒,倒像是为了让他亲手斩断什么……” 说到此处,妖狐脑中灵光一现,道:“恐怕是御斯年心中有关冉娘的事情成了执念,被梦魂咒所引化为魔障,从而自困其中……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冉娘根本不是什么魇灵,而是您为了让御斯年斩破执迷,施术摄入这里的魂魄!” 静观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御斯年如遭当头棒喝,木然看着他。 暮残声知道自己猜对了,可它并不觉高兴,反而提起了心。 如静观所言,御斯年是天命注定的新帝,那么他就有必要助其上位,而后者却困于心结,此乃为帝者大忌。 心结要放下,唯有两条路走,一是解开,二是了断。 以静观的性子,自然喜欢一劳永逸的后者,因此当御斯年陷入梦魂后,他摄来冉娘的孤魂,让这母子忘记一切,回归到心结初成的状态,然后篡改了构建梦境的部分记忆,推动了他们矛盾激化,甚至否定了冉娘意识的存在,一步步给御斯年铺设好台阶,让他能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抹杀冉娘的魂魄,然后心安理得地将这心结放下。 若此计成,他从此心无旁碍,将走上注定的王图霸道中,直到变成静观想要的模样,坐上那天命所归的位置。 至于冉娘,不过是这局棋中一枚棋子,用过便弃了。 “妖狐,我真是挺喜欢你的,可惜……”半晌,静观幽幽叹了口气,“你太聪明,也太不知收敛。” 杀意如芒刺在背。 暮残声感觉到寒意透过皮毛窜入骨髓,可它非但不怕,反而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昭王,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再瞒你的了,一切结果如何都要你自己做决定。”出乎意料,静观没有动手,而是环臂退后看向了御斯年,“一边是千秋皇图霸业,一边是曾经舍你而去的母亲……为人愚孝之子,亦或为国英明之君,该到你做选择的时候了。” 一把刻着符咒的轻薄小刀从他袖中飞出,落在了御斯年手中。 雪亮刀刃上映出一双波澜汹涌的眼睛。 一时之间,场中没有人再说话,只有御斯年沉重的脚步声慢慢逼近。 他终于站在了冉娘面前。 长大成人的御斯年身姿挺拔,浑然不见小时候的孱弱,比冉娘要高出许多,一低头就能看到女人隐藏的白发。 记忆深处的那道背影与眼前的女人重叠到一处,御斯年头疼欲裂,握着刀的手越来越紧。 良久,他哑声问道:“娘,我想问你……那年你把我卖了,后悔过吗?” 第七章 破执 后悔过吗? 冉娘看着眼前的御斯年,神色有些恍惚。 她对儿子的印象停留在对方六岁的时候,记忆里那个干瘦孱弱的孩子与眼前英姿挺拔的男人相去甚远,但是每个做娘的总会在儿女幼时便忍不住展望他们长大的模样,如今细细端详过御斯年的眉眼,隐约可见宝儿的些许影子。 神智清醒之后,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历历在目,而适才他们所说的话,冉娘也一字不差地听见了。她的儿子在离开朝阙城之后便开始了迥异前尘的人生,跌宕起伏,并不平安喜乐,却让他一步步长成了出色的男人。 他如同即将腾天起飞的龙,而她变成了丘堆里一堆腐朽的白骨。 冉娘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我当然后悔呀……早知道你有今日的出息,娘说什么都要跟你走的。” 御斯年语气平淡地问:“如果我一事无成,只是个任打任骂的商队伙计,过着温饱难得的生活,您也愿意跟我走吗?” 冉娘怔了一下,艰涩地一笑:“那……也比饿死在朝阙城好吧。” 暮残声心中微动,从冉娘这句话里可以推测出现实中的她在卖了宝儿之后依然没能走出朝阙城,最终饿死在那人间地狱般的地方。 若是如此,难怪被静观篡写的梦境里,会让她变成择人而噬的恶鬼模样。 一个个谜团被接连解开,可妖狐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它一面看着这对母子,一面提防静观,心下暗自思量。 御斯年听了她的回答,面上极快地划过一丝悲意:“那么,当初您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离开呢?” 冉娘的眼神变得晦暗,忽然笑了一声:“宝儿,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是怎么熬过三年的吗?” 御斯年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冉娘喃喃道:“朝阙城大旱三年,我也忍饥挨饿养了你三年,曾经你是我最爱的儿子,可在那三年里你成了我的噩梦……” 静观毫无预兆地嗤笑,暮残声屏住呼吸,御斯年空出的左手慢慢紧握成拳。 “旱灾,饥荒,暴乱……这座城变成了活着的地狱,人比恶鬼还要可怕,为了一点水粮可以不管不顾,连死人身上的肉都会被剔下来……人们为抢夺食物大打出手是常态,弱小的人根本不敢走在大街上,因为随时可能被人找茬,一旦落了难就会被饿疯的人或畜牲吃掉……”冉娘的眼神有些放空,“我一个女人走不出这座城,要活下来也难,带着你一个小孩子就更不容易了……” 曾经养尊处优的冉娘要亲手去挖白土掘草根,拿着木棍和石头冒险试图打回一点猎物,被人欺负了不敢声张唯恐引来更多心怀不轨的人,只能在身上藏各种粗劣的武器,跟钻地鼠一样三不五时就要带着宝儿迁到下一个隐蔽处暂居……她还不敢丢下宝儿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只能背着他避开其他人去别的地方寻找那少得可怜的食物,白天为了找食物累得跟牲口一样,晚上还不能休息,好不容易哄他睡觉,然后用杂物堆在破烂的门窗口,手里拿着削尖的木叉,丁点动静都会把她惊醒。 更苦的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害怕了只知道哭,饿了也只知道哭,有时候还被亡命之人盯上,而她差点被活活打断一条手才赶走那人。 他若是再大一点,再懂事一点,她都不至于活成这样。 “王家婶子让我卖了你,那时候其实我已经心动了……”冉娘苦涩地笑了笑,“我真的快受不了了,但你抓着我的手喊娘,我神使鬼差地放下这念头,还带你逃出去,免得被人半夜袭击……然而我以为到了山上,我们会好过一些,结果过得更苦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抬起眼看了看御斯年,脸庞有些扭曲,一字一顿地道:“我受够你了。” 三年的母子情深,三年的苦难磋磨。 未尝过山穷水尽的苦,旁人皆无从置喙人心易变。 暮残声能听明她讲出这些话时的如释重负,御斯年自然也不会错漏。 “我明白了……” 他闭上了眼睛,没有眼泪也没有呜咽,却莫名让人觉得他在哭。 然而这脆弱只在一瞬间,当御斯年再睁开眼的时候,他面如寒霜,蓄势已久的刀刃如雷霆出手! 暮残声也同时扑出! 昭王久经磨砺又起于行伍,在金戈铁马中领兵出战十九年,又得明王所授的武道真传,虽无修道者呼风唤雨之能,却有不逊于体修的武力! 这一刀如奔雷疾走,在昏暗的世界里寒光乍现,竟是料到了妖狐会出手阻拦,算准了它行动落处,片刻间刀尖已携劲风直刺妖狐左眼! 静观给的这把刀并非凡铁,若是暮残声被它刺实,这只眼睛不说彻底废了也得瞎个百八十年,然而昭王这一招算得精准,它若是避开,刀刃便毫无阻碍地穿过冉娘头颅! 电光火石间,暮残声只犹豫了刹那,足下分毫未动,左爪凝力挥出,照着御斯年拍了出去! 妖狐这一下力有千钧,御斯年就算仗着自己现为魂体,恐怕也要被拍散开来。眼见如此,静观终于不再袖手,身体一晃便插入战局,挡在御斯年身前,并指如刀抵在了妖狐爪心,后者顿时闷哼一声,前肢关节爆出“噼啪”怪响,怕是裂了筋骨。 然而静观的笑意在脸上凝固了。 那把直刺出去的刀刃在这混战须臾间陡然回转,尽数没入他的咽喉! “尊者,得罪了。”御斯年低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妖狐,带她走!” 冉娘在这瞬间变成了一尊石像,脸色从苍白到灰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然而,她没能再跟他说一句话,妖狐身形暴涨,猛地张开嘴将她衔在了齿缝间,毫不迟疑地转身奔向长街尽头,转眼消失在拐角处。 “愚昧!” 静观终于怒极,此间虽为一道神识化身,不足他本体三成功力,可他生平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凡人伤到! 犹带稚气的面孔在这片刻扭曲如鬼魅,他曲肘迫开御斯年,后者咽下一口血腥,脚下连错,手中刀锋连动,硬生生将他脚步拖住! 一声重响,御斯年重重砸上了土墙,砖石掉落下来打在身上生疼,可更疼的是他的胸膛,也不知被打断了几根骨头。 这明明是自己的梦境,却被静观操控;他明明只是魂体,此时却痛如肉身被活剐。 静观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几乎要将他喉骨捏碎。 “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恨其不争,“你杀了她,破了这执迷,你就渡过这次劫数,注定会登上人间至尊之位!本座花了这么多心思,就是为了让你顺应天意地为帝称王,可你居然为了这女人……这卑贱的女人!你辜负了本座的心血,放弃了自己的未来!” 静观乃天真法相,集善恶两面,具人之七情,此时因为自己满心帮助的人功亏一篑,怎能不怒极? “你会后悔的,杂碎。”他盯着御斯年的脸,满怀恶意地说道,“你以为天选之人舍己无人了吗?我告诉你,天生三才,你只是其中之一,这次你放弃了机会变成了失败品!你完了!你会由一条龙变成虫!这都是你自作自受,是你冥顽不灵!” 静观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倒地喘息的男人,以为自己会看到他后悔莫及地痛哭,却没想到会听见他在笑。 笑声断断续续,却经久不绝。 静观不悦道:“你笑什么?” “你们只想要一个顺应天命的帝王……可是,中天百姓所要的不止如此。”御斯年的手指抠进沙土中,他喃喃道,“中天境战乱多年,百姓们不仅要一个平乱一统的帝王,更要一个爱国惜民的仁主……” “你觉得自己做不到?” “我……我一直想做这样的人,但是……”御斯年抬起头,“如果我今天能为帝位放下身为人子最根本的良知,日后也能在权欲面前放下身为帝王最重要的人性。” 暴虐之人不得人心,无德之治不得久安。 中天境万千百姓等待数十载的帝王不该是唯利是图的暴君,无数士卒抛头颅洒热血才打下的江山不该是昙花一现的泡影。 静观默立半晌,终于蹲下身抬起了他的下巴。 “当初本座在三人之中选了你,是因为你出身卑微却最识人间苦难,但是到了今天,这成了你的妇人之仁。”静观的手指几乎要把御斯年下颌骨捏碎,“不过,看在你说得有理的份上,本座饶过你这次冒犯,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一次,好好选,别再让本座失望。” 梦境尚未破裂,此方天地便是铜墙铁壁般的囚笼,妖狐带着那孤魂能跑得了一时,终究跑不出静观的手心。 他丢下御斯年,转身就要离开,不想被身后之人叫住:“不必……劳烦尊者了。” 狂风倏然大作,卷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静观霍然转身,只见那把刀刃从御斯年颈间喋血横过,喷薄的红色如火星一样落在他眼睛里。 梦魂之中,此身似假非虚,若是御斯年在这里死了,现实中的他也会亡故。 死去的人怎么能继续做梦? “愚不可及!”静观惊怒,指尖凝起微光抹在他颈间伤口上,光芒如细软的丝线纵横交织,顷刻将伤口缝合,可没等他放心,刀口又再度崩裂! 怎么可能?! 细碎的黑色光点飘散开来,静观低头看到自己这身躯变得模糊起来,从脚开始散落为碎光。 梦魂之境,濒临破碎。 御斯年没有杀掉变成他心结的冉娘,却在这生死取舍之间破除了经年迷障。 凡人有三毒七情,能勘破梦魂者屈指可数,更别说是靠自己的意志将这心牢撕开,单以此论,三才候选者中已然以御斯年为上首, 这是静观苦心经营想要得到的结果,可他现在高兴不起来。 头顶穹空如陈年墨迹大块大块地斑驳掉落,脚下大地和周围房屋都飞快崩塌,静观这副身体也只剩下一个头颅。 他必须离开了。 最后的时间里,静观看向那奄奄一息的人,轻声问道:“你后悔吗?” 他这残余的灵力,还能在御斯年死前再构建一次梦魂之境,只是后者会忘掉这次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下一次的抉择。 这也会让静观付出一定的代价,可他难得主动想要破例一次。 御斯年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用最后的力气扯了扯嘴角:“我……已经……够了……” 那双眼睛里的光终于涣散。 静观的身形完全消失,整个梦魂之境完全破裂,眼看就要彻底湮灭于黑暗中。 “中天之主,命格落定。” 一只雪白的手臂从不断蔓延的黑色裂缝中伸出,准确抓住了御斯年即将丧失最后一口生气的魂体,五指一收,将他变成了一颗金色的珠子攥在掌心,然后在梦境崩溃的前一刻撤了出去。 御斯年没想到自己还会有再醒来的时候。 喉间被割裂的痛感隐约还在,他下意识地一摸,却没有碰到伤口。 “王爷!” 身边传来一声喜极而泣的呼唤,面戴重纱的云髻妇人用自己唯一完好的手臂摸上他的脸庞,如释重负:“谢天谢地,您可算是醒了。” 御斯年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他的妻子——昔日明王之女,如今的昭王妃。 “我……”他张口欲言,发现自己喉咙干涩难受,“我怎么了?这……是哪里?” 昭王妃招呼下人去炖汤煮药,自己给他倒了杯水,眼中难掩担忧:“这里是朝阙城的城主府呀。三日前您说要独自去郊外大山祭奠亡母,妾等到傍晚不见您归来,遣亲兵去寻,没想到看见您昏睡在孤坟旁,带回来后也一直不醒,请遍城中大夫都无计可施,真是急死人了。” “梦魂……等等,你说三天前?”御斯年突然反应过来,“我只睡了三天?!” 昭王妃被他吓了一跳:“是啊,三天三夜。” 御斯年的脸色风云变幻:“净思和静观二位尊者何在?” “什么尊者……”昭王妃忍不住去探他额头,“您睡了三天,妾寸步不离,未曾见过什么外人,会不会是您睡糊涂了?” 御斯年迷茫地看着她。 梦魂之境里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难道这些都是自己的臆想? 亦或者他还在梦里,并没有醒过来? 御斯年头疼欲裂,他支开了王妃,然后挣扎着下了床,扑到铜镜前脱掉上衣。 他仍记得静观对自己施展术法时曾在他眉心和双肩各刺了三道血印,可是镜子里倒映出来的身体虽有不少陈年伤疤,却没有血印的痕迹。 沉睡三日后的饥饿感在胃中犹如火燎,他掐了自己一把,疼痛感也是真实的。 难道真的是自己做了场梦,现在醒了? 御斯年满腹惊疑,正准备穿衣,却在转身刹那凝住了目光—— 镜子里倒映出他的背影。 男人健壮的背脊上多出了一道金色的麒麟图腾,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四足踏云,占据了他背脊大半的皮肤,试探着碰一下便亮起微弱的金光。 屋里无人,静观的声音却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一字一顿,直入心魂:“中天之印,麒麟为灵,赐命德才兼备之君,传承六代明君,荣盛三百春秋。此上神圣谕,惟天地昭鉴。” 御斯年浑身一震,他顾不得整装肃容,也不管仆侍的呼喊劝阻,立刻冲出府门,只见不复梦中荒凉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却不见那白衣女子怀抱稚儿的身影。 “这一次是我失算了。” 朝阙城郊外大山上,白衣女子抱着眉心红痣的婴儿站在被修整过的孤坟前,她听到怀中之人发声后,淡淡道:“人心难测,能有不择手段的功利之辈,亦有坚守情义的仁德之辈,是你总喜欢把人看得太坏。” “净思,你久居北极境难见几个活人,可我在这世间游走了两百年,好人的确是见了不少,但大多没什么好下场。”静观在她怀里打了个呵欠,“战争就是掠夺生命,他坐上这个位置,就该有这个觉悟,可是多次被所谓道德裹足不前,在梦里还做出这等舍己为人的愚昧之事……要不是中天麒麟印非仁德之辈不可得,我还真不喜欢这有妇人之仁的货色。” 净思平静地揭穿了他:“于是你给他下了梦魂,故意让御斯年去接受人心之考,想把他变成你喜欢的模样,哪怕你明知道他若如你所愿,纵然能突破瓶颈,也会失去继承麒麟印的资格。” 御斯年的确在拜祭冉娘后中了梦魂咒,然而那咒术并非旁人暗害,正是静观所下。 中天麒麟印传承在即,候选者有三人,他看重的其实是另一位人选,然而对方却输在了心考一关上。 那人的确杀伐果断,是静观所欣赏的人,然而麒麟印的主人却不能是这样能够六亲不认的冷酷之辈。 静观不相信走到这一步的人,还会为无聊的情义放弃滔天权欲,尤其在他调查了御斯年生平之后,他更不相信有人能以德报怨。 净思却偏要跟他唱反调,说他会错眼。 于是静观借着这个机会给御斯年下了梦魂咒,然而他没想到冉娘的魂魄居然还长留在此,并未投胎转世,故而一念又起,将她也塞入了梦魂之境。 他精心编写了虚实交织的连环戏本,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狐狸精打乱了他的计划,更没想到御斯年在得知真相后还居然打破了他的戏本结局,通过了心考。 又输给这娘们儿一次。 静观这样不忿地想着,却在想起梦境里御斯年剖白观念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麒麟印的选择似乎也没有错。 不过…… 静观眉心微皱:“我亲手布下的梦魂咒,除了上神、常念和你我之外,世间当无人能解,那狐妖虽有天赋却也不过五尾修为,究竟是怎么突入壁障?他跟这冉娘,到底有什么关系,竟然甘愿为她与我为敌?” 净思不置可否,只是问道:“你见到那狐妖的时候,可有察觉什么?” 静观仔细回想了一下:“香味……它流血的时候,有一股很淡的香味,就像焚烧的檀木,但又夹杂了些别的味道……嘁,不管是香气还是妖族,都非我所长,就交给你了。” 净思双目微敛,隐去一闪而过的神色:“我会留意。” 静观得了答复,也不再多留意,他跳下净思的怀抱,刚落地就从一个婴儿变成垂髫稚子的身形,掬了一把野花,哼着歌儿走跳下山了。 净思站在冉娘的墓前,直到静观走远之后,她才蹲下身去,手指在那三根中途熄灭的香柱上一捻,青烟又袅袅升起,散发出一股极淡的香味,乍闻似佛前檀香,细细一嗅,才能察觉这香味渐渐变化,由檀香转为一股馥郁的花香,隐含血腥气。 “果然是‘离恨天’……能将《奇门天香册》修炼到如此境界的鬼修,看来是那个人了。”净思抬脚将香柱踩灭,然后望向天外,轻声自语,“不过,还是太心急了。” 说话间,她又想起静观适才所言的妖狐,双目微冷,盯着浮云的模样仿佛是看见了某只妖狐,寒声道:“还有你,想要无法无天,为时过早。” 一枚灵符从她袖中落下,化为一只雪白的灵鸟,亲昵地蹭了蹭净思的指尖,然后振翼飞向远方,转眼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梦魂篇》明日完结,揭秘大狐狸入梦原因和隐藏戏路~ 以及,明天帮大狐狸打个120,作死被老师发现了怎么办? 净思:打乖为止。 顾欺芳:同意 端清:同意。 叶浮生掬一把辛酸泪然后发来贺电。 大狐狸:……麻烦直接帮我叫火葬场吧,我觉得自己能直接烤了。 第八章 故事 最后一线落日余晖泯灭在山外,夜幕于行人陆续回家后徐徐降临。 这是座破庙,立在离朝阙城有百里之遥的荒山古道边,屋顶漏雨,矮墙进风,两扇朽烂的木门在开合间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外头的经幢早已倒塌,只剩两条破破烂烂的幡布还挂在檐下飘荡,乍一看像两个殉情的吊颈鬼。 此地人迹罕见,只有些山野鸟兽不时经过,当天上月华初露,破庙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烛光。 “啊,时间差不多了。” 长发如瀑直垂脚踝的男子站在积灰的神案前,两侧白烛都只剩下短短一截,紫金炉上的三支香烛也已经燃烧过了大半,他吸了一口香气,黑色的眼瞳中流转过一片妖冶的红雾,又很快灰飞烟灭。 男子的肤色犹如冰冻死者般冷白,却着一身颜色深重的红衣,眉梢和唇瓣也都是极为艳丽的红色,看起来极美也极可怖。 袅袅香烟在破庙内萦绕不散,阴冷的怪风自各处漏洞汹涌而入,从中伸出一张张头脸,有满面沟壑的老人、圆脸大眼的孩子、浓眉宽额的男人、披头散发的女人,还有尖锐的鸟喙和狰狞的野兽口齿。这些面孔贪婪地用口鼻争相吸食香气,追逐着青烟在风中浮沉起落,有的性子急便刮起一阵狂风,掀翻了屋里破破烂烂的杂物,好在那泥塑的神像早已被打烂,只剩下一个老旧的底座。 底座上趴着一只遍体雪白的狐狸,身长尺许,五条尾巴耷拉在身后,眼睛紧紧闭着,似乎睡得不安稳。 “嘘——” 男子竖指抵唇,藏匿在风里的阴灵精魅便悉数噤了声,狂风顿时散去,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黑影匍匐在地上,继续小心翼翼地吸食香气。 “姬先生……”红衣下摆忽然被扯了扯,男子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长着狸猫耳的小女孩。 她修为浅,不可贪多吸了香火,便壮起胆带着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妖围拢过来,怯生生地问道:“今晚……您还讲故事吗?” 男子一手轻轻梳理着狐狸背脊上的软毛,一边好脾气地笑道:“当然……昨晚讲到哪里了?” 小女孩赶紧提醒:“讲到那位受命于天的圣祖皇帝接受天师考验,马上要杀自己的母亲了!” “啊,是这里呀。”男子垂下眼看着这些小妖,“你们听了这几日的故事,觉得他该杀还是不该杀呢?” 小女孩咬着手指犹豫不决,倒是旁边的小男孩拖着蛇尾“游”过来抢声道:“当然该杀!那可是开国天子之位,一令出万民伏,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干嘛要为一个卖了自己的娘抛弃?” 几个小妖把头点得如小鸡吃米,一些凡人阴灵听了直皱眉,没有影子的老先生捋了捋胡须,斥道:“胡说!生身之母恩大于天,莫说是困于贫难卖了他,就算打死他也是使得的,怎么能杀母亲?” “老爷子这话可不对!”浓妆艳抹的女鬼冷哼一声,“我生前虽无一儿半女,但也想过我若是有儿子,怕是倾尽心血也要好好待他,哪有用半包饼一壶水就卖了的道理?既然卖了,那就是骨肉恩情一并断掉,还管她死活做什么?” “你个窑姐儿哪来的孩子,都是胡言乱语!” “迂腐的老东西!” 这厢吵成一团,红衣男子却还等着那小女孩的回答,她犹豫着开口道:“我觉得……儿子杀母亲,当然是不该的,不过……如果他是命中注定的圣祖皇帝,那么他……” “那么他杀了母亲,也是命中注定的,并非他的过错。”红衣男子说出她没能开口的话,“他是圣祖皇帝,要开家国太平盛世,使百姓丰衣足食,令八方岁岁来朝……如果他因为不杀母亲,没能通过考验做成皇帝,那么仍然挣扎在水深火热里的百姓们不会夸赞他孝义,只会骂他妇人之仁。” 吵架的女鬼和老人都不再吭声,小女孩嗫嚅道:“我这样想,不对吗?” 红衣男子微微一笑:“圣祖皇帝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杀了母亲。” 不少精魅倒吸一口冷气,然而不管女鬼还是老人,都再不能说这是对是错了。 小女孩忐忑地问:“那……他通过考验了吗?” “当然通过了,他以草芥之身步步高升,先娶王将之女,后结四族之交,在十年间除外敌灭伪朝,最后黄袍加身做了九五之尊。” 精魅们都忍不住松了口气,小妖搂成一团轻声欢呼起来。 “然而……”红衣男子的笑容倏然散去,冷冷道,“他的太平盛世只持续了三年,此后骄奢淫逸,残忍暴虐,先废发妻后立妖妃,再斩有功之臣,扶持谄媚之辈,每年大肆兴兵外伐,又搜刮民脂民膏大兴土木,最终被酒色掏空身体,叫自己的儿子篡了皇位,毒死在女人肚皮上。” 一语出,满座惊,本就脸色苍白的几个阴灵更加面无人色,小妖们更是惊呼出声:“怎么会?他、他不是上天钦定的圣祖皇帝吗?” 红衣男子反问:“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圣祖皇帝?” 老人急不可待地答道:“文韬武略,远见卓识,有海纳百川之气度,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苦,当以天下忧乐为己立心,强权御外,仁政待内,德行……” 他说到后面忽然住了嘴,面露惊恐之色。 红衣男子幽幽地问:“能为了权位考验弑母杀亲的人,的确有强权大气,可他算得上仁德之士吗?” 无人能回答他,小妖们在这个故事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残忍味道,瑟瑟发抖。 “天命是注定的,但人命却是自己的,一个连自己的真心都动摇、连最初的人性都放下的家伙,当然会迷失在权欲的漩涡里。”红衣男子轻笑一声,“他的确成了开国天子,可他也成了暴君,人们觉得这是老天爷选错了人,可神明说天选之人的确带来过太平盛世,落到今日地步与天意无关,皆源于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后果也由自己和他治下的百姓承担,因为他们都认为他不过是做了件舍小为大的正确的事情……这,就是报应。” 天外毫无预兆地炸响一声惊雷,破庙里的精魅们吓得大叫一声,抖似筛糠。 小女孩怕得面无血色,竟然还有胆子颤颤巍巍地问他:“后、后来呢?” “后来,这个王朝陷入了长期的内乱,走上前朝的老路,哪怕中间出过几任明君能人,到底难挽狂澜,终于在内忧外患下亡国,所有宗室先后被杀,最后……” 精魅们屏住呼吸,却见他莞尔一笑:“最后,故事讲完了,我编得精彩吗?” “诶——” 小妖们咋呼之余不禁松了口气,成年精魅只觉心底发寒,连声道:“还、还好只是个故事啊。” 他们吸完了香气,又听完了故事,终于心满意足,向着红衣男子鞠躬行礼,又化为山风刮了出去。 破庙里只剩下红衣男子一人,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正对上一双赤红眼瞳。 趴在底座上的白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站起了身躯,深深地看着他。 “醒了?”红衣男子瞧了一眼恰好燃尽的香柱,“再晚一点,你可就回不来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刚才你说的,就是本该发生的未来?”暮残声盯着他的眼睛,“如果御斯年打散了冉娘的魂魄,他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中天境百姓期待已久的明主永远不会再出现,迎来的只有一名暴君。” 红衣男子笑道:“没有发生,就不算未来,只是我闲来无事据此推演的故事罢了,听听便是,不必挂心。” 妖狐眯起了眼。 在脱离梦魂之境的刹那,所有被施加在识海里的封印便一并消散,它已经记起了这一切。 三十三年前,它路过西绝边境时与一只五百年道行的蜘蛛妖发生冲突,虽然成功将其杀死,但自己也受了重伤,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被猎户的陷阱套中,若非冉娘的恻隐之心,它差点就被人剥皮宰杀。 它欠了冉娘救命之恩,然而这伤势不轻,等它闭关出来已经是五年后,本欲回朝阙城报答恩人了结因果,没想到那里已经大旱三年,饿殍遍地,人如恶鬼。 暮残声去晚了一步,没见到宝儿,却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冉娘。 她已经瘦成皮包骨头,一身是伤,为了一点水粮被人打断好几根骨头,手指都被活活踩烂了两根,躺在荒路边等死,神情麻木。 当她看到妖狐时,还以为自己要被野兽吃掉,没想到它却开口说话:“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暮残声救不了她,只能力所能及地补偿她,然而冉娘睁着无神的眼睛看了会儿天,喃喃道:“我……还想见我儿子一面……我想看他,长大……成人……” “……” “我把他养活到了六岁……然后,我再也养不了他,就把他卖了……” “……” “他肯定……会恨我这个……,说不定……不认我做娘了……可我只想,让他……活下去啊……” 妖狐用温软的舌头舔掉她眼角沾着泥土的眼泪:“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呢?” “因为我……走不了啊……” 风吹拂她破烂的衣服,妖狐看到女人身上有不少深可见骨的伤口,都是被割掉了肉。 乱世中吃人并不少见,可当她用仅剩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伤口时,竟然在笑:“那个时候,他快饿死了……我也饿啊,可是我……找遍了半座山,都找不到吃的,只、只有我们两个人……要么他吃了我,要么我……” 她饥肠辘辘地在山上寻找食物,可是一无所获,人已经饿到快要发疯,那时候她想起城里那些易子而食的父母,想起自己奄奄一息的儿子。 他快死了,养不活的。 反正注定要死,不如……让我吃了他,也算还骨肉之恩吧。 她握着削尖的木棍,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刚走两步就被石头绊倒在地,濒临癫狂的神智也勉强清醒过来。 那是我的儿子啊…… 冉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等她哭干了眼泪,就捡起一根木棍咬在嘴里,然后用藏在腰带里的小刀片朝自己的大腿割了下去! 那天晚上,快要饿死的宝儿终于有了肉吃。 “我……这样喂了他四天,快……撑不住了……”冉娘双目失神,“我开始有点……后悔了……” 如果她吃了宝儿,是不是就能有力气逃出这个地方呢? 如果等到她把自己都喂给了宝儿,那孩子在自己死后还是不能活下去,这岂不是白费了? 她盯着宝儿的目光,越来越挣扎。 好在那一天,她看到了商队。 冉娘用最后的力气带着宝儿跑下山,然后用一壶水和半包馕,把自己的儿子卖给了他们。 她听到宝儿在背后哭喊,可她抱着水粮踉踉跄跄地走掉,根本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舍不得……一个人去死了。”她双目通红,却再也没有眼泪。 “我救不了你,也不知道你的儿子身在何处、将成何样,但是……”暮残声舔过她裂伤的脸颊,“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死去,然后……我会留住你的魂魄,直到你见他长大成人。” 那天晚上,巨大的妖狐用尾巴将濒死的女人圈住,挡住了冷冽夜风和黑暗里窥伺的眼睛,而她就像回归母体的胎儿,蜷缩着四肢喃喃自语,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暮残声去城里寻摸了一件还算整齐的衣服,然后亲自给她挖了坟,用衣衫罩住女人的头脸,送她入了土。 此后朝阙城再也没有一个叫冉娘的女人,城外山坟中多出一个孤魂野鬼。 暮残声每年这个时候都来看她,为她带来最好的香烛,陪她讲些人世的事情。冉娘是偏执的阴灵,可她仍是个温柔的女人,她不害怕等待,一直期盼着自己的等待能有结果。 就这样过了二十八年,妖狐长出了第五条尾巴,兴高采烈地去找她,没想到扑了个空。 孤坟前多了新鲜的祭品,苦等多年的阴灵不见了。 那一刻妖狐其实是欣慰的,它想着怕是冉娘的儿子真的长大归来,而她终于能放下执念,心甘情愿地投入轮回。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暮残声遇到了这个红衣男子。 他自称姬轻澜,是一名漂泊五境的鬼修。暮残声看不透他的修为,知道对方远比如今的自己要强大,不嫉妒也不羡慕,准备与他擦肩而过。 没想到姬轻澜叫住了它:“你认识冉娘吗?” 它停住脚步,只听姬轻澜继续道:“昨日我路过此地,看到有人拘走了她的魂魄,现在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话音未落,就觉得肩膀一沉,妖狐跳上了他的左肩,尖锐的指爪按住要处,赤红眼瞳紧盯着他。 “是谁?为什么?” “灵族三宝之一的人法师。”姬轻澜微微一笑,“至于原因……妖狐,你可知天选明主之事?” 他虽是疑问,语气却很肯定,叫暮残声心头咯噔。 它自然听说过,从自己的师尊那里。 净思身为灵族地法师,不仅实力卓绝,地位更是超然,她只有暮残声一个弟子,哪怕再放养,它该知道的事情也一件不少。 自姬氏皇朝盛极而衰,中天境陷入乱象多年,分裂至今已民不聊生,百姓们日夜祈求上苍垂怜,而天道将要选出一位明主带他们结束这个乱世,使百废将兴,从此休养生息。 然而暮残声身属西绝妖族,也并未担任要职,故对此事并不关心,听了便记在心里,不再多加注意。 人法师怎么会因此事拘走冉娘的魂魄? 猛然间,暮残声想到了答案——冉娘生前是普通女人,死后也不成气候,可她的儿子呢? 它告别了姬轻澜,当晚潜入朝阙城打探,果然从一名老兵口中得知了昭王御斯年的过往。 朝阙御氏,本名为宝,此番重回故里,祭奠亡母却身染怪病,陷入昏迷…… 那一刻它只觉如有芒刺在背,险些被人发现端倪,匆匆抹去痕迹离开了朝阙城。 姬轻澜竟然还在原地等着它,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灯笼,里面的蜡烛燃烧时发出馥郁的香味,无数山精鬼魅闻风而来,伏在地上贪婪地吸食香气,却不敢冒犯他。 暮残声想起自己曾在净思的杂记手札中看到过一种修行法,即以香火为道,施展奥妙幻术,能蛊惑心魂,亦能祭祀亡灵以驱使精魅,境界高者甚至能以香火沟通神明,窃听天意。 如果是这样的人,那么他知道这些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对方特意将事情告诉它,又在此等候了这么久,必定是对它有所图谋的。 暮残声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要救冉娘,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最喜欢办事爽快的聪明人。”姬轻澜轻笑,“你要救冉娘,可知道这背后的危险?” 但凡天选明主,当经历天、地、人三考——宝儿幼年遭逢大旱险死还生,此乃天考;他多年从军,南征北战,在穷山恶水间挣扎过千百次,此乃地考;他得明王赏识,改名御斯年,收拢人心,如今身在高位,当经历的是人考。 所谓人考,便是考验人之真心本性,以暮残声所知的线索来看,静观怕是要从御斯年幼时的心结入手,而这个结就是冉娘。 她多年的等候,终成为顺天而行的一颗棋子。 暮残声闭了闭眼,道:“是我把她留下来,我就得把她救出去,开你的条件吧。” “我有一道香,名曰‘离恨天’,能将你的魂魄化入香火,然后开坛以祭冉娘亡灵,你就借着这个联系到她身边去。”姬轻澜道,“不过,这个考验是在御斯年的梦里,由静观主导,我只能暂时封印你的识海和修为才能突破梦境壁障,让你只记得与冉娘相识的因……若你想要救她的执念不深,你就会失去唯一救她的机会;若你始终保护她,势必会直面人法师,随时会魂飞魄散。” 暮残声道:“怎么做在我,你想要什么?” 姬轻澜笑道:“我只要你带上冉娘,一起活着回来。” “这对你有何好处?” “我……”顿了顿,姬轻澜话锋一转,“就当我闲得无聊,要找乐子吧。” “……” ##《梦魂篇》主体故事完,接下来还有三章过渡。 作为开篇小副本,本意是介绍人物和基本背景,故事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热血,而是从一直很想写的“天意”着手。 一因一果,一念一行,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是设身处地做选择的永远是人自己。 大狐狸在考验中保护了冉娘,而御斯年守住了宝儿的初心,他们坚持了本性,姬施艳讲的就只是一个故事。 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放弃人性的借口,现实不是梦魂之境,也不会有始终替我们守住底线的那只狐狸。 嘛,之前觉得烧脑的小可爱现在可以从头看起来了。 接下来三章过渡,大狐狸即将从四肢着地变直立行走(喂!) 以及,请大家记住姬施艳,他很重要,差不多是大狐狸娘家人吧(滚!) 第九章 惩戒 暮残声收拢心绪,看着姬轻澜笑意不改,暗道这死鬼怕是蚌做的嘴巴铁打的心,便也不再做徒劳的追问,而是张口吐出了一道灰色的烟雾。 那烟雾聚而不散,在半空中盘绕成形,于三息间化成了披头散发的女人模样。 风一吹,冉娘的身体就飘散些许,好在迅速聚了回来。她脸上血泪未干,愣怔地看着暮残声和姬轻澜,嘴唇翕动了几下,依稀还是在叫“宝儿”。 等了二十八年却等到亲子手刃,任何一个母亲都不可能对此轻易接受,然而她也听到了静观的话——如果儿子顺应天意杀了她,就走出心结,将成为万民明主。 天意注定,她的儿子不仅能好好活下去,还能做九五之尊; 天意注定,她终究不能等到儿子的谅解,只是他的一道劫。 昔日她用一身血肉做了他活命的粮食,如今她的一缕残魂将成他君临天下的一道台阶。 那一刻,所有积蓄的感情一并爆发,冉娘用尽了最后的理智,克制自己没说出当年真相,等待着天意降临。 可她没想到暮残声敢逆天而行,更没想到御斯年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明主之位,为他们挡住静观。 现在她逃出生天,却悲喜交加,奈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急切地看着暮残声和姬轻澜。 姬轻澜笑而不语,暮残声抖了抖耳朵,道:“一个能守得住底线的人,将来才能在权欲迷眼时守住本心,老天爷要是有眼,一定会让他做个真正的好皇帝。冉娘,别哭了,你放心去吧。” 浑身阴郁之气的女人终于松开眉眼,对他露出了笑容。 凝聚成形的灰色烟雾飞快散去,最后,冉娘伸出变得半虚无的手臂,轻轻摸了一把妖狐的脑袋,随即消散在风里。 暮残声想,自己以后每年又少了一个去处,不过……苦等二十八年的孤魂,总算有了归宿。 也算是好事吧。 它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心头长久以来的滞涩也散去,刹那间灵台清明,只觉得一股暖流自头顶贯通五脏百骸,紧接着从脊骨传来一股力量,强迫它直立起身,四肢飞快拉长变大,指爪分开变成纤长有力的手指,毛发从表皮褪去,只有头顶白毛越来越长,慢慢长成一把霜色的白发。 它忍不住从喉间发出一声咆哮,赤红的妖气化为如有实质的丝茧,将它整个包裹起来。 姬轻澜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激动的情绪,又很快隐没,他屏住呼吸看着这个茧,直到它在三息后骤然碎裂,重新化为妖气笼罩在里面的人身上。 那是个白发红眸的少年,个子高挑,肤色偏白,眉心一点赤焰妖纹,身着白毛滚边的窄袖轻袍,衬得他肩宽腿长,看着俊美而不显弱气。 当那双赤红眼瞳里倒映出烛火微光,看到的人都仿佛觉得自己心底点了一颗火星,顷刻燎原。 姬轻澜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掩去了眼眶里差点滚出来的泪水。 “恭喜你修成道体,从此脱胎换骨了。”他再抬头时,脸上已经神色如常,“既然这方事情落定,我就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找你喝酒。” 说罢,他就再不多言,提了一盏白纸灯笼匆匆出了破庙。 暮残声满心兴奋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见到唯一的听众告辞离开,饶是精明如他也懵了片刻,等气急败坏地追出门去时,古道边已不见姬轻澜的身影。 “走这么急,是你家着火了还是你媳妇要生了啊!”他忍不住笑骂一句,见天色已晚,正准备在这破庙里再将就一夜,突然看到一点白光划过眼前,落在了自己肩膀上。 那是一只雪白的灵鸟,巴掌大小,正用毛茸茸的头蹭着他的脖子,十分可爱。 然而暮残声见了它,活生生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我前脚刚惹了静观,师尊这就发了信来,不会这么快事发吧……”他喃念两句,一把攥住灵鸟,毫不客气地将其在掌中一揉,鸟儿就变成了一张皱巴巴的符纸,上面写着言简意赅的一行字—— 明日子时三刻,灵涯洞。 “……”暮残声面无表情地盯着这熟悉的字迹看了半晌,把纸团揉吧揉吧,塞进嘴里吃了。 灵涯洞离朝阙城有百里之遥,位于西绝境东南一座深山中,上有云海翻卷,下是暗渠流水,间有怪石嶙峋,并奇松三两,白鹤与凡雀振翼齐飞,玄龟同鱼虾凫水共游。 据说千年前,曾有大德修士于此隐居百岁,后堪破妙法窥得天机,白日飞升。然而,虚无缥缈的传说自不可信,暮残声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未觉灵妙,也不见真法遗迹,倒是发现过一具坐化于洞中的白骨,想必是那位修士终生隐居问道,后寿数终了,在此驾鹤而去了。 这里算不得洞天福地,却着实是个静心隐居的清幽去处。 子时三刻将近,但见一道白影从山脚飞快向上攀登,动作矫健,起落迅疾,足下一蹬,只手撑石一翻,人便跃上丈余,灵活不逊山魈野魅,不多时便到了半山腰一处横生的平台上。 月光斜斜照进些许,于山壁上映出一只九尾狐狸的影子,然而立在地上的却分明是一位霜发白衣少年郎。 暮残声打了个呵欠,见四下无人,掐算时刻也该到了点,便硬着头皮向身后漆黑的洞穴走去。 初入时只觉狭隘阴暗,非得低头弓背才能前行,走过上百步方觉开阔明亮。发现此间别有洞天。 洞穴内部天圆地方,上有枯藤攀附穹顶,下是十丈见方的空地,诸如破烂蒲团、旧经书等老物件早被暮残声一并拿去给那白骨陪了葬,只剩下一张孤零零的石床还留在原处。 然而,洞穴顶端中心高悬一盏鲛人膏脂制成的长明灯,四角各放置着四象石雕,经多年风霜却仍见鳞爪清晰,栩栩如生。 净思正站在白虎石雕前等着他。 女子仍是一身白衣,此时取下幕篱,露出清丽无瑕的容貌,身姿似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却比莲花更多一分清寒风骨,于淡雅中生出几分肃杀冷意。 暮残声见她这样就有些发憷。 三宝师不仅是灵族无冕之主,更在玄罗五境内地位超然,能做地法师的亲传弟子无疑是至高殊荣,更何况净思素来待人以柔善,任谁也说不出她半点错处。 然而暮残声觉得,她可能是把最美的假象都给了外人,唯独将最残酷的真实摊开在自己面前。 他一只野狐狸,不知哪辈子修来造化换得地法师亲自收己为徒,到如今已做了她一百七十年的弟子。可是暮残声从来没被她带到天净沙去过,对外更不能宣称二人的师徒关系,就连见面也少,多是一只灵鸟衔书而来,将净思的指教附注其上。 她从来不会赞扬或斥责他的优劣,只会给他下达一个又一个目标,不接受拒绝或犹豫,更不接受失败。 比起师父,净思更像操纵他的傀儡师。 更让暮残声在意的是,他总觉得净思眼里不止看着自己,还在透过妖狐的表象看着另一个人。 暮残声心有千言万语,嘴上只是说了一句:“弟子暮残声,拜见师尊。” 净思转过身,打量了他这副人身一番,并无异色,平淡地道:“你插手了天选明君的人考关卡。” 暮残声十指扣紧,轻声道:“是。” “为什么?” “救命之恩,不敢忘义。” 净思走到他面前,只手轻抚他的发顶,面色不见喜怒,却让暮残声觉得头皮发麻。 她声音微凉:“静观向来睚眦必报,你招惹了一个大麻烦。” 暮残声道:“那就让他来找麻烦,我不怕。” 净思轻笑一声。 她知道这只狐狸从小就是倔强的,不说天不怕地不怕,到底没在底线上退让过半步,一身骨头宁折不弯,否则净思也不会这样喜欢他。 可是这骨头太刚,也易折。 无惧无畏是好事,不知天高地厚就不行了。 净思垂下眼:“是谁带你入梦?” 暮残声本欲直言,可他抬起头时,恰好瞧见了净思眼里的杀意。 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暮残声犹豫了片刻:“敢问师尊,他是否为大奸大恶之徒?” 净思道:“那人乃鬼修,身怀上古秘法《奇门天香册》,非奸恶,但也非正道。” “那么恕弟子不能告诉师尊。”暮残声抬起头,“不管他是何居心目的,此番都助我良多,弟子不愿诓骗师尊,也不能出卖一个帮过我的人,只能辜负师尊此问。” 他话音刚落,就觉头顶一股劲力透骨而入,在脑中猛地炸开,顿时耳目晕眩,差点就跪了下来。 “你有底线是好事,但得拿出本事来坚持。”净思素手一招,美目生杀,“否则,你只是不知死活的蝼蚁。” 暮残声心头一寒,来不及说半个字,身体已自发向后飞退,只见自己原本站立的地方被一道掌风劈出了尺深的裂缝! 尚未落定,心悸之感已倏然逼近,暮残声左脚立地,支撑身体一转,旋身一拳正好对上净思的一掌。 净思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五指合拢,似有千钧巨力被压缩到一掌之中,暮残声当机立断地掰折了自己的小指,借着这分毫空隙将被困的右手抽了出来,免了被生生捏碎手骨的下场! 净思赞同了他的隐瞒,却要他为此付出代价。 暮残声压低身体,双脚发力蹬了出去,如同野兽一般扑向净思的头颈,双手直取她两肩,下半身翻过她头顶后迅速下沉,顺势将女子的身躯甩了出去。 净思人在半空,一道白练自袖中飞射出来,如长鞭向着暮残声抽来,险险与他擦身而过,抽开了一块三尺厚的大青石。 与此同时,暮残声屈指成爪,自下而上抓住白练一端,顺势翻卷将其绞住,脚下步伐连动,眨眼间已欺近净思身周两尺,蓄势的雷霆一拳砸向她面门。 这一拳如愿以偿,却没有砸中骨肉的实感,只见那张“面目”陡然凹陷下去,化成了一道白圈,箍住了他自投罗网的右腕! 下一刻,白练迎风而涨,如层层叠叠的波浪从头顶落下,于身周回旋急转后倏然缩紧,暮残声暗道不好,顾不得右腕剧痛,拉扯着这道白练原地拔起,欲从上方冲出重围,然而他刚一冒头,就迎来当头而落的一掌! 暮残声避无可避,唯有将右臂举起横于头顶,伴随着骨裂声响,手臂顿时传来剧痛! 妖族体魄强健,凡兵不可伤筋骨,水火不能毁皮毛,现在却被一掌打断了小臂骨! 暮残声脸上痛色一闪而过,身形消失在原地,叫净思的第二掌扑了空。 女子身形落入白练划出的囚笼中,双目在火光下未染暖色,唯有一片清寒。 她没见到人影,却如有预料般转过身,双手交错横于胸前,稳稳架住了一只雪白狐爪。那爪子一击不成迅速后撤,娇小的白狐在这铺天盖地的白练囚笼里几乎肉眼难辨,迅速隐没在一片白浪中。 她亲手造出的囚笼,成了被他利用的工具。 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下一刻便闭上。 白练再度收拢,这一次连头顶脚下也封住,强横的真元附在白练上,锋利胜过刀刃,飞速旋转时能将狂风也千刀万剐,转眼间便将其中空间切割得只容一人站立。 妖狐无处可避,在他现身刹那,净思凝力一掌悍然劈出,重重打在了他背脊上,将狐身一斩两断! 破裂声起,却未见血肉飞溅,那一掌之力未绝,劈在了白练之上! 那竟然只是妖狐的残影! 暮残声心跳如鼓,他不敢用幻术班门弄斧,只能亲身做一回诱饵,哪怕躲得再慢须臾,被一掌劈断脊骨的一定是自己! 密不透风的白练被劈开一道空隙,暮残声顾不得劲风割肉,闪身冲了出去,却没想到在囚牢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净思! 里面的她又是什么? “移形换影之法,你还不够火候。” 净思一手抓来,似有满天掌影铺成罗网,妖狐顷刻化为人身,抬手突破掌影重围,接住了净思这一抓。 下一刻,骨断声响,他的左臂也被净思折断! 紧接着,胸腔传来一股剧痛,肋骨不知断裂了多少,碎骨扎进内脏里,血立刻上涌,被暮残声生生咽了下去。 “到此为止。” 净思一脚踢在他腹部,身形闪到他下方,抬手掐住了他脊椎大骨,一顶一沉,脊骨便错了位,而后双手下沉扣住他双脚踝,一错一扭,随着骨裂声连响数十下,暮残声才落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净思打断了他全身一半的骨头。 “现在,你还能坚持吗?” 净思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暮残声吐出一口血,他已经抬不起头,只能看到面前一截纤尘不染的白色衣摆。 净思听到他竟然在笑。 喉间后知后觉地传来一丝凉意,下一刻,白衣女子身首分离! 暮残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狐尾。 “得……罪了,师尊。” 落在面前的人头静静地看着他,断口没有血,也不见骨肉。 站立着的身体没有倒下,而是无火自燃,变成了一张迅速燃烧成灰烬的符纸。 灵符能化成信鸟,自然也能化人身。 真正的净思早已回到北极境,来此的只是附着她一道元神的傀儡,然而仅此一尊替身,已不知令多少人折戟饮恨。 她透过傀儡的眼睛看向暮残声,嘴角慢慢勾起了一丝笑意,缓缓道:“总算有点样子了,你做得很好。” 暮残声想笑,结果疼得龇牙咧嘴。 长久被掌握的人偶挣脱了牵在它身上的第一根线。 “这个问题,我不会再问你,静观那边也有我解决。”她盯着暮残声血红的眸子,“至于你,在这里闭关三百年,无我召令不得出山。” 暮残声终于笑不出来了,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为什么?!” 净思不再说话,人头也燃烧起来,化为纸灰。 暮残声想离开这里,可他根本站不起来,洞口无声消失,连适才打斗造成的裂隙也不见踪影。 若有人站在外面,便发现这座山还在远处,山腰的灵涯洞却消失不见了。 他被关在了这里。 妖狐从喉中发出愤怒的咆哮。 这声音没有透出洞穴,远方的白衣女子却似有耳闻,回身看向天外。 “您对他太严厉了些。” 河畔亮起一点绿芒,像鬼火,细看却是一盏灯笼。 提灯的人隐于夜色,只露出一截血红的袖子和一只苍白的手。 “他此番插手天选,已经与御斯年结下因缘,此后同御朝国运连上因果,若不想在三百年后随其兴亡而被卷入浩劫,就该早早避开。”净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他付出这样的代价也坚持着袒护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找死……鬼师,你以为我看在他的面子上能放过你一次,还会有第二次吗?” 姬轻澜微微一笑:“若无尊者网开一面,在下如今也不可能站在这里。” “这是最后一次了。”净思将双手拢入袖中,“说吧,找我做什么?” “在下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姬轻澜嘴唇未动,声音直入净思耳中,“琴遗音,如今身在何处?” 净思站在远处,冷冷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拂袖而去。 一道雷光向着姬轻澜迎面劈来,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发丝和脸皮都发出了焦糊味道,细丝般的雷霆真力透骨而入,在经脉内府肆虐。 这张皮不能用了。 姬轻澜这样想着,看着那雷光落入身后的河流,里面的鱼虾顿时翻起了白肚皮,水面上蹿起雷火,片刻后消弭无形。 “原来是这里……” 作者有话说:《梦魂》完结,接下来是两章过渡,你们期待的某人马上出场了。 关于本文时间线这个,涉及剧透,为了方便你们现阶段阅读,大家暂时当做倒叙的过去时看吧~ 小剧场—— 叶浮生:看了隔壁的遭遇,我终于觉得我是我师父亲生的了。 顾欺芳:不,其实你是你师娘…… 叶浮生:我就知道我是师娘生的,不然我咋这么好看! 顾欺芳:……帮忙捡的 端清:…… 楚惜微:师娘别拔剑!师父快跑! (噼里啪啦打成一团乱麻) 暮残声:那我可能是我师爹偷情生的吧…… 琴遗音:你师爹是谁? 暮残声:作者说他30章左右出场。 姬施艳:……尊者你怎么看? 净思:呵呵。 (稀里哗啦碎成一堆尸体) 第十章 天劫 二百八十年后,戌时三刻,中天境边陲,万鸦谷。 这里占地不小,却没有人迹,土生土长的霸王乃是成千上万只乌鸦,每到晨起日落之时成群飞起,黑羽遮天蔽日,众目皆盲。 关于万鸦谷有一个难辨真假的传说——当年姬氏前朝统治时,有大军回援王城意图平乱,为了阻截后方敌军,在此留下上万死士设伏拦杀,最终这些人完成军令却全军覆没,无数尸骨曝于荒野,招来无数喜丧食腐的乌鸦筑巢繁衍,从此骨肉形骸朽烂于此,万千怨魂长留不去。 万鸦谷中没有活人,除了飞禽走兽就只有出没于穷山恶水间的精怪,在这里没有什么日出则避、日落则兴的规矩,唯有弱肉强食。 然而,在此逢魔之时,万鸦谷内却是万籁俱寂,群鸦敛羽收翼,走兽蛰伏于洞口,连虫鸣也不闻一声,偶尔有胆大的妖兽探出头来望了眼天空,又立刻缩了回去。 百里苍穹雷云滚滚,十方天际电光疾走,狂风大作间,紫龙银蛇乱舞不休,天劫未至,这上苍之威已沉沉压来,叫下方无数生灵喘气都不敢。 暮残声就立在这片风雷之下。 脚下一方青石,周围一湖幽蓝死水,岸上寸草不生,背后断崖欲倾,从天时地利来看都是有死无生的倒霉相,与他一身报丧白相得益彰,倘若再来一口棺材,就可一只脚跨进去入土为安了。 可他睁目抿唇,身体站得笔直,血红双眸里有一点金色氤氲开来,拉长成深邃冷戾的兽瞳,两颗森然獠牙自唇间隐隐露出,双手紧攥成拳青筋毕露。 “天劫……” 净思在灵涯洞设下了为期三百年的禁制,其中不见天日也不觉冬夏,除了壁上孤影再无他人。起初,暮残声在里面发了整整三日的躁狂,恨不得把山都捅破,奈何都做了无用功,只剩下潜修这一条路。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明白——没有本事的壮志傲骨,都只是空口厥词,不想做困兽,就只能让自己拥有破开桎梏的爪牙。 暮残声终于拿起了净思留下的玉简,直到如今破关而出,才知道人间已过二百八十年。 提前出关是喜事,可他突破了瓶颈连生双尾,如今天劫将至,可就让这喜蒙上了阴影。 若成,则修成七尾脱胎换骨;若败,则身死道消灰飞烟灭。 天劫来势汹汹且时间紧迫,暮残声匆忙之下并未有周全准备,好在多年不见的姬轻澜竟然给他送来了一张传讯灵符,上面已为他推算出最合宜的渡劫地点。 暮残声与姬轻澜只有当年一次交往,他为相助之恩在净思面前掩下了对方的消息,也做好了此后不再相见的准备,却没想到那人竟还在关注他。 天底下没有这么多好事善人,无事献殷勤,从来不是好兆头。 暮残声这样想着,雷声越来越近,头顶云层中已有电光乍现,苍天之下万物皆如蝼蚁般渺小。 一霎那惊雷炸响,漆黑天幕被一道巨大的银色闪电倏然撕裂,伴随着飞火流星,向暮残声当头劈下! “铮——” 一瞬间血瞳微凛,精纯妖力迅速凝聚化为一把长戟,自下而上划过月牙飞弧,与落雷倏然相接,刹那间火星四溅、轰鸣大作,暮残声整个人都被雷光吞没,唯有那只包裹浑厚妖力的手还把戟杆握得死紧,在电闪雷鸣时顺势轮转顿地,带动劫雷下沉,落在了他身周这潭平静的死水中。 雷霆之力狂暴无匹,却在入水刹那仅仅窜过了几道电光便销声匿迹,仿佛这水面下有远古巨兽张开深渊大口,将劫雷吞噬下去。 ——“万鸦谷内有一处‘雷池’,乃是上古真人以符阵铸成,曾在战乱之时被用作陷阱,有引雷蓄力之用……你此番萌发七尾,要渡天定劫,此雷池应能助你一臂之力。” 姬轻澜附在灵符上的叮嘱回响在耳,暮残声收回凝视水面的目光,再度仰望苍穹。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不过……这回还真让你说中了。”眼看一道劫雷过后,云层不仅翻滚愈烈,还越来越厚,密密麻麻的电光在天幕上闪现,暮残声眼中也带上厉色。 第二道劫雷落下,长戟再度迎上,将雷光横扫而出; 第三道劫雷落下,暮残声引雷池,水龙逆卷迎紫电; …… 第六道劫雷过后,方圆十丈被夷为平地,刻在雷池周遭的先人符印显形流动,暮残声身上衣发焦糊,皮肤如干涸大地一样崩裂,细密的血丝淌过身躯,蜿蜒汇入岩缝和池水中。 天云翻动,最后一道劫雷落下,足有之前的三倍来粗,在它劈下之时苍穹裂缝还未弥补,仿佛老天爷都被撕开了一道伤口。 所谓天定劫,便是取“七为定数”之意,此劫共有七道雷霆,每过一道便更凶险一重,自古多少修士妖灵都饮恨在这临门一脚上,踏过这一步便海阔天空,迈不过就身死道消。 暮残声拭去唇边血迹,倒提长戟一跃而起,身形在半空中翻转,凶兵顺势而上,戟尖恰到好处地迎上了这道劫雷! 战戟与雷霆相接刹那,雷光妖气如两道龙蛇纠缠绞杀,无数水柱被暮残声妖力引动冲天而起,一道道扑向劫雷,如绳如蔓般缠绕,哪怕被劈得溃散也不过落回池中重新凝形,一时间,妖与雷竟在这半空中僵持! 暮残声双手虎口已经崩裂,再也控制不住妖形,两只手掌都化为白绒狐爪,头顶也冒出一对狐耳,背后妖气成云结雾,隐隐显出六条长尾。 全身骨头“咯嘣”作响,戟杆已经被雷电包裹得不能掌控,暮残声双目皆为电光,耳中尽是雷声,他一咬牙,将战戟当空一抛,身体陡然间拉长变大,一只巨大的白狐化形而出,张开六尾迎向这道劫雷! 这一瞬,磅礴之力横扫八方,人间霜白一片,天地轰鸣远扬,万物皆是目盲耳聋,于此时刻听不得也不到任何声色。 当最后一抹雷光消弭之后,那只白狐已经趴在地上,左前腿不正常地耷拉着,六条尾巴焦糊一片,躯体变得只有寻常狐狸大小。 随着数声轻响,六条狐尾陆续断裂脱落,白狐痛得目龇剧裂,齿缝间血涎淋漓,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他的妖力膨胀起来,筋骨拉伸之声再现,从断尾处生长出七条尾骨,然后一点点伸长变化,妖气裹挟着筋脉血液蜿蜒铺建,覆盖上新的血肉皮毛。 兽瞳中的红光终于淡去,当最后一条狐尾也生成,暮残声勉强化为人形,赤身裸体地趴伏在地上。 狂风吹来,头顶狐耳抖了抖,一条毛茸茸的狐尾缠绕过来包裹住了下半身,暮残声来不及欣喜若狂,只手撑地站起来,准备寻摸个地方调息体内充盈的妖力,突然间觉得有些不对劲。 头顶雷声未曾远去。 乌云再裂之时,暮残声脸色剧变,来不及骂老天爷一句脏话,捂着伤臂急忙退开,一道落雷击在他所站之地,顷刻间地走雷霆,撕裂了泥土岩石。池边符咒终于崩溃,水顺着土地裂缝流通蔓延,带着其中蕴含的雷力,配合天降霹雳结成了一张天罗地网,让暮残声无处可逃。 这他娘的渡天劫还带半买半送的?! 暮残声单膝跪在一块山石上,只觉得山川草木都在战栗,更别说其中瑟瑟发抖的生灵,无论开智与否,都在这场邪门的天劫下吓得不敢动弹。 数道炸雷接连劈下,如落雨似飞火,更像天公降怒,带着霸道暴虐的摧毁之意劈头照脸地扑下来,夜空惨白,山河失色。 天威浩荡,凡生只能苟且,不可逼视。 暮残声在这片雷雨中,隐约嗅到了一道杀意,不是针对他,而是这片被笼罩在劫云下的大地。 地下有什么东西? 一念及此,他就再也无暇细想,此时四面八方都被天雷地水封住,先前友人精心卜算出的生机现在成了死路,他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迎上这九死一生的雷劫。 境界未稳,他不敢再妄动原形,战戟现于手中,引动地水挥舞画震,然后手掌用力划过戟尖,带起一溜至纯精血,随着长戟舞动,在身周刻下了一圈殷红咒纹。 暮残声身为妖类,自幼放养,对符文阵法虽不精通,最简单实用的聚灵护法阵却还是会的。当云中雷光再现,一道血光伴随着水色屏障从咒纹上升起,在头顶结成了罩子,如一只海碗倒扣下来,把他整个人护在其中。 不过在天劫之下,何尝不是危如累卵? 雷光结结实实地劈在屏障上,血光如水波荡漾,护罩摇摇欲坠,暮残声争了这喘息之机忙磕补气回元的丹药,还是令人发指的大枣味儿。 最后一颗丹药和血咽下,暮残声握紧了戟,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碎响,屏障彻底破碎开来,水桶粗的白雷划破苍穹,当头而落! “来呀——” 飞火于戟尖迸溅,雷霆在眼前炸开,一瞬间暮残声整个身躯都被电光笼罩,而他的影子在这刹那拉长拔高,化为了妖狐山岳般的虚影,镌刻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 雷与电纠缠,血与水交融,而在百丈黄土之下、雷池水源之底,那些被雷符死水掩没多年的残骸遗迹前所未有地颤动起来。 滚滚雷声,携带上苍震怒,透过地面和池水传下深渊,惊扰了怨灵长眠,也唤醒了经年旧梦。 四散的雷电之力被水下暗涌推动,都向着某一点汇集聚拢,在水中形成了一个盘旋不休的漩涡,若有若无的低语声响起,像是千人嬉笑怒骂、痛哭呼喊,又似乎只是一个人的徐徐叹息。 一滴金红的妖血落入池子,没有逸散氤氲,而是如珠如石般直直下坠,滚过他的眉梢,在淌过眼角时被苍白手指轻轻按住,拈成一颗血珠子。 他终于睁开了眼。 雷霆之力透过腐土死水传入池底废墟,从漩涡里伸出来的那只手苍白如骨,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暗涌撕扯得支离破碎,然而当那五指舒展又合拢,怨灵的哭喊也好、流水卷动瓦砾的声响也罢,都在这水下万籁俱寂了。 漩涡将雷池中暴乱混杂的灵气尽数聚拢过来,去污秽取清源,水流如龙蛇盘旋纠缠,最终随着一声惊弦破鸣,凝成了完整的男子躯体,修长高挑、肌理分明,从胸腹腰背到臂膀腿脚无一不恰到好处,可惜他太苍白,从头到脚几乎没有颜色,看着极美也极为可怖。 唯一的色彩,是他拈在指间的那滴妖血,如同一颗殷红珍珠。 男子将血珠含入口中,双眸微敛,有细碎的光点如星罗棋布般在他眼中飘过,却是旋即无踪。 雷霆之力仍从水面上沉沉压下,沉淀多年的尸骨残骸顷刻化为齑粉,在水流中挫骨扬灰。 “劫雷……” 一念之间,男子身形已从池底到了岸上,随手引了一道飞泉化为水蓝衣袍,松松垮垮地披在了身上。 此时,以雷池为中心的方圆百丈已经面目全非。 九霄电走落惊雷,狂风催雨铺罗网,老天爷像疯了一样往此处劈炸,当男子露面后更是数道雷电齐下,饶是他也不得不为此天威退步。 之所以没有立刻远离是非之地,是因为他一个侧眼,瞥见了那只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小狐狸。 这妖狐修为不错可惜运气太差,天底下有江山十万里,偏偏要到这极凶大煞之地渡劫。这千年来,他并非头回醒转,奈何每一回刚刚睁眼,天劫便闻风而来,等他冒头便五雷轰顶。 心魔聚灵成形,本就是不为天地所容的。 好在他性情慵懒,并不介意在安静的地方睡大觉,雷池之下乃是古战场遗址,内中尸骨怨灵不知凡几,他在每一个魂灵的梦里缓步走过,就是蹉跎了一世光阴。 直到今夜,这只倒霉的狐狸精在他地盘上渡劫,将心魔从梦中惊醒。 他想一走了之,偏偏这妖狐是在误打误撞下为他扛了三道紫霄雷,纵然皆非自愿,两者之间到底是欠下了因果。 又一道炸雷落下时,男子已经把昏死过去的妖狐抓到了手里,暮残声妖力耗尽又被劫雷重伤,像只被烤得半生不熟的狐狸,唯有七条尾巴无意识地蜷曲晃动显示他还活着。 暮残声渡劫成功后,雷池符阵却被天劫击破,一刹那,心魔之气外泄,才会引发后来的天威惊怖。 不过天劫有道,九为极数,如今还剩六道紫霄雷的机会,就算老天爷也得守规矩。 眼见劫雷将落,男子双眸一凛,平伸的双手掌下凭现一把玄黑古琴。 琴长三尺六寸五,形如卧凤,七星落徽,然而岳山之下虽有承露却不见琴弦,乍看如同一扇雕刻走样的棺材板子。 苍白手掌在玄黑古琴上一抹,七道白弦赫然显形,他微微侧头防止小狐狸从肩膀上掉下去,然后在劫雷落下之时右手落弦,屈指劈出了一声铮响! 作者有话说:注: 关于古琴的构造,查了一下百科——"琴头"上部称为额。额下端镶有用以架弦的硬木,称为"岳山",又称"临岳",是琴的最高部分。琴底部有大小两个音槽,位于中部较大的称为"龙池",位于尾部较小的称为"凤沼"。这叫上山下泽,又有龙有凤,象征天地万象。岳山边靠额一侧镶有一条硬木条,称为"承露"。上有七个"弦眼",用以穿系琴弦。其下有七个用以调弦的"琴轸"。琴头的侧端,又有"凤眼"和"护轸"。自腰以下,称为"琴尾"。琴尾镶有刻有浅槽的硬木"龙龈",用以架弦。龙龈两侧的边饰称为"冠角",又称"焦尾"。 这章出现了你们一直期待的人——心魔,琴遗音。 心魔:这什么牌子的避雷针这么好用?再来一打! 大狐狸:你他娘的还想要一打?给老子死! 第十一章 婆娑 万般因果业障,诸多痴缠纠葛,或无意而始,或有心而发,到头来皆似南柯一梦,醉时欢颜靡靡,醒后余者泛泛—— 苍白无色的手掌从焦黑皮毛上寸寸抚过,指尖拨开翻卷的伤口,轻触里面半生不熟的骨肉,那狐狸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 可是琴遗音还能听到它微弱的呼吸声,苟延残喘,却不曾断绝。 手指在狐颈处微顿,只要他稍稍用力,它就能结束痛苦往生极乐,虽是百年修行一朝丧,总比生不如死要好。 不知道是否察觉到了危机,半死不活的狐狸竟然动了一下,身躯在他掌下不受控制地发抖,足爪颤巍巍地在地上爬动,本能地想要逃生。 并非畏死,而是不甘。 琴遗音不是没见过坚毅的生灵,可那样的性情本能往往属于先天开智的灵长之流。天道虽公却泛,魂魄有恒沙之数,但从凝现之初就注定了天命根基,能与之相抗的寥寥无几,而这些都不该属于一只出身荒凉之地的野狐修。 他品尝过妖狐的一滴精血,须知妖类修行不易,对狐族来说,尾巴是他们道行增进的标志,自一至九,一尾对应一重大境界,到九极之数为终。狐性天生蛊惑之术,自成采补之道,故而天下狐修多为声色魅惑之辈,纵有大成者,也难免沦为下乘,虽进境快却根基不稳,到最后不进反退,堕入魔障。 可是琴遗音尝到的那滴精血里没有混杂浑浊的秽气,除了血液本身的腥甜味,就只有一股如烈酒般炽烈的气息。 暮残声的修行道,是在漫长的厮杀中初窥门径。面对正法戮命的人族修士和反复无常的妖魔鬼怪,生杀胜负都是无谓因由的常事,妖狐在腥风血雨里张开爪牙,硬是撑过了这些年浮沉不定的岁月。 他比世间任何一只妖狐都过得苦难,也比他们都能走得长远。 “……”琴遗音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手掌下移,托起妖狐的头,那双血红的眸子正半阖着,勉强掀了掀眼皮也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白影。 “你根骨不错,但也仅是不错,能有今日造化除了机缘,更赖与魂同生的这份心神……然则,此心非大业障者不可得,有此业障者大多另有造化脱胎换骨,不成仙神便成魔怪,怎么会沦为你这茹毛饮血的野物?” 冰凉的吐息近在咫尺,暮残声的耳朵不自禁地颤动了几下,听到有人在对自己说话:“想不想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什么?” 前世? 满含血腥气的喉咙里滚动几下,暮残声觉得自己全身从里到外无处不疼,已经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能费力睁开眼,想看看这见死不救还喋喋不休的混蛋究竟是何许人也。 可他这一睁眼,就撞进了无边无际的苍白里。 那本是一双罕见的眸子,眼白尽是墨黑,唯有最中央的瞳孔银白如倒映了两只星子,细碎的白光从此弥散,于眼中陡生迷雾重重。 雾中有万象光影转瞬即逝,也有百态众声旋即无踪,无论形容还是声音都好像被这雾悄然吞噬,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可是当这样的念头刚刚升起,暮残声又觉得眼前一晃,无数高大草木拔地而起,千树花开于刹那,花萼间不见花蕊却吐人面,男女老幼应有尽有,或张口哭笑,或闭口无声,神情各异,唯有眼睛都看向这边。 世间因缘事,无谓爱怨憎;心有六欲处,常在娑婆天。(注) 人有七情六欲,心生五蕴三毒,妄念起便入歧途,执迷不悟堕入魔障,便成了孕养心魔的根源。 心魔应运而生,无色相无真身,以人心罪欲为本源,虽为天地正道不容,却因妄念不绝而不死不灭。然则万物有得必有失,心魔修他化自在道法,法正自我愿心之道,不尊自然,不循天道,只能化转外界见闻经历为自身灵台天地,虽有造化之能,终也圈禁在这一方心牢。(注2) 这是只被琴遗音主宰的天地,此间无净秽之土也无清浊之水,只有生长在无界荒野上的千万棵玄冥木。这种树木一年长一寸,十年抽一枝,百年开一度,自花瓣间绽出人面,俱是心有魔障的众生色相。 勘破魔障者离枝化无重归大道,执迷不悟者常开不谢必入歧途。 琴遗音轻笑了一声。 那一瞬,暮残声听到了万人齐呼,千种声色叠加在一处,震得他心神剧颤,恍惚间已魂飞别处。 万象生灵出于六合之内,立命五行之中,不管妖魔鬼怪还是人畜草木都有其来历去处,故对于修行者而言,一身血肉不过是此间寄魂之所,唯有剖开皮骨色相,才识本来面目。 琴遗音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只狐妖的前生—— 三百多年前,中天境的主宰还不是如今的御天皇朝,曾经统治它千载的姬氏王族在岁月消磨之下由盛而衰,各方势力风起云涌,最终在先皇驾崩后开始了连年混战。 男孩的父亲是沙场老将,统领姬朝左军,战无不胜,声名远扬,他也随父从军,箭破旌旗,长戟饮血,年纪轻轻就做了先锋。 等到少年长成了青年,父亲早已马革裹尸,彼时宗室内乱,他奉命率军保护少帝回宫登基,离王城只剩不到百里之遥。 然而兵疲马乏,若前进恐吃败仗,若后退怕误大事,更有残兵俘虏被拘营中,无论进退都是累赘。 战耗连年,成败一举,君令催急,将莫不从。 权臣进言,君主赐剑,年轻的将军下令让伤兵和俘虏兵全部留下,做了九死一生的设伏陷阱,而他亲领奇兵连夜奔袭王城,终于在那一日的逢魔时刻破开了逆臣防卫,听少帝一声令下,大军席卷而入。 他在腥风血雨中勒马伫立,背后是堆砌袍泽的尸山血海,面前是欣喜若狂的姬氏少帝。 后来,少帝如愿登基,功过奖惩一朝落定,他成了金殿之上最年轻的重臣。 可他记得那道山谷,记得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士兵因为受伤不能前行,被以设伏为名留在那里葬于黄土。无数乌鸦遮天而来,落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啄食或鲜活或腐烂的血肉,它们的叫声像极了垂死之人的呜咽。 都说为帝者无心,为将者无情,而他始终不能看开。 没过几年,朝堂权力分立,各派明流暗涌,他虽有战功却无家世根基相助,又生得孤直性情,不受姻亲之盟,不肯趋炎附势,成了金殿上再鲜明不过的靶子。 那年冬,母亲病逝,他行军多年的伤病也随悲痛一并爆发,曾经纵马提戟的将军如今只能在院墙里对着天空发呆。 与他不和的文臣趁机上奏,君主顺水推舟夺他大权,另立心腹为将帅,赠他财宝佳人安养残躯。 他面对传旨中官沉默良久,接下旨意交出帅印,却跪辞了赏赐。 那一年他方过而立,已经是两鬓霜白如半百老人,他自请协助镇守边关,从此将自己逐出了王城。 他来时有千军万马,走的时候只带了一队老兵。 西北边陲之地有一座孤城,他就带着无家可归的老部将们驻守在那里。此地常年飘雪,封冻万物,就连城墙也凝结了厚厚的冰,不再年轻的将军站在城楼上,身边倚着长戟,手里握着一壶烧酒。 琴遗音慢慢眨了下眼。 这一瞬间,光阴飞逝,转眼后城楼上已经不见了将军,城外却多了一座坟,尸骨入土,旌旗覆顶,坟前除了灵幡石碑,只有一把长戟立在风雪里。 这就是妖狐曾作为人的一生。 前世他乃前朝大将,命主征伐,本能助姬氏新君中兴王朝,没想到未败于沙场,却输给了自己和朝堂。因他此生为乱世之将,无论自愿与否,总归犯下杀业太多,所以这辈子他不为人胎,转世入了畜生道,化为了妖狐。 琴遗音无声吐了口气,心魔幻境的光阴又往前回溯几年,场景再度归于凝冰的城楼上,他自己也化身为一名士兵,持枪守卫,寸步不移。 背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拖着长戟一步步走上来,浑浊的眼睛扫视一周后慢慢变得精亮起来。 他走得很慢,时不时就要咳嗽两声,路过“士兵”身边的时候身形微晃,被对方顺势扶了一把。 “将军!”他关切地低声道,“风寒雪大,此处有我们,您还是回大营吧!” “老夫无事。”将军摆了摆手,重新站稳了,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你叫什么名字?从军几年了?” 他道:“卑职张泉,从军四年,家父曾是将军的老部下,自小便教导我要为将军效力。” “张泉,张泉……”将军喃念了两遍,再盯着他现在这张脸皱眉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你是张明的儿子?” “是。” “哈,果然是那老小子。”将军爽朗地笑起来,好像年轻了十几岁,“当初他退伍娶妻的时候我还去喝过喜酒,没想到现在儿子都这么大了,你父母亲现在如何?” “家母一切安好,家父两年前已经病逝了。” 将军的笑戛然而止,半晌后垂下眼,轻声道:“他也走了啊……” 心魔现在的样子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他抿着嘴唇眼眶微红,分明是有心事憋着,却又支支吾吾不肯说。 将军自然看出来了,便问:“有什么事,你直说就是。” “将军,我小时候听爹说起你们年轻时候的事……”张泉的脸上浮现出憧憬,让将军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话回忆起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 鲜衣怒马,纵横厮杀。 “……您是姬氏的战神,是英雄,可为什么我们如今会留在这偏远的苦寒之地?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朝廷也没有派人来看望大家呢?” 沉沙折戟,风霜摧人。 将军回过神来,他看着年轻人脸上的疑惑与不甘,那一瞬间眼中风起云涌,尽在心魔掌控中。 张泉迟疑了一下:“将军……” “这里不好吗?”将军反问。 张泉点头,又赶紧摇头。 “是不好,不仅偏远还贫寒,每天吃风刀子,过的是苦日子,更没什么乐趣。”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相比之下,王城就繁华多了,十里长街市井琳琅,大公子小姑娘都穿绸戴花,见了就觉美……若是等到逢年过节,嘿,光是灯火都能把你眼睛晃瞎。” 张泉忍不住想象那样的盛景,可呼呼寒风把他拉回了现实,瑟了下脖子。 “那么美的地方,是我们这些泥腿子刀拼剑砍打下来的,现在我们却在这样的地方吹冷风,只有做梦才能回到那里……你说,谁能甘心,谁能不怨恨呢?”将军亲手给他系着披风带子,动作很慢,声音也很轻,“我走的时候在心里发过誓,早晚会带着我的兵回到那个地方,让对不起我的人后悔。” 张泉打了个激灵,却觉得血液都不禁沸腾起来,呼吸都变得粗重:“那将军……” “来这里第一年我想着怎么招兵买马,第二年我想着怎么走私盐铁,到了第三年……”将军说得越来越慢,“第三年有外族流寇侵袭这里,我率兵把他们赶尽杀绝,回头就有城里的老百姓来送水粮和御寒衣物。”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那个时候我才想起,我除了是个将军,还是个从军吃饷守一方百姓的兵。” 张泉欲言又止。 “朝廷有人对不起我,老子怨恨他们理所当然,若有机会拿他狗头下酒也是痛快,但是……”将军闭了闭眼,“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兵,让他们一生为国却成了贼人;我不能对不起我的百姓,让他们不仅苦于生计还要毁于战火。” 张泉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可是现在这样,您就对得起他们,对得起自己吗?” “你说得对,这个问题老夫也想了很多年,不知不觉就过了这些岁月,到了如今这把年纪才明白……老天爷本不公,人世本不平。”将军浑浊的眼里亮起了光,“既然如此,我还计较什么得失公平?争来争去,不过赢了一筹又输一筹,还不如坚守本心,做好我生而为将该做的事情。” 张泉张口欲言,却又觉得无话可说,憋了半天只呐呐问出一句:“您就……没有心愿吗?” “心愿……”将军转头凝望着远处的大雪山,忽然笑了起来,“我以前遇到过一个算命的,她说……” ——“将军一生征战,虽是保家卫国,到底是杀业太重,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来世投为畜生偿还罪孽,您可曾后悔?” 在他当年离开王城的前夜,于十字街头遇到摆摊卜卦的白衣女子,她头戴幕篱看不清面貌,他却总觉得对方一直盯着自己。 后悔吗?当然不会,但人生在世,总会疲累。 顿了顿,将军的声音随风传来:“如果可以,我只想……隔世之后,愿不为人。” 张泉屏住呼吸,紧接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随着这句话一并袭来的,还有一把长戟。 年迈的将军宝刀未老,长戟在掌中抡转,戟尖在电光火石间无声倒回,刺入了“张泉”胸膛。 “好玩吗?”将军的眼里泄露出一线红光,他本来有些枯瘦的身形拉长变幻,最终化成了白发血眸的妖狐模样。 他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心魔幻境之内无虚实之分,念想便是化形,其五感俱全、六欲皆在,分不清是梦非梦,故而琴遗音纵横此道多年,还是第一次被自己摄入其中的魂魄毫无预兆地破了梦。 难不成是自己睡了这千年,境界退步了? 他不觉恼怒,反而笑了起来,热切地盯着妖狐,欢喜极了,就连声音都带上了旖旎的味道:“当然好玩,你啊……太好玩了。” 暮残声冷哼一声,手中发力一震,“张泉”的身体顿时破碎开来,转眼化为飞灰。 耳中只有一句低喃余音:“我会再来找你玩的,别早死了。” 一刹那,这片冰雪城楼和远方高山都如浓墨晕水般化开湮灭,头顶穹空皓月飞逝,万里长天都化为苍白颜色从上方倾落,一瞬间满目皆盲。 暮残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注:婆娑天,指婆娑世界,即佛教所言的释迦牟尼佛所教化的三千大千世界,又由于此世界的众生安于十恶不肯出离,忍受三毒及诸烦恼,故又称"堪忍世界",如今谓之现实世界。 注2:徐胜治《灵山》(钟离权答梅振衣 他化自在天) 没错,前世记忆里给将军算命的女人就是净思,也就是说她在上辈子就看中大狐狸,打算收他为徒,原因请静待下文娓娓道来~ 第十二章 尘烟 暮残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和风温煦地拂过地面,轻轻打在他的身上。暮残声睁开眼,四肢微微用力便要站了起来,结果腿脚一软又险些趴了回去。 苦经一番天定劫后又挨三道紫霄雷,暮残声这条命算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如今虽劫后余生,到底是伤重。 他扭头去看身后的尾巴,那七条狐尾生得毛丰骨长,拖在身后煞是好看,可是当他沉下妖力探视体内,发现四肢百骸的外伤虽无大碍,经脉和内府却被雷霆所伤,现在仍有劫雷之气纠缠其中。也不知是祸是福,这劫雷之气一面刺激经脉损伤处再生,一面又让这伤势恢复得缓慢,像一个循环往复的锻体过程,若能熬到最后固然能让体魄更佳,可是这过程也苦不堪言。 暮残声拧眉又松开,转头张望四周,入目皆是满目疮痍,那雷池早被天劫破坏,流水也渗入那些被劈开的沟渠中,半点也不见端倪了。 除此之外,再无人迹。 暮残声脑中隐隐作痛,昨夜那场怪诞奇诡的梦境将他元神摄入,最后虽然破梦而出,却也损了元神,而这恢复起来却比形体更加棘手。 若叫我知道你是谁…… 寒意在眼中一闪即逝,暮残声便将心气平复下去,再看了一眼周遭,然后迈开足爪远离此地。 万鸦谷极凶大恶,外人不敢擅入,修行者在负伤之际也不会选择这里落脚,以免节外生枝。昨夜一场惊天雷劫之下,万邪退避不敢出世,现在还蛰伏于洞穴中,等待夜幕降临再出来活动,按理说暮残声应该借这个时机赶在落日之前离开山谷,可是他掉头而行,直奔山谷深处。 那里有一道既宽且长的山沟。 这条山沟贯穿了大半个万鸦谷,周遭寸草不生,唯有成群结队的乌鸦偶尔从上空飞落,啄食其中陈年积腐的尸骸。浓重的煞气伴随着死气纠缠相生,聚而不散,几乎凝成如有实质的阴灵恶相,化为山谷上空遮天蔽日的阴云。 暮残声在山沟边缘停住,他面前有半块残破的石碑,上头的文字大半都风化模糊,只有最下方的“虎翼军”三字还依稀可辨。 他见了这三个字,便从心底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悲恸与愤怒,一如昨夜那场怪梦里对着伤兵营下达绝令后,回首时无声泪流的年轻将军。 那个带他入梦的人说,这是他的前世。 修行者相信转世重生之说,暮残声也不例外,他曾经觉得自己上辈子大概是造孽太多,不然这一生怎么会难得安宁,然而这想法总是自嘲的调侃,从未有过深思。 如果这个梦是真的…… 暮残声抖了抖耳朵,狐身化为人形,他咬破食指凌空虚写,灵符顷刻成型,只见那血色的咒文波动了几下后便如涟漪在空中荡开,从中露出姬轻澜的面容。 红衣男子的眉眼艳丽依旧,他见了暮残声便生欢喜,微笑道:“看你的模样已是渡过天定劫,从此修成七尾境界,当是……” “你是故意的。”暮残声打断了他,“你故意引我来此,用天劫之力劈开了雷池封印,放出下面那个不知名的……魔物!” 姬轻澜眉头微蹙,讶异道:“雷池下有魔物?这……不是说自千年前破魔战后,魔族死伤大半,剩下都被赶回归墟地界不见天日了吗?人间当不可能还有魔物存活,就算有漏网之鱼,也不该是被封印而已呀。” 他的神情语气似无一作假,可暮残声已经不会再信他了。 “二百八十年前在朝阙城,你帮助我救下冉娘的魂魄,令我干涉了天选明主的人考关卡,与御氏皇朝结下大因果,而你抽身离去;如今我提前出关,你却能在第二日便用灵符找上我,还送来渡劫地点的推算,只能说明你一直关注着我的动向,而且早已算准我渡劫的时间;现在我如你所愿于万鸦谷渡劫,却误打误撞破开了雷池封印,为下面的魔物做了一回该被天打雷劈的靶子,而他报以桃李让我梦忆前世……之间种种,难道你要告诉我,这都是巧合?” 姬轻澜叹了口气:“我对你绝无恶意。” “但你对我有所图谋。”暮残声透过幻影看过来,“姬道友,我只是一只未成正果的妖修,有什么值得你们如此费心力?” “我们?”姬轻澜挑起眉,“此话何从说起?” 暮残声冷笑一声:“你认识我师尊,不是吗?” 他被关在灵涯洞的事情只有净思知道,以地法师的能耐,无人能从她的结界里窥得端倪;此外,雷池之下有被封印的魔族,纵然瞒过五境四族的耳目,也不可能连三宝师也不知情,姬轻澜有可能从别处查到这里的消息,但是在封印破除、魔族脱困之后,灵族不可能到现在都没派人前来查看,除非他们的行动中途有变。 最让暮残声怀疑的,是昨晚那魔物施展的入梦之法,与姬轻澜有异曲同工之妙,隐隐可窥见两者的联系。 姬轻澜勾起的嘴角慢慢回落。 他知道自己行动急迫,而不管什么时候的暮残声都不是空有武力的蠢货,一次还好,第二次必定会露出马脚。 可他没想到暮残声连净思也怀疑,只能说明这对师徒的关系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微妙,放在平时他很乐意看这两人师徒破裂,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年几次,姬轻澜重新挂起了笑容:“你想知道灵族为什么没有及时赶来吗?” 暮残声眯起眼,只听他继续道:“因为……他们都去了天净沙,迎接上神出关,三宝师也齐聚于此。” 天净沙是灵族圣地,据说其中有真神坐镇,天法师常念久居其中侍奉神明,从那里传下的神谕,就是五境四族至高无上的法令。 暮残声没去过天净沙,自然也没见过上神,然而这两处时间重合得如此巧妙,不得不让他心头咯噔。 “雷池下的魔物,乃是上神亲自封印,他一日不出世,上神就不会出关,大概……五境破魔令,很快就会被送到你手上,四族将倾力暗中追杀此魔。”姬轻澜道,“我可是,为了帮你求一个前程啊。” “什么意思?” 姬轻澜反问:“你知道‘玄罗五印’吗?” 自天地分离,玄罗以五行之力造化五境,其本源精髓被神明收拢,铸成中天麒麟、东沧青龙、南荒朱雀、西绝白虎和北极玄武等五道法印,分别对应五境,象征着这一方天地最玄妙的力量源泉,也代表了此境至高的地位。 二百八十年前,御天皇朝开国天子御斯年通过了考验,获得中天麒麟印传承,如今皇朝气数将近,若御氏无后人再能取得麒麟印认可,此物便要重归灵族代为掌管;其他四印之中,东沧青龙印有凤氏人修世代传承,北极玄武印归属灵族司天阁,西绝和南荒两境的法印却还空落无主。 “我不在乎那个魔物,因为他注定是要死在上神手中的,但是……他对灵族意义重大,如今逃出囹圄必然牵连甚广,灵族为此下了血本——若有人能擒下此魔,便入天净沙接受法印传承。”姬轻澜抬起眼,“暮残声,你是西绝妖族,难道对白虎印没有分毫想法吗?” 出身卑微,命途多舛,谁不想一步登天? 暮残声垂下眼,双手慢慢紧握:“我若成为白虎掌印者,对你有什么好处?” 姬轻澜的笑容微冷:“那得你走到那一步,才有资格知道,否则现在说了也没有意义。”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暮残声话音刚落,便挥手拂散符文,姬轻澜的面容消失在阴沉的天幕下,只留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沉在暮残声眼底。 “白虎印……”暮残声喃念了两遍,眼中却没有姬轻澜意料的激动,只有一片冷光。 手指搓动两下,他本想联系净思,可是符文画到一半又停住。 暮残声有很多话想问她,比如姬轻澜到底是什么人,比如他们俩到底什么关系,比如这个古怪的交易背后有没有净思的想法,比如……昨夜梦里为将军卜卦的白衣女人,究竟是不是她? 如果是,净思就该在前世就认识自己,那么当他转世为妖狐后与净思的相遇,就不是一场因缘初见,而该是精心策划的重逢。 若真如此,他这些年经历的种种,究竟是顺其自然,还是按照他人编写好的戏本在一幕幕上演呢? 暮残声难得迷茫了。 身在局中是为棋子,曲直黑白尽在他人之手,而自己随时可能被放弃或者翻盘。 指腹寸寸抹过石碑残痕,暮残声回头看向那道似乎深不见底的山沟,感到有一种寒意从背脊窜起,直入天灵,叫人头皮发麻。 “我不喜欢做棋子,更不喜欢做弃子。”他轻声自语,“拿我做提线傀儡,也得当心被缠在自己手上的线牵连才是……” 紧握成拳的双手缓缓松开,暮残声一掀衣摆双膝跪地,对着这道埋葬了当年上万士卒的山沟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冷铁造杀,死罪难偿——” “背弃袍泽,恩义难偿——” “隔世未安,将责难偿——” “愿以此身常叩首,誓约还罪渡英魂。剖骨契血告天地,但求万灵罪愆息!” 三叩首后,以指为笔在乱葬埋骨之处刻写渡魂经文,从白天到夜晚也未止息,带着凶戾煞气的阴灵从山沟里爬出,争先恐后地想去啃食眼前鲜活的血肉,却慑于经文不敢冒进。 渐渐地,这些阴灵都列成整齐划一的阵队,残缺不全的骷髅身上披着褴褛军服,眼眶里燃着绿幽幽的鬼火,像一双双充满戾气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暮残声。 妖狐食指渐渐被砂石磨出森白指骨,然后又重新覆盖上血肉继续书写,直到长篇经文的最后一个字落下。 “旧朝国破,山河仍在,诸君血肉化朽骨,英魂重入百姓家——呜呼!身前百岁不可溯,死后万事皆成空;泪洒黄泉为君路,踏过九幽莫回头!尘归尘,土归土,往生者安,魂兮去也!”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阴灵们眼中的鬼火次第熄灭,原本站得密密麻麻的凶戾鬼物竟在顷刻间化为烟尘,随风消散不见,凝聚在山沟上方的阴气弥散开来,露出下面脏污的陈年残骨。 暮残声吐出一口气,化为一朵火花落入尸堆中,火势见风即长,似有火蛇奔走其中,转眼间向山沟上下两端窜了出去,连成了一道蜿蜒长龙,乌鸦们都被火焰惊飞离地,在空中盘旋不去,惊动了山林中的众生。万鸦谷仿佛是一条巨龙,在噩梦里沉睡多年后终于惊醒,发出了第一声吟唱。 前世不可追,来世不可望。不管是梦非梦,既然存在当下,就该好好地活着,直到最后一个明天。 火舌温柔地舔舐过每一块朽烂的骸骨,焦糊的臭味升腾起来,直到它们尽数化为尘灰才渐次熄灭。 当眼前最后一颗火星消失,暮残声伸出手虚抓了一把裹挟飞烟的风,夜幕下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仿佛有两团炽烈的火焰留在其中,从此永不熄灭。 作者有话说:《梦魂篇》完,双男主一个终于出狱准备搞事,一个了结前因准备黑化逆袭(emmm好像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玩意儿……) 下一副本《山神篇》30日开始日更,敬请期待。 第十三章 归乡 春雪初融,晨曦微露,嫩绿的草叶上有澄澈水珠流连忘返,碧树垂下万条丝绦,随风撩拨着过往人的心弦。 白衣白发的少年人在树下驻足,伸手从树叶边缘拈下一颗颗晶莹露水,水珠触手结冰,被他当成糖豆一样吃进嘴里。 路边几只不修边幅的野妖正在闲聊:“嘿,你们听说了没?狐族那个怪胎回来了!” “怪胎?” “我知道!是暮残声那家伙!啧,这臭狐狸在外闯荡这么多年,连狐王传令都召不回他,现在居然还敢回西绝?” “他有什么不敢?不过五百年便修成了七尾境界,如今狐族有几个敢给他脸色看?” “七尾?不是说除了狐王有九尾修行,其他妖狐顶破天也只有六尾境界吗?” “狐妖不过淫邪卑贱之身,那苏虞能修成九尾,全占了他当年勾搭妖皇的双修之功!呵呵,暮残声当年自诩清高,拒修狐族合欢道,如今在外这些年突飞猛进,听说他那道体生得好皮相,保不准背后干了什么……” 少年人吃完最后一颗冰露珠,慢悠悠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们这样口出秽语,你听着不生气吗?”一条柔软的柳条垂落在他肩膀上,翘起尖端轻搔他的脸颊。 暮残声抬头,看到粗壮的柳树干上隆起一张女人的面孔,两只眼珠都是翡翠般的绿色。 “看法本就是他人强加理解的,我生气与否都不能改变,何必浪费时间?”暮残声轻轻拨了拨柳叶边缘,“何况您不是也听见了吗?柳姑姑。” 柳素云,西绝境唯一的千年树妖,本体柳,曾追随妖皇参加当年的破魔之战,能统领此境所有草木妖精,将它们的根系掌握在自己五指之中,联合扩张扎根,蔓延于大半个西绝境的土地之下。 她是妖皇玄凛最器重的属下,也是与狐王苏虞并肩多年的战友,更重要的是这个女妖貌美性柔,却心狠手辣。 “真是狡猾的小狐狸,我会处理这些胆敢背后妄言的杂碎。”柳素云轻笑一声,“陛下要见你,狐王也在。” 暮残声眨眨眼睛:“王上召见我理所当然,妖皇陛下怎么……” “小狐狸,别跟姑姑这儿装乖巧了。”柳素云用枝条搔了搔他的耳朵,“你外出三百年,如今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归,姑姑可不相信你只是回来庆贺陛下千岁大寿的。” 暮残声耳朵一抖,眯起眼睛笑了:“那就麻烦姑姑带个路吧。” 柳素云轻笑一声,有一双玉白的手撕开粗糙树皮,从中走出袅袅婷婷的青衣女子,三千如瀑青丝被一条翠绿的缠叶细枝松松垮垮地弯起,回眸一笑便是万种风情。 暮残声跟在她身后三步之遥,两人似慢实快地离开了这片树林,就在他们消失的下一刻,仍在喋喋不休的五个野妖声音倏止——脚下草叶突然疯涨,将他们包裹其中又迅速散开,里面皮毛骨肉都已不见,只有淋漓的血液爆溅开来,很快被如茵草地吸食殆尽。 西绝境内虽多妖族,但也曾有人族皇朝建立势力,人与妖在此境共同生活了千百年,双方互相协作又互相提防,仿佛走在天平两端,稍不留神便要失衡。因此,当上任妖皇陨落之后,盘踞西绝境多年的人族那迦部趁机反噬妖族,翻身做主长达百年光阴,直到新任妖皇玄凛重整旗鼓,率军将那迦部一举吞没,扶持傀儡建立了新朝,从此人族为西绝明面上的主子,大权都落在幕后的妖族手中。 不夜妖都位于西绝中心位置,此处无人族生活迹象,只有妖族繁衍生息,偶有灵、怪两族往来经过,虽比不上人间京城的喧嚣热闹,却不输半点繁华。 妖皇宫所在的空华山就凌驾于不夜妖都之上。 暮残声跟着柳素云一路至此畅通无阻,乘着三头凶鸟扶摇直上空华山顶,最终在妖皇宫大殿外落定。 他是只野狐狸,常年在外闯荡,少有在西绝妖狐族地里久住的时候,更别说是来到代表西绝至高权力的妖皇宫。 妖族的宫殿没有什么雕栏玉砌,巨石为基,长藤垂顶,石柱上盘踞着吞吐黑炎的赤目蟒蛇,水池内有人身鱼尾的鲛族凌波起舞,偶有群蝶成队飞起,振翅洒下五光十色的磷粉,于水雾蒸腾间幻化出千变美景,恍如梦境。 各种披鳞带甲的妖族护卫巡逻往来,毫不遮掩自己的爪牙,宫婢们或拖曳长尾或轻扇翅膀从花草编织的地毯上走过,连一片花瓣也未踩烂。 此时早已过了妖皇朝会的时候,正殿大门紧闭,石柱上的蟒蛇朝西边吐了吐蛇信子,柳素云便带着暮残声往偏殿走去。 偏殿内外均无仆侍,唯有一名身着绛色衣衫的男子懒洋洋地靠坐在鎏金王座上,纤长五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趴在自己膝头的小猫顺毛。 他身材瘦削,肤色如玉,五官有种雌雄难辨的妖冶艳丽,满头黑发被一支金色长簪随意挽着,双足未着鞋袜,只在脚踝上系了一枚红绳玉扣,叫人看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暮残声见过仙人之姿的净思,也见过极美含煞的姬轻澜,这二者均是美人,却都不似此人一般令人见之心荡。 他稳住心神,收回目光,心道这怕就是狐王苏虞了。 果不其然,当柳素云告退出去顺手关闭殿门之后,绛衣男子含笑开口:“听说我族终于有妖能修成七尾,本王不胜欣喜,早就想与你见上一面,今儿个可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了。” 他的尾音像一片调皮的羽毛,直搔人心痒处,暮残声垂下眼睑,拱手低头行了礼节,道:“七尾妖狐暮残声,见过狐王苏虞殿下,不知妖皇陛下现在何处?” “那个呆子……自然有自己的事,不必管他。”苏虞将猫放在王座上,拾级而下,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哎呀,果然长得不错,本王很喜欢。” 暮残声嗅到了一股如麝如兰的香气,他没有退后,耳朵却红了。 苏虞笑意更深:“根骨好,修为高,就是脸皮有些薄呢。呵,那些个尊卑辈分俱是人族的臭规矩,咱们妖只看实力说话,不必如此拘束的。” “殿下!”暮残声别过头,“不知此番召见在下,是有何吩咐?” 苏虞倒也把握分寸,并不想把他逗到炸毛,抽手退了一步,笑意盎然:“当然是有好事要告诉你,第一嘛……是陛下的意思。” 后半句时声音转冷,暮残声心头凛然,抬头只见苏虞掌中有一团雾气升起,在半空中凝形为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未等他出声,便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吟啸,向着暮残声扑咬过来! 暮残声一惊,本能地抬手一掌迎了上去,不料扑了个空,那蛟龙甫一与他接触便重新化为雾气,钻进了他的掌心。 那里顿时传来一阵刺痛,仿佛有细长刀刃穿透皮骨直入骨髓,在经脉间不断翻搅气血,撕扯得连骨缝也疼,转眼间直达肋骨之下,继而心脏传来穿裂之痛,暮残声倒吸一口冷气,猛地跪了下来,捂住心口的手指深入血肉,差点把肋骨也折断! “嘘——不要怕,忍忍就过去了。” 苏虞半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暮残声痛得恨不能满地打滚,好不容易挨过这一茬,就觉得一股热流从心脏贯通全身,抚平了刚才粉身碎骨般的疼痛。 他似有所觉,拉开了上衣,只见心口上出现了一道蛟龙图腾,两只幽蓝的眼睛似是活物,时不时闪过微光。 “这是——” 苏虞满意地笑了:“灵族的破魔咒印,一旦接受了它就是接下了破魔法令,它会指引寄体去寻找有魔气的地方。” 魔…… 万鸦谷内与姬轻澜的一番对话在脑中浮现,暮残声心头咯噔,面上却讶然道:“破魔……这个世上怎么还会有魔?” 苏虞反问:“你知道魔是什么吗?” 暮残声道:“生于归墟地界之下的重浊极恶之辈,嗜魂为生,贪秽本性。” “你这么说也没错,但太片面。”苏虞竖起一根手指,“魔的来历,要从归墟地界讲起了……” 三光日月星,三才天地人。 此世天下分为三界,上有元初天界,下是归墟地界,中则玄罗人界。 传说元初天界本为一片无尽虚空、上清无为之地,乃是无色欲、无形相、无物质、无意识的世界,日月星辰都依天命法则运转,神族在此间诞生,超凡于轮回之外,凌驾在众生之上,遵循天道法旨行事,维护三界秩序,受凡生香火,赐福泽被信众; 夹在天地之间的玄罗人界占地极广,划分出中天、北极、西绝、东沧和南荒等五境,其间众生有人、妖、灵、怪等四族; 归墟地界则为重浊下凝之地,混沌无明也无秩序,其中有五道黑渊大壑,深不见底,永无天光,引六合浊气入内,日复一日增长扩大,从中滋生魔族,是沉污秽、聚罪恶、结妄念、生苦厄的邪祟。 “那五道大壑又名‘吞邪渊’,从玄罗人界产生的一切阴浊晦气都被它们吸收进去,滋养了魔物。”苏虞淡淡道,“最开始,魔物无道体化形,也无灵智开启,只是靠着本能在吞邪渊内啃噬浊气为生,故而各族对它们起初并无敌意,而是将其当作净化人间气氛的工具,但是……” 魔物日日夜夜吞噬阴煞浊气,将其中蕴藏的残余灵魂也悉数吃了干净,终于慢慢觉醒了自身意识,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 “浊气为恶,魔物的本性自然也是贪婪恶相,他们不再甘心长埋地下,也不满足下沉的浊气,想要吞噬更鲜活强大的血肉灵魂,就从连接两界的吞邪渊爬了上来。”顿了顿,苏虞看向暮残声的眼睛,“千年前魔族为恶世间,玄罗死伤无数,于是四族合力以抗魔祸,最终天门开启,有上神降临,带领我们开启了破魔之战,将魔族杀伤过半,剩下的也都被赶回了归墟地界,并以玄罗五印封住吞邪渊,形成了五境封魔阵。” 暮残声艰涩道:“既然已经被封住了,为什么现在还要让在下接住破魔咒印?” “因为,有漏网之鱼呀。”苏虞道,“刚才跟你说过,吞邪渊是沟通两界的重地,它被封住之后魔族上不来,人界的浊气也再也不能下沉,只能在玄罗世间肆虐,滋生了罪欲疯长,故而世间人祸日渐增多,死魂若不能有幸被灵族引渡,就只能化为恶鬼为害人间,从中邪祟横行,有机缘者也可修成半魔之身。这些年来,五境四族虽然摩擦不断,但是在魔族的问题上向来统一,若遇到炼魔修士,见则必杀。” 苏虞的眉眼间泄露出一丝杀意,仿佛一片霜刃割裂了画皮,叫人心头发寒。 暮残声伸手轻触自己心口的咒印,轻声道:“那么这一次,灵族要我们追杀的也是魔修?” “区区魔修,捅破天也没有惊动五境四族的道理,这次是由灵族的三宝法师奉真神御令,要我们追杀一个真正的魔物。”苏虞盯着他的眼睛,“四十七天前,你在中天境万鸦谷渡了天劫?” 暮残声笼在袖中的左手悄然紧握成拳,他抬起头:“没错,九死一生,侥幸过关。” “为什么要去哪里?” “彼时境界突破正在附近,劫云突至,来不及到别处准备,恐殃及无辜生灵,便只好去了那荒芜之地。” “有遇见什么不对劲吗?” “雷劫凶险,无暇他顾,不过……”暮残声迟疑了一下,“在下渡的是天定劫,可是七道劫雷过后乌云不散,差点让我被活活劈糊了。” 苏虞搭上他的腹部,果然能查探到仍萦绕在妖狐体内的劫雷余力。 他勾起嘴角:“你可真是命大呢。” 暮残声苦笑道:“第八道劫雷后,我已无力反抗,直接昏死过去,没想到还会有活着醒来的时候。” 苏虞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倏然展颜一笑:“本王信你了。” 暮残声忐忑地问道:“殿下有此一问,莫非此事与魔物有关?” “本王也不知详细,只晓得灵族传来消息说那万鸦谷里有一被封印多年的魔物,在四十七天前的夜里脱困而出,如今已不知踪迹,唯一的线索是那晚的劫云。”苏虞道,“你修成七尾的消息太巧,本王只要回族地一查血契便能确定是你。如此一来,哪怕你并不知道魔物内情,总归是闯下了祸,这道破魔咒印自然该你自个儿接着。” 暮残声叹气道:“是。” “莫要哭丧着脸,这倒也是一桩好事呢。”苏虞轻点唇角,“这一次,灵族为了追捕这魔物下了血本,要拿法印作为悬赏,昔日我与陛下都有心角逐白虎印为我西绝境固本培元,带领妖族更进一步,可惜与重宝无缘,你若是能得此印,岂不是好事一桩?” 顿了顿,不等暮残声说话,苏虞唇角轻挑:“魔物出逃,真神震怒,灵族现在到处寻找那晚渡劫之人准备问责。你好歹身为妖族又是本王最具天赋的后辈,若能长点出息,我与陛下也不想将这件事告诉灵族自找麻烦,对吗?” 暮残声心上一凛,脸上神色微变,艰涩道:“我明白了。” “乖孩子,去休息一下,明天动身吧。”苏虞凑在他耳边,笑声暧昧,“本王在暖玉阁给你准备了接风洗尘的尤物,千万不要客气,若是喜欢也可带在身边呢。” “……谢过殿下好意。” 白衣妖狐无声退出偏殿,室内又恢复一片死寂,穹顶悬挂的长明灯映出满室流光溢彩,墙上却只倒映出苏虞一人的影子,莫名有些孤单。 “你真的信他了吗?”趴在王座上的小猫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这孩子撒谎不眨眼,可还骗不过老狐狸呢。”苏虞轻笑一声,转身走回王座,抱起了那只黑毛金纹的小猫,“陛下呀,昨夜您得了地法师传讯之后,究竟是知道了什么,不仅贸然动用天眼禁法使得自己遭到反噬,还让我如此礼遇这只小狐狸?他就算有天赋本事,可现在还太嫩了。” “骚狐狸,你不懂……”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小猫闭上眼睛,柔软的爪垫轻拍在他手背上,“暖玉阁那里,安排好了吗?” “您的吩咐,我可有哪一桩未曾尽心力?”苏虞把猫抱在怀里,重新躺回王座上,“既然您不想说,那就先睡一觉吧,我一直都在呢。”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暮残声:作为一只年纪不大的小狐狸,我觉得自己双商比隔壁初出茅庐时的顾潇高出不少,为什么还举步维艰? 顾潇:因为你这是仙魔世界,遇到变态人精老狐狸的机会比我这边武侠高出一百八十倍啊╮(╯_╰)╭ 暮残声:……跪求跨棚!!! PS:明日高能 第十四章 闻音 暮残声刚离开大殿,就有一名身姿曼妙的婢女上前,带他往暖玉阁走去。 暖玉阁地处妖皇宫南苑,乃是由狐王苏虞亲自主持修建的一间八角小楼,它伫立于一泓碧湖上,巨大的水车永无间歇地卷起清澈水流从楼顶倾泻,顺着特殊纹路的屋脊瓦片流淌下来,自八角边缘坠落时有如碎玉垂珠,溅起的水雾如梦如幻。 这本该是寒凉的地方,却得狐王巧思,以四块巨大的暖玉石雕成画壁,将水汽都挡在墙外,屋内常年焚烧着人鱼烛和灵犀香,烛火、香气、水汽通过门扉雕花漏洞相互流通,日里可见浮光碎金,夜来便观星月入水,既赏景也宜居。 引路婢女热情地介绍着暖玉阁的妙处,暮残声也十分捧场地配合她,心里却转了好几番念头。 据说当年破魔之战有杀错无放过,灵族为何要把一个魔物只封不杀?那魔物的价值在他们心里胜过玄罗五印,而对于知情者来说,其将带来的威胁也更甚诱惑。 姬轻澜跟那个魔物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争夺白虎印? 一念及此,暮残声的眼神微沉。 柳素云没想到自己一句调侃竟然成真,暮残声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的确不是巧合,当他从姬轻澜口中得到灵族发布五境破魔令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便折返西绝境,为的就是从妖族这里接下法令,给自己将要开始的行动过一条合理的明路。 可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且巧合,至关重要的破魔咒印被妖皇和狐王亲自给了他。 暮残声从来不把自己当成什么人见人爱的香饽饽,对方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惊疑。 天底下不会有没来由的恩惠善意,尤其是对于妖皇和狐王这般地位的存在而言。若非他们对自己有所图谋,那么就该是破魔令这件事本身就有猫腻,让位高权重的君王不能轻举妄动,而要假以他人之手去干涉。 倘为后者,结合自身逆推,说明这人选限制有三——出身西绝妖族却牵扯不深,实力强大但还在掌控之内,对此事有所知情但掌握线索有限。 换句话说,妖族做好了随时从浑水中翻脸抽身的准备,为此不惜在必要时放弃对白虎印的争夺,这背后的隐意令暮残声不禁深思。 他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摸了摸心口,不管怎么说,此行的第一目的达成总是好事。 “就是这里了。” 婢女温柔的声音响起,暮残声抬头,正好看到被笼罩在水幕珠帘下的精致楼阁。 此时正是晌午,日照水面生金鳞,湖面上浮萍生翠,偶有锦鲤潜跃,叫人一见便心旷神怡,一路走来的浮躁不知不觉便被抚慰消弭。 有琴声从阁中透出,行云流水,清耳悦心,但闻则心向往之, “暖玉阁是狐王殿下心爱之地,连洒扫也不允我等沾手,奴婢只能送到这里,请大人独自入内休憩吧。”婢女朝他一福身,“狐王殿下赐予您的尤物,已经在阁中恭候了。” 暮残声回过神,想起偏殿内苏虞暧昧不明的话语,再听得耳畔不绝的琴声,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是……什么尤物?” “所谓尤物,自然是美人了。”婢女掩口轻笑,头上的两只鼠耳都微微发颤,“殿下说‘狐生有惑乱通灵之能,此为天赐,故不敢辞’,您虽然未修阴阳采补道,也不能连半点欢喜滋味也不尝试,他日若遇上精通此道的高手,岂不是要吃了闷亏还被占便宜?” 她说得委婉,其实苏虞原话讲的是:“人家三尾狐狸都左拥右抱子孙满堂了,堂堂七尾狐却还是个童子鸡,说出去都丢狐族的脸。” “……”饶是如此,暮残声有生以来也头回尝到无言以对的滋味。 他憋了半天,硬是没勉强自己憋出一个咬牙切齿的“谢”字,好在婢女机灵,一见他脸色尴尬便识趣告退,徒留他站在暖玉阁外胸闷。 常年不散的水汽让他体内仍在作祟的天雷余力安歇了些,暮残声深吸一口气,揉揉脸推门而入。 琴声微顿,复而又起,其音空灵,绕梁不绝。 暮残声一脚踏进了屋里,手却扶在门框上不动了,神色难得有些怔忪。 他修行至今将近五百载,没静下心看过几场风花雪月,自然也没听过几首曲子。当年为报一家之仇,他用风刀雪剑把自己一身柔软皮毛锤炼成寒骨,后来大难不死跟了净思,心里就只剩下修行和练武,在冉娘之事以前,暮残声未对他人有过在意,自然也没对外物有何渴求。 直到现在,他被人拨动了心弦,保持着这个有些傻愣的姿势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这首不知名的琴曲。 最后一道长音过后,节拍明显转为低缓,琴师只手按弦止住余音,问他:“大人听见了什么?” “……春天。”暮残声便微微阖目,“我不懂劳什子音律节奏,只是你这曲子听了叫人心里熨帖生暖,活像是……春风细雨落在人间,让大地初醒,使草木复苏,似有穿花蝴蝶绕林行,百鸟迎春唱枝头,充满一股‘生’的气息。” 他没有阿谀奉承,也向来不大会说好话。作为一只狐妖,暮残声简直可以算是族内奇葩,空有一张好脸皮,奈何不会作妖。 别的狐狸精修行魅术勾搭男女,他在上蹿下跳找人打架; 别的狐狸精含媚做小沾花惹草,他在路见不平拔脚相助,无论大姑娘小相公,通通不给“以身相许”的机会。 匆匆这些年过去,曾经跟他同龄的狐狸精要么被修士打杀了,要么已经子孙后代满洞窟,暮残声还稳坐“狐族败类”第一把交椅,身边除了几个喝酒吃肉的兄弟,连暖床的都没有,更不用说拿甜言蜜语去讨好谁。 琴师闻言,语气仍是淡淡的,不觉喜怒:“挥弦者赋音以情,闻歌者觉情于心。这首曲子本无名谱意义,不过见景而发,你只是机缘巧合置身此景又闻此声,牵出了心思罢了。” 暮残声笑了:“天地良心,我可没有思春的意思。” “你心心念念的,是‘生’。” 暮残声双眸微凛。 “春者,辞冬别雪而来,是淡化死寂的生机,也是破土萌芽的欲求。你心有一片春晖,便是不没严寒的勇气。” 轻风卷着落花吹开窗扉,碎瓣落在琴弦上,琴师从桌案后站起,旁侧玉石屏风的影子在他身上投下暗色,另一半却沐浴了明亮天光,于眉梢眼角洒了一把碎金。 青年琴师身量很高,轮廓却清瘦,双手骨节分明,从蓝色广袖下露出一截苍白的腕子,与披散在肩背上的鸦羽长发一样,轻易便能吸走人的目光。 这张面孔其实算不得惑人容色,只能说是清雅温润,还有难以掩饰的缺憾——漆黑睫毛下,是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 这是个瞎子。 瞎子微微一笑:“我是闻音,尊驾是暮大人吗?” “啊……嗯。”暮残声关门入内,刚凑近他就忍不住嗅了嗅,“你是人族?” 闻音朝他的方向歪了歪头:“我来自眠春山。” 暮残声废了会儿功夫,才从脑子里扒拉出有关这个地方的丁点讯息——眠春山位于西绝境东南部,那是个穷山恶水之地,有些气候的妖都不屑于在此修行,故而居住在那附近的多是未开灵智的野兽和流亡难民。 这样的地方,怎么看也养不出如此灵秀的人物。 闻音似乎从他的沉默里猜测到了什么,笑道:“我听说大人常年游历在其他境域,想必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不知沧海桑田已变,眠春也今非昔比了。” 暮残声一想也对,并未深究,现在琴声止歇,先前苏虞和婢女的话又回到脑子里,使得他见到闻音便有些不自在。 他倒了杯水牛嚼牡丹地灌了,没话找话道:“我……你……啧,你既然是人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闻音干脆利落地答道:“奉狐王之命,好生伺候您。” “噗——”暮残声的第二口茶直接喷了地,呛得他死去活来。 白衣妖狐觉得自己哪怕是被净思打成半身残废也没如此狼狈过,磕磕绊绊地道:“别、别开玩笑,我……你……” 他搜肠刮肚的话终究没能说出来,闻音站在他面前,温凉的双手捧起了他的脸。 大抵是人族太弱小,行动也无敌意,闻音的举止没有惊动暮残声本能的防备,他被迫抬起头,看向蓝袍青年低垂下来的脸庞。 他愣了片刻,然后匆忙别过头,闻音的唇印在他额角,手却抚上他不知何时变回原形的耳朵,轻笑道:“烫了,大人的脸皮还真是有些薄呢。” 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酥麻之意从尾椎骨直往上窜,暮残声一把推开他,捂着耳朵往后窜了两步,觉得对方再说几句话,自己可能骨头都要软了。 他心头微紧,抑住躁动用妖力压了过去,见青年身体一僵,额头也见了冷汗,的确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见鬼,之前怎么没发现自己对色相如此缺乏抵抗力,难道真是年纪正好春天也到了? 他默念了两句静心咒,艰难地道:“你……别这样,会让我感觉是自己在伺候你……” 话没说完,暮残声就恨不得掴自己一巴掌,真是昏头了。 他撤回了妖力,闻音顿觉轻松,识趣地不再靠近他,只是轻叹一声:“大人说哪里话,您想要我做什么,我哪有不听的资格?” 暮残声神色复杂地问道:“你是自愿来这里的吗?” 西绝妖族虽与人族共处,到底凌驾于人族权力之上,发生霸凌抢占之事并不少见,归根结底不过利益交换与弱肉强食。 暮残声想着如果真是这样,他明天就把对方送走,这样一个灵秀人物不该折辱在此。 孰料闻音摇了摇头:“不,我是自愿的。” 暮残声冷冷道:“人妖殊途,你知道这么做的下场是什么吗?” 闻音淡淡道:“沦为玩物,或变成炉鼎,逃不过化为皮骨的结局。” “那你为什么要来?” 闻音反问:“大人可有过不惜代价也要做成的事情?” 暮残声一怔,想起冉娘,目光放柔下来:“有的。” “这也是我的原因。”闻音低下头,“我对妖族有所求,自己便是这代价,故而大人不必有任何顾虑,一切是我心甘情愿。” 暮残声眯起眼,他本就不相信苏虞会在这时候特意送个空有皮相的玩物过来,此时更提起了心。 “答应帮你的是妖族,还是狐王?” “都不是。”闻音松开领口,“狐王把我送给大人,若大人肯接受我,便是应下我所求。” 他的脖颈上有一枚指甲大小的白色符文,这是五境常见的一类契约,发愿者将自己作为契约筹码,谁应下他的愿求,他就是那人永不背叛的奴仆,至死方休。 “直觉告诉我,你的所求是个麻烦,否则狐王不会把这件事踢给我,而我也没兴趣自找麻烦。”暮残声环起胳膊,“你想必也能猜到这点,所以刚才隐瞒此事,故意与我亲近,想骗我先拿了‘筹码’自然就不得不应愿,对吗?” 闻音有些尴尬地道:“我……第一次骗人,有急切露馅之处,请您包涵一下。” 暮残声被他气笑了:“好在你没敢接着骗我,毕竟这契约并不牢靠,我只要杀了你或者故意熬到你死去,自然就不受桎梏。” 闻音脸色微白。 他比暮残声高些,长得也成熟不少,只是身量清瘦面有病容,此时跪在地上低头无言,怎么看都让人心生不忍。暮残声不想管他,却莫名有些烦躁,在屋子里踱了三四圈,终究还是在他面前蹲下来,一手抬起了他下巴。 “你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等我听完了,再决定要不要帮你。”暮残声盯着他的脸,“先说好,如果骗我,就吃了你。” 獠牙在唇间若隐若现,若是闻音目能视物,就能看到妖物一双红眸中的冷意绝非作伪。 他默了片刻,双手解开腰封,灵活地抽出绑绳,衣料委地,身无寸缕。 “我的娘——” 暮残声吓了一大跳,他让对方坦白直言,没让对方“坦诚相待”,这一下好险没把他惊得夺窗而逃。 阻挡他脚步的是闻音下一步动作——青年抽出了原本悬在腰间的小刀,反手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这一下快且狠,暮残声瞳孔骤缩,却见闻音没有倒地而亡,喉间伤口也没有血流出来。 被切开的皮肉在瞬息间合拢了,以暮残声的眼力能看到有什么微小的东西在皮下蠕动,阻挡血流的同时修复了伤口。 “这……” “我们眠春山的人,从百年前开始便是长生不老之身。”闻音站起身,手指轻触自己刚才被割破的喉咙,那里已经连条痕迹都没留下。 暮残声面露惊色。 天道有常,兴衰荣枯乃是不可超越的轮回,神有天人五衰,魔有气数将近,妖、灵、怪虽寿数千百却非不死不灭,更别说是人族。 长生不老是无数生灵梦寐以求的境界,如今却出现在区区眠春山中,暮残声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惊疑。 这事不对。他这样想道,倘若是真正的长生不老,狐王不会把这天大的好处让出来,闻音也没必要来妖族冒险。 他走向闻音,手指沿着青年颈部开始往下摸,慢慢皱起了眉——这皮肉之下,的确有活物,形态不大,数量也不小。 他忽然问道:“你怕疼吗?” 闻音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我……习惯了。” 短短三个字,暮残声心尖颤了颤。 他没再犹豫,转到青年背后,右手落在他颈后大椎,左手却鬼使神差地伸到前面,捂住了闻音的嘴。 “疼就咬我,不必忍。” 话音刚落,右手并指如刀从大椎倏然划过,伴随着皮肉翻开的轻响,仿佛只是用一把剪刀裁开了纸张! 闻音脸色一白,痛呼被手掌压回喉咙里,他只能死死咬住妖狐的左掌,顷刻就见了血。 暮残声恍若未觉,他的右手探入其中,灵巧地抓住了目标,在背脊伤口合拢之前抽了出来。 妖力在掌中凝结,将那物包裹在一团透明的冰里,可是暮残声透过冰块看不到里面任何东西,仿佛他什么都没有抓到。 他愣了一下,面色微沉,一点火星在冰块里燃起,这一次他终于看到有一条无色的小虫在火焰里挣扎,随着火星熄灭又沉寂下来,仿佛与冰融为一体。 “这是……阴蛊!”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暮残声:妈耶突然脱衣勾引,吓死宝宝了 闻音:五百岁的宝宝? 暮残声:你他娘的别转移话题!你脱什么脱?! 闻音:都说了要伺候你呀╮(╯_╰)╭ 暮残声:握草你特么脱了比老子还大,这是伺候我? 闻音:不信你试试? 暮残声:滚滚滚! 第十五章 眠春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闻音:社会社会! 暮残声:现在知道惹不起了吧? 闻音:招惹不起,调戏行不行? 所谓阴蛊,实际上是死灵的怨气化形,若有人含怨而死,放弃轮回转世的机会也要复仇,那么他的魂魄就化为一种无色无相的蛊虫盯上仇人,如跗骨之蛆般至死不休。 暮残声能认得此物,是因为他曾经见过阴蛊。 在他刚刚拜师的那段日子里,净思曾寸步不离地带过他半年,彼时路过一座小城,里面有大户人家的主母生了怪病,起初是日夜惊厥不安,身体迅速消瘦,到后来便发了癫狂,不仅自个儿闹寻死,还动辄拉旁人垫背,连她自己的女儿也差点被活活掐死。 当家老爷请了城中所有大夫,均说是药石无灵,后来又延请巫医,也俱无功而返,只有一个老道士说夫人是中了邪,救治不了,故只好准备烧死她,以免殃及旁人。 恰逢净思抱着小狐狸从此路过,拂袖灭去刚刚点着的火堆,然后一手按在了主母的天灵上。 暮残声亲眼看到那女人在净思掌下颤抖痉挛,却根本不能挪移半步,脸庞逐渐变得痛苦扭曲,然后张开嘴吐出了什么东西,整个人瘫倒在地。 净思掬了一把香灰洒下,这一来所有人都能看到那只在地上乱爬的怪虫了。 “阴蛊,死灵怨气所化,只会追着自己的仇人不放。”净思看向那恢复神智的主母,语气微凉,“这位夫人,须知人在做天在看,冥冥中自有报应呢。” 死里逃生的主母面如土色,抖似筛糠。 净思收起了那只阴蛊,等到他们走到城外,暮残声看到那只阴蛊在净思法咒催动下化出魂魄本相,是个大着肚子的美貌少妇,腹部以下俱是血色。 原来,她是那家老爷的妾室,向来被主母妒恨,故意在她生产时买通稳婆为难害她惨死,腹中孩儿也未能降世。她心怀恨意,又借一口先天元胎之气化为怨鬼,变作蛊虫钻入主母体力,发誓要对方家破人亡。 她的诸般怨恨听得妖狐有些义愤,净思却恍若未闻地将手中阴蛊焚作飞灰,让他连一句阻拦都来不及。 净思淡淡道:“阴蛊虽为怨气所化,但也是死灵本身的一种变相,虽然可以讨仇雪恨,但此物有贪秽之性,不会因为报了仇便心满意足,只会在开杀戒之后愈加放纵,为祸甚重。” “可她含冤而死,难道连报复都不能?” “报复是她的选择,诛邪是我的责任,今天教你的第一课——永远不要用恻隐之心去动摇原则,否则你将因小失大,悔之晚矣。”净思低头看着怀里炸起毛的妖狐,“至于她的仇……那主母被阴蛊寄生多日,三魂七魄都已惊飞不全,体内气血脏器业已亏损,很快要衰竭而亡,这也是报应。” 妖狐仰视她的脸,看不见半点情绪,那双眼睛里不见波澜,只有一片冰封。 “前面就是眠春山了。” 温润的男声拉回他的思绪,暮残声抬起头,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条长河流水湍急而过,河流彼岸有一大片铺满鹅卵石和沙土的空地,却不见他所说的山。 暮残声放出神识,不想刚探查到河面便如碰到无形壁障,他没有贸然冲破这阻隔以免打草惊蛇,而是看向身边人:“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的?” 闻音也不恼怒,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深吸一口气:“我听见了熟悉的水声,嗅到了熟悉的草木味,还有……” 他的手指在小臂上点了点,意有所指地道:“一走到这里,它们就像回了家一样安分了。” 暮残声知道他说的是阴蛊,这是一个怪异处,此物应该是贪秽嗜血的邪祟,从来不管什么天时地利人和,发作起来能叫人生不如死,哪有到了某个地方便偃旗息鼓的道理? 他将疑点记在心里,问道:“我看不见眠春山,要怎样进去?” “我带着大人进去便是,不过进山之后不管遇到什么人,还请大人稍安勿躁。”听到暮残声的应答后,闻音笑意更深,“大人可精通变化之术?” 暮残声眯起血红的眼:“你们这儿不欢迎妖?” 闻音道:“眠春山的人久不外出,多是些未开化的山野凡夫。” 暮残声歪头想了想,满头霜白从发尾飞快染黑,就连血瞳也变作了与凡人无异的黑色,更可笑的是他把自己的形貌变矮增宽,一身白衣化作镶金缀玉的华服,怎么看怎么像个和气生财的土地主。 “这样可以了吧。” 闻音伸手摸了个空,往下探了探才碰到他的头,俯身摸索几下后不禁笑出了声:“大人这是做什么?” “你说眠春山的人大多久不外出,但没说外人不曾入内,说明他们并不限制人族进入,只是对妖有所抵触,若不是天性惧怕,那就是有所顾虑。”暮残声捡起两块石头给自己变了俩金核桃放掌心盘玩,“联系你说能带我进去,那么我猜你们是有目的地去外界找人,并且带他们进入眠春山,至于目的八成是有关长生不老,或许是交易,或许是陷阱,不管哪种来说,这般模样都用得上。” 闻音看不见他的样子,触碰他圆乎肉脸的手指却微微抖了一下,笑道:“我带回这样财大气粗的客人,想来村长也不会追究我私自离山的事情了,多谢大人。” 真聪明啊。他在心里暗道,大人你这么聪明,却在我面前锋芒毕露,是吃准凡人无能,还是仍在试探我呢? 闻音在地上摸索几下,找到了一根木棍,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每走一步都用木棍往前探探,一直走到了河边,然后将木棍丢了下去。 木棍本该漂浮,这一下却入水即沉,暮残声也没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 这条河……他想起刚才阻挡神识的屏障,捏着金核桃的五指慢慢收拢。 “啊,是这里了。”闻音回头招了招手,“大人,请过来吧。” 当暮残声走到身边,闻音便握住了他的手,纵身向河面跳了下去! 下一刻,暮残声脚下一空,却没有水流汹涌没顶,他脑子一嗡,有种恶心的晕眩感瞬间袭来,眼前的一切都如被石头砸破的水影般扭曲起来,待脚下落定后,他发现刚才的河流和砂石地都不见了。 头顶半丈处便是地面,他们脚下站立的乃一条石板桥,左右两边除了陡峭山岩空无一物,往下一看便是云雾缭绕的山涧。 暮残声终于知道木棍下沉为何没有水声,因为那条河与对岸都根本不存在,只是高明的障眼法。 真正的路只有脚下这座桥,外人若想“淌水过河”便会毫无预兆地栽下山崖,摔个粉身碎骨。 可是一个瞎子怎么能找准桥的位置?暮残声刚一看向闻音,后者便似有所觉,轻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只要一到这里就有种强烈的直觉为自己引路,从来没有走错过,其他人也一样。” “其他人?” “我们眠春山每年都有几个人会从村长那里接到任务,出外带一些有权有势又怕死的凡人回来。”闻音喃喃道,“那些人给我们送衣送粮,什么奇珍异宝和珍馐美味都有,只要村里人开了口,他们想方设法也会弄来。” “你们要付出什么呢?” “我不知道……”闻音叹了口气,“大家只负责带人回来,其他事情都由村长和神婆交涉。” 暮残声眉头微动:“神婆?” 闻音双手合十,低头道:“眠春山所有人都信奉山神——虺神君,神婆是侍奉他的使者,在这里的威望比村长更高。” 暮残声愣了一下,眠春山的……山神? 他跟了净思这些年,可没听说除了天净沙禁地里的那位上神之外,世间还有什么真神。若非净思骗了他,那就是这所谓的虺神君有问题。 正待追问两句,闻音却已经摸索着往前走了。 石桥很长,又有山岚遮掩,一眼看不到尽头,暮残声为图谨慎也没有用妖力或神识去探查,乖乖跟在他身后慢吞吞地走了小半个时辰,直到一座被浅淡云雾笼罩的山出现在面前。 这座山不大不小,上无接天孤峰,下生暗河流水,从此处眺望,未观得走兽飞禽,已见到风吹碧浪,仿佛水墨画上最浓艳的一抹山色跃然而出,活生生地立在眼前。 石桥尽头是生在山腰的一处山洞,内中昏暗,随着山风拂面,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臭味,仿佛蛰伏在山中的野兽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暮残声正欲抬足入内,突然感觉有阴冷的目光如刺般扎在自己背后,他没有回头,恍若未觉般继续跟上了闻音。 他背后除了石桥再无落脚处,过人的耳力也没听到脚步声,可若是身后无人,这目光又从何而来? 有意思。 伪装得人畜无害的妖狐在入洞刹那微微一笑,獠牙在唇间一闪而逝。 这山洞并不宽敞,甬道逼仄不说,上面还有不少倒挂的钟乳石,脚下更是长满湿滑的青苔,让他有种山洞随时会合拢,把自己吞吃咀嚼的错觉。 山洞是活的。暮残声突然有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想法。 “到了。”走在前方的闻音再度出声。 一道白光照射进来,暮残声眯了眯眼睛,跟着他走出山洞,脚下便是蜿蜒向下的台阶,约莫有数百级。 台阶直入下方谷地,两边则是错落在山林间的屋舍小楼。 一般村庄靠山而居,都把房屋建在山脚平地,可是这里的人把底下偌大的地方开成田地,自己在这高低起伏的山林间倚势造屋,取材也因地制宜,有的在几人合抱不够的古树上建了鸟居似的小屋,有的把岩石凿空,有的在平坦处比邻而居,更有人直接在一些天然山洞里做了窝。 此时正是后晌,大人们扛着锄头篮子在谷地田间劳作,光着脚板的小孩子呼朋唤友,跟猴儿一样在山林间上蹿下跳。 “哎哟喂!”一只“猴儿”不慎从树上掉下来,屁股着地,疼得龇牙咧嘴,还没等站起来就正好发现了刚从山洞走出来的暮残声和闻音。 他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屁股疼,原地跳起大喊:“来人啊!瞎子带了个死胖子回来!” 暮残声:“……你们这儿打招呼的方式真别开生面。” 闻音摸了摸鼻子。 一个孩子跑了,剩下的却都围了过来,个个都跟猴似地蹲在树上,手里握着果子石头或木棍之类的东西,暮残声毫不怀疑只要自己乱动一下,这帮猴孩子能砸他个满脸开花。 很快,大人们沿着石阶飞快地赶来,领头者是位牛高马大的汉子,眼睛一瞪比铜铃还大,拿锄头指着二人的鼻子斥道:“死瞎子!你敢私自离山,还带了外人进来!” 他气势汹汹十分吓人,奈何都是做给瞎子看,闻音摊开手道:“六叔,私自离山是我不对,马上就去找村长解释,至于这个人……” 闻音还没说完,暮残声突然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手里的金核桃直接照着那汉子的脑门儿砸了过去,要不是对方躲得快,这一下能砸个头破血流。 一见他居然敢动手,众人都撸起袖子激动起来,那汉子破口大骂:“他娘的死胖子,你干……” “老子干你爷爷!”暮残声第二个金核桃直接砸在他脚边,抖动着自己现在的满脸横肉,差点没把眼睛翻上天,“你个草根子算什么东西,也配指着老爷的鼻子骂?也不打听打听,就算是西绝的人族官家跟老爷做生意,也没在老爷面前摆谱呢!你们村长呢?叫那老头子赶紧过来!” 闻音:“……” 第十六章 试探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暮残声:都TM是戏精! 闻音:难道你不是? 暮残声:住口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闻音:…… 暮残声:你干什么?你别过来!好好说话,别脱衣服! 闻音:是你让我磨♂人的啊╮(╯_╰)╭ 暮残声:…… 眠春山的村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一身缎衣配玉菩提手串,看起来颇有几分养尊处优。他个子不高,肩背佝偻,脸上布满老人斑,怎么看都像半只脚已经爬进了棺材,然而此人跟着三五年轻男女沿着山路赶过来,动作矫健,比起壮年人也毫不逊色。 “这是在闹么子嘛?”村长抽了口烟锅子,眯起一双精亮的眼打量暮残声和闻音,“闻家的小子啊……你不吭不响地跑出去两个月,现在带外人回来找麻烦?” 闻音听声辩位,朝他站立的方向鞠了一躬,道:“晚生不敢。村长,我私自离山的事情等下向您坦白,至于这位老爷是……” 他还没说话,暮残声便端起市侩的笑脸迎了上去,抓住村长的右手道:“这位就是村长吧?在下免贵姓金,是长乐京照月坊的生意人,这次有幸结识了闻公子,经他引荐来找您做笔买卖,您看这……借一步说话如何?” 长乐京是西绝境人族皇都,照月坊更是其中最负盛名的官贵流连之所,不仅地皮寸土寸金,哪怕一个脂粉铺子背后都保不准有官家夫人的支持,故而能在里面做生意的人,无一不是西绝人族有头有脸的富贾。 暮残声倒也没全然胡诌,他变化的这模样确有其人,胖老爷名唤金盛,在照月坊里开了间栖花楼,里头除了环肥燕瘦的各色舞姬,还不乏从教坊司里出来的上等货色,算是长乐京首屈一指的烟花之地。这金老爷上头有人,又很晓得闷声发大财的道理,这些年露面不多,钱倒赚了个钵满盆满。 村长听暮残声自报家门,又接过了他递来的一张玉牌。 牌子是上好的白玉,正面刻着龙飞凤舞的“栖花楼”三字,背面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他上下打量了这胖老爷的穿着气度,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村中女人用过的脂粉,却比这要馥郁自然。 只有常年混迹于秦楼楚馆里的人,才会沾上这样挥之不去的味道。 村长心里有了些谱,脸上便摆出了笑模样,挥手示意围拢过来的村民退开,道:“哎呀呀,原来是金老爷大驾光临,咱们有失远迎了!都散开,不要惊了贵人,还请老爷跟老朽往寒舍一叙,有什么事咱们细细摆谈如何?” 暮残声先是不屑地瞥了刚才呛声的汉子一眼,然后一撩衣摆,趾高气扬地跟着老村长走了。 闻音站在原地,身边是重新围拢过来的村民,众人七嘴八舌地想从他口中问出前因后果来,他仗着眼瞎便毫不客气地说瞎话,将这些或尖锐或直白的问题一一兑水应了。 他在心里暗笑不已。 这一路上,妖狐没少跟他打听眠春山的事情,知道村里以前不是没找人去过富贵云集的长乐京,但一来山高水远,二来出身荒野的山民难以融入这样的阶层,更遑论取信对方。闻音是他们精心准备的一张头牌,在近年来负责用他的风华技艺接近贵人,给眠春山带来更大的利益。 金盛是他们的目标之一,若闻音此番没有出走前往不夜妖都,就该去照月坊找这位大老爷。 闻音没想到自己就提了这么一嘴,妖狐便见缝插针,想来对方是见过金盛本人,否则也不会在变化之时就做好了准备,让人老成精的村长都没在第一眼看出端倪来。 不过,村长这一关先不提,真正麻烦的是…… 察觉到拂过耳畔的风变得寒冷,他垂下眼睑,不再多想了。 村长的屋子在靠近山脚的一块平地上。 暮残声打量了一番,只见这房子估计是不久前重建过,上面盖着严密的大青瓦,院墙拿红泥细细糊过,深吸一口气还能闻到些许香味,可见是拿驱虫避蛇的香料熏过。 院子里种着一棵茂密的银杏树,有猫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角落的笼子里还养着鸡鸭和兔子。正前方是一栋二层小楼,建造得不算精致,却也中规中矩,单从外形就透露着普通农家人难以追求的讲究。 当然,这样的讲究放在乡野还行,落在出身长乐京的金大老爷眼里也跟叫花子的窝没什么区别。 村长推开门,笑呵呵地招呼道:“山野陋室,没什么好招待的,还请老爷包涵。” 暮残声故意皱起眉头,从鼻子里挤出了一个“嗯”字,跟着村长进屋后先抽出条巾帕铺在凳子上,然后挪动圆滚滚的身体挨着边坐下,递到面前的茶盏也只接不饮,将“嫌弃”二字在无声无息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村长看他这副做派,不禁在心里嗤了一声。 他先饮了一口茶水,道:“老爷莫怪小老儿多事,敢问您是怎么遇上闻音的呢?” 暮残声扯了扯脸上肥肉,露出一个有些恶意的笑容:“他呀……虽然是个瞎子,但有一张好脸,老爷又是好颜色的,你说是怎么认识的?” 村长第二口茶差点呛进了嗓子眼。 闻音的确长得端正好看,哪怕眼盲也无损他温润君子的气质,更别说还弹得天籁又通诗书,可谓是眠春山这大草窝里的一只金凤凰,他们这几年让闻音跟着其他人出外办事,未尝没有利用他这皮相的意思,可要说真让他半点出格的事儿,哪怕是村长也不敢开这个口。 村长想到这里,磕磕绊绊地问道:“老爷,他……您……” “他可机灵着呢,老爷花了大力气还没动上他一根手指头,他就问我要一晌贪欢还是长生不老……呵呵,有意思。”暮残声笑了笑,“长生不老,哪个不想?老爷赚了这么多钱,年纪却一大把了,还没享受够呢!” 村长松了口气,问道:“老爷就这么信了他?” 暮残声瞥了他一眼:“要真这么容易,老爷还能在长乐京立足?我听他这么说,当然觉得他是在骗我,而老爷这辈子最讨厌骗子。” 村长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寒意:“您……” “我让人把他关了起来,整整十日,一滴水一口粮都没给,要真是长生不老,就活给老爷看,要不是……我就把他的尸体丢去喂狗。”暮残声放下茶杯,看向村长,“十天过去,他还活着,所以我才来了。” 村长想好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冷汗涔涔。 去年他就听一个贵客说过,长乐京里的富贾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故而哪怕他垂涎金盛的财力,也迟迟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见了面果然如此。 心里尚存的怀疑已经打消了大半。 村长定了定神,赔着笑问道:“那么老爷可曾从闻音口中得知这笔买卖该如何做?” 暮残声冷哼一声,道:“他说自己是私自出行,情急之下擅自出言已经犯了禁,再多的一句都不肯说,非要老爷亲自来这一趟,只道不准带其他人。” 听到闻音不曾泄密,村长暗自点头,开门见山地问道:“敢问老爷,还想活多少年?” “多少年?”暮残声掀起眼皮,“老爷今年已知天命,早年走南闯北的痼疾一并犯了,大夫说年岁无多。然而我儿子不成器,不能放心把家业交给他,只想亲手把年幼的孙子好好养大,再看着他娶妻生子,亲手抱上重孙子,你做得到吗?” 村长估算了一下,道:“三十年,好说。” 他话音未落,坐在对面的胖老爷便激动得拍案而起,打翻了茶盏也不顾。 “你真有办法让我活三十年?”暮残声逼近他,故意露出狠厉的眼神,“老头子,我这辈子最恨谎言,你可别骗我呀。” “老朽既然敢说出口,就不会骗大老爷。”村长站起身,“老爷,适才我们一路行来,您觉得咱眠春山的人怎么样?” 暮残声沉吟片刻:“无论男女老少,都是脚勤手快。” “您看老朽今年多少岁数?” 暮残声打量他一眼:“耄耋之年吧。” 村长笑了起来:“老朽还差三十载,便是双百寿数了。” 这老头子竟有一百七十岁了! 暮残声惊了一下,不信邪地伸手去摸,只觉得皮肉衰老松弛,其下筋骨却还硬朗,难以判断骨龄。 他沉下脸:“我如何信你?” 村长道;“老爷一路走来,没见到一座荒坟吧?咱们眠春山,已经百年未有丧事了。” 生老病死,是万物逃不过的轮回,对于凡人来说,一百年便是一生了。 暮残声愣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道:“怎……怎么可能?” “怎么做到的,自然是眠春山的秘密。”村长摊开手,“老朽已经向老爷给出了诚意,不知老爷要如何表示呢?” 暮残声露出压抑狂喜的神色:“金银珠宝,香车美人,哪怕是再送你一座山头,老爷也做得到!” 村长摇摇头:“对于长生不老的人来说,这些都有漫长的时间去追寻,并非我们需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 村长反问:“老爷在长乐京权势如何?” 暮残声回忆了一下金盛的讯息,冷笑道:“人生食色性也,我有栖花楼在手,长乐京的达官贵人无一不识我,哪怕是京卫大将军也给我三分薄面。” “好极,好极!”村长抚掌而笑,“那么老朽的条件对老爷而言,易如反掌。” “什么?” 村长凑在他耳边:“我要您在长乐京修一座庙。” “庙?” 村长的神情激动起来:“一座山神庙,供奉我们眠春山的虺神君!不求万家香火,但要添油不熄!” 暮残声嗤笑道:“你们眠春山的山神,却要供奉在长乐京?你当那些百姓钱多了没处烧香火吗?” 村长道:“如何做成,是老爷的事情,老朽只能提出条件而已。” 暮残声面色不悦:“这样的条件,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村长避而不谈,只是道:“老爷若有心做生意,不妨好好想想这个条件,用一座庙换三十年甚至更长的寿数,相信老爷这样的大商人一定能想清楚。” 听到“寿数”二字,暮残声果然迟疑了。 他犹豫了片刻,脸色阴晴不定:“我需要一些时间考虑,也要确定你是不是在骗我。” “您是眠春山的贵客,哪里都可去得。” “这么大方?”暮残声看着他,“你不怕我发现长生不老的秘密后直接逃走,反手就卖了你们?” “老爷是生意人,当然不会做杀鸡取卵的事情。”村长微微一笑,“何况,如果秘密这么容易被发现,那就不是秘密了。” 有如此自信的,若非自视甚高的蠢货,就是有绝对的倚仗和把握。 暮残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大笑起来。 “老爷有些欣赏你了,村长。”暮残声对他竖起手指,“两天,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村长舒了口气,只手虚引:“老朽这便为您安排住处和伺候的人。” “老爷住不惯破旧屋子,也不习惯粗人伺候。”暮残声掸了掸衣摆上的灰,“闻音住在哪里?我过去便是。” 村长脸色僵了僵,赔笑道:“这……闻音是神婆的孙子,一直住在山神庙,恐怕不太方便。” 暮残声笼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闻音说过,神婆在眠春山的威望比村长更高,仅次于虺神君之下,可他从来没讲过自己与对方有血缘关系,看来这人也瞒了不少事呢。 他心念千转,面上故作遗憾地道:“既然如此,就随村长安排吧,给我找两个手脚利落、长相干净的人使唤,否则老爷看了堵心。” “好说、好说……” 村长亲自把暮残声送出院门,唤来一个长相齐整的年轻人,叮嘱他好好招待大老爷,然后目送他们消失在山林间。 等到暮残声的身影完全消失,村长脸上的笑容也缓缓褪去,他朝树上招招手,一个藏匿在上头的小男孩就落在他面前。 “去给神婆传话,就说‘替身来了,请尽快点出命主’。”见小男孩点头,村长犹豫了一下,“还有,你让神婆注意闻音,然后去盯住这个金老爷,小心为上。” “明白。”小男孩冲他咧嘴一笑,眼神是不合外貌的阴沉。 第十七章 古庙 小剧场—— 暮残声:这货虽然弱鸡,但貌似除了身高之外,智商也比机智的我要高一点。 闻音:其实我还比你大一点。 暮残声:你端着一张无害脸开车要不要碧莲? 闻音:你是不是忘了我本来住碧池呀╮(╯_╰)╭ 暮残声:?! 村长交代完事情就背着手回到了屋子里面,那小男孩一溜烟跑没了影,原地一时间只剩下风拂枝叶的“沙沙”声。 男孩手脚麻利,跑起来不比四肢着地的野兽慢,穿林寻径十分熟练,偶尔还停下脚步回头观望,唯恐身后跟了什么人。 这样跑了数百步,他才算是放了心,不再在林子里兜圈,找到条隐蔽的小道加快脚步往山顶去了。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路边的草丛里就探出个脏兮兮的狐狸脑袋,目光微冷。 狐狸生性多疑,村长在交谈时越显得坦荡大方,暮残声就越不能对他放心。因此跟了那带路年轻人走了没多久,他便在拐角旮旯寻个空隙,使了分身法继续伪装“金盛”,本体化为原形,仗着个子小又是走兽,轻易钻入林子里,迅速往回赶了。 他回来得快,将村长的变脸尽数看在眼里,满腹疑云升腾起来变成了头顶雾水。 村长将“金盛”叫做替身,那么被代替的本身是什么?他既然怀疑闻音,为什么还对神婆深信不疑?村长与神婆之间的联系,是否与他口中那必须由神婆挑点出来的“命主”有关? 暮残声权衡片刻,继续跟了上去。 眠春山越往上就越不便于行,草木虽然茂密,地势却陡峭起来,稍不留意就要摔成个滚地葫芦,路径荒芜,怪石横生,一看便少有人通过。 小男孩伏地身体,手脚并用地跨越了这些路障,灵活得像只野猫。暮残声一路跟着他前行,越接近山顶越觉周遭风水凶恶,连空气都变得浑浊粘稠,带着一股子腐朽的臭味,叫人恶心,与下方生机盎然的山林有云泥之别,比起万鸦谷的乱骨沟也毫不逊色了。 终于,男孩在靠近山顶的地方停了下来,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庙。 这地方颇有意思,正巧在两座峭壁的夹缝中,左右山势向中间倾斜,恰如交顶遮天蔽日,故而哪怕此刻天色正明,这里也是阴云垂地天光暗淡。除此之外,这里地处夹缝间,背靠无风死路,入口处的三棵大槐树活像是坟头香,上面挂满了纸钱幡子,乍看不像个小庙,倒像个吊丧的灵堂。 暮残声动了动鼻子,嗅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死气。 小男孩到了槐树下就不敢再前进,他满头大汗地喘了会儿气,然后从衣服下勾出了木哨,吹了三短一长。 哨声不大,只能在这半封闭的地方盘旋,最后一声长音未落,暮残声就看前方那座小庙的木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出一名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约有花甲之龄,身着宽大的灰色袍褂,半白的发并未束髻,而是披散在肩背,手里撑着一根盘蛇木杖,腰间挂着一串白骨风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她生得慈眉善目,像个妙善菩萨,可是小男孩一看她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腿肚子都有些打颤。 “神、神婆大人……村、村长让我来告诉您……”小男孩磕磕绊绊地说道,“新的替身来了,请您尽快点出命主,还、还有闻……” “闻音擅自离山犯了规矩,我自会处置。”神婆微微一笑,“至于命主……我听闻音说他带回了贵客,此人怎么样呢?” “一个穿金戴银的胖老爷,据说是长乐京来的,脾气可臭又不好伺候。” 神婆眯起眼睛,掩去一闪而逝的精光:“长乐京,那可是个好地方呢。” 小男孩听她这样说,踌躇几下才壮起胆子,低声恳求道:“神婆大人,您看这都过去一百年了,我、我还是这副长不大的孩子样,实在是……这一次,您就发个慈悲,成全我好不好?” 他说到后面竟然声泪俱下,跪在地上给神婆磕起了头。 “成全……”神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们每个人都想让我成全,可我又不是神,怎么成全你们?一个个的,当初选择了那般的因,现在又何必怕这样的果?” 她语气轻缓,仿佛只是说着再平淡不过的事情,却让藏在暗处的暮残声无端背后生寒。 小男孩伏地大哭:“都、都是那蛇妖害了我们……神婆大人,求求您,看在我们这些年诚心悔过的份上,让山神大人救……” 他话没说完,木杖底端就点在他后脑上,将本想抬头的人生生压了下去,整张脸都埋在土里。 “你们还有脸提山神大人?”神婆冷冷地道,“那蛇妖一日不死,山神大人一日不能醒来,与其现在求我,不如滚回去看好那个替身,说不定这回该你走运呢。” 木杖撤回,神婆再也没看他一眼,步履蹒跚地往山顶走。 小男孩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脸上神情半是愤怒半是忐忑,忽然仰头朝着山顶方向喷了口唾沫,这才狠狠一跺脚,往回路去了。 妖狐从青石后走出来,先看了眼这两人分别离开的方向,然后转身奔向了那座小庙。 此地如此阴森,小庙却建造得十分精致,门口两根石柱分别雕刻山水草木和花鸟鱼虫,内中四根合抱红漆木撑起头顶一片琉璃瓦,边角飞檐吊灯,门扉金粉刻咒,黄布幡挂满四方砌得严密无缝的砖墙,正中央的神龛上立着一尊神像金身。 长发直垂脚踝的男子眉目低垂,双手合十状似祈福,头上的藤蔓花环半开半谢,一条灵蛇盘在颈间,扬首吐信,似在亲吻他的脸庞。 如果没有猜错,这供奉的应该就是虺神君。 山野之地没有能工巧匠,这尊神像却不仅用材贵重还手艺精湛,以至于暮残声站在它脚下时,蓦地生出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他眯了眯眼,纵身跃到神像肩膀上,近距离观察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眉眼,可是任他怎样打量,都瞧不出这神像有什么异样。 小庙建造得精致讲究,内里摆设却不多,除了这神龛神像和一张香案并一个蒲团,就再没什么值得观察的东西了。 除了味道。 香案上仍有香烛燃烧,暮残声凑过去仔细嗅了嗅,发现不仅是香柱,连蜡烛里面都添加了香料。这样浓郁的香味充斥在庙宇里,使得暮残声刚才在外面还能闻到的些许腐臭死气已经被完全盖过。 这庙小,也没有安居歇息的地方,说明神婆除了祷祝并不在此居住,而别人也不入内。既然如此,添香者必为神婆,而她这样做无非为了两点——敬畏神像,或者掩盖那股味道的来源。 暮残声吹熄了香烛,然后打开了门窗,默念一句风字诀。 一阵山风席卷而入,将庙里原先的香味扫荡一空,当暮残声重新把门窗关上,那股熟悉的臭味果然出现了。 臭味来源于神像背后。 暮残声将香烛点燃,然后围着神龛底座转了几圈,终于在靠墙的死角处发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穴。 那像是耗子打出来的,横竖不过半掌宽,直通后方的山体,里头乌漆抹黑什么都看不见。暮残声用爪子摩擦了一下洞口,只觉得石面光滑,再嗅嗅爪垫能闻到些许腥气,应是有活物经常出入这里。 洞穴光滑低矮,此地又阴暗潮湿,暮残声托着爪子思量片刻,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人对话时提到的“蛇妖”,立刻抬头看向了石像颈间的长蛇。 如果是蛇,自当以腹而行,那么洞口的痕迹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当暮残声犹豫要不要委屈自己变成蛇鼠钻进去探究之时,大门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因着来前那道诡异的目光,暮残声没有贸然铺开神识警戒四周,而是将自身气息隐匿到近乎于无的状态,故而这一下虽然来得突然,他倒也不慌,直接藏在了神像背后。 进来的人竟是闻音。 山路难行,盲眼青年手里也多了一根木杖,他摸索着走到蒲团边,却没有跪下去,而是直挺挺地站着,面朝神像。 若非那双眼睛黯淡依旧,暮残声几乎要以为他是在与神像对视。 他犹豫了片刻,耳朵一动,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然后把自己藏得更隐秘了些。 第二个人也进来了,是神婆。 老太太一进来,便看到他站立着的背影,幽幽道:“音儿,怎么不跪拜?” 闻音在外表现出来的温和到此刻完全消失,他双手紧握成拳,道:“婆婆,您从小教过我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 “山神大人,算不上你的天地吗?” “算。”闻音嘴角嚼着冷笑,“所以,我不跪!” 他话音未落,盘蛇木杖便重重打在了他右腿膝弯,青年脸色一白,用手撑住了地砖,好歹是没跪下去。 “闻音,你是外来的孤儿,因为天生瞎子被父母遗弃,当年是我和山神大人收留了你,给你起名,教你技艺,否则你早不知道死在何处去了。”神婆冷冷道,“我这辈子最恨忘恩负义的人,眠春山养活了你,你就不能忘山神大人的恩情。” “婆婆,我不敢忘。”闻音低着头,声音微哑,“可是我现在……宁可你们当初没有收留我,让我死在外面被野狗叼了骨头,也好过在眠春山做个长命人。” 神婆嗤笑一声:“长生不老是世间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当初你们抛弃了一切去追求它,现在却都后悔了。” 暮残声心中一跳,只听闻音道:“如果长生不老的代价是生不如死,那也太过沉重了。”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第二杖又打了下来,这一次闻音没撑住,重重地跪倒在地上。 “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需要付出代价才得到的,也不是每一次选择都可以后悔的。”神婆走到他身边,用木杖抬起他的脸,“这一次你虽然带回了新替身,但还抵不上你私自离山犯下的错,不过……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婆婆心疼你,给你个机会,只要说出你离山的真正原因,我就让你做这次的命主。” “我……只是受不了了那些虫子日夜在骨肉里作祟,想去外面寻个解脱。”他苦笑一声,“可惜了,还是没死成,只好回来。” “是吗?” 神婆的脸上挂起笑容,继而目光一厉,手中劲力一吐,尖锐的木杖底端陡然下滑,从闻音胸口穿过,把他钉在了地上! 暮残声差点就扑了出去,却见那盲眼青年似乎是疼极了,头颅偏向他所在的方向,微不可及地摇了摇。 妖狐动作一顿,他忽然想起闻音进门时先是一顿,然后将庙门大开,任山风继续吹入。 是香味!他刚才为了找到腐臭来源,先把庙里浓郁的香味吹散,短时间内就算重新点燃香烛也不能让气味回到之前的程度。 闻音第一个进来发现了这点,恐怕已经猜测到庙里来了外人,而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自己,所以他才替自己补救。 此时,无色的阴蛊已经活跃起来,飞快地将那放在凡人身上足以致命的伤口愈合,然而那木杖还没有拔出,跟骨肉长拢在一起。 “闻音,你是我从小带大,又是个天盲,在眠春山我最放心的人是你,也把最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做。”神婆面无表情,“你离开的那天晚上,正好是十五月圆,按惯例要和我一起去镇妖井净化邪气……然而,那晚正好有替身仪式要做,你独自先上了山顶,可是等我过去却已经没看到你了。” 说话间,她转动手中木杖,连带皮肉和内里尚未修复好的骨头也搅动起来,疼得闻音浑身发抖。 “你一个瞎子,如何能在不惊动所有人的前提之下离开眠春山?除非,是得了外力相助。”神婆声音森然,“我警告过你,妖物擅长迷惑人心,那条蛇妖当年带给眠春山的灾难至今未歇,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要去接近他?他,对你说了什么?” 第十八章 壁画 作者有话说:今天没有小剧场,因为我有一句蛋疼一定要讲…… 深呼吸…… 查了近两个小时敏感词发不出更新的蛋疼谁能懂!!! 至于是哪个词,见我微博上一条,不然这里又发不出去了??? 盘蛇木杖徐徐转动,闻音终于开口了。 “婆婆,我真的没有接近蛇妖,他更没对我说什么,因为……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有去镇妖井。”他抬起头,“那时您在这里主持替身仪式,我按照吩咐往山顶摸索过去先做好净化妖气的准备,但是走到半路的时候,我遇到了袭击。” 神婆眉头微皱:“袭击?” “我看不见,只感觉到一阵怪风袭来,把我从山路上掀了下去,当场就昏迷过去,醒来后也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周围潮湿阴冷,像一条死寂的甬道,唯有顺着风向摸索着找出路,然后……”闻音露出回忆的神色,“我摸到了一幅很长的壁画。” 这一瞬间,暮残声敏锐地察觉到了从神婆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机,转瞬即逝,却尖锐得刺骨。 盲人习惯了黑暗,嗅觉、听觉、触觉甚至是直觉都要比寻常人敏锐许多,因此当闻音发现墙上有异样之后立刻沿着刻纹寸寸摸索过去,手指划过的每一道痕迹都在脑海中化为墨痕,最终构成了一幅令人触目惊心的画卷—— 荒野大火,尸横遍野,交战的双方高举刀兵拼命厮杀,一方是披甲带兵的人族,一方是鳞爪狰狞的妖族, 而在战场外的一名大肚的妇人趁乱逃向远方的深山; 深山中有逃避战火的隐世人族,他们心怀善意地接纳了妇人,为她在村里搭建小屋,给她送来衣食; 月圆之夜,妇人生产,却诞下了一颗古怪的蛋,从中有小蛇破壳而出; 昔日对她友善的村民拿起了棍棒,妇人抱着小蛇慌不择路逃入山上破旧的小庙,搬动杂物抵住了门; 村民在门外点起了火,妇人在已经彩泥斑驳的神像前跪下痛哭,小蛇从她怀里滑落,游到了背靠山壁的神像底座下; 妇人发现了底座后面有一个窄小的洞,将小蛇放了进去,然后奋力推倒神像堵住了洞口; 小庙在烈火中坍塌…… “后面还有很长一段路,但想来是年份太远,墙壁上的刻画越来越模糊,以我的触觉只能摸清楚这里了。”闻音忍着木杖贯体的疼痛,抬头看向神婆,“如果我没有猜错,壁画上的山就是眠春山,那条逃过一劫的小蛇……” 神婆面无表情地道:“不错,正是那条蛇妖。我们的先祖杀死了他母亲,他带着仇恨在山中修炼,最终于百年前对我们这些昔日仇人的后裔展开了疯狂报复,若非山神大人相救,早已没了眠春山。” 暮残声将他们说的话一字不漏地收进耳中,双眸慢慢眯起。 先前在庙外,那小男孩哭诉是蛇妖利用阴蛊害得眠春山的人遭受这长生痛苦,可他若有此本领,为什么不将这些人杀光图个利落痛快,反而选择这样麻烦的方法?而且,阴蛊必须是死灵怨气化形,可根据镇妖井一说推断,蛇妖八成还活着,那化为阴蛊的死灵从何而来?这种阴蛊如何能有让人长生不老的力量? 除此之外,那位被称为“虺神君”的眠春山神又在其中站了怎样的地位?若他真是一山之神,当对这里的草木土石都有着如臂如指的掌控力,怎么会不知道有蛇妖在山中修炼,还放任他成了气候?神婆说蛇妖被镇压在一口井中,山神为何不杀了他永绝后患? 思及神婆那句“蛇妖一日不死,山神一日不醒”,推测那蛇妖可能与山神两败俱伤,后者不能伤其性命,在镇压妖物之后便因伤重陷入沉眠,故而不能斩草除根,也不能将村民身上的阴蛊解除,只能由作为自己使者的神婆接管这些人。 那么所谓的“替身”和“命主”又是什么?他们圈定这两种人是否有限制的条件,还是说靠神婆自主决定? 他心下思量,这厢闻音问道:“若是记载蛇妖的壁画,为何我从未听村里人说过?那地方究竟是在哪里,又是何人所刻?婆婆您,对它是否了解呢?” “我也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神婆皱起眉头,“你可有发现更多的线索?” 闻音摇了摇头:“我一来摸不清更多痕迹,二来难掩忐忑,顺着那条路匆匆离开,可是没有想到……当我走出那古怪的甬道,人就已经在眠春山外了。” 神婆没有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没有发现半点说谎的心虚迹象,眯起眼睛道:“蛊虫一旦离开眠春山就会活跃起来,令人时刻疼痛难忍,你为什么不回来?” 闻音苦笑一声:“如果一只困兽终于离开了囚笼,它会这么快就想要回去吗?婆婆,一百年了,眠春山的所有人都不再拥有生老病死,也失去繁衍后代和自主行动的权利,我们是被阴蛊寄居的巢穴,也是被这片土地禁锢的傀儡。” 阴蛊给了他们漫长的生命,也带给他们无尽的痛苦;眠春山能压制它作祟,也圈禁了这里面每一个人。因此当闻音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离开了这里,那一刻他纵是痛不欲生,也如释重负。 神婆冷冷道:“原来,你是出去找死的。” “是呀,可惜我试过那么多办法都没能解脱,才知道对于眠春山的人来说,死亡比活着更难。”闻音喃喃道,“既然不能痛快去死,又不能再忍受痛苦地活着,我就只能回到眠春山,顺便……带回一个将功折罪的‘替身’。” 神婆道:“一个‘替身’能抵消你私自离山和不经我允许便泄露消息给外人的罪过吗?而且,你以为自己说的这些,我会全然相信?我的确是老了,可还没老糊涂。” 闻音抬头向她柔和了本就温润的眉眼,低声道:“婆婆,我陪在您身边一百多年,虽无血缘之亲却有相伴之情,为什么会在短短两个月里抛弃了对我的信任?究竟是闻音罪无可恕,还是……您也变了呢?” 说到最后,他的手掌落在那根木杖上,虽纹丝不动,却让庙里的气氛一时间凝重下来。 神婆凝视他许久,半晌后微微一笑:“婆婆……自然是疼你的。” 说话间,她干脆利落地抽出了木杖,扯动刚刚长拢的伤口重新撕裂。闻音痛得浑身发抖,就见神婆蹲了下来,用手指揩去他额头冷汗,哄孩子一般道:“我会去找你说的山洞,刚才的话便不必对外人讲述了。今晚你在此闭门思过,我巡山之后会去见你带来的‘替身’,然后……这一次,婆婆成全你了。” 低头忍痛的青年霍然抬头,她看清闻音脸上难以掩饰的惊喜神色,终于打消了心里最后的怀疑。 一个急于解脱的人,不会在心里藏更多的秘密,除非他想将这些东西都跟自己一同灰飞烟灭。 神婆起身离开,伴随着“吱呀”一声,庙门从外面被锁上,里头除了香案上的烛火,再无其他光亮。 藏在神像背后的妖狐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他脚边,长长的大尾巴扫过那只紧攥成拳的手臂。 闻音听见暮残声的声音在自己脑海中响起:“你骗了她。” 他不动声色,只是摸索几下后将妖狐抱在怀里,心里默念道:“大人如何见得?” “在暖玉阁里,你为我弹过琴,后来我找妖皇宫的乐师问过,知道那首曲子其实是宫中秘藏的古乐残谱,由狐王下令让你学习,而你只听过一遍,不仅记住了乐师弹奏的每一个音符,还将其补全了。由此可见你是一个听力上等、记性绝佳还灵性极高的人。”暮残声看着他苍白的脸庞,“你这样的人,就算当时没能摸清剩下的壁画内容,也会把它的每一道痕迹都记在脑子里,过后推敲数遍,就算不能补齐全貌,也不止刚才对神婆说的片段言语。” 闻音抹去头上冷汗,轻笑一声:“大人真是高看我呢。” “高看一个人,总比低估他要少吃亏。”暮残声跳到他的肩膀上,“况且我虽不懂音律,也知道乐师由曲鉴人的道理,就算是咏春之曲,若你满怀向死之心,也不可能弹出让我动容的生机之音。因此,你对神婆说‘离山是为了找死’这点根本说不通,思及阴蛊乃是蛇妖报复和你去不夜妖都寻求助力这两件事,那么我是否可以推测你认为妖族能解决阴蛊的祸患,但是你不信任一手抚养自己长大的神婆,甚至是……她所代表的眠春山神?” 闻音微翘的嘴角终于回落。 暮残声知道自己猜对了,可他现在并不得意,反而有了一脚踏进浑水的感觉。 壁画剩下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让从小生长在眠春山、受神婆耳濡目染的闻音不再相信自己的至亲和奉为信仰的山神? 那位至今不曾露面的虺神君,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暮残声不仅看向那座神像,若他没猜错,壁画上所绘的小庙就是这里,如今沧桑过去,庙宇从废墟中焕然新建,那曾帮助蛇妖逃过一劫的洞穴却还在原处。 日日在此祷祝的神婆不可能没有发现它,却默许了这个在传说中放生了妖物的存在。 闻音刚才面对山神而不跪拜的画面闪过暮残声脑海,妖狐突然抓住了一个细节,问道:“闻音,你是被虺神君和神婆一起捡回来的吗?” 盲眼青年坐正了身体,在心里轻叹一声:“一百二十年前,我随父母躲避灾难路过此地,因为盲眼又年小体弱,被抛弃在眠春山下,是山神大人以坤耳神通察觉到了我,才把我带了进来。” 暮残声道:“我观你行君子道,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那么虺神君对你而言,当是心中的天地了。” 闻音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竖起一根手指,朝那神像所在方向歪了歪头:“大人果然聪明,当知眼下看破不说破的道理。” 话音未落,他就被一条大尾巴毫不客气地甩了脸,妖狐从他肩上跳下,看向了那尊眉眼低垂含笑的神像金身。 他又猜对了。 闻音不会背叛在心中奉为天地的虺神君,那么问题就该出在神婆的身上——这一百年来庙里供奉的“山神”不是真正的虺神君,而作为使者的她背叛了自己的神灵。 若是如此,阴蛊之患百年不绝,既是妖孽作祟,也是人祸推动了。 那么,镇妖井里的……真是蛇妖吗? 暮残声正在思量,忽然有一双手将他抱了起来,没等妖狐一尾巴抽得对方满脸开花,就听闻音轻声道:“大人,你想知道剩下的壁画内容是什么吗?” 第十九章 诅咒 小剧场—— 闻音:听到这里你有什么感想? 暮残声:一帮鳖孙不知道话不能乱说,东西也不能乱吃吗? 闻音:…… 暮残声:我头一次心疼你了。 闻音:……谢谢,要抱抱 那幅壁画太长,中间还有一大片都被人为刮去,任闻音怎样摸索也不能触识其本来痕迹,只好无奈地向后转移,痕迹便又可触手辨识了—— 日上三竿,三两村民下田劳作,有一条三首大蛇蛰伏在野草丛中; 妇女挎篮携儿前来送晌食,孩童被蛇尾缠住拖走,众人追赶过去时,孩子只剩下一双腿还露在中间的蛇口外面,其余两颗蛇头昂首吐信; 村民聚众执兵前去打蛇,大蛇身躯见风而涨,将他们吞吃大半,无数毒虫从山洞里爬出,对剩下的人们一拥而上; 苟延残喘的老弱妇孺四散奔逃,手持木杖的神婆在庙里跪拜,祈求山神显灵…… “这部分内容,正是一百年前在眠春山发生的事情。蛇妖突然出现在村里,我们无力与它抗衡,当时有人提出逃跑,可蛇妖每每都在出口现身,吃掉想要离开的人,它……就像把我们当成牲畜养在山里,随时可能吃人,我们都活在这样的恐惧下,谁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闻音低下头,将脸埋在妖狐柔软的皮毛里,暮残声本来想挣开,却感觉他的手在发抖。 暮残声问道:“虺神君没有管你们吗?” 闻音垂下眼睑:“在那之前,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山神大人了。” “为什么?” “山神大人庇佑我们在此生活,这些年安居乐业下来,村里人口早已多了,而且早跟外头做起了山货生意,利益越赚越多,野心也越来越大……”闻音道,“山神大人从不允许我们过度农耕或砍伐,就连打猎也只能在秋季,这些条件使得村民衣食无忧,但是不能满足他们的钱口袋。于是,村长带人去找山神大人商量,可是山神大人毫不松口,把所有的供品都扔了出去,封闭了庙门,人们就开始对山神大人不满……那个时候,婆婆年纪也大了,生了重病难以起身,村子里由村长和青壮士说了算,以前每年春季都会开办的山神祭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提及,就连庙宇也没了香火,到后来连道路都荒了。” 说到这里,闻音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在婆婆身边照顾她,看不见这些人的嘴脸,只能听到村长偶尔还会过来找婆婆,希望她能劝劝山神大人,每一次都能惹得婆婆大发雷霆,叫我把他赶出去……婆婆说,他们这样对山神大人是会遭报应的。” 果不其然,在虺神君消失的第三年,生有三首的蛇妖出现了。 闻音还记得那天是自己二十四岁的生辰,婆婆撑着病体下了床,亲自给他做长寿面吃,可是一碗面还没吃完,大门就被人拍得震天响,打开之后一窝蜂涌进来以村长为首的好几个人。 他们说村里出现了蛇妖,就在半山腰的林子里,已经吃掉了好多人。 闻音看不见他们的神情,却能听到说话的人声音都在发颤,旁边不时发出惊慌的附和声和女人的哭嚎声,不似作伪。 神婆拿起了木杖让闻音扶她出去,身后跟了好几个拿着斧头棍棒的男人。他们战战兢兢地来到林子里,只觉得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闻音按照神婆的吩咐在草丛里寻摸,果然找到了巨大蛇类行过的痕迹,周围草木俱折。 他还找到了一只小孩子的鞋,虽不见血腥,整个人却寒了起来。 接下来的三天简直是噩梦,蛇妖神出鬼没,村民们几乎翻过整座山也找不到它,可它却随时可能伴着死亡出现。 无法逃生,唯有像被圈养在畜栏里的牲口一样等死。 人们在这样的恐惧和绝望里,终于想起了虺神君,拖家带口地跪倒在神婆面前,乞求她去拜见山神大人,请他出手降妖救人。 闻音至今能记得那些人激动的声音,与其说是求,不如说是逼。 自始至终,神婆只问了一句话:“只有在这个时候,你们才能想到山神大人?” 那天晚上,神婆撇开了闻音,嘱咐所有人不准出门,独自去了神庙。 当晚,整座眠春山地动山摇,伴随着落雷般的巨响,人们惊恐地想要跑出去,可是门窗都被无形的力量锁住,他们只能在屋子里乱转,仿佛一只只热锅蚂蚁。 快天亮的时候,门窗齐齐被风吹开,可神婆还没有回来。大家壮着胆子出门查看,发现满山草木都在一夜之间枯萎,无论鸟兽虫蚁都死了大半,好好一座山仿佛死去了,只剩下人还活着。 闻音跟着他们往神庙的方向走,一路上心急如焚,直到听见身边喧哗大作,有人惊叫出声。 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从旁边人的口中得知神庙前的空地上有一条半死不活的黑鳞大蛇,五丈长,水桶粗,左右两颗蛇头都被斩下,只剩两个血淋淋的断口,七寸和尾巴都被巨大的石锥刺穿,将它死死钉在了地上。 寻常的蛇怕是早就气绝,可这妖孽还时不时地挣扎,它中间那颗仅剩的蛇头呈三角状,顶部已生了暗红肉冠,两只黄色的竖瞳因为痛苦而睁大,吞吐出来的蛇信子带着腥风,叫人不寒而栗。 消失三年的虺神君坐在石锥下,半身都是血,右臂已经消失了,可是在面对自己的村民时还能笑着说话;“这蛇妖道行高深,我的神力在这三年内也退步许多,只能将它镇压。你们派人在此轮番看守,然后在山顶打一口深井。待七日后我伤愈一些,便着手将它封印,算是平安了。” 众人欢呼雀跃,闻音也松了口气,循声走过去问道:“山神大人,请问婆婆在哪里?” 虺神君声音里的笑意更深:“她这身体已是大不好了,左右现在有了宝物,我将她留在神庙里休养七日,届时还你一个好端端的婆婆。” 闻音心头大石落地,未问宝物是什么,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发出惊呼,同时有血溅在他脚面上,地下微微震动,仿佛有什么重物在翻滚。 虺神君搓掌成刀从蛇妖身上取了一块肉,那蛇痛得拼命挣扎,却怎么也不能从石锥下脱身,更不能开口人言。 “您……” “抱歉,吓着你了。”虺神君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这蛇妖在山中潜修多年,吞吃了不知多少山灵精魄,修成了不死之躯,可谓浑身都是宝贝。只需一块它的肉,神婆就能救命回光,你也可以放心了。” 说罢,虺神君再叮嘱了村长几句,便回到了神庙里,闻音本来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身后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闭了嘴。 那一瞬间,他察觉到没来由的恐惧。 “……”暮残声听他说到这里,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你刚才说一夜之间,满山鸟兽和草木都死了,那么……” “是的,所以活下来的人没有食物了。”闻音低下头,“当时已经是秋天,大家本来准备收庄稼,可是它们都枯死在田地里,去年的存粮因为有所买卖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一开始,大家去山上捡死去的动物尸体吃,可是这样到了第五天,人们开始为了食物争抢,最后……” 暮残声目光沉冷下来。 饥饿的人们想起了山上那条蛇妖。 虺神君说它有不死之身,一块肉就能救活半只脚踩进棺材里的神婆,那么他们若吃了它的肉,会不会也能长生呢? 这样的想法在虺神君说出那句话时便已于心中埋下种子,到此刻飞快地生根发芽。部分人还在顾虑,胆子大的却已经趁夜摸上了山,第二天便红光满面地回来,衣服上沾着洗不干净的血。 有些事情就像瘟疫一样,一旦有人开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村民陆陆续续上山,手里都握着刀,途中没有跟其他人交流一句,脸上却是如出一辙的激动。 闻音阻止了他们,说山神大人只要求大家看守,没有允许谁对它动刀。 这话激怒了满心欲壑的人,他们声称连山神大人都亲自割了蛇肉去救神婆,闻音以为自己就能清白到哪里去? “我跟你们不一样!”闻音道,“至少,我明白什么事情不该做!” 一位妇人闻言笑了,带着不屑对他说:“都是吃米喝水的山里人,有什么不一样……得了吧,我们只要一块肉,绝不多取,反正它是不死之身。要是吃一块蛇肉就能长生不老,谁不愿意呢?不过是,一条蛇而已。” 最终,盲眼青年被不耐烦的人奋力一推,从山路上滚了下去,脑袋撞在了石头上。 等他醒来时,嘴巴里全是血腥味,头上那可怖的伤口却不见了——那些人见险些失手害死他,生怕神婆发怒,便割了蛇肉喂给他。 “音哥,我爹说现在你也吃了,大家都一样,别再讲什么错不错。”一个小男孩蹲在他面前,一边说一边擦着嘴边血迹。 闻音吐了一整天,什么都没吐出来。 剩下五十六个村民,不论男女老少,最终都吃下了蛇妖的肉。闻音亲自去了山上,可是庙门怎么也敲不开,他又去蛇妖身边,几乎已经听不见呼吸和心跳声,本想摸一摸,又想起自己也吃过它的肉,就再也伸不出手去了。 第七天晚上,眠春山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吓得村民几乎魂不附体。直到第二天一早,神婆阴沉着脸回来,劈头打了村长一木杖。 那一杖打得极重,村长年纪也大了,若非他吃了蛇妖的肉怕是能被打倒在地。可是他头上的伤口顷刻消失,神婆见状更是怒极,厉声道:“你们怎么敢?” “神婆,看您这胳膊腿儿如此利索,自己也吃了蛇妖肉,还说我们做什么?”村长摸了摸头,发现伤口消失后才压抑住怒气,“都是一个村子的,有这种好事,您总不能仗着山神大人去独享吧?何况,山神大人说它是靠吃山灵精魄得到,又吃了我们这么多村民,那些东西该是我们的,眠春山人人有份!吃它一块肉,就当讨债了!” 神婆冷冷地说道:“你们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们的行径,那蛇妖被彻底激怒,昨夜在取锥时奋起最后的力气偷袭了山神大人!” 众人哗然,不知是谁急不可待地追问:“蛇妖逃了吗?” 闻音握紧拳,只听神婆声音更寒:“真可惜,山神大人拼尽法力将它镇入山顶枯井中,你们暂时不必担心被它找上门了。” 大家都讼了口气,这才问到:“那么山神大人可还好吗?” 神婆冷笑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牵着闻音回了家。 “大家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几天后,有人准备结伴出外做点买卖,可刚一踏出眠春山就纷纷瘫倒,痛得满地打滚,赶紧爬回来。”闻音声音转凉,“说也奇怪,他们一回到山里,体内那种诡异的疼痛就消失了,生怕是中了邪祟,于是来找婆婆。” 神婆似乎早有预料,用刀扎入他们的手腕,灵活地从肉里挑出了什么东西,摸起来像是虫子,叫人毛骨悚然。 “这是由怨恨化成的蛊虫,每个被寄生的人都会让诅咒缠身,至死方休,然而……你们凭借蛇妖的肉长生不死,蛊虫自然也不会有消亡那天,你们活着一日,就会被折磨一日。”神婆对众人不屑地笑了,“老婆子这把年纪,只想永远侍奉山神大人,不在乎这些痛苦,可是你们……呵呵,自己选的路,可要好好走下去呀。” 众人心头巨震,一个个不可置信地往山外跑,最终都痛哭流涕地回来,跪在神婆脚下求她央山神大人解除诅咒。 “你们失去了对山神大人的信仰,损伤他的根基,又害他身受重伤,有什么脸面求他救?何况大人如今陷入沉眠,不知何时才会醒来。”神婆居高临下地看着村民,“眠春山内尚有神力庇护,这是大人留给你们最后的慈悲,你们就在这里慢慢等着吧,反正……以后的时间可长着呢。” 第二十章 真假 小剧场—— 暮残声:他们都说你是娘家人 闻音:怎么可能 暮残声:对嘛,娘家人什么鬼 闻音:我明明是立志成为枕边人 暮残声:滚! 闻音说到这里时长长地叹了口气,显露出与年轻外貌并不符合的沧桑,仿佛整个人都变成披着人皮的枯骨。 他轻声问道:“大人现在知道了眠春山人长生不老的秘密,是怎样想的呢?” 妖狐从他怀里一跃而下,毫不留情地道:“因果报应,自作自受。” “我也是这样想的。”闻音捻了捻眉心,“开头几年,大家都还不死心,想尽各种办法妄图解除诅咒,失败后又绞尽脑汁想一了百了,可是无论哪一种都未能如愿。所有吃过蛇肉的人都失去了自由,子嗣不再繁衍,生死不再交替,连音容都停留在当初的状态,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 暮残声听得有些唏嘘,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怜,妖类心里没那么多恻隐缠绵的弯绕柔肠,当年因得今日果,既然不能后悔,也没什么好再惋惜的。 他近乎冷血地追问:“那么‘替身’和‘命主’又是怎么回事?” 闻音苦笑一声:“这是一场仪式,也是交易的双方,源于一场祸乱……” 神婆自蛇妖被封印后便留在了山神庙里,只有每月十五会找闻音跟她一起去镇妖井净化妖气,闻音跟在她身边,只觉得婆婆的话愈发少了,从昔日春风拂水般的柔和变作了冬日里山顶上最寒冷的一峭冰霜。 起初他还试着没话找话,到后来也不再开口,没事就留在自己的小屋里练习当初虺神君亲自教他的琴谱,把自己变成山神大人曾期许的模样。 可是就在蛇妖灾祸过后的第十年,眠春山再度爆发了剧烈的冲突,这一次没有妖物作祟,人心却比之更可怕。 此界人生在世,大多不过衣食住行与香火传续这八个字。当村民们吃过蛇妖的肉,他们纵使不饮不食也只会饥渴衰弱而非死亡,原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有序生活失去轨迹,时间在这种茫然的空闲里被无限拉长,而他们无法离开这座熟悉到厌烦的深山,自然也找不到新的生活意义。 更可怕的是,当他们发现除了小孩子不再长个,女人也不再怀孕,整整十年内村中无人死亡,也无人出生。 紧绷了十年的精神,在他们终于确定这事实后陡然决堤,那消失的不仅是新生儿,更代表他们世辈相传的使命和意义。 “他们拼命想要离开眠春山,去外界寻找破除诅咒的方法,可是每一个踏出山道的人都寸步难行,走得最远的也不过百十来步,便痛到无力以继。”闻音道,“于是,他们集合起来冲上山,逼婆婆出面给个办法。” 妖狐歪歪头,抬起一条腿搔了搔痒,眼神却狠戾了下来,冷不丁地问道:“既然是逼,总得有所胁迫……你就是在这个时候,习惯了疼吧?” 闻音被他问得整个人木了片刻,然后抱住双臂,缓缓低下了头。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过于激动的起伏,却听得人头皮发麻:“他们威逼利诱了一番,始终没得到应答,又顾忌山神大人不敢破门而入,村长就让人把我押到庙门前,说每问一句不得回应,便在我身上割一刀……” 蛊虫可以让被寄生者的伤口接连愈合,可疼痛仍真真切切,那刀子像绵密不绝的雨,虽然未从他身上带走丝毫血肉,却能让人冷彻骨髓。 更让闻音心冷的是,二百三十六句问话,二百三十六刀,神婆始终没有出声。 那一晚人们终究没能敲开庙门,愤然离开,而在他们全部消失之后,庙门终于打开,熟悉的枯瘦手掌落在了闻音肩上。 “怪我吗?”神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闻音已经痛到麻木,压制不住满心的怨愤与委屈,好不容易点了头,就听她笑了一声,说道:“知道你也吃了那肉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呢。” 盲眼青年突然觉得身上伤口都不疼了,寒意席卷上来。 在当年村民冷待山神时,他觉得是这些人忘恩负义;在蛇妖动弹不得被生生割肉时,他觉得是村民们贪心纵欲;在山神不计隔阂降妖救人,却因此陷入沉眠时,他觉得是善恶无报……因此,在知道所有人都被蛇妖诅咒缠身之时,他除了惊恐,心里接连升起的竟然是快意。 他觉得这都是罪有应得,认为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整座山除了他与神婆,无一清白之人。 可他没想到,在神婆的心里,他与这些人并无两样。 “婆婆把一生奉献给山神大人,在她眼中,眠春山所有人都是罪者,因此她不会救任何一个人。”闻音握紧拳,“在那之后,山里爆发了一场大乱。” 求助无门,出路无望,村里的矛盾越发激化,大家的火气都很重,仗着不死之身肆意发泄。那段时间,即使闻音看不到,也知道村里没有一刻是安宁的,失去了自由和生存意义的人们自相残杀,把什么仁善、伦理和道德都丢得干干净净,女人和孩子被肆意欺负,男人们寻衅滋事大打出手,老人们靠着血脉谱系拉拢势力,为此无所不用其极,最后眠春山成了人间地狱,所有人彼此拉扯着坠入其中。 若不得解脱,便共沉沦。 “……”暮残声听到这里,看着盲眼青年近乎麻木的神情,忽然冷血地刺了一句,“那么你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呢?” 倘若地狱降临,无人能独善其身。在叙述里越是置身事外的无辜,在暮残声看来,就越是可疑。 闻音向他所在的方向低下头,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一个瞎子,除了逃还能做什么?” “你虽然瞎但不傻,所以……逃命的方向,是山神庙还是镇妖井?” 前者必能逼得神婆出面,后者则可能揭开封印,此一为自救,二为自毁,皆是破釜沉舟。 “……镇妖井。”暮残声笑容回落,“我不想打扰山神大人的清净,也不想……再与婆婆说上只言片语,比起死在同胞手里,更宁可做蛇腹之食,就当还他那块血肉,说不定还能真正解脱了。” 暮残声眯起眼睛:“你不怕蛇妖得了生祭,脱困而出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闻音近乎冷漠地说道,“反正他们这样做,也是想解脱,那么以何种方式重要吗?” 暮残声觉得这他娘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捋了下线索;“既然镇妖井仍在,说明你的计划没有成功……是神婆被逼出来了吧。她身为山神的使者,在虺神君沉眠之际代表他留存于世的意志,虽然怨恨村里每一个人,却不可能动摇眠春山和镇妖井这两条底线……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她若想压制住乱象,必须得拿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法,想来就是所谓的‘替身’和‘命主’?” 闻音笑道:“大人说的不错。眼看那场大乱就要变得不可收拾,婆婆终于出面,她将叫嚣最厉害的一个人扔进了燃烧的火堆里,惨叫声把所有人都吓住了……” 混乱的场面一时死寂,只留下被扔进火里的人惨叫连连,可烧伤顷刻就恢复如初,神婆冰冷嘶哑的声音这才响起:“你们这样闹下去,哪怕将彼此挫骨扬灰也依然不得解脱,还会斩断自己仅剩的后路。” 闻言,所有人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询问所谓“后路”是什么。 “蛇妖道行高深,仅凭我的确没办法解咒,但是山神大人一定可以。”神婆将木杖顿地,“唤醒山神大人,你们就能得到解脱。” 村长追问:“我们要怎么做?” “眠春山是山神大人根基所在,与他的状态息息相关。”神婆用手掌抚摸一颗枯死的树,“重整神庙,再开香火,同时设法恢复这座山上的草木土石和花鸟鱼虫,将生机和香火愿力回馈山神大人,他就一定会醒来。” 顿了顿,她补充道:“越繁盛,就越好。” “那就要修一座……不,修更多的山神庙,还要有绵延不断的香火,而山上连草根都烂掉了,唯有从外面移植草木,再大量搜买野兽放归山林……但这些东西我们都没有,只能去外面找。”村长年纪大见识多,很快就想到主意,紧接着便泄气,“可是要拥有这些,必得有钱有势才行,何况我们连这座山都出不去……” “婆婆既然说了办法,就一定有可行之道。”站在旁边的闻音忽然开口,“何况,婆婆刚才只说自己无法解咒,没说无法让人出去。” 祖孙之间的关系似乎罹难于世故霜雪,闻音说话时没想过自己会被回应,可意外的是,神婆竟然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笑着应了。 “老婆子的确有一个办法……”她看向众人,“我这里有一瓶山神大人留下的血,谁喝下一小口就能将些许神力蕴含体内,足以支撑在外行走数月而无恙,所以你们好好合计一下,哪些人出去可以带回最大的利益,然后……老婆子要跟你们所有人,做个交易。” “就这样,村里每一家都找出自认最机灵能干的人,每次两人分批外出,暗中寻找西绝境内有钱有势但贪生怕死之人,设法取得信任之后将他们带回眠春山,换取各种需要的东西。” 暮残声皱了皱眉:“蛇妖已经被封印,你们不可能妄动,又拿什么跟他们交易长生?神婆与村民的交易又是什么?” 闻音反问:“大人知道‘替身’的意思吗?” “以己之身,替他人之事,无论祸福,勿谈爱恨。” “不错。”闻音反手指向胸膛,“我们将这些人称为‘替身’,自己为‘命主’民,意思就是他们将代替我们长生不老,我们替他们生老病死。” 暮残声瞳孔骤缩。 “蛊虫寄生在我们体内,我们只要活在这个躯壳里一天,就永远不可能摆脱它。其实,唤醒山神大人的确能让我们解脱,可这希望太渺茫,除了婆婆为此殚精竭虑,其他人都只是为了自己……”闻音苦笑一声,“因此,婆婆与大家做的交易就是……” 神婆一家是世代传承的山神使者,每代以女为尊修行神婆秘术,其中之一便是‘移魂法’,即在每月十五的月圆夜借助山神香火之力,将两个凡人的灵魂交换。此二者之间,主动提出交换的乃是“命主”,拥有躯体的选择权,被交换的则为“替身”,只能被动地接受交换结果。 神婆与村民们订下魂灵契约,每当有“替身”来临,她就圈出一人成为“命主”,这样一来渴望解脱的村民放弃旧躯壳,魂魄被移入那时日无多却富贵的凡人体内,负责利用这身份附带的财富和力量替山中谋取更多利益,并在外扩大虺神君的香火地位,若有毁约则移魂失败,魂魄自动归位;被带入眠春山的贵客虽得长生不老之身,却失去了从前的身份地位,代替原本村民留在眠春山内,直到他向神婆妥协,依样画葫芦找到新的“替身”…… 如此一来,永远不缺想解脱的“命主”和想长生的“替身”,自然就会带给虺神君不尽的香火。 “……”暮残声觉得自己背后有些发毛,他再看向身后那尊神像,已觉大不同。 等等…… 他猛地捕捉到闻音话里的不对,根据对方的说法,壁画的前部和尾部其实已经能连成一个看似完整的故事,恰好对应了眠春山众人普遍认知的事实,联系起来几乎没有缺漏,一切都能合情合理地顺下来。 但就是这样,在思及壁画中间被人为刮去的一大片内容时,才异常怪异。 倘若不是雕刻的人故意为之,那就说明现在的“事实”必有虚假或隐瞒之处,而这想必才是夹在因果间最重要的地方。 暮残声晃了晃脑袋,将这些纷杂的信息飞快整理了一遍,找到了切入口。 “凭你目前所说的部分,解决了我大半疑惑,也能理解你、神婆与村民之间关系的微妙由来,但这些不足以支撑你来找妖族的理由。”暮残声抬头,“那天晚上在通道里,你真的没有从中间部分窥见端倪?” 闻音心道狐狸就是狐狸,心细如发,不比人好骗。 “刮痕整齐且覆盖极深,其下内容的确是分毫难辨,但线索的确有一条。”他不再绕弯子,捻了捻右手指腹, “那些刮痕都是新迹,触手时还能摸到石粉。” 犹带石粉的新迹,说明壁画被刮的时间就在不久之前,甚至……那刮花它的人还在通道里! 暮残声想到这茬,爪子微微用力,差点划花了地砖。 果不其然,闻音继续道:“就在我意识到这点时,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暮残声反应很快:“把你推进去的人吗?” “准确地说,不是人。”闻音道,“我虽眼盲却不聋,在那么安静的环境下,对方不仅没有脚步声,连呼吸和心跳声也不可闻,落在我肩头的那只手即使隔了一层衣服,寒意也钻进我的骨髓里。” 妖狐沉吟片刻:“听起来像是阴灵……对方说了什么?” “一句话也没有。”闻音摇了摇头,“我壮起胆子问了好几声,没得到一次回答,不得不怀疑这家伙是否会说话,或者是不是哑巴。” “然后呢?” “对方按着我蹲坐下来,开始摸我的脸,我也顺着那只手摸索过去,觉得骨节颇细,皮肤冰冷且非常松弛,应该是位老太太……”闻音伸出自己的手虚抓了两下,神情有些恍惚,“当我摸到她的小臂时,发现那里有一个小孩子才能咬出来的牙印伤疤。” 暮残声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这个特征你在别处知道吗?” 闻音低声道:“我自幼便不亲近山里其他人,小孩子们就变着法趁婆婆不在时捉弄我,有一次不慎将我从山坡上推下,骨头摔断了。婆婆背着我来庙里,山神大人施法为我接骨,但那太疼了,山里又没麻药,婆婆怕我咬断舌头就将她的胳膊凑过来,等骨头接好了,我才发现自己差点咬掉了她一块肉……山神大人本来想替她治好,可是被婆婆拒绝,说让我长记性,以后遇到麻烦至少想办法保护自己,否则不仅自己受伤,她还要替我疼。” 暮残声拧起眉:“这件事,除了你们三个还有别人知道吗?” 盲眼青年摇头,妖狐心里打了个突。 闻音此时说起的神婆与妖狐亲眼所见的老太太几乎判若两人,跟他刚才讲起的回忆也有出入,再加上这细节和微妙的时间点,让他不得不多想。 “这些年来,我能感觉到婆婆变了很多,虽然还经常带我办事,但亲近少了,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山神大人尚未醒来,虽介怀却不敢真正怪罪,直到那个时候……”闻音苦笑,“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在摸到那伤口、感受到对方轻抚我眼角的时候,我……” 诡异的神秘通道里,盲眼青年抓住阴灵冰冷的手,下意识地问道:“你是……婆婆吗?” 阴灵依然没有出声,她反握住青年的手触摸自己的脖子——喉咙被割断,差点就能摸到颈骨,难怪无法说话。 闻音碰到那伤口时,背脊突然发寒,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然而阴灵并没给他整理心绪的机会,而是捉住他的指头在地上飞快地划动。 她想告诉他一些事情。 “她写的是‘被骗了,都是假的,救山神大人,快去找妖皇’,我正觉得满头雾水,想要抓住她问个明白,却不料抓了个空。”闻音皱起眉,“她的身体突然不能再凝实,整个通道也摇晃起来,上下左右都开始往中间合拢,我只能拼命往前跑,好在出口已经不远,否则会被活活封死在里面……可我没想到的是,当我踏空一步摔落在地,就觉得体内蛊虫活跃起来,方知自己竟然出了眠春山。” 他心有惊疑,又有终于孤身离开囚笼的惊喜,纵然是痛入骨髓也难以压制。 暮残声:“你就这样相信那个阴灵,为此不惜去不夜妖都出卖了自己?” “我不是全然相信她,但也的确怀疑,所以在请柳大人帮忙立契约时定下条件为‘查明真相,讨伐祸首’。”盲眼青年垂下头,“闻音这条命是山神大人和婆婆给的,奈何这一百多年来幸福已随昙花开谢,如今生如行尸走肉,倘若还能以此苟活之身为这百年长生之苦换一个水落石出,偿还恩人之情,已是余愿所求。” 顿了顿,他的手指拉开衣领,露出颈上那枚白色咒纹,近乎恳求地低语道:“大人,你能成全我吗?” 妖狐抬头看着那双暗淡的眼睛,纵然对方目光空茫,他却依然有异样的无措感。 一桩押上一人生平万般的请求,谁也不能无动于衷,更不能轻言承其重。 两人僵持半晌,闻音只觉得有冷风顺着领口往脖子里面灌,吹得他从皮到骨都寒了起来。 他垂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却没有再出言勉强,而是准备将衣领合拢。 腕子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比他的骨节要小些,依稀是少年人的手掌。 紧接着,闻音觉得后脑一沉,化为人身的白发少年一手扣住他的头,倾身凑近了他的肩窝,然后露出两颗比常人微尖的虎牙咬住了刻着契约咒纹的颈侧! 这一下咬得颇深,虽没有血液流出,咒纹附带的法力化为一股精纯元气,在他皮下一分为二,其中一半渡入暮残声口中,片刻后便在妖狐颈侧浮现出同样的白色咒纹。 “我答应你。” 闻音空洞的眼睛陡然睁大了些,他嘴唇翕动,却没说出一个字来,而是犹豫了片刻,反手抱住了妖狐的肩背。 暮残声修成道体以来,从没被谁这么拥抱过,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到底没推开。 因此,他错过了青年低垂的睫毛下,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枯井,看似空无一物,却深不见底。 第二十一章 暗涌 小剧场—— 暮残声: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捶胸顿足) 闻音:谢谢夸奖 暮残声:你能要点碧莲吗? 闻音:我坐拥碧池还怕没有碧莲? 神婆登上山顶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 她一身袍褂被山风拂得猎猎作响,仿佛是一面挂在身上的旗帜,苍老的面容上没有表情,冷硬如枯石。 山顶没有房屋,连草木都罕见,偌大一片空地上除了碎石泥土就只有一口井。那井口看起来已有不少年头,磨盘大小,砖石上却没有潮气和青苔,可见下面根本没有水。 一棵粗壮的柏树生长在井中,向外肆意舒展着枝条,井虽枯旧,树却长得极好,华盖遮阴,枝桠茂密,就连树皮都充满了生机,任谁看了都会在第一眼觉得喜欢。 可若是懂行的人看了第二眼,便会心生寒意。 井为水性,柏为木属,乃是木水相生之象,本为大吉。然而,这井中无水,土石封底,便成了木土相克之象。此外,枯井没有水土通流之道,乃是死关,而柏树为五阴木之一,枝桠上还悬挂了四十九只铜铃,聚邪纳阴,眠春山大半的阴秽之气都被这树吸引入体,连带这口井都成了阴邪大凶之地。 柏树将井口撑得几乎不留缝隙,神婆只需看一眼就知道这里还没有被外人侵入过,遂将木杖顿地,身形枯瘦的老太太凭空消失,只剩下满地衣服。 片刻后,黑色的蛇头从衣服里首先探出,然后拖曳出细长滑腻的身躯。 这蛇看起来只有手指粗细,七寸之上却生有三个头,最中间的还长着暗红肉冠,六只澄黄的竖瞳警惕地扫视四周,然后顺着柏树与井口之间的缝隙,跐溜一下钻了进去。 霎时,腐朽阴寒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黑蛇顺着树身下滑,空隙越来越大,它的身躯也渐渐变得粗长,等到了井底,它已经变得有手臂粗、九尺长了。 井底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声音也没有,黑蛇用尾巴尖在落下的柏树枝叶上一扫,火星就燃了起来,给这片黑暗带来了些许光亮。 树下有一个模样年轻的男人。 他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如枯草,怕是逃难的叫花子都要比之干净,正枕着暴露在外的柏树根阖目而眠,若非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让人以为他是死了。 他脸上几乎没有血色,露出来的颈部和腰部还有着狰狞可怖的陈年伤疤,腰部以下没入沙土,真真应了“黄土埋半截”这句话。 黑蛇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挪动过去,蛇尾缠绕上他的脖颈,六只眼睛里均是杀意。 “别想再勒断我的脖子,又死不了,怪难受的。” 男人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蛇头也不畏惧,只把它推开一些,声音很沙哑:“您怎么来了?” 黑蛇在他身上绕了个圈,扯得他不得不直起身来,这才道:“本座来放你出去,高不高兴?” 男人望了眼不见天日的上顶,道:“为什么?” “为本座找一个阴灵。”黑蛇道,“藏在山里不知何处的阴灵。” 男人重新躺了回去:“不做。” 黑蛇危险地眯起眼,就听他继续道:“眠春山百年无死生,又有您的结界笼罩,外面的阴灵根本进不来,你要找的阴灵必然是故去百年的老鬼。” 生灵死后不久只能在世上停留短暂的时间,能长留人间的阴灵无一不是执念深重、三魂不散之辈,而这种阴灵往往是生前曾有修行又不得好死的可怜人。 在他的记忆里,眠春山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些条件,也只有对方才能令黑蛇无法释怀,不惜以释放他为代价也要将之找出来。 黑蛇泄愤般勒紧了他的脖子,声音阴冷:“你以为本座杀不了你,就没办法对付你吗?” “咳……不敢不敢,只是您有这么多神通,怎么偏就要我出手,凭自己找到她不好吗?”男人咳嗽了两声,挂起笑容,“您才是眠春山的主人,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该对您唯命是从,何况区区一个阴灵?” “你敢讽刺本座!”三颗蛇头都因愤怒而高昂,黑蛇逼近他的脸,“区区一个阴灵,自然逃不过本座耳目,除非有你在暗中为她遮掩踪迹!现在本座不追究这点,你却还敢忤逆,是忘了当年被千刀万剐的痛吗?” “我做梦都会被疼醒,哪里敢忘呢?”男人毫不退避地对上它,“但是您也知道我的性子,有些话说一不二。” 话音未落,被蛇尾缠绕的颈骨便发出“咔”地一声,男人的脑袋以扭曲的状态低垂下来,可他的确没有死,也暂时说不出一个字。 黑蛇看着他,仿佛看到一块冥顽不灵的臭石头,砸不烂,挪不动。 “本座是知道,否则曾经……也不会那般信任你。”黑蛇从他身上爬下来, “千万人在本座眼里均是蝼蚁,唯有你长伴身侧,本座给了你真法尊位,你却夺走了本座的一切。” 男人颈骨折断,暂时不能动弹,只能看着地面。无数细碎的画面如浮光掠影在脑中闪过,他的嘴唇翕动几下,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您……该……杀我。” “若非那贱人的魂魄这些年龟缩无踪,使得一线香火尚存续着你的烂命,本座早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黑蛇冷冷道,“不过,这一百年都过去,再深的执念也支撑不住魂灵的消耗,她已经忍不住露马脚,找上了你们曾收养的小瞎子。” “闻……音……” “他长大了,心眼儿也有了,呵呵……整座山都是鼠目寸光的草芥,倒生出这么一棵乔木来。”黑蛇嗤笑一声,“但是,在本座面前耍心眼儿,他还不够看……也罢,你既然要袒护那贱人到底,本座就拿这瞎子做饵,看谁能赢过谁!” 男人瞳孔微缩,到底是没说出什么来。 黑蛇见他这模样,终于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亦或者它本就没想过能说动他,只是想跟他说上这一席话罢了。 它扭过头,又顺着树身往上爬,准备离开枯井。 偏偏就在这时,男人忽然开口了:“大人,您觉得……‘神’是什么?” 黑蛇的动作顿住,井下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男人伸手扶正自己的颈骨,让说话能变得流利一些:“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一直都想不明白……人惧怕妖魔鬼怪,因力有不逮向神祈求庇佑,常怀敬畏虔诚之心;众生以神为尊上,视之作天道耳目,代行公正无私之法。神灵既然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可你我……为何都落得这般下场呢?” “……傻子。” 沉默良久,黑蛇终于说话了,它似乎在笑,声音却很冷:“众生之神,不过傀儡。” 暮残声觉得自己这把亏大发了。 眠春山是一滩浑水,放在平时他向来有多远绕多远,从不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结果这一回先是千里蹚浑水,现在还脑门一热跟祸头子结下了契约。 他事后冷静了半盏茶的时间,确定了自己没被咒术蛊惑,便只好将这一时脑热归结于“心太软”三个字上。 心太软的妖狐告别了闻音,又变回那脑满肠肥的死胖子模样,与化身悄然交替后,瘫在一张竹椅上晾晒一身肥膘。 闻音还在山神庙里罚跪,神婆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暮残声便对着伺候“金盛”的几个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连喝杯茶都要将沫子撇得干干净净,凉粉不雕成牡丹花绝不吃,成功将人接连气走,偷得一时清静。 他眼睛半阖着,似乎是困了,实际上正搜肠刮肚地试图将现有线索串联起来,比任何人都清醒。 若闻音在通道里遇到的阴灵是当年的神婆,那么现在掌管眠春山的人必是假货,如此一来,且不说对方究竟是谁意图何为,那镇妖井里的“蛇妖”身份如何就尚待查明;若那阴灵才是妖孽所化,她欺骗闻音就是为了挑拨离间,可她凭什么断定闻音会如约前往不夜妖都,这样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除此之外,那壁画上记载了蛇妖的来历,却对虺神君少有提及,要么是雕刻者本就为了讲述蛇妖生平以告后来人,要么就是对方故意将所有的注意点都推到了蛇妖身上。倘若是后者,那边说明虺神君本身也有问题,让雕刻者不得不帮忙掩饰,而这八成跟蛇妖有所关联。 眼下摆在暮残声面前的有两条路——探查镇妖井,确定神婆身份。 据白日里短暂的观察来看,现在这个神婆阴冷多疑,言行举止多有怪异之处,已将眠春山所有人玩弄于五指之中,绝不是好相与之辈,一不小心便可能打草惊蛇;然而,镇妖井位于眠春山顶,乃此处最重要的禁地,其上必有陷阱设伏,难保不会闹出大动静来。 两条路左右为难,却必须择其一。 暮残声权衡了片刻,决定先从神婆这边下手。 镇妖井关系重大,没有足够的把握他并不想触碰禁制,否则行动败露事小,殃及无辜才悔之晚矣。 然而对于神婆,暮残声也没打算直接跟对方杠上。 事不宜迟,他扯起嗓子喊道:“来人啊!人都死哪儿去了,给老爷滚过来!” 一直候在这大老爷门外的两名年轻人闻言便觉头疼,这长乐京来的金老板虽然体胖,心却不宽,看谁都跟自己的狗一样,动辄找茬发作,是个顶难伺候的家伙。 “要不是村长的吩咐……”站在左边的男子目光阴鸷,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双手握紧拳头。 一旁的女子低声劝道:“等事儿办成了,他也得留在这山里,随你怎么收拾都行。” 两人对视一眼,这才换上谄媚笑容,低头哈腰地进去了。 “金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暮残声回来时捡了两块碎石子,这下正好用障眼法变成金子扔过去,道:“问你俩个事儿,都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两人伺候他这大半天,还是头回得了赏,当下简直受宠若惊,女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老爷想打听什么?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一定不敢欺瞒。” 暮残声瞥了她一眼,将茶盏往小桌子上一放,道:“也没什么,就是闲得发慌,给老爷讲本子解解闷儿。讲得好了,老爷还有赏。” 一听这话,女子松了口气,男子更是抢先道:“不知道老爷想听什么?” 暮残声吊起眼梢道:“老爷想听《风尘录》,你会吗?” “这……”男子一噎,“老爷,咱们都是山野粗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哪会这些东西?要不,让她给您唱几首山歌听听?” 暮残声不屑道:“长乐京的花魁给我唱曲儿,我还听腻了,轮得到你们这种货色来卖弄?罢了,就给我说说你们这儿的趣事杂闻吧。” 女子苦着脸道:“我们这与世隔绝的小地方,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哪有什么……” “哦?”暮残声状似无意地道,“我听你们村长说,想让我投钱在长乐京修一座山神庙,供奉什么神君……你就给我讲讲这个吧。” 两人面露难色,他便拉下脸:“怎么,讲不得?” “不不不……老爷,您说的是咱眠春山的山神大人,尊号‘虺神君’,这里所有村民都知道,没什么讲不得的。”男子犹豫了片刻,“只是……我们虽然知道这位大人,却了解不多啊。” 暮残声奇道:“既然是山神,就该是你们祖祖辈辈都供奉着的,怎么会了解不多?” 这话像戳中了什么痛点,两人脸上都飞快闪过些许尴尬的神色,暮残声见状来了兴趣,又放下两块金子,道:“把你们知道的讲讲,左右是听个趣儿。” 女子这才道:“老爷,您可见过神?” “你要是说庙里的神,那我可见得多了,什么披红挂绿的泥胎和金身玉相都有。”暮残声扳着手指道,“至于活灵活现的神,那可真没见过,只听说北极境的圣地里有真神坐镇,但这也只是传说,谁知道真不真。” “那我们跟老爷不一样。”女子笑了,“您看这山上如我们这般岁数往下的年轻人,都是被山神大人庇佑着长大的。” “这世上装神弄鬼的可多了,你们怎么知道那是神?” “老一辈从小就指着他告诉我们‘那是眠春山的山神大人’,而我们从小孩子长成了大人,他还不老不死,仍是旧时模样。”旁边男子的眼中浮现出怀念神色,“他能飞天遁地,变化成各种模样,既能让枯木逢春,又招来风雨润物,叫山中鸟兽虫蚁都听话,还能在挥手间把生病受伤的人都治好……小时候我们到山神庙里玩捉迷藏,我爬上房梁却被蜘蛛吓得滚下来,差点就摔个头破血流,结果神案后面的石像突然活过来,伸手把我接住了。您说,这若不是神,还能是妖吗?” 暮残声来了兴致:“听着有点意思,那你们知道他的来历吗?” “老爷开玩笑了,我们这些凡人才活多少年,怎么会知道神的来历?”女子笑了笑,“不过,小时候听我娘讲,老辈子的村里人当初并不信山神,因为那位大人曾经并未现身,山上的生活条件也差,大家虽然晓得山上有座破庙,却从来没有修缮供奉过,还打算把那里砸了建个粮仓,直到那一年……” 第二十二章 山神 注:出自《左传?成公四年》 小剧场—— 暮残声:大兄弟,你们这山里的事儿完美应证了一句话。 闻音:愿闻其详。 暮残声:庙小妖风大。 闻音:……有道理 一百四十多年前的盛夏,周边有地龙翻身,殃及了眠春山。 人们从梦中惊醒,连衣服都来不及披便匆匆跑出,满山摇晃似欲倾斜,大地裂开了缝隙,不少树木和房屋都倒塌下来,砸死打伤好几个人。 地动没有持续多久,造成的伤害却无可挽回,然而祸不单行,村民们还来不及为此感到悲痛,第二天就下起了暴雨。 暴雨一连下了五天,山上有陡坡发生走蛟,连出入的道路都被封住,下面河流涨水,矮一点的人淌进去便没了头顶。 村民们拖家带口地逃往高处,暴雨虽然渐渐小了,却仍未停止,死去的人畜尸体堆积在各处,疫病在潮湿闷热的天气下迅速发作扩散,不到十天,已经有数人染上了瘟疫,尤以老弱妇孺受害最深,其中就包括那一任的村长和好几个村老。 彼时,现在的村长还是个刚过而立的壮年汉子,神婆也只是个桃李年华的大姑娘,名叫闻蝶。 她年纪轻,家传的巫术都还用不熟练,怎么能带领村民在天灾疫病之下求生?闻蝶尝试了很多办法,都以失败告终,最终她无计可施,只能冒着大雨爬上山,去求那破旧庙宇里面目模糊的神像。 人力穷尽时,方请神佛恩。 “听说神婆大人在庙里跪了三天三夜,脑门都磕出了血,哭求神灵慈悲,最后终于感动得山神显灵了。”女子讲到这里便眉飞色舞,“我娘说那是她见过最美的一个黄昏……不仅连日大雨在几息间停了,天上还很快就云开雾散,山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将腐臭的味道一卷而空,堆积在地上的尸体无声下沉,融入泥土里消失,倒塌的山石树木自动扶正,就连堵塞出口的泥沙也都不见了。” 暮残声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场景,犹如死而复生般令人动容的神迹。 “然后,神婆大人带着灵药回来了,治好得了瘟疫的村民们,度过了这次难关。”旁边的男子插嘴道,“据我爹说村里人除了闻家,本来都是不信神的,直到那次天灾异象,大家终于相信了这里有山神,于是各家都派人去找神婆大人,商量怎么修缮庙宇和神像,然后就一直供奉到现在。” “他们当时见到山神现身了吗?” “没呢,老人们说天灾过后村里人对神灵又敬又畏,可谁也没见过山神本相,都是听神婆大人的吩咐修庙和造神像,连‘虺神君’这个称号都是她从家传古札上找到的。”男子掰着手指琢磨了一会儿,“山神现身是在我七岁那年的春天,神婆召集大家做春祭,搭高台供三牲,等到了晚上歌舞唱罢,大家正准备点福灯,就看到那高台子上多了个人。” 那是个模样未过而立的年轻男人,身形高瘦,穿着天青色广袖长袍,长发不挽鬓髻,双足不着鞋履,面如圭璧无瑕,笑若春暖花开。 他站在两张高的台架边缘,随着一阵风飘然落地,接过神婆手里一杯祝酒,仰头饮尽。 神婆率先跪伏在地,高呼道:“拜见山神大人。” 这是虺神君的首次现身,从此烙印在眠春山每一个人的生命里。 “……” 暮残声在听他们说话时,两眼看似无意,却没放过对这二人的神情观察,发现在说到山神现身之时,他们的语气十分激动,眼神与之相比却显得冷漠了,仿佛是在唱作俱佳地背诵一篇老掉牙的神话故事。 思及闻音说过的“移魂”,他有些吃不准这二人究竟是被骗后不得不与贼子同流合污的后来人,还是眠春山原本的村民。 若是前者,这反应情有可原;若是后者,那这其中可就有猫腻了。 他颐指气使地道:“听起来有点意思,你们山上该有这位神灵的庙宇吧,带老爷去看看。” “这……”二人面露难色,“老爷,并非我们有意阻拦,实在是山神庙自多年前便被神婆大人划入禁地,她白天在那里祷告,晚上锁了门才回家,除了每月初一和十五的祭祀,其他时间我们都不得上去,连村长都只能派人去庙外或是家里通知她哩。” “可笑,一个山神庙还是金库不成,值得那老太婆跟守财奴似地藏着?”暮残声嗤笑一声,“左右一个破庙泥胎,不看也罢,你们再跟我讲讲……” 这一讲就到了傍晚,二人说得口干舌燥,将虺神君展现过的本事说了个七七八八,连降服蛇妖之事都没落下,只是隐去了生食蛇妖血肉招致诅咒和山神沉眠等细枝末节,终于挑起了这“金老爷”强烈的好奇心。 “一百年啊……你们居然都活了一百年了,那老头子说自己有一百七十岁的时候,我还不信呢。”暮残声故作惊异地看着他们,“你们所有人都长生不老,就是因为供奉这虺神君吗?” “对山神大人虔诚是至关重要,不过还需要神婆大人助力才行。”女子不着痕迹地暗示道,“每一位远道前来求长生的客人,都是由神婆大人亲自主持延寿仪式,您这成了,别说活三十年,跟我们一样活上一百年都是小意思呢。” 说罢,她满意地看到这胖老板激动得满脸通红,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暮残声急不可待地问:“神婆在哪里?我这就去见她!只要能长生不老,别的老爷什么都给!” 两人对视一眼:“您能想明白,那就太好了,我们这就去帮您知会村长和神婆大人,明日就该有答复了,现在您且用过夙食先就寝吧。” 他们告别了暮残声,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里面的人因为激动难耐而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脸上笑意更深。 女子打了个手势,两人分头行事,男子往村长居所方向去,她却掉头往另一条山路走,应该是去找神婆。 院子里的“金老爷”已经摇头晃脑地入了屋子,一只小狐狸翻墙出来,藏在了草丛里。 暮残声已经去过山神庙,那里除了神像和静室,再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可见神婆并未在那里饮食起居,该是在山中另有住处。 女子琢磨着此时天色将晚,按照惯例神婆也该回家了,她怕自己扑个空,便索性去那里等着。暮残声 跟着她一路上几乎拐了十八弯,穿过了一片林子,最终在一间古旧的小木屋前停下。 “哎呀,还没回来。”女子看到门上的大锁,有些意外,“都这个时辰了呀……” 她试着喊了两声,无人应答,暮残声抖抖耳朵,也没有察觉到屋里有丝毫人声。 神婆的确还没有回来。 女子又在外来回踱步地等了一会儿,眼看天色就要全黑,神婆仍未归来,她只好先回去了。 她一走,妖狐就化入一道清风里,从窗缝中悄然进了屋子。 与村长的院落相比,这木屋实在简陋得不值一提,占地小,摆设也少,只由寝屋和灶房构成,连柴火都堆在屋后的小木棚下。 看上去平淡无奇,可暮残声转了两圈就觉得不对劲。 这屋子太干净了,干净到没有人气。 炕洞里没有火灰,灶房里没有油污,桌架上除了一些草药、书籍和卜筮用具外再无杂物,就连吊绳上都不见衣物,碗筷被整整齐齐地放在小柜子里,最下方已经有了许久不曾挪动的印子。 但凡有人在此衣食就寝,都不可能冷寂至此。 要么这些年里神婆从没有回来生活,要么就是……她不需要如凡人一般饮食洗涤。 暮残声脑筋一转,跃到放置书籍工具的架子上,打量一番后找出了一个木盒子。 木盒上过火漆,依稀还能闻到防蛀防霉的药物味道,妖狐化为人形,小心地将铜锁打开,发现里面是五块兽骨、三卷木简和一本泛黄的书。 兽骨和木简都有许久的年份了,骨质木材都变得脆弱发白,上面的刻痕倒还清楚,记载的乃是眠春山早年发生过的重大事件,暮残声飞快地将它们看完,于一块兽骨上窥见了线索。 这块兽骨来自闻氏初代神婆,上面记载了一群人从战乱之地迁徙至此时发生的事件,暮残声在心里推算了一下,应该是眠春山人的先祖。 迁徙发生在距今九百三十六年前,暮残声不由得吃了一惊,须知这世上连王朝都未必能传承数百年,这藏在深山里的村子竟然已经有了近千年的记载。想到这里,他收起了自己本就不多的轻视,沉住气往下看—— 眠春山并不是什么洞天福地。 它位于断崖之下,常年阴云垂地,风入此间时常聚而不散,是为风邪;山下虽有河流,却是水产贫瘠的暗渠,故而生活在这里的人虽不至于饿死,也不容易吃饱。 可它有一个得天独厚的好处——地点隐秘,有天然的山崖和瘴气作为屏障,外人别说找到入口,连发现它都不轻易。 先祖举族迁徙至此是在千年前,彼时正值席卷五境的破魔之战后期,西绝境作为最后的重要战场,战火几乎燃遍此间。眼看胜局将倾,魔军大将欲艳姬孤注一掷,以六座沦陷边城做阵眼,摆下六道封魂大阵,殃及了无数生灵。 眠春山就在这阵法覆盖范围之内。当魔族四处封锁各城出口,将城池当作祭坛准备大开杀戒时,仍有一部分人拼死逃了出来,可他们离开了城池却跑不出阵图,唯有如蛇虫鼠蚁般四处逃窜,最后有一支逃难队伍来到了这里。 于是,有人发现在山上有座破旧的山神庙。 那庙很有些年头了,木板都已经朽烂,基石也风化了大半,神像更是破烂得不成样子。 他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何方神圣,却把自己对未来的彷徨和希望都寄托在这虚无缥缈的神灵身上,哪怕明知无济于事,也总算有一个慰藉。于是大家商量一番,由初代的村长和神婆主持将庙宇简单修缮了一番,神像却不能复原,只好将其稍作修理便扶正在原地。 然后,这些人在眠春山躲藏起来,直到战事结束,魔族大军非死即逃,他们也没有从这座山离开,而是在此安顿下来,开始休养生息。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一年,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逃了进来,声称自己家破人亡,想在这山里求个安身的地方。 她年轻貌美,说话伶俐像是个出身好的小姐。村民们都经历过逃难之苦,这又是身怀有孕的寡妇人,便将她留了下来,好心照料着她。 妇人不爱说话,大家只当她是吓怕了胆,更多加照顾。可大家没想到的是,在几个月后的月圆夜里,妇人生下了一条黑色的小蛇。 她是人,却怀了妖胎! 西绝境虽是人妖共存之地,但经历了大难后的村民不会让一个妖生活在山里,因此大家都拿着棍棒围过去,逼妇人将蛇妖交出来,却没想到她带着那蛇逃入山神庙,抵门不出。 有性子急的村民扔出火把,当时天干物燥,火势很快就窜了起来,其他人本想阻止,却听那人高声叫道:“现在不烧死他们,等蛇妖长大了把咱们都吃掉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注) 救火的人终究没有动手,他们像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外面,看着山神庙在烈火中倒塌,里面的妇人到最后也没有出来。 “……”暮残声看到这里,皱起了眉头。 这一段记载与闻音所说的壁画开头相符合,可他们没料到那竟是出现在这么久远的岁月里。 如果说那蛇妖就是这条黑蛇,那么它岂不是在眠春山已经待了九百多年?这么长的时间,它身为天生妖族,要想报复一村的人并非难事,为何要等到八百年后从虺神君手里抢命? 除此之外,先祖入山已见庙宇,那破旧神像所代表的是否为虺神君?若是,他在眠春山少说已有千年之久,对黑蛇逃生之事不可能不知晓,为何要放纵祸患;若不是,那神像供奉的是哪位神灵,虺神君又是什么来历,二者是否有联系? 暮残声看完了兽骨和竹简,可惜再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好打开了那本厚厚的书籍。 这是一本记载眠春山地脉风水变化的手札。 日以夜继,春去秋来,五境之人都有记载年历的习惯,可修行者却不用此繁琐计法,而是通过地脉风水观测气候人文的变化。 无人之地,地脉天成,风水自然,便有草木土石为无字之书,从树轮石纹乃至鸟兽骨羽都可作为记录的载体;人居之地,地脉生变,风水有改,唯有阴阳道人和巫者担负变改和记录之责,每一次大兴土木、填池择穴都要记载下来,有关祭祀、医药和气候的重大变化更是要附注其上。 暮残声一目十行,快速翻了半本,发现了一条线索:眠春山总共重建过四次山神庙,每一次建庙必有怪事发生。 第一次是初入山时翻修破庙,同年,怀着妖胎的妇人入村,最后与破庙共同付之一炬; 第二次是在妇人身死一年后,周边数十里发生雪灾,眠春山却风调雨顺,庄稼都长了两茬,人们认为受到神灵庇佑,便在原址上清理了废墟,重新修建了一座山神庙,扬虺神君之名; 第三次是那女子所说的暴雨走蛟,发生在一百四十七年前,事后重建山神庙,虺神君显灵; 第四次是在八十八年前,眠春山做成了第一笔“移魂”交易,获得大笔银钱用以重建山神庙,塑神像金身。 四次重建的记录占据了八页纸,上面除了文字还有神像的简图,令暮残声惊异的是,这四张图上的神像竟都是不同的——第一张图乃修整破旧神像所得,面目难辨,体态却依稀可辨出女子之身;第二张图上乃人首蛇身的长发男子;第三张图亦是男子模样,蛇尾却变作了双腿,乍看与凡人无异;第四张图与上一张十分相似,只在男子颈间多出一条蛇。 眠春山到底有几位山神? 没等暮残声再细细查看,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寒意,枯瘦的手臂无声划过,转眼间屈指成爪,罩在了他的顶门上! 第二十三章 交锋 小剧场—— 暮残声:我以为作者写这章只是让我跟“神婆”斗智斗勇,没想到最后被你套路了……唉,阴沟翻船啊阴沟翻船 闻音:你怎么能拿阴沟比喻我? 暮残声:那你来一个 闻音:我明明是猎人,专捕狐狸一万年~ 暮残声:……老规矩,滚! 这只手像干枯的树垭,看似脆弱不堪,却在顷刻间洞穿了猎物的头骨,轻松得如插入一块豆腐。 顶门被破,妖狐的身体却没有软倒下去,而是化为一滩软泥包裹在这只右手上,粘稠沉重,带得手臂动作一滞。见此情形,袭击者当机立断转过身,左手举力一杖顺势劈出,被一只肉掌横断两截! 为免打草惊蛇,暮残声自从在山外察觉到了结界,便将神识收拢到身周三尺之内,此法能使自身妖气降低到近乎常人,却也让他折损了探查之力,好在妖类天生五感通灵,没让他因这突然发难受制。 搓掌成刀切断迎面一杖,紧接着拳脚相撞,双方都退了三步。暮残声抬眼一看,只见动手之人赫然是神婆,她依旧是披白发、着袍褂的打扮,一双并不浑浊的老眼中倒映出白发红瞳的少年模样。 “何方妖孽,敢在眠春山放肆?”神婆的声音阴冷嘶哑,叫暮残声无端想起蛰伏在地洞里的蛇。 他一字不应,抬手抓起那本手札便跳窗翻出,尚未落地便觉脑后风声突至,只剩半截的木杖点射而来,算准了他落地时机与体位,直戳他后脑要害! 这捕捉战机的反应,可半点不像个龟缩在深山里的老巫婆呢。这厢念头刚在脑中闪过,暮残声妖气外放震开木杖,返身凝力一拳接下神婆一爪,不料这一拳打了个空,紧接着脚下土地仿佛活了过来,将他整个人拖了下去! 暮残声一掌撑住地面,使得自己没被活埋到泥里,抬眼之间被自己击中的老太太已经变成半根破碎的木杖,而被他震开的“木杖”已化出神婆本相,竖指念咒。 他挣了两下,原本松软的泥土此时如最坚硬的顽石般纹丝不动,使得他现在能动弹的只有头颈和左边臂膀。 神婆在他面前站定,指诀紧捏不放,冷冷道:“何方妖孽?” 暮残声只觉得禁锢住自己的泥土在不断合拢,仿佛要把他下陷的身躯活活挤压成烂泥,他空出的左手五指抠进了地里,抬头时竟还能笑出来:“你又是何方妖孽?” 神婆的脸色阴沉下来,指诀一变,原本荒凉的土地上竟生长出一片茂密的草叶,迎风而长。与此同时,草根在地下疯长,虽未突破妖族体魄的防御,却仍让暮残声感受到犹如密密麻麻的芒刺悬于皮肉上。 土木两行的咒术,倒也符合神婆的山神使者身份,暮残声试出了这一茬,也不准备再浪费时间以免节外生枝,正欲提起妖力破开土牢,内息却突然一滞,使得他额头顷刻见汗。 一股灼烧的剧痛陡然从心口传来,仿佛有火把烫开皮肉直捅到肋骨之下,他脸色微变,迅速散去了凝起的妖力,连即将爆发出来的强大妖气也尽数收敛,然后向着神婆露出色厉内荏之态:“怎么?被我说中了?我是妖,你难道就不是吗?” 顿了顿,他满怀恶意地看着神婆:“你身上的妖气能骗得过人,骗不过妖,你只是披了张人皮在这里作威作福罢了!识相的,就赶紧放了爷爷,否则等我脱困,就把这里的事宣扬出去,看这些愚昧之民还会不会尊……” 话音未落,暮残声闷哼一声,只觉得陷在土里的腰椎几乎都要被压碎,痛得他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兽吼。 “本事没见多少,口气倒是不小。”神婆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一脚踩在他左肩上,顿时便似有千钧巨石压下,“把手札交出来,让我封了你一双手一条舌,我可以绕你不死,否则便把你打回原形,看看是什么杂毛畜牲。” 说话间,她从袖中取出一支刻满符文的石锥,对准了暮残声的天灵顶。 灭灵锥。暮残声认得这玩意儿,它乃人族修士常用的驱邪法器,只要从妖精鬼怪的头顶刺入,就能将对方的魂灵钉死在躯壳里,转眼间身死道消,打回原形。 这不是什么罕见至宝,却是妖邪最胆寒的法器之一。故而白发少年见了它,理所当然地变了脸,纵然勉强掩饰,也从眼底流露出恐惧来。 空出的左手变成尖锐狐爪,奈何这能破金石的指甲竟破不开身周土牢,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灭灵锥下落,冰凉的尖端抵上了自己头顶,终于服软告饶:“别别别!我把东西还你,你放过我!” 神婆住了手,没急着松开指诀,而是问道:“你从何而来?为何目的?有无同党?” 白发少年本想嘴硬,眨眼间锥尖已经浅浅刺破表皮,吓得他脸色惨白,连声道:“我乃狐妖,从长乐京来,是……” 话没说完,他瞳孔骤缩,猛然捂住喉咙却没能发出一声惨叫,神婆见状立刻抽身,只见那妖狐身上无端窜起幽绿的火焰,眨眼便将血肉之躯烧得一干二净,连灰烬都没留下,只剩变为焦土的地缝。 “符火……”神婆语气不悦,面色却平静下来,似乎是应证了什么想法。 指诀松开,草皮枯死,地缝合拢,新泥浆焦土覆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片刻后有山风吹来,神婆的身躯在风中支离破碎,转眼变成了一个小木偶,砸落在地时已寸寸断裂,露出里面以血书就的木质符咒。 这竟然只是一个木偶化身,那么其真身此时何在? 神婆正带着村长和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往“金老爷”暂住的院子走,闻音跟在他们身后,大气也不敢出,听得脚步声越来越急促,心急如焚。 时辰已晚,按照惯例该是众人收活回家的时候了,就连被罚跪神庙的闻音都撑着双腿准备往回挪步,不料刚走到半截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面前走过,伴随着村长小心翼翼的问话—— 村长:“神婆大人,这……是不是搞错了?我亲自跟金老爷摆谈了好一阵,没觉得什么不对劲,您给我的符水也安排人放进他茶里亲眼看着喝下了,怎么可能会是妖呢?” 神婆冷笑一声:“凭你粗浅见识,能识得什么真假虚实?何况符水只能对一些杂碎妖怪有用,若真遇上大能,不过班门弄斧……就算那金老爷真的是人,他也不一定是个老实的,难保背地里做什么手脚!” 闻音心头“咯噔”一声,猜不到究竟发生何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问道:“婆婆,发生什么事了?金老爷是我带回来的,要是他有什么……” “我正要问你。”神婆闻言驻足,声音冷得如带冰碴子,“有人进了我的屋子,还破了我下在手札上的咒。眠春山这些年来无人敢犯我的禁,唯一的外人就是这金老爷,我不该怀疑吗?” 闻音脸色微白,快速将白日里暮残声说过的串供话讲了一遍:“我是在长乐京遇上他的,当时……” 村长在旁边证明此与“金盛”所言相合,又拿出玉牌为证,道:“这玉牌不假,他的做派谈吐也不假,我留在他身边的人也没发现异常,您看这……” 神婆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尔等肉眼凡胎说的不算,他是人是妖得我亲自看看。” 说罢,她又对闻音道:“你也一起来。” 闻音抬足跟上,心下微动,难得有些焦急——他知道暮残声今天要去探神婆居所,留在院子里的那个“金老爷”必是咒术所化的替身,瞒过村长等人绰绰有余,对上神婆可就不好说了……而且,听神婆的意思,她在居所那边必定留了手段,足以纠缠住入侵者,让她有时间验证“金老爷”真身。 眼下他被拘在神婆身边无暇脱身,自己一个瞎子能力又有限,只能期盼那替身之法精妙绝伦,或者暮残声本体赶紧回来。 他一路提心吊胆,脚下半点不敢慢,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院落门前,接班守门的两个年轻人见他们脸色不善,压根儿不敢问话,赶紧门里叫了一嗓子:“金老爷,村长和神婆大人来了。” 他们叫完这声,没等回应,就赶紧把门打开,以村长和神婆当先,一行人鱼贯而入。 神婆阴鸷的目光扫过院子里,没见到人,面色更冷三分,握杖的手已指节发白。 闻音心跳如鼓,就在这个时候,从屋里传来一人没好气的声音:“都这个时辰了,一群人来我这儿干什么?” 说话人抬眼拿腔,犹带三分困意的声音里满是不耐和厌烦,却听得闻音顿时安下心来。 替身是不会如此生动鲜活的。 神婆皱起眉头,随着众人一起看去,只见一个肉白体胖的男人披着锦袍从屋里走出来,脸上还有睡纹,一看就是刚从床榻上起来。 她没有察觉到妖气,连异样真元的波动也未发现,仿佛眼前的就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凡人,这出乎神婆的预料,她笼在袖中的右手悄然掐了个指诀,微微闭上眼,开始感应自己的木偶化身。 村长赔着笑道:“老爷,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的神婆大人一定要来见见您,说是……” “你派了一只妖去我的屋子。”神婆突然睁开眼,“他翻找到我的木盒,还拿走了最重要的手札。” “妖?”“金盛”一脸莫名其妙,“老太婆,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一个凡人,哪里使唤得动妖?” “你有钱。”神婆勾起嘴角,“有钱的人能请动修士护身,怎么就不能买到妖替自己卖命?” “你说我指使妖偷东西,证据呢?” 神婆淡淡道:“我将化身派过去阻截,正要从那妖孽口中逼问主使,结果他刚说了几个字便被符火烧成灰烬,自然没什么证据给你。” “没证据,那就是你污蔑我!”嗤笑一声,“金盛”向她伸出手,“而且,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怎么知道你住在哪里,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值得本老爷这么掉身价去偷?” 说到这里,他毫不客气地指着神婆的鼻子:“别说你那破屋子,老爷随便从私库里拿点东西出来,就能买了你们整座山!” 村长尴尬得只好赔笑,神婆却盯着他:“我没有证据,但你有。” 话音刚落,“金盛”突然怪叫一声,在地上连连跳脚,从袖子里抖落下好几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吓得他面无人色,在场人除了不能视物的闻音也俱抖似筛糠。 “蛇啊——” “救命!” “等等,你们看!” 众人抬眼一看,只见那些蛇掉落在地后并没有游动,而是化成一片片树叶散落四周,其中夹杂着一只青色锦囊,叫“金盛”大惊失色,赶紧伸手去捡,不料摸了个空。 山风卷起锦囊送到神婆手里,她从中倒出一些燃烧后的纸灰,道:“这是缚妖袋,里面的应该是妖灵符,用以控制妖怪,若身死则化灰,反之亦然。老爷,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双手紧握成拳,“金盛”脸色阴晴不定,好在没有继续狡辩,扬起下巴道,“不错,是我养的小妖跟踪村民去了你屋子,为了找到所谓长生不老的秘密。” 村长脸色大变:“您、您这是……” “老村长,金某是个生意人,你见过哪有不打听好卖家和货物就做生意的道理?”胖男人摊开手,“你说的延年益寿让我很动心,但是我不能相信你们一面之词,何况你们给出的条件太奇怪了,倘若建一座庙就能长生,那普天之下的佛道信众何其多,怎么没见一个不死不灭的?你说了给我两天时间考虑,我当然要不择手段在这两天里拿到足以让自己信服的情报,不是吗?” 村长一时语塞,神婆轻轻抚掌:“是这个道理,您这说法的确没错,那么现在可有决定了吗?” “金盛”看向她,眼中难得流露出敬佩来:“我那小妖手段不行,死了是他自己活该,可惜没把东西带回来,不过这位……嗯,神婆大人,看来您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这桩生意应该谈得来,现在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开诚布公,好好谈谈如何?” 神婆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手指在锦囊上摸索几下,终是没发觉端倪,便道:“我一个老婆子,只会侍奉山神,懂些巫术手段,跟老爷谈生意是不行的。既然话说开了,您也有这个意思,明日就让村长陪您好好谈谈,待三日后月圆之夜来神庙找老婆子做法就是了。” 顿了顿,她微微低头:“天色已晚,不打扰老爷休息了,告辞。” “等等。”就在他们即将离开的时候,“金盛”突然出声,“既然知道是打扰,不留点赔礼吗?” 神婆眉头一皱,村长小心道:“您的意思是……” “今晚这事的确是金某挑的头,在此先向神婆陪个罪。”他拱了拱手,话锋一转,“可是我这人习惯了高床软枕和温香软玉,今晚本就难以安寝,好不容易睡着却被你们打扰,这可怎么办?” 村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站在后方的闻音,顿时明白过来,再一看神婆脸色,暗自叫苦:“您……您想怎么办?” “金盛”咧嘴一笑,抬手指了过去:“老爷从来不难为人,找个漂亮的留下来陪我就好了……唔,就那个瞎子吧,虽然看不见,但长得好又伶俐,老爷还挺喜欢他的。” 顿了顿,不等老村长说话,他又道:“怎么?都要做大生意了,连点添头的诚意也没有吗?老爷又不吃人,对合伙的向来大方,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跟我做成生意,长乐京的贵族……嘿嘿。” 村长自是心动,可神婆在场,他着实不敢贸然应答,只好问道:“闻音,你怎么想的?” 闻音欲言又止,明显是不愿意,不料神婆忽然开口:“好,闻音留下,我们走。” 一霎那,盲眼青年面色苍白,双手骤然握紧,指节都发白了,到底没说出那个“不”字。 神婆头也不回地离开,众人赶紧跟上,走在最后的还很有眼色地关上门,院子里只剩下闻音和“金盛”。 脚步声越来越近,盲眼青年本能地退了下,却被一只肥手抓住了腕子,连拉带拽地被拖进屋里,窗纸上很快映出两道挨得紧密的影子,烛火很快熄灭,伴随着笑声和推拒声响起。 不知何时趴在墙上的一条蛇终于掉头离开。 在它的气息完全消失后,照着话本子背酸话的“金盛”一把将怀中青年推开,随即变回道体本相,四肢张开往后一倒,累得不想说话。 原本故作推拒的闻音听到这动静便笑了,收起脸上装出来的怨愤慌乱,摸索着爬上床,拿手指去勾着满床乱铺的白发,轻声道:“你可吓死我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时不慎被她发觉,差点咱们就露馅儿了。”暮残声双手垫头,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将小屋那边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讲了遍,“我本来打算直接拿下她,免了后面麻烦,可是刚准备动手就察觉到不对劲。” 那一刻,胸口的破魔咒印传来示警,说明他面前之人身带魔气。 若是山神使者,怎么会有魔气在身?暮残声一惊之下赶紧收敛妖气,小心放出一丝神识,却发现面前的“神婆”根本没有活气,只有隐约的咒法波动。 “我猜测那八成是个傀儡或者化身,就没敢再动手打草惊蛇。”他合上眼调息内劲,经脉还在隐隐灼痛,“如果那是假的,她的真身必定是杀向这边,所以我催动随身携带的符纸,在火焰燃起的刹那偷梁换柱,让她以为抓住的只是被人奴役的杂碎小妖,然后飞快赶回来,正好撞上她带人来问罪。” 倘若被发觉“金盛”是假,先不说两人会不会吃不了兜着走,调查真相之事八成要泡汤。因此暮残声果断诈死脱身,将计就计把“金盛”这个身份在神婆面前过了明路,总算是暂时安全了。 闻音听得不禁后怕,事发突然,神婆又早有准备,暮残声但凡在任何一个环节反应慢了点,现在就不可能安然无恙。 他松了口气:“脱险了就好,线索可以再找。” “其实……我也不是没收获。”暮残声难得有些迟疑,“我在她的屋子里发现了一些记载眠春山重大事件的古物,不仅能证实你在壁画那里获得的那部分讯息是真,而且……” 闻音听他语气不对劲,下意识地握紧被褥:“怎么了?” “刚才跟你说过,我在那个化身上察觉到了魔气,因此刚刚谈话的时候特意找了一个离她最近的地方。”暮残声用手按住心口咒印所在,“神婆身上的确有魔气,此外还有妖气,说明是由妖修成的半魔之体,唯独没有丝毫人气,你明白吗?” 没有人气,说明这个神婆从未为人。 屋子里的烛火已经熄灭,暮残声却仍能透过黑暗看到闻音此时的神情,盲眼青年的脸色很难看,指甲嵌进了掌心,血淋淋漓漓地流了出来。 他的神情悲怒交加,唯独没有震惊,只有了然。 曾经朝夕相处的人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哪怕是瞎子,就会一无所觉吗? 也许他早已有所猜测,只是一直不敢相信。 半晌,闻音扯了扯嘴角:“我……至少,我的婆婆没有变过,总算是……” 他说不下去了,暮残声叹了口气,继续道:“还有,刚才她为了探查我身份用的那招,其他人都以为是障眼法,其实那些都是活蛇,我还在院墙附近察觉到了蛇影,皆被她使用得如臂如指,这说明这个家伙不仅熟悉蛇类,还对它们有极强的控制力……闻音,你是个聪明人,现在能猜到‘她’的身份了吧?” 闻音的确不傻,暮残声说完只过了三息,他就突然下了床榻,蹲在地上干呕,本就空洞的双眼更加没了焦距,捂住脖子的手猛地抽搐着,仿佛要用手指刺破皮肉捅进喉管里,将什么已经吞下去的东西挖出来。 如果这个在眠春山发号施令长达百年的“神婆”是那条蛇妖所化,那么他在通道里遇到的阴灵就该是真正的神婆,闻音想起自己碰到的那道割喉之伤便不寒而栗。 那伤口深可及骨,非得把全身的血都放干不可,神婆死前该有多痛苦绝望? 而且……若这“神婆”是蛇妖,那么他口中“陷入沉眠”的山神又到底是何情况? 当年被村民千刀万剐的“蛇妖”,一口肉让众人长生不老百余年,真的是妖物能有的造化吗?他们,到底吃了谁? 暮残声在他身边半蹲下来,不大熟练地给他拍背顺气,只听盲眼青年喃喃道:“大人,你说……阴蛊是怨气化成,怨恨越大,蛊的寿命就越长,被缠上的人就越不可轻易解脱,对不对?” “……嗯。” “我以为我明白了这怨恨因何而来,以为……”他紧紧攥住暮残声的手,“原来,我们是忘恩负义,罪……有应得。” 暮残声皱起眉,眼看这人埋头下去,连肩膀都微颤,这辈子都没哄过哭泣者的妖狐顿时麻爪了。 哄人这种本事,是他一千年都学不会的。 “够了!哭有什么用?”走投无路之下,暮残声赶在闻音真的哭出来之前,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粗鲁至极地把人往肩膀上一按,“罪有应得又怎样?去想办法赎罪啊!有我在,你怕什么啊!” “……你会让我想以身相许的,大人。” 黑暗中,闻音似乎有些哽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暮残声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下,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背脊,便磕磕绊绊地道:“大男人说什么以身相许,别哭就行……我说你,别抱了啊,我怕痒呢!” 盲眼青年在他肩头无声轻笑,原本黯淡的双眼里飞快闪过一道流光,嘴角仿佛勾起了整片黑暗的幕布。 第二十四章 化妖 小剧场—— 暮残声:作者说明天高能,我有点方 闻音:你还会方? 暮残声:我怕你搞事情 闻音:你居然这么懂我? 暮残声:…… ps:仪式取材于扶乩 第二天一早,暮残声离开院子的时候,闻音还在沉沉睡着。 妖狐昨天晚上抓耳挠腮,简直把几百年积蓄下的耐信一次用了干净,好在闻音虽因真相遭受到连番打击,到底还是没哭出来,到了后半夜便勉强收拾好心绪,跟他一起合计接下来的行动,直到天都要亮了才睡过去。 暮残声踌躇了半晌,用最慎重的态度抖开一床被子,再用最轻的力道给他盖上去,这才变成了矮胖的“金盛”模样,昂首挺肚地出了院门。 村长派来的人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那年轻人跟热锅蚂蚁一样在门前乱转,当看到暮残声开门时还吓了一跳,忍不住往他身后瞟,果然没见到昨夜被留在这里的盲眼青年。 一时间,他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能点头哈腰地向暮残声问好:“老爷,村长请您过去呢,早饭也都准备好了。” “嗯,带路。” “老爷……”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问道,“闻音他……还好吗?” 暮残声看了看他,回忆起这是昨晚在场者之一,便挑眉露出个有些恶意的笑:“怎么,担心他?既然如此,昨晚为什么不为他说话呢?” “我……”年轻人脸色涨红,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才好,呐呐说不出话来。 暮残声嗤笑一声,径自走了。 怯懦也好,顺从也罢,既然在最重要的时候没有站出来,那么事后走上千万步,也找不到最正确的那条路了 有人孤直至死,有的人圆滑偷生,各行其道,多说无益。 这一天,暮残声在村长家里用了饭食,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昨日一切只字不提,将话题又引到最初的交易上,针对一条一款都刨根问底,村长算不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也没像初见面时那样避重就轻,故而当漫长的谈话时间结束时,两人虽都说得口干舌燥,倒也算是满意。 “那就说定了,等这事儿做好,我便回长乐京给虺神君修庙,不说鼎盛扬名,总有百家香火!”暮残声放下空了的茶杯,算是给这桩交易一锤定音,同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在京里还认识不少达官显贵,只要你们把我这件事办好了,以后好处可是享不尽的。” 村长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连声道:“老爷放心,我们做这生意已有多年,从没失手过……仪式就在两天后的夜里,由神婆亲自主持,您在这期间好生休养便是,不必刻意准备什么。” 暮残声问道:“借寿给我的人是谁?” “替身”与“命主”的真相自然不可对外人道,眠春山人在诱骗贵客时一向用的是“借寿延命”这一说法,被骗的人当真以为仅凭财富就能买来寿命,殊不知自己将赔得血本无归。 村长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笑道:“是闻音,他年纪轻轻,长命百岁都是小事一桩,借三十年寿数给老爷正合适呢。” 暮残声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嫉妒,一如当时跪在神婆面前苦苦哀求的小男孩。 他故作惊讶地问道:“闻音不是神婆的孙子吗,她老人家会舍得?” 村长尴尬地笑道:“这……人家祖孙的事情,我们外人怎么会明白呢?若是老爷对闻音不满意,我便再去找神婆说道说道,看看能不能换个……” “不必了。”暮残声勾起嘴角,“既然神婆都舍得,我哪有什么不愿意的?就他了,我等着。” 说罢,他一甩衣袖,摇头晃脑地出去了。 在他身后,村长的脸色阴沉下来,那日去神庙传信的小男孩儿从里屋跑出来,扯住他衣袖低声叫道:“爷爷……” “爷爷尽力了。”村长蹲下来,抚摸他的头顶,“闻音不大安分,又偏偏是神婆的孙子,这一次就便宜他吧……下回,爷爷一定想办法让你做‘命主’!” 小男孩听到保证,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紧接着又是一滞:“我解脱了,爷爷……您,怎么办?” “一百年了,村里换走了不少人,我却一直留在这里……神婆,她恨我啊。”村长苦笑道,“她恨我当年对山神的冷待和不敬,恨我放任大家去吃蛇妖的肉,使得山神沉眠……恐怕在她的心里,眠春山每个人都有罪,尤其我罪无可赦,怎么会让我早早解脱?” 小男孩道:“您当初为什么对山神大人……” “因为他是神,我们是人。”村长苦笑一声, “人总会对神有愿求,而神终究不可能永远眷顾每一个人,一旦人的愿求不被神满足,神对人来说便不再是高高在上了……” 小男孩似懂非懂,喃喃道:“可这样……不是过河拆桥吗?” 村长的面容似乎更苍老了一些:“你没能真正长大过,也没经历过生老病死,自然不会知道神对于人的意义……” 神是将溺之人最后祈求的生机,一如浮木与浮沫,非生即死,失之不存。 两天的时间转眼就过去,这一日天色黑得颇早,刚到戌时已见四野黑沉,待人们用过夙食之后,一轮圆月已挂上穹空,周围的乌云被风撕扯如细碎棉絮,隐约可见几颗稀疏星子。 暮残声出门时抬头看了一眼,觉得这月亮虽然又大又圆,却不够明亮,光芒惨白如死人的脸。 每逢仪式之夜,眠春山家家户户都被勒令不得出门,哪怕是“金老爷”也只能自己提着灯笼往山神庙走,好在还有闻音陪着。 林子里静悄悄的,连虫鸣声都没有,仿佛整座山都在夜色里死去,只剩下他们两个活物。然而,凭着妖狐超乎寻常的五感,暮残声能察觉到附近草丛中微不可闻的动静——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们。 他故意将自己的呼吸放粗重,神情也变成了压抑着的狂喜激动,时不时找闻音搭两句胡言乱语,盲眼青年似乎从他这反应里察觉到了什么,刻意将距离拉开两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 近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到了山神庙,暮残声发现这里已经大变样了。 屋檐下的灯笼换成了左白右红,暗示着“左鬼路右人道”的意思,门口两根石柱上都挂着一面阴阳幡,庙里四角分别立着男、女、老、少四个妆面披彩的木偶,供奉在正中央的神像依旧,香案上的供品被清空,换成了一个平铺着大量细沙的木盘,上面还有个丁字木架,一支削尖的木笔垂直向下。 神婆的一身灰色袍褂换成了白底红纹的广袖法衣,满头花白长发被一支长木簪高高盘起,她见二人进来便关了门,然后在神像前行了六个跪拜大礼,这才取出一只小瓶子,往备好的水碗里倒了三滴血。 暮残声注意到,那血的颜色微微泛金,落入水中后并没有氤氲散开,而是如珠子般沉在水底。 “金老爷,将它喝了吧。” 暮残声故作嫌弃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将水碗接过来,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见他喝了,神婆面色微缓,示意他们在香案两边坐下,各以食指扶住横木两端,挪动之后使木笔尖端落在沙盘左下角。 “闭上眼睛,抛开杂念,手扶木笔不得松开,我会借助山神大人的力量为你们架构灵契,直到在沙盘上符纹成形……” 唱咒声起,木笔在两人指间慢慢动了起来,在沙盘上徐徐划动,门窗紧闭,却有风无端生起,满室烛火明灭,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那影子好像活了过来,从墙壁往下滑,似蛇般蠕动到主人脚下,与对方的影子勾连缠绕,仿佛融合成一团黑泥,然后重新分开归位,却见“金盛”脚下的影子变得瘦长,盲眼青年脚下则变成一团矮胖的黑影。 咒乐由高转低,渐渐唱至终章,沙盘上符文即将落下最后一笔,神婆无声无息地睁开眼睛,轻轻舒出一口气,抬手准备拿起倚靠在香案旁的木杖。 突然,木笔猛地脱离轨迹一转,大片细沙倏然扬起,迷花了神婆的眼睛。与此同时,“金盛”那笨拙的身躯如风飘絮般从香案后滑出,劈手一掌破开了神婆防御,屈指成爪扣住了她的颈脉! “你——” 神婆面色剧变,她死死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矮胖的“金盛”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在木偶化身面前化为灰烬的白发少年。 再看地上的影子,那根本不是移魂后的特征,而是对方刻意放开了真影欺骗了她,这么一个外人能如此了解仪式,除非…… 电光火石间,神婆已经明白过来,她的目光落在闻音伸手,恨声道:“闻音,你这吃里扒外的小畜生,我竟着了你与这妖孽的道!” “走!”暮残声心知她皮下是谁,才懒得废话,趁着钳制住她的片刻机会,头也不回地对闻音喊道。 闻音片刻也不敢停留,捡起木杖便跑了出去,脚步声急促渐远。 神婆眼睁睁看他离去,却挣不开暮残声的钳制,寒声道:“你这妖孽竟敢在山神庙放肆,不怕神罚吗?” “神罚?”暮残声看向她身后那尊金玉雕成的神像,笑意微冷,“若山神当真在此,还能容你放肆到今天?” 话音未落, 他手下毫不留情地吞吐劲力,指甲陡然暴涨,一霎便洞穿了神婆咽喉! 这一次依然没有血肉飞溅,只有一张人皮被他刺穿,软踏踏地挂在他的手上,而目标却在眼前消失了踪影。 暮残声半点也不慌,在他动手刹那,妖气已经拔地而起,将整座山神庙笼罩得严严实实,若想出入,唯有打破这层由精纯妖力凝成的结界。 月圆之夜的移魂仪式,必须由对方亲自主持,因此暮残声才会用真身来此,为的就是使其避无可避,方能给闻音的行动争取时间。 在那之前,谁也别想轻易离开。 他冷笑一声扔掉手上人皮,道:“蛇妖,到了这个地步,就别再玩藏头露尾的把戏了。” 下一刻,周围传来古怪异响,墙角的四个木偶抖动着手脚关节,朝他围拢过来。暮残声扫视了他们一眼,没有急着跳出迅速缩小的包围圈,而是抬头看向那尊神像。 低眉垂目的男子笑容依旧,盘在他颈间的蛇仍昂首吐信,蛇头却扭转过来,向着他睁开了一双冰冷竖瞳。 第二十五章 脱困 小剧场—— 暮残声:听说你今天义务献血了600CC? 闻音:你管这叫献血? 暮残声:哦,抽血。 闻音:皮这一下你很快乐? 暮残声:非常十分以及极其快乐。 闻音:那你继续快乐吧,作者说明天该你痛了。 暮残声:嗷嗷嗷??! 对于瞎子来说,白天和夜晚只有温度的差异,因此哪怕四下伸手不见五指,早已对黑暗和道路烂熟于心的闻音却不受半点影响。 他以木杖探路,把速度放到了最快,浑然不顾被枝桠刮伤好几处,只想着再快一点,生怕这边迟了些许,便连累到暮残声。 那晚商量行动,暮残声说若这“神婆”是蛇妖所变,又精通化身之法,寻常难辨真假,只有等到移魂仪式进行时才能确认其真身。因此他当日冒险引来符火使了移花接木之计,又一番唱作俱佳暂时稳住了“神婆”,费了这些功夫只为移魂仪式的正常举行。 这些年来,因着闻音是瞎子,又自幼随山神和真正的神婆修习净灵之法,体质乃常人难比,故而“神婆”每每在移魂仪式当晚都会让他在旁辅助。对于仪式的一些细枝末节,闻音虽不知全貌,倒也能懂七八,帮暮残声顶过初始的考验并不难。 一旦等“神婆”被暮残声牵制住,闻音就得立刻动身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我得留下对付这家伙,可你一个人无法救山神脱困,所以得再找一个助力。”彼时妖狐在他耳边低语道,“那晚你被怪风带入刻有壁画的甬道,说明那阴灵也想借助你达成目的。这些年对方未有消息,怕是在躲避蛇妖的追杀,你好生回想一下,当时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想到了,你就能找到她。” 闻音想了整整一夜,搜肠刮肚地把记忆掰碎抽丝,终于发现了端倪——当晚是月圆之夜,因着那名“替身”出了些茬子,举行移魂仪式与净化镇妖井的时间冲突,“神婆”只好自己留在庙里,让闻音带着净化妖气的符水先往山顶去,算是百年来少有的在月圆之夜单独行动的机会。 若那真是神婆的阴灵,她必然害怕蛇妖,挑在这个时间寻找闻音的确能说得过去,至于地点…… 闻音在接近山顶的一处岔路口停下。 这岔路往左逐渐向上通往镇妖井,往右则是一条蜿蜒向后山峭壁的险径,那里没有什么珍贵药材,更没有野兽,只是怪石嶙峋的断崖。 闻音记得,自己当时就是在这里失去了意识。 他犹豫了片刻,走到右侧山路的尽头,然后丢弃木杖,用双手摸索着山石,小心翼翼地行进,此时山风大作,好几次差点把这半身悬在外头的青年吹下去。 可任凭他再怎么小心,这里也是断崖,连明眼人都不敢走过,怎么能容忍一个瞎子在上头来去自如?只见闻音挪动了两丈距离之后,前方出现了拐角,他虽探出虚空,脚下岩石却不够着力,顷刻碎裂! 闻音一惊,左手中抓着的山石也没握稳,人就这样坠了下去。 好在他下面有块凸出的大石挡了一下,人没有直直下坠,而是借着这个缓坡改变轨迹,顺着这向内倾斜的大石滚了一截,落进一处天然崖洞里。 “呼——”他松了口气,身上被磕撞出好几道伤口,正飞快地愈合着。 手掌乱舞,下意识想找个着力点,闻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个崖洞前,可他从未听采石的村民说过这里有个洞。 迟疑了片刻,他试探着往里走,不料刚踏入一步便头晕耳鸣,差点就吐了出来。 咬咬牙,闻音靠右行走,手掌摸索着洞壁,越往里走越有一种莫名的心悸感袭上心头,手下石头的触感也越来越熟悉,上头渐渐出现抓痕和刻痕。 走过一截后,那种强烈排斥的不适感慢慢消失,阴冷的感觉包围过来,闻音心头忽然一凛,他摸到了那熟悉的壁画。 那晚来去匆匆,山洞到后来已经不稳,很多东西都被岩石“吞”了回去,这次他步伐虽快,手掌却始终不离洞壁,终于在壁画后的一个拐角处摸到了新的东西。 一具倚靠在死角处的骷髅。 这人该是死去很多年了,骨架上丁点残余的筋肉都没有,仅剩几块没被蛀化的衣料也破烂得不成样子,可是闻音的手落在它身上,无端颤抖了起来。 骨架偏小,指骨偏细,牙齿脱落了不少,盆骨微宽且显薄,该是个年纪颇大的女人尸骨。闻音的手顺着颅骨寸寸下移,摸到了卡在颈骨缝隙间的一把重锈小刀。 尸骨的右手垂在身侧,闻音摸过去的时候发现它靠着的壁角上有几个凌乱的倒刻字,可惜都无法辨认了。 闻音的身体颤抖着,他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骷髅的颅骨,就在这一刻,一双冰冷的手落在他肩膀上,寒意冻得他一哆嗦。 嘴巴张了好几次,他才哑声道:“婆……婆……” 妖蛇化为“神婆”在村子里发号施令百余年,而这个真正为山神和村民付出一生青春与心血的女人却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崖洞里,一缕孤魂守着自己的尸身,眼看它朽化为骷髅。 面色惨白的老妇人用冰冷手指摩挲着他的脸,然后握住他的手在地上飞快写字。 闻音会意,勉强平复情绪:“婆婆,我去妖族找来了一位七尾狐大人,正在山神庙里牵制蛇妖,我们只有这点时机能救出山神大人,您可有办法?” 狂喜之色出现在神婆脸上,她立刻抓住闻音的手往外奔走,刚出崖洞便凭风而起,以百年鬼修之力带着这肉骨凡胎仍如履平地,直往山顶赶去。 闻音只觉得自己像被狂风撕扯的纸鸢,随时可能四分五裂,好在神婆始终没松手,在数息之后便脚踏实地了。 两人在山顶平地站定,冰凉的月光照下来,只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神婆深深吸了口气,月华便化作一股烟雾被她吸入口鼻,对于妖灵两族来说,日月星辰之精乃是修炼上品,可惜这百余年来她为了躲避蛇妖追踪,根本不敢贸然现身,只有每次移魂仪式时才能出来吸一口月华。 片刻后,她的身体稍微凝实了些,便拉着闻音冲向镇妖井,甫一踏足三尺之内,挂在柏树枝桠上的四十九只铜铃便齐声作响。 闻音看不见,却能听到铃声,只觉得似有数人在耳中尖啸,刺得他忍不住抱头捂耳,仍挡不住强烈的震颤感,全身气血似乎都被这声音激得震荡起来,五脏六腑仿佛在开水里翻滚,冲得他喉口一甜,差点吐出血来。 相比之下,神婆面无异色,刚刚凝实的身体却猛地一晃,变得虚幻几分,随时可能散开。 可是这铃声只响了一次,但见她张口将刚才吸入的月华吐了出来,化作一股狂风向柏树卷了过去,这风古怪得紧,铜铃被其包裹之后竟齐齐静止无声,似乎被无形的手死死抓住,保持着将要震动的状态僵在了枝桠上。 紧接着,神婆五指一抓,闻音便被阴气拉扯过来,袖子撩起,露出了手臂。 这棵柏树是镇妖井的阵眼,即木土相克的死关所在,要破阵的办法便是转凶为吉,使水木相生的生关取而代之。 凡水不行,无根天水也不行,只有最鲜活的至阳血水才能破这阴木。 闻音乃是三阳日出生的男子,又素来自持,已经化为阴灵的神婆对阳气有最直接的感受,能确定他仍是至阳之身。 暗光在神婆眼中一闪即逝,她划开闻音左腕,并指顺着手臂血脉推下,嘴巴无声地张合念动咒语,本来即将愈合的伤口竟重新裂开。 久违的受伤流血让闻音面色一白,他感受到血液顺着伤口不断往外流,,那些阴蛊蛰伏在皮下蠢蠢欲动,却不能阻止血如泉涌,很快便让他感觉到了晕眩,扶住井沿才堪堪站稳。 血聚成一线,顺着树身流淌下去,大半通过树皮缝隙渗入内里,还有一些直往下淌,流进根须。 新鲜的血腥味在井下蔓延开来,并不浓烈,却惊醒了那阖目而眠的男人。 “血……”他感受到地下箍住自己的树根在颤抖,伸手蘸取一滴落在树身上的血液,慢慢放进嘴里。 这个血的味道……是闻音! 他猛地睁开眼,先是露出了一双澄黄竖瞳,然后那瞳孔慢慢柔和成圆点,眸色渐渐深沉为暗黑。 下一刻,整棵柏树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样疯狂地战栗摇晃,深埋地下的虬结根系破土而出,井底的泥土仿佛活了过来,化为地龙翻滚浮沉。趁此机会,男子一掌拍在地上,借着冲力拔地而起,带出自己被树根紧紧缠绕的下半身。 血还在往下淌,落在暴露出来的树根上,男人伸手蘸了这血在缠住自己的树根上一抹,六道手臂粗的树根接连断裂! 眼看剩下的树根如蛇般追击过来,男人将带血的手指竖至唇边,沉声道:“以吾之名,号令此山之木——止!” 这一霎,除了陡然停止震颤的柏树,整座眠春山的草木都静止下来,哪怕山风席卷而过,都不能令任何一片草叶折腰摇动。 “寸草春生,枯木秋死,崔嵬之山,立断阴阳。” 整座山的土石都活了过来,枯败的草木都被陡然翻滚的土地碾压覆盖,只剩下生机尚存的植物毫发无伤,井中那棵聚阴而生的柏树猛地拔地而出,泥土化作无数根龙蛇盘绕其上,井底原本结实的土地疯狂旋转起来,从根部开始将它吞下! 神婆眼睁睁地看着这棵原本茂密的柏树先是被山风震断大半枝叶,然后飞快地下落,仿佛井底有人拿起了刀斧,将它从下方开始一截截斩断。 她终于松开了闻音,没有再看他一眼,死死盯着井口,望眼欲穿。 阴蛊重新活跃起来,愈合了这道极深的伤口,盲眼青年已经面无血色,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 他听得到树垭划过井壁的刺耳声音,也能听见井下传来的古怪震响,还能听见…… “有什么要出来了。” 仿佛是应着他的话,一双苍白的手出现在井口,紧接着有人探出头来。 那是个乱发披至脚踝的男人,裸露的身形颀长削瘦,几乎能数出他皮下的骨骼,脸上比此时的闻音还要少血色,颈部与腰部皆有可怖伤疤。 可他虽然瘦成了皮包骨头的模样,眉眼仍是好看的,干裂的嘴唇轻轻一勾,就把月光都引了过来。 “小蝶,音儿,多年不见了。” 明知自己看不见,闻音仍霍然抬头,神婆更是痴痴地看着他,只见那人沐浴在月华下,洗去了一身狼狈血污,掉落在地的柏树叶围绕着他飞舞起来,最终化成一件青色长袍罩在那具身体上。 男人拢着长袍,赤足走了过来,俯身在神婆喉间一抹,那道可怖的割喉伤口便飞快愈合了。 已经死去多年的神婆跪伏在地,从喉咙里发出不成声的哭嚎,血红的泪水从眼眶滚落:“山、山神……大……人,我……我终于,把您……救、救出来了……” 百余年的时间,凡人早该过了一辈子,可他困于方寸,而她不见天日,满山草木虽有枯荣,人却没了生老病死。 岁月于他们而言,何其漫长又痛苦? 虺神君低头看着她,眼中似有波涛汹涌,似乎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是到了嘴边又吞回去,只是叹气。 本来面容年轻的男人似乎在这一瞬老了很多,可惜在场的人是瞎子,而阴灵如她生前那般只顾着看他的脚下,故而那些汹涌的情绪最终也只化为暗涌,在眼底沉没下去。 良久,虺神君终于开口,声音很沙哑:“起来。” 第二十六章 毒计 注:出自王文卿《雷说》 注2:内五雷和外五雷的说法来源于《道教神咒?五雷正法篇》,其中外五雷说法不全,故有自己的延伸理解,请勿拍砖。 山神庙内,四只木偶看似僵硬,动作却迅如雷霆,几乎在暮残声发现蛇妖的刹那,那对男女人偶便合身扑至,疾似鬼步,男人偶正面抬腿横扫头颅,女人偶绕道背后双手直取肩胛骨。 暮残声抬手挡下鞭腿,腕子翻转抓住男人偶腿部,脚下一错,借着回身顺势将其砸向背后偷袭的女人偶,就在这两个木偶重重撞在一起的瞬间,火焰凭空燃起将它们包裹其中,竟有尖锐的惨叫声传出! 人乃万物灵长,是为仅次于神魔的天生道体,妖怪精魅莫不以此为目标,可是能修成人形的却不多,故而便有人取巧,以聚阴之木刻成人形,引孤魂阴灵或无形精魅入体,修炼便事半功倍。 然而万事有得必有失,此法虽然取巧,却也受困于木身,若一日不得脱胎换骨,便一日是有形无实的废物。 这厢两只人偶将要化为焦木,暮残声便反手搓掌劈下,只见小人偶灵活得紧,虽被凌厉妖气削去了半条胳膊,身子却毫不停滞地绕到他腋下,直取右边胸腹! 于此同时,那身形佝偻的老人偶从上扑下,五指成爪罩向暮残声顶门。妖狐冷哼一声,猛然折腰后仰的同时抬膝一顶,将那小人偶踢到上方,恰好被一爪穿胸! 小人偶当即发出一声尖叫,那只木手将它刺穿后余力不止,向着下方妖狐的丹田狠狠挖去,不料想扑了个空。 下一刻,两只人偶凭空碎裂,掉落在地时连巴掌大的碎木都找不出来。 暮残声的右手掌边尚有白光凝如寒刃,对准神像颈部劈出一记飞刃,这一下能断金石,眼看就要使神像身首分离,那蛇妖张开血盆之口,竟将这道妖力凝成的利刃生生吞下,毫发无损。 紧接着,两根尖利石锥在暮残声脚下拔地而起,若非他及时闪开,这一下便要被捅个对穿。 他躲开这一击尚未定神,庙里的四根红漆木柱忽地裂开,从中杀出四条带刺藤蔓,转眼间便在妖狐四肢上绕了三匝,同时上方瓦片劈头砸落,尚未及身已化成色彩斑斓的毒蛇,约有千百之数,都向暮残声一涌而上,顷刻便把他埋在了蛇堆里! 眼见妖狐一时受制,蛇妖终于脱离神像,化成一道黑芒向笼罩在头顶的结界冲去,但闻一声玉石碎裂般的脆响,结界被他生生冲破,眼看就要叫其走脱! “轰——” 一声巨响似平地落惊雷,不仅将那小山般的蛇堆炸了个四分五裂,就连即将脱身的蛇妖也在猝不及防下被天降雷光当头劈落! 那雷凭空出现,蛇妖显被劈了个半身焦糊,狼狈地在草丛里一滚,澄黄竖瞳里满是杀意,狠狠看向刚从满地狼藉里站起来的暮残声。 白发少年有些狼狈,额头和手脚上都有不少细小血口,更要命的是这些毒蛇都为妖气所化,其毒牙尖锐难挡,一旦被咬伤便会被对方妖气入侵,正在体内翻滚作祟,让他从里到外没一处不疼。 可是他右手紧捏的剑指上,紫色雷光萦绕不休,似一条盘旋的小龙。 “引雷诀……”蛇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难听:“你一个妖,竟然会雷法?” 暮残声闻言,不禁脸皮一抽。 世有诸道万法,各宗经义有殊,故而能被五境四族修行者共同承认的至高功法寥寥无几,雷法便是其中之一。 夫雷霆者,天地枢机(注)。雷法在诸法之中是为攻守兼备的上乘法诀,但向来为人族修士发扬光大,他们以心、肝、脾、肺、肾等五脏蕴金、木、水、火、土等五雷,因以内脏修五气朝元之道,是为内五雷,以法印和符纸作为媒介,被视为雷法正统,就连人族之中也少有宗派传承,更何况异类,因此蛇妖看到暮残声身为妖族却能用引雷决才会如此惊讶。 可是世人不知,在内腑修成的内五雷之外,还有天、地、水、云、妖等五种自然雷,又称外五雷,此为五雷轰顶之法,其中天雷即为天劫,乃天道诛邪和修士渡劫的最大难关;地雷、水雷和云雷相生相辅,以坤地、坎水之实召雷震部将;妖雷则是妖族体内天生一团无名元炁,乃是心火直属,若得一点灵光即开妖类灵智,但若造下滔天罪业便成心火祸根,将成灭顶之灾。(注2) 妖狐甫踏上修行之路便做了净思的徒弟,地法师乃是灵族三宝之中的最强战力,尤其精通雷法,以内五雷养气,用外五雷制敌,可谓内外兼修。暮残声身为妖类,学不了内五雷,便打小修行外五雷,引导体内心火妖雷锻体洗髓,后在多年游历修炼里专精水、土、风三诀以窥水、地、雷三法,虽说不上炉火纯青,倒也是得心应手了。 真正让他脱胎换骨的,还是两个月前那场古怪的天劫。 四十九道天雷已是难熬,后来三道紫霄雷差点要了他的命,若非常年修行雷法,光是体内天劫余力都能让他命不久矣。可是暮残声大难不死,精魄便在这雷劫中被熔炼一体,已窥见真正玄妙的雷法境界。 “不杀了我,你就别想走了。” 雷光似蛛丝般从他脚下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转眼间结成地网,蔓延之处草木折腰、土石战栗,就连一条蚯蚓都缩在洞穴里不敢颤动一下。 蛇妖能感觉到,自己与周围大地的联系被这道雷网隔绝了。 “你是真的厉害,别说这眠春山上的人,就连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能任你驱使,随心化形。”暮残声看着那条盘踞在青石上的黑蛇,“我曾以为刚入山时所感受到的目光来自于你,直到现在才确定——只要你想,哪怕是这座山上的一块破石头,都能成为你的眼睛。也就是说,我跟闻音私底下的言行举止,大半都该被你知晓,可是今夜你仍然入了圈套……如果不是你大发慈悲陪我们玩玩,就该是你将计就计在镇妖井做了手脚。不过就我看来,你可不是这么有善心的家伙呢。” 顿了顿,他弯了弯嘴角:“我猜,你的目的是拿闻音引出真神婆的阴灵,对吗?” 蛇妖吐了吐信子:“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既然我都能猜到这些,更了解你的神婆不可能猜不到,她要是上钩了,至少代表她有必须去做的理由和把握,我没这么多闲心去干预。”暮残声向他慢慢走过来,“至于闻音,他用不着我担心。” 蛇妖微微一笑:“你这么说,可真是无情啊。” “我是否无情都不重要,关键在于你。”暮残声站在他身前不到三尺的距离,低头看着这条形容可怖的蛇, 这条蛇要能用移花接木之计与虺神君交换身份,能故意挑起祸端诱使村民生食其肉,还以神婆身份操控他们生死祸福百余年,无论哪种都说明他是心狠手辣的谋算之辈。换了暮残声是他,从一开始就不会留下闻音,毕竟那人虽然是瞎子,却是个熟悉虺神君和神婆的聪明人,无异于后患,可蛇妖不仅把他留下了,还让他参与净化镇妖井和掠阵移魂仪式的重任,说明他对蛇妖而言,还有很重要的价值。 不过,他会让闻音做这次的命主,说明闻音此番做法触及他的逆鳞,比身上的价值更重要。 心念急转,暮残声眯了眯眼睛:“当年神婆和虺神君收养闻音,真的只是出于一时善心吗?” “哈哈哈哈哈——”蛇妖忽然大笑起来,“那老婆子也就算了,你怀疑虺神君别有所图?你,敢怀疑神?” 说到最后,他笑声倏止,一双竖瞳冷戾地看向暮残声。 “神也不会永远高高在上,我为何不能怀疑他?”暮残声近乎冷漠地开口,他似乎对“神”有着没来由的敌意和排斥,即使他的师尊就是侍奉真神的使者。 “有意思,真有意思,没想到才九百多年过去,妖族就有了你这样的家伙。”蛇妖沉默半晌,“你们现在的妖皇,应该是玄凛那贼子吧……他座下那个位置,也许是后继有人了。” 暮残声心头一跳,思及壁画内容和自己在兽骨木简上所见,脑子里面似乎闪过了什么念头,可惜没能及时抓住。 他忽然想到,在明知有破魔咒印的要紧事前,妖皇玄凛和狐王苏虞还将代表着一连串麻烦的闻音推给他,这背后当真没有什么纠葛吗? 可惜眼下来不及多想,蛇妖再度开口:“闻音是天盲,幼时为逃难的父母所遗弃,伤损了身体底子,哪怕被虺神君所救,也是个夭折命,本该活不了几年……虺神君是个顺命的性子,不会强行干预生命的兴衰,是闻蝶用了禁法不断给他强行延命,而她花了这么多心血在他身上,可不是仅仅因为什么慈悲怜悯。” 暮残声瞳孔紧缩,只听他继续道:“闻音是出生于阳年阳月阳日的三阳男子,自幼被她用特殊的药物喂养长大,又修行净灵诀,多年来修身自持精关紧锁。本座留着他,是因为有他在无论做什么法阵都能事半功倍,而闻蝶留着他……是为了给虺神君做活祭,因为至纯至阳至净的人,是最佳的祭神人牲。” 说到这里,他抬起了头,恶意地冲暮残声吐了吐信子:“你猜得不错,本座是动了手脚,但不是在镇妖井上。” 神婆筹谋了这么多年,变成鬼都不死心,就是破除虺神君的封印,而闻音是她计划里必不可少的一环,蛇妖本有无数个机会让她计划落空,却为什么要留闻音到现在? 除非……他想要她亲手犯下不可挽回的错,不仅使百年心血一朝丧,还要她此生沉沦长夜再无光亮。 暮残声终于明白,现在不是自己牵制住了这蛇妖,而是被他留在这里,失去了援助的最佳时机! “该死!” 暗骂一声,雷光向蛇妖当头劈落,同时暮残声身化妖风向山顶卷去,不料下方沉浸在夜色中的大山突然震动起来,无数山石从峰岩滚落,大地以山神庙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无数裂纹,缝隙中毒虫精魅争先恐后地爬出,向下方的村民聚居之地杀去! 一道细长的黑影在眼前现身,迎风而长化成一条三首巨蛇,六只眼睛在黑夜里几如燃魂灯笼,开口便有腥风扑面:“本座准你走了吗?” 巨大的蛇吻划过天际,腥风席卷入口,吞云吐雾,暮残声化为的妖风根本不能定身,他只能匆匆看了山顶一眼,可惜什么也看不见。 事到如今,已经没得选了。 “嗷——” 震耳欲聋的吼声响起,一股强大的妖力冲天而起,汹涌的妖气席卷山风向四面纵横掀去,暮残声剥落了少年人犹带稚气的俊美外表,化出巨大的妖狐本体,亮出赤红如火的血眸和森然雪亮的獠牙,挥舞着七条长尾,向着破空而来的三首巨蛇挥出了利爪! 下一刻,蛇吻与狐爪相撞,震开天际层云,四溢的妖力几乎要把穹空撕裂,落雷飞火,崩山裂石,仿佛天柱被撞断,倾倒了九霄天劫。 在黑夜里沉睡的眠春山,终于在这天崩地裂的刹那,醒来! 第二十七章 山崩 《山神篇》倒计时第三弹 天崩地裂,是什么样子?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刹那间响彻天地,原本平静的大地颤抖起来,高峰上的岩石接连崩裂坍塌,如雨点一样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不少想要沿路上去查探的人都被滚石砸翻,压在下面动弹不得。 巨石能压断人的骨头,可是断骨刺进肺腑之后,人仍是活着的,阴蛊不断地修复创伤,却不能给予他们推开滚石的力量,只能一遍遍承受着筋骨被重复压碎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空好像裂了缝,雷光携着火星披沐而下,几乎将整个夜空灼得红白一片,群山战栗,万物伏首,溪流中的鱼虾都被炸翻了肚皮,鸟兽虫蚁在焦土上奔走逃窜,恐惧也随之蔓延肆虐。 老村长出门的时候,正好有一道惊雷在屋顶炸响,掀飞了碎瓦无数,几乎把房屋都炸毁,他吓得两腿一软,好悬没坐倒在地,赶紧护着孙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扯着嗓子大喊神婆的名字。 可惜神婆没有应声而来,倒是附近六神无主的村民们都朝这边聚拢,他们一个个形容狼狈,都是突然被惊醒,眼下手足无措。 “怎么回事?” “山崩还是地动?” “我听到有怪物的吼叫声!” “……” 这些人七嘴八舌,直吵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却没一句话说到实处。老村长胆战心惊,几乎把嗓子喊破才让他们勉强安静下来:“你们留下来把被压住的人都拖出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躲,我带人上去看看!” 今晚是移魂仪式开办的时候,神婆应该在山神庙里,难道是镇妖井那边出了疏漏? 老村长心跳如鼓,用力抱了抱自己的孙子,然后把他推到妇女们的怀里,自己找了几个健壮男子往山神庙的方向赶去。 这条路他们走过了千百回,从没有哪次像现在一样寸步难行。 整座眠春山像个瑟缩的野兽一样浑身颤抖,若说是地龙翻身,绝不可能持续这么久的时间,更别说这震动仍在加剧,山石崩裂的现象从高处往低处蔓延,一些陡坡已经出现松动迹象,随时可能滑落,届时不会比走蛟好过。 大大小小的山石从上方砸下来,他们硬着头皮往上爬,被砸倒了又要奋力爬起,道路被石头砸得面目全非,小径的路口已经被落石堵死,更让老村长惊疑的是从些石头的裂缝中竟然长出了新绿的芽,然后飞快延伸成藤蔓,将本就伤损的山石撕裂成数块。 藤蔓撕碎了石块,意犹未尽地向他们所在之地爬过来,如同一条条游移的翠绿毒蛇。 眠春山的人早已经不怕死,可畏惧未知的恐怖仍是无法消磨的人性本能。 突然,他们脚下一颤,大地从中裂开一条沟壑,有两个人在猝不及防之下掉了进去,老村长等人还没来得及将他们完成拉出来,地缝又再度合拢,将这两人下陷的肢体生生卡断! “啊——” 惨叫声划破天际,与此同时藤蔓已经杀到,从他们大张的口中探了进去,顺着喉管一路向下,老村长看得目龇俱裂,抓起一把短刀朝着扭动的藤蔓割了下去,绿色的汁液飞溅开来,像粘稠的血。 “怪物!怪物!” 一个男人跌坐在地,手足并用地往后爬,明明是个牛高马大的汉子,现在已经抖似筛糠。 隆隆之声从山腹深处不断传来,像是有炸雷落了进去,又仿佛是山神在发怒。 这个念头在老村长脑海中无端掠过,他的心里冒出一种荒谬的想法——百余年过去,虺神君是不是醒了,这是不是他迟来的惩罚? 长生不死的诅咒,是不是终于可以解除了? 这是眠春山所有人梦寐以求的解脱,但是当这天崩地裂的夜晚倏然降临,老村长才愕然发现,比起即将可能获得的解脱,他们更是恐惧的。 “村、村长,怎……怎么办?” “去山神庙……”老村长望着被碎石堵住的道路口,突然疯了一样扑上去,用双手把石块往旁边掀,“一定要去山神庙!你回去叫上大家,都到山神庙去!” 同行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紧接着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有三个人拔足往山下跑,剩下的都冲上来一起清理路口。 不断有石块和断木从高处跌落,砸在他们的身上,血冒出来不到片刻就停止,伤口只要须臾便愈合,没有人顾得上疼痛,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清出了一条路来。 得到消息的村民们陆陆续续赶过来,不管男女老少,脸上都是恐慌与忐忑交织的复杂神情,聚集在一起时就像一行走投无路的过街老鼠,只能向着那狭窄的山道拥挤奔跑,唯恐自己慢了一步,便像那些被压在巨石下挣扎不休的人一样被永远留在这里。 眠春山的村民不多,但也绝不算少数,老村长跌跌撞撞地跑在最前头,脑子里其实是一团乱麻,胡思乱想间突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 据说在北方有一种奇怪的老鼠,总是聚集在一起活动,会在某一时由首领带着往同一个方向出发,跋山涉水,历尽艰辛,队伍不断地壮大,却只有首领知道它们会奔向何方。 那个地方,是波涛汹涌的大海,首领第一个跃下去,后面跟随一路的老鼠们也会接连跳下,直到最后一只也被海水淹没。 “它们都这么傻吗?”当时的他似乎这样问道。 讲故事的人微微一笑:“它们只是习惯了跟随。” “……”老村长恍惚了片刻,那个讲故事的人是谁呢? 哦,是神婆。那么自己现在像不像那只首领,带着身后一群走投无路只知跟随的老鼠奔向死亡呢? 当他想到这一点时,脑子里突然有一道灵光炸开,下意识的,老村长驻足回头,鼓起全身气力想要让他们停下。 可是他只看到了人们惊恐的脸。 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照着他当头砸落,将这佝偻的老人整个压在了下面!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到小男孩哭嚎着扑上去时,他们惊恐地发现石头下有血浆蔓延开来,一截被砸断的手臂掉落在地,指头痉挛了一下就再也没了动静。 老村长死了。 男孩愣在原地,眼泪都被山风吹干,全身从里到外地寒了起来,身后有人忽然大叫一声,捡起一块石头照着自己的脑袋狠狠砸去,转眼便头破血流。 可是他没有倒地,血迹很快干涸,众人看了他一眼,又呆呆地看向老村长的尸体。 他的确是死了,可长生不死的诅咒并没有消失,这是怎么回事呢? 恐慌和茫然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他们失去了带路的首领,愣在这山石崩飞之地寸步难移。 “愣着做什么,还不跟我来?”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只见在草木折腰之处,身着破衣烂衫的神婆站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张惨白的脸和一只轻轻招动的手。 她道:“蛇妖出来了,我带你们去求山神大人的庇护……只有山神大人能保佑这里,你们要祈祷,要虔诚,要敬畏,知道吗?” 六神无主的人们跟在她身后,只有那个小男孩还跪在巨石旁,哭得涕泗横流,可惜无人在乎。 神婆回头瞥了他一眼,小男孩似有所觉地抬起头,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苍老的妇人脚下没有影子。 已经走进阴影的惊慌人群并没有注意到。 小男孩张口欲呼,他脚下的大地突然陷落,像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整个吞了进去。 “老鼠们”继续前行,很快就接近了山神庙。 两道夹壁已经崩落大半,庙宇化为废墟,四野焦土遍地,连一根鲜活的草茎都找不出来,只有那座山神像还立在残壁断垣间。 头顶的夜空云海翻卷,狂风大作,雷光似龙蛇在层云间疾走不休,隐约可见有两团巨大的黑影在乌云中缠斗,可惜肉眼凡胎无人能看个清楚。 “轰——” 一道紫雷打在前方峭壁上,带起大地一同震颤,巨大的山岩在炸响时轰然迸裂,随着裂缝如蛛网般迅速蔓延扩大,大小不一的碎石也不断飞溅,向着下方聚集的人群悍然砸下! 人群拥挤,避无可避! 刹那间,一片血花在狂风中铺展开来,数人当场头破血流,他们惊恐地叫喊起来,不少人终于想要往回跑,可是来路已经被落石堵死,他们无路可退了。 被砸伤的人没有死,伤口却诡异地停止了愈合,血腥味弥漫开来,引得蛰伏四周的毒虫汹涌而上,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拖着被大堆虫蚁啃出骨头的腿爬到道路前,拼命想要从碎石堆上爬过去。 一个矫健的男人踩着他们的脊背翻上石碓,眼看就要逃出这可怕的地狱,旁边一棵大树轰然倒下,将他死死压在了石碓上! 他惨叫一声,手脚拼命挣扎,像只被翻过了壳的乌龟。 神婆终于出手了,她竖指念咒,一道山风将大树掀翻,男人趁机滚了下来,落在地上惊魂未定。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他们惊恐无助地看向神婆,脑子里所有的念头似乎都被清空。 “咳咳……”神婆费力地咳嗽着,她对着这些人摇头,“蛇妖已经醒了,你们就算离开这里,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人群不安地蠢动,有个女人失控地哭出了声,大家下意识地向神婆围拢,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长久以来想要的解脱,本能地想要在这场灾难里活下去。 神婆仰头望了眼天空,恰好有雷光乍现,让她看到了那条藏在乌云里与白狐缠斗的三首巨蛇。 狠戾之色在眼中一闪而过,神婆转过头时已经隐去这种可怖的眼神,她微微一笑,像百余年前主持祭祀时那样朝着废墟中的神像跪拜,道:“求山神大人吧……跪下来,乞求山神大人的慈悲,放下你们那些愚蠢的想法,向山神大人献上虔诚!” 人们放眼望去,四下皆是焦土碎石,只有那座山神像毫发无损,屹立不倒。 神像颈上的长蛇不见了,男子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头上用玉石雕刻成的花环竟然活了过来,舒展着柔嫩的花瓣绿叶。 不知是谁最先跪下,紧接着人群就像被风吹折的麦秧一样接连伏首,向着神像无声泪流,苦苦乞求。 神婆跪在最前面,笑容越来越大。 有了这一次,信愿之力当有数年不息,一定能让山神大人…… 她心中的念想未尽,突然听到了一声裂响。 那裂响并不大,却在这死寂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刺耳。 神像头顶的花环在盛放之后迅速凋谢,一道裂痕从眉心突显,随即迅速蔓延拉长,最终在神婆惊恐的注视下崩裂成金玉碎块,滚落于焦土,与满地碎石瓦砾无异了。 众人哗然,神婆不可置信地转身,只见有清润山风平地而起,将堵塞出路的碎石堆掀飞开去,草木从地缝中迅速抽枝生长,撑住了摇摇摇摇欲坠的山岩,四处肆虐的毒虫如受命令,似潮水般向附近大大小小的洞穴缝隙退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看着这样神异的场面,又看看碎裂的神像,正不知发生了何事,神婆突然发了癫狂,死命推开拥挤的人群,奋力往外跑去。 “神婆大人……”有人想拉她一把,不料这一手抓去竟是冰凉无温,正惊愕间,低头对上了神婆血丝密布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只剩下可怖的眼白和血丝。 “滚!” 趁着众人被吓住,神婆冲出了人群,向着山顶方向赶去。 她已经死了百余年,除了那条蛇妖再没怕过什么,只担心自己不能救出山神大人,唯恐不能让他重新登上至高之位。 可是在即将大功告成时,他的神像在她面前碎裂了。 她明明算好了一切,从神位到香火,从信愿更迭到祸福转换,从破阵之法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神婆的表情越来越可怕,被自己刻意收敛的阴灵煞气此刻纵横四溢,她只顾着满心乱想,没有发现头顶的雷光戛然而止,汹涌的腥风也渐渐止息。 似乎有一只手,撑住了即将塌陷的天空。 阴灵是不知疲倦的,神婆将一切都抛在了身后,待登上山顶时瞳孔骤缩,浑身瘫软,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山顶已经化为一片焦土,被自己留下陪伴山神的闻音跪在地上,在他身前不远处有一只血迹斑斑的七尾白狐,正死死咬住一条黑蛇的七寸。那蛇只剩下左中两个脑袋,右边的头颅消失不见,仅留一个血淋淋的断口,似被利爪生生截断。 她的到来打破这片死寂,但闻一声惨笑,那条黑蛇奋力挥动蛇尾狠狠抽在了白狐身上,本就重伤的白狐顿时吃痛,当即松了口。 “贱人——” 黑蛇嘶吼一声,可惜已经没了向她扑来的力气,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焦土上翻滚几下,竟然渐渐缩小变幻,化成了一个人首蛇身的长发男人。 他有一条黑鳞红纹的蛇尾,头发漆黑如墨,双目澄黄,裸露的上半身与人无异,暴露出心口一道陈年伤疤,约有鸟卵粗细的血洞周围裂痕密布,似被钝器生生钉穿。 神婆看他一眼便浑身发抖,可她仍是强按下恐惧,膝行过去抓住了闻音的肩膀:“山神大人呢?山神大人在哪里?你说话啊!” “他……”闻音用空洞的眼神“看”向她,喃喃道,“没了。” 什么是没了? 神婆呆愣住,她死死盯着闻音,旁边那人首蛇身的男子却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 第二十八章 当年 小剧场—— 暮残声:听说今天这么肥是因为作者写外传准备过节,未来两天都没更新了? 闻音:是啊,她说要写外传揭你老底掀你黑历史╮(╯_╰)╭ 暮残声:说得好像你没有黑历史一样你这个走到哪里都乌云罩顶的纯黑货!(╯‵□′)╯︵┻━┻ 闻音:淡定,作者不是让你给大家带话吗? 暮残声:对,作者让大家记得24日晚上20::00准时去她微博看中秋福利番外,评论点赞最高的小伙伴抽36红包,祝六六大顺,中秋快乐!群里的小伙伴也别忘记抢红包啊 百年前,三首蛇妖现世,为祸眠春山,造成村民死伤过半,最终由村长带领众人找上神婆,请她去山神庙求助虺神君显灵降妖。 人们都说那蛇妖虽凶戾异常,终归敌不过虺神君神通广大,可是肉眼凡胎的俗子往往会被表象欺骗,看不到真相。 那晚斗法的败者,是虺神君。 虺神君是被奉于神坛的神灵,其力量来源有二,一是这满山灵魅聚地气纳日月的精华,二是香火愿力。然而在那之前,随着眠春山风调雨顺,靠山吃山的村民们也得以繁衍生息,对采猎种植的需求也越发大了。经年之后,山中的灵魅越来越少,地脉也被人为损坏,全靠虺神君的法力维持土木生长,可是随着老人们渐渐衰亡,对山外世界抱有强烈好奇和热情的年轻人成为眠春山的中坚力量,神婆不再是村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山神也渐渐失去了香火信仰。 他的模样仍清隽如岚风朗月,却像大树一样开始从内部枯萎了。 那个时候,神婆被蛇尾紧紧箍住,已经衰老的她根本无法承受巨力,全身骨头都几乎要被生生绞碎,只能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虺神君,在心里拼命地求他快走。 虺神君应该是听到了,他擦掉嘴边的血,对着神婆说了一声“别怕”,然后丢掉了手中的木杖。 原本莹润如玉的绿木杖落地便化为一根枯枝,她看到自己的神对这妖物低下了头,听到他说:“放过她。” 人首蛇身的妖物不屑冷笑,反而加紧蛇尾力量,捏得她发出一声惨叫,胸骨几乎都要插进肺脏里。 围绕在虺神君身边的绿藤结界顷刻枯死,他走到蛇妖面前,然后跪了下来,声音低哑:“求你放过她。” “求我?”蛇妖眯起冰冷的竖瞳,看不出是轻蔑还是恼怒,“你身为山神,向来有求必应,如今却来求我?” 虺神君对他的讽刺无动于衷,他伏下身,磕了头:“我求你,放过她。” 蛇妖脸上的表情终于凝固了。 眼泪顺着枯皱面容往下淌,神婆盯着跪伏在地的虺神君只觉心如刀割,那是她为之付出全部的神灵,人这短短一生内能拥有的所有最好的东西,都被她跪下来用双手献给他,不求他的低头青睐,只要他高高在上。 可是他为她低下头,屈了膝。 “既然你求我……那我,成全你。”良久,蛇妖松开了尾巴,他用手摩挲着虺神君的颈侧,动作温柔如抚摸一朵枝头新绽的花。 下一刻,这朵花就在他手里被揉烂捏碎! 一根石锥在他手中化出,刺进了虺神君的颈部,巨大的力道在穿过他骨肉之后余势不绝,硬是将其钉在了地上! 滚烫的血花在狂风中飞溅铺展,落进神婆已经浑浊的眼睛里,混合眼泪一起流下。 虺神君彻底输了,可他仍是维系眠春山万物灵泽的神,再厉害的妖邪也不能杀死他,于是蛇妖想了一个办法——让山神倾心庇护的村民,亲自掐断他身为神灵的命脉。 “……后来的事情,就是你们所知的那样了。” 阴灵没有生息,说话时总有一股细弱的凉风在耳边萦绕,吹得人从皮到骨寒了起来。闻音不禁抱紧了胳膊,他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因失血过多感觉手脚发凉,听了这段真相更觉脑后生寒。 神婆虽然跟他讲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虺神君,镇妖井已经被毁,身着青衫的长发男子盘膝坐在山顶,月华似乎钟爱他,几乎聚成一条银白的瀑布直垂九天,独独倾倒在他的身上。 除了他,还有谁配称虺神君、堪为眠春山神? 蕴含灰败死气的眼睛微微一敛,好在她面前的人是瞎子,看不到这神情的变化。 闻音握紧了拳头,哑声道:“所以,当时蛇妖变成山神大人后,故意对大家说‘食蛇妖血肉可益寿延年’,抛出诱饵等着贪婪的人上钩……对吗?” 神婆闻言,脸上流露出刻骨的怨恨,手指抽动了两下:“不错。” “那么您呢?”闻音道,“蛇妖答应了山神大人要放过您,而修行者最忌讳毁约,当时您在哪里?为什么不出来阻止,后来还被他取代了身份?” “当初的我,已经是个快病死的老太婆了。”神婆深深地叹了口气,“爬上山神庙几乎用光了我最后的力气,遭了这一劫后,哪怕他放过我,我也没多少时间可活了……他将我扔到后山,让我自生自灭,我却不小心滚进了崖洞里,到死都没能出来。” 闻音回忆了一下崖洞地形,且不说偏僻,那是个隐蔽的困地,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入内尚难得出,更何况是个重病体弱的老人? 神婆道:“我不甘心山神大人落得这般下场,不甘心他取代神灵高高在上,不甘心他造孽无数却有后福……我拼命想找到出路,想把真相说出来,可没想到的是,出路没有找到,却在洞里发现了那些壁画。” “壁画不是您刻的?”闻音皱了皱眉,他回忆着那些刻痕的触感,可惜年份都过了太久,单凭手指触摸根本不能确认。 “那样长的壁画,我一个老婆子怎么有力气?”神婆苦笑一声,“我点了火折子,发现壁画的内容竟然与那蛇妖有关,想来是先辈人所留,然而中间好大一部分都被刮花了,我便在后面添上蛇妖之乱,可惜还没刻完便发了病,受不了折磨,便寻了短见。” 闻音脸色微变,他想起那把卡在神婆颈骨间的小刀,本以为是蛇妖所留,却没料到是她自己下手。 那样可怖的伤口,死后多年凶器仍卡在骨中,她该是用尽了仅剩力气,抱着极强的求死之心,根本没有犹豫。 他想到这里,面上声色不露,心道:这些解释倒是都与线索对上了,不过她还说了谎,刻痕分明是新刮的才对,当初她应该看到了壁画全貌,那部分内容是什么,值得她至死隐藏? 神婆没瞧出他心下思量,继续道:“自尽之人难入轮回,这些年我都在那山洞里待着,为了让魂魄坚持到今天,我吸取阴秽气息增长力量,勉强做了个鬼修。蛇妖一直想找到我的魂魄,他答应大人放过我性命,却没说我死后的打算,如果没有大人残留的神力庇佑,我早就被他发现了……饶是如此,我根本不敢贸然出洞,更不敢去找你,直到两个月前发现你孤身上山,赶紧分出一道阴风去村里查探,发现他暂时分身乏术,这才把你带到崖洞里面。” 顿了顿,神婆握住闻音的手,道:“音儿,好孩子,婆婆没看错你。” 闻音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被这一握冷却,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低声问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呢?” 神婆眼中掠过厉色,她正欲开口,天上突然有紫色惊雷落下,劈断了一道横生怪松,向下方轰然炸开,一瞬间目见皆白,震耳欲聋。 阴灵之身最惧雷火,神婆在这煌煌天威之下五体投地,魂体都在战栗中变得虚幻。一旁打坐调息的虺神君终于睁开眼,一棵绿芽在神婆脚边破土,转眼间抽枝发芽,不过几息便长成了参天大树,风吹满树绿叶,洒下一片碧莹莹的细碎光点,这些碎光聚而不散,似一道屏障般将她和闻音都保护在其中,隔绝了风雷之威。 雷光袭击方向是位于下方夹壁中的山神庙。 “紫电……此若不为天劫,便是雷法。”虺神君起身眺望,风把他一身青衫吹拂扬起,似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鸟,“百年不见天日,世间竟已有了精通外五雷的异类修士,委实了得。” 紫色雷光似龙蛇奔流疾走,所到之处无论草木土石俱如碎纸乱飞,无可阻挡。 神婆低声问道:“闻音,你请来的是哪位高人?” “上次在通道里,您让我去找妖族。”闻音道,“我被您送出眠春山后,就到处打听在哪里能找到强大的妖族聚居之地,最终去了不夜妖都,有幸拜见狐王苏虞,经他引荐结识了七尾妖狐暮残声。” “苏虞……”神婆脸色一变,又在虺神君回头时很快恢复了正常。 怪不得……如果是见到了苏虞,必知会玄凛,对方得知了眠山之变,定不会让那蛇妖活过这一遭。 毕竟斩草不除根的事情,做一次就够了。 “七尾狐,放在妖修之中已是一流上等之列了,何况还修得雷法,确实难得。”虺神君忽然道,“这样一来,他要被逼急了。” 仿佛应和他的话,脚下大抵毫无预兆地颤抖起来,一阵带着腥气的狂风平地而起,在下方山地形成聚拢成一个汹涌旋转的风卷,裹挟无数碎石断木,转眼间化为大柱拔地而起,几乎要把周围的一切都吸进去! 与此同时,山腹内闷声隆隆,高峰上山岩崩塌,哪怕闻音目不能视,也被这动静惊了一跳:“地动?!” “不,是‘崩山令’。”虺神君站在高处往下望,能见到夜色下接连亮起的点点火光,风把远处的人声都卷了上来,在他耳中清晰可闻。 山神主管山水地脉,其中草木土石、鸟兽虫蚁无不在其掌握之中,然而一人之身如何承担一山之重?故而在山神证位之时,其所辖区域内的地脉便分出两股精源化为山水四令,分别是开山、崩山、覆水和止水。 四令乃山神最重要的武器,也是身份的象征,对整座山有着绝对的影响力,自诞生便融入山神精魄内,除非自己割舍,再没有旁落的道理。可是眠春山算个例外,虺神君只掌有象征生机的开山、止水二令,崩山和覆水却在那三首蛇妖掌控中。 保护着神婆和闻音的大树飞快落叶枯萎,正当他们惊疑时,虺神君开口道:“崩山令是四令中最具杀力的,一旦启用就是自断此山地脉,百兽发狂,草木绝根,水源断流,山石崩塌,直到整座山都崩毁为止。” 闻音急迫地问道:“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吗?” “两个办法,一是在那之前杀了下令者,魂飞魄散之后崩山令自解,二是……”虺神君抬起手,“我用开山令与他抗衡。” 生机对杀意,庇护与毁灭的力量僵持,只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便是赢家。 闻音脸上却流露出难色,那蛇妖难以对付,暮残声能不能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打败它未可知,若将希望押在这一处未免失算,可是虺神君被困百年,现在还有余力去与蛇妖对峙吗? 神婆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一咬牙,道:“大人,我这就去召集村民,一定让他们奉上香火愿力恢复您的神力,您先留在这里吸取游散灵气,闻音陪着您……” 她说到这里,突然飞快地扫了一眼闻音,仗着盲眼青年看不见,握住了虺神君的手。 那手有些凉,她却如获至宝般地捧着,低声对虺神君道:“万事有舍才有得,大人虽是慈悲心肠,但也要知道舍小为大的道理。” 虺神君低头看着她花白的发顶,灵体保持着死前的模样,他想试着在这满头华发中找出几丝青黑,可惜没有看到。 她是真的老了。 昔日那个拿着火把扬言要烧他的庙然后又坐在神座下絮叨的姑娘,已经变成华发苍苍朱颜不再的老人,至死也未安息,几乎算得上面目全非了。 虺神君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就像一百多年前对待那个哭成花猫的姑娘一样。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去吧。”他温声道,眼睛里似乎含了一把细碎的月光,清润无瑕,“小蝶,多谢你,还有……” 对不起。 神婆自然听不见他未出口的三个字,阴灵化为一道冷风从山顶刮了下去,原地只留下虺神君和闻音。 盲眼青年坐在山崖边缘,试图靠激斗之地更近一点,浑然不顾山风随时会把自己吹下去,耳中雷声轰鸣不断,尽管离得远,仍让人听得瑟瑟发抖。 虺神君跟孩子一样抱膝在旁边坐下,问道:“你很担心那只妖狐,他是怎么样的性子呢?” “脾气硬,敏锐多疑,不会说漂亮话……但是,我很喜欢他。”闻音歪过头,“他是只狡猾的狐狸,如果打不过那蛇妖,一定会先跑然后再伺机报复的,所以我不担心他。” 虺神君微微一笑:“可你的神情有些忧虑,分明是在担心什么呢。” 闻音轻声道:“我担心的是……我以后见不到他了,下辈子还能跟他认识吗?” “为什么这样说?” 闻音苦笑一声:“婆婆的意思,不就是让大人杀了我吗?” 虺神君先是一愣,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也不否认:“你怎么知道?” “当年是您把我带回来,也是您教养我,算是我的半个父亲,因此我想救您的心绝不作伪,别说放一碗血,就算把血流干也没关系……”闻音垂下眼睑,“可是婆婆放我的血时,我感受到了她的杀意。” 他视为至亲的神婆,在那一刻对他动了强烈的杀意,让闻音如堕冰窟。 “我是个瞎子,爹娘扔下我时,说马上就去给我找大夫,可是他们再也没回来,从那之后我就告诉自己再也不要被人骗了……”闻音只手托腮,“我看不见的话,不止要比旁人听得清、摸得对、嗅得细、想得多,还要比旁人不如,这样的话所有人都会觉得只要我看不见就行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从小我就在想,分明是无亲无故,婆婆为何对我这么好?后来我发现每次跟您见面,婆婆说话的语气都会变得愉悦,她是那样尊敬并爱着您,而我是您亲自捡回来的孩子。” 虺神君淡笑一声:“你觉得她爱屋及乌?” “曾经是这么想的。”闻音摊开手,“直到她问过我的生辰八字,然后从我七岁过后,从饮食和沐浴的水里都能察觉到一股很淡的药味,婆婆总是把一些古怪的药材用在我身上,被问起便说强身健体,可我分明记得其中一股味道是‘九阳草’。” 九阳草,生长在向阳山地的一种常见草药,能驱风邪,却有少量毒性,并不适合人长期服用。神婆精通药理,却给闻音用了这药整整十年,虽因其他药物搭配而无大碍,却使得他内火阳盛耗损脏腑,若非阴蛊诅咒,决计活不到今天。 虺神君道:“九阳草除了祛风,更重要的是驱邪。它生于向阳之地,受日辉而生长,加上一些药物便能配置纯阳散,长期服用他的人便会在体内积蓄大量阳气,当是步入歧途的妖灵精怪最喜欢的猎物。你学过净灵诀,此术法能使人平心静气,降低阳气过剩带来的内火困扰,但是精关紧锁,难动欲念,故而修行者多洁身自好,为至阳纯净之身。” “多谢大人的解释。”闻音笑道,“这让我确定自己偶尔的胡思乱想反而是真的了。” “什么猜想?” 盲眼青年闷声道:“觉得自己像一头养肥了待宰的猪。” 虺神君一愣,接着大笑起来。 “我对于大人有什么用呢?婆婆为什么要悉心养我十四年,然后又在一夕之间想杀了我呢?”闻音的声音很轻,“大人,这世上只有狐狸和您最坦诚了,也请您现在别骗我,好不好?” 虺神君轻轻戳了下他的头,道:“我刚才说过,至阳纯净之人是妖灵精怪最喜的猎物,因为阳气不仅能助长修为,还能滋养体内的生气,其血肉甚至能作为上等丹药的材料。小蝶当初带着你本无其他想法,但是当她知道你是三阳日出生的男孩之后,便动了这心思——养你一身纯阳血肉,做我养精补魂的祭品。” 他说到这里,故意用能把小孩子吓哭的恶劣语气道:“你的血除了能破阴封印,还对我大补。只要我挖了你的心肝脑髓吃掉,再把你的魂也吸了,我就能恢复体内过半的伤势,再加上香火愿力,足够反击那个家伙了。” 他说得戏谑,奈何看不见的人当了真。 “如果是这样,那就行了,虽然有点不甘心……”闻音闭上眼,“您动手吧。” “……”虺神君嫌弃地看他一眼,“你认识我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吃素吗?” 闻音一怔:“您……” “舍小为大没有错,但是自愿牺牲和被迫舍弃是两回事情,如果为了挽救选择杀戮,那这件事本身就变了意义,而且……”虺神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伸出笼在袖子里的手臂,“就算我吃了你,也没有用了。” 在那光裸的手臂上,闻音触碰到了龟裂的痕迹,像大旱时干裂的地皮,翻卷了皮肉,其下无血流出,只有细碎的萤光散了出来,像一只只闪亮过后便要迎接死亡的萤火虫。 “这——!” 虺神君反问:“你知道‘虺’的意思是什么吗?” “虺者,腹行之辈,蛇也……蛇!”闻音蓦地一惊,仿佛想起了什么,他抓住了虺神君的手臂,这一次细细触摸才发现那些龟裂开来的不是皮肤,而是细小的鳞片。 “如果说他是蛇妖,那我也是。”虺神君目光悠远,“你知道眠春山换过神像的事情吗?” 闻音哑声道:“暮残声找到了一本闻家手札,上面有这个记载,但并不详细,只知道是神女像、人首蛇身像、神人像和山神盘蛇像,我们猜测第三尊是您,而第二尊……与他有瓜葛。” “你们猜得不错。第一尊神女像是千年之前的眠春山神,她随这山一同诞生,经历过三光灵泽和五境乱战,可惜最终为了泽被千里灾难之地耗尽神力,与此山融为一体,尸骨化成了第二根地脉,眠春山的四令便是因此而出。”虺神君道,“饶是如此,她残留的神力也让眠春山成了世外秘境,现在这些村民的先祖于九百多年前的破魔战时迁移过来,受此庇佑渡过大劫。” 闻音屏住呼吸,只听虺神君叹了口气,道:“至于第二尊神像……就是他了。” “可他明明是妖……” “众生皆平等,人妖灵怪若有大能大德,皆有超凡际遇,如此妖又如何?”虺神君摇了摇头,“不过他当初根本不想做劳什子山神,都是被逼的。” 闻音蓦地想起神像底坐后面那个洞,若非刻意保存,怎么会在这么多年后仍留在原处? 如此一来,在壁画开头那条被逼进神像底座后面的小蛇…… 第二十九章 神魔 善恶一念,神魔一线。 剩下的谜题会在最后三章全部解开。 一千多年前,玄罗四族脱离了靠天生凭地养的漫长蒙昧期,由聚居到联合,最终先后立国建都,由此世间运势大改。 五境内开始了征战连年,人妖混杂的西绝境尤其混乱,眠春山周遭千里都沦为修罗狱,此间生灵无一幸免,都被卷入战火中。直到灵族的三宝师横空出世,手持天地人三卷妙法图录,点化世间善恶之灵,联合四族守序,泽被五境,没落多年的神道也由此死灰复燃,各路神仙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虽然其中大半是山野精怪假扮,但也有真正的天生神灵得了造化。 眠春山是方圆千里的地脉核心,本该是一处洞天福地,可是它的山腹中孕育了一位神灵,抽走了这部分地脉灵气,故而福地不再,沉睡的山神在愿力下觉醒,一得一失皆是因果。 她虽然伴山而生,却是应运而醒,如同一朵开谢匆匆的昙花,历经了数百年风吹雨打,庇佑了千里山水生灵,却在五境格局初定之后身死道消,尸骨留在眠春山腹内添补地脉,等待下一位神灵从中诞生。 这一等就是许多年,或真或假的神灵们都成了过去,生老病死的人们渐渐忘记了山神,庙宇也只剩下此间一座破旧处。直到九百多年前,生下妖胎的妇人携子逃入眠春山神的庙宇,追来的人们一时不能破门,就放了一把大火。 小蛇乃是人与妖结合诞下的异端,它生而有智,听见的第一声是村民的尖叫唾骂,见到的第一眼是母亲惊恐的脸。 妇人在神像底座后面发现了一个小洞,认为这是神灵的慈悲,于是最后亲吻了手中小蛇,将它放进去后堵住了洞口,自己与这庙宇一同化为灰烬。 可她没有想到,那个小洞其实并非活路。 洞越往里越宽敞,渐入山腹核心,那里只有少量的虫蚁,但没水源更没有出路。小蛇好不容易爬到这里,却发现自己出不去了。 它太小了,没有爪牙能让自己破山而出,就只能活活困死在这里。小蛇自然是不甘的,它是天生有灵的妖族,从诞生便记事,知道母亲挣命把自己送出火场,只想让它活下去。 它在山腹大大小小的缝隙里乱转,企图找到食物或者出口,却误入了一个玄妙的地方。 山腹中空多生岩洞,它在最深处的洞穴里发现了一个女人,她身无寸缕,容颜柔美,双手交叠于腹部,平躺的身躯似乎跟下方土石长在了一起,纹丝不动。 她发丝黑亮,皮肤白里透红,仿佛只是睡着了,可这死寂的洞里没有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那时它并不知道,这就是第一代眠春山神遗留的身躯,与山腹核心的土石长在一处,同地脉相连。 小蛇在这里转了很久,饥饿让它几欲发狂,却连一只老鼠都找不到,它想让自己活下去,就只能吃掉这具山神遗体。 “……”闻音听到这里,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刚出生的小蛇,只记得复仇跟生存这两件事情,别的什么也不晓得,自然不会知道那具山神遗体就是第二根眠春地脉,藏着神灵诞生所需的精元,本可以在数百年后诞生出新的山神,那时却被它吃掉了。”虺神君叹了口气,“妖族吃下神元,若不魂飞魄散,便要脱胎换骨,它靠着强烈的恨意和求生欲支撑自己渡过这关,不过百日便化作人首蛇身之体,成为了第二位眠春山神,但是……他虽然活下来,却失去了报仇的权利。” 闻音眼瞎心明,山神担负着庇护一方水土生灵的职责,行为受天道辖制被愿力同化,蛇妖一旦成了神,就再也不能对生活在此的村民们复仇,反而要顺应他们的祈祷庇护这里。 纵有千般不甘心,都是木已成舟。 他想起一件事,问道:“手札上记载,火烧神庙后的第二年,周边发生了一场雪灾,眠春山却安然无恙,这是他做的吗?” “嗯。”虺神君点了点头,“不过,这是愿力推动、天道所逼,他如果不庇佑这里,就会失去山神的力量,魂飞魄散。” 闻音终于明白蛇妖为何沉寂了多年,因为报仇是他心心念念的事情,生存却是母亲唯一留给他的意义,二者只能择一,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母亲遗愿。 可它不想见这些人,故而只给村里传承巫术的闻家女人托了个梦去,此后人首蛇身的神像出现在新建庙宇中,闻家女人开始世代担任神婆之位主持祝祷卜筮事务,香火曾鼎盛一时。 闻音听得唏嘘,问道:“只有上一任的山神死后,才会出现新的山神吗?” 虺神君颔首:“一般来说就是如此,但神灵强大,虽天道束缚,却超出轮回,除非遇到传说中的‘天人五衰’,否则就只能如初代山神一样散尽魂魄重归本源,算是永不超生了。” “那么不一般的情况呢?”闻音道,“就像现在,他还活着,您却已经出现了……您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问题让虺神君默然了半晌,声音微哑:“若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了……” 蛇妖心怀仇恨,抗拒天道感化,虽得山神之位,却自然拿不到眠春山神完整的神力。然而天道不允命数有差,蛇妖因常怀嗔心不得开山与止水之令,面对生机之请有心无力,就开始寻找能帮助自己做到这点的存在。 他厌恨人族,便在山中找到一条刚开灵智的青蛇,考察根骨之后将其留在身边,传授真法,起名为虺。 虺被他从小养大,又都是蛇类,相处犹如至亲。与出生便遭逢大难的蛇妖不同,虺一开智就被他带走,没尝过苦难,满心都是对眠春山和神灵的爱,一身妖气不染血腥,修成五百年后便化为人形道体,接过开山与止水两令,协助蛇妖一同稳固地脉,虽无山神之实,却行其责。 蛇妖讨厌这座山上每一个人,包括侍奉自己的神婆,唯有对虺温和善待,在他化人当日亲自为其占卜,道:“你是有大造化的。” 此时夜深人静,虺把脑袋枕在他冰冷滑腻的蛇尾上一同在山顶晒月光,闻言便笑:“我就算有造化,也都是大人给的。” 蛇妖听了又掐算了一遍,这次皱起了眉头,他只知道虺将来会有一场大造化,却看不清更多的东西,说明这命运的确与他关系匪浅。 医者不自救,卜者不自算。哪怕是手眼通天的神灵,也仍然在天道一局棋里。 蛇妖算出虺有大造化,而这造化与自己有关,如今后者将他取而代之成为虺神君,这何尝不是应了命数? 闻音问道:“后来又发生了 什么?” 虺神君反问:“你觉得人的本性如何?” 世有善恶两论,可睿者都知道人心复杂多变,若究其根本,最能概括的应当是‘无穷’二字才对。 人心无止境,欲望无穷尽。 “贪婪。”闻音不假思索地道。 “香火鼎盛,信徒众多,愿求自然也日益增加。”虺神君淡淡地道,“他不喜人,有时候不乐意待在神像里接受香火,我就躲在后面的小洞里帮他听着,从家长里短平安事一直听到酒色财气长乐情。没有神灵的时候人只能靠自己,一旦有了神灵便想要有求必应,可是天命祸福相依,哪有长盛不衰的如意事情?这些道理人不是不知道,但少有人愿意以平常心去对待得失。” 蛇妖的仇恨被天道压制在心底,倘若他能被日积月累的香火感化,就会慢慢剥去此私愤之心,成为被天道认可的山神。 可他只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行使职责,打从心底里抗拒天道束缚,恨着这些每日在神像前为私欲屈膝叩首的人,自然不会回应他们的诸多请求。 于是,在一时的鼎盛之后,山神庙又开始变得冷清,若非每次发生天灾地祸都能有惊无险,也许那里早就被许愿不得的人们给拆掉。 饶是如此,随着生灵的轮回更替,后代的人们不再相信祖辈留下的山神传说,他们认为那些都是故事在胡编乱造,庙里不过一座奇形怪状的泥胎石像,是闻家人编造出来谋取利益的假话,根本就没有什么山神。 曾经在梦里见过山神真身的闻家女人早已经入了土,当时担任神婆的是她相隔数代的后辈。可是这个姑娘没有亲眼见过山神的存在,对于神灵的一切认知都来源于祖母,她又太年轻,本不喜欢神婆的身份和诸多限制,故而借着这个机会卸下职责,从此只研医药不问巫筮,将祖母的吩咐都抛在脑后。 “山神失去了香火愿力,就如凡人失去了魂魄,会很快陷入沉眠,直到人们再度需要他。”虺神君的目光有些空,“他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一直陪在他身边,最终亲手把沉眠的他送入山腹洞穴里,然后看着庙宇一天天地败落,除我之外无人再记得他……我本想唤醒他,可他说‘与其抱着仇恨清醒,不如就这样睡下去,好歹也完成母亲的遗愿’,让我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要做。” 他代替蛇妖在暗中庇护这一方多年光阴,直到一百四十多年前那场连日不断的天灾。 虺毕竟不是神,开山与止水之令在他手里只能发挥出一半的力量,修补被强烈地动震开的地脉已经捉襟见肘,根本来不及阻止积水成灾的暴雨和后面发生的走蛟。 等他好不容易将地脉修好赶往高处,就正好遇到了闻蝶。 她是昔年闻家的后裔,性情古灵精怪,从小就爱看祖辈留下的典籍,对山神之说深信不疑,自幼研习巫药之术。可是她们家传女不传男,世代人丁稀薄,到了如今只剩下闻蝶一个人,年纪轻轻就被赶鸭子上架当了神婆,实际上算个顶着巫婆名头的村医。 天灾发生后,闻蝶卜算出将生走蛟,遂呼唤大家赶紧去山神庙所在的高处避难,可是他们虽没被掩埋在泥流之下,却面临着疫病扩散的困境。闻蝶带人冒险去搜寻草药,可这些都是杯水车薪,解不了燃眉之急。 随着疫病一同在避难处扩散的,还有日渐失控的人心情绪。 闻蝶倾力救治的病人都没能活下来,疫病还在扩散,大家身上都或多或少出现了病患状况,再加上饥寒交迫,人们开始后悔——如果当时没有逃上山,而是孤注一掷往外跑,会不会已经逃出生天? 这样的想法一旦提出便再难压下,当唯一能勉强安抚众人的老村长死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那一刻如洪水决堤,对现实感到惶恐和无力的人们将闻蝶团团围住,逼这个姑娘一定要给出救命的办法。 闻蝶自然是没有办法的,可她也知道,如果自己在这时失去了价值,下场不会比这些死人更好。 她愈发焦急地配置草药,组织人们探索出路,随着一个个办法的落空,她终于无计可施,去破旧的庙里哭求神灵慈悲。 连日紧张的情绪将她崩成一道将断的弦,虺赶到的时候看见她举着火把扬言“如果神灵不能救人,不如烧了”,他当时就气笑了。 没等给这放肆的姑娘一点小教训,就见她把火把往地上一扔,膝行在破损的神像前“砰砰砰”地磕头,在外人面前只敢憋着的眼泪瞬间决堤,哭得暗处的虺顿时坐蜡。 天灾人祸降临己身,她有太多的恐慌和难过,却只敢对着一尊明知不会有任何回应的神像诉说。 哭到最后眼泪已经流干,闻蝶捡起了一块碎瓦片,用尖角对着自己的脖子,在这一瞬间动了寻个痛快的念头。 可是尖角割到颈上一点也不疼,她睁开眼,看到手里的碎瓦片软了下来,变成一块绿色的帕子。 “擦擦脸,别哭了。”虺用手轻抚她头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跟你发誓。” 他有一双澄黄的眼睛,虽然长成人样,裸露出来的头颈和手背却都有蛇鳞,旁人见了就害怕,可此时落在闻蝶眼里,他就是能撑起自己头顶天空的神灵。 她喃喃道:“你……是山神吗?” 虺摇头轻笑,指向她身后石像:“那才是神。” “……”闻音听到这里不禁摇头,比起哭诉无应的神像,出现在闻蝶面前的虺才是救她于危难的“神灵”。 “那场灾难过后,村里重新兴起了拜祭山神之风,我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知道是她在明里暗里出力,可她给我编造出了‘虺神君’这个身份,还借着重修庙宇的机会吧神像也换成了我的样子。”虺神君垂下眼睑,“我私底下找过她几次,道明自己是蛇妖,真正的山神在山腹中沉眠,可她就是不信,卯足了力气要让‘虺神君’在眠春山扎根。” 顿了顿,他苦笑道:“我以为神与妖自有淤泥之别,大人又尚存世间,伪造的神像不可能占领真神之位,一旦庙成必定招来天雷将其击毁,届时谎言不攻自破,可是我没想到……” 新的庙宇建成,虺神君的神像正位,可穹空日朗天青,根本不见天雷踪迹。 众人手持香火在神像前三跪九叩之后,藏在暗处的虺只觉得一股热流从鼻腔倒灌进来,直入灵台心肺,身上残留的鳞片刹那剥落,藏在内府的开山、止水两令忽然动了起来,灵力贯通百脉,境界转眼间节节拔高。 虺虽为妖类,但蒙蛇妖恩情接受双令多年,被神力洗髓已久,再加上这些年累积的功德,他虽然不如妖族大能修为高深,却有着多少妖灵精怪都不能比拟的清圣之气,更何况他是在眠春山天生地长,对这里的一切常怀慈悲善心。 闻蝶给他打造了神君之位,他以此为契机成了眠春山的第三任山神,至死方休。 “发现自身变化后,我虽然惊喜却更惶恐,因为在我的认知里,只有上任山神死去才能诞生新的山神。”虺神君道,“我去山腹洞穴寻找大人,可是他不见了。” 闻音皱了皱眉,这样微妙的时机让他不得不怀疑闻蝶,也就是如今的神婆。 虺神君看穿了他脸上的想法,道:“我也怀疑过,可是我问过山中灵怪,都说没看到她有何异常,何况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如何能突入山腹犯山神之身?何况,如果大人死了,崩山、覆水之令就会自动归入我体内,而我至今没有得到它们,说明除了陨落,还有第二种神位更迭的办法。” 停顿片刻,他长长地叹气,好像老去了许多。 “从那天起我成了眠春山神,但没有一天放弃过寻找他,可惜都一无所获,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小蝶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她为我打点一切事务,压下所有对我不好的声音,比当年陪在大人身边的我做得更好,于是我终于接受了现实,在春祭那天现身,从此作为山神庇护这里风调雨顺,让百姓们安居乐业,然后日复一日地听着他们的愿求,有的被我满足,有的被我放过,就这样过了四十多年。”虺神君的声音越来越低,“小蝶老了,对这些事情力不从心,新生的年轻人们都向往外面的世界,而我也不可能永远对他们有求必应……到后来,我体会到大人当年的疲惫,于是回到山腹洞穴等待沉眠。” 然而在三年之后,三首蛇妖出现了。 “小蝶拖着病体去庙里点燃请神香,我听她说完很惊讶,因为我一直在山腹内,如果山中藏有这等大妖,我不可能不知道。”虺神君垂下眼睑,“我亲自去会那妖物,却没想到……” 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哪怕对方已经长为三首面目狰狞,他依然认出来了。 那是他的大人。 “看到他的时候,我终于知道那第二个办法是什么了……”虺神君苦笑,“世有人妖灵怪四族,此外上神下魔,他虽然没有死,却背离神位入了魔道。” 一入魔道,沉沦不复,之前种种,俱化飞烟。 闻音哪怕看不见,也能猜得虺神君说到此处时有多么难过,可他依然问了下去:“他本是沉眠,如何入魔?” “我不知道。”虺神君摇了摇头,“他对此不提片语,只向我急攻,入魔后的他实力更加可怕,而我已经衰败了,最后就变成如你所知的那样。”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跟神婆一样有所隐瞒呢? 闻音在脑海中把他和神婆所说的话与之前线索串联对应,至此大半都已经明晰,可是却暴露出更深的疑点——曾经的山神为何入魔?通道里的壁画为谁所留,神婆刮去的部分隐藏有什么信息?她为何在多年之前就细心培养出自己这样一个活祭品,难道是卜算出虺神君命中有此一劫? 没等他想清楚,又是一道惊雷从天而降, 天际纠缠翻滚的暗影终于将云层彻底撕裂,一只染血的狐爪从碎云间飞快划过,捕捉到一条粗壮的黑色蛇尾。 整座眠春山加快了崩塌和地裂的速度,不少地方已经开始下陷。虺神君站了起来,他双目变冷,如鹰隼一样注视着下方山林,一青一黄两道灵光从体内窜出,化为两枚令牌围绕着他上下翻飞。 “山神大人!”就在这当口,闻音叫住了他,“婆婆说过您才脱困,现在不是他的对手,更不能承担地脉之重,那么……” 深吸一口气,他一字一顿地道:“您把我吃了吧,给这一切做个了断……只要您能做到,我就没有遗恨,至死都心甘情愿。” “小子,你不但瞎,还傻吗?”虺神君轻笑一声,“我说过,吃掉你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他身上浮现的鳞片越来越多,而且在不断开裂,下面的血竟然都是黑色,渐渐裸露出来的骨布满了裂纹。 闻音闻到了这股浓烈的腥味,与曾经在山神庙里闻到的如出一辙。 “一百年前,我被自己庇护的人们千刀万剐了。”虺神君喃喃道,“神灵不会死,但我会痛,会恨。” 恨意随着血肉流失而在体内疯长,一度冲击着本就因为故人入魔而动摇的心神。直到第七天的夜里,蛇妖撤去伪装,将他带到了山顶新建的井旁。 虺神君一眼就看出,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镇妖井,而是聚阴阵,倘若长期困在其中,必被阴秽所侵,从而心生魔障。 “虺,我是真的想杀你,可我也舍不得你。”蛇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这座聚阴阵能引方圆三百里的浊气,哪怕是神灵身处其间也会被污秽侵染,我等着你入魔,重新跟我站在一起……放心,我不会杀光眠春山的人,因为我还需要他们再建一座庙,继续供奉你我。哈哈哈哈,让两个魔高居神坛窃夺香火愿力,你说这天上要是真的还有玄初神族,会不会气得下凡来诛杀我们?” 他看着蛇妖的眼睛:“你已经疯了。” “疯或是清醒,都没有用,我失去的东西太多,只想连本带利找回来。”蛇妖将他推下了井,“当然,你也可以等那个贱人来救你,只要她有那个本事,而你……呵呵。” 柏树破土生长,阴气聚拢过来,虺神君在井下等了一百年,真的等到了神婆化为死灵仍前来相救。 可是这一天太晚了。 心境失守,魔障横生,他的元神形体都已经被阴气浸透,如今已是半步踏进魔道,至阳之血虽然能让他脱困,可是也让他形神重创,如果他不想死,就只能彻底入魔。 这两条蛇虽非同根生,彼此却因果纠缠天命相交,与伴生半身也无差异。虺一旦成了魔,蛇妖就彻底赢了这场算计,无论神婆的谋算、闻音与暮残声的努力亦或者眠春山人百年的挣扎苦难,都变成了魔道的踏脚石。 虺神君说完了这些,竟然还笑得出来。 “闻音,等会儿小蝶回来,你替我……”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叮嘱,可是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青衣的山神张开双臂,揽山风入怀,温柔似最后一次拥抱自己挚爱的情人。 两道风声破空而去,紧接着闻音听到了一声裂响,似乎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咫尺。 他向前方伸出手去,那里本来有一个迎风而立的青衣神灵,现在五指虚抓过去,却剩下虚无的空气。 闻音看不见,自然不会知道那两道风声是令牌如鸟儿般飞落山林,剩下的裂响来自于虺神君。 他整个身体,连同元神都似瓷器般从眉心向下裂开,然后顷刻溃散如尘埃,被风吹过便什么也没了。 千劫百难修神魔,红尘浊世未奈何。 求仙怎悟归真法,道是心间问己歌。 第三十章 破法 穹顶之上,风卷雷光轰然相撞,巨大的白狐踏空一跃,七条狐尾似箭矢爆射而出,将敌人周遭悉数封住。然而黑蛇不闪不避,左右两颗头颅忽地拉长,疾如闪电般同时向白狐颈侧咬去! 蛇口淌下的幽绿涎水如雨滴落在地上,顷刻把下方一片山岩腐蚀出坑坑洼洼的洞来! 白狐躲过了左边,右边颈侧却被一口咬住,毒牙顿时刺破皮毛防护,腐蚀的魔气随之化为毒虫钻进血肉里,然而有那鲜血却在飞溅刹那化为数道火焰,反过来将整个蛇头包裹在其中! 暮残声精通雷法,却也擅长用火。 漏洞是他故意放出的诱饵,血是附着其上的标志,当蛇头一旦被血溅上,妖狐的内丹真火便似如影随形,直到将其烧成灰烬。 这蛇妖倒也是心性坚韧之辈,眼见真火不可熄灭,竟是自断左侧蛇头,但见一道风刃划过,那颗被火焰烧得焦糊的脑袋就从空中坠下,落在地上时已成焦炭! 二者真身皆已受创,几乎同时化回人形。暮残声面寒如冰,一手捂住颈侧伤口,流出来的血已成黑色,窜入体内的魔气正与妖力抗衡,使得他右边肩颈已经没了知觉。 说时迟那时快,下方崩裂的山石被狂风卷上高空,在两人之间飞快组成了山峦般庞大的石虎,其状狰狞,爪牙锋利,不惧雷光纵横成网,悍然冲向暮残声。 白发少年当即飞退,身子在空中猛然一折,一个鹞子翻身窜上石虎头顶,雷火俱于双手随拳砸落,石虎顷刻崩裂,大大小小的石块如纸片般携着雷光火焰纷飞四散,仿佛一场飞火流星雨。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从纷飞的乱石中窜了出来,蛇妖似一道黯淡无光的闪电,转眼间已经逼近暮残声身侧,枯瘦的右手凝聚着一团黑光,重重打在暮残声心口上! 这一下骨裂声起,暮残声全身经络俱震,原本与魔气僵持的妖力也松了劲,毒虫般的魔气顿时破防,不仅麻痹了他右半边身体,血液也翻腾起来,仿佛被这魔气牵引,竟然随之逆流而上从崩裂的伤口飞快溢出,化为一道殷红的血线落入蛇妖口中。 蛇妖原本苍白的脸色很快红润起来,可惜有一道天雷在两人炸开,他不得不抽身后退,失血过多的暮残声身体一晃,差点从空中掉了下去。 这样一低头,他发现从下方山林中不断有地气化为灵光上升,在蛇妖脚下凝成青黄色的光雾,最核心的地方还有团不断旋转的黑色魔气。 如此妖魔,竟能抽取眠春山地气为己用! 暮残声顿时打消了最后一丝与他打持久战的念头,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左手向旁一探,在云间奔走的雷光悉数落入他掌心里,化成一把三尺长锋,其上有紫雷闪现,火焰如水般顺着剑身向下淌,于刃上凝成吞吐不定的赤芒。 “凝气化形,聚元成兵……”蛇妖的面色肃然起来,哪怕周天雷光都已经被抽离,可他现在仍有一种置身于九霄雷池的错觉,暴虐的雷电之力凝而不发,在他身边构建出一个无形的领域。 他本来只想将暮残声拖在这里,如今真正起了杀心——眼下双方已结仇怨,倘若再让这等对手走脱,他日必将后患无穷。 算算时间,那贱人也该把虺弄出来了,可惜来不及看到她亲眼目睹敬爱之神被自己推入魔道的样子,不知道她是悔恨难当,还是痛不欲生呢? 嘴角划出一个冰冷的笑容,蛇妖脚下凝聚过来的地气升腾而起,将他整个身躯融入其中,青黄两色灵光从中飞出,甫一现世便有气流汹涌而起,悉数压在暮残声身周,刹那间有如泰山压顶。 下一刻,青黄色的光雾突然拉长变大,雷声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暮残声定睛一看,只见那雾如有生命般吞噬了周边残留的雷法之力,然后暴涨数倍,原本就昏暗的夜空彻底黑了下来,连同下方的山林火光都被倏然弥漫的黑气掩盖,让身处天地之间的暮残声除了手中雷火长锋,再见不到丝毫光明。 头顶不断下压的力道还在持续加大,让他想起多年前被静观困在结界里的经历,可是这一次他不能再贸然化出原形,否则只会将自己身体各处要害都暴露在这无孔不入的怪雾中。 他默念了两句口诀,赤红妖气从体内弥散而出,化成一个圆球将他周身包裹进去,雾气像水一样涌过来,接触到圆球表面便发出“滋滋”的怪响,整个球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薄。 就在圆球即将碎裂的刹那,暮残声终于动了! 他整个人仿佛也变成了一道雷光,快得令暗处的敌人根本看不清动作,只见到一点雷火在眼前放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凝聚雷火的长锋顺着暮残声手臂挥动,自下而上地劈了出去,像一道紫红的月牙飞射旋斩,转眼间就消失在雾气里。 紧接着,月牙在最浓重的雾气中心再现,它将整片怪雾劈开了一道裂缝,这裂缝被雷光火焰包裹,根本不给雾气聚拢愈合的机会,在须臾间向下拉长,同时飞快地旋转起来,变成了一个雷火交织的巨大漩涡,将所有的怪雾都吸了进去! 怪雾散开,暮残声终于看到了蛇妖此刻的模样。 他又变回了原形,身躯变大了无数倍,盘踞如一座悬空矗立的高山,浑身鳞片漆黑得不见半点亮光,纵然只剩两颗头颅,凶戾不减反增! 下方,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裹挟难以计数的泥土凭空飞起,在暮残声脚下混合聚拢,水与土纠缠得密不可分,变成了一大团粘稠的泥浆悬浮在空中,任谁被它沾上,不脱一层皮就没法脱身。 他纵身一跃,泥浆竟如跗骨之蛆紧追过来,刚沾上脚底便顺势攀爬,转眼间已经将妖狐双腿都包裹在厚重坚固的泥壳中。 暮残声避无可避,巨大的黑蛇已经逼到面前,蛇口再度张开,向着他当头罩来! 他只来得及抬起左手中的长锋横于头顶,顷刻与蛇口相交,毒牙咬在雷火凝成的剑刃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尖锐响声,刺得人耳疼目眩。 左臂被蛇口力压,下侧的剑刃已经切进肩膀,可是暮残声不敢松手。泥浆还在不断往上攀爬,已经裹到了他胸膛位置,不仅如此,这泥浆似乎渗入了体内,将血肉筋骨都一并化作了石头,僵硬却脆弱,随时可能再重压之下粉身碎骨! 突然,一点白光在暮残声胸前顿现,那道由天净沙传出的破魔咒印受到强大魔气的刺激,竟然散发出温润绵长的真元力,似一双柔软的手将附在身上的泥浆悉数扫落,就连窜入暮残声体内作祟的魔气也被一并拔除! 暮残声抓住了这个机会,右手甫一恢复知觉便撮掌成刀,凝聚着身上所有的妖力,像毒龙钻地般刺向蛇妖近在咫尺的腹部! 就在此时,汹涌狂风卷来了一道清脆的裂响。 这声音像是上好的瓷器碎裂开来,仿佛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咫尺,算不上刺耳,却清晰无比。 本欲松口躲避的蛇妖在听见这声裂响之时,僵住了。 手刀刺入蛇腹,妖力在其体内肆虐,紫红相间的雷火猛地从蛇妖背后破口而出,黑色的魔气与血液一同喷射开来。巨大的蛇身好像石化了一样,咬住剑刃的蛇口不禁一松,长锋余力顿时突进,将这只蛇头从嘴部一路劈开,斩成两半! 那是什么声音? 蛇妖仅剩的头颅低了下来,透过散开的云雾看向了下方的眠春山顶。 他们交战太激烈,飞得也太高,从此处往下开,山川都成了蝼蚁,更别说站在山顶上的寥寥人影。 蛇妖只能看到两道青黄色的令牌如箭矢般飞上来,围绕在他身周盘旋不休,直到将藏在他体内的另外两道令牌也引出,才一同化为四道青黄灵光一同向着下方山林落去,仿佛四片叶子即将归根。 那双可怖的竖瞳陡然睁大了,其中嗜血的疯狂也好,冰冷的杀意也罢,俱在灵光下落的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了无比空洞的眼神。 “虺——” 他放弃了眼前的敌人,想也不想地冲了下去,暮残声心头一惊,以蛇妖现在庞大的身躯携无匹重力落下,怕是整座山都要被碾压为平地,其间生灵无一能活下来。 来不及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暮残声化为原形,巨大的白狐踏空而下,天雷沐火与飞沙走石都携狂风打在身上,鳞片与皮毛俱都伤痕累累。 终于,灵光还差丈许便要落地,蛇头也差丈许就要与山峦相撞! 一步之遥,咫尺天涯。 白狐在最后关头咬住了长蛇七寸,借着强大的冲力一同撞向旁边的天空,蛇头与山峦偏离开去,唯有身躯撞断了山崖一隅,那些碎石随着灵光一同下落,终于融入大地,再也不见了。 灵光融入大地的刹那,原本呼啸的狂风倏然静止,取而代之的是清润山风,将崩塌的碎石都掀回本位,摇摇欲坠的山岩自动稳住,毒虫撤回巢穴,枯木在焦土中重生,四溢的溪水、上涌的暗流和即将决堤的大河都恢复了平静。 在这个腥风血雨的喧嚣夜里,眠春山终于安静下来,好像睡着一样,之前种种似乎不过一场梦罢了。 狐与蛇都再无余力控制强大的身躯,他们一同变小,翻滚着掉在山顶上,砸落的动静将呆立着的盲眼青年吓了一跳。 白狐仍死死咬住黑蛇七寸,后者奋力地转过头,看到最后一团绿色的光点也被山风吹散,独不见那青衣山神。 虺…… 他忘记了挣扎,也忘记了反击,愣愣地看着光点消失的地方,直到一阵阴气携风而来,面色惨白的神婆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追问着蛇妖不敢出口的问题,闻音给了他们不敢相信的答案。 虺神君没了。 神灵超越了轮回,若生则长留,若死则不存,于是他在濒临入魔的最后关头,将魂魄与精元全部抽出,融入到伴身数百年的两枚令牌里,随之飞跃九天,将蛇妖体内的崩山、覆水之令引出,一同回归地脉,与这满山的草木土石化为一体,连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也不留下,随了清风去往天涯不知处。 高山流水依然在,世间再无虺神君。 神婆双膝跪地,她弯下腰,将脸庞贴在冰冷的泥土地上,痛哭失声,眼里却流不出一滴泪水了。 蛇妖被她的哭声惊醒,那一瞬他的脸上风云变化,最终竟然发疯一样狂笑了起来,用不知哪来的力气震开妖狐,右手屈指成爪,向着神婆顶门抓去! 这一下若是抓实了,她必定魂飞魄散! 一条狐尾飞射出去,死死缠住了蛇妖的腰身,想要将他拖回来,不料他已经疯到了极致,左手搓掌成刀在腰部一横,身躯便一分为二,上身去势未绝,眼看就要抓住神婆的魂魄!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道黑影在月色下陡然现身,看不出轮廓模样,只是如墙壁一般拦在了神婆面前,蛇妖的手抓入其中竟被顷刻吞没。 紧接着,那黑影迅速变大,像一个黑口袋将嘶声怒吼的蛇妖包裹其中,转眼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暮残声收回目光,就在刚才的片刻之间,破魔咒印传来比之前更强烈的热意,说明那带走蛇妖的黑影不仅也是一个魔,还是比之更强大的魔。 山顶上只剩下半截蛇身,黑血从断口汹涌出来,渗入土地里,散发着浓烈的异样腥味,那尾巴痉挛了好几下,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活力,再也不动了。 随着它的生气流失,眠春山的一切似乎都结束了,可是当暮残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闻音,目光又落在无声痛哭的神婆身上,渐渐冷了起来。 几滴冰冷的水打在皮毛上,他抬头看了眼天空,下雨了。 第三十一章 真相 小剧场—— 暮残声:老子真他嗷的机智! 闻音:你这狐狸精可能点错了技能点…… 一夜风雨,满山清寂。 眠春山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安静过,鸟兽虫蚁都安静地躲在巢穴里,经历一场惊变的人们都聚集起来,除了村长爷孙俩和神婆,其他人无一缺席,哪怕有肢体残缺者也已经愈合如初。 大难不死,村民们的脸上却没有后怕或者狂喜,他们只是沉默地聚在山神庙前。曾经修建精致的庙宇只剩下满地断壁残垣,村民们在废墟间或站或蹲,寻找着落在瓦砾间的神像碎片,哪怕只找到指头大的一点,也如获至宝地捡起来。 然而破镜难圆,碎裂的神像也再拼不回去了。 村民们不知道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许多人都还在熟睡时被地动晃醒,一出来便见到山崩地裂的景象,仿佛地狱降临,让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挣扎难逃。 长久以来,压在眠春山所有人头顶上的不过两件大事——陷入沉眠的山神和长生不死的诅咒。 许多人亲眼见到了村长的死亡,可是在那一刻他们丝毫没有诅咒可能破除的喜悦之情,反有无尽的恐惧从心底升起,等到神像在众目睽睽下碎裂,这种恐惧就变成了寒意,让每一个人都如堕冰窟。 过往种种,对错怎分?生死祸福,何去何从? 村民从来没有如此期盼过神婆的出现,也从未如此害怕她可能带来的消息,然而他们等待的人始终没有来。 昏暗阴冷的崖洞里,亮着一盏如豆灯火,照亮了倚靠在墙壁一隅的枯骨。 闻音正蹲在那里收殓遗骨,他虽盲眼,心却很细,将那些腐朽发臭的骨头都用白绸帕子轻轻擦一遍,再一根根地放进楠木长盒里。暮残声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哪怕明知他是个瞎子,也还点了一盏火悬于上方,不至于让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神婆的阴灵就蜷缩在黑暗最深处,她跪坐在地,双目无神,仿佛一个失魂落魄的傀儡,暮残声看了她一眼便皱皱眉,不再多加关注。 妖狐此番伤势不轻,在天劫下受伤的内府已经出现淡淡的裂痕,经脉一旦运气便剧痛难忍,本来应该去休息,现在却陪着闻音一起来到崖洞,趁着盲眼青年为长辈敛骨的功夫,他来到了那幅长长的壁画前。 从头到尾,仿佛走完了眠春山两位山神彼此纠缠的一生,他们曾经并肩携手又分道扬镳,最后用物是人非与至死方休作为结局。暮残声在昨夜听闻音细细讲完时便有此感,眼下更觉唏嘘。 然而比起凡人的五感,暮残声要敏锐太多,自然也能发现一些闻音不能分辨的线索。 闻音能从刻痕确认这幅壁画出自前后两人手笔,而暮残声能嗅到附着其上的气息,比腐骨更多三分森冷,较鲜血再增一分腥苦,偏偏这味道吸入鼻腔之后,竟有些别样的馥郁。 越是走近,胸膛上的破魔咒印就越是发热,证明了他的猜想——萦绕在壁画上的,是魔气。 眠春山的第二任山神无端入魔,第三任山神为了不入魔道选择形神俱灭,而昨夜那带走蛇妖的魔虽是突然出现,行动却有条不紊,分明是筹备了许久,甚至一直盯着战况的发展。 暮残声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巧合,眼下更确定了所有矛盾的背后都有魔族的影子。他曾怀疑这是否为雷池下逃出的魔物所做,但一来时间对不上,二来气息也不同,只能说明至少在百年之前,已经有魔族盯上了眠春山。 可是千年前破魔战役过后,五境四族倾力扫除魔祸,难道还会有漏网之鱼?亦或者,被封印在归墟下的魔族又找到卷土重来的办法,那眠春山对他们而言又有什么价值呢? 暮残声盯着壁画沉思片刻,忽然开口说道:“闻蝶,逝者已矣,你自己都是阴灵之身,对‘尘归尘土归土’的道理应当再明白不过。” 妖狐容貌虽年轻,修行却已有数百载,直呼神婆之名无甚不对,可惜话说得不大中听,眼神迷茫的神婆充耳不闻,半点回应都没有。 他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将声音放软,劝慰道:“对了,你是被虺神君救下来的,生前一直伴他左右,死后也为了他殚精竭虑,如今他却选择自毁,令你百年筹谋一朝败尽,也不怪你难以释怀。” 神婆听到“虺神君”三个字,身体便颤抖起来,她动了动两颗浑浊的眼珠子,声音沙哑:“你到底想说什么?” 闻音恰好把最后一块骨头也收入木盒,听到两人话头不对,想了想,明智地没有插嘴。 “其实也没什么。”暮残声摊开手,“我的身份,想必你已经知道了。眠春山虽地处隐秘,到底还是西绝境的国土,你们也都是西绝子民,妖皇陛下向来对人族多有重视,狐王殿下更是处事宽厚,此番我奉他们的命令来帮你们,可惜仍功亏一篑,回去怎么也要挨顿处罚,现在想跟你问些细枝末节,好准备些说法,不知是否方便?” 他和颜悦色,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在里头,神婆摇了摇头:“我一个龟缩在此上百年的阴灵,知道的并不多,你想问什么自有闻音告诉你,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思。” “闻音知道的,我都已经明了,可是有些事情还得你开口才行。”暮残声双手环臂,“自千年前破魔战役之后,世间真神已寥寥无几,虺神君陨落这等大事势必会惊动灵族,想来他们也要派人去不夜妖都问询,你若是不跟我说,恐怕就要跟他们讲讲了。” 神婆沉默良久,阴冷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让人觉得有些窒息。 她终于松了口:“你问吧。” 暮残声指着壁画:“你第一次看到它是在什么时候?” 神婆没想到他会明知故问,但还是回答道:“一百年前那场大祸之后,我被蛇妖扔到后山,不慎滚落至此,然后看到了这幅壁画。” “在此之前,你知道这里的存在吗?” “不知道,这里太偏太险,哪怕采石匠也不会来此。” “那就怪了。”暮残声“咦”了一下,“既然这里如此偏险,怎么也不能算逃生的路吧,你那个时候怎么会想着到这里来,而不是回村?” 神婆滞了一下,继而苦笑道:“那蛇妖在村里,我怎么敢贸然回去?本想着找个偏僻处躲躲,没想到就进了死路。” 暮残声看了她一眼,没在这问题上多做纠缠,继续问道:“人死之后都成阴灵,可是阴灵不比生魂,向来难以长久,哪怕有天大的执念支撑着也不过能在世间滞留十年光阴,而你不仅尚存今日,还成了鬼修,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功法?” “我家世代传承巫术,功法是我在书里看到的,并不稀罕。”神婆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她终于不再望着虚空,而是盯向暮残声的脸。 “我见过很多人,嘴上说得生死不弃,可真正到了生死关头,一个个恨不得从不认识彼此。”暮残声对她微微一笑,“你为了一次救命之恩,不仅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虺神君,就连死后也还念着他,可真是对他情深义重了。” 神婆惨然一笑:“情深义重又如何?到头来都成空罢了。” 闻音适时地开口道:“山神大人消失之前,其实有话想让我带给您,可惜他到最后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不过……我听着他轻唤您的名字,比春风拂绿水更温柔些,也许不说出口,是为了不让您更难过吧?毕竟,他总是喜欢为别人想得更多的。” 神婆终于潸然泪下,她昨夜没有哭出的眼泪,到现在因这短短两句话决了堤,转眼间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运气不好,没能跟虺神君见上一面,不过要说温柔的人倒也认识过几个。作为朋友,他们对别人越好就越苛待自己,我就难免为他们多打算一些。”暮残声似有同感,“想来虺神君也是如此,换了我站在你的立场,也要忍不住把他的大事小情都放在心里,他没有什么便是费尽心血也要找来,他若有麻烦哪怕刀山火海也要踏平。” “……是啊。”神婆喃喃道,“为了他,我什么都肯做,什么都敢做。” 暮残声叹息道:“可惜你只是一个凡人,而凡人在神灵眼中与蝼蚁无异。” “神灵……”神婆的脸色变得奇怪起来,她抬头似乎是想透过山壁望天,又好像是在看着别的东西,嘴角竟然泛起一丝讥诮的笑意来,“神灵,又怎么样?” “是不怎么样。”暮残声摇了摇头,“我以为神是不败不灭的,可是虺神君输给了蛇妖,最后还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当然不怎么样。” “他没有输!”神婆激动起来,对他言语中的轻蔑愤怒至极,“你知道那蛇妖是什么来历吗?你知道他当时因为被人背弃有多么衰弱吗?你知道他最后认输是为了救我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这样说他!” 暮残声轻声道:“可他的确输了,被自己庇护的村民千刀万剐,这些你比谁都清楚……你,看到这一幕了吗?” 她当然看到了,那个时候她就被蛇妖放在山神庙里,浑身动弹不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能透过窗缝看着外面那些人对地上的长蛇割肉放血,每一刀都在她心上刻得清清楚楚。 暮残声从她脸上看到了答案,道:“我要是你,那个时候一定恨不得自己去死,因为他若不是为了你,本不必落到这般田地……但是,他因此受了这么多罪,你就算是死也不能甘心,化成厉鬼也要报仇,对不对?” 神婆的声音戛然而止,闻音不禁屏住了呼吸。 良久,她用一种冰冷恐怖眼神看向暮残声,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事论事罢了。”暮残声笑了笑,“我接手这件事的起初,并不知道什么山神与蛇妖,只是为了调查阴蛊罢了,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陈年隐秘来。一开始,我以为这阴蛊乃是蛇妖被村民割肉之后,以怨恨催化而成,但是后来揭晓被割肉的那条蛇其实是虺神君,我就觉得这也合情合理,毕竟他身为山神尽心尽力庇护此间数百年,却被村民千刀万剐,放在谁身上也要怨恨难消。” 神婆不说话,闻音忍不住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一切顺理成章,但是……”暮残声目光转冷,“既然他这样恨着眠春山的人,昨晚为什么要用最后的力量保护他们呢?若只是为了不想入魔,他大可以直接散魂,不必多添麻烦将一身精元还于山水地脉,断了自己最后的复生之路,哪怕多么宅心仁厚之辈,如此以德报怨也未免对自己太绝了。” 神婆十指握紧。 “何况阴蛊这种东西的存在,无非倚靠‘死气’与‘怨恨’两者,若有其一不存,阴蛊便自解。”暮残声竖起手指,“若眠春山人体内的阴蛊乃是虺神君诅咒而成,那么在他身化地脉保护众人时,就相当于原谅了他们因愚昧和贪婪犯下的过错,按理说阴蛊应当解除了才对,可我今天早上看到那些人的样子,蛊虫不仅没有消失,还变得更加强大了。” 闻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如此一来,说明阴蛊不是因虺神君怨恨而成,蛇妖又是这百年来的赢家,至昨晚消失之前都还活得好好的,不管死气还是怨恨都无从谈起,那么……束缚眠春山百年的阴蛊诅咒,到底来自于谁呢?” 神婆冷冷道:“你怀疑我?” 暮残声自顾自地道:“虺神君死前跟闻音说了不少过去的事情,连他跟那蛇妖的关系也没有隐瞒,想必你跟在他身边那些年也该对这些了如指掌。说起来,这也是件可笑可悲的事情,怨恨眠春山的蛇妖因缘际会成了山神,天生地长、性情柔善的灵蛇却身为妖类不得正果,我这外人听得都觉命运弄人,像你这般岂不更是意难平?” 阴灵是不需要呼吸的,可神婆仍是深深地吸了口气,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 “神位更迭非死即入魔,我跟蛇妖斗法时,在他心口看到一道旧伤,那伤口似被钝器贯穿造成,形状与你的木杖在闻音身上所留几乎一模一样,而算算时间恐怕在百余年前,而当初你重建山神庙为虺神君正位,他这个妖类竟然被天道认可作为了第三任山神,这两者真的没有关系吗?”不等神婆否认,暮残声又指向身后的壁画,“你说自己是在逃生时误入此地,至死也没有出去过,可是那蛇妖身负山水之令,你在此山中就算躲进了老鼠洞,他也不可能找不到你,这件事你作为神婆跟随虺神君多年,难道对令牌的力量一无所知?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只要留在这里,就不会被他找到?” “我……” “闻音是至阳之体,原本对虺神君有极大助益,尤其是血肉对于阴物邪祟有破法之效,可是当初虺神君掌握着整个眠春山,你作为神婆地位无双,本该高枕无忧,为什么要花这些年的心血去将闻音养成活祭人牲?难道你在那么早以前就能算出虺神君命中注定有这一劫?”暮残声嗤笑一声,“命数这种东西,联系越紧密就越容易被天道遮掩,虺神君自己都算不得的未来,你从哪里能看到?除非,那个劫难是被你亲手种下的因,而你清楚地知道会有怎样一个果!” 神婆打断了他,浑身都哆嗦起来:“你认为是我害了山神大人?” “你当然不是为了害他,就像刚才说的,你一心都想着他,什么都要给他。”暮残声拂去肩头落灰,“既然如此,他缺一个神位,你给不给他?” “我只是个凡人,我怎么去抢神位?” “凡人当然做不到,可是……”暮残声抬起眼,目光犀利如猎食的猛兽,“只要你跟魔族做了交易,不就行了?” 闻音脸色一变,神婆整个身躯都僵住了。 “昨天晚上带走蛇妖的那个家伙是魔族,他出现得太巧,目的也明确,根本就是蓄谋已久。”暮残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身为妖狐,没别的优点,就是鼻子比狗灵,只要让我闻到了就不会认错,比如……那个家伙的味道,跟这壁画上的魔气一模一样,而这种气味在你的尸骨上也有。” 神婆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她佝偻的背脊慢慢挺直,一双浑浊的眼里此刻满是血丝。 “让我想想……当年你认识虺神君的时候,他还只是蛇妖,在任的山神一日不除,他就永远不能正位,可你一个凡人要怎么去夺取神位呢?”暮残声环起胳膊,“正巧,当初也有一个魔族想要对山神下手,他趁此机会把你引到这里来,通过壁画将蛇妖跟虺神君的一切都告诉你,你得知真相后心有不甘,自然会跟他合作。” 闻音听到这里,想起那些新现的刮痕,当时能够对壁画下手的自然是神婆,而她想要掩盖的内容若是山神本为妖类,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神婆声嘶力竭:“你胡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魔族,也不知道当时的山神到底在哪里!” “可你会巫术啊,巫想要咒杀谁,从来不用亲自见到他,只要一片指甲、一根头发,甚至是生辰八字就行了。”暮残声眉梢轻动,“神像是神灵的第二重身,自古以来就算是修建庙宇也不会将原来的神像随意丢弃,一般会在新庙建成后将其留在偏殿或者静室里,而你身为神婆当仁不让地负责这件事情。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把魔族借给你的力量附在木杖上,照着神像的心口捅了下去,对吗?” 神灵降临过的神像与其心魂相连,倘若神像被砸毁,神灵也有所感,假若神像被邪力所侵,它就变成了媒介,将这股力量直接传送到神灵真身上。 蛇妖身上那个伤口,恐怕就是这样来的。当时他本就因为力量衰弱陷入昏睡,这一下几乎能要他的命,他靠着山水之令抽取地气活下来,却发现神位易主,眠春山换了新神。 对于性情偏激的他来说,无异于彻头彻尾的背叛,前仇新恨一并起,从此魔障由心生,堕了万劫不复之道。 神婆木立在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亮起猩红的光,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又逼迫自己咽了回去,只道:“这都是猜测,你……没有证据。” “证据……”暮残声嗤笑一声,“有两个,第一是村长死了,他是知道你秘密最多的人,也是你最恨的人,其他人哪怕断肢都能再续,他们祖孙却死于非命,说明他们知道了什么秘密被灭了口,而这恰好证明了诅咒可以被操控,联合时间地点,除你无人。 “至于第二个……你自己看好了!” 他忽然伸手在壁画上一抹,原本被刮痕覆盖的地方竟然恢复如初,其内容赫然是蛇妖成神后收养虺与神位更迭之事,如果当时的神婆看到了这些,不仅明白了真相,还知道应该怎样对付沉眠的山神。 最重要的是,在这段壁画下,还有一行很小的刻字,暮残声让闻音亲自来摸,盲眼青年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愿化厉鬼长留此,不入轮回无转世;咒怨山人绝后代,身似朽木乱生死。” 他越念,声音越颤抖,显然已经分辨出这是谁的字迹。 神婆原本激动的脸色,竟然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慢慢平静下来,像一潭死水。 “我最后问你一次……”暮残声伸出手,一团火光在他掌心跳跃,“一百四十多年前,你是不是在这里遇到了魔族,与他合作咒杀山神夺取神位?你将闻音养成人牲,是不是为了提防大难不死的蛇妖回来报复?纠缠眠春山人百年的阴蛊诅咒,是不是来自于你?” 闻音在这一刻呆若木鸡,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等待神婆的回答。 过了很久,神婆忽然笑了,反问道:“我若是不说,你就要让我灰飞烟灭吗?” “不,我会烧了这座山,包括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棵草,甚至是每一寸土地。”暮残声冷冷道,“你觉得他们该死,我也觉得他们活着太痛苦,连同你一起烧掉也许是真正的解脱……反正,虺神君已经化成地脉,留着这座山也没什么用处,不如给他陪葬。” 他话语里的杀机让闻音打了个冷颤。 神婆死死盯着暮残声,她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分毫虚张声势,可是只能看到一片冷然,那双赤红如火的眼睛现在就像被血浸透了,让她感到无比的惊悸。 “解脱……”神婆在沉默片刻后放声大笑,眼睛都笑出了血泪来,她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声音说道,“这些人,怎么配解脱?就连给大人陪葬,他们都没资格。” 闻音喃喃道:“婆婆……” “别叫我婆婆,我养你这么大,只是为了山神大人,可惜……”她直视着妖狐的眼睛,“不错,都是我做的,可我已经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怕,你能奈我何?” 第三十二章 心魔 《山神篇》正文完,明天放蛇妖番外,其中会有本篇魔族阴谋的解答和伏笔。 国庆假旅游 ,回来更《兵冢篇》。 最后,久违的小剧场—— 暮残声:嗷嗷嗷嗷! 某人:你叫这么惨干嘛? 暮残声:你他妈到底是谁啊!! 某人:我现在是闻音啊( ?▽` ) 暮残声:那你以前呢? 某人:读者都心照不宣,你咋这么灯下黑呢? 整个崖洞变得一片死寂,就连呼吸声都显得无比突兀。 闻音终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不自觉地退了两步,后背靠上了冰冷的岩石,寒意就顺着背脊渗入,让他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就没有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过吗?”暮残声打破了这片寂静,他掌心赤红的火焰已经变成蓝色,在昏暗的崖洞里显得无比幽冷。 “后悔?”神婆苍老的面容上浮现笑容,每一条皱纹都好像被笑意填满了,“你知道山神大人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一人一狐都没应声,她却好像陷入了回忆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从小就相信山神的存在,哪怕爹娘不允许,我也偷偷地按照家传典籍修习巫术,就想着有一天能够见到神灵,跟他一起保护整座眠春山,我想要被人尊敬然后过完有意义的一生,而不是如附庸一样跟一个男人成亲生子。因此,哪怕所有人都说山神是不存在的,我也一直相信会有这样一天,可惜在那之前,天灾地祸就来了……我拼尽了全力去保护村民,可是换来了什么呢?” 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嘲讽和悲哀:“他们就像一群过街老鼠,只要有谁走在前头,剩下的便把全部责任心安理得地推卸过去,若成功则众望所归,若不成便千夫所指,我心心念念要保护的同胞,就是这样一群短视胆小却色厉内荏的鼠辈!” 暮残声不置一词,闻音似乎想说什么,到底没开口。 “我把他们带出险地,他们却把我逼到了绝路,我求了山神千遍万遍,可他没有一次回应过我……我每次看着那尊冰冷破旧的神像,都会忍不住想,到底是神灵无情还是这里根本就没有神呢?”神婆的眼神有些放空,“我在山穷水尽时只能求神,而神不给我任何回应,把我从悬崖边缘拉回来的是他,一只妖。” 那是从万丈深渊上唯一伸出的手掌,她本该粉身碎骨,却被他带回了人间。 从那一刻起,虺就是闻蝶心里唯一的神。 暮残声了然道:“所以,你不惜代价在暗中助他脱胎换骨、正位得果,就是为了让你心中的‘神’真正降临在这个世上。” 神婆反问:“他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他有何处不配吗?他难道不应该吗?” 闻音终于出声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可是,值得吗?” 神婆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轻声道:“你不是我,不懂得。” “可是眠春山的其他人也不是你,他们同样没必要懂得。”暮残声道,“你崇敬虺神君,没有任何人能因此置喙,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们,也把心中的神推上风口浪尖……闻蝶,不是每一件为了他打算的事情都是完全对他好的,在那之前你至少应该想一想,这样做的结果是不是他想要的。” 神婆弯了弯嘴角,仍是冥顽不灵地道:“自古旁观者清,大道理谁都会说,但是为了这些瞻前顾后,那就连一个结果都没有。” “可你现在得到了什么结果?”暮残声毫不留情地说道,“他死了,你难辞其咎。” 神婆如遭雷击,瘫坐在地上。 暮残声蹲下来,直视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你恨蛇妖,恨他当年没有在危难之时出现,所以你放弃了他去帮助虺神君正位,可是你在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你到底将‘神’当成了什么?” 各方敬神,皆有所求,无论庇佑或赐福,神都是应愿而行,只要做到了,自然无人不尊其为上位,谁还会深思神本身是怎么想的? 顺心如愿,即为神灵;除此之外,不若尘泥。 “你能为了这个原因放弃前任山神,村民自然也能为了这个原因放弃虺神君。”向来爱笑的妖狐头一次这样吐出冰冷刻薄的讽刺,“你机关算尽一辈子,怎么就想到‘报应’两个字?” 他说完,再也没有看神婆一眼,手腕翻转,掌心那团火焰眼看就要落在神婆身上。 要解除阴蛊只有两种办法,一是消弭怨气,二就是毁掉咒怨者。 暮残声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讲完了,他这辈子耐心不多,从来不肯用在冥顽不灵的人身上。 “等等。”闻音忽然出声,“大人,阴蛊解除之后,被诅咒者会怎么样?” 暮残声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骗他:“解咒之后阴蛊离体,会带走人体内大半的精气神,若是普通人则要大病一场,至于你们……” 眠春山的人寿数早已尽了,如今活在世上的不过是被诅咒纠缠不得安宁的行尸走肉,一旦解除了阴蛊,自然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闻音低下头,让暮残声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到底是在想什么。莫名地,暮残声觉得心头有些滞涩,偏偏说不出是何滋味。 “大人,能让我跟婆婆单独待一会儿吗?”闻音轻声道,“我……还有一些话,想要跟她说。” “……我在路口等你。”暮残声起身,他迟疑了一下,终是在擦肩而过时拍了拍闻音的手臂,“慢慢来,小心点。” 白发妖狐又看了神婆一眼,转身出去了。 一道结界将洞口笼罩,内部属于妖狐的气息瞬间被抽离,将里外划分成两个区域,不管他们在这里说了什么,都不会传入暮残声的耳中。 崖洞重新变得寂静,只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神婆没有抬头,嘶哑着声音道:“事已至此,你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真是好狠的心呢。”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闻音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的确是在“看”着。 青年原本空洞黯淡的眼睛,在此刻亮起了幽暗的光,从中倒映出阴灵的影像。他脸上的艰涩难过都不翼而飞,嘴角带着戏谑玩味的笑意,仿佛在这一瞬间由一只白兔变成了孤狼。 他垂下眼睑,轻叹道:“小蝶啊……” 在闻音开口的时候,神婆原本化作死灰的心突然复燃,她在这一刻竟好像听到了虺神君的声音,那样温柔轻缓,像极了春日里拂过水面微澜的风。 “山神……大人……” 鼻腔嗅到了一点淡香,那像是草木初生的清新香味,让人闻之则如从隆冬步入暖春,那股让灵魂都觉麻木的寒冷消失了,只剩下温柔如怀抱的暖意。神婆僵硬地抬起头,眼睛像是被蝎子的尾巴蛰了一下,疼得泪水夺眶而出,然而泪眼朦胧中根本看不清面前人的模样,只觉得那轮廓似乎是变了,熟悉到让她不敢相信。 一瞬间,天旋地转,阴冷昏暗的崖洞变成了一间熟悉的木屋,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窗户被风吹开半扇,桌上一截残烛正瑟瑟发抖。 寒意从已经熄火的炕上传入背脊,她由阴灵变回了活人,但仍是苍老体弱的样子,在被褥里时蜷得像个小孩,时不时咳嗽几声,地上的痰盂里已经扔了一大堆沾了秽物的粗布帕子。 病痛和衰弱感让神婆的脑子都变得麻木迟钝,她闻着被褥上浓重的药味,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这正是自己的家。 从碧玉年华到花甲之龄,闻蝶把一生的时光都献给了虺神君,唯独在年老力衰后,她与虺神君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是神灵不肯相见,而是她已经把最绚丽的年华都给了他,就想将最后苟延残喘的时间只留给自己。 人老了总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虺神君能使枯木逢春,却不能逆天而行让一个死人复活,神婆也从不拿这件事去央他为难,只是越来越想要独处。如今她终于缠绵床榻,拒绝了村里人或真情或假意的探望,只让从小养大的闻音在身边照顾。 然而闻音虽是瞎子,到底是个男子,神婆从不留他在此守夜,宁可独自躺在炕上忍耐,很多时候都彻夜难眠。 人到这种时候,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却会不由自主地回想往事,然后她似乎是累了,眼睛慢慢闭上,做了个梦。 梦里,华发苍颜的老妇人回到了年轻时候,满头白发换作青丝,细嫩光滑的脸庞连一丝皱纹都找不出来,着一身翠色衣裙在草地上跳舞,旋身时不慎踩到一块石头,眼看就要摔个脸着地。 原本不过寸许的春草在这瞬间疯长,将她稳稳地托了一把又缩回去,她稳住身形,果然看到了柳树下的青衣男子。 他身姿挺拔,五官都生得温润好看,偏偏有一双蛇样的眼睛,裸露出来的脸庞和颈部还有好几块细密的鳞片。 彼时还没有成为山神的虺温言道:“《四时小舞》乃执器舞,不是这样跳的。” 《四时小舞》是巫女祭神的一种舞蹈,主要是赞颂这一年的四时风物、感念神灵庇佑,总共分为四段,是闻蝶从小就根据典籍自学的。 她鼓起腮帮子:“怎么会?我祖母的手记上就是这么画的,分明是人舞才对!” “你且看我。”虺这下一条柳枝,走到草地中央,先是垂袖而立,然后双手合握柳枝举于头顶,右腿微屈,左脚前伸,腰身一折,做了个闻蝶没见过的起舞式。 “谢天地之造化,感山水之神秀,奏《灵囿》而舞《四时》,一人执玉枝,点水以洒灵泽……一时为春,草木生,万物醒……二时为夏,百毒消,五谷奋……三时为秋,硕果结,仓廪实……四时为冬,瑞雪落,众生歇……” 广袖随风摆,脚步踏玄灵,身动折花影,柳枝舞清露。 舞毕,他在草叶纷飞间回眸一笑:“看懂了吗?” 闻蝶已经痴了。 她分享了自己亲手做的点心,虺坐在身边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起早贪黑练这个?” 闻蝶把糕饼咽下,扬起一个笑脸:“你救了大家,我们要把山神庙从头到尾重建换新,估计等做好就要来年了。到时候我召集所有人给你办春祭,亲自穿百家衣给你跳《四时小舞》,让你……” 虺打断了她的话:“我真的不是山神。” 一瞬间,滔滔不绝的少女住了嘴,她的眼睛里蒙上一层灰暗,然后倔强地别开脸,不说话了。 他们每次谈到这个话题都会这样,虺说服不了她,她也不能让虺改口。最终,青衣男子看到天色晚了,送了一盏灯笼催她回家,澄黄的火光将她身周三尺照得亮亮堂堂,不管什么鬼魅蛇虫都不敢接近。 她盯着那温暖的火焰,如望着虺的眼睛,脑子里面想着认识以来发生的一切,不知不觉就走了岔路。 眼前是陡峭孤崖,乃后山地界,根本没有能立足的地方。闻蝶一不留意差点踩了空,这才惊得回神,刚要转身往回走,背后就传来一股大力,将她推了下去。 连一声短促的尖叫都来不及,她被摔晕过去,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滚进了一个崖洞里,幸好人无大碍,手中紧握的灯笼也还在。 然而灯笼照亮了环境,也带来了祸患——她看到了刻在洞里的那幅壁画。 越往后看,她就越抖得厉害,寒意从背脊蔓延向四肢,可是在心底却有一丝没来由的火热随着壁画内容的推进,一点点在心中烧灼起来,这让她觉得煎熬难耐,又像是有无数蚂蚁在搔。 如果真正的山神是蛇妖化成,如果神位可以更迭,如果…… 一双手从黑暗里伸出,轻轻地把她揽住,一股带着血腥味的馥郁香气笼罩过来。她不敢回头,只能低头看着那双手臂,纤细白皙,就像凝脂美玉,指甲是鲜艳欲滴的红色,像刚涂上的人血。 “我们做个交易吧。”手臂的主人对她耳语,属于女子的声音滑腻绵软,“你帮我,我帮你……嘘,别拒绝,听听你自己的心,它跳得好快呢。” 闻蝶的目光仿佛长在那幅壁画上,嘴唇翕动:“交易……” “我帮你将心爱的人送上神位,你帮我把现任的山神推下魔道,各取所需,两不相欠,好不好?” “我……”她惊醒过来,拼命摇头,“我不敢,我不能……我做不到!” “可是你爱他呀。” 闻蝶就像被掐住了脖子,所有推拒的声音都戛然而止,这一刻她猛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抚上心口,喃喃自语:“我……爱他?” “女人呀,最爱口是心非。你若不是爱他,怎么心心念念都是他?你若不是爱他,怎么会把七情六欲都付诸于他?你若不是爱他……”女子的低语变作笑声,“怎么会想把一生都献给他?” 最后一句话仿佛戳中了闻蝶心中不为人知的深处,她冷汗涔涔,浑身战栗。 “爱一个人没有错,为他打算和付出更没有错,不要抗拒,乖乖听话……”女子舔舐着她的耳垂,“你想不想看他高高在上,想不想看他意气风发,想不想一生陪着他……你要是想,就握住我的手吧。” 欲望是被压在心底的野兽,一旦有了打开栅栏的那只手,便再回不到囚笼。 闻蝶闭上眼睛,颤抖着握住那只不知何时抚上自己心口的手掌。 温凉如玉的手臂,变成了一把冷冰冰的木杖,耳畔低语的女子消失不见,闻蝶睁开眼,发现自己身着巫的袍褂,站在空无一人的庙宇偏殿里,手中木杖贯穿了破旧神像的胸膛,裂痕从洞口迅速蔓延,将整尊石像完全崩碎。 那一瞬,她的耳朵里似乎听到了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可是整座山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闻蝶步履踉跄地走出去,刚出了庙门,一阵风就挂了过来,她痛苦地弯腰咳嗽,竟然转瞬变成了苍老的神婆,青丝变白,皱纹密布,腰背也佝偻下去。 她以为自己会这样咳死过去,然而一股暖意从额头传来,神婆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木屋里,刚才只是梦到了从前。 多日不见的虺神君坐在床畔,用手擦掉她额上冷汗,同时渡入一缕气息减轻她的痛苦,温声道:“做噩梦了?” “大人……”神婆艰难地唤他一生,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难听,就不敢再说话了。 她只能用已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位自己陪伴一生的神灵,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昔年君是青山石,我尚杨枝绿柳腰;如今春尽杨柳败,青山依旧石未老。 她的确用了一生去陪他,可终究也只是神灵漫长一生中的过客。 这一瞬,长久以来都被理智压抑的念头无法克制地冒了出来,神婆费力抓住了虺神君的手,喉咙里哽了好几下才说出话来:“我……我快死了……” 虺神君身体一僵,他反握住这只枯瘦的手掌,将暖意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眼泪从神婆眼里止不住地流下,她用尽力气说道:“我……我不想死……我还想陪伴您……我还有……很多事……没为您做到……我、我舍不得……” “小蝶,这四十五年来我感谢有你的陪伴……但是,你这一生过得太累了。”虺神君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已经够了,小蝶。” 神灵的温柔多年不变,可是神婆在这一刻首次对他的温柔生出怨愤——为什么我要死了,你还如此温柔从容呢? 我对你有至死不休的牵肠挂肚,你对我就没有不甘不舍的挽留吗?我这一生对你来说,终究只是过客吗? 多年前种在心里的那颗毒种,在此刻破土发芽,在不见天日的深处长出一朵殷红如血的花,含苞待放。 虺神君陪伴了她整整一夜,次日神婆的身体便恢复些气力,她让闻音扶着自己出门走走,这个被她为了山神大人暗自当做活祭养大的瞎子,竟然成了整座山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又听到了村民们的议论声,内容大多与虺神君有关,自从三年前那场祈愿不成的闹剧过后,村里本就意气用事的年轻人更加对山神不满,再加上唯利是图的村长的默许,连带着老人们也渐渐被带偏了想法。 春祭取消,香火冷淡,作为神婆的她也缠绵病榻,虺神君却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闭关不出。 然而他有平常心,神婆却意难平。 这些目光短浅的利欲之人,眼里只看得到蝇头小利,为此数典忘祖,等到了山穷水尽才知跪求神灵庇佑,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他们都该尝尝背叛山神的报应,苦果吞得越多,以后才能学乖。 这样的念头在她心里疯狂滋生,那朵暗处的花被恶意滋养,只见重瓣绽开刹那,露出一张男子人面,不等她看清,花已转瞬凋谢,人面像一阵风,顺着呼吸从她体内抽离出去,消失在茫茫山林间。 这一瞬,身边的盲眼青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转过头,可惜没再发现动静。 七天之后,三首蛇妖出现在眠春山上,她的怨念实现了,一切却彻底乱了套。 人首蛇身的妖孽抓住她的头发,像极了心中昙花一现的那张脸,神婆终于确定当年的魔物骗了她——对方根本没有把入魔的山神带走,而是把被封印的他藏在了她心里,让他日日夜夜看着物是人非,被她心中的贪嗔痴年复一年地浸染,直到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神婆当年做了那件事,有过后怕,却从来没有后悔,她想过自己会遭报应,所以暗中修行秘法并收养至阳之体的闻音,可她没想到这个报应竟然是虺神君替她受了。 那样温柔善良的虺神君,被她用一生守护的神灵,为了她对一个妖孽跪地磕头,被自己庇佑多年的村民千刀万剐,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地的血似乎都从眼睛淌进了她心里,湮没了其中最后的理智。 多年魔障在心间,一朝化成恶鬼面。 “……”神婆终于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崖洞,累赘的身体都成了匣中枯骨,只余下这怨恨之灵。 站在眼前的不是虺神君,也不是蛇妖,而是笑容清浅的盲眼青年。 闻音的眼睛还是空洞一片,可神婆无端地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刚才的一场梦回往昔,抽干了她支持魂魄的灵力,晃了几下就跌倒在地,根本站不起来了。 “你……”阴灵不畏寒暑,可神婆现在感受到一股无比惊悸的寒意,“你不是闻音,你是谁?!” 闻音虽有至阳至纯之体,却被她败了根基,除了净灵术根本不能修行任何功法,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气息? 下意识地,神婆以念力催动他体内的阴蛊,可是那蛊虫好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以前的名字……不告诉你。至于现在,就当我是闻音吧。”盲眼青年俯下身,手掌轻柔地落在她头顶,“不枉这连日逢场作戏,你的心魔……我收下了。” 话音未落,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笼罩下来,神婆惊恐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心好像被这力量撕扯得粉碎,那些充斥着怨恨、不甘、贪婪与悲愤的感情都纠结成团,被一并从心底拔出,逆流上涌,顺着手掌挪开与魂体彻底抽离。 这感觉就像一个人被生生撕裂成两半,神婆痛得满地打滚,恍惚间看到那团从自己体内抽出的黑气在半空中化成人形,竟然是自己十六岁时的模样,只是浑身惨白无色,正无声地嘶吼着什么,然后被一只手攥在掌心里,揉成一颗小小的丸子,张嘴吞了下去。 盲眼青年吞了这心魔,神婆便觉得痛苦瞬间消失,整个灵魂都轻松得仿佛要飘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到底……” “凭你也配我来帮?不过是我饿了太久,要找点食罢了。”盲眼青年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轻笑一声,“就算是心魔,也不可能无瑕而生,别把你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推托到这上面。” 神婆瑟瑟发抖,只听他道:“我唤醒你,是为了两件事,一是这具肉身原主的遗愿——在一个月前,我与他因缘际会,他将这身皮囊给我,我帮他查明真相,给此间一个归宿。” 说话间,他想起那个于一月前在梦里误入婆娑心海的瞎子魂魄,无声笑了起来,毕竟这世上心有魔障的人不少,能抵挡住玄冥木的诱惑坚守初心的人不多,可惜终是凡人,不能长久,只能跟他结一场交易的缘分罢了。 神婆脸色一变:“闻音他……” “你把他当瞎子,可他并不是个傻子,有时候眼瞎的人比你们都要活得明白。”盲眼青年并不多说这件事,继续道,“至于第二件事……你想不想知道,虺神君为什么宁可选择死亡?他临终之前到底想对你说什么?” 神婆猛然抬起头,已经变得虚幻的手指想要抓住他的脚踝,奈何只是穿了过去。 失去了赖以支撑的怨力,长留此间的阴灵就该化为烟尘了。 “他说的是……”盲眼青年低下头,笑意愈深。 一百年的时间,足够虺神君知道神婆隐瞒他的一切,对于这个以崇敬爱恋之名为他奉献了一世光阴,又不择手段伤他至亲牵连甚广,间接推动他到如此地步的女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闻音,等会儿小蝶回来,你替我……”那一刻,他想起了过往种种,对与错在他心中其实已经没有了意义,因为结局已经注定了。 他终究无话可说,因为从此之后就算轮回隔世也不再相见,何必在最后徒增怅然? 可是虺神君不知道,当时站在身后的青年虽然盲眼,却把他心中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此时此刻,这个人唤醒了神婆,让她以最清醒的状态听到这句话:“知卿一生心意,奈何担当不起,唯有辜负真情,余愿好自为之。” 虺神君一生不杀伯仁,可伯仁终究因他而死,置身泥潭者,无一人可算全然的清白无辜。 如此一来,他怎么会选择那条不归路,让万般恩怨一错到底? 他最终与山川化为一体,温养其中万千生灵,既是慈悲为怀,也是还命偿罪。 青年面上带笑,神婆的脸色却随着每一个字的吐出愈发苍白,到话音落实,她的脸上先是出现了极度的悲愤和痛苦,然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整个魂魄都扭曲变形:“不——” 此一声哀嚎,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神婆的魂魄在须臾间溃散,化为一股阴冷的风弥漫开去。 盲眼青年掸了掸身上的灰,转身向洞口走去,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面容也变得苍白起来,等到前方传来熟悉的妖狐气息时,他脚下一个踉跄,正好被对方拥住。 暮残声尊重他们最后的谈话,于是去了外面等待,却不料听到神婆的哀嚎声,紧接着他感受到无数道阴冷的气息从村子里升起,转眼间消弭于天地间。 他放开了神识,看到村民们都在一瞬间僵住了身体,不管惶恐还是迷茫,亦或者悲愤与欣喜,都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孩童迅速成长,青壮年急速衰老,老人们褪去皮肉,到最后所有人都化为枯骨,倒落于尘埃里。 暮残声终于知道,那些升起的气息就是离开人体的阴蛊。 阴蛊消失,说明神婆要么魂飞魄散要么放下怨恨,可是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闻音……会不会也变成了一堆白骨呢? 妖狐用上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几乎在一念之间到达崖洞口,正好看到盲眼青年摇摇晃晃地从里面走出来。 没等开口说一个字,暮残声就看到闻音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到来,抬头对这边笑了一下,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在即将走出黑暗之时倒了下去,落在暮残声怀里。 “闻音——” 第三十三章 赌局 假期结束综合症…… 雨打落花飞乱红,风吹平湖舞涟漪。 白发少年将窗扉关上,以免外面的水汽继续流动进来,屋里昼夜不熄的人鱼烛燃着暖黄明光,六角鎏金炉里的香块也只烧了一小半,在此间丝毫不觉春雨夜的微凉,只察觉到淡而不绝的暖意。 暮残声回到不夜妖都已经两天了。 眠春山的百年悲剧终于落幕,虺神君身化山水精魄,神婆消失无踪,被诅咒缠身的村民们也都化为枯骨归于尘土,看起来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阴云仍压在暮残声心头,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凝聚得越来越浓重,在这些日子里他总是会想起那座山上的人与事,想起最后劫走蛇妖的那道魔影。 离开眠春地界后,魔气都已经远去,那味道却似乎烙印在他心里,不仅没有消失,更在他反复回想时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带着血香的兰花气,馥郁入骨,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可他在万鸦谷渡劫之前,分明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魔族,两者的味道也迥乎不同。 正回想间,背后突然传来有人呼吸变重的声音,这样微弱的动静被他捕捉,暮残声转身走到床榻边,可惜躺在上面的人还没有醒来。 闻音已经昏睡了整整七日。 暮残声始终不知道当天他在山洞里到底对神婆说了什么,纠缠眠春山百年的阴蛊一朝解除,被诅咒缠身的村民们终于得到这迟来归宿,唯一的例外是闻音。 盲眼青年没有化为枯骨,而是陷入了沉睡,如果不是他还有呼吸和心跳,暮残声几乎要以为他也死了。 思量片刻后,暮残声终没有把他丢下,而是将其带回了不夜妖都,安置在暖玉阁里。 柳素云身为树妖,不仅实力卓越还精通医术,暮残声厚着脸皮请她来看过,如丝线般的根须顺着盲眼青年的指甲缝钻入,顺着血脉骨骼在他体内游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没有受伤,体内亦无外力作祟,只是五脏自然衰竭,气血也现出枯槁之相。”柳素云撩起闻音的头发,“你看他的发根灰白,虽然外表还没显露,但是身体底子已经开始步入衰老了。” 暮残声看着那点白色,先是皱眉,然后迟疑着抚上自己的脖颈——闻音本来和眠春山村民一样因为阴蛊诅咒而受长生之苦,在蛊虫消失后,用阴气和怨力维系的皮相顷刻崩溃,他也该和众人一起化为枯骨,只是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与暮残声订下了完整的契约。 契约内容是查出眠春山百年悲剧的真相、向幕后祸首讨公道,代价是闻音自己。如今暮残声虽然查明了眠春山三代山神更迭之谜、阻止了蛇妖以魔身夺神位,也抓出了身为阴蛊之主的神婆,可是在这一切恩怨背后还有那个推波助澜的魔族逍遥在外,至今其真实的身份与目的皆不明。 因此,契约只算完成了一半,身为缔结者的闻音虽然失去长生不老之身,却被这力量与暮残声绑在了一起。 “你的身体最近有何异常?”柳素云发现了暮残声这个动作,过来查看后肯定了他的想法。 妖狐脖颈上的白色咒纹已经变灰,乍看像是斑驳在皮肉上的裂痕,他仔细想了想,道:“较往常容易疲累,嗜睡多梦,有时候会恍神。” “这就是了。”柳素云面色肃然,“你此番鲁莽了,此契约虽然简单常见,但是因为它的强制约束力在五境应用极广,这个人早该死去,凭借契约分享你的生命力才苟延残喘到现在……残声,你得庆幸他只是个凡人,寿数与我等不能相比,否则你一半的命都要分给他!” 暮残声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当时没想到这么多,他……应该也没料到这背后的水太浑。” “你在替他开脱?”柳素云听得稀罕,“狐族可是出了名的谈情不谈心,怎么你的心肠这样软?好孩子,听姑姑一句劝,人族跟我们到底不是一路的,别太认真了。” “我……”暮残声本来想说两人没有什么需要谈心论情的关系,可是话到嘴边又想起初见时青年垂首抚琴的模样,转瞬间眼前似有流光飞过,转动了相处时的数个日夜。 柳素云说的没错,自古人妖殊途,闻音对他来说终是过客,可是雁过尚且留声,闻音又会给他留下什么呢? 最终,他只是将闻音的手塞回去,掖了下被角道:“我晓得,谢柳姑姑的好意。” 柳素云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没再多话,转身出了房门。 暮残声拿黑琉璃罩住人鱼烛,屋子便暗了下来,他在软榻上盘膝打坐,运行内息流贯气海百脉。除了外五雷,他还修行《百战诀》和《浩虚功》,前者为外修武道,以刚烈杀伐为主,后者是内修心法,却走中正平和的路子,与人族道修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此一刚一柔内外兼修,才能让他在追求战力的同时坚守本心,不至于迷失心智,堕落为嗜血贪欲的杂碎妖物。 净思说《浩虚功》是她所创,可《百战诀》出自另一人之手,多的便不再提。暮残声修行这些年,只觉得《百战诀》里的招式都少花俏,每一下都带着杀机,唯有在战场上刀口舔血多年的人才能将其创出,可是他这些年游历在外,没听说过这样的人物。 想到这里,他惊觉自己的思绪又游散,赶紧摒弃杂念,引导真气从灵台游走,涤荡身心,几息后便入了冥思境界。 温暖柔和的真气渐渐将妖力安抚下来,连同残留在体内的天雷之力也被引导着流入气海,那里渐渐形成一个漩涡,以缓慢均匀的速度旋转着,内息都汇聚过去,元神在最中心现身,长得与妖狐道体一般无二,亦是五心朝天,内与外似无分别,身与心融为一体。 躺在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头颅无声转过,目光落在盘膝打坐的白发妖狐身上,嘴角慢慢勾起了笑容。 闻音轻轻吹出一口气,化作一道黑烟,随着妖狐的呼吸吐纳涌入七窍,直贯心脉。 气海之内,真气汇聚而成的漩涡突然加速旋转,近乎疯狂地吸收妖力,一股黑气被卷了进去,顷刻便到了元神身边,化成了浑身苍白的高挑男子。 男子比暮残声要高些,张开手臂就能将妖狐圈在怀里,头放在对方肩膀上,侧首在他耳边说话:“妖狐,我来找你玩了。” 软榻上的白发少年皱起眉,双目紧闭,识海里的元神也没有睁眼,只是指诀变动,在摧枯拉朽的漩涡中心坐如磐石。 “真冷淡。”男子轻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你,别怕呀。” 他每说一个字,漩涡的速度就更快一分,整个气海都被无声无息地染黑,只剩下他们坐着的这块中心还是明亮的。 暮残声全力压制着体内陡然躁动的真元,烙印在心口的破魔咒印在这一刻烫得连元神都觉灼痛,他立刻想到了万鸦谷里那场摄魂夺魄的怪诞梦境,没料到目标竟然会自己找上门来,可惜眼下被其先发制人,元神像是与肉身脱了壳,哪怕此间翻江倒海,外面的肉身也不能动一根手指。 “你到底是谁?” 男子的手点在他眼角:“你若是敢睁眼看看我,我便告诉你。” 手掌寸寸下移,在即将碰到心口时被一把抓住,暮残声睁开眼,冷冷看着这个入侵自己气海的魔物,从这个角度望去,只能见到满头黑如夜羽的发和一张苍白面容,五官生得极好,眉眼如画,嘴唇猩红,似一张精致夺目的人皮画。 这一瞬间暮残声心底生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只是这情绪转瞬即逝,下一刻再看,又觉得这张脸无比陌生。 见他睁眼,男子笑意更深,反握住那只手细细摩挲,声音里面似藏了摄魂的钩子:“我是心魔,你藏在心尖上的魔。” 心魔。但凡修行者都不会对这两个字感到陌生,修心是修行路上至关重要的一点,若有人迷失方向,堕入偏执妄念,便会心生魔障,从此踏上歧途,有些身死道消,有些成了邪魔外道。 据说心魔无人不有、无处不在,可这都是人心自生的迷障,归根结底都不过是幻象,哪有真正化形成魔的存在? 妖狐冷笑一声,倒也没在这上面多做徒劳纠缠:“你三番两次找我做什么?” “跟你玩呀。”心魔在他肩上蹭了蹭下巴,“上一把你赢了,这一次你若还能赢,我不仅放你元神归体,还送你一件好东西。” 暮残声眉头微皱,却不加犹豫:“好。” 心魔挑起眉:“你要是输了,肉身便腐烂,元神归我。” 魔物的赌局向来不公平,暮残声冷笑一声,并不多话。 心魔的手掌掩住他双眼,再挪开时身后已经没了魔物踪影,周边肆虐的气流也消失不见。一股香气窜入鼻腔,暮残声举目四望,发现自己仍坐在暖玉阁的软榻上,人鱼烛的火光被雕花琉璃罩挡去大半,使得整个房间陷入有些暧昧的晦暗光影里。 暮残声下意识往床铺看了一眼,面色憔悴的盲眼青年仍在昏睡,一切都跟之前没有差别。 他下了榻,先探了探闻音的气息,然后走出了房门。 刚走出一步,暮残声便驻足。 淅淅沥沥的大雨仍在继续,却冲刷不净满地鲜血,夜幕之下整座妖皇宫陷入死寂,放眼望去,满地都是宫中仆侍的尸体。 血水淌过鞋底,一个头颅滚到了暮残声脚边,他弯腰将其捡起,纵然这人头满脸血污,他仍能认出是柳素云。 树妖的尸身倒落在一旁,变回了原形,那枯木上布满伤痕,断口处还有雷火灼烧后的焦糊痕迹,掌中头颅的双眼瞪大,似乎至死都不敢相信。 暮残声心头一跳,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全是血,体内的妖力尚未平复,躁动如择人欲噬的猛兽。 地上尸体遍布,妖族死后都化为原形,其中不乏当时带路的侍女和这几日侍奉的奴仆, 死者尸身上大半都有雷火痕迹,个别小妖则是被利爪撕裂了身躯,已经看不出原样。 这里仿佛变成了地狱。 数道流光转瞬即至,妖皇宫的其他人终于赶来,当先的便是九尾狐王苏虞。 此时,苏虞脸上再也没了笑意,他看着这满地狼藉,不可置信地看着暮残声,厉声道:“你到底干了什么,疯了吗?!” 天际一道闪电乍现,暮残声下意识地低头,水洼里映出他此时的模样,满头白发都已经变成墨黑,面容在浑浊的水里模糊不清,只能映出他的眼睛。 红似血,冷如刀。 雨水打在身上生疼,血腥味越来越浓,暮残声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他本以为这是梦,可是沾在手上的血却似有余温。 心魔带笑的声音在他耳中响起:“你输了。” 第三十四章 虚实 注:出自曹雪芹《红楼梦》。 小剧场—— 暮残声:一波完了又来一波,最后还是被骗了,唉 ,你这个城里人套路太深。 闻音(心魔):说得好像你们山上的路就不滑一样,我这么多年了就在你身上连续翻车……呵,有意思。 大雨未歇,雷鸣电走。 上百名妖族守卫拔出兵刃将暖玉阁团团围住, 一条火红狐尾从苏虞身后破空而出,闪电般袭向暮残声,他下意识地闪避,却觉得手上一轻,狐尾像只灵巧的手臂卷走了他掌上死不瞑目的头颅。 苏虞合上柳素云的眼睛,寒声道:“暮残声,你被魔物所骗犯下大错,现在束手就擒,本王暂可饶你性命。” “魔物?”暮残声低头看着自己一身血迹,“什么魔物?” “你带回来的那个人!”苏虞目光冷厉,“他被魔物夺舍,迷了你的心智,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还不幡然悔悟吗?” 暮残声回头看向房门半敞的暖玉阁,闻音应该还在里面昏睡着,心魔的声音又一次消失,不知道藏在何处看着这场好戏。 苏虞的音容气息不似作伪,满地尸骸残血未尽,体内的妖力也还在躁动,再加上心魔作祟,若说是他心神失控后亲手造成眼前局面,恐怕暮残声自己都找不出开脱。 所谓的赌局,难道就是他能否控制住这无端而起的杀意?可是他若真的失控,缘何杀了数人却不伤闻音?柳素云修行千载,乃西绝境赫赫有名的大妖,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死在他手上? “今晚树仙来找本王,说她从那人身上查探到魔气,因见你情思有异故未曾当场言明,请本王亲自掌掌眼。然而近日妖皇陛下闭关,本王代掌宫权分身乏术,便让她先行过来再探,没想到……”苏虞捏紧了五指,“暮残声,你是怎样引爆了她体内的妖雷?” 雷法向来堪称妖族克星,尤其是对柳素云这样的木妖,倘若他出其不意以雷霆攻其要害,哪怕是千年树妖也要吃大亏,如此一来,也难怪柳素云至死都不敢置信。 心头千百个念头飞快转过,暮残声的目光又落在柳素云的头颅上,一股难以压制的悲痛升起,撕扯着他内心为数不多的柔软之处。他自幼游历在外,少有在西绝境长居的时候,与同族关系都不算亲密,却得了柳素云眼缘,这个女妖视他为后生晚辈,向来对他颇好,如今落了个不得好死。 他喃喃道:“我没有杀柳……” 说到一半,暮残声突然哑了,他最清晰的记忆只停留在打坐入定时,当气海生异变,元神便如置身混沌之间,意识似清醒实浑噩,就连与心魔的那番对话都不能确定究竟是真是假,直到元神归体,惊觉周遭已是翻天覆地。 他看向肩头已经化为墨黑的头发,哪怕不照水镜,也能猜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恐怕犹如恶鬼。 惊疑、愤怒与悲痛一齐在暮残声心头大作,激得气血翻滚,血线从嘴角溢出:“我、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刚才入定时……的确有魔物入侵了我的气海。” 苏虞面色更冷:“什么魔物?” “他自称心魔……”暮残声下意识地将手附在心口,似乎是询问,又像在自语,“我怎么会有心魔?” “世间万物若生灵智,除非断尽七情六欲,否则都会心生魔障,只是我辈修行者皆以修心为上,有意无意地克制自己的罪欲。” 苏虞的声音仿佛霜刃,直直戳进暮残声心里,“你天资过人,修行年岁短却已有七尾境界,可是你未曾真正尝过七情,欲望于你而言就是一条盘踞心上的五彩毒蛇,你明知要远离它又忍不住想接近它,现在……你终于把它放出来了。” ——我是心魔,你藏在心尖上的魔。 两道声音到最后竟然合成一股,暮残声的目光涣散了片刻,心智几乎要动摇起来:“我、我为什么要把它……” “为了那个凡人啊。”苏虞嗤笑一声,“当初我把他送给你,一是借你的手处理麻烦,二是想顺水推舟让你尝尝情欲的苦甜,免得以后栽个大跟头。可是我没想到,你不仅对一个凡人动了真心,还生出了妄念。” “什么……妄念?” 苏虞盯着他,笑容如同淬毒的花瓣绽放开来:“你不忍见他韶华褪尽作枯骨,想让他长伴身侧,哪怕你明明知道……他是早该死的!” “他……”脖颈上的咒纹在此刻微微发烫,闻音的音容笑貌都在眼前闪过,暮残声已经涌到嘴边的反驳生生咽了回去,心头那点隐晦得不自知的艳色在这一刻落进水中,转眼间染出了一湖浓墨重彩。 暮残声慢慢蹲了下来,只手撑地,肩背微微发颤,神使鬼差地说道:“闻音……他虽眼盲却心明,温柔良善不显懦弱,他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不该死……” 苏虞走到他面前,弯腰抓住头发迫使他抬头,一字一顿地说道:“贪嗔痴恨求不得,你是堕入了哪一重?” 暮残声瞳孔骤缩,苏虞把他拽起来,迫使他转身面向暖玉阁,人鱼烛的火光透过琉璃灯罩流泻出斑斑点点,在这电闪雷鸣的黑夜里似带暖意。 铿锵数声,守卫们高举刀锋,在头顶铺展开一条冷铁之路,直达暖玉阁大门。 “你意难平也好,心不甘也罢,他都是该死之人……你因为他心生妄念,引来魔物蛊惑神智,这才是大错。”苏虞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修行至今实在不易,为此身死道消太过不值,现在本王给你个回头的机会——去,杀了他,斩灭宿体则魔物自散,本王会让妖皇陛下对你从轻发落。” 暮残声身体一震,他手里被塞了一把短刀,苏虞在背后轻轻推了他一把,当他跨出了第一步,便有无数血影从满地尸骸间盘旋而出,化成一个个形貌可怖的冤魂,张牙舞爪地在他身边纠缠,想要生啖他血肉,又畏惧着不敢上前。 他看到了柳素云,满身焦黑的女子将自己头颅提在腰侧,那双眼直勾勾地看过来,嘴角上扬又无声开启,似乎是不怪他,又好像再催他快点动手。 暮残声像提线木偶一样走进房间,闻音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躺在床上侧头看他,眉眼弯弯,笑如月牙。 等到他走近了,盲眼青年动了动鼻子,声音还有些沙哑:“您身上怎么这样大一股血味?是受伤了?” 说话间,他支起身,摸索了几下才抓住暮残声的左手,吓了一跳:“好凉,出了什么事?” 闻音将那只手塞进自己被窝里暖着,暮残声低头看着他,只要一刀就能破开皮骨取出心脏来,以自己的速度,取出来时应该还能在掌心跳动。 盲眼青年浑然不知他这些想法,只是有些奇怪:“您怎么不说话?” 闻音担忧的时候双眉微皱,比平湖波澜还要打动人心,温柔一如初见时垂首弄弦的琴师,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魔物? 一道闪电在天空窜过,苏虞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暮残声背后,但笑不语,一只手化成狐爪落在他颈侧,似乎在等待什么。 暮残声终于开口:“闻音,你怕死吗?” “我?”闻音愣了一下,继而低笑,“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是您把我拉回了人间。曾经我至亲之人皆视我如草芥,闻音自然也不珍重,可是如今这条命是大人您给的,闻音如获至宝,哪有不好好爱惜的道理?我自然是怕死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给我这条命的您,也想让我死。”闻音抬起头,明明是空洞无神的眼睛,却让暮残声有种被看透的狼狈。 暮残声握刀的手一颤,他看着闻音的脸,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就像迷途到崖边的旅客,退一步走投无路,进一步粉身碎骨。 苏虞似乎察觉到他的犹豫,指甲已经划破了皮肉,一线鲜血慢慢流淌下来,刺痛清晰可觉,根本不似梦中。 闻音捂着被窝里那只手,无端笑了起来,与此同时,心魔的笑声也在脑中响起:“你想杀了我吗?可要看清楚、想仔细呀。” 话音未落,寒芒在斑斓烛光下一闪即逝,鲜血飞溅开来,在锦绣床帐上绽开红花。 闻音的笑容顷刻僵硬如画皮,苏虞张开手臂将倒下的人揽在怀里,愤怒道:“你当真疯了吗?!” 短刀反手捅进了主人心口,暮残声刻意放开护身真气的后果便是刀刃势如破竹,直接贯穿了胸膛,半点余地也不留。 他嘴里都是血,竟然还能笑出来,道:“你不是藏在我心里吗?我把整颗心都挖出来,你还能往哪里藏?” 苏虞按住血如泉涌的伤口,怒斥道:“你发什么疯?” “都是假的。”暮残声推开了他,身体摇摇欲坠,目光在闻音和苏虞脸上一扫,“你,闻音,外面的活人死尸,这里的一瓦一石,包括站在此地的我……全部都是假的。” 苏虞皱着眉,闻音也像是被吓住了:“大人,您在说什么?” 暮残声用血淋淋的手去碰他,触手温热,的确是活人该有的温度,就连他发根处星星点点的灰白也可见,跟今晚出事之前的样子毫无差异。 正因如此,他才发现了不对。 妖狐的记性向来很好,只要他肯认真回忆,能把短期里见过的任何细枝末节都从脑海里扒拉得清清楚楚,因此暮残声在短暂的惊慌后很快逼迫自己将脑中画面倒放,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醒来时先闻到了香气,然后看到人鱼烛的光影透过琉璃罩映在墙上,那罩子是他亲手盖下,香块也是自己在傍晚时填进炉子的灵犀香,这两者看似没有异常,故而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暮残声看到门外满地尸骸,他不知道自己在气海里被困了多久,但是要杀死那么多的妖族,其中更有柳素云这等千年大妖,哪怕是出其不意,也得费上一番功夫,这样的时间足够指甲大小的一块香料燃烧殆尽,纵有余香也不该如他入定时那般馥郁了。除此之外,暖玉阁的窗扉有不少镂空处,覆盖在上面的玉丝绸虽然挡风却不遮亮,闪电的光透过它映射进来时,本就晦暗的人鱼烛光应当在刹那淹没于白光中,可刚才雷电炸响,暮残声看到墙上的光点分毫未变。 发现这一点后,他立刻在脑子里飞快回忆自己醒来后见到的一切,愕然发现包括柳素云在内的所有死者都是他这两天见过的人,就连衣服都没有换过,保持着他印象里的模样。 “如果视觉、气味和光影都可以作假,那么其他的还会是真吗?”暮残声的手按住伤口,疼痛让他额头全是冷汗,笑容却越来越大,“现在,我用这一刀证明……也许痛觉很真实,但我这个身体也是假的。” 他放开了所有的护体真元,体魄与凡人无异,这一刀毫无花俏地贯穿心脉,哪怕是七尾妖狐也撑不过三两息,可他现在虽然痛得撕心裂肺,却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包括我这具身体都是假的,唯一真实的只有我的意识,而你从中提取了我的记忆构造出最真实的幻境……”暮残声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由真作假再以假乱真,你是真有好手段,可惜假货就是假货,永远当不得真。” 说话间冷汗已经浸透骨中,暮残声其实是后怕的,心魔在他茫然时的那句“输了”像是象征赌局结束,实际上游戏才刚刚开始,只是为了骗他先入为主地将所谓发狂动机放在心里,后面在“苏虞”看似逼问的引导下变得顺理成章,如果他放过了这些不起眼的细节,就真的被这魔物带进套里了。 心魔借“苏虞”的口点出他心头那些刚刚萌芽的晦涩想法,又通过“闻音”的言行举止把他带到进退两难的风口浪尖。刚才他如果杀了“闻音”,便是放弃了柔肠真性情,若是为“闻音”杀了“苏虞”,就是抛却了是非善恶心,无论哪种都是把自己丢进歧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注) 苏虞脸上的愤怒消失了,他笑着抚掌,床榻上的闻音也伸手圈住他的腰,两人同时开口,声音合成一线:“跟你玩,果然是再好玩不过了,可你就不怕自己赌错了吗?” 暮残声只觉得圈住自己的那双手臂像蛇一样冰凉滑腻,叫人毛骨悚然,他定了定神,道:“我若是连这点胆子也没有,还敢跟你玩吗?” “好家伙……”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这一次,又是你赢了。” 话音刚落,这两道人影便如烟雾一样溃散开来,与此同时,周遭的一切都如浓墨晕水般化开湮灭,于眼前凝固成一团噬人的黑暗,而他的身体也从脚底飞快消失,融入到这片浓重的墨色里,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气海之内,疯狂旋转的漩涡中心有白芒顿显,仿佛神针入海定住风浪,真气不再向此处聚拢,而是慢慢回旋归位,污染气海的黑色也飞快消失,转眼间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拥抱妖狐元神的心魔终于松开手,意犹未尽地在暮残声眉心戳了戳,这才化成雾气消弭于无形。 软榻上的暮残声终于睁开眼,他内息尚未平复,一口血当即喷了出来,可是激荡过后真气运行经脉毫无滞涩,就连之前的伤势也都好转了。 他看着地上那滩发黑的淤血出了会儿神, 觉得自己好像又做了一场荒诞离奇的梦,虽然余怒未消,残留的刺激感却让他笑了出来。 暮残声按住胸膛,那里没有伤口,咒印也不再发烫,他便摇摇头道“那个心魔……真是太讨厌了。” “大人……咳,在说谁呢?”床榻上突然传来微弱的声音,暮残声抬头,只见一直昏睡的闻音竟然真醒了。 他愣了一下,走到床边探看,闻音似乎也是刚刚醒转,神情都还有些迷蒙,说话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只是下意识地应了他。 ——“上一把你赢了,这一次你若还能赢,我不仅放你元神归体,还送你一件好东西。” 唤醒一个本该沉睡到死去那天的人,就是心魔的礼物吗? 这一刻暮残声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哪怕适才真的只是一场梦,可是自己心头那点萌芽之思也确确实实被拔出泥土,如今当正主真的醒来,破土之芽便开始生长。 他看着闻音,想说什么又无从开口,反而是心思剔透的盲眼青年费力地伸出手:“您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累,我睡了多久?” 暮残声迟疑了一下,握住他明显消瘦下来的手掌,低声道:“做了个噩梦,你醒了就好。” 人鱼烛光落在闻音空洞的眼中,那死气沉沉的眸子像是活了过来,闪动了一线微光。 这次赌局是你赢了,可我也没输。 闻音在闭上眼假寐的时候想道,妖狐的确聪明大胆,可他到底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世上最能欺骗人的谎言就是所谓的真相。 不过,接下来他们还有时间慢慢玩,暮残声不懂的东西,他不吝啬一点点教给他。 来日方长,操之过急从来不是老猎人的守则。 第三十五章 魔踪 小剧场—— 暮残声:姜还是老的辣。 心魔:狐狸也是老的sao 暮残声:你闭嘴行不行? “你说灵族要找的魔物现身了?” 天还没亮,暮残声就去了妖皇宫偏殿,在玄凛闭关的这段时间里,都由苏虞坐镇在此代掌大权,因此他一进门就能看到睡眼惺忪的九尾狐王靠在软座上揉那只小黑猫。 暮残声忍不住多看了那只猫一眼,黑猫的耳尖和额心都有一撮暗金色,看起来颇有些尊贵气。突然间,黑猫转过头来与他对视,暮残声心里蓦地一跳,那只猫却又把自己埋进苏虞怀里去了。 苏虞问道:“你确定是他?长得如何模样,有何特征?” “嗯。”暮残声在眉心一点,将脑海中的画面拓印出来,融入了宫殿里的一面落地银镜。 镜子里面映出心魔勾唇浅笑的模样,苏虞坐直了身体,哪怕只是透过镜像也能觉得有股魔惑之气扑面而来,仿佛这道画影活了过来,正透过镜面看见他心里来。 更让苏虞在意的是,这个魔物的容貌似曾相识,可他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苏虞眯了眯眼,详细问过暮残声昨夜遭遇后沉吟半晌,道:“这魔物两次缠上你,恐怕是已经知道了破魔令的事情,这样做既是对你的戏弄,也是对灵族的挑衅。” 灵族不惜以法印为悬赏下达破魔令,被追杀的目标却主动缠上了执法者,暮残声只要一想到这件事若叫净思知道了,自己的乐子可就大了。 他头皮一麻,道:“这魔物自称心魔,极擅隐匿又神出鬼没,来袭之前连破魔咒印都未能感知到,手段以攻击心神为主,善于利用性情欲望。如今我在明处他在暗,主动寻找他实在太难,可若每次都等他找上门来,又太过被动,不知殿下可有高见?” 苏虞的手指在黑猫头顶梳理几下,缓缓道:“当年破魔之战时,我曾与六魔将之一的欲艳姬交过手,那女魔极尽魅惑之术,能利用情\欲操控人心,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付她的吗?” 暮残声茫然地摇头,就听苏虞笑了一声:“小狐狸呀,本王让你尝试情与欲,并非真是要你长什么见识,而是让你知道……感情和欲望,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顿了顿,苏虞的声音变得温软缱绻:“感情是一种需要,众生能用时间、经历和交际去培养感情,把它从种子养成一朵花儿,不管爱恨情仇都需要大量的养料去灌溉,只要掌握这些因素,我们就能把控感情的走向,但是……欲望不一样。” 暮残声迟疑了一下:“欲望,不就是冲动吗?” “你错了,比起时间来培育的感情,欲望才是万物与生俱来的本能。”苏虞轻笑一声,“你认为贪婪是欲望的本相,可你不知道欲望是生存的动力,在生灵未开智时它们凭借欲望的本能活着,开智后就如我们一样为了更长久的未来去拼搏。欲望的存在并不都是坏的,但过于放纵或压制都是愚蠢的行为,当初被欲艳姬影响最深的也莫过于这两种人。” 暮残声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又总觉得自己还隔了一层纱。 “那时在六魔将里,欲艳姬不是最厉害的,却是唯一能够活着退回归墟地界的,她用感情颠覆认知、用欲望压制理智,守心卫道的人族修士受她引诱,放浪形骸的妖与怪为她疯狂,就连素喜自然的灵族都被她勾出妄念,这都因为她能让永无止境的欲望得到满足感。”苏虞淡淡道,“可是她自己也有欲望,那就是对魔族的野心和对情爱的贪婪,本王满足了她然后又亲手毁了这些,让她重新一无所有。” 当年欲艳姬与苏虞在西绝战场上交锋三载,双方过招不下数百回合,前者释放出那迦部的贪婪欲望,后者却将计就计铲除了青鳞,说到底还是苏虞更胜一筹,但是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暗涌早已无人知道,只在如今流露出一线黑芒。 暮残声一惊,他看着眉目慵懒的苏虞,哪怕对方说得轻描淡写,依然让他感觉到了字里行间的恶意和愉悦。 他没有追问,看着苏虞走下阶梯,手指捏住了自己的下巴,凑近道:“你要懂得对方想要什么,然后就给他什么,不要太多,一点点慢慢来,把线放得长一点才能钓到大鱼。” 暮残声忍不住退了一步,苏虞带给他的感觉和心魔有些相似,虽不如后者那般带着沉沦的蛊惑,却让人在毛骨悚然之余心头火热。 心魔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暮残声扪心自问,恨不得把自己里里外外都剖开称量,他跟心魔的第一次交锋还可以说是对方因自己脱身后一时兴起,昨天晚上的赌局却透露出别样的味道来。 “他想让我入魔。”暮残声抬起头,“他要让破魔令的执法者堕入魔道,如此一来不仅妖族颜面扫地,灵族更加震怒,他真正的目标……是发布破魔令的三宝师。” 破魔令是从五印中提取出来,放眼整个玄罗也不过五枚,每个执法者都有成为掌印人的可能,必定受到三宝师的密切关注,倘若真出了入魔的事情,恐怕三宝师就要亲自出手清理了。这样一来,四族纵不交恶也生龃龉,从中还会暴露出更多的秘闻祸患,牵扯将广,到时候心魔要想做什么就再轻易不过了。 暮残声思及眠春山那入魔的蛇妖和最后出现的魔族,眉头拧了起来,觉得这背后有一潭浑水,每个人都在其中泥足深陷。 苏虞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担忧,道:“本王已经将你在眠春山的经历写成密信送去天净沙,他们会派人去那里彻查,毕竟魔族事关重大,你今后做事也要多留意。