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骄 作者:白芥子 文案: 为助兄长图得大业,祝雁停施计送走萧莨的未婚妻,取而代之,骗婚生子,又抛夫弃子。 到头来大梦一场空,幡然悔悟时,忠犬早已黑化成狂犬,连所图大业,都成了对方的囊中之物。 *渣受追夫火葬场,古耽生子文 架空 破镜重圆 HE 生子 第1章 灯火阑珊 酉时,华灯初上,喧嚣满城。 王朝末年,山河凋零、民不聊生,唯有这圣京城中,依旧歌酒不夜、金翠罗绮,处处是笑语盈盈。 马车停在西大街的进口处,小厮躬下腰,低声提醒车内之人:“郎君,到了。” 一双金丝掐边的黑色暗纹长靴自车内踏出,少年人一身火红长袍,身披狐裘大氅,如玉面容在风雪中模糊不清,唇角噙着隐约的笑,灯火映在那双淡漠的凤目之中,又漾进深不见底的黑瞳里。 小厮撑开伞,祝雁停接过手炉,拢在袖中,淡声道:“走吧,进去看看。” 上元节花灯会,风霜漫天挡不住长街人潮如织,火树琪花从街头一路漫至街尾,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仿若身处太平盛世间。 沿街有摊贩叫卖吆喝,祝雁停歇下脚步,漫不经心地晃眼打量摊上的东西,随手捻起个造型别致的鼻烟壶,指腹轻轻摩挲,摊主笑眯眯地奉承他:“这位小郎君好眼光,这鼻烟壶是前两日才从南边运过来的,别的地儿可没得卖。” 祝雁停眉目微垂,目光落在掌心的小玩意儿上,须臾,意味不明地一声轻笑:“南边不是听说乱得很吗?你倒是还敢过去做买卖。” 摊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一身华服的贵公子,脸上赔着笑:“这再乱总还得讨口饭吃,更何况,乱的也是这底下的平头百姓,那些达官贵人们,该享乐还不照样要享乐,买卖嘛,什么时候都有得做,这世道越乱,银子才越好赚,只看你有没有这个胆。” 祝雁停轻嗤:“你倒是会盘算,也敢想。” “嘿,为了养家糊口罢了。” 祝雁停的唇角轻勾了勾,放下东西,继续朝前走。 小厮举着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祝雁停的脚步放得很慢,忽而又低笑一声,像是在与身旁的小厮说话,又像自言自语:“这上元节的花灯会果真热闹得很,只看这里,谁又能想到祝家的江山已是气数将尽了。” 三百年一个轮回,历朝历代似乎都逃不开的定数,大衍朝享国至今已有三百六十余年,如今四处风雨飘摇、危如累卵,眼看就要到穷途末路之时,只谁都不愿认,谁都不敢认。 小厮低垂着脑袋,噤若寒蝉。 一声些微的叹息飘散在风雪中,小厮微微抬眼,只看到祝雁停冷冷清清的一张侧脸。 长街尾,十四五岁的少年拉着另一个比他略长几岁的从马车上跳下,雀跃不已:“走走,二哥你别整天窝在屋子里钻研那些破玩意,难得上元节,我带你去见识些好玩的。” 萧莨被拉扯得脚下趔趄,无奈停下脚步,提醒对方:“三弟,不得莽撞。” 小少年神采飞扬:“行啦,好不容易将哥哥你请出来,你就别端着了,这地方可好玩了。” 萧莨揭穿他:“你自己想玩,却非要拉着我一起,无非是担心母亲不肯放行罢了。” 萧荣心虚地转动眼珠子:“二哥疼我,这样都肯跟我出来,就别笑话我了,既然都来了,就随我到处看看呗。” 俩人说话间,几个与萧荣年岁相仿的少年郎迎面过来,萧荣举高手用力挥了挥,偏头小声告诉萧莨:“二哥,他们都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今晚约好了一块出来玩。” 萧莨无言以对,过来的几人听罢萧荣的介绍,毕恭毕敬与萧莨见礼。 他们还都是学生,萧莨却已入仕,还是前科的探花,现下在工部做个六品官。 萧莨没有官架子,与之同辈论交,一众人沿着灯火长街前行,风雪已停,长街上愈加繁华喧闹。 都是少年人的心性,萧荣他们如鱼得水,四处钻去,转瞬没了影子。 萧莨驻足在花灯摊前,各式灯盏高挂一排,每一盏下都坠着写有灯谜的红纸,萧莨的目光随意扫过,兴致寥寥。 摊主似是看出他的心思,笑道:“郎君若是看不上这些浅显的,您也可自个出个谜面,买盏灯将之挂在这里,若是之后有人解中了,小的便替您将这灯送与他,若是亥时之前一直无人解开,这里最好的灯,任您随意挑。” 倒是个会做生意的,萧莨扔下两个铜板,挑了盏枫叶状的花灯,略想片刻,提笔在红纸上落字。 「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 摊主接过写好的谜面,细细看了看,问他:“这是隐的什么?” “字一。” 摊主看了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笑着竖起大拇指,帮之将灯挂起。 萧莨轻勾唇角,在另张纸上随意写下谜底,搁了笔,踱步进街边的玉器店,萧荣与几位同窗好友正在里头选购佩饰。 承国公府中什么样的宝贝没有,萧荣偏偏对这满店并不稀罕的玉器好奇得很,千挑万选了一块雕刻麒麟的暖白玉佩,付了银子当即便挂到腰间,又见萧莨只看不买,凑过去撺掇他:“二哥,你自个不买,好歹给将过门的二嫂买样东西,送去讨讨他欢心吧。” 萧莨不为所动:“他不喜这些。” “送都没送呢,你怎知他不喜,而且就算原本不喜,二哥你送的便不一样啊,”萧荣自顾自地说着话,“可惜二嫂他要准备下月的春闱,不然今晚可以邀他一块出来玩。” 对那位尚未过门的男嫂子,萧荣抱有十分好感,那人与萧莨青梅竹马、志趣相投,于他亦如兄长一般。 萧莨低眸沉思片刻,挑了个孔鸟状造型十分别致精巧的白玉笔搁,叫掌柜细致包好。 自店中出来,几人正欲离开,那卖花灯的摊主笑着喊住萧莨:“郎君,你那字谜方才已有人解开了。” 萧荣一个挑眉,先一步走过去:“什么字谜?给我瞧瞧。” 枫叶花灯还挂在原来的位置,下头坠着的红纸已经取下,萧荣拿在手中细看,轻声念出萧莨给出的谜面,再翻过去,是另一人信手写下的龙飞凤舞的一个「必」字。 萧荣一愣:“这么简单?” 摊主笑道:“可不就是这么简单。” 萧荣不可置信地转身问萧莨:“真是这个?” 萧莨淡淡点头:“嗯。” 他随手留下的字谜,要解中并无多难,但越是简单的东西往往越易迷惑人心,没曾想他才进店里转了不过一刻钟,就已经有人解开了。 萧荣好奇问那摊主:“什么人解中的?怎么这花灯没有拿走?” “一个小郎君,他说不要这个,”摊主抬手一指,“喏,就是他。” 街对面,祝雁停似有所感,缓缓转过身。 一众人顺着摊主指的方向望过去,那人立于阑珊灯火中,流光溢彩在他的一双黑眸里晕漾开,如夜星璀璨。 萧莨有须臾的晃神,一旁的萧荣与人小声嘀咕:“咦,那不是怀王府的小郎君吗?” “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可巧。” 几人交头接耳一阵议论,萧荣凑过去告诉萧莨:“二哥,那人是怀王的弟弟,也在国子监念书,我与他见过几回。” 祝雁停已信步朝他们走来,两步之外停下,噙着笑与萧莨信信一拜:“萧大人,久仰。” 萧莨后退半步回礼,祝雁停笑道:“久闻探花郎出身承国公府,学识渊博、气度不凡,颇具先祖风范,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萧莨不露声色地回道:“郎君谬赞,愧不敢当。” 萧荣好奇问祝雁停:“方才那灯谜真是你解开的吗?” 祝雁停笑着点头:“兴之所至。” “我二哥才叫人将灯谜挂出去,你就解开了,可真厉害。”萧荣赞叹道。 “凑巧罢了,不值一提。” “为何不要这花灯?”萧莨忽然出声。 祝雁停眉目含笑,眼波流转:“先前不知这灯谜是萧大人亲手所题,失礼了,萧大人可还愿将这花灯赠与我?” 四目相对,祝雁停的眼中隐有促狭笑意。 萧莨亲手将花灯取下,递过去,祝雁停拢在袖中的手抽出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萧莨递来的灯柄,轻轻握住。 霞红色的火光映得他如玉的面庞一片柔和,唇角的笑愈加惑人:“多谢。” 萧莨垂眸:“不用。” 霜雪如絮再次纷洒而下,小厮重新帮祝雁停撑起伞,萧莨低声提醒萧荣:“落雪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萧荣不肯:“别啊,这才刚出来,才什么时辰啊,这点雪有什么所谓,雪中看灯岂不更好?” “赏雪赏灯也不必站在这里,”祝雁停笑着提议,“不知诸位可愿赏个脸,前头拐角处有间茶楼,愿请诸位一同前去品茗赏景。” 其余人自无不可,他们本就是同窗,虽不算熟识,祝雁停好歹是宗室子弟,总有人存了攀交的心思,如今祝雁停主动投枝,岂有不接之理。 萧荣亦觉得祝雁停这人颇有些意思,与他先前在书院里见到时的冷然模样大不相同,他亦起了结交之意。 祝雁停笑吟吟地凝视着萧莨,直到他点头应下:“好。” 第2章 人各有志 在高楼上凭栏而坐,十里长街、明灯映雪,尽收眼底。 少年郎们吃着茶果谈笑风生,高声议论着京中大大小小的新鲜趣事,祝雁停眼眸低垂,轻抚茶盖,嘴角噙着笑专注聆听,并不多言。 萧莨赠与他的那盏枫叶花灯就搁在手边,有微风过,灯中烛火晃晃悠悠,烛光散碎,一如他眸中带笑的目光,难以琢磨。 萧莨与祝雁停相对而坐,视线掠过他的眉目,微微一顿:“你……为何会去国子监上学?” 祝雁停随手抛了粒花生米进嘴里,笑言:“萧大人是想问我为何不去宗学吗?” 萧莨安静看着他,祝雁停摇头:“去国子监好歹能学些真东西,宗学早已名存实亡了。” 萧莨眉峰微蹙,祝雁停说的,却也是实情。 祝家子孙早已人丁凋零,且大多不在京中,这些人又多是纨绔,镇日里醉生梦死、穷奢极欲,能安得下心来念书的恐怕寥寥无几。 “……之前并未见过。” 祝雁停低笑:“萧大人还在国子监念书时,我尚且被家事所扰,无心向学,去岁才入的国子监,彼时萧大人已高中探花,去了工部,自然不曾见过。” 祝雁停说得坦然,萧莨略有意外,怀王府的事情,他也曾听说过。 怀王府与他们承国公府同是景瑞皇帝的后人,第一代怀王是景瑞皇帝的第二子,怀王这一脉从景瑞朝起就一直留在京中,从未就藩。而他们承国公府的爵位,则袭自承瑞皇后,承瑞皇后是大衍朝除开国皇后外唯一的男后,其与景瑞皇帝有一女,封承国公主,公主随了皇后姓萧,后招婿生子,才有了之后的承国公府。 只是如今五六代过去,两家关系已经疏远,承国公府因着军功在朝中依旧声名赫赫,怀王府则早已没落,若非前两年因为袭爵之事闹出风波,京中之人怕是都要忘了京里还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王府。 祝雁停说的“家事”多半就是指的那场风波,无非是嫡母早逝,继母不慈,老王爷昏庸,宠幸偏袒继妻幼子,闹着要换世子,叫全京城的人看了场笑话,直到两年前老怀王病重辞世,新怀王承袭爵位,一切才尘埃落定。 祝雁停与如今这位怀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在那出闹剧中,想必也受过诸多波及。 面前的少年郎一派云淡风轻的悠然之态,萧莨有些摸不准,他脸上的笑究竟有几分真意。 祝雁停抬眸,望向萧莨:“萧大人,我可否多嘴问一句?你为何不随你父兄一块从军?而是选择做文臣,去的还是最清苦的工部?” 萧莨端起茶盏,浅尝一口,沉默半晌,道:“我没有父兄的天赋,不会领兵打仗。” “不会?” “不会。” 萧荣凑过来,笑着为之解释:“我二哥喜欢闷在家中捣鼓那些小玩意儿,我看他适合做个匠人。” 祝雁停好奇道:“做匠人?” “对,他会做木雕、泥雕、沙雕,最灵活的就是那双手,进工部很适合他啊。” 萧莨低声呵斥萧荣:“不得胡说。” “我哪有胡说。” 祝雁停定定望着萧莨,眉目含笑,轻勾唇角:“我能理解,人各有志罢了。” 萧莨扶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点了点头。 夜色更沉,外头的雪似乎又大了些,满街华灯映着霜雪,如梦似幻。 祝雁停伸手出栏外,接了一片雪花至掌心,细细看了片刻,笑着呢喃:“这上元节的花灯会年年都有,我却还是第一次得见,凑巧又碰上落雪,也算别有一番滋味了。” 萧荣笑吟吟地接腔:“我二哥也是第一次来,我拉他出来放放风,他还不乐意。” 萧莨嗓音淡淡:“既然年年都有,以后机会还多得是,何必特地冒着风雪出来。” 祝雁停不赞同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明岁再来,或许便不是今日这番心境了。” 他一只手支着下巴,说话时始终凝视着萧莨,眼中含笑,仿佛意有所指,又似随口无心之言。 萧莨没有接话,眸色略沉,移开了目光。 从茶楼出来,已至戌时末,怀王府的家丁将马车赶来,萧荣见状问祝雁停:“你这就回去了吗?” “不早了,府上有宵禁,得早些回去。” 祝雁停说罢,与立在一旁的萧莨点点头:“萧大人,下回见。” 萧莨沉下声音:“郎君慢走。” 祝雁停上了车,马车辘辘而去,只余积了雪的地上碾出的两道深浅痕迹。 萧荣笑着感慨:“这位怀王府的小郎君,还挺好相处的,没什么架子嘛。” 灯火映在萧莨的黑瞳中,半晌,他道:“宗室之人,我等不宜结交,以后在书院碰上了,也尽量远着些。” 萧荣愣愣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 “走吧,今晚你玩够了,我们也回去吧。” 萧莨已提步离开,萧荣只得匆匆与同窗们招呼一声,跟上去,嘴里嘀咕:“既然不宜结交,做什么先头还要答应与他一块喝茶……” 回答他的,只有萧莨沉默的侧脸。 亥时二刻,祝雁停提着花灯缓步走进王府大门,尚未进二门,怀王身边伺候的人便迎了出来,说王爷请他去书房一趟。 祝雁停将花灯交与身旁的小厮,吩咐道:“先送去我房里。” 来人将祝雁停引去书房,怀王祝鹤鸣正在伏案作画,见到祝雁停进来,搁了笔,示意他坐。 下人上来热茶,祝鹤鸣将房中伺候的人挥退,只余兄弟二人,祝鹤鸣打量着祝雁停,笑问他:“花灯会上可还好玩?” “尚可。” “见着人了吗?” 祝雁停抬眸,似是想到什么,眼中有转瞬即逝的笑意:“见着了。” “他如何?” 祝雁停的眸光动了动:“……是个好的。” 祝鹤鸣注意着祝雁停脸上神情的变化,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镇纸:“雁停,你果真想好了?” 祝雁停轻吹了吹手里的茶,淡道:“兄长说过的,我们只有站得更高,别人才没法将我们踩下,不是吗?” 祝鹤鸣深深望着他,眼瞳微缩,化作一声叹息:“委屈你了。” “能为兄长分忧,有何委屈。” 祝雁停不在意地摇头,复又笑了:“我不去,我们也没有别的姊妹能去,再者说,那位萧家二郎,怕是不喜女子,萧家,是我们仅有的机会。” “你若是不愿,不必如此。” “并无不愿,”祝雁停的手指轻扣茶盏,低声喃喃,“我愿意的,我们怀王府也是景瑞皇帝的后人,凭什么,就不能争一争。” 况且细算起来,他们也确实是有机会的。 景瑞皇帝是大衍中兴之主,与继位者永毓帝曾共同开创过数十年的衍朝盛世,只是自永毓帝起,皇室一脉便一直子嗣不丰、人丁单薄,接连两代帝王都仅有一子,到了先帝这一辈,倒是还有兄弟三人,但因一场夺嫡之变,其一身死,累及妻儿,另一则被封了个长留郡王赶去蜀地,先帝登基后还曾下明旨令其及其子孙后人永世不得归京。 及到当今皇帝,因着早年接连夭折了数名幼子幼女,皇帝深受打击,心性大变,封了唯一的异母兄弟为皇太弟,从此一心修仙向道,不问政事。因此,除去皇太弟和被赶出京的长留王,往上数几代,竟是他们怀王府与皇室血缘最近,只怀王府向来低调惯了,既有储君,自然不会有人在意他们。 可若是皇太弟没了呢? 皇帝虽无心政事,却非全然昏庸无能之辈,朝堂上内阁与储君两派分庭抗礼,彼此制衡,他尚且能坐稳皇位,但皇太弟正值壮年,风头必然日盛,当初立储是迫于群臣压力,原非皇帝本意,陛下对这位储君的忌惮,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只要扳倒了皇太弟,再有手握天下近四成兵马的萧家支持…… 即便如今祝家江山已岌岌可危,但只要有机会,谁又能不垂涎那九五至尊之位。 祝鹤鸣未有接腔,见祝雁停手里的茶盏空了一半,拎起茶壶,亲自给他添满。 一盏茶喝完,祝雁停起身告辞,祝鹤鸣叮嘱他:“无论如何,万事小心。” “我知,”祝雁停应下,“不过要成事,还得麻烦那位刘首辅运作一番。” 祝鹤鸣勾唇:“不必多虑。” 祝雁停不再多说:“那弟弟先行告退了。” “去吧,你嫂子今晚亲手炖了汤,给你留了一碗,还在厨房热着,记得叫人去给你拿。” 祝雁停谢过,退出书房,回去自己住的翠竹院。 那盏枫叶花灯被搁在他房中窗台边,烛火隐隐绰绰,只剩下最后一截灯芯,祝雁停立在窗边,指腹轻轻摩挲着灯纸,火光在他漆黑的双瞳里跳动,再沉入眼底。 小厮端着热好的汤进来,祝雁停接过,抿了一口,淡声问:“阿清,你说……那位萧家二郎如何?” 叫阿清的小厮想了想,踌躇回答:“萧家郎君相貌自是一等一的好,别的小的倒也看不出来。” 祝雁停闭眼,眼前似乎又浮现起那人乌眉似剑、眼若星辰的模样,轻声一笑:“你说的不错。” 第3章 攻心之计 庭院深深,繁花似锦,面覆忧色的青年无心欣赏,被人引领着跨过几道门,穿过曲水长廊,进到一处杨柳堆烟的院中。 领路之人躬腰做请:“郎君,我家主人在里头等您,请。” 语气虽客气,面上却无多少恭敬之意,青年微蹙起眉,抬眼望向前方正屋,乌木大门紧闭,檐上有鸦羽正展翅斜飞而去。 “……你家主人,是何人?” 对方未有解释,只重复道:“郎君请。” 大门洞开,青年犹豫走上前,跨过门槛,身后之门又骤然阖上。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去,伸手去推,岿然不动,只得作罢。 环顾四周,屋内陈设简单,目所及处仅有一桌、一书架、一坐榻、一山水屏风,和立在角落处的香几,几上香炉里有青烟正袅袅而升。 “柳郎君觉得我这园子如何?” 屏风后忽然传出人声,听声音应当是个少年,语中带笑,隐有几分促狭之意。 青年警惕望过去,只能瞧见屏风后一个隐约的轮廓:“你是何人?” 祝雁停歪坐在八仙椅上,一手捧着茶,打量着屏风之外的青年,那人看不见他,他这头却看得真切,青年长身玉立,乌发黛眼,端的是好相貌,只眉宇间忧思甚重,与前些日子在书院里瞧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去甚远。 半晌,祝雁停勾唇一笑:“我是何人郎君不必知道,你只需知晓,我是来帮你的就够了。” 柳如许眸色微黯,神情中的戒备愈深:“你帮我?” “自然是帮你,”祝雁停笑着,漫不经心地转动大拇指上的扳指,“柳知府不日就要押解进京,你这些日子四处奔波,可找着救命的法子了吗?” 柳如许瞬间白了脸。 祝雁停唇角的笑意加深。 柳如许是萧莨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祖父曾官居二品尚书,与老国公是挚交,柳如许与萧莨指腹为婚,即便出生后发现都是小郎君,这桩婚约依旧延续下来,俩人自幼感情甚笃,原本待今年柳如许春闱之后便会完婚,柳家却在科考放榜之前出了事。 柳父柳重诺是秦州首府西都府的知府,十余日前被人告发贪墨税粮中饱私囊,大衍如今贪官遍地走,这事原本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偏偏去岁入冬,朝廷下旨戍北军开春之后出兵攻打被北夷人占去的凉州失地,就地征取秦、晋二州各府的税粮以补充军需,在柳重诺被人告发后两日兵部传回军报,戍北军败了,不但没有收回失地,还又丢了四座城池。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大衍朝如今内忧外患、天灾人祸不断,南边数年来动荡不安,大大小小的匪乱无数,闽粤二州已被匪军占领,自立为王。西北面还有二十余年前新崛起的达利汗王一统北夷,建立新朝,与大衍分庭抗礼,最强盛之时甚至一举攻下大衍凉、雍、秦三州数百城池。若非承国公萧让礼率戍北军力挽狂澜,先后收复秦州和雍州大部分失地,只怕如今北夷铁骑已长驱直下,踏平了整个大衍。 这次朝廷有意收复已丢失近二十年之久的凉州几大要害之地,却一败涂地,消息传回,惊动朝野,连许久不问政事的皇帝都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柳重诺之事偏偏就撞在这个枪眼上。 “柳知府这贪墨军粮一案,往轻了说是贻误军机,往重了论,说他通敌叛国也是可以的……” 祝雁停尚未说完,便被打断,柳如许紧咬牙根辩解道:“朝廷要求征收的税银和粮草,家父都已如数上交,他确实有错,可也只是多压榨克扣了下头的百姓,他决计没有,也不敢贪墨军粮,更遑论通敌叛国。” 祝雁停嗤笑:“你与我说这些没用,得要朝廷信,要陛下信,我且问你,你这些日子四处求人,可有人愿意为你父亲在陛下面前开脱解释?” 柳如许攥紧拳头,面色愈加难看。 “你要知道这事牵扯到多少人,兵部、户部、西都府的其他地方官、戍北军,还有……承国公府。” 柳如许怔住,最后几个字,瞬间击垮了他强撑起的镇定,不用这少年提醒,他自己又怎会不知,他祖父已逝,家中仅有父亲一人在朝为官,朝中无人,若是别的事,看在他与承国公府的关系上,或许还有人愿意相助,可偏偏这事正牵扯到戍北军和承国公府,没有人会肯再冒险趟这摊浑水。 祝雁停啜一口茶,淡道:“戍北军几乎等同萧家军,没了承国公便是一盘散沙,陛下还要靠戍北军为他守住北方边境,即便这次戍北军败了,陛下也不会治承国公的罪,可若是不治罪,朝廷便没法与天下人交代,所以朝廷需要一个替罪羊,他做了没做,做过什么,并不重要。” 见柳如许面色惶然,祝雁停幽幽一叹:“你是否在想,那位萧家二郎不是这样的人,不会为了替父兄开脱,便将所有罪责都推卸到你父亲身上?他会愿意帮你父亲说话?” 柳如许猛地抬头,泛着血丝的双眼瞪向屏风之后的祝雁停,祝雁停轻蔑道:“也许吧,说不定他对你情深义重,当真会为了你大义灭亲去帮你父亲说好话找人疏通,但且不说陛下听不听是一回事,他这会儿出京办差了,要到夏初才回,等到他回来,你父亲应当早已身首异处,就连你自个,我猜最多再过个两日大理寺的人就会上你家中抄家,只怕到时连你也下了狱自身难保。” “……你到底想说什么?” 祝雁停低笑:“我说了我帮你啊。” “你又如何能帮我?” 祝雁停的手指轻叩茶盏,慢悠悠地说道:“想要保下你父亲我确实做不到,不过嘛,这罪名到底怎么定,还是能稍稍运作一番的,你父亲没了,你还有祖母、母亲和幼弟幼妹,你好歹为他们想想,是跟着你父亲叫全家一块死,还是留着性命苟且偷生,留得青山在,日后你柳家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条件呢?你要帮我总不会无缘无故,你到底是什么人?”柳如许并非蠢笨之人,这一带的私庄都归属那些皇宗勋贵,屏风后面的少年究竟是何身份,他猜不到,但想必不是普通人,否则也不会夸下这样的海口。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说了能帮你便定能做到,只要,……你将与承国公府的婚约退了。” 柳如许的双瞳倏地一缩,满目不可置信:“退婚约?” 祝雁停笑着重复:“对啊,就是退婚约。” “……我已是戴罪之人,即便不退婚,这婚约也肯定不会作数了,你又何须多此一举?” “不,我要的是你主动去退,将婚书送还承国公府,不要与他们多言。”祝雁停嘴角微撇,这柳如许若是死了倒也省事,可他就这么死了,他未婚夫不得心心念念他一辈子? 柳如许眼中血丝愈加泛滥,显是内心挣扎,祝雁停也不催他,慢慢品着茶,等他做出选择。 良久过后,柳如许耷下双肩,哑声问他:“你说的,可能保证?” “信不信在你,你也没别的选择了,要么回家去和家中老幼一块等死,要么就去退了婚约,搏一线生机。” 柳如许离去后,祝雁停自屏风之后踱步出来,走去窗边。 推开窗,外头便是春日碧波荡漾、花木葱茏的湖景。 他轻眯起双眼,望向远处绵延起伏的翠绿山脉,耳边隐约有山上寺庙的钟声响起。 阿清将新换的茶递过去,祝雁停没有接,低声感叹:“这处园子我有许久没来了,这里可是个好地方,是当年景瑞皇帝赐予先祖的私庄,据说还是景瑞皇帝和皇后最喜欢的一处庄子。” 祝雁停说着又一声轻笑:“说起来,这个地方最早应该是皇后的私产,那该是萧家的东西,如今却被我们怀王府给占着。” 阿清犹豫道:“小的听人说景瑞皇帝和皇后对先怀王极为宠爱,将最喜欢的庄子赐给怀王府,也是理所当然。” 祝雁停微微摇头:“景瑞皇帝和皇后仅有二子一女,宠自然都是宠的,可偏心也确实是偏的,长子做了皇帝,给了整片江山,公主得到了传国之宝,怀王府却只有这华而不实的庄园罢了。” 阿清哪敢议论这些,低了头不再接话。 百年来一直有传言,当年承国公主从景瑞皇帝和皇后那里得到了一处传国宝藏,有朝一日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改变大衍朝的命数。传言虚虚实实,真假不辨,但空穴不来风,这几代皇帝无不忌惮着承国公府,却又动他们不得,萧家手握西北几州的兵马,战功赫赫,若非强主,谁敢动他们。 更别说,如若传言当真,萧家真有那宝藏,谁知道逼急了,会否有朝一日萧家便当真就此反了。 怔怔看了许久窗外景色,祝雁停轻舒一口气,无论如何,他们怀王府,一定要设法得到萧家的势力。 第4章 有缘无分 宣德殿。 御座之上,皇帝耷着眼睛,斜倚在一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仿佛入定了一般,群臣吵嚷皆不入他耳。 大理寺卿正在禀报西都知府柳重诺贪墨军粮案的审案结果,因为事情牵扯太大,大理寺不敢轻易结案,这便呈到了御前。 约莫过了一刻钟,大理寺卿禀报完事情,稍稍抬眼,却见御座上的皇帝依旧全无反应,像是睡着了,大殿里静得针落可闻,无一人出声。 片刻后,首辅刘崇阳低咳一声,道:“柳重诺既已认罪画押,承认他确实扣下了戍北军征收的税粮,以致延误军机,如今证据俱全,那便依律处置吧。” 大理寺卿喏喏应下,立于御座左下手的皇太弟祝玖渊抬眸,斜睨向刘崇阳:“首辅大人前几日不还说这柳重诺恐有通敌叛国之嫌,须严加审问,怎么今日就改了主意,竟是要大理寺就此结案了?” 皇太弟三十出头,面白有须,目光炯然,一脸福相,与御座上脸颊凹陷、眼下青黑、形容枯槁的那位大不相同,明眼之人都看得出,怕是过不了几年,上头那个位置就要易主,只内阁首辅刘崇阳与这位储君之间向来不对付,从不买他的账。 刘崇阳笑了一笑,不以为然道:“大理寺不是已经查过了,通敌叛国之事确属子虚乌有,这柳重诺想必也没这个胆子,既如此,何必揪着不放。” 祝玖渊哂然:“先前一直揪着不放的不是首辅大人你吗?若非首辅大人之前一直说这事蹊跷,恐还有内情,这案子早就结了,现下倒是干脆,问都不多问,便要将事情揭过了。” “殿下,此案牵连甚广,老臣也不过是想谨慎一些,又何错之有?” 祝玖渊轻蔑道:“首辅大人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怨不得叫人多想。” 刘崇阳不大的眼睛里闪着精光:“老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还请殿下莫要冤枉了老臣。” 祝玖渊不再理他,冷眼瞧向那位大理寺卿:“当真都查清楚了?” 大理寺卿低下脑袋,额头上隐有冷汗冒出:“……查清楚了,臣等已将方方面面都核查过,确实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柳重诺与北夷有染,私扣军粮一事,当属他心术不正,起了贪念,并无旁的内情。” 祝玖渊的目光在大理寺卿与刘崇阳之间来回扫,一声冷哼。 刘崇阳老神在在,并不在意这位储君殿下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行了,都别吵了,朕头疼得紧,”皇帝终于开口,打断二人之间的争论,浑浊的双眼缓缓扫过阶下众人,直接下了定论,“就按刘卿说的办吧,参与贪墨案的西都地方官员俱按律处置,涉案兵部、户部官员,以失察之罪论处,此次戍北军战败,虽因粮草不济、军机贻误所致,承国公亦有指挥不力之责,就罚俸三年,令其总结教训,留待日后戴罪立功吧。” 皇帝几句话,便将戍北军战败的原因定了性,率军的将领只罚俸三年,掉脑袋的却是旁的人,事情听起来不免荒谬,但在场之人都清楚得很,大衍如今能打仗的武将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定国公在南边疲于周旋压制那些匪军调动不得,除了萧让礼父子,竟是再没人能指挥得动那支戍北军,当真要问了萧让礼的罪,怕是不出一年,北夷人就得打到圣京来。 谁都不是傻子,皇帝虽然镇日忙着修仙,也当真没有蠢到不知晓他坐下龙椅,究竟是靠谁人才能勉强坐得安稳。 事情处置完了,皇帝不再给群臣烦着自己的机会,打着哈欠挥挥手,宣布退朝。 当日大理寺便雷厉风行地将案子结了,柳重诺被判处斩立决,籍没家产,全家流放雍州。 怀王府,翠竹院。 宣纸摊开在桌案上,祝雁停握着笔,细细描摹脑海中的那个影子。 落雨天,那人撑着一柄竹伞,在国子监的巷口等人,细风斜雨沾湿了那人的发丝,冷峻的面庞上更多了些出尘气息,唯有在他等的人出现时,眉目间才似沾染上烟火之气,变得柔和缱绻。 最后一笔落下,祝雁停怔怔望着笔下画作,轻闭双眼。 阿清来叩门,祝雁停回神,将已经干了的画作卷起,收到一旁的书架上,淡声道:“进来。” 阿清进门,将手中的信递与他:“郎君,这是刚截到送来的。” 祝雁停接过,随手拆去封蜡,是柳如许出京之前托人送与还在外办差的萧莨的信。 那日柳如许被他请去私庄一番敲打,回去第二天果真将婚书退还了承国公府,再两日大理寺上门抄家,及到判决下来,昨日柳家人已被押解出京,踏上去往雍州的流放之路。 这是柳如许在家中出事之后寄与萧莨的第二封信,前一封是刚出事时的求助信,已被祝雁停烧毁,这封则是解释事情原委与道别,字字情真意切,饱含眷恋不舍,祝雁停冷眼看完,须臾的沉默后,将信纸送到一旁的烛台之上。 火苗舔吻而上,火光映在祝雁停的眼中,烧着隐匿其中的情绪,晦涩难辨。 国子监。 晌午十分,学生们在后园湖边小憩,消磨着难得春光明媚的午后时光。 国子监自前朝开国起始建,数百年间几经修缮,规模一再扩大,无数仕官出身此间,但凡读书人,无不对其心向往之,仿佛进了这里,半只脚便已踏上仕途,任他外头风吹雨打,这里始终是一方世外桃源。 萧荣脸上盖着书册,翘着腿躺在湖边草丛里,迷迷糊糊地听着周遭虫鸣鸟语,睡意袭来之前,身旁的同伴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低声提醒他:“怀王府的郎君来了。” 萧荣愣了愣,掀开书册坐起身,祝雁停已行至跟前,正与他的同伴互行揖礼,萧荣懒得做这些虚礼,依旧懒洋洋地坐在草地上,微抬起头,望着祝雁停笑道:“难得见郎君出来溜达,今日可巧。” 他与祝雁停并不算熟,自数月前在上元节花灯会上见过一次,他二哥萧莨提醒他不宜与之深交,这之后他们偶尔在书院里碰上,也不过相互打个招呼,这还是第一回 ,祝雁停主动过来与他说话。 “难得今日风和日丽,念书乏了,便出来走走。” 祝雁停随口解释,泰然自若地与他们一块席地而坐,身旁小厮铺开席子,从食盒里取出几样精美点心并果茶摆上,祝雁停笑着示意萧荣与他的同伴:“尝尝?” 萧荣没有推拒,捻起块烤饼扔进嘴里,嚼了两口赞叹道:“果然这王府里做出的点心,都比别处的好吃些。” 祝雁停失笑:“哪里。” 萧荣的同伴姓赵名允术,父亲是个朝中四品官,此人个性与萧荣相似,也是个跳脱的,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口点心,话便多起来,问祝雁停:“郎君在这国子监里念书,莫不是也打算参加科考?” 祝家宗室之人走科举入仕的并非没有,只是极少,且多半都是远支宗室,像祝雁停这样的王府嫡系子孙还能安得下心念书的,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第二个。 祝雁停莞尔:“若有机会,自可一试。” 萧荣叹气:“你可真有志气,我都不愿考,镇日吃喝玩乐多好,不过我家里人都不答应,我二哥一直盯着我的学业每日耳提面命,可我又不是这块料,有几个人能跟他一样,十六岁就中了探花啊。” 这位萧家三郎与萧莨是堂兄弟,父亲死在西北边的战场上,母亲不到半年也跟着去了,他这一房仅剩他这一根独苗,萧家人既宠着他,却也不会放松对他的管教。 “萧大人想必也是为了你好。” 提到萧莨,祝雁停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听闻萧大人出京办差去了,应当还没回来吧?” “是啊,他出京勘察河道去了,不过也快了,月末应该就会回来,家里最近出了这么多事……” 萧荣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郁闷地耷拉下脑袋,他从先头起兴致就一直不高,想来是因为这段时日家中之事烦心。 戍北军战败,即便皇帝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了过去,于萧家人而言,阴霾短时间内却不会消散,尤其他们这些留在京中的家眷,对战场之事一窍不通,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干着急。 更别说,柳家因着这事彻底败落,柳如许送还婚书,萧莨人却还在外头迟迟未归。 赵允术拍了拍萧荣的肩膀,安慰他:“等萧二哥回来就没事了。” “但愿吧……” 祝雁停的眸光微动:“萧大人会在端阳节前回来?” “嗯,伯娘已经给他去了好几封信,让他务必赶在节前回来,二哥再不回来,伯娘该急了。” 萧荣说着一顿,又小声嘟哝:“家里原本都开始筹备喜事准备下聘了,谁知道会出这样的变故,唉……” 祝雁停端起果茶,抿了一口,甘甜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开,叫他唇角不由上扬三分:“或许是,有缘无分吧。” 第5章 端阳宫宴 端阳节前一晚,皇帝在北海别宫赐宴宗亲勋贵、文武百官。 北海别宫是大衍历代皇帝的夏日避暑之所,近十年来因国库空虚,年久失修,已逐渐荒废,去岁年末,皇帝心血来潮,硬是使了个法子,逼着京里各世家勋贵捐了笔银子,将此处重新修缮一新,半月前才彻底完工,今日皇帝大摆宴席,为的无非是与臣下炫耀一番。 祝雁停跟着怀王祝鹤鸣一同前来,他二人坐在一众宗王中,因祝鹤鸣年岁尚轻,位置被安排在偏角处,并不显眼。 大衍朝的爵位是世袭罔替制,皇子皆封亲王,亲王嫡长子年六岁立亲王世子,余下诸子年满二十,则封郡王,郡王嫡长子为郡王世子,诸子授镇国将军,以此类推。祝鹤鸣自是亲王爵,而祝雁停只要满二十岁行了冠礼,也可得封郡王,因此王爵,在整个大衍朝来说并不稀奇。 只是环顾四周,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亲王,王位竟都承继自景瑞朝之前,这一点,迟早有一日会引人注意,又或许早有人注意到,只缄口不言罢了。 皇帝还未来,席上只有冷菜,祝雁停随意动了动筷子便搁下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落到某一处时,对方似有所感,微微抬眼。 祝雁停勾唇一笑,举杯与之示意。 萧莨眉目沉沉地看着他,片刻后拎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萧莨虽是六部官员,但他代表着承国公府,与萧荣一块坐在一众勋贵之中,萧荣忙着与那些年岁相仿的世家子弟们把酒言欢,萧莨却鲜少与人交谈,沉默喝着酒,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萧莨这副模样分明是心情不佳,似乎还比上元节那会儿消瘦了些,也不知是这几个月在外奔波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 祝雁停歪着身子,一手支着头,一手拎着酒杯轻轻晃动,一瞬不瞬地望着萧莨,唇角始终噙着笑,时不时举杯。萧莨亦看向他,每每一杯到底,俩人隔着大半个宫殿,无声地陪着对方,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皇帝姗姗来迟,身上道袍还未换下,整个人飘飘晃晃,浑浊的双眼里冒着精光,红光满面得几近异常。 跟在皇帝身后的,是一身雪袍,看似仙风道骨、不沾烟火的国师,只见他发须皆白,一柄拂尘搭在手臂,步履轻盈,仿若仙人之姿。从进大殿起,这国师便只落后皇帝半步,目不斜视,竟是谁人都不放在眼中。 祝雁停一声轻笑,与祝鹤鸣低语:“当真是世风日下,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道人,竟也能做国师,太祖皇帝有灵,怕是能再被活活气死一回。” 谁人不知大衍朝的开国皇帝尚佛,衍朝历代皇帝都效仿先祖,推崇佛教、广修庙宇传播佛法,唯有他们这位当今皇帝,痛失爱子爱女后心性大变,醉心于修仙问道,对这不知打哪来的道人礼待有加、宠幸至极,还封了国师,甚至国事都时常拿去叫这位国师占上一卦,如同儿戏。 祝鹤鸣低下声音,提醒祝雁停:“慎言。” 祝雁停眯着眼睛觑向坐于前边的皇太弟祝玖渊,见他面色如常,不由哂然。 有传言这国师其实是这位皇太弟引荐给皇帝的人,祝雁停原本不信,毕竟皇帝对皇太弟的戒备有多深,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怎可能这般宠幸他引荐之人。但细想起来,这道人能将皇帝哄得如此服帖,想必有几分真本事,自古做皇帝的,哪个不渴求长生不老,若是当真让皇帝看到了那虚无缥缈的希望,自能换得对皇帝的予取予求。 祝雁停收回目光,侧目之间,再次对上那头萧莨看向自己的黑沉沉的双眼,他微微一笑,又一次举杯。 皇帝入席落座,国师的位置就在他手侧,比皇太弟还要靠前一些,皇帝满意地扫视过群臣,摆了摆手:“赐宴。” 大太监朗声重复:“赐宴——”宫人们鱼贯而入,一道道热气腾腾的佳肴送上,看着精致可口,但尝过的都知道,味道当真就只是那样,这宫宴上的菜,除了皇帝吃的那几口,旁人的,能煮熟就已是不错。 祝雁停胃口全无,只勉强吃了几口豆沙软粽,皇帝赐下的雄黄酒也只尝了小半杯。 酒过三巡,皇帝喝得醉意醺然,歪在座椅里,热得扯散了身上道袍,全无威仪可言,到后头竟拉着前去劝谏的首辅刘崇阳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朕不容易、朕不容易啊,你们只觉得朕是一国之君,朕风光,你们谁又知道朕的苦处……” 大殿里一瞬间噤了声,刘崇阳低声哄着皇帝:“陛下您乏了,臣叫人送您回去寝殿吧?” “朕不回去,朕不愿回去!朕就要说,南边在打仗,北边也在打仗,到处是战事,到处都是天灾,朕知道你们都在骂朕,骂朕昏庸无能,骂朕败坏了祖宗的江山,可朕能怎么办,国库空虚,连年入不敷出,拆东墙补西墙,朕也没办法,朕也没办法啊!你们各个人吃的用的比朕这个皇帝还好,朕能拿你们怎么办,朕动得了你们一个,动得了你们所有人吗?” 皇帝这么说,谁还吃得下东西,纷纷歇了筷子低下头,皇帝似浑然不觉下头人的难堪,一抹脸,继续哭诉:“你们只看朕非要修这别宫,骂朕穷奢极欲,可朕能不做吗?太祖皇帝当年在遗旨里言明后世子孙定要妥善看管这座宫殿,朕能忤逆太祖皇帝的旨意吗?朕哪怕从牙缝里挤出银子也要将这里修好,不然待朕过身之后,怎还有脸去面对列祖列宗面对太祖皇帝?朕不过是叫你们帮朕略微分担一些,你们便一个个指着朕的脊梁骨骂朕,你们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这下,群臣当真只得跪下去请罪了:“臣等有罪。” “你,你,还有你,”皇帝随手点出几人,声泪俱下,“你们个个过得都比朕好,府上日日钟鸣鼎食,你们以为朕都不知道吗?朕不说你们,你们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朕,体谅体谅朕啊!” 被点名的几人暗叹倒霉,低了脑袋再三请罪。 祝雁停虚跪在地,心下不快,今日这场宫宴可不只有文武百官,他们这些宗亲都在,皇帝这是故意指着鼻子骂他们全都不忠不孝,忘了太祖皇帝的遗命。 太祖皇帝至死都放不下这座宫殿,那是因为皇后最后几年病重之时一直在这里养病,也是在这里故去的,这里还有太祖皇帝亲手为皇后种下的石榴园,是太祖皇帝对皇后一片情深义重。 只是数百年过去,还有几个人记得当初的这些典故,后世皇帝修缮别宫,为的无非是享乐,皇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却将太祖皇帝同样亲口说过的“国朝当以佛法为尊”忘得一干二净。 说到底,皇帝不过是为自己敲诈臣下找个借口罢了,这番诛心之言一出,他们这些人回去恐怕还得再捐一回银子。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却偏偏只能陪着皇帝演下去,大殿里一时间只有皇帝断断续续的哭声,直到那一直端坐不动的国师淡声开口:“陛下,您醉了。” 皇帝涨红着脸嗬嗬几声,骤然泄了气,放开揪着刘崇阳袖子的手,歪回座椅里,国师递了个眼神给随侍的宫人,终于将皇帝搀扶回了寝殿去。 待御驾远去,原本寂静无声的大殿重新沸腾起来,有人低声抱怨,有人骂骂咧咧,谁都没了吃酒席的兴致,时辰一到,便各自散了。 祝雁停跟着祝鹤鸣离开,俩人缓步走出庭院,正值夜色低垂之时,但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处处是火树琪花、金窗玉槛。祝鹤鸣驻足在垂拱桥上,望着远处的绰约琳宫、巍峨桂殿,眼里隐约有跃动的火光。 祝雁停一声嗤笑:“这皇帝老儿当真会享受,听闻这别宫的修缮完全比照着景瑞朝时的规制,没有盛世皇帝的命,他倒是做着盛世皇帝的梦。” 祝鹤鸣弯了弯唇角,没说什么:“走吧。” 从别宫里出来,祝雁停停下脚步,目光落到前头不远处,是承国公府的马车,萧家兄弟二人正站在车边,不知说着什么。 祝鹤鸣丢下句“别耽误太久”,先上了车。 祝雁停提步走上前。 “萧大人这是喝醉了吗?” 听到声音,扶着萧莨的萧荣转过身,见到祝雁停,有一点意外,顺嘴告诉他:“是啊,我二哥也不知喝了几杯,我都没注意他怎么就喝醉了……” 萧莨抬眼,他醉得并不明显,面色如常,只那双黑眸幽沉,一瞬不瞬地望着祝雁停,眼中隐约有血丝,泛着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祝雁停轻声喊他:“萧大人可还安好?” 萧莨轻闭双目,再睁开时,眼里已恢复一片平静,哑声道:“劳郎君挂心,我无事。” 祝雁停取下挂在腰间的香囊递过去:“这里头有艾草、甘菊、白芷和佩兰,能清神醒脑,你要是觉得难受,嗅一嗅这个味道会舒服些。” 萧莨垂眸,目光落到祝雁停手里捏着的香囊上,顿了顿,伸手接过:“多谢。” 祝雁停莞尔:“萧大人客气。” 车行得缓慢,萧荣靠在窗边,望着依旧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祝雁停,小声嘀咕:“这怀王府的小郎君人挺好啊,还把自己的香囊送给二哥你。” 萧莨摩挲着香囊上金丝线锈的蝎子,久久不语。 第6章 落花有意 翌日,端阳节正日,皇帝与民同乐,御临北海太液池赏龙舟赛。 落日时分,湖上人声鼎沸,水面映着晚霞,湖光塔影,远山如黛水如烟。此情此景,便是一贯懒怠的皇帝都难得兴致高昂,仿佛他治下正值盛世,处处繁华喧嚣,叫他开怀至极,不时抚掌大笑,赏赐不断。 祝雁停吃了两口点心、喝了小半盏茶站起身,祝鹤鸣看他一眼:“去哪里?” “这里没什么意思,我到处走走。” “叫人跟着,别走太远。” 祝雁停微颔首,从人群中退出,下了观景台。 沿着湖岸信步往前走,热闹逐渐远去,夏日寂静,耳畔唯有偶然拂过的风动声,祝雁停歇下脚步,抬眼望向前方,目光落到某一处,停住。 阿清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略有疑惑,随即了然,前头高处的亭台里,那位萧家的二郎君正独自一人饮茶,身影看着,似乎过于寂寥了些。 祝雁停不错眼地看了他许久,提步上前。 听到脚步声,萧莨微微侧目,看清来人,怔了怔。 祝雁停含笑注视着他:“萧大人,我能坐这里吗?” 萧莨回神,轻点头,祝雁停在他身旁坐下,萧莨给他倒了杯茶,祝雁停的目光滑过萧莨线条分明的侧脸,唇角上扬:“萧大人不去观景台随侍陛下左右,怎一个人躲这里偷闲?” 萧莨目视前方,淡声道:“你看前边景致,是不是比在观景台上看要好上许多?” 祝雁停抬眼望去,这头没有人声喧闹,湖光山色隐在袅袅烟云间,倒是有几分脱离尘世的意境。 祝雁停轻笑:“果真不错,萧大人选的好地方,荣小郎君说萧大人你只喜钻研匠事,原来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吗?” 萧莨不答,凝视着远方,眸色中隐约有些许落寞。 祝雁停低下眼,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轻啜一口茶。 俩人安静坐了许久,一声闷雷过后,落雨了,细细缕缕的雨水顺着亭台廊檐而下,连成一片雨帘,将亭内亭外隔成两处。 祝雁停喃喃出声:“先头天色还好好的,怎么这雨好端端的说下就下了。”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潮湿之气,夹杂着淡淡花草清香,萧莨神情微动,终于偏头看向祝雁停:“你还不回去吗?” 祝雁停眼睫翕动,笑望着他:“我没有伞啊。” 萧莨将搁在脚边的竹伞递与他:“你拿去吧。” 祝雁停没肯收:“萧大人身旁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伞给了我,你打算冒雨回去吗?” “等雨停我再走。” 祝雁停只是笑:“那我也等雨停再走啊。” 僵持片刻后,萧莨将伞收回,淡道:“这雨应当很快就停了。” 他的话果真应验,夏季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消两刻云消雨歇,又是彩霞满天。 祝雁停放下茶杯,咂了咂嘴:“总喝茶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叫人上壶酒来,我与萧大人共饮两杯可好?” 萧莨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昨日宫宴,郎君还没喝够吗?” 四目相对,祝雁停的眼中隐有促狭之意:“萧大人,昨日我一直喝的是果酒,喝再多都无事,陛下赐下的雄黄酒也只尝了一口,倒是萧大人,一副借酒浇愁之态,后头果真就醉了,还是荣小郎君将你扶回去的,你可还记得?” 忆起昨日之事,萧莨的眸光微动:“昨日,……多谢。” “萧大人是说那个香囊吗?你昨日已与我道过谢了,后头萧大人回去可还有头疼?夜里睡得安稳吗?”祝雁停笑语盈盈,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萧莨点点头:“尚好,多谢郎君关切。” “我说了,不必再提谢字,”祝雁停轻叹,“萧大人可还愿意再陪我喝两杯?” 萧莨没再拒绝,祝雁停让阿清去讨来酒,茶杯换成酒杯,清冽酒香随着自壶里淌出的酒水蔓延开。 祝雁停举杯,眸中带笑,萧莨望着他,顿了顿,举杯同饮。 半壶酒下肚,萧莨原本略显冷峻的眉目逐渐缓和,眼中的愁绪却似更浓,见他又要倒酒,祝雁停按住酒壶,低声劝道:“萧大人,说好了两杯,再多便不要喝了。” 萧莨抬眸,漆黑双瞳一瞬不瞬地看着祝雁停,祝雁停与他微微一笑:“再喝你又要醉了,你总不能要我将你扶回去吧?” “不会。”萧莨声音低哑,显是情绪低落,并未将祝雁停的玩笑之语放在心上。 安静对视片刻,祝雁停到底让了一步,松开手。 看着萧莨再次将酒杯送至唇边,祝雁停踌躇问他:“你……有心事吗?是因为那柳家郎君?” 萧莨一怔,眸色黯下,祝雁停叹道:“果真如此。” 萧莨放下酒杯,沉默半晌,低喃:“我与他……我俩自幼指腹为婚,原本今年底之前便会完婚,如今他家里出了事,事情还是因萧家而起,我却束手无策,他父亲砍头、全家流放,我在外办差一无所知,直到前几日归京,才被告知。” 祝雁停轻声安慰他:“好歹他保住了性命,人还在,日后总还有再相见的时候。” “……终归是承国公府欠了柳家的。” “话不能这么说,”祝雁停不赞同道,“柳知府确实贪墨了,并非冤枉了他,只是不凑巧,碰上西北战事失利,要他做替罪羊的是陛下和朝廷,与萧家无关。” 萧莨微微摇头:“若当日我在京中……” 他本是工部营缮司的主事,先头一直负责北海别宫的修缮重建,几月之前上头一道调令将他调去都水司,后头便被派出京勘察河道,直到前两日归京,才知晓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事情。 家里人瞒着他是担心他在外头出什么事,萧莨却很难不去想,若是当日他没有离京,事情是不是还有转圜余地。 只是如今再提这些,也只是枉然。 萧莨终究没再说下去,神色愈发落寞。祝雁停捏着酒杯,目视萧莨,眼中情绪叫人看不分明:“萧大人与柳郎君,当真情深义重。” 萧莨的声音更低,满是苦涩:“他不信我,为何不愿求助于我,为何……要先退了婚。” 祝雁停垂眸,没有让萧莨看到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晦暗。 亭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起,洗刷着亭瓦飞檐,祝雁停起身,驻足在雨帘之前,伸出手,不知打哪来的石榴花瓣顺着雨水而下,落进他的掌心里。 被雨水冲刷过的花色娇艳欲滴,又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祝雁停怔怔看了许久,笑问已走到身旁来的萧莨:“情爱这东西,是否也如同这石榴花一样,既昳丽又脆弱,繁华过后转瞬便会凋零?” 萧莨的视线落到他掌心的花瓣上,瞳孔微缩,未有接腔,只与祝雁停道:“走吧,我送你回观景台那边。” 祝雁停一挥手,花瓣顺势而下,飘然落地,碾进尘土里。 萧莨望了一眼,移开目光。 祝雁停吩咐阿清:“你先过去,与兄长说一声。” 阿清领命,冒雨而去,萧莨撑开伞,与祝雁停并肩走入漫天烟雨中。 山水连天、暮雨千家,寂静的湖畔小径上只闻落雨声。 俩人一路无言,祝雁停每每侧目,看到的亦只有萧莨冷寂的半边眉眼。 几番话到嘴边,最终化作一声无声叹息。 行到半路,阿清去而复返,手里多了把伞,祝雁停停住脚步,低声道:“多谢萧大人,我有伞了,不必再劳烦萧大人。” 萧莨的嘴唇动了动,不待他说什么,祝雁停已退开一步,至阿清撑着的伞下,微微一揖,转身离开。 萧莨目送着他的背影,神色怔然。 雨势渐大,眼见着有不会再停的趋势,皇帝觉得晦气,失了兴致,打着哈欠起驾回去“修仙”了,龙舟赛提前结束,陪驾众人也各自散去。 祝鹤鸣站在观景台高处,眺望着远处湖面,不知在看什么,祝雁停偏了偏头,没瞧出个究竟,无甚兴趣地收回视线。 四处望去,萧莨依旧举着那柄竹伞,立在远处湖边,似在赏雨中湖景,祝雁停安静望着他,因为黏腻的雨水而略觉烦躁的心绪逐渐平复。 祝鹤鸣回头看祝雁停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静立湖畔的萧莨,轻眯起双眼,心念几转:“雁停,你与那萧家二郎……” 祝雁停回神,低眸淡道:“兄长多虑了。” 相对无言片刻,祝鹤鸣叹气:“原来如此。” 祝雁停用力一握拳,抬眼看向祝鹤鸣,镇定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生是怀王府的人,便永远会站在怀王府这边,兄长无需多虑。” 祝鹤鸣深深望着他,眼中倏忽滑过一抹晦意,随即勾唇一笑:“雁停言重了,兄长自是信你,只怕你自个难受。” “没有,……不会。” 祝鹤鸣不再多说,轻拍了拍祝雁停的肩膀,提步先下了观景台。 祝雁停最后望向还立在原处的萧莨,眸色几变,半晌,轻闭双目,转身离开。 第7章 檐下躲雨 国子监。 午后,萧荣、祝雁停和赵允术三人在河边树荫下小憩,赵允术说起家中已给他定了亲事,满脸遮掩不住的喜意:“我母亲正找人算日子,应该就下个月了,到时候你们都赏个脸来喝喜酒啊。” 萧荣瞪圆眼睛:“这么快?” 赵允术挠了挠脑袋,羞赧道:“我家里等不急,我都十七了,我祖母想早些抱曾孙。” 萧荣用力一拍他肩膀:“你小子行啊,不声不响就要娶媳妇了。” 祝雁停莞尔:“恭喜。” 闹了一阵,赵允术好奇问他们:“你们家中都不着急的吗?” 萧荣嘴里叼着根草,哼笑:“我急什么,我才十五,我二哥还没成亲呢。” 祝雁停亦道:“我也不急。” 萧荣点头:“那是,你以后要封王的,娶王妃自然要千挑万选。” 祝雁停笑了笑,略一顿,问萧荣:“萧大人先前的婚事既已作罢,府上没有为他相看新人吗?” “怎么没有,”萧荣叹气,“女郎、男郎,伯娘挑了好些个,二哥都不为所动,说现下不愿考虑成家之事。” 赵允术闻言感叹:“萧二哥怕是还念着柳家哥哥吧,可惜了。” 萧荣郁闷道:“可不是,但总这样也不是个法子啊,他现在比以前更闷了,除了去衙门办差,便整日闷在家中,避不见人,伯娘看着焦心,今日二哥休沐,伯娘一早便强硬叫他陪着一块去沅济寺上香了,就为了让他出去走动走动。” “……他去了沅济寺?” “恩,”萧荣随口应道,并未听出祝雁停语气里不同寻常的关切,“一大早就去了。” 未时,祝雁停与书院告假,乘车去往南郊。 沅济寺在南郊山上,从前是皇家寺院,景瑞朝时香火曾鼎盛一时,只因当今皇帝崇道修玄,世人多跟随之,佛家寺庙自然就冷清了,好在沅济寺底蕴深厚,京中不少富贵人家的女眷依旧愿意来此上香祈福,才不至彻底门庭冷落。 马车停在山门之外,祝雁停下车,踏步进寺院中,沿着林荫曲径行至后殿,萧莨正兀自立在殿外,盯着虚空的某一处,神思不属。 祝雁停在原地站了片刻,提步上前。 听到脚步声,萧莨偏头看向他,略微诧异,祝雁停笑着解释:“家中小侄身子不适,我来给他求个平安符,没曾想会在这里碰到萧大人。” 萧莨点点头:“我随母亲前来上香。” 祝雁停朝殿内看了一眼,承国公夫人正虔诚地跪在佛像前聆听佛音,他问萧莨:“萧大人怎不进去?” 萧莨淡道:“我不信这些。” 祝雁停提醒他:“即便不信,也别在菩萨面前说这个。” 萧莨的神色微顿,祝雁停眸中带笑,轻眨了眨眼,进去殿内。 祝雁停只去上了炷香,求得平安符便又退了出来,萧莨依旧站在殿外发呆,祝雁停唤他一声,与之提议:“我看国公夫人一时半会不会出来,萧大人不如随我到处转转?” 怕萧莨不答应,他又添上一句:“不会耽误你太久,就去后山转一圈,四处看看,可好?” 萧莨踌躇片刻,对上祝雁停清浅的一双眸子,拒绝的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吩咐了自己的贴身小厮留下等着,他道:“走吧。” 祝雁停亦将阿清留下,俩人并肩往后山走去。 正值仲夏,山间苍柏浓郁、草木扶疏,再往前走,便见深溪蓄翠、红蕖照水,隐有虫鸣鸟叫声。 祝雁停脚步轻快,一路与萧莨说说笑笑,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萧莨侧耳倾听,偶尔应一两句,神情淡淡。祝雁停不甚在意,谈论着这山间野趣,唇边笑容愈加明媚。 萧莨的视线几番掠过他全然舒展开的眉目,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行至一处山谷间,入目便是谷中那枝繁叶茂、虬劲苍郁的千年古树,高高低低的树枝上垂满了红绳裹缠着的许愿牌,在夏风中微微摆动。 祝雁停停住脚步,笑看向萧莨:“这许愿树听说挺灵验的,萧大人想试试吗?” 萧莨抬眼望向前方古树,神色沉静,不待他开口,祝雁停又道:“我知道你不信这个,试试吧,就当寻个乐子。” 萧莨迟疑道:“这……不是求姻缘的?” 祝雁停顿时乐了:“来这里求姻缘的善男信女确实很多,但是萧大人,这棵古树可不只管姻缘,想祈什么愿都可一试,心诚则灵。” 对上祝雁停眼中不加掩饰的揶揄,萧莨略窘迫,微微颔首。 树边的石案上有供自取的许愿牌和笔墨,祝雁停过去,取了一块牌子,提笔挥毫,写完后将笔递与萧莨,笑着扬眉。 萧莨的目光微顿,接过笔。 祝雁停抬头,目测着树枝离地的高度,低处的枝桠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牌子,越往高处则越是稀疏,他提醒萧莨:“最好一次抛上去,落下来就不吉利了。” “我知。” 祝雁停说罢,双手夹着许愿牌合十,朝着古树郑重拜了一拜,再挥手向上用力一抛,红绳裹着木牌,堪堪挂到第二层树桠上。 “成了,”祝雁停脸上难掩兴奋,笑望向萧莨,“萧大人,该你了。” 萧莨的视线从祝雁停的笑脸上移开,抬眼安静看了片刻头顶树冠,手中的许愿牌扔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祝雁停的牌子旁边。 祝雁停眼中笑意愈浓,直勾勾地看着萧莨,萧莨避开他的目光:“回去吧。” 萧莨转身先走,祝雁停跟上去,追问他:“萧大人,你的许愿牌上写了什么?” 萧莨睨他一眼,不答,祝雁停不依不饶:“不能说吗?” 萧莨的眸光闪了闪,反问道:“你呢,许愿牌上写了什么?” “我啊,”祝雁停笑瞅着萧莨,顿了一顿,漫声道,“求姻缘啊。” 闻言,萧莨的双瞳一缩,沉默往前走,没有接腔。 祝雁停笑着撇嘴:“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是祈愿流放在外的柳郎君平安吧?” 萧莨轻抿唇角,道:“不是。” “不是?” “不是,”萧莨淡下声音,“我求的,是边境战事能早日平息。” 祝雁停微怔,眼中笑意褪去,神色认真道:“为了你父兄吗?” “嗯。” 萧莨没有多说,祝雁停也不再问,俩人一路无话往回走。 落雨又一次突然而至,注意到前边山道上有间供过路行人歇脚的棚屋,祝雁停攥住萧莨手腕:“我们去前头躲躲。” 萧莨没来得及开口,便被祝雁停拉着跑了几步,躲进了屋檐下。 “这夏日的雨还真是说来就来,又叫我俩给撞上了。”祝雁停说笑间,眼睫上还挂着细细的雨珠,整张脸似乎都愈加生动了几分。 萧莨低眸,递了一方手帕与他:“擦擦吧。” 祝雁停笑着接过:“多谢。” 漫不经心地将脸上的雨水擦去,祝雁停没有将帕子还回,而是递了另一方干净的给萧莨:“萧大人,你也擦擦吧。” 萧莨不自在地接过去:“……多谢。” 雨势不见转小,俩人并肩站在这一小方屋檐下,沉默不言地望着外头被雨水洗刷过的世界,雨洗诸尘净,远处山色空濛,飘飘渺渺,这一方天地,仿佛就仅剩下他们。 许久,祝雁停轻声一叹:“在王府中看不到这样的景致,在京城里也看不到,唯有此处才得见。” 萧莨淡道:“天下之大,能被世人看进眼中的景致,本就极少。” “你说得对,”祝雁停低喃,“可惜我至今都未出过京,也不知道外头究竟是什么样的,萧大人,……你去过西北边境吗?” “没有,”萧莨的声音略低沉,“兄长十五岁随父亲出征,独留我在京中,照顾母亲和幼弟,我不会打仗,去了也是给他们添乱。” “没试过怎知不会?” 萧莨微微摇头。 祝雁停又问:“那南边呢?南边去过吗?” “南边,……乱得很。” 静默片刻,祝雁停低下声音:“萧大人,你有否想过,……这天下要是一直这么乱下去,会如何?” 萧莨的眸色黯下,不答,祝雁停也不再追问,天下一直乱下去会如何,他亦不知,他只知兄长想要那个位置,他也想站得更高一些,但之后呢…… 祝雁停的眼中有倏然滑过的迷茫,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道:“萧大人,很少有人愿意这么陪我闲聊,而不是客套地奉承我,多谢。” 萧莨轻声提醒他:“你不必这般与我客气,也不用一直称呼我大人。” 祝雁停低笑:“那我该如何称呼萧大人?” 萧莨怔了怔,他二人俱未及冠,尚未取字,以名相称又未免过于亲昵了些,他一时也不知当如何说。 “表哥。”祝雁停喃喃唤道。 萧莨诧异望向他,祝雁停笑着解释:“你我二人俱是景瑞皇帝的后人,我唤你一声表哥,并无错处,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萧莨失神一瞬,终是点头:“好。” 第8章 熠耀宵行 两刻钟后,云消雾散、雨晴烟晚。 暮霞已出,天际一抹胭色,带着雨过之后的潋滟。祝雁停收回目光,提醒萧莨:“表哥,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萧莨眼睫轻颤,不自在地点头:“好。” 承国公夫人卫氏才上完香出来,正派人到处找萧莨,见到萧莨与祝雁停一块回来,略有意外。祝雁停上前,恭敬地与之见礼,卫氏亦客气地问候了他几句,这才彼此别过。 走远一些,卫氏小声问萧莨:“你怎会认识了怀王府的小郎君?” “有过几面之缘而已。”萧莨淡道。 卫氏迟疑看向他,似是想到什么,但见萧莨无意多说,便没有问。 陪着母亲吃了斋饭,萧莨回去独住的寮房,房间在寺院西北角,有一处小院子,专供来这上香的贵客住,女客们的寮房则在另一处地方。 房中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禅意,窗外种了棵银杏树,正值枝繁叶茂、翠绿喜人的模样。 月上枝头,萧莨叫人点了灯,倚在窗边榻上看经书,心绪有些散漫,不经意间又忆起那人说笑时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的模样,那双清浅带笑的眸子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 待到灯芯炸响,萧莨才回神,轻闭双目。 阒寂无声之时,窗外升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萧莨推开半边窗,蓦地一愣,不是灯火,是不知打哪里来的十数萤火虫,正在月下窗外漫天飞舞,如星光闪耀。 祝雁停站在银杏树下,手里握着一截竹筒,笑吟吟地望着他。 是月边星,亦是天上人。 萧莨怔然,就这么不错眼地回视着祝雁停,直到那人笑语呢喃:“表哥,这些萤火虫是我特地给你捉的,好看吗?” 不待萧莨开口,祝雁停靠近窗边,小声与他道:“你让我进去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萧莨做不出更多的反应,甚至一时间全然忘了要与他说什么,祝雁停便当他是答应了,手撑着窗台,就这么直接打窗户外翻了进去。 萧莨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祝雁停,稳当当地将人接下,祝雁停跌进他怀中,抬眸轻笑:“多谢。” 萧莨不着痕迹地将人放开,移开目光:“不用。” 叫人送来茶水、点心和棋盘,俩人盘腿坐上榻,棋局摆开,祝雁停漫不经心地捏着棋子,心思并未放在棋盘之上,萧莨低眸啜了口茶,顿了一顿,道:“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你不也没回去,”祝雁停笑着摇头,“后山脚下的那座庄子是怀王府的,我今夜在那里歇脚。” “……为何这个时辰又来了寺院中?” “睡不着啊,”祝雁停懒怠地歪倚着身子,一手撑住脑袋,笑看向萧莨,“睡不着便出来四处转转,在后山上看到有萤火虫到处飞,就顺手捉了几只,我猜表哥你应当还没睡下,就拿过来给你瞧瞧了。” 萧莨心念微动:“是你自己捉的?” “可不是,表哥以为是谁?我身边伺候的那个阿清,他笨手笨脚的,指望他还是算了吧,其他人我没带他们出来。既是临时起兴,自然得自己来,否则还有什么意思?”祝雁停一边说一边笑,映着火光的双眸中全是华彩。 “你……捉萤火虫?” “不可以吗?”祝雁停说罢了然,“表哥是觉得我这样的身份,半夜不睡觉跑去山上捉萤火虫,有失体统?” “不是,”萧莨略尴尬地解释,“我只是,没想到而已。” “那表哥喜欢吗?” 萧莨一怔:“什么?” 祝雁停眼中笑意愈浓:“萤火虫啊,喜欢吗?” 萧莨的眸色动了动,未有回答,祝雁停兀自说下去:“我倒是挺喜欢的,小时候没别的东西好玩,家中主母又不让我离开自己的院落,夏日夜里院子中时常有萤火虫到处飞,我就捉了想要养在屋子里,不过这东西难养活得很,不几日就都没了。” 祝雁停喃喃低语,似感叹又似怀念:“表哥怕是不记得了,很小的时候,你还送过我一只萤火虫的。” 萧莨愕然。 祝雁停一见他神情便知他是当真记不得了,略遗憾道:“那时我约莫只有五岁,还是六岁?我母妃还在世,有一年夏日,宫中太后办寿宴,我跟着母妃去后宫吃宴席,你也随国公夫人同去,我们这些年岁差不多的孩子一块玩儿,你捉了一只萤火虫,见我喜欢,就送给我了。” 小少年板着张脸,却一脸认真地说要把萤火虫送给他的模样,经年过去再忆起,依旧叫祝雁停眼角眉梢的笑意都变得格外柔和。 萧莨一时恍惚,那么久远的事情,他确实已经忘了,记忆全无,如今听祝雁停提起,心下莫名地触动,更有遗憾。 “后来……再未在宫宴上见过你。” “嗯,”祝雁停轻吁一口气,神色有须臾的怅然,随即讽刺一笑,“我母妃在那年冬天过世了,后来家中有了新主母,宫宴这样的场合,便再轮不到我跟着去了。” “……抱歉。” 祝雁停不在意道:“无事啊,是我自个先提起的。” 灯影幢幢,只余烛花劈啪作响,相对无言片刻,萧莨抬眸,静静望着祝雁停:“你还想要吗?” 祝雁停一愣:“什么?” “萤火虫。” 祝雁停微微睁大双眼,萧莨已然站起身:“走吧,时候还早,我们去外头转转。” 二人出了寮房,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又转至后山,夜半山中蝉鸣已息、万籁俱寂,夜色漆黑,独一轮素月当空,映着他们脚下的路。 拨开杂乱的灌木丛,便见溪边流萤纷飞、熠耀生辉。 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半晌,祝雁停一声轻笑,问萧莨:“表哥,你怎知这个地方会有?” 萧莨淡声解释:“流萤喜热、喜暗、喜水,夏夜山中杂草丛生的溪河边最是多见。” 萧莨说罢,走上前去,这些萤虫并不避人,他随意伸手一挥,便捉到一只,捂在掌心中,祝雁停凑过去瞧,连连感叹:“这可比我先头捉到的那些大多了。” “给你。”萧莨略抬下巴,与他示意。 祝雁停伸手接过,萤火虫从萧莨掌中漏至他手心里,祝雁停小心翼翼地捧着,嘴角噙着笑,抬眼望向萧莨,眸光闪耀:“很好看。” 他没有再提“谢”字,萧莨轻颔首:“你喜欢便好。” 祝雁停将萧莨给他捉的萤火虫收进竹筒里,哪怕能多留得一日,也是好的。 后半夜,俩人坐在溪边,看那些流萤不知疲倦地舞动,听着溪水淙淙,消磨这夏日难眠的漫漫长夜。 祝雁停低声絮语:“我今夜很高兴,从来没有人陪我做过这样的事,兄长是世子,从小被各种规矩束缚着,又要提防家中各怀心思的那些人,他待我很好,但没空也不能陪我这么玩。” 萧莨偏头看向他,祝雁停勾唇一笑,眉宇间却似多了几分落寞:“那回宫宴之后,我一直记得你,还想邀请你来家中做客,我母妃也答应了,替我派人去国公府上送帖子,但你不在府中,说是去了外祖家中小住,要到年底才回,我等了几个月,后来母妃病重,我便也再没心思找人陪我玩了。” 萧莨不知当说什么好,沉默一阵,问他:“小时候的事情,你都记得这么清楚吗?” “也不是,”祝雁停神色黯然,“那之后几年,我被家中新主母关在独住的小院里,哪都不能去,能见到的人和物都在那一小方天地里,委实没什么好记得的,所以那之前的事情才一直惦念着。” “……也所以,只是捉到几只萤火虫而已,就让你这么高兴?” 祝雁停歪了歪头,望着萧莨,忽地又笑了:“表哥,你是否觉得我很可怜?” 萧莨不答,只凝神望着他,眼里却似有千言万语。 祝雁停笑着喃喃:“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怪不好意思的,好似我故意说这些,就为了让你可怜我。” 萧莨转开视线,顿了顿,道:“都过去了,以后会好的。” 这样朴实的安慰,让祝雁停很是受用:“嗯,可不是,现在怀王府是我兄长的,谁都不能欺负了我。” 萧莨欲言又止,到底没再说什么。 山寺钟声陡然响起,划破黑夜寂静,在山谷中杳杳回荡。 祝雁停愣神一瞬,轻叹:“子时了。” 萧莨道:“走吧,我送你回去庄子上。” 祝雁停微微摇头:“不必了,表哥若是送我回去再上山,不得到天亮?我自己能回去,你也赶紧回庙里去歇着吧。” “山路不好走。”萧莨提醒他。 “我知,”祝雁停笑道,“可是表哥,你也并未有三头六臂,山路对你来说,一样不好走。” 萧莨安静看着他,静默片刻,与之提议:“下山的路不好走,你跟我回去庙里吧,将就睡一晚,明早我叫人送你回去。” 萧莨目光诚恳,祝雁停心念一动,点头应下:“那,就叨扰表哥了。” 第9章 将醉未醉 清早,蝉鸣声起,祝雁停在熹光中睁开眼,身侧床榻已空,须臾恍神后忆起昨夜之事,他与萧莨在后山逛至子时方回,同床共枕、一夜好眠。 阿清打了水进来伺候祝雁停洗漱,禀报与他:“萧大人天未亮就离开了,没让吵醒您,说等您醒了,将这个给您。” 祝雁停接过阿清递来的东西,是昨日他给萧莨擦雨的帕子,已洗净晒干,清洁如新。 萧莨的帕子却还在他这里,祝雁停捏在手中,摩挲片刻,目光移至窗外,银杏树叶上结了露水,比昨夜见之时愈显翠绿欲滴,可惜斯人已不在。 “郎君……” 祝雁停回神,低声一叹:“去叫车来,我们也回去吧。” 回了王府,祝雁停先去探望小侄子,送出庙里求得的平安符,这小孩这两日身子确实略有不适,倒也不全是他拿去糊弄萧莨的托词。 祝鹤鸣也在,见祝雁停与自个儿子玩得高兴,问他:“你昨日去沅济寺,见到了承国公夫人与萧主事?” “嗯,他随国公夫人去上香,在庙中住了一晚。” “你与他……” 祝鹤鸣神色迟疑,欲言又止,祝雁停宽慰他道:“兄长放心,事情很快就能成,你且看着吧。” 祝鹤鸣幽幽一叹:“若非你我兄弟二人身无长物,又地位尴尬,也不必用这样的方式,难为你了。” 祝雁停不在意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也不是第一回 做,只要能帮到兄长,旁的都不重要。” 祝鹤鸣提醒他:“……你要想好,你去了承国公府,与那位萧二郎有了夫妻之实,便得为他生儿育女,你是我怀王府的人,将来少不得要封个郡王,如今却要你委曲求全,承欢他人身下,旁人的那些议论与窥视,你果真承受?” 生子药是大衍开国时就有的,虽男妻的地位自景瑞朝之后大有提升,登科入仕亦无不可,偏见却始终存在,寻常大富人家轻易不会让子孙去与人做男妻,更别提祝雁停这样的宗室子弟。 “这些我早已想过,”祝雁停抚了抚小侄儿稚嫩的面颊,坚定道,“先祖景瑞皇帝尚且愿以帝王之尊躬亲受孕,我这点委屈又算得什么,不做出点牺牲,岂能轻易换得萧家的信任和支持。” 他说罢,抬眸冲祝鹤鸣一笑:“兄长不必多虑,我既已决定这么做,便不会后悔。” 祝雁停离去后,怀王妃来抱回儿子,随口问起祝鹤鸣:“你方才与雁停说了什么?我怎见他神色不定、忧思颇重,一副心神恍惚之态?” 祝鹤鸣啜了口茶,冷淡道:“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他春心动了罢了。” 怀王妃顿时乐了:“果真?是哪家的女郎?雁停若当真中意,我便托人去相看相看。” “不必忙活这个,”祝鹤鸣搁下茶盏,意味不明地轻勾唇角,“雁停长大了,懂得为兄长分忧了,他如此懂事,你我自不能亏待了他,你且去细细盘算一番,好生为雁停备一份嫁妆。” 王妃愕然……嫁妆吗? 六月末,萧荣的同窗好友赵允术娶妻成婚,请帖送至怀王府,祝雁停叫人备了份厚礼,亲往道喜。 他去得早,半道上碰上萧荣,二人并乘了一辆马车,一路说笑。 萧荣早将他二哥说的,不能与宗室之人结交的话抛在脑后,祝雁停性情温和,没有宗室子弟的架子,又与他聊得来,他很乐得多这样一位知交好友。 不多时就到了地方,赵允术正在府门外迎客,一身大红喜袍,满面红光、喜气洋洋,萧荣与祝雁停下了车,上前道喜并送上贺礼,赵允术见到他们很是高兴:“难得你们肯赏脸来,今日定要多喝几杯,不醉不归!” 萧荣与之调笑:“你顾好你自己吧,今日你是新郎官,还管别人喝几杯呢,倒是你,别高兴过了头,把自个给喝趴下了,夜里连洞房都无能为力,落得新嫂子埋怨。” 赵允术被他一番挤兑,闹了个大红脸,祝雁停轻推了推萧荣手臂,好笑道:“别说这些荤话了,赶紧进去吧。” 赵允术从善如流地亲自将他们引进去,他父亲是太常寺的四品官,在京中并不起眼,婚礼办得很热闹,来吃酒宴的却也没什么大人物,他给祝雁停与萧荣安排了个不易被人打搅的位置坐下,叮嘱他们随意,便又去忙着招呼别的客人。 萧荣环顾四周,啧啧称奇:“这赵家人还真有些品味啊。” 赵家没有一昧讲究排场,但见处处红烛映萝花,香屑布满地,想是花足了心思。 祝雁停剥了粒花生扔进嘴里,笑道:“日后你娶媳妇时,也多上些心,自会比这更好。” 萧荣哈哈笑:“那还是等我二哥吧。” 祝雁停的眸光微动,唇角上扬三分,继续剥花生。 鞭炮唢呐声响,新郎官已起行前去接亲,萧荣倒上酒,嘴上感叹:“我本还想跟着新郎官一块去接亲瞧个热闹,但我二哥昨日特地叮嘱了,只许吃酒宴,哪都不许去,洞房也不能去闹。” 祝雁停好奇道:“为何?” “怕我玩疯了丢了国公府的脸面吧,我二哥那个人,一本正经惯了,以后做他媳妇的才可怜。” 祝雁停闻言低笑:“那可不一定。” “怎不一定?”萧荣说罢狐疑地瞅向祝雁停,“你好像,对我二哥特别感兴趣啊?” “嗯,”祝雁停淡定道,“萧大人挺好的,谦谦君子,当属良配,我要是有姊妹,定要与他结亲。” “那还是算了吧,”萧荣下意识地摇头,“怀王府门第太高了,我大伯伯娘定是不愿高攀的,我二哥应当也不愿意,就怕会委屈了府上的小郡主。” 祝雁停不以为然,如今这个世道,承国公府和怀王府谁高攀谁,还真不好说,一个徒有其表的亲王府,和一个手握重权的国公府,孰轻孰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说到底,不过是承国公府不愿再与宗室扯上关系,想要明哲保身罢了。只无论萧家人再如何表忠心,在皇帝眼里,他们依旧是储君一派的,盖因八年前承国公萧让礼的亲妹嫁给了当时还是慧王的皇太弟祝玖渊为妃,不过下场不好,没两年就因为难产一尸两命了。 更别提萧家还背着那个仿佛催命符一般的有关传国宝藏的传说,皇帝心中那根刺,不是不想拔,只因西北边境离不得萧让礼父子,才隐忍不发,甚至打了败仗也要为之兜着。 萧荣未有察觉祝雁停这些复杂心思,嘴里嘀咕着:“而且我二哥已转了心念,答应我伯娘相看他人了,我伯娘似乎已经相中了人,我二哥那也点头了,过段时日挑个吉日就会请媒人上门。” 祝雁停一愣:“相中了哪家的?” “具体我也不知,似乎是我大伯哪个同僚的女儿吧。” 后头祝雁停一直心不在焉,新娘进门、拜天地都没去看,酒倒是喝了不少,萧荣也没少喝,一没人盯着就忘了形,还是玩疯了,为了灌新郎官先把自个给灌醉了。 喜宴结束,已至夜幕低垂之时。 萧莨自车上下来,蹙眉看着被人从赵府上背出来的萧荣,沉声吩咐下人:“将他背上车,给他灌些热茶。” 一声轻笑在背后响起,萧莨转过身,便见祝雁停双手拢在袖中,正眉目含笑地望着他。 他的双颊泛着红晕,眸色水润,直勾勾地凝视着萧莨,仿若含情脉脉。 萧莨愣神了一瞬,压住心下纷乱,点点头算作招呼,回身欲要上车,祝雁停轻唤他:“表哥。” 萧莨收住脚步,祝雁停已走上前来,立在他跟前,眼睫轻颤,垂眸低声喃喃:“表哥,你怎不理我了?” 沉默须臾,萧莨道:“没有。” “可我刚才唤你,你也没理我,还想一走了之,你特地来接萧荣,为什么却不肯理我了?” “……抱歉。” “你不用跟我抱歉,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个,”祝雁停大约是醉了,神色并不清明,语气中也多了些不同平常的黏糊,“表哥,我听说你又要定亲了是吗?” 萧莨的眸色一黯,喉结滚了滚,好半晌,他道:“父母之命。” 祝雁停抬眼望向他,潋滟双目中似有水光将要漫溢出来,笑得勉强:“我以后,是不是又不能找你玩了?” 萧莨瞬间无言,嘴唇微动,对上祝雁停失落的目光,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祝雁停掏出那日萧莨留在他这的那方帕子,递过去:“我的帕子你还我了,你的我也还你吧,已经洗干净了,你收着吧。” 僵持片刻,萧莨将帕子接去,哑声道:“一条帕子而已,不必特地还我。” “那表哥是觉得送给我也无所谓吗?”祝雁停怔怔看着他,“……我会当真的。” 萧莨没再说什么,只轻拍了拍祝雁停的手臂:“你醉了,赶紧回府去吧。” 承国公府的马车渐渐远去,祝雁停依旧站在原地,轻闭双眼,再睁开时眼里已一片清明,再无半点醉意。 阿清犹豫喊他:“郎君……” 祝雁停敛了目光,冷淡转身:“走吧。” 第10章 愿入君怀 一夜微雨。 早起萧莨推开窗,窗外金风细细、梧桐叶落,凉秋已至。 去往母亲住处请安,卫氏正领着一众女眷忙活着接露水、结彩线、投针斗巧,萧莨这才记起,今日是七夕乞巧节。 见到萧莨过来,卫氏很是高兴,将之叫到身旁,又叫人去拿了本册子来,递给萧莨看:“我找人算过了,后日便是吉日,请人去说亲正正好,这是备下的说亲礼,你且看看。” 萧莨没有接,踌躇道:“母亲,议亲之事还不急,再缓缓吧。” 卫氏嘴角的笑意收住,蹙眉望向他:“先前不还答应得好好的,怎又改了主意?” 萧莨的眸光闪动,沉默一阵,他道:“我还未做好接纳另一人的准备,贸然将人娶来,只怕会委屈怠慢了她,日后成了怨侣,便是两家结仇了。” 卫氏无奈问他:“你还在念着那柳家郎君吗?” “……并未。” “那是为何?” 萧莨不答,眼中有叫卫氏看不懂的情绪浮沉挣扎,卫氏劝他道:“自古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我嫁与你父亲也不外如此,在洞房之夜前,你父亲相貌、性情如何,我全然都不知晓,日子也照样过下来了,还有了你大哥和你。……你是我儿子,我自是知道你的,即便你不喜欢,将来只要过了门,也定会善待她,又怎会成怨侣?” “我不愿,”萧莨眼睫低阖,声音沙哑,“母亲,这件事情,您让我先再想想吧。” “……你心里,是否已经有人了?” 萧莨沉默不语,但见他神情便已知晓,卫氏叹气:“先前我以为你是因柳家小郎君伤神,这几个月冷眼瞧下来,你心里分明是有了别人,你既动了心,为何不肯说与我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叫你这般念念不忘?” 萧莨依旧不言,神色中多了些许黯然,一副心神恍惚之态。 “罢了罢了,”卫氏疲惫地挥挥手,“你既不愿,我也不会当真逼迫你,你去办差吧。” 从卫氏处出来,萧莨驻足在长廊下,望着庭中随处可见的碧苔红叶、白露疏桐,心绪起伏不定,化作无声叹息。 申时,萧莨离开工部衙门,马车行过街尾,被人拦下,是怀王府的下人,说他们郎君请萧大人去车上一叙。 萧莨上了祝雁停的车,推开车门,对上祝雁停的含笑眼眸,略一顿,他道:“不知郎君请我来,所为何事?” 祝雁停歪头笑看着他:“表哥,你与我为何总是这么客气?” 萧莨垂眸,淡道:“没有。” “怎么没有?”祝雁停低声抱怨,“现下就是,你与荣郎君说话便不是这样的,见了我却总是如此客气又疏离,好似防着我一般,好歹,我们也曾同榻共枕过,你为何要如此冷淡?” 那夜在山寺中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他尚且念着记着,萧莨却好似并不想再忆起,这些日子一直故意避着他。 萧莨的眸色微黯:“你……到底有何事?” 祝雁停轻笑,这样的语气他反倒受用些:“没什么事啊,就是想见见表哥,便来这工部衙门外头等着了。” 萧莨一时无言,抬眼见祝雁停眼中笑意满是促狭,更是不知当说什么好。 “表哥,你晚上有空吗?” “有又如何?”萧莨不露声色地反问他。 祝雁停笑着眨眼,嗓音轻柔:“那,你陪我去放河灯好不好?” 酉时正,萧莨踏出府门,刚上了车,萧荣追出来喊住他:“二哥你要去哪里?带我上我一起!” 萧莨瞥他一眼:“你功课念完了吗?就想着玩?” 萧荣哀求他:“别啊,今日七夕,你让我也出去玩玩吧。” “我约了同僚商议正事,不是玩。”萧莨丢下这话,进车里带上门,吩咐下人出发。 马车远去,萧荣气鼓鼓地骂道:“连衣裳都特地换了身新的,偏偏选了今日出门,还说是去见同僚!当我是三岁孩童糊弄!” 每年七夕夜里,京中的未婚年轻男女都会在护城河边聚集放河灯,祈福祈愿,也盼能有缘结识良人。 萧莨是第一回 来,祝雁停与他约定的地方在人烟稀少的丛林边一处石滩上,他到时祝雁停已将一盏盏河灯点燃,独自一人呆立在河岸边,背影看着有些寂寥。 萧莨在他身后伫立半晌,纷杂念头倏忽而过,飘忽起伏的心绪归于宁静,他提步上前,轻唤河边人:“雁停。” 这是萧莨第一回 喊他的名字,祝雁停回头,粲然一笑,河中灯火连同天上星月,同时失了颜色。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萧莨回神,低声解释:“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我既答应了你,便一定会来。” “嗯,”祝雁停轻颔首,“你不来我也会一直等着。” 萧莨心念一动:“一直等着?” “是啊,一直等你,”祝雁停偏过头,笑望向萧莨,“等到你来。” “……若我当真不来了呢?” “还是等着,等到你愿意来为止。” 萧莨未再接腔,只凝神看着祝雁停,直到他喃喃喊自己:“表哥……” 萧莨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望向前方轻波荡漾、倒映星火的河面,火里荷莲水上开,十数盏燃着的河灯在水中飘飘荡荡,仿若琪花开出色界,如梦似幻。 “你以前也喜欢放河灯?”萧莨忽然开口。 祝雁停微微摇头:“没有,以前没放过,这是第一回 。” “为何?” “表哥是想问为何是第一回 ,还是为何今日我会特地来这里放河灯?” 萧莨静静看着他,祝雁停低笑:“七夕放河灯多是为了求姻缘,从前我没想过这些。” “……从前没想过?” “是啊,以前从未想过,……表哥你呢?过往七夕节会做什么?” 萧莨略想了想,答道:“母亲会带着家中女眷一起乞巧,我有时想起,会叫人将书房里的书都翻出来晒一晒。” “就这样吗?”祝雁停说罢又了然,“也是,表哥自小就与人有婚约,自然不用特地来求姻缘。” 萧莨望着他,欲言又止,几番话到嘴边,到底没说什么。 祝雁停托起一盏尚未点燃的河灯,递给萧莨:“表哥,你也放一盏吧,你若是不想求姻缘便罢了,就当是帮帮我。” 萧莨接过,沉默不言地将之点燃,上前一步,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灯放入河中。 河灯顺水而下,融进祝雁停放出的那些当中,连成一片昳丽星光。 萧莨怔怔看了半晌,草丛间倏然飞出一片流萤,漫天飞舞,映亮了祝雁停带笑的眼眸。 “都入秋了,这里竟还能看到这种小东西。”祝雁停伸出手,一只萤火虫正绕着他的指尖舞动,流光溢彩在他的指间穿梭,仿若什么神奇的戏法。 萧莨下意识地抬手,握住祝雁停的指节,祝雁停微怔,抬眸望向他。 萧莨亦回神,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窘迫,很快又平静下来,轻捏了捏祝雁停的指尖,松开手。 祝雁停笑问:“表哥这又是何意?” 萧莨深深望着他,眸光闪烁,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表哥……” “雁停,你……求的什么姻缘?” 祝雁停似是没听明白:“求姻缘便是求姻缘,还能是什么姻缘?” “你,已有心悦之人?” 萧莨问得犹疑,目光里隐有希冀之意,祝雁停凝视着他,一声叹息:“表哥,你当真不明白吗?” “我……” 祝雁停黯然道:“我对你的心思,你当真一点都不明白吗?” 萧莨怔然。 祝雁停自嘲一笑:“你与柳郎君的婚约已了,我自以为有了可乘之机,一再与你示好,可荣郎君说,承国公府不愿与宗室再攀关系,你父母不愿,你也不愿,你母亲已为你另觅良配,你也答应了。” “没有,”萧莨脱口而出,“没有答应。” 祝雁停愣神一瞬:“真的?” 萧莨的呼吸略微急促:“雁停,我没有再与别人结亲,不想也不愿,你的心意我知,我的心意亦然,承国公府确实不愿与宗室再有牵扯,可我只想要你,你若是愿意,我会尽全力说服父亲母亲。” 他推拒过,亦逃避过,满以为另定了他人便能平息那些鬼迷心窍的旖旎心思,可当祝雁停醉眼迷蒙地站在他跟前,神情难过地问他为何不再理他,所有一切便前功尽弃。 或许自那日在上元节灯会上初见起,祝雁停就已然在他心中留下痕迹,只是彼时他尚有婚约在身,不能想,也不敢想。 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终于承认,他想选择遵从本心,他想要祝雁停。 祝雁停的双眸中隐有水雾氤氲,萧莨执起他一只手,轻轻握住,低声喃喃:“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祝雁停哑声道:“表哥,你若要了我,日后便定不能负我。” “不会,”萧莨握紧他的手,嗓音坚定,“愿以日月乾坤起誓,此生定不负相思意。” 笑意跃上眉梢,祝雁停眼眸含情,回视萧莨:“好。” 第11章 珍而重之 亥时,马车停在怀王府府门前,车内之人没有立即动身,祝雁停笑望着萧莨,轻声呢喃:“表哥,我到了。” 萧莨的手覆上来,握住他的,轻捏了捏,双眼中隐忍着情意:“……很晚了,回去了早些歇息。” “嗯,你也是。” 起身前,祝雁停似是想到什么,又坐回去,问萧莨:“你明日可是休沐?” 萧莨点头:“是。” “那,我请你来府上玩可好?”祝雁停眸中带笑,目光里仿佛生出了钩子,勾得萧莨心旌摇曳又心烦意乱。 祝雁停说过,他当年就想请自己来王府做客,如今再次提出邀请,萧莨不愿再辜负。 “好,明日一早我便来。” 下了车,目送着马车远去,祝雁停唇角的笑意逐渐淡去,怔然片刻,转身进了府门。 翌日清早,萧莨辰时之前便到了怀王府,门房进去通报,不多时祝雁停亲自迎出来,一人在阶上,一人在阶下,于熹微晨光中相视一笑。 祝雁停走下台阶,与萧莨信信一揖:“不知萧大人这么早便来了,有失远迎,请。” 笑语中满是促狭之意,萧莨配合着他行揖礼:“叨扰郎君了。” 他的腰间佩着端阳节那日祝雁停给的香囊,祝雁停的目光滑过,倏忽一笑。 俩人并肩走进王府,过了二门,正碰上祝鹤鸣出来,似要外出,萧莨恭敬见了礼,让到一旁。 祝鹤鸣停下脚步,笑看着他:“先头就听雁停说有客来访,没曾想是萧主事,不巧今日我要去外会友,不能亲自招待萧主事,还请见谅。” “王爷客气,下官受郎君所邀前来府上,本就该先来问候王爷,略备了薄礼聊表心意,还望王爷笑纳。” 萧莨说罢,跟在他身后的下人将备好的见面礼奉上,是承国公府的私庄上自酿的几坛好酒和炒制的茶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不至显得过于谄媚。 祝鹤鸣欣然收下,又寒暄了几句,交代祝雁停好生招待客人,先一步离开。 祝雁停领着萧莨往翠竹院走,小声与他道:“做什么还备礼,太见外了。” 萧莨道:“应当的,礼不可废。” 进了翠竹院,祝雁停将院子里伺候的人尽数挥退,领了萧莨四处看。 时值初秋,庭院中绿阴飞花、薰风淡淡,又有曲径通幽篁,后头便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莺啼百啭、潺潺流水声过耳,仿若置身世外桃源中。 祝雁停笑问萧莨:“我这院子好吗?” 萧莨赞许道:“很好。” 祝雁停顿住脚步,笑吟吟地望着萧莨:“没有别的可说的吗?” 萧莨神色略顿,眸光中隐约有些许难为情,叫祝雁停瞧着颇为新奇:“表哥……” 祝雁停拖长声音,萧莨握住他手指,轻轻一捏,低声絮语:“雁停,我不知当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才能讨你欢心,我其实,性情木讷沉闷,无趣得很,阿荣跟你说过的,我除了办差,便镇日闷在家中,捣鼓那些旁人觉得十分没趣的东西,我只怕你不喜欢,觉得跟我在一块,过于无聊。” “我陪你一起啊,”祝雁停笑道,“你喜欢做什么,我都陪着你,我见到你就高兴,你哪怕一句话都不与我说,我也开心。” 萧莨怔怔望着他,胸口饱胀着难以言说的情愫,半晌,他捏紧祝雁停的手,郑重道:“雁停,你信我,这辈子我都只要你一人,唯一的,仅有你。” 他的神情过于认真,祝雁停眼睫轻颤:“……我信你。” 俩人携手往竹林深处走,见一处溪泉泠泠、红数点点,停了脚步,祝雁停告诉萧莨:“这处溪水的源头是府中的秋叶湖,还连着外头的护城河,这些花都是不知名的野花,我瞧着挺好看的,便没叫人弄掉。” 萧莨柔声应和:“国公府里也有一处春花湖,……你会喜欢的。” “我知道,早先就听人说过,只一直无缘得见。”祝雁停兀自感叹。 承国公主与初代怀王是双生子,当年景瑞皇帝为他们建造的这两座府邸分列皇宫两侧,规制相类,还有同与护城河相连的两湾湖水,可惜之后这百余年,两家再未有通婚,关系逐渐疏远,便是祝雁停早就听闻过承国公府里的种种,却从未亲眼瞧见过。 “下回,”萧莨道,“等下回我休沐,你来国公府,我带你去看。” 祝雁停眉目含笑,微颔首:“好。” 晌午,俩人在竹林间的凉亭中用午膳,祝雁停给萧莨斟上酒:“不知菜色合不合表哥的胃口,昨日忘了问表哥喜欢吃什么了,还请表哥勿怪。” “都很好,”对上祝雁停生动的笑脸,萧莨挪不开眼睛,“你在,……就很好。” 祝雁停晃着酒杯,轻声一笑。 午后天光悠长,渐将俩人身影拉至一处。 未时,他们回去祝雁停的书房,祝雁停洗净手,盘腿坐上榻,亲手为萧莨煮茶。 窗外落起雨,溟溟细雨笼着庭竹,隐有落珠声响。 祝雁停将煮好的茶倒出,递给萧莨:“你尝尝。” 萧莨敛下眸,水雾袅袅而升,茶香氤氲。 祝雁停一手支着下巴,笑看着萧莨:“表哥,你在我这,不必这般拘谨的。” 萧莨浅尝一口茶,望向祝雁停,四目对上,祝雁停捏住萧莨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指腹,片刻后,低了头,额头抵在他掌心之上。 萧莨心神一动,轻声喊他:“雁停。” 祝雁停闭起双眼,呢喃应道:“嗯。” 掌心处升起的热度灼得萧莨心下一片炙热,他甚至不知所措,要如何将满腔的衷情,诉与他的心上人。 祝雁停贴着他的手,喃喃低语:“表哥,你可以对我再亲近一些……” 萧莨抚了抚祝雁停的面颊,将之拥入怀中。 揽在腰间的手微微颤抖,祝雁停在萧莨耳边轻笑:“表哥,你怎么这么紧张?” 萧莨不答,只将他揽紧,嗅着萦绕鼻尖的淡淡沉水香,是祝雁停惯常拿来熏衣服的,叫他逐渐安下疯狂跳动的心绪。 祝雁停回抱他,轻舒一口气。 祝雁停酒喝得有些多,说了没几句话便觉困顿,躺下身,牵住萧莨的一只手,安静睡过去。 萧莨凝视着他温和恬淡的睡颜,手指轻轻摩挲他的眉眼,直到察觉祝雁停手心微凉,才喊了人进来。 阿清抱了床薄毯过来,萧莨仔细帮祝雁停盖上,轻抽出手,起身走去书架边,打量着那层层叠叠种类繁杂的书册,叫住阿清,低声问道:“雁停他,平日里有何喜好?” 阿清想了想,回答他:“郎君喜静,醉心于书本,偶尔会独自一人钻研棋谱,除了去国子监念书,甚少出门,也不曾邀人来府上做客。” 萧莨略微诧异,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蜷缩在榻上的身影,祝雁停每回见了他都是言笑晏晏的模样,他一直以为,祝雁停与他三弟一样,性情活泼爱玩爱闹,原来不是吗? 随手抽出本志怪谈,翻了几页,萧莨又问:“他都看的什么书?” “什么都看,除了经史子集,各地地志、志怪杂谈、传奇话本,甚至医书、兵法、格物术亦有所涉猎,有时看书入了迷,能一看一整天。” “……他从小便如此?” 阿清垂眸:“先王妃过身后便一直如此,后头几年郎君被关在这座院子里不许离开,王爷那会儿还是世子,身不由己,偶尔会偷偷派人来给郎君送些东西,旁的人郎君都不得见,郎君做不了别的,只能看书,老王爷没给郎君请先生,郎君只得自学,自个琢磨,连那些书都大多是王爷私下送来的。” 萧莨心中一紧,那日在山寺里,祝雁停也曾轻描淡写地与他提过这些事情,他没想到实情竟有这般不堪:“为何,……他会被关起来?” 阿清踌躇道:“萧大人,您还是亲自问郎君吧,这事小的不敢多议论。” 萧莨轻蹙起眉,阿清见他没别的要再问了,躬身退了下去。 萧莨有须臾的恍惚,将手里的书搁回去,不经意间带到旁边的一卷画卷,画卷滚落地上,萧莨弯腰去捡,待到看清上头画的是什么,顿住了手。 那是他,是祝雁停亲手画的他,雨天撑着伞,在国子监外等人。 萧莨将画卷拾起,怔怔看了半晌,这是去年,还是前年?他记不大清了,似乎是某日他从衙门出来,忽降大雨,他担心柳如许和萧荣未带伞,去国子监外等他们,那个时候,……祝雁停又在哪里? 祝雁停看到了他,还画下了这幅画,可在上元节灯会之前,他从来不知,这个世上还有一个祝雁停,会叫他这般心心念念、见之不忘。 心头翻滚起难以言说的涩意,呆愣良久,萧莨将画卷卷起,重新搁回书架上。 走回榻边,祝雁停还未醒,面色沉静,双颊隐有红晕,萧莨坐下,握住他的手,手心依旧是凉的。 静静看他片刻,萧莨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在祝雁停的额头上,落下一个珍之又重的亲吻。 第12章 我只要他 过了五日,萧莨再来怀王府,亲自将祝雁停接去府上。 祝雁停第一次登国公府的门,也备了礼,但不凑巧,公国夫人出外应酬去了,并不在家中。 萧莨领着他在府中四处转了转,行至后园湖边。 湖中秋色正浓,昨夜一场大雨后添了新绿,风烟中带出些微的寒气,水光并着山影,远方楼台依约有无间。 俩人登上湖畔高处,驻足眺望,祝雁停低声感叹:“此处与怀王府中景致,果真一般无二。” 萧莨道:“你喜欢便好。” 祝雁停笑看他一眼:“为何要我喜欢?” 明媚笑容中带着几分调侃之意,萧莨移开目光,面颊微红:“我知你喜欢。” 祝雁停轻笑出声:“嗯。” 在湖边站了一阵,有风拂过,见祝雁停衣着单薄,萧莨没多想,解下身上斗篷,为之披上。 他从身后环住祝雁停肩膀,微低头,仔细为他系好带子,祝雁停比他略矮一些,这个动作恰恰好将之圈在怀中。 被萧莨的气息环住,祝雁停失神一瞬,下意识地侧过头,唇瓣不经意间擦过萧莨的面颊,俩人俱是一愣。 祝雁停先回神,贴上去,又在萧莨侧脸上亲了一下,萧莨深深看着他,眸光灼热,又似极力隐忍克制着什么。 祝雁停一声叹息,主动吻上萧莨的唇。 萧莨的双瞳倏地一缩,将祝雁停紧揽进怀里。 唇瓣相依,辗转厮磨,炙热且缠绵。 磕磕碰碰的一吻过后,祝雁停的额头抵在萧莨肩上,些微喘气,半晌,他瓮声问道:“表哥,你怎么也不会啊?” 萧莨揽着他的手僵了一瞬,沉默须臾,他道:“雁停,你抬头看着我。” 祝雁停抬眸,眼中隐有笑意,萧莨凝视着他,神情专注且认真:“雁停,我与柳家郎君,我俩是指腹为婚、父母之命,我与他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做过逾越之事,如今婚约已了,便是有缘无分,你对他,不必太过在意。” “发乎情、止乎礼……”祝雁停喃喃,“那便还是有情的。” 萧莨一时无言,他与柳如许青梅竹马、志趣相投,若无变故,他们日后或许也能做一对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只是那日上元节灯会之后,他的心里便多了一抹模模糊糊的影子,那种转辗反侧和魂牵梦萦,他到后头才明白,那便是相思。 所以柳如许一句解释未有先退了婚,他的失落更多是源自于不被信任,而非伤情,因为他的心里,已在悄然无声间,有了另一个人。 萧莨不知该如何解释,见他神色难堪,祝雁停复又笑了:“我说笑的,过去的事我不在意,表哥也不必放在心上。” 萧莨凝神望着他,沉下声音:“往事不可追,但我愿与你保证,从今往后,余生仅你一人,绝不会变。” “我知,”祝雁停笑着颔首,“你已说过很多次,我信你的。” 萧莨平复心绪,不再多言,牵着祝雁停下了高台,往回走。 祝雁停手心微凉,萧莨轻捏了捏,担忧问他:“你的手为何总是这么凉?” “小时候身子骨不太好,没什么大碍。”祝雁停不在意道。 萧莨蹙眉,想起那日祝雁停身边伺候之人说的话,迟疑道:“你之前说过,小时候家中主母不让你出门,是因何故?” “……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祝雁停说着顿了顿,神色微黯,“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家丑,难以启齿罢了。” “家丑?” “嗯,”祝雁停淡声解释,“当年我继母进门没多久便有了身子,约莫两个月的时候又突然小产了,她与我父王哭诉,说是我故意冲撞她,那时我还小,才刚没了母妃,对她确实有些敌意又不懂得掩饰,我父王竟也就信了,要杖责我,兄长替我挨下那二十棍棒,卧床半年还留了病根,而我则被交给继母管教,她将我院子的门锁上,不许任何人包括兄长来看我,一关就是八年。” “八年……” 祝雁停轻吁一口气:“是啊,八年。” 萧莨握紧祝雁停的手,心下酸涩难忍,怔怔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他的雁停,原是这般长大的,亲王府的出身,带给他的却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一个幼稚孩童,在那么一小方院落里,一关八年,不见天日,他能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已是万幸。 祝雁停顿住脚步,望向萧莨:“表哥,你不必心疼我,都过去了,你说的,往事不可追,那些不好的回忆也没必要再忆起,而且,那个女人一心想要她儿子做世子,但那小子福薄,没长成就夭折了,她自个也病死了,前尘往事俱了,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祝雁停眼眸清浅,笑容明亮,似不染半点尘埃,萧莨看着他,喉咙滚了滚,终究不忍心再揭他伤疤:“……走吧。” 俩人执手回了萧莨独住的院落,祝雁停说想看他平日里做的那些小玩意,萧莨将之带去工房。 不大的屋子里光线有些昏暗,右侧是种类繁多的各类器具,左侧一排排架子上则搁满了各式物件,竹雕、木雕、泥雕,大多是憨态可掬、栩栩如生的小东西,祝雁停一一看去,好奇问萧莨:“你为何会钻研这些?” “闲来无事消磨时候罢了,……做这些东西要的是细致和耐性,我幼时性情急躁,气性大,我祖父带着我做这些,为了磨炼我的性子,后头便成习惯了。” 祝雁停一怔,随即捧腹大笑:“你气性大?骗人的吧?” 萧莨这样温润的谦谦君子,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着第二个,他竟然说自己气性大? “嗯,”萧莨略不自在,低下声音,“你别笑了。” “好,好,我不笑,”祝雁停的眉目间依旧有掩饰不去的笑意,摆摆手,“你别看着我,我真的不笑了。” 萧莨让他坐:“你等一会儿。” 祝雁停依言坐下,萧莨则坐到一旁矮凳上,用清水润了润手,取出一截泥料。 便见他神情专注,双手熟练地在模器上动作,将粘土捏制出形状。 祝雁停手支着头,安静望着他,心思转了几转,渐将那些纷杂念头摒出。 半个时辰后,萧莨将捏出的东西给他看,是一个荷莲状的笔洗。 祝雁停笑问他:“是送给我的吗?” 萧莨颔首:“是送给你的,待到画坯、上釉,送去烧制过后,我派人将之送去你府上,做得不好,你,……别嫌弃。” 祝雁停弯起唇角:“表哥亲手做的东西,我岂会嫌弃。” “你能喜欢就好。” 用过午膳,俩人去书房,萧莨的书房布置得简洁雅致,隐有墨香,窗外一棵梧桐,疏枝摇影,正值叶落萧索时。 祝雁停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到桌案前的沙盘上,倏忽一顿。 沙盘中是西北三洲的城郭与山川地势,亦有戍北军与北夷兵马的驻防布阵,做得十分精细,祝雁停细细看了片刻,问萧莨:“这也是你自己做的?” “嗯,闲来无事时花了几年工夫做成的。” “……你不是说你不会领兵打仗吗?怎做起这个?” “我从未上过战场,自然不会,”萧莨淡道,“萧家代代从军,祖辈多死在战场之上,故每一代都会留一两男丁在京中,若非如此,承国公府早就没了。” 祝雁停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略一顿,迟疑问他:“那你想去吗?去战场?” “该我去时,自无不可。” 祝雁停心绪复杂,沉默半晌,他道:“表哥,你得惜命,好好活着。” 萧莨握住他一边肩膀:“不说这个了,坐吧,你不是想下棋吗?我陪你。” 在萧莨书房里下棋品茗,消磨一整个午后。落日之前,下了小雨,萧莨送祝雁停离开,俩人共撑一伞,并肩朝外走,在二门处,碰到刚从外头回来的卫氏。 祝雁停与萧莨一块上前见礼,卫氏打量着祝雁停,客气道:“家中这几日忙着为中元节祭祖做准备,各人手头都一堆事,恐招待不周,怠慢了小郎君,还请小郎君勿怪。” 祝雁停赶忙道:“没有,是我不请自来,不凑巧选在这个时候上门,叨扰了。” 卫氏点点头,又随意寒暄几句,叮嘱萧莨送祝雁停出门,先进去了里头。 上车之前,萧莨握住祝雁停的手,低声道:“母亲回来了,怕有话与我说,不能送你回府了,你路上小心些。” “国公夫人她……” 萧莨轻捏他手心:“无事的,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祝雁停不再多说了:“表哥,下回见。” “好,下回见。” 目送马车远去,萧莨在府门外站了一阵,转身进去。 卫氏在堂屋里等他,眉头郁结着,神情冷肃,萧莨上前,撩开衣摆双膝跪地:“母亲,我与怀王府的小郎君两心相悦、情投意合,已互许终身,还请母亲成全。” 卫氏搁下手中茶盏,冷了声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看上谁不好,怎么偏偏就看上了怀王府的人?” “我知,”萧莨神情坚定,“无论他是什么人,我只要他。” 第13章 我嫁给你 秋风飒飒,卷起庭中枯黄落叶,暮色已沉,一派萧条之景。 萧莨的脊背挺得笔直,神色坚定,再一次重复:“我只要祝雁停。” 卫氏绷着脸,极力按捺着怒意,沉声提醒他:“他是祝家人,你能如何要他?” “他是怀王府的人,以后会是郡王,我都知晓,我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卫氏愠色满面,厉声叱骂,“你父亲早就说过,陛下对我们萧家不放心,你还上赶着要与宗室王孙攀交,你是真糊涂啊!当初你父亲就万分后悔将你小姑嫁与皇太弟,就因着这个陛下一直疑心我们会偏帮皇太弟,这些年我们萧家过得是怎样的如履薄冰,你又岂会不知?你竟还敢去招惹祝家人!且不说这个,你小姑嫁入皇家她过得好吗?成了亲还没两年人就没了,你难不成还想重蹈她的覆辙?” 萧莨倔强道:“雁停与别人不一样,我待他真心,他亦待我真心,怀王府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没落王府,他亦不是嗣子,以后封了郡王,便是自立门户,更与怀王府没了干系,陛下再忌惮,也不会将区区一个郡王放在眼里。” “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你怎不想想,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萧家,这回战败陛下要是问罪了还好些,陛下不痛不痒地将事情揭过,就是逼着你父兄与他表忠心,你在这个节骨眼上与怀王府扯上关系,陛下他会怎么想?皇太弟又会怎么想?” 萧莨的眸色微黯,静默片刻,沉声道:“萧家从来效忠陛下、效忠朝廷,从无二心,萧家人顶天立地、问心无愧,只要我们行得端、坐得正,便不惧陛下的猜疑和忌惮。” “这话你自己信吗?”卫氏气极,“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皇帝的疑心稍有不慎便会要了我们全家人的性命!你当真以为你父兄手握西北兵马,便能无所畏惧是吗?!” “我从未这么想。”萧莨咬紧牙根,不再争辩,神情中的执拗和倔强却告诉卫氏,他并未打算就此放弃。 见他这般冥顽不灵,卫氏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哑了声音:“罢了,你不听我劝,我便不说了,你兄长下月会回京述职,你与他说去吧。” 国子监。 入秋以后气候转凉,午后萧荣老老实实地待在学堂里,正心不在焉翻着书,祝雁停身边伺候的人过来请,萧荣略一犹豫,起身跟了过去。 祝雁停在这里有单独歇息的屋子,萧荣过去时他正在煮茶,见到人进来,祝雁停笑着示意萧荣坐,热茶搁到他跟前。 萧荣看他一眼,又低了眼睛,欲言又止。 祝雁停似浑然不觉萧荣的不自在,淡声问他:“萧大人这几日怎未去衙门办差?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没,……没有,二哥他就是染了风寒,告假了几日。” 祝雁停微蹙起眉:“染了风寒?严重吗?” “不是很严重,请了太医看过,吃了几日药已没有大碍,你……别担心。” 萧荣似有些难以启齿,几次偷眼打量祝雁停的神情,但见祝雁停眉宇间染上忧色,沉默着不出声,他自个却抓心挠肺,想问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萧莨那日与他伯娘说的那些话,具体的他自然不知晓,只听闻他二哥看中了怀王府的郎君,惹得他伯娘动了大怒,后头他二哥在伯娘的院子外跪了一整夜,回去便染上风寒,卧床数日。 就只是,他二哥到底何时看上了怀王府的人,为何他先前竟一点都没察觉? “可否麻烦你,带我去府上看一看萧大人?” 祝雁停央求他,语气诚挚,萧荣愣了一愣,赶忙点头:“行啊,我伯娘这两日又去庙里了,你跟我去吧,她不会知晓的。” “多谢。” 俩人与书院告假,一齐回了国公府。 路上,萧荣实在没忍住好奇,问祝雁停:“你与我二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祝雁停略为心不在焉:“就是那样,我与他情投意合,决意要在一起。” 萧荣噎了一瞬:“你之前不还说,要将府上小郡主说与我二哥吗?” “可怀王府并无郡主。” “那,……你会娶我二哥吗?” 不怪他会这么想,祝雁停日后是要封王的,宗室王爷,总不能嫁进他们萧家吧? 祝雁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那也未必。” 到了国公府,萧荣带着祝雁停自侧门进,绕路去了萧莨住的院子,没叫人进去通传。 萧荣挠挠头:“我二哥见了你肯定很高兴,你进去吧,我在外头给你们守着。” 祝雁停再次与他道谢。 屋子里,萧莨倚在榻上,手中握着本书,正心神恍惚,听到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回头,便见祝雁停自屏风外进来,笑吟吟地望向他。 “表哥。” 萧莨愣神间,祝雁停已走上前来,握住他一只手。 萧莨回神:“你,怎么来的?” 祝雁停在榻边坐下:“表哥不想我来吗?荣小郎君带我进来的,听闻表哥染了风寒,我心中担忧,便托荣小郎君带我来看看。” “我无事,已经好了。”萧莨坐直身,宽慰他道。 祝雁停轻捏萧莨的掌心,又抬手抚了抚他略显苍白的面颊:“真的已经好了?” “好了。” 不与祝雁停说,是不想他担心,没曾想他不但知道了,还亲自上门来探望。 祝雁停欺身往前,细细瞧了瞧萧莨的脸色,低声喃喃:“怎么就染了风寒呢?” “我无事,真的无……” 话音未落,祝雁停的双唇覆上来,在他下唇上轻轻一咬。 萧莨怔仲一瞬,目之所及,是祝雁停微微颤动的浓密眼睫,他眼眸微垂,神情格外虔诚且专注。 萧莨心中一动,握住祝雁停肩膀往后退开些许:“别,别把病气过给你了。” 祝雁停不以为意,再次贴上去:“我不在意啊,你不是说已经好了。” 柔软温热的触感,裹夹着淡淡沉水香的气息,趁着萧莨愣神的工夫,祝雁停温软的舌进到他口中,轻轻搅弄。萧莨推拒的动作变成将人揽入怀中,略微急促地回吻过去,夺回主动权。 唇舌交缠,呼吸逐渐炽热,鼻息交融间亲吻的动作愈发深入。萧莨重重一喘,扣着祝雁停肩膀的手一再收紧,似要将人揉进骨血里。 缠绵一吻后,祝雁停轻啜着萧莨的唇瓣,低声问他:“国公夫人,不赞成我们的事是吗?” 萧莨急道:“是,但你别担心,我会说服母亲,我保证。” “我知道,我知道,”祝雁停安抚他,“你说我便信。” 略一顿,他又道:“表哥,我嫁给你好不好?我嫁进国公府,国公夫人便不必担心没了儿子,你说好吗?” 萧莨的双瞳睁大些许,极力按捺着心口将要喷涌而出的情绪,怔怔望着祝雁停,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不好啊?”祝雁停语中带笑,拖长声音。 萧莨用力将之拥入怀中,喉结滚动:“好。” 祝雁停靠向萧莨肩膀,轻闭双目。 前几日,他曾与兄长探讨过,萧家是否当真拿到了那传闻中的传国宝藏,所谓的宝藏又究竟指的是什么,真有那样的东西,承国公知道,世子想必也知道,那萧莨呢?萧莨知道吗? 他需要多一些耐性,再多一些时机…… “雁停。” 萧莨在他耳边轻唤,祝雁停呢喃回应:“嗯。” “……我会尽快,不会让你等太久。” “好。” 祝雁停推开门,无聊坐在台阶上发呆的萧荣立马站起身:“你与我二哥说完话了?现在回去吗?” “抱歉,”祝雁停颔首,“让你等了这么久。” “不用不用,也没等太久。”萧荣摆摆手,赔笑。 实则他在这守了快一个时辰,几番想去敲门,又怕打扰里头的俩人,惹恼他二哥,虽然但是,……有那么多话好说吗? 萧莨跟出来,祝雁停轻推了推他:“你赶紧进去歇着,还没好全呢,别站这风口上。” 萧莨捏住他手心,将斗篷给他披上:“一会儿看着要下雨,你赶紧回府去吧,别在外头多逗留,等过两日我再去找你。” 祝雁停轻声一笑:“好。” 萧荣不自在地转开眼睛,……他或许就不该在这里吧。 “阿荣。”萧莨却忽然喊他。 萧荣赶忙回神:“在。” “你亲自送雁停出去,务必将他送上车。” “哦哦,好。” 祝雁停最后上前抱了抱萧莨的肩膀,退后一步,眉目含情地笑看着他:“表哥,我走了。” “路上小心。” 牵在一块的手依依不舍地分开,祝雁停跟着萧荣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将祝雁停送上车,萧荣与他道别,祝雁停笑问他:“我能跟你二哥一样,喊你阿荣吗?” “可以的,”萧荣点点头,略一犹豫,道,“你别担心,我觉得你很好,与我二哥很般配,我还从未见过我二哥这么喜欢过谁,伯娘那里,我也会帮着求情的。” 祝雁停低笑:“多谢。” 第14章 与人予香 八月中,承国公世子萧蒙归京述职。 萧莨从衙门回来,刚进门听人说萧蒙已经到了,赶忙过去。 堂屋里,卫氏正拉着萧蒙的手亲热说话,萧蒙一身铠甲还未脱下,他晌午归来先被召进宫面圣,半个时辰前才刚回府。 萧莨一踏进去,萧荣便与他使了个眼色,想是告诉他伯娘已将他与祝雁停之事告之了大哥。 萧莨镇定上前,与母亲、兄长见礼。 卫氏神情冷淡,这段时日以来的气性还未消,萧蒙倒是一脸笑意望着他:“几年不见,阿莨如今都有我一般高了。” 萧蒙比萧莨大五岁,兄弟俩虽聚少离多,感情向来都好。 “兄长,我……” 不待萧莨说什么,萧蒙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转而与卫氏说话:“母亲,阿莨都回来了,我们先用晚膳吧。” 卫氏敛了脾气,点点头:“好,先用晚膳。” 久违的家宴,可惜承国公不在,萧让礼与萧蒙父子驻守西北边境多年,回京的次数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且从未一同回来过,只因戍北军离不得萧家人,就连萧荣父亲,也死在了西北战场上。 虽诸事不顺,卫氏见到大儿子亦难得展颜,更别提儿媳妇还给她添了个孙子,都快一岁了今日才第一次得见。 卫氏叫大孙女坐到自个身旁,又抱着小孙子不愿撒手,嘴上念叨:“家里还是要多几个孩子才热闹,阿莨若是愿意早些成亲,说不得明年就能给你们添个弟弟妹妹的。” 五岁大的小姑娘懵懵懂懂,还只会吃奶的婴孩更是全无反应,萧蒙的妻子杨氏笑道:“母亲不必太过心急,阿莨这般的俊秀郎君,还是探花郎,想必多得是女郎、男郎倾慕于他,自然要挑个最好的,也得是阿莨自个喜欢的才好。” 杨氏性情温和,与萧蒙感情甚笃,虽一直随军在外,与卫氏婆媳关系却甚是和睦。卫氏摇头叹气:“什么好不好的,他能安下心来娶个我和他父亲都合意的人,安生过日子,我就别无他求了。” 萧莨低眸不语,萧蒙宽慰卫氏道:“这次阿玉和孩子们回来就不跟我走了,留在京中陪母亲,母亲日日都能见到他们,这两个孩子皮实,只怕日后会累着母亲。” 卫氏略惊讶:“不走了?” “嗯,阿玉这次生产亏了身子,我想让她在京中好好养一养,两个孩子都还小,来回奔波也着实累着他们,就不走了。” 萧蒙这么说,卫氏自无不可,以后能时时见到孙子孙女哪会有不好:“也好,也好,你放心去吧,阿玉和孩子们,我会替你照顾着。” 用过晚膳,萧莨被萧蒙叫去书房,兄弟俩饮着茶,聊起外头的事情。 “这半年,我戍北军与北夷人大小又交战了几场,胜负各半,好歹没再丢更多的城池,父亲心力憔悴,前些日子还病了一场,我没敢与母亲说,只怕她担心。”萧蒙长吁短叹、神色疲惫,与先前在卫氏面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 萧莨微蹙起眉:“先前战败,是因粮草不济?” 萧蒙苦笑:“朝廷拖欠军饷、粮草,让我们就地征取,又能征上多少,大冬天的将士们都穿不上一件棉衣,喝不上一口热汤,父亲就算再神勇,亦无能为力,……只没想到那次朝廷会拿了柳家开刀,我等收到消息时,判决已下,柳家人已成阶下囚。” 提到柳家,萧莨眼中有些许黯然,萧蒙宽慰他道:“柳家人流放去雍州,我已派人寻到,他们一家月前已平安到了那边,就只是陛下亲下的旨意,我们也做不得什么,更不好跟他们过多接触,我叫人给他们送了些银子,又托人略微照拂他们一二,眼下也就只能做这些了。” “……多谢兄长。” “你倒是不必与我道谢,本也是我应当做的,阿莨,你……”萧蒙望着自己一贯性子拘谨的弟弟,欲言又止。 “我知兄长想问什么,”萧莨低下声音,“母亲应当已与兄长说了我与怀王府小郎君之事,我心悦于他,他亦倾心于我,还望兄长能成全。” 萧蒙神色略沉:“你果真想好了?” “想好了。” 沉默半晌,萧蒙长叹一声:“我原以为,你与那柳家郎君,是彼此有意的。” 萧莨淡声解释:“我与他婚约早定,他于我是责任,若无这些变故,我不会负他,但造化弄人,或许我与他当真没有缘分吧,知道他如今尚且安好便已足够,雁停……他是我心爱之人,我只想要他。” 萧蒙无奈道:“那些劝诫之话,母亲想必已与你说过许多遍,我便不再多言,但你要想清楚,陛下从来不放心我们承国公府,你若当真与怀王府的小郎君在一块,陛下与皇太弟恐都会生疑,我与父亲在外尚且鞭长莫及,只怕你在朝中会十分难做。” “我知,我能承受,”萧莨神情坚定,“我亦会小心,定会护家中人万全。” “罢了,”见萧莨如此坚决,萧蒙不再多劝,只提醒他,“此事母亲先前就已去信告知父亲,父亲的意思也是让你想清楚明白便可,你是男子,不是女儿家,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家里人处处替你操心,我萧家人也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你若真有意于他,便按着自个心意去做吧,母亲那边,我会帮你去劝。” 萧莨的眸光乍亮,再次与萧蒙道谢:“多谢兄长。” “你我兄弟不必言谢,”萧蒙摆手打断他,“日后你嫂子和侄子侄女留在京中,兄长还得麻烦你多加照顾他们。” “那是自然,”萧莨赶忙答应下来,略一顿,踌躇问萧蒙,“大嫂他们留在京中,……可是陛下之意?” 萧蒙的神色晦暗一瞬,低下声音:“我今日进宫面圣,陛下看着比从前是愈加荒唐了,那道人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叫陛下这般顺从他,当真是……” 可偏偏,这样的皇帝清醒着时,依旧没忘了算计他们这些辛苦为他拼死卖命的臣下。 “陛下没有言明,只是暗示我将家小留在京中,这事在来之前父亲便已料到。” 留下家小,无非是防着他在外若有异心,好拿捏了做人质,皇帝此等行径,实在过于叫人寒心。 萧莨眉头紧蹙,心念几转,到底也只能安慰萧蒙:“有我在,必会护他们周全,兄长且放心。” 怀王府,翠竹院。 午后,祝雁停手支着头,昏昏欲睡。 萧莨坐于身侧,正凝神钻研着祝雁停摆出的棋局,不经意侧目间见他已阖上双眼,日光经窗花雕琢,在他皙白的面颊上留下斑驳影子,一时看入神,方才琢磨出的一点破局思绪又抛之脑后。 似有所感,祝雁停的眼睫翕动,慢慢睁开眼,对上萧莨凝视的目光,微微一怔:“你怎么又一直看着我啊?” 萧莨抬手,拇指腹在他眼角处轻轻摩挲片刻,喃喃道:“我不可以看吗?” 祝雁停低笑,凑近与萧莨交换一个亲昵的吻。 “表哥,后日的围猎,世子他会去吗?” “会,”萧莨疑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祝雁停自若回答:“没什么,久闻世子大名,一直十分仰慕,早便想结交一二,到时还要麻烦表哥为我引见了。” 萧莨略不自在:“你与他结交做什么,日后都是一家人,自会见到的。” “表哥,……你在呷醋吗?”祝雁停眸中带笑,隐有促狭揶揄之意。 萧莨耳根微红,矢口否认:“没有。” 祝雁停不再逗他,认真道:“我不过是想表现得好一些,给世子留个好些的印象,好叫他同意我们的事情,你别这么小气嘛。” 萧莨道:“兄长已经同意了。” “真的?” “嗯,”萧莨拉过祝雁停一只手,与他手心相扣,“兄长还答应帮我说服母亲。” 祝雁停顿时高兴起来:“那可太好了!” 萧莨望着他,略有迟疑:“王爷他会同意吗?” “这你不用担心,我兄长一贯顺着我,我已将我俩之事告知他,他同意了。” 萧莨放下心来,捏了捏祝雁停的手指节:“那就好。” 说了一会儿话,祝雁停的目光落到萧莨腰间佩的香囊上,顿了顿,与他道:“表哥,我给你换些香料吧,换些好闻的。” 萧莨不作他想,将香囊摘下,递与他,忆起当日祝雁停将之送与自己时的情景,唇角不由上扬些许。 祝雁停接过,取来窗台上摆放着的瓶罐,他闲来无事会亲手调香打发时候,这些东西都是常备着的。 萧莨分不清都有什么,也不多问,但见祝雁停将香囊中的东西倒出,换了另几味香料进去,系好带子送到鼻尖嗅了嗅,心下满意。 香囊递回萧莨跟前,祝雁停展颜笑道:“你闻闻。” 萧莨微低头,清香萦绕在鼻尖,那种若有似无的味道难以形容,但十分好闻。 祝雁停亲手将香囊挂回萧莨腰间,低声提醒他:“表哥,这个你可得一直戴着啊。” “嗯。”萧莨郑重点头。 祝雁停眼眸低垂,倏忽一笑。 第15章 突生变故 八月癸巳,皇帝率宗亲百官往东山围场,例行秋狝。 东山围场地处圣京城往东百里之地,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广阔山脉,秋狝围猎自景瑞朝起,每岁一行,百余年间从未间断。 传闻当年承瑞皇后最是热衷此道,岁行秋狝方成定例,后世皇帝争相效仿先祖,便是当今皇帝,虽不问政事,对这般行乐之法亦是趋之若鹜。 傍晚之时,皇帝下令在山谷河边水草丰腴处停驻扎营,祝雁停自车上下来,走至夕阳下,在河畔边驻足,轻眯起双眼。 斜阳熏着细草,水面寂静,唯有寒鸦数点,追逐远山孤烟而去。 萧莨踱步至他身侧:“雁停,你怎一个人站这里发呆?” “没什么,看日落而已,”祝雁停说罢,偏头望向萧莨,“表哥,你怎也来了?” 萧莨回视着他,神情温和:“我陪你一块看。” 祝雁停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语。 俩人并肩伫立,观天际暮云合璧、落日熔金,微阳已下乔木,远色隐匿秋山中,如泼如墨。 暮霭低垂之时,萧莨身边伺候的人过来,说世子已从陛下那回来,叫他过去一块用晚膳。 萧莨轻握住祝雁停的手,提醒他:“天晚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明日我再带你去见兄长。” 祝雁停笑着颔首:“好。” 营地以皇帐为中心,呈众星拱月状向外扩散,最里边一圈是各宗亲勋贵的帐子。祝雁停去了祝鹤鸣那,祝鹤鸣正握着把弯弓在手中细细擦拭,见到祝雁停进来,挥退帐中伺候各人,淡声问他:“见着承国公世子了?” “没有,”祝雁停解释道,“他被皇帝召去了,萧莨说明日带我去见他。” 祝鹤鸣的眸光微闪,意味不明地一声嗤笑:“皇帝当真宠幸萧家人,承国公世子归京这几日,他日日都要召见一回,生怕跟萧家人关系疏远了。” “……或许也是忌惮萧家。” “是又如何,”祝鹤鸣不以为然,“总归他也不敢动萧家。” 祝鹤鸣说罢,笑望向祝雁停:“你也不必担忧,你与那萧家二郎成了亲好好过日子就是,日后你的孩子,哪怕不姓祝,真有那一日,我亦能给他封王封爵。” 萧家虽有一个小姑嫁了皇太弟,但人一早没了且未留下半点血脉,那一点牵扯等同于没有,若是给他们许诺一个异姓王,他们当真能心如止水吗? 祝雁停沉下眼眸:“兄长,明日之事可安排妥当了?” “嗯,你且等着看戏吧。” 翌日清早,天光微熹、朔风萧萧,号角声响中,但见旌旗猎猎、马蹄扬尘,京北大营数千骑兵马浩浩荡荡压山而下,驱赶着猛兽野禽,将猎物赶至包围圈,皇帝登上山间高台观围,难得意气风发,春风满面。 祝雁停立在马边,一下一下拨着弓弦,望着远处喧嚣,神思不属。 萧莨拉马过来,问他:“你骑射功夫如何?” 祝雁停回神,歪了歪头,笑道:“表哥这是担心我吗?” 萧莨安静看着他,只等他回答,祝雁停只得道:“就,还行吧。” “不要逞强。”萧莨皱眉提醒他。 “无事的,”祝雁停笑着宽慰萧莨,“我有学过,你放心好了。” “你,……一会儿跟着我,别到处乱跑。”萧莨依旧心有担忧,恨不能将祝雁停一直栓在身侧。 祝雁停的眼睫动了动,含笑点头:“好。” 俩人正说着话,萧蒙策马上前,喊了萧莨一句,从马上跃下。 祝雁停与之见礼,从容笑道:“早就听表哥提过世子骁勇过人、能征善战,小子仰慕已久,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小郎君客气。”萧蒙客套回礼,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少年,但见他斯文白净、笑容清浅,身上并无半点祝家人的骄纵之气,便明白自己弟弟为何会倾心于他。 原本萧莨打算等晚些时候,围猎结束再正式为他们引见,这下倒是省了那些不必要的虚礼。 “兄长,”萧莨道,“雁停他对边境战事颇感兴趣,若兄长有空,改日我请他来家中,兄长能否与我们多说说边境之事,也好叫我俩开开眼界。” 祝雁停从善如流,与萧蒙微微一揖:“愿与世子讨教。” 萧蒙莞尔:“小郎君若是想听,自无不可。” 说了几句话,皇帝已自高台下来,坐上马,围猎方才开始。 皇帝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仿佛又找回昔日年轻时的壮志凌云,趁鹿逐獐、飞苍走黄,好不快活。 祝雁停果真乖乖听话,一路与萧莨并骑,不时拈弓搭箭,倒也收获颇丰。 萧莨的骑射之术则显然比他要精进许多,弓马娴熟,想来是从小跟着家中长辈练出来的。 俩人不时交谈,并无与他人攀比之意,权作游乐。 晌午之前,皇帝约莫是累了,将弓递给身边人,打着哈欠下令将要回营帐歇息,偏在这时,兽群之中骤然爆发一阵慌乱,一匹通体壮硕高大、彪悍异常的野牛猛冲出来,撒蹄狂奔,状若癫狂一般,竟是朝着御驾直冲过去。 变故来得太快,竟无一人做出反应,皇帝吓得攥紧缰绳,浑身打起抖来,身下坐骑猝然受惊,前肢高高跃起,厉声嘶鸣。 及到御驾跟前,那野牛却又突然打了个弯,朝着左侧的人堆里猛冲而去,终于有人回过神开始放箭,奈何那畜生皮肉过于厚实,几箭射中身上,全都不痛不痒,反叫它越加疯狂,一路横冲直闯。 数匹马受了惊吓,嘶鸣哀叫声四起,杂合着人群中爆发出的惊呼尖叫,有人被硬生生从马上甩下地。 萧莨下意识地将祝雁停挡去身后,他们的位置离御驾不远,待萧莨反应过来,那疯牛已然朝着他们冲来,且目标竟是锁准了他。 祝雁停大喊一声“小心”,不顾一切地挥鞭策马冲上前去,电光火石间挡至萧莨的马前,马匹与野牛撞到一起,祝雁停被从马背上狠狠甩出。 萧莨的双瞳骤然紧缩,自马背上跃身而起,拼尽全力在祝雁停落地之前接住他。 俩人在地上滚了两圈,祝雁停吃痛跌进萧莨怀中,恍惚间抬首环顾四周,那疯牛已被皇太弟一箭刺穿眼瞳倒在地上。 “雁停,雁停!” 抱着他的萧莨不断唤他,眼中尽是焦急和惊慌,祝雁停微微摇头,低声安慰他道:“表哥,我无事,脚好像扭到了……” 萧莨用力将人拥进怀中。 皇帝早被身边侍卫救下,人虽没事却受了极大的惊吓,当即回了营地,一进帐子里就开始打哆嗦,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国师虞道子被人请来,皇帝见到他如见救星,死死攥着虞道子的袖子不放,大瞪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好半晌才勉强说出话来:“国师你给朕算算,是何人……何人要害朕……害朕啊!” 虞道子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拍了拍皇帝手背,取出一粒药丸给他:“陛下先将这个服下吧,能做安神之用。” 皇帝接过药丸,身边伺候的太监递上温水,连试药都免了,仰头便将之一口吞下。 片刻之后,皇帝坐上榻,面色红润些许,身子也不再抖了,闭目静坐一阵,他嘶哑着声音冷道:“罢了,不必算了,朕心中有数。” 虞道子低眸静默不语。 另边帐中,太医为祝雁停脚踝扭伤之处上药包扎,又细细叮嘱了一番需注意的事项,退出了营帐。 萧莨在榻边坐下,沉默盯着祝雁停包起来的伤处,眸色晦暗,似是极力在压抑着什么。 祝雁停牵过他的手,低下声音:“我真的没事,不就是扭了一下,歇息几日就好了……” “若是我没接住你呢?”萧莨抬眼,眼中血丝泛滥,“若我未接住你,你可知摔下来会是什么后果?” 祝雁停尴尬解释:“我当时也未多想,见那畜生冲着你去,就下意识地上前去了,好歹它没伤到你。” 萧莨眸色几变,神情愈加晦涩,猛抬起手将祝雁停揽进怀里,祝雁停微微一怔,双手环上他肩膀,轻声喃喃:“……你生气了?” 沉默良久,萧莨哑声道:“再无下次了。” “嗯。” 祝雁停侧头,亲了亲萧莨的脸,温声安抚他:“表哥,我没那么脆弱,真的无事,你就别担心,也别自责了。” 萧莨将人抱得更紧,祝雁停无奈,只得在他面颊上又连着亲了几下,直到萧莨侧头吻住他的唇。 极尽缠绵的一吻,祝雁停几乎能感觉出萧莨的小心翼翼,和因为后怕而生出的种种难以自抑的情绪,他的眼睫轻颤,莫名有些难受。 亲了一阵,萧莨的心绪渐缓,安静抱着祝雁停,不再多言。 守在外头的下人进来禀报:“承国公世子来了,说想要探望郎君。” 祝雁停笑着提醒萧莨:“你兄长来了,你赶紧收收脸上表情,别叫兄长看了笑话。” 萧莨没理他,直接吩咐人请萧蒙进来,依旧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不放。 祝雁停的指尖在他掌心中勾了勾,叹气:“我这会儿倒是有些信,你小时候当真气性大了……” 第16章 不相为谋 萧蒙进来帐子,并不意外见到萧莨与祝雁停依偎在一块模样亲密,萧莨坚持握着祝雁停的手,哪怕萧蒙就站在一旁,也没肯松开。 萧蒙低咳一声,问祝雁停:“郎君脚上的伤如何?” “太医已经看过,没有大碍,劳世子关切。”祝雁停客气道。 萧蒙点点头,看萧莨一眼,一声叹息:“你不必这般拘礼,我以后就与阿莨一样,喊你雁停可好?你也可称呼我一声兄长。” “好,”祝雁停眼中含笑,“多谢兄长关心,雁停无事。” “无论如何,今日之事,我都要替阿莨与你郑重道一声谢。”萧蒙说罢,抱拳弯腰深深一揖,“救命之恩,我承国公府铭记在心、必不敢忘。” “兄长言重了,”祝雁停眸色柔和,“我是自愿的,并不需要国公府回报什么。” 萧莨捏紧祝雁停的手,神色愈加沉定。 祝雁停回握住他,微微一笑,又与萧蒙道:“兄长,我知国公府顾忌我的身份,不乐见我与表哥之事,我已和表哥说好,愿嫁入国公府,放弃王爵,必不叫国公府因这出婚事惹上麻烦。” 萧莨愕然,脱口而出:“你不必如此!” 先前祝雁停只说嫁给他,并未提放弃王爵,若要祝雁停为他这般牺牲,他又何德何能、情何以堪? 萧蒙亦蹙眉:“雁停,你当真不必如此……” 祝雁停笑着摇头,神情坚定:“我心意已决,你们便不要再多劝了。” 萧莨还想说什么,祝雁停制止住他:“表哥,你就听我这回吧。” “雁停,我……” “表哥不必自责,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不待他们再多言,祝鹤鸣过来,萧莨平复心绪,站起身,随萧蒙一同,恭敬与之见礼,祝鹤鸣谦和笑道:“世子和二郎不必这般客气,二郎与雁停之事我已知晓,以后都是一家人,这里也无外人,无需这些虚礼。” 萧蒙神色恭谨:“王爷说笑了,礼不可废,今日小郎君以命相救我二弟,承国公府铭记于心,若能成其好事,当不负恩泽。” 萧莨亦道:“雁停是我倾心之人,不只为恩,更为两相情谊,愿得王爷成全。” 祝雁停笑吟吟地望着萧莨,祝鹤鸣瞥他一眼,叹道:“二位言重了,雁停是我唯一的兄弟,他心悦二郎,我便顺着他,我亦别无他求,日后二郎与雁停若能同休共戚、比翼连枝,便再好不过。” 萧莨赶忙应下:“定当如此。” 又闲聊几句,见祝鹤鸣与祝雁停还有话说,萧蒙带着萧莨告辞,萧莨与祝雁停留下句“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跟在兄长身后离开。 帐子里没了别人,祝雁停沉下神色,问起祝鹤鸣:“兄长,外头如何了?” 祝鹤鸣敛去面上笑意,轻哂:“皇帝吓破了胆子,躲在营帐里不敢出来,派了身边亲卫到处搜查,想是不信任京北大营的人了,至于那位储君殿下,这会儿应当是焦头烂额了吧。” 如今的两京大营早不似百余年前那般风光,两营加起来统共也只剩下不到三万人,但依旧是护卫整个京畿要塞最重要的兵力,这回皇帝出来围猎,随扈的便是京北大营的兵马,负责布围驱赶野兽的也是他们。 围场上出了事,野兽发疯,惊扰御驾,皇帝差点从马上摔下,当然要找京北大营问罪,可偏偏这京北大营的统领,是皇太弟母家的舅舅,皇帝不疑心他疑心谁。 祝雁停略不放心:“兄长可曾留下把柄?” “你放心,我敢做,自然不会留下把柄,”祝鹤鸣自若道,“我们怀王府向来低调,谁能想到京北大营里会有我们的人,给那畜生喂药之人已被灭口,皇帝那里有刘首辅兜着,出不了岔子。” “……这事,若无直接证据,皇帝怕也没借口治皇太弟的罪。” “给他老人家心里头留根刺就行了,总归那位统领大人是要问罪的,将之拉下便如同断了皇太弟一臂,且看他还能得意到几时。” 他们本意也并非弑君,皇帝身边垫背的侍卫众多,死是死不了的,这事最多不过吓唬吓唬他老人家,皇帝贪生怕死非常,出了这种事,总得找几个人开刀泄愤,再给皇太弟狠狠记上一笔,这就足够了。 祝鹤鸣说罢,神色微沉,皱眉望向祝雁停:“雁停,那畜生突然冲向你那位萧二郎,看着不像是巧合,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雁停讪然道:“不是巧合,我给了他一个香囊,他一直随身带着,里头装了一种南疆特有的草药制成的香料,那畜生被喂了药,皇帝是围场上唯一穿正红色戎装的,刺目非常,因而被它攻击,但那个香料的味道,更能刺激那疯了的畜生,人或许嗅不出,那畜生离得稍远就能闻到,所以它后头会转而攻击萧莨。” 祝鹤鸣双瞳微缩,目光里多了一抹深意:“你也太大胆了……” 祝雁停摇头:“不这么做,怎么让他对我死心塌地,让萧家人真心诚意接受我,他欠了我这回,我还为他放弃了爵位,日后我要他助我,他亦不能拒绝。” “会否被人发觉?” “不会的,那种香料的用处,是我在前朝一本十分冷僻的药典孤本上看到的,不会有人知道,萧莨更不会往这方面想。” “那便好,”祝鹤鸣叹气,“饶是如此,你也未免太乱来了,你可知稍有不慎,你自个便会受重伤?” “我知兄长疼我,才未事先与兄长说,”祝雁停低声解释,“我里头穿了护具,要害处不至摔到,而且我当时带了几个人,叫他们跟随左右,即便萧莨没接住我,亦会有人将我救下。” “罢了,总归这事结果还不错,”祝鹤鸣提醒他,“后头我们静观其变就是,不过下次,再别这么自作主张了,有任何事,需得先跟我商量。” 祝雁停垂眸应下:“兄长放心,再无下次了。” 自祝雁停那出来,萧莨跟随萧蒙去他帐中,萧蒙叫伺候的人都退下,沉默须臾,叹道:“今日之事,回去后我便与母亲禀报,亦会写信告之父亲,想来母亲也不会再反对你们,以后……你好生待他吧。” 萧莨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郑重:“雁停为我做过的,我都记着,这辈子我都会待他好,他会是我唯一的妻。” 萧蒙点点头,又笑了一笑:“他怎喊你表哥?” “嗯,”似是想到什么,萧莨的眉目间泛起温柔,“他说与我们萧家同是景瑞皇帝后人,喊表哥并无错处。” “他倒是乖张,这么说来也确实不算错……” 见萧蒙欲言又止,萧莨问道:“兄长可还有什么顾虑?” “……那位怀王,我今日是第一次见,你从前可与他有过接触?” “并无,怀王低调惯了,又未入朝堂,若非因为雁停,我亦不会与之结交。” “低调吗?”萧蒙念着这两个字,深思片刻,道,“今日围猎,在一众宗王中,除了皇太弟,属他猎得猎物最多,我观他样貌,虽看着谦和有礼,却不似全然不沾世故之人,怀王尚且年轻,若无半点野心,反倒稀奇,且……” 萧蒙说着略微一顿,似难以启齿,踌躇片刻,到底说了下去:“阿莨你有否想过,雁停他愿为你放弃王爵,嫁入国公府,他对你一片真心自不用说,但这事肯定会有人背后嚼舌根说些不好听的,尤其怀王,他好歹是宗室王爷,却将自己弟弟嫁出,还不知会怎么被人议论,你可见他有过犹豫?” “我知道兄长在忧心什么,”萧莨目光沉沉,“无论他是否当真有野心,都与国公府无关,雁停入了萧家门,便是萧家人,我自会护他周全。” 萧蒙长叹一声:“你能拎得清便好,并非是我小人之心,只是如今这世道,我们不得不倍加小心。” “……今日之事,兄长以为是否当真是皇太弟所为?” “不好说,”萧蒙略微摇头,“或许就是意外,或许确实是皇太弟鬼迷心窍,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人做的,但无论如何,陛下心里这根刺,是拔不掉了。” 萧莨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萧蒙神情疲惫,哑下声音:“天下已然乱成这样,这圣京城里的皇子王孙们却依旧在争斗不休,实在是……” 萧莨迟疑问道:“兄长可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南边传来的,闽粤的匪军数日之前已攻下了南疆邕、滇二州,奏报应当这两日就会呈到御前。” 萧莨愕然:“邕、滇二州失守了?” “确实失守了,非但是南疆,匪军来势汹汹,若非有定国公镇守江南,只怕如今匪军已与朝廷分江而治了,但定国公年事已高,也不知还能守得住几年,就连南边那些蠢蠢欲动的各地藩王都惮于定国公,暂时被压制着未有动静,就怕一旦定国公故去,南边便会彻底乱了。” 萧莨眉心微蹙:“便是如此,我们也做不得什么……” 萧蒙轻吁一口气:“待将你与雁停的婚事定下,我会尽快返回军中,如今我等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只管做好我等该做的。” 萧莨不再多言,只宽慰萧蒙:“兄长且放宽心,不必多想,世事纷杂,但终会有拨云见日、尘埃落定的那一日。” 萧蒙怔忪一瞬,叹道:“但愿吧。” 第17章 昵昵之音 因这一场突生的变故,围猎提前结束,当日浩浩荡荡的御驾便启程归京。 皇帝下令严查事情始末,无奈查来查去都似一场全然的意外,最后也只能以失职为名罢免了京北大营统领的职务。 归京后两日,南边传来奏报,匪军以破竹之势在短短两月之内,攻下滇、邕二州大部分城池,现已剑指黔州,更有冲入当地藩王府中的,大肆屠戮,将人首挂上城头示众,赤裸裸地对王权皇威发起挑衅。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有提议让驻守江南的定国公领兵回击夺回失地,也有认为南疆荒蛮之地丢了便丢了,固守江南便可,两边争论不休,皇帝却连脸都没露一个,只叫内阁发下诏书,传令各地官员据城固守,切不可再丢一城一池。 萧蒙和萧莨被单独召进宫中,皇帝召见他们的地方是寝宫之侧建起的一座天门台,专供他修道之用,偶尔还会在此召见官员。 俩人走进殿中,但见火光颤颤、云雾寥寥,丹炉中升起袅袅青烟,忽闪着赤焰。皇帝一身道人打扮,在高台之上闭目打坐,虞道子坐于他左手下侧,同样是仙风道气、天人之姿,另有十数道童,绕丹炉而坐,不时往其中添入东西,一板一眼,仿若提线的木偶。 将他二人晾了一阵,皇帝才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淡淡扫过立在其下的俩人,声音低哑:“你们可知朕叫你们来,是为何事?” 萧蒙微低下头:“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萧莨亦垂首,一副恭谦之态。 皇帝不出声,冗长的仿佛死寂一般的沉默后,他轻眯起双眼,望向前方殿外隐约可见的湛蓝天空,倏忽叹道:“天清日晏,这样的景致不知朕还能看多久。” “陛下说笑了,”萧蒙平静道,“便是在冬日,未下雪未下雨的日子,如此景致亦是稀疏平常,陛下想看,日日都能看得到。” “哪有那么容易,”皇帝眸色骤然一凛,斜眼睨向他,问:“南边的反贼、西北边的夷人,你以为朕还能挡得住几时?” 仿佛早有准备,萧蒙镇定回话:“南边有定国公在,至少能保住江南各地,臣与父亲亦会拼尽全力,抵住外敌。” 皇帝一脸淡漠,哂道:“定国公现已七十有八,可惜他不似你父亲,生了你这么个能干的好儿子,贺家后继无人,麾下亦无猛将,怕是待定国公一去,南边便要彻底乱了。” “……匪军如今不过占据四州,朝廷兵力远在其上,陛下不必过于担忧。” “若是他们当真打到江边上来了,朝廷兵马可能阻其过江?” 一直没出声的萧莨闻言暗自蹙眉,南边不过丢了四个州而已,皇帝竟如此贪生怕死,现在就想着将之割裂、不管不顾,与匪军划江而治? 萧蒙的声音也冷硬了些许:“若是屯兵江岸,借天堑之便将其挡下,应当无虞。” “可有把握?” “或可一试。” 萧蒙的答案显然并未让皇帝满意,倒也没再为难他,沉默一阵,皇帝一声长叹:“朕知这些年辛苦你和你父亲,若有朝一日,戍北军平定西北,朕必不会亏待了萧家,你们也千万莫叫朕失望……” 比起还远在天边的匪军,就在身侧的夷人显然更叫皇帝夜不能寐、寝食难安,但至少,萧让礼父子比起一个已垂垂老矣的定国公,总归要叫人心安些,即便他对萧家人,也并未有那么信任。 萧蒙又怎会不清楚他这些纠结心思,面上只作不知,淡声应下:“谨遵陛下教诲。” 皇帝的目光落到萧莨身上,打量着他,眼中多了一抹深意:“朕是糊涂了,竟不记得国公府还有这样一位出色的少年郎,如今见到人倒是想起来了,你是前科的探花,朕记得你写的文章,文采斐然、见解独到,堪称翘楚,你如今,在工部办差?” 萧莨不亢不卑地应道:“臣是工部都水司的主事。” 他只是个六品官,没有上朝的资格,除了那回的殿试,确实鲜有面圣的机会,即便是参加那些庆典、宴席,在人堆之中,皇帝也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六品主事,屈才了……”皇帝沉声喃喃,似说与他们听,又似自说自话,话锋一转,又问,“朕听闻,国公府与怀王府有结亲之意,前两日怀王还特地进宫来与朕禀明,说其弟与你情投意合,愿结秦晋之好,甚至愿意放弃王爵只为与你双宿双飞,是否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萧莨的神情格外认真且诚挚,“臣与怀王府的小郎君同心合意,认定了他,愿陛下成全。” 萧蒙帮腔道:“臣弟与怀王府的小郎君一见倾心,所谓情之所钟,非礼法所能规束,还望陛下体谅。” 皇帝眸色几变,终是一笑:“既是有情人,朕又怎会不答应,从未有过祖宗规矩是宗室男丁不能嫁作他人妇的,既是两厢情愿之事,朕便成全你们,亲自为你们指婚。” “谢陛下隆恩。”萧莨赶忙谢恩,言语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又说了几句,皇帝乏了,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那端坐不动的虞道子抬眼,望向俩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双瞳微缩,若有所思。 马车驶离皇宫,萧蒙叹道:“若非南边出事,陛下怕也不会这么痛快答应这门婚事,还亲自下旨指婚。” 皇帝如今愈加依赖他们承国公府,唯恐西北边境也守不住,终有一日会逃无可逃。 他们不过是求一门婚事而已,他自然要满足。 萧莨皱眉道:“陛下应当也是想借此让我们与皇太弟生出嫌隙,国公府与怀王府结了亲,还是陛下指的婚,皇太弟必会多想。” “皇太弟怎么想与我们无关,”萧蒙微微摇头,“陛下着实多虑了。” 他们萧家向来无意掺和皇权之争,与皇太弟亦无不该有的往来,小姑出嫁之时,祝玖渊还只是亲王,彼时尚有皇太子在,若非祝玖渊诚心求娶,小姑又当真动了心,父亲也不会答应。 那或许是萧让礼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 “之后陛下说不得会重用你,再利用你去对付皇太弟,你,……万事小心。”萧蒙沉声提醒萧莨。 “我知,”萧莨应道,“我心中自有数,兄长放心。” 傍晚,萧莨推开窗,一只小巧的黄莺鸟自窗前跃过,绕着窗外的梧桐枯枝盘旋一圈,跃身而下,落至窗台上,抖了抖羽翼,放声吟唱。 萧莨微微睁大双瞳,黄灿灿的鸟儿格外喜人,千啼百啭、芳音袅袅。 他怔怔看了片刻,神色一顿,转身快步出了门。 王府的马车停在国公府侧门外,萧莨上车推门进去,因为走得过急额头上隐有渗出的薄汗,他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笑容粲然的祝雁停,好半晌,喉结滚了滚,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祝雁停眼眸含笑,不答反问:“表哥怎知我来了?” 自那日围场回来,祝雁停因为脚上受伤一直没出过门,这几日朝中事情又多,萧莨亦抽不出空去看他,他们已有好些天没再见过。 萧莨一时有些恍惚:“你的伤,好了吗?” “已经没事了,不然我今日也不会出来,这几日都未见到表哥,我有些想你了。”祝雁停笑着呢喃,坦然诉说心中思念。 萧莨长久地凝视着他,祝雁停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被萧莨扣住手腕,拉入怀中,炙热气息落在耳畔:“我看到那只莺鸟,先前在你的院子里见过。” 祝雁停抬手环上萧莨的脖颈,轻声一笑:“我特地带来的,好玩吗?” “嗯,好玩。”祝雁停总是带给他这样的喜出望外,叫他打心眼里欢喜。 “我院中那些莺鸟都是我自个训出来的,从前还被关着的时候,用之与兄长传递信号,它们可机灵,……不说这个了,表哥,你今天进宫去了是吗?” “是,”萧莨的语气是难得的轻快,“陛下已经答应,会为我们指婚。” “真的?”祝雁停眸光乍亮,眼里有漫溢出来的惊讶与喜悦,“真的会赐婚?” “嗯,圣旨明日应当就会下来。”萧莨眸中带笑,轻颔首。 “那可太好了,如此,便再不会有人反对我们,陛下可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萧莨抬手抚上祝雁停的面颊,轻声一叹:“就只是要你放弃王爵,委屈你了。” 祝雁停漫不在乎:“一个王爵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表哥以后对我好些,我便不委屈,你以后,可事事都得依着我。” “好。”萧莨未有半分犹豫,兄长之前曾说祝雁停身上没有祝家人的骄纵之气,其实不然,祝雁停的骄纵或许只对他,他亦十分受用。 说了一会儿话,祝雁停便要走:“兄长叮嘱了我回去用晚膳,过两日我再来找你。” 萧莨执起他的手,在指节上落下一个轻吻:“路上小心。” 下了车,萧莨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 黄莺追逐着车舆,金色毛羽在斜阳下熠耀生辉,莺啼声渐远,那人的昵昵之音还依稀在耳边。 第18章 不定心绪 清早,祝雁停刚起身,正被人伺候着更衣洗漱,怀王妃身边的人送来册子,说是王妃为他备的嫁妆清单,请他亲自过目,若还有什么缺的,再行补上。 祝雁停接过,轻勾唇角:“你们回去跟嫂嫂说,她有心了,这些已足够,不必过多麻烦。” 将人打发了,祝雁停翻开册子随意扫了一眼,他嫂子果真大方,尽挑好的东西给他,沅济寺后山脚下那座御赐的庄子便在其中,想必是他兄长的意思。 指婚圣旨已下,承国公府前几日业已送来聘礼,定下婚期,就在今年年底。 祝雁停搁下册子,心神一时有些恍惚,这是他想要的,无论是为了兄长,还是为了私心,这就是他想要的,他应当高兴,应当满怀希冀,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并不踏实,只无法说与旁人听。 过了片刻,阿清进门来,将手中信封递与祝雁停,低声禀报:“郎君,这是西北边来的信。” 祝雁停眸色一黯,挥退其他人,将信接过,阿清小声解释:“这信是一队走西北的商队带回来的,若非我们的人一直盯着国公府的动静就错过了,送信的人几要走到国公府门房上堪堪被截下,信拿到立即便送来了府中。” 祝雁停面色冷然,拆去封蜡,果真是柳如许写来的信,厚厚一沓,信中说了不少他去了雍州之后的事情,又与国公府道谢,感谢国公府特地托人给他们送银子,末了问候萧莨安好,其间几次顿笔,显见他写信之时的心绪不宁。 看至最后,祝雁停捏着那几张纸怔忪片刻,直到阿清轻声唤他,才回神淡道:“扔去火盆里吧。” 阿清将信纸放入火盆中,火苗迅速蹿起,炽烈燃烧过后又归于平静,祝雁停站起身:“走吧,随我出门去。” 