至于这心魔,你既然猜到了他的打算,不妨想想利用这一点让他再来找你。” “殿下的意思是……” 苏虞笑了起来:“你知道寒魄城吗?” 那是西绝境的一处边陲重地,与中天、北极两境接壤, 前临大川后靠雪原,进可攻退可守,占尽了地利,历来由妖皇亲自挑选才能兼具的心腹镇守。如果暮残声没记错的话,如今的寒魄城主乃是上任妖皇青鳞的老部下,在多年前便镇守在那里,当玄凛上位后更收拢青鳞一脉的残余势力,虽然没有路人皆知的不臣之心,却也不算安稳,一直都是玄凛和苏虞心头的一根刺。 见暮残声点头,苏虞便继续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里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还有一处秘境。” 暮残声奇道:“秘境?” 若说洞天福地可遇不可求,那么集凶险与福缘于一身的秘境更是难得,自古以来不知道多少修行者妄图找到大大小小的秘境以求机缘异宝,可到头来不是镜花水月,便是连自己都消失了踪影,以至于秘境之说到了如今已经失真,成了传闻里胡编乱造的奇诡故事。 “传说不一定都是骗人的,只是真正找到秘境大多都是聪明人,懂得闷声发财的道理。”苏虞俯身抱起不知何时走到他脚边的黑猫,“不过,说起寒魄城的秘境,知道的人其实不少。” 那秘境并非天生地长,而是形成于千年前的破魔之战,当时西绝境作为最后的战场,玄罗与归墟都背水一战,寒魄城便是最终的博弈之地。 那一战后,灵族遭受重创,青鳞妖皇陨落,妖族元气大伤,那迦部趁机反噬,魔军高层中除了欲艳姬全部被诛,就连三尊之一的罗迦尊都死在了战场上,惨状令人唏嘘。 “那场战役太激烈,各族大能汇聚一处,最终撕裂了空间,造出了一个秘境。”苏虞回忆起当年的场景,声音低沉下来,“那秘境像野兽的嘴,吞噬了整个战场中心遗迹,连同各族的尸骸、怨魂和部分幸存者,我等也险些陷了进去……战后,这秘境还在向周围扩张,地法师和人法师不得不联手封印了它,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也出不来。” 暮残声面色微变,他没有问出不来的人会怎样,因为这答案太明显也太残酷。 不过,若是这秘境真的被完全封印住了,就再也不具备价值,苏虞为何还要提起它? “因为它又出现了。”苏虞的声音冷了下来,“三天前,寒魄城的守卫巡逻时在雪原上发现了一具腐朽不堪的尸体,手里握着的法器还是千年前的旧物,同时城里不时有人神秘失踪,还有部分山壁屋舍也消失不见,跟当初秘境扩张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暮残声皱起眉,从寒魄城到不夜妖都有千里之遥,守将又与玄凛和苏虞不交心,按理说不会这么快就把消息透露出来,除非这其中还牵扯到了至关重要的事情。 果然,苏虞说道:“来自中天境的使者队伍也在同时消失,很可能被吞进去了。” 中天境自古以来由人族统治,二百八十年前由御斯年推翻姬氏肃清内忧外患,建立了御天皇朝,到如今虽随着传承更迭而由盛转衰,仍在玄罗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暮残声跟御氏也有一段因果牵扯,他闻言便问:“来使是谁?” “御天皇朝这一代的长公主,寡宿王御飞虹。” 暮残声愣了一下,他在外游历多年,也去过中天境,自然在市井间听说过这个人。 御飞虹,御氏皇族第六任嫡系传人,文韬武略,富有大局之观,可惜她身为女子无缘大统,又出生在御氏没落的时代。十年前,先皇驾崩,御氏六亲血缘淡薄,只有她自己年幼的弟弟登上皇位,自此大权旁落于权相苏云涯之手,而那时的她哪怕有再高的心气也都还只是个桃李年华的姑娘,根本不能插手。 以苏云涯为首的党羽不把她当威胁,但也没有轻视她,本想借着和亲把她打发出去,却没想到御飞虹抢先一步搭上了与之不合的异姓王,以长公主之名嫁给镇北王之子。 那一刻许多人都觉得她疯了,因为这样做虽然避免了远离国土,却让皇室血脉分流给上位者最忌讳的异姓王室,纵然能与苏云涯相抗,也埋下了新的祸端。 可事实让人大跌眼镜,在御飞虹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前,北疆爆发了一场战乱,镇北王之子死在了那场祸难中,新妇未过门便已成了寡妇,无数人暗地里戳她脊梁骨,说这是丧门货色。 按理说她可以回到王城,可御飞虹吃了秤砣铁了心,竟然说动了镇北王将葬礼变成了婚礼,她扶着灵柩拜了堂,成了镇北王的儿媳妇,也是他最后能算得上亲人的存在,弃公主尊贵,以女将之身从军。 又七年,镇北王病逝,御飞虹收拢了他的势力,打了几场漂亮的平乱战,成了新的北疆掌权者,苏云涯在无奈之下只好迫少帝下旨赐封,却以“寡宿王”之名暗讽,没料想御飞虹从容地接了旨,从此跟他在明里暗里角力。 暮残声想到这里,问道:“御飞虹是为什么事情来访?” 苏虞一指点在他心口上,笑而不语,暮残声顿时明白了——御飞虹,就是中天境的破魔令执法者! 第三十六章 交易 小剧场—— 暮残声:握草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除了是反派就是疑似反派? 心魔:(*?▽?*) 姬施艳:(*?▽?*) 群鸦唱晚,暮色西垂。 自打两个月前那场天雷之后,向来荒凉寂静的万鸦谷颇热闹过一阵子,不时有来自五境各族的修士到此查探。可惜劫雷之下众生皆伏,其间生灵要么随草木一同化为焦土,要么就是一问三不知,根本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众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到现在又恢复了之前死气沉沉的模样。 山谷深处,有紫衣云鬓的美艳女子站在残破石碑旁,一双含情目仔细扫过下方的山沟,她在年初还路过这个地方,那时里面堆满了陈年积腐的尸骸,叫人望而生畏,可现在别说是骨头,连经年不散的怨气也没了,只剩下满目灰烬和焦土,把始作俑者的痕迹焚烧得干干净净。 “有意思。”欲艳姬伸手捻了一撮土灰,轻吹一口气,那灰烬在风中缭绕几下便化成了一面雾蒙蒙的镜子,从中露出一张模糊的人面。 那应该是个长发高束的男人,可惜镜面灰得很,总如雾里看花瞧不真切,只有声音清晰地透出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欲艳姬本就是归墟地界身份尊贵的六魔将之一,在破魔战役后更代掌了罗迦尊的职权,可是她现在面对这个镜中人竟然低眉垂首,以一种谦卑到近乎温顺的态度道:“回禀非天尊,属下无能,未找到那位心魔大人。” 她有些气恼,归墟魔族寻找那位心魔已有百多年,可谁也想不到对方竟然被灵族镇压在万鸦谷,毕竟心魔来历禁忌,当初造成的大祸为玄罗四族忌惮不已,恨不得抹灭他所有痕迹、隔绝他与生灵心魂所有的联系,而这充斥着亡魂怨气的万鸦谷怎么看也不是合适的封印地。 这些年来除了真神坐镇的天净沙,就连北极境的重玄宫她也冒险潜进去过,没想到三宝师竟然反其道而行,活生生让他们都错了眼。 “是本座思虑不周,你也不必自责。”镜中人道,“雷池封印已破,他怕是不知到哪里逍遥去了,倒是那晚在此渡劫助他破封之人,你可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欲艳姬的脸色更是难看:“属下抓来几只生活在此的小妖摄魂夺魄,却发现它们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这倒有意思。”镜中人笑了起来,“哪怕是道行再高深的修士,渡劫之时气息四溢,这些开了智的妖魅怎么会察觉不到?就算对方有遮掩气息的法宝,难道它们连劫雷几数也不知道?但凡能有一点线索,我们都能查下去。” “疑点便是在此。”欲艳姬眯起眼,“这些日子以来,属下与魔仆数次变换身份混入各族修士来此查探,可是没有任何人找到丁点线索,谷中妖鬼的头脑好像被谁清洗过一遍,半点有用的的东西都问不出来,雷池那边也没有血迹毛发之类留下,唯一的异常就只有这个埋骨坑了。” 天雷异变当晚,这条山沟里那些经年日久的厉鬼也随着尸骨一同消失,原地连一丝怨气都没有留下,明显是被谁给超度了。 “能在一夜之间度化千百厉鬼,纵观玄罗五境也不过是那几个老不死罢了,可他们没有理由这样做,剩下的可能便是……超度之人,就是与这些厉鬼的结怨者。”镜中人沉吟片刻,“你查过这个埋骨坑的来历没有?” “是中天境前朝姬氏的一支残兵,与之有关联者不过……” 她还没说完,便觉有香风袭来,一道声音在背后响起:“本宫替先辈超度我朝兵士的英魂,可有何处碍着了阁下?” 欲艳姬悚然一惊,她现在这具人身虽非高修大能,却也不是等闲能犯,可这个人竟然在片刻间站在了她背后! 她立刻转身,只见面前是一红衣墨发的男子,脸庞苍白,眉目艳丽,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灯笼,未借轻风半道遍生暗香一缕。 他的脚下没有影子,说话也没有呼吸吐纳,分明是个鬼修。 “哎呀,郎君可是吓了我一跳。”欲艳姬手抚胸口,像一朵被雨点打颤的花,“这荒山野岭的,您不声不响站在我后头,险些叫我以为见了歹人呢。” 此时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可是这里向来照不进光,便使得红衣男子手中的灯笼格外亮堂,映得他的眼睛里都像揉进了一把火星,随着笑容愈加灼目。 “在下姬轻澜,凭着这点微末道行,可做不得惊吓欲艳姬的歹人,还是莫要取笑了。”红衣男子的目光越过她看向镜中人,“久闻非天尊盛名,今日虽无缘得见真容,也是荣幸了。” 欲艳姬笼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捏紧,她刚才说话时已经动了媚法,可是眼前这个鬼修连半点影响也不受,似乎她面前空无一物。 不对!欲艳姬吹了口气,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将姬轻澜的身体撕扯得支离破碎,转眼就化成了一缕香烟,在空中缭绕几下又化成人形。 见状,她将自己刚刚生出的杀心按捺下去,这个鬼修根本没有真身至此,眼前不过是一道气息化成的假相,无怪乎不为媚法所动。 “好大的脾气呀。”姬轻澜笑意不改,“魔族喜怒无常,看来的确不是乱传的。” “你懂得香火之道。”镜中人终于开口,“可你不是神灵,也没有巫的气息。” 姬轻澜叹了口气:“在下只是个有些际遇的孤魂野鬼罢了。” 镜中人一说话,欲艳姬便不再插嘴,静默地站在一旁,无数黑色的细丝从她脚下向四面八方无声蔓延,试图找到姬轻澜的真身。 “你刚才说是自己超度了埋骨坑的千百厉鬼,又自称姬姓和‘本宫’,莫非是姬氏皇族之后?” 哪怕看不清面容,姬轻澜也能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几乎要把这具假相刺穿,镜中人的声音不辨男女,普通得让人听过就不留印象,可他忍不住捏紧了灯笼的手提杆。 他的脸上露出自嘲神色:“国破家亡的孤魂,也只能在嘴皮子上矜贵了。” 欲艳姬在旁听着,忍不住心下思量:御朝建立至今已有二百八十年之久,前朝的姬氏也亡了这么多载岁月,据说当初的御朝开国之君御斯年心怀仁义,并未对前朝宗室赶尽杀绝,可是那姬氏的末代君王却性子太烈,在城破之前派遣心腹将所有的亲缘血脉强押到王宫,然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倘若这鬼修所说不假,那他就该是死在这个时候,可欲艳姬曾调查过两朝更迭之事,从未听说姬氏末代宗室里有这么一个存在。 姬轻澜似乎是猜到了她的疑惑,适时解释道:“在下是腹死者,生母乃孝烈纯皇后。” 孝烈纯皇后是姬氏末代皇后的谥号,她出身名门又才德兼备,于桃李年华入宫为后,给君王诞下过一女,怀第二胎时没赶上好年头,姬氏灭亡,她和腹中未出世的孩儿都陪着夫君葬身火海。 欲艳姬不仅能挑动欲望人情,更懂得察言观色,她并不认为姬轻澜说谎,所以才心下一凛——凡是未生即死的胎儿都有一口先天真气难散,很容易化为怨魂长留在阴阳两界之间,有机缘天赋者吸精纳气,百日长一寸,体内真气不减反增,往往是鬼修之中最麻烦的一类。 镜中人问道:“你为何要超度他们?” “先辈造的孽,晚生不该赎罪吗?”姬轻澜反问,“非天尊久居归墟,一定知道怨魂难入轮回之苦,我解脱他们也给自己开一道枷锁,有何不可?” “自然是可。”镜中人忽然一笑,“那么,当晚在此渡劫的人是你?” 姬轻澜苦笑道:“一场天定劫险些要我魂飞魄散,看来要修成九灵之身是妄想了。” “抹去此间痕迹和妖魅记忆的人也是你?” 姬轻澜笑而不语,手中白纸灯笼轻轻一抖,数道山精鬼怪的面目都在一阵雾气里升腾,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好本事。”镜中人赞赏了他的手段,“你既然花这么大的功夫藏匿起来,现在又为何要自曝身份?” “因为前几次来的都不是我要等的人。”姬轻澜看着那雾蒙蒙的身影,一字一顿地说道,“在下等了您很久,终于等到了。” “你一个修行三百年不到的鬼灵,认得本座?” 姬轻澜欠身行礼:“在下受人指点,自然知道一些事情。” 这一来镜中人倒真有些好奇,自从千年前破魔之战后,残存的魔族都被封印进归墟地界,就连他和欲艳姬也不过是在百多年前寻隙而出,人间不知道换了多少度日月春秋,记得三尊六将的也不过那些坐镇一方的上古大能,而这些人恨不得魔族从来不曾存在于世上,怎么会对旁人告知? 除非这鬼修真的是当晚渡劫之人,并且与雷池下的心魔有过交集。 镜中人沉声道:“你且说来。” “在下适才说过天定劫差点要我魂飞魄散,是因为七道劫雷过后竟又有九道紫霄雷当头劈下,若非雷池下那位大能出手,我已经不存于世上了。”姬轻澜面色微苦,“可惜他脾气古怪,不提前因后果也不谈救命之恩,直接将我魂魄摄到一层怪梦里去,差一点就沉沦不复,好在我没有爱恨挂碍侥幸脱困,这才得了谈话的机会。” 心魔性情乖张,姬轻澜所说的确是其作风,镜中人继续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姬轻澜犹豫了一下才道:“他说要去找乐子。” 镜中人闻言笑了起来,终于暂且放下了对他身份的疑虑:“还有什么?” “在下对他有所求,但他不愿意帮我,只让我在此等上半年,若有幸见到魔族的非天尊就能心想事成。”姬轻澜抬起头,“当时我只当他敷衍,毕竟魔族已经消失千年之久,可他说非天尊向来敢犯上苍之威,但有一息尚存就不会龟缩在归墟地界,若入世则必来寻他,而我……的确等到了您。” 镜中人沉吟不语,欲艳姬适时出声道:“你想要求什么?” “我是姬氏之后,自然要求姬氏复兴!”姬轻澜眼中掠过刻骨的怨恨与不甘,“我本该是皇后嫡子,本该是一国储君,本该令家国光耀千秋!可是天道不公,让我国破家亡、未生即死,叫草莽出身的御氏夺了国祚,我怎么能甘心?” 深吸一口气,他让自己平静下来:“万物荣辱盛衰皆有更迭,御氏开国至今已有二百八十载,如今宗室血缘单薄,朝堂内外忧患横生,已经是由盛转衰的强弩之末,我为何不能求一个家国有复?” 欲艳姬笑靥如花,她能嗅到欲望的味道馥郁如酒,陶得人心都醉了。 她柔声道:“你想我们怎么帮?又能给出什么好处?” “我要你们杀一个人,御天皇朝如今的长公主。”姬轻澜的嘴角像淬毒沾血的钩子轻轻挑起,“御氏宗室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皇族嫡传血脉只剩下一对姐弟,弟弟年少无能,唯有她天赋异禀,现在还是中天境的破魔令执法者,早晚有一日能继承麒麟印。你们现在不趁羽翼未丰杀了她,今后必定要后悔,而她一旦死了,御天皇朝必生波澜,那时中天境大乱,难道对你们不是天大的好处吗?” 镜中人轻笑一声:“本座想要中天大乱,不止这一种办法,没必要背上这因果麻烦。” “那我再加一个筹码……”姬轻澜看着那镜中的影子,仿佛要把他拓进心里去,“你们杀了她,我告诉你们罗迦尊的元神在哪里。” 第三十七章 水域 小剧场—— 暮残声:没看出来你居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失敬失敬 闻音:不必客气,其实你也有优点 暮残声:比如?(满脸写着夸我.JPG) 闻音:上得了战场下不了床(一个耿直的微笑.JPG) 暮残声:……(对方不想跟你说话并向你扔来一个地法师.JPG) 百丈高楼覆深雪,千里冰原走飞霜。 这是柳素云对寒魄城的描述,暮残声在来的路上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这座城池的模样,可他没想到寒魄城的地势如此凶险,除了背后常年封冻的冰原和前方一条大川再无别路可走,若是南下者便只能从冰原取道,而北上之人就唯有渡河才可抵达城楼。 这大川乃是玉龙江中转之地,水势湍急,浩浩汤汤,河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还未融化的冰山,下方还有不少暗礁,稍不留意就要撞上船身,若不是常年在此讨生活的老舵手,谁也不敢贸然往返。除此之外,有水生的妖物蛰伏在此,种族繁多,数量无计,一旦触怒它们被掀翻了船只,就会掉进森冷刺骨的水中被它们死死拽住,一涌而上吃得干干净净,故而不管是多么矜贵的客人,只要没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就都得乖乖地抵上令牌按路程走。 穹空乌云密布,似乎是要下雨,狂风把帆吹得鼓涨,浪头猛地打来一遭,把这只普普通通的帆船狠狠晃动了几下,好在掌舵人经验丰富,水下的妖物又提前得了令信,四条鱼妖在前方为其开路护航,海藻般的头发在水中长成数丈有余,攀附在船舷各处拖动着它乘风破浪。 暮残声站在船头,眺望着远方那座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的城楼,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连绵的城墙像龙蛇一样盘踞在山壁上,似乎能延伸到百里开外,让人一见便生敬畏之心。 他看了没一会儿,又一个浪头打来,暮残声这次再也没忍住,扭头就吐了。 生来就在岸上走跳的狐狸,哪怕成了妖怪也晕船。 闻音披着鹿皮滚边的斗篷从舱里出来,就听见这暮残声趴在船舷上发出半死不活的干呕声,他循声过去,摸到一只直打哆嗦的狐狸。 他把狐狸抱在怀里,憋着笑:“既然晕船怎么不在舱里睡着,还偏上船头做甚?” 暮残声晕得快要奄奄一息,哪有力气回答他,寻着了暖处就变成只巴掌大的小狐,埋头往里钻,只露出半截毛茸茸的屁股和一条尾巴。闻音无声一笑,把他塞进自己衣襟里,转身回到了船舱。 这艘船体型一般,船舱自然也不大,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东西一样也不少。闻音在此休息的时候已经烧好了桌炉,此时他把茶壶提到一边,从柜子里翻出个小锅子,加了淡水放在上面,然后找出剩下的储备食物,先把闻嗅辨别出的几味香料丢下去,再拎着一条鱼去了船尾。 闻音眼盲,干起活来却不比常人差,早晨捕上来的海鱼还新鲜,被他刮鳞破肚后去了头尾,取腹背上的肉片成薄片。等他回到船舱, 汤水恰好滚开了,散发出一股酸辣的香气,把窝在衣服里昏昏欲睡的暮残声都唤醒了。 他费力地从领子里探出头来,正好看到闻音把鱼片丢进锅里,那鱼肉切得太薄,入锅就打着卷儿褪去新色,然后被一把勺子捞出来放在浅口碟里晾着。 “醒了就吃点东西,否则胃里空着更难受。”闻音拿下巴蹭了蹭狐狸毛茸茸的头顶,把碟子放在桌上。 暮残声一跃而出,落地化为人形,闻音给他盛了碗汤,没听见动筷的声音,便补充道:“海鱼是有些腥气,但我只取了几块大肉,又拿酸汤煮了,吃着应该不难受。” “哦……好。”暮残声好像大梦初醒一样应了声,夹起鱼肉放入嘴里,他本是天生地养的兽类,又修行多年早早辟谷,已经忘了人间烟火是什么味道,现在一时难以形容滋味,只觉得白色的热气不断升腾,把眼睛都笼上了雾。 他透过这层雾气看向坐在对面的闻音,一口热汤淌过喉咙,流入心底时如着了一把火,而鱼肉在舌尖化开,弥漫出人生独有的酸甜苦辣。 闻音似乎没想到他连喝口鱼汤都能尝出五味陈杂,问道:“还有多久到?” “过了这段水路,最迟今晚就靠岸。”暮残声回过神来,“寒魄城里大半是青鳞妖皇的旧部,这些老妖经历了那迦之变,对人族并不友善,你就跟在我身边一步也别离开。” 寒魄城一行危机四伏,来之前他还为怎么安置闻音犯难,眠春山自然是回不去,不留外人的妖皇宫也不可久住。暮残声本想着把闻音送去长乐京,可对方并不愿意,再加上两者之间的契约限制,他就只好硬着头皮带人上路。 好在闻音知情识趣,一路上没给他添过任何麻烦,反而是暮残声一入寒魄城地界就有些心神不宁,这两天都恹恹的。 “我晓得,你放心。”闻音端了一杯茶暖手,“不过,自从上了船你就精神不济,这可不是备战的状态,能方便说说吗?” 暮残声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地加快了饮食速度,把一锅酸汤鱼干掉之后才开口:“你还记得两天前我们到渡口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吗?” “你找舵把子打听了近期的渡客消息,想要确定那位公主殿下渡河的时间。” “中天使者一行是在九天前的早上从渡口出发,而他们失踪的消息是在七天前传到妖皇宫的,来前我没觉得不对,但是现在……”暮残声面沉如水,“这条船已经行驶到最快,从渡口到寒魄城仍要三天时间,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闻音一惊:“你是说那些人根本没有抵达寒魄城就这片水域上失踪了?” 暮残声眼中闪过冷意:“从时间上来说是这样,而从发现失踪到确定少说也要一夜搜寻的时间,说明那些人是在船行不久便遇到了麻烦,可是情报里面根本没提到这茬。” 位高权重的异国公主在所辖区域内失踪,若城主当真为大局计较,就该把线索事无巨细地呈上去,可那个老妖偏偏“漏下”这最重要的时间和地点,整件事就变得更加扑朔了。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直接从水域搜查?” 暮残声眉头深锁:“一来打草惊蛇,二来生活在此的妖族众多,仅凭我们讨不得好,三来……” 这片水域,是苏虞提过的秘境边缘之一。 据苏虞说,当年那秘境因破魔战场上的暴虐力量冲击而成,甫一出现便吞噬了整个战场中心和无数交战者的尸骸魂灵,直到战后还在不断扩张,几乎把整个寒魄城都笼罩住,随时可能一举吞下。因此,天法师常念向真神请了阴阳封界令,由地法师净思、人法师静观分别在秘境的两极定下阵眼,把整个秘境封锁成隐藏在寒魄城地域内的第二空间。只要封印不开,秘境里不管生人死灵都出不来,外界的也进不去,两方虽共存一片天地中却如平行线般不可交集,因此寒魄城多年来都不受此影响,没料到会在这节骨眼上出幺蛾子。 要打开秘境,只能从阴阳封界令下手,而暮残声想要调查事件始末和御飞虹去向,也只能先到城中找出现在代掌封界令的人。 闻音听他说清缘由,眉间不禁染上忧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要小心才是。” 暮残声“嗯”了一声,寒魄城主隐瞒情报之事他随时可以报给妖皇宫,而柳素云暗中带了后援人马留在渡口附近,就算真出了大乱子也不怕孤立无援。 实际上,让他心神不宁的是第四件事——自从进入这片水域,他就觉得对寒魄城有种莫名的熟悉和心悸感,可他把自己开智以来的经历都回顾了一遍,确定从未来过这里。 与此同时,他的意识开始恍惚,有时候是在脑海里闪过细碎如幻觉的画面,有时候是做梦。 梦里他已经变为成熟的大妖,拢着白氅站在百丈高的城楼上,远方的天空黑云滚滚,广阔水面上竟然有大火燃烧,纵横绵延成灼目的火海,风把黑烟和叫喊都席卷起来,直冲上九霄云外。他所站的城楼不时有冰石剥落,大块大块的山岩在壁上摇摇欲坠,一切似乎都在支离破碎的边缘; 然后画面一转,他又身处一片苍白冰原上,大雪劈头盖脸地打下来,面前都是倒落如蝼蚁般密密麻麻的尸骸,自己拄着一把长戟往更高处的山崖走,风从身后遥远的城池紧追跟上,带来了一段若有若无的琴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话语,而他只是驻足站了片刻,始终没有回头。 恍惚间他还看到自己站在一处地火燃烧的沙漠中,有一个浑身是血的陌生男人向着他走过来,背后尸山血海,手中长剑颤鸣。当两人对视的时候,暮残声毫无预兆地惊醒了,只记得那人怪异的眼睛。 没有眼白,浓重的漆黑里两点殷红居中,有几根细小的血丝蔓延开来,比恶鬼的凝视更惊怖。 “……”暮残声想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又一次走神了。 他的额头上隐现冷汗,对于修行者来说一再走神绝不是什么小事,关键时可能会要命。同时,他不认为这异常是偶然,再加上寒魄城特殊的背景、秘境的隐患和失踪的御飞虹一行人,种种麻烦都在心头翻覆,不祥的预感如被水搅和的泥一样攀附上来,黏重又难以挣脱。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进入寒魄城,也从未如此对一个地方产生近乎恐慌的忐忑。 闻音适时地出声:“你好像很累,要不要睡一会儿?等船靠了案,我叫你。” 暮残声犹豫了一下,还是收拾了桌上残局,然后变成狐狸跳上了床铺。 闻音重新把茶壶放上炉子,开始煮茶消遣。 等到身后的呼吸和心跳都几不可闻,闻音将一片茶叶放进口中咀嚼,清淡的茶香充斥着口腔,本该让人心旷神怡,可他的眼神太冷,让热水的温度都似乎降了下去。 暮残声身上有了异常,闻音也不是毫无所觉。 这具肉身已经从内部开始慢慢腐烂,寄居其中的心魔无动于衷,皮囊对他来说就像一件衣服,挑选起来虽然麻烦了点,但不是不能更换,只要等它最后的用处也尽了。 让他不悦的是,自打进入寒魄城地界,存在自己元神世界里的婆娑海就起了波澜,生长其中的人面树在短短两天里又绽开数张美丑面目,纷杂的情感如碎雨般汹涌而来,可他现在念着近在咫尺的美味何时瓜熟蒂落,不仅不为这些食物所动,反而倒了胃口。 人面树只为生魂死灵强烈的情感和欲望催生,能在两天之内疯狂生长,说明充斥在附近的心欲业障陡然增多,而这根本不合常理。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些人面树上看到了一部分熟悉的面目,可那些家伙早于千年前就死在了这片土地上,尸骨都被天铸秘境给吞掉了。 魂气外泄,看来不仅封印真出了问题,还有人故意把这些游散的气息引了过来,如此才让暮残声不适,自己也受了影响。 闻音想到这里,提起茶壶的手一顿,拿筷子夹起了一块火炭。 桌炉里的火炭是此地特有,一旦燃起就能七日不熄,无烟无味十分方便,早在千年前就为船行者所喜。可是当闻音将它放在掌中碾碎,却有一点隐约的香味透了出来,与庙里檀香类似,却要更淡。 “香火道……”他无声地念出这三个字,炭灰落回炉子里,掌心仍光洁无瑕。 暮残声这一觉难得无梦,安稳睡到了傍晚,醒来时天色已经幽暗。 闻音给他倒了杯茶醒神,笑道:“正好,我们马上就靠岸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船舱,只见被冰雪覆盖的河岸近在咫尺,不远处那座巍峨的城楼上点了灯火,如一双双注视着他们的眼睛。 寒魄城到了。 第三十八章 寒魄 小剧场—— 暮残声(疯狂打CALL):妈!妈—— 净思:……叫谁呢? 暮残声:咳咳师父,我需要你呀! 净思:闭嘴,自己干,别来烦我。 暮残声:QAQ我终于知道隔壁家的师父师娘是什么感觉了…… 隔壁家:……蜡烛JPG 比起不夜妖都的壮丽繁华,寒魄城显得清冷许多。 前方是高耸巍峨的城墙绵延数里,遥远的后面依稀可见白雪皑皑的冰原,整个外城被九条长街切割成八部分,其间有大大小小的巷道纵横相连;内城则是权贵聚集处,以枯荣殿为中心,由一条环形长河与外城隔开。 这是一处彻头彻尾的妖域,上至城主下到平民没有一个人类,街上来往者也大多以妖形露面,故而当暮残声带着闻音入城之后,这点活人气就像一把火扔进枯木堆里,顷刻就吸引了周遭妖族的注意。 “居然有人!” “好多年没见过活人了!” “细皮嫩肉,一看就好吃……” “嘘!你看他旁边那个——” 七尾妖狐的威势无声无息地压下,议论纷纷的妖族们顿时噤若寒蝉,暮残声只扫了他们一眼,便将闻音往自己这边一揽,对着迎接他的妖将道:“这是我的人。” 那妖将自称白石,头顶两只羚羊角,上身是披甲的男子体魄,下半身则是洁白羊躯,闻言便微微一笑:“城中多年不见人族,还请使者海涵,卑职自会好好管教他们,只是……” 暮残声听出他言下之意:“我带来的人自然有我操心。” 白石见他明白也不再多话,妖族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规矩,暮残声也只是挂着使者名头来办事,故而这迎接无甚仪仗,只由他这个城主近臣带了四名心腹妖将前来接洽,因事情紧急,连夜就要入枯荣殿面见城主。 他屏退了无关人等,屈指吹了声口哨,一只黑色巨鹰在几息之后由远至近,盘旋在头顶时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白石只手虚引:“请。” 暮残声把闻音腰身一揽,飞身上了鹰背,白石他们紧随其后。但闻一声长鸣,巨鹰扶摇而起,朝着内城方向展翅飞去。 它飞得极快,呼啸的寒风夹杂雪粒如刀般扑面而来,闻音几乎把自己整个儿埋在披风里,抓着暮残声的手越来越紧,倒是一句哼声也没有。暮残声确定他没有大碍,便将视线往下投去,越过漫天云絮风雪,下方屋舍街道就如棋子般铺设在眼中,看得越多,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惊悸和熟悉感就越来越浓重,可自己压根儿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强行压制住心绪汹涌。 很快,巨鹰在环河畔停下,温顺地垂下头颈和一侧翅膀,让背上的人能顺顺当当地走下来。暮残声刚一落地,目光便被一座雕像吸引住了。 那雕像立在内城中,由一整块巨石雕刻而成,高约数丈,长发披散,双手拄着一把重剑,似乎与他隔河相望,仅此遥遥一眼,便觉有锋芒毕露。 “那是……” “是灵涯真人萧夙的雕像。”见暮残声面有疑惑,白石解释道,“他是千年前的一位人族修士,在剑道之上可称泰山北斗,曾被灵族破例相邀,成为重玄宫剑阁之主。在破魔之战时,他屠魔上万,战绩赫赫,最终在寒魄城殊死一战时与魔族罗迦尊同归于尽,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虽是英豪,却也遗憾……我等虽为妖族,却也敬重灵涯真人壮烈之举,故而为他立了这雕像。” 暮残声心中顿起敬仰之情,可任他搜肠刮肚,也没想起曾在哪里听过有关此人的只言片语,然而这雕像已有陈年风霜留迹,白石谈论时的神情也无作伪。 千年前那场破魔之战影响深远,但凡英雄人物无论种族来历、生死祸福都在世间有所流传,主导整个战局的灵族三宝师更一跃成为五境至尊者,地位名望仅次于那位传说中久居在天净沙的真神。因此,若真有萧夙这样一个人物,怎么会在寒魄城外连只言片语的传说也不留下? 他把这事记下,继续跟着白石前行。 城主所居的枯荣殿位于内城心脏位置,一路上兵阵严守,明街暗道相互错落,好在有白石带着他们择取近路。暮残声一路走来,见闻无不透露着寒魄城的严谨肃杀,每一个士卒都披甲执兵,仿佛随时可以上战场厮杀。 若非是特殊时期严加防范,那就该是他们一直都做着作战的准备,而开战的对象……是谁呢?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闻音忽然翘了翘嘴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可惜这笑容一闪即逝,谁也没有发现。 穿过大门直道和一个可容纳万人的接天广场,气势恢宏的枯荣殿赫然出现在眼前,它上承重檐下坐六阶,通体以黑白为主色,雕饰壁画极少,有着刀锋般的凌厉。暮残声把这些跟妖皇宫在心里做了对比,其形制恰好踩在逾矩的边缘,恰似青鳞旧部与玄凛之间的微妙关系,方方面面都试探着底线。 寒魄城主名唤银牙,乃是一只近两千年修为的狼妖,曾为青鳞妖皇左膀右臂,在妖族战史上名震一时。可惜花有荣枯,妖与人都有盛衰,自青鳞妖皇死后,银牙卡在修行瓶颈上不得寸进已有千载,精气神都大不如往前,纵然威压仍在,到底是老了。 不过……倘若他能突破瓶颈,或者再年轻一些,寒魄城就不会安分这些年了。 “七尾妖狐暮残声,奉妖皇玄凛、狐王苏虞之命前来寒魄城,拜见银牙城主。”入殿后,暮残声放出妖气和狐耳,站在阶下对着银牙见礼。 一股沉重的威势顷刻压下,携带着尖锐气机锁定他周身,暮残声就算不抬头,也知道座上的银牙正在打量自己,而他保持着见礼的姿势纹丝不动,稳如磐石。 闻音身为人族被留在殿门外,由白石暂且看着,倒是不用受这威压之苦。不过几息,殿里石柱和地面都像被利刃刮过般留下数道沟壑,正在燃烧的烛台无声无息地灭了,灯芯齐齐断在了油脂中。 “起。”银牙终于开口,苍老的声音不辨喜怒,“后生可畏,妖族之幸。” “谢城主。”暮残声抬头看向这个被苏虞称为眼中钉的狼妖,银牙身着白色袍服,领口露出的乃是一只银灰色狼首,幽绿双目虽暗有神,衣下四爪尖锐有力,站起来时比普通人族男子还要高出不少,强健的体魄极具压迫感,丝毫看不出老态。 可是暮残声闻到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混合药味从对方身上传来,让他眯了眯眼。 情况紧急,两者也都不爱兜圈子,过了这场便开门见山,谈起了御飞虹失踪和秘境再现的正事。 “天铸秘境在寒魄城已经存在了千年,又有阴阳封界令的镇守,一直以来都没出什么乱子,直到上月下旬,城里不时有士兵或百姓失踪。” 暮残声问道:“调查时可有发现什么?” 银牙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除了那些不知下落的城民,连事发之地都消失不见了,比如第一个失踪者乃夜巡士兵,负责巡视外城北区的部分街道,可是到了第二天不仅他没有回来,那片区域的一条小巷也凭空消失,连同砖墙石路都没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而居住在周围的百姓们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件事还没找到端倪,没两天又有人失踪,这次足足消失了半条短街,里面的十来间屋舍和数户人家都没了踪迹。”银牙用爪尖在半空中点了下,绿光幻化出那条街道现在的模样,仿佛一幅画卷被人撕去了半截。 暮残声将放在桌上的寒魄城地图摊开,按照银牙的讲述将目前所有出事地点都用朱笔做了记号,然后皱起眉:“集中在城北边缘区域?” 银牙目光阴鸷:“本王已经下令让北区所有城民转移,并派人封锁了那里,但是失踪之事依然继续,每天都会有一块地方从这张图上抹去……活了这么多年,本王只在千年前天铸秘境形成时见过这种情况。” 这简直像蚕吃桑叶一样。暮残声心头一寒,问道:“我听说当年三宝师联手封印了天铸秘境后,留下阴阳封界令作为镇守之用,不知现在代掌封界令的人是谁?可有何线索?” “封界令分为两枚,其中阳通天、阴接地,故而阴面被人法师投入寒魄城外水域中,借坎水之阴掩藏气息,自动维持封印运转,无人能寻。”顿了顿,银牙的声音沉下,“至于阳面……本王曾代掌它千年之久,未出任何茬子,只是随着年老力有不逮,在十年前将其交给了别人。” “谁?” “昔日灵涯真人萧夙之徒,萧傲笙。”银牙眯起眼,“他是先天灵族,根骨异禀,悟性极佳,少时随师上过战场,后来因伤闭关千载,地法师为其空悬剑阁少主之位至今……不过他在十年前出关后没有接手剑阁,而是请命前来镇守天铸秘境,本王得地法师授意便将封界令阳面给了他。” 萧傲笙。这个名字仿佛一道惊雷在暮残声脑子里炸开,可这震撼来得快去得也快,让他什么都来不及抓住。 压下翻滚的心绪,暮残声问道:“以城主眼力,观其如何?” 银牙言简意赅:“其人如锋,刚过易折。” 剑修说得好听是心性坚韧,说得坦白就是孤直,银牙这短短八个字足够让暮残声在心里有了个初步估量,他眨了眨眼:“既然萧傲笙代掌阳面,应该也是留在了寒魄城吧?” “他一直在雪原苦修。” 暮残声低头在地图上找了找,雪原位于寒魄城后方,地处北端。看到这里,他眼神微凝:“失踪怪事正是从北向城内推进,那么北城后面的雪原有调查过吗?” “本王圈出北区之后就派飞鸟传信萧傲笙,可是飞鸟一去无踪,他也始终没有回音。”银牙尖锐的指爪敲击桌面,“先后派出了三批妖兵,均由有修为和资历的大妖带领,可他们没有一个能回来……本王只好派人从东西两翼向北包抄,这次虽然没有找到萧傲笙,但将异常区域圈定出了大致范围,并且发现了一具尸体。” 暮残声想起那份送去妖皇宫的情报:“城主在信上说那具尸体已有千载时光?” “那是大能修士的尸体,却已经连骨头都朽烂了,少说也死了近千年,而且尸体手中的法器……本王曾经在破魔之战时见过,它属于一位怪族修士。” 五境四族之中,怪族数量最为稀少,能开智修成大能者更是不多,暮残声并不怀疑银牙的眼光,他顺着对方的话思量片刻:“看来城主认为是萧傲笙失职导致阳面封界令出了差错,使天铸秘境的封印遭到破坏引起这些异变?” 银牙反问:“你还能想出第二种可能吗?” 暮残声默然片刻,苦笑摇头:“我初来乍到,哪能一时间有什么见地?不过此番兹事体大,还请城主允我看看那具尸体,再派人带我去北区和雪原一探。” 银牙瞥他一眼:“准。” “谢城主,事不宜迟,我便先行告退了。” 暮残声行礼离开,脸上神色不变,笼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攥紧。 如果真如银牙所说,问题出在萧傲笙那边,秘境的蚕食从北开始向内推进,那么御飞虹失踪之事便说不通了。 水域与雪原,刚好位于寒魄城南北两极,除非整个寒魄城都已经被秘境吞噬其中,否则行至水上的御飞虹绝不可能因此被卷没。然而,暮残声从水域一路行来未发现实际端倪,兼从目前的线索来看,位于北部的雪原的确像是祸源所在。 这样一来,此事有两种可能,一是御飞虹失踪另有隐情,与天铸秘境封印泄露无关,不过两件事或巧合或人为地撞在了一起;二就是……银牙对此有所欺瞒。 不管哪种可能,都说明这滩浑水颇深。想到这里,他藏在袖中的手指飞快虚写咒文,那是唯一能主动联系净思的方法。 从未失误的直觉告诉暮残声,此事必须要尽早通知净思,可是当他写完最后一笔,那咒文竟在袖中溃散开来,根本没有传达出去。 “……”暮残声一双赤红的眼睛暗沉下来,像凝固的血。 第三十九章 异常 闻音在殿外等了近两个时辰,暮残声才从里头出来,他听到那被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便转过身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先咳嗽了两声。 寒魄城实在太冷了,这里的妖族或修为高深不畏寒暑,或皮糙肉厚耐冻得很,他顶着这具病恹恹的凡人皮囊难免要受些罪,好在那暮残声虽然不解风情,到底还是知冷暖的,见他着凉就把手伸过去,渡入一股带着微弱火气的妖力。 暖流很快流贯全身,闻音反握住暮残声的手,轻声问道:“有眉目了吗?” “不好说,先去看看吧。”暮残声心里装着事,也没注意闻音此时格外温柔的语气。 他尝试了三次,不仅没能成功将通信咒文发出去,连驻守在城外渡口的柳素云也断了联络,这感觉实在不妙,偏偏他不能贸然表现出半点多余的焦虑来。 白石被银牙唤进去交代了两句,很快又凑到暮残声身边来,道:“使者请随我来。” 那具从雪原带回来的古怪尸体自然不可能留在枯荣殿里,它被安放在位于内城西南角的一处冰室内,免得进一步腐坏。白石刚打开大门,寒气扑面而来,暮残声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体内雷火真元自动运转,将这股刺骨的阴寒之力抵御在外,身边的闻音忍不住朝他靠近,鬓发和眉睫上竟然结了一层霜。 暮残声眯起眼:“四阴玄冰,城主好大的手笔。” 四阴玄冰乃是难得的阴寒宝物,产于寒海之下,百年方凝结一掌之厚,是锻造阴性法器的上等材料,纵观玄罗也不过西绝、北极二境才有。这种程度的寒气要耗费不少玄冰,银牙倒是舍得拿它来保存尸体。 白石苦笑道:“使者有所不知,这尸体古怪得紧,您……看了便知道。” 暮残声一挑眉,将闻音的手攥紧了些,跟他走了进去。 这间冰室不大,里面从墙壁到地砖都由冰块堆砌得严密无缝,没有烛火,只靠一颗深海明珠取亮,正中央有一张宽长的玄冰台,上面放置着一具高大尸身。 此尸身极为古怪,约有一丈来高,体态畸形,背生骨翼,似鸟非鸟,头部占了身躯近一半,顶上还生四只犄角,可它竟然有一双与人相像的手臂,只是指节宽大骨骼颇长,掌中还死死握着一把尖头锤。 暮残声自幼被放养,不说走遍五境,也算是有些见识,对怪族并非一无所知,可是这一族本就稀少,破魔战后更是损耗巨大,千年来衰退得厉害,仅剩的几个老家伙大多退隐避世,至今活跃在世上的已经没什么得道修士了。 据银牙说,眼前这具尸身生前乃是一位怪族大能,可暮残声实在看不出它根脚为何,只好将目光放在那些贴附尸身的符咒上:“镇灵符?” 五张符咒分别贴在尸身的头顶、双肩、心口和下腹上,封锁全身灵台气脉要处,乃是一种对付修行者的手段,一旦被截脉锁灵,就难以动弹了。然而,这种手段是针对有行动力的生灵,对着僵硬的死尸可算是多此一举了。 他皱了皱眉,再仔细打量了尸身,发现它身体不少地方和掌中尖头锤都有血迹残留,犹能嗅见隐约的腥气。 一个念头浮了上来,暮残声看向白石:“此尸尚存凶灵?” “我等发现这具尸身当日,折损将士数十。”白石脸上犹有余悸,“那时卑职带着一路兵马从左侧向雪原中心搜寻过去,忽闻前方风雪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上前探看发现这怪物拖着锤子在雪地里彷徨乱走,浑然行尸走肉,有身法敏捷的鸟妖上去试探,却被一锤砸断了头颅……此尸已半身腐烂,无神无智,却凶戾异常,我等废了不少人手才将其拿下。然而,它凶性难解,城主顾及线索也不能将其贸然毁去,只好以镇灵符和玄冰暂且封住它行动,同时向不夜妖都传讯,请使者您来此探查。” 暮残声闻言一愣:“是银牙城主指明要我过来?” 白石看了看静如壁花的闻音,到底是没把一个凡人瞎子放在眼里,道:“不瞒使者,城主怀疑这尸身内有魔气作祟。” 银牙猜测这具尸体出自天铸秘境,那里乃是千年前破魔之战的战场遗址,葬身其中的修士魔族不知凡几,魔气恐怕也遍布秘境各处,这种东西一旦流毒在外,不小心就会酿成祸患。因此,向来与不夜妖都泾渭分明的他才主动传信过去,就是想让西绝境内的破魔令执法者亲自过来确认是否为魔气外流。 暮残声心里暗骂苏虞坑人,正事倒不耽误:“把镇灵符都揭开。” 这怪族已经死去太久,五道镇灵符又压住了尸身内全部灵力,半点气息也不外泄,他胸前的破魔咒印始终没有动静,叫暮残声也有些吃不准。 白石犹豫了片刻,掐了个指诀,五道灵符无火自燃,刚才还毫无动静的尸身立刻动弹起来。伴随着一阵叫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它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从冰台上爬起来,掌中尖头锤携风雷呼啸砸向暮残声的脑袋! 暮残声一手将闻音往身后推,一手屈指抓住锤柄,不料这尸身力大无比,竟是把他直直往下压,势必要将其砸成一张狐狸肉饼。 火焰从暮残声掌心燃起,变作一条火蛇缠向尸身,眨眼间就要烧上它的手臂,可这尸身浑然不惧,它张开只剩森森白骨的大嘴,照着猎物的脑袋咬了下去。 暮残声阻止了白石想要帮忙的动作,他空出的右手窜起了雷光,将整条手臂包裹得严严实实,乍看像一把雷电短矛。在尸口落下的刹那,暮残声挥臂刺进它嘴里,强横霸道的雷光瞬间炸开,整具尸身都为之一滞! “咔、咔——”数声裂响过后,那颗巨大头颅破开大大小小的洞,从中暴射而出的雷光就像破土荆棘,将整个头骨都撕碎开来! 白石脸色一变:“您……” “它体内没有魔气。”暮残声收回手,冷冷看着倒在地上的尸身残骸。 不等白石松口气,他就冷笑了一声:“可是一具被卷入天铸秘境与魔气作伴千年的尸骨,怎么会没沾染上半点魔气呢?” 白石悚然一惊,一直不做声的闻音忽然开口道:“它身上有香味。” 暮残声朝他看过去,闻音皱着眉慢慢走过来,蹲在满地狼藉中仔细摸索每一块残骸,不时凑到鼻尖闻一下。 见他如此,暮残声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才从焦糊的味道里察觉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人间祭灵时的香烛纸钱味,淡不可寻。 闻音从小眼盲,又修行祭祀用的净灵术,对这些气味的敏感不下于暮残声,刚才妖狐的注意力都放在对付尸身和分辨魔气上,他就站在一旁试图用嗅觉和听觉找出丁点线索。 终于,闻音拿起了一块骨头:“就是这个了。” 那是小半块头骨,古怪的淡香正是由此散发出来,暮残声接过翻看了一会儿,发现头骨上方有一个黯淡的圆形印子,只有小指甲的一半大,很容易被当成污垢忽略过去。 “这是……”暮残声无端想起人间和尚头顶的戒疤,这印子就跟那一样像是被燃烧的香柱点出来的。 香气,香柱印……这些线索在脑子里闪过,暮残声目光微沉,握着骨头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了。 白石的声音打断了他沉思:“这香气难道是造成尸身异常行动的原因?” “并非没有可能。”暮残声将这块骨头收起,“近日寒魄城可曾来过外人?” 白石摇头苦笑:“在你们之前就只有中天使者,可他们也失踪了,其中还有御天皇朝的寡宿王……唉,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这回可就麻烦大了。” 听他主动提起御飞虹,暮残声追问道:“中天一行的失踪地点是在哪里?” 不料白石脸色更苦:“卑职委实不知。” “不知?” “寡宿王一行应是从水路来,我等早早接到消息在城门等候,可是一直过了约定时限,还没有见到靠岸船队,连传信也未送来。”白石道,“卑职率人去水域搜查,一无所获,水下妖族称未曾见到有船队过河。” “既然未曾见到船队,你们为何确认是寡宿王等人失踪,万一他们有事在其他地方耽搁了呢?” “寡宿王来前便向城主传过讯息约定好了行程时日,事发后卑职亲自去渡口探听消息,那里的人能证实寡宿王一行人早已雇船渡河,同行还有数名船家水手,都是一去不回。”白石低下头,“自御天皇朝建立以来,西绝与中天两境交好已近三百载,寡宿王不仅位高权重,还是当今的御氏长公主,她在寒魄城内出事,我等对两境都难辞其咎,偏偏无可奈何。” 暮残声眉头紧皱:“水域那里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白石继续摇头。 暮残声只好道:“罢了,先带我去你们发现这尸体的地方看看,回头再探水域,两相结合看看是否会有发现。” 寒魄城后方的雪原占地辽阔,常年覆雪凝冰,哪怕修行者在此也觉寒冷,据说那接掌了封界令阳面的萧傲笙在此已经住了十年,寸步不曾离开,不晓得是不是被冻成了人形冰雕。 暮残声二人跟着白石沿着雪山往上走,闻音的体力很快就支撑不住了,他拒绝了暮残声的帮助,道:“上面不知道是否有危险,我不想拖累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你快去快回。” “可是你……” “他说得没错,雪原越往上就越是冰寒,凡人的身体难以支撑住。”因着刚才在冰室里的事,白石对闻音的态度好了些许,“不如我召两个妖将过来看顾,您再留下防护结界,等我们办完事再回来接他走,如何?” 暮残声犹豫了片刻,划下一道雷火屏障将闻音整个罩在里面,嘱咐道:“若是有事,就在心里叫我的名字。” 闻音笑道:“好,你们也要小心。” 白石见状,立刻吹了声长哨,两只长臂白猿沿着陡峭悬崖飞速攀爬过来,落在了他们面前。 “看好这个人,在我们回来之前不得擅离职守。” 猿猴用力捶打胸口,表示接下命令,目送暮残声和白石化为两道流光飞身离去,便跟耍杂的猴儿一样围着闻音上蹿下跳,不时发出“嗷嗷”的叫声,仿佛在看什么稀奇。可惜它们耍宝给了瞎子看,屏障又阻挡了猿猴想要触摸闻音的手臂,闹腾一阵便没了兴趣,乖乖坐在了左右两侧,仿佛两只忠心耿耿的看门狗。 闻音像个孩子般坐在一截枯木上玩雪,他用戴着鹿皮套的双手隆起雪堆,凭着手感记忆摸索着捏弄,嘴角带着笑容,在寒风里犹如一树白梅。 他捏了一只端坐的狐狸,耳朵跟尾巴都活灵活现,等躯干差不多了,闻音便把手套摘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刻出狐狸的面目。 雪狐很快完成,与暮残声原形少说也有七八分相像,可闻音还是觉得不满意,喃喃道:“还差一点呀……” 就在这时,一声轻笑袭来,两只猿猴都被惊动,下意识就要站起,却发现自己的脚动也未动一步。 它们的脑袋被人一左一右提在了手里,连声示警长啸也没来得及发出,便已经身首异处了。与此同时,雷火屏障无声无息地消散,殷红的热血在雪地上流淌开来,闻音似有所觉,伸手蘸了鲜血在雪狐两眼上点了点,便为浑身白色的狐狸画成一双赤红血眸。 他这才满意地收回手:“这就像了。” “嘻嘻——”来人是风姿绰约的绝色女子,她只手掩唇,笑靥如花,“瞎子怎知像不像?” 闻音但笑不语,女子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吐气如兰:“哎呀,长得可挺好看呢,要不要跟姐姐去个地方快活快活?” “好啊。”闻音顺着她这一勾指站起身,“不过,还请姑娘脚下留情,别弄坏了我的作品。” 女子赤裸的莲足离雪狐只有不到三寸,她收回了脚,确定眼前是个瞎眼凡人,又看他面色如常,愈发觉得有趣了,忍不住故意逗他:“我若真将它踩烂了,你要对我怎样?” “自然是……”闻音回握她勾住自己下巴的手,语气温柔如初,“让你变得跟它一样。” 女子嘴角的笑容微微凝固,闻音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她也没有感觉到丝毫威胁,可就是有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在背后升起,像一条毒蛇顺着背脊窜入骨肉,一口咬在了心头。 手指有些颤抖,难得升起的兴奋感让她忍不住想把这个有趣的男人剥皮拆骨,看看里头藏了怎样的血肉心脏。不过,女子最终还是忍住了,她凑上去轻吻闻音的耳垂,声音绵软动人:“我开始对你感兴趣了,叫什么名字?” 闻音侧过身,用手指抵在她如花瓣娇嫩的嘴唇上:“死人的名字,没有让你记住的价值。” “你觉得我会杀了你?”女子有些委屈。 “温柔乡是英雄冢,我虽不是英雄,也知道红粉骷髅的道理。”闻音在她唇上点了一滴残血,“走吧。” 第四十章 魔种 第一更 女子牵着闻音的手往前迈了一步,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后,瞎子就感觉脚下不再是松软厚实的雪层,凹凸不平的土石叫他走得磕磕绊绊。 前一刻尚有寒雪冻体,现在却是一股阴冷潮湿的感觉逼了过来,闻音下意识地伸手摸索,触及皆是岩壁,想来此地是个洞窟。他吃不准这是山穴或地洞,只觉得有微风从前方吹拂过来,夹杂着陈年的腐烂臭味,呛得人肺腑都觉窒息。 女子凑在他耳边吹了口气:“觉得冷吗?” 闻音拢了拢滚毛斗篷,笑道:“还好,只是觉得臭了些,想来是个腌臜的地方。” “莲花自淤泥中生长,美玉在顽石中蕴藏,这世上的腌臜地儿也非一无是处的。”女子卷着他一缕头发,“瞎子,姐姐找你帮个忙可好?” 闻音侧了下头:“好。” 女子笑意更浓:“你不问问是什么事情就敢答应?” “我既然没有选择的余地,不如乖乖听话。”闻音轻跺了下地面,“毕竟这葬身之地已经够挤,我就不凑数了。” 泥土中赫然有半截断骨,地缝下依稀可见残骸,就连岩壁上都有与石头融为一体的腐尸,这个洞穴就像是由无数骸骨堆砌而成,谁也数不清曾有多少生灵在此丧命。 女子笑了一声,挽着他的手臂往洞穴深处走。闻音只觉得七扭八拐,仿佛这洞是条九转十八弯的肠道,绕得人晕头转向,他一边记下行迹,一边留意周遭动静,此处地面越往里走越蜿蜒向下,积水的道路渐渐干燥,就连头顶不时落下水滴也慢慢消失了。最让闻音在意的是,这洞穴虽然通风,空气却显得粘稠沉重,人走在其中如负重而行,仿佛头顶压着一座泰山。 潮湿积水的洞窟,多不胜数的尸骸,沉重压抑的空气,深达数十丈的地道……闻音在心里筛选寒魄城里的可疑地点,嘴角的微笑纹丝未动,像一张画皮。 “找到人了?”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突然传来一道低哑的男声。 闻音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女子已经迎了上去。只见前方是一个宽大的门洞,有青衣男子倚靠在洞口,他身形颀长瘦削,宽松的衣袍罩在身上如一面挂旗,裸露出来的颈部、胸膛和手臂都画满暗红色图腾,那纹路在洞内火光映衬下仿佛活了过来,如血液般徐徐流动。 男子有一双猩红色的竖瞳,看人时就像一条准备捕食的冷血巨蟒,好在闻音看不见,女子又习以为常。 她在男子面前低眉垂首,柔顺如折枝花:“里面那个如何了?” “还没死,不过快了。”青衣男子瞥了眼闻音,“欲艳姬,你怎么挑了个瞎子回来?” “先前那些人都死光了,寒魄城里没有人族,我等暂时又不能离开此地,奴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个,不过气息纯净,算是上等货色。”欲艳姬勾起红唇,“何况这个瞎子是西绝境破魔令执法者的身边人,把他带过来总是有用的。” 听到“破魔令”三个字,青衣男子多看了闻音一言,很快又失去兴趣:“那这里就交给你,我出去透透气。” “慢着。”闻音向他侧过头,“这位大人,我们是否在哪里认识?” 闻言,欲艳姬不动声色,暗中锁定青衣男子全身气机,绝不放过接下来一丝一毫的反应。然而,青衣男子只是认认真真地将闻音打量一遍,然后用平淡的声音问道:“我不记得,你呢?” 听他这么说,闻音便歉然一笑:“我看不到大人模样,只觉得您这声音耳熟,既然您说不记得,那就当我听错了吧。” 欲艳姬适时开口:“时辰不早了,奴先把他带进去,再陪君上散散心。” 见青衣男子慢吞吞地点了头,欲艳姬便将闻音推进了这洞窟里,瞎子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便跌在了一处深坑里,摔得骨头都要散架。 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手掌撑住了一具僵硬的尸体,通过触摸皮肉能大致判断刚死没几天。 这深坑里遍地狼藉,都是些残尸碎肉,泥土都染成了暗红色,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蜷缩在角落,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身上沾满了干涸血迹,乍看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女鬼。 她正低头啃咬自己的左臂,上面布满血印子,最深的一两个几可见骨,动作麻木得像人偶。 欲艳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温柔而体贴:“飞虹殿下,今天的血食到了。” 御飞虹!站在阴影中的闻音笑容微敛,暮残声此行遍寻不着的目标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御飞虹听到欲艳姬的声音,抬头朝闻音这边看来,发现他没有任何动作,眼里闪过饿狼般可怕的暗光,唇齿本能地张开,结果又是一口咬在了左臂上,强迫自己把头埋下去。 欲艳姬叹了口气:“你再不吃活人血肉,可就真的不行了。” “……滚。” 欲艳姬看着她蜷成一团的身影,声音愈发轻柔:“殿下,你是鼎贵之身,天生与这些凡夫俗子不同,仁心待之是情分,视如草芥才是本分。如今到了这般地步,你何必亏待自己?” “滚!”御飞虹这一声如断金戈,震得人耳中剧痛,连头顶的岩石都落下了碎块。 欲艳姬看到她已经变成血红色的眼睛,满意地笑了:“我不打扰您用膳,先告退了。” 这个洞穴很快陷入死寂,只剩下御飞虹粗重的喘气声不时响起,说明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吐纳。在欲艳姬离开后,御飞虹凭着意志拧脱了自己双腿关节,瘫在角落里苟延残喘。 “你……” 闻音听到骨响,往那边走了几步,很快被对方喝止:“不想死就……咳咳,待着别、别动!” “听起来,你才是快死的那个。”停顿片刻,闻音继续往前走,对方手脚并用向往后挪,奈何她身后已经没有余地了。 越靠近血腥味就越重,闻音在她面前蹲下时,御飞虹本能地想要攻击,最终还是压下动作,指甲全断的双手几乎抠进了石头里,忍耐和渴望让她浑身发抖。 闻音的手指落在她头顶:“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御飞虹自然是一言不发,扭头避开了他的手,可是这片刻的接触对闻音来说已经够了。 他闭上眼,脑中有无数光影纵横流散,白雾取代了黑暗,片刻后便有从对方头颅里提取到的景象溯回闪现—— 在落入敌手后,她被欲艳姬活活剖开了腹下丹田,搅碎气海,摘取元丹,废了一身真元法力。然而,欲艳姬在她体内留下一颗魔种,灌下了自己的血。 魔族生于阴秽至极的归墟地界,魔种之于魔族便如元丹之于修士,乃是他们一身魔力根源。欲艳姬亲手植入的这颗魔种属于一名陨落多年的上古大魔,又用她的血灌溉喂食,种子便在御飞虹体内生根发芽,取代元丹飞快成长。 人为天生灵长,在没有归墟源力的情况下,鲜活的人族血肉能作为魔种生长的替代养料,洞窟里面浓重的死气也令阴秽丛生,悉数向御飞虹聚拢过来。 她要么变成半魔之体,要么就被魔种吸干至死。 “他们是把跟你同行的人都送来给你做养料了吧。”闻音轻声道,“你却没有吃上一口。” 深坑里共有近二十具尸体,个个死不瞑目,却都是被一击毙命,身上没有肢体血肉缺失。 “……我杀了他们。”御飞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左右活不了,就痛快地死吧。” 魔种渴望的是活人血肉,对死人不感兴趣,于是御飞虹在自己失控前杀了被扔进坑里的所有人,亲手送他们脱离生不如死的折磨,也让自己不至沦落为吃人魔物。 闻音赞赏道:“心狠手辣,不过是正确的选择。” 御飞虹的手已经扼住他咽喉,只要劲力微吐,就能扭断他的脖子,可是这只手颤抖得厉害,迟迟下不了力气。 闻音握住她的手:“已经极限了,你再不吃就会死。” “闭……嘴!” “你不想吃人,不愿入魔,为什么不干脆给自己一个痛快呢?”闻音的眸子漆黑得没有一点光,“不能逃出生天,何不死了一了百了?” “你……” “除非,你有必须坚持的理由,胜过一切生不如死的痛苦,可是……”闻音抚摸她眼角的血泪,“一个人的坚持终有尽头,你若死了,万事皆休。” “……” 闻音捧起她的脸:“抬头,看着我。” 下一刻,一股冲力袭来,御飞虹张口咬在他肩颈上,牙齿刺破衣服啃上皮肉,差点就咬破了大脉! 血顿时流出,闻音似乎半点疼也不觉得,他一手按在御飞虹后脑上,脸上竟然还在笑。 他知道欲艳姬打的什么鬼主意,要杀御飞虹有很多机会,可是死人的价值也就仅此而已了,那个女人从来都喜欢把每一个猎物的价值榨得丁点不剩……不过,她这回可又失算了。 漆黑无光的双眼中忽然映出了人面树的虚影,花萼上的千百张人面同时无声地张嘴,笑得花枝乱颤。一只含苞欲放的花蕾在枝头颤抖了几下,慢慢绽开重重叠叠的花瓣,从中生长出一张全新的脸庞,出人意料的是,这张脸并非御飞虹的模样,而是一个神情麻木的青年。 他剑眉星目,鬓若刀裁,本该是丰神俊朗的好模样,只是面容僵硬,猩红双目里似有血块凝结,又兼是长在艳丽花朵中的一张人面,看着便生惊怖了。 人面树生于受心魔主宰的婆娑海,算是他的元神内天地,只吸取强烈的情感和欲望而生,每一朵花都象征着其原身灵魂深处的魔障,花朵中心的人面便是那魂魄最真实的模样,令所有伪装都在此间无所遁形。 由欲艳姬亲手剖开过的躯壳自然不会有假,可人面树的色相化形也不会错,只能说明在面前这具属于御飞虹的皮囊之下,其实藏着另一个人的魂魄。 欲艳姬被骗了,他也险些走了眼。 嘴角翘起又回落,闻音在对方把自己颈脉咬断之前闭上眼,人面树顷刻消失,埋首在他肩上的人顿时一僵,紧接着有大力袭来,闻音被推了开去。 “御飞虹”匍匐在地,拼命想要吐出自己吃下去的那一小块肉,可是呕出来的只有血水,那双猩红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喃喃道:“我……我吃了……” “对不起,是我故意的……”闻音捂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肩颈,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你若不吃就会死,到时候我也没有逃出去的希望。” “御飞虹”脑子里面一片浑噩,刚才发生的事情都有些模糊不清,只能下意识地重复道:“出去?” “有人还在等我,如果是死在这里,我可不甘心呢。”闻音似乎是疼抽了一口气,“您这样坚持到现在,也是有舍不得的人或没做完的事吧?” “御飞虹”低下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向自己双手,这是一双属于女子的手,骨骼纤长,指节却有些粗,手背掌心都有新旧伤疤,说明它的主人并非拈针绣花的娇女。 一滴血顺着眼角往下淌,“御飞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 阴谋 小剧场—— 暮残声:宝宝真是机智得一逼! 心魔:可惜有人机智得二逼╮(╯_╰)╭ 姬 二逼 施艳:…… 暮残声:头一回你说话让我不想打你只想鼓掌大笑666 肋骨下的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一拍。 暮残声脚步微顿,他下意识往身后看了一眼,只能见到白雪皑皑,好在前面带路的白石没有回头,看不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忧虑。 这片雪原占地太广,从这里连寒魄城最高的城楼都望不见,越往上越觉得寒冷刺骨,连体魄强健的妖族都有些受不住。白石在前头观察了片刻,指着上方一处断崖道:“翻过这里再行穿过一个小森林就到了。” 暮残声望了一眼,结合地图和路线推断他们现在身处整个雪原山脉的东脊,翻过去之后便算是正式踏入雪原中心区域。银牙说萧傲笙在接掌封界令阳面后,就一直留在雪原心脏的位置苦修,十年不曾离开,因此在发现异变后,银牙直觉认为是萧傲笙那里出了差错。 没了闻音的拖累,两名妖族都把自己的速度提升到极致,可是当他们登上崖顶,却不约而同地僵住了——断崖后面没有雪地和森林,也不见冰湖和山峦,除了一片朦胧白雾,什么也不存在。 暮残声在流光术里看过那些消失的街道,眼前的景象与之完全重叠,如果不是白石记错了地点,那就只能说明这古怪的消失范围进一步扩大了,不再只是由北南下,还在向东西两翼扩张。 他盯着这片雾:“你们有试过进入消失的原址探查吗?” “有,但是去了的都没回来。”白石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脸上流露出惊恐之色,他不害怕厮杀战斗,却畏惧这样无声无息的湮灭, “它会不会把整个寒魄城都吞掉……” 暮残声问道:“古尸出来的方向是雪地,还是这些被白雾笼罩的消失区域?” 白石迟疑了一下:“我发现时它正在雪地里乱走,无法确认来路,不过驻扎在雪原上的士兵们每日都会巡逻,这么多年来从未发现这种东西,想来它应该是从雾里走出的。” 他这样推测不无道理,可是暮残声心下犹疑,倘若把消失区域暂定为泄露的秘境,那么被关在里面千百年的怨灵邪物都会从这些漏洞里鱼贯而出,怎会仅此一具古尸现世?何况比起茫茫雪原,聚集大量妖族的城池更容易吸引渴血噬魂的邪灵,然而城中只有街道屋舍在缓慢消失,却从未听说有怪物袭击之事,更没有发现过死伤者。 可那具本葬身在天铸秘境里的古尸若不是出自其中,又是从何而来呢? 传信符咒依然毫无反应,暮残声变换指诀,一只尺长的白狐狸就出现在他脚边。这只白狐是他用妖力和毛发凝成的分身,五感都与本体相通,在他脚下转了两圈便朝着前方那片平静而诡秘的白雾一跃而下。 一瞬间如泥牛入海,分身与本体的联系顷刻断绝,没有消亡带来的反噬,可他的确失去了感应。 白石见状,脸色更是难看:“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暮残声避而不答,反是问道:“你们之前是用什么方法传信给妖皇宫的?” 白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由城主亲书信件,然后灵符传信。” 修行者传信方法很多,最常见的莫过于灵鸟和灵符,其中由以灵符的传信最为方便迅速,极大降低了在传信过程中被其他人截取讯息的风险,可惜越好的传信灵符用材制作越难,放眼整个玄罗也只有五境高层上位者才能有一些上等存物。 可不巧的是,暮残声身上的灵符也是上品,他已经暗中试过数次,符咒别说自燃,连灵气化字都做不到。这就说明整个寒魄城与外界的通信实际上已经因为某种原因被隔断了,那么银牙传信成功是因为他赶在了通信封闭之前,还是说……传信被隔断这件事本就与他有关呢? 先前对银牙升起的怀疑再度浮上,暮残声自幼摔多了跟头,从来不惮以最恶意冷漠的想法揣测不被自己信任的人。他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推测,如果真的是银牙暗中捣鬼,那么他又为何要冒着暴露的风险传信给苏虞,并且指明要身具破魔咒印的自己前来寒魄城?如果他要利用破魔咒印,那么为何不直接找上已经卷入这里的御飞虹,中天境使者一行的失踪是否与此有关? 一念及此,暮残声脑子里炸开一点火花,他猛地看向白石:“第一次发现异常是在什么时候?我要准确时间!” 白石被他吓了一跳,搜肠刮肚地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上月下旬……是十五天前!” “寡宿王要前来寒魄城之前可有先行送上名帖和通路文书?若有,是在何时送达?以何种方式送达何人之手?” 白石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才回答道:“我并不清楚,只记得是在十三天前的辰时,城主从枯荣殿里发出命令说寡宿王一行将要前来寒魄城,让我等做好准备……那天我未曾发现有灵鸟通过寒魄城上空防线,也没有外人入城,想来是灵符吧。” “不对劲!”暮残声脸色阴沉下来,“寡宿王身为一国使者,又是皇室鼎贵之躯,若无大事决不可放弃代表郑重和礼仪的灵鸟与信使,选择用灵符这样应急的方式……” 他的脑子飞快运转着,离开不夜妖都前他从苏虞那里得知御飞虹一行是在二十三天前从中天境出发,目的是为了跟妖皇宫商议合作执行破魔令和替自己身为少帝的胞弟提出与西绝人族皇朝联姻争取政道筹码,在这种情况下御飞虹应该是会选择从中天边境通往不夜妖都的最短路线,而寒魄城位于西绝境偏北方向,并不在此路线上,也就是说她来这里当要绕远。 让身负使命的她不惜耽搁行程改道寒魄城的原因本就不多,结合弃用灵鸟改用灵符和银牙身上的疑点,再想想从渡口处打听到的讯息,暮残声尝试把所有的时间点串起来—— 二十三天前,御飞虹一行从中天境出发前往不夜妖都,暮残声正跟闻音处理眠春山的麻烦; 十五天前,寒魄城发生第一次神秘失踪事件,按照正常脚程估算,此时御飞虹已过国境,踏足西绝境东北部城池,与寒魄城相邻数百里,而暮残声结束眠春山之祸,带着闻音赶回不夜妖都; 十三天前,御飞虹的灵符传信到达寒魄城枯荣殿,银牙告之部下准备迎接事宜,期间又有数起消失情况,; 十一天前,白石率人巡逻雪原,发现古尸并带回寒魄城封存,同日御飞虹进入寒魄城南部边缘地界; 十天前的早晨,御飞虹一行从玉龙渡口出发,过水域前往寒魄城,于途中诡异失踪,当晚寒魄城将士沿江河展开搜索,历时一天一夜无所获; 八天前,妖皇宫收到银牙的灵符传信,狐王苏虞就此事与宫中大妖商议,准了银牙请令,暮残声即日前往寒魄城…… “御飞虹约定好到达的时间就是在十天前,因她过时不至所以你们出动搜寻,对吗?”见白石点头,暮残声眸色更深,“可是我打听到的消息是,她在十天前的早上刚从渡口出发,就算一路顺风顺水也要三天时间才能到达,怎么会跟你们约在那个时候?” 白石一愣:“是城主大人吩咐下来,我等听令行事。” 整条时间线里最突兀的疑点便是此处,如果是银牙参与了幕后阴谋,他不该犯下这样一个小错,更不该在放出诱饵后还留着可能暴露真实线索的古尸,引得暮残声随着白石一探雪原,除非……他是有意让人发现这些漏洞,但因忌惮着什么不能明言。 暮残声脸色突变:“去找闻音,我们速回枯荣殿!” 话音未落,他已经变回原形,妖狐舒展肢体踏风飞奔时速度更快,白石也只好跟着变化,仍是差点被落在后头,吃了一嘴风雪。 暮残声一路疾奔,很快回到了分路之地,可他身体一僵,只见两只无头猿猴的尸体倒在地上,自己留下的屏障已经消散,本该待在里面的闻音不见了。 一只栩栩如生的冰雪狐狸端坐被血染红的雪地里,因鲜血凝冻变得暗沉的双眼似乎正与暮残声对视。 他低下头嗅了嗅,咧开嘴,尖锐锋利的牙齿露出来,哪怕此时变化的体型不大,却有一股森寒杀气凛然散开,将好不容易追上的白石惊得浑身僵硬,差点就本能地发动攻击。 白石走近看清这遍地狼藉,惊怒交加:“这……是谁干的?!” “地上残留着魔族的味道。”暮残声蓦然转身继续往城内赶去,“快点,否则来不及了。” “到底是怎么了?”白石一边拼命跟上,一边急得满头大汗。 “我的分身进入白雾后没有消亡,说明那些被你们认为已经一无所有的区域实际上仍是有实体存在,只不过发生了某种我们不知情的异变。”暮残声压抑着体内因为暴怒而躁动的血液,“御飞虹八成是收到银牙城主传信才改道来寒魄城的,毕竟比起远在不夜妖都的我,同样身具破魔咒印又距离较近的她才是城主最先找上的帮手,也因此她才会答应改变行程,转道前来寒魄城,但是这其中有个疑点,那就是让你们普遍认为失踪之事与魔有关的乃是那具古尸,而它却出现在灵符传信之后。” 白石一惊:“你是说城主一早就知道此事与魔族有关?” 妖狐声音很冷:“不止如此,你仔细想想那古尸身上没有魔气,说明它只是一个特意被处理好后拿出来给你们看的工具,与之前发生的封印事件结合后自然会让你们以为封印泄露,从此寒魄城全面戒严,外头的人进不来,你们也一个都没出去,与外界传递消息的重任由银牙一手掌握,这座城真正变成了他的一言堂。可是这东西骗不过我,自然也不可能瞒过御飞虹,所以她绝不被允许真正到达寒魄城内,幕后者当然选择在半路动手。” “你——”白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惊怒,“你、你怀疑城主故意把寡宿王引过来?你认为他与魔族勾结?!” “他与此事绝对脱不了干系,但是现在……”暮残声瞥了他一眼,“如果他全心与魔族勾结,吩咐下来的迎接时间就不该与御飞虹的行程不合,这种做法让本该拖延两天的中天使者失踪消息提前被发现了;确认御飞虹出事后,他不该即时传信妖皇宫找同样具备破魔咒印的我前来,更不该把那具古尸留到现在!” 一面设下陷阱,一面又暴露了蛛丝马迹。 “隐情也好,胁迫也罢,在御飞虹失踪后必定发生了一些你们不知的事情,动摇了银牙城主原本的打算。”暮残声望着城池方向,又提起一口真气加快速度,“可是我们现在发现了这点,曾与银牙城主谋算的阴谋者不可能没注意到,闻音出事也印证对方开始动手,现在……” 他没有说完,脸色难看的白石已经明白未尽之意——要让一个离心的知情者永远闭嘴,世上就只有一种方式。 两妖把速度放到最快,连内息都翻滚起来,终于在一个时辰内赶回了枯荣殿。 接天广场上的护卫仍坚守原地,台阶两边的长明灯高挂石杆,殿门紧紧闭着,里面灯火通明,一如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暮残声问立在殿外的婢女:“城主呢?” “城主自接见您之后便没有出门,应是在处理公务。” 暮残声还待再问,白石已经推开了门,可他的动作瞬间僵住了——银牙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好像是睡着了。 可是那原本雄壮高大的狼躯萎缩了一倍不止,像一棵大树突然枯死,身上无伤痕,双目瞪得很大,瞳中却无光彩,口鼻耳中都有凝固的黑血,手里紧握的笔下还有半个没写完的字。 银牙死了,在没有惊动殿外守卫、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突然死亡,死因是……毒。 什么毒可以无声无息地杀死一只千年大妖?暮残声看着白石冲到银牙身边,外面的守卫听到动静也蜂拥而入,只有他还站在原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扫视过殿内每一件东西,最终把目光落在银牙手边那只巴掌大的小香炉里。 香块早已燃尽,余香已不可闻。 他的声音有些哑:“那个香炉是谁准备的?” 惊得魂飞天外的婢女这才回过神,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奴婢,香块是年初狐王殿下送来的礼物,因城主说要接见您才特意……” 不好!暮残声心头一跳,听到这回答的寒魄城妖将守卫都齐齐转过头,浓厚的杀气重重向他压下! 第四十二章 戏角 今日粗长,明天出差,三天就回,回来继续粗长+连更(草稿都打好了没空的忧伤) 注:分别代指戏曲中男女主角。 小剧场—— 白石:有的狐狸啊偏偏能靠脸和技术吃饭,结果他还开发脑子,手动再见。 姬施艳:唉,我有一种精心养护的大白菜被野猪啃了个忧伤。 暮残声:……白菜? 心魔:呵呵。 姬施艳:大狐狸你造我为啥反对你俩吗?你看上别人我能把猪宰了,你看上这头我怕是要被他踩了(刚不过只能MMP的微笑JPG) 御飞虹:虽然是侧面描写,可本王怎么觉得作者给我安排投了个贼差的胎……(手动再见) “你们……” 在面对众妖逼近的时候,白石立刻反应过来他们中了圈套,急忙帮暮残声辩白却没有能洗脱对方嫌疑的真凭实据,还险些被同僚质疑为勾结凶手的逆党。白石气得浑身发抖,眼看就要动起手来,却被暮残声压住了肩膀。 “银牙城主千年来镇守寒魄城,使外境鬼祟之徒无一胆敢叩响东北国门,不辞辛劳,居功至伟,乃西绝妖族之幸,堪为妖皇陛下肱股之臣。”暮残声将白石推开,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妖将,“在下暮残声,忝为妖皇宫使者,此番前来是受银牙城主之请调查中天境寡宿王失踪一事,未料又生惊变,心下悲怒之情与诸位同。” 殿内喧哗戛然而止,片刻后有妖将大声道:“休作假慈悲,我们都听见了,城主就是被你们妖皇宫送来的香块毒死的!能够毒杀大妖的药物,除了你们妖皇宫还有何处能寻?” 说罢,那妖的头发已经迎风而长,化作数道丈许长的黑蛇电射而来,蛇口流下的绿色涎水滴落在地,顷刻便把地板腐蚀出一个个坑洞! 白石厉喝:“封豕住手——” 封豕与白石都是寒魄城众妖将的统帅者,堪为银牙的左膀右臂,平素一个负责内城一个巡逻外城,关系不温不火,但在一些事情上都不吝啬给对方三分薄面。然而到了此刻,封豕眼见银牙惨死,已经对嫌疑重大的暮残声恨火交加,哪里还能听得进白石的话? 千百条长蛇同时缠绕攀咬,转眼间便把暮残声整个人裹入一团蠕动的黑茧中,蛇口噬咬之声叫人头皮发麻,封豕看到血水从黑茧下流淌出来,顿时笑出了声。 “消气了吗?”冷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封豕悚然,一只毛茸茸的狐尾已经勒住了他的脖子! 枯荣殿内满座皆惊,黑茧自动散开,里面包裹着的不过一个分身,血水流淌过整个大殿后化为雷光,缠住了在场群妖的脚。 暮残声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银牙身边,为防激怒妖将,他没有直接用手触碰城主尸体,而是做出垂首打量的模样,暗中将一丝妖力探入尸身。 银牙修行上千年,纵然已经衰老,体内积攒的妖力仍是雄厚,可是当暮残声的妖力探入之后,发现他经脉间空空如也,腹下内丹布满了裂痕,只有一些粘稠的暗红雾气充斥整个气海,连暮残声探入的这丝妖力也被吞了进去。 脑中像被针刺了一下,暮残声眉头微皱,他拿起那个被自己怀疑的香炉仔细打量,可惜里头的香块已经燃尽,无法提供更多的线索。 “你想干什么?”眼见封豕遭挟,暮残声又靠近了城主遗体,群妖目龇俱裂,“你胆敢再轻举妄动,便是倾了我等性命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我只想跟各位讲讲道理。”暮残声将香炉抛给白石,松开挟持封豕的狐尾,“银牙城主之死太过突然,个中真相还需调查,怎么能够妄下定论?诸位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妖皇宫与寒魄城这些年来的交往大家也有目共睹,不管陛下还是狐王都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谋害城主的道理。何况香块存放至今,谁也无法保证不会被他人动手脚,更不能保证城主今日一定会用上它,若是以此法下毒,恐怕不是能掐会算,就是太过愚蠢。” 封豕捂着脖子恨意未消:“你倒是巧舌如簧!好啊,若城主不是因此香而死,那毒物又在何处?” “我踏足寒魄城还不满一个昼夜,适才也不过比各位先进来半步,大家众目睽睽都找不到,何必用此来为难我?”暮残声面无表情地看过下面每一张面孔,“这香炉是否有问题,相信诸位会彻查到底,你们怀疑我也情有可原,但若是我等现在大打出手,先是耽误搜寻中天境使者之事以坏两境交往,再有错杀错怪便令银牙城主死不瞑目,更无异于将寒魄城与妖皇宫割裂开来,莫非众位迫不及待想杀了我这来使,另起大旗叛我西绝?暮残声死不足惜,但闻各位能否担得起这重责?” 说到最后,冰冷浓重的妖气携天雷惊魄之势沉沉压下,暮残声赤红的眸子越过他们,落在那立于角落的婢女身上。 浑身颤抖的婢女在这一刻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闪而逝的笑容,然后又垂下头去。 半晌,一位年长的猿妖开口:“你说得有理,但也不能以证清白,何况城主之死非同寻常,我等也必须给大家一个交待。” “我明白。”暮残声心下微定,对方肯松口就还有回转余地,倘若现在跟他们大打出手撕破脸皮,那才是什么都完了。 他将尾巴收回,一步步走下座阶:“众位疑我是情理之中,我也可以束手就擒等你们查个水落石出,但是此番事关重大,我会书尽详细传讯妖皇宫,也请各位给予这个方便。” 一名妖将嗤笑道:“若是你借机与妖皇宫串通首尾,再生手段呢?” “那就各退一步,你们派信得过的大妖去通知妖皇宫,此往返最快也要七日,足够你们做好应变准备。期间我安安分分做阶下囚,而你们要在调查谋害城主真正死因的同时,派人手继续搜寻中天境使者一行下落,若有进展线索也要通知我。”暮残声道,“这也是我此行职责,还请众位不要多加为难。” 群妖商议一阵,最终由那名猿妖一锤定音:“好,我等应你!” 白石皱着眉头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暮残声的声音在自己脑中响起,他愣了一下,抬头看到暮残声正盯着自己,终究没有开口。 寒魄城里有一座密牢,始建于千年前的破魔之战,通体由能够隔绝灵气流通的杀生石堆砌,以寒铁流晶浇筑,外力不得强攻,内中囚徒借以镇灵符锁住全身气脉,一入此地便形同凡人,日夜受寒冰刑罚之苦。 这是为大能修士准备的牢笼,可惜近年来已经空置,直到如今才有倒霉蛋被丢了进来。 暮残声被关在位于回廊最后一间的水牢里,双手被寒铁链吊起,腰部以下的身体都被冰水封住,四道镇灵符分别压住他双肩、心口和下腹的灵脉,寒气几乎冻住了他全身气血,让骨头都刺痛起来。 “你为什么要我请命去妖皇宫?”在众人离去后,白石又偷偷折返回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城中不乏封豕那般冲动的大妖,我在此尚还能护你一二,他们不敢过分,等我走后定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我从小到大被麻烦找惯了,债多不愁。”暮残声竟然还能笑出来,“何况,我只是让你嘴上答应,没真想让你去妖皇宫。” 白石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结了个禁制,这才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用妖力探查过城主尸身,他是中毒死的,但那香块不是主因。”暮残声低声道,“香气能经脑识入肺腑,可流贯四肢百骸,却终究与灵气不同,若非先天修行此道者,其气难以进入丹田,更不可能沾染内丹……” 他把银牙体内的怪异处告之白石,道:“若我没有猜错,城主在久远之前便中了毒,唯有受毒素浸淫多年的内丹才会如此,气海内已生毒瘴,只是城主修为高深能够将毒与妖力维持在一个平衡上,但这平衡若被打破,那就会顷刻毒发身亡。” 白石一点就透:“香块只是打破平衡的引子?” “恐怕是如此。”暮残声道,“然而这样一来,要以此物为害的真凶必对城主十分了解,若非他亲近信任之人,那就是……” “让城主中毒的人!”白石想通关窍,可他又不明白了,“但是城主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要忌讳什么东西,狼妖的五感也非比寻常,就算引子被藏入香块,他应该能察觉出来啊!” 暮残声冷笑一声:“所以他该死。” “你说什么?”白石闻言大怒,揪住暮残声的衣领,却被他的眼神慑住。 “还记得路上我跟你说过的话吗?若一切背后有隐情,恐怕城主的死亦然。”暮残声漠然道,“先有中天境寡宿王在寒魄城失踪,后是寒魄城主遭到毒杀,不管哪件事发展下来,矛头都要指向妖皇宫。你且想想,若我今天在殿上动手,现在是什么局面?” 寒魄城向来与妖皇宫关系微妙,这一次倘若撕破脸皮,整个西绝境的东北边防便要失控,又有中天境的寡宿王在此出事,御天皇朝随时可以借故发兵,战火随时可能在此燃起,到时候西绝境内忧外患一同发作,寒魄城又被夹在两者间腹背受敌,谁会是最终的得利者? 白石头上的冷汗顿时下来了,他喃喃道:“不……不可能吧,御飞虹不只是寡宿王,还是御天皇朝的长公主……” “王侯将相都可换人做,长公主也只是公主,何况御天皇朝如今虽是少帝登位,朝廷大权却早已旁落,御飞虹死在这里对其政敌来说百利无一害。”暮残声嗤笑,“寡宿王失踪之事不可能只通知了妖皇宫,我都已经赶到这里,中天境那边还没有消息,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寒意从白石脚底直窜天灵,他收起了对暮残声寿数资历的轻视,头一次向他躬身:“还请大人告诉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让你去妖皇宫是个幌子,如果事态真如我所推测这样,现在想在半路杀了你的绝不在少数。”暮残声盯着他的眼睛,“明日你用分身前往妖皇宫方向,然后自己拿着那个香炉暗中去玉龙渡口找‘树仙’柳素云,将此间之事告诉她,那上面有我留下的雷法暗印,她会信你。” “是!”顿了顿,白石正准备离去又停住,“虽然失礼,但……卑职想知道,大人既怀疑城中所有人,为何信任我呢?” 暮残声看着他,忽然笑了:“也许是我梦见过你吧。” 在水路上的那些梦境里,暮残声的确梦见过白石,这只妖怪始终以护卫的姿态守在他身后,最终在一闪而过的惨烈画面里变成了挡在他身后的尸体,自始至终没有逾越,也没有背离。 梦里的面容有些模糊,见到白石后才渐渐清晰,暮残声想不起更多,却也对他有些好感。 不过白石说错了一句话,暮残声是对他感官不错,但还说不上信任。 淡淡的雷光在暮残声眼中掠过,离开这里的白石根本不知道在适才短暂的对视中,暮残声已经将体内蕴藏的一道妖力送入他体内。须知妖族体内天生有一团无名元炁,聚集着心火,遇雷降灾,越是邪心造业者越受其苦。 有了暮残声的这丝妖力,只要白石敢动异心邪念,妖雷将在他体内顷刻炸开,就算不魂飞魄散,也得灰飞烟灭。 “好狠的手段啊。”轻柔的声音忽然响起,一袭红衣的男子像幽魂般从门缝飘了进来,手中白纸灯笼散发出微光,映着暮残声此刻没有血色的脸。 “果然是你,姬轻澜。”暮残声并不意外他的出现,“想不到你还喜欢扮作婢女。” “一个纸人罢了,可别污蔑我。”姬轻澜挑眉,“猜到我会来找你?” “你三番两次留下蛛丝马迹,生怕我猜不到你,现在怎会不来?”暮残声扯了扯嘴角,“只是没想到万鸦谷一别,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让银牙发信给妖皇宫找我前来的人,是你吧?” “他不大安分,早晚都要死,我只是借个机会找你过来。”姬轻澜笑道,“好戏马上就要开演,角儿怎么能不到齐呢?” 暮残声饶有兴致:“在这场戏里,我算个什么角儿?” “我亲手编写的戏本,当然要捧你做正末。”姬轻澜拭去他嘴角的血,认真地道,“力挽狂澜,抱美而归,智勇双绝,名利皆收……这个角儿你可满意?” “寒魄城异象和御飞虹失踪果然都跟你有关。”暮残声嗤了一声,“你费了这么大功夫,牵扯了两境多方势力,就为了捧我?姬轻澜,我跟你无亲无故,又是个散漫惯了的野狐狸,做不得什么大英雄,更受不起你的礼。” “就算不捧你,这一切也会发生,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姬轻澜一字一顿地道,“如果我告诉你,包括御飞虹在内的这些人命中注定都要死在这里,唯一可能打破这命运的人是你,那么你还要袖手旁观吗?如果你点头,我可以马上放你离开这滩浑水,此间一切都与你无关了。” 他们四目相对,暮残声在姬轻澜眼里看不到丝毫异色,平淡又平淡,比起给出选择,更像在陈述事实。 半晌,姬轻澜看到暮残声缓缓点头,他笼在袖中的小指被骤然收紧的力道无声掰断了。 就在这一刻,“哗啦啦”的铁链声响起,暮残声在点头瞬间顺势将双臂下沉,竟然生生扯断了这号称刀枪不入的寒铁锁链!与此同时,雷光在冰面下炸开,姬轻澜的身体麻痹一瞬,胸膛传来一股大力,灯笼都险些脱了手,狼狈地被他踢飞出去,背脊重重地撞上了石壁。 “老子早就想踹你们这种满口‘命中注定’、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混蛋了。”暮残声活动着有些麻木的手腕,揭开镇灵符后从冰水中爬了出来,弯腰揪起姬轻澜的衣襟,“人生如戏是不假,但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戏本里做正末与正旦(注),唱得好坏都是自己听,旁人顶多鼓掌叫骂,却没资格去编排……姬轻澜,虽然你帮过我,可是我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你,现在更是如此,知道为什么吗?” 姬轻澜瞳孔微缩,只听暮残声道:“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得你关注,但是我在你眼中看不到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与物,你把生死祸福当戏看,视是非对错于无物。你就像自己说的那样,把这一切当个戏本,而我们不是你的提线傀儡。” 他说话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愤,姬轻澜的态度如此,净思待他又何尝不是?只不过比起姬轻澜带着玩弄性质的戏谑,净思更像是冷眼俯视的奕手,漠看棋子在盘中厮杀求生。 姬轻澜目光下移,暮残声裸露的双脚布满雷火灼伤,这只妖狐自入囚牢便将最精纯的妖力下沉,通过伤口刺激气血自发恢复流动,借困住自己的冰水生成水雷,转而冲破镇灵符和杀生石的双重禁锢。这其中到底有多疼痛难忍,除非自己身受,旁人无法体会。 这家伙……从来都是狡黠多诡,死不服输。 “我既然已经来了,能救的人我会救,能做的事我不推,其他麻烦我也不怕。”暮残声松开手,“告诉我,闻音和御飞虹在哪里?” 姬轻澜忽然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御飞虹和闻音你只能救一个,选谁?” “……御飞虹。她可以死,但不能在这个时候死于寒魄城。” “你做了个正确的选择,不过……”姬轻澜幽幽地看着他,“你既然这么明白,为何刚才要犹豫?” 暮残声握紧拳一言不发,姬轻澜慢慢站起,靠着墙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对他动心了……暮残声,你居然真的对他动心了,你舍不得他!” 暮残声冷冷道:“我动不动心,与你何干?” “你若是喜欢旁人,当然与我无关,哪怕你要娶御飞虹,我都只会送上贺礼祝饮三杯。”姬轻澜擦掉笑出来的眼泪,掩去旋即无踪的悲哀与恨意,“,可是天底下这么多人,你怎就偏偏看上他呢……” 最后一个字似乎化成了叹息,可当暮残声抬起头,姬轻澜又神色如常了。 他向暮残声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见他们。” 第四十三章 圈套 小剧场—— 暮残声:放眼周围,没有一个好东西,真切感受到作者对我的恶意。 隔壁老叶:突然觉得我是亲生的了。 ps:鉴于名称识别问题,(姬施艳)改为(姬轻澜),前面已修,大家注意哈。 “若我没有猜错,城主在久远之前便中了毒……香块只是打破平衡的引子……要以此物为害的真凶必对城主十分了解,若非他亲近信任之人,那就是让城主中毒的人! “但是城主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要忌讳什么东西,狼妖的五感也非比寻常,就算引子被藏入香块,他应该能察觉出来啊……” 这一夜寒魄城灯火通明,众妖将点兵把守各处要道,对内外两城展开全面搜查,而白石收拾好行装等待天明出发,他望着窗外匆匆掠过的火光,回想跟暮残声的对话,心跳如鼓。 银牙是从破魔之战里活下来的千年大妖,单凭寿数资历,放眼整个西绝妖族能与之相比者也不多了,白石在这座城池里出生已有六百年,期间与边境虽有摩擦,却无大矛盾发生,总体来说算得上太平,能危及城主的事情更没几件。除此之外,银牙生性谨慎,身边侍奉的妖族从来都是每年一换,要想长期对他用毒委实难做,那么他被下毒少说也该是在六百年前了。 白石想到这里,一骨碌爬起来,翻箱倒柜好一会儿才从架子上找到那本积灰的寒魄城大事记,直接将内容翻到六百年前,然后逐字逐句地寻找线索,最终停在了记载破魔之战的这一卷上—— 一千年前,魔族自归墟地界爬上人间,开启百年劫祸,五境四族皆无幸免,玄罗众生如堕地狱,只求神灵垂怜。又十年,天净沙有真神降临,召集人、灵、妖、怪四族联军共抗魔族,鏖战五十载,灭杀魔族精锐过半,双方均死伤惨重,胜败归于西绝一战。彼时魔族三尊已去其一,六将尚存半数,欲艳姬在边防六城摆下封魂大阵,血祭生灵数万,罗迦尊吞下血怨业力,释放魔毒席卷战场,毒发身亡者多不胜数,幸存之人生不如死,碧血满地,白骨撑天。战事不利,魔军势如破竹直达寒魄城下,妖皇青鳞率兵迎战,奈何那迦部族反戈生叛,王师落寡,帝崩士丧…… 后面的内容便是灵族援军在围城将破时终于赶到,灵涯真人萧夙屠魔斩首,大战方定。白石对这一段历史很是熟悉,他的手指只在“魔毒”二字上逡巡不去,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银牙当年是青鳞妖皇身边大将,在寒魄城战役中十分活跃,受到魔毒侵蚀的可能性极大。然而这记载并不详尽,对于魔毒也只是一笔概过,白石不能确定它到底有何特性,更不知银牙是否在战后已经将其拔除,只能暂且在心里打上记号。 不过……若真是这毒在银牙体内积沉至今,那么能对此做手脚的凶手少说也活了千年。白石把城里那几个老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们一个个虽然资历老,实力却都已经下降,这些年也早被银牙排斥出真正的权力中心,怎么看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若非内鬼,就是外敌。白石想到这里,心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魔。 可是这样一来也说不通,银牙对魔族恨之入骨,怎么会对他们有所妥协,甚至被他们用这卑劣手段暗害? 白石甩了甩脑袋,压下满心惊涛骇浪,终于熬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按照暮残声的吩咐出门了。 他临走时还特意去看过枯荣殿,虽然银牙死得突然,大妖们也在短暂的惊慌后很快镇定下来,一边暂时压下了城主死讯,一边维持着城中秩序的正常运行,只是加强了搜查和巡守的力度。 见状,白石才放下心来,孤身登上了一艘独木舟。 暮残声说要过这水域少说三日,这话的确是不假,但他毕竟是外来者,不知此间水妖的厉害。这些妖在水域里天生地长,比鱼虾还要灵活,哪怕最厉害的舵手也比不上它们,仅一天便可抵达对岸。只不过水妖们性情极端,要么怯懦得不敢露头,要么就凶狠到令人生畏,哪怕寒魄城里的妖族也不敢轻易指使它们。 白石要去妖皇宫传信的事情早已让大妖带着城主印信通知过这些水妖,它们便用水藻般的长发缠住船身,拖拽着木舟乘风破浪,用最快的速度取最短的险径冲向远方。白石虽然习惯了在这水上来去,到底还是陆生的妖怪,这一下可遭了大罪,半身羊毛都被浪花打成了毛毡。 待到日出东升之时,木舟已经驶出老远,白石擦了把脸上的水遥望远方,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此时无雾,他却望不见对岸的轮廓。 白石的根脚是只白羊,视力比寻常妖族显弱,幼时没少在这上面吃亏,于是他开智后在自己的眼睛上花了大把力气,还有幸从银牙的私库里得到过一瓶天净沙的灵泉洗眼,此后不说是目尽千里,也能在凝聚妖力于双眼后望到数百里开外。 在水妖拖拽着他全力驶出近三个时辰后,他竟然连对岸的山峦虚影都看不见,白石心头一惊,他再度将妖力凝于双目,眼中仍是一条茫茫无际的大川,仿佛没有对岸。当他回头,寒魄城已经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黑点,似乎这条船被遗弃在了水上,再无尽头和归途。 白石背后升起一股惊悚寒意,他看向还在奋力拖船的水妖:“你们有没有发现……” 水妖们恍若未闻,仍是带着他往前方冲去,波浪翻涌间,白石看到了它们藏在水下的半身,那竟然都是骸骨! 白石大惊失色,他想也不想地抬起蹄子在船上重重一踏,数道水柱冲天而起,将木舟和拖船的四名水妖也激上半空。那些水藻般光滑秀丽的长发随风枯槁,水妖曼妙的身躯零落成碎骨,下方水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大漩涡,将这些骸骨都卷进中间的黑洞里。 这一处水生波澜,百丈开外竟还风平浪静。诡异的情况让白石毛骨悚然,他用妖力托着木舟使自己不至于掉下去,低头看到有密密麻麻的头骨在漩涡边缘浮现出来,那些都该是水妖,拖着枯草乱发,骨有黑泥,眼眶的部位里亮着不祥红光。 “嘻嘻——” “下来吧!下来吧……” 它们一同张开嘴,上下颚的骨头碰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可说话声竟然绵软动听,比漩涡更能吸引猎物自投罗网。白石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了一下,下一刻妖力失控,连人带船从半空坠了下来,好在他反应不慢,迅速从船上跳了开来。 这些泛起波澜的水有种奇异吸力,白石不敢在上面逗留,唤出自己的刺血枪托体飞起。这把枪是用他自己换下的角打造而成,不仅锋锐难当,更与他心灵相通,堪为半身,然而此刻竟也微微颤抖。 白石不敢拖延,刺血枪猛地倒转向下,枪尖没入漩涡中心后以反方向急速旋转,吸力与妖力正逆相冲的刹那,漩涡被生生撕裂,其中那些古怪的水妖骸骨也被一并搅了个稀巴烂。他眼疾手快地捞住一根手骨,惊讶地发现这上面有六根指骨,而且中指格外纤长。 生活在寒魄城外的水妖历经千年,因为环境的变化,身体构造也已经发生了改变,它们的躯体大小和上半身骨架都变得与人无异,指骨退化了一根变成掌鳍,本来用以凿船穿石的中指也缩短许多,改用头发作为武器。这种状态的水妖,白石只听年老的妖族讲过,据说它们比现在的要凶悍太多,曾在破魔之战时帮忙布下水上防线,跟犯境魔军在水里拼了个鱼死网破,血染红过半条玉龙河,只剩下些幼崽幸免于难,在战事落定后繁衍生息。 这种本该在千年前就死伤殆尽的水妖,怎么会以这种模样出现在他面前?莫名地,白石脑海中浮现出那具在雪原上找到的古尸,这些在破魔之战时就已经故去、连骸骨都该被天铸秘境吞噬的死者,究竟是为什么重临世间? 没等他想个清楚,一股极致的危机感已经袭来,白石下意识地转身,正好被一只手臂捅了个透心凉。 “你……” 白石怔怔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青衣男子,他有一双猩红竖瞳,大半张脸覆盖着暗红图腾,分明是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可白石无端觉得他眼熟。 “啊,中计了。”青衣男子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臂,白石胸膛都被洞穿,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这只是一具用原主妖力凝聚成的分身罢了。 他无趣地撇撇嘴,又看了“白石”一眼,猛地振臂收手,白石的身体便支离破碎,变成了一股烟雾消散开来。 “……”寒魄城的冰室里,真正的白石猛地浑身抽搐,分身的记忆完整传递过来,青衣男子最后那个眼神还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额头冷汗涔涔,心底升起难以言喻的后怕——如果他没有听暮残声的提醒而是直接出城,恐怕被撕裂的就不止一具分身这么简单了。 水域边界消失不见,突然出现的青衣男子到底是谁……白石没空多想,他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腥,迅速离开了冰室。 他速度很快,又对城内布防了如指掌,不多时就绕开了所有耳目,转身往北方赶去。 水域那边的异常不知缘由,也不能在这当口再度涉险,白石只好试图从雪原边侧取道,想借着北上的路径绕行。然而,当白石路过偏僻无人的城北区域,那股惊悸的危机感又涌了上来,他想也不想地抽出刺血枪,反手格挡,恰恰挡住了一只袭向他后颈的手臂。 轻笑声在身后响起,白石头皮一麻,两只前蹄发力一蹬,窜出去三丈开外,这才看向袭击者。 欲艳姬轻舔鲜红的指甲,对他嫣然一笑:“好哥哥,这天寒地冻的委实难过,与其一路奔波,不若你留下给我做个羊肉锅子暖暖身如何?” “放肆!”白石怒上眉梢,长枪上手便是直刺,这一下将欲艳姬整个挑了起来,不料这女子像是水做的一样柔若无骨,顺着枪杆滑下欺近,双臂搭上了他的肩膀! “哎呀呀,还挺凶的。”欲艳姬低头在他脸上舔了一口,惊得白石长枪一震将她甩开,这才觉得自己脸颊生疼——那条柔软的舌头像钩子般从他脸上舔去了一块肉,伤口如被腐蚀般迅速溃烂。 欲艳姬把那块肉吞进肚子里,舔了舔娇艳欲滴的嘴唇:“味道不错,等下还可加点辣。” “你是谁?”白石紧盯着她,这个女子的形貌与凡间女人无异,若非她刚才展露的手段,任谁看了也不会生出警惕之心。他没有察觉到妖气,也没发现怪族和人修的特征,嗜血食肉的特性更非灵族所有,一时间惊疑不定。 欲艳姬捋了捋额发,向他勾了勾手指:“过来,我告诉你呀。” 应邀而来的是一记突刺,在即将刺穿欲艳姬手掌的时候从中分开,变成了白石的双手牢牢钳住欲艳姬胳膊,顺势一提将她整个抡起,重重砸在了地上,真正的刺血枪从上落下,将她钉在了石板地上。 “真不懂得怜香惜玉。”欲艳姬被他钉住,幽幽地叹了口气,“劝你别惊动别人,否则……来一个,我多吃一个!” 说到最后,她的身体化成一滩粘稠血水从枪下蔓延开去,白石立刻拔枪跳开,只见那滩血水如有生命般追了过来,淌过的地面都被腐蚀得只剩焦黑土层,并还在不断下渗侵蚀。白石毫不怀疑自己如果被这血水裹住,会连骨头渣子都被腐蚀干净。 这血水不惧咒术也不怕法器,很快就把这条巷子都染成红色,就连出口也不断淌下血帘,而他身后是弥漫白雾的消失区域,已经退无可退。 眼看血水就要沾上身体,白石一咬牙,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茫茫白雾里,瞬时如泥牛入海般没了踪影,似乎与白雾融为了一体。 “跑了呀。”血水重新凝聚成欲艳姬的身体,她目光狠厉,分明是不甘心,可又不敢贸然跟进去,只能望着这片白雾握紧双拳。 “都让你不要玩弄猎物,就是不听。” 嗤笑声从巷口传来,欲艳姬回过头,看到一袭红衣的男子手提白纸灯笼正在看她笑话,怀里还抱着一只双目紧闭的七尾白狐。 “那只羊跑了也不怕,里头可不是什么安全地方。”欲艳姬也不恼,看向那只狐狸,“你这是上哪儿打了猎,打算送我一条狐皮围脖吗?” 姬轻澜道:“七尾狐的皮,你敢扒?” “就算是九尾狐,我也没什么不敢的。”似乎是想起陈年往事,欲艳姬眼中神色更狠,手指已经伸向狐狸脑袋,却被姬轻澜侧身躲过。 “行了,你要有本事就去找苏虞一雪前耻,现在我废了这么大把力气,可不是让你泄愤用的。”姬轻澜把狐狸抱得更紧,“你可不要坏了大事。” “这只七尾狐不过是妖皇宫的使者,算得了什么大事?” “你既然知道他是使者,就该知道他还是西绝的破魔令执法者,跟御飞虹的作用一样。”姬轻澜瞥了她一眼,“你花了这么多工夫还没能让御飞虹入魔,更别说让她拔出封印罗迦尊的灵涯剑,我们已经没那么多时间,必须再做打算。” “所以你让银牙写信把他引过来,但是我不行,你就可以吗?”欲艳姬凑近他,“姬轻澜,破魔咒印有多麻烦,咱们都一清二楚。我已经把御飞虹逼到极致,难道你还能比我更有胜算?” “我是不行,但你可以。”姬轻澜微微一笑,“你抓走的那个凡人,可是这只狐狸的心上人……事关情之一字,想来你是再拿手不过了吧。” 欲艳姬眯起眼睛,认认真真地打量他怀里的白狐,确认对方已经昏睡过去,这才道:“我在眠春山见过他和那个凡人,他们关系的确不错,但没什么逾越的情愫,你怎么能确定他会为此心生缺漏?” 姬轻澜笑而不语。 欲艳姬说得没错,如果那个闻音真是凡人,纵有玲珑七窍也不可能让暮残声动心,然而……那身皮囊之下藏着的,却是比欲艳姬更会挑动人心的魔物啊。 既然如此,他怎能放过这个让他们相互厮杀的机会呢?毕竟那个看似温吞无害的家伙,比谁都要贪婪恶劣、睚眦必报,容不得自己的猎物被他人染指。 “我不确定,但……”他抬头看向欲艳姬身后那片还在慢慢扩张的白雾,“我们快没有时间了,不是吗?” 欲艳姬的脸色阴沉下来,她看了眼白雾,终于松了口:“走!” “如果你走投无路,就逃往白雾里吧。” 这是白石离开水牢之前,暮残声用传音入密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 暮残声去了雪原一趟,对这里的猜疑更甚——天铸秘境本就是在千年前寒魄城战场,哪怕发生了异变,它仍和寒魄城处于同一个位面,所以当初三宝师用封界令强行将其分离开来,虽然居住在寒魄城的人再不能与之接触,可它仍然存在于这里,就像天上月与水中月的关系,隔着一面看不到却无处不在的水镜。 如果是这样,现在这种状态就类似于空间阵法的折叠,目前失踪的所有人与物很可能都还在里面,而身在其中任何一方的五感暂时不能与另一面接触,正如他失去控制的那个化身。 不过这到底只是个猜测,如果不是走到绝路,暮残声决不会贸然往里钻,告诉白石也是作为对方最后的退路,五五开的生机总比注定的死局要好些。 白石对暮残声算不上十分了解,却莫名有种信任,何况他心知在这节骨眼上对方决不会故意让自己去送死,能开这口也许有赌的成分,但少说也有些把握在。因此在明知自己不敌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冲进那被雾气包裹的消失区域里,刹那间双目皆白,魂魄似乎都被拽出体外,四肢百骸都迟滞下来,有刻骨寒意从骨子里升起。 他的脚下空无一物,却如踩着实地一般稳妥,等到白石的眼睛好不容易恢复视物,他就愣在了原地。 城北有一家猿妖经营的酒肆,酒香价廉,白石曾是那里的常客,可惜它位于外城边缘,早随着周遭街道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白石现在就站在这家酒肆的门口,屋檐下的灯笼还没有熄灭,身形佝偻的老猴精保持着趴在柜台上的姿势睡着了。 随着走动,那些本已消失的屋舍、街巷都接连出现在白石眼前,失踪的城民也各据己位。包括那第一个失踪的夜巡士兵,他站在一个巷子里,脸上的神情已经凝固了。 这里的一切人与物虽然还在,却都变成了铜像,泛着冰冷的寒光,乍一看栩栩如生,细想便无比惊恐。 白石不知道这些城民是死了还是活着,他颤抖着用手指抚过一尊铜像的眼睛,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等等,白石惊醒过来,他发现这里越来越冷了,自己的动作愈发僵硬迟滞,从未感受过的沉重感拖坠着他的身体,很快便寸步难行。 “我也会变成铜像吧。”这个念头在白石心底升起,他能感受到自己平日里奔跑如风的四只蹄子此时像灌了铅一样重,手掌似乎与枪长在了一起,怎么也松不开了。 他下意识地想往回走,可最终还是咬牙向寒气袭来的方向赶去,妖力似乎都在这个地方被凝固了,只能在气脉之中艰难运转,使得本可飞天遁地的大妖现在只能像个凡人一样蹒跚前行。 当白石好不容易爬上雪原的时候,他半个身体都已经濒临铜化,因为勉强行动而让僵硬如铜铁的体表多出数道裂痕,仿佛只要一记重击,就能把他整个敲得粉碎。 扑面而来的风割得浑身都疼,白石终于看到了寒气的来源——那是一个盘膝打坐的黑发青年,半身道袍都被血染红,双目紧闭,枯坐如磐石,不知道是在冥思还是已经昏死。 “萧傲笙!”白石脸色微变,这正是他们久寻不见的封界令阳面执掌者,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在失踪事件突发后便也没了踪影,不料会在这种情形下再见。 他立刻向前走去,没想到刚踏出一步,凛冽的风席卷而来,不仅将他推出两丈开外,还在他身上割裂出数道伤口! 这风里像是藏了利器,白石心头一凛,凝神看去,只见一把三尺青锋在萧傲笙身前现身。 剑是剑修的命脉与半身,萧傲笙的这把玄微剑乃其师萧夙所赐,与灵涯本为双剑,被他用心血淬锋千载,纵观五境也少有人敢直面其锋芒。白石见状不禁后怕,若他没有及时调动妖力护体,恐怕刚刚就能被玄微剑风切成碎块。 “萧少主!萧少主,我是寒魄城的白石,请你收剑!萧少主——” 白石喊了数声,萧傲笙都无动于衷,他这才确定对方已经失去了意识,现在的玄微剑恐怕是在本能护主。 他一咬牙,感受到体内的迟滞感愈发沉重,再不敢迟疑,双手高举刺血枪,把妖力凝于枪尖一点,朝着萧傲笙掷了过去。 这一下激怒了玄微剑,枪尖与剑身短兵相接,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萧傲笙的身躯猛地一颤,刺血枪被远远震开,玄微剑却调转剑身,风驰电掣地刺向白石咽喉! 白石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就在剑尖即将洞穿他脖颈的时候,萧傲笙终于睁开了眼。然而他没有直接用意念召回玄微剑,反是抬手抓了过来。 这一手穿风而来,转眼间变成重甲覆鳞的兽爪,撕开了包裹着玄微的剑气,将那把要命的剑牢牢抓住。 长剑收锋,兽爪一闪即逝,白石几乎要怀疑自己眼睛花了,可他现在无暇多想,急急问道:“萧少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傲笙不答,拭去嘴角的血迹,慢慢站了起来。 白石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陌生,萧傲笙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但是为人孤直坦荡,十年来与他相处虽不热络,但也没有过这样森冷狠厉还带着打量的眼神。 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好在萧傲笙开口了:“你是从寒魄城里出来的?” 见白石点头,萧傲笙眉头一皱:“里头情况如何,你且讲来……” 第四十四章 秘境 逐渐进入揭秘阶段╮(╯_╰)╭ 小剧场—— 暮残声:我滴妈呀我师父来了!!! 心魔:……你这样子仿佛在喊狼来了。 伪萧傲笙 真御飞虹:你师父真的好可怕…… 伪御飞虹 真萧傲笙:讲道理我现在的处境才最可怕好吧? 净思:不急,一个一个慢慢来,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众:┌(。Д。)┐ 柳素云在玉龙渡口等了快两天,暮残声那边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她试图用通讯灵符主动联系对方,可是符纸燃烧之后只剩余灰,根本得不到回信。 她是西绝境内现存资历最老的大妖之一,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也不缺乏耐心,可是此番事关重大,又透露着一股子诡谲劲儿,叫柳素云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眼看一日又要过去,就在她打定主意准备再派人往寒魄城去的时候,眼线来报说有一名自称出自寒魄城的妖族持信物想要见她。柳素云一挑眉,接过眼线呈上的一只小香炉,乍看平淡无奇,手指摩挲过孔洞时却猛地被电了一下,半截手掌都顷刻发麻。 柳素云捏紧了香炉:“带他去我的房间!” 白石这一天几乎都在奔波和生死间徘徊,现在终于见到了柳素云,饶是刀口舔血的大妖都险些跪下来,他抬手向柳素云行礼:“寒魄城外城统领白石,见过树仙大人。” 柳素云屏退左右,开门见山:“是暮残声让你来?发生了什么事?” “详情听说……”白石不敢拖延,连忙将寒魄城里的变故悉数告之,说到银牙之死时难言悲愤,在提到自己遭到的连番截杀后更心有余悸。 柳素云的眉头越皱越紧:“你说的那个女人,是否长这个模样?” 她一挥素袖,翠绿色光雾在半空中幻化出欲艳姬的模样,转眼又如镜花水月般消散。 “是她!”白石握紧拳,“敢问树仙大人,此女究竟是何来历?” “上古归墟六魔将之一,欲艳姬。”柳素云声音冷冽,心下已是涛浪翻天,她知道欲艳姬没有死在那场大战里,可是战后由真神在五境落下封印阵图,关闭了玄罗与归墟的全部通道,以至于魔族已经销声匿迹千年之久,欲艳姬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现人间? 不管是冒牌货扯旗混淆,还是真有魔族偷渡入境,昔年魔祸历历在目,纵观五境四族,无一能忘记那场生灵涂炭的劫难。柳素云在这一刻升起了浓烈的杀意,又很快按捺下来,追问道:“你说那些消失的地方还在原地?” 不等白石回答,一个冷漠的声音在这近乎密闭的屋子里响起:“它们一直在原地,消失的其实是寒魄城。” 柳素云瞳孔微缩,她看到一道湛蓝的光从白石身上溢散出来,落地即化人形。那是个颀长消瘦的年轻男子,面白无血,发如泼墨,眉心一点湛蓝剑纹,其衣胜雪,其人如霜。 “你是谁?”柳素云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这不过是道幻影分身,本体恐怕在百里开外。 男子默了片刻,才道:“灵族重玄宫,萧傲笙。” 柳素云没见过他,却知道萧傲笙的存在,她跟白石确认了对方身份无误,眯起眼:“萧少主,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以前辈的道行,应当不难看出这水域有古怪,外人一入其中便无踪影,身在此间却一眼望不到江河远景。”萧傲笙目光微凉,“我现在从雪山之巅往下看去,也见不到那座城池。” 寒魄城仿佛断绝了首尾联系,消失在茫茫山水之间。 柳素云面色凝重,偌大城池当然不可能无声无息地从人间蒸发,她心思急转:“可白石就从寒魄城里出来,我妖皇宫的使者也已经身在其中。” 萧傲笙道:“那座城当然还存在,我的意思是说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你……”柳素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你是说整个寒魄城都在天铸秘境里?!” 这不可能。她下意识地在心里反驳,锁住天铸秘境的封界令乃真神赐下,由三宝师亲手布置,只要封界令一日尚存,秘境就不可能打开,除非…… “没错,封界令出了问题。”萧傲笙素白的衣袍上有大块血色氤氲开来,“源头要从十七日前说起,那晚我在雪原之巅打坐,突然遭到了袭击……” 雪原之巅高寒无比,就算是长年生活在寒魄城的妖族也吃不消,唯有来自于北极境的萧傲笙适应良好,故而那个地方没有外人,他独自修行练剑,十年来都少有宵小敢来冒犯,少数鬼祟尚未登顶就会被密布的剑气化阵切割成碎块。 当晚,萧傲笙结束了练剑,在一块寒岩上入定,没想到原本平静的内息倏然翻涌起来,扰乱气海震撼丹田,就连他蕴藏于泥丸宫内的玄微剑都被惊动。 无端响起的女人笑声像绵密蛛丝笼罩住了他的身心,暴戾、蠢动、疯狂等强烈的负面情绪在体内纠结窜起,不给他留半点喘息的机会。萧傲笙当机立断驱动玄微,剑气在体内纵横四散,虽然伤了骨肉,却也将那入侵他内府的元凶给逼了出来。 当年破魔之战时,萧傲笙年纪还小,自然不可能上战场一展身手,但是他因师尊萧夙的陨落对魔族深恶痛绝,如欲艳姬这般大难不死的漏网之鱼几乎曾经被他拿了画像练靶子足有百年,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欲艳姬想夺取阳面,我与她交手数个会合不分高下,哪怕削去半截山头也没惊动寒魄城的守卫,我这才发现那片区域已经被结界罩住了。”萧傲笙语气带煞,“一个青衣人出手助她,我输了。” 柳素云盘算着先后袭击他们俩的青衣人当是同一个,便问道:“此人到底什么来历?有何手段?” 白石是以分身与其交手,一个回合便落了败,此时自然不知,萧傲笙沉声道:“他善咒法与搏杀,能化蛇身,遍体有毒。” “蛇?”柳素云握紧拳,“什么样的蛇?” 萧傲笙回忆了一下:“本有三首,左右已断,双目猩红,长逾百丈。遍体黑鳞刀枪不入,吐出的毒雾可惑人心智,还能吞剑气入体而无损。” 他一边说,白石也适时幻化出青衣人的模样,柳素云的脸色顷刻煞白。 萧傲笙观察入微:“前辈认得他?” 柳素云苦笑一声,看向白石:“你既为寒魄城部将,当真是对这张脸毫无感觉吗?” 白石一愣,他只见过那青衣人一次,的确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此时被柳素云提醒,忍不住细细回想,脸色慢慢变了。 若是将那青衣人脸上血纹褪尽,那张脸分明像极了上任妖皇,青鳞。 寒魄城里有头有脸的老妖都是当初青鳞妖皇的旧部,哪怕先皇故去已久,这些以银牙城主为首的千年老妖仍在城中修建了祭庙,让画皮鬼绘制画像用以供奉,他们这些大将也要每年朝拜,哪怕没见过青鳞妖皇生前风采,也能从画像上得窥一二。 “他……”白石猛地甩了甩脑袋,不可置信,“不对,先皇虽然也是蛇妖,却是青鳞黄瞳,未闻有三首怪相。何况他已经故去千载,也没听说有血缘留在世上,怎么可能……” “没听说过,不代表没有。”柳素云点到即止,看向萧傲笙,“你输给他,所以丢失了阳面?” 萧傲笙冷笑道:“我就算死,也不会丢了职责。” 在发现自己中了蛇毒渐渐不支、周遭又被结界笼罩不得外援后,萧傲笙做了一个疯狂的举动——他将封界令阳面打入自己体内,用最后的真元激发了玄微剑反扑,在雪原之巅布下剑阵,就算对方能把这剑器碾碎、使神魂灰飞烟灭,阳面也只会跟着他一起化为灰烬。这样一来,欲艳姬和青衣人不仅得不到阳面,还会直接惊动重玄宫,可谓是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他们退走,我的身体也不得动弹,只将元神出窍去找银牙城主,本打算让他替我联系重玄宫,同时加紧布防,没想到……”萧傲笙扯了扯嘴角,“他跟这两个魔物狼狈为奸!” 白石听他辱及主上,差点就没忍住当场暴怒,在被柳素云按住之后勉强平复自己的怒火,脑子里却浮现出暮残声对银牙城主的怀疑。 柳素云冷冷道:“银牙干了什么?” “他将封界令阴面出卖给这两个魔物了。”萧傲笙深吸一口气,“阴面接地,在千年前就被人法师投入寒魄城外水域内,与坎水阴气融为一体,哪怕是生活在其中的水妖也不可寻,更别提外人,但是……” 坎水之阴谓灵泽,每于阴极有阳生,转至阳尽则阴起,当初静观选择那片水域就是因为玉龙河川流不息,没有死气凝而不散,更无生气盛极而衰。然而这样一来,注定了阴面与水域相互影响,若有人对水域下手,阴面也不可能安然无恙。 萧傲笙眼里浮现出森冷的杀意:“我亲眼看到他对那个青衣人下跪叩首,告之他们阴面的弱点,然后……” 欲艳姬拿到了城主印信,趁夜召集上千水妖聚于河心后落下结界,施法蛊惑它们的神智,让这些水妖在其中自相残杀,其他人却毫无察觉。 那一晚枯荣殿的灯火亮了整夜,玉龙河中血浪翻滚,最终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封界令的阴面需要吸收坎水阴气维持运转,这下子就把融入水里的血怨统统纳入,再加上欲艳姬和青衣人也潜入其中释放魔气,正邪之力冲撞后相互抵消,阴面终于失效。 除了银牙和萧傲笙,寒魄城内无人知道天铸秘境在那天晚上已经打开了一扇门,被封印千年的诡秘之地重临世间,仿佛打破镜面的水与月重新叠在了一处。 白石哆嗦着嘴唇:“不、不可能……如果秘境已经打开了,我们怎可能活到现在?城里怎可能一派太平?” “恐怕是两个原因,一来阳面未开,封印只解了一半,二来……”柳素云闭了闭眼,“若我没有记错,秘境里不只有万千邪祟,还是昔年玄罗剑圣灵涯真人埋骨之地。” 灵涯真人萧夙到底有多强呢? 屠魔过万,斩首罗迦,重玄第一,剑道之圣。 关于这个人的传说在千年来已消失殆尽,可真正从那个时代活下来的,没有一个能忘记萧夙和他的灵涯剑。有时候人们刻意回避一些人与事,不是不堪提,而是不敢想。 萧傲笙是萧夙唯一的弟子,可惜其师故去时他还太小,未得真传,如今虽不辱师长之名,到底还是让那惊绝五境的剑道成了绝响。 这般天纵奇才的陨落无法不令人叹惋,何况他的死更是五境所有高层心头一块疤,柳素云也不敢多说,只能窥看萧傲笙此刻的神情,出乎她意料的是,男子脸上没有不忿之色,平静如死水。 她心里打了个突,还没细想就听见萧傲笙继续道:“封界令是阴进阳出,自那晚后水域就成为了秘境入口,外人渡河便是进了秘境,而且它会不断向阳面所在之地蚕食过去,直到冲开出口,才算是完全打开了天铸秘境。” 白石定了定神:“那些白雾……” “是我驱动了阳面,想在秘境彻底打开之前将寒魄城拉回来,在你们口中‘消失’的人与物都是被我推出了秘境,回归本位。”萧傲笙叹了口气,“可惜银牙以警戒为名将所有被白雾笼罩的地方隔离,我无法通知寒魄城里的人,只能靠着自己的力量扩大阳面影响范围。然而我当时身魂两分,能够动用的灵力实在不够,拖拽的速度远远不及阴面覆盖,还可能被它反噬,于是我凝固了被阳面笼罩的区域,里面的一切都暂时停驻在某个状态里。” 他自己没有办法寻求外援,也不能离开半步,一旦阳面也失守,整个寒魄城就再不可能回到现世,天铸秘境将被彻底打开,后果不堪设想。 白石不禁后怕,他想起那具无端出现在雪原上的古尸和那些怪异的水妖骸骨,既然白雾区域并非秘境泄露之所,那么这些东西就该是从寒魄城里出现的了。 城池里虚假的太平安宁,还能维持多久呢? “最后一个问题……”柳素云看向萧傲笙,“听你们刚才所说,他们故意策划了中天境使者失踪,不惜暴露行踪端倪,到底是图谋什么?” 萧傲笙寒潭般清冷的眸子在这一刻泛起凶光,他哑声道:“御飞虹是当初御天开国之主御斯年的嫡传血脉,虽然尚未继承麒麟印,体内却流淌着麒麟血,同时她还是中天境的破魔令执法者……” 中天麒麟,地坤瑞兽,掌土石之能,克坎水之性。 天铸秘境里那些邪祟至今没有大规模作乱,是因为它们仍被萧夙留下的灵涯剑震慑,可是灵涯剑作为北极重玄宫万剑之首,取“上善若水”的剑意,本也为水性,与土性麒麟血相克。 如果萧夙还活着,当然不惧任何属性之冲,可他已经死了,虽然在天铸秘境内部留下了这最终防护,可灵涯到底只是一把剑。 欲艳姬花了大力气要让御飞虹入魔,就是要用污秽的麒麟血洗刷掉灵涯剑上残留的神识烙印,再借逆转后的破魔咒印将之拔起。 一旦灵涯剑离开秘境阵眼,被压制千年的邪祟怨灵都将倾巢而出,寒魄城里不会留下半个活物。 “……” 说完这些话后,萧傲笙的幻影就在柳素云和白石眼前消失,与此同时,遥远的雪原之巅上强自支撑的男子低头吐出一大口血,身形已经摇摇欲坠。 以现在的状态动用幻影拟形,果然太勉强了。 他用玄微剑支撑着身体,本该对主人乖顺的剑器却在此刻颤鸣不已,可到底没有挣脱他的手。萧傲笙抹掉嘴角血迹,看了眼不甘不愿的长剑,苦笑一声:“你也别跟我闹脾气,我……宁可留在里面的人是自己,不是他呀。” 说到最后,他长长叹了口气,眉宇间流泻出忧虑来,可这软弱的神色仅仅出现了一息,就被收敛得点滴不剩。 “谁?”萧傲笙反手一剑劈向身后,锋利的剑气却被人拂袖荡碎。 “我也想知道,你是谁?”轻淡的女声响起,白衣女子从雪地里走来,容貌无瑕,气质清寒,似乎取莲之姿与梅之骨方能画出她三分风仪。 她的身后没有脚印,不知从何而来,却让萧傲笙在这一刻觉得无路可退。 他心下微紧:“净……宫主!” 净思站在他面前,凝聚白芒的双眼冷得像一面明镜,映出与皮囊格格不入的女子魂魄:“你是谁?” “我……”犹豫了片刻,眼前之人终是苦笑,“我也不想瞒骗谁,但是……” “萧傲笙”张开嘴,染血的舌头上有一个“禁”字咒若隐若现,这个咒不仅刻在舌头上,还影响着栖身其中的魂魄,哪怕心念千转,也说不出被禁止讲出的那句话—— 我才是御飞虹。 第四十五章 隐情 小剧场—— 暮残声:我终于知道我师父为什么脾气这么臭了,原来她死情缘了╮(╯_╰)╭话说我一直以为她注孤生来着 净思:…… 心魔:羡慕吗?想试试吗? 暮残声:握草你要做什么? 姬轻澜:我不得不打断一下,大狐狸你没感受到杀气吗 暮残声:┌(。Д。)┐@萧夙 我现在叫你声师爹来得及吗?你能把我师父拉走吗? 萧夙: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暮残声在心里问候了姬轻澜祖宗十八代,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短命鬼才能教出这等缺德玩意儿。 在水牢里达成变相合作后,暮残声立刻要求得知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为了不走漏风声,姬轻澜给灯笼里换了一根香烛,成功把他弄昏过去,然后脚步轻快地抱起趴在地上的白狐狸就走了。 暮残声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场逆转时空的大梦,回到了一千年前的寒魄城。 浮在水面上的冰山因为波涛的汹涌而不断撞击,群山巨石接连坍塌,血色浪花掀起时翻卷出无数尸骨,火焰顺着连绵不断的城墙上窜出老远,如龙蛇将整座城池圈禁在地狱中,要将每一寸大地都烧成焦土,雷电奔走不休的穹空之上有各显神通的修士以命相搏,偶见一只鳞爪漏出云层,带出一片飞火流星,便像把天也捅破了。 人、妖、灵、怪、魔……这座城池汇集了当世五族,几乎变成整个世界的缩影,他们在此进行着最惨烈的厮杀混战,哪怕是性喜自然不爱杀戮的灵族也在此刻浑身浴血,但凡身处其间,无一不手染血腥。 “这就是破魔之战末期的情景。”姬轻澜的声音似乎从天外传来,却只落在他一人的耳朵里,“整个西绝战线打了近一年,双方死伤都惨重无比,魔族纵然拥有最强悍的体魄与战力,在四族围攻下终究不支,于是他们用了禁术,由欲艳姬出手献祭了边防六城,作为魔族罗迦尊的养料,助他临危突破,褪蛟成龙……” 画面随着他的话语闪现加快,定格在一个身着玄色战甲的男子身上,他空手折断了数名修士的颈骨,然后从云端一跃而下,于半空中化为巨大的四爪魔蛟,落在地面战场中肆虐冲杀。与此同时,一名红衣赤足的女子站在血浪翻滚的河面上唱起咒乐,大小圈套的诡异阵图从战场各处亮起,从地下伸出的骨爪抓住每一个鲜活的生命,血水抽干成雾,尸骸顷刻化灰,就连逃得慢的活物也形容枯槁如皮包骨。 浓艳粘稠的血雾冲天而起,尽数融于四爪魔蛟体内,那蛟腾空而起,迎风见长的身躯转眼便遮天蔽日,它丧失了全部理智,猩红的眼睛里只剩下杀戮和疯狂,从空中喷出的大量红色毒物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开去,但凡沾染到的生灵无论种族修为,都接连陷入真元暴走的失控状态,一时间敌我不分,战场混乱不堪。 “罗迦尊化身魔龙,带着魔军一路杀到了寒魄城,如果他们冲破了这道关卡,西绝战场便濒临落败,于是妖皇青鳞亲自率兵迎战,可惜因部将背叛而死,城池已岌岌可危,就算有地法师亲自奔赴至此,也挽救不了战势溃败,然后……” 画面一转,暮残声看到了净思,印象里总是一身白衣的清冷女子不仅换上了战袍,还拿起自己鲜少动用的法器,那是把银尖双月戟,一钩一啄能穿甲破盾,一扬一顿可劈空斩地。无论有多少敌人一涌而上,只要净思的双脚还站在大地上,她就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撑自己,成为挡在城门前万夫莫开的战神。 她的一掌落下,就是山岳倾塌,无人可与之顽抗。暮残声几乎忘了自己这是在做梦,本能地屏住呼吸,头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地法师”这三个字的重量。 然而,当欲艳姬以血化咒将土地下的归墟入口进一步撕开,汹涌而出的至秽魔气污染了这片土地,净思便不能再从泥土中吸取力量。她仍然寸步不让,长戟和术法的攻势也分毫不弱,只是暮残声看得明白,女子白色的战袍已经染红,原本能够快速修复的法体已经被破,当魔龙俯冲下的瞬间,所有人都本能地闭上了眼,天地都黑沉一片。 紧接着,一道白光如利剑般劈开黑幕,伴随震耳欲聋的巨响,魔龙庞大的身躯砸落在地,喷溅出来的血水落成一场腥臭的雨。 姬轻澜的声音变得很轻:“然后,萧夙来了。” 比起如今伫立在寒魄城里的那尊石像,出现在暮残声眼前的这个男人要显得平凡很多,他个子虽高却瘦削,容貌也只是普通的端正,放在人群里怕是都找不出来。 可他手握一把几乎与自己等人高的重剑挡在了净思身前,一剑切入魔龙流淌毒涎的巨口,几乎把它的脑袋劈成两半。 暮残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看着那个与魔龙战得难解难分的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族。若说魔族的体魄当称三界第一,这个男人的剑恐怕也不遑多让。 他紧紧盯着这场战斗,如果说净思的强大来源于大地带给她的支撑,那么受人族体魄和恢复力限制的萧夙就强在他对战机的把握和环境利用上。魔龙巨大强健的身躯不能带给萧夙压力,反而成为无处不在的攻击落点,他与剑几乎融为一体,将力与速都发挥到了不可思议的极致,哪怕是魔龙一爪压下,他的剑锋也能撕开鳞甲切断对方的骨肉。 暮残声越看越是心惊,他渐渐从萧夙的招式里看出些熟悉的套路,与自身修行的《百战诀》相符,当初净思将这套武道外功交给他时只说是他人之作,却没想到是出自这里。 修行者将功法看得极重,净思能够得到《百战诀》,萧夙又不顾危难始终挡在她前面,这两人的关系少说也是生死故交,可暮残声入她门下这么久,始终未从她口中听到关于萧夙的只言片语。 等等!暮残声忽然一激灵,想起上次见到净思是在二百八十年前,对方因为梦魂干涉天选之事把自己重罚了一顿,关在一个叫灵涯洞的地方面壁思过。 那里最初也是净思带他去的,里面本有一具坐化白骨,净思让自己亲手将其安葬,然后在那无名孤坟前传了他《百战诀》。 暮残声不认为这是巧合,可传说中灵涯真人萧夙战死于寒魄城,尸骨又怎会留在那山洞中?他心下惊疑,定了定神才继续往下看。 有了萧夙独力拖住罗迦尊,净思终于能够腾出手对付欲艳姬,已经落向败势的战场再度倾斜,这一次胜负颠倒,魔族死伤殆尽。在这场画面的最后,暮残声看到净思一掌压下即将四分五裂的大地,镇住无数破土欲出的邪祟,而萧夙举剑向着罗迦尊当头斩落,大如山岳的魔龙头颅被他砍下,黑血污了一片人间。 恨不早生千载,一试灵涯之锋。 暮残声喃喃道:“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为什么我活了这些年,却没在外面听过灵涯的传说?” 姬轻澜笑了一声,不知是讥讽还是惋惜:“你仔细看他脚下。” 画面如纸张飞快翻过,已经到了胜败分明、收拾战场残局的时候,萧夙收起灵涯剑走到城门前,将净思扶了起来,这一刻有如血残阳透过云层斜照下来,地上却只有净思一个人的影子。 暮残声瞳孔骤缩:“他是——元神?!” “萧夙到底是人,寿数远不如其他种族,尤其是他作为重玄宫剑阁之主,必须保持着最巅峰的战力,因此比起旁的人修大能,他顶多只能活两百年,然后迅速衰老成凡人,过不了多久便要入坟冢轮回。”姬轻澜低声道,“他在加入重玄宫的时候,曾被天法师批命‘活不过一百九十岁大劫’,而他自己不信这个命。破魔之战爆发前,萧夙正好一百四十岁,于是去了一处隐蔽洞府闭关,如果能够成功就可突破半仙境界,故而在长达五十年的战事里都不见其踪影,可惜啊……他闭关这么久,却在最后关头放弃了自己的躯壳,元神出窍去了寒魄城战场。” 纵然是大能修士,元神脱体也是极为危险的事情,人的三魂七魄离体不能超过七日,否则就再也回不去了。 “萧夙以元神凝形在寒魄城力战了五日,本还有机会元神归位,可惜……已经平静下来的战场在那节骨眼上发生了异变。” 姬轻澜的话让暮残声背后一寒,他想起了天铸秘境。 寒魄城战场上纷乱暴虐的力量冲击太大,撕裂了这片区域的空间,使得一个黑洞在战场中心形成,并向四面八方飞快蔓延,吞噬其中的交战者及尸骸。这黑洞本是由净思压制,可随着战况愈发激烈,黑洞里的力量也如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强大,等罗迦尊被萧夙斩杀后,情况更是剧变。 罗迦尊死前已成魔龙,身死而元神不灭,它自动投入黑洞中,吞噬之力瞬间暴走,净思作为地法师当仁不让地冲进核心,想要把罗迦尊元神镇压住,可她在临门一脚时被萧夙推开了。 “你想办法,我来镇压。”那个男人只留下了这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跳进黑洞,不断扩张的黑暗瞬间静止,仿佛一大片凝固在天幕上的泼墨。 他的剑道纵横无匹,的确是镇压罗迦尊元神的最佳人选,危险在于他是元神之体。净思没有多加犹豫,转身就划开阵法,回天净沙找真神和自己的两位同修。 暮残声心头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他凝视着那个黑洞,透过那片深沉的黑暗似乎能看到一些狰狞可怖的面孔。 “那黑洞……” “残声,你知道归墟地界,就该知道吞邪渊和五境封魔阵。”姬轻澜的声音很冷,“吞邪渊是归墟之中的五道大壑,能够引六合浊气入内并不断增长扩大,魔族就是从中滋生的邪祟。换句话说,归墟地界是魔族赖以生存的树,而吞邪渊是让这树生长的根。” 五道吞邪渊的位置分别对应玄罗五境,人间的阴浊晦气由此沉积下去,故而吞邪渊虽有区域之分却无精准的位置,境内哪里的晦气最浓重,它就在哪里出现,直到贪婪地吞掉周围所有的浊物。 在魔族冲上人间之前,五境四族对吞邪渊并不排斥,甚至把它当作净化当地邪气的天然工具,可是在破魔之战开始后,能够不断吸收罪业之力、为魔族提供养分的吞邪渊就成了玄罗众生最痛恨的噩梦之源。 “要想断掉魔族卷土重来之路,吞邪渊必须被封印,因此每肃清一境时,众人都要在吞邪渊转移之前动用五印布阵将其封住,否则等它吃饱喝足遁走后就再难找到了。”姬轻澜顿了顿,“出现在寒魄城上的这个黑洞,引来了西绝境的吞邪渊,除了白虎印,再无能够封印它的办法。” 暮残声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果天铸秘境的真相是西绝吞邪渊,那么所谓的阴阳封界令就该是被拆分后的白虎印了。 姬轻澜和苏虞都透露过希望他夺取白虎印的意思,暮残声也花功夫去查阅过相关记载:西方属兑,五行属金,故而白虎印命主杀伐,乃是五印中最霸道的一个,自带荡平生机的天诛领域。 “白虎印杀性太重,如果直接用它去封印吞邪渊,恐怕整个寒魄城都不会有活物幸存,因此天净沙里那位真神出手将其一分为二,以阴阳属性略作平衡,让地法师净思和人法师静观联手赶去封印。”姬轻澜说道这里突然笑了起来,“但是这样一来,封魔阵眼就不能定在吞邪渊中心,而得落在其阴阳两极,已经被吞进去的生灵死魂都不会再有冲出来的机会了。” 萧夙押上生死坚守到最后一刻,等来了自己被作为弃子的结果,从此之后七尺长锋入黄土,人间不留一字传。 他最终没有活过一百九十岁,应了一句天命注定。 画面最后,是净思站在云端看着最后一线黑暗慢慢消失,她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冷漠得如送别一个陌生人,然后抬手将阴面丢下了水域,头也不回地走了。 暮残声终于明白,为什么除了寒魄城里的石像,世间再也没有萧夙的传说。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明明只是意识,却在此刻感受到刻骨的寒冷。 “既然如此,想来魔族的目的不只是释放罗迦尊的元神,应该还打算彻底开启秘境,让吞邪渊重临世间。”暮残声按捺下心绪起伏,脑子飞快转动起来,“要找罗迦尊的元神,恐怕得先找到萧夙的埋骨之地,至于秘境……如果说我们现在其实是在秘境里面,那么被白雾笼罩的区域应该是仍处于现世,这说明白虎印的镇压还没有完全失效,现在这种空间重叠的状态应该不能长久,无论哪一方都迫切想要打破僵局。” 姬轻澜笑了一下:“假如你是魔族,会怎么做呢?” “如果吞邪渊会随着邪气累积而壮大,那么在短时间内无法夺取白虎印的情况下,我就只能设法增长吞邪渊的力量试图强行冲破这已经不完整的封印,比如说……”暮残声目光微冷,“献祭这座已经落入陷阱的城池。” “你真可怕。”姬轻澜叹道,“不过,答对了。” 话音刚落,新的画面出现在梦境空间,上面出现了两个身影,左边白衣持剑的男子有一双尖耳,明显是灵族;右边的女子披甲持枪,像个英姿勃发的女将。 “萧傲笙、御飞虹,这两个人不用我说你也了解,前者掌握着一半秘境开关,后者则关系着罗迦尊元神是否能够脱困。” 暮残声皱了皱眉:“怎么说?” “萧夙是个英雄,他发觉自己被放弃之后仍然选择了战至最后,死前将罗迦尊的元神封入灵涯剑,用燃魂术留下神识烙印,但有一灵不灭,罗迦尊元神就不可能离开灵涯剑。”顿了顿,姬轻澜笑意更深,“御飞虹身上流着麒麟血脉,一旦魔化,会洗掉灵涯剑上的神识烙印……因此,我把她引了过来,交到欲艳姬手里。” 姬轻澜话音刚落,杀意就从暮残声身上弥漫出来,他冷声道:“你把她推进火坑,却又让我去救她?” “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可别冤枉我。”姬轻澜似乎有些委屈,“就算没有我插手,她也会遭这场难……毕竟,她也是个天命注定的将亡之人啊。” 暮残声眼睛微眯,就听见姬轻澜继续道:“当初我引你去干涉中天麒麟印天选之事,可还记得?” ——中天之印,麒麟为灵,赐命德才兼备之君,传承六代明君,荣盛三百春秋。此上神圣谕,惟天地昭鉴。 御天皇朝建立至今已近三百年,而御飞虹正是皇室第六任嫡传血脉。比起她那年少无能、被权臣架空的傀儡弟弟,御飞虹才是御氏最后的火焰。 只有她现在死了,御氏三百载而亡的结局才会应命。 暮残声在这瞬间木然。 “我把她引来,不过是顺应这天命推了一把手,可是人生在世,哪有真正听天由命的道理?”姬轻澜一字一顿地说道,“暮残声,你敢逆天而行吗?” 梦境里的画面一瞬间都如水墨斑驳褪色,在姬轻澜说完这句话后,整个空间都静得可怕。 暮残声没有急于回答,姬轻澜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这一刻,暮残声脑中闪过了许多人的面孔,冉娘、宝儿、御斯年、静观……这些人如同走马灯一样来去匆匆,却在他心头掀起大浪。 他闭上眼,半晌后再睁开却已经平静了下来,冷笑了一声:“你又在激我。姬轻澜,你知道这么多,又有这些手段 ,分明自己才是最想逆天而行的那个人,却只能在天命规则的空隙间试探,借我的手去干涉一次又一次的转折,你……到底在躲避什么?改变这些,又能给你带来什么?” 说到最后,暮残声的目光透过眼前不断褪色的水墨画面,似乎能看到那个身在梦境外的人,语气讥讽:“或者说,对于所谓天命而言,你算什么东西?” 姬轻澜:“……” 提灯的男人突然脚下踉跄,险些把怀里的狐狸扔了出去,站在他旁边的欲艳姬不禁侧目:“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嗯?” 他抱紧了怀里的白狐,皮笑肉不笑:“夜路走多了,总要遇到鬼。” 第四十六章 逼近 小剧场—— 暮残声:姜还是老的辣。 苏虞:过奖过奖。 暮残声: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给她下这种诅咒?万一她觉得当个注孤生的感情骗子最潇洒呢》 苏虞:你果然是靠实力单的身。 此时夜色将至,城中家家关门闭户,形容各异的妖族士兵们加紧了巡逻,可是他们披甲执兵地走过大街小巷,却不知道自己脚下正有两道身影似慢实快地经过。 秘境与寒魄城重叠到同一层空间后,里面所有的生灵死物都只隔了一层窗户纸,随时可能被强力打破两者间岌岌可危的分界线,正如暮残声也曾乘船从波光粼粼的玉龙长河上经过,看着水下聚散来去的水妖和鱼虾,却不知在它们之下还有一个倒转的世界,里面是无数死不瞑目的骸骨。 隔开两个世界的不再是水面或土层,而是由白虎印强行架构的结界,可惜阴面已经失效,哪怕还有阳面苦苦支撑,结界也在两个世界的挤压中变得越来越薄,当阳面也失守或结界被强力直接打破的刹那,就是寒魄城与天铸秘境彻底融合的瞬间。 姬轻澜他们一手促成了阴面失效,又是彻头彻尾的外来者,不被镇压整个秘境空间的灵涯剑压制,除了能自由往返于上下,还可以携带少数的邪物离开结界。他们暂且栖身的洞窟就在水域之下,除了处于同一空间的远古怨灵骸骨,上层寒魄城空间的生灵难以发现此处。 欲艳姬一回到那充斥着血腥味的洞窟,就看到青衣人正倚着岩壁冥思,她刚要露出笑容,眉头又是一皱——对方的身上竟然有血迹。 他们猜中有人不安分,早上分头去清理那些个祸患,按照欲艳姬的预想来看,寒魄城中没有谁能够对青衣人造成威胁,可这个男人的领口有一片新鲜血色,腹部衣衫破了个洞,这说明他在不久前受过伤,哪怕皮肉已经愈合,到底让欲艳姬生出怒气。 她把抱着狐狸的姬轻澜抛在后面,上前关切地问道:“尊上,出什么事了?” 青衣人睁开眼,语气仍然平淡无波:“里面那个女人疯了,想杀我,没得手。” 姬轻澜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下,欲艳姬眼睛微亮:“她已经入魔了?” “差一点,她跑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带着瞎子一起。” 欲艳姬脸色变了,她立刻进洞查看,只见那遍地狼藉的大坑里空无一人,别说御飞虹的身影,连闻音的尸体都没有。 “怎可能……”欲艳姬的目光里仿佛淬了毒,“就算尊上如今功力未复,御飞虹已身受重伤还带着闻音这么个累赘,怎会是您的对手?” 青衣人道:“你不该带那瞎子来。” 欲艳姬一惊,她策划眠春山之事时早已见过闻音,之前在雪原上故意问名不过是逗弄对方。在她眼里,闻音的皮相性情来历都不值一提,纵会些术法也不过粗浅道行,她只把他看作一个空有身好皮肉的瞎子,既然此番遇见了,将对方擒来给御飞虹做食也就理所当然,到此刻方觉不对劲。 欲艳姬仔细想了想:“那瞎子是山野散修,灵力浅薄,虽然有至阳纯净之体,对我等来说也无甚影响,这……” “至阳血肉对魔力有天然克制,你们仗着修为可以不放在眼里,御飞虹却还只是一脚跨进入魔领域。”站在后方的姬轻澜冷不丁出声,语气里带着些许嘲弄,“如果她真吃了对方的肉,虽然破了灵法变为半魔,意识却肯定会清醒……欲艳姬,你太轻敌了。” 鲜红的指甲扣进掌心血肉里,拔出后又恢复如初,欲艳姬垂首道:“我去把他们抓回来。” 青衣人道:“他们逃进了剑冢。” 所谓剑冢正是灵涯剑镇守之地,也是萧夙和罗迦尊元神真正的葬身之所,姬轻澜最初带他们潜入寒魄城时便把此事告之,后来通过污染阴面打开秘境,欲艳姬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这个地方。 它在天铸秘境最中心的位置,空间重叠之后便落在了寒魄城枯荣殿下方,那是萧夙最后的战场,不知埋葬了多少怨灵邪祟,昔日罗迦尊庞大的魔龙身躯早已腐烂,无头枯骨堪堪将那片区域环绕成牢,正中央寸草不生的狼藉地面上插着一把重剑。 萧夙以元神之身入天铸秘境,死后没有尸体留在此处,只剩下了灵涯剑,欲艳姬恨极了这个斩杀自己尊上的人修,若能见其尸骨必定挫骨扬灰,可当她看到那把孤零零的剑时却止了声。 以人身斩杀魔尊的强者,玄罗这么多年也只出了萧夙一个,她恨极了他、怕透了他也难得佩服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将此地称为“剑冢”。 关于剑冢的位置,除了他们三人便只有已经被灭口的银牙知道这秘密,欲艳姬眉头微蹙:“他们怎知剑冢何在?” 青衣人似乎是不耐烦了:“他们的事,我不知道。” 欲艳姬果然不再追问,她觑着对方的脸色柔声道:“您遇到烦心事了吗?” “银牙死了。”青衣人看着她,“我今日从江上离开,本想去跟他说话,发现他已经死了,是你们干的。” 欲艳姬替他揉揉额角:“大人何必为一个叛徒的死挂心?” “叛徒?”青衣人眨了眨眼,脸上有些迷茫,“他一照面就叫我‘小殿下’,说我是上任妖皇的儿子,你们让我答应下来,他就把寒魄城的印信都借出来……他这么听话,为什么是叛徒?” 姬轻澜抚摸着白狐头顶皮毛,唇角微勾。 当时为了尽快攻破白虎印化成的封界令,也为了试探这入魔蛇神的意识是否还有残留,欲艳姬在来到寒魄城的第一天便让青衣人收起魔态,然后带他去银牙面前。 银牙虽然老了,眼睛不花,记忆也还清晰,他第一眼就看到这人的长相与昔日青鳞妖皇化人时一模一样,就连蛇身暗纹也与其极为相似。对于他们这些老家伙来说,不管玄凛现在多么厉害,也不是当初带领群妖征战天下的主君,银牙是少部分知道青鳞妖皇有血脉逃出的大妖,然而这么多年过去都杳无音信,他终于相信当初苏虞传来的“死讯”,心里的缺口中仍戳着一根刺。 眼前之人出现的时候,银牙几乎以为见到了青鳞妖皇,而他自己也仿佛回到了千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无论种族境土,修士这一生都在得失中循环往复,当银牙这些年急速衰老,他越来越害怕死亡和失去,可事实告诉他——除了这座孤城,他什么也没有。 青衣人的出现填补上他心里那个洞,欲艳姬的魔力在这瞬间掐住他心魂,如同拨弦一样玩弄银牙的七情六欲,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这只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妖变得软弱——拿得起放不下,就只会拖累死自己。 昔日她与银牙尚能刀下决胜负,如今银牙只在她股掌之中,连让她多玩会儿的兴趣都没有。 从一开始欲艳姬就没想让银牙活下来,不过她没想到对方到底还存有清明,当那晚血染水域之后银牙就对他们产生了怀疑,虽然按照吩咐引来了御飞虹,偏留下了不少线索导致事态提前爆出,还偷偷给妖皇宫去信,徒增变数风险。 如此一来,欲艳姬反而想让他多活两天好生看看自己一时愚蠢造成的结果,不料姬轻澜看着沉稳眼里却不揉沙子,抢先出手杀了银牙,虽然有所获益,到底让欲艳姬觉得便宜了这老妖。 她心里想了这么多,却也只是几息的功夫,脸上仍笑意盈盈:“因为他发现自己被骗了,您是堂堂魔尊,怎可做一条蛇妖的后代?奴让您答应是为图谋,价值用尽就不需要他碍眼,您也不必介意了。” 青衣人盯着她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地道:“下次你自作主张,我会杀了你。” “遵命。”欲艳姬垂下头,露出柔顺的脖颈来,嘴角微微翘了翘——待尊上的元神复苏,你自然是没有下一次了。 感受到青衣人身上冷意消解,她这才再度说道:“今天那只羊妖跑了出去,此间消息八成已经泄露,只怕三宝师很快就要赶来,咱们还是快点动手吧。” 姬轻澜安静地当了会儿壁上花,这下子终于开口道:“御飞虹逃进剑冢也没用,她已经入魔,身边的瞎子又拔不出灵涯剑,取血费不了多少工夫。到时候结界消散,秘境万邪齐出,寒魄城势必被血祭,大人取回魔力易如反掌,我就不必跟你们进去了。” 欲艳姬瞥了他一眼:“你要去哪儿?” “你跟大人去剑冢,我自然是上去看着,防止那些祭品们提前跑了。”姬轻澜一手抬起灯笼,幽香在这近乎密闭的空间弥漫开来,“天色已晚,送他们一场长眠不醒的好梦,也算我发个慈悲。” 他有一张俊美到艳丽的容貌,尤其是眉眼总笑得弯如月牙,比庙里的泥菩萨还要慈眉善目。这一刻欲艳姬看着他的笑容,发觉姬轻澜长得虽然好看,眼眶嘴角却都跟刀子刻出来一样轮廓极深,映着洞窟里幽暗的火光,无端像个面热心冷的鬼神。 欲艳姬没有传说中那位心魔能窥探人心的力量,她能操纵情与欲,可姬轻澜就像一张画皮,喜怒哀乐都再假不过,让她总觉得不安。 “那就麻烦姬先生了。”她爽快答应,同时伸出手去,“不过,既然御飞虹已经入魔,这七尾狐就用不上了,为免节外生枝,不如把它交我处置吧。” “好啊。”姬轻澜毫不在意地把白狐递给她,“这妖狐被我的香迷住,再有个把时辰也就醒了,不管你要杀还是作甚,都小心别玩过头了。” 欲艳姬一手抱着狐狸,一手已经扼住它脖颈,见白狐本能地挣动了两下, 姬轻澜仍无动于衷,她便松开劲力微微一笑:“既然那瞎子跟御飞虹混在一起,我就留这妖狐做把刀,免得脏手了。” “随你。” 他们擦肩而过,欲艳姬怀抱白狐总觉得有一股寒意在背脊乱窜,可姬轻澜走得干脆利落,直到完全消失在神识范围中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青衣人忽然道:“你不信他。” “除了尊上,奴谁都不信。”欲艳姬轻抚白狐皮毛,“不过到了这个地步,奴也回不了头。” ——欲艳姬,你一生纵情纵欲,可有过真正心动情生的时候? ——情是穿肠毒,欲是蚕心蛊,我只要众生沉沦不复,就是身在极乐净土。 ——你要记住这句话,因为……你一旦动情,必是毒入肺腑万劫不复。此乃不灭恶咒,以我苏虞之名。 “……”欲艳姬遥望剑冢的方向,也是罗迦尊枯骨所在,神色有些复杂晦暗,又在青衣人看来时低头退到他身后。 她难得心神不宁,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怀中趴着的妖狐睁开了眼睛,赤红流光在眼中一闪而过,然后又闭上。 离月上中天,还有两个时辰。 第四十七章 换魂 小剧场—— 心魔:这一届反天学员质量还不行啊。 闻音觉得这个顶着御飞虹躯壳的男人很有意思。 他原以为此人是御飞虹选的替死鬼,因为要做到无瑕疵的魂魄交换至少得有一个心甘情愿,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相对得益者无疑是暂且逃过一劫的御飞虹。 闻音不否认自己对这世上的人与事都怀有恶意,他喜欢破坏一切墨守成规的东西,不管那是美善或丑恶,因此哪怕知道皮下灵魂不对,他仍然用人面树放大了对方心中执念,舍一口血肉推动还在边缘挣扎的人掉下悬崖。 然而,当这个人重新站起来,他就知道自己的新乐子来了。 这个“御飞虹”虽然占据了一身麒麟血脉,到底不是其人,相比于情报中以阵法和战术闻名、为人八面玲珑的寡宿王,他孤直凌厉得像一把出鞘利剑。 他挣脱了身上残留的镣铐,连脱臼的关节也一一复位,直接拽住闻音从大坑里猛然跃起,向洞口冲了出去。闻音看不见,只能听见耳边风声呼啸和岩壁接连崩裂的声音,间或有石块砸在身后,他回想了一下来时记住的路线,恐怕此人是不通阵法又迫切想要逃出去,于是选择了简单粗暴的办法——从这片迷宫里一路破障。 “御飞虹”手无寸铁,将真元凝聚于右臂,那些坚固的岩石在他手下就跟纸张一样脆弱。闻音在心里估算着距离,冷不丁察觉到一股湿冷寒意袭来,紧接着“御飞虹”忽然用力将他推到了身后,自己抬起右拳迎上了从旁边石壁里破出的一掌。 拳掌相交,地陷三寸,“御飞虹”变拳为指将自己迫开,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 “回去。”青衣人从崩塌的石壁后走出来,目光在这两个囚徒身上一扫,有些意外,但还没放在心上。 “御飞虹”不答话,他身体低伏,然后如同野兽一样蹬射出去,两条手臂被真元包裹之后流窜暗芒,仿佛一双长剑护其左右。女人因为天生力量和体格的限制,大多数都不擅长近战搏杀,然而御飞虹本人常年征战,身体底子很是不错,这个顶替她躯壳的男人更是精于武道外修,避角力寻空隙,双臂在疾行时劈开两边石壁,于碎石纷落间欺近青衣人面前,一手直取咽喉,一手插向腹部。 骨头折了便用真元强行衔接,皮肉裂开便以血腥分散对方五感,哪怕是一道影子的交错也成为他移形换位的契机,看似疯狂,实则清醒。这种毫不畏惧伤损的战斗自爆发便叫人无暇后顾,原本并不上心的青衣人终于认真起来,与他在这逼仄的通道里展开一场激烈厮杀。 闻音听着这些动静,在脑子里面勾画出战斗情景,骨裂之声接二连三,血腥气在狭小空间里弥漫开来,他忽然捡起几颗石子,向着某个方向弹了出去。 石子击在岩壁上发出一声轻响,恰好与两人拳脚相撞的节点重叠,青衣人只觉得那声音仿佛在自己脑子里炸开,整个身体都僵了片刻。与此同时,“御飞虹”抓住他的脚重重将其砸在地上,整个洞穴都似乎震动了一下,不等他手刀落下,掌中脚踝就变成了一条滑腻蛇尾,从地面上“嗖”地窜了出去。 黑蛇缠住了“御飞虹”双腿,以强大劲力将女子躯体绊倒在地,挤压着骨骼内脏,本来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御飞虹”将头一偏避开蛇口,不畏那具有腐蚀之能的涎水,悍然并指如刀插进黑蛇嘴里,同时左手倒抓,死死抠向它的眼睛! 就在这时,闻音的第二、三颗石子接连射出,先是在半空中相撞,然后同时弹向两块岩壁,两道轻响重叠,交战双方动作均是一僵,随即“御飞虹”趁机挣脱,黑蛇盘旋三转又化成了青衣人。 “你的动作比之前犀利了不少。”这次他没有急于动手,而是打量了“御飞虹”几眼,又看向了那个靠在角落的瞎子,“欲艳姬也看走了眼,瞎子,你叫什么名字?” “……闻音。”瞎子笑了笑,他向着青衣人的方向侧过头,“我从眠春山来,师承虺神君与神婆闻蝶,不知这位大人可有听说过?” 青衣人有些空洞的神情忽然一松,一点微光在他眼里亮起,又在瞬息间熄灭下去。他按了按抽痛的额角,淡淡道:“未曾听过。” 闻音依然对他笑,声音却低了下来:“那真是……太遗憾了。” “御飞虹”借着墙上最后一盏如豆灯火,看到他的脸色变得跟纸一样惨白。他按捺下满心疑问,重新把注意力放回青衣人身上,他们想要逃出这里就必须从这魔物手下搏命,还得速战速决。 尤其,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御飞虹,学不来对方精湛的阵法,交手越久越容易暴露。 目光微沉,“御飞虹”生生掰断一根石刺作为武器,双腿一蹬,虚晃一招后迅速贴近青衣人,刺向对方面门。 岩石本就坚硬,被真元灌注之后不逊色普通法器,“御飞虹”压下胸口翻滚的暴虐魔气,将全部精神都放在了战斗上。石刺被青衣人一把抓住,强大的冲力虽让他退后一步,却也让“御飞虹”不能再进分毫。见状,“御飞虹”干脆利落地松了手,双臂格挡接下他一拳,然后腾身跃起,踹向青衣人天灵,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抓住脚踝仍不死心,整个人顺势倒挂,搓掌成刀捅向他腹部! 背后有劲风突至,青衣人本能地骗了下头,凝成实体的寒芒几乎擦着他掠了过去,在颈侧切开了半寸长的口子。几乎在同一时刻,青衣人低下头,看着一只血淋淋的手从自己腹部捅了出来。 青衣人抓在掌心里的人变成了一根石刺,背后那根被丢弃的“石刺”却变成了“御飞虹”,而他居然没有发现对方是什么时候用了替身障眼法。 闻音在心里暗道,真是天生为战的疯子。 能够骗过青衣人的自然不可能是普通障眼法,“御飞虹”把自己的护体真元完全散去,使骨骼皮肉都在变幻后趋近石化,拼着可能被青衣人击碎的危险冲上去,忍着被魔力侵蚀的痛苦也一动不动,同时操纵替身用迅疾的猛攻打法吸引住敌人心神,蛰伏等待一击必中的机会。 这种武斗路数让他想起了暮残声,黯淡的眸子慢慢眯了起来。 “御飞虹”一招得手不敢逗留,他知道魔族的体魄强横,倾注全身真元的一记手刀虽然破了防御,可是对方要愈合也不难。趁着这机会,他翻身落在闻音身边,两人从破开的洞口撞了出去。 闻音觉得自己被拽得就像一只随时可能断线的风筝,好不容易问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会不会追过来?” “御飞虹”没回答,他似乎把最后的力气都用在了跑路上,打穿了最后一面石壁之后,两人就跟滚地葫芦一样冲了出去。 洞外是一片荒芜大地,无黄沙跟草木,不见日月星辰与飞禽走兽,只有或腐烂或裂开的朽土,头顶是厚重的水层,那水波粼粼流动,却没有一滴漏下来。 闻音看不到这些奇妙的景象,只能听见狂风呼啸,夹杂着隐约或者尖锐的叫声,仿佛有一只只爪子在耳朵里抓挠,直要抠进脑子里,让人恶心。 “御飞虹”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后朝着某个方向走,闻音听着这略显拖沓却没有间断的步子,怀疑他就算是断了腿也要爬过去。 他轻声问道:“去哪儿?” “御飞虹”望着那个方向,伤痕累累的手握成拳头,却没有说话,只是拼了命往前赶。闻音也不觉恼,他上前几步扶住“御飞虹”的手臂,感觉到对方肌肉本能地一僵,道:“好歹共了一场患难,我离开你也无处可去,不如一起走吧。” “御飞虹”转头看了看他,一言不发,但也没有挣开。 闻音这具身体灵力浅薄,但是该有的基础修行从没落下,现在全力疾行可要比这半残的人快上不少。他将一丝灵力悄然渗入对方体内,细数对方断掉的骨骼经脉,只觉得这人现在还能行动简直不可思议。 魔种在丹田里蠢蠢欲动,叫嚣着对新鲜血肉精魄的渴望,“御飞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压制它上面,剩下的灵力仅能支撑骨肉勉强行动,根本顾不上伤势,就连本能想要修复伤口的魔力也被主人一次次强行散去。在这样的内伤外患下,闻音毫不怀疑,就算等此番事情尘埃落定,这个身体不死也是彻底废了。 这个顶替“御飞虹”落到如此地步的男人,究竟是做好了为此而死的准备,还是从一开始就抱着必死的心呢? “说起来,刚才情况危急,现在总算有了些喘息之机,一些话也是时候说明白……”闻音对他轻声道,“您,就是中天境的寡宿王殿下吧?” “御飞虹”不答也不否认,反问道:“你又是谁?” “我叫闻音,西绝境内一山野散修,会些灵法,与七尾妖狐暮残声大人结下因果。”闻音微微一笑,“此番来此,是因为妖皇宫得到寒魄城传信,大人身负破魔咒印,便奉命前来寻您,然后……” 他将这些前因后果讲出来,感受到“御飞虹”身上冷意微减,这才道:“虽然意外遭难,能见到您却是不幸中之万幸,只是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要如何才能与大人取得联系?” “……这里是天铸秘境。” “御飞虹”沉默半晌,终于开了口,声音因为缺水充血而沙哑难听,却把目前的情况言简意赅地说清楚,只引去了一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可他不知道,近在咫尺的这个人虽是瞎子,皮囊下却藏着最能洞悉人心的魔物,那些他死死坚守的秘密只在心里浮现了一瞬,就如水生涟漪荡漾开去,传递到人面树上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上。 闻音乖顺地低下头,不再多话引“御飞虹”怀疑,像提线木偶一样听他吩咐变换方向,而他的意识一分为二,一半控制着身体行动如常,一半沉入自身灵台天地,变回了心魔本相。 琴遗音睁开那双黑白错位的诡眸,从无边无际的荒野上站起身,走到一棵新生的玄冥木下,那上面只挂了两张人面,一是苍老枯槁的神婆,二是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 如果白石或者柳素云在此,他们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这张脸分明就是萧傲笙的模样! 只要人心魔障不死,其心神仍与挂在树上的外相相连,有些人总想把秘密带进坟墓里,可闻音在外面不能细问的事情,琴遗音却能在这里详细听说。 他用手指抚去花瓣上的露珠,对着那张人面笑了,语气温和却带着蛊惑:“欲让生者止思念,终得己身不安宁;且借玄冥一脉间,问君心有意难平……可怜人,任你诸般妄想,我亦珍之又赏,说来罢!” 话音落,神情麻木的人面如同春水化冻,在花叶掩映下变得鲜活起来。 见状,琴遗音问道:“尔为何人?” 人面似乎在看树下那个心魔,然后慢慢开了口:“重玄……剑阁……萧傲笙。” 琴遗音眉梢轻挑:“心念何事?” “罗迦元神……灵涯剑……天铸秘境……白虎印……”顿了顿,人面又吐出一个名字。“御飞虹。” 琴遗音饶有兴趣:“你出身北极境灵族名门,她是中天境人族皇室,为何要牵挂她?” “御朝江山三百载……六代嫡传血脉断……偏生寡宿入中宫……横生变数续断弦。” 琴遗音目光微敛,白色的眼瞳亮起,黑沉的眼白却愈发深沉下去,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人面说话似乎很艰难,好在仍继续:“我……不服天命,我恨、恨所谓注定,我……不甘她死,愿、愿以身……替之……” 琴遗音恍然,难怪肉身与灵魂不符,难怪那个“御飞虹”浑然不惧伤害,他便轻声道:“你替她面对死劫,她替你活下去?” 人面不说话了,似是默认,琴遗音再度笑了起来,却带上了嘲讽:“愚蠢至极!” 人面的瞳孔放大,琴遗音将一片花瓣揉得碎烂,语气微冷:“你当天道是瞎子吗?它定了谁的生死,就是要谁身死道消,纵然你改了姓名换了皮囊,仍然瞒不过它的眼睛!凭尔辈想要偷天换日,只会作茧自缚!” 他说完后,人面的神情凝固在惊怒上,再也不动了。 “不过……”琴遗音蹲下来,将揉烂的花瓣埋入沙土,嘴角轻勾,“天命虽然注定,又有几人能甘心?” 一阵风吹来,心魔身影消失,无界荒野与满地玄冥木也如镜花水月般消散开来。 “怎么了?”察觉到身边人脚步一顿,“御飞虹”下意识地问道。 “无事,有些累了。”闻音抬起头,黯淡无光的双目一如寻常,“还要走多久?” “御飞虹”没瞧出异常,便把头转了回来,看向前方不远处那片凝固如泼墨的黑暗,魂魄里残留的玄微剑意被惊醒,与黑暗遥相呼应,说明那里面藏着与其同根同源的剑意。 剑冢,到了。 第四十八章 剑冢 小剧场—— 心魔:我这人脾气好,就是占有欲+控制狂,对我有意见随便提,动我看上的……呵呵。 姬轻澜:计划通。 欲艳姬:……MMP!楼上上其实我们是友军!!! 心魔:呵。 电子提示:对方拒绝了你的组队申请,并对您开启了仇杀模式。 电子提示:玩家欲艳姬在寒魄城副本的天铸秘境被神秘BOSS撅断了脑袋。 暮残声:…… 伪御飞虹真萧傲笙:兄弟,其实你真的不用英雄救美,你负责美就行了。 伪萧傲笙真御飞虹:楼上你给老娘一边美去,老娘这就来救你! 暮残声:噗。 青衣人:(吃瓜JPG) 入眼是一道高大的白骨墙,苍白骨骼在黑暗里泛着微光,向两边蜿蜒到更幽深的远方,上面不见尘土,只有暗色血迹凝固不褪,尚未靠近便有冲天戾气扑面而来,隐约间有万千狰狞面孔与青白手臂在骸骨空隙间出没,伴随着夹杂哭笑的呼嚎,令人胆寒。 罗迦尊本是归墟地界里一条魔蛟,通过封魂阵的血祭之法吞噬了战场上无数魂魄和业力,由此化成贪秽龙身。因此当年萧夙为暂缓吞邪渊扩张入内阻截邪祟,只得将罗迦尊的魔龙尸身化作城墙,圈禁住业力最重的战场中心,但有妄图进出此范围的生灵死魂俱被怨力吞噬,然后他豁尽元神将罗迦尊元神封入灵涯剑,才等到白虎印化成阴阳封界令将此地架空。 然而,此举能解燃眉之急却有后患之忧,如今萧夙已故千年,残留在灵涯剑上的神识烙印已不复全盛之时,魔龙尸身日复一日地吞噬周边业力,又无元神对它们进行炼化,那些怨魂便在这具尸骸内长存不灭,使龙身虽腐不朽,随时可能重生血肉。 闻音感受到那股能够吸血引魂的怨力,下意识退了一步:“我们要如何进去?” “御飞虹”一言不发,慢慢闭上了眼睛。 欲艳姬既然已经见过灵涯剑,说明剑冢已经不再是牢不可破的了,“御飞虹”沉下心来将神识放出去,甫一接触龙骨便如遭撕咬,被上面的怨魂生生扯得他元神剧痛,可他压下了反击本能,只将神识稳住用以做饵,顺着众魂蠕动的方向寻找空隙。 此痛苦非常人能忍受,正当“御飞虹”咬紧牙关之际,一道水波样的微弱灵光便笼罩下来,凶戾的怨魂为之微顿,他回头看了一眼,只听闻音轻声道:“我自幼只修行净灵之术,还请不要嫌弃这点微末道行。” “御飞虹”感受了一下这道灵气罩所蕴含的力量,觉得他实在太过自谦,对方灵力虽弱,却十分清正精纯,对这些邪物有着天然克制,只因着根基浅薄而不能长久。 他抓紧了这个机会,全心探寻空隙,神识如蛛丝般爬过龙身,在触碰到一块骸骨时猛然消失,就像一颗火星落入水中,顷刻熄灭。 神识受损的痛苦当即反噬,饶是以他心志之坚,也差点抱头惨叫,饶是如此,闻音仍然听到一声闷响,赶紧去把倒地的人扶起来:“怎么了?” “御飞虹”几乎把嘴唇都咬破,额头上冷汗淋漓,原本被勉强压住的魔种差点就暴起,他那双猩红的眼睛亮了一瞬,死死盯住了闻音的脖子,下一刻又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没、没事。”他努力让声音不要颤抖,知道自己的时间真不多了。 他不能让罗迦尊元神脱困,不能让秘境完全释放,否则整个寒魄城甚至方圆数百里都将沦为吞邪渊再现人间的祭品,自己从小在重玄宫长大,比谁都了解灵族对魔物的忌惮,就连三宝师都下达过“宁错杀,不放过”的绝令。 无论他以何身份面目站在这里,都不能眼见灭顶之灾将至而无动于衷。 想到此处,“御飞虹”一扯闻音似离弦之箭般朝着刚才查探到的方向冲了过去,眼看覆盖在骸骨上的怨魂业力张开大嘴,他空出的右手聚力刺出,不偏不倚地插在那最薄弱的一点上,顷刻间暗红血雾遮蔽五感,魂魄如堕九幽黄泉,差一点就被怨力拖拽沉沦,好在肉身已脚踏实地,将意识唤回躯壳。 剑冢内部出乎“御飞虹”的预想,这里像最脏污的沼泽,地面粘稠滑软,一旦踏入其中就开始缓慢下陷,更可怕的是他们无法调动任何力量,仿佛最普通的肉骨凡胎般在烂泥里面苦苦挣扎。 “御飞虹”下意识地想要从中爬出来,却感觉到一道阴寒之力在经脉间炸开,冷意冻彻骨髓,让他结结实实地僵在原地,一旁的闻音听着不对,抬手拉了一把,同样感觉到这股力量窜入骨肉,半边身体都没了知觉,连藏在皮囊里的心魔都不禁麻木片刻。 借着低头功夫,人面树的虚影在眼中闪现,琴遗音仔细搜刮着千年前的记忆,终于想起这玩意儿根本不是什么泥沼,而是雷阵。 北极境位于玄武位,司水掌雷,其中又以重玄宫之主净思最擅此道,若说暮残声在外五雷上颇有造诣,净思已是内五雷修行一途的巅峰,而她最擅长的就是癸水阴雷阵。 比起声势浩大的雷霆惊怒,癸水雷是以水雷统御山雷土雷,择坎宫定阵眼,借阴泽之力行雷布阵,阵法落成之地越是属阴,此阵越是长存不衰,不如五雷轰顶下的粉身碎骨,它更注重步步为营的绞杀。这阵法在当年破魔之战时大放光彩,不知道有多少魔物都饮恨其中。 琴遗音略一思索,想来萧夙是故意用罗迦尊元神吸引群邪至此,利用这还没来得及被净思收起就落入秘境的阵法作为终末之所,这两个家伙…… 他在脑海中轻笑一声,人面树虚影消失,闻音再度抬起头,任由“御飞虹”拖拽着自己往前挪动。癸水阴雷阵对他现在这副人身影响不大,可已经变成半魔的“御飞虹”却遭了大罪,不仅举步维艰,雷电还在体内肆虐不休,就连蠢蠢欲动的魔种也暂缓了侵蚀气海内府之势。 这个人在借阵中雷压制魔种。闻音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嘴角微微翘了下,反手握住对方的腕子,将那一丝丝雷霆暗自分渡过来,本来被打压下去的魔种得到喘息之机,聪明地不再与雷霆正面对上,乖乖蛰伏起来。 “御飞虹”已经无心细探这点微妙变化,人族女子的体魄到底不如他惯用的灵族道体,若非玄微剑意护住周身,恐怕他根本撑不住爬到阵法中心。当他终于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把足有人高的重剑,它被厚重的泥壳土层尘封,乍看像一块不伦不类的土碑,下半截还没入泥沼之中,怎么看都一文不值。 这一刻,“御飞虹”浑身都战栗起来,那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孔僵硬如死人,唯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蒙上水雾,差点就有血泪夺眶而出。 他低声喃念了两个字,闻音听得清清楚楚,说的是“师父”。 当年在破魔之战时,琴遗音没等到寒魄城战役爆发便被真神镇压在了雷池下,故而对于灵涯真人萧夙的认知都来自旁人,他知道对方被推崇为剑道第一、人修首座,但没有真正交过手,后来萧夙战死寒魄城,世间关于对方的传说大多都被抹去,直到他现在以闻音的身份来到这里,才渐渐让这个人的印象在脑中清晰起来。 可惜不管对方有多厉害,在他眼里死人的价值乏善可陈,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永远都是一败涂地的输家。 “御飞虹”没发现身后那人无害皮囊下暗涌的恶意,他只是盯着被尘封在泥壳里的灵涯剑,眼里风云汹涌。 灵涯剑以元神烙印,受阴秽蒙尘,必得由鲜血洗净,原本他与御飞虹灵魂互换一是为了将对方送出危险之地,二就是想留下来唤醒灵涯,毕竟麒麟血脉虽克水属,到底还算中正,而他的玄微剑意与灵涯同出一脉,只要以热血破封,将元神融入古剑,便可将灵涯剑上的烙印补全到最初状态。这样一来,他想要救的人都能活着,想要完成的职责也不辱命,哪怕自己身死道消,那也是无怨无悔的结果。 然而计划枝节横生,他没料到以自己的剑魂会抗不过魔种诱惑,真的吃下人肉变成半魔,如此一来虽然元神暂且无损,血脉却已经异变,绝不能用此血去污染灵涯。 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摆在面前的只有一个办法了。一念及此,“御飞虹”转过身,看着身后似无所觉的闻音,哪怕对方只是个瞎子,当对上那双黯淡双目时仍让他觉得不可逼视。 “我……”他声音艰涩,“唤醒灵涯剑需要干净的鲜血,我已经入魔不可取,你……” 闻音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您一路不惧危险带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哪怕是做阶下囚,“御飞虹”都没有这样狼狈过,他握紧了双手,本想说自己救人本不为了这个,可话到嘴边又觉得现在已无意义,因为没有选择,说什么也只是给自己开脱。 闻音没听到他的回答,垂下眼道:“殿下,您救我逃出囹圄,我记您恩情不敢忘却,他日刀山火海也不敢推辞……但是现在,我不想死,我还有想见的人和没做完的事。” 他的声音很轻,却比欲艳姬的话语更具蛊惑和震撼力,一字一句都似重锤透过虚伪皮囊,敲在真正面对现场的灵魂上。 眼前的一切忽如镜花水月扭曲,“御飞虹”只觉得头疼欲裂,他的元神似乎在这一刻抽离了身体,飞入海市蜃楼般的幻影里—— 他看到自己变回了少年模样,用尽全力抓住净思的衣角,说师父还被困在吞邪渊里面没有出来,苦苦哀求她不要落下封界令,再等一等,也许师父就能够杀出来了。 站在旁边的人法师静观笑了笑,说道:“好孩子,你师父大义当先,自当以大局为重,作为他的弟子,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闭嘴!”他头一次以下犯上对着静观瞪了回去,然后又哀求净思,“宫主,宫主你不要下封印,我师父与您相交莫逆一百载,换作凡夫俗子便是把一生也倾注于此,曾经他为您赴汤蹈火,现在您难道要断他生路吗?我求你,求你再等等吧!” “不能再等了。”向来冷若冰霜的女子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那抓住自己手腕的指头一根根掰开,骨头发出轻微的裂响,痛得他浑身颤抖。 他仍想去抢夺封界令,被净思一道符箓压得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死死盯着她道:“可是我师父又做错了什么?他放下原身千里来援有错吗?他为你们镇压吞邪渊争取时间有罪吗?你们永远用大局为借口去牺牲别人,当然可以做到旁观者清!净思,净思你回答我!” “他没错,我们也没错。”净思回头,看着他的眼神空洞又冰寒,“不过是……天命注定,仅此而已。” 然后她转过身,将手中印玺掷向空中那片凝固的黑洞,一只巨大白虎倏然化形,顶天立地,长啸声震原野,听到的人耳目俱鸣,心神失守,然后白虎又化作一片白芒,强光如浪奔涌散开,下方城池中众目皆盲,连那遍地血迹和无数尸骨也似乎被霜雪覆盖,无人胆敢直视神威。 他的眼睛在这一刻看不见任何东西,口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可是话音未落,白光又如龙鲸吸水般聚拢成一点, 复又一分为二分别落在净思和静观手里。 那一瞬,方圆百里都静得可怕,所有还活着的生灵都是满身血污,茫然地看着恢复清明的天空,然后一个个回过神来,贪婪呼吸着不再污秽的空气,哪怕那里头残留的血与火味道就像刀子般落进肺腑,也让他们舍不得立刻呼出来,憋得满脸通红又泪流满面。 唯有他跪在地上,把流血的额头埋进冰雪里,有泪无声,寒彻骨髓。 “……如果现在站在您面前的不是我这萍水相逢之人,而是您的至亲至爱,您也下得了手吗?” 随着闻音这声质问,“御飞虹”猛然惊醒过来,他没想到会在这关键时刻回忆起那么久远前的事情,一时间大脑里浑浑噩噩几欲堕入魔障,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继而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现在苍白纤细的手臂。 片刻后,“御飞虹”自嘲地笑了,当年他那样痛恨这种行径,现在真正事到临头,才发生自己也要做曾经最厌恶的人。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身不由己,而是连心也面目全非。 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人影,他握紧了拳头,一字一顿地道:“就算我自己站在你的位置,也万死不辞。” “那边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闻音苦涩地摇头,“我不甘死在这里,却没有从您手里逃出生天的本事,只求您答应一件事。” “你说。” “杀我之后,将我挫骨扬灰,免叫我的大人见了难过,等时过境迁他找不到,自然就忘了。”闻音闭上眼,“这身血肉便在此,您……自来取吧。” “御飞虹”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一点寒芒在指间顿显,转眼间吞吐成尺长剑光,向着闻音的心口洞穿过去! 突然间,一道雷光撕裂开骨墙缝隙,似龙蛇疾走奔至闻音面前,“御飞虹”这一指结结实实地撞上对方掌心,一霎那火光炸开,双方都退了半步。 “御飞虹”大惊,只见挡在眼前的乃是一名白发妖族,赤红双目里如有火焰燃烧,灼得人不敢直视,容貌如冰雪冷凝,面无表情,就连眼神也过分深邃得近乎空洞。 “残声大人!”闻音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一把抱住了对方,他虽然消瘦,身量却比暮残声要高些,平日里妖狐虽然嘴上要面子,倒也顾忌他身体底子从不强力推拒,现在也让他抱了个严严实实。 可是这一抱上去,闻音就察觉到了不对——在这种情况下,暮残声的心跳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变速,身上浮动的真元却如雷霆刀锋般暴虐锋锐,分明是带了杀意。 这不是暮残声正常的状态。 闻音的手臂微微一僵,人面树的虚影在眼中一闪而过,让他看到了那块从暮残声脖颈一路往上攀爬的暗红咒印,带着些许勾人血香。 就在此时,欲艳姬和青衣人也步入剑冢,这片空旷幽深的上古死地中一瞬间形成三足僵持之势。 欲艳姬看向“御飞虹”,眼中闪过些许异色,语气渐沉:“对于殿下来说,自己乃一国王爷,又是鼎贵皇室,这些个无关人的性命犹如草芥,也是再合理不过了,可是……” 顿了顿,她歪头看向暮残声,柔声道:“很多人为顾大局,说任何牺牲都是理所当然的……可你不辞千里来救她,她却要害你亲近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便是名门正道的嘴脸,再冠冕堂皇不过,也再虚伪不过了。” 说话时,她脖颈上有与之相同的纹路正在蔓延,迷魂咒是将施咒者与对方的心魂相连,保证了对中咒者状态的完全掌控,也以此将自己的想法传递过去,在对方脑中形成不可动摇的认知。 这种咒术是她独创,当年只在净思和苏虞身上吃过亏,前者是心无杂念,后者是太擅长心术,此外的便都成了她股掌傀儡。 似乎是把她的话听了进去,暮残声面无表情,掌下雷火凝聚,紫雷与火焰都顺着手臂向下淌,于指尖凝成尖爪。 闻音似乎被这动静吓到了,下意识扯了扯他衣袖,小声道:“大人,我……” “他被欲艳姬控制了,你快让开!” “御飞虹”心道不好,他伸手想把闻音拽到自己身后,没想到这动作激怒了暮残声,刹那间爪与指再度相接,雷火剑光都在这幽暗之地爆发,震耳欲聋,见之目白,就连欲艳姬和青衣人都以袖遮面退了半步。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时候,闻音却把脸朝向欲艳姬的方向,那双黯淡的眸子里流转了血色寒光,元神中的灵台天地也黑沉下来,淅淅沥沥的大雨顷刻便伴随狂风滂沱而下,打得原野上的无数玄冥木东倒西歪,挂在上面的万千人面也齐声哀嚎,发出阵阵哭泣,央求着心魔息怒。 琴遗音虽无本心,却给自己融入了世间最充沛的诸般感情,他一时虚伪得薄情寡义,一时又较真得令人惊悚。不管是曾经短暂的逍遥岁月,还是千载雷池下的南柯梦回,琴遗音都无所谓戏台如何悲欢离合,只要自己看上的猎物最终也变成玄冥木上一张人面,时时可以观赏把玩,旁的便不再管了,可谓魔物之中最捉摸不透也最大方的一种。 正因如此,他也有逆鳞——决不允许任何人动自己看上的任何东西,别说是插手干涉,哪怕是一根手指也不许玷污。 暮残声阴差阳错为他打开雷池封印,他们之间本就有因果相欠,对方又先后两次破了他的婆娑幻境,从皮相到性子无一处不合琴遗音的口味。对于心魔来说,这就像是深山里最鲜嫩的猎物,自己都舍不得在它成熟之前猎杀,只能眼巴巴地精心饲养,等着长大之后亲手剥皮拆骨,一口口品尝下腹,丁点都不剩下。 可是现在,他的猎物被人碰了,哪怕只是一道迷魂咒,也不能允许!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深吸一口气,闻音收起眼中寒光,再也没有戏弄其他猎物的兴趣,趁着交战激烈,他转身向着灵涯剑伸出手去。 欲艳姬注意到了这一点,面如寒霜:“蝼蚁岂敢?!” 她的袖中飞出一道血光,凌空化成一张巨大的恶鬼面目,转眼间扑至闻音头顶,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当头落下! 第四十九章 魔障 小剧场—— 暮残声:…… “御飞虹(萧傲笙)”:…… 青衣人:…… 心魔:你们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暮残声:你…… “御飞虹(萧傲笙)”:特么…… 青衣人:好吓人…… 欲艳姬:啊啊啊啊啊啊老娘要弄死你! 心魔:怕你咯,继续玩╮(╯_╰)╭ 此时,“萧傲笙(御飞虹)”正在提剑杀来的路上。 秘境之外,净思站在悬崖上,往下眺望尽是雪与雾共同交织的苍白颜色,看久了让眼睛都发盲。在她身边,“萧傲笙”单膝跪地,一手紧握颤鸣不已的玄微剑,一手按在冰冷的雪地上,密密麻麻的符文如蜘蛛网般以这只手掌为中心向下方飞速扩散,所到之地白雾弥漫,从中依稀可见街巷人影,小如蝼蚁,静似画卷。 “萧傲笙”额头上全是冷汗珠子,眼睛却跟淬毒的刀锋一样冷厉,被禁锢在这皮囊之中的女子魂魄分明心怀不安,却一遍遍强行把自己快要崩弦的理智拉回来,坚持着刻画符文。 突然,一阵凄厉的嚎叫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夹杂着令人牙酸的尖啸和啼哭,辨不出发声者究竟是男女老少。然而这阵怪声乍一听只是刺痛双耳,转瞬后便直达心底,搅得大脑和五脏六腑都被一同翻了江海,“萧傲笙”的手不禁一松,只觉得恶心欲吐,掌下如水般流动的符文刻画眼看就要被打断,头上突然落下一只冰凉的手,刺骨寒意霎时灌顶而下,叫她浑身一激灵,立刻回过神来,快速完成了最后几笔。 “萧傲笙”捂着胸口站起来,到底还是没忍住吐了口血,只觉得那声音简直越拔越高无处不在,一时间面如金纸:“这是什么声音?” 净思的素袖如流云卷过,空无一物的天幕上乍现山川叠影,间有亭台屋舍、长街短巷次第闪现,飞檐斗风,高楼欲倾,转眼后连亘数里,赫然是被拖入秘境的寒魄城! “萧傲笙”面色一正,却只见狂风大作后,城池皆化乌有,只剩下一条无头龙身盘成一圈,其间有千魂百鬼挣扎不休,声声泣血直入耳中,俄顷又烟消云散。 “那些魔物欲使罗迦尊复生,重开西绝吞邪渊。”净思道,“现在,已经有人动了封印魔龙元神的灵涯剑,若其脱困,整座寒魄城都将为祭,无一能活。” “萧傲笙”脑子里面“嗡” 了一声,她咬牙道:“若是我们现在打开封印把城池拖出来……” 净思淡淡道:“阴面失守,封界令二去其一,就算你手握阳面拼尽全力,也只能拖回一半而已。” “萧傲笙”毫不犹豫地道:“能救一半便是一半!覆巢之下无完卵,难道现在袖手旁观,日后就能高枕无忧吗?” “那么剩下的一半,你就要舍吗?” 这句话让“萧傲笙”一滞,她看向自己手中那把剑,果断地低头道:“还请尊者教我!” “斩杀罗迦尊元神,恢复白虎法印。”净思转身,眼中没有一丝温度,“萧傲笙是正法灵身,代掌白虎阳力,又身怀玄微剑意,本是魔龙克星,可惜他不自量力,妄想逆天而行,反失了先机。” 顿了顿,她戳穿了所有伪装假面,冷漠而毫不留情地道:“当年我与人法师奉真神之令赐下麒麟法印,命定御朝江山三百载,盛传六代衰于今,而御飞虹就该死在这里,自此推动权奸乱朝之祸,亡御氏皇命。这件事你幼时就知道,只是你不服。” 这话虽无讽刺却冷漠至极,虽未指名道姓,却已经把两人当下情形说了个明白。“萧傲笙”握紧五指,却是抬头直视她道:“草木有灵当为生,众生有心非傀儡,既然如此,我不服天命,有错吗?” 她当然不服。 天生为女子,无缘于大宝,可是幼弟年少不知事,宗亲骄奢不堪用,她欲肩挑江山基业,不负祖辈与百姓,有错吗?嫡亲长女,身具麒麟血脉,她不愿辜负大好根骨,弃了脂粉红妆,修阵法战术以助家国,有错吗?权奸窃国,豺狼当道,她抛了脸面身份下嫁异姓王之子,以寡宿之名坐镇北疆,一则牵制奸宦,二来庇佑国关,有错吗? 三十载披荆斩棘,只因为一句“天命注定”,她就要坐以待毙? “你没有错。”净思的目光透过皮囊,看向那不甘的魂魄,“所以你花了二十三年时间积攒逆天改命的力量,用十年心血真情让一个与此无关的人为你赴汤蹈火。现在大劫临头,你的这步棋终于入局,他替你去死,而你将以他身份苟活于世。这一切是他心甘情愿,你当然没有错,可以走了。” “萧傲笙”被她毫不留情地戳中隐秘心思,一时间脸色青白交加,难看至极。 她生而知事,父皇令大祭司为她占卜,说她乃是有天命异人,可惜寡宿入宫,不仅淡六亲与情缘,更有早逝之相,故而父皇虽然爱惜她,却从一开始就把她放弃了。只有她那出身北极境的母后,不惜耗费寿数为她寻找破命之法,算出她一生有三次大劫,分别应在十岁、二十岁和三十岁,除非找一个与她命格相合或相似的人顶灾,否则熬不过去。 父皇举国之力寻找这样的人,可一直没有所获,直到她十岁那年生了怪病差点死去,醒来却见母后驾崩,这才从大祭司口中得知——母后就是与她命格相合的人,多年来父皇一直想要以旁人代之,到最后还是没能如愿,此为第一劫; 十年前,父皇驾崩,朝堂大权旁落奸相,她若留在宫中只会被暗害,从此弟弟御飞云彻底变成孤立无援的傀儡,于是她为了避难也为争夺军权前往北疆和亲,在途中遇刺,是刚好南下的萧傲笙将她救下,此番险象环生,哪怕两人皆是修士也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是为第二劫; 现在当是第三次,她的确是刻意与远在寒魄城的萧傲笙维系了十年交心关系,但没想到他这次还会自愿去替她迎死劫,然而她本该见机撤退,却寸步不忍离,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萧傲笙”闭了闭眼,喃喃道:“我……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有没做完的事……” 净思转过身,一脚踩在符文中心,“萧傲笙”只觉得自己体内一松,一道金光将要从心口飞出,这是阳面之力,一旦被抽离就与自己再无关系,她的确是可以转身撤离了。 “但是……不能因为这样,我就让他去死!” 她猛地睁开眼,伸手抓住了被抽出的阳力,恨声道:“天公无眼,我自独行!哪怕我真要死在这里,也不跪着活下去!” 那团金光在她手里化成了半块白虎印玺,“萧傲笙”险些没有站稳,眼睁睁看到净思站在了自己面前。 “那你就进去。”净思取过半块印玺,垂目道,“魔龙复生已经难阻,我要在这之前将寒魄城大半生灵拖拽出来,待阴面的怨气被净化完毕,便重落天铸秘境的封印……在那之前,剩下的人还能活下多少,就看你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萧傲笙”一激灵,旋即躬身道:“谢尊者开恩!” 她握紧玄微剑纵身飞向远处依稀可见的水域,那里是现在唯一能够通往秘境的入口。 当这道身影彻底消失,才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真遗憾,又是个死脑筋。” 净思面色冷漠:“静观,现在你应该在助玉龙渡口助妖族净化阴面。” “妖族派来的领头是个树妖,善水土术法,能撑个一时三刻,不急。”身量不过七岁孩童的人法师静观含着一块糖站在她身后,望着“萧傲笙”消失的方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年纪轻轻有血性,总不知天高地厚,真可惜她没有蠢到底,刚才若是走了,以后……嘿,天命哪是这么好违背的?” 如果她走了,自以为这偷天换日之法能成功,那么“萧傲笙”就是以“御飞虹”之名死去,天命仍然没有打破,活下来的她就是“萧傲笙”,不会再被允许说出身份前尘,继续萧傲笙本该拥有的命运轨迹,到最后也以这个名字死在另一处“天命”之下。 “不过,御家的人还真有一股子气性在啊。”静观没看成热闹虽然有些失望,想起当年那个的御斯年又不禁笑了。 他看向净思:“魔族现身的事情我已经传回天净沙由尊神定夺,此番不论里头输赢,我们都不可让罗迦尊活着出来,必要时放弃一些东西也无不可,妖皇宫已经应允了。” 净思“嗯”了一声,静观撇撇嘴便准备前去水域,忽然又回头看了过来,眼中带着一丝戏谑的恶意:“说起来,萧夙当年死在里头,元神不知是消散还是被魔气同化,他要是也变成魔物,你下得了手吗?” 净思漠然道:“魔便是魔,皆可杀之。” 静观“啧”了一声,目光却软了下来,难得叹气道:“净思,对自己好些吧,萧夙死后没有人再心疼你,你至少要爱惜自己。” 净思终于正眼看了看他,到底没有说什么。 这一厢风雨将至,剑冢内已是千钧一发。 眼见闻音胆敢擅动灵涯剑,欲艳姬含怒出手,血色恶鬼瞬息扑至向着那瞎子当头咬下,闻音听到风声只来得及侧身抬起左臂,尖锐利齿瞬间穿骨入肉,他竟然也不呼痛,硬生生转过身去,用右手继续伸向灵涯剑。 “你不要命了吗——” “御飞虹”脸色大变,与他缠斗的暮残声瞳孔紧缩,快要蔓延到眼角的迷魂咒纹路骤然停滞,下一刻他竟然拼着被“萧傲笙”一掌劈在背上,腾身去抓闻音。 可惜晚了。 断臂伴随血雾冲天而起的刹那,闻音带着满手的血握住了灵涯剑柄,鲜红的血液顺着泥壳往下淌,透过土缝渗进去,尘封千年的古剑仿佛被血腥味惊醒的雄狮,猛地震动起来,发出一声龙啸似的长吟! 满地烂泥似的癸水阴雷阵在这一瞬蒸发干净,穹顶和大地一同战栗,整个秘境的邪祟都被惊动,争先恐后地想要远离这个方向,魂体却都被血色狂风席卷其中,拘禁到这有死无生之地,一霎那百鬼齐哭,万邪伏首,那些个在秘境里不可一世的邪物都像麦穗一样接连折倒下来,再也直不起腰。 “该死!”欲艳姬掩面后退,这狂风割在身上,将平时凡铁难伤的皮肉撕开大小伤口,她忍着这千刀万剐似的剑气,不甘心地望向前方,却被青衣人挡住了视线。 青衣人盯着眼前的血色风暴,面色凝重起来:“先等等,有点不对劲……” 暮残声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姬轻澜将此间真相和御飞虹、萧傲笙灵魂互换之事都告诉了他,也转手就卖了他,对此人行事作风已经有所熟悉的暮残声提前在体内留下几道隐晦的雷光,一旦真元失控就会在经脉间炸开,这样能够瞒过欲艳姬的眼睛成功混进乱局,也能在关键时刻激得自己清醒过来,以免铸成大错。 这是没有选择的应急办法,暮残声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却没想到那代价会是他来不及救下闻音。 在剑气纵横的刹那,迷魂咒就因施术者一时失控而被强行打断,体内炸开的雷电也让他意识瞬间清醒,睁眼就看到那个跪在长剑旁的熟悉人影。 这一刻,暮残声脸上的血色全部褪尽,他不顾伤人剑气把闻音捞了回来,转身爆出七条狐尾,挡下了密集如箭雨的真气化形,同时几个起落撤到了角落。 “闻音……” 靠在他怀里的人半身染血,听到声音就吃力地抬起头,哪怕那双眸子黯淡依旧,暮残声也觉得自己不敢逼视。 他努力压制自己心里滔天的悲怒,将真元压成最柔和的一线渡进对方气脉,眼眶通红,却说不出一句好话来:“你是傻子不知道躲吗?为什么要去碰那把剑?” “我……知道,你会来。”闻音低低地抽了口冷气,似乎是疼狠了,嘴角慢慢勾起,“现在……醒了吗?” “没有。”暮残声低头埋在他肩膀上,声音沙哑,“你让我做了个噩梦……” 闻音用仅剩的那只手轻轻摸他头发,低声道:“那边的男人……我听出他的声音了,是、是那位前山神……我……他身边的女……” 暮残声那双赤红的眼睛望向不远处,红衣女子自然是当年在破魔之战的漏网之鱼欲艳姬,一身青衣的男人虽然面目全非,轮廓却还熟悉,分明是当初在眠春山被魔族截走的蛇妖。风带来了欲艳姬身上那股如兰似麝又隐含血香的味道,唤醒暮残声在壁画洞窟里的记忆,脖颈上那枚象征契约的白色咒印也开始发光。 他垂下眼,对闻音道:“我知道,她是设计了眠春山的真凶……我会完成诺言,你放心。” 雷电火光同时在脚下窜了出去,围着闻音自动画成阴阳阵图,却没有伤他分毫。暮残声站起身,倒是没有失智急攻,跟青衣人一同看向那把褪去泥壳的灵涯剑。 纵横的剑气已经消散,流淌在灵涯剑上的鲜血也被尽数吸收,无刃长锋雪亮夺目,周围泥土也被剑气尽数荡开,露出被掩埋的下半截剑身。 剑尖钉入一颗房屋大的暗黑龙头中,乍看像扎在顶上的一根签子。那龙头颈部的断口皮肉翻卷可见白骨,头颅却没有腐坏,一双磨盘大的猩红竖瞳竟然还微微颤抖着,分明残留着活力! 身死形不灭,说明它元神的确还在灵涯剑里存活着。然而,此剑没有被魔化的麒麟血脉洗去烙印,反而被至阳之血净去阴秽,别说是让欲艳姬去拔,就算碰一下,她也做不到。 因此,她跟青衣人对视一眼,腾身攻向“御飞虹”,势要将其拿下,而青衣人身形虚晃挡在了暮残声面前,阻止了他想要回援“御飞虹”的举动。 “有句话叫‘认贼作父’,你现在也差不离了。”暮残声冷冷看着他,“若你还记得‘虺神君’这三个字,就让开!” “虺神君……”青衣人喃念了一句,复又摇头,眼中染上嗜血杀意,“未闻之名,何从记起?废话少说,来吧!” 一刹那,白狐与黑蛇再度缠斗,他们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术法招式,用最强的原形强强相撞,蛇尾一扫便掀起无边气劲,能拍得人粉身碎骨,狐爪携雷火纵横交错,生生织成战网,触之则皮焦肉烂。 一蛇一狐几乎瞬间就碾压过大半个战场,迫得“御飞虹”和欲艳姬都飞身暂避。见此情形,欲艳姬眼中闪现惊色,她在眠春山见过暮残声出手,本觉得当日胜败最终归于虺神君散魂之助,以青衣人现在魔化之后的实力再对上当是胜算在握,却没想到这妖狐一月不见又有进境,眼见不能与黑蛇硬抗真元体魄,竟然将速度提到极致,急攻险要,甚是难缠。 不能留! 她在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一双眼眸里似有血色莲花刹那开放,眼看就要再施迷魂咒,突觉背脊发寒,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角落里那瞎子抬头看来的目光。 等等,瞎子怎么会看?! 欲艳姬心中悚然,只见到那双黯淡空洞的眼睛化成黑底白瞳,紧接着似有种子在眼前破土发芽,转瞬后抽枝生长,变成一颗参天大树,上头挂着密密麻麻的人面,其中一个正对她笑靥如花。 她定睛一看,更是惊骇——那分明是欲艳姬自己的脸! 就这么一晃神,欲艳姬的魂魄便被玄冥木摄入婆娑幻境,她只觉得眼前一花,周边就换了一番天地,回到了千年前腥风血雨的西绝战场,自己也不知何时染了一身血污。 “地法师和萧夙来了,我们注定会输。”熟悉的魔龙在天际与人鏖战,罗迦尊的声音却聚成一线传入她脑中,“你带兵先撤,然后用符咒摄走我的元神离开,否则咱们一个都走不了!” 她定定地看着那条魔龙,没有回答。 “艳奴!”魔龙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快打开法阵,否则等吞邪渊来了,我们都回不……” 欲艳姬的脸色冷凝下来,握着符咒的手指抽搐两下,眼睛里布满血丝。 下一刻,魔龙已经身首两分,血雨铺天盖地地落下,尸身重重砸回地面,巨大的黑洞随即出现,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罗迦尊的元神站在她身边,催促道:“快走!” “……好啊。”欲艳姬扭过头,对他笑了一下,却是抬手将符咒扔进了黑洞里。 一瞬间,罗迦尊露出惊恐之色,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元神却已经被符咒勾摄,落进了无边黑暗之中。 战场上无论敌我,都抬头看着她,脸上神情都好似凝固。欲艳姬嗤笑一声,不屑地看着那个黑洞,道:“阁下对我用如此粗浅的幻术,还不如讲个笑话好听呢。” “是吗?”不知是谁笑了一声,“这真是幻术吗?” 欲艳姬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她看着罗迦尊的元神落入黑洞,然后重新化成魔龙之相,在无边黑暗里翻滚不休,猩红双目失去了清醒意识,折腾得黑洞扩张得越来越快,从地面蔓延向天空,仿佛这一片天地都泼了墨,逐渐与她记忆里深埋的画面重叠,连魔龙的吼声和众人尖叫都完美对上。 欲艳姬终于出手,水袖化成一道血刃将这幻境劈开,只闻一声凄厉惨叫,眼前场景化为虚无,她站在一片黑暗中,面前是那颗古怪的人面树。 上头其他的人面都没有了,只剩下那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此刻多了一道斜贯面目的裂口,将美貌毁了七分,泫然欲泣。 紧接着,欲艳姬觉得有冰冷液体顺着脸庞滴落,她后知后觉地伸手碰了下自己的脸,多了一条同样的裂口。 “这就是另一个你,刚才的场景也是你自己的记忆呀,欲艳姬。”那个人笑得愈发愉悦,“一千年前,你为了给魔族除掉萧夙和地法师,放弃了罗迦尊,跟刚才一样将保存他元神的符咒丢进吞邪渊……你,忘了吗?” 欲艳姬眼中浮现惊怒,她猛地转过身,背后站着的却是苏虞幻影。 那幻影学起话来,倒跟苏虞这正主一样戏谑气人:“欲艳姬,你一生纵情纵欲,可有过真正心动情生的时候?” 欲艳姬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说道:“情是穿肠毒,欲是蚕心蛊,我只要众生沉沦不复,就是身在极乐净土!” 幻影对她勾了勾手指:“你要记住这句话,因为……你一旦动情,必是毒入肺腑万劫不复。此乃不灭恶咒,以我苏虞之名。” 紧接着,幻影被她一袖抽了个粉碎,欲艳姬目龇俱裂,只听到那人继续道:“你看,这不就应验了吗?你亲手害死了挚爱的尊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对他不是虚情假意,由此痛苦了整整一千年,因此你才想要弥补,想要把他找回来……哎呀呀,此心已成魔障,入我玄冥木上开花成相,倒也可堪观赏。” “……你是谁?!” 欲艳姬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歇斯底里地叫喊出声,背后那张人面却笑了起来。她再度转身,水袖如刀将整棵树砍成数段,可那人面没有落下,而是变成一张面具,被一双苍白至极的手拿捏住。 “我是谁?”对方将面具扣在脸上,只露出一双黑底白瞳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看她,“一千年前你没见过我,但非天尊应该教过你……别动我的东西!” 刹那间,欲艳姬瞳孔紧缩,没等她说出一个字,眼前便天旋地转,紧接着胸腹传来剧痛——在她恍神的片刻间,“御飞虹”的掌中剑已经穿透了她心口! “……” 欲艳姬死死握住这只洞穿自己胸膛的手,僵硬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御飞虹”肩膀,看着那个倚靠在角落、半死不活的断臂瞎子。 闻音只手撑着身体,面无痛色,只对她微微一笑。 第五十章 罗迦 被刺穿胸膛是什么感觉? 欲艳姬杀过无数人,却还是头一次真切体会到这样的感觉,因为速度太快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疼痛,当血从破碎的心脏流出时才感觉到剧痛几乎要撕裂整个胸口,透骨冷意席卷四肢百骸,若非魔族超凡的体魄作为支撑,她恐怕已经站不住了。 然而魔族体魄虽强却非万法不破,心脏是他们不可舍弃的要害,而“御飞虹”这一击用尽全力,连她的肋骨和心脉都寸寸震碎,血不断从洞开的胸口涌出,往日里绝佳的恢复力突然没了效用。 这种异常情况……欲艳姬死死盯着那个瞎子,嘴巴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心脏突然猛地痉挛了一下,迫使她把话都吞了回去。 “御飞虹”脸上也有惊疑,刚刚两人再度交手,处于下风的本是自己,没料到欲艳姬的眼神忽然空洞了片刻,已经强弩之末的他顾不得是否为陷阱,孤注一掷地将仅剩真元都灌注在这一记掌中剑上,却没想到能如此顺利地重创欲艳姬。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连激斗中的暮残声和青衣人都是一愣,紧接着,最先回过神的还是欲艳姬自己。 她耳朵发嗡,脑子里面全是一滩浆糊,发黑的视线里失去了在场所有影像,只依稀看到那身着玄衣战甲的人影站在不远处,难辨喜怒也看不清面目。 可是欲艳姬曾经跟在这个身影背后长达近万年光阴,从她在吞邪渊里开智成形那一刻起,罗迦尊就一直站在她面前,看着那样近,却又那么远。 刚才那诡谲可怕的幻境唤醒了她被自己封存的记忆,一千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想复活罗迦尊,却忘了自己如此执着的理由——世上没有无来由的爱与恨,也没有最简单的情与欲。 当年魔族溃败,三尊已去其二,西绝战场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哪怕她和罗迦尊都知道无法取得最终胜利,终究还是为了最后那一线希望坚持下去。只要能够留下一处吞邪渊,只要能够最大力度消耗玄罗战力,等千百年后人间沧海桑田,魔族还一如往昔,卷土重来未可知。 为此罗迦尊不惜把自己化成攻城利剑,传下她六道封魂阵,让大军一路杀到了寒魄城,眼看天光将至,萧夙和地法师联手毁了这一切。在魔龙尸身倒下的刹那,欲艳姬从未有过如此的惊恐和愤怒,她在那一刻几乎陷入了魔怔,拼命告诉自己——这两个人,必须死! 她是纵情肆欲的魔,挥霍着七情六欲从不珍惜,也从来不相信自己能够拥有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就连庇护她无数岁月的罗迦尊也仅仅止步于“尊上”二字,哪怕他们曾如鸳鸯交颈,也只会在相互放纵后各自分离。罗迦尊在庇护之余不会对她说“爱”,她报以忠诚之外的虚情假意,一切都算得两清。 因此,在吞邪渊出现的时候,她放弃了回到归墟地界的机会,也放弃了能让罗迦尊恢复的机会,结果如她所愿,萧夙去给罗迦尊陪葬了,玄罗最强的那把剑被她掰断,唯一没想到的是—— 在他被自己推入死地之后,她会在千年岁月里对他的印象越来越清晰,苏虞那句曾被她嗤之以鼻的诅咒,竟然一语成谶。 “尊上……” 被洞穿的心脏布满裂纹,随时可能碎开,她喃喃念出这两个字,本来涣散的目光突然一凛,忽地死死抓住“御飞虹”欲抽出的手臂,不顾那只手穿刺得更深,脚下一蹬,用尽全力将其扑向那道身影逐渐虚化之地! “御飞虹”大惊,只觉得这女魔仿佛死灰复燃一般爆发出体内全部的魔力,刹那间掀起一圈长约数丈的血红气墙,暮残声情急之下奋力拍出的一爪落在上面,发出“咚”地一声巨响,气墙纹丝不动! 美艳的女子如瓷器般从心口开始碎裂,皮肉骨骼都被猝然窜起的红光生生搅碎,归墟魔族乃是吞邪渊里的污浊化形,与那来历不明的他化自在心魔不一样,他们的肉体、元神都是浊秽之气所化,并称二相,越是大魔,越是污秽不堪,以至于在千年前无数修士的法器道体都因为这些污秽血肉而被消融了灵气。 欲艳姬肉体自爆,以元神本相降临在此,竟是一只遍体通红的奇兽,状如蜥,周身无鳞,约有十丈,腹生六足,有耳口,无眼鼻,巨大的嘴巴裂到耳根,里面没有齿舌,只有一团近乎黑暗的浓重血红。 红蜥一张嘴就罩住了“御飞虹”的头颈,猛地一仰脖子,竟是将人囫囵吞了下去! 若有人曾从蟒蛇腹中逃生,就知道这感觉有多么可怕,全身都困在那狭窄的肉腔里被巨力一点点挤压,先是空气和脏腑,紧接着就是皮肉和骨骼,只剩下软烂的身体被酸臭胃液慢慢融化。 这死亡缓慢无比,却痛苦得让人不敢想象。 红蜥的嘴巴裂得更开,发出娇俏却癫狂的笑声,却又戛然而止,只见它腹部突然像被什么从里面狠狠刺了一下,霎时凸出一大块,可那皮虽无鳞甲却柔韧得紧,“御飞虹”对着肉腔的一记重击竟然没有破开桎梏! 它又“咯咯”地笑起来,被戳烂的肉腔内壁迅速长好,然后阵阵收缩,猩红的胃液在体内翻涌,可供人呼吸的空间越来越小! 暮残声目光一寒,七条狐尾同时挥出缠向青衣人,自己化为人身,搓掌成刀向着红蜥当头斩下。红蜥悍然不惧,大口再度裂开,忍住雷火灼烧之痛要吞下他手臂,暮残声瞳孔微冷,竟然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分别卡住它上下颚,双臂同时发力,欲将这张嘴生生撕开! “吼——” 红蜥大怒,口中喷出一大团粘稠血雾,暮残声下意识偏头,被擦到的肩膀顷刻被腐蚀了皮肉。与此同时,红蜥六足发力,身体猛地往后一折,一股无匹巨力挣脱了暮残声钳制,将他往高处甩去! 暮残声身法灵巧,将腰在半空生生一折,身形倒回,借着横转之力化身为刃,朝着红蜥后颈劈了下去。电光火石间,一道青影在眼前闪现,暮残声与青衣人再度交锋,双臂相撞后同时传来骨裂之声,他眉头微皱,雷火在掌下窜出,眼看就要将青衣人整个包进雷茧中,对方又化成了巨大黑蛇,长尾携千钧之力横扫过来,暮残声只觉得眼前一黑,胸膛重重挨了这一下,若非他退得快,恐怕断骨都要被打进脏腑中! 就这么片刻之差,红蜥已经从他攻击范围中窜了出去,张开大嘴咬向了灵涯剑! 灵涯剑已被至阳之血洗净,哪怕神识烙印已然不全,剑罡仍能让任何魔族退避三舍。然而红蜥已经疯狂,不顾“御飞虹”正在拼命穿刺腹腔,悍然张嘴咬向剑刃,骤然爆发的剑气瞬间将它的脑袋从嘴撕成两半。 同一时刻,一道剑指从红蜥腹下刺出,紧接着延伸出整个手臂——“御飞虹”终于撕开了红蜥腹腔,从中滚落出来! 他浑身是血污黏液,手臂、脸侧和背部都有大半皮肉被腐蚀,再也看不出这具皮囊原本的风华贵气。在红蜥倒下的瞬间,“御飞虹”已经跪倒下来,一手撑地,另一手却死死捂住自己被腐蚀的那半张脸。 角落里,闻音耳朵一动,黯淡的眸子里窜过一道冷光,头转到了这个方向。 “你怎么样?”暮残声甩开青衣人,见灵涯剑虽然松动却还插在原地,暂时松了口气,将死里逃生的“御飞虹”挡在身后。 “我……不大好……”身后的人说话有些艰难,“扶、扶我一把。” 暮残声提防着青衣人,反手伸向他。 “小心——” 眼看指尖就要相触,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伴随着一道剑光风驰电掣袭来,在两人之间劈开了一道长沟! 暮残声想也不想纵身一跃,避开了“御飞虹”顺势一抓,那团藏在掌心的红雾打在地上,顷刻腐蚀出一个大洞! “真可惜……”欲艳姬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只倒在地上的红蜥仅剩半个脑袋,却从腹腔里穿出疯狂的笑声,“不过,已经够了!” 暮残声瞳孔微缩,只见“御飞虹”转过身来,那些被腐蚀的皮肉已经长好,身上原有的伤口旧疮也都悉数愈合,皮肉光洁如新,连断骨都接拢无痕,正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已经完全变红,只剩下一双漆黑无神的眼珠子点缀在两潭血污中。 欲艳姬乃归墟六魔将之一,主掌情感与欲望,能在最大限度与旁人达成“共情”并将自己的意识拓印过去,她的元神更是能将这些情与欲都放大到极致,除非无心无情,否则没有谁能无动于衷。 她筹谋这么久要制造出释放罗迦尊元神的工具,眼看就卡在临门一脚,怎么能半途而废?以元神内府为巢穴,直接将她的意识烙印和大量魔血灌入对方体内,将那颗蠢蠢欲动的魔种彻底灌溉成熟。 现在的“御飞虹”,已经彻底入魔! 听到那张狂笑声渐渐弱了,青衣人眉头微蹙,拂手将红蜥化成雾气拢入袖中,然后再度攻向暮残声。 暮残声被他缠住,一时间分身乏术,“御飞虹”就趁机转身,撕开掌心即将合拢的伤口,握向了灵涯剑柄! 刚才出剑示警之人终于赶到,“萧傲笙”一路闯过来,白袍彻底变成血衣,见到这一幕登时脸色煞白,牙齿将嘴唇生生咬破,手中玄微剑最终还是挥了出去,向着“御飞虹”的手臂斩下! 可惜她到底犹豫了一瞬间。 一只右臂带着一溜腥臭暗红的血液高高飞起,玄微剑去势未绝横在了“御飞虹”颈间,对方好似不觉痛一样,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咧开嘴笑了:“你回来了呀……” “我……” 对,御飞虹回来了,你呢? 舌头剧痛,这句话根本说不出来,“萧傲笙”握剑的手在发抖,她看着那双可怖的眼睛,气血和眼泪一齐上涌,被自己生生压下。 因为现在根本不是说话的时候。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那只砸落在地的断手,灵涯剑就握在那掌心里,雪亮的剑刃上满是污血,已经彻底黯淡如凡铁,而原本立剑之地只剩下了那颗被斩下的魔龙头颅。 那颗巨大的暗黑龙头颤动起来,猩红竖瞳先是一闭,再睁开时里面汹涌着血色风暴,龙口猛然张开,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 “咔哒、咔哒、咔哒——” 令人牙酸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圈禁住剑冢的无头龙骨慢慢站了起来,断裂处重新拼接在一起,寄居其上的千百怨灵一齐放声哭嚎,然后被重新生长的血肉筋皮层层包裹。 暮残声见识不好,雷火如柱从天落下,那颗龙头却抢先一步脱了开去,窜回了龙身断颈处。 “啪嚓——” 伴随着瓷器碎裂般的响动,前所未有的血怨业力沉沉压下,整个秘境的大地都动荡起来,头顶用来隔绝寒魄城与秘境的结界由此开始漏了个洞,裂痕如蛛网般向着四面八方飞快蔓延出去。 然后,只听得数声脆响,无数细碎的光点纷落如雨,结界彻底碎了。 众人在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狂风从脚下席卷,撕扯得身体几乎要四分五裂,呼啸风声遮掩住所有的声音,他们几乎以为自己会被生生扯碎。 事实上在几息之后,这狂风便戛然而止,他们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那高大的灵涯真人石像下,周围是熟悉的寒魄城屋舍街道,此时月上中天,城中万籁俱寂,那些守卫都好像睡着了一样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声还在这夜里持续。 “终于开始了。” 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屋檐上,姬轻澜提着灯笼迎风而立。在他背后的护城河彼岸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下茫茫白雾,整个寒魄城的外围仿佛花瓣一样被剥落了,唯有内城被拖入了这地狱,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六个奇诡的红色圆形阵图在正东、正西、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等六个方向显露,无数手臂与头颅从地面下探出——秘境与寒魄城完全重叠之后,六道封魂阵生效,将秘境里那些个尘封千年的古尸怨魂都带回了人间! 然而,还留在里面没能被及时拖拽出去的城民仍在无知无觉地睡着,任百鬼夜行从身边徘徊不去。 “能让生灵陷入假死、短时间内掩盖气息的静神香,真是有心了。”闻音不知何时站在姬轻澜身边,断掉的手臂对他毫无影响,“不过,这种香有毒,一旦超过时限没有散开,这些人可就真要睡死了。” “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他们能否活命要看其他人了。”姬轻澜回过头,看着闻音那苍白的脸色,“你这具皮囊可撑不了多久了。” “它的用处也差不多了。”闻音淡笑一声,“当初你引这身体的原主人入我婆娑幻境,白送我一具皮囊,还没谢过你呢。” “你们交易两清,谢我做什么?”姬轻澜低头看了眼灯笼里只剩半截的香烛,“倒是你,没有别的想问吗?” “我看不到你的心,还有暮残声。”闻音笑意更深,“对于这种一眼看不穿的东西,我向来喜欢慢慢玩,毕竟秘密这种东西,藏得越多越不怕找不到蛛丝马迹,对我来说,过程可比结果更重要。” 等到玩够了,就不再需要。 姬轻澜听得懂他未尽之意,微微一笑,转口道:“您这一回可算是跟归墟魔族撕破脸了啊。” “我跟他们,本就不一样。”闻音轻点眼角,“就如同暮残声跟你,在我眼中也不一样……啊,来了。” 姬轻澜不再说话了,他转过身看向那血光冲天的内城中心,目光晦涩不明。 “轰——” 一声巨响,一大块石头砸落在地,场中暮残声四人同时抬头,只见那石像被拦腰拍断,上面盘着一条黑龙,正冲下方张开嘴,幽绿涎水滴落在地,腐蚀出大大小小的坑洞。 魔龙复苏了! 第五十一章 激战 小剧场—— 暮残声:为什么每一次跟BOSS对刚的人总是我? 心魔:因为你大。 暮残声:…… 真萧傲笙伪御飞虹:你刚刚说什么玩意儿? 真御飞虹伪萧傲笙:夸你大呀。 真萧傲笙伪御飞虹:…… 青衣人(继续吃瓜):节操都死了。 “罗迦……” 青衣人望着那条魔龙,眼睛里似有风云瞬息万变,转瞬后又化为乌有,他没有主动出手也不抢先上前,反而腾身飞到一处屋檐上,竟是打算冷眼旁观。 如此一来,战局中就只剩下暮残声和“萧傲笙”二人对上这魔龙和已经入魔的“御飞虹”,看起来数量对等,战力却不可相提并论。 更何况,囚困千年的群邪已经冲了上来,漫天飞舞尖啸阵阵,叫嚣不已。 下一刻,魔龙俯冲直下,巨力尚未压顶,地砖已经开始龟裂,“萧傲笙”只来得及掐出指诀铺开结界护住周围昏睡的妖族士兵们,那龙头就已经迫至顶上,顿时间膝盖一软,足陷半尺,全身骨骼都被压得“咔咔”作响。 倏然间,一点寒芒在眼前放大,“御飞虹”竟然搓掌成刀捅向她面门!“萧傲笙”大骇,抬起一掌迎了上去,一时间真元与魔力相撞,她故意卸了些力,整个人便被打得直飞出去,恰恰避过被魔龙一口吞掉的下场。 她这厢人在半空,魔龙速度半点不满,巨大的龙身顷刻冲来,腥臭之气扑面即至。“萧傲笙”目光一寒,反手将玄微剑当空一抛,双手往前拍去,刹那间只见漫天掌影,看似幻化,无一不实,指掌相接如千树花开,随着她双手一推,万掌合成一轮直拍而上,不仅把那扑面毒雾生生拍散,还把那魔龙打得脑袋一偏,仿佛直直甩了个大嘴巴子。 魔龙虽是罗迦尊元神所化,被囚禁千年已将神智消磨殆尽,眼下又饥又疯,挨了这一掌也不觉吃痛,但闻长啸声起,一团绿光从它口中喷出,轰隆如雷,声势可怖。 看来这绿光就要砸到“萧傲笙”身上,一条狐尾暴射而来,将她猛地往下拖拽,险险与杀招擦身而过。然而这绿光虽然落空,龙尾却横扫而来,眼看就要将下落的“萧傲笙”打个正着。 雷光在她眼前炸开,暮残声突然现身将她挡住,双手抓住尾端,雷火顺着他手掌飞快窜出,从鳞甲缝隙灼烧下渗,魔龙终于吃痛,尾巴猛地一抽,暮残声险些就被它甩飞。好在“萧傲笙”有了这一合之机已经缓过来,玄微剑倒飞而回,直冲向魔龙左眼,趁着对方本能闪避,她便反手一带暮残声,双双从半空落地,丹田气海俱是翻滚,经脉骨骼都隐隐作痛。 魔龙之力恐怖如斯,交手不过数个回合,他们败相已显,两人对视一眼,额头上皆是冷汗涔涔。 “我们只有两个时辰,到时候不管成败,天铸秘境就要被重新封印,但如果我们撑不到那个时候……”魔龙会毁了此间一切,然后冲出禁锢,携吞邪渊重临世间。 “萧傲笙”说得艰涩,暮残声已经明白未尽之意。 他冷睨了那似乎袖手在外的青衣人一眼,哪怕提防却也再分不出精力去对付,再一看周遭情况,驻守在此却陷入昏睡的妖族约有百多数,闻音之前被他安放在剑冢角落,现在到了数丈开外的某条巷道,暂时避开战局中心,一眼看不到人影,反而让他稍稍安心。 他心下权衡片刻便有决断:“我引魔龙上天,这里交给你。” “萧傲笙”却不赞同:“我有玄微剑在手,身具正法,更适合……” “可你不是萧傲笙,没有玄微剑意蕴藏在心,根本不能克制住魔龙。” 如果只是姬轻澜的一面之词只让他信了五分,亲眼见到这两人颠倒过来的战斗方式已经足够暮残声判断。到了这一步已无隐瞒必要,他直接点破对方换魂之事,见“萧傲笙”脸色一滞,语气这才缓和下来:“我有妖族体魄,修武道雷法又掌火行,比你对上它更有把握些。” 话说到这里,“萧傲笙”也不是矫情之人,她握紧玄微剑凝重点头,毕竟这两条路哪个都不好走,一方直面魔龙之威,一方要硬抗入魔失智的“御飞虹”和此间群邪,左右看起来都是死路一条。 “死路也好,活路也罢,走到最后就是了。” “萧傲笙”一惊,这才发现自己把刚才那句话无意识说了出来,暮残声盯着她的眼睛,竟然还能笑出来:“你可不要半途而废啊,寡宿王。” 她愣了一下,嘴角轻勾:“本王不必你提醒。” 短暂的交谈话音刚落,魔龙再度俯冲直下,巨大龙爪携万钧之力破风拍来,势要将下方生灵都如蝼蚁般碾碎。与此同时,上下左右同时有哭笑之声大作,无数邪影欺身而近,伸出苍白枯瘦的手臂去抓扯他们二人。 “萧傲笙”冷哼一声,脚步一错将身一转,玄微剑旋斩而出,锋锐剑气以她为中心如风暴般横扫出去。与此同时,暮残声脚下一蹬,身如箭矢离弦而出,竟是直直冲向魔龙利爪,整个人几与雷火融为一体,仔细一看,包裹在最外层滋滋作响的电光竟是紫色。 下一刻,没有轰然对撞的巨响或惊天动地的火光四溅,那道紫雷从龙爪间穿了过去,鳞甲被冲破,骨肉也被烧灼出一个洞。 “吼!”魔龙仰天长啸,那破洞顷刻合拢,它眼中满是疯狂,向着那道往上疾奔的紫雷追了过去。待巨大的龙尾也消失在乌云里,“萧傲笙”再不迟疑,右手中指一点眉心,嘴里飞快唱咒,但见她脸上血色飞快褪去,原本黑沉的眸子变作泥土般有些浑浊的褐色。 屋檐上的青衣人忽然挑了挑眉。 大地再度动荡起来, 似乎有轰隆之声从地心传出,紧接着黑影一闪,本已逼至“萧傲笙”身侧的群邪猛然一惊,飞快往后退去,当先几个避之不及,已经被一张巨口生生吞下! “嗷——” 一只褐色土麒麟的幻影在她面前凝实,它有一座小楼高,身披石甲,浑如土色,将前爪在地上生生一拍,地砖霎时翻飞如纸片,下方泥土悉数隆起,围绕这个接天广场迅速形成里外三圈高耸的土墙。 麒麟法相咒,是她在太庙天藏阁里找到的先祖法诀之一,只要施术者有麒麟血脉,哪怕尚未接掌麒麟印,也能与其缔结神识契约,在关键时刻向其借力,召唤一只麒麟法相作战。 若无此法,她在十年前遭袭的时候就没有还手之力,靠着水麒麟法相才从杀手刀下逃生,误打误撞遇到了萧傲笙,然后…… 她闭了闭眼睛,将最后一抹犹豫也抛下。 血脉在肉体中流淌传承,神识联系一经形成便烙印在魂魄上,除非魂飞魄散或连自己的真实存在也彻底否认,这烙印就不会随着肉体消亡与更迭而消失。正因如此,哪怕两人交换了身份,“萧傲笙”也没有玄微剑意,而“御飞虹”也召唤不出麒麟法相。 然而,法相虽强,却是以施术者的真元为后继,她要保证土麒麟对这里的防守,就得将自己放在最危险的地步。 “萧傲笙”轻拍土麒麟的脑袋,看着它嗷呜一声冲向群邪,张牙舞爪,撕魂裂魄,这片被土墙圈出的广场霎时混乱不堪。好似壁花的“御飞虹”终于再度出手,霸烈剑气随着他一指弹出,刺向土麒麟的脑袋。那硕大的头颅被洞穿,顷刻散落成一团泥巴,结果又从断口中长出新头,发出一声怒吼,却仍是横扫钢鞭似的尾巴将周边邪祟荡起。 “本王说了两个时辰,就是片刻不能少。” 玄微剑被抛向它真正的主人,“萧傲笙”赤手空拳上前一步,只是一跺足,此间大地又陷三寸。 “御飞虹”抬手接住玄微剑,手指轻抚剑刃,他现在的状态像是疯了,偏偏神情又清醒得麻木可怕,喃喃道:“你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来呢?这是你的死劫,你现在回来,是找死。” “本王不怕死,只是不甘心。”她透过那具熟悉的皮囊,看向里面已经被血污和黑暗包裹住的灵魂,声音低哑,“把你独自留在这里,是我之过,也该由我负责到底。” “御飞虹”对她微微一笑。 下一刻,玄微剑凌空斩出,剑气冷厉如一道闪电奔驰而至,将拦路障碍悉数洞穿,转眼间已经刺向“萧傲笙”咽喉。她双掌一拍,剑气荡碎刹那,真正的剑尖已点星而来,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死死抓在凝满土色的掌中,皮肉分毫不伤。 “当初我问你‘是否为大局计,盘中棋子皆可弃’,你说‘是’……”近在咫尺,“御飞虹”与她四目相对,声音很轻,“既然如此,你何必为我这弃子回来?” “盘中棋子,将帅兵卒,你是其一,本王亦然。”深吸一口气,“萧傲笙”提膝与他一拳相撞,各自退了两步,目光灼灼,“大局就在这里。” “御飞虹”看着她,笑容终于变得讽刺起来:“你们这些站在高处的人,真恶心,等到摔下来一定很难看。” “萧傲笙”心里越来越沉,入魔不是简简单单地让一个人忘却前尘,相反对方什么都记得,只是把那些被压抑许久的悲怒、愤恨和厌恶等负面情绪都无限放大,比如类似问题在十年前萧傲笙就问过她,那时的反应却和现在有云泥之别。 她打消了最后一丝试图说服对方唤醒神智的想法,眼中厉色一闪而过,脚下轻轻一跺,泥土向上翻卷,将她全身覆盖,形成一个铠甲。 玄微剑斜斩劈空,一道剑芒掀起磅礴气浪击出,“萧傲笙”倚仗铠甲不退反进,顷刻便贴近了“御飞虹”,后者想也不想将腰一折,同时将掌中剑逆势刺出,手臂发力,将人生生挑起! 突然,那被铠甲包裹的人在他头顶化成泥沙,劈头盖脸洒落下来,同时在他脚下有一双手从泥土中伸出,拖住“御飞虹”双脚向下拽去。“御飞虹”双眼暂时被这隐含真元的泥沙所迷,速度却半点不满,反手将长剑刺下,这一瞬察觉剑尖入肉,凌厉剑气顺着土地纵横四溢,藏匿在下的“萧傲笙”破土而出,左臂上血色斑驳,嘴角嚼着冷笑。 “御飞虹”直觉不妙,手掌一拍大地便借着冲力一跃而起,几乎与此同时,一道土枪从坑洞里爆射而出,差点就把他戳了个对穿。这一击落空,土枪飞到“萧傲笙”手中,她利落挽了个枪花,遥指“御飞虹”面门。 “御飞虹”掸了掸身上泥沙,对她笑得很温柔:“真不愧是寡宿王,哪怕换了具陌生的身体,也没有让你变成废物。” “你是在骂自己吗?”嗤笑一声,“萧傲笙”毫不客气地摸了摸现下皮囊那肌理分明的紧实腹部,手指微斜向下,笑容便变得有些轻浮,“可别妄自菲薄,至少你除了一身筋骨灵脉,这本钱也是不错的,本王看得上。” “……” 都说当兵三年,新蛋子也变老油条,何况寡宿王的名声不是坐镇大帐坐出来,而是实打实在战场军营里日以夜继拼出来的,高贵优雅是她身为天家贵女的本分,厚脸皮则是她摸爬滚打的底气。 然而“萧傲笙”说得轻松戏谑,背后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 “御飞虹”入魔之后,体内原本枯竭的真元瞬间被充沛魔力取代,再加上周遭已经被邪魔之气充斥的环境和随时可能爆发的六道封魂阵,哪怕她是个睁眼瞎,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己方二人能占天时地利人和中的哪一个。 何况……她这里尚且难以为继,暮残声那边岂不更加独臂难支? 握着土枪的手微颤一瞬,正当“萧傲笙”准备动手之时,一直站在屋顶上的青衣人终于不再跟个石像般木然而立,慢慢转头看向了她。 “六道封魂阵还有一个时辰就爆发,这里的一切生灵都会作为魔龙血祭,你们赢不了。”他身形未动,声音却聚成一线传入“萧傲笙”耳中,“重启灵涯,否则就等死吧。” “萧傲笙”身形一震,猛然抬头看着那面无表情的青衣人,同样传音道:“我凭什么信你?” 青衣人扯了扯嘴角,却不答话,只是仰望天空。 穹顶乌云密布,间或有电闪雷鸣,在白光炸开时依稀可见有巨大龙影在云间腾挪翻飞,喷出的毒雾将乌云都染成近乎墨绿颜色,触目惊心。 “罗迦啊……”他的手指抚过那藏着欲艳姬剩余元神的袍袖,似乎在问欲艳姬,又似乎在问自己,“你说……我是你的尊上,可你看我的眼神……跟看它不一样啊。我真的是他吗?” 欲艳姬有生以来头一次遭此重创,元神都被灵涯最后爆发的剑气斩去一部分,现在已经失去意识昏死过去,自然也不可能回答他。 他便低下了头,小心掸去青衫上那点灰尘,自语道:“如果是,我却不想彻底变成他;如果不是……那,我是谁呢?” 风将青衫吹拂得猎猎作响,却无人能回答他。 穹顶之上,一只龙爪从雷电缠绕的云层中漏出半截,火焰在漆黑幕布上燃烧起来,顷刻红了半边天。 第五十二章 灵涯 早上接到电话,外婆大限,请假几天,事发突然,今天回老家。 打不过。 暮残声他看着那条在雷网中张牙舞爪的魔龙,浓浓毒雾从雷网缝隙中溢散出来,把周遭云天都染成骇人的幽绿色,若非他从小修习《浩虚功》,多年来未沾三毒,恐怕已经在这毒雾中心境失守,陷入了疯魔之态。 他心知不能硬拼,便借云雷布阵,虽然把魔龙暂时困在其中,可那雷网在爪牙撕扯下不得长久。魔族的元神比肉身更强悍,哪怕罗迦尊神智已丧,本能仍驱使这魔龙之体大开杀戒,暮残声透过明灭的雷光看着它,只觉得龙身雄伟巨大得可怖,气息也暴虐疯狂,龙吟不绝于耳,震得心脑一同颤栗。 站在这魔龙面前,威压沉沉落下,他几乎要被压成山下一只爬虫。 打不过……那又怎样?! 暮残声抹去嘴角血迹,见到魔龙一爪撕开雷网冲了出来,他不退反进,腾身落在魔龙头上,左手死死抓住龙角将身伏低,右手屈指成爪倏然落下,但见雷火窜过,竟是生生掀了它一块鳞! 魔龙喉间发出一声怒吼,猛地昂首立刻将他甩了出去,同时将身一扭,张口就去咬他。暮残声御风横移,险险与龙口避过,身影迅如闪电疾走,魔龙在后紧追不舍,一时之间只见得龙影在在云层中翻飞直冲,伴随着毒雾如借风势,共同追逐着那道白影。好在暮残声精于身法,几乎把自己变成了一道雷光,在云雾里上下左右腾挪疾驰,每每都与魔龙爪牙擦身而过,又在毒雾沾上之前险险错开。 挑衅的猎物就在眼前,却始终失之咫尺,将已经疯狂的魔龙彻底激怒。 它张嘴发出一声长啸,全身鳞甲都竖了起来,猩红双目里有黑芒顿显,刹那间有无数尖啸从四面八方由远至近,似千魂百鬼一齐高声大作, 那片毒雾陡然扩张,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那些个没有被土麒麟暂时挡住的邪祟都从各处涌来,融入了毒雾里。 突然嘈杂起来的啸声让暮残声头疼欲裂,下意识运起真元守住气海灵台,原本灵活的身法不可避免地一滞,毒雾瞬时欺身而近,然后竟是化为一只绿色龙爪,向着他背脊拍了下去! 暮残声只觉得后背如遭山岳冲撞,全身筋骨都是剧痛,聚集起来的妖力几乎都被打散,整个人瞬时飞了出去。好在他反应不慢,生生咽下涌上喉头的气血,见到魔龙吞咬过来而自己避之不及,眸中掠过凶光,竟是直接加速冲进了龙嘴里,在眼前一黑的刹那,他一手化为狐爪,狠狠刺进魔龙口腔内壁——它全身上下少有的柔软地方! 魔龙吃痛,却是凶悍无比,也不管食物扎嘴,势要将他咬碎吞下。被狐爪撕碎的血肉几乎眨眼便长好,锋锐的牙齿如锯般咬合磨动,沾满毒涎的舌头在嘴里翻搅不休,不仅沾身溃烂,稍不留意便要把他卷入食道! “该死……” 四周都被血水肉沫和毒涎包围,暮残声一手撑住头顶利齿,双脚恨不能在那条舌头里生根,哪怕被毒涎腐蚀得皮肉如遭灼烧,也比被卷入肚腹要好。这魔龙可不是红蜥,一旦被吞了下去,可就再也没有爬出来的机会了。 尖牙一寸寸往下压,手臂骨骼已经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暮残声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 罗迦尊已故千年,曾经强悍精绝的咒术、魔法都已随着神智浑噩而一忘皆空,可他们之间差距何止“鸿沟”二字可以形容,单凭这具魔龙之体已经足够把此间生灵尽数碾压成粉尘。 血顺着额头淌下来,他的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头顶已经隐约可觉利齿接近的刺痛,一霎时头皮发麻,膝盖也望了下去。这下子失了力,龙舌立刻一卷,尖牙当即落下,暮残声瞳孔骤缩,将身裹进龙舌里顺势翻滚,那牙齿就与他擦过,咬断了自己半截舌头! 哪怕这舌顷刻就接拢,魔龙也是痛得在云层里翻滚不休,可它竟然没有因为吃痛张嘴大呼,依然将牙齿咬合得严密无缝,仿佛最可怖的囚笼。 毒雾顺着喉咙蔓延上来,慢慢充满整个口腔空间,暮残声心头咯噔,想起“御飞虹”现在的状态,分毫不敢大意当即屏息,可他人在其间无路可逃,又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呢? 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两个…… 这四个字在脑子里被强迫循环,他几乎如不知疲倦的傀儡般用双手化爪撕扯魔龙的齿舌口腔,随着时间流逝,毒雾不可避免地钻入他七窍,将那原本赤红的眼睛也染上了丝丝绿色,大脑越来越昏沉,渐渐连这四个字也想不清晰,浑身浴血的他慢慢僵硬住动作,龙舌再度裹住了他的动作,向喉口拖拽。 “残声大人……”突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虽然轻柔,却如惊雷平地炸响。 暮残声悚然一惊,猛地睁开眼,堪堪撕开龙舌退到侧壁,惊惧地看着这片已经被幽绿毒雾充斥的口腔,发觉自己刚刚竟是着了道。 魔龙的毒雾摧折心智,能够引起幻觉,也能勾动魂魄共鸣,是十分可怕的鬼蜮伎俩。它拼命想要吃了他,这种念头渗入毒雾里,被他吸收后就直达心脑。 若非……他心头猛跳,此处无人,闻音自然也不可能在这里,刚刚那声音只是自己在危急关头的幻听。 “闻音……” 原来在这个时候,他竟会想起闻音吗? 对了,闻音还在等他,两个时辰也还没到,他不能现在就死。 恍惚间,他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从冰天雪地里亡命奔逃的小狐狸到夕阳下不断燃烧的火柴堆,从净思俯身伸来的双手到闻音在暖玉阁里垂首抚弦的模样……大雪山、朝阙城、灵涯洞、妖皇宫、眠春山、寒魄城,这些他艰难走过的地方现在都好像拉成了一条长河,而他顺游而下,眼前已是分岔口,一则生,一则死。 暮残声在磨动的齿缝下缓缓跪倒,本来已经黯淡下去的双目重新焕发光亮,赤如火,红如血,脑子里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像是断了根弦,又仿佛有什么无形壁障在此刻松动裂开。 最终,他脑中画面停留在自己行过水域时最后做过的那个怪梦,这一次彻底清晰—— 空旷如荒野沙漠的幽暗之地,火焰从脚下燃烧起来,雷光顺着隐约可见的阵法纹路蜿蜒纵横,手持长剑的陌生男人浑身是血,背后那片尸骸几乎堆成山,没有眼白的双目里只剩下最浓重的黑暗与血红,血丝从瞳孔向四周蔓延,渗透眼眶后就化成血痕淌过脸颊。 他每走一步,身形就更虚化一些,满地残骸竟还如有生命般蠢蠢欲动,如此一来,杀之不尽,斩之不绝。 最终,男人走到了雷阵中心,一脚踩住了那颗不断挣动的巨大龙头,狠狠踹了那龙头一脚,笑容虽疲惫,声音却还有力:“老实点,就算我今天死了,只要灵涯还在世上一天,你也别想安生。” 龙头在他脚下愤然翻滚,却挣扎不开。 “净思啊……”他低头抹去剑刃上的血污,映出自己已经模糊的面目,轻扯嘴角,“我回不去,你别等了。” 话音未落,长剑插入龙头,将它死死钉入地下,踩在上面的男人从脚开始溃散,然后仰头勾起笑容,似有所觉般透过虚无天幕向暮残声看了过来,最终全部化为碎光,却是一半融入了灵涯剑,另一半融入魔龙头颅! “……” 暮残声睁开眼,血水淌过脸庞,却是又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回他终于看清,那个男人就是在姬轻澜幻术里看到的灵涯真人萧夙! 暮残声盯着周围蠕动的利齿和舌头,一个近乎荒谬却可怕的念头升了起来:“御飞虹”会被欲艳姬所化红蜥压制清明,自己会在龙毒之下失神,那么当初独自留在天铸秘境、同时面对群邪和魔龙的萧夙呢? 比起肉身,元神才更容易与魂灵共鸣同化! 暮残声忍不住换位思考,如果当初他是萧夙,在发现自己被魔气污染后,只能选择在还清明时将元神割裂,将被龙毒魔气染黑的部分直接搅碎,留下纯正的一半融入灵涯剑作为封印。 但是这样的话,神识烙印就不完整,封印根本无法长久至今。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萧夙把自己被魔化的元神融入了龙头,跟阴阳封界令一样择道魔两端遥相呼应,不仅使得封印完整,还能让自己的一半元神跟魔龙不可拆分。就算有一天魔龙脱困,灵涯剑再也对付不了它,却能够毁灭与它融合的另一半元神,令魔龙再遭重创! 暮残声想通这些,心中如掀惊涛骇浪。 剑道孤直,修道至诚。 萧夙至死不负这八个字,可惜世上再也没有萧夙这个人了。 他必须得脱困,设法重启灵涯剑,然后……不能让魔龙再走脱,否则此生也许都没有第二次将它彻底斩杀的机会了。 可他该怎么做? 手臂上的雷火再度亮起,暮残声低头看了一眼,眸中厉色冷凝,下了决断。 要想撬开龙口,必须要有武器。 一手撑住利齿,一手化爪刺入胸膛,暮残声疼得脸色都发了白,仍是坚持着小心避开要害,取出一根横在心前的完整肋骨,待肋骨彻底离体,皮肉愈合如初,可他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精血,面如金纸。 和剑修百年如一日淬锋锻剑不同,妖族的武器不讲究工艺铸法,却对材质要求最高,要与主人相合无瑕,一般都是从强大的妖兽身上取爪牙骨肉为胚。暮残声身具雷火之性,在妖族里面算是独树一帜,这么多年来也没遇到合适的,而他自己也从未被逼到这一步,到现在不得不行险招。 没有比自己的心上胸骨更适合做他武器的了。 肋骨紧握手中,血与火都从他指尖顺其淌下,飞快渗入骨缝之中,那根肋骨随他心意拉长变大,转眼后化成一把双月战戟,银尖上还有雷光火焰游走缠绕。 他闭上眼,喃喃道:“百战三十一?乱涛!” 云层中,正要俯冲下去的巨大魔龙突然一顿,它仰起头,将牙关咬得死紧,猩红的双目突然瞪大。 “吼——” 长戟轮转如惊涛乱拍岸,对着魔龙口腔内部无差别狂攻猛刺,绞截舌根,击碎牙齿,插入肉壁一挑连勾,仿佛有千刀万刃同时在嘴里凌迟,魔龙这一次终于张开了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长啸! 仅这一瞬,暮残声便手握长戟从中冲了出来,睁开的双眼里满是冷光,将吃痛的魔龙抛下,整个人如流星般坠回大地,恰好分开了缠斗在一起的两人。 “你——” “萧傲笙”被他这模样吓住了,都不敢伸手去扶一把,反手一掌拍开玄微剑,一个起落挡在了暮残声面前。 “灵涯真人的元神一分为二,一半在剑中,一半与魔龙融合了。”暮残声抹去头上血迹,快速地说道,“只有唤醒灵涯剑才能重创魔龙。” “萧傲笙”瞳孔紧缩,下意识看了眼左侧的屋檐,那里却已经没有了青衣人的身影,不知是遁去了何方。 她转过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御飞虹”,手指一勾将落在不远处的灵涯剑,看着已经黯淡如凡铁的剑刃,惊疑不定:“你怎能确定?” “龙毒能让魂灵共鸣,我在差点没命时看到了它脑中残留的记忆。”暮残声仰望上方作势俯冲的魔龙,目光晦暗,“无论如何,只有这个办法了,但是要怎么重启灵涯……” “……我知道。”她握紧灵涯剑,看着“御飞虹”一剑将无力为继的土麒麟法相劈开,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挡住魔龙,我来。” 暮残声眉头微皱,但是魔龙已经逼近,他也来不及再说什么,脚下一蹬,长戟急转如狂龙猛钻,正正顶住魔龙一爪! 一瞬间雷光与毒雾都在头顶炸开,秘境中百里皆盲,白了一片天地。 就在这一瞬间,“萧傲笙”散去了土麒麟法相,拼尽全力将速度提升到极致,转眼便欺近“御飞虹”。 要想唤醒灵涯剑,自然需要掌剑人,如今萧夙已死,便只有……他唯一的弟子,真正的萧傲笙。 她目光垂下,微微一笑。 “御飞虹”瞳孔一缩,本能地想要横剑格挡,却见“萧傲笙”不顾危险,伸出左臂按住玄微剑,纵然被划开手掌也不放,同时身体前倾过去。 他们两人灵魂互换,以至于这个动作之下是她占了主动高位,“御飞虹”便微微一笑,低头,将唇印了上去,牙齿咬破彼此唇舌,弥漫开腥味。 一刹那,寒光闪过,血雾飞溅! 两双眼睛同时瞪大,对面的白衣男子左手紧握玄微剑刃,已经鲜血淋漓,右手掌中灵涯剑却已经刺入了面前女子的丹田! 形容狼狈的女子扯了扯嘴角,缓缓跪倒下来,双手颤抖着握住刺入丹田的剑刃,狠心往外一剜,竟然将盘踞其中的那颗魔种硬生生挖了出来,然而那种子已经成了气候,牵扯出连串血色藤蔓根须,不愿意离开这具血肉之躯! “飞虹!”白衣男子终于回过神,一手掐住魔种,灵光顺势深入,将它连根拔起后扔在地上,根须仍在蠕动,却被一纸灵符烧了个干净。 他一把抱住瘫软下来的女子,满脸惊恐和不可置信,眼眶瞬时变红了。 换魂咒术虽然诡谲,施加时也十分难办,可要解咒却简单,只需要一个传递精血的吻。 他们各归其位,萧傲笙摆脱了那具被魔种寄生的身体,瞬间变清醒过来,却又在下一刻眼见此景,如堕冰窟。 御飞虹在换魂归位的瞬间,借着刹那清醒挖出魔种,可是这样一来她的丹田也支离破碎,再也没有修复可能。 咒术高强、纵横沙场的寡宿王,从此就要变回缠绵病榻的长公主。 “呆子,哭什么……”御飞虹面无血色,眼中倒映着萧傲笙快要哭出来的脸庞,她扯了扯嘴角,“这下子……我们才两清啊。” 本就是我设计了你,是我带累了你,如此各归其位,才是应有结局。 更何况“若为大局计,盘中棋子皆可弃”,她说过的话,也许为千夫所指,自己却不能忘记。 御飞虹透过漫天雷光毒雾,依稀望见天上那条魔龙身影,颤抖着将萧傲笙的手覆上灵涯剑,艰难地说道:“你师父……把元神一分为二,将其中之一作为魔、魔龙的弱点……剩下的,融、融入灵涯,是打开罩门的……钥匙。” 萧傲笙的神情完全凝固,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沾满鲜血的灵涯剑。 “无人当被……舍弃,吾辈……亦要舍得。”御飞虹支起身体,用尽全力地说出最后一句话,“萧傲笙,别忘记你是谁!” 一瞬间,萧傲笙脑中嗡鸣,御飞虹的声音似乎跨越了千年光阴,与当初那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重合到一起—— “师父,除魔卫道为什么是我们的责任?” “不是啊。” “诶?” “啊,怎么说呢……旁言道‘身在其位担其责’,这话是不假,但我觉得这个‘身’不是指天生之身,而是立心之身,不靠外界强加,由自己心甘情愿地选择。比如说皇帝的儿子不想治国只喜欢琴棋书画,让兄弟去当太子,江山朝堂就不再是他的责任,我辈修士亦然。” “我还是不懂……” “你现在可以不懂,但是将来你选了哪条路,不管它是对或错,都可以是你的责任。” “所以责任不是天生注定,也不一定是对的,更不是一成不变的?” “世间万物天生地长仍有枯荣生灭与黑白光暗,责任当然也一样,要说不应改变的……也许就只有初心了吧。” “初心又是什么?” “它是做出选择之前的底线,是担当责任之时的原则,也许你一生要做无数次选择,但是只有初心能让你选出最正确的那条路。” “那师父呢?” “大概就是,在我还能挥剑的时候,寸步不让吧。” “……” 虽死不悔,不折初心。 萧夙的初心是不为危难所退,御飞虹的初心是大局为重,那他自己呢? 握剑的手松了又紧,在御飞虹眼中光亮都要湮灭的时候,萧傲笙低下头在她脏兮兮的眉心轻轻一吻。 “我明白了,放心。” 第五十三章 玄微 北极境灵族有三宝师,天法师常念坐镇天净沙守护真神沟通自然,地法师净思创立重玄宫统领灵族事宜,人法师静观游历玄罗五境观情闻世,三者并为灵族之首。在这之中,天法师座下只有一名弟子,唤作“司星移”,在五百年前入重玄宫司天阁沟通上下;人法师静观性喜游戏,常年来漂泊不定,至今没有弟子传承;地法师净思名下亦不见亲传弟子,唯有萧傲笙因其师之故被她作为记名弟子,这些年来多有照看。 如此殊荣,灵族之中自然不乏有所微词者,只是畏惧净思威严不敢妄言,少数几次碎嘴被萧傲笙听见了,他也只当耳旁风。 若换了少时,莫说是在背后戳脊梁骨被他撞见,哪怕一星半点的恶意冒犯,萧傲笙也是从来不把混账留过夜,往往就当场收拾了。 可那时他是灵涯真人萧夙的徒儿,如今却是重玄宫主的记名弟子。 他本是天净沙里一块天生地长的寒玉,听着三宝师论道了许多岁月,受日月精华和地脉之气点化出灵识,化为道体,本身根骨极佳,生而知事,又有些石头般顽固不化的执拗脾气。因着睁目第一眼见到的是净思,本身又是玉石化灵,对她亲近异常,铁了心要做地法师的徒儿,然而净思一直没有松口,她不管看着谁,目光总是冰冷疏离,偶尔掠过的一点亮色也似尺称微光,仿佛万物在她眼里都有斤两价值在评估,而他虽然入了她眼,却还不到能做她徒弟的资格。 萧傲笙自然不服,他根骨绝佳,悟性天成,自诞生以来没有能越过他的同辈,只要净思一日没有亲传弟子,那么他就一日还有可能。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秉着一股子倔劲儿跟在净思身后做了近一百年小尾巴,对方却转手把他送给另一个人做徒弟。 那个人就是萧夙。 彼时萧夙还不是什么灵涯真人,也没加入重玄宫,只是一个人族散修,见面时光着膀子热火朝天地在山洞里打铁,跟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发觉净思来了便咧嘴一笑,看着更傻了。 净思让他拜萧夙为师,他当然不服,转头就想跑开,不料被一只手揪住后领当鸡崽子一样提起来,萧夙还晃了两下,转身问净思:“你们灵族的娃儿都轻得跟鸡崽子一样吗?” 那一刻萧傲笙决定跟他不共戴天。 被按头拜师之后,萧傲笙天天都想着欺师灭祖,然而没等到他把想法付诸行动——魔祸已现端倪,偷跑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群魔屠村,那仿佛饿鬼地狱般的惨状让他惊怒不已,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 他双拳难敌四手,法诀虽精却体力不够,对灵力的运用虽然熟稔却不精通,平日里切磋还好,一旦到了这生死实战便现弱势。然而,魔族不是北极境里的同修,他若是输,便要死了。 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灵涯剑。 长锋出鞘荡日月,一剑破魔镇山河,那个总是光膀子打铁的男人披着身松垮白袍从狼藉尸堆中走来,一手收剑入鞘,一手抱起被救下的小姑娘,耐心地哄了几句,然后才看着狼狈的萧傲笙,微微一笑:“虽然鲁莽了点,不过胆气很好呀,想学剑吗?” 那是他第一次心甘情愿喊出“师父”。 他跟在萧夙身边一百年,白天认认真真地学剑练武,晚上又忍着痛让男人正骨揉伤,末了连自己的脏衣服都让师父拿出去洗了。起初萧傲笙还会端着碗鸡汤一脸纠结,后来渐渐习惯,他觉得这个男人哪怕实力超绝,也总是把自己当个普通人看,过着凡夫俗子的烟火生活,只要不拔剑,萧夙应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好脾气男人。 一百年,他眼看这个男人怎样从无名小卒变成声震玄罗的灵涯真人,又加入重玄宫做了剑阁之主,对外总算有了些唬人样子,人后又是一脸傻笑地做饭打铁养猫狗。萧傲笙嘴上喊着“师父”,脸上嫌弃无比,心里却把他当了爹,并且大力支持他追求地法师这种胆大包天的行为,琢磨着哪怕没拜净思做师父,以后喊声师娘也不错。 无数人都说净思是冰雕的皮囊雪凝的心肠,可是萧傲笙每每在私下里看她跟萧夙相处,哪怕脸上仍是没有表情,话也少得可怜,但总是能听着那男人讲起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一整夜。 萧傲笙本着当徒弟的命,操着当媒婆的心,眼看有一天师父熬夜扎了上百个花灯,他掐指一算是师父的一百四十岁寿辰将至,就赶紧跑去城镇砸了大把钱让定制金簪如意玉莲子,连鞭炮都订了一万响的,眼巴巴地等着净思过来,简直要按捺不住那双蠢蠢欲动想要牵红线的手。 结果净思虽然在当天来了,却没等花灯点燃,就给萧夙一本法诀,催他去闭关,连多余的话也没说,又匆匆走了。 那天晚上萧夙还是放了花灯和鞭炮,在山头上用一只竹笛吹着比猪叫还不如的曲子,萧傲笙抱着玄微站在他身后,觉得这笛声恐怕是师父真实心情的写照。 萧夙闭关,他就只好跟着净思,结果没过多久,破魔之战便爆发了。 萧傲笙已非昔日那见到魔族手忙脚乱的初生小牛犊,他加入了一队先行军,仗着剑法凌厉做了前锋,跟着同伴出生入死,完成过好几次奇袭。五十年的鏖战让他脸上青涩气消去许多,可是见到的生死离别多了,是非对错反而在心头混淆起来,剑虽然越发锋利,心却开始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的师父为何缺战五十年,只是在每次听见旁人毁谤萧夙怯懦避战时都把人打得满地找牙,然后更加奋勇地斩魔冲锋,想要证明灵涯一脉不是孬种。就在这个时候,越发紧张的战局让双方各人都不敢松懈,不管玄罗还是归墟都把输赢成败孤注一掷地押上西绝战线,等打到寒魄城的时候,不管是四族联军还是魔族都已经被逼上绝路,眼看着魔龙咬向净思,萧傲笙只觉得浑身僵冷。 好在萧夙终于来了。 萧傲笙的疑惑、委屈和悲愤都在看到萧夙的瞬间化为乌有,他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师徒”二字代表的重量,那不只是功法技艺的传承,更是植入血肉的脊骨相托。然而,他没有想到,眼看战局已定,战场上居然出现了吞邪渊,而在众人唯恐避之不及时,萧夙推开净思冲了进去。 他更没想到,当净思赶回时没有带来救出萧夙的办法,而是堵死对方生路的催命符。 不管他有多么惊恐不甘,在净思松手的刹那,天铸秘境已成,萧夙的牺牲已成定局。 那个会在鸡叫时把他拎上山练剑、在大晚上借着一豆灯火给他补衣服,又在万敌来时一剑当关的师父,再也不会回来了。 萧傲笙无法接受。 他不能接受萧夙这样死去,不能接受净思和静观的做法,不能接受真神与天法师的决定,更不能接受那些因为萧夙才能活下来、却在战后只字不提其人其事的所有人。 因此,当他回到天净沙被天法师常念召见,将要面临白虎法印传承的时候,他也没有接受。 剑者孤直,亦是固执,更别说萧傲笙本就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化成,他不愿意接受白虎印,白虎印自然也不可能承认他。 更严重的是,他被白虎印的天诛之气激发出心中怨愤,化成浓浓的杀念,这杀意不止针对魔族,还针对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净思。 被天法师斥责的时候,他打下天净沙长明灯以示不服; 被关押受雷霆的时候,他咬紧牙关梗着脖子还是不服; 被一巴掌扇脸的时候,他看着净思目眦尽裂一言不发。 净思抬手截锁灵脉,然后把他扔进萧夙打铁的洞窟关了整整一千年。 她说:“你一日想不明白,就一日不要出来,否则我会杀了你,免得你沦为孽障,让灵涯之名蒙尘。” 萧傲笙在洞里面壁一千年,仍不觉得自己有错,好在他身上那些被激化的极端情绪都慢慢蛰伏下去,连同他曾经的天真和锐气一并收敛了。 他带着玄微剑走出来的时候,曾经被他压制的同修已经在北极境各有成就,反而是他沉默得像个木头人。 萧傲笙拒绝了接管剑阁,主动提出要去寒魄城接掌封界令,净思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同意了。 他离开北极境的时候,只有玄微剑长伴身侧,其他一无所有。 其实那个时候他仍是心乱,总想着在拿到阳面之后设法将阴面也寻到,重开天铸秘境去为师父敛骨,再把里面的魔魂邪祟杀个痛快,一解千年怨愤郁结,纵是死在里头也无所谓;又想着在那之前,好歹要把剑法武诀传下去,不能因为自己让灵涯传承断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危险想法充斥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又在即将断弦时被理智拉回,为了不让自己重蹈覆辙,萧傲笙算了算时日,绕道去了幽离山。 幽离山位于中天境西北部,进则入中部大都,退可通北疆边陲,算是中天境的一道天然防线。在萧傲笙少时,萧夙和净思都曾带他从这里走过,那里山林绵密又地势崎岖,多野兽少人迹,能让他好生安歇两日,平复自己的心情。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正好遇到御飞虹。 那年御飞虹二十岁,为了避免和亲外族、争取与奸相苏云涯一党对抗的力量远嫁镇北王之子,此举自然引来奸宦忌惮,在半路隐忍不发,却在途径幽离山时借地利撕破脸,若非她警惕又有死士拼命护主,恐怕她已经死在了乱刀暗箭之下。 那时她已经修行术法,但到底太年轻没有经验,杀手中也不乏手段厉害的修士,最后她还是被逼到了绝路。 彼时御飞虹断了根臂骨,一条腿骨折,内脏也受伤极重,气脉更是被阴毒的噬灵钉所伤,她被杀手们围在林子里,上天入地皆无路,正准备豁命强行召唤麒麟法相。萧傲笙当时还不知她是中天境长公主,只见到一群杀手欺负个姑娘,毫不犹豫地拔剑相助了。 一上手他发现不对——这二十八名杀手单个拎出来都不算什么,凑在一起却厉害得紧,分则有序,合则强力。 半路杀出个不速之客,让御飞虹和杀手们都惊了刹那,前者顾不得许多往后一退,同时提醒道:“这位道友小心,此乃‘星斗二十八’,他们从小一起修炼,彼此心意相通如一人,不仅各有所长,还习得合体战法。” 星斗二十八囊括四族成员,向二十八星宿借力修炼,行事狠辣不留活口,算是近年来很有在修行者中很有名气的杀手队伍,五境之中听说过他们的不在少数。苏云涯肯花大价钱请他们来对付自己这么一个公主,说明是她暗中修行术法的事情露了馅,御飞虹来不及想是身边哪个心腹走漏了风声,只能先设法逃过此劫,故而她不会放过争取这意外助力的机会,只是没想到…… 萧傲笙:“那是什么?” 御飞虹:“……” 她没想到自己眼前这个人模狗样的家伙,其实是块刚被放出来的千年顽石。 萧傲笙也没想到,江山代有人才出,自己差点就在星斗二十八身上翻了船。 若论修为和武道,星斗二十八加起来也比不过他,麻烦就在于对方能设下杀阵,恰巧当时正值夜晚,星宿之力大盛,而萧傲笙必须压制自己部分真元,以免杀意被重新激发,反伤己方。此消彼长,他又带着重伤的御飞虹,情况实在很不妙。 最后,他眼睛被星辉化箭所伤,是御飞虹伏在他背上道:“别怕,我来看,你来战,一起杀出去。” 御飞虹修行战阵之术,眼力非他可比,他把自己的迷茫和顾虑都随眼前一黑共同沉下,随着耳畔声音不断响起,挥剑如拂风裂云。 那一瞬他恍惚有种错觉,哪怕他真的看不见前路,这个姑娘也能指引他继续走下去。 当晨曦初露时,他终于再度睁开眼,面前的二十八个杀手也变成了二十八具尸体,背后的姑娘似乎笑了一声,然后一直紧握他的手掌缓缓松开,垂落下去。 他这才看到,御飞虹背上也有一支星光化成的箭矢正在日辉下缓缓消散,只留下可怖的血洞。 萧傲笙不通医术,又来不及去寻医问药,只能用真元吊着她的气,割开腕脉给她喂血洗伤,用先天灵族强盛的自然之力去挽救那如风中残烛般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御飞虹昏迷了三天,他就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移,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乱糟糟的,最后都落在她身上。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的一身红裳是嫁衣,顿时有些茫然,曾经听说人族对婚姻看得最重,每个新娘子都该是夫家真情实意下聘娶来的,可是这样的话,她怎么会沦落至此呢?那个本该护着她的男人,在哪里? “他不是……我的男人,当然……不必护着我。”微弱的声音响起,萧傲笙这次发现自己喃念出声,低头正对上御飞虹缓缓睁开的眼睛。 这一刻,他以为自己看到了花开。 御飞虹醒来后看了他很久,让他都觉得手足无措,然后费力地撑起身体,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眼眶竟然红了。 她似乎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醒来,以至于连看一眼日光、喝一口水、甚至闻一口草木香气都觉得是幸福。萧傲笙有些不解,坦直地问了出来,就看到御飞虹一边掬了溪水洗脸,一边反问道:“如果你早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长,是会怨天尤人,还是会想办法好好活过每一天,并努力活得更久?” 萧傲笙愣住了。 他想起自己的师父,萧夙在进入重玄宫的第一天就被常念批命,说是“活不过一百九十岁大劫”,当时他惊怒不已,萧夙却在一愣之后跟没事人一样摆摆手,笑着说道:“这在人族里头也是难得高寿了,不错不错。” 御飞虹似乎看出他脸上的迷茫,一边拆了布条和树枝绑腿骨,一边道:“能活着的人当然不想死,可是这世上总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 萧傲笙本该在她醒来后就离开,如今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护送她去镇北王驻守的破雁关。修为高深者能缩地成寸,萧傲笙身为剑修更是日行千里,哪怕为了照顾伤患放缓了速度,行程也越来越短。 这短暂的三日里,萍水相逢却交生死的两人仿佛多年老友侃侃而谈,许多不便为身边人讲说的事皆能娓娓道来,萧傲笙回忆了千载岁月,恍惚发觉自己除了早年那些悲喜交加的记忆外,再无什么色彩可言;御飞虹年方二十,注定了早亡天命,却比他活得更加坚强努力,从不为自己的前路迷茫。 他有着锋利无匹的剑,却输给她坚不可摧的心,如矛与盾相互对立又相互补缺。 “谢你一路护送,接下来我要自己走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离破雁关百里的一处小镇落脚,御飞虹换上一身布衣麻裙,端着一壶酒去敲他的门。萧傲笙允她进来,端着杯子踌躇了片刻,终是问道:“我听人说,成婚是你们人族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你就这样把自己的终生幸福托付给他人吗?” 御飞虹的目光落在杯中酒水里,轻声道:“这场婚事是各取所需,旁的便无从多想。至于我的终生能否幸福……呵,当然要看我自己的本事,何怨其他?” 萧傲笙犹豫了一下,推过一块寒玉佩,道:“此乃我蕴灵之物残料刻成,若有需要,你可用它随时找我。” “你对每个相交不久的人都这样好吗?”御飞虹的手指摩挲着玉佩,嘴角含笑,“就不怕我反把你给卖了?” “哪怕相交百十年,也有出卖背叛,时间不能是衡量应否的尺称。”萧傲笙摇摇头,“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御飞虹定定看了他许久,将玉佩收了起来,问道:“我听说剑修都有自己的道,那你的道是什么?” “我……” 萧傲笙一时语塞。 当年萧夙的道在于“笃”,他以为自己能承师父之志,可是寒魄城一战之后,他动摇了自己幼时以来的信仰观念,此道已破;又千年,洞中闭关不得出,他想要打破冥顽,却走不出三尺心牢,既做不到翻天覆地,又下不得纵杀屠戮之心,此道不通。故而,玄微剑虽锋锐依旧,却已经许久不与他共鸣,皆因为剑心已蒙尘,剑意自然不得舒张。 心境一乱,魂入内府,他就这样在椅子上冥思入定,等到被次日清晨的雷雨声惊醒,才发现御飞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而自己身上搭着她原本披着的一件裘衣。 她寸步不离守了他一整夜,风卷着雨花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让她浑身都变得冰凉。萧傲笙赶紧拂袖把窗扉闭上,将裘衣盖回之后伸手渡去一点温暖真气,手指刚触到女子手背,就跟摸了真火一样烫了回来。 曾面临群魔不避战、对着天法师也不低头的萧傲笙,在这一刻落荒而逃。 等到他跑出老远才想起自己连一纸书信都忘了留,留在御飞虹那里的寒玉佩也一直没有动静,顿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萧傲笙站在风里发了会儿呆才收拢思绪,然后施展身法赶去了寒魄城,顺利从银牙手里接管了封界令阳面。 看着手里的半块印玺,萧傲笙只觉得五味陈杂,如今他已长大,自然能认出这才是白虎法印的本体,假若当初自己成功通过了咒令考验,现在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法印合二为一,哪怕要打开天铸秘境也会变得轻而易举。 可他终究没有犯下大错,而是将印玺收入体内,牢牢守住了通往地狱的大门,哪怕那几乎摧毁他道心的不甘业结就在大门彼端。 萧傲笙在冰冷空旷的雪原上开辟了一小片道场,开始了日以夜继的苦修,心头乱麻日复一日纠结万端,又被他一剑复一剑地斩断。 直到他在一个月后等到了御飞虹的传讯。 玄光幻术里的女子身着缟素,头上盘起了简单的髻,看得萧傲笙心头一惊。 “我夫君死了,在我过门之前。”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少人都说我丧门星,然后我扶着灵柩拜了堂,成了名正言顺的世子妃,以后谁敢再乱嚼舌根子,自有王爷去撕了他们嘴。” 萧傲笙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你……节哀。” “半个月前,敌军得到苏相麾下死间的情报袭城,正赶上领兵外巡归来的世子,两军交战,他受暗箭而死。”御飞虹目光微垂,“然后,我在他发丧之日入城,穿起那件血嫁衣扶灵拜堂,王爷失了独子,举世亲人唯有我这儿媳,自当同仇敌忾,与苏相不共戴天,从此武派有了泰山压阵,苏云涯再插手不得军务。” 她说得平淡,萧傲笙虽然有些直,但不傻。 他看着御飞虹嘴角那点微笑被光影扭曲得森然,一个念头浮上脑海:“是你……” 御氏宗室单薄至此,可谓危楼将倾,苏云涯是权臣奸佞,镇北王未必没有狼子野心。他不惜得罪位高权重的苏云涯上奏为子求娶长公主,本就打着借此分流皇家血脉、他日作为起兵大旗的想法,而御飞虹在两面夹击的困境里顺水推舟接下这奏请,是为了谋夺北疆兵权归于正统与朝中乱臣角力,自然不可能真的把这后患种下。 虎狼之辈不可怕,就怕他们拧成一股绳。因此,御飞虹在大难不死后赶到破雁关外,没有直接入城,而是隐匿起来观察着城门动向,成功抓住了一名苏云涯安插在边关的探子,杀人夺物后将精心准备的“情报”泄了出去,借刀除掉世子,反手祸水东引,而她成了这一局的幕后赢家。 “你必是在心中骂我了……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我的确是这种人,你有没有后悔救下我?”御飞虹抬起眼,“但是,苏云涯窃国弄权,镇北王密谋造反,他们皆无仁德之心,不管谁坐了江山,中天都要生灵涂炭。我不怕从公主变成草民,只是不能容忍祖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基业,落在这等贼子手里。” 萧傲笙十指慢慢收紧,他看着这样的御飞虹,却想起当年净思落下封界令的背影,忽然便失了神,喃喃问道:“对你们这种人来说……是否为大局计,盘中棋子皆可弃?” “是。”御飞虹毫不犹豫地答道,“有得便有失,有舍才有得,我这辈子敢当千人踩万人骂的毒妇,死后愿下无间地狱永受煎熬,也要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收起了幻术,在雪地里坐了一整夜,想起很多事情,全身都快被风雪埋没。 自此他仍在雪原镇守,御飞虹偶尔会传来些消息,都是避开了那些阴暗晦涩的内容,将她仅见的美好分享过来。萧傲笙鲜少给她回应,大多时候都沉默地看或听,然后在结束短暂联系后继续练剑。 雪花在剑锋下一分为二,又二分为四,裹挟在他身边的雪越来越多,而他的剑还未罢手。 十年似乎转瞬即逝,又好像漫长无比,终于到了大难临头的这天。 他被魔族袭击,又见银牙背叛,与御飞虹重逢于危难……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让他猝不及防地被卷入连番祸乱里,被迫面临着生死抉择。 他仍不后悔在危难时以换魂咒替御飞虹的命,只是遗憾自己想了一千年的问题仍没有个答案,也许至死都糊涂。 直到在元神归回本位后,他看到御飞虹决绝剜去魔种的样子,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萧夙推开净思的那一掌。 这一刻,萧傲笙终于明白——是非或许难言,对错却要分明。正如他有多么怨恨净思当年的做法,但他一直都知道……站在大局的立场上,她没有错。 御飞虹亦然。 只是他意难平。 阔别十年,萧傲笙终于伸手拥住了御飞虹伤痕累累的身体,一如初见时他伸过去的那只手。 众生有万象,而他孤直不懂变通,也许一辈子都辨不清孰是孰非……可是,他不能因为不懂,就把本该做的事情抛在脑后。 “我明白了,你放心吧。” 灵涯之道,在于笃;玄微之道,在于守。 守身、守心、守道义。 热血淌过剑身,萧傲笙垂首看了眼刃上倒映的眉目,然后裂袖出锋,玄微剑脱手飞出,凌空而斩,剑气如长虹冲天贯日,将乌云毒瘴都一分为二,乍看如现天裂。 哪怕以魔龙之威,都在这凌厉至极的一剑下本能退后,然而就在这刹那,萧傲笙的身影已经落在魔龙头顶,与暮残声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 紧接着,魔龙的一爪与玄微剑锋相抵,暮残声趁机欺身而上,长戟呼啸着刺入那只巨大的左眼! 这一瞬间,站在远处屋顶的闻音突然睁开眼睛,黯淡的眸子里有一棵玄冥木虚影浮现,上头那张属于萧傲笙的人面刹那枯萎,从树梢凋零坠落。 “竟是破执了。”身侧的姬轻澜舒了口气,又望了望御飞虹所在方向,似乎如释重负。 他看了眼天幕,一晃手中灯笼,微笑道:“好戏虽未落幕,收拾残局的人却已经来了,我先走一步,您……” 闻音但笑不语,身影却如镜花水月般消失了,姬轻澜也不恼,随着灯火明灭,暗香远去,城中沉沉睡去的众生都似被惊雷震醒,同时睁开了眼睛! 这一醒来,便与逡巡不去的群邪对了正着! “啊——” 原本死气沉沉的城池顷刻活了过来,也在这一瞬间堕入人间地狱!饥饿疯狂的群邪终于发现目标,张牙舞爪地扑向这些血肉之躯,只在瞬息之内,这片城池便被血色火光浸染! 封豕等大妖迅速组织反击,尚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就听见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你们快看上面!” “嗷——” 戟尖入眼便似毒蛇钻洞,魔龙痛得仰天嘶吼,与此同时,萧傲笙已将元神中的剑意灌入灵涯剑,原本灰暗下来的剑刃再度流光,然后在魔龙仰头刹那似一道飞星坠落,从它的头顶穿入! 仅剩的猩红龙目陡然瞪大,灵涯剑入体便彻底裂开,那些碎片在顷刻间融入它血肉骨骼,萧夙留下的两半元神烙印终于合一,刹那便化成万剑,从内部破髓断筋,原本严密的鳞甲间纵横开无数细小的白色光痕,似蛛网,如裂镜,笼罩住魔龙大半身躯! “吼——” 魔龙浑身巨震,奋力仰头甩掉了萧傲笙,同时龙尾狠狠甩向暮残声,眼看就要把他打成肉酱,那尾巴却在破风之时陡然断裂!下一刻,令人胆寒的断裂声从魔龙身上各处接二连三地响起,仿佛是天罗地网陡然收缩到极致,但凡被白痕窜过之地皆骨肉分离,那庞大的龙身倏然支离破碎,无数残肢碎块尚未落地即化枯骨怨灵冲天而起,一时间满城邪祟高声尖啸! 同一瞬间,本已布满裂纹的天空终于崩碎开来,万丈白光似银河从九天倾落,坠地即汇聚成形,化为一只几与苍穹比高的巨大白虎,长尾如钢鞭横扫开去,利爪凌空拍出,向着雷云中仅剩一半身躯的魔龙罩去! 第五十四章 劫灰 作者有话说: 《天铸秘境》篇结束,下一个副本《天净沙》敬请期待。 明日上番外二《江湖夜雨十年灯》,内容是此篇暗线,内含伏笔——萧夙与净思。 白虎天诛,万灵寂灭。 这枚凝聚西绝灵源的法印至今无主,只能依靠咒令强行驱动,饶是如此,在它出现的刹那就已注定了天平倾覆。 寒魄城里被困的妖族先是一惊,紧接着便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高呼大喊,上方两人对视了一眼,与大妖们交集较多的萧傲笙落下云头前去与群妖会合,暮残声则将长戟一震,又腾身而起,戟尖吞吐如急雨乱绽,将倾泻下去的毒瘴悉数搅碎,目光对上魔龙仅剩的那只眼睛。 白虎法相现身,应当是净思和静观联手打开了秘境出口,要把这片内城从此地完全拉拽出去,在那之前他们必须要协助法相挡住魔龙,否则它一旦往出口探了个爪子,这唯一的生路就会立刻关闭,再不开启。 被困在此的妖族不过万余,可若让魔龙逃了出去,肆虐生灵何止以万计。因此暮残声毫不怀疑净思会做如此决定,也并不觉得她错。 就在此刻,白虎法相已经与魔龙凌空对峙,它身躯庞大,形容凶恶,展露出来的满口獠牙仿佛两排利刃,吼声被压抑在喉咙里,浑身毛发竖如钢刺,蓄势待发。 灵涯剑的崩碎几乎毁掉了魔龙一半身躯,它痛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从口中发出一声咆哮后,竟然有苍白的骨骼从断口生长出来,血肉筋皮一层层覆盖上去,连鳞甲都飞快复原,而这新生出来的身躯比原来更加粗长,乍看只觉这魔龙又大了一倍有余,令人望而生畏。 它不止在长大,还从浑身伤口中伸展出密密麻麻的怪异肢体,暮残声瞳孔微缩,察觉到整个秘境的气息一变,本来肆虐四方的群邪仿佛被那一声咆哮号召,悉数向着魔龙包裹过去,一边尖叫连连,一边又争先恐后地变成它修复身体的养料,就连原本被荡碎的毒瘴都扩大了数倍,很快就要将这片天空完全遮蔽。 糟糕,是六道封魂阵! 欲艳姬虽重伤昏死,可她为了魔龙复生筹谋千载,怎能不留下后手?在他们与魔龙缠斗的时候,阵图已经在此间落成,积蓄了群邪业力,到此刻终于启动! 大量的龙毒已经从魔龙体内溢散出来,随着遮天蔽日的毒瘴一同罩下,身在其中的生灵无论是否开智都如食秽蛊,陆陆续续地发起癫狂来,被毒瘴沾身的人没有死伤,皮下却都开始隆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疙瘩,原来的皮毛都剥落下来,长出龙蛇般的鳞甲,骨骼诡异地二度生长,眼睛也笼罩上一层暗红阴翳。 千年前,罗迦尊便曾借六道封魂阵吞下万千血怨业力,将这魔龙之毒席卷寒魄城战场,如今秘境群邪起码有半数都是那时因毒瘴迷失致死的修士,纵然如银牙这般幸存下来的大妖也被龙毒侵蚀了内丹,纵苟活千载,也未能逃过惨死。 如果在毒入肺腑前不能斩杀魔龙,城里所有生灵都会重蹈覆辙,世间无人能容魔龙脱困,自然也没有谁会允许邪祟逃生以致后患无穷! 不能等! 萧傲笙也为变故惊惧,他毫不犹豫地将玄微剑一抛,双手飞速结印,清明如水的结界当头罩下,随着他真元驱动向四周扩大,其间更有玄微剑意化形纵横,绞碎结界内的邪祟毒瘴,就连那些中毒的妖族也被剑气压得动弹不得! 这种庞大的防护结界比战斗更耗真元,不多时萧傲笙额头已经见汗,他看了一眼背后已经昏迷过去的御飞虹,眼中闪过焦急,却是反手一拍胸膛,心头血出口便化一道红光注入玄微剑中,一瞬间剑光大盛,原本被毒瘴侵蚀掉的外层再度补全,仿佛一只海碗倒扣下来,在狂风骤雨中死守其下累卵。 毒瘴仍不死心,似乎知道他跟暮残声是现在仅剩的难啃骨头,如有生命般朝他们俩包围过来,萧傲笙力撑结界不敢松懈,执戟对抗魔龙的暮残声却无暇旁顾,眼看就要被毒瘴包裹其中! “铛——” 就在此时,一道清悦之声突然响起,并不大震,却直上九霄,入耳即如惊雷劈山峦、狂风折枯木。暮残声本已浑浊的双眼顷刻一醒,他豁然低头,凭借妖族得天独厚的五感,透过层云毒瘴看到了闻音。 那瞎子倚靠在一处残垣下,不知打哪儿摸到了一只铜钟,用仅剩的手臂执起残兵作杵,敲在了钟上。 他的位置太偏僻,又有雷火屏障护持,群邪不能侵扰,可也离萧傲笙太远,结界无法笼罩过去,自然无法将他与毒瘴隔绝。只在顷刻后,闻音的身影就被掩没在浓绿的毒雾下,只有一声接一声蕴含净灵法力的钟声还在持续。 “闻音——” 脖子上的契约咒印发烫,暮残声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放大,他在这一刻本能地想要冲下去,背后却有劲风袭来,纵有长戟反手卸力,也压得全身骨架几乎都要散开! 眼看他就要被魔龙一口吞下,白虎法相疾如闪电奔了过来,山岳般的身躯撞开龙头,张嘴衔住暮残声后昂首一抛,将他稳稳丢在了自己脑袋上。 暮残声差点断弦的理智被自己强行拉回,他看到主动驮起自己的白虎法相有些懵,可现在根本无暇多想,在虎首上翻身站起,白虎法相竟似与他心意相通一般冲天而起,其势比雷霆闪电更轰烈无匹,霍然便欺近魔龙。在它前爪拍出的刹那,暮残声也腾身而起,长戟也如长虹贯破穹空,将漫天雷电都悉数收拢到这一戟之上! 虎爪与龙爪相接,戟尖抵上龙头,巨大的劲力反震过来,暮残声都能听到自己四肢百骸同时发出裂响,五脏六腑都几乎翻了个儿,差一点就松了手。 不能退! 不能输! 戟尖一点点穿甲入肉,他不顾一切调动了全身妖力,耳朵在头顶浮现,獠牙不受控制地从唇下露出,就连狐尾也接二连三地爆射而出!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在他身后竟然浮现出第八条狐尾的虚影,自万鸦谷后再无松动的瓶颈,竟在这生死关头被强行冲破! 可惜他现在情况不妙,妖类修行本就不比人族得天独厚,更别说自七尾之后的两重境界只会一次比一次更难度过。 自古“七为定、八为变、九为极”,他要想真正突破到八尾境界,就得渡“天变劫”,可若是在这紧要关头又添八道劫雷,简直是雪上加霜! 天劫不似术法形相,不受秘境封印所阻,此间万顷乌云都朝暮残声头顶聚拢,下方萧傲笙也有所觉,见状脸色大变。 “你快退到我结界里来!”他急忙对暮残声传音入密,“天变劫共有八道紫霄雷,最后还添一道心魔劫,你不可硬抗!” “我……” 暮残声的身体都被劫云锁定,沉重天威几乎压得他动弹不得,比当初渡天定劫更加惊怖,他裸露出来的皮肤已经开始蔓延细密裂痕,身上血丝筋脉密密麻麻地浮现出来,皮毛覆盖上肌肤,连执戟的手都快要变成狐爪。 他勉强往那镇守在毒瘴之中的结界看了一眼,萧傲笙乃是先天灵族,无渡劫之忧,其玄微剑更是暗含天剑之道锋锐无比,如果躲进对方的结界,当是一时无虞。 可那也只是一时,最多扛过三道劫雷,结界便会被紫霄雷轰碎,到时候不仅自己难逃五雷轰顶,还会牵连其中生灵也失去庇佑。 暮残声终是没有下落,他盯着眼前的魔龙,忽然脚下一重,白虎法相又落在他身下,朝着漫天劫云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似狂怒,似挑衅。 “……你想跟我一起吗?” 鬼使神差的,暮残声有这样一种怪异的熟悉感,脚下这只白虎法相不安分地动了动,似乎是在回应他的话。 “那就一起吧。” 暮残声的嘴角慢慢勾起,下一刻他抬头看向魔龙,变成兽瞳的双眸凶光大盛,化成狐爪的手再也握不住长戟,从云端坠落下去,落地化成一道雷火交织的大网,每一道雷光火焰都如有生命一般向着四面八方飞快攀爬,若绞住了邪物,便将其烧成灰烬。 暮残声伏下身,巨大的七尾妖狐立于半空。在第一道天雷将要降下时,暮残声不退反进,冲向了那条朝着下方结界飞去的魔龙! 罗迦尊又如何?当年天下第一剑都已化为尘土,哪怕魔龙再生,也不过是披上皮肉的一截枯骨! 他暮残声不怕天地不怕死,难道还怕这条死长虫? 龙头与结界只剩咫尺之遥,眼看就要一口将其撕碎,妖狐将它狠狠撞开,两个庞然大物就这样撞了出去,同时置身于劫云之下,漫天云雷也在这一刻扩大数倍,第一道雷光轰然落下,将妖狐魔龙都笼罩其中! 萧傲笙神情剧变,失声道:“你疯了吗?!” 与此同时,蔓延下来的雷火地网陡然收紧,将它们几乎裹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球,在天雷下不分彼此共受这灭顶之灾! 妖族尚为天苛待,更别说至邪极秽的魔龙,一旦被劫雷缠上,哪怕它能飞出九霄云外,也要被重重天雷打下来。 刹那间雷霆震怒,第二道紫雷再度从天而降,一直冷眼旁观的白虎法相终于有了动作,它一个闪身挡在了雷霆之下,利爪与紫雷相接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响,随着这一爪拨动,紫雷顺势拐了个弯,正正轰在了刚要飞起的魔龙身上! 妖狐嘴角淌下的血水染红一片皮毛,它不等缓口气,已经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用爪子死死按住魔龙翻滚在地的身躯,低头就是一口咬了下去。魔龙的鳞甲被天雷击毁尚未长好,这一下直直撕裂了骨肉,痛得它奋力挣扎,眼中疯狂之色更盛,巨大长尾缠住妖狐身躯,万钧之力吞吐,几乎要把妖狐骨骼内脏都绞烂压碎! 第三道紫雷落下! 妖魔颤抖,天地失色,劫雷在短暂酝酿后便陆续降落,整个秘境都只剩下一片轰然炸开的紫雷白光和接二连三的霹雳巨响,此间生灵无论修为高低俱是目盲耳鸣,根本难窥天威! 唯有那断断续续的钟声未停,却在这天怒之下微如蚊呐,除了那只迎雷浴血的妖狐,没有第二者听见。 在所有人本能闭眼的时候,闻音向雷霆落处转过头,人面树的影子在他眸中浮现,又在下一刻支离破碎。 他能感觉到,妖狐的气息从紊乱到逐渐微弱。 那只狐狸快死了,就算它能扛到最后一道劫雷,也不可能还有命在。当暮残声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已经预料到这个下场,舍得一身粉身碎骨,也要魔龙灰飞烟灭。 他是为了什么?这些萍水相逢的妖族生灵,这片陌生的城池,亦或者所谓的大义? 闻音从未如此遗憾自己听不到暮残声的心音,以至于对方都快要死去,他还没有对他失去兴趣,反而愈加在意。 纵横婆娑幻境千年的心魔不会不知道这是一个危险讯号,他应该让暮残声就这样死去,以免为今后留下祸患,只不过有些遗憾罢了。 闻音这样想着,脸庞却隐入阴影里,几乎把掌中那支残兵捏碎。 第八道劫雷比前面七道加起来更粗,上面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电光,在当空劈落的刹那,几乎把这一方天地也撕裂,帮助暮残声压阵的白虎法相毕竟只是咒印所化,现在终于坚持不住,在这几乎能毁灭一方的雷光中化为虚无,魔龙趁机甩开了妖狐,朝着远处就要飞身而去。 萧傲笙一咬牙,双手指腹顷刻被风割裂,十道血剑瞬间化形,风驰电掣地冲了过去,在魔龙身前落成一道十方剑轮,浩瀚剑气如狂浪掀涛,生生挡住它突围之势。紧接着,七条狐尾如飞索缠来,死死缠住魔龙尾巴和腹下六爪,用尽全力将它拖了回来! 一瞬间,紫霄天雷轰碎了魔龙身躯,仍去势不绝向着下方妖狐当头劈落! 闻音终于动了。 也许暮残声现在死了,对他只是个遗憾……可他琴遗音从化形到现在,何曾允许过自己留下遗憾? 闻音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首度浮现厉色,他握紧手中残兵,猛地敲上那只铜钟,只一下,便让它粉碎! 雷霆灭顶时,暮残声听到了一声短促的钟鸣,如一只从悬崖上伸出的手,拉住他将要涣散的意识。 如果在渡劫时神识湮灭,那就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暮残声勉强抬了下头,可惜雷光掩盖了一切,他什么都看不到。 当劫云散去时,还笼罩不去的雷光便温柔了下来,如涓涓流水般顺着七窍入体,淌过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皮肉筋骨似乎都在这刹那被雷霆轰碎,然后又一点点拼凑合拢。 与此同时,一双素手从天空缺口中伸出,握住两边黑暗幕布,将它生生撕裂! 一刹那,如天河倾覆,被云雷毒瘴铺满的天空似画布一半寸寸崩裂,仿佛撕破了隔窗纱纸,原本消失的外城和山峦重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这座被遗留在地狱中的孤城,终于回到了人间。 可它仍是死寂的,没有人能说出话来。 柳素云和白石率领群妖守在秘境之外,看到白雾倏然被狂风吹散,知道是内部空间终于解封,一个个心急如焚,却都严阵以待,可是谁都没想到会看见这样的场景。 巨大的白狐伏在地上,皮毛筋骨无一处完好,八条尾巴死气沉沉地垂落在地,雷光还在它身上滋滋缠绕,其下血肉缓缓重生愈合,无数大大小小的龙骨碎块散落在它周围,拼不出一块完整之地,焦糊血腥的味道充斥不散。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直到它动了一下。 它垂首看了眼自己满目疮痍的身体,喉中发出一道低哑的叫声,比起嘶吼,更像是呜咽,仿佛是一块经过天雷地火锤炼的不破顽石,在微风吹来时终于裂了缝隙。 随后,巨大的白狐就跟被砍倒的树木一样垮了下来,皮毛化为裘衣,成了个身形颀长消瘦的白发青年,身上伤痕累累,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摇摇晃晃地赤足踩过满地狼藉。 萧傲笙终于回过神,本能地想上去扶他一把,却被不知何时醒来的御飞虹拉住,只能担忧地看着那蹒跚背影。 “我完成诺言了……”暮残声在一面残壁断垣下停住,摸着自己已经空无一物的脖颈上,“可是,你在哪儿?” 断壁下没有人,只有几片铜钟碎块和一抔灰烬。 灰烬是苍白颜色,一如他在眠春山见过那些村民最后的样子,皮肉风化,白骨成沙,只剩下一抔化入尘埃的骨灰。 暮残声从那时就知道闻音也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他没有落泪,也没有出声,只是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把灰烬捧起,结果有一阵清风拂过,想把它们带去天涯海角,暮残声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抓,风与尘都从他指缝掠过,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只微凉的手落在他肩膀上,没有用力,他却再也没有动弹。 “师父,他走了……”暮残声将空荡荡的五指合拢,似乎看着很远的地方,声音哑得只有他们俩能听清,“我还没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就这样……变成一抔灰烬,随风而去,再也回不来了。” 净思的面容冰冷依旧,只是落在他肩上的手微微动了动,按住他将要倾倒的身体。 “不回来,就去找。”她的目光落在一截古旧的断剑上,声音很轻,“站起来,不要哭。” 第五十五章 剑骨 本章伏笔, 今天开始第一卷 七杀的最后一个副本《天净沙》,前方高能。 这文有点长,设定和伏笔多,大家耐心看,竭尽所能不烂尾,绝不坑! 注:道家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一曰胎光,二曰爽灵,三曰幽精;七魄分别是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其中胎光是主神,代表太清阳和之气也,而伏矢是命魂,主管七魄,代表意识。简而言之这俩玩意儿是三魂七魄最重要的部分,当然失去了旁支也无法复原,只是保留了一个框架,好比翻新房子时的地基╮(╯_╰)╭ 至于梦里那些吟唱,EMMM不剧透,提醒你们回头看一眼楔子,保存一下吟唱词句,内有隐线方便日后回顾。 萧傲笙在房门外来回踱步,几乎把自己旋成了陀螺,才看到房门打开,连忙迎了上去:“静观师叔!” 他是净思的记名弟子,又是重玄宫的剑阁少主,喊人法师一句“师叔”不为过。放在平时静观还有心思跟他闲嗑两句,现在拉长一张稚嫩的脸蛋儿,活似批了娃娃皮的老鬼,没好气地道:“叫什么魂?人还没死呢!” 天铸秘境之祸暂解,寒魄城劫后余生,哪怕是平素相互猜忌的大妖们也不禁在此时连成一气,合力修缮城池,连对柳素云等妖皇宫来使的敌意都暂且放下,为种种大事小情焦头烂额。 净思与静观都是为魔龙和吞邪渊而来,如今魔龙好不容易复活的身躯在天劫之下被再度轰毁,元神也被天威震散了三魂七魄。在结界打开刹那,净思已经驱动咒印令白虎印合二为一,重新布下了天诛领域将这些残魂绞杀,却不料在最后关头被人阻截。 静观想到这里,面色便阴郁下来。 那是分别身着红衣、青衫的两个年轻男人,前者提灯引魂,后者化成黑蛇撼动地脉,借着从秘境里泄露的邪祟和六道封魂阵之力,硬生生与白虎天诛域抗衡,哪怕仅仅几息时间便分出胜负,也终是让他们夺走了魔龙一魂一魄。 麻烦的是,那是胎光主神和伏矢命魂(注),哪怕再也无法令罗迦尊复生,落在这等手段诡谲之辈手里到底也是一大隐患。 静观身为人法师,自然不会是什么傻子,眼见那两人蛰伏到最后方才出动,一经得手便抽身撤退,焉能不知对方早有谋划。以他这般年岁城府,在事后听完白石和萧傲笙的讲述,已经对此事来龙去脉有所掌握,心里难免蒙上一层阴翳。 魔族是玄罗五境的禁忌,亦是当初活过浩劫之人共同的梦魇,静观知道能困他们一时却不可阻其一世,只是没想到这才过去千年,对方已经准备卷土重来,此事必须早早上禀尊神,不可不防。 更何况……他想起那个红衣提灯的男人,眸中冷色更甚。 《奇门六册》上不知记载了多少离经叛道之法,在玄罗曾被一度封杀,如今虽然解禁,流传于世的却不过凤毛麟角,公认最完整的手稿就藏在重玄宫的藏经阁里,能有权翻阅者寥寥无几。静观性子散漫本不在意这些,直到两百八十年前在朝阙城施展梦魂咒时为人所破,事后拜托了精通咒法的净思追查,对方才告诉他——那帮助狐妖干涉天选明主的背后黑手,身怀《奇门天香册》。 那是静观少有被人直接打在脸上的经历,事后他对此上了心,此番看到当年那只五尾妖狐已经突破到八尾,还来不及算旧账就为这进境心惊,紧接着便与当初躲在幕后的施术者正面交手。 姬轻澜那一手提灯引魂、焚香召灵的奇诡术法在如今算得上别无二家,静观与他甫一遭遇便觉得有些异样的熟悉,本有惜才之心,奈何对方与魔族为伍,容不得他不多想。 只是眼下,并非纠缠这些的时候。 “御飞虹的丹田毁了,三十年苦修化为乌有。”暂且按下心中疑窦,静观冷嗤一声,眼见萧傲笙抿紧了嘴面露忧色,心里叹了口气—— 他不是没有办法,而是不能做。 “御朝江山三百载,六代嫡传血脉断;偏生寡宿入中宫,横生变数续断弦”这批语是天法师常念亲自推演出来、得尊神下过御令,算是在天道上钉了钉子,如今御飞虹虽然大难不死,却失去了维护地位的力量,御朝本来僵持的各方势力即将失衡,少帝无能主持大局,内乱一旦起来,则国祚将亡,正合了天命。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人对御飞虹施以援手都是跟天命作对,她能在老天爷手底下暂且捡一条命已经是大幸,还敢奢望什么呢? 不服天命者自古有之,却无一落得好下场,就连净思……不也付出了代价? 世人都说三宝师已是半神,世间无所不能之事,谁又知道他们也只是在条条框框里循规蹈矩呢? 静观心中唏嘘,面上分毫未露,只是看在已逝故人的面子上敲打了萧傲笙几句:“此番大祸是你失守之过,哪怕有斩魔之功也不能相抵,过两日便随本座回天净沙领罚,然后准备接管剑阁吧……好歹是你师父留下的,哪有一直让净思代管的道理?” 萧傲笙五指收紧,喃喃道:“我……我怕担当不起剑阁重任。” 重玄宫分设四阁,其中剑阁主掌对外征伐防御,能坐上这位置的人必须得有傲视玄罗五境的实力,当年净思破例邀请萧夙入主剑阁,真正让众人闭嘴的却还是灵涯之锋。 萧傲笙这话并不是故作谦虚或怯懦,只是他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如今虽然突破瓶颈,但还达不到这等境界。 “担当不起也要担当,萧夙死了,这就是你的责任,萧傲笙。”静观沉声道,不到他腰间的身高现在看着却极有压迫感,“魔族蛰伏待机,随时可能出乱子,我等都要做好准备,没有谁还能旁顾,难道他日魔族犯境,你还要落于人后?” “……我只站在玄微之后,但凡一息尚存,剑前绝无邪祟活口。” 萧傲笙深吸一口气,眼中已尽是凛然之色,静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觉得这才算是有点样子了。 他想起刚才给御飞虹修补腹腔时的情景——那个女人,哪怕已经痛到极致,也要清醒地看着静观将骨肉内脏一点点修复,至始至终没有哭过一声,只有一双眼睛熬得血红。 能靠自己在群敌环伺中坐上王位的女人,恐怕不会因为失去丹田而坐以待毙。蓦然间,静观又想起当年在梦魂幻境里对自己横刀的御斯年,觉得这御家的人也许骨子里就有麒麟之血——看似如泥土般中正平衡,地表之下又有炽烈在燃烧。 他难得动了收徒的想法,可念头刚刚升起又想起天命御令,只能烦躁地将它按下去了。 萧傲笙看了眼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又问道:“暮残声怎么样?” 静观回过神,眉头微皱:“难说。” 硬抗魔龙,强引天变劫,暮残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他用仅剩的力气摇摇晃晃走到了断壁下,然后就像断掉了最后一根线,彻底垮了下来。 在净思抱着他回来时,静观甫一上手便觉得这妖狐还能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 “龙毒浸肺腑,劫雷入气海,皮肉筋骨毁了八成,浑身几乎都散架了,全靠元神撑着。”静观这辈子很少佩服谁,更别说这还是个妖族后生,可现在难免带上几分赞赏,“他的意识竟然还没散,否则早就一命归西,连救都不必了。” 萧傲笙闻言握紧玄微剑,艰涩道:“能救吗?” “当然能。”静观瞥了他一眼,“这妖狐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体内劫雷与龙毒相冲虽然痛苦,却能洗精伐髓,利用这力量帮他重塑肌体,只要……他能熬过来。” 萧傲笙听见他语气微妙,迟疑片刻:“心魔劫?” 自天定劫过后,渡劫者除了天雷还要接受心境的考验,须知众生在世皆有七情六欲,难得不生执迷,若是步入其中,稍不留神便要沉沦不复。 萧傲笙自己也在入魔关口走了一遭,现在想起来还冷汗涔涔,不禁对暮残声倍感担忧,可这事旁人无法帮手,只能靠他自己。 这样想着,他目送静观打着呵欠走远,便把目光重新放回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门内是一间被临时清理出来的石室,里面一应疗伤用物俱全,这才把伤势最重的暮残声和御飞虹堪堪拉回人间。此时石室被一道冰墙隔开,这厢御飞虹泡在药浴里昏睡过去,那边暮残声还在净思手底下挣扎。 有地法师源源不断的灵力作为支持,暮残声没有变回原形,而是敞开衣衫趴在石床上,一面克制着脑子里翻滚不休的虚象幻听,一面忍受冰冷手指挑开伤口修补骨肉的过程。 净思剖开他的背,用手指将那几乎寸寸断裂的脊骨一段段取出来,暮残声感觉她不是在救人,而是在铸造什么兵器一半精细得令人难以忍耐。 “你……” “敢用己身引天劫,没有灰飞烟灭算你运气好。”她的声音冷淡依旧,“脊骨是肉身的支柱,你的这根骨头承受不住天劫之力,就算修好了也不长久,必须换掉。” 暮残声有心以下犯上地骂句“疯婆子”,可架不住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他不想就这样昏沉过去,只能耐着性子跟净思说话:“你要……做什么?” 脊骨被取出,暮残声就跟烂泥一样瘫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可也不知道净思用了什么法子,这取骨的过程并不疼,好像只是从衣服上抽走了一根线,让他怀疑自己的血肉之躯都变成了木偶。 净思没有回答他,而是摊开手,化出了灵涯剑。 灵涯剑已经断在击破魔龙之身的刹那,净思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回所有碎片,它也许还能重铸,但是没有萧夙,世上也无人能再现灵涯风采。 她将碎片放下,在暮残声无法转头的时候,一手按在了自己后颈大椎上,指尖划开皮肉而无一丝血迹,轻轻松松掐住了骨端。 世人皆说地法师善于咒法,如常念和静观这样的同修还知她善武道,可是只有萧夙知道——净思还跟他学过三神剑铸法。 净思不是剑修,也不会冶铸,自然不可能学会真正的三神剑,可她将《奇门天玄册》练到炉火纯青,在咒法一道上算是巅峰极致,哪怕剑道不通,也难免另辟蹊径。 在萧夙死后一千年里,她创出了移形术,将活物视若死器,留其神而取其形,形散而神留。 净思的骨头并不森冷苍白,带着一股冰玉般的晶莹剔透,她反手将自己的脊骨一点点往上拔起,乍看跟抽出了一条白练般。暮残声看不到,只能听见一阵令人惊悚的异响在身后响起,仿佛龙蛇抖擞,又似长锋出鞘,惊得他头皮发麻。 紧接着,一股极寒之意从背后传来,仿佛有一根冰锥被生生嵌入,抵在他后脑与尾骨之间,两端如有灵蛇开口咬合,“滋溜”两下便与断骨处连接起来,前所未有的疼、痒和冷都一齐涌了上来,暮残声在这一刻脸色剧变,差点就要挣扎爬起,被净思一掌按住后脑,动弹不得。 “你敢动,我会杀了你。” 她声音很轻却令人毛骨悚然,暮残声无法回头,自然也不知道净思的脸色有多难看。 脚下微动,精纯的大地之力便自发涌上,融进了她的身体里,凹陷的皮肉飞快隆起如有生命般窜动,连接、正位,形成了一道新骨,破口处皮肉愈合,浑然天成,哪怕是静观和常念也看不出端倪。 然而,地精凝形终有尽,需得更换替代,到底不如她天生的脊骨。净思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法体有了缺陷,可她面如止水,下手的动作也没有半分迟疑。 她将自己的脊骨移植给暮残声后,又把灵涯断剑拿起,掌心窜起一团幽蓝火焰,将碎片全部熔为铁水,然后从上到下浇筑在新移植的脊骨上。 极寒遇极热,冰火两重天,暮残声一头磕在床板上,恨不得自己当场死过去。 他当然没死成,却是彻底昏睡了过去。 暮残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被层层寒冰封冻,一把长戟穿过冰层钉入胸膛,将他牢牢刻在了山崖上。他的意识在大脑里残存一线清明,肢体却连动根手指都困难,仿佛这冰雪成了墓地,而躯壳变为棺椁,他在这重重束缚下失去了呼吸、心跳,仿佛活着的死尸,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会腐烂的。暮残声这样想,他奋力地想要打破这些桎梏,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似乎只能期盼在肉身腐烂后,灵魂终得自由。 可惜这冰不知有什么玄妙,被封冻的他没有腐坏朽烂,保持着最初的模样,煎熬只能持续。 无数人在他面前走过,却好像都看不见他。 “已故之身……离世之人……骨肉融冰……魂魄不安……” 恍惚间,有这样的声音响起,暮残声茫然地想要眨眨眼,可他连眼皮也掀不动,只能感觉这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乎说话的人从外界钻到了他身边,最后抵达他的心脑。 离得近了,暮残声才听出这正是自己的声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讽。 他自然不认,在心里问道:“你是谁?” 对方似笑非笑地重复:“你是谁?” 两道声音无缝衔接,暮残声甚至觉得对方是在自己心底发声……不,那的确是在心里发出的声音! 对方应该才是这冰下尸身的主人! 暮残声眼前一黑,下意识地想要冲出去,结果这一下竟然真的脱身开来,仿佛孤魂般漂出冰层外,转头注视这具自己待了许久的躯壳。 然后,他愣住了。 冰下尸身乃是一位身形颀长劲瘦的成年男子,白色战袍半身染血,数不清有多少伤口,当胸一戟应是致命伤,半开的眸子赤红如火,背后厚重的冰雪里还凝固着九条张开的白狐尾巴。 他的容貌熟悉到可怕,如果暮残声再长大一些,有幸突破到九尾境界,就该是这般模样。 这一刻有战栗感从魂魄深处传来,暮残声的声音艰涩,再问了一遍:“你是谁?” 冰下的人终于抬头,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赤红眸子对上,他的语气如同吟唱:“天狐九尾,白虎之主,纵横五境临神者,长戟饮血破万魔……汝披荣光缠满身,亦负千钧在脊背,履冰凝渊,寸步难移……终到了,山穷水尽,魂骨分离,唯留一颗不死心,沉入混沌不复醒。” 暮残声听得毛骨悚然。眼睁睁看着对方向自己伸出手,却被阻隔在冰层下,只有那声音透了出来。 “我是你……”冰下的人微微一笑,眼底却是刻骨的寒意,“这是你的命。” 第五十六章 命局 小剧场—— 心魔:最后那句话四舍五入是“我喜欢你” 大狐狸:拒绝。 心魔:我哪里不好吗? 大狐狸:你作了多少妖心里没点逼数吗? 心魔:…… 大狐狸:怎么不说话了? 心魔:我在想一只狐妖哪来的逼数说别人作妖→_→ 明日上线反派组副CP 在他话音落下刹那,暮残声鬼使神差地动了,两只手掌隔着冰面相抵,他脑子里如有雷霆炸开,两眼蓦地一花,冰天雪地与长戟古尸都在他眼前飞快掠过,待他再睁开眼睛,悚然发觉自己又回到了天铸秘境里。 无尽的血色浸染天地,万千邪祟倾巢而出,啃噬着被困其中的鲜活生灵,炼狱降临在世间,百鬼嗜血啖肉,无数怨魂随着业力如潮水般汹涌而上,有时还为了争抢食物彼此吞食厮打,浑然看不出活着时候的半分风采。 暮残声大惊之下本能地想动手,却发现自己如同空气一般穿了过去,只能像无根浮萍般漂浮在天幕中,看着下方血流成河。 巨大的魔龙在天际腾挪翻飞,狰狞爪牙几乎把笼罩秘境的结界都撕开了缺口,就在天光漏入的刹那,一把剑点星而来,却在刺进魔龙眼睛之前被一只手死死抓住。 暮残声眉头一皱,只见这一攻一守双方竟都是熟人——萧傲笙,御飞虹。 不……这两人神色皆有异,分明是先前换魂移体后的模样。 这算什么?他们的魂魄不是已经各位其位,魔龙不是已经毁于天劫,秘境不该已经关闭了吗? 暮残声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切,“御飞虹”已然入魔,几个交手后他就夺回玄微剑,向着眼前之人毫不留情地刺下,与此同时,魔龙已经与他们擦肩而过,转眼就冲出了秘境。 那一瞬间秘境之中风起云涌,无数邪灵厉声尖啸,似乎是被封印千年的困兽终于挣脱了牢笼,紧随在龙尾之后向缺口冲去,仿佛飞火卷流星,在天幕上划过一片片腥风血雨。 “萧傲笙”终于动了。 在即将被“御飞虹”一剑穿心之前,她双手化为漫天掌影劈开剑风,趁着这机会欺身而近,凭借强横真元在近距离炸开的冲力震开玄微剑,然后反手抱住了“御飞虹”,两道人影几乎交叠在一起,直到玄微剑倒飞下来,没入血肉之躯。 剑尖贯穿“御飞虹”的咽喉,擦着“萧傲笙”的颈侧掠了过去,热血顺着剑身流淌过另一人的肩头,那双遍布血丝的眼睛顷刻就模糊了,可她没有松手,借着这冲力带两人一同撞出缺口,在结界封闭之前离开了这片天地。 可是暮残声知道,她背上的“御飞虹”活不了了。 一股强烈的惊怒和悲恸从心里升起,前者来源于他自己,后者似被“萧傲笙”感染,哪怕在这片天地湮灭之后仍分毫不减。 暮残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又是那具被封冻在冰层下的尸身。 他声音嘶哑:“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们的命。”尸身在冰下笑得恶意,“萧傲笙为救御飞虹和死守封界令选择换魂,也因此被魔物蛊惑步入歧途,反而放出了魔龙元神,然后死在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手里。” “不可能!”暮残声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我亲眼看到,魔龙死了,他们从秘境里出来了。” “看到的、听到的……甚至经历过的,一定就是真的吗?”尸身眼皮一掀,语气凉薄中带着几分刻骨讽意,“你好好想一想,御飞虹做不做得出这种事?如果没有你缠住魔龙,她会不会为了阻挡群邪越界,杀了萧傲笙?你可别忘了,这是她命中大劫,要么有人替她顶灾,要么她自己去死。” 暮残声握紧双拳。 御飞虹是下得了这个手的,纵然相识不久,他也能从秘境之事里窥见这位寡宿王的心狠手辣,对自己尚不吝惜,何况他人? “他们都是死在这秘境里的人,一个没了性命,一个没了魂灵。”尸身嗤笑,“萧傲笙被挚爱之人背叛,沦为魔物死不瞑目,大好前程化为乌有;御飞虹亲手杀了萧傲笙,虽来不及阻止魔龙出逃,却截住了万邪越界,还让对方替自己应了命劫,可谓一箭双雕。然而她再也不能用‘御飞虹’的身份姓名活在世上,只能变成那个深爱又愧疚的男人,亲眼看御氏王朝社稷倾覆,终于道心崩溃,化为剑邪卷入洪流,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这,是他们的命。” 剑邪。 这两个字就像毒蝎子的尾巴在暮残声脑中狠狠蛰了一下,疼得他额角直抽,恍惚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可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撑着额头才觉冷汗涔涔:“不可能,我缠住了魔龙,找到了重启灵涯的办法,御飞虹选择将魂魄归位唤醒萧傲笙,如果是这样,根本不会……” 尸身凝视着他:“若有你在,当然会有这一线余地,可是你根本没有进入秘境呢,何来一句‘如果’?” 暮残声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没有进入秘境?” 他与魔龙死斗,引天劫降世,亲手将心动之人的骨灰扬入风尘……这具空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尸身,凭什么否定他存在与奋战的痕迹? 暮残声放下手,眼中已经带上杀意,下一刻却又僵住了——他记得这些事情,却在这瞬间想不起一星半点的场景画面,仿佛这一切只是别人在耳边闲谈的余音,但闻始末不知细节,如同他吹了个五颜六色的泡泡,来不及沾沾自喜便被人戳破,除了转瞬即逝的浮沫,那些颜色都与他再无干系。 他真的进入过天铸秘境吗? 暮残声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变成了镜花水月,难以言喻的惊怒在心底燃起,他只觉得脑子一抽一抽地疼,如果不是隔着一层冰面,哪怕这尸身跟自己长得再像,也要把对方的脸都扇烂。 “如果……”他忍着头疼,咬牙切齿地道,“如果我不在里面,又在哪里?” 尸身的笑容收敛了,他用近乎漠然的语气说道:“你的命,我已经说过了。” 暮残声反问:“可你刚刚还说‘我是你’?” 尸身的手指抚摸冰层,道:“所以我们都在这里。” 一瞬间,耳边如有惊雷瓢泼连响,寒意从暮残声脚底直冲天灵。 眼前风云骤变,他的身躯陡然拉长变大,已经长成与冰下尸身一般无二的模样,踉跄脚步后退,直到背部抵上冰壁,才抬头看着前方不断逼近的数道模糊影子。 更远一些的地方,乌泱泱的魔族大军几乎在苍白冰原上连成一片黑色海浪。 眼前有千军万马,他周遭只剩残兵败将,空留一把戟握在血淋淋的手里。 不知是谁轻声劝道:“饮雪君,把白虎印交出来,本座可向归墟立誓,不会再犯你所到之地。” 暮残声茫然无比,却觉得有一股炽烈的愤怒在胸中燃烧,身体如有意识般笑得直打颤,半晌才道:“好啊,你要说到做到。” 手松开长戟,颤抖着缓缓按上心口,然后一点点往外延伸,伴随着虎啸风吟,牵引出一道冷白如金戈的光。 暮残声本能地想要住手,把这道光按回心中,可是这身体的灵魂仿佛分裂成两个,根本不听他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将这道光彻底抽出来,在掌中凝成一块白虎印玺。 “你要白虎印,我给……但是,你得有命拿!” 下一刻,印玺在掌中碎裂开来,不似化成封界令那般一分为二,而是如最普通的玉石般支离破碎了,唯有一只白虎从中跃出,见风即长,转眼间已经顶天立地,向着前方扑了出去。 仿佛天柱轰然倒塌,眨眼间天幕皆白,大地震颤悲鸣,无数山崖从顶端断开,大小碎石随着积雪乍然滚落,那些动作略显迟缓的魔兵都被这场大雪崩埋了下去,间或有人挣扎着站起,也很快被落石狠狠碾碎。 就在同一时刻,暮残声听见自己发出了一阵笑声,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盖过了天上滚雷。然后,他看到自己重新握起长戟,却是反手将戟尖对准了自己胸膛。 电光火石一瞬间,快得连他都来不及眨眼,长戟已经贯穿心口,去势不绝,透体未歇,将整个身躯都钉在了背后冰壁上,在血滟溅开的刹那,层层积雪与冰霜都从上方砸落,为这形骸铸成牢不可破的棺椁。 一声巨响过后,骨肉融冰,魂魄封冻。 暮残声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死死盯着刺穿自己胸膛的长戟,原来他不曾脱离冰雪,仍在这下面寸步难离。 尸身的声音重新在他心底传来:“想起来了吗,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暮残声头疼欲裂,无数细碎的画面在他脑中跟走马观花一样闪过,可是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唯有这汹涌上来的悲愤不甘几乎要将他湮没到无底深渊里去。 他本能地想要说点什么,又怕自己这一开口,就否决了前半生的所有。 “命数这种东西,起初谁都不愿去信,哪怕被人指着鼻子骂‘不得好死’,也总是一笑便抛之脑后,直到灭顶之灾降临的那天。”尸身的声音越发沙哑,“到了这种时候,就会后悔当初没有信命,没能早早竭尽全力去与天相争,就如同我们。” 暮残声喃喃道:“我们?” “一颗不死心,让我们身陨灵不灭,却无法以亡者之身挣脱困局,所以我用这颗心分出了你。”尸身轻笑一声,“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死这个事实,新生的你却浑然不知,于是我把这些遗憾都告诉你,让你做一个从源头开始弥补缺陷的美梦,一点点恢复活力,直到现在……” 暮残声在梦里阻止了魔龙出逃,延缓魔族卷土重来的进程,为本该到来的黑暗点燃了一把烈火,在那些本该惨死之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里,带来劫后余生的强大力量。 封冻在冰下的尸身,需要这种力量破开桎梏,让自己重新活过来。 暮残声哑声道:“活?” “我们再次融为一体,打破这冰,重新回到人间。”尸身费力地将手掌握上戟杆,“把你的力量给我。” 把力量给他,重新活过来,就能把美梦变成现实,让死亡焕发新生,给一切遗憾以弥补机会,他曾经拥有的都还回来,想得到的终不再错过,就连失去的也再度找回…… 暮残声感受到胸中那股强烈的求生之欲如熔岩翻滚不休,带起他情绪的共鸣,下意识地,他握紧戟杆,闭上了眼,然后—— 一道雷光顺着戟身倒流入体,顷刻贯通尸身的四肢百骸,刹那,一道刺耳的惨叫响起,暮残声只觉得脑子里一嗡,身体便如风吹浮萍般从冰下飘了出去,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具冰下尸身被陡然窜起的雷火灼烧。 这火焰取自雷法,不融化冰雪,只煅烧骨魂,尸身在其中受此煎熬,原本与他相似的面容和狐尾都如画皮剥落,身体也融为黑色血水,只剩下一张没有七窍的面目凝固在冰下,乍看像张人皮纸。 它没有眼睛,暮残声却总觉得对方在盯着自己,想起刚才那鬼使神差的蛊惑,简直毛骨悚然。 这是心魔劫。 与魔物精心编织的陷阱相似,却有天道作为倚仗,故而更加肆无忌惮,无心无魂无生命,却能吞食渡劫者的记忆和感情,从中模拟出最真实的假面,直击人心最薄弱的地方。 它不如婆娑幻境的变化莫测,却比之更加现恶。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它的声音嘶哑阴冷,似乎对此极为不甘。 从古至今,渡过天雷毁于心魔的大能修士有如过江之鲫,少数成功者大半是无牵无挂的冷情者,暮残声身为妖修,从小在红尘里面摸爬滚打,怎么看都与此不符,心魔劫没想到自己会在他身上栽跟头。 因此,它自然不会恼怒,只是等待一个答案,然后…… “呃,其实我没看出来。”暮残声轻咳一声,“你很厉害,真的。” 心魔劫:“……” 暮残声绝对没有讽刺的意思。 心魔劫有天道作为倚仗,一如其中便能将他里里外外全部剖析,哪怕心外无物,也能被翻出细如尘埃的缝隙来,更何况对方找准了他真正的弱点——存在。 暮残声命途多舛,不知道在生死祸福之间走了多少来回,一身修为之下除了天资机遇,就是累累伤疤。 他不惧死亡,却重视自己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故而心魔劫否定了这一切,的确掐住他的软肋。 存在即真实,幻梦皆虚假。如果暮残声为了重活一世而拔戟,那就已经在心里彻底将自己的前尘看作梦境而抹去。 那一瞬间他想,也许自己真的能活过来,可是这代表了什么呢? 代表他抛弃了过去的自己。 想到这点时,他脑中如闻琴弦绷断破音,虽不刺耳,却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活”,选择了“死”。 未料到置之死地而后生。 原本被心魔劫模糊的记忆重新清晰,连同昏迷前移植脊骨的一幕幕,让暮残声冷汗涔涔,他看着那张空白的脸皮心有余悸,却又拱手俯身,认真地给它行了个礼。 心魔劫嗤笑一声:“我差点让你陨落,你却要谢我?” “虽然这些都是假的,可你让我看到了一种可能,也让我想明白一些事情。”暮残声轻声道,“我生于世间,虽不信命,却不应怨愤天地,因为天意虽高难问,此心却不能熄。” 周遭冰雪终于开始消融,苍穹如银河倒卷,大地支离破碎。 暮残声知道,这个梦该醒了。 最后,心魔劫的声音变得飘渺无波:“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并不都是假的,你所知的也并不都真实呢?” 暮残声半身已经消散,闻言一怔,对着那张可怖的无脸人皮先叹了口气,然后微微一笑:“那就尽我所能,走到最后吧。”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虚实难分,唯有不怠。 心魔劫化成的面容四分五裂,这片幻境彻底溃散的刹那,整个寒魄城上空响起一声炸雷,转眼后阴雨转晴。 趴在床榻上的人终于睁开眼睛。 与此同时,一阵风卷过婆娑幻境,倚靠在一棵玄冥木下假寐的琴遗音似有所觉地睁开眼,一伸手刚好接住一朵从树上凋落的花。 “果然醒了啊。”他轻吻枯萎的花瓣如获至宝,猩红唇角轻勾,“你太好了,我喜欢。” 第五十七章 伊兰 注:伊兰取自“伊兰树”,是梵语名词“伊那拔罗树”的别称,代表极恶、不可超度的浊臭之木,也是烦恼树。“一千零八十只眼睛”这个拆解,目私设通“木”,代表魔像有千目女身和千花木身两种形态,而“1080”是佛学里十法界所有一百零八重境界的统数,代指烦恼、功德等大无量。此处设定非天尊的魔像化身为拥有一千零八十只眼睛的伊兰,是代表他堪与神佛比肩的地位,和对超凡渡厄的神灵嘲讽。 日暮西沉,黑夜降临。 这里是眠春山。 神像破碎,传说绝唱,曾经在山中长留百年的村民们也都已经化为尘土,偌大深山除了些不成气候的精魅便只剩下飞禽走兽还算活物。然而此时这里太安静了,风声、树叶声、虫鸟声都不可闻,姬轻澜倚靠在一根枯树上,从不离手的灯笼悬于斜枝下,明灭不定的火光透过白纸照亮他身周方寸之地,与四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形成对比,仿佛他给自己画了一个囚牢。 淡淡的香气从灯笼里飘出来,这是他最拿手的召灵香,一旦燃起方圆五百里内山魈鬼魅无有不应,可这次直到最后一点残香在风中挥发殆尽,黑暗里仍是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座山彻底死去了。 暮残声从此脱身,又抓住魔族端倪,定会将此间之事上禀妖皇宫,最后自然会由灵族出面彻查。灵族拥有沟通自然万物的天赋,只要那物拥有生命,哪怕面对不开智的野兽、无耳目的草木,他们也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为防万一,只能将这座山上的活物精魅悉数灭了口。 姬轻澜毫不怀疑,整座眠春山已经连只活着的蝼蚁都找不出来。如此一来,哪怕灵族明知其中有诡,也是暂且断了线索,不得不无功而返,更如同挨了一记明晃晃的耳光。 弹指杀尽万千生灵的大能不是没有,可连魂魄因果都分毫不留的……在姬轻澜的记忆里,也就只有非天尊一个。 魔族三尊六将,他是智囊亦是首脑,极尽温柔,本性傲慢,心机诡谲且城府极深,统御归墟地界,自创污清化浊的恶生道,能截取天地灵气为魔所用,其地位仅次于天净沙里那位真神。 如果说罗迦尊是魔族最锋利的刀,非天尊就是那个握刀的人。 姬轻澜这样想着,忽然感觉这黑暗更浓重了一些,有一道人影由远至近,看似闲庭信步,却在转眼后站在了他面前,伸出一只骨骼修长的手轻轻触碰灯笼。 他屈身一拜:“参见大帝。” 非天尊是魔族之首、地界君主,天下群魔对另外二尊可称“尊上”,在他面前必须执朝圣礼,只是姬轻澜并非魔族,现在这样称呼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感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虽旋即无踪,却似把他里里外外都扫过,若非姬轻澜乃是香火凝形的鬼修,恐怕这一眼之下就无所遁形了。 “起来罢。” 非天尊食指一点,一道红色烟气从灯笼里升腾起来,在空中凝成欲艳姬的身体,却是只有虚实不定,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浮萍。 她在天铸秘境里输得一败涂地,不仅肉身毁去,连神识也受重创,若非被青衣人救下了一半元神,又被姬轻澜收入灯笼受香火养灵,现在怕是灰飞烟灭了。 可她现在虽然被唤出,意识分明还不清醒的,两只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看过来,却没有映出一点光,嘴唇偶有翕动,却是颠三倒四,说不清一句整话,仿佛是疯傻了。 “痴儿。”非天尊轻叹。 姬轻澜适时开口道:“我已为她点过三炷安魂香,却只让元神创口略有愈合,神识却还陷于浑噩不可自拔,大帝可能看出是何缘故?” 非天尊道:“她被魔障迷住了。” 姬轻澜奇道:“身为魔族,本就纵情肆欲,还有什么魔障可堪执迷?” 非天尊微微一笑:“纵是神明,亦有心魔。” 他背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突然有一个不着寸缕的女人身影显露出来,她墨发雪肤,体态婀娜却身形高大,几乎能将他们都笼罩在影子里还绰绰有余,闭目低头,双臂交错搭肩,凝脂般的身上遍布密密麻麻的狭长伤痕,从头到脚无一遗漏,不闻半声呜咽,已是楚楚可怜。 “伊兰(注),叫醒她。” 非天尊话音刚落,这个女人就猛地睁开眼睛。 饶是姬轻澜已有心理准备,这一瞬间也被惊得浑身一震,因为这个女人是将她全身的眼睛都睁开了! 那全身上下共计一千零八十道的“伤痕”,原来是一千零八十只闭合的眼睛! 顷刻之间,楚楚可怜的美人化作狰狞可怖的千目怪物,那些眼睛都是黑底红眸的颜色,在明灭灯火下映出一片血光,姬轻澜猝不及防地与这目光对上,只觉得浑身一僵,仿佛那目光化为实质刺入他体内,转瞬后抽离出去。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纵是香火凝形,也觉心有余悸。 若说神明所修乃仙道贵生的渡厄道,非天尊修的恶生道便是另一个极端,主张天生性恶之论,认为“善”是后天被约束教化的伪善,“恶”才是众生天性,那些真诚、善良、温柔等品性都是被强压在身上的烦恼,若要寻得真我脱胎换骨,就要度去这些累赘。 伊兰正是他的恶生道魔相,度善为恶以增强法力,能够吞噬诸般灵气,身上的眼睛数目代表魔相境界,一千零八十已是极致。可惜这些眼睛都有些黯淡,那长在脸上的一对主眼虽然睁开,瞳中却是空洞无神,似乎是瞎了。 姬轻澜忍不住想起千年前的破魔之战,三尊之中第一个落败的便是非天尊,这一点令道魔两方皆惊骇不已,细究原因却至今不明,只是从灵族传出了一点风声,说是与天净沙里的真神有关系。 若不是非天尊中途折戟,被迫沉入归墟地界,整个破魔之战的局势也不会那么快就天平调转,一方有真神出世,一方却群龙无首,以至于到了后期优昙尊陨落,魔军全权落入向来不擅谋略的罗迦尊手里,以至于受欲艳姬操纵把持。 心里转过了这些念头,姬轻澜脸上不动声色,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惊疑忐忑,避开了伊兰的目光。 好在非天尊只是瞥了他一眼,伊兰便看向了欲艳姬的元神,抬起一根手指抵在她眉心。 一道黑色咒轮在欲艳姬眉间浮现,然后化成光练顺着伊兰手指盘旋抽离,融进长在手背上的一只眼睛里,如同注入一汪黑水。她咧嘴一笑,那些黑色就沉了下去,这只原本还有些灰暗的眼睛如被洗过一般亮了些许,然后缓缓闭上,令人惊怖的怪物顷刻又变成遍体鳞伤的可怜美人。 她冲着非天尊盈盈福身,然后又无声消散了。 欲艳姬终于清醒,脸上本还有些迷茫,在看到非天尊时立刻屈身跪伏:“属下无能,罪该万死。” 非天尊轻笑一声:“你已经死了,是想让本座拿这残魂去喂伊兰吗?” 他似乎是在说笑,欲艳姬却开始发抖。 “是何人杀你?” 欲艳姬浑身一颤,目光恨得几乎要滴血:“是一个瞎子!” 灵涯剑气也好,“御飞虹”的猛攻也罢,这些都只是外因,真正把她逼到绝境的还是那个一开始并不被她放在眼里的瞎子。 她只要想一想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面,就有悚然寒意蔓延全身,连魂魄也觉战栗。 “瞎子?”非天尊饶有兴趣,“什么样的瞎子?” “属下在眠春山见他的时候,还只是个凡夫俗子,本是准备利用他与西绝执法者的因缘设下陷阱,没想到……” 欲艳姬将秘境里发生的事情详细说来,姬轻澜在一边听着也配合地凝眉深思,恰好借着低头动作掩去眼中精光。 “……对方幻术诡谲已入化境,属下认为其根本就是披了那瞎子皮囊的修士,只是不晓得所修乃哪一道,也不见真容,身上气息收敛全无,以属下眼力无法看出根脚来历。” “长满人面的花树……”非天尊皱了下眉,“他可有说过什么?” 欲艳姬压抑着恐惧,强迫自己回想当时情景,颤声道:“他说您该教我……别动他的东西。” 话音落,她的下巴就被一只靴尖勾起,不得不与非天尊对视。 非天尊一字一顿地问道:“他是不是生有一双黑眸白瞳?” 欲艳姬想起那双唯一透出面具的眼睛,只觉得毛骨悚然:“是。” “……如果是他,你死得不冤了。”沉默片刻,非天尊才漠然道,“他是琴遗音,主掌婆娑幻境与玄冥木的他化自在心魔,这世间但凡心有魔障者,无不在他五指之间……此魔性情无常,但是对自己看中的猎物极尽耐心,在得手之前不容任何人染指半分,他既然跟在西绝的破魔令执法者身边,目的不言而喻,你动了对方,就无异是从他嘴边夺食,莫说是杀了你,就算让你永堕婆娑天也不为过。” 顿了顿,他又笑了一声:“没想到,琴遗音刚从雷池之下脱困,竟然就找到了可心的目标,倒是让本座也有些好奇了。” 好奇归好奇,非天尊暂时并不打算做些什么,得罪心魔可一不可二,在他还没有跟对方达成共识之前,可不能先闹翻。 欲艳姬浑身战栗,姬轻澜也抬头看过来,故作迟疑:“大帝是说……对方就是在万鸦谷指点我的前辈大能?” 非天尊颔首,然后饶有兴趣地看向欲艳姬:“你的魔障是什么?” “属下……” 两滴血泪滚落,欲艳姬颤声道:“是罗迦尊上。” “你错了。”非天尊忽地弯下腰,勾着那张脸庞使她站起身,“你的魔障,是自己。” 欲艳姬瞳孔紧缩。 “你追随罗迦尊近万年光阴,却不知自己追随的究竟是什么。若论忠,你生当归墟当诚于地界;若谈爱,你本无真心何从说爱?你悔恨自己千年前的决定,但正是因为天铸秘境的出现,才让灵涯真人陨落、群魔不至全军覆没。欲艳姬,纵情肆欲是你的道,当机立断是魔将本分,这些本是对的,你却认为它错,落子犹悔,如何能走上极致?你说罗迦尊是你的魔障,而他既然被你抛下又何从拿起,所谓执迷,只是你自以为付出了真心实意,可你……不过欲魔,也配说什么真心?” 姬轻澜心下微凛,只见欲艳姬已经抬起头,怔然看着非天尊那双眼睛,如凝深渊。 非天尊轻声问道:“你何时认为自己动了真心?” “我……”欲艳姬的神情愈发迷茫,她脑中记忆飞快掠过,最终定格在一个画面上—— 千年前,她与苏虞在战场上交手,一只黑猫从红蜥口下叼走了那只九尾狐狸,在拉开战距的刹那,苏虞对她下了一个恶咒,成为她千年不散的梦魇。 他说她一旦动情便会万劫不复,欲艳姬嗤之以鼻,却总会鬼使神差地去想——若她当真动情,会爱上什么样的存在? 只可能是罗迦尊。 她跟在罗迦尊身后长达八千年岁月,处心积虑有之,出生入死有之,缠绵悱恻更有之,但他们两个对彼此心知肚明,哪怕有过在凡人眼里最亲密的关系,也只是两条毒蛇的相互发泄而已,没有谁多在意一分,直到她重新正视。 苏虞不是在诅咒她,而是在以所谓“真情”为饵,诱使一个欲魔触碰从未得到的禁果,让她将自己的欲释放,又在混乱的战局中步步滋长。 若欲艳姬真的爱罗迦尊,怎么会在最后放弃他作为诱饵? 原来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自然也得不到爱,只是被这个“诅咒”乱了心,迷了眼睛。 她喃喃道:“我不配?我……是不配。” 非天尊无声一笑,像极了伊兰魔像。 颠倒黑白,将真情变作假意,以六欲之毒度去七情之恼,方为恶生道。 欲艳姬眼中最后一丝柔软的光,就像黑夜里的火星,被风倏然吹灭了。 非天尊笑意更深:“明天,你带罗迦尊到这里走走。” 欲艳姬一愣:“请大帝明示。” “这次在寒魄城,你本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只因他没有帮你。”非天尊语重心长,“你亲手抹去他的记忆,用血魔池改造他的身体,可你只把他当成前任罗迦尊的容器,而他只是忘了过去,并不是傻了,尤其半神入魔之躯对情绪自然的感知仍在,仅靠本能足以让他有所猜忌。” 欲艳姬目光微冷,再度伏身:“是属下办事不周。” “现在补救为时不晚,既然他心有疑虑,你就让他自己来找个答案。”非天尊轻瞥一眼满山枯色,“他根基极好,本就是炼魂之道的无二人选,既然拿回了魔龙的命魂主神,就准备一下,让他做新任罗迦尊……欲艳姬,欲之道驯情为上、纵情为下,你吃过这个亏,本座希望你不要再重蹈覆辙,因为下一次,本座不会再轻拿轻放。” 欲艳姬缓缓勾起嘴角:“属下对尊上自当无微不至。”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原本浮萍般的身体渐渐凝实起来,就连伤口都生出新肉,只一个眼波流转,就能勾走魂灵。 姬轻澜眼见那一袭倩影如红云凭风远去,忽地笑出了声。 非天尊道:“你笑什么?” “我笑她太蠢。”姬轻澜拿起自己的灯笼,轻抚白骨雕成的长杆,“身为欲魔,却连自己的情与欲都被他人掌控,委实可笑。” 诅咒是引子,乱局是催化,可心长在欲艳姬自己的胸腔之中,她一辈子玩弄他人感情,最终自己也重蹈覆辙。 非天尊意味不明地一笑:“你认为,她有真心?” “不管以前有没有,现在是没了。”姬轻澜向他俯身行礼,“大帝当真好手段。” “那你呢?”非天尊的手掐住他下巴,让他抬头看着自己,“你的真心是什么?别拿在万鸦谷说的话糊弄,本座一个字都不信。” 这动作轻佻暧昧,姬轻澜却半点不自然也没有,大大方方地任他拿捏,笑道:“既然大帝不信,为何要允我随行?” “伊兰说,她从你身上看不到色彩。”非天尊的声音近乎呢喃,“这世上的七情六欲,不管真心意还是伪性情都有各自色彩,可她从你身上只看到了一片灰白。” “什么样的灰白?” “如枯骨、如尘埃,不似天生无情,更像是心如死灰。”非天尊的手指下滑到心口,“可你在看到本座时,心跳得很快……你的目的,与本座有关。” 姬轻澜握住他的手腕,眼角轻挑如一对淬了毒的小钩子:“那么,大帝为何不自己来看清楚呢?” 他握着那只手探入自己衣襟里,摸上鬼修微凉的皮肉,笑声有些绵软:“说不定,我的真心……正是大帝您呢?” “哦?”非天尊意味不明地应了声,只要他想,随时能把对方的心肝挖出来,叫姬轻澜魂飞魄散。 可他只是顺着姬轻澜的力道倒了下去,两道人影几乎交叠在一起,压住了满地枯草。 刹那间,焦土翻新,枯草逢春,那棵歪脖子老树抽开新芽,转眼后华盖亭亭,开出满目繁花。 沉甸甸的花枝下,魔物咬住艳鬼的锁骨,轻咬慢舔。 “我……” 月白衣衫委地,浓重的黑暗终于褪去,被掩住的漫天星斗脱困而出,点点清辉渐次洒下,姬轻澜喘了口气,终于看清非天尊的样子。 满头黑发铺满肩背,孔雀蓝的眉心坠下是一对通透如水的莹绿眉目,澄澈如月下止水,美若仙神,惑乱妖魔。 “懒看色相千万种,一见天人……折春心。” 姬轻澜眼中隐晦之色悉数掩下,他似乎也着了魔,伸手搭在非天尊肩上,主动抬起身,本是冲着那双水色唇瓣,却顿了一下,仰头轻吻在那冰凉的坠子上。 “大帝,若我的真心是您,您可愿予我真心?” 这一刻,在非天尊看不到的角度,有泪水从他眼眶滚下,尚未流淌就已经被风吹干无痕。 因此,非天尊只是笑了一下,抱住了他的脊背。 耳鬓厮磨,缠绵悱恻,却如卧冰取暖,浇了皮肉,冷了骨髓。 第五十八章 余波 明天是一章纯纯的恋爱~心魔表示他的新壳子虽然还没修好,但到时候一定让你们大吃一鲸,现在有点憋不住想上来撸狐狸。 大狐狸:你滚啊 寒魄城来了一位贵客。 秘境大劫过后,银牙城主之死的真相虽未昭告全城,该知道的重臣妖将无一不心里有数,原本与妖皇宫微妙的关系如今更显尴尬,没了暗流涌动下的锋芒,却多出了对未来的忐忑迷惑。 于是,狐王苏虞在接到传信之后,携妖皇旨令来到寒魄城,明面上是抚慰臣属、协助处理,背后已经开始活动各处暗桩,将这城池重新纳入妖皇控制下,就连那些个不识相的老东西,他也不急于在这当口下手,使个软招将其摒到漩涡中心之外,剩下的都来日方长。 他心有七窍玲珑,又有九尾境界和妖皇作为倚仗,代表着妖族至高权力者对于如今寒魄城的态度,哪怕是蠢到被猪油蒙心,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跟苏虞撕破脸。 如此百忙之中,苏虞竟然还抽了时间专门去看望暮残声。 刚醒来没两天的妖狐坐在雪山之巅,风吹白雪落满身,他抱着膝盖一动不动,目光空茫地望着下方城池,像一尊霜白石像。 “……当日本王将他送给你,的确是自己不便出面,想借你之手处理眠春山祸患,也不乏想用他做你试情石的心思。凡夫俗子犹如朝菌蟪蛄,穷尽一生于你而言也不过是云烟,本王想过你会对他生出情意,但斯人已逝,你也该看开了。” “……” “本王告诫过你要分清感情和欲望,你对他动情无可厚非,可是这情需得有度,被理智所控知道何应为而何不可为,否则过了头就成为欲望……他可以是你的遗憾和念想,但不能变成你的执念。” “当年,你就是这样对欲艳姬的?”暮残声终于开口了,他没有看苏虞,声音有些沙哑,“那天你说的话我本不甚明白,直到在天铸秘境里看到欲艳姬,发现她虽然活过了破魔之战,却只是活在那个时候罢了……你就是如这般,让她生出妄想又自毁于执念。” 苏虞的嘴角慢慢勾起,目光微凉:“你既然看到了,就该记住这个前车之鉴。” “前车之鉴……”暮残声忽然笑了一声,他起身面向苏虞,生出八尾后长开不少的身量如今堪与其比肩,“你果然是准备也这样对我的。” 苏虞笑容不变:“何出此言?” 暮残声的眸光暗沉一片:“各人修行有缘法,弄情是你之道而非我的,我是雪狐出身,天性淡欲,所修功法亦是修身守心,情之一道虽不禁,倒也不必去沾,故而当初你说让我识情虽然有理,却是牵强。” 苏虞目露愠怒:“本王一番好意,你不领情也罢了,如今却来猜疑我?” “一开始我并没有这样想,直到我跟闻音相处以来,发现他处处能得我欢心,其人性情自好,可连雪狐习性都一清二楚,而这些东西是一个山野散修不该知道的,除非有人早早教过他。”暮残声顿了顿,“殿下,你擅观情识人又知能善用,不会看不出闻音心有玲珑,纵是凡人也有作为,放入长乐京会大有用处,可你却把他当成一个玩物送给我……我未尝情,以力为尊,身边人强一分令我警醒,弱半点成我累赘,他就恰如百炼钢上绕指柔,无一处不合我心意,顺理成章让我动情,然后发现他将命不久矣,令我注定抱憾。” 苏虞轻轻一叹:“时也命也,与本王何干?” “先后引我去眠春山与寒魄城,两度涉险濒危,也与你无关吗?” “前者的确是我借你之手处理旧患,后者却是破魔令急务,本王所言无虚,你当明白。” “你是没有说谎,但你故意隐瞒了。”暮残声看着他的眼睛,“你早知眠春山神的来历,又知他心有魔障,不该猜不到眠春山的险恶,却没有提醒过我一句;天铸秘境的核心与灵涯真人和魔龙元神有关,银牙体内有龙毒沉疴,妖皇宫送来的香块虽无毒,可负责调香起居的婢女都是你暗桩……这些事情,你无一不晓,却对我连只言片语也无。” 苏虞轻笑:“残声,你骨头硬了五百年,现在终于学会了怨天尤人吗?还是说你认为本王如此不识大体,会因为一些隐情轻放大事?” 暮残声不为他的讥讽所动:“你当然不会,但眠春山对你来说是隐患而非大事,至于寒魄城……难道不是你亲自通知地法师吗?在银牙死后。” 说到最后,暮残上抬起眼,其中似有火焰在冰下燃起,极烈也极冷。 他们被困在秘境里时,除了掌握特殊通信渠道的银牙和魔族,连暮残声、萧傲笙和御飞虹都做不到与外界联系,哪怕白石九死一生逃了出去,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也只够通过柳素云向妖皇宫紧急传讯,根本无法找来三宝师,更别说净思和静观不仅来得快,还在到达之时已准备好了应对之策……除非在白石逃出之前,已经有人将里面的情况传了过去。 暮残声醒来之后,曾问过净思这个问题,答案如他所想。 苏虞在寒魄城里留下不少桩子,至今不曾暴露人前,与他之间的情报联络自然不能以常理推断,也许受暗桩耳目见闻所限,他不知内情全貌,但以九尾狐的心机城府,足够凭借这些内容在千里之外顺势铺开密局。 要想掌握寒魄城,银牙必须死,但不能死在妖皇宫手里,反而要让妖皇宫成为压阵扫尾的强援,因此他让暮残声作为使者,却又派了柳素云在后,就等着银牙变为魔族弃子,然后扯动外局。 “你不会因小失大,但会凭力借势。”暮残声取出怀中的暖玉阁钥匙,当着苏虞的面捏得粉碎,“然而我虽不喜欢怨天尤人,也不是任人揉捏算计的傻子……狐王殿下,事到如今我只要你一句明白话——暮残声究竟何处与你结怨,这到底是为什么?” 四目相对,寸步不让,漫天飞雪似乎都在这刹那凝固在空中,只有凛冽如刀的狂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良久,苏虞勾起的嘴角回落,他凝视着暮残声的眼睛,道:“本王只是在试探一个猜想,然后弥补一个过错。” “与我有关?” “当然有……”苏虞轻轻吐出一口气,慵懒多情的双目在此刻变得冷冽,“你的确与本王无怨仇,可本王早该杀了你。” 暮残声的瞳孔先是扩大,然后又紧缩,拉成两道锋利的细线。 “千年前那场破魔之战,你想来是已经有所了解,但你未亲身经历,不过窥见腥风血雨后的只言片语罢了。西绝群妖在那场战役里大伤元气,我狐族大能更是死伤殆尽,独留本王以九尾之身立足,又依附陛下使族群不至沦为下等卑贱之流,按理说你修行五百载已是这等境界,该当我后继狐王,然而天意弄人啊……”苏虞眯了眯眼,笼在袖中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你不该碰那雷池禁忌,不该去万鸦谷和朝阙城,更不该……” 暮残声屏住呼吸,心跳得极快,他无端想起心魔劫说过的话,又忆起姬轻澜怪异的言行,一时间背后发凉,直觉自己会从苏虞口中获悉什么惊天内幕一解心里谜团,又莫名有些恐惧。 然而他失望了,苏虞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在即将吐出什么字眼的前一刻他猛地脸色变了,开启的唇齿倏然紧闭,喉头耸动了几下,似乎将什么东西咽了下去,不多时便见一线血迹顺着苏虞嘴角流了出来。 与此同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有一道惊雷炸响,虽然没有劈下来,却震得山川战栗,风云变色。 暮残声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望了眼天空,上面除了流云飞雪再无其他,可是他莫名有种被气机锁定的压迫感,仿佛云端之上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此处。 “……罢了。”苏虞深吸一口气,擦去嘴角血迹,对暮残声重新挂起温柔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都没有发生过。 暮残声在这一瞬看到从他唇间一闪而过的舌尖,血迹下隐约可见一点金光亮了亮,仿佛被触动的符文。 苏虞的声音哑了不少:“本王为自己之前的算计向你道歉,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纵倾全境之力也会为你达成。” “全境之力……也就是说,殿下的这些做法,陛下哪怕没有参与,也是知情的了。”暮残声看着他灰败不少的脸色,“如果我什么也不要,只想求个明白呢?” “这个答案,旁人都给不了你。”苏虞一只手指点在自己唇角,“想知道,就只能自己去找。” 暮残声沉默不语。 苏虞看了看天空,嗤笑一声,手掌一翻取出一个玉盒递给他,道:“本王来时,陛下让我将此物交给你。” 暮残声开启一看,竟是加盖妖皇玉玺的授官文书和寒魄城主印信,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寒魄城不可群龙无首。”苏虞道,“此处群妖多为青鳞妖皇旧部,素来对陛下阳奉阴违,但是如今银牙已死,城中握有话语权的长老也都衰弱,是时候要来一场洗牌……陛下需要一个能在此立足又与妖皇宫重新建立联系的臣子,寒魄城也需要一个新主,你很合适。” 暮残声出身西绝狐族,天赋异禀,修为高深,却非不夜妖都各氏族正统,此番以使者之身来到寒魄城后,先是助他们查出银牙之死的真相与魔族阴谋,后寻回寡宿王不至与中天境交恶,还力抗魔龙元神使寒魄城得以支撑到脱困而出,与白石等不少城中大妖交好,同萧傲笙、御飞虹都有生死患难之情,本身又无太多恩怨挂碍与族系牵绊。比起在相互角力的大妖里擢出新主,亦或者直接从妖皇宫调来人员,暮残声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他对这些弯弯绕绕心知肚明,然而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玉盒抛回了苏虞手中。 “陛下圣眷,暮残声不胜荣幸,奈何心不在此,恕无法谢恩。” 苏虞深深地看着他:“你可要想好了,若做了寒魄城的主人便是西绝一方霸王,而妖族向来是强者为尊、权者为大,你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也许此生都不会再有了。” 暮残声知道这些东西放出去是多么能够令人疯狂,他也并不是无动于衷,事实上他刚到寒魄城就对这里的一切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感觉无端无由,却跟雾霭一般蒙在他心上,以至于当看到两只陌生猿妖的尸身时他会愤怒,看到城池陷入绝境时他会想要将它挡在身后,仿佛这些东西都已经在梦里演绎了成千上万次,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仍保留着本能。 在看到城主印信的那一刻,暮残声本能地想将其拿起,可是当手指触及冰冷的玉章,耳中如闻黄钟大吕,猛然惊醒过来。 “……错过就让它过去,既然往者不可追,我只要往前走就够了。” 说到最后,他吐出口气,仿佛将长久以来压在心上的犹疑沉郁都吐了干净,回头望一眼银装素裹的冰雪城池,唇角轻挑如月,眸底的光澄澈柔和得一如冬日暖阳。 暮残声有种直觉,在自己说完这句话后,仿佛冥冥中有一根线从中绷断,一半跌落深渊,一半朝着未知的方向延伸出去。 也许他从此焕发新生,也许他从此一去不回。 苏虞看着他的身影,眼神微微涣散了片刻,然后带起些许复杂的光,将玉盒收了起来。 “好吧,你既然拒绝,本王就只能尽力满足你的第一个要求。” 苏虞垂下眼,“此番魔族现世,虽图谋不成却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你既然是西绝破魔令的执法者,便正好与萧少主同去重玄宫走上一遭,共商对策。” 净思和静观没有在寒魄城久留,暮残声醒来当天,两位法师就启程回了北极境,倒是本该跟他们同去的萧傲笙暂且留下,想等到她被中天境来人接走再动身。 御飞虹身为中天境的破魔令执法者,此番来西绝就是为了魔族之事,没想到中途出了意外,现在丹田尽毁不再算修行中人,咒印留在她身上没了用处,已被静观在治疗时一并收走,准备回去后再择人选。如此一来,这些道魔之争再与她无关,等待她的将是御天皇朝内部接踵而来的麻烦。因此萧傲笙执意要等到中天境来人,就是存了在这些耳目面前给她撑腰的意思,借此给那些想要趁着御飞虹修为尽丧对她下手的人一个警告,哪怕此后相隔千里,总也聊胜于无。 暮残声心下微动,便颔首道:“我晓得了,寡宿王在秘境里助我良多,我也该与她当面道别。” 苏虞见他明了,也不再多话,那些事情虽然不可言说,但到底已经被挑出,曾经顾惜晚辈的安好假象不复存在,两人嘴上不提,可谁都不会真当一切都未发生过。 他转身向山下走去,直到彻底离开暮残声的感知范围,才扶住一棵雪松,慢慢坐了下来。 血从他的七窍涌出,虽然不多,却极为骇人,哪怕苏虞很快就将它们抹去,盘膝稳住内息,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灰败之色,仿佛一树繁花刹那枯萎,随时可能从枝头凋零。 “呵,老天啊……”他望着头顶青冥,眼中不甘与怨愤之色再不掩饰,“你是当真睁着眼睛,看着这芸芸众生挣扎如蝼蚁吗?” 一根黑色的猫毛从苏虞袖边夹层里飘下,落地化为一个身着黑色冠冕华服的男人,他气质冷峻,容貌端正,却有一双猫儿似的杏仁眼,柔化了几分硬朗,显得有些许可爱。 妖皇自然不可能擅离宫廷,出现在此的只是一具带有玄凛神识烙印的分身,可是当苏虞对上那双杏仁眼,鼻子便是一酸,眼眶顿时红了。 “陛下……” “小虞,你不该窥探我的脑识。”玄凛环住他的肩膀,不只是责怪还是安慰,“那份传讯的内容,不是你应该看的。” “我本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您损坏根基,却没料到……”苏虞苦笑一声,却是捧起玄凛的脸,吻了上去。 唇齿相碰,舌尖上的禁制咒纹微微刺痛,让他的眼泪顺着脸庞滚落下来。 苏虞喃喃道:“陛下,我真该杀了他,如果他死了,至少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不会再……” 他眼中再度浮现厉色,可话没说完,被玄凛一根手指抵在唇上。 一身黑衣的妖皇难得微笑,摇了摇头,将苏虞揽进怀里,用下巴轻蹭他的发顶,一如对方当日在偏殿里那般安慰道:“你为我考量已足够多,也足够累了,现在先睡一觉吧,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第五十九章 琴书 注:出自王国维《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 过渡章结束,明日开启新副本《天净沙》。 小剧场—— 大狐狸:爱上一个骗身骗心的渣男,心好累,感觉不会爱了。 心魔:首先讲良心话,我对你是认真的;其次,我还没骗身,别扣锅。 御飞虹:你俩这发展不是迟早的事吗(手动蜡烛) 萧傲笙:……(不明觉厉+手动蜡烛) 大狐狸:说实话你最后那句让我很方,你下次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心魔:你猜呀? 大狐狸:……我师父那样?!(狐脸惊恐) 净思:……(对方不想跟你说话,并扔出一个灵涯真人) 心魔;……这局你赢了。 暮残声去找御飞虹的时候,她正在弹奏琵琶。 女子卸下轻甲武服,着一身鹅黄色流云广袖,裹了白毛滚边的水蓝提花披风,满头乌发用一只白玉梅花梳挽了个松垮的堕马髻,正坐在长廊下的软垫上。她伤势未愈,脸上还带着病色,葱白五指上贴了玳瑁甲片,一手按颈,一手压弦,显露出属于女儿家的柔情风姿来,恍如画卷。 暮残声脚下微顿,环着胳膊倚在门上,没有打扰她难得的消遣。 下一刻,指弹弦动,徐徐铺开流水之音。 纵然高居王位,御飞虹也是正经的皇家长公主出身,如琴棋书画这些贵女技艺不精却博。此刻她似乎是随兴弹奏,并无什么固定的曲谱,音调柔长得近乎缱绻,似溪水吻山石,又若飞蝶点花萼,随着指法变换让曲波轻轻荡开,声声如呢语,让人渐渐听得连骨头缝里都泛出慵懒劲儿。 暮残声不禁打了个呵欠,头顶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抖了抖,有些想要困觉了。 就在这刹那,御飞虹变指双弹,琵琶声陡然拔高,似藏锋利剑铿锵出鞘,转瞬后弦拨急挑,破音如狂风摧木竹,惊得人耳膜一痛,暮残声立刻睁开眼睛,只见一点寒芒倏然放大,转瞬间已逼近他左眼! 他本能地后仰下腰,冰冷剑刃几乎擦着他鼻尖掠过去,来人剑如雷霆疾走,身法快如鬼影迷踪,一击不成便手腕斗转,剑锋下落之时似已将这冷风一分为二! 暮残声双手一撑雪地,腰身一折,一脚踢在剑刃上如碰磐石,人则借力翻转,险险在剑锋之上掠了过去,转身面对这不速之客。 萧傲笙轻挽一个剑花,对他笑道:“拿出兵器,不动真元,来一场论武如何?” 暮残声一挑眉:“赢了怎样,输又如何?” 萧傲笙向一旁树下的小炉子扬了扬头:“赢了的人可以喝好酒,输了的就要回答一个问题。” “看来萧少主对自己很有信心了。”暮残声化出长戟负在身后,眉梢一挑,“我答应。” 后方弹琵琶的御飞虹唇角一弯,指下有条不紊,琵琶曲声催急,如有风起云涌,为即将开始的争锋点燃战歌。 一个是千年道行的灵族剑修,一个是力抗天劫的八尾妖狐,各自师承还多有纠葛,两者其实有不少交叠的共同点,眼下若以全力来计,当在伯仲之间,可要是单论武道胜负,那就只能真刀真枪打一场才知道了。 萧傲笙经历了换魂之祸,暮残声又遭天劫煅骨,两人都需要这样一场对战,重新找回对身体的熟悉度和掌控力。 四目相对一瞬之后,双方同时拔足动身,剑戟相交,撞出一片璀璨火花。 刹那间,两道人影在庭院中兔走鹘落,剑气纵横,戟影如风,掌掌势翻飞若蝶舞,拳脚相撞似金石。暮残声强攻不休、力压千钧,萧傲笙护罡无懈、借力打力,二者一动一静皆是武道高手,一时间斗了个旗鼓相当,剑之锋、戟之尖几乎把对方笼罩在彼此领域里,却又总是在咫尺之遥落了空隙。 剑风扑面,眼前一花,萧傲笙化成一道蓝影从暮残声身侧闪过,他当机立断将脚轻旋,身躯扭转,长戟倒回,但闻一声铿锵,剑尖恰好撞上戟身,两人一齐吐劲又同时卸力向后飞退,暮残声立于梅树之巅,萧傲笙飘落在屋檐一侧。 御飞虹的琵琶声未歇,曲调由高转低,手指轻拢慢捻,其音如呜咽,似倾诉,幽怨而缠绵,仿佛士卒埋骨疆场之后、家眷哭坟时的啜泣。 天上不见阴云,雪却变大了,那些飞舞的雪花、扬起的雪粒都被剑戟劲风一分为二,再分为四,变得无比细碎,被狂风席卷后肆意飞散,欲迷人眼。 萧傲笙握剑之手稳如磐石,目光落在暮残声身上,轻声道:“雁回首?” 暮残声目光微敛,他刚才用招正是出自《百战诀》第二十七式,名曰‘雁回首’,虽因武器和个人修行而有演变之异,却终是不离其宗,外行不会在意,内里人却是门清。 萧傲笙在天铸秘境里只是被魔种所惑,并非失忆,他那时就把暮残声的外修招式看在眼里。 他跟了萧夙百十年,知道师父除了自己再无弟子,但是《百战诀》的功法他不可能看错,虽因当时情势紧急没有刨根问底,现在才借着切磋来探究竟。 御飞虹指法再变,如泣如诉之声节节拔高,声声催急! 暮残声嘴角一翘,没答他的话,整个人却似箭矢破空而出,同时长戟抡转,寒光乍现,眨眼间飞上萧傲笙头顶,力劈山峦。 “铮——”一声锐响,萧傲笙挥掌拍开戟身,同时剑走偏锋,玄微如毒蛇吐信,自下而上直刺暮残声胸腹要害! 暮残声振臂画圆,将他的剑牢牢锁住,两人距离顺势拉近,各自空出一手一足相斗,快得几成幻影。 御飞虹丹田被破,眼力还在,看得出这两人的身法、招式在交手过程中渐渐同步至重叠。 萧傲笙连退七步,脚下连动踢飞七块瓦片,分别击向暮残声腿脚双膝,只这片刻迟滞间,他的身影就在乱瓦遮眼时消失了! 想也不想,暮残声不进反退,腾身后跃之时猛地将戟从腋下倒刺。果不其然,萧傲笙的身影在他背后显现,戟尖算好了他身法落处,眼看就要刺中他腹部,却见他也似早有预料般横剑格住戟尖猛然上举,同时下腰一滑,人就贴着戟身靠近了暮残声后背,恰好将长戟锁在两人身躯交错之间,而玄微在他掌中回旋而过横在暮残声颈前,形成挟持之势! 这一招给人的压迫感太过危险,暮残声几乎本能地想要反击,好在被自己生生压住真元,他化去手中长戟,伸指轻轻推开剑刃,转身向萧傲笙一拱手,笑道:“多谢萧少主赐教,是我输了。” 到底是千年前便已成名的剑阁少主,如今又已破执,境界更上一层楼,暮残声这身野路子拼命厉害,可要论道争锋可还不够看了。 他话音方落,御飞虹手指顿住,滑出三道清音后,琵琶声渐停。 交锋毕,一曲歇。 “承让。”萧傲笙抖落刃上飞雪,还剑入鞘,深深地看了暮残声一眼,坦直问道,“道友是否与家师结下因果?” 暮残声唇角微抿,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怅惘之色,道:“三百年前途径西绝境东南一座深山,偶入洞穴曰‘灵涯’,见残籍经卷七八篇,白骨居中无人收殓,便以黄土青木薄葬之。” 萧傲笙嘴唇微颤。 当年天铸秘境落成之后,他心有义愤难平,剑道自此卡入瓶颈,甚至在天净沙顶撞了天法师,被关在北极境千年,以至于自己这个做徒弟的都没能及时去找到师尊法躯好生供奉安葬,悔之不已。等到十年前他出了禁闭再去寻时,洞穴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寻不着了。 千载春秋更迭,人间沧海桑田,哪怕高山都可能变作沟壑,何况一个山洞、一具骸骨呢? “……多谢道友。”萧傲笙眼眶一热,本来还有很多话想问,现在却一句话都不再提了。他诚心诚意地向暮残声躬身行了一礼,后者似有所料,先一步侧身避开,同时伸手托住了他。 暮残声想起当时在净思注视下将那具枯骨擦洗、入殓的场景,心下唏嘘,道:“我受前辈功法之益,为他收殓送终是本分亦是缘分,只可惜当时不知那是灵涯真人遗骨,未能在他坟前浇酒祭长锋,一慰英豪先烈。” 两人对视良久,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各自击掌一应,双双落回庭院。 御飞虹已经放下琵琶,坐在小桌旁拿起炉上酒壶,斟好了两杯热酒,然后给暮残声倒了杯水。 暮残声呷了一口变苦了脸:“虽然说愿赌服输,可是寡宿王你给一杯白水是否太狠心了点?” 御飞虹满足地尝了尝口感清冽的梅花酒,闻言奇道:“你何曾听说过本王心慈手软?” 暮残声:“……” 萧傲笙顿时眉眼弯弯,这个小小玩笑彻底化去三人之间有些疏离的气氛,他们围桌而坐,对酌交谈,哪怕是在风雪之中也不觉半点寒凉。 然而,没有人主动提起这场九死一生的劫数,他们默契地避开彼此伤痛,闲聊一会儿后便把话题放在了今后打算上。 “我想去祭奠师父,然后回重玄宫待命。”萧傲笙放下酒杯,“静观师叔说得没错,眼下魔族欲卷土重来,剑阁不可一日无主,哪怕我如今还不如师父,却也不能一味推却重责,该是好生担当的时候了。” 他说完看向暮残声,后者会意一笑:“我身为西绝破魔令执法者,也该去重玄宫一趟,正好与萧少主同行。” 御飞虹摩挲着杯壁,道:“我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已失了坐镇一方的实力,必定要归朝请辞。” 萧傲笙微微皱眉:“你已失了丹田,若是连王位也卸去,岂不是更无还手之力?” “萧少主此言差矣。”暮残声抬起眼,“值此风口浪尖,就算寡宿王安然无恙也必成朝内外的眼中钉,其政敌将趁机反咬,外患也要顺势乱起,她留在原位上腹背受敌,两头将失,倒不如以退为进,留下心腹亲兵藏入暗中,明面上用‘长公主’的身份重回皇城。如此一来,她仍是尊贵之身,又成为政敌眼中的‘废人’,有以往功业和底蕴在,只要防住暗箭,不会有人急于在明面上对她穷追猛打。” 御飞虹眼中精光微闪,她对暮残声一笑:“都说狐狸狡黠,诚不欺我咧。” 萧傲笙仍是眉头皱起,他虽然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却了解御飞虹的傲气绝不会允许自己做一个明哲保身的“废人”。 “我在边疆驻守十年,不说耳目遍地,根基已经牢固,那些乱臣贼子想要在朝夕之间动我基业,是痴心妄想。”御飞虹轻抿了口酒水,眸里凶光顿显,“然而我离京十载,飞云虽年少登基,却是被一干权宦把持,长此以往纵使边关如铜墙铁壁,也挡不住大树中空,正好借这个机会把那些蛀虫钓出来。” 暮残声问道:“想法是好,但是强敌环饲之下如陷泥沼,你如今没了丹田,只怕很多事情有心无力。” 御飞虹反问:“难道因为有心无力,就要把这心也掐死吗?” 她一身钗裙,柔情似水,却在这一句话里如江水凝冰,冷冽而坚韧,依稀还是那戎装怒马的寡宿王。 暮残声本为她可惜,现在终觉得“可惜”二字也侮辱了她,便以白水代酒自罚三杯,将一张随身灵符拿出来,道:“他日若有机会,必去中都为卿道贺,愿心想事成。” 御飞虹不做客套地接下符纸,与他轻轻碰杯,人精同狐妖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说起来,我以为你会留在寒魄城。” 御飞虹挑了挑眉,这几天虽然是养伤,可她素来敏感,对寒魄城里的明流暗涌也知三两,便意有所指地说道:“此番大劫,你当居首功,城里上下都对你感官极好,若是有心,当有大作为哩。” 暮残声耸耸肩:“我都野惯了,享两天清福还好,要真是长留一处被条条框框压着,那可就不美了。” 说话间他对萧傲笙眨了眨眼,马上就要接任剑阁的萧少主无奈一笑,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既然有了决定,我也不多说了。”御飞虹的手掌覆在萧傲笙手背上,认真地看向暮残声,“这一次,多谢你缠住魔龙,否则我们……” 她没有再说下去,萧傲笙笑容一滞,反手握紧了她。 饶是劫后余生,那种在命运陷阱边缘走过一遭的战栗和恐惧仍烙印在她灵魂深处,以至于这些天她不止一次地做梦——如果暮残声没有在场,如果净思和静观没有赶到,秘境里只有这拔剑相对的自己和萧傲笙,那么一切会怎么样? 她的梦境越来越清晰真实,在昨天夜里她竟然梦到魔龙出逃,然后自己亲手用玄微剑杀了萧傲笙,然后在群邪出巢前脱身离开。 都说梦里是没有感觉的,可当御飞虹醒来时还能感觉到背后湿凉一片,一如梦中与自己换魂后的萧傲笙慢慢变得僵硬冰冷,她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过往,也失去天下唯一愿为她抛却生死的男人。 情感上她告诉自己这不可能,然而理智上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若真到了那般地步,难道她就做不出来吗? 想到这里,御飞虹心有余悸,借着低头掩去眼中寒意。 暮残声被她这句话勾起心魔劫里的回忆,他嘴角一勾,笑而不语。 萧傲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俩,直觉自己好像被隐瞒了什么,顿时有些不开心地撇撇嘴,把御飞虹的酒杯拿过来,也给她添了杯白水,温声道:“你伤未好,不可贪杯。” 御飞虹长这么大还没人敢从她手里抢过东西,目瞪口呆地看了这胆大包天的刁民一眼,终是拗不过他,一口把没滋没味的白水闷了,神情委顿下来。 冷不丁,一颗蜜枣被塞进她嘴里,萧傲笙不知打哪儿端出个小碟子推过去,笑道:“最多五颗,当心牙疼。” 暮残声:“……” 他转头看雪,哪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也比眼前这两人来得赏心悦目。 萧傲笙看御飞虹端着盘子吃得眉开眼笑,心里终于舒畅了,便去与暮残声讲些武道招式,三人暂时抛开顾虑,偷了半日闲暇,对酌至夜深。 入夜后,两个男子自然不好久留御飞虹的院落,便一同告辞离开,萧傲笙喝得有些醉,临走却还记得把一壶未开封的梅花酒塞给暮残声,一步三晃地扶墙走了,看得暮残声都担心一代剑阁少主会不会半路掉冰沟子里。 他提着那壶酒,边喝边往另一边走去,一路上见到的执兵守卫和提灯仆侍都低头问好,可这热闹劲儿也就是一瞬间,很快便与他擦肩而过。 暮残声终是形单影只地回到了自己院落,屏退里面伺候的妖族婢女,看着灯火通明的内室却又驻足,总觉得与自己格格不入。 他想闻音了。 在这之前的五百年,暮残声都是独处的时候多,习惯了安静自然不觉寂寞,可是跟闻音在一起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已经爱上了有人陪伴的感觉。 哪怕那个人沉静少言,甚至连眼睛都看不见,可是无论暮残声有什么动静,闻音都能很快地给予回应,哪怕只是晚上翻个身,都会有一只手轻轻顺过他头上炸起的软毛。 暮残声抹了抹脸,喝掉最后一口酒,变回小狐狸的样子趴在长廊下,眼前是覆雪庭院,背后有烛火摇曳,而他夹在明暗之间,似乎没有去路也无归宿。 酒意上涌,他渐渐觉得有些昏沉,眼皮子也耷拉下来,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被一阵琴音唤醒。 深夜里,有谁会在他的院落里弹琴? 暮残声茫然地睁开惺忪睡眼,隐约可见一道人影盘膝坐在积雪枯梅下,低眉垂首,拨弦弄琴,蓝袍广袖与鸦羽长发迤逦在地,风霜都从他身上穿过,似乎一切都是虚幻的,唯有琴音空响绕梁,似乎在等一道回音。 他喃喃道:“闻……闻音?!” 酒劲厉害,小狐狸四肢一软,好悬没重新趴下去,他连蹬了好几下,歪歪扭扭地朝着那道人影扑去,结果只是从他身体穿过,脑袋结结实实地磕在枯梅树干上,顿闻“咚”地一声,虽然不疼,却让本来就昏沉的脑子越发不清醒了。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趴在树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影,有心去扒拉一下蓝色的袖子,仍是什么也摸不着。 那道人影也不对他说话,自顾自地弹琴,小狐狸愣愣地听着,恨不能把每一个音符都记在脑子里,可很快又忘得干干净净。 暮残声从来没觉得如此委屈过,竟然有点想哭。 待一曲毕,他凑过去试图舔舔那只放下来的手,却听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大人,你知道此曲的名字吗?” 小狐狸抖抖耳朵,茫然地摇头。 人影一哂,似乎是叹气自己对牛弹琴,但还是好脾气地说道:“曲名《容夭》,取自中天境的桃牌词,意为‘容华灼灼,奈何夭夭’。” 容华灼灼,奈何夭夭。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注) 这世上越是美丽绚烂,越是脆弱不堪,花开一度后就零落成泥,人生一世终喂了虫蚁,就连所谓的感情亦被时光蹉跎,到最后不复往昔,唯忆初见。 一股凉意从暮残声骨头里蔓延开来,他终于看清了人影的脸,仍是闻音那恬静温柔的模样,一双黯淡的眼睛半阖着,一如暖玉阁中初相遇。 “我……”暮残声想说什么,喉头哽咽,却不料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落在小狐狸的头顶上,顺了顺炸乱的白毛。 “流光轻抛,繁华易逝,这些都是天数秩序,人力难阻,唯有顺其自然,无可厚非。”那人嘴角轻弯,“您可知比起消逝,我最怕什么?” 小狐狸蹭了蹭他的掌心。 “我最怕……”他轻声道,“若有来世重相见,却是我生君不识,自此红尘擦肩过,看尽春光非故人。” 那只手从指间开始随风消散,小狐狸抬起头,对上他嘴角的笑容,明明还是温柔的,却隐含着遗憾与不甘。 “……不会的。”暮残声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你有来生,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找到你的。” 黯淡的眼睛微微睁大,最后一个笑容也消散,风雪迷了暮残声的眼睛。 婆娑幻境里,一处空旷的地上突然有泥土翻开,一点翠色破土发芽,转瞬后抽枝长大,变成了一棵有人高的玄冥木,上头还没有人面,唯在层层密叶间长出一只洁白的花苞来。 “你说的,我都听见了。”琴遗音抚摸着柔嫩花苞,似笑非笑,“只怕下一次,你不敢认我呀。” 第六十章 北极 今日开始进入新副本《天净沙》 我真挺喜欢萧傲笙这种直得可爱又外冷内热的男人。 暮春四月,草长莺飞。 送别御飞虹后,暮残声与萧傲笙也在当日告别寒魄城,以白石为首的几位大妖亲自送他们渡过玉龙河。临别之时,暮残声终是忍不住回望那位于天水之彼的遥远城池,心里蓦地一空,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想要留下,仿佛一旦离开这里,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白石恰好看到他的眼神,轻声问道:“大人既然喜欢这里,何不多留些时日呢?” 妖皇那道旨意被暮残声退回,自然也不会被苏虞昭告城中上下,但是这些活了几百上千年的大妖都不缺心眼儿,哪怕这两只妖狐都没多言多语,他们也不难揣测出背后打算,起初确实有些不安,可是结合实际情况多做考虑后又少了大半抵触,没想到他们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事者反而要走了。 暮残声回过神来,目光在白石身上停顿了一下,这只妖怪经此一役更添沉着之色,如今将羊身化去,变为完整的人形,着一身劲装武服站在众妖前列,一路上也都代替他们与二者搭话,无形中显露出拔尖之意,愈发贴近他在梦里见过的模样,稳重可靠。 “此番有事在身,虽然留恋但不可久留,他日若有机会,定回寒魄城与诸位把酒言欢。”暮残声客气地跟他对过拳,装作没听懂对方话中隐意,“这一回寒魄城大难之后百废待兴,诸位接下来可要忙活好一阵子,我等就不耽误了。” 大妖们听他这样说话,心底叹气,知道是留不住这只狐狸,但也暗暗松了口气,却不知这些情态都被白石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他微不可见地摇头,倒不多做纠缠,翻手化出两壶梅花酒递过来,道:“既然如此,我等就送到这里,此酒赠与两位践行,今后修行路远,万请珍重。” 说罢,白石又多看了暮残声一眼,沉声道:“待今岁梅花盛开时,大人若有闲暇不妨来此重游。” 暮残声颔首,接过酒壶跟萧傲笙一同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风吹冷了衣上炉火余温,也模糊掉两端身影。等到走出了寒魄城地界,萧傲笙才拨开酒壶红塞,畅饮一口,笑着对暮残声道:“你说自己是野狐狸,又从哪儿学来这装模作样的官腔本事?我都不会呢。” 他笑得促狭,也有些好奇。哪怕身为剑阁少主,萧傲笙性情使然也不喜多做客套,这些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哪怕过了一千年也学不好,深感比起与他人玩起唇枪舌剑,还不如真刀真枪打一场痛快明了。 暮残声有些怜惜地看了他一眼:“这种只是费点脑子的东西,多用用就学会了。” 萧傲笙咂摸了几下,微妙地感觉自己被他骂了。 一人一妖对视片刻,又相互嫌弃地别开脸。 他们本该直接从寒魄城后雪原上北极境去,但是萧傲笙有心先去祭奠先师,暮残声也答应随行,为了不耽误正事只能加紧行程。因此他们嘴上打闹,脚下不慢,一路靠着御剑腾空之法,不消几日便赶到灵涯洞,拨开丛生草木,踏过嶙峋山石,一座无碑孤坟赫然出现在眼前。 在离坟墓尚有三丈开外时,萧傲笙已经负剑跪下,以三拜九叩之礼膝行过去,面色肃然,眼眶微红,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坟前泥地上,哑声道:“师父在上,不孝弟子萧傲笙前来请罪。” 向来少言的男子现在就想多长了条舌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从他千年前的一念之差到此番破执进境,没有半点遗漏地讲了清楚,连同自己的几番意乱也毫不掩饰,仿佛一个流浪在外许久的孩子终于回家,把自己这些年干的大事小情唯恐遗漏地讲给父母听,不论赞赏或斥责都如获至宝。 可惜那黄土下的枯骨,自始至终都不能再回应他只言片语。 暮残声看得唏嘘,心里也被带起一股子酸涩。他自幼失亲遭难,若是没有净思,如今也许早被人扒了皮做毛领子,可惜净思待他严厉有余、亲近不足,从小到大无论他做过什么,都少有得到师长赞许,反是教训吃得多,故而暮残声对净思的感情有些复杂,从未想过能如这般在对方面前讨喜或显露脆弱。 他眨眨眼睛,把空间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师徒,悄然转身去了灵涯洞。 当初因为干涉天选,净思在这里打断了暮残声一半骨头,又设下禁制关了他二百八十年,硬逼着他在此潜修。野惯了的狐狸自然不甘心被关进笼子里,几乎要把这洞穴砸碎捣烂,奈何净思连这点放肆的余地也不给他留,禁制几乎压住他全身八成妖力,剩下的只够在体内运转周天经脉,若不能持之以恒地修炼,滥用一回就要化为乌有,届时就真如一只普通狐狸被困在此,动弹不得。 那次肆无忌惮的行动,要用二百八十年的忍耐去还。等到暮残声终于突破境界,冲开禁制,他也早已冷静下来了。 此时此刻,暮残声回到这个让自己做了二百八十年噩梦的洞穴,心情却不可同日而语,他把这些日子落下的积灰掸去,点燃长明灯照亮黑暗,然后盯着放置在四角的四象石雕出神。 萧傲笙顶着发红眼眶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这副呆样,适时出声道:“说起来,十年前我到这里却遍寻不着,是你在这里闭关吗?” “啊……嗯。”暮残声回过神,歉然道,“早先误闯此处禁制,没料想就出不去了,只好留在这洞里潜心修炼,生怕自己要被关一辈子呢,倒是让你白跑了一趟。” 萧傲笙摇摇头:“你与家师本无因果,出关后还能记得将他遗骨入葬,已是有心了。” 暮残声心里微顿,对方这句话看似说得合情合理,实际上藏了个细节——他将萧夙下葬是在三百多年前初至灵涯洞时,而非此番出关之后。 言语可以编织模糊,坟墓周遭草木土石的痕迹却不能骗人,何况萧傲笙并非失于洞察的驽钝之人。 百密一疏。暮残声这样想道,先前比武时他还有所保留,就怕对方看穿自己师承净思,企图借着此行将《百战诀》的修炼直接推到机缘上,没想到萧傲笙眼下观察入微,能从墓土上看出下葬年月有异,戳穿了他这三虚七实的谎话。 一念及此,暮残声心下思量该如何答话,却听萧傲笙话锋一转,笑道:“如此一来,你与家师虽无师徒之名,也有五分传承之实,可谓是冥冥之中的机缘,说到底咱们俩算是师兄弟呢。” 暮残声一愣,抬头看着萧傲笙,男子的双眸澄澈如水,似一无所有,又像是包含万物。 他知道他有所隐瞒,却看在这番生死之交和为先师敛骨的恩义上包容了自己,还为暮残声到达北极境后可能出现的对他外修功法的质疑找好了理由,作为挡下旁人试探的盾牌。 《百战诀》虽不外流,但没有谁比萧夙的亲传弟子更有资格置喙,就算他日暮残声用《百战诀》造下罪业,也无人比萧傲笙更能名正言顺地出手。 暮残声想通这些关窍,不得不承萧傲笙的人情,当即向他拱手行礼,笑道:“那就多谢萧师兄了。” 萧傲笙见他会意,笑着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他们在灵涯洞没有多留,毕竟逝者已矣,哪怕有千般遗憾也不可扰其安宁,只将烈酒浇祭坟前,拔除萋萋野草,便准备加紧行程赶往重玄宫。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两人刚入北极境不久,就遇到了麻烦。 届时他们在一条小溪边略作休憩,暮残声变成狐狸跳进水里打滚正欢腾,冷不丁看到一只浅黄色的鸟儿振翼而来,惊慌失措如被疯狗追撵,察觉到萧傲笙后,两只黑豆眼几乎要飙出泪来,一个猛子就扎进他怀里,发出“叽叽”的叫声。 萧傲笙原本还算轻松惬意的神情,在听完它叫嚷一气后已经黑如锅底,手背青筋毕露,骨节都发出轻响。 “怎么了?” 暮残声见他神色有异,上岸抖了抖毛,变成人形抓起那只小鸟,正欲看个究竟,却听一声尖细的惊叫响起,他指间猛地一重,只见那鸟儿竟忽地变作一位半大姑娘挣脱了他的手,摔得一张俏脸儿皱成了包子。 她坐在地上疼得直哭,抻着手指骂道:“流氓!禽兽!无耻!你摸哪儿呢?!” “……”暮残声捻了捻手指,想起自己刚才一把捏了鸟屁股,顿时不吭声了。 这鸟儿变作的姑娘模样不过十三四岁,杨柳腰未成,芙蓉面也还没长开,青涩如枝头二月花,虽俏丽却不浓艳,一身淡黄色的窄袖衣裙衬得她愈发娇嫩,偏偏嘴唇颜色红得极正,似胭脂般娇艳欲滴。 暮残声自知理亏,赶紧道了歉,小姑娘却不肯放过他,拍拍裙子爬起来,一溜烟儿窜到萧傲笙身边,泫然欲泣:“萧少主,你可要为我做主啊!他欺负我,劈了他!” 萧傲笙回过神,见她俏脸含怒,只好做个和事佬道:“他是我师弟,刚才并非有意,你就别怪他吧。” 小姑娘还不依,暮残声摸摸鼻子正要哄她两句,就见萧傲笙眉头一皱虎了脸:“再闹就撕了你。” 小姑娘:“……哇!” 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出了声。 萧傲笙:“……” 暮残声一拍脑门儿,对着萧傲笙传音入密:“她是谁?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叫阿灵,本是重玄宫牵机阁妙手雕刻出来的一只彩绘木鸟,因雕工巧手,点睛有灵,后来被主人送给司天阁,在门前听经得道开了智才化成人形,算是司天阁的弟子。”顿了顿,萧傲笙眉头微皱,“阿灵说前些日子在这附近有人向神像焚香求助,说城中出了邪事,她就跟三位同门一起来探情况,但是……” 暮残声看这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压根儿不是被萧傲笙吓的,而是让他这句话勾起了委屈和悲愤,一时间抽噎不止。 四个人来探情况,却只有她化成鸟儿狼狈不堪地逃窜至此,剩下三个怕是…… 暮残声正欲细问,耳朵忽然一动,下意识将阿灵往身后一拉,同时萧傲笙掌中长剑出鞘,玄微似一道箭矢暴射而出,风驰电掣地穿入身后密林里,片刻后飞转回来,刃上带着一溜腥臭的暗红血迹。 这样短的时间,血竟然已经半凝固了,不似寻常活物。 剑修素来爱惜兵器,萧傲笙见状将眉头拧得更紧,可是避尘咒落下之后,这血迹竟然纹丝不动,就像斑驳在剑刃上的红痂。 “这……”暮残声嗅了嗅这古怪的腥臭味,胸膛上突然传来一点灼痛,他顿时脸色一变,“有魔气,小心!” 话音未落,那些血迹陡然扩大,包裹住整道剑刃,玄微发出一声颤鸣,竟是挣脱了萧傲笙的手掌,向着他咽喉狠狠割去! 第六十一章 昙谷 注:出自《周易?系辞上传》中的“大衍之术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小剧场—— 大狐狸:妈耶这章有点吓人 直男萧:听说作者是在医院守夜时拿手机码出来的 大狐狸:幸好不是在厕所里,我不想看古代版花子啊…… 直男萧:…… 阿灵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这一剑太突然,萧傲笙几乎连反应都来不及便被枭首,身首分离的刹那,附着在剑刃上的血污如有生命般脱落下来,化成一张可怖的赤红鬼脸携风乱舞,贪婪地用舌头舔舐四溅开来的新鲜血液。 与此同时,一双青白的脚从树上落下,吓了阿灵尖叫着跳开,原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吊颈娘。她发出“咯咯”的笑声,伸出一双枯树枝般的手臂去抓阿灵的脖子,半途被暮残声一把抓住,白发青年毫不留情地将她用力抡过头顶,狠狠掼在了地上。 吊颈娘被他这一下摔歪了脖子,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痛呼声,那赤红鬼脸似乎被激怒了,携着一股腥风嘶吼着冲了过来,嘴巴咧得几乎把头颅一分为二,露出口腔里长了里外三圈的森白怪牙,势如刀刃般绞烂了暮残声的护体真气,然后又变得大如磨盘,向着他头顶罩了下去! 暮残声目光一寒,右手抓着阿灵衣服后领腾空而起,同时满头白发见风即长,顷刻间变作数丈,如万千钢针般倏然向前暴射而出,带起一阵厉风。赤红鬼脸不得不往上飞起,避开被发针戳成烂蜂窝的下场,却不料一道寒光拔地而起,却是落在地上的玄微剑恰好对准它上升时露出的空门,自下而上地将这鬼脸刺了个对穿! 同一时刻,已经潜行到暮残声背后的吊颈娘身体一僵,一只手拽住了那条挂在她颈上的绳索,用力一拉便将其高高吊起,待暮残声转过身来,左手掌心里画好的符箓凌空击出,准确打在她被迫扬起的头脸上,本来挣扎不休的吊颈娘这下子便动弹不得,随着绳索一松,木槌似地砸在了地上。 萧傲笙从阴影下走出来,那具身首两分的尸体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纸人,赤红鬼脸嘴边残留的血迹也化为纸屑,以阿灵的眼力硬是没看出他在何时用了替身咒。 “都什么玩意儿?”萧傲笙脸色嫌恶,收回玄微剑,那鬼脸竟然还没有死,正在剑刃上颤动,仿佛被草茎戳穿的蚂蚱。 暮残声走过去看了看吊颈娘,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道:“这是走尸,魔气从你剑上那东西传来的。” 阿灵刚才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现在才堪堪回神,她盯着趴在地上的吊颈娘,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道:“辛、辛夫人……” 暮残声抬起头:“你认识她?” 阿灵对着吊颈娘那双翻白的眼睛,颤声道:“她、她是那个去神庙焚香的人,也是她带我们入城的……” 萧傲笙皱起眉:“她是上吊自尽的?” “是……不,我不知道。”阿灵猛然摇头,指着吊颈娘的腹部道,“她当时身怀有孕,快要临盆了!可是没等孩子生下来,她就在我们入城的第三天被发现吊死在院子里了!” 暮残声眯了眯眼,走到吊颈娘背后,拨开那些枯黄乱发,道:“她是被人活活勒死的。” 走尸即为死者起尸,神智沦丧,身躯却能多日不腐,暮残声所指正是她的后颈,此处虽然没有绳结印,却有一道竖着的淤痕留在大椎上。 她是被人绕柱在后勒死,又佯装上吊自尽的。 阿灵不寒而栗,萧傲笙沉声问道:“你们发现尸体时没有多加查看吗?” 阿灵慌忙摇头,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没人把她的尸体从梁上放下来,我们也就没能多看。” 暮残声凝眉:“为何?” “因、因为她是自尽的。”阿灵喃喃道,“辛夫人是昙谷山城的人,那里有个祖规叫做‘自弃之人不可入殓’,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也没有轻贱自己性命的权利。倘若有人自尽了,不论什么原因,都是对不起祖宗,要受全城唾弃的。七日前发现辛夫人尸身时,大家还在她脚下找到了绝笔书,便认为她是上吊而死,故无人将她放下,我等外人也就不能……” 暮残声摇了摇头,深感这小姑娘不愧是木鸟化灵,真是呆得可以——哪怕是入乡随俗,在非常时刻仍要用非常手段,何况还关乎着一尸两命和背后可能存在的阴谋线索呢? 他追问:“绝笔书上写了什么?” 阿灵正要开口,脸色突然一变,萧傲笙只觉手下一轻,那穿在剑刃上的赤红鬼脸竟然悄然化成一滩血水流淌下去,在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嗖”地钻进了吊颈娘裙下。 她猛地睁大眼,脸上的符箓陡然溃散开来,原本僵硬的身躯一骨碌爬起,干瘪的腹部高高隆起,裸露出来的肚皮上还隐隐凸显出那张鬼脸的轮廓。 那赤红的魔物,原来是她腹中未能平安出生的胎儿! 阿灵吓得面无血色,暮残声疾步上前,撮掌成刀直取吊颈娘腹部,不料这先前行动还有些迟缓的走尸此刻竟是灵活无比,硬是从他手下滑开,四肢着地如野兽般窜了出去。萧傲笙当机立断,驱动玄微追了过去,长剑化为一道流星,转瞬即逝。 一道微不可闻的闷响从密林里发出,分明是剑锋入肉后钉在树上的声音。 阿灵松了口气,萧傲笙眉头却皱起来,暮残声快他一步赶了过去,只见玄微剑的确是钉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可是剑下没有吊颈娘,只有一滩暗红的血,几块碎裂的骨骼和脏器,以及零星烂肉。 这把剑的确穿过了目标身躯,可是那目标又把自己从剑下撕裂开来,仓皇逃去了。 “就像是守宫断尾。”感觉到背后气息,暮残声目光暗沉,“但是,一具走尸能做出这样狠厉果断的决定吗?” 走尸与死灵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前者只有身体本能,后者还残留着意识思想。 “她的魂魄不在尸身上,恐怕是那怪胎的想法使然。”萧傲笙收回玄微剑,看向地上蜿蜒的血迹,转头问阿灵,“这是通往哪里?” 面色苍白的阿灵哑声道:“是……通往昙谷的方向。” 暮残声跟萧傲笙对视一眼,彼此面色都有些凝重,后者问道:“跟你一起的三位同门呢?” 阿灵张了张嘴,声音哽咽:“都、都死了……” 北极境位于玄罗北方,越往北越是严寒,气候地理并不宜人居,故而在无形中划开疆界——以位于中心的八百里连绵大山为线,往南是对耕作渔猎需求较高的人族聚居之地,北上渐渐人烟稀少,多是以灵族为主、包容其他异族的大小城池,代表此境至高权力的重玄宫与天净沙都在极北之地。 昙谷的位置比较微妙,它恰好处在八百里连绵大山中,虽被称为“谷”,实际上以那处山谷为中心包括了周遭不少依山建立的乡镇村落,据说祖先多是破魔之战时逃入山中避祸的流亡之民,经年发展下来已经形成不小的规模,连自己的集市和布防也建立起来,又被称为“昙谷十二城”。 除此之外,昙谷在北极境有着独特地位,盖因它乃是传说中那位真神首度现世的地方,故被称为“神降之地”。 “焚香莫问神居处,北极之巅拜真君”,这是远古之时就流传在玄罗五境的神话,据说是在三界分立后,五十位神明陆续应运而生,奉天道之意点化愚昧众生,使四时有更替、草木演枯荣、禽兽知饥寒、万象入轮回,人、灵、妖、怪都在这样漫长的演变里分化发展。众生开智后,其中四十九位神明便回归元初天界,化为无形无相的天道规则,用以维持三界运转,只有最幼小的那位尚存世间,留在位于北极之巅的天净沙中,由三宝师带领上位灵族世代守护。 这位神明被称为“道衍神君”,意为“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注),既是太极五十数中的一元,也代表天命之下的一线生机。他是玄罗五境亘古流传的神话,无数人想要去求证,却都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无功而返,在破魔之战发生前,他已经成为独属于灵族的信仰,被其他三族视若缥缈虚谈。 直到魔族从归墟地界爬上玄罗,造就倾世魔祸,五境众生罹难,眼见人力不可敌,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神明,却没想到这一回神明给予了回应——道衍神君离开了天净沙,带领四族开启了长达百年的破魔之战。 战役打响的信号,就是道衍神君在这八百里大山外击退魔族优昙尊,立下禁魔结界,为后来北极境战线的开战划定出最安全稳固的后方,“昙谷”之名也由此而来。 发展至今,昙谷虽因其位于深山而不显繁茂物流,又非洞天福地做不成仙门道场,但是里面人口不少,谷中供奉有道衍神君金身,香火鼎盛,信仰绵长,常年风调雨顺少有天灾地动,邪祟之物也不多见,其中山民长寿无忧,在凡人眼中就像个桃源所在。 然而,十二天前重玄宫司天阁从观世台收到一封香火信,乃是有人将请求写于黄纸,在神像前点香焚化后便会在观世台显现,为照看此处的重玄宫弟子受理,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能是虔诚供奉真神的信徒。 观世台每日受香火无计数,但大多都是无关痛痒的祷告,这封信却是裹挟着一股黑气在火焰中现出,分明是诉求之人大难临头。彼时当值的正好是阿灵,她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名来自昙谷的妇人所写,她自称辛陆氏,说自己家乡频生怪事,恐有邪物作祟。 这信写得含糊,上面的黑气却不作伪。在此情形下,虽不至惊动重玄宫中大能高修,司天阁却还是按照惯例点了四名弟子前去查探,阿灵作为接信者自当随行,只是没想到同路的除了两位司天阁师兄,还有千机阁少主北斗。 千机阁主幽瞑是重玄宫里一个怪胎,哪怕被禁足千年的萧傲笙都要比他有人缘,这家伙不知是什么根脚化灵,容貌虽好,性情却古怪孤僻,哪怕是面对三宝师也从不礼敬,偏偏他修行千机妙法,堪称当世机关道一大宗师。北斗是他唯一的弟子,性格与师父简直天壤之别,他待人诚挚又温柔开朗,在术法和推演上天分极高,偏偏自己师父的机关道法只学了个半桶水,被不少弟子四下说他该转投去司天阁。 这一回,北斗不知为什么惹恼了他那脾气糟糕的师父,不仅被被直接赶出了千机阁殿门,还被勒令说近日不想在重玄宫看见他。无奈之下,北斗只好厚着脸皮蹭进阿灵一行,司天阁弟子向来喜欢他,此行又可算是一大助力,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阿灵本以为有了北斗在,此事无需担忧,可等到他们在十日前抵达昙谷,见到焚信的辛陆氏,才发现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这一年刚开始,昙谷已经出了不少事情。先是在短短两个月间,连续有九名老人病逝,消瘦得如同皮包骨头;然后是六位青壮年的男女接连暴毙,各自死期都恰好相隔一天,依旧是形容枯槁不堪,众人便担心是什么不知名的疫病,便草草将尸身堆起来焚化,把上了年纪的老人隔离到一条街去;之后这神秘疫病便没了,可是过不了几天又有三个七八岁大的娃娃神秘失踪,山长带着人几乎翻遍了整个昙谷,最后只在野兽窝里找到零星的骨头。 辛陆氏在信里说,谷中众人调查无果之后,只得将这些事情归于意外,此后长达一月再无怪事,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然而随着她肚子越来越大,晚上愈发不能安寝,近日入夜便总能看到屋里床前有人影徘徊不去,照亮灯火后又分毫不见。 与此同时,她渐渐能看到一些古怪的景象,比如原本天朗日清的山谷上空浮现出常人不觉的血雾阴云,每个生活在此的人身上都染有不祥黑气,无论男女老少都很快地消瘦憔悴,偏偏对方和其他人毫无察觉……最可怕的是,每晚徘徊在她床前的怪影越来越多,一个个面目狰狞地扑向她的肚子后消失不见,辛陆氏依稀辨认出其中几个人的长相,次日忙不迭地上门拜访,却见对方虽然还都活着,一个个却都被黑气包裹住全身,在她眼中已经不似人样,偏偏旁人无一觉得异常。 “妾不知是自己得了癔症,亦或是这昙谷山城的众人都被邪物迷心,日间不得解,入夜不能安,委实生不如死。然而,妾腹中胎儿尚未出世,不忍轻生枉死,只能拜求神明,请仙长慈悲相救。” 将事态悉数告之后,辛陆氏挺着个大肚子,艰难地向他们低头行礼,哽咽的声音里难掩颤抖。 名门弟子无论修为高低,大抵有两种气性,一是自恃倚仗少有畏惧,二是胸有意气难忍不平。因此,他们四人答应了辛陆氏入城调查,可是三天过去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就连辛陆氏所说的床前怪影也无踪迹,仿佛那一切真是意外,只是这个女人在疑神疑鬼。 第三天晚上,他们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北斗心有不忍,决定多留一夜做个镇邪傀儡送给辛陆氏,既是以防万一也为安她的心。未料刚到子时,外头突然传来喧哗声,北斗说了句“情况不对”便冲出门去,他们三个一时不察,竟是落在了后面。 北斗虽然机关道只学了个半桶水,修为却是半点不作伪,转瞬间就没了踪影,好在他还记得留下“辛夫人”三字,让阿灵等人有了个追去的地方。 可是等他们赶到辛陆氏家中,没有看到北斗,只见得宅院被一群惊醒的山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快要临盆的辛陆氏却吊死在后院一棵老槐树下。 她那双僵硬的脚下落着一封绝命书,上面先是凌乱地写着自己曾经对阿灵四人说过的话,又添上了不被信任的委屈和痛苦。 辛陆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哪怕阿灵等人还没有明说,她也能看出来自己已经不被四位仙长信任,变成了他们眼里的疯婆子,跟这城里其他人看她的目光一样。这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辛陆氏在信中写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既然活着无法被理解和拯救,那就用死亡去解脱。 绝命书最后,她还咬破手指连写了四个“死”字。 因为这封信,众人都相信了她是癔症发作上吊自尽,阿灵和两位师兄由于没能查到线索不便强行插手,又记挂着北斗,就没有再追究下去。 可是直到长夜过去,北斗也没有回来。 阿灵他们在昙谷留了七天也找到北斗,就在昨天晚上,他们决定先回重玄宫禀报实情,让修为高深的师兄师姐前来寻找,可是子时一到,屋子里的烛火齐刷刷灭了。 阿灵听见了风声、窗扉震动声,还有……辛陆氏“咯咯”的笑声。 她燃起了一道符纸,看到颈悬麻绳的辛陆氏从梁上垂下,那圆滚滚的肚子已经瘪下去,整个尸身变得骨瘦如柴,正冲着她笑。 阿灵吓得往后疾退,不料撞到了一位师兄,他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一团血呼呼的玩意儿从师兄脸上挪下来,那张原本齐整的脸已经没了人样。 那一刻阿灵才明白,绝命书最后的四个血色大字是什么意思——她要他们四个死! 第六十二章 死气 小剧场—— 大狐狸:节操这种东西,掉多了就习惯了。 萧傲笙:…… 心魔:我终于知道作者为啥把咱俩凑成一对了,真是天作之合。 大狐狸:因我机智如斯,而你奸诈狡猾? 心魔:不,因为咱俩的母校都是戏精学院。 “……两位师兄都惨死当场,我侥幸逃出屋子,本欲呼喝谷中城民,又见走尸紧追其后,不敢殃及旁人,只得化出原形振翅飞远,彻夜不敢停歇,察觉到萧少主的气息,这才往这边逃来。” 阿灵说完这些,身体已经抖似筛糠,脸色青白得吓人,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奈何萧傲笙一腔铁石心肠:“凭你自己,一夜逃亡至此?” 他与北斗只有十年前的一面之缘,却知道对方并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放眼如今重玄宫里的同辈修士,除了自己和司星移,再无人能越过北斗去。刚才那番交手,萧傲笙算是对辛陆氏与那怪胎有了些估量,虽然棘手却还不足以威胁自身性命,那么北斗就绝不可能在这母子身上栽跟头。 再说阿灵,不过是一只木鸟化灵,倘若她两位师兄都未能幸免于难,她又凭什么逃出生天? 阿灵被他不带温度的眼神看得直打哆嗦,可又实在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昨夜那场变故来得惊险突然,她到现在还有种如堕噩梦的感觉,自个儿都觉恍惚,哪里还能与他分说清楚呢? 暮残声的目光在阿灵身上停顿片刻,让小姑娘觉得自己像是被天敌盯上的猎物,幸亏他很快开口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去昙谷一趟。” 走尸暂且不提,魔胎事关重大,胎死腹中本不为惧,可那样至秽凶戾的魔气连欲艳姬都不能相比,竟然是来自一个未出世的胎儿,若非其身体不全,恐怕刚才就不能善罢。 按照阿灵的说法,七天前这胎儿还未离开母体,现在已经长成这般模样,很可能再过几日就要彻底成形。此外,北斗身陷其中,尚且生死不明,若是要去重玄宫找救援,一来一往只怕是赶不及了。 就算是有诈,那也得身临其境才知真相。 萧傲笙按在剑柄上的手松开,对阿灵道:“你带路。” 阿灵被他看得两腿发软,哪里还有不应的胆气,忙不迭地点头,旋身化成小黄鸟,扑扇着翅膀朝血迹延伸方向飞去,途中撞到两次树干也不敢停。 暮残声化为白狐紧随其后,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苍莽密林中,萧傲笙仍是紧皱眉头,抽出一张符纸,点血书字后折叠几下,符纸就如有生命般飘了起来,变作一只不起眼的小雀向重玄宫的方向振翅高飞。 他做完了这件事,便借一道山风使力,身影顷刻滑出十丈开外,追上了暮残声的步伐。 那只小雀飞得极快,不多时便要离开这片林子,就在这一刻,有大风平地而起,如绳索般将它套住,生生从空中拽了下来,落进一只干枯的手掌里。 符纸拟形到底不如灵物生动,被五指一捏就变回了皱巴巴的原形,那人看清了上面的字迹,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却又把纸符折叠回去,看着它再度变成小雀飞离视线。 阿灵用了一晚上飞到此处,现在被后面两个“煞神”撵着,竟是在两个时辰后就赶了回去。在遥遥望见山城大门时,她长舒了一口气,哪怕木头做的身子也快散架了。 “就、就是这里了。”她气喘吁吁地落下来,回头却看见“煞神”们的脸色都不大好。 暮残声看着前方的山城,神情微微一动,那双赤红的眼睛里亮起一点紫芒,面前一切都缩在这米粒大小的光芒里,顷刻后荡起涟漪,目之所见却分毫未变。 他轻声问道:“师兄,你可有看出什么异常?” “没有。”萧傲笙已经用神识将周遭都扫过一遍,眼下面沉如水,“什么异常也没发现。” 可是昨夜走尸出世,又有两名修士惨死,怎么可能一点异常也无?单单血怨之气,就该在此地上空萦绕七日不休。 暮残声眉头微皱,他看着这座貌似平和的山城,在心底思量起来——按照阿灵所说,在辛陆氏死前,昙谷已有十八人在短短半年内毙命,依次按照九、六、三之数丧生,死者从老年逆回到幼童。如此不同寻常的连番丧事,哪怕是个傻子也该知道其中有诡谲之处,不说闹得人心惶惶,也该让城中众人惊悸生寒。 要知道,生灵的精气神与地脉风水相呼应,故而福地能使人神清气爽,心智颓丧之人又能将生门过成绝户,当年魔族为祸世间时,无数城镇被其攻破占据,并非是魔物当真所向披靡,而是那种恐慌在内部蔓延,能够吸引方圆数里的污秽之气,使邪祟丛生,未战败已落下风。 可暮残声现在不管怎么看,都没发现丝毫不对劲的气息,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瑞光从城中升起,在上空笼罩成无形的光幕,隐约还能听到欢乐无忧的人声随风而来,仿佛这是神明赐下的一隅净土,半点污秽也不容。 他将目光落在门前那块石碑上,约莫丈许高,石头的年份已经很久了,可是未见风化坍塌,上面的字迹也还清晰可辨:昙谷。 传说中的神降之地。 暮残声与萧傲笙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疑不定,阿灵看他们脸色不对,正要壮着胆子说什么,却被后者一把捏住了鸟喙,粗暴地把她塞进袖子里。 与此同时,暮残声收起了自己头顶狐耳,抖开一件黑色的兜帽斗篷,将自己裹了个严实,虚虚往萧傲笙身上一靠,乍看就像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萧傲笙本来要说的话硬生生被吓得吞回肚子里,他本能地想把这只狐妖扔出去,适才听到的人声却已经近了,只能暂且忍耐下来。 那是三个挎篮妇人,一边说笑一边出了城门,见到两个生人时明显一愣。 站在中间的妇人年长一些,打量了他们两眼,开口问道:“瞧着二位眼生,是外地来的吧,到咱们这儿有何贵干呢?” 萧傲笙一手掐着鸟,一边肩膀靠着狐妖,在这禽兽夹击间动弹不得,本就不大会说道的嘴现在更是张不开了,僵在原地仿佛木头人。 “与三位婶子见好,我兄妹乃是边境渠城人士,此来是为拜神求医,并无歹意。”暮残声适时开口,却是柔声细语的女儿音,他本就身量颀长,这一下被斗篷裹得严实,看着便只觉高挑细瘦。 萧傲笙眼睁睁看着这狐妖把兜帽拉下,满头白发已变青丝,赤红妖瞳也转为黑色,五官虽未大改,轮廓线条却柔和了太多,偏偏面无血色,怎么瞧都是个病恹恹的大姑娘,令人生怜。 暮残声对他仿佛被雷劈了的眼神视若无睹,暗暗踩了萧傲笙一脚,便向那妇人递出腕子,只见苍白细弱的手臂上长了好几块红疮,隐隐有溃烂之相,那妇人猝不及防地看到这东西,当即吓退了两步。 “骇到婶子了,是小女子不对。”暮残声垂下眼,又往萧傲笙身后躲了躲,“小女子年方二八,本是该结亲的年纪,奈何身上无缘无故长了这许多怪疮。我自幼父母双亡,唯有哥哥怜惜,见吃药看诊都不得好,只能带我四处求仙问药,闻说昙谷有神庇佑,是个无病无灾的好地方,便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却不知有何规矩、怎样行事,故踌躇不前,幸得遇见三位婶子,,请婶子们发发可怜,给我们指个明路。” 他整张脸都被萧傲笙挡住,唯有声音愈发低柔,听着竟有些泫然欲泣的味道,听得三个妇人面露怜惜,只有萧傲笙被他膈应得不行,连袖子里的阿灵都忘了挣扎。 “好姑娘,莫要怕。”一个头戴银钗的妇人拭了下眼角,温声安抚,“咱们昙谷是神降之地,常年供奉真神金身,大巫祝也是有真本事的,定能将你医好。” “阿兰!”先前的年长妇人轻斥了一声,又转头看过来,对着萧傲笙上下打量,犹带警惕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长剑上,“你会武,还是懂法术?” 萧傲笙正欲说话,就被暮残声用力掐了一把胳膊,混不要脸的狐妖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含泪道:“我兄长做过城主护卫,若非有我拖累,合该平步青云,娶个好姑娘咧。” 年长妇人眯起眼睛:“做城主护卫就该见过大世面,怎么都要你来替他说话?” 暮残声闻言,面色更苦:“因我兄长是个哑巴呀。” 萧傲笙:“……” 他这番令同伴都要忍不住暴起降妖的鬼话说完,年长妇人反而放下了警惕,悄然松开了藏在袖中的一张纸符。 昙谷作为神降之地,多年来接纳了不少外民,城中百姓们过惯了无忧无虑的安逸生活,连警惕性也逐渐丧失,曾有贼人趁机混入,造成了一些损失,于是大巫祝便下了命令,不允许三种人进城——来历不明,言行无忌,不敬鬼神。 这规矩在阿灵他们来时已经听说,只因当时四人都来自重玄宫,入内自受礼遇,可暮残声不想打草惊蛇,便把她随口一说的话也记在心里,为防露馅还让萧傲笙这个直肠子直接闭了嘴。 萧傲笙到底不傻,闻言虽不知其心下盘算,却也乖乖装了个闷嘴葫芦。三个妇人商量了片刻,两名年轻些的接过篮子继续往城外田地走,年长妇人则带着这对“兄妹”进了城。 一入城内,萧傲笙就再顾不得暮残声,将神识小心地外放出去,街巷集市、屋舍商铺、行人小贩……乃至于一块砖石和一条看门狗,都无一不在他神识感知之内,随着越往深处走,神识探查过的范围就越大。 可他仍然一无所获。 这并不止是说他没有发现异常,而是在他们走街串巷靠近城中心后,萧傲笙外放的神识陡然一松,仿佛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地与他元神断去了联系,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中划过,轻描淡写地扯断蛛丝。 萧傲笙顷刻额头见汗,喉口一甜,生生把涌上来的血吞了回去。正跟年长妇人套话的暮残声似有所觉,借着转角侧身,一手卡在他脉门上渡去一道温和的真元,冲他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暮残声柔柔问道:“刘家婶子,您说的大巫祝是什么人呀?” 走在前面的年长妇人笑道:“咱们昙谷位于深山,名义上受云州官府管辖,但相隔山岭,没有衙门落在此处,平日里大事小情都听山长的,遇到他也解决不了的事情,便去求问大巫祝。” 暮残声好奇地问道:“大巫祝是男是女,有何本事呀?” “可不要胡说,大巫祝是位美夫人呢。”刘家婶子忙对他摆摆手, “至于本事……她活了一千年,你说算不算本事?” 暮残声面露讶然,心下一动。 虽说修行无岁月,可是论起寿数千载,如今放在妖、灵和怪等三族中也不多见,更何况是生命短暂的人类?除此之外,千年前正是破魔之战,五境四族不知陨落多少大能,留下的皆是有名有姓之辈,他们却未曾听说昙谷里有这般人物存在。 可是看这妇人如此轻易地告之外人,附近听见的城民也无异色,说明这件事至少在昙谷中并不是秘密。 然而,在阿灵之前的讲述里,根本没有提到大巫祝这个人。 萧傲笙也注意到这一点,眼神微不可见地一冷,笼在袖中的左手捏住那只小鸟,阿灵被他气机锁定,根本连动弹也不敢,僵成了一块木头。 接下来的路上,暮残声为防起疑不再多话,只跟着刘家婶子一路前行,最终停在了一处道观前。 自古道观选址皆取静,这名为“一元观”的道观却位于昙谷中心,周遭屋舍俨然,四通八达,虽离东西市井较远,到底是没脱出人烟之地,若非修筑装潢合制,暮残声还以为是个贵人府邸选址。 此时已近黄昏,又非重大时日,观里虽然香火常在,信徒却不多,从大门一路进去,看到数名居士在洒扫或唱经。 刘家婶子走在前面,跟一位女冠说了几句话,不时还对暮残声二人指指点点。不多时,刘家婶子转身过来,对他们道:“我要回家准备夙食了,已经把你们的事情告诉这位真人,可惜实在不赶巧,大巫祝今儿个闭关,你们暂且到客栈住上一晚,明天再来吧。” “听婶子的话。”暮残声向她欠身,目光与那位女冠对上,只一瞬便收了回来。 他从这个女冠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死气,若非是大限将至,那就该是行尸走肉。 女冠眼瞳不散,眸中有光,可暮残声觉得不对劲——她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像一个活着的木偶人。 第六十三章 谜城 小剧场—— 大狐狸:唉,为什么受伤的总是老子? 萧师兄:都怪你太聪明吧 阿灵:聪明不好吗? 心魔:有时候,枪打出头鸟啊 “我们上次来时,没有听说过什么大巫祝。” 入夜,暮残声与萧傲笙下榻于一间客栈,待检查无异后布下禁制,萧傲笙便将袖中小鸟抛出,冰冷的视线看得阿灵浑身发颤,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暮残声脱了斗篷,原本窈窕细瘦的身躯恢复成正常体态,他抬起阿灵的下巴,后者只觉得一丝真气顺着那根手指透骨而入,所过之处顿生麻痹,连心脏都似被一只手死死攥住。 她不敢扭头,只能与暮残声四目相对,只觉得对方一双赤红妖瞳里有紫色电光流转,如同云海雷霆,顿时脸色惨白。 暮残声道:“将你上次来此的见闻再说一遍,务必详尽,不要缺漏。” “……十日前,我们一行四人来到昙谷,按照香火信上的约定在谷外小道旁与辛陆氏会合,由她带我们进了北城门。”阿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我们一入山城,就引来不少百姓的注意,他们一听是来自重玄宫的仙门弟子,皆礼遇有加。山长亲自来与我们交谈,闻说辛陆氏所言,虽然不信她的疑神疑鬼,但也是对城中频生丧事心有余悸,便许我们便宜行事。” “你们在何处落脚?” 阿灵脸色更白:“北斗师兄认为我们既然没有掩藏身份,就不必在客栈落脚,一是方便行事,二是以免出了意外连累他人,便请山长找了一间清扫出来的亡人故居暂且住下。” 北斗这般安排并无差错,萧傲笙便问道:“你们在那屋子里可有发现什么?” 阿灵摇摇头:“那屋子位于城东一条深巷里,本是个瘸腿的鳏老所居,卖豆腐为生,老伴儿前年走了,他膝下无子女,死后三日才被邻居发现,由山长派人打点其后事,内中物件但有价值都折钱为他做丧,我们进去时已家徒四壁,连一应桌椅床铺都是山长让人送来的,要说有什么异物也早不见了。” 暮残声突然开口:“那么,死气呢?” 阿灵愣了一下,道:“并未察觉,不过听说那鳏老去世已有数月,就算有死气残留,也该散干净了吧。” 萧傲笙闻言,眉头皱了起来:“不对。按你的说法,那老者是在宅中咽气,虽然肉身入土安葬,可是他没有子女后辈,便无香火为其魂灵超生,须知人死后七日回魂若不得引渡,那就要长留此间,死气只会在屋子里越发浓郁,要么等到他被人焚香渡走,要么就耗到魂灵消音散形方可解脱,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世上凡人重视子孙香火,一是为传祖宗血脉,二是维系这样的灵魂羁绊,纵然一生无所出,也要开宗祠过继个一儿半女,只因不想在身死之后连魂也无依无凭。 既然如此,那间屋子里就不该连一丝死气也无,除非……有什么东西,将那死气和游魂一同吞噬得干干净净。 阿灵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顿时白了,再想起那容身十日的僻静居所,忽然就觉得如在虎口走了一遭。 可她又觉得不对劲,自己和其他两位师兄根基浅薄,不知这般细节情有可原,但北斗师兄怎么会不知道?然而在那三天里,北斗从来没有提过这一点。 萧傲笙也对此犹疑,只听暮残声道:“那个山长是怎样的人,你且说说。” 阿灵回忆了一下,轻声道:“山长名唤希夷,是个老妇人。” 暮残声眉头微皱,他想起一路上跟刘家婶子的套话,对方口中也提到过山长,可听其语意分明说的是男人。 一山尚且不容二虎,可这昙谷之中难道有两个山长? “你们可有查探她的脉门气机?” 阿灵道:“试探过后发现对方身上并无真气流动,经脉骨骼也显娇弱,恐怕连武功都不会,我们便不再留意了。” 萧傲笙眉头皱得更紧:“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老妇人,能在昙谷中坐稳山长之位?” 阿灵嗫嚅道:“我也曾打听过,据说是因为她的夫家。” 暮残声追问:“她的夫家有何荣光?” “希夷夫人的夫家是辛氏,千年前魔祸大劫时曾率众守卫山谷,还亲自迎接过真神,得到神君指点,离家参与破魔之战了。”阿灵抬起头,“传说那位辛氏先祖再没有归来,只留下了妻儿守在昙谷,他的妻子为神君塑金身,从此万邪不敢入侵此间,他的子孙受此余荫,世代为昙谷山长。到了这一辈,上任山长早亡,只留下希夷夫人暂代夫职,将少子拉扯成丁,后来娶了陆家女为妻,可惜她的儿子没等到自己孩儿出世便病故,儿媳又身怀有孕,只好由希夷夫人继续暂代山长,然而……” “等等!”萧傲笙猛然打断她,“辛陆氏是希夷夫人的儿媳,她肚子里的本该是下任昙谷山长?” 阿灵面露悲戚:“不错。” 暮残声一双眸子眯得更加狭长,沉声道:“辛陆氏既然是山长的儿媳妇,遇到事情没有告诉自己的婆婆吗?” “她说自己就此事找过山长很多次,可是山长每日事务繁忙,虽然每每耐心安抚她,可山长说她这是心病,女子怀孕大多有此症结,难免疑神疑鬼心绪不安,便亲自为她调药看诊,但都没有效用。”阿灵摇摇头,“我们看过药方和药草,确实都是些安神保胎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当之处。” “辛陆氏被发现死在自家后院,希夷夫人难道毫无所觉?” “她们并不住在一起。”阿灵道,“昙谷有个规矩,历代山长上任后都要搬出家宅,到一元观里居住,替城民向真神祈福,使神恩常在。” 暮残声沉吟片刻:“你接着说。” “其实也没什么了。我们在城中四处查探,历经三日再无所获,包括辛陆氏特意提出的几个人也一一看过,不觉什么异常,便按照山长的意思为亡人居处做了净灵法事,总算聊胜于无,便决定告辞了,没想到就在那天晚上……”阿灵惨笑一声,眼泪又夺眶而出,“辛陆氏一尸两命,北斗师兄失踪,我们三个几乎把昙谷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反而等来了辛陆氏的报复……她是怨我们啊,怨我们没有解开她的心结,怨我们和大家一样不信她,可是我们已经尽力了,根本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难不成还要凭空装神弄鬼去骗她吗?” 她说到后面,语气已经难掩怨愤,暮残声毫不客气地一巴掌呼上她头顶,一股真元灌顶而下,如冰水当头,激得阿灵浑身一抖,被悲伤和恐惧充斥发热的大脑倏然冷静下来,哆嗦着嘴唇不再开口。 “别忘了,辛陆氏并非自尽,而是为人所害,况且她枉死后变为走尸虽不足为奇,腹中胎儿却面目全非染上魔气,可见背后当有黑手操控。”他看着阿灵的眼睛,语气难得严苛,“就冲这两点,足以代表此间必有鬼蜮之处,倘若将一切归咎在死者头上,对她又何其不公平?我等是修士,生死祸福皆是修行,别让死亡和仇恨的阴影遮住你的眼睛。” “……”阿灵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哭了起来,一头扎在他肩膀上浑身发颤。 暮残声拍拍她的背,屋子里无人说话,只剩下阿灵的抽泣声。等她哭累了,他就使了个小法术催她睡去,这才跟萧傲笙对桌坐下。 “阿灵没说谎。”暮残声给自己倒了杯水,“我将妖雷送入她体内,倘若她有所隐瞒,必定心生邪念,当即便会被妖雷炸碎,现在她既然安全无事,那就说明她所说的都不假。” 萧傲笙眉头皱得更紧:“可是她说的话,跟我们现在的见闻有矛盾之处。” “阿灵认为辛陆氏自杀、死后含怨报复,原因是她生前濒临崩溃的情绪和最后那封绝命书,可是我们现在已经确认辛陆氏为他人所害,那封绝命书十有八九也是假的,要做到这个……” 萧傲笙会意:“必须得对她的状态了如指掌,还能熟悉到能够模仿她笔迹。” “大巫祝,山长。”暮残声轻敲桌面,“一个是阿灵口中本不存在的人,一个是辛陆氏最亲近却与城民所说有差异的人,我们要查就只能从这两者身上入手。” “只怕时间来不及。”萧傲笙摇头,“虽然我闭关千年,可是出关后没少听说千机阁主幽瞑的事情,他是个性情乖张的疯子,要是北斗在此出事,他会干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距离北斗失踪已经过了七天,如果他不幸惨遭毒手,重玄宫不可能还安静如斯,因此有两种可能。”暮残声眼睛微眯,“第一,他遭受重创,为幕后黑手控制,不得自由;第二,他发现了一些关乎重大的隐秘,不能告诉包括阿灵在内的同伴,并且被这些秘密牵制住,难以主动与外人联系。无论哪一种情况,都能确定北斗还在昙谷里。” “还有一件事也奇怪。”萧傲笙补充道,“今天我们进来,发现所见城民都安居乐业,可是两名同门之死尚在昨夜,怎么都不应该如此平静得像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曾被昙谷城民夹道欢迎的仙门弟子,如今死在宅院里,还是那般凄惨可怖的死相,就算是山长也不能强压悠悠众口,可是他们一路走来,这些人无一面有异色,仿佛城中从未有过血腥之事发生,一切都平静无波澜。 “辛陆氏的走尸和那个魔胎也有问题。”暮残声面寒如冰,“世上枉死者数以千万计,化为走尸也不罕见,可她刚死七天就能在回魂夜里杀掉两名重玄宫弟子,与我们交手时也可见凶戾,更别说那个胎儿……” 死胎可化为婴灵,却没听说直接堕入魔道的先例,更何况那魔胎凶性异常,还能驱使母体从玄微剑下逃生,根本不是寻常魔物能比的。 “我们沿着血迹追过来,可以确定走尸遁入昙谷,可是这青天白日里城中竟无一人察觉惊惧,要么是它藏身之法了得,要么就是……”暮残声语气变冷,“有人包庇。” 萧傲笙明白他的意思:“那位大巫祝恰好今日闭关。” “我欲往那鳏老家和辛陆氏宅院一探,顺便找找走尸与魔胎的踪迹。”暮残声放下杯子,看向趴在床榻边的阿灵,“师兄留在这里,倘若我天明未归也莫着急,带她去见大巫祝便是。” 萧傲笙本欲点头,忽然苦了脸:“纵有变形咒法,阿灵的心思可不比你,我……” “师兄不必言说,多看就可以了。”暮残声眸光微凉,“我们入城的借口是寻医问药,那么自然要拿出一个病人来。我刚才留在阿灵体内的妖雷并未收回,她明天只能做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如此也免生事端,师兄只需要做些手势,请大巫祝亲自为她治疗……放心,妖雷伤她骨肉内脏,不损根基分毫,大巫祝若真有本事便无虞,倘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也不妨事。” “……”萧傲笙一口茶呛进嗓子眼里,瞪着暮残声的眼神仿佛是看他多长了两个角。 “明天你记得叮嘱她,多注意沿途见闻,我总觉得这里不对劲。”暮残声摸了摸下巴,“可惜咱们都是初来乍到无从对比,只能靠她了。” “我明白。”萧傲笙将一枚玉符递给他,“你多小心。” 暮残声一口闷光了茶水,翻窗出了客栈。 鳏老家与辛陆氏家宅正好一东一西,暮残声先按照阿灵所说,化作一道风往城东掠了过去,到地方一看,里面竟然还点着一盏灯火,有个老妪正在院子里用小磨盘磨豆子。 他愣了一下,本来准备翻进院墙的动作一顿,不慎踩落了一块碎瓦,“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谁?”老妪吓了一跳,抬头只见一道小小的黑影从墙头窜过。 “喵呜——” 听见猫叫,老妪这才松了口气,一边收拾碎瓦,一边小声骂道:“不晓得哪家的猫,上房揭瓦,遭瘟!” 变成小狐狸的暮残声趴在房顶上,觉得自己身为狐妖的脸面算是丢干净了。 屋子里传出一位老爷子的声音:“老伴儿,谁呀?” “一只猫!”老妪收拾了东西,没好气地拿下裙擦了擦手,“你可别在里面抽烟了,一股子味道,等会儿还睡不睡了?出来帮我磨豆腐,明儿个还要赶早市呢。”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一个老大爷拄着拐杖走出来,他左手提着烟锅袋,右脚有点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那屋子位于城东一条深巷里,本是个瘸腿的鳏老所居,卖豆腐为生,老伴儿前年走了……” 阿灵的话在脑中回响,暮残声死死盯着院子里的这对老夫妇,眼睛不自觉地睁大。 巧合吗?他这样问自己,心里却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暮残声一声不吭地趴着,直到看着这对老夫妇磨完豆子又点了豆腐,相互搀扶着进屋去了,他这才翻身落进院子里。 院中只剩下两板用湿布盖着的豆腐和一桶浆,豆渣都被拾掇在一旁的簸箕里,散发着生豆类独有的淡淡腥味。 暮残声用指腹蹭过桶壁上残留的豆浆,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绽开,平凡而真实,似乎告诉他这不是梦境也非幻术。 可是死而复生,怎么可能? 黑夜下,暮残声那双赤红如火的眼睛暗沉下来,随着目光波动,就像汨汨流淌的血。 屋子里面已经熄了灯,说话声渐小至无,凭借暮残声的耳力能够听到微弱的鼾声从中传来。 他吹了口气,窗扉无声打开,白发青年化成一股风飘了进去,悄然在屋里落定。 这间屋子里面陈设简单,透过细麻蚊帐可以看到老两口并排躺在榻上,呼吸心跳都一如常人。暮残声动了动鼻子,没有闻到一丝血腥味,也未发现分毫厮杀过后的痕迹,仿佛阿灵口中那场昨夜在此发生的惨案只是空口白话。 要么是阿灵当真扮猪吃虎骗过了他,要么是他多思多想猜错了,要么就是…… 暮残声撩开蚊帐,看到睡在床边的老大爷毫无所觉地打着鼾,浑然不知有一只手已经落在自己脖颈上,只要轻轻一抹,他就会身首分离,不管到底是生是死,这一下都要再死一次了。 沉默片刻,暮残声终是收回了手,又从窗户掠了出去。 这一回他将速度放到最快,几乎在几息间便来到城西辛陆氏家门前,只见里面漆黑一片,冷清死寂。 暮残声从未如此觉得,黑暗是能让人放心的。 他径自翻进院墙,这宅子二进二出,在此山城里已算富庶之家。暮残声从前院影壁一路向里走,所过之处虽无灯火照明,却是畅通无阻,很快就穿堂过室,直奔到后院去了。 后院不大,布置却雅,小池塘里有静影沉璧,岸边虽无画亭,却设有凉棚和石桌椅,周遭院墙爬满绿萝,正中央种着一棵粗壮高大的老槐树。 槐树花期在夏季,如今时值暮春,树上却已经开满了一簇簇的槐花。 沉甸甸、红艳艳的花挂在枝头,在黑夜里如同一团团暗红的心脏悬在此处,随风拂过而跳动。 “砰、砰、砰——” 槐花被吹动的频率,恰与心跳慢慢重叠,伴随着香风袭来,暮残声胸中一滞,只觉得头晕耳鸣,差点吐了。 就在这一刻,一张两眼翻白的青紫面庞从诡艳槐花间漏了出来,辛陆氏身体倒挂,猛地伸出双手抓住了暮残声的头,用力往上拔去! 暮残声虽然头晕,应对却半点不慢,他随之起身,腰部以匪夷所思的柔韧度生生一折,借着惯性挣脱辛陆氏双手的同时,两腿自下而上绞住了她的头,顺势将其抛了出去,伴随着“咔哒”一声,那本来就有些歪斜的脖子彻底被扭到了背后。 他身形一闪冲了过去,在辛陆氏落地刹那手腕一翻,掌中多出萧傲笙所赠玉符,直接嵌入这走尸口中! 玉石辟邪蕴气,更别说这枚被剑修真元温养过的玉符,能够击溃走尸体内邪气,纵然她被术法操控也能寻隙挣脱,使陷入浑噩的魂灵唤醒过来。 暮残声下手向来果断,塞入玉符的同时便并指如刀划过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皮肉在他指下如纸张翻开,一团血呼啦的玩意儿顿时露了出来。 一堆被团成球状的枯草破棉絮。 胸膛咒印突然发烫,脑后劲风袭来,暮残声瞳孔骤缩,这一次却只来得及侧过头——那已经长出小半截身体的魔胎从树下破土而出,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第六十四章 优昙 小剧场—— 大狐狸:我还以为作者把我忘了 心魔:快过年了作者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大狐狸:那她还记得啥? 心魔:记得让你见婆婆 大狐狸:……你妈??!!! 心魔:……(微妙地感觉被骂了) 魔胎这一口咬得极深,妖族强健的体魄在它爪牙下竟与凡夫俗子无异,顷刻就破开护体妖力,直接啃在骨肉上。 