辰时,马车停在承国公府侧门,萧莨早已带人在那等候,他们的婚事已经定下,即便都是男子,成婚之前亦不好频繁私会,故祝雁停每回来,都只走侧门进。 天气越发的凉,秋霜晨露俱都凝结着寒气,祝雁停从车上下来,萧莨立即为之披上斗篷,执起他一只手。 祝雁停的手心总是微凉,怎么捂都捂不热,萧莨不由蹙眉,祝雁停笑道:“表哥怎一大早的就皱着眉头,是有什么心事吗?” “你手心这么凉,怎不多穿件衣裳?” “出门时太匆忙了忘了,我早膳都没用呢。”祝雁停不在意地解释。 萧莨没再多言,牵着他的手进了府中。 进屋后萧莨吩咐下人去关窗户,祝雁停忽然道:“等会。” 他去到窗边朝外头望了望,上回来还平平无奇的后院种上了一片竹林,新栽下的嫩竹随风摆动,曲径通往深窈,看不到尽头。 “这是……?”祝雁停惊讶回眸,望向萧莨,眼中隐有亮光。 “我见你院子后头种了一片竹林,我怕你日后来了国公府会想家,便也让人种上了这个,将后院打通,这片林子连着湖畔,日后去湖边亦无需再绕道。” 萧莨说罢上前,亲手关了窗户,拉过祝雁停:“等修缮好了再带你去看,先去用早膳。” 祝雁停怔愣半晌,忽地抬手环住萧莨的腰,靠向他。 萧莨轻抚他的后背:“怎么了?” “表哥,你怎么这么好……” 萧莨抱了抱他:“应当的,你别想太多,走吧,我们去吃东西。” 早膳很丰盛,有祝雁停在,萧莨特地叫人多送了些吃的来,不时给祝雁停夹菜。 祝雁停抬眸与他微微一笑,不用多言语,便能看懂彼此眼中的浓浓情意。 萧荣不请自来,还带来了卫氏特地叫他送来的点心,咋咋呼呼地告诉祝雁停:“这是伯娘身边的李嬷嬷一大早起来亲手做的,她做的点心可好吃,但轻易不肯露一手,想必是伯娘知道你今日会过来,特地叮嘱她做的。” 热气腾腾的点心搁上桌,俱是小巧玲珑、精致可口的模样,祝雁停笑道:“那你一会儿再替我去与国公夫人,还有那位李嬷嬷道谢。” 自那日祝雁停在围场上救了萧莨一回,卫氏就转了态度,不再反对他与萧莨之事,后头指婚圣旨下来,更没了顾虑,积极筹备起婚事。今日特地叫萧荣送来点心,主动示好,想必是担心祝雁停因先前之事生了心结,祝雁停倒是想亲自去道谢,不过现下他与萧莨已然定亲,按着习俗得等到成亲之后,才能正式拜见对方长辈。 萧莨给他夹了一块豆沙蜜酥至碗中:“你尝尝这个,昨日母亲特地问过你的口味,才叫人做的,你应当会喜欢。” “好,”祝雁停将蜜酥送入口中,果真松脆香甜、酥而不腻,一口便能吞下,他又多吃了几块,盈盈笑道,“先前阿荣还说怀王府做出的点心好吃,我看这位李嬷嬷的手艺才当真是一绝,以后我进了国公府,岂不是时常都有机会能吃到?” “那你就别想了,”萧荣哼笑,“李嬷嬷一个月最多就做一回,而且做得极少,有伯娘的宝贝孙子孙女在,轮不上我们的,今日你是客人,我和二哥才沾了你的光,能尝上一口。” “不要紧,”萧莨与祝雁停道,“你若是喜欢吃,我叫人去学,以后在我们自个院中立个小厨房,专门做给你吃。” 祝雁停只是笑,眼角眉梢都舒展开,萧荣哇哇叫着“二哥偏心”,可惜未有人理他。 用过早膳,萧莨赶着萧荣走,让他赶紧去书院念书,萧荣不情不愿:“二嫂不也没去吗?” 祝雁停对这句“二嫂”很是受用,但没许他留下来:“我只是在国子监借读,去不去都无碍,你与我不一样,你还想不想考试了?都这个时辰了,怎还赖在家中?” 萧荣郁闷地耷下脑袋:“……你明明之前还说要参加科考。” “你顾好你自个吧。” 打发走了萧荣,萧莨犹疑问祝雁停:“你想参加科考?” “随口说说的,”祝雁停淡道,“你见过哪个王府嫡系子孙是走科举入仕的,我嫁与你本就够引人侧目了,再如此独树一帜,未免过于招摇,还是算了吧。” “那……你以后有何打算?” 祝雁停略想了想,道:“我兄长都只是个闲散王爷,更别提我了,以后再说吧。” 萧莨欲言又止,到底未有再问。 用过早膳,他二人去书房,萧莨作画,祝雁停给他研墨。看了片刻,祝雁停便看出端倪,萧莨画的是他,那日在上元节灯会上初见时的他。 祝雁停的面颊上泛起红晕,难得羞赧:“你画这个做什么?” 萧莨抬眸看他一眼,下笔愈加细致。 见他不理自己,祝雁停干脆去书架上找书看,翻了一阵,翻出几本萧莨手抄的前朝典籍,坐去一旁榻上细细研读。 一个时辰后,萧莨落下最后一笔,吹干墨迹,祝雁停凑过去瞧,愣了住。 萧莨竟将当日点滴都记得这般清晰、分毫不差,他笔下的自己柔和、安宁,仿佛与世无争。可其实,从一开始,他便怀着目的,有意地接近萧莨。 “你在想什么?” 祝雁停回神,讪然一笑:“没什么,表哥你画得太好了,我有些惭愧。” 萧莨不解:“惭愧什么?” “表哥,……若是有一日,你发现,我并未有你想象中那般好,你会如何?” 祝雁停一瞬不瞬地望着萧莨,眼中似有晦暗之意转瞬即逝,萧莨搁下笔,将之拥入怀中,轻声喃喃:“你别想太多,我也没你以为的那么好,人无完人,无论你有什么缺点,我都能包容。” 祝雁停说不出更多的话来,轻闭双眼,回抱住萧莨。 之后那一整日,俩人一直在书房中,看书、作画、品茗、对弈,及到落日时分,祝雁停起身告辞:“天晚了,我该回去了。” 萧莨拉着他的手有些不舍,祝雁停笑了一笑,目光落到先前他随手搁在榻边的那几本书上,略一顿,道:“表哥,那几本书我还未看完,能否让我借走一阅,过些日子再还你?” “随你。” 萧莨将祝雁停送出府,上车之前,祝雁停问萧莨:“表哥,下回你休沐,我们去城外吧,去我庄子上,我带你去玩,可好?” “好。”萧莨没有犹豫地点头应下。 祝雁停轻声一笑,与他道别。 更深露重时,房中烛影幢幢,祝雁停坐在桌前,手中握着笔,迟迟未有落下。 那个萧莨亲手为他捏制的,荷莲状的笔洗就在案前,祝雁停盯着那一方物什,心神恍惚。 阿清小声喊他:“郎君,可还要再点几盏灯?” “不必。”祝雁停回神,轻舒一口气,在信纸上落下第一笔。 阿清是认识些字的,见祝雁停写了半页,没忍住问他:“郎君,您何必多此一举,还特地给他回信?” “你不懂,”祝雁停微微摇头,“不叫他彻底死心,他还会想方设法联系国公府。” 他借来萧莨手抄的书,就为了模仿萧莨的字迹,以萧莨的口吻给柳如许回信,告诉柳如许,他已另定他人,不日就要成亲,让柳如许别再惦念他,往前看。 信写完,已快至子时,祝雁停搁下笔,又细细看了一遍,将墨迹吹干,装入信封,封好,递给阿清,沉声道:“明日便派人送出去吧。” 第19章 临雍讲学 九月丙申,皇太弟祝玖渊至国子监临雍讲学。 天子临雍是历朝历代常有之事,意在崇儒重道、教化天下,笼络仕林读书人,至大衍朝,每岁一临雍,已成定例,数百年间从未间断。只不凑巧,皇帝这些日子病了一场,染了风寒卧榻不起,实在有心无力,代天子临雍之事便落到了皇太弟的头上。 天色尚未亮,一众学子已至辟雍殿外等候。 因起得太早,赵允术一直在打哈欠,萧荣歪着身子嘟嘟囔囔地抱怨,祝雁停与他们站在一块,小声提醒二人:“一会儿人就来了,你们收敛着些,别被人看见了。” 赵允术尴尬地挠了挠头,问他:“郎君,你今日怎也来了?何苦来受这个罪?” “就是,”萧荣点头附和,“我们是非来不可,你大可在家中睡觉啊。” 祝雁停淡笑:“储君代天子临雍讲学,我等接受教化,怎就成受罪了?” 萧荣不以为然地撇嘴:“谁要听他讲什么。” 祝雁停闻言侧目看萧荣一眼,但见他满脸不屑,似对祝玖渊大为不满,祝雁停神色略顿,眸中倏忽滑过一抹深意。 萧荣并未注意到他若有所思之态,压低声音嘀咕:“真是奇了,陛下如此忌惮皇太弟,前些日子还因围场之事发作了他母家舅舅,怎今日会愿意让皇太弟来讲学,将这大好的笼络天下学子、树立声望的机会拱手让给他?” “这我知道,”赵允术的声音压得更低,告诉他们,“我听我父亲与大哥私下议论,陛下身子抱恙起不了身,有意将讲学时间延后,刘首辅在朝会上提了,群臣为这事争论不休,说这每年临雍讲学的日子自太祖皇帝定下起就从未更改过,又说储君代行此事的前例也不是没有,景瑞朝时,太子就曾数次代皇帝临雍讲学,这一套一套的祖宗规矩摆出来,便是陛下和首辅大人都没辙,只能咬牙认了。” 萧荣不以为然,嗤道:“景瑞朝的太子那是深得皇帝宠幸,皇帝愿意给他在仕林之中立声望,现今这位皇太弟殿下,……嘶,陛下这病得也太巧了些。” 祝雁停眼眸轻缩,似是想到什么,哂笑一声。 卯时六刻,钟鼓齐鸣,升座,乐声起,国子监诸生分列侍班官员之后,一齐下跪行大礼。 皇太弟祝玖渊上阶落座,鸣赞官立于阶下,高声道:“进——讲——!” 国子监监事上前一叩首,入座进讲《礼记》。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 讲毕,祝玖渊阐发书意,声音经由道道传报,自殿内传至殿外,传遍国子监每一处角落。 萧荣听得心不在焉,祝雁停则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礼记》讲完,再有内阁学士兼詹事府詹事进讲《孟子》。 便听他朗声道:“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 待他讲完,祝玖渊目光微沉,徐徐开口:“余尝闻,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祝玖渊侃侃而谈,从詹事府詹事所讲引出他自己的观点,说的都是圣人之道,仁义之人不会遗弃亲者,不会背弃君王,同样,有智慧的君王诸侯亦看重土地、人民和政事,而非金玉珠宝,再由此引经据典,以教化在场仕官学子。 听着此间言论,阶下众人神色间俱都多了些微妙深意,但没敢过多表露。 圣人之道自然不会有错,可如今谁人不知天下动荡,西北边的失地尚未收复,南边又刚刚被那些匪军新夺下两州,处处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可皇帝做了什么?皇帝只镇日醉生梦死,修仙向道,不问国事。皇太弟以此讲学,若说没有半分含沙射影之意,怕也没人信。 祝雁停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唇角,他便知道,这位储君殿下先头吃了个闷亏,必咽不下这口气,这番讲学之言不但得人心,还下了皇帝的脸面,想必是故意为之。 之后哪怕皇帝再气恼,也不能拿他如何,毕竟,圣人之言,又何错之有。 讲学一直到晌午才结束,又站又跪几个时辰,萧荣累得几乎瘫在地上,祝雁停见之有些无奈:“就你这样,难怪你二哥这般操心你的学业,旁的人听学或都有所获,就你光惦记着喊累了。” 萧荣有气无力地嘟哝:“你还没嫁给我二哥呢,别这会儿就跟他一个鼻孔出气了,教训我的语气都一个样。” 祝雁停笑了笑,没再说,领了他去自己那用午膳。 没了外人,萧荣亦没了顾忌,言语间对皇太弟多有抱怨,祝雁停好奇问他:“你为何对皇太弟怨气这般大,他几时得罪你了?” 萧荣悻悻闭嘴,沉默一阵,道:“反正你马上就要成为国公府的人了,说给你听也无妨,我就是看那位皇太弟不顺眼,道貌岸然、欺世盗名,人前人后两个做派,不是个东西。” 祝雁停眸色微动:“为何这么说?” “我小姑当初是他自个求娶的,殷勤备至惹得我小姑动了心,我们家里人都被他骗了,觉得他诚恳,是真君子,又实在拗不过小姑,我伯父这才答应这门婚事,小姑嫁去后才知道他还有个非常宠爱的侧妃,是他表妹,那女子骄纵得很,仗着他的宠爱不将我小姑放在眼中,小姑性子软弱,被人欺负了又不跟家里说,一来二去生了心病,有了身孕之后也一直郁郁寡欢,身子没养好,最后就难产没了,腹中胎儿也没保住。” 萧荣说得眼眶微红,咬牙切齿间带着愤恨之意:“我还记得小姑生产前几日,我去看她,她一脸憔悴、面色蜡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瘦得只剩一个肚子,吃什么吐什么,几要将胆汁都吐出来,她的夫君却对她丝毫不上心,连下人都敢怠慢她。……非但如此,原先的太子夭折后,他还没少借我们国公府的名义在外头结交朋党,叫朝中人都以为萧家与他绑在了一块,伯父和大哥在边疆顾不上这些,二哥那会儿也还只是学生人微言轻,所有人甚至连陛下都觉得我们家与他是一派的,他如愿以偿当上了储君,却叫陛下记恨起我们国公府。” 萧荣絮絮叨叨地数落着皇太弟,完全不设防地将家中之事尽数说与祝雁停听,祝雁停心思几转,面上不显,只劝萧荣道:“这些话你跟我说说就算了,去了外头可千万别再说了,他毕竟是储君,日后是要做皇帝的,你有再多的怨气,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萧荣愤愤不平,还想再说,阿清进门来,小声与祝雁停禀报:“郎君,皇太弟派人过来,说请您前去一叙。” 不待祝雁停说什么,萧荣先急了:“他想干嘛?为何要突然叫二嫂过去?” 祝雁停拍拍萧荣手臂安抚他:“无事,我去去就来,你自个先吃吧。” 讲学结束后祝玖渊留在国子监稍作歇息,祝雁停被人领着过去,他正在用午膳,没有旁的人作陪。祝雁停走进去,垂首恭敬与之见礼,祝玖渊淡笑:“都是一家人不用这般拘礼,这里没有外人,坐吧,陪孤一块用膳。” “谢殿下。”祝雁停并未推辞,镇定坐下,伺候的下人给他添了一副碗筷,他亦自如拿起,姿态从容地吃起东西。 祝玖渊打量着他:“先头听这国子监的监事说,怀王府的郎君在这里念书,孤竟是不知,原来怀王府里还有位这样好学的小郎君,这才特地将你叫来瞧瞧。” 祝雁停淡道:“劳殿下记挂,小子愚笨,多念些书,也不过打发时间而已。” “你何必如此自谦,我祝家又岂会有愚笨之人,”祝玖渊不赞同道,复又笑了,“方才见到你,孤倒是想起来,前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陛下下旨指婚怀王府和承国公府一事,那位即将与国公府结亲的怀王府小郎君,是否也是你?” 祝雁停微颔首:“是我。” 祝玖渊双瞳微缩,似笑非笑:“果真?这倒是稀奇,孤好奇得很,你怎就愿意放弃了王爵,嫁作他人妇,你兄长也答应吗?” 祝雁停的眼睫轻颤,似是忆起什么,眸光温柔:“让殿下见笑了,我对萧大人一见倾心,苦求兄长,他奈我不何,才勉强应允。” “你就当真甘心日后做个宗室白丁?为何不叫那位萧主事嫁与你?” 祝雁停叹气:“怀王府昔年之事,殿下想必也有所耳闻,王府中诸事繁杂,规矩也多,我不愿连累他。” 祝玖渊不以为然:“国公府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进了国公府,得应付婆母和一大家子老少,规矩更多,怀王府现今是你兄长的,你还有何好担心的?再过个一两年,你自己封王开府便更自在了,为何要放弃?” 祝雁停微微摇头:“多谢殿下关心,不过这件事情上,我总不能这般自私要他迁就我,他若是嫁入王府,日后还不知会被人非议成什么样,以后还如何在朝中立足?于我而言,只要他待我好,国公府也定然不会亏待我,我又何须在意一个王爵。”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确是如此。” 祝玖渊深深打量着他,眸色几变,似要从祝雁停脸上神情中看出端倪,最后他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一笑:“没想到我祝家竟还出了个情种。” 祝雁停低眸不再言语,不露半点声色。 申时二刻,祝雁停自国子监出来,萧莨的马车停在巷口,他径直上去,一推开门便被萧莨抱个满怀。 “表哥你等了多久?阿荣呢?”祝雁停语中带笑,唯有在见到萧莨时神色才轻快些许。 “我叫他先回府了,我送你回去。” “你特地来这里接我,就为了送我回府啊?”祝雁停眨眨眼,笑容中多了几分揶揄之意。 “嗯,”萧莨未有否认,轻抚他面颊,“累吗?听阿荣说晌午皇太弟特地召见了你?” “是啊,”祝雁停浑不在意,“他无非就是想知道我俩的事情,我便都与他说了。” “……你如何说的?” “实话实说呗,说我钟情于你,非要嫁给你,兄长没法子,才去求陛下。” 萧莨略无奈:“那也好,你这么说,他虽不至全信,应当也挑不出刺来,只要以后不再来找你麻烦便好。” “我自然知道,今日讲学过后,他声望大增,别说是我,便是怀王府也全然不放在眼中,我们怀王府向来与世无争,又怎会招了他的眼。” 祝雁停说罢抬手环上萧莨脖颈,凑上去亲他,低声喃喃:“表哥,我可喜欢你,旁的人又怎会懂。” 萧莨心神一动,回吻住他。 第20章 人心鬼蜮 甘霖宫,皇帝寝殿。 黑夜寂静,殿中烛火晃晃荡荡,有如鬼火,映着墙上斑驳的影子。 御榻上的皇帝尖叫着醒来,满头大汗猛坐起身,喉咙似被人掐住,涨红着脸声嘶力竭地喊人:“来人……来……” 守夜的几个太监扑进来,跪了一地,皇帝抄起枕头用力砸上墙,眼中写满惊恐:“那是什么!滚啊!滚!”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大太监跪着上前,安抚皇帝,“那只是窗外的树影映进来了而已,陛下息怒,奴婢这就去请国师过来。” 虞道子姗姗来迟,皇帝见着他如见着救命的稻草,死死将之攥着不放:“国师救朕!朕梦到有人要害朕!朕要杀了他们,朕一定要杀了他们!!” 虞道子面色淡淡:“陛下不过是做噩梦罢了……” “不是!有人要害朕!一定是有人要害朕!” “陛下服药吧。” 皇帝慌慌张张地接过丹药,囫囵吞下,瞪得铜锣大的双眼中泛着鲜红血丝,牙齿咬得咯咯响:“朕没有病,朕这只是心病,朕知道外头人都在说朕这病病得蹊跷,还有人怀疑国师,但是朕信国师你,国师怎么会害朕,是别有用心之人,是有人想挑拨朕与国师的关系!” 虞道子垂眸不语,皇帝瘦凹的面庞在烛火摇晃中愈显狰狞,兀自冷笑:“他以为去了一趟国子监,骗得那些迂腐书生喝彩几句,便不将朕放在眼中,朕要叫他知道,朕才是皇帝!谁都别想害朕!谁都别想!!” 连着下了四五日的雨,天气越发的凉,早起推开窗,外头一片白雾,阿清叫人抬进炭盆来,摆到屋中四处角落,祝雁停怔怔回神,随口问他:“今年这么早就用上炭盆了?” 阿清小声回话:“王妃说您身子弱,不能受寒,再过些日子估摸着就要下雪,早点备着也好。” 祝雁停点点头:“一会儿派人去与嫂嫂道谢,……罢了,我自个去吧。” 去到正院,祝鹤鸣与妻小正在用早膳,见到祝雁停进来,叫他坐下一块吃,小侄儿蹦蹦跳跳地过来要祝雁停抱,祝鹤鸣沉声教训儿子:“过来坐好,你小叔抱不动你,也不看看自己都几岁了。” 四岁大的小孩扁起嘴,有些委屈,祝雁停笑吟吟地摸摸他脑袋:“坐吧,先吃东西,一会儿小叔陪你玩。” 王妃笑道:“雁停你别太惯着他,把孩子给惯坏了,改明儿你自个有了孩子,这么娇惯着可不行。” 祝雁停眸光微亮,唇角上扬些许:“哪能啊,还早的事情。” 祝鹤鸣的视线淡淡扫过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吃东西。 用完早膳,兄弟俩去书房说话,祝鹤鸣问祝雁停:“雨还下着,你今日还要出门吗?” “早上去书院,下了学过去南郊的庄子上住一日。”祝雁停随口回答。 “与那萧二郎一起?” “嗯。” 祝雁停说着,眉梢间不自觉地染上了笑意,祝鹤鸣望着他,幽幽一叹:“你对他如此上心,倒是少见,……也罢,日后总归你与他才是一家人。” 祝雁停嘴角的笑意倏然收住,见祝鹤鸣倚在软榻上,眉头郁结着,神色略有不适,心下一沉,担忧问他:“这几日天凉了,又阴雨不断,兄长的腰伤是否又犯了?” “无事,老毛病而已,过几日便好了。”祝鹤鸣不在意道。 祝雁停心下愧疚,祝鹤鸣当年替他挨杖责留下病根,一到秋冬季节,腰伤便会犯,怎么都不见好。 沉默片刻,祝雁停涩然道:“……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施几针总能减轻些不适。” 祝鹤鸣安慰他道:“雁停,这事早过去了,你别太自责,我是你兄长,难不成当初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打吗?你别多想,我一会儿便派人去请陈太医来。” 祝雁停平复住心绪,换了个话题:“说起陈太医,我正要与兄长说,皇太弟的发妻,也就是当年的慧王妃,因难产而死、一尸两命,能否请陈太医私下里查一查,她当年的脉案是否有蹊跷?” 祝鹤鸣微蹙起眉:“为何会突然想到这事?” “萧荣与我说的,慧王妃生产前一直郁郁寡欢,面色憔悴蜡黄,不断掉发,吃不下东西瘦脱了形,我总觉得这里头说不得有什么隐情,”祝雁停眸色微黯,“萧家与皇太弟并无多少瓜葛,但轻易也不愿得罪他,可若是慧王妃的死另有内情,那又是两说了。” 闻言,祝鹤鸣眼中倏忽滑过一抹精光,勾唇一笑:“好,我会叫人去查,话说回来,最近这几日,那位储君殿下连带着江士诚那老小子可是出风头得很,皇帝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想必特别恼他们。” 江士诚是内阁学士兼詹事府詹事,若非这次是由皇太弟代皇帝临雍讲学,这于辟雍殿进讲的美差也轮不上他,此人与皇太弟一唱一和,叫皇帝颜面扫地、声誉全无,如今这圣京城里的学子们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里议论起今上,无不是摇头叹气、颇多非议,皇帝能不恼吗? 祝雁停嗤道:“皇帝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如此也好,便叫他们狗咬狗罢了。” “确是如此。” 又说了几句,喝完一盏茶,祝雁停起身告辞,出门之前,似想到什么,他顿住脚步,回身与祝鹤鸣道:“兄长,日后我虽进了承国公府,但这怀王府,亦是我的家,小时候的那些事,我永远都不会忘,兄长待我的好,我亦会铭记于心。” 祝鹤鸣啜着茶,淡道:“雁停多心了,怀王府自是你的家,我与你嫂子,还有你侄儿,亦是你的家人,你在外若是受了委屈,随时都能回来。” 申时,祝雁停在工部衙门外下车,与门房说了一声,门房进去通传,不多时萧莨迎出来,祝雁停与之笑道:“我来没打搅表哥吧?我就是想见识见识这工部衙门是什么样的,可以进去看看吗?” “无事,你随我进去吧。” 这个时辰衙门里头已不剩几个人,有人注意到祝雁停,也大多带着好奇打量的目光。祝雁停大大方方地跟随萧莨进去,萧莨与另几个司的主事共用一间屋子,这会儿仅剩他一人尚未走。 萧莨的桌案上堆了许多东西,祝雁停好奇问他:“你这儿怎么这么乱?” 萧莨无奈解释:“正在收拾东西,今早上头下了调令,将我调去了宗事府,任司禄司郎中,过两日便要赴任。” 祝雁停一愣:“你去宗事府?还一下升了两级做了司禄司郎中?” 萧莨轻颔首:“应当是陛下的意思,调令下来后他特地将我召去宫中,说了许多话,大意是国库空虚,然宗事府每岁占去的花销之巨,令之瞠目,他要我查司禄司历年的账目,看一看银子都花到哪去了,他说不信别的人,这事只能让我去做。” 祝雁停回神,心念电转间便已想明白皇帝的用意。 衍朝自开国之初便设置宗事府与内事府,内事府专为皇家做事,负责宫内一切大小事宜,宗事府则管着宫外乃至封地上的那些祝家宗亲,其中司禄司的职责,便是负责宗室爵位俸禄的核查与发放。 太祖皇帝对子孙后代极其大方,不但爵位给得痛快,待遇也足够优厚,除了爵位俸禄,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以及其它林林总总的名目都能支取银子,谓之恩赏银,且这笔钱不走户部账目,而是由宗事府司禄司经手发放。衍朝享国三百六十余年,祝家子孙遍布天下,皇家一脉如今虽人丁单薄,但那些封地上的王爷,四五十个儿女的也不是没有,如此境况下,司禄司每一岁的支出,数额之巨,便不难想象。 祝雁停皱眉道:“陛下突然叫你查司禄司的账目,总不会是心血来潮,想来也不会是故意要与整个宗室作对,……他应当是想打出头鸟?” “嗯。”萧莨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东西,不用祝雁停说,他自然心中有数,他兄长之前就担心皇帝会利用他来对付皇太弟,如今果不其然。 皇太弟在做储君之前先封了慧王,府邸在宫外,立储之后也并未搬入东宫,储君府的一应开支走的还是司禄司的账目,而非内事府,皇帝虽未明说,但他要打的出头鸟是谁,自不用言。 “那你……?”祝雁停看着萧莨,欲言又止,眼中有显而易见的担忧。 “我只管查账目,别的与我无干,”萧莨说罢,执起祝雁停一只手,安慰他,“别担心,无事的。” 祝雁停垂眸:“……你要小心一些。” “好。” 从工部衙门出来,坐上车,祝雁停问萧莨:“那我们还去庄子上吗?” 原本明日萧莨休沐,他们约好去祝雁停的庄子上玩,现下萧莨收到调令,后日就要去新部衙报到,怕还有许多事情得准备。 萧莨却道:“去。” 既已约好,自然得去。 途经西大街,萧莨吩咐人停车,让祝雁停在车中等自己一会儿,下了车,撑着伞进了街边的点心铺子。 祝雁停望了一眼招牌,致香斋,是间名满京城的百年老店。 一刻钟后,萧莨揣着刚出炉还热气腾腾的点心回来,递给祝雁停:“你尝尝这个味道,不比李嬷嬷做的差。” 祝雁停无奈道:“表哥,你吩咐下人去买就是了,何必亲自冒雨下去。” “你喜欢的,我都亲手给你弄来。”萧莨认真道。 祝雁停微怔,点头,粲然一笑:“谢谢表哥。” 第21章 秋夜夜话 至南郊庄子上,已是日暮时分,秋雨正缠绵。 俩人共撑一伞并肩走进去,祝雁停领着萧莨四处转了一圈,将这庄上的处处典故说与他听。 “当年景瑞皇帝与皇后最是喜欢这处庄子,据说景瑞皇帝退位以后,与皇后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边湖上满池的荷莲,就是那时景瑞皇帝亲手种下的,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这个时节花都凋零了。” 祝雁停轻声絮语,舒展的眉目间尽是笑意。 萧莨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抬手轻抚他眼角,祝雁停微歪头,面颊贴着萧莨的掌心轻轻蹭动,四目相对,眼中尽是缱绻情意。 雨水沾湿鬓角发丝,萧莨将身前之人揽入怀中,哑声呢喃:“我们进屋去吧。” 祝雁停轻声一笑:“好。” 回屋后,祝雁停吩咐下人备晚膳,萧莨立在窗前,望向前方湖景,芙蓉零落、杨柳萧疏,但见绵绵不断的细雨,轻抚着一湾秋池,耳畔亦唯有落雨声,他们果真来的不算好时候。 祝雁停过来,从身后抱住他:“表哥,你在看什么?” “这地方这般清静,景致也不错,山上就是寺庙,时时能听到钟声佛音,难怪先祖喜欢。” 祝雁停侧过头,眼睫眨动,语中带笑:“那你喜欢吗?” “嗯。” 祝雁停的面庞近在咫尺,红唇轻勾起,凝视着他的眸色清浅,又似有簇火跳跃其中。 萧莨心神一动,低头覆住他的唇。 一桌精致菜肴送上,祝雁停又特地叫人烫了壶热酒来,亲手为萧莨斟上。 他一手支着下巴,轻晃酒杯,笑望向萧莨,叹道:“表哥,我从前一直都觉得,人生最惬意之事,莫过于寻一僻静处,无人打搅,镇日煮酒笺花、点香分茶,便再好不过。” 萧莨颔首:“你若喜欢,我陪你。” “真的?” “真的,只要你想,我都陪你。”萧莨说得诚挚。 祝雁停怔忪一瞬,微微摇头,神色黯然些许:“哪有那么容易,表哥你身上背着一整个国公府,哪怕你不是世子,也有诸多身不由己,许许多多的人和事都是你放不下的,我亦然,逍遥尘世,不过是妄想罢了。” 萧莨眉头微蹙,不明白为何祝雁停小小年纪,便这般悲观,他会笑会闹,笑意里却又总似隔着一层什么,仿佛清醒着看着另一个自己或悲或喜,而无动于衷。 祝雁停抬手,在萧莨面前晃了晃:“表哥,你怎走神了?” 萧莨握住他的手,沉下心绪,安慰他道:“雁停,没有那么难的,你别总是想太多。” “没事,我跟你说笑的,”祝雁停不欲多说,举杯,“喝酒吧。” 窗外的雨依稀停了,寒月沉沉,夜色渐浓。 桌上只余残羹冷炙,酒壶业已见底,烛火晃晃悠悠,在祝雁停微醺的面颊上映出斑驳的影子,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笑望着萧莨,眸中隐有水光在流转。 萧莨起身过去,想要扶起他,祝雁停偎向他怀里,轻闭双目,喃喃道:“表哥,我没醉,就是有些头疼。” 萧莨干脆将人抱起,进去里间,放上榻,祝雁停搂着他的脖子,没让他离开,炙热的唇贴上去。 柔软的唇瓣被酒水浸润过愈加光泽饱满,带着滚烫的温度,覆上萧莨的。萧莨扣住祝雁停手腕,将人压至榻上,另一只手捏住他下巴,喉间滚出一声含糊喘息,疾风骤雨般回吻过去。 唇舌激烈交缠,揉进了酒香的气息,不似之前每一次的温柔缱绻,这一个吻格外凶狠且霸道,祝雁停的舌被身上人不断吮吸舔弄,带出一道道银丝黏液,丝丝缕缕自唇角滑落,连喉咙深处都被舔到,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腰间最受不住的地方又被那人隔着衣料来回抚弄揉捏,热浪一波一波席卷全身。 祝雁停瘫软在榻上,唇角下意识地溢出呻吟,甜腻且撩人,亲吻愈发深入,待到萧莨终于放过他,在他下唇上一咬,唇舌分离,他已全然失了神。 交颈相拥,萧莨的鼻息略微粗重,与祝雁停的交融在一块,寂静无声的屋子里,只闻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声。 略缓了缓,萧莨撑起身,眸色沉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身下人,祝雁停面泛桃花、双颊绯红,红唇格外潋滟,舌尖无意识地扫过被舔咬过数遍的地方,眼中水汽氤氲、隐有泪光,迷茫望着他,情态分外撩人。 萧莨的眸色更黯,覆下身去,再一次吻住他。 祝雁停的衣襟在不断的厮磨中被拉扯开,白皙修长的脖颈下露出隐约可见的锁骨,随着不断起伏的胸膛微微颤动,喉结上下滚动着,带出一声声撩人之音。 萧莨双瞳一缩,吻向他颈间。 灼热的温度落在脖颈上,祝雁停大约是觉得痒了,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腰身却被牢牢扣住,连腰带都被扯散,衣裳被拉扯得凌乱不堪,萧莨的吻蜿蜒向下,落在他锁骨上,重重一咬。 祝雁停吃痛出声,喃喃唤他:“表哥……” 萧莨的身形倏忽一僵,静默片刻,他用力一握拳,放开祝雁停,坐直身。 祝雁停迷朦睁开眼,低喘着气,不解望向他,萧莨轻抚他面颊,哑声低喃:“抱歉,是我失态了。” 祝雁停闭了几闭眼睛,终于缓过劲来,牵着萧莨一只手,眼睫翕动,呐呐道:“我不介意的,表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一点都不介意……” 萧莨的眼中有极力压抑隐忍着的情愫,他不错眼地盯着身下人,半晌,俯身,在祝雁停额头落下一个温柔至极的轻吻。 祝雁停在他耳畔呢喃:“表哥,真的不继续了吗?” 萧莨抚着他漆黑柔软的发丝,声音更哑:“现在不行,等成了亲……” 祝雁停叹笑:“嗯。” 帮祝雁停将衣裳整理好,见他脸上依旧有醉态,萧莨叫人打来热水,给他擦了把脸,祝雁停舒服得眯起眼睛,任由萧莨伺弄他。 “雁停,你要这会儿就睡吗?”萧莨俯身,望着已睡眼朦胧的祝雁停,低声唤他。 祝雁停阖下眼,含糊嘟哝:“你都帮我将衣裳穿好了,我还怎么睡?” “……我叫人进来伺候你更衣。” “我不要,我就要你。” 祝雁停很少这般耍赖,这副娇憨模样还似有几分孩子气,叫萧莨心中更软,他半倚在榻上,将人揽进怀中:“不想睡,我们说会儿话吧。” 祝雁停枕着他,贴在他脖颈处轻蹭:“好,你想说什么?” 萧莨略想了想,告诉祝雁停:“国公府正在准备成亲的各项事宜,府中处处都已装点起来,我们住的院子已修缮一新,后边那片竹林你上次见过的,等到成亲那日便能完全修剪好。迎亲那日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母亲亲力亲为地盯着,就连当日酒宴上的菜单,母亲都已亲自过目了好几遍,不会出任何纰漏。” 祝雁停轻笑:“如此隆重,岂不是要大宴宾客?” “嗯,陛下指的婚,没法低调,非得大肆操办不可。” “行吧,总归是他老人家的面子。”祝雁停似笑非笑。 “雁停,待成亲以后,你还去国子监念书吗?” “去啊,总待在家里也无趣得很,我念些书又没什么坏处……”祝雁停随口说罢,似想到什么,忽地噤了声。 萧莨疑惑低头,便见祝雁停埋首在他肩膀处,一阵闷笑。 “雁停,……你笑什么?” 祝雁停笑了一阵,面颊上飞起红晕,略难为情道:“表哥,待成亲以后,我们得要个孩子吧,若是有了身子,我就算想去书院,你母亲估计也不会答应。” 萧莨一怔,亦微微红了脸:“你若是不想,晚几年也行……” “我想要的。”祝雁停低喃。 他从来不信,靠情爱维系的关系,能长久得几时,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世上最靠得住的,唯有骨肉亲缘,他只有为萧家生下孩子,才能叫萧莨彻底与他站在同一边。 见祝雁停心神恍惚,萧莨轻捏他指节:“雁停?” 祝雁停回神,抬眸冲他一笑:“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将来我们的孩子,会长什么样,要起个什么名字才好。” “现在就在想这些?” 祝雁停眸中笑意愈浓:“不能想吗?” 抬手摩挲上萧莨的面颊,祝雁停眼眸含情,絮絮低语:“若是男孩,长得像你就好了,萧家的男郎个个都是好的,我们的孩子肯定会更好,若是女孩……” 萧莨凝视着他:“是女孩如何?” 祝雁停眨眼,笑意中带上些促狭之意:“是女孩也得长得像你,英气挺拔,以后才不会被人欺负了。” 萧莨一声笑叹:“你啊……” 更深露重之时,祝雁停在萧莨怀中沉沉睡去,萧莨将之抱上床,亲手为他脱了外衣,盖上衾被。 祝雁停眼睫低垂,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影子,烛光映着他面颊,分外柔和。 萧莨在床边坐了一阵,低头在他额上轻轻一吻。 起身出了房间,在廊下伫立,望着庭院中梧桐疏枝投下的斑驳月影,萧莨晃神须臾,轻勾唇角,无声一笑。 第22章 风雨欲来 后半夜,又落了半宿的凉雨。 天色熹微,阿清带人进来伺候祝雁停起身,热帕子盖上脸,好半晌,祝雁停喃喃问道:“萧大人呢?” 阿清低声回答:“萧大人一早去了湖边,说等您醒了,他便回来。” 祝雁停轻颔首,不再出声。 萧莨过来时,祝雁停正立在门边长廊下发呆,怔怔望着庭院中又添了满地的枯黄落叶,不知想些什么。 萧莨大步走上前,祝雁停回神望向他,清亮的眸子中染上笑意:“表哥,你一大早去哪了?” “见外头雨停了,去湖边走了走,”萧莨将采得的花递给他,花瓣上滚动着露水,娇艳欲滴,“快入冬了,花都落了,这一朵是我凑巧发现的,也不知是什么花。” 祝雁停接过,送至鼻尖嗅了嗅,轻声一笑。 萧莨安静望着他:“喜欢吗?” 祝雁停眨眨眼:“表哥,我又不是姑娘家,为何要喜欢这花?” 萧莨有瞬间的窘迫,便见祝雁停笑得愈加开怀,慢悠悠地添上后一句:“但表哥送的,我都喜欢。” 萧莨低咳一声,道:“我也是随手摘的,不喜欢扔了便是。” 祝雁停没答应,吩咐人去找了个瓶子,将花养起来。 “……真的要养?” “当然,表哥的一片心意,我岂能辜负。”祝雁停灿笑。 他牵过萧莨的手:“走吧,我们去用早膳。” 进了屋,祝雁停想起什么,忽地问萧莨:“表哥,为何你昨晚不与我同榻而眠?待我睡着便去了另间房间?” 他眼中隐有笑意,萧莨略不自在:“……我们还未成亲。” “这里又没外人,怕什么,”祝雁停笑喃,“再说,那日在山上寺庙里,我们不也曾同床共枕过?” “那不一样。” “怎不一样?” 萧莨面皮薄,被祝雁停追问几句便微微红了脸,似有羞恼:“你别说了……” 祝雁停不依不饶:“到底哪里不一样了?怎那时可以,昨日却不可?” 萧莨的目光飘忽,移开视线,声音低下去:“我们那时还未定亲。” “哦,”祝雁停眼中笑意愈浓,拖长声音,漫声道,“所以那时表哥对我全然没有非分之想啊?” “……也不是。” 怎可能没有,他念着这人,这人便出现在面前,亲手为他捉来萤火虫,将夜星都捧给他。那个夜晚他辗转反侧,一宿未阖眼,望着身旁人的睡颜直到天明,若非谨记着祖父从小教导他的那些君子守礼、克己慎行之道,他甚至按捺不住想要将那人拥入怀中。 但这些,他不愿与祝雁停说,亦不知该如何说。 “那是什么?” 萧莨深吸一口气,望向祝雁停,郑重道:“雁停,我心悦你,更怜你、敬你,我不愿肆意随心所欲,轻践了你。” 祝雁停微怔,一声叹笑:“表哥,我与你说笑的,你何必这么认真?” “对你的事,我从来都是认真的。” 祝雁停点头,不自在的那个反倒成了他自个:“好嘛,我知道了,我早说了,我信你的。” 萧莨不再多说:“不说这个,先用早膳吧。” 巳时,祝雁停说想去泛舟,萧莨没答应,叫人送来棋盘:“不去外头了,我陪你下棋吧。” 祝雁停不乐意,拉着萧莨的手晃了晃:“不能去吗?” 萧莨无奈劝他:“外头风大,你身子弱,等到春日天暖和了,我再陪你去泛舟。” “我哪里身子弱……” “你自己说的,小时候身子骨不好。” 祝雁停不以为意:“那是小时候啊。” “现在也一样,”萧莨捏住他手心,微蹙起眉,“这屋子里还搁着火盆,你的手依旧是冰凉的,身子这么寒,别想着出去玩了。” 祝雁停不再争辩,手指抚上萧莨的眉心,与之讨饶:“那就不去了,我们下棋好不好?别皱着眉头不开心啊?” 萧莨终究心软,望着他,轻声一叹:“等开春了,你想泛舟,我一定陪你去。” 祝雁停弯起唇角:“好。” 俩人坐上榻,一盘棋、两杯茶,便能打发一整个白日的时间。 萧莨落子时总要思考许久,祝雁停之前曾好奇问过他,为何这般犹豫不决,萧莨解释,他宁愿把所有的可能性和后果都考虑完全,也不想落子之后后悔,一如他的个性。 并非瞻前顾后,只是过于慎重,一旦下了决定,便不会回头。 祝雁停所想,却是如何才能攥取眼前最大的利益,至于以后,世事难料,他并不想花费心思去琢磨。 萧莨凝神沉思,祝雁停便不催他,兀自捣弄香料,时不时地将调出的香递给萧莨闻,让他挑选喜欢的味道:“表哥,你将香囊给我,我再给你换些香料。” 萧莨随手摘下香囊,扔给他,祝雁停将其中东西倒出,给他换了些自己惯常用的沉水香,还掺杂了其它几味花香。 那些废弃的香料,尽数被他扫去一旁。 申时末,萧莨将祝雁停送回王府,下车时,祝雁停问他:“我们是不是得有一段时日见不到了?” 萧莨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捏,解释道:“明日我去新部衙赴任,还得办陛下交代的差事,我想尽可能赶在成亲之前,将这事了了,这段时日,或许会很忙。” 祝雁停不在意道:“没关系,我去找你好了,见一面陪你说几句话总行吧?” 萧莨点点头,不再多说,低头在祝雁停指节上落下一个轻吻,低声提醒他:“回府里好好歇着,天冷别到处去。” “好,”祝雁停凑过去,又在萧莨唇瓣亲了亲,“表哥,我真想早些嫁给你。” 他不是女子,说话无需那些矜持,想到什么便说出口。 萧莨回吻他,唇齿相贴间,低声喃喃:“就快了。” 三日后,萧蒙启程回西北。 天未亮,萧莨带着嫂子杨氏和侄女一块将萧蒙送出城,杨氏眼中含泪依依不舍,萧蒙与她低语几句,又抱了抱女儿,叫人扶她们先上车。 萧莨上前与兄长道别,萧蒙轻拍他肩膀,叹道:“本还想着能喝了你的喜酒再走,无奈战事告急,不得不提前回去,赶不上这个热闹了。” 萧莨道:“待日后兄长凯旋,必与兄长痛饮一番。” “好,”萧蒙释怀一笑,“下次我们兄弟再见,定要喝个痛快。” “兄长,”萧莨的喉咙滚了滚,艰涩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万事小心。” “我知,”萧蒙微微摇头,“你不必担心这个,倒是你自个,宗事府人多事杂,那些个宗室王爷没几个是好相与的,以后你免不得要跟他们打交道,定要万分谨慎仔细。” “我亦知,”萧莨的眸色微沉,“兄长不必多虑,我心中都有数。” “你明白就好,陛下用你来出这个头,虽是故意为之,想必也会适当护着你,你且顺着他意思,但也不必过于谄媚,我们萧家人做事,问心无愧便好。” 萧莨颔首:“多谢兄长提醒,我会牢记在心,必不敢忘。” 萧蒙再次拍了拍萧莨肩膀,轻吁一口气,望向他身后的马车,小姑娘还趴在窗边与他招手,萧蒙走上前去,抚了抚女儿稚嫩的面颊:“莹儿乖,将窗户关了,当心着凉。” “爹爹怎么还不上来?” 萧蒙哄着她:“你与阿娘先回去,爹爹去外头办点事,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那爹爹要记得给莹儿和弟弟带好玩的东西。” “一定。” 杨氏将女儿抱开,望着萧蒙,忍住眼中泪意,哽咽道:“平安归来。” “好。” 窗户阖上,萧蒙的神色黯然些许,走向萧莨,最后与他道:“你嫂子他们,还要麻烦你了。” 萧莨郑重点头:“我会替兄长照顾好他们,兄长放心。” 目送着萧蒙带着他的亲兵远去,萧莨又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风霜迷了眼,才怔然回神,转身上马。 皇宫,天门台。 雨水时落时停,整个皇宫一片萧条惨淡之景,唯有这天门台,立于高处,任风吹雨打,兀自岿然不动。 天门台前头的主殿是皇帝修仙之地,后头便是专供虞道子的住处,虞道子静坐榻上,入定不动,有道童推门进来,轻手轻脚走至他跟前,跪坐地上,将藏在怀中的药包取出,交与他。 “国师大人,这是刚送来的……” 半晌,虞道子睁开双眼,面色淡淡地将药包接过,并未拆开,夹在两指间,深思片刻,他问道童:“你可知,陛下为何这般信任我?” 道童奉承道:“国师大人非同常人,有通天之术,陛下自然万分信赖国师大人。” “什么通天之术,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虞道子嗤笑,“皇帝糊涂,旁的人心里可不糊涂,待到我等再无利用价值,只怕这天门台都将不复存在。” 道童垂头不语。 火盆中的火光不断跃动,映着虞道子变幻不定的眸色,良久过后,他一挥手,将药包扔进盆里,一股刺鼻气味随之蔓延开,很快又消散于窗外不断灌进的寒风中。 第23章 鸡飞狗跳 宣德殿,朝会。 时隔个把月,皇帝难得又出现在朝会之上,只依旧一副散漫之态,歪在御座里,瞧着像睡不醒似的。 兵部再次替戍北军请发兵饷、粮草:“眼下已入冬,去岁拖欠的兵饷却还迟迟未有发下,戍北军的奏疏业已上了好几道,再这般下去恐会军心不稳,生出事端来,还请陛下明示。” 大殿里雅雀无声,兵部尚书低头说完,立在原地未动,只等皇帝示下,皇帝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叫户部官员出列:“你们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户部老尚书颤颤巍巍地回话:“去岁年末,陛下曾下旨,准戍北军以秦、晋二州半年税入充作兵饷,并未……” 话未说完,便被兵部尚书沉声打断:“张尚书此言差矣,陛下的旨意是征集那二州的税粮补充军需,以图进攻北夷、收复失地,并非作兵饷之用,且最后到戍北军手中的税粮还不足三成。” 税粮不足三成,所以倒了一个柳重诺和一大批西都地方官,还牵连户部、兵部官员数人,这事兵部尚书心下大抵存着怨气,银子压根没落他们手里分毫,问罪时却没少了他们,如今旧事重提,少不得讥讽奚落户部之意。 户部官员却也觉得委屈,这年头税粮要征上来哪有那么容易,大部分都进了那些地方官的荷包里,西都府不过是那被挑出来杀鸡儆猴的鸡罢了,做得更过火的大有人在,可他们能怎么办,皇帝不问外事、朝政混乱无章,谁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地混日子,得过且过。 有户部官员小声辩驳:“失地并未收回,且戍北军从去岁至今接连战败……” “是胜负各半,”首辅刘崇阳淡声纠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军备不足、粮饷短缺,能有如今局面,已属不易。” 皇太弟祝玖渊不着痕迹地抬眸看刘崇阳一眼,双瞳微缩,暗忖着其为戍北军说话的用意。 “行了,”皇帝不耐烦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朕只想知道,户部的钱到底都用到哪里去了。” 户部尚书尴尬解释:“回禀陛下,国库去岁共入银四千七百二十六万两,加上前一年的存余,总计不足五千万两,户部账目上,除兵饷和军需外共计支出二千六百三十二万两,大多用于官员俸禄、灾济、河工、祀典和各地驿站维护,账目清晰,俱都有据可查,各地兵饷军需加之共计需银二千二百万两,可国库入不敷出,老臣实在有心无力,有心无力啊!” 说到最后,老尚书还红着眼睛抹起了眼泪,下头官员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先前他们只知国库空虚,竟没想到已然空虚到这般地步,一岁的税银不足五千万两,存银才二百多万两?只怕他们当中家底厚实些的,家中都不止二百万两银子…… 祝玖渊微蹙起眉,似是想到什么,神色略冷,便听皇帝幽幽问道:“即便如此,也当发得下兵饷才是,钱又究竟去了哪里?” 老尚书低了头,小声禀道:“回陛下的话,另有一千八百万两银子,……被划去了宗事府。” 满朝哗然。 一个宗事府,竟独占了国库一千八百万两白银! 衍朝立国之初,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宗事府和内事府的帐不从户部走,钱也不从国库拿,遍布天下的皇庄,以及之后以皇家名义开办的那些商行,足够养活祝家子孙们,但那是在开国之初和盛世之时。 这百余年,天下动荡,就连皇家的生意都不好做了,皇庄日益减产,祝家子孙却在不断增多,已达十数万之巨。皇家的收入要紧着皇帝先用,宗事府没钱怎么办,只能向户部讨要,从先帝时起便是如此,已成定例,到如今,这宗事府一年的花销竟是占了国库岁入三成还多,以至军饷拖欠、民不聊生,天下大乱。 若是太祖皇帝有灵,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知会作何想法。 殿中议论声更响,祝玖渊的面色已十分难看,皇帝耷拉着眼睛,半晌没出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崇阳低咳一声,上前一步禀道:“陛下,内阁前两日恰巧收到份奏疏,是宗事府司禄司萧郎中所题,他梳理了宗事府历年账目,提了好些条削减开支用度之法,或能为陛下排忧。” 皇帝淡声道:“宣。” 殿前大太监高声重复:“宣宗事府司禄司郎中萧莨觐见——!” 萧莨被宣入殿,他是第一次上朝,一身五品官服十分不打眼,但身形挺拔、不亢不卑,举手投足间无半分怯场之意,至御前恭恭敬敬见了礼,便站定不动,微低着头,只等皇帝发话。 一众官员都在打量萧莨,有心思敏锐之人已猜出皇帝用意,难怪这位萧家二郎突然被调入宗事府,连升两级,什么为皇帝排忧解难,分明就是皇帝故意叫他做的,今日这一出戏,最终目的原在这里。 皇帝问萧莨:“奏疏是你写的?” “是微臣。” “那便读给大伙都听听吧。” 萧莨领命,捧起奏疏。 他所奏之言,无一累述,直接列举出司禄司历年账目中最大几笔出项,与每岁超额支出的多笔款项去处,又提起有宗王以各种名目向宗事府支取爵位俸禄和恩赏银之外的银钱,亦有人做伪骗取恩赏银子,那些地方上的远支宗室,甚至有同一人婚娶数次,虚报子女数量的,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他还将自皇太弟至各亲王,不分在京还是在封地上的,共二十二位宗王去岁一整年从司禄司支取的银钱数额与事项一一列出。 “长历二十三年四月甲子,皇太弟以翻修储君府迎侧妃之名,支银二十二万两,八月,侧王妃入府,一应婚仪操办共支银三万七千两……” 那些被压下去的议论声又窸窸窣窣地在大殿中响起,皇太弟娶个侧妃就花了二十五万两银子?!陛下之前想修缮别宫,户部说没钱,还都是靠他们这些臣下七拼八凑捐了几十万两银子才勉强修成,这…… 不待萧莨念完,祝玖渊已咬着牙根上前一步,跪地请罪:“臣弟有罪,愿听陛下发落。”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同时噤了声,皇帝依旧耷拉着眼睛,神色冷淡,并不搭理他,及到萧莨念完这一节,祝玖渊仍突兀地跪在殿中。 可惜其他那二十几位亲王哪怕是留京的,俱都未入朝堂,他们的胆子也不如皇太弟大,花的钱没他那么多,故现下当廷请罪的,只有一个祝玖渊。 皇帝不表态,静默半晌,一都察院的御史突然站出来,凛然道:“陛下,储君犯错,詹事府亦有劝谏不力之责,该当同罚!” 江士诚自萧莨念奏疏起,便猜到今日自个是逃不掉了,闻言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匍匐跪下地请罪。 按说起来,他一詹事府詹事,虽是辅佐储君的,可皇太弟要娶小老婆要修府邸,他又能说得什么?皇帝这不过是找人借题发挥罢了。 皇帝还是不理他们,只示意萧莨:“继续念。” 其后,萧莨简明扼要地提出几条缩减司禄司开支之法,俸银削减三成,以封地税入补之,恩赏名目只保留婚、丧、年、节与娩子这五项,且都有定数,冒顶宗室之名者处以严惩,除此之外,不再额外发放任何其它名目的款项。 各藩王封地上的税银原本大部分要上交朝廷,用税银补俸禄,看似无差,但且不说有封地的只有那些在外的亲王和少数几位郡王,税银现今连户部都难以尽数征收上来,那就让那些藩王去与地方官抢吧,总归于朝廷而言,确实省下了一大笔开销。 皇帝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喜意,赞许道:“善!” 萧莨此举,确实为皇帝分忧解难了,却是与整个宗室为敌,怕是自今日起,天下但凡祝姓子孙,都要恨透了萧莨甚至是承国公府。 可依萧莨心中真正所想,这却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宗室爵位太多,得来太容易,祝家子孙才会一日日走到如今这一步,成为整个大衍朝的蛀虫。若是与外姓爵位一样,无功绩只可降等袭爵,甚至不能世袭,也不至如此,他们萧家,以及镇守江南的定国公府,都是靠着一代代的尸山血海堆出今日之荣耀,何其艰难,故才不敢松懈丝毫。 但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改不得也不能改,至少当今皇帝,便绝无这般魄力。 皇帝淡淡扫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俩人,终于将人发落了:“太弟糊涂了,竟做下这等事情,委实叫朕失望,为儆效尤,就罚俸三年吧,至于江卿……身为詹事府詹事,未尽到劝谏储君之责,朕亦不能不罚,朕自个也有错,为做表率,从今日起,宫中用度减半吧。” 江士诚被免了职,皇帝又叮嘱了户部尽快筹集兵饷,摆摆手示意退朝,这事就这么了了,只字未提处置其他宗王。 怀王府,翠竹院。 阿清喜色满面,领了人捧着刚做好的喜服来给祝雁停试穿,祝雁停抬手,细细摩挲过那艳红的锦缎,沉默半晌,淡声吩咐人:“帮我换上吧。” 层层叠叠的繁复礼服穿上身,祝雁停立于铜镜前,望着镜中自己愈显苍白的面色,略微失神。 阿清帮他抚平肩膀、袖口,轻声感叹:“正合身,郎君穿这身可真好看。” 祝雁停倏忽一笑,微微摇头。 “雁停穿上这身果真好看,哥哥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祝鹤鸣的声音自背后传来,祝雁停回过身,正见他跨进门来,赶忙迎上去:“兄长几时回来的?” “才从宫里出来,”祝鹤鸣摆了摆手,将屋中人都挥退下去,轻眯起双眼,打量着面前的祝雁停,似笑非笑,“再有半月就要成亲了,雁停高兴吗?” 祝雁停低眸淡道:“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兄长,你今日何故进宫了?” “也没什么,”祝鹤鸣走至一旁榻上坐下,随口解释,“你未来夫君配合着皇帝演了这么一出大戏,我总得捧捧场,进宫去请个罪表表忠心,跟皇帝说我也愿自罚三年俸禄。” 祝雁停挑眉:“皇帝如何说?” “我们怀王府这么忠心陛下,陛下自然是极高兴的。”祝鹤鸣扯开嘴角,哂然一笑。 祝雁停双瞳微缩:“……皇帝,其实还是有些手段的。” 昨日朝会上那一出,想必便是皇帝安排的一石三鸟之计。 其一,是叫一贯名声风评好的皇太弟颜面扫地,让他之前讲学那一出完完全全成了个笑话,皇帝故意不重罚反让其愈加难堪,还又断了他一臂,江士诚被贬去黔州,那里如今已是匪军的嘴边肉,有没有命活下来都两说。 其二,经过昨日,萧莨又或者说是整个萧家,都站到了宗室的对立面,从此只能依附效忠于皇帝,皇帝想必是故意为之。 其三,日后国库的压力确实能减轻些许,无论他们这些祝家宗亲如何不乐意,可他们能合起伙来反抗皇帝的旨意吗?且不说祝家人大多各怀鬼胎,有些个现在还时时都有性命之忧,说不得哪天就被那些匪军杀了全家,得罪了朝廷和皇帝只会死得更快。 皇帝只怕一早就想到了这些,又故意在朝会之上唱了一出大戏,他虽荒唐昏庸但绝对不蠢。 祝鹤鸣却不以为然:“一个把丹药当饭嗑的皇帝,哪怕清醒着时再精明,他又能清醒得几时?不说这个,你先前说的慧王妃的事情,我让陈太医去查过了,如你所料。” 祝雁停一怔:“果真?” “嗯,”祝鹤鸣点头,“陈太医偷偷查过,慧王妃自怀孕之后的脉案全都没了,应当是被人给毁了,后头他从一个早年就被贬出太医院的医士那里问到了一点消息,当初给慧王妃看诊的是如今的太医院院判王康年,那医士曾随他出诊,去过储君府,也就是当时的慧王府两次,他说慧王妃的模样,他瞧着有些不对劲,但那位王太医却并未说有任何不妥之处,只开了寻常的安胎方子,有一回他试着提了一嘴,被王康年给搪塞过去,后头慧王妃难产死了没多久,他就因为用错药被贬离开了太医院。” 祝雁停皱眉:“这般凑巧?” “可不是,那医士离开太医院后好几年才无意中发现慧王妃当时的模样,像是中了一种南边流传来的很少见的毒,不会致命,只会日渐摧毁人的神智和康健,孕妇捱不住,轻易便会一尸两命,……那位王太医与皇太弟走得很近,这几年储君府每回请太医,都是他去。” 祝雁停冷了声音:“所以这事,皇太弟十有八九是知道的,他知道慧王妃中了毒,甚至可能就是他下的毒。” 祝鹤鸣幽幽一叹,“雁停,你打算如何?告诉萧家人吗?他们难道就一点都没怀疑过?” “萧荣说慧王妃出嫁后过得不好,一直郁郁寡欢,他们家人都以为她只是心病,胎养得不好才会那般,国公和世子常年在外,萧莨萧荣那时都还小,国公夫人再如何上心,与出嫁了的小姑子到底还是隔着一层,怕也想不到她堂堂亲王妃,竟会被人下了毒。” “那你打算告诉他们?” 祝雁停深思片刻,冷然一笑:“告诉自然要告诉,但不能直说。” “为何?” 祝雁停望向他兄长:“萧莨说过,萧荣幼时父母双亡,是他姑姑将他带大的,那小子将他姑姑当做亲娘,若是我告诉他慧王妃是被人害死的,以那小子的个性,说不得要不管不顾地去找皇太弟拼命,真闹出什么事来牵连了萧荣,萧家人不得埋怨死我们,再者说,我去与他们说我们私下里查了慧王妃的死因,他们会认为我们不是别有居心吗?” “所以?” “所以,”祝雁停挑起唇角,“我得找个时机,变个法子告诉他们。” 第24章 秦晋之喜 早起,闻到窗外莺鸟叫声,祝雁停推开窗,几只黄灿灿的鸟儿落至窗沿边,千吟百啭,如与他撒娇一般,祝雁停愣神片刻,低声喃喃:“你们要随我一块去国公府吗?” 良久,他兀自一笑,轻不可闻的叹息散在寒风中。 晌午之时,来人伺候祝雁停更衣梳妆,乌发束起,以红缨缠绕,再插入一根缀金的玉簪,繁复的锦缎喜服一层层叠上身,红色为底,暗绣双喜如意纹,又以金丝线勾边,贵重而不失喜气。 来来往往忙碌的下人俱都喜色满面,唯祝雁停心不在焉,不时发呆,阿清唤他好几声,方才回神:“……何事?” “郎君,您面色看着有些发白,可要叫人给您施些薄粉?” 祝雁停微微摇头,只吩咐他道:“叫人去烫壶热酒来。” 两杯酒下肚暖了胃,祝雁停的面颊上终于有了些微血色,阿清小声问他:“郎君,……今日您大婚,何故兴致不高?” 祝雁停淡道:“并未,我很高兴。” 能嫁给萧莨,他岂会不高兴,不过是近乡情怯,心下飘飘荡荡的,始终安定不下来罢了。 酉时,外头传来隐约的唢呐与爆竹声响,祝雁停闭目半晌,再睁开时,眼中已然染上笑意。 祝鹤鸣过来送他出门,兄弟二人相对无言片刻,祝鹤鸣拍了拍祝雁停的肩膀,叹道:“去了国公府,好好过吧。” 祝雁停轻颔首:“我会的。” “以后,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怀王府这里,也永远都是你的家。” “我知,……多谢兄长。” 祝鹤鸣不再多言:“走吧。” 迎亲的队伍已至王府正门外,萧莨正在堂屋中等候,祝雁停随着祝鹤鸣出现,他的目光落至祝雁停身上,便再未移开过。 四目相对,祝雁停粲然一笑,走向他。 并肩而立的俩人身着相类的绛色喜服,同是丰神俊朗、风姿特秀的翩翩俊儿郎,有如天造地设。 拜过老怀王与王妃的牌位,俩人一同转向祝鹤鸣,弯腰深深一揖。 祝鹤鸣笑着扶起他们,将俩人的手拉至一处,轻拍了拍,笑道:“别的便不多说了,只愿你二人日后能同心合意、比翼连枝,恩爱两不疑,白首偕老。” 萧莨郑重应下:“兄长且放心,我心亦如斯,必不负今日之誓。” “好。” 祝鹤鸣将他们送出府,扶祝雁停上婚车,为之关上车门,萧莨拜别祝鹤鸣,上去前头另一辆车,爆竹炸响,钟鼓唢呐声又起,迎亲车队浩浩荡荡往国公府去。 祝雁停朝车窗外望了一眼,冬日难得未下雪的晴日黄昏,天际残霞半缕、舒卷日暮红彤,今日或许确实是个好日子。 国公府红灯高挂、香屑布地,正是高朋满座、客似云来时。 至府门外落车,萧莨亲手扶下祝雁停,俩人各执红绸一端,在漫天飞花中,跨过火盆,并肩踏入国公府。 卫氏和萧家近亲长辈俱在正院堂屋中等候,屋内屋外满座宾客、笙歌鼎沸。 最热闹之时,宫中首领太监登门,传皇帝口谕,赐下金玉珠宝、绫罗锦缎,贺二府共结秦晋之喜。 萧家众人跪谢皇恩,其后,皇太弟祝玖渊亦派人送来贺礼,萧家人一并笑纳。 吉时到,拜天地、再拜父母,后夫妻对拜。 红烛画堂、灯火盈盈下,俩人面朝对方,缱绻情意缠绵于彼此带笑的目光中,同时弯腰作揖。 礼成,祝雁停先入洞房。 烛影摇红、流光溢彩,原本质朴简洁的屋子里缀满了艳色的红,喜蜡上的烛火正摇曳生辉,晃着银屏绣帏。 祝雁停坐上床,轻闭起双眼,到这一刻,那些起伏不定的心绪终于缓缓变得平静,他安静坐于洞房中花烛下,只等他的良人归。 戌时末,萧莨被人搀扶着送回,听到房门开阖声,祝雁停抬眸,对上自屋外踏入之人炽热的双眼,无声一笑。 萧莨走上前,握住祝雁停一只手,不错眼地望着他,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面颊醺红,眸色黝黯深沉,祝雁停一看便知他已然醉了,手指在他掌心间挠了挠,喃喃唤他:“表哥……” 萧莨弯腰,用力将之拥入怀中。 半晌,祝雁停一声轻笑,在萧莨耳畔提醒他:“表哥,你先放开我,我们还得行合卺礼。” 萧莨恋恋不舍地将人放开,喜娘捧上合卺酒,祝雁停接过酒杯,轻轻一晃。 烛影入瑶觞,酒与火同色,亦映入他含笑的眼眸中。 合卺交杯,以星月为媒、山川为鉴,此生作夫妻,同衾同穴,白首不分离。 屋中已无旁人,萧莨垂眸握住祝雁停的手,轻轻摩挲着指节:“雁停……” “嗯。”祝雁停轻声应他。 沉默无言片刻,萧莨拉开床头暗格,取出一个檀木制沉甸甸的锦盒,当着祝雁停的面打开,里头是两枚同样的羊脂玉做成的玉佩,在烛火中泛着温润细腻的光。 他将其中一枚放至祝雁停掌心,告诉他:“这是当年承国公主大婚时,景瑞皇帝和皇后赐给她的,一代代传下来,到了兄长和嫂子手中,陛下的指婚圣旨下来后,嫂子便将这对玉佩送与我做贺礼,她说我俩拿着这个,也算是我们两家人与先祖的缘分,以后你我一人一枚,可好?” 祝雁停轻握手中暖玉,笑着点头:“好。” 将玉佩收好,萧莨望向祝雁停,眼中更多了些灼热亮光,他抬起手,取下祝雁停发上玉簪,亲手将那束发的红缨解下,祝雁停满头乌发如瀑布倾泻而下,微垂下的眼眸中盛着细碎闪烁的光。 如玉面庞映在烛火中,愈显柔和昳丽。 萧莨几近痴迷地注视着他,抬手抚上他面颊,祝雁停眼睫翕动,微微一笑:“表哥,你醉了啊。” 萧莨低下声音:“没有。”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喝了许多,太多人来劝酒,记不得了,但我没醉,真的。”萧莨坚持道。 “明明就有,那日,嗯,端阳节宫宴那日,表哥喝醉了,在别宫门口碰上,表哥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我记得的。”祝雁停笑着揶揄他。 那时的萧莨,对他是情不自禁,但不敢承认,即便是看他,也带着隐忍和压抑,不像现在这般露骨。但眼神中最深的那一层情绪,却是一样的,他不会认错。 萧莨固执道:“我没有醉,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祝雁停眼中笑意愈浓,对着醉鬼颇有些无可奈何:“好,好,没有醉,大约是我醉了吧。” 萧莨又一次将他拥入怀中,嗅着鼻尖熟悉的气息,他躁动的心绪渐渐平复,哑声呢喃:“雁停,我终于将你娶回来了。” “嗯,高兴吗?” “高兴。” 相拥片刻,萧莨侧过头,轻啄祝雁停的面颊,再覆上他的唇,极尽温柔缱绻地含住那两片唇瓣,轻柔地吮吸。 祝雁停主动探舌进他口中,吮着他带着酒香的津液,目眩神迷。 萧莨低喘一声,抱着怀中人翻身压下,呼吸变奏,激烈而炽热地缠吻起来。 一遍遍地舔弄着他柔软的舌,再探过他口腔里最敏感的部位,直舔得祝雁停连喉咙口都痒了,难耐地溢出呻吟,萧莨却压着他,吻得更深。 盛不住的口涎顺着嘴角滑落,在双唇纠缠间拖出丝丝缕缕黏腻的银液,祝雁停的双颊飞上红晕,眼眸氤氲、朦胧含泪,倒像是醉的那个人当真成了他。 缠绵深吻后,萧莨一下一下抚着祝雁停的面庞,唇舌稍稍分离,祝雁停不住地低喘着气,轻推了推他肩膀,提醒他道:“表哥,你先起来,还有一项仪式没做完呢。” “什么?” “结发。”祝雁停在他耳边低喃,温热气息蹿入萧莨耳中,一直痒到他心尖上。 萧莨坐起身,将人揽进怀中,轻吻了吻他头顶发旋:“你坐着别动,我来。” 萧莨放开他下了床,取来摆放在案上的剪子,坐回祝雁停身旁,他亦解开束发,剪下一缕。 祝雁停笑着接过剪子,同剪下一缕头发,与萧莨的并到一块,用方才萧莨亲手为他解下的红缨绾起,打上一个同心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祝雁停将之装进荷包中,珍而重之地放入床头暗格里。 红色纱帐曳地,喜服一件一件剥下身,祝雁停的脸烧得通红,转开目光,萧莨深深望着他,喉结滚了滚,颤抖着手将之纳入怀中。 温柔的吻再次覆上唇,炙热掌心贴上柔韧腰肢,祝雁停难以抑制地低吟出声,汗水淋漓而下。 他只觉得热,分外的热,分明是腊月寒冬,那种由肌肤相贴间而升起的热意,却几要将他融化。 心,是这个人的,身体,也是这个人的,从身到心,他都属于他。 萧莨的眼中像藏着一泓已然煮沸的深潭,深邃而隽永,炽热且滚烫,此时此刻,那里正酝酿着一场风暴,祝雁停已逃无可逃。 寒月沉沉,鸳鸯梦酣,夜阑不消红蜡,春宵几度。 乌黑长发散落在红丝褥上,光裸白皙的胸膛随着略微急促的呼吸不断起伏,祝雁停的双眸中蒙上一层盈盈水光,热意烫得眼角都泛着红,浓密眼睫轻颤着,迷朦望向压在身上的男人。 萧莨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如展翅羽翼一般的玲珑锁骨,眸光深沉,再低了头,在那一处印上一个虔诚的轻吻。 祝雁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只感觉柔软的唇瓣带着些微的温热湿意,慢慢下滑,待胸前一点被含住,极尽爱怜之意地被吮吸揉弄时,不受控制的呻吟声自他嘴角溢出。 “表哥,别……别弄那里……” 萧莨没肯放开,另一侧亦被他灵巧的手指捻住,一再地揉捏拨玩,直到那一处充血挺立。 “嗯……”祝雁停发出的声音不自觉地愈加甜腻。 萧莨抬头,安抚一般再次吻上祝雁停的唇,湿热缠绵一吻后,祝雁停喃喃问他:“……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萧莨的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喘,哑着嗓子贴到他耳边:“看书,学的。” 祝雁停低笑:“你可真厉害。” “你喜欢就好。” “唔……” 当下身茎物陡然被握住,祝雁停只觉得脑子里轰然炸开,一声呜咽后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双手无意识地扣紧萧莨的肩背,脚掌踩在喜褥上,连脚趾都被刺激得蜷缩起来。 萧莨握着他的东西,不快不慢地抚弄,指腹不时摩过前端铃口,清楚感觉到那东西在他掌心中胀大硬挺,因为兴奋而不断冒出水来。 他温柔地吻着祝雁停的潋滟唇畔,啜着他在呻吟时偶尔露出的舌尖,将那一声声甜腻撩人的声音尽数吞下肚。 祝雁停在他手中泄了一回,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瘫软在床褥上,迷瞪着眼睛不停喘息。萧莨爱怜地将汗湿的头发挽去耳后,啄着他的唇小声问他:“还好吗?” 半晌祝雁停才找回些神志,抬眸对上萧莨的目光,那里头有极力压抑着的情欲,他下身昂扬之物也正贴着自己的大腿根,炙热地彰显着存在感。 祝雁停哑声一笑,抬起小腿在他腰侧蹭了蹭:“表哥,你做吧,我受得住……” 萧莨眸中深潭烧得愈旺,喉结上下滚了滚,轻拍他挺翘圆润的臀瓣,手指掐进去,爱不释手地揉玩一番,直把祝雁停弄得不断哼哼,呼吸越加急促,嗓音里都带上了撒娇讨饶的意味:“表哥……” 萧莨不再逗他,手指摩进那隐秘勾缝中,轻轻摩挲着那一处皱褶,带着香气的温润脂膏涂抹进去,手指打着圈的在甬道中缓缓转动,湿热紧致的触感叫萧莨呼吸一窒,又不由加重起来。 手指只进去一根,祝雁停便抓紧了身下被褥,待到萧莨硕大硬挺的器物抵上来,他已紧张得全身僵硬,萧莨安抚地吻了吻他:“别怕,我会轻一点。” 滚烫的茎物一寸一寸挤进去,及到整根没入,祝雁停眼中的水断断续续自眼角滑落,他埋首在萧莨脖颈处,用力咬住他肩膀。 萧莨停住动作,轻抚着他的背,无声地给他安慰。 好一会儿,祝雁停含糊吐出一句:“可……可以了。” 软热的后穴抽搐着绞紧了插在其中的性器,萧莨重重一喘,不再忍耐,狠狠动了起来。 “嗯……”祝雁停崩溃吟叫,双腿被萧莨的大手掐着死死抵在被褥上,胸前两点被他来回舔弄,下身承受着近乎挞伐一般的耸动抽插。 肉体拍打声夹杂着黏腻水声听得人面红耳赤,祝雁停却无暇顾及这些,他被顶弄得几乎丢了魂,体内不知道哪一点被擦到,近乎灭顶的快感自身体相接处席卷全身,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萧莨察觉到他的变化,不断撞击那一点,辗转碾磨,到后头祝雁停便是连叫都叫不出来,喉间只能发出嘶哑的喘气声,前端又被插射了一回。 萧莨硬热的器物却还在他穴中,勃勃跳动,萧莨将他被掐得满是红痕的大腿拉至自己腰上,抱着人坐起身。 姿势的变换,让体内的茎物插得更深,祝雁停泪眼朦胧、汗如雨下,身子一颤一颤,缠在萧莨身上,也不知是舒服还是难受。 萧莨轻柔吻去他眼角的泪迹,下身却孟浪非常,进出抽插、碾磨顶弄,直叫祝雁停泄了第三回 ,才狠狠撞进他身体深处,发泄出来。 听着耳畔萧莨粗重的喘息声,祝雁停恍恍然回过神:“流……流出来了……” “没有。”萧莨啄吻着他满是红晕的脸颊,还没彻底软下去的茎物又缓缓顶弄起来。 第25章 新婚燕尔 祝雁停睡到辰时二刻才醒,迷朦中睁开眼望向头顶的红纱帐,恍惚一瞬,刚要叫人,萧莨推门进来,人已走至床边。 他撩开红帐,望向祝雁停的眸中隐有浅淡笑意:“醒了?要起身吗?” 成亲第二日清早,乍一见到燕尔新婚的夫君,祝雁停难得羞赧,转开目光,略不自在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二刻了,还早。” “还早?都这个时辰了哪里还早……”祝雁停下意识地撑起身,刚坐起就因腰间不适又倒回被褥中,尴尬说不出话来。 萧莨坐下扶住他,温声提醒:“慢点,别着急,我叫人进来伺候你起身。” 昨夜他们一直闹到快寅时,后头萧莨还叫人送来热水,亲手帮他擦了身,身上倒是没什么黏腻之感,就是酸疼得厉害,哪哪都不舒服。 祝雁停叹气:“这也太不像话了,本来今日一大早我们就该去与母亲敬茶的,我都睡到这个时辰了,你怎不叫醒我,母亲会不会觉得我骄纵,不将她放在眼中啊?” 萧莨握住他一只手,宽慰他道:“雁停,你在这里别太拘束了,这些虚礼不用太放在心上,母亲也不会在意,她一早就特地派人过来传话,说让我们晚点去便是,这会儿也确实还早。” “真的?” “母亲很好相处的,她不会为难你,别担心。” 祝雁停不再纠结,笑着应下:“嗯,……我都没想到,表哥原来这般孟浪,倒是与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模样半点不像,所谓人不可貌相,果真所言不虚,这要是换个姑娘家,怕都……” 这洞房花烛夜,真真是叫祝雁停毕生难忘,有意揶揄萧莨几句,尚未说完便被萧莨打断。 “别胡说,没有什么姑娘家,只有你。”萧莨被他说得面颊发烫,一时羞恼不已,叫祝雁停看着,越觉有趣。 萧莨正色,认真道:“不会再有任何人,只有你。” “好嘛,我知道了,没有别人,只有我。”祝雁停依旧笑着,眼中满是促狭之意。 萧莨不与他再说,起身叫了人进来。 被人伺候着洗漱更衣完,祝雁停身上总算没那么不得劲了,他在榻上坐下,叫了阿清过来帮他束发。 乌黑长发披散在肩上,衬得他的面庞愈加皙白俊秀,艳色红唇恰好点缀其上,如画中描摹出来的一般。萧莨望着,似是忆起什么,一时口干舌燥,下意识地端起了茶盏。 阿清握着梳子,先帮祝雁停将头发顺一顺,萧莨在旁安静看了片刻,起身上前去:“我来吧。” 阿清将梳子递给他,退开身,祝雁停笑瞅着萧莨:“表哥还会替人束发?” 萧莨诚实道:“没试过,要是做不好,再换别人来。” “我信表哥。”祝雁停没有反对,任由萧莨伺弄他的头发。 萧莨握着梳子,小心翼翼地帮他将发丝捋顺,梳了又梳,再仔细地绾起,系上头绳,插上一根玉簪。 祝雁停对着铜镜瞧了瞧,虽不及阿清平日里为他束的平整,但也不差,不必拆了叫人重新再弄。 “表哥果然有一双巧手,”祝雁停笑着夸赞萧莨,又见他束发的头绳、玉簪都与自己的相类,轻声一笑,“待明年,表哥就要及冠了,到时戴上玉冠,肯定愈加俊俏。” “你也一样。”萧莨凝神看着他,他的雁停生得这般好,想见日后又会是怎样的风流俊秀之貌。 “表哥……”祝雁停轻声唤他,“你看什么呢?” 萧莨回神,未再多说,牵过祝雁停的手:“走吧,我们去母亲那里。” 收拾妥当,再各自在腰间系上那成对的玉佩,俩人出门去正院请安。 昨夜后半夜又下起了雪,府中四处高挂的红灯笼在风雪中摆晃,如开在雪中的绒花,分外喜人。 祝雁停见之笑问萧莨:“这些就一直这么挂着?” “母亲说了,待到你回门之后再取下,这几日便热闹热闹。” “那可好。” 萧莨将手炉递给祝雁停,亲手撑起伞,揽过他肩膀,并肩缓步朝正院走去。 一家子人都在卫氏这里,祝雁停和萧莨一块给卫氏敬了茶,得了卫氏给的红包,萧莨又给他介绍家中其他人,除了萧荣,便是长嫂杨氏和她一双儿女,萧让礼和萧蒙父子在边疆未回,萧家其他几房的人已分府出去,昨日拜堂的时候打过照面,今日并不在此。 祝雁停得了杨氏的礼,也给两个小娃娃送了见面礼,哄得他们眉开眼笑,还没忘了萧荣的份,给他准备了一整套的文房四宝。 萧荣苦着脸收下,又与祝雁停挤眉弄眼,揶揄他昨晚洞房到这会儿才起,被萧莨一个眼神警告,摸了摸鼻子,没敢再放肆。 卫氏与祝雁停说了会儿话,都是客套的场面之言,实则也没什么好说的,祝雁停是男子,又是怀王府出身的郎君,她对他印象不坏,只是之前闹得不太愉快,后头祝雁停又冒死救了她儿子一回,她自然感激不尽,但对着这样一个出身颇高的男媳妇,总归是有些不自在。 反倒是祝雁停,神色自若,与之笑道:“母亲,我小时候就见过您的,有一回夏日我跟着我母妃进宫去参加太后的寿宴,您也在,您还与我说过话,说我机灵讨喜,还给了一颗糖给我。” “竟还有这事?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你竟记得这般清楚?”卫氏亦笑了,“我倒是老了,记性不太好,你这么一说,又仿佛有些印象。” “嗯,”祝雁停笑着点头,“我都记得,一直没忘,那会儿我就认识阿莨了,本还想邀请他去家中玩,可惜不凑巧,错过了。” “好,好,”卫氏连连感叹,说话间多了些真情实意,“那时错过了,现在补回来,说明啊,你俩就是有缘,别人抢不走的。” 祝雁停笑望向萧莨,细碎眸光中俱是昳丽笑意,萧莨轻抿唇角,附和道:“母亲说得是,我与雁停,从来就是有缘人。” 从前他不信这些,现在倒是愿意信了,能得祝雁停入怀,缘分也好,偶然也好,都是他此生之幸。 陪卫氏用过早膳,俩人回去自己的院落,萧莨有十日婚假,这些日子尽可多陪陪祝雁停。 院中伺候之人一半都换上了祝雁停从怀王府带来的,俱是他用惯了的旧人,正在忙碌清点着他的嫁妆,将东西一一收入库,卫氏亦派人把昨日收得的礼连同皇帝和皇太弟的赏赐一并送了过来,让他们自个收着。 祝雁停看了一眼那些东西,啧啧叹道:“承国公府好大的面子,不但陛下亲下赏赐,连储君殿下都送上了厚礼。” 萧莨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随口说道:“为何不是怀王府的面子?” “自然不是怀王府的面子,”祝雁停轻勾唇角,似笑非笑,“陛下和皇太弟这是都看重着国公府呢,就连出了宗事府那事,皇太弟也不愿与国公府生出嫌隙来。” 萧莨微微摇头,这样的恩宠,又哪里是那般好消受的。 他给祝雁停倒上一杯热茶,低声提醒他:“你以后也是国公府的人,这样的话便不要说了,被人听去总归是不好的。” 祝雁停一手支着头,笑望着他:“表哥,你在家中也这般事事谨慎吗?” “小心一些总没错。”萧莨说着神色微顿,抬眸看向祝雁停,“你……” “我如何?”祝雁停眼睫轻眨,眼中笑意弥漫。 萧莨低咳一声,似有不自在:“你先头在母亲面前,喊了我的名字。” “是啊,表哥喜欢听吗?”祝雁停故意与之逗趣,“表哥觉得我喊你什么更好?萧大人、表哥、阿莨,还是……夫君?” 萧莨轻握手中茶杯,再次提醒他:“你正经些。” “我哪里不正经了?”祝雁停乐不可支,调戏面皮薄的夫君可太有趣了,“这里是我俩的婚房,哪有那些难为情的话不能说的?昨夜表哥可不是这样的啊?” “你想怎么喊便怎么喊吧,”萧莨颇为无奈,伸手揽过祝雁停的腰,将之纳入怀中,一声轻叹,“你啊……” 祝雁停背靠在他怀里,俩人相拥倚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耳鬓厮磨,消磨这难得偷闲的冬日时光。 祝雁停轻捏着萧莨的指节,低声喃喃:“表哥,我见到你侄儿侄女,生得当真玉雪可爱,日后我们的孩子也定会是如此,我们早些要个孩子吧。” 萧莨轻抚他面颊:“想好了?” “嗯,母亲虽然没明着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想再抱孙子的,总不好叫她失望。” 萧莨微蹙起眉,握住祝雁停的手心:“我担心你身体受不住。” “为何这么说?”祝雁停抬眼望向他,“我没有那么体弱娇气,真的。” 萧莨低头,与他额头相抵,轻叹道:“雁停,对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嗯,我知道。” “孩子的事情还不急,你先慢慢调理身子吧,等过两年你身子养好一些再说。” 祝雁停未有再说,伸手环住萧莨肩背,轻闭双目。 可是他,并不想再等了。 第26章 回门家宴 婚后第三日,回门。 辰时,马车至怀王府正门口停下,祝鹤鸣与妻子亲自出门迎接,萧莨携祝雁停下车,俩人一同拜过兄嫂,被扶起身,说说笑笑进门去。 祝雁停是男子,父母又俱已不在,与家中人并无那些私房话好说,寒暄了几句,便先回去了翠竹院暂歇,萧莨则被祝鹤鸣叫去书房说话。 祝鹤鸣亲手煮了壶茶,为萧莨倒上一杯:“尝尝。” 萧莨与之道谢,恭恭敬敬地喝了。 祝鹤鸣望着他,轻勾唇角:“二郎不必这般拘谨,如今你与雁停既已成婚,我们便是一家人,你既称呼我一句兄长,我待你亦如雁停一般。” 萧莨点点头:“兄长客气。” 祝鹤鸣叹道:“雁停他小时候受过许多苦,母妃去得早,那会儿他还没懂事,又遭了父王厌弃,日子过得颇为艰难,这几年我们好不容易自在了,他嘴上不说,心思却是重得很,爱胡思乱想,他在家里时,我与他嫂子一向娇惯着他,如今去了国公府,只怕这性子也是改不了了,日后若是他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望你能多包涵些,别与他太过计较。” 萧莨听着颇不是滋味,郑重应下:“理当如此,兄长放心。” “我自是放心你的,国公府的家风早就有所耳闻,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答应他放弃王爵嫁去你们家,我就这么一个兄弟,只盼着他过得舒坦、过得好,便就足够了。” “我定会待他好。”萧莨说得诚恳,无论祝鹤鸣是否当真有别的心思,至少面上看起来,他确实是个关心弟弟的好大哥。 “那便好。”祝鹤鸣又是一笑,继续给他添茶。 萧莨有些神思不属,踌躇半晌,问祝鹤鸣:“兄长,雁停是否身子不大好?我见他手心总是微凉,先前天还热着时便是如此,如今天冷了更是离不得手炉,我问他,他似也不愿详说。” 祝鹤鸣的眸色有瞬间的晦暗,一声长叹:“他自是不愿与你说的,……他被我那位继母喂过毒,一种损耗身体的慢性毒药,吃了长达一年的时间,自那以后身子便不好了。” 萧莨愕然,祝雁停竟还被人喂过毒? 翠竹院。 祝雁停闭目倚在榻上,太医搭指在他手腕之上,正细细为他把脉。 “如何?” 陈太医皱眉沉思片刻,回答他:“郎君体内的余毒虽已尽去,但留了病根,身子过寒,原本也无甚大碍,就只是要吃生子药孕子,怕是有些艰难。” 祝雁停睁开双眼,眸色幽黯:“若我偏要怀呢?” “……倒也不是不可,我为郎君开个药方,郎君先吃半月,这药药性比较烈,郎君吃了怕会有不适,需得多加休息,待后再服生子药,若是能怀上,之后我再开安胎药,需得一直吃到腹中孩子出生,会比常人煎熬许多,就怕郎君受不住,孩子也很大可能会早产。” “无妨,你开药吧,我受得住。”祝雁停神色坚定。 陈太医不好再劝,只得应下:“好。” 祝雁停轻吁一口气,又问他:“先慧王妃那事,那种药,你可知太医院有多少人识得?” 陈太医摇头:“那种毒药产自南洋,极其难得,太医院的毒药典上并未有记载,那被贬的医士也是后头偶然,从一去过南洋的旧友那得知了那种毒药的存在,那药还不似郎君早年服过的,服药之人光从脉象上只能看出体弱,寻常医者甚至是太医若是不识得那药,都只会以为是中毒之人身子虚弱所致。” “可偏偏慧王妃的脉案被毁了,那医士只是提出些许疑问就被找由头赶出了太医院,那王太医必是知晓其中蹊跷,做贼心虚,皇太弟想必也知道。”祝雁停冷声道。 陈太医垂首不再言语,祝雁停眸色几变,又道:“还得麻烦陈太医一回,能否帮我去弄些那毒药来?” “好。” 萧莨回来时,陈太医才刚离去,见他眉头紧锁着,神色不豫,祝雁停问他:“表哥怎不高兴了?可是我兄长难为你了?” 萧莨在榻边坐下,握住他一只手:“没有。” 他眼眸低垂,眉目间依稀有阴郁之气,祝雁停低下声音:“到底怎么了?你不高兴你跟我说啊。” 萧莨望向他,目光中满是心疼:“雁停,你身子不好,……是因为中过毒?” 祝雁停一怔,讪然笑道:“你知道了啊,定是兄长与你说的,我就该叮嘱他,让他别告诉你。” 萧莨的双眉紧蹙着:“为何不能与我说?” 祝雁停不在意道:“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反正都已经过去了,余毒都清了,没什么大碍,再提起还有什么意思,平白叫你担心。” 怔然片刻,萧莨将祝雁停拥入怀中,在他耳边低喃:“再不会有下次了。” “嗯。” 晌午,怀王府办家宴,那些旁支都过来了,一大家子人,萧莨一一见礼,表现得谦逊得体,叫人挑不出错来。 怀王府虽只有祝鹤鸣与祝雁停兄弟二人,旁支另分封的郡王却有七八个,都是他们的叔伯,更别提再上一辈分出去的,人着实不少。 萧莨作为郎婿回门,酒是一定得喝的,陪着那些个叔伯们一人几杯喝下来,已有些醺然,再有人来劝他酒,便被祝雁停给挡下了。 “他不胜酒力,喝不得那么多,堂兄就饶过他这回吧。” 来劝酒的是祝雁停的一个堂兄,先头萧莨已陪之喝了一杯,对方犹不肯放过萧莨,祝雁停的神色已有些冷了。 那人不以为然地一笑:“哪有郎婿回门不喝酒的道理,他不能喝,雁停你替他喝啊?” 祝雁停勾唇:“我也不喝,我得养身子备孕,堂兄就体谅体谅我吧。” 对方噎了一瞬,萧莨轻捏祝雁停指节,应道:“我喝吧。” 不等祝雁停再说,他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倒杯示意。 如此痛快,反叫劝酒之人不知当说什么好,干笑着一脸讪然地走了。 祝雁停望向萧莨,皱眉道:“他叫你喝你就喝,他是个什么东西,你不懂拒绝的吗?” 萧莨轻拍他手背安抚他:“都是你家人,我总不能不给面子,让人觉得我怠慢你。” 祝雁停无言以对,略一顿,压低声音气道:“谁要你给这种面子,我又不在意他们,我在乎的只有你。” 萧莨的眼中有倏忽滑过的笑意,再次拍了拍他手背。 未时末,俩人辞别怀王府众人,上车回府。 进了车里,祝雁停扶住萧莨,让他靠到自己肩上,握着帕子给他擦脸。 萧莨捉住他的手,轻喊他:“雁停……” “嗯,”祝雁停淡声应道,“醉了?” “没有。” 祝雁停略无奈:“每回醉了都说没有。” “雁停,……你不喜欢你家里那些人吗?” “不喜欢。”祝雁停答得干脆。 “为何?” 祝雁停轻蔑道:“他们算什么家里人,当初我被关,我兄长被打,他们一个帮我们说话的都没有,全都讨好着那位新进门的继王妃。后头我被她下毒,身子越来越差,眼见着就要不行了,兄长实在没法子,只得偷跑去求勤王,勤王是在京的这些宗王里辈分最大的,又是宗事府的宗令,他带着兄长进宫面圣,将怀王府的这些腌臜事告到了御前,陛下派了御医来怀王府,亲下了旨意,我才被从那院子里放出来,我那位继母才终于有了报应,被送去佛堂,与青灯古佛相伴,再后面就病死了。” 祝雁停哂笑,又道:“这事说来也是一桩宗室丑闻,如此恶妇在亲王府作威作福,我父王竟还纵容着她,连陛下都觉得丢人,差一点就要革去我父王的爵位,被勤王劝着作罢了,当中这些细枝末节实在有损宗室颜面,陛下下了严令不许外传,所以外头人都只知道怀王府闹了出笑话,不清楚其中更多的事情。后头那女人生的儿子落水夭折,那女人病死,我父王被打击得一病不起,没两年就去了,兄长才承袭了王爵。” 萧莨闭了几闭眼睛,依旧枕在祝雁停肩上,握紧他的手:“……眼见着就要不行了,是何意?” 祝雁停一怔,发觉自己说错话,赶忙哄他:“没有,当真没事,陛下派了宫中御医来给我看过,后头又有太医一直帮我调养身子,余毒早就清了,我现下就是不能受寒,别的当真没什么,表哥你别担心。” 萧莨坐直身,望向祝雁停的双眼中似有什么激烈的情绪晦暗难辨,祝雁停犹豫着要再说些什么安慰他,下一瞬便被萧莨拉入怀中,用力揉进身体里。 萧莨的喉结滚了滚,在他耳畔涩声道:“我为何,没早些认识你……” 祝雁停低笑:“表哥,你与别人的婚约在娘胎里就定下了,就算当初我当真将你请来府上陪我玩,我们那会儿就相熟了,我喜欢上你,你会为了我悔婚吗?” 萧莨的呼吸略微粗重了些许,不待他说,祝雁停微微摇头:“表哥不会的,我的表哥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从不会做违背良心之事,我最喜欢你的便是这一点,我们现在认识也挺好,免得从前你为我伤心难过。” 难以言喻的酸胀情绪在心口沸腾翻滚,萧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低下头,凶狠地覆住祝雁停的唇。 第27章 无稽之谈 怀王府。 不起眼的灰布马车停在王府侧门的小街巷上,祝鹤鸣身边的心腹管事迎出门,来人下车,是当朝首辅刘崇阳,和他身后一身道袍,面色平淡的国师虞道子。 管事躬下腰,客气道:“首辅大人、国师大人,王爷已在里头等候二位,小的这就给您二位领路。” 刘崇阳淡淡“嗯”了一声:“走吧。” 虞道子抬眸,看一眼面前的雕栏画栋,不动声色地跟上。 祝鹤鸣在书房中接见了俩人,招呼他们入座,叫人奉来热茶,面上带笑:“早就听闻国师好本事,可惜一直未有机会结交,国师出宫一趟不容易,今日倒是有幸见着了。” 虞道子淡道:“原来首辅大人要为我引见之人便是王爷,失敬。” 虽是这么说,虞道子面上并无半分惊讶之意,仿佛早已猜到,刘崇阳要带他来见的人是谁。 祝鹤鸣故作诧异地扬眉,笑问刘崇阳:“原来首辅大人竟未与国师言明吗?” 刘崇阳拂了拂长须:“国师神机妙算,即便不说,想必心中业已有数。” 虞道子微微摇头:“首辅大人谬赞,不才只是懂些故弄玄虚的雕虫小技罢了,并非什么神机妙算。” “国师谦虚了,”祝鹤鸣不赞同道,“连陛下都深信国师,国师会的又岂只是雕虫小技。” 虞道子抬眼望向他,顿了一顿,面色恭谨了些许:“王爷与首辅大人相熟,是我猜的,凑巧猜对了罢了,我观王爷面相,是有福之人,亦是明主,如今又得承国公府相助,他日必成大器。” “成大器?”祝鹤鸣笑得颇为意味深长,“怎么个成大器法?” 虞道子镇定道:“自是,心想事成。” 祝鹤鸣与刘崇阳对视一眼,眼中各有深意。 刘崇阳笑笑道:“这些客气场面话就别说了,国师来之前可是与老夫说想要另投明主,如今你可是觉得,王爷便是你能投靠的明主?” 虞道子面色沉定,敛眸道:“若是王爷与首辅大人看得起我,我自当勉力而为。” 祝鹤鸣吹着茶,静默片刻,不答反问:“本王一直好奇得很,传言国师是皇太弟推荐给陛下之人,缘何陛下对国师还这般宠幸信任?” 虞道子自若回他:“我自进宫第一日起,便事事向着陛下,陛下最想要的是什么,我便满足他什么,陛下想要飞升极乐,我炼制丹药,叫陛下服下便如登仙乐,陛下渴求长生不老,我亦许诺陛下一个希望,如此,陛下自然愿意信任我。” 祝鹤鸣轻嗤:“长生不老,也只有他老人家会信。” 虞道子神色不变:“且我从未为皇太弟说过半句好话,未做过一件逾越之事,陛下又为何要怀疑我?” 闻言,祝鹤鸣的双瞳倏地一缩,沉下声音:“果真没有?先前临雍讲学,陛下为何又恰巧病了?” “陛下确是染了风寒,加上忧思过重,生了心病罢了,皇太弟也的确有派人给我送药,可我,从未用在陛下身上过。” “为何不用?” 虞道子淡漠道:“皇太弟气量狭隘,并非能容人之人,亦非明主,我若是为他做了什么事,待到事成,我再无利用价值,又知道他许多秘密,怕便也没有活下去的资格了。” 祝鹤鸣深深打量着虞道子,似要从他脸上神情中看出他心中所想,可惜这道人并非平庸之辈,轻易不会叫人猜透,否则也不能在皇帝身边待到现在,且荣宠至极。 “……本王又如何知道,你是否真心愿帮本王?而你又怎知,本王不会如皇太弟一般对你?” 虞道子道:“总归是博一把,今日能得首辅大人引见与王爷一叙,已是赢了一半。” 祝鹤鸣一笑:“你倒是当真有些意思。” 将虞道子送走,祝鹤鸣拧眉深思片刻,问刘崇阳:“你觉得这道人当真可信?” 刘崇阳的眼中有精光闪过:“且先看他能为王爷做什么吧。” 国公府。 早起无事,祝雁停随萧莨一块去工房,看萧莨捣鼓那些小玩意,哪怕干坐几个时辰,他都不觉的无趣。 萧莨却担心闷着他:“要不,我还是陪你去作画下棋吧?” 祝雁停没答应:“你喜欢做这些,别因为我就荒废了啊,我没觉得无聊,我看着你就高兴,……要不,你教我吧,上回你给我捏的那个笔洗,挺好玩的,我也想试试。” 祝雁停说想学,萧莨自然不会拒绝,让之坐到矮凳上,在一旁细心教他。 “你手轻一些,要用巧劲,按着你想要的形状捏,我帮你转轮板,你只管捏就行,边缘的地方可以用这个竹刀来修饰……” 萧莨神色专注,一板一眼地指点祝雁停,祝雁停的心思却有些飘忽,时不时地偏头看他,忽地贴过去,在萧莨面颊上印上一个吻。 萧莨一怔,侧头对上祝雁停含笑的眼眸,无奈道:“你还想不想学?” “学啊。” “那就专心点,别走神。” “好嘛。”祝雁停笑吟吟地又在他脸上亲一口,被萧莨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才端坐直身,将注意力放到手下。 他在这方面或许确实没什么天赋,捏出来的东西看着实在不成样,祝雁停有些难为情:“要不我还是学点别的吧,你教我做木雕啊?” “别一会儿一个想法,总是这样半途而废不行。”萧莨坐于祝雁停身后,将之圈入怀中,带着他一块做。 这下祝雁停更没心思学了,任由萧莨捉着他的手,他只管不时骚扰萧莨,亲他一下,又或是说些有的没的的话逗他。 “表哥,你以前也这样教过别人吗?” “表哥,你不要这么严肃嘛,难怪阿荣那么怕你。” “表哥,我学不会,待日后我们有了孩子,你教他啊,我们的孩子肯定像你,一点就通。” “表哥……” 萧莨忍无可忍,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 亲了一阵,唇瓣相贴间祝雁停低笑出声:“生气了?” 萧莨放开他:“不做了,我们去书房吧。” 他吩咐下人打来热水,帮祝雁停将手洗净,祝雁停望着他:“真的生气了?我不是故意不想学闹着你玩的,这个真的有些难,我不是这块料罢了。” “没有,”萧莨轻捏他手指,“不必勉强,学不会便算了,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做就是。” 祝雁停叹气:“表哥,你怎么这么好啊。” 萧莨没再多说,执过他的手:“走吧。” 回去书房,萧莨看书,祝雁停研究棋谱,他依旧心不在焉,执着棋子不时与萧莨搭话,目光落到桌案前的沙盘上,问萧莨:“表哥,年初父亲与兄长出兵凉州战败,当真是因粮草不济?” “嗯,”萧莨闻言微蹙起眉,一声叹息,“朝廷拖欠戍北军兵饷、粮草已久,去岁年末在秦、晋二州就地征得的那些银粮与杯水车薪无异,一直到先前因宗事府之事,陛下在朝堂上发作一番,户部才勉强拨了些银子过去,还是差得很远,只怕短时间内是没法再出兵凉州了,能守住现有城池,已是不易。” “那,……父亲他们就没想过些别的法子吗?” 萧莨不解望向他:“别的法子?什么别的法子?” 祝雁停勾唇道:“先前曾听人说起过一则传言,当年景瑞皇帝与皇后给承国公主留了一处传国宝藏,说是关键时刻能改变大衍朝命数,百十年过去,传言虚虚实实、真假不辨,我就是好奇,国公府真的有那样的宝藏吗?若是有,如今天下这般动荡,这宝藏是否也该重见天日了?” 祝雁停眸色浅淡清澈,看似只是好奇之下随口一问,萧莨无奈道:“这种无稽之谈,你竟也会当了真。” “无稽之谈?” “不然呢?”萧莨微微摇头,“若是真有那种东西,景瑞皇帝他们又怎会交给萧家?平白给萧家招来外人的窥视和非议,让皇家忌惮猜疑国公府吗?我不知那些流言都是打哪里来的,不过国公府里确确实实没有那样东西,父亲和兄长为着边境战事忧思忧神,有家不能回,我倒是当真希望有那宝物,他们也好早日收复失地、平定西北。” 祝雁停敛下眉目,未叫萧莨瞧见他眼中倏忽滑过的冷意:“果真传言不可尽信,我也只是好奇罢了。” “雁停,你不用操心这些,”萧莨宽慰他道,“世事纷扰,但都与你无关,你只管快活过日子就好。” “那哪能啊,”祝雁停叹气,“表哥你这话说的,好似我没心没肺一般,你会担心在外的父亲和兄长,我也会啊,他们亦是我的家人,我怎可能不闻不问。” 萧莨握住他的手:“以后都会好的,别想太多。” “嗯。” 俩人说了会话,下头人将祝雁停今日要吃的药送进来,刚熬好的汤药还冒着热气,见祝雁停眼都不眨便一口喝下,萧莨心下不是滋味,递了块蜜饯给他,安慰他道:“身子可以慢慢养,不用太心急。” 祝雁停搁下药碗,展颜一笑,将蜜饯丢进嘴里。 第28章 喜事临门 春,二月。 早春已过,晴日渐暖,祝雁停重回了国子监去念书,每日与萧荣同去同归,偶尔萧莨得空会去接他们下学,不过自他调去宗事府后手头差事多了许多,能提早离开部衙的时候总归是少的。 这日午后,祝雁停三人照旧在湖边荫处小憩,祝雁停倚着树干昏昏欲睡,萧荣在旁说着什么新鲜趣事,声音在耳畔逐渐模糊,祝雁停无意识地阖上双眼,直到萧荣凑近过来,小声喊他:“二嫂,你有这么困倦吗?怎么坐这里都能睡着?” 祝雁停迷糊睁开眼,回神与他笑了一笑:“无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我二哥又累着你了啊?” 萧荣挤眉弄眼地调侃他,祝雁停轻拍萧荣手臂,提醒他道:“你这般不正经,满嘴荤话,被你二哥听到,又得教训你。” “反正他也没听到,二嫂你别跟他说啊。”萧荣笑嘻嘻地与之讨饶。 祝雁停无奈摇头。 俩人说说笑笑,反倒是一贯话多的赵允术今日异常的沉默,祝雁停注意到他的异样,问他:“允术兄今日怎兴致不高?是出了什么事吗?” 萧荣亦推了推他肩膀:“你小子怎么回事啊?我也正想问你呢,这几日怎都见你一副心神不宁、郁郁寡欢的模样,不是快要当爹了吗?怎还这般不高兴?” 赵允术眉目间泛着忧色,叹道:“内子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生产,但这段时日身子一直不见好,这会儿已经卧榻不能起了,人消瘦得厉害,家中大夫请了好些个,都瞧不出究竟来,还请过太医院的人来看,也只说她是底子弱,胎养得不好,我就怕她生产的时候有个万一……” 萧荣一听便敛了笑意,神色严肃些许:“怎会这样?我记得你成亲之前拉着我一块去偷看嫂子,她看起来身子骨还挺好,与人踢毽子几十上百都不在话下,怎会怀上孩子便这般艰难?” 赵允术摇头:“我也不知,家里人近日都为着这事烦心忧愁,我母亲饭都吃不好了,也不知该怎么办……” 他说着一顿,望向萧荣与祝雁停,尴尬道:“我也是没法子了,如今只得厚着脸皮恳请二位帮忙,能否麻烦二位帮请个太医来给内子看看?必当感激不尽。” 赵允术说话间略不自在,他虽与萧荣、祝雁停二人结交,但从无巴结之意,今日倒是第一回 恳求他们相助,实在是因着走投无路。 太医院医者众多,品级各有不同,有只为帝后宫妃、皇子皇孙看诊的宫中御医,也有专侍王公侯爵、勋贵世家的,俱称之为太医。其他那些吏目、医士,品阶较低,寻常官宦人家都可以请,赵允术父亲是四品官,能为儿媳妇请来的,最多也不过是个太医院吏目,但怀王府和承国公府,却是都可请太医的。 “这有什么麻烦的,你该早些说的,哪能拖这么久,”萧荣没好气道,“明儿我就请伯母帮忙去递名帖,请太医去你府上。” “不用特地去劳烦母亲了,”祝雁停道,“陈太医与怀王府相熟,我派人去跟他说一声便成,明日便请他过去。” 赵允术闻言赶忙起身作揖,郑重与他二人道谢。 祝雁停不在意地摆摆手:“行了,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这般客气。” 又说了一会儿话,时候不早,祝雁停打算回去继续念书,刚站起身,眼前蓦地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后就这么软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耳畔只闻萧荣的惊呼声。 再醒来已是在国公府,陈太医正在为他诊脉,萧荣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见他醒了忙凑过来:“二嫂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可吓死我了。” 祝雁停哑着嗓子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萧荣解释道:“你先头在书院晕倒了,我立马叫了车将你送回来,再请了陈太医来,业已经派人去告知二哥了,母亲那边也派人来问过好几趟。” 祝雁停依旧有些头晕,手搭上额头轻敲了敲,陈太医听着脉,谨慎问他:“郎君近日可有何不适?” 祝雁停略想了想,回答他:“时常会头晕,有些嗜睡,胃口不太好,偶有腹痛。” 陈太医叹道:“郎君该早些叫我来的,您这是有了身子,已快有两月余了。” 祝雁停一怔,萧荣瞪圆眼睛,咋咋呼呼地先喊出来:“当真?我二嫂当真怀孕了?” “看脉象,确是如此。” 萧荣兴奋不已:“这可太好了!伯娘知道了必定万分高兴!我这就派人,不,我这就去亲口告诉伯娘去!” 他念叨完,又冲祝雁停道:“二嫂你好生歇息,我这就去将这好消息告诉伯娘!” 祝雁停很无奈,不等他说什么,萧荣已风风火火地跑了,待到脚步声远去,祝雁停敛去面上喜色,问陈太医:“我腹中胎儿可还稳妥?” “现下看着,脉象确实较弱,郎君须得卧床好生养着,稍后我会给郎君开个安胎方子,每日一剂,作两次服用,待三个月之后再换。” 祝雁停点点头:“麻烦了。” “郎君客气。” 祝雁停眸色微顿,又与他道:“明日劳烦你去一趟赵府吧,该怎么做,你明白的,还有,……务必保住那小娘子和她腹中孩子。” 陈太医应下:“郎君放心,我心中都有数。” 祝雁停神情疲惫,闭起眼睛未有再说,陈太医去了外间写药方。 不多时,萧莨脚步匆匆地回来,见到他进门,陈太医搁下笔起身,萧莨免了他的礼,焦急问道:“他如何?” “恭喜大人,郎君他是有身子了,已有两月余。” 萧莨愣住,屋子里伺候的下人都在与他道喜,回过神他便大步冲进了里间去。 祝雁停睁开眼笑望向闯进来的人,萧莨在床边坐下,捉住他的手,怔怔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祝雁停叹笑:“表哥,你怎么了,太高兴了吗?” 萧莨俯下身,用力将之拥入怀中。 安静抱了片刻,萧莨在祝雁停耳边哑声问他:“你几时吃的生子药,为何之前未与我说过?” 祝雁停略有心虚,小声与之解释:“先头一直在调养身子,陈太医说可以试着怀我便吃了,本以为不会这么容易怀上,便没跟你说,免得你知道了担心……” 萧莨轻抚他发丝,无奈又心疼:“现在这样我便不担心吗?” “可孩子已经有了,……表哥,你不高兴吗?” “高兴。”可比起高兴,他更担心祝雁停的身体。 祝雁停轻声一笑:“那便行了,别担心,会没事的。” 萧莨无声叹气,木已成舟,他也不好多说祝雁停什么,与他说了一会儿话,又去了外间细细与陈太医询问一番,将太医叮嘱的事项一一记下。 卫氏亲自过来探望,喜色满面,祝雁停想要坐起身,被她制止住:“我就看看你,一会儿就走,你快躺着吧,别累着了。” 祝雁停赧然道:“谢谢母亲关心。” 卫氏笑看着他,连连感叹:“果真我们家今年就又要添丁了,全赖菩萨保佑,回头我就去庙里再多上几炷香,对了,还得给你们父亲写信,告诉他这天大的好消息,他知道一准高兴极了。” 祝雁停与萧莨对视一眼,祝雁停笑着眨眨眼,有国公夫人撑腰,萧莨是再说不得他什么。 卫氏没待太久,叮嘱了祝雁停多加休息,让他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去做,又多拨了几个人来他们院中伺候,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房中没了外人,萧莨坐下拉过祝雁停的手,沉默一阵,道:“下不为例。” “好嘛,我知道了,”祝雁停与他讨饶,“你看母亲多高兴啊,就当哄哄她老人家也好啊。” 萧莨皱眉提醒他:“从今日起,你得好生歇着,太医说你身子弱,每日都得用药,书院便暂时别去了,安心在家养着。” “好。” “满三个月前轻易不要下榻,也别想着看书,实在无聊,叫人念给你听,每日最多不能超过一个时辰,什么事都别去想,不许劳心劳神。” “好。” “母亲虽说让你想吃什么就叫厨房做,但许多东西你都吃不得,每日的食谱我会叫人盯着,不许贪图口腹之欲,药也得按时喝。” “好。” 无论萧莨说什么,祝雁停都笑着应下,明亮的双眼中满是喜悦笑意,叫萧莨心中一片柔软,亦不忍再苛责他:“……以后每日我都会尽量早些回来,多陪着你。” “好啊。”祝雁停眼中笑意愈浓。 萧莨执起他的手,在指节处落下一个亲吻:“雁停,你有派人去与怀王府递消息吗?” “嗯,阿清已经叫人送信去了,我兄长知晓想必也十分高兴。” “那就好。”萧莨点点头,没有再说。 祝雁停轻挠他手心:“表哥,都要做爹的人了,别总是板着脸,你笑一个给我看好不好?” 萧莨回捏住他指尖:“不许闹。” “我哪有闹,你就笑一个呗,别这么严肃嘛,你不笑我怎知你是不是当真高兴。” 祝雁停不依不饶,萧莨被他缠得没法,唇角上扬,黝黑双瞳里泛起遮掩不去的笑意:“嗯。” 第29章 同床异梦 翌日,萧莨休沐,留在家中陪卧床养胎的祝雁停,祝鹤鸣亲自登门,来探望身怀有孕的弟弟。 听闻下人通传,萧莨出府门相迎,祝鹤鸣带了几车贺礼前来,笑容满面:“昨个我收到消息,没想到雁停这么快就有了,果真是大喜,这便迫不及待不请自来了,这些东西都是给雁停补身子的,尽是好东西,他底子弱,可得好生补一补。” “多谢兄长,兄长客气,雁停无甚大碍,陈太医已经来给他看过,之后每两日便会来一趟,兄长放心。” 萧莨与之道谢,祝鹤鸣笑着颔首:“那就好,那就好。” 进府后萧莨便领着祝鹤鸣直接去了他们院中,路上与之解释:“雁停得一直卧床休养,方才用过午膳又睡着了,没想到兄长会特地过来,我这就叫人去喊醒他。” “那倒不必,是我来的不是时候,让他睡吧,我反正无事,在你这喝盏茶等着便是。” 祝鹤鸣这么说,萧莨自无不可,领了他去书房,叫人奉茶来。 祝鹤鸣随意扫一眼房中陈设,目光落到桌案前的沙盘上,微微一顿,笑问他:“那是西北几州的地形图?” “是。” 祝鹤鸣走过去,细细瞧了片刻,叹道:“没想到二郎也有兴致钻研这边境战事,先前倒是未听雁停提起过。” 萧莨淡声解释:“随意看看罢了,父兄在西北我帮不上什么忙,将这个摆出来偶尔看看,不过是图个心安。” “你有心了。”祝鹤鸣轻勾唇角。 他二人坐下一边饮茶一边闲聊,说的都是家中琐事,俱都与祝雁停有关,祝雁停入国公府三个多月,大大小小的事情萧莨都与祝鹤鸣说了一遍,为免他担心祝雁停在国公府过得不好。 祝鹤鸣漫不经心地听着,忽地问他:“你自调去宗事府后,得陛下器重,公务繁忙,还顾得上家里吗?如今雁停又有了身子,他心思重,你须得多关心着他一些,别叫他觉得被冷落了。” “那是自然,因我是刚刚调任,事情多一些,待将手头这些事都捋顺了,后头便不会太忙,自会多抽空陪着雁停,更不会冷落了他,兄长无需多虑。”萧莨诚恳道。 祝鹤鸣笑了笑:“我自是信你的,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让雁停进你们家的门,……倒是说起这宗事府,听闻前两日,渭中王半夜里被拿进宗事府,据说还是陛下亲下的旨意,闹得这几日京中各宗亲家中都人心惶惶,你可知,究竟是因何故?” 萧莨垂眸:“此事我确实略有耳闻,但拿人问责的是司刑司,我虽在宗事府办差,亦只专注手头之事,对外事不甚清楚,并不知晓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祝鹤鸣双瞳微缩,眸中晦意转瞬即逝,复又笑道:“不知晓便罢了,我也不过是好奇,随口问问而已。” 又说了一会儿话,下人来禀报,说祝雁停已经醒了,俩人一起回去房中。 祝雁停被人搀扶着坐起身倚在床头,见到祝鹤鸣同萧莨一块进去,略有意外:“兄长你怎还亲自过来了?” “听闻你有了身子,特地来看看你,”祝鹤鸣走上前,打量着祝雁停的神色,满意道,“一段时日没见,雁停看着还像似长了些肉,如此便好,我亲眼见着你便放心了。” 祝雁停看萧莨一眼,笑了一笑:“兄长多心了,好似国公府会亏待我一般,我在这好得很呢,阿莨待我很好。” 祝鹤鸣亦笑道:“那确实得多谢二郎,将你养得这般好。” “应当的,”寒暄了几句,萧莨见他们兄弟俩似有话要说,与祝雁停道,“你与兄长说会话吧,我去母亲那一趟,一会儿回来。” “好。” 萧莨离去后,阿清便带着屋中伺候的人都退去了外头,祝鹤鸣在床边坐下,皱眉问祝雁停:“你身子如何?” 祝雁停敛了笑意,微微摇头:“没什么大碍,陈太医说只要小心一些,不会有事。” “那便好,无论如何,你自个身子最要紧。”祝鹤鸣提醒他。 “嗯,”祝雁停应下,“兄长说得是,我会小心。” 祝鹤鸣一声长叹:“到底是委屈你了。” “我早说了,我不委屈的,”祝雁停不在意道,“要得萧家人信任,必得给萧莨生下个孩子不可,我早已有准备。” 更何况,这个孩子本也是他想要的,他和萧莨的孩子。 “话虽如此,”祝鹤鸣神色微冷,“萧莨他,……似乎对我颇多戒备。” 祝雁停闻言轻蹙起眉:“兄长为何这么说?” “先头我与他在书房闲聊,我随意提了桩宗事府的事情,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渭中郡王在家宴之上喝多了发牢骚说了几句大不敬的话,事后被他兄弟告到御前,皇帝命人将之提去司刑司教训了一顿,真有心想知道的随便一打听便知事情原委,本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萧莨他在宗事府当差,怎会半点风声都没有,我问他,他却缄口不言,推脱自己不知。” 祝雁停低眸,不自觉地攥紧拳头,祝鹤鸣又道:“这萧家人,果然不是那般好拿捏的,便是你那夫君,看着恳切诚挚,对你情深义重,亦不真将我们当自己人,连这点小事都防备再三,雁停,日后你怕不得还得多费些心思。” “……先头我曾问过他传国宝藏之事,”祝雁停哑声道,“他说国公府从无那种东西,都是外头的道听途说、无稽之谈。” 祝鹤鸣哂然:“或许吧,要么就是真的没有,要么便是单萧让礼和萧蒙知晓,但未告诉萧莨,要么,……罢了,宝藏不宝藏的,我本也没放在心上,听着就像是夸大其词、哄骗世人的传说,最要紧的,还是萧家这份助力,哪怕他们当真不愿帮我们,亦不能叫他们站到你我的对立面。” “嗯。”祝雁停心绪不宁地点头应下。 祝鹤鸣见他这般,缓了声音:“雁停,我知你是真心嫁与他,也想与他过安生日子,我并非逼迫你什么,只是……” “兄长你别说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祝雁停轻吁一口气,“我都明白。” “也不用太过着急,慢慢来便是。”祝鹤鸣轻拍他手背。 兄弟俩说了会儿话,萧莨去而复返,带来了卫氏刚叫人做的点心,都是祝雁停喜欢的口味。 祝鹤鸣起身告辞,没叫萧莨再送他:“你陪着雁停吧,不用再特地送了。” “兄长慢走。”萧莨依旧将他送出了院门,再安排人将之送出府,待祝鹤鸣走远了些,他才转身回去房中。 祝雁停无甚胃口,吃了两口点心便搁下了,懒洋洋地倚在床头发呆。 萧莨见状走上前,问他:“不好吃吗?怎只吃了半块就不吃了?” 祝雁停回神,随口回答他:“太甜腻了,吃着不舒服,以后不用麻烦母亲身边的人特地做了。” “你有了身子,应当是口味变了,”萧莨坐下身,伸手拭去他嘴角屑子,“雁停,你怎兴致不高?” “没有……” “你有。” 祝雁停定定看着他,沉默片刻,问:“表哥,你不喜我兄长吗?” 萧莨闻言拧眉:“为何这么问,是兄长与你说了什么?” “……他说你对他格外客气,看着不似将他当做自家人,昨日你还特地提醒我派人去王府递消息,我以为你与我一样,是看重两家情谊的。” 萧莨无奈解释:“雁停,我并非不将兄长当自家人,只国公府与怀王府结亲,本就够惹眼了,若是过从甚密,无论是看在陛下眼里,还是旁人眼里,都不是件好事,我只是怕给两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我只有那一个兄长,”祝雁停怔然道,“他是我从小相依为命的家人,他为了我遭过罪留下一辈子的病根,我没法舍弃他……” “雁停,你这话太重了,”萧莨打断他,“我并非要你舍弃兄长,你便是入了国公府,与怀王府的关系亦不会断,你想回家,我随时都能送你回去小住,你别想太多。” 祝雁停本就心思重,加上有孕之人更易胡思乱想,这些先头陈太医都有提醒过,萧莨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将之揽进怀中,亲了亲他额头:“雁停,别想这些了,累了便再睡一会儿。” 祝雁停靠着他肩膀,轻轻“嗯”了一声,闭起双目。 安静相拥片刻,祝雁停在萧莨耳畔低声喃喃:“表哥,我想去泛舟,你之前说过,等开了春就带我去泛舟的,这都二月中了。” 萧莨倒确实是说过,但之前天冷,后头他公务繁忙,一直没机会,现如今祝雁停又怀了孕,他便更不敢带他去了:“你有身子了,动不得,等孩子出生了,我一定带你去,行吗?” 萧莨小声哄着他,祝雁停甚是郁闷:“明日复明日,你也就哄哄我罢了。” 萧莨低头吻他:“不会,明年春暖花开时,我们一定去,我保证。” 第30章 王妃之死 申时二刻。 萧莨回到府中,进门之前他脱下身上沾了雪的大氅,又在火盆边烤了一阵,这才走近祝雁停。 祝雁停正倚在榻上喝药,待他喝完,萧莨喂了颗蜜饯进他口中,问道:“今日陈太医过来看过没有?” “还没呢,他晌午先去了赵府,原本说好未时正就会过来,但先头派了个人来说要稍晚一些,或许是赵府那边出了什么事,耽搁了。”祝雁停随口说道。 萧莨没放在心上,在榻边坐下,握住祝雁停一只手,望着他:“今日如何?” “还好,就是你不在,我一个人闷得慌,先头下了一会儿棋,也没太大意思。” 祝雁停似撒娇又似抱怨,萧莨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想了想,道:“以后每日晌午我便回来。” 祝雁停失笑:“那怎么行,你年纪轻轻就这般懈怠公务,可得被人议论了。” “没关系。” 其实也当真没关系,如今这朝堂,谁不是在混日子,皇帝几个月都难得上一回朝,储君与内阁各自汲汲营营,心思不往正道上用,各部衙官员每日清早去点个卯就走的大有人来,像萧莨这般,每日按时去按时回的才是异类。 “当真没关系啊?” “嗯,”萧莨淡道,“我懒怠一些也好,免得招人眼,不如回家多陪陪你。” 见萧莨已拿定主意,祝雁停懒得再多说,俩人又说了会儿话,来人禀报,说陈太医已经到了,刚进了府,正往这边过来。 萧荣同陈太医一块来的,面色阴沉难看,浑身戾气,气冲冲地进门,祝雁停还是第一回 见他这般模样。 陈太医为祝雁停诊脉,萧莨则被萧荣拉去了外头说话。 待俩人出了房门,祝雁停沉声问陈太医:“事情如何了?” 陈太医压下声音道:“荣小郎君今日跟着赵家三郎一块去了赵府,我已与赵家人说了赵家小娘子中毒之事,赵府如今乱成一团,荣小郎君确实起了疑心,回来路上一直追问我那毒药之事,我都与他说了。” 祝雁停眸色微黯:“赵允术的妻子如何?可有大碍?” “郎君放心,她只服了不到两月的药,剂量也不大,我已为她配制了解药,细心调养一段时日,大人孩子都会无虞。” 祝雁停轻出一口气:“……到她平安生产之前,你每日都去赵府一趟吧,务必确保她无事,麻烦了。” “郎君客气,您与王爷吩咐的事情,我自当尽全力。” 祝雁停疲惫地闭了闭眼,没再多说。 萧莨与萧荣去了书房,一阖上门,萧荣便激动得红了双眼,攥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萧莨不由皱眉,按住他一边肩膀:“阿荣,到底发生了何事,你慢慢说。” 萧荣的喉咙滚了滚,咬牙说道:“今日晌午,赵家派人去国子监喊赵允术回府,说他妻子又晕倒了,怕是不妙,我见他着急便陪了他一块去赵府,陈太医也在,他这几日每日都会去赵府给赵允术妻子看诊,今日他细细看了许久,后头说,说……赵允术的妻子或许是中了毒……” 萧莨闻言双眉拧得更紧,便听萧荣咬着牙根颤声道:“我虽未见到赵允术妻子,但听陈太医所言,和赵允术口中说的他妻子那些症状,分明就与当年小姑临产前一模一样,我那时虽还小,但亲眼见过小姑痛苦挣扎的模样,我记得清清楚楚,绝对错不了!” 萧莨一怔,冷了神色:“你可能确定?” “我确定!回来的路上我又详细问过陈太医,中了那毒药会有哪些症状,他说的都与小姑当年一样!二哥,小姑她的死不是意外,她是被人害死的!被人害死的啊!” 萧荣越说越激动,眼泪流了满面,赤红的双目中都是恨意:“是谁害死的小姑,我一定要叫他血债血偿!” “阿荣你冷静点,事情没查清楚前你别这么冲动,”萧莨用力按下他,“一会儿我会去问陈太医,也会想办法去查,这事我来处置,你别管了。” 萧荣浑浑噩噩的,也不知听进了多少,萧莨深吸一口气,叫人进来先将萧荣送回了他院子去。 萧莨回屋时,陈太医已为祝雁停看诊完,他身子尚好,并无什么异状。 萧莨稍稍放下心,亲自将陈太医送出门。 “今日赵府之事,阿荣已与我说了,”萧莨眉目沉沉,边走边问道,“赵家三郎的妻子,中的究竟是何毒?” 陈太医谨慎回话:“下官原先也没发现,瞧着她脉象弱,只以为是本就身子虚,但她家里人都说她之前一直养得很好,也就近日突然这般了,这几日下官回去翻遍典籍,才在一本十分冷僻的毒药典上看到过类似记载,那小娘子应当是中了一种南洋流传过来的毒药,那药以海中藻物制成,服下后会慢慢消耗中毒之人的心头血,以至气虚消瘦、心绪低落,身怀六甲之人是万万扛不住的,今日下官试着按典籍中所述解毒之法开了药让之喝下,果真有效,应当再服上几剂解药,那小娘子便能无虞。” “若是……有怀孕之人消瘦面黄、呕吐不止、不断掉发,且一直心绪不加、郁郁寡欢,最后早产难产,一尸两命,是否也是中了那毒药?” 萧莨问得犹疑,陈太医言辞间亦愈加慎重:“这个委实不好说,若是本就体弱的孕妇,有这些症状亦有可能,还得具体看过,听了脉,才好下定论。” 萧莨神色微顿,未再多问,将陈太医送出府。 他再回去时,祝雁停已靠在榻上昏昏欲睡,见到萧莨回来,又勉强睁开眼,拉住萧莨一只手,问他:“阿荣先头与你说了什么?我怎见你们都这般神色凝重?” “没什么,你困了便睡吧,我守着你。”萧莨放缓声音,哄着他。 祝雁停不乐意道:“你有事别瞒着我啊,你不说我心里反而一直惦记着,更会胡思乱想了。” 萧莨无奈一叹,只得将事情简要说了一遍,祝雁停闻言愕然:“……竟是这样,赵允术的妻子竟是被人下了毒么?那小姑当年难产去世,背后当真也有隐情?” “不知,”萧莨微微摇头,“或许是,或许不是,我会托太医院中可靠之人去细细查一查。” 祝雁停提醒他:“为何不干脆就让陈太医去查?他与我们怀王府相熟,也是可信之人。” 萧莨没说什么,只端起下人刚刚送来的甜汤,舀起一勺,喂给他吃。 祝雁停敛下眸,默不出声地吃着萧莨喂到嘴边的东西,到底食不知味。 萧莨确实真心待他,却又始终戒备着怀王府,所以明知陈太医与他们怀王府走得近,却不肯用他。 手掌无意识地抚上小腹处,那里尚且一片平坦,祝雁停的心头一阵似冰一阵似火,他果真还是得为萧莨生下个孩子,才能借此要求他为自己做更多的事情。 “雁停?”萧莨帮祝雁停拭了拭嘴角,轻声唤他。 祝雁停回神:“无事,我不想喝了,甜汤你喝吧。” 祝雁停躺下身,萧莨搁了碗,靠过去将人揽进怀中,在他耳边低语:“当真困了?” 祝雁停闭起眼睛,迷迷糊糊点头:“嗯。” “别在这里睡,我抱你回床上去。” 祝雁停不吭声,萧莨直接将人抱起,进去里间,放上床,给他脱去外衫和鞋子,盖上衾被。 不多时祝雁停便已沉沉睡去,萧莨在床边坐了一阵,帮他将贴在颊边的发丝挽去耳后,低头吻了吻他额头。 再醒来已是入夜,房中烛火颤颤,萧莨就守在床边上,手里捏着本书,听到动静他回过身,便见祝雁停已睁开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萧莨倚身过去,抬手抚了抚他面颊:“醒了?” 祝雁停眼睫翕动,哑声问他:“什么时辰了?” “酉时已经过了。” 祝雁停愣了愣,他竟不知觉间睡到了这个点,果然这嗜睡的毛病是不能好了。 他没忍住抱怨:“你怎不叫醒我?你用晚膳了吗?” “还没,等你醒了一块。”萧莨叫人送来温水,扶起祝雁停,让他靠着自己,给他喂了半杯水润过喉咙,再吩咐人传膳来。 “我要是一直不醒,你就这么一直饿着啊?” 萧莨低头,鼻尖贴着祝雁停的,亲昵蹭了蹭:“我不饿,看着你就好了。” “……表哥这情话倒是一套一套的,也不知打哪学来的。”祝雁停软了语调,与萧莨逗趣,他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面上又重新有了笑意。 “你若是喜欢听,我再多学点。”萧莨面色淡定,不似刚成亲那会儿,祝雁停三言两语便能将他逗羞窘,如今倒还学会话赶话了。 祝雁停噗嗤一声笑出来,贴着萧莨面颊,亲了几下,睡着之前心头郁结着的那点闷气,倏然消散于无形。 萧莨帮他穿上鞋,披上外衫,又拿了件斗篷将之裹住,抱回榻上去:“先用晚膳。” 第31章 不得安生 萧莨要查的事情,不几日就有了结果,虽只查到慧王妃在太医院留的脉案被毁,但已足够。 午后,祝雁停正闭目养神,阿清过来与他小声禀报:“郎君,荣郎君先头来找大人,俩人这会儿在书房,似是吵起来了,前头院子里都能听到摔东西的声响。” “摔东西?” “确实是摔了东西,应当都是荣郎君所为。” 祝雁停闻言淡笑:“阿荣这性子,果真是不好。” 顿了顿,他又道:“你叫人盯着些,大人回来时与我说了一声。” “诺。”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萧莨进门来,眉头郁结着,显见心情不太好。 祝雁停问他:“阿荣知道了?” “嗯,我本不想告诉他,他一直缠着我问,我就知道他会闹腾。”萧莨叹气。 祝雁停牵过他的手:“是不是阿荣给你难堪了?” 萧莨神色疲惫,在祝雁停身侧坐下,沉默一阵,哑声道:“他质问我,既已知晓小姑难产一事有蹊跷,为何无动于衷,是否打算就当做事情没发生过,就此揭过,不再追究小姑的死因。” 祝雁停望着他:“你又是如何想的?” “我不知,”萧莨苦涩道,“我还未想好要怎么做,阿荣太过冲动了,我见他那模样,若不拦着,只怕是要去与皇太弟拼命。” 祝雁停皱眉:“不怪阿荣会这样,小姑当年怀孕后的脉案被毁,为她看诊的王太医偏又与皇太弟走得近,这事皇太弟想必是知情的,只是他到底在当中扮演何种角色,却不好说。” 萧莨神情晦暗:“我找人查过,储君府最受宠的良娣张氏,家中与那王太医有姻亲关系,张氏亦是皇太弟的表妹。” “……我听人说,那位张良娣与皇太弟是青梅竹马,还先小姑一步进慧王府,不过说是表妹,其实也拐着几道弯,她又是庶出女,身份不显,做不了正室,但多年来一直颇受皇太弟宠爱,便是连之后再娶进门的储君妃和另几位侧妃,俱都被她压着一头?” “嗯。”对皇太弟与他侧妃的这些风流事,萧莨实在不愿多提。 祝雁停迟疑道:“依我看,皇太弟那会儿诚心求娶小姑,想必是想借萧家助力,应当不会下毒加害小姑,更别提小姑还怀着他亲骨肉,若是张氏下的手倒说得通了,不过是出于妇人的嫉妒罢了。” 萧莨的眸色更沉,攥紧的手背上隐有暴起的青筋:“王康年原先在太医院并不起眼,小姑出事以后他反而与储君府走近了,借着皇太弟之势坐上了院判的位置。” 祝雁停轻握住萧莨的手,捏着他手心无声安抚他:“若是如此,那皇太弟想必也是知道了小姑真正的死因,但却帮着将事情按下了,我猜,一则他舍不得他那表妹,二则若将事情揭出来,免不得要与国公府生出嫌隙,三则,以此拿捏王康年帮他做事,王康年如今是太医院院判,连陛下的脉案都能随意查看,如此好用之人,他自然不会将之推开,……表哥,你打算如何?” 萧莨闭了几闭眼睛,嗓音更哑:“阿荣质问我是否贪生怕死,因为那人是储君,便不敢为小姑讨要公道。” “表哥,阿荣他是说气话,你别放在心上,这事换做谁都会有顾虑,阿荣他是小孩脾气,才会不管不顾……” “我确实贪生怕死,父亲和兄长在外,家中都是妇孺弱小,我答应了兄长帮他照顾母亲、照顾嫂嫂和侄儿侄女,二房又只剩下阿荣这一根独苗,我若是随心所欲去对付皇太弟,牵连了他们要怎么办,还有你,我又怎能将你和我们的孩子置于危险中。”萧莨痛苦掩面,嘶哑声音里全是挣扎与不甘。 祝雁停抱住萧莨,轻拍他后背安慰他:“阿荣冲动过了头,想不到这些,皇太弟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稍有不慎便要叫我们全家陪葬,表哥你没有错,你只是顾全着家里人而已,不必如此自责,你将事情写信告知父亲和兄长便是,该怎么做,全凭他们做主。” “小姑她……一直待我很好,我对不住她。” “对不住她的人不是你,表哥想岔了。” 萧莨的额头抵着祝雁停肩膀,半晌未再出声,祝雁停眸光微黯,侧头在他脸上印上一个轻吻。 翌日。 早起萧莨去了衙门办差,祝雁停派人去将萧荣请来,这小子昨日找萧莨大闹了一通,气到现在都没消,书也不肯去念了,萧莨怕他出去闹事,干脆叫人去书院给他告了假。 萧荣过来时还臭着张脸,但见祝雁停面色苍白,又刚刚吐了一顿,正虚弱倚在榻上,有怨气也没敢冲他发泄,低了脑袋不自在地嘟哝:“二嫂叫我来有何事?” “坐吧。”祝雁停示意他。 萧荣别别扭扭地坐下,祝雁停亲手倒了杯茶给他:“昨晚没睡好吗?眼下怎一片乌青?” “……没什么。” “你二哥都与我说了。” 萧荣猛地抬起头,瞬间红了眼眶:“二嫂也是帮他来劝我,叫我不要冲动的吗?小姑就这么枉死了难道我们就不追究了吗?就因为他是皇太弟?!” “你想怎么追究?”祝雁停不答反问。 “自然是要叫下手之人血债血偿!”萧荣咬牙切齿。 “证据呢?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能查到的那一点线索都是七拼八凑出来的,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怎么证明小姑是中了毒,又怎么证明是皇太弟的侧妃下的毒,且皇太弟是知情的?” 被祝雁停三言两语问得哑口无言,萧荣用力攥紧拳头,满腔愤恨无处发泄:“不是他们还能是谁?!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祝雁停神色平静,未有回答,顿了顿,突然岔开话题:“赵府那边如何了?” 萧荣心头喷涌而出的怒意生生被压下去,噎了一瞬,心神恍惚道:“赵允术的妻子已无大碍,据说是他后宅的一个妾侍干的,那女子也是落魄书香门第出身,不甘心做妾,起了歪心,在外头被人教唆蛊惑,买了那药,卖药之人跑了,那侍妾已经被拿下送官了。” 这些本是家宅丑事,不过事发那日萧荣刚巧也在赵府,多少听到了一些。 祝雁停面色淡淡:“后院之人一多,便容易家宅不宁,寻常官宦家是如此,储君府亦是如此,但至少,赵家人有良心,愿意护着那小娘子,不比得咱们这位储君殿下,将丑事牢牢按下,叫蛇蝎之人依旧过得逍遥快活,日后皇太弟登基,她少不得还能混个贵妃做做,就是可怜了小姑,到那时谁还记得她。” “她凭什么!”萧荣怒意又生,瞪着双眼,牙齿咬得咯咯响,“若当真是她害死我小姑,凭什么她便能活着享受荣华富贵!我小姑却要一尸两命无处伸冤!” “就凭她是皇太弟最宠爱的女人,”祝雁停轻声一叹,“皇太弟护着她,她纵有千错万错,旁的人也说不得她什么。” 萧荣的眼中泛起血丝,恨得几要滴出血来。 祝雁停轻拍他手臂安抚他:“你也别太激动,我知你心里气恨难受,你二哥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倒不是我偏袒你二哥,你总得为整个国公府想想,贸然去与皇太弟讨公道,能讨得到吗?” “讨不到也得去讨!” 祝雁停微微摇头:“你别傻了,这个世上本就没有绝对公正的事情,谁叫他是储君呢,日后他做了皇帝,萧家还能与他对着干吗?萧家世世代代效忠陛下、朝廷,受过的委屈冤枉又何止这一件,萧家想要一直这么太平安稳着,有些事就必须得忍,打落牙齿也要和血吞,便是你伯父和大哥,也绝不会同意你去与皇太弟硬碰硬。” “萧家是明哲保身,所以从不参与那些朝堂党派争斗,但绝不是贪生怕死、任人鱼肉之辈!”萧荣嚯地站起身,赤红着双目往后退了一步,咬着牙根道,“你们都不去为小姑讨公道,我自个去!出了什么事我自个担着!” 祝雁停头疼地伸手想去拉他:“阿荣你冷静点,我并非那个意思,你听我说……” 萧荣甩开他的手:“不必了!你与二哥都是一样的,你们怕事,不想招惹皇太弟,我不怕!我就算是死也得为我小姑讨个公道!” 萧荣再听不下任何话,转身拂袖而去。 “阿荣!” 待到脚步声渐远,祝雁停才敛去面上忧色,随手扔了颗蜜饯进口里,嘴角扯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阿清上前为他换了杯温水,祝雁停淡声问他:“那卖药之人,可料理了?” “郎君放心,已经永远开不了口了。” 祝雁停神色一顿,又叮嘱他道,“叫人去与兄长说一声,从今日起派几个人盯着萧荣,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随时都来与我说。” “小的明白。” 加了蜂蜜的温水送至嘴边,尝不出什么味道来,祝雁停神思不属,目光转向窗外,春日繁花似锦、莺啼燕舞,正值好时节。 可惜,这国公府里,是注定安生不了了。 第32章 火上浇油 沅济寺。 衣着华美的贵妇人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发现她身处于门窗紧闭的寮房中,惊恐地瞪大双瞳,下意识要喊人,被塞了棉布的口中发出的只有“唔唔”声响。 一个时辰前,她带着婢女来庙中上香,离开时穿过一段林荫曲径,被人敲中后颈失去意识,再醒来便已在这里。 房门忽地洞开,一双黑色短靴踏入门内,有人自门外进来,待到看清楚来人模样,妇人忘记挣扎,眼中只余愕然。 萧荣眼瞳微缩,神色复杂地打量着面前的妇人,片刻后,他抬了抬手,让人取出她口中棉布。 “晴姐姐,……好久不见。” 妇人怔怔望着他:“荣郎君,为何是你?” “抱歉,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将你请来,”萧荣低下声音,“我有些话想问晴姐姐,还望晴姐姐能如实回答我。” “荣郎君想问什么?”妇人声音颤抖。 “……我小姑,她是因何而死?” 妇人一怔,蓦地红了双眼,回神时已泪流满面。 她本名姜晴,是先慧王妃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萧荣幼时与他小姑最是亲近,亦十分喜欢她,一直喊她姐姐,后头她随慧王妃出嫁,慧王妃去世后也一直留在储君府,再后面被祝玖渊收房,成了储君奉仪。 虽是储君府中最低一等的妃嫔,但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她亦是穿金戴银、粉脂满面,贵气非常。 掩面哭了一阵,姜晴哽咽道:“荣郎君,我若说我从未有过贪图富贵之心,你信吗?” 萧荣不答,只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姜晴咬住唇,眼中浮起恨意:“王妃死的蹊跷,她嫁人之后虽过得不痛快,但绝不至于身子差到那个地步,她是被人害死的,可我一点证据都没有,这些年我留在储君府,还爬上了皇太弟的床,为的只是想将事情查清楚,替王妃报仇!” “那你查到了什么?” “零零碎碎有一些线索,都与张良娣有关,可这些远远不够,我也并非什么都没做,那个女人至今都生不出孩子来,就是她的报应!”姜晴说得咬牙切齿,似怨毒又似痛快。 萧荣皱眉道:“为何不告诉国公府?” 姜晴怔怔摇头:“王妃说过,她出嫁了,便不能再拖累娘家人,所以有委屈也从不跟国公府说,我没有一点确实的证据,又要怎么与国公府说?若是只能用那些阴私手段为王妃报仇,不若就让我一个人来做,何苦要脏了国公府的手,我这样的人死了也便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萧荣的眸光略沉:“……我能信你吗?” 姜晴跪到他面前,流着泪道:“荣郎君,你若是不信我,今日便可杀了我,你若是愿意留着我,你吩咐的任何事,我都替你去做,只要,能为王妃报仇。” 萧荣深深打量着她,眸色几变,今日来之前,他本没抱什么希望,若是依着他想,就该直接绑了那张良娣来逼问,可惜那女人每回出门都是前呼后拥,他根本没机会下手。 至于面前这个姜晴,若她不肯配合,他会不留情面地将人处置了,免得打草惊蛇。反正,如今世道不太平,在外碰上几个见色、见财起意的劫匪也是常有之事,这种不受宠的妾侍,祝玖渊想必也不会花什么心思去细查。 但是现在,姜晴说的这番话着实让他有些意外,而她瞧着也确实像是真心的。 冗长的沉默过后,萧荣轻出一口气,道:“晴姐姐,你可得记着你今日之言。” 国公府。 听罢阿清禀报的事情,祝雁停叹道:“这么说起来,这位姜奉仪倒也是个重情义的,阿荣到底还有些脑子,没有当真冲动到去储君府上门讨要说法。” 顿了顿,他又吩咐道:“继续盯着他吧,有什么动静再来与我说。” “诺。” 萧莨回来时,祝雁停正在用点心,他如今已怀孕有快四个月,肚子大了许多,不再频繁呕吐后胃口也稍好了一些,一天得吃好几顿。 萧莨坐上榻,祝雁停亲手给他倒了杯茶:“陪我吃点吧,一会儿再用午膳。” 萧莨抬手在他眼尾处摩挲一阵,见他笑容满面,问他:“雁停,今日怎这般高兴?” “闲来无事,给我们孩子想了几个名字,你看看。” 祝雁停兴致勃勃地说着,将拟好的名字递给萧莨看:“陈太医说,我腹中这个,很大可能是男孩,名字本该父亲来取,可他现下不在京中,不如我们自己挑个好的吧。” 萧莨扫一眼那些名字,望向祝雁停,眼中隐有笑意:“这才四个月,就想着取名之事?” “嗯,有备无患,你看看啊。”祝雁停催促着他。 萧莨这才细细看起,片刻后点头道:“这些名字都不错,你觉得哪个最好便用哪个吧。” “我觉得哪个都好,可惜我们只有一个孩子。” 萧莨低咳一声:“那就这个吧。” 他伸手一指,祝雁停凑过去看,轻声笑了:“这个好,我也喜欢这个。” 萧莨选的是一个“珩”字,珩者,玉也,确实是个好名字。 萧莨叹道:“不求他以后成大器,只愿他能坦荡磊落、润泽仁厚便好。” “表哥,”祝雁停笑着喃喃,“你何必现在就操心这个,我们的孩子,必会像你,再有你悉心教导,定会是好的。” “……嗯。” 俩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祝雁停提起一桩喜事:“赵允术的妻子昨夜平安生了个小郎君,早上陈太医来给我诊脉时说的,母子俱都平安,那小孩儿足有七斤重,阿荣一大早去了赵府探望,这事总算是有了个好结果。” “那就好,阿荣……他这段时日沉寂了不少,也回去书院念书了,应当是冷静下来了。” 萧莨神色略微怅然,这事并非是萧荣不对,他亦无法面对萧荣。 祝雁停安慰他道:“表哥,你就别想这事了,父亲也说叫我们不要轻举妄动,你又何必过多自责。” 若是有确实证据,即便是去告御状他们也要讨个公道,可偏偏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连查都不知要从何查起。 萧让礼的顾虑比旁人更多,他再心疼慧王妃,轻易也不愿将整个国公府都推至风口浪尖,他也得为着身后三十万的戍北军考虑。 萧莨微微摇头,有再多借口,他心里那道坎都没那么容易过去。 申时末,萧莨出门去赴同僚推脱不了的饮宴,祝雁停派人去请萧荣,来陪自己一块用晚膳。 萧荣这段时日果真听话了许多,前头与祝雁停发了一回脾气,后面还特地来道过歉,祝雁停自是不放在心上,时常会找他来陪自己说话,打发时间。 萧荣到时祝雁停正在听人念书,萧莨不许他看书怕他伤了眼睛,他便每日叫人给自个念一个时辰,听的同时闭目养神,不怎么需要费心思。 萧荣进门,在旁听了一阵,祝雁停叫人念的是前头几代的野史,听着挺有意思,但大多不着边际。 见萧荣一副心不在焉之态,祝雁停摆摆手,打断了念书之人,问他:“阿荣觉得这些故事有趣吗?” “没什么有趣不有趣的,大多都是假的。”萧荣兴致缺缺。 “那可不一定,”祝雁停笑笑道,“虽是野史,亦非空穴来风,许多事情未必就当真是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多看看这些,仔细甄别,未必无所获,这里头许多故事听着还颇有些道理。” 萧荣轻抿唇角,想了想,道:“那二嫂借一本给我看看吧。” “随你。” 祝雁停叫人传来膳食,招呼萧荣坐下,与他边吃边聊。 萧莨不在,萧荣要自在许多,怕是萧莨在这,他就不会来了。 祝雁停笑问他:“早上陈太医与我说允术兄的小娘子生了个大胖儿子,你去看过了?” “嗯,”萧荣心不在焉地点头,“陈太医仔细看过,大人孩子都没什么大碍,赵家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祝雁停给他夹菜:“你啊,也别总想着过去的事情,赵家小娘子大抵是比小姑运气好一些,人各有命,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 萧荣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道:“二嫂,我并非不懂那些大道理,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只要一想到日后他当了皇帝,那个女人成了宫妃,从此高高在上,所有人都只能仰望奉承他们,再不会有人记得我小姑,我这心里便像火烧着一样难受。” 祝雁停不以为然,微撇嘴角:“他只是储君罢了,一字之差、差之千里,谁又能保证他就一定能当皇帝。” 萧荣猛地抬眼,望向祝雁停,眸光乍亮,祝雁停淡声一笑:“你可别这么看着我,这是在家里,我才随口说说罢了,去了外头我可不敢说这话。” 萧荣用力一握拳头,沉下声音:“你说得对,我们萧家是忠君,可他还不是君,谁又能说,……他就一定能登上那个位置!” 祝雁停低眸不再言语,无声勾了勾唇角,继续给萧荣夹菜。 第33章 半醉半醒 用过晚膳,又喝了一盏茶,萧荣起身告辞,祝雁停从阿清手里接过书,递给他:“我叫人随便挑的,你且看看吧,就当是打发时间也好,当成话本看,至少比那些四书五经有意思得多。” 萧荣与他道谢,抱着书走了。 待萧荣走远,祝雁停松了神色,靠回榻上闭起双目,示意人继续给自己念书。 萧荣回去自个院中,坐在灯下心不在焉地翻起书来,他本不是爱读书之人,不过这书中记载的那些野史故事确实颇有意思,后头竟也慢慢看了进去。 下人进来给他换灯芯,萧荣又翻过一页,神色忽地一顿,眉心微蹙起,将这一节细细看完。 他攥紧手中书册,嘴角渐渐挑开一抹诡异的弧度,烛光映在他一双黑瞳中,忽明忽暗。 “你可知,当年景瑞皇帝的嫡亲兄长,昭阳朝的皇太子,是因何被废被赐死?” 被他问到的下人愣了愣,低了头不敢回答,也不知要如何回答。 萧荣兀自冷笑:“昭阳朝的皇太子曾深得皇帝宠幸,出了事照样被皇帝不留情面地赐死,宠上天的皇太子犯了皇帝忌讳尚且如此,他祝玖渊区区一个皇太弟,又算个什么东西!” 戌时末,萧莨回府,祝雁停倚在榻上睡了一觉,才刚醒来,正发呆时,见到萧莨进门来,脸上骤然有了笑意,伸出手唤他:“表哥,你回来了,都什么时辰了……” 萧莨没走近他,抬起袖子左右嗅了嗅,先叫人来给自己更衣洗漱一番,这才凑近过去握住祝雁停的手,在榻边坐下与他说话:“这么晚了,你怎还不睡?” “刚睡了一觉,这会儿睡不着,等表哥回来,”祝雁停笑瞅着萧莨,但见他神色迷朦,幽沉双眼中隐有暗光,不甚清明,便知他大概又喝多了,“你今日又喝了多少酒?” “没有多少,也就几杯而已,都是同僚相互劝酒,不能不喝,”萧莨摇头道,又添上一句,“我洗过了,没有酒味了。” “嗯,我没闻到,”祝雁停哄着他,语中带笑,“那确实是没喝多少。” 萧莨怔了怔,似被祝雁停脸上的笑蛊惑了,靠向前,覆上他的唇瓣,缓缓啜吻着,并不深入。 祝雁停轻眨眼睫,眼眸中盛满盈盈亮光,不错眼地望着面前正神情专注虔诚亲吻他的夫君,萧莨亲吻他时,要么便如疾风骤雨一般激烈,要么便像现在这样,极尽的温柔,用上他全部的耐心,倾注满心的情意在这一吻中。 片刻之后,萧莨轻轻一咬祝雁停上唇上小巧的唇珠,稍稍退开一些,呼吸已不再平稳,望向祝雁停的目光愈发炽热。 “表哥……”祝雁停喊他。 “嗯。”萧莨摩挲着他手心,似有千言万语,欲说未说。 祝雁停低笑:“我这么快就有了身子,其实也有不好之处,表哥憋坏了吧。” 萧莨眸色一黯,将之拥入怀中,不再压抑地再次吻住他。 凶狠地咬住祝雁停的舌尖,一再地舔吮,叫祝雁停口中不自觉地溢出细碎呻吟。 萧莨的手掌贴着祝雁停挺起的肚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祝雁停微微战栗,低喘着气,受不了地推了推萧莨肩膀:“放……” 萧莨恋恋不舍地在他唇珠上又咬上一口,唇舌这才分离,拖出长长一条黏腻银丝。 祝雁停捂住肚子,眉头纠结在一起,小声抱怨:“他踢我了。” 萧莨闻言微怔,大概是喝多了酒有些迷糊,似未听明白祝雁停在说什么,只呆呆看着他。 祝雁停无奈捉过他的手,又放到自己肚子上:“表哥,你仔细摸摸,他真的踢我了。” 萧莨终于回神,眼中泛起奇异亮光,摸了半晌,哑声问祝雁停:“真的么?他真的会动?” “嗯,你一摸他又不动了,”祝雁停叹笑,“这两天我偶尔能感觉到他在动,陈太医说就是这样的,等月份再大些他会动得更厉害,真好玩,稀奇得很,到时候你肯定能摸到。” 萧莨怔怔说不出话来,手却没从祝雁停肚子上挪开。 “表哥……”祝雁停再次唤他,眸光清亮,温柔缱绻。 萧莨弯下腰,隔着层层衣料,在祝雁停肚子上轻轻一吻,低着头迟迟未起身。 祝雁停轻抚他后脑:“表哥,你真的醉了吧?” 萧莨抱着他的腰,躺上榻,闷声道:“还好,真的只喝了几杯而已,下次不喝了。” 会说这种话便是醉了,每回醉了都耍赖,祝雁停叹气,叫人上来温的蜂蜜水,亲手喂到萧莨嘴边:“喝一点啊,乖。” 萧莨听话地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祝雁停又叫人拿来热帕子,给他擦了一把脸,尚未撤开手,便被萧莨捉住手腕。 祝雁停轻笑,低头点了点他嘴唇:“表哥你干嘛呢?” 萧莨抬眸定定望向祝雁停,祝雁停就倚在他身旁,从这个角度看去,祝雁停的面庞映在旖旎烛光中格外柔和,正低了头眼中含着温柔清浅的笑意,安静注视着他。 萧莨心中一动,抬起手,摩挲片刻祝雁停的面颊,勾起他未束起而散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在指尖上卷了卷。 乌黑发丝顺着他指间倏忽滑落,他下意识地去抓,未有抓住。 沉默片刻,萧莨坐起身,下榻,在祝雁停回神之前将之打横抱起。 祝雁停的惊呼声哽在喉口,搂住了萧莨的脖子:“表哥你到底干嘛啊?” 萧莨不答,抱着他进去里间,放上床,给他脱衣脱鞋:“很晚了,睡觉吧。” 祝雁停不依:“我睡不着,不想睡。” “不想睡也得睡。” “……表哥可真霸道,可我真的睡不着。” 萧莨揽着他躺进床里,轻吻他额头:“那我陪你说说话。” “好,你想说什么?”祝雁停望着他笑。 萧莨认真想了想,道:“日后我们的孩子,就让他跟着兄长习武做武将吧,你可舍得?” 祝雁停挑眉:“那表哥你舍得吗?” “嗯,若有朝一日他能与父亲、兄长一样驰骋沙场,才是真正的萧家好儿郎。”萧莨嗓音沉沉。 祝雁停捏住他的手,问他:“表哥,……不能上战场,你是不是特别遗憾?” 萧莨轻出一口气,道:“这是父亲的决定,父亲自有他的道理。” “可你志不在朝堂,我知道的,我从前问你是否想去西北,你说该你去的时候你便会去,其实你是想去的吧。”祝雁停说得笃定。 萧莨面上的神情黯然些许,醉意却似更浓,他将祝雁停揽入怀中,下巴枕着祝雁停的肩膀,在他耳畔轻声呢喃:“雁停,这里亦有我的责任,萧家这些人,还有你和我们的孩子,都是我割舍不下的,父亲的决定并无错,我只是,确实有些遗憾而已。” 这样的遗憾,他从未对人说起过,今日是第一回 ,醉后不设防地与人吐露真言。 祝雁停回抱住他:“我的表哥,你也是萧家的好儿郎,最好的。” “最好?” 祝雁停眨眨眼:“在我心中便是最好的。” 萧莨怔了怔,不再多说,抱紧他。 安静相拥片刻,祝雁停主动寻到萧莨的唇,再次与他交换亲昵缠绵的一个吻。 低喘着分开双唇时,祝雁停凑到萧莨耳边,小声提醒他:“表哥,要不然,……我帮你吧?” 闻言,萧莨的呼吸粗重些许,静了一瞬,他拍了拍祝雁停手臂,隐忍道:“不用了,睡吧,以后再说。” “真的不用?” “不用。”萧莨坚决摇头。 祝雁停闷笑,他的表哥,真真是正人君子,可越是这样,他便越忍不住想逗弄他:“若我偏要呢。” 萧莨的双瞳微缩,呼吸顿时乱了节奏,捉住祝雁停的手腕,嗓音沙哑:“真不用,别闹,睡觉。” 祝雁停不听他的,凑过去在他嘴角亲一下:“表哥,没关系的。” 须臾,萧莨轻声一叹,揽紧祝雁停的腰。 “雁停……” “嗯?” 萧莨未再说什么,喉结滚了滚。 曳地的纱帐映着影影绰绰的烛火,消融于窗外透进的些微月色中。 亥时正,祝雁停躺在萧莨怀中,抱着肚子昏昏欲睡,萧莨摸了摸他:“不舒服?他又闹你了?” “没有,他好像睡着了,……表哥,我好像越来越离不开你了。”困意袭来,祝雁停的声音已略微迷糊。 萧莨搭在祝雁停腰间的手微微一顿,沉下声音:“那就不要离开。” 祝雁停胡乱点头:“不会的,我舍不得。” 萧莨一手捏住他下巴,又一次凑上去吻他。 唇齿激烈交缠,祝雁停几乎能从那纠缠的深吻中,感受到萧莨对他过于强烈的占有欲,叫他心尖微颤,饱胀的情愫在心头不断翻涌。 他一直都知道,萧莨是这样的喜欢他,他亦然。 “表哥,”一吻过后,唇齿相贴间,祝雁停呢喃低语,“我与你说笑的,我们既已是结过发的夫妻,便再不会分开。” 萧莨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拥紧他:“嗯。” 第34章 生辰礼物 五月,盛夏。 祝雁停觉得热,又因怀着孕,屋里没敢用冰盆,萧莨叫人给他在后院竹林中置了张竹榻,如今每日清早和午后,祝雁停大部分时候都在这里,听书下棋,又或是卧榻小憩,消磨这酷热炎炎的夏日时光。 院中绿竹阴浓,竹影半墙如画,又有蔷薇爬满架,如霞似锦,夏风徐徐送来,消了许多暑意。 祝雁停困倦地闭起眼睛,正半梦半醒时,下人过来禀报,说是王爷来探望他了。 祝雁停下意识地坐起身,祝鹤鸣已走进后院来,摆手示意他:“你躺着吧,我来看看你就走。” 祝雁停好奇问他:“兄长今日怎过来了?” 祝鹤鸣寻了张凉椅坐下,端起下人奉来的茶啜了一口,目光落到祝雁停已五个多月大的肚子上顿了顿,笑道:“雁停怕是忘了,今日是你生辰,我特地过来看看你,提醒你别忘了吩咐人给你煮完长寿面吃。” 祝雁停微怔:“我倒确实是忘了,难为兄长记得,还特地来了国公府提醒我。” “你身子如何?” “没有什么大碍,就是日日这么养着,怪无聊的。”祝雁停叹气。 祝鹤鸣笑了一笑:“也没几个月了,忍忍吧,二郎人呢,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现在每日晌午就会回,应当快了。” 祝鹤鸣点点头:“你可知,他近日又撺掇着皇帝干了桩轰动朝野的大事?” 祝雁停皱眉:“何事?他甚少与我提朝堂之事……” 祝鹤鸣啜着茶,似笑非笑,眸色微冷:“皇帝前两日下旨,过继了三个宗室子为养子,都是那些封地上的藩王府出来的小娃娃,最大的一个也才八岁。” 祝雁停闻言愕然:“过继养子?!” “嗯。”祝鹤鸣放下茶盏,幽幽一叹,“皇帝一直被人诟病无嗣无后,叫皇太弟捡了现成的便宜,如今不一样了,既为养子,且上了玉牒,那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子,这下皇太弟的处境自然尴尬了。” 不单是皇太弟,如今有了三个皇子挡在前头,他们怀王府的谋划亦变得尤为艰难。 祝雁停用力攥了攥拳头,冷声问道:“是萧莨提议皇帝做的?” 祝鹤鸣轻嗤:“是他,他如今在宗事府办差,少不得要为皇帝的家事排忧解难,这事确实是他与皇帝提的,外人自是不知,可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不会不知道,皇帝因此龙颜大悦,连连称赞你夫君,他如今可是简在帝心,得皇帝信任得很。” 皇帝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虞道子那个道人,那道人也确实够意思,听闻事情立马派人给怀王府传了信,皇帝的动作却是快得很,不几日就定了人选,直接在朝会上宣旨,甚至未知会内阁一声,直叫满朝哗然。 祝雁停攥紧手心:“……他是故意的,为了让皇太弟难堪,皇帝自然高兴,突然冒出来三个皇子,群臣免不得生出各样的心思,说不得就要重新站队,无形中削弱了皇太弟的势力,选几个年岁不大的小娃娃,短时间内不会对皇帝的帝位造成威胁,但皇太弟与三位皇子背后的藩王府,却有得争了。” 祝鹤鸣叹道:“我还当你夫君是个死心眼的,其实他敞亮精明得很,如此一来他既在皇帝面前撇清了与皇太弟的关系,又不会叫皇帝觉得他娶了你便与我们怀王府有了勾结,皇帝也可对他们国公府多放心一些。” 祝雁停垂眸,低下声音:“兄长,抱歉……” “你替他与我道歉?”祝鹤鸣摆手打断他,“大可不必,你是我弟弟,我还需要你说这些吗?” “兄长交代的事情,……我没做好。” “那倒也没有,你做得够好了,只不过萧家人不是那般好拉拢的,这些我早已想到,你无需自责。” 见祝雁停依旧一副深色不定之态,祝鹤鸣又安慰他道:“你也不必想太多,好好养胎要紧,有了这层血缘关系在,萧家还能跑得掉吗?且走一步算一步吧,那几个小娃娃背后的藩王府在朝中都无甚根基,皇帝未必就能活到他们成势之时,只要,我们能扳倒皇太弟,总会有机会的,事在人为。” “……嗯。” 晌午,萧莨回来,祝鹤鸣早已离开,祝雁停倚在竹榻上正心不在焉地发呆,萧莨在榻边坐下,问他:“雁停,今日怎这个时辰还不回屋去,一会儿到了正午要越发晒了。” 祝雁停回神,笑笑道:“不愿动,等你回来呢。” 萧莨扶起他:“走吧,我们回去用膳。” 进屋后萧莨直接吩咐人传膳,俩人坐下边吃东西边闲聊,祝雁停没有与萧莨说早上祝鹤鸣来过之事,不经意地问起他:“表哥,朝中近日有什么新鲜事吗?你说给我听听呗,就当给我逗逗乐子解个闷。” 萧莨给他夹菜,随口说道:“陛下前日下旨,收了成王、聪王和江陇郡王的幼子为养子,群臣大多不赞同,但圣意已决,应当是改不了了。” 祝雁停失笑:“竟有这事?如此一来皇太弟岂不尴尬?” “嗯,”萧莨望向祝雁停,神色微顿,与之解释,“这个主意是我与陛下出的。” 祝雁停嘴角笑意淡去:“果真?为何你之前未与我说?” 萧莨微微摇头:“我怕你担心,我撺掇陛下做这样的事情,难保不会叫人知道,总归是有麻烦的。” “……那表哥又为何要这么做?父亲并不赞成你对付皇太弟。” “这不算对付,”萧莨淡下声音,“我只是帮陛下排忧解难而已,职责所在,分内之事。” 他没有用那些阴私手段,光明正大借皇帝之势,皇太弟哪怕知道了,也挑不出他的错来。 祝雁停敛下眸,没再多问:“表哥,无论如何,……你都要小心一些。” 萧莨轻拍了拍他的手:“我心中有数,别担心。” 未时末,祝雁停睡过一觉醒来,日头没再那么毒辣,俩人又去了竹林,祝雁停倚在竹榻上听人念书,萧莨拿了一截竹子,坐在一旁用小刀雕雕刻刻。 祝雁停凝神看萧莨一阵,捻了一颗葡萄,剥了皮喂到他嘴边,萧莨没抬眼,就着他的手吃了,温热的唇瓣蹭到指尖,祝雁停下意识地搓了一下指腹,嘴角勾起一小道弧度,继续给萧莨喂葡萄。 一个时辰后,萧莨将亲手雕刻出的竹雕递给祝雁停:“送你的,生辰礼物。” 祝雁停眸光微亮,笑问他:“表哥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萧莨低咳一声:“你忘了,我们定亲的时候交换过庚帖的。” “哦……”祝雁停拖长声音,语中带笑,细细去看萧莨给他做的竹雕,是一个笔筒,上雕雁落竹涧之景。 祝雁停愣神片刻,问萧莨:“这只雁,是我么?” “是,……雁停,这片竹林,可是你愿意栖身停留之处?” 萧莨问得认真,祝雁停心头微颤,笑望向他:“表哥,你说什么呢,我们都成亲了,孩子都快有了,我愿不愿为你停留,你不知道吗?” 萧莨静静看着他,抬手将之揽进怀中。 黄昏日落,暮色渐沉。 用晚膳时,桌上果然多了一道长寿面,萧莨与祝雁停解释:“你还未及冠,生辰不好大肆操办,母亲原本说家里人一块给你过热闹热闹,我以你身子有不适为由,给谢绝了,免得你不自在。” 祝雁停轻勾唇角:“表哥怎知我会不自在?” 萧莨叹道:“你也就是在我面前时活泼些,对着母亲、嫂嫂她们都没太多话好说,你怀着身子,我不想你还费心思应付这些。” 祝雁停眼中笑意更多了一些:“嗯,表哥果真了解我。” 夜间,萧莨抱着祝雁停,倚在榻上一块下棋,祝雁停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转至窗外时,忽地一滞,倏然睁大双眼。 更阑人静,正半庭斜月、晴露漫天,后院的竹林中倏忽飞出无数流萤,绕林纷飞,熠耀如星辰。 祝雁停呆呆看了半晌,萧莨低头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祝雁停方才回神:“表哥,为何国公府的院中,能看到这么多萤火虫?” 从前在王府时,夏日夜里也时常得见萤虫,但大多只有三两只,不像这般,放眼望去,庭院之中尽是流光溢彩。 “你喜欢这个,我叫人去捉来,特地养在林中,让你日日得见。” “这也是生辰礼?” “嗯。” 祝雁停闭了闭双目,喃喃道:“表哥,你将我当孩子哄呢。” “我不会这般哄孩子,”萧莨又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只哄你。” 祝雁停低笑,扶住肚子:“表哥,你这么一说,他又踢我了,大概是生气了吧。” 萧莨的手搭上去:“难受?” “倒还好,他太活泼了,在我肚子里一直动来动去,不得安生,以后肯定是个性子跳脱的。” “那也挺好。” 不像他这般闷,也不像祝雁停这般心思重,活得恣意快活些,没什么不好。 祝雁停点头:“我也觉得挺好,可我还是希望,他能多像表哥一些,做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之人。” “嗯。”萧莨不再说了,低头吻住他的唇。 第35章 中秋月圆 八月十五,中秋。 深秋将至,庭前梧桐落尽时,祝雁停业已身怀有孕八个月余,身子越发重之后人也越加慵懒,不过这一段时日养得好,气色却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国公府上提前几日就开始忙碌准备中秋家宴,各处都已装点起来,清早卫氏还特地派人送来刚酿好的糯米酒,祝雁停不能吃,只能闻个味解解馋。 萧莨一大早进了宫去,晌午皇帝赐中秋宴,他要到申时后才回。 屋中,祝雁停心不在焉地摆弄棋子,阿清进门来,走近覆到他耳边小声禀报:“郎君,荣郎君那边,看着应当是准备好了,估摸着最多半月就会动手。” “啪”一子落下,祝雁停淡声吩咐:“派个人去与兄长说一声,那位虞国师,该派上用场了。” “诺。” 申时二刻,萧莨回府,他进门时祝雁停才刚睡醒,正在煮茶,萧莨坐上榻,祝雁停将倒出的茶搁到他面前:“尝尝。” 萧莨轻抿一口,点头道:“比上次还好一些。” 祝雁停低笑:“这些个月,我每日闲来无事,尽钻研这些,这手艺能不精进么。” “再忍忍吧,就快了,等孩子出来,你想做什么都行。”萧莨宽慰他。 “表哥想岔了,我并非抱怨,”祝雁停解释道,“其实倒也还好,这悠闲日子过久了,人都懒散了许多,表哥你如今便是让我去做别的,我也不乐意。” “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何必拿这种小事诓你。” 他说着又是一笑,岔开话题:“今日宫宴如何?表哥可得了宫里什么好东西?” 萧莨随口道:“宫中赐下了蟹、酒和月饼,前两样你都碰不得。” 祝雁停叹笑:“那倒是,旁的都还好,就是这不能吃那不能碰的,这么久下来,我都要食不知味了,早上母亲还派人送了米酒过来,我闻着那味道,酒瘾都快犯了。” “等过几个月,我陪你喝个痛快。”萧莨道。 “嗯。” 祝雁停一手支着头,歪着脑袋笑看着萧莨:“表哥今日进宫可见到那三位新皇子了?他们如何?” 萧莨微微摇头:“都是稚童,最小的那个说话都不太利索,不过是陛下攥在手中的棋子罢了。” “什么模样不要紧,能叫皇太弟吃瘪就够了,他没为难你吧?” “没有,”萧莨不甚在意,“他纵有怨气,也没法往我身上撒,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宗事府郎中,还不够被他对付,父兄那里,陛下万不可能让他沾手戍北军,他即便有心也无从插手。” 祝雁停笑道:“那就好。” “雁停,你不必担心我,我做这些事,心中都有数,会拿捏着分寸的。” “嗯。”祝雁停眼眸微敛,低头啜着茶,未再多言。 萧莨行事谨慎、顾全大局,不会选择用过激的手段去针对皇太弟,来日方长自是好的,可他和兄长,却没法坐以待毙。皇太弟不除,待那三位新皇子又成势,他们就当真一点机会都没了。 日暮时,俩人携手去正院,家宴摆在那里,只有他们自家人。 萧荣正带着侄儿侄女在院子里疯玩,两个小孩追在他后面跑,没进门都能听到他们的串串笑声。 祝雁停小声与萧莨道:“你看阿荣现下不也挺好,他大概是想通了吧,总算是回复正常了。” 萧莨神色微顿,叹道:“但愿如此吧。” 萧荣见到他们进来,带了两个小孩过来与他们打招呼,小娃娃们乖乖喊人,萧荣笑意满面:“二哥、二嫂,你们可总算来了,我都快饿死了,但伯娘说你们不来就不许开桌,非得叫我们等着。” 祝雁停笑着颔首:“怨我,是我拖拉,走得慢了。” 萧莨淡道:“进去吧。” 萧荣领着小娃娃们嬉嬉笑笑地先进去堂屋,祝雁停与萧莨眨眨眼:“表哥,你看阿荣这是想与你和好呢,你就别再难为他了,与他有什么好计较的。” 萧莨捏紧他的手:“我知道,我们也进去吧。” 一进门,卫氏便吩咐人赶紧扶着祝雁停坐下,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喜悦和疼爱:“你身子如何了?” “劳母亲挂心,我没什么大碍,陈太医今早还来了一趟,说我腹中孩子很好,定能足月顺当生下来。”祝雁停笑着与她说话。 “那就好,那就好。”卫氏连声说好,喜不自禁。 说了几句话,一家人围桌坐下,卫氏叹道:“可惜今日的家宴你们父亲和兄长还是不在,又只有这我们几个人……罢了,不说这些,吃东西吧,都多吃些,别浪费了。” 家宴十分丰盛,一道道菜送上桌,大部分都是合祝雁停口味、且他能吃的,想必是卫氏特地叮嘱过厨房。 祝雁停剥了只蟹,一口没敢吃,全部送进了萧莨的碗中,萧莨提醒他:“你吃你的,不用特地帮我剥。” 祝雁停勾唇笑:“我帮你剥不好吗?我乐意。” 萧莨略微无奈:“不嫌麻烦吗?” “你喜欢吃就不麻烦。” “不必……” “表哥,你就让我给你剥吧。”祝雁停央求着他,拖长声音。 萧莨哪好再说什么,只得答应:“嗯。” 祝雁停给他剥蟹,他便给祝雁停夹菜,尽是祝雁停爱吃的,堆了满满一碗。 对面坐的嫂子杨氏轻声一笑,与卫氏道:“母亲,你看阿莨和雁停感情多好,旁若无人的,真真叫人羡慕。” 卫氏笑着拍拍她的手:“他俩确实好,你倒也不用羡慕他们,阿蒙早晚会回来的,你跟他也一样好。” 杨氏双颊微红,笑着低了头。 萧荣举着酒杯站起身,挨个敬卫氏、杨氏,轮到萧莨时,顿了顿,与他道:“二哥,先前的事情,是我不对,我跟你道个歉,以后我不会再那么冲动了,你就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么?” “我没有生你的气,”萧莨接下这杯酒,因有母亲和嫂子在场,他没有多提别的,只道,“你好好念书吧,争取早日金榜题名。” “好。”萧荣应下,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吃罢家宴,众人又随卫氏去院中吃饼赏月。 夜色逐渐低沉,天际一轮圆月皎皎,碧树天香、桂影婆娑,正值金风玉露时。 萧莨剥开个橘子,递了一半给祝雁停:“这个火气重,你只能吃半个,尝尝味道。” 祝雁停剥下一瓣,递到萧莨嘴边,眸中带笑地看着他。 萧莨黝黑双瞳中隐有亮光,凝神望向祝雁停,祝雁停笑着努嘴:“表哥你吃啊。” 萧莨这才就着他的手吃了,祝雁停又扔一瓣进自己口中,嚼了嚼,道:“还挺甜。” 萧莨亦点头:“嗯,确实挺甜。” 桌上的月饼是白日萧莨从宫中带回的赏赐,切成了小块,祝雁停尝了一口,微撇嘴角:“宫里头赐下的东西,这么多年都是一个味道,当真没意思。” 萧莨递过另一碟给他:“你尝尝这个,这是府里的厨子做的,合你的口味。” 祝雁停依言尝了一块,中肯道:“这个好吃得多。” “那你吃这个。” 祝雁停垂眸轻笑:“表哥,宫里头的御赐之物不好吃,却人人都想要,家中的厨子做得再好吃,那也只是普通的月饼罢了。” 萧莨不赞同道:“御赐的月饼再金贵,终究也只是月饼,供人果腹之物而已,变不成别的。” “……嗯。”祝雁停闻言似有所思,未再接话。 戌时正,萧莨与卫氏说了一声,带着已哈欠连天的祝雁停先回去。 祝雁停神情困倦,迷迷糊糊地被萧莨一路牵着走,萧莨见他如此,将人揽过,弯腰抱起他。 祝雁停吓了一跳,赶紧环住萧莨脖子:“表哥,我肚子这么大,你还抱得动我啊?” “尚可。” 萧莨身形沉稳,抱紧他,慢慢往前走。 祝雁停逐渐安下心,闭眼靠向萧莨肩膀,在一路桂香馥郁中,沉沉睡去。 皇宫,天门台。 虞道子随皇帝登上台顶,但见圆月当空、群星闪耀,皇帝心中大快,振奋道:“国师你看,如此天象,朕治下的又岂非盛世?” 虞道子抬目望向前方天际,夜风猎猎,吹鼓起他的道袍,漫天星月交辉,映出他眼中的沉重与疑虑。 见他久久不语,皇帝面上喜色逐渐敛去,皱眉问道:“国师如何不出声?可是这天象有异?” 良久,虞道子幽幽一叹:“陛下,吾见群星聚于巽,其大星光如皓月,旺气正盛,而紫微星黯,又有瘴气环绕,恐将东移。帝星不明,紫气沉沦,贼臣乱国,是为不祥之兆。” 巽位,即东南位,皇宫的东南面,正是储君府所在之处。 闻言,皇帝双瞳倏地一缩,面上再不见半点得意之色,只余晦暗与阴沉,冷下声音:“国师所言当真?” “必不敢欺瞒陛下。”虞道子神色肃重。 “可有破解之法?” 虞道子敛眸,深思片刻,沉声道:“坠贪狼、正帝星,自可解其困局。” 皇帝眸色几变,渐融进黑沉夜色中:“……国师所言,甚是。” 第36章 骇人听闻 八月廿五,秋分日。 晌午,萧莨从部衙回来,祝雁停刚叫人将院中的金菊换进屋子里,将屋子重新装点一番。 萧莨问他:“今日怎这么好的兴致?” “今日秋分,总得有个新气象,这么看着赏心悦目多了。”祝雁停一笑,拉过萧莨的手,“表哥,你晚些时候还得去参加祭月礼吧?” “嗯,申时前就走。” 今日皇帝要去夕月坛祭月,在京六品以上官员都得去陪驾,他自然也得去。 “那我们先用午膳吧。” 吃着东西,祝雁停随口提起今日陈太医来给他看诊,说顺利的话下个月这会儿孩子便会出来:“这小崽子闹腾得很,可总算要出来了,以后少不得你这个做父亲的得劳心费神些。” 萧莨就坐在祝雁停身侧,伸手摸了摸他肚子,立刻便似有一只小手在里头拱上他的,有趣得很。 祝雁停提醒他:“他每日这会儿都最精神,你别摸了,要不他得一直缠着你陪他玩儿。” 萧莨道:“日后他若是不听话,我会管教他,你不必太费心思,劳神操心这些事。” 祝雁停笑叹:“他还没出来呢,你就想着管教他,有你这么个严父,他以后日子怕不会好过。” “你宠着他,他会更亲近你,岂不更好。”萧莨不在意道。 连这个萧莨都帮他想到了,祝雁停一时讪然,萧莨给他夹菜:“吃东西吧。” 用过午膳,萧莨牵着祝雁停去后院的竹林里散步,当作消食。 林间翠影重重,满庭修竹舞动着秋风,祝雁停的那几只黄莺正绕林纷飞,百啭千啼。祝雁停看着感慨不已:“这些小东西我原本将它们留在了王府中,春日时它们竟自个飞了过来,就在这里栖身了,赶都赶不走。” “它们与你有缘。”萧莨道。 “嗯,”祝雁停轻声一笑,“表哥,原先我觉着这国公府里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庄重了些,叫人松快不起来,尤其是你这院子里,一草一木都太过中规中矩了,后头你为我栽竹林、种花种树,夏日还养起萤火虫,再有这些莺鸟,这里才逐渐鲜活了许多。” “……你之前并未说过。” “我这不是怕你知道了又会多想嘛,”祝雁停低眸,捏了捏萧莨修长的指节,叹道,“你为我做的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的。” “以后你若还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直接与我说,”萧莨回握住祝雁停的手,“你我之间,不需要那些弯弯绕绕。” “嗯,我知道。”祝雁停笑着点头。 未时六刻,出门之前,祝雁停亲手为萧莨换上朝服、捋平肩袖,又上下打量他片刻,勾唇笑道:“表哥穿这身五品青色朝服可真俊朗,待到再过个一两年,说不得还得换身颜色。” 以萧莨的出身,和他如今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五品确实屈才了些,只他尚且年岁小,还未及冠,待日后,迟早会得皇帝重用。 萧莨略摇头:“父兄已然手握重兵,我在朝中,注定走不到太过显眼的位置。” 他的语气中并无遗憾,祝雁停说他志不在朝堂是对的,五品也好、六品也罢,他走科举入仕本就是听从父亲安排,为着萧家多寻一条退路,原非他本意。 祝雁停轻声一叹:“表哥,……你当真就一点野心都没有么?” 萧莨抬眸望向他:“野心?” “不能征战沙场、开疆拓土,那便要位极人臣,一展雄心抱负,否则一辈子庸庸碌碌,只做个无名小官,又有何意思?” 萧莨微蹙起眉:“雁停,你是这么想的?” 若祝雁停当真有这般雄心壮志,又为何甘愿拘在后院,为他生儿育女,甚至连爵位都毫不犹豫地放弃? 祝雁停笑了一笑:“我随口说说罢了,表哥有自己的打算,不用太在意我这些胡言乱语,我先前就说过,我最向往之事,是归于安宁处,与书画茶酒为伴,那也是真心话。” 萧莨一时无言,沉默片刻,他道:“雁停,别想太多,待你生下孩子,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真的?”祝雁停笑着眨眼,“当真我想做什么你都支持?” “……嗯。” 祝雁停又笑了笑,未有再说。 他只怕有一日,萧莨会对他失望。 萧莨对他越好,他心里的不安便越甚,他没有骗萧莨,他渴望安宁,但在安宁之前,他还有更多想要的,权势、地位,他只有站得更高,才再不会被人作践、欺辱。 平复住心绪,祝雁停不再多想,叫人拿了些热点心来,装进荷包里递给萧莨:“表哥路上记着吃,要不待到祭月礼结束得饿坏了。” 祭月礼酉时开始,要到亥时才结束,如今天凉了,在秋风中饿着肚子又跪又拜几个时辰,总归是受罪。 萧莨接过去,仔细收好,又提醒祝雁停道:“你晚上早些歇息,不用等我回来,若你睡着了,我便在外间将就一晚,不会吵着你。” 祝雁停不乐意:“那不行,表哥不抱着我睡,我睡不着的。” 萧莨只得答应他:“祭月礼一结束,我便回来。” “好。” 萧莨出了府门,正碰上萧荣从外头回来,萧荣见到他,略不自在:“二哥你要出去啊?” “嗯,还有公务,今日这么早就从书院回来了?”萧莨顺口问他。 萧荣转开目光,似有些不敢看他眼睛:“今日讲学的老师身子不适,没来书院,我们便提早下学了。” 萧莨皱了皱眉,萧荣的神色看着有些怪异,不过现下也容不得他多想,叮嘱了萧荣一句“那你自个多看看书,别耽误了”,便匆忙上车离开。 屋子里,祝雁停倚在榻上心不在焉地听人念书,不时摸一下肚子,里头那个正闹得欢畅。 他不知别人的孩子是否也是这样,还在肚子里时便这么皮实,这孩子果真既不像他,也不像萧莨,这性子倒是有些像萧荣,可萧荣那样个性的,他其实又不太看得上。 念到萧荣,祝雁停心思一转,叫了阿清过来问:“阿荣他回来了?” 阿清小声回答:“听门房上的说,刚回来的,正巧碰上大人出去,大人还问了他几句。” 祝雁停眼瞳微缩,又问:“他今晚便会动手?” “嗯,看着应当是的。” “阿荣这性子,果真比我还急切一些,”祝雁停笑着摇头,“也罢,这出好戏,怕是皇帝也等不及了,且看着吧,派人去盯着些,发生了什么立刻来与我说,也知会一声兄长那边。” “诺,郎君放心。” 黄昏,皇帝亲往夕月坛祭月,祭祀的过程冗长且繁琐,日暮时开始,直到迎着月出拜月过后才结束。 亥时二刻,御驾终于打道回宫,行过阜成门时,漆黑夜色中陡然升起一声惊呼,有人影于众目睽睽中自城门楼上坠下,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就这么摔在了御驾之前。 开路的京卫军上前将之围住,京卫军统领策马上前来,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面面相觑、惊慌不已的兵卫让开一条道,待到京卫军统领看清楚面前摔在地上,已脑浆迸裂、鲜血满面的女子是何妆扮,他亦面露惊愕,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地拉紧手中缰绳,若非还骑在马上,只怕要往后退去。 皇帝原本在车辇中闭目养神,听到外头动静,不耐烦地呵问:“外头出了什么事?怎停下来了?” 京卫军统领过来回话,欲言又止:“回禀陛下,有女子失足从城楼上摔下,流血不止,已然身死……” 皇帝的双眉狠狠一拧,冷了神色,他才刚率百官祭了月,就发生这等晦气之事,女子失足掉下城楼摔死在御驾前?太过荒唐! “女子?哪里来的女子?她又怎会无端上了城楼?守城门的这些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京卫军统领低了头不敢多言,城门守正哆哆嗦嗦地跪下请罪,说这女子是趁着城门换防时偷跑上去的,不过说到底,还是他们失职。 皇帝气怒不已,被恩许与他同乘一车的国师虞道子忽然开口:“陛下,此事颇为蹊跷,还是让臣下去看看为好。” 皇帝稍稍平复住怒意,颔首:“有劳国师了。” 那女子的尸身就横在城门之下,一身火红异装,胸前似用鲜血画着符咒,赤着的双脚脚底上亦有血咒,长发披散,妆容分外妖娆诡异,已脑浆迸裂、七窍流血,眼珠子大瞪着,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在火光映照下更显狰狞阴惨,与鬼魅无异。 这般骇人模样,难怪那些个兵卫个个战战兢兢,不敢靠太近,连京卫军统领都是一头冷汗,满脸惊慌之态。 虞道子走近,沉默看了片刻,俯下身,手掌拂过女子眼睫,帮之阖上双目。 待他回到御驾边,皇帝迫不及待问道:“如何?国师可是看出了什么?” 虞道子眉目沉沉:“陛下,这女子身着异服、妆容诡异,身上又有血咒,臣若是没看错,应当是有人在她身上施了一种前朝时就已有的厌胜禁术,以活人,且是与被咒之人八字相克的活人为偶,施予禁术,其效用远胜寻常木偶百倍。” 皇帝面色乍白,便听虞道子继续说道:“不过这种禁术也有个弊端,活人毕竟不同玩偶,稍有不慎便易失控反噬,这女子应当是因反噬失了神志,趁人不备跑出来,浑浑噩噩间爬上城楼,这才摔了下来。” 皇帝大约是想到什么,面色已难看至极。 虞道子话说完,一旁身子抖得与筛糠无异的太监跪下地,颤声道:“陛……陛下,奴婢,奴婢知道这女子是谁,奴婢见……见过她。” 皇帝猛地瞪向说话之人:“说!” 太监匍匐在地,深低下脑袋:“她是……是储君府的奉仪,奴婢去储君府宣旨时,曾见过她!” 第37章 是友非敌 太监的话一出,一片哗然,皇帝面若寒霜,冷视着四周,风雨欲来。 祝玖渊原本在后头车上,听到动静业已下车过来,闻言神色狠狠一凛,大步走上前拨开围拢着的京卫军,亲自去看那躺在地上的女人,待到看清楚那女人模样,他身形猛地一震,惊得连退三步。 “这不可能!” 一贯沉稳的皇太弟第一次在人前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态,下意识地辩解:“不是孤干的!孤没叫这女人做这些!是有人陷害孤!一定是有人陷害孤!”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低了头,噤若寒蝉。 皇帝冷眼瞅着他:“所以你是认了,她当真是你府上之人?” “她是臣弟府上的,可臣弟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是这副打扮,臣弟真的不知啊!”祝玖渊大声喊冤。 皇帝不再理会他,沉声下令:“王仲曜,你亲自带着人,现在就给朕去把太弟府围了,进去搜,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所有人都随朕一块过去瞧瞧,太弟到底是不是被人陷害了,还是当真在府上,搞这些见不得人的阴损东西。” 被点名的京卫军统领赶忙领命,点了一队人出来,即刻上马出发,先一步进城,直奔储君府去。 祝玖渊的争辩已无人在意,皇帝吩咐人将他拿下,重新上车,进城。 萧莨在后头的车队里,经过城门下时,他叫人停车,几个兵卫已给那女子尸身盖上白布,正要将人抬走,萧莨下车过去,神色微顿,拧眉道:“能否让我看一眼这女子的模样?” 那几个小兵哪敢说不,小心翼翼地揭开白布,萧莨凝神看去,双瞳微微一缩,眼底滑过一抹幽深晦色,片刻后他道了声谢,回去车上。 亥时六刻,储君府中乱成一团,到处是尖叫哭喊和声嘶力竭的叫骂声,京卫军风风火火地破门而入,兵分数队,迅速占据整座府邸,挨间屋子搜查。 皇帝的御驾停在储君府外,皇帝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上扳指,虞道子闭目打坐,仿佛与世无争。 祝玖渊被人押在御驾旁,牙齿咬得咯咯响,又怒又急,但无论他说什么,皇帝都不再搭理。 陪驾祭月的群臣百官俱都在场,谁都没敢出声,与储君府中的喧嚣相比,这外面可谓安静得近乎诡异,所有人都在静等事态发展。 两个时辰后,京卫军统领满头大汗地拿着搜出来的东西过来复命:“陛……陛下,臣已率人将储君府里里外外搜了三遍,这些东西都是从储君府里头翻找出来的。” 东西扔了一地,且不说那些僭越了的平常器物,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当中那若干个人型木偶和一顶十二旒冕冠。 皇帝身边的太监拾起一个木偶仔细瞧了瞧,待看清楚那上头刻的是什么,吓得当即脱了手,腿软直接跪到了地上。 皇帝神色更冷,吩咐他:“捡起来,给朕看看。” “陛……陛下,您还是别看了……”太监戚哀劝道。 “捡起来!” 木偶递到皇帝手中,皇帝只看了一眼,随即面色巨变、勃然大怒,将手里的东西狠狠砸出去,怒瞪向祝玖渊:“你好啊,你好歹毒的心!你在这些木偶上头刻朕的生辰八字,还用活人做偶诅咒朕,你就这么巴不得朕死,你好取而代之是吗?!” “没有!臣弟没做过!”祝玖渊慌乱争辩,“这些木偶不是臣弟府上的!臣弟也不知道是打哪里来的!臣弟绝无诅咒陛下之意,陛下明察!臣弟是冤枉的,臣弟真的是冤枉的啊!” “你无此意你藏着这十二旒冕冠做什么?!朕还没死呢!你就迫不及待想要坐朕的位置了是吗?!” 祝玖渊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冕冠这事他确实不冤,可行巫蛊之术诅咒皇帝他真的没做过! “臣弟是冤枉的!臣弟真的没做过!陛下您信臣弟,臣弟是被人陷害了!一定是有人想害臣弟!”祝玖渊跪到地上大声喊冤,又哭又叫,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哪还有半点储君威仪可言。 虞道子觑他一眼,忽然出声,问那京卫军统领:“这些木偶,都是具体从何处搜出来的?” 见皇帝未有反对的意思,京卫军统领将几个木偶搜出的方位仔细说了一遍,虞道子紧蹙起眉,皇帝问他:“国师可有话说?” “陛下,这些木偶的方位排布对应着五行八卦,又有活人做偶点睛,这便是要叫被诅咒之人永世不得超生的邪恶术法。” 祝玖渊瞠目欲裂:“你这道人胡说八道什么!你竟敢如此对孤!” 虞道子面色淡淡,并不理他,皇帝恨得全身发抖,咬牙切齿地下旨:“来人,即刻将这孽畜收去宗事府,留待发落!” 祝玖渊被人拖走,哭喊声渐渐远去。 黑夜沉沉中,萧莨抬眸,神色复杂地望向面前火光冲天的储君府,良久,轻闭双目。 说好了尽早回来的人,却一直到寅时过后,天光微熹时才回到府中。 一听到推门声,床榻上的祝雁停便睁开眼,轻喊萧莨:“表哥?” 萧莨走去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怎这个时辰就醒了?再睡一会儿。” 祝雁停呐呐道:“什么时候了?我一直等你,你没回,后头迷迷糊糊睡着了,但是睡不踏实……” 萧莨轻出一口气:“已过了寅时。” 祝雁停一怔:“发生了何事?你怎这个时辰才回?” 萧莨摩挲片刻他的面颊,沉声一叹,将先头外面发生的事情,说与了他听。 祝雁停惊愕瞪大双眼:“竟出了这种事?” “嗯,皇太弟,……这回是要彻底倒了。” 祝雁停回神,轻嗤道:“这大概也算是恶有恶报吧。” 萧莨拍了拍他手背,没再多说:“别想了,再睡一会儿吧。” “表哥陪我。” “好。” 三日后。 这几日皇帝虽未上朝,但圣旨通过内阁一道道发出,几日之内连着收押数名官员,俱是明面上暗地里的储君党羽,朝中人人自危,各人头上都似悬着一把刀,就怕下一个被落下的会是自个。 唯有萧莨每日依旧早去午归,并不操心这些外事,宗事府再忙,那也是司刑司的事情,与他并无干系。 这日晌午时,萧莨收拾了东西正欲从衙门离开,被一同僚叫住,这人是司刑司的一个郎中,与他父亲有旧,与他亦颇为相熟。 未时,萧莨出现在国子监外,以家中有事为由为萧荣告假,将之带走。 从上车起便见萧莨面色沉沉,萧荣踌躇问他:“二哥你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萧莨望向他,神色变了几变,道:“回去再说。” 回府后,萧莨将萧荣领去自己书房,房门阖上,开门见山问他:“你与储君府那出了事的姜奉仪,是否有往来?” 萧荣一愣,移开目光,小声回答:“没啊,她随小姑出嫁这么多年,又成了储君府的奉仪,我跟她哪还能有什么往来,就是没想到她下场竟会是这样,实在叫人唏嘘,不过皇太弟如今,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萧莨定定看着他,沉声道:“这几日宗事府司刑司与大理寺奉皇命彻查储君府之事,司刑司的郎中与父亲有旧,曾受过父亲恩惠,今日他私下与我说,那姜奉仪的婢女这段时日曾数次与你身边伺候之人有过往来,证据被他按下了,并未往上报。” 萧荣沉默不语。 “阿荣,”萧莨一字一顿问他,“是不是,你做的?” 被萧莨不错眼地盯着,萧荣眼眶渐红,咬牙道:“是又如何,我只是想为小姑报仇,我有错吗?” 萧莨深吸一口气:“你当真,好大的胆子。” 萧荣红着眼睛冷笑:“那又如何,事情不是成了吗?皇太弟如今阖府上下都进了司刑司的大狱,就算是冤枉的又如何,陛下会让他们活着出来吗?晴姐姐是自愿的,拖下皇太弟陪葬,她死的也算值了。” 萧莨压着心中怒意,问他:“你有未想过,若是事情败露了,你会如何?国公府又会如何?” 萧荣不以为然:“怎可能败露,哪怕今日那人将证据呈到陛下面前去,陛下会理吗?陛下比谁都想皇太弟死,怎会平白放过这次机会,陛下还得靠伯父和大哥为他领兵打仗,他自会保下我,保住我们承国公府,我又何需担心?再者说,那十二旒冕冠是皇太弟他自己藏的,他确实有不臣之心,谁又冤枉了他?” “阿荣!”萧莨陡然拔高声音,气骂道,“是谁教的你做这些阴私事情?!你如此胆大包天剑走偏锋,这一次是你走运你做成了,再有下次呢?!” “那不然呢?!”萧荣愤然反驳,“像你一样什么都不做,只当做事情没发生过吗?!小姑她就这么白死了是吗?!” 萧莨恨铁不成钢:“你想没想过,你为何能将事情做得这般顺利?那城门楼是那么好上的吗?姜奉仪一个弱女子,是如何做到趁人不备爬上楼躲起,还不被任何人瞧见,又恰好能在陛下车辇经过时跳下?再者,若是没有那虞道人的一番说辞,陛下未必就会知道这是什么人咒,也不会连夜派兵去搜储君府,待到皇太弟反应过来发现不对,你的计划很可能就成了泡影,还会被他反将一军,这种种巧合,你以为真的就只是巧合吗?!” 萧荣怔了怔,这下倒当真不知该如何辩驳了,萧莨疲惫地闭了闭眼:“你被人利用了,你自己就半点都没察觉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的这些动作早被人看在眼中,有人在暗中助你,你才能顺利成事,而你,却还在这里沾沾自喜。” 萧荣用力一握拳头,红着眼睛恨道:“那又如何!只要这背后之人愿意助我扳倒皇太弟!他就是友非敌!我不在乎被人利用!” 萧莨拧紧了眉:“我问你,你是如何想到用这种法子对付皇太弟的?” 萧荣不答,萧莨沉下声音:“说清楚。” 静默片刻,萧荣喃喃道:“……有一日,我偶然在二嫂那里听到别人给他念书,念的是前几代的野史,二嫂说这些东西挺有趣的,让我多看看,我便借来一阅,书里说景瑞皇帝的嫡亲兄长、昭阳朝的皇太子是因厌胜之祸被废被赐死,可史书上提到昭阳朝的太子都说他是病死的,景瑞皇帝登基后还给他追赠了谥号,野史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可巫蛊之祸,这样的事情,古来便有之,我才想到,这是最快能将皇太弟置于死地的办法。” 萧莨的神色倏忽一变:“你说书,是你二嫂给你的?” “……是。” “他还与你说过什么?” “他说,皇太弟只是储君而非君,一字之差、差之千里,谁又能保证他一定能坐上那个位置,”萧荣说着一顿,恍恍然望向萧莨,“……二哥,你难道,在怀疑二嫂吗?” 萧莨眉目沉沉,哑了嗓子:“……此事与你无关,从今日起,你好自为之,再不许做这等胆大妄为之事。” 第38章 不是好人 萧莨进门时,祝雁停倚在榻上睡得正沉。 萧莨缓步走上前,拿了床厚实的毛皮毯子给他盖上,在榻边坐下,望着他安稳的睡颜,眸色沉沉,久久未挪开目光。 祝雁停醒来已是日暮时分,窗外晚霞漫天,而萧莨就靠在他身侧,正在看书,霞光在他面颊上晕开,柔和缱绻。 祝雁停怔怔看他片刻,轻声唤他:“表哥……” 萧莨闻声侧过头,望向他:“醒了?” “什么时辰了?你几时回来的?” “酉时二刻了,我回来时你睡着了,便没吵醒你。” 祝雁停“唔”了一声,叹道:“我怎么又睡了这么久。” 萧莨放下书,扶着祝雁停坐起身,叫人上来温水,喂给他润喉。 祝雁停就着萧莨的手喝了半杯,问他:“今日衙门上是出了什么事吗?你怎回来晚了?” “……嗯。”萧莨移开目光,搁了水杯,没有多说。 祝雁停皱了皱眉:“怎么了?” “没事,醒了就起来吧,我叫人传膳。” 祝雁停看着萧莨的眼睛:“表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 “先头你与阿荣一块回来的吧?回来后你们便去了书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能与我说么?你说过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些弯弯绕绕,既然有心事,为何不能告诉我?” 祝雁停坚持要他说,萧莨回视他,眸光渐沉:“雁停,……储君府之事,你是否早就知情?” 祝雁停一愣,一个“不”字到嘴边,对上萧莨神色复杂的双眼,又生生咽了回去,沉默片刻,垂眸讪然道:“你知道了……” 听到他亲口承认,萧莨心下一沉,眸色更黯:“……今日,有负责查案的同僚将阿荣与那死去的储君奉仪私下往来的证据给我看,我问过阿荣,他也承认了,那位姜奉仪本是国公府出身,是小姑当年陪嫁的大丫鬟,后头被皇太弟收房,这些年一直留在储君府中,前几个月,阿荣与她联系上,储君府里的那些木偶是她藏的,当着陛下的面从城楼上跳下也是她故意的,可阿荣会想到这样的法子,却是有人教他的,能顺利成事,亦是有人在背后助他。” 祝雁停抿起唇角,静默不言。 萧莨盯着他的双眼:“蛊惑阿荣,撺掇他用这种阴私法子去对付皇太弟的,是你。” 祝雁停攥住手:“……是。” “盯着他行事,在背后助他的也是你。” “是。” “……原因呢?” “表哥不是猜到了么,表哥一直防着我兄长,其实早就有所察觉吧,”祝雁停的喉咙滚了滚,艰涩道,“我想帮兄长争帝位,皇太弟不除,我们哪里来的机会?我不过是要帮兄长扫清障碍罢了。” 闻言,萧莨的双瞳一缩:“争帝位?” “是啊,为何我们不能争帝位?同是祝家子孙,别人有机会我们自然也有,不试一试,谁会甘心?”祝雁停说着,声音陡然一沉,抬眸望向萧莨,“表哥,你失望了吗?我这样你失望了是吗?” 萧莨神情晦暗,定定看着他,便听祝雁停似自嘲又似苦笑,喃喃说道:“可我,从来就是这样的。” “阿荣刚出生就没了父母,”萧莨哑声开口,“他是国公府二房唯一的血脉,二叔是为了替父亲当箭死的,你做这些事情之前,有否考虑过,……万一事情败露,阿荣会是什么下场,国公府又会是什么下场?” 听着萧莨语气中的质问,祝雁停的眸中覆上了一层血丝,不忿反问他:“可事情败露了吗?连皇帝都乐见其成的事情,又怎会败露?我若是没把握,为何要撺掇阿荣做这种事?若是承国公府出了事,你以为我逃得掉吗?” “先前赵府出事,你替赵允术请了陈太医前去,后头发现赵家娘子是中了毒,再引出小姑之事,是否也是你故意为之?” 祝雁停一怔,对上萧莨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瞳,坦然认了:“是,我是故意的。” “赵家娘子中毒,……也是你做的。” “是。” 萧莨用力一握拳,忍耐着胸口翻滚起的怒意,提醒他:“那小娘子与你毫无瓜葛,是全然无辜之人,你又为何要挑她下手,你可知你给她下那种毒,稍有不慎便会一尸两命,枉送了她的性命?” 祝雁停浑不以为然:“我说过了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会做!她死了吗?!不是母子平安活得好好的么?!不这么做我要怎么告诉你们慧王妃的事情?!” 萧莨的眉头紧拧着,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些:“你既知道小姑之死别有内情,为何不直接与我说?非要用这种狠毒下作的手段又是何意?!” “直接告诉你有用吗?!告诉你了你就会去为你小姑报仇吗?!我什么都瞒着你,你尚且怀疑我兄长别有居心,多番回避他,我若是跟你说了,我查了慧王妃的死因,你又会怎么想?!你宁愿撺掇皇帝过继皇子,都不肯帮我们怀王府,我除了用这种偏激的手段我还能怎么办?!” 祝雁停越说越激动,渐红了眼,望着萧莨冷笑:“我是狠毒,是下作,可我从来就是这样的,表哥以为我听话、与世无争,才是表哥看错了人!你知我当初是如何被放出来的?不是我那位好继母给我下毒,是我自己给自己下毒!我对自己都这么狠,又为何要可怜别人?!” 萧莨怔住,满目不可置信,不待他接话,祝雁停又轻蔑哂道:“那个女人不是病死的,是我叫人给她喂药活活将她折磨死的,还有她生的儿子,那个小兔子崽子才几岁大,就敢找我麻烦,我原本养了一只野猫,那猫跑出去被他捉到,他叫人剥了皮还故意挂到我院中树下来吓唬我,我被关着不能离开院子一步,他却不肯放过我,几次三番在父王面前挑拨,让父王来罚我,叫我大冬天跪雪地,我怎可能让他好过!后头他被只猫追着掉进湖中淹死,那也是他的报应!” 祝雁停说着,赤红的双眼里滑落眼泪:“表哥觉得难以接受是吗?我从来就没你想象中那么好,我也根本不是个好人,我就是这样的,我不这样狠毒,我要怎么活下去?!我若是不狠下心我早就死了,哪还能有今日?我只是不想被人欺负,我想要权势,要地位,我有错吗?!” 萧莨的心头翻江倒海,如火烧一般,好半晌,他才神色疲惫地问祝雁停:“你进了国公府,谁还能欺负你?即便没有国公府,他日你封了郡王,谁又敢欺负你?小时候的那些事你该报复的也都报复了,而且是加倍报复了回去,又为何还要揪着不放?你兄长即便做了皇帝,你也不过是个亲王,比郡王又能强上多少?” “一个有名无实的郡王有什么用!我兄长做了皇帝我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那时谁见了我不得对我卑躬屈膝!我想要什么是得不到的!” 祝雁停激动得脸都涨红了,眼角滑出的眼泪又让他此刻看起来尤为狼狈,萧莨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难过,深吸一口气,提醒他道:“你兄长有妻有子,然后才是你,即便他再疼爱你,你又能保证你能与他同心同气一辈子吗?人是会变的,他若是当真做了皇帝,日后会变成什么样,谁都说不准,你……” “够了!”萧莨话未说完,便被祝雁停大声打断,“我知道你不喜我兄长,你看不上他,觉得他虚伪、野心昭昭,可他是我唯一的兄长!萧蒙之于你,便如他之于我,你即便不能将心比心,也别当着我的面诋毁他!” 萧莨用力握紧拳头,沉下声音:“所以你甘愿放弃爵位嫁给我,从一开始便是打着这样的主意,你要的不是我,而是整个萧家与承国公府?” “是又如何!我就是为着萧家的这份助力才嫁给你!” 祝雁停已失了理智,萧莨的一再质问让他又怒又恼,肚子里的孩子还在不停闹腾,更是叫他心烦意燥,他拔高声音,状若疯狂:“若非如此我又为何不顾别人的指指点点,身为王府嫡系子孙却嫁与你做男妇,还为你怀子嗣,我难道疯了不成?!” 萧莨的双眼中陡然蔓开血色,猛地攥住祝雁停的手腕,将他拉近自己,嘶哑着嗓子问他:“……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清清楚楚何必要我再说一遍!” 祝雁停伸手用力一推,萧莨在失魂落魄下被他推得踉跄往后退了两步,祝雁停被过大的动作牵扯着往前扑去,就这么当着萧莨的面,重重摔下榻。 八个多月笨重的身子直接摔到地上,肚子还撞上了脚踏,待到萧莨恍惚回神,慌乱地弯腰去扶他时,祝雁停已捂着肚子痛苦蜷缩起身体。 “雁停,雁停!” 祝雁停眼泪流了满面,不停呻吟:“我好疼……” 看到刺目的鲜血自他身下流出,萧莨双瞳狠狠一缩,彻底慌了神:“雁停!” 第39章 早产生子 陈太医匆匆赶来时,祝雁停已晕厥过去,身下全是斑驳血迹,萧莨一动不动地抱着他,双目赤红,如丢了魂一般。 陈太医见之大骇,赶忙道:“大人您先将郎君放下,让他躺平,下官这就为他施针,孩子怕是要提前出来了。” 萧莨这才恍然回神,将祝雁停抱上床。 陈太医小心翼翼地为之施针,一刻钟后,祝雁停悠悠转醒,下半身已痛得失去知觉,苍白面庞上没有半点血色,只一双眼睛红得厉害,不断向外冒着水。 陈太医提醒他道:“孩子现在就要取出,不然便保不住了,郎君且忍一忍,很快的。” 萧莨低了头,用力握紧祝雁停的手,沙哑着声音喃喃:“别怕……” 祝雁停下意识地挣扎,想挣开萧莨的手,萧莨捏住他不肯放,祝雁停越哭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浑身都在颤抖。 陈太医满头大汗地再次提醒萧莨:“大人,您别再叫郎君受刺激了,他这样不行。” 萧莨吻着祝雁停的面庞,一再地安抚他:“别哭了,雁停,别哭了,有什么事我们等孩子出来再说……” 他万分后悔,为何不能忍一忍,待到祝雁停平安将孩子生出,再说这些事情,为何偏要在这个时候与他对质刺激他。 祝雁停听不进这些,眼泪不断落下,攥着萧莨的衣袖,大睁着眼睛哽咽问他:“你之前说,什么都听我的,是骗我的么?你说等孩子出来,我想做什么都支持我,……是骗我的么?” “不是,真的不是……” “那我要你帮我兄长,你答应吗?你肯帮他吗?” “雁停,我们以后再说这些……” “你不肯吗?你说话不算话不肯了是吗?!”祝雁停的神色愈加激动,手指隔着衣料死死掐着萧莨的手臂,几要抠进肉里,“你骗我!你骗我!” “没有,我没骗你,雁停你别这样,”萧莨又急又疼,慌乱地劝哄着他,“你别想这些,我们先把孩子生出来,等孩子出来再说好不好?” “我不!你若是不肯帮我,我与孩子一块死了罢了!” “雁停!”萧莨按住他的双手,艰声道,“你别这样,算我求你了,别这样,等孩子出来,别的事我们再慢慢商量行吗?” 祝雁停放声痛哭,陈太医急慌慌地给他施针:“大人,您叫郎君别哭了,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萧莨俯下身,用力抱紧祝雁停,红着眼睛吻去他脸上的眼泪:“……雁停,别哭了。” 祝雁停不断抽噎:“表哥,我先头说的是……是气话,我嫁给你,是因我喜欢你,我是真心喜欢你倾慕你,是真的……,你看过我画的画,我对你一见倾心,我没骗你,……我想要你帮我,可我喜欢你也是真的,你信我……” “我信你,别说了,雁停,我们不说这个,你别再这么激动,先把孩子生下来好吗?”萧莨哽咽喃喃,嘴里尝到眼泪咸涩的味道,连喉咙口都是苦的,一直蔓延到心尖上。 祝雁停泪朦朦的双眼死死盯着萧莨:“那你肯不肯帮我?肯不肯……” “帮,我帮你,”萧莨艰难地咽下声音,“你别再动气,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闻言,祝雁停骤然一松,软进床褥中,浑浑噩噩地阖上眼睛,哑声呢喃:“你要,……说话算话。” 萧莨一个字都再说不出口,只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陈太医那边已做完准备,与萧莨点了点头:“大人,下官即刻便将孩子取出来,您压着郎君一些,千万别叫他来再乱动。” 萧莨的神情紧绷着,恍恍然地望着被他揽在怀中的祝雁停,喉咙滚了滚,只吐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好。” 陈太医给祝雁停用了药,待他又睡过去,立刻动刀,他的动作十分麻利,不出半个时辰,便将孩子取出,说了一句“是个男孩”,见萧莨只不错眼地盯着祝雁停,无甚反应,将孩子交给侯在一旁的医士抱去检查,又立刻为祝雁停缝合包扎。 两刻钟后医士神色凝重地过来回话:“这孩子早产了一个多月,怕是不大好,心肺都有损,黄疸症状也很严重。” 萧莨这才抬起头,望了一眼被嬷嬷抱在手中哭得有气无力的孩子,哑声问陈太医:“能救吗?” “大人放心,下官自当尽力而为。” 萧莨怔怔点头:“多谢。” 陈太医亲自去为孩子检查,萧莨依旧拉着祝雁停的手,轻轻摩挲着他在睡梦中依旧纠结在一块的眉宇,心头百转千回,怎么都不是滋味。 听闻祝雁停早产,卫氏亲自过来探望,已在外面焦急等了半日,见到萧莨出门来,赶忙起身迎上去:“如何了?” “孩子不大好,陈太医正在看,”萧莨微微摇头,神色疲惫,“雁停这会儿还没醒。” “到底怎会回事?雁停不一直好好的,胎养得很好么?怎会突然早产?” “……怨我不小心,叫他摔了一跤。”萧莨不欲多说,先前小姑的事他就从未与卫氏提过,不想让她多担心。 “你真是,怎会这般大意?”卫氏气恼不已,“我早说了无数遍要小心,要小心,结果竟还是发生这种事。” 萧莨沉默不语,这件事,如今他再如何自责都晚了。 他再进去时,陈太医已为孩子检查完,萧莨走过去,第一次细细打量起他们的孩子,小小的婴孩睡在襁褓中,双眼紧闭着,面色黑黄,看着着实可怜,他心下一紧,问道:“他如何?” 陈太医叹道:“确实有些毛病,但都可以治,慢慢就能养好,好在是满了八个月才出来,大人无需太过忧虑。” “……我想抱抱他。” 嬷嬷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给萧莨,提醒他要用什么姿势抱。拥着怀里软绵绵的一团,萧莨的双手都在颤抖,眼眶微红,低下头,贴着襁褓,面颊轻轻碰了碰孩子。 祝雁停睡了一个多时辰才醒,一睁开眼,靠在床边的萧莨便欺身过来:“雁停,……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祝雁停稍稍一动,下身便是一阵钝痛,怔愣半晌,他恍惚问道:“孩子呢?” “孩子没事,被嬷嬷抱去喂了奶,已经睡着了,等他醒了,我再叫人抱来给你看。” 萧莨握着祝雁停双手,低头亲了亲他指节,祝雁停这才回神,挣扎着揪住萧莨:“你之前答应我……” “我答应你,答应你。”萧莨小声哄着他,这会儿也想不了太多,祝雁停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模样他再不想看到第二回 ,只要他能高兴…… “你不许骗我。”祝雁停眼睫轻颤,再多的话也没力气说了。 “……不会。” 阿清送来药,萧莨亲手喂给祝雁停喝了,又安静陪了他许久,直到祝雁停再次沉沉睡去,才起身出了屋子。 卫氏看过孙子已经离开,去了佛堂诵经,萧荣在院中徘徊,见到萧莨出来走上前去,踌躇问他:“二嫂和孩子如何了?” 萧莨眉目沉沉,盯着院中萧条的秋景,轻声一叹:“……孩子不大好,雁停也不大好。” 萧荣懊恼道:“是因为我先前说的,二哥你来找二嫂问,才会这样么?” 萧莨神色怔然,并不答他,萧荣低了头:“二哥,其实就算当真是二嫂做的,想必也是因为怀王,怀王有这个心思并不难理解,这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萧莨的目光终于转向他,冷了声音:“怀王怂恿雁停这么利用你,你还为他们说话?” 萧荣含糊嘟哝:“怎么说我们两家也是姻亲,若当真有朝一日怀王能得大位,对我们家也是好事一件。” “若是不能成事呢?”萧莨冷声反问他,“一旦卷入储位斗争站了队,便没有回头路,若是最后事败了,你以为新君还会容得下我们承国公府?父兄亦不是万能的保命符。” 萧荣的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辩驳,萧莨轻闭眼,神色愈发低沉:“阿荣,这百余年,承国公府能一直这般屹立不倒,不是因为我们先祖身上背着多少战功,是因为萧家人一直秉行明哲保身之道,从未与皇权储位沾过干系,你可知先帝时的那场夺嫡之争,牵连了多少人,倒了多少世家?先帝的两个兄弟一死一被赶出京,若非先帝登基后下了明旨再不许那被赶去蜀地的长留郡王及其子孙后人归京,论血缘亲疏,如何也轮不到怀王府,如今他们却起了这般心思……” 萧荣忧心忡忡地问他:“可若是,二嫂执意要帮他兄长,二哥你又打算如何?” 萧莨久久未再言语,眸中黯光流转,尽是疲惫。 萧荣见状不敢再多问,本还想看看孩子,这会儿也只能作罢,讪讪走了。 萧莨在廊下站了许久,阿清出门来吩咐人送热水进去,怕一会儿祝雁停醒了要用,萧莨的目光扫向他,将人叫住。 阿清低了头,不敢看他。 “你几岁跟的雁停?” 对方小声回答:“六岁。” “你觉得,”萧莨轻眯起眼睛,“怀王待雁停如何?” “王爷待郎君自然是极好的,怀王身上的腰伤,也是因郎君所受……” “除了这件事呢?” 阿清想了想,小心翼翼道:“王爷和王妃一贯待郎君很好,十分纵容他,郎君与王爷从未红过脸,向来是兄友弟恭、手足情深。” “兄友弟恭、手足情深……”萧莨低声念着这几个字,半晌,轻出一口气,道:“我随口问问罢了,这点小事无需告诉雁停。” “……诺。” 第40章 各有心思 九月。 转眼就要入冬,小孩儿已经满月,刚出生那会儿皇帝特地指派了宫中御医来国公府为之看诊,精心调养这一个多月,总算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现下已无大碍。 就只是祝雁停还下不了床,他身子骨本就不好,又因突然的早产流血过多,要一直静养着,恐怕这一个冬天都要在病榻上度过。 巳时正,嬷嬷抱着刚睡醒的孩子过来给祝雁停看,祝雁停伸手接过,将孩子抱在怀中轻轻摇了摇,无声一笑。 小小的孩子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他,祝雁停心中一软,伸手拭了拭他柔软的面颊,小孩儿用力晃了晃手,似高兴得很。 果真是个生来活泼的,除了刚出生那段时日有些病恹,如今倒是好多了,皱巴巴的小脸长开许多,黑黄退去,变得玉雪可爱,与祝雁停十分相像,谁见了不夸一句长得好。 “珩儿早上喝过奶了吗?”祝雁停捏着儿子的小手,边逗弄他边问嬷嬷。 “喝过了,早上喂了两道奶,小郎君胃口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郎君放心。” 祝雁停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儿子的脸:“……那就好。” 巳时六刻,祝鹤鸣过来探望时,祝雁停还抱着孩子没撒手,祝鹤鸣进门来,走至床榻边,伸手拨了拨小娃娃腮边的肉,好笑道:“他长得可当真像你,与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祝雁停低低“嗯”了一声,他其实更希望这孩子能长得像萧莨一些,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没甚意思了:“兄长今日怎过来了?”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你们,这几日如何?” 祝雁停微微摇头:“珩儿的状况比之前好了许多,我还是老样子,陈太医说轻易不要下床,更不能出门受风。” “难为你了。”祝鹤鸣一叹。 祝雁停没再说什么,先前他刚生产完,祝鹤鸣来看他时曾问他为何会突然早产,他便没说原因,这是他与萧莨之间的纠葛,他实在不想再提,更不想叫祝鹤鸣操心。 孩子被嬷嬷抱走,祝鹤鸣在床边坐下,打量着祝雁停略显苍白的面色,问他:“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 祝鹤鸣叹气:“雁停如今与我这个兄长也不如从前那么坦白了,藏了心思却不肯与我说。” “真没有,”祝雁停说着一顿,问祝鹤鸣,“皇太弟的案子,可结案了?” “嗯,”祝鹤鸣哂道,“皇帝说是叫司刑司与大理寺彻查,不过是走个过场,这才一个月,便迅速将人发落了,前日已下旨,将祝玖渊满门处以绞刑,不日就会行刑,他的一干朋党,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京中这些日子日日都有人掉脑袋,风声鹤唳得很。” 祝雁停眸色微黯,心里头翻江倒海,莫名地不是滋味。 祝鹤鸣望向他,双瞳轻缩,问:“雁停这副神态,可是可怜同情他们?” “……不是。”祝雁停轻出一口气。 “倒也是,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连一只雀鸟死了都能哭上许久,真真是心软。” 祝雁停攥住手心,低下声音道:“皇太弟咎由自取,没什么好同情的,他的那些朋党也没什么好同情的,就只是,……被牵连的那些老弱妇孺,到底是可怜。” 祝鹤鸣颇不以为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斩草除根,日后只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上位者最是应该明白这点道理,雁停,你还是太心软了,我知你是因为有了珩儿,或许有些感同身受,可你得知道,你对别人心软,将来别人可不会对你心软。” 沉默半晌,祝雁停轻颔首:“兄长说的是,雁停受教。” 祝鹤鸣轻拍他手背,放缓了声音:“别想太多,如今你只要安心休养便可,别的暂且不用操心。” “……嗯。” 午时二刻,萧莨回府时,在府门外正碰上祝鹤鸣离开,他上前与之见礼,祝鹤鸣看着他,笑笑道:“二郎客气,本就是我不请自来,赶巧有空就来看看雁停和珩儿,便没有提前与府上说,倒是叨唠你们了。” “兄长见外了,雁停日日卧榻休养,想必烦闷得很,兄长若是有空愿意多来陪他说说话,他应当会很高兴。” 祝鹤鸣勾了勾唇角:“说起来,还未恭喜二郎,这么短的时间内又连升两级,年纪轻轻如今便已是真正的朝官了。” 这段时日京中多少人被贬官下狱、抄家问斩的,唯独萧莨又升了两级,如今已是正四品的宗事府右府丞,有了上朝的资格,四品官在京中并不起眼,不过他这升官的速度还是过于快了些,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很难不引人注意。 萧莨不亢不卑地回道:“不过是蒙陛下厚爱,亦是沾了父兄的光罢了。” 祝鹤鸣的双手拢在袖子里,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眼睫低垂,一副淡然之态的萧莨,片刻后,他一声叹息:“二郎过于谦虚了。” 萧莨未再接话,只在祝鹤鸣上车之后忽又开口:“兄长,雁停他一直十分敬重您。” 祝鹤鸣一怔,望向他,见萧莨依旧是那副神色淡淡的模样,复又笑了:“我自然知道,他是我最好的弟弟,我亦十分爱护他。” 萧莨不再说什么,往后退开一步,恭送祝鹤鸣的车辇离去。 晌午时分,奶娃娃睡了一觉又醒过来,祝雁停正抱着孩子逗弄,萧莨进门,他瞥了一眼,又低了头,继续逗儿子。 萧莨吩咐人传膳,走上前去接过儿子,交给嬷嬷,又伸手去抱祝雁停,祝雁停轻推他肩膀,道:“我自己走吧,陈太医说月子出了,偶尔在屋子里走一走可以的,一直躺着也不好。” 萧莨望向他,祝雁停无奈道:“是真的。” 犹豫之后,萧莨放下祝雁停,为他披上大氅,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去了外间。 “我回府时,正碰上兄长离开。”萧莨随口说着,将亲手盛的热汤递给祝雁停。 祝雁停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便听萧莨又道:“与他寒暄了几句,并未多说。” “嗯。” 俩人相对无言,虽当日萧莨在混乱中答应了祝雁停帮他,这一段时日俩人相处得也算融洽,都未再提那些事,但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有了便是有了,并非不说起就能当作不存在。 沉默一阵,萧莨主动找话题问祝雁停:“珩儿今日可还乖巧?你总是这么抱着他会不会累着你?” “不会,我见到他就高兴,逗他也有意思,”祝雁停的嘴角上扬,“他可好玩,表哥应该多亲近亲近他的。” “我知道,不过你也得顾着自个的身体,别花太多心思在孩子身上。”萧莨劝他。 祝雁停又笑了笑:“表哥你这么厚此薄彼可不好,等他懂事了,一准不亲你。” 萧莨轻抿唇角,给祝雁停夹菜:“吃东西吧。” 用过午膳,萧莨陪祝雁停下棋,祝雁停不能久坐,半倚在榻上,手里捻着棋子有些心不在焉,萧莨看他一眼,下了榻,坐到他同侧去,将人揽进怀中。 祝雁停在萧莨怀中舒了口气,喃喃问他:“表哥,你怎么了?” 萧莨低下头,轻吻了吻祝雁停的鬓边,贴着他的面颊耳鬓厮磨:“没怎么,我就是想抱抱你。” 祝雁停抬手环住他脖子,贴近过去,覆上唇。 细细密密地吻了许久,祝雁停低喘着气退开,又衔着萧莨的下唇啄了啄,忽然想到他们似乎很久没这么亲热过了,心头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对上萧莨泛着波澜的双眼,他微微一怔,说道:“表哥,我是真的喜欢你,……那时你与别人有婚约,我不敢肖想你,那日在上元节花灯会上碰到你,我其实特别高兴,你送我的那个花灯,我一直都留着,再后面你婚约没了,我才觉得有了机会去接近你,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信我。” 祝雁停言辞恳切、眸光清浅,仿佛那日状若疯狂地喊着是为了萧家的助力,才嫁给自己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萧莨眸色沉沉地望着他,半晌,捏着祝雁停的下巴,再次覆住他的唇。 未时末,祝雁停午睡未醒,萧莨守在外边榻上看书,有人进来小声与他禀报来了客,萧莨并不意外,叮嘱了屋中下人好生守着祝雁停,起身出去。 他走了没多久,祝雁停便醒了,将阿清叫进去,撑起身哑声问他:“大人去哪了?” 阿清压下声音:“似乎是南边来了客人,大人将之请去了书房。” 祝雁停闻言微蹙起眉:“南边?” “听门房的说,是江南定国公府的人,看似一路风尘仆仆的,似乎是才到的京中,直接来了府上递上名帖要见大人,说是有要事相谈。” 祝雁停心思百转:“定国公府,贺家的人,……来这里会是有何要事?” 犹豫片刻,他吩咐阿清道:“你且派个人去书房外听听,看能不能听到些什么。” “诺。” 第41章 贺府来客 书房。 萧莨一进门,便示意来客坐,叫下人奉来茶,对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啧啧感叹:“我这连着赶路了十余日,可算是能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喝一口热茶了。” 萧莨打量着面前风尘满面的年轻男子,问他:“你是刚到京中,便来了这里?” “可不是,”对方摇头感叹,“定国公府在京里的宅邸年久失修住不得人,再者说我此番来这里,曾祖父一再叮嘱过,不能叫人知晓,尽量低调,待不了两日我便又得回去。” 此人姓贺单名一个熤字,是江南定国公府的嫡长曾孙,因其祖父和父亲俱都早逝,自幼由贺老国公亲自抚养长大,几年前他来京中国子监读过一段时间的书,与萧莨是同窗,又年岁相仿,俩人交情甚笃。 定国公府同样发家自景瑞朝,百十年来与承国公府一直是世交,最风光时曾一门两国公风头一时无两,三十余年前贺氏奉皇命举家南迁,贺老国公以一人之力坐镇江南,如今南边匪乱不断,各地藩王心怀鬼胎、蠢蠢欲动,若非被老国公手中兵马牵制着,南边只怕早已彻底大乱。 待贺熤喝过半盏茶,萧莨才主动说起正事:“前两日我收到父亲来信,老国公让你转达的事情,我都已经知晓了。” 提起正经事,贺熤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敛去,忧心忡忡:“曾祖父不放心别的人,一定要我亲自将东西送来京中,交到你手上。” 他说着将手边的东西递给萧莨看:“这些都是曾祖父收集到的一些证据,他们虽大胆但也足够小心,要抓住把柄并不容易,这位刘首辅当真是……” 贺熤颇为无话可说,他本性对官场之事无甚兴趣,但也知晓如今天下这般局势,想要过安逸日子怕是难得很。 内忧外患且不说,手握重权的当朝首辅还里通外贼,不但与闽粤匪寇有染,更甚者,北夷人那里都有他汲汲营营的身影。 刘崇阳这个首辅做了有快二十年,门生遍布天下,江南官场上不知有多少他的心腹,贺老国公亦是无意中发现,有朝中官员私通匪寇,为之换盐、换粮、换各种军需品,乃至兵器、火器,而这背后之人,竟是刘崇阳这位内阁首辅。 老国公行事一贯谨慎,为免打草惊蛇,并未上报朝廷,只暗中收集证据,后头竟又发现这些人另有一条线直指北夷,暗中将大把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运送出关,讨好外敌的同时,攥取金银财宝,发着战乱财,而弃黎民于水火。 之后贺老国公将事情写信告知远在西北的萧让礼,他们拼尽全力搭上身家性命平定匪乱、驱逐外敌,又岂能坐视有人公然里通外贼、通敌叛国,俩人商议由贺家将已收集到的证据送上京,待萧让礼那边拿到更确凿的证据,再由萧莨一并呈到御前。 贺家离京已久,在京中人脉单薄,亦无其他更可信之人,所以这事,只能由如今颇得皇帝青睐,时时有面圣机会的萧莨来做。 萧莨翻着那些证据,眉头越蹙越紧,许久,他一声低叹:“首辅此举,为的应当不只是钱财上的利益。” 贺熤讪然道:“萧兄,难不成你也觉着,这祝家的江山,就要败了?” 无论是南边已占据好几个州的匪军,还是西北边虎视眈眈的夷人,这刘崇阳两面都讨好着,为的不就是怕有一日江山易主,他还能有机会苟活下去。 萧莨微微摇头,沉默一阵,问贺熤:“你曾祖父,身子可还硬朗?” “就那样吧,”贺熤叹道,“他老人家已近耄耋之年,还得操心这些烦心事,可惜我又不争气,我那些叔伯还有叔祖们,一个个心怀鬼胎,曾祖父也没精力管他们……” 定国公府的情况其实人人都知晓,虽子嗣众多,但大多是纨绔,当真是全靠老国公一个人压着下头,只怕贺老国公一去,贺家就要四分五裂,江南亦会随之陷入乱局。 萧莨不好再问,还想说些什么,忽听门外一阵窸窣动静,他眸色倏地一沉,起身至门边,用力拉开房门。 门外只闻秋风吹打着枯枝的声响,贺熤偏头问他:“怎么?” 萧莨在门边站了片刻,重新将门阖上,走回榻边坐下:“没什么,一只野猫挠门罢了。” 贺熤闻言一挑眉:“你这院子里竟还有野猫?说来我这回来你这,倒见你这里跟从前是大不一样了,有花有竹,还有那养的莺鸟,当真是有趣,你如今怎有了这份闲情逸致?” 萧莨垂眸,目光落到面前热气腾腾的茶盏上,水雾袅袅而升,叫他眼中的晦涩看不分明。 “……没什么,内子喜欢而已。” 贺熤笑了笑:“原来如此,说起来,我还未与你道喜,原本去岁你成亲就该来与你讨杯喜酒喝的,无奈家中诸事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来,听闻你的孩子都已满月了是吗?” “嗯,如今补上也一样,”萧莨淡道,“这两日你便在府上住下吧,我叫人给你安排住处,免得到处奔波被人瞧见。” “那也好,”贺熤说着一顿,好奇问萧莨,“其实我还挺惊讶的,没想到你最后会娶了怀王府的小郎君,这亲王府出身的郎君,当真有那般好消受的么?” 萧莨微怔,若是从前,他会与人说,雁停他很好,他是真心待我,我亦会真心待他。可现如今,哪怕是旧友一句并不过心的玩笑,他亦不知当如何作答。 祝雁停说是真心喜欢他,他信,可这样的喜欢太过浅薄,从一开始就掺着许许多多的算计。那日在万般无奈下他答应祝雁停帮他,但当真要做出违背祖训,置全家人性命安危于不顾之事,他却又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祝雁停在欺骗他,他亦在欺骗祝雁停。 这样的僵局拖得一日是一日,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他不愿想也不敢想。 正屋里,阿清走进里间,到祝雁停身旁低声禀报:“郎君,方才派去探听消息的人差点被大人发现了,大人十分谨慎,一点动静就出门来看,我们的人连个大概都没听清楚,只隐约听到他们似乎有提到首辅大人。” 若非萧莨向来不喜人在书房伺候,他们的人估计连靠近都难,饶是如此,也只听到了隐约几个字而已,再多便没有了。 祝雁停抱着儿子倚在床头,轻捏了捏小娃娃的手心,神色微沉:“与刘首辅有关?” “应当是的。” 闻言祝雁停心思几转,想来想去也猜不着到底是何事,却不能不引起警觉,能叫定国公府的人亲自赶来京中说道的,想必不会是小事。 “你派个人去王府……”祝雁停话说到一半,改了口,“罢了,只怕你前脚派人出去,后脚就被他给发现了,去拿支笔和纸来,再喊只莺鸟进来。” 阿清麻利地去办事,不消片刻,便送来祝雁停要的纸笔,祝雁停提笔简单写下事情,将字条卷起,牢牢捆到莺鸟的一只脚上,再由阿清放飞出去。 做完这些,祝雁停心中稍稍安定些许,低头亲了亲儿子柔软的面颊,轻声喃喃:“珩儿,你父亲还是不肯帮爹爹,……爹爹该怎么办?” 小娃娃无意识地捏着他的手指,祝雁停心中一软,再次亲了亲他。 书房。 贺熤喝着茶压低声音问萧莨:“这事吧,我曾祖父一贯不许我议论,但我还是想问问,你在京中,消息应当比我灵通得多,你觉着,如今皇太弟没了,日后谁更可能登大位?” 萧莨抬眸望向他:“你是如何想的?” 贺熤犹豫道:“之前只有一个皇太弟倒好说,现在可是有三个皇子,不过这三位小皇子出身的王府都不怎么显眼,最年长的偏偏又是身份最低的郡王府出来的,听闻陛下也没让他们与那些后宫娘娘们沾上关系,每日只圈在一块念书,并未看出有再立储之意……” 萧莨神色淡淡:“你何必忧心这些,无论最后登上大位的是谁,与你们定国公府又有何干系?你们不也向来不掺和这些事情么?” “我曾祖父自然不会掺和,”贺熤摇头道,“他老人家向来不屑搞这些,可我家里其他那些人可就不这么想了,只是现在曾祖父还在,谁都不敢明着做什么,一旦我曾祖父百年,说不得他们就要各自押宝站队,至于我……” “你如何?” 贺熤的神情中有一丝微妙:“我也不瞒你说,我是个无甚本事的,待我曾祖父走后,兵权不可能落到我手中,我能保住定国公府必不容易,我总得为整个国公府考虑考虑。” “真为定国公府考虑就别贸然做什么,”萧莨劝他道,“三思而后行。” 沉默许久,贺熤幽幽一叹:“我若是有你一半本事也不至于如此,你还有了不起的父亲和兄长,我们贺家,可是什么都没了。” 第42章 暗箭难防 怀王府。 祝鹤鸣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握着个一对玉石球来回转,神色微黯,半晌没出声。 刘崇阳坐于他下手,喝过半盏茶,这才淡定问他:“王爷可是有心事?” “你可知,……南边定国公府的小子前两日来了京中,如今就在承国公府上,像是与萧家人有要事相商。” 祝鹤鸣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刘崇阳面上神态的变化,但见刘崇阳一脸老神在在,道:“已有耳闻。” 祝鹤鸣双瞳一缩:“你知贺家人是为何事来的京中?” “嗯。” 刘崇阳哂笑:“贺老国公毕竟年纪大了,做事再隐秘也总有疏漏的时候,自然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走露,早在他曾孙子到京之前,老夫便已收到消息。” 祝鹤鸣闻言微蹙起眉:“你又究竟是做了何事,叫贺家的人都盯上了你?” “不过是卖了些不该卖的东西,给闽粤匪寇和北夷人罢了。”刘崇阳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并不觉得这是桩多了不得的事情。 祝鹤鸣的神色一沉:“什么不该卖的东西?” 刘崇阳啜着茶:“王爷应当已经猜到了,又何必问得那么明白。” “……你可当真是好大的胆子,”祝鹤鸣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下的不快和怒意,诘问他,“你就不怕他们当真打到京中来?到那时我等现下图谋的这些还有何意义?还是说,你亦是在为自个寻求退路?” “王爷言重了,”刘崇阳摇头道,“我能卖给他们的东西终究有定数,也不是什么多好的东西,朝廷兵力始终占着上风,又何必那般悲观,再者说……” 他说着,抬眸望向祝鹤鸣,镇定道:“王爷,要收买人心要图谋大事都需要银子,老夫为着王爷殚精竭虑,王爷您可千万莫要误会了老夫。” 祝鹤鸣握着玉石球的手稍稍收紧,刘崇阳的话虽无多少恭敬之意,却又是事实,他一无封地二无实权,百十年来累积的家底早已坐吃山空得所剩无几,只靠那点爵位俸禄,过太平安逸日子自然足够,但想要做点别的,便差得远了,尤其皇帝借萧莨的手整顿宗事府司禄司后,王府之中是越发捉襟见肘。 他这个王爷做得憋屈,若论风光,还远不如刘崇阳这位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刘崇阳虽是寒门子弟出身,如今却稳居朝中第一人,只因先前其与皇太弟不合,他才能将之拉拢,而他唯一能许诺给刘崇阳的,也不过是他日成大事后的高官厚爵,圆其世家梦。 祝鹤鸣心中依旧有不畅快,但没再表现出来,只问他:“既然事情已被人知晓,如今你打算如何?” 刘崇阳眼中滑过一抹精光,略略咬牙:“定国公拿到的那点证据尚不足为患,老夫去岁才与那些匪寇搭上关系,本就没过多交道,有虞国师帮着在陛下面前说话,尚且能糊弄过去,但北夷那边……” “你与北夷人早有往来?” 他不但早就与北夷人暗通款曲,更甚者去岁戍北军那场大败,亦有他的功劳在当中。原本戍北军是想趁着寒冬刚过,塞外正青黄不接时夺回失地,而他的人先前偷摸运送出关的物资,却让那些北夷人好吃好喝了一个冬天,人和牲畜都养得膘肥体壮,不但挡下了戍北军的奇袭,还反过来又夺下了大衍的四座边境城池。 当然这些,刘崇阳并不打算与祝鹤鸣细说,只道:“王爷,与北夷人做那一本万利的买卖,我等才能迅速攥得如此多的金银钱财,您如今一步步走得这么顺,处处都有人帮您,少不得其中的干系。” 刘崇阳的语气让祝鹤鸣心下愈发不快,冷了声音:“所以你究竟打算如何?” 刘崇阳不答反问:“王爷,您家中的小郎君嫁入承国公府也有一年了,您觉着,这萧家人可愿意助您?” 祝鹤鸣冷笑:“萧家人自诩忠君为国,只拥护正统,自是看不上本王这般野心勃勃之人。” “不瞒王爷说,当初小郎君想着用这个法子去拉拢萧家人,老夫便觉得不靠谱,如今,……只怕被萧家人查到北夷的那些事情,再知道您与老夫间的瓜葛,以萧让礼父子的秉性,他们肯为着小郎君不将您供出已是不易,更别提帮您了。” 祝鹤鸣斜眼睨向刘崇阳:“那依你之见?” 刘崇阳扯开嘴角,神色阴恻,道:“既不能为己用,不如将绊脚石除去。” 祝鹤鸣一怔:“除去?如何除去?”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且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尤其是,……来自自己人的暗箭!”刘崇阳说着一顿,兴奋道,“王爷,您何不想想,只要除去了萧让礼父子,我等再运作一番,调自己人前去西北,他日边军尽在掌握,又何须再求人!” 祝鹤鸣狠狠拧起眉,刘崇阳的提议显然是他先前从未想过的。深思一番,他神色犹豫道:“戍北军在萧让礼手中二十年,多少大将都是他的心腹,哪里是别人轻易能指挥得了的,再者说,若是没了萧让礼父子,万一北夷人趁机大举进攻,真打进来了又怎办?” “老夫这么说,自然是有把握的,”刘崇阳劝他道,“老夫前些日子已收到消息,北夷那位达利汗王半月前已病重去世,只北夷朝廷秘不发丧,一直压着消息,不过这事迟早要揭出来,如今北夷朝廷乱成一团,十几位皇子皇孙在争帝位,这些个人各自为政,却无真正有雄才大略之人,北夷说不得又要四分五裂,短时间内决计腾不出空来再打大衍的主意,足够边军喘口气、休养生息。” 见祝鹤鸣面上已有动摇之意,刘崇阳又继续道:“萧让礼这一年其实一直病着卧榻不起,领兵的都是他儿子萧蒙,但这事从未上报过朝廷,连他们家人都未必知晓,一旦萧蒙身死,萧让礼再受刺激,自然撑不了多久,只要他们父子二人没了,剩下萧莨萧荣两兄弟,一个文弱书生,一个纨绔,戍北军还能指望他们不成?等我们的人过去了,一年、两年,总能渐渐将之收为己用,王爷,这个时候,你可万不能心软了。” “在战场之上下手,……当真有那般容易?不会被人发觉么?” 刘崇阳得意道:“混乱之中,谁还顾得那么多,随便一个小兵都有可能得手,何愁没有机会。” 祝鹤鸣眸色几变,思索许久,终是点了头:“你既有把握,那便去做吧。” 刘崇阳捻了捻胡子,又提醒他:“王爷,此事,还望王爷瞒着小郎君一些。” “那是自然,”祝鹤鸣一声长叹,“我那个傻弟弟,对人动了真情,可到底比不过人家的亲缘骨肉,也罢,这事还是不要叫他知晓得好,免得他心中不安,还要与我闹腾。” 国公府。 天愈发的冷,火盆就在榻边,祝雁停身下垫着褥子,身上还盖着厚重的皮毛毯子,抱着儿子倚在榻上发呆。 小娃娃刚睡着,祝雁停没将人交给嬷嬷,一直将之抱在怀中,呆愣许久,直到房门开阖,萧莨进门来。 萧莨脱去身上沾了雪的大氅,在门边烤了烤火,过来坐上榻,接过儿子,又揽过祝雁停的腰:“在想什么?” 祝雁停倚到他肩上,喃喃道:“没什么,日日出不了门,有些闷而已。” “先前不是说不闷吗?” “先前是先前,怀着珩儿的时候好歹还能去院子里走走呢,现在我连房门都出不了,”祝雁停小声抱怨,“陈太医说,不到开春转暖,我都出不了这个门。” 无端又想起那日祝雁停浑身鲜血淋漓的场景,萧莨闭了闭眼,轻声安抚他:“我之前答应过你,带你去泛舟,等天热了我们就去。” “那也还得小半年,大冬天的,家里也怪萧条冷清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嗯,母亲今日说,珩儿满月没有大办,百日定要大肆操办一番,热闹热闹。” 祝雁停叹气:“那热闹也是给别人看的,还要折腾我儿子。” “那你想如何?”萧莨无奈问他。 祝雁停笑了笑,抱住萧莨的胳膊,与他眨眼:“表哥多陪陪我就好了,你在这屋子里,我就不觉得闷。” 萧莨挑眉:“我不闷么?” “怎么会,我从来没觉得你闷啊。”他的表哥一贯正经、不苟言笑,可他就是见之高兴,比那些下人围着他,为他说一百个笑话都叫他高兴。 萧莨不再多说,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儿子,小娃娃睡得正香甜,面有红晕,脸似乎又比前两日更圆了一些,他低声一叹:“他长得好快。” “小孩子都这样,一天一个样,十天半个月不见,说不定你就认不出他了。” “那你呢,你会认不出他吗?”萧莨忽地问他。 祝雁停一愣,又笑道:“怎可能,他是我生的,我怎会认不出他,再说了,这小东西明明是那些嬷嬷在喂养,却黏我得很,一到我怀里就乖了,我可喜欢他,我可舍不得十天半个月不见他。” “他现在还不会认人,这大约是父子天性。”萧莨道。 “嗯,我也觉着是。”祝雁停伸出手指,轻柔地拭了拭小娃娃的面颊,笑意在眼中漾开。 第43章 宵小之徒 大雪下了一整夜。 早起萧莨出去办差,祝雁停没了睡意,坐起身叫人伺候自己洗漱,嬷嬷将儿子给他抱来,这小娃娃也才刚醒,喝了一道奶正精神得很,到祝雁停怀里扑腾两下,黑亮的眼珠子瞅着他便不动了。 小娃娃比刚出生那会儿大了一圈不止,昨日陈太医终于说这孩子可以停药了,从胎里带出来的那些病症再过个三个月半年便能自愈,日后只要多注意一些,必不会比别人差。 祝雁停抱着儿子,低头贴着他的脸亲了亲,莫名地心有余悸。 幸好,幸好他们的孩子还平安着。 辰时末,萧荣过来看小侄子,国子监自腊月起便开始放假,一直要到正月十五之后再开课,他这一段时日整日闷在家中,因先前的事情,萧莨又不许他随意出门,是有怪无聊的。 小娃娃又睡着了,祝雁停没叫人抱走,就让之睡在床边的摇篮里,萧荣进门来,蹲在摇篮边安静看了一阵,小声道:“他可真好玩,睡着了手还举到脑袋上去了。” “小孩子就这样,再大点就好了。” 祝雁停说着望向萧荣,稍稍一顿,与他道:“阿荣,抱歉。” 萧荣微怔,面色尴尬地摆手:“二嫂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之前的事情,我确实利用了你,跟你道歉是应该的。”祝雁停说得诚恳。 “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算了吧,我倒也不是很介意,要不是你在背后助我,我恐怕也不能这么顺利为小姑报仇,”萧荣说着讪讪摸了摸鼻子,犹豫几番,问他:“二嫂,……你是否当真想帮怀王爷图谋大位?” 祝雁停神色不动,不答反问:“阿荣以为呢?” “其实吧,你们有这个想法我也能理解,换做我是你,未必不会起心思,但是,我二哥那人,你应当知道,他是认死理的,萧家历来的祖训都是不能在储位之争上站队,你非要他帮你,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祝雁停的眸光微黯:“可我若是执意要争,你觉着你二哥会如何?” 萧荣想了许久,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二哥那人,我从来猜不透他。” 祝雁停轻出一口气,缓了声音:“阿荣,你又何必操心这些。” “我就是担心你和二哥闹得不愉快,二哥他应当是真的很喜欢你。”萧荣小声嘟哝。 祝雁停神色淡淡:“嗯。” 萧荣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多说什么,连萧莨都劝不了的事情,又岂是他能说得通的。 待萧荣离去,祝雁停将阿清叫来身边,问他:“定国公府那位郎君,可走了?” “听说明日便会走。” 祝雁停心不在焉地点头,心下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安。 晌午,萧莨回府来,祝雁停正倚在床头,逗着摇篮里的儿子玩,萧莨走过去,将在外头买的点心递给他。 祝雁停奇怪问他:“表哥你买这个做什么?” “回来时打致香斋门口过,他们刚出了新点心,我便顺手买了,给你换个口味。” 萧莨随口说完,净了手,再去抱儿子。 原本还手脚乱舞的小娃娃一到萧莨手中便安静下来,一只手咬在口中,乖乖躺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萧莨将小娃娃的手抽出来,拿了帕子帮他擦,祝雁停看着忍不住笑:“你看他还什么都不懂呢,就听你的话了,我抱着他时他从来没这么老实。” “嗯,这样也好。”萧莨说着,低头亲了亲儿子头顶柔软的胎发。 祝雁停尝了一口萧莨买回的点心,是咸口的,香酥可口,十分开胃,难怪萧莨会特地给他买这个。 他又捻起一块,送到萧莨面前:“表哥你也尝尝。” 萧莨看他一眼,低头吃了。 “好吃吗?”祝雁停笑问他。 “尚可。” 祝雁停眼中笑意更浓:“表哥买的自然是好吃的,你瞧瞧你儿子,一直盯着你看呢,可惜他这只小馋猫吃不了。” “他才这么点大,哪懂这个。”萧莨微微摇头,在祝雁停身旁坐下,轻拍着儿子,小家伙很快又睡眼朦胧,在他怀里渐阖上眼睛。 祝雁停略微诧异,小声问他:“表哥你几时学的给孩子哄睡?我想哄他睡着都没这么容易。” 萧莨淡道:“不用学。” “不用学?” “看着嬷嬷做就会了。” 祝雁停轻声笑:“原来如此。” 他还当萧莨不在意孩子,原来他一直暗中留心着这些细微的事情,连怎么哄孩子都会了。 萧莨将睡着的儿子放回摇篮里,见祝雁停将自己带回的点心吃了一半,提醒他道:“别吃太多,一会儿午膳又吃不下。” “那你别买这么多啊。”祝雁停好笑道,他也确实有些饱了,剩下的便交给阿清拿出去,给下人们分了。 见祝雁停面色依旧略微苍白,萧莨皱眉问他:“陈太医今日没来?” “他昨日已经来过了,表哥忘了?” 祝雁停这病弱的身体委实叫萧莨操心,这大雪天的,即便他身上穿得厚实,屋子又是地龙又是火盆,他这手心依旧是冰冷的,原本底子就不好,生这个孩子更是遭了回大罪。 “雁停……” “嗯?” “我们有了珩儿就够了,日后再不要第二个孩子了。”萧莨认真与之提议,只怕祝雁停听不进他的,又瞒着他吃那生子药。 祝雁停握住萧莨的手:“表哥,你在担心什么啊?” 萧莨定定望着他,半晌才道:“雁停,那日的事情,我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再不想了,我们以后都不要孩子了好吗?” “……嗯。” 萧莨欺身往前,将之拥入怀中。 申时末,贺熤来找萧莨,说有事要与他说,俩人一块去了书房。 阖上门,贺熤面露犹豫,似欲言又止。 萧莨见之微蹙起眉:“可是出什么事了?” 贺熤一脸狐疑地问他:“你可知,……怀王府与刘崇阳私下有往来?” 萧莨神色一沉:“何出此言?” 见萧莨的神情不似作伪,贺熤略松了一口气,灌了一大口茶,与他道:“我自不是怀疑你,你的个性我亦是清楚的,但无论怎么说,怀王府与你们家毕竟是姻亲,我只怕你知道了会难做,故才犹豫着要不要与你说,但事关重大……” “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贺熤讪然道:“昨日,我出门去街上溜达了一圈,找了间茶楼喝茶……” 他是个闲不住的,即便来京之前他曾祖父一再叮嘱他要低调,但在这承国公府上闷了几日着实无趣,又想着反正这里也没几个人认识他,便换了身平常的衣裳,带了个小厮,低调出了门,想去外头逛一逛。 后头他去了间茶楼,要了间临街的雅座,一边品茗一边欣赏街景,结果一盏茶没喝完,掌柜的就上来说贵客来了,要他将房间让出来。他在江南从来都是别人让着他,哪有他让着别人的道理,更何况是他先来的,他自是不服。但还没争辩上几句,那闹哄哄的一群人便踢开了他的门,为首的纨绔子弟见他衣着打扮颇不起眼,半点没将他放在眼中,直接要他滚别占着好位置,嘴里骂骂咧咧很是不干净。 掌柜的为难提醒他,对方是刘首辅的侄子,请他给个面子,别让他们茶楼被闹得开不下去。刘家人在京中一贯横行霸道,连那些勋贵世家的都要让他们三分,早先贺熤在京中求学时亦有耳闻,想起此行来京的目的,他没打算与对方正面起冲突,到底是将房间让出来,带着小厮走了。 可贺熤亦是个混不吝的,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后头又折回去,待到那人喝完茶出来,跟了他一路,又见他进了花柳巷,便去花钱请了几个地痞流氓,等他从温柔乡出来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时,将人堵在刘府后头的暗巷中,一顿棒揍。 那时已近戌时,天色全黑,贺熤原本在不远处的车上,正欣赏着刘崇阳的侄子挨揍的凄惨模样,偶然间见到一辆十分不起眼的灰布马车鬼鬼祟祟地从刘府后门出来,不知要去哪里。 贺熤自觉有异,当即派人跟上去,那车在大街上绕了几圈,最后竟绕到了怀王府,从怀王府的侧门进了去,虽未看清楚车上究竟是何人,但已足够。 萧莨听罢,双眉紧拧起,神情晦暗难辨:“你确定没看错?” “自然不会有错,”贺熤踌躇问他,“萧兄,这事你之前全不知情吗?” 萧莨渐握紧拳,他知道怀王野心昭昭,但没想到他竟连当朝首辅都拉拢了。不,他其实应当想到的,怀王府这样一个没落王府,祝鹤鸣这样一个闲散王爷,若朝中无人,他们哪里来的自信能有一争之力? 见萧莨这副阴沉不定的神态,贺熤便已知晓答案,他长叹一声道:“萧兄,如今你打算如何?” 萧莨正欲说什么,神色倏地一凛,目光陡然移至门边,大步走过去,猛地拉开房门。 长廊拐角处有人被萧莨的几名心腹推着出来,低着脑袋佝着身子抖抖索索地几要跪到地上去,是院中负责伺养花草的一个下人,亦是祝雁停从怀王府带来的人。 第44章 再起争执 傍晚。 萧莨回到房中时,祝雁停正坐在榻上煮茶,见到他进来亦未抬眼。 萧莨在榻边坐下,祝雁停将刚倒出的花茶搁到他面前,萧莨伸手接过,但未喝,手握着茶杯无意识地捏紧,祝雁停问他:“表哥怎不喝了?” 萧莨放下茶杯:“一会儿用晚膳了,别喝太多茶。” 祝雁停不以为意:“只一小杯罢了,就当是开胃。” 他说着,又轻勾唇角,似笑非笑:“先头是定国公府的郎君来了么?可惜我出不了门,不能去迎客,如今倒当真似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后宅妇人了。” “雁停……”萧莨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祝雁停微撇嘴角,又问他:“方才我好像听到前院似闹出了什么动静来,是发生何事了?” “没什么,”萧莨移开目光,搪塞道,“……打发了一个手脚不利索的下人罢了。” “什么下人?”祝雁停抬眸望向萧莨,漆黑双瞳中隐有暗光。 萧莨的喉结滚了滚:“前院一个负责伺养花草的下人。” 祝雁停闻言微蹙起眉:“我记得这院子里伺养花草的,都换成了我从怀王府带来的人?他究竟犯了何事,你要将之打发出去?为何不先与我说一声,这后宅里头的事情,何须你亲自动手?” 萧莨渐收紧掌心,眸色沉沉地看向面前的祝雁停,静默片刻,他低下声音:“雁停,你一定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我为何将人打发出去,你不知道吗?” 祝雁停神色不动,不答反问:“表哥不说,我又怎会知晓?” 萧莨盯着他的眼睛:“……他说,是奉了你的命令,去书房探听我与人在商议什么。” “是又如何?”祝雁停重重搁下手中茶杯,变了表情,“表哥还记得我生珩儿那日,你与我说过什么吗?时过境迁,你是打算反悔了是吗?” “雁停!”萧莨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透着些微冷意,“你一定要这般吗?我和你还有珩儿,我们才是一家人,你为何不能与我一条心,偏要事事向着你兄长?” 祝雁停一哂,像听了极大的笑话一般:“表哥,你又为何不能与我一条心呢?他日我兄长做皇帝,你我位极人臣,这样不好吗?你自己也说,有你父兄在,皇帝断不可能让你走到更显眼的位置上,一辈子庸庸碌碌青史无名有何意思?你又比你父兄差在哪里?” 萧莨强压着心头翻涌起的情绪,道:“你又如何保证你兄长做了皇帝,我们承国公府就一定能太平无事,你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上位者卸磨杀驴的故事少过吗?你……” “我说过了,你不喜我兄长,也别当着我的面诋毁他!”祝雁停咬着牙根截断萧莨的话。 他的脸上已再无半点笑意,只余一片带着防备的冰冷,萧莨见状疲惫地闭了闭眼睛,稍稍平复语气:“……雁停,到底要如何?你才肯放弃这样的执念?” “不可能。”祝雁停说得斩钉截铁。 “为了我和珩儿也不行么?” 祝雁停嗤道:“你连世子都不是,我的珩儿以后又算个什么?为了珩儿,我更要争一争!” 僵持片刻,萧莨摇了摇头,已无话可说。 祝雁停愤然问他:“你说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可有真正信任过我?你若非防着我,我又何须派人去偷听?你嘴上说会帮我,其实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对吗?” 萧莨沉默不语。 祝雁停激动道:“我知道!你有诸多的顾虑,是我太自以为是,其实在你心里,我压根比不上萧家人!如今在你眼中,我是否就是个丑态毕露的恶人,逼着你做不利于萧家,不利于承国公府的事情?可分明,就是你胆子太小,你若是真心愿意帮我,帮我兄长,怎会成不了事?!” 萧莨沉下目光:“你哪里来的自信,一定能成事?” “为何不能?!我不妨与你直说,刘崇阳、还有那位虞国师,皇帝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两个人,我兄长都将之拉拢了,否则皇太弟之事又岂能那般顺利?我兄长既想要那个位置,自然得有人帮他,他们为怀王府卖力,我兄长许诺他们想要的东西,各取所需,有何不好?为何别人能做得,你承国公府就做不得?!” “够了!”萧莨一拳砸在桌上,热茶溅洒而出,浇到他手背上他亦浑然不觉,“怀王与刘崇阳他们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今日便可明确告诉你,萧家有祖训,我不可能帮你兄长,更不会与之同流合污,无论你说什么,都绝无可能!” 比起生产那回,今日的萧莨显然更加气怒,即便这样的怒意其实绝大部分并非冲祝雁停而去,但祝雁停亦是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流露出的对自己不加掩饰的失望。 “什么叫同流合污?!”祝雁停心中一阵刺痛,只觉分外不忿,“我兄长到底做了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你要这么说他?!你是否觉得只有你承国公府是好的,别人就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阴险小人?!是不是定国公府的小子?他来这里到底与你说了什么,是不是与刘崇阳有关?!” 萧莨沉声反问他:“你又听到了多少?” “你这么怕我知道了吗?!非要这般地戒备我?!” “你知道了,你打算如何?再派人去暗地里与怀王府送信么?你是在打这样的主意么?” 萧莨黝黑的双眼直直望着祝雁停,看似平静的目光却像一把利剑,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那些不能见人的小心思。 对上萧莨这样的眼神,祝雁停心下蓦地一沉,垂眸冷笑道:“你既不打算与我说,又何必再讲这些废话。” 这般态度,却更叫萧莨失望,哑了声音:“人心隔肚皮,即便你与怀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心中每时每刻在想些什么,你又能真正知晓多少?” “呵,”祝雁停一声低嗤,“表哥说得对,人心隔肚皮,我心中每时每刻在想些什么,表哥又真正知道多少?便是表哥心中在想什么,我亦猜不透,表哥处处否定我兄长,说到底,无非是你从一开始便对他存着偏见罢了。” 祝雁停这样便是怎么都说不通了,见他这般冥顽不灵,萧莨身心俱疲,没了再说的兴致,站起身,留下句“这些事,且等你想清楚再说吧”,出了门去。 祝雁停呆愣许久,才似恍然回神,抬手用力一挥,面前矮桌上的茶具尽数被扫下地,四分五裂。 原本在里间摇篮中安睡的孩子被惊醒,放声大哭。 房门外,萧莨站在长廊下,抬眼怔怔望向远方天际。 正值日暮时分,天边一抹残阳似血,在这萧条冬日里更显阴惨。 几只黄莺在已只剩枯枝的树上栖息,这些鸟也不知是怎么养的,明明应当在秋冬日时南飞,偏它们怎么赶都赶不走,还十分亲近祝雁停,仿佛通了灵性一般。 萧莨双瞳轻缩,深思一阵,吩咐跟在身后的下人:“以后派人盯着些这些鸟,若是它们飞出去,务必跟上看飞去了哪里,若有不对,便将之射下。” “诺。”下人低声应下。 黯光在萧莨的眼眸里沉得深不见底,静默半晌,他又道:“从今日起,院中但凡有人出门,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俱都报与我。” “诺。” 屋中,阿清叫人将地上狼藉收拾了,忧心忡忡地劝祝雁停:“郎君,您何必与大人这般置气,惹得他大怒,您自个心里也不痛快……” 祝雁停攥紧拳头,指甲狠狠掐进手心中。 阿清无声一叹,小声问他:“郎君可要用晚膳?还是等大人回来……” “不必了,”祝雁停扯开嘴角,自嘲一笑,“你觉着他今夜还会回来么?” 阿清低了头,没再接话。 亥时,祝雁停倚在床头,心不在焉地轻推着摇篮,怔怔出神。 黯淡烛火映在他眼中,又悄无声息地融进幽深黑瞳里,只余眸底一片深不见底的阴翳。 摇篮里的儿子才睡下没多久,傍晚那会儿被吓到了,嬷嬷怎么哄都哄不好,还是祝雁停抱了他一会儿才逐渐安静下来,再一直折腾到这个时辰才肯睡。 祝雁停伸手过去,手指轻拭了拭儿子柔软的面颊,盯着他看了半晌,神情渐柔和些许,低声喃喃:“珩儿,爹爹到底该怎么办……” 嬷嬷进门来想要将孩子抱走,被祝雁停制止:“他睡着了,就让他在这睡着吧。” 嬷嬷提醒他:“小郎君半夜里会醒来两三回,怕会吵着郎君。” “无事,你们先退下吧,等他醒了再来抱他去喂奶。”祝雁停坚持道。 嬷嬷只得退下,阿清进来小声与祝雁停禀报:“大人歇在书房了,已经熄了灯,郎君您也早些歇下吧。” 祝雁停愣了愣,问他:“有人给他守夜么?” “大人没叫人在门外守着。” 祝雁停轻闭眼睛,吩咐他:“还是派个人过去吧,……去叫他自己身边的人去,夜里凉,书房里还要更冷一些,叮嘱人给他加床被子。” 阿清点头应下。 待他离去前,祝雁停又将人叫住,添上一句:“他夜里容易口渴,记得叫人给他备些温水。” 阿清无奈提醒他:“郎君,这些事,大人身边惯常伺候的人定都知道的。” 旁的人都知道的事情,他又何须再多此一举。 祝雁停怔愣须臾,敛了眸,脸上神色愈加黯然。 见他再无其他事项要吩咐,阿清躬身退了出去。 第45章 突闻噩耗 腊月,霜雪漫天。 清早阿清推开门,眼见着一夜之间庭中积雪又有一两指深,赶紧叫人出来清扫。 祝雁停也才刚起,正被人伺候着洗漱更衣,听到外头动静,将阿清喊进去,问他:“外头雪还没停么?” “没呢,估摸着晌午的时候会停一会儿。” 嬷嬷抱着刚醒喝了奶的孩子过来,祝雁停伸手接过,小娃娃一到他怀中便眉开眼笑,用力挥着手臂。 祝雁停逗他一阵,捏着儿子的手心叮嘱嬷嬷:“外头天冷,一会儿将小郎君抱去前院时记得给他多穿些,别冻着他了,他想睡便让他睡,别刻意弄醒他。” 嬷嬷赶忙应下:“郎君放心。” 祝雁停轻出一口气。 今日是珩儿的百日,国公府大摆宴席,他身子不适出不得门,小娃娃却不得不去众人面前露个脸。 抱着儿子发了一阵呆,祝雁停又问阿清:“……大人他起了吗?” 阿清低声回他:“大人早起了,已经出门办差去了。” 祝雁停微怔:“今日也去办差吗?” “嗯,应当辰时过后就会回来。” 祝雁停淡淡点头,不再言语。 他与萧莨已有快两个月都未再说过话,自那日萧莨搬去书房后,这两个月便一直歇在那边。他知道萧莨时不时地会叫他身边的人过去,问关于他的事情,且事事上心,还会找陈太医过问他的身体状况,亦每日都会去看儿子,但却再未踏入他房中一步。 他不肯低头,萧莨亦不肯低头。 辰时三刻,有下人进来禀报,说他们大人已经回来了,这会儿就在外头候着,要嬷嬷将小郎君抱出去,随他一块去正院那边。 祝雁停透过窗纸朝外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萧莨一个模糊的侧影,他站在庭中梧桐枯枝下,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犹豫片刻,祝雁停道:“去与你们大人说,小郎君不肯去,请他亲自来接小郎君。” 下人领命而去,半刻钟后,萧莨进门来,绕过屏风走进里间,未再往前。祝雁停低头逗着儿子,小娃娃在他怀中不停蹬腿,一直在笑,十分的高兴。 萧莨安静看他们片刻,低声开口:“母亲说要先把珩儿抱去前头,孩子给我,你歇会儿吧。” 祝雁停抬眼望向他:“现在不还早么?客人这个时辰还没来吧,表哥急什么,既然过来了,就在这坐一会儿吧。” 萧莨没有推拒,在一旁椅子里坐下,默不作声地喝起茶。 相对无言片刻,祝雁停问他:“今日我兄长会来么?” 萧莨淡声道:“我早先就已叫人送了请帖过去。” “那,……我能见他么?” 萧莨的眉心微蹙,心下十分不是滋味,祝雁停这语气,好似自己将他软禁了一般,虽然他确实安排了人盯着祝雁停的身边人,但从未说过他们就真的不许踏出国公府一步,不许跟外头的人尤其怀王府的人往来。 沉默一阵,萧莨压下那些复杂心绪,道:“你想见自能见,等他来了,我叫人请他过来。” “多谢。”祝雁停说得客气又疏离。 萧莨不愿听他说这些,站起身:“再不过去母亲要派人来催了,你歇着吧,珩儿我抱走了。” “好。” 待到屋中再没了珩儿的咿呀声,祝雁停才一声轻叹,苦笑着扯了扯嘴角。 正院里,卫氏从嬷嬷手中接过孙子,抱在怀中好一顿心肝肉地疼爱,再问站在一旁的萧莨:“雁停他如何了?还出不得门吗?” 萧莨低声解释:“天太冷了,他底子虚,等过了这个冬日再说吧。” 卫氏叹气:“雁停这孩子当真是受了大罪了,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到底是我们萧家欠了他的。” “母亲无需这么想。”萧莨道。 “就是,母亲您可别这么想,”杨氏笑着帮腔,“雁停他也是萧家人,哪有什么欠不欠的,珩儿也是他的孩子啊,何况他与阿莨感情这般好,想必也不乐意听这个话。” “你说的对,”卫氏敛了善感心思,复又叮嘱萧莨,“雁停过来不了,也别叫他觉着被冷落了,一会儿记得叫人先将膳食给他送去,让人把前院的热闹都说给他听,好让他也高兴高兴。” 萧莨恭顺应下:“好。” 巳时末,风雪已停,承国公府大门洞开,来客熙熙。 怀王府的车子至正门口停下,萧莨迎上前,将祝鹤鸣引进府中。 祝鹤鸣一路走笑问萧莨:“我与雁停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他近来可好?” 萧莨淡声回答:“还是老样子,依旧出不得门,雁停说想见兄长,还得麻烦兄长过去一趟。” “那倒是不麻烦,我也正说想去看看他,”祝鹤鸣说着一顿,停住脚步,侧目望向身旁的萧莨,问他,“二郎可是有烦心事?” “不曾,兄长多心了。”萧莨垂眸淡道。 祝鹤鸣打量着他,目光中带着些揣度之意,顿了一顿,到底没再多问,去了祝雁停那边。 祝鹤鸣进门时,祝雁停正心不在焉地独自下棋,祝鹤鸣一见他模样眉头便拧了起来,坐下问他:“你怎瘦了这么多?这几个月没好好养着吗?” 祝雁停随口解释:“我无事,只是胃口不太好而已,其他已无大碍了,兄长无需挂虑。” “当真?” “嗯,”祝雁停轻颔首,“真的无事。” “你夫君又是怎么回事?今日我见他态度似越发冷淡了,提起你时也一样,可是被他知晓了什么?” 祝雁停本不想说,但被祝鹤鸣这么盯着,只得说了实话:“他确实知道了我的目的,还知道关于刘崇阳的一些事情……” 祝鹤鸣眼瞳轻缩:“他知道了,但不肯帮我们是吗?” 沉默一阵,祝雁停低喃:“是我没用。” 祝鹤鸣一声长叹:“其实我早该猜到的,……罢了,也不怪你。” 祝雁停摇头,坚持道:“是我没用,答应了兄长的事情却没办好。” “你与他起了争执?” 祝雁停抿起唇角,抬眸望向祝鹤鸣,犹豫问他:“兄长,你可知刘崇阳他私底下究竟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会叫贺家的人盯上他?” 祝鹤鸣面不改色:“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我不知道,萧莨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说,还打发了我身边的下人,但是兄长,刘崇阳此人,你当真觉得可用吗?” 祝鹤鸣轻啜一口茶,冷了神色:“他确实有用,但也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一个人,小心思多得很,眼下我们只能靠他,……待有一日,我迟早要与他清算。” “兄长,”祝雁停提醒他,“那虞道人虽是刘崇阳带去你跟前的,与刘崇阳未必就是一条心,他才是皇帝面前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人,你须得牢牢抓着他才是。” 祝鹤鸣点头:“我知,你不必操心这些,我心里都有数。” 祝雁停的眉宇间依旧有忧色,心下总是不得安稳。 祝鹤鸣劝他道:“你别想太多,忧思过重容易坏了身子。” 祝雁停心里不得劲,心不在焉地应下:“……嗯。” 晌午时分,正院的大堂里高朋满座、宾客云集,珩儿还醒着,被人抱着出来转了一圈,大眼珠子吱溜转,逢人就笑,得了无数夸赞,到处是欢声笑语。 门房上,守门的家丁喜气洋洋地凑在一块,正吃着上头赏下的酒肉,直到门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马急蹄声,又接着一声凄厉的烈马嘶鸣。 一个家丁出来瞧,就见一匹高大黑马累瘫在府门前,一身铠甲的士兵从雪地里爬起,跌跌撞撞地冲上石阶,攥住那家丁,赤红着双目嘶哑声音道:“快!快带我进去!我奉国公之命前来报信,快带我进去!” 萧莨匆匆出来,在二门上碰到被人引进来的送信兵,对方见着他,膝盖一软,单腿重重跪到地上,满是血丝的双眼里流下眼泪,哽咽道:“十日前世子领兵收复凉州骆城失地,与敌军在骆城山前峡谷地带相遇,混战中世子被敌军冷箭洞穿腰腹,当场身死……” 萧莨愕然,待到回神时已不自觉地踉跄往后跌了一步,瞬间红了眼眶,紧握住拳头下意识地问对方:“你说什么?” 跪在地上的人痛哭失声:“世子,世子他战死沙场了啊!” 花厅里,女眷设宴在此,正衣香鬓影、红飞翠舞,好不热闹。 卫氏手中抱着珩儿,杨氏坐于她身侧,旁边围了一圈人,都在争抢着逗弄这怎么逗都不哭的小娃娃,不时有笑语传出。 直到有下人满头大汗急匆匆地进门来,也顾不得还有众多外人在,抖索着身子跪到地上,艰声禀报:“夫人、少夫人,方、方才,国公爷派来的送信兵说、说世子在战场之上被人偷袭,中了冷箭,当场就身亡了……” 原本喧嚣的花厅瞬间雅雀无声,卫氏猛地攥紧手中帕子,一旁候着的嬷嬷快速将孩子抱开,卫氏已然双目通红,眼中蓄满泪,颤抖着声音与之确认:“你在说什么,阿蒙、阿蒙他怎么了?” 下人深低下脑袋,哽咽道:“世子、世子没了,夫人、少夫人节哀。” “少夫人!”杨氏身边的丫鬟惊叫出声,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杨氏已晕倒在丫鬟怀中。 而卫氏跌坐在座椅里,业已泪流满面。 第46章 愁云惨雾 百日宴提前结束。 承国公府上乱成一团,杨氏、卫氏先后晕倒,萧莨一人呆坐许久,才勉强打起精神,吩咐下人挂起白幡,阖府上下都换上丧服。 一夕之间,大喜变成了大悲。 祝雁停收到消息时正在用午膳,听闻阿清禀报,双手一颤,手中筷子直接落了地,满目不可置信:“……萧蒙死了?” 阿清低了头,小声道:“却是如此,夫人与少夫人听闻消息受不了打击都晕了过去,大人已派人去请太医,外头白幡都已挂上了。” “怎会这样,”祝雁停下意识地喃喃,“……怎会发生这种事情。” 他虽满心算计,但对萧家人俱都抱有好感,尤其敬佩萧蒙,怎么也没想到去岁还鲜活着的一个人,竟就这么去了,可想而知萧家人现在都是个什么状况。 “……大人他如何?” “似也受了颇大打击,还在前头正院里操持这些乱糟糟的事情,来吃酒席的客人这会儿都走了。” 正院里,人去宴席散,只余进进出出的下人默不作声地收拾着一桌桌残羹冷炙。 萧莨立在门边,恍惚望着外头的风霜残雪,听那来报信的士兵哑声禀报与他:“骆城是凉州的要塞城池,去岁为北夷人占去,世子一直心心念念着想要将之夺回,原本已安排得万无一失,趁着北夷人以为天寒两军休战之时发起进攻,骆城山前只有一条进城必经的山道,夷人屯在那的兵马不过区区千人,两军在山道的峡谷地带相遇,我军有备而来,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原本是完全占着上风的,但混战之时,突然有一流矢蹿出,射中了世子腰腹处,穿透了脏器,世子当场从马上摔下,不待我们的人将之救起,又被夷军头领当胸补了一剑……,之后,军心大散,副将军抢回世子的尸身后,带着剩余兵马回撤,功亏一篑。” 萧莨紧握住的手背上暴起青筋,眼中覆上了一层血丝,隐有泪光:“我父亲如何?” “……不瞒大人,国公爷其实自去岁起就一直缠绵病榻,断断续续地不见好,只一直未上报过朝廷,也不许人告知你们,说怕你们担心,这一年多,在外领兵的都是世子,世子这一出事,国公爷亦不堪重荷,听闻消息时激动得当场吐了血,昏迷了三日才醒,身子是越发差了,送往朝廷的奏报这会儿应当也已经到了陛下手中。” 萧莨猛地侧过目光:“我父亲自去岁起就已缠绵病榻?” “是,……国公爷病得很重,怕是撑不过这个冬日了,”对方哽咽道,“旁的事情,国公爷说要交代给您,这封信他吩咐我一定要亲手交到您手中,您自个看吧。” 他从怀里取出封得密密实实的信,递给萧莨,萧莨颤抖着手接过,当即撕开,待到看罢萧让礼信中所写内容,漆黑双瞳里满是深不见底的晦涩,许久,才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多谢,你且暂在府上歇下吧。” 萧荣过来时,萧莨依旧站在正堂的门前,微眯着眼睛,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荣双目通红,显是刚哭过一场,抹了把脸,过来与萧莨说:“伯娘和大嫂都已醒了,伯娘一直在哭,我见着再这么下去,只怕她眼睛受不了,还有大嫂,伺候她的人说她一直痴痴呆呆的不言不语,也不肯吃东西,连水都不愿喝一口,莹儿他们过去,都被赶了出来,二哥,要不你去劝劝她们吧。” “阿荣……”萧莨沉下声音,艰涩道,“父亲病重,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萧荣倏地瞪大眼睛:“为何如此?伯父为何也突然病重了?!” “不是突然,”萧莨微微摇头,苦涩从心口翻涌而起,堵在喉咙处上不去下不来,叫他分外难受,“父亲一年前就病了,一直卧榻不起,原本瞒着朝廷瞒着我们,不想叫我们担心,也怕风声走漏被夷人趁机大举发起进攻,更不愿见朝中有人兴风作浪,换个统帅过去搅得戍北军不得安宁……,可如今,大哥身死,父亲的身体也实在撑不住了。” 萧荣闻言顿时慌了神:“那要如何?伯父他会回京么?戍北军怎么办?” “父亲写了封信给我,他在信中说他恐怕是撑不到回京之时了,而且新的统帅一日不过去,他便一日不能离开,只有他在,才能稳定军心,”萧莨说罢,眸底已是阴霾遍布,顿了顿,又道,“阿荣,……你可愿随我去西北?” 萧荣一愣,回神时心脏已然怦怦直跳,瞬间涨红了脸:“二哥你要去西北么?你想去接手戍北军?陛下会答应吗?我真的能跟你一块去吗?那我们都走了,伯娘和嫂子她们怎么办?还有二嫂……,他怎么办?” 萧莨轻闭了闭眼,神色沉静:“是父亲要求的,陛下那里,我自会去请命说服他,阿荣,我本该将你留下来,可这圣京城里,亦是是非之地,不带上你,我始终不安心。” 萧荣这样的个性,他只怕他走了,皇太弟的事情又会重演,再有下次,萧荣未必就有那般好的运气,或许带上他一块去边疆,还能护他周全些。 “我自然是愿意去的,我以前就说过,我宁愿上战场也不想读书,是你们不肯让我去,如今二哥你既然开了这个口,弟弟便誓死相随!”萧荣红着眼睛激动道。 萧莨沉声提醒他:“上战场不是儿戏,不是你说想上就能上的,去了那边,你得听我的话,再不能冲动行事。” “好!我保证不会!”萧荣满口应下。 “你且去收拾准备吧,这事暂且不要对外提,父亲病重的事情,也先别告诉母亲。”萧莨又叮嘱他。 “我自然知道,伯娘那副模样,哪还经得起丁点刺激,”激动过后,萧荣又有些忧心忡忡,“……但是我们走了,家里其他人,他们怎么办?” “不用担心,”萧莨坚定道,“我会将你们都带走,雁停也是。” 入夜,国公府里一片萧条,随处可见的白幡被萧瑟寒风吹刮地猎猎作响,夹杂着偶尔一两声不知哪个方向传出的啜泣,尽是愁云惨雾。 正院的堂屋里已设置起灵堂,萧莨跪在火盆前,身着丧服,一张一张地烧着黄纸,眉宇沉沉,盯着盆中跳跃的火光,不发一言。 身后响起脚步声,萧莨没有回头,祝雁停缓步走上前,在他身旁跪下,亦是一身与他同样的丧服,拿过一沓黄纸,一张张送进火盆里。 良久,萧莨抬眸望向他,眉心微蹙:“你怎过来了?你还出不得门……” “没事,我坐轿子过来的,来的时候外头还穿了件大氅,进来这里时才脱下,”祝雁停微垂眸,“我亦是萧家人,理当过来的。” 萧莨怔了怔,不再多说,只叫人进来,在屋中多升了几个炭盆。 祝雁停低声喃喃:“表哥,节哀,母亲和大嫂都病倒了,你得打起精神来,如今你必须撑起这个家。” 萧莨点头,苦涩道:“我知道,母亲和嫂子这会儿都很不好,先头我去看母亲,她一直拉着我哭,喝了太医开的安神药才勉强睡下。” “……她们一时难以接受,过些时日总能慢慢好起来的,”祝雁停宽慰他,“你多陪陪母亲,也叫人多盯着大嫂一些,就怕她想不开。” “嗯。” 祝雁停抬眼望向前方案上的牌位,犹豫问萧莨:“兄长的后事,要如何操办?” 萧莨的神色更沉,哑声说道:“萧家先祖有许多都死在了西北战场上,俱是就地下葬,不会再将遗骸送回京中徒耗人力物力,我小叔当年就埋在了那边,大哥亦是一样,只会在京中祖坟里另设衣冠冢,尽快下葬。” 祝雁停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虽他们其实同出一脉,但萧家满门忠烈、世代良臣,却是怀王府拍马都比不上的。 “……雁停,父亲如今病重,来信说希望我能与陛下请命,前去接手戍北军,若是陛下准了,你,会陪我一块去吗?” 萧莨盯着他的眼睛,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祝雁停一怔:“你要去接手戍北军?” “你肯陪我去吗?” 祝雁停下意识地攥紧手心,他肯去吗?他自然是肯的,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应下,可是他去了千里之外的西北,他兄长要怎么办?他当真不要怀王府了吗? “那,……陛下会答应你去吗?” 萧莨闭了几闭眼:“我会尽全力说服陛下。” 他再次问祝雁停:“雁停,你能否陪我一起去?” 见祝雁停依旧面色犹豫,萧莨拉过他的手,一根一根松开他指节,贴着他的掌心轻轻握住:“雁停,跟我走吧。” 对上萧莨疲惫哀痛中又隐约藏着恳求的目光,祝雁停心中一阵钝痛,喉咙滚了滚,终是点头应下:“好。” 他只是随萧莨去西北而已,并非不要怀王府,他兄长,……应当会理解他的吧? 第47章 有如玉碎 数日之间,来承国公府上吊唁之人络绎不绝,连皇帝都特地下恩旨以示抚慰,只再多的热闹,都驱不散国公府中连日来的阴霾和惨淡。 萧莨连着几日未有阖眼,白日要忙着处置兄长的后事,夜里在书房伏案写奏疏,一刻不能放松。 子时,更深露重之时,祝雁停出现在书房门外,手里抱着件大氅,原本守在门边昏昏欲睡的下人倏然惊醒,小心翼翼问他:“郎君,您怎来了?” 祝雁停望了一眼门内模糊的烛影,压低声音问道:“大人还没歇下么?你怎不进去伺候?” 下人小声解释:“大人在写文章,说不要人在旁边候着,小的不放心,不敢去睡,就在门口守着。” 祝雁停拧眉:“他每日这个时辰都在写文章?” “是,连着三日了,日日如此。” ……写文章么? 祝雁停摇摇头,吩咐道:“你去歇下吧,倒也不必站这里打瞌睡,我进去看看便是。” 下人略有尴尬,赶忙与祝雁停道谢,躬身退了下去。 祝雁停推开房门,屋中烛火黯淡,桌边烛台上的灯芯只剩最后一点,萧莨趴在桌案上,手里还握着笔,却已经睡着了。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顺手拾起掉落桌脚的废纸,扔进纸篓中,再去看萧莨,烛光在他的面庞上映出虚影,萧莨睡得并不安稳,眉心紧蹙着,眼下乌青一片,显是累狠了,才会这般趴在这里就睡了过去。 自那日他们在灵堂之上一番交谈,僵持了快两个月的俩人才终于和好,但这几日家中这么多事,他们也再未好生说过话,他倒是想安慰萧莨,想要帮帮他,无奈他其实什么都帮不上,萧莨也并不需要他帮。 祝雁停怔怔望萧莨片刻,小心翼翼地帮他将大氅披上,目光四处扫过,落到面前萧莨写了大半的奏疏上。 祝雁停神色一顿,轻眯起眼,细细看去,尚未瞧个究竟,身后忽地传来萧莨略沙哑的声音:“雁停,你怎来了?” 祝雁停倏然回神,转头冲萧莨笑了笑:“表哥你醒了?怎趴这里就睡了?” “不小心睡着了。” 萧莨揽过他的腰,顺手拿过本书盖住奏疏,祝雁停的眸光微滞,未叫萧莨瞧见,又问:“你困了怎不回屋去睡?……你都有两个多月未回过屋了。” “太晚了,怕吵着你,本来打算在这里将就一晚,”萧莨随口回答,抱住祝雁停的腰靠着他安静片刻,又下意识皱眉,“你呢,怎这个时辰了还不睡,还又出了门,外头不冷么?” “就这么几步路,没关系,你在写文章么?现在还要写么?子时都快过了,你都几天没阖眼了吧?”祝雁停抚着他的脸,担忧问道。 萧莨轻叹气:“家里这几日人人都煎熬着,我当真怕一闭上眼又会出什么事。” “表哥你想太多了,”祝雁停劝他,“再怎么样你也不能一直不睡觉就这么熬着,若你身体也熬坏了,你叫这一家子老小怎么办?” “嗯……今日就不写了,我陪你回房去吧。” 萧莨说着站起身,捏过祝雁停的手:“走吧。” 祝雁停转身,身上大氅宽大的袖子不经意地一带,桌上的书连着那本奏疏一块被扫下地,不待萧莨反应,他已先一步弯腰将之拾起。 “雁停!”萧莨下意识地喊出声。 祝雁停缓慢直起身,嘴角的笑意淡去,眼中只余一片冷意,他的手中,是摊开着的奏疏。 “这是什么?” 萧莨没有回答,亦不知该如何回答。 “表哥这是何意?难怪你方才故意藏着不让我看,你是要将我兄长与刘崇阳、虞道子他们有往来之事,禀报与皇帝吗?” 萧莨将奏疏从他手中抽走:“朝堂之事与你无关,你别问了。” 祝雁停冷下声音:“与我无关?我兄长之事也与我无关吗?你写这封奏疏,到底想做什么?!” 面对祝雁停咄咄逼人的质问,萧莨的神色逐渐沉下,平静回答他:“将刘崇阳做过的事情,禀明陛下,他这样的朝廷蛀虫,不配为人臣,更不配做首辅。” “那他到底做过什么?与我兄长又有何干系!” “……刘崇阳通敌叛国里通外贼,与北夷人乃至南边的那些匪寇都有勾结,怀王用这样的人,你觉得没有干系吗?”萧莨的双瞳微缩,定定注视着面前的祝雁停,“你与怀王,是否早已知晓刘崇阳所作所为,且与他同流合污?” 祝雁停一怔:“通敌叛国、里通外贼是何意?!” 萧莨眉目沉沉:“你不是几次三番派人,想探听定国公府的人来到底要与我商议什么吗?我现下便告诉你,刘崇阳做的便是这通敌叛国之事,与外敌勾结,中饱私囊,攥取不义之财,你当真觉得,只要能登大位,无论用什么手段,哪怕不忠不仁,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也无所谓吗?你兄长用着这样的人,更有可能也参与了这些事情,这样行径,到底有哪一点配为人君?” 祝雁停下意识地争辩:“我不知道,我兄长亦不知,刘崇阳当真做过这些事情?我们真的不知道……” 他说着顿住,用力一握拳,声音陡然冷硬:“你觉得我们与刘崇阳同流合污?你有证据吗?我便是再卑劣,也还记得我姓什么,我怎可能做出这种置祖宗江山于不顾的事情?!祝家的江山当真败了,我能得到什么好?我兄长又能得到什么好?我们现在图谋的这些还有何意义?!” 萧莨不答,只沉默不言地看着他,似要从他面上神情看透他心中所想。 他确实没有证据,别说是证明怀王做过什么,连刘崇阳的那些阴私龌龊,光凭贺熤交给他的这些证据,亦远远不够定他的罪,以刘崇阳的能耐,再有那道人帮着颠倒黑白,皇帝未必就会拿他如何。可如今他们萧家出事,兄长身死、父亲病重,即便想要继续收集证据,亦有心无力,他也不愿再等下去了,他必须凭这个换一个上战场的机会,且解决后顾之忧。 “你说话!”祝雁停的眼中布满血丝,瞪视着他。 萧莨沉声道:“你未做过我信,可你怎么确定,你兄长也半点都不知情?” “那你告诉我他当真这么做,到底能得到什么好?!我之前就说过你对他一直就存着偏见,在你眼里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你凭什么这般怀疑他?!” “我不知你兄长做没做过,可他与刘崇阳勾结是事实……” “你非要这么对我吗?!”祝雁停通红的双眼里滑下眼泪,“我已经答应跟你走了,你就不能放我兄长一条生路吗?非要对他赶尽杀绝吗?!他到底做了什么你要这么针对他?!” “雁停……” “你别喊我的名字!”祝雁停挥开萧莨伸过来的手,“你若非要这么做……” 他扯下那从不离身的玉佩,是他们成亲那日萧莨亲手交给他的,与萧莨的成对的那一块,用力砸出去,玉佩跌落地上,四分五裂:“那你我之间,便有如此玉!” 萧莨的眼瞳狠狠一缩,拔高声音:“雁停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怀王府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不会苟活!更不可能不管不顾地与你走!”祝雁停的眼泪流了满面,望着萧莨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仇人,“你根本理解不了,我母妃死时,我病得昏迷不醒,我父王未来看过我一眼,是我兄长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从小到大一直是他在为我挡灾,我欠了他,可我如今不但帮不了他,我的夫君还要对付他,我就算再狼心狗肺,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不闻不问,你为何要如此,为何非要如此……” “我并无此意!针对的亦非怀王府!”萧莨上前一步想拉过他,祝雁停用力将之推开,踉跄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摔门而去。 萧莨没有去追,呆怔半晌,弯腰拾起地上那碎成几瓣的玉佩,颤抖着手握进手心里,轻闭双眼。 成亲那日的喜悦仿佛还历历在目,转眼便什么都变了,萧莨的心中一片悲凉,他与祝雁停之间,为何就成了这样? 将碎玉收进木匣子里,萧莨勉强平复住心绪,又拿起那本奏疏,他尚未来得及与祝雁停说,奏疏写完他其实就已经改了主意,打算重拟一份将怀王摘出去,无论刘崇阳做的那些事情怀王知不知情,他能做到的底线也只是为了祝雁停,对怀王只字不提。 深吸一口气,萧莨坐回桌前,重新提起笔。 两刻钟后,有下人进门来,低声禀报:“大人,郎君他突然叫了车,似是回去怀王府了。” 萧莨蹙起眉:“就他一人?” “带了几个下人。” “……珩儿呢?” “小郎君尚且安睡着。” 沉默片刻,萧莨喃喃道:“我知道了,无事,让他回去冷静冷静也好,珩儿在,他会回来的。” 第48章 心怀鬼胎 怀王府。 正院书房里灯火通明,祝鹤鸣阴沉着脸坐在榻上,听祝雁停将事情快速说了一遍,冷声问他:“你说,萧莨他想要戍北军?” 祝雁停一怔,没想到他兄长先在意的事情会是这个:“却是如此,应当是承国公的意思,萧莨萧荣兄弟俩都想过去,萧莨准备去与皇帝请命。” 若是换做别人,一个四品文臣想要去统帅戍北军,无异异想天开,可萧莨他是萧让礼的儿子、萧蒙的兄弟,皇帝对萧家人虽有忌惮,但如今这个世道,戍北军却又是他最为重要的一道保命符。萧蒙突然战死,萧让礼又病重不起,只怕皇帝的焦虑和惶恐半分不下萧家众人,若是萧莨这个时候出来说他愿意去担此重任,在朝中良将稀缺的当下,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至少,萧让礼的那些部下会愿意听他的调令,不至闹出将帅失和之事,在这节骨眼上,戍北军是再经不起半点风浪了。 祝鹤鸣神色一黯:“自戍北军的奏报呈上朝廷,内阁和兵部这几日一直在拟选新任戍北军统帅人选,刘崇阳本意是安排个我们自己人过去,即便一开始艰难些,过个一年半载,总能慢慢将之收拢,没想到萧莨这小子会突然起了心思。” 如此一来,刘崇阳的算计恐怕要全盘落空了,还白死了一个萧蒙,祝鹤鸣心中郁愤,当着祝雁停的面却不好说这些。 祝雁停轻抿唇角,道:“他其实一直有想上战场的想法,只是之前有他父兄在,轮不到他罢了。” “我知道,我见过他书房里的沙盘,”祝鹤鸣冷嗤,用力握住拳,“是我小看他了。” “兄长,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刘崇阳做的那些事情可属实?……你之前知不知晓?” 祝雁停的眉宇间满是担忧和疑虑,祝鹤鸣睨他一眼,淡道:“我自然不知道,若非你方才与我说,我也没想到刘崇阳有这般胆大,他果真不是个好拿捏的,什么事情都敢做,只怕压根没将我们放在眼中。” 祝雁停低下声音:“兄长,如今你打算如何?” “你夫君倒是好算计,”祝鹤鸣的眼眸中遍布阴郁,“无论他有没有确实证据证明刘崇阳当真做过那些事,如今他将我和那虞道子一块拉下水,哪怕只是在奏疏中提一句我们与刘崇阳有私交,皇帝都会起疑心,皇帝虽忌惮萧家,但某些方面来说又格外信任他们承国公府的人,必会对此心存疑虑,如此境况下虞道子也再不能帮刘崇阳他说话,刘崇阳这回怕是少不得得脱层皮。” 刘崇阳原本或许以为以定国公拿到的那些证据还不够给他定罪,只要萧家人没空对付他,他便能高枕无忧,可如今萧莨非但不肯放弃,还被他知道了刘崇阳身后的是他们怀王府还有那虞道人,要将他们的关系一并捅给皇帝,如此一来他们在皇帝面前便没法再相互帮腔打掩护,免不得要遭皇帝猜疑。 祝鹤鸣念及此心神一转,疑惑问祝雁停:“萧莨到底是如何知道的,刘崇阳与我们怀王府间的关系?” “……我也不清楚。”祝雁停低声回道,虽那日是他主动说起,但萧莨听到时完全不惊讶,他应当先前就已经知晓他们与刘崇阳有瓜葛。 “罢了,追究这些也无意义,”祝鹤鸣叹道,“你既说他只是在奏疏里提到,见过我们怀王府与刘崇阳私下有往来,这也算不得数,皇帝就算疑心,也不能将我们如何。” “可若是皇帝叫人详查呢?难免不会将刘崇阳这些年为兄长你做过的事情牵扯出来,没有那虞道子在皇帝面前周旋,事情只怕不好办……”祝雁停神色忧虑,想了想,问祝鹤鸣,“兄长,你觉得虞道子那人可能真正为你所用?” 祝鹤鸣哂道:“至少比刘崇阳那个老匹夫好些。” “那便好办,”祝雁停咬牙沉声道,“和刘崇阳这样的人与虎谋皮没有意义,如今出了事,我们只能将之先推出去撇清关系,只要那虞道子先萧莨一步在皇帝面前揭发刘崇阳,随便说些什么神鬼之事吓唬吓唬皇帝,皇帝一准顾不得许多就要将人发落,待到刘崇阳下了狱,便不要再给他任何狡辩攀咬我们的机会,想办法让之‘畏罪自戕’,把罪名都背了。” 祝鹤鸣犹疑道:“可没了刘崇阳,日后朝中之事我们要如何图谋?” 祝雁停不以为然:“我们自己手中如今也有些可用之人,刘崇阳倒了,他没有浮出水面的那些势力我们尽可收为己用,再者说,只要虞道子能稳住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他比一百个刘崇阳都好用。” 更何况,当年皇太弟祝玖渊能扯着萧家的大旗在外收买人心,他们为何不能做?萧莨要当真去了西北,京中的事情便鞭长莫及,他们只是借用一下萧家的名号而已,又有何不可? 想到这些,祝雁停心中黯然一瞬,很快又打起精神来,拿定了主意。 “……你说的对。”祝鹤鸣当下被劝动了,眼前他们也只能这么做,牺牲一个刘崇阳,保全他们怀王府,有那虞道子在,一切尚可徐徐图之。 “雁停。”见祝雁停有些心不在焉,祝鹤鸣忽地喊他。 祝雁停怔然回神:“兄长……” 祝鹤鸣眸色一顿,盯着他的眼睛,祝雁停下意识地移开视线,避开了他的目光。 “雁停,萧莨想去西北,若皇帝当真准了他,你如何想?你也去?” 祝雁停渐攥紧手心,几乎能感觉到指尖掐进肉中的痛感,叫他这会儿分外清醒,沉默半晌,他哑声道:“我不去,兄长大业未成,我怎能就此离开,我在这里,至少还能借着萧家的名义,帮兄长笼络些助力。” 祝鹤鸣叹道:“如此一来,你岂不是要与他分开,那珩儿怎么办?” “……珩儿,他应当会带去西北。”祝雁停心中一阵刺痛,他亦舍不得珩儿,可萧莨丝毫不肯退让,一定要逼他,他也不甘心就此放弃。珩儿跟着萧莨,远好过跟着他,即便到了今时今刻,他依旧不得不承认,萧家人的正直与坦荡,是他从来渴望却不曾有过的,他希望他的孩子也能活成那个模样。 或许,待有一日大事成,他们还能有再相见的时候。 祝鹤鸣轻眯起眼:“雁停,要你这般抛家弃子,我亦于心不忍,我只怕有一日你会后悔。” 祝雁停的脸上勉强扯出笑:“后悔什么?……若他日兄长登上大位,我的珩儿日后也能做亲王,有何不好?更何况,是萧莨他先不留情面,他要我跟他走,却不肯放过我们怀王府,我如何能不管不顾地就这么跟他离开?” 沉默一阵,祝鹤鸣不再多说:“很晚了,你回屋去歇下吧,我说过的,怀王府永远都是你的家。” 祝雁停点点头,告退离开。 从祝鹤鸣书房出来,正值夜色最漆黑之时,连月亮都无,唯有身后下人手中提的灯笼,映出的一点微弱光亮。 万籁俱寂。 祝雁停在庭院中呆站片刻,阿清小声提醒他:“郎君,轿子就在门口,您要坐轿子回去吧?” “不必了,”祝雁停轻出一口气,“走走吧。” 从王府正院走去翠竹院足足需要两刻钟,地上还有积雪,祝雁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恍若未觉。 阿清分外担忧,一路劝他:“郎君您还是坐轿子吧,天这么寒,您这样一路走回去得冻坏了……” “没关系。” 祝雁停喃喃,这样便好,他愿意这样,只有身体上的痛,才能掩盖他心头铺天盖地的压抑和难受,才能叫他心安好过一些。 国公府。 落下最后一笔,萧莨怔愣许久,将重新拟好的奏疏合上,目光转向窗外,已能见到些微的熹光。 他疲惫地闭了闭双眼,唤了人进来,还未开口说什么,便听到外头隐约传来的婴孩啼哭声。 萧莨一怔,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四刻了。” “是珩儿在哭吗?” “小郎君应当是刚醒。” 萧莨恍然回神:“……为何突然哭得这么厉害?” 下人深低下脑袋,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莨进屋时,珩儿正哭闹得厉害,被乳嬷嬷抱在怀中不断哄着,怎么都停不下来。 萧莨伸手将人接过,皱眉问道:“为何今日他一直哭闹不停?喂过奶了吗?” 嬷嬷无奈解释:“小郎君一醒便给喂过了,他认人早,原本每日这个时辰醒了都要被抱去郎君那里,今日没见到郎君才会如此。” 萧莨愣了愣,抱着怀中软软小小的孩子,轻拍着他的背,又低头用鼻尖碰了碰他满是泪痕的面颊。 小娃娃在他怀里逐渐安静,萧莨亲手给他喂了些水,抱着儿子回去他与祝雁停的屋子里。 祝雁停昨夜什么都没收拾便走了,屋中似还留有他的气息在,萧莨抱着儿子靠进软榻里,小娃娃不再闹腾,乖乖窝在他怀中,拉着他一根手指不放。 萧莨抚了抚他的脸,一声叹息,疲惫地阖上眼。 第49章 请愿往战 甘霖宫,皇帝寝殿。 皇帝又一次在噩梦中惊醒,身体抖得有如筛糠一般,满头都是冷汗。 虞道子被人请进大殿来,原本缩在龙床上的皇帝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扯住他衣袖,面色狰狞、目露惊恐:“朕梦到许多人要杀朕!那些夷人和匪贼都打进皇宫里来了,他们将朕赶下龙椅,要砍朕的脑袋!国师救朕快救救朕!” 虞道子淡定安抚他:“陛下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当不得真的。” “不!朕梦到那个场景是真的!这是老天给朕的预警,一定是这般!一定是这般!”皇帝瞠目欲裂,死死攥着虞道子,“国师给朕想办法,朕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你知道要如何破解的是不是?!是不是?!” 虞道子将药递给他:“陛下且先把丹药服了,容臣为您算一卦吧。” 皇帝赶忙称好,狼吞虎咽地吞下药,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动作快些。 他们一道去了天门台,虞道子焚香设案,后自怀中取出一副龟甲,置入三枚铜钱,右手握龟甲于手心,左手竖起至胸前,并起两指,嘴中念念有词。 皇帝死死盯着他,浑浊的双眼在烛光映衬下流露出近似诡异的亢奋,便见虞道子猛地举高右手龟甲,用力晃动数下后,将甲中铜钱抛洒出去,三声清脆声响过后,自甲壳中落下的三枚铜钱在面前案上排出一爻阴阳卦象。 虞道子望了一眼,将之拾起,继续算第二爻,如此反复六次,最终演成一卦。 待到第六爻算出,虞道子黯下眸色,微蹙着眉盯着案上最终显现出来的卦象,陷入深思之中。 皇帝见之愈发焦虑,追问他:“如何?卦象可是有不好?” 虞道子宽慰他道:“陛下且放心,从卦象上看,陛下所担忧之事虽有波折,但最终云消雾散、天下归一,是个好卦,就只是……” “只是什么?” 须臾,虞道子幽幽一叹:“就只是依卦中所言,此中波折实乃祸起萧墙,非外因所致,是有乱臣贼子祸乱朝纲之意。” 皇帝一怔:“朕早已将皇太弟处置了,怎还会如此?” 虞道子微微摇头:“邪星遮挡帝星光芒,但终究邪不压正,自会自食恶果,如今却是有奸佞小人偷借帝星之芒涨其私焰,坏的乃是紫微星运势,若不除之,必有大患。” 闻言,皇帝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朕就知道朕怎会这般倒霉,就要做那亡国之君,分明是有人害朕!奸佞小人将朕害得好苦!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何人敢如此胆大妄为!” 似终于找到根结所在,皇帝越发亢奋,脸涨得通红不停来回走动,嘴里嚷嚷着定要将人处置了,虞道子敛眸,不再言语。 三日后,萧蒙的衣冠冢在京中下葬,出殡当日祝雁停始终未有出现,萧莨也未叫人去怀王府问,只神色中的阴郁似又多了一层。 倒是萧荣还找机会问了他一次,萧莨没有多说,只道:“他身子不舒服,回去王府休养了。” 萧荣欲言又止,到底没再多嘴。 翌日,萧莨进宫,皇帝在天门台单独召见了他。 萧莨将花费数个深夜拟成的奏疏亲手呈上,皇帝叫他来,原本只是就萧蒙之事给予安抚,没曾想他会突然来这么一手,意外之下当即吩咐身侧太监下去将奏疏取来。 萧莨沉声禀道:“首辅刘崇阳为一己私欲,指使其党羽勾结外敌、里通贼寇,从中攥取不义之财,败坏朝纲法纪,实乃我大衍罪人、祸国贼臣,详尽之事,臣已尽数在奏疏中禀明,还望陛下明察!” 皇帝面色一凛:“你要弹劾刘崇阳?” “臣请陛下明察!”萧莨再次重复。 皇帝的眉宇狠狠纠结到一块,展开他呈上的奏疏,快速浏览一遍,越看神色越冷:“你奏疏中所言,……可都属实?” “臣所言句句属实,必不敢欺瞒陛下!”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萧莨镇定回话:“此事是定国公发现后写信告之了臣父亲,原本臣父亲想要多收集些详尽的证据,再一并呈予陛下,只是如今臣父亲病重、兄长身死,戍北军军心不稳,唯恐再生出事端来,臣才不得不急着将事情与陛下禀明,请陛下圣裁。” 皇帝闻言有些怀疑:“可你奏疏中所提,并无确凿证据……” “陛下,是否确有其事,您尽可派人去查,兹事体大,还望陛下万莫要被贼臣蒙蔽。” 皇帝的手指轻敲着那本奏疏,眸色晦暗,沉默一阵,斜眼睨向端坐一旁的虞道子:“依奏疏中所言,国师与首辅亦有私交?” 虞道子垂眸淡道:“臣与刘首辅确实私下见过几回,是刘首辅主动来找的臣,意欲拉拢臣,臣并不待见他,陛下,祸起萧墙之卦,您知,臣亦知。” 皇帝的手掌一颤,连着多日的噩梦显然还叫他心有余悸,想起这一茬,顿时咬牙切齿:“朕自然知道国师是个好的,更不会怀疑国师,……原来是这样!竟是这样!好他个刘崇阳!枉朕这么信赖他,他便是这样回报朕的!” 不是他这个皇帝昏庸没本事守不住祖宗基业,分明是有人通敌叛国帮着那些贼人祸乱他的江山!仿佛一瞬间找到了借口,皇帝恨得牙儿痒的同时又似松了一口气,面色变了几变,涨红了脸,也不知是气怒还是激动的。 萧莨未多言语,虞道子的反应并不在他意料之外,自那日祝雁停回去怀王府,他就猜到结果会是如此,为了自保,怀王与虞道子联手将刘崇阳撇开,如此其实正中他下怀,不必他再去费心收集证据,皇帝必不会轻饶了刘崇阳。 “到头来,也只有你们萧家与贺家才是朕真正的忠良之臣,”半晌,皇帝平复下满腔愤怒,望着萧莨幽幽一叹,也不知这话里带着几分真意,“就是可惜了萧蒙……” 萧莨跪下地,垂首抱拳郑重道:“陛下,臣兄长已逝,父亲病重不能起,戍北军群龙无首,臣知陛下一直在忧心戍北军统兵人选,臣愿往西北,承接父兄之重担,为陛下朝廷效犬马之劳,死而后已,还望陛下成全!” 皇帝一愣:“你想去西北?!” “臣有此志,还望陛下成全!” 虞道子淡淡看他一眼,敛了眸光。 皇帝诧异过后轻眯起眼,深深打量着垂首恭敬跪于座下的萧莨,萧莨方才的一番话其实正戳到了他心口上,倒不是觉着萧莨有多忠心,只是自从知道萧家父子出事,他便日日辗转难眠、不得安睡,才会一再梦到自己被人从龙椅上赶下来身首异处的场景,确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萧莨显然并不如萧让礼和萧蒙那么能叫他安心,他甚至只是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文臣,可他姓萧,他是萧让礼的儿子,他骨子里流着萧家人的血,只这一点,便比其他人不知强了多少。 萧莨再度提醒皇帝:“陛下,臣知这几日内阁和兵部一直在推举人选,可经过刘崇阳之手的那些人,都不可信,还望陛下三思。” 皇帝显然也已想到一这层,别说是那几个人,他仿佛觉得如今满朝文武都没几个真正可信的,倒是面前的萧莨,反而让他放心一些:“……你当真想去?” “臣愿往,望陛下准许!”萧莨声音沙哑,眼中翻涌着挥之不去的晦涩,“臣上战场,亦为报兄长身死之仇,若不能驱除鞑虏,臣死亦不能瞑目!” 皇帝闻之叹道:“你既如此说,朕倒是不能不答应了,你父亲依旧是主帅,你去做个副统领,有你父亲坐镇倒亦无不可,就只是,你的家眷……” “臣请陛下恩许臣带他们一同前往西北。”萧莨再次请愿。 皇帝的眸光一滞:“你要将他们都带去?如此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何必将他们都带上?去了那边你还要分出心神操心他们,何苦如此?” “陛下,臣的兄长葬在西北,臣母亲、大嫂和兄长的两个孩子,都十分想去看一看他,更何况,臣父亲只怕也撑不了太久,臣只怕母亲若是不去,与父亲便再无相见的机会,还有臣弟阿荣,他从小不喜念书,只爱舞刀弄枪,他也与臣说,愿意参军为朝廷效力,只请陛下准许。” 萧莨说得万分情真意切,像似皇帝非要他将家人留下来便是强人所难一般,皇帝心思转了转,又问他:“那你的妻子与孩子呢?” 萧莨的喉咙滚了滚,艰声回道:“若将来有一日臣与兄长一样战死沙场,只求妻儿在身侧,有幸能见他们最后一面。”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请陛下成全!” 良久,皇帝一声长叹:“好似朕不答应你,便太过不近人情了……” 他当然不想答应将萧家人都放去西北,但如今这状况,萧蒙刚死,他还要扣下他家中老小,怕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这个皇帝也是要脸的。 “臣谢陛下隆恩!”不再给皇帝反悔的机会,萧莨立即谢恩。 皇帝摆了摆手:“罢了,倒也不必说这些虚的,你去了那边,若是与你父兄一样有本事,朕自会器重你,你且要记得,朕是念着你们萧家人的好的。” 萧莨沉声坚定道:“臣知,臣必不敢忘!” 第50章 就此别离 萧莨进宫请战的第二日,皇帝上朝,当廷宣布了擢升萧莨为戍北军副总兵,接替萧蒙,总领西北军事的旨意,举朝哗然。 这事自昨日之后并未走漏半点风声,别说是其他朝臣,连一众内阁官员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待萧莨上前领旨,刘崇阳先一步出列,高声喊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随后他慷慨激昂地陈词规劝,无非是说萧莨年轻又是文臣,无半点领兵经验,让之去西北接替萧蒙的职位,实在过于荒唐荒谬,要请皇帝三思。 皇帝冷眼听之说完,淡漠问道:“首辅这么关心西北战事,所图为何?” 刘崇阳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又镇定回道:“西北战事关系社稷安危,臣身为内阁首辅理当帮陛下分忧,操心这些事情……” “你若是当真关心社稷安危替朕分忧,就不该胆大包天地背着朕,做出那等不忠不义、里通外贼,置朝廷法度、江山社稷于无物之事!” 皇帝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出口,刘崇阳瞬间懵了,跪地下意识地喊冤:“臣没有臣冤枉啊!” 回答他的,只有皇帝厌恶至极的一声冷哼。 皇帝是突然发难的,一条一条地数落起刘崇阳的罪状,谁都没想到今日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有兴致上朝,要收拾的人竟然是这位自他登基起就一手提拔起来的内阁首辅。 不过也不算太稀奇,这几年皇帝哪回上朝为的不是大事,前一次还是废黜处死皇太弟时。自皇太弟倒台后,刘崇阳在朝中一人独大,可谓只手遮天,确实得意过头了,皇帝想必看他不顺眼已久。 皇帝平日虽忙于修仙问道、懒怠政事,但登基后这二十多年的积威尚在,谁都不会忘记他们这位陛下年轻时也曾是意气风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铁腕皇帝,他这些年是不怎么过问朝中之事,但对朝廷对群臣的控制从来未有削弱半分,所以他之前轻易就能弄死皇太弟全家,现在要处置一个内阁首辅,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更别说,刘崇阳做的那些事情,真真是叫人发指,还是定国公与承国公联手弹劾的他,哪怕证据并不确凿,也已叫人信了七分。 刘崇阳还在大声喊冤,仇视着周围一个个趁机对他落井下石之人,皇帝懒得听他争辩,直接吩咐人将之拖下去,收监大理寺,再命三司共同彻查其所犯之事,一副誓要将之党羽连根拔起的架势。 听着刘崇阳的哭喊声远去,众臣噤若寒蝉,不敢再发一言,皇帝摆了摆手,淡定将此事揭过,再问:“关于戍北军领兵的人选,尔等可还有异议?” 谁还敢在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只道皇帝英明就是,萧莨出列上前,跪地郑重接旨。 怀王府。 听罢朝中传来的消息,祝鹤鸣望向祝雁停,叹道:“你夫君到底还是心软了,在奏疏中并未提及我们怀王府。” 祝雁停垂眸淡道:“如此更好,免得兄长还要费心撇清皇帝的猜疑,不过这个刘崇阳依旧留不得,皇帝真有心彻查他的事,迟早要将兄长牵扯进去,也保不住他会为了脱罪,胡乱攀咬兄长。” 祝鹤鸣皱眉道:“他如今人在大理寺狱里,我们在那边并无可用之人。” 祝雁停想了想,回答他:“兄长只管将他的认罪血书准备好,旁的事情弟弟来想办法。” “你有何办法?” 祝雁停轻蔑笑道:“兄长有所不知,萧家人也不是个个都那般油盐不进的,萧莨有个无甚本事的旁支堂叔,却生了个还有些本事的儿子,如今在大理寺做个从五品的大理寺正,年节之时,萧家旁支都来了国公府吃家宴,这位萧堂叔对我格外热络,私下里还特地叫我与兄长转达问候,之后珩儿出生、满月、百日,我有留意过,他家里送的礼都比别的几家要丰厚一些,想必是存着与我怀王府亲近交好之意。” “竟有此事?” “却是如此。” “若是,……被萧莨发现了怎么办?” 祝雁停轻嗤:“发现了又如何?他是去告发我,还是告发他堂叔堂兄?” 祝鹤鸣一听终于松了口气,抚掌道:“如此甚好!” 三日后,大理寺狱传出消息,首辅刘崇阳在狱中畏罪自缢,留下一封昭罪血书,认下了所犯全部事情。 听闻消息时,萧莨正一手抱着儿子在书房里静心练字,送信之人禀报完事情,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思索片刻,问:“我四堂叔那边,可有动静?” 对方谨慎回道:“前日四老爷申时时出了一趟府门,我们的人尾随跟上,见他进了城东一间不怎么引人注意的私人茶庄,后头没多久来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上下来的人正是郎君,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俩人又先后从茶庄离开。” 笔尖上的墨汁滴下,污了下面的字帖,萧莨愣神片刻,直到坐在腿上的儿子咿呀出声,才恍然回神,轻闭了闭眼,疲惫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去吧。” 四堂叔有讨好结交怀王府之意,祝雁停能觉察出来,他自然也能。 他在奏疏中虽未提及怀王,可皇帝若当真有心查,难免不会将怀王与刘崇阳的关系牵连出来,怀王府为求自保,必会先下手为强,从一开始他就猜到祝雁停或许会找上他那位堂叔。 只是事情当真发生后,亲眼见识到祝雁停的这些阴私手段,依旧叫他心中阵阵发凉。 祝雁停其实并未说错,从一开始,就是他把他想得过于好了。 腊月廿二日,萧莨带着家中老少并上百家丁启程出发,行往西北。 辰时未到,天色熹微,萧莨叮嘱萧荣带着卫氏、杨氏她们先出城,在城外二十里地的驿站处等他。 萧荣担忧问他:“二哥,你要去哪里?” 萧莨回头看一眼尚在嬷嬷怀中酣睡的儿子,低喃:“去一趟怀王府。” “二嫂,……他不肯跟我们走吗?” “我不知道,”萧莨微微摇头,勉强平复住心绪,与萧荣道,“你们这就出城去吧,路上低调一些,到了驿站处等我,我会尽快过去。” “好。” 辰时二刻,萧莨出现在怀王府府门外。 他自车上下来,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撑着伞,站在府门前,幽沉如墨的双瞳安静注视着正门的方向,始终未踏上门前的石阶一步。 小孩儿已经醒了,正瞪着黑亮的眼珠子,望着伞外飘飘洒洒落下的大雪,一动不动。 门房上的家丁出来瞧了瞧,看清楚站在外头的人是谁,赶忙进去禀报,一刻钟后,祝雁停急匆匆地出门来,伞都未有撑一把,发上肩上全是如絮的白雪。 他走得过于着急,几乎是一路跑过来的,这会儿还在低喘着气,乍见到萧莨,眼中的情绪却又尽数敛去,在石阶上站了一会儿,才缓步走下来,俩人沉默对视半晌,祝雁停哑声开口:“你今日就要走么?” 他以为,至少能等到年节过后开春之时,没想到萧莨会走得这般急切,才腊月,便决定冒着风雪上路。 萧莨盯着他的眼睛,沉下声音:“雁停,与我一块走。” 祝雁停下意识地避开他视线,用力一握拳:“……你带珩儿走吧,我就不去了。” “我没有与陛下提你兄长之事。” “……我知道。” “刘崇阳已死,他的人被处置了一些,但并未牵连到你兄长,你兄长已然全身而退了。” “……我知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是不愿跟我走?”萧莨的喉间发苦,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祝雁停,试图要一个答案。 这些日子他每日都会派人来怀王府送口信,要祝雁停回去,但始终未有回音,他已清楚明了这就是祝雁停的选择,可不听到祝雁停亲口说出来,他终究是不甘心。 “我兄长大业未成,我得留下来帮他,”祝雁停艰声道,“表哥,是我对不住你。” 萧莨的心头一片悲凉,原本汹涌翻滚着的情绪一点一点往下沉:“那珩儿呢?你为了帮你兄长,连珩儿也不要了么?你以前说过,你舍不得离开我、离开珩儿,都是假的是么?” 祝雁停怔怔望向他手中的孩子,渐红了眼眶,珩儿咧开嘴角笑,祝雁停心尖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低了头。 “珩儿,你带他走吧,……他跟着你更好一些。” “所以,你是真的不要他了?”萧莨的声音逐渐冷去。 “不是,我只是……,等以后,我会给他最好的……” 祝雁停试图争辩,被萧莨打断:“不需要,你若是今日不要他,日后他也不会认你,你当真想好了吗?” 祝雁停紧抿唇角,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指尖深掐进手掌心,勉力维持着镇定。 珩儿忽然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祝雁停身子一颤,更不敢去看他。 萧莨静静望着祝雁停,目光渐黯,到最后眸底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阴翳。 僵持片刻,他道:“从今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待到马车辘辘远去,祝雁停才恍惚回神,抬眼望去,只有雪地里留下的两道深浅车痕,一直延伸到结尾转角。 他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两步,萧瑟寒风吹刮得面颊生疼,风霜逐渐迷了眼,直到有眼泪滑落,才停下,掩面跌跪进雪地里。 第51章 千里之遥 二月中。 天寒地冻,加上卫氏、杨氏因心结不得解接连病倒,又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在,去西北的一路走得颇为艰难,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承国公府一行人才终于在春日渐暖、积雪俱消之时到达秦州廖凉城。 好在他们出来得早,并未耽误萧莨赴任的时间。 廖凉城是秦州与凉州交界处的一座大城池,当年北夷人最强盛之时这里也曾一度沦为失地,后被萧让礼率兵一举夺回,重筑城池、加固城防,才有了之后十数年的安稳,这一处地方虽远不及秦州首府西都府繁华,却是西北三州至关重要的一处军事要塞城池。 按制,军中四品都司级别以上的武将可携家眷随军,这些人自然不能住在军营中,俱都留在这廖凉城里,萧让礼的总兵府亦在此处。 但萧让礼人却不在这里,他虽卧榻不能起,却还一直坚持着在凉州最前线的地方指挥调兵,不曾回来过。 到廖凉城的当日,萧莨他们先去了城郊的山上,为就地葬在这里的萧蒙扫墓。 卫氏哭得不能自已,杨氏则一直木愣愣地跪坐在坟前,两个孩子挤在一旁,低声啜泣。 风声呜咽,卷起地上黄纸翻飞。 萧莨端起酒杯,倾洒在墓碑前,沉声低语:“兄长,当日你走之时,我说过待日后兄长凯旋,必与兄长痛饮一番,如今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与你喝一杯了,你未完成的心志,我会替你完成,兄长放心罢。” 萧荣红着眼睛,与他一起洒下酒。 将家人安顿,只休整了一日,转日清早,萧莨便又带着萧荣上路,奔赴凉州。 卫氏主动要求跟他们一块前去,还带上了珩儿一起,说要带珩儿去给萧让礼看看。 萧莨劝不动,只得答应,置了一辆马车,带上他们一起去往凉州鹭川的军营。 到了军中,卫氏乍一看到萧让礼便泪水涟涟,数年不见,萧让礼已两鬓斑白,脸上道道风霜沟壑,明明他也不过才到知天命的年纪,却已劳累至此。 腿上的陈年旧疾叫他半身瘫痪不能动,又因之前染了肺疾久治不愈耗空了身体,萧蒙的死更是对他打击过大,刺激得他几番吐血晕倒,如今不过就是在熬日子罢了,能拖到现在已属不易。 萧莨用力握紧拳头,瞬间红了眼眶,在父亲面前重重跪下双膝。 萧让礼望着面前这几年不见已然长成,且有了担当的二儿子,郁结了数月的眉头难得地舒展开,挣扎着撑起身,大力拍了拍萧莨肩膀,哑声道:“起来吧。” 卫氏捏着帕子擦眼泪,神色戚哀:“阿蒙他……” 萧让礼摆摆手:“难得今日见到你们,我高兴,就不说这些难过的事情了,阿蒙也不会想见你这样。” 卫氏点头,叫嬷嬷将珩儿抱上前来给萧让礼看:“这是你二孙子珩儿,已经有半岁了。” 萧让礼颤颤巍巍地将孙子接过去,小娃娃乖乖贴在他怀里冲他笑,叫萧让礼更加高兴,面色都红润了不少:“好、好,好孩子……” 之后一家人说起家常,卫氏话里话外都是要萧让礼随她回去廖凉城养病,萧让礼不置可否,并未接话,待到珩儿在卫氏怀中昏昏欲睡时,打发了她带着孩子先去歇息,说有话要单独与萧莨说。 萧荣亦被叫了出去,萧让礼忧心忡忡,皱眉问萧莨:“你怎带着阿荣一块来了?他是你二叔唯一的血脉,又还未成亲,要是有个万一,我怎对得起你二叔……” 萧莨摇头道:“阿荣性子冲动,容易被人利用,先头在京中差点惹出祸事来,我不放心将他一人留下,宁愿将之带在身边,父亲放心,我会看好他,不会叫他冒险的。” 至于萧荣到底做过什么,他并未说得太过具体,不想让如今病重不能起的萧让礼来,山川变化,又有数次地动,这一带山脉广阔,要找到矿脉所在位置,谈何容易。” “……父亲,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这事是机密,我甚至未与那些部下提起过,原本就只有我与你大哥知道,也一直派的是我们最信任的私兵暗中寻找,故才未泄露出去。” “父亲,”萧莨沉声道,“以后这些事情都交给我来做吧,您尽管安心养病便是。” 萧让礼心中安慰,又莫名一阵酸楚:“算起来,你去岁就应当已经及冠了,可有行冠礼?” 萧莨解释道:“原本定在了腊月中,由三叔爷为我加冠,后头兄长战死的消息传回,家中乱成一团,待到给兄长立了衣冠冢,又上奏疏呈刘崇阳之事,再与陛下请战,之后着急上路,实在赶不及操办冠礼。” 