好在暮残声反应够快,反手一掌拍在魔胎头上,雷火顿时在它脑门上炸开,登时将其打飞出去。魔胎只有半截身体,适才被雷火炸开了半边脑壳,惨叫着想要逃窜,可它既然现身,暮残声就没打算让它离开,但见他手腕翻转,寒光乍现,长戟旋转如毒龙猛钻直刺过去!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辛陆氏突然睁开眼睛,歪斜的头颅重新扭了回去,身躯直挺挺地跳了起来,以快到匪夷所思的速度从暮残声头顶掠过,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了魔胎面前! 暮残声瞳孔一缩,长戟已经穿透辛陆氏胸膛,将她整个钉在了那棵老槐树上,而她用双手死死抓住戟杆,浑然不顾手臂已经被附着其上的雷火之气烧灼得焦糊一片。 魔胎借着这个机会,已经从暮残声手下脱身开来,两只细瘦的胳膊往屋檐上一撑,眨眼间就翻出了这个院落。 “你——” 戟杆被抓得死紧,暮残声眉头微皱,辛陆氏嘴里含着玉符,喉骨又被勒断,只能发出艰难的气音:“跑……” 她想让他跑,可是手臂却死死抓着戟杆不放。 暮残声愣了一下,却见辛陆氏艰难地抬起头,那双混沌无光的眼睛已经变得如活人一样清明,脸上的神情虽然有些僵硬,但已消去了戾气,变得惊恐无比,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怖至极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回头,数道细长的黑影已然袭来,暮残声飞身闪避,却来不及带上辛陆氏,那可怜女人化成的走尸顷刻便被黑影撕裂,变得支离破碎。 暮残声这才看清楚,这些黑影竟然是头发。 它们从那方小池塘里爆射而出,仿佛纠缠在一起的黑色水蛇,黏滑柔韧,分别袭向暮残声,眨眼间封死他所有退路,顺着他的四肢缠绕攀爬,转瞬已将他牢牢绑缚,高高吊在半空! 如此顺滑墨黑的头发若长在一个女儿家头上,不知要被多少人艳羡,可它们现在如有生命般捆着猎物,不惧水火刀枪,以暮残声的力气竟然不能挣脱! 一缕黑发缠绕上脖颈,然后猛地缩紧发力,绞杀之力丝毫不逊色蟒妖,暮残声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辛陆氏刚刚的神情为何恐惧如斯——恐怕她正是这样死的。 暮残声变成了小狐狸,发网陡然一空,他立刻窜了出去,然后张口吐出一团泛着幽蓝的火焰,那火落在池塘里分毫不熄,然而像是碰到了烈酒柴油一样,“蹭”地一下火势大涨,熊熊火舌冒了老高,几乎烧红了这片宅院顶上穹空。 这样大的动静,暮残声本以为会惊动周遭,可没想到四面连一道人声犬吠也无,好像全城都已经睡过去了,或者……这座城在此时已经死了。 他变成人形回到槐树下,借着熊熊燃烧的火光,终于看到一只断臂上缠绕的几根发丝,刚才就是这玩意儿操控着辛陆氏扑过来为魔胎争取了逃脱机会。 到了现在,纵使暮残声还有满腹疑云,也至少能确定魔胎出现和辛陆氏之死都是有人背后操控,至于对方为什么放过阿灵…… 他转身看着那被火焰生生烤干的小池塘,里面的水已经蒸发殆尽,只留下枯草般虬结的大堆乱发和池底密密麻麻的人头骨,看得他不寒而栗,偏偏这样可怖的地方竟然没有丝毫腥臭异味,反而有种淡淡的槐花香,虽不浓烈,却沁人心脾。 谁能想到在这样一座看似平凡的宅院地下竟然埋藏着这么多尸骨呢?暮残声拿起一个仔细端详,哪怕它们都经过了施术者的细心处理,但眼眶里面还是有了裂痕,可见已经很多年了,八成连住在这里的辛陆氏也不知道这些头骨都从何而来,更何况现在已经彻底死无对证了。 怨骨结发阵,炼魂走尸术。 这两者都是邪道惯用的法术,说明藏在幕后的就算不是魔族也是魔修,实力可见一斑,那么北斗如今下落不明、阿灵逃出昙谷的原因就只有一个——对方希望她能带回更多的修士,并留下足够让人明知山有虎还得偏向虎山行的饵。 暮残声叹了口气,脱下外袍将辛陆氏的尸骨一一包起,让她不至于曝尸在此,准备在带回给萧傲笙看过之后尽快择地安葬。 临走之前,暮残声又看了一眼身后的老槐树,他总觉得那棵树动了一下,细看却什么也没发现。 暮残声放快速度原路返回,几个呼吸后就到了客栈外,他抬头一望,只见二楼房间的窗户紧闭着,里面一片漆黑。 阿灵已经昏睡,萧傲笙又是修行之人,晚上少有就寝,可凭着暮残声的耳力能够听到从里面传来的鼾声。他愣了一下,将收殓尸骨的包裹拢入乾坤袖,转身变成了小狐狸,直接窜了上去,用脑袋将窗扉顶开一条缝隙,悄悄钻了进去。 房间里的人果真已经睡下了,可床榻上呼呼大睡的人并非阿灵或者萧傲笙,而是一个脸圆肚大的中年男人,身下压着一个缎面包袱,用爪子碰一下能摸出金银物的轮廓,对方倒也不嫌硌得慌,兀自睡得人事不省。 暮残声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房间各处,陈设摆件都与他离开前一模一样,偏偏屋里的人变了样,他几乎要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可这根本不可能。 他又从窗户翻了出去,蹲坐在屋顶上放开神识将这间客栈尽数笼罩,依然没有找到萧傲笙和阿灵的身影,连他们的气息也未能捕捉,好像那俩根本就不在此间。 暮残声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让他满头雾水的事情,偏偏这一堆谜团纠缠如乱麻,他刚抓住一条尾巴,又有更多疑窦纷至沓来。 冷风吹来,耳朵不自觉地颤了颤,暮残声望向四周,在这一刻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 萧傲笙在房中坐了一整夜,仍是没等到暮残声归来。 阿灵早已经醒了,暮残声走之前在她体内留了一道妖雷,小姑娘正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见萧傲笙脸色不对,赶紧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头也不露的蚕茧,生怕这位大爷一剑把自己砍成烂木头。好在萧傲笙虽然不耐,却没有拿小姑娘出气的意思,见天光已亮,就再也等不下去了,起身把阿灵从被窝里薅出来,道:“我们去找大巫祝。” 待他们俩出门时,便又是昨天那一对兄妹的模样了。 这一回萧傲笙走在前头,阿灵变幻了容貌跟在他后面,按照吩咐观察四周,冷不丁撞上一个年轻妇人,幸亏萧傲笙及时扶了一把,否则怕是要被撞倒。 “哎哟,这不是木姑娘吗?”那妇人原来是昨天在城外碰到过的,“瞧你这脸色,哪里不爽利吗?” 萧傲笙闭嘴不吭声,阿灵只好低下头,顺着暮残声昨天的谎话往下编:“我、我昨晚没睡好,病有些犯了。” “这可真是……”年轻妇人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又往前方瞧了眼,“你们是要去拜见大巫祝吧?” 萧傲笙颔首,年轻妇人便道:“那敢情好,我刚打那儿路过,听到里面有唱经声,想是大巫祝正带人做早课,你们现在过去正赶巧。” 阿灵赶紧道了谢,等她走过很远还回头张望。萧傲笙见状,传音问道:“怎么了?” 阿灵小声回答:“我……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没有见过她。” “这座城这么大,你没见过也不足为奇。” “怎么会?”阿灵想要反驳,又赶紧弱下声气,“你别看我是木鸟化灵,记性可好着呢,只要看过、听过的东西就不会忘记,在司天阁里可是协管载记的……起初我和三位师兄刚到,是没怎么注意这些人,可是后来北斗师兄不见了,我们把昙谷整个翻找了一遍,里头的人我都一一见过,可如今……” “如今怎么了?” 阿灵面色古怪:“从昨天进城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是我见过的,要不是这里的屋舍街道还原本原样,看到这么多生面孔,我还以为是走错地方了呢。” 萧傲笙皱眉,他环顾四周,鳞次栉比,行人来往,旁边包子铺的面点热气腾腾,以他的耳力还能听到食客咀嚼喝粥的所有动静,一切都真实无比。 他没有驻足太久,很快就拉着阿灵继续往前走,远远就听到从一元观里传出的阵阵诵经声,怕是有上百人在齐声唱念。萧傲笙凝神听了一段,发现他们所诵乃是天法师常念传下的《忘生忘我经》。 这卷经文乃是常念早年所作,那时候归墟魔族尚未爬出地界,三宝师也没有踏出北极之巅,灵族还是一盘散沙,北极境从中部八百里大山横断,以南都被人、妖、怪三族瓜分殆尽,灵族只得退守北部,来到天净沙外,祈求传说中的神明庇佑,指一条生存之路。 在他们跪求四十九天后,天法师常念终于出面,直接在北极之巅讲道传经,此经文以忘生死、忘自我为基础纲要,祛三毒,空五蕴,舍弃一切凡俗情欲,超越自我,追求无上大道。那场传经历经八十一日,上万灵族中能勘破真谛者不过十人,却都是立地开化,蜕变为大能之身,转而教授其他灵族修行之道,成为灵族最早一批奠基者,而这场传经也就成了灵族兴起的开端。只可惜历经千百年,灵族之内也少有能窥尽奥妙之人,从萧傲笙的记忆来看,除了三宝师,恐怕就只有司天阁主司星移有此悟性造化,而他又是天法师常念唯一的亲传弟子。 当年破魔之战过后,因《忘生忘我经》除了能点化万灵,还能度净邪秽,很快传遍天下,从此不管何处有邪物为祸,法师们都少不了唱诵此经。《忘生忘我经》至今仍被奉为灵族的无上经典, 萧傲笙心里盘算过这些念头,眉峰却皱了起来——阿灵刚才已经找人打听过,知道一元观唱诵《忘生忘我经》乃是亘古至今的传统,千年来无一日断绝过,显然不符合常理,除非这昙谷中有什么不得了的大魔,历经一千年也未能净化超度。 昨日见过的女冠正站在门口,见到他们过来就迎上起礼:“二位是来寻大巫祝的吧?” 阿灵道:“是的,烦请这位道长通报一声。” “昨晚已经告知大巫祝了,是她吩咐贫道在此等候二位。”女冠只手虚引,“这边请。” 早课刚刚做完,他们避开了人流,穿过影壁和长廊往后去,进入一个冷清的院子。不知是否错觉,一入此间,外头那些人声钟响俱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萧傲笙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就先闻到了一股清淡的香味。 这院子的三面墙都被绿藤攀爬得密不透风,乍看跟翡翠雕成的瀑布一般,正中央的空地上种着一株高大的昙花,约有两丈高、一丈宽,虽然现在还不是花期,枝叶却茂盛得十分喜人,不难想象它开花时的盛景。 然而萧傲笙虽不懂花,却也听御飞虹讲过这种植物,它虽喜温暖湿润却害怕强光大雨,没有谁会把它直接种在没有雨蓬遮挡的院子里,更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长得如此繁茂。 萧傲笙心生疑惑,不仅看入了神,恰好有一阵风吹过,昙花的叶子动了动,他忽然看到有一点雪白从叶片间探了出来,却是一个花苞。 足足四十九个花苞飞快地生长,然后接连绽开,细嫩的白色花瓣舒展开来,露出里面沾满花粉的黄色花蕊,先前那股香气更浓了,萧傲笙下意识地闭眼屏息,脑海中却是嗡鸣一声。 当他再睁开眼,就看到了浑身是血的御飞虹被围困在玉龙河上,无数骸骨在浪花间沉浮,争先恐后地去抓她脚踝,而她前后各站着欲艳姬和那名青衣人,根本无处可逃。 萧傲笙心头一颤,好像又回到了那惊险的一天,他下意识地拔剑想要插入战局,可是身体却与御飞虹擦肩而过,一如那日空有元神却无实体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御飞虹浴血奋战,偏偏无能为力。 他知道这是一个梦,却根本醒不过来,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推动他按照当时的情况发展而行动——在御飞虹祭出水麒麟法相之后,萧傲笙终于同她的元神缔结了联系,在短暂的逃亡过程中,他为御飞虹动用了换魂咒。 女子元神抽离躯壳时,只来得及对他留下一句话:“等着,我会回来救你。” 他一直都相信她,因此哪怕丹田被剖、体内被植入魔种,他仍然在等她。然而,梦境到了此处与现实脱轨,萧傲笙看到自己用皮囊骗过欲艳姬进入剑冢,等待御飞虹如约赶回,想要换回身体后动用玄微剑意重铸灵涯封印,哪怕那个代价会是自己与玄微剑一同陨落,至少御飞虹会安全,结界也不会破,罗迦尊更不会脱困。 可御飞虹没有来。 萧傲笙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欲艳姬驱使他握住了剑柄,她依然没有来,只有欲艳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还在奢望什么呢?” 他奢望她会永远信任自己,奢望她会不顾命劫威胁重回险境,奢望她……会相信自己不会让她先死的承诺。 御飞虹背叛了萧傲笙的信任,而他久经折磨的心境在这一刻终于崩溃,鲜血洗刷了灵涯剑上的烙印,随着一声裂响,魔龙身首合一,睁开了猩红巨目,咆哮着腾空而起。 一瞬间,风云变色,万邪出窟,而他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跟在欲艳姬身侧,麻木地斩杀眼前一切活物,直到手臂被一把剑架住。 御飞虹来了,却是用玄微对准了现在的他,眼里是悲痛和愤怒,唯独没有意外。 萧傲笙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在御飞虹最初教给自己换魂咒的那天,她已经预料到现在这个结局——命劫可避一时不可避一世,唯有设法破之方能一劳永逸,于是“御飞虹”必须死,而她却还想活着。 如今魔种在这具肉身里肆意生长,若御飞虹换回灵魂,堕入魔道将被无数人追杀的就将变成她自己,正应了她的劫数,可她如果在此亲手将“御飞虹”斩杀,那么这个劫数就在此画上句号。 她果然是为了杀我回来的。 萧傲笙如此想道,在最后一剑落下刹那,他反握住御飞虹钳住自己的手,掌心血脉如藤蔓般破皮钻出,眼看就要寄生在她身上让两人同归于尽…… 他猛地惊醒了,喉间冰凉的刺痛感似乎还在,抚摸后却平滑无痕,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悲怒充斥在心间,连呼吸都变得粗重失律,额头背后全是冷汗。 阿灵还呆滞地站在他身边,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那昙花,萧傲笙往她灵台拍了一掌,转身再看时只见枝叶繁密,却无一点花色,仿佛刚才看到的都是错觉。 树上没有花,树下却多了一个女人。 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到三十,肤如脂玉生香,唇似朱砂点绛,乌发如云盘成双刀髻,眉心三点艳红水滴花钿,一身衣裙从绛红过渡至浅白,袖摆上有大片镂空昙花袖纹,艳丽不失端庄,胜却姑射神妃。 引路的女冠不知何时没了踪影,萧傲笙握紧了玄微剑,目光如电直刺对方,有了刚才这一遭,就算傻子也知道漏了馅儿,只是不晓得对方究竟在树上使了何等妖法,竟然让一个剑修都被幻象所迷。 “这不是妖法。”女人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笑了,纤长手指抚过一片碧玉般的叶子,“身为重玄宫的修者,竟会认不出魔罗优昙花?” 第六十五章 双界 小剧场—— 暮残声:唉,两个瓜娃子,爹刚走一个晚上你们就被人骗得连裤衩都不剩了。话说那只笨鸟,不知道在恐怖电影里面有个套路叫“落单者首杀”吗?还有师兄,你不知道越漂亮的女人越不能信吗? 萧傲笙:…… 阿灵:QAQ 御飞虹:微妙地觉得自己被你骂了 心魔:大狐狸,双商决定了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还是跟我混吧 暮残声:我求你别来了! 心魔:(*?▽?*)可是作者说我明天上线啊 暮残声:┌(。Д。)┐ 魔罗优昙花。 萧傲笙的确听说过它,但那是在千年前破魔之战时从净思口中获知——这是长在归墟地界中心的一株奇花,吸收整个地界的残念业力生长,从中诞生出魔族三尊之一的优昙尊,她能洞悉心灵、操纵执念,可以在梦境里化形实体,还随时可以附着在任何心有执迷的人身上。 净思说魔族三尊之中,非天尊代表了贪婪的恶性,罗迦尊常怀嗔恨之情,而优昙尊是精神执着与痴迷的凝聚。好在优昙尊性情慵懒又高傲,没有吞并玄罗、坐大归墟的野望,哪怕是在破魔之战爆发后,她也鲜少活跃在战场上,只在昙谷一战时出手与道衍神君对阵,后来就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直到非天尊突然败阵后,她才一揽魔族大权统御战局,最终被道衍神君诛杀。 那个时候,萧傲笙位于西北两境战线,并没有亲眼见过优昙尊的风采,偶然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个名震天下的女魔头乃是艳绝三界的美人,只因她除了倾世容貌,还有千万种撩拨人心的手段,哪怕只是一抬手指,都有许多心智不坚的修士向她跪伏,而比起腥风血雨的打杀,优昙尊更喜欢摧毁一个人的心神,当初与她交过手的修士到后来不是走火入魔,就是灵脉尽毁,不死也废了。 可是无论优昙尊多么厉害,她都已经成为了过去,由道衍神君亲自出手,从天法师御令传下了死讯,容不得任何人质疑。因此萧傲笙只是一愣便回过神来,眸中寒光凛冽,玄微剑意未出锋已震慑开来,惊得满院花叶无风而动,地上悄然出现数道裂痕。 “胡言乱语!” “我可不是在诓你。”见他发怒,红衣女人丝毫不惧,“这的确是魔罗优昙花,而优昙尊也是死了,你尽可试试。” 萧傲笙眉头微皱,抬手一道剑芒向昙花斩去,却是如透空气般穿过了柔嫩枝叶,仿佛面前的昙花只是水中幻影,紧接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出现在昙花周围,上面如水般流动着密密麻麻的咒文,隐有星光,一笔一划都让他无比熟悉——这是天法师常念亲自留下的封印。 他这下子彻底愣了。 传说魔罗优昙花是精神念力的实体凝形,这种虚无的实相是任何幻术都无法模仿,除了优昙尊本人,没有谁能触碰它,而只要它还在归墟地界,就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作为支撑,所以只有道衍神君才能设法对付优昙尊。此外,天法师常念善以星术做推演咒法,故而他的所有符箓术式上都会带有星辰之力,也是玄罗五境独一份的手笔。 默然片刻,萧傲笙抬手道:“重玄宫剑阁萧傲笙,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红衣女人轻笑,抬起涂着金红色蔻丹的手指向自己道:“我名姬幽,是这里的大巫祝。” 短暂的对峙后,双方终于可以对坐交谈,萧傲笙问道:“前辈是怎么知道我二人身份有异的?” 姬幽摇头道:“我本不知,只是魔罗优昙花性喜灵力,只要修士进入这个院子,它就会有所反应,而我虽奉天法师之令在此镇守一千年,却还记得重玄宫的灵力运转。” 说罢,她牵起阿灵右手,摸了摸她的脸,将那伪装的面容悉数褪去,笑道:“挺讨喜的姑娘,怎么变作病恹恹的模样?” 阿灵见气氛轻松,张口就要说什么,冷不丁被萧傲笙在桌下踩了一脚,整个人都僵了,连忙道:“我、我……是少主让我干的!” “前辈莫怪,只是我二人为急事而来,先前不知此间详情,便用了些粗劣手段。”萧傲笙适时接话,“敢问前辈,可曾见过另一位重玄宫的师兄?” “未曾。”姬幽摇了摇头,有些惊讶,“发生了什么事?” 被萧傲笙一脚踩过的阿灵终于学乖了,她将自己一行人接到辛陆氏香火传信后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只隐去暮残声的存在,好在没露馅。 姬幽看向阿灵:“你说上次进城的时候是从北门入?” 阿灵连忙点头,就见姬幽叹了口气:“那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萧傲笙见姬幽眉头紧锁,开口道:“此事实在蹊跷,北斗师兄如今也不知情况,我二人心急如焚,若前辈有所消息,还请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只是……”姬幽沉吟片刻,“你们刚才说的辛陆氏,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这里的山长也并非什么‘希夷夫人’,而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 萧傲笙一愣,阿灵顿时慌了:“我、我没有说谎啊!” “对,你没有说谎,但是想必你也发现这一回来到昙谷后,所见之人与上次俱不一样了。”姬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事说来话长,你们知道这里为什么被称作‘昙谷十二城’吗?” 阿灵不假思索:“当然是因为这山谷里有十二……” 她忽然愣住了,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刷”地白了下来,喃喃道:“不,不对,北斗师兄失踪后,我们把山谷翻了个遍,但、但是只走过了六座小城。” 那时候心焦如火,她跟两位师兄分头行动,都没有什么发现,忧虑与焦躁一同涌上心头,再加上对这里的城郭分布不甚了解,也就忽略了这一点细节。 “昙谷十二城确有其实,但是很多人穷极一生,也只能走遍六城。”姬幽给他们各倒了一杯茶水,“想必你们都知道,昙谷的来历最早可以追溯到千年前的破魔之战,那个时候……” 一千年前,这里没有十二城,也不叫昙谷。 百年魔祸让玄罗五境生灵涂炭,那时不知有多少人逃往深山老林躲避群魔横行,姬幽也是其中之一,她家中出过修士,懂一些粗浅的法术,也就成为此地山民的庇护者,然而以她微薄之力要想让他们偏安一隅,无异于痴人说梦。 魔族欲进攻灵族驻地,必须向八百里连绵大山取道,这里是必经之地,哪怕姬幽拼尽全力,也不能阻止群魔大开杀戒,当时山谷里死伤过半,幸亏有道衍神君降临,才救了剩下这些人。 “优昙尊为了与道衍神君抗衡,不惜祭出作为根基的魔罗优昙花,从神明手下逃生,但是这株花也断了根系,留在了尸横遍野的山谷里。”姬幽看向那株高大的昙花,“天下草木俱是断根即亡,而魔罗优昙花能够吸取精神之力,它凭借昙谷中无数怨魂的残念苟延残喘,重新落地生根……” 枉死者的灵魂都被魔罗优昙花拘禁,不得往生超度,放置不管又会被优昙尊发现根基尚在,将其带回归墟地界恢复元气。因此, 天法师结下绝空阵,借神力把昙谷所在范围笼罩于空间结界之下,南阳北阴,生死两立,自成一个小天地。 “这里的空间被阵法折叠了,如同覆盖在一面镜子上的水,虚实难分,却又同时存在着。”姬幽捻了捻眉心,“以南北城门分别作为外界进出的通道口,由南入北是生六城,由北入南是亡六城,统称‘昙谷十二城’。” 阿灵的脸色苍白如纸,颤声道:“您是说……我们上一次,进了死人的世界?” “在亡六城里,他们也都是‘活着’的。”姬幽微微一笑,“魔罗优昙花吸收亡者怨念,因此留在里面的灵魂都被它束缚,忘记了自身已死的真相,继续在其中生活,以四十九天为一循环,之后又重归四十九天前的记忆和状态,直到将残留的怨念和戾气全部消磨,执念全无,那就能再入轮回了。” 萧傲笙心下翻起惊涛骇浪,他下意识握紧了五指:“这样,也算活着?” “没有别的办法了。”姬幽长叹一声,“我们无法彻底毁灭魔罗优昙花,要想将被它拘禁的魂魄解救出来,这是唯一的法子。” “生死六城之间能否互通?” “一般情况下是不能的,毕竟生死殊途,如此情形已经是在天道规则之下投机取巧了。”姬幽摇摇头,“亡六城里的死者不可离开山谷,也不可进入生六城;我这边的人们虽然出行不禁,但也立下规矩不得往北,否则一旦误闯了,恐怕就要被死气缠身,落得不好。” 萧傲笙问道:“那么这里的人都知道亡六城的存在吗?” “后生说笑了。”姬幽似乎为他的天真失笑,“这世上本就是居安思危的人少,胡作非为的人多,像这种关系重大的隐患,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只要告诉他们,北方有邪魔的巢穴,一入其中就不得回来,早年有几个人不守规矩,就干脆成了再实在不过的例子,如此大家不信也都信了,到现在城中无人敢往北入城……毕竟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呢?” 她的声音很温柔,可阿灵听得浑身发抖,好在姬幽话锋一转,说起了他们最关心的事情:“我常年居住在生六城看守魔罗优昙花,不敢犯禁打破生死界限,因此对亡六城的事情所知甚少。然而,那座城里俱是死灵化形,自然再无生老病死,你们所说的辛陆氏又是孕妇,恐怕她是误入其中,被里面的邪物迷了心智,想要借她腹中胎儿直接转生。” 顿了顿,姬幽面色凝重下来:“孕妇怀胎本就在生死之间徘徊,恐怕她是偶然开了灵目,才会看破亡六城表象下的可怖,因此借着香火传信向你们求助。” 阿灵呆若木鸡,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她说城中早已发生过数起暴毙之事……” “所以我怀疑亡六城里有外来的邪物作祟。”姬幽拧着眉头,“死灵不可能暴毙,只会被人以某种手段再度抹杀,若是照你所说的九老、六壮、三童,正好应和九宫、六合与三才,蕴藏两仪之变在其中,显然是某种配合阴阳道的阵法,若以此推算……” “辛陆氏腹中胎儿就是最后的太极一元!”脑中闪过一道光,萧傲笙脸色立变,“不,等等……这阵法是逆转而行,所以不可能造就生怀太极之气的灵童,只能变成逆阴阳的魔物!” “那就对了。”姬幽眉头微皱,“因此,对方才会提前杀了辛陆氏,一是不想让她看到更多的东西以免走漏消息,二来就是为了让她含怨而死,刺激魔胎提前出生,至于对方不阻止她送信,又放这位小姑娘出去求援,恐怕是因为……” “魔胎的成长,需要养料。”萧傲笙握紧剑柄,面沉如水,“比起肉骨凡胎,修士的血肉精魄才是上等之选!” 阿灵失声道:“难道北斗师兄他已经……”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连想不敢想了。 “不一定,毕竟魔胎的成长非同一般,就算你那师兄当真不幸罹难,恐怕也不够让它长大。”姬幽安慰道,“照你们所说,见到那魔胎时它只长出了一个头,那么少说还需要十来个修士,留一个下来既能做饵又能掣肘,对方只要聪明就不会急于赶尽杀绝。” 这番推测与暮残声离开之前所说不谋而合,萧傲笙终于信了,他想起那只至今未有消息的狐狸,突然又想起一茬:“前辈,两边城池的构造是完全一样的吗?” “可以这么说。”姬幽道,“亡六城当然没有建造之说,也无需实物,靠的是魔罗优昙花从此方映射的投影,因此除了生灵死魂,城池之间没有区别。” 萧傲笙想了想,到底是没说暮残声的事,只是道:“我这就去那边找人,不管生死如何,总要见个明白!” “是这个道理。”姬幽颔首道,“不过,那边情况难明,你本就身单力孤,恐怕顾不得这个小姑娘,把她留在我这里吧。” 萧傲笙本欲拒绝,可也不得不承认她所言无差,要是亡六城里真出了什么事,自己是难以顾及阿灵的。 阿灵赶紧摇头道:“我、我不想回那个地方了,在这里等少主就好!” “好吧。”萧傲笙留给她一块玉符,叮嘱道,“跟姬前辈待在一起,不要乱跑。” 阿灵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乖巧极了。 萧傲笙又看向姬幽:“前辈,我能否皆香火一用,传个消息回重玄宫?” “当然可以。” 姬幽引他进了正殿,面对那尊庄严的道衍神君金身,萧傲笙亲自以灵力在香柱上刻字,看着它们飞快地燃烧成灰烬,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提剑往外走,得到传令的女冠已经在院门口等候,带着萧傲笙往城外赶去。 感受到最后一丝残留在此的剑意也消散,姬幽这才拈起一炷香,点燃之后没有插上香炉,而是向着神像金身吹了一口。 一瞬间青烟迷眼,再散开时面前已经没有了神像金身,变成了一株巨大的昙花,根系穿透石板扎入地下,与院子里的那株极为相似,只是在层层密叶间,已经有了数朵洁白的花苞,其中一个已经开出圆形的小洞,隐隐露出些许嫩黄色。 那股萦绕整个一元观的香气,其实是从这里传来的。 “太嫩了啊。”姬幽舒展手指,一点黄色的粉末从甲缝里弹飞出来,很快溢散在空气里。 这时,阿灵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姬前辈,我可以进来拜神像吗?” “可以,你进来吧。” 姬幽笑着应道,听到小姑娘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笑容也愈发深邃了。 第六十六章 神像 小剧场—— 大狐狸:还好我机智! 心魔:说好今天我出场呢? 小姬:对不起我抢戏了,作者之前把我忘了今天看草稿本才想起我在这里有伏笔…… 心魔:呵呵,天凉了,吃个烧鸡吧。 大狐狸:哪里哪里哪里有鸡?(???) 小姬;…… 接下来进入揭秘反转阶段。 暮残声觉得这鬼地方真他娘的邪门。 先不说那对已经被阿灵确认死亡的老夫妇,单说他出门转了一趟,竟然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他以那家客栈为中心,绕周跑动了一整夜,几乎把整个昙谷匆匆览过一遍,确定自己并非中了幻术,而是当真在短短两个时辰里换了番天地。 这座城的结构布局,乃至房屋建筑都跟他白日里见过的一模一样,偏偏里面的人都改头换面,再见不着任何一张熟悉面孔。除此之外,城民们的精神状态也跟先前那些人的无忧无虑不同,仅天亮不到一个时辰,暮残声靠障眼法站在借口,目睹毫无察觉的行人们与他擦肩而过,男女老少皆有之,人人脸上俱是忧色,大部分都身虚体弱,哪怕是正当青壮的男人们也显出几分死气,仿佛从内部开始中空枯萎的树。 物是人非。虽然不大妥帖,却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他现在的感觉。 暮残声抬头望天,正值卯时,日头东升,可这暮春近夏的阳光洒下后,不仅没带来暖意,反而让人觉得冷,仿佛天上挂着的不是一个太阳,而是一只冷冰冰的红色眼睛。 妖力在左眼流转如漩涡,这一回暮残声终于看清了——浓重到近乎发黑的血光笼罩在整个昙谷上方,遮天蔽日,像只倒扣下来的血盆子。 说什么万邪不侵的“神降之地”,怕是比万鸦谷那般大凶之地也不遑多让了。 暮残声皱起眉,他相信自己的意识从头到尾都保持清醒,因此被幻术影响的可能性极低,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当真来到了另一个空间。 对于空间之术,暮残声只能算略知皮毛,就连他师父净思也算不上精通。面对现在这种情况,暮残声绞尽脑汁也只回忆起“阵型”、“阵眼”和“阵图”等不明就里的玩意儿,挫败得连耳朵都耷拉下来,决定按照老规矩办。 不管是否有空间之术,这种大范围的阵法催动都必须要付出相应代价,一是镇位法器,二是灵力维系,幕后黑手不惜花这样大的代价布下这个陷阱,绝不是为了做亏本生意,那么联系一下目前的线索,大致能够确定两个目标——魔胎,修士。 两者之间几乎可以划上连线,最终指向才是对方的真正目的。好在暮残声留了个心眼儿,昨晚魔胎虽然从他手上逃脱,可它那身血肉到底是由辛陆氏诞下,除非那玩意儿能脱胎换骨,否则绝断不掉母子血缘的影响。 他转入一条僻静无人的暗巷,布下隔断外界五感的禁制,这才把那不幸女人的尸骨取了出来,轻轻摆在了一块白布上,指尖点上头颅眉心,果然是半点灵魂气息也探查不到。 暮残声心有预料,倒也不沮丧,手指往下一划,捏开残破的嘴巴,将那块玉符取出。 原本通透的白玉上布满血红裂痕,这是萧傲笙用玄微剑意制成的玉符,能够净灵驱邪,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护魂魄。因此,哪怕幕后黑手已经让辛陆氏魂飞魄散,只要这块玉符没有化灰,里面就一定保存有死者一片残魂,可惜只有萧傲笙懂得怎么将这片魂从中抽出来。 “还是得赶紧跟他们会合。”暮残声取出玉符后,重新将尸骨好好收起,同时喃喃自语,“这里头水深,那俩家伙一个孤直一个傻,万一要是被什么玩意儿骗了……” 他想了一下,觉得萧傲笙脑子转得慢好歹动手快,一时半会儿应当吃不了大亏,可那木头鸟就不好说了。 暮残声将妖力尽数藏入内府,全身气息被压制到与凡人无异,旋身变作个脏兮兮的小叫花,这种孩子在山谷各城都不少见,平日里谁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他捡起两块石头变成破碗和木杖,低头弯腰地走出去,途中遇到的人顶多看他一眼,便嫌恶地绕开了。暮残声毫不在意,只一路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天晓得这鬼地方到底出了些什么事,打今儿就没见到一个人有好脸色,出门上街都给赴死一样,有人拿着棍棒一边干活儿一边打量四周,还有人干脆穿了不伦不类的法衣,脑门上贴着花里胡哨的符纸,乍看像诈了尸。 在这种气氛诡异的地方,人都会下意识地成群结队,待在他们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暮残声跟在他们身后走,很快来到了一元观门外。 这道观的模样还跟昨日见过那般,外面的街道上却已经挤满了人,他们显然不是来烧香拜神的,只三五成群地说话做事,时不时看一眼道观门口,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出来。 暮残声挤在他们中间,等了近一炷香的功夫,才看到大门打开。这一下就像是一瓢滚油浇进热锅里,原本还强装冷静的众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山长,昨晚你家老宅那里又有动静咧!” “是不是那恶鬼又回来了?” “她已经把两位仙人杀了,还想做什么?” “仙人竟然也会死的吗……” “嘘!那是恶鬼,什么干不出来?” “辛陆氏那个……” “大家安静,且听老身说些话!” 口众声杂,吵得人脑仁抽疼,直到一个苍老的女声传了出来,虽然不大,却奇迹般盖过了所有嘈杂之音。 暮残声一听,就知道这说话的老人也是个修士,只是她中气不足,听着有些油尽灯枯的疲倦感。 八名道士从观内走出来,黄冠、女冠分站两边,然后又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站在中间靠前处,她看起来少说也有耄耋之龄,身形有些佝偻,面容上的皱纹很深,握在拐杖上的手枯槁如一截老树枝。 暮残声皱起眉,虽然修士也都难逃生老病死,可终究与凡夫俗子不同,修道之人哪怕到了寿数将尽,也不该变得如此不堪,尤其是这个老妇人身上的死气浓得盖过在场所有人,连呼吸和心跳都察觉不到,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人们大多唤她“山长”,年岁较老的几位称其“希夷”。暮残声立刻想起之前对昙谷掌事者身份的疑惑,昨天他们从引路的刘家婶子口中得知昙谷地位最高的两人分别是大巫祝和山长,后者却被形容为一位老爷子,同阿灵所说的“希夷夫人”相矛盾,现在却又对上了。 他眯了眯眼,心下快速转了起来。 众人安静下来后,窃窃私语了一会儿,由几个人作为代表上前说话,其中一名男子道:“山长,那两位仙人的尸身还停放在孙老家中,您看怎么处理才好?” 希夷夫人咳嗽了几声,道:“就放在那里,把门窗院墙都看好了,在另外两位仙长回来之前,谁都不准进去!” “万一他们不回来,放着烂了不成?”不知是谁嘟囔道,“都两天了,死的死,跑的跑,说不定就被那恶鬼吓破了胆……” “闭嘴!”希夷夫人面露怒色,拐杖用力一顿地面,“仙门之人的事情,你哪来的胆子胡说?” 众人都看向声源处,却见是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当即往旁边退了退,让对方直面山长的怒火。 暮残声对上希夷夫人的目光,扯着嗓子颇有些混不吝地嚷嚷道:“我又没说错!要真是仙人,哪有被个恶鬼杀了的道理,他们之前不也什么都没查出来吗?我看八成是装神弄鬼的骗子,这下子惹了祸当然要跑!” 这话说得大不敬,有人怒目而视,也有人暗自点头,暮残声跟泼皮般梗着脖子站在原地,眼见希夷夫人浑身发抖,像是下一刻就要被他气厥过去。 好在她最终还是站稳了,腿脚细瘦得像枯骨一样的老妇人从石阶上下来,抬起拐杖狠狠抽了暮残声一下,后者顺势往地上一倒,龇牙咧嘴地道:“咱们昙谷要真是什么‘神降之地’,哪里会有恶鬼妖邪作乱?乡亲们辛辛苦苦给神仙铸金身盖道观,他要是当真有灵,怎么不保佑我们?为何不降妖伏魔?大家也要想想,今年咱们这儿都死了多少人了?” “腌臜小儿,胆敢口出妄言!再敢胡言乱语,就给老身滚出昙谷,不要触怒神明连累了大家!”拐杖抵在他身上,希夷夫人余怒未消地看向众人,语气微缓却不减严厉,“乡亲们,这些年咱们昙谷世代风调雨顺,衣食无忧,往来行商路过的人没有谁不羡慕,其中有大家的勤耕不缀,也少不得天恩浩荡,尔等可以不礼拜,却不能不知礼!大家好生想一想,两位仙人都不幸遇难,城中百姓却没有丧生在恶鬼手里的,这难道还是鬼怪开恩不成?” 众人的私语声终于渐渐小了。 希夷夫人一杖抵着暮残声,看他的眼神如看一滩烂泥,然后又抬头道:“今年出了这些祸事,老身作为山长难辞其咎,现在……我儿媳自尽而亡,一尸两命,化成厉鬼杀害两名仙门修士,老身作为她的婆婆,没有早日治好她的疯病,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你们,待此事过去之后,山长之位……就重新选择,老身会长跪观中,为大家祈福。” “希夷……”一位与她年岁相仿的老爷子终是不忍,“这事怪不得你。” “不必说了,老身心意已决。”希夷夫人摇摇头,“仙人们入城之时,老身眼看过他们的玉符令牌,确认都是出自重玄宫的修士,如今两人身死,剩下二位不知所踪,重玄宫必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只要守好仙人尸身静等他们到来,尽力配合就好。” 先前开口的男子犹豫道:“可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来啊,昨天晚上山长您家的老宅又有动静,噼里啪啦好一阵,我们都不敢出门看,只瞅得那宅子上空一片红,可吓人了……您说这北极境那么远,咱们能等到仙人们再来吗?” “此事我一定会设法解决,必不让城中任何一位无辜百姓受难,大家先回去吧。”顿了顿,希夷夫人又看向暮残声,“你,跟老身进来,在神像前跪下磕头认错!” 人群这才陆续散了,暮残声被两名黄冠毫不留情地拉拽起来,推搡着跟在希夷夫人身后,进入了一元观。 往日香火鼎盛的正殿,现在只有洒扫道士,希夷夫人屏退了旁人,只把暮残声留在里面,然后将房门关上,大殿里的光线就暗沉下来。 她没有说话,暮残声跟痞子似地往柱子上一靠,抬眼打量那尊道衍神君像,然后愣了一下。 比起当初在眠春山见到的山神像,眼前这尊金身有些老旧,好在铸造打磨无不精细,至今没有什么残损。它约有人高,盘膝而坐,双手放置膝上,是五心朝天的打坐姿势,看起来并无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 可是这尊神像低眉垂目,双眼紧闭如在冥想,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得暮残声心头“咯噔”了一下。 天下僧道千万,世间庙观无数,其中也不乏闭眼神像,可这不包括道衍神君。传说他是三界仅存的上古神明,代天观世,故而双目长开不闭,映射八方信仰之地,从而明是非、知祸福,方能赐福于善者,降灾于恶辈。 虽然传说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被人嗤之以鼻,但是作为神像工匠决不会忽略这些细节,可眼前这尊神像脸上没有丝毫修补痕迹,显然是故意铸造成这样。 在无数人口中传颂的神赐之地,竟然是一尊闭眼神像? 希夷夫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小子,你看神君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 暮残声回头看她,老妇人脸上的怒色消失了,变得面无表情,重复的问道:“睁着,还是闭着?” “……闭着。” “闭着啊……”希夷夫人喃喃道,“那么,她是真的没有说谎,神像是闭眼的……” 暮残声皱着眉头,就听见希夷夫人絮絮叨叨:“这尊神像是一千年前由辛氏先祖亲手雕刻的,一直流传到今天,让昙谷的人世代参拜。一千年了,昙谷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哪怕是嘴上不说的人心里也承认了神恩庇佑,然而……我的儿媳在身怀六甲后再来拜神求福,却对我说‘阿娘,神像的眼睛怎么闭上了’?” “……” “我斥她胡言乱语,让她不许胡说,如果神像的眼睛闭着,缘何能庇佑昙谷千年?后来谷中开始死人,她又说看到很多奇怪的影子,说天空是红的,我也都觉得她癔症了……” 暮残声的眉宇已经拧成了疙瘩。 “于是,她用香火请来了重玄宫的四位仙人,他们在山谷里找了三天也无发现,于是大家都说我儿媳真疯了,连我也这么觉得……然后,她就死了。” “她……”暮残声凝视着希夷夫人的侧脸,“她是自尽的?” “我发现的时候,大家都围在老宅院门前,只能看到她吊在老槐树上,脚下飘着一纸绝命书,是她的手笔。”希夷夫人用近乎麻木的语气说道,“她在信中诉说自己的委屈和愤恨,诅咒四位仙长和谷中所有人,而先祖定下了规矩说不能让自尽之人安葬,我身为山长不能带头破坏规矩,只能让她和我未出世的小孙子曝尸庭院,准备等到回魂夜后找人暗自收殓。” 顿了顿,希夷夫人转头看向他:“结果在那天夜里,她的尸体从院子里消失了,变成恶鬼袭击了仙长们落脚之处,两人死了,两人不见踪影,而她也消失了……可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昙谷,回来杀光这里所有未曾信过她的人。” 暮残声默然无声。 “我忍不住想,是不是她真的没有说谎?可我问遍了来此的每一个信徒,他们都说神像是睁着眼的。”希夷夫人忽然勾起嘴角,“除了她,就只有你这样说,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信道衍神君。”暮残声缓缓开口,“我不求神恩不信天命,对神明无求无欲,而她虽是信徒,腹中却孕有新生灵,那小胎儿有形无魂,自然也不信。” 希夷夫人道:“那你看这里是什么样的呢?” “血光当空,煞气弥漫,屋舍街巷虽鳞次栉比,百姓却身染死气,形容枯槁。”他盯着希夷夫人的眼睛,“尤其是你,没有呼吸和心跳,就像个死人。” 希夷夫人不怒反笑,只是这笑声听着悲凉:“可是在我眼里,昙谷如今日朗风清,大家虽然受了惊吓面有疲惫,精气神却都很好,就连我自己……早上对镜束发时,还觉得皱纹少了两条呢。”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看在他们眼中竟然截然相反了。 信徒得见桃源,不信之人却见到了苦狱。蓦然间,暮残声想到阿灵转述的一些事——那些今年在昙谷里暴毙的人,除了最后三名找不到尸骨的孩童,九名老者和六名青壮生前都毫无预兆,死后尸身却都呈现枯槁消瘦之相,与他今天见到的这些人十分相似。 他终于明白了。 辛陆氏怀疑自己得了癔症或是昙谷中人被邪物迷眼,实际上她第二个猜测对了,但那不是邪物,而是笼罩住整个山谷的幻术。 昙谷至少置身在三重阵法里,一重空间转换,一重蚕食血魂,一重迷惑心智五感。那些早先死去的人其实都被阵法抽干了血肉精魄,死后没了幻象遮掩才会变回本来面目,落在同样被幻术欺骗的城民眼里就只能被解释为怪病,自己其实也在一步步走上这样无知无觉的死路,而幻术的阵眼恐怕就是这尊闭眼神像。 辛陆氏本来也是其中一员,可随着她孕育胎儿月份越大,胎儿成形蕴灵,影响到了母体的五感,于是她才能看到部分幻术下的真实,可惜她找来的阿灵等人本就是重玄宫修士,对道衍神君信奉无比,一入此间便堕入了幻术中,到最后导致本来就不信她的人们愈加觉得她疯了,落得惨死下场,何其可怜? 幕后黑手利用人们根深蒂固的信仰和认知做下这种事情,又何其城府与残忍? “老身肉骨凡胎,但是祖上传有一些修行法术,故而能认出您身上的灵气,这才借着话口将您请进来,若有冒犯处,还请仙长包涵。”希夷夫人颤颤巍巍地向他行礼,声音微哑,“但是,辛氏千年传承至今,却在我手里断了香火续脉,两位仙长也因此罹难,还请仙长救救昙谷,也救救我可怜的儿媳,让她安息吧!” 暮残声看着她:“你想让我帮你解开幻术?” 希夷夫人不语默认。 “我不擅阵法,只能毁掉这个金身,可一旦解开幻术,谷中所有人都能看到真实场景,到时候惶恐会如同瘟疫一样迅速爆发蔓延,你能够控制得住?” “辛氏守护昙谷一千年,老身虽然年迈,这点手段还是有的。”她低声道,“就算不能……至少,要死得明白。” “……好。”暮残声定定看了她很久,终于踏出一步。 刹那间,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变成身形颀长的白发青年,他右手屈爪,指尖流窜起雷火,然后抬手就向神像挥了过去。 希夷夫人屏住了呼吸,然后瞪大眼,看着那只锁住自己咽喉的手,耳边静悄悄的,没有传来神像破碎倒塌的声音。 暮残声刚才那一招只是虚晃,回手就掐住了她,手臂一翻,直接将这老妇人掼了下去,地板顿时龟裂开来! “你说得是真好,我都要信了,但是……你不该试图动摇我做决定。”暮残声那双赤红的眼睛微亮,嘴角却嚼着冷笑,“姬轻澜,水牢里那顿打,你还没有学乖吗?” 第六十七章 饮雪 小剧场—— 大狐狸:师兄你这个时候来……仿佛走错了片场啊。 小姬:QAQ 心魔:干得漂亮,喝一杯 萧师兄:??? 心魔:姓姬的你是不是准备阴我? 小姬:没有呀(缩头)这里又不只我一个人姓姬,要不你问问她? 姬幽:??? 大狐狸:你为何突然怂了,怼他啊 小姬:我忽然想起了以前得罪他的人的下场,那是…… 萧师兄:简明扼要,谢谢 小姬:昔有勇士叼如斯,如今坟头碧草莹! 众人:…… 心魔:呵呵。 离开客栈之前,暮残声就对萧傲笙推断过,辛陆氏的死必与她亲近之人脱不了干系,而在昙谷之中与她关系最亲密的莫过于希夷夫人,而在昨天的城池中,他们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在她还没出现之前,暮残声就已经有了怀疑,可他想不通一个年迈的老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对唯一的血脉传承者狠下杀手,甚至让对方一尸两命,死后化为走尸魔胎。直到昨晚在辛家老宅的遭遇,他确定了在这对母子身后还有操纵者,而那人甚至掌握了自己的行踪,若非是阿灵和萧傲笙那边出了纰漏,就该是对方有某种手段暗中窥探城池各处。 当他见到这个希夷夫人,浓浓的违和感从对方身上溢散出来。这个老妇人形容枯槁,又遭遇至亲积怨惨死的变故,就算身为修士不至于一病不起,也不会在眼中留有近乎漠然的冷光,仿佛对这些生死祸福都轻蔑以待。 最后让他确定对方身份的是两点——辛氏历代山长侍奉神像,就算察觉有异,希夷夫人也不可能将此事托付给来历不明还对神明出言不逊的家伙,而这神殿里除了烟熏缭绕的香火气,还夹杂着一股淡到几不可闻的槐花香,与他昨晚在辛家宅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我一直在想希夷夫人为何会杀死自己仅剩至亲,想来想去,最合理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在那之前已经被人夺舍操纵。”暮残声五指收紧,目光冷冽,“善用气味施展咒法,对我的行踪身份了如指掌,又与魔族有关,还喜欢通过鬼蜮手段干扰别人的选择,把一切都看成盘中棋子……这种人,我只认识你一个。” 掌下的身体颤了颤,当那张脸庞再仰起时,已经不复苍老的模样,变回姬轻澜的本来面目。 他感受着喉间铁箍般的力道,似有些委屈:“残声,我可没有想过要害你,那女人和这老太婆都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所杀,也与你脱不了干系。”暮残声丝毫不为所动,“姬轻澜,敢做要敢当,别拿这种事不关己的谎话遮羞,只会让我厌恶你。” “你说得没错。”姬轻澜近乎呢喃地说道,“可是这世上,最容不下你这种人。” 暮残声嗤笑一声:“容不下又如何,我自安身立命,凭谁施舍过活?” 姬轻澜望着他的眼睛,忽然吹了一口气,暮残声只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胸腹传来一股大力,整个人狼狈地退了开来,再睁眼时周围已经不是香火萦绕的神殿,变得烟雾朦胧,看不到任何事物,就连他一爪挥出去,也在半途变成青烟四散开来。 灵域!暮残声眉头紧锁,这是鬼修大能才可施展的手段,将自身灵魂炼化为元神之域,能把敌人拉入其中,以意念操控此间万物,仿佛神明碾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我不想与你为敌,但是这一次……” 姬轻澜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数道烟雾萦绕盘旋,变化出一道身形来,暮残声抬眼看去,却是愣住了。 灵域是鬼修的元神之域,自然会呈现出主人最原本的模样,也就是对方死时的样子,可如今呈现在暮残声面前的,却是一个婴儿。 那个能够凭借一炷香火突破梦魂幻境,以一盏灯笼安魂万千的红衣男子,在死的时候竟然还未长大成人,苍白孱弱的小小身躯上布满暗红纹路,仿佛根根血管都浮现出来,四肢蜷缩着,只有几根稀疏胎发的脑袋上钉了一根铁钉,身上残留着斑斑血迹,好像出生不久。 暮残声的喉头突然哽住了,一股莫名的愤怒从他心底升起,几乎要压过刚才的怒火。 婴儿抬起头,眸中一片血色,唯有声音不变:“残声,去毁了那尊神像,我发誓不会伤你分毫。” “你只是不伤我而已。”暮残声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正轨,“那尊神像到底有什么意义?” 姬轻澜道:“我已经说过了,它是造成昙谷幻术的祸物,神像一日不毁,这里的人就一日不可能看破真实。” “你在撒谎!”暮残声冷冷道,“若真如你所说,多少来往昙谷的行人客商都要发现这点缺漏,怎么可能安然至今?神像闭眼确有端倪,但看破真实不可能如此简单,而你坚持要求我来动手,说明破坏这尊神像的条件与我有关,或者说破坏它这件事本身另有意义。” 姬轻澜叹了口气,却是道:“既然你不愿意,那么……” 话音未落,原本平静的烟雾突然如海面生涛般汹涌起来,数道青烟从婴儿身后爆射而出,迅速凝成尖锐长刀,分别刺向暮残声周身空门,他腾身就要往后飞去,原本轻盈的身体却在此刻变得沉重无比,仅仅片刻的迟滞间,青烟已经逼至身前,唯有凭借武道步法堪堪避开要害,格挡在前的左手仍被长刀穿过。 暮残声眉头一皱,竟是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地提步加速,生生把那刀锋从伤口里撕了出来,粘稠的血液立刻浸透衣袖,刀锋却化为烟雾消散了。 灵域把他变成了一个凡夫俗子。 “这是第一刀。”姬轻澜沉声道,“此间无论过多久,外面都只是转瞬一刻,我有耐心等你改变主意,只希望那不要太慢,毕竟我总是不忍看你吃苦头的。” 暮残声舔了舔小臂上的伤口,这是他第一次与鬼修大能交手,而姬轻澜的灵域之强超乎他预料,侧面证明了对方现在的实力在自己之上。 可他反而笑了出来。 “看来我猜对了。”暮残声嘴角还有血迹,笑容有些凌厉,“不管你所图为何,那尊神像的存在就是绊脚石,至于不惜消耗元神动用灵域也要我出手……” 他顿了顿,自忖没什么上苍独厚的根骨天资,那么值得对方图谋的也就只剩下一个东西了。 “破魔印。”暮残声盯着那形容可怖的婴儿,“唯有破魔印能够打碎那尊神像,那么与它息息相关的只可能是魔物,结合昙谷的来历……在这个地方,优昙尊留下过什么东西吗?” 姬轻澜沉默了很久,空间里一时间死寂得可怕。 “阿灵是你故意放跑的,连逃亡的路线都正好与我们撞上,恐怕自打我从寒魄城离开,你一直通过某种手段监视我的行踪,但是这样一来就跟昙谷出事的时间有所差异,再加上你说辛陆氏和希夷夫人并非你亲手所杀,所以昙谷里肯定还有你的同伙。既然如此,你们不可能全把计划压在我身上,那么……”暮残声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抹掉血迹,“道衍神君的香火无以计数,可是神像闭目,昙谷香火传信就不可能抵达司天阁,想来是你做了手脚,目的该是北极境的破魔印执掌者。然而重玄宫行事谨慎,此番只派来几个弟子先行探查,所以你们扣下身份最重要的北斗作为诱饵,放跑脚程最快的阿灵去通风报信,如果她没有遇到我们,十有八九会请来司天阁少主,也就是你们另一个的目标。若我没有猜错,虽然阿灵现在回了昙谷,但该送去北极境的消息也在路上了吧。” 顿了顿,他目光变得凛冽:“你作为外来者,哪怕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掌握整个昙谷,说明跟你同谋之人……很可能是这里真正的掌事者,对吗?” “……” 姬轻澜一直都知道这只狐狸敏锐狡猾,从未小看过对方,可是在如今这样迷雾重重的情况下,能仅凭自己几句话推断到这个地步,说明他仍是低估了暮残声,或者说他自以为是的了解,也仅仅存在于某些方面罢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明明是婴儿模样,却比老人还要沧桑萧索:“暮残声,你在逼我下狠手。” “你我已然为敌,我不需要你手下留情。”暮残声双眸生杀,“有些事既然做了,就别说什么迫不得已或另有苦衷的鬼话,莫让我看不起你。” 刹那间,一道青烟化为长枪,直接向他胸膛洞穿过去,暮残声侧身躲过,没想到长枪倏然兜转回来,转化为一道荆棘盘向脖颈,哪怕他双手交错将它撕裂开来,掌心仍被割出血痕! “我成全你。”姬轻澜闭上眼,声音变得冷淡,如同他对待这世上其他人那般,视若蝼蚁戏子般漠然到残酷。 暮残声笑容嗜血:“早该如此!” 话音未落,他脚下一蹬,竟然直接扑入爆射如万箭齐发的青烟之中! 灵域虽然厉害,却有两个致命弱点,一是它的力量取决于主人的灵魂强弱,一旦被拉进来的敌人拥有更加强大坚硬的魂魄,灵域就会被暴涨的力量撕裂;二就是它的运转全然依靠主人元神操控,假如元神本相受到重创,或者灵域所需的力量超出元神负荷,这里也会崩溃。 暮残声没打算在明知对方强过自己的情况下跟他硬碰,就只能选择跟他耗,看是姬轻澜的元神之力够多,还是他的命更硬! 在他脑中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全身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四肢百骸一同战栗,眼看万箭就要穿过身躯,暮残声瞳孔微缩,整个空间似乎都在这片刻凝滞了。 紧接着,背脊中有什么东西如蛇般直往上窜,后颈大椎传来一股刺痛,暮残声下意识地反手一摸,碰到了一个穿刺出来的硬物。 他将它从脊骨中抽离出来,落在掌心的竟然是一把短剑,细如尖刺,长约一尺,通体森白若骨,连剑格也没有,唯见一道狭长红纹斑驳于刃,似凝固的血痕。 暮残声愣了一下,在这生死关头忽然想起了净思在离开前对自己说的话—— “世上不缺听天由命的人,但少人定胜天之辈,而在你脊骨之上,承有这山川大地,它宁折不屈。” 那时候他以为是净思告诫自己不要因为连番打击心生惧意,直到现在才明白这其中含义。 随着这根骨剑抽出,原本被灵域压制的真元恢复运转,暮残声左手一翻,由自己肋骨炼成的长戟出现在掌心,然后他将剑戟一合,剑柄竟然如有生命般融入戟杆,顶端月牙尖流窜起森然寒芒,尾部剑尖垂落血色。 福至心灵般,暮残声对这把兵器说出了它的名字:“饮雪。” 如饮冰雪入肝胆,敢问热血尚有无? 话音刚落,原本停滞的空间恢复正常,青烟所化的万道箭矢铺天盖地般爆射而来,暮残声脚下一错,饮雪随身动而旋斩,刹那间卷起一道风漩,疯狂地吸纳扑过来的烟雾,雷光火焰都从中燃起,被风势助长之后几乎化成一道巨大的火龙,张开巨口向被烟雾包裹的姬轻澜咬了过去! 那双血红的眼睛陡然睁大,张口又吐出一道青烟,竟是化成一双巨大无比的手掌,生生抓住了龙头,然后用力将它从中撕开! 与此同时,一点寒芒从龙口之中顿显,转瞬在姬轻澜眼中放大,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过头,戟尖擦着他眼角刺了过去,暮残声的身影却在他背后出现,五指成爪罩住那小小的头颅。 姬轻澜本来还想反击,却在察觉到头顶那颗钉子被触碰时,全身都僵住了,然后如同被触到逆鳞一般,嘴里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尖啸,整个灵域空间都动荡起来! 暮残声被突然暴涨的力量震开,召回饮雪在身周划下一道危如累卵的屏障,原本还有的些许怒容却变得复杂起来。 那是一颗咒魂钉,源于中天境姬氏皇朝的秘传邪法,在姬氏灭亡之后被御斯年下令废除,只因此法有伤天道人伦——选取未出世的胎儿,以腥邪之物喂食母体,胎儿未出世便会自动吸纳周遭死魂阴气,通过母体转换为自身能量,成长快于寻常,然后施术者在他成形后剖开母体,取出胎儿楔入咒魂钉,把想要咒杀之人的血肉或毛发与符纸一同烧成灰烬,和孩子一同丢入放入尸瓮里喂养,三日后鬼婴出瓮便是难以降服的怨灵,将缠着被咒之人和他的子孙后代,至死不休。 可是暮残声没有从咒魂钉上感受到他人的味道,只有与姬轻澜同出一脉的血气。 “你……” 不等暮残声说完,整个灵域空间里所有的烟雾轰然炸开,顷刻化为一片火海,焦黑的骨爪从熊熊火焰里争先恐后地探出来,疯狂抓扯着此间唯一的活物,无论妖力还是真元一旦被它们触碰,都令恶鬼们欣喜若狂,饥渴地塞入口中咀嚼起来。 暮残声看得清清楚楚,那一个个面目全非的恶鬼都穿着褴褛不堪的衣服,从一些锦绣边角还能依稀窥见昔日精致的华服。 姬轻澜大半个身体已经融入烟雾中,暮残声眉头微凝,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任由对方继续发疯,他将掌心余血在刃上一抹,嘴里念动雷法咒,紫色的雷光顺着长戟暴涨数倍,当他高高跃起时,如同擎住了一条闪电。 下一刻,闪电向着姬轻澜当头而落! 血色双眸里映出璀璨雷光,姬轻澜被咒魂钉影响的神智陡然清醒过来,看到闪电已经离自己不到三尺! 不能死在这里! 他本能地反击,一道青烟从背后爆射而出,变成一把毒龙枪刺向暮残声,转瞬后枪戟擦肩而过,他的头颅却没有被一分为二。 雷光散尽,姬轻澜睁大了眼,看到暮残声左手死死抓住了长枪,枪尖堪堪从颈侧擦了过去。 他那只原本执戟的左手,此时却空无一物,轻轻落在了姬轻澜的头上,将最精纯柔和的真元灌入咒魂钉,压下被它引乱的元神灵力。 “嘛,真是的,我最讨厌小孩子哭,打你一下跟欺负你似的,下次再分你死我活吧……”暮残声额头上满是冷汗,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好歹你都长大了,也别总活在过去啊。” 就像那时候一样…… “师……”姬轻澜的眼眶一热,两行血泪差点就滚了出来,他喉头一哽,在此时近乎魔怔地伸出稚嫩细瘦的手,想要去摸暮残声的手。 “邪祟安敢?!” 一声断喝突然传来,因为主人愣怔而失去操控的灵域空间被人从外界劈开,几乎在话音刚落的刹那,白虹将灰蒙蒙的空间撕开长缝,一道人影携带凌厉无双的剑气从中突入! 姬轻澜浑身一惊,本来茫然的眼神回归清明,变指为掌狠狠拍在暮残声身上,将他震退的同时化为一道青烟,在灵域崩裂的刹那向外界冲去! 萧傲笙眼疾手快,玄微剑随他心意急斩出去,却只截下一段烟气,没有留住敌人真身。 姬轻澜甫一脱身,便已遁出老远,直到钻入一间空屋,青烟才重新化成红衣男子的模样。 他在灵域里消耗不少,又被触动了咒魂钉,此时脸色煞白,连倒水的动作都有些颤抖,幸亏被一只手接住了差点砸碎的茶盏。 “你可真狼狈。”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此时外面天色大亮,屋里却黑如夜幕,只有一盏烛火明明灭灭。 姬轻澜身后有人声,墙壁上却只映出一棵树的轮廓,上面开了零七零八的花,其中托着些小小的影子,像是脸谱。 他没有回头,垂下眼道:“我心情不好。” “你的心音很乱,但不是愤怒,更像怀念和悲伤。”那人轻声道,“每一次看到他,你都会乱了心神,这可不行呢……破绽太多了。” “闭嘴!”姬轻澜深吸一口气,目光中浮现厉色,“这回你我各取所需,不必对我的私事置喙。” “你的私事?”身后的人嗤笑一声,终于从黑暗里走了出来,站在了姬轻澜面前。 他竟然有一张和姬轻澜一模一样的脸,两张面孔没有任何异样,唯有目光天差地别,看得后者心头咯噔。 “你出去一趟,玄冥木上就长出了这张脸。”心魔饶有兴趣地俯下身,“你的秘密,看来跟他关系匪浅……” 姬轻澜再也忍不住,劈手一掌挥了过去,但闻一声脆响,那张脸庞就这样被打了出去,落在地上如陶瓷般砸了个粉碎。 面前之人的身形随之消散,只留下他的嗤笑声在姬轻澜心里响起:“坏掉的东西我是没有兴趣的,但是……呵呵,离他远点,别动我的东西。” 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完全消失,姬轻澜知道这个恶劣的家伙已经离开了。 “我当然不会动,但是没有心的你……配吗?” 他面无表情地垂下头,双手紧握成拳,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 算算时间,那道飞书也该到了吧。 第六十八章 生死 小剧场—— 大狐狸:连小木鸟都这么鬼灵,这文里还有纯天然无害的蠢萌妹子吗(╯‵□′)╯︵┻━┻ 阿灵:QAQ 御飞虹:=V= 净思:→_→ 姬幽:╭(╯^╰)╮ 欲艳姬:= = 心魔:(*?▽?*)有啊,你等着 大狐狸:??! “你没事吧?” 烟消云散之际,白虹剑气也化为虚无,萧傲笙收剑入鞘,这才转身看过来。 暮残声身上的伤口正飞快愈合,他舔了舔手上血迹,道:“没什么,快走。” 萧傲笙抓着他纵身一跃,赶在灵域空间完全崩溃前从中脱离。暮残声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又回到了光线昏暗的道观正殿里,周遭香火尽数熄灭,地上留下一具干瘪的尸身,正是希夷夫人的皮囊,而姬轻澜已不见了踪影。 暮残声蹲下来仔细验看,希夷夫人身上并无伤口,只是消瘦如-皮包骨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干了骨血精髓,虽然没有腐坏的迹象,头发根和指甲内缝都已经萎缩,分明是死去多日,全靠旁门左道维持着皮囊表象。 除此之外,最令人值得在意的便是希夷夫人的魂魄不见了。 萧傲笙见他神色有异,问道:“这是谁?” “昙谷现任山长,阿灵口中的希夷夫人。” 萧傲笙眉头微皱,他刚才来得急,发觉这里空间不对便持剑斩开禁制,目睹暮残声与一个浑身包裹在烟雾里的怪物僵持,便下意识地出剑维护,并未看清对方面目。 因此,他沉下脸:“在此作乱的邪祟,果然是她?” 这“果然”二字用得微妙,暮残声抬起眼:“师兄似乎另有线索?对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昨晚你出门之后彻夜未归,我跟阿灵等到天明,只好按照计划去一元观找大巫祝……” 萧傲笙毫无隐瞒地将他离开后发生的事情悉数告之,为防缺漏还刻意回想了两遍,却见暮残声越听眉头越是紧皱,便问道:“有何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暮残声暗道一句,不答反问:“师兄你看这尊神像,是睁眼还是闭眼?” 萧傲笙看了看,有些奇怪:“自然是睁眼。” 果然!暮残声心头一凛,他再看了那尊神像一眼,忽然一拽萧傲笙的胳膊,化为一道妖风从窗口卷了出去,直奔城东一条深巷。 萧傲笙猝不及防下被他带走,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落入一处老旧的小院,守在门墙外的几名青壮打着呵欠,压根儿没注意有人已经进入禁区。 这正是暮残声昨晚来过的鳏老家宅,也是阿灵一行上次落脚的地方,然而院子里的磨盘却已经生了灰,门窗都被木板和符纸胡乱封着,与他昨夜所见已大不一样。 待他们穿墙入内,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两具血染白衣的尸身,一个仰躺在地,脸上皮肉都被撕烂,另一个靠在墙角,喉咙破了大洞,两者都胸腔大开,肋骨之下空无一物。 这正是与阿灵同行至此的两名司天阁弟子,他们虽非天纵之才,却也是有所作为的善心修士,没想到会惨死在此。 萧傲笙瞳孔一缩,浓重的杀机从体内透出,虽然旋即无踪,却让暮残声都觉得发寒。他轻拍一下对方的手臂,道:“师兄先别急动怒,咱们仔细看看再说。” 距离两人身死还不到三天,城民们惊惧之下无人敢踏足此地,将院落直接封锁起来,连尸体都没有搬动。暮残声跟萧傲笙简谈几句,前者查看屋内各处,后者验看尸体,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同时起身,脸色都有些难看。 暮残声率先开口道:“门窗无破损,墙壁地砖不见划痕,就连他们随身的剑都未出鞘,如果不是对手太强直接在一照面杀死两人,那就该是他们根本没想到遭遇袭击,故而来不及反抗……不过,就算是重玄宫的普通弟子,这点警觉性也该有吧。” 萧傲笙眉头紧皱:“一者断喉,一者颅骨内裂,伤口均在正面,都是死后才被挖心,身上不见挣扎反抗的迹象,经脉间没有被灵力反噬的损伤。” “你我都与魔胎走尸交过手,虽然厉害,到底气候未成,不至于此。” 他们对视一眼,将彼此的发现结合起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凶手是他们十分熟悉的人,在两者防备不及时突然发难,而阿灵没有这个本事,那就只能是…… “北斗!”萧傲笙瞪大了眼,“怎么可能?阿灵不是说……” “师兄,有些话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暮残声摇摇头,“你还记得客栈当晚,阿灵说希夷夫人‘身上并无真气流动,是个连武功都不会’的寻常老妇人,可我验看她尸体后,很容易从经脉确定她生前是一位修士。” “她说谎?”萧傲笙面色一冷,他本就对阿灵心下犹疑,把对方独自留在姬幽身边,是保护也是试探,现在看来对方是真的有问题。 可他不相信北斗会是残害同门的真凶。 哪怕萧傲笙与同门接触不多,但是无论谁提起北斗,顶多是不喜欢他有些天真的个性,但绝不会有人说对方一句“心术不正”,比起萧傲笙这种被罚闭关千年的叛逆弟子,北斗简直不能更好了。 暮残声问道:“北斗出自千机阁,都擅长什么些?” “千机阁又称‘机关道’,以千机妙法为主,辅修控魂、灵傀两门玄术,曾经在破魔之战时配合司天阁布下‘大罗周天阵’,将北极之巅方圆百里打造出三重环形机关城,使群魔自始至终不曾突入天净沙半步。”顿了顿,萧傲笙皱起眉,“北斗是千机阁第五代弟子,四百年前被幽瞑阁主带回来,据说他对机关道法没什么天赋,偏偏爱好术法和推演,为此连司天阁的长老都去要过人,不过他继承了千机阁最核心的灵傀术,因此幽瞑阁主也没有答应。” “灵傀术,是与操纵傀儡有关系吗?” “傀儡之道,提线者下,用符者中,控灵者上,而化灵者极。”萧傲笙仔细回忆了一下,“灵傀术不仅操控傀儡于无形,还能够将自身任意一部分化入任何事物,比如当初破魔之战时,有精于此道的千机阁长老将双目化入一名魔将眼中,那么对方看到了什么,长老也就看到了什么,为战局策划提供了大量情报和暗桩,而中术者往往不自知,故也难被发现。” “那就对了。”暮残声暗道一句厉害,目光却冷了下来,“我昨晚与魔胎走尸二度交手,发现他们的行动虽然都受人操控,但是魔胎的情况跟辛陆氏不同,它拥有不凡的战斗意识,甚至能够做到完美蛰伏,其灵魂与尚未长全的肉体不相符合,你说……这像不像有人通过灵傀术,将自己的意识融入到魔胎脑中,借此操纵它行动?” 萧傲笙浑身一震,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暮残声问道:“阿灵与北斗的关系如何?” 萧傲笙的脸色慢慢变了,因为阿灵本体的木鸟正是北斗亲手雕刻而成,他之于她,如亲如主。 假如真的是北斗操纵魔胎残杀同门,阿灵为他撒谎隐瞒,那就说得通了。可是萧傲笙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首先北斗没有理由这样做,其次魔胎的孕育少说也有长达半年的时间,而那时北斗还远在重玄宫。 他将这个疑问抛出来,却听暮残声有些欣慰地道:“还好,师兄你没傻到直接说北斗就是真凶。” 萧傲笙:“……” 暮残声看出他想打人,连忙找补道:“阿灵有所欺瞒是真,可她可以利用魔胎走尸和这座城的异象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为何还要故意在关于希夷夫人的一点细节上露出破绽?这只能说明,她虽然骗了我们,却又想提醒我们自己在说谎,如此一来只要我们发现希夷夫人是修士,就会把她的话推翻考量,免了被继续带进沟里的危险。” 萧傲笙皱着眉:“她是被逼的,有人用北斗作为威胁,让她故意把我们带来昙谷?” 暮残声沉吟片刻,摸出那块吸纳辛陆氏残魂的玉符交给他,自己借着这一时半刻在脑中把目前的线索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首先,年初两个月间,昙谷有九名老者、六位青壮和三名孩童接连暴毙,应和九宫、六合与三才,与那自称“姬幽”的大巫祝推测相符,然而她认为最后的“一元”是魔胎成形,可这个论断本身更与谷中一元观重合,再联想到神像开眼闭目之谜和姬轻澜逼他出手的意图,姬幽说谎的可能性更大; 其次,十三日前辛陆氏传香火信于重玄宫,十一日前阿灵一行四人来到昙谷,八日前辛陆氏被杀,凶手假拟绝命书,为怨灵报复做下噱头,而北斗同时失踪,直到两日前的夜里,两位修士惨死于此,阿灵逃出昙谷却正好找上他们两人……短短十三天,行动步骤紧凑无差,连魔胎行动和修士之死都能差点引到北斗身上,结合辛家宅里的古时骸骨,说明幕后之人筹谋已久,对昙谷和北斗的术法都了如指掌,恐怕与重玄宫有旧; 然后,关于姬幽口中的“魔罗优昙花”和“生死之城”的说法,听起来合情合理,但这其中有个致命纰漏,即在死者的世界里不再拥有生老病死,灵魂展现的模样凝固在死亡之际。虽然这个可以用幻术遮掩表象,但是按照“见闭眼神像便得真实”的规则,暮残声只能看到笼罩在眼这座城里的死气,看不出除希夷夫人外任何一个城民身上拥有死者迹象,再加上两名修士的尸体没有消失,说明他们眼下虽然大难临头,却都是真正活着的人。 这就说明昙谷十二城虽然的确被分为生死两面,可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位于生六城,反而昨天那个看似平静美好的城池才属于亡六城,里面那些无忧无虑的城民们都是死灵,这就解释了那对亡故老夫妇的存在……暮残声想到这里,突然不寒而栗。 “她死后在一元观看到了姬幽!”就在这时,萧傲笙突然开口,吓得暮残声一惊。 他转头一看,只见对方面色铁青地道:“我从玉符里提取出她一缕残魂,里面是她死后的一小段记忆。阿灵说辛陆氏被认定为上吊自尽后,辛家宅被关闭起来,无人为她收尸,可实际上……” 自尽之人魂魄将被自缚于死处,可辛陆氏实为被人所杀,于是她的魂魄很快离体,穿过黑暗寂静的街头巷尾,如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竟然来到了一元观。 神佛所在之地,万邪都应退避,可是那时候大门无风自启,辛陆氏的阴魂从缝隙里钻入,浑浑噩噩地飘进正殿,看到那尊闭眼神像下站着一个陌生的红衣女人,正是与萧傲笙有过交谈的姬幽。 “真可怜啊。”姬幽对她摇头,伸手抚摸她滚圆的肚子,笑如鸩酒般醉人含毒,“你已经死了,可你想不想,让这个孩子出生?” 话音未落,辛陆氏的五感就彻底模糊了,玉符也顷刻碎裂,一切画面都在萧傲笙脑海中戛然而止。 “……”暮残声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 跟姬轻澜合作的昙谷之人正是姬幽。作为亡六城的大巫祝,她比城中那些自以为活着的死灵知道更多真相,于是利用空间之术的纰漏杀死同样常居一元观却是身处生六城的希夷夫人,通过操控对方尸身在生六城里按照两仪之变杀死十八人,使得生死之气打破平衡,故而生六城被死气弥漫,亡六城却愈见生机,那个位于一元观里、将生死颠乱的阵眼才是真正的“一元”;然后,姬幽针对辛陆氏窥见真实之景这一点,利用希夷夫人的身份让对方恐慌迷茫,借香火信引来重玄宫修士,先突袭拿下为首的北斗,然后通过某种手段杀死两名修士,威胁阿灵带来更多的养料炼制魔胎。实际上姬幽只是用魔胎作为屠戮工具和掩盖真相的替罪羊,使得他们一度为此走入歧途,如果没有阿灵故意露出破绽,引暮残声先行动身却进入生六城,那么这嗜血炼魂的邪阵就会在他们执着追查魔胎的过程中带走更多无辜人的性命。 因此,在发现暮残声进入生六城后,姬幽心知瞒不了多久,干脆把萧傲笙也引过来,通知作为同谋的姬轻澜将他们俩一网打尽,解决麻烦的同时还给魔胎多两份食物,却没料到姬轻澜根本没打算要他们两人的命,他与姬幽的合作另有隐情,怕也是各怀心思。 至于那尊闭眼神像……它不是迷惑昙谷万灵的幻术阵眼,而是镇压魔罗优昙花和亡六城的核心! 暮残声想到这里,脸色突然变了:“不好,阿灵!” 第六十九章 灵傀 小剧场—— 北斗:我在这副本里被提到了N次终于出场了TAT 大狐狸:不哭,你一出场就开大,如此一针见血,我觉得咱俩肯定聊得来 萧师兄:难道你跟我有什么聊不来? 大狐狸:……师兄,你退群吧。 萧师兄:??? 北斗:他的意思是,你不用听指挥,直接输出就够了。 萧师兄:原来你们对我这么放心吗? 大狐狸:……嗯。 北斗:楼上我明白你为啥跟他聊不来了…… 阿灵是一只木鸟。 她的主人有一双妙手,能把枯朽的木头做成手臂让残疾人重挑重担,可将眼睛换给苍鹰眺望长空,哪怕是一条野狗经他改造,也能直立行走口吐人言。因此,当他在焦土里看到半截枯木,为上头一点倔强求生的绿意动容后,便把这木头雕刻成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精心绘色点睛,原本木讷的鸟儿就眨了眨眼,扑棱着翅膀在屋子里乱飞。 主人说:“从此你就叫阿灵,我是北斗。” 北斗是重玄宫千机阁的少主,他未继承到千变万化的机关道法,却精通灵傀术,年纪轻轻已在此道造诣颇深,对他来说阿灵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造物,而于阿灵而言,北斗是她唯一的主人。 她那木头做的脑子里载不了纷杂世情,只有对北斗本能的依赖,每日站在他肩头安静如一个装饰品。可惜北斗虽然不介意,却是碍了阁主的眼,那天他们刚走到千机阁偏殿,就有一只黑猫突然出现,咬掉了阿灵半个翅膀,被北斗一把掐住后就在他手里变成一张纸。 幽瞑坐在殿内看书,见他们来了也只嗤笑一声,北斗为他倒了一杯茶,拿过那本书将纸张插入,与其中一道缝隙瞬间重合无痕,师徒俩都但笑不语,唯有阿灵瑟瑟发抖。 离开之后,北斗用木料为她补好翅膀,连颜色都绘为鲜嫩讨喜的浅黄色,然后将她送去司天阁,挂在了观世台前。 “小雀儿,你已经有灵,就好生在此听经,受百年香火后当能开智化形,以后就做司天阁的弟子吧。”北斗用手指轻点她的脑袋,“不要偷偷回来找我,师父会生气的。” 阿灵急得直扑棱翅膀,可还是眼睁睁地看北斗走了,她本要去追,却想起了幽瞑的眼神——如果她回到北斗身边,下次那只黑猫会将她咬碎吞下肚腹。 北斗解开了控制灵傀的符咒,留给她最后一个指令就是修行,阿灵从此留在了司天阁,果然在百年后化成人形,成了看守观世台的一名普通弟子,如果不是身上百年不变的黄衣细羽,也许她都要忘记自己是一只彩绘木鸟。 阿灵想念北斗,却不敢逾越雷池半步,没料到这一次前来昙谷,竟然能与北斗同行。 他对她微微一笑,说道:“阿灵师妹,好久不见。” 阿灵差点哭出来,她的主人百年未变,依然笑容温暖气度大方,唯有对她的态度不再是看待造物那般宠爱,变得如他对待普通师妹那样温柔尊重,有着被划出自己私密范围的疏远。 一路上,北斗对他们三个师弟师妹都非常照顾,直至他们来到了昙谷,阿灵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北斗身上,便没有错过他仰望天空时一刹那皱紧的眉头。 三天里,他们搜查了整个昙谷,还去一元观参拜了道衍神君金身,辛陆氏神神叨叨地说这神像是闭眼的,阿灵三人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觉得异样,只有北斗面沉如水,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目光一扫四周,到底没开口。 低头叩拜时,北斗用手指在自己眼皮上一抹,一只眼珠就跟黑琉璃一样滚落掌心,随着他手抚地面的动作与地砖融为一体,起身时额发已经盖住缺目,除了阿灵,谁也没看到。 来到辛家宅后,阿灵本来想问他,却听到北斗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我看到那尊神像,也是闭眼的。” 阿灵瞪大了眼睛,看到他问辛陆氏:“夫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神像闭眼的?” 辛陆氏脸色煞白:“是年初,当时昙谷连死好几个人,我本来想去求神赐福,没料到看见神像的眼睛闭上了,可他们都说那是睁着的!” “年初……”北斗仅剩的眼睛微眯,“那之前昙谷有无异常?夫人身上可有发生过什么事吗?” “谷中没有,我……”辛陆氏苦笑道,“开年时有淘气的孩子在我屋外放炮仗,惊得我摔跤动了胎气,幸亏婆婆懂医理为我开药调养,这才没事了。” “药方和药渣能给我看看吗?” “请仙长稍等。”辛陆氏起身去了厨下,很快找来一个药锅,和药方一并交过来,“药方是婆婆写的,药材都是我自己抓的。” 北斗验看了药渣,没发现什么异物,眉头仍紧皱:“药里有槐花吗?” 辛陆氏愣了一下:“药方上没有写,自然就是没有的,何况这也不是槐花开的时节呢。” 北斗问:“夫人每晚看到影子又是什么时候?” “就这两个月。” 辛陆氏下意识地摸着自己肚子,笑容有些勉强,“许是月份大了,我本就难眠,没成想还要受这些惊吓。” “是孩子闹腾吗?” “不,挺乖巧的,只偶尔动弹。”说罢,她又满脸忧愁地道:“仙长,我跟大家说过自己看到的东西,可是其他人都说我在胡言乱语,这到底真的有邪祟,还是我当真因孕成病,得了癔症呢?我、我临盆之期将近了,真不想连累我的孩儿……” “你没有得什么癔症。”北斗安抚道,截下一缕头发用符纸包好递过去,“夫人,昙谷的情况有些特殊,我担心你会有危险,此物你放在身上,倘若有危险它能救你一次。” 辛陆氏脸色煞白地接了,目送他们离开。 回到落脚处,一位师兄终于憋不住了:“北斗师兄,你到底发现了什么?为何要警告她小心?” “我看到神像是闭着眼的,不管有无幻术,至少证明她没有说谎。”北斗摊开一包药渣,“此外,这些药渣里虽然没有异物,却有一股异香,是槐花的味道。” 辛陆氏家的后院正好有一棵老槐树,只是眼下不当花季,阿灵三人都愣了一下,她问道:“槐花有何不对吗?” “槐花凉血,孕者少服,尤其她月份大了,就算先时用过此物,现在也早该停了,否则会有腹痛之症,何况她夜不能安心怀惊惧,更会导致滑胎。”北斗目光微垂,“可你们看她的模样,哪有胎儿不稳之相?” “万一是这药有奇效呢?” “不可能,她根本不知道药里有槐花,所以此物是在买回药材后才被人添加进去的,何况槐本为鬼木,这药渣里有股阴气挥之不去,说明那槐树本身就非凡物。”北斗抬起头,“你们仔细想想她说的话。” “她说那些影子……都往肚子扑过来!”另一名师兄睁大眼,“是啊,槐花本聚阴,孕妇吃下的养分又会有大半分给胎儿,那她长期喝了这种药,肚子里的孩子……” 阿灵的脸色也难看起来:“辛陆氏也说孩子不怎么动……可她都快临盆了,孩子怎么可能不闹?除非……” “她肚子里的已经不是阳胎了。”北斗叹了口气,“正因如此,我才让她小心,然而母子一体,现在强行动手只会害她性命,我等不精于护身救命之法,还得赶紧向门派寻此道助力。” “那师兄你的眼睛……” “当时我看到神像闭眼,本想说出来,却察觉有人窥伺,神识探查不到,为免打草惊蛇只得暂时不语,偷偷留一只眼珠在那里继续观察,现在还没发现什么异变。”顿了顿,北斗又道,“我在回来路上启动了传讯玉符,直到此刻未得回信,恐怕是横生枝节……阿灵,你速度快,后半夜就启程回重玄宫找人,二位师弟与我留在这里。” 他拍了拍阿灵的头,面色却有些忧虑——虽然证明了此地有邪祟,对方却能够将整个山谷玩弄于股掌间,连神像都存在端倪,其背后该有何等倚仗? 何况神像闭眼,说明千年来昙谷从不曾获得神明庇佑,那么又是什么东西以“神恩”为掩护成了昙谷根基呢? 见他神情不对,三人纷纷点头应是,北斗拿出刻刀准备做一个护身傀儡给辛陆氏,毕竟那缕头发附着的法力有限,难以护她周全。 然而,这个傀儡还没刻到一半,北斗脸色就变了,他只来得及留下“辛夫人”三字,就急急冲出门去。 阿灵三人都吓了一跳,她本想跟上,却被一位师兄按住道:“师妹,事情可能有变,你先离开昙谷,免得咱们都陷在这里!” 她眼睁睁看二位师兄离去,咬牙变成了小鸟飞出窗口,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阿灵飞了一整夜,始终没有离开昙谷地界,周围迷雾重重,她总是会回到原点,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设下迷宫,而她看不到出口。 无可奈何之下,阿灵只得回到昙谷,然后就得知辛陆氏自尽而亡,北斗不见了。 那一刻她感觉浑身发冷,因为按照北斗先前的推测,辛陆氏不可能自尽,更不可能留下那样一封绝命书。她跟两位师兄会合后,要求验看辛陆氏的尸体,却遭到山长希夷夫人的严词拒绝,这老太太竟也是个修士,不知用了什么术法,让他们三个再进不了辛家宅后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可怜女人的尸身高挂槐树下,心头如堕冰窟。 更糟糕的是,他们找不到北斗了。 七天里,阿灵三人翻遍了昙谷也找不到北斗的踪迹,其间燃尽了身上所有灵符也没得到重玄宫一条回信,想起自己那晚如坠迷宫的经历,他们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这个山谷被某种力量与外界隔绝了。 就在当天晚上,他们试图联手冲出去,可没想到北斗回来了。 他一身血污,颇为狼狈,脸色也很难看,却让三个六神无主的师弟师妹心头大定,赶紧关了门窗落下禁制,准备好生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阿灵话还没出口,就有一个血糊糊的玩意儿从北斗袖中扑了出来,直接落在一位师兄脸上!与此同时,背后传来一声怪响,阿灵骇然回头,看见脖子上还挂着绳索的辛陆氏从梁上倒吊下来,尖锐的指甲划过剩下那位师兄的喉咙。 他们看到北斗归来时放下了警戒,这一下太过突然,导致两人连反应都来不及,便惨死在阿灵面前! 背后传来魔胎挖心啃肉的可怕声音,阿灵瞪大眼睛,脖子被北斗死死卡住,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空洞无比。 “主……人……” 在她脖子被拗断之前,一个苍老的女声突然响起:“止!” 北斗顿时僵住不动了,他像个木偶般站在原地,希夷夫人佝偻的身躯走进来,她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却是个高挑婀娜的女子轮廓。 阿灵浑身发抖,任由希夷夫人的手掌落在她头顶,笑声从上方传来:“原来是只小木鸟啊,怎么,他是你的主人?” 走尸、魔胎都如得号令,乖乖站在对方身侧,阿灵看到那未成人形的可怖胎儿,吓得牙齿都打颤。 阿灵知道这根本不是希夷夫人,一个散修老妇不可能有如此强大的灵力,更何况其展现出来的术法是那般熟悉——灵傀术。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听对方道:“你想让我放过他吗?” “希夷夫人”蹲下来,原本苍老的声音变得娇柔魅惑,“我要修士的血肉精魄,本是看中了他,不过……你可以跟我做交换啊。” “我……” “如果没有主人,你算个什么东西呢?”女声轻蔑一笑,“对你来说,世上有比他更重要的人吗?” “他……” “换,还是不换?” 咫尺之间,那张苍老的面容模糊了刹那,在阿灵眼中变成了美艳雍容的女人,正对她勾唇一笑。 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 阿灵闭上眼,将思绪从回忆里收回来,压抑着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她推开神殿的门,看到里面那个红衣女人时,浑身发抖。 纵然只是那晚惊慌一面,阿灵也记住了这个女人的脸,因此在看到对方直接现身在面前时,她差点就控制不住要呼喊萧傲笙出剑,杀了这个罪魁祸首。 可是阿灵不敢,在那短暂的优昙幻境里,她看到浑身是血的北斗,如被扼住咽喉,吞下了差点冲口而出的话,然后勉强自己装作浑然不知,一明一暗地帮这个女人引走了萧傲笙。 阿灵不知道她有何打算,只希望那看起来格外机敏的妖狐能发现自己话中故意留下的漏洞,及时与萧傲笙会合支援,否则……她低下头,不敢再想了。 “小木鸟,你做得很好啊。” 此时殿内只剩下她们俩,姬幽柔柔一笑,手指抚过阿灵的脸,赞赏有加:“我还以为木头做的玩意儿也都是些木讷货色,没想到你还挺精灵的。” “我、我按照你说的做了,把他们带到这里……”阿灵惨白着脸却不敢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你要守诺,把北斗师兄还给我,否则毁誓要遭五雷轰顶的!” “我可没说不守诺。”姬幽收回手,屈指吹了声口哨,门外就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人影缓缓走了进来。 北斗依然是一身血污,披头散发地出现在阿灵面前,那双眼仍是空洞的,双手一动不动地垂在身侧。 阿灵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冲上前抱住北斗,连忙对姬幽道:“你快放……唔!”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脖颈被一只手扼住,娇小的身躯顿时被提了起来,两只脚在地上不断扑腾着,只能用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姬幽。 “小木鸟,有时候木讷未必不好,你不该对我耍小聪明。”姬幽嘴角如淬毒弯钩,“你当我身在亡六城,不出一元观,就不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吗?” 阿灵拼命挣扎,脸色涨红,眼神惊恐无比。 “可惜呀,你防备着我,可我也有帮手,他们俩一个都回不来。”姬幽舒展手指,“至于你,我让你的主人亲自动手,可算是慈悲了。” 话音刚落,北斗再度加力,几乎要把阿灵的脖子捏碎。 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毁誓……天……谴……” “天谴?”姬幽大笑,“傻丫头,你都知道神像闭眼,还没想明白其中意义吗?昙谷根本不是什么神降之地,神明连一眼都不会看这里,哪有什么天谴?” 阿灵的眼睛瞪大,然后瞳孔紧缩,又慢慢涣散了。 直到她再也不动,北斗才松开手,任由小姑娘掉在自己脚边。 “真乖。”姬幽踢开阿灵,走过去捧住北斗的脸,刮去他颊边凝固的血块,“看在你是幽瞑弟子的份上,我会留着你,不过……” 她忽然闭了嘴,僵硬地低头看着那只插入自己心口的手。 灵傀术士不需要武器,因为他们的一双手就是贴身打造的神兵,然而以姬幽在此道的造诣,她能够确定眼前的北斗早已没了意识,那么…… “感谢师叔祖赏识,不过千机阁自有规矩在——恃术造孽者,杀无赦!” 冰冷的男子声音在身后响起,却是出自一个小姑娘之口。 阿灵从地上站起来,她的嘴唇弯成嘲讽弧度,眼神却是茫然无措的,仿佛发生了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情。 她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前伸,五指用力一抓,仿佛勾动了无形丝线,北斗穿过姬幽心口的手臂再度发力,生生抽出后攥紧手指,将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捏碎! 姬幽身体一晃,她跪倒在地,不可置信的目光在阿灵和北斗之间扫过,终于明白了:“灵傀……什、什么时候?” 第七十章 神弃 小剧场—— 大狐狸:打副本的时候不能走神啊喂! 北斗:斗争经验不足咳咳咳咳 萧师兄:不怕,我马上来救你们 阿灵:……为什么我更怕了 心魔:狐狸,我明天来找你玩哦(*?▽?*) 大狐狸:你特么不是没买到票吗?! 作者:再不给他补票,我就要被他挂树上了QAQ 阿灵愣怔地看着这场惊变,身体不受控制地走上去,与北斗拥抱的刹那,她只觉得脑中一空,仿佛有什么东西抽离了出去,脚下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那具原本僵硬如木偶的身躯颤抖了一下,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清明,北斗没有多话,双手在姬幽肩头划过,无声卸下对方两条胳膊。 对于灵傀师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双手,可是当姬幽双臂落地之后,竟然有新的手臂从断口里生长出来,就连刚刚被挖出心脏的胸腔也慢慢长拢。 见状,北斗的眉头几乎皱成死结。 来到昙谷的第一天,他就看到了城池上空浓重的血光死气,可身边的阿灵三人毫无察觉,后来辛陆氏说她曾见过几个熟悉的怪影扑向自己,次日却发现那些人还好好活着,北斗特意去看过,那几人虽然言行正常,却是个个都被黑雾包裹其中,偏偏城民们看不到这点,就连阿灵等人也没察出异样,他当时就暗自提起了心。 更让北斗皱眉的是,山长希夷夫人身上有浓重的死气,在常人口中还算康健的老太太映在他眼里,只是一具皮包骨头。 在发觉神像闭眼和辛陆氏腹中胎儿有异之后,北斗已经确定这座山谷被某种强大的幻术笼罩,他想要通过推演之法窥探蛛丝马迹,可是满天星辰皆黯淡,上空血光掩去天机,他掐算许久终不得灵光,心里愈是沉重,因此才会提出让阿灵先回重玄宫。 可是北斗心细如发,哪怕事急从权也不会真让阿灵这么个根基浅薄的小木鸟独自离开,所以他借着安慰的工夫,对阿灵用了灵傀术。 世间傀儡,有形无灵者如提线木偶,是为次;灵困于形者以符箓驱之,有如行尸,不为优;灵形合一,身魂两动,方为上。因此天下操纵傀儡者成百上千,却只有天机阁正统传人能以“灵傀师”自居,哪怕北斗喜好星算术法,不擅机关道,能仅凭在灵傀术上的造诣就坐稳了千机阁少主之位,其能力已是可见一斑。 他看到希夷夫人和那几个城民身上的黑气之后,就怀疑他们是被人操纵的行尸,可对方都意识清醒言行无异,假若不是北斗猜错了,那就只能说明……幕后黑手和他一样是灵傀师。 北斗早年吃过大亏,现在养成了谨慎防范的性子,所以他将自己的七魄分化出来,借着抚摸阿灵头发的举动,把主管意识的伏矢命魂注入她脑中蛰伏起来。 灵傀师对自己的肉身和灵魂有着极强操控力,阿灵又是他的造物,只要北斗没有魂飞魄散,那么不管相距多远,他都可以随时夺取阿灵的身体掌控权。北斗这么做本是以防万一,没想到变故来得太快,在察觉到自己送给辛陆氏的头发被邪气销毁后,他就立刻赶了过去,到底还是没来得及——数缕黑蛇般的长发从辛宅后院池塘里爆射而出,将毫无防备的辛陆氏箍在了槐树上,她怀中的护身符只是一瞬便燃烧殆尽,伴随着“咔”的一声,这可怜女人被活生生勒断了脖子。 北斗一惊,抬手就要收拢辛陆氏的魂魄,没想到大脑里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刹那间眼花耳鸣,五感霎时被压制到近乎消亡,仅能感觉到有一只枯瘦的手落在自己头顶,从五个指缝间穿出柔韧细丝,似乎要刺入他的头皮颅骨。 北斗对这个动作无比熟悉——灵傀术的起手式,牵魂! 在视觉彻底暗沉下去之前,北斗看到了袭击者的样子,仍是希夷夫人那张死气沉沉的老脸,可随着双方灵力相冲,有美艳的红衣女子容貌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不过三两息的僵持,却让北斗头疼欲裂,对方在灵傀术上的境界不比自己低,更有强大的精神力作为后盾,短暂的脑识交锋中,北斗的牵魂丝每每反缠过去都会被那股精神力直接吞没,如面对张开血盆大口的上古巨兽。他心下骇然,当机立断地封闭脑识,可惜仍被那人用精神力生生攻破大脑,牵魂丝成功透入识海,顷刻勾连四肢百骸,北斗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再恢复意识,是在七日后的血案之夜。 在阿灵极致的惊恐之下,北斗放在她脑中的伏矢命魂被激醒,借着她的眼睛看见了眼前惨状,听到那藏在希夷夫人皮囊里的罪魁祸首要与阿灵做交易。 他猜到了对方想用诱饵引来修士的打算,本欲启动咒令自毁原身,却也明白这样做无济于事,干脆趁阿灵精神涣散时操纵她答应下来,同时悄然将一道牵魂丝探入了自己原身的手臂里。 然后,北斗的意识就一分为二,一半仍蛰伏在阿灵脑中暗暗行动,一半寄居在手臂中,随自己的身体如行尸走肉般跟在“希夷夫人”身后,回到了一元观。 他恢复了与那颗眼珠的联系,得到了七天来呈现在这神殿里的所有画面,包括辛陆氏亡魂被吸引到此、被陌生的红衣女人蛊惑的场景。 北斗终于知道了罪魁祸首的名字,姬幽。 天下灵傀师不说都是出自千机阁,却都与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北斗在入门第一年就把这些记载背了个滚瓜烂熟,“姬幽”这个名字赫然在列,更是幽瞑最厌恶的那一个。 “其人性恶,心有三毒”是幽瞑对姬幽的评价,可按照名谱上来看,姬幽与上任阁主有师徒之谊,算得上幽瞑的师叔。 关于她的事迹记载不多,大抵是在破魔之战后期加入重玄宫,参与过“大罗周天阵”的布置,前半生经历不可考,后来最醒目的一点就是五百年前有她的血亲后代在中天境建立人族王朝,姬幽脱离重玄宫,担任姬氏皇朝初代大祭司。 姬朝江山二百载,总共换了八任祭司,姬幽在自己年老之时就放权退隐,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灵傀师虽然拥有化灵拟形的能力,到底不是长生不老的神魔,记载里姬幽退位时已有一百八十三岁,该是衰老的阶段,如今骨头怕是都烂光了。 北斗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昙谷见到姬幽,更没想到那个记载中垂垂老矣的女人竟会以如此年轻美丽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 “师叔祖,我本以为你是把自己做成了傀儡,直到如今才确定……” 眼见姬幽的伤口在飞快愈合,北斗眸中寒光一闪,右手屈指扣在她头顶往上一抬,似拆解木偶一般将她的头颅提起,可是那脖颈断口里血肉蠕动隆起,眼看就要再长出一个头来! 北斗手中的头颅“咯咯”直笑,阿灵吓得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到他后面。 北斗张开左手五指,牵魂丝从那断口贯入,顷刻勾连全身肢体各处,但闻数声裂音接连响起,这身体的皮、肉、骨彻底分离崩垮,被牵魂丝勾住融向砖石! 就在这时,那双原本掉落在地的手臂突然动了,一左一右抓向北斗,他不得不松手带着阿灵闪开,臂上却是一痛——姬幽的头颅挣脱桎梏,张口咬了过来。 哪怕北斗退得极快,也被她咬掉了一根手指。 姬幽咬着那根指头细细咀嚼,含糊不清地笑了一声,满地零散的骨肉迅速拼接愈合,待头颅飞回颈部,她又是美艳无瑕的模样了。 北斗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处,翻卷的皮肉愈合,再看不到一丝伤痕,仿佛那只右手天生就是四指。 他冷冷说完了刚才那句话:“你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物。” 说话间,北斗的目光越过姬幽,扫过她身后那株高居神台上的魔罗优昙花,却不敢细看。 “魔物?”姬幽吞下那根断指,却是问道,“好后生,你在一元观里看到了闭眼神像,对吗?” 北斗不知她是什么意思,默然点头。 “那就对了。”姬幽的笑容带上嘲讽,“那是神弃之地里唯一的真实,却只有不信神的人才能看清真容,你能看出它的样子,就说明你不信神明,那么……你有何资格鄙夷我?” 北斗对她的讽刺置若罔闻,只是问道:“神弃之地?” 自从道衍神君现世,昙谷就是闻名天下的神降之地,供奉神明金身香火昌盛,受天恩青睐无灾无祸,可是北斗却在一元观里看到了闭眼神像,又发现了生死空间之乱,以至于现在从姬幽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他只是有些疑惑,却没有过多意外。 “对,所谓神降之地,都是骗人的鬼话……”姬幽嗤笑,她轻抚优昙花柔嫩饱满的花苞,“神明也好,三宝师也罢,他们对这个地方忌惮又厌恶,根本不会多看这里一眼,怎么会有天恩降下?一千年来,让昙谷存留至今的不是那尊闭眼神像,而是被它镇压的这株魔罗优昙花,是优昙尊的遗赠!” 她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疯狂和怨毒,北斗和阿灵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那株昙花,只见茂密的枝叶间探出数个花苞,姬幽手里最饱满的那朵微微颤抖,在两人看来的瞬间勃然绽放了。 第七十一章 古尸 小剧场—— 大狐狸:你踏马说什么玩意儿?! 心魔:带你见我娘 萧师兄:诶诶见家长??? 御女王:发展好快,恭喜恭喜 北斗:哇你们发展这么快@师父不如我们…… 幽瞑:咱俩哪个有娘?你脑子又坏了? 阿灵:我求求你们正经打怪啊 姬幽:……我求你们正经谈恋爱别打我 深夜吐槽: 小孩子过年是享乐,变成大人过年简直是折磨…… 萧傲笙的脸色很难看。 在暮残声断定姬幽图谋不轨之后,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被单独留下的阿灵,当即决定回援。然而, 萧傲笙清楚地记得自己怎样在女冠带领下出南城门又入北城门,暮残声和这些陌生城民的出现也证明了空间确有转换,可是当他们按照由南入北的路线返回时,却发现城池里的景象依旧,并未看到昨日所见面孔。萧傲笙不死心,又仗着身法在南北城门之间往返数次,终是不得路径,仿佛姬幽所在的亡六城只是一个幻觉。 比起他的着急上火,暮残声心下考量更多,毕竟姬幽已经不可信,那么她口中“生死通道”的可信之处也就有待商榷。 “可是我的确按照那路线跨越空间,来到了这里。”萧傲笙握紧长剑,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仗着障眼法,暮残声毫不顾忌地打量来往行人,“师兄你看,昙谷乃是北极境中部必经之地,每年不知有多少外人从此往返于南北,假如只需要改变路线就能置身于另一空间,千年下来怎么也得有瞎猫撞上死耗子,可是在那之前我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萧傲笙面色一寒:“你的意思是她在骗我?” “不外乎两种可能,第一个是路线的确为没错,但要成功实现空间转换还需其他条件。”暮残声侧头看了他一眼,“师兄且把自己来时发生的事仔细说说。” “那时我知道了生亡六城之秘就急着来找你,姬幽便遣一名女冠随我同行,她一路不多话,带着我从南城门出去,嘱咐我御剑直奔北方再从北城门入,然后她就退回城中,我依言而行,果然见城池依旧,里面的人却都换了模样。”顿了顿,萧傲笙也颇为费解,“按理说我们要回去就得反其道而行,可刚刚南北双门都快被咱们踏平了,也没再回到那个空间。” 暮残声把他的话掰烂揉碎,实在找不到任何纰漏,再想想自己来到这里并非遵循什么路线规矩,那第一个猜想恐怕是错。 萧傲笙见他眉头深锁,问道:“第二个可能是什么?” “第二个是……”暮残声深深看了萧傲笙一眼,“师兄,你对自己来此的这段过程记得一清二楚吗?” 萧傲笙一愣,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先不说我从头到尾都意识清醒,单说就算有幻术作祟,玄微也不该没有任何示警的反应。” 剑是剑修的第二真灵所在,只要他们的剑在身边,那么幻术之类攻击心神的法诀对他们发挥的威力都要减弱,萧傲笙这样说无疑是断绝了幻术影响记忆的这个可能。 思路似乎转入了死胡同,饶是暮残声也觉满头乱麻,可现在时间不等人,他在脑中搜刮了好一阵,终是道:“我们先去辛家宅一趟!” 自从出了走尸杀人之事,哪怕是在白天,辛家宅也被所有人退避绕行,连带整条街都空置下来,原本住在附近的人都暂时搬离,倒是方便了他们不必鬼祟顾忌。 宅院里静悄悄的,连个鬼影也没有,这回暮残声直接带人翻墙进了后院,昨天晚上他在这里与魔胎交手,放出妖狐真火将那怨发丛生的小池塘生生烤干,院墙地砖和草木也都遭了池鱼之殃,大半都焦黑狼藉,只有那颗老槐树依然矗立在原地,沉甸甸的殷红花串几乎要坠下来。 暮残声吸了吸鼻子,那股香气还在,没有变浓一丝,也未淡去分毫。 萧傲笙在路上已经听他说了这件事,现在看到满院狼藉也不意外,直接跳下池塘,仔细翻看那些虬结乱发和可怖头骨,越看越是眉头紧皱。 “师兄有何发现?” “这些头骨都被人用特殊方法处理过,无法呈现各自真实状态,但看其特征还是能确定它们并不属于同一时代。”他挑拣出几个还算完整的,一字排开在岸边,“你看,最左边这个显得最小,枕骨突出较多,颞骨也偏高,乃是远古人族颅骨的特征。随着时间推移和环境变化,人族的骨骼也渐渐发生改变,总体宽大了些,枕骨和颞骨也越来越内收,到了破魔之战时已与现在差别不大,也就是中间这个的模样……” 这些珍贵的资料只有活过很多年的生灵才知道,纵观玄罗五境也就重玄宫有此底蕴,暮残声按照萧傲笙所言一一看过,这些头骨总共九个,以第五为界线,前四个特征较明显,后面四个的差异就小了。 他不禁有些奇怪:“人族竟然是会演变的吗?” 玄罗共有五境四族,妖、怪和灵三族都源远流长,唯有人族后生崛起,就记载来看现世不到五千年,乃是三界分立、万象造化之后,其他三族都已经立足多年,人族才借着诸神归元的契机诞生降世,因此不管神话传说还是典籍记录,都说人族是神明后裔,所以天生道体,后来居上,如今已经占据中天、东龙两大境土,而在其他三境也繁衍不息。 可如果是天生道体,为何人族还会有演变? “别问我,我又不是人族。”面对暮残声的疑惑,萧傲笙只能摊手,“这些都是藏经阁里的记载,我也是偷看到的。” “偷看?” “嗯,关于这部分内容的书都被归于禁书一列,少时我进去找法诀,发现顶楼被禁制封锁着,一时好奇就趁看守的人不注意潜进去了。” 暮残声满脸怀疑:“你那时就这么有本事?不仅破得了禁制,还看得懂远古文字?” 萧傲笙轻咳一声:“好吧,我是撺掇师父进去的。” 灵涯真人萧夙乃是奇门天兵册的传人,又是剑阁之主,哪怕身为人族,其底蕴和根基都冠绝当时的重玄宫,除了三宝师,再无能与之相抗者。 “他手里有宫主给的咒令,可以来往重玄宫所有地方而不惊动任何人,这些内容也都是他看完后挑挑拣拣告诉我的。”萧傲笙回忆了一下,“说起来,当时师父看到这本书时脸色有些不大好,就这一点东西还是我趁他喝醉才问到的,事后可把我揍了一顿。” 暮残声皱了皱眉,在这一刻他脑中有什么东西飞快闪过,可惜没来得及抓住。 “还有一个发现……”萧傲笙发觉跑题,“这些头骨都有亲缘联系。” 暮残声回神一惊:“你说什么?” “我说这些头骨的主人,生前应该都是一个家族的。”萧傲笙沉声道,“虽然没有了血肉和魂魄残留,可我是天生灵族,可以看出它们的基础灵源构成都差不多,恐怕是埋了祖宗十八代不止。” 结合实际,不难判断这些头骨都属于辛氏历代亲缘传人。然而,人族不说都讲究入土为安,也是在意尸骨完整,作为昙谷最高位家族的辛氏之人怎么会落得身首异处,头骨还被丢弃在自家老宅的后院池塘里呢? 暮残声跟萧傲笙对视一眼,彼此惊疑之余都有些发寒。 “这个宅子至今最多不过百年,而这池底痕迹很深,说明它们在宅院建造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萧傲笙上了岸,捏诀消去手上污渍,“如果能够知道这里之前是什么地方,说不定会有些线索,可惜我们现在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时间怕也来不及。” 暮残声忽然眯起眼:“你说,辛陆氏那时都已经被吓成了惊弓之鸟,怎么还在大晚上出现在后院里,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萧傲笙想了想:“要么是她睡不着闲逛,要么就是她发现了什么东西,结果被凶手灭了口!” “不可能是这些头骨,它们藏于水下肉眼难见,她一个快临盆的妇人也不可能下水,那么……”暮残声的目光转向那棵老槐树,昨晚变故迭出没有注意,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发现那片泥土有被翻过的痕迹。 萧傲笙剑指斜出,满院砖石都如纸屑无声翻飞,整整齐齐地堆砌到一边墙角,露出下面光秃秃的泥土地,随着他拂袖一挥,槐树被平地狂风连根拔起,从地下牵连出密密麻麻的头发。 这棵树的根系,竟然是一堆盘根错节、不断蠕动的头发! 哪怕是暮残声跟萧傲笙都见多识广,这一下也不禁心惊,这些头发被牵扯出来后还在如蛇般扭动,整体都是如那古怪槐花般的殷红色,而且一眼望不到尽头,似乎在地下延伸广布且深不见底。 萧傲笙截断一缕,猩红粘稠的汁液迸溅出来,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 “这些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不是根系,它们虽然跟槐树相接,但明显是被人以咒法强行衔生起来的,而且看这扭动趋势不是往上生长,而是向下深入。”暮残声走到地洞旁往下看去,头发在底下蠕动虬结,从这里根本看不清具体脉络,于是他让萧傲笙搜查宅院各处,自己摇身变成了巴掌大的小狐狸,直接跳了下去。 这一下子就像砸进了发网里,这些拥有生命的怪发或丝丝缕缕,或虬结粗壮,在地下纵横开来,渗入土层延伸向四面八方,暮残声绕了会儿就觉得心头一沉。 他发现自己猜错了一件事,笼罩昙谷的不是什么炼魂嗜血的邪阵,而是藏在地下的某个东西以这些怪发为媒介,抽走地上生灵的血气和魂魄。 可昙谷怪事频发是在今年才开始的,看这些玩意儿生得这般茁壮,天知道都长多少年了,多年来城民们春秋耕作也难免翻动土地,怎么会没有人发觉它? 暮残声心念急转,朝着槐树地洞下的发网中心攀爬下去。 所有的怪发都是从这方向涌出,因此这个地道颇为拥挤,暮残声几乎把自己拉成了一张狐皮,顺着不断扭动的头发滑了下去,地道的深度超乎预料,在他都觉得骨头快散架的时候,空间才终于宽敞了。 地道尽头,竟然别有洞天。 这是个不大的洞穴,上窄下宽活似个酒瓶肚,圆状地形按照先天八卦用石头分割成八个部分,中心位置是口方形古井,虬结扭动的头发就从井下爆出,几乎把井口挤得密不透风,垂直伸入上土层,乍看就像一根从井里伸出来的柱子。 古井旁边掉落了四个被毁坏的四象兽首和一些碎石板,上面都刻有金色的符箓。 暮残声正好落在古井旁,他抖了抖毛,看见八方位上跪满了无头骸骨。 那些都是人族骸骨,按照先天八卦图整齐摆放,纵然血肉全无,骨骼也无一风化破损,如果不是没有脑袋,那就是非常完美的跪姿了。 下意识地,暮残声就把它们跟池底那些头骨对上了号。 辛氏是昙谷历代山长传承的家族,在这里可谓荣光无二,当年更有抗击魔族、保卫山城之功,死后为何会落得这般下场,其后人又知不知道? 暮残声又仔细看了看,这些尸骨都是双膝落地,上身低伏,手骨垂于后侧,是代表“忏罪”的姿势。除此之外,尸骨大体都算完整,没有拼接痕迹,说明他们很可能是在死前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并以这般姿态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这不像是被旁人作贱,倒似一个神秘的家族传承,它们都朝向古井,暮残声犹豫片刻,正要继续往下跳,却在触及古井的刹那觉得不对劲。 “咔哒、咔哒——” 接连不断的怪响发出,仿佛什么东西在摩擦,令人牙酸。 暮残声下意识回头,背后依然是那些尸骨,可它们陆续站了起来,明明已经没了头颅又手无寸铁,只剩下空荡荡的骨架子,仍是结成阵型朝中间逼了过来。 原本暗淡的八卦纹亮了,洞穴地面如同罗盘一样徐徐转动,八卦位移,九宫变换,刚刚还离他有些距离的骸骨顷刻后就到了他面前! 下一刻,数只森然骨爪高高举起,携锋利劲风向他狠狠落下! 暮残声脚下一蹬,踩着它们一跃而起,只见整个地洞都好像活了过来,土壁下压收拢,地面活动移位,沉眠的尸骨们如从梦中惊醒,想要把擅闯之人撕碎! 白狐身形小巧,速度也快得惊人,在尸骨间穿梭如白色闪电,暮残声不欲直接毁掉它们,想要找出驱使死者行动的玄机,奈何它们动作不慢,攻击凌厉,纵然已经身死无魂,仍有一股怪力残留骸骨之上,暮残声一时不慎,竟然被一只骨爪在右腿上抓开了伤口。 伤口不深,以妖族体魄愈合起来应该很快,然而这一回不仅没有迅速好转,反而流出了黑血。 有毒!暮残声心头一跳,他这才知道这些骸骨不是没有武器,而是最厉害的攻击就在于它们本身,可令他震惊的是这些毒素并非是淬染上去,而是骨头本身就有的。 右腿很快麻痹,暮残声一咬牙,狐爪凝力拍出,掌风将一具骸骨拍得粉碎,结果不到一息,它竟又凝聚起来,不依不饶地继续围攻。 娘的!暮残声差点骂出声,他再不恋战,直接将速度提到极限,寻了个空隙冲出重围,顾不得背后追袭的骨爪,借着一跃之力重新跳上井沿,猛地向井口扎了下去,哪怕是动作最快的一只骨爪也只能扯下几根白毛。 比起上面的地道,这口井并不算深。 暮残声从头发堆里挣扎出来,尾巴上还火辣辣地疼,他龇牙咧嘴地抖抖耳朵,拿头发当绳子一路滑下,很快就到了底。 井下没有风,水很冷,而且有一股粘稠沉重的吸力,一旦沾上就甩不掉,仿佛有无数只手从下面伸出来想要把他扯住,那些头发融入水里,乍看如同黑沉沉的水藻。 思量片刻,暮残声索性运转真元在身周布下一个小型护体罩,随着这股吸力沉入水中,然后他终于看到了这些怪发的源头。 那是一具极为可怖的女尸,暮残声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生命体征,身躯被重重符布包裹,头发向上飘起,离开水面便疯长,四肢都被刻满符咒的锁链穿过,与井底大地连接在一起不得挣脱。 可她也是绝美的女人,唯一露出来的头脸几乎夺尽造化之美,暮残声只看了她一眼,就觉得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仿佛着迷一样伸出手,眼看就要主动突破护体罩,触碰到那冰冷的面容。 “这可不行呢。” 就在这时,脑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暮残声猛地惊醒过来,已经伸出去的手腕却被抓住了。 多日不见的心魔在间不容发之际嵌入他和女尸之间,握着暮残声的手贴在自己脸庞上,似有些委屈地道:“你还未碰过我,怎么能摸别人呢?” 暮残声:“……” 他本来要挣脱的动作一顿,很想就着姿势扇这混球一个大耳刮子。 心魔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心声,道:“火气不要这么大嘛。” 暮残声对他半点好脸色也欠奉:“你在这里做什么?” 心魔眨眨眼:“等你呀。” 暮残声目光一寒:“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你要调查昙谷的秘密,想抓住罪魁祸首,又是个善于观察思考的狡猾家伙,必然要走这一遭的。”心魔黑底白瞳的眸子似乎亮了亮,“呐,现在我猜对了,有没有奖赏?” 暮残声置若罔闻,继续问道:“那你等我是想做什么?” “真冷淡。”心魔松开他的手,转身看向背后女尸,似乎毫不担心暮残声会偷袭。 他轻声道:“我是想带你看看她。” 暮残声不明就里,真想亮出饮雪捅他个透心凉,可惜理智又压下了冲动,顺着他的动作看了过去,然后一愣。 这回没了那股莫名的蛊惑魔力,他得以仔细看过女人的样子,发现她颈下符布有缺口,分明是被人撕开,刻意露出了头部。 暮残声不知道这人是谁,却看出了对方目的,只见女人的眼皮凹陷下去,分明是被人挖走了眼珠。 “她……” 在暮残声看不到的角度里,心魔那双黑底白瞳的眸子微微亮起,流转着诡谲危险的寒光,他勾起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一字一顿地道:“她是我娘。” 第七十二章 选择 感冒加重,实在撑不住了…… “……” 有那么一瞬间,暮残声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 算上在万鸦谷里那一回,他跟心魔才是第三次见面,除了晓得这是灵族不惜以玄罗法印悬赏也要倾力捉拿的魔物,其他方面所知甚少,至今连名字都不知道。然而,对方似乎对他抱有莫大的兴趣,两次见面即是二度交锋,暮残声至今回想起那两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就心有余悸,带给他的威胁感更甚于发疯的魔龙。 因此在对方出现在这里时,暮残声本能地提起全部精力准备应付他,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他先是一愣,然后就觉可笑。 魔族来自归墟地界,是从吞邪渊里滋生出的阴浊晦物,他们生无父母,凭借本能吞噬污浊开启灵智,然后一步步发展壮大,本性贪婪极恶,纵有阴阳性体之分,却不具备生育繁衍之能。如此一来,心魔这句话简直是再可笑不过的浅显谎言。 可是暮残声没有笑出来,他的目光落在古尸上,《浩虚功》真元运转于双目,让他轻易看出这具尸体属于人族,然而对方身上的符布和锁链上满是繁复咒文,稍一接触,他心口的破魔咒印就开始发热,不复遇到魔物时的灼痛,这回是如沐浴阳光般不断蔓延开来的暖意,证明了它们同源。 “这是远古时期的镇魔符纹,如今的破魔咒印便是由此转化而来,只可惜随着魔族被压回归墟地界,这符纹早已封存不用了。”心魔伸手似乎想要触碰符布一角,结果只是从死水中穿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暮残声暂且放下了动手的打算,这家伙此番依然不是真身,跟一个幻影大动干戈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他皱起了眉,远古的镇魔符纹会随着魔族败退而淡出修行者记忆,说明这种符纹只针对真正的魔族才有用,可眼前这具古尸哪怕残留着一股骇然魔气,其本质却仍是个人。 暮残声心念微动,想到了一个可能:“你既为心魔,必然从心而出,那么……她就是你的母体吗?” 心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让暮残声无法从这滴水不漏的态度里获知线索,他只好放过了这个话题:“你执意等我来见她,是有什么打算?” 心魔腰背一歪,柔若无骨地斜靠在暮残声身上,笑道:“我要你斩断这些锁链。” 暮残声正欲掀翻他,闻言断然拒绝:“你做梦!” “何必这样不留情面呢?”心魔几乎整个趴在了他身上,眉眼微垂,似是委屈,“你们都说‘死后不计身前事’,可我娘亲已故去千载,又在这底下受了多年苦难,哪怕是有天大的冤孽也该结清了,你性本慈悲,怎么就不能成全我一番孝心呢?” 暮残声将他一把推开,饮雪横于二者之间:“我又不是满嘴慈悲的秃驴老道,你却跟我装可怜?” 心魔抬起眼,竟是泫然欲泣:“大狐狸呀,莫非是要我求你才行?” 这魔物生得一张好容貌,又惯做千般色相,哪怕暮残声在心里头知道他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被这么一看仍觉得骨头有点发软。好在这心猿意马不到片刻,他就回过神来,冷笑道:“不管她是人是魔,会被镇魔符纹囚于地下深处的绝非等闲善类,我本就麻烦缠身,凭你一句话就想让我再揽祸事?” 心魔向来善于察言观色,闻言嘴角一勾,把那股子楚楚可怜的弱气收敛得干干净净,环起胳膊笑道:“你有什么条件?” 暮残声心念急转。 他自知斤两,心魔的修为境界皆在自己之上,又精于心术之道,哪怕只是几息的心神空隙也足够对方趁虚而入,蛊惑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达成他的目的,可是心魔没有动用这个办法,转而放低姿态与自己交涉,说明斩断锁链除了与符纹同源的破魔咒印,很可能还有针对动手者心神层面的要求,若非心甘情愿,恐不能成功发力。如此一来,心魔现在的态度与一元观里姬轻澜表现出来的不谋而合,想来他们很可能有所联系,而古尸与闭眼神像之间怕也存在某些关联。 闭眼神像关系到笼罩昙谷的庞大幻术,而从古尸身上滋生疯长的头发遍布昙谷地下,是此间生灵衰亡的根源所在,可是如此大规模的生气掠夺足以让其化为尸魔或鬼修,如今却仍是一派生机全无的模样,如果不是镇魔符纹的压制太强,那就该是古尸本身另有缺陷,比如……那双明显是在镇压封禁后又被谁挖走的眼睛。 “你先如实回答我三个问题。”暮残声摩挲着戟杆,“你这魔物惯会骗人,因此我要你发誓。” 世间修行者最重誓言,心魔不觉意外,只是唯一挑眉:“对天发誓?” “你信天?”暮残声嗤笑一声,“魔物,你敢与紫霄雷劫抗衡,视代表神使的灵族倾力追捕如无物,说明你要么是狂妄自大到无法无天,要么就是有规避天道制裁的倚仗,所以我只要你对我发誓——若你有半句谎言,此生我心如死水,不复相见无多念,随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都不可能再如你所愿。” 心魔脸上笑意不变,银亮瞳孔在漆黑眼白中央徐徐转动,目光越来越深邃。 被威胁了啊。他这样想道,从来只有自己拿捏别人把柄的时候,这还是头一回被看中的猎物反抓住饵线。这只狐狸果然是心思缜密又狠决果断,只要抓住一丁点线索就不吝啬利用,往往一针见血,而他在面对自己喜欢的目标时总懒得掩藏渴望,这回总算感受到了从猎物身上传来的危险。 心魔眯了眯眼:“我如实回答,你就会帮我?” 暮残声嘴角一翘:“我只是给出一个可能。” “你就仗着这点纵容,可劲儿欺负我吧。”心魔似是无奈地摇头,“各退一步,我保证不骗你,但保留部分隐瞒的权利。” “成交。”暮残声看向古尸,“第一个,锁链斩断后她会如何?” 心魔答得干脆:“她在千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留下这具皮囊不灭,纵然脱困也不得复生,只是对我还有些用处罢了。” 没了刻意的喜怒哀忧,他说起这具古尸如谈陌路,暮残声听不出半点亲子之情,也没有什么愤懑之态。 他垂下眼:“第二个,你和姬轻澜来到昙谷,与姬幽有何谋划?” 这话问得巧妙,看似只问了行动目的,却把对心魔和姬轻澜二者关系的怀疑、姬幽算计昙谷背后有无他们支持的推测也一并搭上,然而心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同样巧妙地答道:“各取所需。” “……” 四个字变相承认了他与姬幽、姬轻澜的暂时合作关系,更深一点的就直接擦边概括,虽然没有说谎,却把暮残声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软软推了回来。 暮残声心下微冷,摆出第三个问题:“关于昙谷,你都知道哪些真相?” 心魔忽地大笑:“你好不客气!” 昙谷之中扑朔迷离,涉及隐秘极多,这个问题看似笼统却很宽泛,如果心魔据实以告,这交易是赔得血本无归,可若他再来一次擦边,想让暮残声做的事也绝对会变成痴人说梦。 暮残声不置可否:“怎么,不想答?” “这里的事情我都知道。”心魔竖指在唇上轻轻一点,“可惜有些事情暂且说不得,这是为你们好。” 暮残声眸中一寒,他可以为自己承担后果,但是对方提及“你们”,说明有些事情现在暴露会牵连无辜,而他没有让别人因此承受祸患的资格。 “你对我抱有敌意和警惕,但是现在比起对付我,你更想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那么暂且放下试探如何?”心魔向他伸出手,“我这回是真想与你合作,而你也需要我的帮助。” 比起姬轻澜过于隐忍的态度,心魔看得更透彻些,这狐狸精其实软硬不吃,要想利用他达到目的,就只能把自己也作为筹码摆上天平,因为他不相信任何是非好恶,追求最切实的过程和结果。 纵有七情浇铸,难掩天性凉薄,这种人虽然严守底线不会行差踏错,却注定活得太累也太孤独。心魔暗自评判了暮残声,然后笑着看他的手掌与自己一触即收。 神识在这井下被全然压制,暮残声干脆越过心魔,用肉眼验看古尸,发现这裹满全身的符布其实是一整条,上面的符纹也勾连衔接得当,贸然加以外力撕扯不可能单单破坏其中一部分,下手之人是沿着符纹勾勒的笔画走势从断口处逆向横截,既能够达到目的,又保证剩下的符纹不会被牵连损毁。 这透露了两点信息,一是对方对镇魔符纹了如指掌,二是不打算让古尸解脱。一念及此,暮残声问道:“在镇魔符纹盛行时,很多人擅长此道吗?” “镇魔符纹是千年前天法师常念为对抗魔族而开创,只有那批重玄宫的人才会施展,其他人难得其法,唯有动用现成的符箓。” 如此一来,下手之人少说已历经千年光阴,出身重玄宫且精通镇魔符纹,还得与昙谷及辛氏关系匪浅才能知道古尸所在的隐秘之地……暮残声抬起头,肯定道:“是姬幽!” 心魔的目光落在古尸头上,暮残声将手探入发间摩挲,指尖突然一僵——他在古尸后脑,竟然也摸到了一颗钉子。 比起姬轻澜在灵域里的残相,古尸面无痛色凝固,伤口附近也无异样,说明钉子很可能是在她死后才被嵌入的,暮残声略一犹豫,手中运转真元将它吸了出来,隔着一层妖力屏障攥在掌心。 在钉子离体的瞬间,那些不断疯长的头发陡然一滞,然后保持着现状不再继续生长蔓延。暮残声见状,垂眼打量手中之物,这根钉子长约三寸,细如大针,以槐木雕成,上面刻满血红符纹,与咒魂钉类似,却更偏重吸阴纳气。 结合针尖在颅骨中对应的位置,再看看停止疯长的头发,暮残声面露杀意:“如果我没猜错,眼睛是这具尸身主人的力量来源,而姬幽挖走了它,又将这颗聚阴钉刺入尸体头中作为强行驱动残留魔气的媒介,于是古尸就被炼化为阵眼,那些头发因此向整个昙谷蔓延,悄然吸纳此间生灵的气血魂灵,又通过钉子和眼睛传回姬幽身上,所以不论昙谷死了多少生灵,古尸都不会有半点生气,外面那些负责镇守的骸骨也不会被惊动出巢,只有她暗中得利。” 心魔微微一笑:“聪明!” 暮残声的推断被证实,却并不自得,眉头皱了起来,因为这样代表他先前还有一个地方猜错了,魔胎和闭眼神像都是姬幽计划里的幌子,这具古尸才是那个“一元”,最先死去的十五个人是为了把它体内残力彻底激发,完成嗜血邪阵的最终布置,然而这个阵法注定会后力不足,所以姬幽引辛陆氏以香火信引来修士,用他们的血肉精魄填补阵法后续空洞,再以北斗威胁阿灵带来更多的后援作为阵法的储备能量。 他们以为只要解决魔胎、查明真相就能够拯救罪魁祸首,姬幽却从一开始就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暴露,这两天的故布迷阵都是为了让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在不自知时已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想到这里,暮残声暗自运转真元,虽然顺畅依旧,可原本盘旋在内府中的雷火已经在不知不觉时黯淡了许多。 暮残声看着那些头发,想起萧傲笙之前对灵傀术的一些解说,面色凝重:“牵魂丝!” 他先前就怀疑北斗此番失手是因为遇上同道高人,却因为不了解灵傀师而限制了思考,其实在他们踏入昙谷地界的时候,这些头发化成的牵魂丝就已经悄然黏上,所以姬幽哪怕不出方寸也能知道他们的所在位置并加以部署,而两天的时间足够牵魂丝探入身躯,等待她一声令下就伺机而动。 现在他到了这个地方,姬幽恐怕也知道了,那么她接下来…… 暮残声想到这里,体内妖雷当即运转,既然他无法找到牵魂丝,那么就干脆从内府开始向全身经脉一寸寸灼炼过去,这些玩意儿虽然机巧诡谲却也不是不怕雷火的天赐精铁。 心魔看他声色不动,面庞却一点点发白,不禁摇头,伸手就要过来扶,暮残声本想给他一肘子,奈何现在体内如遭火焚,行动也慢了片刻,眨眼就被对方拥住了。 “你对自己未免太严苛了些。”心魔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又在他发作之前岔开话题,“你想不想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什么?” 暮残声闻言一怔,他在脑中快速地整合线索,试图还原姬幽的计划步骤,从中推断其目的,却发现自己卡在一个重要的问题上——姬幽潜入藏尸地洞是在什么时候? 他不了解昙谷和辛氏,掌握的线索不多又纷乱细碎,能推测到这一步已是目前极限。心魔难得看到暮残声愁眉不展的苦相,捏了捏他头顶那对耷拉下来的耳朵,被一巴掌拍开手也不生气,笑道:“你下来的时候被那些骸骨攻击了吧,它们没有魂灵思想,唯一留下的本能是看守镇魔井,除非是我这种没有实体的存在,任何没有辛氏嫡传血脉的人接近都会被攻击。” 暮残声心念急转,他记得在自己动手之前所有骸骨都是完好的,说明姬幽能够潜入这里必是借此机巧,而辛氏历代为昙谷山长,在此传承千年,如今唯一的嫡传血脉是那个魔胎,姬幽的确可以用灵傀术操纵它接近镇魔井,可昙谷第一个暴毙的人是在年初,姬幽潜入必在此之前,魔胎出生还不过三天,时间对不上。 想到这里,他看向手中木钉,再想起院子里的老槐树,其生长形态少说也有千年光景,池塘里和井口旁的那些辛氏尸骨亦如此,这三处设置应该都与地洞有关系,比宅院不到百年的岁月久远太多,说明辛氏本来不住此处,那么他们迁居是否与姬幽有关? 心魔看出了他的想法,道:“八十五年前,辛氏第三十二代山长举家搬离旧所,在这片地上建起了如今的宅院。” 希夷夫人是昙谷第三十五任山长,她并非辛氏嫡传血脉,只因夫君独子都寿数不长才咬牙暂代,那么第三十二代的昙谷山长就该是她的公爹,此后两代子孙未至白头,三代重孙更是被炼成魔胎,断绝了辛氏血脉,可以说那一代是辛氏由盛变衰的转折点。然而,如果姬幽是在那个时候潜入这里,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爆发祸患? 除非,她被什么事情绊住不得脱身。暮残声想到这里,看向古尸凹陷下去的眼部,哪怕它是这张绝美容颜上唯一的瑕疵,仍不觉恐怖或遗憾,只让人觉得连残缺也是美的,若是这具尸体活过来,倾倒众生易如反掌。 镇魔咒纹只对魔族有用,为何能封禁一个人,姬幽费尽心血潜入此处带走她的双眼,又有何用处?暮残声心如电转,忽然想起了萧傲笙说姬幽身边有魔罗优昙花。 魔罗优昙花是优昙尊本体根基,除了她再无人可以触碰动用,然而笼罩整个昙谷这样大范围的幻术非等闲可开启,若是借助魔罗优昙花之力便不足为奇,而这种幻术能欺骗过玄微剑意吗? 如果能,说明姬幽拥有了驱动魔罗优昙花的资格,那么…… “姬幽带走这双眼睛,是因为它能够让魔罗优昙花接受她,对吗?”见心魔颔首,暮残声脑中冒出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他看向古尸:“你刚才说,她已死去千年?” 心魔面上有了嘲讽之色:“准确地说,是在这里成为‘神降之地’、改名昙谷的那天。” 暮残声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座山谷存在已经很多年了,改名昙谷却是因为千年前道衍神君降临此地、击退优昙尊之事,那么这个女人的身份几乎已经呼之欲出,可是暮残声又分明记得在各方历史中,都有优昙尊在破魔之战后期活跃于战局上的记载,如果不是他猜错了,那就是……天下人都被历史骗了。 暮残声望着心魔那双黑底白瞳的眸子:“她是优昙尊?” 心魔笑意愈深:“你以为随便什么杂碎就配做我娘?” “可她是个人!”暮残声收紧五指,“何况世人皆知昙谷一事是破魔之战爆发的先声,而优昙尊在战争后期才被道衍神君诛杀,她怎么可能在这里?” “真相和真理都是少数人才有资格掌握的,所以世人皆知未必就是真的,这个道理应该不必由我提醒你。”心魔勾了勾嘴唇,“至于人……呵,这天下妖魔灵怪何其多,只要够本事,随时可以披上皮囊做个人,端看像与不像罢了。”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又消失了:“至于诛杀……她若是不想死,谁能杀她呢?” 暮残声手背上青筋毕露,他明明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却在窥见冰山一角的这一刻莫名升起了弱水没顶般的恐惧。 心魔抓着他的手点在古尸心口,暮残声神识被压制,只能硬着头皮放出一丝雷光渗入其中,却发现雷光透骨之后并无阻碍——这具尸体不仅没有双眼,还没有心脏。 古尸身上没有伤痕,就连后脑也在咒魂钉拔出后自动愈合了那个小洞,只有双眼和心脏缺失,前者是在死亡多年后被姬幽挖走,心脏又去了哪里?她虽肉身不坏,却在千年前魂飞魄散,是否因为丢失心脏? 暮残声下意识地看向了心魔,那张脸头一次没有了笑容,带着刻骨的冰冷和讥讽。 辛氏,姬幽,优昙尊,姬轻澜,心魔……五个看似无关的存在,如今在扑朔迷离的昙谷里开始连成一线,可其中的重要环节都已缺失,使得整条线似断非断又无法连接在一起,偏偏他们现在没有时间去耗了。 默然半晌,暮残声终于开口了:“把你现在能说的告诉我,然后……” 心魔侧头看过来:“然后你就怎样?” “我会帮你毁了这些符纹,而你要助我对付魔罗优昙花,事后我会向重玄宫认罪。”顿了顿,暮残声将饮雪抵在他喉间,“仅此一次,你若敢骗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心魔忽然用手指抵在戟尖上,细细抚摸着冰冷兵刃,暮残声只觉得自己胸腔下空缺了一根肋骨的地方有些痒,搅扰得那块血肉也蠢蠢欲动。 他听见这个魔物在笑:“我不骗你,下不为例。” 第七十三章 魔门 小剧场: 阿灵:哇呜QAQ吓洗宝宝了,我还是个宝宝TAT我承受了我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痛和惊恐ORZ 北斗:快两百岁的宝宝? 姬幽:老娘终于说出来了,憋了一千年,爽! 萧傲笙:爽了就好,毕竟反派死于话多╮(╯_╰)╭ 大狐狸:咦师兄你今天中邪了吗居然如此犀利? 姬轻澜:毕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_→ 大狐狸:看我干什么我跟他是安全距离表面交流! 心魔:你跟我负距离深入交流就行了=W= 大狐狸:…… 仿佛世界瞬间崩塌,天与地如锯齿般咬合在一起,只剩下那朵勃然怒放的昙花在眼中放大,直至变成一张巨大的雪白脸孔,然后从眼睛流泻下丝丝缕缕的血红。 阿灵下意识闭上眼,耳边却传来一阵凄厉刺耳的嘶喊声,她立刻抬头,发现姬幽和北斗都不见了,自己站在一间熟悉的屋子里,脚边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角落里还有个喉咙被撕开的人正捂着伤口,直勾勾地看着她,嘴巴张合好几下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是阿灵最不敢回想的一幕,也是她最恐惧的夜晚。 头顶传来令人牙酸的怪响,冰凉腥臭的液体滴落在阿灵额头上,她在这一刻心脏几乎都被吓停,不需要去看,已经知道房梁上趴着什么。没有丝毫犹豫,阿灵连滚带爬地往门口冲,脚踝却被一只手死死抓住——那具原本倒在她脚边的尸体竟然睁开了眼睛。 “师妹……”尸体没了脸皮,一片血肉模糊,气如游丝,“救我、救救我……” 阿灵已经吓得全身僵冷,六神无主,几乎是颤巍巍地伸手想要去扶他,只见那尸体的胸膛忽然裂开,从中挤出一个血呼啦的小脑袋。下一刻,一双青白的脚垂落在她面前,阿灵抬起头,看到辛陆氏死不瞑目的脸。 在被掐住脖子之前,阿灵终于回过神了,她撞翻了桌子逃到窗边,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又看到院子里有一对老夫妇在推磨,黄澄澄的豆子放下去,磨出来的浆子却是粘稠血液。 看到阿灵,那跛脚的老爷子端起一碗血浆对她笑:“姑娘喝一口吧。” “啊——”阿灵吓得尖叫出声,眼看屋里的尸体也要爬出来,她慌不迭变成小鸟飞过院墙,本想大声呼喊北斗,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 街道屋舍依旧,城民却陡然增多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汇集到一起,让飞在高处的阿灵首度看清了这座城池的全貌,一半是人来人往,一半是鬼影幢幢,甚至在更远的地方,目光所能及处皆是如此,浓重的黑和凄凉的白混合在一处,只有血滟为之增色。 昙谷十二城,生死的界限,已经被打破了。 躁动不已的活人都是她上次来见过的,可是比起那时的光鲜,现在却已经变得形容干枯,好些都成了皮包骨头;忐忑不安的鬼影里也有不少熟面孔,如这次带他们入城的刘家婶子,她正为自己身形变化而惊恐,跟几个熟人凑在一起,却发现大家都成了这副鬼样。 邪法作乱,生死颠倒,活着的人如行尸走肉,亡故的魂仍鲜活美好,当双方猝不及防地聚首,一时间万籁俱静,只余一片死寂。 然后,不知是谁先出声动手,只剩皮骨的人们仿佛发了疯一样冲向那些阴魂,用脏污枯瘦的手指撕扯他们身上本该属于自己的血肉,争先恐后地撕咬吞吃,阴魂们几乎瞬间就被人群冲散,刘家婶子高声尖叫着被踩踏在地,数个佝偻枯瘦的身影立刻将她淹没,很快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伴随着惨叫声声入耳。 快被吓傻的阿灵浑身一颤,她下意识就要动手,却见一个年迈的老人捡起了碎肉,迫不及待地吃进嘴里,他那皱巴巴的脸很快舒展了,如获新生,焕发出经久不见的活力。 “还给我!” “你们早就死了!为什么还要害人?” “你们不该留在世上!” “还我的骨血,还我的肉!” “……” 耳朵里嗡嗡作响,阿灵全身僵硬,如堕冰窟。 “怎么,你不是想救她吗?”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姬幽手持一朵洁白昙花,笑盈盈地看过来。 阿灵看到她就想逃跑,身体却好像成了木头不听使唤,她狼狈地扭过脸,颤声道:“她……她已经死了……那些人是、是在讨回自己的……” 她说不下去了,姬幽低头嗅了嗅花香,眉间流泻哀愁:“因为是死灵,就永远不如丑恶的活人,你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见死不救吗?还是说现在要死的不是你,所以你就能置身事外?” “我……我不是……”阿灵跪在被血光遮掩的云天上,用尽全身力气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闭上眼,她不想看也不想听,可那些声音直入心底,血肉横飞的人间地狱也在脑海中清晰无比。 姬幽抬足勾着她的下巴,阿灵怔怔地抬头,看见那双眼睛已经变成了黑底白瞳,最中央的一点银色如星子徐徐转动,摄走她全部魂灵。 “看,你的师兄们,还有辛陆氏……他们也在里面呢。”姬幽脚尖一动,迫使她往某个方向看过去,阿灵不得不睁开眼,只见追着她过来的两位师兄和辛陆氏被发疯的人群阻挡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辛陆氏被人拽住脖子上的绳索带倒在地,两位师兄被涌动的人们踩烂了手脚,已经被某种本能占据全部大脑的活人不管不顾地撕开他们的伤口,更有甚者直接趴上去吞食血肉,阿灵瞳孔一缩,她看到辛陆氏朝自己所在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 “救……救……” 话没说完,那只手就被折断了。 “她活着的时候,你们没能救她,现在你又放弃了救她。”姬幽蹲下来,轻轻抚过她眼角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还有你的师兄,他们都是与你同来,一直都照顾你、爱惜你,你却总是抛下了他们……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阿灵浑身一震,她的眼神渐渐涣散,死死盯着人群脚下蔓延开来的血滟,觉得那颜色似乎凝固在眼中,再也褪不掉了。 终于,她挣脱姬幽俯冲下去,双手变成了翅膀,随着羽翼张开如两道锋利长刃,随着冲力惯性,直接带起一溜血色,在阿灵扑到两位师兄和辛陆氏身边时,身后十来个人才如秋风摧折的庄稼般向两边倒下。 “师兄!师兄!”阿灵趴在师兄们已经残破不堪的尸体放声大哭,在她逃出小院时,他们还想抓住她,现在却再也不会动了。 辛陆氏的脑袋骨碌碌滚到她脚边,勾起嘴角冷冷地笑了:“太晚了,你……有什么用呢?” 阿灵全身发冷,脑袋突然被重物狠狠砸了一下,那是个满身血污的妇人,上次来时还给他们一行送过凉茶,现在却用那个陶瓷茶壶向她砸过来。 “你杀人了!你杀了好多人!”在妇人身后,人们都聚拢过来,愤恨地指责唾骂,“你不能救我们,却来救这些害我们的怪物?你算哪门子的仙长,你修的什么道?!” “……” 众声渐渐聚成一线,阿灵木然地看着他们,又看看被自己身下的师兄,嘴巴张合几下,喉头哽得发痛。 很快,没有获得血肉的人们仿佛找到了宣泄处,纷纷向她打砸,阿灵被他们踩在脚下,全身没有一处不疼的,神思迷茫间耳中又响起姬幽的声音:“杀了他们吧。” “我……”阿灵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口腔里全是血腥。 姬幽轻声道:“丑恶至此,生不如死。你为何不让自己讨厌的永远消失,让那些美好的长存于世?” “……” 她的神情越发恍惚,双臂重新变回翅膀,闪着寒光的羽翼根根竖起,仿佛刀刃林立,人们的拳脚落在上面,当即就被刺出了血窟窿,纷纷惊叫着退后。 阿灵拖着比身体还要大的翅膀,如提线木偶般走向人群,一个小孩子跑得最慢,很快就在她面前嚎啕大哭。 真烦。她这样想道,右边翅膀高高举起,就像刽子手即将落下的屠刀。 刹那间,碎羽乱飞,阿灵的右翅重重砸落在地,左边也化为手臂,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没有管趁机逃走的小孩,喃喃自语:“不……我不能……” 耳边喧嚣慢慢淡了,姬幽出现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嘲讽:“你杀不了谁,也救不了谁,你还能做什么呢?” 阿灵用仅剩的手臂捡起一根羽毛,坚硬如铁,边缘还闪着寒光,她只犹豫了片刻,就在姬幽愈发刺耳的嘲笑声里闭上眼,狠狠朝自己脖颈割了过去! “止!”脑中突然炸开一声断喝,阿灵浑身一震,紧接着五感和意识都被剥离,眼前的人形鬼影都伴随着血色斑驳消失不见,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真遗憾呢。” 神殿之内,姬幽看着软倒在北斗怀里的阿灵,有些被打断好戏的不悦。 北斗没理她,阿灵的右臂已经没了,脖颈也被她自己切开一条浅口,他皱着眉在阿灵头顶一按,牵魂丝贯体而入,直接将少女的身躯拆解,连同地上那条断臂一起变回了小巧的木头部件,被他收入乾坤袋里。 姬幽的神色变得有些探究,魔罗优昙花是三界最强的幻术异宝,哪怕因为受使用者的根基限制了能力强弱,其本质未有改变,它能够通过操纵五感制造最真实的幻境,包括时空和生死这样触及天道底线的大法则也能在幻境里被完美复制,曾经连人法师静观都险些死在了优昙花下。因此,哪怕阿灵是木鸟化形,只要她以原身开智,五感通彻,那她就难以逃脱优昙花的魔力,刚刚差一点就跟这城里无数怨魂一样沉沦其中不自知,可是眼前这个后生晚辈竟然能够自行挣脱出来,真不知是心如铁石,还是…… 目光在北斗脖颈上几丝浮现的青色筋脉上一扫,姬幽勾起唇角:“了不得,连我也差点错了眼。” “师叔祖,对着我们两个小辈也用这种偷袭伎俩,未免太有失身份了些。”北斗用手指抚过脖颈,筋脉又隐入皮下,他看着姬幽身后的魔罗优昙花,“还是说您不仅把灵魂出卖给魔物,连自尊也一并丢弃了?” 姬幽面色微沉:“后生,幽瞑若未教你要尊师重道,我便来告诉你!”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她的身影已闪现到北斗身后,饶是后者退得快,也被她掐住了颈椎。只见姬幽手指一错,一截颈骨就刺破皮肉露了出来,没等她发力将整条脊骨抽出,那骨骼就在她手中化成一条骨鞭,反绞住姬幽手臂,与此同时,北斗右手以匪夷所思的角度扭转过来,在姬幽胸腹一拍,两人同时退后。 白骨入肉,北斗活动了下脖子,看到姬幽嘴角有血丝滑落——刚才他那一掌用了灵傀术里的“错”字诀,使得姬幽肉中肋骨倒刺脏器,筋脉肚肠都如草绳一样在皮下纠结缠绕,哪怕她能很快将其归位,被骤然错乱经脉导致灵力反噬的后果却已不可挽回。 然而北斗现在也不好受,刚刚姬幽把一根细针般的钉子刺入了他骨骼中,入内即生根,哪怕用“离”字诀也无法将其从中分离出来,一股阴寒的灵力从颈椎蔓延开来,如蛛丝般黏密,向他的四肢百骸笼罩过去。 他看到姬幽的笑容,眉头一皱:“咒魂钉!” 重玄宫虽属名门正道,对于邪术恶咒的态度却并不一味抵制,宫主净思认为“术法之道有如刀俎,虽重在其身,然责在其主”,因此哪怕对门下弟子研发旁门左道也算宽容,只要及时去藏经阁报备留录,并不以此道为非作歹,就不算犯禁,但是一旦对方用这法子害了无辜,就会遭到重玄宫法不留情的诛杀。 姬幽在破魔之战后期加入重玄宫,于千机阁修行近五百年,她不喜机关道法,偏爱灵傀术且造诣颇高,因此幽瞑当年哪怕与她不睦,倒也没到如今这种地步,直到五百年前咒魂钉问世,幽瞑才真正厌了她。 咒魂钉脱胎于灵傀术,整套邪法共收有三道恶咒,皆以钉为媒介施行,其一用于生者乱其情思元神制造活傀儡,其二用于死者搜魂锁魄沦为鬼奴,其三用于母胎炼制强大怨灵。无论哪种都是十分伤天害理的法子,好在炼制咒魂钉的过程繁复艰难,姬幽就在报备后将其封存。然而她虽不用,却把这邪法交给了自己的同族后人,当时姬氏子孙正在中天境厮杀混战,得到咒魂钉后如获至宝,利用它炼制出一支鬼奴奇兵,还在敌方阵营里安插下不少活傀儡以里应外合,最后姬氏能得天下,咒魂钉当有一功。事后,姬氏向姬幽送上重礼感其助力,而她拒了礼物向净思和上任阁主跪拜忏悔,说什么“虽非我亲自动手,到底难辞其咎”,以此为由退出重玄宫,却转身应了邀请,做了姬氏皇朝的初代大祭司,一时尊荣无双。 幽瞑不介意真小人,却厌恶伪君子。 北斗这样想着,全身却都已经僵硬了,从咒魂钉散发出来的阴寒灵力化为密网罩住他的身躯,只有被他用牵魂丝笼住的大脑还能维持自己的思考。他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走向姬幽,在她面前以卑微的姿势跪下,如一个低贱到尘埃里的奴仆,可他不觉恼,反而笑了一声。 姬幽的鞋尖挑起他的脸,冷冷道:“你笑什么?” “我笑师叔祖好像很喜欢俯视别人的感觉,可师父说长久站在高处的人并不会觉得这有何特殊,除非……”北斗嘴角轻勾,“曾在地下跪得太久,才会无时无刻不渴望立于尊高。” 话刚说到一半,腹腔里的内脏忽然绞紧,可他只是顿了顿,竟还笑着把后半句说完了。 姬幽仿佛被他戳中痛处,脸色阴沉得可怕,道:“我本以为你聪明,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找死。” 说话间,她的袍袖动了动,一滩粘稠的血水顺着正红的布料淌了出来,落地凝成一个小孩。这正是那个魔胎,比起暮残声昨晚所见,它竟然又长了不少,除了手脚还有些畸形,皮肉也赤红凝血,其他已经有了比较像样的人形了。 在它出现之后,北斗已经猜到了姬幽的打算——她想让这魔胎吃了自己,助其生长。 魔胎未生已死,没有完整的自我意识,全靠姬幽的牵魂丝操纵行动,现在一步三晃地朝北斗走过来,就像个提线木偶。 “等等!”他开口道,“师叔祖,刚才的答案您还没有说,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总不至于让我做个糊涂鬼吧?” “你想拖延时间。”姬幽了然,“不用奢望了,昙谷被魔罗优昙花控制,而我是它现在的主人,没有我允许,那两人都回不来!等收拾了你,我就去给他们俩收尸。” 北斗垂下眼睑:“没想到师叔祖心狠手辣至此,竟还有信得过的同盟呢。” 姬幽冷笑一声:“那可是我姬氏皇朝的血脉遗孤,岂是尔等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人族受先天所限,体魄不如妖族强健,神识不比灵族,天赋不若怪族,在远古之时一度被这三族视为弱流。”北斗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直到当年姬氏横空出世,传人修之道,一统中天境,开辟人族实权皇朝先河,的确是尊贵无双。” 姬幽面色稍霁,却听北斗话锋一转:“可惜姬氏功高如此,本该有盛世千秋,奈何人道多劫,统御江山二百载已由盛而衰,最后竟被御氏这等草芥出身的卑贱之辈毁了国祚,当真是天公无眼!”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姬幽浮上愤恨不甘的脸庞,轻笑:“这就是你成为魔修的原因,对吗?” 姬幽目光微垂,止住了魔胎行动,她俯身勾起北斗的下巴:“竟被你这后生套了话。” “我说了,只是不想做个糊涂鬼。”北斗脸上笑容消失,“姬氏覆灭,血脉几近断绝,师叔祖作为其先辈大能心怀怨愤,我等外人无法置喙,然而您大可指天怒骂投身魔道,何必龟缩在这深山里与一帮凡夫俗子计较?杀生血祭,不惜连母胎也下毒手,您做了这么多的事总不会只是为了践踏‘神降之地’的名声,那又是为何呢?” 姬幽嗤笑:“你认为我刚才那句‘神弃之地’是在故意践踏昙谷和神明?” “不是吗?”北斗垂下眼,顺着这话问道,“昙谷乃千年前道衍神君降临之地,千年来此间风调雨顺,生灵安居乐业,连修行界也莫有不称道者,仅凭这么一句含糊的话、一尊透着诡谲的神像,您就要我动摇对神明和天道的信仰,这未免太看低我等修士了。何况,您有魔罗优昙花作为助力,这里的一切都真假难断,我怎么知道您不是在故意乱我道心?” “你说得对……”姬幽松开手,望向那高居神台上的昙花,在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里,又有两三花朵盛开,却不似凡花一现后便凋谢,魔罗优昙花一旦绽放,只要主人意愿,它就能常开不败。 烛火在殿内明灭,外面的一切光影和声音都刹那凝固,如果北斗能够离开这里,就会看到街头巷尾的行人走狗都静止不动了,仿佛融入一幅巨大的画卷,连茶水热气也保持在袅袅升起的刹那,只剩下这处神殿里还有人声。 “那尊闭眼神像铸成于一千前,由那时的辛氏族长亲自浇铸雕刻,但他的目的并非敬神,而是用此物作为封印魔罗优昙花的阵眼,因此花能通五感构建幻境,故封神像耳目口鼻以免泄露魔力。”姬幽的声音缓缓响起,“昙谷从那天改了名,如今已经没有人记得它曾经叫‘浮梦谷’,更没有人记得……它是被神厌恶抛弃的地方。” 北斗眉头紧锁:“神明恩泽天下,众生在他眼中一视同仁,怎么会单单抛弃这里?” “傻孩子,神因信仰而崇高,因信徒而尊贵,所以神与众生虽有云泥之别,却是连在一起的。”姬幽轻笑一声,“当年的浮梦谷先背弃神明,故而这里没有被神庇佑的资格。” 不等北斗开口,她问道:“世人都说昙谷众生安居乐业,可你看到了什么?生六城里的人们因相信这个假相活在不自知的痛苦里,亡六城的死灵们却忘记了生死在此间长生不老,只因为他们信仰的东西不一样……活下来的生者被神话欺骗,就永远无法看清真实,死去的亡者对魔罗优昙花献上忠诚,所以他们魂灵长留。后生,你能脱离优昙幻境,那么对这些亲眼所见的东西是否为假象,想来也当是有决断的。” 北斗默然片刻,声音变得低沉:“当年,浮梦谷的人做了什么?姬氏与辛氏又跟这里有何关系?” 姬幽反问:“破魔之战牵动玄罗五境,你应该知道吞邪渊的重要性,那么你可知北极境的吞邪渊开在哪里?” 北斗一愣,当年破魔之战发生时他还不知道在哪里等着投胎,对这段惨烈的历史也只能从记载和口耳传说里窥见想象,其中吞邪渊作为魔族进出玄罗的必要通道,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寒魄城里的天铸秘境更是其遗毒留证,可是关于北极境内吞邪渊的记录却唯有只言片语,模糊得让人连揣测也无从下手。 闻言,他心里冒出一个惊惧的念头,猛地看向了姬幽:“难道是……” “没错,它就在浮梦谷里,在这个神台之下!”姬幽大笑起来,“什么神降之地,这里分明是魔门开启之所,当年最早一批从归墟地界爬上人间的魔族,就是从这个地方走出去的!这八百里大山中所有传承千年的古老家族,都曾对魔族虔诚效忠,我姬氏更是这里最初的统御者,亲受优昙尊香火传道,方能以人族之身踏上修行路,此恩如高天深海不敢忘,可是等辛氏迁居至此……” 北斗瞳孔骤缩,就听姬幽笑声倏止,变得冰冷无比:“他们贪婪无度,夺了姬氏的大权,投靠所谓的神明,背叛了优昙尊!” 第七十四章 叛徒 友情提醒,槐树里的心脏不属于优昙尊 昙谷一周目揭秘开始! 浮梦谷位于八百里大山,乃是北极境南北两部的物流聚散要塞,里面流动的人口多,常居的氏族很少,打头的是姬氏。作为物流集散之地,哪怕是在远古时期,这里也是兵家必争之所,那时浮梦谷里妖魔灵怪人不一而足,却由姬氏掌权,这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姬氏自有本领,二是姬氏的靠山强大。 他们修行香火道,是浮梦谷里人族首领,但这个山谷里还有很多妖邪鬼魅,姬氏无法与它们匹敌护佑同胞,求天不应求神不灵,就在这个时候,优昙尊出现在他们面前,提出一个契约。 姬氏以灵魂为誓,向魔族的优昙尊献上忠诚,换取更高深的香火道修炼法门和魔罗优昙花的庇护,同时在族地之下修建地洞,以一口阴井连通人间和地界,使得一些魔族能够借着他们的掩护悄然往返两界。 那时候重玄宫还未建立,浮梦谷虽然离天净沙很近,但是三宝师不出北极之巅,灵族如一滩散沙,魔族凭借八百里大山为天然屏障,又借人族为内应,以缓慢却稳定的速度将有生力量转移到人间,以浮梦谷为起始点,沿着五境山河布置开来。 因为有优昙尊的庇护,浮梦谷里面的人族渐渐发展起来,吸引了很多游散人类氏族的投奔迁居,原本只有几个小家族常居的山谷随着时间推移,发展成以人族为主的大型族群聚居地,辛氏就是其中之一。 “辛氏垂涎香火道功法,觊觎浮梦谷的繁华和权力,可他们当时不能与姬氏匹敌,又摸不清我等真正的倚仗,便干脆蛰伏下来,伺机而动。”姬幽厌恨地看着那痴呆无神的魔胎,面露冷色。 北斗抬起头:“既然姬氏掌控浮梦谷已久,香火道功法和魔族缔结契约又事关生死存亡,你们怎么会轻易对辛氏推心置腹?” “辛氏亦有家学,本身实力不弱,进驻浮梦谷后联合几个迁居氏族,很快成为谷中仅次于姬氏的人族势力,然后他们率先献礼结好,经过几年友睦相处,两族开始了联姻,他们族长的儿子入赘到我家,还跟我有过两个儿子,一度夫妻情深。”姬幽嘲讽地勾唇,“彼时风雨飘摇,两族并肩为战,几番生死与共,哪会提防背后断剑?何况情爱如烈火,谁能想到枕边人会化作毒蛇?” 又二十年,魔族在各地越发频繁的活动终于让玄罗四族警惕惊惧,三宝师相继出关,遍寻魔族切入人间的根源地,这一查就查到了浮梦谷。 “地法师性情冷厉,在发现浮梦谷勾结魔族之后准备直接清剿,然而天法师出言劝阻,说是‘不知者无罪’,浮梦谷里有人明知故犯,也有人被蒙在鼓里,不该同罪论处。”姬幽嗤笑一声,“清剿的决议因此压下,连消息也被封锁,而天法师化身流浪行人进入山谷,在观察几日后就找上了辛氏的人。” 北斗目光微垂,他已经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优昙尊死了,我亲眼看到的……”姬幽喃喃道,“山谷里那些生灵,不管人妖灵怪,有一个算一个都对道衍神君和三宝师俯首称臣,浑然忘了究竟是谁在乱世里庇佑了这一方众生安居乐业。世间说什么‘神明崇高,魔物至秽’,可莲花尚且出于淤泥,有何物是天生就高高在上的?无非是,成王败寇罢了。” 北斗皱起眉:“优昙尊,死在道衍神君降临的那天?” 说话间他看了一眼魔罗优昙花,那是优昙尊的本体根基,如果她当日没有死,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将其留在此处,更不可能在事后还不设法取回。然而他也清楚地记得历史记载,神降之地那一场斗法优昙尊只是不敌退走,直到破魔之战后期才亡于道衍神君之手。 人言与史记,必有一方在说谎,甚至……两者都不可尽信。 “是啊,在她死后,魔罗优昙花彻底失控,吞噬了大量魂灵,让山谷生死颠乱,永劫沉沦,此乃恶诅,神明亦不可解除。”姬幽垂着眼,“然而天法师答应了辛氏要留下浮梦谷,自然不能违誓,便用空间秘法将生死两面分割开来,优昙花被封印在此,对应的生面之处用闭眼神像镇压,遣辛氏世代看守……” “你说我一直跪着,的确是如此……那一天,族人们都逃出山谷,只有我留下来,向神明跪伏低头。”姬幽蹲下来,抚摸魔胎的动作如触碰亲子,眼神却越来越冷,“大兄说我是复仇的种子,必须在土壤里继续生长,为此不惜让我出卖他和一些祖老作为取信辛氏和灵族的工具,我因此被千机阁主看中,带去了重玄宫修行,暗中给亲族提供助力……可惜,人算终不如天。” 辛氏出卖了他们,背叛优昙尊,投靠灵族,浮梦谷从此改名为昙谷,不仅免了被清剿覆灭的下场,还一跃成为昙谷主宰氏族,做了神明留在这里的一条好狗,而姬氏却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往中天境,历经多年数代的蛰伏才抓住卷土重来的机会,可到了如今仍化为朽土。诸般种种,让姬幽如何释怀呢? “我一千年的算计,到最后也胜不过天意,人是斗不过天的。”姬幽长叹一声,指甲抠进魔胎的手臂,那没有灵识的孩子也不知疼,呆呆地站在原地。 北斗终于明白了:“因此你不再与天斗,转向昙谷和重玄宫复仇,断了辛氏血脉传承,引来修士自投罗网,企图用这十二座城池的生灵死魂作为祭品,想让魔罗优昙花冲破禁制?师叔祖,不管优昙尊是什么时候死去,她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就算你的计划成功,也只不过放出一株失控的魔物而已。” “后生,你以为神魔是什么?”姬幽轻点唇角,“人妖灵怪,皆有生老病死,唯有神魔代表天地两极,超越六道轮回,死亡对他们来说都是新的开始,除非他们自己不想再活着了……这才是真正的长生,跟我们不一样,哪怕是不断更换傀儡的肢体部件,到最后哪怕形容依旧,也不是最初的那个傀儡了”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又隐含毒刺,北斗只是一怔便回神,他摇了摇头:“您认为只要魔罗优昙花脱困,优昙尊就会再度转生现世?” 姬幽一字一顿地道:“她是不灭的。” “也许吧。”北斗对此不置可否,他的目光越过姬幽看向神台忽然笑了声,“不过师叔祖,你恐怕看不到那一天。” 姬幽没有回头,她的牵魂丝遍布昙谷,任何人踏入此间都会被其悄然缠住,以至于这里的一切活物行踪都瞒不过她。 此时神台上除了魔罗优昙花,的确空无一物。 “你在等那两个小子回来?可惜了,没有我的允许,他们就只能留在那里。” 优昙颠乱生死,空间秘法又把昙谷变成了一个小天地,故此间秩序与外界不尽相同。生者亡故,其魂魄自动被优昙花吸引到亡六城,便从一元观转路;亡者托生,便被辛家宅里的千年老槐树聚阴引渡到生六城。因此,昙谷十二城虽大而神秘,最真实的却只有这两个地方,以满山传唱的《忘生忘我经》在生魂死灵中留下烙印,待时机到来各自转换生死位面,一切都井然有序。 然而魔罗优昙花作为扰乱昙谷法则的根源,如今辛氏血脉断绝,姬幽打破了第一层禁制与它缔结联系,就能利用优昙之力干涉阵法运转,所以在她发现暮残声不好对付之后就直接将其扔进生六城,后来又借优昙幻境骗过萧傲笙。现在那两个都在另一位面里,只要姬幽不愿意,他们就不可能赶得回来。 “既然同门情深,看在师承情分上,我会把你们都做成傀儡带在身边的。”姬幽站起身,看着魔胎朝着北斗走过去, 原本正常的眼睛已经黑白交替,变如黑夜点星,美而诡异。 她心里计较着后续打算,这三个家伙都不能留了,好在姬轻澜已经放走了他们的灵符飞书,算算时间再有两三日就会迎来新的重玄宫修士,彼时魔胎也成了气候可当一大助力,不过在那之前要把生六城里的麻烦都…… 不等姬幽想清楚,面前腥风突至, 这一下委实太快,直接撞破了她的护体灵气罩,结结实实地咬住了她的脖子! 魔胎竟然转头攻击她! 姬幽惊怒交加,槐木钉上手向着魔胎头颅扎去,却不料它反应极快,跳开的同时还一手抓在姬幽脸上,差点把她撕成了阴阳面! 魔胎的血液阴寒且具腐毒,哪怕姬幽用灵傀术也无法当场复原伤口,她捂着脸看着那矮小的怪物,忽然转向了北斗——他口唇微启,快速地无声喃念咒语,魔胎也随之而动,向姬幽展开连环猛攻。 灵傀术至高三法之一,“言”字诀! 姬幽大骇,当年她在千机阁里修行时,灵傀术里还没有这个字诀,是由幽瞑所创,能够弃用牵魂丝,以言咒为令驱使别人的傀儡,算是所有灵傀师最忌惮的术法。因为幽瞑向来看她不顺眼,姬幽便也没有偷学此诀的机会,却没想到北斗年纪轻轻竟然能用此法与自己抢夺魔胎的控制权! 她心下微寒,暗自催动咒魂钉诅杀北斗脑识,却不料一道森冷的灵力从对方体内反咬过来。 “哼!”脑中突兀地传来一声冷哼,紧接着如有弦崩,姬幽只觉五感齐震,她喉口一甜,再也感受不到那颗咒魂钉的存在。 被这变故一阻,她反击魔胎的动作也慢了半拍,只见后者凌空一扑,竟是用还没长全指头的双手抱住了姬幽头脸。与此同时,神台传来一声巨响,魔罗优昙花突然红光大盛,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中冲了出来,当先一剑直接洞穿姬幽后心,从她胸前穿出! 下一刻,银尖长戟当头而落,从姬幽颈侧压下,巨力迫使她双膝跪地,剑刃几乎切开半个肩背,身下砖石如蛛网般寸寸龟裂! “太慢了。”北斗一手撑地慢慢站起来,他的脸色如死人一样泛着青白,脖颈上的细密筋脉再度浮现,已经蔓延到了脸侧,看起来如同碎瓷器一样怪异。 暮残声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哪怕之前没见过,现在也能立刻猜出对方身份:“北斗少主怎么知道我们会及时赶回?” “赌一把。”北斗对他们眨眨眼,“根据我昨天附在阿灵身上的见闻,赌你比萧师弟聪明敏锐。” 萧傲笙:“……喂!” “好吧,是我在师弟剑上留了一根牵魂丝。”北斗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姬幽身上,“谢天谢地,你们回来得正好。” 玄微剑乃寒星陨铁打造,饮雪更是久被天雷劫火淬炼,二者皆是镇魔利器,适才姬幽被北斗所伤还能毫不在意,现在却难以动弹,雷火与剑意都顺着伤口窜入她体内,绞杀着丹田和经脉间一切游走的灵力。 “不……不可能……”姬幽僵硬地回头看着身后两人,目光最终落于优昙花上,洁白的花朵已经要开出第五朵,香味也越来越浓郁。 血从姬幽的嘴角流下来,她猛地一掌拍出玄微剑,不顾肩膀几乎被饮雪压碎,踉跄着扑到神台下,伸手抓住魔罗优昙花的枝干后长舒一口气,如握住莫大的倚仗。 “由生转死,由死入生,这是昙谷两面的通行规矩。”她厉声道:“没有我允许,你们是如何回来的?” “既然是昙谷的规矩,那当然是按照规矩办事咯。”暮残声挽了下戟,嘴角含着笑,“哦,我倒是忘了,你这老太婆又不是辛氏传人,从来没守过昙谷的规矩,当然是不记得了。” 在暮残声跳下地洞之后,萧傲笙也没闲着,他直接挥剑将那棵倒地的老槐树一分为二,剖开内里一看,顿时皱起眉。 这棵树的内壁都被那些怪发挤得满满当当,只剩下看似完好的外壳,他用剑鞘将这些头发全部挑断,本是想看看树木内部的状况,却发现最中心一团虬结缠死的黑发里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 萧傲笙丢出一张符纸,那团头发顿时燃烧起来,火焰却不伤其他物品,在将乱发烧成灰烬后就悄然熄灭,留下一颗只有半个拳头大的玩意儿掉在地上。 那是一颗心脏,虽然没有腐烂发臭,却已经萎缩枯死,细密的血脉和薄薄的肉膜覆盖在上面,形成一个脆弱的保护罩,最外面的一层像是被什么腐蚀了,多出坑坑洼洼的痕迹。 饶是萧傲笙胆大,现在也被吓了一跳,他伸手想把它拿起来,结果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灼痛了指头,原本干枯难看的心脏上浮现一个金色咒纹,与他先前在亡六城那里看到的如出一辙,只是笔锋逆转,多出几分凌厉之意。 在心脏落地后,那些虬结的头发就像闻到腥味的苍蝇般朝这里蜿蜒爬来,哪怕被咒纹灼烧了发丝也不畏惧,一层层覆盖包裹,发出“滋滋”的怪响,萧傲笙顿时明白心脏外膜上那些伤痕是怎么来的了。他眸色一寒,剑气化为实质将发团再度撕碎,同时凝力在手将心脏抓起,细细打量。 这是老年人族才会拥有的心脏,因为经过了特殊处理难以判断其到底被挖出了多久,萧傲笙从这颗心脏上感知到与池底头骨极为接近的灵源构成,说明此心原主人八成也是辛氏血脉。除此之外,他竟然还在心脏上捕捉到一丝还未彻底消散的生气,而人死七天魂魄回秧,肉身却要在八十一天后才会散尽所有生气,说明这颗心的死亡时间不超过这个时限。 萧傲笙脸色冷沉,他打量着这棵老槐树,又看看手里的心脏,恍然明白此物是被用来代替树心的,那就该是在老槐树还没长成时就被植入其中,少说也在数百年前,然而此心生气长留至今,是在近期才彻底转成死相。 他眯了眯眼睛,从乾坤袋里翻出个玉盒把心脏收起,又回到池底扒拉了一阵,确定再没什么遗漏之后,才转身进了屋子里。 辛家宅二进二出,昨晚暮残声心下急躁直奔后院,难免有疏漏,现在萧傲笙仗着剑修神识强横,除了北屋正房和东西耳房外,连房脊、影壁和墙基也不放过,最终停在了祠堂门外。 他们曾在外部围着辛家宅转了一圈,从占地面积和地基构成来看,这个祠堂是不存在的,可神识到了这里就被无形禁制弹回来,刺得脑子一疼,萧傲笙按了按额角,真元凝于双目,祠堂门外高挂的金字匾额就变了模样,原本“净善堂”三个字不见了,变成一串复杂的金色符纹,随着感知到外来灵力接近,便如水般流动起来,重守非攻,却把这小小的祠堂变成了铜墙铁壁。 这是萧傲笙第三次在昙谷里看到天法师留下的符纹,第一次是魔罗优昙花的封印,第二次是刚才的古怪心脏,现在就是在这里,也不知道此地到底跟天法师有何渊源。他心下疑惑,又发现堂号周围别无他物,不似寻常人家那般把姓氏渊源和族人荣耀也刻成长牌高挂堂外,仿佛这不是象征着家族名誉权力的祠堂,而是藏匿着什么罪恶的囚牢。 萧傲笙直觉祠堂里有重要的线索,可任凭剑劈掌击这结界也纹丝不动,就连他凝聚了八成功力的一剑砍下去,匾额上的符纹也只是如水波般震荡了一下就恢复平静,把那威力巨大的剑气悄然吞得干干净净。他顿时坐蜡,在门外踱了好几步才驻足,皱着眉头把刚才那只玉盒翻了出来。 辛氏费了这么大心血在老宅里设立这个祠堂,甚至还有天法师亲自落下结界,自然不是为了做个能看不能动的摆设,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它只接受辛氏血脉进入,外人只能望而却步。 可惜如今辛氏血脉已断,剩下那个魔胎八成也没得救,萧傲笙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颗心脏上,好在此物最后一丝生气未散,他这回如愿跨过结界,伸手推开了紧闭的八角门。 厚重的灰尘落下来,呛得萧傲笙差点打喷嚏,也不知道这里到底多久没有人来了。他一手捧着玉盒,一边打量周围,此间别有洞天,入门即见影壁,上无百子多福或瑞兽镇宅,而是刻了一个笔力遒劲的“忏”字。 萧傲笙一路走来,祠堂是由影壁、庭院、正堂、偏房和祭屋等五部分组成,总体规模比一半辛家宅还要大,外部却看不出丝毫端倪,说明是这里在建造时用了空间延展之法。然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中家族能有这样的手笔吗? 神识在祠堂里受到压制,越往里走,萧傲笙也觉压力越加沉重,步伐慢如孩童学步。等他咬牙站在祭屋外时,额头背上已经全是冷汗,双腿几乎要被重力压折,唯一不受影响的唯有托着玉盒的那只手。 肩头再度一沉,萧傲笙以剑支身单膝跪地,此时那扇木门近在眼前,这最后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去,他心下一横,干脆提了一口真元,剑意在左眸中凝结,目光聚成实质的剑芒射了出去,木门哪里经得住这一击?只见木屑横飞,里面散发着一股陈腐臭味的空气弥漫出来,却让萧傲笙肩头压力顿时松了。 他顾不得左眼剧痛就冲进屋里,那股无形的力量登时消弭,萧傲笙喘了几口气,这才抹掉脸上血迹,在暂且失明的左眼上画了个疗愈咒印,然后打量四周。 祭屋顶上悬挂着一盏长明油灯,不知道是用什么油脂制成,味道颇为难闻,三方案台上供奉着许多灵位,左边为嫁进和入赘的外姓姻亲,右边有辛氏本家,正前方则是历代辛氏族长之位,萧傲笙一眼看过,共计三十四。 他依稀记得,辛氏族长与昙谷山长自古一肩挑,而希夷夫人是辛氏第三十五代族长,可她为外姓,故这位置只是暂代,真正被祖规认可的第三十五代族长应该是辛陆氏腹中的胎儿,可惜如今…… 萧傲笙叹了口气,他将玉盒收起,抬手向这满堂灵位行礼点香,恰好发现香案下有暗格,打开之后拖出了四个尺长手臂粗的卷轴。 这些东西应该有很多年了,哪怕是经过药水浸泡的上等羊皮,如今也变得泛黄脆弱,萧傲笙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摊开,其一为族谱,其二为家训,其三为祖学,其四却是一卷《诫辛氏子孙书》。 萧傲笙飞快扫过前面两份,目光在祖学上停留半晌,眉头越发拧紧了——这是一份记载了香火道的修行法诀。 如今人族兴盛,天下人修如过江之鲫,功法也五花八门,然而五境公认最早的人族修行是从香火道开始。这门功法是以香火与天地缔结契约,获取与自然沟通、同万象借力的能量,然而此道修行太难,各方面要求也繁杂琐碎,因此在破魔之战爆发后,有取巧者另辟蹊径,直接把香火作为媒介,献上信仰向神明借力。在道衍神君现世后,这种方法远传天下,逐渐取代了原来的香火道,演变为如今人族最昌盛的神道修行。 修行界都说最博大精深的香火道功法被收录于《奇门天香册》,可惜它被高置藏经阁,萧傲笙少时借着师父的名头偷看了几页,因为不感兴趣就很快抛诸脑后。然而他记性好,现在仔细看了这卷功法,很多地方都与当年印象较深的几处重合,说明它并非那些演化后的神道法术,而是真正的上古香火道功法! 辛氏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萧傲笙正要再看,却发现这功法不全,末端参差不弃,像是被谁撕去了大半,破口都已经翻卷发黄了。 他心下惊疑,正要打开最后一卷《诫辛氏子孙书》,忽然听到地下传来一声轰隆巨响,震得地动山摇,就连有空间之术为倚仗的祠堂都剧烈地摇晃起来。长明灯“啪”地砸落在地,房梁屋瓦摇摇欲坠,萧傲笙脸色一变,拂袖将四个卷轴都收起,再看了那些灵位一眼,从已经扭曲的房门冲了出去。 整个祠堂所在的空间像被大力揉捏撕扯的画卷一样,天空坍塌,地砖翻飞,萧傲笙背后的房屋地面都在溃散消失,连他飘在最后的一截衣摆也随之化为乌有,看得他不寒而栗。 好在出去比进来的阻力要小,他很快就看到了那扇半开的八角门,可惜身后空间崩溃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此时已经到了他脚下。萧傲笙一时不察踏了空,若非及时抓住门槛,恐怕就直接掉进了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他心念一动,玄微剑颤鸣一声,却没能立刻飞起将主人载出困境。萧傲笙脸色微白,知道是空间崩溃吸走了大量灵气,再加上结界压制,灵力运转变得缓慢,可是那八角门也在迅速消失,眼看就只剩下一个门洞!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伸来,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去,萧傲笙只觉眼前一花,险险在门洞消失前脱离空间,一时头晕目眩,差点没站稳。 “师兄,没事吧?”暮残声松开手,“我从地下出来不见你,幸好有你一路留下的灵力标记,不然……” 说话间,他的目光从萧傲笙身上转向对方背后,适才的门洞已经不见了,若非暮残声刚刚亲手把人拉出来,恐怕连他也要以为这里本是一面普通高墙。 萧傲笙心有余悸地回头,祠堂已经不见形迹,只有那四个卷轴还躺在乾坤袋里,他定了定神,想起刚才那阵来自地下的异动,问道:“下面出什么事了?” “不慎触动了机关阵法。”暮残声垂下眼,悄然掩住被震裂的虎口,“我在地下发现了辛氏族人的尸骸和一口古井……” 他隐去心魔的存在,先是讲述见闻,再把关于姬幽的部分推测也一并说出,然后叹了口气:“我认为姬幽不仅与辛氏纠葛极深,还同重玄宫关系匪浅,她善用灵傀术,很可能出自千机阁,然而你闭关太久,对这些事情知之甚少,否则……” 萧傲笙不禁头疼,当年他义愤之下的冲动妄为不仅没能为师父做什么,还平白消磨了整整一千年的光阴,以至于连重玄宫内部的很多事情也不熟悉,如果换了北斗在这里,恐怕在姬幽现身之时就已经暴露,而非多出这些弯弯绕绕。 “正因为北斗少主所知更多,所以姬幽第一个就对他下手。”暮残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边可有找到什么?” “我找到一个祠堂……”萧傲笙把那四个卷轴拿出来,“没来得及细看,给你。” 暮残声打开第一个卷轴,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所用文字新旧体不一,他顺着萧傲笙指点才找到“姬幽”二字所在,竟然还颇为靠前——姬幽,原籍中天境,斛州姬氏长女,辛氏第四代族长之妻。 斛州位于中天境北部,乃是姬氏宗亲祖籍所在,当年他们起兵征战也是由此而始,在姬氏皇朝一统中天境江山之后,此地一度作为北域重城,后来皇朝倾覆,仍有部分姬氏势力在此负隅顽抗,可惜最终也是回天无力。当御天皇朝建立之后,斛州更是改名济州,抹掉前尘痕迹。 暮残声眸光微冷,心魔的笑声在他脑中响起:“看吧,我可没有骗你。” 闭嘴。他在心底回了一句,加快了翻阅卷轴的速度,按照这上面的记载,昙谷原明是浮梦谷,辛氏在这里传承已久,而姬氏是在一千多年前因为躲避故乡灾祸才迁来,为了跻身浮梦谷与辛氏联姻,暗中勾连势力,一跃成为浮梦谷里第二氏族,开始谋算辛氏的香火道功法,然后…… 心魔这一次果然没有说谎。 萧傲笙觉得他面色有异,顿时紧张起来:“这上面有什么不对吗?” 暮残声摇头:“不,是太对了,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神识过人又博闻强记,手里很快拿上最后那卷《诫辛氏子孙书》,却不再急于开启翻阅,而是垂目凝思。 萧傲笙叹气:“可惜还是没有找到回亡六城的……” “我知道了。”暮残声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手指摩挲着卷轴,声音很轻,“要回去,其实一点都不难。” 萧傲笙微怔:“什么?” “姬幽说昙谷有十二城,生死各占六,阴阳两面归于一片天地。”暮残声看向他的眼睛,“可你仔细想想,天行有常,阴阳殊途,所谓的亡六城与生六城从本质上就不可能共存,哪怕是空间之法也不可长久抵御生死法则的冲击,除非将这里作为一个小天地,另设轮回秩序。昙谷出现已有千年,说明这个秩序至少也运行了千年,而这山谷里千年长存的实物不多,能够承载阴阳之力的就更少,比如……” 萧傲笙猛然一惊,他看向玉盒里那颗心脏,想起院子里的千年老槐树:“阴之阵眼是那棵树?!” “错,它是生之阵眼。”暮残声拿起那玉盒,“槐树聚阴,可它的树心被人心替换,这颗心脏藏于木内生机长存,使本来应该早早枯死的槐树焕发新生,乃是由死转生的特征,应和了我昨晚从辛家宅进入亡六城之事。” “那么死之阵眼……”萧傲笙这下脑子转得飞快,“辛陆氏的亡魂被无形引力带去一元观,还在神像前见到了姬幽,所以一元观的神像是由生转死之所?!” “对,老槐树和神像才是通道,南北城门之说是假的,否则早就走漏风声了。”暮残声目光微垂,“然而按照情理来说,这个规则应该只适用于魂灵,我们俩都不符合条件,除非有其他力量干涉了规则运转,比如魔罗优昙花。” 萧傲笙难得瞠目结舌,他本欲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先前那个梦境仍令他心有余悸,连感官和情绪都被一齐牵动,若是对方有意设计,自己又被她的话欺骗而先入为主,的确有可能被幻术所迷而不自知。 半晌,他只能道:“按你所说,姬幽通过某种办法获取了魔罗优昙花的力量,控制了通道往返,那我们怎样才能回去?” “当然是利用这个规则本身,姬幽不是魔罗优昙花的真正主人,所以她只能对此加以干涉,不能将其彻底打破。”暮残声看着一元观的方向,“萧师兄,当年灵涯真人敢用元神奔赴战场剑斩魔龙,现在你敢不敢暂弃肉身,跟我以元神之体返回亡六城?” “……”北斗听到这里,立刻看向身边两人,眼下神殿里灯火明灭,墙壁上却仍是只有他和姬幽的影子。 一瞬间,哪怕是脾气温和如他也想痛骂这两个胆大包天的混球,元神脱体本就凶险万分,更别说他们还是来对抗魔罗优昙花,找死也不带这么着急的。然而没等他骂出声,姬幽已经先一步开口喝道:“兀那竖子,竟敢颠倒黑白侮辱我族!” “颠倒黑白?”暮残声嗤笑,“老太婆,你是觉得姬氏为优昙尊鞠躬尽瘁,辛氏才是那两面三刀的贼子,是吗?” 北斗眉头微皱,这话与姬幽刚才所说不谋而合,可看暮残声的脸色却十分嘲讽。 “辛氏叛徒,忘恩负义,卖主求荣,死不足惜!”姬幽瞪着暮残声时恨不能生啖其肉,黑暗的眼白几乎要把中央那点银色也吞没,变得无比暗沉。 “对,他们的确是叛徒,但还担不起‘卖主求荣’这四个字。”暮残声将那四个卷轴一并扔过去,“姬幽,有些自欺欺人的梦做得太久,也该醒过来了。” 第七十五章 落花 一千三百年前,道衍神君尚是北极之巅的缥缈传说,三宝师常年闭关,灵族如一滩散沙,而人族虽然已经从部族聚居转为建城立国,有了自己的文字、礼乐和功法等传承,但彼时妖、怪两族强盛,这些早期的人族皇朝难免对其中一方有所依附或生龃龉,以至于虽有人君之名,却难掌人君之实,大多朝代都寿命短暂如昙花一现,只将一代代人的经验精髓或口耳或笔篆地传承下去,为今后人族崛起积蓄底蕴。 玄罗五境走到一个重要的阶段,前进与落后这两种迥异状态同时出现在这个时期,使得四族除却关注自身,就把更多的目光投在其他族群身上,可他们都没想到最大的威胁不是来源于彼此,而是早已藏在地下。 自三界分立,众生开智,天地间自成规则运行,有了轻清上浮,自然也有重浊下沉,归墟地界的吞邪渊能够自发吸纳上方传来的污浊秽气,滋生出生具三毒的魔族。随着时间推移和种族日渐强盛,他们不再满足于龟缩在大地之下,渴望向玄罗扩张,然而他们毕竟在归墟里生长,对玄罗底细实况知之甚少,不可能贸然倾巢出动,于是想要建立一个隐秘据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让群魔悄然潜入玄罗,如此虽费时费力,却胜在稳妥。 在魔族之中,唯有优昙尊能够凭借灵识寄体之能随意来往三界,而她把这个据点选在有八百里大山作为天然屏障的浮梦谷。此地有山峦为依,虽位于北极境中部要塞,可彼时重玄宫未立,灵族大多聚集在北部潜修,南部众生疲于讨口生活,这山里更龙蛇混杂,优昙尊旁观几日后选择了其中一支人族。 浮梦谷里人族不多,但也不算少数,打头的是辛氏一族,他们不仅有名谱和文字传承,还掌有远古香火道功法,只可惜这功法虽古不精,辛氏之中也没有什么得天眷顾的英才,以至于他们虽能勉强在这山谷里讨生活,却无法与那些妖邪鬼魅匹敌以庇佑同胞,常怀不甘不屈之心。因此,优昙尊借这念想入梦,以她那超越五感、颠乱真假的幻术牢牢抓住了辛氏的心,与他们签订了契约——辛氏献上灵魂与忠诚,优昙尊给予他们强大的力量和庇护。 在辛氏族长醒来后,枕下的裂玉简就变成了一张羊皮卷,上有优昙尊所留的新功法,虽然也属香火道,却更加博大精深,堪称此道法诀总录,名曰《奇门天香册》。 辛氏得此重宝,对梦境深信不疑,认为自己真有福祉,于是在掌握大权之后将优昙尊奉如神明,为魔族在浮梦谷地下打开了一条从归墟通往人间的秘密通道。魔族按照契约不伤害来往山谷的生灵,只借着他们皮囊作为屏蔽,随之离开浮梦谷,前往五境各地,悄然撒下了祸患的种子,又一百年,掀起了燃烧五境山河的滔天魔祸。 魔族厚积薄发,在大举动兵后几乎是百战百胜,仅仅数十载,他们就站在了玄罗五境上首,原来的四族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在这样的阴影下过活,反而是浮梦谷因为有优昙尊的庇护成为一方净土,无数人族蜂拥迁居,向“神明”献上忠诚和灵魂,获取香火道的力量和庇佑,殊不知他们的行动会让更多魔族从这里来到人间,蚕食土地和生灵,最终连自己的灵魂也出卖进一个桃源美梦里面。 在这之中,姬氏算一个例外。 姬氏祖籍中天境斛州,论起家学底蕴比辛氏这等山野之辈不知强出了多少,奈何时运不济,中天境虽是地大物博,又以人族居多,可是都以氏族根基为据,没有联合起来震慑四方的大势力,这样一来它就成了一块位于玄罗中心的大饼,周边四境谁都可以来咬上一口,姬氏所在的斛州也遭了大难,一部分人死守祖地,一部分人却背负着家族未来要去寻找新出路。因此,姬氏虽然进入浮梦谷,却从未有过并入辛氏的打算,不管协作交好还是联姻互通,都不过是汲取资源、刺探隐秘的手段罢了。为此,姬氏族长把自己年华正好的妹妹姬幽嫁给了年近而立的辛见。 辛见是辛氏第四代族长,他父母已故,姐姐辛芷远嫁在外,自己为家族和山谷殚精竭虑,以至于到了这般岁数还没娶妻。男人好颜色,他对姬幽喜欢得紧,娶了这个妻子如获至宝,除了功法和供奉“神明”的地穴不能泄露,几乎给了她一切珍爱,在姬幽生下双胎两子之后,更是欢喜不已,连她要求幺子随母姓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时的他却没有想到,这个要求背后藏着怎样的算计——氏族都讲究嫡长子继承之矩,姬氏若想接手辛氏的所有,最好的办法就是掌握辛氏下任族长,因此在辛见许诺让幼子姓姬之后,他的长子就成了姬氏绊脚石,等到他年老失力,就会和长子一起被姬氏悄然压于洪流之下。 姬幽仍依附于辛见,做个相夫教子的贤惠夫人,却把幼子的教导权暗中移交到姬氏手里,浮梦谷慢慢开始了内部分裂,等到辛见意识到这点,他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可这世上总是人算不如天算,没等姬氏蚕食辛氏,一群魔族突然袭击了浮梦谷,山谷所有家族都面临灭顶之灾,辛氏一族焚尽了香火,终是不得“神明”回应。 “然后,你们趁机煽动众人,推翻辛氏。”暮残声看着呆若木鸡的姬幽,语气淡淡,目光冷冽。 姬幽手里那卷轴记载着山谷历史和辛氏族谱,越看越觉得脑中嗡鸣,她五指收紧,恨不能将其捏碎揉烂,咬牙切齿地道:“你胡说!且不论你故造伪证颠倒黑白,单说我姬氏家学向来明白大局小我,在山谷众人面临死劫之时,只会与他们联手抗敌,根本不可能借机做这种揽权之事,否则若是没了命,什么都没有用了!” 暮残声漠然看着她:“是啊,命当然最为重要,可如果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死呢?” “后生晚辈,凭何妄语?!” 暮残声不答,侧头问道:“北斗少主,敢问你们千机阁招纳弟子有何要求?” 北斗略一思索便会意道:“重玄宫弟子以灵族为主,虽没有明令拒收其他族类,但是千机阁一脉向来有此传统,就算破例也不为出身贵贱,只看根骨品性,且多是幼儿,方便教养。” 萧傲笙终于回过味来,看着姬幽的眼神多了几分评估——按照这些要求,姬幽可算是哪条都不占,就算根骨上佳也过了最好的筑基年纪,早先也没有修行底子在,缘何会被破例招入重玄宫,还做了千机阁主的弟子? 若非是她还有什么天眷之处,那就只能是一场交易了。 暮残声看向姬幽,对方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脸上的神情都扭曲起来,只有那双诡异的眼睛还在徐徐转动白瞳,与面容衬起来颇有些格格不入。 他嗤笑一声:“世上想要进入重玄宫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无论三宝师或者重玄六阁主无一不是慧眼识英之辈,凭你如何入得了他们眼去?何况按你所说,假若姬氏才是浮梦谷的原主人,对优昙尊和魔族忠心耿耿,在事发之后就该以通敌逆罪论处,哪怕这些前辈高人都一起瞎了眼,天道法规也不会允许姬氏坐大,更别说开辟皇朝大业,一统中天境江山近三百年!” “我……” “姬幽,你口口声声说姬氏乃浮梦谷正统,可是五境皆知当年姬氏皇朝祖籍中天境斛州,世代重武道、兴咒法,哪怕朝廷鼎盛之时也未有擅长香火道之辈闻名于世,就连你自己也只用咒魂钉和灵傀术,偏偏是你口中的“叛徒”世代以香火相传!” “我……” 神殿之内气氛如冰下火山,暮残声眸光里含着血色:“姬幽,我在辛家宅地穴中发现一口古井,井下有女尸,虽为人族却有强大魔力残留,周身被镇魔符纹桎梏,你说她是谁呢?” 姬幽头疼欲裂,她在暮残声连珠般的逼问里如堕寒冰炼狱,脑中画面细碎纷杂,半天都拼不出一面齐整,有心想要一气杀出个清净,偏偏背后这株对她有求必应的魔罗优昙花现在不知道怎么了,任她暗中将灵力输送了六七成过去,也似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只亭亭绽放着,如正在屏息倾听的闺秀佳人。 越慌乱越迷茫,她只能近乎魔怔地回应道:“自然是……优昙尊……” 此言一出,萧傲笙跟北斗同时变了脸色,尤其是前者浑身微震,想起适才那阵从地下传来的异动,尚且来不及惊异,就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萧傲笙几乎当场就要问出暮残声究竟做了什么,可是顾忌北斗在场,到底是压抑下来,死死盯着场内对峙的双方。 “封印她的符布被人解开一部分,倒方便我发现一些了不得的东西。”暮残声慢慢笑了起来,扬手将一枚槐木钉抛到姬幽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具尸身的眼睛被人挖走了,后脑被钉入这枚聚阴钉,使得尸身虽为炼魂化血阵的阵眼,所得气血魂灵却都为他人做了嫁衣……姬幽,你知道这是谁干的吗?” 他话音落下,神殿中一时变得死寂,萧傲笙和北斗都大气不敢出,姬幽的脸色骤然凝固,像褪去了所有色彩的石像。 她死死攥着木钉,不顾手掌已经被刺穿,一只手落在眼角,用力之大似乎要把那双本不属于自己的眼睛抠出来。 仿佛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姬幽把木钉捏断,踩着那些卷轴慢慢站了起来。 她竟然笑了起来:“是……我。” 话音未落,姬幽满头青丝变成白发,光滑细嫩的皮肤也干瘪下去,浮现出深如沟壑的皱纹来,红颜竟是弹指老。 脑中云开雾散,心下迷墙崩塌,姬幽捂着眼睛痴痴地笑起来:“我们姬氏是最早拥有文字和家学传承的氏族之一,别说是在斛州,哪怕在整个中天境也是有头脸的,寻常妖魔鬼怪都不敢跟我们硬碰。我从小就是族里天赋最好的孩子,可是爹娘最重嫡长子,哪怕大兄不如我,他也是内定的族长继承人,我从那时就不服气,发誓要比大兄出息百倍,人间最好的一切我都要有,也都应该有!因此,我少时就帮着族里谋划事情,大兄也佩服我,眼看我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就要成为名正言顺的少族长,偏偏斛州被妖邪侵袭,我十年心血就跟扔进水里的石子儿一样,听个响就没了,只能跟着大兄和一些族人北上,来到这个山谷里。” 萧傲笙沉默了片刻,问道:“嫁给辛见,是你自愿的吗?” “自愿?”姬幽讥笑地看过来,“后生,你没有生在那个乱世,不知道那时根本没有自愿与否的抉择,你要想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我想姬氏重整旗鼓,我想自己变得强大,嫁给辛见就是当时唯一的出路,他要我的色相皮囊和骨血后代,我要他的功法秘辛和祖宗基业,这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买卖,可他不给我。” 北斗沉声道:“所以,你决定自己去拿?” “那是我应得的。”姬幽脸上血色褪尽,语气也冰冷麻木,“不过,上天总算眷顾我一回,让我有了更好的选择。” 暮残声抬起眼,笃定道:“你发现了辛氏供奉的不是神,而是魔。” “没错。辛见病重后,浮梦谷里辛氏与姬氏冲突增多,我就掌握了部分大权,其中包括土木修筑。”姬幽勾起嘴角,“辛氏的功法我只得到一部分,也能窥见其精妙无穷,不是这些粗鄙之辈能拥有的,他们既然祭祀神明,说不定就有神赐,我思来想去就借着修缮祭坛的名头搜查祭天广场,在下面发现了一个地穴,然而……” 她悄然潜入,却发现从古井里散发出源源不断的黑气,隐有狰狞可怖的身影藏匿其中。 “我发现了辛氏勾结魔族而不自知,有心把这件事直接捅开,又怕反给自身惹来灾祸,惴惴不安许久,直到遇见了一个在山路旁讨水喝的行脚老僧。”顿了顿,姬幽脸上笑容扩大,在如今枯皱的面容上显得极为可怖,“他就是天法师常念。” 暮残声眯起眼:“是他告诉了你全部真相,跟你做了交易?” 辛氏一族的初心是守护山谷,优昙尊虽然给予庇护,却让此间生灵都被囚禁在此不得解脱,再加上他们祖训为正道,如何能够在得知真相后还与魔族为伍?更不用说,辛氏一族在这山谷里的风光安好,是建立在无数被魔族残害的五境生灵身上,纵然非己所愿,也不是一句“不知者无罪”就可以推托安心的。 “是啊,我精心策划让辛氏觉醒过来。他们一族修的是香火道,与所供奉的‘神明’缔结灵魂契约,我们这些凡人对于优昙尊来说如同蝼蚁,可如果辛氏在紧要关头背叛了她,所以……千年前的神降之日,优昙尊本来有机会离开,是辛氏绝了她的后路!”姬幽按住眼角,大笑起来,“魔族三尊何等人物,我立下大功,不仅换得家族皇运,还能得到进入重玄宫修行的机会!可辛见那个傻子,优昙尊一死,辛氏足以将功抵过,他偏偏不懂一推四五六,背着罪责不肯放,说什么‘忠义难两全,背叛优昙尊是为了赎罪,不是为了前途’!哈哈哈哈哈!就这么一句话,他们世代都不可能离开这个山谷,生前帮灵族看守着魔罗优昙花,死后又去镇魔井旁给优昙尊下跪忏罪,装得仁义两不全,像不像双面走狗? “就连我的大儿子,也不认我这个娘,说我是叛徒,他宁可跟着辛见在这里做狗,也不肯随我安排回姬氏做人上人!你们说这一族是不是蠢笨如猪,冥顽不化?” 她的笑声从放肆到冰冷,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一只被狂风暴雨捶打的老母鸡。 “常念骗了我!他说了要给姬氏皇道天运,为何我族却不能千秋昌盛?他说了给我修真妙法使长生不老,我却进了千机阁,学什么灵傀术,与人偶无二!”姬幽的脸彻底扭曲了,“他骗我!他只是利用我,什么天法师,什么神明,都是兔死狗烹的小人!姬氏亡了,我不服!我不能长生,亦不服!他们不给我,我就自己去拿!” 北斗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创出咒魂钉这样阴毒邪恶的咒术,假如一个人的心里全是无底欲壑,就算是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唯有三毒藏心,浸淫自迷。 暮残声的目光落在被她踩在脚底的卷轴上,冷冷道:“上有记载,八十五年前有不明人士闯入地穴,辛氏第三十二代族长没能阻止,就干脆启动阵法,然后又在上面建起宅院以镇压……那个人,就是你吧。” “是我啊……”姬幽的声音渐渐低了,神情变得怔忪,“我要得到魔罗优昙花,就要拥有优昙尊的力量,于是我潜入镇魔井,挖取她的眼睛,留下槐木钉,却因为灵力与魔力冲击生不如死,难以逃离地穴,被困在井下八十五载才得以融合……我怎么会,忘了呢?” 北斗眉心微蹙,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姬幽有心颠倒黑白诓骗自己,现在这一路听下来,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姬幽看过面前三个人,又看看脚下卷轴,最后把目光落在怒放的魔罗优昙花上,喃喃道:“这么多重要的事,我怎么会忘,怎么会记差了呢?” “因为你动了不该碰的东西。”暮残声看着她佝偻的身影,本来冷厉的声音变得轻淡,“姬幽,虽说不甘心是人之常情,但人也要有自知之明。你一生都在强求自己求不得的东西,早已经心生魔障,优昙尊的眼睛又凝聚她残留魔力,与魔罗优昙花息息相关,凭你的心境如何能抵御这种侵蚀?在井下的八十五载,不是你融合了这双眼睛,而是这双眼睛融合了你。” 姬幽呆若木鸡。 “你先前的记忆里,把一切罪责都推得干干净净,忘掉自己才是真正背叛优昙尊的人,忘记了自己所有的不择手段,只活在最能让你心安理得的幻梦中。”暮残声抬起饮雪,戟尖离姬幽的眼睛不到方寸,他却看向了那株魔罗优昙花,“你仔细想一想吧,无论是杀绝辛氏血脉,还是炼化昙谷众生,若这一切真让你自己得了利,为何你会在想起一切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认真看看这花,怕是开得太过娇艳了些罢。” 萧傲笙和北斗都看向神台上那株高大的昙花,只有姬幽木然而立,一动不动。 “向辛氏和昙谷复仇,炼化魔胎欲成形体,给重玄宫的修士设伏,与魔族勾结想要打破神像封印释放魔罗优昙花……这一桩桩一件件,可有哪样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你妄图获得魔罗优昙花取代优昙尊,却不知道自己成了咬饵上钩的鱼。魔罗优昙花是天地幻法奇物,而你终究不是优昙尊,没有驾驭它的本事,就只能被它操纵。”半晌,终于明白的北斗长长叹了口气,“师叔祖,你做了一辈子灵傀师,难道不知‘提线之人亦为线所缚’的道理?” 世间最可怕的骗局,莫过于自欺欺人,优昙花只利用了姬幽的贪念,就摄走了她的命脉。 优昙尊死了,魔罗优昙花却还活着,它操纵姬幽做下这一切,还炼化出即将成形的魔胎,恐怕是因为……它想要一具新的身体离开昙谷,重新成长。 萧傲笙提剑走向蜷缩在地的魔胎,姬幽脸上已经一片空白,只有那双眼睛越瞪越大,她僵硬地伸手抓住饮雪,把那戟尖一点点向自己眼眶送去,眼看就要戳进那一幕黑夜点星里。 突然,那眼角微微弯起,勾出了一点摄人心魄的笑意。 暮残声脸色倏变,饮雪疾刺的同时厉声喝道:“萧师兄!” 下一刻,原本木然的姬幽和魔胎一齐动了,前者的身体就像泥巴一样散了架子,险险避过了长戟,拼着被北斗一道牵魂丝截下肢体的风险,硬生生绕过玄微剑,包裹着那魔胎向魔罗优昙花冲去! 暮残声离得最近,饮雪抡转带起一道雷光化成圈牢,抢先一步落在神台周遭,同时萧傲笙眼疾手快,玄微剑破空而至,穿过了裹挟魔胎的血肉泥壳! “啪”地一声,泥壳落地,摔得四分五裂,里面却是空空如也,根本不见魔胎,泥壳也没有变回姬幽。 “糟糕——”北斗脸色立变,疾步走到神台前,只见这昙花还亭亭绽放,似乎在无声地嘲讽他们。 它已经生出灵智,在最后关头操控姬幽带着魔胎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走,可北斗竟然半点没有发觉是在什么时候又被优昙幻术影响。 “不是它,模糊我们观感的是香火。”暮残声走到神台前,一脚踹翻了那些香炉和烛火,一时间烟尘飞扬,却不觉刺鼻,反有淡淡的异香。 他神情有些阴郁,能做下这件事的唯有姬轻澜,可暮残声见过对方的灵魂本相,自然不相信那家伙会好心助姬幽一臂之力。 暮残声在心底轻声道:“魔物,你让我带你过来,就只是为了看这场戏吗?” “莫要急,还没结束呢,他们姬氏的家事,你就让那小鬼自己去解决,至于我……” 心魔的笑声在他脑中响起,“狐狸,给你个忠告,要想救昙谷的人就赶紧去,然后早点离开,否则就来不及了。” “你——” 暮残声眉头微皱,就觉得心中猛地一空,那魔物从他体内悄然脱离了。 “不好!你们看!”萧傲笙突然抬起手,满脸不可置信,“那株花在枯萎!” 暮残声抬头一看,只见魔罗优昙花已经绽开了七朵,眼看第八个花苞就要饱胀破开,突然间整株花剧烈地颤抖起来,无论怒放的花还是含苞欲绽的花骨朵都接连凋谢,然后有枯黄的颜色从花萼开始向枝叶蔓延,如蚕食般朝根部的方向扩张。 随着昙花一点点枯萎,闭眼神像的虚影竟然在神台上若隐若现,就连原本空荡荡的神殿里也多出一些生六城才有的面孔,那些香客们冷不丁看到身边多了三个隐约人影,还以为大白天见了鬼,争先恐后地丢下香烛就往外跑,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从外面传来。 如果阿灵现在醒着,恐怕还要被吓昏一次——这正是刚才幻境里昙谷两面合一的场景,然而这一次不再是幻象了。 暮残声顿时明白了心魔刚才的意思,他要吃掉这株魔罗优昙花! “师兄,你们去救人!”长戟一扫,暮残声直接将北斗和萧傲笙推出神殿,同时脚下划过圆圈,一道雷火结界就像海碗倒扣般将神殿笼罩起来,隔绝了外界所有。 仅这片刻功夫,魔罗优昙花已经花叶败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暮残声每走一步都仿佛能听到万鬼齐哭,五感如被泥封,丧失了对光影声温的所有感知,仅仅五步不到的距离,现在走得如负千钧。 他已经不知道饮雪是否还在手里,甚至连手的存在也察觉不到了。 凭着妖力把失控的优昙之力圈禁在结界里,可他还能封多久?等到优昙之力冲破结界,没有三宝师和道衍神君的压制,这回绝不止波及一个昙谷,少说八百里大山,多则……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大脑的思维运转也被强制迟滞下来。 暮残声觉得自己从一个活物变成了木偶,他只能用最后的意识让自己再走一步。 他已经不觉疼,自然不晓得自己扑在了神台上,优昙花已经和闭眼神像同时出现在他面前。 神像金身不知何时斑驳了颜色,昙花从它身后延伸出顶上一截枯枝,乍看就如死树下的破烂泥胎。 方寸天地间,最后一片干枯的花瓣落在暮残声头顶。 他似有所觉般缓缓抬起头,原本黑暗的视线突然流泻出一线光亮,随着一声轻笑,暮残声看到自己正趴在一个人的腿上。 一身白底描金华服的男子盘膝而坐,雾气模糊了他的面目,只能看到他背后有一树繁花开得正盛,周遭没有香火经幢,只有无边白雾和身下一潭无边无际的水,倒映着花与人。 他被搅扰了打坐,也只是温声一笑,抬手从暮残声头顶摘下一片落花。 “从何而来,回何处去罢。” 下一刻,暮残声只觉得浸在水里的下半身如被什么狠拽一把,猝不及防地被拖入水底,冷水没顶之后,再睁眼却见自己趴在那尊神像的腿上。 昙花已经不见了,而原本双目紧闭的神像在金箔落尽后,竟然睁开了眼睛。 小剧场—— 大狐狸:我被坑了…… 姬幽:我也被坑了…… 北斗:这就叫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大狐狸:心魔为什么还能逍遥自在 小姬:师父别急,我马上就坑他 心魔:…… 第七十六章 白夭 注:出自张元千《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小剧场—— 心魔:我说过,就怕下次你不敢认 大狐狸:…… 萧师兄:昔日初恋变萝莉,蜡烛 北斗:套路太深路且滑,蜡烛 阿灵:怎么还不说话?打击傻了? 良久沉默后…… 大狐狸:嗷嗷嗷老子的初吻!!!!!!!!! 心魔:你嚎这个什么? 大狐狸:你再得了便宜卖个乖试试?! 心魔:喵~ 大狐狸:……作者你给我死出来! 作者:咳咳咳因为至阳极阴,两仪归一得元身这种设定,过程必有一个是极阴女体,本来想写御姐但是怕走火,干脆你提前练习养崽吧么么哒放心关键时刻身娇体软的她随时能变成身强力壮的他我保证! 大狐狸:谁他娘的想要这种保证(╯‵□′)╯︵┻━┻ 镜中花,水中月,可望不可即。 昙谷十二城,本是一场镜花水月。 魔罗优昙花失控的刹那,仿佛原本平行的两颗星辰陡然相撞,迸发出能够燃烧一片夜空的烈焰,灼烧到这山谷里每一寸地方,狂风把喧嚣都卷到了天上,惨叫的人还在下方苦苦挣扎。 刹那璀璨过后,天幕被奔走的流火撕开蛛网黑腔,大地寸寸龟裂,霎时人间失色,塌陷了一片山河。 屋舍崩毁,道路断裂,水源倒灌,山峦倾斜,飞禽结群惊起遮天蔽日,走兽无状狂奔东突西撞,生魂和死灵猝不及防地遭遇到一起,各自惊恐交加,被拥挤的群体搅和在一起,变成一锅半冷不熟的浆糊,好似一场经年美梦,终于被雷霆震碎。 北斗通过阿灵的眼睛看到过这种场景,却没想到它这么快就出现在现实。他看到地下混乱不堪的场景,知道再等一会儿就会情势急转,发觉无法逃出去的所有山民们会断去最后一根弦,不论生魂死灵,都会陷入疯狂的厮杀抢夺中,争取一切能够活下去的可能,到了那时昙谷就彻底失控了。 不能等。这个念头划过脑海,北斗朝萧傲笙一点头:“带我上去!” 萧傲笙连半分犹豫也没有,一手抓住他从屋顶上纵身飞起,玄微剑离鞘落于脚下,人剑合一化成一道寒光,直接冲进了头顶不断扩大的穹空黑腔里,无声无息如滴水汇入江河。 下一刻,穹空似被天神之手拨弄,连同那些不断蔓延的黑腔裂缝都被一同搅碎,暴烈雷霆也随之卷入云海,天空汇集起一个巨大的雷云漩涡,密密麻麻的雷电如龙蛇奔走不休,映得满山皆白,偏偏雷霆都悬而不落。 漩涡中心,萧傲笙孤身立于雷云之上,狂风把他的衣发拂得猎猎作响,护身真元化成的罩子在风雷下危如累卵,他面色冷肃,双手紧捏剑指交错在前,紧盯着悬浮在头顶的玄微剑。 北斗被他挡在身后,看着剑修在此刻几乎顶天立地的背影,想起了重玄宫记载里那位剑斩魔龙的灵涯真人。 昔年萧夙号称“剑道通神,人修第一”,哪怕身为人族,也是纵横玄罗五境的绝世强者,有了这般珠玉在前,萧傲笙本就难以绽放自己的光彩,更别说他还在重玄宫禁足千年,曾于破魔之战打下的些许战功名声都成过眼云烟。因此,重玄宫里无论前辈后生谈起剑阁师承,都说造化弄人,一憾英雄未白头,二憾灵涯成绝响。 北斗与萧傲笙本无深交,对此从不置喙,直到现在他亲眼目睹,便把那些说法都抛诸脑后。 萧夙以三神剑震慑道魔,萧傲笙的剑道却与他不同,比起霸道强横的师父,他的性子其实要内敛许多,若非逼不得已,锋芒多是向着内里,因此在他将其暴露出来的时候,便无比摄人心魄。 三尺青锋化为巨阙,几如一根擎天剑柱,在雷云交织的漩涡里急速旋转,雷霆也好、风邪也罢,都被这把剑悉数卷入,在它周围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领域,如此可怖的天威堪称摧枯拉朽,一半落在玄微剑上,一半在萧傲笙体内冲击,他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血腥,眉目仍 坚毅如磐石,哑声喝道:“北斗师弟!” 话音未落,北斗从他身后一跃而出,双目中有星光流转,捕捉到剑域薄弱点,直接冲了进去! 甫一入内,北斗的身躯就被风雷撕扯得支离破碎,不见骨肉血雾,唯有一丝丝幽光攀附在剑身上,转眼间在湛蓝巨剑上落下一层丝网,同时北斗的声音在萧傲笙脑中响起:“落剑阵!” 话音刚落,巨剑逆转,陡然冲撞的剑气风雷汇聚合一,又化成一道道蓝光从云海漩涡中穿刺纵横,向着底下群山呼啸而落! 直面灭顶之灾,昙谷众生无论禽兽人鬼皆是肝胆俱裂,连惨叫声都凝固在这刹那间,争先恐后地四散奔逃,仍快不过蓝光追逐。眼看就要出现血溅长街的惨状,那些利剑般的蓝光却在沾身之际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瞬息化为数道丝线,一半插入地下,勾起蛰伏在泥土中的满地怪发,一半缠绕住所有活物的有形之身,无论鸟兽还是生民都如提线人偶般拔地而起,惊骇不已地被挂上半空,他们尖叫哭嚎,却只有汹涌的狂风灌满了口鼻,淹没掉所有的声音,从远方望去,就像铺开了一张天罗地网。 萧傲笙只觉得有一股巨力随着罗网传来,几乎要把他扯下云端,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血已经从七窍溢了出来。 昙谷生死颠倒已有千年,就连此间轮回都是自成秩序,这里的生魂死灵本就只有一线之差,没有谁可以独活下来,倘若叫他们互相厮杀,无异于绝后断路,最终只会落得同归于尽的下场。因此,北斗用灵傀术将自己分解,融入吸纳天威的玄微剑里,借剑气化出无尽的牵魂丝,牢牢控制住昙谷中所有的活物,不论对方多么惊骇疯狂,都难以挣脱束缚去自取灭亡。然而此法虽然能在瞬息间控制全局,危险却太大,倘若北斗不能在真元耗尽之前恢复本体,他就真的要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了。 至于那些死灵…… 萧傲笙看了眼一元观所在的方向,那里被赤色结界笼罩得滴水不漏,说明魔力还没有彻底失控,想来暮残声还在努力稳住魔罗优昙花。 可若是他稳不住呢?萧傲笙虽不愿去想,也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他抹去脸上血迹,掬一缕流云凝成长剑,纵身下了云天。 死灵们惧怕他,纷纷尖叫着飞散逃窜,那三个曾在山门外对他表现善意的妇人也满脸惊恐,以为看到了杀神,却不知道萧傲笙把大半心力都放在玄微剑上,现在每走一步都如踏刀淌火。 “你们都过来,站在我身后。”萧傲笙声音很轻,却传遍了整个昙谷,他只是随手一挥,身前三尺就多了一道天堑似的横沟深壑,跟逐渐往前方收拢的罗网一同把昙谷众生强行划分开来。 “谁敢妄动,我就让谁魂飞魄散。” 本来还想逃跑的死灵们同时打了个冷战,寒意像尖刃刺入他们的魂魄,不论远近都察觉到那股利器悬顶的战栗,本来就慌乱无措的他们这下子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从四面八方向萧傲笙聚拢。 萧傲笙努力压制着体内翻滚的气血真元,在心里盘算自己和北斗还能撑多久,暮残声那边又会是什么结果,还有那只入山前放飞的灵鸟也该到了重玄宫,按照净思的性子,援兵应是快到了。 只要他们能坚持到那一刻…… 暮残声觉得自己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还没醒。 他站在神殿里,周遭肃立着数道人影,男女老少共计二十七人,身上都穿着过时的古式衣服,除了一个面带病容的垂暮老者,其他人分成两列跪在神殿两侧,背负荆柴,额头贴地,比起虔诚信徒更像忏悔的罪人。 人多目众,却都对他视若无睹,甚至在穿过他的身体后,也跟空气无异。 台上神像被红布遮盖,殿中央还停放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女尸,暮残声走过去一看,果然是那具镇魔井下的古尸。 此时她身上还没有缠满符布,衣着与这些人类似,只是布料和样式都更显庄重尊贵,黑底白瞳的眼睛空洞地盯着上方,让暮残声产生一种“她在看我”的惊悸错觉。 老者焚香点烛,然后取过供奉在神案上的一个卷轴,面向在场二十六个族人徐徐展开,用他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道:“吾乃辛见,忝为浮梦谷辛氏第四任族长,今一元观神殿建成,召集全族宗家血亲于此,决议改传承之地名‘昙’,供奉道衍神君金身,承接世代看守之责,立书以诫后代子孙…… “吾族辛氏,家传微薄,底蕴不实,受优昙魔尊荫蔽,结魔罗幻法之契,香火传续三百载,有功法留存,多财富积累,感恩戴德,不敢违背…… “然魔祸天下,皆由本族先辈而始,吾等受此荫蔽,亦亏欠甚广,不得推诿。为救山民免于沉沦魄散,保一方山谷安然,偿历代通敌之罪,吾辈决议回应天法师之令,逼杀优昙魔尊,受契约反噬亦不悔…… “辛氏一族有负先贤,有负尊主,有负天下,愧不敢忘,唯有罪责与担当犹在。今吾辈重修族谱家训,又增三言,一曰昙谷历代山民不得自戕,免教魂魄拘体,难入轮回阵法,违者曝尸不殓,留待天收; “二曰辛氏曾顾小我而害大家,此后历代族长皆为昙谷山长,生时看守神殿庇护山民,若有乱纲常、滥用权、不尽心者,同族可诛,以告先辈; “三曰凡辛氏宗亲族人,死后受炼尸淬毒之法,埋首祭地看护八方,伏身地穴镇守古井,偿魔祸众生之血债,忏忘恩负义之罪过,此命随血脉传承长留,辛氏香火断绝方终结……” 老者双目充血,声泪俱下,二十六个辛氏族人低头跪伏,背脊微微颤抖起来,泪水在地砖上氤氲开数点,无嘶声哭嚎,却让暮残声心中翻涌不休。 辛氏与优昙尊缔结契约,开辟地穴隐藏吞邪渊,使魔族从此流入玄罗五境,令战火焚天,生灵涂炭,这是他们不能洗脱的罪责,纵不知真相也不可推托。 可是他们敢认罪也敢担当,冒着被优昙之力反噬全族及子孙后代的可怖后果,辛氏仍在最后关头做出了投向正道的选择。然而,他们不曾向神明和灵族邀功请赏,牢记着对优昙尊的背叛亦是罪过,生死不敢忘。 暮残声想起辛家宅院埋藏多年的那些头骨,还有地穴里跪伏的辛氏尸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了。 “吾辛见本无博古通今之才,亦无通天彻地之能,得父辈宗族恩义,任辛氏族长四十三载,功难抵过,年老力竭,有负先人期望,唯有一颗通窍心,欲献聚阴木,渡亡魂转生。今传位长子辛沐,附《诫辛氏子孙书》与家学共存宗室祠堂,愿后代子孙见字明鉴,切勿重蹈覆辙,知教训省自身…… “兴衰荣辱有天数,是非对错凭己心。吾辛氏一族甘担诸般业果,无悔无怨,不惧后人评说,惟愿他年乱世消弭,百废皆兴,天地人界各行其道,重得五境太平,纵辛氏血脉断绝,吾辈也可长笑往生去也。 “昙谷辛氏第四任族长,辛见绝笔。” 卷轴合拢,众人抬头,看着老者揭去神像上的红布封,已是泪流满面。 暮残声站在老者身后,抬头望向那尊高高在上的神像,终于明白辛见为何将它铸成了闭眼之态—— 天空高高在上,慈眉善目的神明俯视凡俗在泥土中挣扎求生,蝼蚁的祈祷或诅咒都成了置若罔闻。人只有闭上望向神明的眼,才能明白神爱世人的心,一如施舍野犬的我们。 暮残声回过头,只见神殿外的院子里又出现了许多人影,他们都穿着正装族服,跟这二十六人一样分成两列跪伏着,他不需要思考,就知道这些都是辛氏历代血亲传人。 右侧趴着一个小女婴,不哭不闹,只用一双灵动的黑眼睛打量四周,最终落在暮残声身上,好像看见了他,咧开嘴笑了笑。 她本该是辛陆氏的女儿,昙谷真正的第三十五代山长,却成了辛氏最后断绝的血脉,也终结了这沉重悲哀的宿命。 “你想救她吗?”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暮残声回过头,看到心魔不知何时站在那具女尸身旁,周遭的人影也看不见他,仍在继续着祭祀仪式。 不久之前,暮残声还做好了跟他在优昙幻境里拼个你死我活的准备,现在却没了这热血心思,只觉得一股疲惫涌了上来。 他沉声道:“你故意的。” “你想知道这些事,我只是如你所愿,陪你身临其境罢了。”心魔款步走到他身边,用手指拭过暮残声眼角,“你哭了啊。” 那双灼目妖瞳染上一层水雾,薄得连主人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在为何难过,却似霜花覆烈焰,冰火融湿色,让心魔都为之意动,手掌绕过暮残声脑后,倾身就要去舔他眼睛。 “你干什么?”暮残声这才回神,有些狼狈地把他推开,只觉得眼下如被蛇吻蹭过,滑腻微凉。 心魔看着横在两人之间的饮雪,甚是委屈:“你何必如此跟我见外呢?” 暮残声冷笑:“你出尔反尔,我还没找你算账!” “出尔反尔?”心魔舒展五指,一朵洁白的昙花在他手中绽放又凋零,“狐狸,你帮我毁掉了镇魔井,现在我帮你对付优昙花,如此尽心尽力,怎么能是出尔反尔?” 戟尖抵在心魔咽喉上,暮残声目中带杀:“帮我?魔物,我让你牵制优昙花以诛杀姬幽,而你跟姬轻澜串通一气,不仅令姬幽走脱,还借机吞噬优昙之力,致使昙谷所有阵法刹那崩溃,生死重叠于一处,又把我困在这幻境里不得脱身,都算是哪门子帮我?” “我是在帮你早点看清天道神明的脸孔。”心魔挑起眉梢,“好看吗?” 暮残声面如寒冰,他不否认自己在神像开眼之际对那白衣男子一瞥惊鸿,哪怕那只是个面目模糊的影子,仍让他从心底生出憧憬,可这瞬息一面比不上那卷《诫辛氏子孙书》,更抵不消他刚刚望着闭眼神像时油然而生的恐惧。 天意从来高难问。(注) “既然你看到了,就先消消火气罢。”心魔从他的沉默里知道了答案,笑意愈深,“狐狸,我说了这次不骗你,自然不会违约,但你也知道无利不为的道理,这魔罗优昙花的力量我要定了。” 戟尖一送,几乎就要刺进他脖颈,暮残声冷冷道:“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当然有。魔罗优昙花是昙谷十二城的根基不假,但它也是昙谷的祸根,有它在一日,此间生魂死灵都不被天地法则接纳,只能聚阴木和神像在这片小世界里阴阳轮回,虽安好却脆弱,与水上浮沫无异。如此做法,虽然能够耗得魔罗优昙花衰竭,可也会削弱昙谷万千魂灵的本源,直至最后一个魂魄也被消磨成灰,这里彻底变成空山,没有主人的优昙花就只能在空山大阵里枯萎。”心魔拨开戟尖,语气玩味,“狐狸,你是个聪明的,应该猜得出这是谁布下的局。” 暮残声目光微敛,魔罗优昙花消亡对玄罗五境众生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但是能够以整个昙谷和万千生灵为祭非等闲手笔,再思及神像开眼和谷中那些符纹,除了道衍神君和三宝师,他再想不到别的。 优昙尊死后,浮梦谷变成了昙谷,辛氏以家族血脉为代价想要守护这座山里的生魂死灵得以重新开始,却没想到那给予昙谷“神降之地”荣耀的神明从一开始就未想过让它长存。哪怕改头换面又披上一层光鲜外衣,在神的眼里,昙谷与浮梦谷并无不同,他们是魔祸之始,就应当葬身优昙做个了结,此一因一果就是神明定下的报应。 魔罗优昙花以精神魂灵为食,除了它的主人,旁人无法用咒术或者武器伤其分毫,因此要想将它销毁,只能从魂灵层面下手。昙谷十二城,生死对半分,魂魄永远在这方寸天地间循环,消磨记忆和本源,无法从外界得到灵气补充,长此以往,他们就是优昙花唯一的养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等魂灵之力耗尽,优昙花就只能枯萎凋零,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因此,在姬幽被优昙尊的眼睛蛊惑心神后,优昙花迫不及待地利用她给自己准备身体和大量气血魂力以供转生寄体,想要逃出这个必死的囚笼,却没想到姬幽虽然带着魔胎逃了,优昙花却被心魔截住。 暮残声收回饮雪,沉声道:“昙谷受阵法桎梏已有千载,就算你夺走优昙之力释放魂灵本源,也不能连同生死法则一并修补,如此还有什么办法?” 心魔指了指自己猩红的唇,不知是认真还是逗弄:“想知道?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这一瞬间,暮残声看他的眼神已经算得上苦大仇深。 没等心魔笑出声,肩头突然传来大力,紧接着身形翻转,他被暮残声狠狠推到柱子上,眼前陡然一黑,温热的气息欺近,嘴唇结结实实地贴上两片滚烫。 磕到牙了,有点疼。心魔这样想着,反手扣住那只正要撤退的脑袋,灵活的舌撬开唇齿,飞快地舔过那隐带火气的灼热口腔,几乎算得上扫荡。 暮残声本是硬着头皮亲过来,这下子觉得自己连毛都要炸了,哪怕是他心慕闻音的时候,也是规矩得不行,从来没做过半点逾矩的事情,这下子从头僵到脚,连八条狐尾都被震了出来,毫无预兆地吓回了原形。心魔眼疾手快地拎住他,立刻被大尾巴疯狂拍脸,要不是手够长,恐怕无双容色都要被挠成棋盘。 “好啦,消消气。”心魔顺了一把毛,故作嗔笑,“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暮残声:“……” 他想骂这魔物不要脸,然而偏偏是自己先凑过去,不管什么原因,这三个字都不能骂得理直气壮,只能跳出一丈远,磨着牙道:“说。” “简单,超度亡魂,净化生灵。”心魔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目光扫过满殿满院的辛氏族人,暮残声顺着望去,哪怕知道这些都是幻影,根本看不见他们,仍觉得皮毛下的脸烧得慌,更别说那小女婴还在转动大眼睛。 “说得轻巧,谈何容易?”暮残声见惯了魔胎可怖恶心的模样,如今再看到这女婴,莫名就有些怜惜,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却发现了不对劲,“她的身上有生气?!” “是啊。”心魔轻点眼角,“还记得那颗从槐木里取出来的心吗?它属于辛见,也是连系辛氏宗亲血脉的咒源,在这女婴胎死腹中时象征着辛氏最后一代血脉断绝,故其心死,可它蕴藏着辛氏历代的部分精魄,生气一时难散,自然也会传递到已经变成魔胎的女婴身上。魔胎至阴至邪,却因这点生气留下空隙,你若是能把她的魂灵唤醒,使魔胎开智,辛氏的血脉便死灰复燃。” 若说优昙花是昙谷的根基,辛氏就是这山谷众生的脊梁,他们舍弃了生死轮回,魂灵与优昙绑缚,成为最后一层封印,只凭香火道法传承魂灵,如今优昙花失控,昙谷生魂死灵破障冲撞,唯有辛氏才能将双方重新分开,各归其位。 “你若能做到,我就放出这里所有的辛氏魂魄。”心魔蹲下来,“仅一次机会,毕竟神像开眼,道衍的神力随时可能突破优昙幻境,我可不会因这些不相干的东西涉险,只是为你罢了。” 暮残声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哑声道:“……谢谢。” 心魔有些意外,却见那只狐狸摇身一变,化成人形疾步走到女婴身边,伸手把她抱了起来,这一次没有落空。 这是暮残声头回抱小孩子,脆弱得仿佛随时可能被揉烂捏碎,叫他连多一点力道也不敢,女婴在他怀里咧嘴笑着,两只黑色的大眼睛里映着他身上一抹霜白。 暮残声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耳边传来心魔毫不客气地嘲笑声,他尴尬得耳朵都红了,仍对女婴温声细语地问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好吗?” 姓名和生辰都属于世间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咒语之列,可怜这女婴一个都没有,暮残声希望她能握住这一线生机重回人世,又不希望她继续辛氏的悲哀宿命,便得给她一个独属自己的名字。 女婴不知听懂了还是没有,咯咯笑着点头蹬腿,暮残声不自觉地勾起嘴角,透过她那双澄澈的眼睛,莫名在这一刻想起了闻音。 如果那人轮回转生,不论变成何等模样,也都该会有这么一双干净剔透的眼睛吧。在那个雪夜里他喝醉了酒,不知自己是做了梦,还是真有故人魂归辞行,只记得那首名为《容夭》的曲子和铺满山河的茫茫白雪。 福至心灵般,暮残声开口道:“白夭,你叫白夭。” 惟愿冰雪谢白之后,又见桃华夭夭。 话音刚落,暮残声就觉得手下一沉,原本不足尺长的女婴竟是瞬间长大,变成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双猫儿眼美如黑琉璃,眼珠周遭有一圈淡淡的血色,眉开唇启,灵动又天真。 她冲暮残声拱手一礼,身形便化作飞烟而去,其他的辛氏族人也都随之消散,天空如褪色的水墨画般斑驳脱落,整个一元观从院墙开始溶解,向中心神殿蔓延。 优昙幻境在崩溃。暮残声没有慌乱,他站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地砖上,抬头看向倚门而立的心魔,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心魔唇角微扬:“空谷留残声,名琴有遗音。我是琴遗音,咱们可有缘分呢。” “琴遗音……”暮残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记住了。” 话音落,他往后退了一步,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琴遗音轻笑一声,转身面向那尊神像金身和殿内女尸,眸中笑意刹那冰封,拂袖就将这两道幻影化成飞灰。 下一刻,幻境彻底被黑暗吞没,转瞬后有无尽沧海波涛汹涌,荒原从水下浮出,千万玄冥木参差立起,花开人面露,喜怒伴哀忧,一览人间百态。 那株高大的昙花被玄冥木围在最中央,上面的花朵已经全部败尽,半数枝干也都成了没有生机的死灰色,只有根系还在不安分地蠕动着,似乎想要找到空隙拔地而逃。 琴遗音朝它走过去,似慢实快,身形也随着步伐逐渐变化,等到他站在魔罗优昙花面前时,竟然已经从一个颀长挺拔的成年男子变作了金钗之年的小姑娘,笑容天真烂漫,黑琉璃般的猫儿眼微微眯起,透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残忍。 辛氏的血脉已经断了,留下的只有魔胎,纵一线生机尚存,那孩子也活不过七天,还不如让他借用一把,也不负这次劳心费力。 至于其他……罢了,总归答应了那只狐狸,又拿回优昙花,就让辛氏一族得个便宜,哪怕在琴遗音看来,昙谷里的一切都罪该万死。 小姑娘睁开眼,细嫩如藕的手臂掐住优昙花一截根须,猛地将其扯了下来! 一瞬间,似有尖啸声响彻云霄,整个婆娑天都摇晃起来,千万玄冥木齐齐战栗,花叶“沙沙”作响,不知多少人面从枝头坠落,如瓷盘般跌碎在地,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喀嚓、喀嚓……” 小姑娘浑不在意,将手里的根须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汁液溢出嘴角,竟如鲜血一般殷红黏稠。 她的眼睛,越来越亮。 第七十七章 安息 穹空传来裂冰之声,风雷骤变,万钧之力从头压下,萧傲笙喉口一甜,血丝溢出了嘴角。 玄微剑域支撑不住了。 他一身真元凌厉强横,能以元神化出万千剑影斩刺八方,可这万剑之源仍是他的本命灵剑玄微,萧傲笙用了一百年才把玄微剑彻底收服,又一千载冥思苦修,把此剑淬炼进自己的元神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回他以玄微剑引动天威,比不得暮残声力抗魔龙的惨烈,却要更加耗费心神,如在断崖之上起舞,稍不留意就要摔个粉身碎骨,风雷裹挟着昙谷骤然爆发的混乱灵气一同炸开,本该把这满山都夷为平地,眼前全靠玄微剑拖住最后一根救命绳索,若是将里面充斥满当的能量释放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狂暴的灵力在玄微剑域里如千百猛兽横冲直撞,中间那把凌空巨剑已经出现了细如发丝的裂纹,虽然没有扩大,却在不断延伸。萧傲笙能感受到越来越大的威压通过玄微剑传到自己身上,他周围尽是蠢蠢欲动的众多死魂,放眼望去,衬得最中心的他渺小如蝼蚁,下一刻也许就会被按耐不住发狂的死魂们活活撕碎。 “北斗师弟,你还能撑多久?”他在对北斗传音,只听到一个疲惫无力的苦笑,两人都已强弩之末,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什么时候会崩溃。 赤红的妖力结界逐渐被漆黑蚕食,而暮残声还没有出来,萧傲笙的一颗心狠狠沉了下去,他冷冷扫了眼周遭重影,忽然变换了指诀,那把擎天神柱般的巨剑竟然调转剑锋,慢慢下落,惊得原本已经向他逐步逼近的死魂们纷纷尖叫着四散奔逃,争先恐后想要离开剑锋所指范围。 下一刻天罗断,地网破! 风雷天威如巨龙咆哮横扫八方,玄微巨剑抢先一步分化成万道剑影,铺展如日轮,在千钧一发时隔在天地之间,险险接住了这一下,但闻数十道惊雷爆响,此间众生不管死活,通通被这强横无匹的灵力冲撞炸得魂魄齐飞,战栗伏倒。 与此同时,北斗终于恢复了人形,他狼狈地在地上一滚才撑着膝盖站起来,目光扫过剑轮,抬手一掌抵在萧傲笙背后,倾尽真元助其直面狂风怒雷,再管不得群山中或惊走或匍匐的瑟瑟身影,真元化线顺着每一把剑影延伸出去,在剑轮上又覆盖了一层丝网,分化那些暴烈的灵力,将其一分数道,削弱后又向四面八方流去。 一夕之间连遭巨变,昙谷里面不管生民死魂,有一个算一个,都惊惧得六神无主,眼下别说是趁机生乱,许多人连逃跑都来不及,却是那些野兽反应得最快,撒开蹄子胡乱冲撞,一个男人惨叫着被野猪拱起,落地时骨头都不知断了多少,他手里的襁褓也飞了出去,眼看那孩子就要落入混乱的兽群,被踏成肉酱。 萧傲笙全心神系在玄微剑上,倒是北斗注意到了,他一咬牙,左肩无声断开,手臂离体而出,迅疾地从众人头顶掠过,直直抓向那个即将落地的婴孩,可惜两者之间距离终究太远,手臂刚从猛禽队列中冲出,两丈开外的婴孩却已经消失在兽群中。 这一瞬间惊叫声齐声大作,离得最近的山民都下意识想要捞一把,有几个死魂仗着身体半虚化挤进兽群包围圈,却都愣在了原地。 那婴孩竟毫发无损地躺在地上,正哇哇大哭,覆在他身上的是一具无头骸骨。这应该是成年男人才有的骨架,高大宽实,身上有钢铁般的冷青色,咆哮而过的兽蹄踏过它,竟然连一根骨头都没能踩断,更不用说伤及下面的婴孩。 骸骨四肢着地,弓着脊梁,就像一座斑驳雕色后仍能遮风挡雨的桥。 紧接着,许多枯爪般的骨手从地下各处伸出,尘封已久的尸骨撕开土层裂缝,重回人间。 北斗脸色一变,山民们也吓得纷纷退避,却发现这些无头骷髅没有对他们展开攻击,而是追逐着所有混乱行动的目标,不管生灵死魂还是野兽,骷髅们凭借那身堪比盔甲般坚硬的骨头不闪不躲,同时有意识般将生死分开。 这时,不知是谁惊呼出声:“你们看,那是什么?!” 数道青烟从辛家宅院的方向飞射出来,连成一行模糊的长影,围绕着剑轮周边逡巡不去,风雷与剑气相撞,刺眼的白光爆开,堪堪驱散了烟雾,下方离得近的山民们才发现这竟然是一个个人头骨。 头骨们大小不一,颜色上倒看不出年份长短的差距,它们都朝着剑轮中心的方向,空洞的眼睛里燃着幽绿鬼火,抖动下巴颏时不断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碰撞声,仿佛是吓得瑟瑟发抖。 “这是……”萧傲笙目凝真元,这下子总算是看清了,他瞳孔骤缩,怎么也想不通这些埋在辛家宅后院池塘里的头骨为何会出现,要说是什么先烈英魂庇佑,他是半点也不信,倘若辛家祖辈魂灵长在,哪轮得到姬幽在这撒野为祸? 然而事实不容他不信,萧傲笙只是一愣,这些头骨就高高飞起,前赴后继地冲向被困在剑轮中心的那团暴虐能量,从它们口中喷出的青烟化成无数只手臂,纵被狂风卷碎又能很快凝形,滋滋作响的雷光炸过,头骨几乎要化为齑粉,而它们还在此起彼伏地撕扯能量团,不断弥漫的青烟几乎铺开一片雾霭,有浓浓的烟火香气下沉,随风卷向昙谷每一处地方。 萧傲笙和北斗并无异样,他们周围那些山民闻到这烟火气就跟秋天麦穗般一波接一波地伏下身来,生人静想,亡者冥思,脸上很快浮现出各种神情,好像在这一刻各自入梦,浑然忘记了眼前的灭顶之灾,连狂躁不安的鸟兽群竟然也被安抚下来,焦虑地煽动翅膀或以蹄刨地,倒也没有再横冲直撞。 随着昙谷众生被逐渐安抚,从他们身上又升腾起新的青烟,凝成聚而不散的雾气冲天而上,融入头骨之中,骨骼上的焦黑或裂纹慢慢恢复,撕扯能量团的手臂也越来越多。 萧傲笙看着这一切,喃喃道:“这就是……香火道法?” “是,也不全是。”北斗环顾四周,“除了香火之力,还有昙谷众生的愿力。” 辛氏守了昙谷一千三百年,终不是弹指一瞬间,无论生死还是种族,这里所有的山民都是历代承辛氏庇佑,比起他们这些外人,在灾难降临时,山民们内心本能呼唤的依然是辛氏一族。 哪怕他们已香火断代,血肉褪尽,铁骨仍长在。 然而北斗的感伤只有一瞬间,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辛氏历代宗亲魂魄尽归魔罗优昙花,不得轮回转世,这些尸骨虽受咒令指使,到底没有自我意识,能守好那一亩三分地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主动从地下爬出,还前来援手? 除非辛氏血脉尚存,这些魂魄也从魔罗优昙花里解脱出来。 容不得他多想,脚下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一道狭长无比的裂缝从辛家宅下出现,迅速向两端延伸,缝隙间升腾起一股股黑烟,伴随着岩浆沸腾般的咕噜冒泡声,有暗红粘稠的水上涌,眼看就要溢出地缝。 北斗只是惊疑,萧傲笙脸上却变成了一片骇然! “吞邪渊!” 他参加过千年前那场破魔之战,也亲眼见过吞邪渊上涌下沉的情景,那些升腾起来的黑烟其实是魔气,能够撕开重重壁障,而即将蔓延出来的是吞邪渊里积蕴万年的污水,可以腐蚀一切有形之物,连法器和符箓都不能幸免,更别说血肉之躯! 不似寒魄城里被白虎印分化镇住的天铸秘境,昙谷下的吞邪渊与镇魔井连通,受魔罗优昙花的影响和控制,如今镇魔井被毁,魔罗优昙花业已失控,吞邪渊没了压制就会自动上涌,直到把地上的一切都卷进无底黑渊之中! 玄微剑发出一声颤鸣,萧傲笙强提真元,仍是抽不开剑锋,北斗的灵傀术在这一刻完全失去了作用,面对着大地分裂拱起的可怖场景,他几乎目龇俱裂。 山民们还沉浸在香火中没有回神,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那些无头骸骨,它们飞蛾扑火般靠近了地缝,趴在上面想要把它堵住,却根本不能阻挡裂缝蔓延,有几滴黑水不时迸溅出来,很快把冷铁般的骨骼腐蚀得坑坑洼洼。 就在这时,八道青芒从远方飞射而来,擦过剑轮钉在地上,精铁长杆迎风展开成长愈十丈的白色阵旗,恰好把裂纹两端困在中间,白旗正面各画黑色的阵纹,背面却被涂成纯黑,上面有白痕勾勒的八种动物图腾,分别是乾马、坤牛、震龙、巽鸡、坎豕、离雉,艮狗和兑羊。 “巽风、离火、艮山、兑泽、坎水、震雷,五行?生!” “太阳、少阳、少阴、太阴,四象?起!” 旗杆如同长了脚一半轮转,带动阵旗似灵鱼卷浪游走,叫人目不暇接,上面的动物在阵旗翻飞间竟然活了过来,以真身现世,坐镇八方阵位,一个巨大的八卦阵图赫然成形。 “震雷、艮山、坎水、离火、兑泽、巽风,五行?克!” “乾天纯阳、坤地纯阴,落!” 黑白之气在八卦阵中汇聚成团,扭曲了地缝走向,形成一个太极阴阳鱼的内环裂隙,随着四道符箓凌空落下,阵图范围内一切土石草木都褪去颜色化成灰白,极寒极热同时出现,惊得周遭山民登时回神,骇然远离阵旗所在。 魔气被八卦阵旗化出的镇法兽吞吃殆尽,黑水被迫下沉,地缝虽然没有消失,却被困于太极图内不得出端。 这变故让萧傲笙惊喜过望,北斗更是失声叫道:“师父——” “哼!” 一声轻斥在耳中响起,听不出远近,却清晰无比。 阵旗射来的方向,有一只白鹿在山路上疾走如飞,几个起落便由远至近,它高大如骏马,通体雪白无杂色,两只犄角生得硬挺有力,一双眼睛好似会说话一样,偏偏没有吐息之声,等到背上之人一跃而下,白鹿就缩小成一只栩栩如生的指长玉雕,悬在来者腰间。 观其形貌,这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明黄窄袖衫,肩披黑毛滚边的大氅,满头乌丝被玉冠束得一丝不苟,眉心三点水滴红印,仿佛一位高门大户娇养出来的少爷,很是精致贵气,脸色却臭得很,活像被谁欠钱不还。 重玄宫千机阁的现任阁主幽瞑,在他出名时就是这样舞象之年的容貌,如今几百年光阴过去,半点都没有变。 萧傲笙在进入昙谷之前就给重玄宫灵鸟飞书,却没想到幽瞑会亲自过来,他又惊又喜,感受到剑轮上的压力陡然一轻,心知还有其他援手到了,正在全力施为,只是不如幽瞑来得快。 他没有急于撤走玄微剑,只能向幽瞑低头道:“多谢幽瞑阁主出手相助!” 幽瞑压根儿没接话,目光仅在他身上扫过就落在北斗脸上,眯了眯眼也不说话,撞开徒弟本来要行礼的胳膊,就与他擦肩而过了。 北斗摸了摸鼻子,收回牵魂丝时脚下一软,好悬没五体投地,幸亏被一只手揪住了后领子。 幽瞑回手抓住他,冷冷道:“本座在此,你给谁下跪呢?” 萧傲笙有些奇怪,幽瞑虽然是出了名的脾气差,但听闻他对北斗是十分看重的,现在这样一脸官司,活像是北斗犯了什么欺师灭祖的大罪,马上就要被他就地正法。 北斗倒是半点不觉异样,借坡下驴地给幽瞑跪下,抬手道:“谢师父援手,否则徒儿八成要折在这里了。” “丢人现眼。”幽瞑冷睨他一眼,不知是说北斗道行未精还是他这般做派,拂袖走到八卦阵图前,双眉狠狠皱了起来。 幽瞑容色极好,可他不说话时似乎连空气都冷凝下来,一时间连山民们的抽气声都变低了,只觉得这个子不高的仙长浑身都散发着煞气。 吞邪渊上涌,对于整个北极境乃至玄罗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情,幽瞑以一己之力能布阵阻其一时,却不可能阻一世,当即就捏碎一块玉符,向重玄宫传递了消息。 做完这件事,他才转头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北斗,脸色更拉长了些:“起来!” 北斗如蒙大赦,笑嘻嘻地拍拍衣服站起身来,也不管自己看起来比幽瞑还要成熟高大,扯着幽瞑的披风一角道:“师父,我好想你呀。” 幽瞑不理他,他就继续道:“可我没料到自己刚刚想到师父,你就来了。” 萧傲笙:“……” 剑阁少主回忆了下自己遥远的学道时光,对比眼下,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咳嗽一声,看到上方那些飞舞的头骨也在剑轮撤去时下落,各自扑向一具骸骨归位,身首异处多年的尸体终于完整,它们如受指令般面朝某个方向,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过去,正是一元观所在。 无论黑雾还是赤红结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座道观屹立在原地,大门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敞开模样,暮残声从里面走出来,步履很慢,脸色也白得难看。 “师弟!”萧傲笙快步上前想要扶他一把,却见暮残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停步。 暮残声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糟糕透了,从优昙幻境里脱离后,元神虽然归位,肉身五感还没恢复,紊乱得一塌糊涂,他现在除了视觉还能勉强作用,听觉、嗅觉和味觉都颠倒过来,能够“听到”焦糊腥臭的味道,“嗅到”刺耳的声音,口腔几乎都麻木了。 好在他脑子还没被掏空,木愣了片刻就回过神来,目光扫过一圈,在幽瞑这个生面孔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却也没有急于做什么,而是看向那些分成两列站在一元观门口的骸骨。 这场景与脑中某个画面重叠,暮残声咳嗽了好几声,才觉得自己有了些力气,抬手向它们行了一礼,哑声道:“千年守护,功过已消,诸位请去吧。” 话音未落,骸骨们在骤然腾起的青烟中舒展肢体,血肉重生,皮发再现,竟然又恢复了与活人无异的模样,齐齐向自己还了一礼,又看了眼一元观和周围惊疑万状的昙谷山民,身形再度虚化,随烟雾消散开来,只留下满地苍白的骨灰。 萧傲笙面露惊讶:“他们……” 暮残声垂下眼,一个字都没能再说出来,直接倚着门框滑了下来,幸亏被萧傲笙一把扶住,后者低头查看,只见他双目紧闭,已经失去了意识。 “师弟!” 幽瞑终于开口了:“你叫他师弟?本座怎么不记得重玄宫有狐妖?” “他名暮残声,与家师有武道传承之谊,又同弟子有救命之恩,便以师兄弟相称。”萧傲笙搀着暮残声,有些慌,“阁主,能否请您……” “神识消耗太大,昏过去而已。”幽瞑的目光在暮残声身上一扫就知端倪,眼中闪现兴味,“他能从魔罗优昙花下逃脱?” 昙谷诸事少有人知,可幽瞑身为重玄宫六阁主之一,对这些秘辛都颇有了解,之前辛陆氏那封香火传信传入观世台,司天阁的掌事弟子乃是小辈,没有及时将其上报,才让阿灵几个年轻弟子贸然前来。幽瞑本来不打算管这些事,左右该司天阁分内职务,可他没想到自家蠢徒弟竟然加入了队伍,跑到这浑水里不算,还当真出了祸事。 若他没有派人留意从昙谷传向司天阁的讯息,若他没有及时赶到…… 想到这里,幽瞑暗自捏烂袖中一张符纸,眸色更寒:“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给本座一五一十讲清楚!” “不可能——” 遥遥望见剑轮安然撤开,密林中有人双目充血,气怒攻心之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姬幽颤巍巍地捂住心口,她现在就像个一脚踏进棺材里的死老太婆,全身上下都是丑陋的皱纹,曾经的风华容貌连半点也不剩下,身上还有多处血污,十分可怖。 “重玄宫的后援来了,当先者是千机阁主幽瞑。” 姬轻澜懒洋洋地倚靠着一棵大树,悬浮在身边的灯笼燃着青色火光,魔胎如提线木偶般站在他身边,动也不动。 “幽瞑怎么可能会来?!”姬幽回头看着他,“我不是让你给他们的消息做手脚吗?” 姬轻澜委屈道“老祖宗明鉴,您的吩咐我是都照做了。” “你照做?”姬幽目光狠戾,“我把那狐妖扔到生六城,分散他们的力量,让你趁机把他们个个击破,你怎么没做?” 姬轻澜干脆地道:“我不是那狐妖的对手。” “你放屁!”姬幽怒骂,“你一身香火道法已臻化境,连灵域都已练成,怎么可能打不过他?!” 姬轻澜微微一笑:“因为我永远都不是他的对手。” 姬幽正要训斥,突然明白了他这话的另一重意思,瞳孔紧缩:“你——” “我按照您的吩咐,把他引去了神殿想要借力毁神像金身,破坏优昙花的封印,可他不上当,我也没办法。”姬轻澜舒展手指,“不过这对您来说,应该不是一件坏事吧……毕竟,要是优昙花解封了,您哪还有命在这里说话呢?” 姬幽脸色立变,她确定真相揭露时姬轻澜不在现场,仅用提早布下的香火助自己逃离,可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看着那盏灯笼,脸色变幻,这个红衣鬼修是在今岁找过来的,凭借灵源证实他是姬氏宗亲后代,带来了许多对她有用的消息,还代替魔族向她抛出橄榄枝。 重振姬氏皇朝,复得尊贵荣华,谋夺长生不老……他的话能完美贴合姬幽心里所有妄想,顺应她要做的事情,以至于她虽然提防他,却也在不知不觉间相信了他。 神明不能给她想要的,魔才可以。当年的辛氏能靠优昙尊一跃上位,如果不是他们最后犯蠢,成为人皇氏族也不为过,那么本就有皇族尊荣的姬氏为何不能投靠魔族? 姬幽抬起头:“非天尊什么时候到?” “很快,就这三两日。” “我当年留在姬氏的香火道法只有下半册,你是从非天尊手里得到了完本吗?”姬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后生,你这回办砸了事情,总要给老祖宗赔个罪吧。” 姬轻澜会意:“香火道法灵妙万方,我是该孝敬给您,不过……” 姬幽眯起眼:“不过什么?” “一来,这道法不是非天尊所授,故不能妄动;二来嘛……”姬轻澜的笑意加深,“就怕我的孝敬,您受不起。” 姬幽脸色立变,她抢先飞身欺近,抬手拍向姬轻澜头部,哪怕身为鬼修,这也是灵识所在,一旦被这掌拍中,三魂七魄都要分开,可是姬轻澜不闪不避,任她一掌落在自己头顶上。 苍老的手穿过飞舞乱发,摸到一点嵌入皮骨的冷铁,姬幽心头巨震,就觉得心口一凉——姬轻澜的手臂穿过了她的身体。 鬼修专攻魂魄,姬幽可以凭借灵傀术不惧伤势,却不能立刻修补自己魂魄的损伤,更何况姬轻澜这只手掌心里攥着一团小小的青色火焰,一入体内就融入血流贯透四肢百骸,连元神都如被火焚,痛得她半点灵力也动用不了! “你——!” “辛氏做的孽用一千年香火守护还清,姬氏犯下的错以亡朝灭宗相抵,可是老祖宗您还逍遥至今,也该到还报的时候了。”姬轻澜倾身凑在她耳边,“挑拨浮梦谷百族背叛之罪错,创立咒魂钉之祸,暗害无辜之罪……这一桩桩一件件,我用一道‘阿鼻堕’来讨债,您可受得住吗?” 姬幽的脸上尽是惊恐,她知道“阿鼻堕”,这是《奇门天香册》里最狠毒的一种香火咒术,却是用于缔结因果者讨债的“惩罪香”,对无辜旁人不起任何作用,与其有罪怨纠缠的人一旦沾身就难以解脱,因果缔结越深,就越是痛苦。 可她不记得自己与姬轻澜有什么仇怨!他是姬氏的后代,她将他看得珍贵,连重用的来不及,怎么会去跟他结仇?! “你……”姬幽嘴里流出黑血,“你到底是谁……” “我是姬轻澜,二百八十年前姬氏皇朝末代皇子,生母乃孝烈纯皇后。” 姬轻澜收回手,看着倒地抽搐的姬幽,含笑的目光渐渐变得幽冷,“王朝倾覆时,我尚未出生,母后受惊胎息不稳,父王被亡国之仇迷心,听信大祭司之言,决定牺牲我这个被诊断为难以平安的孩子,换一个向御氏讨仇的凶器。” 姬幽猛地抬起头,哪怕被阿鼻堕的火焰折磨得痛苦不堪,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母后被剖腹时,父王就在殿外听着,然后大祭司亲手给我楔入咒魂钉,却被我母后的死士冒险潜入密室,将用来下咒的御氏头发换成了父王和大祭司的。”看着姬幽煞白的脸,姬轻澜俯下身与她对视,“我从尸瓮里爬出来后就成了天煞鬼婴,按照咒魂钉上的气息杀了王宫里所有的姬氏族人,包括我的父王……老祖宗啊,你留下这么一个害人害己的东西,想要姬氏用它斩除异己,可曾想到邪物和贪念最终也会反噬呢?” 姬幽哆嗦着嘴唇:“你这次……” “非天尊是真心想招揽你,可我不想。”姬轻澜站起身,如撇下一只蝼蚁,“那只狐妖是我引来的,你虽然有手段城府,却太过心急,不愁他抓不住你的把柄,正巧他将去重玄宫,也需要一块敲门砖……老祖宗,我说得这样明白,你该安心去了吧。” 他说完,火焰从内而外焚烧了姬幽的身体,连骨带皮,很快就让她半身都化成焦炭。姬幽惨叫一声,强行驱动真元想要融入大地逃生,可是阿鼻堕的火焰如跗骨之蛆,根本无法甩脱。 她逃不掉了。 姬幽活了一千年,头一次有这样死到临头的感觉,可她不甘心,她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到,她怎么能死? 心入执妄,姬幽发疯地将仅剩真元沉入丹田,想要自爆拉姬轻澜陪葬,却被一只细嫩的手点在了眉心。 那模样恐怖的魔胎蹲在她面前,身上诡异的红斑飞快褪去,肢体也迅速长大,顷刻变成了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眉目如精雕细琢的玉人一样。 小姑娘冲她眉开眼笑,浑然不见魔胎的木讷样,曼声道:“总算等到了,成熟的魔障最好吃。” 这是姬幽最后听到的一句话,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被生生抽离,眼前一黑,火焰没过她的头颅,燃尽了最后一点肢体,只留下满地黑灰。 姬轻澜以袖掩面,叹气道:“琴遗音,你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东西好吃就行了,管这么多干什么?”小姑娘满足地吸了口气,回头看向姬轻澜,“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姬轻澜挑起眉:“你觉得我会开这种玩笑?” “你对非天尊不就开玩笑了吗?”琴遗音点了点唇角,“不过,那香火道法的来历到底是什么?” 姬轻澜垂下眼:“师父给我的。” 琴遗音饶有兴趣,香火道法完善于优昙尊之手,连他都不知全本,辛氏和姬氏各剩一半,谁能给姬轻澜完整的香火道法? 他暗自盘算着,倒也没有急于细究,而是笑道:“你不止对她阳奉阴违,对我也一样呢。” 姬轻澜眉梢微动:“这话从何说起?” “你知道我所图为魔罗优昙花,所以在神像和花前都留了特殊香火,彼此气息连通,我在昙谷做的事情,道衍都已经知道了。”琴遗音走近他,明明是矮小的身体,却让姬轻澜有种被他俯视的错觉。 姬轻澜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变成一片漠然,竟是默认了。 琴遗音对他笑道:“你利用那狐妖把我放出来,却并不是为了我的,你其实很讨厌我。” 姬轻澜嘴唇轻勾:“怎么,难道世上的人都要喜欢你才对吗?” “世上没有无来由的喜恶,不管多么细微,都可成为理由。”琴遗音抬起头,“可你不一样,你对我的恶意浑然天成,好像在我们见面之前,你就已经深深地讨厌我了。” 姬轻澜双目微垂:“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为何不猜猜我因什么讨厌你?” “姬轻澜,你是个恩怨分明又重情的人,所以你最讨厌的莫过于虚情假意之辈,而我没有心。”顿了顿,琴遗音微微侧身,“不过你还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仅如此只会与我疏离,除非你认为我的虚情假意会伤害到你或者对你很重要的存在。” 姬轻澜没说话,浑身的气息却冷了下来。 “看来我说对了。”琴遗音勾起嘴角,“是暮残声,对吗?” 姬轻澜冷笑一声:“道衍快来了,你还不逃?” “既然逃不掉,我为什么要逃?”琴遗音扭了扭脖子,笑容带上了恶意,“何况,留在这里才有人保护我,不是吗?” 姬轻澜眼瞳骤缩:“你——” 琴遗音撩开乱发:“被我抓到了把柄,你还敢跟我玩心机?太嫩了。” 姬轻澜冷冷道:“若你身份败露,你以为他还会保护你?你已经不是闻音了!” “我现在是白夭。”琴遗音一抹唇角,“多谢你帮我找到这么一具躯壳,虽然小了些,胜在好用。” 姬轻澜不再说话,他目光阴鸷地扫过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握着灯笼柄的手松了又紧。 良久,他轻声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心?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有的。” “是啊,可我不需要。”琴遗音嗤笑,“正如我娘,当年我一直不懂她为何明知心毒仍要动情,现在才有些明白——哪怕洞悉天下人心,仍是旁观局中戏,只有自己意动情生,才真正知道七情六欲的滋味,飞蛾扑火,饮毒如饴。” “那你……” “对的,不代表就是好的,这种做法太愚蠢了。”琴遗音眨眨眼,“我不要心,不必拥有什么真情,只要得到我想要的,尽可拿起放下,还管什么贪嗔痴迷?” 姬轻澜不再说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琴遗音,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才会试图跟一个无心魔物说这些。 “你这次出卖我,我会找你讨回,在那之前可别死了。”琴遗音与他擦肩而过,“非天那家伙可不是傻子,寒魄城跟昙谷连番失利,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姬轻澜握紧手柄,转身看他走远,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小姬:虽然坑了你一把但我还是感觉自己输了= = 心魔:不是错觉。 大狐狸:手动蜡JPG 萧师兄:师弟你这是迎接被坑团新成员吗? 北斗:萧师兄你有什么资格嘲讽楼上上…… 幽瞑:呵呵。 第七十八章 重逢 暮残声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五感失控是比没有感觉更可怕的体验,他的意识分明尚存,却丧失了对所有感官的操控力,分辨不出感觉的真假,混淆了各处感官的功能存在,意识仿佛都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下逐渐分裂,一点点丧失仅剩的思维能力。暮残声隐隐约约地明白,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失去意识,也许就再不能复原了。 好在他终是熬了过来。 暮残声缓缓睁开眼,起初连根手指头都不能动,幸亏阿灵就守在旁边,瞧见他眼皮微颤就赶紧叫嚷,很快就有人匆匆赶来,抬手一根金丝就缠在了他腕脉上。 “元神之力消耗过大,五感灵识尚未彻底归位,需得好生将养调息,好在已是脱离危险,没大碍了。” 一股柔和温暖的真元顺着金丝渡入身体,抚过暮残声身上暗伤之处时犹如良药淌过,叫他原本有些翻涌的内府都慢慢平息。暮残声长舒了口气,这才勉强支起身体,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陌生人。 这男子模样年轻,看着不过二十来岁,容貌俊美温雅,未语三分笑,一袭浅青广袖长袍,满头乌发被缠枝翠藤虚虚挽起,左手持垂叶白玉枝,右手拈着一根细长金丝,正为暮残声渡去真元。 暮残声的目光在白玉枝上打了个转,再细细感受着那道真元在体内分化成千丝万缕,修复着奇经八脉的暗伤,心下已经猜出这是谁了——玄罗五境之中能医者不少,善医者不多,放眼天下医修,当以修行青木妙法的东沧境凤氏为首。 东沧境地广物博,因水土相生重木属的地势,蕴藏东方青木之源,极其适合生生造化之道的修行,故而人妖灵怪都能在这一方繁衍生息。经历过成千上万年的浮沉变换,东沧境的势力天平逐渐倾斜,境内各族大势在破魔战后建立东沧五洲之盟,成就了世家先、国朝后的新格局,其中便以拥有上古龙族血脉的凤氏家族为首。 凤氏一族拥有龙族血脉,天生就有东方青木之力的根基,世代传承东沧青龙法印,乃是那方天地的无冕之王。他们善战不好战,性情平和,在破魔之战时头一个响应了三宝师号召,分出精锐族人归入重玄宫门下,取三元丹道之意建立三元阁,召集天下医修大能救死扶伤,乃重玄六阁里不可或缺的一环,即便在战后仍悬壶济世,千年来不知积累了多少救瘟消疫的福报。 这枝垂叶白玉枝名唤“素心如意”,取远古龙骨和木精铸成,能够调动木行灵力,可制敌也可救生,非三元阁掌门不可执。然而这人虽有一身精纯的青木灵力,到底是太年轻,不可能是一阁正主,那就只能是少主了。 他正思量间,金丝缠回素心如意上,男子笑如春风:“在下凤袭寒,暮道友现在可否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暮残声屏息运转过真元,片刻后才道:“无甚大碍,多谢凤少主劳心。” “客气了。”凤袭寒微一颔首,又对阿灵叮嘱道,“暮道友既然醒了,就改服这瓶丹药,一日两丸,灵泉水送服,切莫忘了。现在外面还有急事,我便先行失陪了。” 最后一句是对暮残声说的,他又留下一只药瓶,这才转身走了。 阿灵对凤袭寒的话显然十分听从,拿了药瓶就要去取葫芦倒水,却被暮残声叫住:“阿灵等等,我睡了几天?” “三天两夜,吓死我了。”阿灵心有余悸,“萧少主怎么叫你都没反应,还好凤少主当晚就赶来,否则你说不定……” 暮残声揉了揉额角,脑子里还有些浑噩:“师兄他们呢?刚才凤少主说外面有事,又是怎么了?” 阿灵先把水和药递过来,眼瞅着他乖乖吞服下去,这才苦着脸道:“昙谷下的吞邪渊快镇不住了。” “咳、咳咳!”暮残声差点被一口水呛死,阿灵赶忙给他拍背顺气,这才把三天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来—— 三天前,笼罩昙谷千年的空间阵法被破,魔罗优昙花突然枯萎,藏在地下的吞邪渊也莫名现世,险些就冲破了最后一层壁障重临人间,幸亏千机阁主幽瞑来得及时,以五行八卦阵暂且压住吞邪渊扩张之势。然而吞邪渊内的业力魔气何其强大,幽瞑此法不可长久,哪怕有凤袭寒带领上百名重玄宫内门弟子紧随而来,也不过是为阵旗补充些灵力,延缓阵法崩溃的时间,难以将吞邪渊镇压归位。 魔气从深渊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哪怕幽瞑的机关道法冠绝当世,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完全控制吞邪渊。随着护阵弟子的力竭,阵法已经开始出现缝隙,纵使有北斗带人及时修补,仍有魔气泄露出来,修士们一时尚有自保之力,昙谷里却还有万千凡生,这下子便被魔气沾身,若非萧傲笙用玄微剑强行将众多死灵暂且封锁,恐怕早已出了大乱子。 饶是如此,肉骨凡胎对魔气的抵抗力近乎于无,谷中生灵无论人畜草木都陆续染上邪疫,魔气在他们的体内肆虐,撑不过就全身溃烂而死,撑得过却要变成失心丧智的邪物。好在这一行重玄宫修士里有不少三元阁弟子,连阁主凤云歌和少主凤袭寒都亲至险境,爷孙俩共同组织弟子们行医布药,这才将邪疫控制下来,目前虽然还有人染病,却没有出现死伤。 “凤阁主随幽瞑阁主一同看顾着阵旗那边,凤少主正苦于研制防治邪疫的新药,北斗师兄暂管着谷里大小事宜,至于萧少主……”阿灵犹豫了一下,“萧少主受伤了。” 暮残声还没把这些信息消化完,闻言便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阿灵面露怯色:“我们都在城中抽不开身,萧少主剑道高深,便由他带领弟子们日夜搜查山谷四处,在昨晚……” 原来昨夜子时刚过,萧傲笙正在安排第二轮巡山弟子,突然发现有一人未归,便按照划分区域追了过去。那是位于山谷深处的一个密林,萧傲笙为防意外折损,又仗着艺高人胆大,孤身入内探看,先是发现了那名失踪弟子的断剑,然后循着血迹一路追踪,在一处山沟里找到了他。 那弟子死不瞑目地躺在山溪里,有黑发裹身的小姑娘伏在他身上撕咬,清澈溪水带走了血污和温度,只留下细微的咀嚼声在黑夜里持续不断。 “那小怪物端得凶戾可怕,萧少主又是伤势未愈,甫照面竟被她险些撕开了肩头,伤势虽不严重,伤口却带毒,若非凤少主用乙木妙法拔毒生肌,怕是他整个肩膀都要烂掉了。” 暮残声面色微沉,萧傲笙的本事他很清楚,哪怕身上负伤,等闲之辈也不可能伤他分毫,又听是个古怪的小姑娘,心下不禁生疑:“伤他之人可带回来了?” “当然,萧少主亲手将她逮住,拿镇灵符锁住,正关在铁笼里头呢。”阿灵撇撇嘴,“她看起来十二三岁,一身的魔气,又只知道吱哇乱叫,跟疯狗一样。有脾气暴躁的师兄本想杀她为同门报仇,却被萧少主拦住,说人不是她杀的。” 萧傲笙虽然目睹了这小姑娘的可怖行径,又被她所伤,到底不是会被冲动掩盖理智的人。在制伏这小姑娘后,他仔细检查了那名弟子的尸体,发现对方死因是被人活挖丹田,脖颈和心口的咬伤都是死后才造成的,说明这姑娘不是真凶。 暮残声越听越不对劲,掀开被褥下了床榻:“带我去看看她。” 出了屋子,暮残声才发觉现在已经是后晌,大街小巷都是关门闭户,家家门外窗前都画着驱邪符箓,不时有几个修士匆匆来往,擦肩而过时俱带起一阵药香。 穹顶的血光已经散去,变成一片灰沉沉的颜色,看得人心头阴郁。暮残声攥了攥拳,跟上了阿灵的脚步。 那小姑娘被关在一元观的前院,由一名执剑弟子看守着。暮残声刚一踏入,就看到一只半人高的铁笼被放在地上,里头有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抱腿蜷曲,身上不知被谁胡乱裹了件布衣,满头乱蓬蓬的黑发披散着,乍看就像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可是她一抬起头,露出那双澄澈明亮的黑眸,就再也没有谁觉得她脏丑不堪。 她五官精致,有一双黑亮剔透的猫儿眼,眼珠边缘是一圈隐约的血红色,给原本干净的眼神添上几分妖异诡美,偏偏她的神情太懵懂,茫然得好像一片白雪,形成了奇妙又鲜明的对比。 暮残声见了她,脑中就自动闪过优昙幻境里的一幕幕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转瞬即逝的娇小身影上,喃喃道:“白……夭?” 这两个字好似什么神秘的咒令,原本还在安静啃手指的小姑娘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稚嫩的嘶吼,猛地朝暮残声扑了过来。然而笼子上有镇灵符,她的手刚碰到栅栏就被弹开,同时额头和双肩同时炸开清光,伴随着一声惨叫,小姑娘趴在地上浑身颤抖,隐约可见符纹在她身上游走。 “老实点,别乱动!”执剑弟子呵斥一声,见她还不老实,他抬手就拍了下铁笼,白色雷光从镇灵符上散发出来,结成密网罩住铁笼,奈何这小姑娘不知道是没长脑子还是不知疼,竟然又不管不顾地爬起来,手掌被雷光劈得焦黑,仍一边嘶嘶抽气,一边眼巴巴地望着暮残声。 阿灵看得有些愣怔,狐疑地转头:“你……认识她?” 暮残声凝眉不语,他走上前去向铁笼伸出手,不等执剑弟子阻止,小姑娘已经费力地从栅栏缝隙里挤出一只手来,紧紧攥住了他一根手指。 一瞬间,熟悉的魔气如蛛丝般攀爬过来,暮残声在不久前还与魔胎数次交手,现在怎么会认不出来?他脸色更沉,反手将那只稚嫩的手掌攥在掌心,渡过去一股妖力细细查探,这小姑娘竟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任由他的妖力穿梭过经脉内府。 这的确是那个被姬幽炼化的魔胎。 这也是昙谷辛氏最后一个嫡血,是他在优昙幻境里亲手抱起的白夭。 暮残声以为她随着辛氏宿命的终结归于尘土,转世去寻新的人生,却没料到辛氏历代宗亲残魂虽然解脱,这个没能顺利出生的孩子仍被困在这里,魂魄与魔胎之身融为一体,已与魔族无异,只能孤独迷茫地留在这世间,等待被天诛人灭的那天。 执剑弟子见他态度有异,忍不住提醒道:“这位前辈,难道您认识这小魔物?” “嗯。”暮残声抬头,“她怎么样?” “她吃了风师弟的肉,又伤了萧少主!”执剑弟子难掩愤慨,“昨晚萧少主把她抓回来,谁敢靠近都要被她伤到,这小魔物阴毒得厉害,已经伤了两位负责看守的同门。” 暮残声眯了眯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扯着满头雾水的阿灵走了。 背后传来一声低促的呜咽,像是被抛弃的小猫在哀叫,暮残声刚跨过门槛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等到他们走出一条街,阿灵终于憋不住了:“你真认识那小怪物?” “她不是小怪物。”暮残声叹了口气,“她是辛陆氏的女儿,那个被姬幽炼化的魔胎。” “魔……”阿灵话没说完,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魔胎带给她的恐惧太深,阿灵怎么都忘不了那个血夜,然而她想不通魔胎为何会变成这样,除了一身魔气,简直再也找不到任何与之前的共通之处。 暮残声加快脚步:“说来话长,我们先去找人。” 阿灵被他带得一趔趄,慌忙问道:“怎、怎么了?” “你忘了吗?魔胎是跟姬幽一同逃走的,如今她在这里,姬幽又在何处?”暮残声目光微冷,“纵然魔罗优昙花枯萎,魔胎对姬幽也大有用处,现在却被丢弃在山林里。我刚刚查探过她经脉,完全找不到姬幽的灵力痕迹,说明她们之间的联系已经彻底断绝,你说……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剧场—— 大狐狸:确实是好久不见╮(╯_╰)╭ 心魔:想我吗喵~ 大狐狸:你喵个毛线啊,一把年纪还卖萌,还好我不吃这套 心魔:你确定? 萧师兄:真香预警 北斗:真香预警+1 凤袭寒:排个队型,真香预警 大狐狸:……你们到底站哪边啊(╯‵□′)╯︵┻━┻ 第七十九章 认罪 《还愿》这个游戏好棒,都给我吃安利啊啊啊啊啊啊 幽瞑向来不耐烦等人。 一个时辰前接到阿灵传讯时,他正对着阵法眉头深锁,昙谷之下的吞邪渊已经破开千年封印,若非被阵旗结界暂且压住,恐怕早就脱困而出。这至秽大壑如有生命,一旦逃出这片天地就会遁走得无影无踪,届时再想追踪就难如登天,将成大患。 短短三天时间,身边人手不足,幽瞑费尽心力也只能在吞邪渊上布再设两重阵法,堪堪阻住大壑延伸之势。然而,一旦吞邪渊再度爆发,这些阵法也不过能挣得几息时间,他能做的只有将这时间尽可能延长,同时催命般给重玄宫连发传讯,奈何在吞邪渊降临刹那,整个昙谷地域便被阴秽魔气笼罩,凡生遭邪疫折磨,修士也受限制——不仅灵符传讯时断时续,更棘手的是他们无法从自然中吸收天地灵气补充力量,否则就无异于放开护身真元,主动引魔力入侵体内,后患无穷。 好在重玄宫上层皆知昙谷事关重大,这一回来的都不是庸手,除了幽瞑率领的二十八名千机阁弟子,三元阁主更是出动四十二名医修,阁主凤云歌在当世有“回天圣手”之名,少主凤袭寒年纪轻轻已执掌素心如意,他们控制住了谷中疫情,又拿出了净化魔气的丹药,才不至于让众人在三天之内耗尽真元。 饶是如此,吞邪渊的爆发已迫在眉睫,被困此间的他们却收不到半点外界讯息,幽瞑心急如焚,见了北斗也没好脸色,因此在阿灵匆匆飞来时,他身旁的白鹿猛然跃起,差点就将小木鸟撞飞出去。好在北斗眼疾手快,赶在鹿角之前掐住了阿灵双翼,问道:“怎么了?” “暮、暮残声醒了,他说有关于魔罗优昙花的线索,请、请二位阁主和师兄速往一元阁。”阿灵向来怕幽瞑,赶紧磕磕绊绊地把话带到,就忙不迭振翅飞走,头也没敢回。 幽瞑眉头一皱,眼下吞邪渊是头顶悬刃,魔罗优昙花却也事关重大,因此他立刻着手布置防护,便带着北斗赶去一元观。 他们来得快,凤氏祖孙二人业已在观内等候。凤云歌虽身为人族,又有近三百岁高龄,可他修行生生造化之道,一身青木灵力精纯浑厚,看着还跟中年男子般风华正茂。幽瞑二人推门而入时,他正在嘱咐凤袭寒一些事情,听着动静便转过头来,笑着打招呼:“幽瞑师兄。” “嗯。”幽瞑虽有一张嫩脸皮,却是个实打实的老不死,他冲凤云歌颔首算是回礼,对凤袭寒这样的小辈就只是看一眼,再不上心。 他不说话,北斗也不便开腔,倒是凤云歌转头看向噤若寒蝉的阿灵,问道:“那位小道友现下何在?” “他、他去找萧少主,很快就来……”阿灵在心里把暮残声骂了个臭死,这狐狸不知道要做什么,走到一半就让她去传讯叫人,自己转头说去找萧傲笙,结果到现在还不见来,反把两位阁主都晾在了这里。 幽瞑面色阴沉,转头看向神案,那尊神像金身仍高高在上,原本闭着的眼睛却睁开了,只是那眼眶里没有金石雕刻的眼珠,唯有一片黑漆漆的空洞,使得庄严神圣的金身蓦地显出几分诡谲可怖。 他们已经从北斗三人口中得知了这些天发生在昙谷里的事情始末,可魔罗优昙花现世之后便生大变,除了当时留在结界里的暮残声,谁也不知道这朵旷世奇葩下落何处,更不晓得他是如何破除了优昙幻境,使得昙谷没有在那天化为泡影。 阿灵频频往院门口张望,直到眼珠子都快要瞪脱眶,总算看到了暮残声跟萧傲笙的身影,还没来得及说话,她脸上的神情就变成惊恐,只见暮残声背后还有一个矮小人影,手脚和脖颈上都挂着沉重锁链,正步履蹒跚地跟在他们后面。 这小姑娘看着比阿灵还要稚嫩些,蓬垢的头面被人草草打理过,五官精致如没有生机的瓷娃娃,她努力抓着暮残声一截衣摆亦步亦趋,眉心有湛蓝剑印若隐若现,倘若敢有什么异动,萧傲笙就能驱使玄微剑意直接贯穿她的头颅。 幽瞑眉头一皱:“你们带这小魔物来做什么?” “回禀二位前辈,这就是晚辈说的线索。”暮残声只手按在小姑娘肩上,“她叫白夭,是昙谷辛氏遗孤,其母辛陆氏乃最初向重玄宫传递香火信之人。” 北斗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她就是那个魔胎?” 魔胎之事,后来的幽瞑等人皆已听说,目光顿时都落在了白夭身上,小姑娘像是被激怒的野兽般伏低身体,差点就爪牙齐出扑了过去,好在暮残声那只手压得很稳。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却像甘霖落在火堆上一样,白夭立刻安分下来,近乎乖顺地偏头蹭了蹭他的手,眯起眼睛的模样活像只小猫。暮残声先是一僵,然后就整理了下思路,将自己在优昙幻境里面的经历娓娓道来:“那时魔罗优昙花失控,我有天劫雷法之助可在其中暂保清明,故将两位师兄先行送出,然后我被优昙之力摄住魂魄,不得不进入幻境中,却没想到……” 兹事体大,暮残声这回再不能隐瞒心魔的存在,他从幻境里辛氏历代宗亲誓愿开始讲起,又说到如何通过心魔唤醒白夭的意识,连同他们在镇魔井下的交易一并说出,只模糊掉当初万鸦谷里的孽缘之始。 “我本以为她已随着辛氏族人一同魂归轮回,却未料得姬幽已将她炼化为魔胎,肉身与魂魄密不可分,哪怕清醒过来也不得转生,以至于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身为西绝境的破魔令执法者,你见到那魔物不仅没有将之诛灭,竟还与其交往互通,甚至破坏镇魔井的封印,你该当何罪?!”幽瞑听罢,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冷三分,“光凭你现在的作为,本座就能当场杀你正法!” “晚辈知罪,待此间事了必随二位阁主前往重玄宫受罚,任凭发落。”暮残声向来是敢作敢当,当时镇魔井下再无第三者,只要他不说,心魔也不会在这方面找没趣,自然能免掉许多麻烦。然而暮残声晓得那封印事关重大,他也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因此做了便是做了,没有枉费心力去后悔或逃避,只将手一松,身体伏了下来,生平难得屈膝而拜。 昙谷下的吞邪渊与镇魔井连通,受魔罗优昙花的影响和控制,暮残声毁了井下符纹,让镇魔井的封印一朝破碎,使得吞邪渊上浮;然而,他是为了阻止魔罗优昙花借姬幽降生于世,倘若那时他们没有及时赶到,不仅北斗和阿灵会死在姬幽之手,整个昙谷必不能幸免,魔罗优昙花将拥有一具鲜活肉身,脱离这片天地的桎梏,带着吞邪渊一同逃走,等到它与吞邪渊合二为一,哪怕是神明出手怕也不能从万千虚幻里将其抓出来,可谓后患无穷。 幽瞑虽然动怒,可他也知道哪怕是自己设身处地,面对当时的情景也别无选择,神情愈加阴冷。 萧傲笙在辛家宅秘境里经历过那场古怪的地动,因此在来的路上已有预料,只将双眉紧皱一言不发。北斗这才回过神来,饶是他聪敏过人,也想不到这狐狸如此胆大包天,犹豫片刻还是想要求情,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口中一滞,舌头不知何时僵如木块,根本说不出话来,转头只能看到幽瞑隐含警告的冷厉眼神。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死寂而凝重,阿灵吓得浑身僵硬,暮残声对神像磕了个头便挺直腰背跪着,只有白夭还不知事,用她那双小手抱住暮残声一条胳膊,拔萝卜般想要把他拽起来,可任她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是纹丝不动。 良久,一旁的凤云歌叹了口气,向来温和的面容上带了几分严厉:“小道友,我辈修士顺应天理,与邪魔外道不相为谋,哪怕此番事急从权,你这般做法也必惹人诟病。何况,你身为破魔令执法者,却破坏了镇魔井,不仅要受咒令反噬,这吞邪渊上浮也要与你结下因果,此间诸般死伤都要算在你头上一份,将会使你修行遇阻,极易滋生魔障。那魔物并非善类,与你交易虽是各取所需,却也是另有诡谲谋算,你要小心才是……袭寒,将素心如意给我。” “是。”凤袭寒将素心如意双手呈上,低头时朝暮残声投来一个担忧的眼神,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素心如意乃是东沧凤氏世代相传的玄妙法器,集东方青木灵气,上垂十四片玉叶,一半有金色脉络,一半通体洁白,分别对应阳生甲木和阴生乙木之力。凤云歌捏碎一片白玉叶,其中竟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种子,他将种子递到暮残声面前,道:“此乃噬元藤的种子,落地发芽,入肉生根,七天之内若无甲木之力将其摧毁,它会吞掉你体内真元,将你的妖丹和内府一同绞碎。小道友,你此番事出有因,可我二人既然知情就不能偏袒,只能等到此间事了再带你去重玄宫等候发落,为谨慎计,你可愿先服下此物?” “晚辈既然认罪,自无不愿。”暮残声知道这两人都已算是网开一面,当下接过种子,张口吞了下去。 种子滑过喉咙的刹那,暮残声只觉得一阵割裂般的疼痛,好似吞下了一个刺球,滚动时碾压过血肉,阴冷的刺痛感随之扩散,身体温度从内而外开始下降。他似有所觉地撸起袖子,只见左臂上有条筋脉突兀地隆起,好像一根窜进皮下的藤蔓,流贯肩膀,直通向心脏位置。 可惜了。凤云歌暗自叹气,幽瞑这才开口道:“照你的说法,魔罗优昙花已经为那魔物所得,那么他现在何处?” “我与他几番交锋,对方皆是神出鬼没,故而晚辈不知。”顿了顿,暮残声又道,“不过,姬幽应该能够找到他。” 琴遗音此番辗转心力,为的就是优昙之力,以这魔物的本性,暮残声敢断定他在得到魔罗优昙花后会立刻将其纳入己身,如此他的气息也将变得与优昙花相似,旁人难以寻找,曾与优昙花缔结契约的姬幽却对此再熟悉不过。 眼下吞邪渊上浮将成灭顶之灾,能够力挽狂澜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重玄宫的援军及时携带玄武法印赶到,二是利用魔罗优昙花控制吞邪渊下沉。北斗想到这里,总算明白暮残声为何要带白夭前来,因为对方乃是姬幽亲手炼化的魔胎,通过她更容易找到姬幽的下落。虽说修行者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可是吞邪渊上浮太快,魔气早在三日前便把整个昙谷罩住,再加上幽瞑的阵法限制,姬幽很可能还藏在这山谷中。 这办法虽然麻烦,却也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幽瞑也想到这茬,当即拍板下令:“北斗,你带着他们去捉拿姬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暮残声听到这里,终于松了一口气,顺着白夭拉扯的力道站了起来,反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手感不似婴儿时期那些胎发柔软,有一点硬,让暮残声不由想到野原上茁壮成长的小草,他本没有那么多柔软慈悲的心思,可是面对这个小姑娘,总是有些莫名心软,想要她能活得再好一点。 白夭似有所觉,蹭了蹭他微凉的手掌,恰好掩去眸中一闪即逝的暗光。 第八十章 阻截 “道友元神损伤未复,服下这粒青玄丹,它能克制噬元藤的部分毒性,让你好受一些。” 离开一元观,凤袭寒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倒出枚翠绿的药丸递给暮残声,轻叹道:“道友此番行事虽有罪无错,然我等身在其位必守其规,只好得罪,还请见谅。” 药丸散发着一股淡香,暮残声吞服之后才向他一拱手:“二位阁主已网开一面,在下感激不尽,多谢凤少主赠药。” 白夭抱着他的腰不撒手,暮残声推了两下没推动,只好看向萧傲笙:“萧师兄是在哪里发现她?” “后山东南方二十里外一处山沟。”萧傲笙看着这小姑娘就觉肩膀疼,面露无奈,“今天一早,我已经带人把那附近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发现。” 暮残声心下微动,姬幽为了炼化魔胎,所费心力不小,若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以她秉性决不会将白夭丢下,更别说到现在还没有发咒操控,除非……她已经死了。 他没有贸然把这个猜测说出来,只是低头看向还抱着自己腰的小姑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温柔点:“白夭,还记得姬幽吗?就是那个曾指使你咬我的女人。” 白夭终于把脸抬起来,她未出生便被炼化成魔胎,哪怕现在长成小姑娘的模样,终究还不会说人话,好在能听懂暮残声的意思。 暮残声见她点头,心下微松:“带我去你最后一次看到她的地方,好不好?” 白夭没有说话,伸手紧握住暮残声一根指头,牵着他往某个方向跑,暮残声赶紧使了个眼色,萧傲笙三人立刻跟上,彼此都是眉头深锁。 “到底是魔胎所化,你就这么相信她?” 萧傲笙的声音在耳中响起,暮残声不动声色地传音回道:“不信,但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沉默了片刻,萧傲笙又道:“终是不可不防。” 暮残声对他无声点头,反握住白夭的手,眸光微深。 白夭要去的地方,竟然就是萧傲笙所说的那处密林,离发现断剑和血迹之处相隔不到两里地。 这密林位于东南方向的山谷深处,因为魔气笼罩,林子里光线昏黑,北斗抛出一只符纸,随风化成一只巴掌大的白蝶,振动蝶翼时抖落下细碎光粉,沾染到此物的草木土石都发出微光,使得一路环境亮堂了些。 白夭牵着暮残声在前方引路,他鼻子灵,甫一入内就嗅到淡淡的腥气,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不禁皱了皱眉,白夭好像也闻到了这气味,本来还有些打焉儿的脑袋立马抬了起来,精神奕奕地环顾四周,脚步更加快了。 他问:“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萧傲笙与北斗俱是摇头,凤袭寒眉梢微动:“未曾,你闻见了什么?” “腥气,还有一股奇怪的香味。”顿了顿,暮残声又补充道,“白夭也闻到了。” 萧傲笙与北斗同他患难一场,晓得这只狐狸从不胡言,当下便警惕起来,凤袭寒挥动素心如意,山风从四面八方向这边汹涌而来,拂得衣发猎猎作响,可他们三人仍是什么也没闻到。 凤袭寒脸色微沉:“气味从何而来?” “这个林子里,无处不在。”暮残声想到了什么,单手按住自己心口,隔着衣服能感觉到破魔咒印在微微发热。 他脸色微沉,还没开口说什么,白夭突然挣脱了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跑去,众人连忙跟上,只见她在一处草地站定,暮残声拉着白夭快步上前,那里满地狼藉,草叶都被压烂不少,似乎有人在上面翻滚挣扎。 萧傲笙今天已经带人把这附近翻找过,自然也没有遗漏这个地方,那时他们没有发现线索,现在也一无所获。白夭在那片被压塌的草地上蹦蹦跳跳,揪秃了一块草皮,这才献宝似地挖出一团泥土捧到暮残声面前。 北极境山地多黑土,她用苍白的双手捧着这一团泥,乍看跟捧了块黑炭一样,暮残声迟疑了下才接过来,外表看不出什么异样,凑近了细嗅才能闻到一股隐约的焦糊味。 他用手指捻了捻,搓掉泥土细粒之余还有细碎的黑灰落下来,颗粒比泥要大一些,而且都覆盖在表层,像是什么东西被烧成灰后落在了地上。 萧傲笙见他面色有异,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暮残声不答,他走到那片草地前,撮口吹了口气,一股妖风将草叶连根拔起,把下方泥土悉数暴露出来,这才艰涩地道:“我……找到姬幽了。” 萧傲笙三人一惊,北斗走得最快,他驱使白蝶在那片泥土上飞过,没了草叶的遮掩,白光将土地照得十分亮堂,这下能够看出泥土表面那一块略深的区域,观其轮廓,竟像是个匍匐的人。 “这个是……”凤袭寒俯身抓了一把泥土,搓出些许异样的黑灰,脸色微变,“人的骨灰!” 骨灰本该是一片灰白,这些灰烬却呈现出不祥的灰黑色,土层本身和原本生长在此的草叶都没有丝毫损伤,非凡火能造就,更令人心惊的是,北斗把这片草地翻过三遍,从里面找出了小半截被烧焦的槐木钉。 姬幽擅灵傀术与咒魂钉,身上常备这等阴邪法器,更别说这槐木的气息与辛家宅内那棵老槐树相合,证明了这些骨灰属于谁。 凤袭寒攥紧五指:“她已经死了。” 姬幽离经叛道又勾结魔族祸害无辜,她自是死不足惜,可眼下她却是找到魔罗优昙花的唯一方法,这么一来就断了线索,如此推断,杀死姬幽之人必与魔族脱不了干系。 萧傲笙眼中带煞:“是魔族杀人灭口?” “不应当。”北斗摇了摇头,“姬幽的价值还没用尽,魔族怎么会轻易放弃她?何况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此挫骨扬灰的行径,比起灭口,更像是有深仇大恨。” 暮残声心下微动,他看着北斗手中那半截槐木钉,顿时想到了姬轻澜,那行事无常的红衣鬼修本就对姬幽阳奉阴违,两者之间又有咒魂钉这道因果,若说是姬轻澜下的手,他倒是不意外。 可姬轻澜与魔族有染,他抢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姬幽动手,背后有无魔族授意?若有,则说明魔族已经掌握了魔罗优昙花和琴遗音的线索,姬幽失去了剩余价值;若无,那姬轻澜又在盘算什么? 他正在思量,冷不丁腿上一重,白夭又跑了过来,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咯咯直笑地做鬼脸。 暮残声无奈地拖着这么一个累赘走向萧傲笙,问道:“既然姬幽这条线索暂且断了,我们得从别处寻求突破……你们可曾查看那名罹难弟子的尸身?” “我亲自验看尸身,死者乃是剑阁弟子,因丹田被挖而亡,但那伤口不是从外切入,而是由内向外。”凤袭寒比划了一下手势,“在他死前,有什么东西从他腹中钻出来了。” 这一句话说得暮残声眉头紧皱:“什么?” “嗯,我不确定,但那弟子丹田内空空如也,全身真元都被吸干。此外,我还查看了他那把断剑,刃上血迹有些古怪。”说到这里,凤袭寒也皱起眉,“经我查验,那血迹上有魔气,而且血液经久不凝,一旦沾染到活物皮毛就会寻隙而入,我猜想……那名弟子体内的异物,就是这样入侵的。” 他打开一张卷轴,把封存在里面的一只雪晶瓶取出来,殷红的液体在这样低温的容器里仍未凝固,晃动一下就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活物。 “魔气?”暮残声皱眉,“莫非他遇到了魔族?” “他的剑是被生生掰断,身上有淤伤,死前曾发生过战斗,但除了丹田致命伤,身上再无重创,说明他就算遇到了魔族也没有败北,可萧少主他们没有发现魔族的尸体,对方很可能逃了。” 暮残声低头问白夭:“你有没有在这里见过魔族?” 萧傲笙发现白夭时,她正在伏在那名弟子的尸身旁,很可能是唯一目睹了现场的人,只可惜这小姑娘不会说话,沟通起来颇为麻烦。 白夭歪着脑袋想了想,从喉咙里发出低吼声,作凶恶状,然后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肚子,很不淑女地打了个饱嗝。 暮残声:“……” 萧傲笙差点没忍住当场把她拎起来大头朝下抖落:“这你也吃?!” 白夭“呜哇”一声,委屈地扑到暮残声怀里,后者头疼地锤了锤脑袋,魔胎之身算是半魔体,胃口比寻常人大出许多,她又是被姬幽用修士精血喂养大,嘴巴更是刁钻。 暮残声想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扭头问凤袭寒:“除了丹田部位,那名弟子身上可有血肉缺失?” 凤袭寒会意:“没有,这小姑娘虽然在那尸身上留下不少咬伤,却没有啃噬他的骨肉。” 萧傲笙一愣:“我当时明明听见她在咀嚼东西。” “白夭是魔胎之身,只吃有灵力的东西,按照凤少主的验看,那名弟子在死前已经没了真元,形同凡人,应该不会被白夭列为食物,可她仍然伏在他身上……”暮残声拍了拍白夭的头,脸带冷色,“若我没有猜错,袭击那名弟子的魔物是在交战不敌后,化为污血入侵到他体内,吸食他的金丹和真元,然后从其丹田破腹而出,却没想到泄露的灵力引来白夭,还没有彻底脱离尸体,就被白夭给吞吃入腹了。” 白夭舔了舔嘴唇,不停蹭着他的手,似在无声附和。 萧傲笙顿时心情复杂,他虽然知道那弟子不是死于白夭之手,却没想到她误打误撞帮对方报了仇,只是姬幽之死和这魔族的出现挨得太近,又是在这个时间地点,容不得他们不多想。 “自破魔之战结束,魔族都被赶回归墟地界,留在玄罗的那些皆被赶尽杀绝,除非吞邪渊破封,否则他们绝不可能来到人间。”北斗皱着眉头,“眼下昙谷封印虽岌岌可危,但是阵旗仍在坚守,封印尚未破除,哪怕阻止不了魔气泄露,却不可能有魔族越界。” “未必。”萧傲笙皱眉道,“先时我已在西绝境寒魄城与魔族交手,彼时西绝吞邪渊并未破封,说明当年战后仍有漏网之鱼,何况世间魔修早成气候,难免没有私下串通之辈。” 他这话说出来,众人都觉背后生寒,眼下吞邪渊已将成灭顶之灾,倘若谷中还有敌手潜伏,无异于身处重重陷阱中,随时可能被围杀。 北斗当机立断:“回城,此事需得告之二位阁主,早做防备!” 话音未落,他就被凤袭寒猛地推了一把,同时有一只干枯发黑的手从地下穿刺出来,倘若北斗没有被推开,就会被它死死抓住! “有埋伏,小心!”凤袭寒挥动素心如意,碧绿光华如水铺洒,每一棵草都相互勾连起来,顷刻结成一张翠色地网,将那些手爪悉数压回泥土之下,然而有暗红粘稠的污水从草叶罅隙中渗透出来,如有生命般追逐着踏在地上的人,污水淌过之处,连手爪撕扯都纹丝不动的草网竟是迅速发黑腐烂。 东方青木之力重生机造化,与之相克莫过于充满腐朽味道的死气,凤袭寒眉头微皱,正要变招,忽闻暮残声出言提醒:“林子里有东西来了,听声音数量极多!” 如今昙谷里魔气弥漫,使得修士感官大不如寻常灵敏,在场唯有身为八尾妖狐的暮残声和亲近自然的凤袭寒最是五感通灵。凤袭寒不疑有他,屏息听到了密集的振翅声,除此再无异响,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数量众多,动静却极小。 凤袭寒当即将素心如意祭起,周遭树木无风自动,万千绿叶离枝而起,叶片边缘泛起冷光,猛然向众人铺天盖地地落下,转瞬间结成密不透风的绿茧,包裹着他们离地飞到半空中。 与此同时,“噼里啪啦”的声音接连响起,伴随着绿茧一下又一下的震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四面八方前赴后继地撞击过来,原本细微的振翅音被这些纷杂巨大的声响取代,若非凤袭寒以素心如意为法器,恐怕这寻常树叶化成的绿茧根本撑不住这样猛烈的群攻。 萧傲笙脸色微变:“什么东西?!” 暮残声眉头紧皱,如今昙谷中魔气四溢,使得破魔咒印一直保持示警状态,反而妨碍了他的判断力。好在北斗示意凤袭寒把绿茧漏出一个小洞,在其合拢之前,直接抠出自己的左眼扔了出去。 下一刻,他原本漆黑的右眼里倒映出外界光景,赫然是一大片暗红的雾气,里面隐约可见大量飞鸟、蝙蝠和蝇虫的影子,这些都是山谷里再寻常不过的野物,连灵智都未开启,现在却个个身长数倍,爪牙尖利,翅膀和翼膜彼此紧挨,几乎连成了密不透风的网,哪怕是平时一巴掌就能拍死的蜜蜂,现在也有婴儿拳头大,复眼猩红,尾针变得粗长,比铁刺也不差! 萧傲笙这三天来巡视山林,确实没有见到任何鸟兽虫鱼,还以为是生灵趋利避害的天性本能,让它们都躲回了洞府,这想法也的确符合常理,可他没想到再在这山里见到它们,竟然就是这般情形。 “这……”暮残声心念一转就反应过来,“糟糕!是邪疫!” 吞邪渊骤然上浮,使得昙谷陷入魔气包围之中,山城内有重玄宫弟子结阵守护,又有三元阁主亲自主持施药问诊,三天内城中无人因邪疫堕入魔障,连被拘禁起来等待超度的万千死魂都能保持清明,可他们忙于城内,却忽略了山林间数之不尽的禽兽。 “这绿茧终究是凡物,支撑不了太久。”凤袭寒目光一冷,“哪位道友助我一臂之力?” 暮残声闻言会意,一手按住白夭,一团赤红妖力从他脚下蔓延,瞬间在绿茧里又撑起一层结界。凤袭寒微微一笑,悬浮在他头顶的素心如意陡然转动,原本密不透风的绿茧猛地炸开了。 无数绿叶形成环形光幕,如同奔腾流水涌向四面八方,那些全力撞击绿茧的飞鸟蝠蝇猝不及防地被这片绿色淹没,连惨叫都来不及便从半空坠落,身上都钉着一片绿叶,发黑的血液从伤口里流出来,腥臭味令人作呕。 最靠里的一群全军覆没,不等剩下的反应过来,萧傲笙蓄势已久的一剑已经斩出。 萧傲笙修无为剑道,比起萧夙剑扫天下的霸气远远不如,可是面对这群发疯的野物却易如反掌,湛蓝剑气一化二,二化四,转眼间纵横千百,如雨丝飞溅般洞穿了许多鸟兽的身体,无论羽翼骨膜皆被剑气撕碎,崩解得连根杂毛也不留,只有大蓬血花在风中绽开又化雨落下。 暮残声元神受创,维持一个结界却不难,他透过光幕看着血雨铺天盖地地落下,地上已满是狼藉,面上却没有半点放松的神色,白夭抱着他的腿乖乖站着,两只大眼睛里映出这片血腥场景,半点动容都没有。 飞禽过后,走兽接踵而至,大有豺狼虎豹,小有鸡兔猫鼠,踏着满地血污由远至近,它们的身体也长大了少说一圈,连平素最温顺可爱的野兔也变得狰狞可怖,走兽们个个仰头望着半空中的五人,龇牙咧嘴,爪尖刨地,却没有轻举妄动,不像是忌惮,更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发号施令。 暮残声的眉头越皱越紧—— 山间野物都被魔气入侵,这也并非瞬息便能完成的事情,按理说三天里无休止的巡查,萧傲笙等人不可能没有发现这点,除非这些魔化后的飞禽走兽已经被某种力量控制,刻意避开了巡查,一直潜伏到现在。 暂时没了飞禽的威胁,北斗的左眼就像一颗星子般飞上高空,俯瞰着下方山林,黑夜和魔气阴影不能阻挡灵傀师的视力,他目光如炬地扫过四周,猛地看到远处昙谷山城上方有一片黑云腾起,又在夜空中转瞬即逝,快得让他差点以为是眼花。 他正要再看,眼前陡然一黑,剧痛瞬时传来。 下一刻,北斗捂着左眼蹲了下去,血水顺着指缝淌出,吓了凤袭寒一跳。 “怎么了?” “我、我……” 凤袭寒不由分说拉开他的手,只见他空荡荡的左眼眶里流出血来,眼部周边经脉浮现,显然是疼得狠了。 他忍着痛把话说完:“我看到城池上有黑云腾起,然后被人抓住了眼珠。” 话音未落,下方百兽一跃暴起,竟是能够跳高数丈,当先一只猛虎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在了结界上,立刻有火光从它獠牙上窜起,然后包裹住整个虎脑,将它烧成了黑炭头。 然而,走兽凶戾更胜飞禽,一个个又体壮力大,浑不怕死,疯狂地向浮在半空的赤红结界发起猛攻。暮残声虽然不惧,却不能任由它们干扰众人感官,当即驱使结界上。 就在这一刻,一道黑芒从林中爆射而出,像是算准了结界上升角度一般,在暮残声集中精神控制妖力的同时射了过来,面对百兽蛮攻也不动如山的结界在它面前竟如一张废纸,顷刻间支离破碎! 这一下精准极狠,结界消散刹那,五人都跌落下来,满地禽兽残尸给他们做了垫子,破碎的血肉羽毛污了他们身上法衣,连符箓清光都变得黯淡起来。 结界被毁,暮残声脑中嗡鸣,他甩了甩头忍住眩晕恶心,顺着白夭拉扯的力道站起来,身量刚到他腰高的小姑娘张开胳膊挡在他面前,龇牙咧嘴,目露凶光,比围拢过来的野兽更具戾气。 那道击碎结界的暗芒飞回主人手里,竟是一盏做工精致的提杆灯笼,姬轻澜仍是一身红衣,踏着满地血滟从林中走出来,苍白的手指间把玩着一只眼珠,看着犹如厉鬼。 “各位道友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要走?”他启唇微笑,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暮残声和白夭身上。 暮残声注意到他的灯笼有青烟袅袅升起,除了林子里无处不在的腥气,剩下那股奇怪的香味就是从这里传出的,那么这些飞禽走兽的异动也就有了答案。 萧傲笙虽然没有见过姬轻澜这般模样,却记得对方那阴邪的灵力,很快就跟先前设下灵域的邪祟对上了号,便冷笑一声:“邪魔外道,也配称‘道友’?” “配不配无所谓,能留下各位就够了。”姬轻澜拈住眼珠的手指用力,北斗闷哼一声,咬牙不言。 凤袭寒往他身上拍了道甲木灵力,这才直面姬轻澜:“阁下是谁,为何设伏挡我等去路?” 姬轻澜曼声道:“奉命行事,请各位行个方便。” “奉谁的命?” “似天而非,伊那拔罗。(注)” 凤袭寒脸色微变,萧傲笙眼中杀气一凝,暮残声站得离他最近,能够感觉到他全身真元在听到这八个字后猛然一滞,然后暴涨起来。 这两人一个家学丰厚,一个经历了千年岁月,暮残声自知不及,便低声问道:“他说的什么?” 萧傲笙默然片刻,语气艰涩:“是……非天尊。” 注: “似天而非”全句是“似天而非天”,意思是“果报”,在佛经术语里代指阿修罗,极似神而非神,性本恶,位数六道轮回的三恶道之一;“伊那拔罗”是“伊兰”的全名,代表极恶与不可超度。这八个字在文中代指魔族三尊之首“非天尊”,全文最接近至高真神却是至秽魔尊的存在。 第八十一章 风雨 你们期待已久的道衍神君,沈问心~嘿嘿嘿 明日小高能 北极之巅重玄宫,乾坤日月如梦中。 这本是整个北极境最高寒的地方,连绵十五城如白龙盘踞于天山间,众星拱月般托起最中央的浮空山峰,而在山巅上坐落着代表灵族至高地位的重玄宫,它离传说中的天门只有一步之遥,探手可摘星辰,千百年都如凌空天眼般高高在上, 俯瞰着五境山河。 重玄宫没有风花雪月与风雨雷电,它就像天地画卷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只要没有日月沦亡,这座仙宫就亘古不变。 然而在这天夜里,北极之巅下了一场大雨。 雨声淅淅沥沥,净思从冥想中惊醒,冷风撞开静室窗扉,卷入几滴冰冷的雨花,吹灭了挂在壁上的一盏灯火,那青烟袅袅升起,在半空凝成一个小孩的半身,玉白可爱的面孔皱成了包子,看起来万分委屈。 “宫主,”他冲净思唤道,“这雨水从何而来?阴气好生厉害啊。” 他是这盏灯化出的器灵,本体乃昔日萧夙用龙涎晶铁亲手打造,虽说只是灵涯真人随手炼制的小玩意儿,却受净思多年灵气沐浴,更别提盏中灯油乃是四阳花籽炼成,寻常修士一巴掌都不能把火拍灭,现在却被几滴飘雨弄熄了。 净思拔了发上玉钗,挑了挑只剩下一点火星的灯芯,一股阴冷的黑雾从灯盏中被逼了出来,尚未逃离就被记仇的灯灵拍散。 “魔气。”净思眸光微冷,她出了房门,院子里被风雨打得瑟瑟发抖的草木一见到主人,立刻争先恐后地向她挥舞枝叶,这些原本生长茂盛的异植现在都萎缩了下来,草叶边缘翻卷发黑,根系也不再牢固,不时有浮土被雨水冲刷掉,使得院子里一片狼藉。 净思拂袖,漫天狂风雨云如得号令,悉数朝这边聚拢过来,然后如龙鲸吸水般汇成一股水珠向下席卷,尽数入了她那只袖子里,片刻后,鼓涨的衣袖平息下去,原本素色的莲花纹却隐隐发黑。 这场古怪的风雨来势汹汹,惊动了整个重玄宫,修士们或飞天施术,或下山查探,发现风雨笼罩的范围仅限于重玄宫,下方天山十五城还被笼罩在星月夜里,丝毫不见异常。 见漫天风雨转瞬消散,机灵的都晓得是宫主出手,纷纷各归其位等候传令,只有六阁之主与各大长老不约而同地赶往坤德殿,当先者乃是资历最老的藏经阁主元徽,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眼睛还尖,进门就看到净思袖摆上挥之不去的黑色,当下脸色一沉:“宫主!” 净思抬眼一扫,六阁之中除了前去昙谷的幽瞑与凤云歌,以及常年主位空悬的剑阁,剩下三位阁主本该齐聚,可落座的只有藏经阁主元徽和明正阁主厉殊,司天阁主司星移不知去向,掌管重玄宫各大殿堂的九位执事长老倒是悉数在此。她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却没多问,而是看向一旁:“护山大阵可有被触动?” “并未。” 重玄宫护山大阵历来由千机阁管辖,在幽瞑与北斗都暂且离开的当下,掌管千机殿的荀长老亲自接手这项任务,在发觉风雨入侵后,他立刻带人去巡视了阵法,没有发觉半点破漏,仿佛这场雨是再寻常不过的自然现象,可重玄宫伫立千年,从未有雨水能透过阵法渗入其中。 “雨水里有一股至阴秽气,草木沾之即腐,一些弟子不慎被雨沾身后,皮肉已现溃烂,连护体真气都不起作用。” “我门下弟子以法器结阵欲收风雨,可这些雨水反污染了法器,实在是……” “雨中阴气怕是魔气,可破魔之战已过去千载,此间又有三宝法师与神君坐镇,何等魔物胆敢在这里放肆?” “来之前,我已施展神通将山峰搜查过,并没有发现魔物踪迹……” 众人议论纷纷,皆是满腹疑云,净思却忽然问道:“昙谷那边,可有传回什么消息?” 司天阁向来主管情报, 眼下阁主司星移不在,来的是星罗殿执事玉长老,他一愣之下就低头道:“回禀宫主,自幽瞑阁主与凤阁主带人前往昙谷,至今尚未有回信传来。” 闻言,厉殊脸色微沉,明正阁在重玄宫里地位特殊,乃是负责维护宫规秩序、监察六阁九殿行事,若有犯禁者当依法惩处,因此对这些规矩看得颇重,眼下便觉不对劲:“自他们离宫已近五日,就算幽瞑阁主疏于回信,凤阁主为人严谨不该忘记章程,你们可有主动联系他们?” 玉长老道:“已连发七道传讯灵符,皆无回应。” “为何不早些禀告?”厉殊眉头紧皱,“昙谷事关重大,我等皆是知情之辈,否则此行不会允两位阁主率人亲去,司天阁主管情报往来,理应对此上心留意,发觉联系有差便该上报,为什么现在才说?” 顿了顿,他冷眸一扫殿中,脸色更黑:“司星移何在?” 这话颇有些不客气,架不住厉殊对现任司天阁主不满已久,甚至胜过了那行事乖张的幽瞑,盖因厉殊性情冷肃,待人对己皆是严苛,司星移乃天法师常念的弟子,是如今最年轻的六阁之主,论辈分地位与他们相等,论资历年岁却远远不如,便让厉殊对他有更多要求,看不得对方有半点差错。 玉长老把头低得更深了些,道:“两日前就该上禀昙谷失联之事,却被阁主亲自压下,说是先暂缓时日,静观其变,必要时他会亲自面见宫主。” “那他现在哪里?” “临行之前,我去寻阁主欲同来,却见静室无人,阁主留书说他接到天法师去了天净沙,我就孤身前来议事了。” 一听是天法师传召,厉殊的脸色总算缓了些,转头只见净思低垂着眉眼,烛光映在她眸子里不觉灼目,还有些冷。 这场风雨实在蹊跷,偏偏无甚线索,议事便结束得很快,净思下令加强戒备和查探之后便让他们各归其位,自己对着袖子上的黑纹看了半晌,转身去了天净沙。 重玄宫与天净沙同在北极之巅,区别在于前者坐拥整座山峰,后者只取最上方的一块净土,隐在虚无缥缈间,不见香火与人烟。 千年来,道衍神君都在天净沙最深处的问道台闭关,从未踏出这方寸天地半步,净思自然也不会因为一场风雨去打扰神明,她进入天净沙后直奔日月池,那是天法师常念所在之地。 日月池乃是由一圆一缺两潭池水组成,左生阳炎右起阴云,一条白虹横贯成桥,常念就在桥上打坐,千年来纹丝不动,可净思这一次进来,却看到他走下虹桥,亲自取了一瓢阳日池水,为一个年轻人清洗眼睛。 那池水里有不灭的火焰,随着水流燎动燃烧,跪在池畔的年轻人一身玄衣,袍袖上绣着银线星罗,本是面如圭璧的好模样,偏偏紧闭的左眼下不断淌出黑水,看着就可怖恶心。 粘稠的黑水被阳炎燎过后很快变得干净清澈,可这些水没有汇入池子里,而是随风化入云雾里,向下方山峰沉去。净思看了这场景,算是明白今夜的阴雨从何而来,可她脸色并不好看,拂袖将这片雨云都收了起来,本就被染黑的袖纹更加暗沉了。 她寒声道:“常念,别再让雨水落进重玄宫,一回便已惊动,再来就易生事端。” 天法师常念是一位清瘦的老者,他满头白发都用木簪束成髻,一袭素色道袍罩在身上不觉仙风道骨,反而显得他形销骨立,乍看就像个行将就木的病老头。听见净思的警告,常念只是端详了一下年轻人的眼睛,确认不再有黑水流出来,这才笑道:“星移,起来罢。” 司星移起身行礼:“多谢师父,拜见宫主。” 他实在生得一副芝兰玉树的好模样,笑起来更让人如沐春风,只可惜那只左眼仍紧闭,被披散的额发挡了大半,平添几分病弱气。净思看他脸色苍白,又想起刚才的事情,语气微冷:“怎么回事?” “弟子今晚做了个梦。”司星移抚摸着自己的左眼,“在梦里,我看到天崩地裂,日月沦亡,诸天神明座下满是枯骨,深渊邪魔化成众生,万千星辰变作流火坠落在地,仙人们沦为凡夫俗子苦苦挣扎,最后……” “什么?” 他轻声道:“我看到在这片末日天地间,长出了一棵树,上头开满人面的花。” 长满人面的树?净思看向常念,两人四目相对,又很快收了回去。 没有谁会质疑司星移的所见所言,不仅因为他是号称能窥测天机的司天阁主,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就有如此特性,何况他所说的内容虽太过荒诞可怖,却足以触动常念与净思心里不可言明的秘密。 世间奇葩不下万千,长有人面的也非少数,可是能够立于日月沦亡的天地间,非惊世异植不可能,以净思看来,三界间符合这条件的也只有三株——传说中位于元初天界的承天神木,归墟地界里的魔罗优昙花和伊兰邪树。 “不可能是承天神木。”常念道,“神木虽已隔世千年,可它乃是至净至清之树,在如今的玄罗人界尚且无法生存,更何况是在那般情景之下?如星移所言,他所预见的乃大乱之世,正序崩,乱象起,如众生应劫,自是污秽丛生,非邪物不可证此道。” “魔罗优昙花在昙谷,那里最近出事了。”净思瞥了司星移一眼,“我不相信巧合。” “的确不是巧合。”司星移摸了摸左眼,“我能感觉到,那里的吞邪渊动了。” “可你压下了相关情报,如果不是今晚这场风雨,本座还不知你的隐瞒。” 净思很少自恃身份,可当她一旦把这份威仪摆出来,就说明她已然十分不悦,而她若想处置谁,就算是常念也不能求情。 常念的确没有求情,他只是接过话道:“是我让他压下情报。” 净思侧过头,目光冷沉。 “经历了眠春山和寒魄城两遭,魔族想要卷土重来的野心已经摆在明面上,而我们不可能永远镇压住魔罗优昙花和吞邪渊。”常念拨动着黑木手串,如同拨动一转又一转的轮回,“千年前,非天尊虽然败阵,可他是输给了优昙尊,不是输给我们。如今优昙尊已陨落,玄罗世间能够克制他伊兰恶相的存在,就只剩下魔罗优昙花,而这个东西对他来说,比吞邪渊更重要。” “那你更不应该阻止我。” “除非放弃伊兰,否则非天尊不可能得到魔罗优昙花,因为这两者相克而非同源。对于非天尊来说,魔罗优昙花是个极大的诱惑,也是更大的威胁,他想要毁灭更胜过利用,而他在没有把握之前绝不会动手。”常念望着水中倒影,“一千年来,我们用了很多办法想要毁掉魔罗优昙花,甚至不惜打破原则用昙谷众生之魂去消磨它的魔力,此法虽然可行,但需要的时间太久了,现在的我们已经等不起……既然如此,何不借非天尊这一手,除了这个经年大患?” “然后呢?等他除了心腹大患,吞邪渊怎么办?昙谷怎么办?陷在里面的人怎么办?” “只要星移留在这里,吞邪渊就不会真正爆发,这件事你早已明白,只是还想为昙谷争取一线生机。”常念看向净思冷漠的脸,轻叹了口气,“净思,你生为地法师,虽性情高冷,可对大地众生常怀悲悯之心,然而我们当年都已经做了决定,昙谷注定要有这个结局,万象皆有生老病死,现在也不过是时限到了,你需得看开些。至于里面的人,生死祸福亦有缘法,该应劫的逃不脱,不该罹难的吉人自有天相。” “注定?”净思平淡地反问,“天意注定,还是你注定?” 常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无波无澜,却像是有万顷云天在此刻压下,净思本能地绷紧了全身,她感觉有无数只眼睛从四面八方看过来,无处不在,避无可避。 他淡淡道:“我为天法师,我的话就是天意。” 三宝师虽共生同修,各掌天、地、人妙法,归根结底还是有境界差异,其中静观的气运与人族息息相关,乃三宝师之中最具变数浮动者;净思是大地之魂,脊背上承有山河众生,乃是三宝师里首屈一指的强者;而常念是天道之气,生而与天呼应,意识与天道相连,三我合一,有“代天巡世”的天命在,故而能长伴神明之侧,俯瞰芸芸众生。 他如同凡夫俗子,无术法咒令之强,可他亦是天道遗世的眼睛,哪怕是拥有大地为后盾的净思,如今身处这穹空之上,她也不能逼视这目光。 常念掬起一捧阳日池水泼在净思垂落的衣袖上,洗去那些脏污的黑色,衣袖又变回一尘不染的素白,他走上虹桥,轻声道:“回去吧。” 净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拂袖出了天净沙,司星移也躬身告退,跟在净思身后离开。 日月池水缓缓流动起来,常念低下头,看到池水无声高涨,越过虹桥交汇到一处,水面便平静如镜,阳炎与阴云都随白虹一起沉在了水底,连一点波纹也不见了。 他盘膝端坐,水镜上映出的不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身着华服的男子坐在一树繁花下,身上落了好几片淡绯色的花瓣,而祂唇角带笑,细细端详着手里一片落花。常念透过水镜看得清楚,那片花瓣并非花树所有,细长翻卷,洁白如玉,分明是外界之物。 他目光微敛:“是何人惊扰尊上修行?” “不妨事。”男子笑意清浅,将那瓣花合在掌心,目光穿透水镜看过来,“常念,我要出去一趟,你安排一下。” 第八十二章 斗魔 爬了一天终于上来了…… 似天非天,伊那拔罗。 千年前归墟魔族为祸人间,三尊六将的凶名震慑五境八方,若是没有道衍神君降世,开启破魔之战,如今人间姓甚名谁未可知。在这之中,非天尊是最微妙的存在,他站在归墟地界的顶端,翻覆万千魔族的兴亡,就连释放吞邪渊、入侵玄罗人界的计划也因他而始,按理说他是群魔中最难对付的那一个,可偏偏在破魔之战爆发的前期,他就无端战败,不得不回到归墟地界,直至战役落幕也没有再出现。 暮残声游历四方时听过许多传说,修行者虽然对魔族讳莫如深,可是千年时光已过,真正记得魔祸惨状的存在已寥寥无几,后辈们将破魔之战当做一个精彩的故事更甚于历史,对其中的大能天魔也少了刻骨敬畏,偶尔有胆大的散修凑在一起闲聊旧话,说起这一段旧事时就忍不住对一些未解之谜各抒己见。 关于非天尊的落败,大部分人都认为是道衍神君亲自出手,欲擒贼必先擒王,而他的沉眠也的确影响了破魔之战天平倾斜,然而暮残声对这种说法并不看好——根据记载,非天尊自创恶生道,能够污清化浊,截取天地灵气,又有伊兰恶相睁开一千零八十只主眼帮他观测人界,那么比起置身玄罗,他坐镇归墟才是最好的选择,人间有罗迦尊率领六魔将大杀四方,又有优昙尊布下弥天幻境摄魂夺魄,无数重浊势必下沉到归墟,有非天尊出手将其转换成源源不断的魔气,使得魔族加速滋生成长,不仅能为整个战局提供最有效的实力保障,还可以保证后路不断,免教魔族面临战役后期进退两难的困境。按理来讲,除非优昙尊与罗迦尊先在人间折戟,否则非天尊不该离开归墟地界。 何况,神君魔尊如天地两极,道衍神君拦截优昙尊一役都能在昙谷留下“神降之地”的传说,而玄罗五境中从没有听说哪里是非天尊陨落的战场,灵族传出他败阵的消息也许不假,可那地方应该不在人间。然而这样一来,情况又更加说不过去,因为神明乃至清之身,避凡尘远污秽,就如魔不能爬上天门一般,道衍神君若是亲至归墟地界,也将受尽压制,绝不可能在那里打败身为归墟王者的非天尊。 暮残声当时想到这里就没有继续,妖兽的本能让他学会趋吉避凶,况且时过境迁,强如罗迦尊也变成了天铸秘境里的一具骸骨,归墟魔族怕是都在五境阵图之下化成了土……直到现在,他听到萧傲笙说出“非天尊”这三个字,心下忍不住颤了颤。 “吞邪渊爆发指日可待,此间生灵死物注定融于黑水,而大帝素来欣赏优秀的后生晚辈,不忍见各位身死道消,便遣我来劝上一劝。”姬轻澜笑靥如花,“大帝不拘正邪之分,愿与诸君论道。” “论道”这两字一出,萧傲笙嗤之以鼻,哪怕他对非天尊了解不多,也晓得伊兰恶相的厉害,倘若自己一行当真听了那些魔道论法,怕是就要仙途折断,堕落成魔。 “你身上的香火味道,与一元观神殿里的一模一样。”北斗用仅剩的右眼冷冷盯着姬轻澜,“是你带走了姬幽,也是你杀了她吧?” 姬轻澜手持灯笼,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参半:“她早就该死了。” 凤袭寒目光转冷:“你杀了姬幽,又在这里设伏……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来?” “你们若是不来,岂不枉费我把这小丫头送过去的工夫?”姬轻澜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扒着暮残声的白夭身上,“妖狐,你果然如我所愿地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中带着欣喜,好像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近故人,北斗和凤袭寒都是眉头微皱,下意识去看暮残声,萧傲笙更是低声问道:“你认识他?” “……他叫姬轻澜,在寒魄城时曾跟欲艳姬一起行动,后来又在一元观里用灵域与我困战,乃一修行香火道法的鬼修,应是与姬幽有勾连。”暮残声与姬轻澜隔空对视,这一次他再也看不清对方的眼神,握住白夭的手掌无意识收紧。 姬轻澜这句话实在说得暧昧不清,隐有暗示暮残声与他勾结,故意诱使其他人来此自投罗网的意思,萧傲笙虽然与他生死之交,可北斗与凤袭寒并非如此,原本站得靠近的两人此时已经微微侧身。 姬轻澜对暮残声的话不置可否,他只是微抬起手,侧首问道:“时间不早,各位考虑得如何了?” 萧傲笙冷笑:“要战便战,何必多话!” “是吗?”姬轻澜叹了口气,“这可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话音未落,湛蓝的剑光已破空而出,直接将他劈成了两半,红衣身影瞬间化为青烟,这烟雾瞬息弥散,眨眼后将这片林地悉数笼罩。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睁开时已身处无天无地的灵域空间,灰蒙蒙的雾气萦绕四周,纠缠着他们不肯散去。 暮残声眸光微动,上次姬轻澜将他拉入灵域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眼下除了白夭,剩下四人皆非庸手,姬轻澜仍然将他们一举拉进来,若不是想自取灭亡,就是有十足的胜算。 “灵域之中,除了我等自身存在,其他都可能化为虚无,大家小心。”他低声提醒了一句,同时把白夭往后一推,希望这丫头不要在这个时候发癫,没留意白夭躲在自己身后时,乌黑的眼睛里亮着微光。 姬轻澜这次没有现身,整个灵域空间平静无比,连烟雾都是静止不动的,这种近乎死寂的状态反而更让人不安,尤其他们现在没时间空耗。一念及此,凤袭寒挥动素心如意,细碎的青芒如雨洒落,飞快地在他们脚下抽枝发芽,转瞬已长成数棵大树,拼命地往上延伸,似乎要把这个空间生生顶撞开。就在这时,粗糙的树干忽地虚化成烟柱,然后轰隆倾塌,浓重如山岳的青烟铺天盖地地压下,本是虚幻之气,却带来如有实质的威势,凤袭寒毫不怀疑若是这些烟压在了身上,他们会碎筋断骨。 “退!”手臂一紧,暮残声直接拽着凤袭寒冲出数丈开外,白夭抱着他的腰死不撒手,三人狼狈地在地上滚作一团,回头看到萧傲笙也带了北斗逃出青烟笼罩的范围, 下一刻,那些烟雾甫一压下就溃散开来,化成千百道青锋向四面八方爆射开来,暮残声跟萧傲笙几乎同时亮出兵器,长戟抡转,剑锋横扫,“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青锋撞在兵刃上就散开成烟,包围着他们的雾气也越来越浓。 突然间,一股大力从身后传来,暮残声想也不想反手一戟,几乎擦着白夭的脸掠了过去,他见状一惊,顺着白夭的力道往后倒去,险险避开一只从烟雾里伸出来的手。然而,白夭扑倒他虽十分及时,凤袭寒却来不及躲避,这个地方压制真元运转,他又是疏于武道的医修,哪怕察觉不妙也根本躲不开偷袭。 数道青烟如丝网般缠住了他的身体,压得凤袭寒双膝跪下,脸色登时白了。 “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走吗?” 风起雾开,一袭红衣的姬轻澜出现在凤袭寒背后,北斗当机立断放出灵力,牵魂丝如蛛网般悄然迅速地蔓延过去,紧接着他心头“咯噔”了一下,牵魂丝什么也没抓住,这只是个烟雾化形,本体还隐在这茫茫青烟之中。 烟雾似有生命般不断向内收缩,在没有真元护体的当下轻而易举地割裂皮肤,几乎要陷进肉里面去,原本素色的衣衫浸染出一道道血痕,暮残声毫不怀疑以姬轻澜的个性,他会把这个人碎尸万段。 “恶鬼!”玄微剑遥指过来,萧傲笙目光带杀,“放人!” 姬轻澜掩口一笑:“这位道友一身青木气,生得又好看,我可有些舍不得放呢。” 仿佛是应着他的话,凤袭寒脸色更白一分,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他咬牙道:“灵域受施术者元神操控,仅凭他一人之力,绝不可能……” 话没说完,一缕青烟就如刀刃般横在他颈项上,姬轻澜幽幽叹息:“道友,话可不要说太多,会早死的哦。” 暮残声心念急转,目光如电扫过四周,此时烟雾流动如水,靡靡幻影在雾气里神出鬼没,一时间根本找不到姬轻澜的本体藏在何处。 他与姬轻澜也算是几度交手,对方修为在自己之上毋庸置疑, 可是眼下己方四人同在灵域内,不说自己被天劫淬炼的元神,单说人剑合一的萧傲笙和身怀东方青木眷属的凤袭寒,其元神之强都远超旁人,更不用提常年浸淫灵傀一道的北斗。按理来说,就算姬轻澜把他们四个扯入灵域,这个空间也无法全然压制他们,早就该因为超出姬轻澜元神负荷破裂开来,除非……现在还有另一股强大的元神之力正帮助姬轻澜支撑灵域,因此他才有恃无恐。 那么就算他们联手胜过姬轻澜,下场又如何呢? 一念及此,暮残声摩挲着戟杆的手终于松开,他收起饮雪,寒声道:“好,我跟你走。” 此言一出,萧傲笙跟北斗齐齐变色:“你……” “要么看着凤少主去死,要么就跟他走,我们没别的选择。”暮残声挣开北斗拉扯自己的手,又推了推白夭无果,只好带着这么个显眼沉重的腰饰一步步走上前去,直视姬轻澜的眼睛,“不过,我只能答应自己跟你走。” 姬轻澜故作为难:“可大帝给我的命令,是要带你们一起回去。” “那你就只能带死人回去。”暮残声冷笑,“我们联手也许救不了凤少主,但能强行破开灵域,誓死会杀了你。” 姬轻澜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终于退步:“你和这位凤少主,跟我走。” “一言为定。” 暮残声已经走到凤袭寒身边,姬轻澜向他摊开手,掌心里赫然有一道燃烧的火焰,他轻声道:“此乃‘誓焰’,你应下此约后若有违背,当受心火之罚。” “残声,回来!”萧傲笙眉头紧皱,如果不是顾忌暮残声现在正好挡在前面,他这一剑几乎就要出手,正被北斗死死拉住。 暮残声看了一眼凤袭寒身上血痕,道:“我应约,你放手。” “好。” 两只手交握的刹那,缠绕在凤袭寒身上的青烟顿时消散,可是姬轻澜脸上笑容一僵,只见寒光从交握的掌心间乍现,饮雪突然亮出,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直接洞穿了这具化身。 化身乃烟雾凝成,饮雪落空本该坠地,只见空间仿佛发生了错乱,长戟在众人面前突兀地消失,紧接着有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从众人身后不远处传来! “咣当”一声,染血的长戟从半空落地,那原本空荡无人的地方飞快闪过一个小小的影子,北斗反应最快,藏在袖中的指诀立刻亮出,十指变幻如残影,但闻空中传来一道爆裂声响,那道影子再度出现,有些狼狈地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北斗闷哼一声捂着左脸跪了下来,殷红鲜血瞬间流淌了半张脸。 惊变太快,萧傲笙捉眼出手,身随剑动电射而去,顷刻欺近了那道影子,只见这竟然是个形容可怖的鬼婴,身子苍白孱弱,右手鲜血淋漓。 姬轻澜将本相藏在灵域里,哪怕暮残声看瞎了眼睛也不能找到他,但是在进入灵域之前,他拿住了北斗一只眼珠。 身为灵傀术士,哪怕肢体落于他人之手,只要没有被当场损毁,北斗也能将其召回体内,可他跟着幽瞑的这几百年养成了心细如发的习惯,眼看姬轻澜是鬼修大能,便存了个心眼,没有把这只眼珠先拿回来。因此,在暮残声开口诈降时,北斗借着拉扯他的机会将一根牵魂丝藏在了他手心里,暮残声也果然在与姬轻澜交握刹那发难。 化身虽非本体,仍与原身有一丝联系,何况当时他们要以“誓焰”下约,姬轻澜必须分出元神操控化身,因此在饮雪穿透化身后,这根牵魂丝就带着它循着这一线联系紧追过去,直接刺伤了鬼婴的右手,等到他显形,北斗就启动“毁”字诀,直接让那只留在对方身上的眼珠自爆! 萧傲笙知道灵域是鬼修的元神之域,主人入内就会在此显露出死时本相,可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无法把这个鬼婴和适才那妖冶狡黠的红衣男子联系在一起。好在剑修动杀时向来心冷如铁,萧傲笙愣怔不到片刻便已回神,玄微剑向着鬼婴当头落下! “呵——” 剑锋停在鬼婴头顶不到半寸的距离,萧傲笙脑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难辨男女,直叩元神,震得他魂魄撼动。就这么片刻迟滞,鬼婴张开小嘴,咬住了玄微剑刃,一股青烟从剑齿咬合处扩散开来,顷刻包裹了整道剑身! “撤剑!”凤袭寒一咬牙,祭起素心如意向这边击来,可惜仍然慢了一步,青烟顺着剑身爬上萧傲笙的手臂,从剑尖到手肘竟然都覆上冷硬石封,再动弹不得! “铮——” 一声锐响,鬼婴小小的手掌拍在了饮雪戟上,萧傲笙借此机会振臂凝力破开石化,反手一剑向他劈了过去,这一剑落在鬼婴头上,直接将他劈成了两半! 变成两半的鬼婴没有流血,缭绕青烟飞快地将残躯合拢,只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虽然没有血,看着却更加可怖。他拍开了玄微剑,腾身落在不远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了暮残声身上。 投降是假,誓焰是真,暮残声单膝跪地,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不正常的红色,连眼中都布满了血丝,他觉得自己现在吸一口气,都像吞一块火炭。 “誓焰的滋味不好受,何必呢?”姬轻澜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有些没来由的悲伤,“我从未想过,你也会骗我啊。” “既然为敌,兵不厌诈……我以为你明白这个道理。”暮残声勉强勾起嘴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住了倒飞而回的饮雪。 姬轻澜垂下眼,他现在这副鬼婴本相看着实在可怖又可怜,然而在场没有人会为此留手。萧傲笙与凤袭寒对视一眼,玄微剑和素心如意几乎同时祭起,青蓝两色光芒交缠如龙蛇,几乎把整个灵域空间都渲染成这般颜色,悍然冲向姬轻澜! 小小的鬼婴在这股足以移山填海的力量前危如风中残烛,似乎在下一刻就要被吞没,暮残声刚才在传音里说得毫不留情,却又在这生死关头屏住呼吸,连烈焰焚身的痛苦都似乎忘掉,不自觉地往前踏了一步。 数丈开外,这一步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一直望着他的姬轻澜看到了,始终抱着他腰杆的白夭也看到了。 鬼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他仍然没有动作,却有一树繁花从他身下飞快生长,几乎在瞬息间长成岑天大树,重重叠叠的花叶向前延伸,结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叶墙与沛然灵力两相对撞,刹那间巨响轰隆,整个灵域空间都摇晃起来。 来了!暮残声立刻回神,他的猜测果然没错,暗中帮姬轻澜稳固灵域的那个人终于出手。 冲击余力排山倒海般扩散开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三步,唯有暮残声蓄力已久,忍住胸腔里翻滚的气血,手持饮雪化成一道雷光冲向叶墙! 经过一轮真元撞击,叶墙中心已经疏漏,暮残声就趁着这个机会一戟落下,绚烂夺目的雷火顺着叶片缝隙攀爬蔓延,但闻一声陶瓷破碎般的脆响,整面叶墙都碎裂开来! 灰飞烟灭之后,暮残声终于看到了墙后之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身形巨大的女人,肢体修长优美却不覆寸缕,只有瀑布般垂落脚踝的黑发堪堪遮住一些肌肤,她低头垂目,脂玉雕成般的身躯上满是狭长伤痕,正用伤痕累累的手臂托住鬼婴,如同捧起心头至宝。 所有人都惊住了,暮残声在这一刻觉得心口破魔印无比滚烫,胜过他先前感受过的所有,甚至压过现在誓焰焚身的燥热。 “咿——”那声轻笑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所有人都听见了,伴随着笑声落音,这个女人抬起头来,睁开了眼睛。 全身一千零八十道“伤痕”顷刻变成一千零八十只黑底红眸的魔眼,血色眸光映红了整个空间! “这是……伊兰!” 最先认出她的是萧傲笙,他立刻闭上眼睛,同时把身边的北斗向后推去,可暮残声离得太近,猝不及防地与这些眼睛对上,那片血光就从眼眸映入了他心里。 “似天非天,伊那拔罗……似善非善,自证恶果……似正非正,道吾不存……似真非真,性本至尊……” 誓焰与破魔印的火热纠缠并起,几乎焚化理智,暮残声的双目陡然失神,眼底只剩下伊兰的身影,浑然不顾原本扒着他腰杆的白夭已经骑到他背上,正拼命薅他头发。 “走!”终于赶到的凤袭寒紧闭双目,听声辩位抓住暮残声的手臂就欲飞走,突然间腹部一凉,赫然是饮雪贯穿了身体。 饮雪何其锋锐,上面更有雷火流窜,若不是素心如意护主,这一下几乎能把凤袭寒内府震碎。他吐出一口血,再也抓不住暮残声,眼睁睁地看着白发妖狐拖曳着染血长戟,走向正抵抗伊兰魔力的萧傲笙和北斗。 “啊!啊!啊——” 白夭不会说话,只能扯着嗓子喊叫,这动静没唤醒暮残声,却惊动了萧傲笙,他下意识地挥剑,险险架住当头压下的饮雪戟,只觉得一股野兽般凶戾的气息悍然落下,雷火与剑气相撞,萧傲笙睁开眼,恰好看到暮残声在对他笑,一个妖兽茹毛饮血时的狞笑。 暮残声修行五百年,以道法压制妖兽凶性,平日里性情爽快开朗,现在撕掉了名为理智的外衣,就暴露出最残酷的本性。 “师弟!” 萧傲笙看到是他,一剑杀招不得不撤回,可因此露了空门,被饮雪戟重重一击打在胸膛上,饶是被北斗及时记住,也是口吐鲜血,不知道断了几根肋骨。 姬轻澜发出一阵笑声,仗着鬼婴身量小在伊兰掌心打了个滚,对暮残声呼唤道:“过来!” 暮残声如提线木偶般往回走,凤袭寒匍匐在地想要拉住他,终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伊兰垂下另一只手,将他高高捧了起来。 “暮道友!” 暮残声充耳不闻,巨大的血色阴影在伊兰脚下出现,她高大的身躯开始往下陷落,那阴影仿佛成了血沼,通往无底深渊。 血色阴影出现的刹那,整个灵域终于破碎,萧傲笙他们狼狈地落在地上,周围万籁俱寂,天空没有一丝光线,他们看不到周围的树林和远方山城,原本狼藉遍地的兽尸堆也没了,除了一片黑暗,就只有这团血色,似乎草木土石都往这下面沉去。 “这是……”北斗脸色剧变,“吞邪……不,不可能!” 匍匐在地的凤袭寒已半身下沉,萧傲笙御剑飞起,一手一个将他和北斗都拽了起来,此时伊兰大半身躯都已经沉入血沼,她手捧姬轻澜和暮残声,眉心一只恶眼的目光化为实质捕捉向漏网之鱼,凡被这目光照见之物,皆化作石块寸寸龟裂。 萧傲笙带着两个人根本飞不快,何况灵域虽然崩溃,这片区域仍在伊兰的掌控中,他下意识地把北斗和凤袭寒都往身后挡去,同时凝起剑光为盾,想要挣得一合喘息,也许就是生机。 姬轻澜已经恢复红衣男子的模样,见状微微皱了皱眉,灯笼里一股烟气蠢蠢欲动,只是还没等他做下决定,一股污血从后面迸溅开来,喷了他满头半身。 伊兰的笑声戛然而止,白夭不知何时爬到了她头上,屈指成爪抠进了她眉心那只恶眼中! 最后一道目光几乎与萧傲笙三人擦肩而过,笼罩这片林地的黑暗如潮水般散去,伊兰恶相浑身颤抖之后轰然消散。血沼迅速收拢,姬轻澜见状顾不上其他,伸手就去抓暮残声,不料白夭竟然比他更快,直接扑在暮残声身上,三人一同消失在即将闭合的血沼里。 第八十三章 裂隙 这一章终于有了一丢丢谈恋爱的感觉…… 久违的小剧场—— 心魔:我绿我自己嘻嘻 大狐狸:心塞地抱住白绒绒的自己 小姬:默默去点FFF团火把 非天尊:唉一千年不见这家伙叛逆期了啊 道衍:总有刁民想害朕 耳边依稀传来飘渺的呼唤,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有时带笑,有时恸哭,凄美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循声顾盼。 暮残声全身发热,连皮带骨似乎都要被烫化,让他别说动一动手指,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神志被封印在皮囊里,让他恍惚想起了受魔罗优昙花影响的时候,只是这一回五感没有混乱模糊后的恶心感,反而变得格外清晰,能够让他确定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在自己眉心,一点点吸走体内焚烧的热度。 白夭跪在暮残声身上,左手中指抵着他眉心,玄冥木的虚影在她身后浮现,这异植吸收了魔罗优昙花的精髓,现在变得如上等龙血晶石般殷红剔透,在这片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灼灼燃烧,周围无数漂浮不定的鬼影只敢在树影之外搬弄腔调,无一胆敢置身树下。白夭懒得管这些不成器的邪物,她无声唱咒,密密麻麻的玄冥木根须在裸露出来的左臂上浮现如血管,肉眼可见的黑气纠缠着火焰经她手指倒流出来,慢慢融入她体内,背后那棵玄冥木不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上头没有悬挂人面,唯有一只洁白的花苞,此时爬满了黑红脉络,似乎随时可能绽放。 “伊兰……”白夭的目光冷如鹰隼,她知道伊兰恶相的魔毒厉害,若说魔罗优昙花是天下幻法之祖,伊兰便是世间恶念之源,暮残声直面了伊兰恶眼,其魔毒便直入心魂,倘若不能及时抽离化解,这只狐妖就会变成天地不容的魔物。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期待着白狐染上血污的模样,可这不该是因为伊兰。 想到这里,白夭脸色更加不悦,听得耳边鬼哭嘈杂,一个眼神煞了过去,千百阴灵来不及尖叫一声就灰飞烟灭,什么都没留下。 没了碍眼的存在,白夭的身形陡然暴涨,瘦小狼狈的女孩转眼变成身形颀长的男子,这里是吞邪渊的缝隙,横跨天地人三界,不受三方规则管制,因此哪怕是琴遗音也能毫无顾忌地在这里显露真身,这对他来说是不常有的机会,更何况身边还有他感兴趣的人。 琴遗音眨了眨眼睛,俯身贴着暮残声的额头,在双唇间距不到半寸时,他眼中黑白两色旋转起来,暮残声也如同被惊动了一般蓦地睁开眼睛,无神地对上这双古怪的眸子。 暮残声心头一跳,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心脏里窜出来,他下意识张开嘴,一股黑气从口中涌了出来,尽数被琴遗音吸了进去。 “你……”暮残声的话刚开了个头,嘴上就被人结结实实地吻住,这一下转瞬即收,却把他体内残存的誓焰火毒也一并带走,整个人都松快了。 “我在救你,勿要多想。”琴遗音懒洋洋地站起身,“胆敢直视伊兰恶眼,差一点你就成死狐狸了。” 暮残声咳嗽了一声,只手撑地站起来:“你怎么……在这儿?这是哪里?” 他脑中记忆还停留在与伊兰对视的刹那,后面发生的事情俱是模糊,只是隐约察觉到在自己坠入黑暗的刹那,身上还紧贴着一个人,可根据那时的情况,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琴遗音。 “这是吞邪渊的边界,乃三界污秽流径之一,若没有我拉你一把,你就直接跌进归墟地界了。”琴遗音脚下轻动,传出些微水声,暮残声这才发现他们正站在一条河的水面上,滚滚污浊秽气都在水下涌动,上面映不出人影,黑水中隐有各类身影翻滚,看得他不寒而栗,心底生出难以抑制的后怕。 “魔罗优昙花与伊兰相生相克,而你身边那个小丫头乃魔胎化成,曾受优昙之力洗精伐髓,这才能伤了伊兰一只恶眼,否则你们几个谁都逃不了。”琴遗音舒展着手指,“她是跟着你掉下来,不过很快被魔气冲撞开,我只拉住了你,没心思管她落在哪儿了。” 暮残声吃了一惊,可他没有质问琴遗音为何不救白夭,而是赶紧定下心神,试图放开神识去搜寻白夭的下落,结果神识刚一展开就如被毒水腐蚀,疼得他脸色一白。 琴遗音拂袖布下一个结界,道:“这里尽是魔物秽气,而你修的是清正之道,一旦外放神识就易被污染,还是明哲保身吧。” 暮残声头疼欲裂,琴遗音的话唤起他脑子里杂乱的记忆,他想起自己在与伊兰对视后一度堕入魔障,想起他重伤了凤袭寒和萧傲笙,还想起了白夭如同野兽般的拼命拉扯,和最后跟他一起扑入黑暗的画面。 他脸色苍白地看了眼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似乎洗不掉了。 “那凤家的小子一身甲木真气,死不了,你那个师兄皮糙肉厚也没有性命之忧,与其担心他们,不如想想你自己。”琴遗音看透了他的想法,出言提醒,“你们出行未归,重玄宫那两个老不死肯定会带人来寻找,一旦他们会合,必然会设法封锁吞邪渊的漏网裂隙,到时候你可就真出不去了。” 暮残声眉头一皱:“你一直在监视我们?” “话不要说得这样难听,我在关心你。”琴遗音故作委屈,“好歹也是露水姻缘的关系,你怎地对我如此无情?” 暮残声一口真气差点走岔,猛咳了几声:“你、你胡说些什么东西?” “优昙幻境里,你主动亲了我,那可是头一遭呢。” 琴遗音眼角斜撩过来,“若不是因此,鬼才救你这不解风情的东西。” “我那是……”暮残声有心想反驳他,可又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自己做了就是做了,现在何必矫情?因此,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黑着脸转移话题道:“我去找白夭,后会有期。” 擦肩而过的刹那,琴遗音突然拉住了他,侧首问道:“何必呢?那丫头只是魔族引你们入陷阱的饵,如今已没了价值,谁知道眼下是死是活,况且你对她已经仁至义尽,她这次也算还你的恩情,无须再枉费心力了。” 暮残声撇开他的手:“不说什么恩仇因果,除非我亲眼看到她死了,否则我不会把任何同伴扔在这鬼地方。” “那我呢?”琴遗音不依不饶地问,“你就舍得丢下我?” “你不是跟姬轻澜一伙的么?”暮残声冷笑,“心魔,你出现在这里,当真只是为了救我吗?” “那你执意要去找白夭,也只因原则道义吗?”琴遗音环臂而立,“正所谓‘冰雪谢白,桃华夭夭’,取冬去春来容华生之意,这名字当真不错,可我记得之前跟在你身边那个瞎子,也擅奏一曲《容夭》,对吧?” 暮残声十指收紧,冷冷地看着他,结界幽光映在他脸上,如染了血一样。 “你是真的喜欢那瞎子,可惜他命不好,我记得是在寒魄城中灰飞烟灭吧,看来跟在你身边的人,下场……”琴遗音这专踩痛脚的话还没说完,喉咙就被一只手箍住。 暮残声深呼吸了两口,才道:“闻音也好,白夭也罢,都跟你没关系,无须你置喙。” “我对蝼蚁没有兴趣,只是你为此生出了执迷,由不得我不留意……”琴遗音被他拿捏脖颈倒是不慌不怒,轻笑道,“大狐狸,我只怕你分不清。” 暮残声低下头,手掌微微颤动了片刻才松开,哑声道:“我知道……” 闻音死后三天,他站在风雪里妄想着人能死而复生,到了第七天那一场似真非真的醉梦,他又妄想着人能隔世相逢。暮残声抱着这样的愿望,强迫自己淡忘闻音死去的事实,甚至在幻境里看到婴孩的那双眼睛时,有一刹那幻想这也许就是相逢……这种前所未有的执妄在他心里落地生根,可是眼下直面琴遗音的诘问,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那就是闻音已经死了,纵使真有轮回转世,那也不再是今生这个让他心动的瞎子。 他这么一晃神,琴遗音就冷不丁变了番模样,熟悉的蓝衣青年伸手拥抱住暮残声,用他做梦都想听到的声音温柔地道:“大人,只要你想,我随时可以回到你身边。” 暮残声一惊,下意识地把他推开,只见“闻音”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低眉浅笑,长袖轻垂,一双有些黯淡的眸子微敛,依稀还是暖玉阁里抚琴弄弦的琴师,可惜人生千百转,皆不若初见。 “……变回来。” “你认为我不是他,就不配用这张脸?”轻笑一声,“闻音”向他走过来,“天生万物,法相万千,其中皮囊色相最易腐朽也最是虚幻,你若是当真心中有他,何必怕看一张脸皮?假如他年隔世,他当真站在你面前,变作了另一个人的模样,你也不再敢相认相知?倘若这样,你也不过是爱上了一副皮囊,既如此还管什么皮下何人怎般心肠?” 他双手搭在暮残声肩膀上,纵然那眸子黯淡依旧,仍让暮残声有种被人逼视的感觉。 “咱们可以做个交易。”他低下头,耳鬓厮磨,“我就用这皮囊与你双修,一全你心中求不得的执妄,然后我拿走你的魔障,还你一个活生生的闻音……怎么样?” 暮残声一惊抬头,正对上“闻言”微笑的脸,一瞬间心头巨震,仿佛有千树花开在眼前,只想着一笑倾尽春色,再也不管什么夏雨秋风。 他修行了五百年,到如今成就八尾之体,离最高境界只一步之遥,可这一步是咫尺也是天堑,多少天赋异禀的狐族都止步于八尾,除了自身之外没有外力可辅助。对暮残声而言,他半生苦修不思情生意动,纵临天劫也不屈膝待毙,可他为闻音乱过分寸,又在成就八尾之时失去了这个人,原本会因为岁月殊途冲淡的感情变成了劫数,化成了他修行路上的一个魔障。 此时他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心头不知何起一股冲动,着魔一般想道——这魔物神秘莫测,手段通天,正道视生死如常规,魔道却行逆天之事,那么琴遗音若要救回一个已死的人,也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吧? 如果闻音能够回来,他能否化解心魔,一全执妄?他将不受魔障困扰,与喜欢的人长久相伴,在修行路上顺心如意,成就九尾之境,然后…… 平日里被掩藏在心底的执妄与几百年喜怒岁月交杂,暮残声的目光渐渐涣散, “闻音”伏在他肩上轻笑:“大人,你五百年苦修却因为遇阻,闻音心下何安?我愿意回到您的身边,陪您步步红尘,等到您修成正果,我也尝遍世间悲欢喜乐,一生终了情义全,好不好?” 暮残声猛地睁开眼,他缓缓地反抱住“闻音”的背脊,两道人影几乎要合二为一。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旁的万物,自然也看不到幽光结界之外,那一树玄冥木仍在,琴遗音好整以暇地倚靠着树干,伸手捞过树枝,拨弄着那朵染上黑红的花苞,有一片花瓣颤颤巍巍,似乎随时可能绽放。 远远地望过去一眼,琴遗音觉得有些可惜,这妖狐半生不识情与欲,他费了一番心血才在对方心境上打开缝隙,只待继续施展手段去培养,奈何伊兰恶相的恶生道法太厉害,琴遗音能够吸走魔气却不能拔除已经渗进暮残声心中的恶念,除非他自己能够勘破魔障,否则就只能沦为伊兰恶相的傀儡。 琴遗音有些犹豫,如果暮残声不能及时醒过来,自己是该放任玄冥木抢先吃掉他的魂魄,还是彻底放弃他呢?他要是死了的话……真是可惜了。 正当他难得踌躇,耳尖忽然动了动,霍然抬起头来。 由玄冥木根系幻化成的“闻音”正在对暮残声低声笑语,它其实非常自得,这是婆娑天之主都不能获得的猎物,现在就被自己抓在手里,主人让它引出暮残声心底的魔障,它是如此听话地照搬,可满心想着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把猎物吃掉,一口也不留给主人。 它将头放在暮残声肩上,嘴唇裂开到耳根,细密的尖牙如一排排刀刃暴露出来,眼看就要咬在暮残声颈侧,忽然停止了一切动作——有火焰从暮残声的掌心流窜出来,迅速包裹了“闻音”整个身躯。 “你……”它的尖声大叫只喊出一个字便戛然而止,头颅猛地扭转到背后,透过结界看到琴遗音背后的玄冥木主体血光大声,花苞上的黑红尽数褪去,又变成洁白如雪的模样。 主……人…… 喉咙里滞涩无比,在它惊恐的目光中,言笑晏晏的琴遗音摘下了花苞,将其一瓣瓣吃进了嘴里,它还来不及求饶,身体就在火焰里化为灰烬,琴遗音背后的玄冥木也顷刻枯萎,变成了他脚下微不足道的一团泥。 “不听话啊……”琴遗音这样说着,面上却不见可惜,他抬步走向暮残声,温柔地把有些发抖的妖狐抱住,“恶生咒已经拔除,恭喜你勘破魔障。” 暮残声耳中轰鸣如有暮鼓晨钟交响,他怔怔地看着琴遗音,周围什么都没有改变,刚才那鬼使神差的几息时间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可是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把脸,发现自己竟然落了泪。 “刚才……” “你中了伊兰恶眼里的咒,使得心中魔障疯长,我便用点手段让你去直面它。”琴遗音擦掉他的眼泪,“你若是没有醒来,我会放任它杀掉你,虽然很可惜,但我不喜欢失败者。” 可你醒过来了,哪怕我损失了一株玄冥木,错过难得能击溃你的机会,我也觉得高兴呢。 琴遗音微微敛目:“伊兰能使心中的恶念无限放大,心有执迷的人将面对诱惑难以自拔,你该是看见了让自己入妄之人的模样,为什么……你能醒过来呢?” 暮残声面无血色地道:“我不想……侮辱他,也不想侮辱自己。” “侮辱?”琴遗音觉得有意思,“多少人求不得的美梦,你觉得是侮辱?” “再美的梦都是假的。”暮残声低声道,“我修行了五百年,遇到他后才动情,失去他后才知求不得,在心境上留下了执妄几成魔障,如果我有机会把他找回来,一定会倾尽心血去做……可是,我应该是为了他去做这些事,而不是为了填补心境的漏洞,他该是我一生所爱,而不是我修行路上的劫。” 琴遗音叹了口气:“看来你虽然勘破了魔障,还是没有放下执念,这可是有碍修行呢。” “我修因果,不修大道。”暮残声退后一步离开他的怀抱,认真地向他行了一礼,“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多谢你让我有机会明白这一点。” “你对我道谢?”琴遗音的眼神不自觉地柔软起来,他看着暮残声有些粗鲁地擦干泪痕,又恢复那冷静坚定的模样,忽然觉得原本空荡荡的肋骨之下有东西动了动,可当他沉下内息去探查,又什么都没有。 没有了伊兰恶咒的干扰,暮残声觉得自己现在前所未有地清醒,先前萦绕在心头的烦躁和尖锐也一扫而空,他环顾四周,问琴遗音:“这次你不惜陪我下吞邪渊,是有什么打算?” 琴遗音这次终于不再敷衍他,道:“找人。” 暮残声思索片刻,他虽然不晓得琴遗音到底是什么来历,也从几番交锋里察觉到这没脸没皮的魔物实则颇有些傲慢,值得对方下吞邪渊亲自寻找的“人”,恐怕是一方大魔,再想想突然出现的伊兰恶相,那么…… “你跟非天尊有故?” “算是吧。”琴遗音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怎么?担心我跟他是一伙儿的?” “不,你像是没朋友的那种人。”暮残声说罢掐动手诀祭出一团狐火,流窜着雷火的屏障将他包裹起来,也照亮了周遭环境,“既然你是要去找非天尊,我就没兴趣自投罗网,待找到白夭便设法离开,现在就此别过吧。” 琴遗音不再拦他,只是提醒了一句:“这道缝隙虽属吞邪渊,实则是藏在昙谷山中日久年深,已经被优昙之力异化,我也不清楚里面多了些什么玩意儿,你自己当心吧,别死在除我以外的家伙手里,否则我会撕了你的魂魄。” 他说这话时仍然带笑,眼神却变得狠戾阴冷,露出魔物天性的残忍来,暮残声见过了他的装腔作势,看到这模样反而觉得顺眼,摆了摆手便走了。 等到暮残声的气息彻底消失,琴遗音脸上才重新挂起面具般的笑容,转身朝黑水的去向招呼道:“大帝,看够了吗?” 那处仿佛浓墨般的黑暗飞快褪色,走出了美如月华的男子,通透的莹绿双眸里没有琴遗音的身影,只映出了一棵挂满人面的玄冥木。 姬轻澜提着灯笼站在他身后,低眉垂目,仿佛一尊再完美不过的雕像。 “你是很喜欢这只狐狸啊。”非天尊笑道,“我把猎物都送到你嘴边,可你不仅不吃,还把属于他的那棵玄冥木毁了,真可惜。” “猎物当然是亲自培养再亲手宰杀,别人碰过的,我不喜欢。”琴遗音看了眼脚下黑泥,“不过一株不听话的玩意,得了我些许魔力就敢生出异心,死了也不可惜……我能让他一次心生妄念,就有第二次和第三次,只不过还请大帝别再碰我的东西,毕竟我娘都死了这么多年,她的情分一两次好用,多了也不值钱。” “这只狐狸天赋很好,又是西绝境的破魔令执掌者,拥有继承白虎法印的潜力,你比谁都明白他的价值,不过心术一道向来成败一念,你娘当年凭借魔罗优昙花傲视苍生,最终不也死于花下?前车之鉴在目,你也要谨慎才是。”非天尊笑意愈深,“阿音,我可以不动他,但前提是你能掌控他,我族为此番大计筹谋了一千年,不允许任何差错。” “大帝,我想您误会了一件事。”琴遗音嗤笑,“千年前,我愿意假扮优昙尊参加道魔之战,是我应运而生承其遗命,而不是我与你们达成共识,在我被封入雷池之时,我与魔族已经两清,尊称你一声‘大帝’是给你面子,不代表我是你的部署,因此你没资格号令我做任何事情。” “并非号令,而是合作。”非天尊摇头,“阿音,你是得天独厚的他化自在心魔,本该无拘无束地纵横来去,现在却只能以假相行走世间,唯有在这污秽之地才能显露真身,而道衍算个什么东西,他能够高居北极之巅,却让你跟过街老鼠一个下场,你能甘心?” 琴遗音笑容不改,眼神阴鸷。 “千年前,道衍和三宝师用了卑劣手段赢得胜利,人间五境对他们歌功颂德,我族被镇压在五境封魔阵之下,隔断吞邪渊大壑,以至于族人生长艰难,昔日多少大魔如今都沦为了低等魔物,我忝为归墟大帝,必须带他们打破桎梏。”非天尊向他伸出手,“阿音,我们的目标并不冲突,只要你肯帮我,我也将倾归墟之力对你有求必应。” 琴遗音沉默了很久,姬轻澜声色不动,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半晌他终于听到了对方的回答:“好啊。” 一瞬间,姬轻澜如堕冰窟。 第八十四章 深渊 小剧场—— 大狐狸:师父——(妈!!!) 净思:…… 这里是个天然迷宫,外人一旦进来就很难再走出去。 暮残声有些头疼,凡火无法在这里点燃,法宝瑞光又与周围秽气相冲,一旦祭起就会引来大量徘徊不去的恶灵,更有无数未开灵智的低端魔物神出鬼没,简直跟行走的靶子没有两样,因此他要想在此间行动,就只能以自身妖力化出护体真气罩,可是在这极秽之地没有清正灵气作为补充,长时间保持真气外放造成的损耗无法及时得到弥补,他又能坚持得了多久呢? 拳头大小的一团狐火漂浮在前,暮残声将真气罩缩小得堪堪只够包裹住自己的身躯,他已经跟没头苍蝇一样转了许久,周围的黑暗仍似一成不变,给他一种自己在原地打转的错觉。 除此之外,白夭的下落更让暮残声紧皱眉头,正如萧傲笙提醒的那样,当时他选择相信白夭更多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因此在白夭主动来牵他手时,暮残声就将一缕紫雷之力留在了她身上。按理说,这道紫雷之力与他体内雷法真气相连,他要想找到白夭并不困难,可大抵是受吞邪渊的环境压制,他对那缕紫雷之力的感知变得若有若无,仿佛随时可能彻底断开。 诸事不顺,暮残声心里难免烦躁,然而这躁意刚起,他就立刻警醒过来,自发运转《浩虚功》守住灵台清明,聚气于目时果然看到护体罩上出现了丝丝裂痕,赶紧又渡去一道真气,那股怪异的烦躁感很快降了下去。 轻呼了一口气,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姬轻澜与魔族有所勾结在他的意料之中,对方与姬幽共谋了昙谷之事,又从一开始就对他表现出没来由的熟稔,能猜出他想借其找到吸纳了魔罗优昙花的琴遗音,因此故意放出白夭诱使他们进入陷阱也顺理成章,是自己这回大意了。 他们这次冒着风险自投罗网是为了找琴遗音,可当暮残声在这里见到对方,才知道本来做好的诸般盘算一个都用不上了——琴遗音与姬轻澜有私交,出现在此又是为了与非天尊一晤,那么他吞噬了魔罗优昙花之事必然已为非天尊所知。 琴遗音端得一派温良,性子颇有些恶劣,他这样的家伙虽不至于成为非天尊的部署,两者怕也是有些臭味相投,达成某些合作共识不在话下,因此只要那位传说中的魔尊愿意,吞邪渊随时可以爆发,根本不用等到现在。换句话说,姬轻澜这番作为看似合理,实际上不仅多余还易生枝节,可他能够请出伊兰恶相,说明这次行动有非天尊的首肯,那就说明他们有什么必须达成的目标就藏在自己一行人里。 暮残声想到这里,脸色就微沉,现在萧傲笙他们三人怕是都已逃出生天,独自己陷落在这无尽黑暗里,对方所图怕是与他有关,而那个东西八成就是破魔咒印。 他下意识伸手一按,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胸口上的咒印滚烫,那只白虎好像活了过来,正不安分地在自己皮下蠕动。暮残声眉头紧皱,从自己和御飞虹的情况看来,基本可以确定破魔咒印不仅是灵族的至高令信之一,对万法封印都有特殊影响,还暗示了五境法印继承人的资格,那么非天尊的所图就十分值得考量了。 暮残声叹了口气,线索太少了,他推测到这里就无从继续,目前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昙谷下的吞邪渊有问题,魔族的态度不像是要急于动作,而是在等待什么。 “这鬼地方不能久留……”暮残声喃喃自语,突然捕捉到消失的 紫雷之力再次出现,他立刻往前面追了过去。 白夭大抵是在奔跑或者逃窜,紫雷之力好几次就又要离开他的感知范围,暮残声隐隐能听到黑暗里有各种怪异响声,偏都没有活气,搅扰得他感知受阻。心头怒起,暮残声抬手一道雷火劈了出去,只听得一声惨叫伴随着陡然升起的白烟传出,似有什么东西烟消云散,耳边顿时清净了不少,他脚下再度加力,总算抓住了紫雷之力的尾巴,没有再被甩脱。 就这样追了不知多久,周围的黑暗渐渐被微光驱散,前方竟然出现了一个狭窄的洞穴,暮残声好不容易看到了白夭的背影,就看见那小丫头跟猫儿似地往洞穴里一窜,立刻就没了踪影。 阳光从洞穴裂缝外照射进来,落在地上就有滋滋白烟升起,恶灵和魔物都不敢接近这里,周遭一片静谧。暮残声在洞穴前停下,透过缝隙依稀能看到外面是阳光下的山林,好像是昙谷后山的某块地方。 对了,吞邪渊还没有爆发,这里只是它的边界缝隙,并非真正有进无处之地,只要找到它藏在昙谷里的裂缝,就能够重回人间。暮残声回想起这点,心头也有些激动,何况紫雷之力做不了假,白夭已经在他面前逃出生天,那他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一念及此,暮残声抬脚就要跨进洞穴里,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刺得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有些疼。这疼痛很轻微,暮残声却浑身一僵,被喜悦充斥的大脑清醒过来——裂缝虽然通往昙谷,可是昙谷现在被吞邪渊溢散出来的魔气笼罩得不见天日,哪有这样温暖的阳光? 这个念头刚起,洞穴里就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原本狭窄的缝隙就像野兽的嘴一样扩大开来,暮残声连退数步之后再抬头,只见那山洞和阳光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幽暗的无底深渊,边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白石碑,上刻四个血红大字:万物归虚。 这四个字像是盈满了血,不时有缕缕殷红从笔画缝隙里流淌下来,又很快渗入白色碑石里消失不见,看得人毛骨悚然。 暮残声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已经知道了这白石碑和深渊代表的意义——归墟地界的入口。 他背后升起寒意,这深渊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能够幻化出受困此间之人最渴望的东西,吸引他们如飞蛾扑火般聚过来,挑动心里的渴望不断放大,就像是过了界的欲望,若没有及时抽身后退,便会坠落深渊。 刚才那个背影的确是白夭,不管是对紫雷之力的感知,亦或者他们俩在优昙幻境里结下的因果,暮残声能够判定对方的真假,那么白夭现在就应该是被深渊的魔力蛊惑,已经掉进那万劫不复之地。暮残声思来想去,都不觉得自己能有独闯归墟地界,把这小丫头捞出来的本事,以他们俩的交集而言,自己已仁至义尽,现在合该另寻出路。 暮残声心里这样想着,可他死死地盯着深渊,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样。片刻后,他挫败地叹了口气,祭出饮雪戟,雪亮寒光在一片黑暗里锐利如剑,而他就在寒光乍现时脚踏长戟越过白石碑,向着那深渊飞身而下! 这深渊不知有多高,暮残声甫一落入其中,便只觉得阴风扑面,仿佛时间都被冷风吹冻,好在他御物极快,几乎化成了一道从天而坠的雷光,呼啸着荡碎从下方汹涌而来的秽气和邪物,透过漫天纷飞的乱影幽光,暮残声终于看到了那个还在下坠的小身影,当即脚下一沉,踏着饮雪直直落下,硬生生抢在了白夭前面,伸手一勾一带,便把那惊慌失措的小姑娘拖到身旁,任由她尖叫一声如四脚蛇般缠上来,脚下饮雪陡然调转锋头,逆势往深渊之上冲去! “啊啊啊——”白夭见到他激动无比,因为不会说话只能吱哇乱叫,吵得暮残声耳朵都疼,他回身就要往这狗皮膏药的脑袋上狠敲一记,却看到这丫头一手指着下方,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惊恐。 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下方传来,暮残声打出一道狐火,照亮了周遭一隅,只见深渊两侧的石壁上竟然藏着无数黑影,跟风干的肉皮一样紧贴着岩石,此刻都随风窜出,在漫天狂舞时身体跟充了气一般暴涨起来,化成一个个模样各异的怪物朝他们俩争先恐后地扑来! 这些是秽气化成的低端魔物,连进入归墟地界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依附在吞邪渊里吸收下沉的秽气为食,从三界初立直到现在不知积累了多少,哪怕是一头巨兽落进来也要被这无数“蚂蚁”咬死分食殆尽。 “抓紧我!”暮残声低喝一句,雷火在戟尖窜起,随着他身形急转,长戟抡动时带起一道飓风,天雷狐火都裹挟其中,那些低端魔物甫一扑来就被卷入其中生生撕碎,转眼便烟消云散。 刹那间,雷火狂舞如龙蛇之柱,可架不住这些魔物数量太多又奋不顾死,一波接一波前赴后继,很有把这些雷火也一口口吞掉的架势。暮残声不敢耽搁,借着雷火的掩护乘风而上,白夭紧紧抱着他的腰,从背后传来的温度虽然很低,却让暮残声在这一刻有种莫名的慰藉。 在这瞬间,他终于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跳下来,其实不是为了什么慈悲道义,只是不想在这无尽黑暗里踽踽独行。 跃下深渊是跨过了生死之界,转身离开却是越过了心神之境,多少年来无人能逃出吞邪渊,其实就是因为在他们面临抉择的时候看似选择了生路,实际已经把活着的心丢了下去。 暮残声悟出这一点,顿觉心境澄明,自闻音死后便滞涩的境界隐隐有了松动迹象,可眼下并非悟道冥想的好时机。他身上毕竟还有伤,拼了一遭已有些后继无力,眼看那些魔物就要追上来,暮残声捉眼一厉,雷光从风柱里抽离出来,迅速汇集到一处,随着他手臂一沉,但闻五声惊天巨响,五道雷霆接连向着下方悍然劈落! “轰——” 巨响震耳欲聋,把无数黑影和纷杂尖叫都湮没在一片令人目盲的雷光中,浓烈的焦糊味和腐臭味纠缠并起,暮残声借着雷光反照往上一冲,这一下不知跃起了百十来丈,终于让他看见了深渊的地面和那块默然矗立的白石碑。 就在他即将飞上去的时候,两道人影突兀地出现在白石碑旁,当先一人站在摇摇欲坠的深渊边沿,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哪怕有黑暗为屏,那双莹绿如水的眼睛仍然清晰无比。 被这目光笼罩的刹那,他心头巨震,冷不丁眼前一黑,一双小手从后面伸过来,死死捂住了他的眼睛。视线隔绝之际,暮残声才觉得僵硬如石化的身躯恢复过来,紧接着就觉得身上一重,新鲜的血腥味从他身后弥漫开。 “好孩子,不枉他救你。”浅淡温柔的笑声从上方传来,“既然如此,你们俩一起下去吧。” 随着这道话音刚落,一股沉重威力从上方猛然压下,暮残声抬手一接便觉骨骼震痛,他心下凛然,知道不可硬接,干脆反手抱住白夭,踏着饮雪重新往下方冲去。 深渊下群魔乱舞,欣喜若狂地张开爪牙迎接即将到来的猎物,它们一起飞扑过来,几乎在半空中结成了一块漆黑的陆地。暮残声面临无数魔物,背后是重力压下,雷火从他掌心流窜出来,将半身血染的白夭包裹得密不透风,而他心念一动,饮雪陡然间从中分离,长戟如流星般带着他飞坠而下,眨眼便消失在茫茫黑暗里。 由地法师脊骨化成的苍白利剑,如一道闪电悍然劈开黑暗,从缝隙里穿刺出去,直扑崖边的人影! 非天尊没有躲,因为这一剑根本无法退避,他只是皱起眉头,双手合十祭出了伊兰恶相,高大的女人睁开千眼,背后又生出一千零八只手臂,将非天尊牢牢保护在自己的屏障里。 下一刻,在姬轻澜震惊的目光中,利剑直接贯穿了伊兰的胸口,然后去势未绝地冲进无尽黑暗中,连一点微光都再也看不到了。 “大帝!” 伊兰恶相散去,非天尊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可他的嘴角溢出了一缕鲜血,刺目的血红浸透了月白衣衫,与伊兰被贯穿的地方一模一样。 姬轻澜想要搀扶他,被非天尊抬手制止,他转身望着飞剑消失的方向,一直舒展的眉宇终于皱了起来——那把剑竟然无视了伊兰恶相,直接创伤了他的本体。 这是一把带有因果律的法器,普天之下寥寥无几,那只散修的妖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无碍。”非天尊拭去唇边血丝,“去追那把剑,我要知道它落在何处!” 第八十五章 邪疫 凤云歌在捣药。 作为三元阁主,又是备受天下医修推崇的“回天圣手”,凤云歌本不必做这些琐碎活计,可他幼时从医,每每心绪不平时便习惯亲手捣药,听得玉石杵臼一下下碰撞,心跳和呼吸也慢慢恢复到正常。 最后一块药材也被捣碎,凤云歌终于住手,抬头看一眼大敞的房门,依然不见凤袭寒他们归来,刚有些舒展的眉头便再度紧皱。 眼下吞邪渊危如顶上悬刃,随时可能把他们这些刀俎下的人宰成肉糜,如果不是魔罗优昙花对此地吞邪渊的影响太大,在迟迟无法与重玄宫联系上的时候,去寻找那吞噬了优昙花的魔物其实已是最后生路,他怎么也不会同意让那些小辈们去走这一遭。 “琴遗音……”凤云歌用巾帕慢慢擦拭手上脏污,作为重玄宫六阁主之一,他知道许多秘密,可在暮残声开口之前,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先前灵族发布破魔令之事震惊五境,凤云歌自然也有所知悉,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千年前的破魔之战成就道衍神君至高无上的尊荣,也让重玄宫成了玄罗五境的无冕之王,不说五境四族皆对其低伏顺命,在一些大事上都难免顾忌重玄宫的存在,因此四族多年来虽摩擦不断,却再没真正爆发能够席卷五境的祸乱。按理来说,涉及五境通令这样的大事少不了重玄宫出面,可事发前他们这些阁主都没得到什么风声,是由三宝师直接联名提出,号令天下灵族在极短时间内传遍五境,事出突然且传播极快,比起说是下达通缉,更像执行什么不可违背的神谕,尤其是这道破魔令以至关重要的法印为悬赏,只为捉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魔物。 重玄宫内部没有针对这魔物的记载,仿佛他是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禁忌,而伴随破魔令一同下达的咒印又让他成为只属于令咒执掌者的使命。眼下五境之中,东沧境的破魔令还被扣在他那做族长的儿子手里,本是准备寻机会召回凤袭寒去接令;中天境的破魔令执掌者乃是御天皇朝第六代嫡血长公主御飞虹,奈何她在月前受创毁了修行根基,如今已沦为凡人,此令怕是要被回收另择主人;南荒境乃多族混居,多年来局势都不算太平,眼下还为这个能够获得法印的机会争得头破血流;北极境的破魔令还留在重玄宫主净思之手,准备在萧傲笙回归剑阁之后将其赐下,作为他接任剑阁的最后历练。 在这之中,西绝境的破魔令执掌者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暮残声是个散修,在西绝妖族中一无权位二无势力,除了一身根骨和修为再无可倚仗,他虽为妖族,却不争强斗狠,故而在五境修行界里并没有多少有关他的事迹。就这么一个没名气也没地位的野狐狸,竟然是五境四族里第一个得到破魔令的人选,凤云歌怎么也不明白妖皇玄凛到底是如何想的,等着看西绝境笑话的也大有人在,直到眠春山和寒魄城接连出事,这只妖狐以强横的姿态出现在五境修行者的眼界里,对于西绝境破魔令归属的质疑声这才弱了下去。 消息传来后,他对这只狐狸就有些看好,可现在暮残声竟然胆大包天地与破魔令的追缉对象缔结了因果。 凤云歌对这件事颇为忧虑,且不论与魔族沾染因果更甚于与虎谋皮,单说重玄宫对待魔的态度向来是严苛得近乎残酷,千年来从不放松打压魔修的力度,一旦发现魔物踪影是宁杀错不放过,暮残声虽然事急从权,到底也是明知故犯,就算他们真能安然度过此劫,这狐狸怕也逃不过重玄宫的惩戒。因此,凤云歌抢先赐下了噬元藤,暂时挡下幽瞑本该执行的罪罚,希望暮残声能有机会戴罪立功,等回到重玄宫后也有帮他回旋的余地。 然而,这一行人已经去了整整一夜,到现在还没回来。 凤云歌修身养性多年,可架不住这些人里还有他的亲孙子,凤袭寒不止是三元阁的少主,还是东沧凤氏的少族长,不管对方将来选择家族还是重玄宫,都是他的心头肉掌中宝。此番他知道昙谷一行危险,本不欲带上凤袭寒,奈何医者有仁心,凤袭寒亦是自幼修行医道,哪有闻危难而避祸自保的道理?倘若这一回凤袭寒没有来,也许此生都会在心里留下遗憾,将成他修行路上的障碍,因此凤云歌选择带他同行,只在暗处多多留意。 想到这里,凤云歌的眉头愈发紧蹙,他那孙儿生性温润却行事谨慎,不管此番行动有无收获,都该早早传回讯息,可他已经空等了一夜,幽瞑那边也没有派人传信,想来也是没有消息,这并不符合常理。 凤云歌走出房门,昙谷已经被魔气笼罩,因阵法压制聚而不散又凝而不发,使得天地间一片昏暗,他精于医道,在锻体和法术方面的修行就有所不足,将真元凝聚在目也只能看到一片涌动的魔气。 符纸从他袖中飘起,刚飞出不到三丈高便无火自燃,化成烟灰飘落下来,这样的情况在三天来已经发生了无数次,每回都能让凤云歌心里的忧虑更深一重。 “凤阁主!” 正当他准备去找幽瞑商议的时候,阿灵急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凤云歌抬头一望,只见小黄鸟拼命扑棱着翅膀朝他飞来,落地化形时没站稳,直接跌坐在地上。 凤云歌微有不虞,拂去气劲将她拉了起来:“何事慌张?” “山、山民们的病情加重了。”阿灵面带惶恐,眼下昙谷里充满了魔气,修士们都要尽量减少体内灵力的消耗,因此天生脚程快的她便硬着头皮担负起传话的重任,每天都要在山城上空巡视,故而这城里的大事小情没有她不知道的。 自从吞邪渊上浮,浓烈的魔气便笼罩住了昙谷,修士们尚且处处提防,更别说山谷中那些肉骨凡胎。在魔气弥漫的第一天,就有上百人因此全身溃烂而死,更有甚者被魔气占据脑识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好在凤云歌很快领着一众医修针对邪疫做出了处理。要解决魔气入体,最好的办法是将其拔除,然而此法只适用于修士,凡人却根本经受不住灵力与魔气在体内相冲的痛苦,故而凤云歌只能采用最基础的针药疗法,用柔和的真元将金针封入人体要处,再让他们每日定量饮下能够固本净气的汤药。此法虽然麻烦但胜在稳妥,短短两天里昙谷众人的病情就已经得到控制,只要能熬过吞邪渊爆发这一劫,凤云歌敢保证这些人都能恢复如初。 因此,听到阿灵说山民们的病情加重,凤云歌心头便是一惊,他追问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阿灵勉强定了定神,道:“一个时辰前,我飞过城南街道,突然听见下面一间民宅内有些异样动静,于是……” 昙谷十二城本有生死之分,眼下两面合一,猝然从美梦中惊醒的死灵们尚未来得及发作,便被萧傲笙以玄微剑意强行镇压,如今更是被幽瞑眼不见心不烦地封在了招魂幡里,因此偌大城池里除了他们这些外来的修士,只剩下那些饱受邪法摧残的山民。魔气笼罩昙谷后,人们十有八九都染上了邪疫,重玄宫此行虽然派出两位阁主和上百名弟子,可是在灵力受限的情况下还要照顾这么多山民,难免人手不够,故而凤云歌下令将这些人根据病情程度区分开来,病得最重的那些都集中在城南,由千机阁弟子布下净灵阵法,一来帮忙控制病情,二来也防止这些人逃出控制,让邪疫越来越不可收拾。 凤云歌找出治疗之法后,城南的那些人首先得到救治,在昨天后晌时都已经有了明显起色,负责照看城南区的弟子便被抽调一半出来,去其他要紧处帮忙。因此阿灵一开始听到那动静像是桌椅翻倒,还以为是病人起身时不慎碰撞到了哪里,抱着细心的想法飞到窗棱上一看,却没想见到屋里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将同住的少年狠狠掼在了墙上,屋里满是狼藉,少年满脸惊恐却喊不出话来——老者死死捂住他的口鼻,迫使他露出了脖颈,张开淌着黑色涎水的嘴就往这鲜嫩的皮肉伤咬下去! 当时阿灵吓得大叫了一声,抬手一道灵光穿透窗扉直接打在那老者头上,她这一下没个轻重,直接把老者头颅打穿,好在是救下了差点被咬开动脉的少年。没等阿灵有下一步反应,那倒在地上的老者竟然又爬了起来,粘稠的黑水从额头孔洞里流出来,那双眼里只剩下一片血光,猛地朝窗口扑了过来,差点把阿灵一口咬住。 这动静终于引来了两个负责看守附近的弟子,他们一左一右卸了老者的胳膊,用符索将其压制在地,阿灵护着劫后余生的少年,骇然看着老者身上的伤口都流出了黑水,很快污染了束缚住他的符索,逼得两个弟子不得不动用法器将他当场斩杀,尸体身首两分后还在蠕动,而那黑水溅在法器上,竟然怎么都擦拭不掉。 阿灵连忙询问少年到底发生了何事,对方也是一脸惊慌和茫然,说这老者本来是恢复了力气,昨晚还去帮他打了水喝,没想到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说到这里,不等阿灵再问,这少年的脸色也突然一变,他先是作势欲呕,吐出来的都是粘稠黑水,两名弟子见状一惊,一人将阿灵拽了过来,一人提剑迎了上去,原本站都站不稳的少年在瞬息间活像变了个人,在被灵剑贯穿胸膛后竟然不管不顾地朝那弟子扑了过来,一口就从对方肩膀上撕了块血肉,伤口很快就发黑溃烂了。 “……两、两位师兄实在无法,只能将他当场诛杀,齐师兄肩上的伤口不断有黑色扩散,那条手也不听使唤了,竟是对我们动了剑,最、最后齐师兄自断一臂。”阿灵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整个城东都已经乱了,那些山民无端端犯了病,疯了一样自相残杀,好几名巡守弟子因为顾忌无辜性命,反被他们所伤,不得不变阵将这些人悉数困在里头,我们这才跑了出来……凤阁主,您、您不是说邪疫已经被控制住了吗,为什么他们会这样?” 凤云歌脸色微沉,阿灵只觉得眼前一花,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身为三元阁主,凤云歌从来不是凡间那些欺世盗名的庸医之流,经他妙手死里逃生的修士和凡人多如过江之鲫,哪怕是面对邪疫,他也对自己的医术足够自信,因此在听到这种变故之后,凤云歌直接去了城东。 然后,他在云端木然而立。 居高临下,凤云歌可以清楚地将整个城东区域都收入眼中,半圆形的白色屏障如海碗倒扣下来,将这里与外界隔绝。阵法之中,那些本来躺在屋子里养病的山民们都涌了出来,他们不分敌我亲疏,见了人就扑上去撕咬,最开始跑出来的那十几个人直接被淹没在重重阴影之下,哪怕以凤云歌的目力,也只能看到地上不断蔓延开来的黑水,看着像血,却比血更要浓重粘稠, 凤云歌有医者仁心,虽然身居高位却仍以悬壶济世为先,因此见过了无数生老病死,包括人间大旱时哀鸿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那种地方连条瘦野狗都吃过人肉,更别说妖怪邪灵;他也曾化作行脚郎中,去过瘟疫横行的山村,把爬满病虫的腐肉从人身上割除,为发黑生臭的骸骨火化唱咒。 他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人间惨状而心生惧意,直到现在。 那么多鲜活的肉体,就在痛苦的挣扎中变成了烂肉,本该炽烈的血液变成肮脏无比的黑水,把阵法中的大地都变成了炼狱,活人成了恶鬼,或啃食同伴的肌体,或晃动着残破不堪的身体撞击屏障,头发、指甲都像枯萎的花瓣一样脱落,一点点褪去属于生命本该有的美好,展露出最丑恶的贪婪和疯狂。 此时应该是清晨,可昙谷的天已经不会亮,只有阵法被撞击时发出的白光不断闪烁,映在凤云歌的身上时,仿佛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尊灰白石像。 在阵法出现第一道裂缝时,凤云歌终于动了。 他捏了个大金刚轮印,一道碧绿的法轮在他脚下浮现,如水般柔和的绿芒倾泻而下,顺着阵法的缝隙涌入其中,在那些遍体鳞伤的人身上覆盖了一层若隐若现的绿光。 下一刻,凤云歌张开口,吐出一枚青翠如玉的丹丸。 凤氏医修素来注重内炼,以至纯的甲木真气在内府中凝聚成的元丹,既是一身修为所在,也是他们最上等的疗愈法宝。这颗丹丸只有拇指头大,圆润如珍珠,在空中滴溜溜地打转,随着它的转动,下方那些笼罩在山民身上的绿光都如潮水一般朝这边涌来。 “凤——”阿灵刚刚赶到就看见这样一幕,话没说完人就被幽瞑推到后方,连忙闭了嘴。 幽瞑盯着那颗青丸,目光中难得有讶色闪过,低声道:“凤师弟,你此时寄出‘太素丹’恐怕……” 凤云歌正全心催动法力,罕见失礼地没有回话,阿灵只觉得眼前一片绿意如海上生波般层层叠叠地涌来,原本焦躁慌乱的心情都舒畅起来。每一道绿光从人体身上抽离的速度并不太快,可是那些积蕴在他们体内的古怪黑气都随着一道道绿光纠缠飞出,渐渐地,有些人的伤口里不再涌出黑水,变成了殷红的鲜血。 黑气甫一汇入绿光,原本充满生机的青翠绿色就染上一片暗沉,看得人胆战心惊,然而凤云歌丝毫不怵,在看到山民们身上不再有黑水流出后,他立刻将手诀变换为日轮印,以这颗青丸为中心,不管黑气还是绿光都如龙鲸吸水似的被它卷走,那小小一颗丹丸竟似有无垠空间般吞下了这片骇然的光华。 “咳咳……”等到最后一缕黑气也被吸尽,凤云歌撤了手印,脸色微白,抬手将太素丹收入掌中,这才转身面向幽瞑。 幽瞑显然也是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连被魔气腐蚀掉袖摆的外衣都没有来得及换,他皱着眉头走向凤云歌,明明个子还不到对方耳畔,气势却比之遥威严太多。 “眼下情势危急,你为这些凡夫俗子动用太素丹并不值当。” “正是因为情势危急,我才要用太素丹。”凤云歌轻咳一声,“无论修士还是凡人,他们都是我的病人,我既然有办法,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幽瞑面色不悦,倒也不再枉费口舌,低头看了眼下方的情形,那些发疯的人都已经瘫倒在地上苟延残喘,身上的伤口倒是愈合了不少,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 发现这点,幽瞑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符箓收起,问道:“可有发现是何缘故?” “的确是邪疫发作。” 凤云歌摊开手掌,原本翠玉般的丹丸已经变作半青半黑,双方如阴阳鱼般相互绞杀,一时是青绿盖过黑色,一时又有斑斑黑点浮现在青丸上。 幽瞑皱眉:“你不是说已经将疫情控制住了?” “先前的邪疫是控制住了,但今天发作的与之有所不同。”凤云歌收拢五指,向来温和的眉眼难得生出凛冽冷意,“之前爆发的邪疫,是因为魔气笼罩了昙谷,肉骨凡胎不似我等修士有真气和法宝护体,故而被邪气趁虚而入,这是由皮入骨的过程,故而从染病到发作需要一些时间,而出现病症发作的人已经是皮骨俱坏,救治也必须双管齐下,我才选择了针药并用,一面用金针引气,一面用汤药净体,在经历十二个时辰后,哪怕是这些病情最重的人也有了起色。” “那么今天的……” “幽瞑师兄,你来得晚未能看到他们发病时的情态,这些人的症状看似与之前相同,皆是发疯伤人、嗜血贪生且神智沦丧。然而,他们此番受伤后流出的血液发黑极臭,且伤口处有肉芽飞快生长,若不能一击斩杀,肉身就能在短时间内恢复行动力,而新生出来的肢体就会变得畸形不似人躯,黑血还会污染法器和符箓,因此我便猜测他们这一次的病根就在体内。”顿了顿,凤云歌看了眼掌心,“我用甲木真气透入他们体内,然后以太素丹将甲木真气引出,木属灵力向来有盘根错节、连枝同生之效,便能一并将这些人体内的异常黑气牵扯出来,结果不出我所料,这股黑气一旦离体,人就清醒过来。由此可见,这次的邪疫入侵是由内向外发作,很可能是他们吃了什么不当的东西。” 幽瞑眉头皱得更紧,阿灵小声道:“可、可是他们如今这个样子根本吃不下饭食,由巡守弟子亲自挨个发了辟谷丹,怎么会……啊!”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骇然看向凤云歌。 “没错,是水。”凤云歌叹了口气,“他们吃的是辟谷丹,喝的还是自己从井里打来的水,若我没有猜错,问题就出在这些水上。” 幽瞑问道:“莫非是魔气污染了水源?” “不应当。我身为医修,见多了疫病之灾,因此在魔气笼罩之处便派人在山谷各处的风口和水源做好净化和防护,保证风水不死才能让生灵长活,倘若魔气能突破防护将水源污染,没道理风还没有变化。”凤云歌沉声道,“我怀疑,有人在水里下了毒。” 此言一出,阿灵面露恐惧,声调都变了:“下毒?什么毒能这么厉害?” “我曾看过关于破魔之战的记载,其中寒魄城一战里,罗迦尊化身魔龙释放大量魔毒,导致战场上无数修士发疯相残,情况与现在这般有些相似。”凤云歌收拢五指,“所谓魔毒,便是魔族将一身污秽之力汇入魔气而成,低等魔物的毒对我等来说不足一提,高等魔物大多已修至精元内敛,除非万不得已,应当不会贸然做此耗损内虚的举动。何况,要避过我们的耳目在水中释放魔毒,并非等闲之辈可行,除了对方修为高深,更可能的是……” 幽瞑眯起眼睛:“他也许,就在我们身边。” 阿灵瑟瑟发抖不敢吭声,凤云歌和幽瞑对视一眼后俱是脸色冷沉如水。过了半晌,凤云歌终于开口道:“幽瞑师兄,吞邪渊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老样子,没有继续上浮,但也没下沉。”幽瞑看了眼自己的衣袖,“我留了灵傀化身和弟子看守阵眼,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失,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凤云歌不再兜圈子,道:“我希望幽瞑师兄能亲自去看看昙谷的风口水源。” 幽瞑乃是千机阁主,精通机关术和阵法,在风水一道上造诣自然也不低,凤云歌自认本事不如他,有些东西也许能骗过自己的眼睛,可绝对逃不过幽瞑的探查。 “你想找到下毒的源头?” “昙谷山势复杂,地下水源也有所区分,我想知道毒源在哪里,还要确定……到底有多少水源出了问题?”顿了顿,凤云歌又放缓了声音,“还有,袭寒他们已经去了整整一夜,现在还没有回转,也不见任何消息传回来,我担心有失,也请师兄留意。” “既然担心,为何不亲自去?” “比起担心,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凤云歌脸色更冷,“对方胆敢这样动手脚,已经算是肆无忌惮,我担心他背后还有倚仗,可我们俩这三天都留守在城里,对山谷难免有所疏漏,弟子们到底是经验修为不足,还要请幽瞑师兄出马才能放心些……此外,我们既然已经知道有人在背后动手脚,总要想办法把对方抓出来。” 幽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阿灵只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哨声,数道霞光冲天而起,皆是千机阁的弟子,紧随其后飞向了城外山林。 凤云歌叮嘱阿灵去找三元阁弟子来这里帮忙照看病人,望着那小姑娘变成鸟儿忙不迭地飞走后,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他又扫视了一圈下方狼藉,转身去了辛家宅的方向。 下毒之人能够避开他和幽瞑的耳目,除了手段厉害,更有可能是他对昙谷的熟悉远超自己这些外来人,而说起熟悉这座山谷,还有谁能比得过镇守此地长达千年的辛氏呢? 哪怕辛氏一族已经断绝,魂魄业已消了孽障归入天地轮回,可他们这么多代的传承,难道除了宿命就没有隐瞒别的秘密吗? 凤云歌落在辛家宅大门前,随着他袍袖一挥,沉重的门扉“吱呀”一声缓缓敞开了…… 第八十六章 风水 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注) 风水一道源远流长,其中以“风”和“水”为主因,将“气”作为要点,凡堪舆者皆以寻找生气为首要宗旨,力求做到天地人三元合一,因此要想探查一片地域的风水,当以生气藏匿之处为重。 昙谷位于北极境中部八百里大山,地势北高南低,山城主体盘踞在中部黄土之上,左侧山势如青龙连绵起伏,奈何右边山形更加高拔凌啸似白虎抬头,将本该大好的风水局添上了白虎煞。因此,昙谷先人就在象征青龙的东山(注2)上种植了大量草木以旺青龙瑞气,更在山顶上修建了三座祭坛,每座祭坛都由三十三块燧火巨石搭建而成,以此化解西山白虎煞气,成为昙谷风水局的阵眼。 幽瞑带着四名弟子直奔东山,甫一入内,就有山风扑面而来,眼下正是暮春近夏,乃草木繁茂的生机之时,可这风里却带有一股不易察觉的腐朽味道,让幽瞑眉头紧皱,当即以袖掩面,厌恶地屏去这股风劲。 “阁主,这里的气场变了。”身后一名弟子手持罗盘,指针正在疯狂旋转,“阴阳两极倒转,生气流失得厉害。” 幽瞑接过罗盘看了一眼,旁边又有弟子小心地问道:“不如去风口看看?” “风虽生恶,气流仍畅通,若是风局被破,我们早就该察觉到了。”幽瞑把罗盘扔回去,“山穴祸福主在水,现在生气大量流失,却只在这山中盘旋不散,说明是水局出了问题……走,去看水口。” 这座山的地势西高东低,因此幽瞑先去看了东南方的出水口,此地两水合一,在尽头汇成一个湖泊,乃一大水口,周围草木常年茂盛,看着便觉生机盎然,然而当他们现在走到这里,一眼就看见湖边杂草低伏枯死,湖水变得浑浊不堪,不少鱼虾都浮上水面泛起了肚,发出了一股子臭味。 “这……”一名弟子惊呼出声,“昨日我与两位剑阁师弟曾路过这里,并未见得这般情形!” 幽瞑沉着脸走到湖边,看了一眼露出来的湖岸:“若是你那招子没瞎,这水位就是在一夜之间下降了半尺。” 那人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弟子确认无误,昨日申时路过此地,水面还算清澈,周遭草木、湖中鱼虾俱无异常,水位较现在略高。” 旁边一名剑阁弟子闻言,立刻打出一道灵光,炸起不少死鱼,他抬手接住一条,发现鱼鳃里俱是黑色淤血,剖腹后更见内脏腐坏,当即脸色大变。 幽瞑徐徐地吐了口气,凤云歌的猜测是对了。 他一言不发地转向西北方,作为昙谷最重要的入水口,水源格局是相当不错,最初是由泉水冲出山穴形成溪涧,又顺着山势不断汇集支流,与昙谷众生的命脉息息相关。凤云歌在三天前为了净化魔气来过这里,幽瞑也曾为布阵在此留下镇守法物,那是一条常年养在千机阁后殿的金色鲤鱼,以重玄宫水局之气为食,能够净化污秽之气。 这条金鲤被幽瞑放在入水口下的一汪水潭里,此乃水龙成形之地,对整个水局至关重要,幽瞑到了山涧附近就直奔水潭,那潭水变得一片浑浊发黑,好像有谁往里面倒了一缸墨汁,下方鱼虾卵石俱都看不清楚,他望了一眼上方的山壁,那水口仍在流淌着山泉,看着十分清澈,水花溅在长有青苔的石头上仍有清脆之音。 “有意思。”幽瞑目光微沉,下毒之人没有直接对水源动手,因此水局虽变却不会引起城中人的注意,然而水势虽然还在,象征生气凝聚的水龙已经死了。 水龙成形之地为龙穴,乃是山水融注聚气所在,也就是眼前这一汪水潭,幽瞑屈指吹了声口哨,潭水仍是波澜不惊,仿佛这下面根本没有活物。 见状,幽瞑眉梢一挑,劈手拂袖打出劲风,但闻“哗啦”一声,潭水冲天而起,径向两边分开,一条长长的黑影猛地从中暴射出来,张开尖锐毒牙直扑岸上的幽瞑! “孽畜!”持剑弟子厉喝一声,青锋划过便将黑影斩成两截,这是一条扁头黑鳞的长蛇,肚腹微鼓。被一剑斩断之后,蛇头竟然去势未绝,眼看就要咬住幽瞑的咽喉,他冷笑一声,蛇头就在半空中爆开,血雾如同撞在透明屏障上,半点没有污染幽瞑的衣发。 “阁主,它吃了金鲤。”拿着罗盘的弟子已经验看了蛇尸,只见那肚腹里赫然是一条已经死亡的金色鲤鱼,原本炫丽的金鳞片被酸液腐蚀得惨不忍睹。 蛇若龙形却非龙,本性极阴,这是一条渡劫失败的妖蛇,不知在哪里染了一身魔气,吞吃金鲤后盘踞在这龙穴里,若是假日时日成了气候,化成蛟龙也未可知。眼下,这条蛇占据了龙穴,生气被魔气占据,水龙受困则水局难兴,倘若再有人趁机下毒,水龙再无法运吉辟凶,这道水源也就成了祸源。 弟子忐忑地问道:“阁主,现在怎么办?” 毒已经渗入地下水,要想另开水源引入山城显然是来不及了,可若是不能重整水局,昙谷的阵法也会受到影响,更是后患无穷。 幽瞑脸色阴沉地盯着死鱼和蛇尸看了片刻,脑中飞快回想起整座东山的地理局,道:“根据这处山腹走势推算,此地往东半里外应该还有一处水源,水势向东南,你们两个去了之后以星图定出坎位,于卯时正开凿引一条细流过来,不得错了时间地点,听懂没有?” “是!”两位千机阁弟子齐齐应声,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幽瞑看到他们走了,又指使剩下两个弟子上山顶选阳面岩石挖一块下来,自己对着潭水看了看,从乾坤袖中取出了一颗婴儿拳头大的金珠。 此处水源在西北,是为乾位,本性属金,故最初的风水局乃是以土生金,设外明堂,若是想要这潭死水复生,必须引正北坎位活水过来汇入潭中,使正北方的水灵气激活龙穴,如此一来两条水流入潭便似双龙交会,再有金珠代替金鲤入阵眼,成就“双龙戏珠”之局。 上山采石的两名弟子很快回来,他们带回了一大块黑石,摸着还有些炽烈劲,想来是与铸造祭坛的燧火石同等石料。幽瞑脾气不好,做事却很有耐心,他抬手在石头上比划,柔软的手指触及石面就跟切割豆腐一样,很快在上面勾勒出一头小猪的轮廓。 他不仅擅长机关,于灵傀一道也是修为高深,两名弟子只看得碎石窣窣落地,那块粗陋的岩石仿佛在幽瞑手下活了过来,当幽瞑退后两步时,一座栩栩如生的石猪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猪者豕也,乃是坎位镇法兽,幽瞑抬手将金珠丢进石猪嘴里,珠子就顺着口腔甬道化入猪肚,此时他一回头,正好有潮湿水汽遥遥随风而来。 两条水源相隔不远,千机阁弟子又擅长机关定位,虽然做不到在短时间内重开水源铸成新局,要引出一条支流却是不在话下。他们没有在地面开水道,而是找准水位后遁入地下,按照吩咐的时间开了条暗渠,不伤地上一草一木,亲自把水流引了过来。 幽瞑站立的这方河岸正是水流朝向,当他察觉到脚下有动静,立刻将石猪踢下水潭,惊得水花四溅的同时,一股大力冲破他脚下岩层,如龙口吐珠般喷涌出水流,形成一个与上方山壁极为相似的出水口,这些水哗啦啦地灌入潭中,给原本死气沉沉的潭水带来新生。 幽瞑双手捏诀,无声唱咒,随着他法力催动,两方水流竟如阴阳鱼一般在潭中飞快旋转,重浊下沉,雪白的水花渐渐激荡起来,很快凝成一条水龙,露出落在潭底中央的那只石猪。 石猪口中吞吐金光,水龙受其沐浴更是腾挪盘旋,只见幽瞑手势一提,张牙舞爪的水龙竟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吐出一团黑气,然后才掉头冲回潭中,化成了一汪清澈的水,凡这道水流过处,煞气自消。 幽瞑抬手接住了这团黑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持罗盘的弟子忍不住问道:“阁主,这是什么毒物?” “眼睛瞎了吗?连它本相都看不出来!”幽瞑冷哼一声,五指发力捏散了黑气,掉在地上的竟然是一只巴掌大的死老鼠。 四名弟子都倒吸一口冷气,眼中俱是惊骇。 鼠疫、蝗灾、瘟毒、水患、旱荒乃是人间五劫,应天地自然秩序而生,故虽能治标不能治本,纵然修真者已非肉骨凡胎,仍受天道辖制,可救生而不能逆天,因此这五劫每每爆发都要生灵涂炭,难以消解。 持剑弟子反应最快:“不对,我见过爆发鼠疫的人族村子,病症与山城里的人并不一样,怎么会是鼠疫?” 幽瞑的眉头狠狠皱起,毫不客气地喷了他劈头盖脸:“你脑子里能不能装点东西?看不出这只老鼠身上有恶咒吗!” 暗中之人用的不是什么奇毒,而是在这只带有疫病的老鼠身上种下了魔咒,他先用妖蛇困住水龙,再把这只老鼠丢进转为阴秽的水源里,受他法力催动在最短时间里渗入昙谷主要水域,凡人喝了这种水,就是饮了他下的恶咒,如蛊母与子蛊的关系,从此受他掌控。然而,对方选取鼠疫作为咒源,是吃准了修真者不得擅自插手人间五劫的规矩,哪怕是幽瞑也只能做到重整风水局,却不可对那些染病的山民干涉过多。 幽瞑想到这里,面沉如水。 他不通医理,直到看见这只死老鼠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凤云歌身为三元阁主,一生见过医毒疫症无数,怎么可能认不出那些黑气里潜伏的陷阱? 凤云歌看出了端倪,仍然选择了祭出太素丹去救人,要解这毒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只是他一旦选了医者仁心,就注定了自己气运受损,将要遇劫。 “蠢货……”幽瞑咬牙切齿地喃念了一句,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 天道的规矩不近人情,但也不是那么好钻空子的,修真者不得插手人间五劫,不止是他们不能以玄术魔法救应劫之人,更不能够凭借邪门手段故施灾祸,否则前者要折损气运,后者就是要遭天谴。(注3) 幽瞑不认为对方如此处心积虑是奔着找死,那就只能说明暗中之人根本不惧怕天谴,这样有两种原因,要么是那人已经修成神明或天魔之身,超出三界五行之外,要么就是……对方的道本就与此有关。 在幽瞑所知的范围里,的确有这么一个以降瘟下厄为道的家伙——归墟地界的六魔将之一,冥降。 千年前破魔之战爆发时,幽瞑还不知道在哪里,他对那场战役的一切认知都源于重玄宫藏经阁,里面关于魔族重要人物的记载更是被单独列出,与一些魔道禁术共同封住,除了六阁主和各殿长老,哪怕是内门弟子也不准翻阅。 归墟魔族的权力由三尊执掌,每一位魔尊麾下各有两名魔将,这些魔将只对三尊低头,自身无不拥有傲人的天赋,例如罗迦尊手下的欲艳姬可以操控情与欲、从属于非天尊的九幽能够号令死灵……至于效忠于优昙尊的冥降,他天生降瘟布疫之能,若能顺应劫数行事,纵有生灵涂炭,也不受天雷地火的责罚。 然而,在破魔之战爆发时,冥降违背劫数定律,肆意在人间广布瘟疫,使得生灵死伤无数,最终被天雷重创,葬身人法师静观之手。 按理说,对于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家伙,哪怕他生前有多么厉害,现在都已经没了价值,可幽瞑看着这只死老鼠,又想起昙谷的来历,脸上凝重越来越深。 这真的是巧合吗? 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持剑弟子突然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幽瞑转身望去,只见远处一片被魔气笼罩的林子里猝然亮起一道湛蓝微光,乍看像是萤火虫,随时可能被魔气淹没,可这道蓝光始终未灭,反而将包裹在周围的魔气撕开,显露出被它笼罩住的三道狼狈人影,似乎是被刚才水龙的动静吸引,正急速赶了过来。 “那是……玄微!” 幽瞑认出了玄微剑光,脸色顿时一变。飞剑的速度极快,半身染血的萧傲笙带着北斗和凤袭寒狼狈地落在他面前,刺目的血污让幽瞑觉得碍眼极了,可是素来喜洁的他现在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北斗拽了起来,看到对方缺了一只眼睛后,脸色凶狠得几乎要择人而噬! 好在他终是勉强压住了怒气,再一看扑倒在地已经昏死的凤袭寒,沉声道:“出什么事了?说!” 萧傲笙身上负伤,好不容易带着凤袭寒和北斗杀出了重围,在路上又连遭魔物阻截,几度险象环生,直到刚才看到了腾飞的水龙,才死马当活马医地往这边赶,没想到会撞上幽瞑。 然而此时情况紧急,萧傲笙没工夫先回答幽瞑,高声喝道:“小心,有不少魔物追……” 话没说完,他们来时的那片林子里便腾起了滚滚黑雾,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在雾里亮起,狂风推动黑雾转瞬即至,于刹那间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立时淹没了八人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晋?郭璞《葬经》。 注2:古代风水位是通过星学演化而来,重在北尊南卑,又因此以左东右西为常规,与现代的“左西右东”有差异,当然这个“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说法主要出现在风水法上,大家不用过于纠结。 注3:这个修真者不能插手人间五劫的设定,灵感最初来源于修真小说的另一条常见设定,即“修真者不得干预人间皇朝更迭”,因为修真者一旦踏入修行,就与人间隔了一层,不可随意插手凡人的事务。在本文中,因为我设定了天选明主和麒麟印,而重要角色御飞虹也是皇族,算是神权与皇权并存的世界观,所以改成了“不得插手人间五劫”。三界天地人有福也有凶,天灾地祸都是人要经历的劫数,而纵观古往今来,只听说过人在灾难中自救互助,没有真正靠求神拜佛就能久旱逢甘霖或者百病消解的,因此设定为修行者虽然可以呼风唤雨,却不能打破天地秩序,不能插手注定的劫数,否则就要自己去应劫。 第八十七章 劫数 昙谷山城,辛家宅内。 凤云歌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入这宅子,早在来到昙谷的第一天,他就跟幽瞑一同把这大宅翻了个底朝天,可惜发现的东西很有限,直到听了暮残声的话,才知辛家宅里不是没有秘密,只是自己一行来得太晚,最重要的镇魔井和祠堂都已经随着阵法崩溃而彻底毁灭,仅留下一层表象。 凤云歌把宅院又翻了一遍,仍是无用功,他站在那棵翻倒的老槐树旁,看着那已经坍塌的地洞,里面就算还有什么线索,如今也已被毁了个彻底,仿佛布阵之人在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倘若有谁触动阵法根基,就把这些隐藏起来的东西一并抹掉。 如此做法自然是为了隐藏见不得光的秘密,可按照萧傲笙和暮残声所言,曾经存在于这里的阵法出自天法师常念之手,这位尊者千年以来不曾出过天净沙,又有什么秘密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思虑无果,凤云歌结了个手印,四份卷轴凭空出现在他脚边,正是萧傲笙从那祠堂里带出来的东西。对于这些卷轴,凤云歌和幽瞑都已经看过不下三次,最重要的祖学已经被确认是《奇门天香册》,这功法乃奇门六册之一,早在多年前便被封存于重玄宫藏经阁,历代弟子虽有修行香火道者,却无出类拔萃之辈,没想到此番昙谷惊变,不仅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香火道大能,还发现了《奇门天香册》的上半卷。 藏经阁里的《奇门天香册》并不完整,应该是姬幽拜入山门后才带来的东西。然而姬氏只带走了下半卷,作为香火道法修行基础的另一半还留在昙谷辛氏手里,少说已经在阵法里封存千年,若无辛氏嫡传血脉傍身便不得入内触碰,故而按理来说,世上应该不会再有通修《奇门天香册》全卷的人,除非……那个姬轻澜是在功法分裂前得到传承。 可这不对劲。 凤云歌虽没有亲眼见过姬轻澜,却听说过他,毕竟寒魄城之事刚过去不久,这个手提灯笼的红衣青年不仅同欲艳姬为伍,还在寒魄城里为夺魔龙元神与人法师静观大打出手,成功抢走了魔龙一魂一魄,惹得静观回到重玄宫后好生发了一顿雷霆大怒,勒令司天阁上下要把他的来历挖出来。 阁主司星移用了三天时间排列出星罗观命局,别说是一个鬼修,哪怕要观测芸芸众生的命数都能通过星子落盘一眼窥出,结果令人大惊失色,星盘上根本没有姬轻澜的命星。 虽说人死如灯灭,可鬼修长留在世,命星虽黯尚存,就算对方有能耐遮蔽天机,也只能够掩藏行踪,不能把整颗命星都从盘上抹去,如此就只有两种可能——这个人要么已经形神俱灭,要么就不存于此世。 姬轻澜曾与静观交锋,第一个可能自然作废,答案便只能是第二个。所谓“不存于此世”的说法其实定义模糊,简单来说,世间众生万象都在天道秩序里轮回转过,可是事物会随时间变化、因空间挪移,天道法则却是一成不变,因此但凡有实质形体之物都只存在于它理应出现的某个时期里,比如一朵花存在于从种子到枯死的周期之间,而在种子出现之前、根茎凋烂之后的时间都不属于它。 因此,星盘上找不到姬轻澜的命星,而他又确实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能说明他是不属于当今世间的异数,可这种异数为此方天道秩序不容,姬轻澜只要现身就会引来天雷轰顶,哪容他逍遥到现在? 凤云歌想不通这点,身为司天阁主的司星移也不能给出答案。 星盘撤去后,这件事被列为了机密,除了当时在场的司星移、凤云歌、静观和净思,以及得到传信的常念,旁的再无人知晓,包括另外三位阁主。凤云歌是个明白人,天道异数这种存在可大可小,既然三宝师都选择了暂且压下,他也就当自己没听过,直到这回在昙谷听说了姬轻澜再现,还插手了魔罗优昙花之事。 凤云歌叹了口气,他是真的不想惹麻烦,可现在大难临头,容不得他趋利避害。 姬轻澜的事令人一头雾水,凤云歌目前只能模糊推测他与昙谷两大氏族皆关系匪浅,如今他们被困在这里,姬氏业已覆灭近三百年,现在只能从辛氏这边查起。一念及此,凤云歌摊开了那卷辛氏族谱,将上面的名字一个个看过去,这族谱记载得十分相信,连几位早逝者的名字也没有遗漏,他和幽瞑先前看过都不觉有异,现在终于发现了不对劲——有人的存在被抹除了。 这种抹除并非墨笔勾销那般简单,整卷族谱写得工整,没有什么涂改痕迹,因此让人不能直接发现端倪。此番凤云歌不再根据单一的横向或纵向翻阅,而是按照宗家和重要旁支一脉脉顺下来,发觉其中辛氏第四代族长辛见与姬幽有两个儿子,长子辛怀接任祖业成为第五代族长,次子辛弘随母族离开昙谷,重返中天斛州祖地,改名姬弘,成为后来姬氏皇族的祖先。 这点与北斗他们所言相合,单看并无异常,可是再往下看便觉不对——到了辛氏第六代,辛怀之子娶了一位旁支女为妻,生下辛氏第七代族长。 古时氏族兴近亲通婚,此举本不足为奇,可旁支女名为辛云,其母名为沈箬,应当是外嫁来的人,然而她的名姓列在辛怀与辛弘之下,像是过继到了宗家一般。 更诡异的是,与沈箬隔列相对的应该是她生身父母,那个地方却空无一人。 按谱系推算,沈箬的父母必有一方乃是辛见手足至亲,可是辛见名姓所在的那列独他一人,晚生没有抹掉先辈名姓的资格,故而那人的名字应该是由辛见亲手除掉。 这做法有些奇怪,要知道辛氏族谱上连叛出者和早逝者都无遗漏,倘若是辛和的父母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这一支就该被除族,根本没有后辈嫁入宗家并生下嫡子的可能。倘若对方没有铸成大错,辛见又为什么要特意抹掉名姓? 凤云歌把这一脉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眉头狠狠皱了起来,直觉告诉他问题就出在这个地方,偏偏这族谱不知被人用什么手法处理过,根本无法找到那些被抹掉的答案。 心中惊疑,丹田内便有一股冰寒透骨而出,凤云歌堪堪回神,这也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快要把这份卷轴翻烂,险些入了执。 他运气沉入丹田,太素丹正在内府中徐徐转动,凤云歌以神识内观,只见不断有黑气从翠绿的丹丸上溢散出来,却是没有消弭的迹象,把他的丹田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疫毒恐怖如斯。 凤云歌活了这么多年,经手的毒伤疫病不知凡几,他有甲木真气护体,练就太素灵丹以证医道正果,不仅自身百毒不侵,还能治疗毒病无往不利。然而万事都有一个例外,对于凤云歌来说,他虽然是五境闻名的回天圣手,仍有三者不可救,一为死而复生,二为天人五衰,三为劫数注定。 生死有规矩,气运有兴亡,劫难有定数,这三者都受天地秩序庇佑,哪怕他能够做到活死人肉白骨,也不能打破这种禁忌,否则就只能将自己也抛进局中受劫。 凤云歌记得自己少年时路过一片战场遗迹,那里刚结束一场惨战,尸横满地的焦土中还有几个人在苟延残喘,那时他还不知道何为“三思后行”,拿出丹药就去救治这些本该死在此处的士兵,连同周边无辜受难的数十个新死百姓也被他用甲木真气稳住魂魄不至离体,硬是把他们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这些得救的人对他感恩戴德,凤云歌不受他们的三跪九叩,心里却是十分得意的,认为自己救死扶伤不负医修济世之名,却没想到第二天晚上,那里发生了一场地动,不仅那些劫后余生的人被山石压得粉身碎骨,就连他们居住的乡村也受牵连,增添更多伤亡。 灾难发生的时候,凤云歌正在听一个老兵讲战场发生的故事,发觉地动山摇后,他立刻祭出了素心如意想要凝聚木灵克制土龙翻身,没想到方圆数十里的木灵都拒绝了与他沟通,真气猝不及防遭到反噬,他喉口一甜喷出血来,紧接着就被一块落石砸中背脊,直接昏死过去。 凤云歌醒来的时候,周遭一切已经面目全非,他好不容易推开乱石头,才发现自己是被那名老兵护在了身下,对方的脑袋被砸破也不曾放手。 素心如意还在他手里,他却不能调动丝毫真气,仿佛上百年的修行都化为泡影,他变成一个再脆弱不过的凡人,随时可能在天灾人祸中死去,好在他的父亲很快找来,将他带回了东沧本家。 父亲用前所未有的严厉神情告诉他:“医者虽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可生死亦受命数管辖,何况我辈修行者遵循天意,你不能去插手注定的劫数,否则便不是救死扶伤,而是逆天而行。” “我身为医者,难道见死不救才是正理?” “你不要犯倔!” “爹,是您把我引入医道,是您教导我医者仁心,现在却告诉我不能这样做?” “那是劫数,天定的劫数,世间众生只能听从,不能违背更不能改!” “若是生死都可归于劫数注定,那我们还学什么医、修什么道?不若化了元丹去做凡夫俗子,浑浑噩噩总好过知而难行!” “你、你……简直冥顽不灵!明日你便去重玄宫三元阁,到你祖父身边,好生学一学什么是医道!” “……” 凤云歌睁开眼,眸中波澜微动。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忆过往事,何况是这样遥远的岁月,哪怕模样看着年轻,内里已经是个快三百岁的老头子,自己都做了祖父,把素心如意传给了长孙……可是时间过了这么久,当年那个问题他还没有想明白。 如果医者救生不出于心而守于道,便如兵家重在形而非意,这又算什么呢? 凤云歌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觉得自己没有错,可那场地动是天灾,死去的那些人本该亡故,每一个答他困惑的人便都说他好心铸成大错,犯了天道劫数。 因此这些年来,他虽然高居三元阁主之位,拥有回天圣手之名,其实有过很多次见死不救,比如那年瘟疫流行的城池、那名永远回不了家的商人、那个痛失爱子的女修…… 不是他救不了,而是不能去救。 凤云歌至今还记得,五十年前有个女修一步一叩爬上重玄宫山门,抱着自己身受重伤的幼子祈求他救命,她曾经是北极境里小有名气的修士,平生诛邪扶正不少,却遭魔修报复伤了她独子,结识的医修都束手无策,只能来求他。 可他闭门不出。 早在女修跪行的时候,凤云歌就得到了详细情报,这女修命中本无子,这孩儿是她因情动强求而来,注定了寿数不长,现在是到了离去之时,他虽然救得了,却不能去救。 最终,那孩子就在女修怀中落气,原本美艳动人的女修在顷刻间变成了苍老的疯婆子,又哭又笑地下了山,凤云歌站在阁楼上远望她的背影,在那一刻觉得自己这“回天圣手”的名头实在可笑。 自古天行有常,不因世间万象的演化而生异变,无私情无小欲无本心,故而天道不会错,错的只有芸芸众生。 那他修的什么道、行的什么医? 凤云歌在发现疫毒的时候就知道暗中之人虽然下了阴手,却受天道承认,证明了昙谷众生注定难逃一劫。 他们曾经暗通魔族,使得魔祸席卷玄罗,早在千年前就该死了,纵然有辛氏历代护山赎罪,难抵当年错处,是魔罗优昙花让昙谷延续至今,如今那魔花已枯,昙谷自然气数将近。 凤云歌应该见死不救,可他在目睹惨状的那一刻心神巨震,经年困惑在心头凝结成迷雾,终于在此时化成一场滂沱大雨,冲刷掉覆盖在他身上的重重枷锁。 若是不救,昙谷众生必死于邪疫,他便能受天道庇佑,有惊无险地度过这场劫数,此后恐要结出心魔,终生难以解脱;若是救了,昙谷生死尚且难定,他必将堕入劫数之中,气运衰竭,一步走错便万劫不复。 凤云歌这一百多年来都在选前者,现在却走了另一条路。 “我今年已经二百九十七岁,换做凡人都过去三生两世,够了……”凤云歌喃喃地道,“顺从真心死在劫数里,总比苟且偷生却困于心魔要好。”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轻笑:“做魔有什么不好?不受天道约束,自由自在,逍遥快活。” 凤云歌似乎早有所料,转身看向被抽干的池塘,边缘处悄然多了道鬼影,轻飘飘的,脚不沾地,像个年过六旬的老者。 老者身形清瘦佝偻,一双眼睛不见浑浊,定定地望着凤云歌,双手指甲修建得干净齐整,边缘却隐隐有幽冷绿光泛起。 “倘若做了魔,我便不再是我。”凤云歌轻叹一口气,“尊驾是来做说客的?” 老者反问:“你认识我?” 凤云歌微微一笑:“我只是闻到了死老鼠的味道。” 断更一时爽,卡文火葬场。 这种剧情流断了一个星期,今天回来就有点找不到状态了,崩溃…… 明天放狐狸 第八十八章 归墟 “传说世上本没有天地人三界,玄初无形相,直到神明应运而生,两位身长六万九千丈的巨神不愿受混沌压制,阳神两手上举托清气,阴神双足下踏镇重浊,硬生生将混沌撑开,始成天、地两界。待他们阴阳和合,天地间又生人界,其上诞生四十八位神明,终满太极五十数,自此天道立,轮回启……” 脑中低如呢喃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暮残声只觉得耳边一片呼呼风响,他像是正从无尽的高空下坠,除了令人惊悸的失重感和越来越冷的狂风,什么都感觉不到。 无数冷白的碎光凝结成雾,随风从他身下卷起,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暮残声依稀能看到其中如海市蜃楼般变化的光影,高山化成沧海,草木生出精灵,到后来渐渐有了人的身影,可惜不等他看清,这些影子就飞快地远离自己,哪怕伸手也抓不到一丝半分。 “尔后五万八千年,万象俱,人族生,诸神天命已尽,将归元初大道返补天地,故杀神命星起……” 雾中化出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他如烟一般虚无缥缈,冷漠的眼神中一片死寂,猛地举起手中巨剑,向着暮残声用力挥下! 暮残声悚然一惊,他下意识地抬手与巨剑相接,剑锋与手掌甫一相撞便溃散成雾,铺天盖地地压在他身上,明明是虚无的东西却重如万山压顶,原本只是轻飘在风中的暮残声直接摔在了下去,觉得全身骨头都震了震。 他抬起头,骇然发现自己落进一片林子里,前所未见的巨树高耸入云,枝叶繁茂得像是无数人伸出手掌遮蔽了天空,只有点点血色光斑从缝隙里漏下来,照出树下倒伏的巨大尸骸。 暮残声正好跌在一具尸骸的头骨上,他现在是高挑的青年男子身形,落在这上面却小得跟蝼蚁一样,乍看还以为自己坐在一片惨白的石地上。他跃下头骨放开神识,发现这具尸骸约有百丈长,上身骨架与人类似,只是头顶有双角,腰部以下是如龙蛇般的长骨。 冥冥中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暮残声往前走,他如提线人偶般木然前行,似慢实快,不知自己到底走过了多远,视野里的风景却似一成不变,看到的始终只有大树和尸骸。 “一、二、三、四……四十七、四十八。” 远处隐约传来有人数数的声音,暮残声走到了林子的尽头,那里有一个身形高大如山岳的男人,他背对着自己,手持巨剑单膝跪地,剑刃上残留的血一路滑下来,几乎在地上汇成了一条血河,顺着山地走势蜿蜒下来,污了暮残声的靴子。 天上有一颗颗火球带着灼热流光飞过,那是坠落的星星,男人望着原本最闪耀的五十颗星辰次第陨落,嘴里跟着数数,最后在“四十八”这个数字上停住,天空中也只剩下两颗星星。 “还有两个,还有两个……还有两个哪里去了?” 男人突然发起了疯,狠狠一剑向前方挥去,远处一座高山从中劈开,一半倒在地上化成沙丘,一半还矗立原处变成了如刀孤崖。巨大的轰鸣声让暮残声忍不住退了两步,这微小如蚊呐的动静竟然被男人捕捉到了,他蓦然回身,那双眼睛冷漠依旧,只是已变成令人心悸的血红色。 “啊,找到一个……” 他提着剑一步步走过来,暮残声本能地想要躲避,可脚下像生了根一样,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淡淡道:“虚余,你不可杀我。” 这声音实在陌生,暮残声愣了一下,看到右手自发抬起,银沙般的衣袖化成飞灰,将手臂上密布如血管的金色符箓展现在男人面前。 刹那间,暮残声这才知道自己现在另一个人体内,通过对方的视角看着眼前一切,甚至这一切……也许都只是身体原主人的记忆残影。 被称为“虚余”的持剑男人扯起僵硬的嘴角:“我乃杀神,受命于天,已屠戮神明四十有八,唯缺你我圆满太极。” 暮残声听见“自己”开口道:“太极数者,大道生五十,天衍有四九,却有一线生机遁去,此数不全方为天道。” 虚余俯下身,他高大身躯压过来时就像山峰倾倒,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暮残声不自觉地与他对视,从他血红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现在的倒影,然后愣在了当场。 白衣墨发的男子站在尸林之中,风仪天成,眉目疏冷,在杀神威压之下脆弱得像一株华而不实的玉树,可是腥风如刀猎猎拂过,玉树仍然傲立。 半晌,虚余直起身,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笑声:“一线生机……道衍,你赢了。” 他说完这句话,举起了自己手中巨剑,侧首看过刃上余血,嘴角勾起前所未有的温柔弧度,轻声道:“你应了那一线生机,我还要执行天命……待我死后,你就将这剑立在北极至高处,我要它化成高山孤崖,托起一片净土。” 话音落,剑锋过喉,头颅高高飞起,巨大的身躯如崩山柱,暮残声抬起头,看到一道猩红流火从天际掠过,浩瀚夜幕中只剩下了一颗孤星。 他心头猛地一跳,紧接着背后传来一股巨大的拉扯力,自己被生生抽出这具身体,只能看着那白衣人影越来越远,无边墨色重重压下,又回到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纵是天上诸神,亦会身死道消,天生万物又施万物以不仁,轮回无度,苦海无边,正所谓天道之下,众生不生。” 原本飘忽的声音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仿佛黄钟大吕敲在暮残声心头,他猛地睁开眼睛,如鲤鱼打挺一样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做了个梦。 饮雪还在尽职尽责地维持屏障,额头冷汗涔涔,背后一片湿腻,暮残声随手摸了一把,借着微光看到掌心有血,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跳下深渊去救白夭,眼看两人就要逃出生天,崖边石碑旁突然出现了两个人,以悍然之力将他们俩生生打压回去。 在那种情况下,暮残声心知硬闯已然无路,索性调转饮雪抱着白夭扑向渊底,借对方掌力冲开蜂拥而来的群魔,堪堪从千万爪牙之下逃过一劫,可这样一来也暂时断了回头路,只期望那把剑骨能如自己所愿,及时去到它原本的主人身边。 昙谷之中惊变连连,其中浑水方露冰山一角已见深不可测,在这种情况下还要逞孤胆英雄的人不是好强,而是自负。 他在脑子里把断掉的思路重新连起,这才有心关注现在的情况,环顾四周不见白夭,眉头狠狠皱了起来,心底不禁暗骂这小丫头莫非是个泥鳅投胎,撒手就没。 好在这一回白夭没有走远,暮残声刚服下随身带的丹药暂且平复了内息,耳畔就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面不改色地捏了个雷诀,抬眼只见那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跟叫花子般跑回来,手里还拎着条刚死不久的怪鱼,浑身无鳞,细长似蛇,长着半透明的鳃和尾鳍,看着便很没食欲。 白夭手上还有黑泥,嘴边残留着点点鱼血,一看暮残声竟然坐了起来,当即一蹦三尺高,直接扑到他怀里,糊了他一脸鱼腥味。 暮残声面有菜色地把她按坐在地上,扯了片衣角有些粗鲁地给她擦掉手脸上的污渍,这才拎起那条鱼问道:“哪来的?” 若他没有猜错,这里已是归墟地界,在自己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两人没有被出没不定的魔物撕碎吞吃已是万幸,这小妮子哪来的本事去找食? 白夭满脸无辜地看着他,抬手比划了些乱七八糟的手势,暮残声琢磨了好几遍才勉强明白她的意思——刚才有两个怪物扑过来想吃掉他们,白夭就直接吃了一个,这个是给他留的,差点让对方跑了。 暮残声:“……” 他差点忘了,这丫头看着乖巧可爱,实际上有种天然的凶残,喜食吃有灵力的活物,哪管那玩意儿长得是美或丑,算是另类的“饥不择食”。 然而眼下形势比人强,归墟中没有清正灵气,要想在尽量减少真元耗损的情况下补充体力就只能依靠食物。暮残声幽幽地叹了口气,不再纠结手里这玩意儿生前是什么模样,并指如刀削下侧腹上的大肉,吃了几块便停下,这东西毕竟是魔物,他又不似白夭那般是半魔之体,食用多了反不得好。 鱼肉入腹就化成一股气流归入五脏,暮残声运转一遍内息不觉有异,略放下了心,这才环顾四周,打量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 按理说他们是从深渊坠下,头顶应该就是来处,可暮残声抬头望去,上面只有一望无边的黑水层,难以触及更不可窥探背后。周遭是一片广袤的大地,泥土却湿滑得像水底积年的淤泥,如果不是暮残声伸手没有碰到水,他会以为自己掉进了河里。 暮残声眉心微皱,按照时间推算,他们一行人离开昙谷山城少说已近一天一夜,无论萧傲笙他们是否安全回归,谷中隐患的事情都该被凤云歌和幽瞑察觉到了。这两人都是成名已久的前辈大能,一旦察觉不对必将对山城内外重新布防,以他们的能力,魔族想要一举拿下昙谷并非易如反掌,只要能争得一时半刻,也许就代表了转机。 一念及此,暮残声目光敛了敛,现在吞邪渊裂隙已现,夺得魔罗优昙花的琴遗音又与非天尊有故,魔族却还没有启动吞邪渊,他不认为非天尊是狂妄到要给己方绝地反击的机会,答案只可能是他在等待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非天尊隐忍至今,这东西应不在昙谷众人的身上,而是存于外界。可是这样一来,非天尊应该比他们这些落进陷阱的人更期盼消息外流,昙谷现今传讯断绝的情况就有些说不通,除非……那些传信灵符不是被魔气污染失效,而是本该得到消息的重玄宫出了问题。 具体可能发生的事情,暮残声没有再深想,他的眼神微暗,探手握住饮雪,低头对白夭道:“跟紧我,咱们去找出路。” 白夭那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伸手抓住他衣角不放,在暮残声转身之后,她的嘴角无声咧开,目光暗沉,露出一个有些惊悚的笑容。 这泥土委实怪异,不仅湿滑更如沼泽般隐有承重下陷之势,好在暮残声常年修行武道,身轻如羽,哪怕带着个小尾巴也不觉累赘。借着饮雪发出的微光,暮残声能看到有长虫在泥土中钻动,甫一爬出地面就化作四肢着地的怪物张口扑来,尚未及身便被饮雪锐气撕开,溃散成粘稠的黑水融入土中。 看到这一幕,暮残声脚步微顿,脚下这片淤泥般的大地竟然都是低等魔物化成,它们没有什么理智和根骨,连元神都没有修成,仿佛人间野兽般在这里厮杀捕猎,又烂成泥水回补此地,成了一个极恶的自然循环。 不可久留!这个念头立刻浮上暮残声脑海,他二话不说把白夭抱起来,脚踏饮雪如箭矢般滑了出去,几乎就在他离开原地的下一刻,那片泥土便陡然下陷,露出一个流沙样的污泥洞口,并且向四面迅速扩大,眼看就要追上饮雪的末端。 暮残声心念一动,饮雪滑行速度加快,不料前方原本平坦的大地亦是凹陷下去,出现一个与后面一模一样的洞,他想要飞身而起,可这片由魔物血肉滋养而成的土地拥有无形吸力,身体站在上面尚且不觉,一旦凭风而起便重逾千钧,恐怕飞不出多远就要被无形巨力生生压下! “啊啊啊——”白夭突然趴在他肩头叫了起来,暮残声眼角余光一扫,瞥见了左侧又有两个空洞出现,当即调转饮雪往右边冲去,泥水被妖力排开如浪,他一路窜出百丈余,这才看到了一块大如山丘的岩石,翻身跃了上去。 