萧让礼一声长叹:“也罢,你既来了这里,自当由我为你加冠,你去叫人准备一下,明日便办个简单的冠礼,之后我会为你引见在这边军营的几名大将,他们虽是你部下,却也当得起你叔伯长辈,你对他们严不得,不能叫他们觉得你目中无人与他们拿乔,但也不能过于放任,让他们看轻你不将你放在眼中,这个度,你得自个把握好。” 萧莨郑重应下:“我心中都有数,父亲不必多虑。” 圣京,怀王府。 年边之时,祝雁停病了一场,发高热,吃了药也不见好,一直断断续续烧了快一个月,才勉强好转。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祝雁停不顾下人劝阻,出了院门,但也没走远,只去府中的秋叶湖边走了走。 莺娇燕婉的春日,烟光弄暖时,海棠枝头东风正软,又有飞花落絮,似梦似幻。 祝雁停看着,怔怔出神,湖上有府中的婢女三两乘船,一边嬉闹,一边穿梭于荷叶间,采摘露珠。 不经意地想起当日萧莨一再说过的,待到春日天暖之时,便带自己去泛舟,如今第二个春日都已到了,他们却已相隔千里之远,再无机会。 祝雁停的神情黯然些许,没了游湖的兴致,转身回去。 下午,阿清来与祝雁停禀报,说他要的东西已经弄来,将之呈给祝雁停,祝雁停伸手捻过那一小包药包,夹在两指间收紧,轻吁一口气,起身去了祝鹤鸣那里。 祝鹤鸣看着祝雁停递过来的东西,不解问他:“这是什么?” “一种叫人吃了后心智逐渐迷糊,且有依赖性的药,吃不死人的。” 祝鹤鸣皱眉:“……你的意思是?” 祝雁停与之解释:“将这个每日喂给皇帝吃一点,他的神智会越来越不清醒,以后我们想如何,他都会答应,兄长现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入朝堂,如今没了祝玖渊与刘崇阳两派争斗不休,朝堂尚算平静安稳,但那有那几个小皇子在,迟早有一日还要再起风波,只好在那几个小娃娃都还小,他们背后的王府又都在南边封地上,那边乱得很,他们想要掺和京中事情都不容易。两年的时间,够不够兄长彻底把控朝政?待到那一日,皇帝便可以‘驾崩’了,只要一道传位昭书,兄长登基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听到“登基”二字,祝鹤鸣有一瞬间的热血沸腾,很快又冷静下来:“不会被人发觉吗?那些御医呢?” 祝雁停嗤道:“换做别人做这事,自然容易被发现,可咱们这位虞国师可不同一般人,他给皇帝的丹药,皇帝从来都是眼不眨就直接吞了,且历代皇帝沉迷嗑丹的,落到最后无不是疯疯癫癫神智全无然后一命呜呼,御医即便知道是丹药有问题,可皇帝为了长生不老如此笃信那玩意儿,谁能去说、谁敢去说?待到兄长逐渐收拢朝中势力,一个疯了的皇帝,还怕他做甚。” 祝鹤鸣轻眯起眼,想了半晌,道:“如此也好,这便叫人将药给国师送去吧。” 第52章 老眼昏花 萧莨一行人到达鹭川军中的第二日,军营里办了一个简单的冠礼,萧让礼被人搀扶着起身,亲手为萧莨加冠,并为他取字郁之。 郁,取草木葱茏茂盛之意,与莨之名相呼应。 萧莨郑重拜过父母,又朝着京中祖坟方向拜了三拜,冠礼便算成了。 后萧让礼为之引见军中一众大将,这些人分守凉州、秦州众多要塞之地,这两日听闻萧莨赴任,才先后赶来鹭川与之相见,明日又要分头赶回去,不敢过多耽搁。 萧莨接替的是萧蒙戍北军左副总兵一职,另有右副总兵亦是萧让礼心腹,带人镇守雍州之地,因路途遥远恐生变数,萧让礼并未让之过来。 这些人都称将军,实则官职、品级各不相同,大多在五品之上。萧让礼一一为萧莨介绍,萧莨暗自将每一个人的姓名、相貌、籍贯出身俱都记下,言辞举止间谦逊有礼又不失稳重。 在萧莨打量他们的同时,萧让礼的这些部下亦在打量着他。 他们这些人大多是由萧让礼一手提拔起来,对他格外忠心,也十分信服萧蒙,可惜世子英年早逝,如今重担交到萧莨手中,先前只听说他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高中探花,可毕竟是从未上过战场的文臣,人到底如何他们心里也打着鼓,原本想着只要资质不是太差的,他们都能尽力帮扶着,如今真正见到人,见萧莨一副不骄不躁、少年老成之态,却已然超出他们预期。 这些人怎么想的并不难猜,萧莨心中大抵有数,靠着父兄的名望只能站得住一时,想要真正在军中站稳脚跟,他始终还得靠自己。 萧让礼留下参将一人、遊击一人、都司三人在军中协助萧莨,他们当中有一直追随萧让礼的心腹,也有原本在萧蒙手下做事之人。 待只剩他们父子二人时,萧让礼提点萧莨道:“赵参将早年就跟随我出生入死,是尽可信之人,其他几人,都司曹佑、蒋方年亦是追随我多年的老人,游击周简和都司郑韬先前都是你大哥手下,得不得用,能否与你处得来,你得自己去应对。” 萧莨郑重应下:“我明白,父亲放心。” 卫氏带着珩儿在军营中待了两日,不得不回去,几番要求萧让礼跟他们一起走,萧让礼没答应,他如今虽不能起了,但依旧得留下来稳定军心,至少,得等到萧莨在军中地位稳固之后。 萧莨叮嘱萧荣送卫氏回去:“你去了之后便不要过来了,暂且留在廖凉城吧。” 萧荣一怔,当即反对道:“别啊,我又不是女眷,我也十六七的人了,大哥这个年纪都跟着大伯上战场了,怎么轮到我就只能跟伯娘嫂子她们一样关在家中,二哥,你别总是觉得我不行啊,我不行你可以教我,我保证听你的话,不会冲动乱来就是。” 萧莨略微摇头:“我叫你留在廖凉城,是有别的事情要你去做,这事只能你去做,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萧荣不解望着他:“是何事?” 萧莨黯下神色,与之解释道:“父亲怀疑军中有内鬼,先前父亲得定国公书信后严查几处关口,想要拿到刘崇阳与夷人勾结的确切把柄,但似走漏了风声,被人提前警觉了,因此一无所获,后头兄长战死父亲没精力再查这事,便耽搁了下来,如今既然我们来了,自然得将这内鬼抓出来,还戍北军一个太平。” 萧荣讶然:“竟有这等事情?那二哥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军中都司级别以上的武将都可携带家眷来这边,而这些人又大多留在廖凉城里,我要你去帮我将这些人的底细都细致摸一遍,越详尽越好。” “这个好办。”萧荣一口答应下来,只要不叫他念书,就没有难得倒他的事情。 萧莨点头,又叮嘱他:“你须得谨慎一些,万不要走漏风声,叫人发觉了。” 萧荣应下:“二哥放心,这我自然知道的。” 萧莨轻出一口气,望向前方山头沉沉落下的残日,昏黄暮色映进那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中,慢慢消融。 转日清早,萧荣带着卫氏和珩儿启程,回去廖凉城。 珩儿一早就醒了,原本乖乖趴在嬷嬷怀中,一见到萧莨便眼巴巴地瞅着他,似是想要他抱自己。 这几个月因卫氏一路病着,都是萧莨亲力亲为地带儿子,珩儿对他分外亲近,一日离不得他。 萧莨对上他肖似祝雁停的那双眼睛,心头微动,将人接了过去。 卫氏见之低声感慨:“这孩子如此黏你,好也不好,如今你没空再带他,只怕他又要伤心了。” 先前祝雁停的事情,卫氏其实一直未问过萧莨,但心里大抵是有数的,她对祝雁停没什么想法,只是可怜珩儿这孩子。 萧莨捏着珩儿的手,未多言语,一直到萧荣眼见着再不走要耽搁时候了,小声催促他们,萧莨才沉默不言地将孩子交回嬷嬷手中。 卫氏亲自将孩子接过去,抱着他上了车。 车行了几步,车中骤然响起珩儿的恸哭声。 萧莨轻闭了闭眼,待到马车远去,孩子的哭声亦渐远,又呆立半晌,才转身回营。 京城,二月丙午,皇帝寿辰。 今年是皇帝的整寿,哪怕天下不太平,到处都是祸事,皇帝过寿依旧要大肆操办,还要在宫中设国宴,宴请众王公勋贵和群臣百官。 开席之前,众人先要给皇帝送寿礼,外放官员的寿礼更是早十天半月就纷纷送到了京中,如今一一呈上御前。 祝雁停心不在焉地听着太监唱念礼单,及到戍北军时,他才恍然回神,萧莨的寿礼是与他父亲的并一块送的,两头上好的鹘鹰,和一张完整无暇的白虎皮。 这礼算不得多贵重,但显然挺合皇帝胃口,皇帝原本浑浊黯沉的双眼对上那两头鹰隼锐利的双目,一怔过后竟是抚掌大笑起来:“好,好,这个好!萧家父子果然懂朕的心思!” 祝雁停敛了眸,心下一声低叹。 祝鹤鸣给皇帝送的是不甚稀奇的玉雕,皇帝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旁的人大多送的也都是些平平无奇的东西,叫皇帝提不起劲来,坐在御座上一直不停地打哈欠。 祝雁停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皇帝的举止,见他不时扯着领口,手掌微微抖着,一副热躁之态,且精神不济、哈欠不断,眼神比之从前愈加浑浊,便知是那药起了效用。 不过皇帝这副模样,落在别的人眼里,只会觉得他是嗑那丹药嗑得更加凶罢了,并不会多想。 国宴进行到一半,皇帝已有些坐不住,丢下群臣又去了天门台“修仙”。 一刻钟后,有太监过来祝鹤鸣与祝雁停这边传话,说陛下一会儿要召见他们,让他们国宴之后留下来等着。 祝鹤鸣笑着应下,祝雁停淡定喝着酒。 一个时辰后,他二人被召去天门台。 皇帝换了一身道袍,正坐在高台上闭目打坐,面色比之先前还要红润些许,显然是又吃过药了。 他二人走进去,等了片刻,皇帝睁开眼,目光瞥向他们,落到祝雁停脸上时蓦地顿住,双瞳一缩,眼中似有什么情绪倏然滑过。 半晌,他先问起祝雁停:“……你就是怀王府的小郎君?” 皇帝的语气有些怪异,祝雁停一时摸不准,谨慎回话:“小子正是。” “你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看看。” 祝雁停抬眼,目光对上皇帝的,未有躲闪。 皇帝深深打量着他,眸色变了几变,良久,才哑声开口:“你怎未与萧家二郎一块去西北?” 祝雁停镇定道:“劳陛下挂心,小子原本就身子不好,自生产之后更是损耗过重彻底亏了底子,出不得远门,只得留在京中休养。” “……这般严重么,可还能治?” 祝雁停心中怪异之感越甚:“太医说需得慢慢养着,只要注意一些,也不是什么大的毛病。” “那也马虎不得,明日朕叫宫中御医去你府上给你看看吧,”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又问,“朕记得你儿子应当才几个月大吧?你既留在京中,那你儿子呢?为何不留下来与你一起,倒是带去了西北?” 提到珩儿,祝雁停的眸光黯淡些许:“小儿离不得人照顾,去了那边,至少有家中婆母看顾着他,留在这里,我这病弱之躯连自己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了孩子,只怕会怠慢委屈了他。” 皇帝微眯起眼睛,沉默一阵,幽幽叹道:“你想必也不甚舍得……” 祝雁停未再接话。 皇帝岔开了话题:“前些日子勤王去世,这宗事府宗令一职空了出来,如今世道不太平,宗室之中事情也颇多,总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京中统共就这么几家王府,朕可用能信任之人委实没有几个……” 祝雁停低了头,一旁被冷落许久的祝鹤鸣道:“陛下不必过多忧虑,您洪福齐天,是大衍之主,必能保大衍江山盛世永昌。” 皇帝终于分了些心思给祝鹤鸣:“朕还记得,当初朕要整治宗事府,所有人都在埋怨朕,只有你是第一个站出来,主动帮朕分忧的,好歹没叫朕落得与整个宗室对立。” 祝鹤鸣一脸恭谨:“臣应当做的。” “若是由你来做这宗事府宗令,你可能做好?” 皇帝的决定完全不出乎他们意料,原本就是他们想要的,勤王任宗事府宗令多年,后头这几年因着病重不能起其实一直就只是挂个虚名罢了,他们一早就盯上了这个位置,只要得到宗事府,他们便可以做许多的事情,至少,对付起那三个皇子背后的王府,会容易许多,这也是祝鹤鸣入朝堂的第一步。 不过若非虞道子在皇帝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又借着药效之力引导他做出抉择,别说什么当初分忧之事,早被皇帝抛之脑后记不起来了。 祝鹤鸣赶忙应下:“若陛下信任臣,臣自当尽心尽力为陛下分忧。” 皇帝点了点头,又望向祝雁停,喃喃道:“朕先头见着你,才觉得你与朕的鸿儿当真长得像,朕以前竟都没发现,若朕的鸿儿还在,也该有你这般大了……” 祝雁停心里咯噔一下,皇帝说的是他唯一的嫡子,也是当年早早夭折了的皇太子。 “以后,你若有空,进宫来陪朕说说话吧。” 出宫的马车上,兄弟二人相对无言半晌,祝雁停先开了口:“皇帝如此老眼昏花,也算帮了我们,若是当真能哄得他高兴,倒也便宜我们行事。” “嗯,”祝鹤鸣淡淡应下,“……但伴君如伴虎,他叫你进宫陪他说话,虽说是抬举你,你也得万分谨慎着。” “我知。” 祝雁停轻颔首,车内昏暗,他没有看到,祝鹤鸣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晦意。 第53章 首战告捷 月夜昏暗。 一阵马蹄疾驰声在山谷间踏响,一队数百人的骑兵冲入山谷之中,目标直指谷涧尽头的那座山城。 山丘之上,千百北夷兵借着夜色遮掩,匍匐在草丛中,按捺激动,静候这支骑兵进入山谷中最狭窄之处,他们便可放箭,将之尽数拿下。 为首的夷军将领蜢顿兴奋地捏紧拳头,死死盯着那一队越来越近的大衍骑兵,眼中精光毕现,竟是狂热。 去岁冬日最天寒地冻之时,他们遭衍人出其不意地派兵偷袭,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险些丢盔弃甲全军覆没,好在老天都在帮他们,衍军的将领在混战中身中冷箭跌落马下,被他一剑洞穿胸口,他们侥幸得以保住这座来之不易的城池。 后头他才知道,那死在他剑下的衍军将领,竟是衍朝戍北军的副总兵,在他们北朝亦有威名的大将军萧让礼的儿子。他因此立下大功,只可惜如今他们朝中混乱,老汗王的儿子孙子们为争帝位不死不休,没人将心思放在衍朝这边,叫他的功劳都黯淡了许多,不过没关系,只要今日他能再一次将衍军拦下,必会有人看到他的本事! 越想越是兴奋,蜢顿的脸涨得通红,呼吸都急促了些许。 三日前衍军派兵进攻百里之外的另一座小城,那边快马来报请求支援,他就猜到这是衍人使出的奸诈计谋,为了分散他手下兵力,他们的目标一直都是骆城这座凉州要塞。他手中虽只有千余兵马,但已足够,他假意带兵前去救援,实则半路悄悄折回埋伏在这山道之上,果真叫他等来了衍军的兵马。 蜢顿压下声音,吩咐下去:“只取大衍人首级,这些战马都给我留下来!” 大衍骑兵已至包围圈中,蜢顿再按捺不住,一声高喝:“射箭!” 数百箭矢如雨而下,山下顿时兵荒马乱,尖锐的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马群乱蹿,彻底失控。 眼见着大半骑兵已从马上跌落,蜢顿亮出利剑,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随本将冲!” “冲!”手持长枪的北夷兵士气高涨,喊声震天动地。 浩浩荡荡的北夷兵压山而下,将大衍骑兵尽数包围,骑马冲在最前面的蜢顿一剑送出,洞穿面前一惊恐得在马上晃晃荡荡的大衍兵,再用力抽出长剑,想象中的热血扑面的场景并未出现,蜢顿一怔,借着昏暗月色,终于看清楚从马上跌落的大衍兵的真正模样。 那分明就是穿着衍兵服的稻草假人! 蜢顿瞠目欲裂,短暂的愕然后,猛地回神,迅速反应过来,高喊道:“中计了!快撤!快撤!” 然而为时已晚,早在一片混乱中,真正的大衍骑兵已逼至他们身后不远,没了先机又处于慌乱之中的夷军瞬间被冲乱阵型。 兵刃刺入皮肉,血沫横飞。 萧莨挥剑将已彻底慌了神的蜢顿挑下马,染血的面庞在月色中分外冷冽,漆黑双瞳不起半分波澜,在对方凄厉嘶喊声中,没有犹豫地一剑洞穿了他心口。 天色熹微之时,北夷将兵已尽数斩于戍北军剑下,骆城剩余守兵开城献降。 萧莨从容地吩咐人清扫战场,带兵进城。 随同前来的参将赵有平一声长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只怕确实是老了。 原先他们这些老将都不赞成萧莨亲自带兵出战,无论他是想立功还是想为兄长报仇,都操之过急了些,奈何萧莨心意已决,他们只得领命相随,护卫左右。 但萧莨远比他们以为的要冷静沉着,骆城地处险峻,易守难攻,且经过去岁之事城防必然更加牢固,想要强攻哪怕对方只有千余守兵,亦十分困难。是萧莨听罢混入城中的探子回报的关于蜢顿的一些事情后,定下了这个引蛇出洞、假意中伏的连环计策。 蜢顿此人并不蠢,但他的心志从来不在这骆城之中,一心想要回去北夷都城投靠明主,好在汗位之争中分得一杯羹,故必然贪功冒进,不会据守城池不出,只要让他自以为识破调虎离山之计,他必会将计就计主动出击,他们再假意中伏,趁着对方放松警惕之时发起反击,将之一举拿下。 今日一战,萧莨这个主帅最是功不可没。 萧莨走上城头,轻眯起眼望向远方,沉默半晌,问跟在身后的赵有平:“如今骆城收复,我军可经此直捣凉州腹地,依你之见,凉州全境收复,还需多少时日?” 赵有平微微摇头,并不乐观:“粮草缺失、军需不足,能守住现有城池已是不易,只好在夷人现在忙着争权夺势,无暇顾及这边,我军也好先休养生息,再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么? 萧莨神色微黯,北夷朝廷不太平,牵制了他们向大衍扩张的野心,可大衍的朝廷里,又几时太平过,这大衍的天下最终会变成什么样,谁又说得准。 京城,怀王府。 祝雁停刚从宫里回来,祝鹤鸣不在,只碰上小侄儿刚念完书,缠着他要他陪着去园子里玩。 这小娃娃已有六岁大,玩性颇重,不喜念书,甚是惧怕他父王祝鹤鸣,倒是对祝雁停这个小叔叔喜欢得紧。 祝雁停被他拖着手往前走,不期然地又想起他的珩儿,再过几个月,他的珩儿也该满周岁了,也不知他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还记不记得,他这个爹爹。 小孩回头见祝雁停一脸黯然,好奇问他:“小叔叔,你在想什么?为何这么难过?” “没什么,”祝雁停回神,勉强冲之笑了笑,“没想什么……” 小孩的眼珠子转了转,了然道:“你是在想珩儿弟弟吗?” 祝雁停敛眸,顿了一顿,哑声问他:“熙儿,若是、若是你父王和母妃从小就不在你身边,不能照顾你,你会恨他们么?” 小孩停下脚步,认真想了想,回答他:“那得看他们是有意的还是逼不得已,若是逼不得已,我自然不会恨他们。” “……若是明明可以陪着你,却故意不要你呢?” “那我肯定会生气的,生了我又不要我,干嘛要生我啊?” 闻言,祝雁停神情中的难过更甚:“可他们还是喜欢你的,会想你,会觉的愧疚,若是日后你肯原谅他们,他们也会补偿你。” “小叔叔你是在说珩儿弟弟吗?小叔叔你是故意不要珩儿弟弟的吗?” 祝雁停的嘴唇动了动,对上孩童天真又单纯的目光,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叔叔不要难过了,”小孩软声安慰他,“珩儿弟弟那么小,不懂这些的,以后待他回到你身边,你再好好疼他、补偿他就是了。” 祝雁停的心尖一阵刺痛,轻闭双目:“……你说得对。” 可他也不知,还有没有那一日,萧莨走时亲口说过,日后珩儿不会再认他…… 心不在焉地陪小孩玩了一会儿,直到祝鹤鸣回来府中,祝雁停才勉强打起精神。 打发了下人将儿子带走,祝鹤鸣瞥了一眼祝雁停,见他一副神思不属之态,沉声问道:“雁停在想什么?” 祝雁停回神低了头:“没有。” 祝鹤鸣的眸光微凝:“你今日又进宫去了?” “嗯,刚回来。” “皇帝与你说了些什么?” “皇帝疯疯癫癫的,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哭他儿子,一会儿又反复唠叨说有人要害他,”祝雁停轻蔑道,“做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镇日疑神疑鬼,抱着那些虚妄的念想苟延残喘,怕也当真没什么意思。” “话倒不是这么说的,”祝鹤鸣不赞同道,“他疑心谁害他,轻易便能将谁处置了,哪怕是储君是当朝首辅,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因为他是皇帝,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所有人都只能仰视着他,不然怎会有那么多人对那个位置趋之若鹜。” “……兄长说的是。” 祝鹤鸣又看他一眼,祝雁停在他面前永远都是一副恭顺之态,他清楚知道,他这个弟弟有多听他的话,但是…… 祝鹤鸣岔开话题:“你既从宫里出来,应当也已听说了,你那夫君,才去西北三个月,便只带着数百骑兵,一举夺回了骆城。” “嗯,听说了。”祝雁停神色淡淡,并不太想提萧莨之事。 虽然,他一直都相信,萧莨去了西北定会大放异彩,他从来就对萧莨有这个信心。 “他可当真是个好本事的。”祝鹤鸣拖长的声音里带出些许难言说的意味,说不准是遗憾还是艳羡,又或是其它。 祝雁停沉默不语,未再接话。 “说起来,再有几个月珩儿就有周岁了,”祝鹤鸣提醒祝雁停道,“你这个做爹的别忘了给他准备样周岁礼送过去,萧家人虽不肯为我们所用,但到底姻亲一场,关系还是要维持的,你与萧莨也还是夫妻,总不能闹得太难看了。” 祝雁停无意识地收紧手心,点头应下:“我知道。” 第54章 周岁礼物 六月底,萧让礼病重身逝。 原本被军医断言熬不过冬日,如今能撑到夏末已属不易,弥留之际萧莨将之送回了廖凉城的总兵府,让家中人见他最后一面。 萧莨没法为父守孝,停留不过十日,待办完葬礼、萧让礼的灵柩下葬,又要赶回鹭川的军营去。 总兵府里终日愁云惨雾,短短几月卫氏仿佛苍老了几十岁,真正进入了暮年,即便有孙儿孙女环绕身侧,脸上亦鲜有笑容。杨氏更是痴痴呆呆镇日在屋中不愿出门,谁劝都不听,连两个孩子都顾不上。 大概也只有还什么都不懂的珩儿最是无忧,每日只要萧莨抱一抱他,就能叫他眉开眼笑、高兴万分。 萧荣过来时,萧莨正抱着儿子在房前屋檐下看花,小娃娃睁着黑亮的眼珠子,瞅着那尚未零落的夏花,嘴里不时发出咿呀声响,满眼好奇。 萧莨轻抚他面颊,眸光难得温柔。 萧荣见着稀奇,走上前去,伸手想去抱珩儿,小娃娃身子往萧莨怀里一缩,却不肯让他抱。 萧荣撇嘴道:“父子天性果真是父子天性,这几个月我带他可比二哥你多得多了,结果他一见着你就谁都不要了。” “……他还小,不懂太多,你别怪他。” 萧荣赶紧摆手:“我说笑的,二哥你怎还当真了。” 萧莨蹙起眉,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担忧:“我见嫂子的状况是愈加不好了,莹儿他们俩如今都跟在母亲身边,再加上一个珩儿,只怕母亲会过于操劳。” “那怎么办?”萧荣讪讪道,“要不我赶紧娶个媳妇回来吧……” 萧莨微微摇头:“实在不行,我将珩儿带走吧。” 带去军中虽有诸多不便,好在珩儿这孩子乖巧听话,只要有他这个父亲在,便不哭不闹,不会给旁人带来太多困扰,是个容易管教的。 萧荣略诧异:“他才一岁不到啊?就跟你去军中吗?” “无妨,”萧莨的目光转向儿子,小娃娃似有所觉,咧嘴冲他笑,他心中一软,不再犹豫,“就这样吧,让他从小跟在军中耳濡目染也好。” “行吧,总归是二哥你的儿子,你觉得好便好。” 萧荣伸手拨了拨珩儿的脸,逗他一阵,收敛了心思,又与萧莨道:“二哥,你要我查的事情,已经查的差不多了,都在这里,你看看吧。” 萧荣将手中的册子递给萧莨,俩人回去屋里,萧莨将儿子放上榻,让他自个玩,走到书桌前坐下,翻开萧荣整理出来的名册。 册中记载了戍北军中众多武将随军家眷的详尽身家底细,为了尽快融入这些人的圈子里,这段时日萧荣没少到处应酬,跟着人上酒馆下赌坊都是常有之事,连那烟花之地都去过好几回,着实不容易。 “若是大嫂能振作起来,多出去与那些女眷交际,或许还能收集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可惜……”萧荣无奈叹气。 “不必麻烦嫂子,”萧莨叮嘱他,“这些事情也不必告知母亲和嫂子她们,平白叫她们担忧。” “嗯。” 萧莨提笔圈出几个名字,沉下目光,若有所思。 萧荣见状问他:“二哥可是发现有不对?” 萧莨圈出的几个都是军中三四品的武将,他提醒萧荣道:“这几人家中做的生意都是与南边有牵扯的,你多留意他们一些。” 萧莨望着那几个名字,眸色略微晦暗,随军家眷在廖凉城中开铺子做买卖并不稀奇,但这几人家中卖的东西都是需要去南边进货的,在如今这个世道,却并非是容易之事。 这当中,还有之前跟随萧蒙,如今又到他手下的游击周简,家中在这廖凉城里开了间丝绸铺子,专卖江南运过来的上品丝绸。 萧荣倒是没想到这一层,犹疑问道:“二哥是怀疑他们么?” “不好说,……这个周简,你与他家里人可有过接触?” 萧荣仔细想了想,道:“他有一个小舅子也在这边,帮他打理生意,我在饮宴上见过他几回,看着挺低调老实的一个人,话也不多。” 萧莨沉下声音:“刘崇阳埋了这么多年的线,即便他已倒台,这条线也不会轻易就断了,只要有利可图,这些人安分得一段时日,一旦风波过去,必会又有所动作,你且继续与他们接触,但不要打草惊蛇,盯紧他们的生意,若是发现有不对,立刻告知与我。” “好。” 萧莨轻出一口气,疲惫地闭了闭眼。 萧荣见状宽慰他:“二哥,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别把自己逼太紧。” “嗯。” 翌日,萧莨带着珩儿返回鹭川军营。 赵有平带人出营迎接,见萧莨将还未满周岁的儿子一并带来,很是意外,萧莨没有过多解释,只道:“珩儿很听话,跟在我身边耽误不了什么。” “可这里毕竟是军营,若是有个万一……” “没事的,若是情势紧急,我再派人将之送回去便是。”萧莨既已将人带来,便是拿定了主意,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他对这个孩子有太多愧疚,祝雁停不要他,待珩儿渐渐长大,终会知道这些,他只能尽自己之力弥补他缺失的另一份父子之情。 只要在军中,萧莨大部分时间都亲力亲为将珩儿带在身侧,无论是接见部下,还是召集人商议军事,珩儿在一旁自个玩耍,从来不吵不闹,时不时地还会冲人笑,叫军中这一众原本不放心的老将,都将劝谏之话吞回了肚子里,这么乖巧的小娃娃,谁又会不喜欢。 短短几个月时间,特别是在一举夺回骆城失地,又收复了几座小的城镇后,萧莨在军中地位渐稳,萧让礼的旧部拥护他,普通士兵服他,如今萧让礼已去,若无意外,只等朝廷旨意到,他便能接任戍北军总兵统帅一职。 某日深夜里,萧莨半夜起身,有亲兵来回报消息,呈上了一块石褐色一头焦黑的石头给他,萧莨一见便知这就是传闻中的伴金石。 见伴金石,即可见金,萧莨的眼中难得有了喜色,问:“在哪里找到的?” 亲兵回话道:“西南方三十里的山林中发现的一处隐秘洞穴,内有溪涧,此石是在溪涧底发现的。” 萧莨握紧手中石头,果然与他猜测得差不多,从前在工部时他过一些相关典籍,工部有个老郎中是这方面的行家,他曾与之共事,听之说过许多有关此道的经验之谈。为了找到金矿,这几个月他仔细研究过鹭川这一带的山川走势,翻遍了这百十年间的当地地志,还找当地山民详细询问过这些年来周遭地势山河的变化,圈出了几处他以为最有可能的矿脉所在之处,让手下亲兵去找,如今果真有了消息。 “好,继续去找,一旦挖出矿脉,立刻来报。” 只要找到金矿,哪怕只是开采一点,为戍北军换来足够的粮草和军需,收复凉州、雍州,都将成为指日可待之事。 京城。 祝雁停在京中名气最大的首饰铺前下车,提步走进去,铺中掌柜迎上来,笑容满面地问他要买什么,祝雁停四处望了一眼,淡声道:“我想打一把长命锁,给小儿做周岁礼。” “这个好办,郎君想要什么式样的?这边有许多样板,您尽管挑。” 祝雁停被引领着过去看,各种材质、样式的长命锁琳琅满目,他扫一眼过去,叮嘱掌柜道:“打一把这种纯金的,不要偷工减料,但小巧一些,不能太重,怕孩子戴着累,镌上‘富贵长命’的字样,饰以鲤鱼和莲花图纹,下头坠几个铃铛,做得有趣一些,能叫孩子喜欢的。” “郎君放心,一定叫您满意。” “多久能做出来?” “十日之内,必能做成。” 祝雁停摇头道:“我等不及,我多加些银子给你,三日之内你给我做出来。” 深夜。 月色皎皎,自雕花的窗棱融入,在屋中投下斑驳月影,房中烛火幢幢,灯台上的灯芯正炸开噼啪声响,祝雁停坐于书桌前,一手握着笔,一手摩挲着手心里那枚精致小巧的长命锁,散碎烛光映着他漆黑双瞳,晃荡晕染开。 呆怔许久,终是落下笔。 “表哥安否?昨夜梦中忽闻笑语,觉来唯见夜雨灯深,昔言犹在耳,思君不得见……” 只写了几句,祝雁停便又停住笔,轻闭双目,神色愈加怅然。 半晌,他睁开眼,将信纸揉碎,扔进了纸篓中。 阿清停下磨墨,小心翼翼地问他:“郎君,您怎不写了?” 祝雁停自嘲苦笑:“是我不肯跟他和珩儿走,如今写这些,还有何意义,只怕他看到了,会更加怨我。” 萧蒙没了,萧让礼如今业已去了,萧莨一力肩扛起戍北军的重担,想必万分艰难,相比之下,他这些无甚用处的思与念,于萧莨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从他不愿与萧莨走那日起,他便再没资格说这些。 “这把长命锁,”祝雁停喃喃道,“你将之细细包好,派人送去西北吧,无论如何,我都是珩儿的爹爹。” 第55章 萧蒙之死 八月。 珩儿生辰前一日,祝雁停特地为他打的长命锁到了萧莨手中,是萧荣专程送来的,还转达了卫氏的话给萧莨:“伯娘说无论二哥你和二嫂之间有什么矛盾,珩儿是无辜的,让珩儿知道他爹爹心里有他,总好过叫他以为他爹爹当真不要他了,别伤了孩子的心。” “只有这个么?” “……嗯,只送了这一把长命锁来。” 萧莨没再多问,接过那把金锁,沉默不语地在手中摩挲片刻,帮珩儿挂到脖子上。 小娃娃双手捧起金锁,低头仔细看了半晌,眉开眼笑。 萧荣逗他:“珩儿喜欢么?” 珩儿却似听懂了,用力挥了挥手中金锁,还上嘴咬了一口。 萧荣乐道:“二哥你看,珩儿他这是喜欢呢。” 萧莨点点头:“明日我会为珩儿办抓周礼,你看完再走吧。” “好。” 萧荣来这边,不单是来给珩儿送礼,还给萧莨带回了消息来,那位姓周的游击,果真有问题。 “我手下的人搭上了他小舅子铺中的一个管事,与之称兄道弟套了不少近乎,那管事时常吹嘘他们丝绸铺子能赚大钱,他亦有分红拿,之前有一回我的人趁之喝醉了酒套出话来,说有些朝廷不许卖的东西,他们偷偷藏在货物里送出关,可以赚到十倍百倍的差价,而且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整个廖凉城乃至这周边的其他城镇,都有许多人在跟随他们一起做这样的生意,他们有一条完整的线路,从南边运货过来,在廖凉城这里中转,再通过几处关口运出关。” 大衍与北夷虽连年交战,但边境的贸易往来从未断过,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私底下的,西北这边大把的商人都是靠做这样的买卖赚钱,越是战乱,越能赚到大钱。 萧莨并不意外,沉声道:“周简是从三品的武将,原本又是兄长的心腹,在兄长手下十分得用,在戍北军中颇有威望,想要在关口安插些自己人并不困难。” 萧荣犹豫问道:“那他,……是与刘崇阳他有勾结么?可刘崇阳,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萧莨的眉头紧拧着,刘崇阳死了,但他背后的怀王府,却还屹立不倒,也许这周简本就是听命于祝鹤鸣的,也许是刘崇阳死后他被祝鹤鸣收为己用,无论哪一种,要操控这一整条从南至北环环相扣的线路,都绝不是周简一个人办得到的。 “刘崇阳没了,还有怀王府。”萧莨淡下声音。 萧荣一怔:“怀王府?怀王府也有参与这事?他们图什么?养肥了北夷人对他们有什么好?” 萧莨摇头:“祝鹤鸣那人目光短浅,有野心却无大志,他必不敢像刘崇阳做得那般过火,至少兵器、火器他应当是不敢卖给北夷人的,只是卖些粮草、茶盐而已,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短时间内并不会给大衍带来太大的威胁,他却能从中攥取极大的利益,他需要银子,必然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萧荣下意识地问道:“那二嫂呢?他知道么?”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不知道我亦不知。” 见萧莨一副不愿多提祝雁停之态,萧荣将话题牵扯回去:“那我们现在要这么做?派人去各个关口查么?” 萧莨不赞同道:“没用的,先前父亲就是派人去关口查,结果一无所获,如此大动作,做得再隐秘也难免不会走漏风声,一旦他们收到消息,再派多少人去查都无用。”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只让萧荣私下探查,不过如今既已有了目标,事情便好办了。 “那二哥你打算如何?”萧荣担忧问道。 “之后的事交给我便是,你不用管了。” 萧荣有些不乐意:“那我能留在军中么?” 萧莨没答应:“我收到信,过几日定国公府的贺小郎君会来这边,到时我会跟他谈一笔生意,若是能成,日后便由你来与他对接,兹事体大,马虎不得,且不能叫外人知道,你可愿做?” “真的?什么生意?” 萧莨没有细说:“到时你便知道了。” “好!二哥要我做什么我都做!”只要不是当真让他闲在家中,萧荣便没什么不愿意的,满口答应下来。 转日,珩儿的抓周礼,在营中的大将俱都来了观礼。 面对一众或好奇、或打量,但大多带着善意的目光,珩儿这小娃娃半点不怯场,一直笑着,被萧莨放到一堆物什中,也只是乖乖坐着,并不东张西望。 萧莨摸了摸他脑袋,温声提醒他道:“珩儿听话,挑一样你最喜欢的东西。” 小娃娃也不知听没听懂,在萧莨退开身后愣了愣,这才低头去看摆放于他四周的那些东西。 各式物件琳琅满目,在这么丁点大的小娃娃看来绝对是眼花缭乱,珩儿却没有多犹豫,直接捡起手侧的一柄小小的木制弯弓,冲着萧莨用力挥了挥,咯咯直笑。 旁的人见状俱都抚掌大笑,直言虎父无犬子,这小娃娃日后定也是个有出息的,萧莨心头一松,上前将人抱起。 两日后,贺熤到了鹭川的军营中,此番他是特地来的西北,先去廖凉城祭拜了萧让礼,才来的鹭川这边。 见到萧莨,贺熤一声长叹:“不曾想才一年不见,萧家竟出了这么多的变故,听闻国公爷去世,我曾祖父十分悲痛,他与国公爷也算是忘年交一场了,原本还想亲自过来悼念,奈何又因心中郁愤,大病了一场,起不了身,才刚刚好转一些便将我赶出来,要我替他来西北这边,我来得太晚,却已错过了国公爷出殡的日子。” 谁都没想到才一年而已,不说萧让礼,连年纪尚轻的萧蒙都走在了定国公之前,当真是世事无常。 “替我谢过贺老国公,劳他挂念了。”萧莨低声道谢,眉宇间郁结的阴翳却挥之不去。 “应当的。” 贺熤望向坐在他怀中的珩儿,又感叹道:“一眨眼这孩子都有这么大了,去岁见到时他才刚出生,我记得那时还只是小小的一团连眼睛都睁不开,如今看着倒是又机灵又讨喜。” 珩儿抱着他的长命锁啃得满是口水,萧莨将之抽出来,拇指拭了拭他唇角。 贺熤好奇问他:“听闻你父亲已给你取了字?” “嗯。” “……郁之、郁之,倒是不错,不过我还是习惯称呼你一声萧兄。” 萧莨点点头,与他道:“恰巧你来了这里,有一件事,还要请你帮个忙。” “何事?” 萧莨眉目沉沉,嗓音略冷:“之前刘崇阳之事,戍北军中应当有与之勾结的内鬼,如今我已查到线索,只需将之钓出来,让其自投罗网,还得请你配合我做一场戏。” “这个简单,”贺熤满口应下,“要我做什么,萧兄你只管吩咐便是。” 贺熤到鹭川的当日,军营里传出风声,说他是奉了定国公之命,来与萧莨密谈,为的还是先头有人里通外贼,与夷人暗通款曲之事。 说起这桩事情,赵有平等人亦是义愤填膺,他们这些人在战场上拼死拼活,押上全副身家性命,如刘崇阳这般汲汲营营的奸险小人,却踩踏着无数将士的鲜血,昧着良心攥取这样的不义之财,当真就不怕遭报应吗?刘崇阳这自缢而死得也未免太过便宜了些! 戍北军中有内鬼,萧让礼之前从未明说,但大多数人都心里有数,如今贺熤前来,又见萧莨几次屏退众人与之密谈,在人前却又缄口不言,一时间免不得生出许多流言揣测来,整个军营上下都有些人心不稳。 而实际上,所谓的密谈,不过是贺熤与萧莨对弈闲聊罢了,贺熤捏着棋子笑:“这都三日了,那人可真够沉得住气的,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有动静?” “今晚。” 贺熤挑眉。 萧莨淡定道:“我已透露出要派人去严查各关口之意,他定当坐不住了,今夜必会想办法将消息送出去。” 丑时一刻,夜色最低沉之时,一人一马趁着换防,悄无声息地离开军营。 一刻钟后,疾行的烈马被山林中蹿出的飞箭射中后腿,一声凄厉嘶鸣后马上之人被重重甩落地上,不待他再爬起,已被两柄长剑架住了脖子。 被拿下的只是鹭川军营里一名最低等的兵丁,从他怀中搜出的密信亦无头无尾,并无任何落款和印章,此人咬紧牙关,不发一言,仿佛视死如归。 贺熤蹲下拍拍他的脸:“没想到还是个忠心护主的啊?你不说是谁派你去送信的也无妨,有这封信在,治你个里通外敌的罪总没错,待到萧将军将事情上报了朝廷,说不得是要诛三族,还是诛九族……” “我说!我说!” 丑时四刻,周简身边的几名亲兵护卫在睡梦中被拿下,一并押到了萧莨面前。 那送信兵抖抖索索地匍匐在地,几人见之俱都慌了神,萧莨没有给他们争辩的机会,冷声直言道:“你们都为周简办过哪些事,尽数交代了,还可将功补过、减轻责罚,不必想着上奏朝廷后有人能保下你们,本将按军法就能将你们都给处置了。” 一时间帐中鸦雀无声,萧莨眸色沉沉,面庞在火光映照中更显冷厉,叫人见之莫名心悸,分明在一年前他还只是个文弱书生,如今身上却已隐约有了叫人不寒而栗的煞气。 冗长的沉默后,终有一人耐不住先开了口:“将军多次要求我等派人送密信往京城,从前是送往首辅府上,后头是怀王府……” 一个开了口,另几个唯恐落后了要被拿来开刀,纷纷争先恐后地开始交代,将周简这些年做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一件一件倒出来。 萧莨越听神色越沉,直到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一咬牙,颤抖着声音道:“还、还有一事,去岁冬日世子带兵前去攻打骆城,那混乱中射出的冷箭,并非来自夷人,而是……而是将军事先安排好的,射箭之人也死在了战场之上,应当是被将军灭了口,当时我就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 他话未说完,便被萧莨一步上前猛地揪住衣襟,用力拉扯起来。 萧莨怒瞪的双目中有血色陡然炸开,死死盯着他,神情分外骇人:“你在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第56章 来日方长 贺熤进来时,萧莨正背着手,怔怔望着挂在墙上的大衍舆图入神。 贺熤走上前去,低咳一声,问他:“周简已经认罪了,供认是刘崇阳指使他对萧大哥下手,且怀王也知道并默认了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明日当众宣读其罪行,按军法处斩。”萧莨嗓音沉冷,没有半分犹豫。 贺熤闻言有些意外:“不将事情上呈朝廷么?不过我见周简模样,怕还心存侥幸……” “不必,”萧莨黯哑的声音里带出决绝,“他必须死,我不会给他任何侥幸挣扎的机会。” “那,……怀王呢?” 萧莨的视线没有离开面前的舆图,漆黑双瞳里浸染着恨意:“祝鹤鸣如今是宗事府的宗令,这半年来他接手刘崇阳的旧党,又不断在朝中笼络人心,渐已成势,且与陛下身边的道人勾结,挟制了陛下,陛下如今神志不清,朝中之事大多由着那道人与祝鹤鸣随意糊弄,即便将事情呈报了朝廷,也只会不了了之,并不能拿他如何。至少眼下,朝廷还多少会给戍北军拨下些银粮,一旦我与他撕破面皮,他必会借机针对我戍北军。” 贺熤倒是没想到萧莨他人在西北,对朝中之事却知之甚详,想必一直有留眼线在京中:“可你将周简处置了,祝鹤鸣必然会猜到你已知晓他所作所为,未必不会想办法对付你,你打算如何做?” 萧莨微微摇头,眸色愈加晦暗:“他若是不蠢,便当有所顾忌,真要与我闹个鱼死网破,我将他做过的事情公之天下,他即便能挟制陛下,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可萧大哥之仇呢?” 萧莨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来、日、方、长。” “你的意思是?” 萧莨不答反问:“若是祝鹤鸣这样的人做了皇帝,你曾祖父会如何?” 贺熤不屑道:“我曾祖父最痛恨的就是这种残害忠良背后捅刀的奸佞小人,若我曾祖父知道他所作所为,必不愿效忠这样的伪君子。” “他站得越高,只会摔得越狠,”萧莨收紧拳头,“有朝一日他当真篡权夺位,又被天下人知道他做过的这些恶事,不说定国公这样的忠义之士,便是那些早有异心之人都不会放过他,必会以此为借口群起而攻之,当今陛下是正统,故那些地方上的藩王即便蠢蠢欲动,也都按捺着没有明目张胆地造反,就连南边那些打着起义名号占据数州的匪寇,都只敢称王、未敢称帝,一旦陛下驾崩,他祝鹤鸣就算坐上了帝位,谁能服他,他又能安坐得几日?那三个小皇子背后的王府能甘心?到那时,只怕他被人抽了筋、扒了皮,怎么死的都不知。” “……那你呢,到那一日,天下大乱,你又将如何?如今你虽任戍北军总兵,统领西北三州军事,可承国公府毕竟是你侄儿的,你可有为自己的将来谋划过?”贺熤问得迟疑,有些话到嘴边犹豫再三,到底没说出口。 萧莨的眼中有倏忽滑过的黯光,半晌,哑声道:“我萧家人从来效忠朝廷、效忠陛下,这一百多年来,萧家几代人为着大衍的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自问无愧于天,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便是天下大乱,又与我萧家何干?我亦无力回天,我能守得住这西北三州已是不易,旁的事情,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贺熤的目光亦落向面前的大衍舆图,这么辽阔的大片江山,谁能不垂涎,可他自问没这个本事,只能投靠明主,以图重振定国公府的百年荣耀。他家中那些目光短浅之人,纷纷寻着祝家的王爷们站队押宝,可依他所见,如今这些祝家人,却无一个是真正有帝王之相值得他去效力的,但…… 烛光昏暗,只映着萧莨的半边侧脸,叫他眼中的情绪看不分明。 贺熤无声一叹,罢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沉默须臾,贺熤讪然道:“我原还以为,你会因为与怀王府的姻亲关系,有所顾虑。” 萧莨的声音更哑:“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不能不报。” 贺熤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只无言拍了拍他肩膀。 萧莨闭了闭眼,略微平复住心绪,叮嘱贺熤:“这些事情,还请你不要告诉阿荣和我家中人,兄长之仇我会去报,我不想将他们牵扯进来,更不想叫他们知晓真相愈加伤心。” “好。” 萧莨回过身,岔开话题:“刘崇阳与祝鹤鸣做的这买卖,你们定国公府可也做得?” 贺熤一怔,没听明白他意思。 萧莨拧眉,与之解释:“我给你足够的银钱,你想办法为我运送粮草和军需来西北,朝廷拨下的粮饷杯水车薪,军中将士吃不饱穿不暖哪有力气打仗,我只能另寻办法。” 贺熤讶然问他:“那得多少钱,你哪里来的银子?” 便是如他们这般的国公府,有百年家底,即便赔上全副身家,想要养活三十万边军,也远远不够。 “……你随我来。” 趁着尚未天亮,萧莨带着贺熤纵马出营,去了西南方的山上。 下马后又往深山里走了半个时辰,便见到有数十兵丁模样的人在此警戒守卫,见到萧莨上来,立刻有人过来与他见礼,萧莨微颔首,吩咐道:“带我们进去里头看看。” 拨开层层灌木,便见一只容一人进出的洞口,往前走了百余步,又别有洞天,山洞变得奇高奇深、灯火通明,一路过去,有千数兵丁正忙碌地干着活,开凿着山体。 贺熤瞪大眼睛,诧异望向萧莨,萧莨解释道:“这座山中有一条金矿脉,储量巨富,这些人昼夜轮班在此开凿,不用太久第一批金就能开采出来。” 他并未打算藏私,他精力有限,必须找一个可靠之人为他做这事,定国公府虽有内忧,但贺熤此人无论品性还是能力,他都信得过。 贺熤闻言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当真?” 萧莨环视着四周,眉目沉沉:“是真的。” 贺熤终于回神,用力一抚掌,兴奋道:“有钱便好办了,如今世道虽不太平,但那些世家阀门依旧富得流油,私庄上的产粮多得吃都吃不完,却宁愿堆着生灰,也不肯施舍丁点拯救天下苍生,只要有钱一切都好说,再者说,我贺家先祖可是做过海运生意的,船也还有,即便如今闽粤被那些匪寇占据了,江浙一带一样能出海,去南洋去东洋甚至西洋都不是问题,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买回来。” 萧莨肯带他来这里,便是摆明了信任他,与萧莨做这桩生意,他定国公府少不得也能沾光分一杯羹,即便日后他曾祖父去了,他亦能有机会重振家业。 贺熤越想越激动,拍着胸脯与萧莨保证:“萧兄如此信任小弟,小弟定当竭尽所能,不负萧兄重托。” 萧莨心头微松,点头道:“多谢。” 京城,甘霖宫。 皇帝歪坐在榻上,拉着祝雁停一只手,絮絮叨叨地与他说着小时候带“他”去外打猎之事。 祝雁停听得心不在焉,自加大药量后皇帝迷糊的时候越来越多,时常将他错认成那位先皇太子,起先他还会纠正他告诉他自己不是鸿儿,后头便干脆懒得说了,皇帝喊他他便应,将皇帝哄得高高兴兴。 皇帝说着说着又老泪纵横,祝雁停看着莫名有些心酸,无论这位皇帝有多昏庸,但至少,他这份拳拳爱子之心,却是不掺假的,不像他,从小到大都未感受过他父王对他的半分亲近之意,虽然他也不知他父王为何这般不喜他。 敛了心思,记起今日进宫之前他兄长特地叮嘱的事情,祝雁停打起精神,问皇帝:“陛下,前些日子内阁首辅以老乞休,其余那几位资历都还不够,您打算提谁上来?” 皇帝呆怔了半晌,才心神恍惚道:“郑从年归乡养老了?倒似有此事,他好像跟朕说过,他跟朕说过么?” 这便是当真神智不清,才不过几日的事情就已迷迷糊糊记不清楚了,祝雁停耐着性子道:“确实回去了。” 如今这位郑首辅是刘崇阳倒台后从次辅提上来的,年岁已大,并不怎么管事,只占着个虚名,许是看出朝中风向不对,果断与皇帝提出要回乡养老,不想再沾染这些事情,皇帝之前也已允了。 “哦,鸿儿不说我都忘了,走了便走了吧,”皇帝晃着头,低声自言自语半晌,又捉紧祝雁停的手,满脸期盼地望向他,“鸿儿如今也快有二十了,朕将朝堂上的事情都交给你,你是太子,自当能做好的。” 祝雁停垂眸沉声喃喃:“陛下,鸿儿没那个本事,还是叫兄长去做吧。” “兄长?”皇帝目露不解,“鸿儿几时有兄长了?” “鸿儿有兄长的,陛下忘了罢了,”祝雁停与他一笑,“父皇,鸿儿不会骗您的。” 皇帝一愣,抱着祝雁停呜呜哭了起来,他的鸿儿又肯喊他父皇了,他的鸿儿当真回来了…… 祝雁停轻拍着皇帝的背:“父皇,您可愿意用兄长?” “用、用,鸿儿说用就用。”皇帝忙不迭地答应。 祝雁停回到王府已过了戌时,祝鹤鸣正在书房中等他,见到祝雁停进来,沉声问他:“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晚?可用过晚膳了?” “在宫里用过了,哄着皇帝睡了才出的宫。”祝雁停随口答道。 祝鹤鸣的神色稍黯,又问他:“我要你与皇帝说的事情,你可说了?” 祝雁停点头:“说了,他答应了,你叫人准备圣旨吧,我拿去让他盖上玉玺。” 祝鹤鸣用力握了握拳,高兴了些许,随即想到什么,面色却又沉了下去:“还有一事,我们得想办法,换个人去西北统领戍北军。” 祝雁停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神情微僵:“为何?” 祝鹤鸣咬牙切齿道:“前些日子,萧莨以里通外敌之名军法处置了周简,他是故意的,他必是想要对付我怀王府……” 祝雁停重重搁下手中茶盏,皱眉问祝鹤鸣:“兄长,周简不是刘崇阳的人么?你怎还与他有联系?刘崇阳做的那些事情你当真有参与?” “先前的事确实是刘崇阳他一人所为,我亦被他骗了,后头我才将周简收为己用,萧莨如此不将我放在眼中,直接处斩了周简,他便是打定主意要与我怀王府对着干了。” 祝鹤鸣面上说得镇定,其实心底已有些发怵,杀萧蒙之事是刘崇阳出的馊主意,他只是未有反对而已,可萧莨能放过他吗?他怀疑萧莨已经知道了这事,却故意隐而不发,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更大的后招在等着他,这段时日他夜不能寐一直提心吊胆着,却又不能与祝雁停说。 若是被祝雁停知晓自己有份参与害死萧蒙,他还能这么一心一意帮自己吗?祝鹤鸣并不愿意拿这个去赌。 “兄长!”祝雁停有些气怒,“周简是什么人?里通外贼、通敌叛国,这样的人,怎么能用?你怎能如此糊涂?” 这还是祝雁停第一次在祝鹤鸣面前说重话,祝鹤鸣一愣过后冷了神色:“你觉得我不对么?戍北军中除了一个周简我们根本插不上手,三十万兵马在外,即便萧莨是你夫君,你能这般放心他?” “可如今你想如何?换了萧莨么?”祝雁停气急道,“兄长你怎不想想,萧莨处置了周简,手中必有他做的那些事情的证据,想必也已知道了你与周简之间的往来,未将你牵扯出来,已是给你留面子了,你还要如此针对他,万一真激怒了他,他将你与刘崇阳、与周简之间的干系全都揭出来,即便现在我们能将事情按下去,也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还叫萧莨彻底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祝鹤鸣的面色愈发难看,却没法与祝雁停说,萧莨此举根本不是给他留面子,杀兄之仇岂是这般容易揭过去的,他一定还有后招,一定还有…… “兄长,”祝雁停继续劝他道,“皇帝已经答应了要重用你,眼下京中之事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我们能彻底把控住朝政,帝位便如囊中之物,何愁将来。” “你让我再想想……”祝鹤鸣心下惶惶不安,但也不能再说什么。 祝雁停说的没错,万一激怒了萧莨,现在就与他鱼死网破……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叫祝雁停知道那些事情,至少不能在他还需靠着皇帝行事,大权在握之前。 第57章 都是假的 夏五月。 酷日当空,黄沙滚滚,烽火硝烟裹夹着血腥味正四处弥漫。 萧莨手握缰绳立于马上,目视着前方,左侧眉骨上横亘过一道狰狞伤疤,叫他冷峻的面庞更多了几分凌厉的肃杀。 “将军,我们几时发起进攻?” 一侧的副将已有些按捺不住,激动问他,萧莨眼中晦暗更深,低声喃喃:“再等等。” 开春之时,北夷朝廷的汗位终于尘埃落定,出乎所有衍人的意料,北夷非但未有如他们所愿持续动荡乃至四分五裂,横空出世的旁系年轻王爷压下所有反对之人,以强权铁腕之势登上帝位,一夜之间平息了内患,还大举增兵至衍朝,西北再次告急。 戍北军虽对外号称三十万人,实际连年征战后还有作战能力的兵丁最多不过七成,且分散在幅员辽阔的西北三州。只好在自去岁与贺熤达成合作后,戍北军粮草短缺、军需不足的困境终于得以缓解,拿下骆城后萧莨也并未贪功冒进、贸然取进凉州腹地,这一年的时间他下令大部队屯兵操练、休养生息,只带着小股人马收复了几座不被北夷人看重的小的城镇,如今戍北军兵强马壮,即便人数不占优势,对上北夷人亦有一战之力。 今次他们的目标,便是这凉州与雍州交界处最大的府城西囿,这是萧莨赴任后第一次的大规模战役,他亲自领兵三万人,围城半月,已数次攻城,如今只等待时机,发起最后的总攻。 副将望着萧莨刀削一般的冷厉侧脸,心头慨然,如果说萧莨首战带兵攻打骆城旗开得胜,是有投机和运气的成分在其中,之后种种却是叫他们亲眼见识到了这位年轻将军过人的军事才干。他甚至比他们这些军中老将更沉得住气,在所有人都劝他趁着势头大好一举直捣凉州腹地时,他却下令养兵蓄锐,也幸好是如此,否则即便他们先前夺回了失地,现下北夷人大举进兵凉州,疲兵惫马对上对方的虎狼之师,才收复的失地只怕又要易主,更会重创戍北军的锐气。 眼下戍北军正兵马强盛,萧莨却未选择在夷军大部队所在的凉州与之硬碰硬,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雍州,只要夺下西囿,便能断了夷军在凉州与雍州的联路,他们再好分头歼之。 如今胜利已就在眼前! 日暮之时,有信使快马来报,徐副总兵已带兵截住了夷军的后部援军,与之鏖战两日,大获全胜,现援军残部已狼狈退走。 萧莨的眸光亮了一瞬,沉声道:“好。” 冲锋号角又一次吹响,城楼上的夷军慌乱摆开应对阵势,望着城下前方汹涌而来的大衍军,张张疲惫的脸上俱都写完了恐惧与绝望。 为何、为何大衍军会来攻打西囿,他们不该在凉州的么?为何都半月了他们还不退兵,援军到底几时能来? 这些夷军艰难守城,苦苦坚持了大半月,已是又累又乏,没有等来援军,目所及处,只有所向披靡、有如摧枯拉朽之势不断涌上来的大衍兵。 炮火硝烟四起,剑影刀光、流血漂橹,黄沙裹着血肉漫天翻滚,角鼓争鸣中夹杂着凄厉哀鸣声,响彻天际。 天边最末一抹余晖收尽之时,戍北军终于一鼓作气冲开了城门,杀尽了城墙上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夷兵,大获全胜。 萧莨派手下副将先率兵进城、处置战后事,自己则领着亲兵退回了驻扎城外的营帐里。 他受了伤,右肩上中了一箭,穿透了肩胛骨。 这一年多的时间,他每回亲率兵出战,擦擦碰碰总在所难免,左侧眉骨上的那道疤就是去岁年底一次与敌军正面交战时,被敌人手中长枪刺中的,只差一点就要瞎了一只眼。 军医为之将箭头拔出,萧莨紧拧着眉,咬住牙根,一声未吭。 已有一岁半大的珩儿趴在榻边,望着萧莨肩膀上的血窟窿,似懂非懂地小声嘟哝:“痛。” 萧莨抚了抚他的脸:“不痛。” 珩儿执拗道:“痛、痛。” 他还只会说单字,这么一丁点大却已懂得心疼萧莨。 萧莨心下微动,将儿子抱到腿上,郁结了许久的眉头渐舒展开。 待到上药包扎完毕,有部下过来问上报朝廷的战报要如何写,萧莨冷淡道:“据实写便可,不必多提我,将军功往下分吧。” 给皇帝的奏疏原本是该萧莨亲自写的,但他从不在意这些,也不揽功,似乎对皇帝的褒奖看得非常淡薄,旁人猜不到他怎么想,只有萧莨自己最清楚,如今把控朝政的人是祝鹤鸣,自去岁末一道圣旨,将之任命为议政王并领内阁事之后,他们呈上的奏疏便再到不了皇帝手中,他又何必浪费工夫。 翌日,副总兵徐卯率部下至西囿,拜见萧莨。 徐卯一直是萧让礼的麾下大将,长期驻守雍州,萧莨赴任这一年半以来,还是第一回 见到对方。 此番能拿下西囿,徐卯率兵截住了夷军的后援部队,功不可没。 徐卯见到萧莨十分激动,俩人长谈了两个时辰,此人见多识广,对西北这边的战事分析得分外透彻,与之交谈亦让萧莨受益匪浅。 徐卯望着持重沉稳的萧莨老怀安慰,一再感慨国公爷后继有人、青出于蓝胜于蓝,若非萧莨身上有伤,只怕还要拉着他一直说话到夜深。 见萧莨半边肩膀不得动,徐卯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伤得只怕有些严重:“将军可换过药了?我带来的人中有一从南疆过来投靠的医士,是虞氏神医的后人,医术十分了得,不若叫他来给将军看看吧?” 萧莨本想说不用,奈何对方坚持,只得答应。 一刻钟后,徐卯说的虞氏医士带着两个徒弟一并来了萧莨帐中,虞医士是位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老人,而他的两个徒弟之一,竟是当年那被全家流放至雍州这边的,他的前未婚妻柳如许。 见到柳如许,萧莨愣了一愣,柳如许亦神情恍然,低了头,未再看他。 因有诸多人在,萧莨没有与之多说什么,虞医士给萧莨看过伤口,重新上了药,并提醒他:“将军这几日须得多加注意,此种草药产自南疆,草民来雍州之后才在这边种出的,此药对止血止痛有奇效,但用时需得远着些那些未驯化的野兽,此药的香味容易诱得野兽狂化攻击人。” 萧莨心下一动,皱眉与之道:“麻烦再拿一些这药给我看看。” 虞医士递了一包未用过的草药给他,萧莨捏在手中低头仔细嗅了嗅,眸色渐冷。 先前上药时他就觉得这个味道隐约有些熟悉,这会儿终于想起来,当初东山围猎之前,祝雁停换给他香囊里的香料就是这个味道。 那之后围场上发生变故,野牛发疯,袭击了皇帝中途又突然转向他,是祝雁停拼死替他挡住。 他心心念念着的救命之恩,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设计好的骗局。 那个香囊他到现在还留着,后头祝雁停还特地帮他把香料倒了换成别的,若非心虚,他又何故如此,所谓的情深义重,其实,全都是假的。 见萧莨神色晦暗,徐卯问他:“将军,可是有何不对?” 萧莨敛了心神,淡道:“无事。” 他又问那虞医士:“陛下身边的国师虞道子,与你可是本家?” 提到虞道子,虞医士满脸不屑道:“是,他是我家中旁支的子弟,年轻时游手好闲无甚本事,家传医术没学到多少,装神弄鬼之术倒是跟人学了个十成十。” 虞氏神医在衍朝开国之初做出生子药因而闻名天下,医术传承数百年都未断过,只族中子弟从不入仕为官,只做游医,谁能想到后世子孙里会出了个神棍,还成了皇帝身边的国师,因而搅得朝廷天下不得安宁。 徐卯听罢都忍不住骂咧几句,萧莨心神疲惫,无意再说这些。 包扎完伤口,徐卯与虞医士等人退下,萧莨的目光落至柳如许身上,顿了顿,将之喊住。 京城,北海别宫。 入夏之后皇帝搬来这北海别宫消暑,外头的官员是再见不到他,每日陪在这里的只有一个祝雁停,皇帝如今连虞道子都不怎么搭理,对修仙亦没了兴致,只拉着祝雁停陪自己说话,打发时间。 “朕记得,再过几日便是你生辰了,合该大肆庆祝一番,我的鸿儿就要及冠了,时候过得可真快,”皇帝拉着祝雁停的手,喃喃絮语,“朕还记得,你出生时是傍晚,彩霞漫天,钦天监的都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却把你母后折腾得够呛,生了一日一夜才将你生下来,你母后那会儿总与朕说,你叫鸿儿,若你还有个弟弟,就该叫雁儿才是,可惜朕与你母后没这个福气,只得了你这一个孩子。” 皇帝糊里糊涂的,却对自己的皇太子出生的日子记得十分清楚,祝雁停听着有些难受,他名字里倒确实有一个雁字,他也只比那位先皇太子晚出生不过两日,可惜他从来没有先皇太子那般好的运气,虽然那位太子十岁不到就已夭折,可他享受过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又有皇帝皇后的百般疼宠,而他,从来就没有过这些。 “……父皇与母后为何不多生几个孩子?” “你母后身子不好,”皇帝幽幽道,“她一直还想给你生个弟弟,连亲手做的那些衣裳每样都是两件,说给你弟弟也备着一件,可惜朕与她没有这个福气啊,你六岁大她就去了,她去得那般早,怎么都不等一等朕呢。” 祝雁停心下愈发不是滋味,很小的时候,他母妃还在时,偶尔会带他进宫,现在回想起来,他是见过那位皇后的,皇后长得十分美丽,也很温柔,却有一双极其哀伤的眼睛,看人的眼神仿佛时时带着泪,说话细声细气的,确实是个病美人。 可惜他母妃走了没多久,皇后也在那个冬日殡天了。 皇帝说着话又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祝雁停缓声安抚他:“父皇不必难过,母后只是先走一步,她会等着您的,来生还要跟您做夫妻呢。” “那鸿儿还会做朕的孩子么?” “……嗯。” 生辰那日,祝雁停回了一趟王府,是怀王妃特地派人来叫他回去的,这些日子他一直随侍皇帝在北海别宫,已有许久未回府上。 过了今日他便也有二十了,只可惜当初那个愿意亲手为他束发之人,已经不在。 回去王府之前祝雁停先去了一趟国公府,国公府上如今只有一个管家带着几个家仆看顾着,祝雁停过来,自然不会有人阻拦他。他与萧莨从前住的院子还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只是冷清了许多,那几只莺鸟早已随着他飞回了怀王府,连鸟啼声都再听不到。 祝雁停在萧莨亲手为他种下的竹林里坐了一个下午,一直到日暮入夜,萤火虫倾巢而出,绕林纷飞,他抬头怔怔看着,沉寂已久的双眸里才终于有了些许华彩。 这些虫子还是前年他生辰时萧莨送与他的生辰礼,虫卵养在这竹林里,每到夏季的夜里,便会化作流光溢彩而出。 祝雁停呆呆看了许久,直到夜色渐深,才去书房里拿上萧莨亲手为他雕的雁落竹涧的笔筒,回去王府。 府上为他办了一个简单的生辰宴,只有他兄嫂和侄子在,他回来得晚,菜都已经凉了,王妃没说什么,叫人去将菜重新热过,祝雁停与他们道歉,祝鹤鸣的神色有些淡:“怎这个时辰才回?” “路上耽搁了,让兄嫂等了这么久,实在抱歉。” 王妃赶忙打圆场:“无事,也没等太久,吃东西吧,还有长寿面,雁停别忘了吃,一会儿叫人端上来。” 祝雁停点头:“多谢嫂嫂。” 用过晚膳,祝雁停随祝鹤鸣去书房说话,祝雁停将皇帝赐给“他”的生辰礼给祝鹤鸣看,是一颗十分罕见的极品夜明珠。 祝鹤鸣看过将珠子扔回给他,轻哂:“皇帝对你倒当真大方,前几日还说要给他的皇太子举办冠礼,当真是贻笑大方,他哪里来的皇太子。” 祝雁停没有接话,皇帝疯疯癫癫的想一出是一出,冠礼之事,后头还是他找别的事情分散了皇帝的注意力,才糊弄过去。 祝鹤鸣冷声道:“我瞧着皇帝如今也没大用处了,不如早些让他‘驾崩’吧。” 祝雁停皱眉劝他:“兄长,你才任议政王不久,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了,再缓缓吧。” 祝鹤鸣的目光瞥向他:“雁停可是心软了?这一年来日日喊他父皇,扮演他的乖儿子,莫不是演出感情来了?” 祝雁停无意识地收紧手心,沉下声音:“没有。” “没有便好,”祝鹤鸣提醒他,“做戏而已,雁停万莫要忘了,什么父皇,都是假的罢了。” “我知……,”祝雁停垂眼,“但是兄长,现在当真还不是时候,朝堂官员,尚且有许多人不服你,你且再忍一忍吧,等到真正把控住整个朝堂,再动手。” “嗯。”祝鹤鸣淡声应下,他本也没打算现在动手,不过是给祝雁停提个醒罢了,怕他这个“皇太子”当真入戏太深。 “昨日戍北军送来战报,萧莨已拿下了雍州西囿城,他本事可当真了得。” 祝鹤鸣说得有些咬牙切齿,萧莨越是本事,他心里的不安就越甚,可如今北夷内乱已平,又增兵了二十万往凉州,就算他想将调个其他人去替换萧莨,朝堂上那几个冥顽不灵的老顽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将他淹死。 祝雁停未有接话,心烦意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些许,如此便好,只要萧莨是平安的,便再好不过。 第58章 所谓真心 待到帐中没了别的人,萧莨示意柳如许坐,又叫人上来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柳如许比之前黑瘦了一些,那股温润的气质消磨了不少,人看着沉郁拘谨了许多,想必这几年没少受生计所累。 他与柳如许是指腹为婚,柳如许比他稍大一些,在遇上祝雁停之前,他对柳如许虽说不上有多少倾心爱意,却也算性情相类、志趣相投的知交好友,若是做夫妻,平平淡淡未必就不好,只是时过境迁,错过了便就是错过了,他的心中并无遗憾,只惋惜柳如许这般风光霁月之人却被家中拖累,落得如今这样的境况。 “你怎会在徐副总的军中?” 柳如许哑声解释:“我和家里人被发配到雍州旸县的矿场里做苦役,后头世子派的人过来帮我们疏通关系,免了徭役之苦,又给了我们一些银子就地安家,半年后因机缘巧合,我碰到了从南疆逃难过来这边讨生活的师父,开始跟随他学医,后头便一起投到了徐副总的军中。” 他们投军之时萧莨已来了西北这边,他其实藏着想要再见萧莨一面的心思,不过这些他并未说出口。 萧莨皱眉问他:“当初你家中出事,为何不与我说一声?若是我知道了,总能帮着你想想办法,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柳如许心神恍惚,沉默半晌才道:“你当时出京办差,我给你寄了信,但未有回音,那会儿我父亲已在押解进京的途中,还传出风声说他的罪名怕会被定为通敌叛国,我们全家都得跟着一起死,大理寺的人眼见着就要上门抄家了,我实在没法子,病急乱投医之时,遇上了一个小郎君,我不知他是谁,但听他语气应当是朝中有人的,他说可以帮我,减轻我父亲的罪责,只要,……只要我与你退婚,我按着他说的做了,我父亲的罪名果然只被定性为贪墨军粮以至延误军机,父亲虽被处斩,好歹保全了我家里人。” 萧莨的目光骤然一沉:“你说是一个小郎君帮了你?什么模样的?” “我亦不知,我没见到他样貌,只是被人请去了南郊沅济寺山脚下的一座庄子上,那一带的私庄都是宗亲勋贵家中的,想必是有来头之人。” 萧莨收紧拳头,渐冷了声音:“他还与你说了什么?” “……他只说让我退了婚,将婚书送还国公府,不要与你多言,我怕你误会,离京的时候思来想去还是给你写了一封信解释。” 萧莨闻言眸色更黯:“你给我写过信?” 柳如许苦笑道:“嗯,一共三封信,第三封是我到了这边,托一队走西北的商人带回京中的,……后头收到你回信,我才知晓,你已成了亲。” 说到最后,柳如许的声音低下,尽是苦涩。 他那时心里对萧莨总还有隐约的期许,才会不死心地一再给他寄信,直到终于收到回音,才知他已另娶他人。 萧莨握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心头汹涌起伏的情绪有如火烧一般,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来连这场婚姻,都是祝雁停一手算计来的,三封信他一封都未收到,最后的回信也非出自他之手,只怕最开始,朝廷会选中柳重诺做开罪羊,也是因他之故。 这几年他活在这样一场荒唐骗局里,辗转反侧、痛苦纠结,为的到底是什么? 他连兄长之死,都尽量不去迁怒祝雁停,说服自己相信他是无辜不知情的,可祝雁停呢? 祝雁停对他,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 柳如许怔怔看着他,萧莨的眼中有翻滚而过的种种复杂情绪,痛苦、气怒、不堪,最后又尽数融入那双沉不见底的黑瞳里,愈加讳莫如深,他只是这么看着,便已明白,那些能叫萧莨伤神的激烈情愫,不论好的坏的,其实通通都与自己无关。 几年不见,萧莨的相貌变化不大,但或许是经历了种种之后,早已在战场之上浸染出肃杀之气,眉宇上的那道伤疤,更是叫他从前眉目间的温厚消失殆尽,只余冷厉。 柳如许低了头,心下一片悲凉。 萧莨周身笼罩着的阴郁之气似又多了一层,他未再多问,只沉声叮嘱柳如许:“你既来了,便留在这军中吧,我自能护你周全,戍北军中军医稀缺,日后只怕要烦劳你了。” “好,我早已习惯了。”柳如许点头应下,从前萧莨与他说话,多少都会带着些亲近之意,不像现在这般,客套疏离,终究是不一样了。 帐中再无其他人时,萧莨一人枯坐在烛火下,打开了那一直随身带的木匣,两枚一样的玉佩并排摆在一起,只其中一枚已四分五裂只能用金镶嵌起。 昏暗烛光映着他眼中晦涩难明的情绪,有如血色绽开。 良久,他重重阖上盖子,用力一拳砸在桌子上。 翌日清早,柳如许随了虞医士来给萧莨换药,珩儿也在,他刚喝完奶,被嬷嬷抱来,正坐在萧莨脚边的矮凳上玩他的木制弯弓。 粉雕玉琢、一身贵气的奶娃娃看着与军营格格不入,柳如许见之有些愣神,眼睛一直盯着他,半晌没移开目光。 小娃娃似有所觉,抬起头,乐呵呵地冲他一笑。 柳如许打量着他,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个孩子与萧莨长得不像,眉目间应该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端是从这孩子的样貌便看得出,那人的长相定是极好的。 其实他之前在军中就已听人提过,萧莨娶的人是怀王府的郎君,心底也有了一些猜测,结合昨晚他说那些话时萧莨的反应,便能猜到当日那位说要帮他的小郎君,究竟是何人。 不是命运弄人,只是从一开始,他就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罢了。 珩儿抬头望向他父亲:“糖、糖。” “一会儿用早膳了,晚点再吃糖。”萧莨温声提醒他,对着儿子,他周身那挥之不去的冷肃阴翳似都淡了许多,眼中有少见的温柔。 小娃娃自然听不懂,但看懂了萧莨眼神中的意思是不让他吃,歪了歪脑袋,埋头在萧莨膝盖上蹭了蹭,与他撒娇。 萧莨摸了摸他后脑。 柳如许看着他们父子二人亲密互动,心头微动,问萧莨:“将军将小郎君一直带在军中,亲自照顾,不辛苦么?” “他很听话,并不会分我太多的心思,”萧莨说着提醒柳如许,“你我旧友,不必称呼我将军这般生疏,我已取字,以后你我以字相称吧。” “好,”柳如许应下,轻唤他,“郁之。” 萧莨淡淡点头。 京城。 祝雁停乘车自王府出来,途径闹市,目光不经意地转向外头,落至街边的货摊上,叫人停了车。 他下车过去,驻足在货摊边,随意拿起样物件看了看,这个摊子上卖的都是些孩童玩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但大多简陋得很,想必不值几个钱。 摊主瞧着面前满身贵气的贵客,有些惶恐:“郎君可是看中了什么?小的这的东西不算精致,但样式多,您尽可随意挑。” 祝雁停的眸光微凝,有些愣神。 他好像,还从来未给他的珩儿买过一样玩具。 珩儿如今已有快两岁,也不知他多高了,又长成什么模样了,他会否知道,……他还有一个爹爹远在千里之外,一直念着他? 坐回车里时,祝雁停的手中多了一个小巧的拨浪鼓,鼓面上画着珩儿的生肖属相,竹柄转动时发出叮叮咚咚的鼓声。 祝雁停将之捏在手中,无意识地抡着竹柄,听着那清脆声响,想象着珩儿小时候自己逗他时的情景,嘴角微微上扬。 良久,他的手垂下,唇角笑意淡去,眼中只余涩意。 阿清小声问他:“郎君,这拨浪鼓要叫人送去西北么?” 祝雁停轻声一叹:“……罢了,这种不值钱的小玩意,珩儿只怕也不愿玩。” “总归也是郎君您的一片心意。”阿清劝他。 祝雁停微微摇头,不愿再说。 静默片刻,祝雁停吩咐道:“去城外庄子上吧。” 阿清点头,让外头赶车的改了道。 到南郊的庄子上时已至日暮,祝雁停漫无目的地沿着后山的山道往上走,一路走走停停。 凉风飒尔、草木黄落,寒秋早已悄然而至。 阿清低声提醒他:“郎君,一会儿看着似要下雨了,还是别走太远……” 祝雁停不听他的,只沉默地往前走,直到那盘踞在山谷间的苍茫古树倏然出现在眼前。 枯枝上黄叶已落尽,层层叠叠挂在其间的许愿牌更显突兀,祝雁停走上前,抬头怔怔看了许久,才找到当年他与萧莨亲手挂上去的那两块。 风吹日晒雨淋之后,木质的许愿牌表层早已剥落龟裂,想必他们那时写下的心愿,亦不再作数。 那时萧莨问他求的什么,他说要求姻缘。 他没有说谎,他所求之人,从来就只有一个萧莨。 可他也骗了萧莨,他的真心里掺杂着太多的自私和算计。 心不诚,所以不灵,他得到了萧莨,又失去了萧莨。 第59章 爹爹在哪 长历二十八年,春。 甘霖宫的皇帝寝殿里阒寂无声,门窗紧闭着,唯有烛火幢幢,映着墙上斑驳晃动的光影。 自去岁冬日起,皇帝便已卧榻不起,时时昏迷不醒,谁都不认得,唯一记得的只有他的“皇太子”。 祝雁停几乎寸步不离地随侍在这寝宫里,困极了才去外间的榻上眯一会儿,一日至多只能睡两个时辰,其余时候都候在皇帝身侧侍奉他,饶是如此,皇帝依旧一日病重过一日,如今只在拖日子了。 黑夜最沉之时,皇帝倏然从梦中惊醒,猛地攥住趴在床边几欲睡过去的祝雁停的手,嘴里发出嗬嗬声响,祝雁停忙坐直身,皱眉按住他的身子安抚他:“父皇您怎么了?没事、没事的,我这就叫御医来……” 候在侧殿的一众御医匆匆过来,扎针的扎针,喂药的喂药,皇帝扣着祝雁停手腕而不断抽搐痉挛着的手脱力一般松开,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静下去,祝雁停捏着帕子给他擦额头上的汗,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其实自去岁冬日皇帝病重之后,他就瞒着祝鹤鸣偷偷给皇帝停了药,那药皇帝吃了将近两年神智早已毁得差不多,停了药也不会有好转,不过是让他少些痛苦折磨罢了。 他兄长并未说错,他确实,……心软了。 皇帝自从神志不清将他错认成自己的太子后,表现出来的尽是一位慈父对爱子的舐犊情深,他见皇帝这般模样,实在很难不动容。 提议给皇帝喂药的是他,最后亲手停了药的也是他。 待皇帝重新阖上眼,一众御医退下,祝雁停弯腰帮之掖了掖被子,正欲起身,皇帝倏地又睁开眼,双目骤然瞪大,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死死瞪着他。 这是第一次,祝雁停在皇帝眼中看到冲着他来的、不加掩饰的露骨杀意,他心下一怔,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又被皇帝用力攥住了手腕,便听皇帝嘶哑着声音,厉声问他:“你、是、谁?” 祝雁停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面上依旧镇定道:“父皇,我是鸿儿啊……” “你不是,”皇帝眼中杀意毕现,“朕的鸿儿早就没了,你到底是谁?” 祝雁停的目光渐冷,嘴角扯出一抹似有似无的苦笑:“陛下,我陪着您扮演了这么久的鸿儿,让您享受天伦之乐,哄得您高高兴兴,如今您却要杀了我么?” 皇帝的双瞳骤缩,盯着他打量:“你是,……怀王府的人?” 祝雁停幽幽一叹:“陛下终于记起来了。” “你们挟制朕,是想要争夺朕的帝位?” “是。” “朕变成如今这样,都是拜你们所赐?” “是。” “陛下,”祝雁停望向他,眼中隐有黯光闪烁,“您如今即便醒了又能如何?整个皇宫的禁卫军都已投靠我怀王府,您与其逼得我们对您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不如安安生生的,反正您已时日无多,也好早些去与皇后太子团聚,我自会伺候好您这最后一程,这样不好么?” “你休想!”皇帝勃然大怒,用力将之推开,“你们好大的胆子!朕要杀了你们!朕一定要杀了你们!” 祝雁停被推得往后趔趄一步,跌坐地上,他闭了闭眼,沉声道:“陛下,如今这宫里,已由不得您说了算了,您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雍州,西囿城,军营。 自拿下西囿后,萧莨便将大营迁来了这边,常驻在此,以牵制凉州、雍州两地。 这一年里戍北军又与北夷兵马交手数次,几未败过,萧莨的名声在西北三州乃至北夷人那里俱都水涨船高,甚至传出了战神的名号,叫人闻风丧胆。 天色刚亮,军营中的将士便开始一日的操练,萧莨每日清早都会亲率兵出外野练,从无懈怠。 珩儿刚醒,喝了奶正乖乖坐在榻上,等着吃早膳。 父亲一直要到晌午才回来,他是知道的,所以从不吵闹。 柳如许进来时小孩儿正似模似样地舞着木剑,嘴里念念有词,见到柳如许眼睛亮了一瞬,从榻上跳下来,跑过去抱住他的腿,仰头与他道:“先生,珩儿的木马,珩儿要骑小马。” 柳如许摸摸他的头,将之抱起:“已经做好了,这就带珩儿去看。” “好!” 柳如许将人抱去自己住的帐子里,这几日珩儿一直嚷着要骑马,他年岁还太小,即便是马驹萧莨也不敢让他骑,便答应给他做一匹木马,奈何萧莨实在太忙,嘴上答应了珩儿,却始终未有抽出空来,后头柳如许便说由他来做,接下了这桩事情。 萧莨善工事,柳如许的手活虽不及他,但从前时常跟着他一起做这些小玩意,只是给孩子做匹木马而已,也还应付得来。 将珩儿放到木马上,柳如许笑着鼓励他:“珩儿自己骑,别怕。” 他松开手,小娃娃起先还有些怯,前后摆了几下掌握了平衡,立马眉开眼笑咯咯笑个不停。 柳如许在他面前蹲下,笑问他:“好玩么?” “好玩!” 珩儿玩上了瘾,不愿下来,到后头热出满身的汗,柳如许纵容着他,叫伺候他的嬷嬷去给他拿过一身干净衣裳来,亲手给孩子换上。 取下挂在珩儿胸前的长命锁,柳如许将之握在手心里摩挲了一下,问他:“珩儿,这是你父亲送你的么?” 珩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回答他:“爹爹送的!” 闻言,柳如许一怔,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许:“……珩儿的爹爹是什么样的?” “爹爹就是爹爹……” “珩儿没见过爹爹么?珩儿父亲没有与你提过爹爹?” “没有哇,那爹爹是什么样的?”珩儿满眼期待地反问柳如许。 柳如许轻抿唇角:“我也不知。” 他没再说什么,帮小孩重新穿好衣裳,将长命锁给他挂回去。 珩儿低头看看自己的锁,又看向柳如许,眨眨眼睛:“那先生是珩儿爹爹么?” 柳如许伸手抚了抚他的脸,轻声一叹:“不是。” “噢。”小娃娃失望地噘起嘴。 萧莨回来时珩儿还在柳如许的帐子里玩耍,他过来找人,柳如许正在写药方,见到萧莨进来,搁了笔站起身。 萧莨上前将儿子抱起,珩儿指着他的木马告诉萧莨:“珩儿的小马,好好玩。” 萧莨与柳如许道谢,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桌案,微微一滞。 柳如许用的笔搁,还是当初自己在上元节花灯会上随手买来送与他的,没想到他经历了抄家流放,竟还收着这样东西。 柳如许低声解释:“我当时将之藏在袖子里才了带出来……” 萧莨轻颔首,未再多问,抱着珩儿离开。 柳如许目送着他们父子俩的背影远去,神情中多了些许怅然,呆怔了许久才又坐回桌前,提了笔继续写药方。 珩儿搂着萧莨的脖子,小声问他:“父亲,爹爹在哪里?” 萧莨沉默抱着儿子往前走,珩儿已渐渐到了懂事的年纪,但他从未与之提过祝雁停,一次也没有,连这把金锁,都是之前有一回萧荣来军中时,陪着珩儿玩,顺口告诉了珩儿是他爹爹送给他的。 小娃娃不懂爹爹是什么意思,缠着萧荣问了许久,后头又去问一直带他的嬷嬷,每个人都与他说得语焉不详,但珩儿聪明,大抵还是弄明白了,爹爹也是父亲,是一样的,可他从未见过他爹爹。 这还是小孩第一次主动问起萧莨,他呆呆看着自己父亲,黑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期盼与渴望,萧莨抱紧他,良久,才哑声道:“珩儿以后就知道了。” 更阑人静之时,萧莨走出营帐,踱步至军营后头的溪水边。 春风寒浅、斜月朦胧,沉沉夜色之下,有如万籁俱寂。 萧莨兀自伫立许久,直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柳如许走至他身侧,安静站了片刻,轻声问他:“郁之是有心事么?怎都这个时辰了还不歇下?” “你不也没睡。”萧莨淡道。 柳如许抬眼望向他,那张英挺的侧脸在朦朦月色中更显冷峻凌厉,深邃眼眸里隐有黯光,怔怔望着远处的山影,似心事重重。 “今日,……珩儿问我爹爹是什么样的,”柳如许斟酌着话语,“他好似从未见过自己爹爹,我能否问问你,为何会如此?” “……你应当早就猜到了,”冗长的沉默后,萧莨轻闭了闭眼,这么长久以来第一次与人说起祝雁停,“他是怀王府的人,怀王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他亦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他不愿放弃权势,随我来这里。” 柳如许闻言皱眉:“他与你成亲,是想借国公府之势,为怀王铺路?” “嗯。” “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 萧莨扯开嘴角,眸色中多了几分冷然:“怀王心术不正,不配为人君,机关算尽,必遭天谴,他若执意要助怀王,一意孤行,终有一日必会自食其果。” “可那人毕竟是珩儿的爹爹……” 萧莨的喉咙滚了滚,沉下声音:“从他抛弃珩儿那日起,他便再不是了。” 第60章 天下大乱 甘霖宫。 祝鹤鸣与虞道子过来时,皇帝因激动过度吐血又晕了一回,祝鹤鸣眼神示意祝雁停先出去,祝雁停望向病榻上已出气多进气少、气若游丝的皇帝,心知他先头突然的清醒不过是回光返照之态,一声叹息,转身出了大殿。 黑沉夜色笼着整片天际,一丝亮光都无,沉重如无边际的深渊,祝雁停站在殿前的石阶之上,抬眼怔怔望向前方,心头萦绕着的唯有挥之不去的空落与茫然。 今夜过后,他与兄长便能如愿了,可之后呢…… 大殿门重新阖上,祝鹤鸣示意虞道子:“时候差不多了,烦劳国师请陛下醒过来吧,也好早些将这后事交代了。” 虞道子领命,不紧不慢地在皇帝脑袋上扎了几针,等了片刻,便见皇帝浑浑噩噩地睁开眼,乍见到他们,双眼倏地瞪大,目露惊惧愤怒,挣扎着想要起身。 祝鹤鸣立在床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面前行将就木的皇帝,面上再无半点恭敬之意,只有小人得志的兴奋。 皇帝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怒瞪着他,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声响,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颤颤巍巍地抬手欲要攥祝鹤鸣,被之轻蔑挥开。 祝鹤鸣将早已拟好的传位诏书扔到皇帝面前,冷声提醒他:“陛下直接盖上玉玺吧,待您去了,臣自当为您风光大葬。” “休、休想……!你这孽畜!……你休想!” 皇帝哑声嘶吼,几要将眼珠子都瞪出来,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满是怒恨,祝鹤鸣漠然道:“陛下还是省点力气吧,臣知道玉玺就藏在您这床头的暗格里,臣想要,随时都能取出来,臣让您亲自在这传位昭书上盖上玉玺,是臣敬重陛下您罢了。” 嘴上说着敬重,祝鹤鸣满脸的得意嚣张却不遮掩半分,皇帝被气得又吐出一大口血,脱力倒进床褥里。 祝鹤鸣在榻边坐下,微眯起眼,望着皇帝狼狈痛苦至极的模样,嘴角扯开一抹诡异的弧度,挥了挥手,示意虞道子:“还请国师去偏殿暂歇,有些话,本王要单独与陛下说。” 虞道子眸色一黯,退去了殿外。 时已至丑时,大殿中烛火愈加昏暗。 祝鹤鸣低声哂笑:“陛下何必这般郁愤,您终归是要死的,江山给了臣与给了别人,又有何区别?给了臣,臣好歹,……能保您的亲生儿子,一辈子荣华富贵,有何不好?” 皇帝倏然瞪大双眼,面色涨得通红,祝鹤鸣俯下身,贴至皇帝耳边,一字一字清楚说与他听:“陛下,当年皇后娘娘生下的,是一对双生子。” “鸿与雁,生来便是一对,却生生被拆散,一个在天,是金尊玉贵的皇太子,一个却被踩进泥心里,这辈子都只能做小伏低,啧。” “陛下要怨,就怨太后娘娘太过迷信,我怀王府可是拼死,帮您护住了血脉,养大了皇子,无功劳亦有苦劳,陛下也是时候该回报我怀王府了。” “陛下,您且安心去吧,雁停他会念着您的好的。” 天色熹微之时,群臣百官、王公宗亲尽数被召入宫,皇帝在御榻之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阖眼之前,皇帝拼尽全力将目光转向祝雁停,眼中流出血泪,颤抖着手想要抬起,终究徒然垂下,再无声息。 祝雁停始终低垂着头,未有看到。 传位诏书当众宣读,殿内殿外鸦雀无声,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祝鹤鸣在众目睽睽下接下遗诏。 没人反对,也没人敢反对,那些不服他的早就被杀的杀、贬的贬了。 祝雁停用力握了握拳。 尘埃落定,他心头却莫名的半点都松快不起来。 夏四月,西囿,军营。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诏书到达军中,随之而来的,还有命萧莨回朝述职的诏令,赵有平手握着那诏令一目十行看完,啐了一声:“这狗贼分明就是要召将军回去,好夺了将军的兵权,将军可万不要中计了!” 已被押下的传旨太监怒瞪着他们,嘴里被塞了布想要骂咧,却只能发出呜呜声响。 赵有平等萧莨的一众心腹都早已知晓祝鹤鸣所作所为,自是不愿意为这样的皇帝效忠卖命,二话不说将来传旨之人拿下,如今只等着萧莨发话,之后要如何做。 萧莨的眉心微蹙起,深思片刻,道:“先将人押下去吧,不必理会这诏令,且再等等再说。” 赵有平不解问他:“将军的意思是?” 萧莨轻出一口气,冷道:“祝鹤鸣登基,消息传到各地,一定会有人按捺不住,必会有所动作,我等先看看眼前局势,再做打算。” 萧莨向来沉得住气,他军权在握,山高皇帝远,祝鹤鸣就算气得跳脚,亦不能拿他如何,从一开始,他就没将这个跳梁小丑当回事。 萧莨的预估并未有错,祝鹤鸣登基一个月后,吴州的成王伙同江陇郡王,以祝鹤鸣毒杀皇帝、谋朝篡位为名传檄天下,率先反了。而祝鹤鸣的回击,是以谋反之罪,将他二人被长历帝收做养子的儿子当众处斩。 那之后,三位皇子中仅存的聪王之子在亲信庇护下,侥幸逃回荆州封地,聪王以其子正统之名,拥其子称帝,与祝鹤鸣分庭抗礼。 同一时间,定国公缠绵病榻已久,在听闻皇帝驾崩消息后不几日,追随皇帝溘然长逝,贺家四分五裂。贺熤的两个叔叔连同定国公麾下大将,率贺家军二十万人投靠聪王,在短时间内迅速占据荆、歙、赣三州。 而贺熤仅带着三万老定国公的亲信兵马,遁走蜀地,扶持早年被流放至此的长留郡王的幼孙,建章立制,尊其为帝。 于是短短三月之内,天下竟冒出了三位祝姓皇帝,一个说自己有长历帝亲手拟写并盖了玉玺的传位诏书,一个说自己是长历帝的养子名正言顺,还有一个说自己是血脉上与长历帝最近的,理当践祚。 这还不算完,那原本就占据了南边数州的闽粤匪寇头子也终于按捺不住,一举攻下湘州后建国称帝,传诏天下。而在北边的豫州,亦有贼首登高一呼,聚众无数,数月之内便攻下了大半个豫州,其后自立为王。 自此,天下大乱。 如今萧莨的案头,一共摆放着四份诏令,除了最早祝鹤鸣派人送来的,还有之后聪王、长留王陆续遣使送来的恩赏诏令。连那自立了靖朝自称靖帝的匪寇伪朝廷,都派人给他送来了诏书,来使转述伪帝之意,与之许下种种好处,愿与萧莨合作,共谋祝氏江山,将来划江而治,互不干扰。 萧莨未有表态。 接踵而来的诏书,难免让军中将士有些心气浮躁,连赵有平几人都在催着萧莨早做决定,只有萧莨岿然不动,不露半点声色,谁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萧荣匆匆赶来军中,送来新一批的粮草,和贺熤的一封私信。 这几年贺熤四处为戍北军购入粮草军需,做得十分隐蔽,他家里那些人忙着争权夺势,还当他是一心扑在做生意买卖上,并未将他放在眼中。老定国公去世后,贺熤也未与那几个叔叔争,只带了三万亲信兵马入了蜀地。如今天下虽乱成一团,海运之路却未断,他仍然留了人在外头不断买入他与萧莨需要的东西,由尚且相对安宁的北边齐州上岸,运往西北,还可再转去蜀地。 萧莨在烛火下看贺熤写给他的信,眸光渐沉,萧荣在一旁小声嘟哝:“我都没想到这个贺熤会突发奇想,跑去支持长留王,那奶娃娃才五岁,差一点被他叔叔夺了爵位,贺熤倒好,带了兵去直接把人叔叔给干趴下了,然后风风火火地把个小娃娃推上了帝位,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贺熤也是个有野心的,他是想扯着长留王的旗帜唱大戏么?可怎么偏偏就选了长留王,蜀地那里,别人轻易是打不进去,可他只有三万人,也出不来啊……” “长留王虽是郡王,却是陛下的堂侄,其祖父是陛下叔父,因当年参与夺嫡之争才遭贬谪,只得封了郡王,但若论血缘,他们一脉与陛下确实是最近的。”萧莨淡声解释,他嘴里说的陛下是指才刚驾崩的的长历帝,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在他看来,不过都是乌合之众罢了。 “可先帝不是下过旨意,不许长留王一脉再入京么?” 萧莨微微摇头:“此一时彼一时,只是不许他们再入京,若非要咬文爵字,也并未说不许他们一脉承袭帝位。” “可按理说,……聪王他儿子是上了玉牒的皇子,确实是最名正言顺的,二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非但是萧荣这么想,萧莨心知军中那些部下也大多都倾向聪王那头,只未明着与他说而已。 可聪王他儿子也才只有几岁,做皇帝的虽是儿子,背后发号施令的却是聪王本人,此人心狠手辣,并无仁爱之心,在封地上欺男霸女、草菅人命都是常有之事,这样的人,怎配做天下之主? 思及此,萧莨冷声道:“衍朝宗室的玉牒自开国起就是一式两份,一份存于宗事府,一份收于太庙之内,且以太庙中的为准,当日那三个小皇子上玉牒,只改了宗事府的那份,太庙那里的,也不知是陛下忘了还是故意的,并未有重修,故祝鹤鸣抨击那孩子算不得正儿八经的皇子,也是站得住脚的。” 说来说去,无非都是各自站在各自立场上,抓对方把柄漏洞的借口罢了。 萧荣皱眉:“二哥,那你的意思是……?” 萧莨神色晦暗,双眉紧蹙着,让左侧眉峰上那一道突兀疤痕愈显狰狞。 贺熤在信中与他提议,与其为祝家人卖命,何不自立为王,别人能做得的事情,他为何做不得? 长留王一个无依无靠的奶娃娃,他们随意便可拿捏,先助长留王,待大局平定之后,再由长留王禅位与他,改朝换代需要的不过是时机和借口,只要他能平定天下乱局,到那一日,谁还能不服,谁又敢不服? 贺熤慷慨激昂地陈词劝他,言辞格外激烈,笔墨力透纸背,足见其下笔时之激动,这一番话,想必他已酝酿了太久。 君临天下。 这四个字头一次如此清晰明了地呈现在萧莨眼前,他不是没想过,从知道他兄长是因何而死那日起,他就一直在思索,他们萧家人世世代代为着大衍的江山抛头颅洒热血,图的到底是什么,忠义二字当真就有那么重要么? 凭什么,上位者能操纵别人的生死,他们金戈铁马一生,最后却只能落得个不得善终的凄凉下场? 与其为别人的江山鞠躬尽瘁,还要时时战战兢兢担惊受怕着被卸磨杀驴,他又为何不能取而代之,将权势尽数掌控手中,做那操纵生死之人?! 第61章 传檄天下 甘霖宫。 祝鹤鸣气急败坏地一挥手,将御案上的东西尽数扫下地,咬牙切齿地大声咆哮:“反了反了!这些人通通都反了!他们还有没有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中!朕才是受命于天!朕才是正统!” 被召来议事的官员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多出,那句共同的心声谁都没敢说出口。 外头那些人,确实半点没将您这个皇帝放在眼中。 不说北部的夷人,光是大衍的天下,如今就有四个皇帝,姓祝的三个,个个自诩正统,正统仿佛已成了一句笑话。南边已彻底大乱,北边也不太平,豫州的贼匪来势汹汹,统领西北兵马的萧莨至今未有接下朝廷诏令,还将传旨官扣下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谁都摸不准,但又谁都知道,一旦萧莨认下了哪个皇帝,天下局势立马要发生巨变。 祝鹤鸣似也想起了萧莨,赤红的双目大瞪着,厉声诘问道:“戍北军呢?!朕让戍北军统领回京述职,为何他到现在都还未有回应!他难不成也想反了吗?!” 祝雁停低着头,用力攥紧了手心。 祝鹤鸣的目光狠狠扫过去,咬牙问他:“僖王与萧总兵私下可有联系?他有否与你说过到底何时才肯领命回朝?” 祝雁停哑声回答:“没有,臣弟与他,从未有过联系。” 从一开始,他就不赞成祝鹤鸣将萧莨召回来,且不说那些私心,如今北夷人屯兵凉州,对着大衍虎视眈眈,萧莨一旦回朝,只怕不等新的统帅过去,西北就要生乱,可祝鹤鸣压根不听他的劝,似是对萧莨万分戒备,一意孤行要将之处置了。 祝雁停想不明白,为何他兄长已经登基了,萧莨却还是不肯效忠,又为何他兄长会如此忌惮甚至是惧怕萧莨,为何他们之间,就非要走到不死不休这一步? 祝鹤鸣闻言神色愈加难看,骂骂咧咧,气急败坏得有如垂死挣扎的困兽。 从宫里出来,祝雁停直接回了府。 自祝鹤鸣登基后,他被封为僖王,原先的怀王府被祝鹤鸣赐给他做王府,如今这偌大的亲王府便只有他这一个主子,他也未搬去正院,依旧住在翠竹院里,似乎什么都没变,但其实什么都已跟从前全然不一样。 他终于得偿所愿,成了有实权的亲王,如今走去外头,谁见了他不得点头哈腰,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一声王爷,可他只觉得迷茫,这种迷茫自祝鹤鸣登基之后便一日更甚一日,且逐渐转变成浓重的不安。 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他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心底总有个声音忍不住问自己,他做这些,到底值不值得,如今时过境迁,他到底有无后悔过当年的决定。 他答不出来,只能一再地逃避。 入夜,祝雁停立在屋檐下发呆,已经入秋了,庭院中草木枯黄、处处萧条,在这夜色中更显冷清,一如他的心境。 阿清脚步匆匆地过来,小声禀报他:“王爷,萧让禣先前匆匆忙忙进了宫去求见陛下,似有什么急事要与陛下禀报,咱们的人盯着国公府那头的动静,回报说是这两日国公府的管家不断去萧家旁支的各府上,不知道与那些人说了什么,那几家人似都在暗中变卖家产、收拾家当,像是要出远门。” 祝雁停神色一凛:“变卖家产、收拾家当?” “是。” 祝雁停心念电转,萧家人这是要集体出逃么?他们必是得了萧莨的传信才会如此,萧莨是当真要反了么? “萧让禣已经进宫了?” “是,一刻钟前入的宫。” “……他是去将消息告诉兄长,若是被兄长知道,萧家人必是走不了了。”祝雁停用力握紧拳,整个萧家,只有这个投靠了他兄长的萧四堂叔愿为他们所用,萧让禣应当也是听到了风声,才急急忙忙地进了宫去。 祝雁停心下慌乱,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没有多想便沉声吩咐阿清:“你立刻派人去国公府上,告知他们,叫他们现在就走,什么家当家产都别要了,立刻走,离今夜城门关闭还有一个时辰,叫他们走西城门出去,拿我的令牌去,让城门守正给他们放行,快!立刻去办!” 阿清惊呼出声:“王爷!若是被陛下知晓……” 祝雁停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知道便知道吧,兄长那里我会一力扛着。” 萧莨若当真反了,他无论如何也会护着兄长,哪怕是跟兄长一起死,可他不能拿萧家人开刀,萧家人若是不走,只有死路一条,到那时,他与萧莨之间,才是真正的不死不休,再无回头路。 阿清咬咬牙,只得领命,匆忙办事去了。 待脚步声远去,祝雁停才恍恍然地回了屋,跌坐椅中,良久,颓然地低头捂住脸。 西囿,军营。 柳如许进来帐中,萧莨停了笔,抬眼看向他:“有何事?” 柳如许皱眉道:“郁之,昨日徐副总救下的那队边民里,似乎混进了夷人。” 萧莨闻言面色一沉:“你确定?” 柳如许点头:“应当没错,我在这边与夷人打过交道,他们隐蔽得再好,但一些习性与我大衍人终究不一样,仔细观察便能分辨,也不知他们假扮成我大衍人逃来雍州,到底想要做什么。” 昨日,副总兵徐卯率了一队兵马过来西囿,途中顺手搭救了一小股从凉州涌过来的逃难边民,有数百人,大多数都身有伤残,徐卯将之暂时安顿在了军营外头,萧莨听闻派了人前去发放吃食,还让军医过去为之看诊,没曾想当中竟会混入了夷人。 “徐副总已经亲自过去看了,应当没什么大碍。”柳如许解释道。 萧莨的心思转了转,站起身,还是决定过去瞧一眼。 在难民的暂时安置处,徐卯已派人将混入其中的夷人都搜找了出来,正在亲自审问。 一共三十多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讨饶,面相装扮上与衍人并无二致,但确实是北边来的夷人,说是在他们北朝找不到活路,才想着扮成衍人来这边讨口饭吃,并无其他意图,没曾想会在半路上碰上戍北军,他们本想逃的,但又怕反惹人怀疑,才不情愿地被带来了西囿这边。 徐卯有些暴躁,他在西北这边十几年,最恨的就是这些夷人,这些人说装扮成衍民没其他目的,他是不信的,恨不得即刻就将这些人都给剐了算了。 萧莨在一旁看了片刻,走上前去,打断了徐卯的厉声诘问,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落到边角处的一个匍匐在地,低着头的少年身上,问他:“你叫何名?几岁了?” 那少年身子一凛,头低得更低了些,抖抖索索的却不出声,他身旁那些人不自觉地向他靠拢了一些。 萧莨的双瞳微缩,徐卯见状也看出了不对,三两步走上前去,扯着少年的衣襟将之拉起来,而他身旁的亲兵当即拔剑,将那些个护着少年蠢蠢欲动之人按下。 “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满面都是污黑泥土,看不清本来面貌,被徐卯这么一逼问,惊惧之下身子抖得有如筛糠一般,其余被按下的那些人卸了伪装之态,一个个面涨得通红,怒瞪着他们,其中一人还用北夷人的话语大喊了一句什么。 萧莨拔出剑,三两下划破了少年胸前衣裳,少年以为他要杀自己,一声尖叫后瘫软在徐卯手中,当场失禁。 不过在场之人都已看清楚了,少年的胸口处,赫然是北夷皇族之人才有的图腾刺青。 申时,徐卯进来帐中与萧莨禀报,已经审问清楚,那少年名叫常金,是北夷之前去世的那位达利汗王最小的嫡子,才十二岁。 这位常金小王子是老汗王的第四任大妃所出,老来得子,深得老汗王宠幸,是老汗王属意的继任者,奈何年岁太小,别说是他的那些兄长,连一众侄子的年纪都要比他大上一轮。老汗王去世后,他的那些个儿子孙子为争汗位你死我活,这小王子的母妃死在宫廷斗争中,他得亲信庇护,才侥幸死遁,装扮成大衍人逃去凉州,后北夷新任汗王往凉州大举增兵,他们怕被人发现,又逃来雍州,哪知路上遇上徐卯的兵马,被当做逃难边民,强行带来了西囿。 徐卯没好气道:“北夷那些个王爷为了这个汗位你争我夺了两三年,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嫡系死得都差不多了,那个新汗王,原本不过是个旁系王爷,冷眼看着其他人厮杀,暗中勾结了北夷掌控兵马的几名大将,在最后关头坐收了渔翁之利,登上了大位。” “比祝鹤鸣那个狗贼还是要聪明些的。”赵有平听罢中肯评价。 徐卯嗤了一声,与萧莨道:“既然他落到我们手中,不若就地正法吧,也好告慰我戍北军中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 萧莨深思片刻,道:“先将人留着吧。” “将军可是觉得他还有用?” “未必没有。” 萧莨吩咐了人将常金和他的一众亲信看管好,暂且搁下这事,将军中大将俱都召来帐中,终于拿出了他早就写好的声讨祝鹤鸣的檄文,给一众部下传阅,这也是他将徐卯等人尽数叫来西囿的目的。 看罢檄文,徐卯疑惑问道:“将军,为何檄文中并未提到世子之事?” “通敌叛国、谋朝篡位就足够祝鹤鸣死无葬身之地了,不必多此一举。” 萧莨并未多解释,他不提萧蒙之事,一来是不想家里人知道萧蒙其实是死在尔虞我诈的争斗中,因而更加伤心,二来他深知以他兄长之心,宁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才算死得其所,而非被奸人所害,兄长他会是被人铭记的英雄,又何必再拿他的死亡出来做文章,让之再蒙上阴霾。 见萧莨不愿说,徐卯大概也猜到他所想,不再多提这个,又问起另一桩重要事情:“檄文一出,我等与圣京朝廷便算是彻底撕破面皮了,之后将军有何打算?” 萧莨的视线缓缓扫过案头的四份诏令,拿起其中之一,递给徐卯。 徐卯接过一看,讶然道:“将军欲意投效蜀地的长留王?” 其余人闻言,俱都目露惊讶。 他们这些人都已知晓萧蒙的真正死因,自然不愿效忠祝鹤鸣,可谁都没想到,萧莨竟然会选择投向长留王。 “嗯,”萧莨淡淡点头,“聪王不仁,假借其子之名号令天下,非我辈能效忠之人,亦非明主。” 众将面面相觑,聪王在封地上做的那些恶事,他们倒也有所耳闻,再者说,太庙里存的那份玉牒并未有修过,他儿子算不算皇子,确实值得商榷,要说名正言顺,也实在没那么名正言顺,但…… 萧莨沉声解释:“你等都是我可信之人,我便也不瞒你们,金矿之事,你们都已知晓,这几年为我戍北军四处购买运送粮草军需的,是老定国公的曾孙贺郎君,他如今人在蜀地,长留王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为长留王效力,我等至少不用担心再被人背后捅刀。” 这倒是十分出人意料了,谁都没想到当中竟还有这一层内因。徐卯心下一动,忽地萌生了一个猜测,试探着问萧莨:“将军,那长留王,才只有五岁?” “嗯。” “他身旁,是否已无其他亲属?” 萧莨淡声道:“长留王是独子,父亲早逝,原本还有个叔叔,意欲夺其王爵,业已伏诛。” “如此小儿,手无缚鸡之力,何以平定乱局、掌控天下?” 萧莨眉目沉沉:“我等替其为之便可。” 军中这些大将都不是蠢人,哪怕心思粗狂些的,也从这几问几答中听出了些深意,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已不自觉地呼吸加重。 短暂的静默后,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直言问道:“将军可欲效仿尧舜禹?” 有如平地一声惊雷,众人的目光在一瞬间同时望向了萧莨,只等他表态。 萧莨抬眼,漆黑幽沉的双目平静回视面前的一众心腹,不答反问:“你等以为如何?” 如今天下大乱,谁不渴望能在乱世中分一杯羹,建功立业从此飞黄腾达,若是当真能成事,他们这些人,日后便都有了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机会,谁又能不动心。有人拳头捏得咯吱响,有人胸膛不断起伏已涨红了脸,所有人的脸上都写上了兴奋。 赵有平第一个喊出声:“末将愿追随将军!干了便是!” 其余人回过神,齐声附和:“末将等亦追随将军,干了便是!” 萧莨微颔首,神色沉定:“好。” 七月,戍北军统帅萧莨率麾下众将接下长留王诏令,奉其为帝,传檄天下,公开讨伐祝鹤鸣与圣京朝廷。 第62章 进京擒王 甘霖宫。 祝鹤鸣暴躁地在御案前来回走动,咬牙切齿青筋暴起的面上尽是扭曲狰狞,只微微颤抖着的手泄露了他的色厉内荏。 “他怎敢、他竟然敢!他竟然真的反了,他竟然宁愿去奉承长留王那个奶娃娃,也非要与朕对着干!他怎敢如此!” 祝鹤鸣一拳砸在御案上,牙齿咬得咯咯想恨得几欲吐血,虞道子敛了眸,淡声提醒他:“陛下,萧家那些人是如何出的京,又恰巧是赶在萧让禣进宫禀报的那日夜里匆忙逃的,想必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您最好还是派人去仔细查一查吧。” 祝鹤鸣闻言倏地瞪向他,虞道子不慌不乱地又添上一句:“陛下,僖王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先前便是他偷偷断了先皇帝的药,差点误了您的大事,这回萧家人出走,十有八九与僖王脱不了干系,他与那位萧总兵毕竟是夫妻,谁知道他们私下里有没有背着您,互通过什么消息。” 祝鹤鸣用力捏紧拳头,眸色变幻莫测,面上神情已难看至极。 他如何不知他这个弟弟究竟是个什么德性的,从一开始祝雁停提议以姻亲关系去拉拢萧家就藏了私心,如今他人是萧莨的,还为之生了儿子,自己这个兄长在他心中究竟还能有多少分量? 若非祝雁停还有利用价值,从知道祝雁停真实身份那日起,他就已经对之起了杀心,先前是为了哄皇帝,如今,是要以之来对付萧莨。 “你说得没错,”祝鹤鸣的胸膛起伏,恶狠狠道,“萧家人跑了,眼下朕唯一能拿捏来对付萧莨的便只有朕这个弟弟了,他若是还肯向着朕,尚且有转圜的余地,他若是也胳膊肘向外拐,那便休要怪朕不念兄弟情义!” 戍北军投向长留王,消息不几日便已传遍全天下,人尽哗然,仿佛一夕之间,原本最不被人看好的长留王突然变得炙手可热,天下局势愈发扑朔迷离。 接下诏令十日之后,萧莨收拢手下精锐部队,厉兵秣马,剑指圣京,决意进京擒王。 徐卯忧心忡忡,虽然他们都已决定追随萧莨图谋大业,但先前一贯沉稳持重的萧莨这回突然一反常态,这么快就决定要率兵长驱直入圣京,擒贼擒王,依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然萧莨意欲已决,留徐卯坐镇西北,他亲自点兵七万人,定在一个半月之后启行。 “将军,此去可有胜算?”徐卯终究是不放心,来找萧莨问个究竟。 “若无胜算,我又何必要去?”萧莨反问道,又摇了摇头,去圣京擒拿祝鹤鸣,并非心血来潮,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两军大营加上京卫军统共不到五万人,这些人久在京中,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流血杀戮,做战力远不及我戍北精兵,”萧莨淡声解释,“更何况,这些人人心不齐,未必都会向着祝鹤鸣,一盘散沙罢了,不足为惧。” 这些徐卯自然心中有数,他真正担心的也并非是这个:“将军,北夷人屯重兵在凉州,您这一去带走七万人,只怕他们会趁机生乱。” 萧莨提醒他:“徐副总忘了,我们手里还有一个常金小王子,他也该派上用场了。” 徐卯闻言一怔:“将军的意思是……?” “前两日我与那小王子详谈一番,我观其貌,人虽年幼却也心有大志,一心想要复国夺回汗位,为其母妃报仇,你道他与我说什么?” 徐卯目露不解,便听萧莨沉声道:“他要与我戍北军借兵。” 徐卯愕然:“借兵?” “嗯,借兵,”萧莨点头,“借兵与他,未尝不可,北夷人虽是蛮夷,却也学会了我大衍正统嫡出那一套,只要将他送回北夷,打出正统旗号,让北夷人知道他这位老汗王写在传位诏书上的小王子还活着,无论是怀着什么心思的,必会有无数人前来投效于他,北夷的内患表面上看着是平定了,实则内里一直暗潮涌动,将小王子送回去,便有如将巨石投入水中,必会打破平静让之再起波澜。” 徐卯立时便反应过来,激动道:“如此一来,北夷那新汗王便再不能高枕无忧,为了对付小王子,他必要抽调兵马回去北夷,心思也没法放在我大衍这边,至少短时间内,是再没工夫找我们麻烦了,如此将军也可放心率兵进京。” “嗯。” “此计甚妙!”徐卯用力一抚掌,转念一想,激宕的心绪平复些许,又略担忧地问道,“那我等要借多少兵马给他?” 戍北军这两年因手头充裕,又招兵买马增员了不少人,但总计不会超过三十万,尤其精悍兵力,实在有限,哪怕是给北夷人找麻烦,借强兵给夷族王子依旧让徐卯分外牙疼。 “最多不超过三万人,”萧莨自然也考虑过这一点,“足够了。” 哪怕北夷的新汗王手里有几十万兵马,但只要常金小王子还活着,他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只要小王子能平安回到北夷,必能一呼百应,三万戍北军保驾护航,足够与其一战。 徐卯依旧心有疑虑:“这小王子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志,将来未必不会长成一头猛兽,怕只怕我等养虎为患,日后会被他反过来咬一口。” 萧莨的目光微滞,道:“他说,日后夺回汗位,愿对我大衍称臣纳贡。” 徐卯闻言嗤之以鼻,什么称臣纳贡,北夷人从来狼子野心,百年前还四分五裂着时就没少打过大衍的主意,势微时做小伏低,一旦有机会,必会扑上来在大衍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 “夷人向来言而无信,这等欺哄之语听听便是,当不得真。” 萧莨冷道:“我借兵给他,也好趁机往北夷安插势力,日后是他咬我们一口,还是我等将他们吞下,现在还未可说。” 徐卯心头一动,对上萧莨面上肃容之色,莫名定下心来,不再泼冷水,抱拳道:“愿将军旗开得胜,诛得贼首!” 八月中,常金小王子率三万衍兵归朝,正式向北夷新任汗王发起讨伐,短时间内便得人心所向,重新挑起北夷汗位之争。 九月,戍北军七万精兵开拔,行往圣京。 圣京城中一片风声鹤唳,再无昔日安宁热闹之景,随着戍北军的步伐一天天临近,所有人都开始为自己找寻后路,有人紧闭家门不再掺和外事,有人已在谋划着离京避祸,更有人不断向外传递着消息,以图在这乱世中投机获利。 祝鹤鸣越来越暴躁,每日朝会上除了骂人便是摔东西,但无论他做什么,群臣只低头不言不语,一句可行的应对之法都提不出来。 “晋州的守将是都死了吗?!为何那些叛军不废一兵一卒就能打到冀州来!朕要你们这些人到底有何用?!通通都是酒囊饭袋!废物!废物!!” 祝鹤鸣的叱骂咆哮声在宣德殿内久久回荡,但没有一个人应他,大殿之内除了祝鹤鸣一人的嘶吼,便静得如同死寂一般。 戍北军已过了晋州,才一个多月就已大军压境至冀州,一路上根本没遇到抵抗,几乎是畅通无阻,如今离京城也仅有一步之遥。谁都知道,祝鹤鸣身下这把龙椅必然是坐不稳了,他们又何必白费心思,只等戍北军进城,便可改旗易帜、投靠新主。 祝雁停神情恍惚地立在阶下,从萧莨发出檄文投向长留王那日起,他心里的不安就已彻底化为实质,到如今那些挥之不去的惊惧彷徨几乎是无时无刻地欲要将他吞噬,这几个月他过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镇日浑浑噩噩地在这场深渊噩梦中不得醒。 “僖王!”祝鹤鸣咬牙切齿地喊他。 祝雁停恍恍然地抬头,望向御座之上不知何时似已变得十分陌生的兄长,上前一步,哑声道:“臣弟在。” “朕要你即刻动身前去下幽城,无论你用什么法子,都得给朕将戍北军挡住!” 祝鹤鸣的声音打着颤,下幽城是冀州靠近京畿地区的最大城池,亦是圣京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下幽城破,戍北军的铁骑顷刻就能到圣京城下,到那时他便必死无疑了。 祝雁停一怔,完全没想到祝鹤鸣会下这样的命令,但又仿佛理所当然,怕是所有人都觉得,满朝文武中若说有谁能挡住戍北军,应当也只有他这个戍北军总兵的妻子,可萧莨会听他的吗?若是萧莨愿意听,他们也不至于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见祝雁停呆怔怔的没有反应,祝鹤鸣愈发恼火,厉声诘问他:“先前你罔顾朕意私自放走萧氏族人,朕不与你计较,如今朕要你做这点事情,你都不愿意了么?!” 祝鹤鸣又气又怒,激动之下牵扯到腰上旧伤,狼狈歪倒进御座里,祝雁停见之一愣,终于回神,红着眼睛低头领命:“臣弟,……领旨!” 早朝结束,祝鹤鸣叫来自己的心腹太监,咬牙与之下令:“你带着密旨随僖王一起去下幽城,务必将叛军挡住,若是僖王不肯做或是做不到,即刻拿出密旨将之拿下,用以胁迫戍北军退兵。” “诺!” 第63章 父子相见 十月丁丑,七万戍北军于下幽城外二十里下寨。 萧荣走进帐中时,萧莨正在凝神看舆图,珩儿坐在一旁榻上晃着腿,抱着个点心果子啃得满嘴都是屑沫。 见到萧荣进来,珩儿大声喊他:“小叔叔!” 萧荣过去摸摸小娃娃的脑袋,顺手帮他擦了嘴。 这一趟赴京擒王,萧荣主动请缨负责押运辎重,萧莨也有意历练他,准了他随军。如今圣京城就在眼前,萧荣心里免不得生出许多感慨来,唯有萧莨,一直是这般持重冷肃之态,愈发的心思莫测。 见萧莨眉目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萧荣走上前去,低声问他:“二哥,我听人说,……二嫂在下幽城里?” “嗯。”萧莨淡淡应道,未有抬眼,眼眸中的阴翳似又更深了一层。 “二哥,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若之后我们当真与二嫂在阵前碰上,二哥你打算如何?待我们进了京,擒下祝鹤鸣,那二嫂呢,二嫂你又要如何处置他?” 萧荣的言语间多有犹豫,非但是他,军中这一众将领其实俱都心里打着鼓,萧莨与祝雁停的夫妻关系人尽皆知,只谁都没有当面问过萧莨,这位与祝鹤鸣狼狈为奸的小王爷,他的男妻,他究竟打算如何发落。 萧莨的眼中有倏然滑过的黯光,涩声道:“……那得取决于他自己,若是他当真一意孤行、执迷不悟,我亦保不住他。” 萧荣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还留在京里的那些萧家人,毕竟是他放出来的……” 萧莨略微摇头,不予置评,他不知祝雁停是当真良心发现后悔了,不想再助纣为虐,还是又藏了别的心思,祝雁停在他这里,已再无半点信誉度可言。 若是当真在阵前对上兵戎相见,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留他一命,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萧荣见之低声一叹,提醒他:“他毕竟是珩儿的爹爹。” 萧莨的神色更黯,不再接话,珩儿听到这一句抬起头,眨了眨眼睛,脆声问道:“珩儿爹爹在哪里?” 见萧莨一副神思不属的怔然之态,萧荣讪然闭了嘴,他二哥,只怕远没有面上表现得那般潇洒和不在意。 珩儿从榻上蹦下来,走到萧荣身边,攥着他袖子仰头眼巴巴地瞧着他。 萧荣将人抱起:“小叔叔带你去外头玩。” 与萧莨招呼了一声,萧荣抱着人出去帐子。 珩儿攀住萧荣的脖子,小声问他:“小叔叔知道爹爹在哪么?” “小叔叔陪珩儿玩不好么?要什么爹爹。”萧荣干笑着逗他。 小娃娃失望地噘嘴:“我想要爹爹……” 听着一大一小的声音逐渐远去,萧莨渐收紧拳,手背上青筋暴起,血管道道分明。 萧荣并未猜错,从知道祝雁停的所作所为俱都是在骗自己那日起,萧莨就未有一刻好过过,即便在人前表现得再不在意,他心里那波涛翻涌的怨怒,却一日更甚一日,集聚膨胀着始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祝雁停亲手在他心口挖开的那个洞,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再无痊愈的可能。 他下定决心图谋大业,为的也是要叫祝雁停知道,他错了,且错得离谱,他将自己推开,不要自己和珩儿,终有一日一定会后悔,一定会! 出了营帐,萧荣带珩儿去看马,小孩儿喜欢这些,虽不能骑但只要看到成群的马匹就能叫他兴奋许久,无奈今日萧荣怎么哄他,这小娃娃都不怎么提得起兴致来,始终蔫蔫地缀在萧荣身后,逗他也不笑。 萧荣心里挺不是滋味,他知道珩儿想见爹爹,越是见不着便越是对那素未谋面的爹爹好奇,而那人,如今却就在二十里之外的下幽城里…… 晌午之前,萧荣的心腹匆匆过来,递了封信给他,小声禀报道:“是下幽城里的人送出来的信,指明了给郎君您。” 萧荣皱眉,指明给自己的信? 他三两下拆了信封,抖出信纸,待看清楚上头写的什么,神色倏地一顿。 信是祝雁停写来的,约他在下幽城南面距离他们营地十几里远的一处驿站见,说想要与他一叙,恳请他不要告诉他二哥。 萧荣的双眉蹙得更紧了些,心腹提醒他:“郎君,谨防有诈。” 萧荣轻抿唇角,沉吟道:“……二嫂若真存了歹心,之前又何必放我萧氏族人出京,也罢,我去会会他就是了。” 未时末,萧荣出现在驿站外,祝雁停已在此等候他许久。 几年不见,乍一看到面前消瘦了许多,满面愁容、眼神中毫无光彩的祝雁停,萧荣差点不敢认,讪讪在他对面坐下,犹豫了半晌,轻声喊了一句:“二嫂。” 祝雁停递茶给他,萧荣没有接,祝雁停见状苦笑道:“阿荣是怕我会下药害你吗?我若是当真害了你,你二哥必会恨透了我罢……” “二嫂,”萧荣硬着头皮问他,“你怎来了下幽城?” “戍北军进京擒王,朝中无人能抵,兄长慌不择路,便派了我来。”祝雁停哑声解释。 萧荣闻言一叹:“二嫂,你何苦如此,你明知道,二哥他此次率兵进京,势在必得,不捣黄龙不会罢休。” “那人是我兄长,”祝雁停闭了闭眼,“阿荣,若是换做你,你会不管不顾,甚至对你二哥倒戈相向吗?” “可,……怀王他通敌叛国、谋朝篡位是事实。” “谋朝篡位我也做了,我们这样尴尬的出身,想要夺取皇位,只能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阴私手段,为何你二哥就一定要这般爱憎分明,不肯通融我们丝毫?” 祝雁停的眉宇间满是阴郁,让他本就已经苍白消瘦的面庞更显病态,萧荣不知当怎么说,沉默一阵,他道:“二哥他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轻易不会改的。” 轻易不会改,哪怕是为了他也不行,祝雁停神情中的难过愈甚:“你二哥带这么多兵马进京,一旦圣京城破,我兄长必是没有活路了,那我呢?他连我也要杀么?” “我不知,……二嫂,你为何不直接去问二哥?” 祝雁停摇头,颓然道:“没用的,他必不想见我。” “那倒也不是,”萧荣犹豫说道,“你不去找他,又怎知他不想见你?还有珩儿……” “珩儿、珩儿怎么了?”提到珩儿,祝雁停的声音陡然提起,转瞬红了眼眶,“珩儿也在军中是不是?他是不是也在这里?” “……嗯。” 祝雁停大睁着眼睛,通红的双目中逐渐盈满泪光,喃喃道:“珩儿他如今已有三岁大了吧,他知道他还有个爹爹么?” “知道的,我与他说过。”萧荣心有不忍,祝雁停这般模样,叫他看着万般不是滋味。 “我想见他,”祝雁停念出这几个字,猛地攥住萧荣手腕,流着泪恳求他,“阿荣你帮帮我,我求求你帮帮我,让我见一见珩儿,我只要看他一眼,一眼就好,我求你了。” “二哥不会让我带他给你看的,”萧荣尴尬地回避他视线,“要不你再等等吧,我回去与二哥说说,劝一劝他,看他愿不愿意让你见珩儿一面。” 祝雁停闻言眼泪流得更凶:“他不会同意的,他恨我,恨我抛弃了他抛弃了珩儿,他不会让珩儿见我的,可我的孩子就在这里,我怎能不见他,阿荣我求你,你帮我,帮帮我。” “我也没法子啊,”萧荣头疼劝他道,“二嫂你这又是何苦,你想见珩儿,等仗打完,事情尘埃落定了,总能有机会见的……” “到那时我不死也定要下狱!我还怎么见他!”萧荣的一再拒绝已让祝雁停有些歇斯底里,满是泪的赤红双目里泛滥着血丝,“我只想看一眼我的孩子都不行么?阿荣我求你了,你让我看他一眼,就一眼都不行么?” 祝雁停欲要给萧荣跪下,萧荣吓了一跳,赶忙阻止他:“二嫂你别这样,你赶紧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啊?” “那你肯帮我吗?”祝雁停死死扣着萧荣的手臂,逼他妥协。 萧荣实在没法子,犹豫半晌,咬咬牙道:“二嫂你先起来,……我想想办法吧。” 酉时末,萧莨召集众部下商议后日出兵攻城的作战计划,萧荣借口帮着看孩子,将珩儿带去了自己帐中。 天色已然全黑,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军营。 萧荣心跳如鼓,抱着珩儿的手心里冒出汗来。 珩儿窝在他怀里,小声问他:“小叔叔,我们去哪啊?” 萧荣摸了摸他脑袋,稍稍定下心:“小叔叔带珩儿去见你爹爹。” “真的么?”小孩儿的眸光闪烁,在夜色中格外明亮。 萧荣心下愈发沉定,叮嘱他:“嗯,但珩儿乖,别告诉你父亲,我们就看爹爹一眼,珩儿就随小叔叔回来好不好?” “好!” 祝雁停等在驿站里,坐立不安,听到外头隐约传来的车马声,当即冲出门外,便见萧荣用厚实的斗篷裹着个不大的孩子,从车上下来。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萧荣手里的孩子,屏住了呼吸,停下脚步几乎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萧荣将珩儿放下地,轻推了推他肩膀:“珩儿,那就是你爹爹。” 祝雁停瞬间泪流满面,三年时间,他的珩儿从那么一丁点大,到如今都有这般高了,若非萧荣喊他珩儿,他当真一点都已认不出来,这就是他的珩儿,是他的孩子。 小孩儿怯生生地看着祝雁停,对上祝雁停满怀希冀又蓄满泪的双眼,下意识地往萧荣身后缩了缩,祝雁停见之心头的悲凉愈甚,怔怔喊他:“珩儿,我是你爹爹。” 珩儿躲在萧荣身后,只露出半边脸,小心翼翼地看向祝雁停,却不肯上前。 明明早上还一直念着想要爹爹,来的路上也是高高兴兴的,如今当真见到了人,却怎么都不愿走过去。 僵持半晌,萧荣无声一叹,弯下腰问小孩:“珩儿,你不是想见爹爹么?怎不过去了?” 珩儿赶忙摇头,很小声地说道:“小叔叔,我们回去吧,我想父亲了。” 萧荣捏了捏他的手:“珩儿,你爹爹很想你,你过去,让他看一看你,一会儿我们就回去。” 珩儿终于被劝动了,犹犹豫豫一步三回头地走向祝雁停,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低下眼睛没再看他。 祝雁停蹲下身,用力将之拥入怀中。 珩儿有些不知所措,任他抱着,没敢再动。 萧荣轻出一口气,等了片刻,眼见时候不早,欲带人回去,正要走上前,忽地被一柄长剑架上了脖子,祝雁停在那一瞬间将孩子抱起,快步往后退去。 电光火石间,萧荣和他带出来的十几亲卫便已被人团团包围。 萧荣一怔,反应过来后猛地朝祝雁停瞪去,目眦欲裂:“你做什么?!” 珩儿在祝雁停手里放声大哭,挣扎着想要下地,被祝雁停死死按住。 祝雁停面上的哀戚之色退去,只余一片冷然,他哑声道:“阿荣,抱歉,我无意伤害你,更无意伤害珩儿,我只要你二哥退兵,定会平安送你们回去。” 第64章 兵戎相见 幼童的嚎啕哭声划破黑夜沉寂。 萧荣倏然回神,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剑,猛地拔出随身带的防身匕首,朝离得他最近的人刺去。 他带出来的那十几亲卫都是萧莨指派给他的人,功夫十分了得的,绝无坐以待毙之理,萧荣一动便纷纷开始反击。 萧荣这边人数不占优势,但他的人都是戍北军中出来的,是见过血的人,一招一式远非祝雁停带来的人可比。珩儿哭得厉害,祝雁停心知是拿捏不住萧荣了,无意再与之纠缠,叫人拖住他们,趁乱抱着儿子上马车,先一步离开。 珩儿哭了一路,祝雁停怎么哄都哄不好,他拿出特地带出来的那个拨浪鼓,想要逗儿子,被珩儿用力挥开。 “你是坏人!我要父亲、呜……” 祝雁停压抑着心头翻江倒海一般的酸涩,拿了帕子给小孩擦眼泪,低声喃喃:“爹爹是坏人,珩儿怎么生气都好,别不要爹爹。” 珩儿闻言哭得更凶:“我只要父亲,我没有爹爹,你不是我爹爹,呜……” 祝雁停将孩子抱到身上,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更轻:“宝宝别怕,爹爹不会伤害你,过几日、过几日爹爹一定将你送回你父亲那儿去,好么?” 珩儿还是哭,他才只有三岁,乍一见到全然就是陌生人的“爹爹”,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又被吓到了,这会儿除了用哭来表达情绪,也做不了别的,连挣扎着推开祝雁停都忘了。 祝雁停的心里万般难受,又不知要怎么哄孩子,珩儿出生后他只带过他三个月,百日刚过他就狠心抛开了孩子,如今面对已有三岁大的儿子,他根本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讨他欢心。 到后头珩儿哭累了,窝在祝雁停怀中抽噎着渐渐睡了过去,祝雁停木愣愣地抬手轻抚了抚他的脸,低头细细打量他。 珩儿的样貌与刚出生那会完全不一样了,却还是像他的,眉眼尤其像,只逐渐显现出线条的鼻子和下颌更像萧莨,谁都不能否认,这是他和萧莨的孩子,是有着他们共同血脉的孩子。 稚儿温热的气息还带着奶香的味道,祝雁停将孩子抱紧,飘飘荡荡的心绪略微沉定些许。 回到下幽城中临时下榻的官邸,已过戌时,祝雁停抱着珩儿刚下车,便有一匹快马来报,说他们的人与萧荣和他一众手下恶斗一场,让之给逃了。 祝雁停淡声道:“罢了,他逃了就逃了吧。” 他抱着珩儿进去,刚走进院子,就被人叫住:“王爷,您方才去哪了?” 说话的是祝鹤鸣面前的大太监高隋,拿腔拿调的,走上前来见礼,礼数虽半点不错,那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神却让祝雁停分外不舒服,他冷眼横过去:“与你有关么?” “奴婢听人说,您去会了那叛贼萧莨的兄弟?他人在哪呢?” 祝雁停闻言声音更冷了几分:“你听谁说的?本王做什么需要与你交代么?” “……王爷说的是,是奴婢多嘴了。”高隋不轻不重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做出一副谦卑之态,末了目光又落到祝雁停手中的珩儿身上,祝雁停下意识地拉高斗篷,遮住儿子的脸,神色中已有了怒气。 “王爷,这孩子……?” “本王说了,本王的事与你无关,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高隋赔笑:“王爷莫动怒,是奴婢逾越了。” 他让开道,垂首退到一旁,祝雁停懒得再搭理他,抱着珩儿大步回了屋去。 珩儿一直没醒,祝雁停小心翼翼地将之放进床里,叫人打来热水,亲手给孩子擦了脸。 小小的孩子在睡梦中眉头都纠结在一块,睡得十分不安稳,祝雁停心里不好受,怔怔看他许久,弯腰在小孩额头上印上一个轻吻。 半夜,珩儿从梦中惊醒,放声大哭,一直未有睡意的祝雁停立时睁开眼,手忙脚乱地爬起身,将儿子抱到身上,像他小时候那样轻拍着他的背抱着他慢慢摇晃。 “珩儿乖,爹爹在这里,珩儿别怕……” 珩儿闭着眼睛抽抽噎噎,像是魇到了,祝雁停喂他喝了些温水,又哄他许久,一直到窗外已隐约有了熹微之色,才又将之哄睡过去。 祝雁停疲惫至极,没再将人放下,搂着孩子颓然地闭上眼。 城外军营里,萧莨同样一夜未睡,从昨夜萧荣回来跪地请罪起,他帐中的烛火便一直未有熄过。 天明之时,他抬起满是血丝的赤红双眼,望向面前的一众部下,哑声下令:“今日申时,发兵攻城。” 众人欲言又止,到底没再说什么,齐声领命。 原本他们定了好几套作战方略,打算再缓一日让将士们都再休整一番再行攻城,没曾想会出这种事。 萧莨已然不管不顾了,意欲大军压上逼迫对方放人,这还是他们这些人头一次在萧莨的眼中看到,这样叫人不寒而栗的冷和恨。 柳如许进来时,萧莨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泛着血光的黑眸里遍布阴鸷,眼睑下一片乌青,周身笼罩着尽是慑人的阴冷之气。 “郁之,你……” 柳如许话才出口,萧莨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取下挂在一旁架子上的头盔和长剑,大步朝外走。 柳如许追上去,试图劝他:“郁之,虎毒不食子,珩儿即便在他手里,他想必也不会对珩儿下手,你别关心则乱,何况他若是当真有歹心,之前就不会放了其他萧氏族人,应当无事的,你冷静一些……” 萧莨冷声一字一顿道:“我很冷静,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说罢不再搭理柳如许,握紧手中剑,大步而去。 辰时一到珩儿便醒了,睁眼看到祝雁停又开始哭,一宿没睡的祝雁停头疼欲裂,小孩哭得满面通红,嗓子都哑了,他又急又心疼,却毫无办法。 祝雁停将儿子抱在怀里,哽咽着哄他:“珩儿别哭了,爹爹求你,别哭了……” 小孩的回答,只有仿佛永无止境地呜咽和啜泣。 未时末,城守卫慌慌张张地来报:“王、王爷,判军已经动身了,正在往这边过来,最多、最多再有一刻钟就要到城门口。” 祝雁停一愣,他的手下也急急忙忙地来回报:“王爷,我们派去叛军军营送信的人被、被杀了,被叛军首领一剑洞穿了心口!” 祝雁停用力握紧拳,一双手却止不住地微微战栗,他没想到都这样了,萧莨还是不管不顾地要攻城。 他是故意在逼他,是要看他们到底谁会先心软。 申时二刻,祝雁停走上城头,黑压压的戍北军已至城下,在距离城门外不过四五百步开外的地方排开阵势,寒风中飘展开的旌旗上是刺目的血色“萧”字。 祝雁停轻眯起眼,目光锁定在正前方那高骑在马上、一身戎装的萧莨身上。 这是第一次,他亲眼看到这般模样的萧莨,祝雁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隔得太远,他看不清楚萧莨脸上的表情,但笼罩在那人身上挥之不去的冰霜寒意,却似比这数九寒天还要更冷一些,那并不是他的错觉。 祝雁停的手搭上墙头,刺骨寒意让他此刻分外清醒,他不能退,无论如何都不能。 一旦城破,他所做、所图谋的一切都将成为泡影,兄长会死,他未必就不会死,即使萧莨愿意放过他,其他人呢?其他人能放过他吗?一个被冠上通敌叛国、谋朝篡位之名而被赶下皇位之人身边的走狗,他凭什么活着?谁肯让他活着? 他确实后悔过,这几年他无数次后悔,想起萧莨想起他的孩子,却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到今日他已再无回头路了。 深吸一口气,祝雁停沉声吩咐跟在身后的阿清:“去将珩儿抱来。” 阿清想劝他,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领命下去。 一刻钟后,阿清抱着珩儿回来,小孩已经哭晕了一回,整个人都蔫蔫的嗓子已完全哑了,祝雁停将孩子接过,低头亲了亲他,轻声喃喃:“宝宝别怕,爹爹不会伤害你,别怕……” 他将珩儿抱上墙头,从身后揽紧他,冷冷抬眼望向前方。 几万人的战场之上此刻却安静得仿佛落针可闻,萧莨猛攥着缰绳的手用力收紧,耳边唯有自己剧烈起伏的粗重呼吸声,血气不断上涌,从心口蔓延开的愤怒与痛意烧得他的双瞳一片赤红。 片刻后,萧莨一夹马肚,纵马上前,冲城门下狂奔而去。 祝雁停的心脏在那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将珩儿抱得更紧,他不知道萧莨要做什么,可若是这样萧莨依旧不肯退让,他就真的毫无办法了。 萧莨不可能不顾珩儿下令向城门开火,他也不可能当真对他的珩儿做什么,他们都在逼着对方先低头。 至城门下,萧莨猛地收住马,在烈马嘶鸣声中抬起头,时隔三年,又一次望向近在咫尺的祝雁停。 对上他冰冷彻骨的双目,祝雁停的心尖一颤,密密麻麻的刺痛袭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城墙之上陡然射出一支冷箭,祝雁停倏地瞪大眼,偏头厉声喝止:“住手!” 意图偷袭萧莨的兵丁在最后关头手一颤,射偏了箭,但那箭头依旧从萧莨的右肩上钉了进去。 祝雁停目眦欲裂,萧莨却似全无感觉一般,不眨眼地抬起手,将箭生生拔出,鲜血四溅。 珩儿还在断断续续地哭咽,祝雁停颤抖着手抱着他下意识地往后退,萧莨一瞬不瞬地望着祝雁停,黑沉双瞳里尽是刻骨恨意,他抽出佩在腰间的剑,握在鲜血淋漓的手掌中,缓缓抬起,剑尖直指向祝雁停。 祝雁停大睁着的眼睛里滑下眼泪,萧莨一句话都未说,在短暂的僵持后,用力扔掉手中剑,策马转身回去阵中。 戍北军如潮水一般来了又去,唯留寒风呜咽。 第65章 一道密旨 柳如许走进帐中,为萧莨处理包扎伤口。 萧莨的右肩上中了一箭,与之前在西囿一战中时,被夷军射中的那个伤口恰在一个位置,新伤旧伤叠在一起,不偏不倚。 柳如许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心里分外难受。 萧莨紧闭着眼,一声未吭,眉宇间纠结的尽是阴郁戾气,柳如许有心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却到底没说出口。 萧莨如今这样,根本不需要人安慰,也没人能安慰他。 包扎完伤口,有部下送来刚收到的信,萧莨缓缓睁开眼,将信接过。 这是时隔三年,祝雁停给萧莨送来的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信。 祝雁停在信里说,只要戍北军退回西北,定会平安将珩儿送回。 萧莨眼中的戾气更甚,用力揉碎了信纸。 帐中鸦雀无声,没人敢替他做下决定。 静默片刻,萧莨冷声传令下去:“全军回撤。” 到这一刻,他已彻底放弃去赌祝雁停的人性。 戍北军退兵的当日,连夜拔营踏上了返程,此次进京擒王之行,功亏一篑。 半夜,珩儿又一次哭着从梦中醒来,祝雁停将人抱在怀里哄了许久,待小孩再次睡去,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将阿清叫来,吩咐道:“明日清早,派几个功夫好的护卫护送珩儿上路,缀在戍北军队伍后面,等他们回到西北,便将珩儿送还给萧莨吧。” 阿清一愣,小声提醒他:“王爷,小郎君送还回去,若是之后他们再打过来要怎办?” “同样的法子用不了第二次的,”祝雁停低头望向怀里的孩子,轻轻拭去他脸上还留有的泪痕,“京城是是非之地,珩儿留在我这里太危险了,我本也没打算长留他,还是将他还给萧莨吧,总归,是萧莨养大的他,他也不肯认我。” “可……” “无事的,眼下已入了冬,等到戍北军回去西北,正是最严寒之时,一旦下雪路上结了冰,他们就算要再打过来,也得等明年开春之后,到那时再想别的法子吧,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见祝雁停已拿定主意,阿清未再多劝,领命下去做准备,出门之前,祝雁停又叫住他,皱眉叮嘱道:“别太张扬了,避着点那个高隋和他手下的人,平安将珩儿送走要紧。” “诺,王爷放心。” 交代完事情,祝雁停的心绪平复些许,躺下身,搂紧孩子。 转日清早,珩儿依旧辰时未到就睁开了眼,他没有再哭,只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一句话不说。 祝雁停叫人送来早膳,亲手喂给他吃,小孩低着头不肯理他,祝雁停摸摸他脑袋,低声叹道:“珩儿听话,把早膳吃了,一会儿爹爹就派人送你回你父亲那里去。” 珩儿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他,祝雁停点头:“是真的,你乖乖吃了东西、喝了奶,爹爹便叫人送你回去,爹爹知道你想见父亲。” 好半晌,小孩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分外委屈:“我看到父亲流血了,好痛。” “珩儿看错了,你父亲没有流血,没事的,珩儿别担心。”祝雁停轻声哄他,总算这孩子肯理他了。 “……真的么?” “真的,你父亲会没事的,”祝雁停心里不是滋味,昨夜他也做了一整晚的噩梦,梦里反复出现的全是萧莨被箭射中时鲜血淋漓的模样,和他望向自己的那双再无半点温度的漆黑眼眸,“一定会没事的……” 珩儿将信将疑,终于肯张开嘴,这小娃娃这两日都没怎么吃过东西,其实早就饿坏了,祝雁停一勺一勺地将膳食喂进他嘴里,暗自想着这孩子这么倔强的性子,到底是像他还是像萧莨。 可他也没机会再跟他的孩子多相处了,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用过早膳,祝雁停帮珩儿将衣裳整理好,亲手将那枚金锁挂到他脖子上,小孩低头看了看,沉默一阵,闷闷不乐地瓮声吐出一句:“我不要了。” 祝雁停捏着金锁的手微微一顿:“为何不要了?” “不要就是不要。” 祝雁停坚持帮他挂好,低喃道:“珩儿收着吧,下回,……下回爹爹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了。” 小娃娃噘嘴望着他,没再说话。 祝雁停不错眼地盯着自己的孩子,想要将他的模样记得更深一些:“珩儿,你能叫我一声爹爹么?” 珩儿的眼睫轻轻眨了眨:“……你是爹爹么?” “是。”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来看珩儿?” 祝雁停无言以对,珩儿见状愈发不高兴:“你是坏人,爹爹才不会这么凶,珩儿害怕……” 祝雁停将之揽入怀中,收紧双臂,沉默抱了他片刻,哽咽道:“爹爹对不起你,珩儿,别生爹爹的气。” 珩儿哼哼唧唧的,没再挣扎推他。 出门之时,祝雁停用斗篷将孩子裹住,亲手将他抱上车,最后抚了抚小孩的脸,又将前日被他扔掉的拨浪鼓递过去:“这个珩儿也收着吧。” 小孩不肯要,低声嘟哝:“我才不玩这个,我长大了。” 祝雁停一怔,苦笑道:“是啊,爹爹忘了,珩儿都三岁了,不愿意玩这个了。” 他还是将拨浪鼓塞进了小孩手中,又亲了亲他额头:“珩儿,再见。” 马车渐渐远去,珩儿闷不做声地转了转手里的竹棍,听着叮咚声响,趴到窗口边朝外看,祝雁停还怔怔站在原地望着他,小孩噘起嘴,发呆片刻,扭过头去。 送走珩儿没多久,高隋过来与祝雁停请安,随口便问起他:“王爷,您前个抱来的那孩子呢?” 祝雁停的眸色陡然一沉:“不该问的你最好少问,本王乏了,高公公无事便请回吧。” 高隋的眼中有精光滑过:“王爷,如今下幽城危机解除,您打算何时动身回京?” “急什么,叛军还未走远,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杀个回马枪,高公公若是等不及自个先回去便是。” 祝雁停的语气里已满是不耐,高隋识趣地没再多嘴,只提醒他:“奴婢倒是没什么等不及的,就怕陛下等不及。” 祝雁停冷道:“皇兄那里本王自会给个交代,无需高公公多虑。” 眼下珩儿还未走远,他若是现下就回京,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必得等到珩儿平安离开冀州再说。 待高隋退下,祝雁停的神色更冷,沉声吩咐阿清:“派人给我好生盯着高隋的一举一动,他若是敢有妄动,即刻将人拿下。” 巳时末,祝雁停手里握着本书,靠在榻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直到有人匆匆来禀报,他们在城门口截住了高隋派出去的一队人,现已将人拿下押了回来。 祝雁停闻言转瞬沉了脸:“将人押过来!本王要亲自审问。” 人很快被带过来,一共六个人,都是宫中禁卫军出身,祝雁停见之面色愈发难看:“说吧,高隋派你们鬼鬼祟祟出城,到底要做什么?” 几人梗着脖子咬紧牙根不肯开口,祝雁停也不与他们废话,直接叫人将之拖下去上刑。 不多时就有人禁不住招了,高隋派他们出城,是要他们去追车,将祝雁停送走的孩子抢回来。 祝雁停气得摔了手中茶碗,咬牙切齿道:“他好大的胆子!去将高隋拿下,押来见本王!” “不必王爷派人过去了,奴婢自个来见王爷了!” 高隋大步进门来,身后还跟着一众祝鹤鸣派给他的禁卫军,见到祝雁停再无半点恭敬之意,连腰都不弯了:“王爷,听说您将陛下派给奴婢的禁卫军拿下了?他们可都是替陛下办差的,您如此行径,叫奴婢可怎么与陛下交代?” 祝雁停冷嗤:“你这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阉人,谁给你的资格在本王面前乱吠?你少拿皇兄来吓唬本王,今日便是皇兄在这里,本王也定要将那几个人给处置了!” 被祝雁停不留情面地一顿奚落,高隋面上挂不住,咬着牙根狠狠道:“奴婢奉皇命办差,不知哪里得罪了王爷?王爷若是执意如此,便休怪奴婢无礼!” 祝雁停轻眯起眼,像听到天大笑话一般:“你对本王无礼?你倒是要如何对本王无礼?!” 高隋抖出袖中藏着的密旨,高举在手上,尖声道:“奴婢有陛下亲拟的圣旨,僖王不顾圣令,私下放走叛军首领家眷,遵陛下旨意,拿下僖王!” 他说罢往后退开一步,身后的禁卫军上前,手中的剑已出鞘。 祝雁停的面色陡然一变:“来人!” 兵丁破门而入,转瞬将高隋带来的禁卫军团团包围,高隋气急败坏地嚷道:“我有陛下的圣旨,你们谁敢!谁敢!” 那领头的参将却只听祝雁停的,丝毫不搭理他。 他们都是京北大营的人,此番祝雁停奉命来下幽城抵挡叛军,祝鹤鸣怕死要留着大部队在京中,只让他带了区区三千人出来,祝雁停早已将领兵的将领拉拢,他心头那从出京起就已隐约埋下的怀疑和不安,在此刻终于得到了印证。 高隋被人按到地上时还在哇哇乱叫,祝雁停一步上前去,夺了他手中密旨展开。 那确实是他兄长亲笔写下的圣旨,只要他有丁点通敌之心,即刻将他拿下,生死不论。 祝雁停捏着圣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沉不见底的黑瞳里逐渐集聚起一场风暴,风雨欲来。 领兵的参将问他这些人要如何处置,祝雁停握紧拳头,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全、部、杀、了。” 高隋终于慌了神,挣扎着扑向祝雁停:“我是陛下的人!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祝雁停一脚将之踹开:“将人拖下去,全部就地正法,一个活口别留!” 参将略迟疑:“可陛下那里……” 祝雁停冷道:“这些人都是死在叛军的刀剑之下,与我等何干?” 对方闻言不再犹豫,将屋中人尽数押下去。 哭喊求饶声远去,祝雁停的眼中泛起血光,用力一拳砸在桌子上。 第66章 大厦将倾 入夜,阿清伺候祝雁停更衣梳洗,小声与他禀报:“高隋一干人等都已处置了,王爷,您当真要一直留在这边么?” “等珩儿出了冀州就回京。”祝雁停轻吐出一口浊气,一直紧绷着的心绪终于放松了些许。 萧莨急着要回孩子,必会以最快速度回去,只怕要不了几日,珩儿就能送回他手上,如此也好,不然他这一直提心吊胆着,连睡觉都睡不踏实。 “可陛下那里……”阿清不敢往下说,他们都知道,祝鹤鸣给高隋的那一道密旨,究竟意味着什么。 祝雁停抬起头,怔怔望向在漆黑夜色中莫名渗人的顶上房梁,有一瞬间的茫然,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从前萧莨说人都是会变的,有遭一日他兄长做了皇帝,他拿什么保证他们兄弟二人能够自始至终都一条心,那时他仿佛魔怔了一般什么都听不进,真正到了这一日,却又似应了那一句,果真如此,全都是报应。 “回去罢,”祝雁停轻声一叹,“不回去还能去哪里……” “王爷,”阿清担忧道,“只怕陛下会怪罪您。” “我还有的选择吗?”祝雁停苦笑摇头,“不回京,我又还能去哪里?去了哪里不是死路一条?” 萧莨带兵打来时,他尚且想着要挣扎求生,不单是为自己,也是为他兄长,甚至不惜绑架自己的儿子逼迫萧莨退兵,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早已两面不是人,怎么做都是错。 到今日,他才真正尝到了心灰意冷的滋味,可他能怪谁?全都是他自作自受罢了。 心念电转间,他忽然就明白了萧莨最后在城下时,当着他的面弃剑而去的举动意味着什么,萧莨不是妥协,他是在告诉自己,故剑已弃,便如同他们之间,从此情断义绝,再无回头路。 五脏六腑都被痛意灼烧着,几要将他吞噬,祝雁停恍恍然地闭上眼睛,再说不出一个字。 半月后,祝雁停离开下幽城归京。 戍北军虽已撤兵,圣京城中依旧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祝鹤鸣甚至来不及松口气,又因高隋的死而耿耿于怀,哪怕祝雁停说,高隋和他一众手下是死在戍北军的剑下,可谁会信? 戍北军并未真正发起攻城,祝雁停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个孩子出现在城头,逼得戍北军退兵,这样的消息相瞒也不可能瞒得住,这半个月祝鹤鸣几乎日日派人去下幽城传召祝雁停回去,祝雁停一回到京中,当下便被他召入了宫中问话。 祝鹤鸣的脸上不见半分劫后余生的喜色,只有与日俱增不加掩饰的暴躁和狠戾:“你这半个月都做什么去了?朕三请四请你都不肯回来当真好大的架子!那个孩子是萧珩是不是?你既然将人抢回来了现在人呢?他人在哪里?!我们手里就只有这么唯一一个筹码,你到底把人藏去哪里了?!” 祝雁停低着头,沉声提醒他:“兄长,珩儿是我的儿子。” 祝鹤鸣粗喘着气,更多尚未出口的话被祝雁停截住,祝雁停抬眼,望向御案之后已如同彻底变了个人一般的祝鹤鸣,语气愈发生硬:“珩儿,是我的亲生儿子。” 祝鹤鸣的神色一变,又咬牙切齿面目狰狞道:“那又如何?反正你也没养过他,你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就是了!你想要儿子朕赐女人给你,你想生多少生多少!你现下不把人交出来,戍北军再打过来你跟朕都得死!朕的皇位保不住,你以为你这个王爷还能做得安稳?!” 祝雁停的心绪一点一点往下沉,须臾的沉默后,他深吸一口气,道:“若是我执意不把珩儿交出来,兄长打算如何?将我下狱,还是杀了我?” 祝鹤鸣怒瞪着他:“你以为朕不会么?!你不要挑战朕的耐性!” 祝雁停往前走了一步,直直盯着祝鹤鸣的眼睛,逼问他:“兄长,当初,皇帝将我错认成他的太子,甚至说过要传位于我的话,是否从那时起,你就已经对我生了猜疑和忌惮?你到底在怕什么?” 祝鹤鸣咬紧牙根:“你如今问朕这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也打算反了吗?!” “兄长原来当真是这么想的,”祝雁停失望至极,自嘲哂道,“……兄长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反了你有用吗?戍北军虽然退了,你以为你屁股下的这个皇位还能安坐得几日,其实你跟我都清楚得很,我们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不过就是垂死挣扎的跳脚蚂蚱罢了,早死晚死早晚都得死,先前是我不认命,还绑了自己儿子逼自己的夫君退兵,现在想想我当真是何必呢,死在自己夫君剑下好歹也算死得其所了,如今这样,连死都不值得。” “朕不认命!”祝鹤鸣用力一拳砸在桌上,整张脸都扭曲了,愈显面目可憎,颤抖着手指向祝雁停,“你给朕闭嘴!闭嘴!要死你一个人去死!朕是受命于天!朕才是大衍之主!朕才是正统!朕绝不认命!朕绝对不会死!” 祝雁停仰起头,闭了闭眼,一声嗤笑:“受命于天、大衍之主、正统……,这话兄长也只能骗骗自己罢了。” “朕说了你给朕闭嘴!来人!来人!” 祝鹤鸣叫嚣喷薄着怒气,当下就要喊人,不凑巧,太监领着内阁和兵部官员匆匆前来送上急报:“陛、陛下!豫州的匪军数日之前已过了黄河,短短几日之内连下数城,现已逼近了下幽城!” “你们说什么?!”祝鹤鸣瞠目欲裂,激动之下捂着心口轰然倒下,大殿里瞬间乱成一团。 祝雁停用力握紧拳头,待到祝鹤鸣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进内殿,才浑浑噩噩地走出去,驻足在大殿前的石阶上,恍然闭起双眼。 戍北军退了,豫州的匪军又来了,所谓受命于天,当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黄日将落、大厦将倾,这一日竟来得这般快。 深夜,祝雁停在书房的烛火下静心练字,阿清进来禀报外头打探来的消息:“陛下已经醒了,但朝中无一人愿再去下幽城,都在互相推诿,陛下无法,只得下令两京大营的兵马尽数收拢至城中,关闭所有城门。听闻陛下的意思,……还是要派王爷您前去下幽城,圣旨应当很快就会送来王府。” 惨淡烛火映着祝雁停的黑沉双眼,平静无一丝波澜:“我去有何用?他这回一兵一卒都不给我了,我去了能做什么,更何况,……这个世上也再无第二个萧莨了。” “那王爷您是要抗旨吗?” 祝雁停的神色微滞,皱眉问道:“豫州的匪军,有多少人?” “据说有近八万人,他们趁着天寒地冻黄河结冰,朝廷的注意力又都在戍北军身上时,偷偷摸摸过了黄河,戍北军这一来一去并未动过冀州的一草一木,但在回撤之时将所过冀州所有城池的兵器火器都搬空了,他们一走,豫州的匪军打来,如入无人之地,短短数日,便已快到下幽城下。” “……这些贼寇竟然在这么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聚集了这么多人,”祝雁停的面色惶然,低声喃喃,“戍北军应当早就收到消息,知道他们过了黄河,萧莨是故意的。” 他自己擒不了王,哪怕把机会让给那些乌合之众,也定要逼他们上绝路。 陡然间想到什么,祝雁停心神一沉,又问:“两京大营现下有动静么?” “都还未有。” 如今京中只有五万不到的兵马,两京大营各两万人,京卫军和皇宫禁卫军加起来不到万人,若是这些人齐心,要守住圣京城并非难事,但…… 京北大营的总兵是个不管事的,手下副总兵和几个参将各自为政,各有各的心思,京南大营的总兵其实根本不忿祝鹤鸣称帝,一直是祝鹤鸣的眼中钉,只不过他在南营根基太深,祝鹤鸣还未来得及找着机会动他,眼下这情况,怕也指望不上。 祝雁停思来想去,都觉得这圣京城当真危在旦夕,看不到半点希望了。 沉默半晌,祝雁停幽幽一叹,疲惫道:“阿清,你去库房拿些银子,将王府中的下人都遣散吧,你也走吧,能去哪去哪,逃得越远越好。” 阿清一愣,哽咽出声:“那王爷您呢?您不逃么?” “珩儿这个时候应当已经到西北了,回到他父亲身边了吧,那便好,”祝雁停说罢摇了摇头,“我早说过,我没别的路了,去哪里最后都是死,与其偷逃出去苟且偷生,担惊受怕着过了今天没明天,还不如留在京中,至少死得体面些,而且……” 他说着一顿,眸色黯下:“有一件事,我得进宫去与他确认。” 西北。 翻过山头,便要进入秦州地界,暮色已沉,萧莨下令扎营。 萧荣风风火火地冲进帐中来,激动得声音都在打颤:“二哥,珩儿回来了!” 萧莨猛地站起身,快步出了营帐。 消息通过飞鸽传来,珩儿被人送至了军营十里之外,萧莨快马赶到时,小孩正一个人坐在树下的大石上发呆,见到萧莨策马出现,他倏地站起来,放声大哭着跑过去,扑进了从马上下来的萧莨的怀里。 萧莨将儿子抱起,轻拍了拍他的背:“别哭。” 珩儿哽咽着收住眼泪,可怜兮兮地望向萧莨:“珩儿害怕,珩儿想父亲。” “没事了,别怕。”萧莨又捏了捏他后颈,抱着人上马回营。 柳如许被叫来给珩儿看诊,小孩有些受惊,好歹身上没有外伤,他坐在萧莨怀里,委委屈屈地说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他好凶,珩儿不要这样的爹爹,珩儿害怕。” “他说送珩儿见父亲,但珩儿一直看不到父亲,他骗我。” “珩儿再也不要见他了,他是骗子,是坏人。” 小孩说得颠三倒四,萧莨轻抚着他的后背,眼中尽是晦暗。 柳如许沉默不言地听着,抬眼望向萧莨,无声一叹。 萧莨的身上,已再看不到半点昔日的斯文温润,即便是在孩子面前,也是极力忍耐才将周身的戾气压下,将他变成这般模样的,不是鲜血浸染的杀戮,是那个人,是他怀中孩子的另一个亲生父亲。 珩儿很快窝在萧莨怀中睡着了,萧莨帮他脱了外衫盖上被褥,取下他还挂在脖子上的金锁,连同他一直握在手里的拨浪鼓,丢去一旁,吩咐人:“都拿去扔了吧。” 柳如许收拾了药箱正准备离去,闻言顿住脚步,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将东西拾起,劝他道:“郁之,别将怨恨波及到孩子身上,珩儿自己都没扔,你又何必如此?” 萧莨抬眼,冷声反问他:“将一个三岁大的稚童押到阵前充当人质,他连人都不配做,他配叫珩儿再惦记着他吗?” 柳如许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告退出了帐子。 萧莨垂眼望向已沉入睡梦中的儿子,握紧他一只手,眸中晦意沉得深不见底。 第67章 心如死灰 甘霖宫。 祝雁停尚未走进殿中,便听到祝鹤鸣发脾气骂人摔东西的声响,他在门外站了片刻,待到被召来议事的官员灰溜溜地出来,才提步进去。 祝鹤鸣双手撑在御案上,正弯腰粗喘着气,面容狰狞,牙齿不停打着颤,似气怒又似恐惧。 听到脚步声,祝鹤鸣缓缓抬起头,望向面前一脸平静的祝雁停,相比起自己的惶恐不安,祝雁停简直从容过了头。祝鹤鸣见之愈加恼火,用力握紧拳头,咬住牙根问他:“你进宫来做什么?朕要你去下幽城御敌,你为何还不出发?连你也要抗旨不遵了是吗?!” 祝雁停的眼睫动了动,淡声反问道:“兄长一兵一卒都不派给我,让我只身去下幽城,我要怎么御敌?兄长难不成是要我去送死吗?” 祝鹤鸣一巴掌拍在御案上,怒道:“朕让你去你便去!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废话!” 祝雁停摇头:“我不去,去了也是死,倒不如就死在这里,总归这么多年我的眼界也只有面前这一亩三分地,不然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地步,死在这里也算活该。” 他说罢,不待祝鹤鸣再骂人,神色凝重些许,皱眉问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萧莨他会这般针对你?你到底做过什么让他这么痛恨你?” 当年萧莨离京之时拉下了刘崇阳,却在最后关头放了祝鹤鸣一马,为何如今时过境迁了,他反而要追咬着他们不放,祝雁停怎么都想不通,除非,祝鹤鸣做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才叫萧莨如此痛恨他。 先前他不愿细想,如今却非要问个究竟不可。 祝鹤鸣扯开嘴角冷笑:“所以你特地进宫来,是为你那夫君找朕兴师问罪的?” 祝雁停心下一沉,冷了声音:“你到底,做过什么?” 祝鹤鸣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笑声,扭曲的神情里多了些畅快和得意,瞅着祝雁停:“朕做过什么?朕什么都没做过,刘崇阳做的事情与朕何干?朕不过是没有阻止罢了,谁叫萧家人这么冥顽不灵,不肯为朕所用还非要找朕的麻烦?那便去死!通通去死!” 祝雁停的双瞳狠狠一缩,神色陡然变了:“你让谁去死?你在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祝鹤鸣还是笑,祝雁停越是着急气怒,他便越痛快。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有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扑通跪下地,声音打着颤地与他禀报:“陛、陛下,下幽城破了!那些匪军已大举进兵往京城方向来了!最多、最多再有几个时辰就要到城门下!” 祝鹤鸣的笑声卡在喉咙口,倏然瞪大双眼,一瞬间面色铁青:“怎么可能!下幽城怎会这么快就破了?!城守卫呢?!守城的人都死了不成?!” 太监哆哆嗦嗦地回话:“城守卫、城守卫已投向了匪军,下幽城的城门就是他给开的。” 祝雁停闭了闭眼,半点不意外,下幽城的城守卫本就是个贪生怕死的,没了他这个亲王坐镇压着,那人降了贼寇完全不出人意料。 “混账!” 祝鹤鸣气急败坏地砸下拳头,赤红的双目里满是惊恐和恨意:“两京大营的人呢?!都进城了没有?!叫他们给朕死守城门!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人放进京里来!” “回陛下,北、北营的来了一半兵马,剩下的都不听调令,南营的兵马往东去了,占据了东山脚下的城镇,据城不出,也不肯听从调令。” “混账!混账!他们怎敢!”祝鹤鸣目眦欲裂,一挥手将御案上的东西尽数扫下地,又弯下腰不停喘气,试图掩饰自己心头疯长的恐惧,“给朕、给朕将朝廷官员都召进宫来!叫他们都来给朕想办法!立刻就去!还有国师,国师人呢?他点子最多他一定有办法!他现在人在哪里?!” 太监低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多出:“国师不在天门台,奴婢、奴婢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哐当一声,祝鹤鸣将手边的花瓶也给砸了,咬牙切齿地恨道:“好啊、好啊,连他也跑了!你们这些人通通都背叛朕!通通都不是东西!” 祝雁停却并不在意这些,踏着满地的碎片走上前,逼问祝鹤鸣:“你到底,对萧家人做过什么?” “你到现在还要跟朕纠缠这事?!朕告诉你便是!”祝鹤鸣涨红了脸,恶狠狠道,“刘崇阳买通了周简在战场上给萧蒙放冷箭,与朕何干?事情又不是朕做的,萧莨跟疯狗一样咬着朕做什么?他有本事不会去找刘崇阳算这笔账?!” 祝雁停瞬间愕然,不可置信地瞪向祝鹤鸣,祝鹤鸣的脸上全无心虚,洋洋得意地说着这些,如同炫耀一般,扭曲的面容上此刻丑态毕露。 好半晌,祝雁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萧蒙,是被你们……害死的?” 祝鹤鸣张牙舞爪:“他活该!他和萧让礼那个老顽固要是肯早点投靠朕,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个下场!他们通通活该!” 祝雁停猛地攥住祝鹤鸣胸前衣襟,气得双手都在打颤:“你们杀了萧蒙,你们怎么能杀了萧蒙!你们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祝鹤鸣不耐烦地将之挥开:“杀了便杀了有何大不了的!你看看清楚,朕才是你兄长!如今你为了萧家那一家子外人,竟敢用这样的态度对朕?!怀王府当真是白将你养这么大,养出了你这么一头白眼狼来!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就将你扔出去喂狗!” 祝雁停浑浑噩噩地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祝鹤鸣冷笑:“朕在说什么?朕是在告诉你,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若是没有怀王府,你不定早就死在外面了,怀王府供你吃供你穿把你养大,不是为了养你这么一条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 祝雁停陡然拔高声音:“你到底在说什么?!” 祝鹤鸣的嘴角扯开一抹最残忍的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给他听:“你压根就不是父王和母妃的孩子,你的亲生父母是长历皇帝和他的皇后,你是被他们抛弃不要了的野种!” 祝雁停怔住,惶然大睁着眼睛,下意识地否认:“我不是,你在说谎,这不是真的,你一定是在说谎!” 祝鹤鸣轻蔑哂道:“朕为何要说谎?都到这地步了你知道了便知道了,又能如何?皇后当年生下的是双生子,可惜太后娘娘迷信,从前有宫妃生了一对双生的公主,克着了她,让她险些丧命,从那以后她就将双生子都视为不祥之兆,要除之后快,皇后怀了双生子不敢让人知道,买通了御医和身边的一众宫人,在孩子出生后,将其中一个送出了宫。” “母妃和皇后是闺中密友,皇后托母妃帮她把孩子送走,母妃将孩子藏在了外头庄子上,打算之后便送去江南,那时母妃自己也身怀六甲,临盆在即,没两日就生产了,却产下了一个死婴,母妃伤心之下一时心软,叫人去庄子上将皇后的孩子抱了回去,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你以为,为何父王从来就不喜欢你,因为你长得一点不像他,他怀疑母妃不忠,又找不着证据,所以冷落你冷落母妃,连带着朕也被他不喜,你以为,为何朕那时要替你挨下那二十棍棒故意落下病根,无非是要叫父王对朕愧疚,要不然朕的世子之位早就保不住了,朕不那么做要怎么在怀王府立足?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害的!” 祝鹤鸣越说越痛快,祝雁停却已摇摇欲坠,浑身都在颤抖:“你骗我,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这就是真的!”祝鹤鸣哈哈大笑,“你怕了是吗?不敢面对了是吗?长历皇帝是你的亲生父亲,你还真是太子呢,可惜啊,你有太子的命却没那个福分,你的亲生父亲,是被你亲手毒死的!” “啊——!” 祝雁停崩溃尖叫,踉跄往后退去:“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朕偏要说!你就是个白眼狼丧门星!因为你,朕和母妃被父王厌弃,母妃郁郁寡欢年纪轻轻就没了,你嫁进萧家,嘴上说是为了帮朕,其实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萧蒙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还有长历皇帝,那毒药可是你自己找来亲手喂给他吃的,怨不得别人!” “别说了……”祝雁停瘫软在地上,一地的瓷器碎片扎进他手心里、胳膊上,他却浑然不觉,只痛苦地缩着身体,不停抽搐,泪水已流了满面。 祝鹤鸣尤不解恨,恶狠狠道:“若非皇帝他疯疯癫癫将你当做他的太子,朕还当真没往这上头想,朕从小就知道你不是母妃的亲生子,母妃生产的时候朕就在院子里等着,亲眼看到你是从外头被人抱进去的,不过朕倒是怎么都没想到,你竟然是皇子,可惜啊可惜,你那位好父皇,已经被你亲手给毒死了,不若朕也送你上路,让你去跟你的父皇母后还有你那位太子兄长团聚吧!” 祝鹤鸣说罢,用力抽出挂在墙上的剑,剑尖指向还缩在地上的祝雁停,恨意满面。 若非萧家人百般逼迫他,他这个皇帝怎会做得如此狼狈?萧家人该死,向着萧家人的祝雁停同样该死! 祝雁停大睁着空洞的双眼,不停地滑下眼泪,嘴里反复呢喃的只有同一句话:“我不是、我不是……” 他不是皇帝的儿子,他怎会是皇帝的儿子,他怎会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不是,他一定不是…… 祝鹤鸣的剑就要往前送,被匆匆进来禀报的宫人打断。 外头官员已经到了,祝鹤鸣颠了颠手里的剑,见祝雁停已彻底失了神智,想必一时半会是跑不了了,略一犹豫,吩咐人看着他,先去了前殿。 朝中官员只来了不到三成,其余的要么躲起来要么逃了,祝鹤鸣面色难看地坐上御座。 祝雁停浑浑噩噩地缩在地上,殿中烛火骤然熄灭时才恍惚间回过神,摸起一块瓷器碎片,缓缓送到脖颈间,闭起双眼。 守着他的太监见状扑上前去,夺了他手中碎片,尖声道:“王爷,您要死可别这么死了,只有陛下才能处置您,您自个死了,奴婢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祝雁停抬眼,布满血丝的双瞳望向面前的太监,黑瞳如被鲜血浸染一般,对方吓得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一步,回神又小声唾骂了一句:“吓唬谁呢,晦气。” 前殿里,祝鹤鸣不时骂骂咧咧,气怒一直没平息过,殿中这些人平日里哪个不是能说会道一肚子算计,此刻却连一个行之有效的退敌之法都拿不出来。 天亮之时,外头传来消息,贼寇匪军已至圣京城门下,国师虞道子连同西南门的城门守正,一齐为之打开了城门,数万匪军涌入城中,现已与驻守外城的北营兵马交上了手。 祝鹤鸣险些又气晕过去,有内阁官员一步出列,大声劝道:“陛下!趁着他们还未打进内城里来,我们赶紧逃吧!” 祝鹤鸣回来时,祝雁停依旧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坐在地上,无力垂下的手掌还在不断往下滴着血,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祝鹤鸣眼神示意,身边的太监上前去,掐着祝雁停的下巴,为之将药灌下。 祝鹤鸣咬牙切齿道:“放心,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叫你短时间内不能动弹说不出话而已,算你运气好,眼下那些贼寇已经打进城里来了,朕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你扮成朕乖乖给朕在这待着,拖住那些贼寇,也算是你能为朕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祝雁停木愣愣的,没有半点反应。 祝鹤鸣挥了挥手,几个太监上前去,帮他换上了一身龙袍,祝雁停麻木地任由他们给自己脱衣更衣,始终未有抬头。 祝鹤鸣嗤道:“你穿这身倒也有几分人模人样,你那父皇见到了,想必万分高兴。” 祝雁停的身子抖了一下,祝鹤鸣一声冷笑,转身大步而去。 第68章 求死不能 天色大亮。 殿门外有嘈杂的脚步声,更远一些隐约还有喊打喊杀声响,大殿之内却安静得仿佛针落可闻,只余祝雁停一人,呆坐在地上,无声无息,如同死过去一般。 大殿门被推开时,祝雁停依旧未有半分反应,待到有阳光刺痛眼睛,才恍然抬头。 阿清慌慌张张地进来,扑到祝雁停跟前,见到他满手是血的模样,愈加慌了神:“王爷,您的手怎么了?您可还好?还能走么?内城也快破了,陛下已经逃了,您也赶紧跟小的一起逃吧!” 祝雁停的眼睫轻轻动了动,总算有了一些反应,他的一双眼睛依旧红得吓人,阿清见状哽咽着哭出声,祝雁停微微摇头,制止住他,抬起手,就着手上的血,在地上写:“你为何没走?” 阿清见他这样愈发焦急:“王爷您的嗓子怎么了?为何说不了话?” 祝雁停还是摇头,阿清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哽咽道:“小的走到城门口,不放心王爷,又跑回来了,快到宫门的时候见到陛下的御驾出宫,禁卫军都跟着陛下走了,宫里已经乱成一团,便赶紧趁乱进来找您,又在宫道上碰上张护卫,他也是来找您……” 祝雁停恍惚抬眼,这才注意到阿清身后还跟了个王府护卫,并不是熟面孔,但确实是他府里的人。 对方上前来与他见礼,主动解释:“当年萧总兵离开京城时,将卑职留下,令卑职护卫您周全,若有不测,也定要将您全须全尾地带出去。” 祝雁停愣住,红得发痛的双眼里已再流不出眼泪来,沉默一阵,他在地上写:“你们都走吧,不必管我了。” “王爷!” 阿清试图劝他,祝雁停再次摇头止住他的话,那护卫皱眉道:“卑职职责所在,一定要将您一块带走。” 祝雁停的嘴角扯开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颤抖着手继续写:“戍北军撤兵之后,他可还有再联系你,过问过我的事情?” 对方沉默下去,其实从一年多前起,萧莨就已甚少再询问他关于祝雁停的事情,他主动送去的消息也鲜有回讯,自戍北军从下幽城撤兵后,萧莨便再未联络过他。 祝雁停见他神情,便已知晓答案,三年前萧莨离京之时,对他虽然失望,尚且想着留人下来护他周全,到了今时今日,只怕他就这么死在萧莨面前,萧莨都不会再多看他一眼,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你走吧,他不会怪你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赶紧走吧。” 护卫低声劝他:“王爷,祝鹤鸣他们要退去齐州,您现在走还来得及,留得青山在,您还年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我不走。”祝雁停写下最后三个字,闭起眼睛,无论对方再说什么都不再反应,一副全然拒绝之态。 僵持片刻,护卫咬咬牙,转身离去。 阿清跪坐在祝雁停身旁,从自己衣裳上撕下一块布条,帮之包扎鲜血淋漓的手掌,祝雁停眼神示意他也走,阿清小声道:“王爷不走小的也不走,小的陪王爷一起留下来。” 祝雁停垂头,木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空洞没有焦距的双眼里再无丁点亮光。 到最后,他的身边竟就只剩下一个阿清,他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什么?……他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推开了丈夫和儿子,众叛亲离、人人唾弃,连死都不能瞑目。 浑浑噩噩间,祝雁停想起许许多多被遗忘的往事,还很小的时候,母妃时常会带他进宫,每回去的都是凤仪宫,他见过皇后,那个柔弱美丽的女人看向他时总是眼中含泪,似有千言万语,他也见过那位叫鸿儿的太子,一起分享过点心和玩具。 他与太子长得并非一模一样,眉眼间的相似旁人看了只会以为是因为他们都姓祝,他自己更是从来不敢想,他曾经羡慕过的皇太子,并非那么遥不可及,他也曾有过那样的命数,只是他运气不好,成了二选一中被放弃的那一个。 最后一回进宫是五岁那年的太后寿宴,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皇后和太子,也是在那一回的宫宴上,他第一次见到了萧莨。 那时正值盛夏,空气炙热、潮湿,隐有花香,随处可闻蝉鸣叫声,生机勃勃。那个夏日的傍晚,在那之后许多年黯淡无光的日子里,一直是他记忆里最鲜活的一处,叫他一再地重复忆起,是萧莨将捉下的萤火虫送给了他。 被关起来的那几年,他的日子过得乏味、枯燥,单调地一日复一日,那时他唯一的乐趣,是在夏日的夜间,捉几只飞到院中来的萤火虫,偶尔想起那个曾送过他萤火虫的人,惆怅着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他时常会站在院子墙根处的石头上,踮起脚尖努力朝外头看,他的个子逐渐蹿高,能看到的却永远都只有那一小片不变的天空,他不止一次地期望着能有人来救他,到后面渐渐绝望,只能选择自救。 再见到萧莨,是在他去国子监念书之后,在国子监外巷口的惊鸿一瞥,那人从此在他心里扎了根,只可惜萧莨身边早已有了志趣相投的未婚妻,不记得他了,年幼时随手送出的萤火虫,并未在萧莨心中留下任何的痕迹。 再后来,他设计送走了萧莨的未婚妻,有意地接近萧莨,上元节的花灯、端阳日的香囊、夏日里的萤火虫、七夕时的荷盏,桩桩件件,虽是刻意为之,却俱都藏了他的真心,他骗了萧莨许多,但唯有那一句倾慕他、心悦他,不是假的。 珩儿的早产也非他有意为之,若是早知道珩儿会因为他情绪失控摔下床榻而提前出生,他那时必会忍着,不会叫他的珩儿受那么大的罪。 珩儿出生以后,他与萧莨之间的关系就已有了裂缝,但他执迷不悟,总以为有了珩儿,萧莨终有一日会对他妥协,他忽略了许多的人和事,尤其忽略了他的孩子。 珩儿只在他身边待了三个月,那个孩子小时候有多黏他,三年后再见时就有多怕他,他记忆里的珩儿还是那小小软软的一团,被他抱在怀里时,会无意识地捏着他一根手指冲他笑,可到如今,珩儿长高了、长大了,却再不肯认他,更不会对他笑了。 还有……皇帝,他曾经厌恶过、蔑视过,又因他的日渐衰老、糊涂,和那一腔拳拳爱子之心感同身受,而对他心生同情和不忍,他叫了他两年的父皇,却怎么都想不到,那原来就是他的父皇,他亲手将他父皇送上了绝路,到死都没有真正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祝雁停闭起眼,二十载岁月倏忽而过,到此时此刻,他所能回忆的人和事却是寥寥无几,且真正叫他高兴快活的回忆竟是少之又少,走马观花的记忆到最后,定格在萧莨在下幽城下抬眸望向他的那一眼。 祝雁停的心尖一阵刺痛,如潮水一般席卷而上的痛苦就要将他吞没。 阿清见他浑身发抖,担忧喊他:“王爷……” 冗长的沉默后,祝雁停摆了摆手,低下头去。 一主一仆在这空荡荡的大殿里从天明一直坐到天黑,外头喧哗嘈杂声又起,听着喊打喊杀声似越来越近,阿清有些慌,问祝雁停:“王爷,您真的不走么?小的背着您,您跟小的一起走吧……” 祝雁停全无反应,眉宇间依稀有了解脱之色,阿清见他这样,忍着眼泪无声哽咽起来。 大殿门骤然被破开,阿清站起身,往前挡在了祝雁停身前,无数兵丁涌入,为首的虎背熊腰一身铠甲的中年男子志得意满地走进殿中,只一个眼神示意,便有跟随之人将长剑送入了阿清的胸口。 温热的鲜血浇到面上,祝雁停终于抬头,眼睁睁地看着阿清在他面前倒下,呆怔一瞬,痛苦地闭起眼。 到这一刻,他已万念俱灰,只等着死亡到来。 中年男子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嗤笑道:“这就是衍朝的皇帝?竟然还留在这里受死,倒是有几分骨气。” 他抽出佩在腰间的肩,兴奋得涨红了脸,天下大乱、群雄逐鹿,谁不渴望这金銮殿里的龙椅,只要杀了面前这个衍朝皇帝,他章某人便也能坐上去一尝当皇帝的滋味! 剑尖直指向祝雁停,就要往前送时,后头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喊道:“王爷且慢!” 虞道子走上前来,那自封为肃王的贼首顿住手,不高兴地斜睨向他:“虞国师可是有何高见?” 虞道子望向颓然坐在地上的祝雁停,皱眉道:“王爷,他不是皇帝,他是僖王。” 贼首一愣,瞬间沉了脸:“当真?” “当真。” 贼首顿时气恼不已:“狗皇帝竟然逃了!给我速速派人去追!” 他举高手中剑,欲要杀祝雁停泄愤,又被虞道子拦住:“王爷,这人还有用。” “有何用?” 虞道子冷道:“王爷有所不知,他可是那位戍北军总兵的男妻,留下他,日后王爷对上戍北军,说不得能派上用场。” 西囿,军营。 豫州匪军破城、祝鹤鸣败走齐州的消息传来时,萧莨正在擦拭他的剑。 这剑是雍州这边一位十分了得的铁匠专门为他新铸的,剑刃锋利异常,出鞘必见血。 听罢部下禀报,萧莨的神色未有半分改变,仿佛早已料到会如此。 豫州的匪军头子章顺天原是豫州下头一个府城的守卫,手里只有几百城卫兵,天下大乱之后他打着顺天起义的旗号趁势反了,聚集了一群贼匪,先屠了当地一座县城里的藩王府,搜刮金银财宝无数,尝到甜头后便一而再地将枪头对准那些宗亲勋贵和大世家,劫得钱财后大方地分发给他的簇拥和追随者,因而在短短数月时间,队伍迅速壮大,夺下大半豫州后,又趁机过了黄河,趁着戍北军退兵,大军压境一口气打进了京中。 这些萧莨都早已预料到,他甚至故意在退兵之时收缴了所过冀州城池的所有军备,让他们在面对豫州匪军的攻城之战时毫无防备之力,送豫州匪军入了京中。 部下禀报时特地提起祝雁停并未随祝鹤鸣一起出逃,而是被匪军押在了京中,众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莨的神色,但见他眸色微微黯了黯,并未说什么。 徐卯等人按捺不住问他:“如今连那豫州的贼寇都称帝了,占据着京城之地,我等下一步要如何做?” 萧莨想了想,反问他:“北夷那边的局势如何了?” 徐卯“啧啧”道:“那小王子当真有些本事,这才多久,就已拉拢了好些个他们朝廷中身居要位之人,还有好几个部落在他的撺掇下闹了起来,要从他们朝廷中独立出去,只怕现下那位汗王已是焦头烂额了。” 非但如此,这几个月凉州的北夷兵马已被抽调了大半回去,他们戍北军也好喘口气,将更多的目光转向大衍内部。 “既如此,”萧莨沉下声音,“等开春冰雪融化,我等往齐州捉拿祝鹤鸣。” 果然他还是想着先捉祝鹤鸣,众人并不意外,只有人担忧提醒他:“要去齐州,得先过豫州,可豫州毕竟是那些匪军的老巢,去齐州几乎要横穿整个豫州,只怕不好过。” 萧莨微微摇头:“他们只有最多不过八万人,且俱是乌合之众,若是固守豫州徐徐图之,或许还有做大的可能,但章顺天此人目光短浅,一心只盯着圣京城,贸然进了京,便是将自己困死在京中,区区八万人,能守住京畿和冀州已是不易,其它地方,便是鞭长莫及,暂且不必理会他,等到拿下祝鹤鸣再说。” 萧莨说得这般笃定,便是早有打算,如今他越来越有了说一不二之势,叫人下意识地便会选择服从,更何况,他说的,也确实有理。 商议完事情,萧莨去了校场,珩儿正被萧荣带着在这里学拉弓,他还太小,只能用最小的弓,不过这孩子天赋不错,用尽全力当真能将之拉开,还似模似样。 见到萧莨过来,萧荣垂首立到一旁,自从之前的事情后,这段时日他见到萧莨都老老实实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萧莨没说过他什么,是他自己心里愧疚,过不去那道坎。 萧莨走到珩儿身后,弯腰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放出一箭,正中十步之外的箭靶红心。 珩儿十分高兴,仰头冲他笑:“父亲,我射中了!” 萧莨摸了摸他的头,淡淡“嗯”了一声。 珩儿兴致勃勃地继续玩他的弓,萧荣略一犹豫,走上前小声问萧莨:“二哥,我听人说,圣京城破了,二……他被匪军收押了?” “嗯。”萧莨微颔首,无甚表情。 萧荣低声一叹:“他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萧莨没说什么,拿起一柄大弓,走至一旁用力拉开,瞄准目标,凌厉眉峰上的那道狰狞疤痕微微蹙起,黑沉眼瞳里隐有黯光跳动。 箭矢在一瞬间倏地飞出,稳稳钉在了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上。 第69章 最后选择 冷宫。 祝雁停被押下之后就一直被关在这里,里里外外都有人守着,已有快三个月。 皇宫再不是祝家人的皇宫,他也真正成了阶下囚。 祝鹤鸣出逃前给他灌下的药在三日之后便逐渐失效,这几个月他无数次试图寻死,他咬舌,被人卸了下巴,他绝食,被人掐着往嘴里灌东西,他甚至撕下衣裳上的布条试图自缢,被人发现救下,从此日日夜夜都有人坐在他身边盯着他。 他生不如死,却连死都不能。 祝雁停心里清楚,那些贼寇不杀他,是要留着他来威胁萧莨,可萧莨不可能再管他死活,他也不希望萧莨管,他甚至不想再见到萧莨,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只想赶紧去死,只有死了,他才能得到彻底的解脱。 祝雁停垂首坐在地上,不时咳嗽,冷宫里阴冷潮湿,四处漏风,先前三个月正是天最寒的时候,他的病一直没好过,若是病死了倒也好,偏偏每回他还剩最后一口气,便会有人来给他灌药,吊着他的命。 “听人说戍北军已经离开了西北往东来了,你们说他们是不是也要来攻打京城,若是他们打进来了,我们的人挡得住吗?” “戍北军厉害得很,奉的又是大衍皇帝,不管现在天下有几个大衍皇帝吧,人家总归是姓祝,是名正言顺……” “呸,什么名正言顺,天下也不一开始就是祝家的,三百多年前,这天下还姓陈呢,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我们肃王,那便是天命所归!” “你嘴里倒是这么说,那你打什么颤,你就不怕戍北军了?戍北军真要打进来,我们这些小兵小将的第一个就得死。” “你们也别涨他人气焰了,我听人说了,戍北军这回的目标是齐州,他们是要去捉那逃跑皇帝,不会入京城,再说了,真打进来了,我们这不还有个活靶子在么,怕什么。” 几个负责看守祝雁停的兵丁小声议论着外头的事情,祝雁停安静听了许久,忽地开口:“戍北军要来了么?”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屋中静了一瞬,其中一人嗤道:“怎么,你还想着戍北军能来救你呢?” “你们拿我威胁戍北军没用的,”祝雁停低喃,“我助纣为虐,帮人害死了他兄长,他恨我都来不及,怎还会在意我死活,你们就算把我押到阵前也是白费力气,不如趁早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你这话说的,你死不死的也不是我们几个人能决定的,我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祝雁停摇头一叹:“……你们明知道戍北军厉害,为何还要为你们那个肃王卖命,戍北军真打进来了,你们一个都活不成,你们追随那个肃王,图的到底是什么?” 图的是什么?起初自然是为了养家糊口活下去,后头便也有了野心,想要鸡犬升天、加官进爵,在这乱世之中,谁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投身他们自以为的明主,搏一个前程以后。 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个姓祝的王爷莫不是脑子有病,自己都死到临头了还管别人图什么呢? 有人不以为然道:“你怎就知道肃王一定会败?祝家人做了三百多年皇帝,也该轮到别人做做了,更何况,你跟那戍北军总兵还是夫妻呢,你怎不帮他却帮那逃跑皇帝?你又图的什么?” 祝雁停憔悴瘦削的面庞上神色愈加黯然,他图的什么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初魔怔了一般非要助祝鹤鸣登大位,为的究竟是什么,他是做了亲王,可他这个亲王一日都没好过过,到头来却落得一无所有、众叛亲离。 可这个世上总有许许多多的人,如同他,如同面前这些兵丁,为了那一个虚无缥缈的执念飞蛾扑火,不撞南墙不回头,但真正到那一日,却也再无回头路。 豫州,河东府。 十万戍北军屯兵城外已有三日,只要破了这座城,便能一路畅通无阻,直入齐州。 一个月之前,听闻戍北军调兵遣将再次东行,占据了圣京城的肃王章顺天惊慌之下,火速往冀州几大要塞城池增兵,唯恐戍北军会打去京中,将他从还未坐稳的皇帝宝座上赶下来。奈何他手头兵力实在有限,光是护卫圣京城就需耗费大半兵马,能分散到每一座城池去的兵力着实寥寥无几,他惶惶不安数日,结果戍北军压根没理他,过了秦州竟直接往他豫州老巢去了。 豫州原已被章顺天占下半壁江山,但自打他带大部队进了京,就已有些顾不上这边,萧莨领着兵马且行且打,一路扫荡过去,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章顺天辛苦经营起的势力打得七零八落,大多数的城池都见风使舵迅速改旗易帜,投向了戍北军,说到底这些人心里还是更认可祝家的皇帝,无论是哪一个,那都比章顺天这来路不明的强。 河东府是章顺天的发家之地,也是攻克豫州的关键,章顺天唯一在此处留了万余兵马,只要拿下此地,章顺天在豫州的势力就会全线崩盘,之后戍北军直捣齐州,也再无阻碍。 围城这三日,萧莨虽未下令真正发起攻城,却也并非什么都没做,几场小规模的外围作战,已扫清了河东府周边的所有要塞关口,这河东府现下已成了一座孤城,只等最后一击。 营帐之内,萧莨抱着坐在自己腿上的珩儿教他认字,外头局势正胶着,他的神色依旧沉定,未见丝毫紧张之态。 部下进来禀报,这几日他们安插进城中的探子四处散播章顺天已放弃河东府的消息,已然有了成效,城内现下人心浮动,只怕不等他们发起攻城,内部就要先乱起来。 使之成为孤城,再从内部瓦解,让之自溃,便是萧莨选择的攻心之计。 萧莨淡道:“再等两日。” 围城的第六日清早,随着一声冲锋号角响起,第一批前锋军气势如虹地冲向了城门之下。 城楼上的守兵提心吊胆了这么多日,本就越来越焦躁,悬在头上的那把剑到这一刻终于落下,他们手忙脚乱地摆开阵势御敌,在气势上就已经先输了。 攻城战持续了一整个白日,落日时分,城墙上下的每一块石头都已被鲜血浸染,城中暴发民乱,暴乱的民众砍下了城守卫的头颅,为戍北军打开了城门,戍北军通往齐州的道路,至此再无阻隔。 拿下河东府的第二日,短暂休整过后,戍北军过河东府,长驱直入齐州。 路上萧莨便已收到奏报,祝鹤鸣听闻戍北军破了河东府就要到齐州,吓破了胆,离开齐州首府,又往东逃了,如今倒是当真应了那个诨号,成了名副其实人人笑柄的逃跑皇帝。 非但如此,先前他离开圣京逃往齐州的路上,差一点被章顺天的追兵追上,关键时刻竟将自己的老婆孩子扔出去,帮之拖挡追兵,妻小都死在了匪军手中,他却趁机逃了,实在是叫人不齿。 “这厮再跑就要跑到海边去了,他总不能跑去海上吧。”萧莨的一众部下都对之十分无语,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也真够丢人现眼的。 萧莨却不在意:“让他跑。” 起先一众人还不大明白萧莨的这三个字究竟是何意,之后一个月,眼见着萧莨在齐州像撵猴子一样撵祝鹤鸣,看着他狼狈四处窜逃,甚至有一回都要将人捉住了,又将之放走,这下明眼人都看明白了,萧莨这是故意的,他的报复不单是要祝鹤鸣死,还要在他死前用这样的法子折磨他。 比起死更叫人绝望的,是临死前的无望挣扎,萧莨就是要叫祝鹤鸣亲身尝一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三月中,祝鹤鸣逃至齐州最东面的海边,搭上了一艘商船出海,海岸逐渐远去,祝鹤鸣瘫软在船板上,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好歹,是活着逃出来了。 入夜,祝鹤鸣在船舱中借酒消愁,察觉到船行停下,他眉头一皱,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来人!怎么回事!船怎么不走了!” 没有人回答他,祝鹤鸣心中一沉,恐惧一点一点在心头蔓延开,再之后,他看到凭空出现的戍北军持剑破门而入,瞠目欲裂之下捂着心口轰然倒地。 再睁开眼是被人用冰凉海水泼醒的,他已被押回码头,被捆绑着按跪在地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身铠甲手持长剑,面如寒霜的萧莨。 “为何、为何船又开回来了……”祝鹤鸣发着抖,声音打颤,死到临头的恐惧让他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不知道的是,他借来的商船根本就是贺家的船,萧莨故意将之放走又捉回,就是为了让他看到希望又绝望,有意地折磨他。 萧莨轻眯起眼,剑尖指向面前已抖如筛糠、狼狈至极的祝鹤鸣。 “你不能杀我,我是雁停的兄长,你不能杀我……”祝鹤鸣一边说一边抖,若非被人按着,只怕要瘫到地上去。 萧莨的眸色更沉,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亲手将祝鹤鸣斩杀之时,他却收回了剑,沉声丢下句“先将人押下去”,转身大步而去。 萧荣追上去,问他:“二哥,你为何不杀他?” 萧莨停住脚步,看向萧荣,夜色遮掩了他眼中情绪:“你可知,兄长他是因何而死的?” 萧荣愣住。 夜色下的海有如吞噬一切的巨兽,潮起潮落,伴着海风猎猎作响。 萧莨目视着前方,在今日终于将祝鹤鸣捉获之后,第一次将事情真相说与了萧荣听。 萧荣大睁着的眼睛瞬间通红,拳头捏得咯吱响:“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先留着吧,”萧莨看似平静无波的双眼里浸染着恨意,一字一顿道,“就这么死,太便宜他了。” 四月,戍北军自齐州过黄河,入冀州后兵分三路,自东、南、西三个方向一路扫荡,切断章顺天的兵马在冀州各城池之间的连路,大举往京畿方向进军。 章顺天的兵马丢盔弃甲一退再退,短短几个月,在丢了豫州老巢之后,到手没多久的冀州也再次易主,地盘缩小至仅京畿一地。 五月中,戍北军三路兵马在下幽城下汇合,意欲第二次攻城。 章顺天屯兵两万人在城中,又命人将祝雁停押来,全城警戒,准备与戍北军背水一战。 阴暗潮湿的大牢里,祝雁停坐在草垛上,倚着墙壁一动不动,凌乱披散下来的发丝遮住了他半边脸,叫人看不清楚他脸上表情。 自来到下幽城,他就被关在这里,看守他的人比之前还要多些,每时每刻都有人盯着他,不给他任何自我了结的机会。 自从听说萧莨的兵马已入了冀州,祝雁停心中的焦虑便一日更甚一日,唯一仅有的念头,是他不能被当做人质威胁萧莨再给他添麻烦,无论这样的威胁能不能起作用。 手指在污脏墙壁上抠出血来,祝雁停浑身发冷,戍北军昨日便已到达下幽城,最多再几日应当就会发起攻城战,他仅剩下的机会,便是最后被押上阵前时。 如果可以,他最不愿的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不想叫萧莨看见,可如今,他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一旦下定了决心,便再无任何其它的念想,祝雁停轻闭起眼,回忆着萧莨与珩儿的模样,将之深深印在脑海中。 不知道人死之后是否当真还能记得生前之事,如果可以,他只想记住他的夫君和孩子,哪怕做孤魂野鬼再不能投胎,也不要将他们忘了。 恍惚间,听到啾啾鸟叫声,祝雁停浑浑噩噩地抬起头,两只黄莺鸟从高处的铁窗缝隙间飞进来,在这逼仄阴暗的牢房中不断盘桓。 “哟,这里竟然还能飞进这么漂亮的莺鸟来,真是稀奇了。” 那几个看守他的兵丁见之啧啧称奇,祝雁停紧紧盯着那两只鸟,原本空洞的双眼中逐渐泛起了泪光。 这几只黄莺竟然跟着他,从京城飞来了这里。 呆怔半晌,祝雁停抬起手,在墙壁上轻敲手指,一只莺鸟停到他肩头,另一只落至他的手背上,亲昵地蹭着他。 那几个兵丁的目光移过来,没看出什么异状,便懒得管了。 祝雁停继续在墙壁上缓缓敲击,直到那两只鸟最后蹭了蹭他的脖子和手,展翅飞出窗外。 他没想做别的,只想要这几只鸟代替他,最后去看一看他的夫君和孩子。 城外,军营。 萧莨召集部下商议事情,珩儿自个搬了个矮凳子,坐在营帐外的树下发呆。 天气炎热,他有些苦夏,做什么都提不劲来,撑着一张小脸听着树上蝉鸣声,一动不动。 那几只黄莺是突然出现的,绕着树上下翻飞,啾啾叫着格外有趣,小孩的眼睛亮了一瞬,其中一只落至他肩上,他起初有些怕,僵着身子不敢动,直到那小鸟儿侧过头,鸟喙在他柔软的脸蛋上轻轻碰了碰。 小孩觉着十分新奇,又有些痒,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伸手摸了摸那鸟儿丰满漂亮的羽翼,脆声问道:“你们是来陪我玩的么?” 回答他的,是此起彼伏愈发欢快悦耳的鸟啼声。 萧莨出来时,珩儿还在追逐着那几只黄莺玩得满头大汗,早上还闷闷不乐的小孩这会儿格外开心,一直在笑。 见到萧莨,珩儿大步跑过去,拉住他一只手,指着那些鸟儿兴奋嚷道:“父亲父亲,小鸟儿,好好玩!” 萧莨的目光掠过那几只黄莺,微微一滞,沉声吩咐身后亲卫:“都赶走。” 又叮嘱伺候珩儿的嬷嬷:“以后别让小郎君玩这些脏东西。” 珩儿愣住,黑亮的大眼睛里蓄上了委屈,小声道:“珩儿喜欢小鸟儿,不可以玩么?” “不可以,”萧莨的语气里透着不容拒绝的严厉,“你已经四岁了,别总想着玩,更不能玩物丧志,过几日,我会叫人正式开始教你练武,书也要念起来,不能再这般顽劣。” 珩儿低了头,他其实听不太懂萧莨说的话,但萧莨的意思却是听明白了,他不能跟那些小鸟玩。 这还是小孩第一次看到父亲对着自己这般严肃,有委屈都不敢再说。 柳如许在一旁站了片刻,他是来给萧莨禀报事情的,没想到一来就看到萧莨教训珩儿,叹了口气,他走上前去牵过珩儿,问萧莨:“郁之,你心情不好,为何要将脾气撒到珩儿身上?” 萧莨无波无澜地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帐中去。 珩儿拉着柳如许的手,小声问他:“先生,父亲为什么不高兴?鸟儿不可以玩么?” 柳如许摸摸他的头,一旁的嬷嬷轻声叹道:“以前国公府的院子里也有许多这样的黄莺鸟,都是郎君带来的,他亲手养的……” 柳如许的神色微滞,珩儿闻言天真问道:“嬷嬷说的人是谁?” 嬷嬷一脸讪然,尴尬哄他:“没有谁,老奴乱说的,小郎君听错了。” “噢。”珩儿失望地低下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柳如许将珩儿交给嬷嬷带走,进去帐中,先与萧莨将正事说了,见萧莨依旧一副神色郁结之态,略一犹豫,没忍住提醒他:“珩儿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你不高兴了也别迁怒他。” 萧莨冷淡道:“你多心了。” 柳如许轻抿唇角,他从小与萧莨一块长大的,萧莨的性子究竟如何,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 萧莨少时性情焦躁,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后头在他祖父的管教下磨练了好些年才有了长进,入朝堂之后更是变得温和沉稳、斯文守礼,有了担当,他原以为萧莨会一直这样,没曾想世事无常,如今萧莨手握重兵,又见多了杀戮,身上的煞气日益加重,那些强压下去的本性也在逐渐恢复。 尤其是,碰上与那个人有关的事情时。 自从入了冀州,萧莨眼中的阴霾便一日更甚一日,如今连几只黄莺鸟都能让他这般郁愤,他的情绪起伏全都只因那一个人,比起击溃章顺天的匪军夺下圣京城,或许他更想做的,是狠狠报复那个抛弃了他和珩儿的人。 “……你这样的心态,上战场也是大忌。” 萧莨的眸光晦暗,渐收紧拳头,沉默一阵,岔开了话题:“珩儿也该念书了,你若是有空,以后每日给他上两个时辰的课吧,先帮他启蒙。” “好。” 入夜,萧莨坐在案前,慢慢擦拭他的剑,锋利的剑刃划破他手指,鲜血滴落,他却似无知无觉,唯有映在黑沉双瞳里的烛光,还在不断跳动。 下幽城中送来的信就摆在案头,告知他祝雁停被押在城中,要求戍北军退兵。 将剑送入鞘,萧莨站起身,沉声吩咐下去:“令前锋军做准备,子时一刻攻城。” 赵有平等人匆匆进来主帅帐中,问萧莨为何突然决定连夜攻城,萧莨拿起头盔,淡声解释:“他们方才送了信来,要求戍北军撤兵,必不会想到我们会选在今夜就发起攻城,出其不意,不必再给他们做准备的时机。” 萧莨说罢,将剑插回腰间,大步先出了帐子。 子时一刻,一阵急促的冲锋号角声倏然划破黑夜寂静,城楼上的守兵惊愕瞪大双眼,望着城下黑压压涌上来的戍北军,目露惊恐。 “敌袭!敌袭!快警戒!快警戒!” “他们是不是疯了!怎会选在夜间发起攻城!” “他们有火炮!他们竟然用火炮攻城!啊!” 轰隆炮响中,城墙一角被炸开一个大洞,大片砖石抖落、血肉横飞。 大衍的正规军中都配有火器,戍北军自然不缺这些,但是长途跋涉的征战带上火炮这种庞然大物其实十分不便,将之用在攻城战中的并不多见,下幽城的守军怎么都没想到,戍北军会用上火炮攻击他们。 城楼上的守兵当下便慌了神,乱成一团,连续几轮炮轰之后,戍北军的前锋兵已冲至城门下,架上云梯,开始攀爬。 守兵将领愤怒地挥着手大声吼:“都不许退!谁退我杀了谁!挡住他们!快挡住他们!” 有人提醒他:“将军,那个衍朝王爷还在牢里!” “对!去将人押来!立刻去将人押来!” 祝雁停被押上城头时,这里已变成人间炼狱,城上城下到处是尸山血海,硝烟味裹杂着浓重血腥味四处弥漫,不断有戍北兵借助云梯爬上来,与墙上的守军厮杀,哀嚎遍野、流血漂橹,这一场战役远还未到要结束的时候。 守兵将领用力攥过祝雁停,将之押至最前头,好叫城下的人瞧个清楚。 “他是戍北军总兵的妻子!你们再不退兵!我现在就杀了他!” 祝雁停闭了几闭眼睛,数月之前,他抱着自己的孩子在这里威胁萧莨退兵,而此刻,同样在这里,他被人押着做人质,依旧是威胁萧莨退兵,当真是荒谬至极。 押着他的守兵将领激动怒吼,祝雁停猛地抬头,电光火石间,用力撞开按住他的人,翻过墙去,没有任何犹豫地跳了下去。 第70章 你不配死 风声萧萧,鼓噪着耳膜,刺目的血色在眼瞳中蔓延开,祝雁停闭上眼,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跳下去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彻底解脱,却有人不想让他死。 祝雁停一出现在城楼上,萧莨便纵马朝着城门之下狂奔过去,夜色遮掩中,城楼上的人俱未发现他这位戍北军统帅竟敢只身纵马冲过来,祝雁停跳下的瞬间他已出现在城楼之下,猛地抽动马鞭,驱使身侧的另一匹马上前,电光火石间,堪堪接住了祝雁停。 城楼有近三丈高,过于强大的冲击力压弯了接住祝雁停的战马的腿,他自己亦从马背上滚落下去,脚踝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摔倒在尘土里,再站不起来。 萧莨的眸色比黑夜更沉,举剑挥开从城楼射下的无数乱箭,迅速拉马上前,弯腰将人拎起,扔到身后马背上,策马回了阵中。 祝雁停被扔下地,过于清醒的痛楚让他晕过去又醒过来,周围全是举着火把的戍北兵,他才终于清楚意识到,他没有死,他被萧莨救了回来。 恍惚间抬起头,他看到萧莨正高骑在马背之上,乌金铠甲与漆黑夜色融为一体,面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唯有那双在火光映照中的血色双瞳,不断翻滚着戾气,猩红一片。 剑尖指向祝雁停的喉口,他下意识地闭起眼,听到三年多时间里,他念过无数遍的声音响起,嘶哑着说出不带丁点温度的话语:“你不配死。” 祝雁停惶然望向萧莨,萧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冰冷:“你以为死了就能解脱么?你凭什么?我不让你死,你便永远都别想解脱。” 祝雁停大睁着眼睛,恍恍然地流下眼泪,彻底溃不成军。 攻城战持续了一整夜,天亮之时,戍北军鸣金收兵,结束了第一轮战役。 祝雁停被带回军营,每一个见到他的军中大将面色都十分复杂,但萧莨一言不发,脸色前所未有的阴鸷,浑身都是低气压,旁的人便也不敢多说什么。 萧莨命人将祝雁停看押,没再搭理他,祝雁停躺在帐中的地上,缩着身体痛得浑身冒冷汗,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比起身体上的痛,那有如万箭穿心、锥心刺骨的绝望更叫他痛不欲生,他一心求死,不敢面对萧莨,可昨夜萧莨亲口说出的那番话,已打破了他心里最后一点仅存的自我欺骗的奢望,他想以死换得萧莨的原谅,永远不可能,他只能活着受折磨,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恕罪。 是萧莨说的,他连死都不配。 申时,柳如许走进帐中,祝雁停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濒死之态,晌午时送来的饭菜搁还在一旁,未动过一口。 他尘土满面、发丝散乱、衣衫秽浊,毫无半点仪态可言,可只是这么看着,也瞧得出这张脸确实是长得极好的,柳如许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在祝雁停面前蹲下,轻声问他:“你的腿是不是伤着了?我给你看看吧。” 祝雁停的眼睫动了动,对上柳如许坦然的目光,怔了怔,才忆起面前的究竟是何人,呆怔半晌,他闭起眼,一句话都未说。 柳如许便当他是默许了,帮他剪开裤腿,细细查看起脚上的伤处。 “你的两条腿都折了,要重新接骨,会很痛,你忍着一些。” 祝雁停依旧全无反应,柳如许怕他接骨的时候会因为过痛而乱动,叫了人进来帮忙按住他,这才小心翼翼地上手。 祝雁停一声都未吭,明明已痛得嘴唇发紫,紧闭着的眼睫不断打颤,抠进掌心的手指都已掐出血来,却死死咬着牙关,未发出丁点声音,待到两条腿都接上,用木板固定包扎完,他已浑身冷汗湿透了里里外外的衣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柳如许没想到他是这种个性的,无声一叹,递了颗止痛药给他:“将这个吃了吧,晚些时候就没这么疼了。” 祝雁停终于抬眼望向他,哑声问道:“……为何,先前不给我?” 柳如许弯了弯唇角:“就当,我是在报复你吧,你设计抢了我的夫君,毁了我的姻缘,我也不是圣人,不可能当真一点怨气都没有,可我也做不了别的,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吃吃苦头。” “你也在这里,他什么都知道了……” 祝雁停低声喃喃,一副失魂落魄之态,柳如许见之叹道:“他是都知道了,可他恨你不是因为我。” “……你想报复我?” 柳如许摇头:“我报复你没用,郁之的报复才会让你生不如死,你现在是不是特别难受?那便对了,虽然你抢了我的夫君,可你不懂珍惜,把自己弄到今日这样的境地,便是你的报应,我又何必再多做什么。” 祝雁停一阵恍惚:“你喊他什么?” “郁之,他的字,你不知道么?国公爷临死前亲口为他取的字。” 他不知道,这几年萧莨经历的一切他都不知道,萧莨最难过最痛苦的时候他没在他身边,如今还有什么资格来求他原谅? 可萧莨不让他死,哪怕再绝望,他也不会再去寻死,无论萧莨对他做什么,只要他高兴,只要,他高兴…… 祝雁停颤抖着手端起早已凉透了的饭碗,狼吞虎咽地将饭菜吃了。 “之后三个月,你得好好养着,不能再乱动,要不你这双腿就废了。”柳如许交代完事情,没再多说,收拾了药箱,起身离开。 出门之前,祝雁停喊住他,颤声问道:“珩儿,……在哪里?” 柳如许淡下声音:“郁之不会同意珩儿再见你,我不是阿荣,你求我没用,我不会带珩儿来见你的,当然,你现在再求阿荣也没用了,他也不会理你,你想见珩儿,只能去求郁之。” 柳如许离开,祝雁停搁下已经空了的碗,低了头,颓然地闭起双眼。 从祝雁停那里出来,柳如许去主帅帐中,萧莨刚与人商议完军事,正怔怔立在墙上的大衍舆图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如许走上前,轻声道:“他双腿都折了,我给他接了骨,已无大碍。” 萧莨的嗓音淡漠:“谁让你去的?” 柳如许微蹙起眉:“你不希望我去么?我若是今日不给他接骨,耽误了治疗时机,他以后很可能就是个废人了。” 萧莨转过身,冷冷看着柳如许的眼睛:“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不需要别人自作聪明来揣度。” 柳如许一愣,低了头:“……我知道了。” 沉默无言片刻,柳如许低声问他:“你当真有这么恨他么?” “这重要么?”萧莨不答反问,恨也好,不恨也好,他过得不快活,祝雁停便也别想过得快活,死也不行。 “你怎知,……他一定会跳下来?” 他自然会跳下来,祝鹤鸣那样的人,生死关头连妻儿子女都能抛弃,何况是他祝雁停,祝雁停看清楚了那人的本性,必然万念俱灰,他本有机会出逃,却不肯跟人走,选择了自我了结,一心求死。 可他,又怎会就这么让祝雁停如愿。 萧莨的眼中遍布阴翳,未有回答,柳如许心下一叹,不再多言,告退离开。 出门之前,他像是想到什么,转身又与萧莨道:“以后,我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喊你将军吧。” 以后萧莨会越走越高,或许会有人与他并肩,或许没有,但柳如许心知,那个人绝不可能是自己。 萧莨淡淡“嗯”了一声,始终望着那张大衍舆图,未有回头。 落日之时,未等下幽城的守兵多喘口气,第二轮攻城战又已打响。 萧莨立在马上,眉目沉沉地望向前方陷入鏖战中的胶着势态,冷峻肃然的面庞上看不出更多的情绪。 赵有平拉着马缰,止不住地担忧,下幽城是通往京畿的最后一道关口,必然不好打,先前若非祝鹤鸣过于怕死,执意将兵马都留守在京中不肯派来这里,他也不至于落败得如此之快。章顺天虽是莽夫,到底比祝鹤鸣那个草包有些头脑,知道固守圣京城绝非上策,不但在下幽城这里屯了重兵,增援兵马业已在赶来的路上。 虽如此,章顺天是他们帮忙送入京的,萧莨当初的决策却并未有错,与其让章顺天在豫州做大日后更加不好对付,不如顺势让之入京中困死,他们才好趁机收缴他其它的地盘。眼下章顺天已逃无可逃,京城东北面翻过东山再往前不过五百里,便是通往北夷东部最险峻的关口临闾关,他能逃去哪? 更别说,驻守临闾关的总兵屈氏向来刚直不阿,世代效忠衍朝,虽未明确表态支持祝家哪个皇帝,但肯定不会投向章顺天,只因临闾关是要塞,要防着夷人从东面偷袭,他才分不出兵力与萧莨两面夹击攻打圣京而已。 “将军,章顺天又从京中调来的那一万兵马,估摸着明日就会到下幽城,如此疲劳战耗下去怕不是办法,”赵有平没忍住提醒萧莨,“可惜屈将军那里分不出人手来……” “何必这么麻烦,”萧莨淡下声音,依旧目视着前方,“赵参将莫不是忘了,京南大营还有两万兵马如今就在东山脚下,有他们在何须舍近求远。” 是了,南营那两万人屯兵在东山脚下的城镇里,章顺天破圣京城之时他们没听祝鹤鸣的调令前去救驾,章顺天入了京他们也未投效于他,这几个月章顺天因戍北军的动静惶惶不可终日,压根顾不上他们,这支兵马在东山脚下仿佛已被世人给遗忘了。 赵有平皱眉道:“他们这几个月一直龟缩在东山脚下,不曾有过动静,此番会愿意配合我们吗?” “他们一直按兵不动,不就是在等我们来,且等明日吧。”萧莨的言语间满是笃定,在战事之上,他从来都有这样的自信。 天色全黑之时,第二轮的攻城战结束,戍北军人数众多,尚且有一战之力,城上守兵却已疲惫至极,好在明日援军就会到,他们还未到绝境。 回到营地已至子时,有人来与萧莨禀报,说祝雁停想求见他,萧莨扶在腰间剑柄上的手略略收紧,微缩的双瞳里骤然滑过冷意。 祝雁停被收押的帐中没有点灯,萧莨进去时才有人来将烛台上的灯芯点燃,祝雁停倚着床榻坐在地上,双腿都用木板固定住不得动弹,呈现出一种略显扭曲的姿态,披散下来的发丝遮了他半边脸,听到脚步声才缓缓转过头,昏暗烛火映进那双没有半点神采的眼眸中,却在看到萧莨时有了些微的波澜。 “表哥……” 祝雁停的声音沙哑,对上萧莨冷若冰霜的双眼,更多的话卡在了喉咙口。 萧莨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地加重力道,手背上隐有青筋暴起,沉声提醒他:“你没资格这么叫我。” 祝雁停的嘴唇动了动,哽咽问他:“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只要你说出来,无论什么,我都去做。” 萧莨走上前去,停在祝雁停一步之遥的地方,一手掐住了他的下颚,手指收紧,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你觉得,现在我还需要你做什么?” 祝雁停的双眼里泛起泪光,萧莨轻蔑嗤道:“你如今这样,与丧家之犬有何区别?我要条双腿残废了的狗为我做什么?” 祝雁停的神色痛苦,他的下巴之前被人卸了两回又被强行弄回去,稍一碰到就疼,且萧莨的手劲大,再无半点昔日的温柔可言。 “……那你为何,不肯让我死?” 萧莨的心里翻滚起怒气,掐着他的手愈加用力:“你想死是吗?没那么容易,我说了,我不许你死,你这辈子都别想解脱。” “你就这么恨我?我没有伤害珩儿,我把他送还给你了,我……” “你还敢提珩儿!”萧莨气极之下,一巴掌甩过去,“生产的时候将孩子当做威胁我的筹码,生下来三个月便抛下他不闻不问,三年的时间除了送来一把华而不实的金锁,你还做过什么?为了你那个蠢笨至极毫无人性的兄长,将珩儿绑上阵前,威胁我退兵,如今被你那个人渣兄长抛弃了,便又想起珩儿了是吗?你配吗?!” 祝雁停的嘴角被扇出血,他愣了半晌,抬手将之抹去,苦涩道:“我不配,可我是珩儿的爹爹,是我生了他,他不认我也好,你恨我也好,我都是他爹爹……” “三年前离京的时候我就说过,你再也不是了,你觉得自己可怜吗?比起你,从小没有爹,还被你一再利用,用来满足你私心的珩儿不是更可怜?你有什么脸再说你是他爹爹?” “我不配、我不配……” 祝雁停浑浑噩噩地重复念着这三个字,萧莨无意再与他多说,转身就走,祝雁停挣扎着扑上去攥住他的袖子:“表哥,我求求你,你不让我死,那便给我个机会,我错了,我会改的,只要你高兴,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 萧莨用力挥开他的手,大步而去。 第71章 染血黄莺 下幽城的攻城战持续了整整三日,戍北军一波一波的攻势压上,守城兵疲于应付,哪怕援军转日就已到了,也没能让他们喘口气。 第四日清早,固守东山脚下已有数月之久的南营兵马终于动了,趁乱发兵围了圣京城,城中的章顺天和他的一干部下彻底慌了神。 圣京被围的消息传至下幽,坚守了这么多日的守城将兵心态瞬间崩盘,戍北军大军压上,攻城槌终于敲开了下幽城的城门。 戍北军一鼓作气,当日便已兵至圣京城下,与南营兵马汇合,对圣京城发起最后的总攻。 祝雁停还在下幽城里,被看押在官邸的偏院里,他的腿伤了动不了,大部分时间都只能靠在床榻上发呆,也再未见过萧莨。 萧莨不让他死,他便好好活着,哪怕每夜都在噩梦中惊醒,哪怕生不如死,他也要勉强自己活下去。 哪怕,萧莨一辈子都不肯原谅他。 浑浑噩噩间,听到外头传来稚童的说话声,祝雁停以为自己又幻听了,那一字一字的清脆声音却清楚钻入他耳中。 “你们看到我的风筝么?我的风筝飞来这边了,我找不到了。” “小郎君,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将军知道了会生气的,您赶紧回去吧。” “我想要我的风筝。” 祝雁停心头一颤,真的是珩儿! 他手忙脚乱地推开榻边窗户,果真是珩儿,就站在屋子外的回廊里,正背对着他仰着头,在与看守他的兵丁搭话。 泪意瞬间迷朦了双眼,半年不见,他的珩儿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他还记得自己吗? “……珩儿。”到底没忍住,祝雁停哑着嗓子轻声喊他。 小孩转过身,见到他倏然瞪大了双眼,呆愣在原地。 祝雁停忍着泪,又喊了他一声:“珩儿。” 小孩终于回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跑。 祝雁停心下一慌,忘了自己根本不能动,就想下榻去追他,一动便直接从榻上栽了下去,痛得浑身发抖。 一刻钟后,柳如许匆匆赶来,给祝雁停重新固定包扎,好歹他没把骨头再摔折了。 见祝雁停一副失魂落魄之态,柳如许皱眉道:“我先前不是提醒你了,三个月都不能动,一定要万分小心,不然骨头没养好,你的腿就废了。” 祝雁停不答他,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珩儿消失的方向,柳如许见他这副模样,摇了摇头,当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没有吓唬你,你的腿再不能这样摔第二次了,你哪怕是为着珩儿呢,也得把这伤给养好,他肯定不想看到一个残废了的爹爹。” 祝雁停的神色中终于有了一丝触动,低声喃喃:“我方才看到他了,但他不肯见我,转身就跑了……” “……慢慢来吧。” 祝雁停的眼睫轻颤,许久,才轻声吐出一句:“多谢。” 珩儿并未走远,半道上就又偷偷折了回去,柳如许过来后他便躲在屋门外朝里头看,盯着魂不守舍的祝雁停看了半晌,听到他和柳如许的话,噘了噘嘴,悻悻离开。 走出院子,才碰到正到处找他的嬷嬷,嬷嬷吓得不清,见到珩儿赶紧过来抱住他:“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再乱跑了,若是出了什么事老奴几个可担待不起。” 珩儿小声道:“我来找风筝的。” “风筝没了便没了吧,再叫人做一个就是了。” 嬷嬷牵着珩儿往回走,小孩闷闷不乐,半晌,低声问她:“嬷嬷,住在那里面的是什么人啊?” 嬷嬷尴尬道:“小郎君别问了,老奴也不知道。” “他为什么动不了了?是受伤了么?是不是很痛?” “……老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郎君就别问老奴了。” “噢。” 被嬷嬷牵着的珩儿回头朝后面望了一眼,低了头,愈发不高兴,也不再问了。 一日一夜的攻城战之后,章顺天无力再应战,带着残兵弃城出逃,往东南方向去。 萧莨令赵有平带兵前去追击,他自己则留了下来住持京中的乱局。 短短一年时间,圣京城里换了三方势力,到如今这座昔日繁华喧嚣的都城已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彻底萧条下去。 要安抚民众,还要摆平那些战乱之后又冒头出来,想要攥取既得利益的各世家勋贵,这些事情并不比领兵打仗轻松丝毫。 萧莨重回了国公府,每日都要应付无数各怀心思的人,眉宇间的不耐一日更甚一日。 七日后,赵有平带着章顺天的人头回来,可惜的是,他没有抓住那个一再背主,狡兔三窟的虞道子,让之给逃了。 萧莨淡漠看了一眼匣中的人头,未多说什么。 赵有平等几个部下都在,问起萧莨那已押下许久的祝鹤鸣到底要如何处置,祝鹤鸣不同章顺天,斩了便斩了,这厮还背负着毒杀长历帝、谋朝篡位的罪名,之前若是在战场上直接杀了倒也好说,如今人既然押回来了,要杀也得由他们奉的那个小皇帝来下圣旨,而非他们越俎代庖。 “进京之前,我已给陛下写去奏疏,今早圣旨已经到了,陛下旨意,对祝鹤鸣处以凌迟,家人斩首,七日后行刑。”萧莨淡声道,眉目间却尽是慑人寒意。 一众部下未敢多言,谁都知道,这个死法就是萧莨给祝鹤鸣选的,小皇帝那里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静默片刻,有人硬着头皮开口:“将军,祝鹤鸣的家人尽死,如今仅剩下其弟……” 他话未说完,眼见着萧莨神色黯下,赶忙改了口:“当然,出嫁女子并不受连坐之责,男妻也是一样。” 可实际上,他们谁都清楚,就祝雁停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毒害皇帝他有份,谋朝篡位他也有份,死一百次都足够了,若是换做从前,他们或许还会劝一劝萧莨不要被祝雁停拖累了名声,当断则断,但那日亲眼目睹萧莨冲去城下将人接住的疯狂模样,这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说了,他也不会听。 旁的人岔开话题:“将军,陛下可有说,何日会进京来?我等也好尽早做准备。” 萧莨站起身,丢下句“此事改日再议”,阴沉着脸大步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再心思粗犷的这会儿都已明白过来,当着萧莨的面提不得祝雁停,萧莨要如何处置他的男妻,都再不是他们能过问的。 珩儿已被接回京中,祝雁停也一并被押了回来,就关在后院里。 珩儿这小孩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萧莨过来时,小孩正一人坐在园中树下的石头上发呆,见到萧莨走过来,才站起身,喊了他一句:“父亲。” 萧莨牵过他一只手,带他回去,小孩犹犹豫豫地与他道:“父亲,我看到他了。” 萧莨停住脚步,低头望向他,小孩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萧莨收回目光,平静道:“你看错了。” “真的么?” “嗯。” “那……我的金锁还有小鼓,父亲说帮我收着,我想要……” “珩儿长大了,不能再玩那些。” 萧莨的声音淡淡,却不容置疑,小孩心里莫名地委屈,低了头。 萧莨弯腰,单手将人抱起:“走吧。” 将珩儿送回屋,让他午睡,待孩子睡着了,萧莨走出房门,驻足在门外长廊下,看到那在葱郁松柏间翻飞的黄莺,目光微滞,沉声与人道:“去拿把弓来。” 一箭一只,十余黄莺落了一地。 “都收拾了,打扫干净,别叫小郎君看到。”萧莨的嗓音沉冷,不带半点起伏。 几个下人快速收拾掉将那些莺鸟尸身,欲拿去扔了,萧莨蹙起眉,又将人喊住。 十几只被鲜血浸染再无声息了的黄莺扔到祝雁停面前,他微微睁大双眼,先是一愣,下意识地往后退缩,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萧莨进门,立在窗边,背光的位置模糊了他脸上表情,祝雁停的喉咙艰难地滚了滚,哑声问他:“……你杀了它们?” “不要再搞这些小动作试图接近珩儿,”萧莨的声音被冷意浸透,“别再让我提醒你第二回 。” “我没有,”祝雁停试图争辩,“我只是、我只是想让它们代替我去看看珩儿,我没别的意思,你信我……” “信你?”萧莨重复念着这两个字,往前走了一步,叫祝雁停终于看清楚他眼中翻涌的怒意,“从前我就是太信你了,才会被你骗得团团转,到了今时今日,你还敢来与我提信字?” 祝雁停的嘴唇抖索着,不敢再说,目光触及萧莨眉宇上那道格外突兀狰狞的伤疤,心尖一颤,红了双眼:“……你眼睛上,是怎么受伤的?” 萧莨的面色凛冽,眸光森寒,盯着祝雁停:“与你有关么?” “我只是问问,就问问,”祝雁停慌乱解释,声音哽咽:“伤在眼睛上,痛不痛?还有你肩膀上的伤,好了吗?” 萧莨眉上的伤离眼睛最近处只有一寸,就只是这么看着,祝雁停都难受得快喘不过气,还有肩膀上那道伤,是当着他的面,被他手下的人射中的,这几个月他不断做噩梦,那一幕反反复复在梦里出现,后悔和自责几乎无时不刻地纠缠着他。 萧莨的神色更冷:“痛不痛,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祝雁停一怔,惶然点头:“好。” “好什么好!”萧莨却陡然拔高声音,用力一拳砸在身侧墙壁上,“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又想装可怜博同情给谁看?!” 祝雁停怔住,萧莨大步上前去,掐着祝雁停的下颚,让他仰起头来看着自己,沉声一字一顿地提醒他:“我警告你,别再想着自残求死,你敢这么做,我会让你更加生不如死。” 祝雁停怔怔看着萧莨,自心脏蔓延开的苦涩几要将他溺毙。萧莨变成如今这样,都是因为他,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他缓缓抬眼,眼睫翕动,眼中隐有泪光:“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好过一些?表哥,我……” “我说了你不许再这么叫我!”萧莨的胸口起伏,喷薄出怒意,收紧的手指在祝雁停的脸侧掐出两道深红的印子。 祝雁停抬起手,试图握住他的手背,被萧莨用力挥开:“别再想着挑战我的忍耐和底线,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如今又这般惺惺作态要做什么?你这副模样,只会叫人看了愈加厌恶!” 祝雁停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望着萧莨无声地滑下眼泪,萧莨将人往后一推松开了手,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余波澜不惊的黑沉:“你好自为之。” 祝雁停倒在榻上,听着脚步声渐远,耳中气血嗡鸣,痛意烧得他全身都在发抖,目光落至那些血肉模糊早已死去多时的莺鸟上,一阵阵反胃,猛地趴到榻边,不断干呕起来。 校场上,萧莨挥着剑,一剑一剑用力刺向那些假人,剑影凌厉如杀,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郁愤。 萧荣在一旁站了许久,待到萧莨半弯下腰用剑撑着地终于停下,他才讪然走上前去,轻声喊了一句:“二哥……” 萧莨抬眸,眼中毕现的戾气叫萧荣禁不住心中一凛,他才缓缓闭眼再睁开,平静问道:“何事?” 萧荣踌躇问他:“伯娘和大嫂她们,是要接来京中么?” “嗯,明日我便派人去接她们。” “那那个……你打算一直这么关着他么?待到伯娘大嫂她们来了京里,她们还不知道那些事情,也未必就瞒得住她们,还有珩儿,珩儿已经知道他就在府里了,昨日还偷偷问我他的事情……” 萧莨将剑收回鞘中,淡下声音:“你不用管。” 萧荣哑然,触及萧莨愈加冷肃的面色,不敢再多说什么。 他好像,越来越怕他这个二哥了,这段时日他一直随军,大抵也从那些军中大将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了萧莨的打算,若说不兴奋激动自然是假的,他相信萧莨有这个实力和本事,可他隐约又觉得,从前那个虽沉默寡言却从容温和的二哥怕是再回不来了,他二哥,终究会越来越像一个上位者。 也不知这样,到底好是不好。 屋中,祝雁停勉强平复住心绪,喊了个人进来,哑声道:“……能否麻烦你,帮我将这些鸟捡去院子里埋了?” 那兵丁垂首领命,将一地的血腥狼藉收拾干净。 祝雁停闭起眼,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到最后,他竟连几只鸟都保不住。 这些黄莺是在他刚被关起来的那年飞去的他院中,已有好几代,或许是老天可怜他,这群莺鸟仿佛通了灵,在他院中落脚后就再未离开过,给他那些年黯淡无光的日子添了些许生气,后头还被他训练来帮他传递消息,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死在了他面前。 他不怨萧莨,只怨他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第72章 千刀万剐 祝鹤鸣行刑那日,萧莨派兵将全京城的勋贵都“请”去了刑场围观。 这些人俱是明知祝鹤鸣谋朝篡位,依旧投效于他,又在章顺天打进京中后麻溜改奉新主的墙头草,若非人太多,怕本就不安稳的京城局势会愈加动荡,萧莨更想给他们每人安个罪名将之全部处置了。 有人被“请”出家门时还在骂骂咧咧,甚至全然不顾形象坐地撒泼,有人哭哭啼啼,跪地求饶,更有人自持身份,聚集了一干人想要闹事,来请人的兵丁俱对之不假辞色,无论什么身份来头的,直接抽剑将人架起,强行送去刑场观刑,此番做派倒更像是押送犯人而非看客。 刑场就设在皇宫之外,数千戍北兵列阵两侧,手持长枪,威势慑人,叫那些原本怀着心思想要与萧莨叫板的都偃旗息了鼓。 祝鹤鸣被架在行刑架之上,满脸灰败,狼狈惊恐至极,刽子手手持刑具候在一旁,只等行刑的时辰到。 前方的监刑台上,萧莨坐定不动,面无表情地盯着祝鹤鸣,黑沉双瞳里晦意翻涌,隐有嗜血的锋芒,赵有平正嗓音洪亮地高声宣读着祝鹤鸣的条条罪状,每念一条,祝鹤鸣的身体便抖得更厉害一些,周围鸦雀无声,竟无一人再敢发出丁点声响。 祝雁停也在,他被人抬来,押在皇宫城门的门楼上,正对着行刑架的方向,萧莨要他在这里,亲眼看着他费尽心思偏帮的“兄长”,最后是如何被人千刀万剐。 祝鹤鸣已毫无仪态可言,不停打着颤,甚至当众失禁,祝雁停怔怔望着,心头百般滋味翻滚,一片涩然。 他恨吗?他当然是恨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就活在一场自以为是的骗局里,分不清好坏,将仇人当恩人,为了小时候那一点所谓的恩情,更为了自己那可笑至极的执念,他放弃了丈夫孩子,毒杀了亲生父亲,连累无数人因他而死,到头来众叛亲离一无所有,他能不恨吗? 可他能恨谁?恨祝鹤鸣有用吗?有再多的借口,他也都是咎由自取,祝鹤鸣是低劣的人渣,他又能好上多少? 时辰已到,刽子手举刀麻利地在祝鹤鸣左侧胸口上割下第一刀,伴着祝鹤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刽子手将割下的那铜板大小的肉高高举起,好叫下头的看客瞧个清楚。 第二刀,右侧胸口。 第三刀,胸膛正中部。 祝鹤鸣的凄惨叫声不断在刑场之上回荡,有兵丁在他身旁唱数,源源不断割下的肉被展示给周围的观众。 刑架之下,有人身子打着颤紧闭起双眼几乎瘫软地上去,有人弯腰不断呕吐,几要将胆汁都吐出来,更有人捂着耳朵试图往后退,又被守在后头的戍北兵用剑挡回。 凄厉的惨叫就在耳边,祝雁停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战栗,他不怕死,却依旧恐惧于这样的死前折磨,长历皇帝是他亲手毒死的,谋朝篡位他也有份,萧莨是在提醒他,他做的那些事情,本该与祝鹤鸣一道在众目睽睽下被千刀万剐,他根本没有资格寻求解脱。 祝鹤鸣在剧痛之下几番昏死,又被人用冰水泼醒,他嘶哑着嗓子哀嚎,牙关不停打着颤,抖索着声音喊:“我没、没弑君,不是我,是祝……” 下一瞬,刽子手手起刀落,将他的舌头砍了下去。 祝鹤鸣再喊不出话,只能痛苦地发出呜呜声响。 监刑台上,萧莨眸光森寒,一字一顿沉声传令下去:“叫刽子手放慢动作,剐满四千刀再让他死。” 凌迟之刑进行了整整三日,到第三日傍晚彻底结束之时,一众被押着来看行刑的勋贵俱已面如死灰,一个个瘫软在地,甚至有人口吐白沫,被抬了回去。 祝雁停则早在第一日的夜里,就因病弱支撑不住,晕在了当场。 深夜,书房。 萧莨坐在仅点了一盏烛火的案前,就着昏暗的烛光看南边来的军报,下人进来小声禀报:“将军,柳先生求见。” “让他进来。”萧莨嗓音淡淡,蹙着眉,视线未有从手中军报上移开过。 柳如许走进书房,低咳了一声,提醒他:“还是多点几盏灯吧,不然你眼睛受不了的……” “有事吗?”萧莨沉声打断他,眉宇间有些微的不耐烦。 柳如许没敢再劝,直接与他说起正事:“他方才醒了,我已给他用了药,他身子亏得太厉害,一身的病痛,不好好养着,只怕要短寿,且已留下了病根,想要根治,怕是不太容易,我所学有限,实在无能为力,你不若去太医院请那些御医太医的来给他看看,或者等我师父来京中,或能有办法。” 虞医士还在西北,自从萧让礼过身后,这两年卫氏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虞医士被留在那边看顾着卫氏,并未随军。 京城这边既已被收回,总归要比其他地方安全些,前几日萧莨便已派人去将卫氏杨氏她们接回,虞医士应当也会跟着过来。 柳如许心知这些事情,没多提别的,话说完见萧莨半晌没反应,抬眸看他一眼,只见烛火映着他幽沉双眼,隐有血色浮现。 柳如许心下一叹,没再说什么,告退离开。 处置完祝鹤鸣的第二日,新一道圣旨到了京中,皇帝决意留守蜀地,不进圣京,封萧莨为承王,代行皇权,并由其代为前去帝陵,祭奠先帝。 满京哗然。 哪怕之前众人就已隐约有所感,这一道圣旨到底赤裸裸地将萧莨的目的揭露出来,先封王、再称帝,他所图谋的并不只是位极人臣,而是天下霸业。 可谁还敢说什么?祝鹤鸣已死,北方各州尽已投向萧莨,整个北边都已在他掌控之中,尤其是,之前那一场名为观刑,实为下马威的威慑敲打,早就让圣京城里头的这些人吓破了胆,即使是有别的心思的,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莨丝毫不在意外头人的猜疑议论,召集一众部下,将昨日收到的南边的军报给众人传阅。 祝鹤鸣死了,占据吴州等地的成王又在半月之前称了帝,天下的祝姓皇帝依旧是三个,且南边局势远比北边这里要复杂,要想平定天下,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王爷,南边之事,还得徐徐图之,切莫要操之过急了。” 有部下小心翼翼地劝萧莨,萧莨如今人越来越阴鸷,谁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就怕他失了先前的沉稳,一心想要图谋大业,会急功近利。 萧莨抬眸看对方一眼,眉目微沉,没多说什么。 待事情商议完,一众部下退下,萧莨依旧坐在案前未有动身,那枚王印就搁在手边,汉白玉的质地,摸之冰凉,萧莨的手搭上去,无意识地收紧。 有下人进门来禀报,说祝雁停想求见他,萧莨的眸色黯下,眉上的疤痕随着眉宇一并蹙起。 那下人又添上一句:“他说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与将军说,请将军务必让他见您一面。” 偏院的屋中,祝雁停低着头靠在榻上发呆,先前在刑场上他因心神不济晕过去,躺了整两天才醒,今早柳如许来给他诊脉,顺口提了一句萧莨封了王,还要代那小皇帝去皇陵祭奠长历帝,他便一直怔愣到现在。 萧莨进门,在离祝雁停最远的椅子里坐下,双瞳微缩,冷眼打量着他。 祝雁停面白如纸,脸上没有丁点血色,双颊瘦凹下去,看似柔弱的菟丝花,实则是淬了毒的罂粟。 萧莨的目光让祝雁停有些难堪,他低了头,不时咳嗽,小声道:“……你去祭奠长历皇帝,能否带我一起去?” “原因呢?” “我想去给他磕个头,……求你了。”祝雁停的声音更低,心头苦涩一片,弑君弑父,他死一万次都不足够,可除了这么做,他也不知还能做什么,才能洗清自己的罪孽。 萧莨的声音里透着冰寒:“磕头?将人毒死了再去磕头?你是良心发现了,还是心虚怕他老人家来找你索命?” 祝雁停抖索着唇,再次重复:“求你。” 萧莨望着他,眸光微滞:“你到底又藏了什么心思?” “……我没有,真的没有,”祝雁停艰声解释,“我只是想去给陛下磕个头,没想求他原谅,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真的不会。” “不想说便收了你那些歪心,我没空陪你在这浪费口舌。” 见萧莨起身欲走,祝雁停慌了一瞬,差点又要从榻上栽下去,赶忙道:“你别走!我说!我说……” 他用力攥着手心,勉力平复住呼吸,颤声道:“……我是长历皇帝的儿子。” 萧莨收住脚步,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丝诧异的波动。 “皇后当年生了双生子,但太后迷信,视双生子为不祥之兆,皇后怕被太后知道,托母妃将我送出宫,我被母妃留在怀王府中,当做了她的孩子,之前我一直不知道……”祝雁停说到一半,声音已哽咽得无法再继续。 萧莨的浓眉紧拧起,沉声问:“是祝鹤鸣说的?” “……是。” “你怎知他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祝雁停哑声道,“我记得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母妃那会儿时常带我进宫去给皇后看,和太子一起玩。” 祝鹤鸣没有必要在想杀他之时还对他扯这样的谎,更何况,他努力忆起的那些幼时记忆里,还有许许多多关于皇后和太子的回忆,他母妃总与他说起他们,叫他不要忘了他们,小时候他不懂,如今明白了却也晚了。 “所以你如今说要去给先帝磕头,是想去当着先帝的面忏悔?忏悔你亲手杀了他?弑君又弑父?” 萧莨的神色更冷,祝雁停可怜吗?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落到今日地步该说是命不好,还是他自己活该? 萧莨的一字一句都在戳祝雁停最难以启齿的痛处,祝雁停一句话都辩驳不了,呐呐道:“我真的只是想给他磕个头,没想求他原谅……” “你若是为着自己图谋大位,而不是为了你那个草包兄长,还能叫人高看你一眼,想要夺天下就光明正大地凭本事去抢,用那些不入流的阴私手段算什么?”萧莨闭了闭眼,强压下因见着祝雁停这副模样而翻滚起的怒意,只要一想到祝雁停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祝鹤鸣那个败类,他就气恨难消。 祝雁停红着眼抬眸望向萧莨:“那你呢?你已封王,下一步是不是也打算称帝?从前你说不在意前程权势,都是假的么?” “你有什么脸提从前?”萧莨哂道,“如今这样,不就是你想要的?” 祝雁停的神情愈加恍惚,终有一日萧莨也走上了这条路,若是在从前,他或许当真会很高兴,可如今,他只觉得苦,难以言说的苦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我的身份,未必没有别的人知道,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于你总归是麻烦。” “所以呢?你是要我杀了你?” 祝雁停沉默不言,神色愈发悲凉。 “你想都别想!我早说过,你别想求死,也别想解脱,永远都不可能。” “我不死,”祝雁停怔怔道,“你不让我死,我便不死。” 黯光在萧莨的眼底沉下,他未再说什么,出门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门外的风吹进来,明明是夏日,祝雁停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三日后,深夜。 萧莨淡漠地看着被押在堂下不断求饶的几人,身侧的亲卫小声与他禀报:“当年之事的知情人大多已被祝鹤鸣杀了,这几个是漏网之鱼。” “都杀了吧。”萧莨的嗓音淡淡,连眉都未多皱一下。 “奴婢、奴婢没有做过恶事!饶了奴婢吧,奴婢还带大了郎君啊!王爷您饶了奴婢!看在郎君的份上您饶了奴婢吧!” 跪在地上喊冤之人,是祝雁停小时候的奶嬷嬷,祝雁停被押在屏风之后,惊讶望着他以为的早死之人,如今竟死而复生。 萧莨冷下声音:“为了蝇头小利,将主子的秘密卖给宫中妃嫔,害死了皇后和王妃,后又贪生怕死,假死出逃,你说你没做过恶事?” 那老嬷嬷惊恐地瘫软在地上:“奴婢、奴婢真的没想过会害死王妃……” 她的辩解既苍白、又无力。 其他几人更是吓得抖得不成样,能在怀王府那样的地方平安活下来的,他们有哪个是干净的,手里的人命只多不少。 萧莨的目光一滞,立刻有亲卫上前动手,将那几人尽数押了下去。 一刻钟后,外头传来凄厉惨叫,萧莨的神色没有丝毫触动。 屏风撤开,祝雁停的眼中猩红一片,望向萧莨:“我母妃和皇后,……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什么?你告诉我……她们到底都是怎么死的?” 萧莨冷淡道:“你的身世被那老奴告诉了宫里头的妃嫔,传到太后耳中,太后气怒交加,她自然不会动太子也不敢动,只能拿你和皇后泄愤,老怀王妃替你挡了灾送了死,你倒是得感谢你那位继母,若非后头阴错阳差被她关起来,只怕你也活不到现在,你还能有命出来兴风作浪,是因为老太后在那之后没多久也死了而已。” 祝雁停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恍恍然地流下眼泪:“母妃也是因我而死,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这样报复我……为什么……” 萧莨不出声地看着他,眼中映着不断跳动的烛火。 祝雁停的情绪过于激动,像被人掐住了喉咙,想要说话,发出来的只有嘶哑的呜咽声,他用力揪着自己的衣襟,眼泪流了满面,再次晕了过去。 萧莨的目光陡然一沉,一步上前去将人纳入怀中,手指拨开祝雁停耷拉在面颊上已被泪水沾湿了的头发,盯着他的眸色更黯,指腹摩挲上那苍白干裂的唇。 冗长的沉默后,萧莨哑声吩咐下人:“去太医院,请御医来。” “再传令去秦州,让虞医士先一步上路,尽快赶来京中。” 第73章 心病心药 祝雁停醒来后就一直睁着眼,怔怔望着房顶的横梁,一声不吭,眼角滑落的泪不断没入鬓发中。 哪怕已经勉强自己要苟且偷生活下去,残忍的真相接踵而至,依旧让他痛不欲生。 他知道,萧莨是故意的,就是故意要叫他清楚,他身上到底还背负着多少罪孽,要他永远都不得解脱。 他的出生就是原罪,他不该来到这个世上,若是没有他,皇后不必担惊受怕,兴许还能与皇帝有更多的孩子,平安将他们的太子养大,天下不会大乱,他母妃不会被牵连,萧家人也不会出事,还有阿清,不会因他平白送了性命。 萧莨换个妻子,珩儿换个爹爹,或许他们还能活得更快活些。 他这样的人,生来这个世上,到底有何意义? 浑浑噩噩最痛苦之时,祝雁停听到有清脆稚嫩的童声问他:“你为什么要哭?你要死了么?” 他怔了怔,转过头去,珩儿就站在门边,犹豫着没肯进来。 祝雁停呆愣愣地看着他,直到眼泪将珩儿的身影模糊,他才恍惚回神,用力抹了一把脸,挣扎着坐起来:“珩儿……” 小孩有些怕,往后退了一步,但没跟上回一样跑走。 祝雁停哽咽道:“珩儿,你怎么来了?” 小孩噘嘴道:“我偷偷跑来的,一会儿就走了,外头的人都没瞧见,你不要跟人说哦,不要被人发现了。” “你是,……来看我的么?” “我才不看你,我又不认识你,”小孩哼哼唧唧了一阵,又问他,“你刚才为什么要哭?” 祝雁停慌忙将脸上的泪都擦了,勉强冲孩子挤出笑:“没有,珩儿看错了,我没哭。” “你骗人!”小孩压根不信他的话,“我看到了,你就是在哭,我都不哭的,你为什么要哭?父亲说了,哭多了的人眼睛会坏掉,你是笨蛋!” 祝雁停一愣,仰起头,将眼中的泪吞回去,不想再叫珩儿瞧见自己这副狼狈凄惨的模样,待到心绪稍稍平复一些,才冲珩儿道:“你说的对,……我以后再不哭了。” 小孩在门槛上坐下,抱着胳膊打量他:“……你要死了么?” 祝雁停怔然:“珩儿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知道,父亲说过的,死就是死了,死了就再也不会醒了,流血了会死,生病了会死,伤心了也会死的,你生病了吗?还是伤心了?你为什么要哭啊?那你会死吗?”天真的孩童睁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望着祝雁停,稚嫩嗓音说着一本正经的话题,连眉头都学着大人的纠结了起来。 祝雁停心尖一颤,下意识道:“不会,……我保证不会死。” “噢。” 小孩拖长声音,像是松了一口气。 祝雁停与他招手:“珩儿,你能不能进来?” “不能,我不要靠近你,父亲知道了会生气的。”珩儿摇头拒绝。 祝雁停点点头:“好,那就不进来,我们就这么说话吧,珩儿,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是坏人,你好凶的,不让我见父亲。”说起这个,小孩的嘴又噘了起来,控诉着祝雁停。 祝雁停的喉口发苦:“珩儿对不起……” 他的孩子,只记得自己不让他见父亲,全然不知道他这个爹爹还曾将他绑上阵前,当着他的面伤了他父亲。 小孩儿愣了愣,这大概还是第一次,有人郑重其事地与他这么小的孩子道歉,他不知要怎么回,又见祝雁停一副失魂落魄之态,犹豫一阵,丢下句“我走了,你别哭了,也别死”,起身跑了。 祝雁停呆怔半晌,轻闭起双眼。 珩儿蹦蹦跳跳地回去自己的小院,一众嬷嬷和下人正到处找他,动静太大惊动了刚处理完事情回来后院的萧莨,小孩一进门,就迎面撞上了他。 萧莨冷下神色,皱眉问他:“你不念书跑哪里去了?” 这么小的孩子还没学会说谎,被萧莨一盯,就老实交代了:“我偷偷去看他……” “谁准你去的?我先前都怎么跟你说的?你为何不听话?” 被萧莨严厉的话语一训,先头还说着自己不会哭的小孩瞬间委屈得红了眼:“他一直在哭,他要死了,珩儿害怕。” “你怕什么?!他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珩儿放声大哭。 萧莨的怒气更甚:“你哭什么?!” “珩儿想要爹爹,呜……” “要什么爹爹?!你那个所谓的爹爹害得你早产,只养了你三个月就不要你了,你长这么大他一直对你不闻不问,为了别人将你绑到大军阵前,他心里根本没有你这个儿子,你还要认他做爹爹?!” 珩儿哭得愈发厉害,一抽一抽地连身子都在打颤:“你骗珩儿的,珩儿不要坏爹爹,呜……” 萧莨烦躁至极,撇下孩子,大步而去。 珩儿来了这么一遭,叫祝雁停终于有了些精神,柳如许再来看他时,他的气色虽未转好,总算没有更加惨淡。 柳如许给他诊脉,小声问他:“珩儿是不是来看过你?” 祝雁停不答,柳如许微微摇头:“珩儿被他父亲骂了一顿,哭得厉害,谁都哄不好,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他父亲凶。” “……因为他来看了我?” “嗯。” 祝雁停有些微地失神,苦涩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会远着珩儿的。” “你也别怨王爷,他这几年日子确实不好过,东征西战的看似运筹帷幄,实则压力大得很,他还总是头疼,尤其夜里发作得厉害,你别误会,是因为有一回他夜里不睡,我不小心撞到了,他不让我告诉他那些部下,我也没有什么法子能给他治,扎针只能勉强缓解,我师父说他这是心病,要想根治还得用心药医。” 祝雁停无意识地捏紧拳头,颤声道:“为何会这样?他以前、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毛病……” “是我的错,”柳如许叹气,“当初我刚到军营时,确实有些不甘心,与他说了你的事情,他也许以为你从头到尾都对他没有半分真心,钻了牛角尖,他其实从小就这样,偏执得很,越是在意的东西越是过分执着,以前不过是压抑本性罢了。” 祝雁停的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气,上不去又下不来,他从未想过,萧莨会变成这样,都是他的错。 可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 沉默半晌,祝雁停哑声问柳如许:“……你又如何知道,我对他是动了真心的?” “当局者迷罢了。” 祝雁停怔然,声音更低:“那你呢?你如今就甘心了?你现在又为何喊他王爷了?” “我其实连不甘心的资格都没有,又何必纠结不属于我的东西,你应当已经猜到了他的打算,他终究要走向高处,我若是不懂得进退分寸,迟早旧友之谊也会磨光。” 柳如许说罢一顿,又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这人当真不是良配,你配不上他,若依着我的私心,我倒是希望他能找个更好的人,可他……” 心下一叹,柳如许没再说下去,叮嘱了祝雁停多加歇息,不要再情绪激动伤了心神,收拾东西起身离开。 祝雁停恍惚间低下头,捂住脸,半晌没再动过。 正院里,萧莨刚打发了来商议事情的官员,有下人来小声与他禀报:“王爷,那位说想要些笔墨纸砚和书……” 萧莨的眸光动了动,淡道:“给他吧,盯着他别往外头传递消息就行。” “诺。” 沉默一阵,他又道:“去买些玩具给小郎君,挑他喜欢的,让阿荣有空带他去外头玩玩。” 六月底。 萧莨代皇帝去往皇陵,祭拜长历帝。 祝雁停在车队后段,一辆十分不起眼的车中,先头出发之时,他远远看到了萧莨,萧莨穿着亲王冕服,在众人跪拜中登上车辇,周身已有了隐约的帝王之气。 当年……当年他亲手为萧莨穿上五品文官朝服时,还曾问他为何没有野心,甘愿做个无名小官一辈子庸庸碌碌,如今时过境迁,萧莨终有一日会走到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他却再不能与之并肩了。 祝雁停坐在车中,回忆着往事,几番苦涩涌上心头。 只好在,萧莨到底答应了他的请求,带了他一块去帝陵。 那日的事情,是他一时激动过度,口不择言,无论萧莨用什么方式报复他,都是应该的,他甚至应该感谢萧莨,让他活得更清醒一些,而非自我逃避,不敢面对现实。 日落之时,浩浩荡荡的车队到达帝陵。 长历皇帝的帝陵在圣京城西南边,靠近冀州的地方,长历帝还在位时地宫就已建好,当日祝鹤鸣登基,为了显得自己是名正言顺是承继正统,花了大力气整修地面上的宫殿,后头章顺天打进京中,这里停了工,到现在也还有些地方未有完全建好。 陵殿之前有九级台阶,象征着九五至尊,萧莨一阶一叩首,不带半点敷衍,他本不用做这些,但坚持做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萧家世代效忠大衍江山和祝家王朝,他如今的选择已违背了祖训,但他问心无愧,他能为大衍做的都做了,最后这九叩首,就当是还了皇恩,全了这百年多的君臣之谊。 祭祀的流程冗长且繁琐,从转日清早一直持续到日暮。 入夜之后,祝雁停才被允许进入空无一人的陵殿中,跪在帝后牌位前为自己做过的错事忏悔。 送祝雁停进来之人已退去了殿外守着,他的腿伤未好,只能姿势扭曲地跪坐在地上。祝雁停抬眸望向案上的牌位,怔愣片刻,伏下身,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长历皇帝不知道他的存在,却在那两年他为之构建起来的虚假梦境中,给了他从来未有过的慈父关怀,即便是将他当做了他的太子。何况当年,他能被放出来重获自由,是因为皇帝的一道圣旨,他不思感恩,被权势蒙蔽了双眼,做下弑君弑父之事,悔之晚矣,只能待日后下了地狱,再去恕罪。 还有皇后,虽然他命不好,是被皇后放弃的那一个,但皇后将他平安送出了宫,为他找寻了后路,也曾善待过他,最后又因他而死,他不该恨她。 祝雁停取出怀中厚厚一沓的孝经,都是他这些日子亲手抄下的,他没法当面去祭拜老怀王妃,给她的那份已亲手烧了,余下这些,是他抄给皇帝和皇后的。 一张一张将纸送进火盆里,跃动的火苗迅速舔吻上来,祝雁停的面庞映在火光中,这么多日来第一次有了平静之色。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祝雁停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这个时候会来这里的,只有萧莨。 似乎他的脚步声都比从前要沉重一些,祝雁停心下一叹,直到那双黑色长靴停在他身侧。 萧莨的嗓音沉冷:“你在烧什么?” “孝经,”祝雁停轻吐出一口气,与之解释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抄的。” “孝经?”萧莨冷嗤,“人都被你杀了,烧几页孝经你以为就能恕罪?” 祝雁停微微摇头,淡道:“我知道恕不了罪,我也没想过还能恕罪,这么做,……我至少心安一些。” “你可当真是个‘孝子’,现在做这些不觉得晚了?你这么顾念着所谓亲情,莫不是也给你那千刀万剐不得好死的兄长烧了什么好东西?” 萧莨的讥讽让祝雁停心中不好受,但未表露出来,他抬眼望向萧莨,问他:“我能不能去给老国公和世子上炷香?” 萧莨的眸色一沉,在火光映照中翻涌起怒意:“上香?你有什么资格去我萧家祖坟给他们上香?他们当年下葬之时你做什么去了?如今你与我说你要去与他们上香?” 祝雁停赶忙改口:“不行就算了,你别生气……,你这么晚还未歇下,是睡不着么?” 萧莨不答,只冷眼看着他。 祝雁停取出藏在怀中的一册书,递到萧莨面前:“这是我给你抄的佛经,能静心的,你夜里若是睡不着,可以看看这个,或许能缓解一些头疼。” 萧莨将之接过,面无表情地翻了几页,祝雁停的字迹隽秀干净,抄下这册经书想必花足了工夫,他却越看心里的怒火越甚。 这算什么?讨好他还是可怜他? “谁告诉的你,我会头疼?” 萧莨的语气冰冷,不带丝毫起伏,祝雁停哑然,没想到萧莨的反应会这般大,一时犹豫着没有说出口,怕他会迁怒了柳如许。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到?” “……他也只是好心而已。” “什么好心?需要他来嚼舌根多管闲事!还有你!”萧莨拔高声音,警告祝雁停,“别再耍这些小心思,做这种自以为是的事情!” 萧莨说罢,直接将经书扔进了火盆中。 祝雁停一愣,扑上去不顾火苗烫手,慌忙将经书抢了出来。 萧莨已经离开,祝雁停的手背烫得通红,经书的几个角都已发黑卷起,祝雁停颤抖着手将之拿起,沉默半晌,无声一叹。 第74章 不许靠近 七月中,卫氏、杨氏带着两个孩子,并萧家其他族人,一齐被接回京中。 萧莨虽已封王,但未另外开府,依旧住在国公府中,平日接见官员处理政事也在这里。 坐在阔别四年之久的国公府里,卫氏泪水涟涟,这几年她身子越发不好,眼见着也没几年好活了,只希望子孙能平平安安,自己能落叶归根,不用死在外头,回到京中心里总归要踏实许多。 “就只是你父亲和大哥还埋在秦州,日后再想见上一面,就难了……”卫氏轻声叹道,没了外人才与萧莨说起这些心里话。 萧莨安慰她:“母亲不必多想,待过段时日,再太平一些,我会叫人去给父亲和兄长迁坟,将他们真正迁回京中祖坟里。” 卫氏闻言略意外,担忧道:“这样可以么?萧家的祖训一直都是死在哪便埋在哪,祖坟里只设衣冠冢,你父亲和兄长也不好太特殊,更何况你才刚封了王,就这么兴师动众为父兄从秦州迁坟过来,只怕会落人话柄……” “无妨,母亲信儿子的便是,不必理会外人怎么说。” 萧莨的神色沉定,卫氏见之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这几年他们虽都在西北,但见面的时候其实少之又少,饶是如此,萧莨的变化她这个做母亲的依旧都看在眼中,她心里焦虑担忧却又没法说,她已经没了丈夫没了大儿子,唯恐萧莨日后也会不得善终。 “你如今管着这么多的事情,万要小心,不能因为如今地位高了,就掉以轻心,眼下世道这么不太平,咱们家也不求多大富大贵,只要你们都平平安安的……” “我知道,母亲不必多虑。” 见萧莨这般坚定,卫氏心中愈发难受,可她也不能再劝什么,只得将那些担忧都吞回肚子里,想了想,又问萧莨:“我听人说,雁停也在府中?他……” “他的事情,母亲便不要操心了,”萧莨沉声打断卫氏,“我自会处置。” “他与那个怀王毕竟是亲兄弟,我是怕他会拖累了你名声。”卫氏言语间有些犹豫,她虽不知祝雁停具体做过什么,但光是这几年对珩儿不闻不问,就已经够叫人寒心了,倒也不想多过问他的事情,唯一担心的只是萧莨放不下,会因为祝雁停被人诟病。 “只是虚名罢了,不必在意。” 名声不过是添头,好与坏都只是那样,在这乱世之中,只有绝对的武力,才是最大的倚仗。 这几年萧莨的性子已越来越强势,他要做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置喙,卫氏心知哪怕是自己这个母亲,说多了也只是惹他厌烦,一时间神色疲惫,也懒得再说了,只提醒他:“你嫂子的病一直没好过,虞医士也拿她没法,我会叫人盯着她,你也提醒着些这府里头上上下下的人,别叫人不小心冲撞了她。” “我明白。” 杨氏自萧蒙死后就变得痴傻疯癫,她这也是心病,而且是无药可解的那种。 三日后,萧莨在国公府中设宴,宴请京中一众高官勋贵和驻守周边要塞的军中将领。 先前搞了个下马威,如今总得再安抚一番,所谓打一棍子再给颗蜜枣。 话虽如此,大多数人俱都战战兢兢坐如针毡,将这饮宴视作鸿门宴,看萧莨的眼神如同看煞神,萧莨全然不在意这些,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落到左手边的空位上。 身旁的亲卫小声与他禀报:“临闾关那边没有动静,屈将军收了帖子,但没说什么,应当是不会过来了。” 萧莨点头,淡道:“开席吧。” 临闾关总兵的位置突兀地空着,众人都看在眼中,已有人私下里交换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眼神,谁都清楚,这意味着,那位驻守临闾关的屈大将军并未与萧莨结盟。 这也不算出人意料,屈烽此人出了名的耿直牛脾气,但十分效忠大衍,是长历帝一手提拔起来的爪牙,虽未明确表态支持祝家哪个皇帝,到底看不上那些有不臣之心的,哪怕是萧莨也一样。 蜀地的小皇帝以当年那道永不归京的先皇旨意为借口,推托不进京中,封萧莨为王,代行皇权代理国事,面上看起来似乎挑不出错,可谁不知道,这就是萧莨自己定下的事情,只怕圣旨都是他亲手写的。 这般昭然若揭的野心,也难怪屈烽不买他的账。 萧莨的神色未有变化,将该说的话说了,便自顾自地饮起酒,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当真就只是请他们来吃席喝酒拉拢人心的? 啧,这位新王也不是只懂拿刀杀人啊,若是愿意变通,那便好办了。 他们虽然怕死,可被逼着投效和拿利益好处哄着效忠,到底不一样,至少后者,不会叫人觉着身家性命随时堪忧,总归会情愿许多。 二更之时,饮宴散场,众人来时战战兢兢,回去这会儿倒是个个腆着肚子酒足饭饱,萧莨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只要他们知趣,还是有活路有前程可奔的,大多数人俱都松了口气。 萧莨已有些微醺,被人送回后院住处,进门之时,不经意地一抬眼,瞧见有人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月影婆娑,将那人的面庞衬得朦胧不清,萧莨的眸色微滞,停住了脚步。 树下之人走上前来,与萧莨信信一揖,噙着笑道:“王爷,久仰。” 仿佛许多年前的花灯会上,也有人信步走至他面前,嘴里说着“久仰”,弯腰与他作揖,笑容比那时的月色灯火更璀璨。 萧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醉意让他眼前像蒙了一层雾,看什么都模糊不清,但面前之人那双带笑的眼睛,却分外似曾相识。 半晌,萧莨沙哑着声音开口:“久仰什么?” “王爷一表人才、文韬武略,叫我辈敬佩万分,王爷还在西北之时,在下便想若有一日能与王爷结交,便是此生之幸。” “你是这么想的?”萧莨的声音似更哑了一些。 “自然是的。”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是。”那人心下打了个突,无端心虚了几分。 “你究竟是何人?怎么进来的?”萧莨的话锋忽地一转,语气森寒,哪有半分旖旎之意。 那人嘴角的笑僵了一瞬,硬着头皮道:“在下仰慕王爷已久,今日有幸得见,愿与王爷……” 话未说完,便被萧莨抬手掐住了脖子,萧莨收紧指尖,仿佛再稍稍用力,便能将他的脖子都掐断。 萧莨冷冷盯着面前之人被掐红了的脸,直到那双眼睛里泛起极度的惊恐:“放……” “你是何人,别让我再问第三遍。” “嘉南伯府……” 在那人断气之前,萧莨终于松开手,未再多看对方一眼,只冷声吩咐身后下人:“架出去,扔去嘉南伯府门口。” 偏院里,自上回从帝陵回来,祝雁停已有一段日子未再见过萧莨,更未见过珩儿。虞医士来给他看诊过,重新为他开了药方,再每日由柳如许来给他做针灸,祝雁停病弱的身子虽未好转多少,总算不再像之前那般,仿佛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他的腿伤也好了许多,如今已能拄着拐杖在屋中慢慢走动,再过个把月,应当就能痊愈。 柳如许进门时,祝雁停正在调香,香料都是前几日柳如许给他找来的。柳如许虽学了医,对这个却不太懂,只是闻着这满屋子的味道,就觉得格外沁人。 祝雁停递了一包调配好的香料给他,淡道:“送你的,用来熏屋子,虫蚁能少一些。” 柳如许道了声谢,直接收下了,祝雁停看他一眼:“你不怕我害你么?” 柳如许笑着反问他:“你有必要么?” 祝雁停一脸讪然,柳如许坐下,让他在榻上躺平,解开衣衫,熟练地在他身上穴位处施针。 祝雁停轻闭了闭眼,小声问他:“珩儿今日念书乖么?” “嗯,他很聪明,学东西很快,说不上过目不忘,但我教给他的东西他念两遍基本都能背下来。” “那就好……” 柳如许随口与他说起另一桩事情:“前几日王爷宴请京中勋贵,那嘉南伯也不知怎么想的,带着家中庶子来赴宴,让之中途跑来国公府后院,等饮宴散了,王爷回来时故意凑上去献殷勤,被王爷叫人直接将之架出去游街后丢去了嘉南伯府门口,如今这事已经在京中传遍了,那个庶子,……与你长得有些像。” 祝雁停怔了怔,下意识地问道:“他喝了很多酒么?是不是醉了?他酒量不好,总是容易醉,会不会更加头疼?” 柳如许倒没想到他的关注点会是这个:“你多虑了,王爷这几年在军中与那些将士们都是喝大碗酒,酒量不成问题。” 柳如许说着一顿,又道:“非但如此,前日王爷还以嘉南伯勾结……逆王为名,将嘉南伯府抄了家,戍北军上门时那嘉南伯赖在家门口破口大骂,后头被人割了舌头,另几家勋贵原本有些不满,欲要一齐上书为嘉南伯求情,昨日王爷又将前江侯世子破格提拔入了六部,叫那些人当下就闭了嘴,且这几日,这国公府里的下人也都换了一批。” “……难怪每日来给我送饭的人都换了一个,”祝雁停叹道,“那个嘉南伯只是曲意逢迎墙头草了一些,之前也没得过我那‘好’兄长什么重用,如今被挑出来杀鸡儆猴,只怪他自己太跳了。” 柳如许摇头:“你心里明白的,王爷确实有意挑一家杀鸡儆猴,但为何偏偏选中了嘉南伯府?只是送个家中小郎君来勾搭王爷,原本根本算不上什么错处,换做别人,不定就笑纳了。” 祝雁停不知当说什么好,如今只要是与他有关的人和事,随时都可能惹得萧莨暴怒,他的脾气是越发不好了,都是自己作下的孽。 做完针灸,祝雁停拿起手边另一个香料包,递给柳如许:“这个是我给他调的,这个味道他从前就喜欢,还加了几味安神的草药,在房中点上,或许能让他夜里睡得踏实些,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让那位虞医士先查验一番,再送去给他,……别与他提我。” “为何不提?” “……你若是说了,只怕他当场就要将这个扔了。” 柳如许没再多问,点点头,将那香料包收起。 晌午,萧莨回到屋中,闻到那若有似无的香味,目光落至门边角落处的香炉上,皱眉问道:“谁点的香?” 屋中的下人赶忙回答:“清早柳先生送来的,说这香料有安神之效,或能缓解您夜间头痛之症。” 萧莨盯着那袅袅而起的烟雾,双眉拧得更紧,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晦意倏然滑过。 未时,珩儿午睡起来,被嬷嬷带来萧莨这里,这小孩这段时日一直在生萧莨的气,但也再没吵着要爹爹到处乱跑。 见到萧莨,珩儿低着脑袋一言不发,萧莨将人叫至身边,温声道:“你不是想骑马吗?父亲今日便带你去马场,挑一匹马驹送给你。” “真的么?”小孩抬起头,大睁着眼睛望着他,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嗯,真的。” 萧莨起身牵住孩子的手,出门之时,珩儿忽然收住脚步,好奇望向那座还在不断冒出烟雾的香炉。 萧莨的手掌搭到小孩肩膀上:“珩儿在看什么?” 小孩仰头问他:“父亲,那是什么?好香啊!” “你喜欢?” “喜欢!” 萧莨的眸光黯了一瞬:“走吧。” 珩儿十分激动,一路蹦蹦跳跳跑在前头,萧莨落后一步,沉声吩咐身后下人:“将屋中的香炉扔了,以后别再点这种东西,叫柳如许去马场见我。” 马场。 珩儿兴奋地东摸摸西看看,对每一匹小马驹都爱不释手。 萧莨的亲卫陪着他玩儿,小孩乐得眉开眼笑。 萧莨站在一边看着,轻眯起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如许走上前,先见了礼,萧莨的目光没有从珩儿身上移开过,淡声问他:“那香炉里点的香,哪里来的?” “……你猜到了?” 萧莨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冷意:“珩儿该正儿八经念书了,从明日起,我会请翰林院的学士来教他,就不用麻烦你了,偏院那边,以后每日让太医院的人去便是。” 柳如许怔住,萧莨又道:“明日起你入翰林,你未参加过科考,先从六品修撰做起吧,免得被人诟病。” 柳如许的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接话:“一定要这样么?” 萧莨终于转身望向他,眼神平静无波:“你的志向从来就不只是做一个大夫,大夫做得再好,哪怕做成了御医又能如何?从前你不是一直想着进翰林院?如今我给你机会,有何不好?” 柳如许低了头:“……下官,谢王爷厚爱。” 转日,祝雁停发现来给自己做针灸的,换成了太医院的医官,试着问了一句:“柳先生去哪了?” 对方只答不知。 祝雁停怔了怔,望向窗外的萧条秋色,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萧莨当真,不许任何人再靠近他了。 ……罢了,只要萧莨能痛快,他顺着他便是。 第75章 自甘下贱 进入八月后,有一日祝雁停忽然发现屋门外看守他的兵丁换了一拨人,他屋里还多了两个哑着的,但手脚麻利、老实听话的下人。 先前他腿伤着行动不便,伺候他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厮,偶尔还能陪他说说话,如今那小厮也不见了,这屋子里是愈发安静了。 他问那两个下人先前那些人去了哪里,对方只是摇头,既不会说话更不会写字,问多了便跪地给他磕头求饶。 祝雁停一声叹息,只能算了。 不说他大抵也猜得出,萧莨不再允许任何人在他身边长待,防着他将人拉拢,或许还有别的心思,他只做不知就是了。 申时末。 珩儿从校场回来,一路走一路叽叽咕咕地与萧蒙的儿子萧玒说话,萧玒比他略大两岁,他俩如今每日都在一起念书练武。 自从换了老师,珩儿的课业便日益繁重起来,他其实还差一点才满四周岁,但萧莨对他的要求颇为严苛,每日清早跟着翰林院来的老师念书,午睡起来后去校场学武、学骑马,一直到日暮。辛苦是真的辛苦,但珩儿这小孩好胜心强,还有个大两岁的哥哥在旁作比较,从来都不肯喊累。 珩儿正说着一会儿用晚膳时,要将刚在校场外头捡到的漂亮小石头送给祖母,讨她老人家欢心,忽地收住脚步,与不远处长廊上的一只黑猫对上眼,愣了住。 萧玒不解问他:“珩儿你在看什么?” 小孩竖起手指到嘴边:“嘘。” 他压低声音,示意萧玒看:“那有只黑猫猫。” 不待萧玒反应,珩儿已轻手轻脚走上前去,那不知打哪里来的野猫竟也不跑,就趴在墙根那里,瞪着琉璃眼珠子望着他。 珩儿在野猫身前蹲下,嘴里发出惊叹:“你长的好漂亮哇。” 萧玒也跟过来,珩儿拉着他让他看:“这只猫猫的眼睛,跟我捡到的小石头一模一样。” 他伸手想去摸,被萧玒捉住手,大两岁的兄长少年老成地提醒他:“野猫好脏的,不能乱摸。” “噢。”珩儿乖乖收了手,取出怀里的小石头搁在黑猫的脑袋边,与它的眼珠子做对比,看得直乐。 那猫却忽地站起身,张嘴从他手里将石头叼走,转身就跑。 小孩愣了一愣,回神时嘴里喊着“猫猫把小石头还给我”,起身就追了上去。 那野猫溜得飞快,珩儿却也是个能跑的,身后的萧玒和一众下人都追不上他,他就这么跟着那只猫,跑到了府中最西侧的偏院门口,眼睁睁地看着猫溜了进去。 珩儿站在院门外,犹豫着没有进去,嘴巴已噘得老高,他知道这里关着那个人,可他不想再见他。 祝雁停惊讶看着出现在屋中的野猫,待到那小东西吐出嘴里的石头,又在地上打了个滚,他才反应过来,几个月前他刚来这里时,顺手将不想吃的食物放在了榻边的窗台上,被这小猫给吃了,后头便再没见过它,没想到今日这猫却又出现了,还送了颗小石头给他。 祝雁停撑着拐杖走上前去,亲手将那小石头拾起,嘴角难得有了一丝笑意:“多谢。” 小猫哧溜一下跑了。 “小石头是我的,你把它还给我。” 听到声音,祝雁停猛地转身望向门边,激动之下差点连手中拐杖都给扔了。 珩儿气呼呼地捏着手站在门边,瞪着他:“小石头还给我。” “珩儿你怎么来了?”祝雁停有些喜出望外,高兴过后又免不得担忧,“你不怕你父亲知道了再说你么?外头的人怎么放你进来的?” “我是世子,我说的话他们都得听,”珩儿哼道,“父亲不会说我的,我不要你了,我只是来要回我的小石头。” 听到那句“不要你”,祝雁停先是一愣,撑着拐杖艰难走上前去,珩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没有走,祝雁停在他面前席地坐下,隔着门槛与他平视:“珩儿,……不要我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要了,反正你也不要我,你不喜欢我。”小孩气红了眼。 “我喜欢你啊,爹爹最喜欢珩儿了,爹爹怎么可能不喜欢你……”祝雁停有些慌,努力与他解释。 “父亲说的,你一点不喜欢我,你是大坏人,我不要你,你把小石头还我!” 祝雁停怔了怔,心下酸涩,沉默一阵,将那小石头递到了孩子的手掌中,低声喃喃:“珩儿,爹爹没有不喜欢你,你是爹爹生的,爹爹怎么可能不喜欢你,爹爹以前做错了,以后会加倍对珩儿好的。” 小孩将信将疑,不想理他,但还是没走,离得近了,祝雁停才好细细打量他,他的孩子似乎比前些日子要黑瘦了一些,大概是日日念书练武太辛苦了。 一眨眼,他的珩儿,如今都是王世子了。 从前他一门心思想要为他的孩子挣得一个王位,如今却是萧莨做到了,不只是王位,日后这个孩子或许还能与他父亲一样,走向更高的地方。 他到底,比不上萧莨,无论是在哪方面,都比不上。 憋了半天,珩儿还是没忍住问祝雁停:“你为什么不要我?” “爹爹是大坏蛋,爹爹那个时候昏了头,爹爹对不起珩儿。”祝雁停诚恳地与他道歉。 “噢。” 小孩拖长声音,晶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祝雁停,祝雁停不解其意:“珩儿……” “真的么?” “真的,真的是真的!” 珩儿不再问了,抬起手,掌心在他额头上用力按了一下:“你是大坏蛋,也是大笨蛋,我才不要原谅你,原谅了你父亲会伤心的,我不要父亲伤心,我走了,你不许哭。” 一直到小孩捏着石头跑远了,祝雁停才愣愣抬手,在他按过的地方轻轻摸了摸,无声一笑。 入夜。 下人将烧好的热水抬进来,倒入浴桶中,浸泡其中的药草很快散发出浓郁的药香。 待到下人退去屋外,祝雁停才除去身上衣衫,艰难地挪进浴桶里,长出了一口气。 前两日虞医士又给他新开了个方子,如今倒是不用做针灸了,但得每日泡药浴,其实这身子骨好或不好,他自己并不在意,但也不敢再消极应付,怕惹得萧莨不快。 祝雁停靠着浴桶,轻闭起双眼,在热气蒸腾中,有些昏昏欲睡。 听到房门开阖声,也只以为是风吹动门响,并未在意。 萧莨在屏风之外的椅子里坐下,双瞳微缩,盯着昏暗烛火中映在屏风上的那道模糊的影子,未有出声。 窗户陡然被风吹开,发出唰唰声响,祝雁停正欲喊人,萧莨已经起身,走过去顺手一推,将窗户重新阖上。 祝雁停大概没想到屋子里还有人,哑声道:“你出去吧,不用在这守着了,有事我会再叫你。” 萧莨没理他,又坐回了椅子里。 等了半日,没有听到脚步声和推门声,祝雁停皱了皱眉,隐约觉得不对劲,问道:“你是谁?” 依旧未有回应,祝雁停心下一沉,慌忙就要站起来,动作过大牵扯到脚上伤处,又跌坐回去,水花却唰地全溅了出去。 “表哥?”祝雁停的声音有些抖。 烛台上的火颤了颤,衬着屏风上的影子愈加朦胧,萧莨终于出声,嗓音沉冷:“你今日又耍了什么手段,将珩儿引来了这里?” 听到萧莨的声音,祝雁停反而踏实了些,闭了闭眼:“我什么都没做,珩儿是跟着一只野猫过来的,我只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就走了,真的。” “你觉得我会信你?” 祝雁停不知当怎么解释,如今哪怕他什么都不做,萧莨也觉得他是在耍心思耍手段,完全不信他的话,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种下的果,只能他自己吞。 “……你别骂珩儿了,有火冲着我发便是,珩儿他还小,他不懂这些,他很亲你,你别伤了他的心。” 萧莨一抬手,将手边案上的东西挥下地:“你有什么脸说这种话?珩儿还小不懂事,所以便能由着你哄骗?你这算什么?你难不成还觉得自己是个心疼儿子的慈父?你配么?” 掉落地上的东西滚了几圈,停在了萧莨脚边,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眼瞳狠狠一缩。 是那个竹雕的笔筒,当年他亲手做的,送给祝雁停的生辰礼。 怒气蓦地在萧莨心口翻涌而起。 一次又一次,从前就是这样,祝雁停总有层出不穷的花样,看似桩桩件件的事情都藏着情谊,实则他从未给过自己真心,从一开始就是欺骗和利用,一旦发现自己不肯帮他,便将自己狠狠推开,到了今时今日,他只能在自己手下苟且偷生,便又开始故技重施。 当年他做这个东西时有多诚心,如今看到它便觉得有多扎眼。 祝雁停一句话都辩驳不了,听到破裂声响,他挣扎着撑起身,从浴桶中出来,拉下搭在屏风上的衣裳披上,拄着拐杖走出屏风。 那个竹雕的笔筒已经在萧莨脚下四分五裂,祝雁停怔怔看着,愣在了原地。 从前萧莨亲手给他做的东西,那个荷莲状的笔洗已经找不到了,大概早就在匪军打进来抄家之时打碎了,这个雁落竹涧的竹雕笔筒,是萧莨送给他的生辰礼,他一直随身藏着,才留到了今日,如今却也没了。 萧莨抬眼望向他,浓黑的双眼中泼洒着汹涌翻滚的怒意,胸膛也在微微起伏。 祝雁停觉得自己快被他这样的眼神烫伤了,不敢再看,狼狈道:“……你为何来了这里?就为了找我兴师问罪么?” 他的衣裳没穿齐整,只随意披了件外衫在身上,因为天凉而有些微的瑟缩,萧莨的眸色更黯:“这国公府里,哪一寸地方,我想去便去,需要与谁交代?” 沉默片刻,祝雁停艰难地走至萧莨身前,跪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将那已被踩碎了的笔筒拾起。 裂得太厉害,已经没法再修复了。 萧莨不出声地望着他,祝雁停微微低着头,皙白修长的脖子在烛火中似是晕染上一层暧昧的暖光,沾湿了的发尾落下的水珠沿着脖颈往下淌,隐约还有水汽萦绕。 萧莨伸出手,扯住祝雁停后颈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祝雁停的眼尾发红,眼中隐有水光,一动不动地抬起眼。 他身上的衣裳没有系腰带,被萧莨过大的动作一牵扯,衣衫又敞开了一些,胸膛已隐约可见。 祝雁停抬起手,握住萧莨的手腕:“表哥……” 眼见着萧莨眼中的神色冷下,祝雁停改了口,喃喃道:“你别生气了,你肯来这里,我其实很高兴。” 萧莨手中的力道又加重了一些,祝雁停的头皮被扯得生疼,他攀着萧莨的手腕,目光里多了些不自觉地哀求之意。 萧莨猛地将人攥起来,甩进一旁的椅子里,欺身过去用力掐住了祝雁停的脖子,眼神发狠,胸膛起伏得愈加剧烈。 祝雁停没有挣扎,只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要杀我么?你肯让我死了么?” 萧莨的手没有松开,一字一顿道:“你、休、想。” 直到祝雁停的眼睛里被逼出生理性的眼泪,不停张着嘴艰难地喘气,他才终于将人放开,祝雁停的脖子上已经多了五个鲜红的指印,刺目非常。 祝雁停趴下身,干呕了一阵,痛苦地咽下口中唾沫,抬眸望向萧莨,问他:“那日嘉南伯府的小郎君与你献殷勤,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掐他的?我与他有何区别么?你为何不肯接纳他?” 萧莨眼中的情绪不断翻滚,像极力压抑着什么,握紧的手背上暴起青筋,祝雁停自言自语:“我与他自然不同,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别的人就算被你收了也只能做小,哪怕你将我休了,新娶回来的也只会是继室。” 他说罢,盯住萧莨的眼睛,像是蛊惑他一般,呢喃道:“我与王爷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不是么?都这么多年了,我都未再尽过做妻子的义务,王爷就一点不想吗?过往这些年王爷日日在军中,可有人能为王爷纾解?如今我就在这里,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让我伺候王爷,可好?” 萧莨双瞳中的情绪愈加晦暗难辨,又似有黯光沉入,他一句话未说,祝雁停便当他是默许了,撑着座椅扶手站起身,颤抖着手去解萧莨的腰带。 手腕倏地被人扣住,祝雁停的身子一怔,萧莨冰冷的话语落在耳畔:“你就这么自甘下贱?你这么费尽心思讨好我,这次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祝雁停哑声回答:“我想让你高兴。” 萧莨往前一推,祝雁停跌坐回椅子里,愣神了一瞬,望着萧莨:“你不要我么?” 萧莨抬手,用力捏住他下巴:“你这副轻贱的模样,看了只会更叫人厌恶。” 待到脚步声远去,祝雁停才恍恍然地回神,默不作声地拾起地上的笔筒,轻轻摩挲一阵,埋首至双膝上,难过地闭起眼。 第76章 物是人非 八月初十那日,萧莨身边的人过来偏院这边传话,让祝雁停去正院里。 祝雁停十分惊讶,下意识地问:“王爷要我去做什么?” 来人的语气十分客气:“郎君您直接过去吧,去了便知道了。” “好。” 祝雁停不再多言,稍稍收拾了一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重新束发过后,随人出了门。 他这两日已能丢开拐杖慢慢走路了,虽不怎么顺畅,好歹看着不再像个残废,来传话之人十分贴心地给他备了轿子,将他抬去了正院。 一路上祝雁停心里都在打着鼓,思来想去都猜不到萧莨叫自己过去的目的,到后面便也干脆不想了,总归船到桥头自然直。 祝雁停走进正院时,刚有朝中官员来议事完从里头出来,见到他无不目露异色。 他如今衣衫朴素、身无长物,又腿脚不便,虽说不上灰头土脸,但也着实没好上多少,落魄至此,哪还有半点昔日金尊玉贵的气度。 祝雁停有些难堪,低了头,避开那些人的视线,进去里头。 萧莨正在看文书,他现下身兼摄政王之职,每日里都有堆积如山的公务要处理,这国公府正院的堂屋里摆上书案,已改成了他平日里召见官员议事的场所。 外头人议论萧莨不另开王府,是因为想要日后直接从这国公府里搬去宫中,至于萧莨到底是不是这个心思,那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祝雁停走进来,萧莨并未抬头,一直在看手中的那些奏报文书,不时落笔批阅,祝雁停被晾在一旁,他没敢出声,就这么站在那里等着。 萧莨的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这么看着倒似沉定得很,但昔日的那份从容温雅是再没有了。 祝雁停心中一叹,垂了眼。 他的腿伤初愈,站不得太久,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有些受不住。 脚下一阵一阵钻心地疼,祝雁停咬着牙没吭声,萧莨一直没抬眼,倒是屋中伺候的几个下人注意到了,但没人敢提,眼见着祝雁停额头上冷汗都快出来,给萧莨伺候茶水的那个小声问了一句:“王爷,可还要换杯热茶?” 萧莨终于抬头,目光掠过祝雁停,微微一顿。 祝雁停勉力撑着,身子已有些摇摇欲坠。 萧莨抬了抬下颚,终于有下人搬了把椅子到祝雁停身后,扶着他坐下。 “腿伤还要多久能好?”萧莨面色冷淡,声音里没有多少起伏。 祝雁停低声回答:“已经好很多了,再几日应当就能自如走动了。” “我不需要一个废人在身边,你回去吧,过两日再来。” 只说了两句话,祝雁停便又被赶了回去,他有些不明所以,但没敢问,萧莨让他走,他便回去了。 如此过了两日,祝雁停再次被人带去正院,萧莨依旧在看文书,这次他没有让祝雁停多等,直接吩咐:“你过来,帮我磨墨。” 书案边伺候笔墨的下人退下,换成了祝雁停,祝雁停不解其意,小心翼翼地上前,虽如此,萧莨愿意让他在身边待着,他就挺高兴。 杂乱的文书奏报堆满了书案,祝雁停磨完墨,萧莨又让他整理这些,祝雁停低声应下,分门别类按着轻重缓急帮他将这些文书整好。 起初祝雁停心中有些乱,猜不透萧莨到底要做什么,后头便也慢慢静下心来,无论如何,总比被关在那个小院落里好得多。 他原以为,又要像小时候那样,被关个十年八年的。 萧莨正在看一份西北来的奏报,自他入了京,西北之事便尽数交给了徐卯,关外打得如火如荼,凉州雍州那边倒还算太平,萧莨下笔如飞,快速在奏报上落下批示。 祝雁停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萧莨他身上确实越来越有了上位者的气势,可惜自己一无是处,什么都帮不上。 晌午之时,珩儿念完书回来这边与萧莨一块用午膳,一进门瞧见祝雁停,愣在了原地。 祝雁停望向他,原本平静的心思瞬间乱了,整理着文书,不时抬眼看向他的孩子。 珩儿走上前,规规矩矩地与萧莨见了礼,萧莨终于搁下笔,将儿子叫至身侧来。 珩儿走到萧莨身旁,又看了祝雁停一眼,犹豫着没敢问,萧莨摸了摸他的头,起身牵住他的手:“走吧,用膳去。” 被撇下的祝雁停一时有些无措,小孩被萧莨牵走还不停回头看向他,他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父子俩在餐桌边坐下,祝雁停立在一旁没敢动,布菜的下人上前来,被萧莨挥退下,他的目光落至祝雁停身上:“你来。” 祝雁停听话上前去,拿起了筷子。 珩儿有些别扭,拉了拉萧莨的袖子,小声喊他:“父亲……” 小孩的眼里有隐隐的哀求。 萧莨微蹙起眉,祝雁停赶忙先夹了一筷子菜进珩儿碗中,安抚他:“小郎君吃这个吧。” 珩儿怏怏收了手,低了头,默不作声地捏着筷子吃祝雁停给自己夹的菜。 萧莨周身的温度似更低了一些,祝雁停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有些难堪,不明白自己又哪里做错了。 萧莨的口味祝雁停还记得,给他夹的尽是他爱吃的菜,至于珩儿,他只能挑着孩子能吃的给他,看他哪样吃得多些,暗自记在心里,又免不得有些心酸,他的孩子都四岁了,他还连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不清楚。 用过午膳,萧莨继续去处理政事,珩儿留在屋子里午睡,祝雁停站了这么久,水都没喝一口,饭也没吃上,这会儿又饿又渴,脚上也在隐隐作痛,只好在萧莨没再折磨他,让了他去吃东西,和那些下人一起,在偏房里吃。 这正院里伺候的人都是萧莨的心腹,从前就跟着他的,哪里不清楚祝雁停的不同,对他俱都客客气气,给他擦好桌椅,扶着他坐下,祝雁停有些不自在:“你们不必管我了,要不被王爷看到,怕会连累你们。” 几个下人略微尴尬,领头的管事叹气道:“郎君,王爷他只是一时拧不过弯来,您顺着他些吧,他还是在意您的。” “我知道,”祝雁停点点头,“你们都去用膳吧,不用在意我。” 下人们将这间屋子单独留给祝雁停,去了隔壁。 祝雁停吃着东西,有些心不在焉,国公府的伙食向来都好,从不苛待下人,并不至于不能下咽,他只是想着珩儿,有些食不知味。 正发着呆,珩儿的小脑袋自门外冒出来,小孩背着手犹犹豫豫地挪进屋,问祝雁停:“你现在才吃饭吗?” 祝雁停略意外:“你不是在午睡么?怎么起来了?” “我偷偷出来的,”珩儿跑上前去,将藏在身后的油腻腻的鸡腿搁进祝雁停碗里,“给你吃的,我叫嬷嬷去厨房里拿的,父亲不知道,你不要告诉别人噢。” 祝雁停一时百感交集,不知当说什么好:“……谢谢珩儿。” “我才不是可怜你。”小孩冲他做了个鬼脸,又丢下句“你可别把自己饿死了”,转身跑了。 祝雁停回神时已红了双眼,捻起那鸡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他从前其实从不碰这么油腻的东西,但这是珩儿偷偷叫人去给他拿的,便比这个世上最珍馐的美食都要可口。 吃完东西,祝雁停又回了萧莨那去,这会儿倒是不用一直站着了,他被萧莨要求帮他抄书,可以坐在榻上抄。 未时,珩儿起床去校场练武,萧玒特地过来正院这边接他,两个小孩一块走了。 望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并肩走远,祝雁停的神色顿了顿,犹豫问萧莨:“你将他们放一块教养,完全不分彼此,……这样好么?” 萧莨终于正眼看向他,眼神有些冷,祝雁停赶忙解释:“我没有挑拨的意思,但是你既已选择了那条路,日后珩儿总归会被所有人盯着,还是,……你属意玒儿?” 祝雁停知道自己说这些必然会惹得萧莨生气,却忍不住不问,他还是有私心的,希望他的孩子能得到最好的,他只怕萧莨会为了他兄长,将玒儿那孩子摆在珩儿前头。 萧莨微眯起眼,祝雁停被盯他得不敢再直视他,半晌,才听萧莨沉声道:“他们还小,只是一起念书习武而已,并无什么,日后玒儿自会有他一份前程。” 祝雁停松了一口气,总算,萧莨最在意的还是自己儿子。 萧莨未多解释,他并非没有过那样的心思,只是念头转瞬即逝就被他舍弃了,若是当真那么做了,这两个孩子日后便再无可能和平共处,迟早会有反目成仇、你死我活的一日,那样他才是真正对不起兄长。 祝雁停就这么在萧莨身边待了下来,每日伺候他的一切琐事,一直到入夜才被准许回去。 八月十五这日,往年的中秋宫宴被移到了国公府,比起上回的私宴,这一次中秋宴更要正式许多,百官都来了,这国公府,俨然已成了另一处别宫。 宴席的时间也推迟了一些,申时才开始。 自萧莨进京后,被关了这么久的祝雁停第一回 出现在人前,以萧莨跟前伺候的小厮的身份。 萧莨高坐在主位之上,祝雁停跪坐他身侧,为他斟酒布菜。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这位帮着逆王祝鹤鸣作威作福的僖王,化成灰他们都认得,先前萧莨不在京,倒是他们一直忽略了,这人的另一层身份,他还是萧莨的男妻。 祝鹤鸣死了,这人却苟且偷生着活了下来,这当中免不得有萧莨的私心,只是如今冷眼瞧着,他却以低贱小厮的身份,出现在萧莨身边,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沦落至此,谁能说萧莨不是存了故意磋磨之意。 有心思活络之人,瞧见萧莨这般态度,这会儿已有了些想法,暂且按捺着没有表露。 祝雁停实则也没想到,萧莨会故意让他在众人面前露脸,那些各有深意的打量目光让他分外难堪。 他不怕死,甚至无数次想过一了百了彻底解脱,但到底做不到超然于世外,什么都不在意。 萧莨是存了羞辱他的心思,还是为了其他,这会儿祝雁停浑浑噩噩的脑子里也想不明白,只机械地重复着为萧莨斟酒夹菜的动作,暗自乞求着这场宴席能早些结束。 他麻木地拎起酒壶,斟酒时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心慌之下酒水漫过了杯沿,洒了满桌。 祝雁停手忙脚乱地搁了酒壶,想去擦拭,慌乱中带倒了酒杯,这下更是连萧莨的衣襟上都沾到了酒水。 祝雁停扑上去为他擦拭衣裳,被萧莨不耐烦地挥开手:“你没长眼睛么?” 萧莨的声音不算高,但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众人看在眼中,在场之人几乎都听到了这一句。 祝雁停低了头,哑声道:“抱歉……” 萧莨起身,拂袖而去。 堂下鸦雀无声,祝雁停孤零零地跪坐在桌边,愈显难堪,他却不敢动。 萧莨半日没回来,下头嗡嗡议论声又起,祝雁停听着那些不断钻进耳朵里的字眼,无力地闭了闭眼。 两刻钟后,萧莨换了身衣裳回来,又像无事人一样在原位坐下,让祝雁停继续给他倒酒。 祝雁停更加小心,全神贯注,不敢再出任何岔子。 一直到日暮,宴席终于散场,百官来了又去,萧莨则还要回去后院,陪着卫氏他们吃家宴。 这会儿祝雁停的心绪已逐渐平复下来,心中隐约有了猜测,跟在萧莨身后往后院走时,望着他背影的眼神里更多了些难受。 罢了,萧莨非要这么做,他配合他就是了。 一刻钟后,他们到了卫氏住的院子。 时隔这么多年,再次见到萧莨的这些家人,祝雁停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从进了卫氏院子起,便低了头站在后头,自欺欺人地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却又忍不住偷偷去打量他们。 几年不见,卫氏已是两鬓斑白沟壑满面,眉宇间俱是疲态和病气,杨氏则一言不发痴痴傻傻的,哪还有半分昔日的大方温婉,一桩一桩的打击已快要将这两个女人压垮。萧荣倒是瞧见他了,神色复杂地撇过眼去,只装作没看到,还有那几个孩子,都大了许多,看着也安静听话了许多。 忆起昔年的那场中秋家宴,早已物是人非,所有人都变了,那时会为他亲手剥橘子的萧莨,也再回不来了。 萧莨在卫氏身侧坐下,淡道:“开席吧。” 祝雁停站在一众下人之后,珩儿从他们进来起就一直盯着祝雁停,欲言又止。 卫氏顺着孩子的目光望过去,先是一愣,继而蹙起眉,终是叹气道:“既然来了,就坐下吧。” 祝雁停低着头,慢慢握紧了拳头。 在卫氏的示意下,桌上又添了一把椅子,在最下手,她又道:“坐吧。” 萧莨面无表情,虽未点头,但也未出言反对,祝雁停终是走上前去,在桌边坐下。 一顿家宴,人人都吃得食不知味,杨氏只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被人给带走了,萧莨、萧荣俱默不作声,只有几个孩子陪着卫氏说了几句吉祥话,祝雁停没动几筷子菜,始终低着头,眼眶微微发红。 第77章 投机小人 用完家宴,卫氏说自己乏了,并无赏月的兴致,家里人便各自散了。 萧莨牵着珩儿往回走,祝雁停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提着灯笼,暖色的光亮映着秋日逐渐枯黄的草木,倒似给这萧瑟的秋日凉夜减了些许冷清。 珩儿一步三回头地看他,想要说话,祝雁停微微摇头,小孩扁了嘴。 萧莨沉声道:“注意看路。” 珩儿转回头去,不敢再往后看。 一路无言地先将珩儿送回他自己住处,小孩乖乖挥手与萧莨道别,目光落到祝雁停身上,顿了顿,没说什么,被嬷嬷牵着进门去。 祝雁停有些不忍,珩儿这孩子还这么小,就单独住这么大一个院子,会不会害怕? 他望向萧莨面无表情的冷峻侧脸,欲言又止,到底没说出口。 在珩儿的教养上,他这个从未尽过父亲责任的,并无半分说话的余地。 回去正院萧莨住处,眼见着他进了屋里,却未开口让自己走,祝雁犹豫着不知还要不要跟上,他踌躇一阵,到底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祝雁停进门时,萧莨似是瞥了他一眼,很快又移开了目光,祝雁停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萧莨被人伺候着更衣,他走上前去,萧莨身前的下人主动让开。 祝雁停低着头,帮萧莨解开腰带,萧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落至他颈侧,微微一滞。 祝雁停抬头时,正对上萧莨的墨色双瞳,那里头隐有簇火跳动。 “王爷,你醉了么?”祝雁停轻声问他。 从前萧莨若是喝这么多酒,定是会醉的,但现在祝雁停有些不确定。 屋中的下人俱已退了出去,萧莨的眸色更沉,定定看着他,未有回答。 祝雁停试探着往前一步,贴近过去,至呼吸都几乎交融在一块。 闻到那若有似无的酒香,祝雁停心头微动,萧莨大抵还是有些醉意的,甚至有可能醉得还不轻,不然也不至于让他如此放肆。 “表哥……” 一句称呼刚出口,萧莨猛地攥住他手腕,将人一掀,带到了一旁的床榻上。 祝雁停的后腰磕在床沿上,一阵生疼,萧莨粗重的呼吸压下,两手撑在他颈边,不住喘气,眼中猩红一片。 祝雁停愣了愣,声音有些抖:“你怎么……” 萧莨的嘴里溢出一声短促的呻吟,双手揪着头发痛苦地倒在了床上。 屋外守着的下人闻声急匆匆地进来,手忙脚乱地送来热水和巾帕,祝雁停瞪着眼睛惶然地看着蜷缩在榻上,冷汗满面痛苦异常的萧莨,在下人将沾了水的热帕子盖上他额头时,才终于回神,扑上去用力握住了他一只手。 “他为何会这样……” 祝雁停的声音不自觉地哽咽,伺候萧莨最久的下人小声回答:“王爷这几年一直都这样,夜里总是犯头疼症,喝酒之后尤其痛得厉害,用了药也不见好,先前柳先生在时还能过来为他扎扎针,如今却只能熬着,他也不让我们跟人提,老夫人那里都不知道……” 祝雁停怔怔听着,将萧莨抱进怀中,颤抖着手帮他揉按疼痛处,萧莨的呼吸依旧急促,紧闭着双目,眉骨上那道伤疤在灯火下刺目异常。 后悔、自责和心疼铺天盖地地压下,祝雁停恨不能以身替之,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萧莨在他怀里逐渐安稳,祝雁停不敢松懈,不停为他揉按额头、太阳穴和脑后,只盼他能稍微好受一些。 后半夜,萧莨好不容易沉沉睡去,祝雁停则蜷在床下的脚踏上,几乎一宿未阖眼,天色只有熹微亮时就起了身,出门去叫人送了壶热水来,坐在脚踏上,呆呆看着还在睡梦中的萧莨。 萧莨睡得很不安稳,蹙起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祝雁停伸手过去,想要帮他抚平,却正对上了他骤然睁开的双眼。 祝雁停被那满是戒备的冰冷目光刺得下意识收回手,哑声道:“你醒了……” 他爬起身去,倒了杯水来,递给萧莨,先头送来的热水这会儿已没那么烫了,正宜下口。 萧莨夜里会口渴,半夜总要醒来喝一道水,昨夜或许是因为喝了酒,或许是因为头疼,他好不容易睡着,一直睡到这会儿,嘴唇都是干裂着的。 萧莨没有接,坐起身,眼中已恢复了平静无波:“你回去吧,明日再来。” 祝雁停怔了怔,垂眼将水杯搁到一旁矮几上,顺从地站起身退了下去。 从萧莨屋中出来,祝雁停才觉腰酸背疼,脚上先前的伤处也在隐隐作痛,他弯腰捶了捶腿,正要走,就撞见珩儿被嬷嬷带来给萧莨请安。 小孩见到他,站在原地没动。 祝雁停走上前去,在小孩面前蹲下,与他笑了笑:“珩儿,今日这么早就起了么?” “我每日都这么早起,我才不是贪睡的小猪。”珩儿哼道。 “我知道,我的珩儿是乖宝宝。”祝雁停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珩儿难得没躲,他也没再拉着儿子多说,起身让他进去。 回到偏院,祝雁停早已又困又累,倒在床榻上却又怎么都睡不着,萧莨的情形比他想象中还严重些,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帮萧莨? 中秋过后,祝雁停照旧每日去正院,萧莨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抱怨一句。 而且他发现,守在偏院外的那些兵丁已尽数撤走,萧莨似乎并不怕他跑了。 下旬时,某一日祝雁停试探着与萧莨提起:“我能否出府一趟?我想去买点东西。” 萧莨握着笔的手一顿,抬眼望向他:“买东西?” “嗯,”祝雁停的神色略不自在,“珩儿四周岁生辰快到了,我想给他买样生辰礼物。” 萧莨的眸光闪了闪,丢下句:“随你。” 转日清早,伺候完父子俩用过早膳,待珩儿念书去了,祝雁停得以这么多日来第一次走出国公府,他院子里那两个哑着的下人跟着他一起,去了西大街。 这条圣京城中曾经最繁华热闹的大街经过之前几番动荡,早已萧条许多,到了地方,祝雁停先去了街头的一间当铺,让那两个下人就在铺外街上等着。 他如今身无分文,虽有按着下人份例发下的月钱,但杯水车薪,如今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只有一枚一直佩戴在脖子上,他母妃当年留给他的玉佩。 当铺的小二懒洋洋地嗑着瓜子,见到人进来只抬眸望了一眼,便又收了目光。 祝雁停虽然长得好,但这身打扮看着就不是有钱人,自是叫人提不起兴趣。 祝雁停也不在意,取下玉佩,搁到柜台上,淡声问道:“这个能当多少银子?” 那小二的目光移过去,愣了一愣,立即变了脸,赶忙起身,拿起那玉佩爱不释手地摩挲。 祝雁停微蹙起眉,那小二终于将东西放下,语气里多了些客气:“客人您稍等片刻,您这东西太好,小的做不了主,这就去将掌柜的进来。” 他进去里间,不多时,一个略富态的中年人出门来,拿起那枚玉佩细细打量片刻,惊疑不定地望向祝雁停。 祝雁停淡定回视着他。 掌柜恭敬又谨慎道:“这位郎君见谅,您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们得先去请示一下东家,才能给您报价。” “好。” 两刻钟后,那掌柜再次出来,与他道:“我们东家说这价格,要当面跟您谈,还请您进去里头说话。” 祝雁停挑了挑眉,当铺外头守着的下人朝里头望了一眼,祝雁停没叫他们,便也没跟进去。 国公府。 亲卫小声与萧莨禀报:“他进了西大街头上的一间当铺,等了两刻钟,被人请进里头去面谈,这会儿还没出来。” “嗯,”萧莨淡淡应了一声,“盯着便是,不用做什么。” 祝雁停跟着那掌柜的进去后头院子,走进一间偏房,又进了藏在暗处的密道里,再走出来,就已到了隔壁那座宅子中。 等在那里之人,是勤王祝显德。 这人是老勤王的孙子,在老勤王去世后继承的爵位,后头投靠了祝鹤鸣。章顺天打来京中时,那些公侯伯府的,主动交出大部分的家底才勉强保住身家性命,祝家人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京中的祝家人没跟着祝鹤鸣跑的都被杀光了,这位勤王跟着逃去了齐州,又在戍北军打去齐州时果断将祝鹤鸣给卖了,如此才在萧莨剑下留了条命,平安回来京里。 如今在这圣京城里,就只剩下勤王府这么一根祝家独苗,他家的日子却十分不好过,萧莨的野心昭然若揭,谁都知道,他们这些祝家人早晚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迟早有一天要被他找由头都给发落了。 见到祝显德,祝雁停半点不惊讶,他知道这间当铺明面上的东家是一户富商,背后真正的主家却是勤王府,故才来的这里。 祝显德见了他,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日的中秋宴我也去了,姓萧的简直欺人太甚,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这个天下是祝家的!怎能如此欺辱于你!” 祝雁停神色黯然:“可如今这样,这圣京城里,又有谁还敢说一个不字?” 祝显德一声长叹。 相对无言片刻,祝显德犹疑问祝雁停:“……他到底打算如何处置你?” 