甫一站稳,暮残声回头望去,赫然只见那片泥地上总共出现了五处凹陷,三大两小,形状如骷髅头上的空洞,看得人毛骨悚然。 很快,那块巨大的轮廓就从地上整个隆起,拖泥带水地拔出原本藏在地皮下的躯体,这竟然真的是一具骷髅,当它站起来之后,暮残声眼里只剩下三种颜色,污泥如雨般落下的暗黄,整副骷髅骨架的苍白,四面无边的黑暗。 暮残声难得起了身鸡皮疙瘩,并非恐惧这骷髅的高大,而是他想起了自己刚才那光怪陆离的梦,恍惚间这身影竟然与那名为“虚余”的杀神重叠,可梦里的男人身首异处,眼前的骷髅骨架则十分完整,初看有些相似,等他定了定神,就能发现更多的差别。 骷髅低头看着他,下巴颏抖动了两下,发出的声音如同金石碰撞般锐利:“尔为何人,胆敢擅闯归墟禁地?” ……真背。暮残声如是想到。 第八十九章 禁地 注:为了便于区分,本文道衍神君的人称代词一律用“祂”。 坤德殿乃净思所居之处,亦是重玄宫中最不可冒犯的地方。 这里没有仪侍守卫,除了隐藏在宝物中潜心修行的诸多器灵,就只有净思常年独居,其他六阁之主及各殿掌事无令不擅入,故而难免冷清,好在她从诞生之始便习惯了寂寞。 净思盘膝坐在静室里,双手交握置于腹前,眼观鼻,鼻观心,呼吸微不可辨,气息与自然合一,挂在壁上的长明灯经年不息,孩童模样的灯灵栖息其中,借着从净思身上溢散出来的瑞气修行,浑然已入物我两忘之境。因此,当那道白光凭空出现在这里的时候,静室中仍是一片寂静,唯有净思缓缓睁开眼,抬手掐了个指诀,一道无形禁制便将她罩住,白光被无形之力吸引过来,落在她膝上时已经变成一把苍白如骨的利剑,刃上还残留着些许血迹。 净思双目微凝,她自然认得出这把由自己脊骨化成的剑,看到血迹的第一反应是暮残声出了事,可是当她用手指蘸了蘸还未全部干涸的血,眸光就彻底冷了下来——这血中蕴含一股极重的阴秽之气,乍闻如彼岸花开般馥郁,下一刻就从这花香里传出难以掩饰的腐朽味道。 “伊兰……” 净思立刻认出了这血迹的主人,先前与常念不欢而散,她已经推测非天尊如今就在昙谷,对方直到现在还没有行动的原因亦昭然若揭,然而对于重玄宫来说,对方非天尊固然重要,却还不够押上这样大风险。 暮残声现在就能伤了非天尊在她意料之外,他费劲送出这把剑的意图她也心知肚明,可是昙谷这潭浑水太深,哪怕她现在拿着这血迹去找常念,对方也不会改变主意让司星移去昙谷救援,还将暴露她所隐瞒的部分秘密,同样是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净思眼里掠过一闪即逝的讥讽,三宝师共本同源,担当的天命亦殊途同归,无论她对常念的做法有多少异议,归根结底,他们都是一样的存在。 她抬手将血迹抹去,忽然指下顿住,牵丝般从剑刃暗槽中抽出一道细若发线的白烟,这道烟雾附着在剑上追踪至此,若不是净思亲手抹去了血迹,恐怕也难发现它的存在——换言之,动手脚的人知道她会做出怎般选择。 白烟离手便在半空化成一道半透明的男子身影,正是姬轻澜,他看了眼四周禁制,这才向净思拱手行礼道:“晚辈拜见地法师。” “鬼师,你好大的胆子。”净思冷冷地看着他,尽管这只是一道分身,可北极之巅的大能修士何其多,倘若是被常念或司星移察觉,仅凭这道分身便可顺藤摸瓜找到姬轻澜真身所在,更不用说这里离天净沙太近 姬轻澜苦恼道:“在下奉大帝之命,追查此剑下落,纵是龙潭虎穴也不得不进,还望尊者包涵。” “看来非天尊受创不轻。” 姬轻澜嘴角上翘:“伊兰毕竟还没有恢复,现在是对付他最好的时机,只需司天阁主亲自去昙谷一趟。” 净思双眸微眯:“你到底是想让非天尊死,还是来替他做说客?” “如果说二者皆有呢?”姬轻澜的身影愈发虚无缥缈,“非天尊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重玄宫至今按兵不动是为了舍小保大,然而此做法到底顺天命而灭人情,其中利害无需晚辈赘言,地法师自当明白。现在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摆在面前,只要尊者肯行个方便。” 净思盘膝打坐的身躯不动如山,她目光冰冷地看着姬轻澜,让这具本不该有冷暖感知的化身都觉心惊胆战,不自觉收敛起来,低声道:“两位阁主如今皆已遇险,昙谷已尽在魔族掌控中,而暮残声业已坠入归墟地界,心魔与非天尊达成合作协议,情况不容乐观。” 净思淡淡道:“他们的死活,与本座何干?” 姬轻澜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回答,蓦地抬起头:“师祖,您……” “住口,如今你们没有因果关系,本座与你亦然。”净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鬼师,你应该认清自己现在的立场身份,做自己眼下该做的事,而不是在本座面前枉费心机。” 姬轻澜十指收紧,脸色变得很难看,半晌才哑声道:“我把琴遗音的踪迹出卖给了真神……如果非天尊的价值不够与风险相抵,那么加上他,够不够?” 净思漠然地看着他:“你会为自己的愚蠢后悔。” “我已经后悔过很多次了,不怕再添一次。”姬轻澜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提前将他放出来,是为了让他早些明白何为真心,让他对付非天尊免叫日后……可惜魔就是魔,本性难移。” 红衣男子身上流泻出罕见的怨恨之气,连净思的禁制都慢慢攀爬上蛛网裂纹,她看着姬轻澜变得扭曲的神情,连缭绕在身边的烟雾都隐现血色,抬手便击出一道符箓,直接将这道分身打散。 “当局者迷,入执妄不自知……鬼师,变局刚刚开始,你已经输了。” 净思轻声开口,可惜分身到底不如本体,一旦受创就立刻烟消云散,根本听不到这句话。她难得叹了口气,拂袖撤下禁制,旋身直接化为灵光,消失在静室中。 下一刻,灵光在司天阁大殿里闪现,殿内守卫一惊之下立刻摆开阵势,好在他们很快认出了来者是谁,连忙收回法器低头见礼:“拜见宫主!” 净思的神识收放自如,刹那间已经扫过整个司天阁,目光冷了下来:“你们阁主何在?” 一名守卫答道:“回禀宫主,阁主受天法师传召,至今未归。” 净思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她回到坤德殿已经有一天了,司星移在那之前就先行告退,可是这些守卫弟子却说他一直没有回来。想到刚才姬轻澜说的话,净思立刻化光去了天净沙,直奔日月池。 常念仍在虹桥上打坐冥想,似乎从她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动弹过,然而净思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躺在池水中的玄衣青年,阳日、阴月两潭池水汇集到一处,阳炎和阴云如同太极双鱼般在司星移身下不断盘旋,他两手交叠在丹田处,双目紧闭,乍看竟似一具毫无生息的尸体。 有人进入天净沙,自然不能瞒过常念的感知,他开口问道:“何事?” “司星移是你的徒弟,亦是我的属下,没有长留天净沙的道理。”净思瞥了一眼司星移,“虽然他此番不能去昙谷,但是非天尊的踪迹不可放过,我要他立刻回重玄宫带领司天阁弟子布置天演大阵。” 天演大阵是千年前由常念所创的星术阵法,因魔族善于潜伏踪迹,于是他便用周天星辰代替芸芸众生,以星轨拟作命轨进行推演,算是天下第一的搜查追踪之术,曾在破魔之战时派上极大用场。眼下魔族想要卷土重来的消息已被确实,净思身为重玄宫主对此担有最大的责任,她要想通过这种方式抢先探察敌情是无可厚非。 常念微微一笑:“你所言甚是,不过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净思面冷如霜:“什么?” “他将要去昙谷亲会非天尊。”常念拨动着黑木手串,“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你之前否定了我这个想法,认为区区昙谷和三两修士不足与大局相比,以身殉道可称功德。”净思寒声道,“我接受了你的决定,可是常念,你现在又要出尔反尔?” 常念但笑不语,倒是一个温雅的声音从虹桥下传来:“这个决定是我所下,净思你不必动怒。” “……” 净思笼在袖中的手倏然紧握成拳又松开,她低头看向日月池,只见躺在水面上的司星移已经醒了过来,唇角微微勾起,双目睁开时有如莲花绽放般灵澈,清透无瑕的眸子里隐有淡淡金光流转,倒映出净思的身影。 她明明是居高临下, 落在他眼里却变得渺小。 只这一眼,净思就知道现在主宰这具皮囊的元神并非司星移,而是那个……本该在闭关的祂。(注) 她单手按在左肩上,低眉垂首:“恭迎神降,未料想此番会惊动尊上,是我等失职。” “无碍。” “司星移”慢慢站起身,残留的池水如流珠从祂身上滚落,当他踏上白沙岸,衣发都已经滴水不沾。 当祂接住一片风中花瓣化为金簪束发时,净思在祂脚下看到了迥异于司星移身形轮廓的高大影子,便把心里那微小的念头都一并抹去,默然肃立在原地,仿佛一尊冰冷的玉像。 “我看到琴遗音了,他就在昙谷,非天尊亦然。”祂转身看向净思,“你与常念留守,让厉殊带人随我去一趟。” “遵命。” 运气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可能是天生的。 早年在五境游历的时候,暮残声没少听一些混迹市井的小妖说些人间轶事,有的人得天独钟,哪怕摔落高崖深涧后不仅大难不死还得遇珍宝,而有的人运道走背,纵使出门遛个弯都能被天降横祸砸破头。可惜他那时候对这些只当个趣话听,半点没推人及己,直到现在为救人被打下深渊不说,还恰好滚落在危机四伏的归墟禁地,这运气已经不能用点儿背来形容了。 他心里想着有的没的,手底下一点也不慢,饮雪横扫而出,直接将当先扑杀过来的一圈低端魔物拦腰击飞出去,随后便见它们落地便融入淤泥中,原本就已经十分巨大的骷髅这下更是身形见长,抬起一只骨爪如天塌一般压了下来。 上方劲风压顶,四周淤泥之下如有龙蛇疾走形成围牢,暮残声左手拽着白夭,右手掌中的饮雪陡然暴涨,伴随着阵阵利鸣,雷火蓦地流窜出来,乍看他仿佛擎住了一道闪电,轰然迎上了那只骨爪! 隆隆巨响过后,碎骨四溅乱飞,暮残声带着白夭从这空隙里飞了出来,翻身落在骷髅头上。然而那些碎骨落在地上,亦是化成淤泥的一部分,骷髅手臂断处很快生长恢复,它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抬起双手就往头顶拍去,可惜这大个头终不如暮残声灵活,他和白夭直接顺着骷髅的鼻梁骨滑了下来,眼看对方收势不及将自己的头骨拍了个稀巴烂,立刻挥出饮雪,长戟化为雷光直接落在骷髅粗大的颈骨上,随着暮残声二人身形下落,顺势一路下劈,附着其上的火焰顺着骨架缝隙迅速蔓延,直到戟身卡在髋骨的位置时,他咬破舌尖喷出一滴精血,雷火倏然大盛,直接包裹住整具骨架,周围本想伺机偷袭的低端魔物都尖叫着后退,唯恐被这些雷火灼烧到。 骷髅很快在雷火中融化成一滩烂泥,这次它再也没有爬起来,可暮残声眉头紧皱,戟尖随心而动,从那团泥里挑出了一块硬物,他看过之后,脸色更不见好。 这是一块化魂符。 善恶在于人而不在器,故而符箓之道本身没有正邪之分,传说《奇门天玄册》囊括了上古万种咒法,其中影响巨大且危害极广的术有十种,化魂符就是其中之一。它并非邪门小道那般单单毁人魂魄,施术者只要布下困阵,再将化魂符埋在阵眼中,但凡此间生灵都要被符咒之力化掉主神命魂,逐渐失去神智、败坏体魄,从里到外地掏空生机,到最后只剩空壳化为烂泥,成为化魂符的养分,使它脱离符箓本身的限制,与阵法合二为一,向周遭不断扩张。 暮残声带着白夭在这里跑了半天,还觉得泥地无边无际,仿佛一直在原处打转,其实这并非错觉,而是这片泥地本就是“活”的。 他心头骇然,却想不通究竟是谁把这化魂符留在了此处,须知归墟之下皆为魔族领地,可自己在此已经待了好一阵子,仍不觉元神受损,反而是白夭神色恹恹,显然这符咒被施术者做过改动,只针对魔物。 谁有本事进入归墟留下化魂符?暮残声想到这里背后陡生寒意,他放眼看向这一望无边的泥地——这里的每一团淤泥,竟然都是魔物消融后化成的。 适才那个骷髅本该是一个大魔,可惜它已经在这里被困了太久,神智全消,魔力也下降过半,否则暮残声要拿下它并不容易。如此一来,他几乎可以断定,此处不止这一块化魂符,甚至有可能是符阵,否则无法困住这些大魔。 “呜——”白夭难受的低呼响起,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姑娘现在已经萎靡下来,抱着他的胳膊都变得绵软无力,暮残声伸手摸了把她的额头,上面冷汗涔涔。 如果她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会变成这片泥地的一部分。 暮残声暂且把脑中疑虑压下,一伸胳膊把白夭抱了起来,周围那些无智的低端魔物还在虎视眈眈,哪怕被雷火震慑,本能地不敢上前,亦不肯放弃这千载难逢的美味,跟在他们身边逡巡不去。 泥地又开始动了,像是煮沸腾的水一样不断冒泡,热气也升腾起来,本就稀烂的淤泥慢慢变成了泥浆,暮残声心下微惊,饮雪立刻托起他的身躯飞了起来,却也只能离地两丈,他抬眼一看那些低端魔物,它们俱是惨叫连连地软倒下去,身躯迅速融化进泥浆里,偶尔有几个挣扎着伸出手爪,也只能如溺水的凡人一般无能为力,很快就消融得干干净净。 “这是——”暮残声瞳孔紧缩,“癸水阴雷阵!” 他师承净思,哪怕师徒名分不外传,双方对彼此都了解颇深,暮残声的外五雷是被净思从骨到皮一点点锤炼出来的,而她精通内五雷,所创癸水阴雷阵更是名传五境,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是因为这片泥地里的雷法埋藏极深,他带着白夭在里面跋涉许久都不觉雷电之力,直到适才暮残声抽出了一枚化魂符,这才触动了暗藏底层的雷阵,水雷先行,山雷、土雷紧随其后,阴冷黏腻的雷电随着泥浆翻涌纵横成网,适才若是他慢了一步,现在也要被拖进泥沼中动弹不得。 如此一来,在归墟地界埋下化魂符的施术者身份已然昭示——地法师,净思! 她是大地之魂所化,能在短时间内突破壁障进入归墟地界并非不可能,然而此地对应昙谷所在,其吞邪渊早在千年前便已被封印,说明净思要想在此布下符咒和雷阵只能是在那之前,可彼时破魔之战应该尚未爆发,她为何要这样做? 暮残声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感觉自己抓住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可惜现在无暇细想,当癸水阴雷阵现形的瞬间,白夭的身体猛地踌躇了一下,差点从他怀里掉了下去,下方泥浆也汇聚成一个可怕的漩涡,属于归墟的污秽之气从那黑洞里喷涌出来,让他简直分不清这到底是一个正法雷阵还是化骨炼血的邪阵。 漩涡出现的刹那,饮雪陡然向下落去,暮残声险些没有稳住,右手紧捏指诀驾驭法器斜飞而出——癸水阴雷阵一共有三个阵眼,若是不想死,就离这它们越远越好。 然而,癸水阴雷阵加上化魂符的力量远远超过他估量,暮残声虽为妖身,却修得一身清正之气,在这只针对魔物的阵法中尚能游刃有余,可白夭却像落在蛛网上的飞蛾,哪怕暮残声带着她飞天遁地,都甩不掉身上粘密的蛛丝。他这厢御器飞起,强大的吸力就像一条手臂从下方伸来,死死拽住他怀里的白夭,暮残声一时没防备,竟然被它破了护体罩子,低头就见白夭往下掉去,漩涡的黑洞开得越来越大,眼看就要把这小姑娘吞没! 白夭此时连叫的力气都没了,可她大抵是天生有一股子韧劲,在这生死一发之际也不坐以待毙,身躯在半空生生一折,狼狈地滚落在泥浆中,双手屈指竟如利刃般死死抠进地下,细瘦苍白的胳膊上暴起密密麻麻的血管青筋,用尽全力抵抗着来自漩涡的引力。 水雷连爆,土龙翻身,泥浆几乎翻涌成惊涛骇浪,身躯娇小的女孩随时可能被它吞没,无法克制自己离漩涡中心越来越近。从那一片漆黑的洞里,浮现出层层叠叠的手臂,都是葬身此处的魔物残魂,不为自己的惨死悲鸣啜泣,反而对即将迎来下一个殒命者欢欣鼓舞,争先恐后地伸出手爪想要拉扯她一把。 “暮——” 白夭最后抬起头,只来得及喊出这一个字,也许在她拥有意识这短暂的时间里也只来得及学会这一个字。 细如蚊呐,闻若惊雷。 瞳孔骤然一缩,暮残声毫不犹豫地从半空坠下,伸手去拉白夭,全身灵力却聚在饮雪戟尖上,朝着远处某个方向飞掷出去——内五雷源于五行,聚元如肺腑五气,癸水阴雷阵是以水雷统御土雷和山雷,其水在北主肾宫,对应八卦定坎位。 正北坎水,是这道癸水阴雷阵最重要的阵眼! 雷光将整把长戟包裹在其中,仿佛一条彗星划破漆黑天幕,眼看就要砸在那至关重要的阵眼上! 藏在暗处的人,几乎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雷光在落地之前猝然消失,饮雪却鬼使神差地破开空间,那人怔怔地低下头,看到戟尖已经捅穿自己的胸腹,只留下长长的戟杆还在震颤。 “滚出来!” 暮残声怒喝一声,一手将白夭从漩涡里拽起,同时右手掐诀一引,藏在漩涡里的瘦小身影就像萝卜一般被饮雪从黑暗中捅了出来,死死钉在了泥浆中! 一刹那,地动倏止,几近沸腾的泥浆平息冷凝,漩涡仿佛大嘴一样合拢消失,雷阵重新隐没下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在饮雪戟下挣扎的黑影证明了这一切并非幻觉。 “你——” 雷火透过戟尖侵入躯体,灼烧着每一寸经脉骨节,对方疼得撕心裂肺,咬牙切齿地看着暮残声:“你什么时候,发现了我?” 暮残声的左手还抱着白夭,此时女孩的右脚裸露出来,脚踝处竟然缠绕着一丝雷光。 “让人在我眼皮子地下丢了……这种事,一回就够了。”暮残声冷笑,白夭始终被他保护在怀里,却在一合之下就被拽脱,他可不知道自己的护体罩什么时候这样不堪用,除非……抓走她的根本不是阵法引力,而是另有其人。 若他要想救白夭,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破阵,对方谋算不做他想,然而…… 暮残声一手握住戟杆,眸中生杀,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谁?凭什么确定,我能破癸水阴雷阵?” “……” 戟下的人影一僵,白夭这下子恢复了点精力,便从暮残声怀里跳了下来,伸手抹去对方脸上污泥乱发,露出来的竟然是一张容色憔悴却仍旧美艳的女子脸庞。 这是一个女魔。 “我叫明光……”她的目光在白夭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暮残声身上,“我见过你。” 不等暮残声皱眉,她又哑声道:“在空蝉镜里,我看到了百年后的你。” 第九十章 空蝉 周末两天加班,四月份开始更新应该就趋向稳定了……(从过年堆积到现在的事情,总算处理过三分之二了……辛酸泪) 归墟之下无清正浩然之气,此间魔物的肉体和元神俱是污浊所化,其中站在整个地界巅峰的三尊六魔将更是至秽之身,等闲修士别说与他们交战,连在他们面前保持灵台清明尚且不易,故而纵观玄罗五境,对归墟魔族的情报记载最详尽者莫过于北极重玄宫。暮残声虽然从没去过那里,架不住他自小就被净思收为弟子,那些该知道的东西他不说全部了然于心,也是涉猎颇广。 魔将明光,与冥降一样从属于优昙尊,她元神本相状若玉蝉,通体透亮,腹中秘语通自然万物,头部两只复眼合成一对阴阳镜,乃是天生法器,名叫“空蝉镜”,可以通过追溯生灵身上的因果线窥见其命轨和联系脉络。 净思谈起明光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她是为天道不喜的存在。” 修士最讲究“因果”二字,这种玄妙的东西不仅与气运相连,还关系到自己的宿命走向,比如一个修士曾为了得到宝物欺骗凡人,他就与这凡人欠下因果,命中注定要偿还抵消,而若是有谁在这之前将那凡人杀死,修士就必须以其性命为凡人雪恨,哪怕对方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存在,也只能至死方休,避无可避。 大能者都对因果讳莫如深,往往会会施展手段遮掩自身天机以防他人从中设计作梗,可是这些手段放在明光眼里就虚若无物,盖因世间没有谁能在空蝉镜中掩藏因果线。 这种能力自然为天道不喜,可它偏又应运而生,故而就得有特定的限制——明光虽有空蝉镜,堪称六魔将中最强的辅助者,可她本身也如蝉一般受尽约束,不仅化形时间为六魔将最末者,还要经历每百年一次的蜕壳期,期间险象环生必须倚靠吮吸精血为食,每年清醒的时间只有短短三个月,且见不得天光,终生只能在黑暗污秽的归墟里存活。 如此繁多又苛刻的约束,令明光几乎被打落谷底,就连当初大批归墟魔族涌上玄罗为祸世间,她也只能龟缩在不见天日的地界,更遑论参与后来的破魔之战。因此,暮残声并不为她出现在这里而感到过分惊疑,他更在乎的是另一个问题—— 明光终生不出归墟,她的能力也应该是魔族后方战线一个秘密底牌,重玄宫为什么如此了解她和空蝉镜? 暮残声低头看着明光,重复了她刚才的话:“百年后的我?” 明光抬起头,她那对眼珠已经变得通透如无物,仿佛眸子里只剩下了眼白,这目光落在暮残声身上时,那如有实质的穿透感几乎让他本能地想要动手,结果身躯陡然一僵,竟是动弹不得。 片刻的僵硬后,暮残声就被白夭猛地往后一拽,他当即警醒过来,看也不看就往左侧打出一记流火,同时旋身将白夭挡住,抬手一掌对上了明光一爪,双方同时后退数步。 饮雪戟下只有一枚剔透的蝉蜕。 明光胸腹被长戟洞穿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她背后伸展出两对玉色蝉翼,看似轻薄却在硬接流火之后分毫不伤,只是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现在看上去似乎又白了两分,连一丝血色也看不见了。 暮残声眸光微冷:“原来如此……你正处在蜕壳期啊。” 纵然是远古大魔,被癸水阴雷阵和化魂符困在这个地方一千年,只能依靠淤泥里残留的血气和那些低端魔物为食,到现在也早不复昔日峥嵘。明光的元神本相乃玉蝉,又受空蝉镜影响,通过蜕壳重生期尽可能延长存在的时间,否则她早该与这片烂泥融为一体。 然而,在没有足够养分的情况下坚持蜕壳,只是把死亡的时间推迟一些罢了,明光要想活命就唯有破掉癸水阴雷阵这一条出路,无怪乎她刚才利用白夭想要设计暮残声破阵。 “一千一百年前,地法师在这里布下了符阵……” 明光用手背揩去嘴角泛着微绿的血迹,她本生得一张白璧玉人面,现在眸光冷冽通透,无端多出几分凌厉来。 一千一百年……暮残声眉心微皱,那正是破魔之战爆发前夕,亦是当初魔祸席卷玄罗最大范围的时候,彼时上方山谷还被称为“浮梦谷”,辛氏与姬氏也还没有破裂交恶,按理说那时候的净思犯不着冒险进入这里布下符阵。 “地法师……真是厉害,我差一点就死在她手上。”明光唇角恶意地翘起,“幸好,我看到了她的因果线,作为交换,她放了我一条命。”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过来,暮残声冷笑道:“莫非你要说这与我有关?” 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明光,却因为净思的远古并非对这些玄妙隐秘无所知——空蝉镜的确能看到生灵的因果线,并且从中窥探命运的轨迹,可这种能力与传说中高居天净沙的天法师相似又不同。 天法师常念乃代天巡世者,修《奇门天演册》,精通星术和命盘推演,能够准确捕捉气运节点,从而推算出未来可能发展的众多走向,并从中选出最好的那条路,作为既定大方向付诸推动,引导世间尽可能向好势头发展,这就是他的天命;然而因果线与此有所迥异,这条线联系着“因”与“果”两端,无论中间跨越多少时间长度,必须由既定的“因”或果成为起始,然后根据这一点向前延伸或往后回溯,所以明光只能看到已经发生过甚至结束的东西,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成立结果她一概不能预言。 就算她在一千一百年前看到了净思的因果线,那也不可能跟还未降生的暮残声有关联。 他嘴角笑意回落,雷火顺着戟尖倾泻在地,稀烂粘稠的淤泥又开始蠢蠢欲动,以暮残声两人站立点为中心,雷光火舌如蜘蛛结网般纵横密布,明光能够清晰地看到它们蔓延的轨迹,甚至可以依据暮残声手臂动向推算出长戟将要袭来的角度和时间,可她心里很明白,无论眼睛看得多么清楚,现在的自己根本躲不开。 因此,明光只是用蝉翼包裹着自己的身体静立在远处,说完了刚才的未尽之言:“她身上有三条特殊的因果线,其中红色的象征情缘,浓烈如血却延伸不长,末端连接着一个身负重剑的白衣男人;白色那根象征传承,细如蛛丝偏伸展极广,我几乎快要看瞎一只眼,才从茫茫白雾里窥见了你的模样……连线末端的你看着比现在成熟,拄着长戟站在尸横遍野的冰原上,前面是数不尽的大群魔族,背后是白虎法相。” 雷火已经灼烧到明光的蝉翼,暮残声的戟尖在她喉前停下,面色冷凝。白夭站在他背后,嘴角还挂着天真不知愁的笑容,目光却变得深邃起来,似不经意地从暮残声身上掠过,最终定格在明光脸上。 玄冥木的虚影在白夭眼中一闪而逝,她能判断明光没有说谎,可正因如此,整件事情才变得不同寻常。作为从诞生起便被天地法则盯死的存在,没有谁比心魔更了解天道限制的严苛,纵观古今能在规则边缘游刃有余的存在寥寥无几,而明光没有这个资格。 空蝉镜是远古因果神业律的伴生神器,曾有辅助众神建立凡间秩序之功,可惜等到创世完成,杀神虚余顺应天命斩杀包括自己在内的四十九位元初上神,然而神明凌驾苍生之上,自以为超越轮回永生不灭,怎么会甘心接受这样的天命?因此,为期四十九天的星陨开始了,虚余凭借一身杀伐神力,接连斩杀四十八位神明,业律曾想以空蝉镜利用因果线反制虚余,不料这场星陨乃是天命注定,虚余顺天而行不沾因果,无往不利的空蝉镜被他挥剑一分为二,又染上业律垂死时对天道的怨憎不甘,因此堕入归墟地界,好好的一件神器被污染,后来经过优昙尊点化,从中诞生了明光。就实际而言,空蝉镜是明光的根基,她却不是它的主宰,况且破镜到底难圆,只能沦为他人工具,何足以与天斗? 按理说,明光没可能在那样遥远的过去看到尚在未来的暮残声,可她又的确没有说谎。白夭暗自把这些念头在脑海里转了转,再想起之前与非天尊的谈话,本来黑亮的眸子微微沉下。 暮残声难得愣了下,明光所说的第一条线自然是萧夙,而对于第二条线的描述却与自己在寒魄城所做怪梦重叠无误,他向来不相信什么巧合或者命数,可是这段时间的经历在心里飞快闪过,饶是固执如他也无端背后升起一股寒意,仿佛冥冥中有无数只看不见的眼睛始终伴随在自己左右。 “我今天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你身上那根白线,往回追溯是一片苍茫大地。”明光伸手推开戟尖,语气里带上毫不掩饰的恶意,“妖狐,你该是净思的徒弟,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乃堂堂地法师,睥睨苍生不知多少岁月,为何会偏偏看中你?无非是,她本就特意前去寻你,甚至那些最初推动你走上这条路的事情,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而她始终冷眼旁观,只等着在你陷入绝境时捞上一把,就能得到你的感恩戴德。” 那年路过雪山的书生,一窝九只白狐妖,手染血腥的猎人,活剥皮毛制成的狐氅…… 一幅幅烙印在心中最深处的画面此时尽数弥漫上来,明光眼睁睁地看着暮残声本就赤红的眸子变得愈加浓艳,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血来。 她伸手环住暮残声的肩膀,双眸中隐有白光流转,轻声慢语地道:“这些个圣人尊者,说什么正道天理,俱都是凉薄假话,只有……” 明光这话没能说完,暮残声反手一戟拍在了她身上,直接将其震出两丈开外,正好踏入一道火圈里,顷刻间火墙冲天而起,更有雷电滋滋作响,哪怕她有蝉翼为护罩,也觉得那雷火在一点点灼烧蝉翼,似乎要把她整个身躯焚尽! “就算她见死不救,那也是她的本分。”暮残声漠然道,“修士之道抛却天道,无非‘从心’二字,她愿救是行善积德,不愿救亦不沾因果,哪怕她收我为徒另有谋算,那也是教了我安身立命本事的师父,而你算个什么东西?” 白夭嘴角微翘,适时地把手塞进他空出的左掌心,感觉那皮肤一片湿冷,于是嘟起嘴吹了吹,终于引得暮残声低头看了她一眼,反手摸了摸她蓬乱的头发。 被她这么一闹,心里绷紧的弦微微一松,暮残声这回直接抱起白夭转身就走,只要癸水阴雷阵还在,用不着他冒险动手,明光亦会消亡。 “等等!”明光眼见他竟然真的要走,连忙喊出了声,“就算你身具清正之气不惧阵法,可你怀中那丫头是个魔物,你带着她就不可能走出这里!” 暮残声理都没理她,因着此地实在不宜御器,便把白夭抱得更稳了些,脚下箭步如飞,眼看就要消失在明光面前。 废物。白夭趴在暮残声肩头,对着她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双眸里的恶意嘲讽几乎化为实质。 明光一咬牙,高声道:“若是你想让昙谷变成一片死地,自己明哲保身,那就走吧!” 她这句话说得狠厉至极,暮残声的脚步终于顿住了,虽然没有回头,却有刻骨的杀意扑面而来:“说清楚。” 明光冷笑了一声,干脆利落地道:“我都已经在这里困了一千年,为了保命不得不频繁蜕壳,导致命元空耗至此,你可知道我这样苟延残喘至今是为了什么?” 不等暮残声回答,她便冷冷道:“这里是优昙尊的疆土,我答应过尊上要死守在此,答应过她不会让冥降那个蠢货被他人利用,否则……妖狐,你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方来的?” 暮残声回首,沉声道:“我为救她跃下深渊,在快要爬上去的时候被人重新打了下来。” 明光眼中映出一道细如发丝的青芒,她一字一顿地道:“把你打下来的人是非天尊,而冥降也没有魂飞魄散,他就藏在昙谷里……整整一千年。” 第九十一章 冥降 本周内完结这个副本。 前方高能倒计时3.0 “死老鼠?” 听到凤云歌隐含芒刺的话,站在池边的那道老者鬼影竟然不觉愠怒,反而因为这三个字笑了起来,意味不明地道:“我现在确实是一只见不得光的死老鼠。” 他这样一说,凤云歌心中本来还有丝侥幸,这下子彻底灰飞烟灭。 这几天昙谷乱成了一锅浆糊,各种危机接踵而至,他们又与外界失去了联络,将大半心力都倾注在压制吞邪渊上面,旁的难免疲于应对。正因如此,很多东西他们都来不及去细思追究,直到今天邪疫突然发作,凤云歌从那些山民身上察觉到了疫毒,才惊觉山城内部也已经不安全了。 疫毒的源头或许是经水风由外入内,可是毒入肺腑尚且因人而异,要控制中毒者在短时间内一齐犯病,施咒者必须得在限定范围内有所动作,然而早在凤云歌和幽瞑来到昙谷的第一天,众弟子就把整座山谷里的幸存人口全部聚集到中央山城内,既是方便保护,也是统一管理,要说这些人里有不轨之徒做了这些手脚,而幽瞑连一丝一毫都没察觉,这是绝不可能的。 除非下黑手者虽在城内,却从不在他们的掌控中。凤云歌一念及此,几乎是在瞬息就想到了昙谷里那些比生人数量更多的死灵。 此间受魔罗优昙花影响,生者不得解脱,死者难以安息,双方都活在不同的幻梦中几难自拔,直到昙谷十二城的生死界限崩塌,生人与死灵猝不及防地冲撞到一起,若非萧傲笙和北斗行动果决,恐怕不等他们来救援,双方就会自相残杀殆尽。 幽瞑心系弟子抢先一步,正好赶上接应这几个小辈,待凤云歌赶到时,那些被玄微剑域和牵魂丝网隔开的死灵已经被幽瞑收入镇魂幡,彻底没了作祟机会,算是把内祸损失压到了最低。可是正因如此,他们在调查昙谷内情的时候就下意识忽略了这一部分,直到凤云歌在收回太素丹后察觉到上面缭绕不去的一丝阴气,这才有了把卷轴翻出来重新查阅的做法。 “这卷《诫辛氏子孙书》乃辛氏第四任族长辛见手笔,成于千年之前,里面提到‘辛氏宗亲族人,死后受炼尸淬毒之法,埋首祭地看护八方,伏身地穴镇守古井’……这些记载正好与小辈们所言内容符合,说明辛氏嫡血生时虽为昙谷山长,死后却不入轮回。”凤云歌抖开那面卷轴,“如此一来,有些问题就显露出来——历代昙谷山长皆出自辛氏,而亡六城的山长不可能是辛氏族人,他会是谁?凭什么能在无形中压制上万死灵而令其不自知?姬幽已经进入亡六城与魔罗优昙花相契,她为何不直接做那山长,反而去当什么大巫祝?” 萧傲笙曾说亡六城里的死灵们少有提及山长,却对大巫祝言听计从,只因其活了千年岁月又手段厉害。然而,暮残声在后续调查中证明了姬幽进入昙谷应是在八十五年前,又在镇魔井下被困数载,与此说法相矛盾,如此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姬幽只是个幌子,真正的亡六城大巫祝另有其人;要么是有人故意帮她塑造了这样一个身份,好让她挡在自己面前。 “我一直很奇怪,姬幽是如何与魔罗优昙花建立联系,毕竟那花虽然有灵智,却性极贪婪,面对心怀魔障者少有隐忍食欲,更做不出如此漫长复杂的谋划,除非……有它认可的存在暗中帮忙,让姬幽做了吸引我等目光的替死鬼,好为自己争取时机。”凤云歌看向面露微笑的老者,“魔罗优昙花只承认优昙尊这一个主人,可是优昙尊陨落在神明手中,还能与之沟通的唯有她麾下两名心腹……冥降前辈,我很好奇,你是怎样从人法师手里逃过一劫的?” 老者耐心地听完了他这一席话,叹道:“我的确已经死了。” 说罢,他将枯瘦的双手放在头顶,稍微加力往两边撕拉,本就有些溢散的魂魄如裂皮帛般往下撕落,落地即化为灰烬,最终留在原地的竟然真是一只老鼠。 这老鼠尖嘴长须,约有半人来高,体型却有些干瘪,浑身皮毛黝黑不见杂色,唯有一双眼睛呈现暗红,爪牙边缘隐有绿光流动。池塘边本来还有些杂草在生长,现在蓦地枯死,从根茎到叶片皆在发黑,可见剧毒。 眼前这只老鼠,赫然是冥降的元神本相。 旁人乍看只觉得这老鼠虽然大得骇人,体型却太过干瘦,仿佛从来没吃过饱饭般可怜又可笑,然而翻阅过破魔之战历史的修士永远不会忘记,当初这只老鼠给玄罗五境造成了多大伤亡。 冥降天生可以降瘟布疫,人间三毒五瘟的横行或消除对于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然而修士炼体养气,瘟疫对他们影响有限,故而在一开始很少有人把这只老鼠放在眼里。直到破魔之战爆发,一向顺应天命施布瘟疫的冥降不知发了什么疯,它号令一出,天下蛇虫鼠蚁都倾巢而动,专门涌向风口水源和人口聚居之地,将疫毒在极短天数内扩散到五境各处,一时间各种疫病横行肆虐,世间肉骨凡胎都受此折磨,生时受尽折磨,死后又变成魔将九幽的仆役,险些将玄罗战线后方祸害得天翻地覆,等到疫毒积累到极致后再度加速扩散,修士们也受到影响,折损者数不胜数。 东沧境里有一面亡山,那里曾经山明水秀,是境内一条大河的发源地,破魔之战时疫毒从这里流经扩散,几乎使得东沧境近半水域不能饮用,死难者多如过江之鲫。为此,凤氏先祖才铸造素心如意,配合青龙法印引动甲木真气修改地水局,另开灵渠泽被众生,而这座山也就被废弃,周围染了疫病的尸体尽数被丢进里面,被符火焚烧了三天三夜,从此山上寸草不生,再无半点生机。 就在这个时候,修士们才发现冥降的能力在战时竟恐怖如斯,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人法师静观更是舍了中天战线,直接提剑杀向冥降,而这魔物也因为肆意造业惹来天罚,险些被雷霆轰成齑粉,最后在幽离山顶被静观追上,一剑削了头颅,自此疫毒消解。 “静观将我的尸身烧成灰烬,所以我的确是死了。”冥降晃了晃细长的尾巴,“可是我曾以魂为誓效忠尊上,她将我的名字与魔罗优昙花缔结在一起,只要这花不死,我就不会魂飞魄散。” 凤云歌眸光微动:“然而魔罗优昙花是幻法奇葩,不能真正活死人肉白骨,你虽得其庇护,却也只能跟被它控制的那些死灵一样徘徊在昙谷亡六城中,此花一日不破封,你也出不了昙谷,更回不得归墟。因此你利用了姬幽,是想让魔罗优昙花挣脱封印,自己也能随之重获新生,就算她失败,你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冥降的嘴巴笑咧开来:“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可我不明白一件事——姬幽勾结魔族,按理说算是你的同伙,你本可以跟她合作,而不是躲在暗中利用她。”凤云歌眯起眼,“除非你不仅对姬幽缺乏信任,还提防着与她合作的那些魔族,宁可冒着风险孤身为战。” “老鼠素来胆小,最会趋利避害,所以答案很简单。”冥降道,“跟她合作的那个家伙,其危险远远大过你们带给我的威胁。” 凤云歌心下一凛,他拂袖化出一副桌凳和茶具,虚手一引:“请。” 冥降顿时觉得凤云歌这人有意思急了,它跳上石凳,用尾巴勾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满盏热茶,又仰头咕噜噜灌了下去,半点也不担心凤云歌会在茶水里做什么手脚。 一杯茶饮尽,冥降才开口道:“你等的那几个小辈恐怕回不来了。” 凤云歌面色不变,手中茶杯无声无息布满了裂纹。 “昨晚我去东山水源下毒,在南面一处密林里遇到了他们。”冥降状如老鼠,笑起来时更加狡坏,“拿白玉枝的那个后生是你孙子吧?本事不错,身边四个也都厉害,可惜运气不大好,不仅中了陷阱,还遇到了虎狼。” 凤袭寒和暮残声他们一夜不归,至今连消息都没有传回半点,凤云歌心里已经有了不祥预感,此时听到冥降这么说也不觉意外,他只是垂下眼睑:“前辈说那是虎狼,想来也是对其十分忌惮了。” “传说中代表了恶生道的伊兰恶相,天下何人有胆逼视?”冥降跳到石桌上,一尾巴抽开了那些茶壶杯盏,“若不是姬幽身上有伊兰的魔力,早在发现她胆敢偷取尊上魔瞳之时,我便吃了她,哪会容她分走丝毫优昙之力?不过非天尊的狗向来不好做,她这种轻易便被恶念操控的家伙只是空有其表罢了,注定命不长久。” 凤云歌神色微变,都说六魔将为三尊马首是瞻,非天尊更是归墟大帝,冥降敬畏对方是理所当然,可是现在他唯从这只老鼠的语气和眼神中察觉到了恐惧和憎恶,半分敬意也无。 他心念一动:“当初破魔之战爆发前夕,灵族传出了非天尊败阵沉眠的消息,从而魔族战线临阵大变,世人都说那一战玄罗能赢,有三成原因是非天尊没有出战。” 冥降冷笑着咧开嘴:“可是如今三尊已去其二,唯有他全身而退,曾经被三方势力分割的归墟地界尽入其囊,他以不战之身成为了魔族最大的赢家。” 这话里蕴含的意思着实令人惊悚,凤云歌背后也升起一层寒意,他心思急转:“史书记载优昙尊是在破魔之战后期被神明诛杀,可这昙谷里却有一口镇魔井,被重重枷锁禁锢在内的古尸却是一个女人,诸般线索暗示此人身份正是优昙尊……如此一来,两方说法相冲, 必有一真一假,却不知前辈能否解答这个疑惑?” “我在破魔之战开启后的第十二年便死在了静观手里,你说的那个在战时与神相斗的‘优昙尊’……我并不认识。”冥降幽幽地道,“对我有点化之恩、受我誓约效忠的那位优昙尊上,她在开战之前便已经陨落于此了。” 凤云歌握杯的手微微用力,碎瓷片几乎要扎入掌心,他沉声道:“据说,镇魔井下那具古尸生前当是人族。” 冥降反问:“活人尚且能因际遇变异成妖灵,难道魔就不能变成人?” 凤云歌摇了摇头:“身为凡人,受三灾九难之苦更甚,难逃生老病死之轮回,其寿命与神魔类比,无异于沧海一粟,而优昙尊乃是魔族至高上位者之一,恕晚辈想不到她会为了什么化身为人。” 冥降亦是长叹一声:“我也是想不到,所以才要去找这个答案。” “前辈心有不甘,然而你命数已终,魔罗优昙花业已枯萎,待昙谷封印彻底冲开,此间一切各归其位,你也要化为尘土。”凤云歌看着他,“这便是你以疫毒为饵,主动来找我的原因?” “东沧凤氏前族长,上任青龙法印之主,从你来到昙谷的第一天,我就感受到你身上的生机妙法了。”冥降抖了抖长须,“我本想在释放疫毒之后藏匿起来,待时机成熟便趁隙逃回归墟,总不至于落个魂散下场……可是你已经出现了,你能让我起死回生,我为什么要冒着被非天尊发现的危险,再回归墟浪费数千年的时光重铸肉身?” 凤云歌沉声道:“道魔殊途,生死两清,我不会做这种违背天道的事情。” “这些道貌岸然的空话大可不必说了,你若真遵循天道,适才就不会祭出元丹去救那些人!”冥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说是不会做,而不是做不了!” 正所谓生死有定数,哪怕医道通神能活死人肉白骨,也不能真让死者回生,因为这是打破了生死法则的规矩,破坏了阴阳秩序,为天地不容也。 凤云歌默然无语。 “我生具瘟疫之能,曾经为老天造杀无数,又在破魔之战使生灵涂炭,那些生死劫数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见他不说话,冥降逼近一步,“你一身甲木真元精纯无比,上面却隐有劫力萦绕不休,说明你曾经做过触犯天道禁忌之事,并且受过惩罚,所以你终生都被天道牢牢盯着,容不得你再出格半点,要想活命,就只能循规蹈矩……可是,你甘心吗?” 凤云歌抬眼看向他:“前辈乃是天生降瘟者,应天灾地劫一环,只要你循规蹈矩地做事,哪怕生为魔族也能被天道庇护,修成不死不灭之正果,可你之下场也不过是在幽离山尸骨无存。” “所以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冥降一跃到他肩头,用那双暗红的眼睛与凤云歌对视,“有些事情比生死和正果正重要,那就是自己的道……你的道在于救死扶伤,而我的道就是优昙尊,现在有一个机会能同时成全我们两个,何乐而不为?” “起死回生是逆天而行,与其救你一人而日后伤亡天下人,我不如救这昙谷的千百人。”凤云歌拂袖将他扫了下去,目光转冷,青芒在袖中吞吐不定。 “你想杀我?可以呀,但你将失去唯一救下这里的机会,从而彻底毁掉自己的医道。”冥降嗤笑,“凤云歌,我虽是只死老鼠,可这天底下还没有生出第二个‘冥降’,瘟疫劫仍受我掌管,你杀了我虽可救昙谷一时半刻,却不能让他们活过明天,因为……这次瘟疫不是我擅自作祟,而是老天降旨,昙谷当亡!” “你什么意思?”凤云歌面冷如冰,他向来是个温柔和善的长者,现在脸上没了表情,竟然比深海寒冰更冷硬。 “今日是第四天,吞邪渊还没有爆发,就凭你们几个人的力量就能压制它三天三夜,说出去能让人吹捧你们一辈子了……可是,你们自己相信吗?”冥降怪笑起来,“这条吞邪渊是归墟与北极境的通道,此境所有污秽浊气都从此经过流入地界,除非是调动凝聚地脉本源之力的玄武印或者借助魔罗优昙花,谁也不能封堵它。那阵法固然玄妙,可是顶多能撑个一天一夜,你说它到现在为什么还如此安静?” 见他默然不语,冥降便继续道:“因为它是残缺的,根本就无法真正降临此世。” 凤云歌瞳孔骤缩:“残缺?!” “是啊,人缺了肢体不能活动自如,吞邪渊少了一部分也要受桎梏,除非它恢复完整,否则昙谷只会被魔气笼罩,而不会真正湮灭。”冥降不怀好意地一笑,“因此,非天尊要想释放这条吞邪渊,必须先使其完整,而那缺失的一部分就藏在重玄宫里,与玄武法印合二为一。换句话说,他其实比你们更期盼重玄宫援兵的到来,怎么会刻意用魔气封锁你们的传讯?” 如果玄武法印来到昙谷,固然可以将吞邪渊重新镇压下去,同时也加大了这道深渊解封的危险,正中魔族下怀;如果玄武法印始终不出,魔气在昙谷聚而不散,吞邪渊虽不至于爆发,可是时间一长,其中众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凤云歌几乎在转瞬间就想到了后果——若是援军没有及时携带玄武法印赶到,那么无须魔族大开杀戒,昙谷众生包括他们在内将成群魔,无一幸免。 届时,重玄宫不必冒险出动玄武法印,只需要派人进行残酷清剿,给他们的尸身披上殉道者外衣,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渡过此劫,而这样一来,非天尊不费多少工夫,便让重玄宫折损两大阁主和诸多精英弟子,横竖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是魔族处心积虑的陷阱,却在他们踏入昙谷之时便再也无法回头。 凤云歌背后已经冷汗涔涔,面上不动声色:“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昙谷现在被魔气笼罩,别说是传讯灵符,连我等修行运气都受影响,谁知道尔等是否串通一气,另设布置?” “我们可以赌一把呀——你的那位师兄不是带人去查风口水源了吗?我能把他们送出昙谷,让他去联系重玄宫求援。”冥降咧开嘴,“从北极之巅到昙谷虽有千里之遥,对于大能修士却不在话下,若是他们当真诚心来救,今日之内必携玄武法印至此处,届时我不躲不避,甘受天雷碎魂之刑,可若是他们今天没有来……” 他猛地跃起,稳稳落在凤云歌的小臂上:“就算他们不来,你只要与我合作,也能给昙谷搏来最后一线生机!” 凤云歌终于松口了:“什么?” “让我与你合二为一,我借你甲木之身复活,你替我成为新的‘冥降’。”冥降抬头望着他,“重玄宫诛魔而不杀人,你只要能让他们以人的身份活过今天,昙谷和你带来的人就都能逃过此劫,然而,他们一入此间便是应劫,要救注定会死的人,除了你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施展逆命禁法,还要我这降灾者网开一面……这个赌局,合你心意吗?” “……” 这一次凤云歌沉默了很久,冥降也不再催促,很有耐心地等着回答,直到他哑声问道:“你昨晚看到他们遭遇了伊兰,那么……还活着吗?” 冥降先是一愣,旋即笑了:“两个掉进了吞邪渊裂隙里,生死不知,你孙子和剩下两个倒是逃走了,想来还有活路。” 凤云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 第九十二章 出谷 昙谷东山有三座燧火巨石搭建而成的祭坛,取三才位,纳两仪气,每座祭坛上各设三根青铜柱,应九极数,两两之间用铁链牵连,恰好将三座祭坛中央那片空地圈了起来。 这座祭坛成于千年之前,亦是山谷名号更迭的那段时间,由当时的山长辛见率人修建,说是为了镇压西山白虎煞,以青龙瑞气增旺整座山谷的风水局。此说法流传至今,昙谷中人皆深信不疑,就连这些年许多来此参拜神降之地的修士也不觉有异,可若是有真正精于此道的大能亲临这处,便会发现其中玄机。 姬轻澜就像一阵烟随风飘在那空地中心,屏息凝神片刻,手中灯笼轻挥,泥土自动翻开,露出藏在下面的点点金色。 整座东山象青龙,风随山势扶摇上,却不能直达天际,而是被这三才祭坛吸入其中,恰似龙鲸引水,风局似生实困;水源从此山而发,行于土木之下,可这祭坛上树立九极铜柱,中央空地里埋了六枚金符,须知青龙旺则兴木,木有灵而生长风,又土中生金成雷引,单独看皆无恙,合在一起便风雷相生。如此一来,不仅等闲邪氛皆被此威所震慑,一步不敢越雷池,还有地灵之气长盛不衰,故而成就了昙谷千年盛名。 可是这阵法是悬在生死一线间,风雷之力何其霸强,千年无恙是为昙谷两面分立,生气不衰,死气不散,可如今昙谷十二城对叠,又有吞邪渊不断散发魔气,此间众生活性大大衰减,一旦阴秽盖过了阳性,风雷相生便要转为相冲,彼时以此山巅为阵眼,风为阵图雷成势,整个昙谷都要在风雷之下化成齑粉。 这阵法的关键在于昙谷阴阳属性转化,生杀一息且千年不败,别说辛见,哪怕是在人才辈出的浮梦谷时期也没有这样的玄门大能,何况一旦窥出阵法玄妙,布阵者的意图就浮上水面——一旦昙谷转化成阴邪之地,就将这里从玄罗世间彻底抹灭,连一草一木都不会留。 辛氏世代守护这山谷,想来辛见率人修建祭坛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么是谁在当时引他亲手给昙谷留下终结之源呢? 姬轻澜眼里闪过一抹冷色,他手上凝起一层薄雾,弯腰就要把那六枚金符取出来。就在这时,他耳中听到了一声轻如蚊呐的破鸣,即将碰到金符的手下意识一偏,有寒光擦着他的手背打在地上,不等姬轻澜转身,就见那寒光竟是一颗白玉石,落地即如水珠炸开,刺骨寒气顷刻席卷开来,偌大山顶转瞬便被深冰厚雪覆盖,姬轻澜只觉得有寒气顺着双脚往上攀爬,他手中灯笼翻转,火焰如水般倾倒下来,竟不能将冰雪融化! “裂冰玉……”姬轻澜大半身体都被冻住,自然无法转头,他却在看到满目冰雪后笑了起来,“不愧是千机阁主,那些个杂碎魔物连阻挡您一时半刻都做不到。” 站在山道前的不速之客赫然是幽瞑,他身后还有萧傲笙等七名弟子,除了尚在昏迷中的凤袭寒,其他六人皆严阵以待,脸色皆不好看。 幽瞑的心情已然糟糕透顶,今日天还没亮他就被城中邪疫惊动,又见凤云歌不顾劫数临身动用太素丹,自己来到这山中探查风水却发现了疫毒来源牵扯颇多,待好不容易与彻夜未归的萧傲笙三人见了面,连问话都来不及便被一群魔物淹没,饶是他修为高深,也险些在一照面时吃了暗亏。 然而,这些魔物虽然来势汹汹,却没几个成气候的,萧傲笙被追得如此狼狈盖因他自己受伤在先,又要看顾两名伤者,非万不得已不能硬碰,对幽瞑来说却着实不算什么。当诛尽林中群魔,幽瞑总算有了空隙向萧傲笙问询前因,所得答案让他本就发紧的心直接沉入谷地。 吞邪渊裂隙固然是不可小视的祸患,而伊兰恶相更不容轻忽,有道是“见伊兰如面非天尊”,前者既然出现,后者必也在昙谷中,这对于眼下情势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除此之外,暮残声和白夭陷落吞邪渊的下场已不容乐观,幽瞑虽对他们俩都没什么深厚感情,可前者到底是西绝境破魔令执法者,他就算不怕给妖都一个交代,也得在意破魔令是否会被魔族利用。 幽瞑想到这些事情,只觉得焦头烂额,他本欲直接带人回转山城,冷不丁想起一件事——蝼蚁尚且贪生,何况这些没有健全思维的低端魔物,它们如此前赴后继地追击冲撞,并不符合常理,除非有谁在背后操纵它们意图将自己一行人拖延在此。 北斗心细,见此情形立刻想到昨夜百兽发狂的画面,低声与幽瞑耳语几句,他便明白过来——恐怕对方故意利用这些魔物把萧傲笙三人赶过来与自己会合,按照他的脾气一旦得知情报,必然会选择尽快回城,再顾不得在这里搜刮线索,如此一来,调虎离山之计成矣。 这座山里除了风口水源,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在意呢?幽瞑一念及此,立刻带人冲上山顶,正好撞见姬轻澜,哪怕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又欲何为,满腹火气已再难压抑,直接下了重手,却不料此人竟然认得裂冰玉。 幽瞑擅机关阵法,还会炼制精妙奇诡的法器,“裂冰玉”是他近年的得意之作,取深海寒冰为胚,入至阴邪灵为精,状如玉珠,统共只得十八颗,极尽阴寒狠毒,无论活物死物被其沾身,都会与寒冰同化,随他念动便裂成碎冰不复还原,哪怕是元神之体也要受到不愈之伤。 此物炼制极难,又要用到阴灵为精魄,虽不至沦为邪器,也不算正统法器之列,而幽瞑炼出之后也没有使用机会,除了北斗之外,连重玄宫其他人都不知道,眼前这个鬼修怎么会叫破? 幽瞑想起适才的算计,眼睛微眯:“你就是那个跟魔族勾结的恶鬼?” “恶鬼?”姬轻澜嘴角翘了翘,“如果您想追究害弟子丢了一只眼睛的罪魁祸首,那就是在下了。” 幽瞑冷笑一声,他这辈子最讨厌两种人,一是跟他对着干,二是不经允许动他徒弟,姬轻澜倒是两者兼顾,一点不落。 话说到这里再不必废言,幽瞑两指一错,厚实的冰面上顷刻布开蛛网,清脆裂响齐齐炸开,除了被他刻意绕过的祭坛,连土地表层都随冰裂绽开,姬轻澜的灯笼还没有再度流火,执杆的手臂便齐腕而断——他被冻住的大半身体,转眼便支离破碎。 鬼修无真实的血肉之躯,冰裂后但见青烟缭绕,他很快凝出新的身体,灯笼在掌中一转,狂风卷雾平地起,涌成数丈高墙般的雾瀑,带着凶悍至极的气势向着幽瞑一行狠狠压下! “哼!”幽瞑抬手劈出一道灵气化幕与这风雾相撞,同时察觉脚下异动,无需他吩咐,萧傲笙等人已四散飞开,刹那间有一股巨力在原处炸开,瞬成满地焦土,姬轻澜的身影出现在幽瞑背后,挥动灯笼直击幽瞑。 幽瞑并指如刀抵在灯笼上,只觉得对方灵力如排山倒海而来,远远超出他先前对此人修为的预料,他脚下立刻陷地数寸,张口又吐出一颗裂冰玉,姬轻澜猝不及防之下整条手臂连同灯笼一同被冰冻,不待他裂冰脱困,萧傲笙一剑已经杀到,直接砍下了他这条手! 姬轻澜眼中飞过痛色,伤处无血肉之怖,可损耗却是直接作用在他元神上,他立刻抽身飞退,断臂处烟雾丛生飞快凝出新臂,捏诀召回灯笼正欲离开,原本远在数丈开外的幽瞑竟在瞬息间迫近,一掌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这才看清,自己的灯笼上竟然缠着一根若隐若现的细丝,连在幽瞑的掌心。 灵傀术至高三法乃“言”、“毁”和“生”三字诀,一者役灵操使于言咒间,一者销形毁骨在瞬息,一者无中生有于转瞬。北斗作为幽瞑唯一的亲传弟子习得此三字诀,可他修为虽好却还不到巅峰,只能勉强使用“言”和“毁”,尚不能驾驭最后一重“生”字诀,而现在幽瞑一掌印在姬轻澜手背上,牵魂丝透体而入,直接突破了香火化形的屏障与元神连接,哪怕姬轻澜骇然之下切断及时,那截牵魂丝业已融入元神之内,生生撕下他一缕精魄化线缠在脑内,如皮骨下的血管经络般牢牢扎根,不可拔除。 同时,幽瞑硬挨了姬轻澜一掌,他疾退三步方才站定,只觉得胸腹内火烧火燎,灵力在这瞬息间几乎溃散,脸色亦是灰败得吓人。 “你姓姬,头上又有咒魂钉……”幽瞑擦去嘴角血迹,冷笑道,“原来是姬幽做下的孽,无怪乎学不成什么好玩意儿!” 咒魂钉是姬轻澜身上逆鳞,他此时眼中血色暴涨,几乎就要含恨反击,目光冷不丁落在幽冥背后那些人身上,顿时如遭冰水泼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幽瞑在他脑中下了禁制,无论姬轻澜跑到哪里都无法将其甩脱,用的又是他自己的精魄,要想化解也非一时半刻,故而这一战他虽没有一败涂地,却着实是输了。 千机阁主幽瞑,堪称重玄宫建立以来绝无仅有的机关道天才,他的荣光来自于实力和傲气,哪怕眼高如非天尊也对其赞誉有加,可惜这份傲骨能令敌手叹服,却终在自己人面前折了腰,委实可叹可悲。 这些念头在姬轻澜心中一闪即逝,他收起灯笼垂下衣袖,做出罢战的姿态,叹道:“左右是各为其主,在下本不欲与前辈为难,您又何必纠缠不休?” 幽瞑瞥了一眼露出地表的金符,心下微凛,口中问道:“非天尊何在?” “大帝无所不能,无处不在。”不待幽瞑发怒,姬轻澜又道,“如今大难将至,您与其追问一个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不如发发慈悲,救人救己。” 幽瞑脸色微沉:“你什么意思?” “您是当世机关道法修士之首,在下不信您看不出这祭坛的玄妙。”姬轻澜温声道,“如今吞邪渊散发的魔气将整个昙谷笼罩,此间生灵皆染邪疫,阴气已经快要把阳气全部压过,彼时这阵法逆转,恐怕各位还没有死在魔族手里,就要先被风雷摧杀了。” 萧傲笙冷冷道:“吾辈修行者卫法不畏殉道,就算是粉身碎骨,亦有尔等泉下做踏,有何惧哉!” “好骨气。”姬轻澜抚掌,“可惜大帝有仁慈之心,着我来此破阵,是为圣族计,亦是不忍各位与此山谷同化灰烬。须知吞邪渊裂隙已开,就算天雷降世,大魔也能及时退回归墟,各位虽然不畏死,可也不想与一帮蝼蚁同葬身吧?” 幽瞑嗤笑:“既然如此,你们本不必大费周章做这手脚,魔就是魔,何必跟立牌坊的婊子一样装大仁大义?” 姬轻澜收起笑容,他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幽瞑,最终落在北斗身上,道:“您若是能把这份警惕用在别处,就知道不该来这里了。” 萧傲笙等人闻言俱是一愣,北斗却是一惊——虽然不知通过何种手段渠道,姬轻澜对自己一行的确都了解颇深,并据此向幽瞑设下调虎离山之计,那么……他会不会早就猜到己方的情报交流,从而推测幽瞑看破计策改道上山呢? 幽瞑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他立刻往山城方向望去,入眼俱是黑雾滚滚不见城郭,脸色霎时阴沉如水。 姬轻澜在心底叹了口气,他跟非天尊虚以委蛇,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明显,故而这是计策亦是提醒,可惜幽瞑错过了阻止凤云歌与冥降交谈的机会,自己现在……也不能再留手。 双方念头几乎同时打定,这厢幽瞑刚展开身形,姬轻澜便闪至他面前,掌与灯笼再度相撞,火花在半空四溅,沉重的威压爆炸开来,四名修为低些的弟子几乎被压弯了腰。 “滚!”幽瞑怒喝一声,左手搓掌成刀劈向姬轻澜颈侧,同时姬轻澜脑中那道线颤了颤,使得他脚下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避,眼看就要让幽瞑闯出去。 眼一厉,姬轻澜干脆舍了幽瞑,劈手打向被一名剑阁弟子负在背上的凤袭寒,那名弟子大骇连退,萧傲笙和北斗同时出手却都扑了个空——这一击竟是烟化,真正的杀招已潜伏在后,迎着那人后退的步伐,眼看就要击上凤袭寒的背心! 说时迟那时快,满地碎冰之下竟有劲草倏然疯长,刹那间交织成柔韧的大网横在凤袭寒背后,结结实实地接下了姬轻澜这一击。与此同时,有青芒在姬轻澜和幽瞑之间闪现,一手按住灯笼,一手抓住幽瞑的肩膀,生生抗下两人反击,骨肉断裂声令人头皮发麻,可当三人落地,来者已恢复如常,半点不见伤损。 “你……凤云歌你在做什么?!” 幽瞑鲜少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现在却恨不得抓住凤云歌的衣襟把他举起来摇晃,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凤云歌能够安然出现在这里,说明他最坏的预想还没有发生。 可惜姬轻澜并不这样想,他的目光在凤云歌身上一扫,注意到对方微微泛绿的指甲,心下凛然,却不能再显露分毫,直接旋身化烟消失在山顶上。 凤云歌看他撤退也不追,先是打量了一番众人,然后匆匆赶到凤袭寒身边,给他喂下丹药,又取素心如意为其疗伤,待察觉气息渐渐平稳后才脸色微缓,转身去了那祭坛中央,弯腰将六枚金符一一拾出。 “你在做什么?”幽瞑臭着脸跟在他背后,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既然我们注定走不出去,留着这阵法也是多拉几个垫背的魔物,有何不好?” “幽瞑师兄,你我的道不同。”凤云歌背对着他,看不清神情,语气淡淡,“你们是诛邪卫正的证法道,而我只是个医修,一生只为救死扶伤,但凡能救一条命,绝不杀一次生。” “妇人之,还是说你现在怕死了?” “我怕呀。”凤云歌终于转过身来,温言浅笑,“我怕无辜之人不得好死,怕你们都陨落在此,空留余憾。” 北斗心思敏锐,觉得凤云歌这语气有些奇怪,就跟交代后事一样。不等他多想,凤云歌就带着幽瞑走回来,将一瓶丹药放在北斗手里,目光眷恋地看了凤袭寒许久,这才对北斗叮嘱道:“袭寒他……这药早晚各一丸,还请师侄莫失莫忘,袭寒他就拜托你们了。” “你到底——”幽瞑眉头皱得更紧,心下不祥预感猝起,他抬手就去抓凤云歌,却见青芒山洞,劲草拔地而起,形成一个厚实的绿茧将他们一行八人全部包裹在内,隔绝外界所有声色。 下一刻,众人只觉得身体一轻,绿茧带着他们飞快往上升起,速度几乎与光比肩。幽瞑一惊之下抬手打向绿茧,这东西竟是纹丝不动,只这片刻迟滞,它速度更快了。 仿佛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几息,但闻一声巨响,绿茧在半空炸开,众人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该死——”幽瞑怒骂一声站稳身形,抬头一看,愣在当场。 他们身处一片密林里,头顶青天白日,周边鸟语虫鸣,树下一只野兔被这动静惊吓得飞窜出去,险些一头撞上树干。 昙谷已经三日不见天光,他们为各种危机焦头烂额,简直快要忘了阳光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心里已经有了死在昙谷的觉悟之后再见天日,哪怕心志坚定如修士,现在也有两三个红了眼眶。 萧傲笙懵了片刻,环顾四周似曾相识,多看几眼后确定这是自己来时走过的路:“这……我们出来了?” 幽瞑先是一惊,现在脸色难看,他不认为凭凤云歌一己之力有办法突破重重壁障将自己等人送出昙谷,再想起对方古怪的态度和那鬼修似露非露的提醒,袖中双手暗暗紧握成拳。 无需他吩咐,北斗已经取出传讯灵符点燃,可是那符纸化成的鸟儿刚从火光中飞起,不多时便折翼化成灰烬。 “这……”他愣了一下,在昙谷时也是这般情形,可那时他们都归结于魔气影响,现在自己等人已经离开昙谷,为何灵符还不能传讯? 幽瞑目光微冷,他又点了两张灵符,一道给重玄宫,一道给了东沧凤氏,只见火光明灭,去往东沧的灵鸟振翅高飞不见,剩下那只却重蹈覆辙,再度化成了纸灰。 “……”幽瞑眸中升起一道寒光,他蓦地扭头看向昙谷,那偌大山谷好似不见了,只留下一片空白——从吞邪渊裂隙中溢散出来的大量魔气,魔罗优昙花残留的幻法之力,已经将整个山谷拉入虚实之间,存灭也只在一线。 他陡然想到了什么,从北斗手里夺过药瓶,打开只见里面有七颗丹药,其中一颗上面被人用灵力刻了蝇头小字,正是凤云歌的笔迹:“再见之时,杀我勿论。” 第九十三章 陷阱 肾结石,可能比生孩子更疼,尤其是在没有镇痛药的情况下…… 暮残声把白夭放在臂弯上,单手提着饮雪,默然跟着明光走在这片淤泥之地上,废了许久功夫也没看到边界,周遭景色几乎一成不变,仿佛他们一直在原地踏步。 这些泥太过厚重,每一步都觉得双足深陷,它们如有生命一般悄然向四面八方侵吞,浑浊粘稠的泥水成了此间主宰,偶尔能听见几声未知魔物的嚎叫,也很快被掩没在泥下。暮残声最初还会觉得急躁,可是在这里走过一段时间,那些复杂的情绪也像是被吞噬了一般,他只能暗自运转《浩虚功》稳住心神,白夭似有所觉,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猫儿似地蹭蹭他的耳朵。 前方的明光终于驻足:“到了。” 暮残声走上前,只见泥还是泥,四面八方一望无边,唯有脚下踩到了一块硬物,他双眉微皱,戟尖当即向下一落,发出了金石碰撞之声,反震回来的力道竟是让虎口隐隐发麻。 明光轻笑一声,她十指交握又分开,脚下淤泥便如江水排浪一般向周遭卷去,露出了被掩埋在下的物事——这竟是一大团枯死虬结的根须。 白夭双眼微亮,明光状似无意地看了她一眼,对暮残声道:“这是魔罗优昙花的本根,此处是它的生长之地,可惜后来被移植到了昙谷,留在这里的根脉也枯死了。” “移植?”暮残声看着这些枯如血丝的根须,“我听说千年前优昙尊与道衍神君在浮梦谷一战落败,祭出魔罗优昙花才逃出生天,因此这花就遗落在那里,吸纳怨魂残念重新落地生根,山谷也就改名为‘昙谷’。” 明光冷笑:“这些光鲜话也就骗骗尔等愚钝后生!优昙尊是幻法祖师,身本幻相,有一颗不死之心,哪怕她不是道衍的对手,也不可能死在他手里!何况,魔罗优昙花乃是三界精神念力的凝形,除了优昙尊,再无任何人可以触碰它一花一叶,区区昙谷何德何能?” “那就奇了怪了。”暮残声嗤笑,“难不成是优昙尊自己把作为根基的魔花从老家挖出来,移植到昙谷里面,放在神明眼皮子底下?她有哪里想不开吗?” 他这话委实不客气,明光脸上怒色一闪即逝,却连半句反驳也无。如此反应让暮残声笑意收敛,他盯着脚下这一大团根须,伸手拨弄了几下,找到掩藏其中的一截根茎。 根茎不到半尺高,估计也就是堪堪露出地表的位置,乍看像个矮树墩子,不同于下面枯死的根须,这根茎断口平滑整齐,分明是被利器截断的。 “在它被砍断之前,这里并不是如此模样。”明光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有白色微光从她眸中放出,暮残声只觉得眼前的空气如水般扭曲了一下,忍不住向那白光看去。 白光在半空幻化出一只巨大的蝉,半透明身躯仿佛随时可能被风扯得支离破碎,它在黑暗中振翅高飞,所过之地泥土翻转,粘稠无边的淤泥被翻到下方,大地上浮出来,大大小小的山峦隆起,如墨河流纵横密布,将这片土地切割成不均匀的部分,乌沉上空有一片黑云滚滚而去,那是吞邪渊里常年不息的秽气凝成,铸成了归墟的天。 蝉越飞越高远,暮残声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紧随,只见山河落成之后,前所未见的异植怪兽接连出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无数魔族就像蝼蚁般在这广袤之地来去,其中不乏一些只出现在古籍记载中的大魔,它们有的如野兽般厮杀争夺,有的跟人一样在树下河畔冥想或嬉戏,弱肉强食与万物长生同时出现在这里,矛盾又诡异地和谐。 最后,蝉飞回了这里,在他们头顶盘旋,下方的断根枯须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株生长茂盛的高大昙花。比起他在昙谷中所见,这株魔罗优昙花长势参天,树干约莫五人合抱粗,每片叶子都翠绿鲜嫩,茂密枝叶间缀着四十九朵洁白昙花,每一朵都大如玉盘,黄色花蕊中不时有花粉随风飘散,风到之处,低等的魔物们顷刻拔高身量,大魔便放下杀戮或戏玩,接连入定冥想。 一片洁白的花瓣飘落下来,暮残声下意识伸手欲接,不想摸了个空,紧接着光华泯灭,万象皆无,头顶那只蝉消失不见,眼前那些景象也都没了踪影。他愣怔了片刻,世人都说归墟是极恶之地,无日月天光,无四时轮转,更无勃勃生机。因为这里污秽不堪,诞生出来的魔族便穷凶极恶,是三界最可怖肮脏的种族,它们天性三毒俱重,贪婪狠毒,不满足于龟缩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才想着打破界限,向丰饶的玄罗伸出爪牙。 最初是谁这样说已不可考,在破魔之战结束后,千言万语都由胜者口说手书,随着时间的推移代代相传,到如今哪怕是玄罗的一只小妖提起归墟,都会露出这样恐惧中难掩嫌恶鄙夷的神情,除了那些真正在此生存千载的魔族,谁也不记得这里的本来模样。 明光擦掉从眼中淌下的血水:“你们玄罗有五境四族,我们归墟有三尊六域,北极境下这一带都是优昙尊的疆土,在魔族崛起之初,这里是整个地界最繁荣的地方,其盛景甚至胜过了当时的玄罗。” “既然这里有千好万好,你们为何还要入侵玄罗?” “入侵?传说只由胜者书,不过成王败寇罢了。”明光冷笑一声,“三宝师,他们用这种辉煌给道衍渡上金身,立信仰兴神道,用无数生灵的骨肉铸成了重玄宫凌驾天上的地位,我等当年也只是他们的棋子罢了。” 暮残声脸色微沉:“若是你们不曾主动入侵玄罗,难道他们还能把这万千魔族从归墟里面挖出去为祸世间?” “这里的癸水阴雷阵成于一千一百年前,魔罗优昙花被斩断还在此之前近十载。”明光仿佛没有听出他话里带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它位于北方两大魔域之交,是优昙尊的根基,也是令此间群魔俯首称臣的圣物,优昙尊凭此与非天、罗迦二尊共治归墟,三尊平分六域,协同连气又各有盘算,归墟在他们的带领下一步步发展起来。归墟地处三界下位,此间一切皆由玄罗下沉的秽气所化,两者气息流通自然,平衡清浊之气,关系本该如同母子,可是……” 玄罗不断下沉的秽气成就了归墟魔族,魔物们凭此而生,天性凶戾贪婪,而归墟的一切都源于玄罗,并没有多少让它们争夺的本土资源,若是没有三尊维序,这里就是个浑然不堪的乱象之界。然而,治国如治水,终是堵不如疏,更何况罗迦尊始终力主扩张疆土以获取供归墟进一步发展的资源,有魔族开始通过吞邪渊裂隙潜入玄罗,在几番掠战后引起了玄罗大能的注意。 “……”暮残声听到这里微微皱眉,由记载来看,破魔之战爆发前玄罗只知五境四族,少有谁晓得归墟之下还有魔族,哪怕有谁亲眼撞见,甫一照面也只当遇到了什么怪诞,能够在短时间内辨认出魔族及其根脚来历的存在除了三宝师,他不做其他人想。 明光朝他看了过来,目光幽深:“在发现魔族之后,地法师净思出手雷霆,不仅杀了犯境之魔,还把消息传给四族上者,联合他们在五境地脉布下了阵法。如此一来非但魔物不能轻易突破界限,连秽气都少有下沉,只能滞留在玄罗世间化邪作祟,从而才有修真典籍的普及。自此修行者崛起于世,驱邪化煞炼真功,不但掐住了魔族命脉,还在人界拔高了地位,可谓是一箭双雕……然而,秽气锐减使新兴的魔族遭受重创,没有足够的秽气滋养,低端魔物无法化形开智,大魔修行止步于原地,此间地貌环境也因此逐渐崩坏,我们除了撕开桎梏,再没有活路可走,所谓的百年魔祸,是你们玄罗逼出来的。” “逼的?若是狗咬了我,我不仅不能打狗,还要把自己当肉骨头送上去不成?”暮残声嗤笑,他行事说不上仁善慈悲,从来不把那丁点怜悯心留给自己的敌人,别说是魔族作祟在先,单单以他自己玄罗妖族的身份,在面对这种疆界之争的事情上就不会服软半分。 白夭咧开嘴笑了笑,她顺着暮残声的胳膊往上爬,仗着自己人小身量轻,直接坐在他扛在肩头的戟杆上,环着胳膊看明光。 “因为秽气下沉被阻,原本态度模糊的非天尊也同意了罗迦尊的主战提议,他的伴生恶相是伊兰树,与魔罗优昙花互为阴阳半身,故而两位尊上可算兄妹,但是优昙尊性情慵懒,魔罗优昙花又能够在化虚为实,足以庇护其麾下魔域,她并不打算入这趟浑水。”明光的脾气好似被这死狐狸给磨没了,对他的讽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与冥降皆受优昙尊点化之恩,在她身边服侍多年,尊上不打算插手开战,我们自然也就听命。然而,在尊上拒绝非天尊劝言的第二天,她在一夜梦醒后突然转变了态度,答应了这件事情,自此三尊达成共识,由尊上撕开一道裂隙,在玄罗建立起第一个据点。” 暮残声暗自把她的话与昙谷历史对照,问道:“重要的事情在决定后往往不会轻易改变,你可知道她为什么反口?” “为了一个赌。”明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说自己在梦里见了一个人,与他立下赌约——若是尊上赢了,对方便自甘折堕为魔,沦为优昙花下奴;倘若那人赢了,尊上就要把自己的不死之心献出去。” 优昙尊从魔罗优昙花里诞生,本为幻法之身,生有一颗不死之心,能够无限转生寄体,元神不死不灭,这也是她能以一己之力反驳两位魔尊的底气。可是无论历史记载,还是暮残声在昙谷所见,优昙尊的死亡毋庸置疑,她终是输了这场赌。 白夭听到这里,黑亮的眸子暗沉无光,可暮残声没有注意到,他正把那些零碎的线索拼凑起来,眯了眯眼睛:“赌约要求之一,是她必须转生成人?” “我原本不知道。”明光的视线在白夭身上打了个转,“据点建成后的某一天,尊上突然消失了,留书要求我与冥降各司其职,不必追寻她的下落。因着魔罗优昙花的幻法纵横三界,尊上时常这样出去玩耍百十年不归,故而我们起初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回来了。” 顿了顿,她低头看着断根枯须,哑声道:“她以魂魄离体的状态回到了归墟,满身都是凡人的气味,手里拿着一把斧头,要将优昙花砍断,移植到人间去。” 在暮残声看不到的角度,白夭那双眼睛已经变成了黑底白瞳的诡异模样,她冷冷盯着明光,一言不发。 “当时冥降不在,只有我留守在此,见状上前阻拦,可是契约烙印在元神中,哪怕她已经转生成人认不得我,我仍然无法反抗她。”明光转身半褪衣衫,苍白瘦弱的背脊上赫然一道陈年伤疤,“那把凡铁铸成的斧头,我本一掌就能将它捏碎,结果却险些被其劈断了脊骨,而尊上拎着它走过来,将魔罗优昙花触根斩断!” 说到最后,明光高声笑了起来,尖利声音难掩悲怆:“那是庇护这里群魔的圣物,是她的根基本命,她斩断它就如同砍了自己,从此她再也回不到归墟,永远无法复原,哪怕她清醒过来,哪怕她还有不死之心,她也只能做个永生的凡夫俗子,再变不回幻法无双的优昙尊!她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明光一怒,原本被排开的淤泥都汹涌起来,如水浪般拍打而回,淹没了那些根须遗迹,只剩下此间三者半身都陷在泥泞里。 “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会输?优昙魔尊,虚幻祖师,别说是一个赌,哪怕弥天幻境都骗不过她,就算她封印记忆转生凡人,也不会不留一点后手,除非……”明光转过身,声音嘶哑,“被她交托后手的那个人,联合赌局的另一方,背叛了她。” 暮残声眉梢微挑:“你怀疑非天尊?” “尊上若是封印记忆变成凡人,除非是她人身死亡或者封印松动,否则不会回到归墟,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伊兰呼应她,将其引渡回来。换句话说,若是没有他出手,魔罗优昙花不会断在自己主人的手下,而在优昙花被斩断当晚,地法师降临归墟,在此布下了癸水阴雷阵,我传信非天尊求援却无回应。” 深吸一口气,明光面无表情地道:“他是归墟大帝,位于三尊之首,可当时优昙、罗迦二尊势力如日中天,非天尊的这个帝位实权有限,坐得并不稳,然而在破魔之战后,两尊先后陨落,独他保全实力至今。千年来,五境封印吞邪渊使得秽气锐减比当初更甚百倍,六域之中半数皆荒乱,他凭借伊兰恶相创立恶生道,截取众生恶念为己用,代替秽气布施群魔,如欲艳姬那等被磋磨掉锐气的大魔若想保全实力存活至今,只能对他俯首称臣,其他低端魔物要想获得开化机会,唯有依附在他脚下惟命是从,如今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归墟大帝,坐拥整个地界……你说,那场破魔之战,他算不算赢家?我该不该怀疑他?” 暮残声心下微动,非天尊的既得利益足够大,可是魔族付出的代价更大,纵使对方有野心,可他能用一千年的时间收拾残局的耐性,难道就没有用一千年蚕食其他两尊及其势力的胆气? 他念头急转,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耐:“我对你们魔族的秘辛是有兴趣,可现在不是听故事的时候,你讲了这么多,跟冥降和昙谷有什么关系?” “耐心点。”明光嗤笑,“非天尊要想收拢归墟全部势力,再次与玄罗开战,冥降的力量对他来说十分重要,试问谁不想拥有能够眨眼间降瘟布疫祸害万里的部下?可他是尊上的死忠,敢为此冒天道之大不韪造孽无数,怎么会在知道非天尊有参与谋害尊上的嫌疑后投入其麾下?除非……” 暮残声眼睛一眯:“除非他忘掉前尘,寻找寄体焕发新生,变成另一个‘冥降’?” “聪明。”明光拢起衣衫走过来,“我虽然不能离开归墟,可我与冥降的感应从未断绝,他这千年来就跟我隔了数道地层,藏在昙谷里面苟延残喘。这家伙是个死脑筋,他打定主意要用魔罗优昙花复生尊上,可是尊上已亡故千载,优昙花业已断了根系无法复原,他只不过是在痴人说梦,然而……非天尊的伊兰恶相,能够将他的执念无限放大,使他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就算他真找到寄体转生,也会在执念落成刹那彻底沦为伊兰的傀儡,受其操控罢了。” 暮残声眉心皱成了“川”字,但凡读过玄罗历史,就知道一旦战事再起,冥降能起到的作用非同小可,倘若非天尊当真收服了他,对于玄罗来说无疑是个大噩耗。 “我想把冥降带回来,你也不愿他归于非天尊,我们的目的并不冲突。”明光将手轻轻搭在他臂上,双眸映出这一大一小的影子,“我可以对归墟立誓,只要带回冥降,绝不做任何多余之事……时间,可不多了。” 这一回暮残声没有直言拒绝,他盯着明光沉默了很久,连坐在戟杆上的白夭都有些不安分,顺着他的肩背往下爬,最后手脚并用抱着他的腰身,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往外探看,眼里闪过了一道精光。 “好。”半晌,暮残声长叹了一口气,“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明光心下微松:“什么?” “非天尊在哪里?”暮残声微微一笑,“你替他说了这么多,眼看事儿就快成了,正主总得出来看一眼吧?” 明光眉头一皱:“你在说些什么胡话?” “你刚才的确没有说谎,可是关于非天尊的部分都是推测,为了引导我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从而一点点相信你。”暮残声叹了口气,“可惜,我虽然没有见过优昙尊,却遇到过一个同样擅长幻道的混蛋,他教会了我一件事——永远不要相信自己不信任的人。” 明光提到了“赌约”,这种东西向来限制繁多,优昙尊尚且要变成凡人,与其打赌的另一方所受制约自然也不小,哪怕赌约本是陷阱,对方也不可能直接动手,必然寻找第三方作为助力。可这一点他能想到,优昙尊就想不到吗? 以优昙尊的本事,哪怕她与非天尊是兄妹,难道她不知道非天尊的野心?她会对他全然信任,甚至在进行封印转生前不做任何防备?答案毋庸置疑,非天尊也许与优昙尊的败亡脱不了干系,可真正推动她走进绝境的应该是能令她真正信任的存在,这个人选除了她麾下两名魔将,再无第三人。 冥降常年在外,明光不出归墟,而对于优昙尊来说,她最重要的后路自然是魔罗优昙花,守住此花便是护住她的底牌,使其从一开始就位于不败之地。因此,能够接下这个重任的唯有明光罢了。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都能说得通,明光苦心劝他破阵也不是真为了挽回冥降,而是要去推最后一把力,让冥降毅然决然地跳进这个千年骗局里,心甘情愿变成非天尊的狗。 暮残声冷冷道:“让优昙尊自断后路、使非天尊坐收渔利的叛徒,是你。” 明光先是一愣,旋即目龇俱裂:“你凭什么大放厥词?” 暮残声嘴角微翘:“就凭……你还活着。” 若是明光所言皆真,她的存在就是非天尊计划里不可忽视的漏洞,一个心狠手辣的阴谋者怎么会允许她活到今天?除非,她不是纰漏,而是他计划里不可缺少的一环。 火光一闪,暮残声长臂微震,饮雪轮转如满月,悍然劈上明光胸膛,后者饶是退得飞快,仍被这一戟险些斩成两截,她这厢惊魂未定,冷不丁后背撞在一人身上,前方的白发妖狐竟然只是个残影! 暮残声反手一戟横在她颈前,眼看就要抹下她头颅,虚空中突然伸出一只光洁如玉的手,轻飘飘在戟杆下一抬,生生迫使戟尖往下落去,险险划开明光的脖子。他嘴角微翘,反手一戟抡转回去,与此同时,一直抱在暮残声腰上的白夭猛地窜了出去,像一只灵猫般轻巧地落在明光背上,双手死死勒住她的脖颈,迫使其不能蹂身而上,抬头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废物,原来是你啊。” 本就惊魂未定的明光,在这刹那浑身僵冷。 第九十四章 赌局 “铮——” 一声锐响,在暮残声与那不速之客双双飞退的刹那骤然发出,饮雪忽地化作闪电疾冲过去,雷火在戟尖如花绽放,顷刻间以点成面铺就罗网,飞快锁定了对方周身气机,而那人脚下凭风,面对这当喉一戟不闪不避,只是伸出了笼在袖中的右手。 下一刻,戟尖携劈山断海之势轰然撞在了掌心正中,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大作,饮雪竟是被他一掌震开,暮残声的身影恰从烟尘中乍现,脚尖一勾便提戟在手,身形轮转如毒龙猛钻,复又迫了过来。 “咦?”来人似是微讶,倒是半点不慌乱,但见他伸手在身前一画,淡青色的光轮亮起,中间一泓碧波如水色荡漾,戟尖避无可避地刺入其中,好似被吞吃了一般不见吐露。 见状,暮残声眉头一皱正要抬掌,冷不丁一道劲风袭来,白夭狠狠撞在了他身上,竟是将他撞偏开来,同时有闷哼响起,一溜鲜血飞溅在暮残声脸上——原是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个与面前一模一样的光轮,消失的戟尖正携悍然杀力从中刺出,若非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偏了开去,这一下必要将他重创! 心头一跳,暮残声返身就要去抓白夭,奈何他已失了先机,口吐鲜血的小姑娘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在即将跌入泥潭中时被人一把捞在手里。 白夭那一扑撞开了暮残声,自己也偏了要害,可是饮雪何等霸道,她被雷火煞气砸中背脊,现在浑身战栗几乎要站不稳,脸色煞白如纸。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落在她头顶,身着月白广袖袍的男子微微一笑,莹绿的眸子在黑暗里似有流光:“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吗?” 暮残声面寒如霜,手下倒是半点不迟疑,长戟瞬息化为虚无,他环臂冷声道:“尊者要跟我这无名后生谈话,是晚辈的莫大荣幸,犯不上要抓个小丫头片子做开头吧?” 说话间他瞥了眼一旁面无血色的明光,能在这节骨眼上出手相救又稳压他不止一头的魔族大能,除了非天尊不做第二人想。暮残声在山中密林里已经领教了伊兰恶相的厉害,现在对上了本尊自然知道没有胜算,只是他既然敢挑开明光的谎言,就是决定了要跟对方撕破脸,方才急攻猛进不为求胜,是宁可殉道也不愿与其虚以委蛇,赌那一线被恶生道蛊惑的可能。 可惜他没想到白夭的反应如此激烈,更没想到堂堂非天尊甘愿自降身份拿一个女孩做人质,争取这次谈话的机会。想到这里,暮残声屏息感受了一下破魔咒印,那令咒正在发烫,几乎要把心口那块皮肉灼烂,可见眼前这尊大魔看似不露威压,实则气势已广布开来,他无路可退了。 “你在顾忌她的安危?”非天尊的手指摸索了几下白夭发顶,意味不明地一笑,“左右一个小魔物,与你非亲非故,你愿意为救她跌入归墟,现在她还你一命,也算是两清了,何必为她束手束脚呢?” “她是她,我是我。”暮残声直截了当地道,“尊者此番设计我步步深入归墟,不惜借明光之口吐露秘辛,是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解了这道癸水阴雷阵。” “凭尊者滔天魔力,难道还奈何不了一道阵法?” 非天尊缓缓道:“本座只造杀,不救生。” 要破癸水阴雷阵不难,可是净思在这阵里融入了化魂符,经过千载岁月已与这片魔域连成一体,牵一发则动全身,倘若强行破阵,淤泥所到之处皆灰飞烟灭,再无半点生息,无疑是得不偿失,然而符阵一日不解,淤泥便日益广布,实在为难。 解铃还须系铃人,可净思实在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饶是非天尊也不愿在眼下早早与其正面交锋。然而天无绝人之路,非天尊此番将暮残声打入归墟本是为将来谋夺白虎法印做准备,未成想明光一眼窥出这妖狐身上的因果线与净思相连,其身为地法师不曾宣于人前的亲传弟子,必得其倾囊相授,本身又有八尾境界的高强修为,可谓是让这片魔域挣脱符阵的千载良机。 “那么晚辈也送尊者四个字——门都没有。”暮残声的眸光在白夭身上一扫,“别说您一掌给这丫头开了瓢,就算把我千刀万剐,不做的事情就是不做。” 明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不知自己多少年没见过如此找死之辈,好在非天尊涵养极好,听着这毫不客气的回答也半点不怒,笑问:“原因?” 暮残声不假思索地道:“小我生死轻如鸿羽,大我利害重于山海。” “那就是取舍之道了。”非天尊笑意愈深,“己身性命与魔域流毒于你是如此,昙谷存亡与天下祸福之于重玄宫亦如是,不愧是正道名师弟子,果然尽得真传。” 这话里藏着软刀子,暮残声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对:“你什么意思?” “你既然奉行取舍之道,本座便也跟你就事论道,看好了。”非天尊袍袖挥过,片刻间有巨大光幕凭空幻化,其中人影交错闪现,竟是他们一行人当晚出事后,昙谷里发生的种种变故。 邪疫爆发、风水变煞、群魔蠢动……那些本不该为外人所知的事情统统在光幕上重现,甚至包括了凤云歌与冥降在辛家宅后院里的言谈交易,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令暮残声的瞳孔骤然一缩。 “……凤云歌在医道仁心和天道规矩之中选择前者,虽成全慈悲却违背正邪生死大律;冥降在魔族大局与对优昙尊的忠诚之间取了后者,尽主仆之责却负族界之恩。此二者俱是一取一舍、有得有失,你是如何评判他们的对错呢?” 暮残声没想到一天之内会发生这么多变故,他心思正急转,闻言面色冷沉,双手悄然紧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 “所谓取舍之道,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者冠冕堂皇的幌子罢了,无论道魔正邪,但凡有了立场,那便是偏颇。”非天尊嘴角微勾,“暮残声,你现在回答我——替这片魔域解除千年化魂之苦,当真是大错特错吗?” “我……” “所谓正邪之分,必是对的吗?”非天尊低声冷笑,“你想想昙谷众生,看看这满地淤泥,再看看你自己!除魔卫道,也不过是生杀予夺罢了。” 此一声如当头棒喝,暮残声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不知何时微颤的双手,上头突兀地浮现出斑斑血迹,虽转瞬即逝,只一眼便有凶戾之气扑面而来,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脸色霎时苍白如纸,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心里有块地方塌了下去,传出空荡荡的风声。 脚下的淤泥粘稠沉重,暮残声双足陷在其中,像是再也拔不出来了,他深呼吸了一口,哑声道:“你说得对……为恶造孽也好,诛邪伏魔也罢,归根结底都是杀生,只不过一方以正义为名,便显得冠冕堂皇。” 非天尊看着他:“那你就该知道,从根本论,解开这阵法救此间困众是做对的事情。” “是,不过……”暮残声抬起头,神色凛然,“正如你刚才所言,是非正邪都是立场之下的取舍抉择,抛开立场再论对错皆不过无稽之谈,我与你们道本不同,我不必给你们怜悯之心,你们也不必予我慈悲善念。既如此,有些事不需要问对错,只要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做,我还是那句话——要我破阵,门都没有!” 话音刚落,他猛地俯身,振臂一拳击入泥地,但见泥浆四溅中有一缕黑发被他揪了出来,徒手拗断,女人的尖叫声旋即无踪,落地的黑发也化成了几片稀烂的树叶,原是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伊兰恶相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潜踪靠近,悄悄缠住了暮残声陷在淤泥中的脚。 白夭嘴角一翘又飞快回落,非天尊的手掌还在她头顶摩挲,目光却是对暮残声上下打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初见面时,本座觉得以你境界不愧为净思的徒弟,现在我倒认为她能有你这个徒弟才算造化……暮残声,如果你没有被阿音看中,本座一定倾尽手段把你收入麾下,许你归墟尊位。” 此言一出,明光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暮残声听到“阿音”两字眉头一皱,下意识想起了那神出鬼没的心魔,可惜不待他说话,非天尊便正色道:“可惜世间如果皆虚话,你既然不识时务,本座也不必留你作后患,看在这番话的份上,你若有所求就说吧。” 明光忍不住道:“大帝——” “尊者一言九鼎,晚辈拜谢!”暮残声单膝跪下,“请放此幼女一条生路,让她安全离开昙谷。” 白夭蓦地抬头,她的目光如一张大网悄然笼罩在暮残声身上,这回正好与他四目相对,看到那只狼狈的狐狸已然起身,对自己笑了一下。 “放了她?”非天尊看了白夭一眼,饶有兴趣,“不为陷落昙谷的那些人,不为你自己,求我放她?” “昙谷生死已不尽系尊者之手,而我不为自己下跪求饶。”暮残声化出饮雪,“尊者身为归墟大帝,要对我这后生晚辈食言吗?” “好。”非天尊看了他一眼,忽地反手一震,直接将白夭往后推出,原本虚无黑暗的空间里出现了一道幽青裂缝,那女孩连一声都来不及发出就消失在暮残声面前,随着裂缝关闭,好似她从未出现过一般。 白夭一走,暮残声就放下心头一块大石,身形猛然一闪,长戟蓦地迫近非天尊面门,戟尖劲气生,舞动风雷起,只见非天尊平地滑开数丈,暮残声亦是紧紧追上。此时他心中已经没了其他念头,灵台反是澄澈清明,明光只听到一声裂帛响,骇然看到那戟尖与月白袍袖相撞,火光点星燎原,长戟不仅刺破了非天尊的护体魔气,尖端还从他小臂穿过! “大帝!”明光惊骇至极,她与暮残声交手落败,虽知这妖狐修为高强,却也当他是占了自己蜕壳衰弱的便宜,没料到对方能破非天尊的防御。一惊之下,明光正要有所动作,却见一道婀娜的身影出现在暮残声身上,伸出一双伤痕累累的手臂将他拦腰抱住。 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暮残声猝不及防被非天尊拍了一掌,对方旋身落在方圆数丈唯一凸起的岩石上,右手衣袖已被焚烧殆尽,小臂上的血洞触目惊心,几可看见森然白骨,细如发丝的紫色雷光渗入伤口内部,将修复肌骨的魔气尽数抵消,竟是短期内无法复原了。 可是非天尊嘴角笑容丝毫不见回落,暮残声不需要回头已猜出环住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伊兰恶相。 他闭上眼不去看,可是伊兰恶相身上千只恶眼已然睁开,这些目光如有实质般穿透皮囊直达元神,令他从里到外地战栗。环在腰间的手越来越紧,又有一双手臂从后面伸过来,将他生生压回地面,如木偶一般把持住他双手十指,瞬成内缚印。 明光长舒了一口气,她快步走到非天尊身旁:“大帝,您的伤……” “不妨事。”非天尊伸出右手,温声软语,“好孩子,帮个忙吧。” 仿佛是应着他的话,暮残声伸出了一只手在他伤口上一拂,阻碍魔气修复的雷光顷刻湮灭,那血淋淋的伤顿时痊愈了。 暮残声额头见汗,他在密林中领教过伊兰恶相的厉害,现将真元尽数聚于脑识抵御恶念侵蚀,再无余力使肉身挣脱桎梏,要是他为脱困松懈半点,伊兰便要趁虚而入,届时再想回头便不可能了,然而他守住脑识就得放任肉身被其操控,同样也成大患。 饮雪已经砸进淤泥中,一眼看不见了。 “本座答应阿音在先,你的元神我会送给他做赔礼,现在……”非天尊嘴角轻勾,“伊兰,交给你了。” 伊兰的第三双手臂从后方伸来,迫使他将头后仰,女人垂首下去,两张脸几乎要重叠在一起,随着她呼吸,暮残声哪怕不睁眼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元神似与肉身脱轨,正一点点被她从躯壳里引出去。 身魂本是合一,元神出窍尚不可长久,更遑论被生生撕裂开来,暮残声全身难以自制地颤抖,他知道非天尊想做什么——让伊兰分裂他的身魂,强行役使他破开阵法。 怎么能…… 拼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暮残声嘴唇翕动,喃念着什么。 “天地枢机,阴阳化形……” 数声铿锵锐响,万道寒光从淤泥之下破出,本该深埋地下的饮雪竟是冲天而起,漆黑一片的归墟上空被它带起的紫色雷光点亮,在这无明之地云雷奔涌,声震四野。 “三界五行,悉遵召令……” 地上万道寒光与高高在上的饮雪相应,转眼间落成万道雷霆栅栏封锁住这一方淤泥之地,非天尊、明光和暮残声皆被笼罩其中,此间群魔争先恐后地从泥中爬起,四散奔逃而不得生门,尖啸声响彻不绝。 非天尊从容不迫的神情终于变了:“伊兰,杀了他!” 天、地、水、云、妖这五类自然雷,是为外五雷,癸水阴雷阵用的便是地雷与水雷相生,对应是天、云双雷相克,暮残声若要破此阵必出这两道雷法。然而他生为妖狐,体内蕴含妖雷,现在以饮雪引动天、云双雷,又将自身妖雷作为天地之间的连接,待这雷霆降下之际,不但破不了此阵,还将天雷浩荡之力和云雷诡变之气融入阵法之中,从此这阵自成外道五行,除非此地湮灭,否则再无破阵之机。 伊兰得令,瞬时抬起头来,暮残声的元神本已快要被她抽出,这下子反震内府,七窍都流出了血。他蓦地睁开眼,看见伊兰屈指成爪向自己当头落下,若是这一爪抓实,必要头骨崩碎,神魂俱灭。 与此同时,非天尊亦是飞身而上,搓掌成刀斩向饮雪,那一霎光华大盛,满目皆盲,只闻巨响轰然震耳欲聋。 暮残声听到了这一下,脸上居然没有惧意,口中咒决蓦地变了:“敕!” 刹那间,原本要铺展开去的雷云瞬时收拢,万道雷光都凝在饮雪一点,几乎化成一道斩天厉芒,向迎面而上的非天尊当头劈落,这一回他终于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非天尊竟然在雷光扑面时蓦然低头,看向了那只即将被开颅灭魂的妖狐。 他中计了。暮残声已经是强弩之末,哪有将雷网铺广的后力?那狐狸是借了他的谨慎小心,孤注一掷地用这雷法作为最后杀招,若不能重创他,也要杀了自己,不致沦为伊兰的傀儡。 高空之中,风雷呼啸,非天尊听着明光的惊呼声,双手飞快掐诀,幽幽青芒在雷光中亮起,凭一己之力与天雷云霆相抗,哪怕身影小如蝼蚁,却在漫天雷霆中屹立不倒。同时,伊兰的手爪已破开最后一层妖力屏障,即将穿透暮残声头骨! 在这生死关头,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暮残声看着那只迫近的手,心里忽然想到:我若是在这里魂飞魄散,闻音在来世再也等不到我,他是会继续去找,还是把我忘掉? 都说魂灵转世不记前尘,也许他都忘了那晚雪地里的约定,亦或者那根本就是自己的醉梦,自始至终都只有他在等待隔世重逢。暮残声想到这里,居然笑了出来,若真是梦也好,至少不至让那人下辈子空等一场。 片刻恍神间,伊兰的指尖已经落在他头顶,伴随着腥风血雨,点点滴滴地溅在他脸上,风雷倏止,万籁俱寂,唯有一只断手当空扬起,落地化成一截暗红的树枝。 “大狐狸,真狼狈呀。”有人在他耳边轻笑。 下一刻,暮残声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脱困而出,有水蓝色的衣袍在身边猎猎扬起,他怔然转头,正对上琴遗音那双黑底白瞳的眸子,如夜空点星,仿佛能吸进魂灵。 似乎每一次,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都落在琴遗音眼里,从万鸦谷开始,这个魔物就与他如影随形,看似游离,又似永远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仿佛只要他想,就一定能看到他,哪怕置身归墟深渊之下,十面埋伏之中。 暮残声向来不吝言辞,现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琴遗音揽着他飞身后退,手臂在力竭的妖狐膝下一抄,直接将其打横抱起,明光下意识地伸手欲阻,却见血光乍现,自己的手臂竟然被割出了数道伤口,她一惊之下发现周遭四面八方都被无数根琴弦纵横密布,交织成天罗地网,若她刚才收手慢些,就要如伊兰那般被绞断了胳膊。 “大帝,你过分了。” 琴遗音旋步立在一根弦上,任由难得安静的暮残声靠在自己肩头,看也不屑看伊兰一眼,似笑非笑地望向非天尊。 此时云收雷歇,非天尊一身华服半数焦黑,右臂和肩背皆有雷霆创伤,他抬手将饮雪丢下,竟然还能对琴遗音笑出来:“情势所迫,非我愿也,阿音你是动怒了?” 非天尊这话不带半点矜贵,可谓是对他亲近得很,奈何琴遗音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是用挑衅我底线的方式来合作,咱们的盟约可以作废了。” “他对你就这么重要?阿音,你以前可不会为了猎物跟我翻脸至此。” 暮残声头疼欲裂,琴遗音看了他一眼,反问非天尊:“以前那些废物,比得上他一根手指?” “比不比得上,端看你心里怎么估量……不过,你有心吗?”非天尊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既然你来了,他便交给你,可你也要做到答应我的事情。” 琴遗音嗤了一声:“不必你提醒。” 此时暮残声终于缓过一口气,闻言用力推了把琴遗音,奈何没有挣开,只能道:“我不会帮你们破癸水阴雷阵。” “你不帮,不仅是为镇魔,更是害怕此阵一旦破除,吞邪渊就会在归墟地气冲击下立刻上浮。”琴遗音向来洞悉人心,一眼就能看出暮残声心中顾念,“可是大狐狸,你的担忧虽然有道理,却不会发生。” 暮残声抬头看着他,一言不发。 琴遗音笑意愈深:“你去过天铸秘境,那是西绝境的吞邪渊,不妨将其与昙谷中的做个对比,想想有什么不一样?” 天铸秘境。这四个字就像一把钥匙打开记忆闸门,暮残声很快想起了不久前在寒魄城经历的事情,同样是吞邪渊之祸,同样被困囹圄,可当时情形与现在昙谷的状态确有不同,但要具体说是哪点,一时半会儿又无法总结。 “是业力。”明光道,“吞邪渊是万浊通道,本身具有恶法业力,才能吸引浊气经其流入归墟,借着千万年污浊之气的冲击不断扩大,故而业力之于吞邪渊,就如血脉之于活人。” 业力凝聚之地,孽障不消,罪厄不渡,故而天铸秘境里万魂常驻俱化邪祟,显露缝隙后更是能将寒魄城都拉入其中。与之相比,昙谷虽然也被吞邪渊笼罩,却只有魔气徘徊不去,除了被魔罗优昙花控制的亡六城众死灵,几乎不见任何千年前的邪祟,山谷仍在原地,而非错落开了空间断层。 暮残声蓦地想到了什么,他看向非天尊:“你们一直没有启动吞邪渊,是因为它缺少业力,根本不能爆发!” “一千一百年前,地法师在此布下癸水阴雷阵,将此方魔域与吞邪渊气流阻断,然后……”非天尊淡淡道,“优昙尊以魔罗优昙花为引,将这道吞邪渊里的业力尽数抽出,以保上方山谷不受群魔所扰,将魔族精心设置的通道关闭,也让她自己没了回归的后路。待她身死,封印在魔罗优昙花里的业力就溢散开来,被天法师常念收入玄武法印,业力一日不出,这道吞邪渊就永远不能真正打开。” 暮残声终于明白,非天尊不惜大费周章让自己破开癸水阴雷阵,就是想要用此方魔域的地气冲击,做出吞邪渊已经上浮的假象,诱使重玄宫派人携带玄武法印前来镇压,而重玄宫到现在还不见后援,甚至音信断绝,恐怕就是不愿出动玄武法印使得吞邪渊真正爆发。 “你刚才说,很多事情都只在立场之下论是非对错,这话是有道理。”非天尊嘴角微翘,“因此,重玄宫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弃小取大,对你们见死不救,也是对的……暮残声,天地本不仁,你现在还遵这天地正道吗?” 暮残声哑声道:“我不会帮你破癸水阴雷阵。” 非天尊不禁摇头叹气:“你这狐狸生得一身好皮相,怎么跟块臭石头般冥顽不灵?” “残声,我们打个赌吧。”琴遗音忽然开口,见暮残声抬头看来,他嘴角缓缓上扬如月牙,“你破了癸水阴雷阵,我与大帝向归墟起誓,绝不以任何方式伤昙谷一条性命,否则魂葬山谷,归墟群魔化虚无。” 无论修道修魔,誓言皆不可轻立,尤其琴遗音还是对归墟立誓,不仅压上自己和非天尊,还带上了魔族未来。 暮残声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重玄宫来人了。”琴遗音低下头,轻声慢语,“你觉得他们是冒着释放吞邪渊业力的风险用玄武法印救人,还是会一不做二不休,把这里所有人都当魔物清剿个干干净净呢?” 暮残声十指紧扣:“人间正道,不会行此丧尽天良之事。” “那你就是赌他们来救人于危难,我便赌他们就算不受魔祸,仍然活不过今天。”琴遗音抵住他的额头,“你若是赢了,我在重玄宫修士面前束手就擒,让你带我去北极之巅换白虎法印,得一场锦绣前程;你若是输了,从此心魔缠身,修道折堕,永生永世都离不得我。” 暮残声被这句话震在当场:“为……为什么?” 琴遗音轻笑一声,几乎对他耳鬓厮磨地道:“我带你看一看,何谓‘天地正道’。” 第九十五章 昙谷 明天高能。 凤袭寒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过了后晌。 暮春初夏,阳光已经有些刺眼,如灼过的针一般落进眼睛缝隙,疼得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紧接着有剧痛从左腹袭来,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凤师弟!” 凤袭寒发出的动静虽然小,仍是被萧傲笙及时察觉,他脸上的凝重顿时褪去些许,关切地问道:“你总算醒了,可还好?” “我……”片刻的茫然消失,凤袭寒想起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情,下意识伸手捂住了伤口,惊讶地发现那里已经结痂。 彼时暮残声被伊兰控制,出手自然毫无保留,若非素心如意护住,凤袭寒又修行甲木妙法,这一下就能让他身死道消。然而他现在醒来,伤口外层已趋愈合,内创也在缓慢修复,若非是自己昏睡了太久,就该是有医道圣手施救。 一念及此,凤袭寒环顾四周,确定自己已经不在魔气笼罩的昙谷之内,先是惊讶,旋即喜悦:“萧师兄,我们出来了?昙谷之难是已解了吗?” 萧傲笙微怔,很快掩去异样,笑道:“不错。” “那真是太好了。”凤袭寒不觉有异,长舒了一口气,“暮道友可有脱险?谷中山民现下如何了?” 医者向来急他人之患而后己身之忧,凤袭寒自己也是刚从鬼门关里转过头,现在关心的还是别人。萧傲笙想到这里,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心思顿时拿定,温声道:“大家还在找他,至于山民们都有惊无险,幽瞑阁主和凤阁主带人留在昙谷里收拾残局,着我们先行离开,你不必担心。师弟,你现在醒了,我带你去山外城镇里暂时落脚,等他们回来可好?” 凤袭寒默然片刻,他又打量一番周围的人,除却自己与萧傲笙,就只有四名弟子在树下盘膝打坐,眼下已经睁眼看来,俱是欲言又止。 “萧师兄……”凤袭寒脸上的笑意敛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傲笙必须承认自己不是说谎那块料,又瞪了眼那四个更没眼力见的同门,这才转头对凤袭寒道:“此事说来话长,这是凤阁主留给你的伤药,先收好。” 他把北斗临走时留下的药瓶递过去,就在凤袭寒伸手接过的刹那,萧傲笙出手迅疾地在他颈侧一点,重伤初醒的人连吭声都来不及,便再度软倒下来,被他稳稳扶住。 “你们两个,带他去山下镇子里歇着,不得传讯不可轻举妄动。”萧傲笙点了两人接手凤袭寒,觉得不放心又从身上搜刮出一块玉符,凝聚剑意注入其中,塞进凤袭寒腰封内才略松了口气。 等到这三人走远了,剩下两名弟子才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犹豫着问道:“萧少主,这……” “凤阁主他们陷在昙谷里,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现在不能再出乱子。”萧傲笙深吸一口气,“幽瞑阁主与北斗去找传送阵,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们要守好这里。” “是!” 萧傲笙做了简单安排后,又点燃一道符纸,火光燃起刹那,灵鸟振翼欲飞,结果又在半空掉下,尚未落地就彻底焚化,而地上已经散落了不少这样的灰烬。 重玄宫到底怎么了? 这个问题不止令萧傲笙眉头紧皱,幽瞑的暴脾气更是几乎要在胸腔里爆炸开来。 昙谷现在情势紧迫,偏偏飞往东沧和西绝传讯的灵鸟畅行无阻,唯有发去重玄宫的传讯灵符毫无作用,若非是重玄宫短短几日之内就被翻了天,便只可能是负责情报讯息的司天阁刻意做了手脚。然而等闲弟子万不敢做这欺上瞒下之事,司天阁背后必有上位者授意,其中浑水容不得幽瞑不多想。 他来时心系北斗,一路用经纬瞬法阵赶到,将山高水远都缩成阵法内的几步距离,因此哪怕从重玄宫到昙谷路途遥远,只要能找对那些落阵点,他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往返。眼下情况危急,离这里最近的一处距此地不远,幽瞑吩咐萧傲笙等人原地待命,便带着北斗施展身法,疾步赶了过去。 那处落阵点位于山下一个湖泊内,幽瞑看了眼天色,此刻已至申时,日头偏西,阳光照在水面上一片粼粼,他当下再不迟疑,抬手就要掐诀召唤阵图上浮,冷不丁察觉到周遭空气蓦地扭曲,指诀顿时一变,双眸杀意凛然地望了过去。 下一刻,水面上凭空出现了许多人,约莫百十来数,皆是身着黑色法衣,玄木簪挽髻,从头到脚黑得顺溜无杂色,个个面无表情,活像是一群苦大仇深的报丧鸦。 北斗看到他们,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这些人头上的玄木簪都是首端如飞刃,末端露寒光,分明有细刃藏锋其中,乃是簪刀之流。簪刀细小,多为凡间女子幼童防身所用,可是北斗一眼就觑见那簪首镶着的血红珠子,米粒大小,内蕴火精,一旦坠地就有真火焚烧,不尽七日不可灭。 幽瞑目光微冷:“明正阁……” “黑衣覆身,悬刃在顶”是重玄宫明正阁弟子的标识。虽然同为六阁之一,明正阁弟子对于其他五阁的人来说却总是唯恐避之不及,盖因明正阁又名“刑阁”,负责维护重玄宫各项规矩秩序,宫中所有人都受其监察,一旦犯禁违规,哪怕是阁主也要受其惩处,若有明知故犯、抗命不遵者,明正阁甚至有权将其就地正法。因此,为免权限滥用,明正阁所有人都要佩戴这种名为“业火簪”,正所谓“祸从口出,罪由心生”,一旦戴上这簪就不可擅自取下,心生不轨邪念之辈将遭业火焚身,若不能在七日之内去天净沙认罪反省,得天法师常念宽恕解救,必要灰飞烟灭。 认出是明正阁弟子,心知重玄宫后援终于到来,北斗顿时面露喜色,却见幽瞑的脸色愈加不好看了。 六阁之中,明正阁人数最少,皆是修为高深、心性坚韧之辈,盖因最初这一阁是破魔之战时的伐命军,专门用作奇袭和断后,阁主厉殊更是南荒怪族出身,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自剑阁萧夙陨落之后,他在重玄宫里的修为地位仅次于宫主净思。如果说剑阁是重玄宫明面上的利器,那么明正阁就是暗中蛰伏的凶器。 千年来,明正阁少有离开北极之巅,固守职责,维护宫中秩序,故而北斗这些后生晚辈都不知道他们的底细。按理来说,除非其他五阁都死绝了,否则怎么也轮不到明正阁来做后援。 想到这里,幽瞑喝问道:“厉殊何在?” 这一百多名明正阁弟子纹丝不动,活像是一尊尊石像,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幽瞑眉头紧皱正要发火,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温声道:“息怒。” 短短两个字,叫幽瞑浑身一僵,站在他身边的北斗侧头看去,发现自己师父的脸色在这一刻全白,然后又涌上了不正常的红色,好像全身血液都逆流上来。 幽瞑转过身,他背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人,其中身着黑衣、发束簪刀的高挺男人赫然是明正阁主厉殊,只见他肤色苍白,面如刀削,双眸神光内敛,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把站立的刀。 可是现在,厉殊立于另一人身后三步外,半寸不曾逾越。 那个人一身玄天落星袍,微长的额发半遮左眼,嘴角微勾,风仪天成,北斗只看了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司天阁主司星移。 “拜见……”他当即就要行礼,不料被幽瞑一把按住。 不对劲。幽瞑死死盯着眼前的“司星移”,分明是无比熟悉的脸,周身气息却近乎虚无,以至于他刚才全然不曾察觉对方的接近,况且若是司星移站在这里,绝不可能让厉殊那个老顽固退后。 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幽瞑不可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他只能把北斗往身后一挡,问厉殊:“你们怎么来了?” 厉殊沉声道:“劫难临头,大魔现世,我等奉命前来镇邪。” “奉谁的命?镇什么邪?”幽瞑目光冷厉,“自从进入昙谷,我们一封讯息都未能通往重玄,你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幽瞑,你的职责已然尽到,现在还是回重玄宫休整吧。”厉殊向他伸手,“这里的事,自有我们接手。” “笑话!”幽瞑一把挥开他的手,“凤云歌和大批弟子还陷在昙谷,里面的人尚未逃出生天,吞邪渊上浮之忧未解,这算什么职责尽到?” 厉殊眉头紧皱,他看了一眼“司星移”,对方脸上笑意不改,却更让他心惊,语气也加重了些:“幽瞑,我等是奉天法师之命,你不要胡搅蛮缠耽误时机,带着你的人赶紧走。” “天法师?”幽瞑冷笑一声,“厉阁主,敢问这重玄宫何时易了主?两大阁主携上百弟子前来昙谷,必得向宫主报备,何时需要天法师越俎代庖?” “你——” “够了。” 眼看两人针锋相对,“司星移”终于开口:“让幽瞑留下,稍后还需他布阵施法。” 此言一出,厉殊便不再开口,只暗暗给幽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推辞,奈何幽瞑当了回睁眼瞎,径自对上“司星移”,目光森冷:“布什么阵?” “司星移”侧过头,清透眸子里隐有金光流转:“落星阵。” 北斗闻言大惊,幽瞑更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司星移你疯了吗?!” 所谓落星阵,又名“星宿锁灵阵”,乃是千机阁与司天阁在当年战时联手开发的阵法。若布此阵,当择二十八名修为高深之士,按照四方灵象分为四组,以角木蛟、井木犴、奎木狼和斗木獬所在为四方阵眼,在他们身上绘制与其功法属性对应的二十八种星兽,执二十八面金光镜引二十八星宿之力下界,连同四方主星共计二百二十三颗,星罗棋布。因此这阵图覆盖之下自成空间,其中玄机妙法皆受星宿影响,无论通天大能亦或蝼蚁凡夫入此间,都要受浩瀚星辰之力碾压,哪怕被困者穷尽心血杀死阵眼和阵法师,只要天上星辰不陨,此阵便不会消散,直到在星辰之下化为齑粉,故而一旦此阵落成再想强行破阵就几乎不可能,堪称无解之阵。(注) 这是星术与阵法融合的一大创举,曾在破魔之战时布阵于北极境,万邪退避唯恐不及,诛魔化煞更是不计其数。如今昙谷里吞邪渊上浮,用落星阵封锁这片空间不失为妙计,可是那里面除了邪魔,还有成千上万的无辜生灵,若是一同化为齑粉,幽瞑如何愿意? 几乎是在瞬息间,幽瞑想到了昙谷东山祭坛上的风雷阵,纵使金符已经被凤云歌取出,可是阵法根基仍在,一旦昙谷阴阳之气失衡,又有落星阵笼罩在外,两道阵法将会相互呼应,到时候群星坠力、风雷相生,别说是活物,恐怕那山谷里连一块土石都不会留,将彻底消失在世间。 “我不干!”幽瞑脸色铁青,“玄武印呢?司星移,你可以用玄武印直接镇压吞邪渊,你……” “幽瞑,听令——” 一直落在他肩上的手在这瞬间陡然变得无比沉重,压得幽瞑浑身骨骼无声战栗,血液冷凝,皮肉僵硬,心跳疯狂加速。 “命你即刻在昙谷方圆三里布下落星阵,遣四宫七宿二十八人,调动星力结成阵图,无我令信,不得撤阵。” 幽瞑所有的气力都好似消失得干干净净,额头背后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偏偏肩头上那只手压得他寸步难移,唯有双膝震颤,直往土地砸去,纵使心里拼命想要反抗,他的脊骨仍是被迫压弯,隐约发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轻裂声。 “我……” 就在幽瞑即将双膝跪地之际,北斗突然伸手搀了他一把,同时单膝落下,用自己撑住了从幽瞑身上传来的重力,代他低头道:“遵命。” “司星移”垂目看了他一眼,压在幽瞑肩头的手缓缓收回,转身向昙谷走去了,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那种无处不在的威压这才消弭于无形,风吹叶落尽自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幽瞑的身躯还在控制不住地战栗,他死死盯着“司星移”离开的方向,双目布满血丝。厉殊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叹了口气,这才轻声道:“幽瞑,这位不是……” “不是司星移。”幽瞑寒声道,“是祂来了……神降,呵。” “罢了,你既得令,便……好自为之吧。”厉殊摇摇头,他自打得了令信,心下就一直沉重,适才催促幽瞑离开便是因为事情无法挽回,不如让对方赶紧明哲保身,须知要亲手斩断同修战友最后的退路,是何等残忍的事情,可惜幽瞑脾气太烈,现在终于撞上了不可倾塌之峰。 “我先行一步,你们收拾一下,赶紧过来吧。” 厉殊有心给他一些时间,带上弟子们疾行而去,很快这里就只剩下了幽瞑师徒二人。到了这时,北斗才站起身来,他适才跪下的地方依然龟裂,可见压力之重。 他见着幽瞑脸色难看,低声道:“师父,适才弟子擅作主张,还请您惩处。” 换了以往,幽瞑必得好生教训这徒弟一番,可是经历了刚才的事情,他现在什么心思都没了,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了心绪,沉声道:“你叫上萧傲笙,带他们去山下,没有传讯就不要回来。” “师父,我……” “要布落星阵,凭你现在这点微末道行当个阵眼都不够,能做什么?还不快滚!”幽瞑喝骂一声,随手将他推了个趔趄,拂袖而去了。 北斗跌坐在地,等到幽瞑走远,才从衣襟上扯下了一根微不可及的牵魂丝——之前在东山祭坛上,幽瞑与姬轻澜交战,曾以灵傀术“生”字诀在其体内留下一截牵魂丝,与对方元神相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绝不可能被炼化。 眼下幽瞑别无选择,若还想给昙谷众生争出一线生机,也只能从里面的人入手,哪怕那并非己方,亦可利用。 北斗想到这里,再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渡人难渡己,医者不自医。 凤云歌入道之初便听过这句话,时至今日才真正明白其中深意。在送出幽瞑等人之后,他便召集了谷中剩下的百名弟子,让他们将所有山民聚集到中央主城里,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挤满了人,在不见天日的穹空之下瑟瑟发抖。 随着幽瞑的离开,八卦阵图失了后继之力,镇压吞邪渊的屏障已经摇摇欲坠,弥天魔气浓如粘稠的浆水,举手抬足皆觉沉重,连呼吸都不能顺畅熟悉或陌生的山民们尽可能依偎在一起,由修士们点燃了一盏盏净灵灯,烛光笼罩之下邪物退避,成了人们眼里最后的亮色。他们盯着这些烛火,仿佛在这一刻预感到了性命如蜡般极尽燃烧,不时有人哭出声,又因为修士们寸步不离的守护勉强收了泣泪,与身边的人相互依偎。 在凤云歌与冥降达成协议后,邪疫终于得到了控制,不再几度反复,三元阁弟子们给病人们做最后的处理,一些会点医术的修士也来帮忙。此时躺在阿灵手底下的是一位妇人,她挺着个大肚子,脸色有些苍白,手臂和脸庞上都有溃烂毒疮,精神头也不大好。 她轻声问:“仙人,我们会活下去吗?” 阿灵的手顿了顿,妇人哽咽道:“这几天发生太多事情了,我们都好怕……我丈夫已经没了,我、我也得了这病,我的孩子会不会……” 阿灵想要安慰她,可是话到嘴边连自己都骗不过去,正当妇人眼里最后一点光就要泯灭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温柔地抚摸妇人脸上的毒疮,已经发黑溃烂的皮肉在他手下迅速愈合恢复,变得光洁一片。 “你们会活下来的,我发誓。”凤云歌蹲在她身边,温声细语,“你怀的是一名女孩,她将来必定聪明美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能读书识字,会女红巧妆,也许因为一些事情掉眼泪,很快又会笑靥如花。然后,她将遇到一个朴实可靠的男孩,跟他一起相互扶持走过一生,子孙满堂,幸福安康……只要你相信,愿意坚持住把她带到世上来,这些都会成真。” 他的手遮住妇人双眼,她在这温暖的掌心下泪流满面,阿灵捂住自己的嘴,眼眶顷刻红了。 凤云歌安抚好病人后,阿灵垂着头跟在他身后,哑声问:“凤阁主,我们真的……能活下来吗?” 凤云歌转过身,看到少女仰望着黑沉沉的天空,魔气仍在不断冲击笼罩主城的阵图,肉眼已经能看到光屏上细密如蛛网的裂痕,不时有狂风把魔兽邪灵的叫嚣从远处带来,那些失了理智的怪物都围在城外,等待着屏障崩溃的刹那一拥而入。 阿灵问出这一声,就好像把最后的希冀都押上,她望着凤云歌的目光,就像是净灵灯盏里摇曳的烛火,随时会燃烧或熄灭。 “能。”凤云歌伸手将她凌乱的额发别到耳后,如同人世间最平凡的慈祥长者,“阿灵,你可曾听过‘一线生机’?” 阿灵怔然抬头,就听他继续道:“作为医者,我见多了苦难和死亡,可我始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因为斩断生机的不是天意,是先一步放弃希望的人心,就像是严冬厚雪下的大地,也总会有万物回春的那天……阿灵,去跟你的同门待在一起,继续你们的职责吧,明天的日出一定会很美,我保证。” “……”阿灵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下,她颤抖着身体向凤云歌行了一礼,转身跑回了拥挤的人群。 凤云歌目送她融入那堆人影中,这才转过头,一步步走向一元观。 冥降的声音在他心间响起:“凤云歌,你不该做修士,一生功德无数,落个不得好死。” 凤云歌微笑:“冥降前辈,你也不该在千年前肆意降瘟,丧了不灭之身,沦为如今下场。” 他看着自己微微泛绿的指甲,冥降的元神已经融入体内,在甲木真气的作用下飞快修复损伤,要不了多久,他们俩的魂灵就会合二为一,可以说是双生,也可说是共死,留下一个新的“冥降”。 他轻声道:“这世上很多事情没有该不该,只有后不后悔。”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凤云歌拾级而入,在整座城池都拥挤无比的现在,只有这里空荡荡的。他径直去了神殿,双膝跪在蒲团上,仰望着那尊神像。神像上面的金箔已经落尽,原本闭合的双眼却睁开了,在凤云歌抬头的时候,恍惚间有种正被它注视的错觉。 “千年前,优昙尊亲手将这条吞邪渊的业力全部抽出,在她殒命之后,业力便被天法师收入玄武法印中,故而现在只有魔气不断弥漫,吞邪渊却不会真正爆发。”冥降在他心里道,“可是归墟魔气极尽阴秽,别说是肉骨凡胎,哪怕修士都无法在这环境下长期保持清明,你们已经在此地待了四天,或多或少都已经染上了魔气,待阵法破裂,你们皆会堕入魔道……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重玄宫当真愿意施救,不可能还没有派人携玄武法印前来。凤云歌,你输定了。” “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子时,前辈既然胜券在握,何必操之过急?”凤云歌淡淡道,“说起来,前辈对优昙尊之死仍有疑惑,陨落后又依附于魔罗优昙花困守在此,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冥降也许是看他还算顺眼,兼之胜果将成,便道:“我虽然死在了玄罗,可是明光还在归墟之下。她与我同为优昙尊的魔将,堪称荣辱与共,虽然终生不得离开归墟,却是天赋异禀,能够回溯因果,看到过往的真实。” 凤云歌微一思索:“她告诉前辈,优昙尊的死与神君有关?” 冥降冷笑:“不错,在我困守昙谷的这一千年,也是她通过契约感应向我传递归墟动向。” “那么这借体转生之法,亦是她告诉你的?” 冥降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有异:“你什么意思?” 凤云歌反问:“前辈是如此信任她,还是信她的天赋?” “你若想挑拨离间,就住口吧。”冥降冷笑,“明光的天赋注定她不能说谎,何况算计我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那就是信她的天赋了。”不等冥降发怒,凤云歌便道,“不会说谎,不代表没有隐瞒,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她知道得太多了些。” 冥降大抵是不信他,嗤笑一声便沉默下去,似乎是在静待赌局结果,奈何凤云歌并不打算放过他,追问道:“这借体转生之法,也是明光告诉前辈的吗?” “怎么,你反悔了?” 凤云歌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种办法看似可行,实则有个不可忽视的问题——你我如今双魂一体,哪怕我输了赌局自愿放弃意识,可是身魂重新契合的过程必得消磨掉一些东西,现在优昙花业已凋零,前辈除了疫毒天赋再无后继余力,如何能保证自己在转生之后保留意识完整?” 冥降到嘴边的讥讽蓦地消失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有说话,直到在许久之后,大地之下蓦地传来隆隆巨响,伴随着地动山摇。 大殿之内,香案经幡悉数翻倒,就连神像也从底座上倾塌下来,凤云歌抬手接住神像,将其安置在案几后,疾步出了已经扭曲歪斜的大门,飞身落在摇摇欲坠的屋檐上,放眼只见天旋地转。 巨大的震动传来时,修士们立刻动用各自法器尽可能张开真气罩,护住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所有人,百姓们在惊恐的叫喊声中匍匐下去,伴随着一声清脆的裂响,头顶薄如蝉翼的屏障终于破碎,化作点点金光如雨纷落,落在下方每一个人身上,为他们做最后一次防护。 那道狭长的地缝在这一刻疯狂扩张,无数裂隙以它为主干向四面八方纵横密布,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刮擦裂响一同大作,屋舍楼房被陡然翻动的地皮掀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高山被无形利刃拦腰截断,天空在这一刻似乎塌陷了数丈,滚滚乌云都仿佛触手可及,随时会把这里吞没。 凤云歌脸色大变,冥降不可置信的惊呼声同时在他心里响起:“吞邪渊爆发!怎么可能?!” 没有业力的吞邪渊只能上浮而不能真正降临此世,否则昙谷早在三日前就该灰飞烟灭,冥降敢于和凤云歌打这个赌,也是他笃定吞邪渊不会爆发,可现在这个噩梦竟然成真了。 凤云歌曾经在家族古札里看到过关于吞邪渊爆发的记载,短短八个字概括了一切——天崩地裂,万象俱灭。 整个昙谷如同夹在天地之间的草芥,随着摧枯拉朽的狂风不断翻转,草木土石分崩离析,一切有形之物都在这瞬间沦为蝼蚁,破裂的大地碎块在不断上浮,黑水已经蔓延出来,修士们不惜一切代价施展能为,在天崩地裂的此刻铸成一道道危如薄纸的屏障,仍有人被狂风拉拽出去,惨叫着被卷到天上,然后变得支离破碎。 在血雨降落刹那,人们的情绪终于崩溃,他们疯狂、恐惧又无处可逃,有的竟然开始主动冲撞真气罩,人流汇聚成波涛汹涌的江河,不断有人倒下。眼看最后的堤防就要被冲垮,凤云歌能够听到阿灵声嘶力竭地呼唤大家不要乱跑,可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混乱喧嚣中,再也听不见了。 一声巨响,凤云歌脚下的神殿倾塌成满地碎石,他回首在废墟中看到了那尊变得灰扑扑的神像,在这时觉得大脑微微眩晕,心跳前所未有地加剧。 他双手掐诀,无数草木拔地而起,在这布满碎石乱瓦的城池中顷刻生长出一片森林,有了冥降的魔力相助,这些树木甚至能在黑水中扎根延伸。原本要成百上千年才能生长成熟的岑天大树几乎是在瞬息间抽枝开花,它们比高山更加巍峨,彼此纠缠绕结,铸成了新的救生防线,无数枝条藤蔓如有生命般纵横蔓延,抓住人就往树干空洞里拖去,用它们的身躯作为保护壳,那些让人无法呼吸的魔气与树叶相撞,很快被吸收进去。 凤云歌百年不变的面容,在这瞬间变得苍老无比,枯槁白发在风中乱舞,他颤巍巍地站在青木之下,原本挺拔的身躯彻底佝偻下去。 东方青龙主木属,而东沧凤氏世代传承青龙法印,凤云歌是上任青龙掌印者,虽然已经传印于子,体内甲木真气之精纯浑厚仍是当世罕见,可他到底是一位老人,哪怕走过了千山万水,终要行至穷处。 他遥遥望去,东山之上风雷齐聚,乌压压的云汹涌翻腾,天空已经有电蛇疾走布网。 昙谷的阴阳之气,已经失衡了。 现在要走已经来不及,他与凤云歌的元神在这一刻同时放开防护,道魔双魂猝然冲撞融合,双手十指彻底染上了幽绿,就连凤云歌的眼睛里也有绿芒流转,青色血管从他变得枯瘦的皮肤上凸显出来,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下一刻,他祭出了太素丹。 青色丹丸此时闪烁着诡异黑芒,原本苍翠的森林也覆盖上了一层暗色,凤云歌的身体不断颤抖,他拼力驱动它吸食汹涌澎湃的魔气,可是这魔气何其多,他大半身体都已经被黑雾覆盖,也不过如同取走了江海中的一瓢水。 凤云歌的一只眼睛彻底变成了幽绿色,那半张脸的神情扭曲起来,已经没有了人样。 突然,东山上的风雷瞬间消失,原本剧烈的震动竟是静止了——有人破坏了那个祭坛。 凤云歌凝力望去,只能看见山巅一闪即逝的红色鬼影,他愕然看着这一幕,手上法诀微松,可是紧接着,黑沉沉的天空被一片星光取代。 巨大的星图在漆黑天幕上乍现,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等四灵法相在四方升起,蛟、獬、狼、犴各自紧随其后,二十八星宿之象顷刻落成,驱散了这里一切黑暗。 大地再度震动,连连巨响狂乱不休,支离破碎的地面竟然塌陷下去,暴露出无比黑暗的深渊,黑水从中汹涌而出,很快覆盖过凤云歌的腰身,那些高大的树木在这一刻接连枯萎,露出里面惊恐的人们。 “这是……”凤云歌望着天上星图,瞳孔骤缩,“落星阵!不——” 下一刻,云散星飞,那些闪亮的星辰携风沐火地坠落下来,像一颗颗巨大的火球,又如一朵朵怒放繁花,扑向了这片大地,饶是这一声撕心裂肺,也在群星坠落之时细如蚊呐,不堪一提。 电光火石间,凤云歌只觉得一股大力蓦然袭来,重重把他压在地上,巨大的八尾白狐化出原形,用血肉之躯挡在了这片森林前,仰天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凤云歌透过它染血的皮毛缝隙,看到了人世间最璀璨的光。 星辰坠地,雷火奔走,灼烧过此间每一寸形物,那些枯寂的碎石、鲜活的生命,都在眨眼之间灰飞烟灭。 他看到了那个妇人,她捂着肚子躲在倾倒的大树后,竭力伸手希望他拉一把,可是没等凤云歌碰到她的指尖,她就在背后猝然大作的火光中化成了灰烬,随风散去。 没了。 第九十六章 幻法 群星坠落的时候,姬轻澜就站在东山祭坛上。 非天尊不知道是信他还是存心要试探他,给他的任务异常简单又十分重要——设下陷阱引暮残声入归墟,为他接下来的阴谋铺设棋子,然后不惜代价绊住谷中修士,给龟缩千年的冥降一个冒头机会。 六魔将各有所长,若论起战祸流害,当以冥降为首。对于非天尊来说,魔罗优昙花虽是克星,亦是他与琴遗音合作的筹码,唯有冥降是必须得到的助力,可这只老鼠脑子虽不灵光,心性却坚韧异常,除非他彻底忘记前尘过往,否则绝不可能另投别主麾下。因此,非天尊暗令明光利用非天尊的死激怒冥降,先让对方在破魔之战时打破天命规矩,招致殒命之祸,再故意借明光之口抛出个似是而非的“真相”,让冥降对自己心生疑恨的同时对明光深信不疑,唯有龟缩在这是非之地,利用他不断滋长的仇恨急迫抛出借体转生之法,引对方自投罗网。 那转生之法的确不假,可这功法本身就有弊端,融魂原已惊险万分,若是有心人在关键时刻动些手脚,施术者就算能够成功转生,继承两个魂魄的力量属性,新生魂魄也会被彻底清洗,浑然如一张白纸,元神上也出现不可修复的裂隙,只待非天尊随意涂抹填充。到时候,他不仅得到了冥降的瘟疫天赋,还拥有了凤云歌那般回天圣手的辅助,如此一举两得才算对得起非天尊多年部署。 姬轻澜希望他算计落空,可是他太了解这个男人的狠辣多疑,任何动作都不能浮于表面,哪怕眼睁睁地看着暮残声被打入归墟也不敢露出半点异样,唯有借着阻截幽瞑的机会稍作暗示,可惜仍未能阻止凤云歌接受冥降的交易。 同一条线上的命运总会沿着同样轨迹转动,仿佛他费劲千辛万苦做了这一切俱是无用功,这让姬轻澜心里升起一把难以抑制的焦虑,因此在感受到体内那根牵魂丝有异动的时候,他没有做任何反抗。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幽瞑师徒都是聪明人,否则也不会明知对方手段奇诡的情况下还选择硬碰硬,为的就是这根能够跨越禁制架构联系的牵魂丝。然而,操纵牵魂丝的人灵力虽强却不够稳妥,姬轻澜略一思索便能猜出丝线那端必是北斗,那么幽瞑现在的处境不言而喻。 祂终于来了。 那位久居天净沙的至高真神,立于人世与天界之间,若无三界大劫,其真身不得离开天净沙半步,唯有借用天灵之体神降,所能动用的神力也受肉身限制,算来只有真身的六成,不过……够了。 姬轻澜眸中流露出一线狠厉,他曾经对琴遗音心存妄想,以为能够借助对方的力量克制非天尊,才不惜算计暮残声去万鸦谷放出这魔物,可惜魔就是魔,连颗真心都没有的东西,如何能够指望?所幸,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去挽回错误。 何况,他至今还记得昙谷灰飞烟灭的惨状,只因重玄宫为护玄武法印周全选择了见死不救,直到其中百姓和修士经历了漫长的七日等待,在绝望中一步步沉沦堕魔,最后被明正阁厉殊携天法师手谕前来,带人将这些“残害无辜的邪魔”悉数诛杀,把山林夷为平地。可悲那些人坚守到最后,没有死在吞邪渊之下,却葬身本该前来救援的正道修士和昔日同僚手里,而外人不过是闻说了又一段诛邪伏魔的故事,除了寥寥几个逃生者和幕后谋划的非天尊,谁也不知道那片灰烬下的真相。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姬轻澜这次想要救昙谷,就必须给一个比玄武法印更具价值的诱饵引出道衍,而对于这位神君来说,没有比抓到琴遗音更重要的事情了。 姬轻澜嘴角勾起冰冷弧度,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那双原本墨玉般的眸子里隐现血色,闪过了一树恶花的虚影。 北斗利用牵魂丝操纵他欲往东山破坏祭坛,姬轻澜也随其心意,可他没想到自己刚到山顶,巨变就开始了。 剧烈的山摇地动突如其来,猛烈山风如凶兽般咆哮着从四面八方汹涌聚拢,大地龟裂,山峰倾倒,不祥的黑水从缝隙里漫了出来,似乎只是转眼之间,天地变色,风雷成形。 吞邪渊竟然爆发了! 姬轻澜心知没有业力的吞邪渊形同虚设,而有了道衍神降的“司星移”绝不可能被人夺走藏在眼睛里的玄武法印,可是那些粘稠腐蚀的黑水如岩浆一样激荡着上涌,哀嚎声不绝于耳,恐惧在这一刻形成了巨大的洪流,随着这场惊变大灾悍然压下,此间一切都在刹那天翻地覆,连空气都充斥着归墟特有的枯寂味道。 眼见风雷已经在东山之上纠缠如龙蛇,昙谷外的北斗也似有所感,加大了操纵牵魂丝的力度,姬轻澜猝不及防地趔趄一下,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再也无暇迟疑,任由北斗操纵了自己的左手聚力拍断青铜柱,同时右腕猛然翻转,灯笼打着旋儿飞了出去,逆着狂风摧折,悍然击碎了燧火石祭坛。 大大小小的碎石轰然炸开,滚滚乌云在头顶倏然散开,姬轻澜亟不可待地望向山城,看到一大片绿色拔地而起,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脚下又是猛然一晃,紧接着头顶漆黑一片的穹空被星光照亮。 星罗棋布,天幕成局。 这该是人世间千载难逢的绝美星象,姬轻澜站在东山巅峰,似乎能够探手摘星,可他在这片星空之下无法克制地战栗,瞳孔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恐惧。 落星阵。姬轻澜认得这个阵法,可他不敢相信,在昙谷里的人都还没有被魔化的时候,重玄宫仍然放弃了救人,甚至那位神也放弃了他的信徒。 流星砸落的刹那,吞邪渊爆发之势也陡然加剧,在大地不断传来的隆隆巨响中,姬轻澜脚下的东山如同纸片一般破碎坍塌,他也随之在碎石乱飞间坠了下去,如此天地变色的力量,足以令众生伏首恐惧。 一道绚烂的星光如箭矢般射向姬轻澜,脑海中某些画面重叠起来,姬轻澜在此刻竟然忘了躲避,怔怔地看着这道白光由远及近,眼睛似乎都盲了刹那。 “轰——” 巨响之中,流星砸在了地上,溅起数十丈高的尘土碎石,姬轻澜只觉得腰间一紧,背脊撞进一个人的胸膛,被对方在最后一刻带离了流星轨道,踏过漫天纷飞的星光,落在一块将倾的山石上。 “当心。”非天尊把他放下,俯身擦掉姬轻澜脸上的血迹,狂风灌满他飘逸的袍袖,使得他原本并不十分伟岸的身躯在这一刻显得高大。 姬轻澜愣愣地看着他:“大帝……” 与此同时,天地间响起了一串低沉的颤声,如同飞鸟振翅,又似流水击湍,音波如有实质般扭曲了空气,只在瞬息间,纷飞的乱石就停滞在半空。 下一刻,伴随着颤声急转,爆音骤然响起,姬轻澜只觉得耳目同时一空,仿佛魂魄都被惊飞,即将砸落的星子刹那粉碎成尘,天际庞大的星图华光大作,东方角宿位置竟有蛟龙俯冲直下,电光激绕,张牙舞爪,向着琴声所在一头撞去! 角宿乃是二十八星宿之首,化灵角木蛟天性善战,这一下震撼四野,虽非真龙之身,却有天威助力,但凡生灵俱觉得耳中嗡鸣,立时盖过了那古怪琴声,随即它那硕大的脑袋一样,鳞片竖立如寒刃,活像一个硕大的刺锥凌空击出,尚未及身,其无匹气劲已经破碎虚空,眨眼便要撞上那凌空抚琴之人! 墨发飞扬,广袖当风,琴遗音盘膝坐在一朵乌云上,左手按弦吟猱,右手中指在弦上一抹,血珠随之渗透一根银亮琴弦,白瞳之中凛然生杀。 蛟首悍然袭来,足以咬断山巅的血盆巨口几乎能直接将琴遗音吞入肚腹,他几乎可以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利齿和一条粗长有力的血红信子。 下一刻,琴遗音屈指一剔,血弦惊声如涛起,天地风雷遏行云,无形音刃破空而出,在所有人骇然目光中,那张巨口被横截劈开,音刃仍去势未绝,将角木蛟从头到尾一分为二! 巨大蛟龙在半空中破碎开来,化作细碎星光重回天幕,星图上的角宿主星顿时黯淡下去,琴遗音左手名指按弦,挑起眼角望向高空,星云都在他那双诡美的眸子里失色。 “这一下,你看清楚了吗?” 余音渐止之后,天地间万籁俱寂,他微微一笑,轻柔声音随风飘散,不知道是在问谁,可是但凡长了耳朵的人,此时都听得清清楚楚。 昙谷云开雾散,姬轻澜这才看清楚此刻山城里真实的模样——残壁断垣,废楼枯木,还有……满地死里逃生的人。 从最开始被狂风扯碎的男子,到后来被烈火焚化的妇人,他们竟然都惊魂未定地匍匐在地,所有人都抬头望着这片天空,脸上一片空白。 他们竟然都没有死! 身形庞大的八尾白狐陡然消失,暮残声化作人形颓然跪地,他半身衣物都已经破碎,露出伤痕累累的劲瘦上身,正发出粗重失律的喘气声。凤云歌慢慢地把他推开,踉跄好几步才站起身来,近乎迷茫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怎么回事?”姬轻澜喃喃道,他下意识地看向非天尊。 “阿音是他化自在心魔,不在六道之内,伴生婆娑幻境堪称当世幻法秘境,可是那只存在于他的意识海中,能够将其他人的元神吸入幻境难以脱离,却不能降临在现实中,不过……”非天尊的目光落在琴遗音身上,“他现在吸收了魔罗优昙花,构建幻境的玄冥木得以进阶,可以无中生有,化虚为实了。” 姬轻澜一惊之后,立刻明白了过来:“刚才那些场景……都是幻境?可,可吞邪渊……” 非天尊嘴角微翘,吞邪渊没有业力自然不能爆发,可是当下方归墟魔域解开阵法束缚,被压制千年的地气立时上涌,悍然冲击吞邪渊,自然会推动它上浮之势猛地加剧,再加上自己和琴遗音联手催动,其声势能与真正爆发几乎相等,足以将此间阳气尽数掩盖,从而遮蔽天机,使得所有人都认为山谷里已经没了生灵,只剩下死尸和魔物静待裁决。 因此,落星阵自发启动,天罚降世,必将这里轰成灰烬。 “本座应该见死不救,只留下一二活口,让神明亲手落下天罚,将剩下的人都诛杀殆尽,再让祂亲眼看到自己杀错了人,留下永远的污点。”非天尊摇头轻叹,“可惜答应了那狐狸的赌局,错失这样好的机会……罢了,也算不亏。” 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姬轻澜却从骨子里升起了一股寒意,脑海中不可控制地回忆起当初昙谷的惨案,只觉得恐惧如同毒蛇窜进背脊,毛骨悚然。 此时此刻,浩瀚星图如同水面起波澜,黯淡的角宿华光再闪,角木蛟重新凝形,一个身着玄天落星袍的男子踏在它头顶,烈风拂起他微长的额发,露出一双清透无物的金色眼眸,仿佛映射了天地万象,又好像一分不留。 在他出现的刹那,二十八星宿缓慢地转动起来,隐去了繁复轨迹,只剩下漫天星辰,星光随着他的眸光一同落下,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在此刻渺小如尘埃。 “司星移”望着琴遗音,轻声道:“孽障。” 琴遗音嗤笑,他双手从琴弦间不紧不慢地抚过,温言软语:“我是孽障,可你又算什么东西?” 话锋一转,琴遗音的眼神陡然冷戾,他右手在竖弦上一抹,然后猛地踢起古琴,七根琴弦都被血染透,在他挑动之时溅飞红珠如流火,无数细如蛛丝的血线纵横开去,铺就天罗地网。 与此同时,非天尊纵身一跃,稳稳踏在一根弦上,落在离琴遗音三步之外,向着“司星移”遥遥抬手,放声一笑:“恭迎道衍神君再临神降之地,千年重逢,本座不胜欢喜。自当年战后,我族承蒙神君关照,今日以我归墟大帝之名,还赠神君几语—— “一赞神君大道无情,视百姓如刍狗!” “二赞神君法力无边,灭万物于弹指!” “三赞神君功德无量,踏血海登高堂!” “你无情无道无仁德,凭何得尽人间香火信仰?众生若有开眼时,必见你天人衰、神道折,你不配立于九天之上!” 此言出,万籁寂,哪怕是一只虫蚁都不敢在此刻颤鸣。 直到“司星移”抬起手,他的脸上古井无波,一双金眸冷冷锁定了非天尊与琴遗音,漠然吐出四个字:“邪魔外道!” 一刹那,云开星坠,天地变色。 补昨天落星阵的注释,涉及“二十八星宿”部分—— 注:参考《史记?天官书》。二百二十三颗星辰那里解释一下,东宫苍龙主星48颗,南宫朱鸟主星47颗,西宫咸池主星56颗,北宫玄武主星72颗,故二十八星宿主星共计二百二十三颗,并不是二十八星宿就只有二十八颗星辰,而是古代星官为了方便观测划分出来的二十八个星区。 以为今天这章能写到昙谷尾声的我太天真了……下一章必须搞定 以及老琴武戏少,是因为写他武戏我必须去翻翻古琴入门要点……悲催泪 第九十七章 卫道 注:奇门八神出自《奇门遁甲》,为值符、腾蛇、太阴、六合、勾陈、朱雀、九地、九天,八神有阴阳遁之分。关于“勾陈”,星学一说象土为黄龙,又有象金为白虎,这里采取阳遁八神中勾陈象土的说法。 注2:九色在此取《三国志》里记载设定:青、赤、黄、白、黑、绿、紫、红、绀(蓝)。其中,赤色与红类似,但是颜色更正。 星光划过天际的刹那,穹空似乎被割裂开一条缝,蕴藏其中的银河携浩瀚之力倾泻而下,像是巨大无匹的白练飞出,直直扑向前方。 非天尊手臂一震,高大的伊兰恶相在他身后赫然成形,伤痕累累的女人猛然抬起头,全身恶眼怒睁,目光化为实质,千道厉芒破空而出,直面迎上天河,将里面细如银沙的无数星子搅如倒海翻江,那些星子四散飞开,转眼间化作无数人影立在云端,个个披甲执兵,叱咤声起,从四面八方朝双魔围攻过来。 与此同时,琴遗音冷睨天兵,左手紧二弦取商调,右手名指离弦而打,其音凄怆,声如秋风横扫而出,但见得金光乍现,天兵尚未迫近便与风刃交锋,只闻铿锵连连,偏又有哀声在耳,饶是星子所化的兵将亦现行动迟滞。紧接着,他左手急猱,右指弹弦,音波如海浪叠起,声调层层拔高,犹如雷击水面,天地共鸣,一霎那除此之外,万籁无声。 下一刻,那无以计数的天兵竟是悄然崩解为星尘,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云天,阴寒至极的魔力如排山倒海般向四周击打,星尘未来得及归于天河,便被生生冻成了漫天细碎冰珠,“司星移”的身影从中如箭脱出,手掌当空一扬,劈开无形音波,转眼间欺近琴遗音,并指如刀抹向他手下古琴。然而,琴上七弦蓦地化为虚无,琴遗音倾身一动,旋即与其擦肩错开,同时铺设在周围的琴弦一齐收紧,眼看就能把罗网中人绞碎,那人影也如镜花水月般消失,再看已是立在了琴遗音身后,提掌直取心魔头颅。 就在此时,一道劲风突至,琴遗音的身影陡然被伊兰恶相取代,“司星移”这一掌直入伊兰体内,不见血肉飞溅,唯有一股黑血从中爆射而出,眼看就要污了他满身,后者身形已然拔高,生生割裂了伊兰一条手臂,漫天冰珠化冻,星尘又聚在一起,形如太极盘旋在他脚下,白色光柱立起,与飞溅的黑血相撞,竟是发出“滋滋”怪响,最外层的星子都被腐蚀变黑,可见这黑血剧毒带煞。 琴遗音再度现身,却是站在伊兰恶相的左肩上,抱琴按弦,目光冰冷,非天尊站在右侧,随着他手掌抬起,下方蔓延遍地的黑水如应召唤,涸水成雾腾空而起,星图之上再现黑云,滚滚如江海倾墨,眨眼间成就铺天之势,竟然遮蔽了星图! 璀璨星光很快被浓重黑云取代,只剩下零星天光,“司星移”虽然立于天上,却如置身归墟深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忽然道:“乙亥勾陈。” 远处观战的姬轻澜在这一刻先是一愣,随即惊骇至极! 现在正是乙亥时,恰逢黑道凶神勾陈司位,此乃奇门八神之中的牵滞之神,主土行,而道衍的这具神降之体乃玄武法印掌印者,命主水行,正应了土克水之象!(注) 非天尊执意要解开癸水阴雷阵,除了想释放那片魔域,更为了对付道衍! 他跟琴遗音达成了协定,自然也会从对方口中得知行踪败露的消息,只要琴遗音现身,道衍必定前来捉拿,于是非天尊算准了这个时间,然后待到乙亥时勾陈临,趁机将归墟地气聚拢而上,使土行之气暴涨,从而压制道衍现在这具肉身! 道衍的真身不能离开天净沙,要想在人间活动自如唯有借助至纯至净的天灵之体,可是纵观千年来也不过出了一个司星移,以其如今根基只能发挥出道衍六成神力,一旦超出这个界限,肉身必定要崩溃衰亡,道衍的元神也将回归天净沙,届时这里还有谁能够一抗他与琴遗音联手的滔天魔威? 唯一的办法,就是“司星移”动用玄武法印。 玄武法印乃北极境地脉精魄所化,掌天下水行灵力,倘若动用必能扭转局势,可这里吞邪渊上浮,距离爆发只差封印其中的那份业力,一旦吞邪渊复原,此地必堕入归墟,然后遁走不知何处,今后又要如何才能将它困锁封印? 更重要的是…… 姬轻澜看向下方,狂风带来若有若无的哀嚎和咒骂,昔日的神降之地在经历天罚之后再无神道信徒,只剩下惶恐惊怒的人——非天尊会冒险从天罚下救他们,不仅是为全赌约,更是为了这一刻。 神道重信仰,故而人间香火成盛世,可在当下,昙谷对于天神的信仰已经崩塌,更受吞邪渊魔气影响,“司星移”不能再从他们身上获取愿力,反而是落星阵被不断增长的怨念和魔气冲撞,虽然不会被击溃,一时半刻却也无法撕开黑云隔层,无法带来打破黑暗的光明。 一子落成连环策,姬轻澜反应过来后浑身发寒,他抬头看过去,只见黑云不断低垂,几乎压在了“司星移”头顶。 非天尊轻轻抬手,下方那些幸存百姓们的声音陡然变大,他侧耳倾听,忽然摇头轻笑,用只有他们三个能听到的声音道:“神君,这就是你庇佑千年的人间啊。” “司星移”漠然看着他,像一尊立在云天上的石像。 “凡人就是这样,寿数短暂又性念多变,不会记得自己得到了多少,只对自己失去的耿耿于怀。如今他们恨你见死不救,恨你降下天罚,却忘了如果没有你,早在一千年前人族就该绝迹于玄罗。”非天尊勾起嘴角,“现在我救了他们,他们就忘了魔族曾经对玄罗做过什么,忘了这一切其实是魔族的算计,循着我的话诅咒你,变得无比丑恶扭曲……神君,世间万物天性本恶,人与魔并无两样,你既然会庇护他们,就不该针对我们。” “司星移”忽然动了,他反手一掌击在自己心口,一道黑影被他从体内打了出来,在空气里溃散成雾,与此同时,琴遗音指下琴弦崩断一根,虽然很快重新续上,他脸色也白了一分。 “就说你的办法行不通。”琴遗音轻抚琴弦,对非天尊嘲笑一声,“倘若祂能被这点伎俩轻易动摇,也就成不了神。”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消失在半空中,万道琴弦纵起,如针雨般射向“司星移”,将星子铸成的护体屏障刺得千疮百孔,而琴遗音欺近“司星移”身后,白弦绕过对方脖颈,竟是枭首之招! “司星移”一指抵上琴弦,如击山岳之上,他曲肘撞在琴遗音胸膛,双方一转一迎交手上百回合,快成虚影。琴遗音哪怕化去古琴,举手投足间仍能震动周遭弦网,竟在战中奏出曲调,又有无数人面虚影陡然悬挂在空,或讥笑,或悲泣,或怒骂,或哀嚎,招招抢先,声声催急! 同时,非天尊双手合十,伊兰恶相伸展千手,化出漫天掌影,个个大如法轮,掌心中又有恶眼大放戾芒,满含杀戮之气,从四面八方击打过去,刹那间血光满天,人间一片红。 待到血色飞溅后,三方又成鼎足之势,非天尊塌陷的胸膛正在缓缓复原,他身后伊兰恶相有半数眼睛都闭合,而琴遗音立于弦网中,喉间一道血痕险些将他斩首,漫天人面都如花朵凋零,一时发不出声来。 相比他们,“司星移”脚下太极图已濒临破碎,右肩断口处没有血色涌出,只有金光如水倾泻,重新生长出一条手臂。 “看来它不在这里。”非天尊丢掉手里那条断臂,“你把玄武法印,藏在哪儿了?” “吞邪渊就在下面,他不会说的。”琴遗音指尖一抹喉间血色,“没关系,我们继续找。” “司星移”冷冷看着非天尊和琴遗音,仍是那四个字:“邪魔外道。” 瞬息间,三方又交手到一处,双魔合力要逼出玄武法印,后者明知大患在前,自然不会顺其心意,一时间战况焦灼。此时,落星阵正与归墟地气激烈冲撞,可吞邪渊的魔气已经广布弥漫,兼之幸存百姓们的怨恨在魔力影响下愈发高涨,“司星移”虽然应对不乱,却已经渐渐化攻为守,隐有落下风的势头。 姬轻澜脑中一片空白,他低估了琴遗音和非天尊联手的实力,也漏算了昙谷的影响力,如今“司星移”处处受制,若是动用玄武法印便正中双魔陷阱,那么剩下可以减少限制的办法就只有……将那些堕入魔道的人悉数斩杀,因为他们的怨念在魔气氲染之下,已经成了助长魔力的一部分。 一念及此,姬轻澜陡然惊醒过来,立刻看向山城。 满地废墟之中,细弱的手指颤抖着屈伸,艰难地勾住了厉殊的衣袍下摆。 厉殊低下头,看着匍匐在地的少女,他对她有些印象,是天机阁的弟子,好像名叫阿灵,平日里叽叽喳喳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每每见到他们这些师长前辈又噤若寒蝉,胆怯得像只小老鼠。此时她弓着躯体趴在另一个人身上,那是个体型瘦小的老人,脸上皱纹如沟壑一样深,现在正四肢痉挛,血管筋脉都凸显出来,眼睛里浸染着一团暗红,像是化不开的污血,神情扭曲得不似人样,只在挣扎间偶尔闪过些许清明。 “走开。”他对阿灵道,“这个人已经被魔气入侵脑识,无法救了。” 阿灵浑身发抖,适才群星坠落的刹那,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来得及在最后护住身边这个老人,可是星光过后她还活着,而身下的老人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落星阵封死了这片空间,吞邪渊上浮带来的大量魔气也在其中凝儿不散,哪怕是修士都难自保,何况这些肉骨凡胎? 幽瞑等二十八人在山谷外布置落星阵,又留二十八人各自助力一方阵位,剩下的明正阁弟子都随厉殊入谷,只等待阵法发动之后收拾残局,将此地污秽尽数扫清。然而,厉殊没想到这其中横生变故,魔族竟以幻法遮蔽天机,使得昙谷阴气大盛,让落星阵提前发动,却又留下了这些本该殒命的人。 仙道贵生,何况这其中除了山谷百姓,还有同出重玄宫的修士,倘若是在平时,厉殊一定会为他们的幸存欣喜,可现在他完全笑不出来——这些人虽然死里逃生,却都已被魔气趁虚而入。 被困的修士只在昙谷待了四天,百姓们却已在这里生活多年,魔罗优昙花的魔力植根在每个人灵魂深处,在这四天里受吞邪渊魔气引动,适才又经历了一场剧变,心神几乎皆已失守,少数虽还暂留些许意识,可已不再算是“人”了。 既是邪魔,就要在流毒于外之前将其诛灭。 厉殊垂下眼:“阿灵,让开。” 阿灵颤声道:“厉、厉阁主……求求你,他、他们都还是人……还,还有希望的!” “人?”厉殊抬头环顾,又望着天上战况,神情愈发凝重,“你听一听他们现在发出的声音,他们在诅咒天神,自甘堕落!” 阿灵自然也听到了越来越嘈杂的咒骂声,在天罚降临之后,在非天尊说出那些话之后,连日里惊恐受难的百姓们似乎终于将所有负面情绪找到了宣泄口,在魔气弥漫的当下,怨恨已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了。 哪怕迟钝如她也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知道,昙谷再也不是什么“神降之地”了。 “可、可是……”阿灵哆嗦着嘴唇,“他们都……都还活着,好不容易……活了下来。” 厉殊没有再与她多说,无形气劲直接将阿灵推了出去,而他提掌落下,就要击在这入魔老人的天灵上。 就在这一刻,墨绿藤蔓如灵蛇袭来,缠绕住厉殊的手臂,他凝神看去,脸色微变:“凤云歌!” 在天罚之后,凤云歌就像失魂落魄一样再没说半个字,他木然站在满地狼藉中,如同局外人一样看着劫后重生的山民们对神明和修士又哭又骂,看着厉殊带人进入城池,诛杀所有来犯邪祟,现在又把剑锋对准了这些幸存下来的人。 冥降发了疯的笑声在他脑中不断响起,从最开始的刺耳变得习惯,凤云歌知道自己现在不对劲,可他已经无力去阻止这样的异变,也不想去阻止。 神与魔,正与邪,他以为活过这么多年已经明了,现在才发现自己一无所知,“回天圣手”这四个字成了一个笑话,凤云歌还能做的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将这个笑话坚持到底。 “我发过誓,会救他们。”他直视着厉殊,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艰难地吐出这五个字。 凤云歌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难看,在他心境失守的刹那,冥降已经加速了与他的融合,原本温润儒雅的男人变成行将就木的老者,满头白发如同枯草,就连皮肉都萎缩下去,哪怕仍有象征生机的草木在他脚下源源不断地生长蔓延,可那些草叶都染上了不祥的黑色,在缠绕上其他修士时竟能破开护体真气腐蚀他们的皮肉。 生命与死亡两种对立的属性正在凤云歌体内融合异变,等到他体内清正真气消耗干净,他就会成为一个魔物,纵为回天圣手,也是无药可救。 厉殊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可是明正阁主手里从不动摇的剑锋在对准凤云歌之后,竟然在微微颤抖。 “你救不了他们,也不能救。”他哑声道,“凤云歌,你做的足够多了……他们已经堕入魔道,你就算救了他们,也只是救了一群魔物,不值得。” 凤云歌忽然笑了,他的脸庞半明半暗:“他们为何成魔?你们凭什么说……不值得?” 话音落,数道藤蔓已经缠向厉殊,同时凤云歌眉间有青色树纹浮现,那些被他以甲木真法催生的大树已经扎根在黑暗地隙中,原本青翠的颜色悉数变暗,粗糙树皮上接连裂开大口,里面生长着密密麻麻的尖齿,不断疯长的藤蔓树枝就像恶鬼的手臂,肆意拉扯范围内所有修士。 一根树枝穿透了厉殊的腹部,将他死死钉在了一棵大树上,他反手一剑插入背后那张大口,真火直接从内部爆裂燃烧,将整棵树焚成灰烬。 眼见已有数名修士遭到重创,天上双魔攻势愈发猛烈,厉殊终于不再迟疑,他手中长剑突然崩解,然后化成了九道影子飞散开来。 明正阁主厉殊的本命法器名唤“九幽”,因他在千年前曾于南荒境与魔将九幽殊死一战,最终他将九幽封在自己剑中,不惜以心血淬业火,生生把九幽炼化成剑灵,从此世间再无魔将九幽,只存九幽剑。 九幽剑有九灵,便成九式御剑真诀,分为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二剑,兵。” 此时,厉殊眼中再无柔色,如同水面浮冰,手结大金刚轮印,代表“兵”剑的赤影(注2)破空而出,悍然不惧草木上的死气,张开大口一路吞吃过去,转眼间已到了凤云歌面前,直击老者丹田! 凤云歌虽然入了魔,反应却还不慢,但见他双手交错,层层藤网拔地而起,将来势汹汹的赤影拦截下来,仿佛神兵的锋锐之气每突破一层藤网,都会被草叶剐去一分,渐渐地,赤影越来越小,叶片却越来越大。 “八剑,前。” 手诀变作日轮印,原本疯长的草木突然迟滞了片刻,同时土石崩裂,赤影锐气大增,挣脱了藤网束缚,眼看就要刺入凤云歌胸膛! 凤云歌双手枯瘦如骨爪,面对赤影袭来,他两掌一拍一合,将其死死夹在掌心,然而此剑力量极大,逼得他连连后退,而厉殊不知何时已经闪身到他身后,代表“临”剑的青影化刃落在他掌中,剑锋已对准了凤云歌背心! 他那张快要看不出原样的脸露出一个十分狰狞的笑容。 若论死斗,凤云歌身为医修,十个他加起来也不是厉殊对手,然而他现在与冥降融为一体,生机勃然的甲木真法与死寂不祥的魔力相合,不仅不惧伤损,其身上的疫毒更能腐蚀修士肌骨丹田。因此在感受到背心锐气之后,凤云歌竟是不闪不避,反而猛地加速撞在了剑尖上,同时双手化成柔韧藤蔓往后包抄,死死抓住了厉殊,青、赤两道剑影几乎同时将他洞穿,黑色的血液还未流出,伤口便已经愈合,牢牢将两道剑影锁在了自己体内! 厉殊眉头微皱,他与九幽剑已经心神相通,此刻能够清晰感知到凤云歌体内那股魔力正在试图污染剑上清气,引出九幽之灵。他当即一咬舌尖,精血直落凤云歌后颈大椎上,顿时如有滚铁烙上皮肉,“呲”地冒起了白烟,饶是凤云歌现在也不得不拉开两人距离。 “三剑,斗!” 趁此机会,厉殊飞速结成外狮子印,然后双掌分开,左手按住凤云歌肩井、风门两处大穴,右手击在他胸前,黄色光影在他手下乍现,凤云歌本欲还击的动作立刻僵住了。 “兵”剑乃九剑之中能量最强,“临”剑能定心神,而“斗”剑能引发灵力共鸣,这一下“斗”气入体,立刻与“兵”、“临”相应,凤云歌原本浑浊的眼睛蓦地一空,只这片刻迟滞,“兵”剑的锐气便在他体内炸开! 闷哼一声,凤云歌抬掌拍开厉殊,同时向后滑出一丈有余后单膝跪下,在地上拖出触目惊心的黑色血线,原本被他禁锢住的“兵”剑和“临”剑皆已脱出,胸前背后的两个血洞正在合拢,可这一回痊愈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厉殊被一掌击在丹田处,现在也是内府翻腾,溅到黑血的手臂已经皮肉溃烂,可见毒性之烈。他抹掉唇边血迹,手握“兵”剑再度逼近凤云歌,这一回再无半分犹豫,直斩老者头颅! 与此同时,凤云歌折断手边一条藤蔓,柔软绿条在他染血的手里顷刻化成墨绿近黑的毒刃,亦是挺身向着厉殊当胸刺去! 这一场无可奈何之战,眼看要成同归于尽之局! 就在此生死关头,于哀声不绝的混乱战场中,传来了一声微弱如蚊呐的呼唤:“仙人……” 这声音在此刻轻得微不足道,厉殊全然没有入耳,凤云歌却是听到了。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无比漫长,所有声音都消失在凤云歌耳中,他那双快要被墨绿色染透的眸子忽地褪去了些许黑暗,近乎茫然地看向声音传来之处——那是在一堆狼藉不堪的废墟中,阿灵推开了一名明正阁弟子,俯身护住了里面垂死挣扎的妇人。 妇人高耸的肚子此时好像要炸开了一样,她瘫倒在地上,眼神几乎都要涣散,用最后的力气向凤云歌所在伸出了手,低哑地呼唤那个承诺过她会有未来的“仙人。” 凤云歌的面目变得无比扭曲,冥降一直在他脑中叫嚣的声音蓦地消失了,他硬生生扭转了身体,背对着厉殊,向着那处废墟扑去。厉殊大惊之下本能收剑,自己被“兵”剑之力反震数步,可是旁边另一名明正阁弟子以为变故,立刻闪身到凤云歌背后,一剑斩了出去! “铿——” 千钧一发之际,雪亮长戟生生插进二者之间,剑尖撞上戟杆,暮残声后退了两步,一条粗长的白色狐尾从他身后爆出,直接将凤云歌扫了过去,而他空出的左手握拳回转,直直接上了这名弟子迎面一掌! 一阵爆裂声响起,那名弟子被反震出去,暮残声低头抹掉唇边血线,提戟横在了这片废墟之前,他背后是凤云歌、阿灵和即将生产的妇人,面前是以厉殊为首的六名重玄宫修士。 “暮……” 哪怕他没有回头,阿灵还是认了出来,霎时泪流满面,可她再也没有咋咋呼呼地往谁身上扑,脚下跟生了根一样守在妇人身边,目光落于凤云歌脸上,身体瑟缩了几下,仍没有退开。 凤云歌握住妇人的手,近乎木然地给她把脉,好像在这一刻抛却了所有。 “让开。”厉殊一眼就能看到妇人手臂上越来越多的黑色筋络和她脸上不断凸显的血管,“她和腹中胎儿都已被魔气入侵,就算生了下来,那也是个魔胎。” 风沙卷起血与火的味道,带来令人心凉的死亡气息,暮残声寸步不移,声音嘶哑地道:“让他救。” 厉殊并不认得他,语气自然也冷硬,剑指暮残声胸膛,寒声道:“魔物不可留,让开!” 眼看剑尖就要刺入皮肉,阿灵吓得脸色惨白,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扑过来抱住厉殊的手,只觉得自己如蚍蜉撼树一般,正要哀求,却被暮残声按住了脑袋,很是轻柔地摸了摸她凌乱发顶。 “让他救。”暮残声直视厉殊,“尽人事,听天命……至少,要让他竭尽所能地去救一回。” 说话间,他摊开手掌,将一块浸透鲜血的符咒递给厉殊。 厉殊算是重玄宫里资历最老那部分人,自然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剑尖又往前一抵:“你从何处得来的化魂符?!” 化魂符虽然少见,却不是谁所独有,可面前这一块染有归墟地气和千年来因此而死的魔族怨气,非等闲所能获取。 “归墟之下。”暮残声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紧接着就感觉到剑锋入肉,心里已经确定了——厉殊知道那符阵的事情。 果然,厉殊在他说出这四个字后,眸中杀意顿显,几乎就要立刻将他斩杀当场,又强迫自己按捺下来,死死盯着暮残声,恨不能将他剥皮拆骨看个明白。 净思将化魂符融入癸水阴雷阵困锁一方魔域之事,哪怕在重玄宫里也少有人知,厉殊便是其中之一,先前他还疑惑在业力没有释放的情况下,吞邪渊为何会突然有如此声势,现在终于明白了——那片魔域解封了,挤压千年的归墟地气一齐上涌,才能冲击吞邪渊势如爆发。 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劈了暮残声,厉殊非常清楚净思的癸水阴雷阵有多厉害,哪怕是在西绝境的天铸秘境里仍有此阵法运转至今,而当癸水阴雷阵与化魂符相融,若是有谁强行破阵,势必会把那一片魔域也毁得干干净净。 要想破除这桎梏,必要先解癸水阴雷阵,再取化魂符,可这办法说得容易做起来难,至少在厉殊心里,他一直认为世上除了净思自己,再无人能够做到。 他冷冷盯着暮残声:“你是谁,怎么能破癸水阴雷阵?” “妖族暮残声,忝为西绝境破魔令执掌者,本身修雷法,昔年曾在朝阙城受地法师一番指点之恩,数日前又涉入寒魄城天铸秘境,故而对癸水阴雷阵有些了解。” 暮残声在拿出化魂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与净思的关联不可能再全然隐瞒,他现在只庆幸自己在坠下深渊时已将那把骨剑送回净思身边,否则是真正要连累她太多。 厉殊心里转了转,想起两百八十年前的一件事情,人法师静观在进行天选明主考验时遇到过一只妖狐,虽然险被它坏了大事,倒也赞其天赋惊人,而那回净思的确与静观同行,若是在彼时有了交集,确实能够对上。至于天铸秘境一事刚过不久,暮残声身为西绝大妖,又具破魔咒印,牵涉其中也不为奇。 眼下情势紧急,厉殊得了答案也无暇想更多,只将此事暂且记在心中,寒声道:“你既然接了破魔令,就该知道道魔不两立!帮助魔族破开符阵,使得归墟地气上涌冲击吞邪渊,此乃大罪,本座可以当场诛杀你!” 阿灵捂着嘴一个字都不敢说,她惊恐地看着暮残声,希望对方能够辩驳,却等待了他的承认。 “晚辈明知故犯,罪不可赦。”暮残声平淡地道,“可是,如果没有这一遭,你们就会救人吗?” 厉殊目光微凛,一言不发。 暮残声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道:“大局为重,你们没有错,但是对于困在这里的我们来说,如果一定要在坐以待毙和拼一把再死之间选择,但凡想要活下去的都会选择后者。” “死亡不是最坏的结果。”厉殊沉声道:“现在你看到了,你的选择没能救任何人,局面变得更难收拾,你是个罪人。” “我知道,可是这件事还没有完……你们布下的阵法很厉害,把这块化魂符融进去吧。”暮残声望了眼天空上的黑云,“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勾陈就会转为青龙,彼时水木相生,战局将变。到时候,如果被救回来的都是魔物,你们可以尽数撤退,让我们在此化为烂泥,不会流毒在外;如果他们以人的身份活下来,修行者诛邪卫道,自然没有杀他们的理由。” 厉殊微怔,旋即眸光冷冽:“你是故意的。” “一个混蛋跟我打赌,说让我看看‘何谓天地正道’,现在我看到了,可是……这又如何呢?”暮残声嘴角微翘,将化魂符递到他面前,“我只要竭尽所能,做好我能做的就行了。” 如若暮残声没有解开符阵,天罚不会提前降临,重玄宫自然不至于落到如此被动地步,可同样的,昙谷里所有生灵都等不到活路,只能在越来越深的绝望里接连死去;然而,他解开了符阵就必须承担后果,因此一直咬牙不曾松口,直到琴遗音和非天尊立下重誓才肯缔结这次交易契约,为借魔族之力在天罚来临时给此间众生争取一次庇护。 现在,他将暗藏的化魂符交给厉殊,给可能发生的更坏的结果做了最后防护,全了自己现在能做到的所有。 厉殊的满腔杀意,在接过化魂符的时候缓缓消散,他握着这枚犹带血热的符咒,深深看了暮残声一眼,转头吩咐身边五名弟子,道:“看住他。” 说罢,他拂袖化影,在狂风吹来时消失不见了。 暮残声紧绷的背脊终于一松,他拄着长戟半跪下来,阿灵终于回神,想要搀扶一把却无从下手,木楞如一只呆头鸟。 “好姑娘,谢谢你。”暮残声拍了拍她的手背,“一个时辰内,他们不会动手,你帮我给大家带句话……” 顿了顿,他望着天上交战的三方笑了一下:“昙谷依然是神降之地。” 阿灵一愣,她原本并不机敏的脑子在此刻仿佛灵光一现,惊疑地瞪大了眼,然后一咬牙,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五名明正阁弟子守在这里,他们如厉殊吩咐那般没有动手,只是不错眼地看着暮残声,锁定他全身气机,后者现在也着实没有余力做什么,倚着废墟靠坐下来,听见身后妇人慢慢变得粗重失控的喘气声,哪怕脑子都已经不再清明,她仍靠着本能想要让孩子可以降临在世。 “凤前辈,尽您所能,去把他们救下来吧。”隔着一墙残垣断壁,暮残声用传音之法对凤云歌道,“这是您选择的道,接下来只能由您自己继续走到最后。” 手掌落在妇人肚腹上的凤云歌微微一顿,他虽然全力施救,可暮残声与厉殊的对话也都听了进去,现在收到这样的传音,他在心底问道:“为什么?” “修道修心修天命,我辈修士皆如是。”暮残声舔过手背伤口,赤红的眸子烈艳如火,“我救不了您的命,唤不回您的心,只能捍卫您的道可以行至终极。” 凤云歌愣了片刻,他缓缓低头,看着妇人尽是求生渴望的眼睛,听到风卷来远处的声音,那些哀嚎和咒骂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断断续续的诵经声,却是在昙谷传诵千年的《忘生忘我经》。 福至心灵般,凤云歌转头看向身后,在碎石堆里斜着一尊神像,原来这就是一元观的遗址。那神像已经残破不堪,唯有面目还算完整,双眼仍然望着此间,再也没有闭合。 他心中自看到天罚起便升腾而起的悲怒如烈火逢霖般消了下去,苍老的脸上缓缓浮现一个温和如昔的笑容。 下一刻,凤云歌搓掌成刀探入丹田,额头上青筋暴起,浑身冷汗淋漓,他像是在把什么血肉相连的东西从体内往外剖,代表着盎然生机的青翠光华从中流泻出来。 太素丹是凤云歌炼制的本命玄丹,也是世间无双的灵药,集甲木之精华,也蕴含了他毕生的道行和功德。此时,太素丹大半都已经被墨黑浸染,只剩小半还是青翠绿色,正合凤云歌现在的状态,等到所有的绿色都被抵消耗尽,他会与冥降彻底融合,变成一个谁也不认得的魔物。 这小小一颗玄丹,是凤云歌唯一可能自救的生机,现在他将它祭起,全力催动最后的甲木真气,似水绿光从太素丹上溢散出来,化入风中飘向四面八方,如灵泽天降,所过之处万物复苏,大地回春,裹挟草木清香的风取代腐朽和血腥味温柔地拂在人脸上时,小心地舔下点点滴滴的泪。 “哇——” 良久之后,暮残声听到背后废墟中传来一声婴啼,初生孩儿的声音像是春来日初时的第一道春雷,并不十分洪亮,却在此刻响彻了天地,此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姬轻澜霍然抬头,他看到滚滚乌云都在这一刻如被震撼般散开,璀璨星光再现尘寰。 第九十八章 玄武 大风扶摇直上,将无边无际的黑沉乌云尽数搅动,如巨灵之神伸出手臂将它们都撕成碎絮,满天星斗重现穹空,风卷残云直冲过去,就似泥牛入海般被星图吞没,几息之后黑云不见,唯有群星璀璨更胜之前。 “轰——” 一道惊雷似的巨响怒然炸响,原是“司星移”一掌击在了伊兰头顶,高大的恶相身上传出爆裂之声,随即从头顶开始迅速崩解。同时,数道琴弦穿刺出来,如闻腥水蛭般紧随“司星移”身后,一分二,二分四,转眼间封锁了这片虚空,琴遗音此时已无古琴在怀,右手看似随意地勾住一弦,旋即食指一挑,弦网顷刻连爆,沛然魔力轰然炸开。 刹那间星云飞散,数道黑痕纵横交错,本该无形的空间竟然被他生生切割,破碎的星子如细沙纷扬,“司星移”的身影从中电射而出,眨眼间逼至琴遗音面前。 这一瞬,狂风拂起“司星移”的额发,露出祂始终掩藏在后的左眼,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琴遗音的身影避无可避地在祂眼中映出。那只金眸中突然浮现黑色法轮,恰好圈住瞳仁中那道微乎其微的影子,与此同时,琴遗音背后亦有同样的法轮凭空现出,锁定了他全身气机! 法轮骤然收缩,琴遗音便如镜花水月般在一声脆响中崩裂,这原是一张人面,而他真身现于“司星移”背后,与不知何时追上来的非天尊联手结印,但见一点血光现,暗红厉芒从两人相抵指尖暴射而出,下方无数魔气如蒙召唤,尽数化风而上,瞬息便凝于其中,厉芒化作一道锋锐无匹的长剑,扯动星辰如倒海,生生破开了太极图,在“司星移”回身刹那,轰然撞上了祂的胸膛! 下一刻,天际风雷大作,角木蛟、井木犴、奎木狼和斗木獬等四方阵灵齐齐飞出,万人不敢睁目而视,只觉得地动山摇,巨响震耳欲聋,无论凡人修士都在此刻低伏下去,无谁胆敢直面神魔之威。 光华散,姬轻澜第一个抬眼看去,只见非天尊与琴遗音一左一右飞散开来,天际星图已经消失不见,二十八星宿重新化为满天星子,如流沙般聚于一个巨大的云涡之中,每一颗星辰置身其中都渺小如一粒银沙。 “司星移”站在云涡中心,适才那道厉芒在撞上祂之后立刻溃散,直接融入到这具身体中,那是污浊至秽的归墟魔气和玄冥木里由众生执相结成的三毒恶灵,对于这至纯至净的天灵之体来说,便如剧毒之于凡人。因此,哪怕祂依然站得很稳,身上灵光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有细细的裂痕从指尖开始出现,一点点扩张蔓延。 毒招得手,非天尊的脸上却无半点得色,神情甚至有些难看。 那声婴啼犹闻在耳,他看向聚集群星的云涡,大风把下面一切声音都卷了上来,他能清楚地听见原本嘈杂混乱的声音渐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让他心烦意乱的诵经声。 “化魂符……”琴遗音自然也听到了,他感觉着从云涡里传出的熟悉气息,他唇角微翘,“大帝,看来你棋差一招啊。” 此时离子时到来只剩不到一刻,原本他计划中用来压制“司星移”的咒怨竟戛然而止,绝处逢生的百姓们无论对神道是否尚存信仰,都会如抓紧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反而比过去多少年的自诩虔诚更要向道,使《忘生忘我经》的净灵之效在短时间内覆盖了昙谷,不仅能支撑他们在剩下这点时间里保持清醒,还为“司星移”补充了愿力,否则单是刚才那一击就能彻底破了祂这具肉身。 更不妙的是,落星阵本就是无解之阵,现在又有化魂符融入其中,威力比先前困锁一方魔域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好局势顷刻倒转,现在被压制住的变成了他们俩。 非天尊目光森寒:“早知不该随你任性,对那只妖狐手软了。” “玄武法印藏在他左眼中,我看到了。”琴遗音对他这句话不置可否,转而看向“司星移”冷冷一笑,“挖出来便是。” 自开战,“司星移”便寡言少语,现在终于淡淡开口:“你们以为,玄武是什么?” 非天尊看到祂身上裂痕已经蔓延到了脖颈,怎么想都是自己这方胜算更大,可是“司星移”这句话问出来,无端让他心中升起了寒意。 琴遗音目光微冷,他脚下一点,身形顷刻闪至“司星移”面前,屈指剜向对方面目,全身魔气都聚于指尖,玄冥木的虚影在他身后凝成实质,无数枝条呼啸着攻来,穿过“司星移”的肌骨,把祂钉在了云涡上! 身躯几近破碎,祂握住了琴遗音的手腕,轻声细语:“龟蛇相绕,司水掌雷,呈阴阳交感之象,是为北极玄武。然,玄武天生剑盾,掌戈荡魔,司命长生,又为真武之相。” 真武…… 蓦然间,非天尊脸色骤变:“阿音,退!” 真武荡魔,受勾陈之召! 玄武法印内封印着吞邪渊业力,一旦动用必要解开法印桎梏,故 “司星移”不是不敢用它,而是不能用! 勾陈主土,玄武司水,两者五行相克,因此他们算计天时压制“司星移”,然而对方提前布下落星阵为后盾,五行之力受星宿玄机干扰,勾陈凶时在克制玄武的同时又与其呼应,可以在不破坏法印桎梏就引出荡魔慑灵的玄武之力! “司星移”不是落败,祂是在等亥子相交,勾陈与玄武相应,才能在不释放业力的情况下将吞邪渊镇压回去! “——!”琴遗音看到“司星移”左眼中的黑色法轮急速旋转,他再不迟疑,左手提掌直击,但闻数声爆响,云涡与玄冥木同时炸开,磅礴之力横扫八方,琴遗音借着这道冲力往后飞了出去,天际华光泯灭,人间万籁俱寂。 云涡消散,一条大如神龙的巨蛇现身而出,鳞甲带青,皮骨微透,它首尾盘旋,内中又有一只背甲玄黑的大龟浮现,二者纠盘相扶,正是玄武法相! “司星移”立在玄龟背上,巨蛇围着祂盘绕不休,浓重的水雾模糊了祂此时身影,只剩下那双冰冷通透的金眸清晰无比。 “玄武灵泽,开!” 龟蛇缠绕,水灵大盛! 云天翻涌,电闪雷走,穹空之上再次乌云密布,一阵大雨倏然降下! 雨水落入昙谷,枯木逢春,残草又生,泽被此间苦难众生,让忐忑恐慌的百姓们在这一刻无不争先恐后地仰头张口,甘露淌过喉咙,滋润了肺腑,才真正有了劫后重生的感觉,一时间,无数人在雨中潸然泪下。 然而,随着雨势渐大,溢散魔气被纯净水灵之气不断冲淡,越来越多的雨水流淌在地上,凝结成无数条透明的水蛇,顺着裂隙爬入下方深渊,很快从里面传出了魔物惊恐痛苦的惨叫,声声不绝! “动手——” 非天尊见状,立刻在心中给姬轻澜传令,同时身如流星从天而坠,双手掌心自动裂开,直接按在了地上。他以自身鲜血为引,魔气都向地面聚拢,在吞邪渊上凝结了一道如雾隔层,仿佛给大地披了一件血衣,雨水不断消蚀血雾,归墟地气也不断上涌补充。 姬轻澜心头“咯噔”了一下,他冒雨起身,灵力聚于双眼,终于透过雨幕和树林的遮掩,看清了山城现在的模样。 雨水虽然只针对魔物,可是神魔力量激烈冲撞之下,无论修士还是凡人都飞快退开,在魔气聚集最浓厚的那片废墟里,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或者说,他已经不再是人了。 怀抱婴儿的妇人还没来得及哭谢,便被暮残声抱起撤离,废墟中只留凤云歌。 他的身躯在大雨之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每一滴雨水都能在他身上腐蚀出点点伤口,而他始终无动于衷,近乎木然地站了起来,然后伸出枯瘦手掌接住了已经变得全然漆黑的太素丹。 青烟一绕,姬轻澜手腕翻转,灯笼带着一溜烟雾在雨中划开屏障,他现在离得近了,可以看清凤云歌脸上每一分神情,想要分辨对方现在是否还存有一点清醒的意识。 然而他失望了,在太素丹耗尽最后一丝清气之时,世上就再也没有回天圣手了。 凤云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变成了皮包骨头,雨水腐蚀了他身上不少肌理,皮肉又很快长好,隐约露出来的骨头泛着幽绿色,眸子里一片空洞,像行尸走肉。 “你……是……谁……”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语速也很慢。 姬轻澜身为鬼修大能,一眼就能看破这具皮囊之内的魂灵,无论凤云歌还是冥降都已经消失了,现在占据躯壳的乃是一个全新魂魄,狰狞丑陋又茫然无知,只等着幕后黑手前来将它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而刚才非天尊给姬轻澜的指令,便是让他立刻将其带入归墟。 这一场神魔之争,不知牵涉了多少阴谋算计,终是在玄武法相现身时胜败落定了,而非天尊从来都善于审时度势,眼看玄武法印这次不能到手,至少要得到冥降的力量,然后及时止损撤离。 姬轻澜目光微敛:“冥降大人,我受明光所托,奉非天尊之命,前来带您回归墟。” 名本为咒,而明光和非天尊又是在冥降心里占据颇多的存在,倘若他还保留有原来的意识,必定会对此有所反应,然而姬轻澜这句话说出来后,凤云歌仍是木楞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既然如此……不能留! 姬轻澜在心中拿定了主意,佯装无害地去拉凤云歌的手臂,这一下虽然不带恶意,却如同触动了凶兽敏感的神经。原本神情空洞的凤云歌顷刻动了,反手抓住姬轻澜的胳膊往下一折,若非他立刻虚化了身躯,恐怕这一下就能被掰断了手臂! 漆黑的太素丹融入体内,凤云歌就像一个恶鬼盯住了猎物,定要嗜血啖肉方可罢休。他猛地扑向了姬轻澜,速度快得只余残影,同时有无数草木在他举手时自发而动,光滑藤蔓上长出黑色倒刺有如荆棘,从四面包抄过来。 层层叠叠的藤网遮蔽视线,姬轻澜眸光一厉,身形立化青烟反扑凤云歌,就在他即将要把对方带入灵域空间之际,一把长戟破空而至,瞬息插入二者之间一拍一挡,同时有雷光融入雨幕之中,随着雨水连接天地,将这一片地区圈入水雷之中! 姬轻澜脸色微变,立刻化回人形,他看着暮残声提戟挡在凤云歌面前,心里又气又急,沉声道:“我不欲与你动手,让开!” 暮残声冷笑一声:“你不欲,我可是想得紧!” 饮雪迎面袭来,姬轻澜抬起灯笼在身前一挡,同时提掌而上,眨眼间双方交手已上百回合。凤云歌此时已然认不得人,浑不管什么敌我,眼见他们俩战到一处,面上涌起一阵如潮戾气,双手指甲暴长,幽绿如淬毒利刃,周遭草木也如蒙召将,藤蔓草叶如旋刃飞镰般呼啸而出,争相收割性命。 就在这时,五名明正阁弟子提剑杀到,四人结阵,一人当先,姬轻澜见势不妙就去抓凤云歌,又被暮残声一戟拦下,片刻便将混战分开。 姬轻澜看得分明,那些明正阁弟子对凤云歌仍是围攻为主,做不到全力下杀手,他心里焦急,唯恐迟则生变,便对暮残声传音道:“凤云歌已经成魔,再非道门中人,左右你们是不容魔物,留下他也是死路一条,不如交给我带回归墟!” “归墟?”暮残声目光冰冷,“他是三元阁主凤云歌,行的是慈心医道,生时被人称颂,死后受人敬仰,凭你们也配带他去归墟做那不见天日的老鼠?” 姬轻澜在暮残声眼中看到凛然杀意,他心里蓦地升起一个念头:“你……你要杀了他?!” 凤云歌已然入魔不可挽救,若不想让他变成非天尊的傀儡,便只能将其斩杀在此,可是姬轻澜敢冒险出招却万不能让暮残声动这个手,盖因凤云歌身份尊贵,他的死必定要有人担责,暮残声本已经身染非议,若是再插手了这件事,无论重玄宫还是东沧凤氏都不会对他从轻发落,而净思绝对不会帮他。 姬轻澜涩声道:“我向你发誓绝不会让他变成冥降,交给我动手,我已是邪魔外道,他死在我手里才不会……” “你不配。”暮残声的手掌划过戟尖,鲜血淌过处有雷火流窜,他一字一顿地道,“我承诺过,让他的道行至终极。” “他命本如此,你没必要为他担责!让开!”姬轻澜的传音都变得尖锐起来,几乎带上了哀求,“你已经是戴罪之身,不能再……” “纵然我死无葬身之地,又干你何事?”暮残声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目光冷冽如刀,“姬轻澜,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是——” 姬轻澜的一句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冷不丁天际一道巨响炸开,沉重无匹的威势压下,打断了他来不及说出的话。 “铮——” 一弦惊,天地动,琴遗音右手圆搂,一抹一勾同时弹弦,瞬间滔天魔威从吞邪渊中涌出,席卷漫天雨幕,在空中化为巨大的黑龙,携着腥风血雨冲向玄武法相,两者对撞之下,群星为之摇摇欲坠,本已经破败不堪的昙谷这下子更是往底沉去,颓墙断山接连倾塌,四方边际山林顷刻化为齑粉! 借着这一合之机,非天尊手诀变换,吞邪渊急速下沉,同时昙谷地陷已有丈许,仿佛要随着这撼世魔威一同沉入归墟! 无数人惊呼失声,此间修士立刻将剑钉入地壳,同时打出数道灵力与玄武法相连接,联手协力想要把这山谷拉拽出去,各色法器玄光层出不穷,玄武法相仰天长啸,腾飞向上,硬生生将昙谷下坠之势缓住,同时带动那些灵力凝索缓缓向上拉拔! 然而,在众修士齐心协力想要将山谷升起的时候,已经没有掣肘的凤云歌猛然一颤,他的脸庞扭曲可怖,源源不断的归墟魔气汇入他身体,凶戾冲动难以抑制,脚下生长茂盛的草木霎时枯萎,那双泛着墨绿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此时此刻如有炼狱降临在世,不知多少人惊恐哭嚎,那初生的婴儿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下一刻就被妇人惊慌捂住了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声婴啼如同唤醒了什么刻骨铭心的记忆,凤云歌闪至妇人身前,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庞微微低垂,凝神注视她怀中还没有洗净血污的女婴。 妇人浑身发抖,哪怕凤云歌已经变成这般模样,她仍然认了出来,喃喃道:“仙……不!” 出口的话陡然转成惊叫,只见凤云歌脸上忽然浮现一个恐怖至极的狞笑,五指屈爪罩向了她怀中婴儿! “锵——” 千钧一发之际,饮雪横空而出,重重拍在凤云歌身前将他一扫数丈,暮残声眼见凤云歌招招夺命,放下心中最后一丝犹疑,身形闪动之后,饮雪破空而至,携雷火轰鸣之威决然刺向凤云歌头颅! 他将全身余力尽付这一戟,饶是凤云歌神志疯狂,也在此刻觉得劲风极烈,尚未及身已是土石迸裂,飞溅的碎石被雷火所燎竟是瞬息化灰,而他周身气机都被锁定,进退不得,避无可避! 凤云歌目龇俱裂,他口中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呼嚎,震动四野,同时双手交叉在身前,不肯坐以待毙! 片刻,这惊天一戟停在了凤云歌眼前,再无寸进! 姬轻澜顿时惊醒,他双目悚然圆睁,浑身僵硬冰冷,好似回到了自己被炼化成鬼婴的那天。 一只手没入暮残声后背,从他前胸贯出! “本座虽然喜欢聪明人,却不喜欢与我为敌的聪明人。”谁也不知道非天尊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出现在暮残声背后,搓掌成刀洞穿了这具血肉之躯,旋即皱了皱眉,“偏了点吗?” 暮残声张开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刚才听到了风声,可是已经来不及回头,堪堪在胸腔里聚起一团《浩虚功》真元护住心脉,才没有被非天尊这一掌挖了心。 可是这强弩之末,终究无力再续。 “罢了。”非天尊嘴角回落,然后猛地将手向后抽回,伴随着血色飞溅,暮残声身躯一震半跪下来,眼看长戟就要落地,凤云歌才如梦初醒,右手携凶戾之力悍然向他当头而落! 非天尊几乎已经可以想到暮残声头破血流的样子,他知道自己违背了与琴遗音的约定,可是这妖狐心志坚定且手段狠绝,在伊兰和玄冥木的双重魔惑之下尚存清明,敢于在神魔之间博取一线生机,已经远远超出他先前计划的预料。 这样的存在,若为他所用当是左膀右臂,若与他为敌必成心腹大患,与其赌那不足五成的胜算,不如早些斩草除根,哪怕日后要被琴遗音针对,也绝不能让暮残声活过今天。 “你敢!” 琴遗音身在半空之中与“司星移”相抗,陡然察觉到了不对,回首只见暮残声将要殒命,一瞬间眸中寒光凛冽,不知从何而起的一股冲动如潮涌上,他竟是直接撇了大敌,任由玄武法相的蛇尾与自己擦身而过,折身扬手,一道琴弦飞射出去,直扑暮残声! 在这一瞬间,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慢。 死到临头,一切都在暮残声眼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些纷乱破碎的画面如飞雪般逝去,最后凝固在他眸中的竟然是一根越来越近的银弦,细如发丝,重逾千钧。 暮残声的手指抽搐了几下,猛地握紧了戟杆,没有去接那道救命之弦,而是迎上了欺身而近的凤云歌! 弦与人擦肩而过,琴遗音瞳孔骤然一缩,他那双诡异的眸子此时急转,黑白两色交错,竟是变得与常人无异,可这也仅仅是一瞬间,紧接着便恢复如初。 “自寻死路!” 非天尊目光冰冷,一手擎住琴弦,一手抬掌拍出,魔力离掌便化为血红长剑,直刺暮残声背心! “轰——” 一声巨响惊天动地,烟尘飞散之后,鬼魅般的红色身影在暮残声背后跪了下来。 姬轻澜的灯笼在这一击之下迅速崩解,他这具鬼修之身被飞散的魔力刺了个千疮百孔,烟雾在怵目惊心的伤口上缭绕不休,却不能如之前那般迅速将身躯复原。 同一时刻,姬轻澜反手一推暮残声,有了他这道灵力相助,饮雪立刻化作了一道奔雷闪电,在暮残声一步踏出的刹那,穿透了凤云歌的胸膛! “……”凤云歌的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怪响,他低下头看着没入自己胸膛的戟杆,戟尖已经整个穿了过去,附着在上的雷火透体而入,渗透肺腑经脉,而已经没有甲木真气的太素丹再无回天之力了。 “姬轻澜!” 非天尊第一次这般含怒出声,只见姬轻澜抬起头,他脸上竟然满是惊恐之色,从脖颈到指尖有一道猩红血线扭动不休,带得手臂不受自主地蠢蠢欲动。 牵魂丝!非天尊眉头紧皱,似是想起了什么,眼见姬轻澜似是身不由己地提掌袭来,他五指攥拳直击过去,有些虚幻的伊兰恶相在身后一闪即逝。 拳掌相接,隐约间有断线之声响起,一道虚幻的影子被打散,姬轻澜的身体蓦地一软,扑倒在非天尊怀里。 与此同时,远方山外城镇里,北斗如遭重击般被打飞出去,背脊重重撞上了墙壁,墙上顿时裂纹密布,骇得他身边一名弟子连忙上前,却又不敢搀扶。 “北斗师兄,你……” “死不了。”北斗抹掉嘴角血迹,脸色白得吓人,胸腔里满是血腥气,可是当他看到躺在床榻上的凤袭寒,神情微松。 凭借幽瞑交付的那根牵魂丝,北斗能够通过姬轻澜的眼睛看到昙谷里发生的一切,那鬼修道行远胜于他,北斗能做的其实不多,可他没想到就在刚才,姬轻澜突然挡在了暮残声身后,同时放开了神识防护,任由他抢占了身体控制权。 北斗知道姬轻澜是在利用自己救下暮残声,以免招致非天尊怀疑,他虽然不清楚那两人到底有什么牵扯,却不妨碍他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扶着墙缓缓站起,取出那只玉瓶,将那颗刻了字的丹药倒了出来。 凤云歌的性命之托,北斗终究没有辜负,哪怕他在这一刻无声落泪,握着丹药的手颤抖不休。 纵是道成人不归。 昙谷之内,玄武法相在“司星移”一念之中溃散开来,滂沱大雨从天而降,携带真武荡魔之势倾泻人间,雨声淅沥,似要洗净这一片秽土。 “司星移”的身影蓦然消失,一道大如日月的黑色法轮浮现在星图上,龟蛇在其中缠绕,落星阵与玄武法印之力相应,瞬间星光伴雨落,无数从大地缝隙下爬出来的魔物连一声呼喊都来不及,便被雨水消融得干干净净。琴遗音分神失了战机,纵横在他身周的琴弦悉数断裂,一道星光破空而至,将他生生压向地面! “阿音,走!”非天尊心里不甘与怒火交加,仍没有失去理智,眼见这一场胜败落定,他抬手打出一道魔力在琴遗音身前一挡,同时脚下裂开了一条大缝,抱着姬轻澜后仰一倒,转眼就堕入无尽黑暗之中。 瞬息之间,所有魔气如同江河入海一般悉数倒卷回归墟,吞邪渊也随之下沉,昙谷在众修士合力之下缓缓上升,眼看就要彻底复位,最后一道裂隙也要消失。 可是琴遗音没有走。 适才非天尊一掌帮他挣出余地,琴遗音避过了大劫,有些狼狈地落在了地上。 这场神魔之战,此间众生有目共睹,见他落地,修士们皆是严阵以待,瞬息结成剑阵围拢过来,却发现琴遗音没有动手,只是往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漫天席雨中,暮残声身体的温度都好似被雨水带走,他僵硬地握着戟杆,若不是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大家几乎以为他死了。 直到凤云歌动了动。 他枯瘦如骨的手掌从戟杆上滑下,然后颤抖着伸向暮残声,后者已经无力躲开,也不想躲。最终,这只手在他脸上一触而落,只留下半个血手印,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 面目全非的干瘦老人身体摇晃了两下,终于向前倾倒,暮残声松开握戟的双手,用最后的力气撑住了他,缓缓跪坐在地上。 胸前的破洞已经疼到麻木,只剩下一片冰冷虚空,暮残声任由凤云歌的头颅垂在自己肩上,目光有些迷茫地望向不知处,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前辈……走好。” 大雨倾盆,余温渐去。 “你现在不似只狐狸,倒像只落水的小狗。” 琴遗音俯下身来,半点没把十面长锋放在眼里,从背后拥抱住近乎崩溃的他,轻声道:“性命本是纸上书,一勾一抹便没了,你只是未曾生杀予夺,还没有看惯看轻。” 暮残声没有回头,他费力地说道:“你……不逃吗?” “那个赌,我输了。”琴遗音舔过他眼角灼热的水滴,“我对你,束手就擒。” 暮残声想要笑一下,又着实笑不出来,在琴遗音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只觉得眼前一切景象都模糊变暗,耳中所有声音都逐渐远去,到最后,他在满目长夜里看到了一闪即逝的流星,伸手探去才发现那是一根银亮的琴弦。 神使鬼差地,暮残声想起了暖玉阁里与闻音的初见,细碎的阳光落在那人身上,盲眼琴师低眉垂首徐徐抚弦,一抹一挑,一曲一调,那样绵柔的音符,谱出了他半生迟来的喜怒悲欢。 终于,暮残声的意识沉入黑暗,他身躯骤然一软,倒在了琴遗音并不温暖却坚实的怀抱里。 琴遗音把他抱起来,转身面向众人,只见他们从中分开,身着玄衣落星袍的男子走到最前,他脸上那疏冷的神情不见了,额发湿漉漉地盖住小半张面庞,有血水从被遮掩的左眼中蜿蜒淌下。 他看着眼前这一切,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悲惋又似如释重负,终究抬起手道:“传我命令,撤阵。” 第九十九章 破绽 《破阵图》上部完。 熬到凌晨终于写完,怕断不好回头懵逼。接下来我要去出差办事,请假十天,顺便再次梳理下部的细纲,大家一定要想我哟~ 截止本章,全文暗线已经开始冒头了,热爱考据的小伙伴在这期间可以从头看一遍,说不定会发现惊喜哟~~~ “……邪魔无道,犯境为祸,今昙谷罹难,此间众生殒身大劫,悲哉悯甚。” 浩瀚星图遮天蔽日,缥缈人影立于云端,俯瞰下方魔瘴横生的山谷,面无表情。 “群魔造杀,业障难消,判以天罚之刑,身魂俱灭,永不超生。” 面目全非的山民们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用身躯拼命撞击星光落成的结界,直磕得头破血流,在上面留下成千上万个血手印,又很快消失了,带着死寂气息的风把所有声音都囚困在这里,不传人间只言片语。 他想要说什么,被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嘴,压着他往黑暗最深处匍匐下去,不让自己暴露在那双冰冷的眼眸中。 下一刻,他平生仅闻的巨响从遥远天际传来,狂风携带流火飞星砸了下来,足以摧毁一切的重力压得地壳都往下塌陷,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粉身碎骨。 在他的怀里抱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雪白皮毛都被血染红,那点微不可察的心跳动静是他现在最大的希冀,可它终究没能醒过来。背后始终陪着他的人低头,把身体弓成一个保护的弧形,将蜷缩着的他笼罩在身下,血迹斑斑的浅青衣袍覆盖了他的视线,他努力想要扭头,看到撑在身旁的那只手还紧紧握着一根垂叶白玉枝,无数柔韧的翠绿藤蔓从此生长出来,将他们裹在一个绿茧中,如同在这条肮脏的黑暗河流中有了一叶扁舟。 翠绿的藤蔓被血染红,握着白玉枝的手青筋毕露,他能听到藤蔓一层层断裂又迅速生长的声音,也能感受到肩头被鲜血不断濡湿的恐惧,隐约中,捂着他嘴的那只手松开了,整条黑河也在天威之下翻搅排浪,形成一个吞噬一切的漩涡,把这枚快要支离破碎的绿茧吞了进去。 “不——”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蜷缩着的红衣鬼修终于惊醒,他猛地坐了起来,明明周围没有风,却在此刻冷得瑟瑟发抖。 姬轻澜近乎迷茫地看了眼四周,他发现自己的确是躺在一条黑河里,因为近岸所以水很浅,只是水中寒意透骨彻魂,哪怕他没有真实的血肉之躯,也觉得寒冷。 这里是归墟。姬轻澜神智回笼后很快认出了自己所处环境,昏睡前的记忆也回归脑海,这才敢肯定自己刚才是做了个噩梦。 昙谷没有被毁,无数该死去的人都活了下来,那种恐怖的回忆从此就只是一个噩梦了。 姬轻澜定了定神,他往手上吹了口气,白纸灯笼又化形在掌,里面燃着一团红色的火焰。有了火光映照,姬轻澜便从河里站起身来,黑水如流珠般从他身上滚落而不留痕迹,他走了两步后举目四望,周遭什么都没有,安静得浑然不似群魔盘踞的归墟地界。 他依稀记得自己为暮残声一挡杀招之后就倒了下去,应该是非天尊将他带了回来,否则凭他以魔族勾结的恶鬼身份,就算没有被当场诛杀,也该是在重玄宫的囚牢中醒来,哪会有现在连伤势都好了七七八八的情况? “你可算醒了。” 这个念头刚起,非天尊的声音就在姬轻澜身后响起,他心下一惊,连忙转身看去,只见背后除了那条平静如死水的黑河,什么也没有。 非天尊的声音正是从黑河下传来:“运转内息,看看是否还有大碍?” 姬轻澜听这声音有些虚弱疲乏,心里打了个突,走近只见一道人影映在水面上,没等他看个清楚,就有一只手突然从水下伸出来,扼住了他的脖颈,直接将他按回了水里。 姬轻澜一惊之下差点动手,察觉到脖颈上的手掌并不用力,便生生压下了反击冲动。他的灯笼浮在河面上,照得这一小片水域如同晶莹剔透的黑琉璃,非天尊竟然就躺在水下,身上不着寸缕,满头黑发静静地在水里飘荡,偶尔有几缕发丝勾过颈侧,恍惚间让姬轻澜想起了梦里被层层藤蔓缠绕庇护的感觉。 黑水里蕴含的魔力透过全身气孔渗入体内,直抵元神之中,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伤处,姬轻澜隐约看见水中有一只只恶眼开合浮沉,并不深的河底也没有淤泥,而是一层粗糙如树皮的地面。 姬轻澜这才明白周围为何不见魔影,自己的伤势又为何好得这般快——这根本不是归墟里的河流,而是伊兰恶相的体内! “你好像很怕?”水流完全不影响修行者的言行呼吸,非天尊将姬轻澜揽在怀里,手指在他脖子上徐徐摩挲,同时耳鬓厮磨,“不过一条寻常黑河罢了,借它的魔气疗伤,不用担忧。” 霎时,姬轻澜背脊发毛,他连忙调整了心绪,故作松快地道:“原来如此,多谢大帝施救。” 作为恶生道魔相,伊兰之于非天尊,便如魔罗优昙花之于优昙尊那般重要,这尊恶相本为花树,道成之后化为女体,其中包罗三界极恶之欲,自成一个内天地,与琴遗音的婆娑幻境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这些事情太过隐秘,并不是他现在应该知道的。 “你可真是给本座添了好大的麻烦。”非天尊叹息一声,“那一招乃是‘裂元咒’,本座又用了将近七成魔力,能够将生灵一身精血魂魄都碎裂熔化,若非你乃是鬼修之身,又有高深道行,恐怕连本座也救不得你。” 姬轻澜双目微垂,他主动揽过非天尊的脖子,如同一条摇曳鲜艳尾鳍的红鱼缠在这位归墟大帝的身上,声音绵软又带着丝丝狠戾:“一时不查中了灵傀术的道,坏了大帝的谋算,委实是万死难辞,今后定让幽瞑加倍还来。” “今后?”非天尊似笑非笑地搂着他,“你就吃准了本座还会给你一个‘今后’?” 这话像是情人恶趣味的调笑,姬轻澜心里却泛起了寒意,他压抑着手掌不要发抖,坚定地低头含舔非天尊的喉结,含糊地笑道:“若是大帝想要赐我死罪,就不必费心力救我了。” 非天尊一笑,手掌滑到他线条优美的蝴蝶骨上轻轻一拍,道:“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这短短四个字如同世间最甘美的蜜糖般绵柔甜腻,他带着天下无双的疼宠把这蜜糖喂到你的嘴边,叫你连一口咬下都舍不得,只忍用舌尖轻含慢舔,直到……你尝尽了最后一丝甜味,才发现蜜糖里裹着的是一把利刃,刀锋上已经淬满鲜血。 姬轻澜的眼眸黯了黯,只觉得口腔里都是腥味。 黑水翻涌,如镜河面被浪花打破,粼粼波光下,两道人影如同交尾的双鱼般密不可分,鲜红尾鳍与苍白鳞片交映,分不清是艳丽或寡淡,偶尔有细细的水泡浮起,带动海藻般的长发在水面上起伏,灯笼的火光被水浪排开,添妆了一片死水。 “不知我昏迷了多久,昙谷现在如何了?” 良久,黑水如退潮一般倒卷,姬轻澜只觉得眼前一花,那近乎死寂的小世界就消失不见,黑暗却喧嚣的归墟地界重新降临,他脚下踏到了实处,这才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询问自己昏睡后发生的事情。 “七日。”非天尊有些慵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出了这回事情,昙谷虽然尚在,却也毁得差不多了,里面那些人倒是都捡了条命,在重玄宫的运作下分散安置到周边人族聚居的城镇里了,现在的昙谷只剩下空山,被重玄宫派人封锁。” 姬轻澜背对着他微微皱眉又松开,重玄宫将幸存的山民们分化开来是为了方便安置,也是为了防止他们继续拧成一股绳,不再对昙谷有所牵挂,让他们都成了背井离乡之人后又给予温饱生机,从根本上让这些人逐渐洗去属于昙谷的痕迹。 这是一种残忍,也是一种慈悲。姬轻澜十分明白昙谷不是什么好地方,哪怕这一劫侥幸渡过,谁能担保以后不会卷土重来?这些人能够离开囚困千年的山谷重获新生,已经是莫大的机缘了。 他想到这里便放了心,嘴上道:“一帮蝼蚁之民不足挂心,倒是心魔大人,怎地不见他踪影?” 非天尊声音微冷:“他被押往重玄宫了。” 姬轻澜瞳孔骤缩,他转身看向非天尊,这才发现没有了伊兰恶相的魔力温养,非天尊裸露出来的肌体上竟然多处布满伤痕,尤其是背脊上一大片坑洼灼烧的痕迹,简直触目惊心。 “玄武之力,委实难缠。”非天尊面冷如冰,他身为归墟大帝,自然要对归墟负起责任,当玄武灵泽域开启,那些由荡魔神力所化的雨水通过吞邪渊涌入归墟,对于这片地域里的魔族来说有如灭顶之灾,因此非天尊虽然从“司星移”手下及时撤退,却为了保护归墟将那些雨水吸纳入体,需得费上时间心力才能将其炼化干净。 姬轻澜给他披上外袍:“以心魔大人的本事,哪怕是身受重伤,在道衍神降离体之后,谁还有本事拿下他?” 非天尊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他束手就擒了……呵,因小失大,行事乖张,跟他娘一个德行。” 姬轻澜心下松了口气,只要琴遗音被重玄宫拿住,就不枉费他此番冒险算计道衍神降来此,没有了心魔助力,对付非天尊的胜算便多了不少。 一念及此,他觑了眼非天尊身上疤痕,鬼修最能感灵,姬轻澜现在可以察觉非天尊魔力微小,气息也收敛到极致,恐怕是把全身力量都聚集在内府与玄武之力相抗,算是千载难逢的衰弱期了。 姬轻澜心里飞快盘算,却不敢轻举妄动,正当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非天尊牵住了他的手,道:“走,去看看明光。” 癸水阴雷阵破解之后,那片一望无际的淤泥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枯寂的大地,上面寸草不生,土石都像是人间干旱多年之后的模样,龟裂开蛛网密布般的缝隙,偶尔有些看不清原样的低端魔物爬行过去,渺小却苟延残喘。 明光倚在那团虬结的枯须旁,如靠着一个矮树墩子,她本就消瘦的身体现在变得更加脆弱不堪,从肌骨到发丝都有了透明感,不时有魔气从中溢散,很快融入这片死气沉沉的大地。 姬轻澜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魔将,在他曾经的记忆里,明光虽然有名声传来,却因其永居归墟而从未出现在自己面前,存在感薄弱如冬雪微尘,后来更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直到刻意放重的脚步声行至近前,明光才有所察觉般抬起头,她脸上血色尽去,只有那双眼睛还明亮,看了眼来者之后,目光在姬轻澜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只这一眼,姬轻澜就有种被她看透的错觉,他定了定神,避开明光的视线,以一种柔顺的姿态站在非天尊背后。 “我能感觉到……冥降死了。”明光说话时气如游丝,“这七日,我只要闭上眼就会梦见他。” 非天尊听着她说话,一言不发。 “我也快死了。”明光看着自己已经半透明的双脚,“苟活了一千年,能够看到这片淤泥化无,我已经够了。” 非天尊俯下身,给她渡过一道魔力,温声道:“优昙尊已死,你现在撕毁灵契也不会被反噬,彻底效忠本座,这样你就活下去。” 姬轻澜闻言一惊,他知道明光才是背离优昙尊的叛徒,还以为她早已经投向非天尊,却没想到在优昙之力几近消亡的今天,她竟然还是优昙尊的魔将。 “多谢大帝,我不吝为您欺主断爱,但……我不会为您而活。”明光嘴角轻勾,“那天我看到少主了,虽然披着皮囊,可是……那人面下的玄冥木,真美。” 非天尊目光微沉:“他对你用了婆娑幻境?” “我背叛尊上,罪有应得。”明光按住他的手,“一千年,我在这泥沼里浑浑噩噩,忘记了很多东西,比如尊上曾经对我的好,比如冥降曾给我的爱,还有……我背叛他们之前,有过的犹豫和痛苦,他让我把这些刻意忘掉的东西,一点一滴都捡了起来。” 明光的声音很轻,却听得姬轻澜毛骨悚然。 “其实我很想念冥降,一千年来我做梦都想看到他回来,变作一只小老鼠在我掌心里团团转,可是……我骗了他一千年,设计他葬身玄罗,阻止他回归故土,欺瞒他借体转生。”明光缓缓勾起嘴角,“现在,他永远回不来了。” 非天尊终于开口:“你既然这样爱他,当年为什么要答应我呢?” 明光艰涩地勾了下嘴角,目光越过非天尊看向姬轻澜,幽幽道:“总有一些事情,比爱更重要。” 姬轻澜握住提杆的手微微发紧,他觉得明光这句话意有所指,好似是在对自己说,可她在一眼之后又转过了头,仿佛只是他自己心虚多想了。 非天尊沉默了很久,问道:“你说一千一百年前,净思在这里布下癸水阴雷阵时,你用三条因果线的奥妙与她交换了生机……第一是她的情缘,第二是她的传承,那么第三是什么?” “第三条是黑色的线,它……象征死亡。”明光的双眼在这一刻放空,似乎陷入了回忆里,喃喃道,“空蝉镜只能看到既定的因果,无法窥测未来,可是这条线很奇怪,它不是与其他因果线平行,而是从下方横过,我看不到起始也见不到末端,只有……” “只有什么?” “唯一与它相交的,是象征传承的白线。”明光看着非天尊,一字一顿地说道,“她的死亡,与自己的弟子有关。” 非天尊眼睛微微一眯:“因此,你才会把第二条线的答案告诉她?你让她去找这个可能会害死她的人为徒?” “黑线除了相交不见起始,她可能因他而死,也可能是她害死了徒弟,我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明光顿了顿,“不过,只这两种可能,无论其一对大帝来说,应该都是好事吧。” 姬轻澜站在不远处,将这番对话收入耳中,寒意从他魂魄深处涌起,几乎能将灯笼里的火焰都冻结。 在不久之前,他还为自己做出的改变暗暗欣喜,却在明光这一席话间勾起了那些如同绵连噩梦般的回忆,他以为不会再有交集的“梦”与现实在此刻竟然又趋向了重叠轨迹。 姬轻澜比任何人都清楚,净思在大劫之后仍是高高在上的地法师,而那个人死无葬身之地。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净思只是袖手旁观,对方也确实在他硬闯问道台的时候网开一面,因此姬轻澜从心底里觉得,只要能够抓紧净思这根救命稻草,那人此世便不会重蹈覆辙。 然而,这昙谷之战九死一生,她并没有来。 现在,明光说净思身上那象征死亡的第三根因果线,竟然是与他有关。 原来,害死他的人里,也有你一份吗……师祖? “大帝,我身体不适,恳请先行告退。” 姬轻澜深吸了一口气,他竭力让面色不变,心里已如天崩地裂,前所未有的狠厉浮上眼底,猩红如血。 理智告诉他留下来才能知道更多未明线索,可是本能不断督促他,再滞留于此,他一定会被非天尊看出破绽。 谈话被打断,非天尊也不恼怒,回身看了他一眼,温声问道:“是伤势发作吗?” 姬轻澜握紧提杆,努力笑了一下:“大帝功力盖世。” “那就退吧。”非天尊道,“左右欲艳姬也该回来了,你正好去接她。” 这话倒是提醒了姬轻澜,他心下一动,低声应道:“遵命。” 眼看姬轻澜的身影消失,非天尊嘴角的笑容不变,眸底却如寒潭一般冷凝。 “有趣的孩子。”明光轻声道,“他身上的因果线很乱,连我也分不出个头尾来,不过……有两道线都跟大帝您纠缠颇深,倒是有意思。” “哪两条?” “情缘,仇恨。”明光一字一顿地道,“他对大帝您,爱之深,恨之切。” 非天尊倒是微讶:“他竟真的爱过我吗?” “不是爱过,他仍然爱着您。”明光抬起头,“大帝这话是明知故问,您对他没有半分信任却允其留在身侧,除了要追根溯源,不就是为了这份炽烈复杂的爱意吗?” “明光,你知道的太多,话也太多了。” 非天尊轻点眼角,“不过,刚才你做得不错。” 他对姬轻澜没有信任,仍然在对方面前向明光问询这样重要的事情,就是为了让其将这些话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牵魂丝……呵,的确是好东西,可是本座亲手将那道魂识打出,根本就不是幽瞑在操纵,以他的修为要想挣脱控制,易如反掌。”非天尊轻声慢语,“他是以此为借口,不惜性命去救那只狐狸,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诓骗本座,如此用心良苦,本座怎么能不成全他?” 明光的双腿都已经化作细碎白光,只剩下大半身躯,在这片黑暗大地上如同飞起了一只只银白的萤火虫。 非天尊转身看着她:“你还有什么愿望?” “冥降……”明光看着非天尊,“他的残魂,被您收了吧?” 非天尊但笑不语,已是默认了。 “你果然是不做败军之将的。”明光低声咳嗽,“那就让我魂飞魄散吧,待他醒来……再也不要遇见我了。作为回报,我将这双眼睛送给您,以空蝉镜的力量……应是可以,修复伊兰受损的两只主眼吧?” 非天尊颔首,若不是为了空蝉镜,他也不必来送明光最后一程,生死本无足轻重罢了。 明光终于笑了,她眷恋地看了眼这片大地,明明还是荒芜的模样,她却好似已经看到它胜却昔年繁华的景象。 她的身躯迅速崩解,眼看头颅也要化灰,非天尊出手如电地在她脸上一抹,两颗眼珠随之飞出,如同雪白玉珠般落在了他掌心里,而明光已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漫天飞舞的白色光点。 “她已身死道消,这魂魄就放过吧。”非天尊看着这些白光,淡淡道,“一千年的背叛,一千年的痛苦,到现在还馈于归墟,已经够了。” “若非你求情,我会让她在婆娑幻境里轮回千万年而不得解脱。” 随着一声银铃般清脆的嗤笑,瘦小的女孩身影从黑暗里踏出,赫然是不该出现在此的白夭。 非天尊笑眯眯地看着他:“我还当你在重玄宫过着神仙日子呢。” “道衍此番被我们击伤元神,在天净沙闭关,常念和净思都在那里护法。”白夭漠然道,“静观去了中天境,剩下那些老不死与少不行,谁能管我分神来去?” 琴遗音本尊的确是束手就擒被押往重玄宫,可是他乃他化自在心魔,分神化形为天赋功法,又有这具准备好的皮囊,要想操纵意念出来走走,简直易如反掌。 “我本以为你会跟我翻脸。”非天尊笑道,“毕竟在昙谷里,我是真要杀了他……阿音,你这次看中的猎物很危险,平心而论,我并不希望看到他成长起来。” “你我之间本无什么情分,何来翻脸一说?左右是行动未毕,不到跟你计较的时候。”白夭的笑意达不到眼底,“等你拿到玄武法印,我也达成目的,再来连本带利跟你算这笔账。” “那我就恭候阿音的好消息了。”顿了顿,非天尊又道,“对于姬轻澜,你怎么看?” 白夭毫不客气地道:“看似机敏实则天真,比明光那个废物更愚蠢。你的伊兰恶相已经在他身上留下那么多魔力,他因执着而被放大恶念,行事已有偏差,自己还浑然不觉……呵,看来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你玩儿死。” “未必,要看他隐藏的秘密,值不值得我延长这个时间。”非天尊嘴角划过一个冰冷弧度,“越是有意思的东西,我越喜欢慢慢来。” 第一百章 重玄 暮残声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因为这片皑皑白雪似乎永无尽头。 高耸绵延的山脉隐没在冰雪之下,间或有玄黑岩石暴露出地表,上面也不见一草一木的生机。蔚蓝天空澄澈如洗,狂风把流云如浪排开,飞鸟高亢的鸣叫响彻云霄,在他的注视下,这些鸟儿振动双翼,乘风而上。 他走累了,就坐在一棵老梅树下,看到不远处的雪地翻动几下,滚出几个与冰雪一般颜色的白团子。 一只油光水滑的白毛大狐狸如箭矢般飞快地从雪上穿过,身后还有六只体型略小的白狐尾随,这些未成气候的小崽子不知是本事浅薄还是天性好玩,眼看追不上父亲的尾巴尖儿,便都仗着皮毛厚实,团起头尾如毛球一般从铺着厚雪的斜坡上滚下来,其中一只滚错了方向,中途就偏了轨迹,径直朝着暮残声冲撞过来,眼看就要磕在他的小腿上。 暮残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挡,结果手掌甫一接触到白狐,传来的不是毛茸茸的触感,而是一种冰冷粘稠的感觉——刚刚还在雪地打滚的白狐变成了一只被剥了皮毛的死狐狸。 它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暴露在风雪中的血肉之躯都已经被冻僵了,暮残声抱着这只死狐狸站起身,原本明亮的天空突然黑了,乌云滚滚如堆积成团的烂絮,原本银装素裹的雪地多出斑驳红色,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狐狸的剥皮尸体,不知何时出现了很多人,他们都带着武器和绳网,火把在黑夜里错落如坠凡星子,灼烧着暮残声的眼睛。 “它在那儿!” “别让它跑了!” “敢咬大爷我,等下活扒了它的皮!” “……” 他循声看去,三五个人手持火把和弓箭,正在追逐一只小狐狸。 它太小了,约莫刚满一岁,左腿上有血迹,一路都是连滚带爬,惊慌无助,好在此时天色已晚,它体型又太小,猎人的箭矢好几次都与它擦过。饶是如此,它的速度也越来越慢,血迹在白雪上拖出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线,指引着猎人穷追不舍,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它是朝着暮残声这边逃跑的。 四目相对的刹那,暮残声看到这只小狐狸有一双赤红的眼睛,和自己一样…… 他猛地睁开眼,翻身坐起,冷汗淋漓。 “谢天谢地,你可算是醒了!” 伴随着一声裂响,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暮残声喘了口气转头看去,只见是个小道童站在门口,手里原本端着的一碗药已经摔了。 梦里的惊悸过后,昏迷前的记忆终于回笼,暮残声定了定神,先是打量了一番这个道童,只见他一身浅灰色道袍,黑色领口绣着北斗七星,象征了重玄宫门人这一身份,袖口又有百叶缠枝的暗纹,乍看只觉得栩栩如生。 他现在身处的房间不大,一扇木门两面窗,一张木桌并四张椅子,桌面上摆放着茶杯水壶,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手书横幅:玄之又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注) 这里应该是重玄宫。 他正要说点什么,那小道童却已如梦初醒,看了眼被自己失手摔碎的药碗,扭头就跑了,还不忘顺手带上门。 暮残声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有很多事情想问,奈何这小道童跑得太快,本能地想要放出神识感应,不料神识甫一离开这房间便如撞上了铜墙铁壁般被反震回来,让他大脑轰鸣了一声,险些恶心想吐。 “你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现在最好静养。” 房门再度打开,凤袭寒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素服,挽发的翠枝也换成了一条白绸带,面容苍白憔悴,唯有左手持着的素心如意还算身上仅剩的亮色。 暮残声对他的印象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依稀记得在自己被伊兰迷惑的那个晚上,毫不留情地出手重创了这个想要拉自己一把的人,本来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反而说不出来。 凤袭寒走到床榻前,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将药碗递了过来。 暮残声一口把药闷了,又沉默片刻,开口道:“这里是重玄宫吗?” “准确地说,重玄宫三元阁。”不等他继续问,凤袭寒继续道,“你已经昏睡了七天,此番新伤旧创并发,又激发了噬元藤的凶性,我差点保不住你的命。” 提起噬元藤,暮残声就想起了凤云歌,他垂下眉眼,问道:“凤阁主他……” “祖父殉道而亡,我亲手为他收尸敛骨,不日就送他老人家回东沧族地。”凤袭寒低头看着他,“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房间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暮残声不自觉地发力,将药碗捏出了细密的裂纹后才回过神,他抬头对上凤袭寒的眼睛,哑声道:“对不起。” “你杀了他。”凤袭寒沉默一阵后,慢慢地道,“在我看到祖父胸前的致命伤时,我恨不得将你也一剑穿心。” 暮残声没有说话。 “我是祖父看着长大的,他是我最亲最敬的人。”凤袭寒的眼中浮现血丝,“他是回天圣手,是医道第一人,我从不相信他会死,而你用事实告诉我……终医者一生,救人不能救己。” 暮残声能够听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杀意如流星转瞬即逝,尽管只有一瞬间,可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真想杀了自己。 “你本可以不救我。” “是,我可以。”凤袭寒嘲讽地勾了下嘴角,“可我也是个医者。” 他说完这句话,就退到桌椅旁坐下,一言不发。 暮残声能够听到他喉间压抑的呜咽,哪怕仅仅泄露出一声,他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有出声。 良久,凤袭寒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是道:“谢谢你。” 暮残声诧异地抬起头,凤袭寒道:“祖父虽然死在你手中,却是他自己的选择,北斗师兄已经把事情始末都告诉我了,我……” 他说到这里便无法继续,有些事情理智上可以明白,情感却无法接受,因为无论什么都无法承载这种痛苦。 最终,凤袭寒略过了这件事,道:“昙谷之劫已经消弭,吞邪渊被玄武法印镇回地下,里面的幸存者都得到了妥善安排,只可惜让非天尊走脱,恐后患无穷。” 魔族卷土重来,身为归墟大帝的非天尊亦再现人间,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哪怕消息还在封锁中,玄罗五境四族的高层大能都接到了重玄宫的传信,各自警惕起来。 “昙谷那边尚有许多后续待处理,你昏死之后,幽瞑阁主让我们带着伤者们尽快返回重玄宫,一路上也遇到了几波魔族截杀,好在有司天阁主随行,有惊无险。” 暮残声皱了皱眉:“司天阁主……” 凤袭寒道:“便是那日力战双魔的大能。” 他不认得司星移,却对那天的神魔之斗印象深刻,非天尊也曾当众称其“道衍神君”,眼下司星移这话一出,隐约让暮残声察觉到了端倪。 凤袭寒没有在这件事上多提,他看着暮残声现在的样子,又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想问吗?” 暮残声看了他一眼,反问:“什么?” “那些魔族,还有那个鬼修!”凤袭寒握紧拳,“早先在密林里,我们就看出你跟那鬼修关系匪浅,后来又出了那个叫‘琴遗音’的魔物……暮残声,你还记得自己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吗?” 暮残声的确是记不大清了,他那个时候重伤濒危,撑着最后一把力气完成对凤云歌的承诺,意识已近沉沦,此时听到凤袭寒提起琴遗音,心里蓦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 “我当时不在场,可是看到这一幕的人太多……”凤袭寒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他拥抱你,给你遮风挡雨,然后毫不反抗地被我们押回了重玄宫,唯一的要求是在这一路上跟你在一起。” ——那个赌,我输了,我对你束手就擒。 断裂的记忆接轨合缝,此言犹闻在耳,暮残声怔了一下,才恍惚想起这不是自己昏迷前的错听。 “萧傲笙托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凤袭寒不错眼地看着他,“早先在昙谷,你说过自己与那魔物有过交易,可厉阁主又说你破坏了什么重要的阵法,才导致了吞邪渊上浮之势加剧,在你跟那魔胎坠入归墟之后究竟……” “是我做的。”暮残声打断了他的话,“我认罪不讳,并不后悔。” 凤袭寒怔了怔,旋即握紧了拳:“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自己做的事,比谁都清楚。”暮残声低声道,“至于我为什么这样做,你们现在怕也心知肚明。” 凤袭寒没了声。 “我犯的罪责,一一认下,可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暮残声勾了勾嘴唇,“有些事情总得要有人明知故犯。” “你……” 凤袭寒想说什么,大抵是觉得事到如今,再多言语也都没了意义,他长叹一口气,拿起空药碗起身准备离开,忽然又顿住脚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再次道:“谢谢你。” 暮残声愣了一下,凤袭寒却已经推门出去了。 这间屋子四处都被刻上了符箓,如同一个隐形囚牢,隔绝内部对外界的探查,因此暮残声并不知道他们刚才说的话,门外的人其实都听见了。 萧傲笙背负玄微剑,垂在身侧的双手十指紧扣,嘴唇抿得没了血色。 凤袭寒随手将药碗化去,站在萧傲笙面前,道:“他什么都不肯说。” “我……不相信他真的勾结魔族。”萧傲笙的声音低哑,“他也许只是有苦衷。” “并没有。”凤袭寒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他只是无话可说罢了。” 萧傲笙皱起眉:“你难道也听进了那些话?” 凤袭寒冷笑一声:“我若是听进去了,他现在就该在遗魂殿里待着。” 萧傲笙一时语塞。 五日前他们回到重玄宫,净思亲自动手将琴遗音关进了遗魂殿,那是重玄宫禁牢所在,里面关押的无一不是罪恶滔天的邪魔大能,由明正阁掌管,位于天净沙正下方,算是当世第一囚牢,但凡是被关进去的,几乎是至死都不能重见天日。 “厉阁主从他手里接过了化魂符,他自己承认了破坏归墟下的癸水阴雷阵,又与魔族几度纠缠,关系匪浅……”凤袭寒漠然道,“他还杀了我的祖父。” “凤阁主他——”萧傲笙想要反驳什么,可是对上凤袭寒的眼睛,又无法将那些话说出口。 “我知道祖父在那之前已经成魔,他散尽太素真气泽被众人,他求仁得仁,而暮残声如果没有动手,也许祖父会变成非天尊的工具,自此万劫不复。”凤袭寒握紧拳,“可那是我的祖父,我的亲人!” “……”萧傲笙张了张口,最终叹息。 半晌,他才道:“可是当日在坤德殿议事的时候,是你驳回了厉阁主要把他关进遗魂殿的提议,才能让他被禁在三元阁好生休养,等待后审发落……无论如何,多谢你。” 凤云歌殉道而亡,却是功德无量,在这个节骨眼上,哪怕是净思也要给凤袭寒一些优待,更何况暮残声尚未真正定罪,一切都还有余地。 凤袭寒的话不好听,可他知道对方说得对。 在昙谷里挣扎过的他们都相信暮残声不会勾结魔族,哪怕是幽瞑在当日议事时也为此与厉殊争锋相对,可他们的信任源于心而没有证据,反而是暮残声与魔族非比寻常的交往有着诸多佐证。 暮残声现在还能在三元阁养伤,一是有凤袭寒不计恩仇的力保,二是三宝师如今皆在天净沙护法,而他身份特殊须得通知西绝妖皇共同商议,三是他曾为众人出生入死,其功过都以热血浇铸,容不得人忽视。 “谢我没有意义,正如我们相信他没有任何用处。”凤袭寒嗤笑一声,与他擦肩而过。 萧傲笙站在原地,一边是凤袭寒渐行渐远,一边是暮残声在门后默然无声,不知是哪里的风吹拂过来,让他觉得寒入骨髓。 房间里,暮残声倚在门上,他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可他就是莫名笃定门外有人在透过重重禁制看着自己。 他安静地站着,无声红了眼眶。 注:出自《老子》 第一百零一章 遗魂 久违的小剧场—— 琴遗音:好气,真的好想说MMP 暮残声:谢天谢地谢师爹保佑 萧夙:……我他娘的在棺材里也能中枪? 云气飞散,风光泯灭。 净思垂袖立于虹桥上,多时在外的静观也得讯回转,此时正坐在她脚边晃荡着两条小腿,他们的神情姿态虽大相庭径,手上指诀却无片刻松懈,黑白两色华光化为游鱼般在二人身后盘旋,正是太极两仪之相,牵动虹桥下的日月池水也随之流转,阳炎与阴云在水面下纠缠交融,从中间或有众生百态浮现,却是转瞬即逝,旋即无踪。 道衍神君闭关的问道台,就在这潭日月池最深处。 比起坐拥整座浮空仙山的重玄宫,位于其上的天净沙占地面积实在过于微小,然而世说须弥芥子是为巨细相容,这里虽是方寸一隅,内中却容纳有一方净土,可这净土乃神明居处,纵然是三宝师,也唯有天法师常念可以涉足其中。 静观不止一次地想象,日月池下是否有一个小世界,因天净沙本就位于重玄宫之上,可他无数次仰望穹空,都不能窥见这里的分毫玄妙。 相较于他那孩童般强烈的天真好奇,净思就要无趣太多,同样是在这里护法,他已经伸长脖子往水下看了无数次,几乎算是望眼欲穿,这个女人还跟石像一样纹丝不动。静观撇了撇嘴,忽然问道:“我听说司星移这回伤得不轻?” “死不了。” “那就好,毕竟天灵之体千年难遇,他若是身死道消,我们还得费心寻找下一个神降者。”静观眼中精光微动,“不过,此番有尊上神降亲至,折损尚且如此厉害,看来昙谷一战里还有颇多陷阱呢。” 净思不言不语,静观饶有兴致地追问:“倘若不是尊上发现了心魔踪迹,临时改变了主意,你们当真会见死不救吗?” “此事已成定局,空想无益。” “你是嫌我话多了。”静观故作哀怨,“我只是看你好像心情不好,没话找话逗你多说两句开开怀罢了……不过,这次司星移伤及根基,凤云歌殉道而亡,更别说折损其中的诸多弟子,你这一宫之主为此愠怒也是理所应当了。” 净思忽然勾起嘴角,声音极冷:“凤云歌死在昙谷是他求仁得仁,他若是以那般邪魔面目生还,我也会予他万古长眠!” “这话外人听着了,他们还不知道会有多么心寒,毕竟凤云歌这些年来救死扶伤不亏道行,为重玄宫也是尽心尽力,你如此态度可是会招人诟病的。”静观话锋一转,“不过,听你这意思,你是不觉得那西绝妖狐杀了凤云歌有过错?” “在凤云歌耗尽太素真气之后,留在世上的就只是一个魔物,莫说是他,但凡在场任何玄门弟子,诛魔正法皆不为过。”净思漠然道,“凤云歌之死,魔族设计谋害首当领罪,我作为重玄宫主亦可担责,而他行应尽之事无可置喙,东沧凤氏若有诘问,任与我分说计较便是。” 静观嘴角微翘:“那么,暮残声涉嫌勾结魔族之事,你又打算如何处置呢?” 净思垂目看向下方池水,淡淡道:“自然是审查分明,功过同算。” “这可就有些难办了。”静观鼓了鼓腮帮子,“早先心魔逃出雷池封印,妙法遁去不知处,我们为了捉拿他发布破魔令,不惜以法印为悬赏,此事已经通传五境。现在,心魔终于落网成囚,却并非败于我等之手,而是因为这只妖狐束手就擒,按理来说,他当居首功,我们也要应诺赐予他接受白虎法印传承的机会。” 顿了顿,静观的眉头微微皱起:“然而,暮残声擅自破除昙谷镇魔井和归墟符阵,虽是为救危情事急从权,到底是犯了无赦之罪,何况他与心魔交往甚密,同那勾结魔族的异数鬼修亦有牵连……倘若证明他真是魔族细作,先前种种功绩也不过是处心积虑下的铺垫,我们不仅不能拿出法印,还要将他正法典刑以儆效尤。如此诸般想来,对他的处置委实作难。” 静观难得正经地说尽诸般,净思的神情却始终冷淡,仿佛谈论对象不是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弟子,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哪怕是与她同源共修的静观也不能察觉出分毫异样。 “静观,你忘了一件事。”她道,“重玄宫是玄门道首不假,可暮残声乃是西绝妖族出身,我们能够定他的功过是非,却不能越俎代庖直接处置他,否则将与妖皇生出龃龉。” 静观嗤笑:“玄凛若是知道自己精心选择的破魔令执掌者,竟然勾结了魔族,恐怕他比任何人都急于抹掉这个污点,哪里会记恨我们?” “那也是西绝妖族的处置。”净思终于侧头给了他一个眼神,“重玄宫可以是五境道宗,不能是四族之首,有些事情我们应该管,也有些事我们不能做。”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静观移开了视线,笑得愈发畅快:“净思,我可是服了你,谁能想到千年时间能让你变得这般厉害,若是当初萧夙……” 他言至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话头微不可察地一顿,出口就变成了喟叹:“若是当初萧夙能想到你有今日,他也该放心了。” 净思漠然而立,置若罔闻。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不再说话,全心运转法力稳住结界,直到原本融合在一起的日月池水重新分开,阳炎阴云各归圆缺之位,常念才从中踏波而出,点水不沾衣。 两人刚才的谈话没有任何遮掩,在这天净沙里也没有谁能够瞒过道衍神君和天法师的神识,静观刚才问出这些话,就是故意要净思表明看法,以此试探常念的态度。然而,常念的神情一如寻常那般平淡乏味,就连那双眼眸也是古井无波,叫他暗暗撇了撇嘴,猜不透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 净思开口问道:“尊上现已无恙否?” 道衍神君最初是从支撑元初天界的承天神木中化形而出,身具清净奥妙之气,证一线生机之道,祂久居问道台也是因为法躯不可与世间污浊微尘共处,连选择神降的肉身也必须是至纯至净的天灵之体。然而,天灵之体虽可作为神降者,仍不能与神魔之躯相提并论,顶多只能发挥出道衍神君的六成神力,偏偏此番大战面对的是两位撼天大魔,纵然是祂也不能全身而退。 更严重的是,非天尊这次似是早有准备,与琴遗音联手为战,将归墟魔气和三毒恶灵融为一气,不仅重创了神降肉身,连道衍神君的元神也被这邪力入侵,必须尽快解决。 “尊上已经神灵归位,疗愈伤势易如反掌,归墟魔气已经被拔除,只是那三毒恶灵乃玄冥木上众生执相结成,短时间内难以炼化。”常念平静地道,“你们继续为尊上护法,我去一趟遗魂殿。” …… 遗魂殿。 这里又称遗魂牢,因其乃是重玄宫关押邪魔大能所在,从它建立至今,尚无一罪者能从中走出来。 因此,除了奉命看守此地的护卫弟子和困在其中的阶下囚,外人都不知道这里其实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作为一个宫殿,它虽无殿堂楼阁,却有雕栏画栋与庭院台榭,极尽精细之美,尽管那些雕痕都是镇魔符纹,连地砖都是净灵石打造,令关押在此的邪魔无时无刻不觉得生不如死。 遗魂殿不被日月照耀,它的正上空是天净沙所在,中间隔了一层真武荡魔阵,故而置身此间者仰望穹空,只能看到一成不变的幽暗星天,在这个地方呆久了难免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到最后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世界遗忘。 护卫弟子们每巡过一处紧闭房门,里面都会响起一道沉重的撞击声,门扉纹丝不动,那声音也随之微弱下去,而他们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这些个罪恶滔天的邪祟魔修,在被关进去的那一刻起,哪怕有千般不甘也只能至死方休了。 可是,纵使他们心志坚定,现在也无一胆敢踏足中央庭院,只能沿着长廊巡视四周,连半分目光都不曾斜视,仿佛那不是一处风景优美的庭院,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院子正中有一棵大树,据说它是从承天神木上截下的一条枝子,本无法在下界存活,被天法师亲手种下后也不见生长,直到千年前受了一场莫名雨沐,在一夕间变作岑天之高,成为了整个遗魂殿的镇魔法柱。 琴遗音阖目枕臂倚在树下,一身水蓝衣袍在雾气里氤氲出几分飘渺,他本就生得一张不逊仙神的无双皮相,现在收敛了全身魔气,更显得风华绝代如画中仙人。 作为他化自在心魔,琴遗音本身无心无情,却能够假他人七情六欲为喜怒哀乐,故而他不怕加诸己身的任何桎梏酷刑,不觉痛苦磨难,只要灵识不灭,就能穿梭于三界六道自在游戏。因此,当初道衍神君才会以雷池为牢将他囚困其中,借天雷浩荡之力使其千年不得脱困,现在雷池已破,遗魂殿凭借这棵妙木能镇他一时,却不能禁其长久,只能等待道衍神君出关。 然而,琴遗音对自己的处境似乎并不在意,以至于在这个群邪哀嚎恸哭之地,他不仅睡了一个好觉,还正在做一场美梦。 “闻……音……” “闻音……” 最初打扰他休憩的,就是这一声接一声的呼唤。 遗魂殿的诸多禁魔法阵自然不是摆设,哪怕琴遗音精通神念之道,能够在不触动三宝师和道衍神君的前提下,操纵寄体在外行动自如已经是目前极限,要想主动侵入他人元神之境虽然可以做到,却得不偿失,比起那一丁点乐趣,他更乐意睡个好觉。 因此,这道突然在脑海里响起的声音,是凭借一种连主人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的强烈渴望,才能传递到他这里。 闻音,多么熟悉的一个名字,它最初属于眠春山里一个微如蝼蚁的盲眼琴师,在对方自愿与心魔交易之后就成了琴遗音的一个身份,最后这两个字变为那只狐狸心尖上最深的疤。 他如此眷恋的人,也是他立誓要正邪不两立的魔头,多么讽刺又美妙的故事。 呼唤从模糊到清晰,间歇却越来越长,声音也变得逐渐低落衰微,琴遗音放任神识顺着这道声音飞跃过去,以前所未有的顺利过程走入对方的梦境。 然后,他难得怔了怔。 在琴遗音的记忆里,暮残声的灵魂是如血如火那般灼烈,哪怕是在冰天雪地的幻境中,他也能用热血消融一片霜寒,带给琴遗音有如烧冰作酒般冷冽又滚烫的快意。 可是现在,他所置身的这个梦境太过阴冷,仿佛封闭多年的墓穴,带有骨肉腐烂成泥后的枯朽气息,仅有的一团火光盘踞在黑暗深处,映照着困在此处的人。 幽幽琴声不绝,却不见抚琴之人,暮残声抱膝坐在那团火光后面,目光有些空洞,显示出在外界从未见过的脆弱与孤僻。 琴遗音没有贸然靠近,他屏息静听了一会儿,将一曲一调都在脑子里过了遍,才记起这是当初雪夜里自己奏过的那首《容夭》。 暮残声从小野惯了,他并不懂什么高雅音律,这首曲子平生仅闻一次,当时又喝得醉醺醺,琴遗音本没指望他把曲子记住,现在细细听来才知他那个时候人虽然醉了,心还清醒,把每个声韵都铭记如刻,过后又不知道回想了多少遍,才能在做梦时还能将其还原。 少年轻狂不识爱恨,才知一时心动最情深。 “闻音……” “闻音……” 暮残声的嘴唇没有动,这些声音源自他内心深处,也只有被呼唤的对象才能入耳,可琴遗音已经站在他面前,他还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琴遗音有些想笑,却发现自己这回没有笑出来。 “暮残声,看着我。”他蹲下身,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犹豫了片刻,琴遗音没有变幻形相,继续呼唤他的名字,不厌其烦地叫了百十来遍,大抵是暮残声终于嫌他烦了,琴声倏然止息,赤红双目冷冷盯着他。 “你来做什么?”暮残声漠然道,“做了阶下囚,还不肯安分吗?” 琴遗音用手指蹭了蹭他眼角,微笑道:“我想你现在需要人陪,就过来了。” “为什么……” 琴遗音怔了怔:“怎么?” “为什么……每当我如此狼狈的时候,都是你来陪我?” 琴遗音把他这句话回味了一遍,听不出自嘲或者失落,只感觉平静得过分,细细咀嚼又觉得下方暗流疾涌。 他抿唇轻勾:“因为世事多磨难,人间待你太苛刻,只有我对你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暮残声嗤笑了一声,“凭你也配对我说‘别无所求’?魔物,你当我身在梦里,就是睡糊涂了吗?” “你就是清醒的时候太多,才难得糊涂。”琴遗音捧起他的脸,“那么,你想知道我所求为何吗?” 暮残声眉头微皱。 “你所愿者,是为道不虚行。”魔物微凉的手掌从脸庞顺着修长脖颈缓缓下滑,指腹摩挲过鲜活跳动的颈脉,在微凸的硬结上调皮地打了个旋儿,“而我所求,是你快活自在,无拘无束。” 手掌没入衣襟,掠过线条分明的锁骨,在抵达心口之前被暮残声一把抓住。 目光一厉,他顺势旋身,用力将琴遗音掼倒在地上,一手卡住魔物的颈骨,背脊弓起如捕获猎物的凶兽,正要张开利齿啃噬血肉。 暮残声语气冰冷:“你想引我入魔道。” “不。” 琴遗音的双手如蛇般环上他的背,按住后颈和腰窝,然后猛地发力将暮残声反压在地,原本披散如瀑的墨发滑落下来,遮蔽了大半火光,映得暮残声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张脸庞。 他一笑,黑夜点星都在眼中交错,仙神之姿折堕成魔,带给人直抵灵魂深处的惊艳与战栗。 “我想与你共沉沦,渎三光,极尽欢喜,万劫不复。” 暮残声的瞳仁骤然紧缩,琴遗音低下头,咬住了那片滚烫的唇瓣,将未能出口的拒绝直接吞入,在空荡肋骨下啮噬如心跳重启的声音。 “唔——” 黑白纠缠的长发砸落在火堆里,火光没有灼烧掉一根发丝,而是在这明暗交织的幕布上肆意舞动,扭曲成一道婀娜如天魔女的影子。 魔女在黑夜篝火旁扭腰摆肢,魅惑天成。 被死死按住的那只手,漫上了淡淡霞色。 就在这一刻,伴随着裂帛声响,原本漆黑如墨的梦境空间如倒塌布幔般碎开,琴遗音眉头微皱,再睁眼时,一片树叶正好随风落在他脸上。 幽暗星光明灭不定,映得不远处长廊下的那个老人仿佛一截枯木,了无生趣。 天法师常念踏入庭院的刹那,阵法自动变转,惊醒了琴遗音。 这是一件幸运的事,却让他觉得遗憾极了。 “老不死,真是扰人清梦。”琴遗音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满脸不悦。 第一百零二章 始动 星天黯淡,北斗七星都隐没难见,云雾如翻卷的碎絮徐徐流动,构成了一个盘旋在上的巨大漩涡,似乎能吞噬仰望者的魂魄。 “……你生而叛道,本性极恶,千年前假借优昙尊身份,惑乱万修自毁道基,造下业障无数。尊上将你镇压于雷池下,是让你静思己过,可你擅自逃离封印,不仅自甘堕落跟归墟魔族再续因果,更与非天尊联手陷害尊上,故技重施坏我玄门修者道心,数罪并罚无可赦之。” 哪怕说着如此肃然的话,常念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这个病恹恹的老人站在琴遗音面前,竟然比地上残枝更有枯朽之意。 “千年不见,你还是这套冠冕堂皇的老话,烦也不烦?”琴遗音曲起一条腿,“老不死,你是来求我,就拿出求人该有的态度来。” 世有三毒——贪、嗔、痴,人的七情六欲都从此而始,它们是痛苦之根,也是罪恶之源。琴遗音身为他化自在心魔,凭借吸食他人心中魔障壮大自己的力量,这些被他纳入体内的恶念就成为玄冥木生长的温床,树上结出的每一张脸都代表一个生灵的执相,蕴藏着难以消解的三毒之力。 这次姬轻澜利用他做饵引来道衍神降,琴遗音也顺水推舟迎祂自投罗网。 三毒恶灵,不仅是一股魔障之力,更是由无数贪欲、憎恨和愚痴的恶灵集结化身,它鲜活强大,更残忍贪婪,透过司星移的皮囊,注入那清正无瑕的神明体内,变成祂的附骨之疽。 琴遗音眸光森冷:“沈问心用雷池镇压我一千年,我就把这千年积累的魔障如数奉还,此乃因果两清。” 常念道:“你应当称呼尊上为道衍神君。” “不提起,就算是不存在了吗?”琴遗音嗤笑一声,又想起了什么,“是了,毕竟能提起这个名字的人,当今世上也只剩我一个罢了。” “你不该与归墟魔族同流合污。”常念定定地看着他,“自三界分立以来,秩序便成为众生繁衍发展所必须遵守的准则,而神明的天命就是维护这秩序,其中牵涉之广是你尚未通晓分明的。你与尊上的因果,不能动摇秩序的稳定,这才是天道不容你的原因。” “维护秩序?是定义秩序吧!”琴遗音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常念,你们维护不是虚无缥缈的天地秩序,而是神所定义的规矩,只要是遵循了这个前提,一切破坏秩序本质的行为都可以变得顺理成章,因为这秩序本就已经名不副实了。” “沧海尚且化作桑田,秩序也非一成不变,只是你还没有接受真理,不肯服从现实,冥顽不灵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正如你现在依然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常念淡漠地道,“琴遗音,你生而无心,也从未看清过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因此你永远都是一个残次品。” 琴遗音嘴角回落,神情变得阴鸷。 “你我都很清楚,三毒恶灵不可能魔化尊上,也伤不到祂的根基,你只是用这种手段为自己的失败找补,仍然像个不服气的孩子。”常念罕见地轻弯唇角,眼神却是冰冷深邃,“不过这一次,我们不再陪你玩了。” 话音未落,常念那只干枯的右手就落在琴遗音头顶,有如万顷云天陡然坠下,除了无垠大地,再无任何力量能与之相抗。因此,哪怕琴遗音再不甘愿,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被他一点点压低了头颅。 霎时间,巨大的玄冥木虚影在他身后拔地而起,几乎与院中那棵镇法妙木重叠为一体,树上悬挂的千百张人面一齐呼喝恸哭,无以数计的黑影化作一道道闪电从中暴射而出,直扑常念。 下一刻, 常念的目光迎上了玄冥木。 始终向前流逝的时间骤然一凝,紧接着归于原始,风动叶落,好似这瞬息不到的停滞只是错觉,唯一能证明它存在过的痕迹,就是这株玄冥木的分崩离析。 “啊——” 在玄冥木溃散刹那,琴遗音眼瞳骤变,他体内魔气随之轰然溃散,整个人从那张脸开始支离破碎,绝代风华都作飞灰,落成了一道泼墨般凝固在地的黑影。 无数人都心生魔障,那些东西或丑恶无比或美丽无双,而为天地不容的他化自在心魔,其最初的本相其实无关美丑,只是一团无法分辨的影子。 无心无情无形相,卑微到与万象阴暗面无异处,无一亮色又无处不在。 琴遗音用了一千年的时间修至如今,常念又在眨眼之内将他打回原形。 这是第二次,常念将他打入尘埃。 琴遗音的有恃无恐来源于他不死不灭,连道衍神君都只能将他封印而非诛杀,唯有身为天法师的常念能借天道之力逆转个体时间,把他一身道行根基回溯到最脆弱的初始形态,否则当初要把他镇入雷池也并不容易。 然而这一次,情况又有了不同。 常念看着地上这道影子蜷曲了几下又慢慢隆起,重新化成勾魂夺魄的心魔模样,骨节咯吱作响,苍白肌体上隐约浮现不断延伸的猩红纹路,似乎有无数条细长的红蛇正在皮下游走。他眉头微皱,左手并指如刀在琴遗音臂膀上一划一挑,便将一条红纹勾了出来——那竟然是一条细如发丝的血红植物根须。 “魔罗优昙花……”常念的声音愈发冰冷,“你不惜暴露行踪前往昙谷,就是为了这个。” “吃过你一次亏,我怎么能不长记性?” 重新化形的心魔从地上站起,他刚踏出一步,金色光圈就在脚下亮起,从树上垂落的藤蔓犹如倒钩般穿透他的琵琶骨,没有带出血肉,却能将他牢牢禁锢在这方寸之地。 琴遗音似乎也不觉疼痛,他一脚踩在光圈上,对近在咫尺的常念轻慢一笑:“老不死,看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玩。” 常念凝视他许久,庭院里死寂无声,在附近巡逻的守卫弟子不知何时都已悄然退下,连那些困兽犹斗的囚徒们都安静下来,整个遗魂殿仿佛凝固了一般可怕。 半晌,常念再度开口:“你为何前来重玄宫?” 琴遗音但笑不语,拂袖一扫地面,复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 愿赌服输,束手就擒。这种理由尚且令众人半信半疑,更何况是对琴遗音秉性所知甚详的常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心魔没有善恶是非之观,更遑论可笑的信誉,誓言对他的约束力虽不作伪,可他也有规避反噬的方法。 他敢来重玄宫,一是因为融合了魔罗优昙花而有恃无恐,二是道衍神君为化解三毒恶灵闭关静修。没了这两大威胁,哪怕遗魂殿有重重封印,也挡不住琴遗音寻隙动作,只要他想,他就能从此脱身。 常念的意识与天道相连,又修行《奇门天演册》,可以通过观测气运变化预知重要的未来轨迹,甚至拥有在天道允许范围内遮蔽天机、拨动轨迹方向的权限,因此他虽然没有强大的法力,却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存在。 然而,他看不到琴遗音的命轨。 他化自在心魔甫一出生便为天地不容,他没有象征命数的星辰,没有注定的命道轨迹,发展不受任何约束,游离于常念的观测范围之外,偏偏他们之间有不可化解的因果宿怨,常念若不想自己精心布成的局面被打破,就必须将这种具有威胁的异数悉数抹杀。 可惜琴遗音不死不灭,哪怕被打入深渊成千上万次,也能无数次卷土重来。 常念目光微敛:“你想要拥有真实的感情吗?” “感情?”琴遗音嘴角微勾,满眼嘲讽地看着他,“这种看似美好却容易变质的东西,你觉得我会喜欢?” “你不喜欢,但你需要。”常念淡淡道,“哪怕你能操纵天下人心,也只是假借他人悲喜,那些体悟从头到尾不曾真正属于你,因此你只能做心魔,无法越过那道生而注定的天堑。这点我早在一千年前就告诉过你,而你仍不肯服输,妄想修成真心脱胎换骨。” 顿了顿,常念的目光变得深邃:“西绝暮残声,就是你选中识情证道的有缘者,对吗?” 琴遗音天性凉薄,没有利用价值的存在从不值得他多费半点精力,何况他还兴味多变,不仅得手猎物会很快被弃如敝履,连看中的目标稍有行差踏错也会败了他胃口,因此能令他遵守诺言前来重玄宫的暮残声,可见是如何被他另眼相待。 常念点出了算计,琴遗音这回倒没有装聋作哑,只是笑了一声:“那你知道我为何如此看重他吗?” 常念微微皱眉,眼中便有细碎的星光旋转流动,倏然拉成一条转瞬即逝的流线,紧接着他闭上眼,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色顺着枯皱脸庞流淌下来,污了一片素衣。 与可以看到既定因果线的空蝉镜不同,常念的眼睛始终看向未来,这次他也如愿看到了暮残声的命轨——尸横遍野的冰天雪地里,踽踽独行的一个背影。 不到瞬息之间,冰雪被猩红覆盖,血光遮蔽满眼,眸中只剩下尖锐到直刺元神的疼痛。 自诞生以来,常念是第二次见到这种命轨,非天命杀星不可有之。 “很疼吧。”琴遗音就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般笑起来,“我第一次触碰他的灵魂,也是这么疼。” 早在万鸦谷渡劫的那一晚,琴遗音将暮残声的灵魂摄入婆娑幻境,就看到了凝固在层层冰雪下炽烈不化的热血。 前世为人,今生作妖,暮残声两辈子都命途坎坷,走的都是杀伐证道之路,偏偏他心志坚忍,不因凶性而滥造杀业,屡经磨难不改本性,乃是杀星应劫而生的最好人选。 更重要的是,杀星天命乃是上古杀神虚余的命格遗留。 “他是我欲识情的证道石,也是我想淬炼的长锋,你说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比他更值得我费尽手段?”琴遗音幽幽地望着常念,“现在你知道了,会怎么做呢?对了,我依稀记得上一个生具这般命轨的人,可是被你下过‘一百九十岁大劫’的批命呢。” 他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愉悦的事情,笑容中的恶意毫不掩饰:“你说净思要是知道真相,她会有什么反应?” 常念一言不发,右手张开笼罩在琴遗音头上,猛地屈指一抓,一株玄冥木的虚影再度浮现,如被抽丝的茧般从琴遗音体内引出,后者的脸色越来越白,手指陷入坚硬地面,骨节发出“咯咯”的声音。 非天尊已经现身,魔族卷土重来之势已成定居,道衍神君越早恢复就越有利于稳定局势,因此来遗魂殿本就是为了三毒恶灵的化解之法。 他想将琴遗音打回原形使玄冥木尽归初始,与之相连的邪力自然也随之消弭,可是现在琴遗音已经融合了魔罗优昙花,此法就再行不通,唯有从其体内抽取一道玄冥木的本源真灵进行炼化,才能以最小代价化解三毒恶灵。 比起长达半载净化神躯的时间,炼化真灵所需时日实在不值一提,而需要在意的问题就变成了如何保证在这期间不出大纰漏。 一念及此,常念犹带血色的右眼再度睁开,定定地看着琴遗音。 被抽取真灵的过程对于琴遗音来说,本就无异于切割从他身上切下一块肉,常念这一下又禁锢了他的个体时间流速,使得伤势恢复速度变得近乎于无,哪怕有魔罗优昙花化虚为实的幻法之力,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抵消这重禁制。 浮现在琴遗音身上的那株玄冥木飞快变得枯萎,一团暗红雾气如同火焰般在常念掌上跳跃,他手腕翻转将其收入乾坤袖,再也没有看琴遗音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背后半死不活的心魔突然笑了一声,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在虚空中点了几下,寂静的庭院里响起一阵琴声。 遗魂殿里自然是没有乐器的,可他伴生古琴名曰无音,于无弦中生七弦,自无音而启五音,配合心魔的幻法之力,能通天下声乐,哪怕是最寻常的人畜呼吸、草木摇曳、水流击石……但有声息者,无一不在他的谱中。 这阵琴声很短,只取乐谱中的一段,却熟悉得让人闻之则明。倘若暮残声现在这里,他就能辨认出来——这首曲子正是《容夭》。 “此曲本为无名古乐,后流传至中天境,被那些喜好风雅的文人取名《容夭》,残缺的部分也被乐师们补全。”琴遗音轻声道,“其实它本没有什么讲究,只是千年前的一个男人求爱所作,一首曲子打动美人心,让一个出身高贵的族长之女甘愿远嫁贫穷部落……天法师,你说这首曲子,到底好听在哪里?” 常念没有驻足,也没有回头,在他踏出遗魂殿大门的刹那,曲声也戛然而止。 琴遗音脸上的笑容和嘲讽悉数褪去,面无表情的他仿佛一张纸上画皮,无端多出了惊悸。 又一片树叶飘零落下,琴遗音倚着树干闭目休憩,再也没有什么动作,仿佛是真正睡着了。 与此同时,不见天日的归墟之下,枕骨而眠的瘦弱女孩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零三章 解禁 归墟之下,姬轻澜提着一盏灯笼默然而立。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所候之人尚未到来,倒也给了姬轻澜独自整理情绪的时间。 在明光说出那些话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姬轻澜觉得无比迷茫——他苦心积虑谋划的一切,原来在最初就可能已经错了方向。 他放弃了所有孤注一掷,最终究竟能换回些什么? 姬轻澜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握着提杆的手越来越紧,直到前方飘来一股犹带血香的气息,这才猛然惊醒,将一切不合时宜的表现收敛得干干净净。 一对男女从黑暗深处由远至近,始终落后三步远的红衣女人赫然是欲艳姬,走在前面的男人一身青衫,曾经遍布身躯的血纹都已消失不见,唯有那双竖瞳猩红如昔,瞥过来的眼神不带丝毫情绪,却冰冷得令人战栗。 姬轻澜只看了他这一眼,就知道对方已经在这段时间里彻底融合了魔龙残魂。 先前寒魄城一役,欲艳姬重伤垂死,罗迦尊复活失败,连魔龙元神都被暮残声和萧傲笙联手斩灭,可谓是一败涂地。然而,姬轻澜毕竟奉非天尊之命而去,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过,这才在战后出手抢夺魔龙残魂,带回了最重要的伏矢命魂和胎光主神,作为青衣人修炼进阶的养料。 魔龙已死,魔族便需要第二个罗迦尊,在复活计划失败之后,原本被作为祭品的青衣人便翻身为主。为此,非天尊不惜亲自出手毁去眠春山,还用伊兰抽走了欲艳姬曾经的爱与执迷,让这个女魔全心全意地接受这个新的“罗迦尊”,用尽她浑身解数绑缚他寸步不离,使他彻底忘却前尘,转变为魔族需要的模样。 姬轻澜低头行礼,对青衣人恭敬地道:“见过罗迦尊。” 他兀自走过,一言不发。 欲艳姬在姬轻澜面前停下,曼声浅笑:“劳你久等了。” 曾经她鲜少这样称呼非天尊,因为在欲艳姬的心里,没有比罗迦尊更高贵的主君,现在她心里至高无上的地位换了人影,自己却毫无所觉,这便是伊兰的魔力。 姬轻澜道:“这一路可是不太平?” “不过一些琐碎事情罢了。”欲艳姬虽然在笑,眉眼间却带上一丝煞气,“走吧。” 明光已经烟消云散,非天尊还留在那片荒芜的魔域中,一些灵智低微的魔物小心翼翼地绕开他,从地缝深处寻找少得可怜的食物,窸窸窣窣的啮噬声在四下响起,他却好似听不腻一样。 “坐。” 非天尊回首一笑,拂袖化出案几和蒲团,姬轻澜一眼就瞥见那张小案上的茶盏有五只,蒲团也是五个。 还有谁要来?姬轻澜心下疑惑,见罗迦尊与欲艳姬已经入座,他也坐在了非天尊右手边,低眉垂首,并不碰那盏热气腾腾的茶。 非天尊关切地道:“罗迦尊此番闭关可还顺利?” 一直沉默的罗迦尊抬起眼,淡淡道:“尚可。” “那就是一切都好了。”非天尊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欲艳姬,“罗迦尊能恢复至此,当算你首功。” “大帝这话可是言重了。”欲艳姬向罗迦尊奉上热茶,眼角含情,“奴对尊上自当是尽心尽力。” 罗迦尊目光淡淡,就着她的手喝了这盏茶。 “既然如此,本座也就放心了。”非天尊笑道,“那么,本座交待的事情做得如何?” 欲艳姬唇角轻勾:“回禀大帝,一切皆在我等掌握中,只待此番回转南荒,那一境便是我族在玄罗的新据点了。” 这话语出惊人,姬轻澜瞳孔骤然一缩。 南荒境。玄罗五境最混乱之处,它本为怪族老巢,曾经凭借强悍的天赋能力傲视天下,算是四族里最凶悍的一支,可惜怪族生而不易,能开启灵智的更少。经历了千年前那场大战后,怪族冲锋于最前,死伤也最为惨重,竟是从此一蹶不振,如今已沦为五境四族之末流,若非名震天下的重玄宫明正阁主厉殊亦是怪族出身,恐怕如今的玄罗已经少有人记得怪族的辉煌。 可惜厉殊虽为怪族,却已经与族群断了尘缘,一心投身于道,没有大能支撑的怪族虽不至沦为下等,难免淡出南荒境高层。时至今日,偌大南荒已经是多族混居,各势力彼此分合不休,少见太平的时候,更有一群弃道魔修盘踞其中,与本土族群势成水火。 正因如此,南荒境后来才会成为魔族卷土重来的第一个沦陷地。 他这厢心念急转,就听欲艳姬继续道:“值此紧要关头,大帝急召我们回归,想来是有什么大事要办?” “不错。”非天尊缓缓道,“我要你在三日之内,暗中将两千名魔修调至北极境昙谷附近,许你生杀予夺。” 千年以来,魔族成了玄罗的禁忌,魔修却多如过江之鲫,虽有身死道消者不计其数,仍有道心不坚的修者陆续堕入魔道,在入侵南荒之后更是成了一方气候,造下业障不知凡几。因此,在魔族还不能挣脱重重桎梏的当下,利用魔修行事是最方便的选择。 姬轻澜心下一震,他抬头看向非天尊,忍不住道:“大帝,昙谷一役方落,眼下风波未定,重玄宫也在此处布置了人手,如此是否……” “正因他们留守在此,本座才要动手。”非天尊平静地道,“重玄宫要堵塞我们的活路,难道本座还要成全他们的劫后余生?” “可是大帝您曾立下誓曰‘不伤昙谷一条性命’,我只怕……” “本座言出必行,哪怕昙谷里的一只蝼蚁都不会波及。”他目光微敛,“昙谷之外、魔修所至,皆寸草不留。” 欲艳姬勾唇一笑:“属下领命。” “……”姬轻澜笼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非天尊看了他一眼,又道:“此外,还请罗迦尊随本座走一趟,前往北极之巅。” 罗迦尊漠然问道:“做什么?” 非天尊但笑不语,一个有些稚气的女声回答道:“现在道衍受邪力所制,三宝师都在天净沙护法,待魔修在北极境大开杀戒,重玄宫必定派人前往镇压,届时北极之巅内部空虚,我们就趁机出手。” 这声音响起刹那,姬轻澜背脊一寒,他右手边那个空置的蒲团上蓦地出现一个瘦小人影,却是肤色苍白的女孩。 她冲姬轻澜举杯,遂一饮而尽,后者却已经浑身僵硬。 “这位是……”欲艳姬不认得这个女孩,面露疑惑。 下一刻,她就看见女孩对自己转过头来,原本黑亮的眸子明暗倒转,映出了一张支离破碎的美人面,细看却是她自己的模样。 “好久不见。”女孩笑得眉眼弯弯,“这次可要长点记性了。” 欲艳姬神色剧变,她立刻撇过头去,心下已掀起惊涛骇浪。罗迦尊似有所觉地看了白夭一眼,先是眉头微凝,继而才道:“你是……寒魄城里那个瞎子?” 女孩竖起一根手指:“我现在是白夭。” 说罢,她看向非天尊,道:“常念已经从我身上取走玄冥真灵,要炼化它少说也要五日,然此法可一不可二,若是失败了……” “不会。”非天尊微笑,“我相信阿音的本事。” 白夭嗤笑一声,随手将茶盏一抛,便起身对欲艳姬道:“随我来。” 欲艳姬看了眼罗迦尊,见对方轻轻颔首,这才行礼随白夭去了。 她们一走,罗迦尊才道:“我不相信她。” “无须相信,只要我们的目的一致,总能殊途同归。”非天尊放下茶盏,“北方吞邪渊一日不开,这片魔域就无法复原,我们不可能放过这次机会。” 对于罗迦尊来说,归墟魔族的一切其实都很陌生,可是在他醒来之后,除了接受这些陌生的东西,他就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现在听到非天尊这样说,便无所谓般点了下头,继续低头品茶。 姬轻澜此时开口道:“大帝,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闻言,非天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既然伤势还没养好,就先留在这里吧。” 姬轻澜的手指几乎快要被自己捏断,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一如寻常:“如此千载难逢之盛举,我若是因伤缺席才会抱憾不已,何况有大帝施恩相助,我已无大碍,还请大帝赐予这个机会。” “那你就跟本座一起行动。”非天尊笑意更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 姬轻澜心中浮现出一片不祥阴影,他只能低下头:“是。” 北极之巅,重玄宫。 萧傲笙在遗魂殿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那扇大门打开,从中走出清瘦老人的身影。 见到常念,萧傲笙眼睛一亮,上前行礼道:“见过常念师伯。” 自打萧夙陨落之后,萧傲笙跟三宝师的关系其实就有些微妙,他曾因为封印天铸秘境之事先后顶撞净思和常念,更是愤而打下长明灯立誓不受白虎印传承,因此被净思关了一千年思过也不悔改。直到遇见御飞虹,又经历了寒魄城的事情,一直哽在心头的结终于消解,萧傲笙再想起这段过往虽不后悔,却难免尴尬。 然而,萧傲笙因着暮残声的事情忧心不已,偏偏在坤德殿外徘徊许久也不见净思归来,听得有人说常念离开天净沙前往遗魂殿,只好硬着头皮赶了过来。 常念淡淡道:“何事?” 到了面前,萧傲笙倒是不再忸怩,问道:“敢问师伯,宫主何时出关?” “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常念道,“你找她是想为那西绝妖狐求情?” 萧傲笙直言道:“是,我与他出生入死,也亲历了寒魄城一战与昙谷之变,我相信他不会勾结魔族,其中必有隐情。” 常念道:“你无凭无据。” “事急从权。”萧傲笙毫不退怯,“我愿以此剑为他做保。” 常念看了一眼灵光内敛的玄微,视线最终落在萧傲笙脸上,千年前在他面前歇斯底里的少年现在已经长大,或许还有一腔意气,却已经不再莽撞愚钝,真正有了自己的担当。 他目光微垂:“净思认为暮残声出身西绝妖族,无论他有罪与否,都要经手西绝妖皇作出处置,在这之前,重玄宫不会干涉更多。” 萧傲笙面露喜色,就听常念问道:“你如此维护他,也不只为了患难之谊吧?” 萧傲笙迟疑片刻,道:“暮残声曾于机缘巧合下为先师敛骨入葬,得习外修功法《百战诀》,虽无师门之名,却有传承在身,我也与他共过生死患难,已代先师认下这个弟子。” 值此风口浪尖,萧傲笙还肯认暮残声为师弟,既是维护也是担责,须知他很快就要继任剑阁之主,这番话所代表的分量决计不轻。 “剑阁规矩素来严正分明。”常念定定地看了萧傲笙一眼,“既然如此,便先解了暮残声的禁制,但是为免万一,他须得戴上缚灵锁,由你亲自看管。” 萧傲笙心下一凛,抱拳道:“多谢师伯!” “看在灵涯真人面上,不必谢我。”常念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他既与灵涯真人有这份因果,你便带他去剑阁看看,若最后查证无虞,能引他入阁也是机缘。” “是。” 萧傲笙应声之后抬头,已不见了常念的身影,他回头看了眼复又紧闭的遗魂殿,便匆匆赶往三元阁了。 第一百零四章 剑冢 注:“虽千万人,吾往矣”出自《孟子》。 暮残声坐在桌后,提笔平宣,面无表情地写着什么。 自打今早醒来,他的脸色就阴沉得可怕,进来送药的小道童本就有些怵,这下子更是连走路都不利索。期间凤袭寒也来过一回,见了他这死人脸也没多问,驱动甲木真气为他修复体内经脉伤损,拔除噬元藤留下的暗伤,直到收手时才淡淡说了一句:“忧思过重、肝火大动,对你的伤势恢复皆有害无益,若是遇到什么气不过的事情,不愿与人分说,适当发泄也是好的。” 凡人为发泄怒气,摔盆砸碗者有之,撒泼打骂者亦有之,而暮残声一不喜欢糟蹋东西,二来现在不能去跟人大战三百回合,只得从屋子里翻找出笔墨纸砚,把满腔汹涌压抑的情绪附于其上。 因此,当萧傲笙随着厉殊推门而入时,就见了乱铺满地的白纸黑字,其中几张恰好被风刮起,险些就糊在了两人脸上。 萧傲笙眼疾手快地抓住一张,赫然见上面默写的都是《抱元守心咒》,只是经文内容虽云“贪嗔痴恨,忧怖身心;抱元守一,无为清静”,字迹却狂放潦草,偏一个个都力透纸背,难以掩饰的杀气几乎要扑面而来。 厉殊自然也看出了这些,眉头皱得更紧,他性情肃然又行事严苛,并不愿意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放出暮残声,奈何萧傲笙带来了常念谕令,自己也只能走上这一趟,现在见了暮残声杀气凛然的字迹,更觉此子凶性内敛,不得不防。 “师弟。”萧傲笙见他神色不悦,连忙上前唤了一声,“我们来放你出去。” 暮残声手下一顿,纸上便多了一个墨点,他抬头向二人看来,倒是不见什么喜色,哑声问道:“你们是找到我并非魔族奸细的铁证了?” 萧傲笙一愣,随即摇头。 “那你们是将我身上的事情都查个水落石出了?” 萧傲笙仍是摇头,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 “既然没有,缘何要放我这戴罪之辈出去?”暮残声随手将笔一搁,目光越过萧傲笙,看向站在门口的厉殊。 萧傲笙叹气道:“师弟你不要……” “本座亦不想放你,所以明正阁还会一直盯着你。”厉殊冷冷地道,“若你胆敢做下半点罪行,本座必将你就地正法。” 萧傲笙夹在两个硬脾气中间,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可以去向常念求情,现在却不能在厉殊面前有半点偏颇。 好在厉殊并未打算就此事僵持,他摊开左手,一张符纸无风自燃,上面血红的朱砂印记却漂浮出来,笔画之间彼此钩连,蓦地向暮残声面门扑去。 暮残声几乎本能地就要动手反击,又强行压制住了这种应战反应,只这片刻犹豫,印记就落在他脸上,火灼般的刺痛透皮入骨,他闷哼一声捂住脸,才发现身躯陡然变得沉重,原本还在经脉间运转的灵力如被石化般迟滞下来,有如一个肉骨凡胎。 当他放下手掌,脸上便多出了一道血红图纹,从左颧骨延伸到上方额角,乍看像是人族的黥面之刑。 这就是明正阁的秘法缚灵锁,一旦烙印在身,虽不会伤及罪者性命,却能封锁对方全身气脉,若是不能在十日限期内将其化去,它的禁法虽能自解,烙印却要刻入灵魂跟随罪者一生一世,成为明正阁追踪目标的线索。 厉殊下了缚灵锁,便不在此多留片刻,只在转身离去时一扫屋里二人,沉声道:“好自为之。” 萧傲笙听得清楚,这四个字不止是说给暮残声,也是在告诫自己,显然他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为私交向天法师求情的行为让这位眼里不揉沙子的厉阁主很是不满。 他心下微叹,对暮残声道:“师弟,我们走吧。” 暮残声缓缓抬起头,盯着萧傲笙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师兄,你就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萧傲笙抿了抿唇,反问:“那你要向我认错吗?” 暮残声怔住,半晌才摇了摇头。 “你跟飞虹一样,心眼儿多得像蜂窝,而我是个一根筋,永远都猜不到你们有何盘算或苦衷,也不能理解你们的一些做法。”萧傲笙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既然你无错可认,那我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也同样不需要理由……毕竟,你还叫我一声师兄。” 暮残声的手指颤抖了几下,然后慢慢握紧。 “当着师父的墓前,我认你做师弟,不只是为了还恩,也是因为我愿与你做这场兄弟。”萧傲笙一手落在他肩上,“信使已经传讯妖皇,待他到来再议公道是非,你只要没有为恶,为兄一定袒护你到底。” “……” 良久的沉默后,暮残声在那只手背上轻拍两下,起身一笑:“走吧,师兄,我都快在这里闷出霉味儿了。” 这一笑之间,他脸上的阴郁也烟消云散。 暮残声并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随手将狼藉的桌子和地面规整了下,便与萧傲笙并肩走出这间软禁自己多日的屋子。 他没有刻意遮掩脸上的红纹,来往的重玄宫弟子们每每见到就下意识避开,又忍不住回头多望两眼,暮残声倒是浑不在意,见着几名年纪小的弟子还跟人家扮个鬼脸,看着倒是松快了不少,有了几分往日的鲜活气儿。 萧傲笙见他脸上有了笑模样,这才问出自己的疑惑:“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适才看着那样糟糕?” 他本来想问“你是否被看守的弟子怠慢”,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便说得委婉了些。然而暮残声心思灵活,一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奈何萧傲笙这句话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叫他脸上的笑意顿时一僵。 他不是遇到了麻烦,而是做了场荒唐的梦。 暮残声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太多,情绪浮动也厉害,连常年内修《浩虚功》的心境也抵不住人事的纷杂多变,故而在昨天夜里,他几番冥想修行都不得法,只能盖上被子努力放空思绪,竟然陷入了久违的睡眠里。 那个梦最初其实是很美的。 风吹落花卷尘嚣,素手拨弦音袅袅。 他推开暖玉阁的门,闻得天籁入耳,望见闻音坐在桌案后,低眉抚琴,指下一拨一挑,弦上一曲一调,奏出声声入耳的情丝万缕。 闻音听着了动静,向这边侧过头来,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暮残声忍不住上前,想要按住他拨弦的手,觉得眼前人如同老匠精雕的一尊玉像,料是极品羊脂的边角,温润素雅,多一分昂贵得庸俗,少一毫细碎得廉价,每一笔雕刻都恰到正好。 闻音又笑了一声,暮残声便摸了个空,雕栏玉砌都在顷刻分崩离析,他眼前是一片黑暗,阴冷深邃,无边无际,不见来路与归处,唯有那琴声转了曲调,仍在这黑暗深处悠悠而响。 他在唯一的火堆旁抱膝而作,呼唤着闻音的名字,始终没有回应,反而在陷入更深的沉眠前,引来了不该在此的那个魔物。 镜花水月般的美梦过后,销魂蚀骨的噩梦便接踵而至。 ——我想与你共沉沦,渎三光,极尽欢喜,万劫不复。 火在黑暗中燃烧,他被压制在地,炽烈与冰冷同时袭来,他只望得见魔物那双颠乱色相的眼睛,听着他在耳畔轻声慢语,钳制自己的身躯也似化成了蛇一样绵软又刚硬,攀爬他的皮肉,绞杀他的骨脏。 暮残声挣不开他,便也只能跟野兽一样张口试图撕开他的喉咙,可惜没等他这一口咬上去,噩梦便也醒了,只有屋子里一盏烛火明明灭灭,像极了魔物似笑非笑的眼睛,嘲弄着他的狼狈。 他一指弹去了半截蜡炬,却灭不掉心中的火。 “……他在哪儿?” 萧傲笙闻言一怔:“谁?” 暮残声这才回过神,他飞快收敛了自己的神色,道:“琴遗音,他现在哪里?” 萧傲笙眉头一皱,道:“那魔物被关进了遗魂殿,只待宫主出关便要处置,想是死路一条,你也不必再多想了。” 暮残声愣怔片刻便不再问了,萧傲笙吃不准他到底怎么想的,又不好继续说这件事,便只好努力把话题引到别处,开始跟他讲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 “……说起来,北斗也该回来了。” 经历了昙谷一事,本来还有些客套疏远的萧傲笙与北斗已经熟络起来。据他所说,在昙谷劫难过去之后,北斗本是跟着他们一起回重玄宫,不过没休息几天就赶了回去,接手了千机阁负责重建山谷的后续事宜,把幽瞑换了回来。 正因如此,在之前各位阁主议事,商量如何处置暮残声的时候,有了幽瞑跟他呛声,萧傲笙跟凤袭寒两个晚辈才不至于被厉殊全然压制,最终在司星移的默认和藏经阁主的打圆场下,这件事才被押后处置。 暮残声有些好奇:“藏经阁主?” 重玄宫发展至今,藏经阁主元徽资历最老,留传在外的事迹却不多,只比被刻意遮掩过的灵涯真人萧夙的存在感强上一些,可若是遇到同样历尽沧桑的老不死,他的名头说出来怕也比不得后者响亮。 “嗯,这位阁主道号元徽,据说在重玄宫建立之前他便与三宝师结识,然后受邀来了北极之巅。”萧傲笙想了想,“元徽阁主性情温和,处事中庸,十分珍爱书籍,看着有些像人族的老夫子。” 听起来,这倒像是一位老好人前辈,只是不晓得所谓“处事中庸”究竟是折中调和,还是明哲保身了。 暮残声心中思绪转过,又觉得自己这般多想也是无用,便不再多问了。 萧傲笙没察觉这点异常,一路带着他去找凤袭寒,结果被道童告知对方去了司天阁,便只好留下口信,转头领暮残声去了剑阁。 暮残声首次来到重玄宫,自然也是头回见到传说中的剑阁。 与三元阁处处充盈的平和生机不同,剑阁位于重玄宫最外围的一座悬空孤峰上,将己身与地形融为一体,与护山大阵的边界相依,倘若真有外敌入侵,剑阁便要首当其冲地迎战,如同护卫疆土的将士。 “剑阁所在之地名为‘道往峰’,乃是……”顿了顿,萧傲笙眼中浮现复杂神色,“千年前,魔族之乱已成大祸,又有大批魔修对重玄宫不屑一顾,先后攻打北极之巅妄图一扬魔道盛名,被宫主打退几次之后,他们竟是串通一气,联手来袭。 “彼时宫主不在,师父初任剑阁之主,便将此峰与整座山劈开,令千机阁封锁护山大阵,率领剑阁子弟在这里迎战,来犯之辈的尸身堆满山峰,血水从这里洗刷过后,下了大半夜的血雨……经此一役,师父一战成名,剑阁也就迁来这座山峰,至今不变。” 道往峰。 大道在此,正气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注) 只这一个名字、一件传说,暮残声便能窥见昔年号称“剑道通神,人修第一”的灵涯真人究竟有何等气魄,可是这敬仰过后,接踵而至的便是无法抑制的痛惜和遗憾。 物是人非,灵涯剑断,纵有道往峰尚在,也再无敢做万人敌的萧夙了。 恨不早生千载,见他惊天一剑。 暮残声忍不住去看萧傲笙:“师兄,你……” “一千年了,我一度不愿接受师父的陨落。”萧傲笙轻声道,“有人说这是命劫难逃,有人说他死得其所,可是我都不想听,为此我迁怒宫主和天法师,拒绝接受剑阁的责任……然而我荒废了千年光阴,在原地停滞不前,不仅无法挽回,还险些失去了更多。” 他明明这样难过,可是在仰望着道往峰时,嘴角慢慢翘了起来:“如今,我终于接受了事实,也该担起责任将剑锋指向前方了。” 暮残声眉头微皱,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萧傲笙接受了萧夙已死的事实,那么萧夙他自己……接受这个天命注定的结局吗? 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在天铸秘境浴血求生时,恍惚闪过脑海的那些画面,以及历经千年尘封还死死钉住魔龙头颅、震慑万千邪灵的那把灵涯剑。 萧夙想来是不认命的。 那个男人纵被魔化也不摧折心智,他只是输给了自己的极限,而不是什么虚无玄妙的命数。然而,他的死亡应和了天法师的批命,最终成就的不是萧夙至死不休的坚持,而是常念洞悉天机的高远。 天命注定了人的未来,还是人的选择成就了天命? 在暮残声胡思乱想的时候,萧傲笙已经带他登上道往峰,直入剑阁之内。 剑阁虽然独自拥有这座孤峰,建筑布置却并不奢华精致,占地最多的地方乃是练武道场,此外才是寝房和静室等日常居处,连茶水房都只有一个,半点偷闲机会也不留给弟子们。 然而,最吸引暮残声的却是剑阁最中央的那座塔。 这座塔的建造看起来很普通,地宫、塔基、塔身和塔刹俱全,共有十八层,可是基台上面不见塔门,塔刹之上也非相轮宝珠,而是悬浮着一团火焰。 暮残声不禁问道:“这是……” “剑冢。”萧傲笙沉声道,“对于剑修来说,剑比自己的血肉筋骨更重要,因此阁中历代剑修无论身份尊卑、修为高低,陨落之后埋骨不计,佩剑必须收入剑冢。此举一来防止不轨之徒窃剑行恶,二来使剑修生平剑意留存以待后人传承,三来……倘若剑阁罹难,再无人可执剑迎敌,剑冢阵法消散,万剑齐发以葬敌我。” 剑冢只有一道门,位于地宫之前,而这座塔虽高,却没有阶梯楼道。历代剑修留下剑意附于剑中,越高层越是剑气纵横,欲得先辈传承者没有情理可讲,只能持剑而上,历经万剑淬锋而勇往直前,到后来也许连撤退的机会都不再有。 曾经有不少剑阁弟子不自量力,最终都在塔中死伤惨重,因此每个胆敢挑战剑冢的人都是勇者,可能够从里面拿到传承走出来的才是真强者。 暮残声忽然问道:“那么灵涯剑……也在里面吗?” “不。”萧傲笙摇头,“灵涯剑镇压天铸秘境上千载,破封后已经崩解,无法收入剑冢之内。” 暮残声难免觉得遗憾。 萧傲笙这下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你想进剑冢看看吗?” 暮残声反问:“不是剑修的外人也能进去?” “剑冢是剑修传承之地,可并非只有剑修才能进去,因为这座塔里的剑不论敌我也不顾生死。”顿了下,萧傲笙侧过头,“何况你学过师父的《百战诀》,也不算是外人,我可以带你进去看看。” 暮残声饶有兴致:“以师兄如今的剑道修为,能上剑冢第几层?” “一千年前,我登上了第十三层,不自量力之下还想继续,险些死在了第十四层。”萧傲笙微微一笑,“现在,我也很好奇自己能到哪一步。” 第一百零五章 凶星 高能开始~ 要进剑冢,必得从地宫而入。 暮残声站在光线昏暗的地下通道中,面前是一扇巨大的两开门,厚重如石,冷寒似铁,分不清究竟是何材质,上无兽首门环,只刻了八个大字:剑上道行,剑下生死。 “好字。”暮残声忍不住赞了一句,“谁刻的?” “是我师父在剑冢初建时所刻。” 暮残声闻言问道:“师……真人当时能上多少层?” “第十八层。”萧傲笙也不强求他改口,只是道,“自剑冢建立至今,唯有他一人登上过第十八层。” 暮残声微怔,按照萧傲笙先前所言,剑冢最初应该是一座空塔,经过历代才有如今的规模,彼时登塔想来比现在容易得多,怎么会只有萧夙一人能登顶? “因为剑冢的第十八层……有些奇怪。”萧傲笙摊开手,“当时建立剑冢,是为了收藏陨落剑修的佩剑,由司天阁测定天时,千机阁帮忙建造,结果到了第十八层怎么也修不上去,反而几度损毁地基,只好上报宫主,请出天法师相助,才修成了第十八层。因此,我们都不知道那一层有什么,也没有哪个剑修的佩剑有资格被送进去,我少时问过师父,他也不告诉我。” 暮残声心里顿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 此时,萧傲笙塞给他一块玉符,道:“跟紧我。” 这扇门十分沉重,材质又与遗魂殿相似,却是能够压制灵力,故而要想推门而入,必须依靠自身体魄和武道外修的能力,也算是对剑修的第一重考验。 萧傲笙双手按在左右门上,脚下一划,气沉丹田,两臂同时发力,空气里似有无形气劲伴随微尘腾飞起来,厚重的塔门发出一声哑响,从中间的缝隙里漏出了一道光。 下一刻,塔门被完全推开,不必萧傲笙招呼,暮残声便随他一同进去,在两人身影消失刹那,塔门再度关闭。 地宫十分空旷,两边摆放有数个蒲团并一些疗伤杂物,显然是入塔弟子休整所用。此时有几名剑阁弟子正在调息或处理伤口,听见大门打开也只是抬眼一望,对着萧傲笙轻轻点头后便闭上眼,继续他们的动作。 萧傲笙也无意打扰他们,领着暮残声直奔正前方的阶梯,从这里可以抵达剑冢第一层,那才是试炼的开始。 暮残声真正开了一回眼界。 比起那些恢弘华美的宫殿楼阁,剑冢带给他的震撼更大,通体都是由修士公认最坚固的赤精石打造,六根巨大的石柱贯通十八层,每层只有一方通道供上下来往,故而此道蜿蜒盘旋如龙蛇缠绕在塔中,人置身其中就如堕入巨龙肚肠的食物,渺小又濒死的压抑感。 剑冢名副其实,里面没有神像经幢或黄幡香案,每层塔室里只有一种东西,那便是剑。 一声轻啸乍现,千万道铮鸣呼应,无以数计的长剑如天悬星子盘旋于塔室上方,在他们推门而入的刹那,锋芒劈空,万剑来袭。 这些剑都已经没了主人,可它们不是胡乱刺下,而是按照五行八卦分门列位又相互照应,以阵位为本,剑身代人,组成了与本层塔室相合的剑阵,但有入者,不破不出。 萧傲笙拔出了玄微,在万剑齐发时,他一剑横扫,寒光乍出。 暮残声蓦地想起一句话:一剑予君分日月,长笑庸人畏死生。 漫天呼啸纵横的剑刃,在玄微之前如潮退浪,万道锐响合成一线,如鹤唳九天,直刺心魂。 数把青锋破空而至,暮残声灵力虽然被封,外修功夫还在,他侧首的同时,右手作擒龙之爪扣向其中一把剑,随即旋身一扫,硬生生震开了接踵而至的剑刃,铿锵之声刹那连响。 他被震得手臂发痛,退了数步只觉气血翻滚,心底却升起一股久违的狂意来,赤红双目灼热如火。 萧傲笙仿佛是知他想法,刻意放出了几把剑与他相斗,两人时而分战时而联手,半点也不显拖累,一步步往上攀登。 暮残声到底是被封了灵力,越往高层就显得力不从心,然而他好战却不莽撞,察觉自己出手速力下降便及时变招,渐渐转为守势。反观萧傲笙,随着剑阵压力越来越紧迫沉重,他身上也多了伤损,出剑却越来越稳,毫无退怯之意。 九、十、十一……十四、十五。暮残声在心里默数他们登上的塔层,凝视萧傲笙的眼睛越来越亮。 萧傲笙的剑道与其师不同,无为剑虽重在守势而非攻,却是刚柔并济,以不变应万变,内蕴两仪之气。 千年禁闭让萧傲笙错过登高上位的机缘,差点成了重玄宫的笑话,昔日天之骄子销声匿迹,摧折了他的骄傲,也让他淬炼了剑心。如今哪怕置身在八方万剑之中,他也是稳占中宫一剑定乾坤的那个人,只要自己剑心不破,就不会为外物所动。 厚积薄发,不外如是。 然而,剑冢里所藏之剑上都留有其主剑意,越是往上,剑意就越强大。到了第十五层,他们所见已经不再只是剑刃凌空,数道虚无缥缈的人影手持青锋,指向来者。 “剑上神念留影,非大能不可行。” 萧傲笙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想要提剑迎上的冲动,侧头对暮残声道:“师弟,到了这一层我就不能再留……” “你且放手去战。”暮残声在他肩上一拍,“不必挂碍,我自省得。” 这时候,坚固无比的赤精石上出现了一道道细如蛛丝的裂纹,这些痕迹飞快延伸,顷刻间落成天罗地网,寒光倏然爆起,从中跃出一道半透明的人影,并指刺向萧傲笙面门! 暮残声这才看出,这些“裂纹”皆为剑气凝丝所化,而那道人影便是这把剑本身,它一剑当先挑起战火,瞬息内便把这层塔室圈入由纵横剑气织就的陷阱中,协同此间上百剑刃,向萧傲笙绞杀而来。 萧傲笙提剑在手,双目映寒。 剑出如飞星。 待萧傲笙收剑的时候,他身形摇晃了几下,一注殷红顺着玄微剑刃往下淌,满室飞剑横倒了一地。 暮残声上前把他扶住:“可有大碍?” “伤到筋骨,还好。”萧傲笙吞下一粒药丸,理智告诉他,凭自己现在的境界只能止步在此,可还有一种冲动驱使他继续往上。 握剑的手突然被人抓住,萧傲笙本能地一震,暮残声却把他抓得很紧。 “够了,师兄。”他沉声道,“来日方长。” 这四个字如同冷雨当头浇下,萧傲笙被战意点燃的热血终于冷静下来,他死死盯了那条尚未开启的通道好一会儿,终于深吸一口气,还剑入鞘。 萧傲笙知道暮残声看出了自己的渴望——他想要进入第十八层,看一眼萧夙曾经到达的高度。 然而一步不能登天。 暮残声见他平稳了气息,心下也松了些,笑道:“多谢师兄一路开道,让我好生长了回见识。” 萧傲笙有意逗他宽心,便顺着话笑问:“有何感想?” 暮残声道:“剑上道行,剑下生死。” 萧傲笙微怔,随即有些感慨:“真是可惜了,你不是剑修。” 暮残声耸耸肩,两人便转身准备原路返回。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发出一道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整座剑冢都颤了颤,仿佛地动山摇。 暮残声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他反应极快,一掌拍在地面,旋身一翻就要站稳,岂料那没有被他们打开的通道大门倏然一空,猩红如血的雾气席卷而出,他下意识地把萧傲笙推开,自己被这股吸力拽了进去。 “师弟!”萧傲笙见状大惊,想也不想地去抓暮残声,不想那雾来得突然去得更快,他这一下狠狠撞在了冰冷坚硬的通道大门上。 震动骤然消失,这扇门严丝合缝,好似从来没有打开过。 “……”惊疑不定之下,萧傲笙不再犹豫,一脚踢开了这扇通往第十六层塔室的门。 下一刻,无数道剑影化为白虹呼啸而至,他在避无可避时迎面出剑,双目飞快地在室内一扫,却是骤然一怔,险些被一道剑刃贯体而过。 这层塔室里没有诡异的红雾,也没有暮残声。 “常念,你为何要给暮残声解禁?” 天净沙内,净思立于虹桥上,隔着日月池水与常念对视,她神情冷肃,连坐在旁边的静观也不再嬉皮笑脸了,默然看着两位同修对峙。 常念没有急于答话,他掌中托着那团玄冥真灵,翻手将其抛入池里,暗红雾气顿时覆盖了水面,映得这池灵水如血一般,然而这红雾只凝在表层不见下渗,好似给池水披了一层外衣。 静观目光微凝,沉声道:“没想到千年不见,这心魔的道行已精进如斯。” 净思不为所动,目光仍落在常念身上,显然是在等他回应,向来冷淡的面容上已经隐现愠色。 三宝师虽然同修共进,然而彼此命数有殊,各自担负的职责亦有不同,纵使重玄宫敬三宝师如一,可净思才是这里的掌门人。在她尚未做出决断之前,常念通过明正阁解除暮残声的禁足,无异于越俎代庖,触犯了净思的规矩。 “是我冒犯,净思。”常念转身迎上她的目光,“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须确认。” 净思寒声道:“戴罪之辈,有何要事值得你破坏规矩?” 此言一出,常念沉默下来,天净沙的空气仿佛也为之冷凝,压抑沉重的气氛逐渐弥漫开去。 净思的脾气向来如此,何况这回是常念有错在先,静观没法劝她消气,只好硬着头皮打断这片令人不安的死寂:“那只妖狐我也见过两次,天赋很是不错,心性道行俱为上佳,旁的也没觉出不对,常念你是发现了什么?” 常念忽然抬起了头,深深地看着净思。 三宝师之间向来同气连枝,他们的情分非外人能揣度,乃至于常念的漠然、净思的严苛和静观的倨傲都只是面向他人,从来不曾加诸在彼此身上半分,可是现在常念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审视,他眼中映出净思的身影,依然孤冷挺直,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 “净思,在回答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先问你。”常念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暮残声的师承为何?” 净思漠然道:“据说是散修。” “这大地之上的生灵,还有你不清楚的?” “那你更不该来问我。”净思毫不退避地与他对视,“常念,代天巡世、观测众生的人是你。” 静观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俩在针锋相对,心下微凛,连忙开口道:“我查过他的情报,说是西绝狐族出身,少时就离开族地前往各处闯荡修行,未见什么师承记载,与我在朝阙城交手时用的路子还颇野性,要说厉害点的也就是武道和雷法,他……” 说到这里,静观突然卡住,猛地扭头看向净思。 雷法是道门正统法诀,纵观玄罗五境,修炼此法之人不少,可是要说境界造诣,天下此道修士莫过于地法师净思。 何况暮残声还能够破除她布设下的癸水阴雷阵,就连二者的武器也都是长戟。 “不,不对……”静观皱起眉头,“那只妖狐的武道路数跟净思不同。” 净思用戟,走的是刚柔并济之道,而暮残声的武道少了一份柔劲,重杀性多勇决,是孤直不退、断生绝命的路数,他不对敌手留情,也少顾惜自己,招出便为杀,与净思的道截然不同。 常念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直接来问净思。 “萧傲笙告诉我,暮残声曾于机缘巧合下在一个山洞内得到萧夙的外功传承,为其收尸敛骨,故而算是灵涯真人的半个弟子。”常念凝视着净思,“当初灵涯真人陨落,是你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缘何不让他入土为安呢?” 净思的脸庞如有冰雪封冻,她漠然道:“因为我在里面待了十年,曾妄想他会死而复生。” 可惜,她用了十年光阴未等到逝者归来,只见得血肉腐烂,骨脉枯朽。 “那洞穴里,有灵涯真人的功法典籍?” “残卷三五,旧典一二。” “你在寒魄城为他亲手疗伤,看不出他修行《百战诀》?” “看出来了,又如何?他不是萧夙,也不可能成为萧夙,与我便没有干系。”净思面无表情地道,“常念,你究竟想说什么?” 面对这番近乎诘问的对话,她的姿态始终不曾变化,连语气和神情都无半分动摇,就连静观也不禁皱眉,他平日里偶尔会拿萧夙跟净思说话,却从来点到即止不敢多提。 净思毫不软化的态度让常念眼中审视稍稍退去,三宝师自诞生以来便是同修,他们之间的羁绊由无数岁月堆积而成,非朝夕可撼动。哪怕常念谨慎如斯,面对净思和静观,他也愿意给予他们常人难比的信任与纵容。 可是,杀星之事关系重大,而常念观测命轨自知巧合之数多为无稽之谈。 “暮残声被软禁,是因为他擅自破除符阵,涉嫌勾结魔族。”他眼神微温,轻声一叹,“然而,正如你们先前议论所言,他毕竟是西绝破魔令的执掌者,不可与寻常罪者同等看待,又有灵涯真人这份因果在……” “这不是你破坏规矩的理由。”净思沉声道,“身为破魔令执掌者,更因严正己身,莫说他是否为魔族奸细,单是破坏镇魔井与符阵两罪,便足以剥夺他身上的破魔令,如今只等调查清楚以定功过,待妖皇亲至商议奖惩。至于他跟萧夙的因果……” 话说到这里,净思双眸微眯:“无关情理,不抵法规!” 她面如寒霜,说话更似切雪断冰,半点宽容也不见,终于让常念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 那种被无数双眼睛凝视的感觉终于散去,可是净思没有分毫松懈,她保持着这样的态度,等待常念下一句话。 多年同修,她比谁都了解常念,对方突然解了暮残声的禁制,又提起了萧夙,必然是发现了十分重要的隐秘,且因此怀疑上了自己。 信任一旦破裂,她就再也无法接近这里。 “我去遗魂殿见了琴遗音。”在良久的沉默后,常念终于开口了,“你们也都知道他此番被押回重玄宫,是因与暮残声的赌约,此二者之间关系匪浅,而琴遗音看人做事只论厉害,他如此纠缠暮残声,说明后者身上必有我们所不知的要处。” 静观皱起眉:“就算他藏有什么秘密,凭你的神通难道看不出?” “我看出来了。”常念缓缓道,“血途不归,杀星天命。” 此言一出,静观顿时惊得跳起,净思的脸色也更加冷沉。 杀星天命源于一手缔造众神陨落的上古杀神虚余,他乃是创世阳神与阴神结合所生,却是人身,虽能斩杀妖魔却无法凌驾九天,故为众神之末。可是在诸神天命结束之后,虚余的命轨终于开启,天赐他劫杀神力,斩众神而不沾因果,弑父母杀同道,最终连自己都在剑下喋血,只留下道衍神君作为一线生机存留至今。 可是,真正的结局本不该如此。 在虚余的天命里,太极五十数当去四十九,他杀光了其他神明,自己便是被留下的一线生机,仍然可以神明之身高居三界。然而,道衍神君窥破天机,在人界创立神道,许下“逢劫则出,遇难化吉”的誓约,抢先夺走了“一线生机”的位置,使得虚余为圆满天命不得不自戕。 因此,虚余对道衍神君怀有怨恨,在自刎枭首之后,他飞起的头颅未曾坠地,直上穹空化为了一颗隐星,不在三垣之内,凶性却常在。若三界有生灵受此星入命盘而降世,必为杀星天命,倘若有机缘推动,难保不会变成如虚余那般的弑神者。 常念沉声道:“琴遗音对暮残声纠缠不休,便是为了这份命格,魔族意图将他拉入歧途,培养为针对尊上的凶器。” “荒谬!”静观惊怒之后却是很快回神,“尊上已在至高之位,凌驾于众生之上,就算杀星入命是真,区区一个命格如何能够威胁尊上?暮残声不过一只妖狐,他凭何能与杀神虚余相提并论?” 常念只将目光看向净思。 净思并不急于附和或反驳,而是问道:“自杀神虚余之后,世间再无杀星踪迹,你如何能断定自己看到的是真?” 因为,这是常念见过的第二个杀星天命。 千年之前,由净思亲自带来重玄宫的那个男人,是第一个。 常念目光微垂,道:“我正是为了断定真假,才解了暮残声的禁足,让萧傲笙带他去剑阁。” 静观一怔:“去剑阁做什么?” 净思默然无话,笼在袖中的手无声握紧。 常念让暮残声去剑阁,是为了剑冢。 当年杀神虚余自戕,发愿让自己的剑立在北极之巅化为了一处孤崖,后来萧夙为迎战群魔开辟战场,恰好将那孤崖割裂成道往峰,残留其中的杀神气息也被剑冢所引,聚于塔上第十八层。 倘若暮残声以非剑修之身进入剑冢,还能抵达第十八层,他就是毋庸置疑的天命杀星。 寒光在净思眼底一闪即逝,没等她说什么,整个天净沙骤然一晃,原本凝而不散的云气霎时消弭,不知何来的红雾遮天蔽日,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三宝师同时一怔,随即心有灵犀般,齐齐仰望苍穹。 狂风乍起,红雾升腾直上,染上血色的云流随之奔涌,在天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云涡。 天净沙之下,重玄宫众人也都被惊动,他们陆续出来查看天象,更有甚者飞身上了楼阁屋顶,愕然只见原本清朗明亮的天空此时已经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太阳不见了,唯有一颗异常璀璨的血红星子在奔涌的云涡中亮起,而且越来越大,在几息之后已经形如日轮。 阿灵跟着一群司天阁弟子跑了出来,现在已经瞠目结舌:“这、这……那是什么?它好像在变大!” “不是变大。”温和平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端多了几分沉重。 阿灵回头一望,只见凤袭寒和司星移并肩而立,前者眉头深锁,后者双眼都被符布遮住,却用一种笃定的语气道:“它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第一百零六章 乱象 几乎能把人融化的火热占据了暮残声所有感官,他的手指刚触碰到一面墙,灼烧剧痛便随之而来,可是火焰的气息如此霸道,偏偏他骨肉无伤,连衣发都没有被烤焦半分。 暮残声睁开眼,有些吃不准自己是否还在剑冢之内,他现在所处的地方不似塔室,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内壁,由于空气太过燥热,山洞里不仅没有藤蔓青苔,连嶙峋石壁都有些龟裂迹象,脚下泥土更是被烤得干硬枯黄。 这里如同一个熔炉。暮残声额头已经隐隐见汗,他现在不能用灵力,唯有默念几句心诀守住灵台,环顾四周后不见出路,唯有热风从洞穴更深处隐隐吹来,裹挟着淡淡的红色雾气。 暮残声小心翼翼地朝这个方向走,越是往里,空间就越发开阔,温度亦是不断升高,他莫名便有一种感觉——也许不等自己走到尽头,便已经被这高温生生烤化了。 他在原地权衡了片刻,终是一咬牙继续往前走,说来也怪,暮残声虽然已经热得快不行了,身体却没有丝毫损伤,仍能支撑着他前进。 笼罩在周围的红雾越来越浓,暮残声如同置身于热浪中,就在他的意识快要模糊之际,冷不丁从前方传来“铛——”的一声锐响,立刻将他惊醒。 紧接着,又传来数道铁石敲击的声音,一声赛过一声,像是有人在打铁。等到暮残声行至音源处,只见那是个蜿蜒向下的甬道,打铁声如雷震从地下传来,隐约还夹杂了水声,他迟疑片刻,终是下去了。 地下有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有人给它布了阵法,使得周遭地脉里的水都向这里源源不断地涌来,可是这样多的水也不能减轻半分燥意,只因水潭中央的宽大石台上立着一尊烧得火热的剑炉,空气中的水汽一旦接近它就会被蒸发成滚烫的红雾,以至于那石台纵使被刻满了符咒,也已经从中间开始浮现龟裂纹路。 剑炉前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正背对着暮残声专心用锤子锻造剑胚,光裸的上身画满了神秘符纹,随着背脊起伏流动如火焰奔走,可是那剑胚仍不成型,锤子击打在上面连一丝痕迹都不留,男人也不觉枯燥,一锤复一锤地锻造下去。 他完全没有察觉陌生人的存在,哪怕暮残声已经到了他面前,用手在对方眼下晃过,他也无动于衷。 由此一来,暮残声终于证明了自己一路走来时的猜测——这里要么是个高度逼真的幻境,要么便是他与这个诡异的地方并不处于同一时空层,二者之间无法重叠,故而外在诸多元素只能反映在神识中,却无法真正作用到身体上。 身处这个山洞里,不知春夏秋冬与日月更迭,男人不断重复动作,仿佛时间已经被困死在此刻,唯一能够证明时光流逝的,唯有那一点点被锻造成型的剑胚。 暮残声觉得自己已经看了很久,又好似只在转眼一瞬,男人将初步锻好的剑胚投入炉中煅烧,熊熊火光映着他的眼眸无比灼热,也就在这一刻,暮残声想起了他是谁。 在坠入归墟地界时所做的那个梦里,他的神识无端附于另一人身上,目睹了群星飞坠如流火,众神陨落成骸骨,造就这场杀戮神话的凶手便是眼前这个专心打铁的男人。 即使他现在的身躯大小与常人无异,手中也还没有那把渴饮热血的巨剑,暮残声也不会把他认错——远古杀神,虚余。 两度见到这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杀神,暮残声不觉荣幸只感到荒谬,他扪心自问,自己虽然不是个扫地恐伤蝼蚁命的慈悲修者,却也不是什么滥杀无辜的恶徒,怎么会三番两次跟这位凶星有所牵连? 可是不管暮残声如何腹诽,在这个诡异的山洞里,他除了静看虚余铸剑,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原本难以忍耐的高温在他意识到自己不会受到真实伤害之后,那种热度也就在元神中褪去。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传说中以一己之力斩杀诸神的男人,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间铁匠,有条不紊地继续锻造。渐渐地,暮残声也察觉出门道来,虚余不只是在铸剑,也在同时锻造自己的体魄筋骨、淬炼元神心灵,三者缺一不可,否则便无以为继还会反伤己身。 想通了这一点,暮残声便觉得自己体内蓦然升起一股灼热汹涌的力量,冥冥中有一种冲动驱使他走过去,离那个燃烧烈火的炉子越近越好。好在他及时克制了这种想法,脚下如生根一般立在原地,终于等到了开炉那一日。 充斥了整个山洞的红雾都已经被炼化为白气,承载剑炉的石台在一阵地动山摇后终于四分五裂,炉子直直坠入深潭,虚余却腾身而起,落到了与暮残声并肩的地方,差点吓得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虚余双眸锁定剑炉落水之处,双手缓慢结印,仿佛十指间横生了无穷阻碍,要动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暮残声几乎能听到骨骼被掰扭的“咯吱”声。可他扛住了这种无形压力,在指诀结成的刹那,原本已经归于平静的水潭陡然巨震,无数水流如飞龙冲天而起,生生撞开了山洞穹顶,复又化成大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旭日之光伴着雨水一同融入潭中,水流都向剑炉坠落之处汹涌而去,形成了一个疯狂旋转的漩涡,碧绿清澈的潭水都被炉中不熄的烈火烧得滚开,氤氲开岩浆似的红色,从那漩涡深处传来难以形容的声音,似清悦,又嘶哑。 与此同时,头顶穹空无端乌云密布,密密麻麻的紫色雷电在层云间奔走,随时可能酿成瓢泼雷雨轰然落下。 暮残声看着那漩涡之下,一把巨剑缓缓升起,它还没有经过琢磨装饰,连刃也没看,故而十分难看,可是虚余望着它的眼神无比热切,就如凝视自己心爱的情人。 巨剑越来越大,体型根本不再是剑炉所能容纳,无数流火纹路斑驳在上,遇水则发出“滋滋”白气,要么是它把这一切都焚尽,要么就是它自行崩解。 虚余浑然不顾将成灭顶之灾的雷劫,纵身跃入水潭中,一人一剑的差距太多悬殊,原本还算高大的虚余在剑下微小如蝼蚁,看起来着实有几分可笑。 暮残声没有笑,因为他看到虚余向自己转过身来,双眸里的灼热渐渐变为冷漠,可那不是火光熄灭的死寂,而是用一身筋骨将火种封在了心里。 他有一种感觉,虚余看到了自己。 “阳神在上,阴神为下,虚余在人间铸剑一万八千载,铸形锻骨以淬灵,今敬告天地,立道为‘兵’!”虚余一字一顿,声震三界,“修我兵道者,当以血肉之躯执金戈之器,杀尽天地之逆命!” “轰隆”一声惊雷,如应他告誓,悍然向下方劈落! 虚余的身躯陡然间变得高大如山岳,他拔出了那把无锋巨剑,随着一声大喝,巨剑排云扫风迎上了天雷。 下一刻,雷劫在剑上炸开,电光火花一同迸溅,铁石崩解,从中乍现了一道霜寒! 天雷开刃,剑成道立! 暮残声魂灵震颤,眼前被剑出寒光一扫,天地皆盲,轰隆雷声震耳欲聋,他忍不住闭上眼,再睁开时,无论雷霆或是虚余都已经不见了,眼前只剩下四面冰冷的墙壁。 他回到了剑冢塔室里。 暮残声神色怔然地环视四周,这里没有灯火,也没有任何陈设摆件,亦不见连贯上下的通道,唯有一股熟悉的灼热之意透过建筑穹顶渗下,使人如同置身炼炉。 他想起剑冢塔尖上的那团火焰,终于明白那就是当年杀神虚余铸剑所留的一颗火种,而自己原来是进入了神秘莫测的第十八层,神识为火种所牵,通过它一睹昔年风光。 然而,暮残声心里仍是疑惑重重,虚余斩杀远古诸神以全天命,关于他的一切都该为人讳莫如深,重玄宫为何会将这颗与其关系匪浅的火种放在这里,这么多年来为何只有灵涯真人与自己进入了这一层? 可惜他有诸多疑问,都无人能够解答。 暮残声撑着膝盖站起来,围着这间塔室寻找出路,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当时事发突然,想必以萧傲笙的脾气定会急怒,必须得尽快离开才是。 第十八层塔室无门无窗,暮残声只能把注意力都放在四面墙壁上,好在他灵力虽然被禁,眼神依然清明,并不在意这里光线昏暗。正因如此,当他走到最中间的墙壁前时,一眼看去便怔在了当场。 这面墙上密密麻麻满是刻字,最右一列赫然书曰:《三神剑铸法》! “夫天道无形,大道无名,是以无相者而不自生,为长久者也。然世道众生,声色表里,是以诸相者而生三毒,为变数者也。 “故铸剑之道,始制范,慎择材,重熔炼,精浇灌,终修冶,化混沌之物,淬造化之锋,变廓外相,内心乃存。 “一剑铸形,刚劲锋利以争锋,柔韧不摧以灵动,是为外相者也,历劫罹难方成之; “二剑铸骨,孤直过刚者易折,圆滑至柔者易失,是为骨气者也,识情入世方成之; “三剑铸灵,滞于外物者无成,执于表象者无神,是为魂灵者也,冶心守道方成之。 “众生所以能长远,非其骨肉以不朽;世道所以能长存,非其盛世以不衰。贪生欲,嗔生怒,痴生愚,皆因万象自性,是故为证道者,三毒虽破而当后立也。 “此道谓之曰,铸剑如人。” …… 暮残声死死盯着这一面墙,刻字之人是以剑为笔,下手刚劲有力,可是每当他看完一句,那列字便从墙壁上消去,仿佛只是为了他才呈现出来。 他认出了这些字迹,与剑冢门外的“剑上道行,剑下生死”一样出于灵涯真人萧夙之手,也就是说它们被刻在此少说也有千年了。然而这些内容令人惊惧,看似是写冶兵铸剑之法,实则是锻体为形、明心入炼、淬魂成锋,比起铸造一把神兵,更像是对修行此法的人精心冶炼雕琢,将其打造成绝世利器。 这决不是玄门正统功法,萧夙为何会将它刻在这里?他在这一层之后,看到的画面又是否与自己相同? 暮残声脑子里嗡嗡作响,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闭目凝神,可他的眼睛如同长在了上面,脚下也生了根,如饥似渴地将这些还有点艰涩难懂的文字从墙上拓进了脑子里,浑然忘我。 因此,他并不知道现在外面已经乱了。 往日清净超凡的北极之巅,此时正被一片血光笼罩,触目惊心的红色云涡盘旋在道往峰上空,随着风卷云动,令人不祥的雾气向四面八方扩散,渐渐将这片天幕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最先赶到的居然不是三宝师,而是藏经阁主元徽。 “杀星现世了……”他脚下踏着一页轻薄的书纸,仿佛随时可能在风中支离破碎,双目直直望着那颗在云涡里越来越亮的血红星子,喃喃自语,“是谁与它在共鸣?” 猩红血光在这颗星辰上大盛,此时它已经随着层云下沉逐渐逼近北极之巅,不再像个红色玉盘,更似一个燃烧着的大火球。随着它的靠近,北极之巅上随处可见的灵植花草都低伏下来,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叶片枯黄、根茎翻卷,各处水源都被汽化了一层,滚滚热风从天压下,一些修为不够的弟子已经避入阵法里,惊恐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杀星。 眼看杀星就要砸向道往峰,元徽抬手化出一本书,看也不看地扔了过去,看似轻飘无着力,却准确地抵达杀星之前。令人惊异的是,这本书并没有被高温焚毁,书页在滚滚热风中飞快翻动并不断延伸,敢于逼视的修士们这才看清,这原来是一本满是山水花鸟的画册,似乎是元徽闲暇所著。 然而,随着画册翻动,上面的一片汪洋突兀地没了踪影,只有一道滔天巨浪凭空而现,尽管那些水很快被杀星携带的热风汽化,蕴藏其中的水灵力却已经凝聚不散,竟是将杀星包裹在内,下坠之势顿时一阻。 阿灵壮着胆子看到这里,忍不住惊呼:“那是什么?” “钟灵册。”凤袭寒目光紧盯着那本悬浮画册,握着素心如意的手微微一紧,“元徽阁主昔年行走玄罗五境,截取天下灵秀山川一道生气,绘成这册子作为本命法器。” 只要有钟灵册在手,元徽便如同掌握了第二个玄罗小世界,千山万水都入他画中,其中诸般都为他所用。 此时,画册再翻过几页,银装素裹的山脉陡然变作了光秃大地,上面常年不化的积雪厚冰跃出纸面,覆盖在水灵层外,刹那间暴风怒雪盘旋缭绕,火球似的杀星被冻结在其中,凝固在了半空。 紧接着,连绵不断的脆响从“冰球”上响起,无数裂纹纵横密布,元徽双掌合十又缓缓拉开,口中法诀默念,在无数冰屑纷飞如雨之时,他将这颗杀星收回画册中原本的空白一页,白纸之上顿时多了一幅奇异画面,冰雪覆盖着一团灼灼燃烧的烈火,不断升腾的水汽又很快凝结成冰,阻止火焰破开桎梏舔舐纸张。 元徽脸色苍白,他将画册合上,一掌压住封皮分毫不敢放松,倾注全身灵力注入其中,终于滚烫的画册恢复常温,静止不动了。 天际云涡缓缓散去,血光湮灭于无形,不知情的弟子们都觉劫后余生,唯有凤袭寒与司星移眉头紧皱,他们都知道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 凤袭寒望着云涡消失之处,一个半透明的星宿阵图亦是散去,心知是天法师常念出手了。 杀星出现得突然又来势汹汹,最后能被元徽暂时封入钟灵册,除了他道行高深,更因为与杀星呼应的那方突然断了联系,杀星便无着无落,被常念以星术结阵隔断后路,这才被钟灵册所禁。然而,杀星存世已久,早就不可摧毁,它势必还要回归天上隐藏起来,元徽能做的唯有将它交给常念,改变它的星轨,让它离开北极之巅。 因此,比起无法抹除的杀星,重玄宫更重视的只会是与它呼应那个人。 想到这里,凤袭寒将目光投向道往峰,从他这边看过去,只能依稀望得剑冢的影子,隐约可见一团烈火正在塔尖灼灼燃烧。 现在剑冢之内的人,是谁? 他这厢盘算却没有轻举妄动,而元徽在收起钟灵册之后,也将目光放在了剑冢上。 元徽离得最近,看得也就清楚,方才那颗杀星分明就是冲着这座塔而来,因此他现在脸色虽然平静,心下却已经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是重玄宫里资历最老的阁主,活得太久自然就见得太多,比谁都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知道有什么事只能永远闷在心里。 剑冢上悬浮的火焰乃是杀神虚余遗物,在虚余死后,这火焰就落在道衍神君手里,后来传给了天法师常念,封存了无数年月都不曾动用,直到一千年前道往峰立,剑阁无论如何都建不成至关重要的剑冢,连千机阁和司天阁都无计可施,由常念出手相助。 这座山峰本为虚余弑神之剑化成,山中蕴藏着杀神凶戾之气,常念用阵将它们引离大地,这才建成了剑冢,然后常念将它们封锁在第十八层塔室,上下无来往,以杀神所遗真火镇之,这才让这股杀力毫不外泄。 因此,第十八层按理说是无路可入的,除非……封存在内的杀力主动将来者摄入其中,正如当年的萧夙。 入塔十八层,即为杀星入命之人。 元徽的眸中划过一道悲叹之色,他没有再想下去,飞身落在剑冢下,抓住一个刚从地宫大门方向跑出来的剑阁弟子问道:“里面还有什么人?” 这名弟子显然也被这变故惊得不轻,见是元徽发问连忙道:“是少、少主,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白发人,他脸上有道红印。” 他不认得暮残声,元徽却是知晓的。 元徽在千年前就见过萧傲笙,倘若他与杀星有关,早在第一回 进剑冢便该出了这档子事,哪还用得着等到今天?因此,答案便不言而喻。 糟糕了。他在心里暗道。 第一百零七章 蜗壳 注:出自《道德经》。 注2:蜗牛这个灵感来源于庄子的“蜗角之争”,说的是在蜗牛角上有触氏和蛮氏两个国家经常发生争战,比喻为了极小的事情引起巨大争执。个人感觉这个比喻非常之妙。 PS—— 明天生日不更新嘻嘻,后天开始安排修罗场,前方剧情要拐弯了当心闪腰! “轰——” 巨响轰然,玄微剑锋在坚硬的赤精石上劈出一道极深裂痕,第十六层塔室之内的万道气剑终于溃散,露出剑阵的本来面目。 剑冢越是往上,剑阵的威力越大,对应灵剑的数量反而越少,盖因世间修士虽如过江之鲫,能够抵达高峰之人却不多。这一层塔室之内,总共只留有七把灵剑,排成北斗七星阵位,剑阵甫一开启,七把灵剑便联手袭来,虽无剑主操控,仍可攻守自如,招式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威势更沛然难当。 剑影溃散之后,七剑倏然合一化为巨剑迎面击来,尚未及身,萧傲笙颈侧便有一线猩红飞出,他脚下土石迸裂乱飞,掌中玄微更是震颤不已。 这一层剑阵锁定的不是剑修本身,而是他握着的剑,只要玄微在手,萧傲笙全身气机便被随之笼罩,根本避无可避,而以他现在的道行要想破开这七星阵,胜算尚不足三成。 想要全身而退倒也不难,萧傲笙只需抛下玄微,他就可以抽身折回第十五层,然而他又如何甘心? 他作为师兄,应承了带暮残声进入剑冢,可对方现在下落不明,只要没有找到,他就不会转头离开,何况……他一生执剑,哪有畏惧生死便放下手中剑刃的时候? 萧傲笙双目微垂,脚下骤然发力,身形化作一道寒光向着那把巨剑迎战上去,在双剑即将相撞刹那,他猛地向后一仰,身体扭曲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以毫厘之差贴着剑刃下方滑了过去! 然而,那把巨剑错失目标之后并未冲出,旋即又散开成无数剑影,仿佛沧海游鱼般紧追回来,任凭萧傲笙如何施展身法,他始终未曾离开这剑网桎梏,好在他反应不乱,举手抬足间剑花翻飞如梵莲怒放,剑刃撞击声连响不绝,几乎奏成了一首无休无止的曲子。 萧傲笙走上剑道之路是因为萧夙,故而他这千多年来始终踏着对方的步子往前走,在萧夙逝去之后,走在他前面的人没了,他就失去了继续前进的方向,在原地徘徊了千年光阴。 可这是不对的。 萧夙生前常对他说“大道三千,剑道亦有殊途,你我虽然都执剑而行,却是道本不同,故而你不必学我”,这话萧傲笙记得清楚,可他那个时候年少意气,连守心如一都做不到,更遑论参悟“无为”真谛,只一味追逐着前辈先人的背影。如今,他终于破除了迷障,重新正视自己的剑道,才真正领悟到了“无为”的意义。 无为剑道,是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注) 道法顺其自然不妄为,但是万物源于道而生,自然无道所不能为。因此,修行无为剑道的他从来不需要如萧夙那般剑扫天下的枭狂霸道,而是要守住本位,以不变应万变,方能化无形为有形,逆不胜为不败。 一道灵光划过心尖,萧傲笙在这生死关头做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收敛了附着玄微剑上的所有杀意,逼人剑势如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仅变得轻,还逐渐慢了下来。 他的剑轻如水上飞羽,带起的剑势却似泥沼暗涌,粘稠而沉重,压着所有逼命而来的剑影,无论它们有多么迅疾凌厉,都如深陷泥潭般只能随着暗涌流向而偏离既定轨迹。这种剑法是萧傲笙从未学过的,看似轻若无物,实际上拨动了无穷威力,稍有不慎便如洪流破堤,他必须绷紧自己全部心神,双目在无数剑影中锁定住了那把代表“天枢”的七星主剑。 “铮——” 一声剑鸣破空之后,无数剑影似漫天烟火次第湮灭,六把灵剑倒飞归位,黯淡了原本夺目的光彩。 与玄微剑尖相抵的那把长剑上,有蛛网似的裂纹无声蔓延,然后在他眼前分崩离析,只留下一个剑柄孤零零地砸落在地。 塔室内万籁俱寂。 鲜血在肩背多处飞溅出来,萧傲笙单膝跪地,拄着玄微才及时稳住了身形,他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嘴唇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半晌,萧傲笙看向了近在咫尺的第十七层塔室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再继续了,可是当他撑着长剑站起来,仍是义无反顾地朝那扇门走过去。 “够了。” 就在萧傲笙即将推开门扉时,一只从虚空中伸出来的手压在他肩上,熟悉的冰冷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现在能破剑冢十六层已是极限,若再冒进必将折剑于此。” 萧傲笙浑身一震,他猛地回过头:“宫主!” 出现在这里的赫然是净思,她衣摆上多了两道破口,显然是一路疾行登塔留下来的。此时,她目光隐晦地将萧傲笙打量一遍,确定他身上都是皮外伤,才道:“随我出去。” 萧傲笙一怔,旋即摇头:“不,我师弟他……” “他不在里面。”净思冷冷瞥了一眼那扇塔室门,“跟我走。” 萧傲笙双手微紧:“那他在哪里?是我带他来剑冢,一定要将他带出去。” “你做不到。”不等萧傲笙反驳,净思又道,“他在剑冢第十八层,莫说是你,连我也不行,唯有靠他自己。” 萧傲笙顿时惊愕,可净思已经不打算跟他浪费时间,压在他肩上的左手猛然发力,便头也不回地往来路去了。 净思速度极快,直接带着他下了十七层高塔,待从地宫出来之后,萧傲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聚集了许多人,不止是剑阁弟子,其他五阁都有来人,正围着剑冢议论纷纷,神情各异。 见到他们出来,众人立刻噤声退后,唯有几个剑阁弟子悄悄给萧傲笙使眼色,后者察觉情况不对,却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满头雾水。 “各自归位去吧。” 净思一声令下,原本拥挤的练武广场很快冷清下来,留在原地的除了他们俩,就只剩下藏经阁主元徽。 他手持钟灵册,向净思微一躬身,道:“宫主,幸不辱命。” 萧傲笙惊异地发现,这个前两天还见过的前辈竟然老了许多,他原本只是双鬓微白的头发现在掺了更多霜色,面容也憔悴下来,连说话的声气也弱了,给人一种行将就木之感。 他看着对方手里的钟灵册,书页边缘隐隐流动着一线红光,顿觉是在自己入塔的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大事,下意识地问道:“元阁主,您手里的是什么?” 元徽看了他一眼,杀星现世目睹者众,萧傲笙又即将继任剑阁之主,按理说此事并没有隐瞒他的必要,然而念及对方与暮残声亲近的关系,元徽到了嘴边的话又不知如何开头了。 就在这时,天外传来一声飞鸟鸣啸,三人都抬起头来,但见一只雪白的灵鸟振翅而来,径自扑向净思,当她伸出手去,鸟儿便收敛了翅膀,在她掌中变回了一张符纸。 净思展开一阅,本就冷淡的脸色霎时冰封。 眼见灵符无火自燃,萧傲笙心头一凛:“怎么了?” “魔修屠城。”净思一挥袍袖,身影便化为白光消失,只留下一句吩咐,“元阁主自去天净沙,萧傲笙随我前往坤德殿。” 余下两人俱是一惊,元徽眉头紧皱,同萧傲笙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也迅速离开。 事发猝不及防,萧傲笙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祥预感,他顾不得给自己处理伤口,御剑就要向坤德殿所在主峰赶去,在临行时仍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剑冢,却见塔尖之上那团燃烧千年的火焰不知何时熄灭了。 外界诸般变故,仍被困在剑冢第十八层的暮残声还浑然不觉。 这层塔室没有出路,唯一的端倪便是这面刻着《三神剑铸法》的墙壁,因此他只能站在墙壁前,将上面的内容都拓进心里。 说来也怪,这些文字仿佛有生命一般辨识着阅读者,若是他走马观花地看完,墙壁便分毫不变,唯有他认认真真地记下每一个字,那字迹才会从墙壁上消失。 《三神剑铸法》表面上将铸剑分为剑形、剑骨、剑灵三大步骤,实则是把修行此道的人逐步推上锻体、淬心、炼魂三重境界,它所倡导的人剑合一并非寻常剑修所说的“心中剑与掌中剑”,而是真正把一个人铸造为无坚不摧的神兵,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可是暮残声转念想到站在剑炉前的杀神虚余,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比起手中巨剑,更像是一把绝世凶兵。 那么萧夙呢?暮残声忍不住想到这里,这墙壁上的字迹是萧夙所刻,对方也是千年来唯一进入过这层塔室的人,一生虽然短暂,却是剑斩邪魔无以计数,连吞天噬地的魔龙罗迦都被他一剑断首,比起冷锋淌血的灵涯剑,真正令众生敬畏的却是这个执剑的人。 萧傲笙曾经说过,他们师徒所修剑道都来自于《奇门天兵册》,只是各人根骨秉性不同,在那玄妙玉简里看到的内容也不同,那么萧夙看到的功法是否就是这《三神剑铸法》呢? 自古以来,世间所有不归正统的奇诡功法都被分门别类收入奇门六册之中,因此它们的作者及来历五花八门,真正的起源更是少有人知。然而暮残声想到《奇门天兵册》,便忍不住回想虚余以劫雷开刃时告于天地的誓言——立道为兵,以血肉之躯执金戈之器,杀尽天地之逆命。 倘若《三神剑铸法》源于杀神虚余,那么这些便说得通了。 暮残声心里揣测不停,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墙壁,直到将上面最后一个字也记下,整面墙壁便如同被搅动的水面一般扭曲起来,在他惊愕的注视下变成了一条闪耀着白光的甬道,里面空无一物,一眼望不到尽头,也不知通往何处。 他迟疑了片刻,闪身入内。 这条路看起来深不可测,实际上并不长,暮残声没走几步就感觉踏到了实处,周遭刺眼的白光也变成了缥缈无尽的雾气,他透过白雾游散的缝隙望去,看到了一只蜗牛。 蜗牛是微小生物,比之蝼蚁也大不了多少,可是暮残声现在看到的这一只蜗牛,令他搜肠刮肚后唯以“顶天立地”来形容。 它伏在这缥缈之处,无须天地依凭,自成浮空世界,头、腹、足都洁白如玉,背上驮着的巨大蜗壳圆润如球,漆黑似墨,隐有白色旋纹微亮,仿佛万丈天河缩在了浩瀚夜幕中,随着星移斗转而徐徐流动。(注2) 暮残声只看它一眼,就觉得自己渺小无比。 他忍不住向前走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当他终于来到蜗牛面前,从无尽穹空中伸出了一只手,如同摘取一颗小小的果实般,轻轻拿起了蜗牛的壳。 “咔——” 一声轻响,蜗牛壳肉分离,它虽然没有了负重,却再也无法前行方寸,庞大柔软的身躯伏在地上,赖以生存的水分飞快地从体内流失,触角软趴趴地耷拉下来,皮肉迅速缩小,到最后竟然消失不见了。 转眼之间,这只蜗牛就只剩下了一个壳。 暮残声怔怔地抬头看去,蜗壳悬浮在那只遮天大手中,就像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物,而托着它的人隐在云雾飘渺间,只能依稀见到那无比高大的身影轮廓。 他忍不住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杀死它?” 云天之上传来一声轻笑,那人道:“非也。它生而负重不堪劳苦,祈求天神将壳脱去,愿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却不知生命存于世上,唯有负重方能远行。” 暮残声望着那个空荡荡蜗壳:“若是生当负重,这重量又是什么?” “是你心中的世界。” 那人的身影忽然消失,巨大的蜗壳从天而降,在它下坠的过程中,草木土石、山川河流都出现在壳上,转瞬间构成了一个欣欣向荣的世界,无数生灵俯首高呼,又在蜗壳坠地的刹那烟消云散。 一念间万象生,一眼后众生灭。 蜗壳消失之处,只余一面玉白石碑,上书三个黄金古字:问道台! 暮残声心头一个“咯噔”,传说中道衍神君闭关静修之处,竟然就是这里吗? 刚才揭起蜗壳的那只手,就属于神明吗? 他不禁深深呼吸,越过石碑就只看到了一潭无边无际的水,清澈可见底,分明无异物,以至于当他踏上水面时,除了脚步带起的一圈圈涟漪,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 直到他走了许久,才在水面上看到了别样颜色,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层层叠叠的碧叶之间,淡绯色的花朵正当烂漫,花瓣偶尔飘落在水上流走,带去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若说世有三千容华,当尽在这一树繁花上,可是容华过眼却不留心,暮残声只是瞥过了一眼,便把目光落在树下的人身上。 蓝袍广袖的男人在满树繁花之下闭目打坐,他的肩胛和脚踝被四道锁链穿透,脸上覆着一张青铜面具,无法窥见真容,浑然一个被禁锢在此的囚徒,不觉日月四季之更迭,也不晓冷暖动静之变化。 暮残声走到他身前的时候,他仍如磐石纹丝不动,连呼吸和心跳的动静也没有,像是个死人或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这个男人太过死寂,暮残声只能看到他披散在肩背上的漆黑长发,乌亮得如被墨染,偏偏对方肤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置于膝上的双手骨节纤细修长,极其适合拨弦弄乐。 “你是谁?” 暮残声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可是对方如坐枯禅,他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终是忍不住去摘对方的面具,却不想那面具如同烙印了脸皮般严密无缝,根本无法取下来。 他有些悻悻地准备收手,突然看到男人苍白的脖颈间隐有一道红线,似乎贴身佩挂着什么饰物,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他伸出手去,勾住那条红线往外一拉,顿时愣在当场。 那是一块残破的肋骨,唯有指长一截,却并非寻常枯骨的苍白旧色,通体如玉一样莹润剔透,遍布其上的裂纹间残留了些许血色,隐约还能嗅见冰冷如铁的腥味。 他还想再看,冷不丁面前的男人突兀地睁开眼,伸手抓住暮残声的腕子,用力之大几乎要把他手骨拧断! 暮残声一惊,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在对上那双面具空洞里的眼睛时愣在了当场。 黑眸如寒夜,白瞳似点星。 四目相对,满树繁花纷飞凋谢,潺潺流水枯寂如死,飘渺世界风化成沙,暮残声猝不及防下只觉得有无数声音在自己脑海里回荡交响,许多从未见过的景色如吉光片羽在眼前飞快掠过,他一手捂住头,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偏偏这个神秘的男人已然倾身而近,冰冷的青铜面具即将贴上他的脸。 “醒来。”就在这时,先前拨弄蜗壳之世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如同惊雷在暮残声心中炸响。 刹那间,此间万物俱化泡影,枯木、死水、沙世都灰飞烟灭,连同那个男人一起,都在暮残声面前破裂如镜花水月,再也不见了。 仅这咫尺之遥,终是未能触及。 暮残声只觉得周遭一切都不见了,脑海中只剩下了满天星罗棋布,然后从那列布星辰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圆物。 那轮廓极似他刚刚见过的蜗壳,细看却是一座撑在天地间的巨轮,形如日晷,晷面上刻着无数繁复细纹,九颗星辰入盘,鸟兽虫鱼、山川草木、众生万象皆在其上,唯独没有时辰,晷针亦是逆向而走,一步步退往象征起始与终结之处。 巨轮没有底座,它悬浮在一只遮天大手中,而托着它的神明盘膝坐在无止流水之上,枯木在祂身后逢春开花,世界缩影于巨轮上,被祂一手掌握。 祂向暮残声,轻轻吹了一口气,化为清风卷走一片不知何时落在他肩上的枯叶。这画面与暮残声脑中某个场景重叠起来,他望着眼前掌托巨轮的神明,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下一刻,水面翻卷上涌,霎时吞没了暮残声,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失重感,潜伏水下的无尽洪流拥有摧枯拉朽之力,肆意撕扯他的身躯,推动他远离这片不该停留的圣地。 等流水终于从他身上漫去,暮残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冲上了岸,面前是一潭日月池,身后有一座虹桥。 “你来了。” 从虹桥上走下来的清瘦老人如是说道,语气波澜不惊,好似早已知道暮残声的到来。 暮残声浑身水汽都悄然消失,他看向面前身着道袍的老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不需要任何考虑,对方的身份已然跃上心头——天法师,常念! 第一百零八章 魔影 明天修罗场!!!!!!!!!! 天净沙。 两方蒲团,一盏温茶。 暮残声捧着茶杯跪坐在池边,对面是阖目冥想的常念,在化出蒲团与茶杯之后,这位天法师再也没说什么话,整个天净沙静若无声。 他不好贸然打扰,唯有捧着这盏茶没滋没味地喝着,茶水温热恰到好处,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药香,淌入腹中之后便觉松快,就连被缚灵锁禁锢气脉导致的闷痛也减轻不少。 心下微松,暮残声的思绪难免在这样安静的氛围里渐渐飘远,觉得自己这一日过得如在梦里一样,无论是剑冢里的虚余残念,亦或者问道台中那只负重而行的蜗牛,皆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然而,万千思绪转过脑海,最终却定格在两幅画面上,一是那个被囚树下的神秘男人,二是悬浮于神明掌中的巨轮,前者带给他熟悉又陌生的疑惑,后者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常念的声音忽然响起:“你心不静。” 暮残声猛地回神,这才发现杯中茶水已经变凉,再饮却寡淡无味。 常念缓缓睁开眼,目光平淡地注视着他:“这杯茶以净玄丹入药、取日月池水冲泡而成,本无冷热甘苦,皆系于饮者一身,若是静心凝神者抛却杂念,饮过此茶可消内外沉疴,通百骸脉络。” 暮残声放下茶杯,低头道:“我……是晚辈心念浮躁之过,辜负尊者善意。” “无非机缘,不及对错。”常念道,“正如你擅闯问道台、搅扰神君闭关,本是触犯了重玄宫至高禁矩,然事出无心,皆是机缘巧合,自然无计罪过。” 暮残声向来敏锐:“尊者的意思是……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巧合?” 他虽是询问,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倘若从剑冢第十八层能通往问道台,那么上一个发生这种“巧合”的人也不做他想了。 果然,常念颔首道:“上次如你这般的人,正是前任剑阁之主。闻说你为灵涯真人敛骨安息,受其武道外功遗泽,这也是一段莫大机缘,可惜你们未能结下一段真正的师徒缘分。” 暮残声目光微垂,诚恳地道:“如灵涯真人这般剑道大能,千年来无出其右者,我能得到这一份传承已是幸甚,不敢奢求其他。” 常念问道:“剑阁少主萧傲笙与你交情甚笃,又有这道缘分,他欲代师收徒引你入道往峰,不知你有何打算?” “晚辈本是散修,一身功法多出杂学,行至如今已觉艰涩,既蒙萧师兄不弃,能入剑阁潜修自然是莫大造化,绝无推脱之理,只不过……”暮残声面露惊喜之后又是苦笑,“我如今乃是戴罪之身,莫说是前程打算,连生死祸福也未可知,又如何远望?” 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常念,又合掌低首道:“晚辈斗胆,请尊者指点迷津。” 常念静静地看着他,眸中有一瞬间流过星河微光,旋即又飞散无踪。 这回与暮残声正面相对,他所看到的东西更加清楚,也更加模糊。 清楚的是对方命轨已经与杀星轨迹渐渐重叠,他能够看见犹带血色的路途如何与笼罩星辰的业力展开纠缠,而模糊在于他除了这个命轨,竟然再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常念能够看到天下众生的未来命轨,即使那有许多种发展可能,都无一不坦荡在他目光之下,唯有这次他的双眼被杀星命格遮蔽,一日不破此命,他就无法看到暮残声的未来。 如此不在所知内的变数,向来为常念所警惕,上一个让他在意的是姬轻澜,那个鬼修道行虽然高深却不可与三宝师匹敌,然而司星移不能从星盘上找到对方的命星,常念以神通观测也只见到一个十分模糊的圆形建筑物,至今未能解谜。 姬轻澜已经与魔族为伍,暮残声又会如何呢? 这些想法在常念脑中飞快闪过,他半闭着眼隐去眸底血丝,道:“你既然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便无须再为此瞻前顾后,且将是非功过都抛却,随本心去吧。” 暮残声话语微哑:“倘若我问心无愧,世人却苛薄于我呢?是非系在一心,功过悬于众口,两者之间向来难平,又有几人能置身洪流仍不改初心?” 他向来警惕,对常念有尊敬而无信任,故而这番看似平静的对话背后皆是谨小慎微,可是话头说到这里,饶是暮残声本为了试探,也难免流露出几分真切的委屈与迷惘。 常念反问:“一人说你错与一万人说你错,本质上并无区别,端看你会为悠悠众口而质疑自己吗?” 暮残声默然无话。 “净思乃重玄宫之主,处事执法向来公道,千年未生过失,你身为西绝境的破魔令执掌者,是非对错不会任凭众口之说,而在她评定的功过,苦思无益,不若释怀。”常念语气淡淡,“倒是你自己,先后进入剑冢顶层与问道台,所见所闻必不一般,可有什么感悟?” 剑冢第十八层虽为常念助力方才建成,然阵法落成后牵一发动全身,非天命杀星不可进入,因此连常念也只知道那层塔室里有杀神虚余的残念,却不晓萧夙曾在里面留下过什么。 暮残声不知这一层,可妖兽与生俱来的本能让他觉得《三神剑铸法》暗藏危机,在心头回想之后立刻将其连同问道台里的那个神秘男人一同压下,略微整理了一下言语,便将杀神虚余铸剑立道与蜗牛生死因果娓娓道来,末了抬起头,露出有些好奇夹杂敬畏的神色:“尊者,剥下蜗壳的那位……便是道衍神君吗?” “不错。”常念道,“你所看到的那只蜗牛,是玄罗人界第一个开智生灵,具有大造化。” 暮残声一愣:“可是……” “这只蜗牛乃人界第一生灵,吞噬地表混沌之气以修行,成就长寿之身,然性无常、喜懒惰、好贪婪,肆意奴役未开智的生灵为它所用,然其蜗壳包罗人界万象,遇险则避入壳中,不惧刀枪水火,众神未能奈何,唯有道衍神君身为造化之神,施法将整个玄罗人界的重力转移在它的蜗壳上,纵使它有吞吃众生之念,也只能背负世界之重寸步而行。”常念垂下眼,“后来,杀神虚余顺应天命,斩杀远古众神以证道,天下唯有这只蜗牛不惧虚余剑锋,众神对它威逼利诱皆不得回应,而它向道衍神君祈求交易,只要神君肯为它卸下负重便愿付出一切代价,可是它背负玄罗世界已有万载,二者密不可分,唯有将蜗壳一并剥下,它才能得到解脱。” 暮残声听罢,一时难以言喻感受,有些磕巴地问道:“那它的壳……” “神君得到蜗壳,便是代替这只蜗牛承载整个玄罗人界的重量,自此再无法回归元初天界,也证了一线生机之道,成为杀神虚余剑下唯一存活的远古真神。”常念目光微动,“自天净沙形成,我便在此侍奉尊上,只知祂将那蜗壳炼化为神器,倒是没有亲眼见过。” 暮残声微怔,他想起之前的惊鸿一瞥——最后离开问道台时,顶天立地的神明掌托巨轮俯瞰众生的画面,与开头神在云端取得蜗壳的场景几乎重叠到一处,倘若这两道缥缈的影子都是道衍神君,蜗壳与巨轮的关系便不言而喻了。 他初入问道台,已将这些看得清清楚楚,常念侍奉道衍神君无数岁月,却道自己未曾见过?如此一来,那个被囚树下的面具人,常念又知不知道呢? 暮残声仰头饮了最后一口没滋没味的茶水,掩下自己的全部异色,这才起身对常念恭敬地行礼道:“晚辈久闻三宝法师盛名,今日幸与尊者茶话,受益匪浅,实为造化。可惜晚辈身负缚灵锁,又牵挂师兄安危,是该回转重玄宫去,这便向尊者告辞,来日若有机缘再恭请讨教。” 常念难得在心下微叹,虽说自己的双目被杀星命格所遮,五感脑识却不受损,今日一番对话下来,暮残声的表现无一处不合意,无怪乎乖张无常如琴遗音也愿在他身上费尽手段精力。 这的确是一块美玉,倘若他不是天命杀星,他日必为玄门大能,成就绝不弱于萧夙半分,然而……所谓倘若终是已然注定的空想。 “今日一唔,我与小友亦是有缘,既当道别,应有所赠。”常念对暮残声道,“我久居天净沙,身无外物,唯平生所证之道可堪一提,观小友命星气数,乃……” 暮残声心里蓦地打了个突,他望着常念那双平静依旧的眼睛,背后不知为何升起了一股寒意,有心想要出言引开话题,身与口都好似石化了一般纹丝难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个老人口齿开合,就要继续说下去。 “藏经阁主元徽,奉命携《钟灵册》前来天净沙,求见天法师。” 突然间,一道声音从天外传来,并不震耳却直达人心,恰到好处地截住了常念的话。与此同时,暮残声只觉得那股无形的压力顷刻消弭,他脚下一个踉跄,看也不敢看常念,立刻循声望去。 一位身着苍青色长袍的老者拨云而来,广袖布带,方巾束发,全身上下最精贵的东西唯有手中书册,乍看像个穷酸的人族老秀才,可是有了刚才那瞬息传遍天净沙的一声,暮残声决不会真把他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读书人。 元徽走得慢,却在三两息间便到了近前,看也未看暮残声,先向常念行了一礼,这才双手呈上《钟灵册》,道:“多谢尊者相助,属下幸不辱命,已将天降异星暂锁其中,不敢假他人之手,现交由尊者处置。” 常念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接过了法器。 暮残声在旁看着,忍不住问道:“异星?” “一个时辰前,北极之巅上惊现异星,险些砸上道往峰,现已平安无事,只是唯恐天降不祥之兆,是有祸事将出,不得不防。”元徽转头看了看他,“你这后生原是在这里,萧傲笙可是着急上火了,快随老朽去坤德殿吧,有关于魔道的消息传来,你需得在场才好。” 暮残声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元徽,却能察觉到这位老者对自己隐约的善意,毫不迟疑地借坡下驴,对着常念躬身道:“既然如此,晚辈这便告辞了。” “去吧。”常念打开《钟灵册》,撕下满目血红的一页后又将其物归原主,“元徽,你做得很好。” “份内之事,不敢受尊者夸赞。”元徽低头接过《钟灵册》,看似毫无异常,只有常念知道他在接手刹那微颤了一下。 坤德殿那方有急事,元徽与暮残声再不逗留,一老一少相伴离去,偌大天净沙内只剩下常念独立日月池边,指间夹着那一张书页,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 “一时糊涂,终是……”半晌后,他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却不知这一声究竟为谁而叹。 重玄宫,坤德殿。 暮残声随元徽赶到这里之后,六阁之主、九殿执事终于到齐,便是连剑阁和三元阁也有少主出面议事,见到暮残声入内,萧傲笙飞快地打量了他一眼,确定对方无虞才暗自松了口气,眉间忧色却仍未减少。 净思坐在上首,这对师徒阔别多日的重逢就在眼前,两者却都没多看对方一眼,她见元徽入座,开口便道:“北斗,你且将当下情况说来。” “是。”北斗从幽瞑身后应声而出,数日不见,他虽然没有消瘦,身上却多了肃杀之意,隐隐还能闻到血腥味。 “弟子奉命与同门师兄弟们重建昙谷,本是一切顺利。四日前,因布设阵法之故需得迁走方圆十里内所有百姓,我等一早便各自御空前往四方与百姓交涉,不料弟子抵达村庄之后闻得腥风扑面,入内只见尸横遍地,凶手行径骇人,死者皆皮肉干瘪,被吸干了精血而亡,童男童女更被挖取心肝……弟子在村长家中找到名册,全村男女老少共计一百七十六人,除在外做工者三十二,余下皆已遭难。”北斗的声音转冷,五指成拳,“待弟子与其他师兄弟会合,才知方圆十里内已无活人,我等立刻向八方展开搜索追查,直至当夜才在五十里开外救下正遭杀难的百姓,凶手乃是魔修。” “魔修!”萧傲笙第一个出声道,“可有探清他们的人数与来历?有何目的?” “具体人数不知,恐不下千余,龙蛇混杂,实难对付。” “不知?”厉殊目光一冷,“我们在昙谷留了二百余修士,皆非修为浅薄、经验不足之辈,更有你这千机阁少主坐镇,如此大范围的魔修为祸,你却说不知?” 这话委实不好听,可也着实问到了点子上,饶是幽瞑脸色阴沉也没有出言驳斥,北斗倒也坦然以对:“回禀厉阁主,弟子将众位同门分组行事,巡逻外围者更有半数之多,事发前日尚有师弟与百姓交谈,一夜之后人事两非,我等难辞其咎,但是当晚的确没有察觉任何异常,就连遇难村镇也都被收拾整齐,除了尸身之外,半分血迹怨灵都不存,故而没有惊动法器示警。” 暮残声眉头微皱,既然确定是大批魔修同时出手,那么在一夜之间杀尽数十里并非难事,怪在他们造杀之后现场太过干净,这才延误了修士们察觉异常前往救援的时机。 可是魔修向来行事无所顾忌,敢在距离重玄宫修士这样近的地方大开杀戒,自然不会畏惧他们前来斗法,须知比起凡人的血肉灵魂,修士才是他们最好的补药,在明知己方实力占优的情况下,应当没有放过到嘴肥肉的道理,趁着北斗他们还未察觉,抢先偷袭昙谷才是最佳行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暮残声目光微敛,他虽然在脑子里转得飞快,却知道现在没有自己说话的地方,便安静地做着壁花,不料北斗说着说着竟把话头绕到了他身上。 “这批魔修心狠手辣,行动进退有条不紊,彼此之间相互照应,不似往常作为,除却早有预谋,更像是有幕后黑手暗中操控。弟子命人紧急转移百姓,同时封锁战局意图牵制他们行动,借昙谷地利变阵设伏欲将这批魔修引入陷阱,却是……”北斗眼中浮现一丝狠厉,“有一个手持羽扇的女魔修突然出现,施展咒法迷惑我等同门自相残杀,弟子本为灵傀之身不受其影响,师兄弟们却着她魔道,若非有这位小姑娘相救,怕是死伤更重。” 暮残声听到这里猛地想起了什么,他抬头只见北斗抛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球,球体炸裂之后,一个披头散发的瘦弱女孩便跌坐在地,跟狼崽一样对着满座人龇牙咧嘴,却在见到暮残声后眼睛一亮,迅速收敛了她不成气候的爪牙,欢呼雀跃地扑了上来。 “白夭!?” 白夭这一扑被人中途阻截,厉殊弹指一道剑气将她打下,脸色更冷:“你带了个小魔物回来!” 他虽然质问北斗,目光却看向暮残声,不只是白夭这一下扑空,暮残声下意识伸出的手也与她擦肩而过,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一直作壁上观的凤袭寒终于开口:“她并非寻常魔物,乃是昙谷辛氏遗脉,为魔修姬幽所害炼化成魔胎。” 厉殊毫不动摇:“既已成魔,便无他说。” “她救了我们不少同门。”北斗沉声道,“白夭身为魔胎,只食有灵力的生物,可她被暮残声唤醒过灵识,在被困昙谷时曾与我们共患难,未伤玄门一人,只噬咬魔灵,此番也是她偷袭了那个女魔修,令其负伤暂退,我们才能完成战局封锁,并回到重玄宫禀明情况。” 司星移眼睛上还蒙着符布,向暮残声这边侧过头:“小友确定她灵识非恶?” 暮残声没有急于回答,他走到白夭身边单膝跪下,将自己在婆娑幻境里唤醒白夭之事又讲了一遍,连同在归墟下与非天尊交易将她送出昙谷的过程也未遗漏,末了才道:“事情便是如此,晚辈虽然相信她,也知道大局在前不容私心,现将始末告于诸位前辈,愿听定夺。” 他抬头时,目光与净思相对,片刻后又错开。 “非天尊虽然行事诡谲,可他既然立誓便不会为此微末之辈承受反噬,应了你将她送出昙谷,想来不会食言。”元徽的手指轻敲木椅扶手,“那么,她为何又会在昙谷出现呢?” “呜……”白夭的手指在重压下艰难地勾住了暮残声的指尖,感受到这点拉力,他看了看那个被剑气压制在地的小丫头,比起离别时更脏乱,也更让人觉得可怜。 在优昙幻境里,他当着辛氏历代魂灵的面,给了她一个名字,重开她本已结束的人生。危难当头,他先于自己而救出白夭,已是仁至义尽,因此在事后他并无多想,也无力顾及。 直到现在,这个女孩又回到他身边,执着地想要牵住他一根手指。 暮残声抬起头,道:“她以为我还在那里,想要找到我。” 北斗心下微叹,他能够毫发无损地把白夭带回来,不是靠着法力强压,全赖一句“我带你去找暮残声”,可这话当着白夭能说,对着眼前这些人却会给暮残声引来麻烦,却不想自己将话吞回肚子里,暮残声又说了出来,哪怕知道白夭的出现很可能成为他勾结魔道的人证,仍是为了维护这个女孩认下了。 厉殊听罢,眉头果然皱得更紧,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急于斥责暮残声,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净思:“宫主,您看……” “当务之急,是剿灭那些滥杀无辜的魔修,再查清其来历目的,必须追根究底。”净思的目光在暮残声和白夭身上一瞥而过,“这些魔修为数众多且行动有序,当是出自同源,只要解了眼下之危,使周遭百姓免受更大损失,后续追查并不困难。不过,事发之地离昙谷极近,此处恰是尘埃未定,二者之间定有关联,我等虽不惧魔修,却不得不防背后是否有魔族运筹帷幄。” 想起刚过不久的昙谷大劫,众人心头俱是一凛,小小魔胎在他们面前立刻变得微不足道了。 “……北斗,你从昙谷而归,知情甚深,便由你引头重返战局。”净思看向其他人,“你们,谁愿率众弟子前往行道正法?” 幽瞑第一个开口道:“弟子行事有差,自当由师父收拾残局,我愿往之。” “不,幽瞑你得留下。”元徽蹙眉道,“此事有诡,又在多事之秋,倘若背后真有魔修阴谋,怕中调虎离山之计。为安全起见,你必须留在重玄宫。” 幽瞑正欲反驳,萧傲笙抢先道:“元阁主所言甚是,弟子既然将任剑阁之主,自当承担剑阁诛邪之任,此战当往也。” 顿了顿,他又对净思道:“暮残声虽是戴罪之身,可他智勇双绝,与弟子共生死患难,合作默契。弟子愿以手中长剑立誓,还请宫主开恩,暂解缚灵锁,允他随我出战将功补过。” 魔修造杀,萧傲笙身为剑阁少主责无旁贷,可他不能放心暮残声留在重玄宫。彼时暮残声身在剑冢,萧傲笙却在出来后看到了众人各异的神色,哪怕他到现在还不清楚始末内情,也晓得此事非同寻常,趁机将暮残声带出重玄宫以避风波暗涌才是最好的选择。 净思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厉殊也罕见地没有反对,她便道:“既然如此,那……” “宫主,此战既然非同小可,就必须谨慎行事。”司星移忽然道,“暮残声勾结魔族的嫌疑尚未澄清,贸然将他放入队伍恐成隐患,兼之我们押解回宫的那个魔物还待处置,留他在此方为妥善,还请宫主三思。” 净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隐约看到了一点星子,她袖中右手微紧,却不说话。 在司星移开口之后,又有三名长老出言愿往,他们分别来自三元阁、司天阁和明正阁,眼下凤云歌逝去不久,凤袭寒不能再度涉险,何况司星移的眼睛还需要他医治,两人都是不能离开,便由阁中长老代行,而厉殊身为明正阁主,监察六阁九殿以维法典才是本分,上次前往昙谷已是破例,如今也得留守。 如此一来,前往诛魔的主要人物已经确定,剩下就待他们各自点出阁中弟子联合出山了。 净思下令之后,终于看向了暮残声,她的眼神冰冷平静,没有半分柔色,让暮残声不需要看就觉得心中发寒。 “暮残声,你与魔族关系暧昧,先毁镇魔井,后破癸水阴雷阵,虽情有可原,然法不容情。无论你是否为魔族细作,此数罪并罚无可避之,你可认?” “晚辈认。” “你出身西绝妖族,过往亦有功德累积,本座已传讯不夜妖都,如何处置留待妖皇亲至再议。”净思看着他,“不过,经此一事,你已不再具备执掌西绝破魔令的资格,亦不可受法印封赏,本座当殿收回你体内破魔令,可有不服?” “并无。” 净思不再说话了,她终于走到暮残声面前,将手掌落在他头顶,然后又缓缓抬起。 随着手掌抬高,一道白雾也从暮残声体内被吸引出来,状如蛟龙,细看才见其中有白虎张牙舞爪,却在转瞬后被收入净思手中,再无踪迹。 种下破魔咒印时,暮残声只觉得痛若剜骨,现在起令比起那时有过之无不及,他额头冷汗涔涔,却一声也没吭,一动也未动。 唯有攥着他手的白夭知道,他在这一刻为忍痛用了多大力气。 净思收回破魔令,道:“你既已解除软禁,本座也不再将你关回去,但你为戴罪之身,不可在重玄宫内肆意行走,随厉阁主去明正阁暂居吧。” 厉殊正要应下,凤袭寒却道:“不妥。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明正阁内多是镇灵之器,恐伤其根基无可复原,彼时不便向妖皇交待。” “那就来老朽的藏经阁。”元徽笑呵呵地道,“老朽年事虽高,一身道行尚还可观,不至于让眼皮子底下的人也出纰漏。” 净思一眼扫过他,准了。 这场议事终于暂告一段落,当暮残声走出坤德殿时,他几乎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白夭仍牵着他的手,一言不发,寸步不移。 第一百零九章 黑夜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修罗场!搞事情! “待我走后,你要多多小心。” “师兄向来爽利,今个怎么变得唠叨起来?” 坤德殿议事过后,领命外出的人略做收拾便要即刻启程,萧傲笙跟剑阁管事长老交代几句后,借着最后这点时间亲自送暮残声去往藏经阁,一路上有数道流光携风卷云与他们擦肩而过,乍看恍若飞星,那些都是得到命令前往山门集结的重玄宫弟子,个个来去匆匆,无须只言片语已多肃杀之气。 萧傲笙见他神色平淡,委实吃不准这狐狸的真实想法,唯有叹道:“今日异星突现,险些砸中道往峰,虽说事已平定,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眼下又要领命外出,着实不大放心你。” “针对我的处置,现在已暂告一段落,我只需守好本分便是。”暮残声道,“倒是师兄你,如此势众的魔修此番突然来袭,背后浑水怕是不浅,你将提剑赴险境,才是要多加小心。” “也罢。”萧傲笙思来想去,事已至此确实多说无益,只好道,“元阁主素来与人为善,我虽与他少有来往,师父昔年却同其相交甚笃,今日他肯在殿上回护于你,想也不会过于苛责。” 暮残声点头算是应下,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 若是加上天净沙里那一次,元徽已经是两度维护他,一次打断了天法师批命,一次变相反驳了地法师的决定,其人温善可见一斑,然而正如萧傲笙所言,他们之间素无因果,元徽为何要如此厚待于他? 两人不再多谈,直到玄微剑飞落在藏经阁外凤池广场上,他们刚一跃下便见两道熟悉人影,正是凤袭寒与北斗,看起来已等候多时。 萧傲笙收剑上前:“你们怎么在这里?” 北斗是这次行动引者,按理说早该到了山门外,而凤袭寒虽然留守重玄宫,却要着手医治司星移的眼睛,少有走得开的时候。 “我师父发了好大脾气,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左右延误了点时间,干脆来寻你同行。”北斗耸了耸肩,目光落在那个还挂在暮残声腰上的人形挂饰,“残声,你如今身在藏经阁有诸多不便,白夭她……” 北斗将白夭带回来,一是陈述情况作为佐证,二是他认为白夭这般情形留在战局中反而容易被魔修利用,可是眼下重玄宫里气氛紧张微妙,暮残声自己尚且是一尊泥菩萨,哪有更多心力去照顾她?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白夭抱着暮残声的胳膊又紧了紧,脑袋瓜倒是探了出来,跟小狼狗似地朝北斗龇牙。 暮残声自然也想到了这些,他本意是想要托萧傲笙将白夭送出重玄宫,又不知道该将她送到哪里,这个女孩子未出生已被炼化成魔,没有经历过正常孩童的成长过程,连父母亲友都已不在,偏偏还是个噬灵为食的小魔物,天下哪怕有无数凡人居处,却无一处容得了她,一旦离开了自己,她便真的无处可去。 他想到这里,猛地惊觉不只是白夭,连自己也是没有归处的飘萍,连落地生根都做不到,何谈什么寄托呢? “白夭……就跟着我吧。”暮残声用手轻轻抚摸女孩的透顶,“待妖皇亲至,我会央陛下带她去不夜妖都,总能养活这一个小姑娘。” 北斗见他已有打算,便不再多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旁边的凤袭寒终于开口道:“眼下你离了三元阁,又受缚灵锁禁锢,我也要去司天阁驻诊,不能每日过来,你剩下的伤势唯有以药物调养,此丹每日子时服一丸,运气三周天,经任脉走祖窍避绛宫,忌阳火之物。” 他将一只青玉瓶递过来,里面有五颗乳白色丹药,光是嗅闻已让人神识一清,乃上品木行疗伤灵药。 暮残声接过药瓶,真心实意地对他们三人拱手道:“多谢。” “咱们曾共生死同患难,说这些做什么?”北斗摆了摆手,“好生养伤,我已经拜托师父对你多加留意,元阁主也不是难相处的人。” 萧傲笙奇道:“不是说幽瞑阁主大发雷霆?” “是啊。”北斗浑不在意,“可师父对徒弟发脾气,跟徒弟央师父办事,这不都是天经地义的吗?” 萧傲笙:“……” 经历了昙谷一役,这是四个年轻修士首度劫后完聚,可惜他们只来得及叙话三五便要各奔东西,远处山门方向有一朵金色烟花鹤唳直上,顷刻在空中绽开如莲,那些天际流光顿时如蒙召唤,再度加快了速度,风驰电掣般朝彼方聚拢过去,令人目眩神迷。 萧傲笙和北斗也不再耽搁,告辞一声便双双化光离去,原处便只剩下了两大一小。 凤袭寒目送那两道光影消失,这才把目光落在白夭身上,他神色淡淡地道:“敢在大殿之上公然护着这小魔物,今日你没有被当殿处决已是命大。” 暮残声低头看了一眼白夭:“我不过是陈述事实,重玄宫也并非全然不分是非之地。” 凤袭寒不置可否,他回头看向那些古韵沉香的木质楼阁,道:“也算你因祸得福,藏经阁内藏有天下群书,大道三千皆列其中,元阁主既然开口保了你,便不会真把你当个囚徒对待,莫要错过这等机缘。” 暮残声有些好奇:“凤少主曾去过藏经阁吗?” “嗯。我少时为修医道,博览家族医书之余仍不尽意,求祖父代我向元阁主一请观书机会,获益匪浅。”顿了下,凤袭寒看向暮残声,“不过,书中虽有万种玄妙,亦有千般不能提,有些东西你若是看到了,也莫要将它放在心上。” 这句话隐含别意,暮残声眉头微皱,可凤袭寒点到即止,末了便告辞离开,他并不化光御物,而是如富贵公子般闲庭信步,暮残声本欲叫住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暮残声望着凤袭寒离开的方向,半晌不曾动弹,直到白夭扯了扯他衣角,他才如梦初醒,蹲下来与她平视:“怎么了?” 他本以为这小丫头是饿了,却没想到她踮起脚尖捧住自己的脸,十分亲昵地蹭了蹭。 “……”暮残声木然地把她从自己脸上撕下来,只见白夭脸上脏乱的黑灰少了许多,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何等尊容。 他黑着脸跟这丫头对视片刻,蓦地起身将她如鸡崽般拎起,大步流星地走向藏经阁。得到阁主传令留守在此的道童本来对他还有些忐忑,没成想等到了一大一小两个黑丐头相映成趣,先是一愣,继而没憋住笑出了声。 “抱、抱歉……”道童看起来比白夭大不了多少,这么一笑便露出孩子应有的天真来,“弟子青木,奉阁主之命在此等候,还请前辈随我来吧。” 比起剑阁和三元阁,藏经阁的人数要少上许多,眼下又是傍晚,难免显出了几分冷清。然而,这里的建筑处处透着古韵,屋檐、雕柱和台基等处更像是从古书上拓下来的一般,分明是已经修建了许多年头,看着便觉沧桑大气。 藏经阁无论主体建筑还是偏居旁室,俱为木质建造而成,因此这里看不到一点火星,连照明也不用灯盏,无数刻画精细的符箓附着在墙壁、梁柱和地砖上,入夜便生起仙气缥缈的淡淡白光,不过分刺眼也不觉半点昏暗。 青木没有将暮残声带到客房,而是把他和白夭安置在一个偏僻小院,这里远离藏经阁其他人,却离元徽修书的静室极近,分明是要将他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的意思。然而,元徽今晚并不在藏经阁,甫一离开坤德殿,他便随净思一同往天净沙去了,连令信都是以灵符传递。 如此一来,反而让暮残声觉得疑惑,想不通他到底是对自己十分警惕,还是过于放心。 “阁主留讯道前辈来此是客人,不必拘束。”青木推开门后向他合掌行礼,“您先看看,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弟子。” 这座小院占地面积不大,本是作为元徽修书之余休憩小住,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青木得令后已经把房间都打扫干净,连茶水都是温热的。 暮残声对这些本无什么讲究,可他的目光扫过一圈后,微微皱起眉:“这附近有水源吗?” 青木一怔,目光落在他和白夭的脸上顿时明白过来,忍住笑道:“有的,小院北面直行不远,有一处清潭,里面都是活水。” 说完这句,他又善解人意地问道:“前辈需要我找两身衣服过来吗?” 暮残声如蒙大赦:“那便麻烦你了。” 青木连道“不敢”,很快便把衣物取来,小的那件是不知哪里寻来的淡绿衣裙,大的是一套广袖白衣,连布巾和香豆也准备齐全,十分细心。 然而,等到暮残声拎着白夭到了水潭边,又犯了难。 妖族不讲究什么礼义廉耻,他小时候也曾在柳素云面前光腚跑,被那树妖姑姑捏圆搓扁笑得乐不开支,然而暮残声现在已经长大,白夭又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要说让他亲手给她搓澡,他怀疑自己会把这丫头直接摁在水里灌个饱。 思来想去,暮残声把白夭放下,严肃地道:“白夭,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沐浴更衣,明白吗?” 白夭眨巴眼睛,满脸无辜地看着他。 暮残声顿时觉得自己犯了蠢,这丫头自有意识以来别说是洗澡,连句人话都还没学会说,要是把她丢进去,哪怕淹不死也能让她喝个够呛。 一大一小神情肃然地对视半晌,暮残声认命地叹了口气,调动体内不多的灵力,伏身化成了一只大狐狸,尾巴往白夭身上一卷,“扑通”一声,双双落水。 暮残声活了五百年,有生以来第一次拿自己的尾巴给一个丫头片子当搓澡巾。 他目光沉郁,一边在水里学狗刨,一边在心里发誓这也是最后一次。 白夭惊异地瞪大眼,手脚不断踢蹬水花,乐得“咯咯”直笑,哪怕被狐狸抓着布巾澡豆跟涮肉一样猛搓也毫无异议,两只手臂搂着狐狸的脖子,不断蹭它脸上湿漉漉的白毛。 一刻钟后,大狐狸把她带上岸来,白夭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它却觉得身心俱疲。 暮残声抖了抖毛,也不急着变回人形,双足直立起来,伸爪子勾过衣物就往白夭身上套,三下五除二把小丫头裹得严实,这才叼起自己的衣服“呲溜”一下窜进树丛,再出来时又是衣冠楚楚的白发青年。 他有些不自在地拽了拽宽大飘逸的袖口,看到白夭坐在大青石上盯着自己看,俯身吹干她发上水汽,随手摘了几根柔韧的草茎给她盘了两个手艺稀松的发髻,大概是觉得实在难看,加了两朵淡黄色小花聊作补救。 好在暮残声盘发的手艺不行,白夭的五官底子委实不错,虽然瘦弱了些,可当她洗干净了脏污,穿上淡绿色的裙子便显得玉雪可爱,眼下无师自通地张开双臂转了个圈,比发上花朵更娇美。 暮残声牵着她回了小院,青木已经不在这里,唯有清风吹拂屋檐下的木风铃,发出清悦的响声。 白夭很黏他,暮残声废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按在了木床上,自己坐在桌边倒了杯茶,屋子里一时寂静下来。 现在还不到亥时,他自己也无睡意,只不过身处这偏僻之地,难免觉得冷清,身边虽有一个小丫头陪伴,却是个不会说话的。 他这样想着,冷不丁袖摆被人拽了拽,白夭不知何时小跑过来,奋力往他腿上爬。 暮残声将她放在桌沿坐好,问道:“睡不着?” 白夭指指床铺,又指了指他。 “我不困。”暮残声摸摸她的脑袋,“你去睡吧。” 白夭使劲摇了摇脑袋,又摸摸肚子。 “你饿了?”暮残声一愣又回过神,白夭乃是魔胎,食欲本就需求颇大,非生灵不食,现在是该饿了。 他原本打算以灵力喂养她,可以在让她饱腹的同时逐渐化去凶性,可现在自己被缚灵锁束缚,这就有些不好办了。 魔胎饥饿时会发狂,眼下白夭坐在他面前,只知道眼巴巴地看过来,却没有袭击他的意图。 暮残声叹了口气,咬破手指抵到她唇边,白夭本能地就要张嘴,紧接着双眼瞪大,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差点扫落了茶具。 “不许挑食,不准浪费。”暮残声一把将她薅过来,“三口,敢喝多了我灌你去喝洗澡水。” 白夭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在血快要滴落时才张开嘴,含住他的指头吸吮,眼圈却有些红,像是要哭。 三口之后,白夭像小狗一样用舌头舔了舔他的伤口,却不再黏着他,抽抽噎噎地爬上床榻,拿棉被将自己卷成个球,蜷在内侧跟蜗牛一样蠕动。 暮残声深深地叹气,只觉得一个头比两个大,明明吃亏的是自己,搞得还跟虐待了她一样,根本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小丫头哪怕没到这境界,心思也不比那洗澡的水潭浅。 他这样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到了子时,按照凤袭寒的吩咐服药运气,只觉得一股柔和的灵力在经脉间流淌,所过之处无不通泰。 暮残声一直紧绷的神经在药物作用下终于渐渐松缓,将最后一口内息沉入气海后,他已经觉得倦意袭来,难得打了个呵欠,见裹着白夭的棉被已经不再动了,也不去打扰她,直接躺在外侧和衣而眠。 清风弄木铃,落叶染清辉,这一方小院如同入了画卷,安逸静好。 除却那些昏迷的时光,暮残声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这是他难得的安眠,很快就迷迷糊糊了。 因此,他并没有发现原本紧闭的窗扉无声敞开了一道缝隙,轻柔的夜风卷入一片枯叶,落在床榻下。 屋子里一片寂静,暮残声侧躺着,双手叠在脸侧,两腿也微屈,他无意识地吸了吸鼻子,隐约闻到了一点香味,浓郁如酒,又带着霜雪白梅才有的清寒冷香。 又一阵香气吹来,他觉得有些冷了,意识却越来越浑噩沉重,他翻身搂住了那团被子,似乎找到了一点温暖,终于不动了。 他看不到自己背后,丝丝缕缕的黑烟从那片枯叶上升起,凝成一个身量颀长的黑影立在床边,冰冷的青铜面具下,那双诡异空洞的眸子正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月华如水洒落进来,才照出这个黑影其实穿着一身广袖蓝袍,四道穿骨锁链拖拽在地,如瀑墨发却几乎与其等长,映得漏出衣袖的手格外苍白。 那双如同死水一样的眼眸微微闪动,面具人伸手将背对着自己的暮残声转过来,动作有些粗鲁,却没有将其惊醒。 他居高临下地用目光逡巡这个人,手指沿着暮残声的眉心一点点往下滑,经鼻尖过唇角,在喉结处停留了一会儿,慢慢侵入有些松散的衣襟,像是暧昧至极的轻抚,又似乎在寻找什么。 暮残声在梦里微微皱眉,他感觉那种冷意越来越重,无意识地伸出手,抱住了一个东西覆在身上,将脸庞埋在一片微凉的丝滑中。 面具人压住了他一只手腕,另一手撑在他脸畔,倾身如牢将他禁锢住,长长的锁链和黑发一同垂落在榻上,而他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僵硬了半晌,缓缓低下头去。 眼看那张冰冷的面具就要贴上暮残声,冷不丁一股大力从旁侧袭来,直接拍得他脑袋一歪,紧接着腰腹一重,面具人被踹下了床。 锁链无声在空中一转,他动作灵巧地落在地上,冰冷双眸已经尽化黑色,看不到一丝眼白,森然看向那个掀开被卷站起身来的小丫头。 “劳驾,别把我也当个破棉被行吗?” 身材娇小的女孩粲然一笑,黑亮双眸里泛起猩红血光,择人欲噬。 她慢条斯理地把暮残声衣襟拉拢,再将被子也盖上去,这才一撑床板翻身落地,明明身量还不足对方腰高,却有无形的恐怖压力霎时迫去,原本安静如画的房间顷刻鬼气森森。 白夭看着这个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笑靥如花:“没脸皮的,刚才你是用哪只手碰他?” 第一百一十章 枯叶 对,你们没错,有两个心魔,此处涉及到世界主线不便剧透,不过最近出来的这个新欢是暂时性的,而且他很疯,请你们相信已经结下一百章革命友谊的旧爱~ 这座小院虽然地处偏远,到底是在重玄宫内,风吹草动虽不足一提,可一旦闹出了大动静,便无异于直接暴露在三宝师的眼下。 因此白夭一出手就是杀招,她撕破了先前懵懂无知的假面,右手搓掌成刀在跃起刹那直斩对方头颅,面具人脚下一旋,侧头躲过的同时一掌击向她面门。 白夭将身一折,单手在桌面上一拍,几乎是从面具人掌下错过,口中一道猩红气芒凝为实质爆射而出,直袭面具人咽喉。转眼间,两人已交手数个回合,白夭双手十指连弹,沛然魔力压制分化成千丝万缕,顷刻结成天罗地网,纠缠住面具人的身躯将对方拉拽至半空,随着她手指合拢,罗网倏然收缩绞杀,被缚其中的人霎时溃散成烟。 “叮——” 铁链碰撞的声音在背后蓦然响起,面具人如鬼魅般欺近,一手横过勒住了白夭的脖颈,尚未长开的骨骼发出一声怪响,白夭反手一掌拍回去,虽是扑了个空,扣在颈上的手也消失了。 面具人又站在床榻边,一手伸了过去,白夭身形一晃错掌架住他的手,二者在暮残声身前僵持,作为风波中心的他还半点不觉。 刺骨阴寒扑面而来,饶是白夭这具魔胎之身也骇然,须知白夭模样虽然幼小,躯壳之内却蕴藏琴遗音分神,纵观重玄宫上下,非阁主之尊不可与其争锋,可她现在打出的每一道魔力都如泥牛入海,得不到分毫回应。 她毫不犹豫地催动魔力,倚仗肉身之利欲引出对方体内精血,魔胎本就嗜血吞灵而生,又有她元神加持,遇上千万生灵皆是不败之地,可是当她的魔力化成血光笼罩过去,只听得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面具人身影消失,唯留一片枯叶在血光中寸寸湮灭。 白夭瞳仁骤缩,她下意识地转身,一股大力登时袭来,卡住她的脖颈狠狠掼在墙壁上,与此同时,她体内精血魔力都沸腾起来,不由自主地向着这只手涌去! 面具人本来苍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浮上一层淡淡血色,手背上已隐现筋脉纹路,白夭的脸色却越来越差,她死死扣住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却如蚍蜉撼树,不可抑制的怒火在脑中燃烧,几乎要化为实质将眼前人焚成灰烬。 无名之辈,妄为如斯! 她猛地闭上眼,玄冥木的影子在墙壁上一闪即逝,连同对峙中的两道人影一并带走,只留下暮残声还在床榻上沉睡。 婆娑天内,千万株玄冥木盘根错节,连成重围壁障,面具人被白夭拉入其中,二者拳掌相撞便各自飞退,隔着漫天落花冷然对视。 树上悬挂的无数人面齐声高呼,白夭旋身立在一截花枝上,寒声道:“你是谁?” 面具人不答,他只是抬起头,用唯一能够示人的眼睛直直盯着白夭。 他有一双令她无比熟悉的白瞳黑眸,里面却包含着她不曾拥有过的复杂情绪,譬如惊惧、偏执和恐怖,再细看一会儿,还能从眸底深处揪出一把千丝万缕的怨毒与疯狂,胜过这千万株玄冥木上悬挂的诸般恶相,仿佛深埋腐土下的枯骨,哪怕重见天日也洗不净朽烂味道,见之无欢喜,只能从皮冷到心。 琴遗音本体无心,白夭这具肉身却是有的,因此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微微发抖,同时又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她想要撕下这张面具,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白夭脸上的笑意完全褪去了,无数流弦在重重树牢间纵横密布,其中七根的末端与她手指相连,随着她举手抬足,弦网变阵,五音奏成。 “最后一次,你是谁?”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具人,“或者,我将你碎尸万段,自己来看!” 一掌落下,扯动千丝错响,婆娑天内风云变色,诸般恶相飞离树木,汇成一张巨大的白色人面,如日轮般悬浮在白夭身前,如盾如刃,不可摧折。 人面张开巨口,里面没有白夭或玄冥木,唯见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无论什么东西被卷入其中,都会被这集众生恶念而成的阴暗面吞噬干净。 在黑暗笼罩下来的瞬间,面具人终于动了,他于无尽黑暗中勾住了一根弦,屈指一剔,铮响破鸣! 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水疯狂翻涌,几成血海,无数白骨在其中浮沉,肆意撕扯着这片黑暗,白净无暇的人面上逐渐浮现出裂纹,仿佛上好的瓷盘被打破,随时要支离破碎! 与此同时,被困遗魂殿内的琴遗音睁开眼,他眼前明明是幽静庭院,瞳仁中映出却是巨大人面无声裂开的场景,脑中有一根弦倏然断了,牵动他全身魔力翻滚,大脑疼痛欲裂。 白夭败了,亦或者说,他输了。 那个不知来历的鬼祟之辈镇压了白夭意识,便是将琴遗音一道分神禁锢在婆娑天内,他本可以直接把这道神念抹杀,却只是将其压制后夺取了那具肉身。 他想做什么呢? 眼底涌起森寒血光,琴遗音起身踏出一步,从镇法妙木上投射下来的光影立刻化牢拔起,原本安分的藤蔓也蠢蠢欲动起来。 在这一刻,琴遗音抬手就想将这些阻挠自己的东西碾碎,可是他又很快冷静下来——还不到时候。 与非天尊的计划才刚开始,如果他现在离开遗魂殿,立刻就会惊动三宝师,届时必将变故连连,不仅前功尽弃,还会把他和非天尊一网打尽。 琴遗音凝视了光牢半晌,终是缓缓坐了回去,在背脊靠上树干的刹那,他蓦然明白了——那个面具人,就是在等他亲自过去。 暮残声是被一股寒意冻醒的。 他睁开眼时,发现身上盖着被子,白夭侧躺在旁边,用她细瘦的胳膊搂着他,看起来不似依偎,倒像是禁锢。 那股刺骨寒意就是从她身上传来的,暮残声吓了一跳,连忙推了几下,白夭没有醒,手臂倒是松开了,他立刻起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得冰凉一片,气息也紊乱得很。 “白夭,白夭!”暮残声连声唤她都不得回应,狠心一指凝力刺上女孩后脑,这下子白夭倒是睁开了眼,却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的眼瞳太黑,看似空无一物,实则在那两团黑暗里浸透了无数东西,他背脊一寒,本能地并指如刀抵在白夭喉间,然而她在那一眼之后又重新阖目,那股寒意和惊惧感也随之消失,整个房间都恢复了平静。 疯狂叫嚣的警觉平静下来,暮残声背后出了一层冷汗,白夭看起来只是做了个噩梦,现在已经安然睡去,可他再也没有困意了。 暮残声从未见过白夭这样的眼神。 在他的记忆里,白夭的眸光始终清透懵懂,偶尔带上小狼似的凶狠,却都是简单易懂的神色,那些错综复杂的感情她还未学得,自然也不该拥有,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在她眼中看到了鲜血和白骨的影子。 暮残声一手点在白夭眉心,将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输入进去,谨慎地检查过她体内肺腑百脉,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好似刚才那一下只是噩梦反应,亦或者他这段日子太过紧张而产生了错觉。 他体内的药劲确实还没下去,被半夜惊醒后更是头疼欲裂,暮残声揉了揉额角,却已经不打算再睡,看到清冷月光从窗扉透进来,索性决定出门吸取月华修炼。 重玄宫建立在北极之巅上,可以说是整个玄罗最接近天空的位置,日月星辰都仿佛探手可摘,对于修士来说无疑是大大有利,因此暮残声找了个离小院不远的空地盘膝坐下,呼吸吐纳,运气三周天,心神便都沉静下来,眼看就要入定。 就在这时,从地下蓦然伸出了一只手,猝不及防抓住了他脚踝,竟是直接将他拖了下去,破开的地面旋即覆土无痕,半点看不出刚才还有人在这里。 暮残声心头猛跳,他只觉得自己如堕地狱,土石特有的沉重之气压得他格外难受,直到抓住他的那只手陡然松开,周遭土层无声分开,形成一个三丈见方的空间,隔绝了所有来自外界的窥视。 白光微动,将这个地下空间照得亮亮堂堂,暮残声心有所感地转身,看到一尘不染的白衣女子从泥土中走出,正是净思。 在坤德殿上,她不曾给予他多一分目光,现在四下无人,她注视暮残声的眼中依旧没有丝毫柔和,冷硬胜过天下所有的寒铁顽石。 正如净思要求他不可将两人师徒关系宣告出去,暮残声也从小就觉得她待自己不像师父,更似一个锻造工具的匠人,无论眼神还是态度里都透着严苛和考量,就是没有师徒应有的温情。 她对暮残声冷冷道:“过来。” 暮残声上前一步,低头行礼:“弟子拜见师尊。” 在白光映照下,他脸上那道红纹实在浓艳刺目,净思伸出手,暮残声本能地避了避,她便将手收了回去,沉声道:“你在怨我。” 暮残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弟子罪有应得。” “认罪不认错,一贯是你的脾性。”净思看着他,“五百年,仍不知悔改。” 暮残声反问:“倘若弟子屈膝认错,师尊就会满意吗?” “对错罪责都是你为自己的选择而要承担的后果,我的态度不能改变你已经做下的事实,那就没有任何意义。”净思面无表情地道,“常念已经见过了你,此剑便可以交还了。” 她袍袖微动,一把冷白细剑滑落手中,正是当日暮残声为求援送出的骨剑,可惜他直到九死一生也未能等来净思的援手,只有险些湮灭了整个昙谷的落星阵。 饮雪乃是暮残声以骨剑入戟才得大成,他曾尝试召回骨剑始终不得回应,只当是被净思扣下,现在才知对方是料想到他会见到常念,三宝师同修多年,常念又最善于观察气息,难保不会被他发现端倪。 暮残声沉默地接过骨剑,那东西一到他手里就微微颤动,如冬眠苏醒的蛇一样“呲溜”没入他体内,背后顿时传来一股冰冷刺骨的锋锐灵力,在脸上红纹闪动之后,转瞬又隐没下去。 他轻声道:“师尊需要弟子接下来做什么?” 净思看了他一眼,目光渐沉:“你怎么看这次魔修滥杀之事?” 暮残声毫不犹豫地道:“借刀杀人、声东击西,此法并不高明,却是针对重玄宫的阳谋。” 他向来是机敏的,净思目光微敛,此时恰逢常念与静观都在天净沙为道衍神君护法,炼化三毒恶灵不容有失,而她虽镇守重玄宫内,却要留大半心力给遗魂殿里的琴遗音,倘若有人此时袭山,纵使早有预料,也难保不会有纰漏。 她忽然道:“元徽为你借走了白虎法印。” 暮残声微怔:“为我?白虎法印?” “当初我们发下破魔令,不惜以法印为赏是为抓捕琴遗音,眼下他因你成擒,按理说这白虎法印就该是你的。”净思淡淡道,“然而你三番两次破坏镇魔关键,与魔族中人关系勾连,就算最后证明你并非细作,重玄宫也不能将法印传给有瑕之辈。因此,元徽想出了折中之法,法印虽不能赐给你,却可以借你参悟一次,明日他就会在藏经阁找你。” 五境法印乃玄罗本源精髓所化,内含玄机妙法无穷,别说是参悟,能触碰到它都是莫大机缘,因此破魔令才会令五境中人趋之若鹜,试问谁不想要一步登天呢? 这当是一件莫大的喜事,可暮残声眉头皱起,问道:“弟子与元徽阁主无亲无故,他为何如此厚待于我?” “自以为是,不过如此。” 净思的声音已经平静淡漠,暮残声却敏锐地从中听出了一丝讥讽,那位传言里温和中庸、与人为善的老阁主,似乎并不得重玄宫主的意。 他眼中微闪:“看来这不是机缘,倒可能成祸事。” “不,二者皆是。”净思道,“我不会干涉你这次的选择,也不会在事后对你有任何偏颇,即使你会因此身死道消,也是你自己的造化。” 暮残声默然半晌,忽然缓缓向净思跪下,低声道:“无论生死祸福,弟子无怨无悔,但是师尊……我有一件事,想要向您求个答案。” 净思定定地看着他:“说。” “您当初……究竟为什么要收我为徒呢?” 暮残声用了近五百年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却不得其解,现在他终于提起,却在迎上对方冷漠目光的刹那,神使鬼差地自问自答道:“是为了让我做到师尊所不能做的事吗?” 净思双眸微深:“你果然在剑冢第十八层看到了什么。” “杀神虚余铸剑证道之景,还有……灵涯真人刻在墙上的《三神剑铸法》。”暮残声笼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握紧,“先前在归墟之下,魔将明光也曾说我与师尊之间没有巧合缘分,只有谋定后动。” 顿了下,他终是没忍住抬头去看净思的脸,借力隐藏着自己的心绪涌动,涩声道:“我……是师尊铸下的剑吗?” 净思虽未教暮残声习剑,却用《百战诀》引他入武道,以《浩虚功》助他修心神,传授雷法正元锻体,不惜将脊骨抽出为他续脉……如此苦心孤诣,却将他拒于师门之外,放逐于五境山河任凭打磨,任由他陷入绝境或走上风口浪尖,她始终冷眼旁观,评估着他每一次的进境与疏漏。 暮残声曾经不懂这样的眼神,现在才知她一如站在剑炉前的虚余,在尽一切心血锻造剑胚之后,等待兵器从水火中出锋现世。 他手中虽不执剑,从皮到骨乃至魂灵都被她如铸剑一般锻造,明知刚过易折,仍要宁折不弯,只因剑锋本是向前,除非断折永不转圜。 假如她真是将他视若铸剑,那么只要暮残声软弱认输,他毫不怀疑自己这把废品会被她亲手销毁。他心里跟明镜一样,偏在这一刻不愿意这样想下去,执拗地望着这个教导自己走上今天的女子。 净思的手掌落在他脸上,难得给了他一个微笑,声音却寒凉无比:“为师不喜虚情假意,你既然知道了,也不要再做自欺的懦者。” “……弟子,明白。” 暮残声垂下眼长出了一口气,不觉如释重负,反而是将体内仅有的温度也都抽离出去,从里到外地觉得冷。 白光泯灭,净思的身影消失,当他再抬起头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地面上,凄清月光映出了行单只影。 他对着月亮怔然半晌,才缓缓扯了扯嘴角,笑得很难看,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小院里,木然坐在床边。 “暮……” 一个沙哑的音节响起,暮残声终于被惊醒,看到白夭坐了起来,正仰头盯着他看,先前令他惊惧的气息和眼神俱都消失,又变成了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孩。 暮残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夭……你,在叫我?” 白夭只是不会说话,却并非傻子或哑巴,她跟在暮残声身边时也好,同北斗回来的这一路也罢,听人说得最多也就是暮残声的名字,现在不知怎么地开了口,极其缓慢地往外吐字。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听到她艰难地唤道:“暮……残……声。” 仅这三个字出口,她就没有再说了,张开双臂搂住了暮残声的脖子,把头埋在他肩窝里。暮残声下意识地环住她的背脊,最开始有些无措和茫然,渐渐就在这样的拥抱里平复了呼吸与心跳,空洞的目光也慢慢回神。 是了,左右五百年都没拥有过的东西,他还在妄想什么呢?净思从来没有给予过这些虚伪的温情,只是他未曾得到而不甘于心,现在终于认清了事实。 “白夭……” 他回抱着女孩,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再叫我一声吧。” 搂着他的女孩身体颤了颤,半晌才哑声道:“暮……残声。” “……”暮残声将头埋进她瘦弱的肩膀上,“我在。” 他就像是困在绝壁上的旅人,抱住唯一的同伴,用沙哑呼唤和点滴温暖证明彼此依然存在,尽管这些都薄弱不堪,却是身边仅剩的宝物。 他如此珍惜自己怀中的所有,却没有看到在自己肩头,女孩缓缓睁开眼,露出一双诡异的白瞳,黑眸之中血丝结网,禁锢着无尽深渊。 她的手掌放在暮残声后心,在这个他罕见没有防备的时候,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挖出整颗鲜活的心脏,然后填入胸腔,便能永远拥有他,再也不怕失去。 哦,对了,还有他的一身热血和硬骨,甚至于一根发丝,都不该错漏,全都属于自己。 那双眼里汹涌着绝望和疯狂,带着刻骨的偏执和占有欲,她微微侧头,唇间隐露的牙齿眼看就要贴上微微跳动的颈部脉搏。 “住嘴!” 就在这一刻,脑中突然传来一声冷喝,刹那直抵灵魂深处,充斥在婆娑天内的无尽血海如被神针翻搅,血水卷着白骨排浪退潮,露出一片狼藉的荒野大地,倒伏折腰的玄冥木悉数拔起,万千人面纷飞四散,将那些血水白骨通通啃噬! 黑暗之中,仅剩半块的白色人面彻底破碎,一道白光从中冲出,立刻回归肉身,凭借从本体传来的庞大魔力一举将侵占躯壳的不速之客驱赶出去。 暮残声只觉得怀中的人猛地一颤,紧接着颈侧传来一片湿热,他吓了一跳松开手,发现是白夭舔了自己一口。 “你做什么?” 暮残声浑然不知自己差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刚才那点温暖情谊灰飞烟灭,他木着脸看对面舔嘴唇的女孩:“又饿了?” 白夭满脸无辜地看着他,又朝他扑过来,暮残声还以为她会咬自己一口,却没想到这妮子抱住他就不再动了,很快闭着眼睛睡得死沉。 暮残声无可奈何,只好又叹了一口气,拥着她重新躺下,额头相抵,渐渐地竟是入眠了。 远处遗魂殿内,琴遗音再度睁开眼,一道殷红血线从嘴角溢出,很快被他抬袖拭去。 “笨死你个蠢狐狸……算了,安心睡吧。”他喃喃自语,抬手时指尖拈着一片染血的枯叶,适才他控制婆娑天魔力爆发,连摧七株玄冥木才让白夭那道分神脱困,及时抢回肉身救下暮残声,却着实让自己不大好受。 可令他不悦的并非伤势,而是那个来历莫测的面具人仅凭一道枯叶化形,就差点夺舍了他精心寻找的一具肉身,不仅令他诸多打算险些毁于一旦,还敢于明目张胆地动他圈养的猎物。 琴遗音觉得自己若不令对方粉身碎骨,都对不起他这口血。 他把玩着手里的枯叶,面具人来去无踪,这是对方留下的唯一物品,琴遗音越看越觉得眼熟,忍不住在脑中回想起来。 突然,他的脸色剧变。 白瞳一闪,玄冥木的虚影幻化出来,琴遗音探手摘了一片叶,任由树影重归虚无,只将手里一荣一枯两片叶子合在一处,从轮廓到脉络,竟是完美重叠。 第一百一十一章 道法 下章高能+超级修罗场 上次二缺一怎么能算修罗呢 翌日卯时三刻,青木前来小院寻人。 暮残声寅时便醒了,他在院子里捡枝为兵练了一通武学,略作收拾后才去叫唤白夭,这丫头不知怎的,推搡好一阵子才睁开眼,脸色苍白,神情恹恹,手在榻上颤巍巍地撑了一会儿也没能坐起来,看着不像没睡醒,倒似犯了什么毛病。 昨晚入睡前她还精神奕奕,暮残声仔细回忆了一下,忍不住又想起白夭半夜醒来时的那个眼神,他小心地将灵力输入白夭体内,游走三转仍不觉有异,只发现她气虚力弱,像是饿得狠了。 他哪里知道,白夭昨晚与面具人一战到底是落了下风,为及时抢回肉身不惜摧毁七株玄冥木爆发后力,如此魔力冲撞对于琴遗音本尊来说尚且不好受,何况只是分神寄体? 若是没有及时补充含有灵力的鲜活血肉,这具好不容易得来的魔胎之体就会枯竭至死。 就在这个时候,青木敲响了房门,在外恭敬地道:“前辈晨安,弟子青木奉阁主之命前来,还请开门。” 白夭眼底凶光一闪,她注视着暮残声起身开门,道童年轻鲜活的身影映在她眼中,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 青木是来替元徽传话,让暮残声往藏经阁一趟。有了昨晚与净思的密谈,暮残声对元徽要说的事情心里已有了些预料,眼下倒没表现出来,只回头看了眼白夭,问道:“我可否带她一起过去?” “这……”青木面露难色,委婉地道,“阁主未曾言说,弟子不敢妄语,还请前辈稍后,这便返去详询。” “罢了。”暮残声到底是没难为他,藏经阁插架万轴,内中经典浩如烟海,哪怕是重玄宫内门弟子也少有能自由出入者,他能待白夭以亲近,却不能强求别人为此破坏规矩。 他对青木道:“你先在外等候,我很快就来。” 青木暗自松了口气:“是。” 待到房门重新关闭,暮残声转身面对白夭,目光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忽地挽起袍袖,将手臂递到她唇边。 “你不准动这里任何一个人。”他对上白夭的眼睛,沉声道,“饿了就先喝我的血,然后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我会给你带食物。” 白夭抬头看着他,没有直接下口,有了昨夜喂血的经历,暮残声猜到她在意识尚存时并不愿咬他。这无疑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可暮残声心里明白,他虽然决定把白夭留在身边,却没真把她当成普通小姑娘,魔胎凶狠早在昙谷他就亲自领教过,尤其是白夭现在饥饿难耐,此为天性尚未能教化,他既然不能将她牢牢看住,就必须先把她喂饱。 想到这里,暮残声并指在小臂上划开条口子,随即二话不说按着白夭的脑袋往上凑,这丫头本来还摇头晃脑挣扎不休,等到血腥味弥漫开来,她终于委屈万分地张开嘴,含住滴血的伤口吸吮,不叫一滴浪费。 这样轻微的疼痛不堪一提,可是亲眼看着别人吸食自己的血液却不是什么愉快体验,暮残声竭力压制着本能反应,才没有绷紧手臂直接将白夭真拍成个“丫头片子”。 好在白夭三五口后就住了嘴,她小心翼翼地舔净余血,暮残声伸手在臂上抹过,那伤口便结了痂,虽然没有愈合,却也不再流血。 “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倘若有人过来找,也别开门。”暮残声就像个婆妈子般跟她耳提面命,“乖一点,回头带你下山玩。” 白夭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头,暮残声又把萧傲笙留给他的玉符也塞她身上,这才不大放心地走了。 等候在外的青木敏锐地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微一皱眉,却不敢说什么,唯有取下自己腰间的一只香囊递过去,有些忐忑地道:“观前辈气色不大好,此物乃是三元阁凤少主所赠,香气虽淡,却有凝神静心之效,若是前辈不介意,弟子便为前辈佩上。” 暮残声看了一眼,那香囊是素净的浅绿色,末端系着白玉珠和淡蓝色丝绦,一股药香从中溢散,淡而不寡,与三元阁里经久不散的味道颇为相似。 藏经阁乃书香之地,他带着血腥味入内自是大不敬,暮残声受了青木好意,觉得这半大少年温和通透,言行举止谨慎细致,观其根骨也不差,怎么也不该只是个道童。 暮残声一边跟着青木走,一边与其搭话——重玄宫分设六阁,其中半数都立有少主,明正阁那方知之甚少,司天阁主资历尚浅,而藏经阁主元徽辈分资历都为六阁之最,却还没有听说过他确立后继者。 “阁主从未有过亲传弟子。”青木道,“我们藏经阁千年来没有换过主人,宫主也不曾过问,阁主道行深厚又待人温和,久而久之大家便不再挂心此事了。” 暮残声微一挑眉,倒也不再多问。大概是元徽的吩咐,青木带着他避开了人流较多的大道,从小径长廊而入,绕过重重殿堂,暮残声远远听到有悠远钟声从前方传来,他放眼一看,原是一座七层高的木楼,一个环形湖将它圈在中间,四道拱桥分别通往四方大殿,浑然是藏经阁最重要的主楼所在。 它并不巍峨壮观,在四方大殿的环绕中显得格外平凡无奇,从外围看根本想不到里面还有这样一座楼。藏经阁里插架万轴,那些集合天下万法的书籍经历了千年光阴,由此间弟子共同分门别类,大多放置在四方大殿中供门人参阅领悟,因此大部分重玄宫人都只知道藏经阁的四方大殿藏书万卷,只有少数人才拥有推开后门、走入主楼的机会。 这并非藏经阁私自设下关口,只因收藏在主楼里的那些经卷典籍非同凡响,里面有玄门正法,亦有旁门左道,奇闻杂书、匿迹古史、封印禁法等等更不一而足……此间书籍类别囊括极广,可谓卷帙浩繁,却无一不是当世罕见,随便流出一本,都能引出不小的风波。倘若有道行不够、心志不坚的弟子进入主楼,那些封存了无数岁月的经卷便似成精的鬼灵般向他们伸出手去,勾引着一颗颗年轻的心堕入歧途,在字里行间迷失了自我。 因此,哪怕是藏经阁的管事长老也没有擅自带人入主楼的权力,这座木楼从上到下都被元徽捏在掌心里,任何一个有幸进出它的人都要将自己暴露在元徽的眼皮底下,那些外门弟子和洒扫道童更是无缘窥得大门。 青木是特殊的,他虽然是道童,却由元徽一手点化而出,生来就在主楼之内,平素都伴在元徽左右,因此他引着暮残声过了拱桥,站在了主楼大门前。 离得近了,暮残声这才发现这座楼竟然是用一棵巨大古树改建而成,木纹蜿蜒尚可辨,也不知道这棵树究竟生长了多少年,未能开智得道,便被修士们截枝挖空,建成了一座原生木楼。 青木运指如笔在紧闭的大门上飞快书写,指尖划过之处墨痕凭空而生,连成一道龙飞凤舞的符箓,待到墨痕隐去,大门无声向内敞开,漏出点点幽光。 此时正值清晨日出,木楼里还似黑夜一样,只有刻在地砖上的无数符纹散发出微白光芒,将这里映照如月洗一样。陈旧的书墨气夹杂着古木香扑面而来,暮残声抬头一看,这座木楼的内部是环形构造,当中一道盘龙木梯转折连同楼顶和底层,七层圆形长廊回旋相隔,每一层都摆放着书架,下面四层分别是纸书、竹木卷、兽皮和骨牌,显然是按照年代演变分门别类。 青木未在这四层做停留,带着暮残声沿着木梯直往上走,到了第五层就不见书架,一枚枚玉简排列整齐地悬挂在墙壁上,若是暮残声没有猜错,里面记录的应该是心诀或功法之类的东西。 元徽就在这一层等他。 满身书卷气的老者手持一枚玉简,将它抵在眉心以神识查阅内容,听到脚步声后,他随手将玉简挂在空缺处,向这边含笑看来。 青木向他弯腰行礼,便识趣地告退了,暮残声下意识看了一眼,只见道童回到了一楼,动作熟稔细致地开始打扫书架,半点也不窥伺这边。 他收回目光,对元徽抬手道:“晚辈暮残声,见过元阁主。” “不必多礼。”元徽轻轻摆手,一道水波似的结界便在脚下升起,将上三层与下四层的空间隔绝开来,暮残声再往下看去就只见一片模糊扭曲的影像,半点不漏声色。 元徽对暮残声微微一笑,示意他去看这成百上千枚玉简:“小友,你可知这些是什么?” 暮残声道:“素闻藏经阁有万卷妙法,想来是修士们梦寐以求的法诀吧。” 孰料元徽摇了摇头,道:“那些东西不值留在这里,四方大殿的藏书已囊括了当世玄门邪道诸般法诀,纵是远古禁术也只摆放在下四层里,上三层所藏不与之同流。” 暮残声心下微动,他猛然想起在昙谷辛家宅里,萧傲笙曾提起少时尾随灵涯真人进入藏经阁顶楼偷看禁书,因此得知远古人族的演变特征,可是在举世皆知的历史和传说里,人族都是诸神归元后才诞生的,他们继承了远古神明散落在世的灵源,因此天生道体,与神相似。 两种完全对立的说法,前者封存楼阁不出,后者流传千古不绝。 暮残声没有贸然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他只是赧然道:“晚辈见识浅薄,委实愚昧,还请元阁主指点。” 元徽似笑非笑,他已经是老成了精,平日里跟个白面团一样绵软,实际上心里包着团五味杂陈的馅儿,对很多人事都看得清楚,只是从来不点破。 因此他没有戳穿暮残声这个谎言,而是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下去:“这一层封存的是‘记忆’。” 暮残声一怔,就听元徽道:“如今乃是修行盛世,玄门正道也好,邪魔外道也罢,若论法诀都多不胜数,可要说惊艳绝才之辈却少有。你应当知道,功法学得再好,若不能将它在实际中运用自如,那就是毫无意义的空谈,许多大能者傲视苍生,比起所修至上法诀,那些从生死对战里积累下来的经验记忆和他们证道突破时的感悟更为可贵,而此一层就是专门封存这种‘记忆’。” 从古至今,囊括正邪,从无数修士中选取千百位惊绝之辈,才能成就这千百枚玉简,任何一枚都轻若鸿羽,却承载着某个大能修士一生之重。 暮残声再看它们,眼神已大不相同,单论这一层玉简的价值已是无价,可其中同样蕴藏杀机——当你试图通过这些玉简寻找修行捷径,就要张开神识接受玉简原主人的记忆,元神修行不足者极易意识崩溃,就算坚持下来,也如代人在玉简中活过一世,沉迷不可自拔,少有能在最后保持本心之辈。 可是有一点他想不通——修士对于神识记忆最为重视,多不允许外人窥探,更遑论留存于物件之上,藏经阁是如何做到拥有这些玉简的? “这些玉简的主人大多出自破魔之战。”元徽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千年前魔祸席卷玄罗,五境生灵涂炭,亦有无数修士摒弃偏见私利,联手共抗邪魔。彼时藏经阁建立不久,这些玉简本是为了记录战况,后来开始留存遇难修士的记忆传递遗愿泽被同袍,渐渐发展为战时经验记忆共享,尽最大可能获取情报,减少战损……那是一个乱世,也是英豪辈出的盛世,自破魔之战后,千年来能有资格留下玉简的修士已寥寥无几。” 顿了顿,他看向暮残声:“老朽希望,有朝一日能在这里添上一枚属于你的玉简。” 暮残声一愣,随即笑道:“元阁主太看得起晚辈了。” “自谦是好事,可过分自谦便是自负与虚伪,实不可取。” 不等暮残声回答,元徽的目光已定定落在他身上,“当初灵涯真人听到这句话,可是一笑之后便慷慨相应,让老朽有幸留下了剑道第一人的玉简。” 暮残声面露苦笑:“晚辈何德何能,竟与灵涯真人相提并论?” “你是要比他滑头。”元徽轻笑一声,“萧夙这个人直来直去,没你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也好,左右他走过的路,你不会重蹈覆辙。” 暮残声眸光微沉。 从天净沙里元徽打断常念的话,到坤德殿上的维护,现在更是打破藏经阁固有的规矩,让他一个戴罪之身的外人进入主楼,元徽对他释放的善意已经不能用“厚待”来形容,好到让暮残声警惕。 “萧夙曾经救过老朽的性命,我们生死相交,可惜老朽尚未报答一命之恩,他已经陨落了。”元徽淡淡道,“本以为这个恩情再无还报机会,直到老朽见到了你……萧夙真正的传人。” 暮残声登时笑了:“元阁主这个玩笑可不好听,重玄宫上下皆知灵涯真人只有萧师兄一个亲传弟子,晚辈虽是蒙受机缘,也不过得悉武道外功,不得内门玄机,全赖与萧师兄义气相投,却不敢冒认这个师父。” “萧傲笙是他的亲传弟子不假,可他学的是无为剑道,而非萧夙的三神剑道。”元徽直视他的眼睛,“你的确没有拜他为师,手中未曾执剑,可你的道便是三神剑……亦或者,老朽再说得仔细一些,你是宫主与萧夙共同的传人。” 暮残声嘴角的那点笑意终于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元徽。 哪怕他全身灵力被缚灵锁禁锢大半,元徽也在这刹那感受到芒刺在背似的敌意,当下笑着摆手:“不必这样警惕,倘若老朽真要对你不利,昨日在天净沙和坤德殿便不会帮你。” 暮残声眼睛微眯,元徽这句话仿佛佐证了他某个猜想:“假如昨日在天净沙,元阁主没有出言打断,天法师会说什么?晚辈……又会如何?” 他实在是一点就透。元徽心下感叹,同时摇头道:“尊者目观无极,老朽何能知悉?至于你,须知命数一说本虚无缥缈,因未知而衍生无限可能,倘若将这个未知变作已知,看似掌握未来,实则斩断了通往其他未知领域的道路,如此得失外人难以判定,老朽自然也不知你会如何。” 暮残声把他说的每个字都在心里咀嚼了一遍,乍闻是说命数玄妙,内里却似还有深意隐藏,一时难以明晰。 “《浩虚功》这门心法乃是宫主所创,天下知之者不过三人,萧夙业已在千年前身死道消,只要她不提起、老朽不说破,世上就无人知道它。”元徽看着他道,“现在,又多了一个你。” 默然许久之后,暮残声想起净思昨夜的态度,终于松了口:“阁主与这心法有因果?” “然也。当年萧夙获悉自己有一百九十岁大劫之后,宫主便有心为其避祸寻找生机,难得因私废公,着老朽暗中打开藏经阁,将奇门六册借阅于她。”元徽长长地叹了口气,“萧夙所修剑道出自《奇门天兵册》,为震慑万邪更以元神为剑,若要从根本上修补他的缺损,也必得从此入手,故而宫主历经数载,结合天兵、天玄、天武三册精髓,创出《浩虚功》,便是希望他能以此修炼元神,可惜……” 她生平第一次费尽心血的一念徇私,到头来只换得天命难违。 暮残声想到在天铸秘境里的见闻,一时哑然难语,可他也在心里有了更多的疑惑——净思暗中以三神剑道铸炼自己,元徽为她隐而不言,可昨夜净思提起此人却似讥讽不屑,这二人之间必有纠结,关键点应当就在萧夙身上,而元徽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 萧夙进入剑冢第十八层,该是目睹了同样的虚余残念,并在那里留下了《三神剑铸法》,说明能够进入那一层的人必与其有某种共通之处;从那层塔室出来,直达问道台与天净沙,常念曾为萧夙批命“一百九十岁大劫”,那么昨日他想对自己说什么呢? 暮残声一念及此,再将元徽刚才的回答细想了一遍,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天法师可以预见未来轨迹并从中择取最优方向以推动众生繁衍发展,这证明他虽然不能改变命运,却拥有干涉命数走向的能力。 元徽说未来有无数种可能,那么“一百九十岁大劫”应当也只是萧夙命数的其中一种走向,因他和净思都听到了常念说出的这一种,便将其作为了已定的命运轨迹,从而一步步往这个方向偏移,最终踏上与批命相合的结局。 暮残声的背后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萧夙战死于寒魄城,常念没有对他下过杀手,只是从一开始就用既定代替了未知,关闭了他剩下无数条可能通往生路的门。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可是暮残声不明白,常念为何要这样做,须知灵涯真人号称“剑道通神,人修第一”,在寒魄城凭元神之力一剑斩魔龙,其剑其人堪称举世无双,有他作为重玄宫剑阁之主,当是千古难得的重器。 诸般疑惑涌上心头,暮残声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麻,偏偏元徽在这时抬手化出钟灵册,摊开到其中一页:“今日找你来,老朽也是得了三位尊者开明,要赐你一场无上机缘。” 暮残声心中一凛,他想起净思说过的话,抬眼果然看到那页纸上有一只白虎,它虽在画中,却好似是活的,在书页翻开刹那,原本趴着的白虎站起身来,向着书页外的他们发出咆哮,声不入耳却直抵心中,顿时连魂灵都震颤起来。 “你身上的破魔令虽然被拔除,可重玄宫当日通传五境,以法印悬赏抓捕魔物,如今他已经被关押在遗魂殿,饶是你现为戴罪之身,重玄宫也不能全然抹去你的功绩。”元徽将这一页撕下,“因此,本座提议让你参悟白虎法印,仅此一日。” 在寒魄城之祸解除后,因为魔龙已不在其中,天铸秘境不仅被重新封印,连同里面无以数计的怨灵和业力也被净思、静观联手化解,白虎法印自然便被净思收回重玄宫。现在,元徽向他们提出为暮残声一借白虎印,静观自然一口回绝,却不料常念首先同意,净思这才顺水推舟允了他。 暮残声接过那张轻薄的纸,如擎山岳,忍不住问出昨夜便萦绕在心的问题:“阁主何以如此厚待晚辈?” “你是萧夙不名于世的传人,老朽将这份恩情报在你身上,也算是一偿千年遗憾。”元徽定定地看着他,“只不过,恩仇还报亦是私心,老朽身为重玄宫六阁主之一,当为玄门证道计,倘若你行差踏错,今日给予你多少回护,他日老朽也将加倍讨回……暮残声,你既然有玲珑心思,就该明白何为当行之道。” 这话比起解释,更像是一个令人细思极恐的警告。然而,元徽并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道:“虽是借用,然白虎法印事关重大,老朽不能允你带它走出此地,你且随我来。” 说罢,元徽转身引着他往第六层走去,暮残声一愣之后赶紧跟上。 第六层相比下面,显得格外空荡又拥挤。 空荡在于这一层没有那些摆放整齐满当的书架和典籍,别说玉简,连一盏灯都不见; 拥挤在于这一层的墙壁被漆黑的玄石覆盖,上面刻了许多字迹,每个字大小相若,两两之间距离同等,仿佛壁画一般。 “这一层记录着三千大道。”元徽转过身来,目光沉沉,“虽曰道法三千,实则道无可数,然万变不离其宗,天下众生无论高贵卑微,所行之道皆在其中。” 他说到这里,眼神愈加深邃:“暮残声,你就在此参悟白虎印,好好看清楚自己的道,切勿行差踏错。” 暮残声浑身一震,耳边如闻晨钟暮鼓,大脑一时空白,再睁眼时,身边已经不见了元徽与楼阁,脚下亦无木梯。 他置身在一片天圆地方的黑暗中,唯一的微光就在脚下,无数模糊的字符如有生命般从他身边飞舞来去,他却无一看得清楚,也无一能握在手中。 暮残声深吸一口气,撕毁了手中书页,只闻一声震耳欲聋的啸声,一只巨大无比的白虎凭空现身,随着天摇地动,它站立在他面前。 在这只白虎脚下,暮残声简直微小如蝼蚁,他能看清白虎口中尖利胜过天下万刃的獠牙,它的眼睛是璀璨的金色,映出他身影轮廓时,暮残声恍惚有种自己置身于日轮中的错觉。 仅片刻的对视,白虎便化成了一枚印玺,通体玉白,唯有虎首双目点金,自动悬浮在暮残声头顶三尺位置,落下一道金光将他笼罩起来。 他原本有些浮躁的心,在此刻蓦地平静下来,于金光中盘膝入定,无数字符从黑暗中来又往黑暗中去,皆是与他擦肩而过,双方皆无留恋缘分。 暮残声双目紧闭,他的意识沉入白虎法印中,须知白虎属金最为杀伐尖锐,元神甫一接入法印便如堕刀林地狱,凌迟之痛怕也不过如此。 他的脸色顿时白了,双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心里却涌起一股不肯退怯的凶悍之气,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哪怕牙关都要咬碎,双眼始终没有睁开,非但没有将元神抽出,反而一鼓作气往里面更加深入。 千刀万剐加诸元神,暮残声仍用神识死死地抓住白虎法印,直到他脑中突兀地响起一声虎啸,刹那间万刃开道,天地一白。 他来到了一片冰雪处,背后有无数断兵残骸倒落冻土,面前是一面冰壁。 这场景熟悉得让暮残声觉得可怕,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看到贯穿冰壁的长戟和冰下那具死不瞑目的尸身。 他只在这面光可鉴人的寒冰上,看到了三个人的影子。 暮残声背后明明空无一人,冰壁上却映出了除他以外的两道人影,左边乃手持巨剑的杀神虚余,右边是负剑而立的灵涯真人。 他心神巨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质问:“这是什么?” 两道人影同时回答道:“这是你的道。” “我的道是什么?” 两声合一,沉音喝道:“杀!” 顺者而生逆者戮,杀尽不服未言输! 一将功成万骨枯,雄霸山川天下图! 道貌阿谀非无辜,作茧自缚何不除! 大道不允我自主,听天由命皆懦夫! 何以为道法,杀杀杀! 一字出而三魂惊,暮残声死死忍在喉间的那口血终于喷了出来,炽烈鲜血淌过之后,三道人影只剩自己,而他也终于看清冰上其实有一个字—— 杀! 刹那间,暮残声心魂俱震,他只感觉元神被白虎法印卷起,狠狠撞向了这面冰壁。 无尽寒冷伴随着万千细碎如飞雪的画面与他一触而过,暮残声眼前一黑,再能视物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他在离开问道台时,最后望见的那片浩瀚星空。 群星飞散,流火如雨,仿佛天地将倾,那座巨轮似是擎天神柱般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天空,可这一次它的底座没有被神明托起,而是立在无尽白骨之上。 炽热的风携带血腥与腐朽之气不知从何处传来,隐约还能听见无数人的哭嚎嘶吼,渺小如蝼蚁的挣扎,就算有人听到了,也看不见他们。 暮残声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身躯被人从背后拥住,他才猛地惊醒,曲肘狠狠撞了过去,同时旋身一错,从桎梏中挣脱出来。 站在他背后的男人一身蓝袍,青铜覆面,只露出了一双惊艳极怖的白瞳,死死盯着他,令他毛骨悚然。 “你……” 暮残声认出了这是他在问道台见过的那个神秘面具人,可是话到嘴边突然哽住,他望着对方此刻的眼神,汹涌着难以压制的疯狂和偏执,仿佛无尽黑暗里的一潭血水,千万白骨在其中浮动,不为救生,只为拉扯目之所及的生灵共沉沦。 一片枯叶飞舞过眼前,他蓦地明白过来:“昨晚那个时候……是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惊变 以为能一章写到修罗场我真是太天真了…… 猜猜真凶到底是谁呢?欢迎评论区留言,猜对有奖,但是不能盲猜,要有理由 “阁主何以如此对暮残声另眼相待呢?” 青木为元徽沏了一壶热茶,木楼内看似只剩下了这二人,因为上方阻隔感官的结界已经消失,却不见暮残声的踪影。 可是青木知道,他还在这里。 藏经阁主楼的第六层虽无器物摆放,但那些覆满墙壁的玄石本名“须弥石”,向来被用作炼制上等空间法器,刻在上面的字符里皆暗含咒文,二者结合成一重芥子之境,若有人在那里放开神识,便会被摄入石中小世界,不闻外界任何声色,受三千大道洗礼,从中找到最贴合自己的道路。 “何出此言?”元徽抿了一口茶水,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他脸上没有任何笑意,连眼神也是冷淡的,整个人像一截了无生机的枯木桩子。 青木迟疑了一下,道:“弟子以为,阁主会顺应天法师之命,将他留在天净沙,而不是将此祸患带到藏经阁来。” 他这话委实逾越,浑然不见先前谦卑守礼的姿态,元徽也不以为意,只因在这偌大藏经阁里,唯有青木的存在是特殊的——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道童,是从主楼里生出的灵族。 此木楼建立了千年,作为主体的大树却经历了更加悠久的岁月,若非被砍伐建筑,它早已经得道化形,如今怕也是一方妖族大能。可惜凡事没有如果,大树未能扛过雷劫,哪怕有净思施救也只是存形去灵,这才被当作藏经阁主楼的原基。 元徽坐镇藏经阁千余年,他未曾收弟子,只因这里封存了无数秘密,他既然成为了藏经阁主,将秘密“藏”得更深便是他的天命,越是做一个寡言少行的旁观记录者,他就越是气数绵长。 因此,哪怕经历了破魔之战的腥风血雨和一千年的岁月无情,曾经同行之辈在世已寥寥无几,元徽仍然在这座木楼中安之若素,下笔有神,守口如瓶。 直到二百年前,青木从这座满是秘密的小楼里化形而出,毕恭毕敬地跪在元徽面前。 他是这座楼的灵,以古木残留的生气为基,浸染了八百年满楼书墨的灵气才修炼成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青木才是最契合这座楼的存在,他的出现是对元徽地位的动摇,故而在他化形的第一天,元徽就想将他收入《钟灵册》,变作画上一抹淡影,永不见天日。 可他终究没有,反而将青木留在了这里,名义上是道童,私下里以心血教之,纵观六阁弟子,青木亦可居于上流。 因此,元徽现在并没有不悦,而是反问:“你认为他祸患,是出于昨日那颗天降杀星吗?” 青木默认了。 “杀星命格……从古至今,也就出了三个。”元徽感慨道,“第一个是杀神虚余,以一己之力结束了诸神治世的时代;第二个是萧夙,若无他剑指八方便没有重玄宫在风雨飘摇中稳坐高台的底气;至于这第三个……” 顿了顿,元徽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我们都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未来。” 青木愕然抬头,他是知道天法师已经亲眼见过了暮残声,可听元徽这话暗示,常念竟然无法看清暮残声的命轨,不能推演出他可能走上的未来道路。 “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元徽摩挲着茶杯,“同样是杀星天命,当年尊者一眼就看出了萧夙的命轨,知他无论走哪条路都是血色满途,到最后难免堕入魔障,因此才……可是这一次,尊者除了杀星入命轨,再看不到别的东西。” 青木眉头微皱,观星者不能预见命轨,除非是有大能为目标遮掩天机,然而天法师何等人物,能够遮蔽他双眼的神通唯有道衍神君才能施展,可这太过荒谬可笑了。 “不是遮掩天机,而是杀星之力太盛,完全压过了他命轨上的其他星辰。”元徽看出了青木的想法,“如此一来,尊者虽然不能看出他的命轨走向,却已经可以推断他的未来。” 冷铁之兵尚且刚过易折,何况是血肉之躯的生灵?纵然是杀星入命非同凡响,在血途上渐行渐远终将不归,必得杀劫缠身终杀己,虚余如此,萧夙如此,暮残声难道就能逃脱命数? 青木低声道:“正是因此,弟子才不明白阁主为何要这样做。” “你不懂。”元徽深深地叹了口气,眉眼间满是疲惫,“我辈修者说是‘顺应天意’,实则你看这些脱胎换骨、修炼延年之法……哪个不是逆天而行之道?倘若一味遵循天命,世间万物都该随草木一般枯荣生灭,妖魔人鬼同蝼蚁蟪蛄本无区别,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分得三教九流。” 青木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元徽,颤声道:“阁主慎言。” “你劝我慎言,说明你也明白这道理,其实这世上有几个当真愚昧无知呢?只不过聪明的都学会了装聋作哑,到最后也就真的一无所知了。”元徽手中茶杯无声化为齑粉,这位一贯温吞得好似木头人的老阁主在此刻表现出一股压抑许久的愤懑,可惜这其中夹杂了太多无能为力,只能在胸腔里郁结沉疴,方一浮上面目便被他自己收了回去。 他眉心的褶皱慢慢松开,语气放缓:“我只是……罢了,你下去吧。” 青木不敢再多话,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便低眉垂首地出去了。 木楼里只剩下了元徽。 他起身扶梯而上,走得很慢,好似要把每一层布置都烙在眼里印上心头,可惜木梯终有尽头,当他踏上鲜少来到的第七层,一切就已经完了。 这里只摆了两个六层的架子,加起来共有十二本书,每一本都独占一格,使得书架显得格外空荡,虽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仍是不染微尘。 左边六本书从上到下,分别是《奇门天玄册》、《奇门天演册》、《奇门天兵册》、《奇门天武册》、《奇门天香册》和《奇门天元册》。 它们并非一人所著,而是在漫长岁月里由无数敢于挑战陈规的修士共同积累而成,就连“奇门六册”这个名号也是后人起的,里面记载着历代离经叛道之辈的心血,以至于它们曾经一度被列为禁书,哪怕如今已经解禁,仍然被牢牢掌控在重玄宫手里,以免心志不坚者习法不端造就罪业。 外界修士们只知道奇门六册的传说,对它们心向往之又忐忑不已,却不晓得最初创下这六道法门的始祖是谁—— 阳神太初,创天玄之法,证炼虚修真之道; 道衍神君,创天演之法,证一线生机之道; 杀神虚余,创天兵之法,证人剑合一之道; 阴神洞虚,创天武之法,证弱肉强食之道; 优昙魔尊,创天香之法,证香火通灵之道; 医祖长生,创天元之法,证生生造化之道。 四位神明,一位归墟魔尊,还有一位人族医修。