祝雁停苦笑:“我也不知,他将萧蒙的死也算在兄长和我头上,凌迟了兄长尤不解恨,还要作践于我。” “可我听人说,……那日在下幽城下,也是他救了你?” “是又如何,比起兄长他更恨我,他是想要我活着受折磨罢了。”祝雁停用力握紧拳头,眼中有咬牙切齿的恨意。 祝显德见状打消了些顾虑:“这样不行,他若是当真存着改朝换代的心思,我等都必死无疑,不能就这么认输。” 祝雁停抬眼望向他:“你是如何想的?” “北边虽已尽在萧氏掌控中,南方大部分地方依旧是我祝家人的地盘,你我都姓祝,只有帮着我们自家人,日后才有活路。”祝显德话说一半,并未提他背后的,到底是成王还是聪王。 “可我等如今犹如困兽,在这京中孤立无援,还能做什么?”祝雁停反问他。 “倒也不至于就有那般寸步难行,事在人为,何况你如今人在国公府里头,能近他的身,若是能探得些什么有用的消息,自会大有益处。” 祝显德也不是蠢笨之人,并不完全信祝雁停,只想哄着他帮自己,至于他自己背后是谁,又在京里拉拢了哪些人,半点线索不漏。 祝雁停垂眸思索一番,应道:“我尽量试试。” 俩人只谈了堪堪一盏茶的时间,祝雁停便起身离开,不敢耽搁太久惹人怀疑。 临走之时,祝显德给了祝雁停一张三百两的银票,至于那枚玉佩,祝雁停虽有不舍,却没带走:“先押在铺子里吧,拿回去了反惹人猜疑。” 从当铺中出来,祝雁停从西大街的街头一直逛到了结尾,如今开门做买卖的人少了,且生意大多颇为惨淡,他一路看过去,都没想好要给儿子买什么生辰礼。 珩儿如今身份贵重,什么都不缺,他这个爹爹这么多年只送了他一把金锁和一个拨浪鼓,后头那两样东西也没再在他身上见到过。到了今时今日,他能买得起的东西,只怕珩儿都再不稀罕了。 最后祝雁停走进间成衣铺子,细细挑了匹布,比划了一下大致的尺寸,亲手画下想要的样式,从头到脚给珩儿定做了一身衣裳,与掌柜的定好三日后过来取。 哪怕国公府里就养着裁缝和绣娘,他也想给自己的孩子送份心意。 回去之前,祝雁停又去了一趟致香斋,这间点心铺子还开着,就是生意冷清了许多,门口客人排长龙的盛况是再看不到了,做出来的吃食却都还是顶好的。 从前都是萧莨来给他买,每一回都要从衙门出来后特地绕道来这里,一来一去不知耽搁多少时候,他却不懂得惜福,如今再说后悔都没用了。 祝雁停叫人挑了些咸口的点心,都是萧莨喜欢的口味,又包了几块甜的,珩儿这孩子跟他一样嗜甜,但没敢买太多,怕叫小孩吃坏了牙齿。 回到府中已至巳时,来议事的官员刚走,祝雁停进门去,将点心取出摆了盘,亲手端到案上,小声提醒萧莨:“王爷先吃些点心填填肚子吧,离用午膳还有一个时辰,您今个早起就没吃多少东西。” 萧莨在看手中奏报,并不搭理他。 祝雁停略一犹豫,又道:“早上我去了当铺,将身上玉佩当了,换了些银子,去给珩儿定了身衣裳,回来时又顺路买了这些点心。” 安静了片刻,萧莨终于出声,淡道:“拿去耳房里吃了,别放在这里。” 祝雁停怔了怔,只得将点心端走。 一口热水一口点心,祝雁停狼吞虎咽,胃里才稍微舒服了些。 早上他只记挂着出门,早膳一口未用过,买点心时也完全忘了自己那份,饿过头了这会儿才觉得胃里隐隐作痛。 可惜,萧莨还是不愿领他的情。 第78章 珩儿生辰 过了三日,祝雁停又跟萧莨提了一句,出府去西大街上,将给珩儿定做好的衣裳取回来。 火红色的小袄上绣着威风凛凛的老虎头,还有成套的虎头帽和虎头鞋,红灿灿的看着就喜庆,马上要入冬了,珩儿正好可以穿。 他今日出门得晚,回来时已至晌午,珩儿刚念完书从书斋那边过来,正与祝雁停在院子里碰上。 祝雁停笑着走过去,在珩儿身前蹲下,取出那虎头帽,用手指撑着在小孩面前晃了晃:“好看么?送给珩儿的。” 小孩的目光从虎头帽子挪到祝雁停脸上,噘嘴道:“珩儿四岁了,才不要戴这个。” 祝雁停嘴角的笑滞了一瞬:“……不喜欢么?” “三堂叔公家的弟弟才戴这个。” 前几日萧家一个旁支家中的小孙子办周岁,珩儿被萧荣带去吃宴席,他可没忘了那还只会流着口水傻笑的小弟弟,脑袋上戴的就是这个。 看到儿子眼中隐约的嫌弃,祝雁停顿时有些讪然,低了声音:“是爹爹的错,爹爹忘了,珩儿都这般大了。” 他总是下意识的,将他的珩儿当做当年那个还时时被他抱在怀里,黏着他会冲他笑的小婴孩,可一眨眼,四年都已经过去了。 “这是我的生辰礼物么?”珩儿却又突然问他。 祝雁停点点头:“明日便是珩儿的生辰,珩儿若是不喜欢这个,爹爹再给你买别的。” 珩儿伸出手:“给我。” 祝雁停一愣,赶忙将帽子递给他,衣裳和鞋子则交给了他身侧的嬷嬷。 珩儿揪着帽子,小声说了句“谢谢”,进去里头。 祝雁停回神没忍住笑,起身跟了进去。 萧莨看到珩儿手里的帽子,没说什么,直接吩咐人传膳。 珩儿将帽子递给嬷嬷,轻轻拍了拍,很小声但认真地与嬷嬷叮嘱:“不要弄丢弄脏了噢。” 依旧是萧莨与珩儿用膳,祝雁停站在一旁给他们布菜,这么一段时日下来,他已十分清楚珩儿的口味和喜好,但不敢纵着他,每样菜都会给他夹一些,就怕他会挑食。 今日珩儿收了自己的生辰礼,祝雁停心中高兴,满心满眼都是儿子,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布菜盛汤,细致温柔至极。 一直默不作声地萧莨忽然道:“你去吃饭吧,这里不用你了。” 祝雁停一怔,下意识道:“……你们还未吃完。” “下去吧。”萧莨的神色冷淡。 祝雁停只得放下筷子,退了下去。 珩儿见状闷声问萧莨:“他为什么不能跟我们一块用膳?” 安静好一阵,萧莨才道:“食不言,不要说话。” “噢。” 用过午膳,珩儿去了后头屋子里歇息,萧莨坐在案前,手下是空白的纸,他提着笔,深思一番,落下第一笔。 祝雁停在一旁给他磨墨,萧莨写的东西并未避着他,稍一抬眼就能看到。 他正在拟下月特开恩科的考题。 如今北边各州都刚从动荡中平息过来,正是用人之时,尤其是这圣京城里,被祝鹤鸣和章顺天祸害了这么久,朝中官员死的死、逃的逃,萧莨进来京中后又以各种由头处置了一批人,如今各处衙门人手都不齐,连六部尚书都只剩下两个,亟需新人填补,此时开恩科正正合宜,且可借此安抚招揽天下读书人。 这回的恩科并不只面向北边这几州和蜀地,南边那些战乱地带的举子,只要能设法过来圣京,同样能参加考试。 开恩科的圣旨虽是以小皇帝的名义发下的,但考题俱为萧莨所出,且最后殿试的主考官也是他,这一批取中的进士将不再是天子门生,而是摄政承王的座下学生。 要改朝换代,强兵勇将固然重要,文人的笔杆子亦不容小觑,眼下萧莨最需要的便是收拢人心。 礼部的官员已经在外头候了快有一个时辰,萧莨终于落下最后一笔,将题纸卷起,用红绸绑上,再用蜂蜡将之封入木匣中,由礼部官员送去贡院保存,直到开考当日一个时辰前才会拆封。 搁下笔,萧莨的神色中已浸染上疲惫,他靠向身后座椅中,轻闭起双眼。 祝雁停小声问他:“你是不是头疼?要不我帮你按一按吧?” 萧莨不出声,面上神态未有半分变化,始终未睁开眼,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祝雁停便当他是听到且默许了,走去他身后,帮他取下头上玉冠,松了发髻,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间,轻轻揉按。 萧莨忽地扣住祝雁停手腕,将他从身后攥至了自己面前,睁开眼,冷淡漆黑的双瞳盯着他问:“你给珩儿买的生辰礼是什么?” 祝雁停堪堪回神:“一身秋冬日穿的衣裳,红色的,绣了虎头,还有帽和鞋,讨个喜庆。” “之前几年做什么去了?” 祝雁停哑然,涩声道:“我有给他送过长命锁……” “那两岁时、三岁时的呢?” “我……” “当日珩儿早产,你从榻上摔下,是否是故意的?” 祝雁停骤然睁大双眼。 萧莨的眼中是一片冷意,祝雁停下意识地解释:“不是,真的不是,那是意外,真的只是意外……” 他从未想过,萧莨竟会怀疑他故意设计早产,不惜以珩儿的性命逼他就范。 可生产之时他说了什么?祝雁停浑浑噩噩地想起,他确实说过,若是萧莨不肯帮他,他便要带着腹中孩子一起死。 萧莨盯着他的眸色几变,终是松了手:“滚吧,明日珩儿的生辰宴,你不用出现了。” 祝雁停木愣愣地看着他,见他神情淡漠,已决意如此,心知自己说什么都不会有用,红着眼睛低了头,哑声道:“……好。” 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珩儿就醒了。 他记得,今日是自己的生辰,玒哥哥说今日会有很多人给他送礼物,笨蛋爹爹送的新衣裳就摆在床头,他才不稀罕。 珩儿这几年一直随军,每逢生辰,萧莨都只是叫人给他煮上几个红鸡蛋和一碗长寿面,他也吃不了多少,都是意思意思尝上一口。如今回了京,倒是正儿八经地办了个生辰宴,但他年岁还小,不好大肆操办,就只请了萧家自家族人。 嬷嬷伺候珩儿更衣,小孩望着那团火红色,犹犹豫豫道:“嬷嬷,我想穿那个。” “世子,您穿那个,只怕王爷看到了不高兴。”嬷嬷小声提醒他。 “为什么呀?” 老嬷嬷叹道:“王爷不许那位参加您的生辰宴,您还是别再惹得王爷不快了。” 珩儿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从床上跳下去,衣裳都未穿整齐就往外头跑,一众下人吓了一跳,匆忙追上去。 小孩跑得快,出了院子迎面撞上萧莨才停下。 见他衣衫不整鞋都没穿,跑得满面通红,萧莨当下沉了脸:“这是做什么?” 追出来的下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请罪。 珩儿气呼呼道:“为什么我的生辰宴不让他参加!我就要他来!” 萧莨的面色更冷:“你要他来?他以什么身份参加你的生辰宴?” “他是珩儿爹爹!” “若是爹爹与父亲你只能选一个呢?” 小孩愣住。 那双与祝雁停分外相似的眼睛里逐渐蓄上了眼泪,萧莨看着心中烦躁,低呵道:“不许再乱跑,回去屋里,将衣裳换了。” 珩儿抬手抹了把眼睛,整个人都蔫了,低着头不想再说话,萧莨弯腰单手将人抱起,回去院子里。 之后那一整日,小孩都不怎么高兴,在人前也堆不起个笑脸来,卫氏心疼孙子,找他身边的嬷嬷一问便知道了事情缘由,又不知当说什么好,只能将珩儿叫来自个身边,小声哄劝他:“你父亲也不想这样,你别怨他……” 珩儿委屈问道:“父亲和爹爹为什么要吵架,爹爹说他知道错了,他跟珩儿道歉了,父亲为什么还是不让珩儿见爹爹?” 卫氏揉了揉孙子的脑袋,叹气道:“你还小,不懂这些,长大了就明白了。” 祝雁停狠得下心三年对珩儿不闻不问,萧莨恨他怨他并无错,珩儿这么小的孩子割舍不了对亲生爹爹天然的亲近,他也没有错。 解铃还须系铃人,旁的人说再多,都无用。 入夜,热闹了一整日的国公府逐渐清静下来,珩儿收的生辰礼堆了一屋子,他却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无,踮着脚站在窗户前发呆半天,跑回桌边从桌上盘子里摸了两个红鸡蛋,藏进怀里,转身就往外头走。 祝雁停这一整日都坐在偏院庭中的枯树下发呆,白日里隐约能听到前头传来的热闹动静,又似只是他的错觉。 树上的枯枝抖了抖,一只黑鸽停在了树梢上。 那两个下人先前就已被他打发去了后院,庭中没有别的人,祝雁停一招手,黑鸽便落到了他身侧,祝雁停将它系在腿上的字条取下,上头只有两个字。 考题。 祝雁停的眸色沉下。 祝显德问他要考题,意图不言而喻,题目一旦泄露,放榜之后再撺掇煽动那些落第考生大闹一场,今次的恩科就彻底砸了,到时候萧莨笼络仕林学子的目的没达到,一个处理不好,他的名誉都得大受牵连。 萧莨弃文从武,如今手握重兵,挟天子令诸侯,在那些读书人那里的名声本就不好了,若是这回又出了事,日后哪怕小皇帝亲手写下禅位诏书,只怕都有千千万万的人,尤其是那些迂腐文人,要对他口诛笔伐。 将字条捏进掌心里,祝雁停正深思时,珩儿的声音忽地在背后响起:“你怎么坐在这里啊?” 身侧的黑鸽陡然飞回了枯枝上,隐在夜色里看不清踪迹。 祝雁停惊讶转头,便见珩儿站在院门口,正犹犹豫豫地望着他。 祝雁停回神,起身迎过去,声音都有些打颤:“珩儿,你怎么来了?” 小孩哼哼唧唧道:“我睡不着,就跑出来了。” 祝雁停弯腰将孩子抱起,珩儿别扭地扭了一下,没再挣扎,由着他抱进了屋中去。 将儿子放上榻,祝雁停有些手足无措,他这里连招待小孩的点心都没有。 珩儿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参加我的生辰宴?” 祝雁停低声解释:“对不起珩儿,我今日有事,不是故意不去的。” “哼,明明是父亲不让你去,你为什么说谎啊。” 祝雁停一怔,赶忙替萧莨说好话:“他有他的道理,你别怪他。” 珩儿不再说了,从怀里摸出那两个红鸡蛋,塞给祝雁停:“我请你吃的。” 祝雁停的眼眶微红,在小孩身侧坐下,剥开了一个蛋,掰成两半,分给珩儿:“我们一起吃,一人半个,这个夜里吃多了在腹中不好克化,半个就够了。” 小孩双手捧着鸡蛋咬了一小口,又问祝雁停:“上回你给珩儿买的点心好好吃,和祖母那里的李嬷嬷做的一样好吃,可是祖母、父亲都不让珩儿多吃,你还能给珩儿买么?” 祝雁停忍不住笑,这小馋猫原来是犯馋了:“可以是可以,等下回我再出府,一定给你买,但你祖母、父亲也是为你好,甜食吃多了牙齿会坏掉。” “噢。” 院中,萧莨立在墙边,望着那间点着了灯的屋子里,映在窗纸上一大一小的影子,眉目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珩儿身旁伺候的下人俱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多喘,先前珩儿非说要来这里,他们无法只得送他来了,想起白日的事情,又怕萧莨知道了会怪罪,去与他禀报了一声,结果萧莨却亲自过来了。 庭中的枯树上抖落一片落叶,萧莨抬眼望去,目光落到树顶的梢上,微微一顿,眸色更冷。 珩儿慢条斯理地将半个鸡蛋吃完,祝雁停又喂他喝了口热水,小孩拍拍肚子,从榻上跳下去:“我要回去了,你别告诉别人我来这里了噢,父亲知道了会生气的。” “嗯。”祝雁停笑着点头,牵着珩儿的手将他送出屋外,刚一出门,笑容便僵在了嘴角。 看到萧莨,珩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又在萧莨的目光注视下低下头去,慢慢走去了他身边。 祝雁停怕他又责骂孩子,想要解释,萧莨已牵起珩儿,转身离开。 祝雁停跟上一步,急道:“你别骂他……” 萧莨冷冷回头看他一眼,祝雁停心下一慌,目光掠过庭院中的那棵枯树,脱口而出:“你知道我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你故意让我看考题,又让那只黑鸽飞进来,你要我怎么做?” 见萧莨不答,祝雁停又道:“你若只想处置了勤王,现在就可以派兵去他府上,我可以做人证,你若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我便将我今日看到的告诉他。” 萧莨的眸光微动,像是在评估祝雁停话中的可信度。 “你说什么,我都去做。” “套出他背后之人,……你好自为之。” 直到脚步声渐远,庭院之中重新恢复阒寂无声,祝雁停才抬头,望着月下墙角处悄然绽放开的秋花,终于松了口气。 第79章 虚伪至极 九月底。 恩科放榜时果然闹出了事,有落第举子聚众砸了贡院的大门,还打伤了贡院里的官员,几十闹事考生被匆匆赶来的京卫军拿下,尽数押下狱。 这还不算完,很快各种流言便在这圣京城的大街小巷疯传,说萧莨这位摄政王假借开恩科之名笼络人心,又纵容手下官员行敛财之实,如今事发更是将那些苦主押入大狱,颠倒黑白、屈打成招,如此行径,实乃倒行逆施、德不配位。 短短数日之内,各种诋毁萧莨之言甚嚣尘上,圣京城中仿佛一夕之间又重新热闹起来,无数人将矛头一齐对准了萧莨。 国公府里,萧莨翻着文书奏报,不时下笔批注,神色沉定,半分不将外事纷扰放在心上。 祝雁停在一旁帮他磨墨,不时抬眸看他一眼。 萧莨想做什么,他猜得到,他做过什么,萧莨也都看在眼中,但萧莨不信任他,他也帮不上太多忙。 正胡思乱想间,萧莨的亲卫进门来,似有事要禀报,看了祝雁停一眼,有些犹豫。 萧莨淡道:“说吧。” 对方低了头,直接禀道:“已经查清楚了,带头闹事的,都是住在翠云楼那间客栈里的学生,那里之前还住了几个从吴州来的举子,与这伙闹事之徒有过往来,那几人在落第之后如今都已出京回去了。” 吴州,是成王的地盘。 好不容易从南边战乱之地来到京中,现下又急急忙忙回去,怕不是心虚。 萧莨的神色微黯,想了想,吩咐道:“先不要走漏风声,且盯着吧,外头闹就让他们闹着,再等几日再说。” 动静闹得越大,浑水摸鱼的人便越多,一个祝显德没那个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搅弄风云,还有哪些人趁机做了哪些事,也好一次查个清楚。 他以祝雁停为饵钓出了一个祝显德,如今又顺水推舟,借由祝显德即将钓出一串不安分之人。 待来禀事的亲卫退下,祝雁停小声问萧莨:“祝显德还要留着么?” 萧莨睨他一眼,祝雁停怕他以为自己是想帮之求情,赶忙道:“他又给我送信了,让我盯着你这边的动静……” 萧莨沉下声音:“他还有用。” “好,那我便给他回些不痛不痒的消息。”祝雁停点头。 萧莨不明说,他大概也猜得到,就这么将祝显德拿下了,未免太过浪费了这么颗棋子,成王将他安插在京中,他们自然是要以之来对付成王。 萧莨忽地问他:“你做这些,是想讨好我?” 祝雁停一怔:“……我想你高兴。” 萧莨似哂非哂,想要他高兴,这理由可当真是好,就像从前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一样,惯用的虚情假意。 不过是因为如今只能依附着他而活了,无论他如何作践折辱,都要讨好着他,可祝雁停越是这样,他心里那团火便越难浇熄。 骤然被萧莨捏住手腕,连骨头响动的声音都隐约可闻,祝雁停被捏得生疼,但不敢出声,不明白自己又哪里惹了他不快。 萧莨黑沉沉的双眼盯着祝雁停,僵持片刻,将他往后一推,不再搭理了他。 祝雁停的手腕上一片通红,他低下头,狼狈地拉了拉袖子。 晌午之前,珩儿提前从书斋回来,整个人都是蔫的提不起劲来,嬷嬷与萧莨禀报,说这小孩可能有些闹肚子,萧莨叫人去请虞医士过来,给孩子看过喂了些药,倒是没什么要紧。 但总归是不舒服,珩儿吃饭都没什么胃口,吃喝了些粥。 祝雁停看着心焦,想上去抱一抱儿子,但见他一直倚着萧莨,脑袋都低得抬不起来了,被萧莨搂在怀中,又不敢过去打搅他们。 即便如今珩儿已不像之前那么排斥他,但病弱之时,依旧会下意识地倚靠从小将他养大的父亲,这是他怎么都替代不了的。 后头小孩饭没吃几口,在萧莨怀里睡了过去,萧莨将人抱起,送回了后院屋子中。 再出来时,祝雁停就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 祝雁停犹豫着开口请求:“我能不能,……进去看看珩儿?” 萧莨定定看向他,祝雁停移开视线,有些不敢回视萧莨的眼睛,就怕他会不答应。 萧莨没说什么,提步走了,回去了前头。 祝雁停便当他是答应了,赶忙进去屋里。 珩儿睡得很安稳,祝雁停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还好,没有发热,应当就真的只是有些闹肚子。 他没再离开,就一直留这里守着。 未时,珩儿醒来,看到祝雁停,呆了呆,小声问他:“父亲呢?” “你父亲在忙,一会儿带你去见他。” 祝雁停哄着孩子,将珩儿抱起来,亲手帮他穿上衣裳,小孩愣愣看着他,祝雁停笑了一下:“珩儿看我做什么?” 小孩红着脸不肯说。 ……爹爹其实对他很好的。 祝雁停摸了摸他的脸,轻声一叹:“珩儿能不能喊我一声爹爹?” 小孩噘起嘴,瓮声道:“不行的,父亲会生气的,要是父亲不生你的气了,我就喊你爹爹。” 好吧,祝雁停又心酸又忍不住想笑,这小孩还挺有原则,到底还是向着他父亲的。 帮珩儿穿好衣裳,又喂他喝了两口温水,祝雁停将人牵去萧莨那,路上小孩小声与祝雁停说:“我今日不想去练武了。” “那就不去了,”祝雁停纵着孩子,“一会儿跟你父亲说。” “父亲会答应么?” 祝雁停笑:“你说,他就会答应。” “噢。” 进门之后,珩儿在祝雁停鼓励的目光中走到萧莨身边,拉了拉他袖子,犹豫道:“父亲,我今日可不可以不去练武?” 萧莨抬手摸了一下他额头,淡道:“不想去就明天去吧。” “那,……我想去游湖可以么?父亲陪我去游湖吧。” 萧莨皱眉:“你还病着,怎能去游湖?” “我想去。”小孩坚持。 “我没空。” “……可我想去。” 祝雁停赶忙道:“要不我陪珩儿去吧,珩儿只是肚子有些不舒服,并未发热,多穿一些去湖边走走也没什么的,他估计是太闷了,我会盯着他,你放心。” 萧莨抬眸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淡淡应了一声,便算是同意了。 祝雁停牵着珩儿往湖边走,小孩如愿以偿了,却还是闷闷不乐,祝雁停伸手拨了拨他的脸:“珩儿不高兴么?” 小孩仰头看向他:“为什么不要父亲一起来啊?珩儿想要你们一起陪我游湖。” 祝雁停摸摸他的头:“你父亲很忙,有很多公务要处理,下回吧。” “……噢。” 小孩看似愈发不高兴,祝雁停有意哄哄他,见湖边停着艘船,问小孩:“珩儿,你想乘船游湖么?” “可以么?”小孩闻言眼睛亮了一瞬。 “可以的,我们就只去湖面上转一圈。” 祝雁停蹲下身,帮小孩将身上斗篷裹紧,将人抱起,与身后下人吩咐了一声,上了船去。 说是船其实不过是供府中婢女采莲采露水时用的一叶扁舟,有一个小小的船舱,祝雁停怕儿子吹了风着凉,抱着他坐进了船舱里,还跟了三四个嬷嬷丫鬟上来。 珩儿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欢呼一声,船离了岸,推开秋日已凋零得所剩无几的荷叶,缓缓向湖心去。 天高水阔、云烟氤氲,国公府的这湖不小,秋日湖光景色亦十分不错。 珩儿兴奋地靠在舱边看外头,祝雁停见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昔日他一再与萧莨约好一起来泛舟游湖,如今却成了这样的光景。 珩儿忽然“咦”了一声,伸手指着前方要祝雁停看:“那里有荷花哇!” 祝雁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竟还有最后一朵尚未凋零的荷花孤零零地绽开在湖心深处,若是今日他们没来,只怕再过个两日,这花也就没了。 珩儿目光炯然地看着那花,祝雁停笑问他:“珩儿想要么?” “想!”小孩用力点头。 “好,爹爹帮你摘。” 祝雁停叫人将船移过去,到了湖心处,船被湖面上的风吹得只不停打转,总是差一些才能够着那花。 祝雁停出了船舱,蹲下身,一只手抓着船舱板,身子向外侧出去大半,再伸手去够。 珩儿倏然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祝雁停脚下一滑,在丫鬟们的尖叫声中,落进了水中。 船上俱是不会水的嬷嬷丫鬟,乱成一团,离得最近的丫鬟试图去拉祝雁停,结果反跟着落了水。 祝雁停并非不识水性,这会儿脚上却使不上力气,掉下去之时他一条腿不知被水底的什么缠住了,直将他往下拖,祝雁停拼命挣扎,冰冷的湖水却逐渐没过头顶,不断从他的嘴鼻中灌进来。 最后的意识里,只听到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两刻钟后,萧莨面色阴沉地出现在湖边,先让人将哭得几乎厥过去的珩儿带走。 祝雁停已被在湖边巡逻的府上护卫救了起来,下人跪了一地,抖抖索索地与萧莨说了一遍先头事情发生的经过。 祝雁停刚刚呛掉腹中进的水,才醒过来,对上萧莨冰冷的双目,愣了愣,他挣扎着爬起身,想要解释:“我不是故意……” “啪”的一声,是萧莨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不单是祝雁停被打蒙了,一众下人瞬间俱都禁了声,匍匐下去再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祝雁停的眼眶有些发红,手背在被萧莨打过的侧脸上用力抹了一把,抬眼望向他:“你又生气了么?” “你在做什么?”萧莨的声音低哑,一字一顿问他。 祝雁停怔怔道:“我没想做什么,珩儿喜欢那花,我只是想给他摘来。” “摘、花。”萧莨重复这两个字,语气中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是,我就是想给珩儿摘那朵花……” “你以为珩儿会感激你?!”萧莨陡然拔高声音,“你这算什么?之前几年对珩儿不闻不问,如今又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你的所谓爱子之情?!你觉得这样的自我感动很有意思?!你是不是觉得就这么死了好叫珩儿记你一辈子,你就高兴了?!我告诉你,你休想!” “我没有……” “少给我惺惺作态,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许再耍这些小心思,你是不是从来就没当回事?!” 祝雁不知当如何解释,这些日子相安无事下来,他倒是都快忘了萧莨大发雷霆的模样,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何萧莨就是认定了,他是在耍心思。 祝雁停试图辩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让我死,我自然不会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你不会?”萧莨的声音更冷,目光里俱是森寒,“你是第一回 做这种事情?从前为了让我对你死心塌地,为了让我母亲兄长他们觉得欠了你,故意设计以死相救我的不是你?如今又想故技重施,将同样的手段想用到珩儿身上,你以为你这种虚伪至极的作态还骗得了谁?!” 祝雁停愣在原地,当年在东山围场之事,他一直侥幸以为再不会有事发之日,原来萧莨早就知道了。 祝雁停的耳中嗡鸣,喉口又干又涩,恍然滑落眼泪:“……对不起。” 他的模样狼狈至极,浑身上下都已湿透,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眼中的泪更是如雨而下。 萧莨深吸一口气,沉下声音:“你滚回去吧,以后不用再出来了,别让珩儿再看到你。” 萧莨回去时,珩儿还在哭,谁都哄不住。 见到萧莨,小孩立马跑过去,哽咽问道:“爹爹呢?爹爹有没有事?” 萧莨忍耐住怒意,问他:“你为何要调皮?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去泛舟?” “珩儿错了,呜……” 萧莨被他哭得烦躁无比,叫人来将之带下去,小孩不肯走,执拗问他:“我可不可以去看爹爹?” “不可以,”萧莨的语气不容拒绝,“他不是你爹爹,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 小孩一愣,哭得更凶:“你骗我,他是我爹爹!他一点不坏,他给我摘花掉进水里了,我不要爹爹死,呜……” 萧莨的气血一阵上涌,脱口而出怒斥道:“他落水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让他去摘花他怎会落水?!” 珩儿哭得又快要厥过去,萧莨的面色愈发冷冽,强行叫人将之抱了下去。 入夜,虞医士过来,将祝雁停的情形禀报与萧莨:“郎君的身子刚有了些起色,如今在这冷水中一泡,前头那些工夫又都白费了,他回去之后便发了高热,怕是不太好,草民只能尽力而为……” 萧莨的神色阴沉,用力握着拳头:“如何才能保住他的命?” 虞医士叹道:“他瞧着像是……心灰意冷,若是他自己都如此,只怕熬不下去。” 虞医士说完,安静等了片刻,见萧莨没有再问的意思,只烛火下的面色比先前还要阴戾一些,也不敢再多言,告退了下去。 萧莨一拳砸在桌案上,烛光映着他眼中,猩红一片。 第80章 与你无关 萧莨出现在偏院中时,已过了子时。 屋门口为祝雁停守夜的下人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一阵寒风过,才陡然惊醒,目光触及萧莨在夜色中如鬼煞一般的冷冽面庞,噗通一声跪下地,战战兢兢地打着哆嗦。 萧莨给身后亲卫丢下句“拖下去”,推门进去里头。 烛台上的灯芯只剩最后一点光亮,祝雁停床前的纱帐曳地,掩住了后头那道些微隆起的身影,悄无声息,如同死寂一般。 萧莨走上前,随手撩开纱帐,祝雁停侧身躺着,正眉头紧蹙,睡得十分不安稳。 侧脸之上白日里被他打过的地方,还留有一道显眼的红痕,在烛光中更显刺目。 萧莨不出声地望着,双瞳微缩,眼中有黯光沉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他抬起手,指背在那道红痕上轻轻摩挲。 祝雁停梦到自己落入悬崖下的深渊,不断地下坠,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逃无可逃。 猛地睁开眼,对上床前站着的男人那比深渊更黯的目光,祝雁停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往后缩。 萧莨的眸光微滞,顿住手,祝雁停终于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清醒,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又因为高热浑身无力而倒回了床褥中。 “你,咳……,你怎来了……” 萧莨的手再次抚上他的脸,掐住他下颌,手中之人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 祝雁停不敢再动,怔怔望着萧莨,眼里无知无觉地滑落眼泪,他并不想哭,但真的太难受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 “你想死?” 祝雁停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萧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中隐有血丝:“没有?没有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扮可怜想给谁看?” 祝雁停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萧莨这般模样,他是真的怕了。 “你最好趁早放弃求死的念头,”萧莨的手指陡然收紧,目光中滑过一抹狠戾,“你若敢就此死了,我便将长历皇帝皇后还有那位老怀王妃的尸骨都挖出来,曝尸荒野,让他们因为你,死后都不得安生。” 祝雁停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你怎敢……” “我为何不敢?”萧莨的声音冰寒,“我连祝家的江山都敢抢,我有什么不敢?你若当真想做个孝子,就别想着这么死了一了百了,我跟你之间这笔账,你永远都别想还清。” 祝雁停眼眶中的泪簌簌而下,萧莨这般疯狂的模样,他看了又难受又心疼,他知道萧莨故意这么说,逼着他不许去死,可萧莨不该是这样的,萧莨该是那顶天立地的皎皎君子,不该与他一样变成一个疯子。 一直在做困兽之斗的人,并非只有他,萧莨在折磨的,又岂止是他一人。 可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叫萧莨重拾对他的信任,解开心结。 强迫自己平复下心绪,祝雁停攀住萧莨的手,哑声道:“……你别生气,我不会再寻死,我保证不会。” “是不是虞医士与你说了什么?他大概误会了,我没想死,真的,我吃了药,真的吃了,我只是有些难受罢了。” “你若是不高兴,打我骂我做什么都好,别不理我,……就跟之前那样,我跟在你身边伺候你不好么?” “你别不要我……” 祝雁停一边说一边哽咽,萧莨看着他,晦暗双眼中神色不断变幻,忽地弯腰,用力将人攥起。 祝雁停被扔上轿子,抬去正院。 他不知道萧莨想做什么,但不管萧莨想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 祝雁停被扔进正屋的西间里,萧莨的正屋有东西两间,他平日里都住在东间,西间先前一直都空着。 祝雁停被他扔进屋,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萧莨已转身离开,叫人带上屋门落了锁。 祝雁停呆愣半晌,仰起头,将先前还未流尽的眼泪无声咽回去。 换了个地方,后半夜祝雁停反而睡得安稳了些,那无边的噩梦没再追着他不放,一觉到天明,身上的汗终于发了出来。 清早,祝雁停被外头珩儿的说话声惊醒,他赤着脚下了床,去窗边想要推窗,却发现窗户已经被从外头钉死了。 透过模糊的窗户纸,能看到珩儿的小身影站在门外,正仰着头在与萧莨身前伺候的人说话:“父亲还没起床么?我可不可以见父亲?” 被他问到之人似十分为难:“世子,王爷说让您用了早膳就去念书,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小孩不甘心道:“我想见父亲也不行么?” “王爷说他没空见您,您回去吧,用完膳食早些去书斋。” “我不走,我有话要与父亲说。” 只是听到小孩满是委屈的声音,祝雁停就已难受得不行,珩儿昨日还身子不适,后头也不知萧莨骂他没有,这孩子得受了多大委屈,今日一早却又来找萧莨了。 珩儿性子倔,并不肯走,抬手抹了抹眼睛,就这么眼巴巴地在门外站着,执意要等萧莨出来。 祝雁停焦急不已,但不敢做什么,甚至不敢出声,就怕萧莨听到会更加生气又迁怒珩儿。 一刻钟后,屋门陡然拉开,萧莨冷着脸站在门前,看向守在门口不肯走的珩儿,压着声音训他:“你这是在做什么?一大早不用早膳不去念书,站在这里跟我闹脾气?” 珩儿红着眼睛抬头问他:“爹爹呢?我早上去爹爹那里,他不在……” 昨日伺候珩儿的下人都被萧莨发落了,新换去的那些人根本不敢让珩儿再去找祝雁停,但珩儿岂会听,趁人不注意自己就跑了去,却没见到祝雁停,就又来萧莨这里问。 祝雁停愣在窗边,回神时已低下头双手捂住脸,止不住地哽咽。 珩儿虽当着面不肯喊他,却其实已经认了他这个爹爹,他何德何能…… 萧莨的面色愈发难看:“谁准你去找他的?我昨日怎么跟你说的,他不是你爹爹,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珩儿吸着鼻子抽噎,不敢再大声哭:“……他是不是死了?” “别一口一个死字!”萧莨不耐烦地呵断他,“他跟你没关系,以后都别问了,赶紧回去。” 珩儿到底还是被人带走了,小孩一步三回头,最后是抹着眼泪走的。 萧莨进来时,祝雁停依旧立在窗边发呆。 听到屋门开阖声,祝雁停回神看过去,萧莨阴着脸走进来,见祝雁停衣衫不整还赤着脚站在地上,眸色一沉:“你又想做什么?” 祝雁停慌乱低了头:“没、没有,我忘了……” 萧莨身后跟进来的下人上前去伺候祝雁停更衣洗漱,这回萧莨换给他的人竟是连眼都瞎的。 祝雁停由着他们摆弄,喃喃道:“你又要将我关起来么?” 萧莨的神色愈发冷,祝雁停一叹:“也罢,你还肯搭理我就好,……珩儿我也不能再见了是么?” “你见他做什么?骗得他现在心心念念都是你,你是不是很得意?” 祝雁停微微摇头,望向萧莨,恳求他:“你别再骂珩儿了,珩儿他其实特别亲你,在他心里你才是第一位的,你总是这样,他一定很害怕。” 萧莨轻眯起眼,嗤道:“你这是在教我怎么管教儿子?” “不是,……你别迁怒珩儿了,别因为我伤了你们父子之间的情分,不值得的。” 萧莨周身都是低气压,深深看着祝雁停,无甚表情的脸上透不出他的心思。 祝雁停想了想,主动解释起昨日的事情:“无论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想耍小心思,也不是故意落水,那真的就是一次意外,因为珩儿说想要那花……” “如果是你想要那朵花,我也会去摘的。” “是我不对,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反而闹出这许多的事情来,给你添麻烦。” “……还有你说的之前的事情,我辩解不了什么,我做过许许多多的错事,错了就是错了,但你若是愿意给我机会,我会改的。” “你别总是生气了,为了我这样的人气坏了身子,真的不值当。” 祝雁停断断续续地说完,萧莨没有半分触动,一句话都未再与他说,漠然转身而去,屋门重新落了锁。 祝雁停对着空落落的屋子呆怔半晌,无声一叹。 他就这么在这西间里住了下来,萧莨不再让他去前头,不许他见任何人,门窗都紧锁着,只叫了个又瞎又哑的下人伺候他。 他病了几日,后头一直喝着药高热总算退了下去,虞医士来过几次,也只能隔着厚厚的纱帐为他诊脉,连话都不敢与他多说。 祝雁停倒是没什么所谓,没人说话就不说便是,八年他都熬过来了,何况是现在。 至少他每日清早、傍晚都能听到些外头萧莨的动静,这便够了,总比先前在偏院那头关着,既看不到又听不到,要好得多。 更别说,这正院的屋子里有地龙有火盆,入冬了也不觉得严寒,他的身子虽被折腾得够呛,总算不用再继续受罪。 这日早起,祝雁停听到窗外有些微的响动声,他疑惑走过去,外头果真有人,正与他说话,竟是萧荣的声音。 “你不用多说,听我说就行了,二哥今早出了府,一时半会回不来,我是为了珩儿来的,那孩子这段时日一直闷闷不乐,还又病了一场,二哥不肯让他见你,他大概以为你出事了,我得让他知道你还活着,要不那小娃娃也得憋出心病来。” 萧荣的语气生硬,如今他对着祝雁停亦给不出什么好脸,祝雁停一愣,顿时慌了:“珩儿他怎么了?病了么?要紧么?” 他这段时日唯一担心的就是珩儿,那日小孩被萧莨训斥了一顿不情不愿地被带走,之后他就再未在这里听到过小孩的声音。 萧荣有些没好气:“已经好转了没什么大碍,就是怕他一直想不开心里难受,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转达给他?我帮你告诉他。” 祝雁停勉强稳住心绪,想了想,与萧荣道:“你这么帮我带话给他,只怕他不会信,以为是你编出来骗他的,你能不能帮我弄个红鸡蛋来?” “红鸡蛋?” “嗯,先前珩儿生辰,给了我一个红鸡蛋,我再还他一个,他就知道了,还有……”祝雁停恳求道,“能不能麻烦你去一趟我先前住的偏院里,将我收在床头抽屉里的一小瓶香油取来?” 萧荣皱眉:“你要做什么?” “不是要做什么,你别多心,”怕萧荣多想,祝雁停赶忙解释,“只是我自己调来做安神之用的而已。” 那其实是他先前为萧莨调制的,很是花了些工夫,落水前两日才刚弄好,萧莨不肯用他给的香料,他只能想办法调制些香油出来,想着之后寻机会每日用之为萧莨按一按头上穴位,或能缓解些他头疼的毛病,结果却因为后头的事情给耽搁了。 萧莨没将他头疼的毛病告诉家里人,祝雁停便没与萧荣细说。 萧荣犹豫一阵,想着祝雁停如今这样大概也再耍不出什么花招,答应了他。 “你先等着吧,我去找找,找到就给你拿来。” 半个时辰后,萧荣去而复返,将两样东西交到守外屋外的下人手里,吩咐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送进去给他吧,不必跟我二哥说。” 祝雁停从下人手里接过红鸡蛋,拿起笔,在上头画了一张笑脸,再叫人送出去。 那瓶香油,则被他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他走去窗边,与萧荣道:“你告诉珩儿,让他好好念书,听他父亲的话,我没什么事,让他不用惦记我这个坏爹爹,多谢。” 萧荣望着手里那颗颇有些滑稽的红鸡蛋,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你可知,……今日我二哥是做什么去了?” 祝雁停不解,安静等着萧荣说。 萧荣咬牙道:“他去监斩四堂叔,四堂叔不但泄露恩科考题敛取钱财,还在事发之后煽动那些学生闹事,四处散播谣言诋毁二哥,即便他姓萧,二哥也没再姑息他,判了他当众处斩。” 祝雁停愕然。 “四堂叔和他儿子先前投靠了你们,后头跟着逆王出逃,戍北军打去齐州时,他们跑来找二哥跪地忏悔,二哥看在大伯的份上没治他们的罪,但四堂叔的儿子还是被逆王身边的人杀了,他却觉得是二哥不肯容他们,害死了他儿子,又怕二哥不放过他,面上做出悔过之意,背地里却投向了南边的那些人,帮着他们来对付二哥。” 可考题并不是萧让禣泄露的,祝雁停十分清楚,他只是没想到萧莨钓起来的这些人里头竟还有一个萧让禣,且萧莨会选了他开刀。 但也正是因为拿了萧让禣开刀,或许对其他那些人才更有震慑力。 萧荣幽幽道:“二哥最恨的就是被人背叛,尤其是亲近之人,哪怕四堂叔并不是这些人中做得最过火的一个,二哥却不会轻饶他。你做的,却比四堂叔还要过分些,二哥进京之后这几个月处置了多少人,你应当也知晓,可他唯独没有动你,你可知又有多少人因为你背地里诟病二哥?” 他自然知道,如今他的存在,就是萧莨背负的最大的污点。 怔然片刻,祝雁停呐呐道:“我知道了,……阿荣,谢谢你,还有之前的事情,抱歉。” 萧荣讪讪摸了摸鼻子,本还有意损祝雁停几句,但听他这么说,倒是觉得没什么意思,留下句“你以后别再伤二哥的心了”,直接走了。 晌午之前,萧荣去书斋外头等珩儿,小孩收到那颗绘着笑脸的红鸡蛋,呆愣了半天,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是爹爹给我的么?” “嗯,”萧荣摸摸他的头,“你爹爹很好,他还惦记着你,别担心他了。” 珩儿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收进怀里,乖乖道:“珩儿会听话的。” 萧莨一直到入夜才回,祝雁停听到外头他的脚步声,用力拍了拍窗户:“我有话与你说,不会耽搁你太久。” 萧莨进门来,没有走近,只站在门边冷眼看着他。 祝雁停解释道:“是那只黑鸽,刚才又来了,在门外进不来,祝显德那边,你若是还想留着他,总得给他些回应……” 萧莨抬了抬下巴,窗户从外头开了一条缝,黑鸽倏地钻了进来。 这小东西机灵,除了饲主只认祝雁停,旁人轻易召唤不了,除非将它射下来。 祝雁停当着萧莨的面,将鸽腿上的字条取下,看罢与萧莨道:“祝显德害怕自己暴露,与我打听你到底查到了多少,若有不对,只怕他会连夜出逃。” 萧莨淡漠道:“他胆子小,除了将考题送出去,只作壁上观,其他的事情都不是他做的。” 祝雁停点点头:“他应当也侥幸觉得你没查到他身上,我先稳住他。” 萧莨“嗯”了一声,就要走,祝雁停冲口而出:“你夜里还会头疼么?我……” 萧莨冷冷丢下句“与你无关”,截断了他尚未说出口的话,转身出了门。 第81章 我陪着你 十月底,恩科重开。 先前的事情,萧莨在按捺着让外头闹足半个月后,终于开始行动,先是不留情面地斩了萧让禣,抄了他的家,再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一大批的官绅勋贵,在所有人都等着看好戏,认定他因得罪人太多必遭反噬之时,等来等去却发现,除了那些个被处置了的恨得跳脚,实则根本未扑腾出半点水花,萧莨手中权势丝毫未有动摇,地位依旧固若金汤。 终于有人后知后觉地看清楚,萧莨发落了无数人,却至今未动过一个武将,只要这些人安分着,其他那些个跳得再厉害,都威胁不了他。 更别提,他还有三十万忠心耿耿的戍北军。 且自萧莨封王摄政后这数个月,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便是派人去各地安置流民,拨粮拨款,将那些被他撂下的权贵大官手里的大片私庄放出来,还地于民,再大力减免那些繁冗的赋税,让这数年来饱受天灾人祸之苦的底层百姓,得以喘口气。 民不乱,上头的人再如何折腾,都注定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十一月,恩科放榜,共录六百六十人,人数之众,前所未有。 这些人很快填补了朝堂上的空缺,那些想看萧莨因手中无人而无力操控朝政之人,注定失望。 这一科之后,更多原本还处于观望态度的读书人都定了心,对萧莨这个摄政王真正生出了信心,在南边战乱之地,已有众多有识之士,开始计划着北上,甚至举家北迁。 在入主圣京城半年之后,萧莨的身上除了威势,真正开始有了人心。 临近年底,萧莨手头的事情却比之前还要多些,每日要到亥时,祝雁停才能听到外头传来他回屋的动静。 这两个月他被关在这西间的暖阁里,难得能见上萧莨一面,身子倒是养好了一些,心思也越来越沉定,只时不时的,还是会担心。 担心萧莨,也担心珩儿,担心他们遇上烦心事,担心萧莨还会头疼,担心珩儿会因天寒生病,这个世上如今只有这两人,是他唯一挂念的。 可他被关在这方屋子里,仅能做的,也不过是为他们抄经书祈福。 祝雁停搁下笔,转了转已有些酸痛的手腕,烛台上的灯芯还剩最后一点,外头一片漆黑,估摸着已快子时了,今日萧莨却还未回来。 如今他已养成习惯,每日夜里都要听着东间那边的动静,直到萧莨回屋歇下,熄了灯,他才会睡。 正愣神间,外头终于传来了脚步声,祝雁停瞬间有了精神,隐约能听到萧莨身边伺候的下人问他要不要热茶,萧莨没应。 萧莨的声音似有疲惫,只交代了两句事情就回了东间里去。 进了那边,便就再听不到说什么了。 祝雁停有些遗憾,又安静在桌边坐了片刻,待到其他下人陆续退下,只留下守夜的在外间,东间那边似也熄了灯,他才起身。 躺上床却无甚睡意,祝雁停怔怔盯着床顶的房梁,胡思乱想着不知萧莨睡着了没有,从前他的睡眠就浅,每回都要等自己睡了才肯入睡。 忆起昔年刚成婚那会儿,每一个夜里他躺在萧莨怀中,耳鬓厮磨地与他说着私房话,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又已恍若隔世。 夜色更沉时,祝雁停翻过身去,迷迷糊糊间,似听到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再是人声。 “快去打些热水来!” “虞医士在么?去请虞医士过来,王爷又犯头疼了!” “都还愣在这干嘛?!赶紧去做事!” 祝雁停瞬间清醒,是萧莨,他的头疼症又犯了。 这几个月里祝雁停时常会在夜间听见隔壁的动静,今日却是第一回 ,竟严重到要请大夫。 祝雁停心头一慌,顾不得那许多,掀开被子就下了地,冲去门边用力拍打门板:“给我开门!王爷是不是头疼又犯了?让我去看看他!快开门!” 过了半刻,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终于开了锁。 祝雁停用力推开门,拔腿便往东间里跑。 那给他开锁的管事原本还有些犹豫,见状一咬牙,赶紧跟了上去。 萧莨头疼难受得几乎要将自己头发都给扯下来,没人能靠近他,想要上前去安抚他的下人俱被推开,地上全是瓷器碎片,都是他在痛苦挣扎时被带下地的用具摆件。 祝雁停见他这般模样,当场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将人抱住。 萧莨的双目紧闭着,神色痛苦地纠结起,嘴里无意识地溢出呻吟,祝雁停红着眼睛将他搂进怀里,不断给他揉按头部,唇瓣轻吻着他的额头,哽咽出声:“没事了、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萧莨在他怀中渐渐停止了挣扎,虽依旧看着十分难受,但没再推开他。 祝雁停的心绪平复些许,抬起头,哑声提醒手足无措立在一旁的下人:“去将我枕头边上的那瓶香油拿来,我帮王爷按一按,他或许能好受些。” 下人风风火火地过去,很快将东西取来递给他。 祝雁停将香油倒出来,在手心里捂热,按上萧莨的头部穴位。 这东西他先前就一直想给这些下人拿给萧莨用,但没人敢收他的。 萧莨似乎被这淡淡的香味给安抚了,不再那么躁动,只双目依旧紧闭着,眉头不得平顺,苍白的面上全是汗水,是从未有过的脆弱之态。 虞医士匆匆过来,为之扎了针,祝雁停又为他揉按了许久,终于让他沉沉睡过去。 待到萧莨的呼吸逐渐平稳,祝雁停才惶然问道:“他为何会这样?这个毛病怎么看着比之前还严重了?” 虞医士皱眉道:“王爷这段时日应当是过于劳累了,多加休息,或许能好一些。” “……能根治吗?” “他这是心病,若是心结能解,时日长了应当就会好。” 祝雁停闻言心下愈发难受,这是心病,而他这个祸害就是这病的病根。 虞医士一叹,提醒他:“郎君,您的脚被划伤了,草民为您上些药包扎一下吧。” 祝雁停浑浑噩噩地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自己两只脚上都流了血。 先头他急匆匆地过来,鞋都没穿,赤脚踩在那些瓷器碎片上,竟连疼痛都未有觉察。 “……有劳了。” 后半夜,萧莨身上发起了热,额头摸着都烫人,一直守着他的祝雁停吓了一跳,赶忙将在外间候着的虞医士叫进来。 贴身伺候萧莨的下人哽咽说道:“昨日突然下了暴雪,王爷出去京外看那些流民安置的状况,在风雪里走了一个多时辰,回来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又召集官员议事,一直到深夜,膳食都是匆忙用的。” 祝雁停闻言用力抹了一把脸,他自己一直病歪歪的,有个头疼脑热早已是家常便饭,今日却是第一回 ,见到萧莨这般病弱的模样,原来他一直以为的无坚不摧之人,也会有倒下的时候。 从他们认识那日起,就是萧莨在照顾他,他却从未为萧莨做过什么,一直在伤他的心,他这个妻子,做得实在太不合格了。 虞医士开了药方,下人很快将熬好的汤药送来。 萧莨病得迷迷糊糊,汤药喂不下去,祝雁停干脆将之含进口里,嘴对嘴地喂给他。 再抬起头时,萧莨却已然睁开了双眼,满是血丝的黑瞳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无波无澜,平静得叫人心悸。 祝雁停心头一跳,下意识地解释:“你醒了?你生病了发高热,虞医士给你开了药,我刚给你喂药……” 手腕倏地被萧莨扣住,祝雁停一愣,尚未反应,又被他往后推开。 “出去。”萧莨的声音嘶哑得厉害,透着冰寒的冷意。 祝雁停狼狈低了头,放下空了的药碗,站起身:“……那你好生歇息,别再累着冷着了,我先回去了。” 待听到西间重新落锁的声音,萧莨才疲惫地重新闭起眼。 折腾了一夜未睡,祝雁停依旧没有睡意,睁着眼到天亮,听到外头萧莨不多时又起身出了门,顿时急了,这身上的高热还没退呢,怎能又出门去,这也太不顾惜自己了。 祝雁停一急便不管不顾,又去拍门,想要出去。 外头有人过来,为难道:“郎君,您还是就留在屋子里吧,要不王爷一会儿又要发落我们了……” “他去了哪里?” “只是去前头处理些政事罢了,您别担心。”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萧莨今日就得卧榻休息,怎还能再耗费心神在公事上,他必得将萧莨劝回来。 “你放我出去,我去将他劝回来。” “郎君您还是别闹了……” 外头的人不肯开门,祝雁停只能另寻他法,目光落在榻边被钉紧了的窗户上,微微一黯,三两步上前去,抡起椅子就开始砸。 屋子外头的人听到动静,吓了一跳,赶忙劝他:“郎君您别这样,您这是做什么啊……” 祝雁停不理他们,门打不开,他便将窗户砸开就是。 一刻钟后,窗户被砸烂半边时,门上的锁也终于开了,祝雁停冲出去,直接跑去了前头。 萧莨正在召集部下议事,祝雁停到门外被拦下,他不能硬闯,只得就在一边等着,不管一会儿萧莨怎么骂他,他都得把人劝回去。 半个时辰后,堂屋的门终于开了,出来的都是跟进京里头来的戍北军的一众大将,见到衣衫不整的祝雁停站在门外,个个神色微妙,互相看一眼,快步走了。 萧莨正在伏案批阅奏疏,进到脚步声,蹙着眉抬了头,见到慌慌张张进门来的祝雁停,顿时冷了神色:“你来做什么?你怎出来的?” 他的嗓子依旧哑得厉害,祝雁停一听更加焦急:“你身上还发着热,虞医士说你要卧榻歇息,不能出门,你为何不听他的?” 萧莨冷淡丢下句“下去”,低了头继续看奏疏,祝雁停哪肯,上前去直接夺了他的笔:“别看了,你今日必须回屋去歇息!” 萧莨冷冷抬眼,神色晦暗地盯着他,祝雁停道:“你想骂便骂我,别憋着,除非你叫人将我拖下去,你若是执意不肯回屋,我就这么站这里守着,谁来我都不走。” 他的头发还披散着,只穿着中衣外头披了件大氅,趿着鞋的脚上还有包扎起来的伤口,萧莨的面色已难看至极,祝雁停半步不退让,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萧莨霍然起身,猛地扣住祝雁停的手腕,攥着他就往后院走。 祝雁停的手腕被他掐得生疼,但没吭一声,只不错眼地盯着萧莨愈发森冷的侧脸,不在乎萧莨将他拖去哪。 将祝雁停用力甩进西间里,萧莨的目光自那被砸烂了大半的窗户上掠过,眸色更沉。 祝雁停被推得踉跄跌倒地上,外头屋子里的下人跪了一地。 萧莨不再搭理祝雁停,转身就走,祝雁停从地上爬起,扑上去攀住萧莨的手臂:“你别走……” 萧莨的神色已冷得不能再冷,握紧拳头随时都有暴怒的倾向,祝雁停快速道:“你想关着我何必关在这里,将我关在东间里不好么?关进东间里我便日日夜夜都可以伺候你,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一样不会有人能知道。” 萧莨盯着他的目光微微一滞,神色愈发晦暗,祝雁停放软了声音:“你别再走了好不好,今日、就今日,别再处理那些政事了,留下来好好歇息,我陪着你。” 萧莨的视线下移,落到祝雁停已被自己捏红了的手腕上,瞳孔倏地一缩,再次攥住他,将之拖去了东间里。 “砰”的一声,屋门被大力砸上,萧莨将祝雁停甩到门板上,用力掐住了他脖子。 祝雁停不闪不躲,只攀住萧莨的手,脸涨得通红,艰难道:“别生气了……,我陪你,做什么都行……,你别再走了,好好睡一觉……” 萧莨其实病得晕晕沉沉的,祝雁停断断续续的声音叫他更加头痛,手也开始打颤,很快就松了力道,祝雁停还想再说什么,萧莨却已倒在了他身上。 虞医士又一次被传来,看到萧莨的病况大惊失色:“王爷怎比夜里烧得还厉害些?” 祝雁停守在床边,看着陷入昏睡中的萧莨,握住他的手,哑声道:“他一大早又爬起床去前头召人议事,那些下人拦不住他。” 他说罢,想了想,叫了外头的管事进来,吩咐道:“传话去前头,这两日不管什么人求见王爷,都给挡回去,别再让外头的人来打扰王爷。” 对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应,祝雁停抬起通红的双眼,问他:“王爷病成这样,你们还敢叫人扰着王爷么?过后王爷怪罪下来,我一力担着就是了。” 那人低了头,喏喏应下。 虞医士重新给萧莨开了药方,祝雁停接过熬好的汤药,依旧嘴对嘴地喂给萧莨喝了。 一屋子的下人俱都不敢出声,只作没看到。 放下药碗,祝雁停俯下身,抱住萧莨,脸贴着他的脸,轻轻蹭了蹭。 第82章 如你所愿 之后两日,祝雁停就在东间里住了下来,蜷缩在床边的矮榻上,一个囫囵觉都再未睡过,夜里要醒来好几趟,去帮萧莨掖被子,试额温,给他喂水,总担心他的病况还会反复。 其实相比萧莨,他自己这个药罐子也没好上多少。 萧莨时而清醒时而昏睡,醒着时也不怎么搭理祝雁停,只未再赶他走。 到了第三日,萧莨的病情好转了些,又叫人将那些积压起来的公文奏疏送来房中,倚在床上批阅。 祝雁停主动帮他收拾整理,萧莨只抬眸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又低了头,继续看自己的。 祝雁停干这活已经轻车熟路,随意翻了几本就知晓了这段时日萧莨到底在忙什么,他准备明年开春之后就挥军南下,难怪那日特地将军中将领都召了过来议事。 祝雁停略一犹豫,提醒萧莨:“你既有野心,最终要天下归一,就不该过度依赖戍北军,不能叫戍北军中出来的与其他那些个武将分了彼此,觉得他们是有不同,反生出矛盾来。” 萧莨的手一顿,又抬了眼,祝雁停被他平静无波的目光盯得心下突突直跳,垂眸道:“我随口说说的,并非有意挑拨,王爷当没听过就是了。” “嗯。” 萧莨淡淡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同意祝雁停先前说的,还是后面那句。 祝雁停不再多言,继续帮他整理文书。 入夜,萧莨叫人送来热水,打算沐浴。 祝雁停劝他:“你身子还没完全好,再过两日再沐身吧,别又着凉了。” 萧莨没理他,脱了衣裳直接跨进了浴桶中。 下人进去帮萧莨擦背,祝雁停站在屏风外,一时有些讪然,站了片刻,也进了里头去。 “王爷,……要不我帮你擦背吧?” 祝雁停小心翼翼地问,萧莨闭着眼趴在浴桶边,脸上无甚表情,依旧不理他。 祝雁停从下人手中接过布巾,又努了努嘴,示意屋子里的人都出去。见萧莨没有反对的意思,一众下人鱼贯退了下去。 祝雁停坐在萧莨身后的矮凳上,捏着布巾细致地帮他揉搓背部。 祝雁停是第一回 做这样的活,笨拙了些,倒也不至手足无措,见萧莨就要睡着了的模样,祝雁停试图与他搭话:“你这两日都没什么胃口,等再过几日身子好了,叫人做些开胃的菜吧,如今天寒,可以叫人炖那个酸汤羊肉,你从前最爱吃的。” 实则萧莨每日吃什么、用什么,这正院里的管事都会安排得妥妥帖帖,祝雁停确实是没话找话。 他说罢又有些后悔,怕萧莨会因自己提到从前又生气,萧莨的神色却未有变化,眼皮依旧耷拉着,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祝雁停无声一叹,不再说了。 水中的热气散去了些,怕萧莨着凉,祝雁停又赶忙喊人再添些水过来,他的手沿着萧莨的脊背一路往下揉按,至腰间时忽地被萧莨捉住了手。 萧莨终于睁开眼,侧着头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我给你擦身,”怕萧莨误会,祝雁停又添上一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服侍你。” 萧莨轻眯起眼,凝视着他,祝雁停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声音:“真的,我没想做别的。” 萧莨甩开他的手,霍然起身,赤裸的身躯就这么明晃晃地展现在祝雁停眼前。 祝雁停仰头望着他,萧莨的肩背比当年更要宽阔许多,是真刀实枪练出来的,身上有好几处疤痕,最突兀的便是右侧肩膀上的那道箭伤,新长出来的肉虬结在一块,看着格外狰狞,是再不能抚平了。 那是他亲手送给萧莨的,肩上的伤疤,亦如同心上的那道疤。 祝雁停的眼眶微湿,心头酸涩至极,萧莨已从浴桶中跨出,拉下搭在屏风上的衣裳随意披上,回了床榻上去。 祝雁停跟过去,稍稍平复住心绪,提醒他:“你发尾有些沾湿了,我帮你擦擦吧。” 萧莨抬眸又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祝雁停去拿了条干净布巾来,站在萧莨身侧,帮他擦拭发尾。 萧莨倚在床头边,继续看那些尚未处理完的奏疏。 他的眉目在烛火中格外沉定,周身的阴郁似都冲淡了些,祝雁停看着心头终于略微松快了一些。 戌时末,祝雁停提醒萧莨歇下,萧莨并不理他,手边尚有堆积如山的奏疏。 祝雁停无法,只得上手,直接抱起那堆奏疏拿走。 萧莨抬眼,眼中有倏然滑过的怒意:“你做什么?” 祝雁停将奏疏放去一旁的案几上,再走回来,低下声音:“王爷随便如何骂我都好,但已经这个时辰了,王爷必须歇下了。” 萧莨深深看着他,眸色几变,祝雁停垂眸不再言语,等着他发落。 下一瞬,他被萧莨扣住手腕往前一扯,踉跄跪坐到了地上。 萧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不要得寸进尺。” 祝雁停不为所动,只直勾勾地看着萧莨,他之前确实有些怕这样的萧莨,如今却看开了,再如何也不过是被萧莨打骂,只要萧莨能发泄出来,别再憋出更多的心病,别的都无所谓。 被萧莨掐住下颚,祝雁停也只是微微抬起头,迎视着他的目光。 僵持片刻,萧莨松了力道,将人往后一推。 祝雁停不在意地爬起身,叫人进来伺候萧莨漱口。 他自己则回去西间,草草梳洗了一番,再回了东间。 这几日萧莨已默许他住进东间里,只要不出了这个正屋的门,不会有人限制他。 萧莨已经睡下,床帐也放下了,无声无息的。 祝雁停轻手轻脚地熄了灯,躺上矮榻,翻身都不敢弄出太大动静。 他个子不矮,蜷缩在这张矮榻上其实很不舒服,也硌得慌,还冷,好在昨日管事的偷偷给了他一个汤婆子,其它的便没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 能睡在萧莨身边,别的都不重要。 半夜,祝雁停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萧莨辗转反侧的声响,赶忙起身,手忙脚乱地爬上床,萧莨果然又犯头疼了,但没前几日疼得那么厉害,只是皱着眉睡得很不安稳,不时翻身。 祝雁停伸手探了探他额头,还好,没再烧起来。 他下床去将自己枕头下的香油取来,再爬上床,将萧莨抱进怀中,熟练地为他揉按头部。 萧莨安静一阵,又忽地抬手,攥着祝雁停将他扯下去,祝雁停猝不及防,被萧莨扯得直接倒在了床褥中,不待他反应,萧莨粗重的呼吸已经压了下来,一口咬在他颈侧。 一阵剧痛传来,祝雁停用力咬住唇才没有喊出声,只怕他颈上已被萧莨咬出了血。 萧莨的牙齿磨着祝雁停颈上的肉,他的神智并不太清醒,似乎这样能减轻一些头痛让他好受一些。 祝雁停显然也意识到了,没有挣扎,只一下一下地抚着萧莨的背,试图安抚他。 不知过了多久,萧莨的呼吸逐渐平静,终于松了口,某处却起了微妙的反应,祝雁停心头一跳,萧莨就压在他身上,他自然感觉到了。 侧过头,见萧莨不知何时早已睁开眼,对上他在黑暗中格外幽沉深邃的双眸,祝雁停的心脏再不可抑制地砰砰跳了起来。 耳畔的呼吸重新灼热起来,祝雁停搭在萧莨背上的手更放软了力道,若有似无地轻抚着,低声喃喃:“王爷,我伺候你啊。” 萧莨的呼吸更重,并未出声,祝雁停便当他是答应了,手指一点一点将他的亵裤卷下,身子缩下去,没有半点犹豫地含住了那处已经半硬起来的茎物,卖力地吞吐。 他是第一回 为萧莨做这样的事情,十分的生涩,但努力想要取悦萧莨,又是吞又是舔,使出了浑身解数。 萧莨重重一喘,黑暗中望向祝雁停的目光格外复杂,片刻后,他扯住祝雁停的头发,挺动起身体,在他嘴里快速进出。 完全硬胀起来的茎物几乎顶进祝雁停的深喉里,咸腥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祝雁停的眼角有被逼出的生理性泪水,却依旧十分努力地吞吐着口中硕大。 不多时,那物什陡然又胀大一些,尽数射了出来。 萧莨抽出还未软下的茎物,依旧在喘着气。 祝雁停被呛得不停咳嗽,将嘴里的秽物尽数吞下。 平息下来后,萧莨用力扯住祝雁停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祝雁停的嘴边还有隐约的水光,眼中更是水汽氤氲,一双黑眸格外明亮。 萧莨哑着声音,一字一顿问他:“你为了讨好我,连这种事情都做?” 祝雁停平静道:“我是你的妻,为你做这种事情不是天经地义么?你若觉得是讨好,那便是讨好吧,若是当真能讨好到你,什么我都肯做。” 萧莨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一些,祝雁停眼中的水雾愈加泛滥,软声安抚他:“这样不好么?以前只有你为我做这种事,现在我也可以为你做,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我是发自真心的,并非虚情假意的哄骗之言。” “真的,你信我。” 萧莨闭了闭眼,终是松开手,淡下了声音:“下去吧。” 祝雁停乖乖起身,下了床去,倒了杯水,冲淡了些口里的味道,又倒了一杯搁到床头案上,提醒萧莨:“你夜里容易口渴,记得喝一口,别喝太多,要不一会儿要起夜了。” 见萧莨无甚反应,祝雁停不再多言,帮他掖了掖被子,将床帐重新拉好,回去了榻上。 屋子里愈加沉寂,祝雁停缩进被褥中,伸手摸下去。 他和萧莨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几年他何不受煎熬,但为了惩罚自己,连自渎都未曾有过。 他其实,无比地渴望萧莨,在那些夜深人静不能成眠的夜里,他不止一次地忆起他们最甜蜜时那些旖旎缠绵的画面,到了今夜,才终于敢稍稍纵容自己一回。 后半夜,萧莨睡得十分安稳,祝雁停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一直未再睡着过,一夜到天明。 天亮之后,萧莨身上的热度终于彻底退了,祝雁停心知今日肯定留不住萧莨,主动伺候了他起身。 祝雁停蹲在萧莨身前,仔细地为他系上腰带,挂上吊坠,将下衣摆捋平。 萧莨腰上的吊坠早不是当年跟他一对的那枚玉佩,想到那玉佩,祝雁停免不得又后悔又遗憾,当日他为何就那般失了心疯,当着萧莨的面将那玉佩摔碎了,活该今日萧莨对他冷言冷语,不肯原谅他。 萧莨的目光落在铜镜里,跪蹲在他身前的祝雁停的背影上,微微一滞。 祝雁停仰起头,轻声问他:“这样可以么?” 萧莨没说什么,只抬了抬下颌。 祝雁停站起身,又从下人手里接过大氅,帮萧莨穿上。 萧莨去外间用早膳,祝雁停跟过去,像之前那样为他布菜。 珩儿这几个月被送去卫氏那里教养,已经很久没出现了,桌上只有萧莨一人。 菜色依旧十分清淡,萧莨的病刚好,只能吃些清粥小菜,祝雁停给他夹了几筷子菜,看萧莨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稍稍放下心。 又想到珩儿,他已有几个月没见过那孩子了,免不得有些想念,见萧莨这会儿神色平和,试着问他:“珩儿他,……还好么?” 萧莨碗里的粥已经空了,他搁下筷子,面色又淡了些。 祝雁停赶忙解释:“我随口问问的,你不想说便算了,我讨好你也不是为了珩儿,只是我想讨好你而已,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萧莨已经起身,祝雁停讪讪闭了嘴,在萧莨出门之前,赶忙去取了个手炉来,塞给他:“你拿着这个吧,前头人多,一直有人进进出出,不如这里暖和,这个拢在袖子里会舒服许多。” 萧莨淡淡扫他一眼,没有接,直接走了。 祝雁停也不气馁,又塞给他身后的一个下人,对方十分为难,接不是不接也不是,祝雁停轻努了努嘴角:“赶紧去吧,王爷都走远了,一会儿记着给王爷。” 萧莨离去后祝雁停才回去里头,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昨夜被萧莨咬过的地方。 右侧肩颈处一轮十分显眼的牙印,这会儿还在丝丝冒着血丝,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拭过那处,安静看了许久,未做处理,只将衣裳重新拉平整。 萧莨一整日都再未回来过,午膳和晚膳也是在前头用的,祝雁停出不去屋门,乖乖回了西间,继续抄经书打发时间。 夜色低沉时,那只黑鸽又出现在窗外,祝雁停让人将之放进来,取下字条,祝显德问的果然是关于出兵南下之事。 先前的风波已过,祝显德蛰伏了一阵,如今又不安分起来,显是在外听到了风声,才来找祝雁停打听。 祝雁停轻嗤一声,正犹豫着要怎么给他回,身后响起脚步声,是萧莨回了屋来。 萧莨瞥了一眼停在窗边的黑鸽,什么都未说,进了东间去。 早上那个下人将手炉还给祝雁停,摇了摇头,说了一句:“王爷不肯用,郎君以后还是别为难小的了。” 祝雁停轻抿唇角,跟进东间去,小声与萧莨说:“祝显德想知道你出兵的具体时间,发兵多少人,谁领兵,目标是哪里。” 萧莨不答,只从那一堆还未来得及收去前头的奏疏中捡出一本,扔给祝雁停。 祝雁停拿起看过,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已然有了数。 将黑鸽放出去,祝雁停净了手,又去帮萧莨脱衣裳,他的手指在不经意间抚过萧莨的胸口,萧莨的瞳孔微缩,攥住了他手腕。 祝雁停愣了一下,抬头对上萧莨冷下的目光,赶忙解释:“我不是有意的……” 萧莨将他往床上一推,欺身上去,掐着他的下巴用力扯开了他衣裳:“你不就是想要这个么?我如你所愿便是。” 第83章 不能原谅 祝雁停没有挣扎,在萧莨咬上他脖子时回手搂过去,主动分开双腿,圈住了萧莨的腰。 他的这般做派,让萧莨愈加发了狠,一双手不断在他身上四处蹂躏,又捏又掐,下手极重,没有半分温柔可言。 祝雁停的衣裳全被扯烂了,随意扔下地,白皙赤裸的身体展现在萧莨面前,叫萧莨眼中的光色愈加晦暗,他重重喘了一声,只解开了亵裤,连开拓都没做,便抱起祝雁停的腰,挺身将自己送了进去。 撕裂一般的剧痛让祝雁停没忍住喊了一声,萧莨不给他适应的时间,不管不顾地挺动起腰,一下一下全根抽出,再用力插到底,每一下都又重又狠,撞得床榻不停随着他激烈的动作吱呀摇晃。 祝雁停的眼尾发红,不断滑出眼泪,他又痛又心安,仰起头想要亲萧莨,又被萧莨掐着脖子按下去。 萧莨在祝雁停身上咬出一个又一个几要见血的印子,但不肯亲他。 他垂眸不错眼地盯着身下之人,黑沉双目中隐有血丝,情欲藏在最深处,更多的是叫人心悸的冷漠。 祝雁停抬手挡住眼睛,不想再看他的眼神。 萧莨将人掀过身去,按着祝雁停跪趴在床上,从后头进入。 这个姿势是从前他们从未用过的,祝雁停不喜欢,萧莨也不喜欢。 茎物被滑腻紧致的甬道紧紧包裹着,不断进出,肉体拍打声在空荡荡的屋子中格外清晰,没有半分缠绵旖旎之意,只有带着气怒的发泄。 祝雁停的口中溢出呻吟,浑身都是汗,一股一股的精液打进他身体里,他亦被插射出来,即便痛得厉害,他还是被萧莨插射了,心理上的快感远大于身体,只因为身上的那个人是萧莨。 萧莨抽出半软的茎物,祝雁停的穴口红得几欲滴血,有些微的撕裂,这会儿还合不拢,一张一合着有淫靡白浊泊泊流出。 祝雁停正无力地跪趴在床上,不停喘着气。 萧莨的双瞳轻缩,眼中已恢复平静无波,淡声道:“起来吧。” 祝雁停胡乱披上衣裳,下床时腿一软差点跪地上去,一手撑着床板才勉强站稳身形。 他的面上依旧留有芙蓉桃花之意,面若敷粉,尽是胭脂色,一双凤目水光潋滟,眼尾微微泛红,浸着淫靡之气。 萧莨未再看他一眼,只叫人进来伺候自己沐身。 祝雁停去西间里梳洗,对着镜子看到自己那满身斑驳痕迹,这会儿才觉得哪哪都疼,浑身都不适。 从前萧莨说怜他、敬他,不愿肆意随心所欲轻践了他,如今这样的怜与敬是再没有了。 可至少,萧莨还是要他的,哪怕是觉得他轻浮、下贱,纯粹为了发泄,也是要他的。 再回去东间时,萧莨已坐在灯下看书,祝雁停又帮他多点了两盏灯,萧莨下意识地皱眉,祝雁停知道他不喜烛光太亮,依旧坚持道:“你总是这样夜里看书,灯不多点些,眼睛会坏的。” 萧莨冷淡地抬眸看他一眼,祝雁停回视着他,与他笑了笑。 萧莨收回视线,不再搭理他。 祝雁停站到一旁去,安静守着萧莨。 萧莨的眉目难得平和,先头那一出仿佛只是祝雁停的错觉,身上的隐隐痛处却又在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实发生了的,不再是他的一场梦,哪怕现实并没有梦里的那些旖旎温存。 夜里,萧莨睡得十分安稳,这么多日难得没听到他翻身的声响,祝雁停倒是受了大罪,难以启齿的伤口处并未处理,先前还不觉得,这会儿却疼得他根本无法安眠,又不敢乱动,就怕会吵着萧莨,只能强忍着。 后半夜,他才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做了半宿乱七八糟的梦,从梦中惊醒时,已至辰时,萧莨早已起身,去了前头召见官员。 祝雁停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十分懊恼,他怎么就睡过头了。 之后那一整日祝雁停都提不起劲来,下午虞医士过来给他例行诊脉,祝雁停犹豫再三,硬着头皮问他讨要了药膏,虞医士听了两句便已明白,一再提醒祝雁停,日后再不能如此,否则反复撕裂出血,只怕要留下后患。 祝雁停讪讪应下,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罢了,下回、下回他自己先做些准备就是了…… 于是又问虞医士要了那脂膏,祝雁停将两样东西小心收起来,心下终于安定了些许。 下午,管事领了两个丫鬟进门来,祝雁停正在西间里抄经书,听到动静推开了屋门,管事的正在叮嘱那两个丫鬟这正院里头的规矩,祝雁停见状一愣。 萧莨和他一样,不惯用丫鬟,这正院里头原只有几个做粗活的婆子,余下的都是男丁,如今却突然冒出了两个清水芙蓉一般的俏丫鬟。 见到他出来,管事过来与他禀报,笑容里多了些许尴尬:“郎君,这两个小丫鬟都是老夫人那边送过来的,说留在这正院里头伺候王爷。” 祝雁停哪里听不出这话里弦外之音,卫氏大概也是担心儿子,萧莨将他关在这正院里头,她必然知情,萧莨这副疯态,卫氏这个做母亲的怎可能不担心,如今送人过来,怕是想试着分些萧莨的心思。 祝雁停打量片刻那两个低着头怯生生的小丫鬟,心下一叹:“既然是老夫人送来的,那便留下吧,让她们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就行。” 他说罢便回屋关了门,这心里却再静不下来。 萧莨一直到入夜才回,一进门便已发现屋中多了两个人,管事的与他说了是卫氏叫人送来的,他只淡淡扫了一眼那俩人,便收回目光,无甚在意。 夜里,趁着萧莨在灯下看书,祝雁停主动提起帮他揉按头部穴位:“以后每晚入睡前我都帮你按一会儿,我问过虞医士了,这样多少都能缓解些你头疼的毛病,好不好?” 萧莨并不理他,祝雁停也不在意,他与萧莨说十句话,萧莨能应他一两句就已经很不错,通常萧莨不说话,他便当萧莨是默认自己说的。 一边帮萧莨揉按,祝雁停一边与他搭话:“王爷,……那两个丫鬟,你觉得如何?” 萧莨未有出声,祝雁停却能觉察出他周身的温度似又低了一些,赶忙道:“你别生气,是我多嘴了,我就是随口问问而已,你不想提便算了。” 祝雁停不敢再胡言乱语,默不作声地帮萧莨揉按了两刻钟,见萧莨已放下书闭起双目,他微弯下腰,靠得离萧莨更近一些,小声问他:“头还疼么?是不是舒服些了?” 好半晌,萧莨才淡淡“嗯”了一声。 祝雁停有些高兴,目光触及萧莨在烛火映照下更显俊美无俦的侧脸,心神一荡,没忍住贴了过去,在他面颊落下一个轻吻。 萧莨侧目望向他,漆黑深邃的双眸里隐有火光跳动。 下一瞬,祝雁停便被萧莨攥住,猛地拉扯至身前。 祝雁停脚步踉跄跪蹲到地上,抬眼看着萧莨:“我……” 萧莨的手扣在他肩膀上,用力收紧,祝雁停呐呐道:“你生气了么?我只是想跟你亲近而已。” “我是你的妻,你不要我么?还是你想要那两个丫鬟?” “我什么都能为你做的,你别要别人好不好?” 若是在从前,他何须如此卑微,不过是两个丫鬟而已,即便是卫氏送来的,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可如今…… 萧莨的眸色更沉,祝雁停依旧跪蹲在地上,抬手欲要解他的腰带,被萧莨按着肩膀推开:“够了。” 祝雁停一怔,悻悻收了手。 萧莨的眼中有翻涌而起的怒意:“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将自己当什么了?!就为了你说的‘讨好我’?为了讨好我你连自己都肯出卖?然后呢?讨好了我你想要什么?!权势?地位?还是别的?!”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陪着你,为我以前做过的错事恕罪,弥补你和珩儿。” 祝雁停看着萧莨的眼睛,深吸一口气,认真说与他听,“我从前骗过你许多,但我说的心悦你,也是真的,我嫁给你,为你生珩儿,确实有私心,可我的私心并非是利用你欺骗你,而是倾心于你。从前我被那些心魔蒙蔽了眼睛,分不清好赖,更分不清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做了许许多多的错事,伤了你的心,你不原谅我没关系,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祝雁停的眼中隐有泪光,神情却格外诚挚,萧莨定定看着他,墨色双眼中似有什么情绪在激烈翻滚。 他不信祝雁停,从前就是太过信他了,才会有之后那些年的痛苦煎熬。 凭什么祝雁停红着眼睛在他面前哭几句,就想求得他原谅?他若是原谅了祝雁停,他这些年过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算什么?他头痛欲裂夜夜不能成眠的时候,祝雁停在哪里?他家中出事举步维艰孤注一掷的时候,祝雁停又在哪里? 凭什么如今他大权在握,人人都来奉承他的时候,祝雁停也跟着那些人一起出现了,祝雁停与那些畏惧他、阿谀他、仰仗着他过活而不得不讨好他的芸芸众生,又有何区别? ……他绝不能。 萧莨的目光重归平静,冷道:“你先下去吧。” 祝雁停轻闭双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泪已咽了回去,不想叫萧莨看到更加烦躁:“到了今时今日我也还是有私心的,我知道终有一日你定能走到那个位置上,我做不到笑着看你收纳三宫六院,如果、如果真有那一天,是不是意味着你对我的心思也淡了,连恨都没了,到那时,你便行行好,放我去死,可以么?” 萧莨的眼瞳倏然一缩,祝雁停赶忙握住他的手安抚他:“别生气了,我只是这么说,我也不想死的,先前总以为死了就能解脱了,但这些日子日日夜夜守着你,我又舍不得了,你稍稍对我好一些,偶尔,只需要偶尔心疼我一次,我便满足了。” 他说罢,跪直起身,贴近萧莨,在他耳畔低语:“昨夜,其实特别疼,我都流血了,你今日不想再要,便算了,我就当你是在心疼我,等过两日,过两日我养好一些,再陪你,你且忍一忍,不要去找别人好不好……” 萧莨的眸光微微一滞。 祝雁停的呼吸略微粗重,泛着水色的目光里尽是恳求之意,僵持片刻,萧莨转开视线,重新拿起书。 祝雁停松了一口气,定下心,站起身,继续帮他揉按头部。 亥时,祝雁停伺候萧莨更衣,待他躺下又为他掖好被子,拉下床帐。 将烛台上的灯熄了,祝雁停又在床边站了许久,待到萧莨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才轻声喃喃:“夜安,表哥。” 半个月倏忽而过。 年边之时,是萧莨的生辰,他如今地位不一样,自己不上心这日子,外头却人人都替他记着。 萧莨并无大肆操办的意思,那各处送来的贺寿礼依旧每日如流水一般送进国公府。 正日这天,一大清早珩儿便被嬷嬷送来正院这边,给萧莨请安祝寿。 小孩似模似样地跪下给萧莨磕了个头,软声道:“祝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萧莨与他招手:“你过来。” 珩儿起身走去萧莨身边,送上寿礼,是他临摹的百寿字帖。 萧莨接过,凝神一页页翻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祝雁停站在萧莨身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孩,几个月不见,他实在想儿子想得厉害,昨夜他苦苦哀求萧莨许久,什么工夫都用上了,又惹得萧莨发了脾气,总算今日萧莨默许了他见孩子。 珩儿似又瘦了些,这冬日里脸上都不见什么肉,人也乖巧了许多,只好在那双黝黑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珩儿似有所觉,抬眸冲他粲然一笑。 祝雁停一愣,这好像还是第一次,珩儿主动冲他笑。 他有些失态地低头拭了拭眼睛,平复心绪,也去看小孩临摹的字帖,一百个不同字体的寿字,哪怕是临摹出来的,对四岁多点的孩子来说都不容易。 萧莨将字帖翻至最后一页,抬手摸了摸珩儿的脑袋,温声道:“好孩子。” 珩儿上前一步,弯下腰,像小时候那样,埋头在萧莨的膝盖上蹭了蹭,萧莨微怔,伸手将儿子抱起,让他坐到自己腿上。 “珩儿念书如何?” “师傅都说珩儿很聪明的。” “嗯,”萧莨点点头,“不可骄傲自满。” “珩儿知道,”小孩小心翼翼地又问他:“父亲,我以后能回来这边,每日陪父亲一块用膳吗?珩儿想父亲了。” “好。” 小孩顿时欣喜不已,终于眉开眼笑。 祝雁停心头大石落地,总算萧莨不将气往孩子身上撒了。 用完早膳,府上长史拿了册子来找萧莨禀报,上头记录的俱是这些日子来收到的各处送来的贺礼,除了京中的官绅勋贵和北边这几州的地方官,南边不少地方的人都偷偷派人送了东西来示好。 萧莨随意看了一眼,扔回去,淡声吩咐:“南边送来的东西且都收着,将名单单独整理一份给我,其余的都变卖出去,换回的银子拿去给京外那些流民多添置些冬日的御寒之物,以这些送礼之人的名义捐出去。” 长史喏喏应下,领命下去办事。 祝雁停闻言心中感慨,萧莨如今越来越擅长驭人之术和平衡人心之道,曾经他说过走上那个位置的人终究都会变的,……那他自己呢? 虽如此,祝雁停却莫名相信,即便萧莨已然变了许多,他到底还是会跟别的人不一样,跟任何一个身居高位者都不一样。 萧莨喝了半盏茶,起身准备出门。 珩儿今日得了一日空,不用念书练武,萧莨干脆带他去前头听政,父子俩午膳也是在前头用的。 用过膳食,珩儿被人送回来午睡,一进门就被祝雁停抱了起来。 小孩攀着他的脖子小声提醒他:“珩儿长大了,不能抱。” “可以抱,你在爹爹心里永远都是小乖乖。”祝雁停笑着用鼻尖蹭了蹭他柔软的面颊,他的孩子,他怎么抱都不够,只恨不能将过去浪费的几年都补回来。 将孩子抱去东间,给他脱了衣裳让他躺上床掖好被子,祝雁停就坐在床边守着。 珩儿揉了揉眼睛,问他:“你跟父亲和好了么?他还生不生你的气?” 祝雁停摩挲着小孩鬓边的发丝,叹道:“还没呢,没有那么容易的,爹爹做了很多错事,你父亲不该这么轻易就原谅爹爹。” “噢,……那你加把劲。” 祝雁停噗嗤一声笑了:“嗯,我知道,爹爹会努力的。” 小孩往被子里缩了缩,有些不好意思。 祝雁停摸摸他的脸,又问道:“珩儿跟着父亲去前头听政,听得懂么?” 小孩用力点头:“听得懂,父亲说,我就听得懂。” “我的珩儿果然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宝宝。”祝雁停夸他。 珩儿红了脸:“可父亲说不能骄傲自满……” 祝雁停低笑:“没关系,他不在这里,听不到的。” 未时,珩儿一觉醒来,又去了前头,祝雁停回去西间里,取出他为萧莨准备的生辰礼,是和当年萧莨送给他的那个一模一样的竹雕笔筒,原来那个被萧莨踩碎了,他便又重新雕了一个,花了他许多的工夫,两只手上都因此满是细小的割伤。 祝雁停将之拿在手里轻轻摩挲片刻,送去东间,摆上了案头。 日暮时分,萧莨和珩儿回来,只换了身衣裳,又要去卫氏的院子里吃生辰宴。 祝雁停伺候萧莨更衣,萧莨的目光掠过案边,落至那同样是雕刻有雁落竹涧之景的笔筒上,略微一顿,再移开。 小孩乖乖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被萧莨牵着出门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祝雁停一眼,小声问萧莨:“他不去么?” “不去,走吧。” 祝雁停目送他们出门,到底有些难过,他其实,也是想去的。 第84章 我已有妻 萧莨的生辰宴摆在卫氏的院子里,连那些旁支家的都未请,只有他们自家这几个人,关起门来一块吃个饭。 萧莨牵着珩儿过来时其他人都早已到了,几个孩子乖乖环坐在卫氏身侧,卫氏正拉着杨氏的手在与她说话,杨氏这些日子安静了许多,不再时时哭闹,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坐着发呆,要么就低声絮语,沉浸在自个的世界里,并不会扰着其他人。 卫氏与她说话时,她也只是安静看着卫氏,神情懵懂,也不知听进了多少。 萧莨与珩儿坐下,卫氏望向他身后,没见着祝雁停的身影,心下一叹,但没说什么。 还没到开席的时候,卫氏喝着茶说起萧荣的婚事,说帮他相中了一户门当户对的贵女,是夏南侯府的嫡女,那女郎她瞧了许久,性情相貌都是顶好的,等过了年,就叫媒人上门去说亲。 萧荣其实早该成婚了,只是之前几年家中出了太多事,在西北又找不着合适的,才耽搁下来。 “我瞧着准备个把月,入夏时就能将人娶进门,快的话,明年家里就又要添丁了,如此我也总算能将这肩上的担子都撂下了,待阿荣的媳妇过了门,这家中的大小事情就让阿荣的媳妇去操持吧。” 萧荣闹了个大红脸,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不知当说什么好。 萧莨淡淡看他一眼,与卫氏道:“阿荣的婚事我心中有数,母亲暂且不用操之过急。” 卫氏一愣:“夏南侯府不好么?你是有何打算?” 她自然也知道儿子如今身份不同,将来……,她虽忧心万分,但萧莨已然决定那么做了,就不是她这个后宅女眷能说得什么的,若真能成事,日后萧荣的身份亦不会低,故在婚事上她也是考虑再三,夏南侯老实低调,从前与他们国公府就是交好的,那女郎也确实是百里挑一,她原以为再没比这更好的了。 萧荣迟疑地看着萧莨,同样不解其意,萧莨问他:“你见过那女郎?可是心悦于她?” “没,”萧荣赶忙解释,“我今日也是第一回 听伯娘提起,我如今每日都早出晚归在衙门办差,哪里来的那个心思啊。” 萧荣在户部当差,是萧莨特地安排他去的,与贺熤私下的对接,也一直都是他在做,从未出过什么岔子,他虽无什么大才,倒也是成器的。 萧莨见他言语间不似掺假,点点头:“那便再看看吧。” 卫氏看萧莨已有主意,自知自己多说无用,便不提这个了,问起他另一件事情:“前些日子我叫人给你送去的那两个丫鬟,……可还合用?” 萧莨淡声道:“母亲,那两个人我让了她们看顾院中花草,下次您别再给我送人了,还是都留着您自个用吧。” 卫氏闻言眉头一皱,像是生了气:“我一个老婆子还会缺那两个人么?你如今官大了,别的事我是管不了你了,可你这后院的事情我难道也不能管?这里都是自家人,我便也直说了,我知道你将雁停关着,且就关在你自个屋子里,我见不得你这副做派,你要是还想要他,就将人放出来,给他应有的尊重,你要是因为先前那些事情觉得心中难平,没法再跟他做夫妻了,也大度些将人放了,跟他和离,从此一刀两断,别一直这样吊着,上不上下不下的,叫人看笑话。” 萧莨垂了眼,未有接话。 萧荣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想要帮腔,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倒是说话!”卫氏低呵。 沉默一阵,萧莨道:“母亲,我与他的事情,您就别再过问了。” “你——!” 卫氏气不打一处来,坐在她身侧的珩儿忽然攀住她的手,软声道:“祖母,珩儿饿了,我们去用膳吧。” 那些没冲出口的训斥之言被珩儿一打断,又生生咽了回去,卫氏心神疲惫,萧莨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更是叫她觉得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也懒得再说了,捏住孙子的手,缓了声音:“好,去用膳。” 餐桌上,萧荣与萧莨敬酒,似是看出他心情不好,陪他多喝了几杯,卫氏懒得再管他们,未有制止,到后头两个人都有些喝高了,被下人搀扶着离开。 出门时见萧莨步伐不稳,珩儿的小脸皱成一团,担忧问他:“父亲,你喝醉了吗?” “哟,你个小东西还知道喝醉是什么意思啊?”萧荣故意逗他,伸手去拨他的脸。 珩儿噘着嘴避开:“知道,小叔叔就喝醉了,脸红得像猴子屁股,羞羞。” 萧荣哈哈笑。 萧莨低声提醒儿子:“不许说这么不雅的词,走吧,我们回去了。” 珩儿乖乖跟在萧莨身后,牵着他的衣摆,一路担心地看着自己父亲。 萧荣跟上来,难得又变回从前与萧莨一块玩耍时没大没小之态,与他勾肩搭背,笑问他:“二哥,你不同意伯娘为我选的婚事,可是已另有了人选?说给弟弟听听呗,也好叫弟弟心里有个数。” 萧莨停下脚步,喉咙滚了滚:“你可有心仪之人?” “没啊,我就压根没想过这门子事情,不过成婚也挺好,要是能生个珩儿这么好玩的小娃娃,就更好了。” 萧莨平静与他道:“豫南的守将陈倍庸仅有一独女,甚为爱之,那女郎年十六岁,是豫南当地颇有名气的才女,听闻性子活泼,长得也不错,你应当会喜欢。” 萧荣闻言有一些意外,陈倍庸他自然知道,章顺天当初占了大半个豫州,唯独豫南啃不下来,就因为有此人在。 哪怕如今他们戍北军早已收复了豫州北部,想要拿下豫南依旧不容易,豫南还与聪王的地盘接壤,虽聪王几番拉拢,陈倍庸都没理他,但隔着一个豫南,他们想要出兵打聪王,就得绕路,总归是麻烦。 萧荣松开勾着萧莨的手,面上恢复了正经之色,不解道:“可二哥你的打算不是先出兵吴越,攻打成王么?豫南那边暂且不予理会便是了。” 萧莨微微摇头:“豫南地处中原腹地、兵家必争,若是能先拿下豫南,待我方兵马入了吴越,便能与豫南的兵马形成两路合抄之势进攻聪王,叫其逃无可逃。陈倍庸是个能人猛将,之前一直没站队,龟缩豫南不出,也没有向外扩张的野心,只求明哲保身,他的德性并无不好之处,我不想浪费兵力与之死磕,更愿将之收为己用,但先前几次派人送去诏令,他都没有收,只能用些其他的法子。” 萧荣迟疑道:“他既不肯接我们送去的诏令,又不应允聪王那边,到底想做什么?” “陈倍庸的个性就是这样,谨慎过了头,他应当还在评估天下形势,不想过早站队罢了,他这人唯一的软肋就是他那女儿,若你能用诚意打动他,让他觉得能将女儿交托给你,或能叫他倒向我们这头。” 萧荣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挠了挠头:“倒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娶谁对我来说都没差,若那女郎真是你说的那样,就更没什么不好了,二哥,你既已有了主意,为何先头与伯娘说起时会有犹豫?可是因为觉得如此做与二嫂当年无异……” “我们可曾欺骗陈倍庸和他女儿?”萧莨淡声反问他,“我会明明白白地派人去提亲,说清楚我们的目的和打算,让他们自己做选择,若是陈倍庸愿意嫁女,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我先前犹豫,只是因为母亲突然提起你的婚事,我以为你已心中有人,若是如此,我自不会勉强你,再想其它法子便是。” 萧荣应道:“那就这么办吧,年节一过,我自个去豫南求娶,也显出我们的诚意。” 他说着一顿,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醒了萧莨一句:“二哥,说实在的,其实比起我,你自个娶了他女儿,我看他或许会更乐意……” 萧莨的眸色比黑夜更沉,轻闭了闭眼,回身将一直缀在他身后的珩儿抱起,沉下声音:“我已有妻。” 萧荣回神时,萧莨已抱着珩儿走远。 将珩儿送回他住的院子里,萧莨将人放下地,温声提醒他:“进去吧,早些睡。” 小孩攥着他的手,仰头问他:“父亲,你要娶别人么?我知道娶是什么意思,书上有。” “不会,”萧莨的声音有些哑,摸了摸他的头,“进去吧。” “……那父亲你一定不要娶别人噢。”小孩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他一句,这才乖乖牵着嬷嬷的手进了门。 萧莨怔愣须臾,转身离开。 他没有立刻回去,一个人在园中的亭子里坐了许久,又叫人上了酒来,自斟自饮了半壶酒下肚,直到夜色更沉。 戌时。 萧莨回到正院,被下人扶着进门时还有些站不稳。 祝雁停赶忙迎上去,扶住萧莨的胳膊,萧莨收住脚步,微眯起眼,定定看着他,神色瞧着并不十分清醒,不知在想些什么。 祝雁停闻见酒味,皱眉问跟随他出去的下人:“生辰宴不是没请外人么?王爷怎还喝醉了?这是喝了多少?” 下人小声解释:“是荣郎君,说今日难得王爷生辰,非要拉着王爷喝酒,老夫人也没拦着他们,后头两个人便都喝多了。” 至于之后萧莨又独自一人在园中喝酒,他犹豫过后并未说出口。 祝雁停轻抿唇角,望向萧莨,小声问他:“喝那么多酒做什么?又不是为了应酬。” 萧莨抬手,扣住祝雁停肩膀,猛地将他攥向自己。 俩人近到近乎呼吸交融,一众下人俱都低了头,萧莨带着薄茧的拇指腹缓缓拭过祝雁停的红唇,祝雁停静静看着他,眸眼中像盛着细碎的亮光。 萧莨的目光微黯,闭了闭眼,又将他拨开。 祝雁停一怔,回神见萧莨已进了东间去,赶紧追过去。 和下人一起扶着萧莨在榻上坐下,祝雁停拿了个靠枕来垫在他腰后,又吩咐人送热水和醒酒汤来,匆匆忙忙地拿出香油给他揉按头部,就怕他今日喝了酒夜里又要犯头疼。 萧莨闭着眼睛靠在榻上,祝雁停帮他按了一会儿,拿起刚送来的醒酒汤,轻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喝这个吧,喝了会舒服些。” 安静一阵,萧莨才睁开眼,接过他手里的醒酒汤一口灌了,祝雁停又拿起沾了水的热帕子拧干,帮他擦脸,被萧莨不耐烦地挥开手。 萧莨的声音干哑:“你下去吧。” 祝雁停不肯,萧莨这副模样,他若是不在这守着,今夜定是谁都睡不好了。 他犹豫问萧莨:“你不高兴么?今日不是你生辰么?为何还是不高兴?” 萧莨重新闭起眼,不愿再与他说。 祝雁停看着面前神色冷淡的萧莨,认真回想今日自己又有哪里没做好,惹了他不高兴,想来想去都没个头绪,只能算了。 明明,……之前出门时还挺好的。 萧莨闭目养神一阵,随手拿起本书,才翻了一页,祝雁停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喝了酒就别看书了,眼睛会花的,一会儿又头疼了,早些睡吧。” 萧莨不由皱眉:“你烦不烦?我让你下去,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祝雁停默不作声地倒了杯热茶给他,萧莨不接,只阴着一张脸,眼中尽是不耐。 祝雁停将茶杯搁到萧莨手边,轻握了一下他的手,在萧莨发脾气之前又立马松开,叹气道:“大晚上的,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我什么?是老夫人么?她应当也是担心你,才会提起你我之事。” “别不高兴了,你若是不痛快,有火冲着我发就是了,别憋在心里。” “……真的生气了啊?” 见萧莨还是不理自己,祝雁停去将搁在案上的那个笔筒取来,递给萧莨看:“你先前是不是就看到了?这竹子是我叫人帮忙回去我们原先住的那个院子里砍来的,我手笨,弄坏了好几根竹子,雕了快半个月才雕出来,没你原来雕的那个好,可我已经尽力了,送给你,你别嫌弃。” 祝雁停将笔筒塞进萧莨手中,执意要他看,萧莨的手指摩挲了一下那略显粗糙的表面,似是想到什么,神色愈发冷:“抬起手来。” 祝雁停略微局促,犹犹豫豫地抬了手,他原本修长纤细的手指上多了好些道细小的割伤,这些日子他一直小心避着,才没被萧莨看到。 萧莨的眸光一黯:“谁叫你做这个的?” 祝雁停尴尬解释:“我想做就做了,没想到会这么难……” 那笔筒被萧莨随手摔下地,在地上滚了几圈,一直到墙角才停,萧莨冷道:“你觉得我会稀罕这个?还是你以为送我一个一模一样的笔筒,就能当从前那些事情都没发生过一笔勾销?当初被你摔了的那枚玉佩呢?你也能还我一块一模一样的?” 祝雁停怔住,摔碎的那枚玉佩是一百多年前先祖皇帝赐下的御赐之物,他要到哪里去再找一枚一样的,还给萧莨。 碎了的东西,如同笔筒、如同玉佩,即便他有办法修复,即便他再做一个,也终究不是原来的那个。 摔碎的玉,也是他和萧莨关系破裂的开始,仿佛注定了一般。 祝雁停低了头,沉默一阵,过去将笔筒捡起,拍掉上头的灰,搁回案上。 萧莨不出声地看着他,祝雁停走回来,轻声道:“不想要就算了,明日我收走便是,你别生气。” 萧莨猛地抬手,将之攥过去,祝雁停被拉扯得脚步踉跄地跌下,又被萧莨按住翻身压在了榻上。 萧莨的手撑在祝雁停脑袋边,低垂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黑眸中隐有血色泛滥。 祝雁停不敢再乱动,回视着萧莨,目光里尽是顺从,他心疼极了这样的萧莨,他知道萧莨放不下他,但又拔不出深扎在心里的那根刺,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发泄那些无处言说的苦闷,他甘愿受着,只要萧莨能好过一些,他做什么都愿意。 萧莨的呼吸逐渐粗重,祝雁停抬手轻抚了抚他的鬓发,喃喃念道:“王爷……” 萧莨捉着祝雁停的两只手举到头顶,随手抽下身上腰带,用力捆住了他手腕。 祝雁停并不挣扎,任由萧莨扯开他的衣裳,一口咬在肩膀上。 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萧莨咬出来的印子,这段时日一直就未见好过,他也乐意将这些印子留更久一些。 萧莨粗喘着气,一手掐着祝雁停的下颚,不断收紧,激烈情绪在他满是晦涩的双瞳里翻滚得愈加汹涌。 萧莨的手劲过大,或许是被粗暴对待得疼了,祝雁停的眼中泛起泪光,怔怔望着萧莨。 萧莨将捆住他手腕的带子扯下,挡住了那叫他越看越心烦意乱的双眼。 他俯下身,在祝雁停耳畔粗声呵斥:“不许哭。” 祝雁停哽咽一声,侧过头,一个轻吻落在了萧莨的鬓边。 第85章 血渐尖刀 自萧莨生辰后,祝雁停每日又都能见到儿子,特别是晌午那会儿,萧莨多半不会回后院,他尽可以趁着珩儿午睡之前,陪他说说话。 小孩虽还是不肯叫他爹爹,但已与他亲近了许多。 转眼就已到了这一年的最后几日,祝雁停不能出门,却也能从那些进进出出的下人脸上,瞧出些新年的喜庆。 珩儿已经停了课,午睡醒了赖在床上不肯起,祝雁停弯下腰隔着被子将儿子抱起身,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你这样犯懒,被你父亲瞧见了,又要说你了。” “那你不要告诉父亲,他就不会知道的,好不好?”珩儿攀着祝雁停的脖子,与他撒娇。 “好,”祝雁停一口答应下来,又提醒小孩,“那也得赶紧起来,一会儿你父亲就派人来接你去前头了,别让他等太久。” 哪怕明日就是除夕了,萧莨仍没放下政事,二月初就要发兵南下,各项事情还有得忙,容不得他歇下,这会儿依旧在前头忙碌。 祝雁停帮小孩穿衣裳,珩儿小声问他:“明天你能陪珩儿一块去玩吗?玒哥哥说明天会有戏班子来唱戏,还可以去放爆竹放烟花,很热闹的,珩儿想你和父亲陪珩儿一起去看。” 祝雁停摸了摸儿子的头,不知该怎么说。 珩儿从小就随军,第一回 在京中过年,那些热闹都没见识过,只是听别人说,就已向往不已,还记挂着要他这个爹爹陪着一起看,他自然高兴极了,可他不能出这个门。 “你父亲会陪你一起看,还有你的祖母、伯娘、小叔叔、莹姐姐、玒哥哥,你跟他们好好玩。” “那你呢?” 祝雁停叹道:“下回,等下回我再陪珩儿一起看。” “这回不行么?” “我怕冷,不能出门……” “你骗我,”小孩生了气,气呼呼道,“你就是不想陪我!” 不等祝雁停再解释,珩儿跳下床,拔腿就跑,祝雁停心下着急,赶忙追上去,小孩跑得飞快,转瞬就出了屋外,而他则被人拦在了门边。 “郎君,王爷吩咐了您不能出这个门……” 祝雁停哪里顾得那些,推开人就冲了出去。 珩儿一路跑去前头,萧莨正在与人议事,小孩不管不顾地跑进去,萧莨见到他当下冷了脸:“谁教的你这么没规矩,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往里头冲?” 珩儿涨红了脸,冲口而出:“为什么不能将爹爹放出来?别再关着他了!” 萧莨的神色一沉,挥退了被叫来议事的官员,冷声问珩儿:“谁叫你来的?” “没有谁,我自己要来的!”小孩执拗道,“我想爹爹出来,明天过年了,为什么还要关着爹爹?” “下去!” 萧莨一声怒喝,珩儿愣住,随即放声大哭。 祝雁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下身抱住儿子,小声哄了几句,抬眼对上满眼风雨欲来、眸色晦暗正冷冷瞅着他们的萧莨,赶忙道:“你别动怒,也别骂珩儿了,是我不好,我随口一说,他以为我想出来,才会跑来与你说,我没拦住。” 萧莨慢慢收紧拳头,盯着他的目光里尽是戾气,祝雁停放开还在抽噎的儿子,起身一步上前去抱住了萧莨,喃喃低语:“别生气了,我错了,再没下次了,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萧莨的手扣住了他肩膀,用力捏住,祝雁停一声未吭,只将萧莨抱得更紧,不断在他耳边安抚他:“是我的错,你想罚我,等晚上,晚上随便你做什么……” “大过年的,不值当为这点小事动怒,叫外人看笑话,等关起门来,你想怎么冲我发火我都行,都由着你。” “消消气好不好……” 在祝雁停一声一声的絮语中,萧莨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僵持片刻,他往后退开一步,神色已恢复平静,只眼中依旧有冷意,瞥了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冷淡示意祝雁停:“带他回去。” 祝雁停松了口气,又小声与萧莨说了句“夜里早些回来”,抱起珩儿先走了。 珩儿哭了一路,一直到回去后头屋中,祝雁停剥了颗糖塞进他嘴里,才收住眼泪,可怜兮兮地看向祝雁停:“珩儿错了……” 祝雁停无奈教育儿子:“你这话不该跟我说,应该去跟你父亲说,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小孩低了头,闷声道:“不该没经过允许,就闯进去,不该大声跟父亲说话。” 祝雁停提醒他:“你最不该的是衣裳都没穿好就跑了,你父亲能不生你气吗?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晚些时候你父亲回来,你跟他道个歉,他就原谅你了。”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你父亲生你气也是为你好,你那么咋咋呼呼地冲进去,被外头的人看到还当你没教养,以后再不能那样了。” “再不敢了,”小孩乖乖应下,但依旧愁眉苦脸的模样,“那你明日还是不能陪珩儿吗?” 祝雁停将小孩抱到身上,喂点心给他吃:“以后会有机会的。” 萧莨一直到入夜才回。 屋门前的檐下自二十三那日起就挂上了新灯笼,日夜不熄,映得庭中的积雪都添上了几分妖娆暖色。 祝雁停牵着珩儿,就站在灯笼下,正殷殷期盼地望着外头。 萧莨收住脚步,有那么一瞬间,心神有些微的动摇。 下一刻,却又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冬日,他抱着刚满百日的珩儿,等在风雪中,却等不到祝雁停开口说跟他们一起走。 那一丝波澜悄无声息地散去,萧莨的目光重归平静无波,提步走上前。 萧莨一进门,珩儿便低着脑袋上前去跟他道歉:“珩儿错了,珩儿真的错了,珩儿下回再不敢那么跟父亲说话了,父亲不要生珩儿的气。” 萧莨看着他,又瞥了一眼祝雁停,淡声道:“下不为例”。 “那,……父亲还生不生珩儿的气?” “你听话就不生气。” 小孩如释重负,下意识地看向祝雁停,祝雁停鼓励地与他笑了笑。 用过晚膳,珩儿被人带回去,祝雁停伺候萧莨沐浴。 他一边给萧莨擦背,一边小声与他说话:“明日我真的不能出门么?过年了,破例一回都不行么?” 萧莨睨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我想陪你和珩儿一起过年,就一日,好不好?” 祝雁停低声哀求着他,萧莨不动声色地听着,不置可否。 “而且,明日你还要宴请官员,老夫人也要招待各府女眷,到时候府里到处都是人,若是我不出现,祝显德他们怕是会起疑心,你不是还留他有用么?你马上就要发兵南下了,这出戏就快唱到头了,总不能这个时候半途而废。” 萧莨轻眯起眼:“说来说去,就是想要我放你出去?” “我又不会跑了,”祝雁停叹气,“我保证不给你惹麻烦,好么?” 萧莨哂道:“我若是偏不答应呢?” 萧莨这副态度,祝雁停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了,不等他再开口,萧莨冷声提醒他:“珩儿不需要你来教,别叫他学会你那套花言巧语假惺惺哄人的招数。” “我没有……” 祝雁停有一些难受,不是为着自己,而是为着萧莨,萧莨一不高兴,他心里就难过。 从前的萧莨虽然也不爱笑,但眼神中时时都有光彩,能叫人察觉到他是自在开心的,不似现在,他变得冷漠、伤人,浑身都是刺,可他伤得最深的,其实是他自己。 这样的萧莨,让祝雁停觉得陌生,又无比心疼和愧疚。 “不答应便算了,别又板着脸好不好,总是生气容易老的。” 祝雁停试图逗逗他,抬手去抚他的脸,被萧莨用力捉住了手。 萧莨的眸光一黯,霍然起身,跨出浴桶,攥着祝雁停将他拉扯起来,将人扛上肩,三两步扔上床。 祝雁停的背后撞到床板上,一阵生疼,萧莨粗重的呼吸已经压下,掐住他的脖子,嘶哑声音道:“想出去是么?你若是明日还起得来身,我便让你出去!” 祝雁停醒来又是辰时快过,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刚坐起身又疼得倒吸一口气,倒回了床里。 身上黏腻得十分不适,到处都是红紫痕迹,他勉强爬起身,去西间沐了身,自己涂了些药,强撑着身子出了门。 没有人拦着他,还有人来将他引去戏台那边,府中搭了两处戏台,外院一处,后院女眷那边还有一处。 萧莨果真说到做到,他能起得了身,便让他出门。 祝雁停被带去萧莨身侧,他跪坐在席上,自然地为萧莨倒茶剥橘子,做小伏低地伺候他。 萧莨侧目淡淡瞥他一眼,便收回目光。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小声议论些什么,祝雁停已无第一次那般不自在,其实只要眼里只看着萧莨,别的就真的都不重要。 下午,祝雁停终于被允许去后院,这边的戏台摆在卫氏的院子里,女眷太多,他不好凑得太近,就站在外围,目光四处扫过,试图寻找珩儿。 珩儿和一堆孩子挤在一块,台上在演一出大闹天宫,别的孩子各个兴致勃勃看得目不转睛,还站起身来大声喝彩叫好,只有珩儿心不在焉,似是在走神。 别说是爹爹了,父亲都没空陪他,小孩很失望。 祝雁停终于在人堆里看到珩儿,犹豫着要怎么过去跟他说话,目光四处晃过,又见到那只在墙根下懒洋洋晒太阳的黑猫。 这么久不见,他还以为这猫已经不在国公府了。 祝雁停招了招手,高冷的黑猫甩着尾巴站起身,琉璃眼珠子瞅着他,跑了过来。 祝雁停对着它拜了拜:“你帮我去叫珩儿来好不好?拜托了。” 小猫围着他转了一圈,倏地一下蹿走了。 珩儿正托着腮发呆,那黑猫出现在身前,就地打了个滚,小孩的眼睛瞬间亮了:“猫猫!” 那猫儿走上前,叼住他衣裳下摆,拖着他起身,跟自己走。 珩儿不疑有他,跟着黑猫往前走了一段,听到有人喊他,一抬头,就见到祝雁停站在不远处的游廊下,正笑看着他。 小孩顿时高兴万分,快步跑过去:“你是来陪我玩的么?” 祝雁停摸摸儿子的头:“别人都站起来看了,你怎么还坐着在发呆?戏不好看么?” “好看的!你要陪珩儿一起看么?” “那头人太多了……” “没关系的,珩儿带你过去!” 父子俩说了会话,珩儿拖着祝雁停的手,想要拉他去戏台那边。 祝雁停有些犹豫,正想再说些什么,就看到前头端着果盆迎面走来的婢女停住脚步,正惊恐地瞪大眼睛望着他身后的方向。 祝雁停心下一突,本能地察觉危险,松开了儿子的手,往前推了他一把,自己也侧过身去。 明晃晃的尖刀依旧刺上了他的腰侧,鲜血喷洒而出。 祝雁停捂着腰摔倒地上,他身后站着披头散发的杨氏,正双手握着染了血的尖刀,惨白的一张脸上尽是疯狂之色。 杨氏还想刺第二刀,嚎啕大哭的珩儿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抱住了她的腿,试图拦住她:“不要……” 四周一片尖叫声,终于有人回神,几个粗壮的婆子慌慌张张地扑过去,拦下了杨氏,快速将珩儿抱开。 卫氏在屋子里听闻事情,急得差点晕过去,萧莨匆忙赶来时,这院子里已乱成一团。 杨氏被一群婆子看着,手里的刀已被夺下,正呜呜地抽噎,祝雁停躺在地上动不了,身上都是血,珩儿跪在他身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众下人俱都跪到了地上,戏台上的戏早已停了,满院子的客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都分外尴尬。 萧莨冷冷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到满是血的祝雁停身上,眉头狠狠一拧,神色愈发的阴沉。 “都还愣着做什么,”他冷声下令,“送各府的客人先回去,将少夫人也带回去看好,去叫虞医士和太医院的人都过来。” 院中的人很快散了,萧莨走上前,将祝雁停打横抱起,与人丢下句:“将世子送回他院子去,进去跟母亲说一声事情我会处理,不用她操心。” 之后,便抱着祝雁停大步离开。 祝雁停疼得厉害,满头都是冷汗,头也有些晕,目光触及萧莨格外冷冽阴戾的侧脸,心中更是慌乱,哑声与他解释:“我不是故意不避开的,我没看到……” 萧莨并不理他,将他抱回正院,扔到西间的床上,转身就走。 祝雁停下意识地攥住他袖子:“王爷,我……” “我什么我?!”萧莨用力挥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怒火冲天,“是谁昨日说的不给我惹麻烦?这就是你的不惹麻烦?!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可怜你?!一次又一次,你除了在我面前示弱卖惨你还会什么?!” “对不起……” 祝雁停流了许多血,嘴唇都白了,实在提不起力气来多说,萧莨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并不出乎他意料,他甚至怀疑若不是他这会儿实在太虚弱,萧莨或许还会给他一巴掌。 他可能真是个灾星吧,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难怪萧莨生气。 祝雁停这副似委屈又似难受的模样,叫萧莨看了越发的火大,粗声道:“你给我老实待着,以后都别想再出门了!” 他说罢,便已拂袖而去。 祝雁停十分地郁闷,好不容易他和萧莨的关系缓和了一些,如今又前功尽弃了。 萧莨去了前院,先头留在杨氏那边处理善后的人回来禀报,说杨氏一直在哭,不停念着萧蒙的名字,一会儿又咬牙切齿,说着要替他报仇。 萧莨用力一拳砸在桌子上,他不将兄长真正的死因告诉卫氏、杨氏,就是怕她们承受不住,一个会病得更厉害,一个会疯得更厉害,如今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萧莨的眸光森寒,冷声吩咐自己的亲卫:“将先头后院发生的事情彻查清楚,再来回报!” 第86章 特别厉害 虞医士和太医院的医官匆匆赶来,为祝雁停缝合包扎,他血流得有些多,好在被刺时闪避得快,并未伤到脏器,没什么大碍,休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 祝雁停浑身无力,喝了药很快睡着了。 傍晚之时,珩儿过来正院这边,说要看祝雁停。 大过年的,这小孩哭成个泪包,也着实可怜,萧莨没说什么,让人领了他去西间。 祝雁停刚醒,正在喝第二道药,见到珩儿进来,与他招手:“珩儿你过来。” 小孩小心翼翼地趴到床边,不敢碰到他,担忧问道:“你疼不疼?你会死么?” 祝雁停伸手摸摸儿子的脸,提醒他:“珩儿以后别总说死这字了,被你父亲听到不好。” “噢,那你疼么……” “不是很疼,还能忍,”祝雁停说着与他笑了笑,“爹爹没事,珩儿别哭了。” “我没哭,”小孩抬手抹了一把脸,“我才没哭。” 明明眼睛都还是红的,这小孩也不知学的谁的,这般口是心非。 珩儿郁闷道:“你要赶紧好起来,晚上会放烟花,可惜你看不到了。” 祝雁停不在意道:“珩儿帮我看就是了,一样的。” 父子俩说了会话,有人进来提醒珩儿:“世子,该出门了,王爷在外头等您。” 珩儿拍拍祝雁停的手,奶声奶气却格外严肃地叮嘱他:“你要好好休息,记得要吃饭,伤口才会好。” “好,”祝雁停叹笑,“珩儿也跟着父亲去,多吃些好吃的。” 珩儿从屋中出来,萧莨正在廊下等他,他身披着黑色大氅,神色冷肃阴翳,微抬着眼,怔怔望着前方的漫天飞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浮玉飞琼堆满庭院,在烛火映照中却更显冷清。 珩儿走去萧莨身边,仰头望向他:“父亲,下雪了。” “嗯。”萧莨淡声应下,依旧望着前方,眸中有光色沉下。 安静站了片刻,萧莨牵起珩儿的手:“走吧。” 父子俩沿着游廊慢慢往前走,珩儿小声与萧莨说话:“爹爹说他不是很疼,真的不疼么?” “嗯。” “可我看到他流了好多血,他还会好起来么?” “嗯。” “父亲你不要再骂爹爹了,他好可怜的。” “……嗯。” 萧家的旁支都已来了国公府,先开了祠堂祭祖,之后一大家子人才坐下来,一块吃这顿年夜饭。 下午的事情,发生在众目睽睽下,外头早已传遍,但萧莨不提,别的人自然也不会提,各自堆着笑脸,推杯换盏,试图叫这气氛热闹些,真正有个过年的样子。 卫氏心神俱疲,吃到一半就说先回去。 萧莨去送她,母子俩一路无话,将卫氏送回住处,萧莨要走,被卫氏喊住。 “你嫂子为何会那么做,你是不打算告诉我了么?” 萧莨垂眸不言。 卫氏的声音哽咽:“我已叫她身边的人来问过了,你是当真不愿与我说清楚么?” 沉默一阵,萧莨终于哑着嗓子开口,将他一直苦苦掩盖的过往真相,告诉了卫氏。 卫氏红着眼睛跌坐在椅子里,眼角的沟壑似又多了几道,哽咽喃喃:“阿蒙竟是被人害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 萧莨一句话都再说不出口。 “所以,……他知不知道这事?还是他也有份参与?” 卫氏已不愿再提祝雁停的名字,含泪的双眼望着萧莨,非要讨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没有,”萧莨涩声道,“若是他有,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留他在身边。” 卫氏盯着萧莨的眼睛,终究是信了,心头的悲凉却愈甚:“我知道了,……以后,你和他的事,我再不管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吧,……你回去吧。” 萧莨低声劝她:“母亲,您要保重身体,莹儿玒儿他们都还需要您。” 卫氏疲惫地摆手:“你走吧。” 祝雁停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觉,直到听到有烟花炸响声,他睁开眼,艰难地撑起身,靠在床头,透过模糊的窗纸,能隐约看到外面天际光色的变化。 从前他不稀罕看烟花,如今却想看都难了。 安静呆坐许久,听到外头传来萧莨回屋的动静,祝雁停披上件大氅,艰难地下了床,走去门边,推开门。 萧莨正从屋外进来,见祝雁停站在西间的门边怔怔看着自己,瞬间沉了脸,满面都是冷意。 “……你回来了?” “你不在床上躺着,又想做什么?” 祝雁停垂眸小声道:“我想去你那睡……” 萧莨不耐烦地皱眉:“你想、你想!你是不是觉着你受了伤,我就得忍着你?!你怎么不问问你为何会受伤?!” 祝雁停一怔:“……我以为你不愿告诉我,是因为……世子么?” 祝雁停说的世子,指的自然是萧蒙,也正是因为心里隐约知道原因,所以被杨氏刺伤,他没有半分怨言,哪怕萧蒙的死,他并不需要负责。 萧莨看向他的目光愈加阴鸷,祝雁停呐呐道:“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你觉得愧疚?兄长的死与你有什么关系?即便没有你,他也一样会死,我需要你说对不起?!” “可你恨我,”祝雁停的眼中泛起泪光,声音哽咽,“你确实因为世子之死在恨我……” “我不该恨你?他的葬礼你都不肯出现,从头到尾你几时将自己当做过萧家人?你的心里只有你那个没人性的兄长,你何曾想过我?!但凡你有一点心,都不该如此薄情寡义!” 祝雁停一句话都辩驳不了,只不停流泪,身子打颤已有些站不住。 他其实不想哭,也不想在萧莨面前表现得这么懦弱,但真的太难受了,身体疼,心也疼。 萧莨几步上前去,捏着他的后颈强迫他抬起头来,喝道:“不许哭!” 祝雁停用力闭了闭眼,想要将眼泪咽回去,被萧莨打横抱起。 祝雁停愣住,萧莨没再理他,只将他抱回了东间去,放上自己的床。 虞医士被叫来重新帮祝雁停检查伤口,他先头过于激动,又下了地,伤口渗了些血水出来,不是太严重,虞医士给他新上了些药,祝雁停咬着牙根没吭声,抬眸对上坐在床边的萧莨黑沉沉的冷眼,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不知再跟萧莨说些什么好,祝雁停干脆不说了,躺下身,小心翼翼地缩进被子里。 除了做那种事的时候,他还是第一回 躺上这张床。 原以为萧莨会去别处睡,没想到他洗漱更衣叫人熄灯后也躺上了床,俩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但祝雁停确实能感觉到身侧萧莨的温度,叫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或许是因为受了伤疼得厉害,哪怕萧莨对他冷言冷语不给他好脸色,他也想要贴近萧莨。 “……你睡了么?” “你今夜不用守岁么?怎把灯都熄了……” “你先头说的,我都知道了,以前做错的事我不会狡辩,这件事情上我弥补不了什么,所以被大嫂刺了我也不怨她,但再有下回,我会绕着她走,一定会小心。” “我好疼,真的好疼,先前跟珩儿说不疼是骗他的,可我不想骗你,你今日这么生气,说我惹麻烦,……是否也有一点点,是因为心疼我?” 萧莨没有出声,黑暗中祝雁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至少他没反驳自己,这就够了。 起起伏伏的心绪终于落了地,祝雁停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在萧莨身旁沉沉睡去。 萧莨睁着眼睛,听着身侧逐渐平稳的呼吸,一直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放松。 第二日清早,祝雁停醒来时,萧莨已经出了门,外头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爆竹声响,今日是元日,还有的忙。 喝了道药又吃了些东西,祝雁停的精神好了许多,找人要了个小荷包,塞了些碎银子进去,想着等晚些时候珩儿来了,要给他压岁钱,昨日可把那小孩给吓坏了。 辰时末,珩儿过来正院这边看祝雁停,与他一块来的,还有萧玒那孩子。 祝雁停略意外,珩儿已跑到床边来,仰头问他:“你好了么?还疼不疼?” 祝雁停笑着摸摸他的头:“不疼了,珩儿今日怎这么早就来了?” “不早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祝雁停朝窗外看了一眼,下了一日一夜的雪已经停了,确实能看到新生的太阳。 “我们刚在祖母那里拜了年,我来看你,玒哥哥也说要来,我便把他带来了!” 萧玒走上前,犹犹豫豫地小声喊了祝雁停一句:“二婶……” 祝雁停赶忙又叫人再拿了个荷包来,塞了和给珩儿的一样多的碎银子,分给他们:“一人一个,岁岁平安。” 珩儿高兴接了,萧玒低着头,哑声道:“二婶,我是来替母亲跟您道歉的,母亲她病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刺伤了您,您别怪她。” 祝雁停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这孩子只怕还不知道他父亲是怎么死的,想必萧莨他们也没打算告诉他。 祝雁停招了招手,将萧玒叫到跟前来,将装着压岁钱的小荷包塞进他手心里:“没事,我不生气,……你母亲,她如何了?” 萧玒呐呐道:“不大好,祖母不让我和姐姐去看她了,今早我们还是偷偷过去了一趟,她要么哭,要么便是发呆念着父亲,我和姐姐她都不认得了。” 祝雁停听着不好受,他刚来国公府那会儿,萧玒这孩子只有一岁多点,最是招人喜欢的时候,他还抱过这孩子,这么多年过去,萧玒其实也才七岁不到,却已长成这般少年老成之态,若不是他父亲死了、母亲疯了,怎至于如此。 “你祖母也是怕你母亲不认识你们,会不小心伤到你们,你们别怨她。” “我知道,祖母也很难过,我和姐姐都没怪她,可我们担心母亲……”萧玒说着眼圈略微发红。 祝雁停拍拍他肩膀,珩儿亦拉住他的手安慰他:“玒哥哥别哭。” 待孩子心神平复些,祝雁停又问他:“你和莹儿,……你们平日里会否与你们母亲提到过父亲?” 萧玒摇头:“祖母不让我们在母亲面前说起父亲,说她听了肯定会更难过,所以我们从不说。” 祝雁停叹道:“你母亲这样,一直憋着发泄不出来,才会病得这么厉害,你们该与她多提提你们父亲的,哪怕她听了难过痛哭一场,也比现在这样好。” 萧玒微微睁大眼睛:“……真的么?” 所有人无论是他祖母,还是两个叔叔,甚至是母亲身边的老嬷嬷,都不让他在母亲面前提到父亲,可祝雁停却说,他们不应该这样。 “玒儿可知道你父亲从前的那些事情?” “我不知道,”萧玒有一些难过,“也很少会有人与我提起父亲。” “你父亲他是智勇双全的少将军,十几岁就跟着你们祖父上了战场,在西北边,无论是咱们衍人,还是那些夷人,听到你父亲的名字,谁不夸他一句了不得。” 之后那一个时辰里,祝雁停与两个孩子说了许许多多关于萧蒙的事情,说他是如何练兵、如何打仗、如何与人浴血奋战。 祝雁停从未去过西北,与萧蒙也只有短短几面之缘,关于战场、关于萧蒙,都只是听萧莨和别的人提过只言片语,如今却绘声绘色地说与两个孩子听,仿佛俱是他亲眼所见一般。 萧玒和珩儿听得入了迷,尤其是萧玒,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我以后也要跟父亲一样这么厉害,上战场杀敌!” “好孩子,真有志气。”祝雁停笑着摸他的头。 珩儿凑过去,眼巴巴地问祝雁停:“那我父亲呢?我父亲不厉害么?” 祝雁停笑:“嗯,你父亲也很厉害,特别厉害。” 珩儿心满意足。 祝雁停又提醒萧玒:“我说的这些,你尽可以去说给你母亲听,她不认识你们没关系,你们多陪陪她,她自然就认识了,这些说完了,你再来找我,我会与你说更多的关于你父亲的故事,你和你姐姐可以将这些故事反反复复地说与你们母亲听,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萧玒十分激动:“真的么?” “嗯,不要在你母亲面前提我,别说是我跟你说的,只要与她说你父亲的故事,她会很高兴的。” “好!”萧玒大声应下,“二婶,谢谢你……” “不用。”祝雁停道,若是杨氏当真能好一些,他也好心安一些。 萧莨回来时,两个孩子还赖在祝雁停这里说话,下人过来提醒他们,才牵着手一块出门去。 萧莨在外间更衣,见到萧玒与珩儿出来,将人叫过去,从剑架上取下一柄沉甸甸的宝剑递给萧玒:“这是你父亲的佩剑,以后你拿着吧,好好保管着。” 萧蒙随身用的宝剑被身边亲卫从战场上捡回,之后一直由萧莨收着,这剑十分沉重,剑刃锋利无比,他原本打算等萧玒再大几岁再给他。 萧玒郑重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抱入怀中,用力点头:“我会的,谢谢二叔。” 珩儿仰头问萧莨:“爹爹说,父亲和大伯都很厉害,是真的么?” 萧莨淡声问:“他还说了什么?” 萧玒替之回答:“二婶说我不该在母亲面前避而不提父亲,他方才与我们说了许多关于我父亲的故事,他说我应该与母亲多说说父亲的事,哪怕母亲听了十分难过,让她发泄出来不闷在心里也是好的,二叔,他说得对吗?” “你自个觉着呢?” “我觉得,……二婶说得有理,母亲就是太苦闷了,又没有人陪她说话,她才会一直走不出来。” 萧莨点头:“你若觉得是对的,就这么去做吧。” 萧玒闻言终于踏实下来,将手中的剑抱得更紧。 萧莨抬眸朝东间的方向望了一眼,眸光动了动,回神提醒两个孩子:“走吧。” 从初三开始,萧莨不再出门去参加那些繁琐的应酬,还有一个月就要出征,许许多多的事项都要准备,出不得半点岔子。 哪怕是在年节期间,他也时不时地要召见官员和心腹将领,只是这地点已经从前头挪到了这后院的正屋。 大多数时候,俩人都在东间里,祝雁停百无聊赖地养伤,萧莨伏案看公文,要么看书,并不怎么搭理祝雁停。 祝雁停有时会主动与他搭话,往往说不到几句,萧莨就会皱眉,要么就不再应他,祝雁停也无所谓,自己一个人也能絮絮叨叨说上许久,萧莨能听进几句算几句。 初五这日晌午,萧莨的亲卫来与他回报除夕那日发生的事情的始末,萧莨没去外间,直接将人叫进来,又让下人在祝雁停的床前拉了一道屏风。 祝雁停知道他是有意让自己听,便安静听着。 亲卫进门来,低声禀报。 萧蒙之事原本只有军中几位将领知道,前些日子萧莨的一个手下在家宴上吃多了酒,无意中说给了他一个兄弟听,他兄弟回去又随口与自己媳妇提了一句,结果被他媳妇拿去与娘家人说了,而她媳妇娘家恰好与勤王祝显德有些七七八八的微末关系,总之这事被祝显德知道了。 过小年那日卫氏看杨氏这段时日情况好转了些,便想带她多见见人或能解开心结,应酬女眷时也带上了杨氏一起,哪知道有人趁着卫氏不注意,故意在杨氏耳边议论了这事,杨氏虽疯了,关于萧蒙的事情却件件记在心上,说话之人提到怀王府,她便将仇恨挪到了祝雁停身上。 那将事情传出去的是军中的一个都司,本也是无心的,这会儿已经跪在外头负荆请罪了。 萧莨冷声叫人传话出去:“让他起来回去,看好自家兄弟和弟媳,暂且当做事情没发生过,别再叫人知晓我已查到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 亲卫领命下去,祝雁停一时有些无言,祝显德此举不难猜,自然不是为了针对他,只是想搅得国公府家宅不宁,分萧莨的心神罢了。 他略一犹豫,低声劝萧莨道:“为了祝显德这种小人恼火不值得,反正他也就只能蹦跶这两个月了,你别真如了他的愿,这个时候被分出心神去。” 安静片刻,屏风外头才传来一声淡淡的“嗯”。 第87章 昨日今朝 离上元节还有几日,一直在养伤的祝雁停闲不住,找人要了些竹枝、白纸和绸布的,从早起就靠在床头扎花灯打发时间。 珩儿清早过来,萧莨处理政事,他坐在案边练大字,只眼睛时不时地会往祝雁停那边瞟,对祝雁停手里的东西十分好奇。 看得久了,萧莨轻敲案板,低声提醒他:“用心。” 小孩立马坐直身,不敢再东张西望。 萧莨的目光淡淡扫过去,祝雁停正抬眼,与萧莨笑了一笑,萧莨没理他,垂眸继续看手里的文书。 祝雁停不以为意,专注手下的活。 他倒是不会这个,从前在王府里只见过那些下人扎,有一回起了兴致,随口多问了几句,只大致记着要怎么做,反正是消磨时间,就当练手了。 珩儿写了一个时辰的字,手腕酸痛时终于得到萧莨应允可以休息片刻,小孩从椅子上跳下去,三两步跑去祝雁停身边,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问出了憋了一个早上的问题:“这是什么呀?” “花灯,珩儿想要么?” 小孩皱了皱鼻子:“我见过花灯的,不长这样,这个好丑。” 祝雁停尴尬道:“我手笨,不太会做这个,勉强有个样子就行,你别太挑剔了啊。” “那这个是给我做的么?” “嗯,”祝雁停说着又看萧莨一眼,压低了一点声音,与珩儿眨眨眼睛,“也给你父亲做一个。” 小孩小声嘟哝:“这么丑,父亲才不会要。” 祝雁停哼笑,你个破孩子,一点面子都不给你爹。 晌午过后,珩儿睡了一觉起来,祝雁停扎的花灯才终于能看出点样子,是个鲤鱼形状的,绘上颜色后,祝雁停自个瞧着还不错,心满意足地将之塞进珩儿手中:“送你。” 小孩一脸嫌弃:“……不好看,我不要拿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你这孩子真是,小小年纪还学会虚荣了,可你爹我只能将花灯做成这样,你就勉为其难拿着吧。” 小孩低了头,郁闷地拨着手里的花灯,手上力道重了些,没拨几下那灯的后半部分就散了架,珩儿一脸无辜地望向祝雁停:“坏了。” 祝雁停:“……” 萧莨搁了笔起身过来,默不作声地将花灯接过去,三两下全部拆了,手指快速抡着竹枝,该剪的剪,该折的折,搭出架子,再重新贴纸上去。 他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虽也是第一回 做,却十分熟练。 珩儿大概没想到他父亲还会这些,惊讶得看直了眼。 祝雁停目不转睛地看着萧莨,心头微酸,他都差点忘了,从前萧莨最喜欢的消遣,就是躲在屋中做这些手工活,可如今,自萧莨回到这里这大半年的时间,他还是第一回 再看到萧莨做这个。 他没这个工夫,也再没这份闲心了。 不出两刻钟,萧莨就已将花灯做好,依旧是鲤鱼形状,又拿了笔沾了颜料,随意几笔绘色,勾勒出栩栩如生之态,点睛之后,将之递给珩儿。 珩儿满眼都是对他父亲的崇拜:“这个花灯好漂亮!” “嗯。”萧莨的神色依旧淡淡,摸了一下珩儿的头,又回了案边去。 珩儿提起手中的花灯给祝雁停看:“这个好看的!父亲真的好厉害!” “是好看,”祝雁停回神点点头,叹笑,“珩儿喜欢就好。” 那之后祝雁停倒当真对这活上了心,回忆着先前萧莨做时的步骤,重新上手,愈加专注,在日暮之前,又新扎了三个花灯出来。 他在这方面还有些天赋,虽不及萧莨做的那个好看,但已经算是十分齐整了。 祝雁停将其中两个递给珩儿,叮嘱他:“蝴蝶的,送给你莹姐姐,蜻蜓的,送给你玒哥哥,你记得拿去给他们,不许一个人独占。” “噢,那这里还有一个呢?”珩儿指着那个枫叶状的花灯问他。 “给你父亲的。”祝雁停小声道。 珩儿回头看萧莨一眼,萧莨低了头正在写东西,似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入夜之后,祝雁停将那枫叶状的花灯挂到窗边,点上烛火,柔和的光晕逐渐散开。 祝雁停怔然看着,一时有些晃神,当年、当年他与萧莨认识,就是因为在上元节的灯会上,萧莨送了他一个这样的花灯,那盏灯后头一直挂在他房中,每夜都会点亮,伴着他入眠,直到他嫁来国公府,才将之收起,再后头便找不到了。 萧莨从公文中抬头,目光落至窗边的花灯上,微微一滞。 祝雁停敛回心神,轻声问他:“上元节的花灯会,今年还办么?” 安静一阵,萧莨淡声道:“不办了,世道不太平,没人有心情玩这个。” 祝雁停有一点遗憾:“那些小孩子总还会想玩的,……也罢,世道这么不太平,即便办了,你大概也不会让珩儿他们出府去看。” 相对无言片刻,祝雁停的声音更低:“这盏花灯,你要么?这是我做得最好的一盏……” 萧莨又看了一眼那花灯,眸光中似有什么情绪倏忽滑过,他收回视线,继续看手里的公文,没再接话。 等了许久,祝雁停心中一叹,果然还是不要啊。 上元节无声无息地过去。 十五之后,萧莨又开始早出晚归,有时甚至要与人议事到亥时才回,祝雁停心中隐约有担忧,这一南下,虽说他万分相信萧莨,可总保不准有万一,毕竟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又能说得准。 越是临近出征的日子,祝雁停心头的焦虑便越甚。 亥时末,萧莨终于叫人熄了灯,准备就寝,祝雁停实在没忍住,试着问他:“你能带我一起去么?” 萧莨冷冷瞥他一眼:“你去做什么?你是能打仗还是能杀敌?你除了会给我惹麻烦还会什么?” 祝雁停没将他的讥讽放在心上,只恳求他:“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吧,至少、至少你夜里头疼时我能帮你按一按,好让你舒服一些……” 萧莨不理他,躺下身去,祝雁停还想再说,背对着他的萧莨忽地道:“这句话,四年前你为何不说?” 祝雁停一怔,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哽住了,一句话都再说不出口。 翌日清早,天一亮萧荣就跟着珩儿一块来了正院这边,与萧莨说出自己的打算。 “二哥,我想跟你一块南下。” 萧莨看他一眼,平静问道:“你不才刚从豫南回来?又想着南下做什么?” 正月初三一过,萧荣就亲自去了豫南,求娶豫南守将陈倍庸的女儿,很是花了些工夫,昨日才刚回,带回的确实是好消息,陈倍庸已点头同意将女儿嫁给他,并且收了以小皇帝名义发去的诏令。 萧荣讪笑解释:“我那准岳父说,现在只是定亲,我非得自己干出番事业来,才肯让阿婉过门,他说我不能总是靠着你的庇护,男子汉大丈夫,哪能总躲在兄长背后贪图安逸呢,我也不想让阿婉看低我,觉得我是个不可靠没本事的纨绔子弟,你就给我个机会呗。” 祝雁停在一旁听得有些想笑,萧荣这模样,分明就是极满意那小娘子,急着想要将人娶进门,连这么亲热的小名都已经喊上了。 萧莨不为所动:“想要做事情,不一定要上战场,急功近利要不得,我走之后,京中还得有人坐镇,你留下来,政事有内阁和六部会处理,可你得帮我盯着他们,我会留人给你。” 萧荣闻言有些意外:“可还是有人不安分?” “不安分的人从来就不会少,全看你怎么压制他们。” 萧荣想了想,问道:“关外现下如何了?二哥你带兵南下,不怕那头生出事端么?” 萧莨略微摇头:“小王子与汗王打得如火如荼,如今凉、雍二州的北夷兵马已所剩无几,都已被调回他们国内,小王子这头已日渐占了上风,前些日子那小王子还差点打进他们都城去,我已让徐卯借口屯田缺人手,将借给他的兵马都撤了回来。” 非但如此,他们的人还暗中帮了占据北夷都城的那位汗王一把,没叫小王子真打进城中去,两方人马依旧陷在鏖战之中,自顾不暇,自然没精力染指衍朝。 萧荣闻言松了一口气,只要北夷人不来捣乱,叫他应付京中这些老油条,有萧莨留下的人手在,他还是勉强能应付得来的:“行,那我就留下来,二哥你且放心去吧,我定会将京中这些墙头草治服帖了。” “不可过于自大。”萧莨沉声提醒他。 萧荣满口应下:“我知道,二哥放心,我心中有数的。” 一直乖乖坐在祝雁停身侧听他们说话的珩儿忽地问道:“父亲要去打仗么?珩儿也去么?” 这小家伙几乎是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军营,满以为这次萧莨还会带上他。 “你不去。” 萧莨说罢,目光掠过祝雁停,一顿,道:“你留这里。” 祝雁停赶忙捏了捏儿子的手,低头与他说:“爹爹陪你。” “噢……” 在萧莨这里用过早膳,萧荣告退,顺便送珩儿去书斋念书,祝雁停伺候萧莨更衣。 十五过后,祝雁停就已能下床走动,他闲不住,又主动操持起了萧莨的起居琐事,连帮萧莨更衣这种活,也不愿假手他人,乐得自己来做。 祝雁停低着头,一边帮萧莨系腰带,一边小声问他:“北边真的不会出问题么?那汗王和小王子,将来总有一方会吞噬掉另一方,到时候他们再调转枪头来打大衍怎办?” 萧莨随口回答:“那也不是短时间的事情。” “说的也是,不过北夷东部那几个部落不都分裂出去了么,你何不再培植一方势力,两股相争,总有力殆的一方,三足鼎立、互相制衡才是最难打破僵局的,如此他们忙着内斗,就更分不出心思来惦记大衍了,……不过,这也得等到将临闾关的那个屈烽收服,或是换人之后,不然临闾关离北夷东部太近了,总归是个隐患。” 祝雁停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萧莨轻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望着他,祝雁停说了一阵,回神尴尬笑道:“我太多嘴了,这些我能想到,你肯定也早就想到了,我不过都是班门弄斧罢了。” 他说罢,又有些忧心忡忡:“那个屈烽到现在都没认你这个摄政王,你若是走了,他来京中找麻烦怎办?” 萧莨不以为意:“他若是单枪匹马来,何足为惧?” “……若是,他带兵打来呢?” 萧莨的神色微黯,当日章顺天占据圣京城,屈烽尚且未有动作,若是今日他趁着自己出兵南下之时,弃临闾关不顾,打来京中,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投靠了成王或是聪王中的一个。 可屈烽那样的人,当真会做这种事情么? 祝雁停撇嘴道:“或许他觉得只要不是祝家人坐江山,哪怕夷人打进来,也跟他没关系呢。” 萧莨忽地攥住祝雁停手腕,用力扯起,冷眼看着他:“你怕了?” 祝雁停盯着萧莨的眼睛,摇头道:“我有什么好怕的,哪怕他真打来了,这京城守军还有几万人,撑到你回援或是别处的援兵过来,并非难事,再者说,我不怕死的,我只怕不能死在你身边。” “别成天将死不死的吊在嘴边!”萧莨皱眉打断他,不由地拔高了声音,眼中已有明显的不悦。 祝雁停赶忙安抚他:“别生气了,我随口说说的,他真打来了,我一定会想办法保命,真的,任何时候我都会惜命,我保证。” 僵持片刻,萧莨松了手,冷道:“你最好记着自己说过的话。” 出征前夜,祝雁停心神不宁地帮萧莨将佩剑擦了好几遍。 萧莨并未阻止他碰自己的剑,祝雁停握着手中沉甸甸的剑柄,不由想起当日在下幽城下,萧莨当着他的面弃剑而去的那一幕。 或许在当时那一刻,萧莨是当真打算与他斩断一切牵扯,可到底,萧莨又在同一个地方,亲手救下了跳下城楼的他。 祝雁停将自己编的那十分简陋的剑穗挂到剑柄上,怕会惹了萧莨不高兴,还下意识看他一眼,萧莨的目光扫过去,顿了一下,又无波无澜地收了回去。 祝雁停松了口气,总算没叫他将东西扔了。 熄灯之后,祝雁停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枕边之人粗声呵斥他:“不想睡就滚下去。” 祝雁停心中纳闷,想着明日就要出征了,这人怎么火气突然又这么大。 自从他受伤后,这段时日俩人一直同床共枕,说起来,萧莨的头疼都许久未犯过了,明日他就要走了,祝雁停免不得愈加担心。 沉默一阵,祝雁停偷偷靠近萧莨一些,轻声问他:“明日你就要走了,你不想要我么?” “我们都好久没亲热了,我的伤好了,你别那么粗暴,不会有问题的。” “我想要你……” 萧莨猛地翻身,压到了祝雁停身上。 借着窗外泼洒进的些微月光,祝雁停看到那双比黑夜更沉的眼中正极力压抑着什么,他抬起手,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萧莨的脸,仰起头,一个轻吻落在萧莨的唇角。 萧莨低下头,一口咬在祝雁停的喉结上,再往下,在祝雁停好不容易养好了的脖子、肩颈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印子。 祝雁停无意识地呻吟着,身上唯一一件的中衣被萧莨粗暴地扯开,萧莨的一双手在他身上又掐又捏,很快将祝雁停胸前那两点玩弄得充血挺立。 再咬上去,祝雁停的声音陡然变得甜腻,身上最敏感的部位被萧莨不断舔咬,那种细细麻麻的痛和痒,让他分不清到底是难过还是爽。 萧莨并不怜惜他,在祝雁停身上发泄着欲望,又掐又咬,手指掐到他腰腹处时才略顿了一下。低垂着眉目叫人看不清楚萧莨脸上表情,祝雁停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抚他的脸,被萧莨用力捉住,以极其扭曲的姿势扣到头顶。 萧莨的呼吸逐渐粗重,一口咬在祝雁停颈侧,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才肯放开。 祝雁停咬着牙关没喊出来,只有嘴角偶尔溢出的一两声呻吟,如撩拨人一般,他的手被扣着不能动,便抬起腿,去摩挲萧莨的腰身,试图安抚他。 亵裤被撕扯下去,祝雁停的下身已不自觉地起了反应,高高翘着,后穴里因他先头自己抹了些脂膏进去,也早就软了,正难耐地一张一合着,泛着水光。 萧莨的手用力揉搓着祝雁停的臀,掐住一道又一道的印子,压在祝雁停身上的胸膛正不断起伏,呼吸声更重。 祝雁停哑着嗓子在他耳畔低喃:“我想要你……” 萧莨难以忍耐地粗喘一声,扶着自己早已硬胀到极限的硕大凶器狠狠送进去,被湿软紧致裹住,不待祝雁停适应,就已大力挺动起腰身。 一下一下,都结结实实地全根肏进去,祝雁停被撞得身子不停往后滑,又被萧莨用力拉扯回来,萧莨一只手按住他的大腿根,将他的腿掰得更开一些,方便自己的进出征伐。 胀成紫黑色的茎物青筋暴起,不停歇地抽插非但没有纾解半分,还叫那一处更加硬热,疯狂挤占着狭窄湿热的甬道。 “嗯……”祝雁停只能被动承受,在床笫间,萧莨毫无温柔可言,痛感还是有的,但因事先抹了药,并没有再撕裂,夹杂其中的快感也在不断攀升,由身体相接处席卷全身。 祝雁停的后穴断断续续地淌出水来,下身黏糊一片,每一次那作恶的性器摩擦过他体内最受不了的那点,他嘴里溢出的声音便会更甜腻一些,后穴亦会跟着更加收紧,渴求更多。 但萧莨似乎并不想满足他,只埋头不断顶弄抽插,并不次次都能碰到那个点。越是得不到满足,祝雁停的身体便越是敏感,胸前那两点又被萧莨交替舔咬着,一波一波的热潮涌上,逼得他欲生欲死。 萧莨不经意地抬头,对上祝雁停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略一停顿,重重喘了一声,下身撞击得愈加快速激烈。 祝雁停的眼尾发红,如抹了胭脂,泪意朦胧像是要勾人心魂一般,萧莨用力闭了闭眼,避开他的目光,掐着他肩膀让他翻过身去,跪趴在床上。 穴口处已红得似要滴出血来,萧莨的手指拭过去,勾起一些黏腻的淫液,涂抹在祝雁停汗涔涔的脊背上,祝雁停在他的手下止不住地瑟缩打颤,萧莨没有给他喘气的机会,手指深掐进他浑圆的臀瓣中,用力将自己又送进去。 一波一波的精液打进身体深处时,祝雁停已撑不住倒在了床褥中,他自己亦在不断撸动中射了出来。 萧莨没有从祝雁停身体里退出去,半软的茎物依旧埋在他后穴里,咬着他的后肩不停喘气,待下身重新硬挺起来,又压着祝雁停的肩背,开始新一轮的征伐。 天色未亮,祝雁停艰难地爬起身,亲手帮萧莨穿上铠甲。 真正到了离别的这一刻,祝雁停还是很难过:“我真的不能跟你一起去么?” 萧莨微眯着眼,冷冷盯着他,祝雁停低了头:“不行就算了……,你早去早回。” 在萧莨出门之前,祝雁停又披上衣裳追上去:“好歹、好歹让我送你出城吧,求你。” 祝雁停的双眼中满是委屈恳求之意,萧莨移开视线,神色中隐有不耐烦,丢下句“随你”,大步先走了。 祝雁停便当他是答应了,匆忙穿好衣裳,披上斗篷,跟了出去。 萧荣率百官送萧莨出城,祝雁停在车队最后面,只能远远瞧见前头骑在高头骏马上、一身戎装的萧莨。 他不由地眼眶发热,四年前的冬日,萧莨一人带着全家上下和他们刚出世的孩子,狼狈离京,去往前途未卜的西北,而今日,全城出动为他送行,只盼他凯旋,一统天下。 那句“我跟你一起去”,从前萧莨想要听,他不肯说,如今他说了,萧莨不愿听。 昨日今朝,似梦非真。 阵前,萧荣红着眼睛哽咽叮嘱萧莨:“一定要平安回来,家里人都等着你。” 萧莨点点头,往前一步,用力拍了拍萧荣的肩膀,压低声音提醒他:“若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实在不知要怎么做,可以去找你二嫂,让他给你出主意。” 萧荣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错愕,萧莨已退回去,与众将一起举杯,洒下出征酒。 号角声中,萧莨重新上马,抬眼凝视着面前巍峨高大的圣京城门,再缓缓扫过城下来送行的群臣百官,目光落至某一处,微微一顿,又不着痕迹地收回。 他一挥马鞭,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踏上征途。 第88章 千里传音 天黑月仄,夜色苍茫。 江岸边上,吴军列兵布阵,已在此等候多时,最前方是一字排开的大炮,漆黑的炮筒正对着江北边的方向,静候着时机。 只等敌军出现,就能发起炮轰。 一身乌金铠甲的将领站在阵后高处,试图远眺江北边的动向,奈何天黑雾浓,江对面始终平静,唯有江水滚滚、风声萧瑟,如同鬼魅嘶吼。 他无意识地握紧腰间佩剑,心下突突直跳,身后副将担忧问他:“将军,那圣京城中传来的消息,可确定属实?” 将领咽了咽唾沫,强作镇定道:“陛下的旨意,……自是不会有错。” 他们都是成王手下,长历皇帝去世、祝鹤鸣登基后,成王伙同江陇郡王率先反了,但因成王那被长历帝收做养子的儿子被祝鹤鸣杀了,成王手中筹码不够,不得人心,占据的地盘只有吴越两地,一直到半年多前才勉强称帝,是南边这些势力中最弱的一个,萧莨南征,第一个便挑了他们下手。 成王胆子小,南征军一入了齐,便闻风丧胆,丢了吴州在江北的大半地盘,退缩至江南边,试图以大江天堑做挡,抵住南征军。 他们收到在京中打探消息之人传来的密报,南征军会在今日夜间,由此处江对岸的渡口过江,于是先一步屯重兵在此,几乎将库存的火炮都运了过来,孤注一掷,拼死也要将南征军挡在这江边上。 江北。 闻到夜枭嘶鸣声响,立在马上的萧莨抬眼望向天际浅淡的凉月,喃喃道:“起风了。” 西北风已起,江上水流得越加湍急,萧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变得格外沉定:“传令全军,登船渡江。” 看到远处江面隐约出现的火光,吴军阵营中一阵骚动,终于来了! 高台上的将领涨红了脸,兴奋得用力握紧拳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江面上出现的越来越多的火光,咬着牙根下令:“传令下去,一进入射程内,就给本将放炮!定不能叫他们一兵一卒踏上岸!” 炮火声响,火光彻天。 风顺水急,船行得极快,轻易不能击中,江岸上不间断地炮轰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夜色最沉之时,整个江面只余滔天火海。 祝雁停从噩梦中惊醒,满头都是冷汗,回忆着梦中萧莨葬身火海的景象,他无意识地捂住心口,那里正一阵阵绞痛。 好半晌,才逐渐平复过来,祝雁停收敛心神,喊了个人进来,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郎君的话,已是寅时正了。” 祝雁停闻言松了一口气,都这个时辰了,南征军顺利的话,这会让应当已经到了江对岸,萧莨应当也能喘口气了吧。 心中稍定,祝雁停又问:“荣郎君呢?可出府了?” “荣郎君子时就已出了府,拿着王爷的令牌去京卫军大营点了兵,带兵去围了勤王府和另几处府邸,这会儿外头已经全城戒严了。” 