在这之中,阳神与阴神曾共治三界,其子虚余生而为人,当是人族始祖,位于众神之末,可虚余铸剑证道之后立地成神,世间关于他的那些平凡过往便被悉数掩盖,只剩下杀神传说。 医祖长生乃是远古人族,生于东沧,以肉骨凡胎之身救死扶伤,开创炼丹制药之道法,有教化凡生百代之功,故被世人尊为医道之祖。他一生救治伤病无计数,却无妻子亲缘,高寿三百载后坐地羽化,所修医典传于弟子凤君,这便是东沧凤氏世代修行医道的起源。 至于优昙…… 元徽垂下眼,历经了破魔之战,关于归墟魔族的许多事都为幸存者讳莫如深,如今的后生晚辈少有能窥得其中真相者。作为藏经阁主,元徽对于这些秘密不能轻言也不敢淡忘,尤其是当年事发时他就在浮梦谷,亲眼见证了优昙尊的自取灭亡,以及……她临终时那个令在场所有人惊惧后怕的诅咒。 咒骂往往是战败者无可奈何的可笑宣泄,可是当诅咒从优昙尊的嘴里说出来,就与天法师看到的命轨一般存在了。 尤其是后来琴遗音的出现,佐证了优昙尊虽死未败,她仍在冥冥之中与天斗、同神争,并且已经付诸了行动。 正因如此,常念不能允许任何威胁神道的东西继续存世,不惜舍弃了萧夙这把神兵利器,千年来观星测命无休止,把一个又一个潜在危机抹杀在萌芽之时,如今命运轨迹不断朝他所希望的方向碾压过去,偏又出现了一个暮残声。 元徽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随后将目光转向了右侧书架。 比起奇门六册,摆在这边书架上的六本书就显得太过平凡,可元徽看着它们的眼神格外慎重,几经思虑才伸出手去,将最上面的那本书拿了下来。 这本书非常古旧,线装书脊都有些松了,纸张不知是由什么材料制成,至今不见泛黄,封皮上写着《人世书》三个字,旁侧的作者落款赫然是“业律”。 业律,远古因果之神,她虽无逆命开天的神通,却有勘破因果回溯的能力,仗着神器空蝉镜在杀神虚余剑下游走求生,并试图通过因果律反杀,奈何天命注定了众神陨落,业律无法对虚余进行报复,终在星陨第四十八天惨死于虚余剑下,连空蝉镜也被斩成两半,携带她的怨恨堕入了归墟,受优昙尊点化,变成了魔将明光。 这本《人世书》,乃是业律仅存在世的东西,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利用空蝉镜回溯了玄罗人界的因果,把那些只有远古众神才心知肚明的秘密一一记录下来,作为她对人世最后的馈赠,亦是对天道的报复。因此,这本书无法被销毁,只能被三宝师下令封存在此,元徽早先翻阅过,却愕然发现书中尽是白纸,一字不见。 直到一千一百年前,萧夙偶然翻开了《人世书》,元徽才知道书上并非无字,反而记载着足以动摇神道根基的秘辛,也正因如此…… 元徽目光微黯,他又从乾坤袖里取出一本书,将它放在架上空位,准备把这本《人世书》收到彻底不见天日的地方。 然而就是这样一转身,元徽才惊觉自己背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正踏在木梯上望着这边,无声无息,气机不泄,已经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元徽脸色骤然一变,抬手一掌凌空击去,同时身形一动,袖摆如刀横割颈项,一出手便是毫不留情的杀招! 不速之客浑身都被灰色雾气笼罩,连身影轮廓都扭曲模糊如镜花水月,见杀招袭来也不闪不避,笑道:“老好人,你是要杀人灭口吗?” 一掌一袖先后连击,却都是如堕虚空毫无着力,元徽忽觉身后生风,反手一袖扫了过去,同时旋足立身,却又是扑了个空。 元徽眉头微挑,他从这灰影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气息,楼中暗藏的阵法符箓也没有被触动,说明来者并非邪门鬼蜮之辈,且极其擅长隐藏行迹,倘若对方不主动现身,也许自己根本不能发现他。 这个人既然暴露身形,就说明他此行意图就在自己身上。 一念及此,元徽将《人世书》收入乾坤袖,掌中化出《钟灵册》,道:“敢问阁下名号,为何擅闯我藏经阁?此乃重玄宫重地,倘若阁下有心向道,我等必打开山门以迎道友,何必做这不请自来的无礼之徒?” 灰影语带不屑:“重玄宫很了不起吗?” 他手无寸铁,态度却十分狂妄,元徽微微皱眉,道:“阁下闯我藏经阁,究竟有何目的?” 灰影不答反问:“你想将《人世书》藏到哪里?” 元徽眼中突现厉色,《人世书》的存在比奇门六册更隐秘,整个重玄宫中也只有他与三宝师才知道,眼前这个人又是从哪里得到消息? 蓦然间,他心中划过了一个念头,瞳孔骤缩:“你……是从归墟而来?” 灰影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径自向他伸出手:“将《人世书》交出来,我留你全尸。” “放肆!”元徽脚下一震,将《钟灵册》祭起,书页无风自动,从中飞出一蓬白雾,迅速在半空中溃散开来,这才看清“雾”原是一大片流光剔透的玉白小虫,个个不到米粒大,生有百足,头部无目,一张阔口里密密麻麻满是细小獠牙,振翅无声,如倾盆大雨一般浇了下去! “噬魂虫,好东西呀。”灰影面对虫雨飞降寸步不移,反而还有闲暇称赞。 他这话一出,元徽却是大惊,只因这噬魂虫的来历非同一般——昔年镇压归墟之后,净思为封印人界残留的邪气不惜以身为巢,把这些至秽之物炼化为驭灵,能在顷刻之间蚕食无数骨肉精魄,且只要她还活着,这些虫子便不死不灭,在战后追剿魔族余孽的时候派上了大用场。 这一万五千只噬魂虫,便是元徽趁机从魔族尸骸中收集而来,也是他藏在《钟灵册》里的一大杀机,现在却被这灰影一眼看破。 “东西是好,可惜你不是地法师,暴殄天物了。”灰影叹了一声,抬手在身前画圆,指尖黑白两色光芒闪动,一道阴阳鱼顷刻落成,将他身影罩得严严实实,噬魂虫如落雨般砸上去,便似掉进油锅的蚂蚁发出“滋滋”之声,竟是化成白烟升腾消散了! 元徽心头一震,猛地拔足飞起,恰好避过贯胸一爪,那灰影神出鬼没地到了他身后,险些破了他命门! “哎呀,竟叫你避过,不过……没有下一次了。”灰影舒展了下手指,笑得恶意,“元阁主,你非我对手,还不叫人来帮忙吗?” 元徽觉得刚才与他指尖擦过的臂膀已经没了知觉,侧头一看只见左臂皮开肉绽,仿佛被猛兽恶鬼挠了一爪,伤口正在溃烂! 云泥之别。交手仅这几个回合,元徽就知道自己绝非此人对手,对方道行之高深、功法之诡谲委实罕见,哪怕他叫来厉殊也难有胜算,更重要的是…… “你不能把这里的情况暴露出去。”灰影突然开口,语气玩味,“倘若让天法师知道了你的想法,你会死得很惨,就像萧夙一样。” 元徽脸色冰冷:“老朽不懂阁下的意思。” “元阁主,你装聋作哑当了一千年的老好人,到现在还不肯说一句真心话吗?”灰影嗤笑,“萧夙会死,不只因为他是天命杀星,更因为他看了《人世书》,交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朋友!” “胡言乱语!” “一千一百年前,你为炼制《钟灵册》穷尽山川造化,将成之时引来雷劫,若是没有萧夙帮你连斩六道天雷,你早就在雷霆之下化为齑粉!为报此救命之恩,你给了他自由出入藏经阁的权限,更因一腔好奇之心引他去看《人世书》,事后替他隐瞒……”顿了顿,灰影的笑声越来越低沉,“可惜你终究瞒不过常念,他给了你一个选择。” 元徽正要掐诀的手突然定住,他浑身僵硬,脸上怒容与血色一同褪去,只剩下一片空白。 “藏经阁是收藏天下典籍的圣地,可这座楼却是藏匿三界隐秘的密库,你作为它的主人不仅要守口如瓶,还要保证‘不容人间传一字’。因此,当萧夙看过了《人世书》,你就破了自己的天命,除非……知道秘密的人,只剩下你们其中一个。” 元徽的身躯仿佛石化。 灰影慢慢走近了他,透过朦胧的雾气,元徽能够隐约看到一双清透无瑕的眸子,黑白分明,如稚子幼儿一般天真好奇,又好像看尽沧桑的老人般深藏世故。 “你作为天法师的狗,一千年都唯他马首是瞻,为什么这次要忤逆他的意思?先是打断他的批命,再借白虎法印,破例引那妖狐到这里来悟道,当真是你慈悲为怀吗?不,只因为他是杀星,他与萧夙一样修炼三神剑,你想把曾经亏欠萧夙的东西还在他身上,从此就心境清明,再也不为因果业障所困,能够突破千年不曾寸进的瓶颈。”灰影的声音越来越轻,“可你,未免想得太美了……暮残声不是萧夙,无论你为他做了多少,都不能偿还你欠萧夙的债。” 元徽突然动了,他一掌重重打在灰影胸口,却如同深陷泥沼一般再也拔不出手臂。 他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和从容,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 灰影没有回答他,只是按住他的手臂轻轻一折,但闻一声脆响,元徽的右臂从中断开,白色火焰烧灼过伤口,连一滴血都没有来得及流出,只有淡淡的焦臭味溢散在空气里。 元徽双膝跪地,他的背脊上如压了一座无形大山,别说是反击,连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灰影居高临下,轻声道:“给你个机会,回答我——萧夙是怎么死的?” 元徽额头青筋毕露,他哑声道:“元神脱体,剑斩魔龙,陷、陷落秘境……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我无、无关!” “无关?”灰影大笑起来,“元徽,你还是这副样子,到死都不肯面对自己做过的事。没错,是常念的批命推动他走上不归路,是他为了迎战八方淬锋成剑,是净思给了他修炼元神的法门,也是他自己为了保护心爱的女人以元神之躯奔赴寒魄城,最终投向天铸秘境,一去再不归,这看似都是他咎由自取,的确与你无关,可是……在常念因《人间世》外泄向你问责时,你跪在他面前发誓求饶,承诺会亲手收拾残局;在净思为了温养萧夙的元神来藏经阁翻阅万法时,是你给了她《奇门天武册》,却抹去了部分内容;在萧夙陷入天铸秘境时,是你对净思说,没有办法把他的元神强制唤回躯体。” 那时的净思并不知道,纵使阴阳封界令已经落下,她仍有最后一个机会将萧夙的元神唤回躯壳。 可是萧夙在天铸秘境等了七天,净思在灵涯洞守了十年,最终都只等到了油尽灯枯。 “元徽,你是萧夙的生死之交,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灰影蹲下身来与他对视,“你让我明白,比起伪君子,真小人还要更可爱些。” “闭嘴!” 元徽浑身骨骼被重力压得咔咔作响,他将真元聚于气海,猛地震动奇经八脉,刹那间喉口一甜,却是借着这股爆发力破开桎梏,仅剩的左手翻开《钟灵册》,只见一道霜寒剑光暴射而出,直扑灰影面门! 这道剑光极快,蕴含了剑者残留其中的精纯剑意,一瞬间满楼薄冰结,目见皆成白,哪怕灰影身法如鬼魅,也不能躲开。 他只来得及后退一步,剑光便将他穿胸而过,紧接着一剑化万剑,于瞬息间将他洞穿得千疮百孔,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砸在了墙壁上。 可元徽还没有松口气,脸色就陡然变了——万剑之后,灰影竟然没有流一滴血。 他全身都被剑光刺得破破烂烂,比起蜂巢也差不离,丝丝灰雾从各处伤口溢散出来,身影也随之渐渐变淡,暴露出心口位置的符纹。 这竟然是一具灵符化身! 灰影看了一眼自己四处漏风的身躯,忍不住赞叹道:“灵涯剑意,当真是好剑。” “你……”元徽面无血色,随即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瞳孔里浮现出惊恐与绝望,“竟然是你……为、为什么?” “终于猜到了啊。”灰影重新在他身前蹲下,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那就替我暂时保守这个秘密吧。” 什么人才能保住秘密? 元徽的心跳停了一拍,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按在《钟灵册》上的手掌一动,眼看就要触碰到画上的一潭日月池水。 颈间忽然一凉。 灰影站起身来,手臂随之拔高,轻巧地拔起了元徽的头颅。 “元徽,你既然一时糊涂,就该糊涂到底……毕竟这世上,一条路走到黑未必不能活到最后,半途而废才是找死。” 鲜血喷溅在《钟灵册》上,灰影掌下的那张脸死不瞑目,他毫不在意地将头颅扔下,从元徽袖中拿出了《人世书》。 “啪——” 一声脆响,像是有物件坠地,灰影毫不意外地转过身,看到青木站在第七层的楼梯口,手中端着的茶碗已经砸碎。 此时雾气几乎快要散尽,故而在灰影转身之后,青木十分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容,脸上一片空白。 “乖孩子,你看到了什么?”灰影轻声一笑,与他近在咫尺。 青木浑身僵住,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全身血液都倒流直冲大脑,可是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看清楚,我是谁?” 灰影抵着他的额头,四目相对,声音温柔。 青木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可他什么都做不到,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愤怒一同席卷全身,他只能看着这双眼睛慢慢变红,直到变成赤红颜色。 如火胜血,烙印在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刻骨 暮残声在发抖。 这是极为少见的事情,他这辈子流过的血比泪多,少有面对危险不进反退的时候,可现在他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纹丝难动,只有肩背骨骼随着呼吸失控而起伏战栗。 “你到底是谁?” 他觉得寒冷,因为面具人正紧贴着他,双手环过他两臂,将他的身体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不容半点挣扎余地,偏偏如此霸道的动作里含着一把小心翼翼,冰凉的发丝在暮残声颈间摩擦时,他甚至能感受到一丝依赖。 面具上冷硬的雕饰棱角蹭过颈侧皮肤,割出几道浅浅的红痕,他顺着松散的领口向内入侵。就在那只冰冷手掌按上后腰肌肉的刹那,暮残声浑身一激灵,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动,他立刻提掌拍出,原本坚实的身影陡然一空,他猝不及防地从面具人体内撞了过去。 一声巨响,掌力拍在白骨山上,轰起碎骨纷飞四溅,暮残声转过身,只见面具人的身影再度凝实,固执地向他走来。 走动时,面具人颈间那条红线若隐若现,暮残声想到他随身佩戴着一截残骨,忽然有些觉得悲哀,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令他在警戒之余不禁心生烦躁。 暮残声试图化出饮雪,可惜刚提了一口真气,脸上红纹一闪,灵力自动溃散在经脉间,他压下喉口一声闷哼,脚下缓缓后退。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该在藏经阁里参悟白虎法印,出现在这个地方是始料未及,尤其是这里的气息太过混杂,变得腐朽不堪,明明他听见了远处有人在哭嚎,从那方吹来的风里却没有生灵的味道,就好像……这片天地,已经死了。 脚跟碰到了一块白骨,暮残声动作一僵,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到那座巨轮立于万骨之上,冷漠地睥睨天下。 越是白骨山,寒冷就越发入骨。 手臂突然被抓住,面具人再度欺近了他,暮残声发现只要对方碰到自己,极致寒气就向周身迅速扩散,所到之处血液有如冻结,蚕食着蓬勃鲜活的生命力。 一念及此,暮残声陡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脚边的白骨,仅是一触即收的碰撞,骨头就已经碎裂开来,里面骨髓早已干枯,有细碎的粉末漏出来,犹如冰屑。 除了下方散落的部分,越往上的白骨越完整,说明这些人都是被活活冻死,连尸骸也被冻干,哪怕再轻的震击都能让它们化成齑粉,而这种可怖寒意就来自眼前的面具人。 他像是从寒冰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暮残声的左臂已经没了知觉,他双眸生杀,右手搓掌成刀直斩左肩,面具人似是没想到他会有此一招,下意识地伸手欲阻,岂料暮残声掌刀回旋,结结实实地劈在他左手上,这一回没有再落空,一溜浓墨般的血液飞溅出来,染黑了他素白袍袖。 借此机会,暮残声游鱼般挣脱出来,身形一晃跃上白骨山,瞬间将二者距离拉到五丈开外,呼啸的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聚拢,他有种自己会被刮下去的错觉。 可他站得很稳,将全身气机收敛在皮骨之下,缚灵锁已经禁锢了他大半力量,这个诡异的空间也压制着他,现在哪怕是一丝灵力也不能乱用,要想逃出生天,唯有一击必杀。 巨轮的影子投下来,轴心位置恰好与面具人重叠,他手臂上的伤口迅速愈合,抬头望着站在高处的暮残声,默然无语。 从问道台初见开始,暮残声就没听他吭过一声,仿佛他是被隔绝在外的幽灵,感知世界的伊始便是暮残声在树下触碰他的刹那。 他唤醒了一具封冻经年的死尸。 天上飞星坠落,巨大火球砸下来的时候,早已千疮百孔的大地为之颤抖,反而是看似最脆弱的白骨山纹丝不动,巨轮庇护着龟缩在它阴影下的一切,成了这片天地最后的支柱。 面具人踏着这片阴影,执拗地走向暮残声,暗红雾气在他身后聚而不散,无数张面孔若隐若现,污秽不堪,偏又极尽诡美。 有那么一瞬间,暮残声在这片雾里看到了一棵树的影子。 没等多想,面具人已经到了近前,穿透他肩胛的两条锁链无风自动,如蛇一样缠向暮残声,同时有千百只苍白手臂从雾气中森然探出,争先恐后地抓扯过来! 心中一凛,暮残声动身就要跃出包围圈,不料那两条锁链陡然变长数倍,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紧紧缠住了他的右脚踝。暮残声当机立断地翻身下落,双足合力反绞锁链,借力将面具人拔地而起,欲将其远远抛出,就在二者身影于半空上下交叠时,脚上力道蓦地一松,面具人的身影再度凭空消失了。 “叮——” 伴随着风声呼啸,金属碰撞之音近在咫尺,面具人竟是出现在暮残声身下,背后红雾倏然暴涨如潮,向上方冲天而起,刹那间目之所及只见猩红,三光俱掩,万物隔绝,再感知不到任何一丝外界气息! 面具人那双森冷的手臂再度张开,眼看就要将暮残声拥入怀中,二者之间突现一张狞笑的老人脸庞,与他双手相撞,激起华光爆裂,整个猩红空间剧烈摇晃起来,从顶部开始蔓延出蛛网裂纹,红色光幕外出现了千百道黑影,正疯狂撕扯着结界! 暮残声被这股力量震开,他抓住机会腾身一跃,从破开的结界穹顶脱困而出,同时腰间一紧,有人带着他飞掠数丈,落定之后将身一压,两人一起就地翻滚出去。 “轰——” 巨响声震原野,猩红结界当空爆开,此方天地中下了一场腥风血雨,面具人如一道黑芒从中爆射而出,狼狈地落在了白骨山上。 无数有着倒刺的花枝藤蔓从骸骨缝隙里生长出来,红花与白骨交织,整座白骨山都仿佛鲜活起来,它们像饿鬼一般扑向面具人,与笼罩着他的红雾激烈碰撞,互相蚕食对方的力量。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狐狸,你怎么总招惹这些奇怪的东西?真叫我好生头疼,就该将你锁起来,谁也不给看才是。” 暮残声转头看去,容色摄人的心魔近在咫尺,一边故作嗔怪,一边向他眨了眨眼睛。 他蓦地愣住了。 琴遗音没等到回嘴,有些意外,可他很快转移了注意力,浮上冰霜的视线冷冷逼向面具人。 面具人亦望着他,眼里是满满的恶毒与怨憎之意。 琴遗音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可他对这个面具人没有丁点印象,他记性极好,哪怕得罪过的人数不胜数,细细回想还是能忆起来,唯独这个对他抱有滔天恶意的家伙,他竟然一无所知。 他顺着面具人的目光看向自己还揽着暮残声腰身的右手,忽地明白了什么,不仅没放开,还搂得更紧了些,侧身贴向暮残声的脸庞,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毫不客气地把嘴唇凑了上去。 这是一个细密绵长的吻,从唇角开始,沿着那条微抿起的缝隙舔入,分开唇瓣,撬开齿关,灵活地扫荡口腔之后,卷起那条温软的舌头缠绵吸吮。 暮残声立刻回神了,他抵在两人之间的手掌本能地要发力将这魔物推开,没料想琴遗音的声音在心中响起,轻笑着道:“嘘,你且看他。” 本欲发力的手一顿,暮残声用眼角余光瞥向白骨山,只见面具人身后红雾倏然溃散,化成一张张狰狞鬼脸咬向花枝,自己踏着满地白骨向这边走来。 只这片刻迟滞,琴遗音见好就收,主动放开唇齿,将暮残声往身后一挡,道:“你非他对手,我来。” 一棵玄冥木拔地而起,数张巨大人面如盾墙落下,将两人都笼罩其中,摄人红雾甫一接触到玄冥木,便被这些人面吞吃殆尽。 有了这喘息之机,暮残声问道:“你知他是谁?” “不。”琴遗音向他回眸一笑,“我只知道他想抢走你,我不允许。” 暮残声浑身一颤,心里某个地方被这句话温柔地抚慰过,那种萦绕在身的寒意如春雪化冻般褪去,他忍不住想要对琴遗音说什么,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微的裂响。 两块细碎的白冰从琴遗音袖下漏出,没等暮残声看清,又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碎冰砸落在地,这下他终于看出——每一块冰里,都过着一部分肢体,从指尖到手臂。 琴遗音右臂衣袖下已经空空荡荡,紧接着左边也有碎冰坠下,更多裂响接连从他身上各处传来,这个向来游刃有余的心魔此刻好似变成脆弱的冰娃娃,暮残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连碰他一下也不敢。 “你……” 琴遗音竟然还有闲心对他笑:“我怎样?” 暮残声攥紧拳头:“你也不是他的对手,为什么要来?” 这个问题让琴遗音愣了一下,他回头看向已经快到近前的面具人,仔细想了一下,难得说了句真话:“我不是他对手,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暮残声扣在掌心的指节已经发白,他在片刻的动摇后迅速定神,飞快扫了一眼四周,道:“这里是幻境吗?” 琴遗音为他的冷静颇感遗憾,却很快回答道:“我不知道。” 暮残声一愣,自他认识琴遗音以来,这心魔驭使幻法之道已臻化境,眼下面对这个诡异的世界,对方竟然无法分清虚实。 “因为除了你们和这座白骨山,我看不到这里任何东西。” 暮残声愕然抬头:“你说什么?” 琴遗音反问:“你看到了什么?” “天火、飞星、地裂……还有,一座巨轮。” 琴遗音听出他语气有异:“什么样的巨轮?你曾见过?” 暮残声皱了皱眉,终是将自己在问道台看到的一切都讲了出来,说完才惊觉比起盛名满天下的常念,他竟然在潜意识里愿意给这个魔物以更多信任。 琴遗音听完这些话,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他去过问道台,在千年前魔族兵败之后,常念将他押入问道台,跪在那位神明的面前,连头也不能抬起。 常念本意是将他封印在日月池,日日放在眼皮底下看守,可是道衍轻飘飘的一句“至邪至秽,不堪居高”,他就被打入雷池,千年不见天日。 暮残声捕捉到他脸上难得的异样,心下就有了谱:“你果然也去过问道台,当时没有看见吗?” “没有。”琴遗音收敛思绪,“若是如你推测,恐怕连常念都不知道这些,那么这家伙的来历恐怕只有道衍才清楚了,而这些等我们出去了才有机会去找答案。” 顿了顿,他又问:“你是怎样进入这里的?” “我在藏经阁主楼第六层悟道,不知怎地就来了这里。” “第六层?” “怎么?” “我明白了,这里不是幻境,但也非真实。”琴遗音双目微敛,“那层楼是以须弥石打造而成,并刻有三千道空间咒文,合成芥子之境,因此那墙上每一个字不止代表一种道法,还藏着一个小世界,里面是与悟道者最为契合的天地缩影……换言之,世上的确有这样一个地方,而我们现在它的倒影里。” 须弥芥子,巨细相容,可它也意味着诸相非真,尽在自心。 琴遗音想明白了这点,眉头又皱了起来——按理来说,芥子之境里不会有除悟道者之外的其他人,连他也是通过玄冥木强行进入,一身道行都被芥子法则压到极致,现在才会完全落于下风。 可是这个面具人丝毫不受法则影响,表现出来的力量甚至比昨夜更强,仿佛这里根本不是属于暮残声的芥子之境,而是他的主场。 琴遗音直觉问题出在暮残声说的巨轮上,可他不仅看不到,连气息也不能察觉,很可能无法触碰。 一念及此,挡在前方的盾墙突兀裂开,如碎纸一般向两边倒去,面具人从中走出,在他身后倒落着无数人面碎片,每一张都残留着难以掩饰的惊恐。 冰裂已经攀爬上琴遗音的脖颈,他冷冷凝视着越来越近的面具人,忽然对暮残声道:“我不会死,别怕。” 暮残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心魔身影就在眼前彻底碎裂崩塌,玄冥木发出一声悲鸣,在风中颓然摧折,枝干花叶迅速腐烂枯朽,在面具人踏过之后,只剩下满地污泥。 冰屑如雨乱减,暮残声僵在了原地,任由冷雨拍打在脸上,在这一刻寒彻骨髓。 面具人取代心魔站在暮残声面前,将手伸向他的脸,喉咙里发出不成音调的怪响,似乎是在努力想要说什么,可惜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暮残声的时候,那些污泥卷起了碎冰,原本已经消失的玄冥木死而复生,裹挟着琴遗音在此芥子之境所能动用的全部魔力,千枝万叶一齐垂下,将面具人死死禁锢在树牢中! 一瞬间,两股强大的魔力狠狠碰撞,琴遗音这次没有试图抵消抗衡,反而主动张开防御,将玄冥木的根须扎入面具人体内,不顾一切地将他拉近自己,枝叶之间空无人面,树干上却长出了一张血盆大口,里面猩红漩涡急转,疯狂吞噬面具人周身魔气,后者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反手刺入漩涡之中,凝聚魔力在十指,欲将琴遗音连同这棵玄冥木一同撕开! 与此同时,琴遗音的声音在暮残声心中响起:“去找那个巨轮,出口应该就在那里!” “你——” 眼看一个又一个恶灵从玄冥木里被迫窜出,在接触到空气之后迅速湮灭,狂风狠狠打了暮残声一耳光,把他想说的话都压了回去。 赤红眼瞳里血丝密布,暮残声终于动身,踏着一截树枝借力而起,将体内仅剩的灵力运转到极致,几乎只在一息之后,他就上了白骨山顶,站在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擎天巨轮下。 那种能够将人从皮到骨悉数冻干的寒冷汹涌而来,暮残声全身都已经快没了知觉,唯一能证明他自己还活着的,只有肋骨下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脏。 蓦然间,他想起了自己进入这里之前,看到的那片冰壁。 琴遗音说这里是芥子之境,是最契合他参悟道法的世界缩影,这座了无生机的白骨山便是杀戮过后的死亡证明。 那么,杀尽天下的凶手是谁? 暮残声的目光落在巨轮上,镶嵌在上的九颗星辰璀璨夺目,晷针仍是逆向而走,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贴近象征终点,他此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这座巨轮是活的。 天地皆枯死,万物成冻骨,唯它独活在世。 不知从何而来的暴虐杀意在心中升起,仿佛在冰天雪地里点燃了一把火,暮残声用尽力气将几乎快被冻裂的手贴在巨轮上,雷火从他掌心流窜出来,以点扩面,很快包裹住巨轮一隅。 “倘若杀为我道,那就……开杀吧!” 庞大的白虎法相在身后闪现,那双凶戾的金眸微垂,白虎主动伏下身,化作一道金光流入暮残声体内,刹那时,他脑中传来一声清晰的碎响,缚灵锁的禁锢随之消失。 他仰天长啸,赫然化成与山岳同高的妖狐原形,足下踏着火云往后掠出数丈,旋即捉眼生杀,迈动四肢疾冲向前,以身为刃悍然撞向这座巨轮! “轰——” 一声巨响,天摇地动! 暮残声这一下没能将巨轮撞毁,却撞塌了整座白骨山,山崩刹那,巨轮从高空坠落,携着焚天雷火砸向大地! 就在它即将落地之前,面具人终于破开了玄冥木,闪身到巨轮之下,用双手托住了它。 他脚踏大地,身形在这一刻缓缓变大,将这座巨轮一点点往上托起,直到身躯与妖狐等高,他们四目相对。 一阵风吹来,细密的裂纹出现在青铜面具上,暮残声屏住了呼吸,看到无数碎铜随风飘走,那双眼底的血色也渐渐褪去,即将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就在这时,玄冥木于天地间再现,一根粗壮尖锐的树枝如巨剑刺出,从背后贯穿面具人的身躯,撕开了他的胸腔。 皮肉翻卷,骨骼袒露,可那肋骨之下空空荡荡——面具人竟然没有心。 鬼使神差地,暮残声的目光落在面具人左侧第三根肋骨上,那骨头上森白无血,却有一行刻字隐约可见。 他下意识地伸手,却忘了自己现在是原形,狐爪甫一接触到面具人的身体,对方就如同被戳破的水上浮沫一般消散了。 然而仅这片刻触碰,他也辨出了面具人肋骨上刻着什么——暮残声。 他将他刻进了骨子里,而他还没来得及看到他的脸。 “快走!” 面具人消失之后,二度坠落的巨轮直接将大地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琴遗音的身影从玄冥木中闪出,一手扯了还没回神的暮残声就往洞里跳。 “等——” 暮残声话刚出口,两人就坠落于黑暗中,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没过头顶,紧握的手掌突然消失,强烈的失重感撕扯着他,直到他眼前一黑,再睁开时发现自己回到了藏经阁主楼第六层,正趴在刻满字符的墙壁下喘息,浑身战栗尚未止歇。 白虎法印不见了,暮残声意识到了什么,撩开右手衣袖,只见原本光洁的右臂上多出了一道白虎图腾,怒目生杀,盘踞肩臂,看似只有白金两色,却在手臂发力时,虎口开启,流泻红光。 他神色怔然地抬起头,正好看到面前墙壁上一个“杀”字,有别于其他字迹的黯淡,这个字满目猩红,丝丝缕缕的血从笔划缝隙间淌下,污了一小片墙,也染红了他的手。 腥味扑面,是哪来的血? 暮残声慢慢站起身,他脑子里乱得很,有些迷茫地向周围张望,木楼里还跟自己来时那样明亮,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他只能顺着血迹蜿蜒的方向找过去,踏着木梯往上爬,在第七层的书架下看到了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它歪歪斜斜地倚靠着书架,头颅就在手边,死不瞑目地面朝这边,好像在看他。 暮残声瞳孔骤缩:“元……” “啊——” 就在这时,浑身是血的青木从黑暗死角爬了出来,在看到他的刹那一旁黑暗中爆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 “青木!” 暮残声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想要将他扶起来查看伤势,手却被狠狠打开,力道之大,险些将他推下木梯,绝非一个普通道童所能有! “你!是你!” 青木扶着墙壁踉跄而起,血从他紧捂腹部的左手指缝间汨汨流出,他眼中满是悲恨,颤抖着指向暮残声,声嘶力竭地道:“你这魔族细作!你杀了阁主!” 暮残声脸色剧变,不等他开口,青木已经不顾自身伤势提掌而来,他不能与之硬抗,只能一路后退。 两人在木梯上缠斗不休,青木招招逼命,已然神智疯狂,暮残声唯恐给他伤上加伤反而束手束脚,可是随着几个回合过去,他眼见青木腹部伤口崩裂,心头暗叫不好,倘若任其这么发疯下去,怕是对方就要血尽而亡。 暮残声再不迟疑,屈指成爪袭向青木咽喉,只要拿住要害趁机卸力,就有机会为对方渡元疗伤。 “住手——” 突然,下方主楼大门被人强行破开,一道人影怒喝出声,转瞬间插入战局,一手压下青木,一掌劈向暮残声面门。 他下意识地变掌一挡,两道真元相撞,双方都退了一步。这一掌后力太大,暮残声险些坠下木梯,定身抬头,却见来者竟是厉殊。 厉殊扶着奄奄一息的青木,看到了元徽的尸身,此时转过头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暮残声心道不妙,连忙道:“厉阁主,我没有……” “你说‘没有’?”厉殊打断了他,目光择人欲噬,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的缚灵锁,怎么解开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来袭 前方陆续高能预警。 有小可爱问我一些问题,在这里做个统一回复—— 首先,这篇文的篇幅问题,我只能说不会比《封刀》短,因为构架就花了我两年时间,很多东西必须陆续铺垫,到现在开始进入逐步解谜阶段,且这个文真的不好写,不少细节你们可能一看就过,但我要花多倍的时间和精力去设计它作为后期反转的伏笔与升华。我不喜欢写文灌水,也不喜欢为了省事而砍支线,所以只能跟你们保证,我会尽自己现在的最好把它写完,而且不超过今年(战线跨N年也不是我的风格2333); 其次,感情戏问题,绝对不存在多角恋,两个心魔的状态是暂时情况,关系到世界线问题,自始至终狐狸和心魔只有彼此,哪怕是渣男非天尊也只做了一回感情骗子专坑小姬(允悲),至于感情线进展……EMMM恋爱苦手作者觉得他俩其实进度比隔壁快,不过《天净沙》副本过后确实要更偏重感情线的部分(因为他俩的感情线跟世界线能够HE通关直接挂钩); 最后,希望你们能喜欢这个故事里的世界,尤其感谢追更小可爱们不离不弃的陪伴~ 仿佛天地闸门被洪流冲开,一股污浊血水汇入婆娑心海,原本平如镜面的乌黑海水骤然失控,如同暴怒的野兽翻滚叫 嚣,凶猛地扑向侵入者,而那些猩红爪牙也在水中肆意伸展,飞快地侵蚀着这片无边无际的海洋。 从四面海水中升起的暗红色气流如受指引,悉数聚集到海中央的荒野上空,顷刻间带来一场腥风血雨,生长在下千万株玄冥木受其沐浴,根须从泥土中挣出,争先恐后地吸食血水,一道道蛛网似的暗红血丝从树木根部开始往上攀爬。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出现在树林中,琴遗音双手掐诀,随着他唱咒声起,婆娑天内云收雨霁,血色从玄冥木上倒退回去,没入泥土深层中消失不见。 可是白夭知道,它们没有离开,只是躲了起来,随时准备着再次侵蚀这里。 “滚出来!”他举目四望,肆意爆发的气息霸烈至极。 琴遗音知道那个面具人没有死,自己的道行不如对方,连最后一击也只是重创了他,没有伤及根本。因此他才会全力拖延面具人的行动,让暮残声去破坏巨轮,是因为这东西一旦被破坏,那个芥子之境就会提前关闭,里面所有人都要被法则排斥出去,回归到本来位置。 可是琴遗音没有想到,面具人会在被排斥出去的刹那,不惜割裂了元神,借玄冥木为媒介入侵婆娑幻境,无异于在他的魂魄中扎了根。 “你想侵蚀玄冥木,想污染婆娑天,想以这种方法夺舍我……”琴遗音眸中淬毒,“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敢滚到我面前来?” 四下里一片死寂,唯有海面上无声汇聚出一个暗红漩涡,一道半透明的人影站在那里,浓重的水汽与雾气模糊了他面容身形,不语不动,静默地朝这边看来。 正如暮残声现已回到了藏经阁主楼第六层,面具人在芥子归位后也已经回到了问道台,眼前这道是他割裂出来的神念化影,却已诡谲如斯。 琴遗音见他现身,二话不说便掠风而去,双手十指变幻如莲花开谢,婆娑心海在一声轰然巨响中掀起滔天巨浪,无数条水箭冲天而起,紧接着调转方向,万箭齐发袭向目标! 婆娑天的法则随琴遗音念想而变,哪怕面具人精通虚实变相之法,现在也只能站在原处应战,然而他竟是动也未动,任由水箭穿胸而过! 下一刻,琴遗音的身影陡然顿住,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开了个一模一样的洞。 “噗——” 小院木屋内,白夭猛然从床上惊起,弓身一倾,吐出一口血。 她本就瘦小,吐出这口精血后更是颓然,痉挛的手指不知不觉已将被褥揉烂,双眼已经变回了与本体一般的白瞳黑眸,此时里面血丝遍布,难以拔除的暴戾魔气随着血液流动窜向这具身躯的四肢百骸。 “你看起来很不好。”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白夭下意识绷紧了背脊,目光狠厉地转过头,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青衣人。 “是你。”她拭去唇边血迹,“你在这里看了多久?” “片刻而已。”罗迦尊对她异常难看的脸色视若无睹,“非天尊让我来问一句,什么时候动手?” 白夭五指收紧:“越快越好。” 她现在的情况实在不妙。 面具人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幽灵死死缠着暮残声,追逐着对方进入芥子之境,意图在那里将这只狐狸吞噬到自己体内,才会触发琴遗音留在暮残声身上的魔力,让他知道了事情不妙。 然而琴遗音的元神本尊不能轻易离开遗魂殿,否则会提前暴露端倪,使得与非天尊的合谋落空,失败后果并非现在的他们能够承担。 因此,他只能将更多的魔力传给分神,以留给暮残声的魔力作为定点,起始呼应连接,准确跨越界限,这才能在不惊动三宝师的前提下及时赶到芥子之境。 这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是当分神被芥子排斥归位,这具尚且稚嫩脆弱的魔胎之体根本不能承载如此强大的魔力,白夭现在能清晰地感受内脏已经开始缓缓崩溃,肢体有了不受控制的痉挛颤抖。 琴遗音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具可以最大限度使用自己魔力的肉身,还没有来得及用她完成更多更长远的计划,甚至还没有让她如闻音一般给暮残声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记,怎么甘心让她就这样废掉?因此,行动必须提前,她要尽快与本体会合,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修复这具肉身,并将那个蛰伏在婆娑幻境里的毒瘤摘掉碾碎。 罗迦尊没有追究原因,闻言便道:“那现在就开始吧。” “你们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吗?” “没有,但是情况有变。”罗迦尊道,“元徽在藏经阁里被杀,厉殊已经赶过去了,估计三宝师很快就要得到消息,现在重玄宫正是乱象初始,我们再不动手就晚了。” “元徽死了?!”白夭脸色微变,“怎么回事?谁干的?” “不知道,非天尊在传信里说是他被人砍了脑袋,贴身道童重伤,指认凶手是同在楼中的那个狐妖。” 白夭听罢,脸上阴晴不定,忽然掀开被褥下了床,踉跄好几步才站稳,径自往门外跑。 罗迦尊拦住了她:“你去哪里?” “我去带他走。”白夭一掌拍开罗迦尊的手,神色阴沉。 元徽是常念座下一条狗,却掌握着藏经阁这座无价宝藏,在魔族的计划里,他也是必须要踢开的一块绊脚石,现在被他人提前动手杀掉,还给魔族提供了趁乱动手的机会,无疑是一件好事。 可是他的死不能与暮残声有关。 白夭能确定暮残声不是凶手,也清楚对方现在的处境,本就是处在风口浪尖的戴罪之身,倘若牵连到杀害藏经阁主,必将坐实他身上所有既定未定的罪名,最好的下场也要在遗魂牢里关到死。 她视他为捧在掌心的猎物,竭尽手段去呵护培养他,只等猎物完全成熟之后一口吞进肚子里,现在怎么能让别人毁了他? “你现在应该回归墟压制体内暴涨的魔力。”罗迦尊看着她的背影,“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它会一点点烂掉。” 白夭的脚步停了片刻,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是你!我看到了,是你杀了阁主!” 青木满目恨火,他倚靠着一名明正阁弟子才能勉强站立,伸手指着暮残声:“枉费阁主厚待于你这狼子野心之辈,竟是个魔族细作!”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冷厉下去,唯有凤袭寒皱了皱眉。他是跟着司星移来的,两人本在司天阁内议事,冷不丁司星移手中蓍草断折,说是有不祥之兆,紧接着便收到了青木的传讯。 藏经阁地位特殊,负责打理主楼的青木虽为道童,却有着不小权限,倘若遇到危急之事能够凭借净思所赐灵符在瞬息间通传六阁掌事者。因此,在收到这道短促传讯之后,哪怕司星移眼伤未愈,也立刻带人赶来,凤袭寒自然也随行。 他们晚了一步,进来就看到厉殊执剑指向暮残声,元徽的尸身倒落在地,身负重伤的青木在服下丹药后强撑精神,声声句句都是对暮残声的愤恨。 “元阁主右臂断口遭到真火烧灼,左臂有入骨抓伤,脊骨、髌骨曾受重压,死于枭首。”凤袭寒快速检查了元徽的尸体,脸色难看。 光从尸身伤口来看,无论火行术法还是武道外功,就连断颈处也是平滑齐整,极似利器所为,怎么看暮残声都贴合凶手遗留特征,何况他本就身在此间,又有青木指认,情况实在对他不利。 众人闻言,纷纷祭出法器将暮残声团团围住,以青木为首的藏经阁弟子们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我没有杀元阁主。”暮残声沉声道,“事发之前,我一直在第六层悟道,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醒来时元阁主已经身亡,青木伤势危急,我是想救他再问清楚,不料他认定我就是凶手,这才缠斗起来。” 一名弟子怒喝道:“巧言令色!你分明是想要杀人灭口!” 厉殊面寒如霜,他抬手压下喧哗声,看向青木:“说清楚,你都看到了什么?” 青木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泪,努力平复着呼吸,道:“阁主受命将暮残声收留在藏经阁,不仅令我等勿要轻慢,还在取得宫主同意之后,为他借来白虎法印参悟,以全其擒魔之功。” 出借白虎法印之事,厉殊与司星移都从净思那里得到过消息,虽然未宣于明面,该知道的人心里都清楚,眼下半点意外也无,倒是其他弟子们面露惊色,少数几个窃窃私语起来。 “白虎法印事关重大,阁主便破例将暮残声带入主楼,开启第六层许他入芥子之境参悟,弟子身份低下不便停留,就在楼外等候。”青木说到这里,眼中浮现悲恸,“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弟子忽然听到里面动静不对,似有人在楼中斗法,连忙推门进入,就看到……” 他指着暮残声,目龇俱裂:“我看到他……砍下了阁主的头!” 暮残声道:“元阁主修道千年,就算我与他拼杀,如何能全身而退?何况我与元阁主无冤无仇,此番更受其照顾颇多,为何要以怨报德?你说是魔族细作,可有看到我跟哪个魔族联手?若是看到了,那魔族是男是女,长得怎般模样,用的什么咒术法器?” 不等青木说话,他又冷冷道:“假如我当真做了,绝不给你传讯机会,一照面便杀了你后立刻遁走,不必等到现在身陷囹圄。” “你——” “他说得有道理。”司星移忽然开口,“元阁主手边的《钟灵册》并未关闭,我摸着其中有几处残页,应是斗法时匆忙撕下,说明他们之间有过对战,既然青木都有机会传讯我等,没道理元阁主找不到这空隙,除非凶手另有手段,或者……元阁主当时并没有想要把这件事闹大。” 他的眼睛还被符布蒙蔽,说话却条理明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凤袭寒微一挑眉:“你认为凶手与元阁主关系匪浅?” 司星移不置可否,道:“我只是觉得这里太干净了。” 现在这楼里满地狼藉,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尸身和血迹都没有处理,哪里算是干净? 众人一愣之后,厉殊首先会意,目光沉了下来——这座楼的确太干净了,在经历了斗法之后,现场除了血腥味和烧灼味,竟然没有任何陌生的气息残留。 厉殊沉声问道:“你看到他跟魔族联手杀害元阁主了吗?” 青木先说自己本是侍立在外,听到动静闯入木楼时正好撞见元阁主被杀,他咬定暮残声是魔族细作,说明他至少在那一刻发现了对方勾结魔族的证据,可是假如有魔族闯入这里作为帮凶,现场不该连半分魔气都察觉不到。 这两人之间,必有一方说了假话,厉殊虽然怒极,但还没有被冲昏头脑。 “我没有看到什么魔族帮凶。”青木的回答出人意料,“我说他是魔族细作,是因为他已经步入魔道了!” 所有人神色骤变,暮残声本欲说什么,冷不丁想到自己参悟白虎法印时看到的一切,还有墙壁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杀”字,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摄住,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凤袭寒终于色变:“你说什么?” 青木没有回答,他两指抵在额角,整座木楼都震动起来,原本沉寂的第六层忽然华光大作,一个字符从须弥石壁上脱离出来,悬浮在所有人面前—— 杀! 猩红字迹浮在半空,令许多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同时,也刺痛了暮残声的眼睛。 “你不是想知道阁主厚待你的原因吗?我现在告诉你……”青木声音发颤,元徽的死如同抽掉他体内支柱,所有情绪似洪水决堤,只想不管不顾地宣泄,“因为你与灵涯真人有缘,算是他的半个徒弟,而阁主乃是真人生前挚友,曾以性命相托,奈何无以为报,便想将这份恩情还在你身上! “昨日重玄宫天降异星,险些砸上道往峰,彼时你就在剑冢第十八层,此星象与你有关,你就是个祸端!阁主怜你,不忍你走上歧途,这才去天净沙请借白虎法印,希望你能够悟得正道,他日免遭万劫不复之苦!可你悟出了什么?” 说到这里,青木惨笑一声:“暮残声,我永远忘不掉你杀死阁主时的眼神,你这个三番两次与魔族来往的玄门败类,你证杀道必犯杀劫,你心有魔障必堕魔界!” “杀”字当前,触目惊心,不少弟子都觉得背脊发寒,他们从不知晓在天下道法之中,竟然还有这般凶戾之道,更想不到居然有人真能与此道相应。 “二剑,兵。” 厉殊掌中剑刃忽然一分为九,赤色剑影破空而出,转瞬间已直抵暮残声心口! 凤袭寒脸色骤变,素心如意已来不及出手拦阻。眼看暮残声就要丧命在这一剑之下,他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抬手凝力,却见一道金光飞速蔓延到手背,在一掌击出之后,众人都听到了一声虎啸炸响,震耳欲聋! 白虎虚影包裹住暮残声右手,随掌击出时猛然张开虎口,生生咬住了剑影尖端,紧接着利齿一合,剑影在暮残声手中碎裂开来。 一掌之力强横如斯,这一瞬间木楼里静得可怕,连暮残声自己都愣在了原地。 厉殊目中生杀:“果然是白虎之力,还有……魔气。” 白虎法印乃五印中杀性最重者,若是暮残声真悟了杀道,确有可能暂时将法印收入体内,于刹那间将缚灵锁破开也不稀奇,但是如此一来,将法印借出的元徽就难以给三宝师交待了。 如此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暮残声与元徽的确无怨无仇,可他若要贪图白虎法印,就必须杀了元徽。 厉殊本来对他有五分怀疑,看到白虎法印在他身上变作了七分,待感受到这一掌中暗含的些许魔气,七分怀疑就变成了九分。 “你体内的魔气,跟天净沙里那个魔物一模一样,你们俩……真是演了一场好戏。”厉殊冷笑一声,“难怪他束手就擒,原来是要成全你进入重玄宫接近白虎法印,现在……暮残声,本座真是看错了你。” “我……” 暮残声语塞,有了芥子之境里的惊险遭遇,琴遗音的魔气会残留在他体内并不奇怪,他本想把这件事说出来,想起还被关在遗魂殿里的心魔,终究没有开口。 他环顾四周,正好对上凤袭寒冲这边悄悄摇了摇头。 眼下这种情况,暮残声的辩驳已经很难被人相信,继续僵持只会让事情更糟,进一步激化众人的怒火,何况杀死元徽的真凶不知去向,会不会趁着现在的机会再做些什么? 厉殊的九幽剑上寒光暴涨,所有弟子都面露冷色,眼看情况就要一发不可收拾,暮残声忽然将双手负于身后,微微欠身。 “我没有杀害元阁主,白虎法印之事另有隐情,现甘愿自行受缚,随各位前往坤德殿一证清白。”他抬头看着厉殊,“我愿对天立誓,若有半分虚言,必身死道消、永劫不归!” 厉殊将出的剑停在了手中。 凤袭寒暗自松了口气,只要没有现在打起来,一切就还有挽回的余地。见状,他立刻对厉殊低声道:“厉阁主,明正阁虽有‘就地正法典刑’的职责,可暮残声并非重玄宫弟子,眼下元阁主的事情也有不少遗漏未调查清楚,既然他愿意受缚,还是先押下再议为好……毕竟,西绝妖皇已经得到了宫主传信,想必也快要赶来。” 厉殊微微拧眉,青木更是咬紧牙关不肯罢休。 就在这时,司星移忽然开口道:“厉阁主、青木,速速静心凝神,你们的气机不大对。” 此言一出,被点名的两人都是一愣,厉殊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收剑沉下一口内息,已经浮于面上的浓重杀意顷刻如潮水褪去,他身躯微震,脸色忽地白了白。 凤袭寒被司星移这话提醒,一指点在青木眉心,充满温柔生机的甲木真元透入灵台,后者即将爆发的愤怒和疯狂陡然一滞,随即双膝一软,险些瘫倒下来。 有了这点变故,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息内视,许多弟子骇然发现自己的气海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平静,无声翻涌起来,全身真元运转都悄然加快,平日里罕见的冲动戾气都涌了出来,潜于皮下蠢蠢欲动,若非司星移这句提醒和暮残声主动退步,恐怕一旦打起来就不可收拾局面了。 “怎么回事?” “我的气海乱了!” “我头痛……” “……” 暮残声愕然看着这一切,凤袭寒趁机将他扶起,低声问道:“你有没有感觉不对?” 他迟疑地摇了摇头,仔细看了一下,同样低声道:“出问题的,好像是刚才情绪波动最大的那些……” 凤袭寒双眉微蹙,他抬手一挥素心如意,数道绿色光华如雨丝飘落到人群中,接触到的人都为之一醒。与此同时,司星移口中念念有词,袖摆上的星纹流转微光,随着他手掌打开,一个八卦图在掌心亮起。 “震、巽……木行有变!”司星移脸色微变,“出去看看!” 众人察觉不对,分出一些留守木楼后,其他的都迅速出去查看,起初未见异常,直到暮残声回头一看,发现那座木楼的外观变了模样。 它从一座建造古朴的木楼,又变回了一棵树,枝繁叶茂,红花怒放,每一朵都娇艳欲滴,夺去了世间万千绝色,红得如一颗鲜活心脏落在眼中怦怦直跳。 一阵风吹落了花瓣纷扬如雨,众人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扑面而来一股馥郁勾魂的香风,像红酥手,似迷离目,挑起了情丝万缕。 恍惚间,暮残声看到闻音站在树下,正冲自己伸出手来,他下意识地就要抬步,冷不丁右臂传来一阵刺痛,疼得他差点闷哼出声,再看时眼前没有闻音,只有越来越艳的花。 刚刚浮起的冲动和绮念都没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恶意压在心头,吸入鼻腔的香风也变作了恶臭,令他恶心欲吐。 “这是……伊兰!”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杀意 高能开始 仿佛只在眨眼之间,整个北极之巅长满了这种恶木。 它们肆意地舒展枝干,层层叠叠的树叶间有红花怒放,每一朵都似千娇百媚的美人脸,笑吟吟地勾住过往人的魂灵,使得那些阴暗暴戾的扭曲恶欲在人心里迅速滋生壮大,偏生它们都散发着甘美馥郁的香甜味道,如琼浆,似鲜血。 与这些恶木的生机盎然不同,原本生长在重玄宫各处的花草树木接连枯死,乍眼看去就像一具具直挺挺的干尸戳在地面上。 行走在其中的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同时染上鲜活与枯槁的气息,大多修士在发觉不对时已经晚了,他们无法自控地聚集到恶木下,争抢着那些娇艳动人的花,仿佛是追逐着能让人立地飞升的至宝,为此不惜与同门剑拔弩张甚至大打出手。 喝骂声、打杀声、诅咒声……各种喧嚣集结成云,沉甸甸地压在重玄宫上空。无论人灵妖怪,但凡生者心里都有或多或少的私欲,而这些在平日里被重重教条道法收敛到死角的东西,现在都重新翻涌出来,他们忘乎所以地在欲望漩涡里沉沦,浑然不知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 贪嗔痴恨爱恶欲,喜怒哀忧思恐惊。 芸芸众生诸般色相,你是哪一种呢? “废物!” 眼看一些弟子已经六亲不认,面对昔日同门辣手无情,终于赶到的幽瞑眼中生煞,他从飞马上一跃滞空,双手十指连动,下方屋舍楼阁如蒙召唤,悉数拔地而起,瓦片为鳞,梁柱作骨,竟是在几息间变作了十来只身形庞大的怪物,巨尾随意一个摇摆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一帮弟子抽飞出去,运气好的摔在地上,更有甚者横飞数十丈才撞上岩石,怕是骨头都不知断了多少,一时半会儿决计爬不起来。 幽瞑已然怒极,他身后随行的千机阁众弟子噤若寒蝉,半句废话都不敢说,纷纷争先恐后地投入到救治伤员和维护秩序中,然而重玄宫占地何等辽阔,恶木几乎占据了这里每一处区域,哪怕半数精英弟子都随萧傲笙等人下山伏魔,要想在短时间内平定乱局亦是困难重重。 尤其可笑的是,最大阻力并非来源于暗处敌人,而是这些被恶木蛊惑了的昔日同门,理智尚清醒的弟子不忍下重手,他们却已经毫无顾忌,场面混乱一时难以控制。 幽瞑面沉如水,他飞身落在一棵恶木上,灌注真元的袖摆锋利如刀,随着身躯下落,直接将这棵大树从中劈开,露出已经枯死中空的树心,一股黑气从里面飘飞出来,争先恐后地朝幽瞑七窍扑去。 他冷哼一声,直接将这股黑气收在掌心,五指一攥便将其掐灭。 身后一名中年修士问道:“阁主,您……” “这些树木都是被伊兰魔气附体,顺着根系脉络蔓延到整座北极之巅,要想顺着它们找到伊兰本体是不可能的,直接毁掉才干脆。”幽瞑从手腕珠串上取下三颗裂冰玉交给他,“木长老,这里交给你,在事情解决之前不准他们离开半步!” 木长老正是天工殿的管事长老,在千机阁的地位仅次于幽瞑,与北斗同等,他跟了幽瞑五百年,自以为清楚对方的脾性,可是当看到裂冰玉的时候仍然难免心惊,忐忑地道:“若是他们冥顽不灵怎么办?” “你这五百年都是白活的吗?这种事情还要本座来教!”幽瞑冷冷道,“修道先修心,连这点魔气都受不住,还妄想修成正果?如这般心志不坚之辈,他日若是当真面对魔族,你敢让他们站在背后吗?” 木长老心头骇然,握紧裂冰玉低头应道:“遵命。” 幽瞑拂袖而去,由于事发突然,他从千机阁一路赶来看到的都是这般乱象,虽然有坚守心境之辈,却更多意志不坚之徒,看得他厌恶又失望。 重玄宫已经不复从前了。这个念头在幽瞑心中无端升起,惊得他身形一顿,却又忍不住深思细想下去——这能怪谁呢? 重玄宫最辉煌的时期莫过于千年前那场破魔之战,作为集结玄罗五境势力抗衡魔族的中枢与先驱,以“天下归心”来形容它绝不过分,这份辉煌一直延续至今,哪怕是在最混乱的南荒境也不曾淡去,使得重玄宫外出游历或办事的弟子都受尽礼遇优待,而他们也承担着与盛名相配的责任与道义,鲜少有临危而怯者。 可这类弟子并非重玄宫的全部。 破魔功业造就了重玄宫的辉煌,而这份辉煌也在战后把重玄宫从一个修真门派变成了一方庞然势力,重玄宫不再只为了修士而存在,它面对着五境各大世家族群和门派国朝,拥有与其同等甚至更高的地位和权力,仿佛一个八方来朝的上国。 曾经的重玄宫只需要赤忱向道的修士,现在却必须向各方势力敞开大门,就如同被凤氏嫡宗世代把持的三元阁,暗地里代表了北极境与东沧境的亲密合作。 因此,重玄宫里难免会有越来越复杂的明流暗涌,弟子资质更是良莠不齐,这是利益交换和势力合盟下必然产生的妥协,代表了一张巨网的延伸扩展,有了它的存在,才会有玄罗界千年的盛世岁月。 单冲着这一点,幽瞑就不能怪任何人,他心里明白这是重玄宫走到今天必须付出的代价,可是在看到了这些场景之后,他又难免为这种代价而感到沉重。 幽瞑叹了口气,紧接着眉头皱起,想到了另一件事,元徽死了。 他是在半个时辰前接到了这条传讯,来自藏经阁里那道特殊灵符,绝无虚假,因此幽瞑当即动身,却没想到一出门就发现这些乱象,被硬生生拖住了脚步。 元徽被杀与恶木丛生接踵而至,可谓是祸不单行,幽瞑只怕这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想到这里,他本来准备前往藏经阁的脚步一顿,于高空俯瞰整座北极之巅,真元凝聚于双眼,透过层层山岚雾霭,看到了从山下不断升起的阵阵血光。 血色若隐若现,在云天折射下几近于无,若不是从地面席卷至上的狂风里带着新鲜的腥气,恐怕连幽瞑都会以为自己看错了。 腥风扑面,幽瞑的脸色顿时变了——重玄宫所在的北极之巅浮空而立,可是在它之下有一道连绵数百里的山脉,其中错落十五座城池,生养百姓无以计数。 那下面……出了什么事? 没等他俯身下落,一道龙吟倏然在天地间响起,声若雷霆,震撼苍穹,激发了护山大阵自发运转,层层光幕如水波一般升起,将整座北极之巅笼罩起来。 随风直上的血光在撞上结界后立刻湮灭,从中飞窜出无数面目狰狞的邪祟,它们前赴后继地冲击着结界,然而这阵法护持北极之巅千百年,哪怕群邪合力如有大军压境,一时间也奈何它不得。几乎就在两三息间,从北极之巅七座山峰上都有修士驭使法器腾空而起,位于道往峰的剑阁弟子更是横剑当先,他们没有贸然冲出结界,而是将长剑祭起,无数剑光直冲云天,在穹顶汇集到一处之后轰然炸开,宛如万丈流星飞雨,携着凌厉锋锐的剑气扑向围攻结界的邪祟,血污喷溅在透明光幕上,随着波纹荡开又被扫净,可是这些邪祟竟似毫不畏死,在结界外徘徊不去,那些可怖扭曲的面目简直贴在了光幕上,和里面的修士们对视。 “这……”有人看出了不对,“这些是山下的百姓!” 一石激起千层浪,经常往山下走动的一些修士最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些个丧心失智的邪祟竟都是活人生灵! “快撤阵!” “不可——” 幽瞑看到这一幕,五指已经捏得发白,他刚才的想法应验了,既然连重玄宫里都有不少修士被恶木蛊惑,那么下方城池里的普通百姓呢? 重玄宫的护山大阵集结千机阁历代阁主心血,经千载沧桑不败,哪怕是归墟魔族大举来犯,要想破开它也非一日之功,可是眼下这个幕后黑手不费一兵一卒,拿山下无数百姓做撞门木,要么是他们主动撤阵,要么就是他们隔着这层结界目睹万千无辜生灵灰飞烟灭。 可是一旦开阵,现已陷入乱斗的重玄宫又要如何御敌? 想到这里,幽瞑将心一横,松开鲜血淋漓的手,寒声道:“传我命令,死守……” “慢着。”突然从身后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幽瞑的话,他立刻转头,只见静观不知何时已经赶到。 幽瞑从未如此狂喜于他的到来:“尊者!” 静观脸色阴沉,他身为人法师,最是看重人族,眼见设局者竟然以活人生灵撞阵,此举无异于掀开了他的逆鳞。因此,他径直飞出结界,随手一挥间袍袖迎风舒展,眨眼便遮天蔽日,将徘徊不去的魂灵悉数收入袖中,旋即窥得一隙,双手撕开虚空,迫人威势压得天光尽敛在手,悍然一掌袭向藏匿之辈! 一声巨响,十方天动,但见一道人影硬接此击后飞身而起,尚未看清面目,便在高空中拉长了身形,瞬息变作一条巨大无比的黑龙,昂首摆尾,张牙舞爪,身周云气尽化幽冷毒雾,一双几与日月争辉的猩红龙目森然望了过来。 静观看到它的第一眼,身体竟然开始微微颤抖,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记忆画面浮现出来,与眼前的庞然大物完美重叠:“魔龙……罗迦尊!” 这一刹那,他好似回到了千年前那场发生在寒魄城的破魔终战,不可一世的魔龙遮蔽天光,无数鲜活的生命在毒雾中枯死腐烂,活下来的也成了疯子,将斩杀死敌的利刃对准了性命相托的亲友,最后都成了魔龙阴影下的骨肉烂泥。 静观不曾畏惧过什么,因此他的颤抖并非源于恐惧,而是在见到魔龙之时从心底升起了一股浓烈的恨意——千年前魔龙差点杀了净思,而她虽然活了下来,却失去了最不能替代的那个人。 他喜欢在跟净思说话时聊起萧夙,不是故意想要刺激她,而是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提,她只会独自回忆那些久远的光阴,表面上她是在萧夙死后最不在乎的,可是静观永远不会忘记在天铸秘境落成的刹那,净思丢出封界令的手僵硬了很久。 那是他共生同源的至亲。 那是她唯一动心的爱人。 静观看向自己的右手,在刚才对掌时被覆盖在对方掌心的鳞片破开了防御,在手上留下了一道极浅的伤口,虽然没有血珠渗出,却有一道红色毒气窜入皮下血肉,飞快地向上延伸,手肘以下的皮肤已经干枯皲裂。 魔龙之毒,恐怖如斯! 罗迦尊身化龙形,口吐人言,语气虽寡淡却隐含讥讽:“尊者,你道行至深,这点毒伤不得你性命,可若是再大动肝火,恐怕有损根基,须得三思而后行才是。” “鬼蜮伎俩!”静观心中怒火翻涌,新仇旧恨都涌了上来,他左手一翻就要化出法器,冷不丁被人一把抓住,生生停滞在空中。 “宁神。”净思在他身后现身,目光在对上魔龙之后,眼中浮现冰寒。 静观眉头一皱:“你……” “我是重玄宫主,他敢来犯,当与我战!”净思松开手,示意静观看向下方的血光冲天,“别忘记你的本分,做你该做的事。” “……”静观恨火难平,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抬手压住左臂,化作一道飞星往下坠去。 罗迦尊并不阻拦,他把全部心神都放在净思身上,眼见白光一闪,龙躯立刻往上腾飞,仍不敌净思的速度,但见战戟从她手中破空而出,自下而上斩向魔龙腹部,相撞刹那戟尖疾走横挑,迸发出火星点点,随着净思身形翻转,带出了三五片黑色龙鳞飞溅。 片刻之后,净思与魔龙双双倒飞,后者斜出数十丈开外,头部多出一处破洞,正往下缓缓淌血,若再偏本分就能戳破眼珠。 净思脚下一旋立在结界上,鲜血顺着戟尖滴落下来,同时还有更多的血从她腹部伤口流出,污了素白衣衫。 包括幽瞑在内,结界内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们看着净思腹部那道被龙爪撕开的伤口,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惊恐。 “一千年了,这伤还没痊愈呢。”罗迦尊融合了魔龙记忆,对眼前这位地法师也不陌生,“当初有萧夙来救你,今天是谁?” 地法师的主场在于大地而非云天,净思在此同魔龙厮杀如自断臂膀,必须将魔龙引向地面才能让她放手施为,可是此番罗迦尊神智清醒又有备而来,怎么会放弃战局优势? 净思松开压住伤口的左手,翻卷的皮肉正在愈合,脸色虽然苍白,语气仍然冷漠:“凭你也敢来犯重玄?” 罗迦尊笑道:“神君坐镇,三宝同天,我的确是不敢孤身来犯,只能做个先锋罢了。” 他话音未落,整座北极之巅突然山体剧震,结界受此内部波及也剧烈摇晃起来,隆隆巨响似雷鸣从山腹中传来,山上各处都乱作一团,狂风卷起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守在结界旁的众多修士也不禁闻之迷醉,唯有幽瞑丝毫不受蛊惑,当即变换手诀,八面阵旗从阵法八方升起,八卦灵象浮现,彼此呼应,巽风大起,疯狂地卷向四野,将这股香风吹散到天边! 可惜他终究是慢了一步。 随着耳边乱声不绝,山体颤动幅度加剧,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猝然崩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整座北极之巅在轰然大镇之后猛地下坠! 自古上清下浊,北极之巅作为浮空仙山,乃清正灵气汇聚之所,此间修士守心持正,又有阵法维持运转,其中但凡有灵之物皆不受浊气沾染,可是眼下有恶木丛生,无数修士被其蛊惑,从他们心底生出的魔障将清气尽化污浊,仿佛给浮在水面上的一艘楼船猝然加载了数倍重力,迫使整座山都往下沉去! 修士们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御空飞起,如此正合罗迦尊之意,只见魔龙张开巨口咬向这些自投罗网的鲜活猎物,眼看就要将十几个修士吞吃入腹,净思一脚踹在他头上,淌着毒水的龙口与修士们擦身而过,不慎沾染到的皮肉立刻被腐蚀见骨! 趁此机会,罗迦尊拼着生受净思一戟,巨大的龙头悍然撞向结界,刚被逃窜修士们从内部冲开的空隙尚未来得及弥补,就被裹挟无匹魔力的龙身生生从薄弱处撞开,几乎就在结界破碎的刹那,魔龙庞然身影陡然消失,化回人形遁入一片乱象中,竟是一眼难见了。 “他进了重玄宫,怕是要去救遗魂殿里那个魔物!”幽瞑眉头紧皱,他全力运转阵法试图将山体稳住,奈何满山恶木催生出无尽阴暗与秽气,被阵法带起的清气很快就被污染,根本不能止住高山倾覆。 重玄宫里都是可以飞天遁地的修士,哪怕山体当真砸落在地,他们也能毫发无损,然而北极之巅坠落凡尘,下面十五座城池将无一幸免! 纵有力拔山阿之能,却无扭转人心之法。 幽瞑从未感受到如此的绝望与愤怒。 就在他想要孤注一掷将全部灵力灌入阵眼的时候,幽瞑突然感觉山体下坠之势猛然一顿,无数细碎的白光从下方升起,形成一道道白色锁链挂在云天上,堪堪阻住北极之巅下落。 “这是……宫主!” 地法师化去长戟,俯身落在了山体之下,浑身灵力猛然暴涨,身躯化作了百丈巨人,整座高山被她用双手擎住,离地不过十来丈,给下方城池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随着重玄宫里乱象加剧,净思能够感受到手中山体愈加沉重,除此之外,不断从下方传来的阴暗引力也在牵扯北极之巅继续坠落,如此两相夹击,若她不是地法师,这座高山已经砸落在地! 只要净思现在一松手,北极之巅就会立刻坠毁,她心知这是对方拖延自己的手段,将人法师和地法师都引出重玄宫,才好继续接下来的事情。 这是她和静观不得不上当的阳谋。 “非天尊……” 遗魂殿内,倚树而眠的琴遗音睁开双眼。 满山草木皆被伊兰魔气变为恶木,唯有他身后这棵镇法妙木屹立不倒,然而这棵妙木与阵法相连,当重玄宫众修士都被伊兰所惑,清气尽化污浊,阵法聚集来的就不再是清正灵力,而是将无数阴秽的魔气灌入树身,使得这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从根部开始窜起黑气,自内部开始腐蚀它。 他知道这是非天尊发出的讯号,是时候了。 护卫在此的弟子皆是明正阁里的好手,一时间不受恶木影响,发觉异变之后立刻封锁遗魂殿,然而镇压群邪的符箓只亮起刹那,就很快黯淡了下去。 整座遗魂殿内阴风呼号,那些被囚禁了无数岁月的妖魔鬼怪无不欢欣鼓舞,拼命冲撞着房门,迫不及待想要重见天日。 终于,第一个邪祟破开了桎梏,它浑身干瘪如枯骨,肚腹大如孕者,生有双头四臂,甫一脱身便扑向离此最近的护卫弟子,躯体比神兵利器更锋锐,眨眼间绞杀猎物,获得了经年以来的第一口新鲜血食。 第二个、第三个…… 它们踏过了满地血滟,争先恐后地窜出遗魂殿,很快就有混乱的厮杀声从四处传来,整个重玄宫已然大乱。 琴遗音缓缓站了起来,禁锢他多日的锁链被他随手拂落叶般扯下,刻画在周围的法阵在他脚下践踏如碎纸,可他没有走,而是双手环臂倚在庭院石柱上,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昙谷一战,魔族虽败,重玄宫也没有赢,因为这场阴谋才刚刚开始——琴遗音甘愿被囚遗魂殿,不惜以身犯险,是为跟非天尊里应外合,先以三毒恶灵牵制了道衍神君,再抛出暮残声的杀星天命吸引常念,让对方将心力用于此道,为非天尊的暗中行动提供了便利,然后他们用魔修屠戮引走半数精英弟子,使重玄宫留守战力削减,只要能够暂时拖住净思和静观,他们的计划就已经成功大半了。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倾向魔族,琴遗音所等的人也终于来了。 常念踏过满地狼藉的长廊,如他上次来时那般站在琴遗音面前,连神色也未变,依旧古井无波。 “天法师不是能推演天数吗?”琴遗音嗤笑,“我以为你能早点来,至少能救几条性命。” 常念淡淡道:“命数如此,死得其所。” “若有一天你算得自己死到临头,也是这种说法吗?” “众生如一,我亦如是。”常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我劝过你,不要与归墟魔族同流合污,可你仍与他们勾结合谋,屡犯大错,罪无可恕。” “对错在我,你不配论。” “你留在这里,是想要杀我。” “老不死,你已经苟活了一千年,是时候瞑目了。”琴遗音似笑非笑,“我只是没想到,你当真会乖乖过来送死。” 他话音刚落,镇法妙木终于枯死,高大的树木从中折断,颓然地砸在地面上,中间已经被腐蚀成空,一如繁华外表下的满目疮痍。 玄冥木在庭院中拔地而起,强横魔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无数人面从枝叶间如花绽放,吸走常念护体的真气,转化为壮大自身的养料。 常念从未感受到身躯如此沉重,在失去了灵力之后,天法师也不过与肉骨凡胎无异。 鲜血顺着唇角滑落,他身上没有外伤,胸腹内腔里却好似生出了数张嘴,细细品尝着他每一块内脏和柔软骨肉,挂在树上的那些人面也随之开合口齿,两方节奏完美重叠,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常念的内脏肢体能够再生,腹腔里的嘴也有源源不断的食物,琴遗音想要看他露出痛色,然而天法师的脸上始终面无表情。 琴遗音的耐性终于告罄,他随手取下一张人面,在掌心化为利刃,一步步逼近了常念,刀尖对准了对方胸腔。 他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会把常念的心挖出来,帮她看一看是长什么样子的。 步伐陡然虚化,琴遗音转眼便欺近常念,刀刃直入胸腔,穿肉断骨,顺着他手势下落,就要剖开这面枯瘦单薄的胸膛! “琴遗音,这次的确是我失算了。” 千钧一发之际,常念握住琴遗音持刀的手腕,“不过,你以为自己赢定了吗?” 眼中一凛,琴遗音当机立断地一掌拍出,借力抽身后退,只听得一声刀刃断裂之音,常念身上最后一丝灵力也散去,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那样枯瘦难看的白发老人,竟然是一个眉目清冷的男子,乍看只有三十出头,细看好似更年轻些,偏偏气质冷淡隐含沧桑,如同一壶清茶,色香气都蕴于内,虽不令人心折,却更值品味。 他的胸膛几乎被琴遗音剖开,露出白骨红肉和一颗……死寂的心。 那颗心脏颜色鲜活,可是它自始至终没有跳动过,仿佛只是在骨肉间多了一块肉瘤。 他比琴遗音更像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刚才你问我为什么要来……”常念轻声道,“原因,和你一样。” 你欲杀我,我亦如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去留 心魔和狐狸的矛盾爆发是必然的。 三观,立场,处事方式,他们都差太远了。 狐狸有自己的坚持,心魔有自己的执着,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还不够成熟。 整座北极之巅已经被秽气污染,无数修士心生魔障,地脉受重浊所压坠往凡尘,正是天光晦暗、灵气衰弱的大好时机,此间正法修士纵使神智尚存,在秽气荡尽之前也不能从外界获取灵力补元,一旦他们耗尽自身法力,就与刀俎下的鱼肉无异。 琴遗音为了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常念居于三宝师之首,是因为他生而与天相应,虽有长生之躯,却无咒法之强,一旦被剥夺了傍身灵力,隔断他与天道的感应,他就是一个位于九天的凡夫俗子。 琴遗音的玄冥木吸收了魔罗优昙花,他便能同时掌握虚实幻法,在决定提前行动之后,他立刻帮非天尊解开了伊兰恶相的天生禁制,将伊兰体内那个包罗三界恶欲的小天地拖拽出来,直接与整座北极之巅所在空间暂时合二为一,里面积藏了无数岁月的归墟魔气借助草木生机,迅速覆盖了北极之巅的清正灵气,让这里的大半修士心智沉沦,将玄门圣地变作了人间地狱。 在伊兰恶相崩溃之前,无人能逃出北极之巅,天光也不能照耀进来,这对于天法师来说是最大的压制。 世事如琴遗音所料,常念已经被剥夺了全身灵力,连身躯自主修复的天赋也受到影响,暴露出隐藏多年的本来面目,只等他再补上一刀,三界就不会再有什么三宝师。 可是琴遗音动不了。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沉重或者压制,而是在某一瞬间失去了对自我的感知和控制,明明他就在这里,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你还不肯勘破自我?”常念轻声道,“琴遗音,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庭院里的玄冥木静止如画,琴遗音抬手想要一刀刺向常念咽喉,阻止他继续说话,可是这个念头刚起,他才发现自己连手臂是否存在也感知不到了。 “十方星盘上没有你的命数,三界转轮中不见你的名字,你是天地间不该出现的异端,无论你做过什么,都会成为虚幻之相,寂灭皆空。” 随着常念徐徐道来,他胸膛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已经愈合无痕,连破碎的衣衫都变得光洁如新。 与常念相反,琴遗音的肢体从双脚开始崩解,那些血肉皮骨和衣衫毛发都从他身上消逝,整个人变成了一道站立着的影子,连轮廓都开始缓慢塌落。 他立刻调动魔力,躯体崩溃之势陡然一滞,旋即肢体再现,偏又在血肉重生前莫名消散,如此周而复始,他虽然没有化为虚无,却也不能变回道体。 “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你为天道所不容,它不承认你的一切。”常念走到近前,他那双眼睛里蕴藏了一片星空,里面包罗万象,独独没有琴遗音的影子。 “你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他化自在心魔生而叛道,因不容于天地法则而超越轮回,拥有不死不灭之身,可是这也代表琴遗音无来处也无归宿,除了心海中一片婆娑天,他什么都没有。 “我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想要修正这个错误终不得法,直到如今才明白一个道理。”常念轻轻地道,“正如破镜不能重圆,已经出现的错误就算修正也会留下印记,因此无论斩杀还是封印都不能让你消失,唯一的办法就是……” 把错误所在的这一页,彻底从书上撕去。 这一刹那,琴遗音终于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他剥夺了常念的灵力意图动杀,而对方在此之前就预见了死劫将至。常念观测命轨,也不会为私欲篡改自己的命数,因此他没有选择避难,而是亲手推动死劫发展。 《奇门天演册》有一至高法名为“星宫入命”,即众生万灵皆有命星位于天上,星如命,生循迹,在世间的一切发展都与命星走过的轨迹相合,故而每个生灵都有两次命数,身死尚可重来,星陨才是无力回天。 因此常念在来到遗魂殿之前,亲手杀了自己,胸膛下的心脏才会变得死寂。他放弃了自我,利用轨迹引命星入体,变成了真正的“天法师”,无根无凭,又无处不在。 琴遗音蓦地想起刚才那番对话,他质问常念若算到自己死到临头,是否仍能平淡视之,而常念已经给了他答案。 可是现在的情况对他太不利——星宫入命之后,常念终于能够把琴遗音这棵毒木从世界森林里摘除,放逐到无穷无尽的天外洪流里,彻底排斥出三界五行,再也回不到此世之间。 琴遗音想明白了这点,又意识到了什么:“你既然看到了自己的死劫,必能推测重玄宫大难降临,你没有告诉净思,你……你默许了这一场浩劫!” 常念道:“天生万物盛极必衰,若想要气数绵长,必得有所取舍。” 庭院里的玄冥木从根系开始枯萎,琴遗音本欲遁去婆娑之海,却发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常念忽而被道衍神君取代,下一刻又变成了非天尊,就连倒伏在身边的枯木都变成了暮残声的样子。 长满玄冥木的无界荒野从他脑海中远去了。 琴遗音就像一颗孽果,而常念要将他从树上打落,他虽然不死不灭,世上却不会有人记得他。 他的存在将与消亡无异。 琴遗音那双诡美的眸子忽然凝滞了,变得无比空洞,就在最后一丝光也要黯淡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琴遗音!” 声音的主人似乎在遥远彼方,又好像只一墙之隔,琴遗音本来涣散的意识如闻惊雷,他猛地抬起头,想要看一眼声音来处,不料脑海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有一只手从黑暗深处伸出来,强行压下了他的意识。 常念枯寂无波的双眸突然睁大,他看到琴遗音已经崩解的身躯在这一瞬重新还原,手里握着一截玄冥木枝,在电光火石间没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低下头,看着那截树枝消失在心口,本已死寂的心脏怦然一动,牵动百骸俱震,近乎虚无的感知重新归位,蕴藏在脑海中的那颗星辰蓦地黯淡下来。 天法师不以灵力咒法为强,心外无物方能与天合一,因此他才会亲自杀死自己的心,摒弃三毒五蕴,成就了星宫入命的境界。 在这样的境界下,常念的意识就是天意,纵万死犹长存,可他没有算到琴遗音竟放弃了最后搏命的机会,选择唤醒了他的心。 常念看着琴遗音,他已经跪了下来,头颅还顽强地昂起,冷冷地与自己对视,在这一瞬间,他蓦地觉得这个魔物变了。 可惜他不能再留在这里。 常念化为一道星光直冲云天,在他消失刹那,整座遗魂殿里那种空灵虚无的气息也归于原始,琴遗音身形踉跄地跪在地上,从他眼中淌下的血斑驳了半张脸,模糊了他的视线。 脚步声由远至近,刚才在最后关头唤出他名字的人终于来了。 暮残声觉得自己大抵是脑子有病,才会在这种混乱危险的情况下,跑来遗魂殿。 恶木疯长带来的影响十分可怕,清圣之地被疯狂和血腥笼罩,厉殊甚至都顾不上关注他,率领弟子前往各处镇压乱象。然而,在魔龙现身、北极之巅下坠刹那,局面已经彻底失控,不知多少修士被猝不及防的山崩险些震飞出去,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队伍也被打散,暮残声独自脱离出来,一时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直到他看到一些形貌狰狞、修为高深的邪魔在大肆屠杀重玄宫弟子,掠夺一切可以得到的血肉精魄,才蓦地明白过来——魔龙虽然冲开了护山大阵,可是幽瞑已经及时修补了结界,净思又托住了山体,在他们倒下之前,不会有什么邪魔外道能够再有机会冲入重玄宫,那这些祸害必是出于内部。 暮残声很快想到了它们的来处,在斩杀数个邪祟救下一些弟子后,他折身赶往遗魂殿,远远就看见大门被冲破,屋舍墙壁坍塌了半数,门前只有满目血泊和残尸,看不到一个活物。 神使鬼差地,他喊出了琴遗音的名字。 暮残声不知道那个诡谲狡猾的心魔有没有趁乱逃走,也不知道这场大乱是否有他暗中参与,可是在看到遗魂殿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匆忙赶来这里,不为明知已晚的亡羊补牢,只想看他一眼。 然而,暮残声没想到琴遗音真的还在这里。 “你……”暮残声握着饮雪的手紧了紧,不知道自己应该拉他起来,还是将兵刃抵在他颈侧。 没等他犹豫,琴遗音已经站起身,定定地看着他,抓住了他一只手。 暮残声无端觉得他这个眼神有些陌生又熟悉,手掌被他牵着贴在那张容色摄人的脸上,血水淌了满手。 他正欲抽回,却感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混进血液里,灼烫了他的掌心。 “暮残声……” 琴遗音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嘶哑声音唤他的名字,说得极慢且重,像是吟诵墓碑上的铭文。 暮残声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从琴遗音眼中滑落的那滴血泪,下意识地想要触碰,对方就如同镜花水月一样在眼前消失了。 血泪砸进泥土,远处的大火和厮杀还在继续。 他见他的这一面,似梦非梦。 暮残声站在原地怔了片刻,才勉强回过神来,无论琴遗音是否为参与了此次劫祸,既然对方已经退走,他就该搁置杂念,专心应对危急局面。 眼下重玄宫有内忧外患,联系之前魔修在昙谷附近大开杀戒的事情,暮残声已能断定这是场蓄谋已久的袭击,幕后黑手必为归墟魔族,可他想不到对方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仅凭这些被魔气蛊惑心智的修士,还有从遗魂殿里逃出的群邪,虽然能给重玄宫带来不小的麻烦,却无法真正动摇到它的千年基业, 到头来难免得不偿失。 这时,头顶晦暗的天空突然一亮,伴随着唱咒声起,苍穹风云密布,竟是开始下雨了。 雨丝最初细如牛毛,转眼间大如珠串,淅淅沥沥地落向群山,雨水无孔不入,透过大大小小的缝隙渗入到山脉深处,勃然生长的无数恶木在雨幕中战栗低伏,整座北极之巅微微颤抖起来,刚刚亮起的天空再度暗了下去,聚集了滚滚乌云。 “这是……” 暮残声本以为是司星移贸然动用了玄武法印,可是放眼不见龟蛇法相,仰头任雨水劈头盖脸地落下,水灵之气纯净无比,却不似昙谷时那般饱含真武荡魔之力,反而是在他身躯被雨水浇上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渗入体内,仿佛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将他锁定,却无法回溯来处。 “诸位同道,今日邪魔犯我重玄,吾辈玄门正宗素以诛邪伏魔为己任,不畏生死卫道义,秉承邪不胜正之法旨。我司星移忝为司天阁之主,现降雨为阵以分神识万千,助各位攻守进退,我等生死与共,道不独行。” 伴随着司星移的声音响起,所有尚存清明的修士们神智都为之一醒,他们下意识地放松了大脑防御,潜藏在雨水中的神识便随之渗入脑海,越来越多的人听见了司星移的声音,原本混乱的各自为战渐渐有了秩序,大大减轻了厉殊和幽瞑等人的压力。 与此同时,满山恶木之下长出了无数细草,它们稚嫩脆弱,却迎风而长、沐雨而生,新生的绿意如同浪潮一般向四面八方席卷开去,哪怕是砖石缝隙里也有小草茁壮生长,从这些细碎叶片里散发出淡淡绿芒,饱含甲木真气特有的清正生机,同漫天雨幕上下呼应,形成水木相生之态,反向克制满身魔气的恶木,双方展开了一场不见硝烟的厮杀。 凤袭寒与司星移联手了。 眼下司天阁主在北,三元阁少主在东,千机阁主在西,明正阁主在南,形成四方据点结成战阵,由司星移以雨为目观测全局,把握所有战线发展状况,调动人手进退,在极短时间内控制住了原本混乱无比的局面。 在今日之前,重玄宫许多人只知司星移有天灵之体,从而有幸承接神降,直到如今他以负伤之身担起危局,曾经小觑过他的人才知当代司天阁主并非虚名之辈。 然而,暮残声感受着雨水里分化如丝的神识,渐渐皱起了眉头。 雨势虽大却绵长不绝,地面流水同雨幕交织成天罗地网,其中万物皆化影像投射在施术者脑中,司星移的意识也如同雨丝般分化无数,蔓延到北极之巅的每一处角落,哪怕是藏在泥土中的植物根须,也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司星移不止观测战局众人,他还在急迫地寻找着什么,为此不惜耗费元神之力,连已经空荡下来的遗魂殿也不放过。 暮残声心念急转,很快想到了他寻找的目标——罗迦尊! 护山大阵虽已被幽瞑修补,魔龙遁入山门却已是不争事实,然而罗迦尊入内之后潜踪不见,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他的身影,这比直面魔龙之威更加危险,好似他从巨龙变成了一条毒蛇,谁都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张开毒牙咬上一口。 罗迦尊在哪里?他蛰伏至今是想要做什么? 雨势越来越大,浇得暮残声透骨生寒,他随手抹了把雨水,动作忽然僵住了。 心念急转间,一个念头似惊雷在脑中炸开,他蓦地看向这场大雨,乱麻般的思绪终于清晰! 归墟魔族想要的是玄武法印! 他们知道这一战必败,因此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打垮重玄宫,而是想要夺得玄武法印! 昙谷一战后,道衍神君再度闭关,琴遗音束手就擒被囚遗魂殿,以自己为饵引走天法师的注意力,归墟魔族再借南荒魔修造势,分走半数精英,使得重玄宫处于千载难逢的内虚状态,然后趁乱起事,先后调离静观和净思,让整座北极之巅里再无能够真正与他们抗衡的大能,然而此法是与时间相斗,一旦三宝师抽出空手,他们的计划就会宣告失败。 因此罗迦尊故意现身,在众目睽睽下撞开山门,却在进入重玄宫之后隐匿起来,就是为了逼迫司星移主动去找他。 司星移虽然掌管玄武法印,却因为里面封存了一道吞邪渊业力而不敢擅动,为了找到罗迦尊,他只能耗费自己的元神灵力,如此一来虽能观测全局,自身却成为了最薄弱的那一点! 暮残声脸色骤变,他立刻动身向北赶去,结果刚一冲出遗魂殿大门,未及化光就看到一道熟悉的矮小人影正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 白夭现在的样子糟糕透顶。 她本来就瘦弱,这一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上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连漫天大雨都洗不净她满身血色,与其说是在跑,其实更像拖着一副破破烂烂的身躯艰难挪动。 白夭就像是一棵还没长大就要枯死的小草,直到她透过绵密雨幕看到了暮残声,眼里才骤然迸发出微光。 “白夭!” 暮残声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离开小院,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了这里,眼见小丫头马上就要扑倒在泥水中,身形一晃便闪至她面前,一把将她抱起后撤回遗魂殿长廊。 这里的符箓阵法已经被破坏,同普通的屋舍没有两样,哪怕白夭置身在此也不会受到压制,然而暮残声感觉到怀里的女孩一直在抖,他尝试着渡去一道灵力,却发现她体内气息紊乱不堪,根本不能接受他的帮助。 “你怎么了?”他捧起她的脸,急切地问道。 白夭没有回答他,这次不是她装傻作哑,而是真的不能说话了。 这具身体的根骨底子虽好,到底是太稚嫩了,根本不能承载来自本体的强大魔力,在寻找暮残声的这一路上又连番遇到了重玄宫弟子,无论是被恶木蛊惑的疯子,还是那些忙于镇乱的修士,见到她这个小魔物都没有不杀之理,而她为了节省时间尽快找到这只狐狸,一路且杀且行,身体随着魔力运转而加快崩溃速度,在琴遗音与常念一战失利之后,她也受到了波及。 现在,白夭不仅外表狼狈,五脏六腑都已经开始溃烂,身体处在崩溃边缘,她如果再不回归墟,这具来之不易的肉身就会从内而外地腐烂。 可她必须阻止暮残声去救司星移,带他一起离开北极之巅。 暮残声冷不丁被白夭抓住了手,女孩铆足了力气将他往外拖,可那个方向与他的目的地南辕北辙,他赶紧挣脱开来,皱着眉头:“白夭,你要带我去哪儿?” 白夭一声不吭,执着地来拉他,暮残声心里记挂玄武法印,根本无暇与她拖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未料这一退引来了白夭步步紧逼,无论他如何闪避,白夭都如影随形,以暮残声的身法速度竟然不能将她甩开! “你——” 眨眼间,两人在急迫中动起手来,暮残声甩不掉白夭,后者现在也不能拿下他。越是交手,暮残声心里越是惊疑,白夭应招自如浑然不似懵懂无知的幼童,脸上神情紧绷,他几乎要怀疑这个女孩是否又如昨晚那般,被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上了身。 正当他犹疑时,雨势渐渐减小,原本清透的雨水里裹挟了一丝丝不祥的淡红,暮残声心头“咯噔”了一下,知道司星移的力量即将耗尽,快要来不及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白夭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她用双手支撑不断颤抖的身体,唇边溢出血线,仍执拗地抓住暮残声脚踝。 “跟……我……” 曾经她故作懵懂半字不与他多说,现在她有千言万语却难对他出口,只这模糊的两个字已经用尽白夭的力气,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都被血污哽塞,连手臂都失去了支撑力。 他化自在心魔,天生叛道,不死不灭,位于万魔之上只手摘星,纵横六欲之间玩弄心神,哪怕落败于神明,也未曾有过认输服软的时候。 现在,心魔以如此孱弱狼狈的姿态伏在暮残声面前,拼尽余力想要阻止他踏上不归路。 白夭清楚这次行动的所有细节,她知道如果暮残声现在不走,待重玄宫大难过后,他不会有好下场。 然而,暮残声再次退后一步,挣脱了她的手。 “我不知道你想带我去哪里,但是……我必须去找司星移。”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对不起。” 白夭抬起头,定定地凝视着他。 她的眼中没了往常故作无知的懵懂,眸子黑沉得不见一点光,让暮残声觉得全身发冷。 他定了定神,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白夭身上,把她抱回了遗魂殿长廊下,这次女孩没有挣扎,亦或者是没力气再与他纠缠。 暮残声用最快的速度给她布置出一个小型防护阵法,不惜割开手指画了血符,尽最大能力保证她不会被接下来的战斗波及,然后握着饮雪就要冲出遗魂殿。 白夭忽然拉住了他,不等暮残声回头,她从怀里摸出了那块玉符,塞回了他的掌中。 暮残声怔了怔,这是萧傲笙留下的护身玉符,后来被他交给白夭,却不料兜兜转转后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他下意识地攥紧掌心,玉符明明被白夭贴身佩戴,上面却连一丝温度也没有残留。 他将玉符放入衣襟,心也无端惴惴不安起来,勉强平复了呼吸,努力对白夭笑了一下,郑重地承诺道:“在这里等我回来。” 白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头。 直到暮残声的身影消失,白夭才动了动嘴唇,在喉间压抑已久的血水涌了出来,其中夹杂着几块零星碎肉,令人怵目惊心。 她看着自己满手血腥,无声地扯起嘴角,笑得跟哭了一样,自己还浑然不觉。 琴遗音觉得这真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他以为自己能杀了常念报仇雪耻,却棋差一招反被对方制住;他以为自己会被放逐到天外洪流,任虚无侵蚀精神,被天地忘记了存在,偏在悬崖边缘被一声呼唤拉了回来。 现在,他又被这个唤回自己的人丢下了。 暮残声要去救司星移,因为他猜出了魔族真正的目的,推测到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有一个可能阻止惨剧的机会摆在面前,他为此不顾一切,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是心魔放弃了自己得来不易的寄体,想要救本该被他吞噬的猎物一命,又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 他有一腔孤勇,他却难得一念之差。 琴遗音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暮残声之间不可横跨的天堑,那就是他以为那人对自己是特殊的,其实在对方眼里,他们都一样。 就算没有闻音,暮残声也会遇到他的一生所爱;哪怕没有白夭,暮残声同样会对一个孤儿关怀备至。 至于他自己,对于暮残声来说还什么都不是。 琴遗音最渴望的猎物,原来就是他最厌恶的那种人,会为了所谓的大局道义,抛下私情和自我。 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白夭闭上眼,她安静地坐在廊下,裂纹在苍白的皮肤上缓缓蔓延,脖颈上已经浮现蛛网似的纹路,仿佛只要碰一碰,她就会如人偶一样支离破碎。 她将最后一口气含在喉间,等待那只狐狸如约归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吞邪 归墟的袭击虽然猝不及防又来势汹汹,可是他们为了隐藏行踪,不能率领大批魔族部署在重玄宫附近,因此在恶木与魔龙接连掀起大乱之后,主要战力就是从那些被蛊惑心智的弟子和从遗魂殿逃出的邪祟。在这之中不乏强者,可是能够在恶木下保持清醒的弟子更是个个精英,双方人数虽有多少之分,却不能成为左右胜败的关键,当司星移不顾己身降雨结阵之后,原本分散的己方战力都被一张大网牵连起来,使北极之巅的战况天平渐渐调转。 然而暮残声心头压了一块沉甸甸的阴云。 伊兰魔气催生出了万千恶木,利用那些受困弟子的心神结成无形禁制,若要在这种环境里尽可能长久地保持清明,就不能从体外吸收被污染的灵气,故而战况虽然得到了控制,却不能尽快分出胜负,迫使司星移的降雨术不得终止,压榨着他自身灵力持续消耗。 暮残声能够感受到雨水里越来越浓的甲木之力,想来心细如凤袭寒发现司星移已是强弩之末,开始加大木行真气的释放,加快摧毁恶木的进程。 笼罩整座山体的阵法不知何时又加了一重,在御外之余添上内防,现在不只是外面的危机难以突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与此同时,无数大大小小的机关傀儡在千机阁弟子驾驭下冲向四方,从南面随风席卷来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夹杂着邪魔尖利的惨叫,定是厉殊正率领明正阁弟子不惜一切代价地剿杀敌人。 可是暮残声在这些惨叫声里还听到了几道短促的惊呼和求饶,甚至是失去理智的咒骂——此时北极之巅上的敌人,不只是那些邪祟。 他静默了片刻,赶往北方据点的速度越来越快,趁着敌我双方交战,伏身化作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乘着一道风从他们头顶刮了过去。眼看就要攀上司天阁所在的飘渺峰,暮残声突然感到劲风从下方袭来,他轻巧地在云端翻身避开,但见一道剑光劈空而过,伴随着少女凄厉的喝止:“来者何人?站住!” 暮残声落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变回人形,只见一个半大姑娘手持灵剑正对自己色厉内荏,在她身边满是尸骸,有形容狰狞的邪祟,也有身着同样碎星道袍的司天阁弟子,说明在不久之前,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惨战。 明眼人都能看出四方据点乃是重玄宫控制战局的枢纽,司星移等四人各据一方作战,那些被怨恨和疯狂占据一切念想的家伙自然也向据点前赴后继地冲去,这里是最安全的后方,也是最危险的战场。 他看着这个姑娘,轻声唤道:“阿灵。” 阿灵浑身一震,她一只眼睛已经没有了,身上满是伤口,用仅剩一条手臂执剑,在张口说话的时候,一丝血就溢了出来:“你来了……” 暮残声上前扶了她一把,只感觉这个少女的身躯已经快要散架,她本就是只小木鸟,人死之后尚有轮回转世,她若是消失了,也就留下几块烂木头罢了。 “荀师兄让我们守着这里,不能放任何人上去……”阿灵缓缓跪倒下来,“来了那么多邪祟,我们一个都没有放过,可是师兄们也一个个地没了,就剩下我……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暮残声没有说话,他把阿灵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我……守着这里,一步都别离开,还有……”阿灵的声气越来越弱,“等北斗师兄回来,把、把我送还给他吧。” 暮残声一字一顿地应诺:“我会把你交给他。” 阿灵溅满血迹的脸上绽放了一个笑容,然后永远凝固在嘴角。 她的颈骨传出“咔嚓”一声,一股黑气从中飞散出来,少女的身躯彻底支离破碎,在暮残声怀里变成了几块再也拼不回原样的烂木头。 那股黑气发出了罗迦尊的声音:“真狠心,够果决。” 暮残声合拢刚才按住阿灵后颈的左手,他右手挡在腹前,紧紧攥住了阿灵原本握在手里的剑,若是刚才松懈了分毫,这把剑就能把他捅个对穿。 “在我来之前,她已经死了。”暮残声将碎木悉数收好后站起身,“是你用魔气撑起这具身体里的残念,想要利用她拖住下一个来到这里的援手。” 罗迦尊笑了一声,黑气盘旋一圈便化作了青衣男子的模样,他脸上血纹已经褪尽,连神情也全然变了个人一般,可暮残声还是认了出来。 他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本座是罗迦尊。” “不,你应该没有名字。”暮残声扯起嘴角,“这个称呼也好,这身衣服也罢,都不是你本该拥有的。” 见对方神情漠然无波,暮残声知道他虽然没有被魔龙夺舍,却已经抛却前尘成为了新的罗迦尊,心里生出一把没来由的悲哀,不知是为眠春山,还是为了虺神君。 大雨还在继续。 他叹了口气,再不废话半句,亮出饮雪直接动手。 刹那间,两道人影战至一处,罗迦尊体魄强悍到刀枪不入,暮残声内外兼修武斗精湛,不只是手中长戟和拳脚,哪怕是他身躯翻转时扬起的一截发尾、袍袖荡开时扫出的雨珠,都能作为利刃扑面而去。 暮残声半点没有轻慢藏招之心,从一开始就采取高速爆发的猛烈攻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可为刃,哪怕一击不能破罗迦尊的防御,瞬息十八斩落在同一个地方,总能砍开他那层由龙鳞化成的皮肤,以至于在数个回合后两人对掌后退,暮残声虎口崩裂,罗迦尊遍体鳞伤。 “你真是让我忍不住惊叹。”罗迦尊舔了舔手背上一条伤口,他在寒魄城里跟暮残声交过手,彼时对方尚且弱了自己一筹,现在他融合了魔龙残魂一步登顶,这只妖狐竟然还有一战之力。 尤其是,对方留下的所有伤口竟都不能迅速复原,一股锋锐血煞之力盘踞在伤口中,阻止魔龙之躯的自我修复。 他这样想着,目光落在暮残声握戟的右手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暮残声没有给他深思的时间,感受到雨水里属于司星移的灵力逐渐衰弱,凤袭寒的甲木真气愈发浓重,他身形一晃直取罗迦尊双目,后者毫不退避一手抓住戟尖,无法撼动的巨力带起他当空一抛,罗迦尊欺身而近,骤然出现在暮残声身边。 裂帛声响,罗迦尊的右手陡然变成了黑鳞龙爪,双目也变成了竖瞳! ——“魔龙罗迦,不可直面之力,不可辨识之速,不可消解之毒。” 这是寒魄城历史记载中对魔龙的描述,却是暮残声首次真切深刻地明白其中之意。 在天铸秘境里作祟的是魔龙怨魂,它已经在千年封印中疯狂,不剩下半点神智,全靠本能作战,因此暮残声当时才能同御飞虹、萧傲笙联手将其拖住,最后借白虎法相和天劫之力将其灭杀。然而现在的罗迦尊神智清醒,完美自如地掌控了龙体与人形双重力量,才更加贴近传说中险些屠尽西绝境的魔龙。 “你得到了白虎法印。” 暮残声抬戟挡住他下压一爪,罗迦尊却笑了,“可惜你还配不上它。” 那只沉重强力的龙爪居然在刹那虚化,直接穿透了饮雪的防御,避无可避地落在了暮残声右肩上,紧接着黑芒如怒莲爆裂,将暮残声打飞出去,重重砸进了山体中。 他的右手还紧握着饮雪,可那条手臂却已经在龙爪中了。 罗迦尊嗤笑一声,随手丢下饮雪,满意地看着臂膀上的白虎图纹,却不料那图纹迸发出一道刺目强光,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紧接着便觉得背后一凉,一把冷白骨剑从他胸膛洞穿出来。 “你变成了魔龙,可你本不是罗迦。” 暮残声冷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罗迦尊看着手中那条“断臂”变成了一截戟杆,刚才被自己抛下的长戟却在电光火石间飞到他背后,变回了暮残声本体,给了他一击重创。 他勾起唇角:“你什么时候用的替身咒?” “阿灵死的那一刻。” 罗迦尊反手一掌震开他,转身看见暮残声左手紧捏的指诀,这才想起在他了断那只小木鸟的时候,用的就是这只手,指诀那时已成,而后来狂风暴雨般猛烈的攻击全由右手执戟,使得他也下意识忽略了这点微末细节。 “你敢拿白虎法印做饵,够胆子。” 暮残声冷冷道:“我是不配它,所以不必拥有它,更不会依赖它。” 罗迦尊捂着被骨剑洞穿的心口,这伤势不足以致命,却是搅碎了胸骨和气脉,偏偏这剑不知什么来头,不仅伤口难以恢复,还在伤了人体的同时作用到龙身上,如果他现在变回魔龙,只会将伤口进一步崩裂,那才是真正的重伤。 暮残声现在也是苦不堪言,能骗过罗迦尊的替身咒不可等闲,因此他选择的替代就是饮雪,那把戟乃自己肋骨所化,与他心神相连,现在被罗迦尊生生截断,无异于打断了他一条肋骨,还在他的内府上开了个洞。 再打下去,暮残声必死在罗迦尊手里,后者也难全身而退。 罗迦尊将龙爪化回手臂,问道:“你不是重玄宫的弟子,没必要趟这浑水,为何拼了命也要阻拦本座?” 暮残声握紧剑柄:“就凭我如今站在这里。” 罗迦尊放眼望去,远方已经有数道流光如飞星般朝这边赶来,他们刚才打斗的动静委实太大,惊动其他修士来援也不稀奇。 “他们终于来了。”罗迦尊本可以变回龙身一口吃个痛快,现在碍于剑伤却只能作罢,侧身给暮残声让了条路,“罢了,就让你上去。” 暮残声没有动,紧紧盯着他。 “我已经没必要拦着你了。”罗迦尊微微一笑,“毕竟,雨停了。” 原本连绵不断的雨幕,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止歇,只留下满地泥泞水流。 暮残声双眸骤然一缩! 在他来之前,罗迦尊已经杀光守护缥缈峰的所有人,完全可以直上司天阁夺取玄武法印,偏偏留在这里阻截后来人,以至于在与他鏖战到众人回援,这是为什么? 除非,罗迦尊从头到尾就只是计划中用来吸引他们的靶子,藏匿也好,阻截也罢,都是拖延他们的手段,而真正负责夺取玄武法印的人……已经在他之前趁乱进入司天阁了。 那个人,会是谁? 罗迦尊发出一声大笑,他的身影陡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无数死不瞑目的尸骸。 暮残声化作了白狐,疯了一般朝上方奔跑飞跃,越是往上,所过之处越是平静,想来是守护弟子都被分在了山顶和山下,以至于中部反而最为干净。 可是当他一路跑到了司天阁的占星广场,也再没有看到一具尸体或一个活人。 布阵的灵器和法图都还在原处,本该操控它们的弟子却都没了踪影,立在广场正中央的巨大司南还悬浮在星尘柱上,玉杓静静地指着大殿方向,纹丝不动。 暮残声一掌劈开了大门,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大殿之中的那幅星图上飞溅了一片猩红,在它下面有一战一伏两道人影,此时都向他看过来。 倒在地上的人赫然是司星移,他脖颈上有淤青指印,殷红的血从身下流淌开来,情况十分危急。他被伤到的是肺部,因此现在连呼吸都难,更别说吟唱咒语,这便是降雨术中止的原因。 可是暮残声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已经变成血洞的左眼,那只封存着玄武法印的眼珠已经被挖了出来。 “呀,可算是来了。”站在司星移身边的红衣鬼修正把玩着指尖那颗眼珠子,含笑向暮残声看了过来,“看来下面那些人,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此时,来援缥缈峰的众人已经蜂拥而入,当先者竟然是幽瞑,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惶急神色,在见到眼前情景之后先是浑身一颤,旋即眼中恨火如荼,仿佛地狱恶鬼! 可是在姬轻澜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快要爆发的气机陡然一滞,所有人都看向了暮残声。 不妙的预感浮上暮残声心头,他死死盯着姬轻澜,对方的气息和神情都无比熟悉,可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首先打破僵局的是幽瞑,他以迅疾身法越众而出,一掌震开姬轻澜之余抱起了司星移,毫不吝惜地给他喂下丹药,反手将人推给一名剑修,这才转身面向姬轻澜,手指捏起了裂冰玉,直接动了真格去抢那颗眼珠。 他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打算让姬轻澜有说话的机会,在盛怒之时仍选择了给予暮残声无形维护,可是暮残声知道这并不代表幽瞑信任自己,而是眼下情况紧急,也是出于北斗临行前的再三请求。 姬轻澜曼声一笑,他就像无根浮萍般轻飘,在幽瞑连番猛攻之中游刃有余,竟是穿过墙壁飞出了大殿,众人皆是紧追出去,恰好同厉殊率领的一群修士打了照面,双方一前一后,将姬轻澜围在了占星广场中。 “那个是……”厉殊看到了姬轻澜指间那颗眼珠,一瞬间惊得亡魂大冒,前所未有的杀机暴涨出来,他立刻拔剑出手,配合幽瞑抢夺。 此时没有什么道义规矩可讲,一旦玄武法印被魔族带走,那就是重新打开了归墟与北极境的通道,后患无穷。因此,所有人都亮出兵器法诀,手段尽出,只为了夺回玄武法印,整个占星广场巨响连连,华光大作,周遭建筑受到波及,接连坍塌破坏。 终于,在姬轻澜以灯笼挡住幽瞑与厉殊的刹那,暮残声趁虚而入,骤然破开防御空门,一掌落在了他头顶。 他比这里的任何人都了解姬轻澜,知道这个鬼修的弱点在哪里,只要拔出对方头顶的咒魂钉,姬轻澜就会魂飞魄散,玄武法印自然也能够夺回,洗清他勾结魔族的嫌疑。 暮残声是真动了杀机,可是在他碰到咒魂钉的刹那,脑子里突兀地传来一道直抵元神的刺痛,眼前一切骤然模糊,又迅速清晰,变成了另一幅情景—— 昙谷一元观里,血迹斑斑的白狐刨开废墟,从下面托出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鬼,他一见到狐狸就发疯,拼命地爪牙撕咬,结果一口咬在狐狸左前腿上后,脸上疯狂的神情蓦地空白,下意识低头,吐出两颗带着污血的牙,而它们又很快化成青烟消失了。 趁此机会,白狐一巴掌把他掀翻在地,没好气地道:“老子修了五百年,要是让你给咬破皮,以后我‘暮残声’三个字倒过来写!” 小鬼木了片刻,哇哇大哭起来,脑袋还在往外淌血,暴戾的鬼力汹涌起来,扭曲了周围的空间,吓得刚被刨出来的几个伤患纷纷退避。 白狐不耐烦地张开嘴,准备一口真火把这糟心小鬼烧了超度,不料低头看到他头骨上一根铁钉,将喷出的火硬生生吞了回去,憋了个七窍生烟。 发疯的小鬼又扑了上来,眼看就腰咬上白狐的咽喉,不料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按住了脑袋。 “嘛,真是的,我最讨厌小孩子哭,打你一下跟欺负你似的,下次再分你死我活吧……”白狐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好歹你都长大了,也别总活在过去啊。” 温和灵力灌顶而下,小鬼立刻僵在了原地,眼神也从疯狂变得茫然起来。半晌,等到狐狸收回爪子,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看白狐化成人形就要离开,猛地一个饿虎扑食,一把抱住对方的腿,再次哇哇大哭。 “都说让你别哭了!” “哇——” “再哭我吃了你!” “啊啊啊……” “祖宗我求你别哭行吗?” “呜……” 最终,白发红眸的青年一巴掌扇在自己头上,拖着这个奇葩的玩意儿举步维艰地走远了。 …… 暮残声蓦地睁开眼,他看着掌下的红衣鬼修回过头来,对着自己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他心中杀意未散,手下却不由自主地停顿了半拍,仅这刹那已足够姬轻澜挣脱束缚,旋身落在了大殿屋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放声大笑起来。 “多谢了,暮残声!” 话音未落,他两指一错,当着所有人的面捏碎了那颗眼珠! 归墟魔族的确没有带兵来袭,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多费心思,也没打算将玄武法印先带离重玄宫——只要在这里破开封印,原本被镇压在昙谷下的北方吞邪渊必受业力召唤,顷刻间跨越千里,直接出现在北极之巅下方! 厉殊勃然色变:“不——” 玄武法相腾空现出,巨大的龟蛇纠盘相扶,俯瞰着这片土地下的芸芸众生。 无论玄龟还是灵蛇,它们的眼神此刻都无比悲悯,又无可奈何。 玄龟奋力吐出一口水灵真气,化作一个半透明的龟壳罩住了整座北极之巅,作为它最后能给予的守护。 下一刻,漆黑如墨的沛然业力在封印破除刹那冲天而起,刹那间纵横向四面八方,轰然迸发出万丈黑芒,如暴雨一般落下大地。 龟壳与黑芒相撞,霎那时千目皆芒,天下无明。 撑住整座北极之巅的净思脸色微变,她脚下的大地猛地裂开,泥土骤然下陷,粘稠污秽的黑水撕开缝隙,像囚困千年的猛兽终于破出牢笼,迫不及待地向这个世间张开爪牙! 净思只来得及用尽全力将北极之巅往上一抛,同时祭出战戟,天上乌云应她雷法和战戟所召,结成电光激绕的雷网险险缚住巨大山体,而她自己再无退路,被黑水缠住双腿,拖进了无底深渊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回天 吞邪渊重启的刹那,暮残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玄龟最后一口灵气护住了占星广场,所有人也在同时祭起法器张开一个庞大结界,将那墨海倾覆般的无边业力如排浪荡开。一时间,满山恶木如蒙甘露,本已枯萎的枝干焕发新生,那些尚未从魔障中挣脱出来的弟子们又陷入更加深沉的黑暗中,就连许多原本保持心境清明的修士也受业力影响,灵力运转失控,气息从清正渐渐变得浑浊。 一道震动天地的龙吟突兀地响起,罗迦尊在滚滚黑云间化成了魔龙,他刚才被暮残声重创的伤口已经被猝然爆发的归墟业力修复如初,连耗费的魔力精气也一并补足,却半点也不觉餍足,龙首上一双巨大血眸映出下方众人的身影,如同盯上鼠虫的蟒蛇,贪婪而暴戾。 此时,聚集在占星广场上的人们能够听到狂风卷起无数混乱的喧嚣声直达苍穹,战局不仅再度失控,惨烈更甚之前。 重玄宫尚且如此,那下面的十五座城池……现在是怎样了? 这个念头沉甸甸地压在心上,没有人知道答案,也没有人胆敢深想。 厉殊手中长剑一分为九,他沉声道:“此处交给我,你们抓紧时间各自归位” 眼下的情况比一千年前魔族攻打北极之巅时更加糟糕,不只是门派精英半数在外,宫主净思陷落吞邪渊,人法师也遭牵制眼下情况不明,他们这些人已然是重玄宫里现存最强的一股力量,每个人都必须挑起一根梁柱。 无论身份资历或道行经验,厉殊都是在场众人之最,直面魔龙舍他无谁,只要他能够缠住魔龙,让其他人迅速返回各自战场,控制住重玄宫危情蔓延便有希望。 幽瞑一咬牙,带上司星移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开,一众弟子随他行动,各自施展法术飞天遁地,魔龙眼见猎物四散,巨尾横空一扫,无论是谁被这尾巴打中,也要筋骨俱摧! “三剑,斗!” 一道黄色剑影冲天而起,急转如狂风龙卷,紧接着风柱崩裂成万千无形绳索,于天际纵横密布,顷刻间在魔龙身周铸成重重罗网,厉殊手结外狮子印,以一己之力生生拽住了庞大龙躯。趁着这片刻迟滞,幽瞑等人御起法器如流星飞雨呼啸而过,四散奔向北极之巅各个山头,在漆黑如墨的穹空中留下一道道利剑般锋锐璀璨的光痕。 魔龙之躯强横无匹,厉殊心知与其硬抗绝无胜算,索性以斗剑为主,主动引此间浑浊杂乱的能量入体为续,强行激发天人共鸣,因此魔龙虽有盖世之威,厉殊一时竟也不落下风,九幽剑随他心念所动变幻无定,纵使筋骨血肉被碾碎了无数次,他也咬紧牙关转为内狮子印,以第四者剑复原躯体,真正做到了粉身碎骨亦无惧! 厉殊身在高处,视线所及更为广远,此番非天尊为攻打重玄宫做了周密筹谋,在吞邪渊开启之后,无数归墟魔族由此借道直达北极之巅下方,很快已成万军临城之势,从他这个方向俯视,不仅是重玄宫里死伤无数,山下那些城池、山川、森林都已经被黑压压的魔影掩盖,他无法确认那十五座繁华城池究竟是变成了战场炼狱,还是已经和净思一样坠入了吞邪渊。 密密麻麻的雷电化成锁链挂在天上,堪堪吊住摇摇欲坠的北极之巅,随着情势愈加岌岌可危,锁链也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溃散,等到重玄宫此战落败,北极之巅就将从天坠落,届时再无可挽回。 厉殊心急如焚,魔龙抓住了这个空隙,一爪破开暴风罗网,巨尾如长蛇兜转凌空袭来,他立刻提剑而挡,虽然卸去了大半冲力,仍是觉得肺腑大震,一口热血喷在剑上,厉殊半点不敢松懈,手指蘸着血液结成日轮印,喝道:“八剑,前!” 红色剑影化作一轮华阳凌驾高空,五行之力如受召唤,聚相生、分相克,以此剑为阵眼,铺开五行剑阵,当中灵气一缕化三千,对魔龙展开不死不休的厮杀。 这是暮残声第一次看到明正阁主全力施为。 他的手指痉挛了几下,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站在原地,可无论厉殊还是幽瞑都没有再给予他一个眼神,哪怕厉殊现在为阻魔龙以命相搏,也没有唤他一声相助。 他本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偏在千钧一发时放过了姬轻澜,让所有人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吞邪渊爆发。 无论他到底是不是魔族奸细,都不再有资格与他们同道而行。 厉殊一生严于对人、苛以待己,他既然担下了阻挡魔龙的责任,那就是不惜代价也要做到,倘若魔龙真的离开占星广场,也必定是在厉殊身死道消之后。 可该死的人,不当是厉殊。 赤色双目幻化成兽瞳,暮残声俯身就要变回原形,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搭上了他的肩膀,阴寒的气息从背后传来,他下意识地反手一掌将其震开,转身却见是姬轻澜。 姬轻澜刚才乖张肆意的表情俱都不见了,他就像个顷刻间褪尽色彩的人偶,神色木然得可怕,染上血色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蛰伏涌动,他捏在指尖的那颗眼珠已经被毁,只留下满手血污。 他盯着暮残声,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但就在这时,他看见暮残声眼里燃起了一团火,猩红如热血的颜色。 “师……” 暮残声这次没有给他机会,左手搓掌成刀直刺姬轻澜,他浑身都在发抖,将自己错失机会的气力全数灌注到这一击,在手刀没入姬轻澜胸膛的瞬间,有璀璨的雷火顷刻爆开。 与此同时,暮残声的右手再度落在了姬轻澜头顶,指尖下陷,只要他一个念头,就能把咒魂钉挖出来。 鬼修没有真正的血肉之躯,可是姬轻澜在这一瞬疼到麻木,他抬头对上暮残声面无表情的脸,脑子里长期紧绷的弦一根根断裂,几乎就想要这样魂飞魄散。 然而,暮残声望着姬轻澜仿佛认命的神情,竟是笑出了声。 笑声在空旷狼藉的广场上回荡,像是刮过地狱的风,带走他们彼此身上的余温。 “相识二百八十载,我对你有满腹疑云,也承你生死回护之情,纵然你有心思暗藏,我也从未将你真正视作仇敌。”暮残声一字一顿地道,“直到现在,我大错特错了。” 今后余生,他永远忘不了姬轻澜捏碎封印的画面,更忘不了那一句—— “多谢了,暮残声。” 此六字之下,冤魂无数,皆是他此生业债万世难偿。 暮残声松开手,再也没看姬轻澜一眼,转身化为八尾妖狐,头也不回地冲向了魔龙。 五百年道行尽数用于一朝,暮残声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气海被强行爆发的灵力猛烈冲击,八尾妖狐的身躯迎风暴涨到与魔龙相若,风云雷电在身周激绕旋转,随着一爪拍出,天雷聚成数道水桶粗的白色雷柱向着魔龙当头劈落! 巨大的妖狐踏云疾奔,朝着战局一头猛撞过来,厉殊下意识地往后飞退,就见妖狐竖尾如鞭打在魔龙身上,同时爪牙并用,在云天之上同魔龙斗在了一处! “走——” 同一时刻,厉殊被妖狐长尾裹住,远远抛出了战局,一去十余丈才堪堪定住身形,他抹掉唇边血迹,那边与魔龙死斗的八尾妖狐,心情复杂简直难以言喻。 他回头看了眼情势危急的其他战场,一咬牙,御剑而去。 狐爪掀鳞,龙牙嗜血,魔龙与妖狐的交锋与其说是战斗,更像野兽的本能厮杀,毫无任何章法,全凭筋骨之强与凶性之厉,再不容第三人插手。罗迦尊有魔龙之躯,暮残声以雷火覆体,前者融合残魂毕竟不久,后者把半生修行全部激发,他们穿风破云,撕开天幕如裂帛,一时间竟也分不出高下来! 姬轻澜下意识地想要动手,结果刚迈出一步,身躯就不受控制地跪倒下去,背脊被无形重力压弯,再也爬不起来。 耳畔突兀地响起非天尊的声音:“你想去哪里?” 姬轻澜涌出眼眶的血泪斑驳在脸上,他艰难地抬起头,却没有看到非天尊的人影,嘴唇颤了颤:“大帝……为什么?” 直到此刻,姬轻澜的脑子里仍是嗡嗡作响,无数细碎的画面纷至沓来,几乎要让他抱头打滚。 这种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当日归墟下的那场密谋,还是蛰伏北极之巅的这些时日,亦或者……在恶木肆意疯长的瞬间? 姬轻澜从未想过要帮魔族得到玄武法印,更别说让这祸事牵连到暮残声,他知道司天阁守卫森严,又位于天眼之下,哪怕是非天尊也不能万无一失地潜入这里,因此主动提出随行,是为了在罗迦尊屠戮缥缈峰时设法阻拦。 他没想到计划会因为元徽之死而提前启动,更没想到非天尊临阵改变主意,让自己利用香火道法通过观世台潜入司天阁,亲手伤人夺宝。 自命令下达,姬轻澜的意识就仿佛一分为二,他记得自己做下了何等不可饶恕之事,又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旁观者,从头到尾都只是眼睁睁地看着。 非天尊不知身在何处,传音却清晰无比,闻言轻声一笑:“当日在归墟之下,你请求本座赐予一个共襄盛举的机会,现在大功告成,怎么不开心呢?” 姬轻澜终于想起了什么,一手捂住了自己仍在淌血的眼睛。 是了,重玄宫当时因为元徽之死风声鹤唳,非天尊必得在场,不可能出现在他身边。 那么,给他下令的“非天尊”是谁呢? 一双猩红恶眼浮现在姬轻澜脑中,记忆里非天尊的影子变成了千手千目的女人轮廓——自打来到北极之巅地界,他所见到的“非天尊”都不过是伊兰的幻化,由此不知不觉地中了恶相毒瘴,沦为傀儡而不自知。 双手十指深陷砖石,姬轻澜在这一刻心底涌起无穷怨恨,几乎要把他彻底吞没。 就在他控制不住想要做什么的时候,突然有一滴冰凉的雨珠砸在脸上,紧接着无数雨点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仿佛天泣,又似垂怜。 已经停歇的大雨,竟然再度降临了。 姬轻澜即将爆发的恨火被雨水当头浇下,他浑身颤抖,透过这片雨幕,仰头看到原本漆黑的天空上亮起了无数星光。 第二声龙吟在天地间响起,角木蛟从东方苍穹现身,璀璨明亮的星光透过云图照射下来,同遮天蔽日的黑暗相抗! 星光融入雨幕,水与天相接,整座北极之巅微微颤抖起来,无数奋勇浴血的修士们都觉得身上一轻,沾满血污的剑刃法器也被雨水冲洗干净,他们下意识地仰望,看到了那片不断蚕食黑暗的星图。 一道人影在风雨中现身,踏虚空,御星宿,举手间摘星入阵,继东方苍龙七宿之后,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也各自落成归位,四象二十八星宿图赫然成形! 三元阁大殿之上,凤袭寒拭去脸上飞溅的血水,双目微睁:“那个是……天法师!” 归墟魔族以吞邪渊业力和伊兰恶相遮天蔽日,使玄门修士置身阴秽之内,不得清正灵力为继,无法同天地感应自如,这是造就如今战局颓势的重大原因! 现在,常念以一己之力为他们重新布设了星图! 最后一颗星辰入图,二十八星宿一齐大亮,灿烂无比的星光在此刻胜过日月之辉,将光明重新带给了这片大地。 鲜红滚烫的血液从伤口溢出,淌过妖狐右前爪,暮残声体内的白虎法印受星图催动,白虎法相在一声咆哮中悍然现世,为他挡下魔龙夺命一击,锋锐獠牙狠狠咬在了魔龙背上! 紧接着,从下方深不见底的吞邪渊里,传出了无数人劫后余生的嘶声呼喊,本该陷落到极恶深渊的广袤大地被一股无匹力量从绝境重新牵引了出来! 草木俱枯,山川仍在,虽有尸山血海,更见生者尚存! 静观的模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从一个少年长成青年形貌,此时双手结印,唱咒声连绵不绝,直入众生耳,操纵无数人盘膝坐下,结成同样的手印随他吟唱,如诸天神明低语共鸣,将一己之力分化万千,尽他所能庇护这里的每一个人。 下一刻,一道霜白人影从大地深处破土而出,净思变回了常人身形,包裹着她的污秽黑水纵使不甘也只能飞快滴落蒸发,她同静观对视了一眼,腾身直上云天,眨眼后落在魔龙头顶,手中战戟高举起汇集风雷,轰然斩下! 天地变,风云涌! 阔别千年,三宝师再度联手! 魔龙受暮残声与净思两面夹击,虽然避开要害,却同时吃了一爪一戟,背脊和肚腹都破开两道骇然伤口,旋即龙尾一扫震开他们,趁机化回人身下坠,落在了占星广场上。 非天尊的声音在耳边适时响起:“玄武法印已经到手,还不到对付三宝师的时候,退!” 罗迦尊目光森冷,他脸上多出了两道血痕,是刚才被妖狐一爪子挠破的,凶性仍在胸中激荡难平,看着暮残声的目光也恶得可怕。 可是他知道非天尊说得没错,此番行动的目标已经达成,现在再与重玄宫硬抗只会得不偿失,如果自己一意孤行,恐怕就会变成非天尊的弃子。 舔过唇角血迹,罗迦尊伸手拽起姬轻澜就要离开,却不料遥远上空云开星散,有一滴冰凉的雨珠穿透重重天幕,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那身龙鳞化成的皮肤,被这滴雨水腐蚀出了一个洞。 第一百一十九章 归去 勇者与恶龙的恋爱,大抵是热血与逆鳞的相互磨合了。 世间无量,莫过于沧海沙数与周天星辰,无人能扫尽微尘以净天地,也无人能数清星子以缀时空。 倘若真有谁能够做到,那就只能是神明了。 天净沙里的日月池掀起惊涛,水浪如同龙蛇一般旋转不休,即将被秽气腐蚀溶断的虹桥焕发光彩,末端延长入水中,清风不知从何而来,吹散了一片浊雾。 道衍神君踩着虹桥走出日月池,足下每踏出一步,本来已经隐隐发黑的白沙岸立刻还原净土,祂逆着风走得似慢实快,眼看就要踏出天净沙边界,双足却陡然化为虚无。 祂的双眸中掠过一道金光,伸手探向前方那片光影靡靡的天幕,指尖一经探出便融入了空气里,再不见皮肉筋骨,断口平整光滑,好似它本就是残缺的。 “时机未到……罢了。” 道衍神君往后退了一步,消失的肢体立刻复原,祂没有召唤不在这里的三宝师,随手掬了一把星尘,里面的一粒粒星子就在掌心自发流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将自己“看”到的东西悉数上报神明。 祂安静地听完这些星子们的话语,忽地歪了下头,日月池里的阴阳池水迅速混合为一体,变得浑然无色,然后随着祂一扬手,池水如龙卷一般冲天而起,化作一条遍体通透的水龙盘旋摆尾,擦过道衍神君身侧飞了出去,俯冲向北极之巅。 此时,常念已将二十八星宿图点缀完毕,在主星次第亮起之后,无数肉眼难见的星尘也随之涌入星图,他正要变阵,突然听到了一声龙吟从上方传来,威势震撼四野,恍若天崩地裂! 雷鸣电闪,云流奔涌,星图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银色漩涡,从中飞出了一条张牙舞爪的水龙,它长尾一扫便揽过星辰亿万,尽数吞入腹中,那些闪亮的星子在水龙体内仍肉眼可见,同水流融在了一起。 水龙速度迅猛极快,眨眼间便将常念苦心布置的星图吞吃了大半,他双目微凝,察觉到水龙身上熟悉的清圣之气,立刻松开指诀,将余下星辰尽数汇聚过来,让水龙能够一口吞尽。 最后一颗星子入腹,水龙全身都已经被璀璨星光笼罩,与天河一般无二,它凌驾在黑天之上,巨大的龙目中有一片银星闪耀。 天净沙内,道衍神君慢慢收拢了五指,旋即倏然张开。 只这一个动作,祂的右手就在风中化成了一片飞沙,与此同时,水龙庞大无匹的身躯在高空炸开,亿万星尘碎屑仿佛银沙融入水中,刹那间溃散成无数晶莹剔透的雨珠,从天降下一片绵绵密密的碎星冷雨。 天地间无数落雷炸响,暴烈狂风汹涌四散,正邪道魔无不变色,于此刻尽数退避,唯有罗迦尊不惧上苍神威,全身魔气暴涨,化作魔龙冲向云天,无数怨灵残魂随之现身,他凭一己之力造化出千军万马,一时间北极之巅如有万鬼同哭,盖世魔力倏然爆发,山体生生被压下数丈,整座缥缈峰都被夷为平地,埋葬了不知多少生灵。 净思捉眼生杀,整个人从废墟中拔地而起,电光激绕的战戟化作一道白虹逆势而上,同一时刻,暮残声身后八条长尾一震,冲天爆开的妖狐真火破土而出,掀开乱石无数,仿佛来自黄泉地狱的业火,随着一声长啸,万道火蛇齐发,向魔龙追击过去! “轰——” 长戟斩龙,火海遮天! 净思下手狠辣精准,戟尖入肉立刻翻搅斜走,硬生生掀开一溜龙鳞,挑起碎肉断筋数块,蕴藏其中的雷电法力更是一鼓作气注入龙骨,顷刻间从魔龙身躯内部传来接二连三的爆响声! 魔龙吃了这下重击,又被火浪袭身,反复烧灼着各处创口,立时痛得仰天咆哮,粗长的龙尾猛地打下,笼罩在上的毒雾尚未及身,已经腐蚀掉净思护体真气罩,而它的脑袋也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猛地扭转回来,首尾相顾,一口咬向净思! 就在这时,八尾妖狐踏风而至,落入龙身环出的圈中,不顾龙尾禁锢,以血肉之躯为净思挡下了魔龙一击,同时以八条绒尾死死裹住龙身,张开獠牙狠狠咬在了被净思撕开的伤口上! 撕咬!绞杀! 净思提戟在手正欲再补一击,猛然被一蓬冷雨劈头盖脸地浇下,她立刻仰望穹空,只见得漫天星雨落下,人间一片淅沥。 魔龙身躯甫一接触到雨水,立刻如遭凌迟,坚硬的龙鳞虽能挡下刀枪,却奈不住雨水里沛然灵力无孔不入,它们从鳞片缝隙渗入血肉,掀鳞腐骨,罗迦尊暴怒的神智陡然清醒,立刻变回人形,双掌齐出挡住净思一戟,硬扛了妖狐一爪,脚下凭空滑出数丈,身形一个踉跄,险些从云端栽下来。 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非天尊为何下令撤退——三宝合力不仅实力强大足以把控这片战场,更重要的一旦天地人三才齐聚,便会惊醒问道台里的道衍神君! 阴阳合一,天水净世! 罗迦尊感受到全身魔力涌入血液,被雨水冲刷迅速带走,他当下再不迟疑,直接从云端飞坠,落向下方正缓缓关闭的吞邪渊! “想走?” 静观正在地面城池中,眼见罗迦尊化光飞堕,当即冷笑一声,他双手一错,城中无数罹难之人的尸身立刻崩解,化作精纯元力铺成一个巨大法阵隔在十五座城池上空,在罗迦尊接近的刹那,那些死难者的魂灵从法阵中齐齐浮现,一同向其索命! 星雨在上,人魂在下,罗迦尊置身其中一时难以挣脱,被他吞噬入体的那些怨灵也被强行拉拽出来,他体内魔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来,而净思手提长戟如流星坠落,这次瞄准了他的头! 千钧一发之际,满山恶木刹那枯萎,无数黑气汹涌汇聚,在罗迦尊身后化成千手千目的伊兰恶相,她身上一千零八十只恶眼一同睁开,尤其是面上两只主眼中有白光迸射,净思猝不及防与她对视,只觉得眼前一白,双目盲了刹那。 “空蝉镜!” 净思低喝一声,无形的因果线顺着战戟攀爬而上,她光滑玉白的手臂顷刻如枯枝般干瘪下去,皱纹浮现在松弛的皮肉上,血肉迅速消蚀,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骨。 明光活着的时候,她的身体限制了空蝉镜的力量,虽然能够回溯因果,却无力张开因果领域,现在空蝉镜成为了伊兰主眼,随非天尊心念而动,在此刻借助近在咫尺的吞邪渊,爆发了无匹业力! 千年前,这道吞邪渊降临寒魄城,净思执戟斩杀邪魔无以计数,这便是“因”,而那些极恶之魂都被封印在深渊中,只剩下报复和吞噬的本能,现在随着空蝉镜领域张开,它们以伊兰恶相为通道汹涌而出,想要将净思啃噬殆尽,这就是“果”。 净思当机立断,左手搓掌成刀斩在右臂上,右手立刻齐肩而断,她脚下一勾戟杆,猛地折身飞开,张口吐出一道雷光,在罗迦尊打破结界的同时在他背后炸开! 雷击在背,五内俱摧,罗迦尊压下翻涌的气血,生受了静观一掌,借力退出数丈后,脚下满地黑水中涌出一只大手,将他牢牢包裹在掌心,转眼间没入吞邪渊,再也不见踪影。 “该死!”静观脸色立变,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转头看向净思,“你的伤……” “无碍。”净思只手按在一块干净的大地上,泥土中蕴藏的大地灵力与她共鸣,右肩断口下很快长出了一条新的手臂,若非她少了半截袖子,谁也看不出曾经受过的伤。 罗迦尊虽然退走,星雨仍旧未绝,那些在城中作祟的归墟魔物正疯狂逃窜,发出一声声尖锐至极的惨叫,身躯随着魔气一起被雨水腐蚀,它们本有机会逃走,却因为贪恋活人的血肉而留下,现在想逃回归墟却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一股黑水平地消失,那个噩梦一般的深渊在所有人眼前遁走,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也不知它下一次会出现在何处。 下陷的北极之巅缓缓上升,在伊兰恶相消失之后,那些发疯的修士逐个清醒过来,幽瞑重新启动了护山大阵,以凤袭寒所在的东方甲木位为主,将生机重新带给满山幸存的玄门弟子,厉殊同各殿长老率领众弟子奔赴各处斩杀想要逃离的遗魂殿群邪,一时间杀声四起,战局的天平却已经彻底倒转。 此时,白夭正坐在遗魂殿长廊下,静静地看着这场雨。 琴遗音喜欢在无数人的梦境和心海中肆意游玩,最爱听那些年华短暂却多愁善感的人族讲述故事,可那些无关己身的东西听了便罢,能被记住的寥寥无几,其中有一个讲的是等待。 心魔依稀记得,故事的主角是个小姑娘,她曾经拥有许多旁人羡慕的东西,譬如父母慈爱、富裕家世和容貌才情,可是她还想拥有一个情郎。 那个情郎每日走街串巷,挑着装载新鲜玩意儿的货筐,他声音清朗、眉眼明亮,隔着一面高墙与她将不知世事一一细讲,而她渴望翻越高墙,与他一起走向远方。 直到有一天,姑娘心爱的情郎如往常一样,背起行囊远走他方,只是这一回他再也没有回来,只给她留下了一支簪子和一面不再会说话的墙。她在漫长的等待里,如父母期望的那样成长,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娇娘,套上越来越华美繁重的衣裳,终有一天会被八抬大轿送入另一面高墙。 她鼓足了勇气,在一天夜里翻阅了那面墙,在昏暗的长街里艰难跋涉,过往行人们没有一个看她,只有某家屋檐上的黑猫瞪大了眼睛,冲她龇了龇牙。 天亮了,姑娘蜷缩了身躯,她的头发被阳光烧焦,皮肤都枯槁——她是个鬼魅,只配在暗无天日的阴宅里等待,隔着一面墙同心爱的人絮絮叨叨,哪能够跨越了生死阴阳? “你最后等到了他吗?” 在女鬼的梦境里,心魔如是问道。 半身焦糊的女鬼掩口轻笑,依稀还是那个美艳动人的姑娘,她对心魔道:“七十多年过去,凡人怕是早该老死了,我哪里还能等到?” 她永远等不回心爱的情郎,也不知道他为何不归的真相。 在多年前的某个晚上,情郎悄悄翻过了围墙,想要亲眼看看他心爱的姑娘,却看到满院荒草萋萋,外面见得的富丽堂皇都变了模样,而在那废弃的水榭里,披着褴褛华裳的骷髅抱着把破琵琶,如他所爱之人那样忘情地弹唱。 不知多少年前,流匪贼子劫掠县城,闯入了这个富庶之家,打砸抢烧,仆人们或死或逃,家主夫人都被烧死在屋子里,美貌年轻的小姐被逼迫至此,一头撞在院墙下,至死望着天空,未见得墙外的风光。 他因恐惧而逃离,她还在痴痴地等待。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淅淅沥沥的雨声落进耳中,白夭回过神来,忍不住笑了。 她抬起头,透过绵密的雨幕,看到了暮残声踉跄而来的身影。 当归墟魔族退走后,北极之巅的浩劫算是再无忧虑,然而暮残声无心等什么尘埃落定,他甫一变回人形,连内府生裂的痛苦也不顾,穿过混乱拥挤的人群,淋着冷雨跌跌撞撞地往遗魂殿跑。 但凡邪魔,没有谁能够抵抗这场星雨的腐蚀,它是由阴阳交融的日月池水化成,借助漫天星辰之力,使得这场雨拥有不弱于玄武法印的荡魔净灵之力。邪魔们无处可逃,它们的血肉邪力都在沛然清气中崩解,当体内最后一点魔气散尽,那就是灰飞烟灭。 那么……白夭呢? 她那样听话,应当还乖乖地待在廊下,等着他回去。 遗魂殿还是静悄悄的,暮残声终于赶到这里时双膝一软跪倒在泥水里,最后一点真元也耗了个干净,手指深陷泥土中,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就像在万鸦谷里渡劫那时候一样,倔得要死。 雨幕中,一只瘦小的手伸到暮残声面前。 白夭等了这么久,她的躯体内里已经彻底破败,连体表都出现了溃烂痕迹,看着整个人又小了一圈,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布满细密裂纹,好像只要碰一下就会如瓷娃娃般散碎。 她伸手摸到他头上无法掩藏的狐耳,也许是觉得手感不错,又多捏了两下。暮残声跪在泥水中,仰头看着白夭,嘴唇动了动,所有的话却哽在喉头,一个字也不能吐。 白夭终于等到了他,本来还有很多事情想做,现在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忽然觉得已经够了。 她轻轻抱住了暮残声,明明是如此瘦弱矮小的身体,在这一刻却好像一棵大树,足够他依偎倚靠。 暮残声喉头一动,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低缓:“我……回来了。” 白夭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忽地低下头,不容拒绝地去吻暮残声的唇。 她撬开唇齿,一口隐含腥香的真气渡了过来,暮残声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想要把她推开,结果透过那层薄薄的湿衣服,摸到了一把干枯细瘦的骨头。 他的动作僵住了。 拥吻他的女孩身上血肉褪尽,大雨在他们脚下冲走了一片暗红,留在暮残声怀里的只有一副骨架,随着他轻轻一碰,就像水上浮沫一样破碎了,散在满地泥水中。 只剩下那一股微腥的气流透入内府,堪堪护住了将要破碎的气海,可暮残声无暇在意。 他只是缓缓低下头,看着散落一地的白骨,下意识地想要捡起来,磕任凭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承载此重。 暮残声曾以为自己斗天劫、战八方,自以为孤绝勇猛,却不知道自己其实不堪一击。 因为,打败他只需要一句“多谢”,压垮他也不过一具白骨。 暮残声终于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在黑暗深处,琴遗音缓缓睁开了眼。 分神泯灭的瞬间,记忆悉数归入本体,饶是他元神强大,在连番打击后也觉萎靡,现在受此神念冲击,一时陷入了难得的迷茫和怅惘。 琴遗音知道自己这么做会造成什么后果,可那是暮残声拒绝了白夭临危之助,是他枉费了心魔一念不忍,是他冥顽不灵无可救药,更是他许下了等待的承诺。 他既然选择了所谓大义,就得亲自品尝牺牲小我的代价。 因此,心魔信守诺言等他归来,将最后一口续命真气给他,用这一场摧心之痛作为自己放手猎物的代价,留给暮残声心头一道不愈的疤,代替“琴遗音”这个名字,证明他曾经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都是理所应当。 自此一别两清,他应当餍足,放弃一只可口的猎物固然可惜,但这天下芸芸众生皆可入腹,哪有缺了这一只就食不知味的道理? 琴遗音这样对自己说着,却神使鬼差地想起了那个故事的后续: 当时,心魔与那个女鬼做了交易,将一张残面恢复成她最美的模样,使她能够在日光下行走四方,找到了她枯等不归的情郎,彼时他年事已高,子孙满堂,忘记了这一桩经年迷障。 琴遗音以为她会将那人拆吃入腹,却没想到女鬼只弹奏了一曲琵琶,在老人渐渐变得惊恐又复杂的眼神中转身离去,把他撕心裂肺的呼唤抛在脑后,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琴遗音在梦里问她,“你若是杀了他,便可永远拥有他。” 女鬼轻声一笑,对心魔弯了弯眼睛:“我想,大人一定还没有爱过谁。” “怎么说?” “您若是真的爱上一个人,便会明白原因。” 交易结束,她最终变成了玄冥木上一张漂亮的人面,依然是眉眼弯弯的模样,琴遗音却为这个问题的答案迷惘了许多年,直到现在才终于了悟—— 明知无望仍要继续的等待,不是为了奢求你的归来,而是想要有朝一日,在你面前转身离开。 第一百二十章 余浪 预告—— 明天小姬翻车,后天心魔真香,大后天我真的要歇口气…… 这一场星雨,下了三天三夜。 曾经雄伟壮丽的北极之巅已变得狼藉一片,各处山峰受损严重,六阁殿堂坍塌过半,司天阁所在的缥缈峰更是被夷为平地,只剩下满目断壁残垣。 比起建筑被破坏,折损在这场浩劫里的生命更如阴云垂地,沉沉压在所有人心头。 经此一役,重玄宫留守在门派里的六位执事长老折损过半,其中掌管剑阁朝宗殿的步长老强行以天罡剑阵布设道往峰上下,使剑阁弟子能在最危难时奔赴第一战线,如今虽一息尚存,却是经脉俱断,而剩下的天工殿木长老和坤德殿岚长老也都受创不轻。 藏经阁主元徽不幸被杀,司天阁主司星移身负重伤,三元阁少主凤袭寒损耗过大周身委顿,明正阁主厉殊伤及根基,只有千机阁主幽瞑镇守护山大阵,如今尚能独力支撑。 除了这些上位大能,门派弟子的伤亡更是惨重,殉道者不下千余,其中虽以外门弟子居多,却也不乏内门精英。 然而,对于重玄宫来说,这次最大的损失莫过于玄武法印被夺,魔族借此释放吞邪渊,必定后患无穷。 净思听着幽瞑汇报战后情况,半晌没有说话。 岚长老是个中年女冠,善土行术法,性情外刚内柔,在坤德殿侍奉地法师千年,比在场众人都要了解她,此时不禁担忧道:“宫主……” “浮岚,立刻点清门中人手,先行妥善安置伤者,将所有殉道者法体暂且冰封,延后殉道法场,并派遣一些弟子对山下受灾城池给予安抚补偿,凡有罹难之人不得私自埋葬,全部带回重玄宫处置,务必杜绝魔毒残留。”净思睁开眼,她的语气冷硬如昔,听不出半分软弱和痛心,却在这时给了惴惴不安的众人无比坚实的力量。 岚长老心下一松,沉声应道:“遵命!” “护山大阵已经修缮完毕,我会尽快带人重新给山下十五城刻画防护阵图。”幽瞑此时忽然开口,他已经三日不眠不休,看着竟无疲态,只是神情难看,“魔族此番虽然退走,未必不会卷土重来。我想请宫主相助,在北极之巅内建立一重新的阵法结界。” 净思抬眼看向他:“你想布什么阵?” “这次劫难暴露了我等重视外防而忽略内部的隐患,否则区区恶木不至于使重玄宫伤亡至此。”幽瞑目光环视四周,语气微冷,“我想以须弥石为基、五雷正法为辅,在重玄宫设下锻心阵,门下弟子不分内外,无论脉别修为,必得每月入阵三次接受三轮心考,不合考较者当受雷法锤锻,入芥子之境潜修,连续三月落于下乘,便剔除重玄宫弟子身份,遣返下山各自造化。”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沉默不语的众人听了这话,顿时哗然起来。 先前说道经过了千年发展,重玄宫的人员组成已经不只是一心向道的赤忱修士,这个门派里囊括了五境四族各方势力的触角,许多原本不够资格的修士凭借家世族群与重玄宫的利益交换得以进入北极之巅,他们也许没有恶意坏心,却难以弥补资质和心性的不足,更有甚者不思进取,费尽心思来到这里只为了钻研上下,披上一层光鲜亮丽的外衣。 然而,他们的存在代表了各方势力的利益交换,也是重玄宫得以拥有这般庞然根基和超凡地位的一大原因。 在场众人皆是战后尚有余力的高修大能,其中不乏出身其他势力之辈,座下大多都荫蔽着同族后辈,彼此间心照不宣,此时听到幽瞑这话当即一凛,却是谁也没有立刻开口。 幽瞑知道自己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要害,可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这回重玄宫伤亡惨重固然令人愤恨,但也同时让人感到可悲,因为那些死伤弟子半数都因恶木罹难,或耽于迷障开杀不分敌我,或陷入乱战丧生同修之手,更有百余人在吞邪渊爆发刹那被激起魔性,竟是要以自毁方式拉昔日同门共赴黄泉,逼得木长老捏碎了他留下的裂冰玉,倏然爆发的极寒灵力直接将他们冰封冻裂,使得残留在那片区域上的寒意至今未散。 如今魔祸再现,倘若重玄宫不及时肃清门户,哪怕是千里之堤也要溃于蚁穴。 这个道理不是没人知道,可是碍于种种原因,始终没有谁敢明晃晃地指出来,直到幽瞑现在做了这个出头椽子。 他说完之后,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把那些或直白或隐晦的眼神都记在心里,毫不胆怯地开始了一场无形交锋。 能混到这个地位的都不是傻子,纵然他们对幽瞑的提议十分不满,也不会在净思尚未表态之前就跟他正面对上,这样只会把事情闹僵。 净思对在场众人的明流暗涌心知肚明,却没有显露出半分偏向,淡淡道:“此事押后再议。” 幽瞑脸色微变正要说话,冷不丁一只手悄然压在肩上,却是岚长老对他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接下来,众人就战后各项事宜进一步展开商议,几乎在场每个人肩上都压了繁重任务,心下虽没了忐忑,却也轻松不起来了。 待最后一件追查魔族下落的任务也被安排好后,厉殊终于开口:“宫主,关于元阁主被杀和暮残声私占白虎法印之事,您看……该怎么处置?” 元徽在藏经阁内被杀无疑是一桩大案,白虎法印为涉嫌勾结魔族的罪者所得更是隐患,何况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曾目睹当日凶星异象,也已经知道暮残声在藏经阁悟出了杀道,此时听到厉殊询问净思此事,心下不禁都开始盘算。 净思看向凤袭寒:“青木醒来了吗?” 凤袭寒摇了摇头:“他本就伤势颇重,在群魔攻山时强撑起来领着数十名弟子守护藏经阁,现在……” 藏经阁的弟子精研书术,本就不擅斗法,在浩劫来临时立刻沦为弱势,若非厉殊派遣了明正阁弟子援助,又有执事长老死守不退,恐怕也步了缥缈峰后尘。 然而,藏经阁四方大殿虽勉强保下,被邪魔集中攻打的主楼却险些失守。在执事长老战死之后,青木强撑伤体临危上阵,眼看己方无力回天,为使秘典不至外流,他毅然启动了主楼自毁机括,将那些涌入楼中的邪魔外道同无数典籍一起化为灰烬。 正因如此,青木根基被毁,一度在生死边缘徘徊,凤袭寒费了好大力气才保下他的命,眼下虽无性命之忧,仍是昏迷不醒。 “倒是个可造之材。”木长老叹了口气,“只是他若不醒,元阁主之死的真相……” “虽然青木昏死之前当着我等指证暮残声就是杀害元阁主的真凶,而他体内缚灵锁被冲破的时机也与凶案相合,只是……”顿了顿,厉殊难得有些迟疑,“宫主,现在主楼被毁,连元阁主的法体都未能保存,一切线索都不可再寻,暮残声虽为戴罪之身,亦在抗魔时舍生忘死,属下不好对此案妄作判断。” “他是跟魔龙死斗,可他也放过了那个夺取玄武法印的鬼修!”说话的是一名司天阁修士,此刻满眼恨火,“我等亲眼所见他对那鬼修手下留情,若非如此,玄武法印不至落入魔族手里,吞邪渊也不会爆发,这些同门和百姓本可都不必死!” “罗迦尊有盖世魔威,他能凭一己之力与魔龙相抗,谁知不是故作戏码欲得我等同情信任?” “他之前就跟魔族不清不楚,遗魂殿里那个魔物这次也趁机逃走了,怕是早已串通好了的!” “还有他身边那个小魔女,在魔族攻山时她一路开杀,不知道染了多少血腥,绝非善类,幸亏是死了!” “……” 一时间群情激奋,除了幽瞑和凤袭寒等少数几个皱眉不语,剩下的多是恨不得将暮残声生啖其肉。 净思心里清楚,这些人尚不能接受此战的惨重折损,在魔族退走后满腔愤恨无处宣泄,暮残声就理所应当地成了恨火转移的靶子,而他们把所有该对着敌人的仇恨和对自己力有不逮的反思都发泄到了他身上,即使每个人都知道纵然换了自己处在当时情景,也不能担保万无一失。 事到如今,暮残声究竟有没有杀元徽、是不是魔族奸细,都已经不是问题根本所在,更重要的是,他身为罪者,却得到了白虎法印。 “关于青……” 幽瞑犹豫了许久,终是想要说什么,孰料就在这当口,坤德殿外突然传来三声悠长钟响,打破了此间微妙僵持的局面。 “萧傲笙他们回来了!”厉殊一听这钟声,脸上紧绷的神情终于一松,以重玄宫现在的状况,倘若魔族真有胆杀个回马枪,虽不至落败沦亡,却必定要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 萧傲笙他们在此时回归,无疑是天降甘霖,然而厉殊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昙谷那边有数千魔修为祸,且恐怕与归墟魔族暗中勾结同谋,那里必定也设有陷阱,以他们这一行弟子的人数和综合实力就算能够披荆斩棘,也不可能在短短五天之内得胜归来。 净思沉声道:“去看看。” 众人反应过来后,脸上的喜色也淡了,彼此对视一眼,暗暗掐起指诀紧随净思脚步走出大殿。 这时,萧傲笙等人已经越过山门,来到了只剩大半的接天广场上,他们眼见周遭一片狼藉,昔日人流往来之处也变得冷冷清清,哪怕心里有了准备,此刻也是惊怒交加,一些弟子甚至红了眼睛,握着法器的双手指节发了白。 “宫主!” 远远看到净思等人御风而来,萧傲笙心下微松,他这一路回来看到的都是残壁断垣和斑驳血迹,现在见着净思和幽瞑他们尚算安好,立刻上前见礼。 净思将他打量一遍,萧傲笙神情虽有些微顿,脸色也见苍白,可周身真气聚而不散,说明没有大碍,连他带走的弟子们也不见多少折损,倒是比众人设想的情况都要好上许多。 她想到这里,问道:“昙谷现在如何?出了什么事?” 萧傲笙肃然道:“此番为祸的魔修共有三千之数,他们以昙谷为中心,封锁方圆百里作巢穴,在那里设下重重埋伏只等我们自投罗网,为首的女魔修道行高深,我与她鏖战半日后斩下一张人皮,才发现她是魔族的欲艳姬所扮。” 这个情报无疑坐实了南荒魔修与归墟魔族的联合,对于在场所有人来说都算不得好消息,幽瞑神色微沉:“既然是欲艳姬亲自出手,你们怎能在今日返回重玄宫?” “因为我们在昙谷交战时,恰好与前往北极之巅的西绝妖皇提前会合了。”萧傲笙想起这事也心有余悸,“欲艳姬故技重施,使魔修大开杀戒以布六道封魂阵,幸亏北斗以灵傀术操纵尸身及时将阵法撕开了一道裂口,又有玄凛陛下派遣百妖出手相助,终于在昨日将所有魔修击退,否则我们这些人恐怕也要折损过半。” 幽瞑瞳仁紧缩,他飞快地扫视过萧傲笙身后,没有在这群人里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当即厉声问道:“北斗呢?他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萧傲笙向来爽快,现在却欲言又止,好在另一道声音回答了幽瞑的问题:“他在这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片彤色妖云浮空而来,落地化成十来道身影,虽有人形轮廓,却毫不遮掩妖族特征,鳞爪耳尾各有不同,当先者身着黑底金纹的交领广袖华服,头上未着皇冕,仅以凶兽金冠束发,气质冷峻,哪怕生了一双猫儿般的杏仁眼,也是不怒自威。 西绝妖皇,玄凛! 早在争议暮残声之事时,净思就向玄凛发出传讯,然而不夜妖都毕竟遥远,玄凛身为妖皇事务繁多,故而行程难免就慢了些,却没想到刚好赶上了解围。 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众人也都难免要客套几句,唯有幽瞑的目光死死钉在玄凛身上,紧扣的指甲深陷掌心。 玄凛微微叹息,从袖中取出一只墨色玉球,道:“幽瞑阁主,你的那位弟子在这里。” 幽瞑脸色一变,他认得这个东西,此乃玄凛伴身法器之一,名曰“镇魂珠”,能定万物生灵之魂魄,强留死者灵识于一线,若有将死者有幸被摄入其中,一切状态都将停滞,虽然不能死而复生,却能使一息长存不灭,给施救者争取到四十九天的时间竭尽所能,是能够干预生死的宝物。 正因这样,幽瞑此刻才浑身发抖。 “彼时六道封魂阵即将启动,被撕开的裂口尚不足以让所有人及时脱离绝境,北斗他……兵解了自己的身体作为媒介,以魂化丝融入阵法中心,操纵欲艳姬逆转阵图。”萧傲笙声音艰涩,“阵法崩溃时,玄凛陛下只来得及抢回他的魂魄。” “……”幽瞑脸上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去接镇魂珠,玄凛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全身都在抖。 直到幽瞑将镇魂珠搂在怀里,才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多谢陛下出手救得劣徒一命,此因恩重,幽瞑定当铭记在心!” “镇魂珠可保他的魂魄四十九天不散不灭,本皇观他并非真正的血肉之躯,你若是能在这期间给他重塑一具身体,便能让他恢复如初。”玄凛叮嘱一句,转头看向净思,“宫主,那罪者现下何在?” 萧傲笙心头一跳,他快速扫了一眼四周,没有看到暮残声。 “说来话长,请。” 净思亲自虚手一引,显然是要跟玄凛单独相谈,眼见他们并肩消失在云光中,剩下众人面面相觑,心里想法各有不同。 幽瞑抱着镇魂珠转身就走,连句话也没心思留,岚长老则是露出笑容迎上玄凛带来的那十余名妖将,领着他们到别处暂时落脚。很快,围在这里的人散了干净,只剩下萧傲笙站在原地,他随手抓住一名弟子,向其询问自己不再时发生的诸般种种。 当知道暮残声被押入遗魂殿、步长老经脉俱断时,萧傲笙如遭雷击,脸上的神情复杂至极。 他想去找暮残声问个明白,可他也知道这时候道往峰急需自己回归坐镇。 萧傲笙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最终,他还是先向道往峰御剑而去了。 幽瞑回到千机阁后,在天工殿闭门整整一天一夜。 在没有完全把握之前,他根本不敢打开镇魂珠,唯有将灵力分化成千丝万缕,一点点渗入法器中探查北斗的魂魄,这个过程要求极精细且轻缓,向来暴躁易怒的他现在却连一点不耐烦也没有。 等到幽瞑终于将北斗的情况查探明白,他先是握着镇魂珠瘫在椅子上静默了半晌,然后猛地暴起一脚踹翻了桌子,上面摆放的各种工具和几个未完成的小傀儡散落了一地,却得不到幽瞑一点在意。 北斗本是亡者,全赖当年幽瞑为他做了一副身躯与魂魄重新契合,才能让他状若常人地活到今天,可六道封魂阵何等凶煞,这蠢货为了万无一失选择兵解,将散落的躯体同阵法要点相连,还敢将魂魄附在核心,倘若欲艳姬有片刻挣脱了牵魂丝控制,哪怕是玄凛也救不了他! 他活该蠢死! 幽瞑已然暴怒,天工殿本来就损毁严重,现在被他又砸了个七七八八,门外弟子听到阵阵巨响,心知是阁主发火,一个个噤若寒蝉,争先恐后地远离这里。 等到幽瞑勉强压下怒气,整个天工殿已经差点就要布上司天阁后尘。 他重新坐回摇摇欲坠的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 再造一具躯体对幽瞑来说易如反掌,难在北斗的魂魄已经被六道封魂阵的煞气浸染,若是再用死物给他打造肢体,只会加速魂魄本身的衰亡,而采用活物作为新的肉身,先不说夺舍有伤天理,一般肉身根本无法与转化为灵傀的北斗相契合。 幽瞑不愿意面对,却在此刻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无力。 他能以一己之力造就千变机关,在群魔攻山时稳住大阵应变守宫,世人都称赞他为机关道主,现在却救不了自己唯一的徒弟。 木长老踩着满地狼藉走了进来,低声道:“阁主……” “滚开。”幽瞑神情冰冷,“我现在谁也不想见。” 木长老感受到若有实质的寒意,简直背后发冷,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司天阁的玉长老奉命前来,与我们商议重建阵图之事,您……”、 “他是长老,你也是长老,该做什么心里没点数吗?”幽瞑目光森然,眼看就要再度爆发,却陡然僵住了。 木长老已经做好被他发作的准备,没料到自家阁主突然歇了火,一时间也惴惴不安。 “阵图的事,你跟玉长老交接便是,若是有不能决断的问题就暂且压下,等我回来再说。”幽瞑将镇魂珠收入乾坤袖,推开木长老就往外走。 木长老一怔:“您要去哪儿?” 幽瞑没有回答,他直接抛出腰间玉雕,白鹿呦鸣一声便踏空而出,乖顺地将他驮起,转瞬便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缥缈峰被毁,剩下的司天阁弟子暂时只能被安置在其他殿堂里,而司星移因为伤势过重留在了三元阁,连今天的坤德殿议事都没能去。 幽瞑不知道他有没有苏醒,只晓得自己必须要来。 他乘着白鹿到了三元阁,随手逮住个医修问了两句,得知司星移被安置在后山的抱朴居,那是凤云歌曾经的住所,地处偏远,环境清幽,还有一片树林为屏,浓郁的草木灵气尽数汇聚,委实是个疗伤静养的好地方,难得没有被毁于战火。 三元阁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抱朴居所在这片区域只有司星移一个伤患,照看他的唯有三名医修,其中凤袭寒身为少主亦是繁忙无比,因此当幽瞑屏退了剩下两人后,整个抱朴居就只余他和司星移。 “幽瞑,怎么了?” 司星移已经醒了,正坐在院中一棵灵气浓郁的大树下冥想疗伤,他身上被姬轻澜破开的血洞已经愈合,缺失的左眼处包裹着一条散发药香的白布,整个人清瘦了许多,脸上半分血色也看不见,连露出衣袖的手臂都细如玉枝,苍白而脆弱。 他用仅剩的眼睛注视着幽瞑,眸光温柔如含了一把水色天光,满满都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年身影。 幽瞑满腔无法宣泄的惶急和火气,在对上司星移这样的目光时,差点就决了堤。 “我……”他嗫嚅了几下,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哪怕是重玄宫资历最老的元徽也不知道,他们俩其实认识很多年了,在他改名司星移成为天法师传人之前,甚至是在幽瞑自己拜入重玄宫之前,他们之间可以追溯的时光遥远到不为人知,可惜的是,除了最开始的绚烂多彩,后面都只剩下一片虚无寡淡的空白。 自打他成为司星移,幽瞑就再也想不到该如何面对这个人,因此哪怕这些年来千机阁与司天阁常有合作,双方阁主除了必要的大殿议事,其他时候几乎都没有见过面,让幽瞑觉得不只是自己在刻意规避,司星移也是不想与他单独相见。 五百年的时间,他们从无话不说的亲密,到了一字嫌多的疏远。 “你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司星移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推给他,“千结竹的沥水,有益无害。” 幽瞑在他对面坐下来,喝了一口清甜的竹沥,仍是沉默不语,司星移无奈地笑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孩子脾气,还需要我哄哄才肯说吗?” 幽瞑抬起头,看着他温柔到近似宠溺的笑容,恍惚间回到了很多年前,可是对方脸上刺目的白布落进眼底,又把他推回了现实。 “……我想请你,救一个人。”他终于开口说出了来意。 “救人?”司星移奇道,“司天阁擅长的是观星和推演,你若要救谁,也该去找凤少主才是。” “没用的……”幽瞑哑声道,“哪怕凤云歌在世,也没有任何医术能救得了他,只有你才可以……” 司星移嘴角的笑容慢慢回落,一言不发。 “北斗他……肉身早已消亡,全靠我的灵傀术存留至今,可是他现在受到凶魂侵蚀,我不能再用寻常傀儡作为他的躯体。”幽瞑握紧双手,“他需要一具真正拥有生命活力的傀儡之身,而我的灵傀造诣做不到。” 司星移摇头:“幽瞑,天下皆知你是当世机关道主,精通千机法与灵傀术,若是你都做不到,还有……” “还有你!你能做到!”幽瞑打断了他的话,茶杯在掌下碎如齑粉,“南华,你才是天下第一的灵傀师,是灵傀道术的始祖,能真正做到化腐朽为神奇……你可以拒绝我,却不能这样敷衍我!” 司星移微微一怔,他看着幽瞑隐忍愤怒的脸庞,没有错过对方眼里一闪即逝的伤痛。 “……真是,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半晌,他揉了揉额角,用一种温柔却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可是幽瞑,你说的这个人已经死了。” 饶是幽瞑心里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想,在这一刻也觉得魂灵发颤,险些跌坐回去。 “幽瞑,你若是要请我观星,哪怕废掉剩下这只眼,我也会为你看个清清楚楚。”司星移叹了口气,“至于其他,恕我有心无力。” “……”幽瞑放在膝上的双手发出一声轻响,他不自觉捏断了自己的手骨。 司星移劝道:“生死本为定数,北斗早改归入黄泉,你强留了他这么多年,是时候放他……” “你当年放过我了吗?”幽瞑抬起头,猛地掀翻了桌子站起来。 他颤抖着手解开衣袍,少年的身躯处于青涩与成熟之间,就像是即将盛开前的花蕾,可他永远没有绽放的机会,而是将自己的时光凝固在这刹那。 幽瞑当着司星移的面,并指如刀将自己的胸膛剖开,那里面骨肉分明,脏器齐全,可那骨头是莹白剔透的,肉层间的经脉皆是精心搓磨成的丝线,少得可怜的“血液”散发出不含腥气的淡香,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内脏状似无异,细看才会发现它们其实本身不会动,而是彼此之间勾连着密密麻麻的灵丝,随着动作变化模拟出呼吸循环。 千机阁主幽瞑,本身就是天下无双的傀儡。 “是你创造了我。” 幽瞑将皮肉筋骨一层层合上,拢起他的衣服,哑声道:“可那个时候,我宁可有血有肉地去死,也不想这样活着……是你,将我做成了傀儡。” 司星移默然不语。 “你创造我,教导我,又抛弃了我。”幽瞑一字一顿,“南华……不,司星移,这都是你欠我的,我现在别无所求,只要你故技重施,救北斗一次。” 司星移看着他:“幽瞑,你在逼我。” “对,我是在逼你。”幽瞑冷笑一声,“你没有资格拒绝我。” 司星移微微皱眉,他看着幽瞑忽然低头,从右手掌心凭空抽出一根细如发丝的蓝线,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没了。 “这是我从青木脑子里找到的牵魂丝。”幽瞑将它一点点缠在指尖,“你说,它是谁留下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极刑 下章史诗级翻车 大战过后,幸存下来的藏经阁弟子们压住满腔悲愤,齐心协力地清点剩余藏书,而青木在群魔退去之后就像一张断了弦的弓,彻底垮了下来。 青木身上原就有伤,现在外损内耗一同爆发,而最致命处莫过于作为他根基本体的主楼被毁,草木无根尚且枯死,何况是他本就是从那楼中诞生的灵族呢? 凤袭寒思来想去,便以素心如意收拢了木楼残留的些许灵气,并在昨天请幽瞑帮忙将它们炼成一颗灵珠植入青木体内,代替已经碎裂的元丹重新在内府中运转,使他脱胎换骨,不再被那座楼拘束。 要做到这件事并不容易,幽瞑必须以牵魂丝操控青木四肢百骸,掌握每一根气脉的运行变化,才能保证凤袭寒植入灵珠时不出纰漏,却没想到自己会在青木脑中发现这个东西。 牵魂丝虽然是灵傀术的起手式,却是操纵傀儡不可缺少的工具,越是要做到不留痕迹,就必须将牵魂丝炼化得精细,最好的办法就是从自身元神里提取念力,将千丝万缕的精神压成一线,因此每位灵傀师的牵魂丝都与自己元神相连,旁人无法伪造。 正如眼下,司星移能够感知到这根牵魂丝在呼唤自己,迫切地渴望重归他的元神之中。 “牵魂丝入侵生灵大脑,用的是灵傀三禁中的‘离’字诀,能将灵傀师的意识植入目标脑中,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中术者没有想要说谎,他也不可能讲出真话。”幽瞑看着指尖那根蓝色的牵魂丝,“此法可以改变一个人原本对某件事的认知记忆和思想意识而使其不自知,外人更难以察觉端倪,可它也有许多限制——首先是不能对精神力比自己强大的人施术,其次是用作意识操控的牵魂丝不能离开目标大脑超过十二个时辰,否则被覆盖的记忆将会重新浮上脑海,从而导致意识冲突,最后……” 顿了下, 他凝视着司星移:“如果这道牵魂丝被毁,施术者的元神将受三倍反噬,甚至有可能失魂落魄,永远变成个傻子。” 这是一道十分强大有用的灵傀术法,却也危险至极,被同道中人讳莫如深,如今放眼五境,能做到这点的人屈指可数。 司星移微微一笑:“你没有毁掉它,也没有将它交给宫主,我很高兴。” 这道从青木脑中抽出的牵魂丝足够推翻他原本的指控和证词,将暮残声从千夫所指的泥沼中拉上岸来,并且成为寻找真凶的重要线索,让此桩凶案得以真正了结。 幽瞑对这些心知肚明,可他没有这样做,如何能不让司星移感到高兴? 他这样一句近乎承认的回应,让幽瞑的所有猜想都落到了实处。 恶木能够影响生灵心智,尤其在情绪激动时更容易受它蛊惑,以青木当时的情形别说是临危上阵,连保证自己不会对同门反戈一击都不一定,更遑论在关键时刻不顾自身根基也要毁掉整座主楼。 若非他心志坚定果决,就该是背后有人暗中推动。 “你用牵魂丝操纵青木,将元徽之死嫁祸给暮残声,又在混战时借青木之手烧毁了元徽尸身和整座主楼……”幽瞑抬起头,“你为何要杀元徽?又从那楼里,拿走了什么东西?” 藏经阁主楼已经化为废墟,哪怕重玄宫可以用诸般玄妙法术将它复原,也不过得到了一座空楼,里面那些无价秘典已经付之一炬,在战后找到的只是些残卷碎玉,没能及时被搬离出去的元徽尸身也同他守护千年的这些秘密一起变成了灰烬。 世间再没有人知道里面曾有过的每一样物品,自然也不会晓得缺失了什么东西。 司星移看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心下难免有些感慨,多年前那个只知道跟自己亦步亦趋的小家伙,现在也晓得了这些弯弯绕绕,也算不亏了几百年的岁月。 可惜,他仍然对自己抱有不肯承认又不切实际的信任,才会天真地把这些话直接问出来。 周遭空气微不可察地一滞,正压抑怒火的幽瞑没有注意到,司星移摩挲茶杯的手却顿了顿。 他盯着幽瞑看了许久,半晌才摇了摇头,轻声道:“够了,别再提这件事,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吧。” 幽瞑冷笑:“你敢毁尸灭迹、嫁祸于人,现在还怕听人说吗?” “不,我做过的事情永远不后悔。”司星移放下茶盏,看向幽瞑,“所以,我不想你也成为这些‘不悔’里的一个。” 他温声细语如拂弄柳叶的春风,却让幽瞑浑身一僵,感受到杀意猝然袭来,如同一场绵密的针雨,虽不浓烈压迫,却无孔不入。 司星移掀开盖在膝上的薄毯,缓步走来从幽瞑手上抽走那根牵魂丝,对他居高临下地一笑:“把北斗带来吧,我答应你。” “啪”的一声轻响,幽瞑因为用力过大不自觉地折断了自己一根手指,他半点不觉疼,只是抬头死死盯着司星移:“你威胁我?” “如果认为我这是威胁能让你好受一些,你就当做是吧。”司星移俯下身,用指腹摩挲他的眼角,“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现在我如你所愿,不好吗?” “我……” “在我与真相之间,你本能地相信我,而在暮残声与北斗之中择其一,你只会选北斗……幽瞑,当你做下这些决定之前,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偏向,我很高兴你能自私一些,因为追求公正和真理的人固然可敬,却都活得太累。”司星移手掌下落,拿掉不知何时落在他肩上的一片落叶,“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把北斗带过来,我这里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幽瞑木然起身,离开了抱朴居。 当他的气息彻底消失在感知范围中,司星移才松开手,刚刚那片落叶竟在他掌心变成了一条细小的咒蛇,通体灰色,直起上身与他对视,口吐人言:“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他不会说出去的。”司星移轻言浅笑,“若是北斗没有重伤垂死,幽瞑不必求到我这里来,以他的个性必会为暮残声作证,可是现在……幽瞑这一生失去了太多,就会格外珍惜自己现在拥有的,孰轻孰重自是一目了然。” 咒蛇吐了吐猩红的信子:“就怕你千虑一失。” “比起一次可能的失算,我更想将幽瞑拉拢过来。”司星移淡淡道,“您虽然杀死元徽夺得了《人世书》,可是要想在多方博弈中成为最后的赢家,仅凭我们现在的力量还不够,而幽瞑……他拥有这个价值。” “他性情乖张桀骜,会受人摆布?” “我有办法,只是要请您宽限一些时间,不要急于对他下手。” 咒蛇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既然如此舍不得,当年何必丢了他呢?” 司星移但笑不语。 “罢了,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置,只要他识时务,本座也不会自找麻烦。”咒蛇昂起脑袋,“不过,你现在没了玄武法印傍身,又丢了只眼睛,还剩下几分本事在?” “法印虽然强大,终究是外物,凭借它们可以一步登天,却不能真正问鼎巅峰,因此我从未依赖过什么,自然也谈不上失去。”司星移垂下眼,“只是我那师尊此番又有进境,遮掩天机之事可一不可二,接下来这段时间还需蛰伏才是。” “他……罢了。” 咒蛇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从司星移掌心滚了出去,变回落叶飘落在地,附着在上面的那道神识也遁去无踪。 司星移缓缓坐了回去,捧起凉透的竹沥喝了一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忽然掠过一道精光—— 北斗在这个时候出事,当真是巧合吗? 净思跟玄凛这场密谈持续了很久。 萧傲笙回到道往峰,先是探看了步长老等伤重人员,又处理了诸多要务,清点剑阁在此次大战中的折损,对剩下的弟子们做了重新调整,种种繁杂事务一同压下,他虽不是完全不通俗务,却毕竟是回归不久,很多细节门道都不清楚,顿时一个头比两个大,等到好不容易能暂且喘口气,已经是子夜时分。 他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把几个劳累多日的弟子都赶去休息,自己却没有半分睡意,御剑在道往峰上下巡视了一遍,这才赶去了坤德殿,却没想到会被守门弟子拦下,告诉他里面的谈话还在继续,净思早已吩咐下来,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他在长廊下静立许久,殿门依然没有打开的迹象,倒是满脸疲态的岚长老从外面回来,见状先是一愣,旋即就猜到了来意,上前将他拉到一边说话。 “你是来问暮残声的事情?” 萧傲笙沉默了片刻,道:“这几天发生的事,我都听阁中弟子说了,他……元阁主之死,尚且还有许多疑点未能查清,他不该被押入遗魂殿。” “他被关进遗魂殿,不只是因为元阁主的案子,更重要是他勾结魔族,导致玄武法印失落。”岚长老捻了捻眉心,“傲笙,你当时不在重玄宫,也不知道具体情景究竟是怎样,那个跟他一起回来的魔物已经趁乱逃走,挖取星移左眼的那个鬼修也与他交情匪浅,他甚至在最后关头收手纵容,否则吞邪渊本不……” “岚长老!”萧傲笙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那个鬼修我也见过,他虽与师弟有故,却极擅鬼蜮伎俩,我们根本无法确认他当时有没有暗施什么手段,仅凭其一面之词,就把吞邪渊爆发的诸般罪责都压在师弟身上,未免太过不公,要知道……打开吞邪渊的是归墟魔族,不是他!” 岚长老摇了摇头:“傲笙,你马上就要成为剑阁之主,不要如此意气用事。” “他是我认下的师弟,也是我向厉阁主作保解除了他的软禁,他若是当真大错特错,我也逃不了牵连干系,而他若是蒙受冤屈,我更不能袖手旁观。”萧傲笙握剑的手指节发白,“我要做阁主,是为了化身为剑立于大道之巅,而不是跪在那个位置上当一个空有其表的花架子!” 岚长老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叹出一口气,道:“这几天,有很多人来打听这件事,却只有你跟凤袭寒敢这样跟我说话……可是傲笙,你没有证据去证明他与元阁主的死无关,不能证实白虎法印非他有意占夺,更无法为他洗清勾结魔族的罪名,甚至连他自己都放弃了,你何必还要趟这浑水呢?” 萧傲笙浑身一震,半晌才道:“他……他放弃了?” “你今天才回来,还没有去见过他吧。”岚长老从袖中取出一面玉牌,“他现在情况很不好,宫主的心思我也猜不透,你与其在这里枯等,还不如趁着决断未出,先去看看他,亲自跟他说说话。” “……多谢岚长老!” 萧傲笙接过玉牌,向她抬手鞠躬行了一礼,御剑化光赶向遗魂殿。 岚长老望着那道剑光,眸中尽是怅惘,随即摇了摇头,暗自苦笑。 遗魂殿的建筑被破坏了不少,好在里面原本关押着的囚徒也少了大半,那些逃出去的家伙终究未能离开北极之巅,或是在猎杀重玄宫弟子时被厉殊他们斩除,或是在那场净世星雨中化为乌有,少数几个被捉拿回来的也没了余力,安静地缩在囚室中苟延残喘。 萧傲笙对看守这里的明正阁弟子出示玉牌后便畅通无阻,他甫一入内才发现那棵镇法妙木已经枯死,庭院变得空空荡荡,无端多了萧索凄凉之意。 因为暮残声如今身怀白虎法印,他所在的这间囚室位于遗魂殿正南方最深处,由厉殊亲自将火精融入室内四面,并在上下埋了火符,以火行克金灵,而作为引线的那道符纹被打入暮残声体内,如果他妄图私自逃离就会触动符纹,引发业火焚身。 萧傲笙在进入囚室的刹那就感觉到气血生燥,这里虽然没有火焰,却有无形热浪充斥了整个空间,不伤形体,炙烤心神,着实是难熬。 他定了定神,看到暮残声抱膝坐在囚室中央,身上没有锁链,脚边三尺外的地砖上却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一触即有业火流窜,将活动范围收缩到这三尺方圆中。 萧傲笙身上佩有那块玉佩,倒是不惧这火符阵,他刻意放重了脚步,走到暮残声身边半蹲下来:“师弟,我回来了。” 暮残声本是把头埋在臂弯间,似是入了眠,此刻闻言抬起头来,先是一怔,然后就对他笑了一下:“萧少主,看你平安归来,我就放心多了。” 萧傲笙皱起眉:“你唤我什么?” 暮残声道:“萧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傲笙一掌拍在背上,一口气憋回了喉咙里,呛得差点把肺管子也咳出来。 “当日我把你从三元阁放出来时说的话,不过短短几天,你是都当了耳旁风吗?”萧傲笙手背上青筋暴起,一直压在心头的怒火此刻终于被暮残声点爆了,俯身揪住他肩膀将人拖起来,“你我并非手足至亲,也无多年同修之谊,相识不过个把月,有的只是生死场中缔结的交情,我认你做师弟,更是将你当成兄弟,曾发誓只要你不曾为恶,我这个做兄长的一定会袒护你到底……现在,我还没有放弃你,你却要跟我断义?” 暮残声扯了扯嘴角,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轻声道:“眼下的情况,跟当时已经不一样了。” 萧傲笙冷冷道:“哪里不一样?是你为夺白虎法印杀害元阁主,还是你勾结魔族掠走玄武法印,亦或者你纵容鬼修为祸使吞邪渊爆发?” 暮残声道:“你既然都知道,就该在这个时候离我越远越好。” 萧傲笙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一巴掌照着他的脸扇了过去,打得暮残声偏了头,血从破裂的唇角溢了出来,本来准备好的话一股脑地缩了回去。 他被打蒙了,转头看着萧傲笙,却发现这个在寒魄城里连死都不怕的男人,现在竟然红了眼眶。 “我只问你三个问题。”萧傲笙深吸一口气,“自你我拜为兄弟,我可曾有哪点对不起你?” 暮残声浑身一震,摇了摇头。 “你是否真心视我如手足,不搀半分虚情假意?” 暮残声神色复杂,笼在袖中的手紧了又松,终是点头。 “那么,”萧傲笙上前一步,“刚才我说的那些事情,可有一件是你当真做过?” 这一回,暮残声沉默了很久,突兀地笑了出来:“师兄,元阁主在我身边被杀,白虎法印落在我身上,我在最后关头放过了姬轻澜,使得玄武法印被掠,吞邪渊在北极之巅下爆发,这些都已经是事实了。” 萧傲笙握紧剑柄:“回答我的话,只要你没做过,我一定会袒护你。” “我说过,这就是事实。”暮残声不等他发怒就反问出口,“你知道这次死了多少人吗?” 萧傲笙将要爆发的怒火陡然一滞。 “重玄宫死伤惨重,下面十五座城池的百姓也受到波及,亡者逾十万,伤者不下百万。”暮残声眼中尽是血丝,“若非我放过了姬轻澜,这些人本不至如此。” 萧傲笙嘴唇翕动,喃喃道:“这不是……” “这是我的错,师兄。”暮残声看着他,眼中神色痛苦至极,“没有什么暗算伎俩,是我自己在那一瞬间松了手,让大家错失了最后一次夺回玄武法印的机会。” 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道:“这一回,我罪有应得,心服口服。” “那你应该去找姬轻澜,杀了那些邪魔外道将功折罪,而不是在这里等死!”萧傲笙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你曾经面对那么多生死劫难都敢迎头直上,现在却想要一死了之?暮残声,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勇者,如今你不敢面对现实,就想要做懦夫?” 这一番质问震耳发聩,当看到暮残声神色一空,萧傲笙才松开手,缓和了语气,道:“我不怕什么牵连和麻烦,只要问心无愧,旁的什么也不惧。” 在这一刻,暮残声觉得能认识萧傲笙,实在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之一了。 可是萧傲笙不懂,这些事情背后不是浑水,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渊,他只看到了归墟魔族的阴谋诡计,却没有往更深一步去想,譬如——元徽之死与魔族夺印攻山,其实就是两件本无关联的事情。 归墟魔族想要夺取玄武法印释放吞邪渊,为此不惜在昙谷示弱落败,让琴遗音束手就擒进入重玄宫,借机牵制道衍神君,暗中算计三宝师,甚至暴露与南荒魔族的合作也要调虎离山,越是精细缜密的谋算越证明他们没有绝对的胜算,决不会在玄武法印还没到手的时候另生事端,引发重玄宫的警觉。 元徽在重玄宫地位虽高却向来低调,杀死他对魔族来说还不如干掉厉殊的价值更大,就算是为了白虎法印,魔族也该借机将自己也一起干掉,而不是选择栽赃嫁祸的手段,让白虎法印仍然处于重玄宫的监管中。因此,在暮残声看来,更大可能是有人早已决定要杀死元徽,在知道魔族将要攻山的消息后趁机动手,不仅达到了目的,还借此惊动了重玄宫其他人提高警戒,逼迫暗中蛰伏的魔族不得不提前动手,用一场混战帮忙销毁可能暴露的所有痕迹。 他本来只是猜测,在知道藏经阁主楼被毁之后更是坐实了想法,真凶要想销声匿迹,首先就要抹掉自己真实的杀人动机,才能使旁人连追查都无从寻找方向。 至于自己被青木指认为凶手……暮残声想,那个真正杀死元徽的家伙必定还藏在重玄宫里,甚至很可能拥有显著的身份地位,才会需要一个替罪羊,使自己能够继续光鲜坦荡。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个人比谁都希望暮残声死,任何想要替他脱罪的都会成为凶手的敌人,对方既然能在藏经阁里杀死元徽,未必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萧傲笙,而他现在又能为萧傲笙做什么呢?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抬手化出一只小袋子,交给了萧傲笙,道:“把这个,交给北斗少主吧。” 萧傲笙没想到会等来这样的回应,下意识地接过:“里面是什么?” “是阿灵。”暮残声垂下头,“她的临终遗愿是希望回到北斗少主身边,我现在不得自由,只能请师兄走一趟了。” 他还不知道北斗已经出了事,萧傲笙略一犹豫,也没有告诉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问道:“对了,你身边那条小尾巴呢?” 暮残声动作僵住,囚室内陡然变得一片死寂。 萧傲笙心里一跳,直觉自己说错了话,还没来得及转移话题,就听见暮残声道:“死了,在我怀里变成了一堆白骨。” 他神色淡淡,说这话时语气也无起伏,可萧傲笙无端觉得冷。 “那时候大乱刚起,她拼命跑过来找我,想和我一起逃走,而我执意要去缥缈峰阻止罗迦尊,就让她在遗魂殿里等着。”暮残声抬手指了指某个方向,“就在那条长廊下,她乖乖地等我回来,然后……在那场大雨中,血肉尽褪,化为枯骨。” 萧傲笙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身为玄门剑修,本能地不喜欢白夭这种满身阴郁的小魔物,可他也知道暮残声跟白夭之间的因果纠缠,在少有的闲聊中,知道对方已经开始发愁如何将这个女娃拉扯长大。 正因他知道,现在才说不出那句毫无意义的“节哀”。 “我做了很多次选择,不能说自己从未错过,只是站在惯有的立场上,对于那些选择的结果虽然感到遗憾,却从不觉得后悔。”暮残声轻轻地道,“直到这一次,我自不量力,后悔莫及。” “师弟,你……” “师兄,这是我罪有应得的。”暮残声凝望着他,“无论什么处置,我都甘愿领受,不需要任何袒护或求情,你若是仍要一意孤行,也不过是徒增烦忧。” 顿了顿,他沉声道:“此时此刻,最需要你的是道往峰,而不是我。” 萧傲笙本来已经握住剑柄的手,一点点松开,双眼死死盯着暮残声的脸,好像是要将他烙印在心,又似乎是觉得自己原来从没真正认识过这只妖狐。 他忽然挥出了拳头,暮残声下意识地闭眼,拳风擦过他的脸,在身后墙壁上击出了五寸深的凹陷。 萧傲笙离开囚室的时候很狼狈,他怕自己再多留一刻,会直接跟暮残声翻脸。 他顶着一脑袋的官司疾走数步,心里的怒火反而慢慢降了下去,原先那点疑惑却变成了满腔疑云——暮残声向来恩怨分明,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宁可如此,也要将自己推远? 暮残声不畏生死,那么他现在怕的是什么? 萧傲笙眉头紧皱,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思绪中,没留意前方拐角处有人匆匆而来,顿时撞在了一起,好在他们都是修士,各自退了一步便站稳了身形。 一见来人,萧傲笙顿时愣住:“凤少主,你这是……” “我正是来找你,快去坤德殿!”凤袭寒面色冰冷,双拳紧握,“宫主跟妖皇谈完了,已经决定好如何处置暮残声。” 萧傲笙一惊,心头猝然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什么?” “数罪并罚,当处极刑!” 第一百二十二章 崩塌 姬轻澜已经快要忘记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回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宫阙,雕花红烛在金台上燃烧不熄,重重珠帘内有笙歌鼎沸,哪怕天上已有乌云密布,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仍在彻夜尽欢。 姬轻澜像一个无主孤魂,在华美宫室间飘荡不定,终于来到了皇后所居的长安宫。相比于其他殿堂的醉生梦死,这里显得格外安静,所有宫人都被赶了出来,噤若寒蝉地守在外面,从紧闭的殿门中隐约传出了清脆的物品碎裂声,以及,女人的哭声。 他穿门而入,看到身着龙袍的男人正大发雷霆,不再年轻的脸庞在发怒时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他面前的女人挺着一个圆滚肚子,艰难地跪在满地狼藉中,声泪俱下地祈求他收回成命,不要将公主祭天,那都是大祭司的谎言,就算公主被献祭,他们也无法抵挡住御氏伐军的弓刀铁骑,比起求神拜鬼,不如背水一战。 她这话激怒了酒意上涌的帝王,他一脚踢了过去,女人顿时扑倒在地,帝王愤怒的斥骂声戛然而止,他看到鲜血忽然氤氲在金色的衣裙上。 皇后已经身怀六甲,本就因为国事家情多思多虑,现在挨了这一下,御医们使劲浑身解数也只能暂时保胎,却无法保证这个小生命能够安然降世。 姬轻澜站在床边,想要触碰那张苍白面孔,指尖却如同穿过了空气。 皇后昏迷不醒,公主最后一次拜别了母亲,然后披上法衣被推上祭神坛,一把烈火将她焚烧成灰,却烧不着御氏的千军万马,他们很快就要兵临城下。 帝王亲自迎战,终是败兵而归,王城从内部封锁起来,宫廷中再无丝竹之音,他不知杀了多少想要逃走的人,最终将大祭司从地牢中释放出来,要一个报复御氏的办法。 大祭司为了活命,献上一道秘传毒计,于子夜时分剖出皇后腹中胎儿,楔入咒魂钉投入尸瓮,以仇人发甲或血肉下咒,三日便可炼成天煞鬼婴,循息杀人,不死不休。 那天晚上,姬轻澜站在殿外,与帝王并肩而立,听着里面的惨叫声从凄厉到断绝。 她虽然贵为皇后,却是生不逢时未遇良人,不仅保不住子女,也保不住自己的命,至死只换来一个空有其表的谥号,唯一记得她的只有陪伴多年的死士。 那个女子拼了性命潜入密室,将用来下咒的头发换成了帝王和大祭司的,对着那个散发腥臭的陶瓮诅咒不休,然后逃到了冷宫深处,投入枯井中,死得无声无息。 姬轻澜在井边站了很久,直到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爆发,他放任自己被拉拽过去,下一刻无数亡魂凄厉的哭喊都在耳边掠过,他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睁开眼,猛然一击打破了尸瓮,冲天怨气化成了猩红血雾,随风席卷开去,笼罩住整座宫阙。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变得青白稚嫩的肢体,终于明白过来,这不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是他真正回到了一生伊始。 如果时空能够倒转,生命可以重来,你最想改变什么,又最害怕什么? “……”姬轻澜在一片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雕栏玉砌皆随梦醒化飞烟,手边灯笼散发出幽幽火光,照亮了山洞一隅。 定了定神,姬轻澜立刻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道衍神君降下星雨净世,非天尊立刻下令群魔撤回吞邪渊,唯有他当时心神濒临失控,错失了回到归墟的机会,而星雨中蕴含的神力太过强大纯净,他的魂魄被雨水浸入,不得不寻觅了一处隐秘山洞布下禁制,然后开始驱散神力影响,却没想到会陷入沉眠,若非做了那样的梦,恐怕就要长睡不醒。 随着思绪回笼,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些事情,眼中痛苦神色一闪而逝,拿起灯笼离开山洞,眼见此刻夜色黑沉,便旋身化作了一道阴风,卷向重玄宫。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天,不晓得非天尊在这期间有没有寻找过自己,姬轻澜现在也不想回到对方身边。 重玄宫正在重建,哪怕入夜了也有不少弟子在穿梭忙碌,姬轻澜收敛了自己全身气息,随风逡巡了一圈,仍是没有找到暮残声。 直至他冒险来到坤德殿上空,看到萧傲笙正在紧闭的殿门外等着,单膝跪地,双手结礼。 “宫主,师弟他就算有错,也是罪不知此,念他过往种种功德,未有祸害之举,求您……” 姬轻澜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本能地感觉到恐惧。 萧傲笙不知道已经在这里求了多久,向来坚忍的剑修如今额上满是冷汗,背后衣衫也已经被汗水浸透,仍然重复着自己的恳求,身体也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终于,坤德殿大门打开,岚长老从中走了出来,却不见净思的身影。 “宫主送别妖皇之后就已经前往天净沙,如今事已成定局,你不必再说了。”岚长老亲手想要将萧傲笙托起,奈何那双手臂竟是纹丝不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傲笙,暮残声是西绝的妖族,而这次的处置乃是妖皇玄凛亲自定下的,你就算哀求宫主也无济于事。何况此番数罪并罚,除了元阁主被杀,单是他身为西绝破魔令执掌者却勾结魔族、导致玄武法印失落,就已经是不可赦免的重罪,妖皇要给北极境一个交代,就必定不会饶他。” 萧傲笙如遭雷击,半晌才声音艰涩地道:“可是……留他性命,也不行吗?” “傻孩子,不是我们不能网开一面,实在是他私占白虎法印,元神精血都与之相连,现在要想将法印收回,就必须以真火将他炼化,如何能留他性命?”岚长老亦有不忍,却不得不打破他的妄想,“再者说,吞邪渊爆发已经惊动天下,此事牵连甚广,不知多少势力都在盯着,他就算活了下来,难道会比死了更好过?你若是当真怜他,就……如他心愿,把这件事放下吧。” 萧傲笙浑身一震,膝下忽地一软,差点就扑倒在地,他用尽力气支撑起手臂,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姬轻澜已经变成了一道狂风,呼啸着向西方刮了过去。 他不知道妖皇一行何时动身,也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多远,却晓得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炼妖炉。 说是炉子,其实那是一座活火山,位于西绝境南部的一座海上孤岛,亘古已存,烈焰不熄,整座岛屿皆是赤地焦土,连最顽强的草木也不能生长,经过妖族历代布置,这座火山不再喷发成灾,火焰热能都继续在山体内部,随阵法运转而动,积年累月下来,谁也不知道里面蕴藏了多么强大的火行灵力。 妖族里但有罪恶滔天之辈,若没有被当场诛杀正法,就要投入炼妖炉,骨肉魂魄都被烈火和岩浆吞没,只剩下一身力量被阵法吸收,助长了炼妖炉的恐怖。 西绝妖族必须将白虎法印归还重玄宫,势必要越快越好以免夜长梦多,然而白虎法印乃金行之最,哪怕玄门真火也不能将它熔炼出来,唯有借助炼妖炉昼夜不休的煅烧才可炼化成功。 姬轻澜眼中尽是鬼厉凶光,他在离开重玄宫地界后,毫无顾忌地释放了自己全身鬼力,所经之处万家香火为他所夺,一路上风驰电掣,日月星辰都在他头顶转过了一轮又一轮,他片刻也不歇。 他终于飞越了半个北极境,在临近昙谷的八百里大山深处,追上了玄凛一行。 这里是北极境的南北必经之地,不久前还爆发了魔修之祸,附近所有百姓或死于灾难,或被玄门弟子们迁走,偌大山岭如今空空荡荡,弥漫着不祥的死气,连鸟兽虫鸣都微不可闻。 姬轻澜的目光破开阴云,看到那辆载有妖皇的赤炎马车正在林间穿梭如飞,不下百名妖族化光随行,唯独不见暮残声的身影,想来是白虎法印不容有失,他就与妖皇同处车中,被玄凛亲自看守。 若是让他们出了这八百里大山,就再难有动手的机会了。 姬轻澜在空中变回身形,手指在灯笼上一抹,那团小小的火焰陡然暴涨,袅袅青烟从中升腾起来,随着他无声唱咒,原本只是有些阴沉的天色又悄然变暗了些,似是要下雨。 随着青烟萦绕,旁人难见的阴气从山林中钻了出来,大多是这山里的精灵,还有些是徘徊不去的亡者阴魂,这里前不久才有过血流成河,魔修们虽然战败退走,却还有大批亡魂没来得及超度想,现在受香火吸引,都成为了姬轻澜的兵卒。 无数张怪异的面孔在山岚中若隐若现,妖皇一行也发现了异常,车队立刻停下前进,群妖迅速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披麟露爪,面露狰狞。 姬轻澜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他双目锁定了马车,轻轻吹了口气,聚如阴云的青烟立刻四散,与此同时,那些受召而来的精怪鬼魅齐齐现身,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袭向妖皇一行! 妖鬼混战中,一只身形巨大的山鬼直接从马车下方破土而出,他身躯坚硬更甚顽石,一头撞飞了驾车的四匹赤炎妖马,车厢却压在他头上般纹丝不动,数名女鬼猛地张开双臂,犹带腐朽气息的头发暴涨数倍,如箭矢般从四方密密麻麻地飞射出去,死死钉在车厢四壁上,随后她们纵身飞起,虽然没能将车厢拽起,却将四面车壁拉得支离破碎,使里面一切都暴露出来。 “何方鬼祟,安敢放肆!” 玄凛睁开眼,沛然妖力如海浪排开,不知多少鬼影惨叫着湮灭化无,下方的巨大山鬼也身形崩碎成乱石,唯有姬轻澜不退反进,趁机欺近到玄凛身后,一手就去拉暮残声。 未等他碰到,玄凛已经回身一掌袭来,妖皇之威不可轻忽,他掌下空间立刻被强大能量撕裂,扭曲成一片漩涡,让姬轻澜连施法遁走也不能! 然而,姬轻澜嘴里发出了一声森然冷笑,玄凛脸色微变,只见掌下的红衣鬼修突然化作了一片血色鬼火,反向缠绕着他的身躯,同时有一缕黑发破空而至,缠住暮残声的腰身,将他从玄凛身前拖了出去! 原来,在混战开启刹那,姬轻澜已经做了道鬼火分身,自己变成一个毫不起眼的女鬼混入战局,在玄凛被分身牵制的刹那,他从真正出手劫人! 玄凛双目生杀,振臂挥散了鬼火,劈空一掌击了过来,姬轻澜反手将暮残声抱在怀里,以身为盾硬接了他这一击,本来凝实的躯体有刹那虚化。 “你……” 暮残声终于看清了他,神色顿时复杂无比,姬轻澜只能勉强对他笑一下,随即将灯笼一抛,万丈火墙拔地而起,红浪在山林中翻滚纵横,无数烟雾迅速升腾起来,受他法咒催动,化作了重重幻想迷宫,当中鬼魅横行,黑暗丛生,彻底掩盖了他们俩的身影踪迹。 姬轻澜带着暮残声低空飞掠,直到一口真气耗尽,才狼狈地跌了下来,恰好这里是一处幽深裂谷,里面瘴气浓厚,他吹出一口青烟,瘴气自发汹涌过来,完美地掩盖住两人的气息。 然而,这里仍不安全。 姬轻澜在心里盘算着去处,伸手想将暮残声拉起来,却被他一把推过,然后拉开了两者距离。 “你来做什么?”暮残声眼神冰冷地看着姬轻澜,他手脚上都束有禁法链,沉重的压迫力让他连站起来都有些困难。 姬轻澜被他这个眼神刺痛,哑声道:“我带你走。” 暮残声冷冷道:“带我去归墟?” “不。”姬轻澜苦笑,“现在重玄宫和西绝妖族都要杀你,魔族也不会放过你,我、我只想让你平安无事。” “事到如今,何必惺惺作态呢?”暮残声目光嘲讽,“姬轻澜,我落到这步田地,是拜谁所赐?” “我……” 姬轻澜张了张口,他想说夺取玄武法印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可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没资格辩驳什么。 气氛一时间僵硬下来,最终还是姬轻澜打破了沉寂:“我对不起你,无论你要如何讨还我都甘愿受之,但是在这之前,我必须要保证你的安全。” “为什么?”暮残声皱起眉,“我不记得与你有什么深厚因果,你何至于做到这一步?” 姬轻澜勉强勾起唇角:“算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吧。” “是吗?”暮残声嗤笑,“既然如此,就当我们一笔勾销,你自去吧。” 姬轻澜顿时气急:“你是当真想死吗?” “有何不可?”暮残声漠然地道,“你们夺走了玄武法印,现在来救我也不过是为了白虎法印,与其落在你们手里,我宁可在炼妖炉中灰飞烟灭。” “没有什么‘我们’,只我一个来救你!”姬轻澜厉声道,“我从未想过真正归属于魔族,更是从未想过害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有什么东西突兀地掐住了命脉,血线从姬轻澜唇边溢出,阴沉的天幕上有乌云滚滚,似乎一场雷雨就要降临。 暮残声下意识看了眼天空,眸中精光一闪即逝,他转头望着姬轻澜,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鬼修没有真实的血肉之躯,每每“流血”都代表了鬼力溢散,姬轻澜捂着嘴唇的五指已经被染成一片淋漓红色,他想要说出那些压抑已久的秘密,可是天地不允。 半晌,姬轻澜勉强压下激荡的内息,声音嘶哑:“我不能说。” “那我也没有理由信任你。”暮残声转过身,“好自为之吧。” 信任一旦崩塌就再难建立,更遑论暮残声本就疑心不浅,现在他宁可自投罗网,也不愿随姬轻澜逃出生天。 姬轻澜手臂发颤,他真想动手直接将暮残声拿下带走,可是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够成功,一旦出了点差池,他此生都不会再得到暮残声的信任了。 “……我是姬轻澜,姬氏皇朝末代皇子,生于二百八十年前,来自……二百二十年后。” 沙哑之音在背后响起,暮残声脚步顿住,他回过头,看到姬轻澜已经跪倒下来。 “我未出生就被父皇下令剖出母腹炼化为鬼婴,意图向御斯年复仇,因为有人暗中偷换了咒法媒介,当我打破尸瓮降临在世,就杀光了姬氏宗亲,然后被初代大祭司姬幽抓走,以咒魂钉驱使为她的鬼仆,为她滥杀无辜。”姬轻澜说得很慢,他每讲出一个字都会觉得背上无形威压更重一分,“是你把我从这炼狱里救出来,网开一面饶我性命,还赐我名字、给我人生,教我识情知世,又从辛氏祠堂和姬幽手里分别得到《奇门天香册》上下卷,使我可以修行香火道法,褪去鬼相化为人形……你对我恩重如山,师父。” 暮残声怔怔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听一个疯子的语无伦次。 “再过二十年,御天皇朝将会覆灭,麒麟法印空悬无主,中天境经历了长达三十载的混乱时期,然后成为第二次破魔之战爆发的开端……归墟魔族卷土重来,以中天、南荒两境为据,生灵涂炭,死伤无数。”血从姬轻澜唇角不断滴落,他身上的鬼力缓缓溃散,手臂上已经浮现出鬼婴本相才有的青白颜色,他抬起头,“这一战,归墟赢了,无数玄门大能身死道消,其中……包括你。” 暮残声瞳仁骤然一缩:“你在胡说些什么?” 姬轻澜很想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可是他知道自己无法支撑到那一刻,仅仅这样一段话,他已经感觉到魂魄碎裂般疼痛,灯笼里的火焰摇曳不休,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暮残声疾步走到他面前:“若真是如你所说,道衍神君何在?” “祂是代表一线生机的神……”姬轻澜努力压下喉头血流,“因此,祂给予了这个世界,重来一次的机会。” 暮残声愕然。 “神想要一手回天,给三界一场光明的未来,而我只想……改变一些不该发生的悲剧,挽回已经失去的人。”姬轻澜低低地笑了,“可是,时空可以回溯,生命也必须倒转,试图打破规则的存在都将变成为天地所不容的异数……不过,要想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代价,我认了。” 暮残声蹲下来,伸手拭去姬轻澜唇边的血迹:“你做了什么?” “很多……从二百八十年前帮你插手麒麟法印择主考验开始,一直到现在。”姬轻澜反握住他的手,“师父,我只愿这一次你能够活下来,连同你失去的所有,我都想帮你一一讨回。” 鬼修的身躯向来冰凉,暮残声现在却从他变得有些透明的掌心感受到了一股炽热,这温度来自于姬轻澜的灵魂,暗含了他最深的执念。 暮残声垂下眼:“为什么?” 姬轻澜微怔。 “因我本该是你的师父,对你有过山海之恩,可那都不属于现在的我,无论你做了多少事情,于我而言都没有真实存在的意义。”暮残声直视着他的眼睛,“世上没有那么多无来由的好与坏,每个人付出的善念和恶意都是有限的,你宁可冒天道之不韪也要做到这一步,除了自身的意愿,还有深刻于心的执着……姬轻澜,你所执迷的是什么?” 姬轻澜的脸上顿时一片空白。 “或者说,你最想改变的事情是你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那是什么?”暮残声抵着他的额头,嘴角微勾,赤红双眸中流转起暗色,仿佛能够吸进魂灵。 肉眼难见的缕缕黑影在脚下泥土中蔓延,姬轻澜的眼神变得空洞,喃喃道:“我……爱上了一个人。” “他是谁?” “非……天……尊。” “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毁了我所珍爱的一切……只留下了,他和我。” “那你就该留在他身边,重新共建你所想要的一切,有何不可?” “因为……”姬轻澜猛地惊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推开了暮残声,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恐惧,“你是谁?!” “刚刚还在说爱我,现在又认不得了?” “暮残声”故作失落地摇了摇头,抬手撤去幻术,身形拔高,白发染墨,在姬轻澜惊骇得近乎呆滞的目光中变回了本相。 他仍穿着那身月色华服,双眸通透如莹绿宝石,孔雀蓝的眉心坠点缀在额间,有着不输神明的清华高贵,更有着独属于归墟大帝的温柔与残酷。 非天尊满意地看着姬轻澜脸上所有神色顷刻凝固,然后变成了无法言喻的极度惊恐,全身剧烈地颤抖,就在他以为这个小鬼就要害怕得一跪不起的时候,姬轻澜用手掌撑着地面,踉跄着站了起来。 他用一种含有血腥气的沙哑声音轻轻地问道:“暮残声在哪儿?” 第一百二十三章 面具 下章带纸巾,两用,你们懂的 久违的小剧场—— 大狐狸: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心魔:其实这次我也有 小姬:我的预感已经应验了,师父你加油自救TAT 大魔王:瞧你们这怂样 作者:楼上,你的安排在后面 大魔王:??! 姬轻澜知道自己今天走不了了。 从他说出第一句隐忍密语时,天罚就已经降临了。 不同于雷霆轰鸣的声势浩大,泄露天机的惩罚无声无息,他能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一层薄纱被强力撕破,本不该在这个时空存在的因果律链条重新连接,来自九天之上的无形压力沉重迫下,若他还有血肉之躯,当已经被碾碎成尘。 灯笼里的火焰黯淡了下去,缩成一粒红豆的大小,由鬼力凝成的身体开始缓缓虚化,从衣摆和发梢一点点溃散成烟。姬轻澜没有做无谓的垂死挣扎,他只是努力让自己站稳一些,执拗地等着非天尊的答案。 在非天尊的记忆里,姬轻澜在他面前的表现一直乖顺得近乎柔软,这样胆大妄为的逼视从未有过,他不觉得有被冒犯的恼怒,甚至还有些喜爱。 大抵世间众生都有“得不到便是最好”的劣根性,非天尊不知玩弄过多少虚情假意,就会对于那些自己没有的真心善意一边轻蔑不屑,一边又生出些许薄弱却无法抹除的怜爱,他怜惜着那些人的愚蠢,又爱着他们的真挚。 因此,打从万鸦谷里初见,非天尊就不喜欢姬轻澜。若非对方身上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引起了非天尊的兴趣,以及他在情动时偶尔泄露的复杂情绪,非天尊早就将他送给了伊兰做养分,而不是以一种极似信任的宠溺态度留他到现在。 如今,非天尊面对着姬轻澜再不掩饰的恨火与偏执,觉得这种姿态比起先前要顺眼许多,连带得他也愉悦起来,认真地回答道:“本座也在找他。” 鉴于白虎法印的重要性,非天尊虽然知道净思与玄凛商议处置的结果,却不晓得他们用了何种手段将暮残声送走,去向归处更是无从推敲。因此,非天尊干脆令欲艳姬率群魔化成妖皇一行的模样,自己变作诱饵,等着愿者上钩,而失踪数日的姬轻澜果然来了。 在昙谷时,非天尊就知道了他对那只妖狐不同寻常的重视,现在姬轻澜自投罗网,他却算不得多么高兴。 姬轻澜听了这句话,知道暮残声没有落入魔族手里,心下顿时一松。 “不过,你应该知道他会被带到哪里吧?”非天尊微微一笑,“现在只有本座能救他了,你若是再不说,他就真的会死。” “我是知道。”姬轻澜没有否认,“可他如果落在你手中,只会生不如死,我已经害他至此,若不能将他救出生天,至少不可再让他永堕炼狱。” “你认为归墟是炼狱?” “归墟不是,可你是。”姬轻澜冷冷看着他,“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怀疑你?”非天尊笑着摇了摇头,“傻孩子,你应该问我,何时信过你?” 姬轻澜浑身一震。 “天生万物各有其性,诸般存在生来有异,也就注定了世间生灵所行之道各不相同,如井蛙不可空语天高、飞鸟无能试探海深,做好本分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情,再多妄想就只能误入歧途。”非天尊伸手轻抚他的脸,“就如同你,只适合做一个天真听话的小孩,若要学着大人一样去谋划什么,哪怕披上一层光鲜成熟的皮,也没有能与之相配的骨架,必定破绽百出。” 姬轻澜就像一只油光水滑的小狐狸,努力装作乖巧无害,想要勾引猎人堕入绝境,却不晓得猎人也是最富洞察力的野兽,能够从这只小狐狸身上嗅到与自己相似的血腥味道。 “本座从未给予你信任,自然没有怀疑可言,倒是你……打从一开始,你就对本座深信不疑。”不等姬轻澜反驳,非天尊一指抵在他唇上,“你信任着自己那些不知何来的记忆,模糊了真实与梦境的界限,将本座当成了你所认知着的那个‘非天尊’,自以为了解本座,企图用所谓的先知欺瞒现在的所有,却恰好忘了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勾起一个讽刺又温柔的笑容:“自以为是并非优越所在,它只会证明你的软弱和愚蠢,因为你始终沉迷过去,不敢正视向前……这样的你,别说是重活一世,哪怕再来成千上万次,也永远不堪为本座的对手。” 姬轻澜呼吸一滞,同时脑子里尖锐地疼痛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想要破出桎梏,他一把推开了非天尊,踉跄着后退几步,冷不丁看到了一汪水洼,映出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在苍白如纸的脸庞上,有一双诡异恐怖的眼睛,漆黑眼白,血红瞳仁,正是伊兰的恶眼。 非天尊是什么时候把伊兰魔力植入自己体内的?从落地生根到破土将出,他为什么没有发觉? 姬轻澜头疼欲裂,他恨不能将这双眼睛抠出来,可是双手已经麻木得不听使唤,只能颓然地抓住一棵大树,指尖深陷树干而不自知。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出了错? 姬轻澜想要改变命运,使既定的悲剧不再重演,这已经成为他刻骨执念,所以他会在诞生之初便觉醒意识,复仇后直接离开姬氏皇宫,而不是如曾经一样凭借本能去寻找姬幽,反沦为对方的鬼奴; 他记得中天境是第二次破魔大战的发源地,因此在二百八十年前帮助暮残声插手天选明主之考,让曾经弑亲为帝的御斯年坚守本心,真正得到麒麟法印的承认,为三百年后御氏倾覆留下一线生机。有了这个前提,他才能设法救下御飞虹和萧傲笙,使他们能以真实身份各自延续生命,而不是让寡宿王与剑阁新主都死在寒魄城,只留下一个所谓的“剑邪”,既不能挽救御天皇朝,也不能阻止道往峰坠毁; 他曾亲眼见到在寒魄城一战后,心魔琴遗音为暮残声之死,同非天尊反目成仇,无数拔地而起的玄冥木绽放万千人面,生生吞噬了伊兰恶相,险些将归墟大帝钉死在婆娑心海。因此,姬轻澜从净思那里得到了琴遗音的下落后,抢在非天尊之前让暮残声将他释放出来,使二者早早缔结因果,意图让心魔早些叛离魔族阵营; 他还亲身经历过昙谷天罚的恐怖,知道那里是魔罗优昙花和北极境吞邪渊封藏所在,才会与琴遗音达成协议,一面助他得到魔罗优昙花对抗天法师的压制,一面又利用对方引来道衍神君降临,以神明之力镇压邪魔,而不是让里面所有人苦苦挣扎至绝望,到最后只等来了明正阁的代天行刑,不仅生灵涂炭,更让昔日回天圣手彻底失去善念,变成了对非天尊唯命是从的魔将冥降…… 诸如此类,种种多般,姬轻澜此刻回想起来仍不觉有差错,可是当他抬头看着非天尊嘴角的笑容,心中恐慌却越来越重。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话的确是不假,可是凭你这点微末心机,若想要与本座为敌,就该躲在本座看不到的地方暗中动作才好。”非天尊垂袖而立,“阿音听不到你的心声,伊兰看不出你的心事,你就以为自己高枕无忧,胆敢到本座身边卖弄伎俩。” 顿了顿,非天尊对他轻声细语地重复了一个问题:“你最想改变的,也是你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那究竟是什么?” 姬轻澜脸色刹那一变! 他最想改变的是暮残声惨死,最害怕的是非天尊,因此打从很久之前,姬轻澜就十分重视琴遗音与暮残声的感情发展,希望心魔这次不至于到最后才醒悟,能早些成为对付非天尊的凶兵利器,也让使暮残声曾经付诸的一世爱恨终得报偿。 然而,当姬轻澜发现琴遗音对暮残声仍是虚情假意,用一个又一个虚假皮囊骗取对方的真心,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种种目的,便再也难以忍受。 似曾相识的苗头一起,姬轻澜就无法克制地将那些后来的事情代入到现在,无心的魔物不会明白别人的一片真心有多么珍贵难得,他竟然会妄想时间能够改变琴遗音,把心魔从雷池下释放出来,让他搅扰了暮残声本该拥有的一段平静时光。因此在昙谷中,姬轻澜将琴遗音的下落出卖给道衍神君,不只是为了引祂前来救人,更是想借神明之手重新镇压心魔……可是,这种做法当真是唯一的选择吗? 事实证明,如果没有暮残声守住了凤云歌最后的道心,他这次的选择会让昙谷重蹈覆辙,而心魔虽然事后被囚遗魂殿,却成为了重玄宫祸乱之源。 姬轻澜曾经以为这是失算,现在回想起来,背后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本座的确不知道你隐瞒了什么,可是你所做的一切必有所图,本座只需要推上一把,让你越加急迫地做下去,就能抓到你越来越多的把柄,并且利用这些达成本座想要的目的。” 比起操纵情欲、夺人心智的欲艳姬,非天尊自创度善为恶的恶生道,从中催生出伊兰恶相,他不仅能够放大众生心中的恶意和欲望,还能引导他们把一切都往最坏的发展方向去想,并通过认知偏差影响到实际行动,使“噩梦”与现实重叠,继而循环往复,无形间催眠中术者对现在的想法深信不疑,却不知自己的言行举止都已尽在非天尊的预料之中了。 他从来不依靠窥测心事而谋定后动,因为比起既定的计划,引导不断变化的欲望向自己所愿方向肆意膨胀,无论对手想做什么,最后都会发展到非天尊所在的这条轨迹上,才是真正的不败法宝。 “在知道你出卖阿音意图引来道衍之后,本座就已经决定放弃昙谷,为进攻北极之巅做准备。”非天尊挑起姬轻澜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本座给过你机会,可你坚持要来,自当要物尽其用……此番我们能够得到玄武法印,也算是你大功一件了。” “我……”姬轻澜脑子里一片轰鸣声,像是一排高墙在接连倒塌,他再也站不稳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又茫然地抬起头,污血从那双恶眼中流淌下来,模糊了视线。 他全身鬼力溃散得越来越快,不仅是皮肤变成了恐怖的青白色,密密麻麻的暗红纹路从手背浮现,一路攀爬到颈侧,口中长出了两颗细小尖利的獠牙,头上也凸起一对血色的鬼角。 非天尊知道姬轻澜的心境已经濒临崩溃,很快就会变成一只没有人性的恶鬼,而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掌心已经捏好了咒印,随时准备给这只披着美艳皮囊的天真鬼魅真正打上自己的印记,让对方所知的一切都向他敞开。 就在这时,姬轻澜眼中血色顷刻褪去,他蓦地抬起头,竟然给了非天尊一个笑容。 这笑容就像毒蜂尾后那根针,狠狠蛰了非天尊的眼睛一下,他手上动作慢了半拍,而姬轻澜已经反手落在自己头顶,猛地拔出了一颗刻满符纹的细长钉子。 “你——” 咒魂钉离体即化飞灰,非天尊一手想要抓住姬轻澜,却从他体内穿了过去,原本还能摸到实质的鬼修彻底虚化,在失去咒魂钉之后,他就像抽走了支撑身体的脊骨,彻底倒了下去,变成一团只剩下人形轮廓的红雾,待最后一点灵光散尽,他会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阿音!”非天尊一手护住他魂体不散,转头对着黑暗之处沉声喝道,“你在做什么?” 能够驱散伊兰恶相的只有玄冥之力,在最后关头唤醒姬轻澜的人自然不言而喻,只是非天尊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更想不到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会帮算计过自己的姬轻澜挣脱伊兰的束缚。 晦暗天光下,一身蓝衣的心魔踏过水石由远至近,脸上难得没有笑容,让非天尊不禁皱眉。 琴遗音能够通过玄冥木连通世间众生的元神之境,任何人都不能逃脱他的追寻,因此在非天尊发现自己失去了妖皇一行的踪迹后,他立刻传信给琴遗音,却没想到会被一口回绝。 心魔像是在一夕间失去了所有对猎物的兴趣,连白虎法印都不能让他在意,非天尊还以为他是与常念一战失利受伤颇重,会在归墟地界好生休养些时日,却不料会在这时出手打断他的计划。 想起姬轻澜泄露的讯息和态度,非天尊微微眯起眼睛:“你来了多久?” “从一开始。”琴遗音淡淡道,“我来问你三件事。” 非天尊对他向来有用不尽的好脾气,道:“你尽管说。” 琴遗音定定地看着他:“元徽之死,跟你有关系吗?” 非天尊微怔,苦笑:“我虽然看重藏经阁,却也晓得轻重缓急,在当时杀了元徽只会打草惊蛇,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一直都想让暮残声成为白虎法印之主,继而引他堕入魔道成为自己的力量,那么这一次是你设计的吗?” “我无法左右法印的抉择,何况在我的布局中,白虎法印和它的主人都该是交给你来获取的东西。”非天尊摇了摇头,“阿音,我答应过你不再动他,就不会对你食言。” 琴遗音不置可否,他的目光转移到姬轻澜身上:“那么,你想留下他对付谁?” “虽然未来有无数种可能,但是能够掌握一种走向,将其好生利用,也不失为一张底牌。”非天尊轻声道,“何况,他不再故作乖巧的时候,我还挺喜欢他的。” 琴遗音嗤笑一声,转身踏出一步,消失在非天尊面前。 直到他走了,早已潜伏在四周的欲艳姬才敢现身出来,她虽然撤去了玄凛的伪装,被姬轻澜的鬼火烧灼出的伤痕还留在手上,此时毕恭毕敬地走到非天尊身后:“大帝,他……” “他不再相信本座了。”非天尊有些怅然地看了一眼掌下那团红雾,“你也不算是一败涂地。” 姬轻澜现在自然不能回答他,欲艳姬也不敢说话。 非天尊心里明白,自己这回虽没有插手元徽和白虎法印的事情,琴遗音却是真正与他有了隔阂。曾几何时,他欣赏着暮残声的机敏勇决,哪怕在昙谷一役里意识到对方难以掌控而生出杀意,事后仍然想要将其带入归墟地界变成同族,如今却是真切地希望那只妖狐就此被处死,再也不要出现。 因为他不怕暮残声成为魔族的禁敌,却怕对方会改变琴遗音。 非天尊不想看到伊兰与玄冥对立的那天,也不愿意琴遗音重蹈优昙尊覆辙。 他难得叹了口气,将快要溃散的红雾凝实后塞回了那支灯笼里,内中将要熄灭的火焰顿时暴涨,重新在白纸内烈烈燃烧。 琴遗音回到了婆娑天。 翻涌不休的心海终于重归平静,汇入其中的污浊血水却好似化不开一般,凝成一道赤练盘踞在水底,仿佛随时会再度翻江倒海。压在无界荒野上的那些暗红气流倒是都散了干净,所有玄冥木都如往常一样安静地矗立着,无数张千奇百怪的面孔悬于花叶间,窥探到主人糟糕的心情后,悄然缩了起来。 非天尊不知道的是,琴遗音在拒绝他之后,又鬼使神差地去找了暮残声。 他本来不想再管暮残声的任何事情,就像对方留下白夭那时一样,将那不知好歹的东西彻底抛在脑后,偏偏听说了“极刑”的消息之后,琴遗音罕见地发了一会儿呆,回神时就发现一道玄冥之力已经从指下流走,去寻找他所想的那只狐狸。 然而,向来无往不利的玄冥之力这会竟然铩羽而归,他不仅没有打开暮残声的元神之境,甚至连对方在哪里都找不到,因此才会动身去寻姬轻澜,没料到会撞上这件事。 他应该留下姬轻澜,至少要等到非天尊从对方嘴里抠出暮残声的下落,可是重重心墙崩塌后传出那声撕心裂肺的悲鸣,让琴遗音改了主意。 琴遗音不知道非天尊会不会花费更多心力救回姬轻澜,他只能让那些被姬轻澜宁可魂飞魄散也要死守的东西彻底成为秘密,即便那鬼修重新化形,承载了他一半神识的咒魂钉已经被毁,如无意外,他再也不会想起从前的任何事情。 知道暮残声下落的人只剩下净思和玄凛,可是一旦对其中任何一个动手,都会生出无穷无尽的变故和麻烦,他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那只狐狸,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琴遗音站在树林间,沉默了很久,忽地开口道:“出来!” 他呼唤着那个面具人入侵此地的分神,哪怕对方在打退常念后就被他夺回了身体控制权,继而再也没有出现,可是琴遗音知道那家伙还藏在这里某一个地方。 那时候常念施展星术想要将他排斥在此世之外,如果没有面具人相助,琴遗音现在还不知漂流于哪处天外洪流中,可是他并不感谢对方,因为那家伙显然不是真心想要救自己,而是被暮残声那一道呼唤改变了打算,这才出手抢夺身体控制权,并且击退常念。 琴遗音也没有忘记,在那点短暂的时间里,面具人借助自己的身体喊出了暮残声的名字,触碰他的脸,似乎是在确认掌下生命的鲜活后蓦地落下了泪,仿佛这天下除了那只狐狸,再也没有什么可被其在意。 心魔从来没有流过泪,那滴血泪不仅让暮残声震惊,更让琴遗音感到惶恐,他立刻奋力抢回了主权,然后逃也似得从暮残声眼中离开。 现在,随着琴遗音的呼喊,面具人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比起上次相见,这具本就有些半透明的神念化影更显虚幻,唯有脸上那张青铜面具清晰无比,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历,本体又被困在何处,连给分神补充赖以存在的力量都无以为继。 琴遗音这次没有怒然动手,只是静静地看着这道身影,忽然道:“他快死了。” 面具人猛地欺近过来,让琴遗音得以看清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忍不住呼吸一滞。 “玄冥木找不到他,你能做到吗?”琴遗音伸手按在那张面具上,“如果能,就带我去,我会将力量借给你。” 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反握住琴遗音的食指,从眉心开始缓缓往下划,严密无缝的坚硬面具此刻就像是纸张一样被轻易划开成两半,从中露出了一张让琴遗音熟悉无比的脸,如果不是手还被紧握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下一刻,这张脸彻底烟消云散,整道身影都化成一颗黑色的种子从琴遗音指间漏下。 它落地即生根,抽枝立发芽,眨眼间长成一棵岑天大树,通体乌黑,极似玄冥,上面却没有悬挂人面,只长了一颗墨玉般剔透的花苞。 琴遗音伸手触碰了一下,鼓涨的花苞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睁眼已经到了另一处地方。 一阵断断续续的喑哑乐声传来,琴遗音举目看去,发现自己竟然站在西绝妖皇宫的暖玉阁里,带着水汽的清风卷起落花吹入屋中,人鱼烛的暖光透过镂花灯罩在屋里投射出精巧画影,白发红眸的妖狐难得放下兵刃,坐在桌案后抚琴,指法生涩,如临大敌。 一曲毕,暮残声只手按弦,满怀期待地朝他看过来:“我弹得怎么样?” “难听死了。”琴遗音难得说了句大实话,出口却微微怔住了——这是闻音的声音。 他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雕花镜,里面映出的果然是那张阔别重复的脸,琴师双目依旧黯淡无神,可琴遗音这次能够半点不受肉体限制,连内视也无须打开,就能看得极为清楚。 种种迹象,无不说明这是一个梦境。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琴遗音简直想笑了,亏他还跟中了邪似地寻找暮残声,这家伙却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做一场大梦,甚至跟已故的“情人”弄弦闻乐。 正当心魔恶意上涌想要将这场梦变为恐怖的时候,暮残声从桌案后站起来,再自然不过地牵起他的手,笑得眉眼弯如月牙:“那就你来,我想听《容夭》。”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生花 素手白弦 起岳山,凤沼龙龈转雁关。(注) 按轸调弦过后,琴遗音垂手两分,左手一按带起柔声,右手慢弹散音,一缕清音徐徐流泻开来,似春风轻轻吹醒百花千叶,又如流水缓缓推开浮冰碎屑,柔和悠远。 暮残声只手托腮坐在一旁,袅袅香雾从桌上那只小炉里升起,模糊了他欣赏琴师风采的视线,反而让入耳之音愈加清晰。 他不善音律,却擅于共情,因此很快就入了迷,双眼慢慢变得微阖。 琴遗音看了他一眼,指下滑弦,带起了一串令人心痒的颤声。 《容夭》这首曲子虽为示爱所作,整体曲调偏向柔雅清和,其中却包含了三重变奏,其一幽响生情愁,如怀揣心事不得安;其二轻音出明快,似拨云见日笑颜开;其三颤声失神守,若呢喃软语逐风流。 心魔不仅善乐,更擅引人折堕。 他手下轻吟慢勾,转头吹了一口气,香雾便都扑到了暮残声脸上,后者如梦惊醒般睁开眼,隐约听到琴师笑了一声,抬头只见那人低眉垂首,唇畔扬起一道精巧的小钩。 暮残声无端觉得有些热了,他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杯茶,却是越喝越渴,双眼就跟生了根一样长在琴师身上。 乐谱只记三分春情,琴遗音现在刻意软了骨相,硬生生弹成了一首靡靡艳曲,偏偏每到缠绵处变指猱弦,悱恻之气悄然退后,又披上轻薄的风雅外衣,更似犹抱琵琶半遮面,不仅挑逗得听客血气翻涌,还带出了一片心猿意马。 暮残声看着他的眼神不禁变得迷离起来,作为一只憋了五百年的狐族败类,哪里能经得住心魔亲手弹奏的蛊惑之音? 就在这个时候,琴遗音猛地屈指一剔,惊雷般的破音在耳中炸响,屋里摆放的所有瓷器玉器顿时崩碎,布置精美的暖玉阁如遭狂风过境,刹那后只剩满地狼藉。 破音之后,琴曲戛然而止,暮残声就像是一堆熊熊燃烧的柴火突逢大雨,刚升起的旖旎心思都被浇灭,差点就因为肺腑动荡而吐了出来,神思立刻回笼,怔怔地看着收手的琴师。 “为什么……” “没兴致,不弹了。” 作弄了暮残声一回,琴遗音胸中闷气顺了不少,然而一想到自己费尽手段找他,这只狐狸竟还有闲情逸致做白日梦,不禁觉得自己闲得发慌才自讨没趣。 他起身欲走,手却被抓住,暮残声这个梦境真实得可怕,连掌心温度都显得灼热。 暮残声仍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再待一会儿,多陪陪我吧。” 琴遗音冷笑,他压根不打算留在这里陪对方玩一场早已落幕的游戏,便讥讽地反问:“你需要我来陪吗?” 暮残声默然片刻,对他笑了笑:“至少是现在,别让我再看着你离开。” 琴遗音眉头微皱,从这句话里察觉到不寻常的意味,到嘴边的恶语都吞了回去。他下意识地放出神念,发现除了这间暖玉阁,外面的廊台水榭和宫殿楼阁俱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纷杂扭曲的色彩,乍看只觉光怪陆离,细见又像是要把人的魂灵吸进去。 心魔能够洞悉众生心灵弱点并加以操控和利用,无论谁的梦境只要被他入侵,都会成为琴遗音的主场,这还是第一次他会被困在别人的梦里。 发现这点,琴遗音脸上最后一丝属于闻音的温柔也褪去,他当着暮残声的面变回本相,诡美白瞳取代了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森然逼视下来:“我就说净思不会真叛自己弟子被处极刑,原来是让玄凛暗中保下你,却不知道你们如此作为,要拿什么给重玄宫交待?” “我向陛下借了梦蝶。”暮残声对他的讽刺恍若未闻,抬手接住了一只不晓得从哪飞来的斑斓彩蝶,“不过,我不知道你会来。” 梦蝶一族拥有玄妙无方的织梦天赋,可是昆虫寿命短暂,少有得到延年造化修出灵智者,如今纵观全族也不过首领一只大妖,她举全族依附于妖皇寻求庇护,而暮残声向玄凛借来她的助力,请上万只梦蝶共同编织出这个梦境,虽不似幻术变化莫测,却更能以假乱真。 琴遗音能够夺取梦境的主权,是因为做梦者心中总有漏洞,而现在这个梦虽由暮残声主导,支撑它的却是那上万只没有灵智的梦蝶,他的确可以强行打破梦境回归婆娑天,可是念头刚起又被自己压下了。 “那么你费了这么大心力,就为了梦见一个死人?”琴遗音恶意地笑了,“暮残声,我一直以为你活得很清醒,至少明白‘向来美梦俱成空’的道理,还是说你跟那些酸腐文人一样,讲什么‘永远活在心里’,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忘记对方已经不在世上的事实?” “只有想要回避现实的人才会沉溺于梦境,而我已经过了能够坦然做懦夫的年纪。”暮残声放飞了那只蝴蝶,“闻音死了,白夭也没了,我对这一切不敢忘记,只是有的时候难免会怀念故人。” 琴遗音眯起眼:“那你就在这里好生怀念,我就告辞了。” 他拂开了暮残声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这次暮残声没有阻止他,只是在琴遗音即将踏出门槛时忽然道:“为什么,每一次你都要走得这样急呢?” 琴遗音脚下一顿,捏着门框的手指无声陷了进去。 他知道了。 琴遗音对自己这样说道,刚才那种异样感觉果然不是假的,毕竟《容夭》是在闻音死后才入了暮残声耳中,倘若他真心想要做一场美梦,也该让梦里人弹奏初见时那首古乐,因为人生若只如初见,才是世上最美的梦。(注) 除非,他已经知道那个弹奏《容夭》的人仍然在世。 “我的确不知道你是否会来,所以……我只是在这里等你。”暮残声神情有些怅然,“在寒魄城里是这样,重玄宫里也是这样,直到现在依然……每一次,你都来得匆忙去得突然,我才刚刚习惯你的存在,身边就又只剩下自己了,这一回我想多看你几眼。” 琴遗音终于转过身,他注视着暮残声嘴角的笑容慢慢变得苦涩,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久之前。”暮残声默了片刻,“我被关在遗魂殿里时无事可做,只能无休无止地胡思乱想,尤其是对才发生的那些事情记忆犹新,比如……白夭。” 每每提起这个名字,琴遗音的目光就冷上一分,这具曾被他视若好物的躯壳现在已经成了耻辱,嘲笑着心魔的自作多情。 “她是个很可爱的小丫头,虽然不说人话,又有点凶狠莽撞,跟只小狼狗一样,只晓得护食,旁的什么都不懂。”暮残声低低地道,“我曾想过,待有了空闲不仅要教她说话知事,还要回西绝境找柳姑姑帮忙看待,姑娘家不管内里如何,面上总要能唬住人,否则日后上哪儿找冤大头?” 琴遗音嗤笑了一声,为他的天真愚蠢。 “我想了这么多,一样都没能有机会做到,她就在我怀里变成一堆骨头了。”暮残声抬起头,“那几天,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时我选择跟她离开,结局会不会都不一样?” “的确会不一样。”琴遗音冷冷道,“你若是跟她走了,她不会死在北极之巅,你也不会背上不可赦免的重罪,是你自己冥顽不灵,咎由自取,然而……你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说得对。”暮残声嘴角微翘,“可是,那个时候白夭怎么会知道呢?” 此一去便是道行崩毁罪名负,因缘尽丧无归宿,尽管在那个时候,无法预料后果的暮残声,只能选择去这一遭。然而,从藏经阁后山小院到遗魂殿路途遥远,又是在重玄宫大乱的情况下,连不少大能修士的行动都受阻,白夭是怎么及时截住他的? “我思考了很多种可能,唯一能在当时实现的就是——在重玄宫大乱之前,她已经离开了小院,并且发现我不在藏经阁后,直接前往遗魂殿,即使按照行程推算,那时的我也正在路上……换句话说,她知道我想去哪里,甚至知道我想做什么。”暮残声定定地看向琴遗音,“那么,她想要带我走,就不是因为本能,而是已经了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在那时能够洞悉这些的,只有全程参与了非天尊计划的人,而这个人除了心魔,暮残声无法想到其他。 琴遗音默然而立。 彼时情况紧急,他选择冒着分神寄体崩溃的风险去带暮残声离开,就已经做好了可能引起对方怀疑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自己难得的一念之差终是错枉付,更没想到暮残声在经历了重重打击之后,竟然还能冷静下来去反复回想和质疑这一切。 半晌,他扯起嘴角:“暮残声,你应该成魔,因为你真的够心狠。” “我一旦开始怀疑白夭,就会往前不断追溯源头,重新审视自己曾经做下的所有判断,包括……闻音。”暮残声随手拨了下琴弦,发出喑哑响声,“他是因为眠春山和阴蛊的事情找上我,恰好那件事是魔族第一次暴露行踪,彼时欲艳姬为了复活魔龙寻找黑蛇作为肉身,可这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让黑蛇的心神彻底崩溃。可是要想做到这一点,眠春山的百姓不行,神婆闻蝶不行,唯有虺神君才可以,而在那个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只有闻音。” 顿了顿,他声音微哑:“你对虺神君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在良久的沉默过后,琴遗音终于笑出了声,“我只是陪他说了会儿话,让他坚定本心,全了自己身为山神的缘法。” 尽管,他明知虺神君坚定信念之后,必会放弃入魔求生,而是以山神的身份死去,成为击溃黑蛇的最后一道重锤。 姬轻澜以为提前让暮残声放出了心魔,就会规避他与非天尊的接触,可他根本就只是其一不知其二,低估了这两个大魔之间的因果。 即使非天尊没有第一时间找到琴遗音,心魔也不吝于助他一臂之力,因为他们同为魔族共抗天神,拥有高度一致的立场和利害关系。 琴遗音得到闻音的皮囊确是偶然,可就算没有这个巧合,他也会前往眠春山助欲艳姬一臂之力,只是因为盯上了暮残声,才会转道往不夜妖都一行。到最后,眠春山受诅众生终归尘土,虺神君身化灵光融入地脉,而他不仅闻蝶隐藏百年的魔障,还暗中帮欲艳姬完成了任务,借机给非天尊留下线索,一举数得,堪为赢家。 暮残声闭了闭眼,声音越来越沙哑:“那么,寒魄城发生的一切,也都是你算计好的么?” “非天尊想要复活魔龙,解放天铸秘境,同时挑起西绝、中天两境的冲突,而我与他目的相同,若是没有你插手,我会让御飞虹与萧傲笙自相残杀,就算最后有一个侥幸活下来,必定也是毁了,无法再继承麒麟法印或者剑阁主位。”琴遗音轻声道,“我算漏的只有两点,第一是我没想到欲艳姬胆敢蛊惑你的神智,第二是……我没想到自己,会在天劫下救你一命。” 一桩桩往事,一件件阴谋,现在终于被剖开摆明,当是云开雾散的澄明之景,然而此时无论琴遗音或暮残声都不觉轻松,内中五味陈杂不可窥探,更不敢咂摸。 “那个雪夜里,你趁我喝醉了就扮鬼来逗我。”许久之后,暮残声打破了这片死寂,“酒醒之后,我在心里想着,若他年隔世与你重逢,无论你是变作了什么模样,又被什么拘束住,我都会把你抢走带在身边,哪怕放下修行不问道,也要跟你活到老死,过上无怨无悔的一辈子。” 琴遗音袖中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然而,这也只是一个空想罢了。”暮残声终于站起身,“凭我现在,别说是抢走你,就连杀了你也做不到。” “你若想杀我,随时都可以。”琴遗音死死盯着他,“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替所谓的道义讨回公道。” 话音刚落,他全身魔力崩散,气息变成了与普通人无异的薄弱平凡,即使以暮残声现在根基重创的情况,也能毫不费力地拧断他的脖子。 暮残声的手卡在他颈上,指腹摩挲过微凉的肌肤,感受皮下脉搏的跳动,有那么一瞬,他真想收紧手指用力一捏,也许在一声裂响后,什么都不复存在,彻底解脱了。 然而理智又告诉他,这是不可能,因为心魔不死不灭,别说一次机会,他就算杀了琴遗音成千上万次,也无法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情。 “你舍不得我吗?”就在暮残声即将松手的时候,琴遗音忽然握住了他的腕子,眸中好似压抑着什么,“我骗了你这么久,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你就算再给我三千次机会,给出去的东西都讨不回。”暮残声苦笑,“心魔,你要什么时候才会明白这一点?” 琴遗音微怔。 暮残声忽然踮起脚尖,一手按住他后脑,近乎凶狠地吻了过来。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回神的心魔却不想推开,在被妖狐一口咬破自己唇瓣后,他也被激发了凶性,手臂横过腰背,唇舌滑过唇下,啮噬着觊觎已久的猎物颈项。 妖与魔都撕去了装模作样的人皮,沦为遵循本能的野兽,在这个似假还真的梦境里,他们纠缠相融,不问天地一粒粟,只如两条蟒蛇般用最温柔残酷的方式绞杀彼此。 古琴从桌上被掀翻在地,香炉倒落了一地灰烬,暮残声就像一块鱼肉被摆上砧板,琴遗音用手指作为刀俎割开凌乱衣袍,露出下面异常火热的肌体,触及因为呼吸失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时,饥肠辘辘的魔物低下头,一口咬住。 暮残声手指插入他发间,不知道是想要反抗侵略,还是接纳征服。 三千红尘一朝倾覆,身在其中的苦行者垂死挣扎,却又难抵销魂蚀骨。 ——我想与你共沉沦,渎三光,极尽欢喜,万劫不复。 妖狐双目渐渐失神,抵在心魔肩上的那只手终于缓缓松开,在僵硬片刻后终于自暴自弃般,主动勾过他的后颈,抵死缠绵。 这是琴遗音从未品尝过的无上飨宴,也是暮残声不曾领略到的红尘滋味。 直到屋里最后一点香雾也挥发殆尽,仿佛不知疲倦的妖魔们才翻下木桌,相拥着躺在柔软却狼藉的地毯上。 “……为什么?” 琴遗音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他垫在暮残声身下,得以双手将对方抱了个满怀,手指不老实地逡巡背脊,细数上面有几道还未愈合的疤。 暮残声趴在他胸膛上,即使两者之间毫无间隙,他却只能感受到火热的身体一点点降下温度恢复平静,以及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不让你走,是给你两个选择。”他伸手慢慢地抚摸琴遗音的脸,从额角到下颌,似乎在描摹记忆着什么。 “说来听听?”都说食色性也,琴遗音来前对他有满腹怨气,现在都消了个干净,就像个抱着糖罐吃到饱的小孩,因为餍足而愉悦不已。 暮残声故作促狭地一笑:“第一个,是等我揍你一顿,再把你踹出去。” “因为我是个活该如此的坏东西?”琴遗音闻言闷笑,“那么,第二个呢?” “第二个嘛……”暮残声用双手撑起上半身,与他四目相对,眼角还有未褪的春红,眸中却含起了一把碎光。 那是火焰才会有的烈烈艳色,只需一点,就能灼痛眼睛。 琴遗音嘴角的笑容突然一僵,与此同时,他感受到身下地板陡然塌陷,自己就这样坠落下去,仰望着越来越远的暮残声。 “第二个,是这次换你,看我离开。” 华美精致的暖玉阁被一片大火包裹,雕栏画壁如同纸张一样被焚烧翻卷,暮残声在火海中遥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琴遗音双瞳骤然缩紧,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只有一群蝴蝶从指间飞过。 无数梦蝶振翅纷飞,由它们织就的梦境支离破碎,琴遗音终于看到了暮残声现在身处何地——他抱膝坐在一块被灼烤得通红的火山岩上,于梦醒刹那缓缓睁开了眼,看着下方涌动的岩浆。 下一刻,暮残声变回了白狐本相,飞蛾扑火般跳了下去。 巨大的白狐在火山腹内翻滚落下,火舌舔舐过它雪白的皮毛,拖在身后的八条绒尾如花一般飞舞绽放,然而在刹那绚丽之后,岩浆彻底吞没了它。 “不……” 琴遗音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想也不想地朝那片岩浆冲过去,却在下一刻脚踏实地,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好像他只是做了一场梦。 可惜,那终究不是梦。 “啊啊啊——” 琴遗音双手捂住头,在这个独属于他的婆娑天里放声呼喊,无边海水翻涌滔天,万千玄冥木皆低伏叩首,荒野大地上出现一道道细密裂痕,仿佛随时可能破开。 他分明没有心,也不会哭,却在这一瞬间恨不得天翻地覆。 唯有那棵新生的黑色玄冥木,稳稳当当地立在原处,静默地俯视着他。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从头顶传来,琴遗音浑身一僵,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那颗仅有的花苞抖了抖,竟然绽开了。 墨色花瓣千重百叠,大如玉盘,而在中间没有花蕊,只露出了一张悲伤的人面,正如有生命般无声流泪,冰凉的水滴砸在琴遗音仰起的脸上,好似他也哭了一样。 这一次,琴遗音彻底看清了花盘中的那张脸—— 是他自己。 注:岳山、凤池、龙龈和雁关(又称雁足)都是古琴结构。 注2:“人生若只如初见”出自纳兰性德。 请跟我默念,主角不死定律。 狐狸不是为了找死跳下去的,从这章你们就应该可以看出他已经从智高情低社会狐进化成双商双修心机狐。 接下来2——3天莫得更新,处理一下其他事情。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十年 层云如铅,穹空染墨,凛冽寒风呼啸着卷过苍茫雪地,碎琼乱玉狂舞不休,来往行商皆是暗道一句“天公不作美”,眼看着一场暴雪又要来临,连忙呼喝人马加快了步伐。 这里是云屏山,位于西绝境西南部边陲,往东可入境内腹地,向西便可出海,山势纵向南北,恰似一道天然界限将两边分开,无论行军商队都常有来往,也算是物流繁茂之地,要想找个歇脚的客栈驿馆并不困难。 雪越来越大的时候,艰难跋涉的行商和旅人们都已经在客栈里歇脚进食,将原本还有些空荡的大堂挤了个满满当当。 这间客栈位于山顶,因着西绝境内多妖族,经营它的便是一窝狐狸。此时,风姿绰约的老板娘倚在柜台后抽着水烟,翘起一条大尾巴裹着毛笔写账,笑容满面的老板毫不在意地露出两只耳朵,端着菜盘风风火火地跑起了堂子,年华正好的半大狐狸们化成簪花抹脂的美娇娘,摆腰舞臂如花翻浪,更有三四只童心未泯的小狐狸爬上桌子,同客人们沽酒划拳无不在行。 外面天寒地冻,这客栈里温暖如春,酒过三巡后大堂的气氛已经火热,老板屏息听了风雪声,又瞧了瞧桌上的铜壶滴漏,想着今晚当时不会再有客来,便准备关门落闩,不料远远看到一道人影徐徐走在风雪中,微怔之下未待细看,却见眼前一花,那个刚才还在数丈开外的人已经到了面前。 “嘶——”老板吓得倒吸一口冷气,险些连尾巴也露了出来。 “惊扰店家,还请见谅。”身着天蓝衣袍的琴师歉然一笑,抖落了伞上积雪,“不知店内还有空桌否?” 他背上负着琴囊,眉目如画,气度清雅,像是一位游山玩水的文人雅士,举手抬足尽是风流,可是老板想到他那鬼魅般的身法,心下忍不住发颤,一时忘了回答。 “空桌还有吗?”琴师双眸微垂,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恰好有一阵寒风裹挟着雪花吹来,寒意刺骨。 “有、有的。”老板回过神来,赶紧把他迎了进来。 说来也怪,在门外惊得老板寒毛直竖的琴师甫一入内,就跟一滴水汇入江河般毫不起眼,径自穿过人群在角落里落座,要了一壶热水,佐两碟口味清淡的点心,安静地自行饮食,分明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却没有任何客人对他多加在意。 唯有老板向他频频张望,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偏偏一时间想不起来。 大堂内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一壶烈酒在风雪夜里比火炉更能暖身,行人们喝多了酒就话说天南海北,将自己一年到头的见闻轶事聊作谈资。 “嘿,你们知道了吗?阿妼公主有喜了。”一个尖耳猴腮的妖族商人喝得醉眼朦胧,露出猴子尾巴还不自知。 阿妼公主乃是当今西绝境人皇嫡次女,美艳高贵,文武双全,说是皇室里的明珠琼玉也不为过。无数权贵公子欲与其结姻成好,却不料八年前中天境来使递交了姻亲书,阿妼公主远嫁御氏王城天圣都,入宫做了皇贵妃。 因着十年前寒魄城之祸牵连寡宿王御飞虹,中天境与西绝境的关系一度变得紧张,不轨之辈趁机频频动作,险些激化矛盾爆发,直到阿妼公主远嫁为妃,两境邦交才重归暖春,八年来不仅相安无事,还时常互通有无。只是两境若要长久的和平,除了利害相通,还得有姻亲血脉作为更深一层的维系,而阿妼公主出嫁八年未有子嗣,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猴商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此话当真?” “俺就是从天圣都过来的,何必骗你们这些龟孙?” “怀的男胎还是女胎啊?” “俺又进不得宫里去,怎么会知道?” “嘁……” 角落里的琴师微微一顿,复又举著。 “往年这个时节到此,不见这样的鬼天气。”笑骂之后,又一个旅人皱起眉,“一不是寒冬腊月,二不是极北之地,怎么是这般天寒地冻的?” 众人闻言皆附和起来,他们都是经常来往此地的行商旅客,对这方圆百里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是十分熟悉,眼下不过七月流火,哪怕在往北些的腹地也只是凉爽了些,哪至于下这等鹅毛大雪? 有人问道:“店家,这雪下了多久?是哪回事哟?” “已经下了七天,若是再不停歇,我们别说是开店,怕连窝也要搬了。”老板娘算完了账,抽着水烟走过来,“至于原因嘛……你们都走陆路,难怪不晓得呢。” 猴商虽然醉醺醺,脑子却还算清楚,一听就晓得有问题,连忙追问:“发生了什么?” 老板娘竖起一根手指,压低声音道:“炼妖炉熄了。” 炼妖炉是一座位于西绝境南部的海上火山,离云屏山相隔不到百里,因着地火炎炎,虽有海水和阵法为阻,仍对此方气候环境影响至深,沿海这带几乎从未下雪结冰,一年四季都颇为温暖。 没有人知道炼妖炉燃烧了多少岁月,也没有人知道那火山口吞噬了多少妖族骨魂,因此当老板娘说出这句话后,在场所有妖族齐齐一怔,继而都面露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可能?”猴商第一个跳了起来,“炼妖炉怎么会熄灭?” “我们也不知道,不过……”答话的是老板,他下意识看了眼琴师,“听说,是魔族干的。”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十年前,本该绝迹于玄罗界的魔族卷土重来,不仅先后在西绝、北极两境掀起风浪,更是猖狂到在北极之巅下爆发魔祸,死伤不知凡几,虽然不敌神明,却成功夺走了玄武法印,至今未被重玄宫寻回。 此后不久,南荒境发生了一场血腥乱战,境内势力彻底分裂成两派,大批魔修向归墟魔族俯首称臣,在这十年里与玄门正道争斗不休,可谓是祸患无穷。 “可是,魔族跟炼妖炉有什么关系?”一个旅人皱起眉头,“炼妖炉是妖族处置叛徒和罪犯的刑场,又不是什么洞天福地,更没有天材地宝。” “等一等,我想起来了!”猴商突然叫道,“十年前,陛下往炼妖炉里投下了一个勾结魔族的叛徒!” 角落里的琴师依然没有说话,手中木筷无声折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被猴商的话勾起了回忆,十年前那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而炼妖炉位于海上,又有妖皇使者和重玄宫弟子共同把守,其中消息本不至于外泄,结果在某天晚上,那些看守者就跟魔怔了一样自相残杀,一个魔族踏着满地血滟焦土上了火山顶,打破了阵法封印,若非妖皇及时赶到,其中积蕴无数岁月的火行灵力就要爆发出来,不仅焚海成空,连沿海一带的山林城镇都要化为灰烬。 “魔族去炼妖炉是想做什么?”有人百思不得其解,“那叛徒被丢进去,哪怕有千年道行也早被烧化了,他哪怕跳到岩浆里也捞不上一抔骨灰,冒这么大的险作甚?”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有个灵族的朋友,他说那叛徒本是咱们西绝境的破魔令执法者,没成想自甘堕落与魔族为伍,在北极之巅大乱时使计将白虎法印融入体内,却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若非他占据白虎法印,本该死个痛快,而不是在炼妖炉里受折磨。” “你是说那叛徒还没死?” “白虎法印那么玄乎的东西,谁说得准呢?反正只有他被炼化了,白虎法印才能够被灵族收回去,我看那魔族打的也是这般主意呢。” “在理在理,区区一个叛徒死便死了,哪有白虎法印重要?不过,此番炼妖炉突然熄灭,若真是魔族干的,岂不是说法印也……” 在场所有酒客脸色都变了,他们之中种族混杂,却都有着身在玄罗这一立场,谁都不想看到魔族势大。 一时间,众人没了喝酒的兴致,连说话声都变小了,老板眼见气氛变得沉闷,赶紧打圆场道:“各位不必害怕!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的顶着呢,咱们莫要在这里自个儿吓唬,别说法印到底在谁手里,就算魔族当真卷土重来,神明和三宝师难道会坐视不管吗?” 老板娘亦向酒娘们使了个眼色,见机道:“时辰不早了,各位客官不如先回房中休憩,咱们很快就送上热水,好生解乏呢。” 酒客们本也不喜这沉重气氛,便顺水推舟地散去了,各自上楼回房,老板娘亲自带人去后院烧水,拥挤的大堂再度空荡下来,老板虚虚抹了把汗,回头看到琴师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桌上留有银钱。 “这……”老板看了眼纹丝未动的门窗,刚才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晓得这琴师如何离开,寒意便又升了起来,一时间连银钱都不敢去收。 “我是在哪里见过他呢?”老板喃喃自语,越是回想琴师的容貌越觉得熟悉,如此搜肠刮肚了一阵,他猛地一拍脑袋,急匆匆地跑向了后院,不顾妻女疑惑的呼喊,直接推开了自己的房门,翻箱倒柜好一阵才找出了一个木盒。 盒子里有一尊巴掌大的石雕,刻着一个长发如瀑的抱琴男子,眉目俊美,栩栩如生,连眼角唇畔挑起的弧度都雕刻精致,神态活灵活现,分明就是那个琴师的模样! “当家的,你这是……”老板娘不放心地跟了过来,看到他拿着石雕发呆,思及刚才那人也变了脸色,“这……这就是刚刚那个……” 这石雕是七天前一个客人留下的,当时大雪初至,家里那些还没化形的小狐狸们纷纷跑跳出去,在山下跑跳叫嚷时引发了雪崩,差点被积雪活活压死,幸亏有一个白发赤眸的男子出手,将它们拎着尾巴抓了回来。 那白发男子不晓得从那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看着竟似有些失魂模样,懵懂得像个孩子,老板夫妻感他救了子嗣,甘愿收留他在店里长住,结果对方只住了一个晚上,天没亮就走了,只在屋子里留下了这尊石雕。 老板活了三百年,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却也看过不少往来商旅,这石雕起手还颇为粗糙,越是往后越显精细,分明是雕刻者在这过程中慢慢想起了什么。 倘若有一人忘了万物所有,唯独记得另一个人的模样,他之于他, 大抵就是仅剩的世界了。 老板握紧石雕冲了出去,想要追上那个琴师,可是茫茫风雪之中,连脚印都早已被掩盖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 第一百二十六章 条件 苍茫海上,天水俱暗。 往日里波澜壮阔的大海现在平如镜面,越是靠近中央海岛的水域越是寒冷死寂,鱼虾争先恐后地逃离这里,岛屿赤地皆被落雪覆盖,远远望去犹如一座冰山,谁也想不到在七日前它还是座满目焦土的天然熔炉。 “炼妖炉中蕴藏的火行灵力全都消失了,这里已经死了。”山顶上,妖皇玄凛收起感应灵脉的手掌,起身时神色变得异常凝重。 自打十年前有魔族来袭,导致守卫死伤惨重,玄凛退敌后干脆撤去人力,联合重玄宫布下重重机关阵法,只要走错任何一步环节就会牵动全局生变,同时将讯息传递给重玄宫和不夜妖都,以大能修士的神通足以在瞬息间跨越千里及时赶到。 “阵法没有被破坏。”站在一旁的重玄宫弟子赫然是北斗,相较十年前,他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眼间更显沉稳冷静,一身气息内敛无锋,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 “正因为阵法没有被触发,我们才晚来这许多时候。”玄凛望着那漆黑如墨的火山口,“地脉还在,这座岛屿的灵力却都消失了,无怪阵法自动停止了运转。” 北斗沉默良久,忽然道:“晚辈动身之前,司天阁主曾为他占卜,可是星盘上一片晦暗,再找不到他的命星了。” 凡间生灵如天命棋子布设在世,祸福生死皆与命星天象相应,纵有大能者遮掩天机,也只能使星象黯淡,倘若有谁的命星消失不见,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此星乃天地异数不为所容,二是这个命星的主人已经陨落了。 “陛下认为,他还活着吗?” 十年前暮残声被处极刑时,北斗尚且命悬一线,待他醒来已是四十九天之后,彼时木已成舟,再无可挽回了。 “经炼妖炉煅烧十年不休,莫说是血肉之躯,就算钢浇铁铸的神兵利器也该化为乌有了。”玄凛淡淡道,“不过,白虎法印乃是天下金行之极,我等未曾亲眼见证便不可妄下断论,眼下最为紧要之事当是找到白虎法印的下落。” 当初选择炼妖炉作为刑场,是因为暮残声与白虎法印融为一体,在朱雀法印空悬无主之际,唯有借助炼妖炉中积蕴千百年的沛然火灵持续炼化方能将白虎法印逼出,故而行动安排甚是隐秘,哪怕重玄宫里的长老阁主都少有人知,若无十年前那场变故,怕是直到白虎法印回归,世人都不知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北斗眉头深锁:“那个魔物……会不会是他做的?” 没有人晓得琴遗音是怎么得知暮残声在炼妖炉里,十年前那场袭击发生得猝不及防,守卫在此的上百名妖族和重玄宫修士尚未来得及警示便死在了彼此刀剑下,若非玄凛及时赶到,以重伤为代价撕开了他的外相肉身,恐怕当时就要被这魔物闯入炼妖炉里去。 饶是如此,十年来琴遗音不知换了多少身份面目出现在这里,丝毫不顾重玄宫在此设下的重重埋伏,无数次铩羽而归,无数次卷土重来,炼妖炉的阵法结界不知道换了多少次,以至于让千机阁和司天阁再度联手布阵,由天法师亲自铺设云图,才保得这座岛屿存在至今。 “心魔本无实体,只能倚靠他人肉身才可以长时间行走于世上,上次他被星力重创了元神,短时间内应该难以恢复。”玄凛摇了摇头,“何况,琴遗音擅长的是攻心夺梦,而炼妖炉的熄灭是因为火行灵力突然消失,景门离火逆转休门坎水,导致原本被压制千年的水行灵力一朝反噬,与其说是他的手段,还不如非天尊倚仗玄武法印施为更可信些。” 这些问题北斗不是看不出来,只是除了琴遗音,他再无第二人可想,一念及此难免感悲,昔日同道落得如此地步,肯为暮残声涉险冒死的却非他们这些当年友人,而是一个魔物。 正想着,北斗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远处有道影子闪过,旋即无踪,他本能地想要放出牵魂丝,下一刻便反应过来,缓缓松开了指诀。 玄凛察觉到他气息有异,侧头问道:“何事?” “……一时忧虑,乱了方寸,陛下不必挂心。”北斗摇了摇头,“此事端得蹊跷,晚辈这便返回重玄宫复命,以期尽快找出白虎法印的下落,届时还请陛下不吝相助。” 玄凛颔首道:“白虎法印失落,西绝难辞其咎,本皇也会在境内加紧追查。” 说罢,二者先后化光离去,整座岛屿再无生息,幽冷晦暗的月光洒在枯寂雪地上,几块深黑色的岩石露出地表,使得这里如同一幅失了色调的劣质水墨画。 北斗刚才看到的那个影子,在他们离开后终于现身,如鬼魅般踏雪无痕,转瞬便飘到了火山口,连片刻驻足也无,纵身一跃而下。 十年来他不知闯过多少次炼妖炉,却是头一回深入山腹,当初梦醒时匆匆一瞥的热浪烈火已经消失,吞噬万物的岩浆都化成了漆黑冰冷的熔岩,沉甸甸地堆积在下方,像是深不见底的泥沼。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琴遗音的眸光越来越暗,他将手放在熔岩上,无数条玄冥木的根须从掌心疯狂蔓延,形成一张巨网将整座炼妖炉缚住,却没有得到丝毫反馈,正如玄凛所言那般,这个地方已经死去了。 比起玄凛和北斗,琴遗音能感知到更多的东西——炼妖炉里的火行灵力没有消失,而是消耗殆尽,只留下一丝丝微不可察的火灵蛰伏在熔岩下苟延残喘,再难成昔日气候。 自古五行生克虽有其道,却并非不可变改,正如火能克金亦能炼金,彼此相生相克方能相成,而眼下炼妖炉火灵耗尽,必有金灵淬火而生。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琴遗音徐徐吐出一口气,压抑十年的沉郁一扫而空,脸上难得有了笑容,只是这点笑意转瞬即逝,眉头再度深锁——三宝师决不会坐视白虎法印流落在外,暮残声又是杀星天命,他一日不死,重玄宫一日不会罢休。 一念及此,琴遗音眼中浮现厉色,旋即想到玄凛与北斗刚才那番对话,他将五指一收,残存在熔岩中的那点火灵登时被抽取出来,炼妖炉里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余温,只有玄冥木须游走过的痕迹深藏岩石下。 下一刻,一道黑色的空间裂缝悄然浮现,琴遗音一脚踏了进去,出来时便已身在归墟地界,原本已经有些虚化的身躯因为浊气充盈再度凝实,周遭魔族见了他立刻俯身行礼,神情敬畏无比,恭声道:“拜见魔罗尊!” 自从玄武法印落入非天尊手中,北域吞邪渊解除封印,整个归墟就如同久灾旱地终于迎来了第一场甘霖。原本吞噬北域的泥沼已经消失,现在有了玄罗秽气的滋润,绝迹多年的魔兽异植焕发新生,再加上琴遗音以婆娑幻境教化此方,将无数低等魔族纳入玄冥木的庇佑之下使其得以开智化形,又有来自魔罗优昙花的幻法之力化虚为实,让这里隐约已经有了千年前繁华热闹的迹象。 十年光阴虽是弹指,却足以令这些魔物彻底抛弃过往,他取代了优昙尊,成为北方魔域的主人——魔罗尊。 琴遗音回到归墟地界,便撤下了温文尔雅的伪装,冷冷问道:“大帝何在?” 一个头生独角的魔物俯首道:“回禀尊上,大帝正在伊兰城,有新生的魔将要出世了。” 闻言,琴遗音皱起眉。 归墟魔族曾有三尊六魔将,在罗迦尊重生、琴遗音上位之后,三尊已然齐聚,倒是六魔将经历当年大战后死伤惨重,至今还活跃于世者唯有欲艳姬,伴于罗迦尊身侧为他处理事务,而琴遗音自己根本没想过立个魔将来碍眼。 相比当年优昙尊对域内魔族的放纵,琴遗音深谙这些魔物的贪婪恶性,他以玄冥木助它们突破进化,也让它们与玄冥木缔结密不可分的因果,如今整个北域的天魔皆敬畏他、忠诚他,一身心魂性命更系于他,就像是千万条树枝纵横密布,末端皆系于同一根系,而他对它们的心念动向了如指掌,随时能够夺舍它们的意识将其作为身外化身来行动。 非天尊的情况最为特殊,他原本的魔将是九幽和雅歌,前者能够号令死灵为仆役,于千年前葬身明正阁主厉殊之手,被炼化为九幽剑;后者虽为女魔,却拥有沟通自然的能力,草木土石、花鸟虫鱼皆可受其召将,不仅耳目遍布,还可以颠覆区域地貌,曾使南荒境里最大的一片绿洲变为流沙恶地,吞没了不知多少性命,后被地法师掌毙。 有这两个魔将珠玉在前,非天尊不是没想过再立,只是没有物色到合心目标,现在却要点一个新生的魔族为将,难免让琴遗音在意。 他念头刚起,脚下空间便无声裂开缝隙,直接跨越到了伊兰城,发现这里难得昏暗冷寂。 往日随处可见的天魔们不知去了哪里,唯有立在中央的伊兰恶木微微颤动了一下,数枚叶片在翻飞时见风即长,在他面前铺成一道浮空阶梯,非天尊站在尽头处,似乎早已料中他的到来,温声笑道:“阿音,你来得正好。” 琴遗音踏上了树枝,看到层层枝桠间藏着一个硕大的椭圆囊苞,通体黑色,上面凸显出一道道血红脉络,如有生命般微微起伏,恍若腐坏的心脏仍在跳动。 这是由伊兰汲取众生恶念结出的一颗恶果,琴遗音能够透过那层果壳感受到一股令人生厌的气息,他挑起眉:“冥降?” “冥降已经死了。”非天尊微微一笑,眸光深邃,“我需要的只是降瘟之力,而不是他。” 十年前昙谷一役,凤云歌殒命使冥降无法复生,非天尊只能带走他的一缕残魂,利用伊兰将其炼化,融入了恶果之中,成为新生魔将的养分。 “冥降主降瘟布疫,要想继承这股力量,非等闲之辈不可得。”琴遗音看向非天尊,“你就不怕魔将尚未出生,恶果便腐烂掉落?” “不会的。”非天尊凝视着果壳上那道无声蔓延的裂痕,“他会成功的。” 话音刚落,整颗恶果裂开,一道人影从中坠落,被非天尊一手托住,轻柔地安置在树干上。 那是个不着寸缕的青年男子,双手抱膝,头颈深埋,如同胎儿蜷缩在母体中的姿势,肤白几近无血色,背脊上有大片的血色咒纹。 琴遗音双眸微微睁大。 “看,这不就成了吗?”非天尊用手指勾起男子的脸庞,他实在生得一张好模样,远山眉下桃花目,未有言笑已含情,只可惜眸光空洞无神,看起来如同一个雕琢精美的人偶。 这竟然是姬轻澜! “……大帝真是有闲情逸致。”琴遗音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将一个破碎的魂魄修复完整,花了不少心力吧?” 十年前姬轻澜自毁咒魂钉,魂魄几乎被他自己撕碎殆尽,使非天尊丧失了从其身上获取更多秘辛的机会,琴遗音知道非天尊定有不甘,却没想到他不仅费尽手段复活了姬轻澜,还用伊兰恶果将对方转化为魔。 “他死志甚笃,的确让我有些头疼。”非天尊松开手指,颇为苦恼,“你瞧,哪怕已经重塑肉身,他也不肯清醒过来看我一眼。” 琴遗音嗤笑:“你想让我把他唤醒?” “只有你能做到这点,阿音。”非天尊转过身,“十年前你坏了我的事,现在还要继续吗?” 他们四目相对,彼此都没有漏看半点锋芒,一时间整株伊兰恶木都僵直住了,半片叶子也不敢颤动。 半晌,琴遗音道:“咒魂钉已毁,你只能修复姬轻澜的魂魄,却不能将他的神识也复原,就算他醒了,你也无法得到那些秘密的答案。” “那的确是非常遗憾了。”非天尊翘起唇角,刚才冷硬的气氛消弭于无形,“不过,就算没有那些秘密,他本身也足够吸引我了。” “我不会帮你修改他的记忆。” “这点我可以自己来,无须劳烦阿音。”非天尊笑意愈深,“只需要你,唤醒他。” 琴遗音眼睛微眯。 以非天尊的本事,要唤醒一个魂魄不在话下,他至今未能成功的原因,便是琴遗音早在十年前就给姬轻澜下了禁制,保证他自毁咒魂钉后不会被非天尊强行摄念读取残存记忆,也使得非天尊无法避过琴遗音将他复活。 现在,非天尊看似是请他帮忙,实则是在警告他收手。 “……一个条件。”琴遗音抬起头,“你应下一件事,我便唤醒他。” “何事?” 琴遗音盯着他的眼睛:“十年业火煅烧白虎法印的期限将至,大帝为夺至宝,倚仗玄武法印逆转坎水、离火之位,使炼妖炉于七日前熄灭。” 非天尊微怔:“你说什么?” “我要你应下这件事,然后派出天魔寻找白虎法印的下落。” “那妖狐还没有死?”非天尊很快反应过来,他看着琴遗音,“你想让我引走重玄宫的注意?” 一旦归墟魔族认下摧毁炼妖炉之事,又作出搜寻白虎法印的举动,必定牵扯重玄宫干涉,天下玄门正道都会追着他们的踪迹往来,那只真正带着白虎法印逃离炼妖炉的狐狸才有机会休养生息。 琴遗音不置可否:“就这个条件,你应吗?” “常念擅观星推演,我就算用玄武法印遮掩天机,他未必看不出来。” “你只需要认下此事,其余不用管。” 北斗以为自己瞒过了玄凛,实际上在他之前,玄凛已经发现了琴遗音的到来,才会说出那番话来——事关白虎法印,炼妖炉熄灭的原由一日不得结果,重玄宫都会追查到底,直到找出“真凶”。 因此,妖皇玄凛要给重玄宫一个交代,暮残声也需要一个靶子帮他争取时间。想到这里,琴遗音已经可以断定玄凛早料得今日情况,连利用魔族担罪也在计划之中,否则云屏山一带不会流传魔族的消息。 玄凛甚至知道,琴遗音一定会帮这个忙。 想到这里,琴遗音语气微冷:“大帝考虑得如何?” “阿音,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非天尊摇头失笑,“罢了,左右魔族也不差这条罪行,我应下你又何妨?” 顿了顿,他望向琴遗音:“不过,我既然应下了这件事,白虎法印便只能属于归墟地界……阿音,我希望你得偿所愿,但不要为半路风景迷失了终点。” 琴遗音呼吸一滞,旋即抬手在姬轻澜眉心轻点,这才道:“我的事情自有分寸,倒是大帝你……多事之秋,还应保重。” “彼此,彼此。” 相视一笑后,他们擦肩错过,背道而去。 作者有话说:这章可以有个别名叫做《反派攻心计》。 以及,之前猜玄凛和净思密谋搞事的小可爱你们赢了,撒花花。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失落 北极之巅,重玄宫。 凡人一世不过百年,匆匆数载怕也生死变迁,然而在这玄门圣地,春秋变改的意义淡化了许多,十年前那场惨战留下的痕迹早已扫净抹除,遭到破坏的山峰和建筑也被修缮完好,就连被罗迦尊夷为平地的缥缈峰也在地法师助力下恢复如初,如今依然高耸入云。 唯一变化的,只有身在其中的人。 十年前三元阁主凤云歌殉道于昙谷、藏经阁主元徽在战前不幸被杀,前者尚有凤袭寒暂代职权,后者连主楼亦毁于战火,真正是元气大伤,经历十年也未能将损失弥补,直到青木在近日功成出关,才从岚长老手里接过藏经阁事务。 剑阁主位空悬千载,代掌权务的步长老在战中身受重伤,虽有凤袭寒全力施救也只能保住性命,再无能执剑诛邪,萧傲笙义不容辞地接过阁主之位,重整道往峰大局;明正阁与千机阁倒是运转如常,只不过幽瞑花了三年时间将北斗彻底修复后,便将许多事务转交到他和木长老手里,自己以精研机关道术为名逐渐淡出权力中心,连每月一次的六阁议事都由北斗出面,若无净思直召不出千机阁,隐隐有了退位的势头。 由于那场惨战代价,净思趁机在十年里对重玄宫进行了不少改变,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莫过于门派法会。基于各方考虑,十年前幽瞑提出的锻心阵考核虽然未被净思采纳,她却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法会,即废除内门与外门之分,改为每三年一度开办大会,凡重玄宫弟子无论脉别、修为都必须参与,由六阁内选作为第一轮、心考为第二轮、斗法为第三轮,以法会排名划分众弟子等级,从而开放不同的权限和资源,不至于触犯盘踞在重玄宫的各方势力底线,却几乎将门派弟子都抓在了手里,开始了一场悄然漫长的变局。 距离上一场法会落幕刚过一年,新任魁首正是北斗,他又是千机阁的少主,在幽瞑刻意放权的当下,其地位隐与六阁之主相较,仅次于净思之下。 此刻,他正站在司天阁星罗殿的一间静室里,这里空间宽敞,却只在中央摆放了一个三尺见方的石台,上面放了十四盏琉璃灯,淡金色的灯光透过白琉璃折射出来,映得这里每个人的脸庞都流光溢彩。 净思站在北斗身前三步处,司星移与常念这对精通星术推演的师徒分据石台阴阳两侧,青年模样的静观倚在门口,神情冷淡地看着这边。 北斗回到重玄宫之后,立刻向净思禀报了炼妖炉熄灭和白虎法印失落一事,因着法印关系重大,净思立刻将常念请出天净沙,让他与司星移一同布设星盘进行推演,静观也随之跟来。 紫微、天机、太阳、武曲、天同、廉贞、天府、太阴、贪狼、巨门、天相、天梁、七杀、破军……代表紫微斗数十四颗主星的灯盏依次转动,就如同时晷走过了一圈,眨眼间就换了番日月,光芒透过灯罩化成密密麻麻的细线,顺着灯座在石台上蔓开,甚至向地面和墙壁迅速蜿蜒,所过之地都浮现出复杂难辨的纹路,十四颗主星入位后,相应辅星、凶星也次第亮起,十二星宫先后结成,共构一幅玄妙星图。 “要找白虎法印,我们必须先确定暮残声现在的状况。” 随着司星移手下动作的继续,琉璃灯在转动间不断投射出光点,落在阵图上就像无数颗细小的星辰,天光十万顷,如同这张阵图放大的幻影。 然而,正因为星图璀璨,其中那处空白就显得格外刺眼。、 常念盯着那片空白,道:“七杀星,空宫。” 所谓空宫,就是那一处宫位里没有主星落入,这本是紫薇命盘里的正常现象,可是当他们正在推演暮残声的命数,将相应星曜全部代入后,与其命宫相应的七杀星未入宫位,所代表的意义便不言而喻了。 静室里一时陷入死寂。 “他……死了?”半晌后,北斗的声音艰涩得可怕。 司星移叹了口气,道:“命盘空宫,命星不见,由此来看的确是有死无生的星象。” ——经炼妖炉煅烧十年不休,莫说是血肉之躯,就算钢浇铁铸的神兵利器也该化为乌有了。 玄凛的话在耳中回响,北斗藏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捏紧,一旁的静观突然出声:“如果他死了,白虎法印怎么会消失不见?” “暮残声当初虽然将白虎法印容纳在体内,却还没有成为白虎法印的主人,因此才能借助炼妖炉的沛然火灵将其炼化,一旦他身死道消,法印自然离体而出。”净思眉头微皱,“为免法印自行遁走,我们提前推演了炼化天时,并联合妖族在那里设下重重阵法,若无外力干涉,法印离体后就会落入阵中,足够我们及时赶到。” “然而时机未到,炼妖炉却提前熄灭了。”北斗深吸一口气,“弟子与妖皇一同探查现场,发现那里的水火灵力颠乱逆转,不仅火灵消失,方圆百里更是大雪封冻,怀疑这件事与玄武法印有关。” 此言一出,所有人眸光皆冷,十年前玄武法印失落堪为重玄宫建立以来最大的耻辱,更何况它落在了归墟魔族手中,后患无穷。 “北斗,去找你师父,让他亲自去炼妖炉看看。”净思沉声道,“司星移,你继续用星盘推演,尽全力锁定白虎法印的方位,同时让掌管观世台的弟子注意魔族动向,不要漏掉任何风吹草动。” “遵命!” 司星移和北斗齐声应答,然后两人一起告退,将空间留给了三宝师。 常念端详着星图默然不语,净思眉目沉凝,静观的目光在他们俩之间打了个转,终于走了过来:“你们认为那只狐狸当真死了吗?” “星盘上不见他的命星,我推演了炼妖炉熄灭一事,发觉此方天地术数皆晦暗不明,是有大能遮蔽天机。” 听到常念这样说,静观眼睛微眯:“能阻扰你观测天机的大能,这世上可不多。” “是琴遗音。”常念道,“不过,他既然敢做下此事,说明这回变故确与魔族有关,具体还待幽瞑亲往探查线索。” “若是心魔出手,难道暮残声还活着?”静观唇角一挑,“这十年来,他可是在炼妖炉那边动作频频,要说只为了白虎法印,我可不信呢。” 常念掀了掀眼皮:“心魔无心。”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倘若他长出了心来,咱们就能设法将其诛杀,而不是任他倚仗不死之身逍遥快活。”静观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么说,你是认为那妖狐已形神俱灭……天命杀星,就这么没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虽然看着常念,却将神识暗中锁定了净思,发现她浑身气机沉稳如山岳,分毫不见动摇,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论起当世火灵,炼妖炉仅次于朱雀法印之下,以暮残声的修为根基置身其中受十载煅烧,必死无疑。”常念淡淡地道,“除非,他成为白虎法印真正的主人。” “白虎法印乃金行之极,掌天下杀伐之力,自杀神虚余后再无印主,你认为他能与虚余相提并论?”净思终于开口了,“若得白虎法印,必行杀道、应杀劫,可这十年来未有干戈大战,无所屠戮,何谈证道?” “因此,我也想不到他该如何从炼妖炉里活下来。”常念看向她,“杀星若是就此陨落,倒也的确是为一桩幸事,毕竟大乱将起,能少一个祸患便少一次劫难。” “大乱将起”这四个字一出,净思神情不变,静观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他知道常念指的是什么,当初在朝阙城自己奉道衍神君御令为御斯年布设考验,由此麒麟法印认主,定下御氏江山三百载的气数,迄今已有二百九十年,再过十度春秋,这个属于人族的盛世王朝就要倾覆,谁也不知道要等多少岁月才能出现下一个御斯年。 静观身为人法师,随人族出现应运而生,修为道行都与人族气运息息相关,人族兴他则强,人族衰他便弱,如今他已经能感受到体内力量正如抽丝般消减,哪能不知人族即将面临大劫? 现在人族虽已遍布玄罗五境,修士大能层出不穷,可真正左右人族气数的还是国运,御天皇朝一统中天境后将人族势力发展到了鼎盛,若是这座高楼坍塌,所有人族都将受到牵连,至少三百年再难成气候,届时他身为人法师,岂不就彻底落在了常念与净思之下? “御氏天命将尽,可是当初御斯年通过人考,得到了麒麟法印的承认,由此为御氏留下的一线生机尚存至今。” 正当静观脸色阴晴不定时,净思忽然道:“御飞虹作为御氏第六代嫡血长公主,与麒麟法印有所感应,渡过命中三劫不死,当得这一线生机,为御天皇朝再延气数。” 一线生机乃道衍神君所证之道,是定局中的变数,也是绝境里的希望,它看似虚无缥缈,却真实地存在着,哪怕是顺应天命遵其命数的天法师也必须承认它的存在。 果然,常念没有反驳她,只是道:“御氏的一线生机在于麒麟法印,若御飞虹能够成为印主,她便能得到变局机会,然而局中人难破局中迷,端看她的造化了。” 静观明白他的意思,无论御飞虹能不能把握住这一线生机,外人皆不可加以干涉,否则便是打破规则,届时连这个机会也不会再有。 他笼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笑容:“既然如此,我便拭目以待,若她能够改变御氏的命数,我这膝下也可有个徒儿挂上名号了。” 人法师只收人皇为弟子,方能教化人族以全道法,可惜静观眼界太高,当年临阵反戈的西绝那迦部他看不上,后来开辟中天皇道的姬氏他也看不上,唯对御斯年另眼相待,却也没动收徒的念想。 他现在当着常念的面提出要收逆命之人为徒,是明晃晃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悦,也是承诺自己会遵守规则。 静观说完话后便拂袖而去,偌大静室内只剩下了常念和净思。 “你就没有话想问我吗?” 常念的目光分明落在星图上,净思却感觉似有无数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她淡淡地道:“你不想说的事情,旁人问也无用。” “究竟是什么时候,你开始把自己当做旁人?”常念按住琉璃灯的手微顿,他长叹一声,苍老的身形愈显佝偻,“净思,我们原是同气连枝的。” 净思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她看着常念的背影,明明相距不过咫尺,却好似隔了天地之遥。 “你真的想不出他该如何从炼妖炉里活下来吗?”净思忽然问道。 “玄罗法印生于五境灵源,分为五行属性,受生克秩序影响,譬如火克金。因此,在朱雀法印空悬无主之际,以炼妖炉煅烧暮残声逼出白虎法印,不仅合情合理,而且十拿九稳。”常念缓缓转过身,望着这个同修无数岁月的女子,“唯一的例外,是土生金。” 五行生克有常,其中土为墓库生四象,火能克金又可生土,而土能生金克水。因此,若是有强大到足以抗衡炼妖炉的土行灵力庇佑暮残声,他虽难免业火煅烧,却能死守生机一线。 然而当今世上,能强过炼妖炉的土灵只有两者,第一是麒麟法印,第二便是……地法师净思。 “我希望他已经死在炼妖炉中。”常念轻声道,“不止是为了尊上。” 在麒麟法印无主的当下,能让暮残声在炼妖炉里活过十年的唯有净思,若他当真逃出生天,就代表了三宝师的意志已经分裂。 哪怕他们同修共生,已然不计岁月,曾有天各一方,从未分道扬镳。 净思在这一刻,已经知道自己不被常念信任了,甚至在十年前他说出天命杀星和剑冢顶层的联系时,便在试探她是否早已知情,而她当时的平静如常,就是最大的破绽。 她望着他的眼睛,道:“常念,你可否有一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不问对错,只论是否悔过,因为这世上的是非从无定论,若选择了一条路,必然背弃另一条路,没有谁可以说自己从未错过,包括三宝师,也包括道衍神君。 常念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那股窥视万物的玄妙力量顷刻消散,站在净思面前的他好似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火光黯淡如豆,却在风雨飘摇时执着地燃烧。 “我永远都是天法师。”他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如是说道。 净思得到这个答案,她竟然笑了。 “我亦然。” 西绝境,眠春山。 这座位于境土东南部的山岭荒芜偏僻,没有人口聚居,也不是物流必经之地,不仅未设正经官道,山上更是水源枯竭、草木俱死,乍眼看去一片光秃秃的破石头,完全是个鸟不拉屎的破旮旯地儿。 十年来,这里不是没有来过流民或野兽,都因为了无生机的环境而选择离开,至今山上仍是寸草不生,被周遭一带的百姓们称作“死山头”。 然而,就是这样的地方,今天罕见地有了外客。 那是一支忙于赶路的商队,他们从南部边境倒了香料,准备卖到北方换大价钱,却不料途径此处遭逢大雨伴随地灾,被迫停留数日,眼看着香料就要受潮,官道还迟迟不开,管事的只好冒险,找当地人打听之后,决定借道眠春山,只要翻越了这处,他们就能缩短不少行程在下一个城镇落脚,就地脱手一批货物。 管事的是个利落女人,三十来岁,模样普通,却着实有几分胆色和手段,不仅将商队里的人拿捏得服帖,做事也小心谨慎,行过一日皆是顺利。然而,眠春山毕竟不是个土坡山头,他们少说也要在山中度过三天两夜。 天色暗了,哪怕这座山上寸草不生,连野物的影子都看不到,管事的依然勒令众人堆火扎营,在营地附近设了陷阱,又安排了人手轮流守夜,这才躺在马车里和衣入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守夜人的大声呼叫,惊得众人纷纷拿起武器起身。管事的迅速安排人看守货物,自己一马当先赶去查看情况,只见他们挖出的一个陷阱被踏中了,一道人影栽在下面。 “管、管事的……”围在陷阱旁的伙计吓得脸都白了,“有人掉进去了,喊了两声都不动弹,怎、怎么办?” 他们害怕有隐藏的野兽,因此合力把陷阱挖得颇深,还在底下垫了些有棱角的硬石头,谁能想到这荒山野岭的还有其他人? 就在这时,那个掉下陷阱的人终于动了动,发出断断续续的呼救声:“救、救救我……” 这声音一听就是女子,众人都有些慌乱,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赶紧拿了绳子就要下去救人,却被管事的一把拉住。 “都这个时辰了,哪有良家女子独自走在这种鬼地方?”管事的喝骂一声,将火把举向陷阱口,依稀看到下面的女子身量细瘦,衣衫褴褛,长发掩映下的肌肤倒是白皙,叫几个伙计都暗自咽了口水。 管事的沉声道:“你是何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是被妖怪掳来的。”女子艰难地支起上半身,露出一张略显狼狈却还好看的脸,“我就住在山下村子里,三天前被一个妖怪撸上了山,他、他想要欺辱我……我拼死不从,这才有机会趁他出去了逃出来,求求你们救我!” 说话间,她将裙子撩起些许,露出小腿上狰狞可怖的伤痕,像是野兽的爪子。 女子连连哭求,伙计们也觉惊恐,都看向了管事的。 “……拉她上来。” 同为女子,管事的见她伤口不似作伪,终是没忍心将她置之不理,先前两个伙计立刻拴上绳子下去,小心地将她背了上来。 “来,我先帮你擦擦脸。”管事的摸出自己的帕子,蘸上水递过去。 女子不疑有他,道了声谢便闭上眼睛,不料那帕子一经触上脸庞,她就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整张脸皮竟然就这样被擦了下来! “啊——” 众人大骇,管事的立刻抬脚将她踹回陷阱里,厉声喊道:“快跑!” 他们走南闯北的,也有撞上邪物的时候,管事的随身那只水囊里装着高价买来的符水,普通人触之无异,却会消蚀邪祟的躯体,她本来只是试一试,没想到这女子当真不是人! 然而,没等他们跑回营地,那个掉下陷阱的邪祟已经追来,被符水消蚀的女子皮囊已遭舍弃,暴露出来的赫然是一只百足蜈蚣精,粗长的躯体上那道爪印更显狰狞,尾端一扫便将数人拍飞,身上立刻浮现黑色,遍体抽搐,显然有剧毒! “饿、饿……” 蜈蚣精有伤在身,显然是饿到了极点,它逃到这山里藏匿了三天才等到这批人,一定要吃个痛快! 管事的奋力将一个伙计推开,自己却被蜈蚣精卷了起来,她将符水全部倒下,可这蜈蚣精显然对她恨极,硬是扛着皮肉溃烂的痛苦也要将她一口吞下! “原来在这里。” 电光火石间,一道寒芒掠过,蜈蚣精连声惨叫都来不及便身首分离,管事的狼狈地滚落在地,下意识望向寒芒来处,被那道从黑暗里走出的白色刺了下眼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然没了脑袋,蜈蚣精仍垂死挣扎般向周围的人扫去,白发赤眸的男子随手一挥,它庞大的身体便猝然碎裂,尚未落地便被无端腾起的火焰烧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股腥臭焦糊的味道。 他走到那几个中毒的人面前,五指一收便将他们身上的黑气化去,这才抬脚准备离开。 “请、请留步!” 在众人都没能回神的时候,管事的疾步追了上去,对着他连声道谢:“我是商队管事染娘,多谢您救了我们性命,敢问恩公怎么称呼?” 白发男子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却是问道:“你叫冉娘?” 管事的愣了一下,道:“是。” “冉遗的冉?” 管事的有些奇怪,还是道:“不,是染料的染。” 这一刻,她忽然有种感觉,眼前这个古怪的白发男子仿佛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 半晌,染娘见他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道:“恩公……” “不必谢我。”白发男子摇了摇头,“那只蜈蚣精本是被我所伤才逃到这里,你们也是受了牵连。” “我们做商人的虽然重利,也要讲个恩怨分明,您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报答您是应该的。”染娘执着地道,“我们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白发男子默了片刻:“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看上去就像一个迷路的人。 染娘张口欲言,又止住了。 伙计们的呼唤隐约传来,显然他们在找她,正当冉娘觉得自讨没趣想要离开的时候,白发男子突然出声了:“我想去一个地方,再找一个人,可是忘记了方向。” 染娘惊喜地转过身:“恩公想要去哪里?我们常年奔走南北,应该能帮上您的忙。” “寒魄城。”白发男子的目光有些迷惘,似乎在回答她,又像是在对自己呢喃,“我想去寒魄城。” 作者有话说:此染娘是否为彼冉娘,随你们自由想象,本文基本上不会明写转世投胎。 没错最后出现的白发男是大狐狸(精神状态非正常),正在追寻记忆触发节点。 第一百二十八章 阴翳 北极境,重玄宫。 北斗与司星移话别后,正准备回千机阁拜见幽瞑,不料他刚离开缥缈峰,就看到萧傲笙抱剑站在云梯一侧,身如劲松,气若磐石,已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 他先是一怔,然后快步迎上前去,道:“萧阁主,你怎么来了?” 萧傲笙对他微微一笑:“正是来寻你的。” 那场惨战过后三载,北斗才被幽瞑彻底修复如初,彼时萧傲笙早已挑起了道往峰重担,成为名副其实的剑阁之主,虽然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其言行性情一如以往,时间似乎没能让他有任何改变。 然而,北斗知道他才是这十年来变化最大的人。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寒暄,直至走出了司天阁地界,进入一片清幽的琼林,步伐这才慢了下来。 琼林是一片玉树林,里面生长了数百株莹绿剔透的玉树,岑天之高,千枝万叶,女修尤爱之。她们喜欢在月夜下于琼林内舞剑修法,央了管事长老将这片林子划下,把每株玉树都精心修成样式,合在一起恍若一个飞天舞楼,月下美甚,白日里反而少见人影。 到了这里,北斗这才开口问道:“萧阁主特意来找我,是有何要事吗?” 萧傲笙脸上的笑容倏然褪去,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十年刑期尚有月余未满,你却奉命赶去西绝境,是炼妖炉出事了吗?” 北斗苦笑一声,也不隐瞒他,道:“炼妖炉突然熄灭了,原因尚且不明,我正要去请师尊出关亲往探查。” 他说完便忍不住去看萧傲笙的脸色,十年前对方为暮残声被处极刑之事不惜顶撞净思,自请雷罚降身后仍不死心,一直在寻找元徽被杀之事的相关线索,试图为暮残声洗雪翻案,可惜罪名已定,事成定局,就连那人现在…… 想到这里,北斗眼中神色一黯。 萧傲笙听到炼妖炉熄灭的消息,脸上不见喜忧,只是问道:“那么,你见到他了吗?” 北斗摇头,迟疑了下才道:“白虎法印现在下落不明。” 他不敢妄断生死,也不想敷衍萧傲笙,唯有这样透露些许,好在萧傲笙听懂了,星眸中掠过一道寒芒。 白虎法印乃是五境灵源之一,三宝师与司天阁都不会坐视不理,既然它下落不明,就说明星盘不仅无法锁定法印位置,连暮残声的命星也找寻不到了。 他微微垂眸,道:“此事是否与魔族有关?” “宫主已令司天阁全力打探魔族动向,想来很快就能有所定论,萧阁主可对此多加留意。”顿了顿,北斗忍不住提醒道,“十年来南荒魔修行动愈加猖狂,归墟魔族亦是频现踪迹,恐有大乱将起,我辈玄门修士身负正法之责,无论炼妖炉熄灭是否与魔族有关,假以时日都少不得殊死一战,届时还需萧阁主仗剑持正,诛邪魔,卫苍生。” 萧傲笙这十年来道行精进可谓一日千里,上次出关后孤身入了剑冢,自下而上打通十七层塔室方才罢休,纵观整个重玄宫的高修大能,唯有明正阁主厉殊能与其剑道争锋,可他仍未止步,这段时间以来频频入剑冢试炼,想要打开那神秘莫测的第十八层才肯罢休。 剑修最为坚韧,也最容易剑走偏锋,听闻如此噩耗,倘若萧傲笙如当年那般悲愤暴怒,都比现在这般看似平静无波的模样要令北斗放心,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同生共死的友人,绝不想失去第二个。 “北斗……”正当他心怀惴惴的时候,萧傲笙忽然开口了。 北斗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萧傲笙沉冷幽暗的目光,在这瞬间他感觉到全身气机被万剑锁定,几乎本能地想要动手,幸亏那剑气转瞬即逝,他才强行按耐了下来,神色微有些不自然:“怎么了?” “我去看望了青木。”萧傲笙轻轻地道,“他知道我这十年来一直坚持为师弟翻案,始终对我抱有敌意,连一个好眼色都吝啬给我。” 北斗微怔,道:“青木毕竟与元阁主有师徒之实,他对元阁主惨死耿耿于怀也在情理之中,还请萧阁主多担待些,总有一天他会想明白的。” “我却想不明白。”萧傲笙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色,“如山铁证在前,所有人都说是师弟罪有应得,我分明无凭无据,却信他至今。” 北斗道:“萧阁主与暮道友渊源匪浅,又有几番出生入死的情谊,你愿信他是情义之举,旁人亦无可置喙。” “那么你呢?”萧傲笙忽然定定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信他?” 北斗到嘴边的话卡住了,他能给出无数个答案,却知道这都不是萧傲笙想听到的。 “极刑下达之前,我去遗魂殿见了他最后一面。”萧傲笙扯了下嘴角,“他连死不怕,却怕叫我一声师兄,怕我一意孤行想要为他翻案,为此他在我面前,说自己罪有应得。” 北斗悄然收紧了手指。 “直到他被投入炼妖炉,十年光阴都过去,我才有些明白这个问题。”萧傲笙抬头看着身旁一棵玉树,“以前我认为世人也好,世事也罢,其实跟这些树没有两样,道路如枝干一样蔓延,诱惑似繁华一般迷眼,最后的终点便若果实,或苦或甜都看这一路行来的点点滴滴。” 北斗看着他:“现在你改变看法了吗?” “当然没有。”萧傲笙回过头,“我只是想到了更多。” “比如?” “树木分为两种,一是自然生长,二是经人培育。比如这片琼林,师妹们亲手修剪枝桠,将那些杂乱的分叉削掉,选最好的几株作为中心,按照图纸移植挪位,才让琼林成为她们喜爱的风景胜地。”萧傲笙沉默了片刻,“那么,如果有人想要事情的结果如自己所愿,他就得伸手去修剪分枝,把可能通往其他结果的歧路都铲断,使得所有与此相关的人别无选择,谁若是想要开辟其他的道路,谁就是那人的绊脚石。” 北斗的瞳仁骤然一缩! “我曾以为自己是第一种树木。”萧傲笙轻笑,那棵高大的玉树忽然发出一声清脆裂响,晶莹碧绿的枝干散碎满地,唯有一片叶子落在他掌心。 他拈起那片叶子,面朝北斗:“其实,我们都跟它一样。” 北斗声音微哑:“萧阁主……” “这些年来,多谢你。”萧傲笙认真地道,“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在我身边。” 这是一句感谢,可北斗听得无端生寒,萧傲笙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下一个路口与他分道扬镳。 “萧——” 北斗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心里有一块地方好似也塌了下去,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眼碎裂的玉树残骸,觉得那就是再也拼不回去的曾经。 他失魂落魄,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琼林,等到堪堪回神时,人已经站在了天工殿大门前。 一只彩绘木鸟悬挂在屋檐下,栩栩如生,在风起时随之轻旋,活灵活现,可惜风止之后,它就变回了死气沉沉的模样。 当年损毁严重的天工殿早已修缮一新,北斗代掌权力之后更是将诸般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近几年新入门的弟子鲜少见到阁主幽瞑,对这位少主敬仰有加,他有时候走在这里感受到众弟子崇敬的目光,会有种自己已经成为千机阁主的错觉。 北斗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心里的千机阁主永远是幽瞑,也只有幽瞑。 “少主,你回来了。”木长老见着他,立刻走上前来,“此番出行还顺利么?” “木长老,师尊现在哪里?”北斗是傀儡之身,不知困倦,可他现在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只想回到幽瞑身边。 木长老脸上的笑意淡了,面露忧色:“阁主还在开物楼。” 开物楼是幽瞑的居处,离天工殿不远,里面堆放着他这些年来的机关手札和作品,乃是外人不允涉足的禁地,再加上重重机关阵法为屏障,若非他本人乐意,谁也不能将他从里面揪出来。 自打北斗接过千机阁的事务,幽瞑已经在开物楼待了五年,期间鲜少出来过,若有事吩咐也只是召木长老进去,却让自己唯一的弟子在外吃闭门羹。 这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木长老心里却常怀忧虑,他看着这对师徒已经很多年了,幽瞑外冷内热,北斗温良有礼,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曾经闹得最厉害也不过是因为北斗醉心司天阁星术而荒废机关道法,幽瞑一怒之下将其扔出去好生反省,结果一听昙谷出事就忙不迭地赶过去救人,归来后一切如常,全把自己当时的怒气忘了干净。 木长老曾以为他们俩永远不会生分,结果在这七年里眼睁睁地看着这对师徒疏远,从一开始幽瞑频繁爆发却无来由的怒火,到北斗不置一词的回应,现在连千机阁大权都移交得悄无声息,张狂锋锐的幽瞑将自身禁锢在小楼中,却将不恋权力的北斗推上了高峰。 “宫主有令下达,我这就去求见师父。”顿了下,北斗忽然问,“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可有什么人来看望他吗?” 木长老不疑有他:“缥缈峰司天阁主与道往峰萧阁主先后来访,均被阁主亲自接待。” “有人陪他说说话,总也是好的。”北斗笑了一下,转头走向通往后殿的长廊。 木长老没有看到,在他转身刹那,北斗脸上的笑容顷刻消散,攥成拳头的双手指节微微颤抖。 开物楼矗立在天工殿后方,有九宫阵法作为第一道门防,修为寻常、阵法造诣平平之辈连这座楼的轮廓都见不到,北斗这些年来许多时候都止步于此,遵循着弟子本分,现在他感受到了阵法对自己的排斥后却未留步,而是随手抓了一把石子,逆转九宫飞星数序依次打在九个方位,原本空无一物的人造湖泊上陡然出现了一座六角飞楼。 “弟子北斗,求见师父!” “……”楼里静默无声。 “弟子北斗,求见师父!” “……”依然无人应答。 “弟子北斗,求见师父!” “滚!” 北斗执拗地躬身重复,终于等来了幽瞑的回应,他身躯微颤,高声道:“弟子奉宫主之命前来传令,请师父开门!” 幽瞑这次连“滚”也屑于说了,开物楼就像海市蜃楼一般飞快消失,眼看它就要再度隐匿,北斗终于动了,再不等他开恩放行,身形一闪直接破窗而入,同时反手一掌按在墙壁上,牵魂丝顷刻爆发如蛛网密布,准确缠住了小楼里几道重要机括,迫使它归于本位。 “啪、啪、啪!” 三声抚掌过后,幽瞑从放满机关物件的木桌后站起身来,他的样子比起十年前并无改变,神情却阴郁了许多,不似那个着鲜衣、乘白鹿的翩翩少年郎,更像是幽夜里的鬼魅。 “本座一直以为,收下了你是一生败笔,这身机关道法注定要失传了。”幽瞑嘴角勾起,眼中却没有笑意,“不愧是下任千机阁主,当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师父……”北斗满心苦涩,“弟子永远只是千机阁的少主。” “因为本座还活着,不是吗?”幽瞑冷冷地看着他,“好徒儿,若哪一天你厌烦了这个位置,本座随时能让你取而代之,想必以你的本事也不至于辱没了千机阁。” 这番明褒实贬又夹枪带棒的讽刺,终于让北斗无法忍受,原本跪在地上的他猛然站了起来,道:“师父,你明知道我心中所想所愿,何必拿这些话来伤人伤己?” “我知道什么?本座可没有这样的本事,才会自以为对你了如指掌。”幽瞑嗤笑一声,“说吧,宫主有什么事?” 北斗沉默了一下,道:“炼妖炉突然熄灭,白虎法印不知所踪,恐与魔族有所干系,宫主请您出关亲自前往一探。” 幽瞑语气冷淡:“是否与魔族有关,你看不出来么?” “弟子才疏学……” “闭嘴!”幽瞑忽地厉声喝道,“你能在三息之内破除开物楼的阵法,控制这里的机关枢纽,一身阵法机关的造诣早已不逊色于本座,却还说什么才疏学浅?倘若连你都看不出炼妖炉的端倪,请本座出关也无济于事,你只是用这种借口让宫主下令逼我!” “我……” 不等他辩驳,幽瞑又自嘲地笑了,他坐回椅子里,声音沙哑:“北斗,本座一直以为你是这世上唯一不会欺骗我的人,可你骗我最久、瞒我最深。” “……”北斗脸色苍白,一时无话可说了。 半晌,幽瞑打破了这片沉寂:“炼妖炉未到刑满之期,白虎法印又已失落,那么……暮残声是死了吗?” “弟子……委实不知。”北斗涩声道,“天法师联合司天阁主亲自布设紫薇星盘却现空宫,其命星已不可寻,由此而观确是有死无生之相,然而白虎法印毕竟为一方灵源,我等都不可妄断。” “那就是说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罢了,也好。”幽瞑靠在椅背上,“回去禀告宫主,本座会去炼妖炉一探,可不保证能找到他。” 北斗得了他的回应,却脚下生了根一样杵在原地不动。 幽瞑冷声道:“还不快滚!” 北斗定定地看着他:“师父,司天阁主与萧阁主特意过来,是有何要事与您相商吗?” 幽瞑先是一怔,继而冷笑:“木长老连这个都告诉你,看来不需要本座退位,你已经是千机阁的主人了。” 北斗执着地问道:“他们为何而来?” “大胆,本座的事情哪里容得你来过……”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幽瞑就觉得眼前一花,北斗直接翻上木桌,将他双掌死死压在木椅扶手上,俯身与他额头相抵,用自己的影子将他笼罩住。 幽瞑的心跳漏了一拍,旋即大怒:“你想以下犯上吗?孽障!” “师父既然说我以下犯上,那就是还认我这个弟子的。”北斗俯视着他,“五年了,弟子在外等不到师父开门,只能自己走进来,否则我们之间只会越来越遥远。” 幽瞑想把他掀开,发现北斗的牵魂丝已经深入体内,有心想直接动用“言”字诀将其毁掉,又怕伤了对方元神,只得阴沉着脸默不吭声。 北斗一字一顿地道:“师父,你答应过司天阁主,不会将那件事告诉任何人。” 幽瞑握紧了拳头,道:“本座应下的承诺,不必你来提醒。” “可是萧阁主已经知道了。” 北斗缓缓松开手,“您答应过,不会透露一星半点。” “本座言出必行,他来找我是想要重建剑冢。”幽瞑嘲讽地看着他,“至于那件事……萧傲笙不需要本座的提醒,只是你把他当成有勇无谋的莽夫。” 北斗脸色微变,倘若不是幽瞑先泄露了消息,那么萧傲笙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甚至对自己放出剑意? 幽瞑将他一把推开,站起身来:“滚,别逼本座亲自动手。” “师父,你是不是后悔在十年前救了我?” 北斗冲口问出了这句话,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却在幽瞑日渐冷漠的态度下无法控制。 “……我若是后悔,就不会留你到现在。”幽瞑转过头,眸中尽是隐忍痛色,“北斗,我这辈子做过无数次选择,唯有救你这点,我从未有过一刻悔过。” 北斗脸上的笑容还没有绽开,就听见他继续道:“可是,我在救了你之后,才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懂你。” 幽瞑性情乖张,敏感多疑,在他执掌千机阁以来,哪怕是对木长老都在方方面面留有余地,唯有面对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北斗,他以为对他知根知底,北斗给予了他全部的依赖,幽瞑嘴上不承认,却已经给了他最重要的信任。 在幽瞑心里,没有谁能够取代北斗,包括已经变成司星移的沈南华,前者依附于他,后者却曾是他的依靠,自己从被抛下的弃置品成为了主人,只有他放弃北斗,不存在北斗背离他的可能。 北斗是这个世间唯一不会背叛他的人。 因此,幽瞑在十年前愿意为了北斗去向司星移服软低头,哪怕他要放弃是非对错的原则底线,亲手将能为暮残声洗雪脱罪的证据还给司星移,甚至是背离重玄宫与司星移结成密盟,幽瞑也只会厌恨和惩罚自己,却不后悔这个选择。 然而,他渐渐发现这件事并不简单。 “你有这样的阵法造诣,就算破不了六道封魂阵,也能设下第二重阵法逆向抵消它的威力,再加上妖皇与萧傲笙两大战力,要在魂祭之前带众人逃出阵局根本不在话下,而不是采用兵解化魂的办法去干涉欲艳姬的行动。”幽瞑走到他面前,“换句话说,当时你是故意的。” 北斗浑身僵硬。 “隐藏自己的本事并不为过,修士若真暴露了自己全部底牌那与找死无异,可是在那生死关头你仍然选择藏拙,选择用这种押上性命的笨办法去破阵,就只能说明你另有所图。”幽瞑自嘲地一笑,“我才是真正愚不可及的那一个。” “师父,我……” “我因你帮他隐瞒真相,成为他的同道中人,然后眼看着暮残声被判极刑坠入业火,萧傲笙十年坚持欲求洗雪而不可得,青木对着杀师真凶尊敬有加……北斗,我不后悔救你,却开始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死在那场战斗中。” 北斗喉头一哽:“师父……” “这些年来你与司星移在私下相交频繁,能尽快掌握千机阁大权也不乏他在暗中相助,我对于他的价值只在于机关道法,而你才能帮他掌握整个千机阁的力量……我闭门不出,不是为了避开与他相见,而是在避开与你为敌。”幽瞑抬头望着他,“北斗,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你要帮他,算计我?” “……” “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幽瞑抬起手,化出刻有他们师徒契约的千机阁法牌,“你今天若再欺瞒我,以后便不必说了,我也不会再逼问你。” “……” 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幽瞑无声地笑了起来,他一度以为自从被做成傀儡,自己就不会感到锥心之痛,现在才知这是自欺欺人。 他五指一收,细密的裂纹从法牌底部向上蔓延,这点微不可闻的声音如将北斗从梦中惊醒,他猛地伸手握住了幽瞑的腕子,用力将人压在了木桌上。 “放——” 察觉到唇上突然传来的触感,幽瞑蓦地瞪大了眼。 北斗的吻浑然不似他本人气质那般温和,灼热且极具侵略性,像一只蛰伏多年终于发狂的猛兽,凶狠地撕咬着圈养它的主人,连皮带骨地吞吃入腹。 幽瞑被这突如其来的放肆震惊得浑身僵硬,直到北斗撬开了齿关,他才堪堪回过神来,屈膝将北斗踹了出去,挥手间无数木屑化为长矛,将这逆徒死死钉在了墙壁上! “你个混账找死!” 幽瞑当真是气急败坏,他冲上去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北斗偏了脸去还不解气,恨不能把他大卸八块重组成一头死猪,就听见北斗忽然开口道:“为了你。” 第二个巴掌还没落下就凝滞在半空。 “师父,十年前不只是你选择了我,也是我选择了你。”北斗缓缓转过头,“正如您所说,兵解化魂的代价是九死一生,唯一救我的方法是去求司天阁主,而我根本不知道你会如何选择。” 幽瞑脸色一白。 他想骂北斗,却知道对方说的是真话,北斗能确定幽瞑会为自己寻找所有办法,可他不能保证幽瞑会去求司星移。 他们两个人占据了幽瞑爱恨两极,根本难以论轻重高下,北斗在做下那个决定时,其实已经做好了就此魂飞魄散的准备。 “我很高兴……你选了我。”北斗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救你。” 幽瞑脸色阴晴不定:“你说什么?” “师父,如果我没有命悬一线,你发现元阁主之死另有内幕后会怎么做?”不等幽瞑回答,北斗便道,“你会告之宫主请求彻查真相,可若是这件事牵涉司星移,你只会先去找他问个明白……师父,你恨他,却也信任他。” 幽瞑目光冰冷:“那又如何?” “你会死的,师父。”北斗凝视着他的眼睛,“如果他得知你发现了线索,而你没有把柄在他手中,不会对他服软低头,他无法掌控你,就只能毁掉你。” 幽瞑脑子里“嗡”了一声,他想要反驳,却无法控制地想起十年前自己去找司星移时,对方说过的话—— “我做过的事情永远不后悔,所以我不想你也成为这些‘不悔’里的一个。” 幽瞑脸上一片空白。 “我们都在做选择。”北斗低下头,轻吻他的眉心,“你选择我,我选择你。” 你宁可离经叛道,选择救我性命;我赌上魂灵,也只为让你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北斗和幽瞑的事情中天境会详细的说,这里先露一点点留悬念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卿音 北极境,寒魄城。 时值清晨,玉龙渡口已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无论行商旅客,不管种族身份,只要欲渡水域关口,都得停下车马排队等待妖族兵卫的严格检查。 这段时期以来,整个西绝境内的关卡全线戒严,妖皇玄凛亲自下令着各处妖将派遣精兵严查往来,且越靠近边界越是令行禁止,连从长乐京出来的人族皇使也不能规避,遇到修士更谨慎小心。 妖皇一声令下,境内无论人族妖类纵有满腹疑云也只能跟抱怨一同咽下。玄凛没有明说白虎法印丢失以免消息走漏引起乱子,而是将从重玄宫得来的朱雀法印咒纹秘密交付各方镇守妖将,着他们把咒纹拓入特制法器中,若有沾染过法印气息者接近三尺之内,法器便会发出狂鸟长鸣,不仅引得附近兵卫警戒,还将同时惊动不夜妖都和重玄宫。 这日负责在玉龙渡口坐镇的妖将,正是白石。 大妖生命漫长,十年光阴未能给他留下多少痕迹,头顶高挺的羚羊角大喇喇地刺向天空,原本洁白如雪的羊躯却已化成了人形,身着轻甲,双手持枪,见着有修士倚仗道行不服规矩欲对兵卒动手,他随手将其扫飞老远,半天都爬不起来。 白石漠然道:“拉下去,好生教教他寒魄城的规矩。” “得令!” 染娘一行便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玉龙渡口的,她一见此地盘查严格远胜先前所有,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悄悄看了眼坐在马车前的白发男子,难免有些担心。 她虽然只是肉骨凡胎的人族,却也见了些世面,西绝境突如其来的全面戒严显然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人或事物,而这个来历不明的白发男子哪怕一路上过关入城畅通无阻,本身存在感却怪异无比,遇见过的所有城镇百姓或妖族将士都将他视若空气,连负责城门口盘查的妖兵验看关防路引时都不会疑惑商队里多出的这个人,仿佛他压根不存在。 甚至……曾在眠春山目睹他弹指抹杀蜈蚣精的商队众人,现在除了与之接触频繁的自己,其他对其敬而远之的伙计们也在不经意间淡却了对他的印象。 染娘能看出白发男子脸上的迷茫不似作伪,可她也有种莫名的直觉——妖族正在找的那个人恐怕就是他。 然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对方救了自己商队所有人的命,染娘心中刚升起的念头很快被自己掐灭,继而刻意不在伙计们面前提起白发男子的存在,任何与对方有关的接触都由自己亲自过问,现在整个商队里的伙计几乎都已经忘了还有他同行。 “下一个!” 妖族士兵的高声传呼惊醒了染娘,她定了定神,立刻装作若无其事般下了马,把关防路引恭敬地抵上,主动配合他们检查商队人员与所载货物。果不其然,五六个披坚执锐的妖族士兵先后与白发男子擦肩而过,其中一个甚至站在他面前推开车门扫视内里,都没有发现这个多出来的存在。 染娘见状不禁暗自松了口气,正要拿回路引,就看到白石忽地驻足,目光定定地看着马车方向。 白发男子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恰与白石四目相对,染娘离得近,能够清晰地看到白石双瞳骤缩,沉冷如寒山的面孔顷刻裂开,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糟了!染娘的心在这一刻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只见白石脸上的惊色转瞬即逝,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未觉有异的妖族士兵检查完毕,那个八角铃状的法器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警鸣,他们便随意向染娘挥了挥手,望向后面的队伍:“下一个!” 商队继续前行,染娘根本不敢说一句话,带着大家匆匆过了关卡,常年往来于玉龙水域的老舵手吆喝了一声“来生意咯”,便有力工上来帮忙把他们的货物装载上船。 船只不算很大,刚好载得他们一行人和货物,待风帆扬起,船桨排浪,染娘匆匆安顿了伙计们,便去寻找白发男子,不想看到他趴在船舷上,一扫之前的从容,变得神情恹恹。 染娘吓了一跳,见四下无人,便上前小心地问道:“恩公,你这是怎么了?” 白发男子侧过脸,用一种生不如死的虚弱声音道:“我……忘了……会晕船。” 染娘顿时哭笑不得,从荷包里倒出几粒梅子干递过去:“行船最快也要三天才到寒魄城,要不您去房间里睡会儿?” 白发男子接过梅子干却不吃,默默扭头趴了回去。 染娘实在无法,也不好留在这里惹人注目,只得自行回房了。 等到她走了,白发男子才支起脑袋,看着手里的梅子干陷入了迷茫。 晕船时除了蒙头大睡,就只有吃点酸食能稍作缓解,可是他对这些梅子干毫无食欲,依稀记得曾经吃过更好的烟火味道,若没了就不肯再将就其它。 曾经沧海难为水。(注) 他将梅子干丢进了水里,双目泛起淡淡的金光,透过满川雾霭看到了远在彼岸的那座冰雪城池,从日上三竿到夜深人静,再也没挪动一下。 染娘端着饭食过来了一趟,委实劝不得他,只好垂头欲走,又忽地被叫住:“留步。” 她愣了一下,转头就看到一件物什凌空抛来,精准地落在餐盘空位处,细看却是一团蛰伏在冰块里的金红火焰,不足半掌大,在冰下流动如血。 白发男子淡淡地道:“一路上多谢你,此物能辟邪,随身勿离。” 冰层薄如蝉翼,却与火焰相处融洽,染娘下意识地将它拿起,抬头却已不见了那道霜白身影,将要出口的疑问和感谢都不得不吞了下去。 冷风席卷水汽汹涌而来,染娘怔然看着空无一人的船舷,心里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也许是她此生最后一次与他相见了。 凡人的一生向来漫长又太过短暂。 此时月光正好,映照着水域上一个个不断移动的黑点,那些都是大大小小的船只,规模各异,往来不一,掌舵的却都打起十二分小心,毕竟今晚月光虽然明亮,夜色到底不如白昼,需得小心才能防止触礁。 水手们全神贯注地坚守岗位,也就没有人注意到有一抹白影从上空掠过,很快飞越了百丈开外,稳稳落在一艘毫不起眼的无蓬小舟上。 白石没有驭使水妖拖船,以自身妖力稳定船身如履平地,他已经等了半夜,终于等到了迟来的人。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白发赤眸的男子,哪怕周身气机已改变了许多,仍可认出是当年在寒魄城力挽狂澜的妖皇使者,曾经白石亲自送对方离开这里,不止一次设想过再见,却没料到会是这般情景。 “暮大人,你不该来寒魄城。”白石嘴唇翕动,“妖皇下了密令,整个西绝境都在找你,尤其重点盘查……”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因为眼前这个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太过怪异,起初是未曾相识般的陌生,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晦涩难明。 白石微微一怔:“暮大人?” “……你今年寿数几何?” 白石没料到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下意识答道:“六百二十岁。” ——“属下白石,生养于寒魄城,迄今七百六十载,镇守此地四百度春秋,追随城主一百二十年,无论此战结果如何,愿为您提枪立盾至死方休!”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脑中响起,伴随着一幕幕细碎画面纷沓而至, 被烈火焚烧的城楼、不断坍塌的雪山岩石、染上血色的一川长河、满目狼藉的战场残骸…… 最后一幅画面,定格在这个羚羊妖将的身上,他已经没了头颅和近半身躯,仅剩的一只手臂仍握着枪,死守承诺地挡在后面,而自己拄着长戟走向更高处的山崖,在听到从城内传来的一阵琴声时稍有驻足,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 白发男子猛地睁开眼,他捂住几乎要裂开的头,痛苦地半跪下来。 “你怎么了?”白石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现在更是以为他犯了什么伤病,下意识地想要扶一把,却被反握住了手,连挣脱都不能。 “我是谁?”他抬头死死盯着白石,眸中似有一片冷铁寒光流转如刀锋,透过肉身割得白石连元神都感到战栗。 白石只觉得毛骨悚然,他勉强定了定神,看到那双眼里汹涌的神色,思及刚才的异样,猛地冒出了一个念头:“你……都忘了?” “告诉我,我是谁?!” 瞬间爆发的气机仿佛猛虎择人欲噬,白石已有六百年道行,竟在这股无形威势之下被全然压制,他骇然无比,连忙道:“暮残声!你是暮残声!” 这三个字就像施加绝顶法力的咒语烙印下来,白发男子浑身即将失控的凶戾气息陡然一滞,白石这才看到他的脖颈上已经爬满一道道细如发丝的金色纹路,现在正如有生命般缓缓消退下去。 他脸色大变,立刻猜到了那是什么东西——白虎法印! 十年前那场北极之巅大战震惊玄罗,玄武法印失落导致北方吞邪渊遁走的消息更是难以掩盖,故而五境四族很快就得到了归墟魔族卷土重来的情报,可是暮残声与白虎法印之事尚未落定,唯有妖皇玄凛能够受邀前往商议处置,诸般种种秘而不宣,外人只知道暮残声勾结魔族被判处极刑,却不晓得此事还关乎白虎法印。 白石得知暮残声被判作魔族奸细的时候如遭雷击,他全然不信那只甘以自身引雷劫击杀魔龙的妖狐会与魔族勾结为祸,可是他这点反对在群情激奋的叫好声里微若蚊呐,到后来接任寒魄城主的树仙柳素云更是压下所有声音,不允许城中议论此事。 他满腔意难平,却也只能意难平,所以在近日得到严查密令后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才惊异于事关白虎法印。 因此,他今天明明看到了暮残声,虽然不知法器怎会毫无作用,旁人又如何对其视若无睹,仍选择放了窝藏暮残声的商队,自己佯装无异地继续做事,直到入夜才悄然追来。 可白石没有想到暮残声会忘记了过往,更没想到白虎法印真的在他身上! 为了恩义,白石可以放走暮残声甘愿领罚,可是作为西绝妖族,他不能放走白虎法印。 白石来时没有带那特殊法器,此时唯有握紧了自己的兵刃,眼看暮残声仍在失魂落魄,心知是绝佳机会,却怎么也刺不出一枪。 暮残声一手捂着头,一手撑在船板上,眼前已经看不见白石的身影和这片水光月色,唯有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从脑海中掠过,以及一阵阵似有若无的琴声在耳畔悠悠回响。 上一瞬他看到自己披着大氅立于寒魄城楼,下一刻他又看到自己推开了文书印信,把这座冰雪之城抛在了身后……暮残声觉得自己的脑子被人劈开成两半,往里面塞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后粗暴地缝合起来,任由那些繁杂矛盾的声色记忆在看似完好的皮囊下冲撞厮杀,根本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 还有,是谁在弹琴? 他想找的那个人,又是谁? “卿……音……”(注2) 正当白石咬牙准备动手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暮残声这样呢喃出声,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白发妖狐身躯一垮,倒在了船板上。 与此同时,在婆娑天内,倚着玄冥木小憩的琴遗音蓦地惊醒。 他捻了捻眉心,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自打十年前从另一个自己手下逃出生天,他就频频梦到本该属于对方的记忆,琴遗音知道这是因为当时他们俩的神识几近融合,互相拓印了对方的部分记忆画面,也就抱着探寻别样命轨的心思放任自流。 今晚这个梦,其实是很平淡美好的—— 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如同幽灵一样站在街头,看着一个个人影从自己身边穿过,直到长街尽头走来了一蓝一白两道身影,这才抬足跟了上去。 那只大狐狸已然是成年男子的模样,因着天降落雪,便将肩上的厚实大氅披在了另一个自己身上,这才牵着对方的手走街串巷,最终停在了一家酒坊前。 他们显然是常客,伙计一见便笑开了眼,直接问道:“客官,一坛梅花酒?” “是呀。”那只妖狐笑弯了一双眼睛,然后看向身边的人,“卿音,你喝吗?” 琴遗音看到,另一个自己笑了笑: “我喝你的就行。” “嘿,你怎么每次都……”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琴遗音睁开眼,难得有些迷惘,偏生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卷起一道呼唤,直抵他耳中:“卿音……” 熟悉的声音,如梦的称呼。 琴遗音下意识地握住那块残骨,然后环顾四周,婆娑天里依然只有自己,那声呼唤也转瞬即逝,根本寻不到踪迹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还没醒梦,直到抬头看到刚才倚靠的玄冥木不知何时又开出一朵花,里面罕见地没有人面,只有洁白如玉的花瓣含着一团金色嫩蕊,煞是好看。 紧接着,一道细细的血流从花蕊中蔓延开来,滴在了琴遗音掌心的残骨上,渗入裂缝,殷红夺目。 作者有话说:注:出自元稹《离思》。 注2:“卿音”是独创爱称,“卿”代指古代爱人互称“卿卿”且男女通用,“音”代指琴遗音这个名,没错这是一周目时候狐狸对心魔的称呼。 注3:之前有小伙伴猜对了,十年熔炼不是抹杀了大狐狸的记忆,而是在重组他的记忆,当然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失忆梗新玩法之记忆糅合重启后打开新世界大门)。 第一百三十章 迷雾 大雾遮天,寒山高远。 幽冷昏暗的孤崖上有两道霜白身影,女子神情冷肃如寒玉无瑕,男子单膝跪地若顽石静默不移。 “暮残声,此次你带兵襄助中天境驱逐魔祸,亲自擒下魔罗尊,为玄罗立下大功,莫说西绝妖皇之位,便是重玄宫的主位,我也能名正言顺地交到你手中……如此大好前程唾手可得,你却要转投不归路?” 净思低头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当年那只从柴火余烬里爬出来的小狐狸,现在已经成为名扬天下的饮雪君,她看他的眼神却还跟那时候一样平淡。 “你们之间,不过一场虚情假意缔造的孽缘,断则断罢,何必执迷不悟?” “弟子将他拿下是为了玄罗,现在弟子要保他……是为了自己。”暮残声抬起头,“师尊,我想要为自己活一次。” “你是在自寻死路。”净思冷冷地道,“你亲手拿下魔罗尊不假,可如何处置他非但关乎五境四族的法规,还要看神君的御令。眼下你想为他作保,不只是葬送前程让自己从五境功臣变成天下公敌,更是不自量力……暮残声,你凭什么为他求情作保?还是说你以为自己掌握了白虎法印,便能够随心所欲?” “弟子不敢妄自尊大。”暮残声凝视着她,“不过心意已决,死不悔改。” 他说完这大逆不道的话,以为净思会动怒,却没想到她竟然笑了一声。 “那你便先杀了为师。”净思虽然在笑,眼中寒光却慑人无比,“古往今来,敢说‘不惧与天下为敌’的豪言之辈不知凡几,真正能做到的却连一个都没有。你既然说出这句话,我就是你的第一个敌人,当战!” 暮残声脸色一变:“师尊对弟子恩同再造,我……” “那么为师今天教你最后一课——任何人都不能所求尽圆满,有时候重情重义只会让你屈从软弱,果断狠绝才能使你如愿以偿。”净思化出战戟,用戟尖抬起他的头,“若是你做不到,我就会杀了你。” 寒风呼啸,卷起满地落叶,一片片翻飞若蝶。 地法师的气息向来沉稳厚重如擎天山岳,将重重泥土作为不败铠甲,现在她毫不掩饰地爆发出杀意,霎时便似有无数陈腐战魂披甲执兵破土而出,仅她一人站立在前,暮残声就已窥见了与天下当战的沛然杀机。 他缓缓站了起来,直视着净思冷漠的面容,忽然道:“在师尊眼中,弟子究竟算是什么呢?” 净思没有说话。 “您救我性命,引我入道,教我修行,赐我法印……现在,您与我为敌。”暮残声看着她,“从一开始,您就为我规划好了所有,我的身份地位、功法兵器、根基道行乃至于声名功绩,无不在您的计划之中。我只需要按照您所期望的那样,摒弃无价值的软弱和怜悯,学会不屈的坚强与残酷的理智,甚至是一步步变得断情绝义,您都不曾放弃过我,唯有……我对琴遗音动了情。” 顿了顿,他握紧了拳头:“您在乎的不是正邪之分,而是我作为您锻造出来的兵器,为所谓的感情钝化了锋芒。” 净思道:“第一次你接受白虎法印考验失败,我便警告过你,现在你仍要重蹈覆辙。” 暮残声执着地问道:“师尊作为地法师,位于五境四族之上,与天同列,仅次于神,这广博大地上的任何事物都在您掌握之中,还有什么能值得您费尽心血锻造成兵去争夺呢?” “争夺?”净思唇角微扬,“你认为我想利用你推翻常念和神君,夺得真正至高无上的资格?” “杀星命格的意义在于‘弑神’之道,您身为地法师却收我为徒,除了这一点,弟子想不到其它。” 净思以指腹拭过戟尖,一道血线划过尖锋,殷红刺目。 “天地人三元乃是三界根基,三者同存共亡缺一不可。”净思看着崖下那条大河,“世间万物都如河里的鱼一样随着水流往前奔走,河川随着山隘转合不断分流、汇聚,由此形成一张庞大的水系脉络网缚这片大地,有的能够注入大海,有的却在半途干涸,从中衍生了无数条支流,也就会导致里面的鱼会有无数种归宿。” 暮残声怔了一下,就看到净思转过头来:“如果我们要做那条汇入大海的鱼,应该怎么办?” “永不停歇地向前逐浪,或者……”暮残声脸色微变,“阻塞其他所有的支流。” “常念作为天法师,目光永远向前,重在果而非因,所以他的抉择是后者,斩断其他所有可能换取一个万无一失。”净思手指微动,暮残声看到下方那条大河仍然奔腾向前,可是原本在前方与它相接的另一条河流却猝然消失不见了。 “如此一来,他如愿进入了大海,保证里面的鱼不会在到达终点前行差踏错。”净思伸手虚点,“然而,没有百川支流汇入的大海,注定会涸泽成田。” 在暮残声的眼中,那条大河的水位悄然下降,渐渐暴露出了堆满淤泥的河床。 他背后升起一股寒意:“天法师难道不会预见这个发展?” “对于天道来说,万事万物都是由无数因果衔接而成,在河流到达大海那一刻,这个因果已经完成了。等到下一个因果再启,那处曾经的大海就会变成与这河流同等的源头,裹挟下一个轮回里的众生流向另一处海洋,如此周而复始,源源不断,就是天行有常。” “然而,天道凌驾众生,大地承载万物。对常念来说,支流代表破坏定局的异数,于我而言,有了它们的存在才会有山川无量与万物长养。”净思伸手虚点几下,消失的支流再度出现,渐渐干涸的河流重新充盈,“因此,我要你劈开这塞川群山。” 暮残声沉默了很久,道:“纵使山高如天?” “是。” “若我做不到呢?”暮残声直视着净思,“师尊,你将自己也作为群山之一,要我把你也劈开,作为登上巅峰的踏脚石?” “所以你现在必须做一个抉择——”净思将戟尖指向他,“杀了我从此去争取你想要的,或者死在我手中沦为废物。” “我……” 他伸手想要抓住那把戟,却不料摸了个空,紧接着山河俱化云烟,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当暮残声再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熟悉的冰室里。 “四阴玄冰……” 梦醒之后,暮残声脑子里仍是一抽一抽地疼,他认出了这是寒魄城内的地下冰室,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你已经昏睡了三天。” 白石的声音忽然响起,暮残声立刻起身看去,只见他正推门而入,神情有些复杂。 暮残声一看到他,顿时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然而也仅限于此,他的大脑现在就像一团乱麻,无数繁杂的记忆画面交织错乱,不仅分不清真假虚实,连时间脉络都无从梳理,所有认知都残缺不全,甚至比不得在梦里清醒。 “我不能在水域久留,只能将你带回寒魄城,藏在这里。”白石走到玄冰台前,“你是把什么都忘了吗?” “还记得一些,可是杂乱无章……”暮残声揉着额角,“现在的寒魄城主是谁?” 白石道:“树仙柳素云。” “原来是柳姑姑……”暮残声在脑海中搜刮着相关记忆,却发现这一块都是空白,似乎在上任城主银牙为魔族所害后,寒魄城主之位便空悬了许久,直到记忆碎片里的自己接过印信上位。 然而,在那个记忆里,树仙柳素云与狐王苏虞都死在了第二次破魔之战中。 白石听到这声低喃,知道他并非全然不记事,心里这才稍定,紧握枪杆的手却未曾放松,沉声道:“你曾救过我性命,也将寒魄城从天铸秘境里保全下来,因此我没有将你交出去。然而,我身为寒魄城守将,职责所在,不可放任白虎法印流落在外。” 暮残声默了片刻,道:“我无法交还白虎法印。” “为什么?” 这个回答显然超出白石的预料,他看到暮残声随手扯下衣袍,裸露出来的上半身光洁一片,别说是法印图腾,连昔日曾有的伤痕也不见了,整副躯体仿佛脱胎换骨,不似从前。 就在白石为此愣怔的刹那,刚才被暮残声丢弃在地的衣物陡然飞起蒙蔽了白石面目,不等他将其破开,暮残声蓄势一拳便已砸了上来,一股暗含杀伐之气的力量在经脉间爆开,白石闷哼一声,全身妖力顿时溃散,眼前一黑扑倒下去。 “抱歉。”暮残声一手扶住他 ,一手扯过衣衫披在身上。 重玄宫不会放弃追查白虎法印,那么白石在玉龙渡口包庇他这件事难免不会被发现,暮残声现在动手与他两断,才是对彼此最好的交待。 等到暮残声离开冰室,已经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妖。 这种小妖在寒魄城里随处可见,尤其他本身存在感近乎于无,一直到暮残声离开城池前往后山雪原,也没有谁多看他一眼。 千里冰雪无垠,百丈寒峰如仞。 他一步步登上雪山,只觉得熟悉又陌生,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画面与眼前情景交织出现,一会儿是皑皑冰雪,一会儿是无数长眠在冻土下的尸骸。 最终,他鬼使神差地走向远处那座最高的山崖——残缺不全的记忆里,这座山崖将会坍塌,原本位于半山腰的那面冰壁是他的葬身之所。 如今高崖虽然耸立,暮残声却凭着本能一样找到了那个地方,这才恍惚记起原来此地便是天铸秘境曾经的分界点。 当他用手掌拂开落雪的时候,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跳动,他害怕积雪落尽之后,冰下会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脸。 好在,冰壁上最终只映出了他的影子。 暮残声将手掌印在上面,仿佛完成了一场跋山涉水的相见,刺骨寒意汹涌而入,冲开了他脑中一扇闸门—— “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眼?” 一把剑从背后刺入,暮残声的饮雪戟还抵在非天尊喉间,站在他身后的人却忽然开口了。 与此同时,非天尊震开了饮雪,一手搓掌成刀斩向他喉间,暮残声不得不往后倒退,虽然避开了这一记掌刀,却也让剑刃从前胸透了出来。 他本能地闷哼了一声,手中将要垂落的饮雪顺势向前,逼开非天尊之余,左手握上剑刃,硬生生将其折断后脱身而出,鲜血溅红衣袍,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脸上错愕的神情反而沉淀下来,褪色成古井无波的水。 “知道是你已经够了……回头,让自己多一分痛吗?”暮残声用长戟支撑着自己,“不过,我可真没想到……堂堂归墟大帝,竟然也会用这种手段。”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才能成为最终的胜者。” 面前的非天尊和背后那人同时开口,两道声音合二为一,证实了暮残声的判断。 “你分裂了元神,将其中一半转生为人,作为埋在玄罗的楔子……”暮残声竟然还能笑出来,眼中尽是杀意,“你用这个身份骗了所有人,也骗了轻澜的一片真心,可否想过若他得知真相会如何?” 非天尊默然片刻,道:“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 手掌蓦地离开冰壁,暮残声双膝一软,跪在了雪地上,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 非天尊分裂了元神?背后捅了他一剑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轻澜是谁?这究竟是前生亦或……未来? 混乱的记忆彼此冲突,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白虎法印的纹路再度浮现,双眸都变作了金色,眼看法相就要化出,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出,按住了他的肩膀。 “若不想被重玄宫发现,立刻收心凝神!” 另一股强大却柔和的妖力渡入体内,暮残声浑身剧震,他缓缓转头,对上一片在冰雪中格外醒目的绯色。 “苏……狐王殿下?!” 明天开始进入中天篇。 剧情到这里就开始逐步解谜了,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不要急 第一百三十一章 记忆 暮残声没想到会在这里与苏虞相见。 九尾狐王一如当年那般容华殊绝,只需要站在这里,便能把一片冰雪点缀出灼灼艳色。此时,苏虞将右手压在暮残声肩上,同为狐族的本源妖力透过经脉百骸,帮他调动起自身妖力以压下白虎法印的杀伐之力,使还未成形的白虎法相又化作金光消散开来。 然而,苏虞本就有些沉郁的眸色又是一暗。 十年前,暮残声经历寒魄城一战虽然强行到突破八尾境界,可八尾与九尾之间这一步之遥如隔天堑,彼时的他只会让苏虞忌惮,却还不足以让苏虞感到威胁。 现在,暮残声放开全身罩门任他妖力游走,苏虞却觉得自己输送过去的力量都似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声无息,好像在这具身体里藏了一只远古凶兽,悄然吞噬着所有侵入领地的外敌。 “殿下既然想要杀我,何必先救我?”暮残声忽然开口,将苏虞从刹那的迷障中惊醒。 苏虞收手退后,看到暮残声缓缓站起身来,刚才近乎癫乱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凝视自己的目光熟悉又陌生。 他环起手臂,知道哪怕丁点杀意在白虎法印前都无所遁形,便微微一笑:“你还记得本王,看来也不是把什么都忘了。” “就算我忘掉一切,也不会错认杀意。” 苏虞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暮残声:“你还记得多少?” “不少,但是都不清楚。”暮残声坦然道,“其中很多记忆甚至彼此冲突,却都真实无比,令我无法分辨。” 苏虞微微一笑:“关于本王,你记得什么?” 暮残声看着那足以令山河失色的笑颜,却在这一瞬间感到了足以窒息的沉重。 自他从那座海上死火山里爬出来,脑子里就是一片混沌,会在某时某刻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触动记忆残片,却始终无法将其串联起来,直到被白石叫破了真名,才渐渐找回了些许本心。 因此,他对于苏虞的记忆算不得清晰,其中最为深刻的印象莫过于在一个白日黑天的异象中,凌驾于不夜妖都上的空华山分崩离析,艳丽无匹的九尾红狐从天坠落,真正化成了一团红莲烈焰,将下方已经被污秽笼罩的城池覆盖燃烧,直到最后一颗火星熄灭,焚尽它最后一滴血。 暮残声无法确定这残破的记忆是真是假,他只是在睁眼看到苏虞的刹那,恍惚有种眼前这道灼艳身影便是火焰化成的错觉。 “……”苏虞似乎从他不同寻常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嘴角缓缓回落,翻手化出一只玉盒,将其抛了过来。 他淡淡道:“本王奉陛下之命,特来此寻你,交还旧物。” 暮残声现在许多事都记不清,自然也想不出会有什么旧物寄存在妖皇那里,还要劳动狐王亲自来送。 他将玉盒打开,发现里面有一只水晶瓶,里面装了一些散发着彩色微光的粉末。 “这是……” “梦蝶的荧粉。”苏虞道,“梦蝶一族有织梦天赋,你在十年前向陛下请借梦蝶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梦境,复刻了这一世的所有记忆,然后自投炼妖炉。” 暮残声蓦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个时候,你说如果自己不能熬过十年炼化,便请陛下将这瓶子送给梦中之人……若是你命不该绝活着离开了炼妖炉,就由本王将它物归原主。”苏虞轻点眼角,“本王的确希望你不存于世,可是陛下答应了你,纵是不愿也只得走这一趟了。” 暮残声捏着水晶瓶,他已经如同孤魂野鬼般在这世上浑噩了数日,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回过往前尘,现在它就在自己手中,他却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抬头看向苏虞:“殿下的意思是……这十年炼化、记忆缺失的局面,是我自己缔造的?” 苏虞的唇角微微上扬:“你为何不自己看呢?” 暮残声握紧瓶身,看着里面细碎如星尘的荧粉,忽然道:“仅这一世的记忆?” 苏虞脸上那点笑意霎时消失了。 暮残声没有错过他这一瞬间的神色异变,心知自己恐怕是猜对了。 哪怕记忆缺失,本性却是不变的,他晓得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若是十年前当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被处极刑,在自投炼妖炉前的最后一个请愿绝非织梦,而是拼得万劫不复也要拉俩垫背才不亏。 如果说借助梦蝶复刻记忆是出于自我意愿,那就说明当时的他不是抱着死志跳下炼妖炉,并且对自己重见天日后记忆将会混乱残缺的情况有所预估,才会提前做好准备。 然而,这个至关重要的后手寄存于妖皇玄凛之手,又由狐王苏虞瞒过所有耳目亲自送来,证明当年的谋划并非一己之力而成,少不了这两位妖族鼎贵帮忙瞒天过海。如此一来,苏虞分明对自己抱有杀意,却在刚才全力相助的行为也就有了答案——他不是帮暮残声,而是不想让这一切暴露在重玄宫眼下。 那么,白虎法印与自己融为一体这件事,又牵涉了什么内幕呢? “敢问殿下——”暮残声深吸一口气,“那个梦中人,是谁?” 苏虞反问:“你醒来之后,心心念念最想找到的人是谁?” 暮残声脸上神情顿时一空,“卿音”二字毫无预兆地浮现在心头,可是任他搜肠刮肚,也只觉得这两个字无比陌生,唯有一片若有若无的琴声在脑中悠悠回响。 琴声……卿音…… 他闭上眼,弹指拨开瓶塞,里面的荧粉飘散出来,分化为七缕光线,没入七窍之中。 刹那间,暮残声只觉得天旋地转,万象皆化虚无,耳中唯有一片轰鸣巨响,似落雷降怒,又如黄钟大吕,白驹载起魂灵乘风飞驰,每一步似慢实快却下足有力,踩着那些曾经留下的脚印,带他从头踏过五百年光阴。 雪山中与狐问路的书生、暮色下焚烧妖孽的火焰、朝阙城恩怨纠缠的母子、二百载被迫闭关的不甘、万鸦谷经年不散的怨魂、眠春山百年不休的诅咒、寒魄城魔龙复活的危机,昙谷中绝境救生的坚持,重玄宫一朝翻覆的惊变、炼妖炉前梦蝶织就的迷乱……这些被十年业火焚烧殆尽的过往,其实从未化作云烟,而是随着白虎法印一同融进了他的骨血中,只需要一把钥匙,就能将它们重新打开。 终于,五百年岁月尘埃落定,留下了一抔浮土聚水成泥,在心头揉捏成一个容色摄魂的抱琴男子,随着悠悠琴响,最后的荧粉将梦境重演,从故作平静的梦中相会,到突然爆发的抵死纠缠,分毫必现地展现到他脑中—— “不让你走,是因为……这次换你,看我离开。” “不啊啊啊——” “……” 在这一刻,苏虞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他看到那个从不曾软弱过的后辈好不容易清醒了,却又忽地落下泪来。 苏虞眉梢轻挑:“你哭什么?” “我……”暮残声粗鲁地擦干眼泪,哑声笑道,“我哭自己太没出息了。” 最热烈的缠绵之下原来是最残忍的诀别,他用这种方式还报了心魔一路算计,也把自己抛入炼狱,换得十年生死两茫茫,却是向来未能轻放。 “你确实是没出息。”苏虞不屑地扫了他一眼,“既然知道自己被人算计,若不能就计反杀便该及时撤局,如你这般步步沦陷还为真凶替罪的蠢货,本王耻与尔同族。” 暮残声任其讥讽,不置一词。 他知道苏虞说得对,倘若那个时候自己拒不认罪,等到玄凛前去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可是这样一来,萧傲笙与凤袭寒势必为此深陷浑水,幕后真凶绝不会放过他们。 何况,暮残声并不认为自己在那场惨祸里是全然无辜的,也不觉得自己咬紧牙关就能避过此劫。 十年前,眼见事情难以转圜,净思便与玄凛密谈定下炼妖炉极刑,不只为了熔炼白虎法印,更是为了借此机会完成《三神剑铸法》第二重——铸剑骨。 “一剑铸形,刚劲锋利以争锋,柔韧不摧以灵动,是为外相者也,历劫罹难方成之;二剑铸骨,孤直过刚者易折,圆滑至柔者易失,是为骨气者也,识情入世方成之;三剑铸灵,滞于外物者无成,执于表象者无神,是为魂灵者也,冶心守道方成之。” 换句话说,早于十年前在寒魄城里,暮残声得到了净思的脊骨那天起,他就注定要去炼妖炉走这一遭,而那场惊变连连的重玄之行打乱了净思原本的计划,也把这个机会直接推到了面前。 此之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苏虞刺了他两句也懒得徒废唇舌,道:“你与白虎法印融合到了怎样地步?” “有地骨相助,炼妖炉的火灵已经将白虎法印与我熔炼为一体,如今它中有我,我中有它。”暮残声并指如刀割开左手掌心,流出的殷红血液竟是微微泛金。 苏虞伸手接住一滴血液,瞬间感觉自己掌心仿佛被刺了一刀,他眉头微皱:“你还不能将杀伐之力收放自如,这样很容易被重玄宫发现。” “白虎法印虽然接受了我,却始终不愿认我为主。”暮残声沉默了一下,“在这道法印的核心里蕴藏着另一股强大的力量,它不抗拒我,也不接纳我。” 苏虞双眸微眯:“什么样的力量?” “……和我自身妖力极其相似,却有不同。”暮残声转头看向身后那面冰壁,“那股力量中有种寒意。” 他没有说的是,那寒意与自己在芥子之境里感受到的如出一辙,仿佛能够冻枯万物生机,同白虎法印的杀伐之力并不相符,似乎是被强行植入其中,盘踞不散。 苏虞闻言,顿时眉头深锁,冰寒属性乃是水行灵力的变种,主修此道者莫过于北极境灵族,然而能够影响白虎法印的却寥寥无几,除了已经落入魔族手中的玄武法印,那就应该是……道衍神君! 他神色骤变,暮残声见状出声问道:“殿下有所猜测?” “……猜测而已,算不得数。”苏虞垂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你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彻底掌握白虎法印?” “非是时间,我需要一个契机。”暮残声知道他有意岔开话题,“那股力量盘踞核心,我若想要成为印主必须打破这层壁障。” “你有办法?” “剑骨已成,当铸剑灵,然而欲成此道必先冶本心,保证记忆明晰和意识清醒便至关重要。”暮残声指了指自己的头,“白虎法印亘古已存,历经岁月无以计数,我不能保证自己的意识能在如此庞大的时间洪流中保存完整,因此才会请梦蝶复刻记忆寄存在陛下手中……事实如我所料,十年炼化不仅将我的肉身与白虎法印融为一体,连元神也与其相连。” 若非如此,他从炼妖炉里爬出来的时候就当真如一张白纸,而不是冒出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生出难以捉摸的诸般感觉。 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前尘往事,暮残声才终于确定先前那相互冲突的两种记忆碎片,其一来自本身,其二源于白虎法印。可是这样一来,更多的疑惑在他心头升起——法印没有心魂自然不存思想,那些记忆都来自曾经与它灵魂相契的主人,其人若死,其魂则入法印化为杀伐之力,连同这些记忆也该化为乌有了。 暮残声能够从法印中获取这些残缺记忆,再结合白虎法印的异常,说明记忆真正的主人很可能尚在人世。 然而,盘踞核心的力量与暮残声自身太过相似,他在那些记忆残片里看到的也是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暮残声直觉诸般症结都系于那段记忆之上,若能得窥全貌便可追溯因果,可是要想做到这点,他却半点头绪也没有。 “去中天境,找御飞虹。”苏虞突然开口,他垂眸掩饰眼底汹涌复杂的情绪,“土行与金行相辅,你能从炼妖炉里活下来也是因为地骨相助,与其在这里空想,不如去找麒麟法印一试。” 顿了顿,他抬起头:“你与白虎法印相融,自身命星已经从星盘上抹去,归墟魔族前些日子也认下了炼妖炉熄灭之事,引走重玄宫大半注意,现在只要你不贸然动用法印之力,就连天法师也没那么快找到你。” 暮残声知道他的意思,白虎法印在西绝境内失踪,妖皇必须配合重玄宫在全境展开搜寻,他在这里多留一天便多一分风险,倒不如利用这段时间解决问题。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归墟魔族主动认下了炼妖炉之事,将白虎法印失落的罪责包揽过去。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喉头发紧却说不出话来。 “十年里,那个魔物闯了炼妖炉不下百次,在炼妖炉熄灭之后,我们从冷凝的岩浆下找到了玄冥木残留根须。”苏虞轻笑一声,“都说心魔无心,可他这般作为,让本王也难免动容呢。” “……他现在如何?” “好得很。”苏虞笑意愈深,“他掌权北方两大魔域,一跃成为魔罗尊,地位仅次于非天尊之下,你说好不好?” 他以为暮残声会恸怒,却没想到对方反而笑了出来。 “既然他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苏虞问道:“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与他刀兵相见?” “这一天是无可退避的。”他坦然道,“我们注定为敌,与我希望他安好,两者并无冲突,况且……” 顿了片刻,暮残声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终究会是我的。” 苏虞挑了挑眉:“本王以为,你会放弃他?” “十年前,我也这样以为,才会选择那种伤人伤己的方法作为道别,权当了结爱恨。”暮残声望向天外,“可是当我忘记了一切,却还残留着对他的记忆,就知道我远比自己以为地爱他。” 就算一切源于虚情假意的算计,历经沧桑之后,终将假戏真做。 苏虞尖锐地问道:“哪怕他没有心?” “至少在这十年里,他从未离开。”暮残声微微一笑,“他不离,我不弃,死生无怨,仅此而已。” 苏虞终于无话可说了。 “那就快滚。”他像是驱赶苍蝇一样摆手,“中天御氏气数将尽,重玄宫严禁玄门修士插手天运以免劫数缠身,魔族却是向来不顾这些……暮残声,你在二百九十年前干预了御斯年的选择,已经与御氏缔下因果,现在也到了结的时候了。” 一提起当年朝阙城之事,暮残声首先想到的却是姬轻澜,顿时心情复杂难以言喻,想了想还是问道:“殿下这十年来可有那名红衣鬼修的消息?” “并无。”苏虞道,“自北极之巅一战后,这个鬼修就在世间销声匿迹了。” 暮残声未料如此,眉头微皱。 苏虞转身准备离开,背后又传来一道声音:“殿下,十年前的那个问题,您至今仍不愿给我答案吗?” 苏虞脚步一顿,知道暮残声问的是自己对他怀有杀意的缘由,可是这个问题并非他不想答,而是不能。 他抬头看了眼蔚蓝平静的天空,忽然反问:“你相信世间生灵可以重活一世,弥补曾经的遗憾,改变未来的悲剧吗?” 暮残声微怔,继而摇头:“我不信。” 苏虞背对着他,唇角一线殷红缓缓淌下,轻声道:“即使你会因此失去挽回所有的机会?” “我不相信所谓天恩浩荡。”暮残声看着他,“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如果要挽回过去,势必会牺牲未来……我只想一路往前,不愿困于过往。” 苏虞缓缓扬起一个笑容,道:“那就永远不要信。” 绯红身影忽地消失,暮残声本能地追出两步,就感觉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什么狠狠抓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到手背上有一道红色咒纹转瞬即逝,观其笔触气息分明出于自己之手,立刻在脑中搜刮回想,猛地白了脸色—— 这是十年前,他离开寒魄城时送给御飞虹的护身符! 第一百三十二章 气数 中天境,天圣都。 这里是整块中天大陆的腹地,龙脉盘踞,人杰地灵,自六百年前姬氏开辟中天人族皇运为始,至二百九十年前御氏在此建立新朝重整河山,天圣都的荣辱已同此间人皇气运息息相关,它越是繁华不灭,就证明了皇朝盛世不衰。 现在,整个天圣都上空阴风怒号,黑云压城,明明还未入夜,天光却已晦暗无比,城楼上高悬的旗帜在狂风中摇摇欲坠,行人商贩都不得不提前收拾回家,只有京卫守军还在坚守岗位,在越发昏暗的天色下化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影子。 “天色说变就变,不会又要下雨吧?” “已经连下了八天,护城河的水位都涨了老高。” “这些年来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到处都在闹灾荒,我昨个儿听说山南那一代还出了鼠疫……” “……” 百姓们一边往家里赶,一边跟街坊四邻闲话几句,却少有什么轶事谈资,说的大多是民生。平头百姓少有懂学识的,可是他们混迹市井,天圣都又是物流繁茂之地,天南地北的事儿都能在这说上一嘴儿再听上一耳朵。近十年来,中天境的气候愈发反常,夏日旱涝并发,冬天奇寒无比,反而是春秋两季愈发缩短,大大影响了耕种收获,农人们对此叫苦不迭,哪怕朝廷对部分地区减少赋税征收,又从其他境域引进良种,仍对粮食减产的情况改善不大。 百姓衣食足方能知荣辱,在灾患难解的情况下,一些原本安定的地区已经起了动荡,虽然局面很快被朝廷控制住,可若是长此以往,出现这种情况的地方只会越来愈多,人心浮动,蛰伏暗中的鬼祟之辈必将有所动作,届时乱象便会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聪明人都能看出来——御天皇朝,这个威震八方、坐拥中天江山近三百载的庞然大物,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分岔口。 酉时刚过,瓢泼大雨终是落了下来。 御飞虹坐在窗前软榻上,只手托腮望着雨幕怔怔出神,她穿得单薄,身上盖了一条锦缎被子,脸色看着有些苍白,容颜虽不见衰老失色,到底是没了修为傍身,哪怕回来后养尊处优,仍然比起十年前憔悴了许多。 打翻的药碗还在地上,伺候的仆侍个个低眉垂首,连粗气也不敢喘,更不敢在没有得到命令前贸然去收拾,脚下长了根一样,只敢拿眼角余光偷偷瞟着门口,满心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这里不是御飞虹的太安长公主府,而是一座位于京郊山上的皇家别苑,由皇帝亲遣禁卫军严加保护,又有她自己的人暗中看顾,按理说不会有任何危险能够威胁到她,可就在刚才,伺候了她近十年的贴身宫婢将那碗药送到了她面前。 御飞虹离开皇城养病时就知道自己会有麻烦,因此到了现在也不觉意外,她只是失望于身边人的背叛,却不会有半分手软。 宫婢已经被当场拖了下去,其他人寸步不敢移,使消息被禁锢在这间寝室里,除了刚才奉命出去传医的暗卫,谁也不能离开。 正当他们噤若寒蝉的时候,御飞虹放置在枕边的一块莲花纹玉镜忽然动了动,她回头看了一眼,抬手做了个指诀,十来名隐藏在周围的暗卫悄然出现,把这些忐忑不安的仆侍捂嘴带走,不到三两息,整个寝室明面上便只剩下御飞虹一人。 御飞虹披上外袍,随手拿支玉钗将长发挽了个髻,再蹭了点胭脂抹过双颊,脸上便似有了血色。做完这些,她才把玉镜拿起,以指为笔描摹过背面符纹,一道人影就从中投射出来,但见其眉清目朗、白衣负剑,正是萧傲笙。 这面玉镜是御飞虹特意从宝库里找出来的法器,名唤“并蒂开”,共有两面,持有者滴血认主后便能通过它随时联络,无视地域距离与结界壁障,投影与真人无异,只可惜碰不到实体,终只是个聊以慰藉的影子。 十年来他们相见不多,交流频频,全靠这宝镜互通,大多时候都是御飞虹主动找萧傲笙说话,有时候是正事,有时只是些排遣情绪的言语,后者虽不善言辞,却每每绞尽脑汁地试图开解她,往往因为口舌笨拙逗了她发笑。有时候御飞虹会想,假若没有萧傲笙,自己这十年来深陷漩涡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不禁回忆起寒魄城生死一线的惊险,只差一点,她就会永远失去他。 御飞虹没有告诉萧傲笙,自己曾做过那般惨烈绝望的梦——他如现实中那般与她换魂,她却还他步步沦陷的绝望,甚至到最后……她亲手杀死他,又用他的身份苟且偷生。 这个噩梦没有随着时间推移和远离寒魄城而消失,尤其是在近期染病后,她愈发频繁地梦到这些,梦境似乎有了生命般自我延伸,将那个绝望的命运铺展开来,将点滴血腥都分毫必现。 “飞虹,你怎么了?”萧傲笙见她神情不对,关切地询问出声。 “没什么,想起些事情罢了。”御飞虹回过神来,笑着为他倒了一盏白水,尽管她知道这只是个投影,“急着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炼妖炉熄灭,他和白虎法印都不见了。”萧傲笙单膝着地,将头轻轻放在她腿上,“幽瞑阁主亲往调查,证实此事与归墟魔族有关,西绝境内也发现了一些魔物的踪影,都在寻找白虎法印的下落。” 御飞虹眼中精光一闪,意味不明地道:“魔族倒是有心。” 萧傲笙闷闷地道:“司天阁那边认为他已经死了,可我依然想要把他找回来……至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找到他又能如何呢?”御飞虹叹了口气,“他若是死了,你不过徒增伤感;假如他还活着,你身为剑阁之主,就只能与他为敌……傲笙,听我一句劝,把这事放下吧。” “是否与他为敌,不是凭身份地位决定的。”萧傲笙抬起头,“先去拜见了幽瞑阁主,又试探了北斗……当年元阁主被杀一案确有内幕,杀死元阁主的真凶分明另有其人,师弟认罪是怕我因此受到牵连,你让我如何放下?” “我有些后悔帮你了。”御飞虹捻了捻眉心,“傲笙,这件事的症结不在于真相,而是背后牵扯的利害,以我二人尚且能窥出不对,难道重玄六阁就没有聪明人,甚至三宝师也一无所觉?以暮残声当年的性子,他宁可认罪也不愿你牵涉其中,恐怕是他已经对幕后真凶有所猜测,除却他认为你难以与之匹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你至今都没有明白。” 萧傲笙怔了下:“什么?” “你且想想,当年元徽阁主被杀,正处在什么节骨眼上?”御飞虹声气微哑,目光锐利,“归墟魔族进攻重玄宫,不仅夺得玄武法印,还使得北极之巅险些坠落。此战之后,重玄宫元气大伤,玄门声名因此受挫,五境四族纷纷警醒自危,十年来情况愈演愈烈,若非有神君坐镇天净沙,三宝师联手镇压气运,恐怕现在的玄罗已经大乱。” 萧傲笙神情剧变。 “凶手挑在那个时间段动手,不只是为了浑水摸鱼,更因他将这件事置于魔祸之下,把所有人最锋利的矛头指向归墟魔族。”御飞虹虽然在笑,说出的话却极为残忍,“在这种情况下,我敢断定就算你们查出真相,最后也毫无用处。” 伏在她腿上的投影忽然虚化了片刻,御飞虹知道这是玉镜另一端的萧傲笙动了雷霆之怒,有些不落忍,暗自叹了口气。 “……我不信。”半晌,萧傲笙缓缓站起身来,“我不相信公理毫无意义,假如一切只观利弊不诉道义,一步让步步退,普天之下还有何正道可言?就算……那也只是一时,绝非一世!” 冥顽不灵。御飞虹心知劝不动,便也不再枉费口舌,瞥了眼门外的影子,问道:“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我……”萧傲笙难得有些犹豫,“我想来看看你。” 御飞虹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剑阁就这么空闲无聊吗?” “不,我只是……”他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什么,生硬地转过话头,“我只是想你了。” 御飞虹顿觉好笑,她注视着男人难掩忧虑的神情,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 天定御氏江山三百年,距皇朝气运终结只剩十载,她受先皇遗命封号太安,当与御氏命数相连,荣辱与共,倘若御氏天命难以逆转,她作为嫡血长公主,当与家国共存亡。 近十年来中天境变故颇多,却少有各族修士出手,皆因人皇气运关系重大且牵连甚广,除却部分深陷其中难以抽身后退的修士,其他修行者顺应天意避劫让灾,重玄宫作为玄门正统更在此时约束门下弟子,若无命令不得踏足中天境半步。在这种情况下,萧傲笙身为剑阁之主还想要来见她,甚至抱有相助之意,仅这点心思足见情深义重。 然而她虽满心欢喜,却不能当真让他来,只是笑了一声:“好啊,等此间事了,你就带我游历北极境,可不许拿御剑飞行来敷衍。” 他们又聊了几句,投影终于消失,御飞虹将玉镜放回原处,这才摊开始终紧握成拳的左手,赫然只见掌心四个月牙血痕,分明是忍痛狠了。 久候在外的人终于出声道:“在下叶惊弦,求见太安长公主!” 御飞虹扯过帕子擦了血迹,沉声道:“进来。” 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缓步而入,他身着一袭幽兰浅碧细缎衫,满头墨发用银簪束在脑后,唇角一颗小小的美人痣,腰间佩着松花浅青色香囊,散发着一股清苦的药香味,同御飞虹寝室里的味道如出一辙。 叶惊弦放下手里的木质药箱,先看了眼御飞虹的脸色,又瞧了伤口,有些无奈地道:“殿下,纵使药石有用,还得自身多加保重才能事半功倍。您今日已经错过了服药的时辰,适才又耽误了拔毒时间,这……” “开始吧。”御飞虹打断了他的话,随手拿起一封送至不久的密函翻看,将右腿从锦被下漏了小半截出去。 男女虽有大防,医者却不必顾忌太多,何况这个庄子已经落入御飞虹掌控中,没有任何人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子。 叶惊弦先取了一双肠衣手套戴上,这才托住了她这只脚。 因着长年在外驻守卫为王,哪怕曾有修行在身,御飞虹的肌肤也不若寻常贵女来得白皙娇嫩,她的小腿纤细结实,皮肤微有些蜜色,每一分骨肉都匀称得恰到好处。然而,现在被叶惊弦托住的这只脚自膝盖以下都溃烂发黑,暗红毒疮如同一个个丑陋可怖的烙印,连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可怖。 叶惊弦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从箱子里取出针刀、竹筒、酒水和药瓶等物,开始为她拔毒。 酒水擦拭过后,用火烤了针刀划开疮口,再将药草点燃燎过竹筒摁在上面,那块皮肉便膨胀隆起,被毒疮堵塞的血逐渐从伤口中流出,那血液业已近乎发黑,粘稠腥臭,里面还有细如砂子的小虫在蠕动,想要沿着伤口钻回去,叶惊弦一手以金针行脉,一手虚写符文,浊血便裹着那些小虫流入竹筒中。 这个过程显然并不好受,御飞虹看书的动作虽没有停,脸色却越发苍白,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可见是痛极了。 将最后一个竹筒取下封住,御飞虹的脸庞再无一丝血色,腿上的毒疮却都消退了许多,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有暗卫悄然上前拿走盛有毒血和小虫的竹筒,叶惊弦恍若未觉般专注地为她包扎了伤口,这才道:“殿下,以我的医术只能做到这一步,要想拔净余毒尽快恢复,您需得寻找可信的修士相助才行。” “你做得很好。”御飞虹放下信函,“烦请回禀右相——他的诚意,本宫已经收到了。” 叶惊弦只是浅浅一笑,并不答话。 这位温雅如玉的男子不止是天圣都里唯一的巫医,更是出身勋贵叶家的庶子。 先皇驾崩时,当今天子御飞云年岁尚幼,御飞虹身为女子又是寡宿星入命宫,命中注定三劫,为宗室所不喜,朝政大权自此旁落左相周桢之手,他自己把持朝堂,又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后,大肆发展外戚势力,这些年来党羽繁多且根深蒂固,简直算得上权倾朝野。 不服他者有之,厌恨他者更有之,敢在明里暗里与他角力的却寥寥无几。因此,在御飞虹回归天圣都后,她先以“皇嗣不兴,何以兴国”为由御飞云娶阿妼公主为妃与周皇后相斗,再暗中拉拢宗室和部分勋贵,叶家便是重中之重。 御天皇朝传承六代,自高祖时期遗留下来的名门勋贵所剩无几,定国公叶家便是其中之一,即使御氏为了权位稳妥,从三代之前就明里暗里打压勋贵势力,叶家仍是这天圣都里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不同于昔日镇北王拥兵自重,叶家虽然降等袭爵却世代从政,至今在朝野间仍有非凡的影响力,现任家主叶衡在得到御飞虹助力后已经位居右相,十年来与周桢在朝堂上明争暗斗,你来我往。 此外,御飞虹选择叶家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这一代子嗣血脉单薄,叶衡膝下唯有一名嫡子,其他都是庶出,偏偏嫡子叶显荣才干平平,反而是叶云旗、叶惊弦这两名庶子一武一文颇为出彩,可惜叶云旗早年从军战死沙场,等过了这一代,叶家怕也是大树中空。 叶惊弦自幼学医,少时通巫,他算不得天圣都里最好的大夫,却是唯一能治邪毒的医者。因此,当御飞虹发觉自己染上的疫毒非同寻常后,她立刻派人去找叶惊弦,才没有耽误性命。 “所幸殿下中毒不深,否则在下也是有心无力,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御飞虹摇了摇头,看向小案上的一个香囊,里面原本放着张护身符,现在只剩下一点灰烬了。 若是没有这道符,恐怕她那天根本等不到叶惊弦施救。御飞虹一想到这符纸尚有用处,就知道暮残声确实还在人间,她为此高兴,可念及萧傲笙的坚持,心里又五味陈杂。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现身出来,正是刚才拖人下去的暗卫,他看了眼叶惊弦,得到御飞虹颔首后才跪下伏身道:“禀告殿下,钟灵已死。” 钟灵正是刚才端药来的宫婢,御飞虹脸色一沉:“不是让你们留活口?” 暗卫额头见汗:“卑职不敢违背殿下命令,只是那钟灵刚被带入地牢便猝然没了气息,我等……” “殿下小心!” 不等暗卫把话说完,一旁的叶惊弦察觉他眼神突变,立刻踢出脚边锦凳,可惜这动作慢了半拍,刚才还恭恭敬敬的暗卫突然暴起,拔刀直取榻上的御飞虹! 御飞虹反应不慢,手掌在榻上一撑,回旋一扫将其迫开,同时抽出枕下短剑,但闻一声锐响,刀剑相撞! 她右腿使不上力,甫一交手便知自己落于下风,撮口吹出一声哨响,本该现身的其他暗卫却都毫无反应,连外面的侍卫也似乎没察觉到动静般未有丝毫动作! 好在寝室内还有叶惊弦,细如牛毛的金针从他指下飞出,瞬时刺入暗卫身上多处大穴,封锁气血使其内力反震,叫御飞虹得了一合之机,短剑擦过刀刃没入对方胸膛! 然而,被一剑穿心的暗卫半点不为所动,紫黑色的血液从伤口汨汨流出,他面目扭曲狰狞,双眼暴突,浑身筋脉鼓胀,发疯一样朝御飞虹扑去,双手卡住她的脖子,只需再发一分力,就能将她颈骨拧断! 说时迟那时快,御飞虹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双手被迫松开,已经没了人样的暗卫被另一只手掐住提起,双脚离地,挣扎不脱。 他呼吸困难,口鼻间隐有一股黑气溢散,那玩意儿好似活物一样,察觉到情况有变,果断抛弃了暗卫的身体,扑向眼前的不速之客,可惜这一回它碰上的是硬茬,尚未及身便烟消云散。 黑气散尽时,叶惊弦刚好赶到近前,正对上来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睛,在此时幽暗的寝室里,明眸璀璨,灼灼如火。 一瞬间,他睁大了眼睛,手里金针悉数落了地。 暮残声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医师,没有错漏对方眼中一闪即逝的惊喜:“这位……我们见过吗?” 这一句话,就像天降大雨浇灭了即将熊熊燃烧的火堆。 “……在下叶惊弦。”他缓缓低下头,用一种温柔得近乎缱绻的语调说道,“我只是……乍见阁下,便生欢喜。” 在暮残声和御飞虹都看不到的地方,那张温柔慵懒的假面有瞬间破碎,清透双眸里黑白倒转,仿佛暗夜吞噬了星光。 作者有话说:我想这个衣冠禽兽的大夫你们都猜得出是谁……缘分啊,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同路 黑气湮灭之后,仿佛有一重镜花水月轰然破碎,原本潜藏在寝室四处的众暗卫立刻现身出来,与此同时,门外的侍卫们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急迫万分地高呼“殿下”,若非御飞虹及时喝止,恐怕他们就要破门而入。 “属下失职,罪该万死!” 眼见当下情景,暗卫们皆大惊失色,他们始终守护御飞虹不敢错眼擅离,刚才分明未见异常,岂料眨眼功夫,寝殿里已是一片狼藉,御飞虹坐在榻上,右腿伤口崩裂,鲜血浸染了白纱,正由叶惊弦重新包扎。 “尔等自去执法堂领三十鞭。”御飞虹瞥了旁边的暮残声一眼,对方倚靠在木架前凝眉沉思,这样一个大活人突兀地出现,暗卫们却都视若无睹,仿佛压根儿看不见他。 听到她这话,暗卫们如蒙大赦,他们立时用刀剑将那胆敢刺杀主上的同僚架起,发现此人已然气绝,致命伤赫然是被御飞虹亲手刺穿的胸膛,再看不见其他外伤。 御飞虹脸色微沉:“跟他一起去地牢的人呢?” 暗卫们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道:“回禀殿下,除地会之外,其余三人尚未归来。” 地会正是这名死去暗卫的名字,他们总共有七十二人,以七十二地煞命名,最初是先皇驾崩前留给御飞虹的人手,在她远离天圣都的那段岁月里奉命在暗中保护御飞云,同时作为她掌握皇城动向的情报来源,当御飞虹回到天圣都后,她将折损的人手重新补齐,用他们干涉明流暗涌,这些人各有所长,缺了哪一个都能让她心痛。 “殿下伤病未愈,切勿大动肝火。”叶惊弦将纱布重新缠好,起身向她行了一礼,“在下愿往。” 御飞虹双眉微蹙,忽见一旁暮残声向她点头,这才取出令牌抛了过去,道:“可。” 叶惊弦得令出去,暮残声仿佛一道幽魂般跟在他身后,一路上所见之人无论侍卫宫婢皆无所觉,哪怕暮残声从他们身体穿过,也当是吹过了一股风。 叶惊弦眼中掠过一道暗色,他这人知情识趣,在最初那句孟浪言语过后,现下再无半点逾越,领着暮残声穿廊过院。 皇庄下设地牢并不大,却是幽深阴冷,看守大门的狱卒验看了令牌,这才放叶惊弦进去,后者问了两句,对方连忙表示没有发觉异常,所经牢房也都一切如常。 直到他们打开最靠里的那间囚室,看清内中情景后,狱卒当即吓得两腿一软——只见里面有四具尸身,一名女子七窍流血,浑身筋脉暴突,剩下三名身着暗卫服饰的男子皆是被人以利器割喉,血溅满墙,死不瞑目。 这四人正是宫婢钟灵和将她押来的另外三名暗卫。 暮残声闪至尸身前,探手轻压钟灵颈脉,叶惊弦也回过神来,一手打晕了张口欲呼的狱卒,快步上前查看尸身,眉头深锁。 “他们的魂魄都没了。”暮残声道。 “此三人都是被一刀致命,观伤口形状与暗卫佩刀相符,结合适才地会刺杀殿下一事,恐怕是他们皆是被其偷袭致死。”叶惊弦走到钟灵身边,“倒是她……死因与地会相同。” 地会看似是被御飞虹当胸刺死,实则在那一剑后他犹有余力,直到地会被暮残声拿捏住,黑气脱离身体,那人才彻底没了生机。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道:“若我没看错,那是饿伥。” 所谓饿伥,是指一种终年不得饱食的煞魂,不计生前种族如何,死后化灵不得超度亦无香火供养,只能日复一日地饥饿下去,逐渐丧失理智,若有邪道术士以香火供养之,它便沦为对方役使。 暮残声自然晓得这里面的门道,他眉头微皱:“可是饿伥贪食暴戾,若受驱使自当滥杀,钟灵在药里下毒的行径并不似……”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抬眼却见叶惊弦正好看来,唇角笑意微冷。 这只能说明钟灵下毒是出于本意,她知道御飞虹不信任宫人,故而将目标定在随行暗卫身上,用自己作饵将四名暗卫引入这里,然后放出蛰伏体内的饿伥,使其转移寄生到地会身上,先杀三人吞其魂魄,再佯装无事回归寝室,在御飞虹卸下防备时暴起出手。 “看来,我是要多谢阁下出手相助,你不仅救了殿下,还救了我叶家。”叶惊弦目光微垂,“当时在场唯殿下与我二人,倘若饿伥杀死殿下后自行兵解,我必百口莫辩,叶家也难逃干系。” 暮残声初至天圣都,对这里头的诸般利害皆不清楚,只晓得以御飞虹的性子肯将他留在身边,说明不止是此人可用,其背后势力也当可信。想到这里,他眼睛一眯,问道:“设计者本欲一石二鸟,而天圣都里同时与宗室长公主和你背后家族对立至此的……想来不多吧?” “敢想的多,能做的少。”叶惊弦竖起两根手指,“一为当朝左相周桢,其女贵为皇后,现已身怀龙嗣,是为当朝外戚权臣;二为晟王御崇钊,乃先皇七弟,坐镇东部沿海三州十载,二十年前因先皇驾崩回京,主动还了兵权,留王位就虚职,现为宗室之首,与当今关系亲厚。” 暮残声似笑非笑:“既然关系亲厚,你为何把他归于对立?” “因为晟王虽与陛下亲厚,却向来薄待殿下。”叶惊弦叹了口气,“先皇登基前曾发生一场宫闱内祸,晟王与先皇乃一母同胞,故而力挺兄长登上大宝,按理说……” 叶惊弦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暮残声想了想,晟王御崇钊既然与先皇乃是手足同胞,又有从龙之功在,按理说他该留在皇城享尽富贵,而不是率兵远镇东部,兄弟二人间恐怕有所龃龉。然而,先皇敢让他镇守一方,后者又在先皇驾崩的关头主动交还兵权,说明他们并未反目成仇,那么御崇钊独与御飞虹不合的原因,恐怕就在她自身。 他眼睛微眯,想起了御飞虹的命格——寡宿入命,加会权星,生带三劫。 这是她出生时就被大祭司批下的命语,御氏虽不薄待女儿,却因为高祖受命天选而尊崇神道至上,何况她当年为了获取北疆兵权摆脱周桢掌控,不惜借刀杀人、扶柩成婚,更坐实了寡宿之名。面对这样一个长公主,即使她才能无双,宗室也将不喜。因此,哪怕在周桢权倾朝野的当下,御飞虹要想获得御氏宗室支持还得费心拉拢,是为她在他们眼中,生而不祥。 暮残声心思急转,看向叶惊弦:“还未请教叶公子出身?” 叶惊弦微微一笑:“家父是当朝右相,先祖受勋定国公。” 外戚、宗室和勋贵。暮残声总算明白御飞虹为何将此人留在身边,他挑了挑眉:“若从二者中论,叶公子认为此番幕后黑手更可能是谁?” “自然是左相。”叶惊弦毫不迟疑地道,“晟王为人稳健,他与殿下的对立在于观念分歧,归根结底都是御氏嫡血,为的也都是保证皇统不落,在眼下多事之秋,晟王不会对同宗用此下作手段。” “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暮残声站起身来,“走吧。” 他正准备离开,冷不丁被人揪住了衣袍下摆,只见那身着幽兰便服的翩翩公子抬起头来,有些赧然地道:“抱歉,可否请阁下帮个小忙?” “什么?” “蹲太久,腿麻了。”叶惊弦抓着他的胳膊缓缓站起,“烦请带我一程,莫让殿下久等了。” 暮残声:“……” 去他娘的君子如兰。 他怀疑地看了叶惊弦两眼,后者也坦坦荡荡地任他打量,暮残声终是没说什么,反手将人当麻袋似地往肩上一扛,旋身消失在地牢里。 “……”叶惊弦被顶到胃的时候,觉得自己就不该对这死狐狸抱有半点期待。 眨眼之间,暮残声带他回到了御飞虹的寝室,尚未立定便将把人抛出,好在叶惊弦反应不慢,脚下一错,稳稳站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 “有何发现?”御飞虹已经屏退了暗卫,地上的药碗和尸体也都被收走,寝室里真正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人都死了,那婢女的杀招不在下毒,而是饿伥。”暮残声简述了适才发现的线索,又连同推测和盘托出。 御飞虹听完,半晌沉默不语。 窗外雨声未歇,屋内灯火明灭,映得她的影子摇曳不定,暮残声将目光落在那只垂在榻旁的右腿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御飞虹不答,叶惊弦只好道:“三天前有山南使者急报鼠疫成灾,可惜他已经身染疫病而不自知,殿下与他会面接触后也染上此疫,为免疫病在皇城内传播开来,这才搬到此地暂居养病。” “疫病?”暮残声冷笑,他双目流转金色,透过纱布看到了下面的满目疮痍,“仅仅三天,一条腿烂成这个样子,这是疫病?” 何况三天前恰好是那张灵符燃毁的时间,说明御飞虹在那时一度危及性命,差点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是疫毒。”御飞虹抬起头,“疫病不假,其中暗藏猛毒,我一接触便险些毒攻心脉,那人染病后还能从山南奔赴天圣都,证明这毒是在他见我之前才染上的。” “你中毒不死,还顺凶手心意搬出皇城,再给他下手机会?” 御飞虹反问:“若有人存心想害我,哪怕我躲在铜墙铁壁里也防不胜防,何必为此押上皇城的安危?” 暮残声沉默了片刻,道:“萧……师兄他,知不知道?” “他若是知道了,必定要来看一眼才肯罢休。”御飞虹攥紧拳,“我不能让他来。” 她说是不能,并非不想。 暮残声无话可说,只能道:“疫毒可解?”、 “可。”接口的是叶惊弦,“我用针药将毒素都引到这条腿上,经过反复拔毒便能使殿下痊愈,可要想事半功倍还需修士相助。” “怎么做?” “将你的灵力凝成一线注入殿下体内,经足少阳胆经运行三个大周天,方能引出余毒。”叶惊弦道,“此举不允半分差错,否则你与殿下都将当场毒发。” 暮残声看向御飞虹,后者颔首道:“我信你。” 闻言,叶惊弦立刻着人打来热水和烈酒,又封闭寝室,重新打开自己的药箱,先取丘墟,再下中渎,然后示意暮残声动手。 暮残声如今与白虎法印融为一体,本身妖力业已成杀性,因此为人疗伤必须提起十二分小心。他将力量甫一探入御飞虹体内,便感觉女子气脉虚浮,丹田被破不仅让她失去了傲人修为,还损了她身体根基,这些年来劳心多虑,现在看着还好,以后怕是难免缠绵病榻。 他目光微黯,按照叶惊弦的提点小心游走经脉,当最后一点余毒逼出时,那盆热水已成一片污浊,御飞虹腿上的毒疮却都不见了,只剩下先前拔毒时留下的伤口。 叶惊弦重新为她包好了腿,拎起药箱知趣地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俩。 “……你不该来。”没了外人,御飞虹总算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暮残声不置可否,在灵符燃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御飞虹已明白自己尚在人世,倘若她有心向重玄宫示好,完全可以将消息告之重玄宫,然后在此设下埋伏,等他自投罗网。 以白虎法印作为筹码,重玄宫绝不吝于给与她助力。 “你没有这样做。”暮残声嘴角微扬,“说明那张符,我并未送错人。” “我只是……不愿傲笙日后因此恨我。”御飞虹看着他,“这十年来,他穷尽心力还想着为你翻案,让你得以光明正大地回到玄门。”、 暮残声喉头微哽,他这一生交际不少,却多缘分寡淡,尤其在十年前重玄大乱后,萧傲笙始终不曾动摇的信任与维护真正令他触动,他真心认这个兄长,也就万分不怨他被卷入浑水中。 “我劝过他了,没用,真个死心眼子。”御飞虹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与其让他浑然不知地跌跌撞撞,你不如把其中内情都告诉他。” “他……我只希望他好好的。”暮残声扯了扯嘴角,“至于其他,算计我的人当有我亲自报复,诸般麻烦也都来找我便是。” 御飞虹忽地反问:“你有徒弟吗?” 暮残声一怔,下意识地摇头后,心里有块地方蓦地如针刺般疼了下。 “幸好,以你这般的性子若是有了徒弟,怕是要将其捧在手心,半分危险磨砺不教经受,养得安稳体面、天真无知。”御飞虹毫不客气地讥讽了他,“可是这样的小家伙就像暖房里的一朵花儿,赏玩时美不胜收,一旦经了风雨就只能零落成泥,最好的归宿也不过找棵大树借荫,做个不谙人事的娇宠。” 暮残声心头一震,他自幼被净思教养严苛无比,作她的锤下铁、炉中剑,生死祸福间踏了无数来回只为磨砺锋芒,因此除却养成不肯求人的死倔性子外,还对未曾得到过的温柔抱有妄想。 他厚待亲友因缘,也的确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收了徒儿,必定要将其好好保护,不教受半点委屈难过,现在却被御飞虹点出这是大错特错。 “我的弟弟飞云,就是被我父皇母后一直娇宠着长大,现在成了天子帝王,不仅被周桢把持朝政,连皇后都可倚仗母族给他没脸,一些官宦世家宁可给勋贵溜须拍马,也不去他面前献殷勤。”御飞虹冷冷地笑了,“不是他昏庸无能,我这身文武典术恐怕还不及他所学一半,只因他从未将这些学以致用,幼时受庇于父母,少时依赖周桢,现在将力挽狂澜的希望寄托于我……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废物。” 暮残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或许真有命好的人能够一世无忧,可一生未尽之前,谁能料得风雨祸福?”御飞虹凝视着他,“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可是归根结底,天道也不能规定谁必须为其他人决定选择、担起责任……暮残声,傲笙待你如手足,愿为你不惧危难,你却以保护为名替他放弃,你凭什么?你把他当什么?” “即使,他可能会因此而死?”良久的沉默后,暮残声忽然开口问道。 “那也是他自己选择所要面临的后果。”御飞虹五指收紧,突然自嘲一笑,“我劝不动他,唯有成全他。” “……你既然如此明白,为何阻止他来见你?” “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来。”御飞虹手指痉挛了一下,“他就是块臭石头。” 寝室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暮残声长叹一口气,正色道:“下次见面,我会向师兄道歉,然后……再无隐瞒。” 御飞虹终于真心地笑了起来,仿佛冰消雪融般,横在两者之间的岁月隔阂消弭无形,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在寒魄城煮酒舞剑的时候,不论身份地位,只记并肩为战。 她喝了一口白水,问道:“你来中天境不只是为了看我吧?” “其实我是来请你相助的。”暮残声坦然道,“我需要麒麟法印的力量帮忙打通灵台内窍。” “麒麟法印……”御飞虹苦笑一声,“我很乐意帮你,可是自高祖过后,再无人能做印主,只将法印供奉在太庙镇压气运。” “你也不行?” “我与麒麟法印确有感应,也学过麒麟法相咒等术法,可始终未能得到承认,自打十年前在寒魄城……我便歇了心思。”御飞虹双眸微敛,“这个忙,我帮不上你。” “麒麟法印为何不承认你?” 御飞虹扯了扯嘴角,语气微冷:“麒麟法印乃是人皇象征,我没这个资格。” 暮残声皱起眉,他想起当初御斯年通过天选得到法印的事情,彼时对方尚未称帝,说明法印承认的不是身份,而是为皇者的功绩和能力。 御氏传承六代以来,再未有帝皇成为麒麟法印,恐怕就是因为他们无一能与御斯年相比。若有谁能再得法印承认,其功绩要与开国高祖相提并论,怕也只有中兴之君了。 恰逢皇朝气数将尽,高楼玉山亦当倾,倘若……暮残声猛然惊觉这点,他想要对御飞虹说什么,话到嘴边却连口也难开,一股冥冥之力从穹顶落下,尖锐冰冷地刺在他身上,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天上有眼睛正在看自己。 他只能将话咽下,那股力量也随之消失了。 御飞虹见他神色不对:“你怎么了?” “……既然如此,我就来帮你吧。”暮残声看着她难掩疲倦的脸色,“天命御氏气数将尽,你却还不甘心。” “我不是不甘,而是不服。”御飞虹的声音难掩阴冷,“天下芸芸众生各行其道,可人为什么一定要遵从神谕而活?我御氏先祖金戈铁马打下的社稷,历代将士热血封疆护住的家国,凭什么……因一句‘气数将尽’,我们就要听天由命?”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我死之前,江山必在!” “我帮你。”暮残声向她伸出手,“江山社稷,我一窍不通,可是对方用了鬼蜮伎俩,便是邪道中人,见者当诛!” 御飞虹定定地看着他的手,用力反握了上去,她脸上不见喜悲,眼眶却突然红得想要滴血。 这场谈话一直持续到三更天,寝室里的烛火只剩下小半截蜡炬,宫婢们捧着新灯和用具鱼贯而入,暮残声这才穿墙离去。 朝政军事他一概帮不上御飞虹,可是饿伥的出现证明幕后有人施用邪法作祟,既然御飞虹自己直面明枪,他就去找出那暗箭伤人的鬼祟之辈。 他走得无声无息,沿途都不被察觉,偏偏在下山时撞上了一个人。 风急雨大,四野暗黑,地上汇成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洼,闪电一闪即逝后,原本看不真切的人影乍然变得清晰——叶惊弦一手提药箱,一手撑着把二十八骨油毡伞,静默地站在路旁一棵大树下,绣有幽兰暗纹的浅碧色衣衫被斜雨打湿,沉重地贴合着身躯。 他已经等了很久,在看到暮残声的刹那,唇角微勾,眸光流转,后者只看了下那双眼,脑中就跳出了四个字:子夜寒星! 这一眼当是惊艳绝伦的,暮残声嘴角不禁勾起了笑意,开口道:“叶公子,雨天站在树下可是容易引得天打雷劈呢。” “我不怕。”叶惊弦执伞而来,话里似乎暗含别意,“你不是来了吗?” 伞面微倾,刚好遮住两人身形,暮残声喉头动了动:“等我做什么?” “你要入城,我亦然。”叶惊弦笑容清浅温柔,“恰好同路,一起走吧。” 近在咫尺,呼吸相闻,暮残声凝视着他,意味不明地反问:“真的同路吗?” “至少这次是。”叶惊弦将药箱推过去,“再帮我一把?” 四目相对,仿佛只是一瞬,又好像过去了许多年。 暮残声伸手接过了药箱,两人共撑一把伞,并肩而行。 直到他们渐行渐远,脚印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才有一道灰色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遥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同路……呵,下山的路只有这一条,别无选择,谈何同路?”灰影似乎在嘲笑,又好像自言自语,“就算是同路,总也有分道扬镳的时候啊。” 他手中攥着一本线装古书,风雨一接触到那陈旧封皮便自动偏移,自始至终都不曾沾湿它一分半点。 灰影深深地看了那方向一眼,转身向山上皇庄遁去。 这章粗长吧!明天出门办点事,后天继续日更新!!! 以及,关于天打雷劈那里的对话,不明白意思的回想一下他俩最初在万鸦谷咋认识的…… 暮残声:老子真不是避雷针! 第一百三十四章 覆子 寅正四刻,大雨终于停了。 此时天还未亮,街头廊下尽是湿滑阴冷,一些小摊贩却早已起身,为今天的买卖做准备,沉寂了大半夜的皇城渐渐又有了烟火气,而在那些高门大户里,仆婢们业已开始了忙碌。 御天皇朝没有每日早朝的规矩,若无紧要之事,皆按高祖定制两日一朝,以定远钟楼鸣响为号。今天恰好不当早朝,官员们不必午夜起身,不少人尚在高床上揽香怀玉,然而右相周桢却已经收拾整齐,端坐在议事厅内。 “禀告相爷,叶惊弦已经回府了。” 仆婢们都被屏退,连原本守在这里的护卫也都得令暂离,四面门窗紧闭,偌大议事厅内只有一名锦衣人单膝跪地,对周桢回禀情报。 周桢不仅是当朝左相与国丈,更是帝师,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在人族中委实算不得年轻,可他注重内修又养尊处优,乍看竟若壮年男子,只是双鬓微白,神色莫测,若非久经沉浮,决计养不成这样一身气度。 闻言,他摩挲过手上的白玉扳指,目光微暗:“平安无事?” 锦衣人名叫周霆,乃是周桢早年收养的囚生子,被他精心教养了二十多年,说不上情同父子,却着实是他的心腹,一些连亲子女都不能得知的事情也可放手让周霆去做,可谓十分看重。 周霆脸色一肃,须知叶惊弦身为巫医,又是右相之子,有帝皇御赐金牌和长公主令信傍身,守门城卫自然不会为难他,而皇庄虽在城外,相距却也不远,以他那身飞针结咒的手段自保无虞,那么周桢问出这话看似关切,实则另有所指。 “除了回城时辰较晚,其他与平日相比不见异常。”周霆沉声道,“属下安插在皇庄的探子也未有情报传出。” “那就说明行动失败了。”周桢放下茶盏,“若是功成,叶惊弦如今就该被皇庄护卫拿下,急报也该传往宫中。” 顿了顿,他看向周霆:“既然棋子已经废了,就把钟家的人都处理掉,手脚干净些。” “属下明白。”周霆得令后却未立刻离开,他跪地不起,分明欲言又止。 周桢瞥了他一眼:“你还有话说?” “相爷,纵然长公主与我们对立,可陛下至今子息缘薄,而娘娘现在已经怀上龙嗣,只要她能生下龙子,等到将来……周家注定荣华无双。”周霆犹豫了一下,“您在这个时候对长公主暗下杀手,倘若出了什么纰漏,恐怕……不能得好。” 他说完就深深地低下头,此话已是逾越,哪怕周霆也不知周桢是否会动怒,然而他已经憋了许久,实在不能不说。 御飞虹身为太安长公主,既是当今陛下的亲姊,又是曾经坐镇北疆的寡宿王,哪怕她在明面上交了兵权,可谁都知道她对那三十万镇北军的掌握从未减弱。自她回归天圣都,先争取宗室后结交勋贵,扶持叶家跟周氏在朝堂上明争暗斗,自己还不知手握多少筹码,在没有万全之策前贸然动手,不仅无法铲除心头大患,还会引火烧身。 自打周皇后有孕,周桢便再三耳提面命,让他们把招子放亮些,不可让御飞虹抓到把柄,现在却又急着对御飞虹出手,实在让周霆觉得诡异。 “娘娘虽然怀上龙嗣,可是宫中不止她有孕在身。”周桢语气微冷,“悦妃的来历,你不清楚吗?” 悦妃正是来自西绝的阿妼公主,明面上她的风光远嫁代表两境联姻和美,实则他们心里都门清,阿妼公主是西绝境给御飞虹在寒魄城受难的交待,换言之,这个女人浑身上下都打着太安长公主的印记,是她明着送给周皇后的一块绊脚石,却不能打不能踢。 眼看周皇后已近临盆之期,阿妼公主却被太医诊出喜脉,倘若她也生下龙子,那御飞虹恐怕枉顾嫡长,也要不遗余力地支持阿妼公主,甚至…… 周霆正想在说什么,却见桌上一盏红烛无风自燃,墙上无声多出一道影子,他顿时心下凛然,知道是相爷近日招得的那位神秘幕僚来了。 周桢能够权倾朝野,自然靠的不是他一己之力,不说朝中党羽和地方脉络,光是府上门客就有数十人,皆是各有所长的奇人异士,其中能成幕僚者更寥寥无几。然而在上旬时,周桢带回了这个神出鬼没的身影,尊其为幕僚,鲜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就连周霆也是无意中撞见,被勒令封口,尚不知姓名。 他纵有满腹惊疑,也只能乖乖退下,片语不吐。 周霆离开之后,一道红影从烛火中幻化成形,红衣墨发的男子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抬眼尽风流。 自他一出现,议事厅里就有股异香弥漫开来,并不浓郁,却勾人心魄,周桢下意识地深吸几口气,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道:“姬先生!” “御飞虹还活着。”姬先生舒展了五指,一缕淡淡的黑气盘旋在掌心,“我下的毒已然被解,饿伥亦灰飞烟灭了。” 周桢面色沉郁:“她在十年前就被破了丹田,修为尽废,怎能……” “她的身边,有高人护着。”姬先生笑了一声,“那只饿伥有五百年修为,即使遇上玄门高功也有一战之力,何况它还能寄生夺舍……除非,有谁能够只用一回合,便将它灭魂碎魄!” 周桢的神情愈发难看了,他也算半个修行中人,晓得能做到这一步的修士并不多,且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心念急转:“莫不是……那位剑阁之主?” “不可能。”姬先生摇头,“重玄宫向来讲究天法自然,正值御氏气数将尽,此间万事皆入局中,三宝师勒令门下弟子远离中天境还来不及,怎么会让剑阁之主加以干涉?何况我在四方边境布下了无数使灵,未见外境玄门修士踏足。” 周桢眉头紧皱。 “胆敢在这个时机插手皇家之事,对方除了与御飞虹关系匪浅,恐怕也并非玄门正统。”姬先生掐灭了那缕黑气,“我会设法探清对方虚实,在此之前,不得轻举妄动。” “可是我女……” 姬先生唇角轻勾:“皇后娘娘凤体安泰,定能母子平安。” 他说得如此笃定,好似已经万分确认周皇后腹中乃是龙子,令周桢心下微安,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嘈杂起来,远方隐有惊呼声传来。 红烛熄灭,姬先生的身影也转眼消失,周桢面色不悦地推开门,喝道:“何事如此惊慌?” “相、相爷,皇……皇庄……”听到喝问,守在院门外的仆人顿时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色苍白,“皇庄起火了!” 周桢心头一个“咯噔”,疾步出门看去,只见远方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映得彤红,那座建有皇庄的山头现为大火笼罩,在这旭日将升之时,比太阳更烈烈燃烧。 建元宫,宣政殿。 在这个本不当朝的日子里,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官员们匆匆赶来,按照品级分列阶下,诸人心头都涌动着惊涛骇浪,面上却连大气也不敢出,周桢、叶衡两位丞相分立左右,皆眉头深锁。除此之外,往日不常上朝的皇家宗室也有多人出面,当先者赫然是晟王御崇钊,他虽还了兵权却另有官职,眼下站在武官一列,脸色冷沉。 宣政殿内气氛压抑,内侍们头也不敢抬,只因为天子发怒。 御飞云登基二十载,始终被权宦重臣压制,连立后大事都由周桢干预,只能隐忍,未有真正爆发的时刻。然而,当皇庄大火、太安长公主生死不明的消息传入宫闱之后,御飞云在惊愕之后一脚踹翻了御案,所有宫人都见识到了天子的雷霆之怒。 太安长公主,他一母同胞的长姊,为他镇北戍边十年不归的大皇姐! 先染疫病被迫出城,现在皇庄突发起火,她生死不明! “诸位爱卿……”御飞云坐在龙椅上,珠冕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关于皇庄大火这件事,尔等如何看待?” “启禀陛下,臣已率人扑灭皇庄火势,未、未能发现长公主殿下。”京卫禁军统领来得匆忙,身上还有一股焦火之气,在发现皇庄大火后,他立刻派人前往扑火救援。可惜那火势委实太大,他们赶到的时候,大半个皇庄都被笼罩在火海里,逃出来的仆婢们还要奋不顾身地往里冲,说长公主还在寝室里,可是当统领亲自冲进去之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也没有尸身。 御飞云听他说寝室内没有发现尸身,几乎快要嵌进掌心的指甲这才松了开来,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定了定神,喝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有查明火源?” “回禀陛下,这场大火恐非走水,怕是人为。”禁军统领沉声道,“昨夜大雨初歇,满山潮湿,积水甚多,就算意外失火也不会在极短时间内酿成大祸。臣亲自率人将皇庄上下封锁,发现起火源头正是长公主寝室,并且在废墟中发现了此物。” 他呈上一块烧得焦黑的木牌,内侍检查无误后奉于御飞云面前,后者伸手拿起,眼神顿时变得如毒蛇一般森冷锐利,指节微微发白。 即便已经被火烧毁大半,可是御氏宗室世代修学广博,御飞云岂能认不出这是一张火灵符? 大雨刚过,凡火自然不能烧毁半个皇庄,唯有玄门术法才能派上用场,仅此一道火灵符埋于某处,受术士咒令催动,立时就能燃烧起来,火蛇顷刻奔走四方,凡夫俗子怎能救得了? 今日有人能将火灵符埋在长公主寝室,是否明天就有人敢在龙榻上藏刀? “大……胆……” 刚压下的怒火再度爆发,御飞云气得浑身发抖,他被迫做了二十年忍气吞声的傀儡皇帝,自然也学不得多么深沉的帝王心术,眼下暴怒之余只想宣泄,一把将火灵符抛下玉阶,丢在百官面前!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唯有周桢俯身拾起火灵符,细细打量一阵后,看向御崇钊:“朝廷素有法规,对境内玄门术士、修真器物必造册管制,尤其皇城内不允法器私自流通,一应人员物品皆由弘灵道统一管理,不知晟王对此有何看法?” 晟王御崇钊十年前归京后,自请交还手中兵权,做了好几年闲散王爷,后来因着玄门诸事繁杂重要,必得寻个修为高深且受皇室信任之人专门管理,这才请他出山掌管弘灵道,皇城内的修士法器来往流通都得在他手下登记造册,若有违令者,他有权将其逐出皇城或就地诛杀。 事涉火灵符,详询御崇钊是理所当然,可这话由周桢在此刻说出,就好似问责一般,不知是暗示此事与晟王有关,还是在说他职责有失。 御崇钊本就阴沉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他接过那张火灵符,指尖一点灵光与之相触便熄灭,道:“此物并未在弘灵道登记,乃是邪器。” 无论来路如何,在皇城内没有被弘灵道登记过的法器统统被称为邪器,纵使所有人都知道皇城内仍有邪器私下流通,可一来量少,二来买卖双方都小心异常,连使用也不敢光明正大,弘灵道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眼下有人使用邪器为祸,御崇钊失职已是板上钉钉,然而没等他请罪,右相叶衡抢先出列道:“陛下,既然皇庄大火乃是邪器所成,背后必有人暗中设计!太安长公主尊为鼎贵之身,十年戍边,功绩斐然,幕后黑手如此残害忠良,实乃国之罪人!此风决不可长,臣请陛下下旨,令弘灵道严查本案!” 叶衡同晟王往来不多,却素与周桢不睦,眼下他不为御崇钊求情, 只向御飞云请令严查,而御崇钊为了将功补过,势必要用这个机会将皇城翻个底朝天。 在场文武百官中不少人也私藏了法器,见状心里都是一个“咯噔”,周桢虽神色如常,目光却如淬毒一样盯着叶衡。 满殿俱寂,唯有御飞云沙哑的声音响起:“传朕旨意,即日起封锁城门,京卫全城搜查,定要找回皇姊!至于火灵符……此事关乎邪器私传,便交由七皇叔,准你便宜行事,朕要知道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赫然钉在了周桢身上,后者在这一瞬间忽地发现,当年那个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小太子确实长大了,即使二十年大权旁落,他仍是九五之尊。 一直以来,周桢提防的都是锋芒毕露的御飞虹,他从少时便将御飞云拿捏在手里,几乎包揽了对方的全部,从未想过有一天,这只长不大的雏鸟能够飞出自己的手心。 他该是惊怒忌惮,却又难以自制地生出一点欣慰来,即使在下一刻,这点柔软就被自己抹去。 百官山呼万岁时,周桢依礼跪了下去,他的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所有人都知道,皇城的天要变了。 退朝之后,御崇钊谢过了叶衡,看也不看其他人,大步流星地出了宣政殿,直往宫门赶去,他必须抓紧时间尽快安排诸般事宜,以免夜长梦多。 宫门外,一辆双开门马车正在等候,车夫与仆从皆是面孔熟悉的王府护卫。 御崇钊面沉如水地上了马车,刚一打开门,身躯就僵住了——马车里竟然坐着一个人! 以一己之力搅得皇城天翻地覆的太安长公主,眼下就坐在他的马车中,摆好了一张棋盘,对着他含笑见礼:“七皇叔,今日飞虹可否有幸与您对弈一局?” 御崇钊回过头,看到马夫冲自己眨了眨眼,露出个有些调皮的笑容,眸子里掠过一道灼艳的赤金色。 “……”御崇钊阴晴不定的脸色烟消云散,他径自入内关门,拈起一粒白子,“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暗流 短短三天,整个天圣都里掀起了一场雷霆惊涛,无数人风声鹤唳。 御飞云手中虽然权力有限,这次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兼之此案关乎皇家,无论对御飞虹如何看法,所有宗室此刻同仇敌忾,就连早已不问政事的几位御氏长者都闻讯出面,其中为首者赫然是承德君! 承德君乃先皇与晟王的二皇叔,也是御氏如今年纪最大的宗室长者,年轻时与长兄争位落败,软禁大半年华,直到先皇登基,感念承德君少时恩情,这才将他请出代掌弘灵道,一身锐气早被消磨七八。二十年前,先皇驾崩,承德君悲恸之下身体大衰,强撑几年后便将弘灵道交给了晟王,自己在府中养性,已有十来年不曾露面。 如今承德君只是一位年过百岁的老人,可他毕竟身份尊高,足以代表御氏宗室,当年一手培养起来的那些下属早已成了弘灵道高官,眼下遍布境内四方,有他一声令下,晟王御崇钊对整个弘灵道体制的掌控力空前暴涨。 御天皇朝终究属于御氏,仅这一个姓氏就代表了中天境人族三百年的皇图霸业。因着两代以来宗室子息单薄渐渐衰弱,周桢能将御飞云架空,敢对御飞虹下手,甚至敢将女儿推上后位算计皇嗣,却只能以外戚身份做大,仍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全体宗室撕破脸! 有皇命当先、宗室在后,御崇钊放手施为,以一张火灵符作引,直接查抄了天圣都地下最大的邪器流通据点,根据那些来不及销毁的账册,搅动了皇城风云,有人为了脱罪相互攀咬,有人言辞设套祸水东引,一时间天圣都内风云骤变。 搅动这场惊变的人,此时正在晟王府后院煮茶。 御崇钊不好女色,府中除了王妃就只有一侧妃、一滕妾,后院被分成几个独立院落,尚有三两空余。眼下,御飞虹就暂时在其中一个空院里落脚,伺候的仆婢都是晟王亲自挑选,个个都被下了禁口咒,出了院落就不能再多言多语。 “一张火灵符,搅得整个天圣都草木皆兵,你自己倒是清闲了。”暮残声坐在石桌对面,这里已经被御飞虹用法器下了障目禁制,只要他们不在里头大动干戈,也不怕暴露行踪。 “我搬去皇庄,原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既然对方已经出手了,我也不必继续做那明面上的靶子。”御飞虹给他倒了一盏茶,“周桢是最大的毒瘤,可这朝野上下还有无数蛀虫在啃噬根基,然而要想一网打尽,在这节骨眼上必定动摇国祚。” 见暮残声不解,坐在一旁的叶惊弦开口道:“人皇集权,是以中央朝廷统御地方,由此必定滋生出无数繁杂虬结的关系脉络,一旦贸然下刀,恐怕牵扯甚广。” 暮残声微微皱眉:“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借晟王之手挑起这场风波?” “皇叔现在如此雷霆手段,是为逼他们人人自危,届时不必我们动手,那些牵涉其中的人就会自行处理部分麻烦,一来保身,二来示好,宗室得了好处也不会死咬不放。”御飞虹道,“等到宗室松口,这些忍痛割肉的家伙便会找上真正的罪魁祸首,周桢即使不会四面树敌,也必定与他们生出隔阂。” 虎狼相谋,本就是一把双刃剑,御飞虹不怕他们势大,只怕他们彻底拧成一股绳。 “最重要的是,我要让所有人都明白——御天皇朝,终究姓御。”茶水热气升腾,御飞虹的眼睛却冷如刀锋,“不只是那些权奸贼子,飞云和宗室上下更要记住这点。” 天命说的是御氏气数将尽而非中天境,若是御飞虹想要改变这命数,绝不可能靠她自己,御氏每个人都必须为此竭尽全力。 暮残声微垂眼眸,道:“这三天来,我暗中随晟王搜查皇城,却未能发现饿伥主人的踪迹,想是上次在皇庄打草惊蛇,对方乖觉得很,已然隐匿起来了。” “还有一件事。”叶惊弦眉头微皱,“家父今日一早就收到文书,不止山南一带疫情加剧,北方已有多处州城爆发了同样的疫病,近几年因为天气剧变,人口本就锐减,如今这疫病横行,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在场两人却都明白了未尽之意。 “这场疫病来得蹊跷。”叶惊弦继续道,“我向太医院借阅了历年疫情手册,这次的疫病虽似鼠疫,发病更快,扩散蔓延也更为厉害,且以前针对鼠疫的药物收效甚微,一旦病情发作,几乎没有活下来的人。” 御飞虹问道:“病源找到了吗?” “水源。”叶惊弦从箱子里取出一封信和一个被层层密封的瓶子,“这是从山南疫病高发之地取来的水,由于那里没有大河,当地百姓生活饮食都从山溪、湖泊和地下取水,而医师们经过多番诊断调查,确定问题就出在水里。” 御飞虹打开信件,上面罗列了当前所有发现疫情的地域,皆不在江河主干流经范围,尤其是依赖地下水游牧生活的区域,无论人畜都发病极多。 暮残声拿起了那只瓶子,往掌心里倒了一点,仔细嗅了嗅,道:“有一股很淡的……怪味。” “什么?” “像是腐烂的死老鼠,又好像有点……香。”暮残声委实想不出贴切的形容词,看向御飞虹,“跟你体内祛出的毒血味道差不多。” 此言一出,御飞虹几乎目龇俱裂:“你是说……这根本不是疫病,而是有人下毒?!” “这便是我要禀告殿下的事了。”叶惊弦神色凝重,“中天境医者无数,治病救伤不在话下,可这疫毒来势汹汹,我们只怕还未研制出解法,这天下已生灵涂炭。” 御飞虹一手捏碎了茶盏,鲜血从指缝间淋漓流下。 “飞虹,冷静下来。”暮残声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向叶惊弦的目光晦暗不明,“你有什么办法吗?” “救急的办法有两个。”叶惊弦迎上他的视线,“一是请来道行高深的医修相助,二是……找到下毒的人,逼其交出解药。” 叶惊弦早年便是前往东沧拜师学医,他提出的第一个办法自然也指的是这里,然而凤氏族人世代坚守东沧,若是从中天境跨洋渡海而去,恐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除此之外,便只有重玄宫三元阁能解此疫,可中天境正值劫数之下,一如其中就要应劫,天下修士明哲保身,重玄宫早已约束门下弟子远离中天境,如何才能打动他们冒险出手? 御飞虹的双眼几乎要滴血,她死死攥着那把碎瓷片,忽地被暮残声按住。 “把这件事,告诉师兄。”他对上她的眼睛,“若是我没猜错,这疫毒恐怕与归墟魔族有关。” 御飞虹一愣:“归墟魔族?” 暮残声把十年前昙谷发生的事情略讲了一遍,道:“当初凤阁主殉道而亡,是为救人也是为了不堕魔道,甘愿与冥降同归于尽……但是,非天尊手段诡谲又心思缜密,我怕他留有后招。” 顿了顿,他沉声道:“中天境虽在劫数之下,可重玄宫历代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无论他们如何选择,你总要去试一试……至少,别让师兄连只言片语也不得,便抱憾终身。” 御飞虹默然不语,直到叶惊弦挑出了她掌心碎瓷片,药粉与伤口接触生疼,这才回过神来,缓缓点了头。 暮残声站了起来,见叶惊弦眼神微闪,便带着御飞虹早已写好的一封书信,会意地跟他离开。 此时未到晌午,街上的行人却比平常要少,反而多出了许多京卫巡视街巷,暮残声收敛了全身气息,与叶惊弦并肩而行,旁人却只能看到一道人影。 “你要带我去哪里?”眼见越往前走,行人渐少,暮残声终于开口道。 “你让殿下去找重玄宫报讯,可否想过一件事?”叶惊弦微微侧头,“倘若重玄宫的人当真来了,你该怎么办?” 暮残声反问:“什么怎么办?” 叶惊弦嘴角上扬:“你明知故问。” 暮残声环着胳膊:“我又知道什么?” “重玄宫发下密令,玄罗五境都在找白虎法印的下落,而你还是杀了藏经阁主、勾结归墟的妖族重犯。”叶惊弦看着他,“如果重玄宫的人见到你,格杀勿论。” “我既然敢让飞虹报这个信,就不怕有这一天。”暮残声上身微倾,几乎贴上他的脸,“倒是叶公子,对这些玄门隐秘所知甚详呢。” “你不怕,我却是怕的。”叶惊弦笑了笑,转过头,“所以,这次我帮你。” 暮残声神情微怔,顺着他目光望去,看到了前方那座巍峨宫城。 御飞云登基二十载,偌大后宫却算不得百花争艳,反而有些冷寂。 一后二妃,二嫔四美。对于坐拥江山的帝王来说,后宫里仅有八位妃嫔委实少见,哪怕是以妖族为主的西绝境,人皇也有三宫六院。 掌管凤印的周皇后乃左相周桢嫡长女,说是母仪天下,实则骄矜傲慢,尤其帝皇权威被父亲架空,上头又没有太后和太妃压着,周皇后在宫中可以说是无所顾忌,她只需要在一些时候跟御飞云做好琴瑟和鸣的表面戏码,便能拥有一切。 因此,有周皇后高高在上,下面的妃嫔几乎都抬不起头,以至于这二十年来只有几位公主降世,却无一位皇子诞生。 直到八年前,阿妼公主从西绝境远嫁而来,被封悦妃,一朝便揽得帝王恩宠,后宫里才有了能与周皇后分庭抗礼的人物。 论出身高贵,阿妼公主比周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容颜才情,阿妼公主艳压后宫;便是那些宫闱阴私手段,自幼长在深宫的阿妼公主更不会输给周皇后。因此,在阿妼公主有孕之后,她就被升为悦贵妃,协助渐渐力不从心的周皇后管理后宫。 最重要的是,她还代表了西绝境与中天境的交谊,周皇后能对其他妃嫔甚至皇嗣下手,唯独不敢对阿妼公主轻举妄动。 叶惊弦身为巫医,在太医院也挂了职,便跟着当值太医前往后宫为妃嫔诊脉,尤其对着有孕在身的周皇后和悦妃更要小心万分。 暮残声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移,刚路过御花园,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声闷响,转头看了眼,原是有两名内侍正在杖打一个宫婢。 那宫婢被堵了嘴,廷杖之下虽不见血,却都伤在内里,而在不远处的凉亭中坐着四位宫装美人,其中两个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端茶的手都在发抖。 “妹妹心慈手软,可是宫里自有规矩,若有违背,严惩不贷。” 周皇后月份已经大了,她穿着宽大的朱红色宫装,发髻上只有一支金凤簪,脸上薄施脂粉,却更显得她凤目高挑,不怒自威。 她对不远处隐隐传来的闷响置若罔闻,也不看那两个噤若寒蝉的嫔,只把目光投向阿妼,嘴角微翘:“这贱婢虽是妹妹的身边人,可她犯了错,也得按规矩照办。” “谨遵姐姐教导。” 阿妼比周皇后年轻些,现在月份也还早,着一身淡紫长裙,头上戴着孔雀宝钗,看着便明艳动人。她亲手为周皇后夹取了一块糕点,低眉垂眼温顺至极,仿佛那边惨遭廷杖的不是陪伴自己十年之久的贴身婢女。 周皇后本就是心情烦躁,寻个由头要给阿妼找不痛快,可阿妼半点反应也无,叫她更不爽利了些。 就在这时,有宫人上前禀报:“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今日诊脉的时辰到了,还请移驾回宫。” 那两位妃嫔一听,顿时如蒙大赦,周皇后瞥了她们一眼,随口问道:“来的是哪位太医?” “回禀娘娘,今日为您诊脉的是叶御医,现已在凤鸣宫等候。” 周皇后一怔,旋即想到太医院里只有一个姓叶的,脸上掠过一丝难得的欣喜,也没了找阿妼麻烦的意思,起身离去。 这点异样被阿妼捕捉到,她默不作声,也带着自己的宫婢离去,有眼色的内侍立刻去了廷杖那边,这才留了那婢女一命。 阿妼住在菁华宫,恰与凤鸣宫东西相对,她回到寝宫时已觉疲累,太医诊脉过后便斟酌着开了张养胎方子,毕竟怀孕还不到三个月,需得小心安稳。 菁华宫里有资格接触阿妼衣食起居的宫人都是她从西绝境带来的心腹,眼下便有人忙碌起来,阿妼褪去了钗环锦衣,正要回寝殿小憩,就看见屏风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白发赤眸的男子,当即脸色微变。 周围的宫人对此竟然毫无所觉,她正要呼喝,就看见那男子并指抵在唇上,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将要出口的话生生一转,阿妼盯了此人片刻,既然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若真有心加害,就算她喊了人怕也无济于事。 一念及此,阿妼转头看向宫人们,道:“都退下,若无本宫命令,不得进来打扰。” “诺!” 待宫人们都退出寝殿,大门关闭,阿妼感觉到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动了动,紧接着外面的嘈杂和人影便都不可察觉了。 她盯着这个不速之客,沉声道:“来者何人?” 暮残声有些好奇地打量她,尽管都出身西绝,可毕竟人妖有别,眼下只觉得阿妼气势非凡,浑然不似刚才在御花园的柔顺无害,一身气息内敛,分明是有修为在身的。 西绝人族被妖族压制了数百年,没想到教养出一个这样的公主。如此一看,恐怕御飞虹将阿妼公主带进来,不仅是让她做周皇后拔不掉的眼中钉,还是为御飞云添了一道护身符。 