祝雁停点点头,与人吩咐道:“待荣郎君回来,请他过来。” 下人喏喏应下。 待人退下,祝雁停朝窗外望了一眼,夜色依旧漆黑无边际。 他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片刻,重新躺下去,却已无甚睡意,翻来覆去都再睡不着,干脆又起身下了床,随意披上件斗篷去案边坐下,铺开纸,拿起笔,想要给萧莨写家书。 当年他叫人给珩儿送周岁礼去西北时,也曾想过要给萧莨写信,且已经动了笔,最终只写了几句又放弃了,回忆起当时的心境,祝雁停只觉得,那会儿的自己,当真是傻透了。 若是当初能他对萧莨稍微好一些,如今萧莨是否也不会这般不肯信他? “表哥安否?见字如晤,方别月许,然思君之念日甚……” 直到窗外天光微熹,祝雁停才歇了笔,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吹干,搁到一旁。 辰时,珩儿过来正院这边与祝雁停一块用早膳,见到人进来,祝雁停与他招了招手,小孩走过去,祝雁停将他抱到身上,递笔给他:“珩儿也写点什么给你父亲,我叫人将我们的家书一并寄过去。” “家书是什么?”小孩懵懂问他。 “就是让你父亲看了会高兴的东西,你想写什么都行,画幅画也行。” “真的么?” “真的,珩儿不想父亲么?” “想!珩儿想父亲!” 小孩噘着嘴思索片刻,画了一朵他院子里开得正灿烂的山茶花,在旁边写上:“父亲早点回来,珩儿想你!爹爹也想你!” 祝雁停低笑,侧头在儿子面颊上亲了亲:“好孩子。” 用罢早膳,珩儿去念书后,萧荣终于回来,一进府就直接来了正院这边,身上还有血腥气,祝雁停递了方帕子给他擦手,随口问道:“杀人了?” 萧荣撇嘴:“也就刺了几剑,谁叫那些个人死到临头,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 他们按捺了这么久,非等到今日南征军过了江,祝显德他们再没利用价值才动手,将祝显德和他拉拢的其他那些个人一网打尽。 至于那些人死到临头都骂了什么,不用萧荣说,祝雁停也猜得到,萧莨欲要成大业,身上的背负的骂名,总不会少的。 他不放心地问道:“可有漏网之鱼?” 萧荣不以为意:“祝显德的一个小儿子跑了,我命了人正在全城搜捕。” “……南边什么时候能有确切消息回来?” 瞧见祝雁停眉目间掩饰不去的担忧之色,萧荣一时有些感慨,他对祝雁停的观感其实很复杂,倒说不上有什么恨意,就只是有些替他二哥不值罢了,之前那几年,他二哥又要打仗又要带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他都看在眼中,他二哥最需要祝雁停的时候,这人心心念念的只有他那个坏透了的兄长,怎能不叫人心寒。 但如今瞧见祝雁停这担心关切的模样,萧荣又忽然信了,他或许心里还是有二哥的,不过二哥信不信他,估计没那么容易就是。 “你别担心,这些事情都在二哥掌控中,肯定没事的,等好消息便是。” 祝雁停轻出一口气,他也是信萧莨的,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平复下心绪,祝雁停将先头他和珩儿写好的那两封家书一并装入信封,封了蜡,递给萧荣:“你派人去给他送奏报的时候,顺便将这家书也给他吧,多谢。” “好。”萧荣没有多问,直接将信收下了。 告退离开之前,萧荣似又想到什么,转身与祝雁停道:“二哥留了两个他的亲卫给我,交代了祝显德交由他们来解决,他应当是打算让他们动私刑,祝显德从王府中拖出来时已经死了,我去看了一眼,他的腰腹上被刺了上百刀,死了还大瞪着眼睛,死状极其可怖,死前那一刻应该十分痛苦和惊恐。” 祝雁停一愣,转瞬便已明白过来,他腰间被刺了一刀,萧莨却叫人还了罪魁祸首上百刀。 “……我以前,从来没觉得二哥会有这般凶残,可他自从进了京,先是逼着全城的勋贵去围观凌迟逆王,后头又不留情面地处置了许许多多的人,包括我们的四堂叔,如今还活活折磨死了祝显德。” 祝雁停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萧莨会变成如今这样,他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他这样好也不好,”萧荣又道,“上位者如若不铁石心肠、不冷血,谁能服他,可我就是有些担心……” “你担心你二哥以后会变成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么?”祝雁停涩声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他变成那样的,只要有我在,一定不会的,你放心。” 萧荣点点头,不再多说:“你心中有数便好,……他心里还是有你的,你别再叫他失望了。” “我不会,再也不会。”祝雁停坚定道。 两日后,吴州的消息传回,吴军在上阳港拦截渡江的南征军,持续不间断的炮轰近两个时辰,耗尽所有火药,大火在江面燃烧数个时辰之久,直至天亮,吴军派兵前去查勘,才发现已然中计,南征军压根没从这里渡江,江面上漂浮的全是绑着稻草假人、点着火把的木筏子,一个活人都没有。 而早在一个时辰之前,真正的南征军已悄无声息的,从下游两百多里外的另一个渡口过了江。 守江的将领听闻回报,惊惧之下丢盔弃甲,乘船出逃。 收到确切的消息,祝雁停悬了好几日的终于心落了地。 “如今南征军已兵临景州城下,一旦景州府破,成王的势力就会全线崩盘,不足为惧。” 萧荣说话时神采飞扬,出师告捷,显然让他十分开怀。 景州虽名为州,实则是一座府城,且是吴越之地在江南最大的府城,一旦城破,成王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祝雁停却没那么乐观:“成王倒还好说,他本身就没什么根基,麻烦的是聪王和那自立为帝的贼匪,这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萧荣不以为然:“二哥的意思是,待南征军拿下越州,便会转而入赣,豫南的兵马入歙州,西北那边徐卯业已带兵上路,会由秦州入荆,三面合围,叫聪王逃无可逃,至于那贼匪,乌合之众罢了,到最后再料理便是。” 萧莨早已将每一步都算计好了,如此有把握,祝雁停自然是信服的,只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想了想,又问萧荣:“临闾关那头如何了?” “没看到有什么动静。” 萧荣并不是很理解,萧莨走了没多久,祝雁停便让他多留意临闾关那边的动静,叫人一直盯着那头,屈烽难不成还当真敢对京城发难?那除非他真疯了要弃临闾关不顾,调兵来京中,却放任那些夷人趁机闯进关来。 “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祝雁停道,他这眼皮子总是跳,莫名有不好的预感,只但愿是他多想了。 江南。 景州城中,原本的江南行宫改成的皇宫御座上,成王目眦欲裂:“怎可能!京城来的消息他们明明是计划从上阳港渡江!怎会有假!他们骗朕!他们竟敢骗朕!” 匍匐一地的官员抖抖索索,都再提不出可行之法,南征军距离景州城已不足百里,他们这些人要么逃,要么就只能成为被瓮中捉鳖的那只鳖,可逃又能逃去哪里? 军营里,萧莨与一众部下正在商议破城之法,他们已在此扎营数日,景州城就在眼前,萧莨却迟迟未下令发起攻城,他倒是一点不急,似乎并不怕成王跑了。 “王爷,城中探子回报,行宫那头已经有了动静,成王似乎确实有意弃城南逃,应当今夜就会趁着天黑出城往南边去。” 听闻斥候兵的禀报,萧莨一直郁结的眉头缓缓舒展开:“逃便让他逃吧,不必理会。” 他的目的本也不是为了擒获成王,而是要攻占景州这座江南第一城,景州的城墙不比圣京城矮,想要强攻必不容易,他们已兵临城下,却迟迟不发起攻城,是不想浪费兵力,也是为了与成王打心理战。 两军对垒,谁先心虚慌了神,谁就输了。 一旦成王出逃,景州城中必将人心惶惶,愈加动乱,他们再想进城去,便容易得多了。 再者说,成王也逃不到哪里去,去了越州,往西是聪王的地界,再往南则是贼匪伪朝廷的地盘,哪怕他逃出海去,萧莨也不在乎,人走了把地留下就行。 “我等不必强行攻城,明日天亮之后,由水路进,”萧莨并起两指,指着手下舆图,沉声道,“这里是景州城内河与大江的接口,原本有重兵把守,待成王出逃,必会将兵马全部带走防身,我等便由此处换小船入城。” “末将等领命!”一众部下早已按捺不住,齐声应下。 布置完事情,有兵丁进来送上京城来的奏报,萧莨随手展开,快速浏览一遍,淡声告知众人:“成王留在京中的眼线俱已拔除,勤王祝显德业已伏诛。” 他的手边还有一封信,萧莨的手指按上去,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撕开,待到营帐中人尽数退下,帐外斜阳西落、烛火初上时,才拿起那信,拆开封蜡。 最上头的纸上,是珩儿不尽如人意的字,和看不出具体是什么的画,再后面,厚厚一沓,都是那个人写来的信。 萧莨沉着目光,一页一页看过去,祝雁停的信和他的话一样多,絮絮叨叨什么琐碎的小事都往上头写,连院中的野花开了几朵也要提一嘴,也不管萧莨有无兴致知道。 夜色逐渐沉下,不知几时,信纸才翻到最后一页,萧莨的手指摩挲着纸页,又微微一顿。 脑海中像是扎进了无数根的细针,一突一突地跳动着,密密麻麻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这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脑中的这些针时不时便会作怪,像已刺进血肉里,腐烂在其中,不知要如何才能拔除痊愈。 萧莨按住头,胸膛起伏着,呼吸无意识地加重,他用力闭了闭眼,一手将信纸揉成团,扔进了火盆中。 京城,国公府。 入夜,珩儿用完晚膳,黏着祝雁停不肯走,小孩这两日身子有些不适,今日书都没去念。 祝雁停将儿子抱起:“不想回去就不回去了,今日留下来跟爹爹一块睡。” 珩儿搂住他脖子,趴在他肩膀上,一声不吭,果真是病蔫了。 祝雁停拍拍儿子的背,抱着他回了里间去。 帮儿子脱了衣裳,将人塞进被褥里,祝雁停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还好,没发热,应当就只是有些着凉了。 怕冷着珩儿,祝雁停又叫人多添了床被子来,给他盖上,细细掖好被角,珩儿迷迷糊糊地望着他,小声喊了一句:“……爹爹。” 祝雁停一愣:“珩儿方才喊我什么?” 这小孩虽每日在别人面前都爹爹长、爹爹短的,这还是第一次当着面的喊他,叫祝雁停免不得有些激动。 珩儿还是一副病糊涂了的模样,祝雁停一脸期盼地问他:“珩儿能再喊一声么?” 小孩噘了噘嘴,背过身去,留了个后背给祝雁停,再不肯说了。 祝雁停一笑,这小脾气果真像他父亲。 病了的珩儿不多时便沉沉睡去,祝雁停躺上床,将儿子搂住。 担心珩儿夜里会发热,祝雁停时睡时醒,不敢睡得太沉,后半夜,守夜的下人匆匆推门进来禀报,说是荣郎君派了人来传话给他,似是有急事。 这会儿也才刚至寅时末,祝雁停立时清醒,没有惊动儿子,小心翼翼地起身,匆忙披上衣裳去了外间。 “临闾关那头传来消息,屈烽率兵六万人,昨日日暮之后连夜动身,已大举向着京城的方向过来,荣郎君收到传报,立即召集了人来府上,正在前头商议应对之法。” 祝雁停愕然。 临闾关的守兵一共才七万人不到,屈烽几乎带上了他全部的兵马来京,他莫不是真疯了? 第89章 一瓶毒药 祝雁停去前院正堂,这里正灯火通明,萧荣将两京大营和京卫军的一众将领都叫了来,正在商议临闾关兵马来犯的应对之法。 这些人中,只有京卫军大营的统领是戍北军出身,南营的总兵还是先前那位,在戍北军打来京中时率手下兵马投靠的萧莨,北营是在萧莨入京后重建的,总兵原就是北营出身,虽先后降服过祝鹤鸣和章顺天,但在萧莨入京之时为戍北军开了城门,萧莨不计前嫌重用了他,但安插了心腹进北营做副将盯着他。 一众人的神色都十分凝重,不怪他们这般忧心忡忡,先前无论是祝鹤鸣还是章顺天占据京中时,屈烽虽不买账但都未有过动静,谁能想到今日他会真疯到弃临闾关不顾,率兵来打圣京城。 祝雁停进来,几人看他一眼,都未说什么,继续商议正事。 萧荣有一些咬牙切齿:“两京大营的兵马即刻进城,关闭所有城门,我们的人加起来也有近五万,又是守城一方,人数相当,他来了也不怕。” 京卫军统领道:“我立刻带人去戒严全城,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圣京城中来!” 其他人纷纷附和。 祝雁停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忽地问萧荣:“你上回说的跑掉的祝显德的小儿子,找着了么?” 萧荣一怔,倒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还没,他可能已经出了京吧。” “万一他没出城呢?祝显德的那个小儿子我认得,人特别胆大刁钻,还是个不怕死的,他若就是这么狼狈逃出京去,哪怕去了南边,一个无权无势、毫无利用价值的落魄王孙,谁还肯搭理他,苟且偷生有何意思,我看他个性必不愿如此。” 萧荣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他还藏在京中?他在京中又还能做什么?祝显德已死,成王也到穷途末路了,他再做什么又有什么用?” “那可不一定,”祝雁停不以为然,“成王败了不还有聪王么,成王能在京中安插眼线,聪王就不能么?屈烽为何这个时候打来京中?他又不是真疯了,屈烽效忠的是祝家人,虽然王爷名义上奉的也是祝家小皇帝,可他挟天子令诸侯,屈烽必是不满的,如今王爷大举发兵南下,连冀州的兵马都带走了,徐卯那边也已领兵上路往荆州去了,如此大军压境的情形之下,若是成王聪王都败了,这天下还能姓祝几日?他们唯有这个时候在京中制造混乱,逼得萧莨回援,才能解南边的危机。” 也只有祝雁停,敢大咧咧地当众说出挟天子令诸侯、天下改姓这样的话。 萧荣的面色已十分难看:“你觉得祝显德他儿子或会跟屈烽里应外合,制造京中混乱?” 京卫军统领接话道:“若是如此,我再带人去挨家挨户地仔细搜找一遍,定要将人找出来。” “没有那么容易,”祝雁停摇头,“没了他一个,还有其他人,他能藏到今日都不被发现,必是有人帮他,这圣京城里还不知藏了多少南边的探子,这么短的时间内,必是捉不干净的。” 这一点,萧莨定也心中有数,哪怕他当众与人说京中眼线尽已拔除,也不过是安抚人心之言。 萧荣的眉头蹙得更紧:“那我们只能被动等着他们出招么?搜总还是要派人去搜的,那些探子能捉到几个算几个。” 祝雁停道:“自然是要搜的,他们越是慌乱,越是容易露出马脚来狗急跳墙,可我觉着,与其固守城池被动应对,不如分一部分兵马出去与之一战,也好拖慢他们到圣京城的脚步,如此京里那些人必会愈加着急,只有他们自身乱了,这圣京城里才乱不了。” 屈烽来圣京城的目的是为逼南征军回援,但只要他们能守住圣京城,哪怕被围个半年一年,萧莨都大可不必理会,以京城现下的兵力,这也并非难事。所以屈烽他们肯定还有后招,乱子定会从京城内部爆发,这才是真正的隐患所在,他们必须先一步将那些人找出来。 祝雁停的话有理,在场之人都知道,但问题是,谁去拖住屈烽向京城进军的脚步? 安静了一瞬,北营总兵周仲阳抱拳沉声与祝雁停和萧荣道:“末将愿率北营兵马前去。” 祝雁停并不意外。 这人在当初他奉祝鹤鸣之命去下幽城抵挡戍北军时,曾被他拉拢过,虽然他当时承诺的那些一样都没兑现,可至少,在章顺天打来京中时他还曾派人去给这人指了一条明路,让之假意投靠章顺天静等戍北军再来,才有了他的今日。 而周仲阳也确实需要一个机会,向萧莨证明自己的忠心和本事的机会,才能叫萧莨彻底信任他,故会在这个时候主动请战。 萧荣下意识地去看祝雁停,等他拿主意,祝雁停却提醒他:“荣郎君,王爷说了,他走了由你坐镇京中,自该你做主。” 萧荣略有些尴尬,收回视线,打量片刻面前的周仲阳,犹豫再三,终是点了头:“好,你带兵去东山,挡住他们,只需拖着他们几日便行,好叫我们尽快将他们在京中的内应搜找出来。” “末将领命!” 待众人都退下,萧荣才问起祝雁停:“二哥那边若是知道京中之事,当真不会受影响么?” 祝雁停安慰他道:“你二哥其实早就料到他离了京,或会有这样的变数,可他不可能不南下,他将你留在京中,便是信任你,你不必多想,只要我们能稳住圣京城,你二哥那边就能定下心。” 萧荣轻出一口气:“……难怪那日二哥走时与我说,让我遇到棘手的事情,便找你商量,你确实比我有主意。” 祝雁停的嘴角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是么?他当真这么说的?” 这是不是说明,萧莨已经开始相信,自己是一心向着他的? 祝雁停回去后头时已经天亮,珩儿刚醒了,正迷迷糊糊地揉眼睛,见到祝雁停进门来,下意识地喊了他一句“爹爹”,祝雁停十分高兴,过去将小孩抱起来,故意逗他:“乖儿子,刚才喊什么了,再喊一句来听听。” 小孩醒了神,不好意思地贴近他肩窝里,埋了头,说什么都不肯再叫了,祝雁停笑着拍拍他屁股:“小混蛋。” 当日,北营两万兵马东行,两日后在东山与屈烽所率大军相遇,借着山势,硬是将数倍于他们兵力的屈氏军挡在东山外整整七日。 这些日子,萧荣和京卫军统领一起带人在城中四处搜找探子,但凡有嫌疑的,捉了便扔下狱。 圣京城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每条街道上都有京卫军的兵马巡逻,城门俱已关闭,城楼上巡逻警戒的也都已换成南营之人。 屈烽兵马到达东山的第七日夜里,萧荣来与祝雁停禀报,说是北营兵已快抵挡不住,再硬扛下去,只怕会伤亡惨重。 “那周仲阳倒也是个能人,站在山头上当着数万将士的面,大骂屈烽,说他是个伪君子、伪忠,若是夷人趁着他率兵来京中时进了关,他就是大衍的罪人,是通敌叛国,这辈子都得被大衍子民戳着脊梁骨唾骂,活该被千刀万剐,可就是这样,屈烽那老小子还是不肯退兵。”萧荣恨道。 祝雁停听罢深蹙起眉,提醒萧荣:“那便让北营兵马回撤吧,白白送死不值当,外头可有动静?” 萧荣摇头:“还是老样子,尽是些小打小闹,他们果真能这么沉得住气么?如此一来,北营的兵马岂不是白费工夫?我们到现在都没捉到几个关键之人,全是些小鱼小虾。” 祝雁停正要说什么,京卫军来了人匆匆来报,说是国子监里突然走了水,从那些学生的住舍烧起来的,夜里风大,火势蔓延得很快,已有些控制不住,还祸及了藏书殿。 先前萧荣就已叮嘱过,这些日子京中大小事情都要第一时间报给他,所以事情一发生,京卫军便派了人来国公府这边,萧荣一听急了:“好端端的国子监怎会起火?那藏书殿里多的是前好几朝留下来的孤本,可不能烧了,先赶紧多派些人去将火灭了再说!” 萧荣骂骂咧咧,还有些气急败坏,这倒霉催的事情一茬接一茬,怎就都碰到一起了。 祝雁停心头一突,隐约觉得有不对,国子监、国子监…… 他猛地抬头问萧荣:“京中最大的火器库,是不是与国子监只隔了一座湖?” 萧荣愣住,回神时已转身就往外跑。 他们先前一直猜不到,那些藏在京中的探子到底要以怎样的方式,在城中闹出最大的动静和乱子,如今总算是知道了。 火器库有重兵把守,但若是一湖之隔的国子监着了火,为了救火,必要就近抽调人手过去帮忙,一片混乱中,若有有心之人接近火器库,再放一把火,火器库起火爆炸,只怕能炸掉半个圣京城。 到那时,城中定要彻底大乱,屈烽的兵马再想入城,便易如反掌,一旦圣京城破,萧莨他就必得回来,且北边的局势也会再起变化。 祝雁停一夜未眠,天亮之时萧荣才终于回了府,一见到祝雁停,先点了点头:“没事了。” 祝雁停心头悬了一夜的大石落了地。 萧荣猛灌了几口水,一抹嘴巴,气道:“若不是我去得快,昨夜差点就被他们得逞了,现在人都已经拿下了,老巢也被我带人抄了,祝显德那个儿子果然在,不过他们也是狗急跳墙,原本是要等到屈烽的兵马到城下再行动,但因为被北营的人拦住,屈烽迟迟未到,他们慌了神,提前动了,反将自己暴露了。” 若是做得再隐蔽些,就该出其不意,想办法直接炸了火器库,而不是这样声东击西,先对国子监下手,难免引人警觉,可惜他们太过着急,没时间细致谋划,仓促之下,终是露了马脚。 萧荣没空与祝雁停多说,将外头的事情大致交代了,又匆匆离开,北营兵马撤了,只怕今日屈烽就要兵临城下,他还得去外头指挥守城。 祝雁停回去后院屋里,取出了前几日萧荣才帮他从祝显德那里拿回的玉佩吊坠,握在手心里摩挲,心神有些微的恍惚。 这枚吊坠是他从小就戴着的,母妃曾叮嘱过他贴身佩戴不要给人看,幼时有一回进宫跟那位皇太子一起玩,不小心漏了出来,当时太子还特地将东西要去仔细看了看,说也有一枚一样的,后头他母妃知道这事便让他将玉佩收起来不要戴了,母妃去世后他才又拿出来一直戴着再未离身过。 那会儿他只有两三岁大,记忆已十分模糊,前几日重新拿回玉佩,才陡然想起这桩往事,当时太子随口的一句“这个我也有,跟你的一样”,若是他能早些想起来,或许能早些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世。 珩儿蹦蹦跳跳地进门来,听到儿子声音,祝雁停才敛了心思,将吊坠收起,吩咐了个下人去请虞医士过来。 父子俩一块用早膳,见祝雁停一直有些心神不宁,珩儿问他:“外面是不是来了坏人,我们会死么?” 祝雁停很无奈:“不是跟你说了,不许总说死字,你父亲听到会不高兴的。” “父亲又不在这里。” 祝雁停摸摸儿子的脸:“来了坏人珩儿怕么?” “不怕,”小孩朗声道,“父亲以前跟珩儿说过,他随时可能会死的,让珩儿不要害怕,反正、反正珩儿总有一天也要死的。” 祝雁停一怔:“你父亲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父亲每回去打仗之前都会跟珩儿说的,让珩儿不要怕,也不要哭。” 愣神片刻,祝雁停仰头闭了闭双眼,不想丢脸地在孩子面前红了眼眶。 心头的酸涩和难过却再压抑不住,他那几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在他的丈夫最艰难的时候,在他的孩子最年幼的时候,他对他们不闻不问,如今再如何煎熬痛苦,都是活该。 “……你要哭了么?”小孩怔怔看着他。 “没有,”祝雁停回神,与珩儿挤出笑脸,“没哭。” 小孩看着他:“珩儿不怕死,可珩儿不想死,也不想爹爹和父亲死。” 祝雁停握住他的手:“不会死的,我们都不会死,你父亲也不会死,爹爹跟你保证。” 用过早膳,珩儿去书斋念书,虞医士已在外头等候多时,祝雁停叫人将之请进来,开门见山道:“这次又得麻烦先生了。” 在屈烽兵临城下的第三日,祝雁停派人去将萧荣从城头上叫回来,问他:“外头情形如何了?” “屈烽叫人发起了几轮小的攻城战,我看他就是想这么不痛不痒地一直跟我们耗下去。”萧荣没好气道,他已经不眠不休好几日,眼睑下一片浓重的乌青,暴躁得像个炮仗子。 城中搞事的探子被捉,短时间内闹不出大动静,只要他们死守城池,城外哪怕强行攻城都很难进得来,但屈烽的目的是逼萧莨撤兵回援,人都已经到圣京城下了,必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祝雁停道:“阿荣,你叫人准备准备,我想出城一趟。” 萧荣一愣:“你要出城?” “嗯,去屈烽的军营里,与他谈谈。” “你不能去,”萧荣下意识地拒绝,“你去了万一他对你动手怎么办?我们只要死守城池,待二哥回来就是,何必跟他谈?你难不成还想招安他?” “能招安自然好,南征军短时间回不来,此去说不得要半年一年,哪怕我们真能守得住京城那么久,时间一长,难免人心浮动,城中不安分之人只会越来越多,还有临闾关那头,屈烽几乎将兵马都带过来了,夷人若想要进关,简直如入无人之地,一旦夷人也打过来了,事情只会愈加麻烦,……我不想你二哥分心,他在战场上,最忌之事,便是心神被分散,被绊住手脚。” 萧荣一时无言,祝雁停说的这些,他也想过,可萧莨将圣京城交给他,他便是死,也要将这里守住:“……这些想必二哥心里都是有数的,真到了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肯定会带兵回援,我们只要在他来之前,替他将京城守住,你又何必去冒险?” “总要试一试,”祝雁停坚持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只是去与他谈谈,屈烽不至于对我如何,你派些人给我,随我一起去便是。” 萧荣无话可说:“一定要这么做么?” “嗯,若是能解了京城危机,你二哥那边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好吧,”萧荣没有再劝,“你带上二哥留给我的亲卫一块去,他们功夫高,万一屈烽真疯了,单枪匹马也能护你逃出来。” “多谢。” 圣京城被围的第五日清早,东北边的小门开了一角,十几匹高头大马护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趁着天色未亮,低调出了城。 马车内,祝雁停闭目养神,虞医士担忧问他:“郎君,您可当真想好了?您的身体……” “死不了便行,有劳了。”祝雁停淡道。 虞医士一叹。 辰时,马车到了屈烽安扎在城外三十里处的军营,又等了半个时辰,其他人被挡在军营外,祝雁停仅带了两名亲卫进了军营去。 到主帅帐外,那俩人亦被拦住。 祝雁停叮嘱他们:“你们在这等着便是,我一人进去会会将军。” “郎君万要小心。” 祝雁停点头:“不敢不小心。” 屈烽一人在帐中等他,祝雁停走进去,在屈烽打量他的同时,他也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屈烽。 此人四十几岁,身形魁梧高大,满面络腮胡,眼神格外锐利,还透着隐约的杀气。 “你就是萧莨的那个男妻,昔日怀王府出身的小儿?” 屈烽的语气中有不加掩饰的轻蔑之意,祝雁停不以为意:“是我。” “你来做什么?劝我归降?你可知自你那夫君进京,我手里都收到过多少封他叫人送来的诏令?” “那你为何不肯听诏?”祝雁停反问他。 “要本将听他的诏令?笑话,”屈烽嗤道,“他萧莨算个什么东西,奉个奶娃娃皇帝欺世盗名哄骗世人,谁不知他的狼子野心,本将为何要听他的?” “所以你投向了聪王?聪王无德不仁,一样是挟其子令天下,你又为何要帮他?” “至少聪王与他儿子都姓祝!我屈家世受皇恩,怎能与萧莨一样做那数典忘宗、不忠不义之事?倒是你,你也是祝家子孙,嫁与人做男妻便罢了,还要替人抢祝家的天下,恶事做尽,你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祝雁停平静道:“你祖上因被景瑞皇帝器重,从最底层的贫农做到封疆大吏,世代效忠衍朝,你本人更是由先帝一手提拔起来,驻守临闾关多年,如今你弃临闾关不顾,带兵来围攻圣京城,若是夷人借机打进关来,你又有何面目去面对你屈家列祖列宗?” “好个能言善辩的黄口小儿,”屈烽的神色更冷,“我若是今日不动,萧莨迟早要将这天下改姓萧,夷人来与不来,又有何区别?” “所以你替聪王争天下?聪王并非景瑞皇帝一脉,与你屈家所受的皇恩从来没有干系,只因为他姓祝,你就要替他争皇位?” “那又如何?”屈烽气怒道,“只要天下还姓祝,衍朝的皇帝就还能享受供奉!就还有人替先帝守陵!” “谁说天下改姓萧了,衍朝的皇帝就没人供奉了?你莫不是忘了萧家也是景瑞皇帝的后人?先帝的皇陵,别人不去守,我也会去守着,我的子孙后人,我也定会叫他们好好供奉着先帝!” 屈烽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指向祝雁停,咬牙切齿道:“你还有脸提先帝?先帝之死与你脱不了干系,你与逆王为争夺皇位,弑杀先帝,今日我便替先帝杀了你这逆贼!” 祝雁停的眼中没有丝毫惧意:“我死一百次都不足惜,可即便我死,你也不该投效聪王,为先帝诛杀逆王的是萧莨,只有他才是能真正拯救天下苍生之人,我说了,你不用担心先帝会没有后人供奉,我就是他的后人,我是先帝与先皇后的亲生子,我还有儿子,他是先帝的亲孙子,我们会世代供奉先帝。” 屈烽霍然睁大双瞳,不可置信地瞪着祝雁停,祝雁停拿出那枚玉佩,递给他看:“你当年是太子的武学师傅,应当见过太子也有一枚这样的玉佩,是皇后给他的,太子的那枚在太子去世后随他一起下葬了,我的这枚与太子的是一样的,我与太子其实是双生子,因太后忌惮迷信,皇后才将我送出宫,交给了怀王妃抚养。” 屈烽盯着那枚玉佩,眸色不断变幻,又骤然瞪向祝雁停,手里的剑握得更紧:“可你与逆王合伙杀了先帝!” 祝雁停闭了闭眼,哑声道:“我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先帝与皇后生了我却不要我,在我与太子中选择了放弃我,后头这些,算不算我向他们讨债?可有再多的理由,我也确实背负上了洗脱不了的罪孽,我不会否认。” 他从怀里取出一瓶药,握在手中:“这瓶药,便是我当年喂给先帝吃的,这一瓶是他两年吃下的全部药量,我现在就将这一整瓶都吃下去,就当还给他,无论之后我是死是活,你能否答应退兵?” 屈烽深深看着他,像是在评估着什么:“……你先头说的,可能保证?” “我保证。” “若是日后萧莨做了皇帝,继位的却不是你儿子呢?” “若我还能活着,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将我儿子推上那个位置。” 屈烽不再多言,像是已然默认了他说的,祝雁停拔出瓶塞:“望屈将军信守诺言。” 一整瓶的毒药倒进口中,不消片刻,从食管到胃部乃至五脏六腑都开始痉挛绞痛,祝雁停的嘴角溢出鲜血,盯着屈烽的眼睛:“还请屈将军退兵。” 屈烽的眉目沉下:“你倒是有几分胆量,可惜当初皇后留下的那个不是你。” 祝雁停镇定道:“我也觉得可惜,可没关系,我儿子一样能坐到那个位置上,日后,还要请屈将军多多护着他。” 从军营中出来,祝雁停被亲卫搀扶着上车,一进车里虞医士立刻将准备好的解毒药递到他嘴边,祝雁停一边吞一边往外吐,不断呕出血来。 虞医士之前劝他先吃解毒药,但为了让屈烽相信他的诚心,他没有答应,只是在来之前灌了许多绿豆水,勉强能起到些作用。 祝雁停痛得蜷缩在车中,眼中不断滑落眼泪,他为的,也不只是要屈烽退兵,他该受这一遭的,只有如此,他才能放下心中最沉重的那把枷锁,才能从此心无芥蒂地活下去。 一碗一碗的解毒药水灌进嘴里,在失去意识之前,祝雁停唯一记得的,便是叮嘱车里车外的人:“不要告诉王爷……” 第90章 学舌鹦鹉 祝雁停昏迷了整整三日。 他一直在做梦,梦里又将前头二十几年跌宕起伏的生平重走了一遭,痛得撕心裂肺,直到听到耳边隐约传来珩儿断断续续的哭声,才恍惚睁开眼。 视线依旧模糊,珩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却清晰了不少:“爹爹不要死,呜……” 祝雁停浑浑噩噩地又闭了几闭眼睛,才终于看清楚他面前哭成个泪包,眼睛肿得比核桃还大的儿子。 怔愣一阵,祝雁停艰难地抬起手,抚了抚小孩的脸,嘶哑着声音提醒他:“珩儿别哭,眼睛要坏了。” 小孩骤然抬头,对上他睁开的双眼,先是一愣,随即“哇”的一声,愈加放声大哭。 守在外间的虞医士和一众御医匆匆进来。 祝雁停吞下的那药是慢性毒药,毒性不算烈,慢慢吃下去能逐渐摧毁人的神智,祝雁停一次灌那么多,过后及时吃了解药,虽不至当场毙命,但脏器都受到波及,他原本身子就差,若不是有虞医士这个神医帮他吊着命,只怕能不能救过来当真不好说。 虞医士细细给他诊了脉,全身都检查了一遍,低声提醒他:“郎君,您这身子,是再经不起折腾了,以后这药得一日三道的吃着,药浴也得泡,必得细细养着,也不知要几年才能将您的身子养回来。” 祝雁停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必会惜命。” 珩儿已经擦干眼泪,只眼睛还肿着,不过三日而已,这小孩看着瘦了一大圈,祝雁停不醒,他也不肯睡觉不肯吃饭,谁劝都不听。 小孩蹬掉鞋子,爬上床,趴到祝雁停身上,哽咽道:“爹爹不要有事……” 祝雁停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没事了,爹爹答应了你不会死的。” “爹爹吐了好多血,珩儿害怕。” 祝雁停轻声哄他:“再不会有下次了,爹爹跟你保证。” 在外头忙碌事情的萧荣听闻祝雁停醒了,赶忙过来,见到祝雁停搂着儿子还有力气说话,大松了一口气,后怕道:“阿弥陀佛,你可总算醒了,我就不该让你去,被二哥知道,定要生大气。” “你别告诉他就是了。”祝雁停摇了摇头,艰难地撑起身,问他,“外头怎样了?” “你从军营回来的当日,屈烽就退兵了,走前派人送了投诚书来。” “那就好。”祝雁停闻言放下心,总算屈烽他确实是信守承诺之人。 “你到底与他说了什么?怎还吞毒药了?早知道你会做这种事情,我怎么都不会答应让你去。”萧荣想想那日祝雁停被送回来的场景就心惊肉跳,祝雁停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二哥只怕真要变成暴君,到那时会发生什么,他简直不敢想。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罢了,屈将军是明辨是非之人,听进了劝自然就肯退兵了。”祝雁停没有多说,他的真实身世,没必要说给更多人听。 萧荣闻言嗤了一声:“不就一莽夫。” “倒不能这么说,他确实是个能人,因他驻守临闾关这么多年,将北夷人死死挡在关外,他们才只能在西北边境做乱,要不那些夷人只怕早就打到京中来了,日后你二哥说不得还是得重用他。” 萧荣点了点头:“我已写了奏报叫人送去景州,二哥这会儿应当已经收到了。” 他说着一顿,又道:“不是我不帮你隐瞒,那日跟着你去的亲卫只听命于二哥,你叫他们不要告诉二哥,他们只怕不会理,你做的事情,二哥应当都已经知道了。” 祝雁停无言以对,罢了,萧莨真要发脾气,他受着就是了。 景州行宫。 南征军进城后就一直留在这里,分了一队兵马去越州捉拿成王,大部队却没有动,留在景州暂做休整。京中有变的消息传来,一众部下这几日争议颇多,只好在不几日又听闻屈烽投诚撤兵,众人才都松了口气。 萧莨这几日浑身都是低气压,屈烽撤兵之后他脸上的阴霾反倒更甚,这会儿正在灯下反复看留京的亲卫写来的密报,祝雁停中毒呕血昏迷不醒那段,被他在气怒中用笔涂抹得一团污糟。 心头那团火却没处宣泄,萧莨不自觉地握紧拳,重新拿起笔,开始写谕令。 五日后。 萧荣将收到的加急谕令拿来给祝雁停看,上头没写别的,只让祝雁停即刻动身南下。 谕令是萧莨亲手写的,字迹潦草,笔墨力透纸背,足见萧莨下笔时的心烦意乱和气怒之甚。 祝雁停拿着那份谕令,有些无言,萧荣赶忙撇清干系:“我真没跟二哥说你中毒吐血之事……” “算了,我本也知道瞒不住,他让我去我便去就是了,反正我也想去。” “好吧,”萧荣无奈道,“我这就去给你安排行程,你多带些人去,御医也得带上,一路上得保重着身子,别再病了伤了。” “嗯。” 原本坐一旁吃点心的珩儿闻言抬头:“爹爹要去找父亲么?珩儿也要去!” 祝雁停没多想便答应了他:“好,带你一起去。” 反正,萧莨也没说不能带珩儿去,这小孩随军惯了,不会不适应,将儿子一人留在京中,他反而不放心。 萧荣没再说什么,亲自去给祝雁停安排行程。 见祝雁停唉声叹气,珩儿好奇问他:“爹爹怎么不高兴?去见父亲不好么?” 祝雁停收起手中谕令,头疼道:“你父亲好像又生我的气了,怕是不容易哄回来,我该怎么办啊?” 珩儿眨眨眼睛,想了想,回答他:“爹爹送礼物给父亲,哄他开心!珩儿收到礼物也会开心的!” 祝雁停愈发无言,真有这么容易就好了。 下午,虞医士来给祝雁停例行诊脉,听闻祝雁停要出远门,他自己又得留京看护卫氏杨氏没法跟着去,免不得再三叮嘱祝雁停:“郎君这回折腾过后,肠胃弱了许多,以后吃东西万要谨慎着,太热太冷太辣的膳食都尽量不要用,少食多餐,细嚼慢咽,慢慢养回来。” 祝雁停讪然道:“我知道,劳烦先生了,阿荣会派御医随我一起上路,没事的。” “那便好,郎君还是要多加注意些,这一路南下,舟车劳累,还恐水土不服,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病倒了。” “好。” 珩儿去与卫氏还有他的哥哥姐姐告别,回来时身后跟着的下人手里提了个鸟架子,上头立了只神气活现、羽毛五彩斑斓十分漂亮的鹦鹉,小孩兴奋地跑去祝雁停身边,指着那鹦鹉让他看:“会说话的小鸟儿!祖母送我的!” 祝雁停瞧着稀奇,那提着鸟架子的下人笑着告诉他:“这只鹦鹉是贺太傅叫人从蜀地送来的,说是给老夫人逗个乐子,世子先头去老夫人那,看到它十分喜欢,老夫人便将之送给世子养了。” 原来是贺熤叫人送来的,祝雁停随口笑问:“真会说话么?” “会的!”珩儿用力点头,“它什么都会说!” 对上祝雁停的视线,那鹦鹉趾高气扬地抬起头,看他一阵,扑腾开金灿灿的翅膀,朝他飞去,绕着祝雁停飞了一圈,倏地落至他肩膀上。 祝雁停没有动,便见那鹦鹉侧过头,在他脸上啄了两口,果真发出人声:“美人!嘎!” 祝雁停:“……” 他抬起手,手指拨了拨鹦鹉后颈的毛羽,那鸟抖了抖身子,忽然就老实了,乖乖从他肩膀上下来,飞回了鸟架子上去。 “美人生气了!嘎!” 说完这句,那鹦鹉侧过头,脑袋藏到翅膀下去,像是害怕祝雁停找它算账。 一众下人都低了头,想笑不敢笑,珩儿兴奋得脸都红了,亮晶晶的眼珠子望向祝雁停:“爹爹,它是不是很厉害?” 祝雁停无奈提醒儿子:“我们要去你父亲那里,长途跋涉,怎么养你的鸟?你还是把它还给你祖母去吧。” “小鸟儿一起去!” 祝雁停皱眉:“太麻烦了……” 小孩坚持:“不麻烦的,小鸟儿这么好玩,父亲看到了肯定喜欢,父亲高兴了,就不会生爹爹的气了。” 鸟架上的鹦鹉站直身,放声嚷嚷:“带上俺!带上俺!” 祝雁停十分无语,这鸟怕是成精了吧,又见小孩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到底不忍回绝他,他伸手拨了拨儿子的肉脸,……傻小子,只怕你父亲看到这鸟,会把它直接拔毛扔锅里炖了。 翌日清早,天未亮,祝雁停便抱着还没睡醒的儿子上了车,马车四面用厚棉絮封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漏不进来,车上还铺了厚厚几层褥子,免得路上太过颠簸,萧荣给他们安排了三个随行的太医,护卫和下人统共数百人,拉行李的马车足足十几辆。 祝雁停有些受不了这阵势,但带着珩儿一起上路,人多一些总归安全些,便没多说什么,与萧荣道谢:“多谢了,得亏阿荣你想得这么周到,我不记得带的东西你都叫人帮我带上了。” “我哪有这么细心……”萧荣小声嘀咕了一句,没说自己也是奉命行事,只提醒祝雁停,“你身子要紧,不用太过着急赶路,二哥他估计短时间内都不会离开景州,你们路上小心为上。” “好,我知道。”祝雁停点头应下。 萧荣将他们送出城,又送了二十里路,才道别回去。 车队浩浩荡荡地离开圣京,向南而行。 祝雁停活了二十几年,从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下幽城,这一路出来,才知道这个天下真正如萧莨所说,处处凋敝、民不聊生,除了几处大的城池,别的地方路边随处可见无人收尸的白骨,和饿得饥肠辘辘的流民,不出来这么一趟,他永远不会知道,从前的自己所能看到的那一方天地,究竟有多狭隘。 至济州时,车队碰到了上百从南边逃难来的流民,当中有不少和珩儿差不多大的孩子,饿得只余皮包骨,祝雁停看着于心不忍,叫人停了车,分了些吃食给他们,那些人感激涕零,纷纷跪地磕头。 哪知当日夜里他们停车露宿,却被人围了车队,还是白日那伙流民,人数有上千人,一齐涌上来问他们讨要钱粮,祝雁停错愕不已,若非萧荣给他安排的护卫多,只怕他和珩儿会被这些人啃得渣都不剩,其中便有白日里还满怀感激给他磕头的那些人。 珩儿因这事吓得够呛,祝雁停好不容易才将孩子安抚睡着,萧莨的亲卫过来与他回话,说人都制服了,问他要如何处置。 祝雁停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为何,……明知我们的车队有官兵护送,你们都配了剑,他们也赶来抢?” 对方低了头,道:“这些人都是先头从成王的地界上逃难过来的流民,成王离开江北往南边撤时连普通农户都没放过,能抢的都抢了,一粒米都没给他们留下,王爷刚刚收复吴州在江北的地盘,还没来得及安顿他们,这些人为了活命,不得不北上,饿得狠了,哪怕知道我们都是官兵,为着车上的食物,也总得拼死一试。” 祝雁停愈加说不出话来,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么都想象不出,路有冻死骨,原来是这样的景象。 “郎君您不用担心,北边这几州的境况已经比从前要好上不少了,王爷入京之后派人四处安顿流民,还地给他们,还减免了赋税,今春这几个州的收成都不错,总会好起来的。” 祝雁停平复心绪点了点头:“这些人你派人将他们送去当地官府吧,就地安顿了,若有真正穷凶极恶的不必放过,其他人便算了。” 亲卫领命去办事。 祝雁停再无睡意,抱紧因害怕而缩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的珩儿,慢慢抚着儿子的鬓发,忆起从前之事,轻闭了闭眼。 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若说一点遗憾都没有自然是假的,那日屈烽说可惜当年皇后留下的那个不是他,他心里其实一直也有这样的念头,到了今时今日,忽然就释然了,那个位置,他未必就能做好,至少,比起他自己,他更相信萧莨。 之后的路途,祝雁停愈发谨慎,再不敢与流民有任何接触,总归他哪怕把车队里的东西都送了,也救济不了几个人,要救这些人,从来不靠这样的法子。 从圣京到景州,两千多里的路程,车行得慢,中途为着安全起见还特地绕了路,足足走了一个多月,四月下旬盛夏之时,才到达景州。 一到了景州城外,憋了多时早就按捺不住的鹦鹉撒欢从车里飞出去,嘴里嚷着“憋死俺了!憋死俺了!”,第一个啄了奉命来接人的萧莨的部下的脑袋。 祝雁停在车里低呵:“大嘴巴,回来!” 那被他取名为“大嘴巴”的鹦鹉怏怏飞回,但不肯再进车里,蹲在车顶上,斜眼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位参将。 对方气得吹胡子瞪眼。 萧莨的这一众部下对祝雁停的观感都十分微妙,毕竟当初在下幽城下,他们都亲眼见到祝雁停是如何抱着珩儿上城楼,威胁戍北军退兵又射伤了萧莨。但如今萧莨都不再提从前,这回祝雁停又因劝退屈烽有功,他们自然不好说什么,但也只有面上的客气而已。 车里的祝雁停缓声道:“有劳将军特地出城来接,这鹦鹉顽皮,与将军逗笑的,还请将军海涵。” 那参将憋着气道:“郎君说笑了,末将怎会与一只畜生计较,还请郎君与世子这就随末将进城,别让王爷久等。” 祝雁停不在意道:“好。” 车队进了城,直接去了行宫,祝雁停被人送到处偏殿里,珩儿则被人带走去见萧莨,之后就再未回来过。 这一等就是数日,萧莨贵人事忙,坐镇景州指挥四处战事,又或是故意晾着祝雁停不理,并未让祝雁停见着他。 来的路上祝雁停就已听闻,成王已在越州被抓获,且西北和豫南的两路兵马业已入了荆和歙,但聪王手上有昔日定国公的二十万精锐,对付他远比对付成王要困难,萧莨应当是真的颇为伤神,抽不出空来搭理他。 祝雁停头一次来南方,有些水土不服,从入了景州起就一直咳嗽不停,药方子变着法的吃,断断续续没好过。 他见不到萧莨,珩儿又被带走了,每日里无聊就只能跟大嘴巴说话,说得多了,就叫这蠢鸟学了他的话去。 “表哥,雁停想你!嘎!” 听到大嘴巴怪声怪调地嚷出他闲时的喃喃之语,祝雁停烧红了脸,自己就起了要将这鸟拔毛炖了的心思。 大嘴巴本能察觉到危险,抖着翅膀就往外飞,转瞬飞出了院子。 祝雁停追出去,却迎面撞见萧莨。 数月不见,萧莨依旧一张冷脸,似乎瘦了黑了些,正站在不远处地游廊下,眉目沉沉地看着他。 祝雁停收住脚步,愣神一瞬,正想着要跟萧莨说些什么,那只蠢鸟却又飞了回来,啄到萧莨的发髻上,厉声道:“坏人!嘎!” 祝雁停:“……” 萧莨的面色瞬间黑如锅底。 第91章 我很想你 大嘴巴啄了萧莨就跑了,祝雁停没再管它,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低了头小声与萧莨道:“你叫我来,怎又不理我,把我一人晾在这里……” 萧莨抬手掐住祝雁停下颚,让之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没有多少温度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逡巡。 数月不见,祝雁停的面颊似乎又消瘦了一些,面白如纸,不见什么光彩,萧莨看着他,眸色更沉,手指渐渐收紧。 祝雁停咳嗽一声,眼中憋出了眼泪:“放……” 僵持一阵,萧莨松了手,冷淡问他:“谁许你自作主张的?” 祝雁停心知他说的是出城劝退屈烽之事,见萧莨这表情,只怕又气狠了。 “我怕你分心,才想着试一试去招安他,你生气了么?我也没出什么事,我有分寸的,特地问过虞医士才敢去吞那个药,我……” 他说着忽地一阵剧烈咳嗽,弯下腰去几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萧莨心中一阵烦躁,攥着他手腕将人扯起:“滚回屋里去。” “我不想一人待着,”祝雁停反手攀住萧莨胳膊,央求他,“你特地叫我来了,别不理我,将我一人扔这里,这么久不见,你就一点都不想我么?” “我们分开快有三个月了,我好不容易来了这里,却见不到你。” “我见不到你,真的很担心你……” 萧莨扯着祝雁停猛地将人拉近,近到呼吸几乎交融时又停下,看他的眼神格外复杂。 祝雁停听到萧莨加重了的呼吸声,有些心疼地抬手抚上他的脸:“你若是真生气了,我跟你赔不是,是我的错,没有信守承诺,又折腾出事情来,给你惹了麻烦,你行行好,便饶了我这一回吧……咳……” 祝雁停说了几句又开始咳嗽,萧莨的眉头纠结成一团,往后退了一步,冷声斥道:“你给我滚回去老实待着,没事别出门。” 祝雁停被人扶回屋里去,吃了药才勉强好些,萧莨早已离开,祝雁停有些难受,好不容易来了南边,又等了这么多日,面对的却是萧莨的冷言冷语,哪怕早有准备,他心里依旧不好受。 下人低声劝他:“郎君,您身子这般弱,就别总是惹王爷生气了,遭殃的还是您自个。” “我哪有故意惹他生气……”祝雁停无奈苦笑。 正殿里,见到萧莨回来,珩儿立刻起身跑过去,仰头问:“爹爹呢?珩儿好几日没见到爹爹了,能不能去看爹爹?” 萧莨没好气道:“他病还没好,你去看他做什么?想被他过了病气?” 小孩十分委屈:“珩儿不怕,珩儿就想看看爹爹。” “不许去。”萧莨不为所动。 “……父亲坏。”珩儿小声嘟哝了一句,闷闷不乐地坐回去继续练字,不敢再提去看祝雁停之事。 窗外又传来那只鹦鹉的叫声:“坏人!嘎!嘎!” 萧莨的面色一沉,珩儿闻声倏地抬头,见到那鹦鹉在窗台上跳来跳去,对着它招手:“大嘴巴!” 大嘴巴“嘎嘎”叫了几声,又跑了。 小孩坐立不安,想去找他的鹦鹉,对上萧莨的冷脸,又不敢动了,萧莨皱眉问他:“鹦鹉哪来的?” “祖母送给我的。”小孩垂头丧气道。 萧莨的眉头蹙得愈紧,吩咐下人:“去将那鹦鹉捉了。” 珩儿一听红了眼睛,哀求他:“父亲不要杀了大嘴巴。” 萧莨没理他。 御医从祝雁停那里过来,与萧莨禀报他的状况:“郎君的咳症比前几日已经好多了,须得再静养一段时日,别叫人扰着他,也尽量别让他出门,这个时节外头到处是飞花,沾到了更容易加重咳嗽,多加休息,自能痊愈。” 萧莨冷道:“为何今日还是咳得那么厉害?” “应当是一时过于激动所致,用了药,安静下来歇息片刻便能无碍,只别再刺激他,叫他大喜大悲或是担惊受怕,恐病情会反复。” “还有其他毛病呢?” 御医谨慎答道:“先前郎君服下的那毒药伤及脏腑,虽已及时排出,但总归是有影响的,还得精细养着,时间长了,或能养回来。” 萧莨的目光沉了沉,没再多问,摆了摆手,示意御医下去。 傍晚之时,那只成了精的鹦鹉总算被人捉了回来,被倒吊在屋中,扑腾着翅膀不停哀嚎叫唤。 珩儿已被嬷嬷带走,走前还没忘了帮大嘴巴求情:“大嘴巴是祖母送给我的,父亲不能杀它,祖母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萧莨自然不会理他,只叫人将之带走。 “别杀俺!别杀俺!俺是好鸟!”大嘴巴垂死挣扎。 萧莨冷眼瞅它,直到那畜生扯着嗓子喊出:“表哥!雁停想你!” 萧莨的双瞳倏地一缩,大嘴巴的声音嚷得更响:“表哥!雁停想你!!!” 之后那一整夜,大嘴巴就这么一直被吊着,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直到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地晕过去。 祝雁停过了两日才又看到大嘴巴,他原还以为这鸟已经跑了或是被萧莨弄死了。 被送回来的大嘴巴无精打采地立在鸟架上,哪还有半点之前的威风,祝雁停怎么逗它都不肯再说话,到最后也只憋出一句:“坏男人,气死俺!” 祝雁停摸摸鸟毛:“你还能活下来,就该烧高香了,你倒是与他说了什么,他肯放过你?” 大嘴巴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句,再不理他。 到景州的第十日,祝雁停的咳症终于好了,珩儿那孩子偷偷跑来看他,带了一堆有趣的小玩意给他看,说是之前去街上玩买的。 这些小东西小孩以前在西北时没见过,在京里也没见过,难怪瞧着稀奇,见着什么都想买,献宝一样拿来给祝雁停看。 祝雁停笑问他:“你父亲带你去的么?” 小孩噘嘴道:“父亲没空,珩儿跟嬷嬷一起去的。” “好玩么?” “好玩,爹爹能一起去就更好玩!”小孩说罢又摇摇头,“还是不要了,珩儿听到那些太医跟父亲说,爹爹病了,不能让人扰着爹爹,也不能出门。” “他们还跟你父亲说了什么?” “说、说爹爹不能生气不能哭……” 祝雁停微怔,萧莨将他晾在这里这么多日,难不成是因为想要他静心养病? 无论是不是真的,他都当是这样了。 “好孩子,爹爹都知道了,爹爹没事,等过些日子爹爹带你去外头玩。”祝雁停笑着安慰儿子。 珩儿终于高兴了,又看到那挂在窗边的鸟架子,大嘴巴正在上头蔫儿吧唧地在啄食,小孩睁大了眼睛:“大嘴巴在这里!” “嗯,你父亲叫人送回来的。” “真的么?”小孩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以为父亲把大嘴巴杀了。” 因为这个他还生了气,这几天都在跟萧莨闹别扭,现在知道误会了,难免愧疚,小孩从榻上跳下去:“我回去了!我去跟父亲道歉!” 正殿里,萧莨刚与人商议完事情,正在批阅奏疏,小孩红着脸跑进门来,去萧莨身边,别别扭扭道:“父亲,珩儿看到大嘴巴了,大嘴巴没死。” “嗯。”萧莨淡淡应他。 “那珩儿错了,不该生父亲的气,父亲原谅珩儿,也不要生珩儿的气。” 萧莨的神色微顿,搁了笔,将孩子抱到腿上,低声问他:“你先头去哪了?” “去看爹爹了。”小孩诚实回答。 “……他如何?” “爹爹说他已经好了,父亲,爹爹住的好远,你能不能让他搬来这边?” 珩儿眼巴巴地瞅着萧莨,萧莨沉默一阵,没再说什么,只摸了摸他的头。 入夜,萧莨在灯下继续看奏疏,殿中伺候之人都已被他挥退,大殿中静默无声,只余烛火影影绰绰,映着墙壁上他独自一人的影子。 听到脚步声,萧莨并未抬眼,淡声道:“没事便下去,不需要来添茶。” 那脚步声却并未远去,反而越走越近,萧莨手中的笔一顿,抬眸,正对上祝雁停在烛火下笑意盈盈的脸。 他手里还拖着茶盘:“王爷,真的不要添茶么?我刚特地给你沏的。” 萧莨并未禁他的足,这几日他自知病情反复,也当真怕过了病气给他们父子,嘴上说着不想一个人待,到底忍着没出门,这两日确定咳症不再反复了,又实在想萧莨想得厉害,才忍不住夜里来了这里。 萧莨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祝雁停放下茶盘,走去萧莨身后,弯下腰,从背后抱住了他脖子,贴着他的脸,低声喃喃:“你这几个月,头疼还犯过么?今夜我陪着你好不好?” 萧莨捉住他的手,祝雁停贴着他没有动,声音更轻:“我真的很想你……” 萧莨猛地收紧手上力道,将祝雁停从身后拖至身前,按到了面前的桌案上。 祝雁停的背后撞到案边,一阵生疼,茶盘连带着满桌的公文奏疏尽数被扫下地。 萧莨欺身上去,一手按着他肩膀,一手撑在他脑袋边,低垂着头,深深望进祝雁停那双盛满碎光的双眼中。 祝雁停抬起手,轻抚着萧莨的面颊,细细打量他,萧莨的唇边生出了一圈青色胡渣,摸上去扎手得很,他却格外喜欢。 “为何要只身去军营?”萧莨哑声问他。 “我想帮你,”祝雁停喃喃道,“我不想你来南边无功而返,更不想因京城生乱,你在这边分了神会出什么意外,……我很担心你。” 萧莨的呼吸渐重,胸膛有些微的起伏:“喝毒药呢?” “那是我的一点私心,我保证,是最后一次了,这次绝不骗你,你就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四目相对,祝雁停在萧莨漆黑深邃的双瞳里看出了隐匿其中的挣扎,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萧莨霍然弯腰,猛地将他扛了起来。 祝雁停乖乖攀着他,被扔上床时,亦未多动,只顺从地看着他。 萧莨高大的身躯压下来,用力一口咬在祝雁停脖子上。 祝雁停坦然接受,轻抚着他的后背安抚他。 衣裳被扯得凌乱不堪,中衣也被撕扯开时,萧莨却又住了手,从祝雁停身上翻下去。 听到萧莨愈显粗重的喘气声,祝雁停侧头望向他,迟疑道:“……不继续了么?” 萧莨没再理他,闭起眼,安静躺了片刻,起身下了床。 萧莨去了殿外,祝雁停不知他去做什么了,等了半晌,没见他回来,不免担心,披上外衫下地,跟了出去。 这座行宫临水,虽是夏日,夜里有微风,依旧能感觉到丝丝凉意。 黑夜沉寂,唯有月影宫灯映着琳宫桂殿,隐约有暗香浮动。 萧莨静立在殿外的石阶上,正盯着前头不远处的宫墙,似在看什么。 祝雁停走去他身边,顺着萧莨目光看过去,这才注意到一株颜色艳丽的昙花,正在不起眼的角落处娟然无声地盛开。 百闻不如一见,祝雁停微微睁大双眼,目露惊奇。 “这里竟有昙花,这颜色可真好看,我以前从未见过……” 待那花开得最灿烂之时,萧莨忽地沉声低喃:“这花也一样,既昳丽又脆弱,繁华过后转瞬便会凋零。” 祝雁停怔住,脑中一阵嗡嗡响,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他当年,也是这么与萧莨说的,情爱如花,昳丽又脆弱,繁华过后总会凋零,当时的一句无心之言,没曾想萧莨竟一直记到了现在。 萧莨的目光转向祝雁停,落到他随意披在身上的外衫上,微蹙起眉,冷声道:“进去吧。” 祝雁停回神时,萧莨已回了殿内去,他赶紧跟进去。 进了门,才觉察到在外头站了这么久,手脚都是冰凉的,他这副病秧子身体,别说是冬日,在这夏时,也好不起来。 祝雁停不免有些意兴阑珊,随即又想到萧莨不碰他,去了殿外吹冷风,是顾忌着他身体么? 萧莨叫人进来打扫,坐回案前继续批阅奏疏。 祝雁停心中稍定,去帮他重新沏了杯茶来,搁到萧莨手边:“这个时辰了,还不睡么?” 萧莨没有作声,祝雁停不再说话扰着他,自觉帮他分捡起案上公文。 这会儿已经很晚了,没多时祝雁停就已困得睁不开眼,站着都能打瞌睡,迷迷糊糊间听到萧莨在耳边斥他:“别站这里睡。” 祝雁停嘟哝道:“……我陪你啊。” 察觉到萧莨周身冒出冷意,祝雁停讨好地冲他笑了笑,他也真的撑不住了,乖乖听话放下手中公文,走去床边,脱了外衫滚进了被子里去。 萧莨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望了一眼床的方向,只看到缩进被子里隆起的一团。 他收回视线,一并敛了心神。 到近子时,萧莨才搁了笔,简单洗漱后躺上床,身侧的热源无意识地靠过来,祝雁停的脸贴着他肩颈轻蹭了蹭。 萧莨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就听到睡着了的人在他耳边梦呓:“表哥,我真的很想你……” 身侧之人的呼吸逐渐平稳,萧莨怔怔看着头顶的房梁,良久,抬手横过眼睛,将心烦意乱一并挡去。 第92章 永盛之花 一大早起来,祝雁停伺候萧莨更衣,注意到他左手臂上又多了道伤疤,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这怎么来的?” 萧莨没有回答,祝雁停的手指轻轻摩挲上去,那应当是箭伤,像是被箭头擦过去留下的,已经结了痂。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又弄伤了呢,祝雁停心里不是滋味,怕萧莨听了不高兴,没说出来。 萧莨抬了抬下巴,面无表情地淡声提醒他:“动作快些。” 祝雁停敛回心绪,赶紧帮他将衣裳穿好。 用过早膳,萧莨去外殿处理政事,南征军入景州已有一个多月,成王的地盘尽已收复,但还有许多善后事情要处置,整顿官员、安抚民心、笼络敲打当地世家望族,都不是简单的事情。 祝雁停在内殿陪儿子念书,隐约能听到外头说话的声音,他有些心不在焉,将萧莨身边伺候的人叫来问:“王爷他手臂上那道伤,怎么来的?” 对方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在江北收复城池时,遇到当地守城官兵的抵抗,王爷在攻城战时混乱中才被箭擦伤了。” 成王虽放弃了江北的地盘望风而逃,但总有人是有骨气宁死不屈的,南征军这一路过来也并非一帆风顺,确实遇到过几次不大不小的麻烦,先前祝雁停在京中,只听萧荣说他们没花什么力气就解决了,但没想到萧莨会又受了伤。 不过萧莨每回出战都亲上最前线,他好像当真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如同与珩儿说的那样,他随时都会死,这于他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想到这些,祝雁停心里愈发难受,身侧的珩儿唤了他好几声,才回神勉强挤出笑脸:“怎么了?” 珩儿担忧地看着他:“父亲受伤了么?” “嗯……,”祝雁停摸了摸儿子的头,轻声提醒他,“珩儿,一会儿你与父亲说,说每回他出征,你都会害怕,爹爹也会害怕,要他一定要好好的,不能不顾着自身安危。” 小孩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点头应下:“好!” 交代完儿子,祝雁停的心神平静了些,拿了本书随手翻着,又忍不住听外边的动静。 萧莨正与部下商议外头来的军报,南征军如今已分成两路,一路折回江北入了歙,与豫南的兵马两面夹击歙州之地,一路经由越州入了赣,但无论是哪边,都遇到了不小的阻碍,战事推进并不顺利。 聪王占据荆、歙、赣、湘四州和黔、邕二州东北部部分地方,其人如今躲在荆州靠近赣州之处,手下有二十万贺家军,十分不好对付,尤其是徐卯带的戍北军,在荆州遭遇顽强抵抗,前景并不乐观。 外头不时有争议声传来,祝雁停听了几耳,免不得有些担心。 到用午膳之时,被召来议事的人才离开,萧莨回来内殿,祝雁停赶忙起身忙活着给他端茶倒水。 这些事情萧如今并不需要他亲自做,但他就是乐意亲力亲为地为萧莨做这些。 将热茶递到萧莨手边,祝雁停小声问他:“征讨聪王之事进展得不顺利么?” 萧莨抬眸看他一眼,淡道:“荆州是聪王老巢,屯了重兵,确实会难打一些,可能战线会拉长。” 原本他打算速战速决,在半年之内攻下这四州全境,到那时只剩最南边的伪朝廷,不足为惧,如今看来,只怕不那么容易。 不过说到底,他们在兵力各方面都占着优势,拿下聪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祝雁停想了想,安慰他道:“聪王能从伪朝廷手里夺回湘州,还染指了黔、邕二州,说明他还是有些本事的,毕竟贺家军在他手里,若当真那么好对付,反倒蹊跷,你也不用太操之过急了,从长计议便是。” “嗯。”萧莨随口应下。 祝雁停见他能听得进自己的话,心里高兴,又问他:“你打算一直留在景州这里么?” “等吴越的局势稳定些,会去赣州。” “……你还是想亲自领兵啊?” “不然呢?”萧莨反问他。 祝雁停知道这事自己没法劝,萧莨想要的是取祝家江山而代之,他非得亲手打下这个天下,才能叫人心服口服,才能名正言顺。 可自己又没法不担心他的安危。 他转头与珩儿使了个眼色,小孩扑到萧莨身边去,攥着他的袖子软声道:“父亲,以后打仗不要再受伤了。” “嗯。”萧莨淡淡应他。 “珩儿担心你,爹爹也很担心你,父亲受了伤,疼,爹爹眼睛哭瞎了,也疼!” 祝雁停一听这小孩说过头了,赶紧按住他肩膀,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萧莨无波无澜的目光扫向祝雁停,祝雁停讪然道:“我跟珩儿是真的都很担心你,……你叫我留着这条命,你自己,好歹也得惜命吧。” “你几时惜命过?”萧莨忽地问他。 祝雁停无言以对,这事萧莨果然还没消气。 萧莨的眸光微凝,没再说什么,静了一瞬,移开视线。 半晌,又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下午,珩儿午睡起来,祝雁停带着他去外头园子里玩,顺便摘了些开得正灿烂的石榴花。 小孩捧着那红灿灿的花,十分喜欢。 祝雁停手里捻着一朵,想起昨夜萧莨看到那乍现的昙花时低落的神情,和他说的那句话,心神一时有些恍惚。 珩儿仰头问他:“爹爹,这花我可以带回去养么?” 祝雁停叹道:“可这花带回去,明日就该谢了。” 小孩“噢”了一声,顿时皱起了脸,有些闷闷不乐。 祝雁停想了想,与他道:“珩儿,你说,我们能不能想个法子,将这花永久保留下来?让它一直这么盛开着,永不凋谢?” “真的可以么?”小孩闻言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总得试试。” 他隐约记得,从前看那些杂书时,曾在一本杂记里有看到过制作永盛花的法子,当时随意看了一眼,未往心里去,如今只能模糊记起个大概。 先用药水给花脱色,再重新上色后晾干,倒不是十分复杂,就只是那给花脱色和上色的药水配方他记不大清楚,只能慢慢琢磨了。 于是父子俩一起动手,采了一大篮子的各种夏花回去,萧莨正在看文书,见到他们进门来瞥了一眼,未说什么,又低了头。 祝雁停凭着记忆,默写出似是而非的药水配方,下人很快将他要的东西都准备齐全,祝雁停按着不同比例,配制出十几种药水,装在不同的罐子里,每个里头扔进几多花,再盖上盖子密封严实。 珩儿好奇问他:“什么时候能好啊?” “等明日再看看。” 小孩还想问,祝雁停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压低声音提醒他:“先不要说出来,我们不告诉你父亲,等做出来了再给他一个惊喜。” 小孩抬手捂住嘴巴,兴奋得睁大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下午,外头忽然下起了雨,这一下就没个停,电闪雷鸣、昏天黑地,大下午的,大殿里就点起了宫灯。 珩儿有些怕,贴到祝雁停身侧,小声问他:“爹爹,为什么天黑了呀?” 祝雁停搂住他,小声哄:“没事,下雨了而已。” 萧莨抬眼望向窗外,不由蹙起眉,眉目中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担忧之色。 大嘴巴倏地从窗外飞进来,扑腾着湿漉漉的翅膀在窗边跳来跳去:“淋死俺了!淋死俺了!” 萧莨瞬间黑了脸。 祝雁停赶忙喝了一声:“闭嘴!” 大嘴巴陡然闭起嘴,跳到墙角的花瓶上去,趴下 身,将自己蜷缩起来,一动不动,装摆具。 祝雁停递了块点心给珩儿,让他乖乖坐榻上吃,自己下榻走去萧莨身边,哄大的这个:“你就别跟一只鸟计较了,你看它多怕你,要不是下雨都躲在外头不敢进来,这鸟挺有意思的,留着它逗个趣也好。” 萧莨皱眉道:“有什么好,玩物丧志!” 也不知是说珩儿,还是说祝雁停。 祝雁停也不反驳,绕到萧莨身后,给他揉按起太阳穴,轻声问:“累了么?天这么黑,就先歇一会儿吧。” 萧莨闭起眼,神色中确实有几分疲惫。 “你在担心什么?”祝雁停的声音更低,手上的力道倒是恰到好处。 萧莨闭着眼沉默半晌,才哑声念出两个字:“洪灾。” 南方夏季多雨,这雨一落下来,江水泛滥,天灾之事岂是说得准的,到时候说不得又要生出民变。 祝雁停了然:“早些做准备就是了,你担心这个,聪王岂不是更要担心得睡不着觉了?他治下那四州内都有临江之地,一旦闹了灾,他定比你更急,虽不该这么说,但真要出了事,或许是老天爷都在帮你。” 萧莨的神色微冷,没有接话,祝雁停宽慰他:“我知你定不希望出这样的天灾,毕竟那四州的百姓日后也都是你的子民,但事态真那么发展了,你也阻止不了,不如想想怎么利用好这个的时机。” 萧莨睁开眼,回身看向身后的祝雁停,目光里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深意:“你如此有主意,为何当初不想着帮自己争那个位置?” 祝雁停听出他语气里的讥讽之意,微怔一瞬,轻声叹道:“我哪有资格……” “怎么没有?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你心里清楚得很,后悔么?若是当初替自己争了,到最后说不定就当真名正言顺了,也不至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祝雁停微微摇头:“哪有那么容易,真要争了,只怕我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没什么好后悔的,我为什么要争那个位置?你肯定比我做得更好。” “你不想么?”萧莨的目光更冷,“你当初帮祝鹤鸣争那个位置,为的不就是权利和地位?做一人之下哪比得上做天下之主更痛快?” 祝雁停在萧莨身前跪蹲下去,双手搭到他膝盖上,仰头看向他,神情格外的虔诚:“可我如今只愿做一人之下,我想要你做天下之主,也做我一个人的全天下。” 萧莨用力捏起他下巴,深深看着他,眸色不断变幻。 祝雁停安静回视着萧莨,目光中全是炙热如火的情意。 僵持中,花瓶上的大嘴巴忽然用力蹦起,扑扇着翅膀大声嚷道:“做皇后!做皇后!美人就要做皇后!” 珩儿被大嘴巴滑稽的模样逗得咯咯直笑。 萧莨骤然松了手。 祝雁停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萧莨的眼中已重归平静,没再理他,叫人进来多点了几盏灯,继续批阅公文。 祝雁停不再扰着他,安静地站在一旁帮他磨墨。 待雨势稍小一些,萧莨又让人去叫了当地官员来,布置防汛事务。 到了第二日,那十几个罐子开了罐,有一些里头的花已经泡坏了,只有少数几个罐子中的还能用。 祝雁停叫人在偏殿里搭了个土炕,炕中点火,再铺上厚厚几层被褥,将换了上色药水的罐子搁上去,置入脱了色的花,再次密封,靠着一点点的余温,给花重新上色。 又过了一整日,泡出的花里只余三朵还是好的,祝雁停将之直接搁到被褥上烘干,还需七日。 珩儿迫不及待,每日都要去看两趟,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像是看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雨水也断断续续一直没停过,白日的时候就是漂泊大雨,到了每日夜间更是暴雨倾盆,行宫后头的江水眼见着就上涨了许多,萧莨的眉头更是一日紧似一日。 七日之后,三朵花终于彻底烘干,果真还粲然绽开着,娇艳欲滴。 祝雁停叫人做了两个剔透的水晶碗,将其中两朵放入稍大的那个里,颜色最好看最昳丽的那一朵单独置入小碗中。 珩儿眼巴巴地看着,祝雁停将大的水晶碗给他:“送给你,这两朵都是你的。” 小孩眨眨眼,噘起了嘴,指着他手里的小碗道:“珩儿要那朵,那朵最好看。” 祝雁停没答应,手指拨了拨他的肉脸:“这朵是给你父亲的,珩儿乖,你有两朵,你父亲只有一朵呢。” “那我跟父亲换,我就要那一朵。” “下次爹爹再给你多做些,肯定比这个更好看。”祝雁停哄他。 小孩哼哼唧唧:“……爹爹偏心。” 祝雁停摸摸儿子的头,小破孩,给你爹一点面子不行么? 入夜,萧莨打发走来议事的官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抬眼间,目光落至烛台边的水晶花上,微微一滞。 祝雁停递茶给他,顺口说道:“这是永盛花,不会凋零的,送给你。” 萧莨知道他这些日子在跟珩儿捣鼓什么东西,但没在意,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永盛花来。 见萧莨眉目沉沉,只盯着那在烛火下愈显妖艳的花不眨眼,祝雁停一时有些摸不准他在想什么,将那盛着花的水晶碗往他面前推了推,放软了声音:“你摸摸看,是真的花,不会谢的,……你看,只要有心,繁华和昳丽也都能留得住。” 萧莨缓缓抬眼,望向祝雁停。 祝雁停的嘴唇动了动,萧莨的眼神格外复杂,叫他心下不由慌乱,一时不知还要说些什么好。 “那你呢,……你有心么?” 祝雁停一怔,下意识地点头:“我有。” 萧莨盯着他的眼睛,又问:“如若我现在一无所有呢?” “我不在意……” “如若我当真一无所有,手中也没有兵权,你早就死了,你当初一心求死,当着我的面从下幽城的城楼上跳下时,你的心在哪里?” 他最恨的,不是祝雁停不肯跟他走,不是祝雁停拿孩子威胁他,而是到最后,祝雁停心如死灰,宁愿当着他的面死,都不曾考虑过一丝一毫他的感受。 这些日子,祝雁停一遍一遍地答应他不去死,却又一次一次地不将自己的命当回事,他为了赎罪,为了洗清自己背负的罪孽,甚至主动去吞毒药,他可曾想过,若是虞医士失了手,若是他当真死了、若是他死了…… 在祝雁停的嘴里,从来就没有信用这两个字,更何况他的心。 第93章 你不知道 祝雁停呆了呆,下意识地解释:“我那时只是不想他们拿我威胁你……” “那之前呢?!”萧莨陡然拔高声音,质问他,“祝鹤鸣出逃时你为何要留着等死?为何要将我留给你的人赶走?” “我……,对不起,……可你确实发起了攻城,我不知道……” 祝雁停语无伦次,他那时万念俱灰,又以为萧莨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了,只一心求死,他没想到,萧莨其实是这么在意的,甚至在意到因此痛恨他。 而他,还又做了叫萧莨最不能释怀的事情,他吞了那毒药,自己是好过了,却更让萧莨觉得自己没有心,从来不将他放在心上。 可他已经做了,再多的狡辩之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萧莨无意识地攥紧拳头,手背上的青筋血管道道分明:“你、不、知、道。” 原来在祝雁停心里,既没有他,也根本不相信他不会要他死。 他当时急着发起攻城,是要趁着敌军阵脚大乱时,让安插在城中的探子混进敌军内部,祝雁停被推到阵前,他就已经打算先行撤兵,待祝雁停被押回去,那些探子就会将他救出,之后他才能毫无顾忌地发起第二次攻城。 但是当祝雁停出现在城头,他几乎本能地意识到祝雁停压根不想活,所以第一时间纵马冲去了城下。 祝雁停不相信他,也从未想过他,在祝雁停心里,他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对不起。”祝雁停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了头不敢再说别的,怕越说越错,让萧莨更加气怒。 祝雁停这副模样却更叫萧莨心头火起,气怒之下一挥手,案上的水晶碗应声落地,四分五裂。 祝雁停赶忙蹲下 身去收拾,慌乱中又割破了手,被萧莨猛攥起来:“够了!” 祝雁停的眼眶微红,终于抬起眼,怔怔望向萧莨:“表哥,你要一直这么恨我,再折磨你自己么?” “如果恨我骂我能叫你开心,我乐意受着,可你一点都不高兴,你比我更难过。” “非要这样么?” 萧莨没接话,胸膛不断起伏着,盯着祝雁停的双眼,眸色沉得深不见底。 祝雁停呐呐道:“是我不好,从前我做过许许多多的错事,你恨我怨我怎么样都好,都是应该的,可这样的恨和怨,并不能让你痛快和高兴,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你自己?” 萧莨不答,僵持片刻,他缓缓闭眼再睁开,移开目光,神色恢复了平静:“你下去。” 祝雁停回神,萧莨已重新坐回去,不再搭理他,拿起本书翻开,眉宇却始终纠结着,不得舒展。 祝雁停不敢再扰着他,叫了人进来打扫,只将掉落地上的那朵花捡起,刚才在拉扯中花被萧莨踩了一脚,已有些破败了,他手指上流出的血落到花瓣上,衬得那残花愈显妖娆诡异。 祝雁停只觉可惜,做这花当真花足了他的心思,原以为能讨得萧莨欢心。 可萧莨心里那根刺扎得太深,哪能那么轻易拔除。 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如何才能解开心结。 祝雁停敛了心神,默不作声地退下,去找人要药包扎手指。 夜色渐沉,祝雁停坐在床边发呆,萧莨还在看书,空荡荡的殿内安静冷清得落针可闻。 亥时末,萧莨终于搁了书,下人送进热水来,伺候萧莨更衣梳洗。 祝雁停起身走过去,接了手。 热巾帕递到萧莨手中,萧莨不作声地接过去,擦了把脸,直接扔回盆中。 祝雁停又帮他脱了衣裳,松开发髻,待萧莨躺上床,沉沉睡去,都再未出声。 祝雁停一直守在床边,安静看着他,等萧莨睡熟了,才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面颊。 呆坐许久,祝雁停一声轻叹,起身去了浴房。 这些日子他每晚都等萧莨睡着了,再去浴房泡药浴,药也一日三道的按时吃着,不敢不坚持。 下人送了热水进来,帮他将浴池中的草药泡开,又尽数退下,在门外守着,祝雁停泡药浴不习惯留人伺候。 他脱了衣衫,跨坐进浴池里。 热气蒸腾而起,祝雁停靠着浴池,想着萧莨先头说话时看他的眼神,难过地闭起眼。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萧莨相信,他是真心的? 再醒神是被萧莨从水中拎出来,祝雁停被按在浴池边的白玉石上,对上萧莨满是愤怒甚至隐约泛起血丝的双眼,懵了一瞬。 萧莨掐着他的肩膀,咬牙一字一顿问他:“你在做什么?” “我泡药浴……” 祝雁停心中咯噔一下,他方才似乎睡着了,他睡了多久? “泡药浴?”萧莨戾气满面,哑声斥道,“泡药浴为何连鼻子都快没进水中了?!” 祝雁停闻言顿时慌了神,他真的不知道:“我不小心……” “这就是你说的惜命?!你就是这么惜命的?!” 祝雁停慌忙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抚平萧莨深蹙起的眉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 萧莨用力按住他,低了头,狠狠咬在他肩颈上。 被萧莨抱回殿中扔上床,祝雁停不敢挣扎,只在萧莨粗喘着气压下来时,慌乱道:“表哥,你先别这样,你看着我,你听我说……” 萧莨似已失了神智,根本听不进祝雁停在说什么,双目赤红,用力拥着他,发泄一般去咬他。 祝雁停侧过头去,在萧莨又一次咬下来时堵住了他的唇。 四唇相贴,萧莨紧绷的身体僵了一瞬,很快按住祝雁停的肩膀,不顾一切地开始亲吻他。 祝雁停尝到嘴里的血腥味,更多的却是掺杂进心头涌起的苦涩滋味。 直到祝雁停快喘不过气,萧莨才稍稍退开一些,呼吸急促,看着他的眼中翻滚着剧烈的情绪。 祝雁停抬手摩挲着他的面颊,哽咽道:“表哥,我以前错得离谱,但我答应你,从今日起,我一定会好好活着,不仅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是我舍不得死,我舍不得你,我的心里有你,从来就有你,也只有你,你不信我没关系,我会慢慢做给你看,只要你给我机会。” 萧莨扣紧他的手,眸色晦暗,一句话未说,低了头,再一次咬住他的唇。 祝雁停闭起眼,热切地回应,在这一刻,他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萧莨,跟随他一起沉沦。 * 再醒来已过了辰时,祝雁停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久,一时有些恍惚。 珩儿正乖乖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看书,见到祝雁停睁开眼睛,赶忙凑过去看他:“爹爹,你醒了?你怎么睡了这么久?生病了么?” “没有。”祝雁停拢了拢身上的中衣,有一点尴尬,他的身上只怕都是萧莨昨夜掐和咬出来的印子,不好叫珩儿看见。 开了口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祝雁停勉力撑起身,问珩儿:“你父亲呢?” “父亲在外头跟人议事,”小孩说着眉头纠结成一团,小声告诉祝雁停,“今天父亲好凶,早上的时候还拖了好多人出去打板子,我偷偷看到的。” 祝雁停一叹,他昨夜在浴池里睡了应当有快半个时辰,没人发觉,确实是那些下人的疏忽,萧莨也不算冤枉他们,可他并不想看到萧莨总是因为自己动怒,他还是怀念以前的那个表哥…… 摸了摸儿子的脸,祝雁停宽慰他:“没事了,珩儿就当没看到,别再在你父亲面前提了,不然他更要生气。” “噢。”小孩乖乖点头应下。 晌午时,萧莨回来内殿,直接叫人传膳,祝雁停牵着儿子过去,在桌边坐下。 他其实没什么胃口,又贪恋一家三口坐一块用膳的氛围,哪怕大多数时候,萧莨都冷着一张脸。 大约自他腰间被刺了一刀之后,萧莨就不再让他做那些下人的活,都是他自个抢着帮萧莨做这做那,唯有用膳的时候,他不再多事,更愿意坐下陪他的夫君儿子一起。 摆在他面前的都是十分清淡的膳食,祝雁停心头微酸,无论萧莨怎么对他冷言冷语,哪怕骂他讥讽他,却又始终记挂着他。 昨夜与萧莨说的那些话,他未必就会这么轻易相信,可至少,他已经渐渐软化,这就够了。 安静吃了顿饭,珩儿玩了一会儿去午睡,萧莨照旧处理政事,祝雁停去帮他打下手。 京中那边每隔十日就会将要紧的事情报来,让萧莨批示,余的除了战事,都是吴越之地的大小事情。 这几日最耗费萧莨心神的,就是这连绵不绝的雨水带来的洪灾。 哪怕一早做了准备,诸多提醒各府县官员做好防范,依旧出现了几处小的决口,死伤也有,只好在不是太严重,萧莨第一时间派了人去安顿灾民、处置善后,总算没闹出什么大的事情来。 祝雁停帮着分拣公文,看到户部这几个月的支出款项,心头微动,问萧莨:“户部账面上哪里来的这么多的银子?” 这事他其实早就想问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又要打仗又要四处安顿流民,天灾人祸哪一项不需要银子,就眼下这洪灾,要安抚民心,钱粮是最起码的,更别说四路兵马同时进军,兵饷之巨,更是叫人瞠目。 国库早就见了底,没人比他更清楚,祝鹤鸣在位时,最头疼的就是这钱的问题,更别提之后章顺天进京,又将京里彻底祸害了一遍,能捞的都捞完了。 萧莨淡道:“抄家抄来的。” 祝雁停自是知道他进京这一年,都抄了多少世家阀门,可仅仅是这些…… “国库里是一点钱都没了,章顺天入京后已经叫那些勋贵交出了大部分家底,且之后为了挡住戍北军进京,各种招兵买马,很快挥霍一空,应当不会给你留下多少,你抄家真能抄到这么多银子么?” 萧莨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向祝雁停,深邃双眼中多了些难以琢磨的深意:“你想知道?” 祝雁停下意识地点头。 “当年你与我打听萧家得到的传国宝藏到底是什么,你当时欲意何为?你想要那宝藏?” 祝雁停一怔,他已全然忘记了这回事,如今乍一提起,唯一记得的只有当时萧莨温柔捏着他的手,让他不要多想,说的那句世事纷扰,但都与他无关,他只管快活过日子就好。 可惜,是他太过贪婪,却将最好的东西亲手推开。 “我……” 祝雁停不知要怎么说,萧莨明明是平静无波的目光,却让他有种无处遁形的错觉。 萧莨敛了神色,声音更淡:“所谓的宝藏是凉州鹭川深山里的一座金矿,规模巨富,并非是景瑞皇帝有意留给萧家,只是当时的承国公主的驸马发现了金矿上报皇帝,因当时开采困难且无必要,皇帝将事情按了下来,没叫太多人知道,后头就被世人淡忘了,工部的典籍里其实一直有记载,之后的皇帝都没注意罢了,萧家口口相传这事,也不过是想着给皇家提个醒,但后头几代皇帝都忌惮萧家,这个口反而不好开了。” 萧莨说罢又平静地看了祝雁停一眼:“我先前也不知道,去了凉州后父亲才告诉我。” 祝雁停一时无言,原来是这样,所谓传国宝藏的真相竟是这样。 若是皇家对承国公府多一些信任,叫萧家人不必时刻担心遭受灭顶之灾,或许当真会将事情告知当朝皇帝,衍朝未必就会落到今日这地步,反叫江山随时都会改姓萧。 这或许就是他们祝家人的报应。 “难怪你会让阿荣进户部,是他在帮你操持这事吗?是不是还有小皇帝身边的那个贺太傅?贺家祖上就是做海运生意的,你是不是拿钱给他去海外换取你要的东西?” 祝雁停几乎瞬间就猜到了事情的始末,萧莨没有否认:“贺熤除了带走三万兵马入了蜀,他手上最大的筹码是只有贺家嫡系一脉掌控的海运船队,这几年戍北军的军粮大多都是从南洋和东洋换回来的,还有从西洋人那里买回的兵器和火器。” 祝雁停叹道:“……这么说来,当真是老天都在帮你,冥冥中注定了这个江山该是你的。” 萧莨不再多说,继续批阅奏疏。 祝雁停也不再说话烦他,只想着,萧莨如今倒是愿意与自己多说些话了,虽然话里话外还时不时会带刺,却已比之前好得多。 “明日我会去景州下头的江扬县察看当地灾民安置情况,”萧莨忽又开口,“你留行宫里,带着珩儿,不许到处乱跑。” 祝雁停一愣:“下扬县不是灾情最严重的地方么?现在去会不会还有危险?” “无碍。” “要去你日?” “来回两日。” 祝雁停还是不放心:“那我陪你一起去啊。” 萧莨皱眉,没等他开口拒绝,祝雁停软声央求他:“我就想跟你一起,让珩儿留下来,我陪你去好不好?” 萧莨的眉头蹙得更紧,祝雁停直接绕去他身后,弯腰抱住他脖子,贴着他亲昵地蹭了蹭:“我只想陪着你,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好么?” 萧莨眉宇间纠结的冷意散去些,半晌,淡淡“嗯”了一声。 第94章 阴毒之计 荆州,聪王府。 虞道子闭目打坐,聪王进门来,一副心神不宁之态。 虞道子睁开眼,觑向聪王,淡道:“王爷又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聪王盘腿坐上榻,长吁短叹:“萧家军大军压境,眼下又碰上天灾,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当真是流年不利,天欲亡我。” 他本是荆州一个偏僻县城里的世袭藩王,爵位从开国时就传了下来,已有十数代,日子过得虽算不上风光,倒也逍遥,直到几年前,长历皇帝为斗倒皇太弟,将他的儿子收去做养子,从此他跟着鸡犬升天。再后面,长历皇帝驾崩,他儿子侥幸逃回,他拥立儿子称帝,自己做上了虽无名却有实的太上皇,还得二十万贺家军投靠,迅速占据南边数州,本是前景一片大好,偏偏又杀出来一个萧莨。 在得知萧莨意欲南征时,他也想了许多法子,在京里埋了众多眼线探子,还拉拢了临闾关的守将屈烽,可现今京中埋的暗线被一锅端了,屈烽也倒戈相向,萧莨分兵四路大军压境,又碰上大江水患、民怨沸腾,短短一载,从志得意满到如今彷徨无措,各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晓。 聪王一脸灰败,虞道子的面上却无波无澜,不见半分惊慌,仿若真正的世外高人:“王爷不必如此灰心,天无绝人之路。” 聪王对他十分客气,希冀道:“国师可有高见?” 章顺天败走被杀之后,这虞道子便辗转逃到他的地盘上,投奔于他,他当然知道这个道人是个狡兔三窟、一再背主之徒,但这人又真有些本事,自来了他这里,为他献计颇多,故他也一直将之奉为上宾。 虞道子的眼中滑过一抹精光:“王爷可知,萧莨此人最大的软肋是什么?” 聪王皱眉。 虞道子道:“他的男妻。” 聪王闻言略略思索,冷道:“倒是有所耳闻,那人是祝鹤鸣的亲弟,昔日还被祝鹤鸣封做了僖王,后头在下幽城,被萧莨亲手救下,如今人又到了萧莨身边,据探子回报,屈烽突然退兵也是他去军营做的说客,……我祝家子孙,竟委身他人身下做男妻,还帮着外人谋夺祝氏江山,当真是无耻之尤。” 聪王的言语间十分不屑,说罢又迟疑问虞道子:“国师的意思,可是要对他下手?他一直跟随萧莨左右,只怕不好办。” “何必这么麻烦,”虞道子不以为然,也没提醒聪王他这话有些大不敬,当年衍朝的盛世皇帝一样委身他人身下,若非如此,又哪来的如今的萧家,“王爷可知,屈烽为何会退兵?” 聪王不解其意,提到屈烽又不免气恨:“无非是他们许诺了屈烽那厮什么好处罢。” “屈烽此人可不是凭着些利益好处就能打动之人,”虞道子淡声道,“王爷应当清楚,当初王爷能拉拢屈烽,是承诺了日后依旧会供奉景瑞皇帝一脉,才得他投效,萧莨那个男妻却能说动他退兵倒戈,王爷可细想过当中缘由?” 聪王的眉头深蹙起,不待深想,就听虞道子吐出声:“因为他是长历皇帝的亲生子,这就是他能说服屈烽退兵的最大筹码。” 聪王瞪大双眼,错愕不已:“可当真?!” “自然是真的,长历帝临死前祝鹤鸣亲口说给他听的,我当时就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祝雁停是长历皇帝和皇后的亲生子,与当年夭折了的皇太子是双生子,因怕太后忌惮,出生后就被皇后送去了怀王府抚养。” 聪王心下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萧莨未必不知道此事,国师觉得我等该如何利用这事?” 虞道子轻眯起眼:“祝雁停的身份,是最名正言顺的皇位继任者,一旦他的身世公之于众,萧莨身边那些拥簇者会怎么想?” 聪王想了想,咬牙道:“必会觉得他的存在威胁到了萧莨,劝萧莨将之除之而后快。” “没错,”虞道子一哂,“祝雁停可不是那躲在蜀地的小皇帝,他是长历皇帝和皇后亲生的嫡子,没人比他更有资格坐皇位,萧莨打的算盘是待打下天下后由小皇帝禅位给他,如今出了一个祝雁停,小皇帝真要禅位,岂不是祝雁停更合适?萧莨若想强行改朝换代,只怕堵不住悠悠之口,他的那些手下必不乐见这样的境况,或许还会怀疑祝雁停到底是替萧莨拉拢的屈烽,还是替他自己,我等只要将事情都抖出来,坐看他们起内乱便是。” 聪王的神色几变,难掩兴奋:“若是萧莨痛快将之杀了呢?” “他舍不得,”虞道子轻蔑道,“萧莨此人,可是个难得的痴情种,要不也不会在攻城战中单枪匹马闯去城楼之下救下祝雁停,如今又日日将人带在身边宝贝得不得了,成王就是看不清这一点,还想利用祝雁停对付萧莨,结果反着了他们的道,一旦祝雁停的身世暴露,萧莨的那些手下若是硬逼他除去祝雁停,只会惹他不快,他若执意不肯,他手下那些人想必也会生出不满,如此闹得上下失和,王爷便有了可乘之机。” “此计甚好!”聪王抚掌,“……可只凭我等区区几句话,如何叫人信服他就是长历帝的儿子。” 虞道子阴恻恻道:“长历帝身边有个老太监,在皇帝驾崩后得了恩典回乡养老,如今人就在赣州,如若他手里有一道长历帝给的传位密旨,只因皇帝驾崩时迫于祝鹤鸣淫威不敢拿出来呢?我跟随长历皇帝多年,他有一枚玉玺被我收着无人知道,要伪造一份传位圣旨不是难事,只要这老太监当众拿出圣旨,王爷再暗中推波助澜一番,叫这事流传得全天下皆知,哪怕是假的他也能变成真的。” 聪王闻言顿时心如鼓跳,如若此计当真能成,萧莨与他那些部下起了嫌隙,不再是一条心,他或许当真就有了反扑的机会,待到日后大事成,管他什么真太子假太子,一并杀了便是! 想到这层,聪王看向虞道子的目光愈发灼热:“国师高才!待日后成就大业,必与国师共享荣华!” 虞道子不再多言,目露些许得意之色。 景州行宫。 清早起,用早膳时听闻父亲和爹爹要离开两日,留自己一人在行宫,珩儿这小孩当下红了眼睛,泪水涟涟。 祝雁停有一点心虚,抱着孩子哄:“珩儿你乖,那头危险才不带你去,爹爹和父亲后日就回来了,给你带礼物好么?” 小孩抬手抹眼泪:“爹爹偏心,父亲也偏心。” 鸟架上的大嘴巴趁机凑热闹,又蹦又跳扯着嗓子嚷:“偏心!偏心!崽崽可怜!嘎!” 珩儿闻言立时嚎啕大哭,更是委屈得不行。 祝雁停猛瞪过去,大嘴巴脖子一缩,扑扇着翅膀溜了。 祝雁停实在哄不好儿子,无论怎么说,珩儿都只是哭,且越哭越凶。 萧莨过来,一手按在小孩肩膀上,沉声提醒他:“别哭。” 珩儿哭得直打嗝,在萧莨目光注视下,当真渐渐止住了哭泣,但依旧满面委屈。 萧莨将小孩抱起,走去窗边,推开窗,让他看外头。 难得今日雨势不大,滴滴答答的雨水打着芭蕉,放眼望去,尽是空濛绿意。 萧莨抱着人在窗边站了许久,珩儿渐渐被窗外景致吸引,萧莨又不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小孩点了点头,终于安静下来,乖乖搂着萧莨的脖子,分外听话。 祝雁停看着他们,心头百般滋味,之前他一直想象不出那几年萧莨到底是如何带孩子的,今日倒终于有些明白了,只是这看着,就叫他又高兴又难过。 可惜错过的时间,是再回不来了。 后头珩儿再没吵没闹,只在他们登车时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小声说了一句:“父亲爹爹早些回来,不要忘了珩儿。” 祝雁停心有不忍,他倒不是故意要撇下儿子,但毕竟是去灾患之地,珩儿这么点大,万一染了病或是遇上危险总归是麻烦,不如将他留在行宫里。 祝雁停摸了摸儿子的头:“你乖,这两日自己好好念书,后日我们就回来了,珩儿是爹爹和父亲的小宝贝,不会忘了你的。” 珩儿将信将疑,目光转向萧莨,萧莨微颔首:“嗯。” “好,珩儿会听话的!”小孩终于安心了。 车行了一段,待再看不到小孩的影子,祝雁停才心神不宁地阖上车窗,萧莨正靠着软枕闭目养神,平静道:“这么担心你就别去了,留下来陪着他就是。” 祝雁停看向他,萧莨依旧闭着眼,面上无波无澜,他有些拿不准萧莨这话里的意思,实话实说道:“珩儿在行宫里安全得很,你一个人出外我更担心,我跟着去哪怕什么都做不了,也比留在行宫里强些,至少我心里踏实。” 萧莨没再接话,安静一阵,祝雁停想了想,又问他:“你先头跟珩儿说了什么?他怎么就肯听话了?” 萧莨淡道:“他从小就这样,哭得厉害的时候先让他转移注意力,再跟他讲道理,他才能听进去。” 祝雁停轻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果然在带孩子这件事情上,他还是比不了萧莨。 他也不再说了,净了手,跪坐在矮几前,点香煮茶。 热气袅袅而升,茶香混着淡淡熏香,在不大的车厢里弥漫。 祝雁停将煮好的茶递给萧莨,萧莨终于睁开眼,祝雁停将茶杯往前送了送:“你试试。” 萧莨犹豫接过,啜了一口,又皱着眉搁回矮几上,祝雁停问他:“不喜欢?” 萧莨丢下句“太淡了”,随手拿起本书。 祝雁停一叹,从前萧莨就喜欢喝他煮的这茶,但这几个月他早发现萧莨如今只喝浓茶,尤其夜里头疼睡不着的时候,更是一杯一杯地浓茶往下灌,用以提神。 想到这个,祝雁停没忍住提醒他:“浓茶喝多了也不好,夜里头疼不适,更不该喝那么多茶。” 萧莨觑他一眼,没说什么,目光又落回手中的书册上。 祝雁停看他片刻,贴过去小声与他道:“在车里就别看书了,一会儿又头疼了,我陪你下棋好不好?” 祝雁停贴得太近,萧莨几乎一低眼就能看到他带笑的眼眸,他的嘴角上勾着,唇边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萧莨转开视线,未有接话。 祝雁停便当他是答应了,取出棋盘来,在矮几上摆开。 他们刚成婚那会儿,情爱正浓,哪怕只是默不作声地一起下棋几个时辰,都觉万分欢喜,如今时过境迁,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弈一场,却着实不易。 祝雁停手中捏着棋子,无意识地摩挲,小心翼翼地抬眸,望向面前的萧莨。 见他垂着眼,目光盯着棋盘,却不似在思考棋局,更似心思飘忽,祝雁停笑着提醒他:“表哥,下棋时专心一点呗,别胡思乱想了。” 萧莨陡然抬眼看向他,眼瞳微缩。 祝雁停坦然看着萧莨,又喊了一声:“表哥。” 之前萧莨不让他这么喊,他怕惹萧莨不高兴,也就不喊,可现在他觉着,萧莨或许还是喜欢听他这么叫他的,哪怕萧莨面上再不满,他也不打算改口了。 安静对视片刻,萧莨垂眸,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下午,车抵江扬县。 江扬县是离景州较远的一个小县城,县城东北面有一处较大的决口,十数个村落都遭了灾,先头刚开始下雨时萧莨安排当地官员做好预警,这里的县令没当回事,也没将离江岸近的那些村落的百姓转移去高处暂时安置,结果就出了事。 当地的县官俱已被处置,幸存的灾民都迁去了邻县安置,萧莨不顾下头官员苦苦阻拦,亲自去了离决口最近的坝上查勘。 雨还在下,但已比前几日小了许多,萧莨下了车,撑着伞踏着泥泞不堪的路往前走了一段,直到再没了路才停下。 他站在大坝上,远眺着前方在细雨下的滚滚江水,眉目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祝雁停跟上来,轻声问他:“你为何一定要来这里看?” 萧莨哑声道:“这座堤坝,七年前工部曾拨了款重新修缮过,才七年而已……” 祝雁停微怔,那时萧莨还在工部,且就在都水司任职,或许这事还经了他的手,短短七年,这一段就又被冲垮了,说不得是在修缮时就有人偷工减料,难怪萧莨这般气怒,执意要来看个究竟。 七年前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工部六品主事,如今手中却已握有半个天下,日后这整片江山都会是他的,可要治理这片江山,却远比打下它更难。 祝雁停宽慰他:“慢慢来就是了,你才二十几岁,若是能再活个五十年,还怕治不出一个盛世来么?” 萧莨的眸光微滞,转眼看向他,祝雁停与他站在同一片伞下,余的人都自觉退后了十步跟在后头,并肩而立的,只有他们。 对上萧莨平静中隐有波澜的目光,祝雁停微微一笑:“我陪你一起啊,五十年、六十年,一百年,都陪着你。” 第95章 别想动他 入夜,江扬县的县衙里灯火通明,萧莨与随行官员在此驻跸。 近亥时,萧莨才与人商议完事情,回去后院歇息。 祝雁停叫人打来热水,拧干热帕子递给他,顺手又去帮他解腰带,随口问道:“明日还要去临县看那些灾民安置的情况吗?” “嗯。”萧莨神色疲惫。 祝雁停有一点担忧,提醒他:“我叫随行的御医开了方子,明早出门前我们都喝碗药,这水灾之后最是容易生疫病,小心一些总没错。” 萧莨捏起他下巴,深深看着他,祝雁停愣神一瞬:“怎么了?” “……明日你别去了。” “那不行,除非你也不去我就不去,”祝雁停与他笑了一下,“你赶不走我的,我赖也要赖着你。” 萧莨不错眼地盯着他,眸色幽黯,祝雁停握住他手指,轻轻捏了捏,凑近过去,吻上萧莨的唇。 萧莨猛地按住他后脑,发狠一般咬住他的唇齿。 待到终于被放开,祝雁停抬起手背,在嘴唇上抹过,果真又咬出了血。 这一抹血迹蜿蜒上他的面颊,如染了胭脂一般,分外妖娆昳丽。 萧莨的目光更沉,扣住祝雁停肩膀,将之压上榻。 后半夜,萧莨睡得十分安稳,祝雁停却无甚睡意,天热潮湿,他浑身是汗,随意披了件衣裳起身,坐在床边,听窗外夜雨淅沥,安静看着趴睡在身侧,眉目难得舒展的萧莨。 指腹沿着萧莨汗涔涔的脊背跳动,一下一下,如同找到什么消磨漫漫长夜的好玩的事情,祝雁停忍不住地笑,直到手腕被萧莨扣住,将他攥下去。 萧莨压住他,已然睁开了眼,看着他的眼中像盛着一泓深潭:“你做什么?” 祝雁停的嗓子有些哑:“没什么,睡不着罢了。” “睡不着便滚下去。” 啧,脾气果真是大,要做皇帝的人就是不一样。 祝雁停抬手帮他拭去额头上的汗,软声道:“你睡吧,我守着你,哪也不去。” 他说罢又仰头在萧莨的嘴角亲了亲:“真的哪都不去。” 萧莨松了手,不再理他,重新趴回床里,哪怕是祝雁停贴过来,黏着他,叫俩人身上的热汗更多,也没再出声。 祝雁停拥着萧莨,终于安心睡去。 翌日清早,起身用过早膳,一行人出门去往邻县灾民安置点。 他们到时灾民正在领膳食和汤药,有数千人,分列排队,秩序尚算平稳,大多数人虽衣着破败,面色倒都还好。 听说摄政王来了,人群中一阵骚动,这些底层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大人物,当下就都跪了地,战战兢兢地磕头。 萧莨心知即便叫他们起来他们也不敢,干脆不说,当地的官员领着他去看了灾民的住处,和他们用的膳食,又详细与他禀报了这里的安置情况,眼见着萧莨的神色平和不少,才暗自松了口气。 他们先前也是见过成王的,即便那人自立称了帝,都比不上面前这个摄政王更有帝王气势,在萧莨面前他们总会不自觉地紧张,甚至如履薄冰。 听官员说完,萧莨又随意叫了几个灾民过来,亲自问他们。 这些人到了萧莨面前更是吓得压根都不会说话了,支支吾吾半天,一旁的官员看得干着急,直到跟在萧莨身侧的祝雁停开口,温声提醒道:“不妨事的,你们慢慢说,不用急,也不用怕,王爷是来帮你们的。” 被他这么一安抚,那些灾民果真不再那么诚惶诚恐,其中一位老者代表其他人先开了口,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哭诉他们的日子过得艰难,连年不是水灾就是旱灾蝗灾,还饱受各种名头的苛捐杂税压迫,他唯一的儿子也被官府强行征去做苦役,就再没回来过,听闻已死在外头。 一个人哭,其他人便也跟着低声啜泣起来,纷纷开始诉苦,祝雁停听得十分不是滋味,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想象不到,这些底层百姓过得都是怎样的日子,可他当初帮着祝鹤鸣争皇位,为的也只是自己的权势地位,从未考虑过这些人丝毫。 “以后会好起来。”萧莨郑重允诺,嗓音低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一众乡民又跪了下去,连连与他磕头。 萧莨上前,亲手将那满鬓斑白的老者扶起。 又说了会话,萧莨的亲卫过来,低声与他禀报:“王爷,灾民里有个人自称是先帝身边伺候过的老人,想要求见您。” 萧莨的眉头狠狠一拧:“先帝身边伺候过的?” “是,应当是先帝时甘霖宫里的一个大太监。” 甘霖宫的大太监,怎会沦落成了灾民? 萧莨冷声吩咐:“将人带来。” 祝雁停闻言也十分意外,待看到人,则更是惊讶,这人他认得,是长历帝跟前十分得用的一个大太监,却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他。 不单是祝雁停,萧莨也认出了人,这人名叫洪全,是长历帝亲信之人,从前出入过甘霖宫的,应当都能认得。 那叫洪全的老太监跪倒在萧莨和祝雁停身前,老泪纵横:“奴婢、奴婢还以为再见不到昔日京中之人了……” 萧莨皱眉问他:“你为何会在此地?” “奴婢本是赣州之人,陛下驾崩之前给了奴婢一个恩典让奴婢回乡养老,后头南边战乱,那伪朝廷的贼匪打来,奴婢不得不出逃,投奔了吴州这里的一个远房侄子,前些日子发大水,奴婢那侄子也死了,独奴婢一把老骨头苟活下来。” 恩典之事,祝雁停是知道的,那时长历帝已经迷迷糊糊,有一回神智尚算清醒时与他提起,想要放伺候他多年的那些老人出宫养老,这事还是他帮着办的,给那些人发了不少养老银子,送了他们回乡。赣州靠近闽粤之地,与伪朝廷屡有摩擦,这老太监若是因战乱逃来吴州这里,倒也说得通。 这人毕竟是伺候过长历帝的,祝雁停一时有些心软,小声与萧莨恳求:“不若你将他带回去吧,如今这世道,他在外头养老定也不得安稳,还不如让他回去。” 萧莨淡淡看他一眼,尚未说什么,那老太监忽又道:“还有一事!奴婢苟活至今,也是为着这事,若奴婢不能将这样东西交出去,奴婢便是死了都无颜去见陛下!” 他说罢,抖抖索索地解下抱在胸前不肯离身的那个布包袱,小心翼翼地取出其中用几层油纸包着的东西,在众人面前展开。 待看清楚他手上拿的到底是什么,萧莨的双瞳狠狠一缩,祝雁停更是惊讶万分,那竟是一道圣旨! 洪全颤抖着手捧起圣旨,哑声哭道:“这是奴婢出宫前,陛下自知时日无多,私下给奴婢保管的传位圣旨啊!” 萧莨身边的亲卫一步上前去,将圣旨拿了过来,递给萧莨。 萧莨直接展开,快速浏览,越看神色越是阴沉,洪全匍匐着往前,与祝雁停哭道:“殿下,您是陛下的亲生子,陛下一直都知道,他要将皇位传给的人就是您啊!”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住了所有在场之人。 祝雁停愣在原地,而萧莨已然面色铁青。 洪全放声痛哭:“那时您与陛下都被逆王胁迫,陛下原本给了奴婢这道圣旨和调兵的兵符,借口放奴婢出宫,其实是要奴婢去两京大营调兵救驾,是奴婢该死,逆王那会儿权势正盛,奴婢太害怕了,没有完成陛下的嘱托,出了宫就直接回了乡,兵符在途中丢了,只保住了这道传位圣旨,自陛下驾崩之后,奴婢日日做梦,梦见陛下责骂质问奴婢为何不去救他,奴婢真的该死,奴婢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若不能将这道圣旨交出去,奴婢、奴婢哪怕下十八层地狱,都无法恕罪啊!” 荒唐!荒唐!! 祝雁停大瞪着眼睛,不可置信,这阉人嘴里说的就没一句是真话,长历帝不可能知道他的身份,他那时日日夜夜守着长历帝,他根本不可能写出这样一道圣旨,这必定是假的! 萧莨霍然起身,声音比冰霜更寒,吩咐亲卫:“将他押下去,待后处置。” 洪全情急之下大喊道:“奴婢没有说谎!这真的是陛下亲手拟下的传位诏书!千真万确!殿下和太子殿下是双生子!都是皇后娘娘亲生的嫡子!陛下要传位的人只有殿下!殿下才该是大衍之主啊!” 洪全被人拖了下去,哭喊声渐远,但已经晚了,在场的除了那些灾民,还有数千官兵,景州城的知府和一众官员都跟了来,尽都听得一清二楚,看向祝雁停的目光俱是又惊又疑,视线还不断往萧莨手里的圣旨瞟。 他们这些人,大多是长历帝时的旧臣,虽之后投靠了成王,那也是逼不得已,萧莨不计前嫌用他们,也是为了在最短时间内稳住吴越局势,要说他们有多忠心萧莨,那都是假的,不过都是墙头草罢了。 如今突然听闻冒出来个长历皇帝的嫡子,和所谓的传位圣旨,虽真假不辨,但瞧萧莨和祝雁停这反应,似乎果真有蹊跷,不免更叫他们心中嘀咕,只不敢出说来而已。 萧莨并未解释,丢下句“回城”,快步离开。 祝雁停回神,慌忙跟上去。 上了车,见萧莨依旧怒气未消,祝雁停握住他的手安抚他:“你别生气了,这事摆明就是有备而来,故意的,你越是气乱越是着了他们的道,将背后之人查清楚再行应对就是了。” 萧莨冷冷看他一眼,祝雁停的神色沉定,握紧他的手。 他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既是冲着他来的,更是冲着萧莨来的,可越是这个时候,他们越不能自乱阵脚。 待到萧莨的神色终于平静了些,祝雁停拿起他手边的圣旨仔细看了看,无论是笔迹还是印章确实都与长历帝的分毫不差,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事离奇:“知道我身世的人应当没有几个,会是谁传出去的?” 萧莨身边的亲信自然不可能,屈烽也决计不会往外说,祝鹤鸣已死,当年知情的那些人不是被祝鹤鸣杀了,就是被萧莨杀了,那还会有谁?还是说,其实还有落网之鱼? 萧莨冷道:“虞道子那个道人随章顺天一起逃出京,章顺天死了,他逃了。” “虞道子?!” “嗯。” 祝雁停顿时了然,若是这样便不足为奇了,祝鹤鸣能知道的事情,虞道子想必也能知道,若是他做的,这传位圣旨能伪造得这么以假乱真也说得通,只是不知他如今又投向了谁。 这该死的道士! 下午,他们回到景州府,老太监洪全被押下狱审问,事情已然在外头迅速传开。 但没有人敢来问萧莨,倒是有人想直接问祝雁停,奈何萧莨不让他见任何人。 就这么过了七八日,这事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外头愈演愈烈,连萧荣都快马叫人报讯来,说事情已传到北边,圣京城中已然传遍,朝廷内外议论纷纷,说祝雁停其实是长历皇帝的嫡子,长历皇帝留下遗旨要传位于他,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更有人说祝雁停早知晓这事,且私下拉拢了屈烽,迟早要与萧莨分庭抗礼。 萧荣十分焦急,他也是第一回 听说这事,又不知真假,京中那些个人暗地里还不知起了多少心思,只怕又要乱起来,他疲于应付,已是焦头烂额。不光是萧荣,连一直留在蜀地的贺熤和统帅戍北军的徐卯都写了信来,询问萧莨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莨只叫他们稳住下头的人,若有敢乱嚼舌根的直接拿下,别的并未多提。 因着接连不断的雨水,战事推进受阻,各路兵马都停下了暂作休整,萧莨亲率的南征军麾下各将领先后回了景州来,商议调整之后的作战计划。 可这些人担忧的,显然并不只有战事,还有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皇位继承人之事。 面对一众部下的疑问,时隔这么多日,萧莨第一次在人前提起这事:“圣旨是假的,已经查清楚,洪全被聪王收买,伪造了所谓传位圣旨,故意在人前做了这么一出戏。” 且外头消息能传得这么快,短时间内闹得天下皆知,还特地将屈烽扯进来,自不用提,也是聪王的手笔。 一众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赵有平犹疑问萧莨:“那……,郎君是否确是先帝之子?” 萧莨冷眼看向他,未有回答。 这是赵有平的疑问,也是他所有这些部下的疑问,包括贺熤和徐卯等人,不怪他们会疑心,长历帝病逝前那两年确实十分宠幸祝雁停,甚至有消息传出皇帝意欲将祝雁停也收做养子,因而祝雁停与祝鹤鸣之间起了嫌隙,被祝鹤鸣猜忌,再有就是屈烽的态度,先前他们都想不通,祝雁停到底是如何劝得他退兵的,如今却是恍然大悟。 萧莨的沉默不言,更是叫众人心中笃定,那道传位圣旨虽是假的,只怕祝雁停的身份,确是真的。 一时间,各人心头千回百转,生出了许许多多的心思。 无言片刻,有人出列来,单膝跪地,沉声恳请萧莨:“王爷,祝雁停的身份尴尬,哪怕传位圣旨是假的,如今闹得天下皆知,已然有无数人相信它是真的,日后必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还请王爷为大局考虑,速断速决。” 此言一出,殿中瞬时鸦雀无声,萧莨轻眯起眼,眸光森寒:“何为速断速决?” “还请王爷为大局考虑,不要再留此人,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 这人名叫郑韬,从前是萧蒙手下的一个亲信都司,萧蒙在战场之上被人暗算,也是他拼死将尸身抢回,萧莨去了西北后,他被萧让礼安排跟了萧莨,如今已是游击之职。郑韬此人,向来沉默寡言,从不多事,这还是第一回 ,用这般强硬的态度与萧莨说话,名为恳请,实则已然有了逼迫之意。 没有人吭声,下头站着的这些人虽面上不提,其实大多都有相同的想法,他们辛辛苦苦为着萧莨打天下,若是最后皇位依旧落回了祝家人手里,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萧莨握紧的拳头抵在桌案上,冷声提醒他们:“他是本王的妻子。” 可那又如何?天家无父子兄弟,何况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萧莨对祝雁停心软,祝雁停会对他心软么?真到了那一日,祝雁停会愿意留着萧莨,留着他们?毕竟,祝雁停先前与那逆王狼狈为奸何等做派,他们可都没有忘。 “王爷!此人留不得!”郑韬拔高声音,“王爷是成大事之人,不该妇人之仁!且不说他本人有无与王爷争夺之意,其他的人,如那个屈烽,还有许许多多别有用心之人,王爷如何保证,日后他们不会利用祝雁停的身份对付王爷?” “够了!” 萧莨呵断郑韬的话,面色已难看至极,怒目扫过默认郑韬之言的众人:“我只说一遍,祝雁停是本王的人,除了本王,谁都别想动他!” 他说罢,抽出腰间佩剑,一剑劈在面前桌案上,将之劈成两半后,丢下神色难堪的一众部下,拂袖而去。 待萧莨走远,赵有平上前去搀扶起依旧跪在地上的郑韬,低声劝他:“王爷有多看重郎君,你我都知道,你又何必这般强硬……” 郑韬面色阴沉,哑声道:“就因为如此,那人更留不得,只要与他有关的事情,王爷便会失控、失了理智,当日在下幽城下,王爷甚至不顾性命,单枪匹马前去救人,岂能如此?王爷是要成就大业之人,不应该有这样的软肋和把柄!” 萧莨回去内殿,神色依旧不好看,祝雁停给他沏来茶,端到他面前:“……我听到了一些,你的那些部下,是不是要你处置了我?” 萧莨抬眼,目光冰寒,陡然扣住祝雁停手腕将他攥坐下去,掐住他下颚冷声提醒他:“你少装作深明大义,也来与我提什么大局。” 祝雁停微微摇头:“我没有,我没那么傻,别人逼你几句,我就当真去死,如了他们心愿。” 萧莨冷眼看着他,祝雁停的目光坦然,他自不会去死,他为何要这么死了,叫算计他们的人称心如意? 僵持片刻,萧莨到底松了手。 祝雁停松了口气,将茶递给他,轻声道:“聪王的目的应当就是这个,想要挑拨你与部下的关系罢了,郑韬他从前是兄长的亲信,他非要你杀了我,应当也有因兄长之死迁怒我的意思,也是人之常情。” 眼见着萧莨又要发脾气,祝雁停赶紧拍拍他的手背:“我只是这么一说,我不会去死的,但这事已然发生了,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若是我就当那圣旨是真的,接了旨再禅位给你或是给珩儿,会如何?” 萧莨冷道:“你自己觉得呢?” 祝雁停想了想,摇头:“不行,如此一来,天下人必会认为这是你为了谋朝篡位搞出来的一出闹剧,在天下未平之前,急着称帝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当真认下了圣旨,他们就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他就此称帝,日后再让位,可如此一来萧莨的部下和那些投靠他之人,必会心有不安,甚至生出异心,这显然行不通。要么他直接禅位,改朝换代,但天下未平,哪怕是掩耳盗铃,萧莨都还得先扯着祝氏的大旗,一旦现在就将江山改姓,总会有人不服、抵死不从,想要一统天下,遇到的阻碍和麻烦只会比现在更多。 萧莨不欲多说:“不能认,别的我会处置,你不用管。” 祝雁停乖乖闭了嘴,坐到一旁去调香。 不用萧莨说明白,他其实心里都清楚,最好的自然是不认,他这个身份,日后哪怕萧莨一统天下登基称帝了,都是个大麻烦。 祝雁停抬眸,偷偷看萧莨一眼,他舍不得给萧莨找麻烦,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他还想跟萧莨在一起至少五十年呢。 第96章 月夜萤火 又过了两日,下了快有一个月缠缠绵绵的雨水终于停了,放晴的第一日,太监洪全在景州最热闹的街市口,被以矫诏为名当众处斩。 外头的流言蜚语自不会就此平息,种种谣言更甚嚣尘上,萧莨都不再理会,重新整顿军务,定于十日后亲自领兵往赣州去。 因这一场连日大雨,大江水位线暴涨,吴州这边侥幸只有几处小的决口,善后处置得妥当,并未生出什么乱子来。聪王治下的歙、荆、赣、湘四周却是伤亡损失惨重,数百村庄城镇被洪水冲垮,灾民遍野、疫疾频发、民乱横生。 自雨停之后,萧莨便下令各路兵马,进军同时沿途收拢逃难来的流民,有病的就地圈一快治病,没病的迁往北边各州,开垦荒田、建城铺路,一时间这几州无数百姓北上,无论受灾的没受灾的,去了北边至少还能有条活路。 景州行宫。 再过两日就要重新启程往赣州去,萧莨的心思全放在行军作战安排上,一大早就去了外殿召见部下,祝雁停则忙着吩咐下人收拾行李,大小琐事俱都亲力亲为。 珩儿过来正殿这边,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与祝雁停道:“爹爹、爹爹,珩儿昨夜看到一种会发光的虫子,好漂亮!” 祝雁停正在帮萧莨收拾随身之物,随口说道:“是萤火虫么?” “萤火虫是什么?”小孩好奇问他。 “萤火虫就是会发光的虫子。”祝雁停笑着捏儿子的脸。 “噢,那爹爹,我想要那个虫子,我昨夜自己捉了,没捉到。” 祝雁停好笑道:“行,夜里爹爹帮你捉。” 珩儿欢呼一声,埋头在祝雁停膝盖上用力蹭了蹭,这孩子从小就这样,高兴了就用这招撒娇,以前是对萧莨,现在对祝雁停也是如此。 祝雁停笑着将小孩搂进怀里。 晚膳之时,祝雁停的面前多了碗长寿面,他愣了一瞬,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生辰,心头微动,下意识地看向萧莨,却听珩儿骄傲挺起胸膛,高兴与他道:“珩儿叫人准备的,爹爹生辰也要吃长寿面!” 萧莨瞥了那面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祝雁停顿时有些讪然,问珩儿:“你怎知道是今日?” “我问嬷嬷,嬷嬷告诉我的!”珩儿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要求表扬。 祝雁停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好孩子。” 珩儿还想说什么,萧莨低咳一声,提醒他:“食不言。” 小孩果断闭了嘴,再不敢说了。 用完晚膳,萧莨坐去案前批阅奏疏,珩儿黏着祝雁停跟他说话,从怀里摸出个红鸡蛋,递给祝雁停,害羞道:“送给爹爹。” 祝雁停接过看了看,上头还画了张笑脸,与之前自己托萧荣给他的一样,顿时乐不可支:“珩儿还叫人煮了红鸡蛋啊?就这一个么?你自己没有?” “有的。”小孩点点头,又从怀里摸出一个。 这孩子也不知怎么藏的,祝雁停憋着笑,又问:“你父亲没有么?” “有!”小孩再从怀里摸出一个,高兴道,“珩儿叫人煮了三个!” 祝雁停哈哈笑:“好,你乖,你自己送去给父亲,跟他说一会儿我们出门去园子里捉萤火虫,问他去不去。” 小孩听话应下,蹦蹦跳跳去了萧莨身边,将红鸡蛋举到他面前:“父亲,这是爹爹生辰的红鸡蛋,你吃么?” 萧莨没有接,淡声问他:“哪来的?” “珩儿叫人煮的!煮了三个!”小孩依旧举着手,明亮的眼珠子瞅着萧莨。 萧莨略一犹豫,终于将鸡蛋接过去,握在手心里,盯着上头画的笑脸看了片刻,将之搁到了桌案上。 小孩见他收了,十分高兴:“父亲,我和爹爹要去园子里捉会发光的虫子,你去么?” “……不去,你们去吧。” “噢,那珩儿和爹爹去咯。” 祝雁停牵着珩儿出门去,听着父子俩的说笑声渐远,萧莨的目光又落至那个笑着的红鸡蛋上,顿了片刻,垂下眼。 月上枝头,临水的树林间果真有萤火虫在漫天纷飞,如星光闪耀。 珩儿瞪大眼睛,欣喜不已:“好漂亮哇!” 祝雁停怔怔看着,忆起从前,一时感慨万千。 当年他的那些小心思,也不知萧莨还记得多少。 珩儿已经松开他的手,跑进林子里,又蹦又跳地追逐着那些萤火虫,大嘴巴那只蠢鸟也跟了来凑热闹,扑腾着翅膀追着虫子乱飞,嘎嘎直叫。 珩儿乐得咯咯笑不停,祝雁停叫人拿来捕虫网,动手帮儿子捉虫子。 捉到的萤火虫尽数放进竹筒里,再盖上塞子,珩儿过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将之打开看一眼,数里面的只数,像看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爹爹、爹爹!这里头有十二只!珩儿好喜欢!” “嗯。”祝雁停一笑,又拿了另一支竹筒,继续捉虫子。 夜色更沉时,父子二人还在林中玩耍,珩儿这小孩兴奋过了头,仿佛不知疲惫,祝雁停却是累得够呛,在林中的石凳上坐下,一手撑着头,盯着儿子追着鸟和虫玩儿。 到后头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也没睡多久,或许只是打了个盹的工夫,又被珩儿的笑声吵醒,再抬眼时,林中已然多了个人。 萧莨单手扶着珩儿坐在自己一侧肩膀上,小孩终于伸手就能碰到那些萤火虫,更是眉开眼笑玩疯了,萧莨的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小心翼翼地扶着儿子,神情比别的时候柔和许多。 祝雁停怔然望着他们,那一瞬间心中最软的一块都似被触动了。 待到珩儿终于亲手捉到了只虫子,才舍得从萧莨身上下来,转身见祝雁停已经睁开眼,高兴跑过来,举起手里的萤火虫给他看:“爹爹、爹爹!珩儿自己捉到的!” “珩儿好厉害。”祝雁停笑着夸他。 珩儿小心翼翼地打开他的竹筒,将自己捉的虫子也放进去,和祝雁停先前给他捉的一起。 萧莨走过来,淡声吩咐伺候珩儿的嬷嬷:“很晚了,带世子回去歇息吧。” 小孩仰头看着萧莨:“现在就要回去吗?” “你不困吗?”萧莨反问他。 小孩揉了揉眼睛,确实已有些困了,于是不再耍赖,乖乖跟父亲爹爹道别,抱着竹筒跟着嬷嬷走了。 祝雁停站起身,萧莨已转身往回走,他拿起另一支竹筒,也赶紧跟上去。 俩人一路无话回寝殿去,进了门,萧莨去浴房沐浴,祝雁停跟过去,帮他脱衣裳,待萧莨下水后,他又主动跪坐在浴池边,帮他擦背。 见萧莨趴靠着浴池壁,已闭起了眼,祝雁停小声问他:“先头不是说不去么?后头怎又想着去了?” 萧莨没出声,祝雁停笑了笑:“表哥也是口是心非之人,不过难怪珩儿最喜欢的还是你,我可没力气让他坐我肩上捉虫子。” 萧莨终于睁开眼,觑向他:“不然呢?喜欢你这个不要他的所谓爹爹?” 这话虽有带着刺,倒是听不出什么火药味,祝雁停一叹:“嗯,你说得对。” 萧莨不接腔,祝雁停又道:“不过珩儿是个小傻子,不懂这些,你看他还惦记着我的生辰,记得叫人给我这个没用的爹爹煮长寿面和红鸡蛋,多好的孩子啊。” “他的气性也没你大,不高兴的事情过个几天哄哄他就又忘了,这点倒是不像你。” “他这样的个性还挺好,傻人有傻福,心大一些日后哪怕遇上不顺心的事情,也不至一直耿耿于怀,折磨自己。” 见萧莨皱起眉,似不高兴,祝雁停又笑着哄他:“我没有说你不好,你别这么小气嘛……” 萧莨重新闭了眼,再不理他。 祝雁停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话:“其实我好几年没过过生辰了,也没什么意思,现在想想我真正的生辰应当也不是这一天。” “不过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次生辰,是怀着珩儿那年,你亲手给我刻了竹雕,还为我养了一院子的萤火虫,……你还记得么?” “……前些日子你不在京里,我还悄悄去那个院子里看了看,那里每天都有人打扫,他们说是你吩咐的,你有心了。” “你去了西北的那几年,每一年的今天,我都会去国公府的那片竹林里坐一坐,我其实很后悔,当初没有跟你一起走,真的。” 察觉到萧莨脊背僵硬 了一瞬,祝雁停手上的动作更温柔了些,手指轻抚了抚他的肩胛骨,又说下去:“那几年我过得一点不快活,当初你说的话一句句话都应了验,全都是我的报应,是我自己太蠢了,分不清好坏,也分不清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那几年我几乎每日每夜都在想你、想珩儿。” “我其实想过给你写信,你刚走的那年,珩儿周岁,我打了那把长命锁叫人送去西北,当时我就想写信给你,我想告诉你我很想你,可我写了几句,又怕你看到了会更怨我,不敢再往下写。” “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我确实万念俱灰,我不肯跟你留给我的人走,是以为你已经不在意我的死活了,活着没有任何意义,才想要去死,是我错了。” “后来看到柳如许出现在军营里,我其实特别怕,他那么好,而我这么坏,甚至一无是处,哪里都比不上他,我怕你会对他动心,我怕你会有别人,那会比死还让我难受。” 祝雁停絮絮叨叨地说完,又继续给萧莨擦背。安静片刻,萧莨平静问他:“你几时学的这么啰嗦?” 祝雁停低笑:“表哥多包涵,我如今也就只能跟你说说心里话,不然跟珩儿说么?那傻小子又听不懂。” 萧莨忽地攥住他手腕,将他拖入了浴池中。 祝雁停被压在池壁上,嘴唇一痛,嘴里很快尝到了略带血腥的味道,再是萧莨灼热的舌挤进来。 祝雁停抬手搂住他的脖子,热切地回应他。 后半夜,外头似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祝雁停被雨水声吵醒,他其实也只睡了一会儿,浑身还黏腻着难受,萧莨就在他身侧,依旧是趴睡着。 祝雁停看他一阵,小心翼翼地贴过去,搂住萧莨,亲了亲他汗湿的头发。 萧莨被热醒,不耐烦地转过头,哑着嗓子低呵:“离我远些。” 祝雁停不肯,反贴着他蹭了蹭,软声道:“表哥你怎么这样啊,睡完了就变脸,我身上还难受着呢,你让我抱一抱都不行么?” 萧莨皱眉,祝雁停便贴上去亲他蹙起的眉头,又被萧莨按着肩膀推开:“你给我安分点,不想睡觉就滚。” “你就只会说这句……”祝雁停小声嘟哝,眼珠子一转,似想起什么,起身下了床。 他未着寸缕,赤着脚踩在地上,走去桌边。 萧莨侧过眼,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隐有黯光浮动。 祝雁停拿起回来时随手搁在桌上的竹筒,走回床边,将纱帐拉下,盘腿坐上床,眼见着萧莨的眉头又要拧起,赶紧与他道:“是萤火虫,我好不容易捉来的,给你看看啊。” 他拔开竹筒塞子,十数只萤火虫倏然飞出,在纱帐之内飞舞,发出萤萤亮光。 萧莨敛了心神,安静看了片刻,不期然地回忆起当年在山庙的那个深夜,祝雁停第一次为他捉萤火虫,那也是他第一次无法逃避地意识到,他对祝雁停动了心。 心头原本的那一点火热心思骤然淡了许多,半晌,他闭了闭眼,问:“好玩么?” “珩儿喜欢这个,”祝雁停仰头看着那些萤火虫,轻声喃喃,“我也喜欢,你呢,你喜欢么?” 萧莨没出声,祝雁停笑了一下:“表哥以前还是挺喜欢的吧?” “……睡觉吧。”萧莨淡道。 祝雁停回头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将纱帐拉开一些,让那些萤火虫飞出去,趴下 身,轻拍了拍萧莨的腰:“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萧莨被他这么一闹腾,一时也再睡不着,闭着眼睛眉心微蹙着,似不大舒服,祝雁停见状轻声问他:“头又疼了?” 萧莨不答,祝雁停坐起身,靠着床头,侧身过去帮他揉按。 萧莨这头疼的毛病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夜里都甚少再犯,只偶尔会有不适,通常祝雁停帮他揉按一会儿就能好,连御医都不需要请。 按了一阵,祝雁停觉得这姿势别扭,手酸疼得厉害,又往萧莨身旁靠了一些,干脆抱着他,让他枕到自己腿上。 祝雁停低下头去,披散下的长发发尾落到萧莨脸上,让萧莨又不由皱眉,睁开了眼。 祝雁停放大的脸就在眼前,黑暗中看不大真切,只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萧莨不出声地望着他,祝雁停柔声问道:“还难受么?” 萧莨淡淡“嗯”了一声,继续闭了眼。 也不知是说还难受着,还是说已经没事了。 祝雁停也懒得猜,接着帮他揉按便是。 小半个时辰后,萧莨的呼吸逐渐平稳,祝雁停再次低了头,不错眼地看他半晌,在他眉心印上一个轻吻。 第97章 阳奉阴违 六月中,萧莨率南征军入赣,在彭泽与聪王麾下兵马陷入鏖战。 军营里,祝雁停心不在焉地帮珩儿雕木剑,从前萧莨给他雕的那把被他玩断了,萧莨不在,这活只能祝雁停来干,不过他是个手脚笨拙的,加上心神不定,都一整日了,还没把木剑给雕出来。 珩儿的嘴角噘得老高,鼓着脸问他:“爹爹为什么一直走神?” 祝雁停敛了心神,连珩儿都看出他走神了,可见他这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有多明显。 祝雁停讪然一笑:“没什么,爹爹就是有些担心你父亲罢了。” 小孩眨眨眼:“那父亲几时会回来?” “……我也不知道。” 萧莨已经领兵出去有两三日了,七日前他们行军至此安营扎寨,后头萧莨亲率兵马去争夺彭泽要塞渡口,至今未回。 恐怕是前线战事不顺,遇到了麻烦,但没有坏消息传回,就算是好消息,只是祝雁停关心则乱,一直心静不下来罢了。 珩儿闻言也跟着担忧起来,皱起了小鼻子:“那父亲会遇到危险么?” “不会,”祝雁停宽慰他,也是在宽慰自己,“你父亲是战神,战无不胜,肯定不会有事的。” “真的么?父亲这么厉害么?”战神是什么珩儿不知道,但听起来很厉害就对了。 祝雁停用力点头:“嗯,你父亲就是很厉害,特别厉害。” 跟儿子说了会话,祝雁停心里好过了许多,赶紧将那柄木剑雕刻完,递给珩儿:“做好了。” 小孩一脸嫌弃:“好丑啊。” “哪丑了?”祝雁停好笑道,“我跟你做花灯你说丑,做木剑你也说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挑三拣四啊?” 珩儿的嘴噘得更高:“父亲做的比这好看多了。” 祝雁停捏他的小脸:“那你以后都叫他给你做。” 珩儿哼哼唧唧地收下了木剑,学着大人唉声叹气:“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珩儿想父亲了。” 祝雁停托腮:“……我也想你父亲。” 傍晚之时,祝雁停正带着珩儿用晚膳,有人来禀报,说是萧莨带的兵马已经过了彭泽湖,萧莨吩咐让他收拾行李,今夜就先接他们过去汇合。 带回消息的是萧莨身边的一个亲卫,带了一队数百人的兵马回来接他们,祝雁停听罢疑惑问道:“今夜就去么?可是王爷出了什么事?留下的这些兵马几时动身?” “王爷无事,”那亲卫回话道,“王爷只是想早些见到您和世子,故才让卑职先来接您和世子过去,余下兵马自明日起会分批过湖。” 祝雁停点点头,没再多问,他也想早些见到萧莨,要不这心里总是不得踏实。 用完膳,迅速将行李收拾了,祝雁停抱着珩儿上了来接他们的马车,趁着天色尚未全暗,离开了军营。 车行了一段,大嘴巴倏地从没关严实的窗户缝里钻了出去,扑扇着翅膀去啄来接他们的那亲卫的脑袋,嘴里大声嚷嚷:“坏人!坏人!” 祝雁停赶忙出言呵斥:“大嘴巴回来!不许调皮!” 他连着叫了几声,大嘴巴才不情不愿地飞回车里来,被祝雁停一瞪,蔫巴巴地落回鸟架上去,嘴里依旧哼哼唧唧:“坏人!骗子!” 祝雁停没再理它。 他抱着珩儿靠向身后的软枕,闭目养神。 小孩窝在他怀里小声问:“爹爹,我们能见到父亲了么?” “嗯,一会儿就能见到了,你父亲在等我们呢。”祝雁停轻拍着儿子的背。 说了几句,祝雁停迷迷糊糊睡去,应当没有睡太久,又被大嘴巴的叫嚷声吵醒,珩儿在他怀中睡得正香,只那只蠢鸟不得消停。 祝雁停觉着有些闷,推开车窗户,朝外头看了一眼。 天色已然全黑,外面尽是山路,看不到前方尽头。 他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想要叫人来问一问,一直躁动不停的大嘴巴又开始嚷:“坏人!坏人!美人是笨蛋!气死俺!” 祝雁停的眉头一拧,抬眼看向它,下意识地问出口:“……谁是坏人?” 大嘴巴在鸟架上跳来跳去,已有些气急败坏,只不停重复嚷着“坏人”。 祝雁停心中一突,从包袱里翻出自离京后就一直随身带的司南盘摆开,待看清楚盘中指向的结果,面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们现在去的方向,与彭泽湖的渡口完全相反。 祝雁停将司南盘收起,吩咐人将那带队的萧莨的亲卫叫来,对方很快纵马过来,在车外客气问他:“郎君有何吩咐?” 祝雁停沉声问道:“我们几时能到渡口?” “郎君稍安,子时之前应当就能到。” “王爷还与你吩咐了什么?他为何不亲自来接我们?” 对方不急不慢道:“王爷抽不开身,卑职奉命来接您和世子……” “那为何我们现在去的方向,与渡口全然相反?” 前进中的马车陡然停下,安静片刻,外头说话之人的声音已然变了,不复先前的恭敬:“郎君既已猜到,又何必多问。” 祝雁停推开车门,那人下了马,就站在车外,手握在剑柄上,神色冷肃,看向他的眼中隐有杀意。 祝雁停镇定问他:“你要杀我?” 对方不答,像似默认了。 祝雁停皱眉:“所以你借口将我骗出军营,是要带我去哪里?去深山里杀了毁尸灭迹吗?……能带这么多兵马来做戏,这事应当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吧?你背后还有谁?” “郎君不必多问,问也无用,我会给郎君一个痛快。”对方冷声道。 祝雁停不以为然:“死到临头了我还不能死个明白么?你们是因为外头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想要自作主张,替王爷解决我?” 太监洪全虽死了,萧莨也并不承认祝雁停的皇嫡子身份,可别的人不会这么想,他们只觉得萧莨心虚,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下,流言已传遍全天下,说萧莨挟持了祝雁停这个长历皇帝钦定的继承人,欲要谋朝篡位,取祝氏江山代之。 萧莨完全不在意这些流言,只一口咬定祝雁停所谓的皇嫡子身份是捏造出来的,传位圣旨也是假的,可他的这些部下,显然并不放心。 “王爷想来理智沉稳,唯有在你的事情上,一再失态失控,王爷相信你,可我等不信,你是不是先帝的儿子,你自个心里有数,哪怕你当真不是,如今也已有无数人认定你就是,你这样的人留在王爷身边,随时都会是隐患,我等不能留你!” 那人咬牙切齿道,他名叫江滨,当初祝雁停去屈烽的军营劝说对方,他也是护送祝雁停的亲卫中的一个,根本不信祝雁停与长历帝全无关系。 祝雁停微眯起眼:“所以你们要将我杀了,岂不是更坐实了外头那些流言,显得你们王爷心虚?” 江滨嗤道:“那又如何?想要成就霸业,背负些骂名算得什么?待你死了,时间一长,王爷夺了天下,这些事情便不会再有人提起,你若是一直留在王爷身边,谁能保证你不起歪心?谁能保证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不会利用你对付王爷?王爷这样的人,不应当有能被人拿捏的软肋。” “我若是死了,王爷也必不会放过你,你当真以为你逃得掉?” “王爷要杀我便杀,死又何惧,只要能为王爷清君侧,死也值了!” 祝雁停冷了声音:“我记得,你从前也是国公世子的亲卫,后头才跟了王爷,你与郑韬都是国公世子的人,这事是否他也有份?” 江滨的面色陡然一沉,眼中滑过一抹恨意:“是又如何?祝鹤鸣设计害死了世子,你与祝鹤鸣沆瀣一气,你不该死么?你敢说世子之死你不知情?凭什么你还能这么潇洒自在地活着,享尽荣华?” 萧莨相信他,可显然,这人与郑韬一样,并不信祝雁停与萧蒙之死全无瓜葛,先前是迫于萧莨,不敢拿他如何,如今知晓他真实身份,才终于找到了违抗上令名正言顺将之除去的借口。 祝雁停气道:“说到底,你们口口声声为着王爷,实际还是因为私心,你要杀我也就罢了,为何要让我将王爷的儿子一并带出来?你们连他都想杀?” 江滨阴着脸,不再出声,祝雁停已面若寒霜:“你们想的是,我儿子死了,王爷没了世子,日后王爷打下的江山,就会给萧玒,你们口口声声为王爷,实则在你们心里,真正效忠的人,始终只有国公世子,你们想要他的儿子日后做皇帝。” 江滨陡然拔出剑,剑尖指向祝雁停,厉声道:“是又如何!你该死!你儿子身上流着你的血,他不配继承王爷的位置!” 祝雁停冷哂:“你们是不是太过天真了?我死了,王爷不会再娶别人?不会再生别的孩子?王爷才二十几岁,他哪怕想要一百个儿子都有大把机会,为何就一定要如你们所愿,日后将位置给他兄长的儿子?” “你废话太多了!死到临头何必嘴硬!你儿子没了,玒郎君至少有了机会,我等自然会全力助他!” 对峙中,珩儿已经醒了,被眼前的情形吓得放声大哭,祝雁停下意识地回身去护儿子,江滨的剑向着他刺去,千钧一发之时,大嘴巴猛冲出去,疯狂扑扇着翅膀,尖利的喙直接啄上江滨的眼睛,江滨猝不及防,手里的剑一歪,一剑刺偏了。 祝雁停抱着儿子堪堪避开,心跳如鼓,这一刻他当真万分后悔,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又着了道,若是他和珩儿真的回不去了,萧莨怎么办,他会变成什么样…… 周围的兵丁围上来,大嘴巴疯了一般见人就啄,还躲闪得十分之快,谁的剑都刺不中它,一片混乱中,不远处的山路上忽见马蹄尘飞,一支数千人之多的兵马转瞬出现在他们眼前。 待看清楚那些人所举的旗帜,祝雁停尚且来不及喘口气,心下愈加沉重,冤家路窄,来的竟是聪王手下的兵马。 彭泽湖畔。 萧莨立在马上,望向前方激战正酣的渡口,他们已在此鏖战三日,今夜就能突破对方防线,一举将此处拿下,只要过了彭泽湖,离聪王的老巢便又更近了一步。 赵有平纵马过来与他禀报:“王爷,斥候兵来报,他们有一队援军,已从临川郡赶来,按着脚程应当最迟明日清早就能到,我等必须在今夜拿下渡口过湖。” 萧莨沉声下令:“让留在军营中的后备军去拦截他们。” “好,我这就去安排。” 子时,南征军终于占下这一处渡口,歼敌三千人,大获全胜。 萧莨吩咐人传令下去,在天亮之前全军渡过彭泽湖,没等众人喘口气,被派去军营传话的兵丁快马来回报,告之了萧莨数个时辰前祝雁停带着珩儿,被人以他的名义接走之事。 “留守军营的曹将军发现不对,已派人去追,后头、后头在军营东南方七十里处的位置,发现接走郎君和世子的那队人马已尽数被杀,江滨的尸身也在其中,郎君和世子不知所踪,从现场遗留的痕迹看,应当是临川郡来的那支聪王援兵劫走了他们!” 萧莨面色铁青,猛地抽出腰间佩剑,转身指向身后不远处的郑韬,猩红双眼中俱是滔天怒意:“是不是你?派江滨带人劫走他们的是不是你?!” 郑韬用力握紧拳头,面色亦十分难看,他也没想到,江滨他们会在半路上碰上聪王的援兵,且全军覆没。 “回答本王!”萧莨厉声斥道。 郑韬跪地领罪,一副视死如归之态:“是末将做的,王爷要杀要剐,末将毫无怨言!” “为、何、要、这、么、做!”萧莨一字一顿,咬紧了牙根。 “王爷不该将一个随时都可能威胁王爷、对王爷不利的把柄留在身边,王爷舍不得,末将为王爷分忧代劳便是!”郑韬抬起头,目光中毫无惧色,“末将做这些都是为了王爷!” “为了本王?好一个为了本王!”萧莨怒极反笑,将剑握得更紧,眼中杀意毕现。 余的人俱都跪地为郑韬求情,郑韬的面上没有丝毫悔意,一脸大义凛然:“末将为大局着想,问心无愧!” 他的话甫一说完,萧莨手里的剑往前一送,已然穿透了他胸口。 郑韬骤然瞪大双眼,轰然倒地。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谁都没想到萧莨会这般干脆,当真将人杀了,没有丝毫犹豫。 萧莨将剑抽回,剑刃上满是鲜血,不断顺着剑尖滴落地上,他的目光冷冷扫过众人,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冰寒:“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心思,你们若是不服我,不愿再追随我,尽可以离开,我不需要打着为我好的旗帜自作主张、阳奉阴违的部下,再敢有人背着我做这等事情,无论是谁,我一样不会放过。” 他说罢,染血的剑重新插回剑鞘,翻身上马,在漆黑夜色中纵马疾驰而去。 第98章 弃暗投明 子时已过,祝雁停抱着珩儿靠坐在墙角,半个时辰前,他被聪王手下兵马带进这深山的林子里,就地扎营,之后便一直被关在这营帐中,外头有层层兵丁把手,跟出来的下人尽被江滨杀了,如今只余他带着个孩子,想要逃出去,难于登天。 珩儿窝在他怀里,哭累了又睡了过去,祝雁停低头亲了亲儿子的脸,心中稍定,他先头是太冲动了些,落在江滨手中全无活路,才会气急败坏地跟他对峙,这会儿反倒平静下来,聪王的人不杀他们,那便是留着他和珩儿有用,无非是要将他们当做筹码要挟萧莨,只要对方不对他们动杀心,他们就有机会活着回去。 他靠着墙壁,勉强放松心绪,闭目养神,但不敢真正睡过去,时刻听着外头动静。 后半夜,营帐外头忽地响起脚步声,祝雁停陡然睁眼坐直身,有人撩开门帘进来,他抬眼看去,是这支兵马的统帅,先头也是这人一剑结果了江滨。 对方走过来,借着烛火打量片刻祝雁停和他怀里的孩子,轻眯起眼。 祝雁停不动声色地回视他,先开了口:“你留着我们,是要与萧莨谈什么?” 对方沉声道:“自然是要他退兵,只要他手下的兵马尽数退去大江北边,你和你儿子就能回去,所以,还得麻烦你交出件随身之物,我也好尽快叫人送出去。” “你就这么肯定,萧莨他会听你们的话?” 对方嗤笑:“传位圣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他都舍不得杀你,还将你留在身边,自然是顾惜着你的性命的,再者说,不还有他儿子在么?” 祝雁停抱紧还在睡梦中的珩儿,挡住他的脸,皱眉道:“即便他当真如你们所愿,退兵回江北边,你们又能撑得住多久?他可以打来一回,便可以打来第二回 、第三回,你觉着你们有这么好的运气,每一回都能拿到把柄威胁他退兵?” 那人的眼瞳微缩,想了想,冷道:“你说的是,那你们便一直留在这里吧,只要你们一日不回去,他便一日不敢打来。” “若是我不愿意你们拿我和儿子威胁他,宁愿带着儿子去死呢?” “你舍得死?” “自然舍不得的,”祝雁停镇定道,“可真到了那个地步,不死也得死,你能拿我们威胁萧莨一时,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眼见着面前之人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祝雁停忽又话锋一转,问他:“你叫何名字?哪里人?在聪王麾下任何职?” 对上祝雁停并无惊慌之意的平静目光,那人心思微动,下意识回答他:“本将贺如松,赣州本地人士,是驻守临川郡的守备。” “你姓贺,你是贺家人?” “与你有关么?”对方心生警惕。 祝雁停沉吟道:“贺家举家南迁后,嫡系原本在歙州,倒是听说有一支旁支迁来了赣州这边,你确实是贺家人,你们二十万贺家军都投了聪王,可贺老国公真正的继承人贺熤只带了三万亲信兵马去了蜀地,你又为何不跟随贺熤选择一条明路?” 见对方阴着脸不答,祝雁停了然:“也是,当时那情形,聪王确实是看着最有前途的,贺熤带走三万人跑去扶持一个奶娃娃,自不会有人看好他,谁又能想到戍北军也会倒向他们。” “不是你眼光不行,那就是你运气不好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聪王那人无德无才,哪怕侥幸做了皇帝,想必也做不长久,你们怎么就选中他了?” 贺如松不耐道:“你说够了?” “你又何必这么生气,”祝雁停略微摇头,“真不想听我说,你转身走就是了,我只是与你分析分析,这百年来贺家军是何等风光,如今落到这个田地也当真叫人唏嘘,虽说还有一个贺熤,别看他是陛下 身边的太傅,可他并不会领兵打仗,日后或能做个权臣,但贺家旧日殊荣只怕是再无法重现了,这二十万贺家军,到最后,也不知还能剩下多少,若是贺家祖上有灵,见到今日场景,更不知会作何感想。” 贺如松狠狠拧起眉,冷声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是已经听出来了么?”祝雁停正色,“我在招揽你,君子不立危墙,聪王就快到穷途末路了,你又何必跟着他一起死,你若是聪明人这点道理不会不懂。” 贺如松的眸光动了动:“你招揽我?你是替那小皇帝招揽我?还是替萧氏?又或是替你自己?” 祝雁停平静道:“有区别么,我与萧莨是夫妻,替他便是替我。” 他没再提小皇帝,对方若不蠢,应当能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贺如松目光幽深地看着他,似在评估他这话里的可信度:“……你是否是长历皇帝之子?” “不是,”祝雁停面不改色,“传位圣旨之事不过是聪王弄出来的一场闹剧罢了,我若当真是先帝儿子,先帝有无数种法子能将位置给我,何故需要靠一个胆小怕事的老太监?” “你先头也说了,萧莨他舍不得我,他一定会来救我,我承诺你的在他那里自然也有用,你若是肯弃暗投明,我可以保证他会对你不计前嫌,说起来,今日若非碰上你手下兵马,我和我儿子就都没命了,你救了我们,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还有其他那些贺家人,你与他们想必都有联系,若是能说服他们倒戈,你便更是有大功,你在聪王手下只能做个小小的郡县守备,还随时可能搭上身家性命,何必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浪费了自己一身本事。” “……你果然是个伶牙俐齿的。”贺如松的面色里已生出了明显的动摇。 “我若是你,便绝不会多犹豫,”祝雁停最后道,“你若是拿我和我儿子威胁萧莨,之后无论我是死是活,萧莨都绝不会放你生路,我劝你考虑清楚,不要枉送了前程性命。” 黑夜中,萧莨一路纵马狂奔,赵有平等人哪敢当真让他单枪匹马前去,点了两千人急匆匆地跟上,追随萧莨去了祝雁停和珩儿被聪王兵马带走的地方。 遍地尸体,俱是江滨带出来的人,萧莨下了马,举着火把四处仔细查看,想要找寻蛛丝马迹。 赵有平跟上来劝他:“王爷,他们杀了这些人,单单劫走郎君和世子,应当过后会主动派人来联系我们,不如先回军营里去等着……” 萧莨没有理,锐利的目光四处扫过,落至山路边的草丛里,微微一滞。 他快步走过去,捡起了那个尚且染着血的香囊。 是祝雁停这些日子一直随身戴的。 萧莨盯着手中香囊,渐收紧手心,眸色晦暗难辨。 周遭雅雀无声,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出言扰着萧莨,直到一只凄厉叫着的鹦鹉从天而降,扑腾到萧莨面前。 大嘴巴气急败坏地啄了两口萧莨的脑袋:“气死俺了!气死俺了!” 萧莨陡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它:“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大嘴巴嘎嘎叫了几声,扑扇着翅膀朝前飞去,萧莨立刻翻身上马,跟上去。 一个时辰后,大嘴巴停在一处深山的山脚下,绕着山路边的枯树飞了两圈,嘴里嚷着“累死俺了”,一头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萧莨抬眸看向眼前一片漆黑的深山茂林,哑声吩咐下去:“分头上山去搜,动静小一些,不要打草惊蛇。” 营帐里,珩儿睡得十分不安稳,天未亮就又醒了,听到怀里小孩的呜咽声,祝雁停低了头,轻拍他的背:“珩儿不怕,爹爹在。” 小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祝雁停愣了半晌:“爹爹……” “嗯,”祝雁停轻声应他,“不怕。” 贺如松应当已经被他说动了,虽面上还未松口,依旧将他们押在这里,祝雁停估计着,最迟明日他就会有所表示。 就只是萧莨那里,……应当等不及到明日。 贺如松回去帐中,思索良久,写下了封密函,让飞鸽传出去。 聪王败相已露,伪朝廷不成气候,这天下迟早要改姓萧,现在改旗易帜,或许当真还能跟着喝上口肉汤。 信函送出去,贺如松有些坐立难安,又叫来亲信,将祝雁停那枚贴身的玉佩和自己的符印一并递过去,与他道:“送去南征军的军营,与他们说我们救下了世子和夫人,请他们派兵来将之接回,见到这符印,那位承王应当能知晓是什么意思,只要他当真不计前嫌,我等日后或许就有好日子过了。” 祝雁停没有等太久,天色微熹之时,骤然听到外头风风火火的声响,再之后营帐的帘子陡然被人掀起,萧莨逆光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祝雁停抬眼,尚未看清楚他脸上表情,萧莨已大步走来,猛地将他从地上攥起,手搭上他肩膀,用力捏紧,几要将之捏碎一般。 萧莨疲惫的双眼中布满血丝,目光骇人,紧紧盯着面前的祝雁停。 祝雁停下意识地喊他:“表哥……” 萧莨的眼神,像是要将他吃了一般,祝雁停不确定,他是不是又生气了,生气自己又一次涉险让他担忧,给他添麻烦,还搭上了珩儿一起。 僵持片刻,祝雁停舔了舔干燥的唇,想要说些什么,被他们忽视了的珩儿仰头看着萧莨,呐呐喊他:“父亲,珩儿害怕。” 萧莨眼中的情绪陡然散开,用力握了握拳,弯腰将儿子抱起,哑声说了句“没事了,不怕”,抱着珩儿转身大步出了营帐。 祝雁停赶忙跟上去。 营帐外,贺如松走上前,抱拳与萧莨道:“若王爷不弃,末将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他神色恭敬恳切,心下免不得有些庆幸,两刻钟前,萧莨带来的兵马围了他们兵营,若非他先一步派了亲信带上信物出去,被他们劫获,有那枚符印作证,萧莨才信了他是当真有投诚之意。 萧莨淡淡扫他一眼,问他:“江滨是你杀的?” 贺如松一时拿不准他这话里的意思,硬着头皮道:“……是末将所为,末将带兵路过,见他们劫持了世子和夫人,故才出手。” 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来此原本的目的是为增援,但如今也没有再提的必要,萧莨点点头,并未追究江滨之死,只沉声吩咐:“你率兵先回去临川郡,全力抵挡赣南的徐氏兵马。” “末将领命!”贺如松心下一松,又不免激动,萧莨这么说,便是愿意将他纳入麾下之意,赣南被伪朝廷那自称靖帝的徐氏贼匪头子趁乱占去,他若是能将之击退,何愁没机会得萧莨重用。 萧莨没再与他多说,抱着儿子下了山。 上车时,祝雁停脚步踉跄了一下,他跟在萧莨身后,没站稳差一点就跌他身上去,萧莨回身一只手拖住他,皱眉道:“怎么回事?” 祝雁停的神色有些难堪,视线闪躲,萧莨的目光移下去,陡然一沉,这才看到他右侧裤腿上染上了血迹。 珩儿小声嘟哝:“爹爹受伤了。” 