暮残声心念急转,将一封信亮了出来,笑道:“贵妃娘娘不必紧张,在下只是个信使。” 阿妼双眉微蹙,却见信封上书【阿妼亲启】,正是御飞虹的笔迹! 第一百三十六章 骗子 北极之巅,重玄宫。 道往峰剑冢第十七层塔室内,萧傲笙正在这里打坐,玄微剑置于膝上,双手轻按剑身,整个人就像一尊了无生机的石像。 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天三夜。 越往剑冢上层,所遇到的剑意越是危险,纵观整个剑阁,千年来能入这一层的也只有萧傲笙一人,因此众人看到他毫发无损地走出来,便认为他已打通了第十七层塔室,破除瓶颈,问鼎剑道巅峰。 实际与所有人的想象都不同,萧傲笙之所以能安然走出第十七层塔室,是因为这一层什么都没有——除了四面墙、两扇门,就只有他自己,连一盏灯、一把剑都看不到。 死寂,空洞。这是第十七层塔室带给萧傲笙的全部感觉,尽管没有凌厉剑气伤筋动骨,却有种难以抵抗的虚无感侵蚀着他,令萧傲笙都不禁猜想,这层塔室之所以空无一物,是否因为里面的东西都会被这种虚无吞噬? 每次离开这层塔室,萧傲笙都能感受到自身功力消退,换作寻常修士必定爱惜道行,可他不仅没对这里敬而远之,反是越发频繁地进入这里,现在更是直接在此地打坐悟道。 三天三夜不曾停歇的侵蚀,几乎化掉了萧傲笙全身功力,呼吸沉重,身体迟滞,经脉虚浮无力,最可怕的是这种空虚感还在侵蚀意识,连玄微剑不断颤鸣示警都无法唤醒他。 萧傲笙对此恍若未觉,他的意识已经沉入这片虚无中,“看到”了无数蛰伏其中的怪物,正在执剑厮杀,漫长激烈的战斗已经将剑刃劈出大大小小的缺口,他的七窍正在往下淌血,可是眼前的敌人却越来越多,根本杀不尽、斩不绝! 当那些怪物一拥而上的时候,他已经跪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 与此同时,毛发衣物一点点从萧傲笙的肉身上消失,然后是皮肤、血肉和经络……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化成白骨,仿佛有看不见的恶鬼正在啃噬这具躯体,要把他拆吃殆尽。 虚无之中,萧傲笙的意识也变得模糊,他还死死握着剑,每个冲上来的怪物都被他斩断。 “放弃吧。”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虚空中幽幽响起,“你永远杀不尽这里的敌人,因为它们从未存在,又无处不在,既无生,何谈灭?” 萧傲笙紧咬牙关,又是一剑挥出,结果他愣在原地——他的剑和手一起消失了。 “你做了什么……”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就像倒影一样变得模糊扭曲。 “我什么也没有做。”那个声音微微一笑,“这里本就什么都没有。” 萧傲笙用仅剩的手捂住头,他想要反驳,却在这一刻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似乎正如对方所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包括他的一切。 “你是谁?”他举目四望,发现那些怪物都不见了,周围又是一片虚空。 “我也是不存在的。”那个声音回答他。 “可你还有意识,还能与我说话。”萧傲笙突然拔高了声音,“你到底是谁?” 这次,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忘了。” 萧傲笙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和视觉也消失,耳朵里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很快你也会忘掉一切,失去所有,变得跟我一样。” 【我不会!】萧傲笙在心里拼命喊道,【我还有……】 他突然顿住,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他还有什么东西呢? 那个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还有什么?” 【……玄……】 洪水般的虚无之力席卷过来,就在萧傲笙的意识即将被吞没的刹那,他忽地“看到”了一道湛蓝剑光破空乍现,几乎不需要任何思考,冲口喊道:“玄微!” 这一声出口,就像雷霆惊破,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意识回归肉身,原本已经化成白骨的身躯恢复如初,连被吞噬的灵力也复原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萧傲笙脸色惨白,浑身大汗淋漓,他紧紧握着玄微剑,抬头看到原本空空如也的塔室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古剑。 他将玄微剑收回背上剑鞘,缓缓站起来,用一种珍而重之的态度将这把剑捧在掌中。 三尺长锋,剑宽两指,从剑锋到剑柄俱是无色,剔透如一块精心雕琢的冰晶,可惜它布满了裂纹,也没有爱护它的主人。 他一眼就看见,剑刃上刻着三个古篆小字——无为子。 萧傲笙终于明白了,第十七层塔室只放了一把剑,而它的主人正是自己的师祖,刚才那个声音就是这把剑残存的剑灵。 无为子早已陨落,留给萧夙的只有一座孤坟和一把残剑,后者在剑冢建成之后,便把恩师遗剑放置在此,作为此间剑道巅峰。 萧傲笙是继无为子之后唯一修行无为剑道的人,与这位师祖可谓真正的同道中人。正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唯有做到无欲无争,才能无所不为,修成无为剑道的极致。 然而,千年前一心重现《奇门天兵册》辉煌的无为子没能做到,如今的萧傲笙也做不到。 倘若他能做到,就是放下所有的时候了吧? 这个念头刚起,古剑就在他手中消失,那股可怖的空虚感重新降临,萧傲笙转身离开这里,关上了满室枯寂。 刚走出没多远,贴身放置的那面莲纹宝镜突然振动了两下,萧傲笙立刻把繁杂的心思压下,随便找了间无人塔室划下结界。 “傲笙……”御飞虹的投影幻化出来,她拢着厚重的大氅,却显得整个人更加单薄。 萧傲笙见到她本是欢喜,现在却不禁拧起了眉:“出什么事了?”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难得犹豫,萧傲笙心下更觉不妙,沉声道:“无论何事,你还有我。” 他这话一出,御飞虹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中天境爆发了疫毒,我们经过调查发现……” 天圣都,菁华宫。 阿妼将看完的信纸丢进香炉里,面沉如水,眉头深锁。 比起别无选择只能上船的御崇钊,阿妼才是御飞虹这十年来最可靠的盟友,因此她在信里将眼下局势和后续计划和盘托出,让阿妼盯紧周皇后,看好御飞云。 周桢算计皇嗣是为外戚坐大,故而御飞云越是强硬越对他不利,在周桢本来的计划里,一旦周皇后生下嫡长子,御飞云的价值就不复存在,倘若他能安分些,或许周桢还会徐徐图之,等到储君之位尘埃落定才暗中运作,使一切都顺理成章。然而,御飞虹好不容易逼得御飞云站了出来,又怎能允许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缩回去? 既然如此,谁也不能保证周桢会不会提前动手,御飞虹人在宫外难免鞭长莫及,阿妼又是有孕在身,需得万分小心。 “烦请回禀殿下,让她不必担心后宫诸事,倒是周家要多加注意。”阿妼按住小腹,眸色暗沉,“周皇后临盆之期将近,周家对这个孩子无比看重,按理说不该在这个时候突生枝节,更何况是袭击殿下引得皇城风起云涌……我担心,周桢那边出了什么变数。” 暮残声问道:“周皇后入宫已有十几年,膝下就没有过一个孩子吗?” 阿妼公主摇了摇头,倒是不瞒他:“陛下与皇后看似琴瑟和鸣,实则……若非每月初一十五,陛下不会去皇后宫中歇息。” “周桢算计皇嗣,恨不能早日有个太子做外孙,御飞云如此冷落周皇后,他难道就没有动作吗?” “你说得不错,可惜……”阿妼叹了口气,“不是陛下刻意疏远皇后,而是皇后从来不拿正眼看陛下。” 暮残声一怔,他突然想起先前在御花园里,本来将要动怒的周皇后一听叶惊弦来了,眼中掠过的那一点柔光。这个在她脸上难得一见的异样神情被阿妼捕捉到,观察敏锐的暮残声自然也没错过。 念及叶惊弦那张脸,暮残声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语气古怪地道:“连一国之君都看不上,难不成在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周皇后这些年虽然来对后宫妃嫔下手狠辣,不允许她们早于自己生下皇子,可十次陛下去凤鸾宫,九次都要睡在偏殿。”阿妼反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暮残声沉思片刻,道:“不许皇子降生是因为周桢的计划,不愿为陛下生子才是她的本心。” “没错,周皇后从未爱过陛下,或者说……她厌恶陛下。”阿妼垂下眼,“她是周桢的嫡长女,才貌双全,家世显赫,性情十分高傲,只看得上强过自己的人,而陛下在她眼中只是自己父亲的傀儡,怎么能入得了她的眼?” “那她为什么要入宫?” “因为她别无选择。”阿妼谈起这个同自己针锋相对的女人,眼里却没有什么厌恨,甚至还有一丝怜悯,“周桢只有她这一个女儿,他要想暗夺皇权,就只能牺牲她。” 周皇后曾经得到过万千宠爱,家族也要从她身上加倍讨回,无论她想不想得到那些东西,人生都早被定下,一旦杨柳腰肢初长成,所谓自由便再也与她无关。 她本是认命了,却偏偏遇到一个让她怦然心动的人。 “叶家与周家素来不睦,可在十三年前,两家还并非这样不共戴天。”阿妼虽是远嫁而来,却对这些秘辛往事调查甚广,此时娓娓道来宛如在说一个久远的故事,“叶衡有三个儿子,除了才能平庸的嫡子叶显荣,他还有两个庶子……” 叶云旗与叶惊弦同出一母,那个女人虽是滕妾,却与主母情谊深厚,他们无意威胁叶显荣的爵位,想着自己挣功名前程,也使得叶衡对三个儿子都十分爱惜。 十三年前,叶惊弦尚且年少,而叶云旗已经请缨从军上了战场。他素有家学修行,有勇有谋,立下不少功勋,很快得到了将军提拔,还曾前往北疆戍边,深得御飞虹的欣赏。 他曾告诉御飞虹,自己想要成为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想要迎娶一个心爱的女子。 那个女子与他相识在年少之时,因着男女大防不算严苛,骄纵好玩的权贵子女也可呼朋唤友地在京郊游玩。那一年,他们勒令护卫不准跟随,在山上肆意嬉笑,却不想引来了猛虎。 她推开了一个小丫头,自己被猛虎扑倒,眼看就要喋血在虎口之下,叶云旗从后面一手死死勒住了老虎的脖子,一手挥刀就捅进它眼窝里。 炽热的虎血溅在两人身上,她遇到了此生唯一的英雄,而他牵起了她的手。他们背着家里人频频往来,叶云旗有时候还会带上自己的弟弟,她给这个极似情郎的小少年买过许多东西,却只给叶云旗亲手做过荷包和鞋,尽管手艺很糟糕。 “可是我听说,叶云旗在十三年前就战死沙场。”暮残声听到这里,不禁想到了叶惊弦之前说过的话。 “不错,那年正好是选秀入宫。”阿妼抿了抿唇,“她不愿入宫,一直在等他回来向自家提亲,却等到了一副棺木。” 暮残声的目光变得深邃:“真的是战死吗?” 阿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战场上瞬息万变,究竟发生了什么……谁知道呢?反正,人已经没了。” 叶云旗的死带走了那个女子仅剩的梦,她终于接受了命运,按照父亲和族人的安排入宫,曾经在猛虎面前推开旁人的她变成了心狠手辣的周皇后,像极了权欲漩涡里的无数张狰狞面孔,就是不像她自己了。 唯一还能让她展露笑颜的,只有容貌越来越像叶云旗的叶惊弦,她每次看到他,就会想起年少那段短暂却幸福的时光和那个曾许诺要保护她一生一世的人。 暮残声想到这里,终于明白叶惊弦为何带自己进宫,不只是替御飞虹送信,更是让他从阿妼口中听到这个故事。 周皇后是周桢押上的重宝,而叶惊弦身上有她仅存的温柔。 暮残声心情复杂地离开菁华宫,在宫门前等了一阵子,才看到叶惊弦走出来。 他依旧拎着那个小药箱,腰间香囊却不见了,换作一个白玉平安扣,绦子打得不算精巧,倒能看出用心。 暮残声看到那个平安扣,心里就跟打翻了佐料瓶子一样,什么滋味都有。 “久等了,走吧。”叶惊弦走到他身边,“好似要下雨了。” 暮残声看了眼天,分明是晴空万里。 “你脸上阴云密布,看来不止要下雨,还得打雷。”叶惊弦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随手将腰间的平安扣取下来放进药箱,跟他并肩而行。 两人走的是偏僻巷道,暮残声五感通灵不怕被窥伺,这才道:“你去给周皇后诊脉,怎么样?” “胎息安稳,当是无虞。”叶惊弦侧过头,“你不先问我,倒去关心她?” 暮残声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觉得周皇后会背叛自己的父亲吗?” “不会。”叶惊弦干脆地道,“她虽然脾气不大好,却是恩怨分明,不管周桢曾经做过什么,那都是生养她的父亲,即使她心有怨恨,却不会想看到他死无葬身之地。” “那么……”暮残声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想做什么?” “我给她开了些温养身体的汤药。”叶惊弦笑着打开了药箱,拿出那个装了毒水的小瓶子,里面已经空了。 暮残声瞳仁骤缩! 他们已经确定那个放出饿伥和疫毒的邪修与周桢有关,在难以抓住对方端倪的当下,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从周皇后下手,因为只有她和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是周桢无法舍弃的棋子。 周皇后快要临盆,周桢筹谋多年的大计即将落定,假如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染了疫毒,他必定不惜代价也要救她,届时他们就可以等着幕后黑手自投罗网。 可是……如此行径,又与邪魔外道何异? “你——” “我说了,这次会帮你。”叶惊弦反问,“局势如此,对敌人心慈手软,就是对自己残忍。左右这些不择手段的事情有我帮你做,你只需要等……” 他这话没能说完,暮残声的一拳擦过他的脸打进了身后墙壁。 四目相对,叶惊弦以为暮残声第二拳会砸在自己脸上,可他等了半晌,暮残声却缓缓放下了手。 “不打吗?”他轻声问道。 “我就算打得你粉身碎骨,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暮残声退了两步,“你说的没错,假如事情只有两种结果,无论是否愿意,总要做一个选择。” 叶惊弦嘴角微翘,却听他继续道:“但是,我不信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转身朝宫城折返,就在即将踏出这条小巷的时候,听到身后的人笑了一声。 “你说得对,有第三条路,比如……”叶惊弦的声音越来越轻,“我骗了你,傻子。” 暮残声浑身一震,他猛地转过头,看到那个倚着墙壁的人影慢慢倒了下来。 周皇后的确是周桢不能舍弃的棋子,可要用她并不是只有一种办法。 叶惊弦本来想选择最简单的那种,却在拿起水瓶的时候忽然想道:那只死狐狸顽固得很,这回怕是又要跟我闹脾气。 罢了,既然决定这次要帮他,就……帮他到底。 作者有话说:简而言之,就是心魔准备不择手段的时候,觉得这事儿可能又会跟大狐狸起矛盾,于是他改用了第二个可以达成目的的方法,自己把那瓶毒水给喝了,这样不仅推动行动,还赚一波心疼,计划通。 明天无更新,我要过周末!!!!!!!!!!! 第一百三十七章 立誓 “中天境内爆发了疫毒,截至今日,病死者已近万人,疫毒流于水域,沿岸人畜皆受其害,凡发病者几乎无一幸存……我想请你,出山相救。” 抱朴居内,如水月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院落中,乍看如同满地碎雪,淡淡的药香萦绕不散,闻之提神静心。 萧傲笙负剑而立,抬眼看着坐在树下阅读医书的凤袭寒,后者随手翻过一页,置若罔闻。 “人间良医或能研制药物,可是此病发作期限极短,传播甚快,凡俗医者无能为力。” “既然药石无灵,那就是命该如此。”凤袭寒终于开口了,他放下医书,看向萧傲笙,“神谕御朝皇运三百载,如今气数将尽,三灾九难一应现世,别说是疫毒爆发,就算整个中天境山崩地裂,那也在劫数之中,无关旁人。” 萧傲笙定定地看着他:“我以为,医者不信命。” “我祖父不信,代价就是他自己。”凤袭寒淡淡地道,“三元阁已经没有了回天圣手,这就是与天争命的下场。” 萧傲笙一直都知道,即便凤袭寒曾为暮残声求情奔走,却从未放下凤云歌之事,当年昙谷大劫烙印在每个亲身经历的人心魂深处,永世不敢忘记。 “十年期限将满,我很快就要回到族地同父亲交接,今后他做三元阁主,而我将成凤氏族长。”凤袭寒站了起来,“师兄,中天境有你牵挂的人,可我的责任在于东沧。” 凤氏已经没有了凤云歌,不能再失去下任族长,尤其他们对中天境现在的情况心知肚明,修行者一入其间便要应劫,谁也不知自己会不会身死道消。 萧傲笙能为御飞虹临危不惧,却不能强求凤袭寒抛下自己的责任卷入中天境的劫数,除非他将疫毒可能与魔族有关的消息告诉凤袭寒,赌一把对方是否会因仇恨答应出山,可这种做法,手段未免下作。 “……倘若我去中天境一趟,寻来病患与流毒水源,你能否研制出解救之法?” “如果疫情区域不广,倒可一试。”凤袭寒摇了摇头,“如你所言,中天境内大范围爆发这种疫毒,单以药物不能救得众人。” “能救一个便是一个。”萧傲笙沉声道,“我这就动身前往中天境,多谢你。” “萧阁主!” 就在萧傲笙即将踏出抱朴居的时候,凤袭寒突然叫住了他:“三年前,你曾向司天阁求签问情,签解御飞虹与你‘情非泛泛,有缘无分’,是也不是?” 萧傲笙脚步顿住,道:“是。” “既然你们注定殊途难归,你就该挥剑斩情丝,何必为她如此?”凤袭寒望着他的背影,“若没有她的拖累,你必能比肩灵涯真人,成就剑道巅峰。” “她不是拖累。”萧傲笙笑了一下,“她是我爱的人。” “即使你这一去,就会卷入中天境大劫,死生难算?” “劫数在天,修行在我。”萧傲笙回过头,“何况就算没有她,我知道了这件事,也会走这一趟。” 凤袭寒一怔:“为什么?” “为我行道本分,为我剑上清明,为我……能在日后,无愧于心。” 萧傲笙说完这句,再也没看凤袭寒,御剑飞向道往峰。 时间紧迫,他必须尽快安排好剑阁事务,然后动身前往中天境,故而玄微剑一路风驰电掣,几乎将云天割裂了一条狭长的伤痕。 然而,当萧傲笙回到道往峰之后,才知道北斗在等他。算算时间,他前往抱朴居不久后北斗就来了,一直等在朝宗殿内没有离开,即使萧傲笙不愿见他,也怕耽误了事情。 “有何要事吗?”屏退众人后,萧傲笙问道。 几日不见,北斗虽不见清减,面容上却有难以掩饰的倦怠,此时连笑也觉苍白:“你果然没能说服凤少主。” “你什么意思?”萧傲笙眉头一皱,他与御飞虹交流私密,去找凤袭寒也是寻了由头,可是北斗这样的言语神态,分明是已经知道了。 “上次琼林一别时,我在你的剑鞘上留了点小玩意。”北斗屈指一勾,一个肉眼难见的符纹从玄微剑鞘上升起,落在他掌心便消失不见,“此行多有冒犯,萧阁主。” 剑修素来剑不离身,之前琼林里两人不欢而散,北斗对萧傲笙心有疑窦,便在他的剑鞘上留了这道传音符,也就是说萧傲笙这些日子里的交流对话都传入了北斗耳中。 “你——”萧傲笙脸色剧变,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北斗,握紧的手上青筋毕露! 他想斥责,可是对上北斗那双深沉冷静的眸子,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只能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因为我屈从现实,而你还不肯跪下去。”北斗看着他,“萧阁主,我不如你。” 萧傲笙怒极反笑:“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不,我来帮你。”北斗道,“想要做到必须完成的事情,就不可能不付出代价,更不能吝惜手段。” “不择手段才能做到的事情,也算完成吗?”萧傲笙冷冷地看着他,“我不用你帮。” “你不用,中天境也不用吗?”北斗唇角微扬,“那些在疫毒中垂死挣扎的人,他们不会想放过任何可能求生的机会,你既然决定了要救他们,就不能拒绝我。” 曾经在昙谷并肩作战的同伴,如今共处一室却有剑拔弩张之势,在北斗说出这话的时候,他以为萧傲笙会拔剑砍了自己。 萧傲笙的确拔了剑,玄微抵在北斗咽喉前,寒声道:“我愿救人必穷尽心力,可凤袭寒愿不愿意在于他自身抉择,你我都无权干涉。” “你既让他自己选择,为何不把疫毒事关魔族之事说出来?”北斗反问,不等萧傲笙回答便道,“因为你知道他仇恨魔族害死凤阁主,倘若凤袭寒知道此事,八成会为报仇前往中天,可是这样一来他不为救生而图报复,必将有碍道心,即使中天境百姓得救,他的道行却再难寸进。” 十年前在昙谷,萧傲笙就知道北斗心细如发,如今他真个见识了对方七窍玲珑,却只觉得心中发冷。 “我正是来帮你解决这个麻烦。”北斗话锋忽然一转,将长剑轻轻推开,“凤袭寒说得没错,你就算带回了病患和毒源,也无法救得燃眉之急,若要解中天境疫情,必须由凤袭寒带着三元阁众医修亲自出手。” 顿了顿,他对上萧傲笙的眼睛:“你不愿逼凤袭寒,为什么不去求宫主呢?” 萧傲笙眉头微皱:“宫主早已下令,凡玄门弟子闭关潜修,不得前往中天境,免遭劫数缠身。” “然而,重玄宫至高使命便是除魔卫道。”北斗沉声道,“只要你能证明魔族干预了中天境大劫,意图谋夺麒麟法印,你觉得宫主会怎么做?” 萧傲笙浑身一震,愕然看向北斗。 “魔族插手中天境之事,你当三宝法师当真毫无所觉?只不过大劫将至,他们须得遵循天意袖手旁观,对此事秘而不宣,下令玄门弟子远离中天境是为减少修士损耗,也是无形间阻隔了情报来往,将中天境发生的一切归结于劫数,待事后取走麒麟法印便可作了结。”北斗凝视着他的眼睛,“御飞虹在这个时候找你求救,特意点出魔族嫌疑,绝不是想要倚仗你一人一剑,而是要你把魔族为祸中天这件事摆上明面,迫使重玄宫必须出手襄助,借此拉拔御氏皇运再延!” 朝宗殿内一时陷入死寂。 半晌,萧傲笙还剑入鞘,低声道:“你想怎么做?” 北斗心下微松,萧傲笙这样问便是已经相信了他,原本冷凝的气氛渐渐化冻,嘴角也有了真心笑意:“我已经派遣傀儡去中天境寻获病人和毒源,最快今晚便能返回。明日是本月六阁议事,只要你同意,师尊会亲自出席,届时我将呈上物证,而你只需要与师尊站在同一阵线,力争出山!” “情报来源,你打算怎么解释?”萧傲笙眼睛一眯,“重玄宫现在禁止门人与中天境有所联系,倘若厉阁主问起你为何派遣傀儡前往中天境,你要如何回答?何况如你所言,三位尊者窥得魔族踪迹却秘而不宣,说明这场劫数牵涉甚广,怎样保证他们一定会改变主意?” 北斗为他的敏锐暗叹一声,道:“这便是我来找你的第二件事。” 萧傲笙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师尊今天从西绝境归来,发现了暮残声和白虎法印的线索。”北斗眼里有些不落忍,“他还活着,曾在眠春山和寒魄城出现过,现在很可能去了中天境。” 暮残声尚在人间,说明他已经与白虎法印融为一体,届时两枚法印同在中天境,稍有差池便会让魔族夺得其一,已经失去玄武法印的重玄宫绝不可能置之不理。 这是他们最好的理由,也是打动三宝师唯一的办法。 “师尊尚未把这件事上报,一切等你的选择。”北斗望着萧傲笙惊愕的脸,“世事难全,并非力有不逮,而是现实很多时候别无选择,你选了一个就必须放弃另一个,这就是你问我改变的原因,也是我今天来帮你的理由。” 现实最为沉重残忍,它会逼迫所有人从站立到跪下,区别在于有的人长跪不起,而有的人会咬碎牙齿合血吞,一点点匍匐前进,直到重新站起来的那天。 中天境,天圣都。 继太安长公主御飞虹火海失踪一事后,巫医叶惊弦重病不起的消息再度震惊了整座皇城。 近十年来,中天境本就灾荒频发,先前山南以北疫病肆虐的消息本就使得人心惶惶,故而御飞虹中毒染病之后立刻将事情压下,以修养为名搬去了皇庄,可是这次叶惊弦发病昏倒在内城一条巷子里,被路过的百姓先发现,看他手上一片暗红溃疹,霎时如滚油入锅,城内沸反盈天。 朝廷很快作出反应,将叶惊弦护送到一座医馆中隔离起来,请太医常驻诊治,并派遣官员安排调度,发布通告将叶惊弦染病归于“为解疫情以身试药”而非病源传流失控,城里其他医馆也受令为百姓们开设义诊,正带着弘灵道全城搜查的御崇钊趁机打击了一些借此吸引信徒的术士,使得情况很快得到了稳定。 然而,所有人都在等待叶惊弦痊愈,只有让他们亲眼看到此病可医,才能真正使人们看到希望。 城南医馆中,负责诊治的太医正在亲自熬药,尽管他也不知道这个方子能否救得了叶惊弦的命,却不得不尽力一试。 御飞虹人在晟王府,守在这里的除了那些朝廷兵卫,就只有暮残声。 叶衡亲自来过几次,他三个儿子已去其一,再受不住这种打击,暮残声隐匿身形站在榻边,一眼就能看到这个男人头上藏不住的白发,恨不得一脚把床榻踹翻。 “你真是个混蛋。”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暮残声终于没忍住,如此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久前还“昏迷不醒”的叶惊弦睁开眼,对上暮残声眼里的怒火,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弯:“我还以为你会担心。” 暮残声拳头已经捏得咯吱作响:“我现在只想揍你,教你做人不只是披张皮这么简单。” 他这话出口,就是将两人之间那张窗户纸彻底捅破了,叶惊弦躺在榻上不起来,笑道:“那就来,反正你也打不死我。” “你个——”暮残声俯身一把揪住了他,却在对上那张惨无血色的面容时,无论如何也打不出这一拳。 四目相对,叶惊弦忽地问道:“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大狐狸?” 暮残声沉默了片刻,道:“你这次也没想骗我,不是吗?” 最初起疑是乍见时叶惊弦的那个眼神,越是多加在意越是觉得熟悉,可暮残声很清楚,倘若心魔决意隐瞒身份,自己很难发现他。 “我找了你十年,也就没有心思跟你玩什么‘故人相见不相识’的戏码了。”叶惊弦握住他的手腕,暮残声一眼就看到他手背上几近溃烂的红疹,觉得刺眼极了。 “变回来。”暮残声忽然道,“变回来,我想看你本来的样子。” 叶惊弦一怔,眼中掠过不自知的一点欢喜,在暮残声的注视下,变回了蛊惑魂灵的心魔本相。 暮残声默了片刻,道:“你怎么会变成叶惊弦?什么时候开始的?” “比你早个两天。”琴遗音嘴角微翘,“叶惊弦是天圣都里唯一的巫医,也是城中医术最高之人,倘若你是周桢,好不容易令御飞虹中毒,怎么会留她苟延残喘的机会?” 暮残声眯起眼,将对方的作为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么,他用身份与你交换的东西……是解救疫情?” 自心魔变成叶惊弦,除却围着暮残声打转,最关注的就是中天境大范围爆发的疫毒,而这家伙向来懒得做无用功。 “他是个仁心医者,可惜命不长。” 得到回应,暮残声缓缓松开手,道:“疫毒与归墟魔族有关,你却答应了与他交易,就不怕非天尊怪罪吗?” “大狐狸,你误解了一件事。”琴遗音勾起唇角,“我与非天尊联手,不代表我必须听命与他,若是为了你,我做什么也是乐意的。” 暮残声却清醒地道:“同理,你现在帮我,也不意味着会背叛归墟。” “我就喜欢你的聪敏。”琴遗音坐起身来,一把扯住暮残声的手臂将他拉入怀里,耳鬓厮磨,“不过,我这次说帮你,的确是真的。” 暮残声侧头看着他:“为什么?” 琴遗音皮笑肉不笑地道:“怕你跟十年前一样,再踹我一次呀。” 暮残声呼吸一滞。 “大狐狸,你有心有情,却比我还要狠。”琴遗音嘴角的笑意变成了嘲讽,就在暮残声以为他要口出恶言的时候,那神情又变得委屈起来,“睡完翻脸这种事,你竟也做得出来,当真是个薄情的冤家!” 暮残声:“……” 琴遗音笑得浑身发抖,却听见他突然道:“不会的。” 感觉环抱自己的手臂微僵,暮残声转身将他抱住,附在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无论你走到哪里、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去找你的。” 琴遗音浑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才意味不明地道:“我没有心,大狐狸。” 暮残声没有说话,抱得更紧了些。 “这次我不骗你。”他慢慢地说道,“我没有心,不懂爱,从很久以前学会的就只有掠夺,包括对待你……我想亲手毁掉你,将你挂在玄冥木上,独自占有,日夜欣赏。” 心魔生于罪恶、长在幽暗,他与暮残声的想法行为可谓是天差地别,两者本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全赖一方纠缠不休,一方情意绵长。然而,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矛盾和对立,尤其经历了那样的十年诀别,心魔只会变得更加偏执黑暗,现在表露出来的温柔解意只是遵循皮相和压制自我。 暮残声抬起头,看到那双眼眸里浮现出毫不掩饰的血腥狠戾,哪怕心志坚毅如他,也忍不住感到战栗。 “你行事有度,我不择手段;你胸有道义,我残忍无心。为了你,我可以暂时收敛一些你不喜欢的东西,披上温良皮相投你所好,可我终究是个贪得无厌的魔物,做不了那样的人。”琴遗音的脸上隐有几道猩红浮现,代表玄冥木的根须在皮下游走,“因此,你为了苍生大义舍生为死的行为,对我来说可以理解,却无法接受。” 暮残声十指收紧,眼里蒙上一层阴翳。 “我曾做过一个梦……”琴遗音哑声道,“在那个梦里,我骗了你一生,而你骗我一次,在我抛下一切只想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彻底离开了我。” 暮残声猛地抬起头,他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声音喑哑。 “我毫不怀疑,终有一天这个梦会成真。”琴遗音嗤笑一声,“大狐狸,我本是不见天日的暗影,是你让我迷恋光明,可这个追逐的过程无异于厮杀,到最后不是光明毁灭了黑暗,就是黑暗吞噬光明。” 顿了顿,他轻轻扼住暮残声的咽喉,用一种温柔却残忍的语气说道:“大狐狸,如果你想让我学会爱,就必须接受全部的我,这才叫公平。” 暮残声沉默到现在,忽地笑了。 “十年前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搭在琴遗音后颈的手窜起金芒,如一把随时会斩下对方头颅的利刃,“然而你说错了一点,光与影除了彼此厮杀,还有相互依存。” 无光不成影,没有黑暗也不会存在光明,它们之间不死不休,要么共存在世,要么同归于尽。 “你有你的贪婪,我有我的坚持,无论立场对错,我将永远是你不可摆脱的爱与宿敌。 “我愿誓约——从此之后心魔缠身,永世不离。”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琴遗音眼中倒映着暮残声的面容,胜过玄冥木上千载不变的美丽面具,无比生动真实。 “你知道对心魔发这种誓,会有什么后果吗?”他轻声问,嘴角的笑意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暮残声挑眉:“你会让我后悔吗?” 琴遗音把他抱在怀里,狠狠咬了一口嘴唇,彼此都尝到了血腥味:“想都别想!” 作者有话说:我永远是你不可摆脱的爱与宿敌——灵感来源于歌曲《国境四方》的“你是我的,只是我的爱与恨同党。” 永远不放弃对正义的坚守,永远不忘记对你的迷恋。 这是我觉得勇者对恶龙最热烈的爱语。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冲突 “您答应过我,不会动叶惊弦一根毫毛。” 因着临盆期近,又是尊贵之身,比起寻常后妃难见家人的情况,周皇后根本不必顾忌这些,直接向御飞云要了手谕,遣宫人候在殿外,周桢刚下了早朝便被引到凤鸾宫,与自己的长女会面。 殿门紧闭,窗扉收合,所有宫人护卫都被屏退在外,偌大殿内只余父女二人,周皇后坐在上首,指间捻动着一串白玉手珠,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皇后娘娘,你乃中宫之主,言行举止都是后宫表率,须得慎言才对。”周桢语气淡漠,“你是陛下的妻子、当今的国母,那些外男皆与你不相干系,他们的名字也该不必劳你挂心。” “我在问,为何要出尔反尔?!” 指间一错,流珠溅地,周皇后缓缓站起身来,近乎无礼地逼视周桢:“先是御飞虹因皇庄大火失踪,现在又是叶惊弦染上疫毒……爹,您敢对天发誓,跟我说这些事情与您毫无干系吗?” 周桢道:“御飞虹在皇庄养病,她信不过御医,只让叶惊弦随行看诊,如今他也染上这病只能怪自己医术不精,怨不得旁人。” 周皇后双眸含怒,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胸中愤火,道:“既然是意外,那么就请爹暗施援手,给他解药吧。” 周桢抬头看着她:“皇后娘娘,生死各安天命,倘若他命该如此,即使是为父也无力回天。” “够了!”仗着没有外人,周皇后隐忍已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你真当我在深宫里,就对你做的事情毫无所觉?御飞虹身染疫病也好,皇庄大火也罢,明眼人都知道这背后最大的得益者是谁,陛下这几天来一步不曾踏足凤鸾宫,在前朝默许叶衡和宗室与你对抗,他对周家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只是苦于尚无实证、手中权势不足,这才没有直接降罪……爹,如果陛下有朝一日收回大权,你说他会如何对付周家?又如何,对付你我?” 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我是怀了龙嗣,可我在这十三年里不知杀了他多少未能出世的孩儿,他恨极你也厌恶我,假如周家败落,他又会对这个孩子有多少怜惜?爹,一直以来你都秉承‘谋定后动’之策,用了二十多年部署朝野,只要我能生下龙儿,他就是当朝太子,你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贸然动手?” 周皇后性情骄傲,到底是周桢一手教养大的女儿,眼界心机半点不输给周桢的心腹周环,仅凭借情报传递和御飞云近期的态度,她就能推测出周家现在的状况。正因如此,她才不明白周桢为何要这样做,若能一击杀死御飞虹栽赃嫁祸固然一举两得,可此法风险太大,一旦失败就是在自毁棋局,即将得到皇嗣的周家根本没必要急于这样做。 “御飞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祸患。”周桢语气微冷,“你以为,如果为父什么也不做,你就能安然诞下皇子?别忘了,悦妃业已有孕在身,即便西绝人皇不如妖皇尊贵,可她依然强过你!” 御氏虽重嫡长,可是皇位向来有能者居之,周皇后的出身不能与阿妼相比,后者更得皇帝真心宠爱和太安长公主的支持,倘若她当真也生了皇儿,即便周皇后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儿子能顺利登上大宝。 “……就算如此,我们也不必急于一时,日后还有很多机会。”周皇后咬牙道,“如今御飞虹失踪闹得满城风雨,叶惊弦染病使得人心惶惶,陛下震怒,宗室上下拧成一股绳,周家已经置身漩涡之中,你能得到什么好处?爹,我们必须将事情尽快平息下来,否则这事越闹越大,不等你如愿以偿,周家这些年发展的势力关系都得被他们抓出来,即使不至于伤及根本,却难保那些人不会与你生出嫌隙!” 要想平息事态,找到御飞虹、治愈叶惊弦是最快的办法,可是前者下落连周桢都不得而知,显然周皇后如此陈清利害除却为周家思虑,更不乏为了叶惊弦。 周桢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周皇后脸色苍白,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 “蕣英,”周桢缓缓唤出她的乳名,“叶云旗已不在人世,他是叶惊弦。” “……我知道。”周皇后五指紧扣掌心,声音沙哑。 她如何能不知道呢? 十三年前,叶云旗的棺木被送回皇城时,离后宫选秀之期已近,她被周桢关在了家里,严令任何人不得放她出门半步以免招惹事故,故而连叶云旗的死讯,她都是偶然从碎嘴的下人口中得知,而那时,她爱的男人已经深埋地下,长眠不醒。 她是以死相逼,才让周桢松口,趁夜令周霆带她悄然出城,到西山上看到了叶云旗的墓。因是新坟,那墓前连块碑都还没有,她在心里有种入魔般的执妄,想要刨开泥土打开棺木,那个男人就能够活过来。 最终,阻止她的不是周霆,而是叶云旗。原本有些孱弱的少年好似一夜间长大,他从树林里走出来,交给她一支断箭和一个血迹斑斑的荷包。 那荷包绣工拙劣,却是她一针一线做的,叶云旗一直把这个这个荷包贴着心口放置,如今黄色的“平安”二字不仅被染红,还有一个洞贯穿过去。 “我也算看着他长大……”周皇后低下头,不敢让周桢看到自己此刻的神情,“爹,我只求您这一次,救他一命吧。” 周桢目光微冷:“我无能为力。” “那么……”她抬头盯着周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若是本宫身体欠安,不能顺利诞下龙儿,爹也无能为力吗?” 周桢脸色一沉:“你在威胁为父?” “我在求您。”话是这么说,可周皇后梗着脖子半分不让,一手按在自己腹上。 一时间,整座大殿气氛冷凝,父女俩四目相对,几近剑拔弩张。 周皇后额头已经见汗,气息也变得不稳,周桢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道:“蕣英,我以为你只是感情用事,没想到十三年宫闱还教会了你不知轻重。” “本宫不知什么轻重,只问爹——”周皇后压低声音,“应,还是不应?” 周桢看了她许久,直到周皇后的身体微微发颤,终于松了口:“最后一次。” 说罢,他转身离去,临出门时突然道:“看好她。” “遵命!”周霆的身影从角落里出现,得令后守在了周皇后身边。 周桢毫不留恋地走了,大殿里重归一片死寂,宫人们没有得到命令不敢擅入,虽然是大白天,可厅里依然显得昏暗。 周皇后瘫在椅子上,半晌没说一句话,周霆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道:“娘娘,您为什么要如此对待相爷?” 他被周桢教养大,与周皇后的关系也不差,很多事情旁人不敢置喙,周霆却能说上一两句。虽说周皇后自打进宫,就与周桢有些冷淡,可父女间的关系到底还算亲厚,尤其事关周家未来,他们从未有过如此紧张的时候。 周霆刚才一直守在角落,对父女俩的针锋相对看得清清楚楚,周桢一反常态的行事作风固然有异,可是周皇后的强硬亦不同寻常,甚至在她低头的时候,周霆看到了她眼中深藏的怒恨。 他断定周皇后这边发生了什么不在掌控内的事情,这也是周桢将自己留下来的原因。 “你问我为什么……”周皇后听见他这么问,竟是笑了起来,对周霆勾了勾手指,“附耳过来,本宫告诉你。” 周霆犹豫片刻,如言低下头去,却见眼前一花,周皇后从广袖中抽出利器,直直刺向他的左目! 她学过武,修行却不够,这一招根本伤不到周霆,而是被他抓住了武器。然而,当周霆看着手中之物,双眸却蓦地瞪大了——那是一支锈迹斑斑的断箭。 “这就是原因。”周皇后松开手,她明明是坐着,却在此刻如同俯视般冷睨着周霆,“我恨你们。” 战场上刀枪无眼,有刺客混入军营,在叶云旗率军断后时对他放了冷箭,而他那时已近力竭,仅这一瞬迟滞,他就被人挑落马下,死无全尸。刺客被认定是敌方所派,很可能死在战中,等战胜之后,叶云旗的死便盖棺定论。 可是叶家人无法释怀,她也不能。 直到三天前,叶惊弦来为她诊脉时旧事重提,告诉了她真相——那个刺客并非敌军暗探,他是周桢派出的死士,泄露了那场战役的情报,又伪装混入军中,在关键时刻对叶云旗放了冷箭。 证据是,他找到了那支断箭的主人,害死叶云旗的刺客正是她十分熟悉的周霆,也是周桢最信任也最喜用的一把利刃。 “我本来是不信的……毕竟,你也算跟本宫一起长大,而他是本宫的亲爹。”周皇后低低地笑着,却比哭还要难看,“可是,叶惊弦当天离宫不久便被发现昏倒在巷中,病情与疫毒相合,说什么‘以身试药’或‘为御飞虹诊治反染病上身’……本宫半点也不信。” 她不怀疑自己的宫殿里有父亲的耳目,却在那一瞬如堕冰窟。 周霆终于回过神来,他不知道叶惊弦如何查到了自己身上,却下意识地解释道:“娘娘,这次叶惊弦他……” “这次?”周皇后打断了他,“看来,你们背着我还做过不少次。” 周霆心中一凛,正要说话却被周皇后拿起茶盏直接砸在脸上。 “够了,本宫已经不想听了。”周皇后冷冷地看着他,“滚回去,本宫不想再看到你,与其在这里碍眼,不如回去看好你的主子,免叫他又下错棋子。” “娘娘,属下奉相爷之命保护……” “滚!” 察觉周皇后气息浮动,周霆再也不敢惹她发怒,只能紧握断箭,退出大殿去追周桢。 偌大宫殿内,终于只剩下周皇后一个人。 她喘息了好一阵,才缓缓站起来,艰难地走到寝殿,取出一只陈旧带血的荷包,里面有两截枯槁的头发。 这是周蕣英变成周皇后的十三年里,唯一不曾变过的东西。 周皇后紧握着它,眼睛里血丝密布,喉咙哽咽得生疼。 可她终究没有哭。 “叶惊弦怎么会查到你身上?” 周霆回到相府后,周桢本是不悦,一见那支断箭,脸色顿时变了。 “属下不知。”周霆想了一路,也是惊疑不定,“当初属下用了那个敌军刺客的身份,战后也料理干净痕迹,这些年来叶家虽与我们作对,却没有真凭实据,属下实在想不到还有何处疏漏。” 更何况,就算当年有什么微末遗漏,十三年时过境迁,多少人事都入了土,叶惊弦常年在东沧学医,怎么会查到这些? 然而,现在思量这些已是无用,周桢是知道自己女儿的个性,只要有一点念想在就不会放弃,否则他当年不会冒着偌大风险也要杀了叶云旗。现在周皇后已经得知了真相,即使她念着生养之恩和家族存亡,不会真正与他反目成仇,可她已经退到底线,周桢不能再逼她。 周霆小心翼翼地道:“相爷,叶惊弦……” 周桢的眼色晦暗不明,抬手示意他下去,即使周霆心里焦虑也不敢多话,只得退下。 他前脚刚走,议事厅内就多出了一道红影,懒洋洋地窝在太师椅上,顺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姬先生……”周桢转过身来,“关于叶惊弦,您怎么看?” “有些不对劲。”姬先生拿着茶杯却不喝,只是吸着那点茶香气,“那天晚上,我是亲眼看到他落气的。” 既然决定了要杀御飞虹,自然不会给她留下生路,叶惊弦作为皇城里唯一的巫医,他在计划之初就成了必须铲除的绊脚石。因此,在山南使者入城之前,姬先生就亲自出手,为他焚了一道散魂香。 散魂香,以特殊的香料为引,能够驱散生灵的三魂七魄,中招者每天都会丢失一魂一魄,只需三天就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为保万无一失,第三天晚上的时候,姬先生就守在叶惊弦床前,看着他在睡梦中一点点失去生机。 因此,当知道叶惊弦不但没死还能为御飞虹拔毒之后,姬先生与周桢都觉惊异。他们行事谨慎,一次不成没有急于再动手,而是变计嫁祸,准备把叶家拖下水。 “先是那张莫名其妙的火灵符,又是叶惊弦染病不起,现在皇后娘娘与我们离心……”姬先生把玩着茶杯,满室生香,“看来,我得亲自去见见这个……叶惊弦。”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略重,眸中亮起一点血似的的红色,看得周桢分明不寒而栗,却有移不开目光。 他知道姬先生是个鬼修,却无法遏制靠近对方的渴望,那种馥郁奇妙的香气已经浸透了自己的骨头,若是一天闻不见,他就会变得暴躁易怒。 姬先生轻笑一声,又化作一道转瞬即逝的火光,消失在议事厅内,临走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眼角余光瞥向了某扇窗户,不知何时贴在那里的一张隐符化成了灰烬。 同一时刻,回到密室待命的周霆猛地睁开眼,与神识相连的隐符被毁,他立刻吐出了一口血,脸色惨白下来。 “那个姬先生……” 周霆毕竟不是那些只会听命的死士,他是周桢真正的心腹,誓死忠诚于周桢,也得到了保留自我的准许。 他对周桢这段时间的做法本就感到迷惑,尤其今天发生了凤鸾宫之事,周皇后的警告历历在耳,周桢的态度与之前变化太大,容不得周霆不上心。 隐符能让他五感通灵,身临其境般感受和窥听议事厅里发生的一切,这是周霆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姬先生,结果却让他浑身战栗—— 姬先生身上的那股香气,与疫毒里隐含的味道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说:周皇后是典型的那种可怜又可恨的人,她不是什么纯正好人,也不是极端恶人。 小姬踏上找打之路ING 飞虹小姐姐兢兢业业搞事ING 狐狸磨狼牙棒ING 心魔冻瓜ING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夜战 月黑风高,满城皆寂。 今夜虽然无雨,城里却闷热异常,敲着梆子的更夫没走多远便已汗流浃背,发出的吆喝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自打叶惊弦被安置在城南医馆,京卫便把这条街封锁起来,头天还有叶衡等人前来探看,眼见这两天病情恶化,除了轮岗守卫和来往医师,闲杂人等都不得入内。 三更时分,人正困乏,挂在长街檐下的十来盏灯笼被风吹得微晃,淡淡的红雾弥漫开来,在摇曳火光的映照下毫不起眼,士兵们随身佩戴的法器与之相触,连一声警示尚未发出便黯然失色,红雾随风钻进人的七窍,他们浑身一激灵,不仅没有睡着,反而更清醒了些。 然而,一道提灯红影由远至近,与他们擦肩而过步入禁区,沿途士兵皆毫无所觉,在他们眼里看到的一切都平静无比,仿佛画卷。 医馆大门紧闭,姬轻澜径自穿了过去,神识瞬间展开,对里面的每一个活物都了然于心,袅袅青烟从手中灯笼溢散出来,无论医师、仆人或者护卫,都在嗅见这道暗香时渐渐笑开,睡着的愈发深陷梦乡,清醒的也逐个失去意识,偌大医馆内很快就只剩下呼吸声。 叶惊弦还在昏睡,他呼吸微弱,高热未退,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上都有红疮,屋子里散发着浓郁的药味,姬轻澜只需一闻就能辨认出医师用过哪些药材,这些东西治疗疫病绰绰有余,却解不了他的毒。 屋里还有一个守夜小厮,此时已经软倒在地睡得不省人事,身边地砖湿了一片,砸落的铜盆里只剩下一块被血水浸湿的布巾。姬轻澜将那布巾抓起,血味与叶惊弦身上相合,想来是小厮刚为他清理了疮口脓血,就被青烟摄入沉梦。 姬轻澜一手点在叶惊弦眉心,立刻就能感受到溶在对方血里的疫毒变得躁动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亲近主人,隐隐还有散魂香的余味与灯笼火焰相应。此刻,姬轻澜已经能够断定这人是叶惊弦,也确实中了自己的毒,可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疫毒用在了叶惊弦身上。 疫毒传播虽快,寻常人畜仅是体表接触过密便容易感染,可修士有灵力护体,更别说叶惊弦本身是巫医,他为御飞虹看诊时必定会做好万全防范,即便御飞虹犯病发作,只要他不被对方啮噬血肉使毒液入体,自当安然无恙。 姬轻澜不知道他怎样在散魂香下死而复生,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染上疫毒,可是现在这个人已经毒入肺腑,很可能熬不到日出。 他并不打算为其解毒。 周皇后可以用自己威胁周桢,却无法让姬轻澜让步,只要他想,就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因此,姬轻澜走这一趟不是为了救人,只想解决麻烦。 手指下移到叶惊弦颈上,只要他轻轻抹过,这人的魂灵便会一分为二,肉身不会留下半点痕迹,待到明早众人醒来,都只会当他是没熬过病发。 就在这个时候,叶惊弦突兀地睁开眼,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姬轻澜本就防着有诈,眼下倒不慌乱,可是颈侧忽地一凉——原本躺在地上的小厮不见了,暮残声变回本相,饮雪冰冷的戟尖正抵着他。 “我真没想到……会是你。” 屋里一片昏暗,唯有姬轻澜手中灯笼里火光不灭,恰好映出他那张苍白又艳丽的脸,这世上但凡有人见过他一面,如逢艳鬼,不敢忘却。 正如周皇后始终派人盯着菁华宫,阿妼的心腹也时刻关注凤鸾宫动向,周桢今日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回禀阿妼,紧接着这封情报就出现在晟王府,由御飞虹亲自过目。 周桢走时神情如常,送他离开的宫人却无一有资格能在周皇后身边伺候,仅此一点就证明父女二人这番谈话并不愉快,御飞虹转念想到叶惊弦的计划,推测周桢今晚必有动作,故而暮残声一整日扮作小厮对叶惊弦端药倒水,寸步不离。 可他着实没有想到,那个用饿伥和疫毒害人的邪修竟是姬轻澜,更没想到十年重逢,姬轻澜已经堕入魔道。 然而,眼下情形根本不容多想,姬轻澜身形蓦地虚化,变作一道红雾从饮雪戟下飘了开去,直扑叶惊弦面门,后者在榻上侧身一滚,掀起的被褥内里竟是一层符布,咒文金光化作屏障,姬轻澜虽能破之,背后暮残声已经提戟刺来,他不得不放弃取命,折身冲出房间。 下一刻,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看似漏洞百出,却能把这红雾笼罩得严严实实,八个身披杏黄道袍的弘灵道修士自八卦方位一齐跃出,个个修为非凡且境界相等,配合无比默契,随着他们唱咒声起,盘旋不休的大网将红雾整个包裹起来,乍看如同夕阳坠落院中,映红了一片夜空。 眨眼间,红光尽散,整张网子缩成半掌大小,晟王御崇钊飞落在地,手中一只三足鼎见风即长,霎时已变一人来高,直接将大网与红雾一同吞入,熊熊真火在鼎中燃烧起来,竟是当场祭炼! “混元鼎!”暮残声见了这一幕,不禁微讶。 御氏气数将尽乃是天命注定,可御天皇朝近三百年威震八方的基业并非泡影,纵观整个中天境,没有任何宗门势力能与朝廷争锋,更没有哪个世家的宝藏底蕴能与御氏相比。在御氏内库无以数计的宝物之中,奇珍异宝都为凡物,天下难得的法器多不胜数,混元鼎却能名列法宝前三,可见厉害。 混元鼎内有一道远古神火,历经千劫而不熄,炼化万物亦等闲,在当世仅逊色于朱雀法印和西绝炼妖炉。任何法器落入鼎中,都可被烧毁原来的神识烙印,祭炼成主人的物品,更别说是元神骨肉被神火煅烧,无须多时便要灰飞烟灭。 更重要的是,混元鼎曾为御天高祖御斯年的法器! 自古鼎为重器,象征皇权至上与礼乐尊贵,中天境内非皇室中人不得用鼎。当初,御斯年登基之后以麒麟法印镇压中天气运,用混元鼎作为宗室礼器,数代传承下来意义非同一般,按理说它该由承德君这个宗室长者掌管,此刻却出现在御崇钊手中。 暮残声眼中暗了暗,又见那红雾受神火煅烧,几番挣扎都被法网束缚,握戟的手不自觉地一紧,开口问道:“王爷是要把他炼化?” 御崇钊不清楚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是御飞虹的帮手,闻言冷声道:“此等奸邪鬼魅,若不让他灰飞烟灭,还要他去危害苍生不成?” 暮残声皱眉道:“当务之急是要从他口中得到疫毒解法和周桢图谋,还请王爷暂且留他活口!” 御崇钊正要说话,忽地听见了一声冷笑,脑子里如雷炸响,刹那间心神大震,五脏六腑俱是火烧火燎,他立刻变换指法欲使火势暴涨,却不料暮残声一戟当面挑了过来。 “你——” 御崇钊又惊又怒,此时要躲已失先机,却见那戟尖并非冲着自己,而是在他与混元鼎间横空斩下,一声微不可闻的断响发出,原本焚烧他内府的那股邪火顿时消退,他忍住一口喉头血,抬眼只见一个红衣赤足的男子坐在混元鼎沿,唇角微勾,眉目含情。 “混元鼎着实是好物,可惜用的人比不得御斯年。”姬轻澜嗤笑一声,神火中飞起一物落入手中,原是他的那盏灯笼,“况且,在我面前玩火……自不量力!” 香火道法,不止能够沟通天神役使万灵,操纵火行更是随心所欲! 话音未落,他腾身而起,混元鼎中那团神火如蒙召唤般冲天飞出,竟是不受御崇钊法咒影响,聚成一道火蛇窜入姬轻澜的灯笼里,原本青幽森冷的火光顿时大作,一片热浪在院中卷起,八个修士连护体都来不及,皮肉骨脂便被风中火元焚烧殆尽,只留下满院飞灰。 比起十年前几番遭遇,姬轻澜如同换了个人般,再无半分手软留情。暮残声只来得及护住御崇钊,饮雪受他心念催动穿风破空,转眼便刺入姬轻澜身体,魔力流动顿时一滞,那股催命热风如浪排开,再抬头时空中已无人影,饮雪飞转回来,戟尖残留着暗红发黑的血迹。 鬼修本是没有血肉之躯,更不该有这种魔气浓郁的血液。 姬轻澜成了魔。 这个认知让暮残声脑中巨震,一股没来由的冲天怒火在心头窜起,那种无法压制的愤恨和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御崇钊本想说什么,抬眼就看到那双赤红眼眸中亮起金色,只这一眼,如利刃插在心上,浑身如被千刀万剐,根本不敢再看。 “劳烦王爷派人通知殿下,我去追!” 暮残声这样说着,却是回头看了一眼,叶惊弦扶着门扉站在屋前,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对上他的目光,叶惊弦只是摇了摇头。 得到这个回应,暮残声心头微松,旋身化作一道白光,朝着姬轻澜离开方向追了过去。 姬轻澜遁术精妙,可是御飞虹与御崇钊准备周全,在城里四处布下了许多禁法符箓和乱灵咒文,虽不至削弱他的魔力,却让他难以在短时间内遁去脱身。作为妖狐,暮残声的鼻子向来比狗灵,追着这点气息紧抓不放,姬轻澜现在不欲闹大,也不可能带着他回到相府,只能不情不愿地陪他在城里绕圈子,好不容易才出了皇城。 可惜他虽跑得快,暮残声却比他更快。 这是北城门外一个松树林,即使在秋季也显高直繁茂,月光落入这里便细碎如尘,唯有那团灯笼里的火焰灼灼燃烧,映得姬轻澜一身红衣愈加明艳。 他到了这里,反是不跑了,向着暮残声转过身来,神情平静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不该追来的。”姬轻澜幽幽一叹,“我今晚要杀的原本只有叶惊弦一个,你们却偏要赶上送死,安分活命不好么?” 暮残声提戟在手,冷冷问道:“你为何要杀他?” 姬轻澜嘴角微勾:“早在十日前,他就该死了。” 只这一句,暮残声便得知杀死真正叶惊弦的凶手就是他,脸色当即一沉,手中寒光乍现,饮雪直向姬轻澜面门刺去,后者身如飘萍随风起,散成数道火蛇纵横开来,向暮残声围攻咬杀! 转眼之间,原本清寂的树林杀机四溢,两人谁都没留手,姬轻澜术法诡异层出不穷,暮残声武道精绝滴水不漏,一时竟是谁也奈何不得谁。 这是暮残声第一次真正领略到姬轻澜的厉害。 十年前几度交手,对方都倚仗灵域压制魂魄,乍看是杀机毕露,实则余地甚多,旁的咒术法诀鲜少动用,如今他真正放手施为,单是一道火焰都能玩得千变万化,每阵风里都可能暗藏陷阱,使暮残声不得不转为内息。 无论拖延或急攻,姬轻澜都能游刃有余,尤其他们的武道隐有相合之处,彼此不说知根知底,也是应对自如,令暮残声心中疑云几乎铺天盖地。 “姬轻澜!”两掌相抵时,暮残声喝道,“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认得呀。”姬轻澜轻轻一笑,眼中满是杀意,“你是那只几次坏了大帝计划的死狐狸,是偷走白虎法印、杀害藏经阁主、让重玄宫通传五境的玄门叛徒!” 掌力相撞,两人都往后退去,他轻飘飘地落在一截树枝上,手中灯笼化作一道烈焰蛇鞭,曼声笑道:“你说,我该将你送给大帝,还是拿你去向重玄宫讨赏呢?” 倘若可以,暮残声真想摘了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塞了些什么玩意儿。 蛇鞭绞住饮雪一端,火焰随之蔓延过来,若非饮雪在炼妖炉里重铸,恐怕根本受不住这股烈火煅烧。 不能拖了。 拿定主意,暮残声脚下一旋,错身刹那直接将姬轻澜甩飞出去,他的眼睛已经变作金色兽瞳,长戟忽地向下一斩,本欲折身回攻的姬轻澜身形一顿! 不是他不想,而是根本动不了。 原本苍翠茂密的树林,顷刻间凋零成枯木,仿佛有死神之手扼杀了所有生机,这片大地下陷半尺,似有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吞吃殆尽! 蛰伏在林中的无数道魅影尚未出手,连声惨叫都不能发出,已在须臾时烟消云散,就连姬轻澜手里那条蛇鞭都变回灯笼,里面的熊熊烈火黯淡下来,变得如豆一般瑟瑟发抖。 他脸色大变:“你敢在这里用白虎之力!” 炼妖炉熄灭之后,重玄宫下令在五境搜寻白虎法印的下落,暮残声的生死本已盖棺定论,可是一旦白虎之力重现,惊动星盘变化,立刻就会被重玄宫发现! “他们要来,我求之不得。”暮残声冷笑,“倒是你,打算现在跟我走,或者被我打个半死拖回去?” 白虎之力封锁了这片树林,生机正被杀气吞噬,姬轻澜无法召唤更远一些的山鬼妖魅,甚至与归墟地界的联系也被暂时斩断,可谓孤立。 “你竟是这样心狠……”姬轻澜那双眸子此时如同血琉璃一样妖冶剔透,倒映着暮残声的身影,“我可是为了你以身犯险,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呢。” 暮残声本来照他面门打去的拳头僵在半空:“你说什么?” “我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近在咫尺,姬轻澜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轻柔凄楚,“你还记得我吗?师父。” 最后两个字出口,暮残声呼吸一滞,神思失守刹那,姬轻澜窥得漏洞挣脱出来,反手一灯笼砸在他头上,却不料扑了空,顿时心头大震,下意识地向旁边闪开,一道雪亮长戟与他擦身而过劈在地上,险些斩断他的右臂! “好狠的心啊。”姬轻澜不禁摇头,“你当真是下得了手。” “我最后问你一次——”暮残声抬戟指着他,“为什么要在中天境降瘟布疫?为什么要帮周桢篡权害人?为什么……” “为什么堕入魔道?”姬轻澜知他心意般一笑,“当然是为了复我姬氏,为报大帝天恩。” 暮残声眉头深锁。 “我是姬氏皇族遗脉,未生已亡,全赖大帝垂怜,将我收作魔将,掌瘟疫之能,修香火之道。”姬轻澜一字一顿地道,“他赐我再生,我为他忘死,他就是我至高无上的王。” 顿了顿,他回头遥遥看向皇城:“如今御氏气数将尽,大帝要这片江山,我就为他去夺。” 暮残声听罢,突兀地笑了一声。 姬轻澜不悦道:“你笑什么?” “十年不见,我以为你变成了一个疯子,现在看来……”暮残声偏了下头,“你根本就是傻了。” 姬轻澜脸色阴沉。 “不过没关系,好歹你叫了声‘师父’,我就当你半个爹。”暮残声提戟走来,笑容逐渐变得狰狞如恶鬼,“爹今天教你该怎么做个聪明人。” 作者有话说:久违的小剧场—— 系统警报:大狐狸怒气槽已满,“爸爸打你”技能读条完毕。 小姬:┌(。Д。)┐等!等等!对我这个失忆人士多点宽容多点理解,爸爸再爱我一次! 心魔(茶):别担心,我这边有奶,包你死不了。 小姬:妈!!!!!!!!!!!!!!!!! 心魔:……大狐狸,打死算了,我再给你捡一个。 小姬:不不不不你不是说有奶吗我喊的是奶妈! 大狐狸:看,你果然是变傻了,你忘了他本质上是个三聚氰胺奶吗? 第一百四十章 变局 “砰——” 一声巨响,姬轻澜倒飞出去,撞断了数棵枯树,背脊几乎断裂,左臂扭曲地耷拉下来,哪怕伊兰恶果化成的魔躯强横如斯,在白虎之力面前也与朽木腐土无疑。 喉间一甜,姬轻澜艰难地想从地上爬起来,但见灯笼倒转回来,暮残声已劈开火墙,提戟走了过来。 夜色昏黑,幽幽火光映着他们的身影,姬轻澜看到暮残声那双冰冷璀璨的金眸,心里不自觉地颤了颤,轻声道:“你真想杀了我吗?” “我的耐心向来不好……”暮残声将戟尖抵上他的咽喉,“所以,如果你不想再死一次,就乖乖跟我回去。” “回去?”姬轻澜咳出一口血,“回去被弘灵道的人炼化祭天?或是让那位长公主将我押上刑场?还是说,你要带我这个作恶多端的魔物回重玄宫免罪领赏?” 暮残声沉默片刻,忽然道:“中天境的疫毒是你所布吗?” “御氏气数将尽,我掌冥降之力,不过是顺天而为。”姬轻澜将一缕乱发拨到耳后,笑着道,“中天境因这场疫毒死伤无数,那些个魂灵怨气冲天,你当重玄宫真的一无所知?狐狸,这些事情连高高在上的神道都不愿管,哪轮得到你这玄门重犯做什么?” 暮残声心里好像被一根毒刺蛰了下。 就在此刻,一股热浪倏然扑面,暮残声立刻腾身飞退,只见那团被收入灯笼的神火破开桎梏,化成一只三丈来高的火鬼呼啸而来。与此同时,姬轻澜反手一指刺入心口,随着唱咒声起,一颗由心头精血包裹着的种子被牵引出来,落地生长,转眼即成千手千目的伊兰恶相! 暮残声一戟将火鬼劈散,抬眼就看到这一幕,眉头顿时紧蹙,未料到非天尊会对姬轻澜如此关注,竟将伊兰恶相也寄存在他体内。 姬轻澜这幅身躯虽是伊兰恶果所化,到底不如非天尊,放出伊兰之后,脸色顿时灰败,咬牙道:“抓住他,死活不论!” 一千零八十只恶眼睁开刹那,白虎之力凝成的屏障被猝然爆发的庞大魔力冲破,阴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浓浓黑雾遮蔽旷野,无数双森然冷目接连亮起,也不知有多少邪祟受召而来,加上伊兰恶相无孔不入的魔力,暮残声不得不暂且封闭五感,仅靠本能厮杀来犯群邪。 见他闭了眼,姬轻澜无声冷笑,抬手将灯笼抛出,化成自己的模样急攻正面,本体猛地伏低,变作了一片猩红血水朝暮残声蔓延过去,眼看就要涌到他脚下,饮雪毫无预兆地下落,正正刺入血水中! 金色流光如水般顺着长戟淌下,不但没有混杂那猩红的颜色,反而如同锁链般牵扯出无数血丝反向窜起,姬轻澜立刻恢复原身,抬脚与暮残声一拳相接,借力退回后方时,浑身已经惨白得吓人。 不仅是他的皮肤,包括那头浓墨黑发和一身红衣,发丝间隐现几缕霜白,原本殷红如血的衣服也像是被洗掉了颜色般变得寡淡。 “你……”姬轻澜无法形容刚才那一瞬的感觉,仅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他感觉自己全身气血魔力都向那把戟汹涌而去,毫不怀疑若是再慢片刻,就会跟那些扑上去的邪祟一样变成满地灰烬。 “白虎法印主掌杀伐,你们只当它是战无不胜的利器,却忘了……它真正的能力,是杀生不沾因果。”暮残声反手一掌没入伊兰恶相体内,高大的女子身形顿时颤抖尖啸,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佝偻,绝代风华变作老妪,紧接着成为一截死气沉沉的朽木。 白虎法印,杀星天命,三神剑……暮残声生性不好杀戮,可他所修之道无不与“杀”相应,凡天下有生之物必有其死,则受杀劫所扼,皆在他证道之中。 “换言之,我无论杀了什么,都是应天夺命。” 姬轻澜双眼倏然瞪大。 “可惜了,只是一截枝子。”暮残声踏过枯木,长戟指向姬轻澜,“最后一次,跟我回去。” 姬轻澜眼中杀机毕现,在戟尖逼来刹那,他整个人平地滑开丈许远,枯树林霎时燃烧起来,熊熊烈火几成焚天之势,从那些枯朽的焦木里散发出令人心醉的馥郁香气,引动无数幽魂如飞蛾般扑火而来,生生为他筑成一面万鬼墙! 暮残声将出的一戟倏然顿住,他能一戟破墙,可是这些未犯冤孽的魂魄也将在白虎之力下烟消云散。仅这片刻犹豫,姬轻澜已经挣开杀机束缚,一对红袖灌满魔力锋锐如刀,随着他身形当空倒折,袖刀凌空斩下,直取暮残声天灵! “铮——” 一声锐响,火花四溅,袖刀与剑刃在暮残声头顶相接,姬轻澜大惊之下抬头看去,却见一个白衣男子不知从何杀来,持剑挡下了他这一招偷袭! “魔物!”白衣男子冷哼一声,绞碎了姬轻澜一双袖摆,星眸一扫暮残声,再看那怨气冲天的万鬼墙,顿时明白对方的顾忌。 也不见他动手,剑气外放,迸发出无数湛蓝剑芒,如一蓬大雨浇向万鬼墙,那些魂灵嘶声尖叫,剑芒却在穿过它们身体时陡然软化成千丝万缕,将这面墙里的所有魂魄接连串起,乍看就像一张蛛网上落满了密密麻麻的爬虫。 一些混杂在其中的邪煞立刻冲出墙体,张牙舞爪地向这边杀来,白衣男子击退姬轻澜后,抓住暮残声往后一抛,反手一剑横扫而出。 比起刚才硬接袖刀的争锋一式,白衣男子这一剑算得上绵软无力,出手时半分剑气也无,在场所有人却都觉得空间仿佛扭曲了一霎,眼看就要冲破剑网的邪煞连声惨叫都没发出,便悄然化为乌有,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火光熊熊,姬轻澜这才看清男子衣物上的两仪印记,惊怒道:“重玄宫!” “师……”暮残声从白衣男子出现就开始愣怔,这一下终于回神,他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喉间动了动正想说什么,突然察觉到背后气息有异,回头就见得一抹淡青色。 “好久不见了。”凤袭寒手持素心如意,对他微微一笑,“看到你还活蹦乱跳,作为医者,在下甚是欣慰。” 暮残声说不出话来,眼中冰冷锋利的金色缓缓褪去,恢复了本来的赤红。 看到重玄宫的人出现,姬轻澜已知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得手,他必须将消息尽快传给非天尊,绝不能折在这里。、 一念及此,趁着万鬼墙还未崩溃,姬轻澜以此为屏闪身离去,他的遁术素来精妙,白虎之力业已散开,在场再无人能阻他来去。 暮残声本是想追,却见白衣男子将手中长剑一抛,剑刃落地化作一个容貌熟悉的紫衣青年,冲自己微微一笑。 “让他跑,线放长些才能钓大鱼。”北斗的右手五指间隐有光线牵动,他笑着看向白衣男子,“不过,萧阁主刚才拿我挡刀那一下可是半点没留力气呢。” 萧傲笙终于转过身来,目光定定地看着暮残声。 哪怕是当年站在炼妖炉火山口,暮残声也没有如此刻这般忐忑过,尤其他在前不久从御飞虹那里得知自己一时自以为是的好意却让萧傲笙十年难以释怀,不仅为了翻案调查穷心竭力,更是险些成为道途阻碍。 这样一想,他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在萧傲笙也不是个会聊天的人。 面对生死阔别后的师弟,萧傲笙觉得说“你没事”太过明知故问,说“我一直在找你”又显得矫情,其他关于“白虎法印”、“炼妖炉”等话题更不合适,因此他冥思苦想了这么久,在凤袭寒和北斗都觉得气氛僵硬时,一脸严肃地问道:“你冷吗?” “……”凤袭寒用素心如意抵住额头,北斗转身看向还在燃烧的树林,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以他的智慧实在想不通萧傲笙怎么会问出这种完全不经脑子的鬼话。 暮残声先是一怔,继而无法遏制地笑了起来,他收起饮雪,主动上前抱住了这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踮起脚在萧傲笙肩膀上蹭了蹭。 “这下不冷了。”他笑着说。 姬轻澜回到相府的时候,已近五更天。 周桢早已屏退了仆卫,独自在议事厅里等着,未料一等就是这个时辰,再好的耐性也都快磨没了,待见到姬轻澜的样子,更是立刻站了起来。 姬轻澜现在的模样着实狼狈,他虽然成魔,修的仍是香火道法,故而混元鼎并未给他造成什么损伤,真正令他不好受的是暮残声留下的白虎之力和萧傲笙最后那一剑。 萧傲笙的剑道别具一格,姬轻澜为了脱身遁入剑网,其中剑气不可避免地渗入体内,那力量并不锋利刺人,反而绵软柔韧,绞杀着他的经脉百骸,配合掠夺生机的白虎之力更有奇效,仿佛在他身体里开了一个漏洞,缓慢而不容拒绝地吞噬他的魔力。 “姬先生,你这是……”周桢为他点燃了三炷香,眉头深锁,“遇到了强敌?” 姬轻澜吸了几口香火气,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才有了点血色,他冷笑了一声:“叶惊弦的确中了疫毒,弘灵道也在城南医馆里设下了埋伏,等我自投罗网。” 周桢脸色微变:“这府里除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你的行踪。” “没有什么事情是毫无踪迹可寻的。”姬轻澜看向周桢,“你今天不是去过凤鸾宫吗?” “蕣英不知道你……”周桢忽然住口了,“你是说,叶惊弦中毒是他们自己设计好的,为的是利用蕣英向我施压,让你主动现身?” 顿了顿,他看向姬轻澜:“就算晟王与他们联手了,先生要想对付也不在话下吧。” “混元鼎的确是好东西,可惜晟王的修为不足以将它的力量发挥出来。”姬轻澜手中香柱尽化烟灰,“麻烦的是,叶惊弦身边有一只八尾妖狐,重玄宫的修士也赶来了。” 周桢脸色大变。 他没有关注什么“八尾妖狐”,心神已被“重玄宫”三个字牵住,千年以来重玄宫地位超然,又有道衍神君和三宝师坐镇,连御氏皇运都由神谕拟定,即便十年前北极之巅那场惨战震惊五境,可放眼天下有谁敢真正轻看重玄宫半分? 半晌,周桢勉强平复了心绪:“来的是谁?” “剑阁之主萧傲笙,还有三元阁少主凤袭寒,恐怕阵仗不小。”姬轻澜抬起头,“因着御氏大劫将至,重玄宫早已发下封山法令,按理说不该插手中天境的事情以免劫数缠身。” “可他们现在已经来了!”周桢死死盯着他,“你不是说……即使中天境生灵涂炭,只要有劫数当前,重玄宫就不会干预吗?” “不错。”姬轻澜忽地笑了,“你怕了吗,相爷?” 他的目光温柔缱绻,在烛火映照下美得灼艳,哪怕周桢从未有过如此心思,也在这样的注视下感觉血液都开始沸腾,浑身发热。 “……我不是怕,只是输不起。”周桢运转真气压下心火,“周家走到今天,已经压上所有,我不能在明知没有胜算的时候贸然动手。” “你对御飞虹下毒、暗杀叶惊弦的时候,就已经回不了头了。”姬轻澜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如麝如兰,“一旦周家错过这次机会,就只能沦为刀下鱼肉,如今皇后已经与你离心,御飞云看在皇嗣的面上兴许留她虚荣性命,可是你们……” 说到最后,他突兀地笑了起来,眼睛里含着一汪毒液:“相爷,你苦心谋划了这些岁月,舍得一朝放弃吗?” 周桢眼里闪过挣扎。 他当然不舍得,也知道姬轻澜说得没错,如今御飞云已经开始夺回权柄,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等对方收拢权力清算旧账,周家必定满门遭难。然而,周桢在朝堂浮沉多年,他知道外戚坐大可权倾朝野,也明白外戚根基不正缺乏底蕴,眼下宗室与勋贵联手,仅“正统”二字就能让对方占得高处,倘若再有玄门势力渗入局内,胜算根本不足二三。 人都是越老越怕的,周桢年轻时候敢假借先皇遗命篡夺权柄,以帝师身份架空御飞云,甚至派人在和亲路上暗杀御飞虹,可现在他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兴亡,万不敢将所有人都推上绝路。 自打御飞虹成势,他就转变策略力图稳中求进,才能在这些年来不畏风浪,迫使宗室和朝臣都难得正面冲突的机会,现在怎么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姬轻澜看懂了他的眼神变化,幽幽问道:“相爷,想要反悔了吗?” “……你到底是谁?”周桢一口咬破舌尖,将真气聚于大脑,许久不见的清明使头脑一震,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抽出了挂在墙上的一把宝剑。 周霆只觉得这个姬先生神秘莫测,可现在周桢难得清醒,却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认识对方的。似乎是突然之间,素来疑心甚重的他允许这个陌生修士进入相府,给予对方无可比拟的信任,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做出一直隐忍不发的激进举动。 “相爷,我可是来帮你的。”姬轻澜站起身来,“你想要周家坐大,而我想报复御氏,这不是说好的交易吗?” 香味在厅内溢散,周桢嘴里都是血腥气,他望着姬轻澜嘴角的笑意,一时神志又恍惚起来。 姬轻澜已经走到他身前,伸手就要点上他的眉心。 突然,周桢眼中寒光一闪,宝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姬轻澜的胸膛!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手脚不住发颤,那种神智几乎为之所夺的感觉太过可怕,难以分得清醒或梦幻,只想跟着姬轻澜的声音去思考。 可是周桢终究疑虑太重,姬轻澜第一次能用摄心香蛊惑他而不自知是有心算无心,现在几番行动失败和变局压力已让他满腹疑虑,再加上重玄宫出现,即使周桢对其敬而远之,也不能掩盖玄罗人族对神道深扎心中的敬畏与尊崇。 重玄宫以除魔卫道为宗旨,他们既然不是为了干预御氏气运而来,就只能是为了诛魔,那么……他们要找的魔在哪里? “……真可惜。”姬轻澜低头看着刺入自己心口的剑,“相爷,你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说话间,他伸手将剑一点点拔了出来,上面连一滴血都没有,区区凡兵无论多么锋利,都不可能伤到魔族,唯有烙印在剑柄上的符纹与手掌相触,“滋”地留下了一个焦黑烙印。 周桢清醒过来,再无半点对姬轻澜的信任,眼见此景更是确定了自己猜测,当即振袖甩出护身法器,撮口就要以密令召唤暗卫。 可惜他未能出声。 一只手从周桢背后伸了出来,在后脑轻轻一点,周桢连回头看一眼都来不及,意识瞬间沉入黑暗,浑身瘫软地倒了下来。 “做得太过了,轻澜。” 一袭月白跨过陷入昏迷的周桢,非天尊抬起姬轻澜的右手,凑到唇边轻轻舔过,那可怖的烙印顿时消失。 姬轻澜俯身下跪:“拜见大帝!” “周桢此人修为不高,心机城府却非一般,你用香火道法只能骗他一时,要想万无一失还得认真对待,不可让他生出疑虑。” 姬轻澜的头更低了些:“属下办事不利,请大帝降罪!” “罢了,本座可舍不得。”非天尊轻笑一声,“左右时机也快到了,既然他不识时务,你用些手段让他听话也无妨。” “属下省得!”姬轻澜应令之后,就感觉身体被一股柔劲拉了起来,看到非天尊已经坐下,便乖乖地走了过去,将头伏在他腿上。 “本座说你做得太过,并不是怪罪你。”非天尊玉白的手指穿过他满头黑发,将里面藏着的几缕霜色变回乌墨,“轻澜,你向来擅于察言观色,可不该这么没眼力。” 姬轻澜一惊,只觉得头皮一疼,非天尊扯下了一道细长的白线,乍看就像是白头发,仔细看才发现这白线还在扭动。 他脸色骤变:“牵魂丝!” “既然看到了重玄宫来人,就该防着千机阁的手段。”非天尊将这根白线湮灭在指间,“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你身在相府了。” 姬轻澜想要起身,奈何非天尊的手还按在他头上,只得闷闷地道:“属下这就撤离。” “太晚了。”非天尊笑着摸了摸他的脸,“他们已经查到你跟周桢的联系,无论你是否离开,都不会影响他们针对周家的决定。与其出去躲躲藏藏,不如继续留在周桢身边,他们的目光也就一直盯着这里。” 姬轻澜终于抬起头,看着非天尊唇角浅笑:“大帝的意思是……” “嘘!”非天尊一指抵在他唇上,忽地抬头往外看去。 姬轻澜没有回头,只听见外面发出了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烧着了,却又很快安静下来。 “一只偷听的小虫子。”非天尊收回目光,“好了,现在将这些日子的遭遇地说出来。” 姬轻澜立刻猜到了外面那人是周霆,周桢对他过于放纵,连窥伺主上的事情都能做出来,上次自己警告了一番,以对方的性子看来是没有学乖,可惜这回出手的是非天尊,就只能灰飞烟灭了。 他收回思绪,从暗杀叶惊弦不成开始,一直到这场树林夜战,原原本本毫无错漏,说完就看见非天尊只手托腮,嘴角虽然还有笑意,却无端让人觉得冷。 “那只狐狸果然没有死,出现在中天境也算好事……”非天尊抬眼,“你见到他,感觉如何?” 非天尊坐拥归墟,他喜欢挑战却不容逃出掌控的存在,姬轻澜既然对他说过“爱”,无论虚假与否,交给他的必须是完完整整的爱,旁的都不需要。因此十年前姬轻澜自毁元神,非天尊以伊兰恶果为他重塑魔体,又亲自修改了他的记忆,尽管无法得知姬轻澜口中的未来,却能混淆他过去的认知,将暮残声的存在从姬轻澜脑中挖了出来,连同那些无关紧要的爱恨一起抹掉,换成了自己的身影。 姬轻澜仔细回想了一下,认真地道:“这妖狐已经掌握了白虎之力,虽是玄门重犯,一身正气难改,恐怕难以成为归墟助力,假以时日必是大帝的敌人。” “依你之见,如何处置?” 姬轻澜毫不犹豫地道:“属下谨遵大帝之令。” “那只妖狐是魔罗尊的猎物,本座不欲与其生出嫌隙,暂且不去动他。”非天尊被他的回答讨好,伸手一勾将他揽入怀里,赐了一个缠绵的吻,这才道,“如今周蕣英临盆在即,周家一时不会大败,你就帮着周桢做事,等到时机成熟,本座会拿御飞虹姐弟血祭麒麟法印,让那孩子成为御氏新皇,周家就是他最好的一块踏脚石,到时候……” 未尽之语消失在唇舌交缠间。 姬轻澜知道非天尊是什么意思,魔族从未想过屠族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何况御氏血脉有开启麒麟法印的可能,他们若能扶持一个归属魔族的中天境人皇,就是在玄罗心脏处楔入了一枚难以拔除的钉子,有人族为盾、麒麟法印转化气运,中天境吞邪渊可以安静地蛰伏在这片大地下,作为大批魔族不断潜入人间的通道,犹如千年前的浮梦谷。 至于真相暴露之后……他眯了眯眼,愈加热烈地回应起来。 非天尊一直认为,世间的正邪不是靠善恶本身区分,而是由胜者书写、令愚者传颂,推动世事向前滚动的是利害洪流,决定是非对错的亦如此。 如果千年前那场大战的赢家是魔族,现在的三界又会如何定义正邪善恶?神与魔,谁更有资格决定命数? 非天尊咬了一口他的耳垂,道:“不专心,在想什么?” “属下在想……”姬轻澜搂住他的脖子,“大帝千秋不败,万世永存!” 非天尊双眸含笑,俯身覆盖了那双绯红的嘴唇,把那些尚未出口的甜言蜜语直接拆吃入腹。 屋里灯火明灭,门外那堆快被夜风吹拂干净的骨灰旁,有一个平铺在地的人形黑影如水般悄然退去,借着尚未淡化的夜色,流出了相府。 天还没亮,路上的行人也少,故而谁也没有发现这道影子就像老鼠一样,从街头巷尾的阴影中窜过,歪歪扭扭地爬向城南医馆。 作者有话说:萧师兄是一根笔直的棒槌,鉴定完毕。 小姬已经弯成蚊香,鉴定完毕。 明天还有更新,鉴定完毕。 第一百四十一章 重聚 两天前六阁议事时,千机阁主幽瞑将魔族踪迹与白虎法印的线索一并呈上,剑阁之主萧傲笙主动请缨,又有司天阁主司星移再开星盘卜算为证,藏经阁代阁主青木请命缉拿凶手以慰元徽在天之灵,连明正阁主厉殊都只是沉默不语,而非断然反对。 事情发展一如北斗所料,原本秘而不宣的事情被摆上明面,又有两枚法印牵涉其中,重玄宫作为玄门魁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装作无知无觉。对此,常念不置一词,静观脸上难得有了笑意,净思则迅速安排了人手下山,紧赶慢赶,终于在今夜来到了天圣都。 暮残声他们回去时已是五更天,不少城中百姓已经醒来,街上人迹渐多,而城南医馆所在一带依旧冷寂,北斗随手掐了个指诀,医馆便被一道无形屏障笼罩起来。 医馆里的闲杂人等已被转移,御崇钊尚未离开,御飞虹业已赶到,正在后院里与叶惊弦说话,一见他们的身影,先是一惊,继而大喜过望。 暮残声装了一路闷嘴葫芦,现在终于将追拿姬轻澜的过程仔细说来,凤袭寒却没有跟他们坐在一起,而是走向叶惊弦,仔细为他看诊。 那日在抱朴居,凤袭寒与萧傲笙不欢而散,他不愿意卷入中天境诸事以免劫数缠身,可事到临头也不会敷衍推却,只是作为三元阁少主,他须得为门下弟子负责,故而接了净思的命令后,他只带了十名道行较深的医修随行,现已将他们派往疫情最重的区域,自己跟着萧傲笙和北斗来了天圣都。 “你中毒已深,等闲医术已经无能为力。”凤袭寒收起诊脉金丝,看向叶惊弦,“幸亏你及时用真气护住了心脉,又以针灸取穴行气,不仅抑制住毒发,还能作出毒血乱流的假象。不过,我看你这针灸手法……” “正是《三元医典》上的‘百川汇’。”叶惊弦微微一笑,“晚辈早年前往东沧学医,有幸拜于潜龙岛栖凤楼,恩师名讳上清下静。” 闻言,凤袭寒也不禁笑了起来:“原来是清静真人的弟子,果真名师出高徒。” 东沧境水木丰茂,凤氏一族世代居于海上,方圆千里皆为海岛不见陆岸,凤氏所辖区域共有十七座岛屿,乃海域灵气汇聚之处,彼此首尾相顾如一条长龙盘踞海上。潜龙岛位于“龙尾”位置,作为凤氏一族专门接待外客的地方,上设栖凤楼教授前来学医的外族弟子,虽不至倾囊相传,却也尽心尽力,使医道在东沧长盛不衰。 凤袭寒离家已久,可架不住这位清静真人名气不小,他是凤袭寒的族叔,早在一百年前便成为栖凤楼的掌事,医术上等,咒术更是强横,脾气古怪异常,有他坐镇潜龙岛,多少觊觎凤氏医道的宵小都不敢轻举妄动。 叶惊弦能得清静真人指点针法,还能以外族人的身份称其为师而非掌事,可见清静真人对他十分看好,若他肯放下中天境的俗事安心留在潜龙岛,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清静真人的亲传弟子。 可惜了…… 凤袭寒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这疫毒的确棘手,我一时也不能将其消解,先为你暂缓毒性蔓延,再试拟解毒经方和诊疗之法。” 素心如意轻点天泉穴,生机浓郁的甲木真气以此为始,伴随心血流贯全身,同时凤袭寒右手聚灵为针取穴天池,行脉三焦,配合甲木真气推行气血,祛除腹腔五脏里的毒疴。 等到他收针,暮残声这边也恰好说完,御飞虹正想说什么,始终坐在旁边冥想的北斗忽地浑身一震,双眼猛然睁开,唇角溢出了一道血线。 “被发现了……”他抹掉血迹,“我留在姬轻澜身上的牵魂丝已经被毁。” 凤袭寒脸色微变:“发生了什么?” 北斗摇了摇头:“我不清楚,动手的人道行太高。” 牵魂丝与灵傀师元神相连,北斗将它藏在姬轻澜头上的这道取自“怒”情,本不为操控,而是挑动姬轻澜思绪浮躁并记录情报,可惜这道牵魂丝猝然被毁,尚未来得及传回讯息,只有神识反噬令北斗头疼不已。 好在他记下了牵魂丝移动过的轨迹,当即取了纸笔凝神绘下。 重玄宫三人初来乍到,御飞虹他们则不然,尽管轨迹变化多端,他们仍可确定姬轻澜最终所在正是周桢府上,当即眉头紧皱。 暮残声目光沉下:“我跟姬轻澜交过手,他虽已经成魔,可尚未完全掌控体内魔力,又经历了一场败战,应当不会这么快发现牵魂丝,更不能让你反噬至此。” 御崇钊眯起眼睛:“你认得他?” “七皇叔,我也认识他。”见暮残声不欲多言,御飞虹适时道,“他叫姬轻澜,本是一名鬼修,曾在寒魄城联同魔将欲艳姬设伏,险些令我丧命,据说十年前北极之巅遭劫,也有这鬼修参与其中。” “不错,这鬼修来历莫名,司天阁也不能查出他的身份过往,自出现便与归墟魔族为伍。”萧傲笙接口道,“十年前他帮着魔族夺取玄武法印,使得北极之巅死伤无数,实乃罪恶滔天,如今堕落为魔也不奇怪。” “中天境的疫毒,怕也与他有关。”凤袭寒双眉微凝,“他身上的气息与疫毒相合,若能将其拿下,应是有助于研制解药。” 御崇钊冷笑,眼中杀机毕露:“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权谋相争是朝堂常事,可如此多事之秋,朝臣为争权夺利不惜勾结魔族,不仅是国之罪人,更是人族之耻! 疫毒波及甚广,递到他手里的情报无能记载死伤众多,薄薄一纸更不能与性命比重,御崇钊恨这荼毒百姓的真凶,更胜过敌视周桢这权奸,如今这两者勾结为祸,他只想将其一网打尽! “七皇叔,冷静些。”御飞虹按住他的肩膀,“周桢掌权二十余载,朝野上下党羽无数,如今事情又牵涉到魔族,我们更不能轻举妄动。” 御崇钊挥开她的手,嗤笑:“那就坐以待毙,任周党联合魔族将这江山蚕食殆尽?” 御飞虹对宗室的态度习以为常,她不理会御崇钊的讥讽,转头看向了萧傲笙,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重玄宫的立场是除魔卫道,朝野之争不在其责任之内,修行中人更要远离红尘俗务,更别说是在这大劫之下。因此,重玄宫此番派人下山的目的十分明确,一是保护麒麟法印不被魔族染指,二是寻回流落在外的白虎法印,三是救治身染疫毒的百姓。 至于御天皇朝的江山气数,只看御氏自己的造化,他们无法干预,更不能插手。 “玄门修者除魔卫道素来责无旁贷,仙长们既然来到天圣都,自然不会放任魔族为害。”叶惊弦忽然笑了,“至于朝野之事,自当也该在朝野中解决。” 御飞虹眉梢一动:“你是说……” “周桢能走到如今地位,全赖满心钻营算计,万事以利当先,瞻顾错漏以留后路。”叶惊弦点了点自己,“倘若我是他,即便与魔族合作也不会全然信任,有了近日连生枝节,必定与其生出嫌隙,待得知重玄宫修士来到天圣都,更会收拢爪牙蛰伏起来。” 御崇钊摇了摇头:“这样一来,我们更不容易抓住他的错处。” “不,这才是好事。”暮残声唇角一勾,“有了今晚这一遭,周桢与姬轻澜都不会再轻易出手。如此他退一步,你们便可进一尺,逼得他无路可退,自当狗急跳墙。” “可是……”御崇钊忽地顿住,猛然看向萧傲笙三人。 一旦周桢被逼到极致,勾结魔族之事势必暴露,届时有重玄宫出手镇压魔祸,周桢便是人族叛徒,为玄罗五境不齿,即便夺得大权也不将长久,必成天下公敌。如此情况下,聪明的都会立刻与其撇清关系,甚至倒戈相向,他们便有了庞大的助力去平定朝野之乱。 “此事的关键在于,魔族肯为周桢下多少心力?如果事情败露,魔族肆意开杀,是否会殃及甚广?”叶惊弦看向萧傲笙,“这位仙长,假如到了这一步,你们该怎么办?” “我等自当竭尽全力,护持百姓无恙。” 为谨慎起见,此番天圣都之行只有他们三人,却都是修为高深之辈,何况北斗随身带有一张传送符,倘若事态当真超出控制,可在瞬息间将上千名重玄宫修士带入战局,届时三宝师也不会坐视不理。 更何况……萧傲笙看了眼暮残声,想起那片丧失生机的树林,眸光微黯。 一番商议过后,天已将亮,御崇钊这才匆匆离去,叶惊弦看了眼在场之人,接过凤袭寒写好的药方,知情识趣地去给自己煎药,把院子留给了他们。 五人围桌而坐,后院一时静得可怕,谁也没有开口。 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注) 暮残声在告诉御飞虹向重玄宫求援时,已经预想到了会有这天,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他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面对故人,就已经与他们重逢。 他被萧傲笙和御飞虹夹在中间,无形间将北斗和凤袭寒隔开,后者明知他们俩有心袒护,倒没指责什么,只是有些事情也无法避免。 “暮道友,十年未见,你道行精进许多。”打破这片沉寂的是北斗,他看向暮残声,“能见你安然无恙,我心甚慰,只是白虎法印关系重大,你带着它流落在外难免招惹魔族觊觎,不若随我等返回重玄宫,以保周全。” 北斗向来温良知礼,眼下说起话来也不显咄咄逼人,却是摆明了要把白虎法印和暮残声都带回重玄宫,前者是理所当然,后者却关乎十年前的旧案,若是暮残声回到北极之巅,要么洗清罪名,要么接受罪罚。 暮残声摇头道:“白虎法印已经与我融为一体,只要我还活着,便无法将它交给你们。” 萧傲笙正待说话,却见御飞虹对自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急于开口。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去。”凤袭寒放下茶杯,“在你使用白虎之力时,司天阁恐怕已经发现你的踪迹,姬轻澜也亲眼见到你使用白虎之力,魔族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既然如此,你跟我们回重玄宫,才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我跟你们走,这一行人没有谁能活着回去。”暮残声淡淡道,“魔族已经得到玄武法印,对白虎之力自然也势在必得,有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换做你们会隐忍不发?” 北斗唇边笑意微冷:“原来,你是故意的。” 暮残声对他举了举杯:“彼此,彼此。” 他们用白虎法印的线索换得下山令信,暮残声就将白虎法印暴露给魔族,使他们即便奉命而来,也不能在这件事上轻举妄动。 “你就不怕魔族先行动手,将我们斩尽杀绝?” “当然怕。”暮残声凝视着他们,“因此,你们要想拿回白虎法印,就只能先跟我联手,暂时解除魔族的威胁。” 萧傲笙眉头一皱,他看到北斗和凤袭寒眼中的寒意,再看御飞虹唇角冷笑,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魔族为祸中天境本是劫数一环,因此重玄宫打从一开始看重的就只有法印,他们会保护麒麟法印不被魔族夺得,却不会计较这场魔祸会带给御天皇朝怎样的代价,这便是重玄宫袖手旁观的原因。然而,白虎法印出现在中天境的消息,打破了三宝师原本的布置,这才让他们下山入境,把救治疫毒作为抵消劫运的因果,在魔族发现之前尽快找到目标,便能以最小的代价收回法印。 唯有让魔族得知白虎法印的下落,他们才有共同的敌人,守护共同的利益,不得不真正站在同一阵线上。 “你们……”萧傲笙怒从心中起,又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他看着北斗和凤袭寒,“你们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我们一直记得。”凤袭寒一字一顿地道,“萧阁主,认不清这点的人,是你。” “他不是玄门叛徒!”萧傲笙拍案而起,目光如电,直直射向北斗,“十年前发生的种种,至今尚有疑窦未明,怎能就此盖棺定论?” “可暮残声若是不回去,就永远只能是玄门叛徒。”北斗毫不退避地迎上他,“萧阁主,你想让他一辈子都流亡在外,做一个见不得光的罪人吗?” 萧傲笙浑身一震。 “行了,火气别这么大。”暮残声为他们一人添了杯茶,仿佛争论的中心不是自己,“我只说不会跟你们走,却没说不回重玄宫。” 这次连御飞虹都面露惊愕地看了过来。 “诚如你们所说,我没打算逃一辈子,该是我做的便是我当,我没犯过的错也不会认,当年种种究竟如何,我比你们更急于分明。”暮残声饮下自己那盏茶,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可我答应过飞虹,会帮她对付暗处鬼蜮,然而事涉魔族,凭我一己之力太过单薄,除非重玄宫愿意出手。” 凤袭寒嘴角弯了弯:“所以你不是在逼我们,而是逼重玄宫。” “除魔卫道。”暮残声将茶杯放下,“不该如此吗?” 默然片刻,北斗举杯向他遥遥一敬,道:“正当如此。” 以茶代酒,原本针锋相对的气氛霎时消弭于无形。 一盏茶过后,北斗与凤袭寒先行离开,前者去找御崇钊协助搜查,后者拿着叶惊弦的血去药房钻研,院子里只剩下相对无言的三人。 “……不至于此。”半晌,御飞虹缓缓开口,“你对我已仁至义尽,而我无法帮你。” “是朋友,就别跟我说什么‘仁至义尽’,我不爱听。”暮残声笑了笑,“况且,你不是帮不了我。” “什么?”御飞虹皱起眉,她知道暮残声此行本是为了借麒麟之力打通体内滞涩,可是麒麟法印空悬无主,她不得其认可,又有什么还能帮上对方? “有你在,师兄才不会真变成榆木疙瘩,可不是帮了我大忙?”暮残声促狭地朝萧傲笙挤眉弄眼,“师兄,来都来了,还不抓紧机会多……” 话还没说完,恼羞成怒的萧傲笙已将手中茶杯化作暗器扑面而去,可惜打了个空,那不着调的家伙已经使了个遁术,原地消失了。 “这臭小子——”萧傲笙笑骂一声,不敢看御飞虹的脸,抓起玄微就要去找暮残声,给他一顿好打。 然而,他还没迈出两步,就被一双纤长的手臂紧紧抱住,顿时原地僵成了一块朽木。 “他说得也对,这个忙我还是能帮上的。”御飞虹将头搁在他肩上,笑着往耳朵里吹了口气。 “……” 朽木怕是要燃。 暮残声站在转角一根大柱后面,含笑看着这一幕,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却又难免升起几分寂寥。 十年再见,物是人非。 他终究不是铁石心肠,能做到完全不为所动。 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暮残声转身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窝一会儿,却不料刚好撞进一个怀抱里,差点本能地挥出一掌,幸好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药香。 叶惊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一手环过他的背脊,一手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暮残声觉得他这手法跟摸狗没什么两样,却忍不住无声一笑,用力回抱了他。 作者有话说:注:出自尤袤《寄友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过往 “你根本不必跟他们多费唇舌。” 此时天色已亮,这个房间却因位置偏僻略显阴暗,当叶惊弦抬手布下一层禁制后,屋子里的光线更加昏黑,唯有檀木灯架上那盏蜡烛仍在燃烧,映出一对耳鬓厮磨的人影。 “重玄宫可不是什么清流之地,单说这三个人,就代表了三种不同的立场,你凭着白虎法印和魔族威胁令他们暂时退步,却也是作茧自缚。”叶惊弦双手环过暮残声,在他耳边轻言浅笑,温柔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蛊惑意味,“你与其同他们打机锋,不如好生花点心思哄我高兴。” “然后,你去摄取他们的心魂吗?”颈侧被吐息搔得发痒,暮残声不禁仰起头,唇角微抿。 哪怕情到浓时,他也不会忘记身后的是披着无害人皮的心魔,右手覆在叶惊弦拥抱自己的手臂上,看似轻飘无着力,实则随时可以将其斩断。 “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你所用,不好吗?”身后之人不知何时变回了心魔本相,在他颈窝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有我出手,你尽可放心,倘若此事过后你不需要他们了,我也能处理得干干净净,绝不叫你碍眼。” 自打那日摊开说明,心魔在他面前就愈发没了顾忌,毫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念想与恶意,有时令暮残声都觉得毛骨悚然,又忍不住热血沸腾。 “我相信你。”暮残声抬起他一只手,低头亲了亲,“不过,你要是真这么做了,我可不会原谅你。” “真无情。”琴遗音似笑非笑地指责道。 暮残声转过身来,认真地问道:“姬轻澜是怎么回事?” 琴遗音不以为意地反问:“什么?” “十年前他惯是装模作样,现在还学会了大放厥词和认贼作父,活像脑子被门挤坏了。”暮残声面无表情地道,“先说好,这事要是你干的,现在我就去拆门板砸你脑袋上。” 琴遗音一看就知道他追击姬轻澜时窝了满腔火气,顿时失笑:“不是我,但也的确与我有关。” 暮残声扭头就想去拆门板。 “耐心点,听我慢慢说,这事跟你也有关系。”琴遗音从背后圈住他,“还记得十年前他夺走玄武法印和你被判处极刑的事吗?” 暮残声沉默下来,他当然记得那场大劫,也忘不了吞邪渊爆发之时姬轻澜说的那句“多谢你”。尽管十年炼妖炉煅烧是他甘愿领罚,可是正如他自己曾说的那般,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因此改变,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 琴遗音敏锐地发觉他心跳漏了一拍,身体也变得僵硬,遂将他抱得更紧密了些,把十年前那件事的始末详细说来,只在权衡之后,截去那段关于所谓重生与未来的离奇话语—— “十年前进攻北极之巅前夕,非天尊看出姬轻澜心怀异想,故意设了个套给他,使他被伊兰恶念占据脑识,利用他避开星图潜入缥缈峰,只等司星移耗尽法力一举夺印…… “北方吞邪渊爆发之后,非天尊撤去伊兰魔力,让姬轻澜面对自己造成的一切,心境几近崩溃,也与你彻底断掉交谊…… “得知你被地法师和妖皇判处极刑,非天尊找不到你们的踪迹,就作局引出了姬轻澜,想要从他口中得到隐秘情报,他那性子倒倔得像你,宁可自拔咒魂钉魂飞魄散,也不愿向非天尊低头。” 琴遗音说完这些,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暮残声才低低地问道:“你在这其中,做了些什么?” “我成全了他。”琴遗音收紧手臂,“非天尊希望我帮忙攻破他的心防,可我一见他那脾气就忍不住想起你,恰好我因为元徽之死与非天尊闹了些不愉快,临到最后就助了他一臂之力。” 他这番话九分真一分假,饶是暮残声也没发现不对,只是勉强压下心中激荡,哑声问道:“既然你成全了他,为何……他会变成这样?” “非天尊对他的执着,超过了我先前估量。”琴遗音眉间微蹙,“打从一开始,非天尊便未施舍给姬轻澜半分信任,而他设计看似谨慎实则有些意气用事,极其容易被伊兰捕捉破绽。按理说,非天尊只会在乎他身上的未解之谜和利用价值,而不是在他自毁元神后废了十年光阴,拿伊兰恶果将其复生……不过,他的元神毕竟是重塑而成,意识印象残缺不全,非天尊亲手改写了他的记忆,如今他只记得自己是姬氏后裔与归墟魔将,已忘了那些怨恨业债和诸般秘辛。” 暮残声一直知道姬轻澜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仿佛一个误入棋盘的外子,同这世界格格不入,他本以为这些秘密可以随着时事发展和交往渐深而被揭露,可如今连姬轻澜自己已将它们忘记,似乎一切都成了场戛然而止的镜花水月。 “他永远想不起过去了吗?”半晌,暮残声这样问道。 “非天尊最相信的是自己。”琴遗音笑了一下,“姬轻澜的记忆是他亲自修改,不让我沾手半分。” 暮残声侧过头:“你不行?” “再让我听见这两个字,你就在床上躺一辈子吧。”琴遗音咬了一口他的耳朵,“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破除伊兰封印,那就只有我了,不过……” “你不会这样做。”暮残声知道他的想法,“你是归墟的魔罗尊,即使与非天尊有嫌隙,也不会轻易背叛他。” “错了,我不背叛他不是因为魔尊身份,那种地位和责任只是你们正道在意的,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琴遗音缓缓道,“我接手尊位是还生身因果,与他同道是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假若有一天我们利益冲突或触犯底线,彼此都不会手下留情。” 死生义气是天光之下才会有的花朵,黑暗污秽的归墟里只会滋生毒木,相互虬结又彼此汲养,到最后必将分出弱肉强食。 琴遗音从不怀疑,倘若自己诞生便有了不死天赋和玄冥之力,又有与非天尊同样的立场,恐怕早在初见对方的时候,就会成为伊兰的养料,毕竟他一半根基与魔罗优昙花有关,而优昙尊与非天尊相伴而生,这对兄妹的关系本就畸形,谈不上什么亲缘深厚。 与之相对,如果非天尊只是徒有虚名,伊兰恶相不足以与玄冥木匹敌,他也会吞噬对方的血肉魂灵,直接将归墟地界炼化为巢,何至于被道衍神君压制至此? 眼中掠过一道暗芒,危险的气息悄然蔓延,那种临渊履冰的惊悸感再度爬上暮残声背脊,野兽本能催促他躲避,情感和理智却让他转过身,勾下琴遗音的脖子,“啪”地一声吻在对方额头上。 这个吻不带半点欲念,响亮得就像哄孩子,琴遗音先是一怔,继而唇角上扬,墙上的玄冥木虚影一闪即逝。 “我突然想到,自己还不够了解你。”暮残声将他压回椅子里,并指如刀在他脖子上比划,“老实交代吧,不然严刑逼供。” 诚然,细说起来他们已经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这恶劣的魔物换了三次皮囊纠缠至今,暮残声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已不剩什么秘密,可是琴遗音的一切对暮残声来说,还像是一团疑云。 他是他化自在心魔,生有婆娑内天地和玄冥木,窃夺梦境、摄魂夺心甚至折道堕魔都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同归墟大帝关系匪浅,如今掌权北方魔域,高居魔罗尊之位。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细碎的线索,再无旁证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琴遗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姬轻澜当年那样故弄玄虚,你都没有刨根问底,选择尊重他的意愿。” “你跟他不一样。” “了解我的代价,你可能付不起。”琴遗音握住他的手腕,“倘若我为天地所不容,知情者皆受牵连难得善终,你也要听吗?” “我为你天打雷劈都挨过,怕个什么不得好死?”暮残声凝视着他的眼睛,“正如你说的,我要接受全部的你才算公平。” “哈哈哈……”蛰伏琴遗音眼底的阴霾终于消散,他一把将暮残声抱在腿上,活似搂了个宝贝,“还记得我在昙谷里跟你做的交易吗?” 暮残声记性向来好,哪怕过了十年,架不住昙谷之事印象深刻,很快就找到了那段记忆,眉头微皱:“是说……你娘?” 本该长在归墟却藏匿于昙谷里的魔罗优昙花、镇魔井下那具被重重封印禁锢的人族女尸,这两点是暮残声对心魔身份最大的疑惑,按照当时线索的推测和明光的叙说,那应该是昔日魔族三尊之一的优昙尊,可是身份种族与存亡时间同史记出入太大,以至于让他现在想起来,仍觉得满头雾水。 彼时琴遗音以帮忙对付魔罗优昙花为条件,交换他破除镇魔井封印,使那女尸得以挣脱束缚,彻底化为乌有。尽管后来证明,琴遗音本就想要夺取优昙之力,可他想要解脱那女尸也是真意,只不过这魔物说话向来真假掺杂,他也分不清当时对方究竟遮瞒了些什么。 琴遗音把头放在他肩上,轻声道:“我没有骗你,她的确是优昙尊,也算是我娘。” “算是?” “我是心魔,连一具真正的肉身都没有,何谈生身父母?” 这个问题暮残声也想过,既称“心魔”必是由心而生,琴遗音只需要一具母体,可那时候在镇魔井下,面对自己这个问题,对方不置可否,态度不明。 “想必你也知道,我吞噬了魔罗优昙花。”琴遗音语气淡淡,“天下万物皆有生克,即便玄冥木乃是情障根基,与魔罗优昙花仍有差异,我能够将其吞噬而不受抵抗,只因玄冥与优昙的共通胜过了不同,算得上一脉相承。” 暮残声皱了皱眉:“她是你的母体?” “如果她是,必定是死在我手里的。”琴遗音的笑容冰冷残忍,“天下生灵但有七情六欲,皆有魔障生于心中,或斩杀心魔,或被心魔取代,故而有‘一念道魔、一步善恶’之说,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心念急转,暮残声陡然想到了眠春山,蛇妖折堕成魔与虺神君斩魔殉道恰应说法,神婆闻蝶的一念之差更是如此。 “……心魔与母体,不可共存?” “不错。人族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却有几分道理。”琴遗音轻笑一声,“心魔要想壮大自己,只能引堕母体步步沉沦黑暗,最终将其吞噬取而代之;母体要想保持自我,必须斩断恶念灭杀心魔,方能保得心上清明。” 顿了顿,他看向暮残声:“我天生拥有婆娑心海与玄冥木,能够吞噬他人心魔作为自身养料,因此我喜欢引人向恶、七情生执,世上恶人越多,我就越是强大,这点同非天尊的恶生道不谋而合,也是我们能做盟友的原因之一。” “你既然能有其他方式壮大自己,为何还要杀死母体?” “两个原因。一是我若不能杀死母体取而代之,我就难以拥有自己的心,甚至不能自由行走在三界之中,这就是我频繁与将死者交易皮囊用来行走人间的原因,至于二……”他的眸光愈加森冷,“你以为,母体会放过我吗?” 暮残声心头一跳:“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离开,并非独立。只要我一天没有长出心,就不算成为独立的个体,对他的影响依然存在。”顿了顿,琴遗音嘴角笑意冰凉,“何况,他若不能将我斩杀,收回我这份力量和魂灵,自己也是残缺不全,这点才是不能被允许的瑕疵。” 暮残声不知怎地,背后生出了一片冷汗,他心念急转,勉强定了定神:“那么……你真正的母体,就是你想要对付的那个敌人吗?” 琴遗音素来知道他机敏,眼下也不奇怪,语气玩味地道:“不错。” 暮残声双手微颤。 以琴遗音的能力,他至今未能有把握对付的敌人怕也只有那一个,而对方恰好也是非天尊的敌人,这才促成了双魔同盟。 琴遗音能与魔罗优昙花相融,必是源于他化形时从母体分离走的那份力量,对方才是优昙尊真正的子嗣,按理说天生就该是归墟魔族的一大助力,现在却成了非天尊和琴遗音共同的敌人,说明对方不仅不是魔族,恐怕还站在正道一方,且位高权重。 然而,能得归墟大帝与他化自在心魔联手为敌的人,这世上有几个?天地不容其拥有瑕疵的人,世上又有几个? 看着琴遗音脸上如同面具般美丽的笑容,暮残声忽地感到了恐惧,直觉告诉他自己抓住了正确的方向,可本能逼迫他不敢再往下深想。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师弟,你在吗?”萧傲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拍门的动作有些急促,“快出来,有急事!” 刹那间,屋里的黑暗如潮水退去,琴遗音变回了叶惊弦的模样,不仅推了推暮残声,还顺手整理了自己的衣发,这才去打开房门。 暮残声堪堪回神,心脏还在狂跳,勉强露出个笑容来:“师兄,怎么了?” 他这脸色实在难看,好在来的不是御飞虹,萧傲笙又在焦急,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见得门开就一把拉了他出来,匆匆道:“刚才有个……” 暮残声被他带走,来不及回头看一眼,自然也不知道在自己离开后,有一道人影出现在叶惊弦身旁。 “出了什么事?”他看也不看,好似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 “一只苟延残喘的蝼蚁罢了。” 非天尊就像一道无处不在的幽魂,此时站在叶惊弦身侧,温声说道,“倒是阿音你……我还当你耻于提及这些过往,没想到你会主动跟他说起。” 叶惊弦漠然道:“你来做什么?” “轻澜说了此番遭遇,我便疑心是你,特意过来看看。” “既然看过,慢走不送。”叶惊弦态度冷淡,“还是说,你觉得重玄宫插手此事不会对你的计划造成影响?” “我还没有如此狂妄自大。”非天尊微微一笑,“不过,比起即将发生的事情,我更在乎近在眼前的东西。” 他这话意有所指,叶惊弦终于转身给了个正眼,却是语气冰冷:“你来警告我?” “是提醒。”非天尊笑意愈深,“你答应过,白虎法印只能属于归墟。” “我没忘,不必大帝操心。”撂下这句话,叶惊弦再不看非天尊一眼,拂袖而去。 非天尊看着那道袍浪翻飞的背影,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才渐渐没了。 “你确实没有忘记承诺,只是忘了本分……阿音,别逼我啊。”他喃喃道,末了发出一声长叹,分明是风华绝代的容颜,却在这刹那蒙了一层秋霜。 作者有话说:大帝: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唉。 心魔:呵呵 狐狸:呵呵 小姬:呵呵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定计 当叶惊弦走到前院诊堂的时候,发现不只是暮残声被拉了过来,连药房里的凤袭寒也围在此处,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影子。 那影子赫然有着人形轮廓,乍看就像画在地上的纯黑人像,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人匍匐在这里,它双手前伸,保持着一个艰难爬行的姿势,从堂上一面明镜里投射出的白光将它笼罩住,动弹不得。 这镜子是御崇钊布置医馆时留下的,众人下意识往镜中看去,只见里面映出了一个身着玄黑劲装的男人,全身苍白不见血色,僵硬地抬起头想要说什么,却被镜光所制不得开口。 “是周霆!”御飞虹自然认得周桢的心腹,却不知道他为何会以这种模样出现于此。 “没有生气,他已经死了。”凤袭寒沉声道,“若我没猜错,此人应是用了某种秘术,在身死之时将魂魄转移到影子里暂且逃过一劫,不过……影子毕竟是虚相,等到灵光湮灭,他就会魂飞魄散。” 御飞虹毫不犹豫地道:“救他。” 既然魔族与周桢勾结,天圣都里最大的麻烦就不再是朝政之乱,眼下牵魂丝已断,他们又不能贸然潜入周桢府上,无论周霆是何来意,总也算一条线索。 凤袭寒也不废话,他示意萧傲笙取下镜子,取出一颗种子,以甲木真元催生,眨眼间发芽抽枝,屈指一引将影子注入这株绿植中,随着素心如意轻点花萼,那绿植就在他撤手之时落地化人,正是周霆的模样。 “你肉身已死,我只能用木灵之气暂代生机,延你一日性命。” “……多谢。”周霆这才回过神来,他颤抖着看了眼自己状似完好的身躯,又看向御飞虹,“殿下,没想到你也在这里,看来这次叶惊弦染疫之事也有你算计了。” 暮残声眉头微皱,周霆说这话时看似平静,实则暗含一丝喜悦,这可不像对立者该有的态度。 御飞虹冷冷道:“周桢让你来做什么?” “相爷他……”周霆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最终定格在萧傲笙身上,却是道,“我要见皇后娘娘,越快越好。” 暮残声环着胳膊,嗤笑道:“你要见自家的娘娘,还来找我们做什么?” “你们想知道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们……”周霆握紧拳,哪怕指甲嵌入掌心也不再觉得疼,“条件是,我要见到娘娘才会说。”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念及那根突然断裂的牵魂丝,恐怕周桢那里出了他们所不知的变故。 御飞虹寒声道:“你跟本宫讨价还价,就不怕搜魂之刑?” “殿下,我已经是这副模样,自然也不怕再死一次。”周霆毫不退让,“魔族潜入天圣都,殿下心中必定比我等更加急切,与其枉费力气,不如跟我们合作。” “合作?”御飞虹目露嘲讽,“尔等与魔族勾结为祸,现在凭何同我们合作?” 周霆扶着墙站起身:“就凭殿下留在周家的桩子不足以为您排忧解难,而我这个相爷心腹能够做到。” 御飞虹的脸色霎时如冰雪封冻。 一直没做声的叶惊弦终于开口:“相府出了什么事?” 周霆脸上强装的镇定似乎被这句话击破了一个口子,他闭上眼,重复着自己的要求:“我要见皇后娘娘。” 他是周桢的心腹,更是周家的死士,饶是御飞虹有心搜魂,也不能担保对方没有自毁的手段,到头来得不偿失。 她勉强压下怒火,道:“既然是合作,就拿出你的诚意来。” 周霆沉默片刻,目光在他们之中扫了一圈:“哪位是灵傀师?” 众人心中微凛,萧傲笙道:“他不在这里,何事?” “想必你们已经知道夜袭医馆之人乃是一名魔族,也在他身上留了一根牵魂丝以作窃闻,可惜被人发现销毁,怕是什么情报也没得到。”周霆缓缓道,“事实上,那人不止毁掉了牵魂丝,也杀死了在外窥探的我。” “窥探”这个词用得微妙,哪怕是御飞虹都晓得周桢重用周霆胜过亲子女,周家私自豢养的死士几乎尽数为此人统领,别说周桢许多事情不会避着周霆,就算有,周霆也会谨守规矩不加逾越。 除非他认为,这件事情对周桢和周家大有不利。 御飞虹眯起眼:“谁?” “袭击医馆的那个魔族,称其……‘大帝’。” 周皇后快要临盆,身子愈发累重,尤其是跟周桢一番争执后更加疲惫不堪,脾气也就显得格外不耐,伺候的宫人们无不万分谨慎,生怕哪点出了差错就被捂嘴拖出,让一卷破草席裹了残躯。 用罢午膳,刚到后晌,本该是周皇后闭殿休憩的时间,偏偏就在这时,御飞云摆驾凤鸾宫。 若非必要,周皇后对御飞云向来不假辞色,何况她刚喝了养身汤,正是倦怠欲睡的时候,本想着敷衍两句就将他打发走,却不料一眼看见随行而来的叶惊弦,当下困意全无。 叶惊弦向她躬身行礼:“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御飞云没有错眼周皇后眸中一闪而逝的欣喜,他与她做了十三年虚情假意的帝王夫妻,见识过她的高傲骄纵和心狠手辣,唯独不见一刻温柔真心,现在才知她不是没有柔软一面,只是他看不到。 周蕣英进宫前与叶云旗的那段过往虽然已经被周桢掩埋,可御飞云不是傻子,他知道周皇后对自己没有感情,也听御飞虹提起过三言两语,知道她爱着另一个人,尽管亡故,坟墓也在她心头常驻不朽。 曾经御飞云受制于周桢,如傀儡般任其操纵,只当自己昏庸无知,对这些都不去在意,现在他想要将一切夺回来,却发现有些东西根本不能强求。 “你……叶御医既已病愈,本宫甚为欣慰。”见到叶惊弦平安无事,周皇后心头大石落地,连带着看御飞云也顺眼了许多,“陛下驾临凤鸾宫,是否有要事吩咐臣妾?” “朕确实有事要与皇后商量。”御飞云收拢思绪,抬手挥退殿内宫人,只剩下七个带刀护卫,外面的侍卫们也立刻闭门关窗,将整个凤鸾宫严密把守起来。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周皇后凤目微眯,眸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觉得这不像是有事商议,倒似软禁。 她将左手放在身后,悄然做了个手势,可原本藏在殿内各处的死士们毫无反应传来,令她心头一沉。 御飞云不语,只向那七个带刀护卫看去,周皇后下意识地侧头,却见他们都变了模样,当先两个赫然是熟悉之人。 “原来是七皇叔,还有……大皇姐。”周皇后先是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先前皇庄大火,大皇姐在火海中失踪,可是让陛下担忧不已,如今见得您身体安泰,想来陛下也能放心了。” 说话间,她不着痕迹地扫过其他人,如暮残声他们四个都是生面孔,最后一个人正缓缓抬头,叫周皇后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周霆见到周皇后,就如同放下了压在背上的一座大山,他双膝跪地:“请娘娘恕罪。” 周皇后没作声,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心下惊怒交加。 周霆掌管周家死士和情报势力,向来同周桢形影不离,如今他在御飞云他们身边出现,已经代表了对周桢的背叛。 一怒之下,她腹内便疼,缓缓坐在了软榻上,发白的五指抠进锦被里,叶惊弦想要上前,却被她用眼神逼退。 “陛下日理万机,就不必在臣妾这里浪费时间了。”周皇后勉强坐直身体,目光在他们身上再度扫过,定格在萧傲笙三人衣物上的两仪符纹,认出了重玄宫的印记。 值此关键时刻,重玄宫打破“不扰天命”的规矩,派遣门人来到天圣都,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的这个问题,御飞云无法解答,事实上他也没比她好多少,这几天来为御飞虹的下落寝食难安,正准备向弘灵道施压,却没想到乔装打扮的御飞虹就这样跟着御崇钊前来求见,更带着重玄宫修士和周霆,让他立刻前来凤鸾宫。 御飞虹对周霆冷声道:“我已经带你来见皇后,现在不必故弄玄虚了。” 周霆没有说话,他膝行到周皇后面前,向她低下头:“请娘娘亲自动手,取出属下的影魂珠。” 周皇后双瞳骤然紧缩! 外人不知,她却清楚自家的手段,影魂珠是周桢早年从南荒怪族手里得到的法宝,能够藏魂在影,如赋予人第二条性命,即便身死也能化影潜走,将所见所闻尽数呈于主人手中,若要取出观影,必由主人与其亲传血脉开启,这也是周霆不怕搜魂之术的原因。 这样的异宝,周桢手里仅有一颗,被他赐给了周霆。 周皇后这才发现,周霆身下没有影子,说话时也不闻吐息。 “属下已在昨夜身死,残喘至今只为将真相告知娘娘,由您早做决断。”周桢将头放在她手下,“请娘娘,取出影魂珠。” 周皇后这些年不知打杀了多少宫人,素来是眼也不眨,现在双手都在发抖。 取出影魂珠易如反掌,可是这珠子一旦被收走,周霆的魂魄便随影子一同溃散,从此再也不会有这个人了。 她那样恨他,偏又记着他曾经对自己的好,否则早在上次见面,就该杀了他。 “你——” “属下请娘娘亲自动手,就当……”周霆抬起头,直视她血丝密布的眼睛,忽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为叶将军偿命。”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心道不好,离得最近的叶惊弦下意识抬头,只见周皇后的右手屈指落下,伴随着一股黑雾爆开,周霆整个人便消失不见,地上散落了几块细碎的朽木。 一颗黑珍珠躺在她掌心,遍体萦绕着黑雾,周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它,而后嗤笑一声,将影魂珠当空一抛,那些黑雾登时四散开来,拉长成一面悬浮在半空的幻影镜,走马灯般闪过一幕幕画面。 这是周霆的魂魄记忆,绝无半点虚假欺瞒,从上旬周桢随君出城祭天却带回一个神秘幕僚,到昨夜姬轻澜逃回相府被周桢看破魔族身份,原原本本,详尽无差。 这一个月来,周桢对姬轻澜推心置腹,几乎将整个周家的暗中势力都摊开放在对方面前,甚至听从对方的提议,在这紧要关头三番两次出手暗害御飞虹,大肆任用邪修和邪器,将许多来历不明之人带入天圣都,蛰伏暗处,伺机而动。 周霆劝过几次,不仅没有用处,反而让周桢恼了自己,只得对姬轻澜多加留意,却不料看到了昨晚那一幕。 他在非天尊面前就如同一只蝼蚁,对方连弹指都不必,就能让他骨肉成灰,幸而有这颗影魂珠在身,周霆才能逃出相府。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要想进入被死士们严防把守的凤鸾宫难如登天,只得一咬牙,想起姬轻澜说“重玄宫修士前来天圣都,这才去了城南医馆想要赌一把,所幸押上性命的这一注,他终是没有落错。 影魂珠保留了他的魂魄,他本可以请求周皇后找一具鲜活的肉身夺舍代之,却在见到她的时候,改变了主意。 他是周家的死士,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同御氏为伍、暴露机密都是罪无可赦,而他看着周蕣英长大,尊她为小主子,爱她如亲手足,偏又断了她唯一的念想,让她在深宫里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应当是,罪该万死。 最后一幅画面定格在非天尊的身上,黑雾重新化为影魂珠,落回周皇后的掌心里。 她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其他人也神情各异,皆无轻松之色,一时间凤鸾宫内寂静如死,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良久,暮残声打破了这片沉寂:“非天尊出现在天圣都,先使姬轻澜用疫毒祸乱中天境,再趁机灭杀御氏宗室,扶持幼帝上位,以傀儡皇朝欲窃国运,夺取麒麟法印助长归墟魔族……好算计,不愧为归墟大帝。” “周家原来不过是魔族的一条走狗,等猎物到手,也该剥皮吃肉了。”御崇钊不知是怒是嘲,冷冷瞥了周皇后一眼,看到她已经将锦被抓破。 “可惜周桢虽然醒悟,却被非天尊控制,恐怕他现在醒来,已经是彻头彻尾的魔族傀儡,完全不由自主了。”御飞虹眉头紧锁,她不会对周家有什么怜惜,只知道情况变得更加复杂,要对付周家这个庞然大物本就不容易,还得提防着蛰伏暗中的魔族,即便有萧傲笙他们相助,怕也是难上加难。 何况,非天尊现在已经藏匿于天圣都。在场众人只要想到这点,就觉得踩在了刀尖上,稍不留意就要被刺个千疮百孔。 他们议论纷纷,唯有周皇后一言不发,她看着掌心那颗影魂珠,不知是受了太大刺激,还是沉思着什么。 “解铃还须系铃人。”凤袭寒叹了口气,“非天尊还不知道周霆凭借影魂珠逃走,必定安排姬轻澜紧随周桢左右,自己隐匿在后观察事态发展。既然如此,我们与其费尽心思想着把他们揪出来,不如顺了他的心意,任事态如约发展。” “你的意思是……”北斗环顾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在周皇后身上,“非天尊用周家给我们做靶子,我们也用周家牵着他走?” 凤袭寒但笑不语,暮残声看了眼周皇后,顿时反应过来——非天尊要想窃得国运,从而隐于幕后掌控中天境,御天皇朝便有延续的必要,周家不过是他选择的刀,而周皇后腹中即将诞下的嫡长子才是他看重的工具。 若是他们想要杀魔族一个措手不及,最好的办法也是从这里下手,可是如此一来,周皇后势必被多方势力倾轧,即使有幸活过此劫,注定命不长久。 所有人都看向周皇后,女人抚着自己的肚腹,苍白的脸上慢慢挂起了笑容,却不看他人,只将目光钉在御飞云脸上:“陛下,您是怎么想的呢?” “朕……”御飞云呼吸一滞,他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姐姐,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信任和依赖,身上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三分气势,现在减得一分也无,令周皇后眼中讽刺更甚。 御飞虹脸色微冷,可惜现在也不是教训弟弟的时候,对周皇后沉声道:“周桢身为先皇托孤重臣,却是有负先皇遗命,欺君瞒上、结党营私;而你身为中宫之主,多年来残害后妃皇嗣,同母族共谋大位,无德无仪不堪为后!如今魔族潜入皇城,与你周家关系匪浅,合该数罪并处,废除后位,九族同诛!周蕣英,倘若你还知半点身为中天子民的本分,还有为这些年来枉死冤魂忏罪之心,就该幡然悔悟,将功补过!” 御崇钊亦是冷然道:“弘灵道查证数日,已经拿到证据证明周家是天圣都邪器私流的中枢,周家本是朝臣门第,却在暗中同邪修贪贩为伍,不仅使得邪器流毒害人,更是在皇城里埋下无数隐患,罪不可赦!” 暮残声等人身为修士,不好掺言朝堂之争,唯有叶惊弦站在周皇后身边,眼中悄然划过一抹暗色。 “好、好、好。”周皇后脸上笑意更深,忽地将茶碗一摔,讽刺道,“本宫问的是陛下,太安长公主与晟王如此僭越,又将陛下放在哪里?” 顿了顿,她缓缓站了起来,睥睨着他们:“还是说,大皇姐与七皇叔早已不满这块难雕朽木,想要取而代之以震帝王威仪?” “你——” 周皇后此言可谓诛心,御氏三人皆是脸色大变,御崇钊强自忍耐,御飞虹却把目光投向御飞云,只见他分明是惊怒交加,脚下一动就要上去直面周皇后,偏偏临阶止步,令她心头一沉。 这动作虽不明显,周皇后却也看见了,她只是不屑地笑了一下,连装模作样的尊敬也无:“御飞云,我真看不起你。” 不等其他人说话,周皇后又道:“你们说的事,我答应。” 众人未料她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暮残声下意识看了眼叶惊弦,却见他轻轻摇头,表示不是自己动了手脚。 “各位仙长,后宫毕竟不是留客之地,还请诸位先行离开,留我们自家人说清道明。”周皇后神情疲惫地挥了挥手,萧傲笙看了看御飞虹,这才带着暮残声和北斗他们离开凤鸾宫。 叶惊弦本也想告退,却被周皇后一把拉住,察觉到她气息不稳,连忙取针入穴,稳住胎息。 “你们刚才说‘周家罪行累累,无可赦免’,我对此并无异议,只觉得你们还说得不够。”周皇后喘过了气,目光仍然紧盯着御飞云,“当年锦州有藩王欲起干戈,我祖父少有才华,入得王府幕僚,本该为王上鞠躬尽瘁,只因书生意气迂腐不堪,连夜出逃报信,全家皆被王府杀害,此乃背主求荣之罪,当黥面游行三日,斩! “我父年少察举为官,平调三县治下平安,丰百姓衣食,传圣贤学问,只因那年临县水患事涉官绅贪贿,他为追索赈灾钱粮、丈量土地越级上告,开罪皇亲重臣,被污枉法,自请外放十载,此乃以下犯上之罪,当除官服功名,杖责八十! “我父高居相位,同先皇君臣相得,任太子之师教授政法,临终受托扶持少帝,为与勋贵世家相抗,弄权结党,又因帝王无能而内外皆忧,把持朝政,架空帝王,此乃欺君之罪,当勾销功荣,满门抄斩! “我兄文武平平,不堪大用,受荫封为国舅,骄奢淫逸,欺男霸女,同奸商贪官合谋邪器私流,此乃知法犯法之罪,当抄家没财,流放边关! “我周蕣英身为周家嫡女,忝为中宫之主,力促陛下勤政苦学反遭冷遇,丽妃赠我美衣却以断子花香薰,十三载空坐后位,未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更毒害后妃子嗣,此乃谋害皇嗣之罪,当摘除凤冠打入冷宫,终生不见天日!” 她一边说一边笑,到最后浑身微颤,叶惊弦想要扶她,却被挥开。 周皇后看着他们,一字一顿地道:“我周家三代,有功有过,如今图谋大位意使外戚篡权,此乃窃朝之罪,当株连九族!” 话音落,一室寂。 “蕣英——”御飞云终于迈出了那一步,他走到周皇后身边,伸手将她扶回锦榻。他并不爱这个女人,甚至在心里将她与周桢并列,这些年来的后宫阴私也不是不知道,以至于想要说点什么,话到嘴边都觉得毫无意义。 “陛下,那天你在早朝大发雷霆,我虽然没有见到,却知晓父亲心中必是高兴的。”周皇后笑了一下,“从二十年前,他就在期待你能真正长大,变成一个有担当的帝王,可惜……太晚了,他等了这么多年,等不下去了。” 御飞云双手微颤。 “我周家犯下的罪、做过的孽,我周蕣英都敢认敢当,如今魔族背后操纵风云,也是将我周家放在风口浪尖,无论此局胜败,终不得善果。”周皇后抓着他的手,目光却看向御飞虹和御崇钊,“我愿帮你们抓出魔族,也愿为你们整顿朝纲助一臂之力,只有一个条件……” 御飞虹大概猜到了她想说什么,思量片刻,仍是摇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周家狼子野心朝野皆知,我们若是放过了周家,今后将有无数人效仿重演。” “你难得对我坦诚一次。”周皇后笑了一下,“那就改一改——我周家上下,凡涉事者凭罪处刑,家产尽数收归国库,年长者以身殉族,年幼不及垂髫者……罪不及无辜妇孺,请殿下网开一面,他们可以不再姓周。” 姓氏是家族香火传递,即便周家有幼子存活,若是连姓也更改,何谈光复家族? “我父一生揽权,冒犯王室,罪无可恕……可他这一世从未有过背离人族、勾结归墟之想,即便死后有千般骂名,都不该添上这条。”她闭了闭眼,又摸着自己的腹部,“至于这孩子……虽是那魔族为我调香补养方得此子,可他确是御氏血脉,即便你们不愿承认,也请留他一命吧。” “……那你自己呢?”问出这话的是御飞云,他觉得周皇后这话就像是在交代后事,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与他无关,也没有她自己。 “陛下,你这十三年都管不得我,现在也迟了。”周皇后轻轻推开他,定定地看着御飞虹,“交易便是如此,殿下意欲如何?” 这次御飞虹没有犹豫,沉声道:“本宫答应你。” 周皇后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身躯也松懈下来,几乎就要倒榻不起,叶惊弦适时地扶了一把,却被她紧紧抓住。 “既然如此,就请各位离开,本宫累了。”她轻声细语,“惊弦,你留步片刻,陪我说两句话。” 御飞虹一惊,旋即想起叶家兄弟与周蕣英的过往,尽管这不合宫规,可事已至此,何惜三两句话的时间? 她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御飞云难得无视了御崇钊明显不悦的脸色,亲手为周皇后卸下头上沉重的金凤钗,看向叶惊弦,道:“叶御医,你留下吧。” “臣遵旨。” 等三人离去,殿内再度暗了下来,周皇后才缓缓睁开眼,看着站在身边的叶惊弦。 当年那个只知道喊“哥哥姐姐”的小鬼,确实是长大了,不声不响站立着的时候,身影几乎与叶云旗重叠。 时光真是最残忍的东西,周皇后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叶惊弦,也许她都忘了叶云旗的模样,也不记得自己曾还有过那样的一段时光。 “先前你染疫重病,是自己下的手吧。”她声音很轻,在这空荡荡的殿内微不可闻。 叶惊弦在她面前蹲下,让她能直视自己的眼睛,这才道:“事态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娘娘见谅。” “你分明还有另一个办法。”周皇后唇角微弯,“如果那样的话,本宫宁可举全族之力同他们玉石俱焚,或者彻底投向魔族,即便兔死狗烹。” “娘娘终究还是一个好人。”叶惊弦微微一笑,“对于您这样的人,抹杀最后的柔情善意只会适得其反,唯有让您心中火光不熄,才肯为之低头服软。” 心魔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即便是为了讨好那只狐狸,也绝不叫自己枉受罪。 他说了这次要帮,就必定是走一步算全局。 “我要去找云旗了,再让我好好看看这张脸,免得到时候错认了……”周皇后在明白之后便有了猜想,本以为自己会震怒惊骇,现在却平静得连自己都觉不可思议,反而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 叶惊弦仰着脸任她看,周皇后却用手覆住他的双眼,浅笑如风:“这下才像。” 第一百四十四章 灾降 翌日早朝,宣政殿百官聚首,鸦雀无声。 原因无他,染疫不起的巫医叶惊弦大病痊愈,失踪八日的太安长公主也终于现身,她不仅安然无恙重返朝堂,还带来了三位重玄宫仙师,分别为现任剑阁之主萧傲笙、三元阁少主凤袭寒与千机阁少主北斗,皆有法旨为证,不容轻慢。 他们的到来,无异于冷水滚入油锅,刹那间炸起一片火花。须知中天境近年患难不断,虽有朝廷调度管制不至民不聊生,频发无休的天灾人祸仍叫人疲于应对,尤其今岁入秋爆发的这场疫病,现已席卷数个州城,受难百姓多不胜数,朝廷集结全境医药之力也不能控制疫情,不知多少人求仙拜神许愿庇护,偏偏那些有真本事的玄门修士大多撤出中天地界,剩下的大多是些敛财愚民的招摇术士,更有甚者趁乱起事,一时间邪说盛行,不仅阻碍朝廷赈灾维稳,还使得人心浮动,政局难安。 在这个节骨眼上,重玄宫仙师的到来无异于一场及时雨,可惜百官还未放下心来,又听见一道晴天霹雳——此番疫毒之祸皆由归墟魔族而起,魔物现潜入天圣都,恐与人勾结,伺机作乱。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御飞虹回归朝堂当日,当着帝王宗室和文武大臣,将自己失踪始末陈明述清。在蛰伏的这八天里,她派亲信暗中追查那个敢对自己下毒的婢女钟灵,得知对方全家早已离京返乡,沿途寻去却不见了踪影,几番兜兜转转,最终是从周霆的记忆里得到了答案,原来钟灵一家六口根本没有出城,而是被周桢派人拿住,威胁钟灵暗害于她,事败之后皆被灭口,以腐骨水毁尸灭迹。 周霆办事缜密,除了他脑中记忆,旁的不留半点线索。御飞虹没有在大殿上放出影魂珠用以佐证,更未急于将剑锋指向周家,只将此事推到魔族头上,言说自己逃出火海又遭魔物追杀,幸得重玄宫仙师解救于危难,这才藏身数日以养伤病,暗中查探线索。 与此同时,叶惊弦也出列启奏,言说自己以身试毒,证明了这场疫病并非天灾,实乃魔祸,凡俗药石不可解,玄门医道可救之。 这番述说引得朝堂上众人惊悸,魔族是玄罗五境共同的敌人,在这神道至上的人世间,勾结魔族之罪更甚于谋逆,奸臣权宦胆敢窃权乱政,却不敢在明面上与魔族为伍,只因到了那时,他们要面对的就不再只是政敌,更有来自五境四族的千夫所指,别说遗臭万年,恐怕是永不超生。 重玄宫素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从不干预国朝纷争,故而萧傲笙三人此时出现在宣政殿,便是证明了御飞虹和叶惊弦所言不虚,魔族的确已经潜入天圣都,更有心怀不轨之人为其掩护。 御飞虹话音刚落,晟王御崇钊出列启奏,呈上弘灵道近日以来清查全城邪器私流的结果,从邪器来源、避关手段、商贩底细到销赃窝点,诸般种种皆详尽全面,当场就有朝臣脸色煞白,两股战战。 邪器私流牵涉极广,在座百官十之二三都与之有过接触,然而御崇钊这次根本不把小鱼小虾放在眼里,根据弘灵道从地下窝点查获黑账与涉事罪者供书,弹劾国舅周烨不法,藐视律令以邪器交易揽财害命,勾结官员亲眷行贪受贿,其身为皇亲有负圣恩,不忠不义,罪行难赦,恭请帝王降旨查办。 奏疏一出,满朝俱惊。 周烨正是当朝左相周桢之子,亦是当今周皇后亲兄,周家虽非大族,却是位高权重,周桢更是先皇托孤重臣,历经两朝,大权在握。御崇钊这次弹劾虽只点明周烨一人,实际上矛头直指周家,一旦下旨严查,势必从中央牵扯地方,上下尊卑无一例外,难得明哲保身。 更重要的是,周家一面把持朝政,一面送女入宫,外戚揽权、结党营私之意本就昭然若揭,现在又跟邪器私流扯上关系,分明就是敛财自大,有不臣之心。 御飞虹回朝十载,虽是扶持了叶家与周桢在朝堂角力,自己仍只能在暗中同周家相斗,不止她放手兵权,更重要的是她不得宗室属意,御氏积蕴三百载的资源始终只为正统敞开,而她作为天生三劫、寡宿入命的不祥皇女,永远得不到宗室毫无保留的支持。 御崇钊则不然。 他是先皇亲弟,曾有从龙之功和镇东威名在身,即便交还兵权,也是皇城上下谁都不可轻忽的人物。比起被周桢掌控的当今帝王,御崇钊更得宗室心意,回归皇室二十载早已与宗室缔结同盟,这次借着清查邪器私流,更是得到了长者承德君的承认,风光一时无两,哪怕还怕什么周桢? 然而,周桢到底是人老成精,面对御崇钊和御飞虹明里暗里的针对,他不见未有惊惶,更是自请查证清白,与之相好的御史言官先后出列,一请降旨彻查,二以“皇亲涉事”为名将这桩本在弘灵道手里的案子移交獬豸院,三请封锁全城追查魔族。 如此一来,事情虽然摆上了明面,左右事态发展的那双手却要换了主人,好在御飞云这次以退为进,顺势下旨将京卫禁军暂且移交到晟王手中,着弘灵道上下全力配合萧傲笙三人,若不及奏上,许便宜行事。 一场朝会终在明流暗涌中结束。 御飞虹素知周桢能藏善忍,整场早朝她都在关注对方的言行情态,只觉得与平时相比并无异样,吃不准姬轻澜究竟对他做过什么手脚。心念急转,她跟御崇钊交换了个眼神,便跟叶惊弦紧随周桢身后出了宣政殿。 官员们见到她,欲上前谄媚者有之,欲退后避让者有之,反而是叶衡和周桢放慢了脚步,前者担忧亲子,退朝之后特意想携其返家细谈;后者却是专门等着御飞虹。 “殿下吉人天相,实乃中天之幸。” 他们一路走到金銮桥,身边跟着的人悉数落了后头,周桢这才淡淡开口,听不出喜怒。 “丞相言重。”御飞虹微微一笑,“本宫何能与中天并论?此番死里逃生,有赖仙师相救,算是祖宗庇佑。” 周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地摇头:“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殿下身为女子,又是天生不祥,否则帝位若由你来坐,远胜当今陛下。” “丞相慎言!”御飞虹脸色一冷,“丞相虽是国丈,到底身为臣子,如此藐视君上,不止是大不敬,更是陷本宫于不忠。” “事已至此,明人不说暗话。”周桢难得轻笑,“殿下,今日晟王力压百官,权威更胜帝王,哪怕是你身为寡宿王坐镇一方也不可与之相比,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御飞虹与他敌对多年,从未想过会从周桢口中得到这样一席话,她本该打断,却因着心中那点难以言说的不甘,屏息听了下去。 “因为在众人眼中,晟王是御氏正统,而你没有资格。”周桢笑意转冷,“中天是人族聚居之地,因着人乃神明后裔之说,又有千年之战为基,兼之御氏虽是起于行伍,却因当年人法师奉命考验高祖赐下麒麟法印,奠定御氏三百年皇朝气运,故而神道香火鼎盛远超其他四境。”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三百年的期限快到了,近年来中天境人心浮动,除却灾祸不断,更多是因这道神谕,许多不法之徒欲效仿高祖顺天起事,扯着神道天命为旌旗,取御氏江山而代之。在这样的情况下,御氏近百年都向神道示好,对道衍神君顶礼膜拜,即便百姓衣食难丰,亦要大兴祭典,欲以万家香火换取神道支持,使御氏皇运绵延。”周桢说话时看向金鸾河中心那尊威严矗立的神像金身,“正因如此,一出生就被神谕批命不祥的你,在许多人眼中都是灾星降世。” 御飞虹默不作声,袖中双手悄然紧握。 “即便是先皇,也曾想过放弃你,最终使他改变主意的是先皇后舍命爱女之心和你逐渐展露的天赋才能。”周桢轻声道,“饶是如此,宗室也不会允许他将你立为储君,他们能够容忍灾星存活于皇室已是极限,怎可能让你成为九五之尊?他们害怕这种行为触怒神道,才会在先皇驾崩后,明知我设局为难,依然愿意将你和亲出境,逼你不得不下嫁异姓王之子,在苦寒边关舔刀舐血……然而,即便你以血封疆换得丰功伟绩,只会让他们更加忌惮你胜过敌视我这外戚。” “你不必挑拨离间。” “若我所言是虚,殿下早能在宗室支持下回转皇朝,何必等到功力尽废、不得不交还军权?”周桢看着她,“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御飞虹愕然抬起头。 “适才我说你能活下来是中天之幸,而非御氏之幸。”周桢轻声道,“先皇在时曾说你极似高祖,心怀天下,深谙取舍之道。在你心中,那些籍籍无名的黎民百姓胜过高居庙堂的宗室,你将前者视为国之根本,却把后者视为阶石,昔年高祖登基后能为百姓福祉打压勋贵之臣,倘若有一天你站在高处,也会为了百姓将宗室拉下云端,故而他们要想高人一等,就必须把你踩进泥里。” “你——” “好自为之吧,殿下。”周桢向她行了一礼,“晟王如今位高权重,一旦周家倒台,你猜他会将刀锋对准谁?” 御飞虹知道他是在挑拨,却无法扼制自己内心的汹涌,她看着周桢那双眼睛,恍惚间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看到年轻时候的他在东宫为弟弟讲学,也是这般看似温文实则锋芒毕露的模样。 刹那间,她确定了周桢的意识仍是自主,姬轻澜恐怕没有操纵他的想法,而是将他掩藏多年的棱角重新挖掘出来,尖锐地对准面前所有人。 下意识地,她开口问道:“丞相,你认为魔族能帮你得到想要的一切吗?” “不能。”周桢毫不犹豫地道,“不过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既然如此……”御飞虹摇头失笑,压下心中那点不切实际的妄想,从袖中取出一只楠木盒递给他,“那就各凭本事吧。” 周桢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支精致华美的金凤钗,他记得上次入宫时,这支钗还在周皇后头上烨烨生辉,手指顿时颤了颤。 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抬头却见御飞虹已经转身离开,渐行渐远。 两日之间,天圣都全城戒严。 因着魔族潜入皇城和朝廷彻查邪器私流之事,城中上至官贵下至百姓皆是草木皆兵,有的担心飞来横祸,更有甚者担心东窗事发,别说是私交过密,连平日里正常的来往交际都暂且搁置,谁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抓进天牢,成为魔族细作。 平日里宾客如云的左相府,眼下也是门可罗雀。 但凡当日在朝,明眼人都能看出御氏锋芒所指,如今皇后产期将至,周家正在风口浪尖上,哪怕是周桢经营多年的势力此时也只在暗处蛰伏,旁人更是观望事态,谁也不肯先去做那浑水之鱼。 对于周桢来说,这也是多年来难得清静的两日时光。 这天夜里,他处理了一些家族事务,就跟姬轻澜在廊下对弈,月光与烛火响应,既明艳又清冷,恰似这风华与垂暮的两人。 姬轻澜落子时,总忍不住去看周桢两眼。 他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个凡人放在眼里,即便周桢权势滔天,对于魔族来说也不过是枚任凭拿捏的棋子,因此在身份暴露后,姬轻澜也懒得再编什么鬼话,准备直接用香火道法剥除对方脑识,直接取而代之,却不料这样稳妥的办法遭到了非天尊的否定。 非天尊说他轻看了周桢,也小视了天下人,凭借魔力能逞一时之勇,周桢把持朝廷多年的权谋智计却不是他可以比拟的,倘若他贸然取代周桢,只会将把柄直接送到御飞虹手里,对方无需谋算部署,就能群起而攻之,彼时他们只会得不偿失。 姬轻澜素来听话,便按照非天尊的意思只篡改了与魔族相关部分,借由欲艳姬年初至此暗中给周皇后调节身体为引,改变周桢对魔族的敌视,让他认为自己心甘情愿地与魔族合作,连同周霆之死也被模糊掠过,然后放手对方在朝堂上同御氏争锋。 事实证明,非天尊的眼光向来不错。这两天不知有多少耳目盯着周家,周桢应对无不妥当,将整个家族上下管理得天衣无缝,很多他看了就眼晕的繁枝末节放在周桢面前,都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现在他们只需要等待,周皇后腹中之子如期诞生。 两日前,周桢从御飞虹手里得到金凤钗,回来也没给姬轻澜好脸,后者立刻感应了周皇后的气息,确定她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然而,周桢并不认为御飞虹只是给了自己一个警告,自打宫里传来消息,说周皇后清晨发作生产,他这一整天都心绪不宁。 周皇后当年被断子花伤了身体,等到发现为时已晚,延请良医无数仍是无用功,她自己也没有配合治疗的心思,直到欲艳姬用魔力为她重塑内体,她又被周桢最终说服接受治疗,这才能怀上一个孩子。 可是这个孩子虽为人胎,却需要大量养分才能安然成长,带给母体的负担极大,即便姬轻澜再三保证自己能让周皇后安然无恙,周桢身为人父,终究不能安心。 姬轻澜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爱惜她,为何当年要枉顾她的意愿,送她入宫呢?” 周桢没有回答,只是落下一颗白子,恰好斩杀黑龙。 赢了这一局,他才反问:“蕣英腹中之子,当真是凡人吗?” “当然。”姬轻澜皱起眉,“你们周家想要扶持新皇,我们魔族要的也是一位人间使者,若非如此,何必费这么大的心力?” 周桢听他这样说,总算心下微松:“那便……”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明亮的月光突然黯淡下来,似水月光变得殷红如血,仿佛有遮天红袖展开,狂风平地而起,无端多了血腥肃杀之气! “啊——” “血、血月!” 原本安静的夜下皇城,在刹那间的死寂过后,陡然从四面八方爆发出无数尖锐刺耳的惊叫! 血月凌空,自古不祥,在流传于世的无数传说里,每当月亮被血染红,就代表大难将至,必有邪魔出世。 姬轻澜霍然起身,灯笼里的火光飞散成千丝万缕,连同万家烟火气,发现无数游魂幽灵如蒙召唤,尽向宫城飞扑而去! “该死!”姬轻澜暗骂一声就要出手收魂,却被周桢一把按住。 “且慢!” 凡人肉眼本是难见邪灵,可是在血月之下,鬼魅无处遁形,那些狰狞可怖的东西皆展现在所有人面前,霎时满城俱惊,京卫禁军与弘灵道修士迅速出现在街头巷尾,将百姓赶回家中,封锁通往宫城的街道! 这些修士得了重玄宫法旨,如受天意庇佑,将符咒贴满大街小巷,配合禁军快速结成天罗地网,倘若姬轻澜适才出手,立刻就会暴露在他们眼中,届时周家勾结魔族,就是板上钉钉! 周桢脸色十分难看:“这是怎么回事?” “宫城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姬轻澜深吸一口气,“很新鲜的血味,还有……” 魔气。 最后两个字姬轻澜没有说,他正惊疑不定,为了拿到麒麟法印,周皇后之子必须是正统的御氏血脉,所以他们算计良多,却没有在周皇后身边多做停留,只怕魔气污染了胎儿。 那么,宫城里这股魔气从何而来?为何会是在这个时间? 姬轻澜不能说,周桢也不能轻举妄动,他们只得在府邸等着,直到不久之后,有宫人匆匆赶来,叩响了相府大门。 周皇后诞下皇长子。 这本该是能让周桢欣喜若狂的好消息,可是现在却让他如堕冰窟。 不仅是皇长子降世之时恰是血月凌空,天象示警,更重要的是—— 周皇后,薨。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逼宫 御飞云登基二十年,膝下香火单薄,至今只有寥寥几位公主长在深宫,眼下有中宫嫡出的皇长子降生,本该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然而,一场血月为这件喜事蒙上了不祥阴影,更有无数百姓亲眼目睹了百鬼夜行。未及天亮,城中便是议论四起,好在有京卫禁军及时辟谣镇压,兼之弘灵道奉旨召开了一场净身法会,才在流言愈演愈烈之前将其消抹。 皇长子降生和皇后薨逝的消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隐没下去,知情的宫人们都噤若寒蝉,一些耳目通达的官员或有闻说皇后诞子,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出头提起,以御崇钊为首的宗室更是将这件事封锁在宫中,不知打杀了多少人。 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屋檐下流珠成帘,室内烛火摇曳不定,映出了一道消瘦佝偻的影子。 周桢在这一日之间老了不止十岁,昨夜宫人奉命前来报丧,却没有带来召他入宫的手谕,即便他身为国丈权倾朝野,也不能夜闯宫闱。 他坐在周皇后少时闺房中,平静地打开那有些陈旧的妆奁,将里面的珠花一个个拿起,最终将金凤钗也放了进去,只取走了一支紫玉簪。 这簪子用料普通,雕琢也不精巧,放在妆奁里显得尤为粗劣,可它却是周蕣英出嫁前最爱惜的东西,乃是叶云旗出征时亲手送给她的礼物,本该还有一对耳坠子,许诺说待他凯旋归来,将那耳坠写进聘礼单子,上门提亲。 周蕣英满心欢喜,她将这支紫玉簪藏在妆奁里,如同藏了稀世奇珍,以为周桢毫无所觉,却不知道他作为父亲,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我以为,你会发疯。”姬轻澜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注视着周桢头上一夜增多的白发。 “愤怒只会冲昏头脑,无济于事。”周桢淡淡道,“魔族入城的消息刚披露于百官面前,皇长子便随不祥之兆降生,不仅为宗室厌弃,更会引得朝野异议。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掩盖皇长子诞生、延后昭告皇后薨逝的消息是理所当然,唯一不对劲的地方,是我留在凤鸾宫里的死士尽数失去联系后,御飞云又派了宫人前来周府报信。” “我至今未能查到宫中魔气从何而来。”姬轻澜眸光暗沉,“既然有重玄宫修士坐镇,昨夜魔气泄露之时他们就该察觉,可我适才观气,宫城上仍有魔气聚而不散。” “因为,他们在等。”周桢将紫玉簪收入木盒,“等我无召入宫,等我谋逆犯上。” “什么意思” “皇长子生伴凶兆,便无法以正统身份成为储君,除非……呵,昨日我以‘不祥’挑拨御飞虹与宗室,她就还我这一遭,倘若当今陛下有她三分心狠手辣,何至大权旁落?” 姬轻澜沉默了片刻:“你待如何?” 周桢缓缓起身:“当然是……如她所愿。” 夜半三更近,狂风暴雨仍未休。 宫禁时间已到,宫门业已落锁,有了昨夜血月凌空,侍卫们心下惴惴,无人胆敢懈怠,故而当看到风雨中一辆双辕马车由远至近,所有人俱是凛然一惊,刀戟纷纷亮出:“来者何人?”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同时有略显苍老疲倦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左丞相周桢,深夜入宫,为有急事求见陛下。” 侍卫长眉头一皱,正想说什么,却见挂在车篷下的那盏灯笼红光一闪,在雨幕中折射万千,他尚未来得及呼喊一声,全身精血为之所夺,只剩下一堆皮包骨头倒落雨中,触地成灰。 与此同时,数道黑影从宫墙下一跃而起,个个身法迅疾若鬼魅,掌刀回旋间杀人无声,守在门内的众侍卫未及示警,便已纷纷血溅宫门,死士们收割完性命,又飞快地扒下侍卫着装,以腐骨水销毁尸身,不过几息便移花接木,为周桢打开宫门。 周桢披着一件黑色兜帽大氅下了马车,伸手取下那盏火光如血的灯笼,踏过满地血水越过宫门。 在他身后,无数黑影隐入黑暗,仿佛魑魅魍魉倾巢而出,悄然潜进了御天皇朝固若金汤的宫城。 “你认为现在逼宫有几成胜算?”即便是在雨幕中,灯笼里的火焰仍灼灼燃烧,姬轻澜置身其中,忽地问道。 他在周桢府上待了月余,却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既然周桢已经知道了御飞虹的请君入瓮之计,晓得御氏在等自己犯上作乱,为什么还要去做瓮中之鳖? 周桢步履极快,闻言笑了一下,反问:“若是我不逼宫,你认为他们会放过周家吗?” 必然不会。姬轻澜心里明白,在周皇后薨逝、皇长子成为不祥之兆的那一刻,周家的野望已经破败,即便周桢从此安分守己,御氏也只会用软刀子一点点凌迟周家,直到将这些年来他们吃进去的血肉连本带利地讨回去。 古往今来,宫闱之乱并不罕见,却没有哪一次是这样悄无声息的。周桢筹谋了多年,私下豢养的死士已然堪比一支亲军,其中不乏浸淫暗杀咒术的邪修,再加上姬轻澜神鬼莫测的香火道法,他们闯入凤鸾宫这一路杀生无阻,许多值夜宫人甚至连看清面目的机会都没有,便彻底消失在这个人世,更别说惊动禁军围攻阻截。 一切太过顺利,让姬轻澜都觉得异常。 周桢已经站在凤鸾宫外,紧闭的大门前没有宫人守卫,殿内也是一片黑暗,安静得过分,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四名死士率先推门而入,周桢提着灯笼迈过门槛,转过长廊与庭院,在推开寝宫殿门的刹那,他身体微微颤了颤。 昨日虽有周皇后在寝殿生产,里面却都已经收拾干净了,连一丝血腥味也不闻。周桢绕过屏风掀开珠帘,将架子上的宫灯点着,看到周皇后躺在床榻上,身上盖了锦被,云髻散下,不着脂粉珠钗,神态是许久未见的平静,若非脸色过于苍白,亦无生息可闻,几乎就像睡着了。 “蕣英……” 周桢脚步微晃,才缓缓在榻边坐下,伸手触及女儿冰冷的面庞,指尖不自觉地发抖。 “别碰她!”姬轻澜忽然厉喝出声,奈何为时已晚。 就在指尖触及面庞的刹那,周皇后苍白的唇猛地开启,一道猩红利芒电射而出,直扑周桢面门! 事发突然,红芒与灯笼相撞,一股沛然魔力在殿内爆开,姬轻澜有些狼狈地现出身形,伸手将红芒掐在掌心,原是一张薄如冰片的红色玉符,上面的繁复咒纹尽是血丝内敛,一见便令人生寒。 这是一道血傀符,昨晚那吸引游魂的魔气,就是由此散发出来。 姬轻澜终于明白,什么血月凌空和魔气引魂都是假的,只需要捕捉到一点魔气注入此符,以血养之,便能以假乱真,吸引方圆百里的游魂邪祟自投罗网,令符咒之力暴增。 血傀符本是千年前魔将九幽的杰作,在九幽死后便无人再能绘制此符,仅剩的符咒也被重玄宫千机阁搜罗封禁,眼下能够拿出血傀符迷惑他们的人,根本无需多想。 同一时间,原本寂静如死水的宫城陡然沸腾起来,千百盏灯火在各处宫殿亮起,随着角声长鸣,他们一路打开的宫门重新关闭,无数披坚执锐的禁军从四下涌出,将凤鸾宫重重包围,万柄刀戟长枪齐声顿地,几有地动山摇之势。 先前御飞虹放弃在朝堂上直面攻讦周桢,换得御崇钊独揽京卫禁军大权,现在这场埋伏出自谁手,自然不言而喻。 姬轻澜被血傀符逼出身形,现在直接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用力捏碎了玉符,却见周桢连头也没回,取出随身携带的木盒,将里面那支紫玉簪轻轻放入周蕣英手中。 做完这件事,他才缓缓走出凤鸾宫,目光在黑压压的禁军中一扫,抬手行了一礼,道:“老臣周桢,求见陛下!” 禁军队伍如分海排浪一般让开通道,以御飞云为首,御飞虹、御崇钊紧随其后,在重兵保护下来到前方,隔着一面刀戟之墙,同周桢相望。 御飞云轻声道:“老师,降吧。” 当年东宫讲学,年幼的太子不仅对他尊敬有加,更是亲近依赖着他,可惜在他逐渐揽权坐大之后,这声“老师”已有多年未曾听到了,以至于周桢现在听罢,竟觉得有些好笑。 他平淡地问道:“我的孙儿何在?” 御崇钊眼中掠过讥讽,正欲说话却被御飞虹抢了先,她看着那个一日间苍老不少的人,缓缓道:“皇后遗愿,让他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做个凡夫俗子,左相不必挂心了。” 周桢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竟然笑了。 “原来如此……蕣英,我的好女儿啊!”他回头看了眼凤鸾宫,终于什么都明白了。 周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最终背叛自己的人会是周皇后。 “吾女肖父”,这是周桢当年对周蕣英的评价,却不料会应在此处——血月凌空是假,皇后诞子是真,周皇后跟御飞虹等人串通一气,先毁了周家凭借皇长子窃权坐大的多年筹谋,再用自己的死亡给他这个父亲设下陷阱,让他自投罗网,只因她太过了解他。 周桢大笑之后,定定地看着御飞云,执拗地问道:“陛下,蕣英为什么会帮你?你……有何资格,让她舍命?” 这话已是大不敬,御飞云却不觉愠怒,二十年来他始终站在别人身后,这还是头一回直面所有,闻言摇了摇头,眼中似有悲意:“老师,你被邪魔蛊惑心智,才会犯下如此大错,现在回头为时未晚。” “邪魔?”周桢喃喃自语,他环视四周,最终看向了姬轻澜,“姬先生,是你吗?” “你们看我这样子……” 姬轻澜抬手将乱发捋到耳后,露出一张烈焰桃花般灼灼生艳的容貌,一颦一笑间勾魂夺魄,使人不禁呼吸粗重,心脏狂跳。 “放肆!”御崇钊冷哼一声,真元霎时在众人耳中爆开,适才那种近乎沉沦的魔惑霎时烟消云散,再看那眉目如画的红衣男子,眼中只剩惊悸。 “我当然是……魔。” 话音未落,姬轻澜腾身而起,化作一片血红火海凌空扑下,炽热火浪席卷扑面,御飞虹一把抓住御飞云向后飞退,同时御崇钊一声令下,众将举盾遮顶,盾牌上印刻的咒纹顿时大亮,火焰轰然落下,竟未将其烧成铁水! 然而,火浪炽烈之气纵横开来,不仅烧干了一片天雨,更是力愈千钧沉沉下压,逼得下方数百人足陷三尺,未受压制的兵士挥刀直斩,附近阁楼上的弓兵也搭箭离弦,可这烈火无实相,刀枪箭戟都只能从中穿过,无一落到实处! 御崇钊脸色剧变,立刻祭出混元鼎欲收烈火,却见寒光乍现,一把匕首破空而至,若非他及时躲避,恐怕这一下能钉穿他的头颅! “周桢!”御崇钊目龇俱裂,“看清楚,他是魔族!你是真要背离人道、堕落成魔吗?” 周桢不答,反手拔出一把利剑,簇拥在他身后的无数死士显出形影,寒光利刃乍然出鞘。 他们是周桢豢养的死士,不问家国是非,不论正邪善恶,唯有周桢剑指之处,就是他们拼杀所向。 御飞虹想起三日前在金鸾桥上那番对话,心里忽然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将御飞云往后一推,不顾火浪袭身,抬手将那颗影魂珠掷向周桢,厉声道:“左相,这是周霆临终所留,亦是周皇后改变主意的原因,你且好好看一看魔族的手段,想一想周家全族上千人命,纵使你不怕身死,难道还要让他们跟你一起陪葬,沦为万世不齿的人族叛徒吗?!” 御飞虹不怕周桢反,只是他们已经答应了周皇后,倘若周桢在姬轻澜身份暴露之后仍要选择与魔族同流合污,过了今日,谁也洗不清周家勾结魔族的骂名,届时别说是留下无辜妇孺,怕是连一条看门狗都别想存活在世了。 影魂珠落在周桢手里,他当然认得这东西的来历,周霆的身影在脑中浮现,可也仅是一瞬间——他猛地收紧五指,再张开时,只有黑色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御飞虹呼吸一滞。 “蛊惑也好,真心也罢……事已至此,谁都无法回头了。”他将剑锋遥遥指向她,“我周桢今夜势要逼宫,若成便是九五之尊,若败也是黄泉枭雄,以血洗刀总归胜却幽囚朽骨!杀!” 一刹那,杀声震天,刀兵四起。 御飞虹半生在战场上挣扎,见过了不知多少次惨烈战役,宫变却与之不同,这里的一切就像是一幅惨烈凄艳的画卷,唯有人皮纸、血朱砂和白骨笔才能绘就,但凡见过,再不敢忘。 周蕣英挣命得来的许诺,终究要作枉负,只因她出生以来见惯了周桢的隐忍沉静,却忘了很多年前,他也曾敢做那撼树蚍蜉,明知不可为,仍愿为之。 她深吸一口气,屈指吹出了一声哨响。 “轰!” 天际乌云滚滚,一道雷霆悍然落下,如龙蛇疾走般追逐着火焰,适才刀枪不入的烈火被雷光激绕,顿时雷火交缠,发出了“噼啪”怪响。姬轻澜闷哼一声,立刻化回人形,衣摆袖口俱被雷电击碎,手臂上电光流窜,撕裂开一道道伤口。 与此同时,一把湛蓝仙剑悄无声息地划破空间,眨眼逼至姬轻澜颈侧,后者虽是一惊,应对半点不慢,身形再度虚化,剑刃顿时斩空。 萧傲笙不慌不忙,玄微剑顺势向下逆转成圆,本要飞身离开的姬轻澜受到剑气牵引,硬生生往后倒飞而回。此时暮残声已然杀到,饮雪与玄微一前一后封锁进退,姬轻澜眼中厉色一闪,指尖划过白纸灯笼,竟是悍不畏死,硬扛他们两人! “铮——” 一声锐响,剑戟相交,玄微与饮雪竟是撞上了彼此,两股强大的真元猛然炸开,周遭宫墙楼阁皆被罡风削去半截! “二打一,好不要脸!” 姬轻澜曼声一笑,原来他最初身化那片火海,再出现便只是一道香火化身,将萧傲笙与暮残声引到别处,本体已经借着雷火遮掩,潜踪到御飞虹和御崇钊身边! 二人心头大骇,御飞虹本能地一剑刺出,御崇钊反手一掌迎面劈去,奈何前者丹田被破,后者与姬轻澜境界相差甚远,被他一左一右擒住手腕,登时动弹不得。 御飞云脸色剧变:“皇叔!皇姐!” 姬轻澜一击得手,立刻抽身撤退,他知道这场逼宫终不能成,也无心去看周桢的下场,拼着硬挨萧傲笙一剑,化成红雾裹着御飞虹冲出了战圈! “那个方向是……太庙!” 御飞云话音未落,暮残声已经化作雷霆追了过去,萧傲笙紧随其后,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他心急如焚,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奈何周遭交战厮杀岂容他来去自如,身边护卫持兵避开捉隙上前的死士,急声道:“陛下,此地危险,快随我等……” 声音戛然而止,一蓬热血飞溅在御飞云脸上,他怔怔地看着那个持剑杀来的男人,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陛下,你还想躲到哪里去?” 刀兵染血,厮杀混战,这本该是无比喧嚣的时候,御飞云却将周桢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在耳中。 周桢虽是文臣,却也曾是朝堂上数一数二的修士,御飞云少时习武炼气都是由他带入门道,现在被他剑锋指着,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握住腰间佩剑,那剑却像生了锈一样,怎么也拔不出来,下意识想要喊人,才想起御飞虹和御崇钊现在身陷囹圄,原本护在身边的将卫们也被众死士用血肉筑墙隔开,竟是不惜遭围,也为他们师徒二人清出了一片战场。 “你已经无处可逃了,陛下。”周桢一字一顿地说道,“亲手斩杀老臣以儆效尤,或者让臣挟天子篡国朝,别无选择。” 第一百四十六章 伏魔 姬轻澜遁术之精妙,不仅暮残声为之惊叹,连萧傲笙都觉生平罕见,即便有两名人质在手,仍是几度险些把他俩甩开。 好在他们都知道,姬轻澜想要去哪里。 二百九十年前,御氏高祖御斯年通过天选明主之考,得到麒麟法印的承认,可是自他大行,御氏再无人能成为新任印主,麒麟法印便由三宝师出手,被封存于御氏太庙以镇压皇朝气运。 魔族本可以重演十年前的重玄之乱,以雷霆手段夺取麒麟法印,可是魔族无法得到麒麟认可,除了释放中天吞邪渊,法印落在他们手里犹如土石。正因如此,非天尊才会想要利用周家获得一个全心全意归属于魔族的御氏嫡血帝王,只要周皇后的孩子能够如他们所愿那般成长,魔族会毫不吝惜地帮他得到麒麟之力,将皇朝变成魔族间接统治中天境的工具,甚至借人皇之力攻讦神道,如此做法比起简单粗暴的侵占屠戮,将会带给归墟魔族更加绵长的利益。 然而,连番枝节横生使得他们算计落空,倘若这回彻底无功而返,再想染指麒麟法印更难如登天,因为不会甘心就此逃走,姬轻澜才会挟持御飞虹与御崇钊,欲以他们血祭太庙打开禁制,能得麒麟法印也总算不虚此行。 眼看姬轻澜就要再次逃出视线范围,萧傲笙眼中一凛,玄微剑如离弦之箭般从脚下飞射出去,剑气纵横成万千,将那团浓如血滟的红雾刺了个千疮百孔,姬轻澜不得不变回人形,双手掐住御飞虹二人,白纸灯笼当空祭起,劈头打向玄微剑,却不料那剑刃如镜花水月般蓦然消失了。 不仅是剑,周遭宫殿楼阁、风雨黑夜和街道巷陌都在姬轻澜眼中消失了踪影,只剩下看似空无一物的虚空,可姬轻澜知道这里蛰伏了无声无相的凶兽,悄然吞噬着闯入里面的一切。 姬轻澜脸色冰寒,刚要有所动作,就觉背后剑风乍起,下意识地侧头,分明不见利刃,脖颈却被切开一条狭长伤口,差点斩了他的头! 只这片刻迟滞,暮残声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当胸一戟将姬轻澜高高挑起,随即转身抡转,直接将姬轻澜甩开三丈远,迫使他不得不松开手里人质。与此同时,刚才消失的一切就像打破隔膜般重新降临在眼前,萧傲笙伸手接住御飞虹和御崇钊,因为动用了尚未完全掌握的无为剑域,那股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虚无感也在影响他自己,内息翻滚得厉害,可这一切都比不上他亲眼看到御飞虹安全来得重要。 “飞虹,你——” 萧傲笙的声音戛然而止,怀里的“御飞虹”分明冲他微笑,一只纤长素手却并指如刀,于瞬息间破开护体真元刺入他腹部,倘若不是萧傲笙及时将她一掌拍开,恐怕这一下能剖了他的丹田! 几乎就在刹那,一旁的“御崇钊”亦是张开双手,十指疯长成十条柔韧倒刺的血红枝蔓,一手横扫萧傲笙脖颈要害,一手缠向他肢体。萧傲笙将头一偏,玄微剑振袖而出,霎那时化作巨大仙剑顺风急转,不但绞碎了缠绕过来的枝蔓,剑气爆射而出,立刻将“御崇钊”撕裂开来,散落成大大小小的碎木,同时他反手屈指按在“御飞虹”面门上,用力一扯,落在手里的竟是张枯皱树皮! “师兄小心!”正与姬轻澜的暮残声闻得动静,回头只见一道约有两丈高的女人虚影在萧傲笙背后浮现,转瞬便从透明变得凝实,一千零八十只手臂如孔雀开屏般张开,阴影猝然笼罩下来,立刻压过了玄微剑光,然后手臂向前收拢,将来不及冲出去的萧傲笙笼在其中。 伊兰恶相!暮残声心头一跳,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反手一戟刺向身后,这一下携带白虎之力,霎时破开防御,却见血光迸溅之后,站在他面前的红衣男子已经变成了身着月白华服的归墟大帝。 就在此时,伊兰千臂间蓝光乍现,沛然剑气冲天而起,萧傲笙人剑合一,硬生生破开了伊兰禁锢,右手持剑斩开追击过来的手臂,左手凌空虚画,一道太极图落在暮残声身前,在间不容发之际为他挡下非天尊迎面一掌! “轰——” 一声巨响,天摇地动,暮残声借此机会抽身后退,与萧傲笙站至一处。 “比之当年昙谷一战,你们进境不小。”非天尊肩上还有饮雪留下的伤口,白虎之力透骨而入,蚕食着他的血肉精气,使之不能立刻愈合。 “什么时候……”暮残声脸色阴沉,他跟萧傲笙一路紧追,竟是不知道对方何时来了场移花接木。 非天尊拭去溅在脸上的血点,道:“轻澜已是本座的造物,气息自然同本座相融如一。” 打从姬轻澜进宫之时,非天尊就附在了他身上,再借着一次错眼机会,他们立刻分离开来,姬轻澜带着御飞虹二人遁往太庙,非天尊则化成了他的模样,留下来拖住追兵。 何况,白虎法印送上门来,非天尊岂能不接? 伊兰恶相瞬移到非天尊背后,身形变得更大,他好整以暇地站在其中一只掌心上,遥遥望向那片腥风血雨的宫变战场,忽地笑问:“你们猜,今夜会死多少人?” 萧傲笙神色一沉,暮残声却冷冷道:“只要周桢做不得赢家,不能顺应尊驾心意,这就够了。” “暮残声,你合该入我魔道的。”非天尊不怒反笑,“那些伪善慕名的正道,向来容不得你这般人,左右玄门视你为叛逆,不若索性来我归墟,既能一展身手,也不负阿音对你一片情意,何其美哉?” “师弟不会与尔等同流合污,待此间事了,我会为他洗雪正名。”萧傲笙一手按住腹部伤口,玄微剑在掌中化为流光迷雾,迅速向四面八方蔓延,所到之处覆盖万象,包括那个由伊兰木枝变成的“御飞虹”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无为剑意。”非天尊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却是摇头,“可惜了,你心中牵挂太多,终究难成真正的无为之境。” 萧傲笙眸寒如冰,眼看指诀就要落下,暮残声却握住了他的手。 “撤去领域,往下看。” 萧傲笙眉头紧皱,到底还是相信他,心念一动将玄微剑收回,低头就见到一幅极为惊惧的景象—— 现在已过三更,满城皆寂,宫城外那些原本应该已经沉睡的百姓们却不知何时走出了家门,陆陆续续地站在长街巷陌中,无论耄耋老人或垂髫稚子,甚至是本该夜巡的禁军,谁都没吭一声,如同行尸走肉般站在原地,静静地向这边仰望。 此夜风雨急,灯火难照明,却见那一双双眼睛猩红如血,眼白都变成了漆黑,萧傲笙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血液几乎都要冻结。 那分明是伊兰的恶眼! 非天尊身后的伊兰恶相勾唇一笑,哪怕有千手千目,依然魔惑众生。 “你们修为高深,能够守心凝神,这些凡夫俗子可做不到。”非天尊微微一笑,“再过五息,他们就会自相残杀,身为玄门弟子,你们该怎么做呢?” “无耻魔头你——” “我可不是什么玄门弟子。”暮残声打断了萧傲笙的愤怒,他将饮雪指向非天尊,“师兄,你去救人。” 萧傲笙霍然转头:“单凭你不是他对手,想找死吗?” “我会等到你回援,放心。” 话音未落,暮残声挣开萧傲笙的手,一戟刺向非天尊面门,伊兰恶相顿时魔气暴涨,千条手臂交织成天罗地网,将他揽入阴影之中,饶是玄微剑迅疾如风,也没来得及截下他。 “暮残声你个混账!”萧傲笙简直要气疯,他在认识这死狐狸以前,从未见过这般卯足力气专门找死的刺头,有一瞬间他真想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可是从下方城池里猝然爆发的喧嚣化成无数锁链,牢牢圈禁住他的脚步。 刚才还安静得如同木偶的人们,在这一刹那猛地惊醒过来了。 伊兰恶相能够放大人们心中的恶欲妄念,哪怕是再小的阴暗面,也会在此刻滋生出无限罪恶,开始做出平日里只敢想象的恶行。 血气逆行,萧傲笙喉口涌上一股腥流,他死死盯着非天尊和已经被伊兰包围的暮残声,浑身僵硬。 “假如你能将无为剑意修至极境,本该是恶生道的一大天敌。”非天尊与他四目相对,“可惜这剑道也有天生缺陷,非忘情绝欲不能成,而你终究是个心软迂腐的凡夫俗子。” 当年非天尊在寒魄城布局,不仅是要对付御飞虹,更是知道萧傲笙所修剑道与自己的恶生道相对,想要提前斩除后患,只是没料到百密一疏,叫萧傲笙活到今天。然而,非天尊现在看到萧傲笙的进境,却难免有些失望,萧傲笙与其师所修剑道不同,却追随前人脚步徘徊千年不得破障,他入世已深正该出世,偏偏记挂着太多红尘俗世,做不到太上忘情、万象皆空,何谈什么“无为无不为”? 不过,这对于魔族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 人间炼狱就在脚下,好色之人撕扯着女子衣物,善妒之人尖锐喝骂,贪婪之人肆意抢夺钱财,暴怒之人拿起刀刃……贪嗔痴恨爱恶欲,都在这个时候达到了人性极端,哪怕是平日里最软弱无能的乞丐,也在此刻张开爪牙,狠狠咬下富人身上一块血肉,甘之如饴地吞入腹中。 当一个乞丐少年为了抢夺金锁不惜以石块猛砸幼子面门时,萧傲笙终于转过身,如流星般飞坠下去,人与剑都在半空化为虚无,喧嚣之声陡然凝固,随后有从天而降的浓浓白雾吞噬雨幕,向四面八方席卷开去,覆盖了所有声色善恶。 “玄门正道,自困囹圄……”非天尊轻轻嗤笑,忽地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刺耳的撕拉声,转头看见万道寒光爆裂开来,撕开了伊兰恶相以身躯筑成的囚牢,一点金芒从中乍现,风驰电掣般飞射过来! “铮——” 戟尖与肉掌相撞,发出金石之音,非天尊身形未动,脚下倒滑丈许,不得不将左手紧握成拳,轰向暮残声面门! 暮残声一双赤眸已化金色,他接连刺破重重壁障,到了现在仍劲力不减,见状眸中生煞,长戟转动如轮,硬接了非天尊一拳一掌,饮雪被震飞出去,他也随之往后倒退,稳稳站在了戟尖上。 “好杀气!” 分明未触及身,非天尊裸露在外的肌体都被罡风撕裂开一道道伤痕,他却将目光落在暮残声手背上,那里正有如筋脉般细密的金色光纹浮现出来,衬得皮肉更加苍白。 “原来,你还没有成为印主。”非天尊笑意更深,“胆敢如此动用白虎之力,不怕自己被它反噬殆尽吗?” “那也不必尊驾操心。” “你错了,本座对此忧思甚重。”非天尊有些苦恼地按了按额角,“你在炼妖炉里待了十年,阿音也往那里闯了十年,本座看着他长大,却还未见过他这般模样,甚至不惜为你威胁本座,你若是因为本座而死,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呵,他恐怕快忘了自己还是归墟的魔罗尊,本座的亲外甥。” 暮残声横戟在前,没有说话。 “阿音天生无心,却能为你做到这一步。”非天尊定定地看着他,“你这有情有义的生灵,又能为他做什么?” “你想劝我弃道入魔?” “不应该吗?”非天尊唇角微翘,“你性情聪敏,对于十年前元徽被杀那件案子想必早有猜测吧?” “……” “这天下是由欲望汇聚而成的洪流,无论正邪善恶都不能置身在外,这点你应该已经明白,那么所谓玄门正道对你来说,也就没有什么至高无上的意义了,而你扪心自问,难道就没有过半点大逆不道的妄念吗?” “……” “正道不能包容你,魔道却会全然接纳你,连阿音和姬轻澜也都在这里等你。”非天尊缓缓走近,向他伸出手,“暮残声,你就不想为自己活一次吗?” 指尖轻轻落在暮残声头上,如血红光顺着手指流下,眼看就要渗入灵台,那手却在瞬间齐腕而断! 暮残声浑身冷汗淋漓,仅仅几句话的功夫,他心下激荡异常,十年煅烧的痛苦记忆又浮现上来,心智几为之所夺,好在脊骨中生出的那股暖流透过四肢百骸,又把他拉回这个人间。 再不敢犹豫,暮残声一戟自下而上挑向非天尊面门,后者轻飘飘地往后飞去,落在伊兰的掌心间,千条手臂层层叠叠地落下,将他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 “冥顽不灵啊……”非天尊的断腕缓慢生长,他的目光却越过暮残声,看着那个站在远处宫殿屋顶上的浅青色人影,“阿音,好好看着吧。” 下一刻,暮残声已跃上高空,一戟擎风引雷,向着伊兰恶相当头劈落! 这厢战况激烈,而姬轻澜已经趁此机会闯入了太庙。 御氏太庙防守森严,弘灵道的精英修士与修炼多年的大内供奉多数聚集在此,可惜这太庙里不止封存有玄武法印,更是御氏宗室供奉和祭祀历代祖先的地方,近三百年来香火从未断绝,本该是血脉绵延的象征,眼下却成为最致命的弱点。 塔香、蜡烛、灯盏、香烛……这些再寻常不过的物品,在姬轻澜的香火道法催化下,已经同他手中灯笼气息相连,随着他手指颤动,淡黄色的香粉落入灯笼里,太庙里所有香烛都散发出一股不易察觉的淡香,悄无声息地软人筋骨、侵蚀精神。 御崇钊双目充血,他想要出手制止,奈何全身气脉被锁,眼下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些人接连软倒,剩下小半及时察觉到的立刻屏息抱元,朝姬轻澜猛攻过来,可惜阵仗已破,根本不是这大魔对手。 将最后一个修士烧成骨灰后,姬轻澜一手一个将御崇钊和御飞虹扔进大殿,抬眼就看到香案后高高拱起的御氏祖先牌位,唇角不禁勾起一个讥讽冷笑。 御氏伐姬而代之,至今已有近三百年,历经六代传承,嫡血虽然枝叶不茂,旁支却可称是百子千孙,生时荣华富贵,死了还能享受香火,比起只留下他这个邪魔后裔的姬氏,不知幸运了多少。 不过,这样的荣光很快也要结束了。 姬轻澜猛然出掌,魔力扯动气流摧毁了香案经幡,那些灵位却纹丝不动,一道半透明的黄色结界凭空升起,魔力撞在上面立刻反弹回来,震得他不禁退了两步。 麒麟法印就藏在这里的一处异空间内,由御氏历代先祖灵位作为封印,非嫡传血脉不得开启。姬轻澜一念及此,两道红雾顺他心意将御飞虹和御崇钊拖了起来,双手掌心皆被劲风割开,血淋淋地按在结界上! 御飞虹脸色大变,她的手甫一接触结界,便有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中传来,疯狂地将她体内血液往外引出,很快就有了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和无力感,一旁的御崇钊亦是脸色苍白下来,猛地用力一咬舌尖,张口向姬轻澜吐出一道血箭! 姬轻澜偏了偏头,血箭擦着他的脸掠了过去,打在墙上立刻溶出一个碗口大的洞。趁此机会,御崇钊挣脱红雾束缚,一手推开御飞虹,一手化出符箓,向姬轻澜急攻而去! 御飞虹失血过多,好悬没站稳,她如今没了修为不能与姬轻澜对敌,便将目光转回结界,却见流淌在上面的鲜血都已经被吸收进去,结界之光愈发凝实,分毫不见破裂或开启之状! “这——” 对战中的一人一魔也注意到这点,姬轻澜先是一怔,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原来你们也不够资格!” 御氏嫡血可开启封印结界。这是三宝师当年亲自告诉御氏的方法,即便这么多年以来,再无人能打开封印获得麒麟法印的认可,也只能当做不堪为正统,与法印无缘。 然而,无论是与先皇一母同胞的御崇钊,亦或者修得麒麟法相咒、身为长公主的御飞虹,此二人皆是实打实的正统嫡血,却连打开结界看上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倘若不是三宝师撒了谎,那就只有一个答案——能见到麒麟法印的只有当代御天帝王。 御飞云虽为傀儡,进出太庙却无阻拦,可他用了二十年都没能得到麒麟法印,说明他不得法印承认,除非有御氏新皇取而代之,否则就没有第二个人再能得见法印、争取认可。 只要他们没有坐在那个位置上,不管他们有多少能力功勋、为江山和宗室付出过多少血汗,都还比不上御飞云这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帝王。 “早知道,我就该去抓那小皇帝,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从周桢手里活下来……”姬轻澜一袖掀开御崇钊的符箓化剑,唇边冷笑连连,“不过,还不晚。” “魔物休走!” 御崇钊心里愤恨至极,却知道眼下不是计较其他的时候,倘若真让这魔物擒来御飞云血祭结界,彼时麒麟法印有失,整个天圣都皆会被吞邪渊卷入其中。 他当即祭出混元鼎,这次不以神火煅烧,直接将宝鼎本身作为武器,顷刻间变大数倍,照着姬轻澜倒扣下来。混元鼎能锁定气机,饶是姬轻澜的遁术如何精妙,也不能在它之下化形遁走,只得将灯笼高举过顶,魔力凝为护盾,准备硬抗法宝压顶! 与此同时,御飞虹突兀地屈指在唇,吹出了一声尖锐哨响! 姬轻澜听到哨声直觉不妙,奈何混元鼎之力犹如山峦重压,一时难以挣脱,紧接着一道劲风扑面而来,整个身躯倒飞出去,重重砸在了墙壁上,若非伊兰恶果化成的魔体强健异常,怕是这一下能拍断他半身骨头! 他喉口一甜,低头喷出一口鲜血,这才看清袭击自己的竟是一株大树,花繁叶茂,枝干粗壮,树根底部死死抵住他的胸膛,压得他肋骨“咯咯”作响,无数根须好似活物般扭动蔓延,扎入他的皮肉筋骨,将他牢牢钉在墙上! “甲木……”姬轻澜抬起头,只见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人,却是凤袭寒长身玉立,手中素心如意化为巨木,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记重击,也不晓得在这里埋伏了多久,甚至连他适才毒杀众多守卫也纹丝不动,不露半点气息。 一瞬间,姬轻澜便反应了过来——是了,重玄宫来了三个人,先前却只有萧傲笙与暮残声出手,他原以为凤袭寒和北斗蛰伏待机,却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埋伏在这里。 凤袭寒面色冰寒,见他身上红光一闪,分明是想要化成雾气从巨木下挣脱,立刻喝道:“北斗少主!” 话音未落,姬轻澜背后那面墙壁里陡然伸出一双手臂,在他身体尚未散开之前,一手按头,一手落在心口,万千条牵魂丝从掌心迸射开来,罗网般将姬轻澜紧缚。 姬轻澜心头一跳,毫不犹豫地引火焚身,烈火如龙蛇迅疾奔走,不仅点着了巨木,连牵魂丝都被火焰燎断,他趁这一合之机逃出桎梏,袍袖一掀直接以罡风撕开穹顶,眼看就要冲天而出! 刹那间,断壁碎瓦组合成一个巨大的机关傀儡,在间不容发之际拖住了姬轻澜双腿,凤袭寒趁机一跃而起,无视滚滚烈火扑面而来,左手上青光大盛,疾如雷霆般插入烈火罩,重重打在了姬轻澜头上! 此一掌几乎有断金裂石之力,饶是姬轻澜魔体强横,眼下也不禁头晕目眩,脑子里仿佛有海浪翻卷肆虐,身躯如折翼飞鸟般砸落下来,北斗已从墙壁内冲出来,一手按住他头顶,顿时唱咒声起。 “啊啊啊——” 姬轻澜惨叫一声,拼命挣扎不休,好几次差点把北斗掀开,御崇钊与御飞虹对视一眼,前者以混元鼎压身,后者疾步冲到北斗身后,将一张固元符贴在他背心。 有他们相助,北斗终于唱完咒文,沉声喝道:“进!” 这是灵傀三法中的“言”字诀,目睹了暮残声上次跟姬轻澜交手,再思及当年在昙谷里的遭遇,北斗对姬轻澜的能力大致有了估摸,知道许多手段都对其无用,只能采用最凶险也最稳妥的办法,直接将他封入自己体内。 话音落,北斗掌心裂开一个黑洞,体内灵力急转,姬轻澜不由自主地化成红雾,被尽数卷入黑洞中。 凤袭寒见状快速上前,将他手掌层层包裹,施加封印符文,当最后一重镇魔符覆盖在上,在场四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结、结束了吗?”御崇钊收回混元鼎,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气力几乎消耗殆尽。 “还要看他们那边……”北斗脸上却不见轻松,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望着远方那片腥风血雨,心下惴惴。 在得到周皇后倒戈之后,他们就开始制定引蛇出洞的计划,只要皇长子被推出此局,周桢注定成为魔族的弃子,以魔族贪婪暴戾的本性,绝不肯就此善罢甘休,若不能将中天境作为侵占四方的工具,倒不如冒险强夺法印,纵不能掌握麒麟之力,能够释放中部吞邪渊也算大有收获。 因此,叶惊弦代掌弘灵道在外应援,御飞虹跟御崇钊自愿作饵,不仅分割战圈,也将藏匿暗中的非天尊引出来。以非天尊的性子,他必然会将威胁最大的暮残声跟萧傲笙阻截在半路,只要那两人能够坚守战局,就能反向将非天尊拖住,而凤袭寒跟北斗埋伏在太庙等待时机,一旦姬轻澜露出纰漏,立刻动手伏魔。 要说唯一不在他们意料内的,就是御飞虹和御崇钊都不能打开封印结界,连让她借助法印重启麒麟法相的机会也没有,否则北斗不至以自身为囚困锁姬轻澜,把全身灵力都聚集在右手,暂时跟凡人无异。 一念及此,无论御崇钊还是御飞虹皆神色晦暗,凤袭寒觑了他们一眼,适时开口道:“事已至此,还请王爷与殿下尽快回转宫中镇压叛乱,至于非天尊……” 他说到这里明显顿了顿,谁都知道非天尊的强大绝非现在的暮残声与萧傲笙可比,尤其对方创立恶生道,只要他愿意,整个天圣都九成以上的生灵都将成为他的卒子,同他们不死不休。 “……凤少主,你立刻去看顾百姓,以免大乱再现。”北斗涩声道,“我这就……撕开传送符。” 他们下山之前,净思赐了一张传送符,言说如果中天境事态超出掌控,身为修士除魔卫道义不容辞,届时无须再顾忌其他,凭此符可将讯息直达重玄宫,宗门必有回应。 北斗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用它,毕竟暮残声就在这里,一旦重玄宫介入,不仅劫数缠身,更会与其产生冲突,届时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可惜非天尊的出现,打破了这丝幻想。 凤袭寒眼中一黯,却也不再多话,眼看御崇钊已经冲出太庙,他伸手拉住御飞虹,化作一道青光飞越出去,转眼消失在夜空中。 他们走后,北斗回头看了眼渐渐隐没下去的封印结界,眸中晦暗不明,终只是叹了口气,左手掌心浮现一张紫色符纸,在他闭上双眼的瞬间无风自燃。 最后一点灰烬随风散去,原本喧嚣的黑夜突兀地沉寂了片刻,紧接着穹空之上有怒雷轰然炸开,雷龙电蛇在云间疾走翻滚,逐渐汇聚的云流迅速扩张成一个巨大漩涡,从中隐隐可见那千年不倒的悬空仙山,无数流光如飞星般穿云而来,待到冲出漩涡,方能看清那是一个个修士驭使法宝乘风而降,瑞气千条,华光万丈,乍看仿佛一场盛世烟花。 这场烟花如此绚烂夺目,哪怕是沉沦在恶欲中的无数百姓,也在雷霆炸响时灵魂战栗,不由自主地仰头望去。 非天尊自然也看见了。 在姬轻澜与他的联系突然隔断的瞬间,他便有所察觉,可惜暮残声打起来就像不要命的疯狗,自身雷火道法境界极高,武道外功更有胜过非天尊之势,即便根基尚且不足,凭借白虎法印所向披靡的杀伐之力,哪怕非天尊也不敢直面其锋。 非天尊脸上从容淡定的神情渐渐消失了,仅仅十年不见,这妖狐已经成长到如此境地,倘若再给暮残声十年,谁知道他又会走到怎样的高度? “原来,不仅是本座阻截你们,你们也在拖住本座……”非天尊怒极反笑,“放弃减少伤亡的保守之策,坐视天圣都沦为炼狱,能做出这个决定的你们,真让本座刮目相看。” “错,天圣都不会成为炼狱。”暮残声半身血染,白虎法印的金纹已经爬上他半张脸,左臂以畸形的姿势耷拉在身侧,是被伊兰拧碎了整条臂骨。 他用饮雪支撑身体,已经没有了再出一戟的力气,只能对非天尊一字一顿地说道:“至少……在尔等尽化归墟腐土前,人间尚有桃源在。” 非天尊脸上最后一丝笑意终于消失了,伊兰恶相在他身后倏然消失,他脚下迈出一步,顷刻撕裂空间逼至暮残声面前,屈指成爪罩向他心口! 这不是暮残声第一次面临绝境,却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刻,比起炼妖炉里昼夜不息的煅烧,如此挖心碎魂的一爪,能让他在瞬息后永不超生。 他甚至都来不及,回头去看看那个家伙现在哪里。 就在这一刹那,从暮残声背后突然伸出一双手臂,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同时猛地转身把他推开。狂风在下坠过程中呼啸不休,暮残声眼前只看得见一片模糊的浅青色,淡淡的药香由近到远,在这无比漫长又短促的一息间,没来由地逼得他眼中泪水夺眶而出。 与此同时,无数法光从天降下,当先一人赫然是幽瞑,座下白鹿忽地加速,在半空中将暮残声接住, 而他只顾着抬起头。 下一刻,血雨纷扬,红花飞溅,猩红的血珠落了暮残声满脸。 叶惊弦的胸背遭非天尊一爪洞穿,心魔从来不计痛苦,却在这一刻疼得浑身发抖。 非天尊瞳孔骤缩:“阿音你——” “滚!”心魔看着他那只穿出自己胸口的手臂,哑声道,“重玄宫来援了,现在不走还等什么?” 非天尊眼中风云变幻,他猛然抽回手臂,再也没往后看一眼,整个人猝然消失在万千法光包围中。 向下坠落的时候,心魔突然有一个莫名的念头——刚才我不该推开他,而是抢先一步挖了他的心来,这该有多好? 死狐狸惯是心狠,既然说出了“尽化归墟腐土”这样的话,他又怎能忍耐他独在桃源?哪怕终有一日,他再非不死不灭的他化自在心魔,暮残声也得跟他一起枯朽腐烂。 偏偏刚才那一瞬间,行动快过了脑子。 好在他终究没有摔个粉身碎骨,在即将坠落在地的前一刻,暮残声从白鹿上一跃而下,用自己的身体做了垫背,将他稳稳接在了怀里。 “凤袭寒!凤袭寒——”暮残声拼命呼唤着医者的名字,“救他!我求你救他!” ……别折腾了,蠢狐狸,不过一具肉身废掉,我又不会死。 心魔这样想着,却被一滴砸在他额上的热泪摄走了魂灵。 这是心魔头一次看到暮残声哭成这样,本以为他是宁可流血不流泪,现在方有明悟——暮残声不爱哭,只是因为他愿意尽情倾诉悲喜的人太少。 少得,现在只剩下他一个。 第一百四十七章 真相 昨夜狂风骤雨,今朝天翻地覆。 御飞虹路过凤鸾宫的时候,宫殿前那片青石砖地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檐下灯火映射在上,光可鉴人,若非地缝间尚有淡淡的血污残留,恐怕连她也要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当做空梦。 周桢就死在这里。 当朝国丈、左丞相周桢勾结归墟魔族,无诏入宫,谋逆犯上,终被御飞云亲手诛杀于此,禁军围剿其手下死士共计一千二百人,无一活口。 周皇后不惜在产子后服毒自尽,将自身作饵引蛇出洞,只为了给家族留下最后一线生机,却没想到周桢会选择逼宫,公然与魔族同流合污,直接将周家推下了万丈深渊。昨夜首恶伏诛后,御崇钊亲率京卫禁军包围了左丞相府,上至主家下至奴仆,皆被押入大牢,只等今日早朝一开,此案势必震惊中天境。 御飞虹实在想不通周桢这样做的原因,她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只看见周桢在御飞云面前缓缓跪倒,贯穿腰腹的伤口上正有血迹不断扩大,因着离得太远,周遭尽是喧嚣,她也不知道周桢最后说了什么,让御飞云闭上眼睛再度举剑,亲手砍下了他的头颅。 那是挟制帝王二十年的奸佞,也是御飞云依赖了半生的师长。 “该上朝了……” 清风吹下几片枯叶,御飞虹看了眼将明天空,拢了拢身上繁复厚重的长公主朝服,转身向宣政殿走去。 左相谋反,魔族为祸,太庙遭劫,重玄来援……这一夜实在发生了太多变故,今日的早朝注定要掀起一场惊涛骇浪,文武百官皆被卷入洪流之中,无一人能置身之外。 朝堂上风起云涌,宫门外亦是沸反盈天。 传送符开启后,早有准备的重玄宫六阁立时出动了八百名精英弟子,由千机阁主幽瞑为首,于瞬息之间赶到天圣都镇魔止乱,使偌大皇城不止沦为恶欲之都,又因三宝师提前在太庙留下的后手,麒麟法印并未现世,姬轻澜被凤袭寒和北斗联手擒下,非天尊也在星图开启前返身退走,魔族终究功败垂成。 正因有了他们的到来,那些猝然惊醒的人们才没有陷入无尽恐慌中,在神道香火鼎盛的中天境,神明之名远胜帝王威严,那些能够飞天遁地的玄门修士所能带给百姓的安全感也非披坚执锐的军士所能比拟。 这是他们事先合计出的最佳计划,代价仍然不小,非天尊以伊兰恶相侵蚀人魂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即便有萧傲笙的无为剑域压制人心恶念增长,奈何皇城地广人多,他的剑域尚不足以覆盖全城,那些被恶欲驱使自相残杀的百姓和禁军士兵伤亡者不下千人,再加上一场血腥宫变,偌大天圣都上空怨气凝聚,使初升旭日都染上一层血似的殷红。 凤袭寒带着一众医修四处救死扶伤,幽瞑则亲手切下了北斗那只封印着姬轻澜的右臂,重新加固符纹后,将之交给了他。眼下天圣都之难已解,姬轻澜业已被擒,凤袭寒今晚就要率弟子们前往山南等疫情重地,争取早日研制出治疗疫毒的解药,再将姬轻澜送回重玄宫等候处置,自己方能卸下三元阁重任,赶回东沧凤氏族地。 然而,这一切都跟暮残声没有关系了。 自打云收雨霁,他已经在叶惊弦身边守了大半夜,寸步不移,滴水未进。 凤袭寒的医术在这十年间突飞猛进,已有比肩凤云歌的势头,因他赶来及时,险些被非天尊一掌摧心的叶惊弦才能活到现在,然而非天尊魔力何其骇然,即便拔除了腐蚀伤口的魔气,终究是生气流失太多,他便催生了一棵生机旺盛的仙草放在榻边,用甲木真气为其续命,究竟能不能熬过这一场,还要看伤者自己的意志能否坚持住。 叶衡在上朝前匆匆赶来看了一眼,这次暮残声没有避开,他只是握着叶惊弦微凉的手一动不动,好像能用自己的体温让它暖起来。 饶是有千般惊疑在心头,叶衡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他在叶云旗战死后便已现老态,如今得知噩耗更是连背脊都佝偻下去,若非长子叶显荣在旁撑着,恐怕这位老人根本走不出医馆。 “他到底是谁?”叶家父子离开之后,幽瞑师徒推门而入,前者双眼一扫榻上,冷冷问道。 叶惊弦的身份过往在天圣都并不是秘密,因此才会引得众人在意,纵观他昔年生平与暮残声毫无交集,此番行动却是默契无比,甚至在非天尊逼命一掌下为其舍身,绝非“患难同盟”四字能够诠释,哪怕是感情迟钝如萧傲笙,也在昨夜之后察觉了不对劲。然而,凤袭寒以甲木真气为其疗伤续命,几乎把这具肉身从里到外剖视了一遍,却没察觉到半点异常,仿佛是天生地长的浑然之体,无有任何夺舍附身的痕迹。 闻言,暮残声只是道:“有何贵干?” 幽瞑听着他古井无波的声音,眉心微蹙:“天圣都魔祸已解,为免沾染中天劫运,我等玄门弟子不得在此久留,你即刻收拾一番,未时三刻便随我们一同返回重玄宫。” “我已经不是什么玄门弟子了。”暮残声淡淡道,“跟你们回重玄宫,再领一回极刑重罪吗?” “你借重玄宫之势为天圣都平乱退魔,如今事成便要毁诺?”北斗说起这话虽不好听,脸上却不见多少愠色。 “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暮残声看了眼那株由碧绿变得渐白的仙草,手下微微收紧,“他醒来之后,我就跟你们走。” 幽瞑微一挑眉,毫不客气地道:“人生祸福难算,万一他长眠不醒,你是不是要跟他一起入土去?” “这话我不喜欢听,还请前辈勿要再提。”暮残声终于转过头来,赤红的眸子里有一线金光流转,“天人永绝这种事情,想必前辈也不想再亲身体验一次吧?” 他语气平淡,却有一股无形杀机霎时笼罩了整间屋子,幽瞑和北斗皆觉得有千刀万刃戳在背后,周身气机要穴无一不受杀机所慑,他们毫不怀疑此时若真撕破脸来,对方会下杀手。 比起杀意,更叫他们心惊是暮残声所说的话。 幽瞑双眸暗沉下来,牵魂丝在指尖吞吐着微光:“亏得萧阁主至今还想将你引回玄门正道,真该让他来亲眼看到你这副模样,就该打消那些妄想了。” “的确是妄想。”暮残声为叶惊弦掖了掖被角,“有些事情不是查出真相就能得到好的结果,师兄素来孤直刚正,自然不如前辈深谙此道。” “你什么意思?” “即便没有天圣都这件事,我也会回重玄宫。”暮残声唇角微勾,却没有笑意,“毕竟,我向来睚眦必报,有负于谁我必偿还,谁若欠我也得加倍讨回。” 北斗听到这里,一颗心如堕谷底,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 十年前重玄宫大乱至今让人记忆犹新,影响最为重大的三件事莫过于玄武法印为魔族所夺、白虎法印失落和藏经阁主被杀,偏偏这三件事都跟暮残声关系匪浅,使得他在战后沦为罪囚,过往声名功绩一笔勾销,更被判处了炼妖炉极刑,哪怕有幸与白虎法印相融而大难不死,这十年煅骨焚魂之苦却不是能够一忘皆空的。 “我跟姬轻澜有故,在临阵关头放他一马,致使吞邪渊开启,山下生灵涂炭,此乃一罪;我与心魔琴遗音情谊非常,枉顾正邪之别纠缠不清,此乃二罪。这是我自己做过的事,为此遭受炼妖炉十年煅烧,敢认敢当,永不后悔。”暮残声的双眼慢慢变得如冷铁刀锋般尖锐,“但是,同归墟魔族里应外合进攻北极之巅也好,为夺白虎法印谋杀元徽阁主也罢,我没有做过,敢立天劫之誓,却看哪个该当五雷轰顶?” 幽瞑轻声问道:“既然如此,当年你为何要伏法?” “大家心知肚明,何必装糊涂呢?”暮残声定定地看着他们,“有些事情虽然扑朔迷离,到底不是能够瞒天过海的,只不过……心照不宣,相互妥协罢了。” 此言一出,幽瞑与北斗齐齐色变。 “若我没有记错,当年负责勘察现场遗迹、协助凤袭寒医治青木的人正是前辈,倘若有谁最清楚其中微末,莫过于您了。”暮残声淡淡道,“然而,您最终呈交的结果是‘查无异处’,证实青木所言是由心而发、字句非虚,他对我杀死元阁主的指控也就成了实证。” 幽瞑不仅是千机阁主,还是通修机关道法和灵傀术的大宗师,即便青木整副心脑都被人换过,也不可能让他连分毫线索都找不到,除非……他刻意隐瞒了什么。 “前辈一生桀骜孤高,敢在重玄宫大乱初定时直斥门派内患,半点不顾忌盘根错节的各方实力,能让您伏首折腰的事情委实不多,而北斗就是其中之一。”暮残声转开目光,“刚巧那个时候,北斗重伤垂死而归,全赖妖皇陛下的镇魂珠稳住元神不散,成为您无法忽略的软肋……你们说,这得是多么精心算计才能铸就的巧合?” 幽瞑没有说话,五指深陷掌心,一旁的北斗见了,用仅剩的左手悄然覆盖住他的手背,抬眼看向暮残声:“你恨我们?” “本分与情分自古难以取舍,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无意义,我只想要一个答案。”暮残声凝视着他,“那时在昙谷,妖皇陛下对你说了什么?” 彼时虽然认识不久,却已是生死之交,暮残声相信北斗不会无缘无故地算计师尊、中伤友人,其中必有隐情,而他在拿回记忆复刻之后,恍然惊觉那位看似与此事没有直接关系的玄凛陛下,实则布置良多。 玄凛身为一境之主,自己亲手挑选的破魔令执法者沦为玄门罪逆,要么及时撇清关系将罪者正法,要么就彻查真相昭明清白。然而,暮残声根据他和净思合谋将自己送入炼妖炉熔炼白虎法印这个结果进行逆推,不难断定玄凛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他摆脱罪责,如此一来,他放弃直入重玄宫,取道昙谷襄助北斗和萧傲笙打击魔修一事也就值得推敲了。 幽瞑倏然转过头,双眼死死盯着北斗,这也是他想知道的问题,可是即便上次冲突爆发,北斗也没有和盘托出。 这一回,北斗面对暮残声沉默了很久,没有再避而不答,缓缓道:“你相信未来可以被预知吗?” “天法师代天观世,素有推演预知之能,窥伺未来并非无稽之谈。”暮残声眼中浮现冷意,“不过,从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点往前看,未来并非只有一种发展可能,我们只能走向其中一种罢了。” “你说得不错。”北斗声音微哑,“那个时候,玄凛陛下用梦蝶之术告诉了我一个未来……如果师尊没有隐瞒线索,执意追查真相,他就会死。” 这是北斗压在心头的秘密,也是他十年来午夜梦回的阴影,在抛下前尘、跟随幽瞑进入重玄宫之后,北斗再没有想过离开师尊,那是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主人,也是他不可缺少的天空。 幽瞑永远不会知道,当北斗在梦境里看到了他拿着牵魂丝去质问司星移,却在转身刹那被抽魂离体,白玉少年化为一堆朽烂的傀儡残肢,再无半点生息……那一瞬间的惊恐和悲怒,足以崩塌北斗的世界。 “无论那个未来是真是假,妖皇陛下是否有意诓骗,我都不能容许这件事发生,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择手段。”北斗至今想起这件事仍心有余悸,尤其是在自己重塑形体之后,代替幽瞑与司星移交涉渐深,越是感到后怕,越不会后悔自己以性命为赌注算计这一回,唯一无法释然的就在于他为保下幽瞑,将暮残声推往绝境。 枉费情谊,有负道义,私心偏颇,不堪为正。 “你——” 哪怕已经听北斗透露一二,幽瞑现在也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和愤怒,偏偏他身涉其中,无论甘愿与否都做了一次推手,现在也不能再开脱什么,看着北斗伏身下去,喉咙里如同哽了血块,腥塞难言。 “本座自己做的决定,哪有让你一个人认错的道理。”半晌,幽瞑自嘲地勾了下嘴角,他分明是傀儡,却在这一刻红了眼睛,转头看向暮残声,“当年是我师徒二人对不起你,无论你想要什么补偿,我们都会竭尽全力。” 暮残声没有再说话,在得到北斗的答案后,他好似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交流的意愿,重新看向了叶惊弦,静若枯石。 幽瞑还想说什么,却被北斗轻轻握住了手,只得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临出门时,北斗忽地脚下微顿,对暮残声道:“三位尊者已经知道你在天圣都,着我等将你带回重玄宫,我们会在幽离山等候三日。此外,天圣都魔难虽然暂解,中天人族劫运仍旧未消,你要在这里停留的话,须得多加注意。” “多谢提醒。” 门扉关闭,脚步声与气息一同远去,暮残声紧绷的背脊缓缓松懈下来,他将那只微凉的手掌贴上脸庞,半晌没有吭声。 “累了?” 有些沙哑的温柔声音突然响起,原本安分的手掌动了动,指腹摩挲过暮残声眼角,他立刻抬起头,果不其然看到榻上之人睁开了眼睛,虽然还是叶惊弦那张苍白柔雅的脸庞,双眸却已经变成心魔本相的颜色。 “你醒了?”暮残声一直觉得那双眼睛虽美却怖,从未想过它会带给自己这样的慰藉,在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漂泊一夜的孤舟终于靠上海岸。 “你们大早上在我耳边扰人清梦,死了都能听得诈尸。”叶惊弦身体倾斜,毫不客气地把他当肉垫,“得知昔日同道将你作为弃子,感觉如何?” “很糟糕。”暮残声苦笑道,“倘若易地而处,我能理解他的选择,可我不是圣人,无法做到不记于心。” “你想回去吗?”叶惊弦侧头看去,眼里是难得的认真,“你若是想回去,我会如你所愿。” 心魔从不轻易许诺,却是真正言出必行,暮残声一怔之后抱紧了他,喃喃道:“回不去了。” 裂隙已成天堑,即便真相揭晓,发生过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吗? 叶惊弦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怎么看玄凛?” “看不透。”暮残声坦然道,“我能从炼妖炉里活着走出来,少不得师尊与陛下合谋算计,一个给予我中和火灵的地骨,一个动用梦蝶助我复刻记忆,偏偏又是他们将我送上刑台……换句话说,哪怕没有幕后真凶杀人嫁祸,先前针对我有勾结魔族嫌疑的判决下来,我依然会往炼妖炉走这一遭。” 叶惊弦沉思片刻,忽然露出了笑容:“我有一个想法,想听吗?” “你说。” “北斗以自身为注逼幽瞑改变主意,助幕后真凶消抹证据,以保全师徒两人性命无虞,然而促使他这样做的情报来源于玄凛,由此逆推,净思也是知道真凶实情的。”因着肉身伤势太重,叶惊弦说话极轻且慢,“甚至是,在案发之前,她就已经预知了元徽会死。” 暮残声脸色骤变,他想要反驳,却猛地想起在自己去往藏经阁的前夜,净思对他说过的话—— “我不会干涉你这次的选择,也不会在事后对你有任何偏颇,即使你会因此身死道消,也是你自己的造化。” 即便身死道消,也是一场造化。 十年煅烧,魂骨合一,肉身焚化与法印相融, 不就正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当初元徽为你请借白虎法印悟道的时候,你身上已经有了勾结魔族的罪名,在这种情况下他仍要为你出头如今已不可深究,只是那一次出借法印,着实给了所有人一个大好机会。”叶惊弦继续道,“凶手杀死元徽却不动白虎法印,说明他另有目的且筹谋已久,而法印可以作为嫁祸于你的证据,足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换言之,凶手必是重玄宫中人,净思在答应借出法印的时候,就已经给了他一个讯号。” 暮残声毫不犹豫地道:“她不可能跟暗害同门的凶手为伍!” “大狐狸,你总是把许多事情分得太清。”叶惊弦懒懒瞥了他一眼,“她跟凶手不是一路人,不代表他们的目的没有交叠。凶手需要一个替罪羊,净思需要一个让你得到白虎法印并锤炼身魂的机会,如此相互利用,两全其美。” “她若是想让我得到白虎法印,只需要等到妖皇……”暮残声的话戛然而止,整个身体都凝固了。 “看来你想明白了。”叶惊弦唇角轻扬,“法印是五境灵源,重玄宫历来奉神谕掌握其传承动向,倘若你名正言顺地成为印主,即便不入重玄宫,也已经与其绑缚难分。如此一来,你纵然有通天道行,也不过跟司星移一样,是三宝师手下的一条走狗。” 净思冒神道禁忌收暮残声这个杀星天命为徒,以《三神剑铸法》锻造了他这把剑,锋芒指向必是逆天而行,又怎么会让他收敛爪牙?从头到尾,她不允许他堕入魔道,也不准他位于玄门至高,让他与过往背道而驰,到如今几乎孑然一身,只能继续将这座独木桥走到头。 净思不干涉他的选择,是因她从未给过他选择。 暮残声浑身发冷,寒意从内而外地散发出来,满室冻上一层薄霜,唯有叶惊弦所倚靠的胸膛还温暖着。 “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玄凛作为妖皇,为何会跟净思合谋这场对西绝妖族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叶惊弦用手指拭过他眼角,“你若是能想明白这点,就可以挣脱身上的傀儡线了。” 暮残声不禁想起离开西绝之前与苏虞的对话,狐王对他的态度素来微妙,那种隐忍不发的敌意和姬轻澜曾经无来由的善意如出一辙,再思及北斗所说的“预知未来”,心下转过千百,猛然升起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答案。 “若是认为未来需要改变,说明他们已经判定其中一种未来是错误的,由此需要纠正走向,而这个偏移轨迹的关键点与我有关!” “不仅是你。”叶惊弦终于坐直了身体,“涉及未来,便是触犯时空法则,为天法师常念所掌握,天道倡导的是顺其自然,想要利用预知改变未来的人都将是天法师眼中异端,即为逆天之罪。在这样的情况下,玄凛却用梦蝶将消息透露给北斗,不仅是要利用他们将你的罪名落定,也是希望这师徒俩都能活过劫数,即便是与杀死元徽的真凶站在同一阵营,将来必能成为己方助力。” 暮残声紧握成拳的手臂上青筋毕露。 “如此,第三个问题就来了。”叶惊弦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周家已亡,周蕣英之子被送离天圣都,终生无缘于皇位,如今御氏正统继承人唯有阿妼公主腹中的孩子,她是西绝境人皇之女,日后必将促成西绝、中天两境人族结盟,彼时西绝人族势力渐大,对西绝妖族绝不是一件好事,玄凛却不仅同意了联姻,还让你在这个时候来到中天境襄助御氏……你说,他图个什么?” “……” “萧傲笙跟你说过中天境大劫临头,天下玄门修士唯恐避之不及,他在接到求救讯息后即刻前去寻找凤袭寒,可最终让重玄宫出手的原因却是事涉魔族之祸和麒麟、白虎两枚法印,而促成这个结果的恰好是北斗和幽瞑……你说,他们背后之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 答案不言而喻,无论妖皇玄凛还是幕后真凶,他们现在有一个共同的目的——保御氏,兴人族。 叶惊弦捧起他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现在猜到真凶是谁了吗?” 杀死元徽的真凶并非无迹可寻,幽瞑消抹证据掩护真凶也不是症结所在,关键在于这个结果被三宝师认定为真,才会为天下玄门修士所认可。 不说净思执掌大地耳目通达,单说代天观世的常念,怕是只有神明才能瞒过他的眼睛。如此一来,答案就只有一个……三宝师不愿意让真相昭示出来,他们共同包庇了真凶。 “是……人法师,静观。” 唯有静观,能让常念和净思隐忍退步,也唯有静观才会不惜手段代价扶持人族兴于乱世。 魔祸当前,三宝师不可分崩离析,神道玄门也不能将人法师打为罪囚,即便静观终将脱离神道归于人族,三宝师眼下仍得共同进退、利害相关。更何况,暮残声不仅是勾结魔族的罪人,还是将来会威胁到神明的天命杀星,常念要他不被天地所容,净思要他独立在玄门之外,哪怕静观的做法有伤天和并非正道,终是顺了他们的意。 蓦然之间,暮残声想起自己刚才那句话—— 当真是,再也回不去了。 叶惊弦用力将他揉进怀里,用清瘦的下巴轻轻摩挲那雪白发顶,唇角缓缓勾起。 作者有话说:元徽被杀这件事,重点不是死者本身,而是背后牵涉到的各方态度,静观要兴人族必得打破神道信仰至上,那本被封存的《人世书》是必备工具(思想解放的重要性参考一下文艺复兴就知道了),何况藏经阁作为记载专用,里面藏了多少神道秘辛你们自己想想; 常念一直知道真凶是静观,没料到的只是司星移也跟静观一伙,因为魔族卷土重来所以三宝师暂时还不能拆伙,可能有些人会觉得维系这种表面的和睦没有意义,但是要放在原背景里,如果三宝师在魔族崩盘前先拆了,最高兴的绝对是魔族,以及常念自己不是没有后招; 净思的态度在这件事里最复杂,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狐狸走纯粹的正道,不然就跟一周目的寒魄城主一样下场,而人族大兴会让即将爆发的第二次破魔之战减少大量伤亡,还会在战后成为攻讦神道信仰的武器,某种意义上跟她想要大狐狸做的事情并不冲突,虽然具体的度和底线有差异,但在现阶段她是不会阻止静观的,同理,跟她统一战线的妖皇玄凛亦然。 之前猜静观的小伙伴,恭喜你们获得【明察秋毫机灵鬼】头衔! 那么,下章线索预告—— 还记得先前狐狸和心魔重逢的雨夜,那个拿着《人世书》去皇庄找飞虹的灰影吗? 第一百四十八章 许诺 豢养私兵,以下犯上。 重臣揽权自古有之,谋逆却是不容姑息,尤其犯下这滔天大罪之人乃是当朝国丈、左丞相周桢,而他罪行累累不止于此,更是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魔族勾结作祟,于昨夜逼宫谋反。 幸而周皇后深明大义,救驾有功,又有重玄宫仙师出手伏魔,方才力挽狂澜,不至正统受辱,国祚倾塌。 周桢伏诛,手下私兵亦被斩杀殆尽,其子周烨早因涉事邪器私流暂被拘于獬豸院,周家经营多年的势力已然土崩瓦解,京卫禁军手持令信闯入左丞相府时,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满门上下拿住,正按照谱系追查九族。 外戚势力盘根错节,世家联姻屡见不鲜,由此织成一张大网把控朝野势力,全盛之时能扼龙首,衰败之后便被顺藤摸瓜,即便有负隅顽抗或隐忍蛰伏者,更多是见风使舵之辈,为了脱罪攀咬同僚者多不胜数,多年来积攒下来的隐秘黑暗都被揭发出来,浑如泥沼。 事涉勾结魔族与逼宫谋逆,此时最想将周家赶尽杀绝的人已经不是皇家宗室了。 周皇后以命投诚换来的一线生机,终究葬送在她父亲手里,盘踞朝堂二十多年的周家就像一棵参天大树,自此被拦腰斩断,只待连根拔起。 这场朝会一直持续到晌午,才终于结束。 御飞虹走出宣政殿的时候,阳光落在脸上,刺得她闭上了眼。 “陛下到底是心慈手软。”御崇钊站在她身旁,淡淡地说道。 今日御飞云虽然一反多年来的软弱态度,严查周家谋逆,令右丞相叶衡暂代职务权责,按照律法把此案交给刑部司、獬豸院、弘灵道三方共审,御崇钊与御飞虹一同督办,必将查出一番腥风血雨。 但是,他没有当朝废后,更没有将周蕣英除名。 那位真正降生的皇长子已经被送离天圣都,对外只说是胎死腹中,别说留下序齿,连皇家族谱都上不得,而周蕣英作为元皇后,其父谋逆犯上仍要祸及她身,即便死了也该废除她的凤位,剥度皇后尊荣,后续查办才能从严惩处,彼时不仅是周家满门,更会株连周氏九族。 御飞虹知道御崇钊是什么意思,即便周蕣英最后帮了他们,也无法弥补周家的滔天罪过,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若不能将周家余孽赶尽杀绝,不仅不足以震慑朝野,还会留下祸患。 “没那么简单。”御飞虹闭了闭眼,“周家虽不能留,可它背后牵涉的势力太广,倘若我们从一开始就穷追猛打,只会招致反扑,对现在的情况毙大于利,倒不如徐徐图之,左右有你我在旁看着,周家要想死灰复燃已不可能了。” 御崇钊不置可否,问道:“叶惊弦还没醒吗?” 御飞虹的神情凝重起来:“尚未。” 非天尊的一掌,连重玄宫大能都少有敢与之硬接,何况是叶惊弦这点微末道行?倘若他不是医修,倘若暮残声没有及时传送灵力,甚至凤袭寒不在附近……他现在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御崇钊皱了皱眉:“他舍命相救的那个妖修,到底是谁?” “是我的一个朋友。”御飞虹神色平淡,不经意地转开话题,“叶家三子已折损其一,现在又有一个重伤濒死,如果叶惊弦熬不过这关,恐怕叶相也支撑不了多久。” 叶家虽然是从高祖时期传承下来的世家,奈何经历了降爵继承和前两代帝王对勋贵的打压,如今看似爬上高位,实则福运浅薄,一旦叶衡过世而无后继,叶家也就只剩下一个空壳,权力必将重回帝王手中,这也正是御飞虹当年选择扶持叶衡的原因。 御崇钊面露唏嘘,倒也不再说话,见到几位宗室官员在旁等待,便同他们离开了。 御飞虹按了按额角,她屏退了护从,独自走出宫门,却见两道颀长人影立于路旁,其中一个白衣负剑的男子正望向这边,龙章凤姿,器宇轩昂。 下意识地,她脸上绽放开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萧傲笙远远就见她神色沉郁,知道这场朝会绝非万事如意,可他身为修士无从置喙,只是抬手将她凌乱的额发捋到耳后,道:“我要走了。” 御飞虹的笑容刹那间凝固在唇角,过了片刻才问道:“什么时候?” “很快。”萧傲笙看着她苍白的面孔,“此番下山的任务已经完成,我等有法旨在身,不能在此久留,中天境的疫病有凤袭寒率三元阁医修负责,我……看见你平安,也放心了。” “那……”御飞虹笑容苦涩,“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宝镜并蒂开,花萼两相别。 从遇见到如今,他们已经认识了二十年,可真正在一起的时光屈指可数,总是相逢于危难,作别在劫后,每一次的分离都以十年为界,哪怕有灵符法器交流频频,到底算不得朝夕相处。 御飞虹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几个十年,在这一刻她想要让萧傲笙留下来,可是话到嘴边终不能说。 “我不知道。”萧傲笙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头吻了下她的眉心,“但是……只要你想见我,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如果是我去找你呢?” 萧傲笙愣住了。 “周家倒台之后,朝堂势力势必重洗,我会全力辅佐飞云坐稳皇位,让他成为真正励精图治的帝王,保护御氏的江山和子民……”御飞虹抬起头,“待我了无牵挂,便去重玄宫找你共度余生……到那个时候,若你风华依旧,而我粉退花残,你还愿不愿意娶我做道侣?” 萧傲笙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你即使老掉牙了,也是我爱的人,我不止会与你共度余生,还要等你的生生世世。” “你要记得这句话。”御飞虹终于笑了,喜悦的眼泪却夺眶而出,覆盖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惴惴不安。 这厢两人依偎软语,旁边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打扰二位,我虽然在这儿杵了半天,可真不是木头桩子。” 暮残声本是来送萧傲笙离开,可他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多余,戏谑的目光几乎化为实质,要将这两人戳成筛子。 萧傲笙一怔之下立刻松手,倒是御飞虹脸皮堪比城墙厚,丝毫不以为意,问道:“你怎么来了?” “一来送别师兄,二来找你帮忙。”暮残声犹豫了下,“麒麟法印……当真无法动用吗?” “昨天晚上,我跟七皇叔都已经试过了。”经历了一场朝会,御飞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三宝师在太庙留下了禁制,唯有正统的御氏帝王才能打开结界,你若想要一试,我可帮忙说服飞云带你进去,不过……他并未得到麒麟法印的认可,你要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 麒麟法印作为天运重器,有别于其他四枚法印,土行源力内敛其中,若是没有印主使用,它就只是镇压气运的象征物。 暮残声眸光微深,他本想说什么,却想起刚才御飞虹对萧傲笙的许诺,到嘴边的话再也出不得口,默默咽了回去。 他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了,只是还得请你做个说客,向晟王借混元鼎一用。” “可以,做什么?” “叶惊弦醒了,凤袭寒正在为他疗伤,需要混元鼎炼化灵药。” “醒了就好。”御飞虹松了口气,“此事不难,稍后我便去寻七皇叔,只是他的伤势……” “心肺重创,经脉俱毁,如果不能尽快修复就会落下终身残疾。”暮残声知道心魔压根儿没事,那没心没肺的混球根本不会在意一具肉身,可他并不愿见其如此。 这种伤势对于人族来说足够毁去一生,即便痊愈也会留有病根,何况叶惊弦不是嫡子,叶家的未来注定属于叶显荣,而他不同于父亲和兄弟,是个平淡守成的性子,爱好诗词风流,弱于文政武功,难有脱离掌控的时候。 御飞虹心里这样想着,忍不住自嘲地一笑,利害漩涡最能改变人的心性,少时的自己从未想过会变成今日模样,倘若……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御飞虹背后惊悚,在阳光下无端打了个寒颤。 离别在即,三人心情都不算好,一直到他们并肩走出宫城,萧傲笙才驻足回身,轻轻拥住御飞虹的肩膀,郑重许诺道:“我在重玄宫等你。” 顿了顿,他又看向暮残声:“你也是。” 暮残声知道他会跟北斗师徒一样暂留幽离山,等待自己追上来一同返回重玄宫,萧傲笙满心为他洗雪,希望他能够走回道途,却不知道这个希望已经是妄想了。 暮残声垂下眼:“师兄,保重。” 湛蓝的剑光冲天而起,刹那间有无数法光从皇城四下亮起,留在这里的重玄宫修士皆受召唤,纷纷御起法宝紧随其后,若这天上不是晴空万里,怕是要重演昨夜那场盛世烟花。 但凡皇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三教九流,皆是当街跪下,山呼神明,拜送仙长,其势之宏远胜天子出巡。 御飞虹微微皱眉,终是没说什么,向暮残声点头之后便朝晟王府赶去。 暮残声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那点笑意渐渐没了。 他没有急着回医馆,而是在城里转了一圈,经历了昨夜惊变连连,百姓们至今都有种不真实的错觉,死难者的尸体已经被差役带走处理,伤残之人也都有医者接手,原本繁华喧嚣的街巷难得冷寂,走过好几条街后,才看到了一家开张的酒坊。 暮残声尤爱梅花酒的清冽和后劲,每每心烦意乱时就爱猛灌几口,譬如现在。 等他拎着喝剩下的半坛酒回到医馆时,已经临近黄昏。 凤袭寒已经离开了天圣都,医馆里只剩下宫里派来的太医和叶家本府护从,御崇钊在半个时辰前跟御飞虹一起来过,按照凤袭寒所留书信要求,用混元鼎把配置好的灵药悉数炼化成液,以备洗髓续脉之用。 这个办法能够治愈叶惊弦这副残破肉身,耗时却极长,少说也要坚持一年,期间离不得混元鼎相助,如此一来,叶家就欠了御崇钊一个天大人情。 暮残声推开门的时候,叶惊弦正慵懒地泡在混元鼎中,药汤泛着殷红色泽,就像一大块晶莹剔透的血琉璃,映得他发如鸦羽,人若冰玉。 可是暮残声知道,灵气渗入体内的感觉并不好受,须得等到这一鼎药汤变作白水才算暂且结束,只不过这家伙习惯了,不怕疼。 奉命伺候他的两个奴婢早不知被打发到了哪里,叶惊弦抬眼看了下他脸色,忽地问道:“你分明想到了获取麒麟法印的方法,为什么不告诉她?” 暮残声毫不意外他近乎全知的能力,只是摇了摇头:“她好不容易放下了,我又何必让她拿起?” “你认为她的诺言可信?” “这是我唯一能为师兄做的事情。”暮残声警告他,“你不准做小动作。” “冥顽不灵啊……”叶惊弦将身后仰,“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往重玄宫走一遭,好歹不让师兄他们难做,也想跟师尊见一面。”暮残声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至于其他……不作多想。” 叶惊弦尖锐冷漠地道:“万一你一去不回呢?” “不会。”暮残声拭去他额上汗珠,“在这里等我。” 叶惊弦看了他半晌,猛然伸手将他拽了下来,近乎凶狠地撕咬上去,水花四溅。 “我可以让你光明正大地回到重玄宫,保证你顺顺当当地走出来,连同十年前你丢掉的所有都加倍讨回,哪怕三宝师和非天尊都阻止不得……”他定定地看着暮残声,“求我一次,我帮你到底。” “……我求你。”暮残声缓缓道,“忘了这件事吧。” 叶惊弦一双眼睛顿时变了色,死死盯着他。 “我知你神通广大,相信你能够做到这些,可我不想让你涉险,也不想看你踩着别人肩膀把我送上去。”暮残声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卿音,他们是我的过去,你是我的将来。” 叶惊弦忽然说不出话了。 他在梦里听过这个称呼,却是他所不熟悉的妖狐对着另一个自己,如今暮残声当真对他叫出这两个字,非但没有牵扯出一段似梦非梦的混淆迷乱,反而有种本该如此般的感觉。 沉默半晌,他哑声问道:“何时动身?” “后日一早。”暮残声嘴角泛起笑意,“明天是飞虹和御飞云的寿辰。” 御飞虹今年三十有五,御飞云也近而立,他们姐弟俩端得有趣,相差六岁余,生辰却恰好在同月同日,可惜年份时辰皆有差异,以至于飞虹被神谕批命不祥,同岁灾患频发,而飞云却出生在丰收之年,自幼极得先皇宠爱和宗室喜欢,若不是他性情过于绵软,如今得到宗室支持的就不是御崇钊了。 天差地别的两姐弟,到底是一母同胞,关系十分亲厚。暮残声从御飞虹那里得知,当年在她不得不选择远嫁镇北王世子时,正是年幼的御飞云溜进太庙,将密封在结界内的麒麟法相咒偷拿出来转交给她,让她有了在外安身立命的底气。 “诸事未定,寿宴从简,不过恰好时近佳节,明晚会有一场烟火花灯会。”暮残声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我想跟你一起看。” 叶惊弦沉默了片刻,终是唇角微弯:“好。”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看烟花。 这却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 “上次没讲完的……关于我的过去……”他在他耳边近乎呢喃地道,“明天,全都告诉你。” 第一百四十九章 烟花 绮罗描金,灯影阑珊。 今日不仅是当今天子与太安长公主的寿辰,也是一年一度的拜月节,天上月轮高挂如玉盘,人间灯火通明似群星,映出满目繁华如画。 谋逆重案虽然尚未尘埃落定,对周家余党的清查追究也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但是天圣都并没有在这次劫难中遭到难以弥补的重创,比起性命财物的折损,安抚人心更是燃眉之急。 因此,天子下令花灯会如期举行,允百官与民同乐,弘灵道将派出灵巫十六人,于戌时三刻从四方宫门出发,巡游全城,赐福百姓,最终在护城河北边祭坛汇合,朝拜神明,感沐天恩。 在连日惊惧过后,天圣都里的百姓们终于迎来了一夜欢声笑语。 戌时过,灵巫们已经整装待发,宫门将在他们离开后提早落锁,由于天子下令从简,许休沐一日,参加宫中夜宴的多为宗室成员,上至正统嫡系,下至旁支贵族,另有叶衡为首的二十位朝廷重臣代表文武百官,将在宴席开始后向帝王敬上万寿酒,并为太安长公主进献千秋露。 此时此刻,御飞虹正在对镜梳妆。 她已经离宫开府,可曾经住过的宫殿还保留着,哪怕是镇守边关的那十年,御飞云也让宫娥们好生照看着这里,阿妼入宫后更是常来看看,不时添置些鲜花、香料等物品,让一个没有主人的宫室仍保持着生机。 梳头宫女为她盘好云髻,金钗翠翘点缀在上,眉心一轮牡丹花钿,一袭繁重华美的镂金朱纹锦衣笼在身上半点不显俗艳,反而衬得她威仪不凡,合该是天家鼎贵之身。 “好久不见皇姊这般打扮。”身着紫色祥云广袖宫装的阿妼站在不远处,手托锦盒,言笑晏晏。 御飞虹转过身,伸手屏退了宫人,这才开口道:“悦贵妃有孕在身,合该好生将养,来找本宫有何事务?” “陛下有一份寿礼,托臣妾转交于殿下。”阿妼启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串八珍璎珞,金丝缠枝,黄玉琢花,上刻“太平安乐”四字吉谶,可谓匠心。 御飞虹微微一怔,唇边不禁笑开,亲手将璎珞佩戴在身,这才道:“替本宫谢过陛下。” “此番成功拔除了周家这一朝中毒瘤,众位仙师业已赶往流病区消灾解疫,朝野势力都将重整,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不失为一件好事。”阿妼轻声问道,“殿下今后有何打算呢?” 御飞虹反问:“这话也是陛下让你带到的?” 阿妼但笑不语,娴静如一幅美人画。 御飞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年自己在寒魄城毁了一身道行,借机回到皇城蛰伏暗动,眼见周蕣英倚仗母家势力独霸后宫,这才通过妖皇玄凛搭桥将阿妼带到这里,扶持她与周蕣英分庭抗礼,一是让她保护御飞云及后宫无辜子嗣,二是让中天、西绝两境人族以联姻建立同盟。 历经千载沉浮,人族寿命虽短却繁衍不息,至今已然广布五境,堪称四族势力之首。然而,受“人乃神之后裔”这一因由影响,神道信仰凌驾于人族诸般理念之上,哪怕是在人族势力鼎盛的中天境,人皇权威仍位列于神坛下首,更遑论以妖族为主的西绝境。 数百年来,西绝人族便被妖皇玄凛牢牢压制在下,有了那迦部的前车之鉴,西绝人皇深知妖族势力在境内盘踞深广,若不能一举斩草除根便会招致更加疯狂残忍的反扑,而经历了一场大清洗的西绝人族根本不能与妖族相匹敌。因此,当御飞虹代表中天人族抛来了橄榄枝,他们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迫切地希望借机建立起人族同盟,以此拉拔自身地位与实力,不至于在妖族面前卑躬屈膝,而阿妼公主就是促成盟约的第一块基石。 “这是一桩两厢情愿的交易,只要西绝人族不违信义,本宫定不失约。”御飞虹慢条斯理地戴上一只玉镯,“不过,中天境到底是陛下的江山,而你已经是陛下的妃嫔,有些事情心里有数就行,逾越过界反是不美。” 阿妼沉默了片刻:“所以,一旦陛下大权在握,殿下就要功成身退了吗?” “自古日月不同天,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御飞虹向萧傲笙的许诺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 昨夜那场劫祸,已经证明她跟御崇钊皆非正统帝位之选,哪怕她有多少不甘和委屈,心里那点未曾释放的野望也随之覆灭了。御飞虹不知道御崇钊会怎么想,她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毕竟她骨子里还是那个镇守边关的寡宿王,比起一个明知不可得的皇位,她更希望江山太平,子民长安。 作为皇姊,她会不惜余力帮御飞云夺回皇权,助他帝位稳固,督促他变成真正能担起社稷重担的帝王,而到了那个时候,她曾经给过他多少助力,都将成为他更进一步的踏脚石,对于中天境绝非幸事,正应当急流勇退,两全其美。 阿妼眼睫微颤,轻声细语:“殿下就不怕臣妾重演周氏之祸?” “你不会,也不敢。”御飞虹伸手为她插上一支七尾凤簪,笑容未达眼底,“联姻公主的身份,能让你享受两国尊荣,也能让你遭到双方猜忌,你的孩子将来可以封王就藩,却不可能登上大宝。” 阿妼凝望着她的眼睛,寒意从骨子里窜了出来。 “暮残声身为妖族,却前来中天境助力,你认为妖皇玄凛当真对此事一无所知吗?”御飞虹垂下手,“他可以允许人族发展强大,却不可能容忍人族反杀妖族,位列西绝之首,这背后牵涉了多少阳谋阴私不必多提,左右你若有半点行差踏错,会有无数人抢在本宫之前了结了你,所以……安安分分地做你的悦贵妃,陛下宽厚仁德,本宫也不是气量狭隘之辈,只要御氏江山长在,定使你母子一世无忧。” “臣妾明白……”阿妼苦笑一声,“可是殿下,世事总不尽如人意。” 她向御飞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 窗外隐约传来爆竹声,当是夜风将市井喧嚣卷入了宫城,御飞虹独自站在殿内,灯火模糊了她的身影轮廓,显得分外孤单。 直到殿门被人敲响,守在外面的宫娥小心翼翼地道:“殿下,灵巫们已经出发,寿宴将要开始了。” 这场寿宴是为庆贺天子与长公主的生辰,她跟御飞云都要先行到场,参与宴会的宗室与大臣按照身份品级向他们敬酒祝寿,方可陆续入座。 寿宴在建元宫的明辉楼举办,此楼是先皇立后成婚时所建,取“日月同辉”之意,后来就作为专门举办宫宴和接待使臣的地方。明辉楼占地极广,上下共有三层,雕栏画栋,朱漆碧瓦,可容纳上千人齐聚一堂,奈何今夜宴会从简,有资格参加的人总计不过百数,幸有侍从宫娥在侧,辅以丝竹歌舞,才不显得过于空荡。 御飞虹赶到的时候,御飞云已经入座在上,阿妼陪坐于侧,见她抵达便笑道:“皇姊过来这边坐。” “谢陛下。”御飞虹虽是皇姊,仍为臣下,本该位于帝王下首,这次却被安排坐在御飞云右边的宴桌后,她不禁皱了皱眉,却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下驳御飞云的面子,只能恭敬谢恩。 她项上璎珞在烛火映照下愈发流光溢彩,御飞云眼中笑意更深,又见其他人按照身份品级陆续入座,这才转头看向司礼内侍,后者立刻高声唱喏。 从明辉楼前白玉广场上点燃的第一支烟花穿云直上,在天际至高处怒然绽放,刹那间,无数烟火冲天而起,以飞星为笔,使火花为墨,在漆黑幕布肆意挥毫,绘就一张绮丽无双的盛世画卷。 夜宴正式开始了。 参加这场宴会的人不多,却个个地位非常,因着承德君年事已高并未入宴,宗室便以晟王御崇钊为首,剩下的重臣们自当以右丞相叶衡当先,两人举杯高敬上首,代表宗室与百官率先向帝王和长公主敬酒祝寿。 御飞云大笑之后将樽中美酒一口饮尽,而御飞虹以袖微掩,浅尝辄止,目光飞快扫过在场众人,皆是跪坐有序举止有礼,无论心中作何想法,脸上的笑容都挑不出半点瑕疵,华美虚伪一如她参加过的无数次宴会,似乎只是她多想。 丝竹乐起,舞姬旋身,婀娜之躯在猩红地毯上摆腰展臂,如一朵朵摇曳生姿的鲜花,炉子里点了最上等的瑞云香,提神醒脑,淡而不寡,更不会与各色美酒佳肴的味道冲突,宫娥们放下厚重的琉璃珠帘以作挡风,轻妙悦耳的珠串撞击声便不绝于耳。 “众位爱卿……” 约莫过了近一个时辰,宴会上已是觥筹交错,御飞云喝了不少,脸上已现酡红,他只手持双龙金樽,目光看向闻声往来的众人,笑道:“今日正值良辰美景,朕有一喜事与诸君同乐!” 宴会上胆敢放肆喝酒的只有他一人,无论宗室子弟亦或大臣,此时都将酒盏放下,屏息等待后续。 “此番魔族入城,与逆臣贼子勾结为祸,欲篡我御天国祚,有赖皇姊与七皇叔及时查除首恶,又得重玄宫仙师襄助于危难,方能使我皇城上下免于灾难,实乃国之大幸,朕心甚慰。”御飞云举樽虚敬,神情渐肃,“天恩浩荡不可不敬,社稷高功亦不可轻忽,今日我御天肱股之臣齐聚一堂,自当论功行赏!” 众人立刻道:“陛下圣明!” “七皇叔,且上前来。”御飞云看向左下,“晟王御崇钊文韬武略,人品高贵,曾镇东海三州十载,抗敌有功,御下无过;复又归京二十年,执掌弘灵道,恪尽职守,夙夜兢兢……” 赞誉之词常有,出自帝王金口却难得,一列宗室子弟皆感与有荣焉,唯有御崇钊眉头微蹙,御飞虹更是心头一跳,下意识去看阿妼,却见她唇角轻勾,目露寒意。 “……改晟王封号为安王,就藩西京,择日启程。 ” 话音落下,满座气氛霎时冻结,御崇钊不禁抬头,如浇冰雪。 西京是什么地方? 自然是好的,那里是中天境西部中枢,风景优美,人多物博,水陆交通纵横密布,乃一方重地。 可它离西绝边境太近,又离皇城太远,多年来只有官员镇守而无亲王就藩,没有世家大族的把持,却有帮派宗门的影响,当地人员组成复杂,势力盘根错节,看似是一块前景可期的璞玉,要想将它雕琢完美却要花上不知多少时间心力,如果御崇钊在西京就藩,几乎可以断定他此生难有重回天圣都高位的机会了。 明为封赏,意同流放,所谓“安王”究竟是要他安分守己,还是让帝王得以安心? “以七皇叔之能,定能造福一方,他日西京繁茂必将不逊于东海三州,当计千秋之功。”御飞云情真意切,“承德君常言皇叔乃我御氏栋梁之才,当为宗室子弟作表率。” 御崇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这一瞬间,御飞虹几乎要去摸藏在袖中的短刀。 好在他只是躬身跪下,低头道:“微臣领旨,谢主隆恩。” “至于皇姊……”御飞云侧过头,目光变得温柔亲切,“想要什么赏赐?” 御飞虹完全猜不到这个弟弟想干什么,立刻推辞道:“分内之责,不敢讨赏,只愿陛下勤政爱民,不负父皇所托。” “倒是皇姊的脾气,既然如此……”御飞云抚掌而笑,便有宫人捧上锦盒,“自今日起,便由皇姊执掌此物。” 锦盒内是一块乌金令牌和一枚麒麟玉戒,前者乃十年前御飞虹回京时归还的镇北军兵符,后者看似寻常,却是高祖遗物,凭此玉戒可通行中部十六城,执掌数十万大军,为历代帝王随身佩戴。只可惜御飞云年少登基,无力听政处事,遑论震慑群臣,后来权柄为周桢所把持,更不可能将这重要信物贸然拿出,这枚玉戒便被藏于太庙结界内,同麒麟法印共存。 直到现在,御飞云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帝王,他却把玉戒交给御飞虹,再加上镇北军兵符,其意不言而喻。 御飞虹终于色变:“陛下——” “此乃皇命,不可抗旨。”御飞云拿起玉戒,亲手将它戴在御飞虹左手食指上,一如当年他将麒麟法相咒交给她的时候,“朕信皇姊。” 丝竹歌舞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所有人都看着这边,神情凝重,欲言又止,终是宗室一方的人按耐不住,地位仅次于御崇钊的庆平侯御崇业站起身来,肃容道:“请陛下三思!” 御飞云抬起眼:“哦?” “陛下,麒麟玉戒乃高祖遗物,意义非凡,关系重大,仅此于国玺印信,自当留传于储君,岂能轻易交付于女子之手?太安长公主功劳虽高,终非天选之人,如今修为尽毁,更无能统帅三军,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御崇业的话看似在理,实则对御飞虹的轻鄙溢于言表,其他宗室子弟皆是如此,正如周桢那日在金水桥对她所说的那样,无论她做过什么,单单“天命不祥,神道不喜”这点,就足够宗室永远看不起她。 御飞虹紧握金樽,一言不发。 御飞云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么,诸君认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御崇业想也不想就要开口,嘴巴却死死闭着,他下意识看了眼御崇钊,只见对方面色冷肃,轻轻摇了摇头。 “既是如此,朕意已决。”御飞云笑着举起金樽,“众卿与朕共饮!”、 酒液过喉,舞乐再起,一场即将爆发的争锋相对似乎消弭于无形,唯有暗流汹涌不休。 御崇钊缓缓饮尽樽中残酒,起身道:“启禀陛下,臣备有两份薄利献上,愿为陛下与长公主寿辰添彩,望请许之。” “允。” 候在殿外的两名宫娥很快入内,手捧一幅玉轴画卷,得令之后方才将画挂上高架,徐徐展开。 众人都不禁探头瞩目,只见画上是一片冰天雪地,有身着云水色广袖法衣的女子手持玉杖独行其中,流霜飞花落满衣发,其人如玉,其姿如仙,画技更是惟妙惟肖,仿佛下一刻就会走出画卷,变成活生生的人。 “王爷高才!”有官员爱好文画风流,看到画师落款后不仅赞叹,紧接着却眉头皱起,凝思片刻后,猛地看向了御飞虹。 画中人与御飞虹气质不同,长相却十分相似,可画上落款时间是在十二年前,画纸即便保存极好业已微微泛黄,与其说画中人像御飞虹,倒不如说是御飞虹肖似画中人。 御飞云神情愕然,下意识去看御飞虹,只见她双瞳骤缩,一字一顿地道:“这是……母后!” 先皇后出身于北极境人族,原名宋霜清,曾是重玄宫司天阁门下精英弟子,见闻广博,冰雪聪慧,性情更是温善不失果决,唯一欠缺的便只有出身——她不仅生于平民之家,更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按理来说,她并非中天国母之选,只因那年宫闱内祸事涉麒麟法印,宋霜清奉命前来净化邪瘴,为救还是储君的先皇毁去半身修为,后来他们情投意合,便辞别山门留在了天圣都,先皇登基后也力排众议立她为后,可谓鸾凤和鸣,奈何命数不长。 “当年,先皇曾许本王一诺,只要本王为他铲除异己,助他登上王位,任何条件都可答应。”御崇钊叹了口气,“事成之后,本王只向他要了一个人,他却食言了。” 御崇钊不仅是先皇胞弟,也是先皇在宫闱内乱时最坚实的助力,偏偏先皇登基之后,他却自请镇守在外,直到先皇驾崩才交兵回京,分明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到最后竟是死生不见。 症结所在,便是他想要的女人恰为先皇一生所爱,而宋霜清的性情外柔内刚,她选择了先皇,就不会多看御崇钊一眼。 御飞虹冷冷问道:“七皇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下一诺千金,君若不予,我自来取。”御崇钊说到这里又笑了,“哪怕斯人已逝,本王也要跟她同棺合葬。” 然而先皇后薨逝多年,先皇业已驾崩,帝后合葬于皇陵,御崇钊却说出这样的话,不只是有觊觎帝位之嫌,更侮辱了皇统伦常!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御飞云更是拍案而起:“放肆!” 他愤怒无比,以至于头晕目眩,起身之后立刻跌坐回去,只觉得浑身力气都散了,当即怒喝:“来人!” 话音未落,一众黑甲精兵涌入大殿,冰冷刀光乍然出鞘,有宫娥惊骇之下张口欲呼,声未出头已断,红花飞溅刹那,血腥味弥漫开来,瞬间压下了香料美酒的气味。 转眼间,明辉楼就已经被这群黑甲兵团团围住,在场宫人大半被杀,而本该立刻冲入殿内的禁卫军,竟是无一出现。 “这就是本王献上的第二份贺礼。”御崇钊眸光幽暗,将樽中酒倾洒在地,“为陛下与长公主践行。” 烟花爆响声仍不绝于耳,天圣都里一片繁华喧闹,唯有这座宫城仿佛与世隔绝般,在此刻静如死寂。 一名武官抄起酒瓶就要与他拼命,可惜经脉里真元枯竭,气力也不留半分,只能嘶声怒骂:“逆贼!你做了什么?” “本王执掌弘灵道多年,手里总得留点东西。”御崇钊侧头躲过那只酒瓶,笑道,“卢将军,本王劝你省些力气,否则药性发作只会愈发厉害。” 同为镇守一方的将才,御飞虹能在交还兵符后仍可影响镇北军,御崇钊自不遑多让。他在东海三州镇守十载,暗中扩充兵力转为私兵,而先前为追查周家,御飞云已经将京卫禁军交付在御崇钊手里,今夜借着烟火花灯会这一时机,他将这些军士大半派往外城,把自己积蕴多年的私兵暗引入宫,以第一场烟花为讯号,现已将大半宫城掌控在手。 恰好整个天圣都里最有权势的人,眼下就齐聚在此,刚好让他一网打尽。 “陛下虽将兵权交给了长公主,可惜还未来得及下诏,麒麟玉戒出不了明辉楼,便形同虚设。”御崇钊一步步走上玉阶,“先皇欠本王的东西,本王已经等了太久,是时候连本带利还回来了。” “你——”御飞云浑身发软,仍是咬牙将阿妼挡在身后,“你若胆敢弑君篡位,便是天下人口诛笔伐的逆贼,不配为宗室子弟,不配做正统帝王!” “宗室,正统……”御崇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被外戚架空二十年的无能小儿,历经两朝才能出众的嫡血亲王,你觉得宗室会支持谁?” 御飞云浑身一震,下意识看了过去,这才注意到黑甲精兵的刀尖并非指着在场所有人。 在场宗室子弟的神情大多紧张又难耐,少数几个面露惴惴的也不敢吭声,御崇业起身向这边躬身行礼,高声道:“天下之位,能者居之,陛下既是有心无力,何不写下禅位诏书以传贤能?王爷雄才大略,定能使我御氏中兴,国泰民安。” “贼子住口!”有文臣怒斥出声,弘灵道的手段大多针对修士,普通人反而不受影响。 他掀开宴桌就要上前斥责逆贼,可惜黑甲精兵的刀已经斩下,眼看此人就要身首异处,冷不丁一支筷子抵在刀下,堪堪救了他一命。 “王爷,无须跟这些人耽误时间。”始终默不作声的叶衡淡淡道,“在烟花会结束之前,须将此事落定,现在杀人太多,明天不好交待。” 被他救下的文官先是一怔,继而惨然一笑:“叶相,你竟也与逆贼同流合污?” “王爷血脉纯正,身份高贵,本为大选之人。”叶衡看向容色冷漠的御飞虹,“殿下来晚一步。” 御崇钊当年回京奔丧,就已经存了夺位之心,交还兵权只是做面子功夫,方便自己回转皇城争取宗室支持,经营与勋贵世家、朝廷官员的关系,在这一点上,无论御飞虹或周桢都不如他底蕴深厚,若是没有周桢挡在前头,何至于等到今天? 御飞虹扶持叶衡坐上相位,是她不得不向勋贵妥协,也是算计叶家子息单薄,今后难有三代富贵。然而,御崇钊的立场与宗室、勋贵相同,相比于与御飞虹合作,御崇钊能带给叶家的利益更加绵长,尤其叶惊弦的疗养还需混元鼎相助,更无异于被他掌握了叶家一条命脉。 那名文官再也没有说话,猛地扑向身后一名黑甲兵,任由刀锋没入胸膛,热血流淌在地,刺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气节难得,可惜……”叶衡叹了口气,伸手为他阖上双眼。 剩下十八名重臣见状,有人义愤难当,有人隐忍不发,更有人低头缩脖,再也不敢出声。 “写诏书吧,陛下。”御崇钊低声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现在写下诏书,开启太庙结界,本王看在西绝境的面子上,保证悦贵妃母子无恙,否则……” “你敢!” “本王等了这么多年,为皇朝付出心血无数,却因一个身份被拒之在外,你说……本王还有什么不敢?”御崇钊手中出现一把利剑, “神言御氏气数大限还有十载,江山落在你这无能小儿手里,不过是败坏国祚,有辱先祖,倒不如换我来!” 他的语气很平静,幽暗目光里的疯狂之色早已扭曲,恍惚让御飞虹想起那天夜里,他们发现自己不被结界承认的瞬间。 她终于明白,或许御崇钊早有谋逆之心,可他现在如此亟不可待的原因,是迫切想要证明自己,认为自己就该是麒麟之主,所缺不过一个正统帝王的身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一生心血未曾枉付。 何等可恨,可笑,又可悲。 她忽然开口:“承德君知道这件事吗?” “也许知道。”御崇钊笑了一声,“至少,他不会反对,也不能反对。” 眼见他的剑锋快要抵住阿妼面庞,御飞虹嗤笑道:“你认为自己有资格做中天帝王,得到麒麟法印?” 御崇钊目光转冷:“自当如此。” 御飞虹毫不留情地讥讽他:“错,你不配。” 即将刺入阿妼左眼的剑尖突然转向,冷锋直袭御飞虹,在离她咽喉只剩不到方寸的时候,御崇钊眼前红影一闪,她便消失了踪影。 下一刻,劲风从背后袭来,御崇钊反手一剑刺去,与御飞虹手中短刀相撞,刹那时火花四溅! “本王倒是差点忘了……”四目相对,御崇钊唇角微抿,“你丹田已废,化灵散对你没用。” 御飞虹一语不发,她深知自己不是御崇钊对手,更不可能带着御飞云和阿妼突破重围,可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唯一的活路就是擒贼先擒王。 一念及此,她放弃了全部防守与御崇钊近身搏杀,使殿内黑甲兵无法贸然上前,几个尚有余力的官员也趁机出手,殿堂顿时大乱! 御飞虹灵力尽废,武功尚在,她是战场上拼搏出来的杀神,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疯子,在撕破华贵表象之后,没有任何人可以束缚她,两把短刀在她手里,就像野兽捕食猎物的利爪,不放过任何机会从御崇钊身上撕扯血肉,护身法器的结界才敢触发,就在形成前被她劈碎本体! 头发,刀刃,手足,甚至指甲……她身上所有东西,都是要命的武器。混元鼎不在手中,黑甲兵投鼠忌器,御崇钊竟然被她生生撕开一道血口,再深一分就可破膛! “该死!”眼中凶光一闪,御崇钊一剑挡住御飞虹,反手一掌直取阿妼,御飞云见状立刻以身庇护,却终是御飞虹更快一步,在间不容发之际变招旋身,双刀交错架住了御崇钊这一掌! 与此同时,御崇钊手中利剑逆势斜斩,而她再无力回防也不能躲开,只来得及侧过身躯。 “啊啊啊——” 半截手臂当空抛起,一溜猩红飞溅在御飞云脸上,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嘶声道:“皇姊!” 天圣都内,又一轮烟花恰好炸开升空,吞没了所有的呼喊。 第一百五十章 残局 火树银花歌笙曼,朱门寒舍夜相闻。 皇后薨逝,本该以国丧等同,别说是万家灯火,一切喜乐之事都应暂停,红罗艳绮皆换缟素,金玉珠宝尽除己身,设筵哭奠,七日同悲。 然而,周皇后母家勾结魔族、谋逆犯上,帝王念在结发夫妻之情,未曾废后除名,到底不能将她金井玉葬,又恰逢福节并至,天圣都急需一场盛典安抚连日来忐忑浮动的人心,周皇后薨逝的消息便被牢牢压制在宫城内,遗体安放于凤鸾宫冰室,留待周家谋逆案了结之后再行安葬。 因此,对于皇城里的市井百姓们来说,这是一个可以尽情欢笑的不夜天。 无论世家官贵,亦或工商农贩,此时都走出家门,呼朋唤友地在繁华街道上来去,灯影幢幢,烟花似锦,街头卖弄幻术的江湖艺人豪饮半坛,张口便吐出一道盛世霓虹。 朝颜坊,天圣都里文人墨客们最爱流连的地方,它建立在一方城内水域上,有护城河支流从此经过,无数楼船舟舫与烟柳画桥纵横交错,构成了朝颜坊永远灵动活力的骨架,郎君在船头高歌吟唱,娘子于河畔放灯折花,它不是骨软魂酥的温柔乡,脂浓情媚却仍在这烟水粼粼中流淌,半点不逊于红粉风骚。 花灯顺水漂流,叶惊弦坐在船首甲板上,身边还放着一支竹竿,倘若有郎君兴起勾了一盏,解开灯上字谜,就可拿着这花灯上岸一寻女郎芳踪,细说儿女心事。 时人发乎情而止乎礼,如此做法不失为佳节风雅,可惜叶惊弦虽觉有趣,倒也没得沾花惹草的兴致,听得身后动静,笑道:“大狐狸,感觉如何?” 背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你是真的恨我,我早该明白的。” 暮残声觉得自己整只狐都不大好,只想抄起竹竿一头咄过去,将这满肚子坏水的家伙丢下船喂鱼。 早在当年前往寒魄城的时候,心魔就知道他有晕船之症,这不仅是陆生妖怪的天性,更因他幼时为了从猎人手下逃生,慌不择路掉进了冰窟窿里,好悬没被淹死。 时至今日,暮残声经历过惊涛骇浪,也不怕什么洪水没顶,可晕船的毛病烙印在骨子里,一到这晃晃悠悠的船板上,就会本能地升起种晕眩酸软感。 “这可是你说要一起看烟花的。”叶惊弦伸手一捞,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街市虽然热闹,却无甚新鲜光景,唯有人流喧嚣无比,倒不如泛舟河上,好生看一场水色天光。” 暮残声对他翻了个白眼:“那不如去山顶上,别说是看烟花,摘星探月都可做得。” “山顶的确是好,可惜高处不胜寒。”叶惊弦递给他一壶酒,“有你在身边,我格外怕冷。” “……”暮残声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他不动声色地喝着酒,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尖却从头顶悄然冒了出来。 叶惊弦伸手捏了捏,感叹道:“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脸皮薄的狐妖。” 暮残声一把拍掉他不安分的爪子,把酒壶直接怼进他嘴里,恶声恶气地道:“聒噪,喝!” 他们俩坐着一艘简简单单的小木舟,连个乌蓬和帘纱都没有,在丝竹笙歌的朝颜坊本该显得格格不入,却不知叶惊弦用了什么障眼法,他们能看到其他人物,而那些人无论在船头岸上都见不到这艘顺水漂流的木舟,所有无足轻重的声色喧嚣自发被风卷开,以至于满城狂歌醉舞,这艘小舟尚能闹中取静。 随着叶惊弦缓缓按揉他头侧穴道,暮残声渐渐静下心来,他像一只餍足的大猫,乖乖躺在叶惊弦腿上,仰望着头顶的满天星火。 修行五百年,这是他头一次能够这样尽情欣赏人间风物,以至于心神不由自主地放松,竟有了些许困意。 “先前看到有灵巫队伍从岸上经过,想来皇宫夜宴已经开始了。”暮残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找话,他并不想就此睡去,辜负了良辰美景,更辜负了眼前人。 “御飞云下令宫宴从简,只邀请了宗室成员和一些朝廷重臣,想来是在明辉楼开宴,适才第一支绽放的烟花就是从那里升起的。”叶惊弦唇角含笑,手指轻轻摩挲他的下巴,“周家一夕倾覆,少不得宗室与朝臣同气连枝,这场宫宴是为庆祝,也是为了敲打有心人。” 说起正事,暮残声恢复了些精神:“晟王,还是叶相?” “不止他们。”叶惊弦遥遥望着宫城方向,“无论如何,都只是朝堂内务,与我们没有关系了。” 暮残声沉默片刻:“我只是有些担心飞虹。” “那也是她的造化。”叶惊弦低下头,笑意无端有些凉薄,“你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我可是会不高兴的。” “你呷醋啦?”暮残声好气又好笑,“别说我跟她只是朋友之谊,就算有其他,那也只能是改口叫师嫂。” 叶惊弦一指按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唇,警告道:“在我面前,只准想我。” 暮残声恨不得咬他一口,终是没舍得,轻轻舔了舔那根手指。 “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反握住叶惊弦的手腕,“之前没说完的事情,现在可以继续了吗?” 叶惊弦失笑:“如此心急火燎,不再等等?” “再等我怕你把谎话编圆溜了来蒙我。”暮残声毫不客气地道,“你这家伙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上次说了不骗我,谁能想这次有没有掺假?” “……你可没以前好骗了。”叶惊弦叹了口气,“答应你的事情,我自然不会食言,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可以,说。” 干脆利落的回答令叶惊弦眉梢都染上笑意,他倾身抵着暮残声的额头,道:“我要你随心所欲,做一回自己的选择。” 暮残声微微一怔,未来得及问话,就见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陡然变色,寒星在子夜急转放大,黑白错落的漩涡霎时如迷雾遮天。 这不是暮残声第一次进入婆娑幻境,却是头一回如此清醒。 无界荒野上生长着一望无际的玄冥木,心海平静无波,朦胧白雾遮天蔽日,万物在此间都变得影影绰绰,似幻还真。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其中,好不容易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当即拔腿飞奔而去,未成想一头撞了个眼冒金星,好悬没跌坐在地上。 “琴……”暮残声抬起头,发现自己竟然看花了眼,面前立着的根本不是心魔本相,而是一株奇怪的玄冥木。 它已经枯萎了,树皮干裂,花叶凋敝,大半根茎都暴露在外,原本粗壮的树身有些倾斜,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翻倒腐烂。 玄冥木是天下生灵心中业障所化的执相,妄念生则荣,断空想则衰,一旦枯败就会立刻化成烂泥回补婆娑天,不该有无用的枯木留下,除非这里的主人有意保存着它。 琴遗音的声音忽地在暮残声背后响起:“它是这里的第一株玄冥木,在我诞生之初长成,刹那生,刹那死。” 暮残声回过头,只见他披着一身玄黑长衣静静地站着,苍白皮肤与漆黑衣发的对比尤为鲜明,配上那双诡美眼瞳和猩红血唇,说不出的魔惑与森怖。 “在你诞生时就有,那么……”暮残声心思转动,“它来自于你的父母?” 琴遗音唇角微勾,不置可否,只是握着他的手轻轻放在枯木上,道:“我带你去看看。” 手掌与树皮相触,粗糙的裂纹就像活了过来,暮残声只觉得脑中如被针刺,无数前所未有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出于对琴遗音的信任,顺从地闭上眼,任由意识被吞入。 与此同时,现实中的叶惊弦睁开眼,稳稳抱住了身体软倒的暮残声,唇角笑意回落,双眸深邃如幽潭。 又一轮烟花在夜空炸开,满城喧嚣大作时,忽有一道灰色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船尾,轻笑道:“本座还当你耽于声色,已经忘记正事了。” “这场烟花很好看。”叶惊弦将暮残声安置在船上,复又抖开一件外衣盖在他身上,越看越舍不得。 灰衣人见状啧啧称奇:“你这个样子,本座都要怀疑心魔无心这个说法乃是假的了。” “如尔等这般自诩高洁出尘的伪君子,即便有心也未必识情。”叶惊弦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冰凌,“宫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万事俱备,只等你了。”灰衣人唇边笑意几乎收敛不住,“再慢一些的话,等这狐狸醒来,就可以为御飞虹收尸了。” “你就不怕她真的死了?” 灰衣人道:“人的出生不能选择,有些道路也一样,她既然长在帝王家,就只有生与死两条路。本座看中她作传人,敢冒天罚欲传她无上至典,她却想要退隐,谈何容易?” “三宝师果真同气连枝,连手段都相差无几。”叶惊弦嗤笑一声,“罢了,别忘记我们的交易就行。” “本座不会失信至此。”顿了顿,灰衣人眸光变得幽暗,“倒是你这一去,就无异于背叛了非天尊,不怕他找你秋后算账吗?” 叶惊弦反问:“我怕过谁?” 灰衣人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叶惊弦听得不耐,随手一道劲风劈去,那身影便一分为二,落在水里成了两半纸人。 叶惊弦低头看了眼暮残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两下,终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此刻,明辉楼里血溅墙地,满堂死寂。 御飞云被御崇业和两个宗室子弟压制着,他毫发无伤,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盯着某个方向。 鲜血缓缓淌过靴底,御崇钊弯腰捡起那截断臂,从还在痉挛的食指上取下麒麟玉戒,戴在了自己的手上,着迷地凝视着那雕琢大气的戒面,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高祖遗物,中部十六城守军……”御崇钊转过身,“多谢陛下隆恩,微臣却之不恭。” 适才敢于反抗的六名武官到底是受药力影响,现在都已被黑甲兵拿下,他们目龇俱裂地望着这边,一名文官更是双眼充血,嘶声怒骂:“逆贼!逆贼!”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却是阿妼,她乃西绝境的和亲公主,不仅能令周家顾忌重重,也让御崇钊不到万不得已不敢伤她性命,这下乘人不备一掌出击,直接将拦住她的一名黑甲兵打得胸骨尽碎,夺刀斩向御崇业! “铮——” 刀剑在御崇业面前相交,他吓得亡魂大冒,只见是御崇钊反手一剑回援,阿妼心知不能与他硬拼,借力一个虚晃脱出战圈,长刀横扫劈开两名黑甲兵,护在了御飞虹面前。 “殿下!”这是御阶死角,她全神贯注地提防前方,不敢往身后看一眼,却能从越来越浓的血腥味里知道御飞虹情况不妙。 御飞虹的左臂齐肘而断,双刀皆已脱手,黑甲兵适才趁机杀上前来,用刀戟将她扔了下来,谁也不知道她身上有多少伤口,也无人晓得……她是否还有命在。 好在阿妼听到了动静,御飞虹用仅剩的右手撑了下身体,却是爬不起来,喉咙被血堵住,根本说不了话。 “想不到贵妃娘娘竟有这等身手。” 眼见御崇钊持剑逼近,阿妼腹内生疼,气力也软了,她心知拦不住他,反手将刀架在自己颈上,冷冷道:“尔等若再上前一步,本宫便自刎当场,就算你能篡夺皇权颠倒是非,本宫嫁入中天境却是有西绝妖皇作保,不知各位可有胆量面对西绝境问责?” 御崇钊自然是有的,可他一人有这胆量,不代表其他人也敢。 “王爷,时间不多了。”叶衡适时开口道,“拿了玉戒和兵符,让陛下立刻写禅位诏书,拖得越久越容易横生枝节。” 御崇钊眉头紧皱,以他的性格素爱斩草除根,可叶衡的话着实在理,拯救御氏皇运气数才是首要,暂且让御飞虹苟延残喘也无妨,不必为此与西绝境交恶。 “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他抬头看向御飞云,双眸阴鸷如鹰隼,“陛下,写诏书吧。” 御飞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素来是温柔得近乎软弱,现在却折射出无与伦比的森冷和杀意,这一瞬,压制着他的御崇业三人都不禁浑身战栗。 御崇钊心下一凛,眼看剑锋就要再度调转回去,御飞云终于咬牙开口:“住手!朕……答应你!” 浑身发抖的宫人很快送上笔墨和玉轴皇绢,宴桌上的美酒佳肴与鲜花果品早被扫落在地,御飞云挣开了束缚,目光冷冷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将各种神情烙印在眼底,终于提笔疾书。 他用力极大,险些捏断了笔杆,洋洋洒洒一份诏书写完之后,御崇业一把将之抢过,迅速扫了两眼,满面狂喜地交到御崇钊手中。 “恭喜王爷,不、不……恭喜陛下!”御崇业迫不及待地谄媚道,“陛下龙章凤姿,如今是众望所归!” 御崇钊目光如炬地看完诏书,确定内容没有差错,却是眉头皱得更紧:“玉玺在哪里?” 倘若没有玉玺加盖,禅位诏书也不过是一卷废帛。 “玉玺不在朕手里。”御飞云冷冷道,“放了他们,让御医为皇姊医治,她若是有个好歹,朕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拿到玉玺!” 御崇钊已经被即将到手的皇位冲昏头脑,他不顾身边人的劝阻,剑指阿妼,森然道:“交出玉玺,否则本王现在就剖开贵妃娘娘的肚子,让陛下早点父子相见!” 岂料阿妼外柔内刚,一点也不怕他,反而往前踏了一步:“来啊!” 眼看一场血案就要酿成,叶衡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厉声喝道:“王爷,不可因小失大!” 看到叶衡,御崇钊眼中杀意终于稍稍褪去。 其他人的意见他可以不顾,叶衡却不行,御崇钊回京二十年来几乎把心血都用在拉拢宗室勋贵和借助弘灵道经营势力这两方面,对朝堂百官的掌控力显得较为薄弱,而叶家虽然子息单薄,却根基稳固,同朝中勋贵及文武大臣都有交谊,这样庞大的人脉网络才能让他在成为右相后与周桢分庭抗礼,更别说在周家倒台之后,不知有多少墙头草依附过去。 即便御崇钊与叶衡早有勾结,在对方势力坐大的如今也没有把握全然掌控,幸亏这次叶惊弦命悬一线,得赖混元鼎延命,否则他还不敢将叶衡带入这次计划里,须知有此人在,逼宫之后的诸多事宜都可得到助力,不愁堵不住百官之口。 “……封锁明辉楼,传御医。”御崇钊缓缓收剑入鞘,又看了眼那些被黑甲兵控制的官员,“烦请叶相处理此方残局。” 见他听劝,叶衡不禁松了口气,道:“王爷放心。” “陛下,现在可以交出玉玺了吧?”御崇钊转过头去,“本王的耐心,不多了。” 御飞云五指收紧,道:“玉玺在太庙结界内,同麒麟法印放置一处。” 此言一出,众人都怔住,玉玺的放置素有规矩,怎么会出现在太庙里? “魔祸方才落定,周家余孽尚未清算完毕,朕怕重演魔族窃国之祸,才将玉玺封存进去。”御飞云讥讽道,“没想到,外敌尚未卷土重来,倒等来了祸起萧墙。” 这句话讽意刺骨,御崇钊却不怒反笑:“果真是天助本王。既然如此,就请陛下随我等走一趟,去太庙亲自取回玉玺和法印。” “朕不是麒麟之主,能取玉玺,却不能动法印,更不能带你进去。”御飞云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宗室子弟,“除非,你们也一起。” 御崇业愕然抬头:“为什么?” “法印结界是三宝师所下,阵法核心乃是我御氏历代祖先灵位。”御飞云冷笑一声,“若要先辈祖荫常在,需得后代香火鼎盛,你们要想见到麒麟法印,就要一起跪在太庙祭祀先祖,取心头血为墨,由朕刻写密咒。” “你在说谎!”眨眼间,御崇钊的剑已经抵在御飞云面前,“本王自幼在宫城长大,又执掌弘灵道多年,从未听说过这个隐秘!” “你可以选择不信。”御飞云任由剑刃在颈上开了道浅口,嗤笑道,“七皇叔,任你文韬武略、城府过人,你没当过一天皇帝就永远不是正统,有些事情朕这个傀儡帝王可以知道,你不行。” 这句话无疑戳上逆鳞,御崇钊眼里生煞,可他胸中杀意激荡,理智却迫使他的剑纹丝难动。 终于,他撤剑退后,沉声道:“带上贵妃娘娘,走!” 御飞云脸色微变,看到阿妼被六名黑甲兵夺下刀刃,挟持走来,顿时火冒三丈:“御崇钊!滔天罪过尚且不及无辜妇孺,你身为嫡血亲王,却拿一个孕妇做威胁,要脸不要脸?” “无谓的坚持是你这种弱者的借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见他终于动容,御崇钊满意地笑了,“本王无意与西绝交恶,只要一会儿到了太庙,陛下如约交出玉玺和法印,我等绝不动娘娘一根头发——此言驷马难追,在座诸君共证!” “你——”御飞云气得浑身发颤,阿妼却伸出手去与他交握,这才勉强压抑住他满腔怒火。 “陛下……”阿妼轻声道,“事已至此,挣扎无益,臣妾……还想看到孩儿出世。” 御飞云如遭雷击,快要爆发的愤恨在临近顶点时溃散,只有深深的无力席卷上来。 半晌,他闭上眼,哑声道:“走。” 以御崇钊为首,一众黑甲兵押着御飞云和阿妼随他走出明辉楼,在场众多宗室子弟们对视一眼,终是无法克制那点心思,陆续跟了上去。 大殿之内,很快就只剩下半数黑甲兵和叶衡等朝廷重臣,他环顾四周后,无端叹了口气,转身面向同僚们,道:“诸位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移步议政阁相谈吧。” “呸!”先前抄酒瓶的那名武官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老匹夫!枉你身为开国功勋之后,竟与逆贼共谋逼宫,等你哪天下了黄泉都无颜见你叶家列祖列宗!当年你儿在老子手下当兵,他是个保家卫国的好汉子,却有你这样一个父亲!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都他娘的是假话!” “卢将军当年对云旗多有照顾,本官铭记在心,日后定有回报。”叶衡平静地拭去面上秽物,吩咐身侧黑甲兵,“带各位大人去议政厅,准备好笔墨纸砚,本官随后就到。” “诺!” 骂骂咧咧也好,唯唯诺诺也罢,官员们都被黑甲兵推搡出去,剩下的士兵也受命把守在外,偌大殿堂内只余叶衡和趴在血泊里的御飞虹。 他一步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不再光鲜的女人。 御飞虹的伤实在太重,好几处都在要害,她已经没有了真元护体,按理说早该失血过多而死,可血液涌出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连呼吸也不再那样短促。 一点微光在她颈下闪动,就如同萤火米粒,若不是叶衡观察仔细,恐怕也不能发觉。 唇角笑容转瞬即逝,他没有声张,也没有多做什么,径自转身离开了。 烛火通明的大殿里只剩御飞虹一个人,外面重兵把守,她插翅难飞。 “来者何人?” “御医。” “你、你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不寻常的动静,可那些声音又戛然而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道浅青色的影子手提药箱推门而入,适才对他叱问的黑甲兵现在却视若无睹,任由他重新关上殿门,踏过满地血泊,款步走到御飞虹面前。 “真狼狈啊,殿下。”叶惊弦笑着摇了摇头,不顾血水污染了衣袍,跪坐在御飞虹身边,打开药箱为她包扎上药。 灵药接触伤口的刹那,御飞虹浑身被杀得一激灵,本来有些涣散的意识也勉强清醒,她缓缓偏过头,好不容易看清叶惊弦的脸,血从唇角溢出,气如游丝:“为……什……么?” 御崇钊尚且顾忌叶衡如今的势力,御飞虹自然也知道在这大好前景之下,叶衡为什么会与其共谋逼宫——唯有混元鼎能延叶惊弦的命。 叶家子息太少,为了仅剩的两个儿子,御飞虹知道叶衡可以不吝于任何代价,可是关系到混元鼎就代表他要向御崇钊低头,因此在听到暮残声欲借混元鼎的时候,她第一反应其实是想要拒绝。 可惜她终究没能狠下心,哪怕亲手为御崇钊送去了一条拴住叶衡的缰绳,她也没有后悔。 直到现在,她看见叶惊弦施施然出现在这里,方知所有人都被骗了。 “你为暮残声挡招,让他为你向我求助,帮忙借来混元鼎……”药物很快生效,御飞虹用仅剩的手臂支起身体,努力不让自己过于狼狈,“你让御崇钊和叶衡本已松散的联盟……重新拧在了一起,使他有底气在今晚逼宫。” 叶惊弦笑容温和不改:“殿下果然是聪明人,只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你利用了所有人,包括……叶衡。”御飞虹死死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她认识叶云旗,也与叶惊弦相交不浅,知道那个温柔善良的巫医哪怕长在高门大户,却怀有一颗济世救人的仁心,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这样想着,御飞虹濒临崩溃的意识里闪过一个念头,叫她觉得浑身发寒。 “就是你想的那样。”叶惊弦仿佛知她心念,如此说道。 御飞虹双瞳骤缩,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眼睛里黑白颠倒,墙壁上无端投射出一株巨大的树影,上面悬挂着无数人面,空荡荡的大殿内似有千百人同哭共乐,声声入耳,直刺心魂。 “你是……魔罗尊!” 最坏的想法刹那成真,魔族根本没有离开天圣都,先前的姬轻澜乃至非天尊都是幌子,真正针对御天皇朝的底牌,一直潜伏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 御飞虹话刚出口,脖颈就被叶惊弦卡住,动弹不得。 “猜对了。”叶惊弦抬手拭去溅在脸上的血滴,“看在大狐狸的面子上,只要你肯识趣,我不止留你性命,还会将你转化为魔,让你得以肢体健全,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妄……想……” 御飞虹几乎说不出话,她死死盯着叶惊弦,左手痉挛几下,猛地屈指成爪抓了过去,却没能如愿撕下假面,只在对方脸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你跟他一样顽固。”叶惊弦轻抚面上伤痕,眸中渐渐浮起一层冷意,“可惜你不是他,我没必要跟你商量。。” 话音刚落,玄冥木已经在他身后凝实,柔韧猩红的藤蔓垂落下来,将御飞虹的身体拖上半空,一张空白人面压低枝头,眼看就要覆盖在御飞虹脸上! “轰——” 千钧一发之际,惊雷轰然落下,正正劈在了明辉楼屋顶上,雷光炸开如白昼,天摇地动似山崩,刹那间惊动了整个皇城! 唯有身在其中的两人看得清楚,伴随雷霆落下的还有一道霜白人影,他手持长戟劈空斩落,势如破竹般破除重重障碍,硬生生把整座宫楼掏了个大洞。 碎石乱飞,雷光迸溅,御飞虹被一只手臂捞在怀中,暮残声劈开了玄冥木,戟尖被叶惊弦双掌压住才没有直入他头颅。 下一刻,随着暮残声落地时一个旋身,叶惊弦顺势撤手飞退,隔着满目碎石断瓦,与他四目相对。 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却在这一刻如隔天涯。 “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呢?”叶惊弦长叹一口气,“很快就好了。” 暮残声没有回答,他将御飞虹负在身后,给她加上了一层真元罩护体,这才转身面对叶惊弦。 “你骗我。”他的声音平静却沙哑,“又一次。” 第一百五十一章 毒谋 手掌与枯木相接后,当暮残声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婆娑天,也不在泛水小舟上。 繁花绽放,草木扶疏,入眼一片山清水秀,分明是春日才有的好光景。 一行远道而来的人马走在古道上,他们的衣着打扮与舟车构造都与时下不同,无处不显得粗陋古拙,像是暮残声偶然见过的千年前旧物,只是尚未腐朽,正当使用。 是了,琴遗音参与过第一次道魔之战,他诞生的年份怕要更早。 暮残声仿佛变成了一个无形的幽魂,无法出声,不能干预,只能跟在这些人身边静静地看着。 这些人的口音方言与现在有很大区别,暮残声听了一会儿就觉头昏脑涨,只得把目光转向其他,却见一人正坐在马车前斫琴。 旧时乐器自不能与后世相比,何况暮残声见过心魔的琴,其他再不能入他眼中。不过,这个人看着二十出头,虽然穿着普通,形貌却是极好,眉目有些天生的清冷意味,其人如霜似雪。 他合该是高作堂上的世家公子或超凡脱俗的修士,现在却混迹于粗陋车队里,专心致志地给一把桐木琴装好雁足。 “沈郎君,你那宝贝玩意儿可做好了没?”一个男人高声喊道,“再过一天,咱们就到浮梦谷地界哟!” 浮梦谷,即为后世的昙谷。暮残声反应过来后精神一振,立刻看向那斫琴男子,却见他恍若未闻,正在从外向内地安上琴弦,每个步骤都精细谨慎,仿佛他怀里其实是心上挚爱的绝世美人。 无奈,暮残声只得凑近那些正在谈话笑闹的人,连听带猜好一会儿,才算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斫琴人名唤沈檀,是东沧境一个小型人族部落的少族长,生而知事,善于声乐和巫医,在附近一带颇有名气,假以时日定能将部落发展壮大。 按照这个年代的风俗,沈檀早已到了娶亲生子的年纪,老族长也盼着他成家后交付权力,怎奈何三年前他前往北极境问道,途径浮梦谷时遇到了一位女子,寤寐思服,不能忘怀。 此番沈檀向族中报备,与顺路的商队搭伴而行,只为去浮梦谷向那女子示爱求亲,他素来沉默寡言,便将心事都写成乐谱,准备在女子面前以琴传情。 暮残声知道自己现在婆娑幻境里,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株玄冥枯木残留的记忆,他不知该如何离开,只得跟着这些人一路前行,很快到了浮梦谷。 相比千年之后,山谷此时更为繁荣,掌握此方大权的辛氏家族声名远扬,族人修行香火道法,祛邪通灵易如反掌,在这一带堪称人族荣光,族里儿女可谓金贵,非等闲外人可求得,更别说沈檀所思慕者乃是现任族长之女。 辛氏至今已有三代,现任族长膝下唯一子一女,女儿辛芷才貌双全,且天赋异禀,能与花草虫鸟相通,是继任大巫祝的好苗子;儿子辛见修炼根骨上佳,性情沉稳可靠,将在长大后接手辛氏族长之位。 沈檀的出身配不上辛芷,二者之间也没有经年积累的情分,可暮残声记性极好,十年前昙谷之祸又历历在目,他记得身为第四代族长的辛见恰好是辛氏盛极而衰的转折,一番搜肠刮肚后,终于想起了一点相关线索——辛芷远嫁。 果然,面对浮梦谷众人的不屑和取笑,沈檀依旧安之若素,只是请求为辛芷弹奏一首曲子,希望她能一听心声,也算不枉此行。 暮残声本有些百无聊赖,却在沈檀拨弦之后蓦地瞪大了眼睛。 他对音律算不上精通,架不住跟琴遗音纠缠日久,沈檀所奏之曲虽与琴遗音的《容夭》有所差别,相通之处却是更多,尤其是同样包含情感的三重变奏,绝非简单的相似可以概括。 暮残声依稀记得琴遗音说过,《容夭》本是一首无名古曲,流传到后世中天境才被文人骚客们以桃牌词拟名,而他在路上看到沈檀调弦试奏,不时在刻有曲谱的木片上做修改,基本可以断定此人就是《容夭》的原作者。 七弦起,声笑歇,偌大山谷从未有过如此寂静的时候,别说是天生五感俱全的人,就连一些灵性非凡的鸟兽都大胆聚来,屏息静听天籁,而沈檀独坐于一树繁花下抚琴弄弦,直到容色殊绝的女子越众而出,当着所有人的面卸下法袍外衣,告罪父老亲族,愿与沈檀百年结好。 众人终于从曲声中回神,闻言便是惊怒交加,场面一时变得混乱,而暮残声的目光只死死落在辛芷脸上——眼前这个女子,正是后来被封于昙谷镇魔井下的那具古尸,亦是琴遗音与明光口中的优昙魔尊。 仗着幻境之利,暮残声终于得以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却是越看越觉得迷惑失望,辛芷的性情看似温柔实则刚毅得有些顽固,一旦做下决定便不会再动摇,可她的确是个人族,看不出半点不同寻常。 最终,辛芷还是坐上了沈檀的马车,跟他一起拜别浮梦谷,往东沧去了。 暮残声本欲跟上,耳边蓦地响起一道惊雷之音,仿佛有天罚震怒,沛然之力化成摧枯拉朽的狂风卷向眼前一切,他只觉得身上一沉,如被万丈大山压顶,双膝顿时跪了下去,背脊几乎要被生生压碎! 他拼尽全力抬起头,却发现凌驾在自己上方的不是山,而是一只比十万穹山更高大的蜗壳。 这不是暮残声第一次看到它,却是头一回如此接近,以至于能够看清蜗壳上每一丝旋纹走向,还有……那个背负蜗壳的人影。 同世界化身的蜗壳相比,这个人影比蝼蚁蜉蝣更渺小,祂站在暮残声面前,一手虚托着足以遮天蔽日的蜗壳,一手缓缓伸了过来。 无论当年在问道台,亦或者是现在,暮残声始终都在仰望祂,可这一回他总算看清了神明的真容,不觉无上欣荣或惊异万分,只有种近乎绝望的沉重感。 俯瞰众生的道衍神君,竟然与他化自在心魔有着几近相同的容颜, 不似琴遗音那双黑白逆反的魔瞳,神明的双眼明澈无瑕,世间的光暗都被他收入眸中,乍看包罗万象,又仿佛空无一物。 神明的手最终停在了他面前,祂轻声道:“止步于此吧。” “……君为何?” 暮残声已经不知道这是否为幻象,他只是在这一刻对先前那个荒谬的猜想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答案分明近在咫尺,他却不敢触碰,甚至无法呼吸。 “众生相者,由心自证,若有所见,皆是所想。”祂的声音越来越轻,“问道天地,不若扪心自问。” 话音落,蜗壳倾覆,暮残声只觉得被万顷云天狠狠砸下,三魂七魄几乎都要溃散,唯有那最后一句话如烙印般刻在心头—— 问君为何?扪心自问。 暮残声终于惊醒,他从木舟上坐起,额头背后俱是冷汗。 “卿音……”他迫切地想要跟心魔确定,刚才那最后一幕究竟是不是幻境,可转头见得月轮入水,两岸喧嚣未歇,木舟上却只剩下了自己。 随着他起身,一件外衣滑落下来,暮残声一眼就认出这是叶惊弦所携,可是对方却不知道去了哪里,连一张字条都没有留。 又一轮烟花冲天而起,在头顶炸开大朵大朵的璀璨浮华,暮残声此刻已经没了欣赏的兴致,闭眼放出神识想要找到叶惊弦,不料神识刚一爬上河岸,立刻被无形结界反震而回,大脑嗡鸣一声,他险些栽下了船。 “这是——” 暮残声心头一震,他将真元聚于双目,只见无数玄冥木生长在长河两岸,枝蔓根系悄然舒展,从来往人流中汲取情绪心思作为养料,越来越多的人不由自主地聚拢到这边,纵情肆意,浑然不觉疲倦,本该维护市井秩序的巡城士兵们也忘乎所以,随着声乐大作而载歌载舞,乍一看去,恰是繁华热闹的盛景。 可是暮残声知道,如果不能尽快拔除玄冥木,这些人都会在无知无觉中耗尽心魂,与欢声笑语一同长眠不醒。然而,他虽能凭借力量斩断玄冥木,却无法保证不留漏网之鱼,尤其是这些人的七情六欲已经被调动起来,只要他们意识不灭,玄冥木就能无限再生,唯一的办法便是找到罪魁祸首。 玄冥木的气息笼罩了整座天圣都,此间生灵都被心魔标记,要想从中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暮残声连一分犹豫都没有,直接看向了宫城所在。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全力赶来的这一路上,暮残声有满心的话想质问对方,可如今真正到了面前,他却无话可说了。 御飞虹伏在他背上,气息微弱几近于无:“御崇钊……逼宫……宗室夺、夺权……太庙……还,还有魔族……” 浓重的魔气弥漫开来,天圣都上空正烟花璀璨,偌大宫城却已经陷入黑暗,千百盏宫灯次第熄灭,唯有刻印在宫殿四处的符文被魔气激发,绽放出清润微光,抵御着黑暗侵蚀。 “把她放下吧。”叶惊弦指间银针吞吐寒芒,“你带着这个累赘,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刹那间,数枚银针破空而至,直逼暮残声身上要穴,他想也不想闪身避开,却不料银针之后连有琴弦,他这一动立刻被琴弦割出细长伤口,竟是难以愈合。 血珠顺着线身迸溅,遁身之法再难隐匿,叶惊弦瞬间找准方位,欺近一掌罩向顶门,暮残声横戟格挡,屈膝撞向他腹部,叶惊弦自知近身武斗不是他对手,一击不成立刻拉开距离,无数琴弦在身前纵横成网,挡下他追来一戟。 “铮——” 长戟与琴弦相撞,立刻发出一声锐鸣,落在人耳中如有雷霆震怒,叶惊弦随手勾起一弦,复又屈指而剔,音刃破空,瞬息即至,与戟尖争锋刹那一分为二,二化为四,骤成千刀百刃凌迟落下! 暮残声见状,脚下一旋,饮雪划开雷火屏障,音刃撞在上面竟有金石之响。与此同时,泠泠琴音已然奏起,原本倒在大殿四处的尸身都爬了起来,从各个方向朝这边围攻,浑然不顾伤损,即便被烧成枯骨也要冲上前撕咬一块血肉。 眼底杀气横生,白虎法印的暴戾之意在暮残声胸中顿起,他猛地挑起一具尸身,金光流窜到手背,那尸体蓦地炸开,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爆响声传来,转眼间殿内只剩下三道身影,其他的都已化为血雾。 “一了百了,好干脆。”叶惊弦轻轻抚掌,“可是今晚天圣都里笙歌不夜,但凡有声乐之地,众生都受我召唤,你能杀到几时呢?” 暮残声不语,他握住御飞虹垂在身前的左手,将真元压成柔和一线,源源不断地传送进去,他知道这样做只会让自己束手束脚,一旦叶惊弦发难决计讨不得好,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御飞虹死。 “放我……下来……”御飞虹却要比他更狠绝,哪怕她一张口,嘴里都是血,“是我自己不够警觉,是我以为……” “闭嘴。” “御崇钊带着飞云去了太庙,要拿麒麟法印,魔族……必定也是为了这个。”御飞虹身躯颤抖,竭力让自己能把话完整,“一旦法印有失,天圣都就是下一个昙谷,我……不能让我的子民,因为御氏的过错……死无葬身之地,更不想堕落成魔,让傲笙……亲手斩了我。” “……” “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再帮我一次吧……”御飞虹在他发上蹭下血迹,“我要去太庙,哪怕是杀了飞云,我……不会让他们拿到麒麟法印。” “……” 她的声音蓦地尖锐:“放我下来!” 暮残声终于松了手,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叶惊弦身上,现在却放开了饮雪,将长戟反手递到御飞虹面前。 “你没了修为,它能帮你。”暮残声没有回头,只有叶惊弦能看到他此刻血丝密布的眼睛,“白虎之力会蚕食生命,你能用多少力量,取决于你自己。” 御飞虹握住长戟刹那,一股霸道的真元立刻透体而入,逼得她气血翻滚,差点就跪了下去,可这股力量强行续上了她的筋骨经脉,支撑她继续行动。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用独臂握着饮雪转头冲出了明辉楼,叶惊弦也没有阻拦。 “现在告诉我,为什么?”没了其他人,暮残声终于开口。 叶惊弦展颜一笑,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平淡语气道:“先前答应帮你解决疫毒之祸,我已经做到了,现在我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御崇钊谋反跟你有关吗?” “他有不臣之心已久,这点可不能怪我。”叶惊弦款步走近,“怪就怪在御飞虹对宗室还抱有妄想,而你们太相信她,更重要的是……” 他站在暮残声面前,一字一顿地道:“你们还未懂得,世间魔障由心而生。无论你们将魔族赶到哪里,只要这世上还有七情六欲,魔总会回到你们身边。” 归墟魔族对中天境图谋已久,怎么会把宝都押在周家? 调养周蕣英的身体,帮助周家外戚坐大,是为培养一个全心归属于魔族的中天人皇,帮助归墟魔族暗度陈仓,在玄罗腹地筑造巢穴,可是这个计划有一难以弥补的弊端,那就是这样的人皇必与魔族理念相合,很难取得麒麟法印的认可,即便有偌大王朝在手,终究美中不足。 因此,非天尊开始物色第二个目标。 御崇钊身为御氏嫡血正统,论才能资历无不出色,且实力强大,背景雄厚,得御氏宗室全力支持,最重要的是他肖想皇权多年,权欲在心中根深蒂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若是周家成事,御崇钊必为绊脚石,当斩草除根以全新皇权柄,便于魔族操控;若是周家事败,御崇钊势必趁机而反,当借刀杀人夺取麒麟法印,解放吞邪渊掀起中天大乱。 前者利益绵长,后者影响重大,无论哪种结果,魔族都是板上钉钉的赢家。因此,在发现重玄宫介入之后,非天尊果断放弃了周家,不惜抛出姬轻澜,以败退麻痹众人,只待重玄宫修士离开天圣都,立刻掀起宫闱内乱,血祭御氏全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到麒麟法印。 这一招双管齐下,非天尊把自己作为靶子,而心魔才是负责第二轮计划实施的真正底牌,甚至是白虎法印,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捧起暮残声的脸,用舌尖舔过颊边一道划痕:“今晚的烟花没能看到最后,等麒麟法印解封,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再看一场。” 暮残声面无表情:“去归墟看?” “烟花之所以璀璨,正是因为有黑暗的衬托,如此岂不美哉?” 叶惊弦眼中盈满了笑意,语气里尽是期待,可是当他低下头时,只能看到洞穿自己胸膛的手臂。 白虎之力在体内流窜,这具由混元鼎修复的身躯终于再度崩溃,待血雾落地之后,站在暮残声面前的玄衣男子赫然是心魔本相。 琴遗音看着溅落在手上的血珠,唇角微勾:“我以为,你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我自己说过的话,从未敢忘。”暮残声摇了摇头,“想拿法印,除非在我死后。” 琴遗音的笑容愈发温柔醉人:“为了这些不相干蝼蚁,你想死在我手里?” “不。”暮残声注视着他的眼睛,“在我死前,一定会先杀了你,绝不叫你独自遗祸人间。” 下一刻,暴烈狂风平地而起,巨大如山岳的八尾白狐撑开了整座明辉楼,白虎法相与它合二为一,原本赤红的眼睛变作冷厉金眸,爪牙撕裂空间,钢鞭般的长尾破空落下,携惊雷万钧之势打向琴遗音! 手无寸铁又如何?妖兽以爪牙体魄为刃搏杀猎物,它本身就是绝无仅有的神兵利器! “吼——” 八条狐尾绽开,磅礴妖气几乎化为实质,直冲九霄云天,被玄冥木影响心神的天圣都百姓们如梦惊醒,抬眼看到巨大的妖狐昂首呼啸,以为有妖魔袭城,顿时吓得魂不附体,长街短巷一片兵荒马乱,别说是巡城士兵,就连御崇钊派往外城的黑甲军都为之震撼,立刻分出人手急速赶往皇宫,根本不敢在此时开杀夺城。 妖狐一声厉啸瞬传千里,惊动方圆十面纷纷警戒,更别说是置身宫城内的人们。 叶衡冲出议政厅的时候,妖狐与心魔的战场已经转移到半空,抬眼就能看到云天翻涌,妖魔相斗,城中原本隐匿形迹的玄冥木此刻都暴露出来,那些长有众生执相的人面树竟是无处不在,天圣都里的花草树木悉数为之取代,惊恐的人们四散奔逃,却发现无论逃到哪里,都能在树上看到自己的脸。 “邪魔来了!” “天全黑了!” “救命啊啊啊——” 宫城大乱,惊声连连,无数人蜂拥向宫门,却发现门外也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但凡身在皇宫之内,无人能离开此地半步,外面回援的京卫禁军也不得进入。 糟糕!叶衡辨出战局是在明辉楼方向,顿时心道不妙,返身就要冲回去,却不料一道寒光迎面而来,若不是他退得快,这一下能斩掉他的头颅! 他连退七步,这才发现原本守在外面的黑甲精兵都已成了尸体,满身血污的独臂女子持戟而来,冷冷地看着自己。 议政厅在前往太庙的必经之路上,御飞虹不可避免地与黑甲精兵遭遇,她现在已经顾不上什么朝政内斗,只想以最快速度赶往太庙,故而在发现叶衡没有攻击意图时,哪怕心中存疑,心下也没有半分犹豫,转身就要奔向太庙。 “殿下!”叶衡在背后叫住了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御飞虹脚步顿了顿,讥讽道:“你们趁机逼宫,魔族借势夺印,事已至此,可谓皆大欢喜了。” 叶衡双瞳骤缩,却在御飞虹拔足刹那猛地追上前,不由分说就去擒她肩膀。 御飞虹本就厌恨逆贼,见他纠缠想也不想地反手一戟,可惜叶衡到底不同于文官出身的周桢,这一下叫叶衡合掌架住,寒气自他掌心涌出,顷刻冻结了半截戟身。 “滚开!”御飞虹心急如焚,振臂碎裂了寒冰,猛地伏身一扫,转眼便与叶衡欺近,她本就善使长枪,用戟也显顺手,只可惜缺了一条手臂,根本不能在短时间内拿下叶衡。 掌戟相抵刹那,御飞虹几乎声嘶力竭:“叶衡!你若是还有半分为人之心,现在就给我滚开,倘若让魔族拿到麒麟法印,整个天圣都都完了!” “……正是因此,你不能去。”叶衡全力拖延御飞虹,即便双掌都被白虎之力撕裂,精血尽为戟尖所噬,他却始终一步不退。 眼见天上斗法激烈,御飞虹知道再不走就晚了,她狠狠一咬牙,将全身气力压在手上,长戟没入叶衡肩头,眼看就要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 “殿下且慢——” 就在此刻,一道人影如旋风般刮了过来,却是先前在宫宴上唾骂逆贼的卢将军,在间不容发之际将叶衡撞开,自己抬起手中长刀架住了这逼命一戟。 御飞虹脸色微变:“卢将军你……” 她抬起头,只见数道人影紧随其后跟了过来,都是之前面对刀戟也宁死不屈的忠臣良将,反而是那几个谄媚服软之辈不见了踪影。 “你们……” “殿下,且听老臣一言!”一名官员向她鞠躬行礼,“叶相并非是逆贼一党,我等被他带到这里后……” 原来,叶衡令黑甲精兵将他们带到议政厅签订效忠契约,那些贪生怕死之辈自然是无有不应,争先恐后地在纸上签了名,而这些忠君爱国之辈死也不愿,他们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却没想到殿内骤然落下数名暗影,将负责监管的二十个黑甲精兵尽数封喉。 他们都是叶家的死士,早早得了叶衡命令潜伏在此,只等忠奸最终分明之时猝然暴起,顷刻夺回了议政厅的主场,叶衡也将化灵散的解药交出,而那些刚刚签下契约的官员尚未来得及出声,便被悉数打倒,已经人事不省。 逆转猝不及防,卢将军等人本已不敢轻信,直到叶衡拿出了御飞云亲笔密旨,上面加盖玉玺和帝王血印,做不得半点虚假。 御崇钊自以为能利用叶惊弦牵制叶衡,却忘了叶家即便子息单薄,仍是开国勋贵之后,别说是子息单薄,就算有朝一日香火断绝,总也是不负家国,不辱先祖。 他答应御崇钊,是因为了解对方为人,唯有御崇钊认为自己握住了他的命脉,才会将信任交付叶衡。 “……陛下知道周桢死后,御崇钊必反。”叶衡捂住肩上伤口,将密信交给御飞虹,“他也知道宗室不满自己已久,很可能全力支持御崇钊逼宫,与其千日防贼,不如永绝后患。” “他……”御飞虹一目十行,她认得御飞云的字迹,可是看着信上条理明晰且狠辣果决的安排,却不敢相信这是出于弟弟之手。 御飞云这封信的内容,其实很简单。 他让叶衡假意投向御崇钊,帮助对方发动宫变,自己会将宗室要员和朝廷重臣安排在宴会上,以宫廷秘法记录所有,只等御崇钊发难之后作为罪证,也可借此机会辨明朝廷忠奸,拿捏把柄,收拢权力,等待事后来一场大清洗。 为此,他不惜赌上了爱妃和未出世的孩子,也赌上了至亲的皇姊。 “陛下交给您的麒麟玉戒是假,真正的信物已经由臣安排,派遣密使前去调动兵力,随时可以攻入皇城,将乱军一举拿下。”叶衡看着御飞虹渐渐浮上血色的眼睛,“至于宫城之内,老臣已经联合部署做下安排,将乱局控制在这一带,可惜……我们都没料到,魔族也在此时动手了。” “既然如此……”御飞虹深吸一口气,她心里已经疼到麻木,反而愈加冷静,“尔等就不该拦我,速往太庙帮助飞云平乱,阻止魔族趁机夺印!” 叶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笃定地道:“只要你不去,御崇钊他们走不出太庙,魔族也得不到麒麟法印。” 御飞虹眉头紧皱:“他在太庙有何布置?” “殿下……”叶衡目光落在那串染血的璎珞上,语气悲悯,“你认为,陛下待你如何?” 御飞虹微怔,她忽然明白了什么,颤抖着手松开饮雪。 白虎之力瞬间抽离,带走体内剩余不多的生气,可是就在临界之时,生气流逝戛然而止,几近枯竭的气血竟有死灰复燃之态,一股微弱却绵长不绝的力量在经脉间游走,如同土石般沉默无声,又似大地般长存不灭。 在明辉楼里重伤濒死的时候,也是这种力量吊住了她性命,只是她那时候意识模糊,还以为是错觉。 “他……” 御飞虹低头看向那串挂在颈下的璎珞,那上面的黄玉沾了血,在周遭火光的映照下,那些血迹一点点渗了进去,仿佛蛰伏已久的凶兽舔舐了齿间余血,正要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大狐狸:你们御家,真是全员狼火啊。 御斯年:…… 御崇钊:…… 御飞虹:…… 御飞云:我不是,别胡说。 大狐狸:对,你是狼灭。 心魔:不必羡慕,我也不差。 大狐狸:……(╯‵□′)╯︵┻━┻ PS:辛芷远嫁是在之前昙谷埋过的伏笔,至于沈檀……请你们想想心魔叫道衍为什么……自由脑补随意,反正以后会说,现在是先抛个头。 友情提示,明日高能 第一百五十二章 帝心 这两天,御崇钊一直在回忆过往。 他与皇兄是一母同胞,皆为中宫正统嫡血,论文韬武略半点不差,修为根骨更有胜之,只因皇兄身为嫡长子,就是顺理成章的储君人选,而他要付出百十倍的努力,才能得到本该属于自己的尊荣。 即便皇兄待他极好,兄弟俩感情深厚,御崇钊心里终有不甘。 这点不甘随着长大成人逐渐在心底如野草般疯长,最终在宋霜清出现后,彻底被烈火点燃。 御崇钊想要得到宋霜清,哪怕是荣华至尊与她相比都不值一提,他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可她在他面前永远保持着距离,温柔清透的目光就像月华,却只钟爱着皇兄一人。 于是,他把前半生经营的势力都押在皇兄身上,助其平定宫闱之乱,如愿登上皇位,所需代价是一个不能拒绝的条件。 新皇登基当晚,他向皇兄讨要宋霜清,请皇兄赐婚,言明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条件,却没有想到皇兄宁可摘下金冠还他玉玺,也不肯交出一个女人。 更没想到的是,向来不喜荣华俗务的宋霜清,宁可把自己锁在宫廷做笼中金雀,也不愿随他离开皇城去逍遥自在。 御崇钊没有去接玉玺,他太了解这个宫廷,在新皇登基之后,现在的自己已不具备威胁对方的资格。因此,他只是看向宋霜清,问道:“我究竟有何处不如皇兄?” 宋霜清反问:“当日法印结界松动,邪瘴自吞邪渊内泄露,弥漫半个宫城,若是王爷在场会作何决断?” 御崇钊想也不想地道:“立刻迁出王室成员,必要时封杀宫廷,但凡身染邪瘴,皆以火刑处死,方可抑制邪瘴流害更广。” “别无他法?” 御崇钊喉头一哽,他知道还有另一个办法,即是以封闭宫城,不论身份高低贵贱,全按病情轻重分等,隔断邪瘴流通,修为高深者纳邪入体以全无辜,若不能及时得到救治,便自毁形神免教为恶。 那天他不在宫城里,有幸逃过了不见天日的七天封宫,皇兄本有机会随宗室迁出暂避,却为了控制邪瘴选择留在里面,更因守护法印,将祭司体内瘴气纳入己身,若是没有宋霜清及时赶到,不惜舍命相救,恐怕今天登上帝位的新皇就要换人。 “这就是答案。”宋霜清握住皇兄的手,“王爷有千好万好,只是非我所愿。” 最终,御崇钊自请镇守东海三州,此后多年不曾回转,无论是皇嗣降生,亦或皇后薨逝,他都没有回去看一眼,直到帝王驾崩,举国大丧,他才重回故土,在帝后皇陵外静立长夜。 直到这个时候,御崇钊仍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身为皇室子弟,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仁慈待下不过情面,生杀予夺方为本分,皇兄的做法在御崇钊看来是自降身份,哪怕为百姓士子歌功颂德,在王公贵族眼里都是不识轻重。 宋霜清爱的不过是那与软弱无异的慈悲,她放弃自己才是愚不可及,只可惜她已经死了,无法亲眼见证他的成功,不过他终会将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拿回来,即便是死后同穴。 “王爷,太庙到了。” 御崇业难掩兴奋的声音响起,将御崇钊从回忆拉回现实。 前日姬轻澜硬闯太庙,几乎杀光了这里的颂香道者和大内供奉,整个建筑也被破坏了七七八八,好在结界坚固依旧,最重要的香案和奉灵台也不受影响,事后有千机阁弟子帮忙修缮,一日不到便把太庙基本复原,只是一时难以找到合适人员替补进来,有些难得的冷清。 重玄宫修士撤离天圣都后,御崇钊立刻派遣弘灵道里的心腹接管太庙防卫,是故并不担心御飞云能在这里布下埋伏。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了太庙,门扉陆续被关闭,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确保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御崇钊虚手一引:“陛下,请吧。” “皇叔就这么想要得到麒麟法印吗?”御飞云握着阿妼微凉的手,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 “法印也好,皇位也罢,俱是能者居之。”御崇钊冷冷道,“神谕‘御氏江山三百载’,如今距离天命大限只剩不到十年,御氏若要延长气运必须得再出一位麒麟印主作为中兴之君,你既然没有这资格,就该以大局为重,乖乖退位让贤。” 御飞云反问:“尔等尊神?” “天命神赐,神道至上!我等身为人族,即为神明后裔,自当尊神敬道,膜拜天地!”旁边的御崇业闻言,立刻掷地有声地回答道,其他宗室成员虽未出言,却都点头以示赞同,对御飞云的明知故问略感不悦。 “既然你们尊敬神道,就该循天命而行之,何必强求什么气运延长呢?”御飞云忽地嗤笑一声,“神说仙道贵生,可你们自诩天潢贵胄,视人命如草芥;神说万法自然,可你们谋算麒麟法印不惜弑亲乱政;神说秩序井然,可你们身为臣子犯上逼宫,枉顾君臣之道……就凭你们,也配说尊神敬道?” 顿了顿,他双目泛起寒光:“你们都是为自己的私欲在争夺不休,神道天命只不过是你们伪装高贵正义的幌子,扯下这块表面光鲜的遮羞布,你们都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若是高祖在天有灵,耻与尔等同宗!” 御飞云的话就像一个个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在这些人脸上,御崇业气得涨红了脸,张口就想反驳,却又无话可说,一时间神情狼狈不堪。 唯有御崇钊神色不变,淡淡道:“自古成王败寇皆为胜者所书,即便道衍神君也是在大败魔族之后才真正高居于神坛之上。时辰不早了,请陛下开阵。” 御飞云刚踏出一步,手臂就被阿妼紧紧拽住,她面无血色,仍然坚持道:“臣妾与陛下一同。” 她是御飞虹留在宫中的棋子,也是特意放在御飞云身边的保护伞,这八年来不仅要与周皇后分庭抗礼,更要贴身保护帝王,即便她并不爱这个男人,所做一切都是另有目的,然而……八年,终究不是转瞬之间。 御飞云是个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他软弱无能,善良可欺,连自己的妃嫔子女都保护不了,在周皇后眼里一无是处,却能给无根浮萍般的阿妼一种寄托,尤其她与他朝夕相处,知道他不是当真无能,而是不愿意去做那踩着尸山血海坐稳龙椅的无情帝王。 可惜这个乱世,一味退让终究退无可退,善者总不得仁慈回报。 御飞云眼眶微热,反手准备牵住阿妼,不料御崇钊的剑鞘横在中间,将阿妼拦在自己身边,笑道:“娘娘待陛下果真情深义重,只要本王拿到麒麟法印和玉玺,必让你们夫妻团聚。” “你——”御飞云目龇俱裂,顾忌阿妼不能发作,只得转身走向香案,取了一柱清香点燃高举过顶,跪地而拜。 有负责警戒的弘灵道修士守在四角,众人心下安定,在大殿内跪倒一地,学着他的样子祭拜先祖。 如此三跪九拜后,御飞云率先起身,恭恭敬敬地将香柱插进炉里,取了案上一柄巴掌大的仪刀和一只瓷碗,转身面向众人,道:“解衣,取血。” 心头精血是为生灵一身血气精华凝聚所在,流注全身,牵动神志,哪怕是修士也不敢擅动,在场众人皆有迟疑。御飞云见状,脸上讽刺之意更甚,用刀刃划破左手掌心,并指行脉,殷红精血落入碗中,这才递给了御崇钊。 有他开头,御崇钊也不再犹豫,碗中很快汇集了在场所有御氏子弟的精血,原本神气勃发的人们在取血之后都有些萎靡不振,饶是御崇钊也是脸色煞白。 他将血碗递给御飞云,一言不发,眸光冷厉,后者毫不怀疑自己若是不能如他所愿,必定会生不如死。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注) 结界浮现刹那,御飞云口中颂咒,手指蘸血疾书,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妄图想要记下密咒符纹,奈何那血迹滑过之后立刻被结界吸收,纵然过目也不留于心上。 很快,碗中只剩余血,御飞云停下书写退后三步,对着台上历代先祖灵位躬身行礼,沉声喝道:“开!” 话音刚落,耳边忽觉万籁俱寂,满殿灯火无风自灭,所有人惊得脸色大变,只见那结界灵光暴涨,霎时如有遮天黄纱包裹住整个太庙,外面的夜色也好,钟鸣也罢,都在这刹那销声匿迹,仿佛与世隔绝。 御崇钊拔剑抵在阿妼颈上,眼中带杀:“尔敢设诈?” “稍安勿躁,七皇叔。”御飞云回过头,“仔细看看,我们都已经在结界空间之内了。” 说话间,从角落四周传来数声惊呼,紧接着又戛然而止,众人立刻转头看去,只见那些守在一旁的弘灵道修士竟是化身土石,眨眼便生息全无! “麒麟之力,是为土行极致,通灵大地,载物万方。”御飞云的目光扫过那些人形石像,看着它们逐个崩解成沙土,“若非我御氏血脉,根本不能经受如此浓郁丰厚的土行灵气,这就是我要你们取血入咒的原因。” 在场活人只剩下御氏子弟,哪怕阿妼也在腹中孕育着御氏骨血,现在才能安然无恙。 “既然如此,那么……”御崇钊闻言心下一松,正要放下宝剑,却发现自己手臂僵直,脚下如生根般动弹不得! 其他人也发现不对,神情剧变,御崇业更是惊呼出声:“怎么回事?我、我动不了!” 御飞云微微一笑:“你们的精血与结界相融,名字写入密咒与之同化,很快就要变成结界的一部分,当然不能动。” “可是你也……”御崇钊陡然想到了什么,双眼蓦地瞪大。 御飞云笑意不改:“对,我也一样。” 自从结界打开,他就再也没有挪动过,作为第一个将名字书成血契与结界相印的人,率先感受骨骼从脚趾开始失去知觉,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然而,这大概是御飞云这懦弱无能的一生,做过第三件最大胆也最不后悔的事情了。 第一次,是他在少时为了保护皇姊冒险去偷麒麟法相咒,而第二次是他在那天亲手斩杀了老师。 彼时风雨交加,重兵环伺,这对师徒君臣拔剑相向,他是年轻的君王,乱臣已是暮年,可剑刃相交之后,膝盖先行落地的却是他。 就在此刻,御飞云听到周桢轻声道:“陛下,你可知道当年先皇临终,我曾劝他修改遗诏,传位于太安长公主?” 御飞云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周家死士以血肉之躯筑墙,在禁卫军的围攻下堪堪清出一个不受干扰的战圈,此刻里面只有他们两人,周桢将声音放得低,缓缓道:“昔年先皇立储,我有幸进入东宫成为太子之师教以政论,感念先皇恩德,不敢懈怠分毫。然而,您生来体弱,素得先皇与皇后爱重,所欲之物应有尽有,故而无争无求,性善爱慈,虽有天子之德,尚缺天子之能。 “若为太平盛世,陛下当是守成之君,能使百姓安居乐意,兵戎休养生息,令国库充盈、文法欣荣,为后世开疆扩土打下雄浑根基,可惜……这是一个乱世,御氏气数将尽,邪魔奸佞如虎狼环伺,非雷霆手段不可清洗朝堂,无霸道君主不得守卫山河,而您生不逢时。” 御飞云从未想到,在君臣对立多年之后,周桢竟然会对他说出这样一席话。 “乱世当用重典,仁君只会放纵豺狼之欲日渐增长,此非陛下之罪,却是社稷之祸。”周桢双手持剑,力逾千钧,“事到如今,老臣自知败局已定,只是陛下……朝堂没有了周家,还会有无数世家勋贵卷土重来,晟王更是背靠宗室,不臣之心已久。等到周家倾覆,挡在他们面前最大的一块绊脚石随之消失,若是易地而处,陛下将如何?” “朕……”御飞云喉头哽塞,他的膝盖已经被碎石咯伤,现在却疼到麻木。 “魔族退走,重玄宫必定撤离漩涡,彼时没有外力震慑,内部又失平衡,大乱将起。”周桢被他一剑迫开,看着胸腹上的伤口反而小了,“陛下,蕣英希望你留有余地,可是有些事情若不能斩草除根,后患无穷!既然做了,便要做绝,这是老臣能给陛下上的最后一课了。” 天降破晓时,最后一个死士倒在刀戟之下,御飞云终于举起长剑,亲手斩下了周桢的头颅。 周桢死后,御飞云才从他身上拿到了藏有周家多年来经营势力的记录秘册,以及周烨沾染邪器买卖的背后不乏御崇钊暗中运作,晟王将反已是板上钉钉。 御飞云觉得自己确实是懦弱无能,他敢孤注一掷,却不敢做九五之尊,二十年傀儡岁月消磨了他本就不多的锐气,而这个天下再不可能给他二十年去蹒跚学步。 因此,当摆在面前的路屈指可数时,他选择了最短暂的那一条——将中天境真正的帝皇送上王座,用这无能之身为她扫除障碍。 这场宫宴从一开始就被多方算计,御飞云利用御崇钊撕开所有人的假面,让御飞虹看清楚何人可信、何人可用与何人不可留,给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拴上缰绳,把毒疴深重的宗室连根拔起。 御飞虹想要证明自己并非天生不祥,哪怕宗室待她不公,也只能挺直背脊继续走在荆棘路上,可御飞云无须顾忌什么千夫所指,他要把这座大山从御飞虹身上推开。 “法印……在哪里……”御崇钊能够感觉到血液流动渐渐迟缓,他用仅剩的力气死死盯着御飞云,嘶声问道。 御飞云没有回答,他的心跳正在趋近于无,最后一句话的时间,只愿留给所爱之人。 “阿妼……”他望着泪如雨下的阿妼,目光温柔缱绻,“你该走了。” 御崇钊以阿妼为质,以为能够拿捏御飞云,却不知道打从一开始,阿妼就是御飞云推到他面前的一道枷锁,束缚着自己,也牵制着御崇钊。 唯一让阿妼没想到的是,他将最后一条生路也留给了她。 这个由她保护八年的软弱仁君,在生死关头也将最后一点仁慈倾注在她身上,从此以后她的孩儿便是御氏唯一的正统嫡血,只要她谨记自己御氏皇妃的身份,将那些妄念收拢在界限之内,当得母子双全,一世长安。 结界灵光开始消散,等到它完全隐匿,就是此间一切同化为土灵的时候了。 “臣妾……谢陛下,隆恩。” 温热的嘴唇吻在已经冰冷僵硬的脸庞上,泪水淌过双颊,模糊了阿妼的视线。 “轰——” 一声巨响,天动地摇,震撼了四面八方。 御飞虹好不容易甩开叶衡等人,同自己的暗卫会合,一鼓作气冲到了这里,却只见整座太庙就像沙画一般,在狂风骤起的刹那土崩瓦解,连同里面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飞云——” 泪水夺眶而出,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只有裹挟沙土的狂风从指缝间流过,抓不住任何东西。 漫天黄沙中,御飞虹怔怔看着灰头土脸的阿妼艰难走来,她狼狈极了,每走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上,却固执地来到自己面前。 “……”御飞虹的千言万语都堵在嘴边,她想要问话,却不敢说出口。 直到,阿妼用沾满灰土的手取下她的八珍璎珞,黄玉坠地刹那,所有风沙都朝这边聚拢,玉石立刻崩解开来,原是个芥子法宝,藏匿其中的秘密终于暴露在御飞虹面前。 那是一个金丝楠木锦盒,里面装有两枚印玺,一块是传国玉玺,另一块雕作麒麟,通体澄黄,似玉似晶。 御飞虹一眼认出,这就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麒麟法印,如今它就在她掌中,她却不敢拿。 “这才是陛下送给您的生辰礼物……”阿妼惨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他还有一些话,让臣妾转告于您。” 御飞虹木然抬头。 “神道是信众之所向,而非万物之共主。” “一个人的是非善恶,当被真实所铭记,不为虚伪而篡改,历史或许被胜者书写,岁月终将还以初心。” “即使王朝不再,气数已尽,至少对飞云来说,你永远是御氏最出色的长公主,永远……是我最亲爱的皇姊。” 麒麟法印在御飞虹掌心泛起淡淡的黄光,那样温暖中和的色彩,她却在这一刻痛哭失声。 愿尔今后祥瑞所至,逢凶化吉。 作者有话说:注:出自《净大地神咒》,是为道家八大神咒之一。 第一百五十三章 麒麟 世上最美妙之物,莫过人心。 小小一团血肉充斥着七情六欲,所谓性善与性恶都在一念之间,究其根本,不过是本能与理智永无休止的较量,先天生成的掠夺侵占和后天养成的仁德礼教相互影响,再加上外界的种种束缚,由此形成了一个脆弱的平衡局面。 现在,琴遗音将这个平衡打破了。 千万株玄冥木在天圣都里肆意生长,使原本虚无缥缈的婆娑天降临于世,绚烂璀璨的烟花被黑暗吞没,冲天魔气将这座城池拉入炼狱,神智不清的人们在短暂慌乱后神智沦丧,随着不知何起的琴声,他们如提线木偶般四下徘徊,更有宫娥与乐伶载歌载舞,琴箫鼓瑟不一而足,旋律节奏却能合至一处,将这摄魂魔音传遍全城。 人气渐渐微弱,无数狭长裂缝在穹空缓缓扩大开来,从缝隙里伸出无数只阴冷惨白的手,它们将苍穹撕裂,用饥渴贪婪的眼神窥探人间。 但凡与这目光对视的人,魂魄都与肉身分离开来,玄冥木的根须在城池四下游走,如索命的钩子将这一个个鲜活猎物摄入树里,灵气与树木融为一体,大大小小的花苞在枝头长出,转眼间勃然怒放,无以计数的人面密密麻麻地挂起,然后都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你输了。” 四株高若岑天的玄冥木分占四方,细密白弦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琴遗音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双手按弦,脸上仍然挂着温柔如水的微笑。 巨大的妖狐被弦网紧缚,柔韧难摧的琴弦绕过肢体,单是一只前爪就系有千丝万缕,随着它挣扎动作,琴弦越勒越紧,许多已陷进了肉里,在原本洁白如雪的皮毛上开出纵横密布的沟壑。 一滴血珠顺着琴弦淌落过来,琴遗音的指尖被烫了一下,他望着那些愈发生机盎然的玄冥木,道:“你很清楚,我有这满城百姓的魂灵为给养,魔力源源不绝,而你下不了手杀光全城活人。” “……”妖狐死死咬住牙关,八条狐尾破空而出,化作利刃将琴弦斩断,紧接着化身道体突破重围,搓掌成刀斩向琴遗音! 袍袖翻飞,琴遗音左手在弦上一抹,骇人气浪霎时扑面而来,暮残声侧身闪至左面,一条狐尾悍然击了过来,却见琴遗音平滑两丈,狐尾险险擦过他的脸。 掌刀将偌大玄冥木从中劈开,被困在内的魂灵飘荡出来,却没有立刻归位肉身,待到天明日出,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沉溺在梦里,即使你打开了囚笼,自己也是不愿醒来的。”琴遗音的目光落在他身后垂落那八条狐尾上,唇角轻勾,“何况,你的时间不多了吧。” 先前化形时他就注意到了这点,暮残声的妖气虽然强大,收放却不能自如,波动过于强烈,隐有失控之态,而狐尾根处似有脱节,跟不上他的战斗意识,否则刚才那一下就不会落空了。 “你急于来到中天境借麒麟之力,不只是为了中和白虎杀性,更因你快要进境九尾,现在是紧要关头,贸然爆发妖力会提前引来天极雷劫。”琴遗音屈指勾弦,“这一回,我不会帮你了。” 无论是万鸦谷的天定劫,还是寒魄城那场天变劫,琴遗音都在暗中助力一把,可这回他们刀兵相向,别说是雷劫将至,哪怕天塌下来也得暮残声自己扛。 暮残声没说话,只是垂下头,看了眼覆盖手背的金色纹路。 他能清晰感受到白虎法印正在蚕食自己,这枚法印的杀性太重,十年煅烧虽然将之与自己融为一体,却不能让他随心所欲地使用白虎之力,这些日子以来频繁动用它,法印的反噬愈演愈烈,今夜心境大起大落,更不利于压制杀性。 “大狐狸,你是天命杀星,只要挡了你的路,众生在你眼里皆可杀之,这才是你该走的道……可你始终自困囹圄,冥顽不灵,到头来只会被白虎法印反噬殆尽。”琴遗音伸出手,“来,让我帮你。” 无数玄冥木摇动不休,人面就像花瓣一般随风卷起,裹挟着那些沉溺其中的魂灵,如蚁群一般包围过来,争先恐后地吸食暮残声周身灵气。 暴戾的力量在体内汹涌,脑中有无数意识在叫嚣厮杀,暮残声盯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面,浑身僵硬无比,他怕自己一旦动了,就会堕入无边血海中。 人面很快撕开了灵气护罩,狠狠一口咬在他肩头,暮残声双目倏然充血,本能地抬手抓去! 下一刻,霜寒剑刃乍现,在间不容发之际将那些人面横扫开去,剑鸣声震八方,琴遗音眉头微皱,猛地腾身飞退,只见他精心编织的琴网竟在刹那消弭于无形,连同剩下三株巨木一起不见了踪影,凌空飞舞的无数魂灵如被洪水巨兽,顷刻无影无踪,此方苍穹下只剩一片虚空。 若隐若现的白雾弥漫开来,琴遗音本能地反手一挡,长弦被一分为二,厉风洞穿了他的手臂,复又兜转而回,原是一柄湛蓝仙剑,凌空与他缠斗起来。 “师弟!”借此机会,萧傲笙在暮残声面前现身,神色难掩惶急。 御飞虹素来将宝镜并蒂开随身携带,在察觉到法宝破碎的刹那,萧傲笙便知她这边定是出了大事,可是行过一日,他和幽瞑一行已经到了中天境边界,此番再无传送符相助,要跨越千里折回天圣都谈何容易? 萧傲笙一路御剑急赶,几乎把全身灵力都倾注在剑上,却没想到会看见这般场景,比起当日非天尊一手造就的人间炼狱有过之而无不及。 远方天际,隐约可见无数流光飞掠而来,之前撤离重玄宫的众修士正急速赶来,幽瞑与北斗率先抵达,正着手布设阵法。 心下微定,见暮残声低头不语,萧傲笙追问道:“飞虹呢?” 未等到回答,一声巨响先行炸开,能够困住伊兰恶相的无为剑意在琴遗音面前竟然不堪一击,被他摄取的魂灵多不胜数,七情六欲皆系于玄冥木中,无为剑意能破其形,却不能阻止妄念死而复生,无数张人面张开口齿,将剑意领域生生啃噬咬开,巨大的冲击波扩散开来,即将抵达战圈的修士们不得不往后退去。 一道玄黑人影从崩溃的剑域中暴射而出,屈指成爪直取萧傲笙顶门! 萧傲笙脸色微变,玄微剑横过头顶与琴遗音手掌相接,魔力随之付诸其上,立刻污染了仙剑灵气,发出了“滋滋”怪响,他正待逆转剑刃削下对方手腕,却见琴遗音唇角一挑,笑容诡异。 与此同时,北斗转头看来,脸色剧变:“小心!” 来不及了。 一只手从背后贯穿了萧傲笙的胸膛,当他看到那熟悉的金纹,撕心裂肺之痛这才后知后觉地传来。 他怔怔地侧过头,对上暮残声面无表情的脸庞,那双金眸璀璨如刀尖最犀利的光。 “师……”萧傲笙张口想说什么,却只有鲜血涌出。 他这辈子深交的人不多,时至今日能毫无防备交付后背的人更少,暮残声毋庸置疑是其中之一,因此他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琴遗音身上,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一招,若不是身为先天灵族,恐怕他现在已经毙命。 然而,琴遗音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眼见暮残声一击得手,白弦立刻破开玄微防御,灵活地绕过萧傲笙脖颈,只要他屈指一勾,就能将其枭首! 好在北斗已经赶到,仅剩的左手宛如利刃,将白弦倏然割断,同时萧傲笙反手一掌将暮残声拍开,手臂从胸膛骤然抽离,留下触目惊心的血洞。 情急之下,这一掌并未留力,暮残声也没有做任何防御,胸骨都被震断三两,整个人滑开数丈,好似不知疼痛般站了起来,却不再往这边看,反而冲向了离他更近的一株玄冥木。 “暮残声——”北斗想也不想地闪身过去,架住他差点撕开树中魂灵的举动,厉声喝道,“这些都是生魂!你疯了吗?” 萧傲笙正要动手,却牵扯了伤口,险些从云端坠了下去。 “无论你们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琴遗音站在远处,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边。 萧傲笙以剑支身,嘶声道:“你做了什么?” “帮他证道。”琴遗音唇角微扬,“既为杀星,怎能不渡杀劫?眼下他被白虎之力反噬,神智全无,会被本能主宰杀尽眼前一切生灵,也不知道天圣都里数十万人,够不够填满这面劫海。” 北斗立刻抬头,只见天上一颗血红星辰乍现,云气都向它汹涌而去,已经汇成了一个巨大漩涡,气流翻涌如血浪,杀星或沉或浮,一时明灭不定,令人望而生畏。 比起十年前那场杀星现世,这颗星辰已成气候,随时可能降临人间。神道忌惮杀星锋芒,不敢让其长留于世,可对于魔族来说,杀星是不逊色法印的至宝。 “你身在此间,不怕他要了你命?” “我是不死的。”琴遗音竖起一根手指,像一个调皮的小孩。 萧傲笙双瞳骤缩,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顷刻化为瘦弱女孩,哪怕仅在瞬息间又变了回去,仍可辨认出是十年前死在北极之巅的白夭。 一霎那,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都如潮水席卷而来,萧傲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胸中升起难以抑制的愤怒:“你!是你——” “他命中注定是一把神兵利器,既然你们神道不敢用,自当由我们魔族接手,尤其是……仅仅一次参悟,他就能与白虎法印相契,这是多好的机会?”琴遗音舒展着手指,笑得愉悦,“我让他成为杀死元徽的凶手,令他为人间正道所不容,等到他穷途末路,就只能跟我走了。” 他的声音不大,可修士素来耳聪目明,这一下传遍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这番话。 十年前那场北极之巅浩劫是所有重玄宫弟子心中伤疤,元徽被杀更是无法忘记的惨案,在场不乏出身藏经阁的修士,现在骤然得知了内幕,目睹那本该骨毁混淆的女孩重现面前,在一片短暂的寂静后,惊骇和愤怒一并汹涌袭上,顿时红了眼睛。 “邪魔该死!” “还我阁主命来!” “杀了他!杀了他——” 不知是谁最先按捺不住,祭出法宝杀向琴遗音,顷刻间千百道流光暴起,恨不能将这罪孽滔天的魔物千刀万剐,只可惜他们虽然悍不畏死,修为差距却不可被意气抹平,但闻一声琴响,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当即倒飞出去,身体虽被同门接住,魂魄却被琴声震了出来,立时被玄冥木吸走,那些树木在整座皇城里疯长,尚存清醒的人十不存三,除了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就只有那些被琴声牵引的乐师仍在忘我弹唱,配合琴遗音奏乐攻击,魔音穿脑。 群情激愤,唯有北斗眉头一皱。 他知道元徽被杀一案的真相,甚至已经被幕后真凶拖上战船,对之间种种了如指掌,因此在听到琴遗音的话后不觉愤怒,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荒谬和惊疑。 可惜现实容不得他多想,暮残声劈手一掌砍在他肩头,险些将他剩下的这条手臂也卸了下来,北斗立刻放出牵魂丝,想要强行突破脑识唤醒对方神智,奈何白虎之力暴戾异常,甫一接触便似有利刃插入头颅,险些搅碎了他自身意识。 关键时刻,幽瞑从后面杀来,两道灵锁缚住暮残声双手,师徒二人合身攻上,却见暮残声猛地伏身,重新化成了巨大的八尾妖狐,森然冷目一扫,前爪携万钧之力重重拍下,宛如山岳倾塌,北斗见势不妙立刻将幽瞑推开,自己要躲却已来不及了。 幽瞑被他推了个趔趄,眼睁睁地看着狐爪压下,裂冰玉立刻出手,妖狐即将落下的爪子瞬间被冻结成冰。来不及犹豫,幽瞑指诀一变就要碎裂寒冰,却见一道冷芒破空而至,竟是萧傲笙趁此机会插入战局,曲肘一扫将北斗撞开,无为剑域再度展开,想要将妖狐困入其中! “住手——”北斗惊魂未定便见此景,顿时如遭雷击,须知萧傲笙重伤在先,他的剑意也未大成,现在强行以领域封锁妖狐固然能阻止对方大开杀戒,却会让那些暴走的力量冲击自己,下场必死无疑! 这一点,萧傲笙不是不知道,他也不是不怕死。 可他不能因为怕死,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生死刹那,时间格外短暂,又仿佛格外漫长,眼看杀星离地越来越近,萧傲笙来不及想任何事情,他只是举起了剑,遮天白雾骤然降临,宛如苍天降了一场霜雪。 “轰——” 巨响轰隆,地裂天崩,狂风倏然汇聚成龙,一双澄黄巨目在风雾中乍然亮起,满地砖石纷飞如屑,遍体褐色的麒麟法相破土而出,在千钧一发时撞开了八尾妖狐,浑身鳞甲炸起,头上一双鹿角聚起灵光,猛地爆射出去,将妖狐轰开数丈远。 与此同时,雪亮长戟挡在萧傲笙面前,将玄微剑重新压回鞘内,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独臂女子的背影,双眼发热,喉头哽塞。 这一刹那,整个战场寂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看着那只大如山阿的麒麟,它就像擎天神柱倏然立于此间,撑起了即将坍塌的苍穹,澄黄色的灵光以麒麟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迅速扩散,大地仿佛活了过来,张开了无数血盆大口,将占据了整个天圣都的玄冥木陆续吞没,黄沙遮天,巨木地陷,房屋楼阁却没有受此影响,连同里面的人都被一层层石壳包裹起来。 眨眼之间,偌大皇城变作了坚石堡垒,密密麻麻的土刺石矛暴射而出,数不清的精怪从山峦、地下爬出,自四面八方向皇城聚拢过来,不知是谁高喊道:“麒麟现世!诸将召来!” 眨眼间齐声共呼,直如平地惊雷,盖过了此间所有声音,这声音伴随地动浩浩荡荡地传了出去,华光冲天,震撼云霄。 御飞虹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萧傲笙呼吸一滞,他知道御飞虹狠辣果决,素爱她的干脆利落,却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如同覆雪大地般冷硬,冰封了所有温情。 下一刻,御飞虹踩着麒麟法相一跃而起,长戟轮转如满月,眨眼欺近八尾妖狐,麒麟蒙她心灵感应,立刻扑上与妖狐缠斗,两个庞然大物在云海间逐战厮杀,搅碎漫天云影,然而她初得法印,只能靠着麒麟法相咒借用麒麟之力,根本不能与暮残声相比。 眼看杀星即将降临,远方天际突然飞来一面七星玄色旗,见风即长,瞬间遮天蔽月,旗帜边角翻卷不休,将红云漩涡尽数搅散,杀星披沐流火砸在旗面上,暴戾的力量在高空炸开,疯狂撕扯着旗帜,想要破除这层障碍与呼应自己的肉身相合。 “那个是——”眼见远方云端立着一道熟悉人影,幽瞑立刻认出是司星移,当下与北斗对视一眼,师徒二人同时变换手诀,其他千机阁弟子皆受召令,迅速归位,他们先前仓促布置的阵法接连启动,三才位合入九宫星,庞大阵图覆盖全城,合力助司星移阻截杀星。 趁此机会,御飞虹弃了长戟旋身冲上,右手屈指成爪,在狐尾凌空打下之前,聚集麒麟之力落在了妖狐头顶! “万炁化灵,道应吾行;静心明性,还真归一。神台明净,识海澄明;魂魄常驻,智慧永清……” 她把所能调动的麒麟之力毫无保留地倾注下去,杀星之厉远超她承受上限,若是与白虎法印合二为一,后果不堪设想。 “碍事。”一声冷喝,琴遗音在御飞虹背后现身,远处围攻他的众修士这才发觉战圈中央乃是一株玄冥木,心魔的幻法冠绝当世,即便他们封闭五感,也不能杜绝心上纰漏。 仅是片刻差错,再想回援已然不及,白弦绕过御飞虹脖颈,随着琴遗音手指勾动,血珠渗透出来,眼看这颗人头就要滚落尘埃。 “铮——” 利器切割琴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琴遗音这次没来得及回头,霜寒戟尖已经从他胸膛洞穿而出! 心魔没有真实的肉身,自然也没有热血,玄冥木的根须从伤口处滋生疯长,将饮雪生生拉拔出去,几乎撕裂了琴遗音半个胸膛。重玄宫的修士们终于看清了他本来面目,这美若天人的魔物只不过是空有皮囊,伤口暴露出来的内里空空荡荡,只有看不穿的黑暗。 “可惜了……”琴遗音低头看着妖狐渐渐褪去金色的双眸,“差一点,你就能入我魔道。” 雷火飞散,妖狐化形,暮残声探手接住饮雪,他看着御飞虹身下那只麒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唯有将目光转回,定定看着琴遗音。 在暮残声清醒之后,来势汹汹的杀星陡然一滞,终是在众人全力阻挡之下,不甘不愿地飞回天穹,隐没于层云间,等待下一次降临时机。司星移收回七星旗,眨眼便御风而至,所有修士业已围拢过来,四面八方皆是法宝瑞光,雷龙电蛇在天际奔走,一些游散的魂魄也被灵气净化,原本狰狞的面容渐渐柔和,以一种虔诚的姿态跪地伏首。 天上地下,只剩下最后一棵玄冥木立于战场中央,那些神态百变的人面如同被风吹落的花瓣,一片接一片地凋零,却并非化为乌有,而是连带寄生其中的魂灵一同飞起,融入到琴遗音体内,修补了他身上可怖的伤口。 司星移看着这一幕,忽地想起多年前自己做过的那个梦,下意识摸了摸已经空无一物的左眼。 婆娑天也好,玄冥木也罢,说得好听点是伴生,难听些便是附庸,琴遗音能够用它们创造出一个由执念组成的世界,也就能把付诸其上的所有化为己用,包括他们这些玄门修士,但凡心有妄念,都是他随时可以取用的养料。 他一己之身在此,胜过千军万马。 “……你到底想做什么?” 暮残声踉跄了两步,白虎之力猝然反噬几乎掏空了他全身真元,琴遗音知道他此行目的为何,也清楚他现在的弱点,若是没有御飞虹和司星移及时赶到,恐怕他要杀光这里所有生灵才能清醒过来,彼时别说是玄门正道,整个天下都容不得他,而他也定然不会放过自己。 因此,即便到了这个地步,暮残声也不相信琴遗音会如此对他。 立场相对的人彼此交托信任本就是千难万险之事,哪怕尚未泯灭的杀性正在撺掇很火高涨,他仍在竭力保持冷静,倘若心境再崩溃一次,那才是大难临头。 “我以为你很清楚……”琴遗音只手按弦,用一种温柔得令人发寒的语气说道,“我要你亲手斩断前尘,我要你众叛亲离,我要你折堕成魔,我要你沉沦归墟,永世不得翻身……他们不能给你自由,我才可以。” 话音落,漫天风云雷电汇聚成一张巨大无比的人面,取代天空俯瞰人世,细碎的裂响接连发出,那是苍穹逐渐崩塌的声音。 黑暗、腐朽、疯狂、执迷……世间一切负面之物,都在天空解体时逐渐暴露出来,原来那不染凡尘的苍穹幕后也是如同归墟一样幽冷阴暗,就像被扯落了圣洁外衣的妓子,展现出本来面目。 所有人仰头望去,眼中倒映出来的面孔越来越大,它在接近这个人世,嘴巴向两边裂开,咬碎了高耸入云的山峰和高楼,碎石乱瓦滚落砸下,更多的山体和建筑消失在巨口之中。 “去——” 御飞虹单手掐诀,脸上青筋毕露,麒麟法相身躯再度暴涨,向着这张人面悍然冲去,萧傲笙想也不想地将手抵在她背后,众修士一同输送法力,饶是如此,麒麟法相仍被一寸寸往下沉去,黑云压城吞没了所有光明,恍如末日来临。 “咻——” 一片黑暗中,突然有寒光乍现,分明那样微不足道,却在此刻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即将吞噬整座皇城的人面,在碾压半截城楼后戛然停滞,聚拢的云气如流星飞散,陆续重回天上,浓烈的魔气在众目睽睽下烟消云散,浑浑噩噩的人们逐个清醒过来,就连那棵伫立在天地间的玄冥木也从根系枯萎,朽木被火焰包裹,正烈烈燃烧。 饮雪戟尖横过,琴遗音的人头飞了起来,在暮残声眼前身首异处,尚未落地便化为两团黑暗粘稠的影子,重新糅合到一处,眨眼便不见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谁都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谁最先欢呼起来:“魔头死了!魔头被斩杀了!” “死得好!” “该杀!” “……” 这不是暮残声第一次看到琴遗音死亡,却是由他亲自动手。 以他们的立场和关系,终会这样的一天,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地来临,暮残声以为自己会哭,会颤抖甚至崩溃,可实际上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仿佛那一戟不止斩下了琴遗音的头,也劈开了他自己的灵魂。 唯一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是那人消失前留在他心间的最后一句话:“你可以回去了。” 是啊,他可以回去了。 琴遗音将杀死元徽的罪名包揽过去,为他洗清了十年罪名,以天圣都一战令无数修士与百姓见证了他诛魔卫道的功绩,让御飞虹欠下他难偿因果,若她成为麒麟之主登基为帝,只要御天皇朝一日尚存,整个中天境都会是他的后盾,而重玄宫经此一役后,必会将他带回原有的正途轨迹。 从此之后,哪怕是净思都不能再任意操控暮残声的人生。 他以这样的方式,帮他拿回了本该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那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又一次骗了所有人。 暮残声口中喷出鲜血,握戟的手终于松开,他整个人也从云端坠落下去,幸亏被司星移驾云接住,却见他双目紧闭,已经不省人事。 “不妙。”司星移抬眼看了看天空,隐有雷声响起,滚滚乌云正在聚集,分明是雷劫将至,然而时机掐得太准,现在渡劫十死无生。 正在犯难时,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你与幽瞑带他去城郊山上,布阵拖延劫云成形,本座稍后会来为他治伤。” 司星移回过头,眼中精光掠过:“拜见尊者。” 静观微微颔首,目光在暮残声身上一扫,便转向了御飞虹。 萧傲笙将御飞虹拉到了玄微剑上,顾不得自己的伤势,伸手要去查看她的断臂,却在即将触碰之前被她一手挡住。 这个动作让萧傲笙心下沉入谷地,他抬眼看着面无表情的御飞虹,用力抱了上去,声音沙哑:“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紧紧抱着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在这一刻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如果在这个时候松了手,他就永远失去她了。 御飞虹能感受到从他胸前渗出的血迹濡湿自己的衣襟,那样滚烫的热血灼得她撕心裂肺般疼,她伸手去擦拭溅在萧傲笙脸上的血迹,却把眼泪都逼了回去,后退一步,挣开了他的怀抱。 仅此一步,咫尺天涯。 “对不起……我不能去北极境找你了。” 御飞虹缓缓转过身,将麒麟法印握在手中,巨大的麒麟法相跟在她身后,越过无数神情各异的修士,一步步走到静观面前。 她将法印举过头顶,双膝跪在云上,向静观低下了从不认输的头颅,一字一顿地道:“人法师在上,如今邪魔乱世,人间苦难,御氏飞虹忝为现任麒麟之主,恳请人法师收我为徒以镇中天太平!” 萧傲笙的眼睛骤然红了,他张口想要呼唤什么,声音甫一涌上喉头便已破碎不成,北斗的手死死压在他肩上,阻止他想要冲上去的举动。 静观朝这边看了一眼,唇角缓缓上扬,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将整个天圣都收入眼底,早在麒麟法相现世之时,已经有许多人朝这边聚拢过来,欢呼雀跃,喜极而泣。 麒麟对于人族来说,不只是祥瑞,更是太平盛世的象征。 即便满城遭劫遍地狼藉,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死伤难计,只要有这个希望,剩下的人都能活下去。 静观俯下身,亲手托起了御飞虹,笑道:“善!” 作者有话说: 《中天境》篇章结束。 这个篇章的剧情比较复杂,简单来说就是非天尊本来跟阿音串通好了,两个方案各自负责一个,利用周家扶持新朝的方案失败后立刻转为计划二,所以非天尊撤离天圣都顺势引走重玄宫的人,而阿音留下来推动晟王翻脸以夺麒麟法印,同时一石二鸟,刺激大狐狸心境失守,让白虎之力反噬,有了这场滔天血业,他就再也无路可走,这样一来归墟魔族通过计划二直接获取麒麟、白虎两个法印还附带一个天命杀星。 然而,阿音这个坑货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大帝如愿,他在得到计划二权限后立刻跟人法师静观勾搭上了,用这次机会把罪名揽到自己和魔族身上,用保全法印和推动御飞虹上位为代价换取静观的交易,连杀星身份也被阿音过了明路,静观会在这一战后把狐狸重新带回光明正道上,而重玄宫知道魔族对杀星的图谋后,哪怕不愿意也会将狐狸纳入羽翼下,届时天法师和人法师达成共识,哪怕净思再想用狐狸都要顾忌重重。 这就是阿音对狐狸说“你可以回去了”的意义。 至于飞虹跟师兄……番外四你们就知道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反目 归墟之下,日月无明。 琴遗音醒过来的时候,睁眼看到那片由黑水铸成的“天空”,无数面目扭曲的魂灵裹挟在水流中若隐若现,尚未发出几声哀鸣便被席卷而过,一如指间握不住的沙粒。 他躺在一株玄冥木下,在心魔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玄冥木就像挣脱缰绳的凶兽,根茎肆无忌惮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本能地捕捉猎物,无论化形开智的魔物,亦或污染堕落的魂灵,只要被玄冥木缠上就会立刻化为乌有,变成精纯的魔力融入根须里,反哺于心魔自身。 因此,琴遗音这一眼望去看不到任何活物,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玄冥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被暮残声一戟斩首的记忆还清晰无比,现在却连一丝伤痕也没留下,让他不禁有些怔忪。 其实琴遗音不觉得难过,毕竟是他自己做了这个局,连这场众目睽睽下的“死亡”也是计划的重要环节,更何况暮残声下手向来快准狠,出戟枭首一气呵成,以至于他还没有感觉到疼,就已经身首异处。 唯一的遗憾,就是他尚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那只狐狸挥戟时的表情。 琴遗音双眸微黯,强迫自己压下思绪,转头打量周遭环境。 此番他在中天境出尽风头,虽是如愿以偿,付出的代价却也不可谓不大,心魔本无实体,不惧一切作用在身上的攻击和咒法,奈何白虎之力乃天下杀性极致,那种暴戾残酷的力量足以劈开玄冥木的保护,狠狠在他元神上斩过,导致琴遗音没能及时遁入婆娑天休养疗伤,现在尚有杀力在元神内府肆虐。 这般伤势,比之千年前被道衍镇压在雷池下也不遑多让了。 归墟有取之不尽的魔物血肉和堕落魂灵,对琴遗音来说是个仅次于婆娑天的疗伤圣地,可他现在不仅不能久留,还得尽快离开。 琴遗音没忘记自己在中天境做过什么,他不仅撕毁了与非天尊的盟约,暗中与人法师交易,让御飞虹成为新的麒麟之主掌握中天境大权,还违背了自己先前的承诺,把暮残声这颗被非天尊看重的弑神杀星重新推回他原有的轨道。 非天尊为中天境布了一局好棋,将至关重要的一条大龙交到琴遗音手里,他却让他满盘皆输。 琴遗音一直很清楚自己与非天尊的关系,缘亲情薄,似真还假,在外人眼里,他和非天尊是相辅相成的魔族魁首,实际上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在哪里都适用,千年来相安无事,只不过是他们都没有针对彼此的十分把握,故在利益尚且共通时互相让步甚至妥协。 然而,他们都有各自不可动摇的底线,一旦被触及,哪怕明知会两败俱伤也免不了反目成仇,琴遗音这次无疑越过了这条边界,更遑论他现在伤势未复,体内魔力所剩无几,是千载难逢的虚弱期,玄冥木对伊兰的天然克制即使尚存,也不再被非天尊忌惮了。 即便琴遗音已经是执掌北方魔域的魔罗尊,他也不认为眼下留在归墟是上策。 打定主意,琴遗音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缓缓站起来,抬手准备撕裂空间前往玄罗人界,只要有生灵存在必有魔障丛生,他不担心会找不到足够的补给。 狭长的漆黑裂缝如一笔墨痕在他指下划开,人间独有的凄清月光从中泄露出一丝半缕,眼看就要照亮琴遗音的脸庞,这道光忽然又消失了。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仿佛从虚空中伸来,看似轻柔地握住他的腕子,实则不容拒绝地将之钳制,迫使那道空间裂缝尚未稳定就再度关闭。 “阿音,你想去哪里?” 非天尊素来是爱笑的,尤其在琴遗音面前,他几乎从未摆过冷脸,始终带着长辈独有的包容和温柔,如今他的笑容依旧,却有一股寒意透骨而入,让琴遗音都觉得背脊发凉。 也对,他昏迷了不知多久,玄冥木如此大范围地捕食猎物,非天尊怎会察觉不到? 琴遗音抽回手,向他行了个不卑不亢的礼,这才笑道:“功亏一篑,有负大帝。” 非天尊静静地看着他。 琴遗音继承了优昙尊那双诡美的魔瞳,黑与白在眼中颠倒,一如魔物反复的性情,不同的是优昙尊眼中偶尔会映出天光云影,而千般风景人情在琴遗音眼前掠过,终无一物能落进他心底。 心魔无心,这是琴遗音天生的缺陷,也是他不死不灭的倚仗。非天尊以为他一直这样下去,却没想到因果孽障纠缠难定,红线从芸芸众生间穿梭掠过,将一只妖狐绑在了琴遗音空荡荡的胸腔里。 “功亏一篑也好,大功告成也罢,左右在你一念之间,你想要怎般发展,就能看到什么样的结局。”非天尊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只有一个问题——阿音,你能为此承担相应的后果吗?” 琴遗音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非天尊明白,琴遗音不是畏惧他的惩戒,而是迷茫于本身的改变,从来只会掠夺鲸吞的心魔做了血本无归的付出,学得了迷惘和爱恨,他变得越来越像个人,也越来越不像自己。 “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非天尊伸手将他一缕乱发捋到耳后,“你甫一现世就拥有强大沛然的魔力和无与伦比的天赋,诸般外物都不能成为你的桎梏,可谓生而成魔……但是在我眼里,你一度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琴遗音愣了一下。 “你是道衍的心魔,所拥有的一切都脱胎于他,包括容貌、形体、力量……就连玄冥木也是承天神木和魔罗优昙花的结合变体,祂只保存极致的神性,而剥落下的人性堕落之后就成了你。”非天尊淡淡道,“你全身上下,没有一样东西独属于自己,哪怕性情也是靠玄冥木从无数魂灵妄念里吸取转化而成,你把那些七情六欲当做食物吞入腹中,由此模拟人情百态,纵横于众生心间……然而你也知道,假的永远成不了真,无论你学得再像,只要一朝无心,你就不会拥有真实的感情,无法成为独立的自我。” 顿了顿,他看着琴遗音苍白的面孔,一针见血地道:“因此,你才会同意与我结盟,想要将道衍推下神坛,反噬祂这个主体,以免被祂找到收回体内的办法后,彻底抹杀意识。” 琴遗音冷笑:“这些早已各自明了的事情,现在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因为你变了。”非天尊凝视着他的眼睛,“曾经你对付道衍是为了自己,如今你是为了暮残声……你想要拥有一颗真心去回应他的感情,妄图以完整的自我去面对他,你有了属于自己的欲望。” “这样不好吗?”琴遗音道,“我有了绝不能输的理由。” “欲望是会无限增长的。”非天尊叹出一口气,“阿音,当你想要得到什么,势必在追逐的过程中奢望更多,到最后你会欲壑难填。” “你掌管恶生道,会害怕这点?”琴遗音嗤笑,“若我在欲海沉沦,你该是最高兴的那一个。”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始终铭记这一点。”非天尊摇了摇头,“中天境的局已经崩塌,接下来的每一步我都必须赢。” 说话间,琴遗音已经向后飞退,但见穹顶黑水层猛然炸开,漫天席雨滂沱而落,龟蛇法相在非天尊身后乍现,原本庄严的神兽化影已经被暗黑污染,形貌变得狰狞扭曲,长蛇露出尖锐淌血的獠牙,与玄龟骤然分离,身躯见风即长,眨眼间竟成百丈来长,周遭魔气都被它排开如浪,风啸之声震耳欲聋。 非天尊素来谨慎多疑,即便琴遗音重伤至此,他也不会用伊兰恶相去对付心魔,而琴遗音掌管北方魔域,若非现在魔力不继,无法操纵北方群魔倾巢而出,恐怕归墟地界今日就要打响一场腥风血雨的内战。 正因如此,他既然跟琴遗音撕破了脸,就不能再留给对方一点机会。 琴遗音对玄武法印并不陌生。 先不说十年前的昙谷一役,便在千年前他被道衍镇压,玄武法印就是对方操控在手的法宝,就在长蛇凌空刹那,无边冷意便陡然降临,如果他有血肉之躯,现在便已被寸寸冻结。 巨大的蛇吻瞬息已至,仓促凝成的人面只来得及阻挡片刻便如陶瓷般碎裂,琴遗音借了这一合之机,足下凭风而起,在与蛇头擦过之际,反手搓掌成刀向七寸斩下! “铛——” 这一下如刀兵相撞,长蛇似披了身钢筋铁骨,琴遗音眉头微皱,见得下方流水与上空雨幕相接,形成一个浑黑的漩涡,长蛇顷刻没入水中,尖牙却似无处不在,只要他有片刻松懈,就会被咬住。 水浪裹挟着魔气翻涌,他体内仅剩不多的魔力受此召应也变得沸腾起来,几欲离体而出,琴遗音一咬牙,一株玄冥木在漩涡中心拔地而起,眨眼间长有岑天之高,似定海神针般镇住风浪,原本拉扯他的水浪都向内席卷,千百张人面在枝头绽放,齐声高呼合成一线,在这枯寂之地远远传了开去,片刻之后,遥远北方似有山呼海啸之声响起,隐约可见猩红血光飞星而过。 非天尊漠然道:“不顾自身内损,强行召唤北方天魔,你倒是好胆。” 北方魔域曾遭符阵困锁千年,远古天魔消散殆尽,如今生活在那里的魔族都是琴遗音执掌尊位后利用玄冥木点化而成,凭借玄冥之力带来的无尽恶灵,这群天魔实力强大且为数众多,虽然不比非天尊坐镇千年的伊兰城,却也不逊色于罗迦尊麾下,更重要的是他们从肉身到魂灵都系于玄冥木,琴遗音一念可让他们反叛至高无上的归墟大帝,也能在刹那分化元神遁入他们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本是琴遗音给自己留的后路,奈何他现在伤势过重,抗衡玄武法印几乎掏空他体内残存魔力,剩下的这点力量根本不足以让他操纵群魔作乱。 琴遗音对自己外强中干的情况心知肚明,他向来狡诈识时务,眼下只想走脱。 北方群魔的力量通过玄冥木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那些纷杂混乱的魔力裹挟着各自主人的妄念一齐涌上,哪怕是琴遗音都有些觉得想吐,好在有了这股力量相助,他在长蛇再度袭来之时骤然出手,猩红魔力汇聚成一只巨大骨爪,在蛇口即将吞没琴遗音的刹那,骨爪如利刃般悍然迎上,从口腔向下直贯而出,硬生生将这条巨蛇在半空撕裂! 一击成,琴遗音毫不恋战,想到非天尊胆敢动手必定已经封锁后路,现在要想撕裂空间离开归墟怕是难上加难,他立刻将魔力冲击内府,准备强行打开婆娑天,只要回到这里,哪怕是道衍也不能再将他抓出来。 然而,一道鬼魅般的红影已经在他身后乍现。 琴遗音察觉到背后有异,强弩之末的身体反应却跟不上,千丝万缕的烟雾飘荡开来,如灵活的长蛇缠绕过猎物,挥手可摧,偏偏无处不在,体内本就杂乱的魔力被这烟雾牵引,竟是如干柴遇火,直接在琴遗音内府燃烧炸开! 一瞬间,元神如遭火焚,刚打开一道缝隙的婆娑天立刻被流火窜入,玄冥木被焚烧时发出的惨叫尖利无比,刺得琴遗音脑袋生疼,他想也不想地一掌拍出,那人登时倒飞出去,烟雾刹那四散,体内业火却未熄灭。 “你——”琴遗音捂着头半跪下来,终于看清这个不速之客的面貌,顿时脸色骤变,“姬轻澜!” 作为非天尊的新任魔将,姬轻澜在中天境计划首度崩毁时就已经战败落网,被重玄宫的人带离,现在怎么会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归墟? 可惜眼下容不得他多想,失去了回归婆娑天的机会,琴遗音眸中划过狠戾之色,非天尊心道不好,玄龟法相如山岳般落下,碎裂的长蛇瞬息间恢复如初,一旦龟蛇法相再度合二为一,尚且困在其中的琴遗音就将被它们裹挟难离,暂且封存于玄武法印中。 龟蛇法相降临下落,琴遗音瞳仁骤缩,他的身影拔地而起,如离弦之箭般想要冲出这片阴影,可这法相几乎遮天蔽日,他在这片刻之间能逃到哪里去? 那株玄冥木被法相压得寸寸摧折,可这只能勉强拖延几息时间,若他在鼎盛之时无惧于此,现在却只能避无可避! “轰——” 龟蛇法相落下刹那,整个归墟地动山摇,那株玄冥木被碾碎成尘,万千道猩红血光爆裂飞出,向四面八方远远溅开,仿佛在这暗无天日之地燃起了一把华阳烈焰。 沛然魔力冲击碰撞,饶是非天尊都被往后推开丈许,待得风熄雾散,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陷坑,里面尽是焦土。 冰蓝色的玄武法印静静地落在陷坑中心,非天尊抬手抹掉唇边血迹,平复了体内激荡不休的魔气,这才将法印收回掌中,神色晦暗不明。 “大帝……”姬轻澜捂着心口踉跄走来,看着这片坑坑洼洼的焦土,眼中是难以掩饰的骇然,“没想到魔罗尊重伤至此,还有这般实力。” “他变强了。”非天尊双目微垂,“爱会让他拥有弱点,也让他为之变得更加强大,假以时日,即便本座手握玄武法印,也不是他对手了。” 姬轻澜勉强定了定神才道:“万幸阴神庇佑大帝,您已经将他拿下了。” “没有。”非天尊神情冷淡地凝视着掌中法印,“他逃了。” 姬轻澜心头惊骇,连忙请罪:“属下无能!” “与你无关,本座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做。” 那株玄冥木并非被龟蛇法相彻底碾碎,而是在最后关头由它的主人亲自摧毁,以此换得骤然爆发的强大魔力撕开这片领域,琴遗音将自己的元神分化万千,随着那些迸溅的魔力一同四散遁去,附着在每一个提供给他力量的北方天魔身上,成功从非天尊手里逃离。 可是这样一来,他固然逃出生天,也将自我意识分化零散,在玄冥木和婆娑天先后受创、自身也无力为继的情况下,谁也不能保证琴遗音是否可以及时清醒,将游散的意识收拢聚集。 非天尊转头看向北方,那片黑水穹顶已经布满蛛网似的裂纹,随时可能崩毁。 “传令罗迦尊,让他配合伊兰城共同封锁北方魔域,再将欲艳姬从南荒境调回来,全力搜查心魔。”顿了下,非天尊眼中寒光凛冽,“但有疑者,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归墟大帝这四个字出口,姬轻澜几乎已经能想到北方魔域血流成河的情景,那片刚焕发生机的大地很快又要被死亡阴影笼罩,残留的人性让他想要求情,镂刻在灵魂里的敬畏却使他牢牢闭嘴。 这一代北方天魔是琴遗音一手培养起来的,只要心魔一日不灭,他们就不可能忠诚于非天尊,既然二者已经反目,谁会留下这等心腹大患? 他低下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属下遵命。” “乖孩子。”非天尊收回玄武法印,脸上阴郁之色终于消散,抬手勾起他的下巴亲昵地吮吻,微凉的手掌顺过姬轻澜的头发,“这一路可还顺利?” “回禀大帝,凤袭寒率领三元阁修士全力救治疫情,属下借用伊兰之力挣脱封印时,他并未有所察觉。”姬轻澜本能地蹭了下他的掌心,“若非您这厢召令紧急,属下原想摘了他的脑袋献与大帝。” 非天尊淡淡一笑:“伤势如何?” “已经没……”姬轻澜仰头看着他,忽地改口,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大帝既然关心,为何不亲自验看呢?” 无论十年前故作邀宠的红衣鬼修,亦或者现在直白娇憨的新任魔将,姬轻澜的热情就像永不熄灭的火焰,连非天尊偶尔都会有种自己被灼烫到的错觉。 可是无论火焰多么炫丽,都只能灼伤表皮,不能燃到他的心里去。 非天尊这样想着,就觉得兴致缺缺,抬手准备将他推远一些,低头对上那双潋滟风光的眼睛,忽然又有些舍不得让他远离。 十年前,明知姬轻澜已经丧失价值,自己为何还要把他留下来呢? 到了此刻,非天尊才恍然明白,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 他只是还想看到这双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脸。 第一百五十五章 九尾 密云如铅,雷电翻涌。 高崖矗立风雷之下,恍若利剑直指苍穹,大雨滂沱而落,山林鸟兽绝迹,间或一两声虫鸣,皆在雷霆炸响中灰飞烟灭。 风姿如画的白衣女子立于山岩一隅,她这位置远离阵法区域,即使有雷电波及过来,尚未及身便被大地吞没,只是天劫毕竟非同凡响,她能在此驻足观望,却不能更进一步了。 “自从狐王苏虞修成九尾,近千年来再无妖族渡过天极劫,更何况他伤势未愈,道心不稳。”司星移手持一把星罗伞走过雨幕,停在白衣女子身后一步远,将伞面移了大半过去,“宫主,您认为他能成功吗?” 净思没有说话,她就像一尊披风沐雨的石像般静默,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从那片法阵上移开须臾。 司星移抬头看了眼天空,喃喃道:“来了。” 一双巨大的眼睛在云巅睁开,浑身电光激绕的紫色雷龙已然成型,它是天极劫的最后一道紫霄雷,其威势却远胜前面八道劫雷总和,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熬到了这处关键,终是没能活下来。 八尾妖狐匍匐在法阵中央,面对煌煌天威,它的八条尾巴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地,间或两条根骨处隐有脱节之态,即便大地灵气以脊骨为引源源不断地流入它体内,劫雷造成的伤势却非瞬息可愈,巨大的白虎法相在它身后若隐若现,在妖狐抬头时合二为一。 “吼!”它猛地一跃而起,向着那道雷龙迎面直上,口中发出长啸,声震四野,地动山摇! 雷龙如被激怒般从天而降,漫天风雷聚成一道,雷光刹那间遮天蔽月,直教人目盲耳鸣,万般声色皆在此刻震碎,整座山峰为之战栗不休,而巨龙已经冲到妖狐面前,张开了那道血盆大口,里面没有尖牙刺舌,唯有一片雷霆急转的无底漩涡。 妖狐的七窍已经涌出血水,它在此刻忘却了所有,包括痛苦和死亡,赤金色的眸底只剩下了这片雷光。 司星移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就连净思也是脸色微变,脚下不自觉地踏出半步。 “轰——” 惊天雷霆,人世俱震,刻画阵法的山峰在一霎那炸开,无以数计的碎石断木如暴雨般喷溅滚落,眼看就要酿成山崩惨祸,净思忽地腾身上前,素手一挽,山石倒卷而回,于眨眼间崩解成尘,随风卷起一阵狂沙。 司星移倾伞在前,风沙尘土过了好一阵才彻底消散,大雨终于止息,满天乌云雷电都如龙鲸吸水般被卷回云海深处,喧嚣天地骤然死寂,安静得令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待他收起纸伞,抬眼就见净思化身一道白光,卷着那只坠落下来的狐狸朝天圣都皇城方向风驰电掣而去,待那道白光如流星般消弭了痕迹,适才喷溅出来的血雾才堪堪洒落在地。 鲜血落处,雷火如莲。 “……成了。”司星移徐徐吐出一口气,唇角上扬,仅剩的那只眼睛里如含星月,璀璨得不可思议。 巨大无比的蜗壳承载着森罗万象,在神明掌上徐徐转动,有时像一个踽踽独行的修者,有时又像是周而复始的轮回。 他站在这蜗壳下,渺小如一只蝼蚁,又见时间流沙从神明指间滑过,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在那尘埃深处长出了一棵树,上面开着一朵夜罂般魔惑的人面花。 神明的双眼始终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从不曾有片刻低下头颅,将目光分给蝼蚁或微尘,人面在枝头怒放,忽地垂下花盘,给了他一个微笑。 那是世间至美的花,也是红尘无解的毒! 暮残声蓦地睁开了眼睛,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从床榻上猛然坐起。 “凝神,静气。”冷淡的声音忽然响起,暮残声一惊,刚想转头看一眼,就觉得四肢百骸都被牵扯出一股剧痛,内府中火烧火燎,疼得他绷紧了全身才没有泄露出软弱。 净思坐在桌边冷眼旁观,没上前帮一把,也没再说话。 暮残声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感受到体内灵力所剩无几,经脉却扩宽了数倍有余,当即意识到了什么,面上刚升起些许喜色,紧接着又消失不见。 “你修成了九尾境界,还借助天极雷劫进一步与白虎法印融合,总算不虚此行。”净思道,“御飞虹已经用麒麟法印帮你梳理过灵力内损,外伤不足为虑,再在天圣都休养一日,明早跟着萧傲笙一起回重玄宫。” 这场阔别十年的师徒重逢,依然没什么温情脉脉,净思的语气甚至比平时更冰冷一些。 暮残声本来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事到如今却发现什么都不值一提了,他哑然片刻,低声道:“回去做什么?” 他这话实在明知故问,无论白虎法印亦或元徽之死都是重玄宫必须召回他的理由,更何况天圣都一役已经远传五境,谁都知道是他斩了归墟魔罗尊保得一方平安,御天皇朝下任新君御飞虹又是麒麟之主,素与之相交甚深。 最重要的是经此一役后,第二次道魔大战的序幕已经拉开,五境战线的铺设迫在眉睫,琴遗音既然将当年罪责揽于一肩,西绝妖族势必会全力将暮残声这个白虎之主争取回去,重玄宫也不会放任杀星和白虎法印流落在外,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玄凛和她所能决定的了。 净思想到这里,就不禁摇头,她早知道万事不得尽如所愿,也做好了布局被破的准备,只是没想到率先破局的不是暮残声自己,而是琴遗音。 暮残声对上她的眼神,心里升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抓着被褥的手青筋毕露。 “师尊……”沉默半晌后,他道,“我不回去了。” 净思双眸微敛:“你说什么?” “您并不希望我回去,不是吗?”暮残声唇角轻扯,“您就在这里,一个念头就能带我回重玄宫,却让我明早跟师兄一起走,说明在您看来,我若选择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与您同路了。” 净思没有说话,她身上那股冷意却像是被风拂去了。 “十年前杀害元阁主也好、勾结魔族算计法印也罢,您身为重玄之主,要想保下我有很多种办法,却选择了与妖皇陛下暗谋炼妖炉,让我以玄门叛徒的身份离开北极之巅。”暮残声看着她,“您希望我得到白虎法印,却不希望我得到玄门或妖族的庇佑与管制,暗中放任了我跟琴遗音纠缠,甚至连被列为异数的姬轻澜都与您有关……师尊,您这一生除魔卫道,可在您眼中的‘魔’与‘道’究竟是什么?” 灵族三宝尊神重道,当为人间玄门之首,而净思千年来掌管重玄宫统御五境玄门势力,整个玄罗人界无一可置喙她的无量功德,然而又是她暗中收天命杀星为徒,与妖皇暗中结盟,算计同修宗门,谋取法印瞒天过海。 净思终于动了,她走到暮残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答反问:“在你眼里,道与魔的区别在哪里?” 若在之前,暮残声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所谓道魔之分便是正邪之别,前者善后者恶,是非对错自有天理可定。” 然而现在,暮残声在短暂的沉默后才道:“在于规则。” “你能想明白这点,就可出师了。”净思罕见地给了他一个微笑,复又轻声慢语,“道与魔,正与邪,善与恶,是与非……诸般种种都是在众生繁衍并建立秩序后才被赋予意义,倘若摒弃这些东西,它们本身就只是一种规则,关键在于制定并遵守规则的是谁。” 暮残声屏息静听,心里有一种冥冥直觉,这将是他与净思难得的开诚布公。 “众生百态,思虑万千,任何规则放在一个大世界里都不可能是尽善尽美的,即便是神也无法让所有生灵都遵守同一秩序,而这恰恰也是天道给神明划分的规则。”净思淡淡道,“作为地法师,但凡大地孕育的灵智生命在我眼中并无区别,‘居天之下,承载万物’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即便是魔族,只要他们遵循规则留在归墟,我也不会对他们有半分敌意。” 暮残声眸光微沉:“可您现在的做法,已经违背了重玄宫主所应遵守的规则。” “这就是我想让你离开的原因。”净思唇角微抿,“身在规则之内,只会逐步被规则同化侵蚀,无论它是好是坏,到最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而你再想改变已经无能为力了。” 暮残声愕然,他从这句话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沉痛,却又不敢相信它是来自于净思。 “元徽的事情,我不说想必你也已经清楚了。”净思俯下身,微凉手指轻抚他的眼角,“三宝师虽是共源同修,彼此道义却天差地别,神道立世千载,静观就被我和常念压制了千年,他想要反抗就必须扶持人族大兴以对抗神道,杀死元徽也好,拉拢势力也罢,甚至是选择御飞虹成为麒麟之主,都是他为达目的所必须的手段……在你们看来他心狠手辣,可是在三宝师所属规则中,静观并无过错,否则首当被针对的常念如何容他?” 她说话难得轻柔,暮残声却听得浑身发寒。 “五百年来,我为你安排诸多,却从未给过你选择,现在琴遗音帮你打破了我的枷锁,我将选择的权利还给你。”净思一字一顿地道,“你还要回去吗?” 暮残声忽地想起了那一天,琴遗音问他还想不想拿回应有的过去,他却只是摇头,说再也回不去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既然已知没了选择,暮残声就只能往前继续,他这些年来惯是如此,故而路越走越窄,丢失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时至今日,回去的路当真摆在面前,他却不愿回去了。 暮残声终于明白,心魔永远不做血本无归的买卖,倘若当日琴遗音带他离开,不过是带走了一具留恋过往的躯壳,只有让他心甘情愿地作别前尘,琴遗音才会如他所言,成为暮残声的将来。 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最后一个问题,我若是不回去,将来会与师尊为敌吗?” 净思弯起嘴角,目光锐利:“你怕吗?” 暮残声沉默良久后,将净思的手一点点推开,仿佛放下了什么压抑已久的重负,九条狐尾的幻影在身后明灭,犹如绽开的莲。 “我不回去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寻踪 月黑风高夜,秋风愁煞人。 暮残声离开了天圣都。 他未曾告辞,三两信笺作别了深浅缘分,一路上走得并不快,好在无一人察觉,连设置在各处关卡的结界也未被触动,仿佛这座城已经与他隔离开来,自此互不相干。 暮残声知道这必是御飞虹的手笔,那个即将成为御天新皇的女子素来敏锐,他不愿回转重玄宫,她就开了这道方便之门。 离了城楼,他踏着落满秋霜的小路走得头也不回,直到在林荫尽掩盖的幽径尽头忽然驻足,看向前方那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 “不告而别,是你的作风。”萧傲笙的伤势尚未痊愈,脸上可见苍白病容,正抱剑倚木而立,灿若寒星的双眸半阖着,并不看他。 暮残声抬手抱拳,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是我对不住师兄。” “一场兄弟,何必说这些徒增生分?”萧傲笙扯了下嘴角,“不过,你既然还称我一声‘师兄’,我便免不得要多问你几句话了。” “师兄请讲。” “你要去哪里?” 暮残声沉默了下,坦然道:“去找一个满口胡言的混账东西。” 萧傲笙终于抬起头:“十年沉冤得雪,大好前途当先,你却要自甘堕落?” 暮残声并不反驳,只是笑了一下,几乎就在眉眼微弯的刹那,寒芒乍破夜色,如雪剑刃穿风而至,横在他颈侧。 “我从未想过,咱们三个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萧傲笙眼眶通红,压抑着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哑声道,“暮残声,还记得十年前我说过的话吗?” “师兄当年曾立誓,若我蒙冤无错,不顾一切也会袒护我到底,可若是我罪无可恕……”顿了顿,暮残声直视着他的眼睛,“便由师兄亲自动手,不劳他人一指。” “你既然记得,就该知道我今晚为何而来。”萧傲笙冷冷道,“重玄宫决不允许白虎法印落入魔族手中,你要么跟我走,要么我带你走。” 暮残声叹了口气,道:“师兄,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 “那你就踏着我的尸体去归墟。” “师兄,算我求你……”暮残声伸手搭在剑刃上,缓缓将它推开,“我被推着往前走了五百年,现在我只是想回头找自己丢掉的东西。” “他是魔罗尊,为祸世间,天地不容,你……”萧傲笙的话没能说完,他看到暮残声一掀衣摆,向自己跪了下来。 “我知他为道所弃,我知他性情恶劣,我知他罪行难恕……我知道,他是归墟魔罗尊,或有一日将使生灵涂炭,万鬼同哭。”暮残声语调平静,却带着冥顽不灵的固执,“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你既然明白,何必要去?”萧傲笙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经此一役,你们已然两清。” “你就当我执迷不悟。”暮残声低下头,“师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此去无论结果如何,定不累及无辜半分,决不后悔,倘若有朝一日他当真危殆玄罗,我必在众生血溅之前跟他一起万劫不复。” “你……” “我求你,师兄。” “……” 后面的话萧傲笙再也说不出口,喉咙里像是哽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吞一口气都觉血腥。 雪亮剑刃映出眼睫,萧傲笙在这一瞬间真想照着他后颈砍下去,可惜前尘往事如飞雪纷至沓来,浑身血液俱都冷透,握剑的手已僵硬成石。 半晌,他猛地挥剑,一棵树从中断开,倾落了枯叶无数。 “记住你今天的话,我们后会有期。”落木倒塌在两人之间,萧傲笙还剑入鞘,“倘若你堕落成魔,为祸世间,届时我会亲手杀了你。” 说罢,他不再回头看暮残声一眼,御剑冲天而起,很快如流星般消失在夜幕中。 直到视线里彻底不见了那抹蓝光,暮残声才低下头,捡起了那张随落叶一同飘落在地的传送符。 千年前那场大战过后,玄罗与归墟两界同道几被封绝,琴遗音能凭借玄冥木幻法穿梭无忌,非天尊他们却用了这么多年才打开缺口,暮残声要想潜入归墟,就只能借助吞邪渊。 如今他掌握白虎法印,拥有开闭西绝境吞邪渊的权限,而那个地方被囚困于寒魄城的天铸秘境里,要从天圣都赶过去少说也得三五日,更遑论途中重重关卡,稍有差池就要惊动天下玄门。 萧傲笙曾在寒魄城守卫天铸秘境十载,这张传送符能够瞬息连通两地,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目的地。 “师兄……”暮残声攥紧符箓,他知道这是萧傲笙最后的一次私心,从此以后两人纵使因果未断,到底殊途错肩,再不复从前光景。 风吹干未落的眼泪,暮残声从地上站起来,毫不犹豫地撕毁了符箓。 一瞬间,仿佛天地倒转的眩晕感猝然降临,万般颜色都在眼前褪去,黑与白交织错乱成时空洪流倾泻而过,当暮残声再睁开眼,寒魄城常年不散的冷意已经随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聚拢,玉龙翻飞,雪云乱舞。 他出现的位置是在寒魄城后方大雪原,这里素无人迹,连巡逻妖兵也少见,负责守卫的妖修们遁入山川冰雪,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无处不在。 暮残声收敛了全身妖气,真元聚于内府,不动声色地避开所有耳目,向天铸秘境的边界靠拢。 自打十年前魔龙被斩,天铸秘境就不必再由白虎法印镇守,三宝师动用了隐符秘阵,将这个封印吞邪渊的秘境空间重新与寒魄城隔离开来,故而非天尊后来几度至此也不得法门,只能无功而返,唯有暮残声凭借白虎法印的感知,很快从那片苍白虚空里捕捉到阵法运转的痕迹。 他站在结界外,指尖聚集白虎之力,凌空虚写法印符箓,原本空荡荡的雪地上陡然出现了一个血色空洞,初始不过婴儿拳头大,正在迅速撕裂空间扩展开来,从中流露出不祥的邪气。 暮残声没等它继续打开,眼见通道初启,立刻化身一道流光窜了进去,空洞不甘不愿地重新合拢,除了一点溢散的邪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剑阁道往峰里有一剑冢,天铸秘境中亦如此,只不过前者乃是剑修淬炼自身的道场,后者却是昔日灵涯真人的终末之地。 暮残声十年前来到这里时心急如焚,危难当头不得多想,直到现在故地重回才算好好看清了此处,原本埋葬千年的魔龙骸骨和灵涯古剑俱都不见了,寸草不生的地上只余暗红尘沙,浸透了无数血与泪。 他沉默了片刻,取出一壶放在乾坤袖里的烈酒,徐徐倾洒在这片大地上,这才祭起了白虎法印,化身成一团黯光。 法印虽然能够镇压吞邪渊,但是一旦通道开启,就会吸引归墟群魔蜂拥而至,他若不想酿成大祸,需得等到邪气分合的那一瞬间跃入其中,成为洪流中的一尾鱼,被吞邪渊主动卷入其中。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周遭邪气发生了明显波动,但见一道幽深裂隙在眼前显现,无数阴灵从各处被风裹挟而来,暮残声所化黯光立刻融入其中,顿时如入深渊泥沼,恍惚间有种再也爬不回人世的错觉。 他定了定神,默念静心咒稳住心绪,白虎之力凝成一层薄茧,包裹着他在黑水中穿行流动。暮残声不敢贸然放出神念,只能努力辨出方向,在黑水分岔时脱身出去,借着无边黑暗为掩护,悄然落入了北方魔域。 还没跟琴遗音分开时,暮残声打听过对方这十年来的经历,当初孑然一身的心魔已经成为掌管北方魔域的尊主,算是接手了千年前那位优昙尊的疆土,如今此方天魔皆受玄冥木点化开智,与琴遗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心魔一日尚在,它们便绝无反叛机会。 暮残声素知心魔的掌控欲几近病态,对方敢说这样的话,就代表北方魔域尽在他掌握之中,原想着就算琴遗音在中天境负伤而归,只要回到自己的地界总归能好生休养,却没想到会看见这般光景。 血。 满目刺红的血光,笼罩了这片广袤地域,黑水流淌到此处穹顶即被血色所污,化作暗红粘稠的云凝固在上空,看着便觉心悸气闷。血云下的大地已经变成了地狱,翻出的泥土裹挟着鲜肉,倾塌的山石压碎了白骨,河流里浸泡着数不清的残尸,血色顺着水流氤氲扩散,平地忽地刮起了一阵风,带来浓烈的腥气。 尖叫声,痛呼声,嘶吼声……种种声音都在旷野中响起,很快又次第泯灭。 这不是一场厮杀,而是屠戮。 杀戮者与被杀者皆是魔族,它们形态各异,道行高低不一,此时混战到一处,无论大能蝼蚁都已杀红了眼,暮残声看得心惊,趁着战局正酣将神识放出,冷不丁在杀戮方的阵营里捕捉到两个熟悉面目——罗迦尊,姬轻澜。 姬轻澜手里提着灯笼,袅袅青烟从中溢散出来,很快凝成一片烟云,复又分化成千丝万缕,萦绕在麾下魔兵身上,这些烟雾看似轻飘无着,却是每当刀戟加身即化盾甲,偶尔随他心念转动,烟雾牵扯着魔兵变化战阵,仿佛是操偶艺人正在进行一场牵丝傀儡戏。 “杀了三日,仍不见魔罗尊出面。”罗迦尊沉声道,“莫非已经遁出此界?” “他被大帝以玄武法印重创,又为逃离自毁玄冥木,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姬轻澜环视满目蝼蚁般多不胜数的魔物,“大帝有令,一日不能逼他出来,便屠北域一城。” 罗迦尊嗤笑:“修罗手段,不怕其他魔族唇亡齿寒吗?” “大帝的宽容只会给予归墟子民,魔罗尊已经背叛了我们,使中天战线毁于一旦,若不对此严加惩处,更难向整个归墟魔族交待。”姬轻澜缓缓吐出一口气,“北方群魔皆与魔罗尊缔结了契约,即使是伊兰恶相也无法将其解除,只要魔罗尊一日尚在,这些魔族就是死忠于他的大军。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要做就不留后患。” 罗迦尊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道:“比起十年前,你倒是长进了不少,看来大帝果真教导有方。” 说罢,不等姬轻澜回答,罗迦尊猛地上前一步,身影陡然拉长变大,转眼间已经从英挺男子化为魔龙冲天而起,狰狞可怖的龙头张开血盆大口,幽绿毒雾如水弥漫开来,巨大的龙尾用力一甩,便似有排山倒海之力,顷刻掀飞了魔兵无数,尚未落地已是粉身碎骨。 有了魔龙助阵,战况顿时如同火上浇油,杀戮一方势不可挡,北方群魔节节败退,他们与琴遗音休戚相关,眼下玄冥木受损,这些魔族的力量也被削弱,眼见胜算不大,上千名大魔同时发出嘶吼,猛然从战局中脱离,化身成百丈巨态,森然勾爪撕开周遭空间,隐藏在更深处的巢穴打开通道,己方魔兵都从这些缝隙鱼贯而入,原本漫山遍野的魔族顷刻少去许多。 魔龙岂能让它们全身而退,庞大龙躯如山岳倾塌呼啸而至,追兵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暮残声在暗处蛰伏已久,于两军冲撞刹那陡然出动,借着无数魔影为遮挡,掐住一名北方天魔的脖颈往下掼去,同时发动遁术,周围空气蓦地扭曲波动,仅仅一瞬间,他就带着猎物脱离了这片战场,出现在未被杀戮波及的一道暗渠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天魔还没从突变中回过神来,睁眼只见得陌生面孔,浑身清气不似归墟该有,顿时警醒:“你是——” 暮残声没跟它废话,五指成爪罩住对方顶门,霸道的神识穿入头颅,强横地扫荡对方识海,寻找有关琴遗音和这场归墟内战的一切线索。 半晌,他缓缓睁开眼睛,头部因为在短时间内强行纳入太多纷杂讯息而隐隐刺痛,天魔的脑子已经被他神识搅碎,在五指撤离刹那便扑倒在地,再无生息。 “琴遗音……”暮残声喃喃念着心魔的名字,脸色白得像鬼。 他要找到他,越快越好! 第一百五十七章 梦见 元神重创,分魂万千。 仅仅是天魔脑中的只言片语,已足够暮残声想象出琴遗音那时所面临的绝境。 琴遗音本就是脱胎于道衍神君心中的一道魔障,鲸吞人心执妄,尝养世间三毒,能令他真正在意的事情很少,维护自我的独立无疑是首当其冲,盖因属于他自己的意识一旦彻底消散,即便有不死不灭的命格,新生的心魔也不再是琴遗音了。 暮残声不后悔在天圣都挥出那一戟,只恨自己没能坚持到最后,至少能跟他一起离开。 他越是心急如焚,头脑反而愈加清明,眼下北方魔域被非天尊与罗迦尊联手封锁,而琴遗音已将元神分化附着到万千天魔身上,自我意识也随之分散沉眠,非天尊尚且无能一一辨识,只能倚靠杀戮手段斩绝后患,难道他还能一个个地救过来? 暮残声想到这里,又将目光落在这具天魔尸身上,猛地屈指成爪,挖出了一颗魔种。 魔种是魔族一身魔力根源所在,极具阴秽邪戾之气,修道者见之必毁,唯恐污染己身招致堕落,十年前代替御飞虹留在天铸秘境里的萧傲笙就曾被此物折磨得苦不堪言。然而眼下情急,暮残声断然将这颗魔种封于体内,同时运转《浩虚功》真气将之牢牢禁锢,原本清正的气息顿时为之一变,他再照着这具尸身幻化形貌,看着便是完全一模一样了。 此时战场杀戮未歇,魔龙之力强悍无匹,生生撕开了千名大魔以身筑成的盾墙,龙毒、魔气与血污交杂混合,将这片大地变成了血沼炼狱。暮残声锁定了姬轻澜的位置,确定他跟罗迦尊一前一后把控战局,便借着战况作为遮掩混入群魔之中,配合北域魔族厮杀突围。 他没使惯用的法术招式,释放了自己的野兽本性,始终被压抑着的白虎戾气受到战场杀气引诱,顷刻直抵百骸,包围他的魔族尚未冲杀到最前,便觉得喉间一凉,已然身首异处。 姬轻澜正在大后方压阵,眼见魔龙势如破竹,杀得北方天魔节节败退,他这厢迅速调兵遣将封锁四方,保证一只苍蝇也不能活着飞出去,袅袅香烟从灯笼里溢散不绝,闻之不仅精神大振,魔力更是流贯全身,己方伤重者很快恢复行动力,就连战死者得此香火亦活生息,尸身爬地起行,哪怕只剩一截断肢也要拽下敌手一条腿。 如此一来,北方天魔劣势愈重,姬轻澜抬眼扫过战场,忽见左侧有异,却是十余名北方天魔联手突破重围,直向自己这边杀来。 姬轻澜冷笑一声,他看得分明,这些魔族虽有天魔境界,自己这方带来的也不是低等庸手,对方能够战至近前,除却配合默契,关键是冲在当先的那个天魔实力强悍,下手狠绝果断,单看那不时抛飞的魔族尸身,就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凶兽。姬轻澜在心里下了定论,奈何琴遗音这十年来将北方魔域抓牢如铁桶一般,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这是哪号大魔,眼看这道战线就要被撕开,便当机立断,提起灯笼亲身迎了上去。 见到他出手,暮残声心道“总算来了”,脚下不退反进,原本还被真气束缚着的魔种这下没了桎梏,魔气霎时爆发,配合混乱的战场,足够在这一瞬间模糊姬轻澜的判断。 姬轻澜大抵也是没想到会有谁不仅潜入了归墟,还胆大包天地掺和了这场魔族内战,察觉到浑厚魔气扑面而来,当即手腕翻转,数道流火如飞鸟冲天而起,见风即长,转眼变作了七八只火凤凰,浑身业火燃烧,周遭魔族避之不及,甫一卷入便化成了灰烬,顷刻将暮残声临时找来的“战线同盟”冲散开来,而他本人如烟雾般闪现到暮残声身前,灯笼从虚空中陡然伸出,裹挟着焚烬火焰,就要落在暮残声头上。 暮残声不闪不避,蓄势已久的右手电射而出,直取姬轻澜持灯手臂,后者眼中浮现轻蔑,他虽有了肉身,到底是修行《奇门天香册》,随时可以化实为虚,即使躲不过这一下,却能令对方的垂死挣扎扑空。 “咔嚓——” 骨裂之声在这战场上细如蚊讷,能听见的唯有姬轻澜自己,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分明一点伤痕也无,腕间却如遭截断,再也使不上力气。 天下万物皆有生克,任何法术都有其限制,暮残声确实抓不住精通香火道法的姬轻澜,可姬轻澜烟化躯体躲避伤害的办法有一弱点,那边是他化成的烟雾也是他本身。 神兵利器也许不能斩破烟雾空气,代表天下杀伐之力的白虎法印却可以,更遑论如今掌握它的宿主本身就是一把千锤百炼的凶器。 “你给我‘离恨天’,我饶你一命。” 烈火压顶,血雾遮天,战场上相隔两三步便是谁也看不清谁,暮残声将灯笼踢开,手指卡住了姬轻澜的脖颈,许是受了魔种影响,他浑身散发的杀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可怖,姬轻澜只看了那眸子一眼,就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把浸泡在血海中的屠刀。 他毫不怀疑,自己敢做任何小动作,下一刻就会连头也断掉。 普天之下,谁能拥有如此诡谲霸道的杀力?又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闯入归墟战场,只为一支能够连通梦境的香火? 姬轻澜艰难地道:“是、是你……好……大胆……” 暮残声懒得跟他废话,魔气愈加浓郁,白虎之力透骨而入,姬轻澜感觉自己胸腔下的心脏狠狠一紧,像是被野兽的爪子攥住了。 他是不怕死的,可若是这具肉身死在这里,非天尊就能通过伊兰瞬间抵达,届时直面濒临堕魔的白虎法印,该当如何? 姬轻澜心中挣扎,终是不吃这眼前亏,左掌一翻便化出一枚白色香块,形状虽然与当初在朝阙城所用的香柱不同,气味却毫无差异,正是奇香“离恨天”。 暮残声抢过了香块,变爪为掌在他胸前重重一拍,同时幻化出数道残影各自散开,姬轻澜连退数步,烟雾火焰如流风沐雨倾洒下来,杀过来的魔族不分敌我,都在惨叫声里成了焦骨黑灰,当他再抬头,已经看不到那道身影了。 “该死的!”姬轻澜暗骂一声,暮残声来去匆匆,却把除他之外的活口不分阵营灭了个干净,眼下根本不知对方去向。他刚要呼唤罗迦尊,陡然间想到了什么,神色冷静下来。 暮残声能够悄然潜入归墟,必是靠白虎法印走天铸秘境那条道,若想要离开也只能原路返回,如果他现在将消息散步出去,罗迦尊八成还是留在这里,而非天尊会亲自前去守株待兔,要是拿下了白虎法印,西绝境吞邪渊就能再度开启,寒魄城将变为魔族进驻西绝的第一个祭点。 如此利害,暮残声自己会不知道吗?他既然一清二楚,为何敢对自己暴露身份,还留了自己活口? 姬轻澜脸上阴晴不定,片刻后才捡起灯笼吹出一口气,将这个消息和诸般猜疑化入香风,一并传给远在伊兰城的非天尊。 事实上,暮残声的确清楚利害,故而根本没打算原路折返,倘若非天尊当真率领群魔去了西方入口阻截,势必要无功而返。 他来归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带走琴遗音,若是办不到这件事,就当葬身归墟,宁将魂魄献祭白虎法印,也要捅漏归墟一片天,保证法印能够回到净思手里。 可是当他踏上那片遍布魔族血肉的大地,才发现心魔比自己想的还要阴狠。 非天尊下令封闭边界,对北方天魔痛下杀手,无非是想趁琴遗音意识沉眠,斩尽对方分散的神识,彻底抹杀属于琴遗音的思想,此劫过后心魔重生,不说摒弃前因把酒言欢,到底是落下了一千年空白和积蕴,双魔原本平等的地位将完全调转。 然而,他将目光放在这些天魔身上,才不枉费琴遗音这次冒险分魂的谋算。 中天一役重创了琴遗音根基,与非天尊反目一战更令他伤上加伤,若是慢慢修养不知要耗费多少岁月,更不晓得要吞噬多少执妄才能填满心魔饿到极致的胃口。因此,琴遗音在跟非天尊翻脸的时候,已经做好了留在归墟的打算。 他掌管北方魔域十年,不只是把这里的所有魔族收为己用,更将玄冥木的根系遍布在这片大地下,琴遗音太了解非天尊,知道对方要做就做绝的性子,若是自己分魂于群魔,非天尊必在短短数日间血洗北方魔域,以求将他的意识抹杀。 可是,随着厮杀开始,成千上万的魔族血溅大地,蛰伏在泥土下的根茎就在悄然享用着这场前所未有的杀飨盛宴,魔族本就污秽,死前更是怨恨横生,那些血肉裹挟着浓厚执念被玄冥木根系吸收,很快就会达到临界点,自然回哺于婆娑天。 一旦婆娑天修复,琴遗音的意识就会立刻苏醒,伤势也将痊愈。 暮残声身具白虎法印,对杀机和血怨的感知尤为敏锐,故能在第一时刻察觉到异常,他本可以什么都不做,静待琴遗音吃饱喝足后醒来,可是冥冥中有种直觉在催促他,必须在那之前先把对方唤醒。 离恨天这种奇香能够将生魂引入梦境,姬轻澜不是没考虑过,奈何他跟琴遗音之间的因果线太浅,而非天尊的伊兰又会触及玄冥警示,只能无奈放弃,可暮残声跟琴遗音纠缠了这些年,往婆娑天走了不止一次,是现在最有可能找到他的人选。 他攥着香块,施展遁术从战场脱离出去,路上遇到魔族无论阵营所属,都成了手下亡魂,凶兵难得染血,应和了他所修杀道,蛰伏在右臂上的白虎纹路仿佛活了过来,睁开一双犀利冷锐的眸子,所幸没有谁看到。 暮残声一路杀出去,总算找到了一个死寂偏僻的洞穴,他一头扎了进去,毫不犹豫地轰塌了洞口,把自己活埋在里头,顺手斩了一只长得奇形怪状的魔物,成功鸠占鹊巢。 洞里的气息不好闻,点燃香料后更让人难以忍受,他以最快速度在身边布好禁制,就这么在这大凶之地闭上双眼,元神出窍。 离恨天的味道乍闻像是佛前檀香,不一会儿就如繁花开放般变得馥郁芬芳,再等片刻又觉得这花香里掺杂了一丝血腥味,并不浓郁,却像钩子一样尖细,摄了魂魄往冥冥不知处而去。 暮残声只觉得自己像是在腾云驾雾,轻飘飘地在满目繁华中逆行,五百年见过的种种声色红尘都如浮光掠影,他与这万紫千红擦肩而过,手里只抓了一条细如发丝的红色树根,顺着它往尽头走去。 待到诸般繁华落尽,暮残声从光明走入黑暗,脚下是阴秽粘稠的泥沼,偶尔可见死不瞑目的白骨在沉浮,面前是一棵无比熟悉的大树,在树根虬结之处,玄衣墨发的心魔阖目而眠。 他睡得不安稳,眉头紧皱,倒是难能可贵的无害模样。暮残声先是一怔,继而有种去抚平那些褶痕的冲动,可当他伸出手去,却是亮出了饮雪,将冰冷尖锋抵在了对方眉心。 “好久不见了,阁下。”他漠然道,“当年须弥芥子中一别,我还以为是后会无期。” 玄衣魔物睁开了眼睛,周遭空间波动片刻,原本被隐藏起来的穿骨锁链显露出来,他这次没有戴青铜面具,面上是和琴遗音一模一样的容貌,连嘴角微翘的弧度也半点不差,可暮残声就是能在第一眼发现不对,甚至可以猜到他就是十年前那个神出鬼没的面具人。 “琴遗音”哑声问道:“怎么发现的?” “靠近你的时候,我觉得冷。” 暮残声这话不是故意挤兑他,打从第一眼在问道台看到对方,那种寒意就如同附骨之疽再难甩脱,后来他去藏经阁第六层参悟法印,通过须弥石进入芥子之境,这个面具人竟又出现了,若不是琴遗音出手,恐怕自己在那时就要交代。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寒意,能比得上对方散发出来的气息,这种寒冷胜却死亡的森然,仿佛是能够冻结万物的绝望。 “琴遗音”站了起来,向他张开双臂:“如果你在我怀里,一定不会觉得冷。” 暮残声毫不留情地拒绝道:“那我情愿冻死在这里。” “同一张脸,同样的声色情态,甚至连性格和记忆我也能跟他一模一样,你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我非他不可。”暮残声坦然道,“别说是一模一样,就算你夺舍了他,也无法成为我爱的那个他。” “琴遗音”陡然沉默了。 “阁下,这算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按理说他乡遇故知,我该跟你喝上一杯,可是现在我得先找到他。”暮残声挽了下长戟,向对方低下头,“若是你能行个方便,在下感激不尽,必有报答。” 他用离恨天入梦,根据自己跟琴遗音的因果追溯而来,见到的却是这个家伙,无论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对方跟琴遗音之间必有非同寻常的关联,暮残声平生虽不喜低头,却也晓得能屈能伸。 “琴遗音”缓缓道:“你就不好奇我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吗?” “我很好奇,可他更重要。” “琴遗音”终于动了,他向暮残声走过来,伸手抚摸着这张面孔。比起十年前尚存轻狂的白衣青年,暮残声现在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自打修成九尾,自身妖力与白虎之力融合更甚,已然极似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影子。 十年前他设局欲夺舍琴遗音,结果棋差一招被对方逃脱,在问道台里遭道衍封锁意识镇压至今,若不是这次琴遗音重创沉眠,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透个气。 许是封印消磨了性子,亦或者当时被琴遗音反击刺激,他以为再见到暮残声后一定会发疯,却发现自己如今什么都不想做了。 正如暮残声的那句“非他不可”,只要不是心之所系,纵然有万般相同,但凡缺了一丁点,那就是无可弥补的残漏。 暮残声有些不自在,正当他犹豫着是踹一脚还是直接捅的时候,“琴遗音”又收手后退了。 “你要找的他就在这里。”顿了顿,“琴遗音”抬头望向他的戟,“我有一个问题,回答我,便让你见他。” 暮残声精神一振:“知无不言!” “倘若有一天,要你在天下众生和他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暮残声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如果杀他能救天下,屠尽天下亦能救他,你选择救谁?”魔物换了个问法,其中的恶意却有增无减,如同悬崖尖角,逼仄得令人进退两难。 暮残声冷冷道:“我不会做这种见鬼的选择,也没资格去做。” “琴遗音”咄咄逼人:“倘若你去做呢?” 暮残声沉默了片刻,道:“我会先杀了自己。” “琴遗音”双瞳骤缩。 “杀一人救天下人,毁天下只为一人,或许真正做这种选择的人另有苦衷,但我做不了这种人。”暮残声握紧戟杆,“我修行是为了不任人宰割,我救人是因为力所能及,我……懂得道义也有私心,为了他我可以做天下不齿之徒,但我不会为了他与天下为敌。” “琴遗音”扯了下嘴角:“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死了,他就会变成那个天下公敌?” “想过,所以我若是要死,必定跟他一起。”暮残声笑了笑,“我知道心魔不死不灭,可要是真有那一天,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毁掉他的意识,绝不留他一个在人世发疯,最终被天下共弃。” ——我跟你结了血契,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不能离开我去外面为非作歹,要是哪一天我死了,血契会封印你的魂魄,让你做一场再也不醒的梦……卿音,我杀不了你,救不了你,可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你失去自我回归道衍体内,更不会让你在我死后独自面对这一切。 ——琴先生,西绝妖族从来……没有血契一说,他只是用白虎法印压住了您的魔力,而不能……与你,同生共死。 ……骗子。 “琴遗音”这样想着,胸腔下那根肋骨开始隐隐作痛,他忽然不愿在这里留下来了。 暮残声回答了这个问题,就再没等来下一句话,对方就像镜花水月的影子,忽然从眼前淡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面前空间突然扭曲,仿佛蜗壳上一圈又一圈的纹路,然后像裂开的镜子蓦地破碎崩裂,露出隔挡在后的一道人影。 “我好像做了个梦……”脸色苍白的心魔仿佛大梦初醒般,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露出笑容,“我听见有一个口是心非的家伙说……‘非他不可’。” 暮残声怔怔地看着他,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容貌和声音,那种刺骨的寒意却在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心中猝然升起的一把欢喜,刹那间春暖花开。 他想见他,挥下那一戟后就开始想,渡劫时心心念念,唯恐再也见不到他,如今真个找到了,却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直到琴遗音张开双臂,暮残声才走上前,用力抱住了他。 “的确是个梦……”他抬头吻上琴遗音的唇,含糊不清地道,“现在,梦想成真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前路 找到了琴遗音,暮残声就得琢磨退路了。 他留了姬轻澜活口,对方八成会将消息传给非天尊,可后者是否会前往西方魔域,暮残声却没有十分把握。 离恨天已经点燃,姬轻澜要不了多久便能寻香而来,此地不可久留。 暮残声在密封的洞穴中醒来,感受到膝上一沉,琴遗音从虚梦中回到现实,没骨头般伏在他腿上,懒懒道:“你在想什么?” “想怎么从这里离开,还得找一个地方让你养伤。”暮残声低下头,“对了,凭你的本事,哪怕在负伤之际与非天尊反目也不至沦落至此,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琴遗音嗤笑:“多亏你的好徒弟。” “我至今未收弟子,你不要……”暮残声的话突然卡住,五指无意识地收紧,“你说姬轻澜?” 打从当年朝阙城初见,姬轻澜就是个谜一样的存在,他让暮残声感到没来由的亲近,又觉得满腹疑云,更因此人身上与世不容的疏离感到不喜,只可惜诸般因果尚未捋清,十年前那场重玄惊变彻底在两人之间划下天堑,再相逢已物是人非。 暮残声垂下眼:“连你也认为,他是我的徒弟?可我……一点也不记得。” “本就是玄乎莫名的事情,你既然不记得,他也忘却了前尘,便就这样算了吧,倘若你们缘分未尽,今后必有机会重续这段因果。”琴遗音抬手摸了下他的脸,“我跟非天尊撕破脸的时候,他欲以玄武法印镇压我,而我身上有伤不想与他硬碰,强行开启婆娑天想要遁走,却不料被姬轻澜偷袭,不仅错失良机,婆娑天也被他的业火侵入,这才令我不得不行此险策。” 暮残声皱起眉:“他不是应该被凤袭寒带走了吗?” “姬轻澜修炼香火道法,遁术最为精妙,稍有不慎就会被他逃走,这不足为奇。”琴遗音说到这里,眼睛忽然微眯,“说到此处,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中天一役,非天尊不仅没有拿到麒麟法印,连扶持伪朝作为战线的机会也全面崩坏,他一直想要得到掌握人族大势,既然中天境这条路走不通,你猜他接下来会去哪里?” 暮残声脸色骤变:“东沧凤氏!” 人族在玄罗五境分布最广,中天、东沧两境更是由人族主宰建权,只不过中天境以御天皇朝一统疆域,东沧境则是多国共治,于破魔之战后建立五洲之盟,各自盘踞一方领域,复杂的水陆地理为国与国之间铸造了天然界限,千百年来虽有战乱,却远不如其他四境频繁惨烈,如今物流繁茂,百姓安居乐业,已有数十年不见烽火。 最重要的是,天下皆知东沧境以世家为先、国朝在后,越是传承久远、底蕴丰厚的世家越能成为一方霸主,在这之中,凤氏一族堪称无冕之王。 凤氏一族源于远古时代的医祖长生,其人开创丹药道法,成就《奇门天元册》,后坐地羽化,传承医道于弟子凤君,由此开始了凤氏一族世代行医的道途。 凤君乃是远古龙族与人族的混血,在龙族灭绝的当下,凤氏一族算是人间仅存的龙之血脉,故与青龙法印天生亲和,掌一方水木丰茂。他们以“神术仁心,救死扶伤”为家训,曾悬壶济世,也曾力挽狂澜,至今已有千年,可谓盛名无双。 暮残声作为一只陆生野狐狸,平生最恶水行,当初游历时并未去过东沧见识海国风貌,可他在十年前认识了凤袭寒,又见证了回天圣手凤云歌的以身殉道,哪怕未临其境,已对凤氏生出敬意。 “非天尊伴生恶相是伊兰,乃是木行恶化之极,却因天缺而受玄冥压制,这也是他多年来不与我相争的一大原因。”琴遗音语气淡漠,“如今他与我为敌,就不可能容忍这个弱点继续存在,对掌控天下木行的青龙法印势在必得。” 暮残声心念急转:“十年前,三元阁主凤云歌陨落于昙谷,按照凤氏一族与重玄宫的盟约,将由凤氏现任族长前往三元阁继位,家族重任传于子嗣……然而,凤袭寒太过年轻,尚不能承接一族重担,就在重玄宫做了十年代阁主磨砺自身,这次经历了中天一役,他解除疫毒救治生灵无数,已经积累了足够声望,堪为族长。” “凤氏现任族长是他的父亲凤灵均,其人性情外柔内刚,不比凤云歌心慈手软,却正合了净思整合重玄宫的需要,想必他会在近期卸下族长之位,前往北极之巅。”琴遗音看向他,“你交朋友的眼光倒是不错,御飞虹做了中天女皇,萧傲笙统御剑阁,北斗已是千机阁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就连凤袭寒一介医修很快也要成为大族之首,接掌青龙法印,倒是你……我都将锦绣前程送到你面前,你却不要了。” 这话说得漂亮,听听也就罢了。暮残声觉得自己算是把一辈子的好脾气都用在这魔物身上,低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道:“我找道侣的眼光更好,不是吗?” 琴遗音眨了下眼睛,礼尚往来地舔了舔他。 “如你所言,凤氏近期怕是要出大事。”暮残声沉下眸子,“无论是族长更迭,亦或者法印传承,其他四境不可能全无表示,彼时必有大批各族修士前往凤氏族地观礼庆贺,如果非天尊想要混迹其中……” “不可能。”琴遗音打断了他的猜想,“除我之外,没有任何魔族能悄无声息地混进凤氏族地。” 暮残声一怔:“怎么说?” “你不了解青龙法印的力量,它不仅是东沧灵源所化,还是天下木行的主宰,也就是说……整个东沧境的一草一木,都是青龙之主的耳目。”琴遗音语气微沉,“魔族伪装混迹,无非夺舍、附身和变幻这三条路子,可草木之灵对气息的感应尤为敏锐,只要泄露一丝魔气就会被它们察觉。” 暮残声想起十年前恶木开满北极之巅的场景:“若是非天尊亲自出马呢?” “那他死定了。”琴遗音嘴角勾起,“青龙之力能克玄冥,对伊兰的压制就更不用说,一旦他在取得青龙法印前暴露身份,势必葬身东沧海域。” “听你这么说,他放弃青龙法印才是更明智的决定。” “我会,可他不会。”琴遗音看着自己手掌心,“非天尊……不会允许任何事物超出自己的掌控。” “那他就只剩下一条路了。”暮残声心下一凛,“策反凤氏的族人,在传承仪式上夺取青龙法印。” 琴遗音抬起眼:“你打算怎么做?” “先去找凤袭寒,他在中天境治理疫毒,眼下应该还没回到东沧,我们可以跟他同行。”暮残声沉吟片刻,“他是下任凤氏族长,也是青龙法印的新主人,无论非天尊使用什么手段,他都避无可避,早做准备为上。” “我们?”琴遗音指了指自己,“你要带我去见他?不怕他将你也打为邪魔外道?” “我不可能将你留在归墟,也不放心你在人界胡作非为。” 琴遗音似笑非笑:“那么,你打算怎样带我离开?” “我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原路返回,这得冒一定风险,所以……”暮残声凝视着他的眼睛,“靠你了。” 暮残声来这趟是孤注一掷,琴遗音却已在归墟扎根多年,他半点不信这个魔物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琴遗音叹了口气:“那你得等我再恢复一些力量。” 归墟地界被封印千年,无数魔族至今不见天日,哪怕是非天尊在得到玄武法印前,也是用伊兰开启恶生道连接上界之人,将人身作为通道,每出入一次,就至少要撕裂两个祭品。 相比之下,琴遗音的手段就要温柔太多,他的玄冥木能够无视空间壁障,在众生心头梦里纵横来去,只要找到大能者的梦境,就可以让婆娑天降临于世,从梦里走向人间。 可惜他现在刚恢复了三成魔力,还要带上暮残声,耗费的力量少说得有五成。 暮残声担心迟则生变:“有什么办法可以尽快恢复你的力量?” “有。”琴遗音嘴角笑容愈深,“你回到战场上去,无论敌我哪方,尽管开杀便是。” 玄冥木的根系就蛰伏在北方魔域下,汲取死亡魔族的血怨为他补充力量,自非天尊下令之后,北方魔域少说死难上万,可这还远远不够。 暮残声的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 “你在犹豫什么?”琴遗音凑近他,“你是白虎之主,修杀伐之道,当初在中天境你不肯滥杀无辜,如今到了归墟,你还要对魔族心慈手软?道魔之战再启已是注定,你现在多杀一个魔族,将来在战场上就少一个敌人,如此百利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暮残声出身玄门,对斩魔诛邪素不手软,倘若是换了之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按琴遗音说的去做,可是当日与净思一番剖白,又有了新的想法。 净思作为地法师,曾在千年前率领玄门大军共抗魔族,死在她手里的天魔不计其数,而她唯一爱过的男人也与魔龙罗迦同归于尽,暮残声一直以为她该是这天下最恨魔族的人,却发现自己想错了。 天法师敬神,人法师重利,地法师循道。 净思不会对一切胆敢踏足玄罗的魔族手下留情,却也不会对生活在归墟里的魔族有所偏激,即便是当年以化魂符阵封锁北方魔域,她也没有真正赶尽杀绝。 暮残声修行杀道,可他不想成为滥杀之辈。 “北方天魔……不都是你的部署吗?”暮残声语气艰涩,“你用十年时间让这片魔域焕发新生,现在又对这一切弃如敝履?” 琴遗音定定地看着他,忽地一笑:“大狐狸,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不能舍弃的。” 暮残声的手指微不可及地痉挛一下。 “我是道衍成神时分离出来的心魔,看似成就了祂清圣无瑕,实则分化了祂的力量,带走祂本该保留的人性堕落成魔。”琴遗音站起身来,当着暮残声的面一点点剖开胸膛,皮肉翻卷,滴血也无。 “我跟祂注定只能留下一个,要么是我杀了祂变成主体,要么是祂吞噬我恢复完整。”琴遗音指着自己空荡荡的肋骨之下,“如果我输了,不管拥有什么东西,到时候都会归祂所有,那我为何要便宜了祂?大狐狸,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想过珍惜任何东西,而即便是你,倘若我输给道衍,必倾尽全力在最后将你毁掉,绝不留祂染指半分。” 暮残声怔怔地看着他,如同吞下了一把冰刃,喉间血凉。 “我自私自利,贪婪无度,从不做任何亏本生意,中天境里我倾尽全力帮你,是因为我要你亲手斩段过往,心甘情愿地来找我。”琴遗音微微一笑,“你若来了,我不吝惜过往一切也要跟你死生纠缠,你若是不来……” “我若不来,你会彻底倒向非天尊,重演那场北极之乱。”暮残声缓缓握紧十指,“你会亲手杀了我。” “对,我会把你的肉身一口口吃掉,让你的魂魄融入玄冥木永世不离。”琴遗音走向他,缱绻如最温柔的枕边人,“然后,我会将白虎法印送给非天尊,全力助他发动侵略玄罗的战争,直至与道衍对决末路,死生不论,终归不枉。” 他化自在心魔,生于妄念,成于三毒,鲸吞七情六欲,无一物不可执着,也无一物不可舍弃。 他本该是这样清醒又疯狂。 琴遗音站在暮残声面前,笑容妖冶如末夜昙花:“还好,你来了。” 他们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再开口,洞穴里的空气已经稀薄近无,此时连呼吸声也不可闻。 直到暮残声突然抬手,指尖弹射出尖锐的利爪,然后探入了他袒露的胸腔中。 琴遗音以为他是被激怒,想要拆掉自己几根骨头泄愤,便也没打算躲,却不料左侧第三根肋骨上突然传来轻微的刺痛和麻痒,仿佛有蚂蚁在啮噬。 他怔了怔,屏息感受着那根指爪在自己的肋骨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一个名字—— 暮残声。 这个名字就像一方烙印,从此扎根在他的魂骨里。 “……既然我来了,那你就是我的了。”暮残声没有立刻抽回手,他将全身妖力压缩成一线,以这根肋骨为桥梁,传到琴遗音体内。 心魔的身体就像一个无底洞,哪怕他已经有九尾境界,输送进去的妖力也如泥牛入海,暮残声的脸色很快白了,可他一边压制着白虎法印,一边加快了妖力运转。 琴遗音死死抓住了他的手:“你什么意思?” “卿音,听好了,我只说一次……”暮残声微踮起脚,吻住了他的眼睛,“我来找你,不是害怕你的报复,也不是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只是为了跟你在一起,即便你没有心,我会用一生教你去爱,不会因为任何人或理由放弃你。” “……” “我出身玄门,遵循正道,但凡力所能及,甘为道义赴汤蹈火,或有一天我会因此而死,无怨无悔无须祭……然而,我愿因千万人舍身赴死,却只会为你拼命活下去。” “……” “道是我的心,你是我的命,我不做选择,绝不舍弃。” 最后一丝妖力传送过去,暮残声抽回手,看似可怖的伤口立刻愈合,他觉得全身发虚,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好在琴遗音回过了神,一把将他抄在了怀里。 心魔的怀抱向来没什么温度,暮残声却好似找到了最可靠的慰藉,他瘫在琴遗音身上,意外地没听到对方的回应,难免有些不忿和难为情。 正当暮残声犹豫着要不要挠他个满脸开花时,琴遗音终于开口了:“把那句话收回去。” 暮残声一怔:“什么?” “你这辈子好听的话本来就少,怎么能只说一次?”琴遗音嘴角缓缓上扬,“再说一次,我要把每个字都收录起来,每天晚上听三遍。” “……滚!” 第一百五十九章 照心 梦境是一面照心镜,似梦非梦,是假还真。 暮残声虽然主修武道,却也不是对咒术幻法一窍不通,他五感通灵,直觉奇准,又有一身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大多时候不必深究便可一力降十会,唯一的例外是面对琴遗音,心魔的幻法堪称当世无双,无人能数清婆娑天里究竟有多少朵人面花,自然也无人知道被玄冥木鲸吞的意识究竟有多少。 此时,琴遗音牵着他的手来到婆娑天,汇集世间众生百态的人面花便从枝头压下,直勾勾地望了过来,每一双眼睛都像一面镜子,映出的轮廓却各不相同。 “看一眼就行了,别多在意。”琴遗音在他耳边叮嘱,“万人眼中万般相,如果你对它们着了迷,它们会摄取你的魂魄。” 暮残声闻言,干脆把目光移回琴遗音身上,却见对方东张西望,似在寻找什么:“你在作甚?” “找通道。”琴遗音道,“姬轻澜是玩香火的高手,当你点燃离恨天,他那边怕是就有了感应,必须得尽快离开归墟。” 得了暮残声全力相助,琴遗音虽未复原如初,倒也有了重启婆娑天的力气,眼下他将自身元神与玄冥木相连,系于根须彼端的无数梦境便向他大开门庭,而他需得从这浩如烟海的梦境里择取一个作为通道。 暮残声抓紧时间沉下内息,白虎之力在经脉间悄然运行,暂时补充了妖力亏损,干涸的经脉霎时如被溪流淌过,随之而来的便是戾气横生,白虎法印的杀性就像附骨之疽不可拔除,若非御飞虹以麒麟之力加以中和,他是万万不敢这般做的。 就在这时,暮残声敏锐地察觉到空间温度略有上升,似有热风从远方吹来,当即睁开双目环顾四周,看到原本平如镜面的婆娑心海上此刻波光粼粼,映得周遭一片火红,乍看是瑰丽的映霞浪潮,细看才发现那是一片火焰正在海面上灼灼燃烧,随着水浪翻卷推动,已经离岸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淡淡的香味逸散开来,融入婆娑天经年不散的雾里,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 姬轻澜追来了!暮残声心下一凛,他知道姬轻澜没有擅闯婆娑天的本事,纵观整个归墟,能做到这一步的唯有非天尊。 他当即回头看了眼琴遗音,心魔显然已有所觉,加快了寻找通道的速度,眸中无数人影浮现又破碎。暮残声不敢打扰他,脚下一错便挡住了琴遗音,白虎之力聚于双手,凝神提防,眼看红潮登岸,火焰霎时如同炸裂般疯狂蔓延,最外围的一圈玄冥木迅速挪移,人面们见风即长,筑成了一面高墙,暮残声只觉得眼前一暗,他再看不到一丝火光,却能听到火焰灼烧人面发出的“滋滋”怪响。 他浑身紧绷,正准备化出饮雪迎敌,手臂却被猛地一带,回头只见那无数株玄冥木都不见,只剩下一张人面坠了下来,落地即刻碎裂,黑白交缠的灵气从中脱困而出,如同环绕急转的阴阳鱼,形成了一个光影错乱的通道。 人面破碎得委实太快,暮残声只觉得有些熟悉,却来不及多看一眼,便被琴遗音拉着冲了进去,几乎就在他们踏入通道的刹那,后面传来瓷器接连破裂般的清脆声音,灼热火浪席卷而来,下一刻就被隔绝在通道之外。 暮残声暗道一声“好险”,转头却见琴遗音难得双眉紧蹙,还没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怎么了?” “小心点。”适才情况紧急,琴遗音来不及再仔细甄选,索性抓住一个恶念极重的梦境作为通道,按理来说梦主该是罪孽深重的恶徒,即便到达之后他将其抹杀灭口想来也不会惹怒暮残声,可是当人面花裂开,涌出来的气息分明是清浊参半,绝非等闲之辈。 通道并不长,他们很快到了尽头,暮残声甫一站定,发现周围都是楼阁殿堂,建筑古朴大气,符刻玄妙无方,园子里还有千奇百怪的异植珍兽,其中有些他曾在古书上看到过,却都是千年前才有的生物。 “梦有时候毫无章法,有时候却是记忆的残象。”琴遗音用手指抚摸着石柱上的雕花,连每一根纹路都分毫必现,“这个梦太清晰了,并非空想所能成。” 言下之意,这个梦境的主人不仅曾亲眼见过这一切,还对它们熟悉到刻骨铭心。 经历了那场破魔之战,玄罗人界尚存的千岁大能并不算多,暮残声立刻在脑子里回想起来,却又觉得哪一个都不对。 梦境正值清晨,旭日东升,朝霞如帛,远方钟楼传来三声悠远长鸣,不仅惊起了满天飞鸟,也让许多人得到讯号,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很快在中央广场聚集。 琴遗音跟暮残声俨然两个误入此间的幽魂,径自跟在了这些人后面,发现他们的衣着制式相似,胸前袖摆都绣有水浪纹,身染檀香,不少人还携带着琴、箫、笛等乐器,似乎同出一门。 暮残声猜想这里是某个远古世家的族地,可他辨识不出这种纹路,也没听说当世哪个门派大族以声乐见长,正在冥思苦想,忽略了琴遗音骤然紧缩的双瞳。 琴遗音的变脸仅在一瞬间,他很快恢复了平常神情,目光却像钩子一样在人群中搜寻着,猛然钉在了一道颀长清瘦的背影上。 那个人背对着他们,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跟其他人一起抬头望着位于广场中心的祭坛。 周遭人群议论纷纷,暮残声听了一耳朵,才知道那个祭坛不仅用于祭祀,还是惩戒族中重犯的刑台,自打建成以来,但凡是被押上去的犯者便无一能活着下来。 祭坛上站着四个神情冷肃的执刑修士,以及,一个被荆棘锁紧缚跪地的少年。 荆棘锁看似柔软实则坚不可摧,数不尽的细刺勒入血肉几可锥骨,执刑修士将性烈的药酒劈头浇下,血与酒水混合流淌,下面的人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少年咬烂了嘴唇,却连一声也没吭。 酒水冲洗掉了少年脸上的血污,暮残声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却在这瞬间神色骤变。 与此同时,一道威严的声音不知从何响起,如同晨钟暮鼓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罪者幽瞑,枉负族恩,投敌泄密,残害同族,刺杀长老……” “此子罪行累累,死不悔改,判处极刑,以儆效尤!” “若有知情者揭发其同党,升天阶,必重赏!” 幽瞑! 竟然是幽瞑! 暮残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古怪梦境里看到熟悉的面孔,更没想到幽瞑曾经有这样的过往。 他所认识的那位千机阁主一直以骄傲强硬的姿态立于人前,哪怕面临昙谷危局和重玄大乱,幽瞑始终不乱分寸,哪怕脾气不好嘴巴更坏,终究是能让人交付信任的前辈。 面前这个遍体鳞伤的少年,始终低眉垂首不发一言,谁也不能从这张嘴里撬出一个字,这是暮残声所熟悉的坚忍倔强,可他身上没有那种骄傲和自信。 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琴遗音按住:“这只是一个梦境,你除了继续看,什么都做不了。” 暮残声握紧了拳头,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执刑修士将少年的手脚钉在了祭坛上,然后将一把近乎透明的藤蔓丢在了这具满目疮痍的身体上。藤蔓是活着的,它们嗅到了血腥味,像蛇虫一般钻进了伤口里,在腹腔里扎根,根须爬过骨头和肌腱,从内而外地啃噬着这具鲜活人身。 琴遗音忽然低声道:“这是噬魂藤,现在已经灭绝了,你曾在昙谷经受过的噬元藤是它仅存的变种,却不及它十分之一。” 整个行刑过程没有流出一滴血,噬魂藤不会放过任何一点食物,它从细软的无色藤蔓逐渐变得粗壮暗红,少年的身躯却变得越来越单薄,骨头和肉都被慢慢吃掉,然后才是皮囊……当执行修士洒下药水收回噬魂藤后,原地再也找不到一点人体残渣,只有地上尚未干涸的水痕轮廓证明那个少年曾存在过。 暮残声的眸子里尽是血光,如果不是理智尚存,他几乎想要直接冲上去捣毁祭坛,把噬魂藤和那四个刽子手一同烧了。 “你知道这是哪里?”他勉强压抑着怒火,转头看向琴遗音。 “千年前来过……”琴遗音道,“这里是东沧的潜龙岛。” 东沧潜龙岛。暮残声很快想到,东沧凤氏世代盘踞海上,族地由十七座海岛共同组成,首尾相顾犹如长龙,潜龙岛正是位于西方末尾的那座岛屿,上设栖凤楼管理事务,常年向外开放,是待客教学之所,也是凤氏的第一道防线。 他不可置信地道:“你说这里是千年前的凤氏族地?!” 且不论幽瞑为何会与东沧凤氏有瓜葛,也不问其身上罪行是否属实,单说东沧凤氏奉行医道,素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即便是面临十恶不赦之辈下手果断,也决计不会使用噬魂藤这种令人发指的可怖东西,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受刑者直到最后一刻前都是清醒的,一点点感知自己如何被植物从里到外地蚕食干净,比起处死,这更像是一场公开刑讯,只要对方有一刻松了口,哪怕是胡乱攀扯,也不至于经受这漫长而绝望的折磨。 “一千年前,凤氏还没有发展到今日光景,潜龙岛也不属于他们。”琴遗音看着某个方向,“在这个时期,潜龙岛的主人是另一个东沧大族,沈氏。” 东沧……沈氏?暮残声怔了一下才想起来,琴遗音在中天境时给自己看过的那个梦境,正是一个名叫沈檀的东沧男子千里迢迢去往浮梦谷,以一曲《容夭》打动了族长之女辛芷,如愿抱得美人归乡,只可惜这个梦境他未能继续看下去便被道衍乍现的神念打断,继而又发生了一连串惊变,若非琴遗音现在提起,他都快要忘了。 正思量间,周围令人头疼的喧嚣声突兀地消失了,那些建筑、人影、天光皆像褪色的水墨画一样斑驳脱落,暮残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本拥挤的人群已经不见,只剩下一个人还背对他们站立着。 当那个人转过身来,这片空间忽然发生了剧烈的震动,琴遗音抓住他的手向后退去,暮残声只觉得天旋地转过后,脚下踩到了实处,有清淡的檀香扑入鼻翼,却比梦境里更真实清晰。 梦的主人打破了梦境,将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赶了出来,琴遗音虽然可以夺取控制权,却顺水推舟地带着暮残声来到现实。 他们站在一个宽敞却昏暗的屋子里,月光透过窗扉洒落进来,伴随着隐隐约约的水声,约莫是在一艘大船上,只是这船委实稳妥如履平地,连暮残声都没有感到半点不适。 桌上一盏灯笼突然亮起,映出了彼此身影。 “我还当是何方鬼祟,原来是暮道友来访。”躺在榻上的人坐起身来,他的脸色很苍白,过长的额发几乎遮住了左边半张脸,显得整个人愈加清瘦脆弱。 继梦中惊现幽瞑之后,暮残声又一次见到了熟人,适才的梦主竟然是重玄宫的司天阁主,司星移。 “我还当道友已同萧阁主一道返回重玄宫去,未想到会在这里见面,也算是你我有缘了,只是……”司星移微微一笑,仅剩的右眼却是目光锐利,视线掠过暮残声钉在了琴遗音身上,“没想到仅仅几日,暮道友便将魔罗尊擒拿在侧,待我向宫主禀明此事,玄门定记你大功。” 说话间,他的左手已经取出了一道传讯灵符,却不等点燃,符纸就在指间破碎开来。 锋利劲风从指间掠过,只将符纸劈碎,没伤到皮肉半分,司星移暗赞了对方的控制力,右手掌中却已经握住了那柄七星旗。 “擅闯司天阁主梦境,还请见谅。”暮残声将琴遗音挡在身后,对司星移抬手行了一礼,“此番事出有因,并非有意冒犯,来日必向阁主赔罪。” 说着,他就准备带琴遗音离开,不想七星旗破空而至,旗帜见风即长,将他们围了个里外三层,挡住了四方退路。 司星移骤然冷漠的声音从旗帜外传来:“既然要赔罪,就好好赔了再说,若是谁都想来就来想走便走,还当本座这里是什么?” 暮残声眉头紧皱,他不怕跟司星移动手,却不想与对方交恶。 正当他寻思着回应时,一直默不吭声的琴遗音突然笑了:“在你心里,自己的过去就这么见不得人吗……沈南华?” 最后三个字,他用了传音入密,暮残声没有听到,司星移却听得清清楚楚。 刹那间,他的眼中浮现起一层暗光,仿佛血迹冷凝。 第一百六十章 东沧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司星移是在五百年前以天法师弟子的身份进入重玄宫,这点岁月对人族来说很是漫长,于灵族却算不得什么,何况他这五百年来恪守本分潜心修行,未有行差踏错,也没有过惊绝天下的功绩,十年前凭借“神降”在昙谷一役力挫双魔,紧接着却在北极之乱里遭到重创,不仅丢了一只眼睛,连玄武法印被魔族所夺。 重玄宫内部戒律森严,不知情的外人却难免议论纷纷,他们觉得司星移能有今日成就,到底是因他生就天灵之体,方入了天法师的眼,凭借玄武法印才得了一身修为,如今法印失落,司星移的境界怕也止步于此了。 暮残声向来奉行“嘴皮子不如铁腕子好使”这一信条,对这些闲言碎语虽有耳闻,却没放在心上,可他如今当真直面司星移,方知此人委实被天下小觑了。 司星移擅长星术,精于卜算与阵法,这两样在不见穹顶的屋子里本该施展不开,可是当七星旗迎面袭来,似将满天星光收于一卷中,桌椅床榻、门窗栏杆俱都不见了,整个房间变成了一片长夜星空,上无天空,下不着地,唯有星尘迅疾流转,如同棋盘下子般在他们身周顷刻落成一道困局。 星辰之力沉沉压下,莫说举手抬足,连呼吸都被迫迟滞,这种压迫感让暮残声回想起当年昙谷那场落星阵,一者主灭杀,一者主困缚,却都让人避无可避。 司星移站在一团星云上,面无表情,目光微冷。 “你可真会挑选梦境通道。”暮残声没好气对琴遗音抱怨一句,知道此番不能善了,遂也不再废话,饮雪长戟振袖而出,如有实质的杀气纵横四溢,几乎让人喘不过来的压迫感瞬间被撕破,星子但凡接近他们身周一丈即刻化为齑粉。 琴遗音淡笑一声,不见他如何动作,万千道琴弦凭空出现,将无数参差错落的星子连接起来,乍看是为棋局增补路线,实则如同蜘蛛结网,若有棋子轻举妄动,势必牵一发动全局,彼时黑白开杀,谁能掌控棋局走向尚未可知。 眼见他们联手默契,司星移半点不见惊慌,只是轻声问道:“暮道友,你真要为了魔罗尊背离玄门吗?” “道在我心不在宗门。”暮残声一面凝神戒备,一面回应道,“司天阁主,他是魔罗尊不假,可他已经与非天尊反目成仇,我亲自去了归墟把他带回来,此言若有半句虚假,五雷轰顶时我连眼睛都不眨!” 司星移脸色微变:“你说归墟内乱?!” 剑拔弩张之势陡然一滞,暮残声心下暗松一口气,回头看了眼琴遗音,见对方对此无所谓,便将自己在归墟的所见所闻详细说来。 自打十年前北极之乱后,有心人都知道第二次道魔之战必不可免,中天一役更无异于两界战争先声,在这个节骨眼上归墟发生内乱,非天尊与魔罗尊盟约破碎,甚至发生了屠域之祸,未开战已先自伤,对整个玄罗人界都是一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前提是,这个消息得是真的。 司星移并不是真想跟暮残声打个你死我活,被外人撞破梦境秘密的愤怒虽有,更多却是为了逼对方出手以观其真元清浊,在饮雪出锋刹那,他就已经确定暮残声没有被心魔蛊惑,白虎法印尚在其体内安妥。 既然如此,暮残声应当不会故意欺瞒,归墟的确正处于腥风血雨中,他因为私情擅闯地界带出魔罗尊也是事实,可有时候亲自见闻就一定是全部真相吗? “这可真是……”司星移的目光落在琴遗音身上,“素闻非天尊待魔罗尊尤为亲厚,却不想你们会走到这一步。” “人间天家尚且无情,何况是在归墟魔族,盟约合作不过各取所需,反目为敌也是弱肉强食罢了。”琴遗音对此向来看得清,“已知离心不合,一次倒戈就代表以后会有无数次背叛,我们会成为彼此的绊脚石。换了我是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敌人的敌人也会是朋友。”司星移听到这里微微一笑,仿佛春冰初融,连带满天星光都变得柔和,“第二次道魔之战将启,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何况魔罗尊并非生于归墟的污秽魔物,倘若您愿意弃暗投明,神君殿下慈悲为怀,必定会引渡您登天。” 他不只是重玄宫的司天阁主,更是天法师常念唯一的弟子和道衍神君神降人间的容器,说话分量非同寻常,或有人在背后议论,却不会有谁胆敢当面质疑他。 暮残声在意的却不是招降,而是那句“魔罗尊并非生于归墟”,仅这一点线索,足以说明司星移乃是琴遗音身世秘密的知情人,那么所谓“引渡登天”的意思便显而易见了——若是琴遗音伏首重玄,势必会被道衍神君重新收回体内,从此蜕变为神,却也不复存在。 他心头发冷,握戟的手更紧了些,正准备强行撕开空间壁障带琴遗音逃离,肩膀却被按住了。 “朋友就算了,你们永远不会信任我,我也懒得跟你们找没趣,不过……”琴遗音走到他身前,直视司星移的目光,“跟你们联手一次,将非天尊打落尘埃永不翻身,我还是有兴趣的。” 暮残声眉头紧皱:“卿音……” “嘘——”琴遗音回头将手指压在他唇上,那双诡美的魔瞳就如眼前这场子夜寒星般璀璨却冰凉,“大狐狸,我向来睚眦必报……非天尊伤我至此,屠我北方天魔成千上万,难道你还要我忍气吞声?” “……”暮残声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眉头已经拧成川字。 司星移道:“魔罗尊的意思是……” “送你一个消息,算我这次的诚意。”琴遗音转过身,“非天尊向来忌惮我的玄冥木,如今他既然决心与我为敌,势必前往东沧掠夺青龙法印,恰逢凤氏族长之位更迭,青龙法印顺应传承,对他来说也是百年难逢的机会……司天阁主,你向来能掐会算,可否算得出前路吉凶?” 司星移的五指下意识地掐算起来,脸色顿时难看——大凶。 琴遗音嘴角微翘:“诚意我已经给了,司天阁主对此意下如何呢?” “如此大事,我可做不得主。”司星移比暮残声更像只油滑狐狸,他平复了心绪,指间不知何时多出一枚玉简,“适才魔罗尊所言,我已悉数记录在此,即刻呈送宫主面前,等待三位尊者定夺,今夜……远来皆是客,就请魔罗尊与暮道友在船上留宿一晚,也好让我一尽主谊。” 说话间,困缚他们的星空烟消云散,暮残声隐约听到劲风猎猎之声,偌大星图乍现一道裂痕,却是七星旗恢复本相,星光云影都随着旗帜卷起一并收敛,落回司星移手里。 “时辰不早,二位好生休息。”司星移拂袖收了自己的物什,便将房间留给他们,径自出去了。 直到他的气息彻底远离,暮残声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了下去,抬手掐了个禁制,转头看向琴遗音:“走?” 琴遗音正从柜子里翻出崭新被褥,亲手铺设床榻,闻言奇道:“有高床软枕你不睡,还想出去泡海不成吗?” 他如此理直气壮,暮残声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蹦,简直不知道谁才是玄门不容的魔物,没好气地道:“司星移已经将消息传给重玄宫,你就不怕一觉醒来看见三宝师?” 琴遗音反问:“你当三宝师是什么?” 暮残声一怔,就听他继续道:“三宝师是从天、地、人三道中应运而生,承担不可推卸的职责使命,说好听点是先天至尊、半神境界,难听点的话……他们是三道为了壮大自身而创造的役者,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桎梏良多,比之笼中鸟,更似绳下犬。” 这话委实不好听,尤其净思还是暮残声的师尊,他与她无甚温情,却也容不得人这样口出恶言,当下就要发火,琴遗音已经侧过头来:“生气了?” 暮残声冷着脸抢过被子径自铺上,拿后脑勺对着他。 “我说的是实话。”琴遗音不依不饶地凑过来,压在被褥上望着他,“常念作为天法师,生有‘代天巡时’的使命,奉行神道,遵循天意,乃是三宝师里神性最强者,其所受桎梏也最多。” 暮残声回想了一下十年前在问道台与常念那场对话,至今心有余悸,终于给了琴遗音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 “常念的意识与天道相连,独属于他自身的本性会被天道意识逐渐消磨同化,直至丧失全部的感情和自我,渡过生、杀、情、死四劫,成为真正超脱世外的天法师。”顿了顿,琴遗音道,“十年前那场北极之乱,是我窥出他死劫将至,跟非天尊设局,想要趁机杀掉常念,没想到他借此以‘星宫入命’之法渡过劫数,本我虽死,却与命星融合,反而更进一步。” 暮残声言简意赅地总结:“你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琴遗音瞪了他一眼,又无法反驳,道:“不过,一旦星宫入命,常念与天道意识的融合更深,从此若无天崩之劫,天法师不可离开问道台,他虽然登顶巅峰,却也自困囹圄了。” 暮残声眯了眯眼睛,按照这个思路推了下去:“自古天道常在,大地永存,而人道却有盛衰枯荣。常念突破境界,又有道衍神君坐镇神道,天威势必更加强大,人法师静观又该如何?” “自然是此长彼消。”琴遗音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人族若要大兴,无论神魔皆是阻碍,必得制天命而用之(注)。如此一来,你可明白中天一役背后的真相了?” 暮残声自是明白了。 正如净思锤锻自己作为指向天命的利刃,御飞虹亦是静观选择的尖刀,要想改变神道至上的三界大局,人族大兴势在必行,静观会不惜手段代价,他不止要御飞虹成为中天帝王,还会将她推进一统人族的惊涛骇浪里,要么沉船入海,还要扬帆远行,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哪怕是他跟琴遗音做下的交易,也不过各取所需。 暮残声不知不觉间已将被角攥得死紧:“那么……我师尊呢?” 琴遗音忽然沉默了,屋里变得一片死寂,只能听到暮残声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半晌,就在暮残声快沉不住气的时候,琴遗音才道:“大地位于天道之下,承载人道繁衍生息,净思身上的神性与人性各占一半,她是天道与人道之间的桥梁,也是一根平衡轴,若有哪方失控,她就要负责拨乱反正,故而三宝师中以她最为清醒,也最为难做。” 暮残声垂下眼:“难做……” “地法师有平衡天人的职责,这一点她曾经做得很好,可是当道衍出现之后,平衡就已经被打破了。”琴遗音凝视着他的眼睛,“若说这世上有谁比我更想将道衍拉下神坛,莫过于她。” 暮残声想到自己离开天圣都前与净思的那场谈话,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他知道琴遗音所言不虚,却觉得当中依旧缺失了什么极为重要的内容,偏又说不出所以然。 “总而言之,这次的情况跟昙谷不同,只要天没被捅出个窟窿,道衍也好,常念也罢,都不可能离开问道台。”琴遗音用手指捋过他额前碎发,“何况,司星移已经决定跟我们合作,他是不会让这件事被搞砸的。” 暮残声回过神,诧异地问:“何解?” “你当真以为他只是为了参加凤氏传承大典才去东沧吗?”琴遗音嗤笑,“即便是一境龙首,重玄宫派出一位掌事长老已经足够分量,更别说北极之乱过后,六阁主位至今未能齐全,派遣堂堂司天阁主去恭贺道喜才算用人不当。” 暮残声心下转了转,忽地明白过来:“法印!” 即便不知归墟内乱的消息,经历了中天一役,谁都看得出非天尊对五境法印的图谋,东沧凤氏传承在即的消息通传天下,他岂能不趁机行事? 倘若非天尊出现,就意味着玄武法印与青龙法印同在东沧,重玄宫派遣司星移来做这个使者,既为助力凤氏保全青龙法印,也为了伺机而动夺回玄武法印。 如此一来,在已知归墟生变的情况下,他们哪怕不信任琴遗音,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倘若加上你,那就是三道法印齐聚东沧,重玄宫不仅不会阻止我们,还会帮我们,至于过河拆桥……这是我与重玄宫都惯做的事情。”琴遗音勾住暮残声的脖子,猛地翻身将其压了下去,“你现在要做的,就只是养精蓄锐,等到了东沧境内,我可是要靠你保护呢。” 暮残声被他压得胸口发闷,恨不能将眼珠子都翻给他,这魔物惯会装可怜扮委屈,伤势严重是真,可要说他连自保之力也无,暮残声是半点都不信。 想到这里,他一脚把琴遗音踹下床榻,卷起被子把自己裹成了蚕蛹,终于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琴遗音听到他的呼吸逐渐绵长平缓,嘴角无声地勾起,口中徐徐吹出一道黑烟,暮残声便睡得更沉了些。 见此,琴遗音转过身,悄无声息道穿过他所布下的禁制,果不其然在门外看到了一道人影,不知是何时到来,还是从未真正离开。 这艘船上的人本就不多,现下都被司星移打发掉了,他独自倚靠着桅杆,风把白帆吹得鼓鼓胀胀,愈发显得风帆下的人影单薄如斯,仿佛随时可能被卷入海天。 “他睡了?”看到琴遗音独自出来,司星移随口问道。 “有些事情,他现在知道反而不好。”琴遗音懒洋洋地趴在船舷上,侧头望着司星移,“倒是你……真没想到,我还会再见到你。” 司星移唇角一勾,眼底却连半分笑意也无。 “一千年了,连潜龙岛都成了凤氏的族地,我还当沈家的人早已死绝了,就算有活下来的人,也不过是一无所知的可怜虫,没想到……”琴遗音将司星移上下打量了一遍,与记忆里的那个身影对比,“常念倒是好手段。” “我恨你。”司星移轻声道,“倘若当年你没有出现,道衍神君就是完美无缺的,祂不会被困在问道台,更不需要什么‘神降’……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可以解脱了。” “你把死亡当做解脱,成为‘神降’就这么让你痛苦吗?”被踩到逆鳞,琴遗音不怒反笑,“哦,也是,我倒差点忘了,你的灵傀术是自我创立,沈家精通的乃是巫医和咒乐,当初沈家灭族之时,那些咒怨都镂刻在你身上不可解脱,永生不死对你来说是无穷无尽的折磨……沈南华,一千年来做着同一个梦,无数次目睹心爱的人在眼前惨死,我真可怜你。” 司星移垂下眸子:“他还活着。” “自欺欺人。”琴遗音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司星移冷冷地看着他:“你出来只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顺便而已,谁让你是沈家的人?”琴遗音收敛了笑容,“好吧,言归正传,我想让你卜算一个人。” 司星移终于来了点兴致:“人?” “非天尊对青龙法印志在必得,可是东沧境情况特殊,这点你比谁都清楚。”琴遗音微微皱眉,“没有万全把握下,强夺硬碰不是非天尊的行事作风,可整个归墟唯有我能凭借玄冥木自由往来于三界,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管不顾地跟我撕破脸……” “你怀疑他另有办法取得青龙法印?”司星移沉思起来,“可是,他手里已有玄武……即便水木相生,他也不可能凭借一己掌控两个法印。” 与玄武法印不同,青龙法印在凤氏一族传承千载,其血脉气息与法印交融,外人若是无法抹掉凤氏留下的痕迹进行认主,也就不能发挥青龙法印全部的力量。 “他已经有了玄武法印,若要掌控青龙,就必须将玄武移交出去,这是他一开始与我的交易内容。”琴遗音的眉头越皱越紧,“现在我跟他反目,归墟群魔里能够承载玄武之力的就剩下罗迦尊和姬轻澜,可这两个……我不认为在经历了一次背叛的当下,非天尊会把如此利器轻易交付出去。” “你说的那个‘人’与此有关?” “我只是……” 十年前跟暮残声诀别之后,琴遗音做过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那里面不只有另一个自己,更有另一道命运的轨迹,分明是相同的过去,两个他却做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以至于后续走向愈加偏差,真实而让他窒息,以至于险些被另一个自己夺舍,即便侥幸逃过一劫,可他知道那个古怪的家伙从未真正远离过自己,只要他敢有一丝懈怠就会被趁虚而入。 道衍不会这样戏弄他,何况对方的手段极似自己,甚至比自己更残忍,唯一算得上破绽的只有在涉及暮残声的时候,而这偏偏又是琴遗音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正因如此,他对那个梦的印象格外深刻,譬如梦里的非天尊曾经提到过“人间体”,这是他在此世未曾听闻过的事情,许是梦与现实的差异,也有可能……是现在的非天尊未给他那样多的信任,从而藏得更深。 琴遗音仔细回想了一遍,他记性很好,却只能把梦境还原个七七八八,缺失的那部分偏偏最为关键,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悄然入侵,将某些内容给抹去了。 “我只是有一个猜想……”琴遗音一字一顿地道,“有一个办法,或许能让他同时掌握两道法印。” 司星移眼瞳骤缩:“你说什么?” “十年前,我为了遮掩天机,曾将元神分化,同时操控白夭和这具身体,两者之间能力互通,彼此的因果线却近乎于无。” 他看向司星移,“非天尊与我不同,做不到随意分化元神,但是……” “他可以夺舍!你想让我卜算东沧凤氏之中,有何人死劫将近?”司星移抬头望向东方,右眼忽地变作一片白芒,无数细碎的星光在其中凝聚又飞散,被乌云天色遮掩的星图立刻被他神识锁定。 然而,司星移愣在了当场——象征东沧的那片星图,竟有半数都被阴影覆盖了。 作者有话说:注:出自《荀子?天论》 第一百六十一章 沈氏 暮残声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他甫一睁眼,眸中便是清明一片,坐起身来就见琴遗音当真打了个地铺卷,委委屈屈地蜷在上面,似是睡着了。 暮残声下了榻,正要绕过地铺走开,冷不丁被一只手抓住脚踝,早有预料的他也不反抗,顺着力道坐倒下去,伸手为琴遗音捋过一道乱发,笑眯眯地问道:“昨夜没睡好啊?” “地上冷,还硌得慌。”琴遗音打了个呵欠,眼角都带了些微水色,“我本有心上来替你暖床,又怕惊扰了你好梦,使个性子再踹我一回,欲行遂罢,委实难过。” 他说话间还故意揉按着昨夜被踢到的腰腹,实际上暮残声那时连一份力气都没用足,别说是让他感到疼痛,怕连赶他下去也是不够,琴遗音借这一下退出房间,现在倒还来揶揄他。 暮残声正拿手梳理他那头墨发,闻言笑道:“我在榻上等了你大半宿,特意让出了半边床铺,好不容易待你回来,却听到你跟那打地铺,君既无意我也不好强求,各自安寝总胜过同床异梦。” 琴遗音还没说完的打趣话顿时都咽了回去,他侧头看来;“你没睡着?” “我刚带你从归墟逃出来,若不见你在身边,我怎么睡得着?”暮残声掌心突兀地多出一团黑烟,又随着他手指合拢而消散,“下次不必动这些伎俩,跟我说一声便是了。” 琴遗音握住他的手细细把玩,缓缓问道:“我跟司星移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没有。”暮残声坦然道,“我是你的情人,不是你的主人,有些事情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可以暂且不去刨根问底。” “不怕我再骗得你后悔莫及?” “怕,可我想要相信你。”暮残声从乾坤袖里翻出一套幽兰便服递给他,“穿上试试,好久以前置办的了。” 身为天生地养的野狐狸,暮残声从来不会照顾人,直到遇上了闻音,他觉得那瞎子琴师就像一只琉璃盏,无一处不精致好看,也无一处不脆弱易碎,哪怕粗心大意如他,也不禁想要掏空心思去好好对待,离开妖皇宫前特意寻到采买宫娥,托她置办了一大堆人间好物,可惜还没等他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闻音就在寒魄城变作了一抔飞灰。 彼时,暮残声还不知道那脆弱无比的皮囊下藏着何等强大恐怖的魔魂,也不知道往后余生是否还能遇到这样让他意动情生的人,只将属于闻音的东西都埋在了那片冰原下,后来经历了十年煅烧,他重回寒魄城找回了记忆,又在离开时挖开冰层,把封存的东西都拿走,如今总算送到那人面前。 这些隐秘心思,暮残声向来不会说,奈不住琴遗音太会察言观色,只在接过衣服时抬眼看来,暮残声就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感。 这套衣服是鲛人绡掺了雪蚕丝制成,触手温凉,冷热不侵,琴遗音以手抚过那上面一朵朵兰花暗纹,却有种被灼烫的错觉,连带胸腔下空无一物的地方也好似被这热流充盈。 他倾身吻上暮残声的额头:“我很喜欢。” 暮残声眨了眨眼睛:“那你愿意告诉我,昨晚跟司星移说了些什么吗?” 琴遗音起身换衣:“不能,但你很快会知道的。” “看来是有事要发生了,八成还不是好事。”暮残声捻了捻眉心,感到深深的疲惫。 “大狐狸,记住一句话。”琴遗音竖起一根手指,“从现在开始,除我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 “包括司星移?” “你对他本就没有信任,不是吗?”琴遗音微微一笑,“大狐狸,你是我见过最心软也最心狠的一个,重玄宫有不少人都与你相交默契,可真正能让你毫无保留去相信的唯有萧傲笙,就连净思……你对她有敬有畏,更多的还是提防。” “这世上跟师兄一样赤忱的人太少了,遇见一个已是三生有幸,何必奢求更多?”暮残声想起离开天圣都时的情景,又不禁叹了口气,以后怕是要连这一个也没了。 琴遗音听出了他未尽之意,这本是心魔乐见的结果,让他除了留在自己身边,再往何处都是孑然一身,可如今他当真抛下一切,琴遗音又不是那么高兴。 他看着正为自己整理衣衫的暮残声,脑中不禁想起对方十年前的模样,从七尾到九尾,多少妖族为此天堑寸步难行,暮残声突破壁障却只用了十年,所付出的代价远非寻常可比,这一路走来风霜雕琢了他,也打磨了他,曾经那只会化身无良富商跳脚骂娘、面对调情手足无措的野狐狸怕是再也难见了。 或许连暮残声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变得越来越贴近梦里的“饮雪君”。 这个想法让琴遗音感到不悦,嘴角的笑容却更显温柔:“你有我一个,还觉不够吗?” 暮残声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在想那个家伙?” 琴遗音“嗯”了一声,苦笑:“自打当年在重玄宫初见,这十年来我都没能摆脱他,仿佛此消彼长一般,只要我处于弱势,他就能趁虚而入。” 暮残声眼中掠过一道寒芒:“他试图夺舍你?” “对,但是只在十年前有过一次。”琴遗音皱起眉,“从那以后,他不是没有机会,甚至这一回……可他只是压制了我,好像知道你一定会来。” 暮残声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对他……确实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面对你一样,可是你们之间的差异同样不可忽略,卿音你别多想。” 琴遗音摇了摇头:“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这件事从头到尾就透着一股诡异,按照你的说法,他第一次出现是在问道台,然而那个地方只属于道衍,连常念都不能轻易涉足,怎么会有魔物常居?” 暮残声仔细回想了一下:“可我在问道台只见到了他,没有见到神君。” 那时他推开剑冢第十八层塔室的密道,未料想会通往问道台,在那玄妙之境里看到了道衍神君与载世巨蜗的因果,也曾对语二三,可那该是过往时空的残象,而非道衍神君的真身。 暮残声觉得自己真正踏足问道台,是在看到树下那人的瞬间,而对方从一开始的枯寂若死到恢复生机,是在自己触碰其贴身残骨的刹那。 “你说的是这个东西吗?”琴遗音眯了眯眼,摊开原本空无一物的手掌,里面赫然躺着一小块布满裂纹的残缺肋骨。 暮残声瞳孔骤然紧缩,在看到残骨的这一刻,他差点以为眼前之人是另一个“琴遗音”假扮,好悬没去摸武器,幸亏熟悉的气息唤醒了神智,勉强定了定神,道:“没错,是它,你怎么弄到手的?” “我……”他缓缓握紧了残骨,“十年前,你刚跳下炼妖炉,我被他趁机入侵了神识,险遭夺舍,逃离时从他身上扯下来的。” 暮残声不疑有他,便道:“这东西我第一次见就觉得古怪,给我看看。” “不了。”琴遗音反手将残骨收回,笑道,“那家伙全身上下都透露着怪异,对你的态度也有所不同,这残骨留在我这里十年没出问题,却怕会对你不利……再说了,你都承认自己是我的情人,哪能在身上留其他人的贴身之物?” 暮残声斜了他一眼:“醋坛子。” 琴遗音的语气很平静,连暮残声都没发觉他在轻微发抖。 无畏无惧的他化自在心魔,竟然在害怕。 琴遗音还有很多事情没搞清楚,许多想法急需追根究底,他从未如现在这般期盼另一个自己的出现,又如此恐惧对方的到来。 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绝不能让暮残声拿到这块残骨。 不复多谈,他们走出房间,就看到司星移依旧倚靠桅杆默然而立,不知是早起,还是从未挪动过,见得妖魔联袂而来,这才走向船头甲板,示意他们跟上。 船上那些重玄宫弟子早已起来了,不知得到了什么命令,他们对暮残声的态度客套有礼,浑然把他当作受邀同行的同道贵客,却把琴遗音当了空气,哪怕瞟到了那双象征魔物身份的诡异眼眸,先是本能地握紧法器,紧接着又侧过头去,匆匆逃离。 “就算不想改头换面,好歹将你的魔瞳收敛些。”司星移望着水天一线的远方,“我在今早收到了三位尊者的传讯,东沧此行至关重要,他们同意我这次与二位联手对敌,还望魔罗尊信守诺言。” “彼此彼此。”琴遗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与常人无异的明澈双眸,“不过,既知前路坎坷,三宝师为何不加派人手以保万无一失?” “重玄宫与凤氏结盟千载,可东沧境不只是凤氏的天下,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贸然带领大批异境修士涉足东沧领土,只会与当地势力交恶。”顿了顿,司星移又看向他,“何况,面对非天尊与魔罗尊这样的存在,决定胜负的往往不是人手多少。” 无论伊兰恶相亦或玄冥木,皆是操纵心魂的魔道利器,哪怕未曾经历过破魔之战,十年前那场重玄大劫业已证明了这一点,若是心智不坚、根基不足,纵有千军万马也不过是为这两个大魔添兵。 司星移驾驭的这艘船乃是千机阁制造,哪怕在狂狼中行驶也如履平地,暮残声只要不去看那苍茫大海,就能拼命欺骗自己正在陆地上。此时他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等这两人打完了机锋,这才问道:“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今日可到。”司星移答道,“凤氏一族居于东沧境中部的沧澜海域,族地总共包含了十七座海岛,家族嫡系常居素心岛,另外专门开放潜龙岛接待外客,我们此行虽然是要去素心岛参加大典,但还得按照规矩先往潜龙岛走一趟,以船行速度,很快就能抵达潜龙岛外围。” “潜龙岛……”琴遗音略一回想,思及自己才用过的外相宿体,“叶惊弦的师父正是掌管潜龙岛事务的清静真人。” “没错,清静真人在凤氏一族地位极高,寿数与现任族长凤灵均相若,二人算是一同长大,情谊堪比手足至亲。”司天阁主管情报,司星移对这些事情可谓了若指掌,“他医术极佳,咒术更强,尤擅音杀法,故而潜龙岛上多设声乐雅筑,丝竹声声不绝,却可作为他的兵刃杀人于无形,等你们踏上潜龙岛,需得谨言慎行。” 暮残声点头,可惜他站得靠后,看不到琴遗音的目光骤然变得冷厉起来。 “如此惊艳人物,却在东沧之外少有传闻,委实可惜了……”琴遗音直视着司星移,眼中杀机毕露,声音却愈发轻柔了,“他的名字是什么?” “他叫沈阑夕。”司星移仿佛知他所想般,笑容渐深,“叶惊弦的死讯已经传到东沧,你不用想再假借身份接近清静真人,左右只是过路,彼此互不相干,省得横生枝节。” 琴遗音不再说话,暮残声却犯了疑惑:“他不是凤氏族人?” “沈阑夕是凤氏收养的外族遗孤。”司星移对此也不愿多谈,只冲他笑了笑,“你若是有兴趣,等到了潜龙岛再打听也不迟,反正这在凤氏族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说得轻描淡写,暮残声反而觉得这事情不大对劲,凤氏一族确实以“仁心仁德”之名传颂于五境,收养外族遗孤这种事情实属正常,可接收与接纳虽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一个外族人不仅能在凤氏立足,还获得了执掌一岛的重权,怕是连许多嫡系子弟都无此殊荣。 更何况,这个人姓沈。 暮残声想起昨夜误入司星移的梦境后所见一切和琴遗音对沈家的几句讲述,梦境里那些沈家人确实多佩乐器,倘若这个沈阑夕正是沈家遗孤,对方的声乐咒术便有了来历,可他又想起那个极似幽瞑却被噬魂藤折磨至死的少年,本能地对这个家族感到不喜。 “我想打听一下,司天阁主有听说过沈檀这个人吗?”暮残声想到另一件事,开口询问,“此人该是出现在千年前,也是来自东沧。” “有。”司星移状似无意地瞥了琴遗音一眼,“沈檀是沈家第三代族长,也是沈氏发迹的源头,在他之前沈家只是东沧境里一个不入流的小家族,没想到会在那一代出了天才,此人极擅通灵和卜筮之法,复又创立声乐咒术,使沈家从杂修到家学,后带领沈家弟子诛灭盘踞潜龙岛的一群魔修,将之划为族地,此后沈家皆修声乐之道,荣耀百年,可惜他未能长命百岁,否则沈家也不会在此后数年便盛极而衰。” 暮残声未料到会是这般:“他……怎么死的?” 司星移摇头:“由于破魔之战,许多典籍和记载都已经损毁或失落,关于这件事我所知不详,只从残篇里得到只言片语,似是与他的妻子有关,死时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像是昙花一现的人物。” 沈檀的妻子,不正是从浮梦谷而来的辛芷吗? 按照时间推算,沈檀成为沈家第三代掌权者时,恰好也是辛芷的弟弟辛见接任辛氏第四代族长兼浮梦谷山长的时候,两个家族相隔千里之遥,唯一的联系便是辛芷,偏偏是这个女人,在两族历史上都无甚记载。 琴遗音又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暮残声觉得自己像是终于在一团乱麻里抓住了线头,可这团麻线缠得太死,要想将之完完整整地抽出来,必须想办法理清脉络。 他下意识地问道:“那么,你可曾知道辛……” 话没说完,琴遗音忽然遥指前方:“潜龙岛到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潜龙 百川烟水入东海,万里波涛映乾坤。 沧澜海是东沧境内最大的海域,也是整个玄罗排名前三的浩渺汪洋,仅次于北极境的盈虚海。 北极、东沧两境交界处是一片高耸绵延的山脉,其中东高山乃沧澜河发源地,这条河流贯万里,汇聚大小支流无数,滋养不知多少生灵,后经海口汇入汪洋,海域也与之同名。 凤氏虽然是东沧第一世家大族,却做不得独霸大海之事,先祖凤君最初以位于海中央的素心岛为族地,历经数代发展,凤氏一族盘踞沧澜海中部共计十七座海岛,周遭海域被其他修真宗门进行瓜分,彼此间以结界为疆,守望相助,互不相扰。 位于海域正中的凤氏,有着众星烘月的超然地位,对周边势力动向了然,同时也受这些势力的约束牵制,由此形成了微妙却相对稳定的局面。 潜龙岛是凤氏门下十七座岛屿里唯一对外常年开放的地方,岛上设立了教导医学的栖凤楼,素有外人往来,人员流动十分混杂,但凡求学乞医者皆可登岛,欲拜访凤氏族地的外人也得往这里走一趟,全因凤氏十七座岛屿彼此相顾,每座岛的掌事手里只握有相邻岛屿的密钥,如此一来,即使个别岛屿有失,也可断尾保全。 然而,潜龙岛掌事拥有能够开启直达核心族地通道的重要权力,故凤氏一族对潜龙岛驻守人员的安排无不精挑细选,哪怕负责洒扫的童子都有一技之长。 传承大典就在近日,涉及族长之位与青龙法印,重要性非同一般,但凡与凤氏交好的势力都派要员携礼从四面八方赶来,登上潜龙岛的人络绎不绝。暮残声直到此刻才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连忙向司星移打听西绝境和中天境的来使身份,却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答案。 “中天境这次的事情闹大了,天圣都一役更是人尽皆知,何况御氏宗室十不存一,御飞虹必须尽快整合朝野势力登基为帝,受她倚重的人抽不开身,不被她信任的人更不可能离开她的掌控……”顿了顿,司星移瞥了眼琴遗音,“倘若叶惊弦未死,他本该是最好的人选。” 琴遗音对此毫无感觉,他虽然用过叶惊弦的皮囊,却是与对方做了一场等价交易,真正害其性命的另有其人,也不怕司星移话里带刺,反而冷笑道:“御飞虹如今不仅是麒麟之主,还是静观的弟子,御天皇朝与东沧凤氏堪为当世最强大的两方人族势力,她会放弃这次机会?” “关于这点,我就不清楚了,毕竟在得到麒麟法印之后,属于她的帝王星已经入主命盘,我虽然修行占星之术,却不可轻易窥测帝王气运。”司星移微微一笑,“至于西绝境使者……人族那边,来的是西绝人皇嫡次子,廓延王阿摩那。” 廓延王阿摩那。暮残声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愣了下。 他虽是妖族,到底出身西绝境,对人皇一脉也有了解。八百多年前,现任妖皇玄凛亲率群妖诛灭那迦部为妖皇青鳞和无数惨死妖族复仇,西绝境短短百余年的人族独大局面就被彻底打破,玄凛重整妖国之后虽然没有对人族赶尽杀绝,到底是有所打压,就连后来的人族皇朝兴衰都由妖族暗中把控,而如今的人皇一脉仍受妖族压制,否则也不会有阿妼公主远嫁中天之事。 现任西绝妖皇膝下有三位嫡出子女,皇长子阿苏吉修武重兵,皇长女阿妼公主才貌双全,皇次子阿摩那名声不显,却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暮残声还记得十年前曾与苏虞提及境内人族势力,这位心思诡谲的狐王就说等到现任人皇驾崩,继承皇位者若是阿苏吉,此人对妖族不满已久且好勇喜武,数十年内西绝两族势必生乱,妖族无惧血战;若是阿摩那继位,此人多智狠毒,危险更甚阿苏吉,一旦他上位,妖族当蛰伏藏锋。 西绝人族想要摆脱妖族威压已久,若是借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派人来与凤氏寻求联合,暮残声半点也不觉奇怪,他所意外的是司星移迟迟没说妖族使者,反而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向自己,心下顿时一个咯噔。 暮残声嘴角微抽:“你昨晚只给重玄宫传了消息吗?” “重玄宫虽是玄门道统所在,却也不好越俎代庖,事涉白虎之主,还得妖皇亲自决定才是。”司星移笑着将一枚玉简交给他,“此乃皇令,请。” 玄凛留在玉简里的消息简明扼要——既然暮残声在中天境洗脱了当年冤屈,又突破九尾成为白虎法印真正的主人,西绝妖族对重玄宫也算有了交代,本应传他速归西绝,然而眼下有魔族欲乱东沧,同为玄罗众生又是凤氏的盟友,西绝妖族理应襄助。狐王苏虞已经启程,不日将至,暮残声既与司天阁主同行,可担妖使身份先至素心岛道贺,共商退魔大事,务必警惕敌手,保全法印。 “有件事我也是才知道……在你离开天圣都的第二日,御飞虹便给西绝妖族和重玄宫写了两封亲笔信,以她麒麟之主和御天新皇的身份为你作保,将中天一役的功劳分了近半在你头上,请重玄宫撤去罪罚,向妖皇为你请功。”司星移看着暮残声风云倏变的脸色,“今日一早,妖皇已经在不夜妖都宣布,封你为君,赐号‘饮雪’,消息想必很快就能传播过来……若是东沧此行再立大功,待你回归西绝,就能获得封地,成为一方霸主。” 饮雪君。 本该是今日才现世的称号,暮残声和琴遗音却都不觉得陌生。 暮残声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号是在十年前的寒魄城,天雷过后即是心魔劫,他在那里看到了与现实经历截然相反的命运发展,看到了自称“饮雪君”的另一个自己魂祭白虎法印,几乎要分不清何为真假。 好在他勘破了劫数本相,便把这一切当做一个幻境考验,直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怪梦在十年里间或出现,彼此似断还连,再加上自始至终都神秘莫测的姬轻澜,暮残声才渐渐觉出不对。 琴遗音亦然。 他身为他化自在心魔,暮残声历经心魔劫时发生的一切他自然也可窥探,当时就觉得情况非同寻常,后来见到了另一个自己,通过玄冥木联系目睹了对方记忆,“饮雪君”这个称号简直是镂刻在那人脑海深处,刀劈斧砍都不能抹除。 那样的命运过于沉重,未知全情已然难安,琴遗音始终不愿将对方记忆里的饮雪君与自己认识的这只大狐狸划等,他在中天境付出诸多,也正是为了让暮残声拥有足够的底气挣脱过往束缚,免如饮雪君那般被无数只手推向不归路,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故而,中天境事后如此发展在琴遗音意料之中,可他没想到玄凛会赐下这样一个封号,霎时间浑身发寒。 饮雪君,这个梦魇般的封号,此番竟是由他亲自推动造成。 不知是否错觉,琴遗音听到脑海某处传来一声尖锐的讥笑,仿佛他们已经走进了一个永无尽头的怪圈,却还妄想踏出轨道。 “你们怎么了?”司星移看出他们脸色都不对劲,仔细回想了自己刚才的话,觉得没什么问题,顿时疑惑。 “……没什么。”暮残声看了眼琴遗音,心魔已经收敛了一闪即逝的神情,他瞧不出所以然,心下反而更觉异常。 谈话间,法船已经临近潜龙岛结界,琴遗音敏锐地察觉到这结界上传来甲木气息,知晓是融入了青龙之力,当下旋身一转,身影顿时消失不见。 随着心魔隐匿,船上本就不多的丝缕魔气刹那消弭干净,司星移出示了重玄宫令牌,示意暮残声凝力于指在结界上书写名字,后者这才知晓此结界的厉害之处,但凡来访者必以真元留名在上,灵力污浊者不得入内,登岛者的名字也被结界吸纳,七日后方才消散,期间岛上掌事可通过名咒查找对应人员,违禁者难逃追捕。 无怪琴遗音说整个归墟唯有他能悄然潜入凤氏族地,心魔本无形无相,不受结界感应,其他魔族却无所遁形,非天尊或许能凭借夺舍混入防线,可他所用皮囊同样受名咒影响,大不利于行动。 此时,与他们一同来到结界前的法船还有不下百余艘,大半是精雕细琢的楼船,也有毫不起眼的小舟,前者多是出身国朝权贵或宗门世家,后者基本上是背景浅薄的散修。 司星移挑的这艘法船虽大,却还不到奢华境地,若非风帆上画有重玄宫的标志,混迹在百艘船队里实在不起眼,可是聪明人都知道,单单重玄宫三个字就已经胜过了天下最华贵精美的装潢。 法船亦有结界护行,外人看不清船上虚实究竟,不敢轻易上前搭讪讨好,周围的船只默契地调头转向,给他们让出了一片宽余海面。暮残声看到这样的排场,再想想他身为西绝妖使却在重玄宫的船上蹭行,哪怕向来不在意这些,也不禁反省自己是否给玄凛和苏虞丢了脸。 “你怕什么?”琴遗音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促狭的笑意,“我都已经住在你心头上,这不就是天下第一的脸面了吗?” 心魔缠身,果真好大的脸。暮残声暗暗翻了个白眼,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弯起小钩。 这结界端得厉害,分明近在咫尺,可从外面看去全然不见岛屿轮廓,随着船行继续,暮残声只感觉到海水腥风扑面而来,如有无形波浪冲刷过身躯,司星移忽地拂袖卷风,整艘法船便似离弦箭矢冲了出去,排浪如云,周遭船只也似早有预料,各自施法避了开来,随即跟在重玄宫法船后面陆续进入结界。 前方,原本只见水天一色的海面上突兀地多出一座岛屿,依稀可见琼楼玉宇耸立其上,恍若海市蜃楼一般,可惜暮残声正扶着桅杆强忍晕眩,无心欣赏这般美景,直到船身摇晃愈演愈烈,周边的声音也喧哗起来,他才惊觉不对,立刻回头望去。 赶来潜龙岛的船只委实太多,结界入口却只有三处,司星移不愿延误旁人行程,故而一反先时低调做了次打头,此时进入结界的船只足有三十来艘,更多的还徘徊在结界之外,却不想变故陡生——有一艘楼船在触碰结界后猛然爆开,船上人大多都没能反应过来,巨大的青色能量顷刻击碎了整个船身,好在上面都是修士,立刻驾驭法器腾飞抽身,刚要喝骂,只见那道从结界里冲出的青光化为苍龙,追着其中一人不依不饶。 “那个不是……”逃过一劫的同行者认出了对方,刚要说点什么,只见那浑身电光激绕的苍龙已张开大口欲将那人吞没,霎时间阴风大作,刚才还惊慌失措的人立刻变了脸色,旋身一掌迎上龙头,手上暗色魔气粘稠如血,将这道能量化形重新击溃,迸裂罡风如刀刮过,撕裂了一张人皮,露出狰狞可怖的本相。 原本跟他同在一船的人顿时大惊失色,万没想到竟有魔族混了进来,若非结界识破端倪,恐怕他们就要把这魔物带进潜龙岛。 暮残声眸中生煞,他认出了这个身披骨甲的魔族,在姬轻澜率领群魔屠戮北方魔域时,这家伙就冲在最前面,当是来自伊兰城的大天魔。 天魔现身,原本蛰伏在其他船队里的魔族也都扯破人皮露出本来面目,适才还与人言谈笑语,眨眼间就翻脸开杀,结界内外瞬成两个世界,一方鸦雀无声如临大敌,一方杀声大作仓皇骤起。 方才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悄无声息地阴沉下来,魔气冲天化阴云,幢幢魔影伏于暗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阵尖利刺耳的呼啸声,似哭又似笑,刺得人头疼耳鸣,一些修为低的很快招架不住,浑身血脉偾张,青筋暴起,蓦地传出接二连三的爆响,竟有人当场炸成了血雾。 “魔族!”司星移低喝一声,他昨夜已经推算到此行前路凶险至极,却没料到归墟魔族猖獗至此,竟在潜龙岛外大开杀戒。 四下一片混乱,已经进入结界的修士们见此情形,大多折返回去襄助同道,剩下的畏惧魔族手段不敢行动,便向法船这边高声呼喊,司星移无心理会这些,叮嘱暮残声留在船上,脚下一步踏出,身影似皎月出云般落在结界外,船上分出二十八名司天阁弟子紧随其后,待到七星旗迎风展开,二十八人分立四象星宫,瞬时结阵。 “五十个。”许久不做声的琴遗音忽然开口,点明了在场魔族数量。 暮残声迅速扫过四周,明面厮杀也好,暗里缠斗也罢,他捕捉到的只有四十九个,说明还有一个魔族藏匿功夫极佳,当即在心里问道:“最后一个在哪儿?” 琴遗音这次没废话:“你看东边那艘乌篷船上的灯笼。” 此时虽然是大白天,可海域环境不比陆地,船头悬灯是常有的事情,在场不下半数船只上都灯火通明,可在魔族开杀之后,灯火不是被海水溅灭就是被气流扑熄,如此一来,那艘飘摇不休却依旧亮着灯的乌篷船就显得格外醒目了。 船上的原是两名散修,此时已成了两具尸体,暮残声经过提醒看得仔细,那尸体身上没有伤痕,全身血气精魄却都没了。 姬轻澜!他立刻猜出这魔族的身份,又见司星移靠近了乌篷船,当下再不迟疑,身影拔地而起,饮雪戟振袖而出,化作一道白虹竖斩直下,竟将海面截断开来,巨浪冲天,船只如水珠四溅,浑然敌我不分,一时间骂娘声四起,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那盏平淡无奇的灯笼被妖力击飞到半空,化作了红衣墨发的妖冶男子,他一手执白灯,一手袖遮面,抬眸时似有星火落于明湖,美得不可方物。 原本咸腥的海风里多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如烟火,似芳菲,更比美酒馥郁醉人,世间妖灵人怪都是生而有心,自有喜好偏爱的味道,仅这一刻的恍惚,魂气便已溢散,千丝万缕的白气从修士们身上飞出,融入到姬轻澜手中灯笼里。 “变阵!”司星移猛然喝道,此声如黄钟大吕直击心上,众人这才堪堪回神,只觉得浑身气血翻涌,好悬没破了功。负责布阵的司天阁弟子得令换位,四象转七星,法旗迎风疾长,星辰之力庇护左右,道行不足的修士们这才得到了一线生机,其他修士也找到各自战点,不再乱打一气。 暮残声已经赶到司星移身边,饮雪戟当空直指,他望向姬轻澜的目光里再没有一丝温度。 香火道法对气息尤其敏锐,姬轻澜知道他这次不再只是动了杀机,而是已然决定把自己斩落。 他对此不觉半分异样,反而有种本该如此的想法,大帝曾说自己与这狐狸有过一段师徒缘分,后来恩断情绝,他遭逢大难堕入魔道,救自己一命的乃是大帝,他这条命就属于大帝,前尘往事抛却也罢,至于其他……已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样想着,姬轻澜抬起灯笼吹了口气,丝丝缕缕的烟雾飘荡出来,化作无数半透明的灰色鬼影,妖灵人怪、男女老幼一应俱全,约莫不下万千,适才死去的修士魂魄赫然也在其中,只是双目通红,神智全无,已成了被他役使的鬼奴。 “听闻东沧凤氏大典在即,在下奉归墟大帝之命前来道贺,未想潜龙岛的待客之道竟是如此,还真让我等大开眼界。”姬轻澜摇头叹息,“想来清静真人是看我等礼薄,吝啬门庭,既然如此……” 顿了顿,他将灯笼遥指下方众人,笑道:“若将尔等人头做了添礼,该能敲开潜龙岛大门吧。”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众修士怒不可遏,恨不能将这猖狂魔物拽下云端碎尸万段,可那些鬼影已经飞落下来,仿佛千军万马骤然冲散了阵型,配合被困阵中的魔族厮杀突围。 司星移看了暮残声一眼,后者也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当下身影闪动,一道雷霆在天际炸开,电蛇奔走撕裂了半面穹空,饮雪戟比这闪电更快,暮残声出现在姬轻澜头顶刹那,戟尖已自上而下刺向他天灵。 姬轻澜身影虚化避过这一戟,二者在云天上交锋,招招逼命,暮残声这次毫不手软,无论曾经的姬轻澜是何立场,如今他已堕入魔道,继续放任只会让更多无辜的人惨死在他手上,无论如何也要将其拿下。 有他牵制姬轻澜,司星移便可腾出手来对付万鬼群魔,一个修士被鬼奴扑倒,眼看就要被一拥而上的众鬼啃成骨头架子,从天枢位爆射出星光如剑,将这些个怨魂悉数钉入旗帜,同样被星光穿过身体的修士却毫发无伤。 他站在翻飞如浪的法旗上,绘于其中的星辰都飞散出来,化作一颗颗光暗分明的棋子,随着司星移手指拨动,一根根肉眼难见的线牵扯着棋子入主战局,鬼奴也好,魔物也罢,无一能近其身。原本慌乱的众修士见此情形,就像找到了黑夜里唯一的明灯,霎时有了主心骨,都向这边聚拢过来,不再做一盘散沙。 “暮残声,你胆大包天敢闯归墟,让你走脱是一场运气,这次可不再有了。” 火焰从灯笼里飞出,与饮雪戟相撞,仰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唳叫,万鬼随之齐呼,烈火化为熊熊燃烧的巨大人形,姬轻澜站在它头顶,如同浴火而生的修罗鬼,灼艳明媚,似能焚尽这世间万物。 暮残声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中长戟滚烫,掌心已经被灼伤,五行之中火本克金,姬轻澜又擅使此道,着实是块难啃的骨头。 可这又如何? 火鬼临身刹那,暮残声不退反进,他衣袍边角都被火焰烧焦翻卷,身影陡然拔高,再度欺近了姬轻澜,金色流光爬满双手,饮雪戟也被镀了一层冰冷金辉,在这一瞬间,姬轻澜看清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冷戾无比的金色兽瞳。 他知道自己接不下这一戟,却露出了一个笑容。 几乎在同一时刻,琴遗音在暮残声心头猛然喝道:“退!” 来不及了。 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头颅从姬轻澜胸前探了出来,如同撕裂一张画皮,露出绝美外表下狰狞惊悚的原形。 姬轻澜这具身体本就是伊兰恶果所化,他将伊兰恶相藏在自己体内,浑然天成,连琴遗音都没能及时察觉到不对。 仅在瞬息之间,遍体鳞伤的女子彻底脱离姬轻澜,他整个也像是被掏空了精气神,踉跄着退后数步,被火鬼托在掌中,笑看伊兰恶相迎上暮残声。 伊兰所化的女子美艳无双又楚楚可怜,哪怕伤痕密布也无损她的美丽,反而愈加惹人怜爱,可是当那一千零八十道“伤痕”陡然睁开,变作一千零八十只恶眼,再动人的美丽也成了极致的恐怖。 暮残声这一戟不留半分余力,直直刺入伊兰恶相的胸膛,同时避无可避地对上那些恶眼,霎时神智为之所夺,动作慢了一拍,伊兰的手臂已经钳住他双肩,将他向自己拉拽过来。 司星移神色骤变,七星旗一角如长龙出水逆卷而上,直袭伊兰恶相,藏在暮残声体内的琴遗音亦要行动,却在临门一脚察觉到了什么,复又蛰伏下来。 一道微不可见的细小白光,从潜龙岛方向风驰电掣般飞了过来,穿过漫天鬼影魔气,所经之处魂飞魄散,恍若流星,瞬息已至,没入了伊兰恰好睁开的左侧主眼。 那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尖端凝着一点青芒。 “啊——” 伊兰恶相刀剑难伤,却在银针入眼刹那陡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这声音盖过了万鬼同哭,胜却人世间千里凄惶,一时间在场众人无不掩耳凝神,声音仍直达心间,连姬轻澜和司星移这等大能都被震得吐出一口血来。 与此同时,一道青影横空而出,手中金线抖擞如龙,卷住暮残声的腰往后一抛,自己旋身立定,回手迎上伊兰恶相,指尖拈着第二根银针,这次对准了伊兰右侧主眼。 眼看这一针即将刺入,此人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折身飞退,恰好借司星移一面旗帜立足,堪堪避开了姬轻澜侧面偷袭。 伊兰恶相化作一棵岑天巨木,姬轻澜脚踏火鬼立在一旁,目光森然逼向此人,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这变故来得突然,许多人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凝神看去,却见踏在旗面上的是一名年轻男子,看着不过而立,眉清目朗,龙章凤姿,着一袭苍青广袖法袍,腰佩玉箫,腕卷金丝,面上如凝寒霜,冷得不可逼视。 “本座沈阑夕,忝为栖凤楼之主,潜龙岛现任掌事。”他的目光扫过这片狼藉海面,语气虽缓实重,“邪魔外道,胆敢在我潜龙岛肆意妄为,不怕有来无回吗?” 第一百六十三章 封海 暮残声适才猝不及防撞上伊兰恶眼,只觉得那目光化为利刃,直直戳进了他心脏深处,剧痛蔓延全身,凶性却似火焰一样燃烧起来,体内的白虎法印颤动不休,牵扯得经脉俱震,像是猛虎即将出笼,以右臂上的白虎图腾为起点,金色纹路如蜘蛛丝蔓延开来,每一丝都像刀刃割过皮骨,偏不再觉得疼,反而有种让他舒适的轻松感,仿佛它们正在解开一重重桎梏。 饮雪戟与他心意相通,尖刃上的金光愈发冰冷锐利,就在他迫不及待想要冲出去的时候,一只无形的手猛地伸出,死死扣住了他的腰。 “醒来!”琴遗音难得冷厉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你要是不想不分敌我滥杀一通,就别被伊兰影响!” 这一声厉喝恍若惊雷,几乎要爬到他脸上的金纹霎时如潮水倒卷,缩回右臂蛰伏起来,暮残声猛地回神,只觉得全身劲力一松,背后尽是冷汗。 白虎法印命主杀伐,他早该渡过血海杀劫,却一直强压本性不肯大开杀戒,作为修者他明心持正,作为兵器他还不够锋利,这点便成为他难以弥补的缺陷,稍不留意就会着了他人的道。 倘若琴遗音不在他身边,刚才未能及时把他唤醒,他便如非天尊所愿冲杀出去,恐怕在场这千百人未死于魔族手里,倒要成为他的刀下鬼。 暮残声定了定神,视线这才恢复清晰,他被沈阑夕往后抛出老远,恰好落在重玄宫的法船上,此时放眼望去,发现沈阑夕在出去之时就已经重新封闭结界,正与司星移并肩而立,同姬轻澜及其麾下群魔对峙,场面一触即发。 他在心中问道:“卿音,胜算几何?” “如果非天尊不现身,那么这把稳赢。”琴遗音适才看得清楚,沈阑夕的修为虽然高深,却比不上暮残声和司星移,能以一针重创伊兰,除却此人善于把握战机,更重要是那道凝于针尖的青龙之力。 青龙法印作为天下木行之极,别说是伊兰恶相,就连琴遗音自己在千年前也不肯拿玄冥木跟它对上,哪怕如今他吸收了魔罗优昙花,让玄冥木破阶进化,也只是不怵青龙,并不想与其硬碰。 姬轻澜将伊兰恶相藏于体内,是为了出其不意地激发暮残声的凶性,故而全神贯注,沈阑夕出手时机又抓得太过精准,以至于那根针直入伊兰眼中,非天尊好不容易才拿空蝉镜修补了伊兰,绝不可能让她折损于此。只要没了伊兰恶相,姬轻澜对上沈阑夕与司星移联手就毫无胜算。 想到这里,暮残声蓦地向后看去,潜龙岛如定海神针般立在水上,他看不到那上面是何光景,只见得岛屿上空青气盘旋如飞龙在天,立时明白过来:“凤氏族长现已在潜龙岛上。” 青龙法印为凤氏历代族长继承,旁人不可觊觎,即便要借用青龙之力,也得是掌印者亲允。想来在潜龙岛外惊变初发时,沈阑夕为了以防万一,没有贸然率人出岛相助,而是向凤氏主家所在的素心岛传递了急报,这才能在一照面就破了伊兰恶眼。 姬轻澜率领群魔立于结界之外,自然看不到潜龙岛的景象,可他向来识时务,看到沈阑夕出岛,自己这边最大的依仗却已受创,飞快地估量了敌我胜算,继而风紧扯呼。 但见他脚下火鬼“腾”地溃散,化作一片烈焰焚海纵横,业火不仅没有被海水熄灭,然而将水面煮沸,鱼虾都翻肚浮起,更有那些船只被火烧一片,刹那间热浪翻涌,狂风卷着火星呼啸直上,瞬成漫天火烧云。 “邪魔休走!”沈阑夕冷斥一声就要去追,司星移赶紧一手拉住了他。 “穷寇莫追,谨防有诈!”说话间,司星移指诀变换,负责布阵的二十八名弟子立时散开,七星旗裹挟着海水如蛟龙般在海上游走,将火焰悉数吞没,待到旗帜入手,海面只剩下了一片狼藉,所有魔族都趁机撤退了。 “好精妙的火行遁法。”司星移抚摸着七星旗边角那点焦痕,他这宝物乃常念亲赐,五百年来未有损伤,没想到会在今天破了防。 潜龙岛外出了这样的事,虽是魔族罪恶滔天,沈阑夕作为此地掌事到底不能袖手,可这人怕是铁石心肠,不但没有直接打开结界放人进来,反而重新启动禁制,让外面的修士一个个落名进入,确保每个人身份无虞,这才派遣弟子安排众人在潜龙岛上落脚,并役使水妖去收敛岛外残局,将不幸罹难的同道尸身都打捞起来。 不是没人怨声连连,沈阑夕权当没听到,暮残声认识他不到半天,已经明白凤袭寒当时为何说“清静真人脾气古怪异常”,凤氏一族让这样铁面无情的人物坐镇潜龙岛,除却震慑宵小,恐怕还真是为了图个“清静”。 他这样想着,脚下半点不慢,同司星移一道跟在沈阑夕背后,前往岛上栖凤楼。 甫一踏上潜龙岛,暮残声就有种分不清梦里现实的错觉,这个地方跟他昨夜在司星移梦中所见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少了那些千百年前才有的奇珍异兽,楼阁殿堂一如从前,只是能看出年代痕迹并不久远,应该是仿照原样重建过。 据琴遗音所说,梦里那是千年前的沈氏族地,现在潜龙岛依旧,主人却早换了名姓,诸般建筑怎么还依照旧制,继而他又转念想到,凤氏虽然将这里纳入自家族地,如今掌管这里事务的人却还姓沈。 走了一段距离,他才发现潜龙岛上也有大变化,原本位于岛屿腹地的中心广场和祭坛都被拆掉了,原地建起了一座七层高的仙楼,梧桐为柱,八角悬铃,鲛人绡制成的帘帐上画有繁复符纹,尖耸的楼顶还立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无愧于“栖凤楼”之名。 栖凤楼大门紧闭,沈阑夕当先上前默念了一句咒语,这扇门就向内打开,一楼大厅里的弟子们正忙于整理医书和药材,看了眼来人就无声行礼,并不多问。 一行三人直上五楼,这一层没有闲杂人影,布置得雅致非常,显然是待客之所。眼下里面没有外人,原本侍立的弟子也被屏退,花厅里只有一站一坐两道人影,垂手静立的素衣青年赫然是凤袭寒,坐在他身边的男人则身着墨底绿纹广袖袍,愈发衬得肤如珠雪,看不出具体年岁,听到动静时抬眼看来,目光温润不带一丝锋芒,澄澈如水。 这便是现任凤氏族长凤灵均,亦是回天圣手凤云歌之子,凤袭寒的亲生父亲。 沈阑夕走在最前,向他鞠躬行了一礼:“拜见族长。” “阑夕不必多礼。”凤灵均虚手一抬,带着些许药香的无形气劲便将沈阑夕扶起,亲近之意溢于言表。 暮残声敏锐地注意到,一直神色冷峻的沈阑夕到了这里,浑身气息蓦地缓和下来,说明在这位清静真人心里,凤灵均的地位也非同一般。 凤灵均与司星移和暮残声见了面,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不再赘言,让他们陆续落座,又让凤袭寒亲手送上安神定心的药茶,这才问道:“潜龙岛外的风波已然平定了?” “暂时,可惜让他们跑了,只怕后患无穷。”沈阑夕喝了一口茶,眉头又紧皱起来,“那为首的红衣魔修身上藏有伊兰恶相,若非岛主借我一道青龙之力,恐怕今日之事已不能善了。” “爹,那名红衣魔修名为姬轻澜,孩儿曾与其数次交手,先前中天境那场祸害万千生灵的大疫也是由对方一手造成。”凤袭寒适时开口,他脸色有些苍白,眼下隐见青黑,暮残声略算了下时间和行程,恐怕这位是不眠不休地解决了疫病之祸,连歇口气的机会也无就要马不停蹄地赶回东沧,无怪如此。 凤灵均膝下有无数门徒弟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虽不曾疏于教养,到底爱惜非常,让他在身边坐下,一边渡去甲木真气弥补内损,一边问道:“你既然与他交过手,可知对方手段如何?” “关于姬轻澜,在座还有一位比弟子更清楚。”凤袭寒将目光投向暮残声,眼中暗含警告,“饮雪君,你与姬轻澜交手最多,可知其底细?” 暮残声早在中天境时就知道自己与这些昔日好友间已存裂隙,对他的提防也不在意,只是暗道这破称号传得挺快,背后若无妖族推波助澜绝不可能,也不知妖皇陛下到底怎么想的。 “我在二百多年前就见过姬轻澜,当时他还是一个鬼族散修,乃中天境前朝姬氏之后,擅使香火道法,招式奇诡,遁术尤为精妙。”事到如今,暮残声也不多做隐瞒,“彼时他帮过我一个大忙,我还以为能与他成为朋友,没想到在我闭关二百八十年后出来,他已经与魔族为伍了,只是这降瘟布疫之法……若我没有猜错,是非天尊利用了冥降残魂,在他成魔之后加以改造。” “冥降……”凤灵均脸上一直挂着的温柔笑意蓦然消失了。 对于东沧凤氏来说,冥降的意义非同寻常,当年那场破魔之战里,冥降以一己之力在东沧境造成了极大灾难,病死者不下十万,就连那一代的凤氏族长也是为了解冥降之毒强催青龙法印修改地貌风水局,把邪疫埋葬于亡山,此后未过数年便逝世。 他一直以为冥降早已死在了人法师剑下,没想到十年前重玄宫传来了噩耗——冥降藏在北极境的昙谷里,想要利用他的父亲凤云歌重生现世,而他那一生救苦救难的父亲终为苍生舍了性命,死在了昙谷中,下手夺命者恰是眼前这位饮雪君。 凤灵均知道凤袭寒为此事一直心怀芥蒂,道理谁都明白,感情却不能轻放,只是某些情绪凤袭寒可以拥有,他却不能。 “我还以为,冥降之祸已终结在昙谷。”凤灵均叹了口气,“非天尊,果真是手段莫测。” “我们得到消息,归墟发生了一场内乱,非天尊与那位新立的魔罗尊反目了。”司星移此时开口道,“这两个大魔都擅长蛊惑人心,皆以木行魔力见长,非天尊若要斩除后患,必得让自己拥有决胜底牌,他对青龙法印势在必得,恰逢传承大典在即,五境四族都将派人到来,届时鱼龙混杂,还请凤族长万分小心。” “青龙结界护持东沧千载不破,凡有邪祟者,不得入岛半步,何况……”凤灵均说到这里猛然顿住,继而看了眼沈阑夕,话锋一转,“即便下次非天尊亲率群魔卷土重来,想以强攻破开结界,亦非两三日可成。” “玄武法印在非天尊手里。”司星移对此不觉乐观,“凤氏族地位于海上,四面环水,这般战场对非天尊极为有利,他就算破不开青龙结界,却能驱动海水酿成大灾。” “司天阁主所言极是。”凤灵均沉吟片刻,“阑夕,派人持凤氏印信前往沿海一带示警,让当地势力尽快疏散百姓,同时封锁四方港口,不准再放船只入海。” 沈阑夕一怔,凤袭寒已经惊讶出声:“爹,大典在即……” “传承大典是我凤氏一族的仪式,各族同道百忙之中不吝驾临观礼,本是我等荣幸。”凤灵均松开手,“然而,既知魔族对凤氏族地不轨,我们就该承担起责任,尽量不要牵连旁人,竭力将伤亡降到最低……袭寒,你很快就是下一任族长,为父希望你能明白这点,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只有生命和道义,别的东西你可以看重,但是要能放下。” 凤袭寒喉头滚动,终是低下头:“孩儿受教。” 暮残声听到这番话,在这位凤氏族长身上依稀看到了当年回天圣手的影子,须知这世上万物皆如大浪淘沙,凤氏一族却能在人间传承千年不断,天道人理终不是不长眼的。 “疏散百姓确为紧要,可此时封海已经晚了。”司星移苦笑,“据我所知,很多前来观礼的队伍已经在路上,封海能够阻止后来者,已经入海的却也不在少数,若是重演今日之祸又当如何?” “那就把潜龙岛一并封闭。”沈阑夕冷冷道,“既知魔族想要夺舍他人混入结界,我们便将结界加固,从现在起不放任何人入岛,他们自然会原路折返。” 听了这话,许久默不作声的琴遗音忽然冷笑,暮残声听到后神色不变,在心底问道:“你笑什么?” “笑你们太天真。”琴遗音漠然道,“倘若非天尊没跟我翻脸,我一定能帮他把这群人都玩死。” 暮残声跟他在一起这么久,早就练就了独特的听话技巧,从善如流地问:“那你打算怎么玩?” “杀人叩门。”琴遗音在他心里轻笑,“强攻青龙结界是不智之举,凤氏一族最大的弱点乃心慈手软,倘若我是非天尊,潜龙岛一刻不开,我杀十人,一个时辰不开,百人沉海,若是一天不开,便屠一镇……凤氏素以仁德为家训,你说当面临这种情况,这结界还能固若金汤吗?” 暮残声瞳孔骤缩! 他刚要开口,继而想到就算自己现在把这个顾虑说出来,潜龙岛派人去海上劝阻宾客船队返航,恐怕也只是给魔族送去打牙祭的鲜肉。 除非有什么办法,能够不加派人手,却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封海消息散布出去。 暮残声心念急转,目光落在了沈阑夕腰间玉箫上,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真人,闻说你擅长声乐咒术?” 第一百六十四章 咒怨 天下道法万千,各路修士多不胜数,然道途如同登山,能够登顶者是万里挑一,绝大多数都只能在半山腰以下徘徊。 论起声乐一道的巅峰人物,琴遗音乃当世无愧的三界第一,早已达到了大音希声的境界,杀生救命、惑心明神都在他指下弦动时瞬息万变,若非他身为魔族,恐怕早已盛名远扬成就道统。 即便暮残声不精音律,听过了琴遗音的弹奏,就再无曲调能入得他耳中。 沈阑夕是打破这点的第一人。 既知魔族蛰伏海域中,劝返来客船队势在必行,偏不能贸然派遣弟子出岛,只可另寻方法,故而在暮残声提到以声乐咒术传递消息后,凤灵均与司星移议论了几句,觉得此法可行,沈阑夕便走出花厅,站在白玉窗栏前解下玉箫,垂首吹奏起来。 不同于琴遗音一弦撼天的惊心动魄,沈阑夕就像是流连茶楼画舫的文人雅士,没有固定的曲谱,只吹着一支舒缓小调,轻柔如溪水流淌,连明显的高低起伏都不闻,随风一吹就融入天地,若非厅中人皆耳聪目明,恐怕还以为他只是在装模作样。 “好道行,想不到沈家还有这样的后人。”正当暮残声犹疑时,琴遗音忽然在他心间笑了,语气玩味,听不出喜怒,“闭上眼,用心听。” 暮残声不明就里,只得依言而行,只听箫声越来越轻,整座岛屿上千般百种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清晰,悬挂在各处建筑内外的那些乐器仿佛被风中无形手指拨动,发出或喑哑或高亢的声音,又有海浪冲刷岩石、树叶沙沙、虫鸟低鸣、人声细语等接连响起,无数声音大作,却半点不显嘈杂,仿佛千百条支流奔向一处,声演其形,哪怕初至潜龙岛又是双目紧闭,脑中已经将这岛屿勾勒出来。 箫声一转,略微急促,暮残声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今日在潜龙岛外与魔族对敌的遭遇,从最开始有夺舍魔族被结界辨出,到最后姬轻澜率领群魔焚海而去,种种情形历历在目,他有心收拢思绪,却发现这些画面都随着箫声变奏飞快掠过,才知这不是自己的回忆,而是沈阑夕将本身意识刻入箫声里,通过千百共鸣,传递到每一个听到这些声音的人脑中。 一曲之功,恐怖如斯。 正当此时,箫声蓦地拔高,刹那间声裂云霄,暮残声猝不及防下只觉得那声音穿刺心脑,一口真气险些走岔,待他运转《浩虚功》心法平复内息,发现这片天地间万籁俱寂,脑中只余琴遗音戏谑的低笑。 一曲毕,沈阑夕收起玉箫走回花厅,向凤灵均抬手行礼:“回禀族长,我已将消息传递出去了,方圆三百里内海域生灵皆可闻讯。” 三百里,差不多就是潜龙岛到入海口的距离,事已至此他们已经不能顾及魔族是否会提前行动,以最快速度通知所有人才能尽量减少伤亡。 警示传出,众人针对潜龙岛的布防工事再商议起来,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凤灵均身为族长本该回转素心岛,他却只把凤袭寒派了回去。 “潜龙岛只是魔族要攻下的第一道关卡,守住素心岛才能保下凤氏的根基。”凤灵均将一道青龙之力注入素心如意中,亲手递还到儿子手里,“袭寒,为父已经守了素心岛一百年,从此以后要肩负它的人是你。” 凤袭寒眼眶一红,握紧素心如意转身离去。 魔族此行对青龙法印势在必得,仅凭潜龙岛现在的人力要想与之对抗委实相差悬殊,沈阑夕连夜调动弟子加强守卫,凤灵均亲自动身前往剩下十五座岛屿做下布置,反而是作为凤氏主家族地的素心岛无须另作安排,故而在离开栖凤楼后,暮残声加快脚步追上凤袭寒,向他打听沈阑夕的事情。 “我与清静真人并不熟络。”凤袭寒坦言道,“曾经听祖父提起,他是跟我爹一起长大的,两人亲如手足,可是在我出生前,清静真人就离开主家族地,常驻潜龙岛,很少再回去,我对他的印象也就不深。直到一百年前,族长之位更迭,我随祖父前往三元阁,不久后族中来信,说我爹接任凤氏族长后所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让清静真人做潜龙岛掌事,族里很多长老反对都没用,这才让我记上了他。” 暮残声心思微动:“因为他资历不够,还是说……他不姓凤?” “第二种。”凤袭寒对这点倒是清楚,“凤氏虽然一族不排外,历代以来接纳了许多门客投奔,也收养了些外族遗孤,对于有资质的人不吝下心血栽培,其中不少都已经身居高位,但是……我祖父曾经说过,清静真人心里对凤氏有芥蒂,跟咱们始终隔了一层,也就我爹跟他多年情谊,其他长辈都有些不悦。” 虽是如此,凤云歌到底是通透开明的长者,面对那封族里传来的告状信,他并没有干涉自己儿子的决定,沈阑夕上位后也用雷霆手段震慑内外,不负凤灵均对他的信任和重用,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这才让长老们渐渐闭了嘴。 “清静真人是凤氏收养的外族遗孤吗?”暮残声明知故问,“我也算在玄罗走跳多年,从未听说过有沈姓大族,难道是哪方小家族的后人?适才他一曲声传三百里,当真好道法、好修为,没想到你们凤氏不光精于医道,还藏匿了声乐秘典呢。” “咱们相识十年,也算一起走过生死场,刚才拿姬轻澜试探你是我不对,你现在有话大可直说,不必故意来套我。”凤袭寒似笑非笑,“左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这态度倒与司星移先前所说那样,看来沈家名声虽然由于岁月推移和家族消泯导致在外不显,在东沧境里却不是禁忌。暮残声这样想着,心里却不觉轻松,只在面上笑开道:“那你便跟我说说罢。” “我也是看家族史记和听家族长辈说的。”凤袭寒回忆了一下,“沈家的历史颇为传奇,本是东沧境里一个小家族,连块大些的族地都没有,结果在千多年前出了位惊艳绝才的族长,沈家这才崛起,后来更是攻下潜龙岛作为族地,从此发展迅猛势不可挡,又历经两代,几与凤氏比肩。” “沈家擅长的是声乐之道?” “不错。”凤袭寒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惜了,在破魔之战爆发后,北极、南荒陆续陷于魔祸,东沧境也不能偏安,而沈家发展虽快却是根基浅薄,潜龙岛就成了魔族开启东方吞邪渊的祭坛。” 吞邪渊一旦开启,就是将人间与归墟直接连接起来,群魔往来无忌,所到之处无不凄惶。暮残声听到此处,声音不禁变得艰涩:“沈家是葬送在魔族手里?” “是,也不是。”凤袭寒眼中流露出敬重之色,“当时青龙法印已在我凤氏传承多年,要想打开吞邪渊,必先夺得青龙法印,优昙魔尊为此亲至东沧,她魔威滔天手段诡谲,凤氏只得封锁族地,可是如此僵持下去,只会消磨族中子弟的心性和锐气,必须尽快打破僵局。” 暮残声屏息听着,藏在他体内的琴遗音不知为何也没说话。 “沈家与凤氏彼时相交和睦,深明大义,为解素心岛之围,他们主动开放了潜龙岛引群魔入内,倾全族之力鏖战,使凤氏得以冲出困局,与他们里应外合围杀优昙魔尊,最终守住了这方土地,让东沧境无数生灵逃过吞邪渊之祸。”凤袭寒回头看向栖凤楼,“凤氏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沈家更是全族殉道,仅剩三五稚子幸存,被凤氏收养,清静真人便是他们的后人……可惜,他已是最后的沈家人,若要看那世上血亲,怕也只有临水照影。” 东沧沈氏,终究已是不存。 暮残声告别了凤袭寒,沉默地回到潜龙岛弟子给自己安排的房间,甫一入内,他就掐了个禁制隔绝外界,轻声道:“卿音,你出来。” 琴遗音依言现身,他似乎是在心上那一亩三分地待得太久,一出来就伸了个懒腰,斜靠在软榻上:“怎么了?” 暮残声低头看着他:“凤袭寒说一千年前是优昙尊灭了沈家全族,可是按照你在昙谷里的说法,优昙尊在那个时候早已陨落,所以……做这件事的,是你吗?” 琴遗音反问:“倘若是我,你待如何?” “我不信。”暮残声俯身与他四目相对,“杀人灭族这种事对你来说的确易如反掌,可是比起简简单单的杀戮,你更喜欢玩弄猎物,让他们自取灭亡……尤其,你对沈家另眼相待,恩怨也好,业障也罢,你舍不得给他们一个痛快。” “你倒是懂我。”琴遗音满意地笑了,“我的确扮作优昙尊参与了那场大战,当初来东沧境也是为了夺取青龙法印,但我那时还没有得到魔罗优昙花,修为也不如现在深厚,贸然对上青龙之力难得讨好,与其跟凤氏拼个两败俱伤,不如借刀杀人,再去捡便宜。” 暮残声目光微沉:“你利用了沈家?” 潜龙岛与素心岛相距不远,哪怕是世交也难容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凤袭寒说两家本是世交,可他也是从史书记载和前人口中听说,偏偏这两样都可作假。 “我带你去看看。”琴遗音倾身与他额头相抵,嘴角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既然你对沈阑夕好奇得紧,我就让你知道他日思夜想的都是什么……” 暮残声一挑眉,大敌当前他可不相信沈阑夕能睡得着,况且贸然入侵他人梦境委实冒犯,只是没等他拒绝,眼前就是一花,他的元神被琴遗音拖入幻境,那景象依旧是千年前的潜龙岛,只是比起在司星移梦中所见,沈阑夕意识里面的岛屿要显得模糊许多,楼阁倾塌,满地狼藉,不少地方还出现了扭曲,显得格外光怪陆离。 他怔了下,凤袭寒说沈阑夕是随其父一起长大,那么直到现在也不过二百岁寿数,沈阑夕脑海里怎么会留有千年前的潜龙岛印象? 琴遗音牵着他往中心广场疾步走去,一路上看到了许多尸体,有沈家人,更多的是魔族残骸,死状惨烈,没有一个活口,令暮残声觉得背后发寒。 快到广场时,暮残声在一片血泊里看到半块布满裂纹的白色面具,坚硬的面具被血液濡湿后变得柔软,似花瓣般软伏下去,他下意识看了眼琴遗音,后者侧头道:“是我当初撤离时留下的,还好走得快。” 千年前的琴遗音虽不比现在强大,可是凭借不死不灭之身足以睥睨八方英豪,潜龙岛上谁能伤他至此?暮残声心思急转,冷不丁琴遗音停下脚步,他抬头望去,只见那位于广场正中的祭坛已经被巨力碾碎,满地废墟里一站一跪两个人,跪着的中年男人手里紧握一块龙形印玺,绿似翠玉,透胜水晶,正是青龙法印的本相,只那法印上有一道血线,将整块印玺划分两半,一半通透青翠,一半污浊血红。 中年男人显然是想甩脱它,可那印玺好似长在了他手上,全身经脉虬结暴突,皮下精血真元肉眼可见地向法印涌去,他变得满身枯槁,跪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嘶声道:“沈南华,你这叛徒……” 站在他面前的年轻男子身着黑袍,眉眼乍看与琴遗音有些相似,细看却大不相同,暮残声分明没见过他,却在望见对方那沉冷眼神时微微一怔,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勾结凤氏,背离家族,让我沈氏子弟血洗潜龙岛……”中年男人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可他执着地望着眼前人,竭尽所有去诅咒,“沈南华,我以沈氏第五代族长之名诅咒你……终你此生,永夜难安,必将孑然一身,死无葬身之地……我沈家但有一支血脉尚存,铭记此恨,誓报此仇!” 被称作“沈南华”的年轻人听到这般咒怨,面上古井无波,只将衣摆一撩跪了下来,朝这将死之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道:“族长遗命,沈南华领受!” 说罢,他猛地提掌落在中年男人面门上,整个幻境霎时黑暗,所有光芒次第泯灭。 元神回到躯壳,暮残声蓦地睁开眼,只见琴遗音懒懒地瘫在榻上,手指勾来桌上的一盘葡萄,连皮也不吐,优哉游哉地吃了起来。 “刚才那是……”暮残声仔细回忆了一下,脸色慢慢变了,“沈阑夕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这些?” “沈家最擅长的就是声乐,不只是音律,更在于声音本身。”琴遗音吐出一颗籽,“那第五代族长名为沈乐,最精通言灵咒,他以碎魂为代价加上全族人的咒怨下了两个诅咒,一咒叛徒不得好死,二咒后代铭恨于心……也就是说,沈家那些遗孤包括他们的子子孙孙,从知事起就会被咒怨纠缠,直到大仇得报。” “沈家死于魔族之手,那他们找……”暮残声瞳孔微缩,他想起沈乐临终时提到“叛徒”和“勾结凤氏”,心里顿时翻江倒海。 “对,凤氏收养了沈家的遗孤,可那些孩子心里都埋了仇恨的种子。”琴遗音笑得诡秘,“凤氏收养了好几个沈家孩子,可活到现在的沈家血脉只剩下沈阑夕一个,你说这其中有什么门道呢?” 他的意思昭然若揭,暮残声心下惊骇,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轻易下决断,反而问道:“你认为沈阑夕会借这次机会临阵倒戈?” 琴遗音又吃了颗葡萄,似笑非笑:“谁知道呢。” “既然不知道,那就且待他自己选择,或由凤族长定夺。”暮残声不由分说地抢了葡萄盘子,“他人的恩怨,你看着便是,不许做推手。” “你好无聊。”琴遗音抬了抬眼皮,“你就把我困在心尖儿上,连点乐子也不让我找。” “我怕你玩死自己。”暮残声道,“别忘了,非天尊如果拿到了青龙法印,第一件事就是对付你。” 琴遗音终于不开腔了。 暮残声看他消停,剥了葡萄皮喂给他,同时换了个话题:“你能恢复姬轻澜的记忆吗?” 这个问题他在中天境就问过,彼时心魔的回应是可以做到但不愿为此与非天尊翻脸,眼下双魔盟约已破,暮残声便旧事重提了。 琴遗音衔走葡萄时舔了舔他指尖,这才反问:“你还想把他拉回正道不成?” “想,但是不能。”暮残声叹了口气,“先不说他本就来历成谜立场扑朔,单他犯下的累累业障,就已经不是恢复记忆便能用‘苦衷’二字一笔勾销的,谁也没资格替那些死难者原谅他。” “既然你决定要斩他,何必多此一举?” “他活得太糊涂,至少死要做个明白鬼。”暮残声闭了闭眼,“何况,他现在是离非天尊最近的存在,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伊兰恶果将他的元神和肉身融在了一起,记忆由非天尊亲手篡改,倘若我现在出手修正,他会当场骨毁魂销。”琴遗音垂下眸子,掩去刹那流转的暗芒,“我需要一个时机。” 暮残声不疑有他,安安静静地投喂完一盘葡萄,成功把堂堂心魔酸倒了牙,这才净了手上榻安歇。 一夜无梦。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失守 翌日一早,暮残声是被惊醒的。 仿佛地龙翻身般,整个岛屿突兀地剧烈震动起来,海浪声远远回荡,山林里的鸟兽鱼虫四窜奔逃,夹杂着一道刺耳悠长的怪声不断扩散,所有人都被惊动起来。 琴遗音重新隐匿起来,暮残声提起饮雪戟冲出房门,只见无数流光划过天空,潜龙岛上的修士正赶往四方结界阵眼,乍看仿佛飞星聚散。 暮残声心头一跳,驭上饮雪紧随其后,很快到了北方码头,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修士,沈阑夕、司星移与凤灵均亦在其中,皆是神情严肃。 此时天色已亮,潜龙岛上空一片蔚蓝无云,可在结界之外的天幕却是一片漆黑,滚滚云流从四面八方飞速聚拢过去,汇成一个越来越大的乌沉漩涡,暴风形成的长龙将海面与漩涡连接起来,搅动海水冲天而起,里面的鱼虾、水藻和船只残骸都被迫上了天,很快又淹没在一片数丈高的水墙中。 “我感受到了玄武之力的波动……”司星移仅剩的那只眼里也像是酿了一场风暴,“海啸要来了。” 作为玄武法印曾经的主人,在场没人会怀疑他的判断,可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潜龙岛凭借青龙结界屹立千年不受外敌侵扰,结界不止将四方宵小拒之门外,连同这片海域的风水地脉也一同镇住,故而现在外面的风浪已经蓄势待发,结界内的他们仍没有受到实质影响。可是,暮残声放出了神识,他能感知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正逐渐渗透结界,让潜龙岛周围的海水与外界达成共鸣,伏在水面下的岛体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海浪侵蚀,本该趋吉避凶的鱼群和水妖们就像疯了一样朝岛屿基石撞击,浑然不顾被坚硬的石头撕裂,血腥味已经在海下逐渐蔓延。 “非天尊来了。”琴遗音在他心底开口,证实了最不妙的预想,“就在结界外面,还有……他带了很多人。” “人?”暮残声心头猛跳,立刻将真元聚于双目,看到那一片狂风巨浪中竟还有大群黑影巍然不动,那是不下万余的归墟魔族,其中半数都呈现类人形态,足见道行不低。 他看到了琴遗音所说的人,在群魔中央有一棵巨木从水下生长出来,正是伊兰恶相的本来姿态,成百上千道人影就像果实一样悬挂在繁茂枝叶下,绑缚在他们身上的并非绳索,而是一条条色彩斑斓的毒蛇,蛇口都露出毒牙,抵在致命的颈脉处。 被吊在最前的两人更是熟面孔,一是西绝人皇的嫡次子阿摩那,二是御天皇朝丞相叶衡的嫡长子叶显荣。暮残声与叶显荣不过片面之交,对阿摩那更是只在玄光镜里看到过,可他向来记性极好,何况司星移提到过阿摩那代表西绝人皇而来,想必叶显荣就是御天皇朝的使者了。 若没猜错,恐怕潜龙岛传出消息时,这两方船队都已经入了海,即便得讯欲返也来不及,被蛰伏海域中的魔族围攻拿下。 “这些是……”沈阑夕也看到了这些人,冷漠如冰的神情终于裂开,“前来道贺的客人。” 他们昨天以最快速度将“魔踪现,封海关”的消息传了出去,更连夜设法通知沿海宗门和官府组织百姓撤离,可是正如司星移所担忧的那样,凤氏大典期近,此时封海已经晚了,虽能阻止后来者,却无法保证已经入海船队的安全。 此时,一条水龙盘旋直上,龙头上立着一袭月白身影,乍看如同皎月穿海般脱尘,与背后煞气滔天的群魔格格不入,仿佛误入这里的仙神。 可是潜龙岛上所有人都知道,他非但不是神,更是这世间污秽极恶的化身。 “听闻凤氏大典将至,四方云动,盛况无双,我归墟魔族说来也与凤氏有千年交情,于情于理,都该送上一份厚礼。”非天尊的目光穿透青龙结界,明明相隔甚远,岛上之人却少有敢与之逼视者。 沈阑夕冷哼一声,惊醒众多弟子,这才开口:“道魔殊途,魔尊若要兴戈为敌,凤氏无惧迎战,若为交谊而来大可不必,潜龙岛没有魔道容身之地。” “清静真人好硬的骨气,可你忘了一件事情——潜龙岛现在的主人,姓凤。”非天尊笑语轻柔,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锋利如刀,“你不过是凤氏拴在潜龙岛上的一条看门狗。” 沈阑夕被这句话刺到了心里深处,他没有轻举妄动,周身气息愈加冷沉。 “阑夕是我亲命的潜龙岛掌事,他的意思,便是我的决定。”凤灵均一手搭在他肩膀上,目光对上非天尊,“道不同不相为谋。魔尊的心意,凤氏一族敬谢不敏,还请离去吧。” “本座要送的礼,从来没有收回过。”非天尊手指点向伊兰树下绑缚的上千人,“若是凤氏一族不肯敞开大门接了这份礼,本座就只好将他们葬在这片海里,也算全了礼数……对了,还有沿海那些城池,闻说凤氏一族与之往来频繁,可惜相隔百里不甚方便,本座好人做到底,一并算作添头送来,如何?” 暮残声心头一沉,非天尊的手段果然与琴遗音所言不谋而合,甚至更加狠绝毒辣,在掌握玄武法印的情况下,水淹连城绝非空谈,彼时罹难而死、流亡失所的性命可就不止眼前的一千多个了,如此一来,凤灵均的选择根本不作他想。 果然,凤灵均的神情变得冰冷,却连一分犹豫都没有:“开放结界,准备迎战,阑夕你配合司天阁主趁机救人。” “族长!”沈阑夕眼中闪过挣扎,“倘若青龙结界移一开,潜龙岛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一旦此地失守,后面十六座岛屿……” “那就让这里变成孤岛。”凤灵均勾出贴身佩戴的一块玉珏,直接交到他手里,“救人之后,你带着大家撤离潜龙岛,然后断开通道,可保其他族地暂时无虞。” 司星移听到这里,终于沉不住气了:“凤族长,你才是非天尊的目标……”、 “对,他想要青龙法印,若我现在撤退,他更会不择手段。”凤灵均冷静地道,“我能克制伊兰恶相,他若想胜我唯有弃伊兰掌玄武,这就是救人的机会。” “那你怎么办?” 凤灵均看向暮残声,后者会意道:“在下必尽全力。” 此刻,已经陆续有人坠海,被潜伏水中的魔族撕扯夺食,惨状目不忍睹。沈阑夕虽不愿凤灵均涉险,现在也不得不退步,看向暮残声道:“还请饮雪君借我一道白虎之力。” 五行之中金克木,他想要救下更多人就得尽快解决伊兰恶相,暮残声也不废话,分出一道白虎之力给他,然后提起全身气机,身体微微压低,仿佛即将捕食的猛兽。 笼罩潜龙岛的结界共有四方阵眼,经过紧急探查,他们可以确定非天尊将全部兵力聚集在北方玄武位,此处对他最为有利,与其分散兵力搞奇袭,不如直接撕开这里。 结界开启刹那,原本被抵御在外的滔天风浪霎时汹涌进来,司星移立刻抖开七星旗,配合岛屿上无数拔地而起的草木,堪堪稳住了潜龙岛,然而这暴风狂浪已经纠缠难分,第一波防御阵型很快被冲散,高高倒卷的海水就像天空塌陷般砸向岛屿,幸亏岛屿内部的各方禁制及时启动,才没有让岛屿被直接吞没。 可玄武法印掌天下水行,在四面环水的海域里,他们就像风中残烛,能撑过几时? 有了司星移暂时镇住潜龙岛,但闻两声长啸乍响,一青一白两道庞大的光影从潜龙岛腾飞出来,游龙翻浪,猛虎踏云,正是凤灵均与暮残声齐齐放出法相,一左一右冲向魔族大军。 有他们开道,沈阑夕率领大批修士紧随其后,直取人质所在。 非天尊唇角微勾,身后魔兵仿佛万众一心,霎时倾巢而出,风浪与魔气纠缠翻涌,携着庞然恶意向前方冲去,而他脚下水龙猛然摆尾,撞上青龙法相当头袭来,溃散成滂沱雨幕。 龟蛇法相凝聚出来,非天尊遭到前后夹击也分毫不乱,反而早有预料般笑了起来:“以多胜少,好不公平啊。” 暮残声跟他交手多次,早知这位魔尊的心术远比魔力更可怕,半点都没有与之废话的打算,他更在意的是凤灵均,须知现在他们都解放了法印,对彼此气息的感知达到前所未有的敏锐,他能察觉到青龙法相虽然强大,却还达不到让琴遗音也忌惮的地步,甚至隐隐弱了白虎法相一线。 这是极不正常的。暮残声虽然与白虎法印融合,到底时期较短,法印核心仍被无名禁制封锁,他还克制了自己的道法,使白虎杀性不得发泄,虽然保证了心上清明,却也削弱了白虎战力,而青龙法印被凤氏一族历代传承,怎么也不该比不上他。 他心下惊疑,却连半分犹豫也无,直接提戟杀向非天尊,将自己放在了主攻位上,无形中让凤灵均占据防守位,尽量不让对方与非天尊正面对上。 五行法印乃是玄罗五境灵源所化,任何一枚都足以令千万人伏首,何况现在是三位掌印者交战厮杀,他们所在的这片领域几乎被清空,无论道魔都争先恐后地避让开来,哪怕是距离较近的沈阑夕也只能看到满天乌云被雷光撕裂,风浪化为庞大蛇群奔走不休,修为不济者稍一靠近,立刻爆体碎裂。 所幸他们俩杀得眼红,凤灵均却还冷静,青龙法相伸展开来,首尾相顾,将这片战场圈了起来,顿时如同一道天铸围城,把暴虐的力量悉数挡住,不教外泄出来波及旁人。 暮残声修杀道习雷法,配合白虎法印便似如虎添翼,而非天尊掌握玄武法印的时间虽短,却着实是天赋惊绝,浑然将这片大海囊为领域,雷电入水非但没有令他反噬,反而成为他的武器,更别说水中还有层出不穷的杀招,若非他顾忌凤灵均没有召唤伊兰,恐怕战力还要更上一层。 妖魔一时斗了个难分高下,凤灵均瞥见沈阑夕已经救下人质,立刻撮口成哨让他们抓紧撤离,同时从后方攻向非天尊,青龙之力覆盖左臂,分明手无寸铁,却是这天下最令非天尊忌惮的神兵利器。 “族长!”就在这个时候,沈阑夕不顾肆虐的力量冲入战圈,焦急地唤了他一声。 “阑夕,不是让你带人……” 这一霎那战机已失,凤灵均正要说话,忽然间心中警铃大作,想也不想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却不料恰好撞上一把短刀,尽管避开了要害,杀性无双的白虎之力却在刀刃入体刹那流贯全身,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血管骨节爆裂开来的声音。 刀柄握在沈阑夕手里,他站在凤灵均背后,刚才的不过是残影。 沈阑夕在开战前要来的白虎之力,没有用于救人,而是用在了他身上。 “阑夕……” 凤灵均迟钝地回过头,想要看一眼他的脸,沈阑夕却连半分迟疑都没有,握刀的手猛地斜走,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撕裂开,好在暮残声已经察觉不对,生挨了非天尊一掌回援杀来,一戟扫开沈阑夕,救下凤灵均。 可他到底是慢了一步,沈阑夕这一刀没能杀了凤灵均,却破开了对方左肩,温养在肩井穴下的那团澄澈青芒从溅开的血肉里飞了出来,被沈阑夕抓在手心,化成一块通体青翠的龙形印玺。 沈阑夕握着青龙法印向后飞退,稳稳落在了非天尊身边。 变故太过突然,几乎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战场出现了短暂的死寂,紧接着,魔族一方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猖狂笑声。 暮残声一手扶着凤灵均,一手紧握长戟,昨夜他在琴遗音带领下看到了沈阑夕的意识深处,亦是此人不可名状的心魔,是故现在能够很快回过神,倒不觉得震怒,只为凤灵均感到难以言说的悲哀。 沈阑夕进入战圈时,他就感知到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杀气,却被非天尊绊住不得及时抽身,可按理来说凤灵均不该轻易中招,除非他对沈阑夕全无防备,到底错付了信任。 这厢僵持,后方潜龙岛突起喧嚣,暮残声回头看去,只见瘴气冲天,覆盖了原本清圣的护岛结界,咸腥的海风裹挟杀声由远至近——适才被救入潜龙岛的那些人里,近半都被魔族夺舍,甫一登岛就翻脸开杀,始终没有现身的姬轻澜亦在其中,释放出如有实质的毒瘴,沾身即烂,呼吸困难。 凤灵均手上凝聚甲木真气,用力捂住伤口,看着沈阑夕的眼神里难掩悲痛:“阑夕,为什么……” “你是凤氏的族长,我是沈家的遗孤,你们永远无法对我真心以待,我也做不到忘却家仇。”沈阑夕将临行前得到的玉珏抛入海中,“何况,你嘴上说得好听,不也对我玩心眼吗?在凤袭寒离开之后,你已经孤立了潜龙岛,而这块玉珏根本不能开闭通道……凤灵均,在你的心里早就做了取舍,却还要我为你的谎言感恩戴德?” 沈阑夕掌管潜龙岛一百年,对这里的一切都门清,昨晚凤袭寒离开时他就察觉空间波动异常,只佯装不知,今天凤灵均明知放人质登岛可能造成何等后果,依然用一块假玉珏骗他同意打开结界。 在凤灵均的心里,他和潜龙岛比不得凤氏一族的仁义之名。 “我……” 凤灵均想要说什么,却被非天尊打断:“沈真人,事已至此,何必跟他们废话?潜龙岛本就是属于沈家的,千年前他们姓凤的借魔族之手屠戮沈氏全族,夺得击退优昙魔尊的功劳,赚得名利双收,如今也该偿还了。” 无数魔兵围了过来,潜龙岛修士的阵型已经被冲散,司星移眼见战况不妙发出讯号召集众人撤退,可暮残声跟凤灵均已经深陷重围,直面非天尊与沈阑夕联手,如何逃出生天? 暮残声缓缓吐出一口气,在心里道:“卿音,帮我个忙。” 适才鏖战,片刻分神就是生死立判,琴遗音便没有出声,此时才道:“说。” “等下,把我叫醒。”暮残声扶着凤灵均缓缓后退,“我想彻底,疯一次。” 无路可走,唯有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是净思花费数百年以《三神剑铸法》精髓锻造的兵刃,是白虎法印现在的主人,正如青木曾经所说那般,他欲证杀道必犯杀劫,只得十年如一日地克己,可暮残声能感觉到白虎之力依旧在逐渐侵蚀自己的灵魂,每一次爆发都会加重法印对他的影响。 琴遗音一直撺掇暮残声大开杀戒,是因为他知道白虎法印不能全靠压制,必须以血屠手段方能反制,可他也明白暮残声的顾虑,一旦在这过程中,意识被白虎同化,那世上就再也没有暮残声,只会变成白虎法印侵吞反噬的无数祭品之一。 他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暮残声却如得天谕,毫无保留地把后路交给他,松开了搀扶凤灵均的手。 “凤族长,你带着大家跟司天阁主会合,潜龙岛怕是守不住,你们尽快撤到安全的地方,我不知道……” 最后几个字凤灵均没听清楚,他刚要询问,就感觉刺骨杀意骤然弥漫开来,前面那道身影分明一动不动,却好似有什么东西蓦地破碎了。 蛰伏多年的凶兽,终于破开了囚笼。 沈阑夕眉头紧皱,他看到面前那只妖狐缓缓抬头,原本赤红的双目被金色染透,冰冷得近乎死寂的空洞眼神,唇角缓缓上扬,两道血色妖纹蔓延到耳根,就像择人欲噬的恶鬼。 离得较近的一名大天魔受不了这种诡异的寂静和威压,呼啸着冲杀过来,利爪尚未落在暮残声头顶,血箭便从它脖颈飙飞出来,在众目睽睽下,谁都没看到暮残声出手,大天魔如同爆竹一般炸了开来。 不只是它,以暮残声为中心,爆裂声从魔族身上接二连三地响起,那些叫嚣和得意几乎在瞬间湮灭了,它们都不怕死,却是头一次感觉到死亡如此之慢,又如此避无可避。 “白虎天诛域!”非天尊终于色变,“离开他!” 五行法印各有所长,却都有一天生领域,譬如净化万邪的玄武灵泽域、造化生机的青龙长生域、召将十方的麒麟王道域、烧烬万象的朱雀焚天域,以及斩尽杀绝的白虎天诛域。 非天尊得到了玄武法印,可道魔终有区别,他能够使用玄武之力,却没有道衍神君那般纯净无物的心境,无法开启玄武灵泽域,这就是他迫切想要得到青龙法印的原因。 可是在五印领域中,白虎天诛域是不同的。 其他四印都是以主御物,唯有白虎法印的至高境界是物我合一,故而白虎天诛域不受宿主心性掌控,一旦开启就是敌我不分的绝杀领域,不杀尽领域内最后一个活物,绝不收手。 远古之时,白虎法印曾为杀神虚余所用,配合三神剑,造就了诸神星陨,连道衍神君都是险死还生。 非天尊与沈阑夕带着一队魔兵,堪堪在领域落定前逃了出去,白虎天诛域就如一练横江,恰好堵住了他们追击凤灵均等人的路,在这场杀戮盛宴结束之前,谁都不能越界半步。 “西绝境的……”沈阑夕对暮残声所知不多,现在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妖皇玄凛昭告天下的那个封号实在名不副实,“他合该是,饮血君。” 暮残声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做什么。 白虎天诛域一开,占据他身体主导的就是白虎杀性,他本身意识被卷入法印内天地里,在那玄妙无方之处没有钟灵毓秀的天地秘境,唯有一片血海和浮沉其中的无数白骨。 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控制行动,他觉得就算自己被千刀万剐,只剩下一条手,恐怕都还能继续杀下去。 忽然,眼前血海如排浪分开,露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来。暮残声微微一怔,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看到血海尽头矗立着一座冰雪皑皑的百丈寒峰,令他异常熟悉。 他想了一会儿,记起了这是寒魄城后山冰原上最高的那座山崖。 暮残声对这座崖实在不陌生,他在心魔劫的幻境里看到自己葬身于此,在爬出炼妖炉后记忆模糊的那段时间更是混淆,以至于特意回到寒魄城去找它,于半清醒半迷茫时接入了第二个幻境,看到自己与非天尊决战,却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剑。 这一次,他又站在了这座山崖前,分明空无一物,心口却蓦地发疼,一把剑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膛,连半分预兆也无,仿佛它本就长在他身上,而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耳边也响起嘈杂的声音,是血海中那无数白骨在说话—— “暮残声,你已经死了。” “你被信任的人背叛了,嘻嘻。” “你连杀死自己的人都忘了,好可怜。” “你跟我们一样,早就死无全尸了。” “外面的世界不属于你,死了之后什么都没了……” “留下来,留下来!” 暮残声跪了下来,捂着耳朵不去听,可这声音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他想拔出那把剑,手掌被割出了深深的口子,却再也感觉不到疼。 已经死了,怎么会疼? 可我是怎么死的?谁站在我身后捅了这一剑? 金纹从右臂疯狂蔓延至全身,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手指无意识地踌躇,没有注意到那些本来漂浮在血海里的白骨已经爬上山崖,正朝自己靠拢。 五百年岁月,颠乱如梦的际遇,坎坷无常的命运,他就像不应存世的鬼魅闻到了返魂香,自以为白骨生肉重回人间,却是苟且偷生,活该受这世道的诸般磋磨,如今终于死到临头,只要闭上眼睛,便能得到应有的安息与解脱。 一只白骨的手已经搭在他肩膀上,然后被一袭幽蓝如拂去尘埃般扫落。 “噩梦该醒了,大狐狸。” 暮残声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终于亮起微光,嘴唇翕动,蚊呐一般,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然而,在琴遗音到来的一霎那,那些血腥味和诅咒声都远离了他,那双善于弄弦的白净手掌从兰纹衣袖下探出,小心翼翼地擦掉他脸上血污。 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心魔,一手七弦能崩碎天幕,却在这一刻抖得不成样子。 “卿音……”暮残声快要溃散的意识缓缓收拢,“我……是不是……” “你还活着。”琴遗音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不容拒绝地把他揽进怀里,任由剑锋刺入自己身体,连眉头也没皱。 暮残声在他耳边喃喃:“我……都感觉不到……疼……” “疼痛不是证明你活着的方式。”琴遗音捧起他的脸,露出一个温柔坚定的笑容,“心跳才是。” 他倾身给了暮残声一个吻,仅仅是嘴唇的贴碰,却传递了心魔身上为数不多的温暖。 胸腔内死寂的心脏,在这点暖流下缓缓跳动起来。 暮残声终于笑了出来,这个笑用光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整个身躯失去支撑,彻底倒在了琴遗音怀里。 他不知道,琴遗音虽然还在笑,目光却已经凝固落在他背后那面冰壁上。 封冻血滟的冰壁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发白衣的身影,被一把令琴遗音无比熟悉的长戟穿胸而过,死死钉在了那里。 察觉到琴遗音的目光,那个身影缓缓抬起头,露出与他怀中如出一辙的容貌,金色的眸子里却是陌生的嘲讽和怜悯。 他对琴遗音道:“自欺欺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威慑 五步必杀,血流成河。 在白虎天诛域开启刹那,暮残声就被汹涌澎湃的白虎之力摄走元神,意识沉入从未开启的法印内天地,只留下手持长戟的躯壳与白虎法相合二为一,化身血手修罗。 沧澜海上漂红一片,红色的海浪翻滚卷动,无数难辨原貌的肢体在水中臣服,鱼虾更是绝迹,血水与残骸都被无形结界圈禁在白虎天诛域里,一滴猩红也不外流,一个活口都不能逃出,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尾小鱼。 零星几个苟延残喘的大魔拼命向天空伸手,游荡的魂魄如飞蛾扑火般争先恐后地撞击结界,空气里却像是蛰伏着无数骇然野兽,在它们挣扎求生时张开大口,半点声息不露,就把猎物吞入腹中。 终于,当最后一个魂魄被吞噬殆尽,白虎天诛域才觉餍足,慑人杀气缓缓弥散,被困锁其中的血污被海水卷动,向四面八方汹涌而去,颜色逐渐变淡,若非空气里还残留着浓浓腥味,恐怕谁也想不到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印收力竭,暮残声的身影如同断翼飞鸟般坠入海中,沉重冰冷的水流灭顶压下,他此时没有意识,躯体被饮雪戟带动直往下沉,好在琴遗音很快出现,抬手将他揽入怀里,玄色结界张开,却不往上走,反而加速下沉。 暮残声初次动用白虎天诛域,在法印失控刹那就断绝了对外界感知,琴遗音却是从头到尾看得清楚,此番海战看似魔族损伤惨重,实则对凤氏更加不利。凤灵均打开青龙结界救下人质,阻止了非天尊水淹连城的惨祸,却把潜龙岛置于最危险的境地,那些人质里混入以姬轻澜为首的魔族,甫一登岛就断掉了他们的后路,沈阑夕临阵反戈夺走青龙法印更是对凤氏的致命重创,所幸凤灵均将真正开启足底通道的密钥提前交给司星移,又有暮残声开启领域挡下大批魔族,否则这一次别说血洗潜龙岛,非天尊能灭了凤氏全族。 现在白虎天诛域已经消散,非天尊又有沈阑夕和姬轻澜里应外合,势必抢占潜龙岛,而他和暮残声势单力薄,最好尽快远离这里。 可惜琴遗音虽然打定了主意,老天爷偏要人事与愿违。 未至海底深处,琴遗音就察觉到海水流动有异,当下屈指在唇,不闻任何声音,海中突发爆炸,尚未聚拢成形的水龙直接被崩碎,巨大的能量在水下冲撞,琴遗音带着暮残声踏浪反冲,脚下在水面平滑三丈才堪堪稳住,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阿音,我们又见面了。”非天尊站在玄武法相上,他对琴遗音的本事太过清楚,没有带任何一个多余魔兵,只有沈阑夕和姬轻澜分立两侧,以三角之势将琴遗音他们围在中间。 琴遗音冰冷的目光从非天尊脸上掠过,最终定格在沈阑夕手里那枚洗净血污的青龙法印上,以两枚法印再加一个香火道大能,他要脱身或有机会,带暮残声一起走却绝无可能。 “把他交给我吧。”非天尊微笑着伸出手,像一个包容叛逆子弟的和蔼长者,“玄罗五印已得其二,只要暮残声向归墟伏首,我们再去取了朱雀、麒麟两道法印,禁锢地界千年的封魔阵图就可破掉,彼时道魔之战再启,你就能将道衍推下神坛,这不是你诞生以来最大的愿望吗?” “交给你?行,先说好何时还来。”琴遗音唇角微翘,“他若是掉了一根头发丝,我就剜伊兰一只眼睛。” 非天尊脸上的笑容淡了,他叹了口气:“看来你是真不打算跟我回去了。” 话音落,锋芒出,玄武法相在他脚下一分为二,刹那间巨龟镇东海,长蛇掀惊涛,琴遗音脚下踏波,从尚未成型的水牢里冲了出来。与此同时,业火平海生,袅袅青烟从姬轻澜的灯笼里飘荡出来,无数火鬼在海上化形,冲天怨气几乎撼动云霄,乌云沉沉压下,水中亦有鬼魅浮沉不定,那是不知身亡多少岁月的地缚灵,此刻受香火召应,燃魂为牢,死死拖住了琴遗音的脚步。 沈阑夕站在海面上,双手指间有数根金针,尖锋青芒吞吐,看似无声无息,却带给琴遗音最致命的威胁。 琴遗音面寒如霜,无数白弦从袖中如水垂落,他正要反击,忽然察觉暮残声情况不对。 暮残声无知无觉地在他怀中昏睡,原本苍白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通红,脖颈和手背更是有大片猩色蔓延开来,以琴遗音过人的耳力能听到他愈发急促的心跳声和血液奔流声。 血本溶于水,这世上有血有肉的生灵都难免受到玄武法印影响,倘若暮残声现在尚有余力或许无惧于此,可他现在根本醒不过来。 “阿音,今天你要么把他交给我,要么就让他死在你怀里。”非天尊站在玄龟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缓缓勾起,“你的时间可不多,别让自己后悔。” 火鬼在烈焰中狂舞叫嚣,玄武长蛇蛰伏水下,琴遗音的手臂越来越紧,几乎要把暮残声揉进身体里,在这一瞬间,非天尊清晰地看到他那双魔瞳发生了变化,原本错乱的黑白色倒转归位,变得与常人一般无二。 他看着这双眼睛,头一次感到了恐惧,仿佛有什么东西分散成千丝万缕,悄然钻进了皮肉里,在他的经脉骨髓间肆虐流窜,不等非天尊反应,左眼就传来一阵剧痛,顿时眼前一黑。 “大帝!” 姬轻澜如今与他气息相连,立刻感同身受,鬼影与长蛇一同扑了出去,水火乍然相冲,登时烧开一片滚烫白雾,沈阑夕抖手弹出一道金线,却只将昏迷不醒的暮残声拽了出来,海上已不见琴遗音踪影。 “他就这么……”看到琴遗音当真松手逃走,姬轻澜面露惊疑,转头正要说什么,却在看到非天尊的刹那吓得噤声。 非天尊伸手捂住左眼,暗红的血迹从指缝间淋漓流下,他背后不知何时出现了千目千臂的女人幻影,沈阑夕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伊兰恶相少了一只眼睛。 世人皆知,伊兰恶相有一千零八十只恶眼,头上两只最为重要,一旦受损就难以复原,直到十年前魔将明光神形俱灭,非天尊得到空蝉镜修复主眼,才真正恢复了鼎盛实力。 先前魔族侵扰青龙结界,沈阑夕以刺伤伊兰左眼的方式取信司星移一行,实际是他知道仅凭一道青龙之力无法伤到伊兰根本,可是现在……伊兰恶相的左眼眶已经变成了空洞。 琴遗音不想暮残声死在怀里,就只能将其留下,可他当真说得出做得到,亲手挖掉了伊兰的一只眼睛,是对非天尊的报复,更是警告。 姬轻澜飞身落在非天尊旁边,担忧道:“大帝,你的眼睛……” “先回潜龙岛。”非天尊缓缓放下手,紧闭的左眼下鲜血直流,“带上他。” 姬轻澜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根本不敢有所异议,亲自接手暮残声跟在他身后,本以为非天尊会暴怒,前面却传来一丝轻笑,快得他以为是错觉。 暮残声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 他睁开眼,入目依然是自己在潜龙岛的那间客房,手脚不仅没有戴上镣铐,身上还盖了一件被褥,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噩梦。 可是,周围异常浓重的魔气昭示了噩梦成真。 暮残声坐起身来,看到一抹红影趴在桌边休憩,问道:“他在哪里?” “魔罗尊毕竟不是大帝对手,就把你抛下,独自逃走了。”姬轻澜直起身,眼中果然没有睡意,径自伸手掐灭了一支香烛,“此番开启白虎天诛域,对你的元神消耗极大,若非我这一支安神香,你的魂魄还不知要飘荡到何处去。” “多谢。”暮残声毫无诚意地回应,“看来他走之前让你们好生吃了顿教训。” 对于姬轻澜这点挑拨离间,暮残声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在决定断后时就做好了最差打算,非天尊定不会放过自己,当年对方或许还会为争取杀星助力犹豫一二,似如今这般毫无转圜,一旦将他拿住,直接投入业火煅烧没商量。 姬轻澜修香火道,一身火行遁术出神入化,又在中天境夺取了混元神火,哪怕比不得朱雀法印,也不逊色炼妖炉几分,即便一时半会儿烧不出白虎法印,总能把他压制到底。 “都说道魔不两立,可你跟他如此心有灵犀,倒是天生一对了。”姬轻澜冷漠地嘲讽,“既然醒了,就随我去见大帝。” 暮残声感应了一下自身情况,丹田内府还在作痛,经脉间残留真元十不存一,唯一的底牌就只剩下白虎法印,可他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再开一次白虎天诛域,下场必是魂飞魄散。 若是琴遗音在身边,他还可拼一把,眼下对方不在,他至少要等到那家伙回来。想到这里,暮残声掀开被子下了榻,颐指气使地道:“上前扶着。” 姬轻澜:“……” 他忍了又忍,终是没有一把火烧过去,黑着脸搀住暮残声,不得不以扶着老太爷闲庭漫步的速度走了出去。 暮残声趁机把岛上的情况粗略摸了一遍,沈阑夕临阵反水之后,潜龙岛无异于门户大开,已经被群魔占据,凤灵均与司星移带领众修士退守素心岛,其他十五座岛屿也及时封闭,这里就成了一座孤岛。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凤氏就此安然无恙。 潜龙岛不仅是凤氏族地要塞之一,更是凤氏与外界互通的开放地,魔族占据了这里,就如同扼住了这条命脉,外界之人不能进,里面的人不能出,正如千年前优昙尊针对凤氏的那场困局如今又再度上演,只是这一次,再没有沈家替死遭劫。 破局之法莫过于前后夹击,须得凤氏设法与外援联系合作,在某一时刻先后发动攻击,这才能够变守为攻,可这一点暮残声能想到,非天尊怎会不算计? 这座岛屿上还有很多活人。 他们有些是前来道贺的修士,有些是潜龙岛本来的弟子,更有甚者是在魔族攻占岛屿后从沿海城镇掳来的无辜百姓,非天尊不阻止群魔开餐,也不许他们斩尽杀绝,就像圈养牲畜般将这些人关押起来。 暮残声在这群人里看到了不少熟悉面孔,其中之一赫然是叶显荣。 这位的运气委实不怎么样,分明是御天皇朝丞相叶衡的嫡长子,家祖是开国勋贵,其父简在帝心,哪怕文不成武不就也是权贵之身,死去的庶弟还曾在沈阑夕座下学艺,想来因这种种关联,此番御飞虹才会派他出使东沧,没想到先遭魔族半路伏击,好不容易被凤氏救上潜龙岛,这里又被魔族攻占,他再一次成为了阶下囚。 然而,不知这人是否天生心宽,暮残声看到他的时候,叶显荣正抱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轻声安慰,而他自己唇瓣干裂,却把仅有的一点净水给了正在发热的重伤修士。 暮残声与他对视了一眼,叶显荣似有所觉,抬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在看什么?”姬轻澜回过头,显然已经不耐,“快些走。” “你们留下这些人,是想在玄门来战时推出去做挡箭牌吗?”暮残声收回目光,“若是如此,干脆现在给他们一个痛快吧。” 姬轻澜挑起眉:“你认为此法不通?” “我不知道你对十年前的记忆还存留几分,至少经历了昙谷之事……”暮残声抿了下嘴角,“玄门虽以‘诛邪魔,济苍生’为己任,可是很多事情经不起比较和取舍。” “这话说得……真不像出自玄门修士之口。”姬轻澜贴近了他,“既然你对神道这般失望,为何不索性弃道入魔,落得逍遥自在呢?” “神本就不必垂爱世人,命终究还得掌握在自己手里,我不曾期盼,何来失望?”暮残声凝视着他,“倒是你,堕入魔道与非天尊为伍,当真自在过吗?” “万般人有万般活法,我说服不了你,你也不必试探我。”姬轻澜自讨了没趣,“走吧。” 这一回,暮残声没有再刻意放慢脚步,他们很快到了中心地区,发现这里已经大变样了。 不到一天,原本矗立在此的栖凤楼已经变成一片废墟,那些价值不菲的器物都被埋在残垣断壁下,沈阑夕站在废墟前,脚下踩着已经断成两截的匾额。 潜龙岛本是沈家的族地,这里原为中央广场和祭坛,直到沈家灭族后,寥寥几名遗孤与这座岛屿一同被凤氏纳入麾下,这才在原地建起栖凤楼。 无论有心无意,每一个沈家人站在栖凤楼前,都像是挨了耳光一样难堪,而沈阑夕在一百年前成为潜龙岛掌事,简直是被不间断地打了一百年的脸,如今他背叛了凤氏,第一件事就是把这里夷为平地。 非天尊亦在此处,察觉到气息靠近,转身笑道:“可算是来了。” 这一回头,暮残声看到他左眼紧闭,脸色微有苍白,结合刚才跟姬轻澜的对话,顿时明白琴遗音究竟干了什么大事,忍不住在心里给他拍手叫好,脸上端得八风不动。 “一路走来,风景如何?”非天尊对自己的伤势似乎并不在意,还有闲心说笑。 “潜龙岛素来钟灵毓秀,本该美不胜收,可惜平空多出这许多乌漆嘛黑的渣滓,大煞风景。”暮残声找到一处残阶,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双手托腮,“你舍了一只眼睛也要把我留下,总不是为了招待我吧?” “如果本座想要招揽你呢?”非天尊认真地道,“你应该明白以自己的身份立场,终有一日会与阿音刀兵相见,必定难得善终,可你若是归顺魔族,这些都不再是顾虑。” 暮残声对他的脸皮叹为观止:“尊者莫非是忘了你们已经反目成仇?” “盟约崩毁,不代表最终目的会随之改变。”非天尊意有所指地道,“本座以为你该知道……他别无选择。” 道衍神君与琴遗音,注定要分个你死我活,根本不能共存。 “这一天不会太远了,道义与感情你总得选一个,早做考虑为好。”非天尊掸去他肩上尘埃,“现在,来帮个忙吧。” 暮残声平复了下心情:“什么?” “我要你帮忙斩断凤氏与青龙法印的因果线。” 非天尊说话时,沈阑夕也走了过来,掌心翠芒闪烁过后,青龙法印就出现在暮残声面前,他下意识地将白虎之力凝于眼瞳,面前一切都在他眼中呈现黑白色,唯有法印上一道碧绿的线向远方延伸出去,这便是凤氏历代族长与青龙法印缔结的缘。 与玄武法印不同,青龙法印已经在凤氏一族传承千年,每代族长皆以心血温养宝物,由此架构起十分紧密的因果联系,沈阑夕固然能将青龙法印从凤灵均体内剥离,却无法抹掉凤氏千年来的烙印,只要这份缘一日不断,青龙法印就不会认外人为主。 斩断因果的办法有二,一是凤氏血脉断绝,二是利用能够斩断因果的力量。 暮残声的饮雪戟熔炼过地骨,本就是杀生不沾因果的利器,更别说他成为了白虎之主,办成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帮你斩断因果,然后看着你释放吞邪渊?”暮残声嗤笑,目光尖锐如刀锋,“魔头,我称你一声尊者,你就真当我是走狗?” 非天尊唇角微翘,一队魔兵押着十个人走了过来,迫使他们成排跪下,其中赫然就有暮残声刚才看到的叶显荣。 “你不是走狗,本座也不是在跟你商量。”非天尊抬起一只手,“你拒绝一次,一个人头就落地,直到你答应为止。” 沈阑夕握着青龙法印的手紧了紧,他看着非天尊欲言又止,姬轻澜脸色微变,显然这也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寒光一闪,跪在最左边的中年修士已经身首异处,鲜血在风中飞溅如花,魔物们闻到腥味都为之沉醉,非天尊一眼不错地看着暮残声,却见他死死盯着那片血泊,面无表情,寸步不移。 非天尊轻声细语:“改变主意了吗?” “改了。”暮残声放下撑头的手,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冷金色,“今日你若不杀我,以后我会替他在你身上十倍讨回这一刀。” “你是宁可见死不救,对吗?”非天尊一笑,又一颗人头落地,骨碌碌滚到暮残声脚边。 这十个人不全是修士,其中有些并非心志坚定之辈,他们看到身边人就像被砍断的树木般一个接一个倒下,这种缓缓逼近的恐惧和绝望远超瞬间降临的灾难,跪在左边第三位的是个年轻妇人,身上并无真元法力,显然是被抓来的百姓,早已经吓破了胆,此时哭得声嘶力竭,嚎啕着求暮残声救命。 暮残声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该为大局牺牲,吞邪渊也好,道魔之争也罢,修士们或有道义之说,对于这些平民百姓却太过遥远,前者身死可说殉道,后者死了却是家破人亡。 刀锋迫近妇人后颈,她看到暮残声冰冷的脸庞,在绝望中诅咒哭骂,却逃不过被死亡阴影笼罩,眼看她就要被斩首,一根金线凌空飞来,在间不容发之际将她从刀下拖走。 “大帝,过火了。”沈阑夕一手紧握青龙法印,一手压在妇人肩上,“区区女子,饶她性命吧。” 非天尊侧过头:“沈真人,你这是后悔了?” “沈某人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可我们有言在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祸及无辜百姓。”沈阑夕漠然开口,目光落在暮残声身上,“何况,你不可能逼他妥协,只会让他跟你鱼死网破。” 金色法纹不知何时爬上了暮残声手背,乍看就像凸显出来的筋脉,如果刚才沈阑夕没有出手,暮残声这一拳就会轰出去,或许救不了人,却会跟非天尊当场开杀。 非天尊知道自己心急了,可他不在乎,青龙法印已经到手,岂有不用之理?况且,伊兰左眼被挖,空蝉镜缺了一面,唯一能在最短时间里修好恶相的唯有青龙法印,哪怕暮残声的骨头硬如顽石,他也要将之打断碾碎。 场面一时僵持,沈阑夕虽然救了人,却不会傻到因此跟非天尊翻脸,眼看一场死斗即将爆发,非天尊忽然又笑了,不仅没有动手,还示意魔兵押着人退下。 “饮雪君的心性比之十年前,又成长了不少。”他以手轻点眼角,“不过也是,这些人与你萍水相逢,你救他们是慈悲为怀,不救是顾全大局,左右都与你无关紧要,那么……” 他的笑容陡然一收,冷冷道:“轻澜,送一根手指给饮雪君做谢师礼。”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夙仇 非天尊话音刚落,一截断指就落在了暮残声脚下,快得不容片刻犹豫,骨肉便已分离。 姬轻澜依旧低头站在一旁,垂在身侧的右手少了根小指,断口平滑,滴血不见,仿佛是从栩栩如生的泥人身上切下一块,若非那在顷刻间惨白下去的脸色,恐怕暮残声都要以为他不觉得疼。 暮残声面不改色,笼在袖中的手掌悄然紧握成拳。 “十年前,本座在万鸦谷初见轻澜,就已心生欢喜,可惜他表面上对本座极尽乖顺,背地里阳奉阴违,按照本座的性子,早该处置了他,到底还是舍不得。”非天尊勾起姬轻澜一缕黑发,如同把玩精致人偶,“本座想要知道,他到底为何留下来,于是对他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然后……本座发现,你在他心里才是最特殊的。” 暮残声依旧不言不语。 “他在心里将你看得如师如父,连天劫神罚都敢为你算计,可是本座几番观察,确定你对他虽有情义在,却无因缘牵绊,着实让本座为他可怜。”非天尊托起姬轻澜的右手,“于是,当他濒临魂散时,本座愿动用伊兰恶果救他一命,你却为北极之乱心生迁怒,与他恩断义绝……饮雪君,你现在看着轻澜,会感到后悔吗?” “是,我后悔了。”暮残声一字一顿地道,“早知今日,我当年跳下炼妖炉时就该拉他一起,免教他落在你手里变得不人不鬼。” “听到了吗?”非天尊松开手,“轻澜,饮雪君依旧对你不满,接下来该怎么做?” 姬轻澜突然向暮残声跪了下去,双膝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能够让在场所有人清晰地听到膝盖骨碎裂的声音。 “魔头你——” 裂响入耳刹那,暮残声脑子里就像被针刺了一般,曾与姬轻澜相处的画面如暴雪般纷至沓来,夹杂着无数熟悉又陌生的细碎画面,他知道姬轻澜凭伊兰恶果成魔,身心都属于非天尊,早已身负业障不可回头,也就绝了手下留情的念想,可是到了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能够亲手给姬轻澜一个痛快,却看不得对方被如此践踏折磨。 非天尊把一个原本明艳鲜活的灵魂装进瓷偶中,又把这种脆弱的美丽摔碎在面前,比起简简单单的取人性命,他更喜欢摧折精神。 暮残声紧咬牙关,眼见非天尊的手落在姬轻澜头顶,那遁法诡谲的红衣男子此时却一动不动,浑然不顾自己下一刻也许就会身首异处。 他终于忍不下去了,白虎之力在经脉间暴涨,撑得骨缝都隐隐作痛,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答应他。” 即将爆发的力量生生止住,暮残声喉口一甜,他没有四下顾盼,借着低头吐血的工夫快速在心里问道:“卿音?” 没有回答,似乎刚才只是一个错觉。 非天尊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姬轻澜的额发,笑问:“饮雪君若是还不满意,让轻澜给你磕个头如何?” “……住手。”暮残声沙哑地开口,他抬起头,眼中金色缓缓褪去,只留下恨意与痛苦交织的黯淡,“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为你办这件事。” 非天尊伸手将姬轻澜扶起来,亲昵地为他治愈了膝伤,这才笑道:“且说。” “第一,把岛上的无辜百姓都放回去。”顿了顿,暮残声指向姬轻澜,“第二,把他交给我。” 姬轻澜面露讶色,非天尊唇角笑意渐深:“饮雪君是要亲手清理门户吗?” “是又如何?”暮残声冷冷道,“就这两个条件,你做得到吗?” “成交。”非天尊唤来一名大天魔,当场命它去办第一件事,而后反手将姬轻澜推了过去,“在攻下素心岛之前,轻澜就留在你身边,至于你要如何处置,本座不过问。” 姬轻澜脸上古井无波,仿佛对被当做物件送人这件事毫不在意,暮残声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线猩红,再细想非天尊话里的漏洞,这人的确交了过来,可自己若是真要动手,以姬轻澜的性子必得放手一搏,如此一来也不算非天尊违约。 暮残声心下冷嘲,向沈阑夕伸出手:“将青龙法印给我。” 见非天尊颔首,沈阑夕这才把青龙法印递了过来,宝物甫一入手,暮残声就察觉不对,这枚法印的确是真,可比起自己当年接触的白虎法印,青龙的灵气显得稀薄不少,更有一团怨气凝固在法印核心位置。 他想起海战时青龙法相的弱势,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手里半点也不慢,但见一缕金芒顺着他的手指注入青龙法印,如矛攻盾,立刻激发了青龙之力自主抵抗,暴露出法印真实模样——原本清透无瑕的法印上浮现出一道血线,混淆成团的灵气与怨气自动分离,转眼间清浊两立,左半边仍如翠玉,右半边已经被血污覆盖。 非天尊看到这一幕,目光暗沉下来,沈阑夕一声不吭,指甲却已经嵌入掌心。 暮残声那晚在沈阑夕脑海中就看到过这般情景,如今真正亲手探索,才知道那血污竟是由咒怨所化,使得青龙法印不得不分出一半力量将其封印,能够发挥出来的就难免削弱。 法印是一境灵源所化,血污至今未消除,说明这股咒怨的源头至今还蛰伏在东沧某处,一日不能从根源将其净化,青龙法印就只能保持这种半封禁的状态,而那咒怨来自于…… 暮残声抬头看了眼沈阑夕,对方也正好望过来,四目相对,一触即收。 “我不能抹掉凤氏与青龙法印的因果。”不等非天尊说话,暮残声继续道,“你们也看到了,青龙法印本身存在缺陷,凤氏一族以血脉温养着它,否则这些血污会随着时间推移吞噬更多青龙之力,倘若斩断了因果线,青龙法印必定失控,彼时吞邪渊或许会释放出来,可是整个东沧境的风水地灵都要翻覆,这里的所有人将要面对青龙之怒,如果尊者自忖无惧,那我无话可说。” 非天尊看出他所言不虚,皱起眉:“没有办法?” “我只能帮你暂且压下血脉和咒怨的影响,三天内动用青龙之力无虞。”暮残声咬破中指,在被污染的那半面画上符印,“至于以后,那就看你自己的手段了。” 很快,青龙法印中的血污如被鲸吞般退了下去,蜷缩在印玺底部。见状,非天尊终于面色稍霁,接过法印仔细查看,确认暮残声没趁机做手脚,这才把它交还给沈阑夕。 他不是不想亲自掌握青龙法印,可是青龙之力与他现在这副魔躯根本不能兼容,在这紧要关头为此放弃对玄武法印的掌控实在得不偿失,这也是非天尊找上沈阑夕的理由。 沈家曾与凤氏并列,盘踞其中的咒怨也与沈家亡魂紧密相连,沈阑夕本身又修行凤氏秘传心法,可谓精通两家之长,是除了凤氏嫡血外最契合青龙法印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必留这块绊脚石直到现在。 心下微冷,非天尊脸上笑得温和:“既然如此,阑夕你就……” 正在此时,整个潜龙岛毫无预兆地颤动起来,原本乌云密布的黑夜却亮了起来,云流急转成涡,无数星子从中飞散,迅速在穹空列阵成图,四灵法相分据四方主位,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井木犴四大星宫依次入位,二十八星宿图瞬间落成,璀璨星光大作,几乎将这片天地点亮如白昼。 星光如水倾泻人间,从四方位蔓延向整座岛屿,负责守卫的魔兵举刀欲劈,刀与身躯都在星光中融化湮灭,一时间潜龙岛上惊声四起,有大天魔放开神识,看到隐藏在星图后的绰绰人影,当即高声示警:“玄门来犯!” 如此动静,这厢自然也注意到了,实际上非天尊和暮残声都对眼前这一幕毫不陌生——十年前的昙谷,不就险些毁在这落星阵之下吗? 想起那场飞星坠落的天罚,暮残声至今都觉历历在目,他又一次成了阵中困兽,这回却不觉怨愤,只想畅怀大笑。 “视死如归,着实是好气性,可惜你未免高兴得太早。”非天尊收回目光, “落星阵的确堪称天下第一阵,可是阵法效力如何还要看布阵之人,当年在昙谷有道衍神降压阵,如今凭司星移自己,你觉得这落星阵能奈何本座?” 沈阑夕微微皱眉:“若是道衍神君再次神降……” “祂不会的。”非天尊脚下微动,唇角笑意冰凉,“这里是潜龙岛,祂会在昙谷留下眼线,却永远不会踏足潜龙岛半步,何况就算祂想……天也不允。” 暮残声心里一跳,他直觉非天尊这番话背后隐藏着骇人秘辛,可对方显然没有深谈念头,当下吩咐沈阑夕即刻设法开启前往素心岛的通道,只要通道开启,潜龙岛就成为弃子,他只需要顶住落星阵一时,跟司星移互相牵制,而不必做这种无意义的硬碰。 驻扎在潜龙岛上的魔兵都行动起来,姬轻澜犹豫了片刻,还是留在暮残声身边,用一种乍听客套实则不容商量的语气道:“落星阵已成,留在外面并不安全,还请饮雪君随我回房暂歇。” “你就这么对他言听计从?”暮残声看着他,“无论他如何对你,你都毫无怨愤?” “我这条命是大帝给的。”姬轻澜平静地道,“他要收回也好,要践踏也罢,我都甘愿受着。” “你还知道‘践踏’这两个字。”暮残声怒极反笑,“好,既然他把你给了我,那我现在让你自尽,你也甘愿吗?” 姬轻澜不说话了,手指悄然捏紧。 “我向他要了你,不是为了救你。”暮残声冷漠地道,“那些劳什子前尘因果,你以前从未与我细说,我也一概不记得,至于我们有过的恩怨……那也是属于我认识的姬轻澜,与现在的你无关。” 姬轻澜微微一笑:“那你刚才大可以看着我头颅落地。” “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死不足惜。”暮残声压着心里愈发尖锐的疼痛,语气更加冷硬,“但是,你不该死在非天尊手里,那不是给罹难者的交代。” 姬轻澜目光一厉,他看了一眼空旷四周,笑容愈发温柔缱绻:“可惜你现在没法让我给出交代了。” 话音未落,白纸灯笼在姬轻澜掌心一转,火蛇从中电射而出,首尾扭曲绞向暮残声脖颈,同时他身形虚晃,眨眼逼至暮残声身后,搓掌成刀直刺背心! 姬轻澜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非天尊未必不想杀了这个心腹大患,只是需要白虎之力相助,又顾忌着游离在外的琴遗音不便动手,可他不会在目的达成后继续阻止其他人动手,否则在答应条件时就该废了自己一身魔力。 他很清楚,自己是非天尊珍视爱惜的棋子,可作为奕手,总要将棋子放在合适的地方,包括舍弃。 唯一能够继续留在非天尊身边的办法,就是证明自己还有价值。 姬轻澜十分清楚暮残声现在的身体状况,对自己这次发难十拿九稳,可就在生死立判的时候,他看到暮残声转过头,对自己露出一个有些悲哀的眼神。 恍惚间,这个眼神似乎与某个画面重叠,姬轻澜脑中霎时一片空白,随即后颈传来微不可察的刺痛,没等他回头看一眼,意识就沉沦下去。 暮残声一把将他接住,抬头望向出手之人,却是沈阑夕去而复返。 “如果现在杀了他,会立刻惊动非天尊。”沈阑夕看着他手背上正在消退的金纹, “我还以为你下不了手。”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暮残声叹了口气,感应到青龙之力已经悄然笼罩了这里,也就不怕谈话泄露,“不过,我还当你正忙着锁定素心岛,毕竟这次报仇的机会千载难逢。” 沈阑夕微微挑眉:“你果然对沈、凤两家的恩怨有所了解,看来那天晚上我感到有人入侵神识并不是错觉。” “略知一二,多有冒犯。”暮残声向他一拱手,“沈真人这次当众背主投敌,又代掌了青龙法印,凤氏存亡可谓在你一念之间,不知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呢?” 沈阑夕反问:“你知道沈家是怎么灭亡的吗?” 暮残声回忆了下从凤袭寒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千年前,为阻魔族夺取青龙法印,凤氏一度危殆,世交沈家开放潜龙岛作为战场,与凤氏里应外合逼退优昙魔尊,全族殉道,徒留零星血脉。” 沈阑夕唇角上扬,他向来不苟言笑,这一下就显得格外嘲讽。 “错了。”他看着栖凤楼废墟,“沈家跟凤氏虽有姻亲却不和睦,当年素心岛被群魔围攻封锁时,沈家乐于做那螳螂身后的黄雀,只等优昙魔尊与凤氏斗个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 “不光彩,却是好算计。”暮残声对此没有什么抵触,但凡宗门世家总要谋求名利,沈家又与凤氏早有不和,此做法无可厚非。 “沈家发迹太快,根基就显得浅薄,战事爆发前已经由盛转衰,要想东山再起就必须爬到更高的位置,方能广收门徒扩张势力,而魔族进犯素心岛就带来了这样一个机会。”沈阑夕的语气很平淡,目光却暗了下去,“可惜,族里出了叛徒。” 暮残声立刻想到了那天误入司星移的梦境,心里打了个突。 “那一代的族长名为沈乐,擅长言灵咒,乃是放眼东沧数一数二的高修大能,可惜后代不争气,两子一女都天赋平平,反而是他养在膝下的侄子沈南华根骨奇佳,虽在声乐一道上无甚建树,却是精通阵法,少时更自创灵傀术,堪为此道祖师。”沈阑夕看着掌心的青龙法印,“他该是沈家第六代族长,是沈家振兴的荣光,可他……偏偏成为了罪无可恕的叛徒。” 在素心岛即将陷落的紧要关头,沈南华不知如何突破了重重壁障,从凤氏族地取来了青龙法印献与族中,沈乐与一众长老大喜过望,却不料这宝物成为了催命符——沈南华以青龙法印为中轴,以家族血脉为连线,把牵魂丝附着其中,待沈乐催动法印,牵魂丝就随着青龙之力广布潜龙岛,而他作为牵机提线的操偶师,亲手导演了一场残酷戏剧,以“殉道济苍生”之名粉饰屠戮同族的罪行,沈家从此败落,凤氏成为了东沧唯一的无冕之王。 暮残声瞪大了眼,心中波澜翻涌,艰涩地开口道:“可你……” “凤氏在那场惨战后收养了沈家仅剩的五个遗孤,可这些孩子都被家族咒怨纠缠,自七岁起每晚闭上眼都会在梦中亲身经历灭族之夜,他们一日不向凤氏复仇,就一日不能解脱,就连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无法逃离。”沈阑夕惨然一笑,“一千年了,有人癫狂至死,有人为复仇而亡,凤氏嫡系渐渐知道了这个诅咒的存在。” 暮残声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他们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沈阑夕摇了摇头,“凤氏想要掌握青龙法印,就不能再染上沈家人的血。” 沈南华以青龙法印算计沈家,使得凤氏能够逃出生天,可青龙法印由此与沈家缔结了一道因果,沈乐族长死前发愿立誓,将咒令镂刻在法印核心,全族怨魂尽封潜龙岛永世不离,青龙法印的一半力量也就随之埋葬在这座岛屿下,倘若沈家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丝血脉断绝,这股力量就会顷刻爆发,彼时不仅潜龙岛化为乌有,半个东沧境都要面临灭顶之灾。 诅咒是沈家怨魂留给后人的痛苦,也是赋予他们的护身符。 暮残声终于明白,沈阑夕当年为什么会被凤云歌带在身边教养,盖因沈家血脉几近断绝,凤氏必须保证这最后一个人活在世上。 “可是你活着一天,就会被诅咒束缚,若你今后有了心爱之人,血脉后代也要继续这样的悲剧,除非你能够为先祖报仇雪恨。”暮残声看着他,“这就是你背叛凤氏的理由,也是非天尊接纳你的原因。” “作为沈家后人,我无法替先祖原谅凤氏,也不能为死去的亲人轻放仇恨,哪怕凤灵均以真心待我,我给他一刀也不后悔。”沈阑夕转过身来,握着青龙法印的手指微微收紧,“可是作为一个人,我做不到为报家仇平添国恨。” 青龙之力分割已有千年,要想解封就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杀尽凤氏全族,沈家夙仇得报,自此怨恨皆消,可凤氏千年来传医救人功德无量,他从小接受的也是凤氏的教导,而新的道魔之战已然开启,芸芸众生都将深陷苦难之中,沈阑夕委实做不到背离人族。 于是,他选择了第二个办法。 “我必须要让归墟群魔登上潜龙岛,也一定要拿到青龙法印,把这里作为埋葬魔族的墓地,至于能否留下非天尊……尽我所能,且待天意。”沈阑夕交待完能说的,就向暮残声伸出手,“你跟我走,等青龙之力爆发,你就带着法印趁机逃离。” 暮残声没有动,只是笑了一下,一扫两日来的阴霾。 他觉得自己这趟东沧没有白来,虽然险象环生还遇到了不少糟心事,可是能够看到沈阑夕这样的人,就算不枉了。 “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糟。”他越过沈阑夕,目光狡黠,“你们说,对吗?” 满地废墟间悄然出现了两道身影,气息内敛,融于天地,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第一百六十八章 遗阵 非天尊错估了一件事情,笼罩潜龙岛的是落星阵不假,布阵者却非司星移。 在海战爆发后不久,凤袭寒就向重玄宫开启了素心岛传送阵,千机阁主幽瞑与明正阁主厉殊亲自带队来援,前者接手司星移的七星旗,布下了落星阵吸引目光,而司星移暗地里联系上琴遗音,利用玄冥木破梦入岛,适才让暮残声改变主意的那一声提醒正是出自他的意思。 沈阑夕霍然转身,他没见过琴遗音,却认识司星移,顿时惊讶万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沈真人,你既然知道昨天晚上有人入侵了你的意识海,为何没想到你的心思或已泄露呢?”琴遗音缓缓走近,伸手抹掉暮残声唇边血痕,他那双魔瞳已经变得与常人无异,浑身气息收敛近无,以至于沈阑夕根本看不出这是个什么根脚来路。 沈阑夕心头一沉:“你是谁?” “司天阁以占星卜筮扬名于世,在下忝为现任阁主,总不能辱没了宗门荣光。”司星移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在前来东沧的路上,我夜观星象,看出东沧境上空群星暗淡,恐有大劫将至,于是不得不早做准备,故而在魔族初次进犯潜龙岛后,我便疑心岛上有人通敌。” 事实上,昨晚琴遗音带暮残声窥探了沈阑夕的神识后,看似沉眠安寝,实则以入梦之法找上司星移,由他出面联系凤灵均针对此事深夜密谈。人的意识深处会暴露许多不曾流于表面的东西,琴遗音看得出沈阑夕深陷咒怨痛苦不堪,迫切地想要寻求解脱,而他在那些游散如云的神思中敏锐地察觉到伊兰气息,几乎可以断定非天尊找到的内应就是这位潜龙岛掌事。 要想保住潜龙岛,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直接拿下沈阑夕,可是魔族犯境当前,此法对于整个战局无甚大用,是故琴遗音决定将计就计,利用沈阑夕反制非天尊。 “非天尊敏感多疑,除却自己谁也不信,可若不取得他的信任,就没办法伤到他的根本。”琴遗音如此评价道,“不过,他也有一个弱点,即为自负。” 因为不会轻信他人,所以就难免过于相信自己。 身为归墟大地,从千年前的三尊共治到如今大权独揽,非天尊的确有自负的本事,何况他做事谨慎又善于谋划,往往不留把柄,即便有小小缺陷亦会及时止损,不会动摇到他的原本目标。 可是这点缺陷,在琴遗音眼里就如天漏。 昨晚一夜好梦结果没想到错过密谈,暮残声毫不客气地捅了琴遗音一肘子:“别卖关子,你到底想做什么,居然连我也瞒着?” “我若不瞒着,今天你还会开启白虎天诛域吗?”琴遗音垂下眼,平静的语气下波涛暗涌,“大狐狸,以杀证道的重要性你比谁都清楚,可你宁可被白虎法印反噬也要拘着自己,如果没有这一次,我想自己要不了多久就能替你收尸。” 暮残声一时语塞,白虎天诛域带给他的震撼前所未有,哪怕将他全身真元掏空了十之八九,可在血飨过后,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好似饥饿许久的人终于饱餐餍足,经脉筋骨都如同被刀锋撕裂扩开,等待真元恢复,实力必定更上一层楼。 “即便有青龙结界在,攻下潜龙岛对非天尊来说也并非难事,他既然多费心思选择沈真人为内应,说明他真正所求之物对于沈真人来说触手可及,而在这个关键时期,潜龙岛上最重要的莫过于凤族长与青龙法印。”见他们俩气氛尴尬,司星移接口道,“沈真人与凤族长有同修情谊,多年来亲若手足,便是在昨晚我陈清利弊,凤族长依然愿意相信你,否则今日你那一刀必定不会如此容易。” 沈阑夕的脸色有些僵硬,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地道:“他从小就心慈手软,活该信错了人。” “他是否信任你,对我来说并没有影响。”琴遗音好像找到了出气筒,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因为在我的计划里,你本就是要死的。” 青龙法印在千年前受沈氏血怨所污,力量被一分为二,其中一半与千百怨魂同葬潜龙岛下,这个秘密沈阑夕尚且心里有数,凤灵均身为凤氏的族长又岂能不清楚?因此,当琴遗音拿到这些情报,立刻做下了决定——重启青龙。 他预料到凤灵均会在应对魔族进攻时遭遇偷袭,是以提醒他们提前做好部署,在保证凤灵均活着的前提下让沈阑夕夺得青龙法印,以激发暮残声开启白虎天诛域为断后,使留在潜龙岛的精英修士能够顺利撤退,同时阻断通道,把这里变成孤岛。如此一来,非天尊必然抢占潜龙岛这一战略要塞,并将不择手段得到青龙之力助长己方,而沈阑夕作为沈家遗孤,又受凤氏两代族长教养倚重,自幼修行《奇门天元册》,乃是除凤氏嫡血外最与青龙法印契合的人,即便他想拆桥,也得先过了这条河。 “你是沈家留在东沧的最后一人,又在潜龙岛滞留百年,沈家历代怨诅几乎都凝结在你身上,故而你若接手青龙法印,被血怨污染的那一半青龙之力自然会回应你。”琴遗音的笑容就如幽夜毒花般危险惑人,目光却一点点冷厉生杀,“我们只需要效仿当初,在青龙法印里留下牵魂丝,当你催动青龙之力,牵魂丝就会以你为巢衍生万千,将那些蛰伏在潜龙岛下的怨魂悉数勾起,然后……” 顿了下,他用指尖点了下额头,语气轻快:“只要操控你自我献祭,沈家咒怨就会与青龙之力一同爆发,非天尊就算不死也护不住他麾下群魔,这力量却会因为落星阵被暂时禁锢在此不得外泄,而凤灵均只需要趁这个机会拿回青龙法印,彼时怨诅尽消,他再无后顾之忧了。” 一时间,禁制之内无人说话,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琴遗音此法固然提高胜算且将战损压到了最低,可的确是毒辣狠绝,被他选定的牺牲品除了沈阑夕,连同被困在此的修士百姓也都是诱饵,冷静得近乎残酷,连沈家蛰伏千年的怨魂也被算计进去,别说是复仇,连最后一点骨血也留不得。 哪怕迟钝如暮残声,都在这一刻感觉到了琴遗音对沈家那种刻骨的恶意。 沈阑夕握紧了青龙法印:“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来帮忙的好心人。”琴遗音笑得眉眼弯弯,“只不过,我没想到你这么大义凛然,不仅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复仇机会,还要去做那舍生取义的英雄。” 他觉得沈阑夕太无趣,慷慨赴死与被动献祭虽然会导致同一结果,前者却少了太多乐子,叫他看不到对方发觉自己被利用时崩溃软弱的神情,就像当年的沈南华,分毫不肯让他如意。 暮残声暗自踩了他一脚,心知这家伙是在故意激怒沈阑夕,倘若后者因此改变主意,反而正中心魔下怀。 好在沈阑夕并不是会被这样轻易动摇的人,他很快压下了满腔怒火,冷冷道:“既然你们早有准备,那就赶紧带着饮雪君离开,岛上那些人能救几个就看你们本事,我现在就要赶往地宫,没有多余时间留给你们。” “我和饮雪君跟你一起去。”司星移不容拒绝地道,“非天尊为了对抗落星阵,同时动用了玄武法印和伊兰恶相,我们现在开启通道会惊动到他,难免横生变数。” 沈阑夕不在乎他是否找借口监视自己,只将探究的目光投向琴遗音:“那么他呢?” “既然你们去重启青龙,我就只好受累盯住非天尊了。”琴遗音活动了一下手腕,“正如他所说,再好的阵法也得看由谁坐镇。” 话音落,他已化身成一道黑雾融入姬轻澜体内,原本昏迷不醒的红衣男子立刻睁开眼睛,向他们一摆手,便如游魂野鬼般提灯飘远了。 “他是千机阁的灵傀师?”沈阑夕低头望着青龙法印,哪怕明知其中有端倪,可他依旧看不出来,足见施术者道行精湛堪称登峰造极。 灵傀术虽为沈南华所创,可在沈氏灭族后就已经流传出去,历经千载广布修行界,只不过此法诡谲难修,天下操控傀儡者多如牛毛,却只有重玄宫千机阁真正录存下灵傀术精髓,是故沈阑夕才有此一问。 “不是。”司星移可不敢把这祸头子按在重玄宫名下,连忙岔开话题,“事不宜迟,咱们走。” 除了沈家后人和凤氏历代族长,谁也不知道在潜龙岛下藏有一座地宫。 东沧境信奉海神,自古以来都通行海葬,哪怕是世家大族也没有祖墓一说,而沈家虽然遵循这个风俗,却在葬仪上更加注重魂灵祭祀。 这座地宫就位于栖凤楼下,始建于一千一百年前,由沈家第三代族长沈檀主持修筑,不仅用以祭祀先灵,还用于迎接新生,即族中孕妇产子时都会被送到这里,承蒙先祖保佑,受地宫阵法聚灵护身,防止外邪侵扰伤及子息,故而地宫又被称为“薪宫”,取薪火相传之意。 从建成之日起,薪宫就以特有的留声阵记录了每个沈家人诞生初音,这是比名姓更重要的言灵咒,由声系魂,相连一生,原本沈家人在上方地表建造的祭坛,其实就是为了与薪宫留声阵相应,达到“言出令至”的效果,而第五代族长沈乐临终时发愿立誓,言灵也从祭坛直达薪宫,由此发动留声阵锁住全族魂魄,使他们无一转生,只能在这里等待着咒怨得报那天。 此时,沈阑夕疾步当先,暮残声与司星移紧随其后,很快就通过了蜿蜒长阶,推开积灰厚重的巨大石门,一股腐朽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沈阑夕带着他们直奔正殿,那里上圆下方,地面被纵横交错的刻痕分割成无数碎块,俯瞰才能发现这是一个繁复阵法,正中央有一半人高的圆形石台,足够两人平躺有余,想来就是沈家子嗣诞生之处。 最令暮残声惊讶的是,与地宫外围的荒废腐朽不同,主殿竟然显得生机盎然。 殿内的墙壁、柱子乃至穹顶,全都被密密麻麻的植物爬满占据,那些藤蔓不仅枝叶繁茂,甚至还有花朵开放,草木花香与尘土味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怪异。暮残声摸了下一根柱子,手竟然毫无阻碍地探了进去,再触碰墙壁也是如此,他这才知道宫殿早已被植物吞噬取代,可它们在没有依托的情况下不但保持了形状,还能继续承重支撑起地层,这是极不合理的事情,偏偏就发生在眼前。 约莫是阵法缘故,整个主殿只有地面和那石台未被植物占据,沈阑夕走到那石台前,咬破中指在上面书写咒文,但闻几声“轰隆隆”的闷响,石台就如磨盘般徐徐转动起来,很快往下沉去,原地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阴风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尖啸从下方传来,让暮残声几乎觉得这洞通往黄泉。 沈阑夕松开手,青龙法印悬浮在洞口上方,淡淡的青芒如水般倾泻下去,那尖啸声反而愈加刺耳,更有指甲刮擦石壁的声音隐隐响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下面爬上来。 “怨魂将出,无可反悔,你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沈阑夕盯着那洞口,手中握紧了玉箫,“我会用箫声引它们前来吞噬自身,同时运转《奇门天元册》替凤氏承接怨诅,待我一死……” “你应该活着。”司星移忽然开口,“沈家留在世上的血脉本就屈指可数,如你这般的人就只剩一个,若是死在这里,未免太过可惜。” 沈阑夕一怔,暮残声眉头微皱,想起初至东沧时撞破司星移的梦,这位司天阁主对千年前的潜龙岛异常熟悉,琴遗音的态度更不一般,他本就猜测司星移跟沈家有某种联系,在进入薪宫后对方所表现出来的淡然自若更证明了这一点。 “蝼蚁尚且惜命,我如何会一心求死?”沈阑夕只当他动了恻隐之心,苦笑道,“只是,我无法替先祖报仇,不能从咒怨解脱,与其做那苟且偷生的戴罪之人,还不如逞一回痛快了断的英雄。” “我的意思是,你做得已经足够了。”司星移将他推开,自己站在了沈阑夕原先位置上,“沈家咒怨遗害千年,解铃还须系铃人,合该到此为止。” 沈阑夕愣了下,就见司星移伸手解下衣袍,露出略显清瘦的上半身,口中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唱咒声,很快,原本光洁的躯体上就出现了无数细密纹路,乍看仿佛刺纹,颜色猩红如血,似蛛网裂痕斑驳在身,好像他曾经被割裂成碎,又被人一块块拼凑完整。 暮残声瞳孔骤然紧缩,与此同时,地面上凹陷下去的阵法刻痕毫无预兆地亮起红光,他们如同置身血色罗网之中,耳朵里灌满无数不知来处的嘈杂声音,刮擦得大脑生疼。 青龙法印散发出的光芒与阵法相应,红绿光影明明灭灭,映得此间犹如地狱,司星移缓缓转过身来,他那张脸不仅被裂纹占据,容貌更是在这短短几息间变了模样,沈阑夕甫一看到,神色陡然巨变。 暮残声亦见过这张面孔,在昨晚那纠缠沈阑夕无数岁月的噩梦里,那个亲手造就了沈家灭族、被沈乐临终诅咒的叛徒,沈南华。 他早就死无葬身之地,却披了一身画皮改头换面,在世上长留千载高居上位,如今又回到了这个生命初始之地。 “你——” 血气上涌,印刻在灵魂深处的咒怨倏然充斥脑海,沈阑夕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理智,疾步冲上去扼向司星移脖颈,却扑了个空。 司星移只是冲他笑了一下,脚下后退,落进了那埋葬怨魂的地洞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龙腾 星罗棋布,万灵伏首。 浩瀚星光包裹住整座潜龙岛,仿佛将它从人间地图上割裂出来,不远处是静水无波,阵法内山摇地动,原本密布的乌云早已被狂风撕碎成絮,汇聚成足够笼罩这片岛屿的巨大漩涡,而在那风云急转的深处,有青雷紫电裂天降下,雷霆落地不散,形成无数根电光激绕的栅栏将潜龙岛分割开来,迫使群魔无法汇集到一处。 非天尊站在一座塔顶上,雷电接二连三地向他劈过来,却都在即将接近时被迫偏移轨迹,他口中念咒,玄武法印自发分裂,玄龟迎风疾长,陡然变得遮天蔽日,复又化作瓢泼黑雨,原本被雷电击伤的魔族受此沐浴,伤口飞速愈合,身上更凝结出一层流动的黑色铠甲,霎时狂啸连连,凶性大振。 失了玄龟为凭,长蛇在空中盘旋几下,化成一把利剑落入非天尊手中,剑刃通透如水,其身灵动似蛇,长短刚柔都随心而变,乃天下少有的神兵。非天尊双眸锁定漩涡,脚下猛然一踏,伊兰恶相震碎高塔拔地而出,原本楚楚可怜的女子在此刻化作百丈巨人,伸展千臂挡住雷霆,护住他直冲云霄,一剑刺向星辰深处——那是落星阵的核心阵眼,更是整个阵图里力量最暴虐、防守最薄弱的地方。 幽瞑与北斗此番联手布阵,现在亦藏身此处,眼见非天尊一剑迫近,周遭云雷都被劈开,师徒俩的额头皆已见汗,目光却更加锐利,他们对视一眼,手中阵旗交错,刹那间雷霆轰响,飞星四溅! 察觉阵旗变动,四象星宫同时光华大作,以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与井木犴为首,二十八星宿皆化形而出,从四方包抄过来,其中以角木蛟最为凶煞斗狠,竟是摆尾冲天,悍然挡在了云涡之前,非天尊这一剑刺入它的头颅,蛟龙浑身鳞片炸起,长尾凌空打来,生生劈断了伊兰一条臂膀! 伊兰吃痛,全身恶眼一齐睁开,只可惜左眼被挖,空蝉镜已失其一,非天尊虽能通过追溯星宿因果线锁定那二十八名压阵者所在位置,却不能直接利用空蝉镜映照反噬,可谓分身乏术,只得传音给岛上群魔,令它们分散攻击各处阵点。 直到此刻,蛰伏在暗处的厉殊终于率众现身。 明正阁弟子的武力在重玄宫中几与剑阁修士比肩,何况这一回他们完全不计死伤,为了守住二十八个阵眼,即便难挡魔族攻势,亦在身死之际断然拔下发上簪刀,镶嵌其中的火精坠地即焚,很快在潜龙岛周遭连成了一道火墙。 厉殊手持九幽剑,踏着尾火虎一跃而起,赶在非天尊突破包围前将其压下,以身为盾挡在云涡之前,剑光与目光相映,竟分不出哪个更森然。 “久违了,厉阁主。”非天尊将蛇剑一抖,视线在九幽剑上一扫,“都说‘打狗应看主人面’,你当年杀了九幽,本座可一直想要跟你算算这笔账。” 千年前魔族有三尊六将,九幽就是直属于非天尊的心腹,有着号令死灵、操纵尸鬼的恐怖能力,却在破魔之战时被厉殊诛杀,元神也被封印在剑里遭到炼化,以至于非天尊再也不能将其唤回,至今将位空悬。 厉殊本就寡言少语,手中长剑应咒崩散为九道剑影,以兵剑为主攻,临剑护身,与非天尊展开一场激烈迅疾的厮杀。他是少有的心志坚定之辈,当年重玄宫惨战时就能很快从伊兰影响中挣脱,如今索性闭目守神,将战斗尽付本能,反而能发挥出最强战力,硬是以一己之力拖住了非天尊脚步。 就在此时,四下忽然响起一阵鬼哭声,阴冷气息弥漫开来,烟雾平地而起,无数人都觉得眼前一花,再看已身处烟雾笼罩的奇异空间,望不见星光与天地。 厉殊首先察觉不对,一剑与非天尊相撞飞退,睁眼环顾四周,已没了落星阵与幽瞑师徒踪影,反有绰绰鬼影若隐若现,手提灯笼的红衣男子不知何时落在了非天尊身旁,随着他手腕翻转,香气四溢,被困在此的修士们有不少都神魂颠倒,顷刻丧命于魔族手中。 见此情形,厉殊立刻放出九幽剑欲将混战双方分开,那剑影却在半空中化为青烟,他终于明白过来:“灵域!” 灵域本是鬼修大能才能施展的空间秘法,按理说姬轻澜成魔之后已摆脱厉鬼身份,也就不能再动用此招,可他对《奇门天香册》的修行实在出神入化,凭香火召应万鬼,于瞬息间将它们炼化,以此重开灵域。 “不是让你留在饮雪君身边吗?”非天尊侧过头,“他在哪里?” “……跑了。”姬轻澜眼中掠过一抹不甘,“属下本欲取他性命,向大帝献上白虎法印,却不料有玄门修士潜入岛上,在关键时刻将他救走。” “不去追?”非天尊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你弄丢了白虎法印,就不怕本座降罪?” “属下罪该万死,但是……”姬轻澜仰起脸,“我必须守在大帝身边。” 非天尊一笑,问道:“这个灵域能撑多久?” “大帝只管去破阵。”姬轻澜脸上生煞,“我会杀光他们。” 厉殊听到他们这番对话,虽是怒从心中起,却也知道灵域空间对己方压制得厉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非天尊脱离出去,被卷入其中的魔族受姬轻澜号令,争先恐后地向修士围杀过去。 当先数名修士被扑倒在地,眼看就要被活活撕碎,压在身上的重量却乍然消失,厉殊愕然看到那些魔族在一瞬间灰飞烟灭,竟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只短短几息之后,对面就剩下姬轻澜持灯而立。 消失的九幽剑重新凝聚,厉殊一手握住剑柄,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 “嘘!”姬轻澜竖起一根手指,脚下的影子忽地变作树木轮廓,“老顽固,带你的人去守阵,非天尊可不是你们能对付的。” “你到底——” 不等厉殊说完,眼前就是一片天旋地转,当他脚下站定,发现自己已经落在南方朱雀位上,如此毫无预兆地出现,差点惊得压阵修士拔剑刺来。 云涡之前,非天尊已经将二十八星宿悉数斩落,伊兰恶相几乎成了顶天立地的世界支柱,千条手臂肆意伸展,撑起愈发下沉的天空,雷电不断劈开她的肢体,又在转眼后恢复如初。 两声脆响,幽瞑与北斗手中阵旗一齐崩碎,两人的身子都摇晃了一下,眼见蛇剑破空而至,北斗神色骤变,毫不犹豫地将幽瞑推了下去,自己被失控的云涡裹挟着向前,在幽瞑撕心裂肺的叫声中,剑尖即将没入他的头颅! “轰——” 下方乍起一声震天巨响,整座潜龙岛竟在这一霎那四分五裂,无论道魔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无数青芒从地缝下冲霄而出,在半空中合为一条巨大无匹的五爪青龙,其势神武比之海战时的青龙法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非天尊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手中利剑偏了方寸,幽瞑趁机扑了上来,抓住北斗向后飞退,来不及说上半句,就被那青龙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但见青龙将长尾一扫,周天星斗为之挪移,看似庞大的身躯迅疾如斯,转眼间已经冲到非天尊身后,劲风如龙卷,伊兰恶相振臂迎敌,相撞瞬间光芒万丈,人间白盲。 幽瞑师徒离得最近,哪怕他们都是傀儡之身,也在这刹那浑身俱震,好不容易恢复了神识,就听见了一阵令人惊惧的裂响。 青龙在撞上伊兰恶相后就化作一片如水翠芒,迅速渗透到伊兰体内,主掌天下木行的青龙之力注入其中,就如同一川白水冲开泥沼,那些浑浊的力量立刻被清流挤开,无数草木在伊兰体内生根发芽,几息间破皮长出,藤蔓如有生命般上下攀爬,疯狂地汲取伊兰的力量,原本美而可怖的女子在众目睽睽下飞快地衰老枯萎,转眼就只成了皮包骨头般的老妪,而那些疯长的藤蔓重新纠缠成龙,复又张口咬向非天尊! 非天尊神情骤变,他来不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手中剑刃恢复长蛇本相,亦是吞云吐雾地迎了上去。双方皆是法印化成,只不过玄武法相分离了一半护住群魔,青龙法相也是刚才恢复,一时间斗了个不分伯仲,非天尊趁此机会冲向云涡,搓掌成刀势要将落星阵破开! 忽地,他眼前多出一道红影,姬轻澜横臂挡在身前,非天尊这一掌猝然与他相接,却察觉到一股熟悉的魔力波动,左手当即提起点住对方眉心,但见光影两分,姬轻澜软倒在他臂间,站立面前者却是墨发蓝衣的心魔。 “阿音……”到了此刻,非天尊已经知道自己此局落败关键就在对方身上,脸上神情冷冽如刀,“你为了报复我,赔上归墟去做神道的狗,值得吗?” “我本就不是归墟魔族,对于地界没有责任也无归属,不过合作利害罢了。至于报复……大帝,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玄冥木的虚影在身后凝实,琴遗音采下一朵白花,将藏在里头的人面暴露出来。 非天尊呼吸一滞,他在那花中看到了一张和自己一样的脸,这不仅代表自己的心境出了纰漏,更说明琴遗音在很久之前已经着手对付他。 “如你我这般贪得无厌的魔物,即便没有当日反目,终将会有残杀互喰的一天。”琴遗音将这朵人面花揉碎在掌心,笑若含蜜,目如刀锋,“有你一声令下,归墟会与我为敌,可你若不在了……归墟就是我的。” 从来没有谁能够得罪了心魔而不加倍偿还,哪怕是非天尊,他那无休止的野心是其强大如斯的动力,亦是不可掩藏的弱点。 琴遗音上次的战败也好,放任北方魔域被屠戮也罢,都是为了滋养他的野望,推动他加速对东沧的图谋,自己却利用暮残声逃离归墟乱局,争取到重玄宫的助力,让他们在潜龙岛拼个两败俱伤,而现在就是他收割硕果的时候。 弦动音响,无数琴弦如罗网般纵横开来,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奏鸣之声,血液与魔力一同在体内沸腾,非天尊猝不及防被琴声直击心头,一时间脑中轰隆,哽在喉间的鲜血喷了出去。 这血液溅在姬轻澜脸上,他涣散的意识终于清醒,睁眼只见琴遗音屈指勾弦,这一声尚未剔出,天地风雷已随之剧变,无形压力悍然降临,迫得皮肉都开始龟裂,而青龙法相亦在同时撕碎长蛇,从后方向非天尊疾冲过来! 即便是非天尊,面对着前后夹击,已然无路可退。 姬轻澜突然松手,在灯笼迎风自燃之际,身体也随之燃烧起来,将非天尊牢牢包裹,滚烫的热浪灼得他难耐,却连头发也没有烧焦一根。 非天尊浑身一震,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眼中倏然爬满了血丝。 “铮——” 琴遗音一指剔出,爆响惊天,落星阵也好,潜龙岛也罢,都在这一声破音里支离破碎,而青龙法相撞上熊熊燃烧的火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当即倒飞回去,而那火墙也纷飞碎裂,非天尊抱着姬轻澜从天坠落,直到单膝跪地,才怔怔地看向怀中几乎化为焦炭的人。 姬轻澜还活着,伊兰恶果所塑造的魔躯堪比非天尊自身,可他同时吃下琴遗音与青龙法印的逼命攻击,内府筋骨俱毁,这躯体不死也废了。 落星阵被破,凤灵均率领凤氏子弟迅速攻入,青龙法印也落在他手里,非天尊一咬牙,断然舍弃救援残部,借着潜龙岛四分五裂的地势,准备撤离。 “轰隆——” 又是数声巨响,碎裂开来的潜龙岛竟然被无形巨力强行拼凑合拢,山体陡然撞击,地缝迅速合拢,不知多少魔族被活埋进去,而倾塌的山崖砸在非天尊前方,看见一道人影乘坐巨兽从乱石尘埃中走出来。 那是本该被囚禁起来的叶显荣,他依旧一身狼狈,胯下却乘坐着一只神骏无双的土麒麟,随着它每一次吐息,潜龙岛上的地貌就会随之发生改变。 “非天尊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说到后半句,略显低沉的男音已转成女子轻笑,一层泥土般的硬壳从“叶显荣”身上剥落,暴露出她本来面目,却是应在天圣都处理国政的新任御天女皇。 “御飞虹……” 到了这一步,非天尊终于笑不出来了。 御飞虹自然不可能只为道贺就伪装前来,甚至在遇到危险时依旧隐忍不发,答案只有一个——她得到了重玄宫法旨,并对东沧境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料,被困潜龙岛也不是无法及时逃离,而是要留在这里配合玄门反击。 他没想到自己此战会输,更想不到重玄宫会放任四枚法印齐聚东沧,只为了赢他这一次。 “……是本座输了。”非天尊仰头看向天空,发现遥远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他最讨厌做输家。 第一百七十章 战后 一番喧嚣,终于尘埃落定。 暮残声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又站在那座山崖前,只是这一次周围不见血海白骨,唯有无数尸骸长眠于千里冻土下,偶有暴露出来的肢体或断兵都被冰雪浇铸成石,难辨本来面目,其中一具尸体应是仰躺雪下,比凡人粗壮数倍的手臂僵直伸出,保持着希望谁拉上一把的姿势,然后永远凝固在风雪中。 天空正在哭泣,那雨水是罕见的淡红色,就像鲜血氤氲之后,带着若有若无的腥味。暮残声犹豫了一下,决定向山崖靠近,却见漫天风雨里竟然还有一道身影正在独行,他怔了怔,忍不住多看两眼,骇然发现那背影熟悉得可怕,正是琴遗音。 “卿音!”暮残声以为是心魔入梦来找他,连忙开口呼唤,不料琴遗音恍若未闻,哪怕他凑到对方身边也换不来一个眼神,伸手欲拍其肩膀,手却从中穿了过去。 暮残声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琴遗音当真只是梦中幻影。 他只好紧紧跟上去,看到琴遗音在那面熟悉的冰壁前驻足,嘴角挑起了笑:“暮残声,我给你打酒来了……” 听到琴遗音呼唤自己的名字,暮残声反射性地应了一声,旋即又缄默下来,怔然看着对方一手拎着酒坛,一手去拂那寒冷刺骨的霜雪,他分明不知道这个梦是何含义,却在看到这一幕时潸然泪下,心脏好像被一只手用力攥了下,抽疼得难以呼吸。 没等他缓过气来,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脆响,是琴遗音手里的酒坛坠了地,暮残声下意识地抬头,看到那面冰壁上的积雪已经落尽,光可鉴人的冰面却映出了琴遗音一个人的影子。 冰壁下,什么都没有。 这一霎那,暮残声觉得整个世界陡然安静下来,风雨的淅沥、野兽的叫嚎、冰石的坍塌……就连远方若有若无的人声,都在此刻万籁俱寂,天地间冷寂如死。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冲上去一把抱住琴遗音,依旧是扑了个空,对方保持着手掌贴合冰面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一尊凝固的冰雕。 忽然,细密的裂纹从琴遗音掌下浮现,迅速蔓延到整块冰壁,山崖也战栗起来,落下无数厚雪,暮残声只觉得脚下一阵摇晃,令人恶寒的恐怖气息骤然弥漫。他转头环顾四周,千里冰原都被无形的力量撼动,土层悄无声息地龟裂隆起,断裂的山体倾塌滚落,漫天席雨为之止歇,只有滚滚乌云汹涌而来,聚拢凝成一张巨大的人面。 乌云作脸,漩涡为目,猩红雷电撕裂穹空,漏出一道黑洞洞的天隙,就像是咧到耳根的嘴巴。 “他在哪儿……”琴遗音喃喃开口,那张人面缓缓向大地迫近,如同天塌一般,逼视这世间每一个活物,无数人惊恐尖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听到这声催命般的追问在耳边不断响起。 “卿音!”暮残声忍住捂耳朵的冲动,想要唤回对方的理智,他明明就在这里,琴遗音却一点都感觉不到,仿佛自己只是个误入此间的游魂野鬼,远离在对方的世界之外。 琴遗音当然听不到他的声音,一遍遍执着地问着,人面已经压过高耸的山崖,被乌云吞没的峰顶就像遭到猛兽啃噬,连一块碎石都没能漏下来,暮残声毫不怀疑当这张人面与大地贴合之际,它会吃掉这世上所有人。 没有谁能回答他,就在人面越来越近的时候,一道身影出现在这里。 与琴遗音容貌极似的道衍神君站在他面前,仿佛镜生双子,一面映照光华,一面隐没暗影,祂的左手依旧平举,掌心托着的却不再是蜗壳,而是一只圆轮,形如日晷,九星入盘,森罗万象的命纹都镂刻在上,与暮残声当年在芥子之境里所见到的巨轮如出一辙,只是那晷针停留在始终点,仿佛尚未开启的轮回。 “他在哪里?”面对道衍神君,琴遗音重复自己问了无数次的话。 道衍神君永远是那副无喜无悲的神情,淡漠道:“逝者不可追。” 哪怕暮残声再怎么满头雾水,听到这话也不禁觉得……这位神君殿下果然不会说人话。 短短一句话,就掀了琴遗音一块逆鳞,人面猛然下沉,道衍神君左手上举,将要塌陷的天空就被祂稳稳撑住,同时千百株玄冥木拔地而起,无以数计的人面花勃然怒放,将冰雪皑皑的大地变作森罗鬼狱,神魔在此交锋对决,雷电从云涡中劈下,业火从地缝里喷出,几如末世。 暮残声越看越是心惊,除了昙谷大劫和北极之乱,他再没看到过道衍神君出手,对这位神祇的认知多半来源于传说,可他自认了解琴遗音,知道对方作为道衍的心魔,必有与神相争的底牌,只是随着神道信仰千年来长盛不衰,道衍神君的力量势必已经增长到无法想象的高度,而琴遗音虽有众生执相为魔力来源,到底不如祂。 可是,他现在亲眼看到琴遗音一手洞穿了道衍神君的胸膛。 神祇的血液闪烁着淡淡金辉,祂好似感觉不到疼,以身为鞘锁住了琴遗音这条手臂,后者本该转为虚相抽身而退,却不知为何僵持在那里。 “无心无情,不死不灭;情生意动,缘劫双至。”道衍神君的右手轻轻点在琴遗音胸膛上,“你与他终成彼此劫数,他身死道消,你止步于此。” “我知道……早在他死的那一天,我就再也不能赢你了。”琴遗音扯了下嘴角,眼眶血红,“我只想再看他一眼。” 道衍神君望向那面布满裂纹的冰壁,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他已经不在此世,你只能在一个地方找到他。” “何处?” “你的过往,你的记忆,即是……你的梦里。”道衍神君将左手平举到琴遗音面前,凝固不动的圆轮在此刻飞快转动起来,暮残声惊骇地发现周遭一切瞬息万变,从满目疮痍的冰天雪地跨越到春暖花开的昙谷,有些狼狈的大白狐狸正四爪并用地刨开一片废墟,把一个瘦骨嶙峋的小鬼掀翻在地,先是骂骂咧咧地教训,继而变作白发红眸的青年,嘴硬心软地把小鬼抱起来,满嘴不着四六的荒腔野调,抱孩子的手却稳如磐石。 暮残声愣住了,他曾经看到过这一幕,在十年前差点掌毙姬轻澜的时候,正因那片刻的精神恍惚,他错失了夺回玄武法印的机会,导致吞邪渊降临北极之巅,生灵涂炭,哪怕自愿投身炼妖炉也不能释怀。 他以为那是幻法导致的错觉,没想到会在今天重现眼前。 琴遗音的态度比他更激烈,在见到这一幕时立刻冲了上去,伸手想要拦住那一大一小,结果一切都如镜花水月,在触及刹那就破碎在眼前,适才消失的冰雪又回到了身边。 “幻境至美,终归是梦。”道衍神君的目光越过琴遗音,看着暮残声所在方向,令他呼吸一滞,几乎要怀疑这位神祇发现了自己。 琴遗音双手紧握成拳,几乎要把牙都咬碎:“你在耍我?!” “你无法让梦境成真,但你可以选择一梦不醒。”道衍神君的声音愈发缥缈轻柔,“你若愿意,就能重新开始。” 暮残声心头一窒,他本能地觉得危险,想要拉回琴遗音,脚下却好像生了根,一步也动不了,只能看着对方神使鬼差般伸出手。 就在即将触碰到圆轮之前,琴遗音猛地摇了摇头,他对道衍神君冷笑:“你想要我帮你翻盘?道衍,为了赢回一局,你可真是不择手段。” “你帮非天尊蛊惑人心,助他掌控人族打压神道,得来的也不过是背叛罢了。”道衍神君看着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痛苦与怨恨,“你我原为一体,成败荣辱,终是同归。” 祂说完这番话,四下寂静良久,直到琴遗音再度向圆轮伸出手,整个世界被一片黑暗笼罩。 “卿音!” 一声惊呼,暮残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战栗,大汗淋漓。 “你可算醒了。”原本空无一人的房间忽然响起熟悉声音,水蓝色的袖摆飘过眼前,琴遗音端了一碗药汤坐在榻边,神色有些不悦。 暮残声还有些恍惚,他没去接药,反而握住琴遗音的手腕不肯放开,直勾勾地盯着他。 见状,琴遗音只好换手把药碗放下,问道:“适才看你睡得不安稳,我叫了你许久,却入不得你梦里去,是怎么回事?” “我……我做了个噩梦。”暮残声一眼不错地看着他,活像怕他丢了,“我梦到你跟……” 话分明就在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恐惧霎时就像毒蛇窜进了后背,令暮残声毛骨悚然。 琴遗音意识到不对劲,伸手点在他眉心,神思刚一探入就被锋锐如刀的白虎之力狠狠切断,脸色霎时一白。 “白虎……你又进了法印内天地。”琴遗音眉头紧皱,他一直力推暮残声融合法印是为了让对方早日证道,免遭白虎凶性反噬,未料想经此一役,暮残声的确突破了境界,精神方面又出了岔子。 思来想去,他觉得问题是在白虎法印上,念及暮残声曾提过在法印核心盘踞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便问:“之前阻止你融合法印的那点阻碍,现在如何了?” “依旧还在。”暮残声闭目感应了片刻,“不过,在中天境被飞虹梳理后已经开始松动,此番开启白虎天诛域,这股力量已经缩小了许多,但是剩下这点始终凝而不散,我觉得……需要用什么东西才能把它彻底打开。” 他这话本是随口推测,琴遗音却下意识地垂了眸。 没等来回应,暮残声睁眼看到琴遗音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对刚才的梦境又一字难说,只好把诸般疑惑都记在心上,转口问道:“这是哪里,情况怎么样了?” “我们在素心岛。”琴遗音伸手拭去他额头汗珠,“暂且算是结束了。” 这场道魔鏖战总共持续了三天,直至昨日方休干戈,修士与魔族的残骸混在一起,不止遍布潜龙岛每寸土地,鲜血更随着永不止息的海水漂流到更远的地方,以至于在场的人每呼吸一口空气,都像吞进一把血迹斑斑的刀。 入侵潜龙岛的魔族被悉数歼灭,侥幸在外的漏网之鱼也正遭到清剿,身为归墟大帝的非天尊更是落败受俘,此战无疑是玄门赢了,以伤亡惨重为代价。 有御飞虹出手相助,潜龙岛免于崩碎沉海的结局,可是经此一役,这座岛屿已经被毁得面目全非,草木土石或可凭借法力恢复如初,亭台楼阁亦能重建,它仍将迎来一段漫长的修复时光,等待伤痕愈合。 真正无法挽回的,是在此战中消逝的生命。 加上先到一步的司星移,重玄宫此番出动了三位阁主,率领六阁精英弟子共计三千人,在潜龙岛一战里折损千余,其中司星移与厉殊都受伤不轻,只剩下千机阁主幽瞑还有余力处理后续,而他的弟子北斗正面接了非天尊倾力一击,虽是侥幸未被蛇剑穿脑,玄武之力已透骨而入,强撑到战局初罢就已昏迷不醒。 凤氏一族为抵抗魔兵亦付出了惨重代价,原本驻守潜龙岛的修士几乎十不存一,族长凤灵均为交出诱饵身受重创,强撑伤体带领部分弟子撤回素心岛后,只来得及草草治疗一番,又亲自与重玄宫援军合谋商议,他们不是昨夜那场血战的主攻力量,却承受了犹有过之的风险。当落星阵崩碎后,凤氏弟子随凤灵均进入战场,不仅配合重玄宫修士浴血杀敌,更要从邪魔爪牙下抢回一条条性命,几近耗得油尽灯枯,也正因有了他们,才没有出现更大的伤亡。 站在如此惨烈的战场上,哪怕身为胜者,终究没人能够笑出来。 暮残声在开启白虎天诛域后本就耗损极大,又跟非天尊针锋相对,后来还陪着司星移与沈阑夕去重启青龙,别说他强弩之末,哪怕全盛状态也有些吃不消,更别说大战未定,己方都快内讧了。 在司星移暴露身份后,沈阑夕的状态简直难以形容,如果不是暮残声下死力生拉硬拽,这家伙能紧随其后跳进地洞里。等沈阑夕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开始催动青龙法印与地底力量相应,暮残声就得肩负起守卫的重担,而他的血霉远远不止于此。 看到怨魂爬出地洞的那一刻,暮残声总算是明白司星移为何要拉上自己,白虎之主杀生不沾因果,司星移话说得好听,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没想过给沈家那些千年怨魂赔命,跳下地洞只为把这些家伙一个不留地引出来,以身做饵将它们带到暮残声的面前,然后一手抓住青龙法印,一手拽紧沈阑夕,摔作一团滚回地洞,专心致志地将青龙之力重新整合。 暮残声真心觉得,所谓“司天阁主乃圣人门徒,光风霁月”之类的话都是骗人的,司星移不过是在漫长岁月里由天法师一手打造出来的完美画皮,那个开创灵傀道、血祭全族的沈南华才是这家伙的本性。 他已经忘了自己如何拼了老命阻止那些怨魂逃离薪宫,只记得在意识即将消失的时候,地下传来一声龙吟,紧接着青芒从地洞中冲天爆发,那种生机勃然的绿色沉在眼底,再后来就人事不知了。 因此,当琴遗音将非天尊被擒的消息说出来时,暮残声差点一口喷了药汤。 “……重玄宫这次下了大本钱,四枚法印齐聚东沧,也不怕若有万一就满盘皆输。”琴遗音大致说了情况,目光有些深沉,“净思对你的信任,远远超乎我意料。” 琴遗音很明白,自己这次能争取到重玄宫的助力,并非对方看不出他想要挑起鹬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那个高居重玄宫主之位的女人状似清冷无瑕,心机城府一点不比他和非天尊少,她肯把御飞虹调来相助,是因为相信暮残声能够约束自己。 事实也的确如此,琴遗音对能够镇压人族气运的麒麟法印仍不死心,可御飞虹是暮残声少有的挚友之一,更是会在暮残声背离玄门后依旧愿意为其后盾的助力,他有一百种方法杀人夺印,却无法弥补因为这件事而产生的裂隙。 不过……琴遗音的唇角缓缓勾起,他向来会看人,御飞虹心里有一把火,当她曾是长公主时就在燃烧,或许为了萧傲笙她想过将其熄灭,可如今她已是御天女皇,火势只会越来越大,早晚有一天会烧到神道上面。 人与神,本就不该是这样的关系。 暮残声还沉浸在刚才那些讯息里,半晌才问道:“非天尊现在被押回重玄宫了吗?” “在凤氏的密牢中。”琴遗音摇头道,“他虽然落败,却还没有彻底丧失威胁,贸然带他离开极有可能横增变数,不如先设法收回玄武法印。” “要怎么做?” “净思调来御飞虹,是因为土行克水,她会用麒麟法印压制玄武,而你就趁机用白虎之力把法印从他体内剥离出来,故而等你恢复起来,就可以着手处理此事。”顿了顿,琴遗音又补充道,“我会隐匿在旁,以玄冥克制伊兰,不必担心。” 暮残声点了点头,又问道:“姬轻澜呢?” “他不自量力,替非天尊挡下我与青龙法相合击,已然濒死。”琴遗音挑起眉,“你还在乎他?” “我对他……总有些难以释怀。”暮残声按了按额角,“卿音,你相信前世今生一说吗?” “你前世不就是被姬朝昏君枉负的将军吗?”琴遗音显然还记得第一次在他身上吃的亏,“难不成你就看在他身为姬氏后人的份上,念念不忘?” “我不是指这个,就……”暮残声犹豫片刻,“就是那种,你分明没有做过的事情,却总会在脑海中闪现,好像世上还有另一个自己,共用同样的身份,走过相似的轨迹,只是做出不同的选择,使得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你又在胡思乱想。”琴遗音难得强硬地打断了他,“大狐狸,你曾说过非我不可,而你对我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我讨厌听。” 暮残声被他的态度惊了一下,正当屋里的气氛有些僵硬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第一百七十一章 实情 凤袭寒推开门时,就看到琴遗音与暮残声一站一坐,谁都没开口说话,气氛十分诡异,顿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却只能硬着头皮关门进屋。 琴遗音虽然在对付非天尊时露过脸,真正亲眼目睹的人却不多,幽瞑师徒与厉殊都在事后跟司星移通过气,哪怕对心魔芥蒂甚重,顾忌当下情势与重玄宫声誉,总不会在此时发作,而凤袭寒与御飞虹作为暮残声的旧友,早就知道他俩关系匪浅,不管心里如何想,左右不在明面上让他难做。 是故见这对妖魔似有争执,凤袭寒识趣地不去干涉,直接上手探过暮残声脉象,片刻后眉间一松,道:“恢复不错,已无大碍了。” 暮残声适才心烦意乱,现在沉下内息运转一周天,察觉到经脉间有一股充满生机的柔和真气正在修复暗伤,笑道:“多谢你替我疗伤。” “非也,是我爹亲自出手。”凤袭寒摇了摇头,“你的伤势本不严重,棘手之处在于白虎法印的侵蚀,好在你此番破障进境,否则就算是青龙法印也只能救你一时罢了。” 暮残声认真听取了他的叮嘱,见他脸上犹带忧色,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是……沈真人与司天阁主。”凤袭寒苦笑,他先前奉命留守素心岛,却得到沈阑夕临阵反戈重伤凤灵均的消息,哪怕以他素来温吞的性子,都有手刃那忘恩负义之辈的冲动,结果没想到事情一波三折,沈阑夕从叛徒变成了功臣,他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这位长辈,就看到对方跟司星移打了起来。 魔族虽败,诸事未休,何况沈阑夕与司星移都是身份非凡,这下打起来非同小可,好在凤灵均及时赶到,用结界封锁了那片密林,才没惊动更多人。 “他们进去快一个时辰了,我放心不下。”凤袭寒按了按太阳穴,“你在潜龙岛上应与沈真人交集颇多,后来又跟司天阁主一起行动,可知道他们为何动手?” 他这话一出,暮残声立刻想起在薪宫发生的事情,万鬼同哭犹闻在耳,只觉得从皮到骨都在隐隐作痛,可是转念想到司星移的真实身份,又知道这怕是自己唯一能探知真相的机会了。 “我知道,但是……算了,我跟你去一趟。”暮残声披衣下榻,转头看琴遗音,“卿音你……” 琴遗音横了他一眼,旋身化作一道黑雾消失不见,暮残声无奈地拍了拍脑袋,觉得要哄好他可太难了。 那片密林在素心岛北山阴坡,算是草木丰茂而人迹罕至的地方,平素有些修士喜欢在此冥想天地,现在自是没有空暇闲心,以至于暮残声跟着凤袭寒匆匆赶去,一路都没看到旁人身影。 凤灵均所布下的青龙结界与当初留在潜龙岛外的相似,借助此地草木为阵法基石,整个禁制无形无相,与天地浑然一体,只是暮残声在刀口舔血多年,又身怀白虎法印,甫一接近这里就察觉有杀机无处不在,他将法力聚于双目,原本看似空无一人的林中就出现了三道激战身影。 暮残声并不硬闯,只将白虎煞气外放出来,一瞬间爆发的恐怖杀意就如悬刃压顶,整个林子里的鸟叫虫鸣霎时噤声,凤袭寒差点没忍住本能出手,交战中的三人更是心头凛然,立刻转换为防守阵形,警惕地看了过来。 见他们还会联手对敌,暮残声略放了心,开口道:“打扰三位,是我。” 凤灵均本就拉架得左右为难,这下听到他的声音如蒙大赦,赶紧打开结界放他们进来,顺手拉住沈阑夕,劝道:“阑夕,先坐下再说吧。” 沈阑夕挣了两下,又见暮残声已经压住司星移收手,便冷笑出声:“有什么好说的?” 在场除了凤袭寒,剩下都算是知情人,而凤袭寒又即将接任族长之位,凤灵均沉思片刻,觉得也是时候把事情交代下去,遂叹了口气:“阑夕,我……” “本就没什么可说的。”司星移脸上还带着温润如玉的笑容,说出的话却十分刺耳,“沈家灭族也好,千年咒怨也罢,都是咎由自取。” “无耻叛徒!”沈阑夕将玉箫直指他面门,恨得双目生红,“沈家生你养你教你,你却勾结外人屠戮全族!对,你救了凤氏免遭血洗,你保下青龙法印不受魔族染指,你让东沧子民逃过吞邪渊之祸,你是舍小为大的英雄,但是……沈南华,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愧对父母亲族,无颜拜见先祖,更不配在我面前说出这种话!” “你说错了一点,我或许对不起沈家所有人,可我对得起我的爹娘。”司星移伸手握住玉箫,语气很平静,“在我七岁那年,他们就死在沈乐手里了。” 沈阑夕脸上的怒容陡然一空,凤灵均无声叹息。 沈南华的父亲名叫沈云,是沈家第四代族长沈庭的长子,也是第五代族长沈乐的同胞兄长,他在声乐一道上天赋平平,却对算术阵法尤为精通,最重要的是他极具远见,通过分析魔族出没迹象的情报,料定不出五十年定会爆发道魔之战,于是力主与凤氏结盟修好,想要提前在东沧建立起全面防线,保一方安宁太平。为此,沈云说服了父母,数次前往素心岛与凤氏寻求合作,更娶了凤氏嫡女凤灵慧为妻,并且生下了沈南华,在那段时间里,沈家与凤氏的关系可谓亲近。 可惜好景不长,在沈南华七岁的时候,沈庭闭关失败,血气逆行几成废人,凤灵慧全力施救终无可回天,这本该是命数,却遭到了族人疯狂的唾骂和仇视,认为是这外族女子心怀鬼胎害死了族长。 须知沈家与凤氏多年不睦,两方正式交好还不到十载,掌握沈家权柄的长老大多对沈云的做法不喜,原先是拗不过族长沈庭,现在就没了顾忌。沈乐身为人子,在父亲尸骨未寒时,与长老们串通一气,利用此事攻讦凤灵慧,不仅撕毁了与凤氏的盟约,还迫使沈云放弃了继承人身份,夺得族长之位。 “我娘为此事郁结在心,发誓查出真相,最终发现祖父闭关密室里的石床下画有聚阴阵……换言之,他老人家会血气逆行,完全是被人谋害。”司星移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多可笑啊,杀父逆子不仅把这件事栽赃给兄嫂,还在众口称赞下成了族长。” 暮残声心下微沉:“查出真相后,发生了什么?” “沈乐为了不让事情败露,把她杀了,伪装成自尽,让我爹送她回素心岛。”司星移漠然道,“然后,他派死士在半路设伏,杀人沉船,死无对证,只我因为病重留在潜龙岛,侥幸逃过一劫。” 沈阑夕声音沙哑:“若你所说是真,他为何不斩草除根?” “因为我装作自己对真相一无所知,他也需要收服我爹留下的势力,更重要的是……我乃天灵之体。”司星移指了指自己,“对你们来说,天灵之体万邪难侵,是千年难遇的根骨,可是对于沈家,天灵之体有更重要的意义,他的确想要我死,但还不到时候。” 沈乐有两子一女,却都天赋平平,终生难成大器,唯一的办法就是洗精伐髓,重新替换一副根骨。为此,他必须等到沈南华成年,同时用尽手段把长子堆出结丹境界,然后挖出沈南华一身灵骨,其子便能顺利进境,从此在修行道上如履平地。 他收养了沈南华,说是待他如亲子,实则看管严密,更不曾教授家族秘法,他每天的自由活动范围仅限于藏书楼,而那个地方除了浩如烟海的诗书经义,就只剩下不入流的杂学小道。 然而,司星移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他必须向家族证明价值,才能让自己的生死不受沈乐一手操控,于是他用了十年另辟蹊径,硬是创出了灵傀术,让家族长老为之意动,从待宰牲畜重新变成了人。 沈乐忌惮他,又不能为此跟长老闹翻,只好加紧用丹药拉拔长子,同时勒令心腹死士监视沈南华,稍有异动就采取措施。 他没料到,自己所信任的死士早有异心,其真正效忠的对象正是沈南华。 “我发誓,一定会让沈乐死无葬身之地。”司星移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这句话,让暮残声都觉得背后发寒。 “就算你为父母报仇,只要针对沈乐,为何要牵连全族?”沈阑夕手背青筋毕露,他恨火难消,却在极力压制自己的脾气。 “我的至亲至爱,皆死在沈家人之手,我的确对这个家族没有半分情义,可是正如你说,我并没打算殃及无辜。”司星移笑了起来,“正如我说,沈家灭族是他们咎由自取。” 关于沈家灭族的始末,历来有不少说法,在历史记载上说他们舍生取义,为阻魔族夺取青龙法印不惜全族殉道;在纠缠沈家遗孤千年的咒怨里,沈家亡于沈南华与凤氏的里应外合,乃门户不幸。 这两种说法均不算错,却都显残缺。 真相是,沈家非但不是抗击魔族的英雄,更是出卖玄罗的逆贼。 正如先前所说,沈家曾与凤氏齐名,可这只是昙花一现的盛况,凤氏依旧是东沧第一世家,沈家却逐渐走向没落,只剩下金玉其外的外壳。 曾经站在高处,就难以再忍受低谷,他们迫切地想要重振家族,将凤氏打压下去,这是沈家无数人的希望,在沈乐上台后,更是滋生助长为执念。终于,在无数次失败后,他们走上了歧途。 “那年优昙魔尊来到东沧,并没有直接对上凤氏,而是找到了沈家。”司星移的手指痉挛了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你们都知道优昙魔尊擅长蛊惑人心,何况沈乐他们本就有了魔障,心甘情愿地咬上毒钩,决定与魔族联手对付凤氏,待事成之后,魔族得到青龙法印,沈家取代凤氏成为东沧第一……呵,他们这群蠢货,以为投靠魔族就能前景远大,却没想过玄罗一旦被魔族占据,此间众生都将任其鱼肉。” 沈阑夕呼吸一滞,凤灵均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道:“毕竟是优昙魔尊,手段非凡。” 暮残声听到这里,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司星移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沈乐的计划是,在三天后派遣沈家修士携重礼与复盟书信前往,敲开凤氏大门,使魔族趁虚而入,后协助优昙魔尊封海,以最快速度斩断素心岛与其他族地的联系……我在事发前遭受禁足,无法提前将消息告之凤氏,原本负责看守我的死士知我心意,冒险出岛将情报透露出去,为此刺杀了一名长老和四个守卫,被擒之后遭受极刑,至死没有供出我。” 凤灵均叹了口气,他是个开明豁达的人,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可这个秘密在凤氏流传千年,每代族长从接任那天就要对它守口如瓶,如今终于到了说出来的时候。 他轻声道:“当时情况危急,凤氏已经来不及建立更加安全的防事,魔族察觉消息走漏立刻封海围攻,先祖本已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未料这位沈前辈利用灵傀术向凤氏传信,说只要借出青龙法印,就有办法解素心岛之危。” 凤氏最终选择了相信沈南华,后者不负所托,以青龙法印葬送了沈家,又请凤氏收留几名不知事的孩童,算是恩仇两清,也是因果报应。 “沈乐诅咒我不得好死,我根本不在乎。”司星移垂下眼,“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发愿全族死灵不得超生,让遗孤血脉永堕咒怨……沈阑夕,你该庆幸自己不似祖辈。” “沈家勾结魔族,本是背离人道的大罪,可先祖念及他们终是与魔族奋战而亡,又顾念尚有遗孤在世,便隐瞒了这点,以殉道之说传于外界,只将真相留给历代族长,嘱咐他们警惕沈家遗孤,却不得苛待。”感受到沈阑夕的身体在微微发颤,凤灵均靠近了他,“阑夕,凤氏对你的确多有芥蒂,可我与你一起长大,知道你的本性,我身为族长有保护凤氏和青龙法印的职责,但我作为你的兄弟,我希望你能从咒怨中解脱。” “不……不可能……” 玉箫忽然坠地,沈阑夕似乎不堪重负般跪倒下来,双手十指深深抠进了土地里,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司星移所说的不只是一段真相,更是一种巨大的颠覆。 凤灵均蹲在他身边,如父如兄般陪伴他,凤袭寒作为晚辈,对此事毫无置喙余地,只能静默地站在一旁。 司星移已经不准备继续待在这里,暮残声犹豫片刻,跟上了他。 一路走出密林,暮残声才开口道:“那个为你而死的人……是幽瞑阁主吗?” “是,也不是。”司星移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死而复生,终究是活着的人意难平罢了。” “那他……” “他死了,在我面前被噬魂藤啃噬殆尽。”司星移望着天空,“我离开潜龙岛后,找了一个地方隐居,废寝忘食地钻研灵傀术,亲手做出了一个完美人偶,又培养出一个纯白灵魂,把自己的记忆修改后覆盖上去,为其开启灵智,以为这样就算是将他复活……可我错了,那个人偶成了幽瞑,却不是我的幽瞑。” 一模一样的外貌,真实拓印的记忆,生动灵变的感情,甚至连人偶都以为自己是幽瞑,唯有沈南华明白,他们是不一样的。 沈南华的幽瞑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碾碎所有把他推向光明,而他亲手创造的幽瞑本质仍是个纯白无瑕的灵魂,记忆会混淆认知,本能难改真性。 这个幽瞑不会做任何人的影子,他骄傲且独立,故而沈南华在当年决然解除契约,让他去寻找属于新的道路,也正因此,当幽瞑在十年前危及自己,他是真正动过杀心。 他与他,早已无所牵连了。 暮残声徐徐吐出一口气:“那么,你跟沈阑夕这场剖白,当真只为了结前因吗?” “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司星移摊开掌心,赫然有一道暗红雾气萦绕盘旋,“我逼他出手,令他情绪外露,这样才能抓出伊兰的魔气。” 这次潜龙岛战役,沈阑夕固然坚守本心不负道义,可他在最初想要从咒怨解脱而背叛凤氏的打算并不假,否则也无法取信于非天尊,而原本凝神守正的沈阑夕为何会突然走上歧途,委实令人在意。眼下看似战局已定,司星移仍不敢掉以轻心,他必须确定沈阑夕身上是否还有问题,这一试探果然抓住了端倪。 暮残声接过这道魔气,问道:“卿音,你怎么看?” 自他离开房间就没出现过的心魔,此刻自然不会回答。 “算了,他不在。”暮残声无奈地看着司星移,“咱们去你房里细……” 没等司星移拒绝,一道水蓝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暮残声身后,一手压住这狐狸精的肩膀,冷冷道:“这道伊兰魔气少说在沈阑夕体内植根七日。” 暮残声毫不客气地往他身上一靠,双眸微眯:“七日……恰好是我去归墟找你的时候,非天尊还有这空闲?” “非天尊那时的确在归墟,不过……他还有别的办法。”琴遗音将这股魔气一口吞了当零嘴,“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沈阑夕种下伊兰魔气,不外乎两种手段,一是让姬轻澜亲至,毕竟他被伊兰恶果塑造魔躯,气息与伊兰同根同源,至于第二……” 司星移脸色冰冷:“当时在潜龙岛上,他还有别的帮手。” “姬轻澜在哪里?”暮残声眉头微皱,“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他能告诉我们。” “在凤袭寒的静室。”司星移道,“我们本该将其就地诛杀,只是想着从他口中得到些情报,就让凤袭寒着手救治,不过……他那副身躯已是废了,到现在都没醒来。” 暮残声心里一紧,他知道这算姬轻澜罪有应得,可总是难以释怀。 “带上他,我们去看看非天尊。”琴遗音眸中掠过一抹寒光,“有些话,我想当面问问他。” 第一百七十二章 道魔 自医祖长生将素心岛传于弟子凤君,这里就被作为凤氏的核心族地,千年来少有对外开放,常驻者大多是主家成员,旁支则被分派到其他岛屿,众星拱月般将素心岛环在中央。 暮残声躺了四天,已然恢复了十之八九,对气机的感知愈发敏锐,他能感受到这座岛屿上仿佛无穷尽的生命力正在涌动不休,草木丰茂,鸟语花香,与潜龙岛的氛围截然不同,可转念想到凤氏世代修炼木行术法,又有青龙法印在手,这里的每一株小草都可能变成凶器,他便觉得杀机无处不在。 司星移叫来了凤袭寒,简明扼要地说完分析,后者本就心细如发,立刻带他们去静室。 姬轻澜的情况着实不好,他以自焚根基为代价,替非天尊挡下琴遗音与青龙法相两面合击,若非有伊兰魔力吊着一口气,当场就该灰飞烟灭。饶是如此,凤袭寒也无法将他治好,只能以甲木真气使他的伤势暂时不会继续恶化,要想活命还得另寻他法。 暮残声看着这样的他,心里百感交集,终是伸手将其接了过来,稳稳背住,琴遗音侧头看了眼,或许连暮残声自己都没发现,他现在的模样就像一个背着孩子的父亲。 “非天尊被关押在千叶牢,由女帝和厉阁主亲自看管,我带你们过去。”凤袭寒挥动素心如意,前方看似密不透风的藤墙自发分开,一行人迅速从中穿过,直到望见一棵巨大的榕树。 这棵树实在太大了,几乎不逊色于重玄宫里那棵镇法妙木,连琴遗音都不禁赞叹,它高若塔楼,粗壮如屋舍,暴露在泥土外的树根仿佛一条条盘踞在此的巨蟒,如云华盖遮天蔽日,肆意吞吐着自然灵气,有那么一瞬间,暮残声觉得自己听到了它的呼吸声。 它的道行,怕是比西绝境的树仙柳素云还要大出不少。他心里暗道,忍不住放出神识探查,却没有发现灵智。 “此树乃医祖手植,早已生出灵智,后来医祖在此羽化,它不愿长留世间,就散了灵智随医祖一同去了,只留下这具身躯尚在。”凤袭寒看出他的疑惑,简单解释了两句,“这棵树灵气充沛,辟邪净秽,又受青龙之力沐浴多年,连伊兰也不能影响它,是最适合关押非天尊的地方。” 语罢,他用素心如意抵在树上,口中默念咒语,坚硬的树干就像泥土般软化开来,露出一扇门大小的空隙,待众人陆续进入,树干又重新合拢。 树身内部的空间十分宽敞,若非不见天日,几乎像是装潢别致的木屋,在他们进入时,一道剑光乍然逼近,好在厉殊及时认出来人,才没有误伤。 “你们来做什么?”厉殊冷眸一扫,目光落在暮残声背上,又看见琴遗音,脸色微沉。 暮残声知道他不待见自己与魔为伍,识趣地不开腔,由司星移出面与其交涉,总算让这老顽固收剑回鞘。 厉殊眉头紧皱:“就算岛上真有潜伏的魔族内应,可非天尊怎么会告诉你们?” “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了,不劳厉阁主费心。”琴遗音毫不客气地道,“你只需要看好牢门,免叫风声走漏。” 厉殊冷冷地看着他,凤袭寒暗叹一口气,连忙转移话题:“兹事体大,还请厉阁主放行。” 到底是即将上任的凤氏族长,厉殊可以质疑司星移,却不能不给他面子,但见九幽剑骤然飞散,周遭空气如静水生澜,空间内陡然多出一道人影,正是身着明黄武服的御飞虹,在她身后还有一尊石像。 他们适才所言,她显然都听到了,当即也不费话,直接将手掌按在石像上,麒麟之力倏然爆发,非天尊上半身的法咒应声解除,下半身依旧是石化状态,纹丝难动。 厉殊给司星移丢了个眼色,自己出去巡守,以免隔墙有耳。 非天尊似乎是睡了一个好觉,此时正在活动手腕,看到他们聚在一起也不惊讶,只将目光钉在姬轻澜身上,双眉微不可察地一蹙。 “他快要死了。”暮残声终于开口,“甲木真气救不了他,唯有你可以。” 伊兰恶果是从伊兰恶木上结出的果实,当姬轻澜以此成魔,性命就受非天尊的掌控,即便他现在身陷囹圄,凭借契约联系,依然能让姬轻澜的伤势缓慢恢复。 “本座以为,你们会杀了他。”非天尊轻笑,“还是说饮雪君对这个弟子尚有留情,下不去手?” “我不记得自己收过徒弟,凭他做下的事,杀他不为过。”暮残声冷静得近乎冷漠,“留着他,是为了你。” “这算是交易?”非天尊笑意回落,变得面无表情,“一个废物,值得本座付出什么?” “若是不值得,早在十年前你就不会救他。”琴遗音脸上似笑非笑,“大帝,在我面前口是心非,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非天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阿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一直很清醒,大帝。” 最初,非天尊留下姬轻澜是为了探知他所隐藏的秘密,后来是看中他与暮残声的别样羁绊,想要利用他算计白虎法印……然而,十年前暮残声自投炼妖炉,姬轻澜被逼至绝境,毅然摧毁咒魂钉,他曾经拥有的价值都该随之湮灭,按照非天尊的秉性,决不会耗费十年心血把他救活。 琴遗音看得出非天尊对姬轻澜有些另类心思,可他太了解这位归墟大帝,单纯的感情用事永远不可能出现在非天尊身上,越是付出代价,就代表他会加倍索回。因此,琴遗音几番思量,确定了姬轻澜真正的价值所在——香火道法。 自人族初现,香火道就在玄罗创立传承,后经优昙尊之手加以改进,书成《奇门天香册》,堪为此道总纲,可时过境迁,人间香火虽然鼎盛,在这一道上登峰造极的人物却举世罕见,姬轻澜算是千年以来第一人。 “昔年优昙尊创立《奇门天香册》,不仅为了与浮梦谷辛氏缔结契约换取北方据点,更重要的是要把人间香火掌握在魔族手中。”御飞虹作为女帝,在这方面最为敏锐,“自道衍神君现世,神道在玄罗长盛不衰,香火就成为连接神明与众生的钩锁,以此系彼,息息相关……既是如此,魔族想要将道衍拉下神坛,必得先摧毁神道信仰,掌控香火道势在必行!” 非天尊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 “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暮残声的目光在他与琴遗音之间来回打量,“卿音针对道衍神君,是有他与生俱来且无法避免的理由,那么……非天尊是为了什么?” 所谓神魔不两立,是在千年前那场大战爆发后才有的说法,而在更久远的年代里,魔族在玄罗留下的足迹少之又少,就连人间传唱的远古神话中,大多也是讲述众神的玄妙伟,罕见神魔对立的记载。 更遑论,传说中的创世神乃是阳神太初和阴神洞虚,前者掌天后者掌地,归墟魔族该是阴神的子民,与其他种族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很多人认为,魔族生而贪婪,一直有吞并三界的野心,只是顾忌远古诸神尚在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杀神虚余横空出世,顺应天运斩杀众神,在那场星陨过后,五十位祖神只剩下一个道衍神君,连归墟的主人也从阴神洞虚变成了三位魔尊,魔族终于按耐不住,开始了侵略玄罗的阴谋。 暮残声不反对这个说法,可他觉得真相不止如此,千年前那场大战实在隐瞒了太多东西,真真假假掺杂在一起,连亲自经历过劫难的人都分不清虚实,唯一知道真相的就只有策划了这场大战的双方主宰。 “一千年前,你没有参加那场大战。”暮残声盯着非天尊的眼睛,“灵族传出的消息是你在战前败给了道衍神君,身负重伤不得不回到归墟沉眠,将自己麾下魔兵都交给魔将九幽和雅歌,前线战务更是分摊给其他两位魔尊,直到大战落幕仍未亲自现身……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非天尊漠然道,“假使本座入局,玄罗早已向归墟俯首称臣。” “你就这么自信?”暮残声心里很清楚,既然千年前参战的那位“优昙魔尊”乃琴遗音所化,那么真正的优昙尊就该在大战爆发前已葬身浮梦谷,即为那具被封井下的古尸,算算时间,事发于灵族传出情报之前,外人或许不清楚,非天尊怎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妹妹陨落? 在已知三尊缺一的情况下,他有什么底气相信魔族能赢?若真有这般倚仗,为何他不曾出手,反而坐视归墟被镇压千年?还是说,他因为提前败北而错失了翻盘机会? 他这厢思量,旁人自然不清楚,凤袭寒当即拧眉道:“狂妄。” “最狂妄的从来不是本座,有时候外表越是高洁无瑕,内里越是污浊不堪。”非天尊轻笑一声,目光变得深邃,“你们,知道【创神之局】吗?” 凤袭寒一怔,他本能地去看其他人,却发现除了自己,其他人的神情都有些异样。 事实上,暮残声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可就当他在心里默念了这四个字,脑海深处就像有雷电划过,全身都不仅战栗起来,好像这四个字早已烙印在灵魂中,只是被一层层阴霾覆盖,直到现在才被拂尘拨开。 他忍不住看向琴遗音,发现心魔唇角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讥笑,眼神却是晦暗不明。 “看来是心里有数了。”非天尊将他们的反应尽数收入眼底,“历史也好,传说也罢,当今众生都认为人族乃是神族后裔,故而天生道体,形似神明,直可谓得天独厚,必须敬天奉神以还报,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一切说法都是假的,神与人根本没有关系?” 暮残声蓦然想到,当初在昙谷辛家宅,他和萧傲笙发现了大量人族头骨,它们不属于同一时代,最远可追溯到上古时期,也就是初代人族,然而,萧傲笙指出不同时代的头骨各有特征,证明了人族形态会随着时间推移和环境变化而发生演变,与“神之后裔,天生道体”的传说并不相符,当时还引起了他的追问。 奈何萧傲笙对此了解不多,他只是在年少时尾随灵涯真人萧夙进入藏经阁顶楼偷看到的,由于很快被萧夙发现,只来得及看上零星几页,反而是萧夙因此注意到那本书,将其尽数翻阅,据说看完后神情有些异样。 暮残声当年进入藏经阁,是在第六层参悟法印,何况撞上了元徽之死,他根本来不及把顶楼七层看个仔细,后来藏经阁主楼在北极之乱中被毁,那些被元徽守护千年的秘密也就彻底被掩埋了,除了人法师静观这个真凶,谁都不知道那里是否少了什么东西。 假如非天尊所言不虚,那本书当是神道最讳莫如深的秘密,每个看到书中内容的人都将掌握攻讦神道信仰的利器,而萧夙不仅是剑道通神的人族修士,还是上一代的天命杀星,更修行了杀神虚余的《三神剑铸法》,一旦他因此生出异心,就会成为对道衍神君最大的威胁,因此天法师常念容不得他,这就是萧夙真正的死因! 这本书若被封存在藏经阁,是神道之幸,若流传到人族,无疑会对神道信仰产生前所未有的冲击。暮残声觉得自己若没猜错,十年前静观杀死元徽恐怕正是为了这本书,他一心想要人族大兴,自身却受到常念的压制,这本书必会被他交给人族中极具影响力和话语权的霸主,方能以君王地位抗衡神道,以礼法真学冲击神道传说,将这本书的作用发挥到最大,而这个人选…… 暮残声悚然一惊,扭头看向御飞虹,正好对上她望过来的眼神,一瞬间心底发寒。 “魔头你……胡言乱语!”凤袭寒睁大眼,发现周围静得可怕,“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司星移作为重玄宫的司天阁主,又是神降人选,当是最该驳斥非天尊这番话的人,可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整个空间静得可怕。 良久,暮残声深吸一口气:“创神之局究竟是什么?” “本座可不会好心到有问必答。”非天尊虽是阶下囚,尊贵傲气半分不弱,“想要答案,总得付出报酬吧。” 不等暮残声开口,琴遗音忽然笑了:“那就不必了,反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他要想知道,我随时都可以告诉他。” “可他未必相信你。”非天尊故作叹气,“阿音,你素来撒谎不眨眼,何况这件事本就与你有关,若从你口中说出来,难道会毫无隐瞒?” 御飞虹脸色微变,谈话到现在,主动权已经被非天尊掌握,他们最初想打听的情报至今未有出口机会,反而是被非天尊用神魔秘辛牵着鼻子走,现在更是用一句话公然挑拨暮残声与琴遗音的关系,这种局面并非她所乐见,当下就要开口打破僵局,不料暮残声比她更快一步。 “我信他。”暮残声握住心魔微凉的手,直视非天尊,“今天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 非天尊的目光落在姬轻澜身上:“拿他来换?” “你可以选择不要。”暮残声冷冷道,“他这条命,换你做一件事。” 这一瞬间他们四目相对,眼神交错间如有刀锋,就在御飞虹快忍不住动手的时候,非天尊终于开口了:“说。” “交出玄武法印。” 非天尊一怔,继而大笑:“你觉得他值一枚法印?” “一个对神道信仰至关重要的香火道大能,一枚你无法完全掌控的法印,我认为值。”说这话的是司星移,“只要我们一天杀不了你,你就有无数次机会夺回法印,可姬轻澜若是死了,再也不会重活一次。” 非天尊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最终收敛了笑容,惜字如金:“可。” 玄武法印并没有认非天尊为主,当它重新回到司星移手里,原本被污染的部分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净透亮,而非天尊在法印离体后就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根硬骨,当石化咒彻底解除,他手扶树壁缓缓坐倒下来,露出衣袖的皮肤就像缺水树皮般变得干枯,仿佛凭空老了许多。 直到司星移将法印收回,空缺的左眼重新恢复光明,负责压制非天尊的御飞虹才松了口气,她跟暮残声对视一眼,同时收力后退。 凤袭寒亲手将姬轻澜放在非天尊身边,看到他们双手交握,细如丝缕的伊兰魔气从非天尊身上传递到姬轻澜体内,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修复对方遍体鳞伤,不禁叹气。 “走吧。”琴遗音拂袖转身,就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背后又传来非天尊的声音。 “阿音……”非天尊的声音低哑微弱,伴随着隐现苍老的咳嗽,“你帮他们打压了我,可有想过在此之后,他们会对你如何?” 这话一出,在场除了暮残声,其他人都心头凛然。 “不牢你费心。”琴遗音的脚步只是停顿片刻,继而反握暮残声的手,并肩走了出去。 厉殊在外面等候已久,发现众人脸色有异,没有急于询问,只向司星移看去,却见那只空缺十年的眼睛已经恢复了,顿时大喜过望:“你们取回了玄武法印?” “幸不辱命。”司星移微微一笑,“作为交易,我们将姬轻澜留给非天尊,虽说此人濒死未醒,法印业已取回,但是非天尊城府非凡,还需厉阁主多加在意。” 厉殊慎重地点头应下,回到了木牢中。 一行人走出老远后,凤袭寒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诡异的沉寂:“你们为何不问岛上内应的事?” “问了没用,他不会说的。”暮残声摇了摇头,“非天尊心里把一切衡量得清楚,姬轻澜的价值或许比得上玄武法印,却比不上他自己,与其在这一点做无用功,不如换取更稳妥的东西。” “可是岛上真有内应,又当如何?” “没有玄武法印,他最大的依仗就是伊兰恶相,只要我们能确保青龙法印万无一失,事情就不会发展到最差的局面。”御飞虹沉吟片刻,“大典将近,倘若内应要动手就该是在那个时候,凤少主这段日子最好跟在凤族长身边,一来积累经验,二来避免被人有机可乘,至于其他……” “我会派重玄宫弟子配合凤氏布防。”司星移接口道,“大典当天一应事务将由幽瞑阁主亲自打理,他在这方面十分可靠,谁不能暗动手脚,只是……那天我们都要去参加大典,看守非天尊的就只剩下厉阁主,这点不可不防。” 他没有提琴遗音,显然抱有戒心,正如非天尊所言,道魔终究势不两立,之前能够合作无间,无非是要面对共同的敌人,现在非天尊已经落败,琴遗音就成了岛上最尖锐的那根毒刺。 琴遗音很清楚他们的想法, 只是微微一笑,笑容未到眼底。 商议过后,众人在路口分道扬镳,暮残声一路沉默着回到自己的房间,直到琴遗音关门落锁,他才掐了个禁制,低声道:“岛上确实有内应。” “何出此言?” “就像我刚才说的,姬轻澜永远比不上他自己重要,倘若非天尊没有其他后手,他根本不会为救姬轻澜把自己困在木牢里,甚至放弃玄武法印。”暮残声缓缓收紧手指,“不仅如此,他对那个内应十分信任,几乎笃定对方能在没有自己帮助下达成目的。” 琴遗音终于笑了,他亲昵地靠了过去,语气温柔缱绻:“你所谓的交易,原来是试探他。” “只有他能救姬轻澜,这是第二个原因。”暮残声叹了口气,“我的确认为他就此死去是一种解脱,可我希望他能清醒地面对这些,而不是就这样替一个混球去死。” 琴遗音笑意渐深:“那你认为,内应会是谁?” “我有一个猜测,但也仅仅是猜测……”暮残声垂下眼,“起初我以为他是选择沈阑夕接手青龙法印,可是当我得知沈、凤两族恩怨后,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沈阑夕的确是除了凤氏嫡血之外最有可能得到青龙法印承认的人,可青龙法印本就不完整,如此一来,非天尊费尽心血得到的也不过是残次品,别说是拿来对付你,连开启吞邪渊都未必可行,与他所付出的代价相差太远……倘若他对青龙之力分割的消息一无所知,我对此不会多想,可他能够挑中沈阑夕,显然是对这些秘密知根知底,那么我能猜出的答案只有一个——沈阑夕很可能是被他选中的祭品,潜龙岛大战也好,被囚千叶牢也罢,都是非天尊为了复原青龙法印所布置的连环局……他要得到的,必定是最好的。” 琴遗音眼中划过一抹精光:“那么,现在青龙法印已经复原,他为何不尽快动手?” “因为不到时候。”暮残声抬起头,“他布下这个局有一个前提,即为他始终确信自己能够得到青龙法印,区别只在于力量完整与否,而现在……大典将至了。” 这句话的隐意昭然若揭,琴遗音伸手抚摸他的唇:“你跟我当真合得来。” 暮残声得到他的佐证,却没有半分高兴,只觉得心脏在这一瞬间沉到谷底。 “在抵达潜龙岛之前,我就认出司星移是当年的沈南华,那晚与他夜话,除了说些陈年往事,更提及非天尊隐藏的秘密。”琴遗音的手指一点点描摹他的脸部轮廓,“我怀疑他有一个人间体藏在凤氏内部,司星移试图用观星术寻找,却发现星象晦暗,只能作罢。等到抵达潜龙岛,我从沈阑夕身上察觉到伊兰魔气,以为他就是非天尊的人间体,结果事实证明,他虽然被伊兰所惑,却依旧是沈阑夕,我们真正要找的目标另有其人。” 暮残声捉住他的手:“这就是你们今天执意带上凤袭寒的理由?” “他身上的气息很干净,心里也无阴霾,我起初并不怀疑他,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直到非天尊说出创神之局……”琴遗音唇边笑意变冷,“大帝这辈子从不做无意义的事情,他对你们说出这些,无非是要挑拨神与人的关系,而司星移虽为神降,却对神道怀恨已久,与静观早有合作,御飞虹更是御天女帝、静观传人,她注定会成为剑指神道的人皇,现在不过羽翼未丰,暂且蛰伏。” 暮残声只觉得背后不断冒凉气,仿佛置身冰窖:“可是非天尊当面挑破了这个矛盾,凤氏作为在人族德高望重的医道世家,凤袭寒又将成为新任家主,如今同为知情者,御飞虹必定会在此事过后极力将他争取到同一阵营,届时……” 非天尊说自己千年前入局必胜是假,短短一句话险些把他们的思路带偏,话语权就此掌握在对方手里,倘若不是琴遗音及时打断,他们会被彻底带进创神迷云里,错失发现端倪的机会。 万幸,他选择相信琴遗音。 “我很高兴。”琴遗音仿佛知他所想,用下巴磨蹭他的肩膀,“作为奖励,我让你见见姬轻澜。” 暮残声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我之前告诉你,要修正他的记忆需要一个时机……这话,有一半是骗你的。”琴遗音说话间,周遭已经变成了婆娑幻境,“他只是,不到时候出来。” 无数玄冥木自动分开,唯有一株停留在原地,暮残声眼睁睁地看到那朵人面花勃然怒放,从洁白如玉的花瓣里露出一张双目紧闭的熟悉人面,正是姬轻澜。 十年前姬轻澜初次找上琴遗音,这株玄冥木就在婆娑天生根发芽,而当姬轻澜自毁咒魂钉的刹那,人面花就悄无声息地开放,摄走那即将消散的部分元神,只是这点灵魂太脆弱,直到非天尊以伊兰恶果重塑姬轻澜肉身,要琴遗音将其唤醒,他才发现自己的婆娑天里多了这一株。 琴遗音与非天尊之间早有暗流,彼此都算计良多,怎么会放过姬轻澜这个离对方最近的人?当姬轻澜成魔,他干脆利落地将之唤醒,却不干涉记忆篡改,是他知道非天尊只相信自己,倘若由他染指半分,醒来的姬轻澜绝不可能站在离非天尊最近的地方。 他不动手,只是因为没有必要。 “姬轻澜的魂魄,在咒魂钉破碎那天就已经分裂,非天尊亲手塑造了身为魔族的他,而那最初的意识一直在我手里。”琴遗音伸手将人面花摘下,“只不过,这部分魂魄太弱了,玄冥木温养了十年才算有些起色,无法与另一半相比,稍有不慎还会被他察觉……” 只有当身为魔族的姬轻澜濒临死亡,非天尊再也不能凭借伊兰感知魂魄状态,琴遗音才能将这部分魂魄唤醒。 人面花离枝刹那,玄冥木枯萎成泥,琴遗音振臂一抛,花盘落地即化人形,白衣墨发,身形虚幻,就像风中残烛。 暮残声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轻轻唤道:“姬轻澜……” 白衣孤魂睁开眼,空洞的黑眸过了半晌才渐渐有了些许神光,映出他们的影子,怔然无言。 半晌,他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好久不见。” 第一百七十三章 布局 对于姬轻澜来说,这十年就像一场大梦,在梦醒之后不知今夕何夕,残留记忆还停滞在自己拔除咒魂钉的刹那。 他只当自己早已魂飞魄散,未奢望还有醒来之日,更没想到还能见到暮残声,琴遗音不动声色地将这十年来发生的事情传入他脑海,就如飞马在泥水间无情踏过,姬轻澜只觉得头疼欲裂,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你……怎么样?”暮残声看着眼前仿佛随时可能消散的白衣孤魂,心情实在五味杂陈。 “没事。”姬轻澜低声道,“外面的我……是不是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你一直挺麻烦的。”暮残声半点不客气地道,手掌却已经落在他脸畔,“不过,能再看到这样的你,我很高兴。” 姬轻澜差点被他这一句话逼出眼泪。 琴遗音倚靠着一株玄冥木,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非天尊用伊兰恶果为你塑造了身体,那家伙心里只有他一个,非但枉顾是非对错,连生死也不要了。”暮残声打量了姬轻澜一番,“你现在只是一缕残魂,若是能把那部分魂魄收回净化,再给你找具新的身体……” “不必了。”姬轻澜笑了一下,“他留在非天尊身边,才是最好的。” 暮残声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怒气:“你难不成还对非天尊抱有妄想?” “他只相信自己,无法容忍不在自己掌控内的人与事,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被他信任,十年前是我不自量力,被他逼到绝路也是我自找的。”姬轻澜摇摇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现在,另一个我已经站在了他身侧,虽然想法不同,却是正合我意。” 暮残声眉头一皱:“你想做什么?” “我想帮你。”姬轻澜抬起头,“你们已经找到他隐藏的底牌了,可这还不够。” 这话令暮残声无法反驳,他的确推出了非天尊对于东沧的全局谋算,锁定了那个藏在素心岛的魔族内应,却没有足以让人信服的真凭实据,更别说琴遗音的身份立场过于微妙,玄门随时可能翻脸发难,一旦这事处理不好,非但打草惊蛇,还会把他和琴遗音都置于泥沼。 “你很了解非天尊,亦或者……你了解这一切。”琴遗音终于开口,他用探究的目光打量姬轻澜,“我不追问你的过去,但是我要清楚,你对非天尊的谋划知道多少?” “如果是十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满盘皆知,可是现在……”姬轻澜苦笑,“你们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 暮残声深吸一口气:“千年前的道魔之战,魔族战败真相究竟是什么?” “第一个原因是胜算不足,彼时道衍神君现世,对于久经魔族迫害的玄罗众生来说,祂就是垂下深渊的唯一一条救命索,在三宝师合力推动下,神道信仰在极短时间内发展开来,让祂的神力壮大到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五境四族也摒弃前嫌建立联军,而魔族这边……”顿了顿,姬轻澜看了眼琴遗音,“三尊共治归墟,天性使然难免贪秽,彼此间素有矛盾,兼之优昙尊陨落在前,三尊缺一,虽有心魔加入阵营,却无法真正代替优昙尊,再加上他生而无心的缺陷,纵是不死不灭,仍受天法师压制,一旦战争打响,魔族必败。” “既知必败,魔族为何还要打这一战?” “这就是第二个原因了。”姬轻澜伸手指着琴遗音,“远古时代,杀神虚余顺应天意斩杀诸神,道衍神君凭借奇门天演之术推算出一线生机,成了唯一从杀神虚余手下幸存的神祇,然而彼时神道气数已败,祂只能陷入沉眠,倘若人世不再记起神,祂就不会出现。然而,天法师常念代天巡世,本就主张敬天奉神,又预见了魔族入侵玄罗的劫数,于是着手重建神道信仰,使道衍神君再现尘寰,以破魔之战的功绩让神道香火长盛不衰……于是,非天尊与心魔在已知初战必败之后仍要一战,不只是箭在弦上,更为了帮他们把神道捧到天上,才能在日后将其彻底粉碎。” 暮残声霍然扭头,看到琴遗音嘴角上翘,露出极具蛊惑的笑容。 千年前,非天尊落败是真,故意败北也是真,那场大战魔族固然伤亡惨重,原本的诸多隐患却也随之拔除,优昙尊与罗迦尊先后陨落,他成为了唯一的归墟大帝,把魔族牢牢掌控在手心。相比之下,玄罗虽然赢了这场战役,却也元气大伤,整个五境的势力格局几乎重组,南荒怪族一蹶不振,北极灵族依附于重玄宫,人族在战后迅速繁衍发展,以东沧、中天为主要根据地,建立起庞大政权,而西绝妖族与人族多年来始终保持着看似共存实则微妙的关系,由此构成了比大战前更加复杂变幻的世界局面。 一方大权独揽,一方势力分割,前者专制却能令行禁止,后者平衡但是难免内乱混杂,尤其是神道与人族的关系,从最初的崇高无上莫有不从,到如今与君权法治冲突频频,看似香火鼎盛,实则暗流疾涌。 “我曾假扮优昙尊参与那场大战,后又败给道衍神君,以尘封雷池千年为代价,成就了神道千年威名。”琴遗音随手摘了朵人面花,用手指描摹那栩栩如生的眉目轮廓,“此战之后,天下无人不知道衍神君,五境四族都对重玄宫马首是瞻,他们拥有了这些名利,就必须要肩负起更重要的责任,也不得不承担众生加诸其上的祈愿,可是啊……信仰这种东西,从来都与贪念挂钩。” ——顺心如愿,即为神灵;除此之外,不若尘泥。 暮残声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神婆闻蝶,她起初也是眠春山神最虔诚的信徒,可当山神无法回应她的祈愿,怨憎与妄念就从心里滋生壮大,她最终背叛了真正的山神,将回应她所求的青蛇妖推上神坛奉为虺神君,却造就了百年劫祸。 直到最终,闻蝶都不曾认为自己有错,无关乎信仰虔诚与否,人对神但有所求,神若有应方为灵验,如是不然,那不过就是野狐禅。 在道衍神君出现之前,众生对于神的印象只来源于远古传说,他们会对庙中泥胎顶礼膜拜,心里却知道那是虚无缥缈的,不过求一心安,可当道衍神君现世,并真正救人于苦难之中,虚假的想象就成为真实,祂是众生跪伏的神祇,受了万家香火,合当回应信徒的祈愿。 “以人弑神,以礼灭法。此乃非天尊与心魔议定的布局总纲,他们利用第一次道魔之战让神道信仰广布玄罗,如今看似来势汹汹,实际上只放出首领作为明靶,归墟真正的力量还蛰伏地下,他们以战绩滋长人族的野望,同时利用神道法则漏洞,激化神人矛盾直至开战,借人族对抗神道。”姬轻澜毫不避讳琴遗音在场,借着婆娑天不受天道法则影响的便利,把这些话一一对暮残声讲清楚,“魔族要与神相抗,必得付出难以想象的惨重代价,可是道衍神君能够屹立九天,是依靠千年不绝的神道信仰,倘若这信仰被信徒亲手推翻,神明将在人们心中消失,从此不存于世,与神道关系密切的玄门也将受到国朝皇权的打压,届时魔族卷土重来,玄罗人界的势力联盟已因内乱分崩离析,便似蚕食桑叶,必成归墟囊中之物。” 暮残声顺着他的话回溯过往,把自己当做局外过客,重新审视前尘往事——朝阙城天选明主,眠春山真假山神,寒魄城天铸秘境,昙谷神降天罚,重玄宫扑朔谜团,中天御氏气数将尽…… 他竟然已经在这条崎岖路上走过如此漫长的岁月,诸般所有都还历历在目,如今才发现每一件事背后都藏有神道与人族的种种冲突,只是魔族追求法印的举动太过明目张胆,以至于让大家都忽略了其下如蛛网般细密的布局。 “非天尊不止要赢,他还要让输家永不翻身。”姬轻澜深深地看了琴遗音一眼,“心魔,这就是你跟他结盟的原因,你很清楚这是推翻道衍神君的唯一方法。” “是啊。”琴遗音微笑着将人面花揉碎在掌心,“祂若不死,我将不存,这是理所应当的选择。非天尊要的是取代神明成为三界共主,让魔族行于光明之下,而我只要道衍身死道消,拿回真心成就完整,二者并不冲突。” 姬轻澜死死盯着他:“你现在也这样想吗?” “现在……”琴遗音拖长了语调,就在姬轻澜脸色煞白的时候,他将目光投向暮残声,“我改主意了。” 千年盟约,非天尊几乎把所有的容忍和好脾气都给了琴遗音,是因为他知道琴遗音生而无心,有着不可填补的先天缺陷,看似贪婪乖戾,实则万事不计,根本不在乎大权谁掌,只要他能顺了琴遗音的意,就能安抚这个绝世凶器。 琴遗音的确是不计较这些,否则他也不会为了计划而在雷池下安之若素地待上千年,可当他因暮残声而情生意动,就会去索求更多,注定与非天尊产生摩擦,由此发现非天尊温柔表象下潜藏的陷阱,自然衍生出争夺之欲。 接收到他的目光,暮残声回过神来,伸手拍了拍姬轻澜的肩膀,道:“我相信他。” 姬轻澜没有回头,他执拗地看着琴遗音:“你向来反复无常,我不信你。” “你的想法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琴遗音拍掉掌心碎屑,越过他揽住暮残声的肩膀,“我有大狐狸就够了。” 暮残声这次没推他,只将姬轻澜刚才的话暗自咀嚼,越咂摸越觉不对劲,那种溢于言表的恶意犹带憎恨,可是按理来说,琴遗音应当从未做过能让姬轻澜恨之入骨的事情。 下意识地,他想起了那些荒诞却真实的怪梦,目光渐渐暗沉下去。 “我希望你永远记得这句话。”姬轻澜转过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玄冥对伊兰的压制,非天尊从未轻放针对你的后手,早在千年前你被封入雷池,他就对青龙法印计上心头,但是法印乃玄罗五境灵源所化,魔族虽能夺其助力,却无法发挥出法印的全部力量,如此一来形同鸡肋,他是不肯就此甘心的。” 暮残声双眸微冷:“你是说,他在千年前就准备要对付凤氏?” “没错。不过,那个时候五境封魔大阵落定不久,人界与地界几近隔绝,没有了吞邪渊传入业力和秽气,如断群魔生路,非天尊的首要职责是重整归墟,将优昙尊与罗迦尊留下的势力陆续收服,并设法维系魔族存活发展……等到诸事落定,已近千年光阴。”姬轻澜低头看着脚下泥土,“吞邪渊不开,魔族不能轻易往返于两界,于是他借助轮回密道,将自己的元神分裂了。” 暮残声倒吸一口冷气。 分裂元神,无异于拆开三魂七魄,且不论痛苦如何,当中风险更是难以想象,以非天尊的性子,应当是不会选择这样近乎赌命的办法。 “伊兰的两只主眼,其一毁于道魔大战前期,剩下一只就是在那时毁掉的。”姬轻澜低声道,“伊兰恶相主宰恶生道,能辨清浊之气,非天尊将自己元神中相对清正的部分都割裂出来,在东沧凤氏族长嫡子诞生之际,将这份元神与新生儿的魂魄融合……” 那个孩子正是凤袭寒。 由于命星尚在,纵然是天法师亲自观星,也不会发现任何端倪,何况这种夺舍是在凤袭寒踏上道途后才真正开始,属于非天尊的元神会在真气运行时逐渐侵蚀他直至取而代之,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且干净彻底,连骨肉至亲都不觉有异。 暮残声喉头艰涩:“凤袭寒彻底……是在什么时候?” “很早,在他随凤云歌前往重玄宫之前。”姬轻澜闭了闭眼,“你所认识的那位朋友,从不曾真正存在。” 昙谷一役,非天尊想要利用凤云歌复活冥降的计划虽然失败,可是凤云歌的死成就了凤袭寒,他踏着回天圣手的骸骨登上高位,又在北极之乱和中天大劫里陆续挣下功名,若论玄门当代修士,连司星移的声望都比不上凤袭寒,而他带着满身风光回归东沧,就是当之无愧的凤氏新任族长,经此一役后,沈阑夕与凤灵均都是元气大伤,他作为继承人合该得到完整的青龙法印,并代表凤氏与御飞虹建交,一举跻身人族权力中心。 静观一心想要人族大兴,如今非天尊业已落败,魔族将借此机会重新蛰伏,而凤袭寒会以人族圣贤的身份地位推动神人对立,直至神道败落,他会成为人族背后最致命的毒蛇。 暮残声想通这一切,背后已是冷汗浸透,眼中隐现金芒。 “我知道你想杀了他,可这并不容易。”姬轻澜望着他,“凤袭寒是即将上位的凤氏新族长,而你没有真凭实据。” “杀他不需要证据。” 暮残声冷冷道,“我不会因为别人的看法放任已知的威胁继续存留。” “你始终是这样……”姬轻澜似乎在笑,眼中却都是血丝,“答应我一件事,我能帮你解决这个麻烦。” 暮残声微怔:“什么?” “还没想好,你先答应我吧。”想了想,姬轻澜又笑了起来,“放心,绝不难为你。” 他这话带着些许恳求,显然是记得当年北极之乱发生后,暮残声几与他恩断义绝的事情,毕竟十年光阴虽已过去,对姬轻澜来说却只是大梦初醒。 “好。”暮残声沉默了片刻,终是应下了。 “传承大典将至,当用非常手段,你先去找司星移,注意避开其他人,尤其是凤袭寒。”琴遗音见他们谈定,这才说道,“我先帮他凝实魂魄,等你把司星移带来,让他帮忙做具身体” 暮残声一愣:“他来做?” “别忘了,司星移本名是沈南华。”琴遗音似笑非笑,“幽瞑与北斗的身体,都是出自他手,你既不想让姬轻澜夺舍,自然就只能去找司星移。” 暮残声表示明白,脚下随意踏出一步,身影就从婆娑天消失了。 他一走,这里的气氛就变得冷寂,直到琴遗音随手接住一片枯叶,问道:“你知道这样做的下场是什么吗?” 姬轻澜毫不意外他能看出自己的心思,只是一笑:“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你就那么恨他?”琴遗音将枯叶碾碎为齑粉,“我从你心里听到的声音,可不止是怨恨。” “我从未后悔过爱他,也永远不会原谅他。”姬轻澜看着他掌心粉末,就像看到粉身碎骨的自己,“你既然听到了,就不要再一次重蹈覆辙。” “再一次?”琴遗音定定地凝视他,“我曾经做过吗?” “我不想去回忆。”姬轻澜笑得苦涩,“那不是什么好事。” “若我一定要知道呢?”琴遗音的脸色倏然冰冷,千万朵人面花次第绽放,每一张森然面孔都看向姬轻澜,让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恐惧。 姬轻澜现在没有修为,根本承受不住玄冥木的恶念,本就缥缈的魂体愈加透明了些,可他只是身形微晃,依旧稳稳地站在原地。 “那就等我愿意说的时候吧。”姬轻澜直视他的眼睛,“我不会只告诉你一个,然后让你去欺瞒他。” 琴遗音目光森寒,杀机在此刻如有实质,连空气都变得沉重压迫。 “我问你一句话……”良久,琴遗音缓缓道,“我会有心吗?” 姬轻澜陡然沉默了,就当琴遗音以为他要再次避而不答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你本可以有的。” 琴遗音一怔。 “心动即心死。”姬轻澜的声音就像地狱阴风刮过,令琴遗音都觉得寒冷,“你终究背叛了他,然后……他死在你动心的那天。” 无心无情,不死不灭;情生意动,缘劫双至。 他身死道消,你止步于此。 第一百七十四章 传承 传承大典当日,东沧境恰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苍莽山林覆上一层薄雪,霜寒清风裹挟碎琼乱玉,岛上的湖泊溪涧都结了碎冰,不见清华,凭增萧索。 天还没亮,素心岛上下已经忙碌起来,举办大典的位置在东山巅,那是素心岛最高处,亦是风水局中的青龙正位,巅峰修筑有一座青龙台,上圆下方,由五根万年木作盘龙柱,支撑起穹顶山海图,四面玉阶各设九十九层,正中央设有一口镇魔井,以乾坤镜镇之,边缘布有三十五道符锁,分别连向五方盘龙柱,构成一个封印阵图。 井下正是东沧吞邪渊,盘龙柱上则刻有凤氏历代先辈名姓,这些亡者纵已不知轮回几度,却将此世最重要的名字画为咒文镂刻下来,倾注毕生修为,铸成了青龙台最坚固的防护,以至于当年魔族围攻素心岛,虽有奸细潜入此地,终未能得逞。 暮残声站在青龙台下,仰望这座气势恢宏的祭坛,忽然就有种渺小如蚁的感觉。 “先辈福泽于后世,后人不敢数典忘祖,若违此道,不为人伦。”御飞虹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御氏素有祖训,每代宗室子女都将名姓刻入灵牌,生时当为家国尽心力,死后亦为社稷献英灵,可惜三百年光阴过去,训诫仍在,人心不古。” 暮残声回头,看到她今日穿了一身绣有金麒纹的白色锦衣,飞凤钗高挽云髻,红莲花钿点缀眉心,颈间依旧佩戴着那串八珍璎珞,曾在宫变时被斩断的手臂也早已修复,麒麟玉戒箍着她的手指,就像圈住了她的人生。 “我没想到你会亲自到来。”暮残声道,“天圣都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哪有这般容易?”御飞虹唇角笑意微凉,“不过是神谕已降,哪怕我身为人皇,亦要遵循天命。” “我以为……你过来这趟是人法师的意思。”暮残声与她并肩站着,却好似隔了一层鸿沟,“毕竟机会难得,若能与凤氏建交,受益无穷。” “无论是谁的意思,总归目的相同。”御飞虹看了眼指上朱红的蔻丹,觉得颜色涂得略重,乍看如凝血,“乘大风才好破浪,以御天皇朝如今的实力还不能在这世潮远航,有师尊不吝相助,我这做弟子的自当全力以赴,好教他如愿以偿。” 她这话说得漂亮极了,暮残声却敏锐地嗅到一丝血腥气,他在这一瞬有种错觉,眼前的女子背影似乎与当初的御斯年重叠交错。 御家的人,似乎都是将刚与柔共同融进骨血里,某一时仁德无双,又一瞬狠厉决绝,故而御天皇朝历代以来少见中平,若非贤帝即为暴君。 “你跟师兄……”话到嘴边,暮残声却说不下去了。 “不想了。”御飞虹似乎是已经放下,竟还能笑出来,“只愿与他天隔一方,各自成全。” 她既然这样说,暮残声也不便再提,两人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周围的宾客也渐渐多了起来,须知他俩一个是御天新皇,一个是西绝妖皇亲封的饮雪君,都是眼下炙手可热的人物,很快就有代表各方势力的人前来搭讪。对于这种情况,暮残声是头疼万分,好在御飞虹早已司空见惯,非但应对自如,还能在谈笑间不着痕迹地把他推远,叫他得以在一边凉快。 “久闻饮雪君大名,今日得见,相逢恨晚。”一道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暮残声转身看去,只见一名身着黑金裘衣的男子手持玉扇,在两位修士护卫下缓步而来,笑容满面,正是西绝人皇此番派来的使者,廓延王阿摩那。 虽然同出西绝境,到底人妖有别,暮残声对两族间的明流暗涌略有知悉,却不觉得自己该加以干涉,算算时间狐王苏虞今日也该抵达素心岛,他不想与阿摩那有所交集,以免惹上麻烦,是故不失礼数地应对几句,就准备脚底抹油。 “饮雪君可有要事急需处理?”似乎看出他无心与此,阿摩那好脾气地笑道,“先时潜龙岛海战,小王承蒙饮雪君搭救,若是现在能够助力一二,还请饮雪君不要客气。” 暮残声正欲推托,肩膀上就落下一只手,狐王苏虞特有的慵懒声调也随之响起:“原来你在这里,适才司天阁主到处找你,托了本王相帮,还不快去?” 说罢,苏虞又抬眼看向脸色微变的阿摩那,语带关切:“听闻廓延王在海上遭遇魔族伏击,虽是吉人天相,到底要小心鬼蜮伎俩,好生将养,切莫多费心神,须知本王临行前还去长乐京与人皇一叙,令尊有满腔爱子之心,廓延王更要保重才是。” “多谢狐王提醒,本王省得。”阿摩那握扇的手微微一紧,脸上笑意不改。 暮残声趁这个机会溜之大吉,顺着苏虞所指方向走出老远,果然看到司星移含笑而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遇上麻烦了?” “随手一卜,卦象显示今天你犯小人。”司星移笑道,“狐王初登素心岛,刚去见了凤氏族长,紧接着就来找你,可见他对你上心得紧。” 暮残声但笑不语,他与苏虞的关系其实非常微妙,只是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 司星移与他并肩走着,随口道:“你见到了阿摩那,怎么看此人?” “名如其实,是一条口蜜腹剑的毒蛇。”暮残声淡淡道,“他有成王之心,没有为王之器,只比他那好勇斗狠的兄长强上一些罢了,若无外力相助,终其一生不足为惧。” “他正是在寻找外力。”司星移轻笑,“在你之前,他可是跟御天女帝相谈甚欢。” “飞虹想要一统人族,总要收一些毒蛇恶犬在麾下,难不成还要她自己去咬硬骨头?”暮残声只是不喜涉政,不代表他全然不懂,“西绝人族被妖族压制太久,心气尚存而底蕴不足,一旦他们得到力量,必然滋生无穷野望,初时言听计从,中后恐将噬主,再加上阿妼公主怀有御氏皇族唯一骨血……倘若现任西绝人皇还有脑子,就该废次子立长子,阿苏吉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不假,可要想以异国外戚身份搭上御天大船,唯有这种武夫才能在飞虹麾下长留。” “可惜他派阿摩那前来,已是生了废长立次之心。”司星移看向那热闹人群,“你可知妖皇与狐王的态度?” “将无常胜,世无久安,当年妖族在西绝境如日中天,不也遭遇过那迦之劫?”暮残声道,“玄凛陛下素观大局,他肯牵线两境联姻一事,又让狐王放我襄助天圣都,说明他不吝于推动人族一统,使妖族蛰伏隐世,此举或将引出内患,却也是拔除沉疴的机会。” “听闻十年前妖皇有意让你接任寒魄城主之位,现在看过果真是有识能之明。”司星移微微一笑,“待此间事了,你有何打算?” “我不走回头路。”暮残声认真想了想,“倘若可以,我想跟卿音游历山河,乐得自在。” 司星移摇摇头:“就算你不在乎正邪眼光,可他会抛下唾手可得的归墟大权,跟你做逍遥散人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强迫他做什么。”暮残声用力在雪地上踩下脚印,“这辈子我都被人推着走,实在糟糕透了,无论今后如何,我都希望他能自己做选择,若能作别烽火自是携手同归,假如重回沙场也当至死不悔。” “你啊……罢了。”司星移似是想说什么,终究释然一笑,“言归正传,你的准备都做好了吗?” “我在五根盘龙柱下各埋了一道金符,倘若情况有变,随时能召下五雷轰顶。”暮残声望向高大的青龙台,“倒是你,可别让他看出端倪来。” “我做的灵傀,从未出过差错。”顿了下,司星移双眸微敛,“不过,你可要想好了,那鬼修本就与非天尊有染,假使他此番巧言诬陷,现在这样做无异于与凤氏结下血海深仇,我能借着灵傀术从中脱身,你却是难以善了。” “我不是偏信于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暮残声淡淡道,“倘若当真错疑,待到天雷降下,我必挡在凤袭寒身前。” 正说话间,日头已然高升,辰时至,主家临。 礼乐声起,飞鸾开道,原本各自交谈的宾客们闻讯退开,将主道让了出来,看着一行百人从山下拾级而上。 除却留守其他岛屿的人员,凤氏一族说得上话的人物今天几乎齐聚在此,以凤灵均、凤袭寒父子为首,十八位长老在侧,沈阑夕等十六名掌事真人随行,后面七十二人里一半是主家精英子弟,一半是旁支高修,可谓个个百里挑一。暮残声纵观全场,刨除凤氏族人,有资格参与大典的宾客不足二百,其中没有一个身份低微或修为平平之辈,哪怕重玄宫也不过是司星移与幽瞑两位阁主在场,随行弟子一个不带,并非是青龙台高不可攀,盖因这里乃镇压吞邪渊所在,必须保证凤氏一族对此地的全权掌控,对到场宾客有着诸多限制,即便有邪魔混迹入内,也是单枪匹马难成大患。 倘若凤袭寒当真是非天尊所化,他今天也不会多生枝节,只需要按照规矩接任族长之位就能将青龙法印和镇魔井掌握手中,事后以族长身份交涉四方,明里暗里一同动作,比直接在此翻脸开杀获得的利益更加稳妥且深远。 可惜了……暮残声掩去眸中一抹寒光,耳边听得凤灵均开始讲场面话,便在心里道:“卿音,非天尊那边如何?” “他可安分着呢。”琴遗音百无聊赖地回答,他此刻正藏身在千叶牢外,厉殊没有去青龙台观礼,恪尽职守地留下看管非天尊,否则他也犯不着在外喝风。 “姬轻澜的情况如何?”想了想,暮残声又补充道,“我是说他身边那个。” “有起色,但还是半死不活。”琴遗音在那边闭目感应了一下,“不过,他快醒了,我可以先压制他的意识,但你们那边要抓紧,否则会被非天尊察觉。” “明白。”暮残声抬起头,恰好看到凤袭寒飞身上台,落在乾坤镜上。 乾坤镜说是一面镜子,实际上大如巨磨,貌似太极图,此刻凤灵均手持青龙法印站在阳面,凤袭寒就落在阴面,父子二人相视而笑,黑白两色华光从脚下镜面直冲而起,刹那间瑞气千条,五根盘龙柱上雕刻的名字次第生辉,耀眼得令人不可逼视,最里圈的宾客们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等到华光渐微,正是辰时三刻,传承大典正式开始。 众人瞩目下,青龙法相凭空出现在凤灵均身旁,围绕着他盘旋翻飞,仿佛一条碧玉带,而他手捧法印本体,神情肃穆地道:“本性何解?” 凤袭寒单膝跪下,沉声道:“东方甲木,少阳青龙,万物始生,其性仁德。” “本心何向??” “济苍生,救苦难,求真理,卫公道。” “本愿何为?” “不违人道,不背家族,不为私欲,不惧邪恶!” “立誓何人?” “东沧境沧浪海域素心岛凤氏第二十七代族长,凤袭寒!” 话音落,青龙法相身形暴涨,首尾延伸开来,将凤袭寒一同环绕其中,淡青色的光芒愈发浓郁如有实质,映得当中两人似碧玉雕成一样。 “凤氏第二十六代族长凤灵均今日于此见证,允誓约,准传承。”凤灵均低头看着他,双眸都被染成绿色,青龙法印离手飞至凤袭寒头顶,正缓缓旋转。 此时已经入冬,哪怕在水木丰茂的东沧境,也到了落叶萧索之时,唯有素心岛在青龙之力的萦绕下四季常青,直到此刻凤灵均断开与青龙法印的联系,遍布岛屿的力量就迅速从草木间抽离,众人纷纷环顾望去,只见得漫天碧芒如青云般遮天蔽日而来,如龙鲸吸水般汇入法印本体,而岛上原本青翠的植被在此刻陆续枯黄倒伏,几近死寂。 凤袭寒双手过顶,准备去接掌青龙法印。 暮残声站在人群中,看着他的手掌即将与法印相触,立刻在心里喝道:“就是现在!” “吼——”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凤袭寒接住了青龙法印,却不料法印陡然爆发出无比刺眼的青芒,伴随着一声青龙怒吟,巨大的能量向四面八方猛然冲击,险些将靠边的几个宾客直接掀下山巅,刹那间众皆骇然,连忙向台上看去。 狂风呼啸,青芒如剑,五根盘龙柱上的名字悉数黯淡下去,三十五道符锁倏然拉紧,肉眼可见的无数咒纹从锁链上漂浮出来,形成一个半透明的结界将青龙台牢牢罩住,乾坤镜更是黑白调转,同时将踏在上面的两道人影弹开,镇魔井下隐隐传出指甲刮擦井壁和尖声厉啸的恐怖动静,直教人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五道金芒从盘龙柱上直冲天际,穹空青光尽散,滚滚乌云迅速聚拢如铅,无数雷电在云层中奔走不休,最终汇聚为一道水桶粗的紫色雷柱,如巨蟒倒挂般悬在结界上空,压得整个素心岛都似乎矮了三寸,无人胆敢出声,生怕雷霆降下将山巅劈开。 在场之中,如幽瞑与御飞虹等故人自然认得暮残声的雷法,当即愕然看去,却见他面色冷沉,死死盯着青龙台,同时耳边接连响起宾客们的惊叫声,心里顿时生出不祥预感,急忙转头一望,愣在当场。 法印本体已经隐匿起来,青龙法相竖起浑身鳞片,仿佛发怒凶兽般腾飞在半空,向着下方张牙舞爪,而站在左侧的“凤灵均”竟然只剩下满地残骸,仿不见血腥,犹如朽木,凤袭寒则被刚才爆发的青龙之力推到边缘,形貌狼狈,挡在身前的右臂更是被青龙利爪撕开三道可怖伤口,皮肉翻卷,几可见骨。 然而,令众人惊惧无比的是,那个突然出现在他背后的身影。 那是个近有丈许的高大女人,身躯被血雾笼罩而不着寸缕,墨发雪肤,遍体鳞伤,本该是令人怜惜不已的凄楚美人,可她生有千臂,仿佛树枝一般大喇喇地延展开来,那些“伤口”陆续张开,原是上千只暗红恶眼! 千目千臂,伊兰恶相! “是、是伊兰!” “非天尊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青龙法印为何会攻击凤氏少主?” “到底怎么回事?!” 刹那间,整个东山巅就像一瓢冷水倒进油锅,变得无比嘈杂混乱,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青龙法印是在接触到凤袭寒的时候突然发难,在如此近的距离下遭遇猝不及防的重击,凤袭寒本该暴毙当场,伊兰恶相却横空出现,张开千臂将他笼罩在怀抱中,以身为盾抵御住绝大部分能量冲击,而站在对面的“凤灵均”未能幸免,立刻被这股青龙之力摧毁肉身,不想化作了朽木模样,说明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凤氏族长。 传承大典关系重大,在场中人无一庸手,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一名凤氏长老当即放出信号烟花,素心岛上下立刻戒备待战,无数修士冲向东山,将这里团团围住,而位于山巅的众位宾客也纷纷亮出法器,将青龙台包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 这场变故令凤袭寒始料未及,他为了接掌青龙法印,将自己的神识与灵力全部放出,本该顺顺利利地与法印接轨,没想到双方力量陡一相撞,立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暴戾能量,如果没有伊兰恶相本能护主,他就算不死在这里,也会变成经脉俱断的废人。 可他宁可承受断脉之苦,也不愿让伊兰恶相现身! 世上很多事情都可以作假,自然也有东西不可替代,伴生相就属于无可作伪的那一类,如万象玉蜗之于道衍神君,玄冥木之于琴遗音,以及……伊兰恶相之于非天尊。 凤袭寒清俊温和的面容在此刻扭曲起来,他看着那堆由“凤灵均”化成的朽木,从周遭失控的能量中捕捉到一丝异样气息,倏然变了脸色。 雷霆悬顶,青龙怒吼,值此危难之际,一道红影从朽木中飘飞出来,化作眉目妖冶的红衣男子,惶恐地跪在凤袭寒面前。 “属下辜负大帝重托,有辱使命,罪该万死!”姬轻澜仰望着他,声音不知因为恐惧还是害怕而颤抖,“不过,凤灵均已中了属下的迷神香,青龙法印现在无主可控,还请大帝尽快出手,释我归墟一方子民重见天日!”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在场都是修士,霎时听了个清清楚楚,更有参与过天圣都一役和潜龙岛海战的人耳目通明,认出这就是那个红衣提灯的魔物,当即惊呼出声! “是他!” “姬轻澜!非天尊身边那条恶犬!” “天杀魔物,他在中天境布下的那场邪疫死了万人啊!” 伊兰恶相护体在先,姬轻澜认主在后,更有青龙法相一改往日平和,显露出面对魔族才有的凶恶之态,哪怕是凤氏本家长老在惊愕过后,也无法说出一句“凤袭寒与非天尊无关”。 凤袭寒亦然。 他缓缓站了起来,望向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所有人只能听见姬轻澜恭敬至极的话语,唯有他看到了一双平静又隐含怀念的眼眸。 无论十年前那个别有用心的鬼修,还是十年后言听计从的魔物,姬轻澜从未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仿佛出走半生的旅人终于返回,未见物是人非的凄凉,只有落叶归根的沉寂。 凤袭寒看到姬轻澜唇角微微上扬,他的声音聚成一线传入耳中—— “小凤凰,这一次……是真的,好久不见。”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天哭 非天尊与凤袭寒虽是元神同源,意识互通,共享记忆与情感,可他们到底还是天差地别的两个存在。 不同于开辟恶生道的非天尊,凤袭寒自出生至今都是干干净净的,他从小修炼《奇门天元册》,清和的甲木真气内蕴于四肢百骸,连法器都是凤氏祖传的素心如意,为人处世行端坐正,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暗浊色彩,十年前凭借在昙谷和北极之乱中的出色表现,已让他名声大振,前不久他打破玄门禁令救下中天境无数百姓后,盛名远传五境,其在人族的声望已有向当年的回天圣手看齐之势。 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天之骄子,会是归墟大帝的另一重身份。 越是临近大典,凤袭寒的言行举止就越加谨慎小心,要想从他身上找到致命疏漏的可能性委实太低,故而姬轻澜提出的办法是——若无真凭实据,就制造证据。 凤袭寒自幼修行玄门真法,体内不存魔功,就算把他开膛破肚也找不到半点端倪,然而有一样东西是他永远无法摆脱更不可否认的,即为伊兰恶相。 暮残声那天找来司星移,四人在婆娑天里商议许久才定下计划,由司星移选取一根生长在素心岛上的古木为原材,比照凤灵均的模样做出一具以假乱真的傀儡之躯。然而此事少不得凤灵均的配合与支持,暮残声本想让琴遗音利用入梦之法带他们与凤灵均密谈,却被心魔拒绝。 “此事关系重大,他非但是一族之长,还是凤袭寒的生身父亲,而你们只是外人罢了。仅凭片面之言,不仅无法说服凤灵均,更会令他生疑,极易走漏风声。”琴遗音对这些情况再清楚不过,“纵观素心岛,能说服他的只有一个人。” 凤袭寒是凤灵均的亲子,可父子俩到底聚少离多,沈阑夕却是与凤灵均自幼一起长大,陪他不知面对了多少风风雨雨,哪怕先前因为两族宿怨险些行差踏错,可凤灵均更清楚倘若沈阑夕有心,对方早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对他下杀手,故而在潜龙岛一役后,两人不仅没有交恶,反而隔阂尽去,彻底接纳了彼此。 司星移暗中找上沈阑夕,后者对他虽然余恨未消,却是个冷静理智的人,何况沈阑夕对于自己被伊兰魔气纠缠之事本就心怀疑虑,听罢详解后立刻回想过往,发现自己心绪浮动正是在凤袭寒归来那天。 情况紧急,沈阑夕亲自出面,终于说服凤灵均同意一试,这位凤氏族长出世沉稳不惊,他不仅没有取消传承大典,还把青龙之力注入那句仿肖自己的傀儡身中,细细教授了姬轻澜仪式相关,然后在大典当日交付青龙法印,自己留在密室中通过玄光镜监视大典进行,当姬轻澜以他的身份“卸印”时,凤灵均便在这厢催动青龙法印摄取生机,伪造出草木尽枯的现象,让所有人都相信青龙法印已经断掉了与前任主人的联系。 与此同时,守在千叶牢的琴遗音通过暮残声示意,在凤袭寒即将接印之际,猛然唤醒非天尊身边那个姬轻澜的意识,须知魂魄两分的双方皆有感应,这一瞬间他体内属于伊兰恶果的魔气迅速传递到青龙台这边,立刻激得青龙法相暴怒失控,不仅将那染上伊兰魔气的“凤灵均”当场碾碎,骤然爆发的恐怖力量更会波及近在咫尺的凤袭寒,足以将他这具人族身躯摧毁,而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伊兰恶相便被这种致命威胁触发,本能地现身护主。 一切发生得太快,时机抓得过于精准,在场众人都觉得青龙暴走是在凤袭寒接印后,却不知道那具被摧毁的朽木之身才是引火线,等到惊变甫现,姬轻澜又以这般姿态对凤袭寒俯首称臣,用非天尊役使他造成的累累罪业牵动全场,在众目睽睽下坐实凤袭寒本是“归墟大帝”的身份。 因果轮回,报应一场。 非天尊从来不傻,在怀中人醒来之时,他就发现情况不对,奈何诸般变故都在瞬间爆发,他根本来不及给凤袭寒示警,青龙台那边传来的恐怖力量已经透过二者联系传递到他身上,不仅是伊兰恶相在东山现身,浓郁的魔力也在千叶牢倏然四溢,立刻惊动了厉殊。 厉殊毫不犹豫地关闭牢门,同时捏碎传讯玉简召集同门,反手剑指非天尊提防他突然发难,却见非天尊依旧盘坐在原地,只是低头看着睡在膝上的那抹红影。 青龙法印本是天下木行之极,连伊兰都受其影响,更何况是一具灵傀之身?那样狂暴的力量撕裂了青龙台上的傀儡,也通过魂魄联系牵连到彼端,非天尊一生仅一次的意乱情迷,不惜在这暗无天日的千叶牢里枯坐三日才让这具濒死之躯焕发生机,如今又眼睁睁地看他在自己膝上如草木枯萎。 韶华弹指去,红颜化骷髅。 “本座……似乎一直都小看了你。” 非天尊喃喃说着,似乎是对这具红衣骷髅,又像是透过此处看向彼方那人,他动作轻柔地将骷髅放在地上,这才起身走向牢门,浑然把厉殊当成了空气。 厉殊自然不能让他这样走出去,当即一剑出手直取颈脉,非天尊看也未看,抬手夹住剑刃,暗红魔力如血污覆盖流窜,九幽剑竟发出一声厉鬼尖啸似的怪响,隐有失控之态,迫使厉殊不得不出锋后退,骇然看到非天尊的一身月白衣袍尽被血污浸透。 伊兰身上有一千零八十只眼睛,如今她直面青龙法印,反噬的力量作用在非天尊身上,陆续龟裂开一千零八十道伤痕,就连他的眼角都开始往下淌落鲜血,模样极是恐怖。 可这不代表,他就只能坐以待毙。 反噬既是力量崩溃的前奏,也是爆发的讯号,厉殊能清晰地看到一个黑色漩涡在非天尊身后浮现,腐朽阴冷的气息从中席卷而出,几有摧枯拉朽之势——此乃恶生道的入口,汇聚众生恶念以证道,当伊兰恶相不再把守大门,蕴藏其中的滔天恶意就会如洪水般倾泻出来,所过之处,善者不存。 不能让他走!厉殊瞳孔骤缩,挥剑斩向非天尊,这一次他终于侧过头,干裂的嘴唇微启,但闻一声爆响,九幽剑擦过非天尊的脸庞钉入木壁,一蓬红花在风中铺展,厉殊脚下平滑数丈,身形摇晃地跪了下来。 他还活着,半边身体却都已被血染透,若不是道行精深,适才那一下就能让他爆体! 仅此一合,非天尊已经推开牢门,眼看就要踏足出去,周遭景物忽然生变,伴随着天旋地转,他再环顾四周,只见自己已置身于玄冥木的包围中,上无日月,心海怒涛,正是婆娑天。 弦网在密林中纵横交织,琴遗音站在非天尊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非天尊微微一笑:“阿音,你来做什么?” 琴遗音一指勾弦,道:“送大帝最后一程。” 非天尊大笑,身后漩涡就像崩毁的黑色高墙,在此刻倏然倒塌,暗红雾气在林间弥漫笼罩,无数只眼睛次第亮起,森然看向琴遗音。 不复多言,无须情面,谁都知道这是一场真正的死斗,手段尽出,招招逼命。 琴遗音有不死之身为倚仗,婆娑天又是他的主场,本该占得绝对优势,可非天尊统治归墟千百年,不仅凭借城府心计,更因他有着傲视群魔的强大实力。恶生道里的众生恶念化为红雾,不仅在婆娑天内为他划出领域,更在侵蚀着生长其中的玄冥木,刺耳的腐蚀声接连传来,人面破碎前的尖叫、恶灵被啃噬时的惨呼交杂在一起,将这个原本唯美的世界变得犹如炼狱。 “铮——” 直到一声破鸣,整片密林剧烈颤抖,万千人面腾飞而起,红雾如被狂风撕碎翻搅,非天尊飞退到波澜壮阔的海面上,鲜血几乎模糊了他的面目,可他始终站得笔直,就像永远不会倒下的顽石。 琴遗音踏在一株玄冥木的树冠上,七弦琴悬浮在他手下,因为适才那一声破局之响,右手中指已被琴弦割开一道几可见骨的伤口,滴滴鲜血淌过琴面,染红一片白弦。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对于任何修士来说这都是微不足道的伤口,却在此刻犹如劫祸临身。 “阿音,你流血了。”非天尊拭去脸上血污,看到琴遗音此刻的神情,低声笑了起来。 琴遗音本无心无情无形相,若无借体夺舍,他就不会有热血和眼泪,可如今在婆娑天里,他被自己的琴弦割破了手,流下温热的血液。 “你变得强大,也变得脆弱,越来越像一个人。”非天尊轻言细语,“你说,若是常念和道衍知道了这件事,他们还会继续等下去吗?” 千年以来,道衍神君不是没想过收回自己缺失的这部分,只是碍于心魔无心,形相皆可虚化,连祂也不能将其强行吸纳回归,可如今琴遗音有了真实的血肉,距离他长出心脏的那一天还会远吗? 琴遗音只觉得指尖那道伤口疼得麻木,他怔然看着非天尊,一时无言。 “你今天可以杀了我,但是你要知道……道衍不会放过你。”非天尊勾起唇角,“我死之后,你就是下一个。” “……不必你提醒。”琴遗音闭了闭眼,重新挑起琴弦。 一弦起,四方动,非天尊能够感知到自己全身气血精魄都如这根琴弦般被他一指勾住,几乎要在下一刻破体爆裂。 他只剩下一次机会。 溃散的红雾重新凝结,在转眼间覆盖于海面,将整个婆娑心海染成一片猩红,海水翻滚起伏,无数白骨沉浮不定,眨眼间这里竟是变了一番模样,化作琴遗音曾目睹过的至深梦魇。 寒意从背后袭来,琴遗音下意识地回头,看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冰壁,血迹斑斑的长戟穿透白衣人的胸膛,将他永远钉在冰下,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正对着琴遗音,半面溅血,金眸空洞。 他很清楚这是幻术,仍在这一刻指尖微颤,高高挑起的琴弦倏然绷断,沛然魔力轰然冲开,将琴遗音震下玄冥木,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幻象如冰消雪融,红雾从身后包抄围拢,非天尊业已欺身而近,屈指成爪挖向他面门! 眼看非天尊的指尖就要刺入琴遗音头颅,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微不可闻的风声,伴随着枯叶飘过眼前,他眉头微皱,本能地想要避开,后心已经传来剧痛—— 一只手从后贯进他的胸膛,没有急于穿刺出来,只是用那冰凉的手指攥住了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非天尊想也不想地舍弃琴遗音,红雾凝结成剑贴着颈侧刺向身后,被这不速之客用右手紧紧攥住,伴有“哗啦啦”的锁链声,刺耳无比。 他满脸错愕却无法回头,只看到踉跄站稳的琴遗音抬头看来,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同时体内那只手用力收紧了五指。 片刻后,来人缓缓抽出手臂,冷风吹落了残留上面的些许粘稠。 摧心之痛,到底有多疼? 非天尊让很多人试过,却还是第一次亲自尝到,感觉到肋骨下的那颗心已经变成一团烂肉,生命与魔力都随之揉碎,变成再也拼不回去的废物,而他终于得以转身,看清背后之人。 那人有着和琴遗音一模一样的脸,身着颜色浓重的黑衣,四根锁链穿骨而过,浑身苍白得不见血色,就像一截了无生机的枯木。 来者赫然是那神出鬼没的另一个“琴遗音”。 “你……”非天尊怔怔地看着他,脑子里就像有一面高墙轰然倒塌,那些被隔绝在外的东西在此刻倾泻砸下,一幕幕残影从眼前掠过,纷乱复杂,无从追溯。 “琴遗音”双目微垂,轻声道:“两世千年,承蒙教导……大帝,一路走好。” 非天尊瞳孔骤缩,他木然片刻,最终仿佛明白了什么,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是、是你啊……”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抽搐,全身血色都如颜料般褪尽,却在此刻笑不成声,“我已经……” 赢过了啊。 这句话终究没能说完,猖狂肆意的笑容凝固在嘴角,千年宏图霸业的野望,算计同修侵吞疆域的业障,连同那些细碎如雪的种种世情,终在此刻烟消云散,最后飘过他脑海的那抹红色就如凝血,永远沉在眼底。 琴遗音缓缓走过来,看着非天尊屹立不倒的身躯从头开始化为飞烟,一时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只能望向近在咫尺的那道身影,嘶声道:“你来做什么?” “报仇雪恨。”顿了顿,“琴遗音”眼中流露出怅惘之色,“可是当我做完这件事,也不觉如何喜悦。” 心魔与非天尊之间纠葛千年,有过并肩合作,也有分道扬镳,他们从彼此依靠到最终反目成仇,之间种种若非亲身经历,旁人不能品味三分,哪怕是另一个自己,未曾尝过诸般滋味,也无法体会他现在的感觉。 琴遗音沉默了片刻:“我想知道……” “琴遗音”忽然打断了他:“你该走了。” “这是我的婆娑天,你让我走?” “对,如果你现在不走,就只能永远留下了。” 说话间,琴遗音看到眼前那人的一身黑色逐渐被纯白侵蚀,他下意识地退了两步,眼看着对方神情变幻,原本阴暗晦涩的眸子逐渐变得清透明澈,婆娑天里的惨景映入眼中,都化成了一片虚无。 玄冥木上悬挂的无数人面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声尖叫,琴遗音终于反应过来,想也不想地遁入林中,几乎就在下一刻,冰雪从那人脚下迅速蔓延,所经之处封冻碎裂,再无生息。 婆娑天,正在逐步冰裂解体。 这厢发生的事情,暮残声浑然不知,只在这一瞬间突然感觉到心跳如鼓,莫名慌乱。 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呼唤琴遗音,却得不到半分回应,顿时有种不祥预感,可眼下青龙台的局势也着实走不开。 姬轻澜当众揭露凤袭寒身份之后,沈阑夕立刻借故离场,又与凤灵均共同归来,当看到这位凤氏族长现身,在场宾客才算略松一口气,急忙围了过去。 凤灵均虽然相信沈阑夕,可当他亲眼看到伊兰恶相出现在凤袭寒身后,此刻的心情实在难以言喻,面上是无法掩饰的悲意,然而他不止身为人父,更是凤氏的族长,容不得在此刻流露出软弱之态。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问,唯有苏虞与御飞虹一左一右靠近暮残声,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后,脸色都变得凝重。 然而,台下的沸反盈天对于凤袭寒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无论他的身份如何被发现了端倪,不管对方用了什么方法做局,在伊兰恶相暴露之时,一切都没了回转余地,他费尽心血策划好的一切都将成空,眼下唯一的出路,就只剩下破封。 无数黑黢黢的怪物从阴影中爬起,伊兰将全部积蕴的魔力都放出,化作一个个狰狞恐怖的恶灵,浑然不惧天威当头,张开爪牙扑向那三十五道符锁,同时凤袭寒手持素心如意飞身直取乾坤镜,竟是要强破镇魔井! 青龙法相自然不会容他猖獗,当即摆尾俯冲直下,趁此机会,凤灵均双掌一拍,法印重现手中,他厉声喝道:“请四位道友助我压阵!” 众人闻声响应,苏虞、沈阑夕、幽瞑、御飞虹飞身而起,随他一同落在五根盘龙柱上,以凤灵均为主位,各自将灵力灌下,原本颤动不已的盘龙柱立刻稳住,而司星移抖开七星旗,浩瀚星图骤然铺展开来,借助星辰之力压制不断滋长的恶念,其他宾客也迅速摆开阵势,力求将这绝世魔头永远留在这里。 “轰!” 巨响轰彻天地,雷霆乍然降世,暮残声手持饮雪冲入青龙台。此时星图已将这里与外隔绝,除却阵中三人,谁也看不到此间情形,姬轻澜便趁机与他站至一处,低声道:“罩门在天池穴!” 凤袭寒多年以来素以医术扬名于世,众人只知他在医道上颇有造诣,却鲜少知他战力如何。眼下,但见凤袭寒手腕微震,素衣如意应他心意化做一把青柄长剑,刃尖冷如冰,映出他不复温柔的眉目。 “师徒齐上,好得很啊。”他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剑锋直指暮残声,“没想到你们会用这种方法……果然是不择手段,才能取胜。” 暮残声看到这把剑,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一声雷响,那些似假还真的幻梦于此刻纷至沓来—— “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眼?” “知道是你已经够了……回头,让自己多一分痛吗?不过,我可真没想到……堂堂归墟大帝,竟然也会用这种手段。”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才能成为最终的胜者。” 两道声线合为一股,梦里那个被他放心交付后背的人,那个在关键时刻从背后将他一剑穿心的人,竟然……就是凤袭寒! 刹那间,暮残声赤红的双眸染上金色,天上云雷仿佛被他情绪牵动,霎时落雷如雨,除了盘龙柱上压阵的五人,其他人都不禁往后退去,生怕引来雷劫。 白虎法相化形而出,配合青龙左右夹击,同时暮残声将姬轻澜往后一推,手持饮雪冲了上去,他本就是在生死场上厮杀出来的一身修为,浑然不惧那些凶狠暴戾的恶灵,一时间青龙台上寒光照血,他以身为刃将这无数邪祟铸成的高墙生生撕开,脚下一蹬,身形凌空翻转,戟尖压住素心剑逼往凤袭寒颈项,四目相对,杀机横生。 凤袭寒虽是医修,一身道行半分不虚,更有伊兰魔力爆发加诸,暮残声要对付他并不比直面非天尊本体更容易。然而,凤袭寒根本没打算跟他死斗,生受饮雪一击后借势飞出,反手一剑刺向乾坤镜! 就在刚才,凤袭寒心脏处突然传来剧痛,同时背后的伊兰恶相发出尖利的悲鸣,从高大的女人形象化为恶木本体,树冠如华盖般遮蔽穹顶,虽挡住了满天雷光,却在下一刻被青龙法相碾为碎块! 他跟主魂的联系,在此刻彻底断开了。 仅仅一瞬间的错愕,眼前红影闪过,姬轻澜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了乾坤镜前,将自身作为剑鞘,在素心剑入体刹那迫其归刃,剑锋几乎把他捅了个对穿,却只能停留在距离乾坤镜三寸之处! 凤袭寒愕然抬头:“你不——” “我……”白色的灵光从伤口溢散,那是魂魄的碎屑,姬轻澜一手死死抓住素心剑,一手慢慢抬起来,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脸。 然而,咫尺天涯,生死立判。 寒光一闪,暮残声劈开伊兰残骸,终于赶到近前,一戟横斩过后,凤袭寒身首异处。 姬轻澜脑海中骤然一片空白,他只接住了那颗头颅,尚未来得及仔仔细细地看上最后一眼,它就在掌心灰飞烟灭。 “我只是……”他嘴唇翕动,说出未尽之言,“不想再错了。” 雷霆轰隆,第一滴雨水打在他空荡荡的掌心,不似滂沱淅沥,反而如断线碎珠,一颗接一颗地落在此处。 ……仿佛有谁在天上哭泣。 第一百七十六章 溯世 这并不是一场普通的雨。 司星移作为天灵之体,本就是与玄武最契合的主人,如今他取回法印,自当物尽其用,几乎就在暮残声跳上青龙台的刹那,他就开启了玄武灵泽域。 这场灵雨净世除秽,曾在昙谷镇压吞邪渊,只是那时有道衍神降,灵力可谓无穷尽,如今司星移自己上阵,却没有吝啬真元的打算,直接把降雨范围扩大到整座素心岛,即便此处有失,总能争取到可贵时机,免叫群魔骤然出巢。 笼罩青龙台的结界能够隔绝所有人窥探,却不会阻挡这些雨水。 非天尊既死,凤袭寒身亡,恶生道再不受任何掌控,仿佛源源不断的恶念如洪水冲开闸门,以青龙台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肆意弥漫,粘稠污秽的归墟黑水已经翻涌到镜口,似滚油般咕噜冒泡,乾坤镜上的黑白两色急转流动,试图将其镇压下去,可是黑水翻涌得愈发厉害,镜面上已经出现裂纹。 就在此刻,充满玄武之力的灵雨骤然降落,满地伊兰残骸在雨水冲刷下逐渐变成黑色污泥,一点点流失干净,同时盘旋在空的青龙法相化作一片绿光注入乾坤镜,裂痕不断滋生,绿光又迅速修复,如此周而复始,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凤袭寒的尸身已经在白虎之力彻底摧毁,暮残声这戟可谓一往无前,挥出之后险些没能站稳,直到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他眼中锐利的金色才逐渐消退,重新映出了姬轻澜的影子。 素心剑已经掉落在地,姬轻澜倚坐在镇魔井旁,他那身红衣被雨水冲淡了颜色,又变回了惨淡的白,随着伤口中流失的灵光越来越多,他的身体也变得愈发透明,或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永远消失。 暮残声收了饮雪,将厚实的外袍扯下一把罩在他身上,然后抱起他就要往外走——若在十年前,他还能将自身灵力渡去补救,可如今他已经与白虎法印融为一体,再柔和的灵力也带着杀性,而姬轻澜现在脆弱得就像水上浮沫,他不仅不能渡灵,还要尽可能收敛全部力量,才不让白虎的锋芒再伤其半分。 雷霆仍在天空炸响,雨势越来越大,姬轻澜倚靠着他的胸膛,从衣服下看到浑身湿透的他,暮残声适才看似是速战速决,实则是抱着一往无前的心思,全然放弃了防守,姬轻澜随手在他背后一摸,都能摸到满手创痕。 “师……父……” 他小声地开口,像只猫儿。 “闭嘴。”暮残声左腿刚被伊兰的藤蔓缠伤,此时走路就像个跛子,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可他离结界边缘越来越近了。 “还记得我让你……答应的事情吗?”姬轻澜窝在他怀里,嘴角慢慢有了笑容,“我想好了。” “你说。” “我要你做的是……别救我。”姬轻澜抬起头,对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我想跟他同年同月同日死。” 暮残声的脚步终于顿住了,他缓缓低头,声音嘶哑:“你这叫……不难为我?” “你现在带我出去……才是难为了你。” 此时结界里气息混杂,才能阻隔外人视听,可他知道在这青龙台外围了多少人,五境四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亲身前来,就是派了耳目到场,暮残声好不容易洗刷了诸多冤罪得以重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姬轻澜又怎会让自己再一次连累他? 无论如何,他终究成了非天尊的魔将,合该与其一同死在青龙台,才能给这个除魔卫道的故事以皆大欢喜的结局。 直到此刻,暮残声终于彻底明白了他这场计划,觉得全身力气都好像被抽走了:“你从一开始就打算……” “我早该……这样了。”姬轻澜从衣服下伸出一只手,覆盖在他冰冷刺骨的手背上,“放我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暮残声是个倔脾气,倔到撞穿南墙才罢休的那种,唯有这一次,他跪坐在满地雨水中,尽管结界的出口。 “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但是,我的记忆跟你不一样。”姬轻澜的目光有些放空,“不是在二百九十年前的朝阙城……是在十年前的昙谷一元观里,你杀了姬幽,把我从废墟下面拖出来,我那个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恶鬼,一口咬在你爪子上,结果崩碎了牙……” 暮残声知道姬轻澜此时不需要自己的任何回答,只将手臂收紧了些,免得雨水把他冲走。 灵光流逝的速度终于变慢了,可这不代表情况好转,只能说明这个灵魂已经濒临溃散,再没有什么值得被天地掠夺的东西。然而,姬轻澜就好像回光返照一样,说话渐渐顺畅了起来:“我是姬氏的末代皇子,生于二百九十年前的姬氏皇城,我的父皇听信大祭司蛊惑,祈求神鬼救难,不仅害死我的母后和皇姐,还用咒魂钉把我炼成天煞鬼婴……结果,他们自作孽,我出瓮后血洗了整座宫阙,本该就此怨气消散,却被赶来的姬幽发现了,她把我带到昙谷,役使为奴,我过了近三百年浑浑噩噩的日子,直到……你解救了我。” 他说到这里,捂着嘴笑起来,好似想起了门牙被咯掉时的委屈,脸上却笑得越来越甜。 “《奇门天香册》也好,名字也罢,我的人生都是你所赐予,若是没有你,我就不曾真正活过。”姬轻澜握紧了他的手,“不过,你是西绝妖族的饮雪君,战功赫赫,修为高深,又是地法师唯一的传人,虽然你不喜欢那些弯弯绕,可你总是很忙,没太多时间陪我,只能把你觉得好的东西都给我……剑邪前辈都说,你不是在养徒弟,你是在养一朵经不起风雨的娇花。” 暮残声喉头滚动了几下,他听过“剑邪”这个名字,十年前在寒魄城里渡心魔劫时,那劫数化身就说萧傲笙本该替御飞虹死在天铸秘境,而御飞虹将以萧傲笙的身份苟活人世,成为面目全非的剑邪,最后不得善终……这些话太过骇人,哪怕他极力告诉自己那只是心魔劫的考验,平日里都压在脑海深处,可是只需要一个钩子,就能把这些一齐牵连出来。 “你总是说‘轻澜以前吃了太多苦,倘若我这做师父的不多疼他一些,还要他去跟谁撒娇卖委屈’……我啊,是个贪婪自私的小鬼,你对我越好,我就越是不求上进,只想在你身边做长不大的孩子。”姬轻澜低低地笑了声,“可孩子终有一天要长大的,有时候是遇到了必须自己去扛的事情,有时候……是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 他的目光看向掉落在地的素心剑,没有了主人灵力催动,剑刃在冷雨中慢慢变回了素心如意的模样,干净剔透,一如他记忆最深的模样。 姬轻澜没有明说,暮残声却知道他所指是谁,哽痛的喉咙终于发出片语:“你跟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昙谷,天罚到来的时候。”姬轻澜似乎是觉得冷,往他怀里缩了缩,“那时你昏死过去,我还是个连人形都化不利索的小鬼,他把我们护在身下藏于地壳,用素心如意支起了一个结界,我……我不知道天罚是多久之后才过去的,只记得他那时候的心跳……那是我在绝境里,唯一听到的活着的声音。” 暮残声深吸了一口气,刮得肺腑都疼。 “你忙碌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边,他教我为人的诗书礼仪,带我上过天宫走过红尘,他该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可我想跟他在一起,于是我让他画了一张像,问他喜欢我长大以后是何种模样……然后,你就看到了这样的我。”姬轻澜指向自己的脸,“我以这样的姿态,带他去寒魄城见你,你气疯了,提着饮雪追打我们大半座城,我从没见你发这么大的火,想要挡在他面前跟你求情,结果他自己站出来了……师父,你说,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啊?” 东沧凤氏的下任族长,温文尔雅,端方君子,医道修为傲视天下,品貌智勇无一缺陷,就连担当也比旁人不知强出了多少,倘若他不是非天尊,连暮残声都说不出他半句不好。 少年懵懂思慕艾,爱恨孤注许一生。 “后来,魔族卷土重来,世道越来越乱,连剑邪前辈也跟御天皇朝一起消亡,麒麟法印空悬无主,中天境陷入一片混乱,阔别千年的道魔之战再次爆发了……”姬轻澜咳嗽了几声,坚持着说下去,“这一战惨烈空前,不只是非天尊复活了罗迦魔龙,重组归墟大军,更有……魔罗尊位列新尊位,他复苏了北方魔域,填补优昙尊空缺,利用惑心幻法破坏五境四族的联盟合作,甚至……剑指道衍神君,风头无两。” 暮残声的手颤抖了一下。 “他是道衍神君的心魔所化,能够吞噬众生魔障,拥有不死不灭之身,能够克制他的天法师和神明都不能轻易离开问道台,最终……由你接掌白虎法印,在中天境战场将他打败俘虏。”姬轻澜凝视着他,“那段时间,西绝境陷于战火,你把我送到了东沧,当我得知消息时只为你欢欣雀跃,却在不久后听说你当着三宝师与五境首领的面为他求情作保,甚至……不惜抵上自己的累累战功,以血契将他留在身边,一起回了寒魄城。” ——“你们之间,不过一场虚情假意缔造的孽缘,断则断罢,何必执迷不悟?” ——“弟子将他拿下是为了玄罗,现在弟子要保他……是为了自己。师尊,我想要为自己活一次。” ——“你是在自寻死路。” ——“心意已决,死不悔改。” 姬轻澜的话,与当日重回寒魄城时所做的梦重叠在一起,暮残声起初觉得那是自己在经历炼妖炉煅烧后导致记忆混乱,后来越是觉得不对劲,如今才算明白这一连串似真似假的梦境究竟是什么——生平渐远,梦魂犹记。 “魔罗尊的败北就像是一个讯号,很快非天尊进攻东沧境,策反沈阑夕,杀死凤灵均,却被凤袭寒率领全族挡在素心岛外,司星移赶到时为解此危,亲手将沈阑夕推下薪宫地洞,青龙法印自此完整,凤袭寒临危继位,重创伊兰恶相……然后,罗迦尊在南荒境折戟,被厉殊以性命为代价推入了朱雀门,再也不曾出来,群魔退回归墟,这场大战似乎终于得以罢休了。”姬轻澜的唇角勾起,“东沧大战时,你因为契约限制留在寒魄城,我不肯听你的话,执意留在他身边,见证他如何一步步爬上高处,被人法师赏识,收为弟子,然后得到了那本……从藏经阁里取出的《人世书》。” 暮残声沉默了片刻:“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本书是远古因果之神业律所留,她能够勘破因果,却无法逃过杀神劫数,临死前对天道与神明生出怨憎之心,把玄罗人界的因果秘密都融进了这本书里,包括……神与人真正的关系,虽然只是一本书,却能开启众生民智,攻击神道信仰。”姬轻澜靠近了他,“你若是想知道,就去找御飞虹……静观此世选择了她,可她跟凤袭寒不一样,你得……维系与她的友情,才不枉我、我当年让你干涉御氏天选的因果。” “……静观让凤袭寒做了什么?” “就像我们先前所说的那样……”姬轻澜瑟缩了一下,似乎冷得厉害,“魔罗尊失败后,魔族攻势大不如前,开始龟缩起来,而在这场战役里,神道并未给予玄罗多少帮助,那些劫后余生的人啊……尤其是中天境的百姓们,他们不再感恩神的庇佑,而是怨恨神的漠视,静观趁此机会扶持凤袭寒上位,以东沧凤氏千年积累的名声网络五境四族,让他成为万众归心的人族大贤,然后……他们广传《人世书》,扶持新政,揭露了道衍神君与琴遗音的关系,将道衍神君打为欺世盗名的伪神,开始了为期百年的灭神之争。”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虽然不喘气,却格外艰难,原本流速缓慢的灵光骤然加快,这次一起消失的还有肢体——从脚尖开始,溃散成雾。 “别说了!”暮残声心头巨震,立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我不要听了!” “……让我说下去吧。”姬轻澜固执地把他的手挪开,居然还有力气微笑,“我不想……留下遗憾。” “……” “神道昌盛千年,倒塌却只需百年光阴,人族生死弹指间,正因如此,他们始终往前奔跑,更容易遗忘过往……”姬轻澜哑声道,“一百年后,人族大兴,神道落魄,玄门也受到波及,不复往日光景,就连西绝境……再现政权更迭,人族重新掌握了大权,而妖皇玄凛在狐王苏虞死后迅速衰弱,率领妖族与人族化地而居……不过,这也是我所经历的,最太平的一百年。” 没有神魔相斗,不见道统之争,人族成为了玄罗最大的一支势力,足迹遍布五境,他们大抵是天道真正的宠儿,在脱离神道辖制后发展日新月异……姬轻澜记得自己在妖族退隐时回寒魄城小心翼翼地跟师父请罪,他却说“时也命也,浮沉自主”,并不见多少怨念,便知师父不在意这件事,遂彻底放下心来,跟在凤袭寒身边看遍繁华三千。 只可惜好景不长。 “在神道被大多数人遗忘后,魔族再次向玄罗开战了……这一次,他们赢了。”姬轻澜望着漫天席雨,“非天尊与罗迦尊蛰伏了一百年,而这段时间不够五境四族休养生息,兼之玄门落魄,修行者逐渐少了,更不足以让后来者填补大能空缺,魔族这一仗……赢得毫无悬念。” 魔族又一次攻占了中天境与南荒境,两面夹击西绝境,暮残声既是白虎之主又是镇守寒魄城的饮雪君,有死守边界的重责。当姬轻澜看到战报,立刻从东沧境动身折返,凤袭寒不肯放他独行,也不能让西绝境沦陷,凭借他的号召力率领大批修士赶往助阵,那一刻姬轻澜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因为他无论面临什么,最爱的人始终会在他身边。 可他没想到,正是自己带去了凤袭寒,才会害死暮残声。 “你向来谨慎,虽不介怀人族对妖族的打压,却也因为凤袭寒与人法师的关系,早已对他有所警惕……”这是姬轻澜最不想回忆的一段过往,即便现在说起来仍觉战栗,“是我把他带进了寒魄城,是我被他迷惑将布防图泄露出去,是我给了他和琴遗音密谋的机会,更是我……在你背水一战时,让他跟你一起。” 城防被破,群魔过界,暮残声要守住寒魄城这道关卡就只能借用天铸秘境为战场,他带走了寒魄城里的七成兵力,诱敌上雪原,将其他人连同这座城一同排斥在秘境之外,只要援军能够赶到,他们就可守住这条战线。 他的确做到了。 可他没有回来。 “我想要帮你,却把最致命的毒蛇带到你身边……”姬轻澜无可自制地笑起来,他笑得浑身都在发抖,膝盖以下都已经不见了。 “……不是你的错。”暮残声把他的脑袋用力扣在怀里,用下巴轻蹭他的发顶,明明那些事情自己都还没有经历,却在此刻痛彻心扉。 “师父……”姬轻澜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可是当他垂下眼,看到自己几近透明的身体,知道他没有时间了。 不过,他已经活得够久,也够累了。 “师父……我原先,并不想跟你说这些。”姬轻澜喃喃道,“你曾给过我最好的人生,如今重来一世,我也想要改变你的命运……可我不自量力,把很多事情都搞砸了,让你这辈子遇到了更多坎坷……你,骂我吧。” “蠢货。”暮残声闭上眼,“你太傻了。” 姬轻澜得了这句话,眼里温柔的光就像是要溢出来。 “总算,我还是改变了一些事情……”姬轻澜攥紧他的衣领,“非天尊死了,魔族大权将落在琴遗音和魔罗尊手里,他或许是爱你的,可他没有心,不懂爱与伤害的界限,而杀死道衍神君是他最大的执念,为此他会不惜一切……你可以信他,但更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知道。” “我还有好多事想告诉你,可我怕你知道后……但是我也知道自己,无法干预你的决定。”姬轻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如果有一天,你想要寻找往世真相,就去问道台……找一块残骨。” 暮残声瞳孔骤然紧缩。 “师父,我只希望你这一生……平平安安。”姬轻澜半身都已化为烟雾,他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遮住暮残声的眼睛,在他耳边笑着说,“再对我说一句话吧,师父。” 暮残声看不到他此时的模样,只能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指尖掌心都是湿漉漉的,大概是雨水,亦或者混杂了别的东西。 最终,他缓缓扬起嘴角,努力让自己笑得不要太难看,轻声道:“小祖宗,我求你别哭,行吗?” 话音落,怀抱骤然一轻,手臂落空垂下。 直到最后,暮残声也不知道他的小祖宗临走时,究竟是笑是哭。 《东沧青龙》卷完,接下来是最后一卷《南荒终焉》。 第一百七十七章 灵动 结界内云雷激绕,叫人看不真切,然而魔气涌动剧烈,令负责压阵的五位大能都是心下凛然,凤灵均指诀变换,青龙法相应他心意全力镇压青龙台,沈阑夕举箫而奏,引动风雷伴奏齐鸣,将素心岛上万千气机收拢一线,而御飞虹与司星移交换眼色,后者替她压住盘龙柱,她便撤身飞下,落地即遁土中,山腹内仿佛闷雷连响的轰隆声很快消失,原本剧烈颤抖的山体逐渐稳住,麒麟之力将每块土石都连接起来,哪怕是手持利刃此时也无法刮下一点地皮,可见固若金汤,更有那无数山魈石怪感应麒麟召唤破土而出,受御飞虹心念调动,很快散往满山各处,清剿那些被魔气侵蚀的精怪。 其他人将青龙台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手按法器严阵以待,等着结界破开的刹那。 终于,伴随着一声震撼九天的龙吟,云雷轰散,五根盘龙柱齐齐大震,迫使上方五人飞身落地,抬眼就见青龙台上碧芒消泯,凤袭寒与姬轻澜俱没了踪影,只有暮残声步履踉跄地走下来。 苏虞一眼窥见镇魔井完好无损,心下大石落定,上前扶了他一把:“如何?” 暮残声抬起头,目光在所有人脸上一扫,半晌才沙哑道:“幸不辱命。” 闻言,众人先是一愣,继而狂喜,唯有凤灵均眼中隐现痛色,握住青龙法印的手微微颤抖,他本是风华正茂的模样,却在这一刻衰老了许多。 沈阑夕犹豫片刻,用力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他早已不是你的孩儿。” “……我知道。”凤灵均闭了闭眼,勉强自己定下心来,拱手向众人行礼致歉,尤其是对重玄宫和西绝妖族,“此番凤氏遭逢大祸,有赖诸位不吝相助……” 话没说完,天际突然有一道惊雷炸响,水桶粗的紫色雷光悍然落下,直往青龙台劈去,众人方才松了口气,这厢尚未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紫雷劈在镇魔井上,但闻一声脆响,乾坤镜轰然碎裂! 凤袭寒命终一剑未能破开镇魔井,可非天尊身为归墟大帝,是独创恶生道的大天魔,他的生死无不牵动天地机变,这一下形神俱灭,便是恶生道再无制约,立时以青龙台为基扩散,这才引来了紫霄雷,借天罚之力破了乾坤镜。 这是天道对魔道最恐怖的雷罚,也是归墟大帝最后的算计。 “不好!”凤灵均脸色剧变,当下将青龙法印抛向台上,碧绿青芒再度笼罩台面,然而无数恶灵从大大小小的扭曲漩涡里爬出现世,用它们的指爪撕扯符锁,哪怕被天雷劈碎,也要血溅污去一块符纹,更有那源源不断的归墟秽气从镇魔井下冲天而起,天魔呼啸之声仿佛从地底而来,转眼又似近在咫尺。 三十五道符锁接连崩断,五根盘龙柱上陆续出现龟裂痕迹,当它们彻底破碎,就是青龙台毁灭刹那,东沧吞邪渊将重现此间! 凤灵均将全身真元输入青龙法印,此时寸步不能移,厉声喝道:“阑夕,带众人撤离素心岛!” 沈阑夕脸色刷地惨白,以凤灵均的担当决不会舍弃素心岛,可他下令众人撤离,分明就是没有镇住吞邪渊的把握。 御飞虹目光一寒,毫不在意地将广袖锦衣一扯,后背麒麟咒纹倏然大亮,黄色光芒流窜光裸双臂,她纵身飞上青龙台,巨大的麒麟法相昂首跃出,张口吞下一道雷霆,牢牢将她与镇魔井都挡在身下,随着她双目变作澄黄,那些裂纹一次次被恶灵撕开,又一次次被麒麟之力弥补修复。 “女帝——”阿摩那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既然素心岛之危不可解,聪明人都该及时撤退保全实力应对接下来的战争,以御飞虹鼎贵之身何必要留下送死? “玄罗天下尽是我人界领土,我们又能撤到哪里去?”御飞虹双手下按融入地面,同时承担天罚与地秽显然让她艰难无比,吃力地看向凤灵均,“凤族长,这素心岛上一土一石臣服于我,一草一木听命于你,如何?” 麒麟王道域能点化土精石魄为兵卒,召将十方易如反掌,可她脚下是东沧凤氏的领土,而非中天御氏的疆域,若没有凤灵均主动撤去青龙之力,势必要两强相争。 凤灵均没想到她会放着全身而退的机会不要,为这异境山川倾力一搏,深深看了这位御天女帝一眼,沉声道:“好!” 青黄光华交相辉映,木行对土行本有克制,眼下却成了绝佳倚仗,御飞虹不惜放开防御任由青龙之力从麒麟王道域汲取能量,使青龙长生域一改方才后继不足之患,无数草木在素心岛各处拔地而起,整座东山更是被翠意侵占,连盘龙柱的裂隙里都长出细密藤蔓,一层又一层地裹住圆柱,代替符锁牵制井口。 沈阑夕哽在喉头的一口气这才吐出,连忙带领其他人撤离此处,司星移却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行动,旋身踏上龟蛇飞向海边,复又没入水中,原本波涛汹涌的海域受玄武水行安抚渐渐平静下来。 御飞虹说得不错,道魔之战已无可避免,若是一味退却终将退无可退。在短暂的慌乱后,大部分人都冷静下来,或按照沈阑夕的安排前往各处镇守,或施展神通将东山隔离起来,幽瞑更是带着北斗在这里布下大阵,就算吞邪渊当真爆发,也能阻上一时半刻。 暮残声却没有参与其中。 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呼气吐息俱是腥味,除了刚才与凤袭寒一战受创,更多是目睹姬轻澜之死而心情激荡,白虎法印似乎嗅到了危险气息,正在体内蠢蠢欲动,暴戾之意如烈火焚烧不休,若是在这种情况下出手,恐怕就要从助力变成敌人。 白虎法印的凶性当属五印第一,它永远不会被驯服,主人能够控制一时而无法驾驭一世,以前的主人大多都死于反噬,白虎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强大,直到再也无人能掌控它的那天。因此,暮残声打从一开始就抵触接受白虎法印,连天诛领域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开启,这一遭固然让他打破了桎梏,却也撕碎了强加给自己的封条,从此之后除却意志力,再无什么能让他保持理智。 苏虞似乎是看出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带他离开大部队,将一张传送符塞到他手里,沉声道:“这张符咒能让你去任何地方,离凶煞之气越远越好……快走,若你大开杀戒伤及无辜,陛下可不会为你收拾烂摊子!” 暮残声攥紧符咒,他的眼睛金赤闪动,正是白虎之力失控的预兆,看得苏虞背后发寒,负在背后的左手下意识攥紧。 好在暮残声还算清醒,他低下头:“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倘若吞邪渊当真失控,白虎天诛域就是对付群魔出巢最有效的杀器,只要其他人能够及时撤离,他可保证没有一个魔物能活着走出素心岛。 “怎么办?”苏虞一怔,继而嗤笑,“小狐狸,千年前你还不知在哪儿等投胎,我们不也活到现在了?你是后起之秀,可我们这些前辈还没成老骨头。” 说罢,他伸手揉了把暮残声头上因为妖力失控而暴露出来的狐耳,语气放缓:“纵然是神明,凡间众生也没有托庇一世的道理,你已经做得足够多,去找个地方歇口气吧……毕竟,还有一个家伙在等你。” 暮残声没想到这位向来对自己态度微妙的狐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当下愣怔,后知后觉地从头上那点触感里咂摸出一点暖意,紧接着反应过来最后一句话里有话——眼下会等着他回去的,只有琴遗音了。 从那一刻猝然涌起的危机感开始,暮残声就再没听到琴遗音说话,心知对方必是遇到了大麻烦,只看着凤袭寒形魂俱灭,想必非天尊必是死了,这才堪堪松了口气,只是他这一路拼命在心里呼唤琴遗音,始终未得半句回应,现在听苏虞暗示,那种不祥感又涌了上来。 “你知道……” “嘘!”苏虞一手抵住他的唇,笑容无奈,“人在做,天在看……万事小心。” 他挥手作别,绛色衣衫在风中一绕即散,暮残声抬头看向雷霆密布的天空,云流旋转聚成黑洞,紫雷从中划过,就像一只猝然睁开的眼睛。 道衍!暮残声终于意识到琴遗音究竟遇到了什么,刹那间心脏漏跳一拍,几乎就在他意识到的瞬间,那种无孔不入的窥伺感就锁定了他,分明周围什么也没有,他却感到了举步维艰。 前方空无一人的海面上,出现一道清瘦苍老的人影,身着道袍的老人乍看仿佛踏水而来,实则脚底与水面始终隔了一层薄雾,尘世间的一切都无法沾染他半分。 天法师发愿侍奉神明,千年不出北极之巅,现在竟是降临尘寰,倘若换了别人或觉三生有幸,可暮残声并不这么想。 常念走得似慢实快,指间念珠拨动:“小友,许久不见了。” “对于尊者来说,匆匆十载不过弹指刹那。”暮残声原本心急如焚,可他是个越到绝处越冷静的性子,现在见着了常念,那股作祟的白虎戾气竟被理智压下,不至于在天法师面前发疯。 “岁月流沙转瞬即逝,世事浮沉瞬息万变,天下无一物莫非如此,端看众生心相罢了。”常念道,“十年光阴于我而言的确是弹指一挥,可对小友来说度日如年,这一句‘许久不见’该是当得。” 确实当得。 哪怕已经脱离炼妖炉,暮残声至今回想起那十年煅烧还觉得皮骨灼痛,被地火将骨肉一点点烧融进法印里的感觉无异于锻兵,只是兵器不知疼痛,他却清清楚楚,别说度日如年,一刻钟都恍若千载。 常念主动提及此事,难免牵扯出暮残声心里的怨愤来,他抬头直视这位天法师,冷冷道:“都说尊者代天巡世,莫有不知之事,那么……当年我蒙冤受刑一事,尊者知是不知?” “知。” “既然知道,为何坐视?”暮残声缓缓握紧拳,即便他知道当年旧案背后纠葛重重,连净思都做了一把推手,可他更清楚倘若常念愿意开口说上一句,诸事都会有所不同,因为这位天法师是神的代行者,在所有人眼里都全知全能。 三宝师名存实亡的牵绊也好,天命杀星对神祇的威胁也罢,暮残声不是不懂,可他想要常念亲口说一次,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天法师的道貌岸然。 常念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因为你走错了路。” 暮残声微怔,只见常念掌心浮现出一个徐徐旋转的星图,原本游离在外的七杀星不知何时已入命宫。 “这是你的星盘,也是你的命局。”常念将手掌举到暮残声面前,“跟一千年前的萧夙几乎一模一样。” “灵涯真人已经死了,正应了尊者的批命。”暮残声的语气很平静,白虎特有的杀伐戾气却在此刻倏然暴起,如万箭将发般锁定了常念,连海浪声都在此刻被杀气压下,此方海岸再无第三道声音。 “物伤其类,同病相怜。”常念摇摇头,“可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命局,你跟他终究不一样。” “有何不同?” “他想要死得痛快,而你宁可痛苦不堪,也要苟活于世。”常念目光微动,一个极其相似却已经黯淡的星图出现在另一只手掌上,“我并没有骗他,一百九十岁是萧夙命中大劫,天铸秘境于他不过是劫数临身,即便深陷其中也并非全无活路,是他自己在生死之间选择了后者。” 暮残声心念急转:“你是说……他若成魔,便可渡过劫数活下来?” “以天铸秘境当时的条件,足够萧夙取代罗迦尊成为新的大天魔。”常念无声叹气,“只是比起性命,他更重道义。” 暮残声死死盯着那黯淡星图:“他若活下来,会怎么样?” “自然是走上弑神之道以全命数。”常念坦然道,“天下苍生死于他手,幽冥血海为他填满,包括我与净思都是他的剑下枯骨。” 暮残声呼吸一滞,他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吞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一把带血的刀。 他不觉得常念说谎,因为净思的确是那样的存在,无论她对萧夙是何感情,一旦对方成魔堕罪,他们之间的种种过往都将化为飞灰,若非同归于尽,便是你死我活。 “你比萧夙更执迷。”常念星图散去,目光凉薄,“他会舍生取义,你却放任自己沉沦魔障。” 暮残声不禁笑了:“依尊者之见,我现在自行兵解,使杀星之祸消弭于此,令道衍神君高枕无忧,这就算对得起苍生大义了?” 常念定定地看着他:“跟我回问道台,神君会度化你。” “渡我?”暮残声对上常念的眼神,比起十年前险些落诅的惊惧,天法师此时的目光尤为平静,他知道这话不假,无论是看在净思面上,还是权衡于白虎之主的重要性,常念都不吝于给这个机会。 这是一条康庄大道,可他不想回头。 常念从暮残声冰冷的笑容里探知了答案,他用枯瘦的手指遥遥指向青龙台方向:“异星姬轻澜已死,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不等暮残声说话,他的目光就转了回来:“站在过去遥望未来,命运的确有无数种走向,然而从未来回顾过去,道路就只剩下一条,若是想要改变既定结果,就必须抹杀已有的过去,才能回到命运分叉的路口。” 暮残声握紧了拳头:“你什么意思?” “我一直在追溯异星的来历,却被法则所局限,直到他彻底消亡,我将与他相关的星盘汇集起来,发现这些命局之间少了一条共有的交集线,那就是姬轻澜应有的存在。”常念眼中划过一道白光,“他想要改变既定的命运,就必须抹杀附着在这条线上的自己,一旦他在此时消亡,属于姬轻澜的过去与未来都不存在了。” 暮残声心里蓦地一空,他下意识地回想有关姬轻澜的一切,骇然发现仅仅不到一个时辰,他居然已经记不清姬轻澜的模样。 “这就是破坏命轨的代价。”常念向他伸出手,“你们仍在重蹈覆辙。” 一时间,暮残声觉得常念好似看透了所有,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脊,做好绝地反击的准备,可常念的指尖只在他肩上一动,拈走了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叶子。 “净思选择了你作为修改命运的刀,就是把你置于同姬轻澜一样的地位,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你都会被命运放逐在时空之外,所有与你有关的人与事都会把你遗忘。”常念将叶子碾为齑粉,“平心而论,你愿为她所期盼的未来牺牲一切吗?” “你在离间我们。” 常念道:“我只是给了你做选择的机会。” “……那你呢?”暮残声抬起头,“你看到了无数种未来,可曾为其中一种倾尽全力?” 常念没有再说话,天法师淡漠到近乎空洞的眸子里刹那闪过一抹悲哀之色,让暮残声几乎以为他尚存一丝人性,可惜旋即无踪。 当他回过神来,常念已经不见了,海岸边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身影,先前那种被窥伺的恐怖感觉也随之消散。 暮残声在风中打了个冷颤,他意识到这位天法师八成是在姬轻澜死后窥见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才不惜走上一趟,而那事情八成跟自己和净思有关。 狂风席卷,吹来许多落叶纷飞,暮残声探手接住了一片,再看看掉落在地的叶片碎屑,就像看着即将粉身碎骨的自己。 “没有哪一种未来不是靠全力去争取的……哪怕最终得来的是恶果,我也甘愿自食。” 他喃语一句,将叶片放飞出去,转身踏浪而去。 即便被常念扰乱了心绪,暮残声仍未忘记自己的初衷,既然道衍神君已经盯上了琴遗音,以心魔现在的状况八成不能与其硬抗,思及另一个“琴遗音”曾出现在问道台,恐怕连婆娑天也不安全了。思来想去,暮残声忽然觉得琴遗音才是那个被世界放逐的存在,看似将芸芸众生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则在这天地间犹如飘萍,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他会去哪里呢? 蓦然间,暮残声在海上刹住身形,猛地看向被重重阵法笼罩的潜龙岛,想起了非天尊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这里是潜龙岛,祂会在昙谷留下眼线,却永远不会踏足潜龙岛半步,何况就算祂想……天也不允。” 那时候非天尊面对落星阵毫无惧色,沈阑夕提及道衍神降试图让他有所忌惮,可这位素来谨慎小心的归墟大帝却说出了这样笃定的话。 暮残声不能动用白虎之力强行破阵,见天上云雷密布,索性将身形化为雷霆,随着数道落雷一同劈下,与结界相触刹那撤去妖力防护,把全身气息收拢到极致,总算借着雷霆之威把自己劈进了潜龙岛。 落地刹那,暮残声一口血差点喷出来,觉得自己身上都有股糊味,好在他本就修行雷法,很快缓过气来。 潜龙岛才遭了难,留在岛上的修士不多,且都忙于修缮事宜,暮残声一路绕着他们走,赶到栖凤楼遗址处,亦是通往地下薪宫的入口。 琴遗音倘若真藏在潜龙岛,必定是要找个最隐秘的地方,暮残声先前被沈阑夕带着走过一次,早已把道路机关都记下,一路独行畅通无阻,很快就回到了正殿所在。 大抵是咒怨已散的缘故,原本刻画在这里的留声阵已经崩毁,整座正殿一改先前的生机盎然,变得腐朽颓败,呈现出千年地宫该有的模样,就连那些爬满各处的植物都已经衰亡,只剩下满地干枯的枝条。 唯有正中央的那个地洞,依旧森然凝视着他。 “卿音,你在吗?”到了这里,暮残声就再无顾忌,放声呼唤起来,依旧是没有回应,可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他往地洞走。 只犹豫了片刻,暮残声纵身跳了下去。 这个地洞曾封印了沈家全族的怨魂,后来被司星移引得倾巢而出,一部分让暮残声以白虎之力斩杀,一部分填了青龙法印的缺陷,如今地洞里就只剩下千年不散的阴冷怨气,暮残声甫一入内就觉得浑身发寒,越是往下越是冷到骨子里。 直到他终于脚踏实地,才发现这森冷的源头并非怨气,而是来源于洞底寒冰。 洞底原先应该是一个湖泊,透过厚厚的冰面和被冻结的磷火,暮残声勉强能看到刻画在圆湖周边的符文,魂魄喜阴,藏匿水中不足为奇,可这种冷已经超出了承受范围,连暮残声都觉得骨子里发颤。 他点燃了一团狐火,边走边呼唤琴遗音的名字,直至走到湖中心,火光照亮了脚下一隅,映出被冰封在水中的那道蓝色身影。 琴遗音蜷在水里,像是婴儿回归母胎般的脆弱姿势,长发像水藻般飘散开来,几朵破碎的人面花依偎在他身边,寒气正是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以至于整个湖泊都成了一块坚冰。 “卿音!”暮残声被这一幕吓得魂飞九天,他没敢直接用狐火去融冰,直接搓掌成刀把琴遗音挖了出来,甫一入怀就被冻了个哆嗦,连忙把他拖上了岸,却发现火焰根本无法融化这寒冰,只得将心一横,运转妖力卧在了冰块上。 受炼妖炉十年煅烧,积蕴无数岁月的地火都融进了骨血里,故而白虎法印虽然惧火,却也是从火中淬出,此时他将自身力量都浮于表面,冰层果然开始融化,琴遗音缓缓睁开眼睛,还没看清楚状况,抬手就是一指点来,暮残声毫不怀疑这根指头能在自己脑门上戳个窟窿。 他抓住了这只手,连声呼唤:“卿音,是我!” 这一声好似梦中惊雷,琴遗音浑身一激灵,涣散的眼神终于凝聚,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是低头吐了一口鲜血在他身上。 这是暮残声第一次看到琴遗音流血,殷红温热,跟肉骨凡胎的人没有两样,以他自己多年摸爬滚打的经验,不难看出是被震伤了肺腑,吐出淤血反而会好受许多。 可是心魔无心无形相,若非寄托他人身体,连真实的血肉之躯都没有,故而不死不灭,而暮残声很确定怀中正是琴遗音本尊,别说流血,连体温都不该有。 他瞪大了眼睛:“卿音你——” 琴遗音看着自己掌心的血,他诞生了千百年,还是头一回这样疼,也是第一次亲自品尝到鲜血的滋味。 “大狐狸……”他抬起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迷茫无措,“我冷,我疼……” 第一百七十八章 创神 琴遗音冷到发抖。 暮残声一步不敢离,化为一只巨大白狐把他裹住,妖力流转得越来越快,体温逐渐升高,血液几近沸腾,让白虎法印都蠢动起来,可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前所未有地清醒。 换了旁人在此,怕是要被他的体温烫伤皮肉,琴遗音犹嫌不够,恨不能把自己揉进皮毛里,好在他的神智渐渐恢复过来,攥住狐狸腹部长毛,哑声道:“大狐狸……” 白狐用脑袋蹭了蹭他:“我在。” “……你怎么找过来的?” “我叫了你很多次都不得回应,就猜你肯定出事了。”白狐用九条大尾巴盖在他身上,“这世上能威胁到你的存在并不多,既然非天尊已死,就只剩下问道台里那两位了。” 琴遗音沉默了片刻:“看来你那边都解决了。” “凤袭寒已死,乾坤镜被恶生道引来的天雷劈毁,众人都在固守镇魔井,我体内法印有些失控,只好先走一步……”白狐的耳朵不自觉耷拉下来,“姬轻澜也没了。” 琴遗音勉强翘了下唇角:“同归于尽,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白狐听他这语气,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你早就知道?” “我是心魔,他虽然用了伎俩掩盖心声,可心里与日俱增的魔障骗不过我。”琴遗音迟疑了一下,伸手抚摸白狐颈毛,“这是他的执妄,就算你早已知晓也不可动摇。” “我知道,只是意难平罢了。”白狐把脑袋隔在前爪上,“他不该是这个结局的,卿音,你知道吗……他才离开几个时辰而已,我居然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琴遗音的手陡然顿住,语气微冷:“你见到了谁?” “天法师。”白狐侧目看来,“他对我说了很多话,虽然不大好听,但应该都是真的。” 琴遗音默然半晌,艰涩道:“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卿音。”白狐化回原形,暮残声跟他依偎在一起,握住那冰冷的手,“那个小祖宗其实不大会骗人,早在二百九十年前就满口破绽,前几天他醒来时还说了那么多话,我早该猜到的……亦或者,我只是不敢那么想。” 二百九十年前那次会面,对暮残声来说是初见,于姬轻澜却是重逢。 鬼修与其他族群不同,外在形相随时可变,修为灵智皆系于魂魄,因此在二百九十年前,属于这个时空的姬轻澜本该只是风雨飘摇的姬氏王宫里一只初生鬼婴,可当脆弱意识被来自后世的灵魂覆盖,未来的姬轻澜就能在瞬息间取代过去的自己,逃避世界法则的排斥,也将命星扰乱,使天法师不能观测。 生命的时间就像长河,本该只有上游影响下游的道理,下游若想反制上游,唯有将河道迂回转环,从一往无前的河流变成困于方圆的湖泊死水,他亲手抹杀了过去的自己,也就让现在的自己变成了过去,只能在原地打转,永远看不到未来,而当他在此消亡,死水就蒸发得干干净净,连那干涸坑洞也会被朽土填平。 暮残声不是没察觉到异样,只是不愿去想这种可能,姬轻澜身上有着一种近乎寂灭的悲哀,倘若他当真来自未来,恐怕那个所谓的“明天”根本没有光。 琴遗音知道他现在很难过,心魔向来对情绪十分敏锐,可那是玄冥木的天赋,唯有这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迟疑片刻,琴遗音伸手拥抱了他,低声道:“虽然我现在很冷,但是……你多抱一会儿,总会暖起来的。” 暮残声把头埋在他颈窝,把自己的眼泪憋回去:“别岔开话题,你这边到底怎么了?还有,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什么情况?” “我杀了非天尊,然后道衍就来了。”琴遗音犹豫再三,终究咽下了有关另一个自己的讯息,他曾经不顾一切地追根究底,现在却只想把那些可能通往真相的道路一条条堵死。 他向来善于说谎,何况只是这点微不足道的隐瞒,很快就把非天尊死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个一清二楚,连自己被琴弦割伤流血和婆娑天遭到道衍神力封冻的消息也毫不隐瞒。 “……我天生无心,连形相也是虚化的,除却常念用时间回溯之力强加压制,连道衍都不能伤我要害,算得上不死不灭之身,这是我最大的依仗,也是最大的弱点。”琴遗音看着自己指腹伤口,“我是道衍成神时分裂出来的心魔,祂想要将我融回本体恢复完整,以此不受问道台的桎梏,而我凭借不死之身,纵然败北也叫祂无计可施,但是……我没有真心便不可独立,始终低祂一等,永远赢不得祂,也就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若是没有遇到暮残声,琴遗音或许不惧以成千上万年跟道衍耗下去,为此不惜与非天尊合作操纵神道与人道对立,可他能耗上千万年,暮残声却不行。 哪怕身为白虎之主,这只狐狸终会化为枯骨,而在此世之后,琴遗音连一个来生都不可奢望。 若不想错过这仅有一世,就只能孤注一掷尽一生,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同归虚无,总好过一个消亡了,另一个还长留在此。 麻烦在于,他错估了暮残声对自己的影响,也小看了这些年种种世情的浸染,那些原本只是鲸吞复刻的七情六欲逐渐转为他自身的感情,纵然还没有长出心脏,其他转化却已经悄然进行了,知冷暖明疼痛的血肉之躯只是开始,接下来他会拥有更加丰富多变的感情,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而非魔物,进入最重要的转变期,直到他拥有自己的心,彻底摆脱道衍的压制。 琴遗音不知道这个转变期会有多长,可他明白这将是一段难熬的时间,他的力量会飞速变强,身体和神识却会变得如人族般脆弱,无论道衍还是常念都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更不允许他转变成功。 正当他暗自思量,暮残声忽然问道:“道衍神君对你的婆娑天是有所感应吗?” “没有……”话一出口,琴遗音就知道要遭,婆娑天是独属于他的领域,哪怕是道衍也不能轻易入侵,故而他在婆娑天里受伤流血,道衍应该是毫无察觉的。 问题在于,感知到这件事的是另一个“琴遗音”。 暮残声跟他对上眼神,心里暗叹,琴遗音向来肆意妄为,实际上缺乏安全感,要想跟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既不能过于信任,也不可轻慢半分。 因此,暮残声没有抓住这点隐瞒不放,反而说道:“先前与天法师相谈,他已经窥破我与师尊的关系,也知道姬轻澜同我因果不浅,我已做好了动手准备,却不想他提起了另一件事。” 琴遗音一愣:“什么?” 暮残声凝视着他的眼睛:“天法师愿带我入问道台,受道衍神君度化,得天道照应,托庇为半神,几与三宝师比肩,避免被命运洪流淹没。” 琴遗音没说话,只觉得本就发寒的身体在此刻僵冷成冰。 他太了解暮残声,知道这只狐狸五百年来挣扎所求为何,所谓度化或半神都不值一提,能够选择命运的机会却是绝无仅有,可说是暮残声梦寐以求。 下一刻,暮残声就笑了起来:“然后,我把他气走了,来找你私奔。” 琴遗音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私奔吧。”暮残声握住他的手吹口热气,故作促狭地眨眨眼睛,“命运这玩意儿就跟爱情一样,别人强加来的我都不稀罕,看上什么不妨自己去争去夺,哪怕你个神憎天恨的家伙,我也敢把你抢走。” 火焰从冰裂的骨头缝里窜起,仿佛顽石中开出的芳菲,烧出了一片春暖花开。 琴遗音沉默了许久,忽然用力把他推搡到墙壁上,眼中流露出掠食者的狠厉锋芒:“大狐狸,我是不允许你后悔的。” “我这辈子扯谎骗人不计其数,但是这句话驷马难追。”暮残声望着他青白的脸色,“所以,你现在能坦诚一些吗,卿音?” 琴遗音脸上神色风云变幻,他缓缓松开手:“你想知道什么?” “非天尊说道衍神君不会踏足潜龙岛,你也在被祂追杀后避入此地,这里究竟跟你们有什么联系?道衍神君与优昙尊又有何因果,是否与潜龙岛有关?”暮残声眯起眼,“你要对付道衍神君,而我想保护你,至少你要让我知道这些。” “……因为创神之局。” 就当暮残声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琴遗音终于开口了。 暮残声下意识地复述:“创神之局?”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字,先前在千叶牢里非天尊也曾提过,仅仅三言两语就牵扯出“人非神裔”和“藏经阁顶楼禁书”两大秘辛,只是那时候琴遗音打断了对话,不允此事深谈。 “你既然是天命杀星,就该知道当年诸神陨落不仅是为虚余证道,更因神族气数已尽,天地即将迈入新阶,属于旧时代的神明都必须湮灭,此为天意,不可逆转。”寒意从体内直往外冒,琴遗音紧靠着他跪坐下来,“然而天道不会赶尽杀绝,四十九位古神归天化元,还有一位能活下来……作为替天行道的杀神,虚余当得这一线生机,可道衍善于卜算,提前窥破天机,与承载人界的万象玄蜗做了交易,替它托起负重使其解脱,将自身与玄罗紧密相连,是故虚余不能杀他,只能拿自己性命填了空缺。” 暮残声想起自己在问道台看到的那一幕,摇头道:“生死成败,的确是虚余输他一筹。” “道衍钻了天道的空子,可法则素不留情,祂虽然活过了杀劫,却也不能干涉新的世界秩序生成运转,再加上虚余把自己的剑化为北极之巅,使问道台得以落成,道衍受此禁锢,被迫陷入沉眠。”琴遗音的眼神有些空茫,“诸神的时代逐渐远去,成为五境四族口中虚无缥缈的传说,由此过了很多年,除了三宝师,谁也不再相信神明的存在,道衍的意识将在漫长沉眠中逐渐消亡,直到与万象蜗同化,变成玄罗人界的壁障。” 暮残声听到这里,冒出一个念头:“天法师奉神尊天,所以……他唤醒了道衍?” “准确地说,他是为了自己所选择的未来而唤醒道衍。”琴遗音收紧五指,他虽然憎恶常念比厌恨道衍更甚,却也知道这是传承于优昙尊的极端感情,若以自身而论,常念的做法固然残忍无情,可天法师本就不需要顾念这些东西。 三宝师是与远古诸神同时代诞生的高等存在,却与神明不同,他们承天地人三元而生,比神明更接近法则,可在那个时候诸神分割三界,三宝师的灵源也被祂们压制,直到诸神陨落才逐渐化形。 按理来说,三宝师与神明的关系颇为微妙,既然神明注定消亡,他们也不该加以干涉,可是常念作为天法师,拥有预知未来、推演命运的力量,当他在北极之巅化形出世,就预见了一个极其糟糕的未来。 “常念预见了归墟魔族突破壁障,入侵玄罗人界。”琴遗音低下头,“自阴神陨落之后,归墟群龙无首,随着新世界运行发展,源源不断的秽气涌入吞邪渊,孕育出比远古时代更加强大繁多的魔物,魔族三尊亦是在那时崭露头角,其中罗迦尊的魔力最强仅次于神,非天尊与优昙尊这对双生兄妹掌管恶欲与幻法,足以侵蚀众生心相,若以三宝师之力或能与其相抗,但是……” 三尊能以雷霆手段统御归墟,三宝师却不能血洗异议号令玄罗,强制集中与分散共存,这是魔与道最本质的区别,也是玄罗面对归墟最大的弱势。 “那时候人族初生,静观尚幼,常念就与净思带着他丈量玄罗每一寸土地,以期看尽众生轨迹,可他所预见的未来竟是大同小异,说明归墟入侵之祸乃天意注定的劫数,无可避免。”琴遗音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不知是否冷得厉害,“在那无数条暗道中,唯一被光明笼罩的路便是……以神道凌驾于五境之上,约束四族,收拢天下势力以抗归墟。” 那个时代,五境四族之间纷争不休,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做长久王者,若面对外敌必将各自为战,然后被逐个击破。在这种情况下,常念要想将玄罗势力归拢到一处,就必须先找到那只能够掌控天下的手,除却沉睡于北极之巅的道衍神君,别无他选。 暮残声忽然想起,自己来时与常念不欢而散前的最后一句话—— “你看到了无数种未来,可曾为其中一种倾尽全力?” 他以为常念始终是漠视者,却没想到天法师才是那个最初想要改变未来的存在。 “道衍的沉眠是受法则桎梏,天道不允许超越众生的神明出现在不属于祂的时代,常念要想将祂唤醒就必须让祂被天道承认,而在新生的世界法则中,寿命短暂却会不断进化的人族得天独厚,是为气运之脉。”琴遗音眼中冷色尽现,“于是,常念策划了创神局。” 要让道衍复苏,必先让道衍由神化人,托庇于人族气运方得天道认可,但是神与人的差距犹如天堑,倘若道衍当真成了生老病死的凡人,也就不可能达到常念的期望。 最重要的是,神明实力卓绝心性漠然,视众生如蝼蚁,虽有万象蜗在,他却只有承载世界而无护持万灵的职责,常念必须在神人之间架构密不可分的因果联系,才能保证归墟来袭时,道衍不会袖手旁观, 琴遗音轻声道:“创神之局大体分为两步,一是让道衍转生为人,二是让转生之人重登神位,以此创立神道,以香火缔结契约,是为神人相应。” 欲立信仰,先定道统。常念趁人族未成气候、静观实力尚弱,抢先将神道教义渗透到人族之中,夺得教化功德,使人族启蒙之思、造字之文、传说之事莫不与神明有关,“人为神之后裔”更成了一种思想传统,经过几代传承,神道教义在人族根深蒂固,在常念以《忘生忘我经》点化北极人族之后,神道更是名声大噪,哪怕妖族与怪族尚存疑虑,也不会轻易置喙。 于是,常念就准备开始让道衍转生。 “……即便转生为人,神明的灵源并非寻常女子可承受,常念观测五境未得人选,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优昙尊。” 说到此处,琴遗音的语气里流泻出杀意,令暮残声都触目惊心。 在诸神陨落之后,净思与优昙尊可谓三界最强大的两位女修,分据道魔之巅,若论战力,净思强于优昙尊,可优昙尊作为幻法之祖,天生拥有不死之心,纵然杀她千百遍,她亦能无数次卷土重来。 常念想要唤醒道衍,自然不是让仅剩的神明作为战争消耗品,他希望道衍能够长久坐镇三界,就必须让道衍拥有不死不灭之躯,优昙尊因此入了他眼,而在当时,归墟魔族已经开始了入侵玄罗的前期部署,优昙尊便在浮梦谷以香火道法契约辛氏一族,将此地作为魔族偷渡、刺探玄罗的据点。 她的做法十分隐秘,却瞒不过常念一双天眼和净思对大地的感应,净思当时就想要动手铲除祸患,哪怕将浮梦谷夷为平地也在所不惜,可是常念清楚此战无可避免,纵然斩落了这一遭,也只会让魔族的行动愈发诡秘莫测,徒增变数。 因此,他拦下净思,亲往浮梦谷面见优昙尊,自此缘劫始动,因果难消。 “优昙尊性情极似我,贪婪好胜,她在常念身上吃了亏,势必要加倍讨回,直到把这口肉吃进嘴里嚼碎吞下才会罢休。”琴遗音唇角如寒钩,“她想把常念拉下尘寰,将他变成魔罗优昙花的养料,便与常念纠缠不休,终是谁也无法奈何彼此,最关键的是……常念发现自己想要的那颗不死之心,并不容易得到。” 优昙尊由魔罗优昙花诞生而出,感应万灵,能够从众生心里抽取力量,身本虚相,可以说是与心魔体质高度相似,她能毫无顾忌地夺舍躯体,享受千姿百态的人生,只要三界里还有一个活物在,她就能够不死。强取心脏只会做无用功,优昙尊一念就可转换身躯,剜心于她而言不过是挖了具皮囊,换言之,除非她自己交出不死之心,谁也无法拿走。 正因如此,哪怕非天尊与优昙尊这对兄妹之间暗流疾涌,始终维系着表面和睦,非天尊爱好斩草除根,就不会轻易结下后患无穷的敌人。 常念必须要赶在魔族大举入侵之前拿到不死之心,于是他向天立誓,与优昙尊定下了一个赌局。 “优昙尊想要征服高高在上的天法师,可常念心如止水,修身自清,饶是优昙尊幻法绝世也找不到可乘之机,因此当有了这个机会,她明知必有危险,依然应了。”琴遗音看向暮残声,“你猜,他们赌的是什么?” 暮残声垂眸沉思,常念要让优昙尊答应赌局,说明赌局本身和赌注都得引起优昙尊的兴趣,而那位优昙尊既然性似琴遗音,以此推彼,她当时既然敢答应,必是笃定自己胜算极大。 “感情。”暮残声抬头,“他们赌了感情,对吗?” 琴遗音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吻,眼神却像淬了毒:“没错,是感情。” 断绝前尘,封存记忆;转生为人,一世夫妻。 赌局的内容,是常念与优昙尊出手封印对方记忆,阻绝彼此阵营同道窥伺干涉,做一场人间夫妇,尝七情六欲,经生老病死,度春夏秋冬,共成败荣辱。 时间不长,凡人一生而已;赌法简单,待到双双逝世,各自回转原身,谁用情至深不能轻放尘缘,谁便是输家。 若常念输了,他就自毁道行向优昙尊伏首为她花下奴,任凭处置;若优昙尊输了,她就交出不死之心。 这是个简单却危险的赌局,若仅仅是封存记忆,优昙尊绝不可能上套,可常念提出的是转生为人。 人族情感丰沛且心性复杂,最受七情六欲浸染,优昙尊游戏人间时没少品尝过这些滋味,可常念抛却了道行和心境,封闭天眼,做一个肉骨凡胎的人,他还能做到心如止水吗? 优昙尊答应了赌局。 “难道说……”暮残声听到这里,神情骤变,“那个沈檀与辛芷就是——” “对,沈檀与辛芷,就是常念和优昙尊转世为人后的身份。”琴遗音低低地笑了起来,话里却仿佛带了冰碴子,“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叫沈问心。” 第一百七十九章 问心 要创造永生不死的神明,需要三个必备条件,即得天独厚的人族道体、蕴含神魂的灵元以及不死之心。 选择拥有不死心的优昙尊作为孕育神明肉身的母体,若成功便能一举双得,关键是如何在遵守赌局规则和避免优昙尊探测的双重限制下一步步落定棋子,是故常念与优昙尊缔结契约之后,按照规则为彼此留下一日时间处理事宜,优昙尊折返归墟,常念却回到北极之巅,向满天星图睁开了眼睛。 在契约结成刹那,常念与优昙尊的命轨就交缠在一起,原本被优昙幻法遮掩的轨迹从此在天眼中无所遁形,即在游戏开始之前,常念已经以此为始,推演出了全部可能发生的走向,并且择定了其中一条路作为定标。 常念预见了优昙尊选择自己掌控多年的浮梦谷作为转世之所,将投生为辛氏第三代族长的嫡长女,显然是将与归墟魔域相连的浮梦谷作为退路,而他不仅不能提前对浮梦谷下手,还得尽量远离此地,以免横生枝节。于是,常念观测气运,决定投生在东沧沈氏,不仅赌局契约会在冥冥中将他们联系起来,更因这一族尚不成气候,却会在不久之后发迹,他占了沈氏族人的血脉,就要担起振兴一族的重任以偿因果,而沈氏一族虽有大运偏无福祉,大起之后必是大落,注定会被世潮淹没匿迹,免教后人追溯。 各自选择了转世身份,记忆将会在赌局开启时彻底封存,常念深知优昙尊不是安分守己之辈,她那镇守归墟的兄长更非善类,他没再做多余的事情,只将道衍神君的灵元取出,埋藏在东沧潜龙岛中心聚灵处,即为他所推演出的沈氏兴亡之地。 此夜过后,天法师便在北极之巅长眠,优昙尊留得以假乱真的幻影欺骗天下耳目,一道一魔转世为人,浮梦谷辛氏多了位族长嫡女,东沧沈氏终得长子。 辛芷天赋异禀,能通花鸟之语,极受族长爱重,七岁起便被作为下任大巫祝精心培养;沈檀生而知事,于巫医声乐大有造诣,年纪轻轻就成为族中栋梁。一晃十余载,他们天各一方未有交集,各自为家族亲友殚精竭虑,直到沈檀十八岁前往北极境问道修行,不料在浮梦谷外撞上邪魔噬人,他出手相助却未想受难女子原是魔物故意放出的诱饵,手臂被她咬破沾染上魔毒。 沈檀掌毙了魔物,身上却没有能解魔毒的药物,他本可向浮梦谷求助,又担心自己将魔气带入谷中殃及无辜,索性以真气硬撑着,绕行山道避开旁人,未成想被辛芷捡走。 辛芷不是没见过外人,可浮梦谷彼时因为香火道法闻名于世,前来投奔交好的人大多心怀鬼胎,哪怕防守愈发严苛也挡不住八方来人。因此,她在沈檀受伤时就已目睹,本想着是一场苦肉计,直到看见沈檀绕行远走,这才动了救人的心思。 沈檀素来沉默寡言,仿佛百丈崖上一抔冰雪,于苦寒中坚守着孤傲,即便面对族人也不轻易相求,而辛芷看似热情随和,实则凉薄多疑,她看多了色彩鲜艳的画皮鬼,就格外喜爱这份玉雕骨。 鲜少出谷的巫祝传人,应沈檀所邀前往北极境,而他跋涉千里破关问道,却把来之不易的《忘生忘我经》赠与辛芷以谢恩情,自己只刻走了三本咒书。 距离天法师以《忘生忘我经》点化灵族的那场盛典结束不过二十年,时人对这份真经封为灵族至典,片语残篇都可视若珍宝,何况是完整一卷?辛芷固然救了沈檀一命,向他索要报酬却只是个出谷同行的说法,没想真占他这份便宜,更不愿沾染大因果。 沈檀闻言眉眼微弯,难得开了个玩笑:“原来在下的命这样不值钱啊。” 他这一笑,就如芳菲覆白雪,霎时从寒冬迈进了春晓。 辛芷忍不住道:“你竟然是会笑的。” “喜怒哀乐俱是人之常情,在下自然也不例外。”沈檀将玉简推了回去,却将剩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浮生本倥偬,缘至幸三生。 沈檀护送辛芷回到浮梦谷,他们本该从此分道扬镳,然而就在辛芷即将走入山林时,她驻足回望,轻声道:“三年后的四月十九,是我二十一岁生辰,亦是我接任大巫祝的日子,你会来观礼吗?” 不等沈檀回应,她又道:“浮梦谷的大巫祝虽不严禁嫁娶,却是终生不可再出此地半步,我从小也被拘着,尽管应有尽有,唯独少得自由。此番多谢你带我远行,一路山水都映我眼中画在心底,可惜我帮你挑的那本琴谱尚未精研,只盼你三年后再来一趟,好生弹首曲子给我听。” 沈檀心里就像被蝎子尾蛰了一下,又疼又麻,到嘴边的婉拒咽了下去,郑重应了她,然后就听辛芷曼声一笑,如穿花蝴蝶般消失在林中,只留下一串羽花铃抛落在他掌心。 他揣着这串羽花铃,如握着伊人柔荑,魂牵梦萦地回了东沧境。 三年时间并不长,却发生了很多事情,最重要的莫过于沈檀集众家杂学之长,创立声乐咒术作为家学,选择族中悟性上佳的年轻子弟传授功法,让一个底蕴稀薄的小家族拥有了自己的传承,并在今年初打下了震惊东沧境的功绩。 东沧境水木丰茂,越是靠近海域越是灵气充沛,不仅宗门世家在此修行,邪祟怪物也爱在此兴风作浪,位于沧澜海域中部的潜龙岛本是毓秀之地,却被一群魔修占据近二十年,他们劫掠杀戮无恶不作,附近的小家族不敢招惹,大宗门没有足够的好处也不肯为此伤筋动骨,直到二月初二,两名沈氏女童被岛上魔修所害,落得一死一残,即将接任族长的沈檀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放此事,竟是带人打上了潜龙岛,以回声留魂之法使魔修内乱,推演出敌情事态,提早在四面设下陷阱,以不到百人的力量将这上千名魔修斩尽杀绝,一战惊艳。 潜龙岛自此成了沈氏族地,大家都欣喜若狂,感恩沈檀为家族带来的改变,而沈檀摸出了三年来不曾离身的羽花铃,想着那个即将到来的约定,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那一段不到百日的相处,在他心里种下一截花枝,它本应在离开树木后朽烂,却因这个约定得沐雨露,在三年间生根抽芽,开出了愈加鲜艳惑人的花。 桌上木简刻着他写了三年的琴谱,沈檀将羽花铃攥在掌心独坐至天明,最终下定了决心。 沈檀推迟了继任典礼,搭上前往北极境的商队去赴约,所带不多,尽他所有。 辛芷等来了沈檀,男子未负约定谱出了那首琴曲,却不是为贺她将任大巫祝,而是明心求娶。 浮梦谷里无论辛氏族人还是外人,都指着沈檀讥笑不已,他只看着辛芷,冷漠如常的眼眸里满盛唯有她才能看懂的情绪。 父亲要将他赶走的时候,辛芷开口道:“让他先弹给我听。” 七弦动,天籁临,一曲毕,心意尽。 容华灼灼,奈何夭夭。 再美的事物都有凋残之日,纵是天人亦有尽时,生命无论长短,只计枯荣明暗。 辛芷笑出了眼泪,她越众而出,脱下法袍告罪父老,愿应沈檀之求。 她的父亲大动肝火,辛氏族人哗然不休,浮梦谷里闹得不可开交,可这些压力都由沈檀一肩顶住,在她应下那一刻,她就是沈檀的妻,东沧沈氏未来的族长夫人。 沈檀没有说过花言巧语,他只许给她一句誓言:“尽我此生,绝不辜负。” 辛芷终是远嫁东沧。 沈家多年落魄,族中多为内配,她是唯一远嫁来的外族人,哪怕不摆架子,仍是与沈家人格格不入,彼时家族刚开始发迹,沈檀接任族长后忙得焦头烂额,辛芷也就帮他一起打理潜龙岛事务,故而数年下来都未有子嗣,只收养了那个被魔修祸害的小女孩做义女,起名沈箬。 沈箬被魔修拔了舌头,还残了一条腿,因年纪小受不住巫药,只能变成残废,直到辛芷将她收养,用香火道法向她亡故至亲借了血气重塑躯体,这才让她痊愈。经此一遭,辛芷动了心思,她跟沈檀商议净化潜龙岛,这里毕竟被魔修盘踞多年,风水地灵都被败坏不少,沈檀只能以阵法隔离清浊,辛芷却能用香火净化污秽,也算一件大好事。 于是,沈檀逐步开放原本被封闭的几处禁地,辛芷发觉魔修筑巢的中心区乃是岛屿聚灵处,便在那里开坛点香祭祀天地,香火烟气自此四溢,经久不散。 埋在地下的灵元受香火感应,化为一股精纯的元气悄无声息地融入辛芷体内,此事过后不久,她就有了身孕。 成亲多年终有子息,沈檀与辛芷都不胜欢喜,然而胎儿从母体汲取养分生长本是常态,可辛芷腹中孩子有些异常,安静得近乎死胎,对母体的索求却近乎吞噬,无论怎样的膳食都不能满足胎儿的需求,辛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繁花一样艳丽的女人在短短数月间变得干枯,若非还有一个大肚子,她简直就像一根干柴。 沈檀虽然想要能够传承骨血的子女,却不想辛芷出事,可此时落胎更容易一尸两命,唯有想方设法补足灵气让辛芷顺产。为此,沈檀不仅屡次出海搜集灵物为她滋养身体,每晚更将自身灵力灌输过去,并且选择岛屿灵脉中心为阵眼,在那地下紧急修筑了薪宫,重重叠叠的聚灵阵将四方灵气汇集于此,尽全力保证辛芷顺产。 饶是如此,惨变依旧发生在潜龙岛。 十月初七亥时三刻,辛芷突感发作,被送进薪宫生产,这个过程不仅痛苦万分,更异变迭出,最初是被聚灵阵引来的灵气超过阵法载力后尽数爆发,整个岛屿气机立变,前所未有的酷寒骤然降临,以潜龙岛为中心,四方海面迅速结冰,水中生灵毫无预兆地被冻在其中,岛上草木枯萎,鸟兽横死,沈氏族人大多及时躲进屋里受到符纹庇佑,却透过门窗缝隙看到来不及躲避的人如被抽干气血般迅速衰老干瘪。 那个孩子出生需要的灵气,远远超乎沈檀预料,更恐怖的是他尚未出世,却像是已有意识般疯狂吞噬着灵气,聚灵阵分明已破,仍有源源不断的澎湃灵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这种异象惊动四野,仿佛天地宝物将出,引得四方正邪都朝潜龙岛赶来。 沈檀是辛芷的丈夫,更是沈氏的族长,他让堂弟沈庭安抚族人,以最快速度启动护岛结界,令众弟子严守阵位,自己则守在最重要的聚灵地,双手抚弦,声震百里。 这是沈家进入潜龙岛以来,渡过最漫长也最恐惧的夜晚。 沈檀的声乐之术无愧当世一绝,他将自己作为结界支柱,以琴声为兵卒,直到天降破晓,竟无一人能闯入潜龙岛。 第一缕晨光落下,冰雪就像幻觉般迅速消融,盘踞在潜龙岛上空的澎湃灵气轰然四散,围攻整夜的修士们终于不甘离去。 当最后一个人离开,沈檀也崩断了最后一根弦,耗尽最后一丝心力,鲜血从指腹破口溢出,凝了半张琴。 就在此时,薪宫终于传出了消息,沈庭的妻子明烛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说是母子平安。 沈檀终于笑了,问道:“阿芷……她还好吗?” 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声音也很微弱难听。 明烛捂着嘴拼命不让自己哭出来,哑声道:“嫂子说、说让你赶紧……赶紧过去,儿子等你……起、起个名字。” “是儿子啊……” 血迹斑斑的手按着断弦,沈檀有些烦恼地想,也不知道这孩子以后长得像他还是阿芷。 希望是像阿芷多一点,免得她一看到就会想起他,徒惹伤怀。 沈檀想要起来,身体却像生了根一样,他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往日清冷如仙的男人形如一具皮包骨,已经没有一点力气。 阳光有些刺眼,风也过于冷了。 沈檀脑海中就像走马灯一样闪现过去的一幕幕,发现他这一生算得上波澜壮阔,只是那些最美好的回忆,无一不是关于辛芷的。 只可惜,他跟辛芷有那么多回忆,却没有时间留给自己的儿子。 “……叫,沈问心。”沈檀的眼神逐渐涣散,“问天问地,不如……扪心自问。” 这个孩子生来就不寻常,今后怕是要遭受许多非议,只恐命途多舛祸福难料,更不知他会变成怎样的人。 他只愿他这一世能够问心无愧。 “族长——” 沈庭带着一众弟子匆匆赶来,就听到明烛骤然爆发的哭声,他心头一跳,抬眼只见沈檀还盘膝坐在原处,头却已经垂下了。 沈问心的诞生之日,即是沈檀的忌日。 一身缟素的辛芷抱着襁褓站在棺木前,她闻惯了香火纸钱的味道,从未觉得如此难受,眼睛里血丝密布,却没有哭。 沈问心也没有,小小的婴儿还未睁开眼睛,也从来不哭。 直到辛芷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给丈夫的棺木覆上第一抔土,淡红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北极之巅,沉眠多年的天法师缓缓睁开了眼。 第一百八十章 宿命 沈檀逝世后,辛芷的日子便不好了。 所谓不好并非在物质生活方面,作为前任族长的妻子,又为潜龙岛立下功劳,沈氏族人都不会苛待辛芷,更别说新任族长乃沈檀的堂弟沈庭,夫妻俩都与她亲厚,比起当初还多有照顾。 然而,正因他们铭记着这一切,才更是难以接纳那个甫一出生就害死了沈檀和十余名族人的孽障怪胎。 沈问心是个奇怪的孩子,打从出生就不哭不笑,直至长到七岁,无论面对血亲亦或陌生人,他都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人们在他身上找不到喜怒哀乐的影子,就仿佛一张永远染不着色的白纸。 可他并非愚钝无知,事实上这个孩子生而知事,他对灾难有种极为可怕的预知,就在他七岁生辰当天,帮着接生并经常照料他的沈庭之妻明烛准备随船出海采买些货物,沈问心难得在码头将她拦下,一双近乎空洞的眸子盯得人毛骨悚然,半晌才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明烛先是一怔,继而为他难得的主动欣慰不已,笑道:“婶娘要出去一日,你去跟阿云一起陪乐儿玩好吗?” 她与沈庭膝下共有两子,长子沈云已有九岁,次子沈乐才五岁,正是需要玩伴的时候,明烛看出岛上孩童都不乐意靠近沈问心,便总把他跟自己儿子凑堆,努力不让这小孩孤独。 沈问心定定地看着她:“还有吗?” 明烛觉得他今天态度怪异,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了眼天色便随口道:“没了,快去玩吧,码头风大,别让你娘担心,明天婶娘给你们带好吃的糖饼回来。” 她笑靥如花,却是一去不返。 有魔修逃窜到东沧境,潜伏在沿海一座小城里掠杀孩童补养自身,恰好被落单采买的明烛撞上,她并非修为高深之辈,却是心性善良,绝不肯看着无辜幼子惨死当场,等到同伴赶来救下那些孩童,她已经被魔修刺破头颅,魂散当场。 在明烛下葬时,有悲痛不已的族人看到神情冷淡的沈问心,想起当日在码头发生的事情,情绪仿佛找到了泄洪口,突兀冲这七岁男孩发难,辛芷本就为明烛之死心下生疼,这一下更被激起火气,可没等她发作,就听见沈问心说道:“这就是她的命。” 明烛出海那天,他就预知了她的死劫降临,才会去码头问她是否还有遗愿,她既然提出了,他便为她办到。 他难得认认真真地说完这番话,条理明晰完全不似一个七岁孩子,换来满堂皆寂和族人们愈加惊恐厌恶的神情,若非沈庭及时制止,恐怕就有人忍不住出口唾骂。 等到众人散去后,仿佛一夜间老去许多的沈庭这才转身,用疲惫的目光看着他:“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那天不说出来?” 那天沈问心若是说了,明烛也许就改变主意,便不会惨死在外。 沈问心依然道:“这就是她的命。” 大限将至,命该如此。或许在他心里对生死的认知还只浮于表面,却已经展露出刻骨的冷漠与残酷。 沈庭没有多说什么,步履踉跄地离开,辛芷只觉得浑身发寒。 从那以后,沈氏族人对沈问心的态度就从孤立变成了排斥,在他们看来这怪胎没心没肺,是灾星降生,七年来发生的一切恶事无论因果如何都被推到他头上,有时候大人不敢直言喜恶,天真残忍的小孩子就把这些灌输而来的恶意发挥得淋漓尽致。 沈问心从来没有反抗过,或者说他连这些也不在意,辛芷拎着柳条枝赶走那些朝他扔石头的孩子,回头就看到他依旧站在原地,若非头上伤口淌血,几乎木然如人偶。 她在那天做了决定,带沈问心离开潜龙岛。 沈庭这次没有阻止她。 辛芷来时只穿了一身嫁衣,走的时候所带也不多,除却她和儿子的一些物品,就只有沈檀留下的那把琴。 沈问心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反而是已经长成少女的沈箬在这对母子离岛时跟了上来,她的舌头早已长好了,只是仍旧不爱说话,现在拎着小包袱跟在辛芷身后,执拗地道:“我是你的女儿,不会离开你和弟弟。” 她带着一双儿女不好四处漂泊,只能回到浮梦谷。辛芷出嫁时与父亲闹僵,老人指天立誓说至死不想见她,可在四年前父亲病重,她还是偷偷回了一趟浮梦谷,跪在父亲榻前喂他喝了最后一口水,守着他落最后一口气。 一生顽固严肃的老人临终之际终是长叹一声,用手抚摸了她的头发。 现任族长是她胞弟辛见,为人开明,做事严谨,以至于为浮梦谷事务耽误了自身婚姻,年近而立仍未娶妻,直到两年前有一支祖籍中天斛州的姬氏人族前来投奔,那位族长为了交好辛氏特意献上女儿姬幽,辛见对她一见倾心,这才给辛氏添了位族长夫人。 收到辛芷来信时,姬幽刚好生下双胎两子,即为辛怀和辛弘。 由于母亲早逝,父亲当年事务繁忙,辛见算是被她这个姐姐拉扯大,故而关系十分亲厚,别说当初辛芷嫁人是他偷开山门,这些年来更没少过通信往来。当得知辛芷要带着俩孩子回来,辛见以最快速度把诸般事宜安排妥当,不仅把那些老顽固的异议全部压下,还开祠堂把这对侄儿侄女记上族谱,没注意姬幽虽然面带微笑,指甲却已经在掌心折断了。 姬氏与辛氏联姻,不止是为了投奔这点好处,更贪图浮梦谷和香火道法,姬幽明面上是辛见的夫人,暗地里还是姬氏钉在他身边的桩子,只等着嫡子长大夺权以更进一步,哪能想到一个外嫁女还能回来碍眼? 辛芷本就是浮梦谷培养的大巫祝人选,又在潜龙岛做了多年族长夫人,修为见识皆非这一方山谷中人可比,几乎就在第一次见面,她与姬幽表面不动声色,实则相看两厌。 在浮梦谷重新站稳脚跟后,辛芷以最快速度把有关姬氏的情报过了一遍,对这个家族的野心了然于胸,可她才带着一双儿女回来,辛见又明显对姬幽母子爱重异常,姬氏的动作也谨慎小心,贸然针对只会反伤己身。 于是,辛芷找到了老巫祝,受了四十九道藤杖抵她当年背责出嫁之过,立誓永不离山,成为浮梦谷新任大巫祝。 大巫祝与山长同为浮梦谷权力最高者,哪怕她势单力薄,以神明为倚仗总能高人一等,姬幽曾想接掌此职却屡遭拒绝,现在更是心里恨得滴血,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让姬氏族人收敛行事。 外面世道已乱,可浮梦谷在辛氏庇佑下依旧偏安,仿佛一个世外桃源,在打压了几个不安分的家族势力后,辛芷的日子就安生下来。 浮梦谷终究与潜龙岛不同,这里的人未曾经历过那冰冷恐怖的一夜,看待沈问心的目光与其他孩童无异,再加上沈箬心细如发,大家顶多觉得这孩子有些寡言木讷,唯有辛见对他的情况所知甚详,从一开始就上了心。 沈问心不仅生而知事,他还有与生俱来的病症,无论四季日夜这孩子都是手脚冰凉,气血长期淤积,经脉堵塞不通,故而体魄积弱,药物与灵力都无甚作用,唯独辛芷的香火道能对他有所助益,她因此动过教授功法的心思,可《奇门天香册》乃神明梦传辛氏的典籍,从无外传道理。 辛见得知此事后问道:“你还打算让他回沈氏吗?” 辛芷摇头,裂隙自古难合,她在离开潜龙岛时就知道自己母子与沈氏恩缘已断,或许在沈问心长大后能去替沈檀扫墓祭祀,却没有回归沈家的可能了。 “既然如此,他就是我浮梦谷辛氏的子弟,不算外人了。”辛见笑着道,“我验过问心的根骨悟性,族中无人能与他相比,若能治好病症矫正心神,将来必是英才!潜龙岛不要这孩子,我浮梦谷却是要的!” 这是沈檀死后,辛芷第一次哭。 辛见亲自取出了《奇门天香册》,沈问心从那天开始跟着他修行,沈箬则在辛芷教导下学习药理。事实如姐弟俩所料,沈问心对香火道似乎有种天生感应,对七情六欲的反应像被烟火气熏染浸透了,逐渐变得鲜活起来,道行进境更是一日千里,十五岁时竟已有了不下辛见的实力,尽管辛芷勒令他藏拙,仍让浮梦谷里不少人为之惊叹,辛见都不禁动了心思,这让姬幽感到不安。 姬幽的两个儿子已经十岁,他们天赋不差,放在外面也是百里挑一,却与沈问心有云泥之别。沈问心固然是外姓,只有一半辛氏血脉,可在这个时代,实力是最重要的东西,更别说姬幽了解辛见,他这一生为浮梦谷殚精竭虑,若是为了这个山谷的未来,很可能放弃自己的儿子选择更好的继承人。 好在辛芷同样反对这件事。 五年时间足够她把浮梦谷的情况全盘掌握,姬氏与其他前来投奔的势力不同,这个家族已经在此扎根极深,一旦动荡必得牵连重大,何况她虽厌恶姬幽,却看好辛怀,这个孩子的脾性如辛见一般开朗热情,但要更加沉稳谨慎,对于是非善恶考量在心,不向姬氏偏颇,只要能够设法压下母族影响,他就是最适合的继承人。 于是,在矛盾还没有爆发之前,辛芷将沈问心放出了浮梦谷。 沈问心素来通透,对于山谷里的明流暗涌看得清楚,所谓权柄地位对他来说都无意义,既然辛芷无意去争,他也不会有半分留恋,果断背起行囊去游历天下,让辛怀得以坐稳继承人的位置,安抚下姬幽和她背后躁动不安的母族。 事实上他这一去并非全然逃避,沈问心修行《奇门天香册》已到瓶颈,那股与生俱来的寒气又有复发之态,辛见与辛芷合计一番,让他去北极之巅向灵族圣人问道求法,或许能有所转机。 随着情感变得丰富,幼时那种可怕的预知力就逐渐消解,沈问心无法窥见此行将会发生什么,可当他真正站在北极之巅前,只觉得脑中一声轰鸣,如有黄钟大吕骤然作响,震得他魂魄齐飞,入了玄冥之境。 他见到了传说中的天法师。 常念好像已经等了许久,不问他身份来历,只是倒了一杯热茶,道:“你要化解体内天生寒气?” “是。” “你当知道那并非病症,而是天赐神力,万邪辟易,道法莫及,唯一付出的代价只是人性七情。” “是。” “你有成神机缘,能解天下苍生之危难,却要为寥寥数人放弃登天?” “是。” “为何?” “此乃我生而为人的本分。”沈问心放下茶杯,“尽孝道,忠情义,知爱恨,明本心。” 在幼时还未丧失预知能力时,沈问心已经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感应,也知道自己在人性上的缺陷,那股寒气赋予他不畏劫难、观测命运的天赋,也冻住了他生而为人应有的感情……可他到底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感知他人的善意与深爱,否则当年他只需要静等明烛死期将至,而不必奔赴码头做那多余之事。 明烛的死让他初尝不舍,辛芷的坚持让他无法自弃,等到人间烟火气勾出了深藏冰下的热血心动,他决定自己宁可融化,也要做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常念似是笑了:“那你便去吧。” 南荒境的朱雀法印,天下火行之极,也是与香火道法最契合的三界至宝,若沈问心能够成为朱雀之主,足以压下那股侵蚀灵魂的寒冷和死寂。 “然而,凡事都有代价。”常念告诫道,“朱雀又称不死神鸟,有浴火重生之性,若你掌握了它,烈焰将在你心中燃烧不灭,血液始终滚烫沸腾,终有一日会将你焚烧殆尽,又在灰烬里死灰复燃,直至你的灵魂被它烧干,不复存在。” “也好,我怕冷。”沈问心起身向他行礼,“多谢尊者。” “寒冷并不可怕。”常念看着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动了下,没来由地道,“最怕的是,你会后悔。” 说出这句,他立刻住了口,垂目掩去一闪即逝的异色。 沈问心没有看到天法师这个眼神,也就不知道常念在此刻像极了一个人。 他奔赴南荒境,果然在沙漠深处找到了那个被烈焰填满的深谷,浑身浴火的不死鸟在黄沙中盘旋翻飞,它并非生灵,却是天地间最灼艳夺目的造物,只一眼就能烧得人心滚烫,宁可扑火化灰,也要前赴后继地向它靠近。 这个地方曾经是南荒境少有的富饶绿洲,可当上一位朱雀之主焚烬而亡,朱雀法印就在这里燃烧近百年,就连鼎鼎大名的地法师也不能将它收服,只好将这片地域封闭隔绝,等到朱雀把自己也烧尽,它就会化回法印本体,等待下一个主人到来。 沈问心看到它的时候,原本遮天蔽日的朱雀已经把自己烧得只剩凡鸟大小,可它仍在飞舞和鸣叫,燃烧生命的灿烂与绝响。 他走进了结界,张开双臂拥抱了这团生命之火。 辛芷在浮梦谷等了十四年,没有等到沈问心一封来信,更没等到他回来。 这十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她跟辛见都老了,长大成人的辛怀不顾母亲姬幽反对,执意娶了年纪比他大的沈箬,辛弘改姓了姬,按照姬幽的意思不择手段地为母族谋利,与他的父兄渐行渐远,浮梦谷的势力一分为二,辛氏看似占据上风,可是等到辛芷与辛见不在了,辛怀独木难支,这里的一切都将面目全非。 最棘手的是,随着浮梦谷里人心浮动,原本固若金汤的防守不复存在,邪祟妖魔都朝这里聚拢而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破山而入。 人老了都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哪怕辛芷外表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女人,实际上她能感知到自己在日渐衰竭,与日俱增的焦虑让她开始回忆过往,神思也变得恍惚,她怀念早已逝去的沈檀,担忧一去不回的沈问心,忧虑愈发艰难的世道和浮梦谷里将要爆发的冲突,身体每况愈下,以至于药石无灵。 她只能向辛氏世代供奉的“神明”祈求庇佑。 那天晚上,辛芷留在阴暗阴冷的地穴中,点燃了四角香烛,跪在祖训里说是与“神明”相通的那口井旁虔诚祈祷,把那些不能对人说的话悉数讲出,或许她本没想过从“神明”那里得到帮助,只是想要找一个能够尽情诉说的地方。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直到身体支撑不住,歪倒在井边昏睡过去。 辛芷做了一个梦。 这是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从梦中醒来,仿佛魂魄离体般真实又虚幻。 她站在一片黑暗之中,脚下土地黑沉,穹顶晦暗如墨,仿佛置身滚滚黑水下,人间万物都在头顶掠过,四野山川俱在,狰狞可怖的怪兽厮杀争斗,形容昳丽的男女却在周遭歌舞不休,残酷与安乐在这个地方完美融合……辛芷怔怔地踏出一步,就见眼前飞过一只莹白的蝉,转瞬后万象化无,她眼前只有一棵长势岑天的昙花树,大如玉盘的花朵开得正茂。 白蝉停在粗壮的树枝上,化作容色清丽的窈窕女子,她披着薄如蝉翼的纱衣俯视着辛芷,那一瞬的目光如穿透千百年,恍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眨了眨那双剔透明眸,轻声问道:“您已经得胜归来了吗?” 辛芷愕然,她不知道这个女子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看来是没有。”女子跳下树枝,缓缓走来,“有什么是我能帮您的吗?” 辛芷头疼欲裂,喃喃道:“帮我?” 女子道:“只要是您的愿望,我都会帮您。” “……你是神吗?” “神?”女子笑了,“不,这里没有神。” 归墟之下,无日无月更无神。 她是奉命看守魔罗优昙花的魔将明光。 “但是,我会为您达成心愿。” 明光将手搭上辛芷的肩膀,目光却越过了她看向黑暗更深处,那里站着身着月白华服的男子,身边伊兰恶相睁开千只恶眼,含笑与明光对视。 第一百八十一章 败亡 优昙尊愿意答应常念的赌局,不仅她自认胜算在握,更因她天生立于不败之地。 魔罗优昙花与伊兰恶木虽为同源,差异委实不小,后者被非天尊炼化为承载恶生道的容器,前者仍是优昙尊的根基,即便她封印了自身记忆与魔力,只要魔罗优昙花尚在,她就能够恢复如初。 若说不死之心是优昙尊的命,魔罗优昙花就是她全部力量的凝聚,前者非自愿不可夺取,后者非她亲手不能染指,按理说她能够高枕无忧,可优昙尊素来谨慎多疑,又与非天尊早有龃龉,她看不上他的野心,他不认可她的任性,表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警惕彼此,仿佛两条交缠对峙的毒蛇,看似密不可分,实则杀机暗藏。 因此,她没有将赌局泄露出去,只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心腹魔将。 比起冲动的冥降,明光是最适合帮优昙尊把手后路的人选,她并非六魔将里的最强者,却是由堕落神器诞生的魔物,空蝉镜配合魔罗优昙花不仅能让她镇住北方魔域,还可在短期内与其余二尊分庭抗礼,最重要的是她从头到脚都归属优昙尊,若尊上有什么三长两短,明光也落不得好。 优昙尊考量了这么多,唯独没有料到……明光会背叛。 在她赴约前夕,向来沉默寡言的明光跪在她面前,请求优昙尊改变主意。 空蝉镜无法推演未来,却能窥探因果线,明光在优昙尊身上看到了她与常念交缠难解的死线与情线,注定这场赌局将成他们共同的情劫,甚至演变为死劫。 道魔大战在即,明光不希望优昙尊为意气之争有所闪失,她担心自己的尊上,更忧虑归墟的未来。 “我是不死的。”优昙尊轻抚她的脸庞,“你只需要乖乖守在这里,等我带着花下奴回来。” 明光嘴唇翕动,难得僭越:“假如……您输了呢?” “那就是愿赌服输。”优昙尊的指甲刮破她眼角,“迄今为止,他是唯一不对本座动心的男人,也是本座最想征服的男人,若他有本事做了让我一败涂地的男人,那么这颗不死之心给他又如何?” 她兴致勃勃地离开归墟,明光却在这里长跪不起,直到非天尊缓步走来,拭去明光眼角血珠,摇头叹息:“你早知道她是怎样的性子,何必惹她不喜?” 优昙尊是归墟地界最明艳的一朵魔花,肆意妄为是她最夺目的色彩,她从来只为自己的喜恶做事,不替其他考量半分,属下也好,疆界也罢,她固然庇护了这一切,也可随时放下这一切。 她的眼里,没有归墟的未来。 明光遵令守在这里,与魔罗优昙花寸步不离,她拒绝非天尊对北方魔域的插手,将冥降调出归墟避开暗涌,竭尽心力掌控着无数大天魔,等待她的尊上如约归来,可她等了十年又十年,人生百年都过了大半,才等来了这个疲惫不堪的凡女。 早在三十年前,天法师就已于北极之巅重新开坛讲道,明光用空蝉镜遥望一眼,已知常念借助死亡提前从赌局中抽身而出,留下优昙尊仍作为辛芷受人间苦难磋磨,她知道这一局常念赢定了,并非他破坏规则,而是早已抓住制胜之道,即为时间。 众生的七情六欲从起始到终结,莫不是在光阴里由浅至深地铭刻。沈檀深爱辛芷,守护他所承认的一切,倘若再给他一些时间,即便在回归本尊之后,常念也会深受影响,届时只要优昙尊善加利用,魔障丛生避无可避,这就是她的胜算所在。 可是沈檀的一生太短,辛芷的时间又太长,她会用余生数十年苦难光阴铭记当初匆匆数载的幸福,从而将那本就美好的男人彻底镂刻在心,成为无法自拔的梦情。 明光从树上一跃而下时,已经在心里盘旋着杀掉辛芷、强行唤醒优昙尊的念头,即便尊上醒来后怒不可遏,甚至会让她形神俱灭,她也认为值得。 然而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一条肉眼难见的花藤已经斩落,在她背后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全身魔力陡然失控,别说是杀死辛芷,她连碰上一指都不能。 是了,倘若没有让她听话的手段,优昙尊又怎会放心让她守在这里? “……您有什么愿望?” “我要……浮梦谷上下安然无恙,群魔难近此地半步,人心六欲受我操控。” 这是辛芷现在唯一的愿望,她管不了天下如何,不插手道魔正邪,只要浮梦谷能够永远是与世无争的桃源乡,她曾失去过挚爱,不想再失去任何亲朋。 明光想笑,她那眼高于顶的尊上居然会有相求之日,还是为了一群凡间蝼蚁。 她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非天尊,他是早已料到了这一切,正在等待她做出正确的选择。 实际上,优昙尊假借“神明”身份传下《奇门天香册》,与辛氏祖上早有契约,归墟群魔只借浮梦谷作为通道,不会伤害谷中任何生灵,所谓群魔围攻山谷不过是非天尊掐准时机故意施加的压力,用内忧外患把不堪重负的辛芷逼到绝境,原本被魔罗优昙花保护的心神终于出现纰漏,才让伊兰有机会把辛芷引入归墟,带到明光面前。 她终于明白,非天尊这些年来从未对自己枉费心力,并非他认为不值,而是根本没有必要——同样知道明光的底线,优昙尊选择以冥降的感情作为枷锁让她听话,非天尊只需要让她看清未来的走向。 优昙尊不在乎归墟,辛芷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即便赌局结束,这份可笑卑劣的感情也会影响到优昙尊,她那位任性的尊上终将背离魔道,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凡人。 背后的伤口疼到麻木,明光闭上眼,成全了她。 “要达成愿望……很简单。”明光指向那株魔罗优昙花,“那株植物是天地异宝,能够回应你的祈愿,只要你去亲手砍了它,把它移植到你家里。” 一块不起眼的顽石化为斧头,辛芷拿着它与明光擦肩而过,她没有回头,只听到了一声轰然巨响,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 魔罗优昙花长了不知多少岁月,树干粗壮足以五人合抱,可当它的主人决心砍伐,斧头就像劈开纸张般轻轻松松将它拦腰截断,巨大的树身倒塌下来,如一座巍峨高楼刹那倾覆,它发出了最后的悲鸣,无与伦比的痛苦也就传递到主人身上,辛芷的魂魄如被撕裂般剧痛,立刻被排斥出归墟地界。 当她睁开眼,浮梦谷里就多了一株只有辛芷才能看见的昙花树,证明昨夜并非一场幻梦。 从这天开始,浮梦谷就成为辛芷心想事成之地。 诚如明光所言,魔罗优昙花会回应她的一切愿望,最先是围困山谷的邪魔陆续退走,然后是辛见等亲人病情好转,以姬氏为首的异心势力转变态度……一切转折都朝最好的方向发展,当外界无数人在瘟疫和战火中垂死挣扎时,浮梦谷就像人间仙境般与世无争,他们的行为乃至思想都被魔罗优昙花掌控,成为辛氏手下的活傀儡,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任何合理的欲望都可被满足,无须拼力追求就能获得所愿,渐渐地,就连辛见都认为这是神眷。 这里的人逐渐忘记了痛苦,他们行走在阳光下,却活在最美的梦里,即便是早已死去的人都可在臆想中活灵活现,他们连死亡都会忘却,尸身已在床榻上化为无收枯骨,魂魄还在梦中与至亲至爱嬉笑怒骂。 世道越是痛苦,人们就越是渴望幸福,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浮梦谷,或是开始为了新的生活,或是为了逃避苦难,他们都在这里如愿以偿,魔罗优昙花也就开得愈发艳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沈问心仍未归来。 魔罗优昙花无法回应这个愿望,沈问心就成了辛芷心里缺失的那一块,她不能离开浮梦谷,只能从前来投奔的外人口中打听,最终得知他去了南荒境,从此杳无音信。 那人说南荒境是五境最乱之地,尤其在百年前朱雀之主陨落,焚天业火燃烧至今,这些年来有无数修士想要去收伏法印,最终都成了一抔灰烬。 莫名的直觉告诉辛芷,沈问心一定在那里。 她立誓不能离开浮梦谷,正巧留守在斛州的姬氏派人传信,老族长大限将至,着儿孙归家守孝并商议继承事宜,姬幽身为嫡女合该尽孝道,辛芷带她到昙花树下走了一遭,确定她已无异心,这才准她带辛弘离开,并派遣属下护送随行,将这母子送到斛州后不必急返,转道南荒去打听沈问心的消息。 不成想,他们在斛州出了乱子。 魔罗优昙花虽能满足愿望,可它终究是摄魂夺魄的魔花,外人入谷不觉,离了庇护范围却会暴露魔气。姬氏虽然分族,可他们在斛州仍有一定影响力,彼时族地里来了不少玄门修士,当这一行人走近时,他们立刻感应到了冲天魔气,以为邪魔来袭,急忙布阵将其拿下。 姬氏的人自然认得姬幽,如此一来就牵扯出更大的麻烦,思及近两年来与浮梦谷分支联系莫名疏远,姬氏央求玄门出手祛邪,可修士们怎么都看不出门道,只好向成立不久但有大能坐镇的重玄宫求助,苦守三日,竟是地法师净思亲自前来。 常念与优昙尊的赌局,净思本不知情,可她认出了魔罗优昙花,又得知这些人来自浮梦谷,此地早在多年前就被她发觉与魔族有关,常念却将浮梦谷之事接管过去,如今出了问题,她自是要与常念说道。 “优昙尊正在浮梦谷。”面对净思的质问,常念只是道,“她将那里划为第二魔域,谷中生灵皆受幻法操控,不知虚实,不记生死,甫一入内即受压制,你得先走一趟归墟,设法斩除地界与魔罗优昙花的感应,断其后路,以阻援兵。” 净思冷冷道:“你要利用我做什么?” “利用与否,端看你如何决定。”常念的语气依旧不急不缓,“道魔之战在即,你很清楚优昙尊对人界众生的影响力,而这是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净思在归墟布下符阵那天,常念离开了北极之巅,来到南荒朱雀城。 曾经巍峨壮丽的城池早已被烈火燃烧不存,空气里没有水分,地陷数丈,土石都被烧成熔浆,冲天而起的风裹挟热浪,而他站在云端,一眼看到了那个盘坐在火海中的人。 事实上,让沈问心来找朱雀法印并非常念本意,在他的计划里,最适合对方的只有玄武法印,水行之力不仅泽被众生,还能与沈问心体内天生寒气融合进境,化为封冻万象的寒冰,足以冻结那些不该有的人性与感情。 可当那个年轻人来到北极之巅,常念以为早就烟消云散的属于沈檀那点残念竟然死灰复燃了,该说的话、应设的棋子一点没派上用场,即便只剩下微不足道的自我意识,沈檀仍然希望沈问心能有自主选择人生,而沈问心不负所望,以天灵极寒之身成了朱雀新主。 常念知道自己的做法顺天理而灭人伦,可他观测未来,早已惯于取舍,让沈问心成为道衍神君,抹杀一个凡人换来拯救苍生的神明,在他看来无需犹豫,而沈檀的这点挣扎还不足以让棋局崩盘。 常念唤醒了沈问心,强行中断朱雀法印的传承,他看到年轻人炽烈如火的红眸,那是沈问心一直向往的灼热生命,血液在经脉间沸腾,胸腔下的心脏跳动有力,象征着他活在人间。 沈问心没有料到,自己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浮梦谷被魔族占据。 他为了不辜负母亲而坚持对人性的追求,为了浮梦谷里那些接纳他的人想要守护,更何况十多年于传承而言只是转眼一瞬,在沈问心记忆里,他与辛芷分别恍若昨日。因此,他立刻决定赶回浮梦谷,常念没有阻拦,只是让他先去斛州与姬幽等人同行,并为他们开了天眼。 他们回到浮梦谷的时候,晨曦初露,天光正好,使一切污秽都在朗朗乾坤下无所遁形。 半透明的血红结界仿佛一个罩子扣住了浮梦谷,巨大的昙花树垂枝落叶,如同无数只手臂将这里牢牢把控,源源不断的魔气从侍奉“神明”的地穴中流出,将泥土都浸染成黑色,山风吹过时,无数狰狞面孔若隐若现,生活在里面的人无不形销骨立,可他们还在言笑无忌,一个皮包骨头的男人搂抱着看不见的“人”从街边走过,忽然就倒下不起,直到眼神涣散,他脸上还带着无比幸福的笑容。 他们都说,这是神眷。 沈问心从没怕过什么,却在这一刻浑身发抖。 姬幽用重玄宫的符咒唤醒了姬氏族人,趁机夺取浮梦谷大权,打破了封山禁制,而沈问心无暇管她,他一边全力搜查魔气来源,斩除混迹谷中的魔物,一边寻找辛芷和沈箬。 最终,他在魔罗优昙花树下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也看清了辛芷的模样,在满山都被魔罗优昙花摄取魂气的人中,辛芷显得格格不入,她依旧年轻美丽,体态风流不减当初,看到沈问心时先是一怔,随即露出惊喜万分的笑容,与此同时,她背后那株昙花树勃然怒放,千百朵昙花在这一笑间开萼吐蕊。 他的母亲,就是这一切的根源。 “问心,你终于回来了。”辛芷向他伸出手,“快过来,让娘看一看。” 沈问心缓缓上前,他用尽力气拥抱了她,从小就没有哭过的人在此刻泪如雨下,温热的眼泪烫进辛芷颈间,她几乎以为这是错觉,紧接着背后传来了一声巨响——魔罗优昙花不会被外人触碰,可沈问心继承了她一半血脉,这一掌便没有落空。 生长茂密的花树被这一掌打落许多枝桠,后面的墙更被震碎,烈火在断壁处燃烧起来,火舌舔舐到娇嫩花朵,魔罗优昙花仗着幻术不受伤损,与之相连的众人魂魄却如遭火焚,这样的痛苦终于将人们从美梦中唤醒,他们看清了周遭一切,沉醉不已的神情瞬间变为惊恐,整座山谷立刻陷入无形火海之中,惨叫连连,几如炼狱。 以重玄宫为首的玄门修士早已得令,将浮梦谷围了个水泄不通,天法师亲自布设结界隔绝内外,而他踏着星辉走下尘寰,来到了辛芷面前。 可怖的血洞从背后贯穿了沈问心胸膛,他在出掌刹那刻意避开了辛芷,可魔罗优昙花灵性非凡,哪肯白受这一掌,藤蔓如长枪爆射而来,快如奔雷势不可挡,连破三重离火屏障。沈问心本可以躲避,但母亲还当他是需要保护的孩子,尽管头疼欲裂意识浑噩,依旧在此刻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面前。 于是,沈问心只来得及背过身去,把她护在怀里。 鲜血溅在脸上,辛芷跪坐在地,怔怔地看着沈问心。 朱雀本为不死鸟,身为朱雀之主若非魂魄燃尽,即便垂死也能涅槃重生,可沈问心在紧要关头被打断,所得传承并不完整,何况他为了不伤害辛芷,撤去了附在身上的最后一重离火。 “为、为什么……” 魔罗优昙花那般贪婪的魔物一击得逞,不仅贯穿要害,更将心脏搅碎吞噬,适才被打断的枝干迅速生长,而辛芷用力捂着沈问心胸口那个破洞,血如泉涌,染红了她的双手。 洁白无尘的衣摆飘荡在面前,她抬头,看到了清冷无华的道者,以及那张魂牵梦萦的脸。 “檀、檀郎……”辛芷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手却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截衣角,“救他!你快救他!他是问心!” 常念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我救不了他,只有你才可以。” 这话并非他说谎,活死人肉白骨从不是天法师的职能,而要从魔罗优昙花下抢走猎物性命,唯有优昙尊才能做到。 不少人围了过来,姬幽趁机煽动了浮梦谷里大半人,迅速跪在常念身后求他诛魔卫道,而辛见带着辛氏族人站在不远处,愣怔地看着这一切。 香火是维系辛氏与优昙尊的契约载体,当辛见他们从幻梦中醒来,这条桥梁就从中断裂,而当这些人知道所谓“神明”从头到尾都是魔族阴谋,最后那块浮木也就沉水,辛氏将从庇佑一方的大德变成勾结魔族的罪者,从此千万人唾骂,为玄门所不齿。 姬幽无比庆幸自己的吉人天相,她在斛州就向重玄宫投诚,只要等优昙尊一死,她就能进入重玄宫,姬氏将得一份大造化成就伟业光宗耀祖。 越来越大的人跪在她背后,而辛芷只剩下了沈问心。 “赌局结束了,优昙。”常念轻轻一指点在辛芷眉心,解开了记忆封印。 一切都如镜花水月,刹那间支离破碎。 “沈檀”的面容在辛氏眼中褪去了温度,常念静静地俯视着她,带着胜利者居高临下的漠然。 魔罗优昙花尚在,根系却已斩断,净思布下的阵法封禁北方魔域,浮梦谷更是被重重包围,而她虽有不死之心,却被囚困在凡人躯体中,即便长生不老,逃不过永世囚禁。 无论辛芷还是优昙尊,她都那样高傲好强,曾经纵横于三界,怎甘愿被囚方寸? “我竟然着了你的道……”优昙尊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最终定格在常念脸上,“高洁如天法师,原来也会用这样的手段。” 她不傻,在觉醒后很快明白了此事始末,包括明光背叛的原因,也正由此,优昙尊很清楚归墟不会前来救援,非天尊只需要等她死在这里,就能铲除一根肉中刺,在明光帮助下接管北方魔域,还少了魔罗优昙花对伊兰的压制,何乐而不为? 常念只是道:“我赢了。” “赢?” 优昙尊笑了起来,她将沈问心放下,起身与常念对视,嘲讽道:“你以为我恢复记忆,知道你做的这些手段,还会对你有所留恋吗?” “会。”常念伸出手,在她眼角轻轻抹过,“你哭了。” 优昙尊呼吸一滞,她粗鲁地抹过脸,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你眷恋沈檀的爱,痛心沈问心的伤势,厌恶这里所有人对你的背叛,更憎恨给了你这一切又让你失去所有的我。”常念轻声道,“你执迷不悟,自当愿赌服输。” 说话间,他向优昙尊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及时被烈火灼烧了指尖。 优昙尊低头看着沈问心,他身上都是血,却用力攥住了她裙摆一角,流淌在地的鲜血不知何时汇聚起来,一只朱雀从血泊里振翅而出,滚烫热风呼啸四散,迫得所有人往后倒退,而它不由分说地载起这对母子直冲天际。 浮梦谷被阵法笼罩,外面分明还是白昼,穹顶却是一片星夜,血色朱雀用头颅拼力冲撞结界,裂纹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可是优昙尊能感觉到怀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冷。 他的血,已经快要流干。 “你该已知道,我究竟是谁……”优昙尊攥紧他开始颤抖的手,听着下面若有若无的声音,“他们都在骂你是魔胎,孽障。” 沈问心已经说不了话,只是对她露出有生以来第一个笑容。 他生而知事,即便幼时人性残缺感情淡薄,岂能不知是谁生他养他?时间是最锋利的刻骨刀,戛然而止的光阴能让常念压制沈檀,而对于沈问心来说,十五年终也不是一瞬间。 孝道与情义,爱恨与本心。这是沈问心当年给常念的答案,也是对自己立下的誓言,他不后悔亲手毁了浮梦谷的幻术,也不后悔拼死救自己的母亲,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他只顺应自己的心意走到最后。 朱雀最后一次撞上去,伴随着一声裂响,结界破开了一道缺口,明亮天光漏了进来,蛰了优昙尊的眼睛。 沈问心艰难地推了她一把:“走!” 优昙尊反手抓住了他,朱雀发出一声哀鸣,彻底消散为满天火星,他们在咫尺之前重重跌回尘寰,全靠火星最后托了一把,才没有摔断骨头。 “你——”沈问心想要起来,可他已经用尽力气,身体沉重如压了一座山,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只能听到脚步声迅速包围过来,而优昙尊还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我诅咒你。”优昙尊垂头看着他,眼中黑白逆转,露出她本相魔瞳,一霎那夺人心魄,以至于除了沈问心和常念,谁也听不清她的话。 “以我优昙之名,取我不死之心,向天地立誓……” 沈问心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优昙尊一手按在他伤处,一手屈指成爪扣住自己心口,血迹一点点渗透开来。 “优昙尊今日于此,诅咒沈问心——” 她缓缓抬头,对上常念平静无波的目光,似乎想要从中找到一点异样,可惜直到视线模糊,终究未能如愿。 “长生不死,无欲无求……” 优昙尊锋利如刀的手指深入胸腔,断骨碎肉,攥住了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不知冷暖,不识爱恨……” 沈问心将要黯光的眸子仿佛凝固了一样,怔怔地看着她。 “漠视天理,断绝人性……” 常念听到这里,终于变了脸色,出手直取优昙尊,却被无形的力量逼退三步,同时雷霆在天际轰然炸响,地动山摇,象征天地对誓诅的回应。 鲜活的心脏化为一团血光,从七窍涌入沈问心体内,他来不及看优昙尊最后一眼,就被猝然汹涌的力量压下意识,彻底昏睡过去。 等到风烟散尽,常念才能走上前去,看到优昙尊仍跪在沈问心身边,曾经那样高傲的魔尊终以孱弱的人类之躯死在这里,双目半阖,嘴角竟然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常念俯下身去,握住了那只逐渐失温的手,尚未凝固的血污了他干净掌心,而他的目光只停留于那串陈旧的羽花铃。 她至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给他。 第一百八十二章 暗火 “……从那以后,浮梦谷就成为了昙谷。” 当琴遗音说完最后一个字,地洞里寂静得落针可闻,不断散发的寒气凝成寒冰,紧靠着他的暮残声都快被冻僵。 与僵冷身躯相反的是,他胸腔里正在翻涌的心绪。 十年前在昙谷遇到的事情,令暮残声至今耿耿于怀,可任凭他推测诸般,都没想到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沉重。 恣意妄为、不死不灭的优昙魔尊终究败于感情,以凡人之躯自尽于此,只剩下困锁昙谷千年的优昙幻境;天性残缺的沈问心拼尽一切追求本心,却在点燃热血后刹那湮灭,只剩下徒有其表的空壳;盛极一时的浮梦谷辛氏自此落魄,为求赎罪不惜后代子孙千年光阴;姬氏为了强求气运,出卖浮梦谷投诚重玄宫,换得开国王道,却是毁于自身劣根;作为心腹魔将的明光背叛优昙尊,抛却与冥降的羁绊,将归墟未来交付给她真正认可的帝王,在淤泥中苟活千载,燃尽最后一点火光直至化灰…… 就算是常念,他也并非如愿以偿。 常念一手策划了创神局,不只为了唤醒道衍神君,更是为了创造出他心中至高无上的神祇,代替所谓的自然规律,即为凌驾于法则之上的命运主宰。 天法师能够从无数种未来中择取最好的道路,神明便是统御众生走上这条路的力量与信念。在常念看来,创神局的意义就在于此,神会引领众生行走光明之下远离黑暗,逐渐摆脱三毒七苦的侵蚀,直至浊流不见,人间清白。 正因如此,这位神祇必须要无欲无求,不被七情六欲所束缚,可祂也要洞悉人心知情识感,方可与众生共情,不被虚无所吞没。 自诞生之日,沈问心一直走在常念期盼的道路上,他天性残缺又生于灾降,人性之恶必定伴随他一生,可他本心纯善,又有至亲真情作为缰绳,注定他只会在悬崖边徘徊而不会落入深渊。 在开局前,常念已经预见了他会修习《奇门天香册》,香火道对于神祇意义非凡,常念对此乐见其成,只是它同样会熏染沈问心的情绪,让先天神性对人性的压制逐渐减轻,长此以往难免耽于凡俗。于是,常念决定将玄武法印指给沈问心,配合道衍的水行灵源,阴阳之气将在沈问心体内形成平衡,他会对世情有所感应,却不会再沉溺其中。 计划就在这一步出了岔子,常念利用命数掐断了本该属于沈檀的半生时光,可沈檀的残念仍旧未散,沈问心没有得到玄武法印,反而去接受朱雀法印的传承,香火道法被朱雀之力点燃,修复了他人性的缺失,倘若再多一些时间,沈问心就会彻底变成一个情感丰沛的凡人。 因此,常念打断了朱雀传承,让他去对付辛芷。 人性是一把双刃剑,在沈问心不懂的时候他会遵循命运漠视感情,如今他虽坚持道义却反抗命运,当他夹在至亲生母与正邪道魔之间,注定初得新生的他会在此折翼。这样一来,沈问心的人性会被强行剥落大半,只要在得到不死心后拔除不完整的朱雀法印,重新赋予玄武之力,他就会脱胎换骨,成为常念所期望的神。 可优昙尊以她的不死之心向天地立誓,诅咒了沈问心—— 长生不死,无欲无求;不知冷暖,不识爱恨。 以及……漠视天理,断绝人性。 前面两句是她作为辛芷这个生母对亲子最后的保护,若不识情便不伤情,她这一生毁于情劫,自然不想唯一真心待她的孩子重蹈覆辙,既然无法从滚滚红尘里抽身而退,索性让这红尘万丈都不沾身。 最后一句,却是优昙尊对常念的报复。 常念能够漠视优昙尊的败亡,沈檀却不能对辛芷无动于衷,当她走到末路时,属于沈檀的残念就在常念心头死灰复燃,哪怕一瞬之后就被他掐灭,那点魔障依旧被魔罗优昙花摄走,映照在优昙尊心中。 她看到了他心中真正所想。 若为至爱至恨之人,生死已不是最刻骨的报复,优昙尊要毁了常念即将采摘的硕果,让他竭尽心血创造的新神对天道全无敬畏,抹杀本该存留的人性,让极致的神性支配沈问心,即便他当真成了神,也只将众生视若蝼蚁,成为漠视万象的空洞般存在。 然而,常念棋差一招,优昙尊同样漏算一处,那就是沈问心自己究竟怎么想的? “优昙尊死后,常念掩盖了有关创神局的一切,沈问心因不死之心得以延命,他的人性也在那一天被神性压制,本该烟消云散,却因为执念太深,在心中结成魔障。”琴遗音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却仍旧勾起嘲讽笑容,“这就是我。” 成神那日,天威煌煌,沈问心脱胎换骨成为道衍神君,深藏心底的魔障却借助劫雷将自己分割出来,诞生出他化自在心魔。 暮残声终于明白,常念为何不能放过琴遗音,他不仅是道衍神君缺失的半身,更是沈问心残存于世却堕落成魔的人性,是神道光辉下最浓重的阴影。 这同样是非天尊忌惮并且算计琴遗音的理由。 琴遗音若是无心,他就是归墟魔族对抗神道最锋利的武器,也是常念如鲠在喉却无法彻底拔除的眼中钉;他若是有了心,注定他会被七情六欲感染软化,从而背离魔族,成为扎在非天尊心头的肉中刺,却是道衍神君补全自身的养料。 “你一日无心,就一日赢不了道衍神君,无法成为独立的自我……可当你有了心就会失去不死之身,只要道衍神君吸收了你,祂就会重新拥有人性,弥补常念在创神局上的败笔。”冷意从相拥之处扩散全身,暮残声觉得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寒意。 “你既然明白了一切,就该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恶劣。”琴遗音看着自己手上那层冰霜,“潜龙岛与沈问心的因果太深,道衍不能降临在这里,可我们也不能在这地洞中躲一辈子。” 暮残声皱眉:“你的转变期大概多久?” “说不准。”琴遗音轻勾唇角,“我诞生这一千一百年,也就遇到了你这只狐狸。” 他这话似埋怨又像自得,分明眼下情势危急,可暮残声仍旧没忍住笑了。 “那你需要什么?”暮残声拥紧了他,“婆娑天已经被祂冻结,玄武寒气会不断侵蚀你的身体,再这样下去,祂会把你冻死在这里。” “我需要食物。”琴遗音攥紧手指,“无论是应付道衍还是度过转变期,我都需要大量食物补充魔力……说真的,如果现在待在我身边的不是你,我一定会将其拆骨噬魂。” 哪怕有了血肉之躯,琴遗音依旧是心魔,以前有婆娑天自发帮他吸引天下人心魔障以供取食,现在就只能依靠玄冥木去捕猎。然而,先不说眼下道衍神君锁定了潜龙岛,暮残声绝不可能让他在自己面前大肆捕杀活人生魂。 琴遗音很明白他的底线,才在逃亡路上没有收割任何一条性命,来到这阴暗肮脏的地方吞食亡魂,可这点力量无异于杯水车薪,随着寒气侵蚀得愈发厉害,他已经饿得快要发疯。 他推开了暮残声,蜷缩在角落里,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指,一丝血迹从破口溢出,染红薄霜。 “……卿音,跟我走。”暮残声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撩开他额前乱发,“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能帮到你。” “什……么……” “朱雀法印!”暮残声勉强自己冷静,“我没接触过它,但是听说过不少传闻,朱雀法印至今空悬无主,被三宝师合力镇压在南荒境内。此法印有涅槃重生之力,更是与玄武对立的火行极致,若你能得到它,不仅会消解玄武寒气,还能获得丰沛力量代替魂魄为食。” “呵,你不必……哄我。”琴遗音摇头一笑,“千年前我去过南荒境,被朱雀之火烧毁一具化身,现在若再去一次,就要灰飞烟灭了。” “你也说了,那是千年前。”暮残声一字一顿地道,“朱雀是不死鸟,更是生命之火,越是灼烈越能与它相应。当年沈问心继承了道衍灵源,天性极寒,与朱雀法印可谓水火不容,可他依然得到了朱雀承认,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琴遗音快要被冻僵的神智终于裂开一条缝隙,仿佛一颗火星落在了身上。 玄罗五印各有属性,朱雀法印择主不问道行根脚,它是炽烈与灿烂的化身,宁可燃烧自己也要追求绚丽,沈问心固然天性残缺使得性情淡漠,可他那时被香火道点燃了人性,想要拼尽一切活成有血有肉的人,为此投身烈火在所不惜,支撑那具肉骨凡胎度过十五年岁月的不是道衍灵源,而是那向死而生的灵魂证明了他生命的辉煌。 “你刚才叙说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暮残声凝视着他,“既然沈问心早已不再,为什么朱雀法印还在南荒境燃烧?” 按照琴遗音的说法,朱雀法印早在沈问心接受传承前就已经空悬近百年,从羽翼遮天的不死鸟燃烧殆尽,说明在失去印主之后,法印力量最多延续百年,那么在沈问心消失后的一千多年里,朱雀之火早该熄灭,变回冰冷的法印本体,被重玄宫收走封存,以等待下一位主人。 可这么漫长的时间过去,三宝师联手都未能将不死鸟打回原形,失控的朱雀火焰在南荒境燃烧得几欲焚天,使他们不得不将那块地方分割出来,开辟为朱雀门,将朱雀法印连同无边火海一起封印进去,也让南荒境失去了朱雀庇护,变成五境祸乱之地。 这不合常理。 法印关系重大,绝没有空悬千年的道理,沈问心只接受了一半传承,算不上真正的朱雀之主,按理说在他变成道衍神君后,这份残缺契约就该自动消除,朱雀火焰很快会熄灭,而不是燃烧千年不休。 “我不了解常念与静观,可我深知师尊的性子……若有可能,她不会坐视南荒境沦落至此。”暮残声沉下目光,“除非,那份契约还没有解除。” 琴遗音脸色骤变! 若契约没有解除,三宝师自然不能寻找新任朱雀之主,可是朱雀火焰燃烧至今,南荒境混乱不堪,说明这位朱雀之主放任了这些乱象,甚至没有对法印进行操控。 “以我师尊的行事,这种朱雀之主决不可留,早该换人来当。”暮残声脑子转得飞快,“她会杀了印主,解放朱雀法印,只需要等待百年就能换一个合意者去接任,把烂摊子统统收拾干净,可她不仅没有这样做,还放任南荒境沦为魔窟……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就是她杀不了那个家伙。” 暮残声毫不怀疑净思的能力,这世上她杀不了的存在屈指可数,千年尚存的就更是少到只有两个,即为……道衍神君和琴遗音。 沈问心成为了道衍神君,道衍神君却不是沈问心,自然无法接掌那一半朱雀传承。然而,朱雀法印承认的是沈问心那份灼烈坚毅的人性,契约就该烙印在这一部分,随着人性被压制而遭掩盖,又随着琴遗音诞生而破冰。 可千年前的琴遗音没有心,连性情都是从众生魔障中鲸吞而来,他是个与道衍相似的阴冷空洞,朱雀之火无法在他体内燃烧,所以即便他去了南荒境,也得不到朱雀法印的认可。 那一半传承只能深埋在琴遗音体内,千年不见天日。 “我……”琴遗音颤抖着看向自己双手,“我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因为你还没有长出心。”暮残声将手抵在他安静冰冷的胸膛上,“但是,我可以。” 五行之中火克金,以前琴遗音没有自己的躯体,只能借助他人肉身行走,暮残声便没有感觉,可如今他与白虎法印融为一体,开启白虎天诛域后感知更加敏锐,在把琴遗音从冰中挖出来时,就察觉到他体内那丝不易察觉的灼热力量。 它太微弱,细如丝线,可无论寒气多么冰冷,始终在琴遗音血液里流动。 暮残声为他输入妖力时被这点灼热狠狠烫了一下,原本只是有些在意,可当琴遗音说完过往真相,他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当着琴遗音的面,暮残声解开衣袍,露出右臂上的白虎图腾,然后抓住他的手覆盖上去。 琴遗音适才用力过猛,指甲在掌心嵌出四道月牙状伤口,有点滴血迹渗了出来,当它们与白虎图腾接触,只闻“滋”地一声,掌下冒起白烟,仿佛生肉被火焰炙烤,他立刻将手抽开,看到原本双目微阖的白虎骤然睁开眼睛,仿佛正在看他。 在琴遗音掌心,有一道火红的飞鸟咒纹闪现,转瞬又不见了。 “看来我没猜错。”暮残声笑了,“卿音,我们去南荒境。” 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琴遗音收紧五指,深吸一口气,全身血液都好像涌动起来:“道衍就在外面,我们若是离开潜龙岛就会被祂阻截,你还不是祂的对手,而我现在……” “我们可以不跟祂硬碰。”暮残声探手入怀,掏出一张符纸。 这正是苏虞交给他的那张传送符,暮残声原本还有些奇怪他为何要给出此物,还特意点明“能去任何地方”,现在算是明白了。 那位七窍玲珑的狐王,知道他将面临怎样的困境,以及会做出的选择。 十年前的暮残声还会为此一头雾水,如今姬轻澜的一场悲剧落幕,他已经推测到苏虞这种微妙情况究竟从何而来,再思及妖皇玄凛与净思早有合作,那么这张传送符的来历也就不言而喻——能够突破神明封锁抵达五境任何一处,除却掌控天下山川的地法师,不作他想。 她要琴遗音接掌朱雀法印。 在这个节骨眼上,净思如此做法就是彻底站在了常念对立面,或许在一千一百年前,常念利用净思封锁地界、算计创神局的时候,他们就注定会有这一天。 暮残声心乱如麻,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自己走到了最关键的岔路口,无人知道下一步是登上九天亦或跌落深渊,可他已经不能回头。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卿音……那块残骨,还在你这儿吧?” 姬轻澜死后,有关他的一切痕迹都飞快模糊,更别说琴遗音这厢出了变故,若非现在被牵动记忆,暮残声都快要忘记姬轻澜临终这句嘱咐。 他说若是暮残声想要寻找真相,就去问道台找一块残骨。可实际上暮残声十年前误入问道台时就看到了这块骨头,而它如今就在琴遗音手里。 琴遗音本来露出了笑容,却在闻言刹那凝固。 那东西的确在他身上,前往潜龙岛时琴遗音还拿出来跟暮残声讨论过,只是顾忌此物与另一个自己有关,不敢让暮残声触碰,想着再与那家伙相见时刨根问底。 如今他的确见到了,却不如不见。 “……那块骨头,在我这里。” 琴遗音其实很想说“不”,反正他关于说谎,也不在乎多骗一次,可他现在与暮残声四目相对,花言巧语都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想再骗他。 “可是,我不想给你。”琴遗音望着他,声音沙哑,“大狐狸,我不骗你,你也别逼我……好吗?” 暮残声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看着,捏着符纸的手指已经微微发白。 或许连琴遗音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眼神有多么痛苦,就像一个坠崖的人死死握住最后一根绳索,哪怕终将落入深渊,也要将断绳一起带走。 第一百八十三章 南荒 南荒境,朱雀城。 五境之中论繁盛首推中天,若论混乱莫过南荒,早在魔族侵袭玄罗之前,这里已经被龙蛇混杂的各方势力瓜分殆尽,它是一锅大杂烩,千年来不知炖烂了多少骨肉。 南荒境自古乃多族混居之地,曾经站在巅峰的怪族历经大战后一蹶不振,仅存世上的怪族大能只剩下厉殊,按理说他该留在南荒振兴族群,可厉殊心怀大道,在战时应重玄宫之邀做了明正阁主,从此与族群断了牵绊。 怪族没落之后,本就蠢蠢欲动的其他势力立刻伸出爪牙,整个南荒境千年来都深陷烽烟中,平民百姓或背井离乡或苟且偷生,正邪修士冤冤相报不肯罢休,少有太平时候,直到十年前,归墟魔族再袭南荒,将斗得两败俱伤的本地势力一举拿下,无论正道还是魔修,一律采取顺昌逆亡的手段,漫天黄沙里的血腥气十年未净。 多年乱战,不仅损耗了南荒境的实力,也将这里的生灵磨砺出一股子悍劲,面对强敌鲜少有坐以待毙之辈,可即便他们悍不畏死,终究是以卵击石——率领大批魔兵攻占南荒境的大魔,乃是归墟三尊之一,魔龙罗迦。 十年前北极之巅一战过后,罗迦尊并没有回到归墟,而是退往南荒境与欲艳姬会合,这位早已蛰伏在南荒魔修势力中的女魔端得狠辣狡猾,跟罗迦尊玩了场漂亮的里应外合,一边攻城略地,一边铲除异己,在不到十年间将南荒境里那些刺儿头一根根拔掉,连同那些不世出的老顽固一块儿粉身碎骨,最后她将人皮一扯,展露出艳色逼人的恣意本相,祭起暗中布设的六道封魂阵,将南荒修士们栖身的朱雀城化为血浊之地,引群魔破土将他们屠戮干净。 作为南荒境至关重要的中心城,朱雀城在此战后就被魔族占领为巢穴,欲艳姬仍不罢休,以此为轴扫荡了方圆八座城池,配合六道封魂阵,打通城池之间的壁障,建立起前所未有的庞大魔窟,万魔朝拜,群邪跪伏。 自此之后,南荒境就换了一朝天日。 以重玄宫为首的玄罗正道并非没有针对此事进行打击,这十年来有络绎不绝的玄门修士或独行或联手来到此地,前者意图刺杀首恶,后者倾力攻打魔城,可归墟魔族为此筹谋千载,又有罗迦尊与欲艳姬亲自坐镇,不知多少英雄都成了枯骨。 不过,事无常定。 十三日前,罗迦尊手刃重玄宫岚长老,她本奉命操持坤德殿事务,因宫主净思前往问道台与常念、静观议事,南荒境又传来急报,言说魔族大开杀戒,不仅修士死伤惨重,连百姓也难逃厄运,更有数名重玄宫精英弟子深陷魔窟,她只能拿上净思的坤德令赶往祸地,以地坤万变之法将上万人传送出去,自己却被罗迦尊与欲艳姬截住。 这是个陷阱。岚长老在那一刻就明白过来,魔族无故开杀是因他们得知了非天尊死讯,想要定住军心,必得打开南荒吞邪渊加快战争征伐以,可是南荒吞邪渊连同失控的朱雀法印一起被镇压在朱雀门内,若非净思亲至,就只有她的坤德令能作为门钥匙将其打开。 欲艳姬用万人性命做饵,是算准了净思一定会来,届时不仅能开朱雀门,说不定还能把地法师围杀在此,却不料棋差一招,来的人是岚长老。 欲艳姬大怒之下,将岚长老的头颅高挂在城楼上,仍觉气不顺,准许麾下群魔大飨三日,不禁血食。如此一来,本就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南荒百姓就遭了殃,无数魔物四散觅食,连尚未成人的孩童也不放过,一时间哀鸿遍野。 然而,昨天一早,有守城魔兵惶恐来报,说前夜出行捕食的魔族都被人送了回来。 一千三百四十六个魔物,一千三百四十六颗脑袋,跟垃圾般堆积在朱雀城门口,而本该挂在旗杆上的岚长老头颅已经被来人取下,珍而重之地收入棺盒。 欲艳姬匆匆等上城楼,正对上他冷漠如霜的眼神。 剑阁之主萧傲笙,出关。 修炼千年,萧傲笙天赋非凡又底蕴深厚,他所欠缺的从不是苦修,而是一场澄明顿悟。然而,萧傲笙半生耽于心障,即便早摸到了无为之境的门槛,却为尘缘过门不入,直到天圣都一役后,他与御飞虹尘缘既断,回到道往峰闭关潜修,终于踏进了这层境界。 第一剑,大雾遮天,吞没魔族不知凡几。 第二剑,生杀逆转,欲艳姬从迷雾中狼狈飞退,双臂血肉褪尽已成白骨。 第三剑,霜寒惊破,罗迦尊闪至欲艳姬身前,右手化为龙爪迎锋而上,刀枪不入的鳞片竟被剑刃洞穿! 罗迦尊首次肃然念出了对手的名字:“剑阁……萧傲笙。” 欲艳姬被他护在身后,看着白衣墨发的青年抖落剑上血滟,不受控制地想起千年前灵涯真人剑斩魔龙的一幕,而眼前这个人正是萧夙的亲传弟子。 萧傲笙的剑与萧夙不同,可对于敌人来说,他们一样锋利。 这一战打得惊天动地,萧傲笙一剑把朱雀城楼劈成两半,罗迦尊化为魔龙将他打入尘埃,一道一魔皆未留手半分,几将此方城池夷为平地,魔龙长尾被他一剑钉在地上,萧傲笙生挨一掌险被打碎脊骨,直到欲艳姬召集万魔众将成杀阵,萧傲笙才被匆匆赶到的青木带离战场。 大雾散尽,满地只剩下森森白骨,不见涓滴血流。 “……师兄他,已修成了无为剑域。” 暮残声说出这句话时,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跟琴遗音来到南荒境已有半日,发觉此地情势异常,便化身为一名魔修混迹其中,很快打听出事情始末,顿时百感交集。 他还记得那位岚长老,尽管只是十年前的短暂会面,却是那时候难得对他不带任何偏见的长者,听闻她惨死殉道难免惊怒交加,继而得知萧傲笙进境如此,又被牵扯出不久前中天境里的种种悲欢。 “生死有命,她自己做了这选择,死而无憾已是好结局了……倒是你那师兄,未料会有这般造化,倘若能在南荒境立下大功,下任重玄宫主怕是舍他无人了。”琴遗音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阳光下暴晒,尚未凝结的冰霜很快化成水珠,使他浑身像只落汤鸡,好在下一秒就被魔力蒸发。 他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喜悦,自打踏入南荒境,那种被冰雪封冻的枯寂寒冷就被炎热缓解,不过琴遗音很清楚这种愉悦十分短暂,道衍和常念很快会察觉到他的气息消失在潜龙岛上,即便自己设法遮掩天机,怕也不能久安,必须加快动作。 与琴遗音相对,暮残声就十分不喜这里,他融合了白虎法印,南荒境又被朱雀之火炙烤千年,烈焰气息弥久不散,燥热之意在心中窜如火舌,他得时刻凝神静气才能压住体内蠢蠢欲动的白虎之力。 想到这里,他转头问道:“你既在千年前来过这里,可知朱雀门在何处?” “你不想掺和这场道魔之战?” “我想帮忙,但要先解决你的问题,现在尽量避开他们。” 琴遗音很喜欢他的答案,却是摇头:“可惜了,朱雀门就隐藏在朱雀城地下。” 暮残声:“……” 见他脸色一苦,琴遗音又雪上加霜地道:“而且,千年前我能用婆娑天直抵朱雀门中,现在却是不行了,咱们要么强破三宝师的封印,要么就去拿回坤德令。” 不仅不能避开,还要亲自上门拜访。 暮残声忍了又忍才把脏话咽回去,估量了双方实力,果断道:“何时动手?” 魔族得到坤德令已有四日,朱雀门至今未开,说明即便掌握了门钥匙,仍要等一个天时。琴遗音掐算了片刻,眸中闪过精光:“五日后子时三刻,水行生煞,于火行大不利,正是朱雀之力每年削弱最低时,他们要等在那时动手开门,才能避免朱雀烈焰破门而出,把方圆百里都焚烧干净。” “也就是说,我们有五天时间。”暮残声看了眼天空,“或许更少。” 魔族要等水行生煞,他们还要躲避道衍和常念,要想从神明和天眼下销声匿迹无异于空谈,暮残声不抱这种侥幸,就只能与时间争命。 正巧,一队外出捕食的魔族恰好返城,它们身上有浓重血气,押了四辆囚车,里面满当当塞了许多人,暮残声本以为是不幸被抓的百姓,结果定睛一看发现这些囚徒其实不止人族,且个个带伤,真元四溢,分明是被打残俘虏的各族修士。 他跟琴遗音对视了一眼,趁着风沙漫天,迅速钻进了囚车里抱成一团,以心魔的障眼法,无论囚徒还是魔兵都没察觉里面多了两人。 守城的魔族见到这支队伍回来,先是横刀拦下,另有十来个魔兵上前检视,发现有近三十个修士,脸上神情顿时一松。 “好货色!” 原来,两天前罗迦尊与萧傲笙一战后受创不轻,欲艳姬更是被无为剑意吞噬双手血肉,急需修士的血肉真元作为补食,这支队伍便是奉她之命专门去捕杀落单的修士,每日至少出行一次,带回猎物至少不下十人,且没有一个能活到第二天。 这样的举动自然引来修士暴怒,两天来没少有玄门弟子对魔族见之必杀,若非重玄宫还没下令出军,怕是已有修士想要集结上门了。 算上暮残声与琴遗音,这支队伍今天带回了二十八个猎物,它们将囚车赶入城中,早已等候在此的一个女魔立刻眼睛大亮,引着车队赶往宫殿。 有了两日补食,欲艳姬手上伤势已经痊愈,负责此事的女魔略一思量,想着玄门修士快要按捺不住,将这波猎物分成两股,一半先行关押,一半直接送去。 不知好运还是触衰,暮残声没被选中做肉菜,倒是琴遗音给他自己幻化出一张楚楚可怜的清秀男子形貌,脸色苍白身形羸弱,立刻入了女魔的眼,直接被拖出去等死。 暮残声心想,这女魔头八成是嫉妒他长得美。 连同琴遗音在内,十四个被选中的修士都被一根缚仙索捆住,如一串待宰羔羊般被魔兵推搡入内,剩下十四人则被赶回囚车,即将送入地牢做储备粮。暮残声权衡了片刻,在其中一个修士身上埋下雷咒,借着一道腥风隐去身形,往宫殿折返回去,收敛了全身气息,悄然潜入了宫殿里。 这座宫殿很大,若非琴遗音一路上留了印记,暮残声几乎要把自己绕晕,等他终于赶到位于正中的主殿,就险些被腥臭味熏了个倒仰。 送进来的十四人,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就只剩下个零头。 倒在地上的十具尸体个个死不瞑目,丹田都被挖开,浑身就剩下个皮包骨,血肉精魄一概没了,被强行压跪在地的剩下四人恨得双目充血,仍控制不住浑身战栗。 欲艳姬一身红衣艳如血染,手捧一个白玉盘子,里面盛着几团鲜血淋漓的金丹,对王座上的青衣男人柔声道:“尊上,新取的好物,多用一些罢。” 罗迦尊的样子依旧没什么变化,不知是否因为伤势,他的神情有些倦怠,随手取了一颗金丹吞入腹中,便摆了摆手:“不用了,你下去吧。” “尊上,您的伤势还未……”欲艳姬面露忧色,正要劝说几句,却见罗迦尊施施然起身,步下台阶来到那四人面前。 目光一扫,罗迦尊手指勾起琴遗音的下巴,端详片刻才道:“长得不错嘛。” 暮残声憋住一口气没发作,又觉得他语气古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发现不对劲——琴遗音这缺德鬼所幻化的容貌,颇似当年眠春山神虺神君。 他心里一跳,吃不准罗迦尊的心思,又唯恐欲艳姬看出什么。 欲艳姬手托玉盘款步走来,正要仔细端详,罗迦尊却已把那修士按在怀里,手掌狎昵地滑过他背脊,似乎满意那清瘦身段:“挺好,留下陪陪本座。” “尊上喜好这口?”欲艳姬抬眼只能看到修士黑如鸦羽的长发和露出来的半截白皙颈项,眉眼流露出些许委屈,“难道奴不比他美吗?” 罗迦尊不咸不淡地道:“你不乐意?” “奴不敢。”欲艳姬一福身,“只要尊上喜欢,奴就欢欣无比。” 罗迦尊似乎被她的回答取悦了:“你可以下去了,剩下三个随意处置。” 欲艳姬笑里藏刀,抬头又是一脸温顺:“那么这盘金丹……” “本座说了,不用。” 欲艳姬端着盘子的手紧了紧,依旧柔声问道:“是否货色不够上佳,难合尊上心意?” 罗迦尊这次没说话,气氛一时凝滞,直到欲艳姬背后都渗出冷汗,才听他缓缓道:“你这么急着让本座养伤,是害怕玄门又将攻城,还是……想让本座早日替非天尊报仇呢?” 欲艳姬浑身一寒,她连头都不敢抬,直接跪在地上:“奴只是担心尊上的伤势。” “那是本座委屈了你?” “是、是奴不知分寸。” 罗迦尊终于笑了,他亲自把欲艳姬扶起来,温声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吗?” “奴告退。”欲艳姬一抬手,原本噤若寒蝉的魔族婢女立刻上前,将那些尸身拖出去,满地血污也在转眼间清理干净。 她犹豫了片刻,看了眼那个低头不语的修士,低声问:“尊上,是否需要奴搬出寝殿?” “不必。”罗迦尊一手抚摸那头如墨长发,目光却看了过来,“你以为谁都有资格陪本座共枕吗?” 欲艳姬脸上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再不多看一眼,示意守卫将剩下三人一并带走,自己也退了出去。 殿门关闭,分明是烈日当空的白天,可这里依旧昏暗。 暮残声隐在一根大石柱后面,屏息等待时机,只见罗迦尊重新坐回王座,只手托腮,对跪在下面的人懒洋洋地道:“说点什么吧。” “你不适合穿青衣,换成玄色吧。” 沉默片刻后,琴遗音如是说道,他抬头露出那张与虺神君少说七分像的容颜,神态温柔一如那位眠春山神。 罗迦尊目光如有实质般钉在这张脸上,许久不语。 暮残声背脊一寒,浑身绷紧如弓弦,却见琴遗音站起身来,原本脏污的衣袍化作如水青衫,他缓步走上石阶,居高临下地看着罗迦尊,唇角微勾,眉眼弯弯。 若说刚才还只七分像,现在已像了个十成十。 琴遗音俯下身,手指描摹过罗迦尊的脸庞,柔声问道:“大人觉得,我如何?” 暮残声:“……” 他浑身鸡皮疙瘩都炸起了,憋住一口气才没动,暗自发誓心魔要敢给他头顶青天,等下他就直接送其上天。 “自然是好。”罗迦尊似是痴了,伸手捧住那张脸庞,“让我魂牵梦萦的……就是这张脸,可惜了。” “可惜什么?” “这张脸同样不适合你。” 琴遗音终于笑出声来,往后退了一步,罗迦尊捧住的那张脸庞却还留在他手上,竟是一张薄如蝉翼、栩栩如生的面具! “可惜你心眼儿太小,不叫欲艳姬看看这张脸,白费我一番好意。”琴遗音啧啧笑道,“看来,你是挺喜欢她了,连这点趣兴都不叫我满足。” 暮残声目光一沉,他将气息收敛得更隐秘,心里却如掀起涛浪——这两个家伙,究竟怎么回事? 第一百八十四章 踌躇 世事浮沉,面目全非。 这八个字用在罗迦尊身上,最贴切不过。 一千年前,魔龙罗迦败亡寒魄城,肉身为灵涯真人萧夙所斩,魂魄受灵涯剑镇压于天铸秘境,按理来说,罗迦尊早已形神俱灭。 如今倚坐在上的青衣男人,原是前任妖皇青鳞之子,昔日的眠春山神。 他本是个没有名字的半妖,最爱他的母亲早早离世,一生可谓命途多舛,虽在机缘巧合下成为一方山神,却少有释怀欢欣之时,就连眠春山神这一身份也被亲手养大的虺夺走,由此苦于怨憎,堕落成三首蛇妖,带给眠春山百年阴翳。 蛇妖是暮残声化形后遇到的第一个强敌,若非虺神君自散魂魄唤醒山水之灵,又有欲艳姬从中作梗,那一战必以妖狐落败而告终。 欲艳姬早在百多年前就看中了他,利用神婆闻蝶将他拉下神位,又以虺神君摧毁他的心智,最终她带走重伤濒死的蛇妖投入血池,将其改造成魔,消抹记忆,作为复活罗迦尊的躯壳。 然而她终究未能如愿以偿,十年前在寒魄城一役险死还生,魔龙残魂先遭灵涯封禁,又被天劫震毁,只留下胎光、伏矢这一魂一魄,使蛇妖得到了魔龙的力量,却未接受罗迦尊的记忆。 木已成舟,非天尊本就没打算真正复活那个刚愎自用的罗迦尊与自己争权,反而趁着给欲艳姬重塑肉身的机会,用伊兰给她下了精神暗示,压下她对魔龙罗迦的爱情,全心全意地奉蛇妖为新任罗迦尊,最重要的是,她将彻底认可非天尊身为归墟大帝的地位,使三尊共治地界的时代彻底成为过去,只剩下一层三足鼎立的外壳。 琴遗音对非天尊的掌控欲十分清楚,只是他曾经不在意,也就不会插手,直到先前他与非天尊反目,后者倾归墟之力封锁北方魔域,腥风血雨绵延数日,才叫琴遗音切实感受到权力的重要。 因此,他在逃离归墟之前,给这位罗迦尊送了份礼物。 欲艳姬抹掉蛇妖记忆的手段本就简单粗暴,全赖琴遗音当时暗中相助,让蛇妖因虺神君之死而崩溃,这点伎俩才算有了效用,只剩下微薄印象残留在脑中,喜穿青衣便是其中之一。彼时罗迦尊奉命剿杀北方天魔,那些魔物却都与玄冥木命魂相连,他既沐浴在血雨之中,难免受到气息浸染,而这一点魔气无损身体,只会动摇心神,牵连出那些被掩埋在内心深处的往事。 自那以后,他每每阖上眼睛,就开始做同一场梦。 惊怒交加的村民手持火把和农具,将一个女人逼进破庙后堆起柴火,她在绝望中挪开神像底座,把一条小黑蛇藏进了洞穴里,而小黑蛇在山腹中找到了神女遗体…… 梦境最后是两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身着袍褂的老妪蜷缩在山洞一隅,化为怨气缠身的枯骨,剩下那个颀长清隽的男子却朝这边走来,发如鸦羽衣若松涛,只在下一刻清风拂过,他就在罗迦尊面前随风散去了。 那人就像个梦中泡影,水上浮沫。 罗迦尊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最为亲近的欲艳姬,直到今天他一眼看到这张脸,一刹那以为梦境成真,又在下一刻认清了现实。 琴遗音将这张面具送给罗迦尊,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那人真正存在过,只是自己再也找不到了。 面具被放在王座上,罗迦尊看向琴遗音,漠然道:“你来做什么?” 琴遗音笑道:“听闻玄门围攻朱雀城在即,我既身为魔罗尊,自当略尽绵薄之力。” 罗迦尊摇头:“你先背离归墟,使魔族在中天境的布局毁于一旦,又襄助重玄宫,使非天尊陨落于素心岛,已是归墟至罪大敌。” 暮残声倚在石柱后偷听,觉得魔族这消息太过灵通,须知他俩是中途生变才以传送符直接抵达此地,素心岛的乱子恐怕还没结束,诸多消息尚在封锁期,这边却已经得到了准确情报。 琴遗音也想到了这点,眼珠微动便道:“看来那位人法师当真是交游广阔。” 知道琴遗音与重玄宫合作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会将消息直接捅到南荒魔窟的就更少,其中得益最大的莫过于静观,此举不仅直接撕毁心魔与重玄宫的短暂合约,还引起魔族内斗,并挑动道魔冲突加剧使战况升级,而重玄宫自降身份与邪魔交易一事也是污点,将被收进《人世书》作为煽动人心攻讦神道的把柄。 暮残声脸色也是一沉,他想到了更多,既然常念与净思早在十年前就知道静观是杀死元徽的真凶,必然知道他对神道抱有恶意,这次与心魔合作之事绝不可能泄露给他,更别说让静观抓到证据,除非他们信任的人中还有静观内应,而这个人选除了司星移,暮残声不作他想。 天法师传人,精于星术与卜算,拥有遮掩天机的能为,最重要的是,合作一事自始至终都由他经手,能做的实在太多。 更何况,司星移的真实身份乃灵傀祖师沈南华,千年前为保青龙法印算计全族遭到怨诅,唯有死亡方可解脱,而常念为了留住天灵之体作为神降,让他变成司星移,延长了千年苦难。 罗迦尊对玄门的明流暗涌毫无兴趣,对琴遗音的话也不置可否,只是道:“说出你的来意。” “你不为非天尊报仇吗?”琴遗音挑起眉,“等消息扩散开来,归墟群魔恨不能将我生啖,届时只要你拿着我的脑袋回归墟,就能轻易收复非天尊麾下势力,成为新的归墟大帝。” “你不死不灭,我却不是。”罗迦尊看了他一眼,“没有你的头颅,我也能做稳尊位,不必多此一举。” 暮残声心道,看来静观也不知道琴遗音失去了不死之身,否则以那位人法师借刀杀人的手段,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从而让道衍神君失去恢复完全的可能。 “比起当年,你可真是明白太多了。”琴遗音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那盘金丹上,“但是,欲艳姬可不这么想。” 魔龙体魄强悍,无论多么混杂的灵气都能被消化掉,这些金丹对罗迦尊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可他的伤势已近痊愈,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弄这许多金丹来,甚至不惜招惹玄门,引得攻城在即。 琴遗音先前还有些疑惑,如今却是明白了——欲艳姬正是希望加快战争步伐,迫切地想要罗迦尊提高修为,将玄门修士屠戮一空为非天尊报仇,早日打下玄罗人界。 “她一直考虑周到。”罗迦尊拈起一颗金丹丢进嘴里,“连我都没想的事情,她也做了。” “你毕竟不是原先那位陪伴她无数岁月的魔尊,何况就连他也在千年前被欲艳姬舍弃在寒魄城。”琴遗音脸上笑意褪去,“我一直很讨厌她,因为欲艳姬跟明光很像,总会为了她心中认为最重要的东西而背弃现有一切。” 他的恶意溢于言表,罗迦尊终于抬头看来:“你不准动她。”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比十年前更糊涂了。”琴遗音摇头叹息,“你憎恨她当初的陷害,又眷恋她这十年的陪伴,欲杀不忍,欲留难存……如此优柔寡断,你会离她期望的道路越来越远,可要当心被她抛弃啊。” “我的事情与你无关。”罗迦尊站起身,“最后一次,你的来意。” 琴遗音唇角微翘:“向你借坤德令一用。” “你对朱雀法印有兴趣?” “法印归我,吞邪渊交你,咱们没有冲突。”琴遗音摊开手,“我能帮你对付玄门,萧傲笙的无为剑意让你很头疼吧。” “我不信你。”罗迦尊神色冷硬,“你可以走了。” 琴遗音叹气:“为什么世上总有人不识时务呢?” 话音未落,罗迦尊只觉得眼前一花,当即抬掌迎上,却见一朵人面花迎风怒放,张开花盘将他的手臂包裹进去,花瓣如牙齿咬合旋切,而琴遗音已经闪至身侧,搓掌成刀刺向他腹部——罗迦尊正是将坤德令藏在那里。 “哼!”罗迦尊脸色一冷,体表覆上龙鳞,琴遗音手刀与之相撞立刻擦出火星。 当年归墟三尊之中,若论力量强横当属罗迦尊第一,如今这名号之下虽换了新任,其力量不弱更甚,尤其琴遗音如今这具血肉之躯委实脆弱,魔力也被道衍压制大半,跟他硬碰并不占优。 可殿内还有一个暮残声。 就在琴遗音翻脸刹那,暮残声已如箭矢离弦般逼至近前,他没有化出饮雪,直接将白虎之力覆盖在手,以身为刃直取罗迦尊头颅,后者若要追击琴遗音,脑袋就得被劈成两半! 罗迦尊被骤然袭来的杀气一惊,立刻抬手抵住他这一击,不料暮残声变掌为爪将他手臂缠住,用尽全力向下一错,把他推下台阶,而在那里不知何时布满纵横琴弦,只待猎物入内收网,就能大卸八块! 下一刻,罡风暴起,屋顶被整个掀飞。 青衣男人陡然化为魔龙,巨尾横扫,沛然之力便似排浪一般,暮残声暗道不好,一把抓住琴遗音飞上高空,几乎就在同时,宫殿轰然坍塌,魔龙的身躯见风即长,眨眼间将这片天空遮得密不透风,暮残声与琴遗音慢了一步,天光便被隔绝在外,龙身盘绕成墙,正上方有大如山岳的龙头张开血盆大口,朝入瓮困兽咬下! 暮残声目光一冷,正欲祭出饮雪强破重围,冷不丁听见一道破空之声,似有流星急坠,即将把他们一口吞下的魔龙身形微滞,在间不容发之际偏开头去,一道蓝光擦过它颈部七寸,打向下方城池。 “轰——” 雷霆巨响,地动山摇,蓝光坠地一霎炸开,方圆百丈地陷三尺,原是一把湛蓝飞剑。暮残声看到这剑,脑子里顿时一空,一手拽住琴遗音飞落下去,一手握住剑柄,飞剑立刻带着他们御风而起,势不可挡地冲了出去。 罗迦尊变回了原形,他本可以去追,只是没有必要。 剑虽在此,御剑之人却在百里之外。 何况,若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与那两个家伙死斗。 飞剑飒沓若流星,一出朱雀城地界就变大数倍,暮残声翻身踏上剑刃,不忘抱紧琴遗音,免教现在身娇体弱的心魔被狂风吹出毛病。 直到他们飞至一处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飞剑蓦然下坠,在离地十丈左右将他们俩直接甩脱,变回本来大小,如星光入云般落在一个人手里。 暮残声护着琴遗音落地站稳,抬头看到那人还剑入鞘,正好转过身来。 他喉头哽了下,哑声道:“多谢师兄。” 自打进入南荒境,暮残声就知道总会见到萧傲笙,只是没想会快到猝不及防。 暮残声分明想要暂且避开,可刚才一眼认出了玄微剑,明知它会把自己带去见谁,依旧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 自天圣都那晚不欢而散短短月余,这点时光连凡夫俗子都不会放在心上,更别说是修士。 可萧傲笙的变化太大了。 依旧是那一身白衣,曾经泼墨般的黑发间却多了两鬓霜色,好似凭空老了几岁,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成熟淡漠的男人,眉心那点湛蓝剑印也消失不见,原本含着些许笑意的眸子变得如水镜般通透冷漠,暮残声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只是感觉不到温度。 暮残声想说的第二句话,就这样堵在了喉咙口,心里好像也结了一层冰。 琴遗音站在他身后,见状微微皱眉,刚想去握住那只微微发抖的手,就对上了一道目光,动作便收了回去,嘴角重新挂上笑意。 萧傲笙收回目光,抬步走到暮残声面前,蓦地向他伸出手。 暮残声以为自己会得到一记重拳,结果那只手落在了肩头。 “刚才有受伤吗?”萧傲笙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了。 暮残声一愣,霍然抬头。 一瞬间,心里不止冰消雪融,更是春暖花开。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异想 萧傲笙初次触及无为剑意的门槛是在去往中天境之前,那种诡异却无处不在的虚无感充斥了剑冢第十七层塔室,肉身与元神都遭到侵蚀,直到他看清虚无本相,抓出藏匿其中的无为剑,以为领悟剑道精髓,必得断情舍爱,方可无欲无求而无所不为。 因此,中天境一役过后,他与御飞虹尘缘既断,同暮残声不欢而散,最重要的羁绊都该作过往云烟,唯有长剑在手,萧傲笙便回了重玄宫,封闭剑冢潜修剑道。 知情者都当他要挥剑斩情,连萧傲笙自己也是如此,可当他置身无为剑域,前尘诸般如飞雪纷至沓来,铸成一面斑斓高墙,只等他一剑破开之际,他却下不了手。 萧傲笙终于明白,师祖无为子当年为何没能修成剑道极致,并非天资不够或修炼不专,只因所谓尘缘不止系有七情六欲,更有一路走来的生平过去。 他们拿得起,却总是放不下。 萧傲笙没有出剑,将手掌按在墙上,闭目力推,仿佛要推开一扇不存在的门。 无为剑意骤然反噬,身躯一点点消失在冷雾中,他的意识却是前所未有地清醒,直到手骨也被雾气消噬干净,他的头颅依旧向前。 终于,严密无缝的墙壁发出一声轰响,裂隙丛生,真有一扇门在墙上浮现,正向他倏然开启,从中汹涌而出的狂风把雾气撕扯搅碎,记忆重新飞散如雪花回归原位,萧傲笙的意识被震回躯体,发现那把放置在膝上的无为剑已经彻底碎裂,玄微发出一声清悦剑鸣,塔室内千机骤变,大雾无中生有,万象瞬息已逝。 无为子未能问鼎,是他不曾勘破,所谓尘缘本就是从无到有,拿起放下皆是心上一念,执着铭记的耽于心障,断然舍弃的不存本我,唯有坚守信念才可推开绝境生门,从而真正掌握无为剑意,而不是被剑意侵蚀本心。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千年修行,一夕证道。 剑意已成,可他依旧是萧傲笙。 自天圣都一别之后,暮残声心里始终悬着的那块大石终于安稳落地。 萧傲笙出手把他们俩从朱雀城里带出来是个意外,他获悉魔族大肆捕杀修士之事,本就准备在今天给个教训,结果还没抵达就察觉罗迦魔气轰然爆发,以为是哪个被抓的修士困兽犹斗,怕自己赶不及,直接将玄微剑驱使出去,想着能救一个便是一个,未料带回了意想不到的家伙。 关于暮残声跟琴遗音之间那点事,萧傲笙在天圣都时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尽,后来从净思那里得到了东沧情报,对心魔依旧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刻意针对。然而,琴遗音既然在此,萧傲笙便不可能将他们俩直接带回玄门驻地,是故找了一处荒城暂且让他们落脚,犹豫了一下,还是用灵符通知青木速来。 在萧傲笙出关之前,代表重玄宫负责南荒境战事的正是青木,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青涩藏拙的小道童,在元徽死后接手《钟灵册》,十年来代掌藏经阁处事上道,以前不显山露水的修为再无遮掩,在六阁之中也拍得上号,尤其他博览群书,对兵法阵略都很精通,正是南荒战线紧缺的人才。 欲艳姬在南荒境布下的重重阵法,已经被青木破除大半,不仅为百姓们划出避难区域,还逆转清浊之气,让玄门修士有一方灵脉作为据点。 因着元徽之死涉及暮残声,青木这十年里鲜少给萧傲笙好脸色看,直到月前琴遗音在天圣都当着众人主动把罪祸包揽过去,青木便与萧傲笙和解,如今听说暮残声来了南荒,当下动身前来,准备为当年指证一事道歉。 暮残声本就没怨憎过他,自然不肯受他一礼,只是杀害元徽的真凶本为静观,该知道的人心里有数,其他却还当真凶就是琴遗音,故而青木一见琴遗音,恨火立刻窜起,化出《钟灵册》就要动手。 萧傲笙叫他来,本就料到会有这一遭,只是要商议大事不能避过青木,眼下便准备出手阻止,却被暮残声按住。 “元阁主的事情……”他低声道,“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静观既然出卖了琴遗音,心魔自然也不会再遵守诺言,琴遗音既对萧傲笙传信青木毫无异议,便是准备让这被蒙在鼓里的苦主去给真凶添堵了。 果然,面对青木的攻击,琴遗音眼也不眨站在原地,玄冥木在两人之间骤然破土生长,花盘绽开,露出一张人面与青木相对,正是早已陨落的元徽! 静观杀元徽,不止砍了他头颅,更是将其散魂碎魄以消隐患,可是元徽生前早已有了魔障,他的人面花挂在玄冥木上,因主体魂飞魄散而几近枯萎,琴遗音花了许多时间才找到了它,不然也无法在中天境时与静观交易。 他的确承诺了会把这朵人面花毁掉,可心魔惯会说谎,从不怕什么天打雷劈。 青木对上人面花的那双眼睛,即便知道是魔族手段,神智难免在这刹那间为之摄取,尚未展开的《钟灵册》掉落在地,他整个人如遭雷击,怔怔地站在原地。 萧傲笙皱眉,手掌下意识握住剑柄:“你给他看了什么?” “当然是他心心念念的真相。”琴遗音回头看来,眉眼如月牙弯钩,“萧阁主也想看吗?” 暮残声欲言又止,终是没再阻拦。 别后重逢,不只是萧傲笙破障进境,暮残声也反省良多,当年自己满心为对方考量阻止萧傲笙追查真相,虽然让他这十年安然无恙,却给萧傲笙的道途设下路障,师兄终究不是需要被安排保护的稚儿,一切决定都该由他自己选择并承担后果,更别说这件事还牵涉到萧夙。 何况,现在情势不同,静观扶持御飞虹上位,又将秘密情报捅给罗迦尊和欲艳姬,已是准备要跟昔日同修撕破脸,而净思作为重玄宫主,却将那张传送符借苏虞之手交来,助他和琴遗音逃离潜龙岛,说明天地法师之间裂隙难挽。 同气连枝的三宝师,即将分道扬镳。在这种情况下,选择阵营必不可免,与其让萧傲笙继续信任他们,不如让他在看清真相后自己做决断,尽管暮残声有十成把握坚信他会站在净思那边,可是对于常念与静观,萧傲笙不可不防。 听到琴遗音挑衅般的询问,萧傲笙直接走了过去,站在青木身旁与人面花对视,一霎那脑海中发出轰鸣巨响,意识被摄入幻境,竟是重回当年的藏经阁主楼惊变那天—— 萧傲笙站在木梯上,身形长大的青木离他不远,怔怔看着前方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形容青涩的道童正给元徽沏茶倒水,目光略过两个游魂般的客人,看向状似空荡的第六层,问道:“阁主何以如此对暮残声另眼相待呢?” 元徽饮了口茶:“何出此言?” “弟子以为,阁主会顺应天法师之命……” “……” 熟悉无比的情景与对话,正是十年前青木最后一次见到元徽时发生的。 那些随着主楼被毁而一同掩埋的秘密,以这种方式徐徐呈现在萧傲笙与青木眼前。 幻境里那样漫长的时间,回归现实后只过了弹指一刹。 青木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几乎站不住脚,好在萧傲笙及时扶了他一把,可暮残声看得清楚,师兄脸上虽然不见悲愤之色,握剑的手背青筋毕露。 人面花离枝飘零,落在琴遗音掌心,被他送到青木面前。 “这是我的诚意。”琴遗音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他们,“信与不信,端看你们自己的判断。” “你……”青木颤抖着手接过人面花,嘴唇翕动,终是没说出什么,只将此物收入了《钟灵册》。 琴遗音看得出来,他收下此物并非尽信,只是已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情绪从仇恨中抽离,准备先着手眼前要事,延后再查真相。 重玄宫这一代传人,倒是都比前辈长进不少。 他们终于围桌落座,开始商议如何攻打朱雀城。 “归墟魔族为了这一战筹备千年,如今到了这般地步,即便非天尊陨落,也不会终止战争,他们会不惜代价释放南荒吞邪渊,把南荒境彻底变成魔族阵地。”萧傲笙脸色微沉,“欲艳姬以朱雀城为中心布下阵法,将周遭城镇屠戮一空,以血怨污染大地,引动归墟业力降临人间,就算是宫主亲至,实力也会遭到折损,若要强攻破城,胜算不大。” 然而,坤德令已经落在罗迦尊手中,等到五天后的子时水煞大兴,朱雀门的封印也要被破,届时吞邪渊必然开启。若是提前下手,没了天时削弱,朱雀烈焰又要焚尽方圆数百里,可谓左右为难。 “方圆四百里范围内的百姓已经被提前迁走,剩下的只有道魔两军,若能等到幽瞑阁主与司天阁主前来相助,我便能用《钟灵册》造出第二天地,将朱雀烈焰引入其中。”青木用手指敲击桌面,“不过,东沧那里情况未明,恶生道与吞邪渊相融之后会发生怎样异变,我们也不得而知,即便有土、木两枚法印在场仍不能确保安全,他们恐怕分身乏术。” 暮残声拧眉:“若是抢回坤德令呢?” “难。”萧傲笙摇头,他初至南荒那天就打上门去,不只为了替岚长老报仇,更是冲着坤德令,可罗迦尊是将那令牌吞入腹中,除非将其开膛破肚,否则拿不出来。 他如今道行只比罗迦尊略逊一筹,等境界稳固便在伯仲之间,假使加上暮残声,别说是夺一张令牌,直接纳其性命也非不可,但是他们不敢担保速战速决,倘若魔族被激怒之后直接破开朱雀门封印,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最重要的是,在场还有一个琴遗音。 即便他襄助重玄宫对付了非天尊,也不代表他就投向玄门。萧傲笙与青木决不允许朱雀法印落在魔物手里,可暮残声和琴遗音正是为此而来,即便双方刻意避开这点,终究是个无解的死结。 “你们玄门正道做事就是这样婆婆妈妈,毫无意义。”琴遗音放在桌下的手又一次被寒气侵蚀成青白色,脸上依旧挂着嘲讽,“明知道我能帮忙,为何不求我呢?” 青木冷冷道:“朱雀法印不可能给你。” 琴遗音针锋相对:“你更不配!” 暮残声夹在他们之间简直脑仁疼,也知道琴遗音时间不到,的确没工夫在这里耗下去,开口道:“不如折中一下,利益互换。” 萧傲笙抬眼:“怎么说?” “既然不能提前动手,我们就必须等到水煞之时,届时成败在此一举,谁都容不得半点闪失。”暮残声对上他的眼睛,“我们帮忙守住吞邪渊,你们设法打开朱雀门。” 青木想也不想地拒绝道:“这不——” “我们原本没打算跟玄门合作。”暮残声打断了他的话,“青木,你很清楚这个交易对玄门好处更多,等到水煞降临,你们可以全力攻打朱雀城而不必顾忌其他,我们只要在战后进入朱雀门。” 说话间,暮残声将琴遗音那只手摆上台面,分明是在炎热白天,他的手却被冰霜覆盖,骨肉已经是青紫色,丝丝缕缕的魔气盘绕在腕部,竭力阻挡寒气向上蔓延。 青木神情微变,萧傲笙眉头紧皱:“他受了伤?” 暮残声覆上琴遗音的手背:“是,我们必须要进朱雀门。” 这一路上,暮残声已经想得很清楚,琴遗音与道衍神君既然无法共存,他就只会陪着心魔同生共死,要么琴遗音得到朱雀法印,要么他们俩都在朱雀门里化为灰烬,也算一世不枉了。 屋里的气氛一时跌落低谷,直到半晌之后,萧傲笙抬起右手。 “师弟,我会在朱雀门外等着你们。” 若死,他会为他们立下衣冠冢;若生,他将拔剑以对,至死方休。 萧傲笙已经不再迷茫了。 暮残声听懂了他的意思,起身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清脆一声,各自落座,青木本来还有异议,现在也无话可说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放缓态度:“你们打算怎么做?要知道,时间不多了。” 如今这位罗迦尊,比之千年前不遑多让,尤其欲艳姬早于十年前就开始在南荒布局,无数场腥风血雨所造就的滔天怨力早已渗透南荒大地,此方人间不是归墟,胜似归墟。 琴遗音唇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意。 入夜,朱雀城里一片昏暗。 魔族从归墟深渊里诞生,天性不喜光明,它们能在夜里能视物无碍,因此无需灯火通明,蛰伏于黑暗会更加安全。 欲艳姬的宫殿里自然也没有点灯,只有些许月光漏入窗扉。 罗迦尊的居处今天被那场打斗摧毁,当她赶到的时候,那两个胆敢潜入魔窟的敌人已经逃之夭夭,只剩下罗迦尊还站在满地废墟上,周遭魔族被那骇然气息所慑,一时不敢上前。 欲艳姬本该愤怒,直到她看见罗迦尊在废墟里寻觅许久,最终从倾倒的王座下捡起一张面具。 殿里诸般陈设几乎毁了干净,唯有这张面具还完好无损,让欲艳姬一眼就能认出那熟悉眉目。 她有那么多话想说,现在一字不敢提。 罗迦尊搬到了欲艳姬这里住下,在她屋里翻到一个空盒子,把面具好生收藏进去,欲艳姬在黑暗中看着,嘴唇翕动,依旧沉默。 直到同床共枕,她也没问出心里压抑的话来,罗迦尊便似浑然不觉般拥抱她,分明近在咫尺,仿佛相距天涯。 欲艳姬习惯了彻夜难眠,今夜却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很多年前,自己刚刚化形,靠吞噬同类壮大自身,成了南方魔域里有名的大魔,于是不知天高地厚,前去挑衅掌管一方的罗迦尊。 欲艳姬是红蜥所化,天生就有媚骨与冷血,无论情欲交融时有多么缠绵悱恻,该亮出毒牙就不会有半点犹豫,于是她被罗迦尊扼住了脖颈,差点活活掐死。 之所以留下性命,是她在濒临死亡前对罗迦尊笑了一下。 罗迦尊杀戮成性,看不起软弱无能之辈,而她当时在他眼里羸弱如蝼蚁,不仅胆敢刺杀,还在失败后对他笑。 他松开手,做了个前所未有的决定——把她留下。 欲艳姬是罗迦尊的属下、奴仆、褥子,她什么都肯为他去做,又会在背地里对他露出毒牙,罗迦尊永远不会失去对她的新鲜感,另一个魔将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欲艳姬一直都在。 罗迦尊知道她有取代自己的野心,可他从不认为自己会输,于是刚愎自用的魔尊连契约都订得松松垮垮,给予欲艳姬绝无仅有的自由,他以为这坏心眼的女魔定会趁机反噬,却不料欲艳姬反而安分下来,艳丽狡黠的面容上难得怔忪。 此后八千年,欲艳姬始终臣服于他。 罗迦尊起初觉得无趣,后来渐渐习惯,他认为自己驯化了这只红蜥,理应再对她好些,欲艳姬便在他的扶持下一跃成为六魔将之首,连冥降和九幽都比不得她。 她从一只狡诈诡谲的红蜥,变成了恃宠而骄的恶犬。 欲艳姬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场战役打响,罗迦尊化为魔龙大杀四方,连地法师都险些葬身,却在最后关头被灵涯真人斩下头颅。 欲艳姬本有机会救他,却将那张至关重要的符咒丢入了空间漩涡。 她终于完成了八千年来的夙愿,反噬尊上独揽大权,成为归墟地界仅次于非天尊的上位者,若非修为再无寸进,她本该成为新任魔尊。 欲艳姬是不后悔的,既然罗迦尊已经败亡,舍他魂魄换萧夙陪葬就是最划算的买卖,无论于公于私都十分值得,可她心里这样清楚,却忘不了罗迦尊最后看来的眼神。 苏虞说她一旦动情,即是万劫不复。 一语成谶。 “……” 欲艳姬从梦中醒来,心跳剧烈。 “怎么了?”耳畔传来低沉的声音,和衣而眠的魔尊睁开眼,露出一双在黑暗里显得格外幽冷的竖瞳。 欲艳姬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目光穿透黑暗,看到摆在桌上的那个盒子。 她忽然动了,骑在罗迦尊身上,拉扯他的衣服,把那片碍眼的青色用力撕开,露出下面苍白精干的躯体。 “做什么?”罗迦尊握住了她的手,力气很大。 “来快活一场吧。”欲艳姬俯下身,用舌尖舔他胸膛,“我觉得有些冷,尊上可否陪一陪我?” 她难得没有可以放低姿态,罗迦尊不置可否,欲艳姬便当他答应了。 十年来,他们很少做这种事,毕竟这位罗迦尊远比千年前的冷淡许多,欲艳姬很清楚,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兴致,可她做了那样一场梦,急需一场颠乱火热来驱散寒冷。 出乎意料的是,罗迦尊这次没有避开她的亲吻。 月光洒落进来,将宫室分割成明暗两半,枕头被褥都被掀落在地,欲艳姬使尽浑身解数,不只为取悦他,更像是宣泄着压抑已久的情绪。 相比平时对敌出手的暴虐,罗迦尊在床笫间的冷淡不失为一种温柔,可欲艳姬不满足,她索求的不是这点照顾,而是一段再也回不来的曾经。 唯有这点,如今的罗迦尊给不了她。 最终,欲艳姬停下了更进一步的动作,伏在他身上无声痛哭。 罗迦尊捡起被褥把她盖住,然后坐在床榻边,沉默许久才问道:“还冷吗?” 情潮火热,转瞬冰凉。 世间无物得以长久,逝去之人不可挽留。 他们都是罗迦尊,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存在。 半晌,欲艳姬哑声开口:“今天潜入城里的敌人……究竟是谁?” 罗迦尊这次坦然回答了她:“魔罗尊,饮雪君。” 欲艳姬看到面具时已有预料,如今得到答案,只是笑出了声,眼泪也随之流下。 “您想起来了。”她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罗迦尊没有回答,只是捡起一件衣服穿上,向门口走去,中途停顿片刻,拿起了那个装有面具的木盒。 “您要离开我吗?”欲艳姬侧过头,看着他的背影。 “不是。”罗迦尊沉默片刻,“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欲艳姬于是破涕为笑了。 “那就留下吧。”她掀开被褥下了榻,走到罗迦尊身后,一手环抱他的腰,一手拿过木盒看也不看地丢在地上。 罗迦尊没有动,欲艳姬便得寸进尺地亲近他,嘴里却说着有些煞风景的话:“坤德令,给我好吗?” “为何?” “魔罗尊这一遭未能如愿,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欲艳姬像水蛇一样缠绕他,“水煞将近,无论敌我都只有一次机会,尊上……按我说的做吧,我们会赢。” 说话间,她的手掌下滑到罗迦尊腹部,指尖微微下陷。 “你希望我杀了他?”罗迦尊捉住了她的手腕,“是他背叛归墟,还是……非天尊因他而死?” 欲艳姬美目微敛:“这很重要吗?” “是。” “那么……”她笑了起来,“是为了罗迦尊。” 欲艳姬不会再一次失去罗迦尊。 所以,此战必须赢。 地上,摔出木盒的面具恰好暴露在月光下,无声地勾起唇角。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入瓮 五日之后,丁亥日,逢水煞。 现在已是月上中天,离子时三刻只剩个把时辰。 早在这座城池建造之前,朱雀门已存在了很多年,焚天业火曾将此方天地烧得瓦砾不留,直到三宝师联手将吞邪渊与朱雀法印封在一处,利用不烬烈焰作为禁锢吞邪渊的牢门,此后又过了许多年,大地重新焕发生机,才逐渐有了朱雀城。 朱雀门的位置,就在欲艳姬寝宫地下。 因此,玄门要想保住吞邪渊封印,不仅要在水煞降临之前攻破城门,还得长驱直入,将这里夷为平地,牢牢把住朱雀门。 今早天还没亮,玄门修士就已集结成军,从四面围攻朱雀城。 第二次道魔大战已然打响,玄罗人界无一得以独善其身,故而现在南荒境内的修士一部分属于本地宗门势力,更多来自五境四族,除却同样深陷战火的东沧境,以北极重玄宫、西绝妖族和中天御氏三方为首,在一月之内召集不下十万修士集结成军,如今兵分两路,一支封锁南荒边界,剩下的都参与了攻城。 然而,这座城池早被欲艳姬改造成魔窟,她指派麾下魔兵抓来了不计其数的人,又把他们杀害之后埋入地下,让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骨血,魂灵被阵法拘禁,怨气模糊了它们的理智,滋生出更多的黑暗,让这里的污秽不下于归墟地界,正因如此,手握坤德令的岚长老才没能活着离开。 哪怕是地法师净思,踏入此地也决计讨不得好。 在欲艳姬指挥下,魔族封锁四面城门,死守不出,它们想赢的不只是这一次胜利,而要想占领更加辽阔的疆域,归墟魔族就必须释放吞邪渊,让无数深渊魔物爬上人间。 只要支撑到子时三刻,魔族就能大获全胜。 前提是,前来攻城的修士里没有萧傲笙。 笼罩天际的红光仿佛鲜血染布覆盖住这方战场,固若金汤的结界将朱雀城笼罩其中,玄门修士前赴后继地冲杀上去,多不胜数的魔族踩着死难者骨血坚守阵位,如矛攻盾,说不好就得同归于尽。 萧傲笙攻打的是南门,他这一支队伍不计万众,算是人数最少,却是最先将结界撕开了破口。 无为剑域开启刹那,白茫迷雾遮天蔽日,即便被红光映照成血色,雾气仍然不费吹灰之力穿透结界屏障,最外圈的魔族立刻被血雾席卷进去,似有蛰伏在雾里的凶兽张开獠牙,将它们吃得干干净净。 六道封魂阵拦得住千军万马,却挡不住无形之刃。 眨眼间,城楼上尽成枯骨,萧傲笙目光冷睨一扫阵位,猛然踏云飞上半空,玄微迎风化为百丈巨剑,携带万钧雷霆,向下方霹雳斩落! “轰——” 千钧一发之际,通体玄黑的魔龙冲天而起,以身拦下此剑,空间被巨大的力量冲击发出一阵爆响,剑气去势未绝在结界上空撕开一道破口,紧接着如蛛网般迅速龟裂,堵在南门外的玄门修士立刻长驱直入,而萧傲笙一手紧捏指诀,一手虚握控制剑锋下压,坚硬无比的龙鳞被一点点切开,再近一些就能入肉。 “吼!”魔龙仰天长啸,长尾生生破开护体罡气,与萧傲笙一掌相接,沛然巨力直接将他拍出数丈开外,五脏六腑都好似翻滚了一圈,不等萧傲笙缓过劲,周遭已是云开雾散,腥风扑面,魔龙一爪当头落下,几乎遮蔽了万顷天光! 生死关头,萧傲笙振臂一划,头顶乍现一道剑轮,堪堪在龙爪下一挡,可他与魔龙的体魄差距太大,如蚂蚁般被镇压下来,眼看就要被碾碎在地,他的身影却在落地刹那飞散成雾,自下而上迅速将魔龙包裹在无为剑域之中。 此方战况焦灼,在城池内的欲艳姬才刚动身。 地表上的寝宫早已被魔兵包围得水泄不通,阵法一环套一环,在通往朱雀门的路上设下重重埋伏,而她将床榻一把火烧了干净,下方地板弹开,露出蜿蜒向下的狭长石阶。 手里的坤德令散发出澄黄微光,照亮她脚下一隅,欲艳姬走得不快不慢,似乎在计算阶梯的数目,地下本不该有风,可越是往下走,空气就越发燥热,仿佛下面连通了一个巨大熔炉。 数到九百九十九步,通道终于到了尽头,周遭的火热也几乎能将人融化。 名为朱雀门,实际上根本没有门。 宽阔的地下空间像是个天然洞穴,底下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只有上方欲艳姬现在站立的一块石台可堪落脚。 潭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原本清澈的水被烧成了火红粘稠的岩浆,在咕噜冒泡时,火星随岩浆一同飞溅,洞穴里的每块土石都被烧成了暗黑熔岩,一只金色的三足剑炉悬浮在上,从剑炉腹中迸发出密密麻麻的火红光线,连接着镂刻于此的无数符纹,形成了天罗地网。 “这是杀神虚余铸剑时留下的炼天炉,由阳神太初亲自打造,虽在虚余证道时被天雷击破,重铸后品阶下跌,仍是难得的神器。” 欲艳姬一边说一边回过头,背后漆黑的通道里又走出两道人影,白发妖狐手持长戟浑身血污,一双眸子比这火光更灼烈,站在他旁侧的蓝衣心魔身上纤尘不染,只在鞋面上溅了几点血花。 “火克金,你敢亲自到这里来,倒是让我不得不高看一眼了。”欲艳姬看向沿着戟尖淌下的血珠,“看来我留在上面的部署,都被你杀光了。” 她的语气很笃定,时至今日,道魔双方没有谁不清楚心魔的本事,何况六道封魂阵本就不是天衣无缝的结界,琴遗音要想带一两个人进来易如反掌。 不知是否玄武寒气的伤害日益加深,琴遗音外表看似无损,神情却是从未见过的冷漠,暮残声下意识地挡在他前面,目光越过欲艳姬,快速扫了一遍四周环境,难得有些愣怔。 他该是第一次来朱雀门,却早已见过这里的一切——十年前进入剑冢第十八层,他透过时光空隙看到了虚余铸剑证道的情景,本以为那一切都早已消逝,没想到虚余虽死,剑炉与水潭还留在人间,更被三宝师用作禁锢朱雀法印的囚笼。 朱雀法印就在水潭下,残留杀神之力的剑炉成为此方阵眼,若是没有门钥匙,踏入一步就是惨死当场。 坤德令就在欲艳姬手里,现在离子时三刻已经不到一个时辰了。 她双眸微垂,手指摩挲着坤德令:“看来,魔罗尊还真是要弃暗投明,去做玄门走狗了。” 萧傲笙全力拖住魔龙罗迦,玄门攻城让群魔无暇他顾,只要暮残声能杀了欲艳姬夺回坤德令,此方吞邪渊就算是守住了。 九尾妖狐早已今非昔比,欲艳姬绝非他的对手。 暮残声的脸色却是一变,毫不犹豫地出手开战,长戟似蛟龙出海直取欲艳姬头颅,后者竟然不闪不避,只将左手抬起,稳稳攥住了戟尖,锋利边刃深陷掌心,却没有割破半分皮肉!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讲什么同族之谊了。” 温软的声音陡然低沉,玄黑龙鳞在手上浮现,千娇百媚的女魔抬起眼,眸子化成冰冷竖瞳! 暮残声从刚才就察觉气息不对,现在也不惊慌,掌间一转长戟急旋,伴随金石摩擦锐响,戟尖带着一溜火星从她掌心挣脱,而他旋身欺近,曲肘撞向欲艳姬面门,只听两声闷哼,他们同时退了一步。 “你……” 短暂交锋足够暮残声确定眼前的确是欲艳姬,可她的力量远远超乎预料,魔力与气息几乎与罗迦尊完美重合,若非他是在南门结界破开后才潜入城中,目睹了魔龙盖世之威,恐怕还要认为这是罗迦尊假扮。 “你……” “尊上将魔力分给了我。”欲艳姬勾唇一笑,“你们声东击西,我等守株待兔,这很公平不是吗?” 五天前,琴遗音与罗迦尊谈判破裂,虽然逃离了朱雀城,却也败露了行迹,有暮残声和萧傲笙的关系在,又有天圣都和素心岛两个前车之鉴,欲艳姬断定心魔会跟玄门合作,便不得不防。 好在罗迦尊告诉她,琴遗音受了伤。 那天虽是匆匆交手,架不住罗迦尊对力量的感知尤为敏锐,琴遗音外表看似无异,魔力波动得十分厉害,对于擅长幻术和精神操控的心魔来说无疑是致命弱点,按理说他该找个地方好好养伤,而不是赶到危机四伏的南荒境。 除非,这里有他急需的东西。 “尊上让我带一句话给你……”欲艳姬定定地看着琴遗音,“他会成为新任归墟大帝,只要你立下重誓回转地界,助我族赢得最终圣战,便可既往不咎,你依然是魔罗尊,朱雀法印也能交给你。” 打从进来就没吭声的琴遗音闻言,嗤笑了一声:“好大方,有什么条件?” “杀了他。”欲艳姬指向暮残声,“朱雀给你,但白虎必须成为归墟横扫千军的利刃。” 暮残声眉梢一挑,他这辈子遭遇了不知多少威胁,还是第一回 被指着鼻子当筹码。 “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欲艳姬面色森寒,“单凭你襄助玄门害死大帝,就足够你万劫不复!” “既然你们知道非天尊是怎么死的……”琴遗音收敛了笑意,冷漠地道,“仅凭一个誓言,你们还敢信我?” 气氛一时凝滞,直到欲艳姬面上寒霜冰消雪融,竟是笑了起来。 “我当然不信。”她舔过指上蔻丹,“机会是尊上给你的,不是我。” 欲艳姬不会违背罗迦尊的命令,也不会放弃杀死叛徒为非天尊雪恨的机会。 因此,她按照罗迦尊的意思抛出橄榄枝,却添了杀死暮残声这一条件,便是打定了要让招揽破裂,名正言顺地开杀。 话音落下刹那,欲艳姬已经欺身而近,她知道自己现在修为大涨,到底不是真正的罗迦尊,对上暮残声或许一时半会儿不落下风,可高手对决往往只需一瞬定生死。 因此,她虚晃一招,拼着硬抗暮残声一戟,提掌向琴遗音当头落下! 琴遗音往后退了一步,身影即刻消融在黑暗中,欲艳姬一掌劈空,察觉到背后破空声至,红蜥鳞尾倏然爆出,如钢鞭一般撞上饮雪,不料暮残声顺势一绞,戟杆缠紧她的尾巴,随着手臂发力,将欲艳姬往后抛出。 与此同时,适才隐匿的琴遗音再度现身在欲艳姬下方,探手直取坤德令,他们背后即是阵法,似乎察觉到气息逼近,所有符文一同亮起,无数金线纵横交错,倘若落入网中,恐怕在一瞬间就会被切碎! 欲艳姬脸色微变,长尾化作鞭刃钉入墙壁,堪堪将自己拉出罗网,掌中却是一轻——琴遗音夺走了坤德令。 他的身影向下坠落,眼看就要被金线缠上,暮残声飞身而至,一把将其抱住,心知金线不可触碰,只得在剑炉边缘落脚,不料刚一接触,脚下的炉子猛地震动,紧接着轰然炸开! 这是欲艳姬屠杀重玄宫修士搜集到的火精,不下百十颗,一齐炸开的威力非同凡响,瞬成燎原之势,眨眼就吞没了两人身影。 “哈哈哈哈哈哈——” 巨大的轰鸣声如同天崩地裂,周遭一切都似纸屑乱飞,空间扭曲如破碎的镜花水月,欲艳姬张狂大笑,伴随着她的笑声,一阵阵暴戾疯狂的咆哮声乍然大作,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野兽冲出囚笼。 火海之中,九尾妖狐化出原形,以身为墙将同伴掩护下来,暮残声没有看自己被烧伤的皮毛,变成冷金色的兽瞳扫过四周,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荒芜大地上,脚下暗红泥土深埋血肉,周遭不见半个玄门同道,只有乌泱泱的魔兵披坚执锐将他围住,静若死寂,俨然不知蛰伏了多久。 适才夺得的令牌已经被烈火焚毁,这不是真正的坤德令,那么刚刚的朱雀门也就不会是真的。 欲艳姬不止是守株待兔,更是请君入瓮。 “你变动了阵位。”暮残声抬起头,说话如闷雷。 玄门也好,魔族也罢,双方选择在水煞日开战无非是为了利用水行削弱朱雀之力,以免开门刹那被朱雀烈焰波及,届时方圆百里无论敌我都将化为灰烬。因此,即便知道玄门会在何时攻城,欲艳姬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待,以免朱雀之火在烧尽敌手之前,先把己方吞噬干净。 可是琴遗音和暮残声的到来,让她有了新的主意。 玄门重视水煞时辰是因为他们除了自身还得顾忌战场周遭的其他人,魔族却是只为了在释放吞邪渊的同时尽可能减少己方伤损,可若能利用朱雀烈火直接让玄门全军覆没,岂不更好? 这方土地虽然被魔族污染,限制了坤德令的作用,可欲艳姬作为阵法的主人,利用坤德令挪移两处阵眼易如反掌,暮残声刚才进去的不过是她在这五天里仿照朱雀门打造的陷阱,触动阵眼就会被传送到这片远离朱雀城的伏兵处,而真正的朱雀门被她挪移到朱雀城南门外,照旧藏于地下,以阵法遮掩耳目。 倘若琴遗音没有被玄武寒气所伤,魔力未受影响,这点伎俩当瞒他不过,可惜事无如果,他如此急迫地想要拿到朱雀法印,就必定会上钩。 “火克金,饮雪君现在不好受吧?”欲艳姬看着被烈火困住的九尾妖狐,唇角上扬,“不过,很快就要结束了。” 真正的坤德令早已归还罗迦尊,只要这边动静一响,远方的罗迦尊就会得到信号,无须等到水煞降临,他将直接开启封印,破门而出的朱雀烈焰必将吞没一切,而罗迦尊有坤德令护体自当无损,魔族只需要付出一座空城,就能大获全胜。 火精坠地七日不熄,暮残声被困火海之中,他的确可以冲出去,却无法继续保护琴遗音。 魔兵围了上去,欲艳姬更是身先士卒,水袖拂空,破风锐响远胜刀剑,随着身躯凌空折下,恰似美人如花,就要吻上暮残声的后颈,切下妖狐头颅。 即便暮残声现在变回人形,也避不过她这一记袖刀,更遑论妖狐纹丝不动,只发出了一声冷笑,恍若雷霆炸裂。 惊雷响,云天开。 寒光乍现,霜寒如雪,欲艳姬的袖子被剑锋割裂,若非她撤力飞退,这一剑还能斩断她的手臂。 趴在地上的九尾妖狐终于起身,露出被护在皮毛下的那道人影,蓝衣心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该出现在此的白衣剑修。 萧傲笙怎么会在这里?! 欲艳姬神情骤变,她一掌对上玄微,剑刃陡化白雾纵横四散,燎原火海眨眼便被雾气吞噬,一拥而上的魔兵恰好闯入其中,立刻爆发出绝望痛苦的嘶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成枯骨。 直到这一刻,她才想起一件事——适才交锋之际,“琴遗音”非但神情寡淡,连玄冥木都从未出现过。 既然萧傲笙在此,现在战场上的那个…… 欲艳姬瞳孔紧缩,想也不想地飞身而起,就在这时,万千华光如飞星坠入此地,仿佛一场璀璨绚烂的流星雨,竟是无数玄门修士赶到! 同一时刻,远处朱雀城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刹那间天地震颤,火光冲天! 第一百八十七章 凋残 子时正。 笼罩朱雀城的结界早已破除,四方军队会合有三,唯独南门负责拖住罗迦尊,大雾覆盖了这一方战场,在死伤殆尽之前,无论正邪都不能逃出半步。 修士御剑而出若鸷鸟,又在下一刻被鳞爪劈空压下,骨肉碾碎成尘,血火交融的光影舞动在森寒巨目中,魔龙的瞳孔微微收缩,一点寒星在眸中陡然放大,眨眼逼近! 腥风平地骤起,化作无数利爪将迷雾撕扯成絮,魔龙在千钧一发之际偏过头去,剑光擦着眼睑而过没入雾气里,散碎白雾又汇聚成形,但凡深陷其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烟锁烽火,雾笼凄惶,白衣剑修就如一片云朵隐入雾里,悄无声息地来到魔龙头顶不到五丈处,长剑褪去蓝光,沉默地对准龙首,随着狂风大作,剑锋下落! 忽地,朱雀城内爆发出一声巨响,不知何处陡然绽放万丈红光,狠狠刺破穹空,无形的力量如波浪般冲击开来,剑锋被迫偏移开去,反叫魔龙察觉踪迹,长尾兜转而来,一把将白衣剑修的身影打散成雾。 这动静非比寻常,鏖战双方都为之一震,魔龙发出一声高亢龙吟,撼动天地俱颤,在场魔族随之咆哮,爆发出仿佛山呼海啸一般的气势,它们如得号令迅速变幻阵型,不再一味阻挡,反而主动冲入玄门战阵厮杀纠缠,眨眼间难分敌我,而魔龙身躯发出一阵爆响,一瞬变回人形,拼力一掌抓住直刺而来的剑刃,不顾剑锋穿掌而过,硬生生将持剑者打入城墙,本就布满裂纹的城楼立刻倾塌,压碎不知多少血肉。 趁此机会,罗迦尊飞身落在城楼废墟上,反手化出一道令牌,脚下猛然一震,刹那间地裂数丈,废墟与土地一同坍塌下去,露出一个十丈见方的巨大地洞! 变故惊住在场所有人,但见一只剑炉从地洞中盘旋升起,下方还有无数金光如风筝线般攀扯其上,罗迦尊一脚踏在炉边,染血手指在令牌上一抹,厉声喝道:“天地同生,日月昭昭,朱雀涅槃,业火成象——开!” 话音未落,乱石炸开,一道白影如皎月出云般持剑刺来,瞬息已至,罗迦尊被这一剑贯穿肩膀死死钉住,可他仍是晚了半步。 早已熄灭的炉子刹那复燃,火光炸开,一声刺耳至极的狂鸟尖啸从地洞下骤然传出,一瞬间席卷四野,远远回荡。 火焰顺着金线蔓延开去,眨眼不到就烧毁了附着在末端的符咒,无数金色咒纹在熊熊烈焰中燃烧成灰,金线次第崩断,剑炉已经变成了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向着下方轰然坠落! 白衣剑修脸色剧变,想也不想地飞身去推,罗迦尊的龙尾却在这一霎爆出,死死缠住了他的腰身,周遭离得较劲的其他修士见状,浑然不顾生死扑了下去,欲将剑炉推出轨迹,可是无论道行高低都引火烧身,伴随着连声惨叫,剑炉坠入了下方水潭。 一瞬间,天地间万籁俱寂。 下一刻,整座朱雀城都为之战栗,尖啸声越拔越高,倏然刺破耳膜,无论修士魔族都是耳鼻渗血,蔓延在大地上的血水、空气里少得可怜的水分乃至沙漠里常见的荆棘树,俱在一霎那蒸发消失,大地在颤抖中龟裂,岩浆从缝隙里涌出,一团殷红如血的火光从地洞下霍然亮起,隐约可见不死鸟在火焰中张开双翼,即将挣脱囚笼! 三道符纹腾空而出,一为天云、二为山峦、三为人像,正是三宝师当年留下的封印,仅仅一个呼吸不到,三重图腾依次消失,火光暴涨,烈焰冲天! “轰——” 无比炽烈的火焰化为成千上万只凶兽从地下奔涌而出,草木土石一瞬成灰,通体血红的不死鸟睁开双目,火焰凝成的羽翼倏然伸展,随着它一飞冲天遮蔽穹空,大雾与黑暗都被烈焰焚烧,天空与业火炼狱似在此刻地位倒转,不死鸟张口尖啸,将一幕烈火热浪带回此世!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片火红! 这不仅是封印千年的朱雀烈焰,更是朱雀法印的焚天领域! 它的啸声尖利怨毒,残缺的传承让不死鸟在漫长时光里烧尽了理智,它在这方寸之地压抑了太久,甫一见天日,就要焚毁万象! 火浪如潮,道也好,魔也罢,都在骤然爆裂的业火中变成一块块熊熊燃烧的焦炭,有人飞上高空欲躲开烈焰,就有无数火光化为飞鸟紧追不舍,一边捕食猎物,一边将火势蔓延到天上,远远望去,仿佛绽开了一朵巨大无比的业火红莲。 罗迦尊离得太近,在烈焰冲出地穴的刹那,他的身影就被彻底淹没。 当他睁开眼睛,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天空依旧是火红颜色,入目所见尽是烧焦残骸,土石已经炭化,整座朱雀城都被付之一炬,屋舍街道化为乌有,仿佛这里亘古便是荒漠,从不曾存在过任何东西。 开战之前,欲艳姬就将朱雀城里一半兵力秘密传送出去,留下的不过四五万,玄门攻城则有近十万众,可到如今,他连一具尸体都看不到。 天下众生无计量,能在朱雀焚天域里活下来的却屈指可数。 罗迦尊身上烧伤严重,血液都好像变成了岩浆,灼烧着他这副残躯,他上半身还是人形,下半身已不受控制地变出龙尾。 坤德令还在他手里,只是早已化成一把铁水。 它不仅是地法师的象征,更是蕴藏大地精魄的神器,即便道魔殊途,但有坤德令在手,朱雀烈焰就不该伤到他半分。 可罗迦尊现在重伤濒死。 坤德令被污染了,附着在内的地灵不复存在,只剩下烙印表面的咒文作为钥匙,它能开启朱雀门,却会在这之后变为废铁,罗迦尊只能凭借魔龙之躯硬生生抗下朱雀烈焰。 他快死了,却还不想。 无论作为眠春山神,亦或者魔龙罗迦,他这一生拥有的实在太少,到现在仅剩的这条命,也是生母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不管落到何等境地,他都要活下去。 罗迦尊吐出的鲜血很快被蒸干,他在这一刻孱弱如凡人,烧伤摧毁了他大半理智,只能凭借求生的本能一点点爬向朱雀门,地洞下岩浆般的流水已经重归明澈,焚烧天地的不死鸟收敛羽翼,变成凡鸟大小,趴回漂浮在洞口上空的火焰巢。 他向不死鸟伸出手,那火红的鸟儿抬眼看来,似乎被气息吸引,扇动翅膀落在他掌心,却在他收拢五指时,溃散成红色碎光。 一同溃散的,还有这摇摇欲坠的天地。 “你输了。” 倾塌的城楼拔地而起,消失的尸骸重现面前,适才在他面前被火焰吞噬的白衣身影缓步而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伤痕累累的他。 罗迦尊的喉咙像吞进了一块火炭:“你……是……” 他轻笑一声,指尖在下颌一抹,这张脸就如面具般坠地破碎,身影也似水光般荡漾扭曲,原本神情冷漠的白衣剑修眨眼变成眉目倾绝的蓝裳心魔。 “对,是我。” 琴遗音俯下身,他背后溃散的世界彻底消失,变成一本烧焦大半的书册坠落在地,又被另一只手捡起。 青木看着损毁的《钟灵册》,又看着满目狼藉的战场,神情复杂,一时无言。 罗迦尊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弥天幻境。 琴遗音不知如何洞悉了欲艳姬的谋划,遂将计就计,说服青木将玄门兵力分化开来,大半蛰伏在魔族大军所在,只有不到万人作为诱饵前来攻城。按理来说,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很快就会被识破,奈何琴遗音幻术卓绝,青木又手握《钟灵册》,上载玄罗五境风光,以入微秘法截取天下山川一道生气,可谓在这本书里就有一个缩小的玄罗人界。 在战争开始之初,青木就躲在暗处将画在《钟灵册》上的朱雀城解放出来,而琴遗音利用幻法操控五感修改虚实,假扮萧傲笙缠住罗迦尊,一步步把控战争节奏,让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从真实步入幻境。 这一场惨战,其实是在幻境里展开的。 《钟灵册》与玄冥幻法合力,虚与实的界限变得格外模糊,罗迦尊能感知到欲艳姬那边的动静,按照计划提前打开朱雀门,破封烈焰却是冲入幻境里,现实中的朱雀城只在最初受到一霎波及,紧接着琴遗音退出幻境,始终守在外面的青木关上《钟灵册》,幻境立刻闭合,以玄冥木在外构造第二重幻境作为缓冲界,如此接连消磨朱雀之力,直到《钟灵册》被毁,玄冥木无力支撑,幻境终于崩溃,被困其中的朱雀法印这才回到人间,火焰依旧未熄,到底熬过了最初的爆发,不死鸟恢复理智,自主收敛力量。 幻境里的修士魔族都在烈焰中化为乌有,除却罗迦尊外无一生还,饶是如此,这等伤亡仍要比预期的任何一种结局好上太多。 朱雀门就在不远处,不死鸟飞回水潭,浑浊的岩浆变得通红透彻,乍看仿佛流动的火晶石。 罗迦尊却已不能抵达那里了。 “欲艳姬终究背叛了你。”琴遗音看着他掌心残留的铁水,“她做这一切只为了罗迦尊,可你本不是他,也不想摒弃自我,彻底成为她所爱的那个他,注定会被放弃。” 自岚长老死后,坤德令就落在罗迦尊手里,期间只借给了欲艳姬,能做下这种手段的人不作他想。 对于欲艳姬来说,在最初那位与她共度八千年岁月的魔尊死后,所谓“罗迦尊”就只是空有其名,她会臣服于每一个顶着这项名头的大魔,也就代表她随时都能放下,然后去选择下一个罗迦尊。 甚至……当他把力量分给了她,若是此战胜利而他葬身业火,欲艳姬就能名正言顺地取代他。 龙尾蜷在地上,罗迦尊用尽力气才撑起上半身,直视琴遗音:“……动手吧。” 琴遗音唇角微挑:“你甘心去死?” 罗迦尊嘲讽地看向他,目光一扫青木:“你们会放过我?” 斩草除根这个道理,无论正邪都该明白,何况他现在全无反抗之力。 青木也是这样想的,他抬步准备上前取下罗迦尊的头颅,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从影子里爬出来的玄冥木根须缠住了他,元神似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除了眼睛还能看,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们不会,可我能。”琴遗音没有回头,他动用了太多魔力,玄武寒气侵蚀太深,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变成了青白色,还有触目惊心的冻伤。 罗迦尊默然片刻:“原因,条件。” “杀非天尊也好,攻朱雀城也罢,我虽与玄门合作,到底还是为了自己,没想过真做什么弃暗投明的大义之举,他们也不会接纳我。”琴遗音漠然道,“道魔开战,双方都无法回头,与其让你死在这里,使欲艳姬继续做我的绊脚石,我宁可留下你。” 罗迦尊笑了:“你想做归墟大帝?” “不,我只是不想让道衍继续赢下去。”琴遗音凝视着他的眼睛,呼吸如冰,“杀了欲艳姬,我送你回归墟做大帝。” 心魔很清楚,欲艳姬会与他为敌,可这位罗迦尊不会。 非天尊已死,若欲艳姬亡于南荒,他与罗迦尊达成合作,就可继续做归墟的魔罗尊,毕竟魔族从来不在乎是非对错或礼义廉耻,只有弱肉强食与成王败寇。 琴遗音终有一日会打上问道台,或许那只狐狸会愿意陪他流亡至此生尽头,可他想要的不是共死,而是同生。 他必须要赢。 苍凉战场上有热风刮过,青木屏住呼吸,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场交易进行,直到罗迦尊抬起手,与琴遗音击掌为誓。 他对欲艳姬的确有留恋。 可这点感情,比不过虺神君印刻在他脑海中的记忆,比不过他曾因她而经历的痛苦,更比不过她的背叛。 借出坤德令,此战全力以赴,已燃尽了罗迦尊对欲艳姬最后的信任与感情,抵消十年患难不弃。 击掌刹那,黑色的图腾在他眼中浮现,仅仅一瞬,便溃散开来。 魂契破裂。 琴遗音站起身,指尖在虚空中划过,漆黑的空间裂隙乍现,归墟特有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隐约可见蛰伏暗中的无数双眼睛。 罗迦尊吞下他递来的丹药,龙尾变回双腿,支撑着他缓缓走向裂隙,就在即将迈入通道之前,从后方远处传来龙吟声。 一条与他化形几乎完全相同的魔龙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背后有无数剑光魔影追逐缠斗,正是欲艳姬拼命赶来。 罗迦尊这次没有再等她。 他转过头,眼中残留的黑色咒纹彻底消失,抬腿迈入通道,裂隙合拢,消失在原地。 “不——” 欲艳姬嘶声呼喊,她的声音再传不到罗迦尊耳中,魂契破碎带来的反噬几乎在瞬间席卷全身,大脑似要裂开,元神一寸寸溃散。 下一刻,湛蓝剑光裂天而至,人间一片空茫。 萧傲笙倾力一剑穿透了龙身七寸,巨大的魔龙从天坠落,砸在地上时变回了欲艳姬本相,她匍匐在地,玄微从背心贯入把她死死钉住,她的眼神开始涣散,仍不罢休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想要撕裂空间,追上他的脚步。 裂隙只出现了一瞬就消失。 鲜血淋漓的手垂落在黄沙中,再也没有动了。 琴遗音终于解开了束缚,青木浑身一震,他该立刻与同道会合,将剑锋对准这个两面三刀的魔物,可是当他看到琴遗音接下来的动作,又说不出话了。 那些从罗迦尊掌心滴落的铁水,并没有被热力蒸发。 琴遗音的手指轻轻一动,铁水又变回了坤德令。 “你……”青木怔怔地看着这块令牌,“它不是毁了吗?” 琴遗音嗤笑:“坤德令是地法师伴生之物,比当年的空蝉镜也不遑多让,哪有这样容易被毁?” “那欲艳姬……” 她是真的背叛了罗迦尊吗? 青木想问这句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也根本没有意义。 琴遗音与他擦肩而过,合上欲艳姬死不瞑目的眼睛,任她化为烟雾随风散去,间或掺杂了几片残花。 当日心魔不惜暴露行走也要去见罗迦尊,并不是为了争取合作,因为他知道那还不到时机。 欲艳姬以为那张面具挑起了罗迦尊的记忆,她深知眠春山那场阴谋是自己与对方之间无法弥补的裂隙,一旦真相揭晓,她不敢赌这十年感情在仇恨面前的分量,以她的性情,势必将刀锋调转。 可她不知道,罗迦尊在这之前已经回想起了过去。 藏在面具里的,是欲艳姬自己的心魔。 她刻意忘掉的曾经,将在现实龟裂之际重回梦里,愈是留念过往的尊上,便会对现在的罗迦尊生出隔阂,而这样的转变势必成为一只推手,影响到正在彷徨的另一方,只需要一些微不足道的手段,就能摧毁他们之间华而不实的一切。 始于算计,终于背叛,哪怕有欺骗而来的感情作为维系,斩断它也只需一张假面而已。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朱雀 子时三刻,水煞临。 欲艳姬葬身在此,罗迦尊退回归墟,盘踞在南荒境内的魔族势力虽然尚未肃清,可朱雀城一战无疑是玄门胜了。 然而,此刻聚集在朱雀城外的每一个人都不觉轻松。 琴遗音以玄冥之力结合《钟灵册》布置出来的幻境非同凡响,缔造之时无声无息,溃散刹那惊动天地,当最后一株玄冥木被烈火焚毁,心魔的身影也就暴露在所有赶到此处的人眼中,一瞬间,无论玄门修士亦或邪魔外道,都是浑身俱震,目瞪口呆。 朱雀门已经打开,恣意狂暴的火焰一部分还在城外燃烧,另一部分已经如同海潮倒卷般重归地洞,火红通透的水潭就像一面血色宝镜,映得周遭所有人身上都染上一层不祥之色。 尖利的鸣唱隐隐从水下传来,朱雀法相如一尾红鱼般在潭中盘旋,似乎在召唤着什么,离得最近的一些修士不自觉地挪动脚步,若非同道及时阻拦,他们就要浑浑噩噩地跳下地洞,被朱雀烈焰烧成飞灰。 穹空不知何时阴云密布,轰隆雷声逐渐密集,一场瓢泼雷雨很快就要降临,青木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那云流急转的漩涡深处,隐隐露出了一只眼睛。 仅此一眼,他就觉得浑身发寒,险些跪伏下去。 琴遗音一手握着坤德令,正站在地洞边缘,如此距离下只要他往后仰倒,谁也不能阻止他进入朱雀门,然而他脚下好像生了根,迎风沐火地站在原地,执拗地看着某个方向,浑然不顾雷霆即将劈落。 水煞降临,火行衰而水行盛,玄武寒气飞快侵蚀这具新生不久的血肉之躯,琴遗音暴露在外的皮肤不仅有冰霜和冻伤,还出现了几道细如发丝的裂纹,伴随着微不可闻的轻响,它们在不断蔓延向全身。 暮残声对上他的目光,喉头滚动了几下,想要上前却被萧傲笙死死拽住了右手。 正如琴遗音对罗迦尊所说的那样,道魔终究不两立,或许为了共同利益而短暂合作,但这都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如今事情办成合作终止,他们就要重归敌对,而在不知情者心里,琴遗音依然是归墟地界的魔罗尊,在场魔族群龙无首之际,一面厮杀血战,一面下意识地朝他聚拢。 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在最后断然与青木翻脸,放罗迦尊回归墟。 如今,他离功成只差最后一步,却还在等待,浑然不顾自己可能错失机会,满盘皆输。 暮残声知道琴遗音在等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挣开了萧傲笙的手,在众目睽睽下走了出去。 几乎就在他迈出一步的瞬间,天空即将劈落的雷霆倏然被狂风撕裂,沉沉乌云汇聚成一张巨大无比的人面,五官都是扭曲的黑洞,一霎那如天外恶魔降临此世,它张口疾呼,千万人魂魄为之所慑,竟是不由自主地飞向黑洞,带着腐朽气息的阴风从黑洞中席卷而出,正是心魔再度撕开了通往归墟的空间裂隙。 原本厮杀中的道魔双方立刻被打乱战局,群魔发觉彼岸正是故乡,知道此战失利的它们立刻放弃抵抗,毫不犹豫地放任自己被狂风卷走,而青木当机立断甩出剩下半本《钟灵册》,无数河流从书页中奔涌而出,化为钩锁抓向被吸走的玄门通道,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再没有谁能够关注其他。 暮残声借此机会穿过了千军万马,握住了琴遗音向他伸来的手,孰料破空之声转瞬即至,原是一道赤色剑影伴随雷霆从天而降,悍然斩向琴遗音! 竟然是厉殊! 暮残声神情骤变,五天以来萧傲笙他们没有得到素心岛来的战报或同道,还以为情势严峻,被困在沧浪海域的那些人分身乏术,没想到会在这时赶来! 他下意识变握为掌,一把推开了琴遗音,空手接住厉殊一剑,腰间却被什么东西缠住,沛然之力当空一扬,将暮残声整个抛了出去。 暮残声反应极快,半空中折身一转便单膝落地,抬头看到厉殊身边已多了一道人影,正是北斗。 “你们……” 暮残声话没说完就被北斗截住,千机阁少主指悬牵魂丝牢牢缠住他的脖颈,是威胁也是阻拦,厉声道:“素心岛之危已解,闻说朱雀城战况告急,我与厉阁主特来相助……暮道友,你伤势未愈,先行退下吧!” 被推到一旁的琴遗音发出一声嗤笑,他身上的冰裂痕迹已经十分明显,甚至有些蔓延到了脸上,却还挡不住肉眼可见的嘲讽之色。 “这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烦也不烦?”琴遗音冷漠地看着他们,向暮残声伸出手,“大狐狸,过来。” 此刻战场混乱不堪,风雷与火焰相生,在朱雀门周遭铸成一面见风即长的火墙,堪堪隔绝外人窥探,萧傲笙提剑杀来,见到北斗和厉殊时脸色微变,又听见琴遗音这一句话,下意识看向了暮残声。 并指为刀割断牵魂丝,暮残声摸着渗血的脖子,却向北斗抬手行了一礼:“谢过北斗少主好意。” 北斗一身风尘仆仆,显然一路赶来并不轻松,声音也变得沙哑:“火克金,你若是跟他进了朱雀门,即便不死也要半条命……暮残声,你要想清楚,心魔素来反复无常,非天尊与他千年情谊不也落得那般下场,你为他搭上一切不值得。” “没有值不值,只有后不后悔。”暮残声撑着膝盖站起来,“我不想抱憾终身。” 他面前正是持剑而立的厉殊,明正阁主向来严苛肃然,暮残声做好了硬接九幽剑的准备,却听厉殊道:“私情纠缠与开诚布公终究有所不同,你现在去到他身边,在世人眼中至死都要打上他的烙印,再也回不了头。” “我知道。”暮残声看向琴遗音,“只是,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在来此之前,他就答应他会同进朱雀门,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死生一处。 暮残声越过了厉殊,重新握住琴遗音的手,几乎就在十指紧扣的刹那,九幽、玄微两道剑光从左右袭来,前者刺向暮残声背心,后者直斩琴遗音头颅! 暮残声没有回头,抬手就要接剑,不料手臂被无形之力牵扯向后,骨与肉仿佛刹那分离,若非琴遗音及时一指点在他肩井穴截断蛰伏其中的牵魂丝,恐怕这一下能拧掉他的胳膊! 恰是如此,琴遗音错失了避开玄微剑的机会,只来得及侧身闪避,脖颈被开了一道狭长伤口,鲜血濡湿颈上冰霜,而他后方正是朱雀门,当即一脚踏空,而厉殊的九幽剑紧随其后,化作九道剑影锁定他全身气机,势要将心魔钉死在水潭前! “卿音——”暮残声见状吓得亡魂大冒,蛰伏体内的白虎之力感应情绪挣开牢笼,无匹杀力化为利剑纵横而出,缚在他身上的牵魂丝刹那崩断,北斗猝不及防下遭到白虎之力冲击,若非他及时用“离字诀”分化身躯,恐怕这一下就能洞穿他半边身躯! 张牙舞爪的白虎法相拦截在朱雀门前,暮残声一脚踏过虎背翻身跳下,赶在血溅之前截住了九幽剑,却是没能抓住琴遗音,眼睁睁地看着心魔坠入水潭,激起水花四溅。 有人入水,潭中立刻起了变化,原本蛰伏其中的烈焰顷刻流于表面,转眼形成漩涡,暴露出最中央深不见底的赤红空洞,朱雀法相张开羽翼腾空而起,尖喙直取坠在半空的暮残声,好在白虎法相纵身跃下,一口咬住朱雀脖颈,两只庞然大物狠狠撞进石壁中,地洞伴随着轰隆之声迅速坍塌! 乱石纷飞间,暮残声毫不犹豫地跳下那漩涡中心,不想北斗与青木业已赶到,牵魂丝与钩锁同时将他缠住,本是要合力把他甩上地表,未料空洞那边不知通往何处,竟是传来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反将他们俩与暮残声一同拽了进去! “轰——” 白虎与朱雀冲出地洞,两只凶兽愤怒搏杀在一处,火浪冲天,金石齐震,萧傲笙与厉殊慢了一步,这才赶到水潭边,却见那赤红漩涡已经消失,恢复明净的水面重归平静。 “他们……”厉殊话没说完,就看到一个脑袋从水里冒了出来。 暮残声抹了把脸上的水,抬眼看到他们俩愣了片刻。 厉殊眉头紧皱,萧傲笙一手按住蠢蠢欲动的九幽剑,一手把他拉了起来,沉声问道:“其他人呢?” “……我不知道。”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谁都来不及思考片刻,但暮残声清晰记得自己是跟北斗和青木一同坠入朱雀门,结果那两人现在没了踪影,他却还留在水潭中。 正当他们面面相觑时,白虎咬住朱雀火翼,不死鸟的长喙深深扎入它背脊,双双掉了下来,暮残声心里一跳立刻收回白虎法相,自己也被萧傲笙带着往旁边退开,三人眼睁睁地看着朱雀法相坠入潭中,就如浮沫融于水,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冷,寒彻骨髓的冷。 都说朱雀法印所在,便是天下至热至烈之处,可当琴遗音睁开眼睛,感受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 他躺在一片漆黑的夜空下,上面只挂着几颗黯淡的星子,除此之外看不见半点华辉,狂风裹挟着冰粒雪屑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围绕着这座山巅盘旋不去,背后的地面仿佛鹅卵石铺成,一块块咯得他生疼。 在这样的寒冷下,琴遗音却诡异地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他捡起一块石头想要丢出去试探动静,抬手却见掌心里原来是一块森白人头骨。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心魔,此刻也被惊了一下,琴遗音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拂开覆盖地表的冰雪,看到堆积在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土石,而是数不清的骸骨。 最令他惊愕的是,这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光可鉴人的冰面映出了琴遗音此时面目,依旧是熟悉的五官容貌,身上穿的却非那件幽蓝衣袍,而是绣着华阳金纹的白色华服,赤裸在外的双脚足踝处各有一圈黑色咒纹,仿佛附在骨肉上的锁链。 难怪在这种冰天雪地里,玄武寒气没有继续侵蚀他…… 难怪他醒来之后,几乎感觉不到玄冥魔力…… 难怪他在睁眼刹那,听到胸腔下若有若无的动静…… 这是道衍神君的身体! 他记得自己进入了朱雀门,应该面临朱雀法印的传承考验,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鬼地方,还是以这令他厌恶作呕的姿态? 一霎那,琴遗音脸色铁青,他脑子里迅速闪过无数个阴谋陷阱,厉声喝道:“道衍,滚出来!” 声音在荒原上远远传荡开去,无人应答他。 琴遗音握紧拳,他想要调动魔力将自己与肉身分开,往日召之即来的玄冥木却好似从未存在般,可他能够清晰感觉到体内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不同于他自身黑暗诡谲的魔力,也不同于道衍该有的澄明神力,这种力量仿佛清浊未分的混沌,光与暗都杂糅在一起,叫他觉得陌生又熟悉。 可惜琴遗音现在没有心情尝试使用它,几乎就在他苏醒之后,难以忍受的剧痛席卷了他的大脑,让他头疼欲裂,下意识攥紧胸前衣襟控制呼吸,不想抓到了一小块硬物。 是那块残骨。 琴遗音拽下颈上红线,把它紧紧攥在掌心,那天他拒绝将此物交给暮残声之后,就在离开时把这块骨头悄然抛在薪宫地洞下,他发誓此生绝不回到那个地方,也就不会让暮残声再有机会得到它。 可这块残骨,现在竟又出现在他……不,是道衍身上。 脑子里仿佛被毒蝎尾刺了一下,琴遗音陡然明白了什么,他拉开衣领,对着冰面照看肩膀,果然在两边肩胛处看到了与脚踝上如出一辙的黑色咒印,正好对应他在另一个自己身上见过的四道锁链。 这的确是道衍的身体,但……也是“他”的身体。 他化自在心魔,终究是与道衍神君融为一体。 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琴遗音觉得胸腔下那块血肉彻底停止了跳动,寒意从体表侵袭到灵魂,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适才乍眼一看的冰雪荒野原来是一片城池,只是屋舍早已倾塌,残垣零碎不堪,曾经繁华热闹的一切都被封冻在寒冰之下,再无半点生机。 他俯视着死气沉沉的世界,脚下是一座白骨堆成的高山,狂风呼啸未至,却带不来半点活着的声音。 琴遗音纵身跃下山巅,乘风落在荒凉长街上,离得近了,他看到街上其实有很多人,只是这些人都匍匐在地,被冰雪冻干了体内血液与生机,变成一具具形态怪异的尸骸。 所有尸骨的头颅都面向他背后,仿佛朝拜。 琴遗音缓缓转过身,在拉远距离之后终于看清了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 那本该是一片绵延高耸的群山,如今诸峰支离破碎,变成无数砸毁城池大地的巨石,只剩下最后一座孤峰稳稳落地,无数尸骸附着其上,将之变成了一座白骨山。 即便面目全非,琴遗音仍旧认了出来,这是北极之巅的道往峰。 琴遗音在这一刻忘记了呼吸。 他见过这座白骨山,在十年前暮残声初次参悟白虎法印却误入了芥子之境的那天,还跟另一个自己动手厮杀,险些把他们俩都赔进去,后来琴遗音在十年中踏遍玄罗五境,却找不到与芥子之境对应的地点。 原来,那次芥子之境倒映出来的是这里。 可真正震撼琴遗音的,是另一件事物。 孤峰犹在,剑阁不存,山巅只矗立着一座巨轮,它太过庞大,将一座山峰衬托为微不足道的底座,乍看如同一面繁复古气的日晷,世间森罗万象都在晷面有迹可循,偏偏没有时辰刻印,只有九颗星辰分缀环布,仅有的一根晷针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缓慢逆行,离象征起始与终结的最后一颗星辰只差极短距离。 当年在芥子之境里,暮残声说自己在白骨山上看到了一座巨轮,可彼时的琴遗音毫无所觉,如今他真正看到了它,仅仅一眼,就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恐怖。 “这……” “这是九曜轮。” 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第一百八十九章 九曜 琴遗音回过头,看到了一位独眼老者。 他身着一件玄黑长袍,花白头发被一支半新不旧的金簪束起,体态消瘦,满面风霜,左眼戴着一只罩子,右眼下方也有利爪刮过的伤疤,浑身没什么活气,几乎与这些冰下尸骸无二。 然而,琴遗音一怔之后就认出了这是谁。 “玄凛……” 曾经威震四方的妖皇玄凛,竟然成了这般模样,看不出半分当年风采,若非琴遗音对气息的感知向来敏锐,也不敢确认他的身份,饶是如此,玄凛身上的气息已经微弱如风中残烛,俨然大限将至,快要油尽灯枯。 “你——” 不等琴遗音发问,玄凛便打断了他的话:“你是独自前来的吗?” “……还有暮残声、青木和北斗。”琴遗音迟疑片刻,他虽是先一步坠入水中,却没有立刻失去意识,看到了暮残声他们紧追落下的情景,只是他在醒来后不见他人,又被周遭环境震慑住,来不及去寻找。 玄凛听罢,道:“我带你去找青木和北斗。” “他们俩是死是活与我无关。”琴遗音冷漠地道,“我只关心暮残声在哪里。” 玄凛咳嗽了两声:“他不在这里。” “不可能,我看到他们一起进了朱雀门!” “暮残声不在此处,也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玄凛语气平淡地道,“朱雀门不会允许他通过。” “你什么意思?”琴遗音眼中暗芒隐露,“老猫,我劝你不要故弄玄虚。” 玄凛定定地看着他:“你很清楚我的意思,只是在自欺欺人。” 一瞬间,骤然爆发的杀意如同箭在弦上,对准了玄凛全身要害,周遭原本就冰冷的空气在此刻变得更加森寒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琴遗音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说——为什么,他过不来?!” “因为早在七十年前,饮雪君暮残声就死在了寒魄城。”玄凛凝视着他的眼睛,“魂祭白虎,死无全尸。” 话音未落,恐怖至极的力量扑面而来,正中玄凛胸膛,他往后退了三步,五脏六腑好似也翻滚一圈,抬手拭去唇边血迹,漠然道:“你杀了我,他也活不过来。” 玄凛说这话时,琴遗音已经欺身而近,伸手卡住了他那枯枝般的脖颈,心魔的杀意从未如此露骨过,死亡仿佛近在咫尺。 琴遗音想拧断玄凛的脖子,让这老东西再也说不出半个他厌恶的字眼,可当他对上玄凛的眼睛,发现那里面尽是平静,唇角勾起了恶劣的笑容。 “你想找死,可我为何要成全你?” 冷铁般的手掌缓缓松开,琴遗音眼中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我记得这只金簪是苏虞的东西……看来,苏虞把你丢下了,他死得光鲜灿烂,却让你苟活人间腐烂到只剩这具丑陋的躯壳,拿着这点遗物寄情余生。” 如被一记重锤击在脸上,玄凛浑身颤抖了下,可这点脆弱仅有一瞬,他越过了琴遗音,沉默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琴遗音的笑容消失了,他收敛起杀意,跟在玄凛身后。 “十年前北极之巅坠落尘寰,群山崩裂砸毁了下方十五座城池,而在这之前重玄宫已被魔族围攻数年,方圆百十里的生灵或死或逃,劫后幸存的修士们就以这些城池为基本,重新建立据点。”玄凛一边带路,一边说话,“……三宝师合道之后,统御此方势力的重任就落在司星移肩头,北斗和青木从旁辅佐,他们……” “等等!”琴遗音神情一变,“你说三宝师合道?!” 所谓合道,既是放弃自我重归元始以弥补法则缺陷,别说等闲修士,哪怕不世出的高修大能也没资格去做,除却那负有创世责任的五十个远古神明,就只有诞生于天地人法则里的三宝师才配以身合道。(注) 在外人看来,合道是修行者的无上境界。然而,琴遗音很清楚这就是一种消亡,抹杀形相,斩除意识,彻底变成无根无性的傀儡,受法则支配,被世界遗忘,所有与之维系的因果线都会断开,再没有什么过去与未来,不在乎所谓的善恶与是非。 法则不全亘古如此,若能弥补缺陷,琴遗音不意外常念会合道,天法师一生奉神敬天,那点少得可怜的人性早就随着沈檀死去而消失,最后残留的影响也在星宫入命时被自己扼杀。可是,琴遗音不相信野心勃勃的静观会甘愿放弃人族选择合道,更不信净思会放任劫祸未定而舍身成空。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玄凛:“为什么?” “因为这是神的御令。”玄凛望着那座支撑天地的巨轮,“两界交战,天崩地裂,最终是归墟获得了战争胜利,无数魔族从地底深渊爬出,它们与凡间众生同化为一体,得以堂而皇之地行走在光明之下……” 彼时的玄罗人界早已经历了百年灭神,神道香火几近衰竭,高居问道台的道衍神君再无力回天,倘若放任发展,魔族将站立在三界之巅,以恐怖统治众生,将无数岁月与先辈艰难积存的种种秩序悉数打破,除却残暴与荒诞之外,一切都不再具有意义。 这就是非天尊想要的。 自三界开而清浊定,似乎神人天生高高在上,而魔族就是深渊淤泥里的秽物,连统治归墟的阴神洞虚都看不起魔族,将它们视为低贱卑劣之物。 可这并不公平。 上清扬而重浊沉,故三界污浊尽入归墟,魔族由此诞生,它们吞噬这些污秽,使天界不被浊气所污、人间不受阴暗侵袭,即便这只是魔族赖以生存的方式,却是三界不可或缺的一环。 然而,天道神明蔑视魔族,人间众生厌恶污秽。 魔族永远不受公平庇佑,不被天人接纳。 因此,当神明的时代终结,玄罗五境四族重新构建新局,归墟魔族也要争夺它们渴求的一切。 非天尊就是为此而生,他要让魔族走出暗无天日的归墟,站在众生之上,以魔代神,打破固有秩序,重新拟定三界法则,并为此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他无疑是个狠毒善变的伪君子,也是当之无愧的归墟大帝。 琴遗音当年答应与非天尊合作,除却借魔族之力对抗道衍,未尝没有欣赏他这点的意思。然而,非天尊的心机手段过于骇人,他将一切置于宏图之下,想要成为取代道衍的存在,注定他跟琴遗音无法并肩直至终末,故而琴遗音在与他反目之后,断然决定杀了他,改与罗迦尊同道。 因此,琴遗音在听到玄凛讲述的一切后,感到了一丝恐惧。 百年灭神也好,魔化众生也罢,都是他曾与非天尊合谋的计划内容,若是没有暮残声,琴遗音无疑会帮助非天尊将这个计划实施到底。 玄凛所说的话,恰好对应了这个结果。 “……在这里,我没有跟非天尊反目吗?”琴遗音说出这句话时,胸腔好似被谁掏了个洞,不断往外漏风。 “有,但是太迟了。”玄凛已经站在一扇大门外,转头看着他,“你在与他反目之前,已经一败涂地。” ——他身死道消,你止步于此。 两道声音重叠一线,琴遗音跪倒下去,呼吸失控,抠入冰层的手指痉挛不止,体内的混沌之力倏然失控,刹那间天摇地动,唯有矗立在远方的九曜轮纹丝不动,点缀在上的九颗星辰华光大作,在这光芒如同刺破黑暗的利剑,被割裂的苍穹往下坍塌,仿佛一块块漆黑的破布。 与此同时,大门轰然打开,青白两道身影从中飞出,不顾混沌之力的冲击,一左一右按住琴遗音双肩,强行压制失控的力量。 “琴遗音!”白衣人厉声大喝,犹如雷霆在耳。 琴遗音浑身一颤,恰好一块天幕砸落下来,腾地化为黑烟,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穹空,涣散的眼瞳终于有了焦距。 短短不过几息时间,头顶天空就被九曜轮爆发出的光芒刺得千疮百孔,缺失的云层不再自动修复,霜白气流如同天河般倾泻下来,所到之处万物封冻,复又寸寸龟裂。 “收敛你的力量,否则你会提早毁了这个世界。” 闻言,琴遗音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这两人身上,正是与自己一同坠入朱雀门的北斗和青木。然而,仿佛只是一场梦的时间,他们已经变了许多,并非是容貌更迭,而是那种非世故岁月不可沉淀的沧桑与威仪。 北斗腕上挂着仅剩一颗裂冰玉的手串,青木依旧手持《钟灵册》,体内灵力却比之前浑厚不止一倍,已然远胜当年的元徽。 “你们……”琴遗音挥开北斗的手,踉跄着站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坠入朱雀门前,北斗和青木看他的目光里还有不加掩饰的敌意,现在却只剩下难以言喻的复杂,一如这个苍老的玄凛,仿佛他们不是跨越了一条通道,而是经历了另一段人生。 世人皆醒我独醉,琴遗音厌恨这种感觉。 北斗看着腕上手串,苦笑:“你不会喜欢我们的答案。” “不喜欢,不代表我愿意被蒙在鼓里。”琴遗音目光森冷,“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你们跟道衍串通好的骗局,编造出一个所谓的轮回谎言,恣意愚弄我?” 青木握望着那座巨轮的神情晦暗不明:“骗局与否,你已经很清楚了。” “我清楚什么?”琴遗音猛一拂袖,随手打出的力量擦过青木脸庞,他背后那扇厚重石门顷刻裂为碎冰,就连青木侧脸也凝了一层寒霜。 “这不是我的力量,也不是我的身体,就连你们也跟我所认识的天差地别。”琴遗音冷漠道,“难道你们要说,我记忆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是,也不是。”青木定定地看着他,“你该醒过来了。” 琴遗音的大脑已经痛到麻木,连视线也开始模糊,他一时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时又浮现出那座承载世界的九曜轮,元神好似被一分为二,正在体内厮杀。 北斗看了玄凛一眼,抬步走上前来,一指点在琴遗音眉心。 牵魂丝透体而入,无数细碎的画面在琴遗音脑海中浮现,这次不再是走马观花,而是一幕幕在眼前分毫必现,让他能够看清画面中每一个人的脸,那些他以为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此刻化成千万只手,一针一线地把破碎记忆缝补起来—— 道衍成神心魔降生,自堕归墟假扮优昙,被封雷池千年沉眠,一朝入世借体闻音,陷害眠春会合非天,设局寒魄造就剑邪,昙谷天劫初窥见,幽离山上终相逢,四十年沙场争锋,中天战前的月下迷乱…… 这些早在十年前就如梦魇般纠缠琴遗音的记忆,被他认为只属于另一个“琴遗音”的前尘往事,此刻被牵魂丝纠缠并起,化作滔天洪流汹涌而来,冲破他给自己铸就的千里长堤,一瞬便将他淹没。 这不是一场大梦初醒,而是一次死灰复燃。 玄凛说得对,他是在自欺欺人。 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自然也就不可能有两个他化自在心魔。 琴遗音的一生就如崎岖山道,漫长且曲折。 一千多年前,天法师常念利用创神之局设计优昙尊,将亲子沈问心变成了新的道衍神君,以不死之心成就长生不灭之躯,以神道信仰凌驾于人族思想之上,可他棋差一招,没料到在神劫降下之日,沈问心的魔障脱离躯体,化为心魔。 心魔生来便被天道所不容,他倚仗不死之身逃离常念追捕,吞噬众生魔障壮大己身,然后堕入归墟见到了非天尊,得到“琴遗音”这个名字。 自诸神陨落之后,魔族成为归墟上位,非天尊想要改写三界秩序,让魔族站在众生之巅,早早开始准备进攻玄罗人界。他曾对优昙尊寄予厚望,摒弃成见将诸多部署交到她手里,可她贸然答应了与常念的赌局,一是出于自负,二是将自身喜恶凌驾于归墟地界之上,浑然没想过一旦出了纰漏,魔族在浮梦谷做下的布置就会全部崩毁,而她的消亡与不死之心的失落也将对即将爆发战争的魔族造成不可估量的打击。因此,非天尊在权衡全局之后断然放弃了补救方法,与其费尽心力拉回优昙尊,不如借此机会策反明光扫除优昙尊这块绊脚石,准备在最后夺取不死之心,反杀常念。 然而,事情发展超乎非天尊预料,常念所图并非只是一颗不死之心,当看到重伤濒死的沈问心重新睁开眼睛,爆发出本该绝迹的神性,非天尊就知道大事不妙,得到不死心的新生神明绝非魔族现在能够对付,而战争已经打响,现在退场来不及了。 琴遗音的出现,是非天尊那时得到最好的消息。在与心魔结盟之后,非天尊修改了计划,把道魔之战分化开来,用第一次战争的失败换取魔族势力全盘清洗,助长神道在人界的影响,用香火信仰绑死道衍神君,将战略重心转移到人族身上,以凡人之力将道衍神君拉下神坛,再把这些心智不坚的凡夫俗子变成滋养魔族的温巢,使魔族今后不必生于至秽深渊,因为人心将成世间最黑暗之处,自此善念与光明不复存在,而只要有人活着,魔就不会灭绝。 第一次道魔之战的结果早已注定,琴遗音假借优昙之名送了玄罗一场胜利,本该在战后遁走,不料被常念截住,遭到封印沉入雷池,直至千年后破封而出。 彼时非天尊已经分化一半元神转生为东沧凤氏的少主,为了日后的灭神计划必先助长凤袭寒在人族里的声望,因此当欲艳姬在眠春山发现了心魔留下的线索,非天尊立刻赶来与琴遗音会合,定计寒魄城,设局诱杀中天御氏长公主和重玄宫剑阁少主,不仅夺回魔龙元神,还一举踢碎了两块绊脚石,使御天皇朝的倾覆成为定局,提前斩断重玄宫一条臂膀。 唯一的意外,就是身为六魔将之首的欲艳姬死在寒魄城。 即便非天尊把欲艳姬的残魂投往南荒,为今后的布局做准备,杀死欲艳姬的那只妖狐依旧勾起了琴遗音兴趣,而或许冥冥之中自有缘分注定,他很快就在昙谷见到了暮残声。 昙谷覆灭于天罚,凤云歌堕入魔道成为冥降,凤袭寒踩着这累累骨血爬上高位,非天尊救下少数人作为日后攻讦神道无情的利器,无论明里暗里魔族又一次成为了赢家。然而,暮残声没有死在天罚下,他以血肉之躯力抗天威,保下了本该消亡的姬氏鬼胎,也暴露了杀星天命。 多么可笑,地法师的亲传弟子,玄门内定的白虎之主,竟然是命中弑神的杀星。 饮雪君,倒不若说是饮血君。 琴遗音在那一刻发誓要得到他,枉顾非天尊的要求不去刻意接近,而是拿出毕生耐性暗中窥探暮残声整整四十年,把这只妖狐的性情喜恶一点点咂摸咀透,只为了成为他心上唯一,要他一念之差毁尽道行前尘,化作自己弑杀神明的魔刀。 四十年窥探,近百年纠缠,琴遗音编织了他有生以来最完美的天罗地网,引暮残声一步步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他的确成功了,暮残声为他情生意动,爱恨两难绝。 他也是失败了,暮残声没有弃道入魔,坚守那可笑而顽固的底线。 哪怕在那一场风月之中,明明骨肉交缠近在咫尺,那双眼睛始终留有一线清明,他接纳他的爱憎美丑,却不肯为他堕落。 生平第一次,琴遗音想过放手,他既然冥顽不灵,自己又何必继续枉费情思,不如就此一刀两断,来日生死立判。 可他又实在舍不得。 于是,琴遗音破釜沉舟,提前了进攻中天境的计划,又故意败给暮残声,利用他们之间的感情,让妖狐为了他站在前辈同道的对立面。 实际上,琴遗音希望暮残声不要保他,心魔是不会死的,只要暮残声这次抛弃了他,此后余生就再也不能放下他。然而事实出乎琴遗音预料,暮残声不惜与净思翻脸,在重玄宫面对千夫所指时,以同生共死的血契将他留在身边,甚至放弃了多年征伐战功,主动退回寒魄城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与其说他成了寒魄城主,不如说他做了西绝境的看门狗。 暮残声却心甘情愿。 他带着琴遗音一起回到寒魄城,说这里就是他们以后的家。 心魔在那一刻难得愣怔。 暮残声极重承诺,他按照誓言在寒魄城设下重重禁制让琴遗音寸步难出,不准他离开自己看管范围,使玄冥木几乎在人间绝迹。除此之外,暮残声又竭尽所能地善待琴遗音,按照他的喜好建立修缮宫殿,为了给他制造一把琴挑选过成千上万的木料,甚至顾忌他被封印力量后的身体,日复一日地把他捧在掌心。 琴遗音得到了这么多,却没有任何可以回报的东西,哪怕刻意放软姿态去引他折堕,暮残声分明情动,每每又狼狈逃开。 心魔不信世上会有不计代价与回报的爱,可他不知道暮残声想要什么,终于有一次按捺不住问了出来。 “我想从你身上得到的有很多,早已欲壑难填。”暮残声的手掌抵在他胸膛上,侧头让琴遗音的吻错落在鬓角。 琴遗音双手撑在他脸畔,强迫他与自己对视:“那你就说出来,我给你。” 一瞬间,暮残声的笑容不知是嘲讽还是悲伤:“我要你的心,你能给吗?” 偏偏是这一样,琴遗音给不了。 “我们之间,便是如此了。”暮残声像哄孩子一样拍他的背,目光望着悬在顶上那盏灯,“卿音,我爱你至深,不可勘破,为了你我可以连命也不要,但是……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琴遗音终于明白,仅凭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能把这只狐狸拽到同一条路上。 因此,当凤袭寒牵着姬轻澜拜访寒魄城时,琴遗音暗中向他比了一个手势——是时候了。 当年他在中天境故意落败,本就是魔族布局中的一环,随着琴遗音被囚于寒魄城,魔族也顺势蛰伏下去,战争胜利滋生了人族野望,早已生出嫌隙的三宝师在百年间分道扬镳,静观选择凤袭寒作为人族大贤,又趁西绝妖族战后衰弱,扶持西绝廓延王阿摩那上位,缔结人族联盟,以《人世书》解放民智,用王权对抗神权,由此开始了百年灭神。 彼时,狐王苏虞早已陨落于战场,妖皇玄凛痛失挚爱后迅速衰竭下去,西绝妖族的权力大半旁落,为各路妖王君主争夺割据,曾经如日中天的不夜妖都只余其表,暮残声作为坐镇边界寒魄城主,又失去了地法师这层关系,即便有白虎法印震慑四方看,仍然无可避免地受到其他妖王的暗中排挤。 琴遗音最后一次劝他:“你的坚持,根本不值得。” “没有值不值,只有该不该。”暮残声一如既往地拒绝了他。 于是,在非天尊率领群魔攻打寒魄城的时候,琴遗音分明有机会阻止凤袭寒跟去,终究是没有这么做。 他需要一个深刻的教训。琴遗音这样想,那只狐狸过于顽固,一己之力终究无法回天,与其跟那群修道的蠢货一同给道衍陪葬,不如让他折戟在此,自己也无需再顾忌什么,直接在战后抢了他回归墟去。 为此,琴遗音还特意在临行前给暮残声敬了一杯酒,那酒水里兑入优昙花露,能够迷惑心神妨碍真气运行,破了《浩虚功》的心法防护,使他不能开启白虎天诛域,以免遭到更为恐怖的法印反噬。 大抵是兵临城下总会难免多愁善感,暮残声喝完之后笑得眉眼弯弯:“卿音,帮我温一壶酒,等我回来喝,然后……我就跟你走了,随便去哪里都可以,任你喜欢。” 琴遗音一怔,胸腔下本该空荡荡的地方好似动了动,从中生出欢喜如繁花,一刹那灿烂无双。 他是如此期待着,可直到温好的酒彻底冷却,也没等到他回来。 凤袭寒从背后刺破暮残声心脉罩门,这位善于观察的归墟大帝比琴遗音自己更早发现他即将步入转变期,于是临阵撕毁与琴遗音的承诺势要将白虎之主诛杀在此,而暮残声的真元被药效压制,战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胜负。 他兵解自戕,魂祭白虎,强行开启天诛领域屠戮万魔,落得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所谓同生共死的血契,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他骗了他一生,他只骗了他一次。 胸腔里的那束繁花,一霎枯萎。 多么可笑的事情,心魔终于有了心,又在这天失去一切。 琴遗音发了疯,他爆发出全部的力量,疯狂地向撕毁誓言的非天尊索命,伊兰恶相的一千零八十条手臂被他扯断过半,若非最后天罚降临,他一定会亲手杀了非天尊,即便代价是同归于尽。 可他没能做到。 琴遗音被天罚重创,非天尊趁机逃离,他只能投身天铸秘境暂避道衍,以寻找暮残声的尸身,直到十年后秘境被破,仍是缺了那块最重要的肋骨,他被道衍和三宝师押回了遗魂殿,囚于镇魔井下。 他落得这般下场,非天尊却以凤袭寒的身份活跃在人族前沿,又过五十年,北极之巅坠落,魔族大获全胜。 邪魔成为依附在众生体内的吸血虫,啃噬他们的骨肉,侵蚀他们的灵魂,以此将黑暗带到人间各处,滋生出源源不断的罪恶与污秽,使善者不存而恶徒盛行,清浊之气颠倒混淆,灵脉或断绝或衰竭,修士们大多沦为凡人,或坚守道心与黑暗负隅顽抗,或自暴自弃与邪魔共沉沦。与此同时,天道不容邪魔横行于世,于是法则运转,降下瘟疫与灾荒,以死亡为镰收割不负纯净的生命,用斩尽杀绝的方式肃清人间,阻止魔族更进一步。 行至山穷水尽,唯有祈愿神明。 曾经抛弃神明的众生在绝境里祈求道衍神君再度出手救世,信仰之力死灰复燃,这一次,神明依旧回应了他们的愿望—— 打破问道台,启动九曜轮。 作者有话说:注:“合道”一说参考了洪荒神话里鸿钧合道。 第一百九十章 重生 南荒境,朱雀城。 暮残声在这里等了三天三夜,心急如焚,寸步不移。 琴遗音他们坠入朱雀门后,穹顶已经汇聚成形的雷霆天罚竟是戛然而止,闪电如水蛇般窜回深处,狂风撕开云层,将隐没起来的太阳重新拽了出来,若非地上还残留着几道惊雷炸出的坑洞,恐怕大家都要把这当做幻觉。 随天罚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通往归墟的空间裂隙,大多修为不弱的魔物都借此机会逃出生天,剩下的都做了玄门修士剑下亡魂。厉殊与北斗并非孤身而至,足有上千名从东沧凤氏借调来的医修紧随其后,迅速投入到战后疗愈工作中,竭尽所能挽救每一条性命,之前受到战争波及的南荒境百姓也总算得以喘息,哀鸿之声逐渐弱了下去。 所有人都很清楚,短暂的胜利并不代表战争结束,可难得有一刻暂缓,谁也不想急于奔赴明天。 现在最让他们担心的是,朱雀法印是否还会失控。 魔族在朱雀城一战,欲艳姬身死,罗迦尊暂时退回归墟,南荒吞邪渊可算是暂且安然无恙,然而朱雀门已经打开,拥有焚天之力的朱雀烈焰随时可能再度涌出地洞,即便萧傲笙已经下令众人撤出百里开外,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更何况,他们三个还在里面。 自打暮残声不听劝阻执意要跟琴遗音一起,厉殊就彻底放下了对暮残声那份惜才之心,虽不至视若敌人,但也相去不远,持剑勒令他离开此地,偏偏暮残声心意已决,面对九幽剑仍纹丝不动,好几次都要动手见真章,每每是萧傲笙出面调停。 “他们已经进去了,我们现在外面如何争执都于事无补。”萧傲笙一手压住饮雪戟,一手按住九幽剑,“既然如此,不若各退一步,且等他们出来!” 厉殊连司星移的面子都不给,何况是萧傲笙,然而剑阁之主此番出关变化甚大,在他无为剑域里万物皆可归空,他执意要阻止双方开战,便是谁都不能越过他去,何况暮残声本就不想与玄门正面冲突,自然也不会让萧傲笙为难,他这厢干脆利落地收了武器,厉殊也就只能压着火气,索性也留在朱雀门,一眼不拉地盯着他。 这一等就是三天三夜。 三天以来,不止暮残声屡次尝试进入朱雀门,连萧傲笙和厉殊都曾亲身涉险,结果无一例外,朱雀门对于他们来说就只是一方普普通通的水潭,若是妄图动用法力强行掘底,蛰伏水下的烈火就会猝然爆发,如此三两次过后,萧傲笙与厉殊顾忌结界不敢再试,唯有暮残声还不肯放弃。 他舔了舔手背上怵目惊心的烧伤,感受着经脉间刀切针刺般的疼痛,这是白虎法印遭到朱雀煅烧的结果,一时伤不到根本,却是实打实的疼。 暮残声得到白虎法印并非他自己所愿,却还记得接受传承时的痛苦,何况朱雀法印情况最为特殊,琴遗音虽然凭借沈问心得到了一半传承,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沈问心,之间又跨越了千年光阴,谁也不知道朱雀法印是否在这些岁月里因为传承不全而产生异变,更不知道水潭之下究竟隐藏了何等秘境。 他承认自己在害怕,来到南荒境是因为别无选择,可朱雀传承并非儿戏,琴遗音又失去了不死之身,一个不好就会彻底湮灭其中。因此,暮残声明知火行克金也要跟琴遗音一起进去,想着即便是真的失败了,总要跟他死在一起,不叫他孤独而来孑然而去。 偏偏天不遂人愿。 暮残声平复了躁动不安的内息,运转《浩虚功》将白虎之力压制下去,调动自身妖力在体表覆盖了一层屏障,这样做能够最大程度减轻朱雀法印对他的影响,却也削弱了白虎法印的庇佑,倘若这一次还是不行,他也难以全身而退。 此时已是黄昏,萧傲笙刚忙完了一天事务御剑而来,厉殊不得不离开此处去接手军务,师兄弟俩又一次并肩而立,萧傲笙察觉到身边气息变化也不惊异,只是道:“你还不死心。” 暮残声对他笑了一下:“师兄不也在等吗?” 坠入朱雀门的不止琴遗音,还有青木和北斗,萧傲笙没能及时把他们拉回来,尽管谁都不会责怪,可他向来善于为难自己,无论多么忙碌疲惫,一有时间就会回到这里。 萧傲笙默然片刻,握紧玄微剑:“我会稳住结界,放手一搏吧。” 唇角一勾,暮残声猛地凌空跃起,双手高举长戟,四方风云汹涌聚拢,沛然灵气在戟尖凝成一道白虹,长戟尚未下落,潭水已如嗅到危机的猛兽,水流迅速盘旋急转,那个不知通往何处的诡异黑洞终于再度出现在水潭中心。 长戟劈下刹那,空间好似发生了无形断裂,通体燃烧着烈火的不死鸟猛地从黑洞中振翼而出,眨眼间冲至近前,尖喙与戟尖狠狠相撞,伴随着恐怖至极的厉啸声,它陡然化作一团烈火,将暮残声整个包裹起来! 萧傲笙已将玄微剑刺入大地,无为剑域倏然展开,千万把剑刃分化四散,如同擎天柱一般死死撑住结界四方,恣意肆虐的火焰涌入白雾,将雾气烧成一片红色,大地隐隐开裂,似有岩浆即将涌出,却被蓝色灵光悉数压住,如矛与盾,两相角力。 仿佛过了许久,其实只在一瞬间。 下一刻,但闻一声锐响,那团火焰凝成的巨茧上刺出一点白光,紧接着如裂帛一般,饮雪戟从中破出,顺势向下将它整个劈开,尖利至极的鸣叫声乍然响起,重新化形的朱雀法相被从中劈成两半,又在即将坠地刹那恢复如初,扇动火翼,再度朝暮残声咬杀过去! 暮残声等的就是这一刻。 九条狐尾在身后爆出,大如山岳的妖狐悍然现世,张开巨口将不死鸟整个吞入肚腹——他进不了朱雀门,但是朱雀法相可以! 几乎就在朱雀法相入腹刹那,白虎法印倏然暴起,火行与金行两股力量以他肉身为战场厮杀不休,若不是《浩虚功》真气稳稳护住心脉,本身又是被《三神剑铸法》加上地骨锻造而成的活兵器,暮残声毫不怀疑自己会死得很难看。 一击得手,暮残声半点不迟疑,化为原形往下一跳,这次他不再被水潭拒绝,而是畅通无阻地掉进黑洞中,刹那间眼前一黑,天光水影皆远去,只剩下刻骨寒意围绕身周。 朱雀门内……怎么会这样冷? 暮残声愣了一下,勉强压住体内暴动不已的两股力量,顺着寒意袭来的方向摸索过去,结果撞上了一扇门。 他吐出一小团狐火,发现这扇门很大,位于通道尽头,上面镶嵌了一面圆形镜子,离地三尺,看不出什么材料,上面有九颗熠熠生辉的古怪晶石,乍看仿佛星辰一般,镜面没有映出暮残声的模样,却隐隐浮现出森罗万象的影子。 “这个是……” 暮残声记性很好,一眼认出这镜子像极了他十年前在芥子之境里见过的古怪巨轮。下意识地,他把手放上去,却如蚍蜉撼树,根本动不得分毫。 最让他感到不适的是,镜子映出了火光与通道,独独没有自己,仿佛在镜子眼中他根本不存在。 正当暮残声犹豫要不要强行破门的时候,这扇门突然从另一边被平推开来,他下意识地绷紧全身,火光却映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卿音!” “……是你?” 两道声音重叠,琴遗音本是面无表情地推开门,没料到门后就是暮残声,他还没来得及收拾好情绪,脸上顿时浮现出错愕和惊慌,尽管只是一瞬间,仍被暮残声捕捉到了。 “你……如何了?”目光一扫,暮残声又看到倒在他脚边的两道熟悉人影,“青木和北斗怎样?” “没死,放心吧。”琴遗音将他们俩丢过来,状似无意地关上门,“只是受不了力量冲击,暂且昏过去了。” 暮残声低头查看了一下,确定北斗和青木都无大碍,闻言又心里一紧:“那你……” “我没事。”琴遗音低头看他,“你怎么在这里?” “我答应过要你一起的。”暮残声本想给他一个笑脸,奈何体内那两股纠缠的力量委实不消停,这一下经脉间火烧火燎,痛得他脸色扭曲。 琴遗音察觉不对,一手掐住他腕脉,眉头很快拧成死结。 “你……简直乱来!”发现朱雀之力后,他对暮残声大发雷霆,气得眼眶发红,因为努力压抑怒火,以至于手背青筋毕露。 他恨得几乎咬碎了牙:“火克金,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强行吞入朱雀法相,你是向天借了个胆,还是不想活了?” 认识这么久,琴遗音哪怕生气也鲜少流于表面,更别说是发这么大的火气,暮残声被吓得愣住,蹲在地上怔怔看他。 实际上,琴遗音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重新沉默下来,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掌心里已有了几道月牙血印。 暮残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我没事,等出去了就把它放开,你……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笨拙地轻拍琴遗音背脊,像是在哄小孩,如果是以前,琴遗音会顺水推舟跟他讨个吻,但是心魔现在就像木头桩子一样僵立在原地,沉默地注视他,看得暮残声浑身不自在。 直到暮残声快要被他看得炸毛,琴遗音才伸出手,指尖在暮残声喉间一点,后者不由自主地张开口,火红的力量化为一道气流冲了出来,仿佛一条红绸在琴遗音手上缠绕几圈后才消失。 见状,暮残声一喜:“你成功了?” “……没有。”琴遗音垂下眼,“它只是亲近我,为我驱逐了玄武寒气,但是没有承认我。” 这个情况不在暮残声先前预料之内,却比最差的结果要好上太多,他愣了一下,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琴遗音没有回答他,一手一个拎起北斗和青木,往通道出口走去,暮残声怎么看都觉得那背影透出了几分狼狈。 他下意识看了眼那扇古怪的门,镜子里映出了琴遗音他们三个的背影,却看不到自己的脸。然而,眼下没有时间让他在这里滞留,朱雀之力离体后,此方空间对暮残声的排斥陡然剧增,他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琴遗音,赶在通道闭合之前离开。 萧傲笙已经等得快要按耐不住,在他耐心告罄之前,已经恢复平静的水潭再起波澜,四个脑袋先后冒了出来。 看清来人,萧傲笙连忙上前接过青木和北斗,发现他们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偏偏昏睡不醒,好在气息平稳,应该没有大碍。 他心下一松,这才将目光投向琴遗音,手掌握紧了剑柄。 “朱雀法印还在下面。”暮残声挡在两人之间,迎上萧傲笙冷凝的面容,“师兄,你不必担心。” 萧傲笙不为所动:“这次失败了,他就肯善罢甘休吗?” 暮残声正要说话,就听琴遗音道:“是。” 这一下,暮残声彻底愣住了,他知道琴遗音与道衍神君的死结所在,也知道朱雀法印对琴遗音意味着什么,他设想过那么多种可能,包括传承失败,唯独没料到琴遗音会放弃。 “朱雀法印与我无缘。”琴遗音按住暮残声的肩膀,“它想要的主人,我永远做不到。” 萧傲笙握剑的手紧了又松:“你什么意思?” “我不会再参与接下来的战争。”琴遗音冷冷道,“你们该高兴,少了我这样的敌人。” 暮残声忍不住开口:“你——” 话没说完,他的手就被琴遗音死死抓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与此同时萧傲笙拔剑出鞘,玄微向着琴遗音眉心刺去,却在最后关头被猝然出现的一朵人面花挡住。 仅此一瞬,萧傲笙错失了将暮残声拉回来的机会,眼睁睁看到一道漆黑裂隙在琴遗音身后开启,吞噬了那两道身影之后立刻消失,原地只剩下一朵残花。 剑尖挑起花瓣,萧傲笙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无香无臭,冷冽至极,在扑入鼻腔刹那如裹挟着无形冰渣,冻得浑身麻木。 “你到底怎么了?” 暮残声没想到自己只走神了片刻,就被琴遗音直接劫走,转眼间就到了婆娑天内,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开来,却发现琴遗音用力极大,几乎要将自己指骨捏碎,又有一阵阵不易察觉的战栗传来,如同主人此刻起伏不定的情绪。 察觉到这点,暮残声准备甩开他的动作顿住,只好将目光投向四周。 大抵是玄武寒气已然消解的缘故,一度遭到封冻的婆娑天恢复了往日模样,荒野无界,心海如镜,数之不尽的玄冥木生长在此,朦胧轻淡的白雾如纱绢般笼罩着它们,使每一朵人面花都显得神秘莫测,那些面孔汇聚了众生百态,喜怒哀乐、男女老幼皆有之,只是不知为何,所有的人面都在这时闭上了眼睛,似是执掌此界的心魔不允许它们窥探。 直觉告诉暮残声,在这三天里一定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现在绝不能再刺激琴遗音,于是他放缓了语气温声道:“卿音,我在朱雀门外等了三天不见你出来,我以为……我答应过不会让你孤独,所以我去找你。” “……” “你常说我冥顽不灵,可你自己也是一样,捅破天的事情我都敢跟你干了,还听不得你一句真话吗?” “……” “我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想说都可以。” 琴遗音终于转过身来,令暮残声惊愕的是他眼眶不知何时变得一片通红,若不是眼中没有水意,简直就像是要哭。 所有想法都在此刻被抛到九霄云外,暮残声吓得一激灵,剩下的话都不敢问了,他挣脱琴遗音的手,一个箭步上前将其抱在怀里,踮起脚用力摸他的头。琴遗音用力回抱了他,胳膊勒得骨头生疼,仿佛溺水之人紧抱浮木,暮残声不敢挣扎,只能一下接一下地给他顺气。 许久之后,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你还记得姬轻澜吗?” “姬……轻……澜……”暮残声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那是谁,大脑中关于对方的一切好像都被无形刻刀悄然刮除,连回忆都被刻意忽略,如果不是他本身对姬轻澜的印象过于深刻,恐怕早就将其彻底忘却。 说起来,他在南荒境待了近十天,也没从其他人那里得到有关姬轻澜的一星半点,代表这种遗忘不止作用于他的记忆,而是这世上所有人。 姬轻澜就像他自己手中提着的那盏香火,人死若灯灭,烟散尽成空。 暮残声的喉头滚动了几下:“我想起来了。” 是“想起”而非“记得”,其中意义不言而喻,琴遗音的眼眸飞快掠过一丝暗光,他缓缓抬起头,将手搭在暮残声肩膀上:“那么,姬轻澜死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你还能想起来吗?” 暮残声苦苦思索起来,大致都还记得,只是有些细节已经模糊不清,正努力回忆间,就听琴遗音低声道:“他让你去找的那块残骨,我现在给你。” 他俩不久前才因为残骨发生过争执,暮残声对这件事记得最为牢靠,闻言不禁一愣,只见琴遗音勾出颈下一条红线,将悬挂在上的那一小截骨头轻轻放在他掌心。 暮残声下意识收紧五指,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下,掌心分明没有伤口,疼痛却渗入骨髓,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透彻灵魂的冰寒。 十年前的他还不明白,现在终于辨认出来——残留在骨头上的力量,分别属于白虎法印和玄武法印。 心里有块地方动了动,暮残声抬起头,正要询问却被琴遗音再次抱了满怀,耳边响起如呓语般的细碎话语:“对不起……我……是我……是我毁了一切……” “你……到底在说什么?”暮残声无措地抱着他,握着残骨的右手却僵硬成冰石,寒意和痛楚化为双刃蔓延至大脑,刺得他头痛欲裂。 “姬轻澜来自未来,他不惜取代了过去的自己,只为了改变一部分命运,尤其是……你。”琴遗音抓住了妖狐的一把白发,喃喃道,“在他所知的未来里,非天尊早于你之前找到了我,我没有跟他反目为敌,而是继续千年前的计划,帮他扫除障碍,布设灭神局……” 暮残声的另一只手缓缓握紧。 “我帮欲艳姬推动虺神君堕神成魔,让他与黑蛇融为一体,成为复活罗迦尊的容器……我在寒魄城设下陷阱,借御飞虹之手杀死萧傲笙,又让她以挚爱身份活成剑邪……我助非天尊算计凤云歌,让回天圣手变成魔将冥降,使昙谷毁于天罚……”琴遗音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借剑邪之事刻意接近你,与你纠缠百十年,让你对我爱恨两难,想要将你拖入魔道变成对付道衍的兵器,不惜算计你的感情……” “别说了。”暮残声的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又苦又痛。 “我对不起你。”琴遗音的身体不断颤抖着,“我毁了你的一切,就连你的死……是我错信非天尊,也是我给你喝了滞涩真元的药酒,是我……害死你。” 每个字都如雷霆在暮残声脑中炸开,那些被遗忘的、有关姬轻澜的事情也随着残骨在手而被重新牵连起来,一幕幕画面与这些言语无缝衔接,仿佛一张漫长而残酷的画卷在脑海里徐徐展开。 一股悲痛之意从心底深处窜起,暮残声闭上眼才努力憋回了眼泪,全身力气都在转眼间被抽干,直到琴遗音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艰涩道:“你为什么……在今天说这些?” “这就是我在朱雀门里看到的。”琴遗音一个用力把他带倒在草地上,以仰望的弱势姿态轻轻地道,“在姬轻澜死前,我就已经对他所说的未来有所预感,直觉让我选择隐瞒,不想因为这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使你我之间产生裂隙,于是我不肯给你残骨……但是,当我带着它一同坠入朱雀门,我就回到了十年前还没有遇到你的时候,并且忘记了我们发生过的一切。” 暮残声心里猛然一跳,仿佛从悬崖坠了下去。 “你说在朱雀门外等了三天,可是对我来说……那是两百多年。”琴遗音抬手抚摸他的脸,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脆弱,“我变成了姬轻澜所说的那个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走在错误道路上,最终迎来那个残忍不堪的结局……我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一场大梦,还是我真的跨越时空,过了第二次人生?” “……” “姬轻澜憎恨的那个‘我’,让你无法释怀最终又害死你的那个‘我’,最后动心即死被道衍收服融合的那个‘我’……会不会,一直都是我?”琴遗音迷茫地看着他,声音发颤,“你知道我在那场梦的最后,看到了什么吗?” 暮残声怔然摇头。 “我看到朱雀火翼落在冰壁上,照亮葬在下面的你,而道衍正从我身后缓缓走近……”琴遗音眼角泛上病态的薄红,唇边慢慢有了笑,“救你,亦或者救我自己,不死鸟只让我选一个,你说……我该怎么选?” “……这就是你传承失败的原因?”暮残声低低地道,“你选了我。” “对,即便我知道那是假的。”琴遗音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朱雀不需要自寻死路的主人,但我只想要你。” 一滴眼泪顺着暮残声的脸淌下去,打在琴遗音眼角。 “我失败了,但我不后悔。”琴遗音起身舔舐他的眼睛,“此心因你而生,为你而死——这种噩梦做一次就足够,倘若要在失去一切之后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我宁可自己永远是心魔,有这一副人身与你共度冷暖、经历生老病死已经足够,哪怕一世短暂若蜉蝣也胜过高居九天不知寒暑。” 顿了顿,他低哑地笑了:“就当是……便宜了道衍,我只要凡夫俗子的百年一生,死后把这身力量魂灵都给了他又如何?总归,是我活得比他有血有肉。” “……所以,你刚才说要退出战争?”暮残声凝视着他,“为了这场梦?” “对于我来说,每一场梦都是一段人生,而我不想重蹈覆辙。”琴遗音伸手拭过他眼角,“你跟我一起隐居,别管什么道魔之战、正邪之争,好不好?” 暮残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好不容易拉下非天尊,逼死欲艳姬,罗迦尊无法成为你的威胁,只要你愿意,归墟魔族就将尽在股掌,你舍得自己精心布设、即将得到的这一切?” “很难。”琴遗音直视他的眼睛,“所以,这是条件——你成全我,我便答应你。” 方才短暂的弱势一扫而空,魔物重新露出森然獠牙,暮残声喉头一哽,却只感觉到满心翻涌如波涛。 “就算我答应你……”暮残声深吸一口气,“道衍神君和天法师,会放过你吗?” 琴遗音与道衍神君之间的死结,并非单方面放下就能消解,这也是暮残声偏帮琴遗音的原因,他从不否认自己的私心。 “如果祂不放过,婆娑天没这么快解封。”琴遗音冷漠地道,“凡人在神明眼中低微如蝼蚁,纵然耗尽一生也不过弹指,与其跟我拼个鱼死网破,不如成全我这一次,而你身为天命杀星又是白虎之主,将成为我与祂之间的双刃剑,无论谁毁诺,都会迎来你的锋芒。” “原来你们在朱雀门里已经见过了。”暮残声抹去眼泪,理智终于回笼,简直气笑了,“你是跟道衍神君串通好了,才来跟我先斩后奏。” 琴遗音一字一顿地问:“你愿意成全我吗?” 暮残声的手指仿佛被火烫到般颤抖了下,他咬牙切齿恨不能撕下这家伙一块肉来,最终一把将其推回地上,粗鲁地亲吻。 琴遗音抱着他,双眼却始终凝望着上方虚无之处,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光影交错的画面,重复着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所谓九曜,指的是九大元始之力,即为金、木、水、火、土五行灵源,天、地、人三大法则精元以及远古神明的混沌之力。 道衍神君掌托蜗壳,乃是远古混沌之时承载玄罗世界的巨蜗所留,亦是人界根基化形,只要集合五境法印之力注入蜗壳,它就能够突破天地约束,打破禁锢神明的问道台,使道衍神君真正成为掌控三界的无上尊主,将蜗壳炼化为承载九曜的万象巨轮。 然而要推动九曜轮,混沌之力必不可少。 道衍神君本是五十位远古神明之一,可神明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常念为了将他唤醒,不得不将祂先行转化为人获得天道承认,再以沈问心的身份重新证道成神,按理来说毫无瑕疵,却不想心魔诞生于神劫之下,分走了道衍神君一半魂魄与力量,由此光影两立,界限分明。 要想恢复混沌之力,必须让道衍神君与琴遗音重新融合一体。 琴遗音虽然仇恨非天尊,却不代表他会为此帮助道衍神君,然而祂给出了心魔无法拒绝的条件——让他再一次,见到暮残声。 暮残声死在寒魄城战场,魂祭白虎法印,尸身也不知遗落到哪里,他已不在世间任何一个地方,只存留于琴遗音的记忆里。 道衍神君能够利用九曜轮摄取三界众生的灵魂作为基础,构建与真实无异的梦境作为第四界,并且提取魂魄记忆锁定七情六欲,然后回溯第四界的时空,以第一次道魔之战为起始,以真实世界堕入永劫之期为终结,众生遵循各自因果出现在对应的时间线里,封印之前的一切记忆重新开始,而那些在此期间早已消逝的、错过的一切也都在梦里重现,只要在真实世界里做梦的人不曾遗忘他们,被梦见的人与事就会存在直至终末。 假若有人打破规则提前醒来,就会夹在真实与幻梦之间,一步天巅一步深渊,越是眷恋梦里的一切,就越是痛苦不堪,譬如妖皇玄凛以及现在的青木和北斗; 如果有在真实世界里已经消失、又在第四界里重现的人觉醒,便会被九曜轮锁定,获得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付出自身命轨消亡的代价,譬如姬轻澜。 姬轻澜是个傻孩子,他以为九曜轮真的能够让世人重生逆转命运,不惜撕毁非天尊精心编织的桃源走入残酷,甚至在九曜轮启动之前舍命闯入问道台,成为九曜轮碾压下的第一个祭品,从而避过被封印记忆,直接取代过去的自己,妄图以此挽回一切,为此魂飞魄散。 可他不知道,九曜轮是神明设下的陷阱,以此摄取众生魂灵与信仰之力让道衍神君突破瓶颈,挣脱三界法则束缚,变成新世界的创世神。 所谓重生只是一个梦。 美梦终究不能成真。 琴遗音亲眼看到,九曜轮只差最后一小段距离就能走到终点,彼时真实世界将会耗尽全部能源彻底烟消云散,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第四界也会随之化为乌有,几乎所有人都将在自欺欺人的梦里死去,而寥寥几个觉醒者将失去享受最后幸福的机会,一天天数着倒计时。 他不是没有试过将九曜轮推回正轨,可即便占据了那具混沌身躯,拥有三界无双的混沌之力,终究无法撼动九曜轮。 就在他绝望的时候,道衍的声音在那具身体里响起:“我说过——你无法让梦境成真,但你可以选择一梦不醒。” “……” “他只存在于你的梦里,而你与我融为一体,只要我还长存于世,你就能一直梦下去。” “……” “你可以选择在梦里继续与我为敌,因为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能改变结局,你救不回任何已死之人,也无法弥补任何过错。” “……” “琴遗音,你终究是自私的。” 若有若无的轻笑消失在耳畔。 第一百九十一章 寂灭 即便琴遗音与道衍神君达成协议退出纷争,道魔之战也不会因此戛然而止,曾经安稳太平的世界被战火侵袭,不管是微如草芥的凡夫俗子,还是道行通天的各族修士,无一能够独善其身。 这一次,魔族没有了运筹帷幄的两大魔尊,即便还有罗迦尊坐镇不至于群龙无首,战况仍不容乐观,若非北极吞邪渊早早解放,给归墟魔族开辟了一条至关重要的战争通道,恐怕魔族兵力早就难以为继。 然而,玄门亦非占据绝对优势——非天尊虽然陨落在东沧境,他所创立的恶生道却没有随之覆灭,那些被伊兰恶相吸纳镇压的众生恶念从中破封而出,与镇魔井下的东沧吞邪渊里外呼应,饶是在场众人施加封印,依旧挡不住源源不断的归墟秽气从地下涌出。 厉殊和北斗离开素心岛后,司星移开启玄武灵泽域净化一方,为御飞虹和凤灵均扫清邪秽,使麒麟、青龙得以反压恶生道,由此集三大法印之力镇住吞邪渊,终使一场浩劫消弭化无。然而,众人都没有想到,恶生道的力量已经蔓延出去,渗透到在场不少修士体内,等到一切看似尘埃落定,负责看守青龙台的人竟是骤然生变,自相残杀血溅阵图,一刹那乾坤倒转,尚未蛰伏的吞邪渊陡然冲击封印,而此时御飞虹和司星移已经接到急报各自离开,凤灵均独木难支,只得下令滞留岛上的人全部撤退,青龙法印逆反阴阳,将整座素心岛陆沉海下,为阻止吞邪渊爆发争来了三天时间。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暮残声刚跟琴遗音离开婆娑天。 他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贤,也做不到闻悲无恸与见死不救,正想着如何说服琴遗音,就听见心魔主动开口道:“想去就去吧。” 暮残声一愣:“你不是让我再也不管这些事?” “我让你不管,你就真能全部放下?”琴遗音嗤笑,“既然叫你知道这件事,我也无话可说,就当提了个醒,下次记得让你眼不见心不烦。” 暮残声忍不住笑了:“行,那咱们去一趟,帮了忙就走。” 从南荒到东沧足有万里之遥,就算昼夜不休御风神行,等暮残声赶到东沧境也是连黄花菜都凉了,好在琴遗音这次松了口,以玄冥木捕捉到一个东沧百姓的噩梦,直接从婆娑天开辟通道跨越过去,暮残声甫一站定,就差点被一股恶臭熏晕过去。 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难民窟,自打素心岛陆沉,沧澜海域为之剧变,海面上从此不见青天白日,只有一片黑云笼罩,雷电奔走不休,海下地貌也受到波及,发生了数次海底地震,栖身其中的水族生灵殃及受难,海水因此翻涌怒吼,形成声势滔天的海啸朝沿海一带肆虐而去,往日里飞白如雪的浪花都化成了恶鬼,携着狂风怒雷拍碎码头与城墙,毁掉当地百姓毕生经营的家园,无数人流离失所,更有从海底爬出来的水妖借机上岸,趁乱劫掠孩童捕杀活人。 幸亏这种乱象只维持了极短时间,沈阑夕以惊声之法将消息传遍东沧,以凤氏为首的各大宗门世家联合出手,境内王朝开放国库赈灾,并且派遣军队协助百姓避难。与此同时,凤灵均再度启动青龙法印,五爪青龙扎入海中,龙鳞溃散,骨肉分离,化作一张巨大无比的符咒封锁沧澜海,只是随着归墟黑水从吞邪渊里不断涌出,此方大海遭受污染的速度与日俱增,原本蔚蓝的海水逐渐变得浑浊深黑,隐隐可见魔族狰狞恐怖的轮廓,隔着一层淡淡青光与岸上众人相望,饶是修士见惯了邪祟面目,也不禁心生寒意。 家破人亡的沿海百姓们都被转移到各处避难窟,他们向天祈祷求神庇佑,琴遗音所捕捉的噩梦就来自其中一个女人,她已经年近半百,在海难中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儿媳,怀里紧紧搂着涕泗横流的小女孩,直到深陷噩梦也没有放手。 女孩的年纪跟当年宝儿差不多大,暮残声看得很不是滋味,却也不知道能为她们做些什么,正要拉住琴遗音赶往沧澜海,就见心魔旋身化做一名其貌不扬的医修,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袖子。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琴遗音十分善解人意地道,“让凤灵均和沈阑夕他们见到我,你不好交代,再说当初假借叶惊弦身份时得了些医术,现在总能派上点用场。” 顿了顿,他又眯起眼睛:“我只给你两天时间,若不回来后果自负。” 暮残声好久没被威胁过,又有心逗他开怀,忍不住就嘴贱道:“什么后果?” 琴遗音往他下三路一眼,唇角翘起小钩子:“比如……” “算了我不想知道了,回见。”暮残声夹紧尾巴,一溜烟窜了出去。 沿海一带已经被修士们合力用结界隔开,东沧朝廷派来的军队日夜不休加急补建围墙和堤坝,将滔天巨浪挡在外面,暮残声一眼看去,只觉得那水浪化为天空,愤怒地笼罩着这一片城池,里面还有无数水妖和魔族全力拍打撞击,好几处已经出现细小裂痕,长此以往,结界必破。 他脸色一冷,将右手抵在结界上,白虎之力猝然爆发,一霎那万籁俱寂,风声、水声、咆哮声都在此刻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利爪扼住咽喉。 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那些藏匿水中的妖魔邪祟几乎在同时爆开,连尸骸也没留下,只剩满目染红的海水。 “加固结界。”暮残声丢下一句叮嘱,也不管他们有没有认出自己,直接飞入海域,脚踏饮雪迅如惊雷,直奔海岛而去。 守护城池的修士只是一部分,剩下大多留在沧澜海域中,分布于各处海岛,一面固守阵法,一面将修为高深的大魔引走,如此大大减轻了沿海一带压力,却将自身置于最危险的地方。暮残声一路横冲直撞,发现每座岛屿都被黑水包围,形态各异的魔物带着被蛊惑心智的水族爬上岸去,攻势一波接一波,一次比一次更凶猛,泛滥洪水简直要将岛屿悉数吞没,固守在此的修士们一面与天灾魔祸对抗,一面与自己的意志做斗争,好几个修士已经坚持不住,身上出现被魔化的征兆,却是为了不沦为魔物,断然选择兵解殉道。 两天时间,暮残声没有去找凤灵均他们会合,而是化身一把嗜血利刃穿梭不定。他数不清杀了多少邪魔,也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人,除开那次在潜龙岛外开启白虎天诛域,这是白虎法印罕见恣意的机会,法印与印主的心意在此刻重合,白虎法相自愿化身战骑载着暮残声纵横海上但凡是被他撞见的妖魔邪祟,无一例外都血溅长戟。 可惜一人之力,终究不能回天。 在这片已经被污染的海域里,祈愿之声难以传上九天,神明没有降世救灾,他们拼尽了所有,终在第三天夜里子时等来了灭顶之灾。 沿海三百里,顷刻成汪洋。 沧浪海域被全部染黑,无数英灵怨魂伴随骨血一同沉入黑水之中,成为群魔出世的第一场飨宴,唯一庆幸的是他们挣来这三天时间成为千万百姓的一线生机,负责守护沿海结界的修士们在海难之前得到传信,施展法术让百姓们撤离,被水淹没的大多是空城。 暮残声拼着白虎天诛域屠光一方海域,从黑水漩涡中带出了凤灵均等数十名修士,他把这些昏死过去的英雄带离疮痍,悄然推到前来搜救的其他人面前。 他带着一身伤步履蹒跚地回去了。 先前抵达的难民窟离沿海不远,里面的百姓被救走之后,这里就被海浪摧毁,除开一部分来不及离开的死难者和被抛弃的牲畜尸身,此地就只剩下了两道呼吸声,是琴遗音和躺在他脚边的那个小女孩。 “她姥姥在海难来前就没了。”琴遗音褪去了那张假面,手指轻抚女孩湿淋淋的头发,“我看你挺喜欢她的,等下咱们去其他地方给她找户好人家收养。” 暮残声沉默地点头,厮杀两日的疲累和疼痛都在这一刻涌了上来,膝盖一软险些跪倒泥水中。 “你尽力了。”琴遗音抱住他,手指揉按酸胀的太阳穴,“世上没有什么能够尽如人意——我不阻止你来这一趟,就是要你清楚这点,你只需要做自己力所能及,不必强求太多,那些并不是你的责任。” 暮残声闭上眼,当他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整个身体趴在一匹枣红马的背上,琴遗音在前面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拉着那个小女孩。 女孩年纪本就不大,骤然失去所有亲人后生了场病,醒来就不记得以前的事情,琴遗音让她恢复健康,却没有帮她找回记忆,以至于她现在还能手捏一束野花蹦蹦跳跳。 “有时候,遗忘是解除痛苦的良药。”琴遗音侧头看向他,“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痛苦不堪,不妨试着忘记。” 暮残声垂下眼:“遗忘也是一种逃避,痛苦和幸福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他们来到一处尚未遭受战火波及的村庄,将女孩送给一户心善无子的人家,琴遗音拥着他策马而去,马蹄不急不缓地踏过荒野草木,从日出走到日落,一面向生一面向死。 平生五百年,暮残声第一次有机会慢慢看过这个世界。 在东沧惨况过后,琴遗音刻意避开了战火密集的地带,不叫凄惶之声入耳半分,带他在这乱世里偷得风花雪月的如梦浮生,只要心魔愿意,人间无处不温柔。 即便暮残声有满心隐忧,都被他一点点抽离剥落,碾碎酿成杯中酒,一饮过喉,万事皆休。 最终,他们回到了万鸦谷。 暮残声上次来这里还是在十年前,彼时天劫将至,雷霆震怒,阴风怒号大作不休,如今众冤魂已入往生,群鸦栖息在林,恰是风光正好,月色正浓,如水华光透过叶片缝隙细碎落下,仿佛星辰缀洒。 这是他们此生缘起。 “当年我才刚出关,明知天定劫成败难料,姬轻澜那小鬼还来诓我,说什么此地与我有福缘,而我也不知自己哪根筋不对,还真信了他的鬼话。”暮残声感慨万分地环顾四周,雷池封印早已被破,这个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凶之地经历了十年,虽还能看出满目疮痍,却已有了别样生机从缝隙里挣扎绽放,想来再过些年月,此地就会彻底抹去那些阴翳,重新沐浴在阳光下。 “我还记得你前生给姬氏做过将军,没成想隔世之后又与御氏结缘,也算是一番因果了。”琴遗音弯腰用手指蹭了蹭一根小草,“在雷池下面待了千年,我是饿得很了,本想着吃掉你的魂魄打牙祭,奈何你误打误撞替我扛了天劫,叫我不禁不能捕食,还要救你一次。” 暮残声想起初见面时心魔那恶劣的陷阱,没好气地道:“你那也叫救我?” “本性使然,何况那时你我毫无干系。”琴遗音笑着蹭了他一点泥印,“我也没想到会被你直接打破梦境,还以为自己睡了一千年,道行倒退如斯,这才改了主意势要将你抓住,不料会走到今日地步。” 一路走过了千山万水,回首细数脚印,缘起缘定原来不过十年光阴。 “我曾经想过,如果时光倒转,我明知来万鸦谷要遭一场天打雷劈,那我还还会不会来找你……”暮残声心有余悸地看了下手掌,“紫霄雷打在身上是真的很疼,我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太不甘心了。” 琴遗音有些委屈地眨眨眼:“那你不要我了吗?” “要。”暮残声没绷住笑了一下,“别说是天打雷劈,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你,不叫你个魔头遗祸世间。” “舍身饲魔,好仁义呀。” “不是舍身饲魔,是我三生有幸。”暮残声认真地凝望他,“有幸于芸芸众生之间,与你相知相爱。” 琴遗音吻上他的眼角,用力把他扑倒在草地上。 朗朗乾坤,幕天席地,比起第一次肌肤相亲时犹如冰火交融的刺激,这回交缠难分的是彼此温暖的鲜活骨肉,琴遗音的嘴唇像是羽毛般轻柔,动作却急切深入,仿佛要探索到灵魂最底端,把暮残声从皮到骨拆吃入腹,从此再不分离。 暮残声仰躺在下面,有那么一瞬他神情恍惚,险些就要永远溺死在这情潮里,直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打在脸上,淌到他心里去。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琴遗音落泪。 下意识地,暮残声将手掌抵上他的胸膛,没有衣物的阻挡,只隔着一层血肉,不曾有过的怦然跳动清晰传来,随着动作起伏而逐渐剧烈,仿佛正在向他的手掌靠拢,让暮残声怀疑自己能够把它抓出来。 “在那个梦里,我问你想要什么,你说……要我一颗真心。”琴遗音在他耳边低声道,“现在我终于能把它给你了,只希望不要太晚。” 暮残声呼吸一滞。 他反手把琴遗音押回地面,指尖在心口位置逡巡:“给我?” “我什么都能给你。”琴遗音握住他的手腕,“我只要你就够了。” 那段生平就像一场笑话,他总是追求得不到的东西,又在失去后才知道珍惜,如此循环往复,挣扎于得失之间,最终辨不清真实虚伪,繁华梦境也将支离破碎,只留下面目全非的自己。 其实并非没有补救的办法,只要他把暮残声放下,与那些自己曾经追逐过最后又弃如敝履的东西视若一般,就又是那个恣意无双的他化自在心魔,即便这一次输给了道衍,他依然有漫长的时间去争抢掠夺。 他本立于不败之地,是暮残声让他溃不成军。 可是正如他们之前所说那般,遗忘虽然能够逃避痛苦,却也会割裂原本完整的生命,从此残缺不全。 他穷尽千年才得到的这颗心,如何割舍? 琴遗音起身轻吻暮残声的喉结:“我只要你,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暮残声低声叹息:“即便天崩地裂,三界沦亡?”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是一道炸雷轰响耳畔,琴遗音的动作没有丝毫僵硬,眼睛却缓缓睁开了。 暮残声后退些许,双手抚在他耳边,那笑容毫无瑕疵,衬得一张脸就像巧夺天工的精致面具。 “对,即便万物湮灭,我也要跟你在一起。”琴遗音轻轻地道,“你不愿意吗?” “我愿意。”暮残声毫不犹豫地道,目光没有半分退缩或欺骗。 琴遗音闻言笑了,双手环过暮残声背脊,把他按在自己怀里重新躺回地面,额头相抵,胸膛紧贴,心跳似乎合二为一,两双眼里同时悄无声息地蒙上一层朦胧薄雾,玄冥木的虚影从瞳孔中浮现,枝叶舒展,花盘怒放。 他们相互依偎,沉沉睡去。 群鸦化为乌有,山林烟消云散,穹空星月在一瞬间黯淡消失,天地都如撕裂的画布一般支离破碎,熟悉的雾气重新笼罩在四周,成千上万柱玄冥木拔地而起,原本紧闭双目的人面花不知何时都睁开双眼,远方心海隐隐传出水声。 大地无声开裂,玄冥木的根须化作一道道猩红细绳缠绕他们的肢体,裹成一个巨大的藤茧,随着泥土翻卷,他们缓缓下落,即将沉眠在这无界荒野之下。 就在这时,本该已经睡着的妖狐倏然睁开双眼。 “滋拉——” 一声微不可闻的裂响,戟尖割破藤茧,暮残声从中挣脱起身,狼狈地爬了出来,地陷并没有因此停止,藤茧重新合拢,包裹着已经失去意识的琴遗音沉了下去,直到暮残声彻底看不见那团猩红,大地重新合拢。 心海犹在,玄冥依旧,若非少了一个琴遗音,婆娑天里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暮残声缓缓跪倒在地上,手指抠入泥土,浑身颤抖。 “我愿意跟你在一起……”他喃喃道,“但是,梦终究会有醒来那天。” 隐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坠落下来。 这真是一个很美的梦。暮残声这样想道,没有粉饰太平的谎言,没有转瞬百年的倥偬,琴遗音把他想要看到的一切都悉数捧来,让他经历穷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失败,又给他看到焕发希望的幼苗…… 心魔洞悉了他心里最深切的渴望,并将它们编织成梦,可实际上他们一直没有离开过婆娑天。 琴遗音很会骗人,七分真三分假,主动拿出残骨为饵,还以姬轻澜做幌子转移重心,用那段惨烈残酷的生平勾住暮残声心神,并且不惜展现出弱势姿态使他怜惜不忍,光明正大地避开一些细节追问,顺理成章提出隐居避战,等到他答应下来,婆娑天就已经悄然运转,随心魔意动编织梦牢。 一旦堕入梦里,暮残声就会被琴遗音全盘掌控,因此对心魔来说,这是一场不可能失败的捕猎。 当日东沧劫祸未定,暮残声为了琴遗音而匆匆离开,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却总是挂念在心,然而在恶生道爆发之际,东沧境劫数已至,无论暮残声是否在场,都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结局。 可这是暮残声现下最近的忧虑,琴遗音便把它作为摄魂入梦的突破口。 第一层梦境开始之际,就是东沧境劫祸降临那天,琴遗音利用玄冥木摄取人心,把他们耳闻目睹的一切投影成幻境,让暮残声在梦里身临其境,亲自赶去倾力弥补,一全心中执念,也明白何为劫数难逃。 他跌落泥水昏迷过去,琴遗音就以那个小女孩作为新基,将暮残声带入第二层梦境。在这一段梦里,没有战火与魔祸的侵扰,平静安逸的凡人烟火安抚了暮残声因为第一层梦境而疼痛难安的精神,让他卸去战甲露出柔软,随着策马扬鞭,第三层梦境由此展开。 暮残声活了五百年,却少有安宁闲散的时候,玄罗五境皆已踏足,从无缓下脚步慢慢品味的机会。于是,琴遗音让他看尽天下至美风光,品尝人间珍馐五味,共度春夏秋冬,赏遍风花雪月,一寸接一寸地软化他坚硬骨骼,让他从英雄冢一步步走入温柔乡。 万鸦谷是第四层梦,它是他们此生缘分的起点,牵动暮残声心里最深的记忆,琴遗音让他看到了疮痍过后破土而出的生机,使他相信无论世界遭受过怎样的摧毁,岁月终将还以辉煌。 四层梦境真假交织,由记忆与憧憬共同编造,环环相扣,层层重叠,只为了关上暮残声全部心门,彻底将他封死在此,永远沉溺在这番地久天长里。 可他偏偏醒了。 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真正入梦。 琴遗音没有说错任何一句话或露出任何纰漏,那样的谎言与梦境本该让暮残声永远不得清醒,他只是百密一疏。 残骨是姬轻澜临死之前的最后叮嘱,哪怕有关他的许多事情都已经模糊不清,这句话还被暮残声一直铭记,无论曾经对姬轻澜有过多少猜忌,暮残声始终没有质疑过他对自己的善意。 因此,在拿到它之后,暮残声的确按照琴遗音预想那般查探残留骨上的力量,所得结果便为心魔接下来的话佐证,让他相信这块残骨来自所谓的未来,而琴遗音在朱雀门里见到了道衍。 残骨是琴遗音布设陷阱里的一环,可他看重它的意义却忽略了它本身——它是饮雪,暮残声体内也有一把饮雪。 时间法则对死物的限制虽然比活物宽松许多,但是唯一性的基本原则永不改变,正如姬轻澜从未来回到过去需要取代曾经自己,倘若来自未来的饮雪回到此时,也不可能与另一个它共存。 两把饮雪,其一连武器外形都无法维持,其二却是由地骨和白虎法印淬炼而成,一旦产生时间法则冲突,最终只会以残骨消失而告终,可它不仅存在,还被暮残声拿到手里,两把饮雪皆无异样。 可暮残声身为饮雪的主人,能够判定它们都是真品,区别只在于其中一把没有熔炼过地骨。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残骨不是源于未来,所谓重生回溯很可能是一场弥天骗局。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暮残声没有再试图追问琴遗音,而是顺着心魔的意思继续下去,同时悄然运转白虎之力,加强元神与法印的联系,即便琴遗音幻术通天也只能迷惑生灵,无法欺骗白虎法印。 他因此在最后关头醒过来,琴遗音却堕入了自己布设的梦中陷阱,除非他亲手打破梦境,否则就会一直沉睡下去。 金色咒纹已经爬上左边额角,利用白虎法印从重叠幻梦里强行把自己拽回来的代价并不小,暮残声能清晰感知到元神与法印愈加密不可分,暴戾的杀性正在飞快侵蚀他的意识,周遭的玄冥木仿佛感知到了危机,所有人面花都朝他看了过来,那些眸子里没有丝毫多余情绪,冰冷死寂,仿佛一面面映照人心的镜子。 可这些“镜子”里面,依旧没有暮残声的影子。 “不能留在这里……” 心魔沉睡,婆娑天很快就要彻底关闭,暮残声眼看着这些树木飞快挪移变位,封锁通往外界的通道,他一咬牙,最后回头看了眼琴遗音意识沉睡的地方,纵身飞出树林,在婆娑心海消失之前跳入水中。 一霎那海水没顶,几乎能将人碾碎的巨大压力汹涌而至,暮残声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好在下一刻就脚踏实地,身体一晃跪倒下去。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不禁又愣住了。 琴遗音是在朱雀门前把他拽入婆娑天,按理说他从中逃离也该回到原地,可现在暮残声位于半山腰的一处平台上,面前是一个山洞,上面寒星点夜,下方暗流疾涌,隐约还能听见几声狼嚎鹤唳从幽深山野间传来。 这地方有些熟悉,暮残声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灵涯洞。 他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在十年前带着萧傲笙祭拜萧夙,灵涯洞距离朱雀城有数千里之遥,即便落点有所偏差也不该来到这里,除非有谁故意为之,而放眼天下能在瞬息间捕捉到他的位置,又悄然无声地将他从朱雀城转移至此,也就只有那一位罢了。 暮残声抿了抿嘴,勉强压下满心乱麻,抬步走了进去。 灵涯洞内一如当年,长明灯仍然高悬在上,四象石雕也还放在原来的位置,施加在此的避尘咒使洞穴内部没有积灰,如果不是少了人气,看起来就像个天然居所。 净思依旧站在白虎石雕前,身影与当年在朝阙城一事后相见那般重叠,使暮残声几乎有种自己跨越了时间的错觉。 可是当她转过身,他就彻底回神了。 净思老了。 三宝师诞生岁月早已不可考,地法师的年纪可谓很大了,只是净思道行高深,又与大地灵脉相互影响,让她数千年如一日般清丽无暇,若非那身凛冽清寒的风骨,她该是能令天下男子折腰的倾世美人。 奈何英雄终归末路,红颜亦有一老。 两个月不见,风华绝代的美人变为老妪,满头青丝成了花白,根根皱纹如玉圭上的裂痕般触目惊心,皮下血肉脂骨好似被抽干了灵气,变得格外消瘦,露在袖子外的手就如同一截枯枝。 唯一没有变的背脊和眼睛,她依旧站得如孤峰一样顶天立地,双眸始终保持着理智与清醒。 暮残声的脚步顿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恰好有一股山风从后方袭来,如冰冷毒蛇般窜入后背,令他毛骨悚然。 “师……尊……” “我等你很久了。” 净思的声音变得苍老沙哑,带给暮残声的压力却远胜从前,可他积压在心头的所有惊疑也被这句话引了出来,一瞬间仿佛洪水决堤,几乎要将他吞没。 轰然一声,洞口被一块突然坍塌下来的巨石死死堵住,挡去了最后一丝天光,洞里一时变得死寂,只有幽幽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无限拉长。 直到净思再度开口:“那块骨头,你已经拿到了吧。” 暮残声微微一颤,向她摊开手掌,残骨正安稳地躺在掌心。 净思的目光如剑锋般冷厉:“你知道它是饮雪,为什么不试着呼唤它?” “因为……”暮残声合拢掌心,五指骨节微微发白。 净思缓缓走来,分明是孱弱衰老的姿态,依旧咄咄逼人,让暮残声下意识往后退去。 “你在怕什么?” “我……” 一步进一步退,直到后背抵上石壁,退无可退。 枯瘦手掌攥住暮残声的手腕,净思冷冷道:“畏首畏尾,止步不前,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你根本不明白!” 神经紧绷到极致就如弓弦般断裂,血气一时上涌,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着的情绪都在此刻排山倒海般爆发出来,暮残声用力挥开她的手,结果在下一刻就挨了一耳光。 净思这一巴掌半点没留力,直接把他扇倒在地,然后俯下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迫使暮残声与自己对视。 “不明白的是你。”她毫不留情地讥讽,“暮残声,你离开天圣都时说的话是被自己吃回去了吗?” 自此一去,永不回头。 暮残声当然不敢忘。 可那个时候谁能想过,最后竟会走到这一步? 现在回头,就能继续沉溺虚伪之中吗? 握住残骨的手紧了又松,暮残声沉默了很久,将净思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即便晃了好几下,最后还是站稳了。 他深吸一口气:“我要怎么做?” 净思定定地看着他,只手指向自己心口,一字一顿地道:“唤醒它,然后……杀了我!”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全局 一剑铸形,刚劲锋利以争锋,柔韧不摧以灵动,是为外相者也,历劫罹难方成之; 二剑铸骨,孤直过刚者易折,圆滑至柔者易失,是为骨气者也,识情入世方成之; 三剑铸灵,滞于外物者无成,执于表象者无神,是为魂灵者也,冶心守道方成之。 此为《三神剑铸法》,是谓铸剑如人。 暮残声是净思耗费数百年竭尽心血铸造而成的神兵,而饮雪是暮残声的本命兵器,亦是三神剑第一层“铸剑形”的载体,剔骨而成,雷火淬锋,千磨万击以开刃,杀伐血浸以蕴气。 它就如同暮残声的半身。 此时,暮残声褪下上衣,并指如刀划开左侧胸膛,将这截创痕累累的残骨一点点放了进去。 另一把饮雪早已变回肋骨原型安静地蛰伏在血肉下,使胸膛下那扇骨骼整齐无缺,可当残骨接触到那第三根肋骨时,两根骨头同时亮起冷金色暗光,暮残声只觉得指间一空,它们已经合二为一。 一刹那,皮肉愈合,血液流窜,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四肢百骸都为之震颤,右臂上的白虎图腾突兀地睁开双眼,那股盘踞在法印核心阻止他进一步融合的神秘力量直至此刻终于溃散,暮残声脑子里顷刻一片空白,金色法纹霎时蔓延开去,几乎侵占了他全身! “啊——” 这一下仿佛凌迟,饶是暮残声再能忍痛也不禁蜷缩在地,狐耳与狐尾一同爆出,左手变成狐爪死死捂住右臂,恨不能将这块皮肉撕下来。与此同时,那些金纹如有生命般都从皮肤表面钻入体内,随着不断上涌的血气一同冲向大脑,仿佛金色星河倒灌进来,搅动脑海波浪翻滚,记忆与意识都被冲垮,顿时眼前一黑。 仿佛是一瞬间,又好像过了很多年,在一片浑黑之中响起了无比熟悉的声音,重复着呢喃着什么—— “我是谁?” 暮残声,九尾妖狐,白虎之主,西绝寒魄城主,妖族饮雪君。 “自哪而生,师承何处?” 生于西绝极北大雪山,拜于地法师净思门下,忝为弟子六百载。 “命数入盘,所证何道?” 天命杀星,以杀证道。 “因何而死,葬于何方?” 魔祸乱世,兵临寒魄,护一方关阙,守西绝法印,倾力死战,魂祭白虎,是为证杀道者终应杀劫而亡。 “何为缘劫?” 生,杀,情,死。 “劫数怎堪?” 雪山狐,归墟魔,琴遗音,地法师。 随着最后一字落音,暮残声恍惚听到了一声裂响,在脑海中恣意肆虐的金色法纹分化成千丝万缕,将坍塌破碎的记忆悉数牵连重组,隔在虚实之间的无形镜面被彻底打破,一时间云开雾散,那些被他铭记的、遗忘的画面都在此刻重现,化为一场暴风雪在他眼前炸开—— 黑云压城,暴雪弥天,即便有万家灯火彻夜不熄,也不能驱散透彻骨髓的寒意。 “非天尊率领万魔来战,不仅要攻下寒魄城撕开边防,更对白虎法印势在必得,而四下战况焦灼,各方同盟或自顾不暇或分身乏术,寒魄城注定孤立无援。”迎风站在雪原山巅的地法师收回俯瞰城池的目光,转头看向身后的饮雪君,“你有几分把握?” “坚守不出以待后援,八成。”顿了顿,饮雪君抬起头,“若要出城迎战,五成。” “你待如何?” “我想选第一种。”他微微一笑,双眸凛冽如森寒刀尖“不过,您似乎不想给我这个选择。” 地法师凝视着这个弟子,即便近百年不见,当初锋芒毕露的大妖已经成为喜怒不形于色的一方君主,可那些锋芒只是蛰伏起来,到了某一时刻,就会出鞘饮血。 她沉声道:“是,我要你选第二种。” 饮雪君闻言不禁暗自哂笑,当年中天战役过后,他为了保下琴遗音顶撞师尊,地法师终于坦言她不会让自己精心冶炼的兵器被无谓情感磨钝剑锋,甚至让他在弑师和身死之间二选一,这两个选择他都不肯做,便迎来了地法师逼命一戟,师徒俩在寒山之上交战半夜,终以平局作罢,净思一时奈何不得他,他便凭着一腔心气硬挺到底,将琴遗音从遗魂殿密牢带回了寒魄城。 近百年来,饮雪君因为契约限制不得离开寒魄地界,每年都派使者携手书厚礼前往重玄宫拜见师尊,结果都被退了回来,书信更是一封也没打开过。他为人弟子尽责尽礼,可心里到底是有怨,依旧派人去拜见,却也不再期待地法师的回应,如此一来,师徒俩不说恩断义绝,也相差不远。 如今寒魄城即将兵临城下,地法师于深夜孤身前来,他很想把这当做破冰回暖的讯号,可理智终究压过了感情。 “弟子虽为寒魄城主,可要面临魔族大军的并非我一己之身,出城迎战无论成败都将让士卒百姓遭受重创甚至灭顶之灾……”饮雪君负在背后的手缓缓握紧,“您让我送死,总得给一个理由吧?” “百年前我就说过,你若不杀我,就会因我而死。”地法师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时机到了。” “师尊于弟子有教养再造之恩,您若认为弟子当真行差踏错合该清理门户,待寒魄城渡过此劫,弟子甘愿下跪领死,绝无半句怨言。”饮雪君直视她的眼睛,“可您一生顾全大局,最擅权衡成败利弊,既然清楚寒魄城情况危急,却在这时提出此事,说明在您心里取我性命比留住这处边防要塞更加紧迫,这是为什么?” “看来琴遗音在你身边这一百年,教你长进了不少。”地法师不知是褒是贬地说了这句,重新转身看向下方城池,目光晦暗不明,“那么,依你看来,这场道魔之战的结果……玄罗人界,有几成胜算?” 饮雪君沉默了。 百年不出寒魄,不代表他就耳目闭塞,实际上在妖皇玄凛衰老放权之后,伺机坐大的各路妖族君王里并不缺少他的身影,寒魄城本就是西绝境边防要塞,乃兵家必争之地,饮雪君接手的力量本就不小,在这百年里更是扩大数倍,整个西北边域几乎都在他掌控之中,五境四族的情报都如飞雪纷至沓来,由心腹白石等大妖经手整理,一字不漏地摆在他案前。 因此,他对这场战争的结果并不乐观。 “百年灭神带来的影响巨大,不仅神道信仰几近破灭,玄门道统也大受打击,妖、灵两族修士数量锐减,怪族在南荒沦陷后几近绝迹,人族虽然结成同盟却难联军,当初五境四族合力共抗魔祸的局面已不可再现。”地法师伸手接住一片飞雪,看着它在掌心融化,“南荒、中天两境先后沦为魔窟,北极境遭到孤立,西绝与东沧相距太远难以结盟互助……此战,魔族必胜。” 胜负既定,无力回天。 即便饮雪君守住了寒魄城,也无法改变人界覆灭的最终结局。 玄罗五境之中,看出这点的高修大能并非少数,他们都在竭尽所能地想要力挽狂澜,希望从绝境里找到一线生机,却都以失败告终。 强者尚且如此,平凡众生又能如何? 他们除了在战火中苟延残喘,就只能祈求上苍神明的垂怜,可是直到现在,道衍神君依旧没有出现,仿佛祂已经随着神道信仰的崩塌而烟消云散。 “如果有办法请出道衍神君……”饮雪君话没说完,自己便住了口,且不论办成此事有多难,众生只在坠落深渊时才会想着仰望神明,如此行径是本性使然亦是欲念卑劣,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神明仁慈未免太过缥缈可笑。 “祂救不了这个世界。”地法师轻声道,“琴遗音与非天尊布局千年,魔性已深入人心,众生恶相已成,对于神明来说,这个世界没有拯救的价值。” “那就是毫无转机了?” “不,恰好相反。”地法师垂下手,高挺纤细的身影仿佛随时可能被狂风卷走,“道衍神君只遵循神道法则,而祂所证的是一线生机之道,无论祂是否怜爱世人,都会给予最后的一线生机,否则就是自毁根基,将要迎来天人五衰,沦为凡俗。” 她这样说,饮雪君却没有半点喜意,反而愈加警惕起来。 “恕我直言……”他望着地法师的背影,“所谓一线生机,到底是什么?” “九曜轮。”地法师转过身,神色冰冷欺霜胜雪,“当初道衍神君能从杀神虚余剑下存活,是因为祂窥破天数,与承载玄罗的万象蜗做下交易,替它承载世界之重……那个蜗壳是玄罗人界的化身,也是连接天地的支柱,只要集合九大元始之力就能让它蜕变为九曜轮,打破三界法则,更改森罗万象。” “这就是您要我赴死的原因?”饮雪君轻声道,“白虎法印是其中之一,对吗?” 与其他三枚法印不同,成为白虎与朱雀的印主便是至死方休,没有卸任传承一说,如果要取走白虎法印,他这个印主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无疑是个残忍沉重的答案,可当看到地法师颔首,饮雪君反而心里一松,忍不住笑了。 “没你想得那样简单。”地法师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泼出,“九曜轮的确具备灭世与救世的力量,可如何运用的关键在于掌控它的主人……你既然跟琴遗音情笃,就该知道现在的道衍神君究竟是何来历——与其说是复苏的远古神明,不如说祂是常念的造物,优昙尊虽然输给创神局,却用诅咒剥夺了本该留给祂的感情,让祂漠视天理与人性,祂只遵循神道法则,不会怜爱世间任何生命。” 饮雪君神情剧变! “常念以为自己赢了,可是当他利用天道赋予的力量违背命运法则、擅自干涉世界走向的那一刻,天眼就从助力变成了限制,他会被自己看到的未来所欺骗,也会葬送给自己选择的命运里。”地法师难得发出尖锐的讥笑,“要拯救一个污浊不堪的世界比毁灭再造要难上太多,道衍神君也不会去背叛祂的众生,一旦九曜轮启动,祂会用它摄取众生魂灵作为孕育新生的养料,当此间生机彻底断绝,三界都将湮灭,祂会在这灰烬之上建立由神道法则作为主宰的新世界。” 即使魔族赢了这场战争又如何? 胜利也好,硕果也罢,一旦九曜轮启动,一切都会化为泡影,此间万物都不再具有意义。 “……所以,你当年才会收我这个天命杀星为徒,又力主让我接掌白虎法印……” 饮雪君浑身发寒,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要我弑神,阻止祂启动九曜轮?” “这是我在百年前的想法。”地法师漠然道,“神明的时代早已结束,无论魔族是否干预,人族大兴势在必行,即便没有百年灭神,神道与人道的矛盾都无法解除,而三界大势向来此消彼长,一旦平衡打破必引起源源不绝的灾患,九曜轮的启动难以避免……因此,一百年前我让你做选择。” 琴遗音是道衍神君的心魔,而他与暮残声的这段纠葛推动了心魔转变,如果他被吸纳融合,道衍神君或许能够获得人性,使其尝试与众生共情,在毁灭再造与全力补救之间重新选择; 地法师乃大地精元所化,从地坤法则中诞生,她是九大元始之力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在九曜轮出现之前杀死她,精元失去载体只能重归法则,非千万年难以再现,足以拖延九曜轮启动时间。 “心魔有不死之身,三宝师皆为半神,天下真正能斩杀我等之辈屈指可数,即便有也会动摇因果,衍生出更多变数……”地法师冷冷看着他,“唯有杀星命主弑神,白虎法印杀生不沾因果,被你杀死才是定数。” 饮雪君呼吸一滞,他死死攥住胸前衣襟,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发抖。 “为什么……”他艰难地开口,“当年不告诉我原因?” “告诉你,你就会做选择吗?”地法师平静地看着他,“我那时说过‘任何人都不能所求尽圆满,重情重义只会让你屈从软弱,果断狠绝才能使你如愿以偿’——你又是怎么回答我的?” 饮雪君嘴唇翕动:“押上此生,至死不悔。” “记得就好。”地法师一字一顿地问,“你现在悔了吗?” “师尊,我怕死……您知道我这辈子失去了太多,至今还拥有的就更少,假如我连命也不要,那就什么都没了。”他叹了口气,“您知道吗?这一瞬间我很想对您亮出饮雪重新做选择,可我如果这样做了,那就连自己的本心都失去了。” 说到最后,他自嘲地笑了笑:“除了白虎法印,您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既然地法师一心想要阻止道衍神君利用九曜轮灭世,而白虎法印是组成九曜轮的一部分,饮雪君又是天命杀星,按理说她该希望他活得更久,而不是连夜至此向他提出索命之请,除非在她看来,他的死亡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价值。 心念一转,饮雪君笃定道:“琴遗音!” “百年来我时常后悔没能阻止你把他带回寒魄城,可时至今日,我发现你也许是对的。”地法师眼中闪过一丝晦暗情绪,“他快要长出心了。” 饮雪君这一百年与心魔朝夕相处,地法师一眼就能窥出的变化,他没道理不清楚,闻言却是苦笑:“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心魔无心,本性贪恶,他能够鲸吞众生七情六欲,却很难拥有真实的感情,暮残声用了近两百年历经种种波折才让琴遗音有了现在这般近乎常人的状态,可最后一步太难了。 一霎那,他终于明白地法师的意思,自己的死亡就是这最后一步。 “我不答应。”饮雪君深吸一口气,“我可以接受死亡,却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去伤害他。” 没错,琴遗音是个魔头,是个混球,因他而死的无辜生灵不知凡几,该接受公法审判惩处,当年暮残声把他带离重玄宫之前也亲自守着他接受天罚四十九天,看他死了无数次,变成一滩看不出原形的黑影烂泥,这才把他带回来,一天天守着他自我恢复,硬着心肠没有帮他半分。 一百年,血契是假,封禁是真,他的确纵容了琴遗音很多,可有些东西再没有给过。 他可以爱琴遗音,却没有半点资格替那些罹难者原谅心魔。 “我这次不是在给你选择。”地法师冷漠地道,“事已至此,我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用你的死推动琴遗音长出心脏,要么我直接将他带回重玄宫交给常念,赌那一丝可能!” “就算在我死后他长出了心,彼时意生情动即是心死,他会发疯而不是拥有完整的人性!”饮雪君握紧拳,“这样的他,对你来说有什么用?” “有。这样的他才配跟道衍神君谈判,使祂不得不让步!” 饮雪君脸上一片空白:“什么?” “我说了,道衍神君证的是一线生机之道,九曜轮能灭世也能救世,端看掌握它的主人如何决断。”地法师沉声道,“如果琴遗音有了心,道衍神君就不能强行融合他,而你若是因他而死,就会成为琴遗音的心魔,他会为了你去争夺九曜轮的权限。” “……” “九曜轮摄取众生魂灵作为养料,可这涉及一个关键,即是它转化这些能量需要一个不短的过程,神力无法左右它,只有陷落其中的众生自己才可以。”地法师随手一挥,飞雪在半空中凝成一座巨轮的模样,“为了这些魂灵安分守己,道衍神君只能利用九曜轮创造一个与真实无异的幻界,让此间众生自困心牢,直到魂力耗尽、意识磨灭,存在于现实的肉身随之消亡,与之对应的那份能量才算转换完成。” 放眼三界,唯有琴遗音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此战结果已定,三界覆灭在劫难逃,九曜轮是最后的一线生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掌握重要权限。” “……” “众生执迷各有不同,我们唯一能够把握的只有琴遗音,你必须成为他的心魔。”巨轮重新散为碎雪,地法师的神情冰冷肃杀,“我会让你从这个世上消失。” “……然后,让他只能在回忆里找我吗?”饮雪君深吸一口气,如吞了一把刀入喉,“只有让他放不下,道衍神君才有机会跟他合作,并为此退步交出构建幻界的权力……以他的性子,他会让一切都从头开始,毕竟我们之间有太多在现实终难以弥补的遗憾和裂痕。” “不错。”地法师难得对他笑了一下,“你是真的很了解他。” “没这么容易。”饮雪君凝视她的眼睛,“照你的说法,幻界是九曜轮困锁众生魂灵的巨大囚笼,祂或许会让他们沉溺于虚伪,却不会让他们记得真实,而你作为九曜轮的基石之一,如何保证事情会如你所愿地发展?就算能,幻境再美终究是梦,即使你能改变幻界的命运,它也会随着真实世界覆灭而化为泡影。” 这一次,地法师沉默了很久才道:“如果……幻界可以变成真实世界呢?” 饮雪君一愣。 “创造与毁灭,都在九曜轮职权之内,我们无法改变现有的世界湮灭,却能够竭尽全力尝试把美梦变成现实。”地法师轻声道,“道衍神君不会爱世人,琴遗音却有觉醒人性的机会,换言之……他可以取代道衍神君,接掌九曜轮,在万物归零之前把它推回正轨,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一瞬愣怔之后,饮雪君脑子转得飞快,三宝师虽然手眼通天,到底各司其职,净思知道九曜轮的存在不足为奇,可要说连还没发生的事情都步步算计其中,绝非她独自可以办到。 能够预知命数,推演天机,连道衍神君都无法阻止的人……只有一个。 “是常念。”地法师果然道,“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弥补过错的机会。” “创神局就是他一手缔造,你还敢信他?” “我敢。”她反问,“你以为三宝师是什么?” 天法师代天观世,推演天际命数,使众生前进无止境,象征万物之首;地法师承重载物,维护秩序运转,平衡法则变数,象征万物之骨;人法师浮生百变,与人族息息相关,聚集善恶本性于一身,象征万物之心。 不论他们做过什么,是否走入歧途,初衷始终没有变过。 “常念曾为众生剥夺了选择权,以为这样就能让大家走向最好的未来,可他不知道,所谓未来只有自己选择的才算。”地法师声音低沉,“幻界的未来有无数种走向,所有人都能重新做一次选择。” “……所以他找上了你。”饮雪君抬起头,“九曜轮会封印所有人的记忆,包括他和静观,或许在幻界里他们依旧重蹈覆辙,但只要你还记得,就能在失控之前拉住缰绳。” “是。” “你付出了什么代价?”饮雪君逼视她,“道衍神君掌控九曜轮,祂不会允许这种破坏规则的行为,除非你跟琴遗音一样与他交换。” “这就与你无关了。现在,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你,甘心赴死了吗?” 饮雪君沉默了很久,才问道:“即便一切如你所愿,要让琴遗音取代道衍神君接掌九曜轮,前提是道衍神君败亡……因此,你才急于要我死在这一战里,为了尽早将我的魂魄带入幻界,为最终弑神做准备,对吗?” “是。”地法师漠然道,“我不仅要你战死于此,还要你魂祭法印,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幻界最终成为真实,我也会跟其他人一样活过来吗?” “我不知道。”地法师摇头道,“正如先前所言,白虎法印结合天命杀星,杀生不沾因果即为定数,你的死亡也不可逆转,即便魂魄进入幻界,九曜轮也会封印你的记忆,你与琴遗音的重逢会变成初见,曾经得到的、失去的都要重新开始,而你的存在基于琴遗音的心,我无法全盘掌控你的命运,常念也不能推演你的结局。” “……这也很好了。”他慢慢笑了起来,“至少,这次我能更加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命运,还有一次机会去弥补遗憾,以及……多陪他看一看世界美好的地方。” 三界众生,世间百态,琴遗音却因为心魔本性,总是看到丑恶狰狞的一面,或许萌芽了人性,可那太微弱也太寡淡,而饮雪君已经没有时间去带他品味更多。 总算,他还有一次机会。 即便结局不尽圆满,只要能够弥补这个遗憾,于愿已足。 饮雪君深吸一口气,躬身向地法师行了一礼:“弟子遵命。” 话音落,命轨定。 战事未至,他已经准备接受死亡。 只是世事总是难料,他没有想到会饮下那杯掺杂优昙花露的酒,也没想到会迎来背后痛彻心扉的一剑,以至于在肉身兵解、魂祭法印的时候,他的视线都被鲜血模糊不清,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 我这辈子可是活得太糟糕了,也不知道那混球会不会发疯,小祖宗又要哭成什么样子。 所幸还有重逢日。 他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九十三章 坤泽 “醒了吗?” 一片冷寂的黑暗里,暮残声就像是漂在死海上的一具浮尸,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疲惫如浪潮般席卷了他的意识,从水下伸出一只只看不见的手,争先恐后地想要把他沉底,直到这道声音忽然响起,把他从地狱拽回人间。 暮残声睁开眼时,只觉得恍若隔世。 长明灯的烛光幽幽映下,风华不再的地法师依旧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当看到他脸上最后一道金纹退回颈下,净思似是终于满意了,难得俯身向他伸出手,暮残声下意识地搭住那微凉指尖,紧接着又猛地缩了回去,只手撑地摇晃着站起,脸色苍白,神情难看至极。 他终于都明白了。 那些在很多年前就开始纠缠他的荒诞怪梦,一个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无数次徘徊于悬崖边缘的宿命转折……暮残声一直以为那都是劫后余生的心悸妄想,即便与现实极尽相似,已经亲身经历的事情绝不会被噩梦影响,只要能够分清现实与虚幻,坚定信念与勇气一路向前,终将走向光明。 可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所谓“噩梦”才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自以为爬出命运陷阱的他们不过是濒死困兽做了一场空想,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是道衍神君启动九曜轮后创造的幻界,虺神君、萧傲笙、御飞虹、幽瞑、凤云歌……他此生相知相遇的这些人,几乎都早已逝去或面目全非,甚至连他自己都只是心怀不甘的亡魂执相。 那个真实世界,就是他曾在芥子之境里匆忙踏过的天地冰棺,它封冻了万象,困锁众生,把那些鲜活的魂灵一个个在九曜轮下碾碎消化,只剩下满地粉碎不堪的枯骨,等待最后与日月同葬。 “寒魄城战前,我在你身上打下地印,让你不至于被白虎法印夺走全部魂魄。”净思漠然道,“没想到你在终战时出了意外,险些没能完成献祭,不得不选择兵解,导致本该一分为二的魂魄再度裂开,胎光主神由法印核心所摄取,命魂被地印截下带回我手,剩下的都附在饮雪之中,随着战局休止而音讯全无,使我的布局一度停滞不前。” 暮残声也没有想到。 那一夜过后,他知道无论此战结果如何自己都会一去不回,本不想让更多人枉付性命,可诚如他所说,寒魄城并只属于自己,他可以慨然赴死,却不能阻止其他人为家园粉身碎骨,唯一能够对得起这些将士城民的,就只剩下热血燃尽这四个字。 因此,当姬轻澜说服凤袭寒带人赶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拒绝他们参战。 小祖宗向来是平时乖巧关键时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暮残声又不能说出他与净思的后手,费尽口舌也不能把他劝走,直恨不得将其敲晕丢远,最终还是凤袭寒出面把姬轻澜按在城里,换成由他自己随行。 彼时凤袭寒不仅是东沧凤氏族长,更是静观首徒,在人族之中风头无两,与暮残声的关系又向来不错。大敌当前,暮残声没有别的选择,想着带上他好歹能够多救回一些将士,便同意了。 此外,暮残声也有私心,凤袭寒不只是曾经与他出生入死的朋友,又是姬轻澜选定的道侣,既然他的死亡已经预定,总要有人看住姬轻澜别跟琴遗音一起发疯,小祖宗修为虽高心眼儿太直,落不好就要走入歧途,而凤袭寒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在那场血战里暮残声始终把凤袭寒护在身后,尽全力保证他能带着更多将士活着离开战场,直到他强弩之末无以为继,决意开启白虎天诛域拖群魔一起下地狱,八百十个都不亏本,再多一些成倍赚,给他陪葬的魔族越多,其他人就越安全。 不料,灵力提升到中途猝然断开,元神内府为之一滞,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背心就是一凉,一把利剑从心口贯穿刺出。 如果没有地印在心脉间挡了一下,暮残声连兵解都做不到,更别说完成魂祭。 比穿心一剑更痛的,却是在他意识到背后之人是谁的时候。 那一刻无数激烈感情汹涌齐上,比起愤怒更多的是不值,在知道凤袭寒就是非天尊之后,暮残声立刻明白了对方的阴谋杀机,正因如此,他才为姬轻澜不值。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素心如意所化的灵剑不仅锋利,更会吞噬活物生气,即便暮残声立刻将剑刃反震出去,心上血洞也不能愈合,他很快会死在这里,地印争取来的那点时间只勉强够他走完最后一步。 于是暮残声调转戟尖,漉血无数的饮雪戟发出一声哀鸣倒刺而回,将它的主人钉死在冰壁前,猝然爆发的白虎之力撕裂了这具残躯,漫天风雪化为猩红,最后一次开启了白虎天诛域。 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残念驱动饮雪爆射而出,如附骨之疽般追上了凤袭寒,即便后者没有死在那一戟之下,饮雪也会融在体内至死方休,这是他留给轻澜的线索,希望小祖宗能够远离对方。 可惜一切都事与愿违。 收回了附着在残骨中的那份魂魄,暮残声对姬轻澜和凤袭寒在他死后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他小觑了凤袭寒的手段,也低估了姬轻澜的决绝,更没想到净思在这之中扮演的角色。 “……你有不止一个办法可以达到目的,为什么要利用轻澜?” “在那之前他已经发现真相,我只是提醒他想起来。”净思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杀死凤袭寒也好,夺回饮雪和青龙法印也罢……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他在清醒之后依然甘愿活在梦里,我也不会再干涉。” “可你骗了他!”猛然抬头,暮残声一双金眸冷冽如锋,手掌卡住净思的脖颈将她抵在石壁上,“你告诉轻澜这个第四界不是幻梦而是重生,你骗他只要愿意牺牲就能挽回悲剧,你让他成为九曜轮下的第一个祭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你的第二颗棋子?!” 说到最后,他从怒不可遏逐渐变得泣不成声。 姬轻澜,这个由天煞鬼婴化形的孩子,连平安出生的机会都没有,过了近三百年浑浑噩噩任人役使的日子,被他从废墟下面挖出来时还只会张嘴咬人和嚎啕大哭,他把他一点点拉拔大,一天天看着他从连句人话都不会说的小鬼头变成风姿无双的青年,名为师徒情同血亲,暮残声把自己不配拥有的都给了他,希望姬轻澜能够活得比他幸福,才算不辜负这来之不易的人生。 可姬轻澜的结局是什么呢? 他爱上了披着人皮的魔头,饱尝七情八苦,在谎言与虚幻之间困兽犹斗,在失去至亲之后又亲手弑杀挚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和痛苦。 凤袭寒死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不知多少人在痛骂非天尊之余同样唾弃姬轻澜,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在合道之前,净思找到了姬轻澜,问如果你能够重生到过去,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那个傻孩子说,我的一切。 然后,他将残骨交还给净思,孤身闯上问道台,抛下余生与未来,血溅九曜轮,抢在第四界创造之前将魂魄依附其上,等到九曜轮终于转动,他将回到一生之初,取代了曾经的自己,竭尽全力去改变未来,试图以一己之力与神魔抗争,浑然不顾即便命运转折,等待他的也只有死局。 可暮残声从来不认为,姬轻澜欠了他什么,更不值得用一生去还,沉重得让他难以接受。 “我虽然与道衍神君定下契约,能够在合道后保留记忆进入第四界,但是在时机成熟之前,我不能贸然脱离命定轨迹,否则会惊动失去真实世界记忆的常念和静观,由此衍生出更多变数。”明明身处弱势,净思仍然看不出半点狼狈,她用干枯细瘦的手指将暮残声的手掌一点点掰开,目光冰冷,“姬轻澜是三界中唯一修炼《奇门天香册》的鬼修,能与神道香火呼应,借此躲避九曜轮的封印,而他又与你们因缘匪浅,很多事情他更方便去做,我只能选择他。” 干涉天选明主之考、推动暮残声与御氏结缘、提早放出琴遗音、接近非天尊占据先机、阻止剑邪现世、妨碍冥降重生……这些事情姬轻澜都做得很好,而他作为违背法则进入第四界的异数又会引走此间常念的部分注意,让净思能够有更多机会去做一下只有她能办到的事情。 若不是中途姬轻澜因为对琴遗音无法释怀,从而被伊兰恶相影响心智,让净思不得不提前终止与他的联系,这颗棋子本该用得更久。所幸在毁棋之前,姬轻澜终究帮忙完成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反杀凤袭寒,诛灭非天尊。 如果非天尊不死,即便他们最后从道衍神君手里夺得九曜轮,也很可能会重蹈覆辙。 “可是他死了。”暮残声握紧拳,“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回来了。” “我说过,世事难两全。”净思冷漠地道,“这就是我当初不告诉你的原因。” “那么妖皇是你的第三颗棋子,对吗?”暮残声深吸一口气,“你用轻澜牵制天命,人世的布局还需另做打算,而人族受静观掌控,你无法保证此事不会被第四界的静观洞悉,于是将目光投向与我息息相关的妖族……妖皇玄凛彼时虽然衰败,可第四界的时间会回溯到千年前,他道行高深手段非凡,又是妖族之主,对五境势力格局有着极其重大的影响,只要他肯帮忙在暗中引导人族走向正轨,天下局势势必大变。” 两个世界的记忆全部融合,很多曾经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一清二楚,玄凛该是在很早之前就被净思唤醒了真实记忆,以他对苏虞和妖族的用心,即便知道此世虚幻也会为此倾尽所有,而苏虞的微妙态度也有了解答——狐王心细如发,何况是面对与他千年相伴的妖皇,由此窥探出部分真相也不奇怪,可他在真实世界里早已死去,在知情刹那即要面对残酷过往与随时可能化为乌有的未来,暮残声作为被净思选中的破局者,如何能让他不心生芥蒂? 毕竟这场遮天之局的结果,谁都无法保证,如果他们输了,就连这最后一点温暖也会烟消云散。 “你利用了所能算计的一切……”暮残声定定地望着她,“当年你对我说,常念抹杀了全部支流去保证河里的鱼最终游进他所期望的大海,可你这样的做法与他有什么分别?” “我将河道从废墟中重建起来,给了游鱼选择入海还是分流的机会,最终能够去往何方皆看自身造化。”净思垂下眸,“从头至尾,我试图全盘操纵的只有你,而你也是唯一不在我掌控内的棋子。” 暮残声冷冷反问:“弟子该感到荣幸吗?” “重来一次,你比之前更加叛逆放纵了。”净思轻咳一声,脸色似乎更白了一些,“但是,你做得很好。” 她这么一咳嗽,身体不自主地颤了颤,好似即将熄灭的风中残烛,饶是暮残声现在满心复杂,也不禁看得皱眉。 “你到底怎么了?”这个问题暮残声一开始就想问,却被净思抢了先,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问出口。 “事无圆满,纵使机关算尽也难免有所疏漏。”净思看着自己枯槁的手掌,“我只是……到极限了。” 在九曜轮拨入正轨之前,此世终究只是一个幻界,随着指针逆向而行,被困其中的众生都会在不知不觉间耗尽魂力,即便是三宝师也不例外。 真实世界里的常念抢在道衍神君之前推演出九曜轮与第四界的秘密,静观在遭到凤袭寒背叛之后一度跌落深地狱,最终被常念与净思联手带出吞邪渊后达成和解,答应以身合道成全九曜轮,条件是让净思必须在第四界里帮他改变人族命运,并为此打开麒麟法印核心,唤醒御飞虹残魂,使其能跟暮残声一样借助法印在第四界里重现,而不仅是九曜轮缔造的幻象。 常念与静观做到了他们力所能及,而净思身为这场布局真正的操控者,必须保留完整记忆进入第四界,等于她是唯一始终清醒的存在,不仅要再次与同修分道扬镳甚至为敌,还要同时承载两个世界的重量,彼世十载,此世千年,一面是寒冷死寂的真实,一面是波澜壮阔的幻境。 她不会停滞不前,却终有不堪重负的那天。 净思扶着石壁缓缓站直身体:“琴遗音这次提早进入转变期,势必引来常念与道衍神君的追杀,我将坤灵符托苏虞转交给你,助你们离开潜龙岛,便是在明面上跟他们为敌。” 暮残声神情微变,突然发现了一个先前忽略的事情——他跟琴遗音在南荒境待了近十天,除了打开朱雀门时引来天劫,道衍神君与天法师始终没有再出手。 “你——”暮残声一个箭步冲上前,试图将《浩虚功》真气传入净思体内,却发现她的经脉细弱如枯草,根本承受不住外来真元,俨然是衰竭之态。 天人五衰,油尽灯枯。 “我将乾坤逆转,封锁了天净沙,为期十日。”净思的声音沙哑疲惫,“朱雀法印本就是属于沈问心的东西,琴遗音一旦有心要得到它并不困难,十天时间够你们得到朱雀之力,让琴遗音蜕变成能够与道衍神君相争的伪神……可我没有想到,棋差一招。” 她选在这个时候发作,无非两个原因,一是时机成熟,二是大限将至。 为了达成最终目的,第四界的发展轨迹以二百九十年前为转折点,无数命运在连环影响下发生转变,朝着净思希望的方向延展而去,但与之相应,九曜轮的运转速度也会加快,所有妄图改变命运的人都要与时间争命。在真实世界里,晷针离象征归零的终结点只差不到一星的距离,换算到第四界,就是只剩不到一百年时间。 最让她措手不及的是,道衍神君抢在朱雀法印认主之前打开两界通道,把人性尚未凝聚齐全的琴遗音拽入那个让他无法接受的真实里,将琴遗音直接逼到悬崖边。 暮残声成为琴遗音的心魔,这件事是一把双刃剑,那将是支撑琴遗音继续走下去的诱饵,也会变成摧毁他的陷阱,净思在布局时利用前者,道衍神君破她的局便用了后者——祂让琴遗音在直面残酷后又无能为力,从而选择自囚梦中。 “……琴遗音是决定成败的最终一环,如果没有他,再无谁能够取代道衍神君,而他若是人性残缺,也无法将九曜轮从逆向拨回正轨。”净思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笑,“我想以朱雀法印唤醒他的心,用剩下全部时间让他感悟七情六欲与众生百态,却没料到会是这般……” 黑暗猝然降临,掐灭了即将燃烧起来的火星。 琴遗音拒绝了朱雀法印,即便心脏重现,却是生于绝望,负面感情吞没他的意识与理智,让他拒绝世界与众生,只肯活在自己编织的幻梦里,他若不愿意,谁都不能将他唤醒。 即便暮残声从梦里逃了出来,梦境自身也会顺应琴遗音心意,幻化出新的暮残声,如此循环往复,他只会永远沉溺下去。 净思终于站立不住,背倚石壁缓缓坐了下去,洞穴里陷入一片死寂。 “最后的办法是什么?”暮残声单膝跪在她身前,“你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把全局谋算和盘托出,我不信这只是失败者聊作慰藉的倾诉。” “之前说过,我要你唤醒饮雪,然后……杀了我。”净思似乎是真的没了力气,声音越来越低,“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孤注一掷了。” “赌什么?” “赌琴遗音会在归零之前醒来,并且蜕变成一个真正知冷暖、明世情的新神。”净思抬起头,“但是,这有一个前提。” 暮残声隐约嗅到了一丝血腥味,他沉默了片刻:“道衍神君必须在此之前陨落,你来找我……是要我弑神?” “你觉醒了全部记忆,属于你的力量都会合二为一,加上白虎法印,比萧夙当年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还不够。”净思慢慢攥在他的手,“你还没有彻底开启杀星天命,无法真正达到弑神境界。” “开启天命的条件是什么?” 暮残声这样问,心里却已经猜到了答案——杀星天命源于虚余,祂是兵祖亦是杀神,斩杀包括自己在内的四十九位神明以证道,而第一位陨落在虚余剑下的阳神太初身为其父自愿赴死,说明杀星天命自弑神而始,以弑神为终。 时至今日,三界只剩下道衍神君这一位神明,其次就是身为半神的三宝师。 净思来找他,不只为了帮他恢复记忆告之真相,还为了给他开锋。 “你向来聪明,何必在此时明知故问?”净思淡淡道,衰老的她在坐下来后不再具有那样慑人的压迫力,变得与凡间老妇一般无二,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滑落鬓前,干枯发皱的皮肉再无灵蕴光泽,让暮残声恍惚间想起了当年埋葬洞中枯骨时的情形。 “……我不可能对你动刀。”暮残声深吸一口气,他的确想要摆脱净思的掌控,也为对方的种种隐瞒利用心生芥蒂,可到底天地君亲师,如果没有净思,世上或许也就没有暮残声。 如果他能狠得下心伤害净思,早在当初两人翻脸时就该下手,何必等到一百年后让她来寒魄城劝自己去送死? 净思抬起眼:“当断则断,切勿心慈手——” “你教我的,片刻不敢忘。”暮残声打断了她的话,眼中涌上有些失控的愤怒,“可我是你的徒弟,不是你的傀儡,更不是一把没有心的刀剑!” “愚蠢。”净思冷漠地道,“你是我最冥顽不灵的弟子。” “你也只有我一个徒弟。”暮残声这样说着,在脑子里飞快将情报串联组合,试图从中找到其他办法。 可是净思这一次依旧没有给他选择。 那只被净思攥住的右手,突然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动,没等他下意识抽回,手掌就被一股温热液体濡湿,有什么坚硬如剑的东西刺入他手背,指尖猝不及防就破开了一团跳动的血肉。 冷情肃杀的地法师,原来有一颗这样炽热的心。 她原来,还隐藏了这样的力量。 暮残声怔怔地低下头,看到净思单手攥住他右手腕,整个手掌都没入了她的胸膛,而净思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目光里还含着一丝对他的怒其不争,以至于让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她用自己锻造的神兵,洞穿了自己的心脏。 他张了张口,喉咙却被什么堵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没有血如泉涌,只看到细碎的淡黄色光点从心口破洞里溢散出来,像夏日飞舞在山野间的萤火虫,似乎被长明灯所吸引,化成一道碎金光缕向上飞去,火焰将它们映得格外温暖,仿佛是晨曦微露时的华阳初晖。 “你是我最愚钝顽固的弟子……”净思慢慢抬起头,用微微发颤的苍老的手轻轻抚摸他的眼角,抿成刀锋的唇一点点软化上扬,“不过,你也是我唯一的骄傲。” 两世千年,净思始终把最美好的假象给外人,用最残酷的真实面对暮残声,却在最后一刻说出了这句话。 暮残声浑身僵硬地跪在原地,声如蚊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净思却像是听懂了一样,冰雪融化的眼里荡漾开些许微光,唇角笑意清浅。 生命的步伐永远停在了这一刻。 净思坐在石壁下,唇角微勾,双目轻阖,仿佛是跋涉万里的苦行者终于抵达终点,自此卸下重担,得以好梦长眠。 洞穴里越来越温暖明亮,地法师生于大地,自当归于大地,除了这一具残躯,其他所有都溃散成光赠予地上万物,攀附在石壁上的无数枯藤,在沉睡千年后终于苏醒,重新焕发出点点新绿,明明洞口已经被巨石挡住杜绝声色,即使此刻正是隆冬时节,可暮残声在这一刻听到了万物复苏的声音。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证死亡,却是第一次领悟到何为向死而生。 直到很久以后,暮残声才缓缓收回手,被断骨刺破的手背已经愈合,连一滴血都没有留下,死亡的冰冷与血腥仿佛都不曾存在,只有些许余温残留在手上。 手指下意识滑过眼角,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但没有悲痛或落泪,反而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 或许他也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暮残声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最后一点碎光消失,才俯身小心地将她抱了起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转身向洞口走去。 挡在前方的巨石忽然无声移开,温柔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照亮了不知在外等候多久的那道身影。 暮残声嘴唇翕动:“……师兄。” 第一百九十四章 黄昏 沉默一阵之后,暮残声打破了这片寂静:“师兄待了多久?” “你来之前。”顿了顿,萧傲笙垂下眼,“她命令我在外守着,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得插手。” 暮残声循着他目光望去,看到了悬在萧傲笙腰侧的坤德令,此物在琴遗音走出朱雀门后就被抛弃,自当回到重玄宫手里,它不止是净思的伴生法器,也是重玄宫至高权威的象征。 如今,令牌上除了本身具备的地坤灵力,又多了一道藏锋内敛的剑气,意义不言而喻。 在暮残声才刚收回的那份记忆里,三宝师合道后北极之巅从天而坠,继承重玄宫主之位的是司星移,如今兜兜转转,却是萧傲笙得到了这份传承。 即便在真实世界里与他相交的剑邪本为换魂后的御飞虹,暮残声跟萧傲笙这十年并肩同担的风雨终究镂刻至深,能够看到昔日天妒英才如今走上他该抵达的巅峰,哪怕这个世界还只是一场弥天幻梦,也让他不禁为萧傲笙感到欣慰。 暮残声低下头:“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婆娑天里不知岁月,他在重重梦境中徜徉百日,于外界也不过一天而已。彼时看到暮残声被琴遗音带走,醒来后的北斗与青木状似如常却难掩异样,显然在朱雀门里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萧傲笙直觉不妙,恰好朱雀城一役后南荒战事暂歇,他将手头事务移交给厉殊和青木,凭借坤德令直接赶回重玄宫,本是想要上报此事问个章程,不料撞上了惊变——前往天净沙的登仙梯坍塌了。 亘古以来,天净沙便悬浮在北极之巅上空,被称为通向神明的接天之境,乃天法师侍奉神明所在,即便是重玄宫六阁之主及各殿长老,非三宝师传召不得擅入天净沙。总是如此,天净沙依旧是重玄宫门人仰望可见的圣地,它不仅是神明的居所,更象征了无数玄门修士梦寐以求的至高境界。 登仙梯坍塌,代表连接天净沙与北极之巅的唯一道路从此不存,仿佛也腰斩了修士羽化成仙的梦想。 好在能够看到登仙梯的只有内门精英弟子,这个消息立刻被各位长老严令封锁,以千机阁木长老为首,六阁执事都前往坤德殿求见净思,殿门却始终紧闭。 萧傲笙抵达之时,心急如焚的长老们已经徘徊近十日,不得不陆续离开,唯他身怀坤德令不受禁制阻挡,带着满心惊疑与忧虑走了进去,未料穿过重重帷幔,看到了油尽灯枯的净思。 “……宫主不仅斩断了登仙梯,还调动十方地灵逆转缚天,只要地灵一日不散,下面的人就上不去,神君与天法师也不能离开圣地。”萧傲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过令牌,“她不准我问原因,只让我带她来到这里,然后将坤德令和宫主之位传给了我。” 原来,萧傲笙是净思最后选定的第四颗棋子,负责在神道颓败之后统御玄门,使道统不止与香火信仰一并沦亡,引领天下修士行走在正确道途,肩负除魔卫道的重任,成为制衡人族恣意发展的另一道缰绳。 真实世界里的司星移做得已经不错,可他对神道积怨极深,又跟静观相交过密,虽然在咒怨消解后挑起了玄门大梁,难免还是有所偏颇,未能在百年灭神后把握好宗门世家与人族国朝的界限,难以阻止接踵而至的末法时代。 若是换了如今的萧傲笙,情况或许就会有所不同。 暮残声不知自己现在该露出怎样的神情,净思做事向来如此不留余地,越是被她寄予厚望,就越是别无选择,无论萧傲笙是否愿意坐在那个位置上,从此以后,都要担负起统御玄门的重任了。 他轻声问:“那么,师兄现在知道了多少?” 萧傲笙没有回答, 只是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寒月照孤影,看起来格外沉重又寂寥。 暮残声从这个背影里得到了答案,他紧了紧手臂,沉默地跟了上去,一路无话,直到抵达萧夙坟前才怔然驻足——在那座无碑孤坟旁,多出了一处墓葬坑,泥土翻新,显然是才挖掘不久,旁边地上还放着两棵稚嫩的松柏树苗。 他总算明白,自己来时为何没有看到萧傲笙。 “十年前我第一次来拜祭师父的时候,就想给他立个碑,又想起师父生前常说自己活着都不愿做那话本中人,死后还要劳什子的铭文碑刻……”萧傲笙低声道,“这次陪宫主一起来,她说他不喜欢是因传说与石刻皆被时光风化失真,唯有薪火相传的生命才能在岁月中永存。” 下葬合冢,入土为安,生前睥睨天下的地法师在死后,原也与凡人无所不同,都是从来处来,向去处去。 暮残声跟萧傲笙一人一株,将两棵树苗栽种在比邻而居的新旧坟前,握惯兵器的手显得格外笨拙,稍大一点力气都怕弄断了根须,等将它们栽好,东方已经隐现鱼肚白。 “它们会长大吗?”萧傲笙有些不确定地低头看着,如此稚嫩脆弱的小树,随便踩一脚都能让它们倒伏不起,于是忽然有些庆幸此地人迹罕至,野兽也很少到这里觅食,没有谁会来打扰这一隅安宁。 “会的。”暮残声抬头望了眼天空,“阳光、雨露和土壤,这里应有尽有,何况……” 她是庇佑玄罗无数年月的地法师,即便灵识尽散从此不存,世人或许都将逐渐把她抛弃,乾坤大地却会永远将她铭记。 天下山川万里,才是属于地法师的不朽丰碑。 他们在这里并肩站了很久,谁都没再说什么,清晨的风有些凉意,拂过此地时却格外温柔,一切都那样平静祥和,美如梦境。 然而,这本就是一场至美的梦。 第一缕阳光落在身上的时候,暮残声终于开口了:“我该走了。” 净思封锁天净沙的期限是十日,现在已经到了最后一天,暮残声必须在夜幕降临之前进入问道台,留给他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些地方想要去。 萧傲笙亦然,他还没有彻底梳通这千头万绪,需要去做的事情已经纷至沓来,很快就要回到重玄宫去,便解下坤德令道:“我送你一程,日落时在剑冢外等你。” 登仙梯已断,剑冢第十八层就是能够通往问道台的最后一条路,是故净思才会选择让萧傲笙守在洞外旁听真相。 暮残声也不跟他客气,道:“清波城渡口。” 清波城是东沧境里无数沿海城镇之一,面临沧澜海,渡口终年不封,百姓们大半都在水上讨生活,也正因此,在海难发生之后,这座小城首当其冲被海水吞没,驻守在此的修士们只能带走半数城民,剩下的都永远留在了那里。 这个地方就是琴遗音构建第一层梦境的现实基础。 东沧境的吞邪渊终究没能守住,归墟大帝虽然陨落于青龙台,终以恶生道拉了整座素心岛陪葬,偌大沧澜海都已经被吞邪渊同化,凤灵均强撑伤体,以青龙法印封锁了这片海域,众人齐心协力布下重重结界,阻止祸患进一步扩散。 爬出吞邪渊的归墟魔族大多还被困在海里,这一带已经遭劫的城池现在都暂且空置,若是没有坤德令,暮残声根本不能轻松进来。 心魔筑梦的手段天下无双,暮残声走在海水退潮后的街道上,即便周遭一切都狼藉破败,依稀留下的些许轮廓都跟梦境里无缝对照,他仔细回想了一会儿,还真找到了那个已经被海水跑烂的难民窟,满目残垣断壁,来不及清理的人畜尸体浸泡在污水里,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周围已经看不到活人了。 诚如琴遗音所说,世上没有什么能够尽如人意。 暮残声离开前放了一把狐火,虽说这是狐族天生的本事,可他控火的能力实在不怎么样,火势很快蔓延开去,残留淤积的海水迅速被烤干,连同那些可能传播疫病的尸体一起烧成了灰,好在结界不受火焰影响,反而在吸收火力之后变得愈加明亮,引来远处巡逻的修士,可当他们御剑抵达,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他化作九尾白狐御风而行,按照梦里记忆的路线找到了那个隐于深山的小村庄,变成乞水路人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年过而立的夫妻俩热情好客,只可惜丈夫早年行军伤残身体,至今未有子嗣,暮残声在一碗水的工夫里跟他们交谈了几句,那手脚粗糙的妇人一边纳着单边鞋底,一边闲聊说想要收养个孤儿视若己出。 “好人有好报。”暮残声对他们笑着道谢,离开前悄然在门前留下了一道辟邪的五雷咒。 不到一天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暮残声想要把他在梦里去过的地方悉数走上一遍,可这里的时间终究不会为他停驻或延长,当他离开村庄时已经快过未时,思来想去,他没有去万鸦谷,而是回到了不夜妖都。 上次来到这里还是在十年前,分明入眼一切无所改变,暮残声却有种物是人非的怅惘,他没有惊动沿途守卫,凭借坤德令直达位于妖皇宫南苑的暖玉阁,碧湖中央的那座八角小楼依然精致如画,可当他的手即将落在门上时又不禁顿住。 这一次,里面不会再有人抚琴待我了。他这样胡思乱想,竟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惶然,只是没等他犹豫再三,房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既然不请自来,何必过门不入?” 一身绛红的九尾狐王斜倚在软榻上,一手捏着杆青玉水烟枪,一手轻抚着怀中黑猫的皮毛,若非他的脸色过于苍白,裸露在外的肌体上还有几道狰狞伤疤,看着就像是闲渡浮生的慵懒美人。 暖玉阁本就是苏虞赏景小憩的地方,只是暮残声以为他还被各种事情绊在外面,不料会出现在这里,看那伤疤才刚结了血痂,眼里也有消不去的疲惫与忧虑,显然是在负伤之后又匆匆赶回。 暮残声的目光落在黑猫不复油亮的皮毛上:“陛下怎么了?” 黑猫抬起金色眼睛看了看他,口吐人言:“无碍。” “你家那口子做的好事呗。”玄凛不提,苏虞却是吐了个烟圈,意味不明地笑道,“怎么,他从朱雀门里出来没去找你?” “他没有说在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现在也大抵有数了。”暮残声看着黑猫,“陛下伤势如何?” 玄凛该是除了净思与姬轻澜之外,最先在第四界觉醒记忆的存在,那么真实世界里的他八成会守在九曜轮附近,琴遗音通过朱雀门后势必跟他相见,而玄凛与净思先前议定会在琴遗音抵达彼世时引导他找回真实记忆,只是有了道衍神君借机动作,琴遗音虽然恢复记忆却心神崩溃,恐怕在场其他人都落不得好。 “琴遗音没有下重手,倒是你……”黑猫的尾巴摆了摆,一双金眸定定看着暮残声,“昨天晚上大地灵气陡生变故,我想是净思尊者出事了,对吗?” 暮残声道:“她太累,睡着了。” 苏虞从这六个字里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水烟枪掉在了地上,一时愣怔。 “她……”玄凛似乎也被惊住,爪子不受控制地撕破锦垫,“难道说……” “快结束了。”暮残声走上去,单膝跪在榻前与玄凛平视,“陛下,我们还没有输。” 玄凛沉默了很久,尾巴不自觉缠住了苏虞的手腕,换来回过神的狐王垂眸一眼。 苏虞替他开口:“那么,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暮残声微微一笑:“我请二位,再帮一个忙。” 落日水溶金。 夕阳西坠时,暮残声来到了北极之巅。 有昨晚那一场地灵之变,净思的死讯虽然还没有传开,对那些该知道的人却都隐瞒不住,重玄宫今日可谓风云变色,众弟子都被猝然变得凝重紧张的氛围压迫得噤若寒蝉,除了位置空悬的三元阁主,以及留在南荒的青木和北斗,司星移、厉殊与幽瞑各自连夜赶回,六阁九殿各位掌事长老也齐聚于此,不等天亮就急急奔向坤德殿。 这一次,宫殿大门敞开,里面空无一人,千年长明的灯火悉数熄灭,炉中香气溢散一空,连养在水瓶里的药植全部枯萎,再无半点熟悉的灵气残留。 东殿里供奉三宝师法相的白壁之上,位于正中那幅白衣女子的画像无火自燃,早已化成一抔烟尘。 地法师的消亡,已成定局。 随后从中天境赶回来的静观看到这一切,木立当场。 三宝师同修多年,他们或许因为理念相悖而分道扬镳,可即便是矛盾难解的常念与静观,都从未真正想过抹杀彼此的存在,遑论从来都不偏不倚的净思。 对于静观来说,她不只是同修,更是他的至亲。 在意识到净思陨落后,静观浑身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在心里拼命呼唤她的名字,最终却只等到了常念的一声叹息。 那一瞬,静观只觉得自己的某根弦“啪”地断掉了。 他没有暴怒或者悲愤,反而平静得令人恐怖,阴云遮天蔽日,森然笼罩了整座北极之巅。 正因如此,即便今日众人心思各异,没有谁胆敢在这节骨眼上有所动作,即便是与静观暗中合作多年的司星移也不愿面对此刻的人法师。如此一来,这个本该轰动天下的噩耗不仅没有传开,反而连大点的水花都没有溅开,死死压抑在重玄宫山门之内,无论外面那些高修大能是否有所感应,只要一日得不到重玄宫的确认,就不敢轻举妄动。 萧傲笙昨晚离开本就没有惊动旁人,他将坤德令借给了暮残声,回来得悄无声息,静默而冷厉地看着在场每一张面孔,将所有人的言行神情都镂刻在心里。 正如净思所说,静观或许会在她死后将玄门彻底绑上人族大船,可那是在他真正接受她的消亡之后,而在这以前,他会是替她镇住北极之巅的擎天柱,只要萧傲笙能够善加利用这点,就能坐稳下任宫主的位置。 彼时他还不甚明白,现在却都懂了。 黄昏到来时,萧傲笙回到道往峰,屏退了剑阁众弟子,独自守在剑冢地宫门外,当夕阳的最后一缕暖光即将消失,他终于等来了那道踽踽独行的影子。 暮残声将坤德令抛还给他,认真地道:“多谢师兄成全。” “天净沙的封锁适才溃散,静观师叔已经过去了。”萧傲笙收下令牌,语气淡淡,“他势要问清宫主陨落的缘由,常念师伯必将因果引到你身上,倘若让静观师叔见了你,他决不会放过。” 暮残声一笑:“那他没机会了。” 萧傲笙深深地看着他:“你不回来了吗?” “回,当然要回。”暮残声想了想,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力道十足的拥抱,“只要你们都还在等,我就一定会回来,虽然……那可能是很久以后。” 萧傲笙较真地问道:“很久是多久?” “一天,一年,十年,一百年……谁说得准呢。”暮残声放开他,眉眼若弯月,露出经久不见的轻狂洒脱来,“不过,只要太阳还会升起,哪怕是在日复一日后,那天总会来的,所以你们都要好好保重。” 萧傲笙闭上了眼,缓缓点头。 暮残声与他擦肩而过,在即将推开大门时忽然驻足,回头望了眼那站在通道尽头的身影,忽然有些遗憾。 卿音不在啊。他在心里暗道,我还想跟他相约看日出呢。 只见日落不见升,这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可惜这世上总有一些遗憾难以弥补。 暮残声走入剑冢,沉重的大门轰然关闭。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弑神 剑冢十八层,苦海十八狱。 不知是否杀星天命已然开启的缘故,暮残声这一次进入剑冢并不顺利,几乎在塔门关闭的瞬间,封存在此的剑意闻风而动,千万道锋芒锁定他一己之身,每走一步都如踏在刀林剑阵中,有形之刃与无形之气皆向他逼来,如果换了十年前的暮残声,恐怕走不完半道就要被千刀万剑削成肉泥。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 寒光现,饮雪出,骤然爆发的庞大力量化为白虎法相,金色兽瞳冷冽如锋,戾气森然地望向十方剑器,随着长戟挥落,凶兽凌空跃出,剑雨铺天盖地般落下,它却不痛不痒,反将头颅高昂,张开血盆大口,利齿咬住数把灵剑,但闻数声怪响,隐约伴有惊恐至极的惨叫声,剑刃与器灵都被白虎法相咬碎吞下,兽瞳中暴戾之色愈深。 暮残声生来就是杀星天命,可天命开启前后与否便是云泥之别。 如果没有神血开锋,即便他将道途行至巅峰,终究与天相隔一大境界,这是肉骨凡胎与神明之间难以跨越的天堑,看不见也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着。 现在,这道天堑被填平了。 剑灵悲鸣,万刃崩碎,无数细碎的灵光从断剑中溢散出来,源源不断地涌入暮残声体内,直至剑器尽数化为废铁,他拾级而上,不知何来的暴风裹挟着浓浓腥味,死亡的阴翳如影随形,偶然回头,暮残声看到自己在灯下的影子如有意识般扩大了无数倍,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轮廓。 与此同时,剑冢上空重现十年前的惊天异象,不祥的血光搅碎云海,取代黑夜抢先降临世间,红色云涡疯狂旋转,仿佛天幕被烈火燃烧起来,一颗血红星子如猝然睁开的眼睛从漩涡深处乍现,这一次它不再缓慢下降,而是在移动到塔尖正上方时突兀消失,原本包裹着它的血光便如飞瀑倾泻而下,笼罩住整座剑冢。 “那是什么——” 被异象惊动的重玄宫弟子们不禁骇然,动作最快的几个人御剑赶去,还没进入血光之中便听到耳边铿锵大作,仿佛万刃出锋,护身真气刹那崩碎,连忙狼狈退后,只见彼此身上都出现了数道血口,本命法器皆悲鸣颤栗,竟是不敢再动。 对于这些,暮残声是不知道,也无心旁顾。 在他踏入第十八层塔室刹那,一道红光从上空坠落,直直砸在他身上,却不觉半分重力,全身窍门悉数张开,暴戾无双的杀伐之力与白虎法印呼应融合,一瞬间,暮残声眼前出现了滔天血海,猩红水浪逆卷直上,他下意识地挥戟一斩,血海从中分开,化作漫天腥风血雨。 下一刻,风雨皆去,唯有无尽白雾如海浪般被他劈开,道路尽头立着金书白玉碑,正是问道台界碑所在。 暮残声反手倒提长锋,越过石碑踏上水潭,一路行步无声,直到看见那棵熟悉的花树。 我真是眼瘸心大。他在心里暗笑,这棵树其实跟玄冥木很像,连叶片也一般无二,满目盛放的繁花长得也跟魔罗优昙花差不多,只是从洁白如玉染成淡绯,倘若细细看那花瓣深处,缕缕脉络艳若血丝。 蓝袍广袖的男人依旧在树下闭目打坐,这一次没有锁链和面具,也不等暮残声伸手触碰,在他靠近时就已经睁开眼。 暮残声的心跳刹那漏了一拍,一声“卿音”险些就叫出了口,好在他及时反应了过来——这是道衍神君,即便祂现在的形貌神态都极似琴遗音,终究不是。 “非我极似,实其类我。”道衍神君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唇角轻轻漾开浅笑。 “无所谓。”暮残声屈指刮了刮脸侧,“我认得他就好。” “是吗?”道衍神君缓缓起身,声音温柔如三月春风拂碧水,气度清圣完美而无瑕疵。 暮残声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第二道身影,不禁问道:“天法师不在吗?” 道衍神君淡笑:“知你会来,便让他先行离开了。” 暮残声闻言也不禁笑了:“您对我这犯上弑神之辈也如此体贴么?” “因为我想见你。”道衍神君的语气愈发轻柔,眼中绽放出淡金色莲花纹,灵澈又通透。 暮残声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饮雪在他掌心腾挪一转,尖锋直指道衍神君面门,漠然道:“您也会活得不耐烦吗?” 神明说自己想见天命杀星,就跟凡人说要见阎罗王一个道理,暮残声不认为一个连天理人性都漠视的神明会有腻烦这种情绪,那么道衍神君说这话的意味就很古怪了。 杀机纵横肆意,血色逐渐在白雾里氤氲,暮残声脚下水潭倒映出的影子已经化为白虎法相,凶兽弓背龇牙,择人欲噬。 面对这样凛然的杀气,道衍神君的态度始终如一,只在眉眼间流泻一丝落寞,轻声喟叹:“看来,你是没有认得我。” 祂本就穿了一身蓝衣,此刻又露出这样的神情,霎时便与琴遗音无缝重叠,饶是暮残声心志坚定,也不禁恍惚了片刻。 “您贵为天神,何必故作姿态?”暮残声回过神,心火好似被刹那点燃,几乎压不住怒气。 琴遗音已经自困梦牢,道衍神君的本体还在真实世界,进入第四界的是其神魂,只要他将之抹杀,在琴遗音醒来后,那具留在彼世的混沌神躯就会属于心魔,从而取代道衍神君。 暮残声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些,戟尖抵在道衍神君喉间,却是纹丝难动。 他太了解琴遗音了,正因如此,现在才犹豫不决。 眼前这道身影,在淡去了那股神性之后,跟琴遗音毫无差别。哪怕明知事出反常必有妖,暮残声也赌不起一丝错判可能,这一战不仅关乎琴遗音,更牵连着三界众生的未来。 暮残声直觉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一时半会真的想不起来,直到丝丝冷意透入骨髓,他才骤然想起了什么——十年前暮残声在问道台和芥子之境见到的那个面具人,还有之前去归墟时看到的另一个琴遗音! 那不是什么梦境或幻影,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第二个琴遗音,即便两者之间有本质不同,力量也异变许多,但那归根究底还是他! 这怎么可能呢? “打从一开始,你跟净思都猜错了一件事。”道衍神君淡淡道,“你们以为,融合是什么?” 在真实世界里,启动九曜轮必须混沌之力,道衍神君为此找上琴遗音,不惜让出构造第四界的主动权换取对方答应融合,使光影两面打破界限合二为一,由此导致的后果不仅是神魔力量交融,更是两个魂魄互相侵蚀。 心死性缺的琴遗音终落下乘,可道衍神君也没有赢。 融合之后的祂虽然以道衍神君为意识主导,可琴遗音的执念生出魔障,仿佛浓墨重彩在白纸上肆意涂抹,对道衍神君影响极深,长此以往,祂很可能被琴遗音的意识反制侵吞,可已经融合的神魔再难分割,除非让琴遗音的意识安静下来,不再兴风作浪。 要做到这件事很难,万幸琴遗音那时候已经有了弱点,即为他自己的心魔。 “新生心魔乃是琴遗音那颗心脏所化,凝聚了他对你的全部感情与执念,是他能够侵蚀我的毒疴根源。”道衍神君屈指点在自己心口,“在进入第四界后,我把它挖了出来……换言之,你在此世遇到那个琴遗音已经不是我的心魔,而是他自己的。” 世上的确不可能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存在,除非其中一个是假。 原来的琴遗音本是真实,可他答应了融合,其实就是变相抹杀自我,在混沌之力死灰复燃那天,他化自在心魔已经不存于世,只作为道衍神君隐于黑暗中的片面; 第四界的琴遗音本是虚假,可他乃真实自我的心魔,在本体意识被道衍神君镇压后,为了补全此世空缺,九曜轮法则赋予他独立存在的权利,成为新的他化自在心魔,完美继承了曾经的一切。 因此,这一世的琴遗音会在短短十年里从无心到有情,不只是生命际遇与真实世界天差地别,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本就是一颗心化成,而暮残声在原本死寂的肉块里重新注入热血,使他怦然心动。 “在挖除心魔之后,他安静了许多年,直到上一次你进入问道台,又把他给叫醒了。”道衍神君轻叹一声,“他醒来的时候意识还很浑噩,又见到你身边有了另一个自己,你说……他是什么感觉?” 暮残声浑身发冷,他想起在芥子之境里面具人对琴遗音狠辣无情的手段,又回忆着最后一次在归墟见面,对方问出口的那些话—— “同一张脸,同样的声色情态,甚至连性格和记忆我也能跟他一模一样,你为什么不愿意?” “你就不好奇我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吗?” “倘若有一天,要你在天下众生和他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死了,他就会变成那个天下公敌?” “……” 握戟的手臂终于颤抖,道衍神君屈指扣住尖锋,神情似是温柔怜悯,目光却淡漠无物:“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感情,美丽而丑恶,坚强又脆弱。” 那根手指看似无力,暮残声却怎么也抽不回戟尖,他牙关紧咬,背后冷汗涔涔。 “我应该感谢你。”道衍神君淡淡一笑,“你让他认清了两个世界的不同,让他相信你不是当年的饮雪君,使他选择成全此世幻梦,在杀死非天尊一雪仇怨后执念全消,再也不能影响我。” “闭嘴——” 暮残声猛然振臂,长戟如毒龙急钻破开禁锢,直刺道衍神君咽喉,后者侧身让过,脚下一步旋开,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我知道你的来意。”道衍神君几乎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你们认为让一个漠视天理人性的神掌控三界众生的未来是无稽之谈,可你要知道我既是道衍,也是沈问心,更是琴遗音!” 第四界由真实世界的琴遗音最初构造,与之融合的道衍神君拥有第一权限,现在的琴遗音位于第二,诚然,杀死道衍神君才能让琴遗音取而代之,可如此做法也无异于彻底抹杀掉原来的他。 对于第四界里的众生来说,此事森罗万象已成定数,他们的存在也是基于记忆重现或九曜轮法则的回溯补缺,只要不到最后归零时刻,神明身份是否被取代对他们来说并无影响,可暮残声不同。 他是琴遗音的心魔源头,是第四界里唯一由琴遗音亲自构造再现的人物,可谓这场弥天幻梦里最接近真实的假象,只要琴遗音的意识还在,无论暮残声在此世遭遇怎样的生死危机都会活下去,即便真实与幻界一同在九曜轮下湮灭,他依然会存在,可谓某种意义上的不死之身。 现在的暮残声若要死亡,只有一个办法,即维系他存在的琴遗音消亡,而这同样代表道衍神君陨落。 “……你骗了他!” 暮残声终于回过神来,在朱雀门里道衍神君让琴遗音带他沉入梦境,并非是忌惮琴遗音拥有人性后取代祂,而是利用琴遗音把自己锁死在梦里,阻止杀星开启天命。 也就是说,如果他没及时能从婆娑天逃出来,不仅会让净思枉死,还会失去最后一搏的机会。 “可惜,无论在哪一个世界,琴遗音都留不住你。” 长戟横扫,水龙冲天,问道台被摧枯拉朽的力量破坏得面目全非,道衍神君轻若鸿羽般折身而落,稳稳站在戟尖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暮残声:“心魔无心,偏又为情所困,何其荒诞可笑?” “他有心有情,胜过你千般万倍!” 暮残声用力一震戟杆,怒火将他彻底点燃,头脑反而愈加清醒了,冷冷看向道衍神君:“你以为自己就赢定了吗?” “当然,你可以杀了我。”道衍神君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随手接住一瓣飞花,“我无谓生死,不在乎成败,否则你现在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对我挥刃……于我而言,日月星辰与碎石瓦砾无二,三界众生同草芥蝼蚁一般,我不爱世间任何一物,也不怨憎任何一事,只遵循自己的道。” 长生不死,无欲无求;不知冷暖,不识爱恨;漠视天理,断绝人性。 暮残声终于无比深刻地明白这二十四字的含义,他握紧饮雪,杀星之力与白虎之力在体内随血液一同奔腾流淌,叫嚣着将所见一切斩尽杀绝,在这一瞬他觉得自己若再出一戟,眼前这位神明很可能会欣然受之。 可他没有动手,反而强压下快要燃尽理智的暴戾杀气。 “一线生机……”暮残声定定看着道衍神君,“你待如何?” “我不想如何。”道衍神君漠然开口,“我会按照自己既定的道路走下去,等待归零时刻将污秽不堪的三界同这里一齐毁灭,然后按照规则创造全新世界……当然,你可以在归零之前杀了我,让琴遗音成为新神,赌他在湮灭前觉醒人性怜爱世间的丝毫可能,甘愿为了蝼蚁众生将九曜轮推回正轨,使真实世界根基交替,这是我承诺过的一线生机。” 顿了顿,他凝视着暮残声的眼睛:“不过你若选择杀我,琴遗音曾经与我融合的那份意识也会随之消失,你会失去长存不灭的根基,如果现在的琴遗音未能及时从梦里醒来,亦或者他辜负你们的期望继续堕落,不能在归零前人性俱全,届时九曜轮会碾碎一切,新世界或许也不会再出现。” 暮残声心里颤了颤,仍是笃定道:“他会的。” 即便不为所谓众生与未来,只为了琴遗音,暮残声也如此相信他会心动情全,不再是什么天地不容的异数,也不是什么世人忌惮的神魔,仅仅作为琴遗音,不枉来过人间。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道衍神君笑容清浅,“若我陨落,你也会随之化为乌有,包括在琴遗音的梦里。” 无论在哪一个世界,琴遗音爱暮残声,这毋庸置疑。可他在融合之后就再度分裂,维系暮残声存在的这份意识被道衍神君牢牢掌控,不可被祂抹灭,也不可与之分离。 同生共死,这是在真实世界里失去饮雪君后,琴遗音铭刻于灵魂的誓言。 道衍神君以为暮残声会犹豫,在祂千年所见的芸芸众生里,无论贪生怕死亦或视死如归,没有谁能真正在生死之前毫无动容,包括净思也不例外。 可是这一次,祂看到暮残声露出了笑容,听到他说:“那就太好了。” 仿佛放下了一块积压在心头的巨石,暮残声的笑容明亮而干净,仿佛雨后澄澈如洗的天空。 “我曾经说过若是要死必定跟他一起……上一次我食言了,好在这一次不会。”暮残声如是笑道,“至于遗忘……” 在那精心编织的梦境里,琴遗音说有时候遗忘是解除痛苦的良药,而他当时自以为坚强地说那只是逃避,生命本就该将痛苦与幸福一同铭记。 可是血肉之躯,哪会真正永远无坚不摧呢? 他明白得太晚。 如果自己真的彻底消失,与其让琴遗音为此痛苦,不如让他忘记,放开胸怀去创造更多美好的记忆。 如果自己还能回来…… 暮残声唇角笑意愈发深了,脸颊上甚至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他将长戟重新握紧,剑锋指着道衍神君,却是用前所未有的真心实意道谢:“一线生机无以为报,恭送神君一路走好!” 道衍神君不置可否,花树早已沉入水中,雾影水光都在这一刹那消失不在,入眼一片苍茫冰雪,只剩下虚无空洞的风声响在耳畔。 巨大的九曜轮在他身后浮现,它虽立足于真实,却能跨越界限,森罗万象于虚无之中化形而出,日月同天,山海俱在,暮残声孤身一戟立于腾身而起的白虎法相上,面对着一位神明和整个世界。 下一刻,道衍神君的身影落在九曜轮上,巨轮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异响,万顷云天刹那崩裂,汇成河流的星辰化作无数陨石铺天盖地地砸下,冰雪大地剧烈颤抖,无数冰山拔地而起,化作百丈巨人围杀过去! “与天下为敌……什么乌鸦嘴。”暮残声这样自嘲,唇边笑意回落,赤红双目一点点化为冷金色,身上气息层层抬升,所有曾经束缚他的禁制都在此刻一一解开,蔚蓝大海很快被血水侵占,山峰化为林立刀剑,此间万物临于尖锋之前,唯有进境,再无退路。 寒光乍破天地惊! “轰——” 白虎法相被冰山巨人砸入大地。 “哗——” 血海翻浪,白骨撑天,暮残声冲破陨石飞星,饮雪离手而出,化作万丈白虹,向着九曜轮上方那道身影悍然冲去! 这是一场没有观者的旷世之战。 这是一场不知结局的生死之争。 只有那座沉默的巨轮会记得—— 在万籁俱寂之前,血色寒芒劈开了天际。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日出 万般浮世相,似繁花始落尽,枯木终逢春,聚散不定,生死无常,应以等闲观,缘何难消执妄,知色即是空,贪嗔常在,是为不渡(注)。 又是一年一度春日宴。 云剪晨曦添锦绣,风过碧水戏青萍,昨夜一蓬绵绵春雨不仅催开桃色满枝头,还在树下落了浅浅一层落花,有人踏足在上,未扰清音半调,却乱了一泓心潮。 弦歌戛然而止,手指按弦歇声,琴遗音缓缓睁开双眸,眼瞳犹如墨色晕染,映出那道踏花归来的影子。 “哟,等我咧?” 暮残声一手拎着兔子耳朵,一手倒提雉鸡长脚,雪白外袍被他胡乱搭在肩上,满头霜色长发也被一条布带胡乱绑起,嘴里还叼了根野草,正咂摸草茎里那点微薄甜味儿。 单他一个就把“大煞风景”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琴遗音却是唇角轻扬,起身从他头发上拿下几片草叶,笑道:“你这是钻草窝了?” “可不是,就这短腿三瓣嘴跑得还挺快,比会飞的野鸡都难抓。”话是这样说,暮残声却跟献宝似的把猎物提起来,“今儿个晌午,你是想吃烤兔子还是烤鸡?” 琴遗音罕见地犹豫了片刻,才道:“我能不吃吗?” “不行。”暮残声一脸刚正凛然,“男子汉大丈夫,我愿赌服输,干脆两个一起吧!” 琴遗音又一次后悔自己多事了。 他们在这一带停留已近三天,此地虽然偏僻贫穷,只有零星两三村落,男女老少加起来不过百十来口人,连那些四处作乱的妖魔邪祟也看不上眼,反而在乱世里落得偏安一隅。 一开始,暮残声跟琴遗音只是路过,不想赶上当地有一家猎户被猛虎所伤,侥幸捡得性命却也受了重伤,妻子又早早撒手人寰,在这连个正经大夫也没有的地方可谓求救无路,家里两个孩子坐在黄泥门槛上抽噎,村人们能救济一时,却不能救济一世。 暮残声打打杀杀惯了,猎户那点伤势在凡人眼里端得可怕,于他而言委实不算什么,奈何他虽懂接骨却不会哄孩子,尤其还是两个不到七岁的小娃娃,哄得了这个哄不住那个,倘若两个都不管,又实在吵得头痛耳鸣,无奈之下只得向倚在门前看好戏的琴遗音求助。 琴遗音打趣道:“我还当你天塌不惊,万事来前都能一脚踏过去,原来也有受不住要告饶的时候。” 暮残声一边忍受魔音穿耳一边翻白眼:“别他娘的只说风凉话,有本事你来,我还就不信了你能有在行!” “赌什么?” “你要能把这俩孩子哄得眉开眼笑一声不哭,我亲自上山给你打猎做饭,保准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就这么定了。”琴遗音眉眼一弯,径直上前接过一个小孩,二话不说抛了个高,那孩子愣得忘了哭,很快就被他娴熟的技巧逗乐了,虽然还在打嗝,但是的确不哭了。另一个还在抽噎的见了,瞪圆眼睛怔怔看着,好半天才壮起胆子上去拉了拉那片蓝色衣角,在上头留下点脏手印,又吓得缩了回去。 琴遗音一点也不生气,他一手托着一个,另一只手又把这个抱起来,带着俩孩子一溜烟跑到院子里,很快传来一阵阵小孩子特有的“咯咯”笑声。 暮残声几乎要怀疑他用了什么蛊惑人心的幻术,连忙追出去一看,发现这位凶名赫赫的心魔拿了一块手帕蒙住眼睛,正陪两个小孩玩幼稚至极的老鹰捉小鸡,脸上是极其放松的笑容,温柔又明亮。 他被这个笑戳中内心柔软处,情不自禁也弯起眼睛。 他们在村子里留了两天,其他人都知道猎户家来了两位不得了的贵客,这些山野村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什么妖灵魔怪,暮残声又在人前掩去了白发红眸,村民便把他们当做神仙中人,几乎要顶礼膜拜,好不容易被劝住后,那些有重病伤残的人家忙不迭把病患送来,满怀期盼地请求施救。 暮残声能治跌打损伤,对于那些凡人病痛就有些无能为力,他知道琴遗音会医,却不会强求心魔做不愿意的事情,然而没等他开口,琴遗音就在院子里摆开了桌凳,伸手搭上一位老者的腕脉。 只要心魔愿意,他就是能令天下人心悦诚服的美善化身,何况他那一身医术源于当年的叶惊弦,给这些凡人布医施药实属大材小用,即便是面对脏污丑陋的久病之人,态度也始终温柔从容,几乎在短短两天里就成了全村最喜欢的人。 常说穷乡恶水出刁人,可这里的人都没什么坏心眼,他们原本担心付不起诊费,结果琴遗音连药钱也不要,反而让他们心里惴惴,每家每户都把自认为的好物一筐筐送过来,比如一袋子红果、一块鞣制好的动物皮毛……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琴遗音微笑着都收下了,却在离开时一件也没有带上。 走在幽静山路上,暮残声不禁笑问:“你何时学会了体谅旁人?” “不,对我来说,那些人与物什么都不是。”琴遗音如是道,“只是因为你会高兴,我才去做。”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依然温柔如春风,暮残声的笑容却凝固在嘴角。 这种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今天早上,一夜幕天席地的温存过后,暮残声想起了之前的赌约,随口问琴遗音想吃什么,后者想看他为自己忙碌的过程胜于结果,也不多做难为,却在暮残声认真向他询问野兔子烤到什么地步才算能吃的时候猝然涌起一阵不祥预感。 “你不能要求一只放养山野的狐狸吃兔子能做到色香味俱全。” 一边说着,暮残声在琴遗音的指导下把兔子扒皮下料,可惜做饭这种事向来要看天分,即便有大厨在旁压阵,食界毒瘤也变不成奇葩,分明每个过程都由琴遗音亲自过目,可当暮残声撕下一只烤兔腿,发现外面都已经焦黑,里面还嫩生带血丝。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得亏琴遗音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他不仅吃掉了外面焦糊的部分,还把剩下的兔肉都重新烤制,一块块撕碎了放在芭蕉叶里,撒上从村里带来的椒盐,味道着实不错。 暮残声捧着芭蕉叶有些感慨:“我还记得第一次吃你做的东西,是在玉龙川上那锅酸汤鱼。” 琴遗音毫不留情地揭他短:“那也是我第一次看你变成软脚虾的模样。” “你想打架?” “烤鸡腿吃吗?” “……吃。” 天大地大,做饭的最大。 实际上,无论暮残声和琴遗音都不需要食用人间烟火,只是这些年他们四处游历,做任何事都随心所欲,这点细枝末节也就不必在意。琴遗音很清楚,暮残声在知道他有心之后,正绞尽脑汁地想要让他活得有滋有味,而不是继续曾经那种看似多情实则冷漠的状态,倘若他不把这个世界放在心里,世界也会一直将他拒于门外。 可琴遗音不在乎,他从未被天地温柔以待,也就不会怜爱世界,暮残声诚然是个例外,而他诞生千百年来也只遇到了这一个例外,既已拥有,不必再得。 然而,将一生一切的喜怒悲欢都系于一人身上,这是多么幸运又悲哀的事情。 琴遗音或许不懂,暮残声却很明白。 天上再次下起了雨,细如牛毛的雨丝斜斜吹下,琴遗音刚想施法避水,却被暮残声按住了手,他们并肩依偎地坐在河边一块大青石上,看千丝万线在水面上打出密密麻麻的针眼小孔,眨眼间又随着水波荡漾消失不见。 琴遗音不觉得这紧致有什么好看的,但是能跟暮残声坐在一起,十指交握,衣发相缠,微凉雨水浸透衣衫的冷意也好似消散了,一切不悦都变得可以忍受,他便恢复了平和从容,伸手解开布带,用手指一点点梳理那头凌乱的白发。 “卿音,接下来你想去哪里?”暮残声忽然问道。 “没想过。”琴遗音笑道,“左右是跟你一起,天涯无处不可以。”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但是……”暮残声握住他的手,话锋一转,“我问的是,你想去哪里?” 琴遗音的神情难得一空。 对于心魔来说,众生万象都可在婆娑天里化为缩影,即便他不曾走遍天涯海角,世间也无一处是他全然不知的,寻常人所追求的一切他唾手可得,便从一开始就没了期待,杀死道衍神君取而代之曾是他唯一执着的愿望,如今也已成为泡影。 他从来只是存在,而非真正地活着。 “生命这种东西,向来漫长又短暂。”暮残声低头用面颊轻蹭他的手背,“曾经你有不死不灭之身,无心无情不知冷暖,漫长的时光于你来说便失去了意义,但是现在……你已经变得有血有肉,我希望你不只是心动情生,还要了无遗憾地过完这一辈子。” 琴遗音固执地道:“只要你在,我便没有遗憾。” “是,我会永远都在。”暮残声笑着道,“但我可以是你生命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却不能做你生命的全部。” 不等反驳,他就伸手蒙住琴遗音的眼睛,轻声道:“来,用你的心看看我眼中的世界吧。” 琴遗音被迫闭上眼,只好依言放出一道心神,如蛛丝般入侵到暮残声脑中,尝试用他的视角去重新看待一切。 雨势越来越大,打在身上不仅冷还微微生疼,可他此次没有在意这点不快,只将目光投给面前的小河,一圈圈大小涟漪不时荡开,那是水里的鱼上浮吐泡,其中两尾红鲤格外漂亮,游动时就像是水中火,惊艳了这双曾经看过朱雀烈焰的眼睛。 草叶被雨珠打得淅沥作响,原本四处觅食的飞鸟走兽忙不迭躲藏避雨,他眼尖地看到树洞里闪过一道灰影,不知是野兔还是山猴。 情不自禁地,琴遗音将神识放得更远,很快出了雨幕笼罩的这片山,穿过雾霭朦胧的幽谷,飞跃繁华热闹的城镇,形形色色的人影都如走马观花在眼前一晃而过,即便他曾将无数人面高挂枝头,却还是第一次不带丝毫恶意地看待这个人间。 他本想匆匆看罢,最终越来越慢,直至蔚蓝天空逐渐暗沉,却非琴遗音习惯的黑暗阴冷,而是有金红日轮逐渐西斜,将整片天空晕染成温暖的橘色,朵朵白云披上金缕衣,愈是接近地面,愈是灼烈如火。 熟悉的声音从心里深处传来:“这是日落,即便它象征着长夜将至,可在一晚过后,它又会从东边升起。” 琴遗音沉默了一下:“正因日落至美,黑夜就格外令人难以忍受。” “不,等太阳落下,月亮和星星就该出来了。”暮残声似乎笑了一下,“日月之辉各有所长,前者骄烈后者清和,如果说太阳如火会让人热血奔流,月亮就像是水,能够抚慰你的疲惫与伤痛。” 说话间,夕阳落入地平线,第一缕黑暗如期而至。 琴遗音怔怔地看着天空逐渐披上墨色,他的身躯本该坐在河边,现在却已站在最高的山上,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在感到寒冷之余又觉得前所未有地清醒,定定地凝望那片云层,直到看见众星烘月。 这一夜长如百年,又短似一瞬。 山风扶摇直上,墨色如退潮而去,乌云碎如乱絮,晨曦剪丝初现,在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远方地平线上,隐隐可见一点彤红。 琴遗音几乎忘记了呼吸,暮残声却在这一刻闭上了眼,连带他也看不见了。 墨色毫无预兆地再度降临,琴遗音本该早已习惯,此时难得有些迷茫:“你……” “我很想跟你一起看这场日出。” 在这片黑暗里,琴遗音看不到暮残声的身影,他的声音也逐渐越来越轻,仿佛随时可能在空气里溢散。 “那就继续看!”琴遗音心里猝然涌上莫名的惊慌,他在黑暗中环顾,看不到任何东西。 暮残声轻笑:“你开始喜欢它们了,对吗?” 琴遗音嘴硬地道:“不!” “你又骗我。”暮残声平静地道,“卿音,坦诚一点,面对你自己的心。” “我不看了,让我回去!”不断上升的惊慌让琴遗音暴躁,他试图将神识转回自己体内,却发现这片黑暗犹如铜墙铁壁,并非无法强行冲破,可直觉让他连动一下也不敢,只能无措地站在这里。 片刻沉默之后,暮残声忽然又笑了:“还记得那年除夕吗?就是轻澜给咱们送了龙骨木酒的那天。” 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琴遗音却是浑身一僵,如堕冰窟。 他当然是记得的,心魔的记忆一向很好,何况那是很特殊的一天。 然而,那一天本就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过往,到了此世,就只剩下他自己深埋心底,独自咀嚼。 “龙骨木酒入口绵柔后劲极烈,我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在院子里撒酒疯,非要舞剑给你看,白石带了四个侍卫都拉不住,最后由你把旁人都遣退,拢着一件大氅坐在院子里陪坐,结果我还不肯罢休,舞剑过后要你打赏。”暮残声自顾自地说到这里便忍不住笑,“你个促狭鬼偏说自己一文钱都没有,只好以身抵债,我喝晕了头竟然还信了,伸手就要扒你衣服,结果叫你按在桌子上折腾一通……第二天我起来头昏脑涨就想找你麻烦,不料你因着昨晚在院子里胡来受了风寒,叫我不但找不回场子,还要给你端茶倒水……啧,现在想来我是真傻,即便你那时候魔力被封,堂堂心魔哪会得这种病,分明是撒谎也不严谨。” 话是这样说,他们都很明白,并非暮残声真的那样傻,只是愿意借这个台阶把此事揭过去,不只是因为喝醉跨过了平日谨守的界限,更重要的是他酒后吐真言。 琴遗音至今记得,在骨肉交缠时自己附在他耳边问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长出了心,希望我为你做什么呢?” 身下满脸通红醉眼惺忪的妖狐愣了好久才听进了他的话,旋即笑了:“很多很多,我想要你走过山河万里,尝遍人间五味,跟阅历丰富的老者闲话过往,与缺牙漏风的孩子分享饴糖,与至交好友纵马江湖,最后跟我一起坐在山高水长处看日升月落……我想要你做的太多了,倘若真要选一件事,我就希望你好好活一辈子,不辜此心,不枉此生。” 这是生平第一次,琴遗音如此渴望能够拥有一颗心,可惜当他真的得到,对他说这些话的那只狐狸却已经不在了。 如此简单琐碎的愿望,成了琴遗音的心魔。 一刹那,仿佛撕裂般的痛楚从灵魂深处倏然蔓延,琴遗音在黑暗里痛得跪了下去,双手死死捂住头,几乎无法呼吸。 黑暗中响起一声窥探,轻若微风。 “万幸你还记得。” 似乎无形的手臂从背后伸来,抱住了瑟瑟颤抖的琴遗音,暮残声轻轻地对他说:“现在你有了心,去实现这个诺言,好吗?” 琴遗音想说什么,话都哽在喉咙里,只能试图去抓他的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一手扑空之后,琴遗音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要挣扎着站起来,暮残声却再一次遮住了他的眼睛。 “刚才的风景很美吧。”暮残声轻笑着说,“这是我留给你的礼物,可这世界很大,还有太多风景需要你自己亲自去看和体会,或许有些不是那么漂亮,可只有当你真正触碰到它们,那才是真实存在并且永不磨灭的。” “……你不陪我一起看了吗?” “有些路是只能独自走过的。”顿了顿,暮残声无比认真地道,“但是,我一定会在路的尽头等你。” 话音落,手掌终于松开,黑暗如潮水倒卷而去,一瞬间意识回笼,琴遗音茫然地睁开眼,恰好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从自己面前飞走,不等振翅远离,就在清晨的第一缕日光中化为灰烬。 他认得它,这是一只梦蝶。 一梦一生,恍若隔世。 琴遗音终于明白,从头至尾,困在梦里的只有他自己。 那只狡猾的狐狸逃出了他精心编织的囚笼,却又在孤身踏上终末之前留下了这只蝴蝶,将自己最后的意识带回琴遗音的梦里,而在他答应用暮残声的视野去看待世界时,就在无形中冲开自己设下的牢门,进入暮残声的意识海中,由此重回世间。 现在,他就站在熟悉的山巅上,前方旭日东升,四周风卷云动,一切都那样熟悉,正是他刚才想要亲眼看到的日出。 可是最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呢? 琴遗音怔怔抬头,在他前方有一串凌乱的脚印,末端是一把断戟没入土石,残留在上的血迹微微泛光,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璀璨,没有丝毫腥味,反而有淡淡的香气。 这是神血。 那只妖狐曾在弑神之后爬上这座山,用断戟支撑身体坐下,只手托腮,一面用梦蝶陪他做了最后一场梦,一面从长夜等到破晓,直到破晓日出,烟消云散。 他说,我一定会在路的尽头等你。 注:《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原句本意在于开解世人以变幻目光看待世间诸法相,不可执着于表象而被其束缚,使本性不得解放,此句为偈释延展发散所作,释义大概是“浮世里的森罗万象,都会像繁花与树木那样历经枯荣之变,没有什么能够真正长盛不衰,缘分聚散、生离死别亦如是,本该视若等闲以平常心看待,可世上的人总是执迷入妄,明知色即是空,因缘事物都将化为虚无,依旧常怀贪恋嗔恨之心,如此一来并非神佛不愿普渡世人,皆因世人不肯离开苦海”。 第一百九十七章 终章-不负 七情也好,六欲也罢,只要一旦沾染,即便谨小慎微,最终都会堕入八苦地狱,唯有从未报以期待,最终不会失望。 这是琴遗音诞生以来,一度铭记的真理,以为无心就可无情,不恸便能不伤,却不知道世间众生万象,向来是未曾拥有,才会孤注一掷去得到,如此一来,他便不得不走出画地为牢的圈子,真正开眼看红尘。 他曾经拒绝整个世界。 如今,他想要再一次尝试融入它。 琴遗音养成了一个习惯,看日出。 心魔是慵懒的,一旦犯困能够百十年不挪窝,早起登山看日出这种行为在他过往千年里从未出现过,在他看来为了那点远在天边不可触碰的景色劳心劳力,是多愁善感的凡人才会去做的无聊事情,可在那天之后,他日复一日地去做这件事,即便有时候天公不作美,也会爬上山巅尝一口尚未落地的雨。 雨水是寡淡无味的,如他评价世上大多数人的一生,可当他看到高山流水汇入江河,如血液奔涌于脉络,蔓延到更加广阔的地缝,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涓滴之水,终成百川;蝼蚁之辈,传承万代。 琴遗音化作其貌不扬的旅人,蓑衣芒鞋青竹杖,踽踽独行人世间。 距那场日出已经过了一年,道魔之战还在继续,其间发生了很多令人始料未及的变故,最为轰动天下的莫过于地法师陨落。 没有人知道守护玄罗无数岁月的地法师究竟因何而死,连重玄宫内门弟子都不得而知,寥寥几个知情者则讳莫如深,饶是如此,这件事给三界格局造成的影响不可轻忽,尤其是在道魔之战已经爆发的重要关口,原本因为非天尊陨落、魔罗尊失踪而士气大跌的归墟魔族闻讯大振,一鼓作气攻下南荒境大半疆域,隔着朱雀城与玄罗军队对峙,其他四境里也有魔族趁机大肆动作。 就在这个时候,剑阁之主萧傲笙接掌重玄宫,成为新任玄门道尊。 战争不会因为一人生死成败而翻覆,何况萧傲笙在很多人眼中远远不如净思,他的上位只能算是临阵补缺,却压不住明流暗涌,好在继人法师静观之后,天法师常念走出天净沙,一霎那震慑四方,那些蠢蠢欲动的爪牙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且继续蛰伏。 “……萧傲笙会成长起来,而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常念这样说道,三宝师向来同气连枝,在净思死后他好似一夜间又老了许多,本就枯瘦衰老的形态愈加佝偻不堪,跟那些病入膏肓的凡间老人一般无二。 常念说这话的时候,琴遗音就站在对面,看到曾经想要亲手弑杀的宿敌变成这般模样,他本该感到快意,却发现自己现在的心情很平静,仿佛那些恨不能生啖血肉的情绪都成了过眼云烟,常念于他只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因此,琴遗音只是问道:“你不想杀我了吗?” 常念闻言,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不需要了。” “因为道衍已经死了?” “不。”常念摇头,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隐隐可见一线神光,“祂还活着,只是我找不到了。” 琴遗音捧着温热的茶杯,半晌才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净思死在暮残声手里,以自身神血为杀星开启天命,而他从剑冢借道进入天净沙,意在弑神。”常念垂下眼,“我在他到来之前已经卜算到,尊上却让我离开问道台,后来发生了什么便不在我观测之中,只是……从那以后,问道台与道衍神君都不再出现了。” 琴遗音没有再问下去,他喝下那杯茶,准备离开北极之巅,却在山门外遇到了萧傲笙。 一年时间,萧傲笙的外表没有任何变化,就连本该加重的威仪也在收敛后淡薄近无,以至于琴遗音一个错眼,险些没有看到他。 “是我送他进剑冢。”擦肩而过时,萧傲笙如此道,“他说……只要太阳还会升起,他终有一天会回来,让我们都好好保重。” 琴遗音笑了一下:“我相信他。” 萧傲笙的手在坤德令上摸索了一下,轻声问:“你接下来有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送你一程。” “想去的地方……”琴遗音仔细想了想,“很多很多,不过我打算自己一步步走过去。” 萧傲笙没有强求,他们背道而驰,谁都没有再回头,却也不似当年剑拔弩张的敌对,仿佛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萍水相逢。 琴遗音的确有很多地方想去,天地人三界之中,他早就把归墟地界逛了个遍,唯有玄罗人界还没真正走过看遍,即便现在还是多地战乱,并非游山玩水的好时节,却也没有谁能阻挡他的脚步。 思前想后,他首先去了不夜妖都,正赶上魔族大军攻打空华山,本该及时来援的西绝人族却未如期而至,乌泱泱的归墟魔物涌入城池,冲天魔气化为实质,形成无数道锁链勾住悬浮在上的空华山,以群魔之力将它一点点扯下。 眼看山峦就要砸落,一只火红色的九尾狐出现在空华山下,刹那间见风即长,变得巨大无比,以背脊撑住了这座承载不夜妖都的大山,而在下方,魔物们仿佛闻到腥味的水蛭蜂拥向前,只需一瞬便能把这红狐淹没。 琴遗音下意识地出手,天地间响起一声铮然,在场除他之外所有生灵都是动作一顿,仿佛时间刹那停止。 仅此一瞬,生死交错。 他救了苏虞,却没有继续参与这场战役,只手压低脏兮兮的蓑笠帽,跟避难的城民一起蜷缩在摇摇欲坠的墙角,旁边有伤痕累累的妇人怀抱小孩,她抱住了一个却搂不住另一个,琴遗音便伸手在孩子头上呼噜一把,还不合时宜地给了块糖。 西绝人族到底没有来援,琴遗音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记起那位原来的人皇在年初就死在了女人肚皮上,继任者是那位口蜜腹剑的廓延王阿摩那,他与千年前的那迦部一样恨不得把妖族踩在脚底下,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即便不会延误战事,只需耽搁一二或许就能断掉妖族一根顶梁柱。 好在阿摩那没有及时赶到,御飞虹却来了。 这位中天境历史上的第一位女帝,与阿摩那相比便是天人之别,她凭借人法师弟子的身份和麒麟法印在初期压住朝臣,后来快刀斩乱麻砍碎了好几块硬骨头,生生将风雨飘摇的国祚拉回悬崖边缘,即便一切都还没有显著起色,却已经开始朝好的方向发展。 中天与西绝虽然接壤,天圣都距离不夜妖都却有近万里之遥,她不可能让御氏军队跋涉千山驰援异国,却开启了麒麟王道域,点化十方山魂落地成兵,为腹背受敌的不夜妖都带来一支奇军。 除却在暗中救了苏虞一次,琴遗音适才没有干涉魔族进攻,现在也不会阻止御飞虹来援,他只是跟其他人一起撤离原地,直到抵达安全之所,将停止哭泣的小孩交还给妇人,换来一句感激涕零的“谢谢。” 谢我做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琴遗音觉得迷茫,唇角却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他在身上掏了半天,摸出最后三块糖,两块给了妇人的孩子,剩下一块丢进自己嘴里,劣质糖块甜得发齁,却不觉得腻烦。 琴遗音含着糖离开不夜妖都,转道去了眠春山。 那年过后,眠春山里所有村民都尘归尘土归土,待非天尊来过之后,就连山林里的鸟兽虫蚁也没了生息,只剩下往来商旅偶尔路过,间或一些流窜至此的妖邪。 琴遗音记得曾经发生过的每一件事,他在路上买了一包花的种子,准备在山上找个向阳的地方种下去,却惊讶地发现山上多了几户人家。 听口音,他们都不是本地人,甚至有些都不是西绝人。拿主意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利落女人,琴遗音佯装过路蹭饭吃的时候跟她唠了两句,得知这女人名叫染娘,本来是一个行商,山上其他人大多也是跟她走南闯北的伙计,因着战争爆发后世道艰难,生意是做不下去了,老家被战火毁掉,只得背井离乡。 “……走了很多地方,不是战火频繁就是人心险恶,若不是我们一伙人抱得紧,早被连皮带骨头嚼碎吃了。”染娘说着沉重的话题,脸上却渐渐有了笑模样,“最后,我想起去年路过的这座山,没有劳什子宗族村落,连猛兽也少,地方偏僻也算安全,就带着大家来了……嘿,最初我们路过时还在这里遇到了妖怪,那家伙还变成女人骗同情,可吓人咧,得亏有个白头发的好心人路过救了咱们,好家伙一抬手就把那大蜈蚣脑袋剁下来了,吓得几个胆小的腿软!” 琴遗音听她絮絮叨叨也不觉得烦,顺着话问下去:“你谢过了那个人吗?” “那肯定是千恩万谢啊,不过他看起来……嗯,不大好。”染娘仔细回想了一下,“他脑子似乎有些不灵光,就记得要去寒魄城,让我们捎带了一路……说起来还有个事儿,救命恩人看着雷厉风行可厉害了,没成想他晕船,上去不久就扒着船舷不肯挪窝,我给送了酸梅子还不爱吃,说要酸汤鱼,这可把我愁着了。” 琴遗音猛然愣住,他下意识地追问:“那个人……是不是白头发,红眼睛?” 染娘一怔,眼里浮现出些许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琴遗音唇角缓缓上扬,目光流泻出如水温柔,“我找他很久了。” 染娘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她看清了琴遗音眼中神情,心里微微一松:“是,但我在那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这个世道……不过,他那样厉害又有好心肠,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琴遗音微微一笑,转口问道:“你们搬来后有遇到妖邪或者其他麻烦吗?” “没有。”染娘摇头,“搬来快一年了,最初还有野狼在村口逡巡,后来不知怎地也没了,就前段时间隔壁老张家的孩子上山采野菜迷路了,遇到了一条小青蛇,还以为要被咬,结果那蛇不仅没伤人,还引着小孩儿走出密林子,你说这怪不怪?” “青……蛇……”琴遗音略一垂眸,唇角笑意渐深。 宾主尽欢地吃完一顿粗茶淡饭,琴遗音把那包花种交给染娘,回头看了眼眠春山,含笑离去。 他的足迹遍布玄罗五境每一处地方。 这个世界集美丽与丑陋于一身,然而正如阳光之下难免阴影,黑夜之中长存星月,就像一棵大树同时存在笔直的树干和歪斜的树枝,无数生命依附在上艰难跋涉,它有很多不足,也有不容抹灭的优点,更是万物存在的根基。 它或许长成更好的模样,或许被白蚁蛀空朽烂,但无论哪一种结局都好,只要不是在那之前就被刀斧拦腰砍断。 琴遗音曾因沉溺于捕食丑恶,拒绝所有以为虚幻的美好,现在又将它们一一捡回来。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去了多少地方,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面孔,又在这人世间踽踽独行了多少年。 他活成了暮残声希望的模样,也成为了自己以为不会成为的人。 他还去了天铸秘境和万鸦谷,在那承载噩梦的冰崖前抚了一曲琴,引来不少尚未开智的小妖兽,其中有只小白狐格外灵动可爱,用毛茸茸的尾巴缠琴遗音的腕子,末了还想跟他一起走。 “我很喜欢你,但是不能带你走。”琴遗音蹲下来对它微笑,“我已经有一只大狐狸了。” 小白狐似懂非懂地望着他,黑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忽然一甩尾巴跑远了。 琴遗音失笑,徒步离开这片雪原,也走出了经年噩梦。 最终,他来到了万鸦谷。 正如琴遗音构建的那个梦境,万鸦谷的一切看起来都熟悉无比,不能带给他半点全新风景,他径直走到昔日雷池所在,看到那夹缝间的几点绿色,是不屈不挠的小草在茁壮成长。 他走过了那么多地方,见过了那么多风景,却在此刻为一株小草潸然泪下。 “这是我第三次看到你流泪。”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丝毫感情起伏。 琴遗音转过身,看到原本空无一人的大树下多出一道身影,乍看似与他镜生双面,只是一人落泪一人含笑,无端诡异。 常念遍寻不着的道衍神君,原来在这里。 祂依旧穿着那身蓝色长袍,从左肩到右边腰腹被劈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没有涓滴血流,只有淡淡的金色碎光不断涌出,按理来说是早该死去了,琴遗音的目光却透过碎裂衣衫,看到祂胸膛里那颗苟延残喘的心脏。 它还在跳动,却越来越慢了。 “不死之心,原来也是会死的。”琴遗音轻声道。 “世上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永生不灭。”道衍神君一笑,“包括你我。” 琴遗音平静地点头同意:“不错。” “那一战,是我输了。”道衍神君缓缓走向他,“杀星对神明的压制无法解除,即便有九曜轮相助,我也没能取胜,被他一戟劈开身躯,若非这颗不死之心,早就应该彻底陨落。” 琴遗音不言不语,祂便继续道:“然而,在他亲手杀了我的瞬间,就是摧毁自己存在的基础,九曜轮会反向抵消他的存在……在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琴遗音终于开口,“他去最近的一座山上看了一场日出。” “时间快到了。”道衍神君叹息,“两个世界的命运轨迹相差太大,在我坠落之后,九曜轮彻底失控,逆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或许再过不到十年,不等这场战争落幕,一切都会归零湮灭。” “不会的。”琴遗音认真地道,“我会让它继续存在下去。” 道衍神君抬起眼:“你曾经帮助非天尊毁灭一切,这次却选择拯救,是想要赎罪吗?” “不是。”琴遗音道,“只是想要尽我所能。” 这一次,道衍神君定定地看了他很久,才喟叹一声:“他说对了。” 祂没有细说,琴遗音却已经福至心灵地明白,笑而不语。 “既然如此,我愿赌服输。”道衍神君向他伸出手,眼中流露出不该属于神明的促狭,“拿回你自己的一切吧。” 琴遗音神情一动:“你说什么?” “你已经明白了不是吗?”道衍神君反问,“当你离开梦牢,就该想起自己真正的来历——你是琴遗音,却不是最初的琴遗音,而暮残声在此世的存在维系于后者,所以你总是无法留住他……但是,我可以。” 琴遗音握紧拳,不可置信地看着祂。 “我在世上多留了一年,只想看一看谁是对的。”道衍神君轻轻地说,“你们赢了,我愿赌服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我的道。”道衍神君唇角微勾,“一线生机之道,这个世界无论是否被拯救,对我来说都可证道自无关紧要,所以九曜轮从一开始就是场不公平的博弈……只是连我也没有想到,你们能赢。” 琴遗音缓缓伸出手,两掌相抵,道衍神君的躯体飞快变得透明直至消失,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力量却随之涌入体内,贯彻灵魂深处。 这是被道衍神君融合的那一个他,也是最初的他。 两世虚实,他终于变成完整的琴遗音,真正踏上自己独有的道路。 琴遗音从未如此激动,几近忘乎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奔回朱雀城,不顾那里正在交战,直接用玄冥木不由分说掀开一群道魔,朝着朱雀门跳了下去。 当他睁开眼睛,寒冷刺骨的冰天雪地再度降临,依旧是那具混沌神躯,只是这一次再无第二道声音,灵魂与身躯完美契合,再非寄居过客。 琴遗音踏过白骨山,凝望那座距离归零不过方寸的天地巨轮,深吸一口气,将双手附了上去,手掌几乎立刻就跟九曜轮融在了一起,点缀在上的九颗星辰一同亮起,疯狂吞噬着他体内神力。 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就像有一张嘴在撕咬他的血肉,同时释放了毒素,纠缠着那些痛苦压抑的往事直冲脑海,但凡片刻动摇,好不容易往后拨动些许的指针又恢复到方才位置,如此周而复始,九曜轮分毫未变,他却已经在得失之间痛苦不堪。 可是琴遗音很清楚,一旦自己这次放了手,就再也没有挽回一切的机会了。 他只能闭上眼,将意识放逐到灵魂深处,拼命回想那些美好的记忆。 比起两世千年的阴暗痛苦,短短一年的时光实在微不足道,琴遗音以为能够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只有暮残声,可当他真正回想起来,从他看到的一场日出、萍水路人的一句道谢、粗陋不堪的一餐饭菜……诸般种种,分毫必现。 最终,那些光与影纠缠的记忆都如洪水从脑海中奔腾涌过,只剩下一片黑暗。 他看不见听不到,自然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更不晓得那根指针正在一点点往后挪移,直至回到起始,归于正轨。 刹那间,琴遗音脑海中响起一声巨响,仿佛黄钟大吕猝然长鸣,天地万物都于此时发出喟叹,震得他胸口一闷,冷不防睁开双眼,双手被九曜轮弹开,身体狼狈地跪了下去。 一低头,琴遗音便愣住了——脚下不再是冰雪覆盖的白骨山,而是普普通通的草木土石。 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琴遗音抬头一看,九曜轮正如海市蜃楼般在空气中消散,九颗星辰各自分散不知去往何处,剩下一只玉白蜗壳缓缓落下,坠入他掌心。 这座山太高了,琴遗音站在这里可以望见遥远的地平线,有些暗沉的天空在那方已有些许彤红,隐约可见一轮旭日即将从黑暗中喷薄而出。 他看得痴了。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传来脚步声,不等琴遗音转身,一双温暖的手已经从后面伸来,搂住了他的腰,与此同时,一个雪白的脑袋也搁在他肩膀上,用凌乱的白发蹭他脖子。 那道他魂牵梦萦的声音终于在耳边真切响起,带着醉人的笑意—— “卿音,看日出吗?” (正文完) 第198章 番外一 何事同来不同归 注:“不似故人未展眉”取义元稹的“唯将此夜长开眼,报得平生未展眉”。 《山神篇》完,蛇妖后面还有剧情,但是在此先暂告一段落。 大家国庆节快乐,蠢作者出门旅游啦,假期回来开下一个副本《兵冢》。 蛇妖没有名字。 他虽然生而为妖,却在诞下当晚便遭到杀身大祸,生母拼了性命保下他,却没来得及给他起个名字,而他独自藏在山腹里苟且偷生,也不需要名字。 对于名字的意义,他是在收养虺之后才意识到的。那时候蛇妖早已成为山神,可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抱有仇恨,打从心眼儿里抗拒村民们的香火供奉,然而生命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哪怕他有多么厌恶人世,终是按耐住所有的冲动意气。 他郁结在心,日复一日的阴沉下去,叫眠春山下了一场连日阴雨,不仅人心惶惶,靠着吸取日月精华修炼的山中精魅也觉坐蜡,它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最终觉得山神大人兴许是寂寞了,不如给他找个伴儿。 神灵的身份让不少女妖都想自荐枕席,幸好有老树妖挥舞枝桠将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挨个抽了一顿,最终它左挑右选,择中了一条小青蛇,让飞鸟亲自送到山神大人身边去。 然而它漏算了一点,这位山神到底是蛇妖所化,鸟儿怕得要死,到了地方直接将小青蛇抛了下去,生怕慢一点就要被他一口吞了。 被惊扰午睡的蛇妖睁开眼,就跟这条趴在自己身上的小青蛇面面相觑。 小青蛇刚刚开智,还没有化形,只知道缠着他,比山里人家养的狗儿还腻歪,蛇妖被它闹得不行,想打下不了手,欲骂开不得口,哪怕皱着眉头把它扔出去,它又贼心不死地爬回来,有时候还衔只肥硕的田鼠回来献好,尽管下场总是被一块儿丢进小溪里,它也从来不记仇。这记吃不记打的蠢样叫蛇妖无可奈何,倒也不再赶它,而是动了别的心思。 天意弄人也好,因缘际会也罢,哪怕蛇妖不喜欢眠春山,也必须要担负起山神的职责。然而他放不下仇恨,无法接受象征生机的开山、止水之力,这件事情耗了数十年,给他带来不少的麻烦,与其将来后患无穷,不如提早将它们分给合适的人选。 山水之令非同寻常,小青蛇根骨虽好,却还得一步步打基础。可是蛇妖走到今天这一步,连自个儿都是懵懂的,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教养一个幼稚的小妖,只好带上它一起去找将近五百岁高龄的老树妖,一大一小两条蛇挂在树枝上听讲,整齐得像两根晾衣绳。 可惜老树妖一辈子都在眠春山扎根,所知的也很有限,不过几日就再没什么可教给他们的,好在它活的年份长,曾认识几个外来的妖怪,便对蛇妖道:“大人神通广大,不如想法子去趟不夜妖都,那是西绝妖族的王城,里面多是修炼有成的大妖。您出身妖族,又是神灵之身,哪怕妖皇也要对您以礼相待的。” 山神是一方山水的灵魂,自蛇妖成神之后,就再也不能离开这条地脉的区域。可他虽然不能出去,却有办法叫外面的妖族进来,于是就有一只雀妖得令离山,振翅飞向遥远的妖族王城。 他交给雀妖一些被神力浸染过的种子,鸟儿甫一飞入王城,种子便随风洒下,落地即生长,转眼发芽抽枝,于寒冬腊月里在铁石浇筑的城楼上铺出碧玉绿墙,其中有暖黄色的小花迎风怒放,即使刀劈火烧也不能摧折,就连妖气靠近也只会被花朵无声无息地吸干。 异象引来了位高权重的大妖,三天后,眠春山就来了客人。 那是一名容貌艳丽的绛衣男子,站在入山小径上低头逗弄指上的雀儿,见到他的时候挑眉轻笑,胜却满山秀色。 “九尾狐苏虞,奉妖皇玄凛之命,前来拜见眠春山神。” 苏虞带来了一枚玉简,其中记载着三部功法,由浅入深又彼此关联,连一些基础的要诀都囊括详细,尤其适合蛇类修炼。 他承了这个情,有些生涩地说出“谢”字,正要询问对方需要何等回抱,却听苏虞笑道:“陛下有令,此物就权当赠与大人的礼物,不必报偿。” 这话说得好听,可蛇妖从来不相信世上有没来由的善意,更何况这善意出自于一个皇者。然而双方在此之前没有交集,眠春山又地处偏僻,纵然他身为此方神灵也不能给不夜妖都多么强大的助力,因此思量片刻后,蛇妖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你们认识我的父母。” 苏虞似乎料到他有此一问,也不否认:“大人可记得他们?” 蛇妖没见过父亲,母亲又在他出生之夜惨死大火,此后他困于眠春山寸步不离,对身世来历分毫不知,故而只能摇头。 苏虞继续问道:“大人如今寿数几何?” “双百年华更多七载春秋。” “那便对了。”苏虞道,“您出生的时候正是破魔战役末期,当时我等在上任妖皇——青鳞陛下的率领下与魔军死斗,可没想到……” 上任妖皇青鳞乃是有着一千八百年修为的大妖,在妖族里的声望如日中天,堪称西绝之主,因此他也成了魔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最终决战时,魔将欲艳姬亲自率军设计围城,将他和一大支妖族军队困在其中。 当时身为大将的玄凛、苏虞等各自都被战局绊住,根本就远水解不了近渴,离青鳞最近的乃是人族那迦部。这支部族隐为西绝人族的执牛耳者,人口众多且实力强大,又与妖族王室有姻亲联系。按理说有他们接应,青鳞撤退无碍,然而那迦部竟然临阵撤军,变相把唯一的生路让给了欲艳姬,使得魔军虽败却让欲艳姬逃走,妖族虽胜却元气大伤,就连妖皇及其亲卫都全军覆没。 西绝境内,人与妖两族互相协作又互相提防,明面上互通有无,暗地里皆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野心勃勃的那迦部早就有不臣之意,借此机会害死青鳞之后,截取战果的同时疯狂打击妖族。 青鳞的王后乃是出身那迦部的公主,出事后她险些被愤怒的妖族撕碎,可是她指天发誓自己从未背叛妖皇,又已经怀上了青鳞的孩子。因此在面对那迦部围杀的时候,苏虞兵分两路,一路驰援玄凛抗敌,一路护送她远离风波。 可苏虞没想到,那迦部的族长对青鳞血脉看得极重,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留情,竟然派死士沿途追杀过去,最终双方同归于尽,怀孕的王后却失去了踪迹。 “……后来,在战争中元气大伤的妖族决定暂避其锋,由玄凛接下新任妖皇之位,带着我们藏匿起来休养生息,终于在五十年前报了此仇,灭杀那迦部,夺回西绝境。”苏虞的声音很轻,蕴藏其中的腥风血雨落在耳朵里却无比沉重。 蛇妖愣在当场,握着玉简的五指微微颤抖,骨节发出了轻响。 “算起来,我们都该称您一声‘小殿下’才是。”苏虞讲完了过往,这才拭去眼角泪意,“当年是我安排不周,这才……” “你说谎。”蛇妖打断了他,声音嘶哑,“你不是安排不周,你是故意的!” 苏虞惊道:“小殿下何出此言?” 蛇妖捏紧玉简,直视着苏虞的眼睛:“狐妖,你也许能骗尽天下人,可我如今已经是此方山神。” 善于说谎的人也许能脸不红心不跳,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在苏虞踏入眠春地界那一刻,他全身气息都在蛇妖掌握之中,哪怕是一瞬间的变化也逃不过他的感知。 蛇妖只是没见过世面,并不是傻。 若一切都像苏虞所说,听起来的确顺理成章,可是以狐妖天生的谨慎个性,就算是分兵也会在属下身上做记号,即使他们死绝了,苏虞也能找到这些人的阵亡之地,而那里……根本就在眠春山外。只要他有心,完全可以早早派人入山寻找,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身怀六甲的王后。 可是直到王后临盆,蛇妖降世,他们也没等到妖族的救援,而是被惊恐的山民逼入死地。 浓重的杀意压下,蛇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根本不想让上任妖皇的血脉回归妖族,因为我会成为你如今效忠君主的绊脚石,不是吗?” 苏虞被他当场戳穿,脸色只是微变,然后就笑了起来,这一次没有故作矫情,而是带着罕见的爽利。 “是我低估您了。”苏虞痛快地认了这件事,“我当初的确是故意分兵,因为玄凛陛下对我有救命与知遇之恩,他有雄才大略,可青鳞陛下提防他,处处与他为难,甚至在战场上多次示意心腹暗害他。我作为玄凛陛下的智囊,理所当然要为他解决这些麻烦,可惜让那迦部抢了先,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为他扫平后续的一切障碍。” 顿了顿,性情高傲的九尾狐王在他面前双膝跪下,诚心诚意地行了五体投地之礼,额头贴于地面,轻声道:“您恨我天经地义,苏虞此来也做好了偿罪准备,但玄凛陛下当初确实不知情。” “我没见过他,但是让你全心效忠的新妖皇绝非傻子,他不知情不代表猜不到你的打算,不过默许罢了。”蛇妖低头看着他,苏虞脚下的嫩草都变得坚硬锋利,在对方刻意放开护体妖气后,毫无阻碍地刺进皮肉筋骨中,仿佛凡人结结实实地跪在了钉板上。 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要为他做到这一步?” 苏虞苦笑道:“有些人,总要比自己更重要。” 木刀凝在掌中,锋刃已经抵在了九尾狐的后颈上,可是蛇妖的身体僵在原地,终究没有劈下去,只是看着从苏虞身下流淌出的血,感到一种浓浓的疲惫。 如果是在从前,蛇妖连犹豫都不会有,可是他留在眠春山的这两百多年,见过太多的生老病死和七情六欲,到如今已经不再是那个心眼儿里只藏得下仇恨的小妖。 囚困众生的从来不是罪恶,而是欲望。 木刀终究没有斩断苏虞的头颅,而是擦着他的肩颈劈下,砍去了他近一半的身体,原本艳丽如画的男子就像被撕裂了一样,差点就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才在血泊中稳住残躯。 筋骨断处长出了一层灰石,看似脆弱却坚不可摧,阻挡了血肉的愈合。 “我不杀你,只替我母亲向你讨二百年的惩罪。”蛇妖收起玉简,冷冷道,“告诉玄凛,如今我已经是眠春山神,也只会是此方山神,妖族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你们也不要再踏足这里。” “多谢大人……”苏虞脸色惨白,竟然还能笑出来。 他们似乎已经无话可说,然而就在蛇妖即将消失的时候,苏虞又将他叫住:“大人,请留步。” “何事?” 这一次,九尾狐迟疑了片刻,终是开口道:“您既然身为山神,为何……气息似有不稳,甚至隐含戾气?” 瞬间,蛇妖的眼中充斥了杀气,苏虞硬着头皮道:“来之前,我的确是不怀好意,但是现在……大人,身为神灵虽得天独厚,但是也受天掣肘,有诸多的禁忌不可触碰,您要守住心境,切莫让戾气生成魔障了。” 禁忌……心境……还有,魔障? 蛇妖陷入了茫然,到最后竟不知苏虞是何时离开的。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山腹洞穴里,突然被一个温凉的家伙缠住了脖子,惊得他并指如刀差点就将其断成两截。 好在蛇妖及时想起,缠在自己身上的是那条小青蛇。 小青蛇还是那副天真不知事的模样,蛇妖平日里见了就糟心,现在把它拎下来捧在掌心里看了一会儿,鼻子忽然一酸,难以抑制的委屈和难过从心底升起。 这一夜,谁也不知道素来阴郁的山神藏在洞穴里,对着一条小蛇痛哭失声。 小青蛇被他吓得不轻,“滋溜”一下就顺着他的手臂爬上去,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用蛇信子舔他的脸,把泪痕一点点舔干,然后拿自己小小的脑袋去蹭他眼角。 蛇妖一手撑着石壁,一手捧起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只剩下这一个身份和这条小青蛇。 他头一次主动亲吻了小青蛇的脑袋,哑声道:“小东西,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名字这样简单却重要的东西,父母没缘分给他,如今他却给了这条小青蛇。 可惜他实在不会起名,搜肠刮肚终究不得,只好在半夜偷偷溜进村里教书匠的屋子,偷了好几本书籍回来,最终定下了“虺”这个字。 他点了点小青蛇的头,说道:“虺,永远都别背叛我,别离开我。” 虺还不会人语,但已经能听懂他的话,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腹。 蛇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比天上月更明亮,可惜就像水里的泡影,看着极尽璀璨,却在触及的刹那支离破碎,那刻在心里的身影也随着涟漪荡开也散去,只留下一点青芒沉在空洞无神的眸底。 浸泡在血池里的男子,下半身都被拦腰斩断,上身刻满了图文诡艳的符箓。他虽然睁着眼睛,却半点声息都没有,像是已经死去多时,直到此刻才从眸中露出了一点生命的光。 与此同时,整个池子里的血色向他聚拢过去,于腰部断口处盘旋缠绕,转眼间长出了完好的新肢体,有着与人无异的腰臀腿脚。 池子旁边站着一个女人。 她眉目生花,发如鸦羽,身上仅着一件罗裙和一层薄纱,玲珑身段若隐若现,极尽魅惑,哪怕是简简单单的举手抬足都能勾走全天下人的心跳与呼吸,就连女子都不能不为之动情。 见到他醒来,女人脱下轻纱,赤足步入已经变得清澈无比的水池,双手捧起他的脸,吐气如兰:“尊上,怎么了?” 那张脸上的蛇鳞都已经脱落得干干净净,就连澄黄的眼睛也变成了猩红色,他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又似乎被一些别的东西充斥得满满当当,如今头疼欲裂。 “我……”他推开了这个女人,一手死死捂住头,“我是谁?你……你是谁?” 女人适时托住他差点滑倒的身体,柔声道:“我是欲艳姬啊。” “欲艳姬……”他喃念了两遍,觉得熟悉却偏偏想不起更多,“那……我是谁?我怎么了?” “您是奴的尊上,归墟魔族的罗迦尊。”欲艳姬轻轻抚平他眉间的折痕,“自从当年大战后,您元气大伤睡了太久,想来是做了噩梦吧。” 他迷茫地道:“噩梦……对,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一座山,还有……” 欲艳姬轻柔而不失时宜地打断了他:“噩梦而已,醒来便没有了,您不必为此伤神,让奴扶您去休息吧。” 他如同提线木偶一样被她带出水池,自然也没看到在转身刹那,欲艳姬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 成了。她在心里暗道,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算计和等待,终于等到了这蛇神彻底失心入魔的这天,有了这样完美的皮囊,真正的尊上残魂就能在其中复生。 欲艳姬想到这里,笑靥如花。 她带着迷茫的男子走出这间密室,安置在自己的寝殿里,亲自取来了不少华丽衣冠,温声劝他好生休息,这才福身退下。 欲艳姬离开之后,男子空洞的目光在这些衣物上扫过,本无一在意,最终却神使鬼差地拿起了一件剪裁精致的青衫,以玉线编织滚边,上面绣着翠竹暗纹,看着便觉清雅。 “这个……” 他起身将青衫展开,恰有风从窗扉缝隙吹入,拂动衣袂轻扬,仿拂有青衣人在面前舞袖而立。 可惜风很快便止歇,青衫也落了下来。 他迟疑了一下,不甚熟练地将青衫穿上,慢慢踱步到殿里唯一的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青衣人影,似乎与梦中交叠,又在下一刻错开。 他并不适合青色。 可当他的手指抚上镜中青影,却无端在陌生中觉出几分熟悉。 “我好像真的做了个噩梦……”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我把你给忘了,你是谁呢?” 镜子里的影像随之皱眉,他才恍然明白,自己都想不起来的事情,镜影自然也不会给他答案。 梦里相携成双客,醒后方觉未同归。 纵见青衫衣如旧,不似故人未展眉。 第199章 番外二 江湖夜雨十年灯 (一) 萧家算不得家大业大,可在这穷乡僻壤里也是矮子里头拔将军的首富,而萧夙乃是八代单传的一根独苗,还天生异象,被全家上下乃至看门狗都寄予厚望。 据说他娘怀胎的时候肚子又大又圆,乡里那些赤脚大夫诊脉都断定是双胎,结果十个月后他呱呱落地,不见同胞弟妹来抢奶喝,只有一块陨铁在当时从天而降,把屋顶都砸出个大坑。 一时间全村都在说这稀奇事,他爹一边吆喝人修屋顶,一边把那块陨铁包起来放到儿子旁边,兴冲冲地对媳妇儿说道:“咱儿子长大了一定是这十里八村最厉害的铁匠!” 刚给孩子开了奶的女人闻言柳眉倒竖,她三十岁了才有这么个儿子,心疼得不得了。还没出月子,她就隔着窗户跟丈夫划拉家里余钱,琢磨着将来要给他请什么先生伴读,连可能还在人娘胎里的通房丫头都计划了一二三个,奈何这破孩子自己不争气,在抓周的时候对满桌搜集来的各色物件视若无睹,只抱着那块陨铁傻笑。 一时间满堂大笑,老爷子一敲烟锅子找补道:“等孩子大了把这铁打成兵器,说不定要当大将军咧。” 众人都对老爷子的急智称赞不已,于是萧夙从小就抱着陨铁不撒手,又有身好根骨,力气大得像小牛犊子,性格又乖,全家没有谁不喜欢他。因此七岁那年,萧夙指着画本说想将陨铁打成一把剑,他爹二话不说就应了,亲自带了两个下人去邻县找方圆百里最好的铁匠,结果就一去不回—— 当时五境世道都不好,中天境因为地广人多更是乱成一锅粥,草台班子搭成的朝廷几乎三年换一茬,民间盗匪流寇横行。那年正闹旱灾,一伙北方来的匪徒刚好流亡至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爹连跑都来不及,就被一棍子砸破了脑袋。 萧夙知道这个消息是在第二天,匪徒在邻县放了把火,又跑到了隔壁乡村来,领头那个脑袋上戴着毛毡帽子,边缘镶嵌一块黄玉,是他娘亲手做的,爹一直很喜欢。 这村子只有三十来户人家,青壮年大多出去找伙计,留下的人多是老弱妇孺,面对一群拿着刀枪棍棒的凶恶匪徒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他们砸开了家门,老爷子跪下来苦苦哀求,被一脚踹出老远,脑袋磕在石头上,当时就断了气。他娘在后院里听到了动静,左右看看无处可逃了,扯了个小木桶把儿子塞进去,抱着就跳了井。 他们家水井打得深,寒冬腊月里水冰凉刺骨,女人把木桶托在水面上,直到两条手臂都僵死了,整个人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萧夙又冷又饿,忍着不哭不叫,直到一天后才手脚并用地爬上来,家里已经被大火烧成废墟,他蹲在焦土里刨了很久,没找到一具完整的骸骨,只有那块陨铁还在灰烬里完好无损。 七岁的孩子从此没了爹娘没了家,抱着块灰不溜秋的铁离开这里,活得像个小叫花,直到被一个老道士抓住。 老道士先是看到他怀里那块铁,眼中精光一闪,接着摸了摸他的骨骼,跟拍花子的一样诱拐道:“娃儿,你给贫道当徒弟好不?” 萧夙瞥了眼这乱发破衣的瘦老头子,扭头就要走,结果肚子“咕咕”地叫了。 老道士从怀里摸出半块饼子递给他:“做我徒弟,师父给你饭吃咧。” 萧夙盯着那半块饼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会打铁吗?” 老道士一愣,接着又看看他怀里的陨铁,笑眯了眼睛:“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要一把剑。”萧夙低头看着陨铁,“我要把它打成一把剑。” 老道士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陨铁,道:“会是会,可你这铁不好呀,杂质太多,换一块吧。” “不换。”萧夙道,“我就剩下它了,不换。” “那我就帮你。”老道士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心实意,他把饼子递过去,“贫道无为子,是《奇门天兵册》的传人,世上没有谁打铁比贫道厉害了。” 七岁孩子书都没念多少,当然听不懂什么《奇门天兵册》,萧夙就记住了他叫无为子。 ……难怪穷得只有半块饼呢。 萧夙啃着饼子如是想到,很尊老地把饼又掰开,递了一半回去。 (二) 自万物有灵,众生便开始走上修行之路,其修者遍布红尘三千,所修之道也有殊途三千,不论是否能够同归,这些道法已成为了修行界日渐强盛复杂的根基。 在这三千大道里,总有一些异想天开的人另辟蹊径,或推陈出新,或离经叛道,创出不为大众接受的奇诡功法,按照法诀偏重分列名目,大致归为兵器、香火、咒法、丹药、占卜、武道等六类,统称《奇门六册》曾为众修者趋之若鹜,但因不避讳旁门邪道,致使有心者把持不住妄念犯下滔天罪业,故一度被封杀销毁,至今虽然解禁,却不复昔日辉煌,已经少有人知悉。 无为子是《奇门天兵册》仅存在世的传人,他精通冶铸却修为不高,如今已到了衰老之时,只恨自己此生不能打造出绝世神兵、留下一二真传,没想到会遇见萧夙。 一路上他对萧夙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三句不离“先天根骨”,五句便有“天赐玄铁”,听得萧夙耳朵都生了茧子,如果不是他说教导打铁不收钱,小孩儿肯定掉头就跑了。 等他们终于来到一座藏在深山老林里的破道观,萧夙才觉得眼前一亮。 这道观破得连只耗子都嫌弃,哪怕狼心狗肺之人都无法睁眼瞎夸,然而却有一位白衣女子站在门口等待,她身姿如莲亭亭玉立,气息却似雪梅清寒,小小的孩子只多看了她一眼,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无为子笑眯眯地迎上去:“净思啊,又来修兵器?” 净思颔首,也不多话,一道长戟震袖而出,这再普通不过的袖里乾坤顿时让没见识的乡下孩子瞪大了眼,紧接着就被长戟吸引走目光。 这把戟比她本人还高些,上头坑坑洼洼仿佛被浓酸腐蚀过,戟尖上还有缺口,让无为子心疼得直咧牙花子:“你说你,堂堂地法师,整天不在北极境修道,老跟那些妖魔鬼怪过不去做什么?” “犯我看守之地,当杀。” 无为子顿时奇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闯天净沙?” 净思淡淡道:“凡我所至,皆不容忍。” “……”无为子挫败地叹了口气,“算了,贫道给你修。只是这把戟乃贫道早年铸造,如今也到极限了,顶多再折腾个两三次,就连我都无力修补,劝你重铸一把吧!” 净思看了他一眼,摇头:“你已经不能重回巅峰,罢了。” 她说话直白,无为子这次倒是不气恼,招手示意萧夙过来,笑道:“那你就再等等,待我徒儿学有所成,一定比贫道厉害……夙儿,来拜见净思前辈。” “我等着。” 净思看了萧夙一眼,神情无波,声音冷淡,不知道是上心了还是客套话。换了寻常孩子怕是要被她一身冷意震慑,好在萧夙不怕生,又是天生脸皮厚性子直,想起娘亲和以前那些照顾过自己的小丫头大姐姐,对女子便有种浑然天成的好感,便伸手在破衣袋里摸了摸,找出一小包被油纸裹好的桂花糖来。 这是老道士在路上给他买的,仅有几枚指甲盖大小的微黄糖块,萧夙吃了一颗就再没舍得,现在眼巴巴地捧到净思面前,道:“前辈好,前辈吃糖!” 无为子:“……” 他跟净思不算深交,但也知道对方从不假辞色的冷漠性子,在这个乱世里强者为尊,出自北极境的三位法师算是一方霸主,这些年来对其忌惮巴结之辈有如过江之鲫,可他从没看到谁能让净思动容一星半点。 无为子怕孩子失落,正准备岔开话题,却见净思定定看了小孩儿一眼,伸手拈了一颗糖吃下,冷淡却不失客套地说道:“多谢。” 萧夙高兴地将纸包递到她手里,很识趣地在师父目光催促下跑开,准备找溪水洗刷那块已经脏兮兮的陨铁。 无为子尴尬地道:“真是不好意思,他……” “他是个孩子,不妨事。”净思垂下眼睑,“你收他为徒,是为那块寒星玄铁吗?” 无为子不否认:“是,不过收他为徒也是真心实意。” 净思不置可否,将长戟留下便离开。无为子目送她离去,这才伸手把长戟拔起,隐约还能闻到上面异样的血腥味,眉头一皱——魔血。 这些年来魔族出现越发频繁,在不少地方作恶为害,虽然还只是些散乱势力不成气候,却总让玄罗五境都提心吊胆,似是山雨欲来。 无为子心下隐忧,便去找萧夙,加紧让他拜师入道。 “……以后你入我门下,就是修行中人,为师道号‘无为子’,取‘大道无为’之意。” 拜过祖师爷,祭过炼兵炉,无为子终于收敛肃容,对着萧夙和蔼一笑:“你可曾想过自己今后要做什么样的人?” 萧夙茫然地看着他,无为子便循循善诱:“本门无经学传承,只由兵器入道,不讲繁文缛节、不拒世俗目光,说出你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即可。” 萧夙迟疑了一下,想起初见师父时的场景,犹豫地道:“铁饼子?” 无为子:“…………” 入门第一天,萧夙被罚抡铁锤一个时辰。 (三) 在无为子毫不留情的打压下,《奇门天兵册》下任传人到底没能自号“铁饼子真人”。 好在无为子知道萧夙不是故意气他,而是乡下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对什么修行道更是一问三不知,故而又很快原谅了他,只不过在原本的修行和炼体课业之外又加上了一门文化课。 萧夙也的确不傻,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每天都在师父抑扬顿挫的唱经声里悬梁刺股,或者在日月之下盘膝入定,再不然就抡着量身定制的小铁锤在火炉前挥汗如雨。 在他十三岁那年,无为子终于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开始教他打铁……不,是冶铸。 “《奇门天兵册》里记载的冶铸之法不下千百,最适合铸兵师的却只有一种,你自己来选。”老道士将一根手指点在他眉心,灵识倾注入脑,萧夙近乎麻木地看着一道道惊奇各异的冶铸之法在眼前掠过,从最普通的锤炼到最令人发指的血祭,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萧夙没有问无为子的铸法是什么,在灵识沟通结束之后,他就作出了决定:“我要学三神剑铸法。” 无为子倒吸一口冷气。 三神剑严格意义上已经不是单纯的冶铸之法,它囊括了已经失传的《奇门天武册》部分精髓,对修行者要求极高,以剑形、剑骨、剑灵对应人体、人心和人魂,除了冶铸之术,还要求体魄和心境上的强大。与其说是教人铸造一把神兵,不如说是将一个人活生生铸成绝世凶器,非大毅力者不能坚持,纵得天独厚者也难成功,自创立以来能功成者少之又少。 若铸成三神剑,便是身化神兵所向披靡,万仞亦可破之;然而此法太过艰难,稍有不慎便要形神俱灭或被凶兵同化。因此,三神剑铸法虽被列为《奇门天兵册》第一位,让人神往,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无为子把这些利害都跟他讲明白,奈何萧夙从小就是铁打的硬骨头,一如当年没有被他说动放弃陨铁,现在也没有改变主意。 “你为什么选这个?” “小时候爹说我会做最厉害的铁匠……”萧夙摸了摸鼻子,“这个既然排第一,我就不换了。” 无为子满怀忧虑地看着他:“那要是你失败了呢?修行是条不归路,选了就难回头啊。” 萧夙认真地说道:“我不回头,一路走到底。” (四) 剑胚在真火烈焰中煅烧,萧夙站在炼兵炉前,两年未曾离开这炎热的洞窟,从基础的制范、调剂和熔炼,到现在的浇铸,无一假他人之手,直到把寒星陨铁一点点化作灵液融进剑胚,萧夙脸上也没有丝毫松懈之色。 无为子发现自己当时看错了人。 他起初以为萧夙是个纯善得有些憨直的孩子,又在十年相处中觉得这孩子有些倔强固执但还聪慧明理,直到对方毫不犹豫选了三神剑铸法,又在这两年一锤一锤地锻造剑胚,其心性已经不能单用坚韧概括,而是有着一股子欲指长空问巅峰的胆魄。 无为子问过萧夙的家世,小孩子不曾隐瞒分毫,可是外人终究不能体会他心下究竟是如何想的。 那一天家破人亡,那一夜尸横遍地……天道不曾怜悯,众生不见仁慈,唯有弱肉强食才能判决生死。如果没有那双在井水下托住木桶的手臂,幼子的一颗心也该从此沉沦在黑暗里,为仇恨走入偏执。 幸亏支撑他在井下熬过一夜的不是恨火,而是母亲对孩子最普通也最深沉的爱,支撑着他爬回人间。 雷霆在穹空密布欲落,大地颤抖开裂,几线赤红地火如龙蛇奔走涌来,炉子里的火焰陡然翻腾高涨,无为子立刻出声:“起剑!” 萧夙双手掐诀,剑胚从烈焰中升起,那火竟然缠绕在上不甘离去,似从炉子里伸出了一只通红的大手死死。一声轰然巨响,落雷劈在山头上,震耳欲聋,萧夙却是身不动心不惊,反而将指诀一变,剑胚携带真火穿透洞壁冲了出去,乍看如一道飞火流星,正正迎上了落雷! 天威之下,剑胚被雷电琢磨,萧夙喉头一甜险些吐出血来,反噬之力借着融入心头血的剑胚传递过来,摧折经脉骨骼,无为子顿时大骇,却又不能插手这至关重要的一步。 三神剑第一步,铸剑形。 天雷整整劈了七道,把这片山头都夷为平地,等到无为子着急忙慌用灵符请来净思,女子抬眼一看,满地焦土废墟里斜插一把粗糙宽重的铁石剑胚,一个“黑炭”倚靠着它浑身战栗,好歹是没倒下去。 看在无为子的面子上,净思上前化去天雷地火的余威,轻瞥“黑炭”一眼:“胆大包天,断了多少骨头?” “黑炭”缓了半天才喘过一口气,疼得龇牙咧嘴:“没数……前辈你有糖吗?我疼。” 净思自然是不可能带着糖的,她只是伸手在那焦糊的头上点了一下,刚想向她借力站稳的“黑炭”顿时扑倒,只在她素白的衣袖上留下一道黑黢黢的手印。 (五) 饶是有灵丹妙药和真元法力,萧夙也在床上躺了整整七天,才总算能下地行动。 向来疼爱徒弟的无为子这回大概是被他气疯了,直接将剑胚连他一同丢出去,隔着刚修好的道观门怒骂道:“你厉害,你敢跟老天爷对着干,师父不如你,教不了!下山历练去吧,我告诉你,师父没个十年八年消不了气,在这之前你回来一次打断你狗腿一回!” 萧夙面对天雷都宁折不弯,如今跪在门外怂如鹌鹑,有心说几句讨好话,不惜签下烤鸡炖狗扫山头等等条约,奈何无为子这回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毫不留情地拍出一道风符,直接把他掀下山去。 拍拍屁股上的灰,萧夙遗憾地发现师父这一次实在太有骨气,连叫花鸡和焖香肉都不能让其松口,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事实上他也猜到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眼下剑形虽成,他这个剑主的体魄之力却还不够驾驭它,而要达成这境界必须从武道入手,这些东西却在幽静的深山里无法融会贯通。 他要放下法术,重新以武入道,锻体炼骨,最快的办法莫过于实战。 于是,萧夙去从了军。 时值乱世,群龙无首的中天境几乎打成了一锅粥,萧夙找了个军纪相对严明的义军,封了灵力修为入了行伍,从最低等的军汉做起,。无为子曾经教过他一些武学招式,自吹是上等武功,结果到了战场上的第一天,萧夙就被无数刀枪剑戟和嘶鸣战马教做人; 第二次他学乖了,把那些花哨的套路都喂了狗,只锁定要害,追求快准狠,这一回有所斩获,但也被一队人围住,差点就交代了; 第三次…… 萧夙在无休止的对战中锤炼自己,不知在生死边缘走了多少个来回,每过三月还寻机会偷溜出去,解开灵力找妖魔对战,比起个铸兵师,更像个武道师。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身上的杀伐之气越来越重,声望地位也随着战功积累高涨,早先草台皇帝还在狗头军师劝说下当他有不臣之心,后来发现他哪里危险就爱往哪儿冲,浑然一副嫌命长的找死相,遂认为这就是个杀星降世,一生不爱功名利禄,就喜欢砍人。 他也怕这杀星把自己给砍了,眼见己方势力已然坐大,脑子一抽就把情报泄露给敌国蛮部,打算上演一发鸟尽弓藏的戏码,连假哭的生姜都准备好了,没成想萧夙一路破关杀到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乡僻壤,然后就不见了。 萧夙是差点被剑胚凶气迷了心,但还没真傻。 在发现自己出手日渐残忍之后,萧夙就开始有意识地减少杀招,自然便发现内息变得趋向暴虐,遂开始了修身养性,每天吃素念经比和尚道士都虔诚,三不五时还去找老弱妇孺讲古送糖。然而,他自己消停了,草台皇帝和他的狗腿子们却想得太多,昨天有死间来爬房梁,今晚就有千娇百媚的美女被送来暖床。 在房梁上那名死间不可置信如看天阉的目光下,萧夙打开柜子找出一床棉被,把床上那位只穿肚兜的美女裹成了春卷,关切道:“腊月天冷,别着凉。” 美女:“……” 死间:“……” 从小被当作探子培养的美女当然没有什么羞耻心,她不可置信地扯开棉被,把萧夙的手按在自己半裸酥胸上,幽怨道:“将军,奴不美吗?” 萧夙想了想自己从小到大见过的女人,最终定格在净思那张清冷面容上,诚恳点头:“你不丑,没她美。” 美女不死心地问道:“以将军如今身份地位,若有心悦的美人怎会得不到?可是您身边没有个伺候的女人,莫非是在诓奴?” “我可不敢要她伺候。”萧夙笑得眉眼弯弯,“她会打我的。” 房梁上的死间默默给萧大将军加上一条附注:性喜母夜叉。 萧夙去院子里练了一夜剑,第二天就顶着草台皇帝忌惮的目光领兵出征,不久便打了胜仗,再后来他就在一场埋伏中趁机脱身了。 他早知道自己不会在凡人漩涡里久留,一干事宜都先行安排妥当,草台皇帝递上土坡,他也就顺势下了,卸去沉重铠甲,把脸上风尘都擦洗干净,背起丑陋粗重的剑胚漫步在一个偏远山村里。 这是他曾经的家乡,故土仍在,村子却已经换了一个,萧夙走到自家原址看了眼,那里被几间铺子取代,看不出以前的模样了。 他有些唏嘘和落寞,随便买了点东西,在转身离开时看到了净思。 白衣女子走在乡野土路上,凡夫俗子如穿空气般与她经过,只有萧夙能与她四目相对。 那张脸仍是冰冷漠然的,可是在已经物是人非的地方猝然见到一个熟人,就像在冰天雪地里点燃了一堆篝火,烧得萧夙心里猝然一暖。 他向净思递出一个纸包,笑嘻嘻地道:“吃糖吗?这次是山楂的。” 净思看着他,只觉得这人二十二年的光阴都白过了,笑起来还跟当初一样孩子气。 这次她仍然接过了纸包,却没有吃,轻声道:“无为子陨落了。” 萧夙手里的烙饼掉在了地上。 (六) 《奇门六册》如今已非禁书,但传人少之又少,内中各有一二禁术仍不为世所容,三神剑铸法就是其中之一。 它的创立者曾是远古人修,将凡身炼作神兵,堪称当世剑道巅峰,斩杀妖魔鬼怪无计数,为世人敬畏,然而这个人最终还是被凶兵同化心智,犯下了弑神之罪。从那以后,三神剑铸法便被《奇门天兵册》列为首位禁术,又兼多年来无人再能练成,它就渐渐淡出了世人视线,只有少数存在还记得。 净思与无为子认识多年,算是有些交谊,她本身修行咒法千变的《奇门天玄册》,自然能看出无为子在冶铸一道上虽有大成,到底与三神剑无缘,故而从不加以干涉,却没想到对方会收下一个天生武骨的弟子,更没想到萧夙会走上三神剑一道。 她更没有料到,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当真能独自完成铸剑形,这代表他有问鼎剑道巅峰的资格,假以时日铸成剑灵,便能人剑合一,拥有弑神之力。 剑胚铸成,天雷降下,昭告此地有奇兵现世,净思身为地法师没有强行毁去气候未成的剑胚,但也不可能帮他们挡下诸方来力,暂且帮忙遮住天机拖延来犯行动已是极限。无为子对此心知肚明,谢过她后便砸下大把灵药让萧夙伤势尽快恢复,随即便寻个由头把弟子和剑胚都踹下了山。 在萧夙离开的第二日,不速之客便陆陆续续来到破道观,威逼利诱有之,晓以大义有之,无为子都一推四五六,打发走了耳根子软的,便开始跟硬骨头茬子斗法。 他死守这座山,所有人都以为剑器仍在山中,此后十年攻守角力,耗尽山中积攒数代的千百兵刃,也耗尽了无为子最后的精气神。 在老道士力竭陨落之后,护山阵法终于解禁,鱼贯而入的不轨之徒把山都翻了过来,只找到一堆失去灵力的破铜烂铁,最后败兴而去。净思收殓了无为子遗骨,这才去寻找萧夙,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萧夙走时踏着落日微光,回来时露水沾衣,他沉默地在山脚跪下,一路三跪九叩磕到了无为子坟前,没有哭也没说话。 “无为子死前,让我转告你‘当初《奇门天兵册》遭五境封禁,历代传人多年来生如鼠辈,世间说凶兵劫祸,可他不服,因为杀人造业的不是兵器,是执兵的人才对’。”净思站在他身边,“他收你为徒是为再现神器一雪兵道污名,死得其所,无怨无悔,只要你莫忘初心,他便别无所求。” 老道士没有留下关于攻山者的只言片语,就连陨落都是自己兵解,未将一星半点的恨火留给萧夙,只为了他无牵无挂地一路向前。 生死有大限,唯道无边涯。 萧夙在坟前跪了三天三夜,然后重燃炼兵炉开始修冶剑胚,完成铸剑形的最后一步,待出来已是八十一天后,粗糙的剑胚被细细琢磨刻镂,剑具装置一一配齐,柄上刻了两个小字——灵涯。 “我还把当时剩下的寒星陨铁也打了剑,就叫‘玄微’,以后传给我徒弟。”萧夙对净思微笑,眼睛里如含着一把碎光。 净思唯一抬眼:“你不怕那些人又回来吗?” “这是我的师门。”萧夙握紧剑柄,笑容虽然依旧,已经长开的轮廓却有些冷冽,“来者是客,犯禁者死。” 净思目光微凉,本就漠然的脸色更冷三分,却见萧夙又一挑眉,笑得如春水化冻,对她说道:“今后我就在这里修心,你把武器亮出来,日后打把新戟送你。” 当年站在净思面前不足腰身的小叫花子,现在已经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来,面容虽然普通,不笑时却显肃然冷冽,可一旦笑眯了眼还跟那时的傻孩子一样。 净思看了他一会儿,点头应了。 (七) 萧夙果真在这里修心养性二十一年。 仇恨、美色、权势、钱财、力量……这些东西总有一样能令世人疯狂心动,可他曾一一拿起又逐个放下,每天闻鸡起舞地练剑,或是守着炉子打铁,实在闷得慌了就去山下镇子里喝茶吃饼打零工,跟一帮老少爷们儿闲磕牙。 若是当年炼成凶兵的祖师爷还有在天之灵,见到这等没有一点人生追求的后辈,想来也是压不住先人板子的。 然而,他虽然活得好似胸无大志,剑道修行却一日没有懈怠,日以夜继地用心血和魂灵温养锤炼神兵,灵涯剑几乎与他融为一体,一念动便剑出,一念休即止杀。 净思当年放过了这冒犯天威的三神剑,自然也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每年都会抽时间过来看看,对他一日千里的进境了如指掌。她不喜废语,萧夙也是个实在人,从一开始的实战切磋、讲经论道,到后来的一盘棋、一本书、一些见闻都可交流,大大缓解了独居深山的冷清,也让行踪不定的地法师有了个固定去处,谁都没多话,却有心照不宣。 萧夙每每盼净思过来比盼过年还热切,却没想到这一回对方给自己带了个娃儿来。 那小娃儿长得粉雕玉琢,浑身透着股灵气,还把净思那股冷清劲儿也学了一两分,看得萧夙心里咯噔,好悬没问出“这是不是你儿子”的蠢话,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其拎在手里晃了晃,觉得跟鸡崽子的重量差不多,使得刚刚还假装沉稳的小娃立刻破了功,蹬腿缩脖无所不用其极,可把他逗乐了。 净思对这欺负孩子的行为视若无睹,开口道:“这是我族诞生不过的小辈,先天寒玉化灵,应和寒星陨铁之气,送你做个弟子。” 萧夙跟小娃儿大眼瞪小眼:“他叫什么?” “萧傲笙。” 萧夙一愣,灵族生而知事,起名也顺心随意,没有什么姓氏拘束,这孩子却被套上萧姓,分明是在他诞生之初便被净思定下要送给自己的。 这么一想,萧夙心里蓦地生出一把春暖花开般的欢喜来,当即就应下了。 然而萧傲笙人小脾气大,压根儿看不上这光膀子打铁的山野村夫,待净思前脚走了,他后脚就开溜,不知道是否天生点儿背,下山不久就撞上了魔族。 世道乱了这么多年,有些能为的五境高手不是自相残杀就是闭门不出,搞得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不仅人鬼妖怪打成一锅粥,连归墟地界的魔族都忍不住要来吃下这盘大菜,从以前三不五时偷吃几口的行径,已然上升到鸠占鹊巢一口吞并的计划上。 魔族体魄强横堪称三界第一,元神与归墟地界相连,越是污秽丛生、罪欲肆虐之处,他们的力量就越是大涨。人间轰轰烈烈打了这么多年的账,枉死之辈怕是比活物还多,这下子全部便宜给了侵略者,使得几番抗魔行动都铩羽而归,愈发助长魔族气焰,就连这偏僻山野也有了捡漏魔兵。 萧夙一剑砍翻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犯贱的魔族,一手把鸡崽子拎了回去,这次萧傲笙大抵是被他出剑英姿震慑住了,不仅没有再逃,直接掬了一把黄土下跪拜师,见风使舵得堪称灵族败类,让萧夙叹为观止,深感此子与自己有缘。 每个人的道不一样,当年无为子没有限制过萧夙,他自然也不可能约束萧傲笙,在重开《奇门天兵册》后,性情偏向守成的萧傲笙没有选择三神剑铸法,而是入了与昔日无为子一样的无为铸法。 应有所为亦无为。 萧夙砸吧着嘴琢磨了一会儿,乍看此道比三神剑铸法简单不少,实际上也不好走,没有炼人成兵的坚毅,却考验心头一把尺称是否偏颇失衡,稍不留意就要入妄。 他嘴笨,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能告诉萧傲笙——莫负初心。 这亦是他修心多年,最终回到的地方。 (八) 光阴流转匆匆过,萧夙到底是没能在山里打一辈子铁。 魔祸已成燎原之势,散乱的各方势力开始试图联手,北极境的灵族在三宝师主持之下建立重玄宫,净思凭借冷静锐利的大局观和强大实力担任宫主之位,向他抛出了剑阁主位的橄榄枝。 萧夙欣然应之,然而在他进入重玄宫的第一日,天法师常念不知是要给下马威还是真心不会说话,直接给他卜了一卦,然后用一种赤脚大夫看绝症病人的语气说道:“剑道通神,人修第一,奈何命数不长,难过一百九十岁大劫。” 萧夙“哦”了一声,心想去你娘的。 净思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转身就带这一大一小走了,不知是不是错觉,萧夙听到背后的常念在叹气。 萧夙知道这不是因为战力需要和两人交情,作为灵族本代魁首的萧傲笙值此多事之秋必须回去尽责,而他一个人远在俗世,待兵火焚烧天下,一人一剑能胜一世,却不可胜一世。 他做她剑扫天下的兵刃,她为他镇压八方明枪暗箭。 事实也的确如此。 随着世态愈发严峻,魔族已经从侵略者一跃成为玄罗之首,这种残暴的统治犹如乌云罩顶,压得五境四族都喘不过气来,唯一还能算净土的地方便是有重玄宫镇守的北极境,无数求生者争先恐后向此迁徙,途中折损不知凡几,仍如飞蛾扑火甘之如饴。 净思的话越来越少,萧夙不会也知道她不需要劝慰,便做好自己的本分,仗剑出锋横扫群魔,灵涯真人的名头威震玄罗五境,以前看不起他的人都怕了,敢跟他说话的也少了。 其实萧夙有些憋闷,他是个爱笑又多话的人,这下子别人把他当剑圣半仙,恨不得烧香供着,叫他连个安心吃饼的地儿都没了。好在徒弟不是个白眼狼,每天都在闲暇之余来找师父卖蠢,甚至在某个夜里偷偷摸摸地将萧夙叫出来,贴着耳朵嘀嘀咕咕,话里话外都是询问什么时候把地法师娶回来做师娘的意思。 要说萧夙没有这心思,那是骗鬼的。 可是这心思虽然还在,却已经跟以前不同了。 修行无岁月,他跟净思认识的加起来也就百来年,对于寿命漫长的灵族不算什么,却几乎倾注了人族一生的时光。萧夙认识净思在幼时,自然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而是在这百年光阴里一点点将感情累积变质——她是他天真幼时的前辈长者,年少慕艾的魂牵梦萦,成人后的知己挚交,到现在并肩同行的战友。 她是夜下一抹白月练,缠住他一生的珍重。 萧傲笙对他的说法目瞪口呆,少年曾以为这是两个强者惺惺相惜到相爱就差捅破窗户纸的美谈,到现在才发现这其实是个砌墙砖头后来居上还把摘星楼当藏宝阁的故事,一时间备受打击地走了。 可这番谈话也挑起了萧夙的回忆,他心里五味陈杂,生平头一次不想打铁练剑,而是坐在地上扎花灯,可惜虽然等来了净思,却没能把她留下欣赏。 净思很忙,连休憩的时间都少,这一回匆匆赶来连句贺生的客套话都懒得说,劈手扔来一本法诀催他闭关,便走了。 萧夙翻开一看,是《浩虚功》。 这功法他没见过,字迹却是净思一笔一划书就的,看似是平心静气的内修功法,却有离魂分神之用,暗含三神剑铸法最后一重的意味。萧夙看得眉头一皱,立刻将它收起来,晚上仔仔细细看了一夜,终于确定这是一本脱胎于《奇门天玄册》、《奇门天武册》和《奇门天兵册》三卷精髓的新功法,只是比起锤锻肉身,更加注重元神。 他忽然想起当年常念卜卦的事情,如今自己已经一百四十岁了。 为了保持战力,萧夙这些年放弃了对元神的温养,将三神剑与魂灵相融,达成人剑合一的境界,这样一来剑灵即为元神,强横无匹,但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被冲撞创伤,哪怕事后疗养,这种损耗却是不可逆的。 人族本就寿命短暂,长此以往,他也许连一百九十岁都活不到。 净思身怀《奇门天玄册》,与自己又相交莫逆,但是已经销声匿迹多年的《奇门天武册》她从哪里得到?萧夙想不明白又不能过问,只能摸着那些白纸黑字,坐了一整晚,心里有涩也有甜。 她是遵循天命的地法师,却不想命数已定的他就这样死去。 可是要练习此法,萧夙必须闭关,不管成与不成都得耗费数十甚至过百的年岁,现在魔祸将启,他怎么能独善其身? 他难得犹豫了两天,只得作弄徒弟聊以调解心情,放狗撵得萧傲笙上蹿下跳,自己坐在大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放空脑子想事,冷不丁对上拾级而上的白衣女子那漠然眼神,惊得一头栽下大树,瓜子也洒了满地。 狗这玩意儿仗人势也欺善怕恶,见到净思后唯恐自己变成一锅狗肉,便夹起尾巴跑了,萧傲笙仗着身量还没张开,高呼一声“宫主”,扑过去便想要抱她腰身,哭诉无良师父以炼体为名封自己修为,还放野狗追得他满山跑。 可惜被他寄予厚望的净思对这些控诉无动于衷,只将目光看向萧夙,道:“为何不去闭关?” “啊,本来打算去的。”萧夙笑得有点傻,实话实说,“这不是看现在世道越来越紧张,怕战事会在这两年爆发,就想暂缓几年也好帮帮你嘛。” “现在各方牵制,无人能推算战机,空等只会得不偿失。” 萧夙挠了挠头:“我辈修行无岁月,何况此举若不成便身死道消,就算成也得耗费近百年光阴,我只怕万一出了事情不在你身边。” 净思冷睨他一眼,萧夙只好摆手应下,却把将自己的小徒弟推了过去,赔着笑道:“那我去闭关,这小猴子就交给你了,他皮得很,一眼看不到就要上天,你可要寸步不离地带着他啊。” 他当即为自己叫屈,可惜脑袋瓜被净思一手按住,只好在她掌下做了闷葫芦,眼巴巴地看着萧夙拿起灵涯剑走向高处山洞,在转角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微笑,对他叮嘱道:“好徒儿,你要替我看着宫主啊。” 净思无动于衷,萧傲笙嫌弃地“嘁”了声,他这才摆摆手进了山洞,落下禁制后微微一笑。 他终究放不下心,因为净思虽然冷肃,但也是心怀玲珑能骗人的。 好在他打造长戟时留下过一个烙印,只要净思还带着它,那么只要对方遇到危险,烙印便会破碎,哪怕他都闭关闭得不知日月,也能在瞬间被惊动。 萧夙随心随意了一辈子,就这一回最谨慎。 魔龙冲下的瞬间,净思手中长戟大震,烙印惊醒了正在紧要关头的萧夙,战场上瞬息立判生死,更别说他还在千里之外的洞里。毫不犹豫地,萧傲笙用这闭关所成的法诀脱下肉身,将元神化剑通过烙印残痕追了过去,只是须臾已跨越千山万水,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了净思面前。 那一刻剑势如虹,盲了一片人间,他在万众退避时对净思回头一笑,有些嗔怪,又有些心疼地笑骂一句:“大骗子。” 净思看着他脚下默然无声。 萧夙本来理直气壮,却在她目光下有些心虚,知道自己这一来便前功尽弃,可他转头又一想,哪能不来呢? 破魔之战不能败,人间也不会再有一个净思。 莫说是前功尽弃,万劫不复他也要来。 因此,在发现魔族宁可舍弃罗迦尊也要大开吞邪渊时,他们两人心里跟明镜一样——能够镇住群邪和魔龙元神的只有他们俩,谁去了都难回头。 可是知道了,难道就止步不前? 在这种时候,净思永远是最快的那个,唯有此番,萧夙抢在了前头。 没来得及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来得及多看一眼。 他只是在坠入黑洞时蓦然想到,幸亏当年那场鸡崽子为他俩精心准备的烟花净思没看成。 她若是留下看了,现在他该有多舍不得? 幸亏没有。 既然回不去,就别让她等了,只可惜鸡崽子还没长大,许多事都还没来得及教他。 罢了。 (九) 封界令落下的那天,刚好是萧夙一百九十岁的生日。 萧傲笙情绪太过激动被压了下去,净思盯着那逐渐关闭的黑洞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走了。 静观跟苍蝇一样跟上来:“你是不是哭了?” 她当然不会哭,连个眼神都没回过去。 “常念说了他活不过一百九十岁,你就是不信,还为此开了藏经楼……”静观喋喋不休,“就算再好的交情,他也是注定要死的,你这么做是动了私心,反而害人害己,现在尝到苦头了吧?” 害人害己。 净思垂下眼睑,觉得静观其实没有说错。 若她没有不信天命心怀斯私念,若她没有打开藏经阁拿出《奇门天武册》,若她没有创出修炼元神的《浩虚功》……萧夙根本不可能在瞬息之间以元神抵达寒魄城,更不可能因此割裂身魂而灰飞烟灭。 就连最后断绝后路的封界令,也是她落下的。 她一心想要他活,却亲手送他去死。 何其讽刺。 天命像编写戏本的说书人,看到生旦净末们不按词据本地上演,便用生花妙笔设下一个个套儿来,看戏中人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像只被翻过壳的乌龟王八,四脚朝天令人发笑。 也许萧夙命中不该以此收场,却因她是地法师,是天命钦定的维序者,由一点私心明知故犯,现在便被天命狠狠一巴掌打在了脸上。 “是我错了……”她轻声道。 静观略略放下心:“你能想明白就是了,常念让我告诉你‘下不为例,天道有眼一直看着人间’,千万要记得啊。” 他再三叮嘱,这才变作孩儿蹦蹦跳跳地走了,净思站在原地看他远去。 地法师不该有私情,是她罪无可赦,此错认了; 天命注定不可回转,是她一败涂地,此局输了。 ……可天命就永远是对吗? 净思自乾坤袖里摸出一包被冰封住的山楂糖来,也不化冻,慢慢放了一颗入口。 甜在嘴里,冷意入骨。 (十) 净思回到了萧夙闭关的山洞,点燃一盏如豆烛火,走到石床前。 石床上的男人盘膝而坐,一动不动,面目含笑,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她没有打扰,只把烛火放在桌上,找了一本书坐在一旁慢慢翻阅。 这一坐,就是十年。 她把洞里所有的书籍翻来覆去几乎看烂,石床上的男人也日趋一日地腐烂。 净思看着他的头发指甲枯死,面容凹陷皮肉萎缩,然后从里到外地腐坏发臭,皮筋血肉都斑驳模糊,许多小虫慢慢长出啃噬着原本刀枪不入的躯体,又被她化成烟灰。 曾经她一年年看着他怎样从缺牙漏风的小叫花子变成顶天立地的男人,如今她又一天天地看着这个男人,怎样变成一具枯骨。 山洞外夜雨淅沥,席卷的风把发黄骨架吹得崩塌,净思知道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死而复生,终究只是生者意难平的自欺欺人。 “萧傲笙守成有余破势不足,终不如你……我会找到下一个能完成三神剑铸法的人。”净思对着枯骨轻声道,“我若找到了就收他为徒,传他奇门三册,也带他来见你。” 她说完,吹灭了桌上那盏十年不灭的灯火,头也不回地走入雨幕。 自此泥泞满路,终不复归途。 第200章 番外三(上)-浮生千变梦一场 (一) “生而叛道,天地不容。” 这是心魔降临此世后听见的第一道声音,似乎来自缥缈云天,又好像近在咫尺。 漫天劫雷如瓢泼大雨般劈头落下,持续不断的暴虐雷霆炸得夜空亮如白昼,一时目见皆盲,耳闻俱鸣,草木被飓风连根拔起,土石都裂开蛛网缝隙,鸟兽虫蚁尚未来得及逃离便湮灭成灰,除了站在符阵中的那道身影,再无谁胆敢直视煌煌天威。 待最后一道雷光消散,符阵外的常念撤去结界,看到那站在焦土上的身影时,哪怕淡漠如他都忍不住露出笑容。 祂面对着常念,身上衣物都已经被雷电轰为齑粉,一块块焦黑的皮肤如斑驳老旧的墙皮一样掉下来,落地即融入土中,转瞬生出一片盎然花草,而祂在脱胎换骨后如焕新生,发如雪,肤似玉,从头到脚不见半分瑕疵,一道道淡金色的咒纹取代了血管脉络蛰伏于皮下,在灵力运转时它们便如有生命般流动,从足踝一直蔓延到颈下,旋即又隐没下去。 结界撤开后,四面风云汹涌而来,常念随手裁了一片白云化成衣袍,刚走出两步,还没来得及上前为祂披上,忽然感觉到心脏锁紧,旋即传来一股压迫的剧痛,仿佛有一只手穿过了皮骨,猛地抓住他的心脏,要将它生生捏碎! 下一刻,常念的身影陡然虚化,他回到了最初站立的地方,手中衣物化为乌有,好似从未离开过此处,那种令人心悸的痛苦也随着时间回溯而消失了。 “问……尊上,您……”常念话刚出口便戛然而止,他看到两股形如手臂的黑影绕过祂的腰身,似亲昵又危险地按在心脏和腹腔位置上。 一道乌黑如墨的颜色从祂背后显露,常念难得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这才发现符阵中站着的其实是两道身影,只因为他们合二为一,故难以发觉。 白发神明背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粘稠无状的黑影,就像一个饱食养分的毒虫终于破壳, 正在将连成一片的身躯分离开来,渐渐有了些人样轮廓。 随着黑影的逐渐抽离,神明脸上的神情也愈发寡淡,当他们彻底分开之后,原地就有了两个极为相似的男子,一白一黑,如光与影。 常念不敢置信,神劫之下竟然会有魔物诞生,这超出了他的推演,也不在任何既往天数中。 魔物的容颜极似神明,却是满头乌发,肌肤苍白,唯有唇上猩红如血,双眸黑白倒转,只一眼便如见寒夜点星,诡异无比又摄魂惑心,与神的清圣出尘截然不同,是一种绝美极怖的色相。 不能留! 常念目光锁定魔物,这片空间便如坍塌下来一般,无形压迫力从四面八方聚拢,置身其中的神明纹丝不动,新生的魔物却能感觉到这股力量压迫着自己尚且脆弱的身躯,还没长好的脏器和骨骼已经开裂,要将他生生碾碎! “常念……”魔物轻声唤出天法师的名字,舌尖在唇间打了个转,拉长的尾音无端变得轻柔。 须臾之间,常念眼中万象俱去,唯有一张美艳无比的女子脸庞对自己嫣然一笑,唤起他心中情丝万缕,她怀抱一张古琴,手指拨动弦歌,曲调入耳,声韵在心。 “檀郎,”一曲毕,她对他轻声慢语,“你教的这首谱子,我学得可好呢?” “阿芷……” 常念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绝世红颜便在指尖如花枯萎,她的身体如同被水冲垮的泥土一样消散,只有那张脸庞如面具般悬浮在半空,咒怨双目森然地凝视他。 一棵大树拔地而起,将人面衔在枝头,无数根须和枝蔓一起缠住常念,密密麻麻的细刺穿破防护深陷皮肉中,饥渴难耐地吮吸着他的血液灵力,空气里只剩下如人吞咽般的可怖声响。 “孽障。” 神明不辨喜怒的声音忽然响起,伴随着不绝于耳的枝条断裂声。 转瞬间,黑暗如潮水般退去,人面与树木俱不见,常念有些狼狈地跪地,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斑驳在白衣上,风云皆寂,所有的声音色相都湮灭在神明一念之间。 魔物已经没了踪影,他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在神明开口刹那即刻遁走,只给常念留下了一张碎裂的面具,待手指轻轻一碰,它就变成了一朵苍白破烂的花,无端地嘲弄。 神明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淡得近乎空洞。 在这一刻,常念终于知道他是什么了—— 婆娑心海,玄冥千面,一荣一枯如生死,亦梦亦醒证虚实。 这是他化自在心魔。 (二) 归墟地界,极阴至秽。 心魔初生在世,无来处也无归宿,连身体都是幻化的,诸般色相皆有之,只是都不长久,需得不断进食才能成长。他索性放开视听,附着在那些心有魔障的生灵身上,有时候寄身妖鬼享受杀戮盛宴,有时依附男女品味情欲,世间的三六九等与七情六欲,他都一一做过、尝过,等到他从新鲜觉得腻烦时,意识海中那片原本空旷的荒野上已经有了一大片树林,枝头挂着各色人面,乍看如见繁花。 他越是成了气候,天地就越是容不得他,心魔不怕天打雷劈也没有天人五衰之忧怖,他只是觉得厌烦,衡量自己还不足以一举反杀,便干脆利落地离开玄罗,到了天神无法涉足的归墟。 心魔从未来过这里,却在踏足第一步时便感到熟悉,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将他与这片阴暗之地连接在一起,推动他往中部走。 归墟地界为三位魔尊共治,他们将这里划分为六大魔域,各自执掌其二,所属魔域如何造化发展全凭自己喜好。其中,占地最广的北方疆土囊括两处,直接属于优昙尊,曾是整个地界最热闹繁华的地方,现在却变成了一片无边泥沼;中部腹地和东方魔域为非天尊所统治,集聚天魔无数,乃是归墟的中枢所在。 魔族以弱肉强食论尊卑贵贱,当心魔收敛了大半魔力,以不断变换的皮相充作诱饵,哪怕最低等的魔物也按捺不住想要吞噬他,如此便有了源源不断的食物自投罗网,而他此时还没有养成挑食的习惯,因此等到心魔见到非天尊的时候,他甚至不大优雅地打了个饱嗝。 非天尊大抵是最像人的魔,他如人族那样将自己的魔域划分规制,大大小小的城池按照地域远近和自身特征错落建成,形成对比鲜明又能相互补足的环状结构,而他所居的伊兰城建立在正中央,地位如众星拱月。 心魔行走人间已有一段时日,知道一场旷古烁今的道魔之战即将在玄罗土地上打响,故而对伊兰城中群魔聚首的情景毫不意外。他化身一朵血红色的恶花趴在枝叶间,看到无数天魔心甘情愿地向着那棵岑天之高的伊兰恶木俯首称臣。 归墟大帝坐在一根细嫩的树枝上,倾杯洒落酒水,化成一片甘霖降于四野,然后他透过这片绵延雨幕,看到了那朵抻着脖子往这里打量的花。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非天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晌才迟疑地开口:“沈……问心?” 还好,至少不确定。心魔这样想着,散发出收敛许久的魔气,从花丛中变回人形,随手在虚空中一勾一挑,铮然琴音如雷霆在非天尊心中炸响,手中酒盏摔落,巨大的伊兰恶木顷刻化为千目恶相,托起大帝来到心魔面前。 仅这一瞬间,非天尊便推翻了刚才的念头,先不提那人已经成神,单这强行从自己手中夺取伊兰行动的力量,绝非对方所能有,比起玄门正道的诸般法术,眼前这个魔物所用之力更偏向自己折在浮梦谷里的妹妹,优昙尊。 然而,也仅仅是类似罢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优昙尊已经自取灭亡,连夺舍轮回的机会都不再有。 “你身上有魔罗优昙花的气息,且能与伊兰共鸣。”非天尊看着心魔,“比起沈问心,你更像是优昙之子。” 心魔认真地想了想,道:“我也算是她的儿子吧,虽然她死得早了些。” 非天尊双眸微亮,他紧盯着心魔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道:“你是……沈问心的心魔?” 心魔笑了一下,从善如流地道:“大帝,给我起个名字吧。” 优昙尊死前化身人族辛芷诞下沈问心,而他又出于沈问心,倘若按照人族的谱系,他其实应当唤非天尊一声“舅舅”,可惜他们都是魔物,且各自都过于清醒。 心魔能有无数个身份姓名,唯有一点不可改变—— 他终究不是沈问心。 (三) 空谷留残声,名琴有遗音。 “你就叫作‘琴遗音’,如何?” 看过心魔的伴生法器无音琴后,非天尊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琴遗音有时候觉得,非天尊是真把他当作子甥看待,三界六道的千般万种他多有不懂,堂堂归墟大帝总能忙里偷闲,不厌其烦地给他一一说清道明,连同所有他想做的事情,只要没触犯到归墟禁忌,也都得到了满足和纵容。 然而,每当琴遗音升起这样的念头,就能发觉非天尊微笑面容下藏着一颗永远波澜不惊的心,他对待不同的存在有千般情态,唯有不记于心这点始终如一。 琴遗音天生无心,非天尊却是多情还似无情,因此他唯一不曾教导心魔的,也只有感情。 “心魔无心便能不死不灭,这就是你面对道衍和常念最大的底牌。”非天尊沉声道,“阿昙已成前车之鉴,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琴遗音不置可否,只道:“可是没有心,我就永远不是道衍的对手,无法成为完整独立的生命。” 这是一个死结,哪怕通透如非天尊也不能解答。 “战事已经开启,你需要我做什么?”琴遗音看向他,须知魔物向来功利,不做任何没有回报的事情,他可不相信非天尊这些年来的照顾只是出于好心。 非天尊微微一笑,道:“我想让你暂代‘优昙尊’之位,执掌北域天魔众,把控北方战线。” 琴遗音眼含讥诮:“你对这场大战的胜算有几成胜算?” “道衍现世之前超过八成,至于现在……五成不到。”、 “明知会输,还要开战?”琴遗音凑近他,“你可知此战落败之后,魔族会沦落到何等境地?” “比起战败后的代价,归墟魔族更需要这场战争。”非天尊眸中黑沉,“在没有共同的利益之前,只有在面对共同的敌人和危机时,他们才能看清事实,况且归墟现在有太多隐患,我没有耐心去一点点拔除,就只能借刀了。” 琴遗音笑了:“倘若他们当真将魔族连根拔起,你该怎么收场?” “不会的。”非天尊笑意愈深,“道衍证一线生机之道,除非此方天地崩毁,他永远做不到赶尽杀绝,本座也不会允许。” 他说这话时唇角微勾,双目微垂,眼中是不容错看的讥讽,无端有种不可摧折的桀骜,显露着归墟大帝的气度与野心。 琴遗音听见了他难得跃然的心跳,忽然有些好奇了:“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 “阿音,你果然还是个孩子,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非天尊摇头失笑,给他倒了一杯酒,“我的恶生道自创立以来吸引众生不计其数,绵延千年长盛不绝,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琴遗音眨了眨眼睛:“性本恶,则为欲。” “不错。”非天尊凝视着他的眼睛,“因为欲望无穷无尽的,前进的动力才能无休无止……阿音,我希望你记得这一点,不要为任何看似重要的东西停留,因为当你越过这一步就会发现,那些都只是道路上的风景,擦肩过后便不值一提,而你的未来永无止境。” 琴遗音慢慢端起酒盏:“这算是最后一课吗?” 非天尊含笑道:“如果你喜欢这种说法,那就算吧。” “受教了。”琴遗音一饮而尽,唇角微弯,“你希望‘优昙尊’在这一战中做到什么地步?” 非天尊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要你将神道捧到天上。” (四) 正如非天尊预料的那样,归墟魔族侵袭玄罗的这场战役虽然长达百年,仍是难改败局。 吞邪渊被封印,群魔或退回地界或被斩杀湮灭,道衍神君的声望自此之后如日中天,三宝师与重玄宫成为凌驾于玄罗五境四族之上的无冕之王,人界在这场大战后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族势力重组新生,有的因为战损而一蹶不振,有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无数蝼蚁般的生命繁衍强盛,共同开启了玄罗千年盛世。 一切都按照非天尊的戏本缓缓上演,唯有一点失算,那便是琴遗音没有回到归墟。 他以优昙尊的身份参与了这场大战,在玄罗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无数修士折堕于心魔之下,功德道行一朝丧尽,或成行尸走肉,或变得面目全非,更有甚者失魂落魄,成了谁也不认得的疯子,为自己那无缘得见的“母亲”给玄罗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传说。然后,他如非天尊希望的那样败在了道衍神君手下,以优昙尊的败亡成就了神明不可磨灭的战绩,连同昔日堆在他脚下的尸山血海一起铸成了神坛。 信仰是神道的基石,当这场战役被史书改称“破魔之战”后,道衍神君在玄罗的信仰地位便无可替代,万家香火将祂高高捧起,百代传颂令祂经久不衰,这是天法师想要的结果,也是非天尊想看到的情景。 琴遗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在没有信仰之前,道衍神君只被天道约束,而当祂成为众生之神,牵制祂的咒索就有了千丝万缕,祂将从无懈可击变得破绽百出,尤其是……时过境迁后,传说总会失真,而岁月终将湮没辉煌。 一次败仗换取最终赢家,非天尊无疑是最会算计的王者。 按照计划,琴遗音在败北之后就该遁回归墟,只是他没想到常念领悟了时间法则,在那一瞬将他的个体时间逆转到初始状态,以那种卑微弱小的姿态呈现在道衍神君面前,他们虽然杀不得他,却将他封印在一片雷池之下,千年不见天日。 对于琴遗音来说,被封印的这段日子委实难过,心魔最容易喜新厌旧,雷池下纵有枯骨亡魂也够他梦中一览,哪有众生百态来得新鲜好看?然而,这雷池封印重重,若无天道之力不可破除,他难以挣脱束缚便也只得逆来顺受,索性闭上眼睛沉入婆娑心海,自此一梦千年。 直到婆娑心海中闯入了不速之客,沉眠许久的心魔终于被惊醒。 那是个人族男子,生得俊雅清秀,可惜是个瞎子。 玄冥木能够自发呼应世间众生的魔障,那些心有执迷的亡魂若是机缘巧合也会被其吸引至此,因而琴遗音本对他无甚在意,直到这瞎子抵挡住了玄冥木的诱惑,使那张尚未绽放的人面枯萎在枝头。 他终于有了兴致,继而才发现这瞎子其实是生魂离体,只不过气息虚弱,想来是心中执念太过强烈,才会应了玄冥木的呼唤来到这里。 瞎子本名是闻音,出自西绝境眠春山,那里的人百年不老,却是断子绝孙无法传承,困于生死不得解脱,他作为神婆的养孙,想要查出诸般疑云下的真相,给眠春山里所有人一个该有的归宿。 只可惜,他好不容易离开了那座山,却在半道遇了险恶,被邪修发现了长生不老之体,欣喜若狂下将他禁锢起来钻研生死奥妙,每每不得法,便是酷刑加身,哪怕皮肉筋骨能够重新愈合,痛苦却不能抹去。 比起邪修的手段,长生才是对闻音最深的折磨,因为他无法逃离也无法解脱,偏偏他咬死不肯泄露眠春山只言片语,不愿将祸水引到其他人身上。 他愚蠢得可爱。 琴遗音问闻音是否愿意做一场交易,即他为这瞎子达成愿望,瞎子将自己的皮囊交付为代价,使心魔得以分化元神,暂时离开雷池封印。 闻音彼时已在神智崩溃的边缘,自然无有不应。 他在琴遗音怀中化成碎光入了轮回,枯萎的人面焕发新生,被琴遗音一手摘下戴在了脸上。 下一刻,他就在闻音的躯体里醒来,透过神识外放“看到”周遭地面上都是尚未干涸的血,而面目狰狞的邪修正以小刀剜取骨肉作为炼器材料,见到他醒来也不以为意。 琴遗音对他微微一笑,在邪修呆滞住的刹那,探手取走了他的心脏,将他的魂魄扔进婆娑之海,替闻音将诸般折磨百倍奉还。 心魔本为天地不容,自然不惧毁约,只是在他想要离开的时候,从这具躯壳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魔气,是欲艳姬的味道。 千年前,欲艳姬没有见过琴遗音,却见过他所假扮的“优昙尊”,心魔对她自然也不陌生,遂临时改变了主意,按照闻音所愿那般向不夜妖都去。 假如眠春山诸事有欲艳姬暗中筹谋,她背后必定少不了非天尊的影子,那么千年重逢,他也不吝送上一份礼。 (五) 骗出狐王苏虞,对琴遗音来说并非难事。 苏虞虽有九尾境界,可他养尊处优已久,千年太平时光消磨了刀锋棱角,也降低了他的警惕,尤其是琴遗音现在这幅皮囊身份过于卑微,带来的消息又恰好掐住了他的要害。 通过心声感应,琴遗音很快确定了苏虞对眠春山的异样关注,他利用这点咬住苏虞,成功将狐王带出了妖都,一起来到眠春山。 长生不死,原来是一场经年日久的诅咒,这咒怨来源于不甘而死的神婆,也来源于由神堕魔的黑蛇,甚至来源于被信徒背叛的虺神君……贪嗔痴恨纠缠万端,成就了网缚眠春山的天罗地网。 噩梦始于神婆当年刺出的木杖,而琴遗音锁定了那只推她迈过界限的手,在苏虞忙于应付三首黑蛇的时候,他找到了欲艳姬,恢复了断裂的联系。作为回报,他牺牲了这具肉身破开虺神君最后一丝善念,用玄冥幻法使其手刃闻蝶亡魂,染上业债的山神重蹈覆辙,与黑蛇纠缠合一,成为欲艳姬梦寐以求的“容器”。 唯一的纰漏,当是欲艳姬没能留下目睹这一切的苏虞,在眠春山湮灭之前,狐王断尾脱身,而琴遗音在失去肉身后已经回到婆娑天,继续他千年不变的沉眠。 这一次他只睡了七天,重重封印便在轰天雷霆之下化为乌有。 琴遗音终于重见天日,他从雷池下腾身而出,看到焦土上站着欲艳姬,她恭敬地托着一面宝镜,映出了一道青色人影。 阔别千年,面目全非,琴遗音仍然能够认出那是非天尊,他忍不住笑了:“你这是腻烦了归墟,要做一个盛世太平人了吗?” “这可是我千挑万选才择中的人间体,可莫说嫌弃话。”镜中人温言浅笑,“欢迎回来,阿音。” 作者有话说: 由于剧情逐步进入揭秘阶段,所以这个番外是一周目的故事,与正文有相似轨迹,但是发展南辕北辙,你们可以把它当做心魔1.0的经历。 关于一周目狐狸为何不在眠春山,去的是苏虞自己,请回想【梦魂篇】御斯年与冉娘的剧情,一周目的他没能赶上这件事,也就没有提前破障化形的契机,现在还在哪个山旮旯闭关╮(╯_╰)╭ 第201章 番外三(中) 繁花开谢未有时 (六) 雷池封印被破,震动了天净沙。不到七日,三宝师向玄罗五境下达破魔令,为将心魔擒回,不惜以法印作为悬赏。 非天尊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忍不住对琴遗音道:“阿音,你还真是块无价之宝啊。” 琴遗音也为自己的身价感到微讶,毕竟五境法印非同一般,说它们关系到玄罗气运也不为过,紧接着转念一想,破魔令上虽说以法印为悬赏,却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得到法印承认,若是真有谁能够成为印主,对于重玄宫也算一件好事。 “如今玄武法印归于重玄宫,青龙法印为东沧凤氏历代执掌,麒麟法印自御斯年逝世后一直高悬在御氏太庙中,三宝师能给出的悬赏只能是白虎法印或朱雀法印。”非天尊放下一颗白棋,“你觉得谁会先按耐不住?” “中天御氏。”琴遗音指拈黑子,“相较于要靠别人施恩的赏赐,离自己不过咫尺的宝物更能撩拨人心,何况比起西绝与南荒,中天境现在的局势更显微妙,当年御氏开国立下天命三百载,如今已经快到期限,倘若御氏不能出一个真正得到麒麟法印认可的人,中天境必生江山易主之乱。” 寡宿王御飞虹是这一代御氏血脉真正的顶梁柱,对御天皇朝乃至整个中天境都影响非凡,可是她用了二十多年都没能得到麒麟法印的承认,迫切地需要一个打破壁障的契机。因此得知眠春山有魔族情报之后,她作为中天境的破魔令执掌者得知情报后,亲自前往西绝境不夜妖都欲与妖皇玄凛相议。 从中天境到西绝妖皇宫,必经寒魄城,这里正是千年前的最终战场,亦是罗迦尊葬身之所。欲艳姬得悉消息后,主动请缨要趁机打开天铸秘境复活罗迦魔龙,她向来知机,晓得非天尊早有将中天境作为新的战巢,便在请命之余不惜立誓,一定设法暗杀御飞虹,挑起西绝、中天两境的冲突。 琴遗音觉得她是真的聪明,也是当真愚昧。 非天尊若要开战必须重获魔龙战力,可是那位罗迦尊当年便与他信念有歧,他用了一千年成为名副其实的归墟大帝,怎么会允许罗迦尊复活来碍眼?欲艳姬这样迫切的做法不能让他改变主意,只会将自己推到不利地位。 因此,当非天尊提出让心魔与欲艳姬一道行动的时候,琴遗音暗自冷笑了数声。 那位堕落成魔的眠春山神乃是上任妖皇青鳞之子,欲艳姬借他策反寒魄城主银牙,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水域伏击御飞虹一行,而琴遗音懒得看她造作,寻了只还算顺眼的妖族附体,前往雪山冰原寻找那位执掌封界令阳面的剑阁少主。 他没有见过萧夙,却知道非天尊对此人评价极高,不只因为对方剑斩魔龙的盖世功绩,更是为了萧夙始终不曾动摇的道心。 “萧夙是可以活下来的。”非天尊罕见地叹了口气,“元神离体的确是大凶,可是我辈魔族修神如体,只要他愿意成魔,我何须再去谋划魔龙复生?” 天铸秘境封闭之后,里面便是惨烈战场与吞邪渊合二为一的极恶之地,萧夙以元神之身独自被困其中,难免受到万千邪念的影响,可他不仅在道魔一线间死守本心,还在自我兵解前封印了魔龙元神。 琴遗音知道他为何而叹,萧夙是千载难逢的杀星天命,学的还是上古杀神虚余所留的《三神剑铸法》,一旦他弃道成魔便是首当其冲的弑神者,若是归墟魔族能有如此战力,就是为道衍神君准备了一把穿心利刃,只可惜萧夙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肯为魔。 更令人叹惋的是,萧傲笙不似其师,《三神剑铸法》已成绝响。 萧傲笙天赋异禀又道行高深,还曾经历过破魔之战的洗礼,本该前途无量,偏偏心有沉疴,甚至将勘破执迷的念想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可是道在己身,他一朝无法自我破障,就只能不进反退。 琴遗音深入他的心中,看到了他所牵挂的那张女子面孔,顿时生出一计,故意透露了御飞虹的消息,然后故意露出破绽,让他不仅有机会将天铸秘境暂时关闭,还赶在最后与身受重伤的御飞虹换了魂。 他以她的身份留在了无间炼狱,替她度那九死一生的命中大劫,皆是心甘情愿,本无所求,御飞虹却在换魂刹那给了他一个承诺,让他一定要等她回来。 她在一片焦土上留下了一颗花种,支撑萧傲笙在天铸秘境里艰难前进,可是琴遗音知道,御飞虹不会回来。 在这之前,御飞虹就已经从国巫那里得到了卜筮,知晓寒魄城是自己命劫所在,而她不能退避只可前进,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人替她应劫。因此,她会竭尽所能寻找重启天铸秘境的方法,也会不惜手段呼唤援兵,唯独不会亲自回来救他。 琴遗音想到这里,不禁嗤笑——倘若要想逆天改命如此容易,岂不是人人都可以瞒天过海? 事实一如他所料。 在愈发绝望的漫长等待中,琴遗音蛊惑萧傲笙放出了魔龙元神,而终于重启天铸秘境的御飞虹为阻群邪越界,亲手杀了堕入魔道的他,也终结了属于御氏长公主的天命,一者魂飞魄散,一者虽生犹死。 自始至终,琴遗音兵不血刃就毁掉了两个人,世间再也没有萧傲笙与御飞虹,活下来的只有一个身心俱非的剑道邪修。 这场戏已经落幕,琴遗音只觉得索然无味,他从剑邪心中撤离,回到自己的婆娑天欣赏新生人面,冷不丁接到了非天尊的消息—— 魔龙复生,元神急需重铸,以及……欲艳姬死了。 (七) 杀死欲艳姬的是一只妖狐,却非大名鼎鼎的狐王苏虞。 琴遗音撤出战局后,欲艳姬眼见魔龙元神逃出桎梏,而地法师即将以白虎法印重新封闭天铸秘境,当机立断地想要离开,却被一道战戟当空斩落,错失了最后生路。 那只妖狐名叫暮残声,是西绝境选择的破魔令执掌者,寿数刚过五百载已有七尾道行,近日渡劫化形后便随树仙柳素云赶来支援寒魄城,一身武道外功和内五雷道法精湛至极,先是配合众妖封锁群邪出路,继而捉隙截住欲艳姬,联手剑邪将整条千年前的漏网之鱼永远留在了寒魄城。 “他是地法师的弟子。”非天尊捻了捻眉心,“我让明光设法查了他的因果线,这只妖狐出身西北大雪山,幼时因为复仇在北极境杀死了一名人族官贵,遭受火刑不死本该堕入魔障,却被路过的地法师镇压度化,后来收为了徒弟。” “净思的眼光向来挑剔得紧。”琴遗音看着水镜里白发红眸的妖狐,终于有了兴致,“长得还不错。” 非天尊挑起眉:“想玩玩吗?” “太嫩了,还不到时候。”琴遗音笑了一下,“净思收他为徒,玄凛又将西绝破魔令交给他,恐怕这只狐狸是他们想要培养的白虎法印继承人,将来必定与我为敌,不必现在就去采摘,免得果子涩了口。” 顿了顿,他看向非天尊:“你怎么处置欲艳姬?” “罗迦尊已经获得新生,她也该抛弃过去往前看了。”非天尊嘴角微翘,“我会让她投生到南荒,为今后先做准备。” “你可真是把谁都利用得彻底。”琴遗音嗤笑,“罢了,帮你这么久,我也该去拿回应得的东西。” 非天尊会意:“你要去浮梦谷?” “是昙谷,那可是‘神降之地’,可莫要叫错了。” “重玄宫对魔罗优昙花看得紧,更别说那下面还有吞邪渊和阿昙的尸身,单凭你一个要想达成目的怕有风险。”非天尊站起身,“正好,姬幽和冥降都藏在那里,我跟你一起去。” 琴遗音抬起眼:“以归墟大帝的身份?” “你倒提醒了我。”非天尊笑意更深,“人间体已经做了这么多年孝子贤孙,也该踢开那些绊脚石了。” 琴遗音不置可否,径自转身离开。 于他而言,姬幽只是被魔罗优昙花操控的活傀儡,价值尚且不如她身边那只小鬼,琴遗音只需要等待魔胎成熟后夺舍肉身,就可以将魔罗优昙花吞噬殆尽,至于冥降与吞邪渊,都是非天尊需要头疼的事情,不在他此行目的之中。 唯一的意外,就是他在昙谷里见到了那只妖狐。 (八) 寒魄城之事刚过去不久,暮残声在斩杀欲艳姬后加入了追剿队伍,对那些逃出天铸秘境的邪祟展开了为期七日的诛杀,他生得霜雪模样,兵刃亦名饮雪,便在此战后初显“饮雪君”之名。 待寒魄城诸事都由柳素云代为接手,他就与剑邪一道受召前往北极之巅,没想到在半途撞见被姬幽引入昙谷作为血祭的重玄宫弟子,从而陷进了这无底泥潭中。 运道真差。琴遗音如是想到,又透过魔胎的皮囊看他将那个炸哇乱叫的小鬼抱起来,默默补上了一句“心慈手软”。 琴遗音很想留下来跟这只狐狸好好玩玩,可惜时间已经不够了,自寒魄城一役后就变得极端敏感偏激的剑邪盯上了他,险些破掉他才寻觅到的上等肉身。 与此同时,非天尊暗中布设陷阱,不仅将矛头指向玄武法印与神道信仰,并将凤云歌视为下任冥降意欲谋之,使得吞邪渊爆发在即,没能及时逃离昙谷的人都在里面垂死挣扎。 在非天尊布局之初,昙谷的悲剧已经定下,无论重玄宫施救与否,这一场都是他赢了,琴遗音没兴趣冒险留下看一场结局注定的戏码,只能有些遗憾地离开。 果然,重玄宫选择保护玄武法印与北方吞邪渊周全不失,昙谷众人死守到最后,只等来了厉殊奉令代降的一场天罚,璀璨星辰携风披雷,湮灭了这个早该消失的“神降之地”,死里逃生者寥寥无几,皆在非天尊预先计划中。 险死者为非天尊所救,成为今后动摇神道的星星之火,而凤云歌彻底堕入魔道成为了冥降,从回天圣手变作降瘟祸源。 琴遗音只在意了一件事—— 暮残声还活着。 他还有漫长的时间,精心准备与他的游戏。 心魔从未如此期待过一只猎物的成长,兴许是他那时过于无聊,亦或者是妖狐敢与天争命的孤勇,甚至是他们同在那场徐徐展开的连环棋局里,终将黑白博弈。 (九) 自那一面之后,即使心魔经常会在暗中窥探,他们仍阔别了四十年未曾相见。 四十载光阴对于妖魔来说不过弹指一挥,不足以令琴遗音好梦一场,也不至于给暮残声添上苍老。只是世故总有变改,在这些年里到底是发生了很多事情,譬如剑邪不仅没有以“萧傲笙”的身份回归重玄宫接任剑阁,还担上杀害藏经阁主元徽的罪名逃亡无踪,一面背负着重玄宫无休无止的追捕,一面寻找琴遗音的下落。 对于这件事,琴遗音难得认为自己有些冤枉,元徽之死发生得猝不及防,连他和非天尊都未能料想到。当时现场所有线索和唯一死里逃生的证人都指向了已经被三宝师否定身份的剑邪,而琴遗音唯一所做的就是在他成为众矢之的时暗中推了一把,激发了剑邪所有积蕴在心的怨愤,当场立誓不尊神道不敬天,将自己彻底推向了玄门正道的对立面,若非暮残声在混乱中悄然放了一条生路,他根本走不出北极之巅。 剑邪恨琴遗音理所应当,只是心魔不爱当替罪羊,元徽被杀并非他的设计,剑邪却将这点也算在了他头上,以一种同归于尽般的疯狂斩杀了他两具外相化身,彻底结下不死不休的因果。 然而,没等琴遗音完全失去兴趣,剑邪就死了。 二十年前,大树中空的御天皇朝终于因内忧外患而覆灭,做了半生提线木偶的皇帝自焚而亡,麒麟法印为非天尊所得,封印千年的中部吞邪渊终于开启,群魔从黑暗深渊中争相爬出,用血肉和惨叫开启了一场盛宴。 剑邪已非萧傲笙,自然也不能再做御飞虹,御天皇朝与他没有了半点干系,无论兴衰荣辱都该不记于心。 可是在群魔乱世时,他如同多年前那个百战百胜的王,念动御氏禁法聚土为兵,率领无数曾经为国而战的勇者阴魂冲开城墙,让无数人得以踏过他们的骸骨逃出生天。 琴遗音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 御飞虹已经成了如烟过往,除了焚化在火焰中的史书和那些口不能语的阴魂,那个国家再无生人能认出面目全非的他,而他仍然一往无前。 剑邪叛出重玄宫后,生平知交唯独剩下暮残声这一个朋友,当听到中天境大乱的消息后,他来得比任何人都快,却也只是从满地骨血中捡起了一把断剑。 那是琴遗音第一次看到暮残声哭,分明无声无息,却泪流满面。 神使鬼差地,他在玄冥木下伸出手,接住那滴眼泪看了半晌,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既苦且涩,恰似生离死别的滋味。 (十) 按照剑邪曾经的愿望,暮残声将那把断剑葬在了幽离山上。 琴遗音曾经看过萧傲笙和御飞虹的魔障,知道这是他们俩初见的地方,而且这里是中天境西北部的一道天然防线,往前可以遥望大都,往后能够顾盼寡宿王曾守护多年的边疆,在魔祸重启之后,还有不少流离失所的百姓都搬迁过来。 第二次道魔之战爆发在即,暮残声安顿了剑邪后事就不得不返回西绝境,等到他再有机会重归这里,已经是十年之后,修成了九尾境界。 琴遗音知道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接受白虎法印的考验。 他像一个等候已久的情郎,将新的皮囊仔细雕琢成本来面目,在寒雪夜里来到那座山巅孤坟前,素手抚弦,一曲一调交织纵横,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琴遗音用仇怨做诱饵,以声色作笔墨,于纠缠不休的厮杀中,暮残声身上心头一点点留下自己的痕迹。 心魔无心无真情,却能够掠夺他人七情六欲为己用,只要他愿意,他就是天下无双的情人,更何况暮残声从未有过情生意动,心上一隅空白若无字天书,只待他肆意挥毫泼墨。 道魔之战已经如火如荼,暮残声不会忘掉剑邪之仇与彼此对立,可他也不能够抑制自己的本心,因着这点动摇,他在白虎法印之下输得狼狈不堪。 琴遗音使劲解数,终于得偿所愿,他难得主动参战,亲自登上城楼与暮残声遥遥相望,用一场针锋相对的战役作为这场游戏的终结。 他以为那只狐狸会怒不可遏地失去理智,亦或者积怨在心丧失本性,唯独没想到暮残声隔着满目雷光冷静地下达了暂时撤军的命令。 琴遗音的目光于万军中始终锁定他的背影,直到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方觉指下一空,曲调中断。 有什么失算了。他这样想道。 不久之后,从彼岸阵地里猝然爆发的无匹杀伐之力席卷八方,巨大的白虎法相在云端转瞬即逝,无论敌我双方的兵刃都在刹那发出锐响长鸣,尖锋都指向某个方向。 琴遗音彼时正在抚琴,指下一根琴弦“啪”地断裂,重重打在了他的手上,而他只是推开窗扉,看着白虎法相消失的地方,那是西绝妖族大军的营地,新的白虎印主人选不作他想。 心魔从未没想过自己会失败,他不知道已经失败的暮残声如何重得白虎法印的认可,也不知道那只狐狸究竟是怎样想的。 有那么一瞬间,琴遗音以为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下意识地按住胸膛,肋骨之下死寂如昔,唯有冰凉的血液渐渐沸腾,让他在兴奋难耐之余升起了一股自己是个活人的错觉。 琴遗音只知道一件事,猎物已经逃出陷阱,正转头向着猎手露出爪牙,这场单方面的游戏变了调,而他们终成不死不休的宿敌。 直到如今,心魔终于明白当年对暮残声不同寻常的期许期许究竟从何而来—— 世间因果业障都如末夜昙花,开谢皆是始料未及。 第202章 番外三(下) 人面不知何处去 (十一) 第二次破魔大战中,卷土重来魔族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势姿态,一度占据战局上风,在三十年不到的时间里先后开放中天、南荒两处吞邪渊,正向西绝境与东沧境逐步蔓延战火。 琴遗音收到灵符传书时,正饶有兴趣地看非天尊逗弄小宠。 那小宠名叫姬轻澜,是个天赋异禀的鬼修,墨发红衣的道体妖冶生魅,修的还是失传已久的《奇门天香册》,举止谈吐都带着一股子烟火香气,勾得人心瘙痒。然而琴遗音对姬轻澜这样感兴趣,却不是为了从非天尊嘴里抢食吃,因对方身上还有一根细线,牵扯着与他纠缠不休的那只狐狸。 姬轻澜本是中天境昔日姬氏皇族的后代,奈何亡朝生祸心,他被自己的亲人以咒魂钉炼成天煞鬼婴,未出生已身死,又在内乱中被人修改咒印,反杀六亲灭绝宗室,按理说是因果两清,偏偏他在王朝灭亡后被姬幽带走了。 他在姬幽身边浑浑噩噩地过了近三百年时光,被咒魂钉控制作为她最得心应手的凶器,直到被暮残声唤醒心神,姬幽又魂飞魄散,他才真正得了自由。暮残声把他收为弟子,费了一番心力将散落开来的《奇门天香册》拼凑完整,让姬轻澜拥有了最适合自己的修行功法。 琴遗音看得分明,这师徒二人之间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旖旎,一个是赤子之心,一个是压根没长那根筋,姬轻澜把暮残声当师长、父亲,后者把他当个可怜乖巧的孩子,严厉不失疼宠。倘若这大狐狸知道自己一个错眼,姬轻澜就被非天尊叼走,以他的脾气怕是要炸破天。 他脑中盘算着这些有的没的,眼看黄花丛里几乎交叠在一起的两道人影依依不舍地分开,红衣墨发的青年如青烟散去般消失,只剩下非天尊在慢吞吞地整理散乱衣冠。 “看够了?”非天尊将幽蓝的眉心坠戴上,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眸里便流转起莹绿颜色,把一张好端端的温润皮囊带出几分本体才有的魔惑。 琴遗音慵懒地倚靠着大树:“事到如今,你还想骗他多久呢?” “能一直骗下去当然是最好。”非天尊摘取一朵黄花,极尽轻柔地抚摸花瓣,“他性情单纯又极端,心里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要是知道了真相,怕是会哭得很可怜,我有些舍不得呢。” “一腔真心错付到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身上,谁都得哭。”琴遗音毫不客气地嘲讽了他,“你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真正看中的怕是他背后那只狐狸吧?” “白虎掌印者,主天下杀伐之力,谁都得敬畏三分。”非天尊微微一笑,“暮残声心性狡黠警惕,在经历了剑邪之事后,对待不被自己认可的人,哪怕是神魔都无半分信任交付,我不想跟他硬碰硬,又要得到白虎印,只能从软肋下手了。” “你认为这小鬼能算是他的软肋?” 非天尊收拢五指,将花朵揉烂在掌心,笑道:“我的选择不会有错,就怕……你舍不得。” 狂风卷过,两人一站一坐,隔着漫天花雨对视,无形杀气透体而出,花瓣一分为二再分四六,细如发丝牛毛,花雨也越来越密集。 半晌,琴遗音才道:“舍不得什么?” “明知故问可不像你的做派。”非天尊站起身来,“我的伊兰虽然比不上玄冥木,但那些恶眼也不是摆设,有些事情你自己不想说,我也不是没看在眼里。” 琴遗音终于笑了:“你看见了,还敢动我的东西?” “阿音,我不欲与你为敌,可是你也该明白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已经无法回头了。”非天尊向他走过来,“我给了你三十年的时间,可你不仅没有拿回白虎法印或将他引入魔道,反而是自己越陷越深……我不想看你走上阿昙的老路。” “别拿我跟她比。”琴遗音冷笑,“暮残声跟常念也不一样。” “能够为了所谓大局作出取舍的人,心中已有一杆尺称,总有一天你的重量会变得越来越轻。在我看来,他们没什么不同。”非天尊摇了摇头,“阿音,我再给你十年,如果你不能拿下他,我就要亲自毁了他。” 琴遗音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与非天尊之间是各取所需,在一些时候可以两相避让,关键时谁都不准对方挡自己的路,早晚会有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的时候。 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原因还是为了一个敌人。 琴遗音垂下眸子:“大帝日理万机,这点事情不必你来操心。”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半尺,脸上都带着笑容,却没有一个达到眼底。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擦肩而过,各奔东西。 (十二) 暮残声从日落西山等到月上中天,才看见琴遗音踏着清辉而来的身影。 “今日收到你的灵符,还当是我看花眼了呢。”他仍穿着一身月白衣袍,抿唇微笑,“你是想我了吗?” “嗯。”暮残声拿着酒壶从树上一跃而下,他卸掉了象征饮雪君身份的华服高冠,连寒魄城主的印信也没有带,好像把所有累赘都甩掉了,满头白发绑成利落的高马尾,箭袖白衣一如当年。 “想我做什么?”琴遗音伸手取过他的酒壶,凑到唇边却不饮,只用舌尖轻舔过壶口残留的酒渍,笑容缱绻如暖帐上的锦绣芙蓉。 暮残声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奉命起军襄助中天,今后沙场相见,当不惜手段代价将你拿下。” “你想拿下我随时都可以,不必等到沙场上。”琴遗音仰头把壶中残酒喝干,透明的酒水顺着唇角溢出,淌过下颌和脖颈线一路没入衣领,濡湿了轻薄的雪棉纱。 酒意上涌,他脸上带了些薄红,笑得愈发魔惑:“你若是肯应了我,别说是被你拿下,死在你身上我也甘愿。” “应你成魔?” “有何不好?” “万般皆不好。”暮残声忽地一勾唇,“我若是应了你,便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了。” 琴遗音觉得自己若是有心,必定爱极了他的灵犀,又恨极了他的清醒。 随着酒坛落地的清脆声响起,原本只有一轮弯月高悬的夜空忽有星辉漫天,残缺的月牙一点点补全成白玉盘,满地乱草中有千百黄华破土绽放,干枯的树木也抽枝发芽,很快就开出满树繁花,清风吹过,乱红翻飞如蝶翩跹,极尽了明媚。 “我们初见时人间白茫茫,容华皆败尽。”琴遗音手中出现一把古琴,七根银弦在他指下依次显露,“现在我送你繁华三千,喜欢吗?” 红尘若有三千丈,这个魔物就独占了三千容色,暮残声知道对方的皮囊、性情甚至一言一行都是假相,可这假相太美,足以令人飞蛾扑火。 他亮出饮雪长戟,指向琴遗音的面门:“喜欢。” 指拨琴弦,倾世之音幽幽响起,声如天籁,一起一落间似有枯荣生灭,转调起商又是日月更迭。暮残声眉梢一动,白虎法相在他身后悍然出现,昂首一声咆哮震碎了迷离幻境,可是心魔音杀之术冠绝古今,一声一调随手而变,声声直摧妖狐的心魄元神,饮雪戟的肃杀之力将满地繁花都披上霜甲,在冰裂刹那粉身碎骨,琴遗音低眉静坐的那方寸之地竟还温暖如春。 月华对他情有独钟,清辉化为实质的灵气结界将他护在其中,遍地碎琼乱玉随着琴声催动纷乱暴起,与饮雪戟交击出不绝于耳的清脆响声,恰与琴声相合,仿佛这是一场默契无比的合奏,而非生死之争。 白虎法相与暮残声合二为一,他眼底生寒,捉隙一戟轮转,将碎冰残花悉数卷入妖力漩涡,狠狠撞上了那道清辉结界。刹那间,冰花四溅,清辉归无,长戟与琴遗音的头颅擦过,他张口咬住了戟尖一侧,竟让暮残声纹丝难动,而他手下高高挑起的一根琴弦眼看就要崩响。 下一刻,血滟从琴遗音唇边绽开飞红,他低下头,看着那只穿过自己胸膛的手。 他唇间那道冰凉的兵刃变作了温热手掌,暮残声不知何时与饮雪交替,在琴遗音直面身前逼命一戟时,他的真身也反手从心魔的背后没入。 热血沾身,暮残声的脸上却是一片空白,他缓缓把手臂抽了出来,那些血肉就像褪色水墨一般随之消失,在指尖撤离后,可怖的伤口竟然已经愈合了。 “你……” 琴遗音看着他难掩震惊的表情,唇角轻勾,反将饮雪抵在自己胸口,随着脚步逼近,戟杆一点点洞穿他的身体。暮残声下意识想要后退,握戟的手却像生了根一样,他木然地站在原地,任由琴遗音重新拉近两者距离,环抱住自己的臂膀。 心魔的下巴放在他肩上,温声一笑:“刚刚你什么都没摸到,对吧?” 饮雪的大半戟杆都从他胸膛穿了过去,穿刺出去的部分却没有血,暮残声紧握长戟的右手也感受不到心脏跳动随之传回。 眼前这个魔物有万千色相,操纵七情六欲,一念生便是婆娑劫数,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纵横来去,可他竟然没有心。 暮残声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永远都讨不回来。 “你的心跳乱了一拍。”琴遗音用手指蹭过他眼角,“你不是要杀我吗?” “……我爱你。” 琴遗音的动作顿了顿。 “我生而为妖,至今已近六百年寿数,未动妄念,不识情欲。”暮残声化去饮雪,声音有些发颤,近乎喃喃自语,“直到当年那个雪夜,我遇到了你,一见便生欢喜。” 萍水相逢,惊鸿一面,如飞鸟踏过了雪泥,结下原本不该有的交集。然而,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矛盾,从知交立场到大局小我,乃至两人的交往都暗藏机锋算计,走得步步惊心,如此祸事难罢、业障难平……外人旁观尚且一言难尽,其中五味唯有当局者自知。 暮残声今夜喝得有点多,他有很多话都想要说,可是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我本恨你的虚情假意,现在却发现连恨都无从怨道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懂。” 琴遗音想笑,临了才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他按住暮残声肩膀:“这世上虚情假意之辈如过江之鲫,却看那累世成王有几个真性情?我跟你一生逢场作戏,到头来长笑而去,不比那些为情所困的傻子快活?大狐狸,你是聪明的,怎么会如此冥顽不灵?” “我是冥顽不灵。”暮残声拂开他的手,“我爱你,跟什么神魔之争、正邪之分,甚至是黑白对错都没有关系,除了你,谁都不能说我一个错字……然而,你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是错的。” 琴遗音脸上的笑容褪得干干净净,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暮残声,一字一顿地问:“你是想要跟我断了?从我盯上你到现在近一百年,凡人的一生,蜉蝣的万世,我们纠缠了这么久的情分,你现在想跟我断?” 他没有心,却在这一刻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意,撼动识海里的婆娑心海瑟瑟战栗,每一棵玄冥木都低伏下来,上面悬挂的人面都阖目闭嘴,半点声气不敢吭。 “我舍不得。”暮残声微微一笑,“不过,天命终有尽时,咱们总会走到头的,早一点认清这个真相,分别那天的不舍就会少些。” 琴遗音冷笑:“你以为到了下一世,我就会放过你?” 他想起了非天尊的话,这只妖狐口口声声说着爱他,他却不能将其引入歧途,不能把那张失去冷静的脸高挂在玄冥木上,这些年的交锋来往把心魔的这点兴趣彻底点燃成执念,哪怕化为死灰,终究也会复燃。 “你不会,但是……我没有来生,由不得你。”暮残声退出他近乎钳制的怀抱,解开衣衫露出从右边臂膀蔓延到胸膛的白虎法印,在月华下有流光窜过,仿佛那只虎活了过来,随时择人欲噬。 在他接掌白虎印不久后,琴遗音就见过这法印,可那时它还只有巴掌大,盘踞在暮残声臂膀上的位置,现在却几乎要爬过对方半个胸腹和背脊,仿佛它正在侵蚀这具身体。 “西方白虎命主杀伐,凶兵伤人亦伤己,更不容败者留存世上,其主人每次落败都会被它汲取部分魂骨精髓,死后魂入白虎天诛域,可这世上哪有常胜不败?”暮残声单手按住虎头位置,“我用它镇住西绝,也镇住我所有的怯懦后路,百年里历经厮杀无数,纵是杀身亦成仁。你说……我还能活多少年?我们还能纠缠多久?琴遗音,你告诉我。” 他今晚着实是醉了酒,把压在心头的事情一股脑吐了个干净,而琴遗音一言不发,目光死死落在那白虎法印上。 酒意随着心情起伏,伴夜风一起刮了上来,半晌后暮残声冷静下来,披起衣衫准备离开,冷不丁被人抓住手臂,用力掼在了地上。 (十三) 琴遗音伏在他身上,双手压住他的手腕,满头黑发顺着动作幅度披散下来,那双诡异眸子里浮现一抹幽冷的暗光。 “放弃白虎印。”他一字一顿地道,“你放弃它,我跟你去天净沙。” 暮残声凝望他很久,心口好像被蚂蚁啮噬一样又疼又痒,终是摇头,轻声道:“晚了。” 琴遗音没有再说话, 暮残声推开他准备站起来,眼前忽然一黑,漫天飞花次第凋零,如水月华也逐渐消散。 “我准你走了吗?” 琴遗音本身就像一曲泠泠琴音,无时无刻不在撩拨心弦,当他有意要去亲近一个人时,哪怕明知画皮之下有蛇蝎心肠,终是无人能决绝抵抗。 他在世上辗转红尘千百年,不死不灭不沾因缘,除了几番逢场作戏,再没有谁能在曲终人散后留住他半分眷恋。因此,七弦琴上业障丛生,婆娑幻境内的玄冥木生长得遮天蔽日,琴遗音肆意玩弄着众生的感情和欲望,哪怕遇到了硬茬子也不觉恼怒,只当了难得的珍宝要好生对付,最后那些顽固的灵魂也往往化作掌中一团软泥,落在了玄冥木的根系上。 只有这一回,暮残声爱他是真,与他为敌也是真,琴遗音用尽浑身解数,耗费百年光阴,没能把这妖狐引入魔道,没能让他心生三毒执妄,甚至没能让他打破原则界限。他就像一个动心克己的苦行者,会为盛世倾慕,却不因繁华折腰,在某些方面固执得让琴遗音都觉得烦躁。 暮残声今夜携杀机而来,琴遗音明知如此仍是赴约,未尝没有抱着结果他的心思,可是刚才挑起惊弦的刹那,他又迟疑了。 猎物虽然要在最肥美的时候宰杀,可它一旦威胁到了捕猎人,就该被当机立断地斩首。琴遗音在这方面从不犹豫,可他现在抱着暮残声,眼眸暗沉如乌云遮月,玄冥木在身周拔地而起,人面如花朵般沉甸甸地压下来,环绕在他们四面,乍看如置身各色脸谱的包围圈里。 “我真想杀了你……”他用唇齿磨蹭一缕白发,“喝干你的血,把你连皮带骨,一口口地吃下去,只留一张完好的脸皮挂在玄冥木上,入夜我在树下小憩,抬头就能看你对我笑。谁也不能觊觎,谁都不可触碰,你的世界存在于我一念之间,不必什么今生来世,我若得到你,就永远不会失去。” 这话说得温柔缱绻,却令人毛骨悚然。琴遗音的神情温文真挚,好似一个坦荡君子,眸中两点银白却似寒星,冰冷而锐利。 暮残声被他按在身下,只能抬头看着他。 “大狐狸……” 琴遗音最喜欢这样叫他,无论当时是戏谑或正经,短短三个字在舌尖淬了有毒的蜜糖,从耳朵钻进头脑,渗入骨血脉搏,直抵魂魄深处。暮残声眉头微微一皱,忽然觉得一股燥热从体内窜起,雪白狐尾不受控制地暴露出来,在地上徐徐铺展开,毛茸茸的细长白毛无意间蹭过两人身躯,连每处骨缝都变得麻痒难耐。 “我没有心……”琴遗音伏在他身上,手掌探入衣襟摩挲着紧绷如弓弦的肌骨,触及某一处时,明显地感觉到身下人的呼吸漏了一拍。 他咬住暮残声的喉结吸吮,道:“可是,我想得到你,舍不得丢弃。” 天地间一片黑沉沉的死寂,恐怖而压抑。 黑暗中只剩下野兽的喘息,像垂死挣扎,又似抵死缠绵。 …… 琴遗音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婆娑天了。 脑海中万千玄冥木的幻影徐徐分开,他终于找到最中心的那一株,上面那朵常年闭合的花苞不知何时绽开些许,半露出他自己的脸。 一时间,所有高高挂起的人面都发出笑声,尽数朝这边看了过来,浑不怕死地肆意嘲讽此间主人,笑他作茧自缚不自知。琴遗音罕见地没有让它们闭嘴,站在树下定定地仰望那半张熟悉的脸庞,对方也适时睁开了一只眼睛,讥诮地与他对视。 贪嗔痴恨爱恶欲,最难不过求不得,因为唾手可得便似敝履可弃,越是得不到才越想要追求,世人如此,心魔亦如此,何其荒唐? 琴遗音低笑一声,俯身给暮残声披了一件衣袍,在他耳边轻声喃语:“大狐狸,我在中天境等你……” 我等你,让我一败涂地。 这句话琴遗音没有说出口,他刚刚升起这个鬼使神差的念头,脑中就传来一道尖锐的疼痛,万千株玄冥木齐齐战栗,婆娑心海排浪冲天,如洪水没顶般席卷了他的意识。 “琴遗音——” “琴遗音——” “琴遗音……” 谁,是谁在叫我? 惊变猝不及防,脑中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要撕碎琴遗音的意识,他下意识地抱住头,拼尽全力想要稳住婆娑天,却有一股难以抵挡的力量随着这阵莫名的呼唤声一并袭来,骤然压在了意识空间上。 一瞬间,天地万象皆如水墨褪色般模糊至消失,连同面前安睡的暮残声也化成了一道扭曲的影子,似镜花水月般在他眼中彻底溃散。 琴遗音双瞳骤然紧缩,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抓,手指却穿过了空气。 暮残声在哪里? 他在哪里? 琴遗音头疼欲裂,竭力抵抗着这股神秘力量,他眼前蓦地出现了一片熊熊烈火,八尾白狐从高处的火山岩上一跃而下,如同一朵凋零的花落进了岩浆里,顷刻便被吞噬殆尽。 “啊啊啊——” 脑中似乎有一根弦猛地断裂,琴遗音看到无数玄冥木倒塌下去,只有一株还立在原地,当中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面正冷漠地看着他。 被封印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琴遗音低头看着自己身周不知何时缠绕上的无数黑色咒文,它们化成了锁链,如有生命般围着他盘旋不休,想要打破心魔的最后防御,将他套上枷锁带出婆娑天,回到呼唤者的手中。 刹那间,琴遗音终于明白过来了—— 自始至终,面具人的目标除了暮残声,还有他! (十四) 刚才的一切不是幻境,却胜似幻境。 在目睹暮残声坠落岩浆、玄冥木开出自己的人面后,饶是琴遗音一时间都难以接受事实,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丧失了所有理智,将那株玄冥木拦腰斩断,可是魔障如野草斩之不绝,即使他将那棵树烧成灰,它也能从余烬里重生,用那张和自己相同的脸看过来。 琴遗音绝不承认自己身为他化自在心魔,连一颗真心都没有,还会生出魔障,眼前这个只可能是面具人故弄玄虚,包括……暮残声的死。 对,那只狐狸如此狡猾,怎么肯甘心死无葬身之地? 一时间,琴遗音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眼中杀机几乎溢满出来,仿佛只要能证明这株玄冥木是假的,就能让自己相信暮残声还安然无恙。 墨玉花盘中,人面无声地勾唇,讥讽刻骨。 这株黑色玄冥木乃是面具人分神所化,会随着时间推移夺取其他树木的能量壮大自己,琴遗音要想将它连根拔起,必须得先通过它找到面具人本体所在,于是将自己的神识分化为千丝万缕的树根,自泥土下与此相连,从而追根溯源,跨越空间壁障,同面具人本体大脑接轨。 心魔对这种事驾轻就熟,却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意识空间,与自己的婆娑天几乎完全相同,却是被一片冰雪尘封,无边心海冻如枯石,荒野上的万千玄冥木仿佛成了冰雕雪塑,没有半点生命迹象。 琴遗音有一瞬间竟是分不清自己置身何处,他愣怔了片刻,所有冰树就化成了寒光飞上半空,然后降雨般落了下来。 他置身其中,如沐滂沱,每一滴雨水落在身上,都有一个画面渗入脑海,绵密不绝,无孔不入。霎时,属于面具人的那些记忆就像终于挣脱暗黑沼泽的毒蛇,迫不及待地将琴遗音一口吞下,而他顺着食道如行长廊,看到了一段熟悉又陌生的往事—— 生而叛道,投身归墟,道魔血战,落败雷池……这都是琴遗音久远的前尘,之间种种细枝末节若非己身,决不会为第二人所得知。 然而,眠春山双蛇孽缘,寒魄城换魂命劫,昙谷天罚陷阱,重玄元徽之死……这又是琴遗音亲身参与却并非如此走向的经历,当中人事无不熟悉,世情发展南辕北辙。 一时间,两段记忆如飓风遇狂澜,掀起一片惊涛骇浪,琴遗音玩弄幻法上千载,竟在此刻分不清虚实真假,理智疯狂催促他离开,他的目光却如同生了根一样落在画面中的暮残声身上。 琴遗音沉迷其中,无可自拔,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取代了记忆中的“琴遗音”,与那只狐狸纠缠不休,分不清那情绪源于自己还是当时记忆有感所发,而原本束缚面具人的锁链无声解开,化成四道咒索向他缠绕过来。 若非他中途醒转,恐怕那咒索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肩胛和脚踝,拖拽着他应召而去。 似有似无的呼唤仍在继续,琴遗音现在彻底清醒了,便能分辨出那是道衍神君的声音,他看了一眼困住自己的咒索,又看向那株黑色玄冥木上的人面,竟是忽然有点想笑。 他是琴遗音,面具人也是琴遗音,如此荒诞的事情竟然当真存在,而且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 下意识地,琴遗音想起了姬轻澜所说的话,生命存在便如河流,过去与未来似上下游的关系,假如未来的人可以回溯时空,他不能杀死过去的自己,却能够夺舍意识,成为过去。可是这样一来,人虽然掌握了过往,却失去了未来,因为对方的命轨已经变成了一个圆环,或崩碎或轮回,唯独没有继续前进的机会了。 这个念头刚起,琴遗音便自我否定,因为在这个基础上有一条限定,那就是回归前的过往依然既定,而面具人的那些记忆与他出入太大了,就像是同样一个木偶胚子被涂上不同颜色,就成为不一样的角色。 “世上不该同时存在两个琴遗音。”他看着那张人面,白瞳急转如星轮,“你是从哪里来的?” 人面只是无声地笑着。 “你不惜开放意识记忆,就是要让我成为你,然后替你被道衍锁在问道台里。”琴遗音换了个问题,“那么你若成为我,又想做什么呢?” 花叶颤动,人面坠地,化成一位蓝袍广袖的男人,他脸上的青铜面具已经消失不见,因为咒索的存在,“琴遗音”没有靠近他,二者四目相对,琴遗音几乎以为自己在揽镜自照。 半晌,“琴遗音”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你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他应该许久没有开口,说起话来显得生涩艰难,琴遗音无端升起了一股寒意,摇了摇头。 “琴遗音”从颈下拉出一条红线,末端坠着一块残骨,将它抛了过来,后者只觉得触手冰冷,再看每道裂纹间都有血色残留,像是渴饮无数鲜血的兵刃。 “这是饮雪。” “琴遗音”慢慢勾起了嘴角:“大狐狸说等他回来的时候,就跟我离开寒魄城,一起走,去哪里都可以……” 他笑得如此满足,琴遗音却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那块残骨,看到另一个自己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迷茫和空洞。 “我等了七天,找了十年,却只剩下了这个,再也找不回其他……”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明明就该在那块冰壁下,我只想最后再看一眼他,可是那下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了!” 这个男人语无伦次,抱头蹲下的时候像个疯子。 琴遗音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这般模样,他本能地厌恶抵触,又为之感到战栗,忍不住想要说什么,却听见那些呢喃戛然而止,刚刚还在发疯的“琴遗音”蓦地抬起头,用那双熟悉的眸子望了过来,缓缓扯起一个笑容—— “我若成为你,一定会找到他。” (十五) 世间最可怕的敌人,莫过于自己。 琴遗音曾经对这句话嗤之以鼻,现在才知道所言不虚。 冰封荒野瞬间化冻,无数棵玄冥木拔地而起,只需略看便知数量比起他所掌握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原本死寂的心海破开寒冰,沛然之力如同万道芒针刺进他脑海,侵占着属于他的意识空间。 琴遗音不是不想反击,可他的行动已经被咒索困住,抵挡道衍的咒令召唤已经十分艰难,根本不敢主动开放婆娑天,若有半点空隙,就会直接被另一个自己取而代之。 然而,等到他被道衍扯出这片空间,就会替代对方被夺五感封于问道台,再想逃出生天几乎是不可能了。 琴遗音从未如此进退两难,玄冥木的根须从脚下疯长,勉强固定住他的身形不被拖拽,而“琴遗音”静静地站在三步开外,冷眼看着这一切。 “就算你成为我,然后找到他……”琴遗音硬扛着法则之力,对着另一个自己露出了讽笑,“他也不会跟你在一起的。” “不可能。”“琴遗音”的声音很轻,温柔得不可思议,“他一诺千金,言出必行,许诺过要跟我一起走的。” 琴遗音定定地看着他:“向你许诺的那只狐狸,不是他。” “琴遗音”身躯一震,脚下大地又再度蒙上一层冰雪,那些肆意生长的玄冥木陡然僵住,每一片叶子都挂上了薄霜。 与此同时,琴遗音反手一掌击在自己胸膛上,一声闷哼同时从两人口中发出,他撕开了那层皮肉,从中飞出了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这是琴遗音在梦境崩溃时抓住的一只梦蝶,也是暮残声唯一留给他的东西,被心魔深藏在体内,才能在他即将深陷记忆回廊时将真实画面重现,让他得以清醒过来。 未开灵智的梦蝶生命极其短暂,没有首领的支撑,一旦离开琴遗音的躯体便在混乱强大的魔力风暴中支离破碎,那些能够编织梦境的荧粉随风四散,如同阔别已久的情人唇瓣,轻轻吻上脸庞。 在这一瞬间,“琴遗音”看到了暮残声—— “帮我温一壶酒,等我回来喝,然后……我就跟你走了,随便去哪里都可以,任你喜欢。” 含笑的声音渐渐远去,他坐在空无一人的酒肆里,桌上温着一壶梅花酒,远方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惊雷闪电疯了般奔腾不休,地面碎石积雪齐齐颤动,千里雪山也发出雷鸣巨响,天边风起云涌,群星乌云都聚拢到一处,形成了汹涌不息的巨大漩涡,恍如天崩地裂。 突然,万道惊雷一同炸响,雷霆之中但见云破天开,刺眼的白光撕裂穹空,铺天盖地地在冰原上肆虐席卷,一时千山皆没。 无数人嘶声哭喊,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只有他专注地给小炉添上一块炭火,估量着那只狐狸何时才能回来,梅花酒香气清冽,煮久了便失原味,届时可就不美了。 这一声雷响过后,万籁俱寂。 城中劫后余生的人在漫长的沉默后,陡然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欢呼,声音随风入耳,他忍不住挑起了唇角。 然而,炉火熄了一次又一次,温坏的酒换了一壶又一壶,说好要回来喝酒的妖狐却始终不见踪影,明明战声已歇,为何还不回来? 他下意识看了看手背上那道鲜红的血契咒印,这是西绝妖族的不传之秘,能无视肉身将二者魂魄相连,若是暮残声死亡,心魔就算不会毁灭意识也要陷入沉眠,而他现在还很清醒。 当年那只狐狸冒天下之不韪,将他从重玄宫带回寒魄城,不仅凭着盖世战功和白虎法印,还因这血契的束缚将自身化为禁锢心魔的囚笼,只要暮残声一天不死,他就只能是长生不老的凡人,连半点咒法天赋也不能用。 他曾经厌恶血契,却在此刻从它上面得到了慰藉,遂将又一壶酒放上去,安静地等待着。 “琴先生……”身后突然传来姬轻澜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头也不回地道,“出去。” 姬轻澜面对他总有些胆小,站在他身后憋了半天,才哑声道:“师父离开之前,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他放下准备摔杯的手,终于转过身来,脸上还带起了笑意:“说来听听。” 话音刚落,他又皱起眉头:“你师父应该快回来了,作为他的弟子,你该欢喜一些去接他,摆着哭丧脸给谁看?” 他这话一说,姬轻澜强装起来的面具顷刻溃不成军。 “师父说……”姬轻澜张了好几次嘴,才将剩下的话说出来,“您自由了。” 他脸上一空,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姬轻澜一闭眼:“西绝妖族从来……没有血契一说,他只是用白虎法印压住了您的魔力,而不能……” 不能与你,同生共死。 你骗了他一生,他只骗你这一次。 “再见了。” 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伴随着寒光一闪,咒索贯体而过,剧痛和骤然凝滞的魔力让“琴遗音”惊醒过来,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你……” 梦蝶最后一点荧粉被风吹去,琴遗音已经没有给他半点时间,立刻打开自己的婆娑天,从这片即将再次冰封的空间逃离,将另一个自己和所有不甘的悲怒都抛在了身后。 直到琴遗音回归熟悉的世界,看到那株不该存在的黑色玄冥木枯萎成泥,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掌心仍紧握着那块残骨。 仅一只梦蝶无法造梦,他是借助这个机会引出了对方最深刻的记忆,才争得一合之机绝地反击,却没有想到那段记忆会是这般情景。 他握着残骨,被无数玄冥木众星拱月般保护在其中,却感觉到了寒冷和无力。 “我不会被你取代,也不想成为你……”琴遗音收拢手指,喃喃自语,“我会找到他的。” 一定会。 日万,这应该是我写过最长的了,结合两个周目真的要吐血…… 关于一周目的事情是重要暗线,这里暂告一段落,其他事情会在后续适当的时候抛出来,不然一口气全丢容易失去下文悬念还让你们接受不能…… 容我休整一下,预告一下接下来的篇目【中天】、【东沧】、【南荒】和【终焉】。 今年一定能写完,相信我。 只要,有你们陪伴,还有什么山我爬不过去的?!(昂首挺36D) 第203章 番外四 还似人生一梦中 单身狗在情人节之夜的爆肝作,都给我张嘴吃! 幽瞑最不耐烦收徒弟。 他是重玄宫千机阁的第四代弟子,虽说修行无岁月,奈何适逢乱世,前头三个掌门都短命,大半精锐弟子也陨落在烽火中,其他五阁尚能矮子里头拔将军,机关道法却非朝夕能成,再加上颇有薄名的灵傀师姬幽辞别山门,偌大一个千机阁简直青黄不接,一度沦落到替整个门派打理下手杂务的地步,时间长了,哪怕藏经阁的掌书弟子都能堂而皇之在千机阁的场地晒书挂卷。 师父仙逝的时候,幽瞑正在闭关,他虽然带艺从师,为人乖张任性,但在机关道法和灵傀术法两途都天赋奇高,入山门不久就所有压过同辈弟子的风头,一跃成了千机阁大师兄。阁中上下弟子平素对他的行事作风多有微词,然而在经历了一段没人做主出头、堪比孤儿小媳妇的委屈日子后,幽瞑一出关就被夹道欢迎,莫名成了整个千机阁的希望。 彼时恰逢司天阁的几名弟子嬉皮笑脸过来要月轮冰,这玩意儿是北极境海域特有的一种矿产,提纯之后能够作为制造精密法器的原料,奈何过程繁琐,剔除杂质更是麻烦,放眼整个重玄宫,唯有千机阁的弟子有此技法和细致。早在很久以前,千机阁就定下了规矩,每年交给其他五阁的月轮冰都是定数,如无紧急情况绝不赶制,结果今年给司天阁的份例刚送去没几个月,他们现在又来要月轮冰,给不出宫主和阁主手谕,摆明了就是欺负千机阁无主。 领头的司天阁弟子说得客气,姿态也摆得谦逊,可话里话外都是不容拒绝的意思,听得千机阁弟子们敢怒不敢言,结果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发现自己的嘴巴不见了。 那张英俊的面容上忽然少了一张嘴,皮肉光滑无痕,连一点伤损都看不到,好似他天生没长嘴,看得周遭人都不敢再说话。 幽瞑慢悠悠地走过去,踮起脚尖拍了拍这人的脸,冷嗤道:“谁给你的胆子在本座门前学狗吠?” 这些人本就是无理而来,吃了亏也只得灰溜溜地回去,到头来在自家吃了好一顿挂落,这才劳动管事携礼前来示好。幽瞑虽然不耐烦,倒也爽快解了咒法,只等人前脚踏出千机阁,他后脚就把那一盒价值不菲的灵玉丢进淬液池听响。 重玄宫不少人都在私下说幽瞑喜怒无常,这种人性情放肆,不守规矩,早晚要无法无天,说不准哪时就要走火入魔——然而天不遂人愿,五境中修行出了岔子以致走上歧途的修士有如过江之鲫,大多都是短命流星,幽瞑却似得天独厚一般,数百年如一日地过活,棱角虽然被磨得圆滑些许,内里还是密密麻麻的刺。 与他还算说得上话的藏经阁主没少劝他收敛,奈何磨破了嘴皮子也被他当放屁,遂转了话锋,撺掇幽瞑去收个徒弟教养。 自古天地君亲师为五尊,何况修行之人尤重师徒道法传承,千机阁现在虽然有幽瞑坐镇,可是几百年时光过去,他虽然还不显老态,将来也有油尽灯枯的那天,该到了培养继承者的时候。除此之外,藏经阁主见多了例子,哪怕不羁如昔日灵涯真人萧夙也在收徒后变得沉稳了不少,倘若幽瞑真耐心去教养一个弟子,哪怕是个刺儿头也得开花。 幽瞑大抵是猜出了他的心思,却并不领情,又拖了百十来年也还孤身一人,终于把藏经阁主气得吹胡子瞪眼,忍不住在私底下给宫主净思说了这件事。 千机阁主管重玄宫的内部防御,负责六阁法器制造和维修所需,在宫外还与多方势力有相关合作往来,乃是事务繁杂又不可或缺的一阁,因此净思在思量片刻后就做下了决定,直接发了手谕将幽瞑扔出山门,勒令他在百年之内找到合适的传人。 幽瞑一气之下在护山大阵外又设了百八十道机关,逼得出入弟子人人自危也没能让净思改主意,难得挫败地认了输,臭着一张脸往俗世去了。 他心有不满,办事自然也拖拉,在俗世里游山玩水,就是不见认真找徒弟的人选。直到那一年夏荷初败,幽瞑听说东沧境有海潮奇观,遂化为富家公子骑着小白鹿似慢实快地赶过去,将将看了一场波澜壮阔的潮起潮落,这才心满意足地买了一包糖莲子,倒骑白鹿漫无目的地转悠,没成想进入一个人族村庄,里头刚被妖邪袭击,血污满地,焦土未寒,那股子臭味伴随着烟气一同飘过来,让幽瞑嘴里的糖莲子都变得发苦。 幽瞑折了几截断木削成人偶去清理残垣,自己骑着白鹿转悠过整个村子,终于从一个地窖下抓出十来名快被吓破胆的村民,这些人或语无伦次或泣不成声,听得他嫌烦,直接用牵魂丝探入脑识,“看”到镂刻在他们记忆里的那个恐怖夜晚——有一只体型庞大怪异的邪物在昨夜袭击了村子,见到活物就杀,不惧火光和刀斧,嘴巴张到最大时能够生吞一个成年人。 怪物四肢着地,身上长了许多肉瘤子,从中不时渗出绿色浆液,皮肉沾之就腐烂,它有两张面目,脑后被头发掩盖只露一双翻白眼,前方没有鼻目,只有一张咧到耳根的大嘴,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牙齿。 幽瞑知道这玩意儿,它叫“通秽”,是由人转化而成的邪物,假使一个人心怀刻骨的怨恨,放弃轮回转世的机会,用自己的魂魄与游离邪灵缔结契约,就能把方圆百里之内的邪祟都吸入体内,变异成这样形容可怖的怪物。然而,通秽因契约造就而出,自然也受契约限制,它不会袭击与怨恨无关的存在,且一旦完成了心中执念,它就会灰飞烟灭。 这个村子是十分重视宗亲关系的一姓村,家家户户的主子都姓白,因着有些外修法门在,老弱妇孺在这里劳作,青壮年都凑在一起做了走镖买卖,专给人运送货物,不惧寻常盗匪,在这一带颇有些名气,没料想会遭此横祸。 万事有因果,通秽会找上他们必有缘由,然而幽瞑不是好管闲事的性子,丢下一瓶疗伤药就走。未料得缘分兜兜转转,他虽然离开了白家村,却在十日后遇到了一队狼狈的镖师。 北斗虚岁二十,父亲是入赘婿,在生母产后病逝不久就卷钱跑了,他没有入家姓的资格,吃着百家饭长大,少时跟着村里孩子学文习武,十二岁那年打遍同窗无敌手,还学得懂白家村祖上传下的那些晦涩法门,在前些年匪患大作时跟着大家一起锄强扶弱,也算是洗脱了他那遭雷老子的阴影,成了堂堂正正的好男儿。 他做了方圆百里最年轻有为的镖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本应是各家招亲的大好人选,奈何这小子眼光清奇,村里那几个漂亮能干的姑娘他不中意,反而对这回的镖十分伤心。 走镖有“死镖”和“活镖”之分,前者是器物,后者是活物,除了运送珍贵的宠兽异植,偶尔还护送活人,只是这样价钱更高,一年也难得遇到一两回。月前,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抱着名姑娘来到白家村,拼着最后的力气给村长磕头,掏出身上所有金银请白家镖队走一趟活镖。 他说自己是一名奴仆,主家姓宋,在东沧境官府颇有地位,奈何被政敌陷害,家主被罢官遣回沣州故里,一行人在归家途中又遭截杀,老爷和夫人都毙命在贼子刀下,小姐被掳走,他拼了老命追踪月余才把她从腌臜地里抢回来,现在已是强弩之末,求白家村出镖送这位小姐回沣州老家,将她交到族亲手里。 此人言辞催泪,又是濒死之托,白家村长与大家短暂商议后就接了镖,将那人埋葬后就遣人出镖。 这位小姐据说叫宋灵,长得清秀弱气,舌头被人连根拔了,双手十指被掰断,身上不少伤痕,谁碰一下都要吓得抖似筛糠,活像得了疯病。镖队里的女镖师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她放下心防,只好帮她处理伤口,希望能够将手指保住。 对着这样一个可怜姑娘,北斗并没什么旖旎想法,他天生就有些心宽,哪怕没爹没娘地长大也不见阴翳,故而对宋灵也是照顾居多,并不刻意去接近她,只是在看到她蜷缩在车厢角落浑身发抖时,暗自下定决心要把她送回亲人身边。 怪物就是在这时追来的。 白家镖队虽然走南闯北,但是通秽本就少见,他们虽有耳闻却没有目睹,并不知道这怪物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还当是宋灵的仇家阴魂不散,害怕泄露马脚就干脆派了妖邪来杀人灭口。 幽瞑遇到他们的时候,白家镖队已经被通秽残杀殆尽,这邪物全靠一口怨气为心,能够不断吸纳周边邪力补充自己,而白家村的镖师虽然不是废物,到底还经不起通秽疯狂无比的扑杀。 眼泪在北斗眸中憋得通红,他用绳索把宋灵背在自己身后,手里的剑几乎卷了刃,看到镖头被通秽一口咬在嘴里,他本能地想要冲上去救人,就听见“咔嚓”一声,人就变成了两截。 幽瞑冷眼旁观,无聊地猜想他到底会拼死一搏还是脚底抹油,丝毫没有提醒或出手的意思,却见北斗呼唤剩下几个镖师退避,同时一抖绳索,将宋灵抛向了河流对岸,自己旋身一转,用那把残剑就地画了个简陋的两仪阵,竟催动了水灵之力,堪堪挡住了通秽追击。 他跃起接住宋灵,不顾那姑娘突然张嘴狠狠撕要自己的肩膀,割开手掌就往水里放血,目光里满是坚定。 幽瞑抬起头,看向雷云奔走的天空,忽然明白了他想干什么——雷法之道修行不易,然而水雷相生,若能借天时地利引下一回雷,定能将通秽轰杀。 鲜血汇入水屏,通秽闻着气味更加发狂,失去了最后脱离阵法的机会,北斗再次把宋灵推开,持剑冲上半空。 雷霆在铁剑上炸开火花,飞星穿过他的身躯又坠下。 幸存镖师的尖叫凝固在电光火石之间,凡人身躯何其脆弱,哪怕急智坚勇,到底是肉骨凡胎。 通秽在雷霆之下粉身碎骨,变成一堆腥臭的碎肉,幽瞑抬手一挥,那张被头发遮盖的脸就落在他脚边,是个年轻男子,面上伤痕斑驳,死不瞑目。 他难得犹豫了片刻,将这张脸收了起来,静静看着那几个镖师跌跌撞撞地扑在同伴尸身旁痛哭失声,目光最终落在呆若木鸡的宋灵身上,眼底泛起冷笑。 镖师们放弃了这趟镖。 走镖虽然讲信义,可是通秽这样的怪物太令人胆寒,原本近二十人的镖队仅剩下四个人,镖头已死,唯一能对付通秽的北斗也被雷霆炸碎,他们不想迁怒一个小姑娘,可一切都因她而起。 曾经给宋灵送过热汤的女镖师再也没了笑脸,她递给宋灵一个装了钱粮衣物和地图的包裹,就在掩埋同伴尸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浑然不顾一个手指残疾又不能说话的少女能否拿动这东西,又能再走多远。 宋灵没有碰它,爬到那堆腥臭的碎肉间,无声无息,泪流满面,活像是彻底傻了。 幽瞑看到这里,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他挖出了北斗焦黑粉碎的尸骸,用锁魂针将还没彻底溢散的魂灵封回尸身,然后用玄妙的灵傀术法将其做成了一个傀儡。 此夜无星月,无人看得见在旷野新坟旁有锦衣少年跃下白鹿,将残破不堪的尸块用牵魂丝缝合如初,挖空了被雷霆毁掉的脏器,塞入一团无形灵气,连断骨都用木棍替代,支撑起一具看似完好的行尸走肉。 北斗再睁开眼时,就看到了脸庞尚存青涩的少年蹲在自己面前,用手指一寸寸抹过他的脸,有什么东西随之探了进来,将破碎颅骨穿引拼凑,连焦烂的皮肉也一点点变得光滑干净。 他在这一刻有些恍惚:“我是遇到神仙了吗?” “你是死了。”幽瞑拍拍手上的灰,毫不客气地戳着他脑门儿,“烂成一堆碎黑炭,可花了我一番功夫才把你拼回人样,凑活过吧。” “我不是……死了吗?”北斗茫然地看着四周,目光定格在宋灵的背影上,“她……” “你那四个同伴还活着,都走了,把她一个人扔下。”幽瞑环着胳膊,嘴边嚼着笑,“我给你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机会,足以支撑一个月的时间,你可以回家与故人道别,给自己寻个风水宝地,也可以……独自完成这趟镖,你选哪个?” 北斗回过神,他发现自己没有了呼吸和心跳,察觉不到冷暖和痛苦,尝试着站起来,骨骼发出有些牙酸的摩擦轻响,皮肉虽然还没僵硬,却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他是真的死了。 北斗沉默了很久,问道:“你为何要帮我呢?” “我觉得无聊,刚好碰见有趣的事情,还没看过瘾。”幽瞑轻笑道,“你选好了吗?” 北斗僵硬地走向宋灵,这姑娘被他拍拍肩膀后终于惊醒,吓了一大跳,可惜只能胡乱挥舞胳膊,说不出话来。 北斗被她打了好几下,不觉得疼,只是问幽瞑:“你能治好她吗?” 幽瞑道:“不到时候。” 北斗默然片刻,识趣地没有纠缠他,而是试图深吸一口气,仿佛自己还活着一般:“我送她去沣州。” “不后悔?” “我没爹没娘,六亲不靠,知道他们四个还活着就好,剩下的……”北斗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就剩下这趟镖,我想走到最后。” 幽瞑的笑容如淬了毒酒一般。 北斗步履蹒跚地去打了河水,不顾宋灵的拍打,给她擦干净脸上血污,再把她手上绷带拆开重新包扎上药,像一尊木偶般守在她身边,直到她终于昏睡过去才抖开一件毛裘,把她裹住后背了起来。 行尸走肉不知苦痛与疲惫,幽瞑慢悠悠骑着白鹿跟在后面,他就背着宋灵一路往前,哪怕阳光照在身上也没有暖意,他知道自己的死亡已不可逆转,也知道自己脚下的路不能再回头。 宋灵不知道是发够了疯还是怎样,醒来后安静得过分,喂饭就吃,沾衣就穿,比北斗还像木偶,只是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终于,他们来到了沣州,北斗披上兜帽斗篷四处打听,才知道这里只有一个宋家,是城里大户。 他背着宋灵去敲门,出示那奴仆死前交托的信物,宋家护院不敢怠慢,赶紧引他进去,请了当家人出来,原来是个病恹恹的中年男人。 “我那苦命的兄嫂,可怜的侄女儿啊……”男人拥着宋灵泣不成声,眼眶里满是血丝,本来就干瘦的身体在咳嗽后更加抖似筛糠,看得北斗都有些担心,这人说不定没能养好宋灵,自己就先下去了。 好在男人很快收拾了自己的情绪,强压悲痛地向他鞠躬致谢,打听了来龙去脉后,当场取出大量金银要作为酬谢,然而北斗只是看着宋灵。 这姑娘的手伤得厉害,现在也只有一根手指头能动,正用力勾着他的衣袖,死死盯着他,奈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北斗看得心悸又心软,奈何自己已是这般行尸走肉,哪里还能做什么,便只好抽回衣袖,对男人行礼道:“走镖信义为先,这一回我们如约而至,只希望您能够好生待她。” 男人肃然道:“不敢失约!” 北斗没有久留,一个月的时间已过大半,他怕自己会露出端倪,便狠心告辞。 幽瞑在小巷等他,手里是一壶新打的酒,北斗看着他悠哉哉的模样莫名就有些不忿,抬手夺了酒壶,语重心长地道:“小神仙,我不知道你到底多少岁数,可看起来身量还小,这东西还是少喝,免得以后长不高。” 幽瞑:“……” 千机阁主在重玄宫横走多年,从未有谁如此胆大包天,尤其北斗这句话不知戳了他哪个痛脚,脸色刷地沉了下去,冷笑道:“事情办完了?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我……我不知道。”北斗垂下眼,“我想求仙问道,可是我已经死了;我没有亲人,没什么牵挂离别,我……” 刚刚还理直气壮的人顷刻变成弃猫样,幽瞑的火气都降了些,他眼珠一转,道:“不如,你晚上陪我走一趟,我带你看好东西。” 北斗茫然地看着他,点头应了。 然而,北斗没想到幽瞑竟是带他回了宋家大宅,彼时夜深人静,护卫们把整个宅子守得水泄不通,廊下和院子里还摆了香案与白纸红字的灯笼,看得北斗有些惊疑不定。 幽瞑带着他直接翻入宅院,如进无人之境般,来往护卫和奴婢没有一个发现问题。他们径自进了正院,将主屋瓦片揭开一块,能清楚地看到下面的情景—— 宋灵身上只穿了一件画满血符的白色衣服,整个人被绑在床上,那个自称她叔父的中年男人一改白日神情,正大口大口地喝药,北斗看到那药罐里的残渣都是暗红色,散发着一股子腥臭味道。 男人喝完了药,脸上就窜起不正常的潮红,边走边脱衣服,朝宋灵一步步逼近。 “他——”北斗惊怒交加,下意识就要跳下去,却被幽瞑一把按住。 “急什么?刚开始呢。”幽瞑勾起嘴角,示意他继续看。 男人已经走到床边,俯身抵着宋灵的额头,少女惊恐无比地扭动身躯,却根本挣不开桎梏。很快,男人的身体发生变化,原本干瘦的体魄变得魁梧,肌肉上血管筋脉高高鼓起,看起来十分可怖。 北斗瞪大了眼睛,就听见幽瞑的声音在耳中响起:“他是绝脉之命,注定命数不长且没有子嗣,为了强健体魄和延续香火,他给自己种了血蛊。这种蛊虫是贪食鬼所化,能够帮他吸收能量改善身体,但是对血食要求极高,要吃七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少女才能养活……这个小丫头,就是第七个。” 北斗瞳孔紧缩:“你说什么?!” 幽瞑掏出那张通秽脸皮丢给他:“这是袭击你们那怪物本来的样子,仔细看看吧。” 这张年轻男子的脸,纵使伤痕累累,还能依稀看出与宋灵相似的眉眼轮廓。北斗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因为已经变成行尸走肉的身体竟然会觉得冷。 “他们兄妹俩是一对游方卖唱人,结果被这家伙派出去的探子看中了。”幽瞑环着胳膊,“探子杀了哥哥,掳走妹妹,却没想到做哥哥的太不甘心,竟然化身厉鬼一路追杀。于是,探子身受重伤,可他为了保自己一家老小的命,必须要把这货物送回宋家,便干脆拔了妹妹的舌头,毁了她的手指,然后铤而走险去了白家村……” “……” “妹妹不能说话,不能书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交给一群傻镖师,一天天靠近魔鬼所在,而哥哥变成了怪物,在后面紧追不舍。” “……别说了。” “哥哥在白家村找不到妹妹,就发疯屠戮了村子,顺着宗族血气一路追了过来,好不容易他们兄妹见面了,可是傻镖师们什么都不知道,阻挡他把妹妹救走,甚至不惜与他同归于尽……砰地一声,他就这样在妹妹面前变成碎肉,彻底死了。” “……我让你闭嘴!” 北斗目龇俱裂,他死死卡住幽瞑的脖子,却半晌发不出力气,明明不知寒冷,却在这一刻浑身发抖。 幽瞑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然后,我救了最聪明也最傻的那个镖师,让他再做一次选择,而他仍把妹妹送到了魔鬼身边。” 粘稠的血水从北斗眼眶里流了出来,幽瞑拍开他的手,缓缓站了起来,冷笑道:“天真的人啊,现在知道一个道理了吗?善良,其实跟愚蠢没有两样。” 北斗的身躯好像在夜风中成了雕塑。 屋里,中年男人浑然不知房顶上有了不速之客,他伸手掐住宋灵的脖子,缓缓咬向她的颈侧,那是少女身上最嫩的地方之一。 下一刻,血浆喷溅在宋灵脸上,她愣愣地瞪大眼,看到中年男人的头颅飞起,尸身被人一脚踹开。 北斗一言不发地斩断绳索,然后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低声道:“对不起,我带你走。” 话音未落,宋灵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声嘶力竭:“我恨你!” 她被拔掉的舌头、被掰断的手指,在这一刻竟然都长好如初,自己都愣在当场,北斗却不觉意外,只是看了一眼头顶碎瓦处。 幽瞑已经不见了。 北斗没有吭声,也不知道疼,他有些粗鲁地把宋灵背起来,然后看到被惊动的护院们冲进屋子,看到尸身后先是惊恐,然后就反应过来,一边叫人,一边向他挥刀劈砍。 很多人,很多刀,很多火光。 他只有宋灵,只有自己,只有幽瞑留下的一把刀。 幽瞑再见到北斗,是在五十年后。 百年之期将近,他准备回重玄宫继续抬杠,却在临行时忽然想起了这件快被自己忘掉的事情,又一次回到白家村。 曾经被通秽毁掉的村庄历经五十年光阴,早已经改头换面,重建成另一番模样,村名和大姓也都改了。幽瞑骑着白鹿走在乡间小路上,行人没有能看到他的,而他的目光扫过四周,不禁回忆起当年那个恶劣的玩笑。 对于幽瞑来说,那件事早已注定了后续,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不在乎是非恩怨怎样落幕,只有些在意那个聪明又不开窍的镖师。 他不否认自己对北斗有种恶意,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这种恶意就从心底不能言说的地方蔓延出来。幽瞑承认自己在迁怒,哪怕那只是因为对方与心中那人长得有些像,就连脾气也类似。 幽瞑一直想看到那个人崩溃的模样,可惜当年没看到,在北斗脸上竟然也没看到。五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在他以为北斗会断弦的时候,那个人猛地抬手给了他一拳,抄起短刀就跳了下去,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在那一刻忽然发现,其实北斗跟那个人一点也不一样。 那就没有意义了。 幽瞑这样想着,漫无目的地踱步,猛然看到当年土地祠所在被改成一间小院子,里面有个老妇人正在晒药草。 哪怕色衰容改,幽瞑也能认出这是当年的宋灵。 她老了,身体倒还硬朗,有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从屋里跑出来,围绕着她嬉笑打闹,后面一个老头放下烟枪,端着一锅糖水出来招呼孩子们喝,然后又亲自送了一碗到她身边。 宋灵只喝了一小口,就催促老头喝,幽瞑仔细看了一会儿,这就是个寻常的人族老头子,并非北斗。 他猜到以北斗的能力和倔气,能够把宋灵送出沣州,可他不知道北斗后来如何了。只是五十年过去,那家伙的骨头怕都烂了。 幽瞑这样想着,忽然就有些兴致缺缺,可到底是没急着走,而是在这村子多逗留了一天。 当天晚上,月光如水洒向人间,有窸窸窣窣的轻响在夜深人静后悄然响起。幽瞑骑着白鹿循声而去,看到一抹白影翻过宋灵家的院墙,停在了角落里。 那是一具白骨,没有皮肉,也没有蛆虫,干干净净,除了骨架什么也不剩下,眼眶里亮着两点幽光。 幽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北斗。 他竟然没有化成朽土,而是无师自通了尸傀法,强行把魂魄拘在残骨里,将宋灵送到了昔日的白家村。 五十年,他保护着她成熟长大,保护她结婚成家,保护她子孙满堂,也保护这个村子重建新生。 他放弃了轮回的机会,用五十年去偿还那五十天。 他是个善良又愚蠢的傻子。 幽瞑从白鹿上一跃而下,走到了白骨面前,轻声问道:“不知者无罪,你本不欠谁什么。” 北斗自然也认出了幽瞑,当年他恨不得生啖其肉,过了五十年再见,他反而冷静下来。 “你本也只是袖手旁观。”白骨的声音有些古怪,“可你给了她一个机会,哪怕是最恶劣的手段,最后还要回来看一眼。” “我跟你不一样。”幽瞑勾起嘴唇,“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者无罪,是狗屁。”北斗哑声道,“做了就是做了,我不会找借口,就尽力去弥补。” 幽瞑毫不客气地道:“愚不可及。” 北斗不语,他一身白骨在阴影下仍然森白,好在此时无人,幽瞑也不会被吓到。 “我曾经觉得你很像一个混蛋,现在……”幽瞑眯起眼,“你们一点也不像,他比你聪明。” 北斗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骨。 “不过,我开始喜欢你了。”幽瞑向他伸出手,“看你天赋不错,要做我的徒弟吗?” 北斗愣了一下:“你的徒弟?” “做我的徒弟,我让你活过来。”幽瞑的笑容在月下微微发光,“我让你血肉重生,我带你求仙问道,我允你长生不老。” “我已经……死了……” “吾辈修行者视死如生,纵是白骨亦成活,算得了什么?”幽瞑有些不耐烦,“做我的徒弟,我不让你死,你就是活着的。” 白骨眼眶里的鬼火眨了眨,下一刻就黯淡了下去,整副骨架一下子散了。 “话多。”幽瞑弯腰把白骨都收进乾坤袋里,这才拍了拍手上尘土,自语道,“得了,回去吧。” 北斗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幼年丧母失父,少时受村人照顾习文学武,加入镖队走南闯北……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在脑海中闪过,好像过了一生那样长久,又好像只是眨眼般短暂。 当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白玉砖,琉璃灯,连柱子上的鎏金花纹都是他前所未见。 “醒了就别装死。” 幽瞑站在他身边,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杰作,那具残损的白骨已经被修复完好,筋膜经脉、脏器血肉都重生齐整,连皮都由他亲手画色,保证一百年也褪不掉。 北斗被他推到镜子前,看着镜中赤身的自己,胸膛随着呼吸徐徐起伏,淡淡的熏香钻入鼻腔,光裸的脚底传来些许凉意。 他似乎是活过来了。 可是北斗知道,这些感觉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他活了过来,又好像还是死人。 “我用了灵傀术的‘造’字诀,重新给你造了一具身体,只要你修行有成,傀儡之身更胜血肉之躯,保证比以前更鲜活灵动。”幽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眼底有恶意的笑,“叫‘师父’,我就教你。” “……”北斗沉默了很久,终是开口,“师父,我有两个问题。” “说。” “我是回不去了吗?” 幽瞑反问:“你还留恋着什么呢?” 北斗愣了一下,半晌才摇摇头。 “这就对了。不管是对是错,你都已经还清了,如今脱胎换骨,你就只是我幽瞑的弟子,除了我,没有谁能说你半句不是,你可以为我、为自己而活,其他都不需要管。”幽瞑拍拍他的脸颊,语气玩味,“占大便宜了,你这蠢货。” “……师父,最后一个问题。” “你咋这么烦?说!” 北斗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在幽瞑头上比了比,语重心长地道:“师父,你是不是锯我腿骨了?我原来比你高一个头啊。” “……” “师父?” “逆徒,闭嘴!” 第204章 番外五 多情却似总无情 落雪三寸白,凋霜一丈青。 姬轻澜这天起得格外早。 凤袭寒醒来的时候,窗扉已经被打开,微凉的风裹挟碎雪吹拂进来,冲淡了屋里温暖馥郁的香料味道,他披衣下榻,出门就见姬轻澜站在一树老梅下,用一根鹤羽将花间清雪扫入瓷缸,旁边石桌上的红泥小炉烧得正旺,一方小罐里装着的是素心岛特产茶叶“露白”,有净灵固元之效,哪怕在这灵气丰沛之地也是一年一产,数量稀少。 姬轻澜的喜好随他师父,比起清淡的茶水,更喜欢烈酒过喉的痛快,可是自从跟凤袭寒在一起,他不声不响地改了许多,让自己愈发贴合凤袭寒的心意,虽还有些执拗性子,却也坦率得可爱。 将搜集到的梅雪倒进水壶,姬轻澜抬头见他就要拾级而下,连忙上去拦住,从屋里拎了件大氅和一双长靴出来,没好气地道:“这天寒地冻的,亏你还是个医修,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行吗?” 六十年前寒魄城血战时,凤袭寒不仅前往助阵,还在最后跟着暮残声一同进入天铸秘境,可谓将生死置之度外,眼看败势难挽,暮残声魂祭法印,开启了白虎天诛域,血洗天铸秘境,唯有非天尊逃了出来,而凤袭寒在最后关头凭借青龙法印保全性命,却也留下了不可疗愈的旧伤。 越是天寒,他的伤势就发作频繁,姬轻澜不知找了多少办法,终无济于事,只能看他一次次地苦挨,也正因此,凤袭寒的修为在六十年里不进反退,若非青龙法印伴身,他早该衰竭至死。 姬轻澜一直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哪怕凤袭寒多有宽慰,可他不能释怀,不仅费尽心思配了许多有益身体的香料,平日里的琐碎之事更是毫不放过,有时候连凤袭寒都觉得自己在他眼里成了易碎的瓷娃娃。 这样想着,凤袭寒脸上已经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顺从地添衣换靴,携着他走到石桌边坐下。 姬轻澜没用法力,耐心地等待雪水烧沸,又去厨下端了碗热汤面回来,道:“小凤凰,先吃点东西吧。” 凤袭寒的名字意境虽好,难免有些高处不胜寒的寂寥,姬轻澜早先不觉得,后来读多了诗书,再看他年纪轻轻就得担负重任,难免有些心疼,是故平日里越是言行谨慎,私下相处就越亲昵放纵。 “长寿面。”凤袭寒用筷子拨弄了下,发现整碗面条都是由一根做成,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恰好是自己的生辰。 作为人族,凤袭寒的寿数已经很长了,他早该培养继承人,可这些年来世道不好,百年灭神打击的不只是神道,玄门也深受影响,好苗子越来越少,能坚定心智修行的更是寥寥无几,哪怕老一辈的大能还在肩挑重担,也不能改变宗门伶仃的现状,而这世道越是正道江河日下,邪祟就从人心里不断滋生。 若非这般,魔祸何至于此? 凤袭寒从不会浪费姬轻澜的心意,他把长寿面吃了个干干净净,这才问道:“你今天起了个大早,就为了给我庆生?” 姬轻澜反问:“你不高兴吗?” “我当然是喜不自胜。”凤袭寒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所以,倘若你没有别的事情,我可就不多问了。” 姬轻澜闻言,连忙一把按住他的手:“那可不行,吃了我的面,等下还喝我煮的茶,总得答应我一件事吧。” “尽管说,哪怕天上星水中月我都给你。”凤袭寒笑了起来,百多年来他鲜少有真正放松的时候,而这些愉悦的时光无不跟姬轻澜有关。 “倒也不必。”姬轻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他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想回寒魄城一趟。” 凤袭寒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七天后,是饮雪君的忌日。 自那一战已有六十年,寒魄城虽然坚守不破,可那座城已经不复曾经,它失去了半数以上的骁勇战士,甚至失去了如天空般庇护他们的君主,只剩下一些小妖与人族百姓混居,借着白虎结界的余威,在这乱世里寻得安身一隅,曾经在百年灭神里水火不容的两族,如今都是战火中艰难求生的可怜之辈。 原本姬轻澜每年有半数时间都会留在寒魄城,饮雪君死了,他这个弟子却还活在世上,没有叫外敌入侵恩师守护之地的道理。如此一来,姬轻澜与凤袭寒不得不分居两地,好在凤袭寒从来不会对此介怀,无论事务多么繁忙,只要一得空就会赶去陪伴姬轻澜,而当他实在抽不开身,姬轻澜又会跋涉千里来到他身边,数十年如一日。 然而,去岁暮春时,罗迦尊与非天尊再次联手,率领群魔攻打寒魄城,失去了饮雪君亲自坐镇,白虎结界在魔龙翻天之力下濒临破碎,姬轻澜出城迎战,结果斗了个两败俱伤,幸亏妖皇玄凛及时赶到,又有重玄宫拨兵来援,否则那一天寒魄城就会被夷为平地。 凤袭寒作为人法师的弟子,又有青龙法印和凤氏千年功德为倚仗,在百年灭神里声望渐高,早已是盛传天下的人族大贤,待到魔祸爆发,他当仁不让地成为人族统帅,喜怒不形于色,却在那一刻感到了阔别已久的恐惧。 他强压反驳,把姬轻澜带回了素心岛。 百多年前魔族来袭,连破十六座岛屿,素心岛也未能在战火中保全,凤袭寒上位后对整个族地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整重建,把族长居所迁到东山附近,是为看顾镇魔井,也是把自己置身于最重要的地方,而他所住的这座庭院是由自己亲手画了图纸,又让姬轻澜一点点把它装填布置,成为他们共同的家。 自打魔族又一次掀起战火,凤袭寒作为人法师弟子,肩负着统领五境人族联军的重担,已经有许久不曾归家,可这次他把姬轻澜押回来后,宁可自己疲于奔波,也不准对方出岛半步,把他一身医术都用在了姬轻澜身上,耗费一年有余,才把那濒临破碎的魂体修复如初。 姬轻澜不是没有跟他爆发过冲突,可青龙结界屹立不倒,只要凤袭寒不死,饶是他烧了素心岛也出不去,久而久之,他就只能安心留下养伤,如今总算能当面提起出岛事宜。 去年的忌日,姬轻澜没能去成,凤袭寒替他到寒魄城处理了事务,又在冰壁前祭酒,如今看着他恳求的样子,心里难得一软。 “我陪你一起去。”凤袭寒提起水壶冲泡茶叶,“不过,你伤势还没好全,得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我不是小孩子了。”姬轻澜嘟囔了一句,眼中流露忧色,“我在素心岛养伤一年,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情况不大好。”凤袭寒沉默了下,终是决定实话实说。 如今道魔之战已近终末,魔族占据了绝对优势,已经将北极之巅团团围住,不必等待太久,重玄宫就会从天陨落,没了这个玄门魁首,其他势力的反抗都不足为惧,是故曾经力主灭神的人族也好,隐退百年的妖族也罢,五境四族重新集结起来,全力支援北极之巅,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欲解燃眉之急也非易如反掌。 姬轻澜犹豫着道:“等看过了师父,我……还想去重玄宫,看看师祖。” 所谓师祖,指的自然是净思。“饮雪君乃地法师亲传弟子”这一消息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在姬轻澜的印象里,这位师祖高居重玄,冷厉果决,威严深重,叫他连看一眼都觉惴惴,唯有暮残声还敢嬉皮笑脸,可谓壮士。可要说他们师徒情深,姬轻澜又不觉得多么亲厚,尤其是当年因为琴遗音的事情,净思与暮残声的关系彻底冰裂,此后百年不复相见,一直到暮残声战死寒魄城,净思也没有亲自去看上一眼。 “为何突然有这个打算?”凤袭寒很清楚,姬轻澜心里未尝没有怨及净思的想法,须知六十年前那一战,若是净思愿意出手相助,结局或许就能改写,可那个时候净思放弃了救援弟子,而是赶往中天境抢夺销声匿迹近两百年的麒麟法印。 “我想找到饮雪。”姬轻澜紧握着滚烫茶杯,声音微哑,“师父的遗体,还缺这一块肋骨。” 当年琴遗音被重玄宫镇压前,搜遍了整座雪原寻找暮残声散落的骸骨,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饮雪,当姬轻澜接手了寒魄城,也在这里掘地三尺,仍是一无所获。久而久之,连姬轻澜都不禁认为,饮雪作为暮残声以骨铸造的本命武器,在最后一战里饮血无数,很可能已经随主人一同消亡。 “你不是说饮雪已经被毁了吗?”凤袭寒听到这里,目光微动,手掌下意识地按住腹部。 “小凤凰,昨天你回来之前,我坐在廊下听雪,想起很久以前跟师父在寒魄城里的日子,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然后,我做了一个梦。”姬轻澜捂着隐隐抽痛的额角,自打他去年在素心岛醒来,就落下了不时头疼的毛病,好在记忆没有缺失,神智也清醒,凤袭寒说是伤势遗症,不能用重药,少思少虑就会好转,他听话地在素心岛养伤,已经有一段日子不曾发作过了。 凤袭寒放下刚喝了一口的茶水,起身揉按他头上穴道,眼神悄然暗了下来:“你梦见了什么?” 姬轻澜似乎不疑有他,认真回忆起来:“我梦到师祖去寒魄城,看望师父……” 梦里当是暮春时节,寒魄城里的草木都已抽枝生叶,虽然还是常年不化的皑皑冰雪,玉龙川却已经破冰流淌,几个少年和小妖合力捕鱼,捞上来的雪斑鱼长约半臂,肚腹鼓涨,正是一年里最肥美的时候。 姬轻澜提灯从街头巷尾走过,本是再寻常不过的闲逛,冷不丁看到白衣女子从酒坊走出,手里拎着一坛梅花酒,抬头时四目相对,净思神色不变,他愣在当场,直到她转身离去,才急忙跟上。 这一走就到了断天崖,它本是没有名字的,隐没在千里雪原里半点不起眼,可它是天铸秘境的边界所在,当暮残声开启白虎天诛域,这里就成了白虎结界的阵眼所在,由于山崖在战时从中坍塌折断,故有了“断天崖”之称。 净思将那壶酒倒在冰壁前,拂开落雪看着那长眠冰下的白发妖狐,半晌没有说话,就当姬轻澜以为气氛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她终于开口道:“你还没有找到饮雪,就让他至今死无全尸?” 姬轻澜鼻子一酸,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回禀师祖,遍寻不得。” “他的眼光不好,找道侣是这样,没想到选徒弟更甚。”净思忽然转身,一袖抽向姬轻澜面门,饶是他的修为今非昔比,这一下也没能及时避开,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姬轻澜被她漠视多年,还是头一回真正被她打,压抑六十载的怨气终于爆发,反手揪住了净思医修,厉声道:“他的确是眼光不好,才会有你这样的师尊!” 话一出口,姬轻澜已经做好了跟她动手的准备,却听净思冷冷道:“以为本座为什么打你?有眼无珠的东西,你跟了暮残声一百多年,受他真元洗精伐髓,别人找不到饮雪也罢,你也不行?” “饮雪是本命法器,很可能已经……” “愚蠢!”净思抽回衣袖,目光锋利如霜剑,“饮雪是他近心肋骨所化,一生修为与之相连,更聚集白虎之力,纵是天罚也难断,只要白虎法印还在,谁都毁不了饮雪。” 姬轻澜瞳孔骤缩:“可我已经把这里……” “你口口声声自称弟子,却还不够了解你的师父。”净思转过身,手指隔着冰层落在尸身唇角那丝笑容上,“他这一生恩怨分明又睚眦必报,既然是含笑而去,必定不会让敌人好过,饮雪若未遗留在战场,自然是钉在它欲杀之人身上。” 姬轻澜的目光顺着她手指下滑,凝固在尸身胸前最为可怖的伤口处——哪怕有冰层阻挡,仍可透过皮肉翻卷的巨大伤口看到其中断骨,他来祭拜过无数次,都不敢多看一眼,如今总算直面,才发现这伤口不对劲。 这伤口显然是饮雪造成,暮残声为了魂祭白虎法印选择兵解,饮雪穿心而过时,强横锋利的力量撕裂了他整副身躯,才落得尸骨不全的下场,灵魂却被那一戟钉入白虎法印,永世不得解脱。 可是,在血洞旁极近心脏之处,还有一道细如纸页的伤口。 他在净思面前化冻了冰壁,发现那伤口贯彻胸背,当是有人持剑从暮残声背后刺入,自胸前洞穿而出,虽然不是致命之伤,却破坏了心脉关窍,足以导致灵力自散。 净思的冷笑如闻在耳。 “……我不敢相信。”姬轻澜说话时,身体不自觉地发抖,他捧着一杯热茶,却觉得冷到了魂魄深处。 凤袭寒将他拥在怀里,温声安慰:“一个梦罢了。” “太真实了……”姬轻澜看着自己的手,那种刺骨的寒冷犹在,仿佛他曾亲手把冰壁破开那样。 “你只是对饮雪君的死始终无法释怀。”凤袭寒轻吻了他的额头,“等我陪你回寒魄城看一看,你就能放心了。” 姬轻澜反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小凤凰,我一定要杀了非天尊。” “我知道。”凤袭寒的声音愈发温柔了,“我会帮你,永远陪在你身边,只要你肯信我,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姬轻澜抬头:“你还是不想让我去重玄宫吗?” “那边战况不容乐观。”凤袭寒叹气,“百年灭神,不仅打击了神道,连玄门亦受波及,重玄宫如今大不如前,其他势力虽然派遣援军前往助阵,可都是各怀心思,除非……” “除非什么?” “重聚玄罗五印,打破天道桎梏,让道衍神君走出问道台。” 问道台是天道残缺法则所化,既是遗世神明的居所,令祂不染凡尘,亦是天道对神明的制约,毕竟在远古众神陨落之后,时代就已如洪流奔涌一往无前,神明不再是这个世道的主宰,却拥有超越众生的力量,必须受到相应桎梏。 神道兴衰在于人心信仰,第一次破魔之战的胜利让神道香火昌盛千年,可在漫长的时光里,人心的贪婪好逸不断滋生,经历了百年灭神后,神道信仰已经濒临破碎,作为人族主祭神的道衍神君也受到信仰反噬,在身为神降的司星移背离神道兵解消散之后,道衍神君如被囚禁在问道台,除非众生信仰死灰复燃,就唯有集合玄罗五印的力量强行打破问道台。 信仰崩塌非朝夕之功,要想重建更不简单,以玄罗五印打破问道台是最直接的办法,可难就难在五印的下落。 “我身为人族统帅,曾受师尊指使剑指神道,但是眼下局势危急,出借青龙法印并非不可。”凤袭寒理智地分析,“玄武法印在非天尊手里,麒麟法印被重玄宫收回,朱雀法印千年无主至今在南荒焚烧,不过……” “白虎法印化为结界,笼罩寒魄城整整六十年。”姬轻澜扣紧了手指,“倘若我们以此向重玄宫提出交易,他们应会倾力配合妖族保住寒魄城,可是要把白虎法印取走,就得先解除结界。” 凤袭寒眸光微闪:“你知道解除结界的办法吗?” “……需要饮雪。”姬轻澜道,“师父陨落,世上能与白虎法印相连的就只剩下饮雪,可我至今不知道它在哪里。” “这就是你执着梦境的原因。”凤袭寒定定地看着他,“你不愿承认,如果饮雪当真不在了,就不能让玄罗五印重聚,无法打破问道台……轻澜,你想借道衍神君之手杀死非天尊。” 姬轻澜猛然抬头:“我不该吗?” “当然。”凤袭寒用包容的目光看着他,“正因如此,我才给你这次机会。” 交握的手缓缓松开,凤袭寒掌心出现了一个火焰纹路,那是极为精纯的火行符箓,与姬轻澜的一身香火气完美融合,木与火本有相生之感,可这股火灵透体而入,引动了蛰伏在他体内多年的那把凶兵,锋锐杀伐的金行灵力在内府倏然纵横,将他的肺腑一次次割伤。 “这种火符需要引子,汤面没有问题,那就该是炉火了。”凤袭寒看向那快要熄灭的小炉,勾唇莞尔,“我倒是忘了,你乃当世香火道法之首。” “……再说一遍,那只是一个梦。”姬轻澜脸色煞白,起身时甚至没站稳,用手撑住了冰冷桌面。 “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很多遍。”凤袭寒额头已经见汗,笑容依旧温暖,“就怕你不想听……轻澜,你都想起来了,对吗?” 姬轻澜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去岁暮春,群魔攻打寒魄城的前夕,本该在北极战线坐镇的净思意外来到寒魄城,于断天崖撒酒祭奠,又反手抽了他一记耳光; 他想起自己有眼无珠,六十年来凤袭寒伤势发作不计其数,那种冰冷锋利的霸道灵力每每透体而出,能毁掉整个静室,他却没认出那是饮雪爆发的力量,偶有起疑,又很快被搪塞过去; 他想起净思带来了一片玄冥枯叶,被镇压在遗魂殿的心魔琴遗音终于从疯狂中清醒,将刻骨怨恨封入叶片里,其中是琴遗音与非天尊合作千年终遭背叛的种种过往,在那些纷乱如飞雪的画面里,不时交错过凤袭寒的脸; 他想起自己挖出了师父的遗体,辨认出那道剑痕与素心剑相合,而当时能够被暮残声交付后背的人只有凤袭寒一个; 他想起,在非天尊与罗迦尊联手来袭的那天,自己就该死在雪原上,那位身着月白华服的归墟大帝踏雪近前,俯身时已变作了青衣素袍的熟悉身影,药香将原本的腥气冲淡,也撕碎了他最后一点念想。 姬轻澜在那一刻,根本不想报仇,他只想就此魂飞魄散。 凤袭寒将他带回了素心岛,用青龙之力稳住他即将溃散的魂魄,重复说着“抱歉”,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用伊兰肆虐他的意识,将那些他不想让姬轻澜知道的东西都撕碎扯烂,丢弃在脑海最深处,如同搓揉面团一样把记忆塑造成他满意的样子。 姬轻澜在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本不该知道这些,忘了更好,纵然你失去一切,可我会重新给你一切。” 当他醒来,就只记得自己在寒魄城一战重伤濒死,被千里迢迢赶到的爱人带回了家,由于伤势太重,只能足不出岛地养上一年,期间他几乎与世隔绝,所知道的一切都由凤袭寒和出入弟子告之,而这座岛上早已没有了人,他所见到的那些都是披了人皮的魔物,青龙台上的镇魔井不过是虚设。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战火不休,他却在素心岛安稳浮生,很多人温饱难求的时候,他还能奢侈地煮茶泡酒,连给凤袭寒制一件大氅,都能随意挑拣天下珍禽的羽毛。 凤袭寒让他忘了最深刻的痛苦,在这乱世里给他造了一处桃花源,而他成了密闭花园里的金丝雀。 可世上没有永恒的谎言,记忆或许遭到破坏,身体却残留了本能,即便越是努力回想越是痛苦不堪,他仍不想永远做笼子里的鸟,想要跟凤袭寒直面风霜,就不能让自己被隐患束缚。 于是,姬轻澜在昨天亲手点燃了一支离恨天,终于把那些残破如屑的过往拼凑完整。 醒来的时候,恰见凤袭寒推门而入,带着一身风尘霜雪,对他微微一笑,犹如初见。 姬轻澜那一刻心神巨震,不敢对上凤袭寒的眼睛,分不清自己的梦是真是假,于是与他抵死缠绵,又在情到浓时探入灵力,终于捕捉到饮雪的一丝气息。 同床共枕,凤袭寒做了个好梦,他一夜无眠。 “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幸福。”凤袭寒如是说道。 姬轻澜觉得可笑,可这笑比哭都难看:“你认为无知是幸福?” “你无法否认,这一年你在素心岛过得很快乐。”凤袭寒无视抵在他们之间的灯笼,往前踏了一步,“仇恨让你痛苦,复仇也不能让你释怀,而我是你最后的净土。” “你骗我!”姬轻澜猛然振臂,火焰从灯笼里流泻出来,落地成牢,将凤袭寒困在其中。 “道魔也好,正邪也罢,手段光彩与否不重要,关键看谁是最后的赢家。”凤袭寒摇头轻笑,“到我身边来吧。” 姬轻澜退了一步。 “你不是想要拿走青龙法印吗?”凤袭寒伸出手,掌心亮起碧绿的光华,“我从来不会拒绝你。” 姬轻澜急促地呼吸着,他全身颤抖,半晌才往前走去,就在双手即将交握的刹那,他忽然抓住一把火焰化为利剑,避过突然出现的伊兰恶相,一剑捅进了凤袭寒的左肩,那是对方温养青龙法印的地方。 这一剑倾注了姬轻澜八成功力,快得连雷电都无法追击,他将凤袭寒钉在地上,背后是火焰与伊兰厮杀的怪响,眼前是那张无比熟悉的脸。 “那年我从白虎天诛域下险死还生,饮雪就是这样冲了出来,直接将我钉在地上,不等我把它拔出,它就融进了我的骨肉里,六十年无一日不曾折磨我。”凤袭寒仰躺在地,笑容有些失色,“你这一剑之势,也不输当时了。” 姬轻澜没说话,他怕自己一出声就是呜咽,只用双手合握剑柄下压,在鲜血飞溅脸庞的刹那,青龙法印化为翠玉滚落在血泊里。 “你要杀了我吗,轻澜?”凤袭寒好似不知疼一样,平静地看着他,“你不爱我了?” “……我爱你。”姬轻澜的喉咙被冷风割得生疼,他踉跄着站起来,握剑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 凤袭寒温柔地笑了,就在下一刻,长剑在此落下,直入丹田。 “可我……无法原谅你。” 剑刃入腹既化火灵,愈加激发了饮雪凶性,凤袭寒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把他拉倒压在自己胸膛上,爱惜地擦拭他脸上的血迹。 “轻澜,你要知道一件事。”他起身在姬轻澜耳边喃语,“凤袭寒是非天尊,可非天尊并非你的小凤凰……如果今天你杀了凤袭寒,那么在你离开素心岛后,所面对的就只是非天尊了。” 爱恨两轻,生死长绝。 姬轻澜终于离开了素心岛。 他带着满手血和一身伤,步履踉跄地爬上一艘小船,沿路看到的守卫弟子都如同失去生机的草木接连凋零,从庭院到码头的这一路他走了七万三千零五十步,恰是他们从相逢到长绝的二百年。 姬轻澜手里握着青龙法印和饮雪所化的残骨,鲜血早已变冷凝固,好像再也洗不掉了。 扁舟推波而去时,姬轻澜终于回头望去,整座素心岛像是剥落了画皮,那些明秀风景一点点从他眼里褪去,暴露出阴森恐怖的本相,无数魔物从山穴里倾巢而出,争先恐后地朝这边追赶,而他一一看尽全部面目,都没有他的小凤凰。 凤袭寒死在他们的家里。 姬轻澜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若非黄泉,不复相爱。” 第205章 520番外 饮雪夜话 我叫饮雪,是一把长戟。 我的主人,是一只很了不起也很失败的狐狸。 他有九尾境界,在妖族中的声望不弱于已经年迈的妖皇陛下,曾经在第二次破魔之战里代西绝出战,杀伐果决,智勇双绝,获得了白虎法印传承,用无数魔族的尸骨堆成了王座。 他又是个优柔寡断的家伙,藏着很多心事不肯对外人说,只敢在夜深人静时一边为我擦拭,一边絮絮叨叨。 我虽然很爱他,可真的很烦这种行为,不仅是他擦得我都快亮秃了,更因为他经常说的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 比如那个面冷心寒的地法师。 比如阴阳两隔的妖皇和前任狐王。 比如那个短命的朋友剑邪。 比如那个看着成人了还永远长不大的红衣小鬼…… 还有,那个明明住在隔壁,他却不敢去看一眼的男人。 我曾于无数个夜晚陪着主人坐在隔壁屋顶上,他沉默地喝酒,我被放在一边吹风,此时的主人会变得格外安静,因为他在听屋里的人抚琴。 作为一把兵器,我实在不懂音乐有什么好,更不懂主人一个武道出身的妖修怎么会喜欢这种人族附庸风雅的东西,我甚至大逆不道地怀疑过主人究竟能不能听懂。 也许他不是为了听琴,而是想要通过这曲子感知屋里的人吧。 我对这个男人印象很深,他生得极美,哪怕是我也觉得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主人有时候也自嘲色迷心窍,不然怎么会把一个这样大的麻烦带回寒魄城,日日夜夜放在眼皮子底下呢? 这个男人是魔族,我记得他在战场上操纵群魔攻城时的狠辣,也记得他与主人一决生死时的谈笑风生,我不懂为何明明是敌人的他们会发展成如此暧昧不清的关系,也不懂主人为什么放弃了一步登天的机会,换来与这个魔物生死与共的机会。 我更加不懂,为何主人如此爱他,却又不敢再接近他。 “因为我无法相信他,无法放下他,又无法不爱他。” 主人这样说的时候,那男人就在一旁长廊下站着,水蓝色的袍袖在风雪里翻飞如白蝶,他端着一壶温好的梅花酒走过来,眉眼间氤氲开温润笑意,在这冰天雪地里犹如暖阳。 他给主人倒了一杯酒,在主人仰头饮尽的时候,他飞快凑上来含住了主人的喉结,我知道那是他的要害也是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之一。 我虽然是兵器,却也见过声色迷离的男欢女爱,比起外人口中青涩得连色相都只是想看而不敢看的主人,现在他已经变成一只圆滑老成的狐狸,宴请交际时面对妩媚女妖的挑逗也游刃有余,可如今这个男人只是轻轻舔了一下,他就像是炸了毛一样差点跳起来。 可是主人依然用了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逃离,没有回应他轻挑的吻。 随着主人匆匆离去的时候,我依稀听到那个人在笑,轻轻浅浅,如同多情人缠绵悱恻的挽留,又像是暗藏了讥讽,于尾声勾出了一笔冷漠。 主人也听到了,他脚下微动,没有回头。 当晚,那个红衣小鬼来了。 随着他长大,有了自己可心的爱人,来寒魄城的次数就渐渐少了,主人偶尔会调侃他几句,后来就不再提了,毕竟这小鬼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教训他的人也该换一个了。 可是我想小鬼依然稚嫩得很,他脸上始终带着天真的笑容,把一切都想得太好,比如……他一直以为主人过得很好。 小鬼也喜欢跟我说话,他是少有能听到我声音的人,所以一有空就爱来跟我絮叨,有时候我烦得不爱搭理他,他就自顾自地给我讲故事。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都是主人讲过的,哪里还轮得到他? 直到这一次,小鬼讲了一个我没听过的故事,说是有一种魔天生无心,看起来喜怒哀乐无异,实际上那都是他从别人心里偷来的,学得无比相似,自己却没有感情,所以他不会爱人,也不会因爱动容。 我忍不住问:“那岂不是爱上他的人都很可怜?” 小鬼道:“是啊,尤其是爱上他之后知道真相的人,无法得到真正的回应,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他那近乎完美的虚情假意,清醒且痛苦。” “不再爱他,不就可以了吗?” “有些爱不能收回,因为它没有第二次了。” “那么……如果那个魔长出一颗心呢?” “如果他长出了心,那他就有了弱点。”小鬼轻声说道,“要是这样……” 他突然不说了,因为主人站在了门口,赤红的眼瞳里一片冷郁。 我忽地觉得害怕,小鬼也是。 主人没有责罚我们,只是告诉小鬼,有人来接他了。 小鬼恋恋不舍地给了主人一个拥抱,还像个孩子一样,来接他的素衣男人撑着一把翠面紫竹伞,笑容温柔,牵着小鬼渐行渐远。 主人这晚独自在院中喝醉了酒。 我正在思考一把戟如何能将主人带回寝殿安置,冷不丁有一双手伸过来,把主人拦腰抱起。 平日里他们站在一起,我总觉得主人英挺可靠,现在才恍然发现,其实主人也需要被保护,只是能看到他脆弱一面的人仅此一个罢了。 往常能被一片落叶惊醒的主人,在他怀里睡得很沉。 我孤零零地飞在后面,看他将主人送回寝殿,亲自打了水伺候洗漱,好像曾经做过无数遍这样的事情。 然后,他坐在主人的身边,用手指一寸寸摩挲主人的眉眼。 我看到他握住主人的手,在主人无知无觉的时候,他用这只手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那一瞬,我吓得差点扇在主人脸上,直到我看到那胸腔肋骨之下空空荡荡。 这个男人没有心。 他不曾流血,也不觉得疼,脸上却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神情,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握着主人的手伸入胸腔,在肋骨上刻下了三个字。 暮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