萧莨将儿子放下,拉过祝雁停,没等他挣扎,已撩起他的裤腿,小腿肚上果真有一道剑伤,血肉都翻了出来,只好在口子不大。 祝雁停讪然道:“混乱中被江滨刺了一剑,还好只是皮肉伤,不打紧。” 萧莨的神色更冷,默不作声地帮他撕下一截衣裳布料,简单包扎了一下。 祝雁停垂眸看着跪蹲在自己面前的萧莨,小声道:“这次真的是意外,他带了两三百人来接我和珩儿,说是奉了你的命令,我才没多想。” 萧莨将布带系紧,冷冷看他一眼,祝雁停一叹,抬手环住了萧莨的脖子,也不管珩儿是不是还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们,贴上去亲萧莨。 萧莨不为所动,但没推开祝雁停,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瞅着他。 双唇相贴,磨蹭了好一会儿,祝雁停贴着萧莨的唇,低声呢喃:“还真的又生气了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要不骂我蠢好了。” “你不蠢?”萧莨冷声反问。 祝雁停点头:“我蠢,我太没警惕心了,明知道你身边那些手下这些时日一直人心浮动,各个暗藏着小心思,我不该过于相信他们,应当问个清楚的。” 他就是太想早些见到萧莨了,故才没有思索那么多着了道。 祝雁停说罢,看一眼萧莨的神色,又小心翼翼道:“这事那个郑韬也有份,……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萧莨不答,只看他眼神,祝雁停便已心中有数:“你已将他杀了?” “嗯。”萧莨的声音淡淡,半点不可惜就这么亲手解决了一个能将。 “……你不怕寒了其他那些部下的心,动摇军心么?” 萧莨的面色一沉,蹙起眉,似乎又动了气,一句话未说,下了车去。 珩儿嘟哝道:“父亲又生气了。” 祝雁停很无奈:“爹爹蠢,又说错话了。” 他和珩儿被劫,萧莨动肝动火地将罪魁祸首处置,连夜亲自来找他们,他说这话,反倒显得自己太过不知好歹、没心没肺,也难怪把萧莨气跑了。 “……爹爹是笨蛋。” 祝雁停叹气,要将人哄回来只怕又得费老大力气了。 萧莨骑在马背上,死死攥着马缰,脑中交替翻滚着先头在山道上看到的尸横遍野的场景,和祝雁停染血的模样,心绪难宁。 赵有平纵马过来,与他并肩,低声问:“王爷,这事要如何善后?” 萧莨痛快将人杀了,自没有错,对这种自作主张的背主之人,杀了也算是杀鸡儆猴,可总免不得会有人心中不好想,觉得萧莨太过不念旧情。 “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赵有平不知该如何说,萧莨淡漠道:“今日他们用这事逼迫我,我若是从了退让了,日后便还会有无数的事情等着我。” 赵有平静了片刻,不再多说。 萧莨已然走到这一步,必要树立起绝对的、不容挑战的威信,更别提,郑韬他们做的事,当真触到了萧莨的逆鳞,死也确实不无辜。 第99章 纠结心思 回到军营,随军的御医过来帮祝雁停清理包扎腿上伤口,萧莨就站在一旁盯着,黑着张脸,神色十分不好看。 祝雁停抬眼看了他几回,又讪讪低了头,萧莨这气性,只怕短时间内是不会消了。 原本今日就要全军过湖,因这一出事情,萧莨又下令多驻营了一日。 入夜,祝雁停倚靠在榻上看书,珩儿趴在他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祝雁停受了伤,这小娃娃不敢乱碰他,且昨夜的事情依旧让小孩心有余悸,今日一整天都前所未有的乖巧,不吵也不闹。 萧莨进门来,他刚与部下商议完事情回来,叫了人来将珩儿带走,珩儿一步三回头,回去了自己住的帐子。 祝雁停心有不忍,小声与萧莨道:“珩儿昨夜受了惊吓,连原本贴身伺候他的人都被杀了,不若就让他留这里吧。” 萧莨拧眉看着他,祝雁停不敢再说,挣扎着下了榻,站起身帮萧莨脱身上铠甲。 萧莨捉住他的手,不耐道:“不必了。” “你还在生气啊?”祝雁停一叹,“我跟你道歉,我那话的意思也只是替你担心,并非不知好歹不领情,你就别那么小气嘛,好不好?” “你这是第几次了?”萧莨冷声问他。 祝雁停一怔,回过神他问的大概是自己第几次碰上这种要命的事情,一时更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蠢了这一回,下次绝对多长个心眼,我保证。” 萧莨闭了闭眼,没再理他。 祝雁停讪讪闭了嘴,自己这保证的话说得太多,确实没什么可信度。 萧莨又转身出了帐子,过了半刻钟,抱着睡眼惺忪的珩儿回来,放上床。 珩儿揉了揉眼睛,祝雁停赶紧爬上床去,轻拍着小孩的背,又将他哄睡着。 他哄着人,自己亦抵挡不住睡意,昨夜他一整夜没合眼,这会儿确实累了。 迷迷糊糊就要睡去前,祝雁停转头望了一眼身后,萧莨已经蜷着身子躺上了榻。 这营帐中随军带的床和榻都是临时搭的,尺寸都十分逼仄,珩儿这小孩一人就占了一大半的床,萧莨只能屈就去睡榻了。 他身子高大,蜷缩在榻上看着十分难受,祝雁停轻声问他:“要不我跟你换换吧。” 萧莨闭着眼,粗声道:“睡你的。” 这么一来祝雁停反而睡不着了,看萧莨不舒服,他更不舒服,安静片刻,到底没忍住,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去榻边。 见萧莨闭着眼眉头紧拧着,祝雁停担心他夜里又会犯头疼,看他一阵,看下腰去亲了亲他眉心,低声喃喃:“表哥,我们还是换换吧,你明日还要领兵,睡不好怕明日没精神。” 萧莨终于睁开眼,觑向他,祝雁停一笑:“换换呗。” “你很有精神?”萧莨冷声问他。 祝雁停打了个哈欠:“那倒没有,我沾枕就能睡,打雷都不会醒,你睡眠浅,还是你去床上吧。” 僵持一阵,最后萧莨起身,将已经睡熟的珩儿抱进榻里,给他盖好被子。 祝雁停乖乖爬回床上,让出一半位置给萧莨,萧莨躺上去,背过了身,没理他。 祝雁停心中纳闷,也不知萧莨这气几时能消,他又实在太困了,没精力再多说什么,贴过去又亲了一口萧莨的面颊,嘟哝了句“明日见”,倒在萧莨颈边,沉沉睡去。 萧莨听着他平稳的呼吸,愣神片刻,紧绷的心绪放松下来,抬手挡住了眼睛。 祝雁停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天一亮就醒了,萧莨已经去了外头,珩儿也才起身,正在逗大嘴巴玩,大嘴巴昨日立了大功,萧莨终于不再嫌弃它,这鸟趾高气扬地立在鸟架上啄食,伙食还比之前更好些。 “大嘴巴!” “嘎!” “大嘴巴!” “嘎!嘎!” “大嘴巴!” 精力旺盛的小孩乐颠颠地不停喊大嘴巴的名字,奈何大嘴巴不会翻白眼,又不敢啄他,只能扑腾着翅膀不耐烦地跳脚:“笨崽崽!笨崽崽!烦死俺了!” 祝雁停没忍住笑,将珩儿叫来身边,提醒他:“别玩了,一会儿用早膳了。” 小孩眨眨眼,问祝雁停:“爹爹的腿好了么?” “没事,”祝雁停摸摸儿子的头,“小伤而已。” “爹爹以后不要再受伤了。”珩儿闷声道,祝雁停脚上的伤是在护着他时不小心被刺中的,小孩免不得有些自责。 “好,”祝雁停笑着点头,“再不会了。” 他起身洗漱更衣,带着儿子用过早膳,再重新换了药,萧莨派人过来通知他们,两刻钟之后启程出发。 当日,南征军渡过彭泽湖,向着荆州聪王老巢进发。 六日后。 再翻过一座山头就能到聪王府所在地界,萧莨的一众部下摩拳擦掌,前几日因郑韬江滨之事笼罩众人的阴霾一扫而空,无人不兴奋,只要拿下了聪王,他们离一统天下就仅剩最后一步。 萧莨依旧沉稳,并未下令即刻进军,反叫人就地安营扎寨。 聪王已被逼至穷途末路,往湘州去的道路被萧莨叫人封死,再要逃只能过江往北边逃,可荆州北部有徐卯的大军,往歙州又有豫南的兵马和另一支南征军虎视眈眈,已是逃无可逃。 又过了三日,荆州北部传来消息,贺家军内部发生兵变,麾下大将叛变杀了执掌兵符的贺熤的两个叔叔,率驻守荆州的八万贺家军与戍北军投诚,徐卯一夜之间率兵打到了江对岸,与聪王老巢仅一江之隔。 聪王府。 聪王的面色狰狞扭曲,气急败坏之下只能不停摔东西骂人来掩饰自己的恐惧,外头不断有人来报,又有哪哪的将领叛变了,到后头他已然状若疯狂,再想找虞道子来想法子,才知道那人也已跑了。 聪王目眦欲裂:“好、好、好啊……都背叛本王,你们都背叛本王……” 他抽出剑,走出门,见人就刺,妻儿子女,一张张震惊又恐惧的面庞在他眼前倒下,覆满鲜血。 军营里,听罢回报,萧莨皱了皱眉,尚未说什么,一旁的祝雁停出声提醒道:“让他疯,疯够了我等再进城去。” 萧莨抬眸看他一眼,祝雁停神色坦然:“我说的不对么?” 聪王疯了,自己将身边人都杀了,也免得他们再动手,否则他们进了城,一样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将报事的人挥退下去,萧莨望向祝雁停,道:“天下祝姓之人,是杀不尽的。” 祝雁停面色平静,反问他:“你打算都杀了么?” 萧莨微微摇头,没再说什么。 静了片刻,祝雁停又道:“我希望,珩儿以后能帮我供奉先帝,……可以么?” 萧莨的声音淡淡:“到了那一日,我会往上追谥六代先祖,也会让子孙后人世代祭祀衍朝皇帝。” 祝雁停闻言松了一口气,追谥六代,那便到了景瑞皇帝那一代,萧莨这是要叫子孙后代永远铭记他们萧家与祝家的关系,是一脉相承。 确定了事情,祝雁停没再扰着萧莨,今日天气好,他带了珩儿去外头放风筝。 父子俩去了营地里的临时校场,祝雁停将风筝放飞,珩儿攥着风筝线跑,十分高兴,大嘴巴那鸟欲要与风筝一争高下,很快败下阵来,气急败坏地嘎嘎直叫。 祝雁停心情好,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萧莨的部下,赵有平和另几个人远远看到他,过来与他问候了一声。 这些人如今对祝雁停十分恭敬,萧莨虽未明确他的名分,可谁人都知道,日后少不得这人要与萧莨一起成为天下之主。 祝雁停的面色平和,与他们点点头:“各位将军客气。” 赵有平拱了拱手:“听闻此次贺家军起内乱,荆州副总兵率兵倒戈,其后各地纷纷响应,多亏郎君招揽贺如松劝说他们才能成事,有劳郎君了。”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能这么快就有机会拿下聪王,远比预估的时间更要短得多。 “分内之事而已。”祝雁停随口道。 他这么云淡风轻的模样,反叫这些人分外汗颜,先前他们还觉着萧莨直接杀了郑韬过于绝情,后头知晓荆州副总兵率兵投诚,俱是祝雁停的功劳,对比之下,不免显得他们太过小人之心。 “无论如何,末将等都要多谢郎君,先前多有轻慢之处,还望郎君勿怪。”赵有平等人诚挚地与他道谢致歉。 “都是为了王爷,将军不必如此。”祝雁停客气道。 大嘴巴倏地落至他肩上,抖擞着羽毛高傲地打量着面前的几人,端的是一副睥睨众生之态,先头每回它一见到这些人就要去啄,今日倒是第一回 没发疯。 那些人看到这只鸟面色越加讪然,祝雁停心中好笑,大嘴巴机灵得很,能感知到别人对他的情绪是善是恶,所以那日江滨接他和珩儿走,它会又气又急,之前也一直看萧莨这些部下不顺眼,如今这些人对他改观释放了善意,大嘴巴自然也不会再去啄他们。 当然,对待萧莨除外,这蠢鸟第一回 见到萧莨就啄了他,后面又怕他怕得要死,如今嘚瑟起来,也只敢背着萧莨。 又说了几句,那几人告辞离开,祝雁停带着珩儿继续放风筝。 入夜,萧莨在灯下批阅奏疏,祝雁停在一旁给他打下手。 萧莨不但要领兵打仗,每日还要处理大大小小的政事,尤其聪王治下这几州,拿下之后的善后之事更是繁多复杂。 且明日,他们就要进城去捉拿聪王。 “那个虞道子,是不是又跑了?”祝雁停忽然问道。 “嗯,”萧莨随口应了一句,“已经让人去追了,各个关口都有人排查。” “我之前倒是听虞医士提过,那虞道子不知从哪里学来了百年前就已失传的易容之术,他每次都能顺利出逃,说不得与这个有关,要捉拿他,只怕不易。” “……我会叫人更加严密排查。” 夜半,下头的人送了封信进来,是贺熤写来的私信,萧莨拆开看罢不由皱眉,祝雁停问他:“怎么了?” “小皇帝让我拿下聪王后,留他一条性命,押去蜀地。” 祝雁停略微意外:“小皇帝?他自己的意思?” “应当是的,”萧莨的神色微冷,“小皇帝身边除了贺熤这个太傅,还有个太师,原本就是长留王府的门客,十分得小皇帝依赖,这回他们绕过贺熤,派人给我送了圣旨来,贺熤知道后,赶紧叫人送来这封加急信,让我先一步知晓,圣旨应当明日就会到。” 祝雁停无言以对:“……那小皇帝才七岁。” 萧莨淡道:“架不住身边人别有用心。” “那他们留着聪王,是想要做什么?” 祝雁停问罢,心里已有所猜测,小皇帝身边真正亲信的那些人,必然不愿意皇权旁落、改朝换代,如今他们唯一的倚仗,只有祝这个姓氏,留住聪王,想必是要给天下所有的祝家人一个信号,他们合起伙来,或还能抗争一二,才有机会留住自家人的性命、保住祝家的江山。 毕竟如今各地夹着尾巴做人的祝姓亲王、郡王和其他宗亲还有许多,这些人哪怕手中已无多少权势,可要闹,总也能闹出事来,萧莨先前打天下扯的是小皇帝的旗号,哪怕野心再昭然若揭,真到了这一步,他们总得再垂死挣扎一下。 萧莨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贺熤还在信里提起另一桩事情,他那两个叔叔与他有旧恨,知道他是萧莨的心腹,故不敢来投诚,如今被手下亲信杀了也算死有余辜,此事多亏祝雁停,让萧莨帮他转达与祝雁停的谢意。 萧莨抬眼看向祝雁停,祝雁停不明就里:“怎么了?” 萧莨没说什么,放下信,低了头继续看手里的奏疏。 祝雁停自己捡起信看了看,笑道:“哦,原来是要跟我道谢啊,这有什么。” 见萧莨不理自己,他弯腰趴到桌上,凑近萧莨,笑吟吟地盯着他眼睛看:“表哥,我帮了你不好么,你的那些部下,以后至少能看我顺眼些,他们今日对我可着实客气了不少。” 萧莨轻眯起眼,冷冷瞅着他。 祝雁停被他盯着,眼中的笑意渐渐敛去:“……又生气了?” 萧莨伸手一攥,祝雁停被他拖得踉跄直接栽进了他怀里,下一瞬便被萧莨按在桌案上,炙热的唇咬下来,他的唇舌一阵刺痛,又见了血。 感觉到身上之人胸膛不断起伏、呼吸粗重,祝雁停轻抚着他的后背,不断安抚他。 他能感觉到,萧莨确实不高兴了。 唇舌终于被放开,祝雁停抬手抹去嘴唇上的血,怔怔看着萧莨:“你若是不喜我与他人接触,日后想要将我圈在你后宫里,我也乐意的。” 萧莨用力握紧拳又松开,放开祝雁停起了身,神色恢复了平静:“……不必了。” 祝雁停贴上去,抱住萧莨的腰,靠在他胸口,软声道:“表哥,你不必压抑自己,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喜欢,都能接受。” 萧莨的喉咙滚了滚,搭在祝雁停肩膀上的手渐渐收紧。 他确实,想要将祝雁停圈起来,想要祝雁停心里有他、只有他,只能看到他一人,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分了心思。 他原本可以这么做,也打算了这么做,可如今…… 第100章 再生一个 半夜,前方斥候兵传来消息,半个时辰前,聪王在将家中老幼亲手杀害后,一把火烧了聪王府,自焚其中。 萧莨带兵连夜匆匆入城,聪王府已成火海,天亮之时,火势才得扑灭,聪王烧得焦黑的尸身被人抬出,仅能凭他不离身的玉扳指判断身份。 聪王葬身火海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其治下各地原本还在负隅顽抗的少部分兵马尽数归降,至此,仅余最南边几州的徐氏伪朝廷尚未剿灭,天下终将归一。 三日后,虞道子在逃往湘州的路上被拦截,他果真如祝雁停所说,易了容,装成了流民想要混淆耳目,不过那双常年不劳作,比普通流民要细白得多的手出卖了他,过关时被守兵拦下,因得了萧莨命令,这些人不敢敷衍了事,对所有过路之人一一仔细甄查,这才将之揪了出来。 这三日,萧莨带人就在城中的官邸暂住,处置这边的善后之事,小皇帝叫人送来的圣旨早两日就已经到了,除了要他将聪王活着送去蜀地,还要他本人也一并前去述职,萧莨没当回事,聪王已死,且是自焚,聪王府一个活口没留,怨不得他。 傍晚之时,萧莨与人议事完回来,刚坐下,祝雁停给他奉上茶,顺嘴问他:“你打算跟之前在景州一样,在这里长待一段时间,将事情都处置了再走么?” “嗯。”萧莨随口回答。 “……抗旨不遵不好吧?” 萧莨抬眸看向他。 祝雁停劝道:“好歹小皇帝也是皇帝,圣旨都下了,要你去蜀地,若是有紧急军情也就罢了,只是些善后之事,下头官员也能做,你现在还只是摄政王,面子上总得过得去,而且去了那边,才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不过也不用这么急,拖几日也无妨,不能叫他们觉着你上赶着。” 萧莨皱眉,想了想,没再多说,叫了人进来,吩咐下去安排启程去蜀地之事。 祝雁停松了一口气,赶紧贴过去给他捏肩膀:“表哥,你不如好好想想,趁着这次进蜀,干脆早些叫小皇帝将皇位交出来,反正只剩下南边最后那几州了,也翻不起太大的风浪来,不如早些改弦更张,变得夜长梦多。” 萧莨闭目养神,没理他。 祝雁停低了头,快速亲了一下他的脸,在他耳边小声问:“你做了皇帝,能封我做皇后么?” 萧莨缓缓睁开眼,冷淡觑向他:“做皇后?” 祝雁停点头:“我做了皇后,珩儿才能名正言顺做太子啊。” 萧莨嗤道:“你心里想的只怕是珩儿做了太子,你就理应该做皇后。” “反正也没差,”祝雁停做小伏低地软声求他,“你不愿意么?你又没别的人选了,我给你做皇后不好么?我也不是为了别的,后宫又不能干政,我图的真不是那些,我说了,你哪怕将我一直圈后宫里,只要你肯要我,我都无所谓,我就是想……等百年以后,能跟你合葬,牌位能与你的摆在一块。” 合葬、牌位摆在一起…… 萧莨愣神一瞬,重新闭起眼,再不理他。 祝雁停就当萧莨是默认了,又亲了亲他面颊。 他贴着萧莨腻歪磨蹭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来报,说那被押回来的虞道子点名说想见祝雁停,有关于长历帝的事情要与他说。 不待祝雁停开口,萧莨先吩咐下去:“去将人押来,有什么与本王当面说。” 虞道子很快被人带来,满头白发披散着,面有污秽,已再无半点昔日仙风道骨之态,只那双眼睛,依旧闪着如淬了毒的精光。 萧莨没让他见祝雁停,只叫祝雁停去屏风后面听,冷道:“你有什么关于先帝的事情要说,直接与本王说便是。” 虞道子轻眯起眼,看他半晌:“与你说?” “我只给你半盏茶的机会,不想说就滚。” “与你说倒也无妨,”虞道子的面色诡异,阴恻恻地吐出四个字,“先帝未死。” 屏风之后,祝雁停猛站起身,带倒了身侧的一个花瓶,砰的一声响,四分五裂。 虞道子朝屏风的方向望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萧莨的眸光陡然沉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自然知道,我说的清清楚楚,先帝未死,”虞道子淡定说道,“陛下咽气之前,我趁着祝鹤鸣没注意给他喂了一颗假死药,这药如今只有我们虞家人能做得出来,都说我学艺不精,可这该学的我可是一点没落下,陛下下葬之时被我偷偷换出,安顿在别处,至今还活着,不过他如今也就只是吊着口气了,与活死人无异,但到底是活着的,他不是想求长生不老么,我这是成全他呢。” 他说罢,笑问屏风之后的祝雁停:“你想见他吗?” 祝雁停自屏风后出来,微红的双眼狠狠瞪向他。 萧莨紧拧起眉:“你到底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要保命,这可是贫道最大的筹码,为的就是走投无路之时用来保命的,”虞道子阴森道,“你们若是肯放过我,送我出海,待我离开,自会将陛下藏身之处告诉你们。” 萧莨不为所动:“我若是不答应呢?” 虞道子咬牙切齿:“你们若当真不在意,一旦我死,陛下的去处就会落到闽粤徐氏的手里,将来他们若是拿陛下做什么文章……” “你敢!”祝雁停厉声斥道。 虞道子轻蔑一哂:“贫道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祝雁停怒不可遏:“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虞道子闭了眼:“信不信由你们,我若死了,陛下落入贼手,天下再起风波,也与我无关,是你这位未来皇后不孝罢了。” 该死的!祝雁停恨不能上去一剑捅死这妖道,萧莨已冷声吩咐人来将之押了下去。 祝雁停急红了眼,无助地看向萧莨:“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萧莨按着祝雁停肩膀让他坐下,又捏住他后颈叫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沉声道:“他想去海外,就让他去,去了海外我一样能解决他,姑且就当他说的是真的,陛下绝不能落到他人手中。” 无论是为的什么,若长历帝当真还活着,他们都必须知道他到底在哪。 祝雁停抬手抹了抹眼睛,萧莨的面上并不见温柔,也无多少安抚之意,只堪堪几句话就已让他心定下来:“……好。” 入夜,祝雁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着这件事情,心里实在憋得难受,也不管身侧的萧莨乐不乐意听,与他絮絮说道:“我没想到还能有机会见到先帝,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我,肯不肯认我。” “我喊了他两年的父皇,不知道还能不能真正以我自己的身份这样喊他一句,你说他会听吗?” “他若当真还活着,我便与他说,这次我想扶持我的夫君做皇帝,请求他答应。” 萧莨原本没理他,听到最后这句,才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想把他活着再气死去就说。” “我觉得不会,”祝雁停小声嘟哝,“反正以后也是珩儿做太子,虽然珩儿姓萧,可也是陛下的孙子,而且你答应了世代供奉祭祀衍朝皇帝,他应该能安心的,他本也不想把皇位给那些乱七八糟的祝家人。” 萧莨淡声提醒他:“那道人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且就算陛下还活着,既已成活死人,只怕神智全无,你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祝雁停心头略略沉重,萧莨说的他自然也知道,只不愿那么想而已:“……你这人真是,话里总是带刺,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安慰安慰我么。” 他没忍住与萧莨抱怨,萧莨冷道:“想听那些自欺欺人的话,就别与我说。” 祝雁停的嘴角微撇,侧过头去看萧莨,他的手背挡在眼睛上,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祝雁停没再说话,安静盯着他侧脸的轮廓,回忆着从前萧莨与自己说话时是什么样的语气和神情,一时除了怀念,更多的是感慨。 愣神片刻,他贴过去,在萧莨侧脸上落下一个吻,轻声呢喃:“不说就不说。” “表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心平气和地跟我相处呢……” “我已经很努力了啊。” 萧莨搁了手,在黑暗中斜眼看向他,对上萧莨的目光,祝雁停心中微动,又亲在他唇角。 下一瞬,便被萧莨扣住手腕,压着翻过身,萧莨的呼吸压进了他的唇齿间。 数日后,被送出海的虞道子到达南洋,又逃往西洋,祝雁停终于得到了他想要到的消息,萧莨派去的亲信飞鸽送回来的字条上只有三个字,沅济寺。 “陛下竟然一直在沅济寺里?”祝雁停满目不可置信,虞道子一个道人,竟然有本事将皇帝藏在京中最具盛名的和尚庙里? 萧莨拧眉思索片刻,道:“无论是与不是,都得去看看,明日便启程回京。” 至于小皇帝给的那道召他们入蜀的圣旨,则被萧莨搁置在了一旁,暂且不予理会。 翌日,萧莨留下南征大军,由赵有平统领,只率了一支亲信兵马,启程踏上归途,半月后抵达京中。 萧荣特地带人出了城外三十里来迎接,经过这大半年历练,这小子如今沉稳经事了许多,先恭恭敬敬见了礼,再上了萧莨他们的车。 珩儿见到萧荣十分高兴:“小叔叔!珩儿想你了!” 萧荣哈哈笑,这小娃娃就是嘴甜。 逗了侄子一阵,他问萧莨:“怎么突然回来了?且只带了这么些人,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急事。” 萧莨没有多说:“确实有些事,先回来了一趟,南边的仗还没打完,大军依旧留在那边。” 萧荣迟疑道:“小皇帝不是召你去蜀地么?你不理不睬让他干等着不会有什么问题?” 祝雁停看萧莨一眼,替他回答:“阿荣这话错了,小皇帝此举摆明了是想要为难人,去自然是要去的,但晾他些时日也没什么。” 阿荣点点头,这话倒也没错,他没有再问,倒是看出来了,这出去了大半年,萧莨与祝雁停的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萧莨对祝雁停虽无从前那般温柔倍至,但也不再横眉冷对,纵容着他倒是真的。 这样也好,要没有祝雁停,他这位二哥只怕要成真正的孤家寡人,甚至孤独终老,那可就太可怜了。 萧荣又说起京中之事,大小政事他先前都叫人送了奏报去军中,不需要再累述,便说了家事:“大嫂这些日子已好转了不少,莹儿玒儿他们每日会去跟她说话,说了许多关于大哥的事情,当真让她慢慢有了反应,前些日子还主动提出要去大哥的坟上上香,两个孩子陪着她一起去了,据说在坟前痛哭了一场,后头便好多了,如今她每日都会出门在园子里走动,或去伯娘那里陪她一起听戏,精神确实好了不少。” 杨氏之前一直不肯接受萧蒙的死,如今这样已实属万幸,时间长了,或许确实能完全振作起来,从过去的阴霾里走出。 萧莨闻言神色缓和了许多,祝雁停亦松了口气:“那便好。” 萧荣又道:“嗯,伯娘说,让我见了你,跟你道谢,玒儿说这法子是你教他的。” “我应当做的,不必言谢,大嫂亦是我的家人。” 祝雁停赶忙摆手,不想勾起萧莨之前不好的回忆,岔开话题:“阿荣你是不是快成亲了?母亲有给你定日子么?” 提起这桩事,萧荣十分不好意思,他准岳父这回领兵进歙州,连下数城,建功颇多,只怕他老人家会更看不上自己,伯娘倒是想年底就让他完婚,可这事,哪有那么容易…… “伯娘想把婚期定在年底,我岳父那头还没答应呢。” 祝雁停闻言好笑道:“实在不行,让你二哥亲自去与陈倍庸说说。” 萧莨斜了祝雁停一眼,没说什么,萧荣的面色愈发尴尬:“那怎么好意思,这种事哪能劳烦二哥亲自出马……” 说是这么说,他言语间倒是有些期待,不过萧莨没理他,祝雁停轻推了推萧莨手臂,萧莨皱眉,不着痕迹地瞪他一眼。 祝雁停不在意,继续与萧荣逗笑:“早些成亲也好,说不得明年家里就又要添丁了。” 萧荣臊红了脸,随口嘟哝:“那还不如你赶紧给二哥再生一个呢。” 萧莨闻言眉头蹙得更紧,祝雁停一怔,随即望着萧莨眉开眼笑:“这主意倒是不错。” 珩儿抬了头:“爹爹要生弟弟妹妹么?好!” 萧莨低声呵了一句:“好什么好!不生!” 小孩扁了嘴,萧荣见气氛不对,暗恼自己说错了话,借口下车去透口气,把珩儿一并带下车,骑马去了。 见萧莨冷了脸,祝雁停贴过去柔声哄他:“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不生就不生呗,阿荣说笑的罢了。” “他说笑的你呢?”萧莨没好气,抬手掐住祝雁停下颚,警告他,“你若是再敢背着我吃那药,不管生出来个什么东西,我都弄死他。” 祝雁停吓了一跳,没想到萧莨的反应会这么大,连将孩子弄死这话都说出来了,正赶忙解释:“我真的是说笑的,我没想再生,也绝不会再吃那药,我保证。” 萧莨轻眯起眼,冷冷盯着他,祝雁停的眼中隐有哀求,僵持片刻,萧莨终是松了手。 “你最好说话算话。 第101章 对我好点 回京的第二日,萧莨与祝雁停低调去了南郊的沅济寺,带上珩儿一起。 他们到时天还未亮,萧莨带来的兵马直接闯入寺院,看到的只有满院的尸体,从住持到最低等的沙弥,无一幸免。 这些人的血还是热的,像是刚死不久,萧莨当即派人去搜,半个时辰后,在寺院的后山脚下,截住了匪徒,长历皇帝被他们藏在车中,正准备直接往冀州去。 祝雁停闻讯带着珩儿急匆匆地过去,将人安顿在山脚下他原本的庄子里。 萧莨亲自去审问被捉拿的活口,那几人经不住酷刑,很快招了,他们是蜀州小皇帝派来的人,收到消息先帝还在世,奉命要赶在萧莨之前,将长历皇帝接走,且他们来之前,还在路上解决了另一波来抢人的、徐氏伪朝廷的爪牙。 萧莨的亲卫过来问他要怎么处置这些人,萧莨轻眯起眼思索片刻,冷声吩咐:“将人都捆了,活着押送回蜀州,交给小皇帝和那位黄太师,什么都不用说。” 山庄里,祝雁停正紧张地盯着虞医士给长历帝施针,长历帝死而复生,情况却十分不妙,虽还有脉搏和呼吸,但心跳微弱,面色煞白如纸,皮肉僵硬萎缩,看着其实比死还不如。 两个时辰后,虞医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与祝雁停道:“郎君,陛下这状况,只怕醒过来也拖不了太久。” “……什么意思?”虽早已有准备,但真正听到这话,祝雁停依旧分外难受。 虞医士一叹道:“那假死药,正常服了几日便能醒来恢复如初,但陛下在服药之前已然毒根深种、病入膏肓,那药吃了让他身体的负担变本加厉,变成了如今活死人的模样,之后又一直用药吊着续命,没有真正死去,活不能、死不能,这两年下来,只怕分外煎熬。” 祝雁停闻言眼眶微红:“一点办法都没了么?” “要么只能跟之前一样,一直拿药吊着陛下的命,或许还能撑一段时日,一旦停药,或许很快就……,郎君想要陛下醒来,草民也只能勉力一试。” 见祝雁停面色戚哀,虞医士又劝他:“郎君,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长生不老药,是人总会有生老病死,陛下如今这状况,活着只会愈加痛苦,不如让他解脱了。”“” 祝雁停怔然片刻,直到身侧的珩儿轻声喊他:“爹爹……” 祝雁停回神,抹了一把脸,道:“先等陛下醒了再说吧。” 虞医士退去外间配药,珩儿看一眼床上的长历帝,小声问祝雁停:“爹爹,这是谁啊?” 祝雁停呐呐道:“他是你爹爹的父亲。” 珩儿眨了眨眼睛:“那他也是珩儿的祖父么?” “嗯。” “可他为什么躺着不醒?他生病了吗?” “……是爹爹不孝,害了他。” 珩儿似懂非懂,拉了拉祝雁停的手,软声安慰他:“爹爹这么难过,祖父看到了就不会生爹爹的气了。” 祝雁停闻言愈加难受,珩儿又问:“祖父还会醒么?什么时候能醒?” “……我也不知道。” “那珩儿去与他说说话。” 小孩趴去床边,叽里咕噜地与长历帝说起话,说自己叫什么、几岁了,爹爹是谁,父亲又是谁,家里还有哪些人,平日里念书学了什么、喜欢做什么、会做什么。 小孩十分有耐心,哪怕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也能说上半日,祝雁停却不敢,虽然来之前,他一直与萧莨念叨要与长历帝说些什么,可真正见到了人,却只觉得汗颜,心中有愧。 他连珩儿都不如。 萧莨推门进来,走近皱着眉打量了一阵病榻上的长历帝,祝雁停敛了心神,问他:“可查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萧莨点点头,随口将外头的事情说了。 虞道子那妖道故意将长历帝还活着的消息多方透露,怕只为到处煽风点火、搅弄是非,不过前两日他在逃去西洋的海上,已被贺家的船队截住,终是交代了性命。 小皇帝和徐氏那里都想得到长历帝,无非是想以此大做文章,幸好他们来得快。 祝雁停闻言有些担忧:“会有麻烦么?” “无妨,”萧莨不在意道,“即便他们知道先帝还活着,但口说无凭,也不能如何。” 祝雁停略微松了口气。 萧莨转眼望向他,眸光微滞,问:“我刚听虞医士说,陛下可能撑不了太久?” “嗯,也不知他还能不能醒来。”祝雁停的神情中透着难过,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尽孝,到头来依旧只是奢望。 “……不必强求。” 祝雁停点点头,萧莨的语气略生硬,但他听得出,这话里是带着好意的,是在提醒他,与其强行让长历帝活着生不如死,不如顺其自然,或许当真是解脱。 他们在这庄子里住了半月,虞医士不断为长历帝施针送药,祝雁停一直守在病榻前,珩儿每日都会过来看,萧莨也没走,依旧让萧荣处理外头的事情,有要事再报来他这里,对外只说在这庄子里休养。 这日夜里,祝雁停刚倚在榻上闭起眼眯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床边细微的动静,倏然回神,赶紧起身过去看。 长历帝的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浑浊的双眼木愣愣地望向他。 祝雁停面色大恸。 虞医士闻声赶紧进来,为皇帝施针,祝雁停红着双眼重重跪下地。 过了许久,长历帝的眼中终于有了波动,似是认出了祝雁停,艰难地抬起不断颤抖着的手,伸向他。 祝雁停跪着往前两步,趴到床边,握住长历帝的手,哽咽出声。 萧莨带了珩儿过来,让小孩进去,他自己在外头守着。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月色被遮掩,一丝光都没有,萧莨站在长廊下,听着外头夜雨声响,轻闭了闭眼。 夜色更沉时,长历帝艰难地被祝雁停搀扶着坐起身,手指蘸了墨,在纸上歪歪曲曲地写下几个字:九鼎、凉水。 祝雁停一怔,惊讶望向他,长历帝说不出话,只艰难地点了点头,做完这件事,他仿佛全身心都放松下来,如释重负,颤颤巍巍地抚了抚珩儿的面颊,又不舍地看了祝雁停一眼,靠在床头,无声无息地阖上了双眼。 祝雁停颤抖着手,去试了试他的鼻息,愣神一瞬,掩面痛哭。 当日,萧莨带着兵马,和祝雁停一起,将长历帝的梓宫送去了帝陵。 祝雁停要在这里守灵了七日。 入夜,萧莨走进陵殿,祝雁停正跪坐在帝后的牌位前烧纸钱,珩儿困得睁不开眼,已靠在他腿上睡着了。 萧莨走上前去上了柱香,脚步停在祝雁停身侧,顿了顿,也蹲下 身,默不作声地陪他一块往火盆里送纸钱。 祝雁停在火光中抬眸看他一眼,萧莨的神色平静,不似前一回他们来这里,那时的萧莨浑身都是戾气,与他说的每句话都带着刺,如今却还愿意陪他一起给皇帝守灵。 祝雁停斟酌了一下话语,与他道:“我与他说了,你要夺祝家天下之事。” 萧莨侧目看着祝雁停,安静听他说下去。 “我与他说,我不适合坐那个位置,只有你才是最合适、最能叫天下人信服的,我们的孩子日后也会是皇帝,萧家的子孙后代都会记得他们身上依旧流着祝家人的血。” “他不能说话,可我看他表情,是放心了的。” “他还告诉了我,第九鼎的位置所在,若你能让之重见天日,天下必会归心。” 萧莨闻言拧起眉:“九鼎?” “嗯,他说第九鼎在凉水之下。” 萧莨的眼中终于流露出少有的诧异。 数千年前天下第一位大一统的皇帝命人铸成九鼎,埋藏于四方之地,象征着天下一统、天命所归、和至高无上的皇权,后世历朝历代的皇帝无不派人四处找寻这九座鼎,若有鼎问世,要么是改朝换代,要么是盛世至极,皆是在史书上留下过浓墨重彩之笔的辉煌时代,至今已有八鼎被找到,俱都供奉在祝氏太庙中,只这第九鼎,自景瑞朝第八鼎问世后至今,始终不见踪迹。 而它竟在凉水之下。 凉水在凉州更西面的西域之地,是由终年积雪的雪山雪水融化而成的大河,当年始皇帝一统天下时,尚未将之纳入舆图中,谁能想到这第九鼎竟会藏在那里。 西域与西北三州都曾被北夷人占去,今日的西域也还有大半地盘在北夷人手中,不过如今北夷人在他们的助焰下忙着内斗自顾不暇,那一块地方几已成荒地,萧莨原本的打算,是等南边平定了,再调转头去解决西北和北夷之事,他自己都尚未去过西域。 这事若非长历帝亲口所说,只怕他们都不会信,祝雁停叹道:“当年的始皇帝将第九鼎埋于西域凉水下,想必是为着彰显扩 张的野心,如此后世之人竟都猜不到第九鼎的位置所在,但没想到父皇会知道,他既知道,为何不叫人将之挖出来呢。” 萧莨想了想,淡道:“陛下继位之初,曾派了一队工部的吏目去外重新勘测舆图,这队人走遍大江南北,在外十数年,现在想来,应当是借勘测舆图之名,替陛下找寻九鼎,而且他们应该是找着了,只是待他们回来京中复命时,那年皇后恰巧薨逝了。” 祝雁停哑然,不用萧莨再说,后面的事他也明白了,长历帝年轻时也曾是有雄心壮志和雄才伟略的明君,但随着皇后薨逝,之后没几年太子夭折,他受打击过重,性情大变,放纵自己沉溺于修仙问道,再无心国事,九鼎挖不挖,并无太大意义,他已无后,真挖出来,也无非是为皇太弟或是其他什么人做嫁衣罢了。 可如今,他把这事告诉了自己,哪怕明知自己是为了别人夺祝家的江山,他依旧说了出来,只因为他认了自己这个儿子,和珩儿这个孙子。 想到这些,祝雁停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火光熏得他的眼睛有些难受,他用力闭了闭双目,没叫眼泪流出来,又往火盆中送了些纸钱。 “那你要去挖么?”沉默一阵,祝雁停轻声问萧莨。 萧莨犹豫片刻,道:“我会让徐卯带兵去看看。” 第九鼎问世与否,并不能改变天下格局,但确实能让他的改朝换代变得更加名正言顺。 将手边的一沓黄纸烧完,萧莨与祝雁停抬了抬下巴,淡声道:“子时过了,去歇着吧。” 祝雁停点了点头,他倒是想在这再待一会儿,但之前就已熬了数晚,今日若是再整夜守灵,只怕萧莨会有不满。 萧莨已抱起儿子起身往殿外走,祝雁停赶忙跟上去。 萧莨的亲卫举着火把在外头等着,如今他这支亲卫队尽已换成绝对忠诚、只忠于他之人,旁的任何人都染指不了,包括祝雁停,这样也好,萧莨日后要坐上那个位置,他的这些亲信,自然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们上了车,去离帝陵不远的驿站。 珩儿在萧莨怀里翻了个身,不知梦呓了一句什么,萧莨解下 身上斗篷给他盖上。 祝雁停托着腮看他们父子一阵,在萧莨抬眸时,下意识地与他笑了笑。 萧莨没理他,靠着车壁,闭起了眼。 祝雁停也不在意,挪了挪身子,靠到萧莨身侧,将珩儿的腿抱到自己身上,也将斗篷解下,给儿子盖了一半。 见萧莨并无反对的意思,他又往萧莨靠近一些,几乎贴他身上去。 坐在晃晃悠悠的车中,祝雁停无甚睡意,忍不住叨扰萧莨:“这次多亏了你,我才知道他还活着,才能再见他一回,我喊他父皇,他应了,他不怪我。” “从前我总认为老天待我不公,现在才觉得我其实特别走运,我做了那么多天怒人怨的错事,但珩儿不怨我,父皇愿意原谅我,你也肯再给我机会。” “我的前半辈子过得糊里糊涂,别人骗我,我也骗别人,还骗了你,可后半辈子,我会清醒地活着,再不会骗你。” 萧莨没睁眼,静了片刻,轻嗤道:“你才多少岁,就前半辈子、后半辈子?” 祝雁停一笑,不将他言语间的讥讽当回事:“我是才二十出头,可我觉得好似已经走完了一辈子,又重活了一回,从在下幽城下你将我救下起,我便重活了过来。” “表哥,我以后会努力对你更好的,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比喜欢珩儿还喜欢。” 这一句,他压低了一点声音,似是怕睡梦中的小孩听到。 萧莨的眼睫颤了颤,祝雁停已倒在他肩膀上,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过去,又小声嘟哝了一句:“你以后,能不能也对我好一点,不必有从前那么好,只要稍微好一点点就行,好么?” 萧莨微微侧过头,祝雁停已闭上眼,呼吸平稳。 静静看他的睡颜片刻,萧莨将盖在珩儿腿上的斗篷拉高一些,帮他挡住肩膀。 第102章 是为了他 九月中,萧莨与祝雁停从帝陵返回京中。 去蜀州之前,萧莨特地见了一回屈烽,这人终于服了软,言语间对萧莨十分恭敬,并为之前的事情与之请罪。 萧莨既往不咎,没有为难他,只让他盯着北夷东部那些人的动静,适当时扶持一把,让之有与北夷汗王和小王子一战之力。 屈烽明白过来萧莨的用意,欣然领命。 之后又在京中多待了半个月,将这边要紧的事情处理安排妥当,萧莨才带着祝雁停和珩儿启程,率亲信兵马去往蜀州。 原本的长留王封地,在蜀州东南面一个十分贫瘠的小县城里,当年第一代长留王因参与夺嫡被外放至此,实则与流放无异。 贺熤带来的三万兵马扶持起小皇帝,又帮他夺下周边几个大镇,再有之后戍北军收下小皇帝诏令,蜀州全境因而在很短的时间内,不废一兵一卒,尽数投诚。 小皇帝登基时只有五岁,如今也不过七岁出头,在蜀州这边,真正掌权的是手握兵权的贺熤,而贺熤,又是萧莨的爪牙。 如此境况下,小皇帝其实很难有翻身的机会,改朝换代几乎已成必然。 可总有那么一些人,或是迂腐,或是别有心思,不愿真正看到萧莨将天下改姓,一心在为小皇帝谋划,太师张塬便是其中之一。 张塬虽是太师,手中权力远不及当了太傅的贺熤,但小皇帝听他的,那些向着小皇帝的人也隐以他为首,在蜀州这边,并不至于全无话语权。 但也仅限于此了,小皇帝的政令,甚至出不了蜀。 十月初,萧莨入蜀,贺熤带人出了南都府百里迎接。 南都府是蜀州首府,小皇帝登基后没多久,就自封地县城迁至此处,扩建了当地官邸作为皇宫,连这府名都改作了南都府。 见到贺熤,随行的大嘴巴倏地从车窗里钻出去,扑腾着翅膀去啄贺熤的脑袋,被祝雁停呵斥了才讪讪飞回。 大嘴巴哼哼唧唧地在鸟架子上跳来跳去,祝雁停看着有些好笑,想着这蠢鸟本就是贺熤送去京中的,难怪这副德性,也不知道当初贺熤是怎么教的。 萧莨端坐在车中,忍着车里的鸟叫声和孩子笑声,叫了贺熤过来说话。 贺熤拉马过来,与他们的马车并行,在车外与萧莨回话。 萧莨问他:“蜀州可有异动?” 贺熤啧啧道:“王爷半月前叫人送回来的那几个贼人,被割了舌头扔去太师府门口,张塬看到人之后那脸色,啧,当真是精彩绝伦,不过王爷这回入了城中,还是得谨慎着些,这厮是个不安分的,谁知道又会打什么主意。” 萧莨皱眉:“他们将我叫来蜀州,是想做什么?” “应当是想提让小皇帝入京之事,之前他们就已跟我提过几回,都被我回绝了。” 这倒是不稀奇,先头那道暂不入京的圣旨,本就是他们下的,小皇帝身边这些人,怎会不想他入京,只有真正入了圣京城,进了甘霖宫,这个皇帝才能称得上正统。 萧莨心中有数,贺熤又提醒他:“小皇帝身边有个老太监田炳,也深得他信任,此人也是个心思刁钻的,王爷须得多留个心眼。” “嗯。” 又与萧莨说了些城内的事情,贺熤纵马去了前头领路。 祝雁停听罢,托腮与萧莨道:“这小皇帝身边,还真是个个都不安分啊。” “小打小闹罢了。”萧莨并不在意。 他之前没叫贺熤强行处置了小皇帝身边这些跳蚤,无非是打天下还需要扯着小皇帝的旗帜,暂且不好做太过,如今顾虑却是少了许多。 祝雁停就喜欢看萧莨这般自信的模样,没忍住勾了勾萧莨的手,手指在他掌心里挠了几下,萧莨睨他一眼,面色淡淡。 祝雁停的眼中泛起明亮的笑意,勾住萧莨的手不放。 萧莨静静看着,眸光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四目相对,都未出声。 “父亲!爹爹!珩儿想去骑马!” 煞风景的小破孩凑过来,大咧咧地往俩人中间挤。 萧莨不着痕迹地抽了手:“不许去。” 语气里是不容拒绝。 “为什么不许?”小孩不乐意。 祝雁停捏了捏儿子的脸:“你父亲是为你好,这是在外头,出去骑马不安全,等以后回了京,爹爹带你去马场玩。” “噢。”珩儿乖乖听话,高兴地在祝雁停身上打滚。 萧莨觑了他们一眼,转开视线。 入南都府的当日,小皇帝在那由官邸扩建而成的皇宫里设国宴,招待萧莨,和随行而来的京中官员,以及这蜀州的地方官。 召萧莨入京的圣旨三个月前就下了,同时传召的还有京中的内阁、六部大臣,和各州的州官。 但萧莨拖了三个月姗姗来迟,京官只带了无足轻重的几人,其他州上的官员,更是一个没让他们来。 皇帝传召,如此敷衍应付,甚至抗旨不遵,萧莨这番做派,当真全然没将小皇帝放在眼中。 小皇帝身边那些拥趸者,自然是恼的,却不能拿他如何,治罪吗?只怕今日治罪,明日萧莨就能将他们,包括小皇帝都杀了。 但什么都不做,任由他如此嚣张,又始终不甘心。 于是国宴开始没多久,御座上的小皇帝就开了口,亲自发难。 “承王为何接到传召迟迟不入蜀,反先回去了一趟京中?朕让你将聪王活着带来,为何他会葬身火海?还有京中内阁和其他州的官员,为何你不让他们来见朕?” 京里跟来的官员略略惊讶,像似没想到这小皇帝还能说出这番话来,不过这小娃娃这么丁点大,说这话必然有人在背后教他。 萧莨淡淡抬眼,御座之上的孩子看起来比珩儿大不了多少,话说时虽强撑起气势,实则听着依旧稚声稚气,面庞更是稚嫩,虽是质问,看着他的眼中却满是惧意。 他原本,……并未打算为难这个孩子。 对上萧莨冷冽的目光,小皇帝衣袖下的手慢慢握紧,止不住地战栗,下意识地去看太师张塬,那人低着头,却并不看他。 大殿中沉寂了片刻,谁都没敢出声,直到萧莨缓声开口:“南征的许多后续事情亟待解决,故拖延了些时日,且出来这么久,怕京中再出什么岔子,才会先回了一趟京。” “聪王是自焚的,臣赶去时他已葬身火海,并非臣本意。” “不叫那些官员来此,是因天下局势未平,随时都可能再起风波,怕他们离了任上会出事,且南边几州刚经过战乱和水灾,百废待兴,离不得人,陛下想见他们,日后总会有机会。” 可说来说去,有再多的理由,对皇帝圣旨置之不理,仅凭摄政王一句话,就通通不来面圣,未免太过荒唐。 但这些话从萧莨嘴里说出,又似理所当然,即便明知道他这么做更有可能是故意给小皇帝难堪,他们还说不得什么。 萧莨又添上一句:“臣为何要回京,自然还有些其它的原因,陛下不如问问张太师,想必他心里应当清楚。” “……王爷说笑了,下官怎么会知道王爷为何回京。”张塬强作镇定道。 他自然不会承认,派人去掳劫长历帝之事,他们本想以长历帝为筹码,为小皇帝巩固皇位,但如今希望落空,便没有再提的必要。 萧莨意义不明地扯了扯嘴角,神色中尽是冷意,小皇帝见之愈加坐立不安,脑门上的汗都冒了出来,完全忘了还要说什么,下意识地附和他的话:“承王说的也对……” 张塬微不可察地蹙眉,小皇帝已不想再问,正要让萧莨坐下,他身边的老太监忽地抬手,轻按了按他肩膀,小皇帝身子一凛,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支支吾吾道:“那……承王能否让朕进京去?” “陛下这话说错了,”萧莨平静纠正他,“陛下若想进京,臣怎敢拦着,只是当年毅宗皇帝有旨,陛下这一脉不能入京,臣也不敢忤逆先皇旨意。” “那难道天下一统之后,陛下也继续留在蜀地吗?”张塬冷声问他。 “待到那日,若有必要,迁都便是。” 若有必要……这四个字听着就耐人寻味,在场之人免不得有心下嘀咕的,这若是到时皇帝换了,岂不就没有必要了? 张塬的面色已十分难看,那小皇帝快要吓哭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莨又站了片刻,见他们已无话再问自己,拱了拱手,淡定坐回去,继续喝酒。 亥时,国宴散席,萧莨回去住处。 他们一家就住在这宫里,最西边辟了个单独的院子给他们,院内院外把手之人都已换成萧莨带来的亲卫。 萧莨被人扶着进来,一坐下祝雁停赶忙叫人送热水来,忙着给他擦脸脱鞋松头发,又亲手去泡了解酒的蜜水来,喂给萧莨喝。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啊?” 祝雁停以为,那些个人应该不敢灌萧莨酒才对,转念一想,或许是连日舟车劳顿,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去参加那劳什子的国宴,才会如此。 热帕子盖上脸,萧莨闭目躺在榻上好一会儿,渐渐缓神。 祝雁停坐在榻边,又给他重新换了条帕子,盖到他额头上。 萧莨攥着祝雁停的手,将他拖下去,手按着他后脑将他压向自己,咬住他的唇。 尝到萧莨嘴里过于刺激的烈酒的味道,祝雁停有些头晕目眩,总算明白过来,难怪他会喝醉,这酒也太冲了,那些人只怕是故意的。 “……你到底醉了没有?” 萧莨缓缓睁开眼,目光不甚清明,但也不至不省人事。 祝雁停趴在萧莨身上,捏着帕子给他擦脸:“他们给你喝这么烈的酒,莫不是想看你醉酒失态,好趁着你喝醉了,叫你答应小皇帝回京之事?” 萧莨轻嗤一声。 祝雁停没忍住笑:“竟这般天真,真当你是傻子,任他们戏弄呢。” 见萧莨一副似醉似醒的模样,面庞在火光下更显英俊,祝雁停有一点心痒,贴过去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鼻尖,再是面颊,最后是嘴唇。 萧莨像似被安抚了,搂住他,翻过身,头抵着他肩膀,久久不动。 祝雁停轻抚着萧莨的背,随口说道:“也不怪他们急,若是进不了京,想要阻止你改朝换代,更是难上加难,总要再垂死挣扎一下,说起来,之后你打算如何处置那小皇帝?” 萧莨贴着祝雁停,低喘着气,回答:“他若听话,养着便是。” “那也是,毕竟你是想让他禅位,真将人杀了,只怕难堵天下悠悠之口,”祝雁停说着又免不得担心,“可若不斩草除根,总归是隐患,不单是他,天下还有那么多祝姓王爷,他们又要如何处置?” 萧莨撑起半边身体,垂眸盯着祝雁停的眼睛,轻眯起眼:“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他们?” 祝雁停也很为难,萧莨答应祭祀供奉衍朝皇帝,但尚还活着的祝家人总归是麻烦,他既要让祝家皇帝名正言顺禅位给他,就不能将祝家宗室都杀尽,甚至还得留着爵位养着他们,可若是这样,谁能保证之后这些人不会再反? 但祝雁停他自己也是祝家人,他说不出劝萧莨赶尽杀绝的话。 祝雁停一时无言,沉默片刻,萧莨翻身从他身上下去,坐起身,背对着祝雁停,神色已恢复平静。 祝雁停贴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都支持你。” 萧莨淡道:“我不会杀了他们,会将他们俱都迁去京中,不再给封地,日后仅嫡长一支按降等袭爵,不再给其他子嗣恩封。” 也就是说日后只有嫡长子能降等袭爵,若无嫡长,爵位直接收回,这些人再多生一百个孩子都白搭。 经过这么一场天下大乱,祝家的亲王只剩下不到五个,郡王也没了大半,将这些人俱都圈养在京中,很难扑腾起什么水花来,两代之后,就不会再有祝姓王爷,用不了几代,应当就能将爵位全部收回。 祝雁停轻出一口气:“……你已走到这一步,便是硬抢了天下,其实也没什么,若是当真为难,便算了。” 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又有哪个非但不对前朝宗室赶尽杀绝,还为之保留爵位的,岂不是自找麻烦? 萧莨闭了闭眼:“年幼时,我曾在祖父的书房里,读到过一本当年承瑞皇后留下来的札记。” “嗯?”祝雁停不解其意,安静听着。 “那札记里记录了他与景瑞皇帝一起的许多事情,他们二人最担心的,就是后世萧家与祝家之间不得善终,承瑞皇后特地留下这本札记,想必是为了告诫萧家后人,我不能让先祖失望。” 祝雁停愣了愣,再说不出话来,他将萧莨抱得更紧。 他与萧莨的缘分,是百年前就注定的,萧莨不想让先祖失望,他也不想。 又或许,萧莨这么做,是否还有另一层原因,……是为了他? 第103章 嚣张跋扈 早起,萧莨坐在案前看军报,南征军已入了闽,与徐氏的兵马交手几回,各有胜负。 这群乌合之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他们打着起义旗号叛乱谋反多年,在最南边这几州十分得人心,还建了国,尤其闽州这里,是徐氏贼首的发家之地,想要拿下,并非简单之事。 见萧莨皱着眉,祝雁停问他:“你在想什么?” 萧莨放下军报,看他一眼,淡道:“我打算亲去闽州。” 祝雁停无言以对:“……让小皇帝给你禅位再去呗。” 萧莨不赞成:“此事待拿下闽粤再说。” “为何还要等?” “百年前衍朝国力最强盛之时,闽粤海军曾威赫一时,到先帝这一代才逐渐没落,徐氏占据闽粤之后,那些海船彻底沦为一堆废铁,常年弃置在海港,挺可惜的。” “所以你想重建海军,”祝雁停不解,“这跟你几时改朝换代有什么干系?” 萧莨微微摇头:“有小皇帝这个祝家皇帝在,现今已收复的各州尚算平稳,一旦改朝换代势必会有反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到那时我恐怕分不出心思来亲自领兵,我想尽快拿下闽粤,免除后顾之忧。” “行吧,”祝雁停想着也不急于这一时,“那我得跟你一起去。” 萧莨又瞥他一眼,没再做声,祝雁停就当他是答应了。 萧莨又拿起另一份奏报,是徐卯写来的,说第九鼎已经找着了,确实在凉水下头,问他要什么时候挖出来。 萧莨的眉头舒展些许,祝雁停扫了一眼奏报,十分高兴:“这可太好了,等你拿下闽粤,让小皇帝禅位,再挖出第九鼎,那就真正是天命所归了。” 祝雁停越说越兴奋,凑到萧莨面前去,用力亲他一口。 萧莨微怔,在祝雁停又贴上来时按着他肩膀,拨开他,正色道:“不许胡闹。” 祝雁停十分受用,若是换做之前,萧莨就该让他滚了,他这么厚着脸皮痴缠,果真有用。 他可太喜欢看萧莨板着脸教训他,又拿他无可奈的样子。 他只要再努力一点,他从前的表哥会回来的。 故意闹了萧莨一阵,祝雁停终于消停,与他商议正事:“那蜀州这里你打算怎么办?张塬那人留在小皇帝身边总归是个祸害,不如尽早除去。” “他为人谨慎,很难抓到把柄。” 祝雁停不以为然,眯起眼睛眼珠子转了转,就开始给萧莨出坏主意:“这个简单,不如你去拉拢他,管他能不能真的上钩,哪怕他坚定不移支持小皇帝,次数多了,让那些和他一个阵营的人起疑心就够了,等小皇帝的其他亲信开始怀疑他,觉着他投靠了你,不用你动手,他们自己就能狗咬狗。” 萧莨无波无澜地看向他,冷嗤:“叫你做皇后,当真是屈才了。” 祝雁停丝毫不在意萧莨言语间的讥诮,眸光乍亮:“你当真愿意让我做皇后?” 萧莨转开眼睛,再不理他。 俩人说话间隙,珩儿过来了一趟,见他父亲爹爹凑一块说话,都没发现自己进门来,讨了个没趣,又噘着嘴走了。 小孩出了院子,去外头玩,跟着的下人小声劝他:“世子,王爷说了,您不能到处乱跑。” “我想去玩,父亲爹爹不理我,我自己去玩。” “可……” “我是世子,”小孩挺起胸膛,“你们是我的人,不是我父亲的人,你们得听我的话。” 这小娃娃年纪不大,板起脸来教训人还当真有些气势,那些个下人不敢再说,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实则这官邸改建的皇宫里真没什么好玩的,还远不如京城的国公府,珩儿背着小手,无聊地四处逛,至一处有兵丁把手的院子外头,被墙头伸出来的花吸引,想要进去摘,被守门的兵丁拦住。 小孩不悦道:“我是承王世子,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他身后的下人赶紧拉住他,小声提醒:“世子,这里是陛下的寝宫,您不能进去,我们走吧。” “陛下是谁?” 院子里传出声音:“让他进来吧。” 珩儿大咧咧地进门去,小皇帝就坐在院中的凉亭里,打量着他。 小孩走过去,半点不怯,直接问:“你是陛下吗?” 小皇帝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反问道:“你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知道,陛下就是皇帝。”珩儿点头。 “你既知道朕是皇帝,见了朕为何不下跪?”小皇帝皱眉道。 “我才不跪,”珩儿不以为然,“我不怕你,我是承王世子,你不敢拿我怎样。” “放肆!”小皇帝身后的老太监田炳呵道,“在陛下面前,你怎敢如此嚣张?” 珩儿抬头看向那阉人,田炳满脸的沟壑,相貌丑陋,十分讨人嫌,此刻正目光阴冷地盯着他。 跟来的几个下人有些急,但不敢出声,小孩打量田炳一阵,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哼道:“我叫父亲杀了你。” “——你!” 小皇帝用力握了握拳,出声制止了田炳:“田公公别说了。” 田炳闭了嘴,看向珩儿的目光愈发阴鸷,珩儿没理他,指了指墙上的花,问小皇帝:“我想要那花,可以吗?” 小皇帝顺着小孩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他自己养的花,他自己都舍不得摘。 “……好。” 他叫了人去帮珩儿把花摘来,小孩拿到花,心满意足,看小皇帝愈加顺眼:“你跟我去玩么?在这里多没劲。” 小皇帝有些犹豫,珩儿又撺掇他:“去吧去吧,别带这个田公公,我不喜欢他。” 田炳恶狠狠地瞪着珩儿,珩儿只当他是空气,小皇帝犹豫一阵,站起身:“好,我跟你去。” 待小皇帝从凉亭里走出来,珩儿才发现他比自己高,举高手比划了一下,小皇帝比他高了快有一个头,小孩不太高兴:“你几岁了?” “七岁。”小皇帝诚实回答。 “那我才五岁。”珩儿释怀了,他小而已,他玒哥哥也有这么高。 园子里有片池塘,小皇帝带着珩儿去看,俩人一起绕着池边走,叫那些下人远远缀在后头,珩儿似模似样地一边看一边点评:“这里风景不错,树好看,花也好看,就是池子好小,还没我家的湖大,你怎么住这里啊?” 小皇帝闻言眸色微黯:“有人不让我进京。” 小孩拨着手里的花,“噢”了一声:“你说我父亲么?” “你知道?”小皇帝有些诧异地望向他。 “我什么都知道,”珩儿得意道,“我父亲爹爹以为我不懂,其实我什么都懂,你怕我父亲,你这个皇帝做得好没劲,让给我父亲做算啦。” “凭什么?!”小皇帝脱口而出,眼中一瞬间有掩饰不去的愤怒。 珩儿眨眨眼睛:“你生气了么?我又没说错,你不让给我父亲做,你就得死了。” “我让给他,他就会留我一条命?”小皇帝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瞪着珩儿。 小孩似没想到他会反应这么大,愣了一下:“要不你让给他,我给你求情好了。” “就算如此,我也一辈子都得被关着,跟死有什么差?!” “那也比死了好,”珩儿依旧稚声稚气道,“谁说要关你一辈子,没准我当了皇帝,一高兴,就把你放了呢。” 小皇帝还是瞪着他:“你怎么确定你一定能当皇帝?你父亲不会生其他孩子么?要是你有其他兄弟跟你抢皇位怎么办?” “也是噢,”小孩若有所思,“可父亲说不让爹爹再生啊。” “你爹不生,别的人呢?你父亲做了皇帝不会有三宫六院?” “那不可能啦,”小孩摆摆手,“父亲只要爹爹的。” 小皇帝闻言觉得这小孩是故意耍自己,气红了眼:“你父亲才二十几岁,等到你当皇帝,得到什么时候去?” “那还是算了吧,我不想父亲死,你再想想嘛,死了有什么意思。” 丢下这话,精力旺盛的小孩被池塘上翻飞的蝴蝶吸引注意力,跑去石桥上看,伸手想去抓。 小皇帝平复心绪,缓步跟过去,站在珩儿身后看着他,轻眯起眼。 这个嚣张跋扈又无忧无虑的小孩才五岁,他是承王世子,未来的太子,以后还会做皇帝,所以他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他真羡慕他。 可他自己呢,五岁时被迫坐上皇位,成为那些各怀心思之人斗争的工具,没有谁问过他的意愿,他只想活下去,可到如今,这个皇位他让不让,都没有活路了…… 小皇帝下意识地朝前方看了一眼,跟着这小孩来的几个下人就在不远处,他自己带了三个兵丁,要制住他们并不困难,只要他往前一步,伸手一推,这小孩就能栽进池子里。 反正他也要死了,拖下一个承王世子陪葬,怎么想都很划算。 小皇帝下意识地踏上前,抬起手,珩儿忽然回身,仰头笑看着他,将刚刚捉到的蝴蝶递给他:“送你的。” 小皇帝一愣:“……送我?” 珩儿点点头:“父亲说,要懂得礼尚往来,你送我花,我送你蝴蝶啊。” 那只花色漂亮的蝴蝶在珩儿的肉手间挣扎,见小皇帝不动,小孩又将之往他面前送了送:“给你。” 沉默一阵,小皇帝心情复杂地将蝴蝶接过,珩儿已跑下石桥,与他挥挥手:“我回去了,下回再来找你玩。” 待珩儿走远,小皇帝又在池塘边站了许久,闭了闭眼,将蝴蝶放飞,转身回去。 一进门,就撞上那老太监田炳,田炳阴恻恻地问他:“刚才那承王世子与陛下说了什么?” 小皇帝咬着唇低下头:“没说什么,他就是贪玩,要朕陪他去捉蝴蝶。” 田炳盯着他打量片刻,信了他说的,岔开话题:“陛下,昨日承王的态度您也瞧见了,他是全然不将您放在眼中,且打定主意不会让您进京,我等再不做些什么,只怕都再无活路。” 小皇帝下意识地问:“要做什么?” “……陛下可知,那闽州的靖帝暗中派了人来这南都府?” 小皇帝不解其意,田炳咬牙切齿道:“他是想与陛下您合作,承王之后想必会亲自领兵去闽州,只要我们能将南征军的作战部署透露给那靖帝,让之设伏,在战场上歼杀承王,待承王一死,陛下您就能高枕无忧,之后与那靖帝是战是合,都能徐徐图之。” 小皇帝闻言顿时心跳如鼓:“可以么?可我们要如何才能知晓南征军的作战部署?” “自然可以,这是陛下您如今唯一的生路,南征军那边,奴婢倒是有个主意,待承王走了,您后一步坚持亲征,也去闽州,然后假装在路上遇伏,承王哪怕是做做样子,都得去救您,如此,便能让靖帝的人在他回援途中设伏。” 田炳越说越激动:“只要承王死了,萧家就别想再改朝换代!只贺太傅一个,定无力阻止陛下您进京,待陛下您的帝位稳固,日后再一一拔除承王那些爪牙便是!” 小皇帝用力掐着手心,犹犹豫豫地点头:“……好。” 珩儿蹦蹦跳跳地回去,见到祝雁停当即将摘来的花递给他:“送给爹爹!” 祝雁停接过花,摸摸儿子的头:“你跑去哪了?” “去外头玩。”小孩兴高采烈,他从小在军营长大,同龄的玩伴只有萧玒一个,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大多时间他都很寂寞,这还是第一回 碰到能陪他一起玩的。 虽然那小皇帝不太好相处,不过他看他顺眼,愿意跟他玩,但是他没打算跟祝雁停和萧莨说。 用过午膳,珩儿去午睡,伺候他的下人来找萧莨和祝雁停禀报早上的事情。 虽然珩儿这小孩跟他们说了什么“你们是我的人,不是我父亲的人”之类的话,可他们哪敢真瞒着萧莨,珩儿见过小皇帝之事。 后头两个小孩在池塘边的对话他们没听到,但在小皇帝那院子里说的那些,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萧莨听罢下人禀报当即蹙起眉,祝雁停十分意外,问萧莨:“珩儿这是跟谁学的这么嚣张跋扈?” 口口声声“我是承王世子”、“我不怕你”、“你不敢拿我怎样”,甚至还有那句“我叫父亲杀了你”? 萧莨抬眸淡淡看他一眼。 祝雁停不知当说什么好:“……你不会觉得是我吧?我可没教过他这些,算了,他身边那些人,以后我盯紧点吧。” 倒未必是谁教过珩儿什么,这小孩从小跟在萧莨身边长大,耳濡目染,怎会不知他父亲如今是个什么地位,只怕天性就是如此。 他们若不拘着,日后怕不得要长歪。 祝雁停有些担心:“小皇帝身边那个姓田的太监,怕不是个东西,还是叫珩儿少跟小皇帝接触吧。” “一个阉人而已,”萧莨淡道,“该杀便杀了吧。” 祝雁停:“……” 珩儿才说让他父亲把那阉人杀了,萧莨就当真要去杀人,珩儿会这么嚣张,明明就是萧莨教出来的吧? 第104章 泛舟游湖 蜀地这边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萧莨没有急着离开去闽州,一直就在这南都府待着,小皇帝身边那些人倒是想找他麻烦,可惜找不着机会。 小皇帝如今的拥趸者,无非就三类,要么是以张塬、田炳为首的长留王府旧人,要么是还苟延残喘的祝姓宗室,再要么就是那些迂腐至极,只认祝家皇帝的所谓忠臣,这些人不能一概而论,要解决得各用各的的法子。 在蜀州这两个月,萧莨做了许多事情,先是随意找了个借口,将小皇帝身边作威作福的田炳痛快杀了,用以杀鸡儆猴,对张塬,行的却是拉拢之策,不断明里暗里地派人去游说他,给出种种利益好处引诱,甚至将他家中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儿子破格提拔入朝中。 张塬拦着不让他儿子去,但架不住他儿子是个混不吝的,压根不听他这个老子的话,被萧莨抛出的肥差一钓就上钩,乐颠颠去了,对萧莨马首是瞻,回头不断撺掇张塬投效萧莨。 无论张塬怎么说自己只效忠小皇帝,那些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保皇党,都渐渐对他起了疑心,叫他如今两头不是人。 期间祝雁停联系上一个早年就迁至赣州、又在战乱中苟活下来的郡王堂叔,那人与祝鹤鸣并无瓜葛,还照拂过幼时的祝雁停,萧莨收复赣州时没有为难针对他,祝雁停通过他,将萧莨有意继续供奉衍朝皇帝、保留祝氏爵位的消息放出,很快传遍祝氏宗室。 无论这些人相信与否,有多少人信,只要有人心生动摇,不再合起伙来与萧莨唱反调就已足够。 毕竟他们也得掂量,小皇帝的胜算实在渺茫,当真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彻底得罪萧莨,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 年关之前,张塬突然被蜀州当地的一个御史弹劾贪墨,证据甚至不需要他们找,张塬那儿子张勇怕被连累,火急火燎跑来与萧莨表忠心,直接把他老子给卖了。 萧莨召见张勇时,祝雁停就坐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这厮贪生怕死,卖爹求荣,直接把他爹犯事的证据交给萧莨,痛心疾首、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的无奈,要大义灭亲。 待萧莨将人打发走,祝雁停从里间出来,帮萧莨端茶送水,瞧了一眼张勇送来的账本,好笑道:“这种卑鄙无耻,连亲爹都出卖的小人,表哥从哪找来的?” 萧莨淡淡看他一眼,祝雁停被他盯得一脸讪然,这损招还是他给萧莨出的,不过他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碰上张勇这样的儿子,张塬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这个赵御史,也是小皇帝的人?” 萧莨冷淡道:“迂腐之徒。” 这位姓赵的御史,就是那第三类人,并不管谁适合做皇帝,只认所谓正统,自以为有气节,哪怕被萧莨杀了,都觉得自己是慷慨就义。 弹劾张塬,无非他们已经不信任这人,小皇帝又最是依赖他,想要赶紧将之从小皇帝身边踢开,好取而代之。 祝雁停蹲下 身,帮萧莨捶腿,笑吟吟地讨好他:“表哥,珩儿那孩子跟我们闹好久别扭了,明日我想带他去泛舟游湖,你要一起去么?” 祝雁停算是领教了他儿子这小脾气,气性当真一点不比萧莨小,就因为萧莨让他拘着这孩子每天念书,不许他出去玩,尤其不许他去找小皇帝玩,这小破孩跟他们闹了快有两个月的别扭。 不过祝雁停想想又觉得自己真走运,就珩儿这性子,之前能那么快原谅他,不是孩子傻,是小孩到底舍不得他这个爹爹罢了。 所以如今珩儿在这种小事上跟他闹别扭,祝雁停并不在意,甚至乐意哄着他。 “泛舟游湖?”萧莨的眉头一拧,睨着祝雁停,“你还敢去泛舟?” 上回他为了摘朵花差点掉水里淹死,这事提起来祝雁停依旧心虚,只能厚着脸皮笑:“所以我想你跟我们一起去,表哥,当年说好的,带我去泛舟游湖,你还记得吗?” 那会儿他是真想和萧莨一起去湖上泛舟,可萧莨顾忌他身子,一会儿说天冷,一会儿又因他怀孕,怎么都不肯带他出门。其实这两年下来,他这药罐子饱经磋磨,不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日日躺在床上,活得糙了反而自我感觉身子舒服了许多。 萧莨用力捏起祝雁停的下巴:“你还敢提当年之事?” 他这话里倒是听不出多少怒恨,就只是多了些波澜,祝雁停攀住他的手,安抚他:“往事不可追,现在补回来,好么?……我真的想跟你一起去泛舟游湖。” 萧莨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后,松开手上力道,移开视线,淡道:“再说吧,明日不一定有空。” 至少没有直接拒绝,祝雁停心满意足,乐呵呵地继续帮他捶腿。 转日一早的朝会,第一件议的便是太师张塬的贪墨之案。 御座上的小皇帝听着下头的官员数落张塬的罪状,颤颤巍巍地握紧拳头,又惊又惧,田炳死了,今日张塬也要倒了,承王当真不打算放过他身边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 萧莨淡定站在御座下方,小皇帝尚未亲政,参加朝会不过是个摆设,他这个摄政王才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罪证确凿,张塬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被判了流放拖下去。 这事过后,又议论了几件琐事,退朝之前,那姓赵的御史忽然上前一步,一脸正义凛然,大声道:“臣还有一人要弹劾!” 见萧莨眼皮子都未多撩一下,小皇帝战战兢兢地问:“何、何人?” “臣要弹摄政承王御前无礼!面圣不跪不卸剑,且在宫中驭马,目无君上,藐视皇权,有僭越犯上之心!” 大殿中静得针落可闻,虽然谁都知道萧莨的心思,但敢当面发难的这还是第一个,这人不怕死,怕还觉着这么死了能名留青史,是死得其所。 萧莨淡漠看他一眼,相比对方的义愤填膺,他平静得仿佛是对方一人在唱独角戏,萧莨没理他,转而问御座上的小皇帝:“陛下觉着臣对您无礼么?” “……没、没有。”小皇帝哪敢说是,只萧莨那眼神就快把他吓哭了。 “见陛下不跪不卸剑,可是当日您给臣封王之时,写进诏书里的?” “是、是……” 那明明是你自己写的! “在宫中驭马是因臣摄政监国,诸事繁忙,进出为着省时间罢了,臣可有错?” “没、没错。” 小皇帝红着眼睛,艰难地咽着唾沫,萧莨犹不放过他,森寒的目光盯着他:“既如此,臣何时目无君上、藐视皇权过?” “都没有,”小皇帝哽咽道,“摄政王别说了,朕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赵御史这般弹劾臣,可算是无中生有?” “……是。” “陛下!”那姓赵的御史气急败坏。 萧莨冷眼扫向他,问:“赵御史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对方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句话说不出来,萧莨收回目光:“既没有,那就散朝吧。” 小皇帝被人送回寝宫,进门之后吓得依旧浑身哆嗦不止,听到屋门开阖声响,下意识地尖叫喊出声:“出去!给朕滚出去!” 有小太监匍匐进来,将门关上,凑到小皇帝面前去,小声问他:“陛下,靖帝那边又派人送了消息来,问您可愿与他合作?” 小皇帝猛地瞪向身前之人:“田公公死了!还怎么合作?!” 那小太监的声音更低:“陛下不用担心,奴婢是田公公的徒弟,奴婢也知道怎么联系他们,陛下,这是您唯一的机会了。” 西院里,祝雁停叫人准备了马车,等着萧莨回来,带儿子出门。 听下人来回报说已经散朝了,王爷应当马上就会回来,祝雁停十分高兴,抱着儿子上车,捏小孩的脸:“别恃宠而骄啊,都闹多久别扭了。” 珩儿很不理解:“珩儿为什么不能跟那个小皇帝玩?” “你就这么喜欢玩?”祝雁停无奈道,“跟他有什么好玩的,你小心他害你。” 小孩眨眨眼睛:“他害我又没用,害父亲才有用。” 祝雁停一怔,倒没想到这孩子还懂这个:“那他若是当真想害你父亲呢?” “……那我劝劝他。” “若是劝不动呢?” 珩儿认真想了想,回答:“杀了他。” 祝雁停摸摸儿子的头:“你乖,你才几岁啊,别一口一句杀了谁吊在嘴边,要杀人你父亲替你杀,再不济还有你爹我呢。” 萧莨过来时,祝雁停已经把儿子哄好,好不容易能出去泛舟游湖,这小娃娃终于高兴了,再不记得跟他俩闹别扭的事。 萧莨坐上车,祝雁停将泡好的茶递过去:“怎么了?谁又触你霉头了?” 萧莨随口将早朝之上的事情说了一遍,祝雁停一声低笑:“你若是就这么杀了他,不是正中他下怀?他为求名,连死都不怕呢。” 萧莨斜眼觑向他,祝雁停捉住萧莨一只手,又开始出坏主意:“别理他就是,之后找个别的罪名将他处置了。” “比如?” 祝雁停眯起眼睛笑:“他不是想做祝家的忠臣么,那就让他做不了,他越想得到什么越不让他得到。” 若没有萧莨,这个天下还不知要乱多少年,死多少人,这些所谓的忠臣,为的根本不是祝家人、不是天下万民,而是他们自己的名声,这样的忠臣,祝雁停从来不稀罕。 萧莨没再多说,淡淡应了一声:“嗯。” 马车出了宫,离过年还有几日,蜀地这里没有北方冷,这个时候已有了早春万物复苏的迹象,腊雪已销,到处都能看到新绿。 离皇宫不远就有一座湖,湖面青丝垂柳、香霭飞浮,正是好时节。 船停在岸边,是一艘两层的游舫,珩儿十分兴奋,撒欢先跑过去。 祝雁停跟着快走几步,见萧莨落在后面,又倒回去,贴到萧莨身侧:“表哥,来都来了,你兴致高些呗。” 不待萧莨作答,他兴高采烈地拉住萧莨的手往前走,萧莨不由皱眉,珩儿那孩子也蹦蹦跳跳跑回来,到另一侧抱住萧莨胳膊:“父亲父亲!快点!珩儿想上船去玩!” 萧莨:“……” 他们三人上了船,珩儿直接跑上船舱二楼,推开窗看外头景色。 祝雁停和萧莨慢一步上来,见珩儿趴在窗户口快要把半边身子都探出去,祝雁停过去将人攥回来:“小心些。” 珩儿指着外头让祝雁停看:“湖上有鸟!好漂亮!” 不知名的水鸟掠过湖面,羽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孩看得目不转睛,跟来的大嘴巴倏地落到窗边,在珩儿面前摇头摆尾:“没俺漂亮!俺最漂亮!” 小孩被逗得不停笑,祝雁停跟着乐了一阵,回头见萧莨已在榻上坐下端起茶盏,走去他身旁,问他:“表哥,这游舫是你叫人安排的么?” 萧莨啜了一口茶,没有回答。 祝雁停就当是了,和他一块坐下,一手支着下巴,笑看着萧莨。 萧莨低咳一声,在榻上的矮几摆开棋局。 祝雁停很自觉地捏起手边棋子,陪他对弈。 他的嘴上没个停,下着棋依旧絮絮叨叨地与萧莨说话:“表哥,我今日真的很高兴。” “这件事情,我盼了七年了,今日终于能与你一起泛舟游湖。” “你不高兴么?” 萧莨抬眼望向他,祝雁停说话时目光一直落在棋盘上,并未看他,他的眸光微滞,沉声道:“盼了七年是因为谁?” “因为我、因为我,”祝雁停从善如流地认错,“都是因为我,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再与我计较了。” 萧莨不理他,祝雁停一笑:“可我们还有许许多多个七年呢。” 萧莨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在棋盘上扣下一子。 晌午的膳食就在这船上用的,难得吃了一顿地道的蜀菜,珩儿这孩子被辣得不停流眼泪,一边哭一边端着茶杯喝水,一边还不肯停筷子不断往嘴里塞菜,祝雁停看着很无语:“你父亲平日里又没亏待你,至于么?” 小孩哽咽道:“珩儿喜欢吃。” “喜欢吃也不能贪吃。”祝雁停叫人拿来个大碗装了些开水,每道菜都先在水里过一遍,再送到儿子碗中。 小孩埋头苦吃。 祝雁停看着又忍不住笑,问萧莨:“珩儿这样,看着就像小时候你没给他吃的一样。” “西北军营里,确实没什么好吃的。”萧莨随口回答。 祝雁停听着略不是滋味:“珩儿当真喜欢吃蜀菜,回京我们带几个这边的厨子回去就是。” 萧莨淡淡看儿子一眼,祝雁停给萧莨夹了一筷子菜:“你不也喜欢吃么?” 萧莨的目光转向祝雁停,祝雁停与他笑:“你以后是万人之上,用不着亏待自己,就这么短短几十年好活,当然要享受最好的。” 半晌,萧莨轻轻“嗯”了一声。 祝雁停闻言愈发高兴,他可一点不希望,萧莨日后做了皇帝每天劳心劳神,该享受的却没享受,那可太亏了。 他的表哥,一定要得到全天下最好的一切。 第105章 火树银花 年前的最后一日,南都府里依旧不得太平,半夜,官兵全城出动,挨家挨户地搜人,抓了一大批的人下狱,其中还有不少这边的官员,连夜审讯,那位才将太师张塬拉下马、又当廷弹劾萧莨的赵姓御史就在其中。 天亮之时,萧莨以里通外贼、通敌叛国为名,将这些人全部处置。 满城风雨。 纵然有人觉得萧莨是在挟私报复,但那些被搜找出来藏匿城中的徐氏伪朝廷之人,供出的名单里确实有赵御史,萧莨并未给其狡辩的机会,直接将人斩杀抄家。 天大亮萧莨才回,祝雁停刚起,见萧莨脸上有疲惫之色,给他倒来茶,让之坐下让他揉按太阳穴。 “那赵御史确实有份?”祝雁停其实有些意外,他原本只是提议萧莨给那厮栽赃个罪名,没想到他还真跟徐氏的人有牵扯。 “嗯。”萧莨闭起眼睛,像是真的累了。 “所以他是徐氏的人?” “不是。” “……那是?” “想与徐氏合作罢了。” 祝雁停一想就已明白过来,对那些小皇帝的拥趸者来说,萧莨这个摄政王显然比徐氏伪朝廷更叫他们害怕,若能扳倒萧莨,他们与徐氏就都还有机会,自然愿意合作。 如此,他们之前急着弄死张塬也好理解,自然是因为怀疑他与萧莨投诚,怕他泄密罢了。 祝雁停想了想,又问:“既如此,那赵御史为何要当廷弹劾你?不是打草惊蛇么?” 萧莨随口说道:“弹劾我应当是他个人所为。” 祝雁停了然,说来说去,还是这位赵御史想要史书留名,最好气得萧莨诛他九族,他就真出名了,以后就是记载在史书上的宁死不屈的忠臣良臣。 但是现在这样,他死是死了,却没有死得其所,也不知会不会后悔。 “还有落网之鱼么?” 萧莨轻出一口气:“不知道。” 祝雁停不再问了,弯下腰,从背后勾住萧莨脖子,脸贴着他蹭了蹭:“你昨晚一夜没睡,去歇会儿吧,反正今日那些庆典,让那小皇帝去参加就是了。” 见萧莨不出声,祝雁停侧过头去看他,萧莨转眼觑过来,祝雁停与他微微一笑。 萧莨的目光微滞,祝雁停贴上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睡觉吗?” 萧莨转开眼:“嗯。” 待萧莨躺上床,祝雁停也没走,就在床边坐着,守着他。 萧莨抬起手臂挡住眼睛,淡声道:“你出去吧。” “别赶我走啊,”祝雁停不依,“我看着你,你睡着了我再走。” “不用。” “用的用的,”祝雁停坚持,“我就喜欢看着你,你赶我走我也不走。” 萧莨闭起眼,无端地想起他与祝雁停刚认识那会,那时的祝雁停满心算计,虽活泼但总让他觉得像隔着一层什么,一开始他想不明白,后头想明白了又觉得失望,可如今…… 如今倒是没这种感觉了,祝雁停这副痴缠黏糊的模样,真的是他的本性吗? 祝雁停并不知道萧莨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低头一口亲在他额头上:“不早了,表哥赶紧睡吧。” 萧莨平复心绪,渐睡过去。 又在床边坐了片刻,待萧莨的呼吸平稳,当真睡着了,祝雁停才起身去外头,到隔壁珩儿住的厢房看儿子。 一直随军在外头,珩儿的功课都没耽误,多半早上祝雁停让他练字抄书,下午再跟他讲课,这段时日萧莨让他多拘着珩儿,他虽心有不忍,还是给儿子加了些功课。 祝雁停进门时,珩儿正坐在窗边书案前在写什么,大嘴巴就站在窗棱上,跳来跳去,嘴里嘎嘎叫。 小孩一边写一边跟鸟说话:“马上就写好了,不要催了。” 祝雁停进门来,那小孩并没注意到。 祝雁停故意没叫人通传,放轻脚步进去,见状不由皱眉,低咳一声,小孩闻声倏地将笔一扔,原本正在写的字条揉进手心里,双手背到身后,紧张地看向祝雁停。 大嘴巴那鸟直接溜了。 珩儿这孩子毕竟只有五岁,在祝雁停面前搞小动作到底嫩了些,祝雁停与之抬了抬下巴,小孩下意识地摇头,不肯将字条交出来,祝雁停也摇头,僵持片刻,小孩垂下脑袋,不情不愿地将字条交给他。 祝雁停展开看了一眼,字条一面写着“你父亲将赵御史他们也杀了,你骗我”,另一面是珩儿略显幼稚的笔迹“杀了就杀了呗,反正都不是好东西,他们才骗你,你信他们迟早要死,不如信我,让我父亲做皇帝噢”。 祝雁停:“……” 若是此刻有面镜子在他面前,他就能看到自己脸上的神情变化有多精彩。 “这是那小皇帝送来的?” 珩儿垂头丧气道:“嗯。” “大嘴巴帮你们传信?” “……嗯。” 大嘴巴从窗外飞回来,气急败坏地跳脚:“俺不想的!俺不想的!崽崽逼俺!” 祝雁停没理它,盯着珩儿皱眉问道:“谁让你跟他说这些的?” “我们也不是总说这些,”小孩噘嘴道,“爹爹父亲不让我出去玩,我好无聊,他能陪我说话,我才跟他说这些。” 祝雁停无言以对,他知道他儿子聪明,但没想到这孩子才五岁大,连官场上的事情都懂了,看来之前萧莨偶尔带他去听政,确实有成效,珩儿这样的,于他将来的身份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可孩子再聪明,那也只有五岁,祝雁停到底不放心:“你叫他让你父亲做皇帝?你和他到底怎么说的?” 珩儿哼哼唧唧地回答:“我就劝他让父亲做皇帝,他怕死,我跟他说帮他求情。” 说到这,珩儿抬头望向祝雁停:“爹爹,他会死么?” “你觉着呢?”祝雁停反问儿子。 “我觉着,如果他听话,或许不会死,如果不听话,不想死也得死。” 祝雁停摸摸儿子的头,他这宝贝可当真太聪明了,天生就该做太子做皇帝。 “这些事情,你父亲会操心,你就别管了,你想找他说话可以,但不许再说这些有的没的,被人抓到把柄就麻烦了。” “……噢。” 皇帝寝宫。 小皇帝不安地来回转,今日一整天有各种庆典祭祀活动,他这个皇帝必须参加,可他根本哪都不想去,他总觉得他出了这个门,说不得性命就要交代在外面,可即便在这宫里,他也随时都会性命不保,承王就在西边的院子里住着,想要捏死他,只怕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那小太监偷摸进门来,小皇帝一眼瞪过去:“现在人都被抓了?我们还能做什么?!” 小太监安抚他:“陛下稍安勿躁,与奴婢联系之人并未被抓,他们就是信不过那些迂腐的文臣,才直接与陛下您联系,陛下莫慌,按计划行事便是。” 小皇帝闻言稍稍定心,虽依旧害怕,身子总算不再不停打颤:“当真?” “自然是真的!” 萧莨睡了两个时辰,晌午之前起了,祝雁停将儿子的事情与他说了一遍,萧莨想了想,淡声道:“回京之后我会重新给他选老师。” 这孩子性子太野,必得好好教,要不日后不定真要长歪,毕竟他就只会有这一个孩子。 祝雁停倒不担心,他和萧莨两个人,还教不出一个好的来么? 傍晚,萧莨去参加小皇帝的赐宴,祝雁停带着珩儿用完晚膳,在院子里放烟花。 小孩手里抓着烟花棒,晃来晃去十分高兴,祝雁停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他烫伤,只得不停提醒他:“珩儿,你小心些。” “爹爹爹爹!”珩儿高兴喊,“这个好玩!” 祝雁停随他去了,只不错眼地盯着他,又叫人准备好花盒,待萧莨回来再放。 看着珩儿兴高采烈地玩耍,祝雁停不由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身上受伤被人捅了一刀,只能在床上躺着度过,珩儿叫他一起去看烟花也没看成,今日倒是有了机会。 往前一年,章顺天的兵马打入京中,皇宫易主,他心如死灰被囚在冷宫等死,当真不提也罢。 再前头几年,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珩儿耍完手里的两根烟花棒,觉着不过瘾,跑过来揪住祝雁停的袖子唤他:“爹爹!我想放大烟花!” 祝雁停回神摸摸儿子的脸:“不急,等你父亲回来我们就放。” “好!”小孩听话用力点头。 戌时末,萧莨终于回来,这回倒是没醉,小皇帝身边的人都让他处置得七七八八了,没人敢再招惹他,御宴之上连劝酒的都没几个。 珩儿一看到他父亲回来愈发兴奋,人还没走进院子,他先跑过去攥住萧莨的手:“父亲来陪我们一起放烟花!” 萧莨被儿子拖着走到祝雁停面前,祝雁停盈盈笑看着他:“你回来了。” 萧莨心中一动,正想要说些什么,珩儿已经迫不及待跑去点香,要亲手点燃花盒,祝雁停哪敢真让他去放,赶紧将儿子叫住:“你给我回来,不许去。” 小孩不乐意:“珩儿想自己点,珩儿跑得快,不会被烫到。” “跑得快也不许,回来。” 祝雁停还是不肯,萧莨走上前,朝珩儿伸出手,小孩不敢忤逆他,不情不愿地交出燃着的香。 萧莨握着香,走到那些一字排开的花盒边,从容地一个接着一个点燃。 璀璨焰火冲天而起,在墨色天空不断炸开。 火树银花不夜天。 珩儿仰起头,嘴里发出夸张地赞叹声,看直了眼,祝雁停亦抬头不错眼地看入神。 这或许是他活了二十多年,见过最好看的一次烟花。 萧莨已默不作声地走回来,就站在祝雁停身侧,祝雁停回头,萧莨正凝神望着昳丽斑斓的夜空,似有银河星光落入他眼中。 祝雁停轻轻喊他:“表哥。” 萧莨没有移动过视线,眼中有波光闪烁,良久,才应他一声:“嗯。” 祝雁停垂眸无声一笑,这么久了,这是第一回 ,只是单纯这两个字,萧莨也肯应他。 至子时,玩疯了的珩儿终于困得眼睛睁不开眼,祝雁停将他送回屋去,待哄得小孩睡着,才回去萧莨那里。 萧莨正坐在灯下发呆。 除夕夜,屋子里的灯都点了,外头院子里更是挂满了红灯笼,四处都亮着。 祝雁停走过去,站在萧莨面前,隔着灯火看他。 萧莨的眉目比白日里杀气腾腾的样子要柔和得多,倒是有几分昔年他们刚成亲时的模样了。 那会儿的萧莨有多温柔,祝雁停都快记不得了。 可他突然觉得,如今这样的萧莨其实更好、更真实,他更喜欢。 “表哥。” 萧莨抬头,望向祝雁停,眼睫动了动,未有说话。 祝雁停抬手抚了抚他的脸:“困么?” 萧莨依旧不出声,祝雁停干脆弯下腰,额头抵着他的蹭了蹭:“表哥,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又喝醉了,要喝醒酒汤么?” 萧莨还是不言不语,只捏住祝雁停的下巴,眸色一沉,咬住他的唇去亲他。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到后头祝雁停有些站不住,跌跪下去时被萧莨一手揽住腰,就这么坐到他腿上。 萧莨依旧没放开他,不停地亲吻,从浅尝辄止到唇舌亲密交缠,祝雁停的舌头又被咬痛了,但没舍得推开萧莨。 一吻过后,萧莨的头抵在祝雁停肩窝处,低喘着气,祝雁停顺手帮他将发髻松了,手指插 进他的发丝里,轻轻按揉。 缓过气来后,祝雁停低声问萧莨:“今日要守岁么?” 萧莨“嗯”了一声。 祝雁停笑:“漫漫长夜,那我们做些什么吧?” 萧莨没接话,祝雁停还想说什么,听到萧莨肚子叫了一声,笑叹道:“表哥在御宴上没吃饱么?” “没吃饱就说,干嘛忍着,饿了我陪你一起吃。” 祝雁停在萧莨嘴上用力亲上一口,站起身,叫人送了两碗饺子进来。 萧莨沉默不言地吃东西,祝雁停说是陪他一起,吃了两口就开始盯着萧莨看,萧莨被他盯得不由皱眉:“看什么?” “看表哥好看。”祝雁停大咧咧道。 “……不吃别坐桌上。” “我不,我就要坐这里陪你,大过年的你一个人吃东西多没劲。” 萧莨瞥开视线,不再理他。 祝雁停忍不住笑,他早就发现,卑微可怜做小伏低只会惹萧莨生气,萧莨果然还是最吃他这一套。 一刻钟后,萧莨放下碗筷,这会儿更睡不着了。 祝雁停拉过他的手:“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吧,消食。” 萧莨不情不愿地被他拖去院中,祝雁停拿起先头珩儿没玩完的烟花棒,点了一根,捏在手里挥了挥,转身让身后的萧莨看:“这个果真有点意思,难怪珩儿喜欢。” 他的笑脸在烟火中愈显璀璨动人,萧莨移开眼。 祝雁停不以为意地继续玩手中的烟花棒,待手里这根快烧完了,萧莨又点着一根,递到他面前。 祝雁停微一愣,嘴角弧度更加上扬,笑盯着萧莨。 萧莨转开目光,眼里有难得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第106章 自有安排 一月中,上元节之后,萧莨率兵南下。 途经湘北,在这里最大的府城驻跸。 当地官员并就藩在此的裕王子孙出城迎接,裕王世子祝闵昭十分热忱殷勤地邀请萧莨下榻王府,被萧莨拒绝,寒暄几句,萧莨下令进城,入住当地官邸。 马车里,祝雁停剥了个橘子,掰下一瓣塞进儿子嘴里,见萧莨斜眼睨过来,赶紧又掰了一瓣,喂到萧莨嘴边。 萧莨的目光顿了顿,看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吃了。 温热的唇瓣轻擦过指腹,痒意一直从指尖蔓延到心头。 祝雁停轻声一笑,又扔了一片进自己嘴里,问萧莨:“为何不去裕王府住?” “小心些好。”萧莨淡道。 对这些祝家人,他虽不打算为难,但也不能不时刻防备着。 裕王如今八十高龄,是还仅存的四个祝姓亲王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子孙众多,封地原本在这府城下头的一个县城里,裕王一脉就藩在此已有两百多年。 先头徐氏最猖獗之时,一度占据湘州大部分地方,只湘北这一块,被裕王凭一己之力拼死护下,后头他投靠聪王,重新将徐氏兵马赶出湘州,直到南征军来,祝闵昭不顾裕王反对,率阖府上下倒戈向萧莨。 实则也是没有办法,明知道萧莨终有一日会夺了祝家江山,可当时那情况,聪王已到穷途末路,不倒戈只怕他们裕王府众人,还活不到天下改姓那一日。 “我瞧着那裕王世子是个挺识时务的,先前我将你有意保留祝氏宗室爵位的消息放出去,他第一个与我那堂叔联系了,想必是有些想法,反正他是世子,即便是降等袭爵,也能做个郡王,一代一代传下去,也得有个六七代才会成白丁,……只要你能信守承诺。” 祝雁停说着又剥了瓣橘子喂给萧莨,他倒是相信萧莨不会变卦,其他那些祝家人却未必那么容易放下疑心,谁能保证萧莨做了皇帝,就当真不会翻脸不认人呢? 可依着祝雁停来说,萧莨已经走到这一步,哪怕真的强行改朝换代,祝家人也奈何不了他什么,现在是萧莨有意放他们一条生路,而不是由着他们与萧莨拿乔,早些表诚意或还能拿到些好处,就是不知有几个人能清醒认识到这一点。 萧莨平静道:“我承诺的自会做到,旁的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 祝雁停笑了笑:“表哥别这么严肃嘛,我自是向着你的。” 那什么裕王,两百多年前才跟他是一家,论血缘,还不如萧莨跟他近呢,无非他们都姓祝罢了。 萧莨没再多说,略一犹豫,自己拿起个橘子剥开,放到祝雁停面前,不待祝雁停反应,已靠回身后软枕中,淡定拿起书。 祝雁停眨眨眼睛,回过神,兴高采烈地将橘子吃了。 真甜,比他自己剥得更甜。 珩儿见状小声嘟哝:“父亲为什么不给珩儿剥橘子,偏心。” 萧莨看着书,不再搭理他们,祝雁停笑哈哈地捏儿子的脸:“小东西别吃醋,爹爹帮你剥。” 小孩噘起嘴,又被祝雁停揉进怀里好一顿搓,才终于笑了。 祝雁停心累又好笑,大的小的都够难哄的。 在这府城驻跸的第二日,萧莨收到裕王府送来的请帖,裕王八十大寿办寿宴,请他赏脸莅临。 祝雁停翻着那请帖,问萧莨:“你去么?” “嗯,”他既不打算对付祝家人,想要怀柔,适当的示好总是有必要的,不只是做给裕王看,也是做给天下所有祝家人看,“你跟我一起去。” 祝雁停略微诧异,这么久了,除了之前在京中时,他两次以萧莨小厮的身份出现在人前,萧莨从不让他抛头露脸,这回却说让他一起去参加裕王的寿宴。 “……我也去?” 萧莨神色平淡,反问他:“你不是祝家人?” “好吧,我去就是了。” 转日,晌午之前,萧莨留下珩儿一人在官邸,带着祝雁停一起去了裕王府。 裕王府之前在封地的县城里,府城这座是几年前新建的,占地广阔,十分奢华,比南都府的所谓皇宫都不差。 从车上下来,祝雁停抬眸四处看了看,小声与萧莨道:“这地方可有够气派的,土皇帝啊,果然不能让他们做这地头蛇,以后都迁去京中吧。” 到了他们眼皮子底下,再想搞什么小九九也得掂量着些。 萧莨没接话,祝闵昭已带着全家老小出门来迎接。 见到祝雁停,裕王府这上上下下都不知该怎么称呼他,祝闵昭一脸尴尬,祝雁停今日显然不是以小厮身份来的,可他之前那个僖王是祝鹤鸣封的,自不算数,但若说承王妃吧,萧莨又并未给他正式册封,最后众人也只能客客气气喊他一声郎君。 祝雁停倒不在意这些,客套地与人笑了笑,跟在萧莨身边被人迎进府。 因为萧莨的捧场,这府城乃至附近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和祝家宗亲都来了,萧莨被请上座,他没有推辞,淡定坐下,祝雁停始终跟在他身边。 寿星老王爷不在,祝闵昭尴尬解释,他父亲这些日子卧病在床又腿脚不便,起不了身,请萧莨多担待。 萧莨没说什么,自始至终虽与之不热络,但面子还是给足了的,并未让之难堪下不来台。 期间不停有人来与萧莨敬酒,端的都是极其恭敬讨好的态度,尤其那些祝氏宗亲,虽心情格外复杂,满腹担忧,可眼前这情形,他们都只能奉承着萧莨,哪怕再想合起伙来与他作对,在众人心思各异的眼下,都几乎没有可能成事,没看小皇帝身边的那些人,都快被萧莨拔干净了么。 寿宴快结束时,有人来传话,说裕王想见祝雁停,请他过去后院一趟。 祝雁停挑了挑眉,似没想到对方会想单独见自己,下意识地看向萧莨,萧莨不动声色道:“既然裕王有请,那便去就是了,我与你一起去。” 祝闵昭心惊胆战,生怕他老爷子作妖,全家上下就只有这位老王爷是认死理的,自从知道他背叛聪王投效萧莨后,就再不理他这个儿子,还气病了,至今起不了身。 于是他也赶忙起身,要陪同着萧莨祝雁停他们一起去见裕王。 非但如此,他还将家里兄弟儿子孙子一众人都叫上了,跟着一块去,若是老王爷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们也好及时补救。 裕王果真躺在床上不能动身,看着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了,祝雁停进门,恭恭敬敬问候了一声,再怎么说,这位毕竟也是祝家长辈。 裕王身边伺候的下人扶着他艰难坐起身,靠在床头,祝闵昭赶紧过去,亲手将人搀扶住。 在对方打量自己的同时,祝雁停也在打量他,裕王病态满面、两鬓斑白,只那双眼睛尚显凌厉,他的目光转过祝雁停,落到同来的萧莨身上,冷冷瞧了他片刻,又再次转向祝雁停,哑声问:“你可是先帝的儿子?” 这话问得未免过于直白了些,且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祝雁停自然不会认,从容笑着回答:“裕王说笑了,我怎可能是先帝的儿子。” “当真不是?” “自然不是。” 他坚持这么说,裕王不再与他纠缠这事,又问:“那你现在是何身份?” “一介白丁罢了。” “以后也一直做着白丁吗?” 不待祝雁停再说,萧莨替他回答:“他是本王的妻子。” 裕王冷眼望向萧莨:“既是承王妻子,为何没册封?” “这次解决闽粤之事,回京就会册封。” 屋中之人闻言俱都一凛,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告诉他们,待这次回京,他就要改朝换代了。 “册封什么?承王妃?”裕王不依不饶地问他。 祝闵昭有些心慌,想阻止裕王这般态度继续诘问萧莨:“父亲,您歇着吧,别过问这些事情了,要不一会儿又得喘了……” 裕王没搭理他,浑浊双目直勾勾地看着萧莨。 萧莨走至一旁,大马金刀地坐下,面上已不再见半分恭敬之色,唯有周身压不住的上位者气势,冷声问:“本王何故需要与你交代?” 祝雁停默不作声地站到他身后去,并不插话。 祝闵昭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赶紧道:“摄政王您误会了,父亲他没别的意思,只是随口问问,您别放在心上,他病糊涂了,还请您莫要与他计较……” 萧莨没理他,目光扫过屋中神色各异的一众人,这些都是裕王的子孙,其实个个都恨不得他死,又都万分惧怕他。 那裕王不顾儿子的劝阻,阴着脸道:“郎君也是祝家子孙,我这做长辈的,帮他多问一句有何不可?” 祝雁停低眉顺眼面上无甚表情,萧莨看他一眼,收回视线淡道:“本王的妻子,本王自有安排,裕王既然叫我们来了,不如今日把话说明白吧,你们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本王想做的事情,你们以为就凭你们几个还能阻止的了?” 裕王恨道:“所以你已打定了主意要改朝换代?” 这次祝雁停替之回答:“王爷既然说帮我,我便也帮您一回,提醒您一句,您老还是认命吧,您不如看看这满屋子的子孙后代,再这么杠下去,无非是让他们这些人跟您一起送死,何必呢?先头我来时,还看到您的五世孙,才几岁大,玉雪可爱的,这样的小娃娃,您舍得让他去死么?” 祝闵昭等人已战战兢兢快站不住了,都在用眼神哀求裕王,不要再继续得罪萧莨,裕王面色铁青。 萧莨忽地握住祝雁停的手,与众人道:“我与雁停都是景瑞皇帝的后人,从景瑞朝起,每一代皇帝身上就都流着祝家与萧家人共同的血脉,如今也是如此,我的子子孙孙都会是如此,这个江山依旧是萧家和祝家的,祝家人的爵位我会保留,降等袭爵并非故意打压你们,以后萧家人的爵位一样是降等袭爵。” 不单是这些裕王府这些人,连祝雁停听了这话都分外诧异,萧莨没多解释,萧家的爵位他确实没打算给他们世袭罔替,至少没有功勋之人不能给。 从前他在宗事府任职,长历帝为祝家宗室过于庞大的支出头疼时,他就想过衍朝落到今日地步,谁能说不是因太祖皇帝对他的子孙后代过于大方,养出了过多的蛀虫,才拖垮了整片江山,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无论你们信不信,我会继续供奉祭祀衍朝皇帝,保留祝氏宗室爵位,这两件事必会办到。”萧莨继续说道。 不待裕王再说什么,他又看向除祝闵昭嫡系一脉之外的其他裕王府中人:“你们日后虽得不到荫封,但若你们有上进心,一样能凭本事加官进爵,有大功者,同样能得封外姓爵位,和天下所有人一样。” 即便日后祝氏宗室爵位再不会增加,几代之后甚至可能全部被收回,有本事的祝家人一样有机会建功立业,公侯伯子,这些外姓爵位又或是高官厚禄,他们也能肖想,萧莨的承诺意味着,新朝并不会因祝氏是前朝国姓,就对之忌惮打压甚至赶尽杀绝。 于裕王府这些非嫡长一脉的而言,虽没有爵位日子或许会很难过,但至少他们还能靠裕王府,若是不识时务裕王府也倒了,他们命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至少现在这样,日后子孙争气,说不得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萧莨能说出这番话,能有这样的胸襟和气魄,无论他最终能否信守承诺,在此时此刻,面前这些祝家人,甚至是裕王本人,都再说不出更多反驳之言。 “你说的,都能保证吗?”人群中有人没忍住问他。 萧莨的神色不变:“信不信在你们,我只能承诺我所承诺的。” 裕王最终什么都没说,疲惫地闭上眼睛,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如释重负。 片刻之后,祝闵昭领着一众人跪下地,郑重与萧莨叩首:“从今往后,裕王府阖府上下,原竭尽所能,为摄政王效犬马之劳。” 从裕王府出来,坐上回程的马车,祝雁停搓了搓手心,那里似还留有萧莨握着时的温度。 他抬眼看向面前面色平淡的萧莨,笑道:“裕王府眼下是这些祝氏宗王里最有能耐的一个,他们真心倒戈了,其他那些就再蹦跶不起来了,待我们归京之后,禅位之事应当能顺理成章。” 萧莨淡淡“嗯”了一声,靠向身后软枕,闭起眼。 祝雁停见状凑过去帮他揉按太阳穴,他先头在宴席上又喝了不少酒,还帮自己挡了几杯,估计又不舒服了。 之前柳如许还说萧莨在军中都是喝大碗酒,酒量不成问题呢,可他在自己面前,明明经常醉意上头。 “累了吗?”祝雁停低头亲他一口,先头萧莨在裕王府里那盛气凌人的模样,他可太喜欢了。 起身时,萧莨倏地抬手,按着他的后颈,又将他压下去。 祝雁停贴着萧莨的唇,痴痴一笑,愈发动情地去亲吻他。 第107章 关心则乱 在湘州没待几日,解决了裕王府之事,萧莨下令动身,继续南下,经赣州入闽。 半年多的时间,贺如松连同赵有平一起,已将徐氏兵马从赣南赶出,但闽州是徐氏老巢,想要攻克,并不容易,且先前冬日之时,战事停了许久,直到如今萧莨亲自前来。 他们在赣南与闽州边境之地安营扎寨。 越往南走,与北方气候差异越大,祝雁停有些水土不服,这几日又病了一场,倒没什么大事,就只是不停咳嗽,去岁他刚南下到景州时,也是这毛病。 原本按着计划,还要行进个两日入了闽州再下营,那日傍晚萧莨突然下令停止行军,就地扎营,并未与部下多解释。 祝雁停心知他是因为自己,不想拖后腿:“我没什么大碍,继续往前走就是了,何必这个时候就扎营。” 萧莨冷冷看他一眼,祝雁停更多未出口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去。 算了,萧莨也是为他好,他若不领情,只怕还惹萧莨不高兴。 而且,萧莨这么在意他,他其实很高兴。 原地休息了几日,不再一路奔波,祝雁停的咳症果然好了许多,萧莨不让珩儿来看他,说是怕把病气过给珩儿,那小孩憋不住,忍了两日,趁着萧莨与人商议军事时,偷偷跑过来。 珩儿见到祝雁停,先扑到他膝头蹭了蹭脑袋,大声喊:“爹爹,珩儿想你了。” 他知道这几日祝雁停身子不适,听话了许多,不敢再咋咋呼呼的,就怕累着祝雁停。 祝雁停摸摸儿子的脸,有些担忧:“你父亲不是不让你来么,别过了病气了,你还是赶紧回去自己帐子吧。” “我不要,”小孩不高兴,“父亲也每天都来,他不怕过了病气,我也不怕。” 祝雁停无奈笑:“你跟你父亲哪能比。” “爹爹也偏心。”珩儿不满地小声嘟哝。 “哪有啊,”祝雁停叹气,“爹爹和父亲是为你好,你还是小娃娃,过了病气更容易生病,你生病了爹爹父亲都会担心的。” “真的么?” “真的。” 祝雁停想着他这病其实好得差不多了,珩儿特地来看他,也是有心,没再撵他走。 傍晚,萧莨回来,见到小孩在,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叫人传膳。 用过晚膳,父子三人坐下来一块喝茶闲聊,萧莨过问了几句珩儿的功课,小孩这几日开始学四书,书背得很溜,在萧莨面前背了一段,得了夸赞,十分高兴。 其实四书五经这些,对未来太子的教育来说,算不得什么,他更该学的是治国之道、驭人之术,萧莨时常带他听政、听自己与部下商议军事,为的也是这个。 不过珩儿这小孩聪明,光是这么听着,该懂的不该懂的就都懂了,还敢去跟小皇帝谈判,糊弄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这方面倒不太需要他们担心,只要正确引导就行。 说了一会儿话,萧莨的亲卫匆匆来报,说有紧急事情要禀报。 萧莨将人叫进来,来报信之人送上刚刚收到的信函,是贺熤写来的,说是先前他们离开蜀州没多久,小皇帝就几次与他提议想要亲征,被他挡回去,这回竟然趁着他不注意,在身边几个太监亲卫掩护下,偷跑出宫,他发现时人已经离开了南都府,他已派人去追,能不能追到还不知道,先写了信将事情禀报与萧莨。 萧莨拧起眉,若有所思,祝雁停接过信去看了一眼,十分诧异:“他想亲征,还偷偷跑了?他在开玩笑么?带着那么几个太监和亲卫出来亲征?” 一个七岁大的孩子,连亲政都没有,说什么亲征,必是又有什么人在背后鼓动他,做下的这等事情。 祝雁停看着那信,想了想,问萧莨:“你要派人去找么?” “我会派一队兵马前去。” 无论如何,只要小皇帝还是名义上的皇帝,他们就不能坐视不理这事,至于他到底想做什么,得等先找着人再说。 一旁的珩儿听着眨眨眼睛,有些不高兴,这人怎么不听他劝,又给他父亲找麻烦…… 过了几日,外头传来消息,那小皇帝竟跑到赣、闽、粤交界之地的一座府城里,那里之前被徐氏伪朝廷占据,后头又被贺如松带兵收回,小皇帝去了没两日,似是走漏风声,徐氏的兵马闻风而动,前去围了那座府城,虽尚未破城,但已岌岌可危,城中守将已送出求援信,请求救援。 贺如松那边先收一步到消息,因小皇帝被围困在城中,他不敢擅自做主,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将事情报来萧莨这里。 听闻禀报,萧莨的面色十足难看,当即召了一众部下前来,商议事情。 祝雁停等了一个时辰,萧莨议事完回来,更换铠甲拿起剑,他要亲自带兵前去营救,且当下就要出发。 祝雁停分外担忧地提醒他:“这事太蹊跷了,小皇帝找那么个蹩脚借口特地跑来这边,还避开了你和贺熤那边派出的搜找之人,结果他刚入了那云商府,就被徐氏的人知道了,看着就像是他们一早策划好的,共演的一场戏,先前在南都府时,捉到的那些徐氏探子不就说想找小皇帝合作么,你可别上了他们的当。” “我知道,”萧莨的眸色沉定,“事情有诈,可我不得不去。” 祝雁停轻抿起唇,他知道,萧莨说的对,明知道事情有诈,可小皇帝被困在城中,徐氏兵马兵临城下,他就不得不去。他若不去救,甚至不亲自去救,先前做出来的那些工夫就都白费了,哪怕今日救了小皇帝,明日就让他禅位,他们也得先把人救出来。 沉默片刻,祝雁停不再多劝,拿起铠甲,亲手帮萧莨穿上:“那你自己当心些,早去早回。” “嗯。”萧莨淡淡点头。 祝雁停心里还是不踏实,因而有些郁闷,低头在萧莨面前站了半晌,闷声道:“我不能一起去么?” 先头进门时萧莨就说只带一半人过去,赵有平的兵马明日会过来这边汇合,让他暂且留在这里。 “……你去做什么?”萧莨的喉咙滚了滚,声音没有多少起伏,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想跟着你。” “既知有诈,此去危险,还要跟着?” “我不怕,”祝雁停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我不怕,跟你在一起,我真的不怕。” 萧莨回视着他,眸光动了动,没有接话。 祝雁停往前一步,抬手用力抱住萧莨。 萧莨的手搭上他肩膀,轻捏了捏:“留下吧,看着珩儿。” 祝雁停无话可说了,若只有他一人,刀山火海他都跟着萧莨去,可他也得顾及着儿子。再安慰自己,若当真有什么危险,或许他不在萧莨身边,他不必分心,反倒好些。 祝雁停贴着萧莨,轻蹭了蹭脸,轻轻“嗯”了一声。 出门之前,祝雁停帮萧莨把剑细细擦拭一遍,剑刃愈发锋利,渗着寒光,祝雁停将之插入鞘,佩回萧莨腰间。 萧莨握了一下他的手,大步离开。 祝雁停跟出去,带着珩儿一起将萧莨送出军营,看着萧莨翻身上马,站在原地未有动。 萧莨回头看他们父子俩一眼,点点头,攥紧马缰,带队离开。 一大一小在军营外站了许久,直到远去的兵马再看不到影子,夕阳已落,祝雁停才倏忽回神,牵起儿子的手,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父子俩一起往回走,小孩小声问祝雁停:“爹爹,父亲又去外头打仗么?” “嗯。”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知道。” “噢。” 珩儿拉紧他的手:“爹爹别担心,父亲不会有事的。” 祝雁停微怔,点点头:“你说得对。” 用完晚膳,趁着祝雁停泡药浴之时,珩儿跑出帐子,叫了伺候自己的人来问:“去给本世子打听一下,父亲去哪里打仗了,为何这么急着走。” 这小孩聪明,萧莨匆匆点兵离开,祝雁停又满腹担忧,他本能觉察出有什么不对,自要弄个清楚。 那些个下人深知这位世子爷不好糊弄,当即去把事情原原本本打听清楚,来回报给他。 珩儿听罢气呼呼地原地转了两圈,心里把那小皇帝骂了百八十遍,大喊一声:“大嘴巴!” 大嘴巴倏地飞过来。 “你去给我找找,那小皇帝在哪里,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大嘴巴哼哼唧唧,不怎么愿去,被珩儿撵了几下,只得嘎嘎乱叫着,趁着夜色,飞出了军营。 云商城。 小皇帝下榻在当地官邸,城外已被徐氏兵马包围,他不敢出门,就一直在这院子里呆着,心里总是不得劲。 那太监与他说,如今只等萧莨带兵过来,徐氏的兵马已经在沿途设伏,一旦萧莨踏入圈套,就能将之射杀。 只要摄政王死,他就能不死了,……可他当真能不死吗? 到了这一刻,小皇帝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心底无端冒出的恐惧和不妙预感,让他心下一阵阵发凉。 夜里,小皇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意全无,到后半夜,迷迷糊糊要睡去时,隐约听到外头有说话声。 他不动声色地爬起,轻手轻脚走去门边,再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门外,那原本给他守夜的太监,和两个侍卫正坐在廊下喝酒,小声说着话。 “这酒真不错,我等虽说跟着那小皇帝,荣华富贵没享受到,连口好酒都喝不上,还整天提心吊胆的,活得可太憋屈了。” “待再过个几日,那位摄政王死了,咱们再把这小皇帝杀了,到那时就是靖帝跟前头一号的功臣,好日子还在后头,还怕喝不上好酒,没有荣华富贵享么。” “说的也是,只要摄政王和那小皇帝都死了,靖帝的机会就来了,待到靖帝夺了天下,我等才真正有前途荣华可享。” 外头几人越说越兴奋,小皇帝却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喊出来。 他爬回床上去,身子缩成一团,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到这会儿,说什么后悔都晚了。 他太蠢了、太蠢了,他做的这些,都在为他人做嫁衣,即便摄政王死了,他也活不了。 耳畔隐约听到什么东西落到床头的声响,小皇帝缩在被子里的身体抖得更厉害,直到有东西啄上他的脑袋,听到那一声不明显的“嘎”,他才猛地掀开被子,面前果真是正斜眼睨着他的大嘴巴。 大嘴巴有些嫌弃地抬起一只脚,往他面前伸了伸,小皇帝手忙脚乱地从上头取下字条,是那位摄政王世子写给他的:“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不许害我父亲!不然我杀了你!” 小皇帝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不敢出声,又怕那太监随时会进来,回过神以最快速度下床,到桌案边拿了笔,在字条背面将事情写明白,系回大嘴巴的脚上,大嘴巴没再看他一眼,从半开的窗户飞出去,转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小皇帝爬回床上,重新缩回被子里,在黑暗中无声地流眼泪。 晌午之前,祝雁停正心不在焉地看着书,珩儿突然冲进帐子里,焦急地将累瘫了的大嘴巴刚送回的字条给他看:“爹爹!他们都好坏!父亲会不会出事?!” 祝雁停看过那字条,面色瞬间沉下,顾不得跟儿子多说,当即去找赵有平。 赵有平早上才刚带了兵马过来汇合,这会儿正在与人议事,祝雁停将字条给他看,赵有平神色凝重地看完,问他:“郎君可确定,这是小皇帝所写?” “是他。” 即便他们都早就猜到这事有蹊跷,也做了些准备,但真正看到这个,依旧有所担忧,尤其是祝雁停,他已经快坐不住了。 赵有平立刻道:“我这就派人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去给王爷,他昨日才带兵出去,应该还未走太远,不至于这么快到那些贼人设伏之地。” 祝雁停咬牙:“麻烦将军给我安排一队人和快马,我自己将消息送去。” 赵有平一听祝雁停说要亲自前去,分外诧异,下意识地阻止他:“郎君不必如此冒险,这事王爷早就做了提防,不至于中计,您不用太过焦急了。” “不行,我一定得去,你现在就让人去安排!”祝雁停的语气强硬,不容拒绝。 昨日他就想跟着萧莨一块去,今日看到这张字条,更是打定了主意,他一定要去,哪怕萧莨做了再万全的准备,他依旧不放心。 赵有平见他这样,不敢再劝,迅速安排了一支骑兵给他,离开之前,珩儿追过来问:“爹爹,你也要走吗?” 祝雁停翻身上马,叮嘱小孩:“我去找你父亲,你乖乖在这里待着,听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找着你父亲再说。” 小孩有些不乐意,但不敢多说什么:“好吧,珩儿听话就是了。” 将珩儿交给赵有平看顾,祝雁停挥下马鞭,率着那支数百人的骑兵疾驰而去。 第108章 骤然生变 祝雁停一路纵马狂奔,中途只休息了两个时辰,让坐骑喘口气吃了些粮草,又再次上路,终于在转日天亮之时,追上了萧莨的大军。 萧莨率兵在一处河畔扎营,天亮正要收营重新上路,听到来报说祝雁停带了人过来,立刻亲自出了营地去迎接。 祝雁停从马上跳下,众目睽睽之下不顾一切地向着萧莨冲过去,扎进他怀里用力将人抱住。 萧莨任由他抱着,听着祝雁停略显粗重的呼吸,和不断加速的心跳声,半晌,抬起手,轻抚了抚他的背。 安静抱了片刻,祝雁停终于平复心神,抬眼望着萧莨,焦急说道:“别再往前走了,徐氏的兵马在通往云商城的那段山路上设了埋伏,就等着你带大军过去好一网打尽。” 萧莨的神色不变,静静看着他:“……你是因为这个,才特地跑来跟我说?为何不让别人来传信?” “我不放心,我怕耽误时间你已经落入埋伏圈,我没想那么多就自己来了,我也没有莽撞冲动,我带了人跟着一起来的,不会让自己有事。”祝雁停说得有些急,更有些语无伦次,怕萧莨会因为他的贸然出现而生气,着急解释。 萧莨听他说完,没再问,再次揽了揽他的腰,淡声道:“上车吧。” 直到被萧莨牵着手坐上车,祝雁停才恍惚回神,下意识地又抱住了萧莨,搂着他不肯松手。 萧莨很无奈,提醒他:“你这样,我们怎么说话?” 祝雁停讪然放开手,低头没敢看萧莨,萧莨捏住他下巴,让他抬起脸来。 祝雁停的眼睑上一片乌青,昨夜必是一整夜没睡,得到消息就赶急赶忙亲自跑来告知自己。 “你怎么不听话?”萧莨松开手,语气虽有责备,但不严厉,不像是生气了。 祝雁停低下声音:“我担心你,没想那么多。” “真担心我?” 祝雁停用力点头。 萧莨轻抚了一下他的脸,安慰他:“没事。” 祝雁停愣神片刻,不由傻笑起来,这会儿才终于彻底缓过劲,将小皇帝那张字条之事说了一遍,又感叹道:“没想到珩儿那小崽子还出息了,我们现在要去哪?还往前走么?” 萧莨倒是不在意,靠向身后软枕,闭眼道:“小皇帝救还是要救的,不过他们打错主意了。” 祝雁停不解:“徐氏已经在通往云商府的途中设伏,我们贸然过去,不是送死么?” 萧莨不以为然:“谁说要走那条路?” 祝雁停一愣:“不走那条路还能走哪里?去攻打长陵?” 去往小皇帝被困的云商府只有两条路,要么途经徐氏设伏的那段山道,要么经由长陵城过,长陵是闽州要塞之地的城池,也是通往徐氏老巢腹地的重要关口,依山而建,城墙修得非常高大,易守难攻,先前赵有平带兵马围了半年,也没能破城。 短时间内,他们恐怕很难拿下长陵,眼下救小皇帝才是紧要之事,这个时候去攻打长陵,在祝雁停看来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萧莨没有回答,依旧闭着眼,只抬手攥过祝雁停的手腕,祝雁停猝不及防,被他拉得跌进他怀中。 萧莨的手揽上来,祝雁停没挣扎,调整了姿势,就这么趴在萧莨怀里,贴着他的脖颈轻轻蹭动:“表哥,你就别跟我打哑谜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去长陵。”萧莨淡定道。 “你之前就猜到走另一条路,他们会设伏吗?” “嗯。” 从一开始他的打算就是去长陵,哪怕祝雁停不来,他们也不可能会中计。 祝雁停还是不理解:“那要如何破长陵城?先头赵有平不是带兵围了那里半年,都无计可施么?” 萧莨低头,嘴唇若有似无地蹭过祝雁停的额头:“等到了地方给你看个东西,急什么。” 听出萧莨语气中的自信,祝雁停终于放下心来,萧莨要卖关子,他便懒得猜了,轻声笑:“好。” 又行了一日,大军到达长陵城,在城外三十里处扎营。 祝雁停终于看到了萧莨要给他看得东西,是三枚新式的火炮,萧莨特地带他去看,与他解释:“这是前些日子,贺家的船队从西洋的黑市上买来的,前几日刚刚运到送来这边,已经试过了,射程和威力有衍朝之前最好的火炮三倍还多。” 祝雁停听得一愣一愣,为免打草惊蛇,萧莨没叫人试炮给他看,祝雁停只伸手去摸了摸那黑漆漆的大家伙,有一点肃然:“真有这么厉害啊?” “嗯。”萧莨点头。 “所以你要用这个,去强攻长陵城的城门?” “不必,”萧莨的手搭上祝雁停摸过的地方,手指轻敲了敲,“长陵城依山而建,城西边的山上,在半山处搭设炮台,以这些火炮的射程,能够得着,且按着城中探子回报的,西城那一块是城中的官邸、粮仓所在,只要能将之炸了,城内就彻底乱了。” 祝雁停了然,难怪萧莨先前一点不着急,原来早已想好破城之法。 萧莨又道:“今夜就行动。” 回去帐中,祝雁停还在想着先头看到的火炮,待萧莨将事情交代下去,布置了今夜的作战任务,终于能坐下喘口气,祝雁停端茶给他,顺口问道:“西洋人的火炮现在都这么厉害么?” 萧莨看他一眼,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握了握他的手:“待天下局势平定,我会大力发展火器,不必担心。” “那可好。”祝雁停放下心来,他就知道这些事情不需要他操心。 其实百多年前,景瑞、永毓两朝的皇帝都十分重视火器,景瑞朝的皇后更是对之推崇至极,留下过许多亲手画的火器设计图稿,收在工部和萧家家里,可惜后头几代皇帝或许是怕下头的武将造反,都不看重这个,至今衍朝现有的这些火器,还是与百十年前一样的老旧货,也难怪不如那些西洋人造出来的好。 那些图稿,无论是收在工部的,还是藏在萧家家里的,萧莨都看过,虽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有可取之处,先祖留下来的东西,没必要浪费。 “以后你帮我做这事吧。”萧莨忽地道。 祝雁停闻言惊讶看向他:“我?” 萧莨抬眸,神色平静:“以后我会把军器司从工部另分出来,独立建制,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祝雁停的心跳加快了些,下意识地提醒他:“阿荣也可以的。” “你不可以么?”萧莨反问。 “可,……后宫不能干政。” “承瑞皇后当年,连内阁首辅都做得,有何不可以?” 祝雁停想说,正因为此,才有了你们萧家今日,想想又算了,反正他不会再生第二个孩子,更不会有祝姓的孩子,并不需要担心这个。 萧莨依旧看着祝雁停,等着他回答。 祝雁停走去萧莨身后,弯腰抱住他脖子,一口亲在面颊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表哥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什么都听表哥的。” 萧莨沉默不言地捏了捏他的手,眉目间的神色终于变得柔和。 当日夜间,随着一声接着一声的巨大炮火声响,长陵城西北边烧成一片火海,天亮之时,关闭了大半年的城门终于开了,城中守将出降。 萧莨留下一队人处置善后,马不停蹄地带兵往云商府去。 三日后的傍晚,大军在距云商府百里的山林处下寨。 入夜,因明日就要与徐氏的兵马交手,萧莨这会儿还在召集部下议事。 祝雁停心不在焉地帮萧莨擦拭佩剑,看到剑柄上挂着的那个剑穗已经又旧又脏,还沾了血,帮之取下来,捏在手心里摩挲一阵,想到当日萧莨离京时,自己也是满腹担忧,偷偷帮他挂上这个,还怕他不肯要,一时感慨万千,无声笑了笑。 他又重新挂了个小巧的香囊上去,忐忑想着一会儿萧莨回来看到了,会有什么反应。 毕竟当年他送给萧莨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个香囊,后头却又用之算计了他一回,对萧莨来说,那或许确实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记忆。 祝雁停发呆愣神时,萧莨已经进门来,祝雁停赶忙起身,将抱在手中的剑递给他,萧莨一眼看到他给自己换到剑柄上的香囊,捏到手里细细端详片刻。 祝雁停紧张地盯着他看,直到萧莨淡定地将剑搁回剑架上,吩咐人送热水进来梳洗。 祝雁停上前一步帮他更衣,小声问他:“那个香囊,你要么?” 萧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调的香?” “嗯。” “这回又是能吸引什么东西的?” 祝雁停低着头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这旧账算计来就没完没了了。 直到听到耳边隐约的笑声,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猛抬起头。 萧莨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只眼中有隐约未尽的笑意。 祝雁停愣了愣,用力抱住萧莨的腰:“表哥……” 萧莨轻拍了拍他的背:“放开,我衣裳还没换。” 祝雁停心中高兴,听话放开他,麻利地帮萧莨更衣,再给他松头发。 梳洗之后,萧莨坐在灯下看书,祝雁停在一旁看他:“表哥你不睡么?明日还要上战场。” “还早。”萧莨的视线没有从书册上移开,随口回答他。 祝雁停心中惴惴难安,声音有些闷:“你一定要亲自去么?你上次答应我,你也会惜命的。” “为了救小皇帝,姿态得做足了,最后一次了。” 小皇帝尚在城中,他身边那些个人听闻萧莨没死,且已到达城下俱都慌了,在萧莨与徐氏的兵马没分出胜负前,不敢轻举妄动,依旧躲在这云商城中,并未如徐氏所愿,将小皇帝交出来。 如此,他们也免了后顾之忧,只要解决了徐氏的兵马,小皇帝身边那些个跳蚤,再秋后算账就是。 祝雁停还是不放心:“别太拼命了。” “不会。” 见萧莨只是看书,自己问一句才答一句,不爱搭理自己,祝雁停有些不满,坐到萧莨身边去,抽了他手里的书,往他腿上爬,眼珠子乱转,在萧莨耳边蛊惑他:“表哥,我们很久没有那……” 他的话没有说完,萧莨定然是明白他意思的。 他们确实很久没亲热了,毕竟行军打仗在外,总归是不方便,更别说他前些时日还病了一场。 萧莨抬手在他腰上捏了捏,将人抱住。 祝雁停岔开腿,坐在萧莨身上,抱着他的脖子低头细细密密地亲吻他。 萧莨仰头倚在榻上,看着祝雁停的眼中有似笑非笑之意,就等着他动。 亲了一阵,见萧莨不给反应,祝雁停有些泄气,想要下去:“不想做算了。” 萧莨却猛地勾过他的腰,一个翻身,将人压到榻上。 四目相对,看到萧莨眼中不加掩饰的灼灼亮光,再听到他逐渐加重的呼吸声,祝雁停没忍住笑,手指在他的心口处点了点:“表哥,你刚才是装的啊。” “你想如何?”萧莨轻眯起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不想如何,就想做夫妻间该做的事情。”祝雁停坦然直言,笑意弥漫的眼中尽是勾人之意。 萧莨低下头,凶狠地咬住他的唇。 唇齿激烈交缠,来不及吞下的唾液黏糊了他们一下巴,俩人身上原本都只穿了中衣,三两下尽都撕开,萧莨满是薄茧的手在祝雁停身上游走,又捏又掐,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浅印记。 再是用嘴,祝雁停身上每一处敏感点都被萧莨咬过,颤颤巍巍挺立起地乳尖更是被蹂躏玩弄得肿胀不堪,留下萧莨舔舐过后的晶亮水渍。 细白的两条腿被萧莨掰开至最大,萧莨的吻落至他大腿根处时,祝雁停终于忍不住放声呻吟,再然后,萧莨含住了他的。 自重逢以后,萧莨还是第一回 为他做这样的事,被萧莨的舌头滑过顶端铃口,快速地吞吐,祝雁停被刺激得几乎要哭出来,心理上的快感更甚,几乎没多时就已颤抖着射在了萧莨口中。 萧莨吐出口里秽物,倾身上来,按着祝雁停深吻,咸腥的属于他自己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祝雁停才发泄过的下身又颤颤巍巍地挺立起来。 一记深吻之后,祝雁停的身体慢慢往下滑,跪蹲到榻下,低头覆在萧莨胯下,也含住了他早已一柱擎天的性器,卖力地吞吐,努力想要取悦他。 萧莨抓住他的头发,压着他后脑用力按向自己,挺动起腰身,顶进他深喉里。 听到头顶上萧莨不断加重的喘气声,祝雁停愈加兴奋,一下一下吐着嘴里胀大到极致的茎物,感觉到萧莨就要到极限,已做好尽数将他射出来的东西吞下的准备,萧莨却陡然拔出去,不待祝雁停反应,已将他扯起,重新扔上榻,压下身来。 “嗯……”祝雁停的嘴里发出甜腻的呻吟,萧莨的手指插入他的穴中搅弄,那里他先前自己就已经涂抹过脂膏,做好了充足的开拓。 萧莨显然发现了这一点,满是情欲的眼中眸光更沉,抽出手指,换上那根巨炮,凶狠地撞进祝雁停身体里,插到最深处。 最受不住地那点被狠狠擦过,祝雁停的呻吟声陡然拔高,又尽数被萧莨堵在嘴间,萧莨一手捏着他的腰,不待他适应,已大力进出征伐起来。 一进一出,每一次都是全根插到底再用力抽出,湿软紧致的后穴包裹着肿胀的性器,将那物什咬得愈加硬胀,不断地撞击,几要连那两颗卵蛋都挤进去,肉体拍打声随着身下床榻的晃动声响,交织在一起,淫靡万分。 祝雁停的手脚都缠在萧莨的身上,热情地迎合他,仰头去与他索吻,他们紧紧交缠在一起,不断地交换亲吻,抵死缠绵。 天亮,祝雁停醒来时,萧莨已经不在。 外头有哗啦落雨声响,昨日夜里还晴朗着的天气说变就变。 祝雁停身上还酸软着,提不起劲来,又免不得担忧,萧莨应该天一亮就带兵走了,也不知几时能回。 不知为何,他的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落雨声更是让他心烦意乱得很,只能不断提醒自己,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萧莨率军,与徐氏兵马在距离云商城五十里处的漉水畔相遇,大战一触即发。 雨越下越大,将冲锋号角声压抑得愈加浑厚,也叫那无止境地厮杀喊声更显凄厉。 萧莨剑指敌军主帅,与之缠斗不休,旁边不断有人涌上来,他的人,亦或是对方的人,时刻有温热腥臭的鲜血溅到他面上,又迅速被雨水冲刷。 每到这个时刻,萧莨才能真正感觉到热血沸腾的刺激,从他第一次上战场起,他就觉得他天生属于这里。 长剑洞穿敌军主帅的心口,在对方大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轰然倒下时,萧莨狞笑一声,狠狠将剑抽出。 剑柄下挂着的香囊在那一瞬间,被不知谁人划过来的剑割断了系绳,用力甩出去,堪堪落在河边。 萧莨的瞳孔骤然一缩,不再与人纠缠,纵马往前去,不管不顾地跳下马,想要捡回他的香囊。 身后是依旧在厮杀的战场,不知从哪个方向刺出的剑直指向他,萧莨感受到剑风,本能地侧身避开,依旧被刺穿了肩膀,不待他反应,身后紧随而来的是一声厉马嘶鸣,有马蹄踹上了他的后背,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踹入河中。 大雨中暴涨的河水滚滚,几乎顷刻就将萧莨卷入湍急的水流中,不见了人影。 第109章 后悔莫及 巳时。 祝雁停不好的预感成真,收到消息时,他正在帐中心不在焉地看书,手里的书掉落脚边的火盆,溅起滚烫的火星都未有察觉,只不可置信地瞪着来送信的萧莨亲卫,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王爷怎么了?” “王爷、王爷在混战中下马,被敌军一副将偷袭,肩上中了一箭,后又掉入漉水中,失去踪迹。” 祝雁停白了脸,用力握紧拳头,依旧止不住浑身的颤抖,他的脑中有一瞬间是全然空白的,陡然回神后又猛站起身,抬步就往外走。 不顾外头铺天盖地而下的瓢泼大雨,祝雁停翻身上马,往战场疾驰而去。 战事已停,他们这方大获全胜,诛杀了敌军主帅,斩首数千级,余的残兵也已尽数缴械投降,几个副将被生擒,包括偷袭萧莨、并纵马将之踹下河中的那一个。 漉水河畔遍地尸骸,暴雨磅礴不断冲刷着满地的血水。 祝雁停在萧莨落水处下马,怔怔望着眼前在雨中汹涌翻滚的河水,混沌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和迷茫,更多是压抑不住而起的绝望。 大雨迷朦了视线,祝雁停的眼里似有不断淌进的雨水,又或是别的什么。 萧莨的亲卫手忙脚乱上来给他打伞,祝雁停哑声问:“王爷为何会下马?” “应当是捡这个,”亲卫将那满是污秽的香囊递给他,“这个是从王爷的剑柄上掉下的,就落在这里,王爷想捡起来,才会下马。” 祝雁停颤抖着手将之接过,……竟然是这个,萧莨竟然就为了捡这么一个自己送他的小玩意,他竟然为了捡这个在战场上分神下马。 祝雁停闭起眼,紧攥着的手指在掌心中几要掐出血来。 在那一瞬间,他终于感觉到锥心刺骨的痛苦和后悔,又是他的错,他害了萧莨,他又害了萧莨…… “我等已经派人去沿河搜找了,”亲卫安慰他,“或许、或许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并不会有什么事。” 可这话说出来,只怕他自己都不信,更别提说服别人,这么大的雨、这么湍急的水流,萧莨身上还有剑伤,掉入河中,很大可能,……已是凶多吉少。 祝雁停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目视着前方,如同一尊伫立那里不会动的雕像,那一柄小小的竹伞遮掩不了暴雨倾盆,他的浑身都已湿透,周身尽是悲凉。 晌午之后,落了一早上的雨势才终于转小,祝雁停没有回营,亲自带人沿河一路往下游搜找,哪怕当真毫无希望,活要见人,死,也得见尸。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希望一天一天渺茫,沿河来回搜索数遍,始终没有找到萧莨的影子,生死俱不知。 祝雁停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这些天他不吃不喝不睡,疲惫至极才能勉强合眼片刻,往往睡不到两个时辰,又会被噩梦惊醒。 萧莨失踪的消息暂时被压下,军中这两万兵马都由跟随前来的一个参将调令,只好在云商城的危机已经解除,小皇帝被救出,身边之人尽被处死,小皇帝被接回军营,押在军中被严加看管。 赵有平那边已经带兵过来汇合,将珩儿一并送来。 萧莨失踪的第六日清早,赵有平的兵马到达这边的军营,祝雁停这会儿还在外头找人。 一直到入夜,祝雁停才回到营中,珩儿见到数日未见的爹爹几乎不敢认,祝雁停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形容消瘦、青渣满面,眼睑下乌青浓重,连神情都是呆滞木讷的。 小孩扑到祝雁停身前抱住他,放声大哭。 听到珩儿的哭声,祝雁停在恍惚中回神,慢慢蹲下 身,抱住儿子,头抵在他稚嫩的肩膀上,无声哽咽。 父子俩抱在一起哭,哪怕在外头还能强撑着,这会儿面对着珩儿,祝雁停当真已经累到极致,也痛苦无措到极致。 哭了许久,珩儿抬手一抹眼睛,问他:“爹爹,父亲不见了么?” “……我不知道。” “那,父亲会死么?” 祝雁停猛抬起头,泛着血丝的赤红双目里有一瞬间俱是气怒,脱口而出:“你胡说八道什么!” 珩儿的身子抖了抖,小孩很明显被吓到了,一边抽噎一边伸手帮祝雁停擦眼睛:“爹爹不哭了,珩儿错了,珩儿乱说的,呜……” 祝雁停颓然坐到地上,木楞半晌,又将儿子拥进怀里,哽咽出声:“爹爹不是故意凶你,爹爹就是害怕。” 珩儿一抽一抽地安慰他:“爹爹不要怕,父亲不会死,父亲肯定会回来的。” 祝雁停心里愈发难受,珩儿的话其实安慰不了他丝毫,无边际的绝望情绪几乎要将他压垮:“……嗯。” “爹爹要吃饭要睡觉。”小孩哭着求他。 “……好。” 小孩一边哭,一边帮祝雁停抹眼泪:“我陪爹爹,等父亲回来。” 有珩儿在,祝雁停再不愿意,也终于勉强自己吃了些东西,抱着儿子一起入寝,他一直紧绷的心神才稍稍放松些许,珩儿搂着他,轻拍他的背,就像从前他哄珩儿一样,这回轮到这小娃娃来哄他:“爹爹睡觉,明日父亲就回来了。” 祝雁停闭起眼,眼角依旧有泪水滑落。 待到祝雁停的呼吸声平稳,珩儿才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出了帐子,大嘴巴刚飞回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没敢跟他说话。 小孩很失望,自从知道父亲不见了,这两日他一直让大嘴巴出去帮自己找,但没有明确的目标,与大海捞针无异,大嘴巴这鸟虽有些通灵,终究不是神,它也找不着。 小孩抬手揉了揉眼睛,不想让眼泪流下来,问大嘴巴:“你说我父亲是不是真的死了?” “崽崽胡说!笨蛋崽崽!” 大嘴巴滑稽地在珩儿面前扭,想要逗小孩高兴。 珩儿半点笑不出来:“爹爹好伤心,我从来没见过爹爹这么伤心,要是父亲死了,爹爹也会死的。” “崽崽胡说!崽崽胡说!” 大嘴巴只不停重复这一句话,珩儿两只手抬起挡住眼睛,呜呜咽咽地哭:“要是父亲爹爹都死了,珩儿也要死了,呜……” 翌日,祝雁停没再出门去找人,依旧是那副消沉木然的模样,在帐子中一坐一整日,不言不语,苍白无血色的一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连眼睛都很少眨动,任凭珩儿怎么找话题与他说话,都鲜少有反应。 下午,赵有平来求见,祝雁停听闻传报,呆愣半晌,哑声开口:“请他进来吧。” 赵有平进门来,见到祝雁停这副模样,虽早已料到,依旧唏嘘不已、忧心忡忡,低声提醒他:“还请郎君节哀。” 祝雁停的眉头微蹙起,缓慢说道:“节哀?王爷还没找着,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为何就要节哀了?” “是末将说错话了,郎君恕罪。”赵有平赶紧改口,心下重重一叹,萧莨一直未找着,其实他们心里都有数,他能活着回来的机会,已十分渺茫。 他们这些部下,又怎么会盼着他出事,萧莨不好了,他们更讨不到好,可终究,得面对现实。 “……末将来,是想问郎君,那小皇帝已被关押多日,后头的事情要如何处置?” 安静片刻,祝雁停问他:“为何要来问我?” 赵有平低头道:“郎君,这么多天了,王爷都未回来,我知您心里难受,末将等同样不好受,可这事瞒得了外头一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得早做打算,王爷辛苦打下的江山,……哪怕是为着世子,您也得帮之守住。” 祝雁停渐攥紧拳,红着眼睛愤恨地瞪向赵有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认定王爷回不来了是么?” “末将不敢也不愿,”赵有平硬着头皮道,“可郎君,只怕万一,我等必须在事情传得天下皆知之前,做好打算。” 祝雁停仰起头,将想要脱框而出的眼泪咽回去,一旁的珩儿不满斥道:“你说什么呢!我父亲不会有事的!他肯定能回来!” 赵有平单膝跪下地,低头沉声恳求:“末将恳请郎君和世子,不要辜负了王爷这些年的心血,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王爷打下来的这些基业,为了世子,为了萧家,还请郎君早做决断。” 珩儿气呼呼地噘起嘴,抬头去看祝雁停。 沉默一阵,祝雁停收回眼泪,冷眼看向赵有平,问:“你想让我怎么做?” “若是、若是王爷当真有个万一,禅位之事也绝不能就此作罢,否则,一旦等到小皇帝长大,羽翼渐丰,迟早有一日,我等会压制不住他,到那时就当真是为他人做嫁衣了,可世子如今太过年幼,荣郎君魄力不够,禅位给他们并不合适,也无人会服,您是王爷的妻,又是祝家人,只要、只要您认下您是先帝之子,您便是名正言顺,我等愿意效忠您,世子是您的儿子,将来,这皇位一样是世子的。” 祝雁停很想冷笑,若是萧莨没了,他会在意这些?什么江山、皇位,萧家、祝家,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是他们的孩子…… 这辈子他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年为了这些自以为重要的东西放弃萧莨,到了如今,他清楚知道,他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他要萧莨,只有萧莨,没了萧莨,其他什么都不是。 “这是你的想法?” “末将与其他人商议过,也写信给了徐卯将军。” 祝雁停不再问了:“……我想想吧。” “还请郎君不要意气用事,即便不为别的,王爷定不希望您也有个三长两短。”赵有平劝他。 祝雁停闭了闭眼:“我知道了,赵将军请回吧。” 赵有平离开后,珩儿闷闷不乐地问祝雁停:“他是什么意思?连他们都不相信父亲能回来么?” 祝雁停抚了抚儿子的脸,轻声问他:“珩儿,若是将来只有你一个人,你能做好皇帝么?” 小孩一愣:“那爹爹呢?” “……爹爹没有用。”祝雁停呐呐道,他真的没有用,若是没了萧莨,他可能什么都做不了。 珩儿跳起来:“我去杀了小皇帝!都是因为他,父亲才会死出事!” 不等祝雁停反应,小孩已经跑去剑架旁,踮起脚双手取下萧莨的剑,那是当日萧莨落在河边,被他的亲卫捡回来的。 祝雁停回神时,珩儿已抱着剑跑了。 小皇帝被关押的营帐有层层兵丁把手,但珩儿抱着剑气势汹汹地冲进去,没人敢拦着。 小皇帝缩在墙角,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抬头,珩儿跑进来,吃力地拔出剑,指着他,咬牙切齿愤恨道:“你还我父亲!” 小皇帝又惊又惧,抖抖索索地往后退,明晃晃的剑就在眼前,他退无可退。 剑尖往前送时,祝雁停跟进来喝止住珩儿:“别闹了!” 小孩通红的眼睛看向祝雁停,祝雁停冷声提醒他:“你若这么杀了他,你父亲做的这些就都白费了。” 祝雁停从小孩手里将剑拿过去,瞅向缩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小皇帝,冰冷的目光里没有丁点温度,他甚至都不屑于杀这个小皇帝。 他的表哥若是回不来,旁的人是死是活,又与他有何关系。 那小皇帝却忽地扑向祝雁停,哀求他:“不要杀我,我写禅位书,我写,我这就写!” “你以为你还有的选吗?!” 祝雁停厌恶地将人挥开,他后悔了,他当真后悔了,早知这样,他就该劝萧莨直接把天下抢了,何必博什么所谓名声,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就因这个,落得今日这般生死不明的地步。 小皇帝一边哭一边求饶,祝雁停不再理他,拉着珩儿转身离开。 走出帐子,有人匆匆来与祝雁停禀报,说他们在漉水下游发现了一具尸首,看身形,或是王爷。 祝雁停闻言瞬间面色铁青,珩儿泪眼汪汪,拼命忍耐才没有当下眼泪决堤。 祝雁停咬住牙根,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一字一顿道:“带、我、去、看。” 找到的疑似萧莨的尸身已经被运回,就在军营外,祝雁停让珩儿回帐子去,叫人领路出了军营。 揭开白布之前,萧莨的亲卫小声提醒祝雁停:“郎君,……您做好准备,不大好看。” 祝雁停面无表情地点头:“掀起来吧。” 白布慢慢掀开,祝雁停用力握住拳,紧紧盯着那逐渐在他眼前展示全貌的尸身,在水中泡发了多日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到不能看,皮肉高度腐烂膨胀,阵阵恶臭味扑鼻而来,叫人几欲作呕。 “在下游找到时就是这样,全身赤 裸,身上全都腐烂了,辨认不了身份,但先头让仵作先检验过,推断的身量、年纪,和在水中浸泡的时间,……都与王爷相符。” 祝雁停的拳头握得更紧,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具尸身,不断变幻的眸色掩盖了藏匿其中的情绪。 许久之后,祝雁停后退一步,轻闭了闭眼,低声道:“不是他。” “郎君可确认?” “不是。” 他拥抱过、爱 抚过,有过无数次亲密接触的人,哪怕当真变成这样面目全非的模样,他也认得出,这个人,不是萧莨。 祝雁停转身就走,待身边没了旁的人,才弯下腰一阵一阵干呕,眼泪不断汹涌而出。 那个人不是萧莨,可萧莨又到底在哪里,他是不是也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变成了那副模样? 只要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头就阵阵止不住的绝望。 傍晚,祝雁停又一次去了当日萧莨落水的地方,没叫任何人跟着。 已经七日了,他要找的人依旧音讯全无。 手里那个香囊被祝雁停用力掷入河中,他站在河边上,前所未有的绝望再一次翻涌而起,就要灭顶。 死的为什么不是他,明明,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恍惚间,祝雁停仿佛看到萧莨在河对岸与他招手,他浑浑噩噩地往前一步,再一步…… 滑入水中之前,有人从身后将他拦腰拉回去。 隐约嗅到熟悉的属于萧莨的气息覆盖过来,祝雁停泪流满面,数日来的痛苦和疲惫一起涌上,再支撑不住,晕倒在身后人的怀中。 第110章 重新来过 祝雁停在昏睡中又做了噩梦,他梦到萧莨被河水浸泡、高度腐烂的尸体出现在眼前,他痛不欲生绝望崩溃,只想跟着一起去,在掉下深渊之前,有人拉住了他。 骤然从梦中惊醒,祝雁停尖叫出声,被人用力拥进怀里,熟悉的气息欺近,他念了这么多日的声音就在耳边:“雁停,我在这,别怕。” 祝雁停愣住,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不可置信地轻抚着近在眼前的、萧莨的面庞,他以为他还在梦里。 帐中只点了一盏烛火,被泪水迷朦了的双眼看不真切,手心里温热的触感却真实无比,祝雁停终于崩溃大哭。 萧莨俯下 身,任由祝雁停揉着自己脖子放声痛哭,不断亲吻着他脸上的眼泪,一遍一遍在他耳边重复:“我回来了,别怕。” 祝雁停发泄一般捶打着他着面前活生生的人:“你这个骗子!你骂我不惜命,你自己却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你明明答应了我会小心,你还在战场上分神!你骗我!” 萧莨没有制止他,由着祝雁停打骂,直到祝雁停的手无意识地拍到他右肩上,碰到那个第三次受伤的地方,才没忍住闷哼一声。 祝雁停立刻收了手,泪汪汪地看着他,还在无声哽咽,这会儿终于渐渐缓过劲来,才想起要问他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你去哪里了?你怎么回来的?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回来?你的肩膀中剑了是吗?” 祝雁停说着像是突然回神一般,手忙脚乱地挣扎起身,想要去看萧莨肩膀上的伤,被萧莨捉住手:“已经没事了,皮外伤而已,上了药包扎过,没什么大碍。” 祝雁停一双眼睛通红,眼里全是红血丝,眼睑下乌青一片,模样狼狈至极,只怕比当日萧莨在下幽城下救下他时,还要更糟糕些。 萧莨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拇指拭去他眼角的泪痕,轻声唤他:“雁停。” 祝雁停一愣,不争气的泪水又一次迷了眼睛,这么久了,萧莨终于肯再这样喊他。 见祝雁停傻呆呆地没有反应,萧莨贴过去,在他干燥无血色的嘴唇上亲了亲:“雁停,我回来了,没事了。” 祝雁停不错眼地看着他:“……你到底去哪里了?” 萧莨低声与他解释了一遍,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那日他被冲下河,确实差一点有去无回,幸好求生意志坚定,在被河水往下游冲的过程中,挣扎着抱住了一块浮木,再之后他将身上厚重的铠甲脱了,在水中漂了近两个时辰,漂到了漉水下游的一处河道。 那里是徐氏的地盘,还靠近他们的一处军营,他刚一爬上岸,就被两个小兵捉住,他与那俩人近身肉 搏,将之都杀了,扒下了其中一人的衣裳换上,将之扔下河。 原本是想伺机尽快从徐氏的地盘脱身,哪知又被其他人发现,以为他是逃兵,将他赶回军营去,他只得掩藏自己的身份,装成徐氏军队里一个最低等的兵丁,混在他们军营中。 在后来,就是昨日夜里,他终于找着机会,从徐氏的军营跑出来,走之前偷摸将他们主帅刺杀了,还放了把火,烧了军营的粮仓,趁乱偷了匹马,连夜奔回。 刚一回来听闻祝雁停一人去了河边,他什么都顾不上,当即去找祝雁停,就见祝雁停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像是要往河中走,惊惧之下赶紧去将人拉回来,再之后,祝雁停就晕倒在他怀中。 起先见到祝雁停要跳河,萧莨确实又气又恼,将人抱回来后,看到他这副病弱不堪的模样,又听下头人说了这几日的事情,再听到珩儿颠三倒四地哭诉,有再多气怒都消了。 更别说,这回确实是他自己不对在先,是他让祝雁停担惊受怕这么多日。 祝雁停呆呆听完,依旧慢了半拍,眼睫才缓缓颤了颤,回过神:“那你的伤……” 萧莨轻抚着他的鬓发,安慰他:“没事,在那边军营里,我就找人讨了药,擦过了,先前你昏迷时,军医也来重新给我上药包扎过。” 他没与祝雁停说,因为在水中泡了几个时辰,伤口溃烂,被徐氏的人捉回去之后他还病了一场,高热不退,幸好他命硬,才撑了下来。 事情已经过去,没必要再说出来,让祝雁停愈发难过。 总算,他活着回来了。 只是舍不得死而已,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终于不得不承认,哪怕之前对祝雁停有再多的恨与怨,他还是想要祝雁停,舍不得他,想要爱他,想和他一起白首。 他不想再折磨祝雁停,更不想再折磨自己。 “雁停,我回来了,以后都不会再出事了,我跟你保证。” 萧莨温声说着,祝雁停愣愣点头,不自觉间,又一次泪流满面,萧莨回来了,好似他从前的表哥也一块回来了。 萧莨轻声一叹,再次将快被眼泪淹了的祝雁停拥入怀中。 后头俩人一起躺上床,相拥着睡了一觉,祝雁停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连日来累积的疲惫一起涌上,在萧莨怀中哭着沉沉睡去。 再醒来辰时都快过了,萧莨不在帐中,但叫人留了话给他,让他醒了先沐身收拾一下,记得用早膳。 祝雁停感受着被子上还留有的萧莨身上的温度,终于确定昨夜发生的事情不是他在做梦,萧莨真的回来了。 心中大石落地,听到萧莨留的话,这才开始在意那些有的没的,这几日他过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完全不修边幅,还被萧莨看到了,实在是…… 于是赶紧起身,叫人送热水进来,沐浴梳洗更衣。 用早膳时,珩儿过来看他,小孩先头就已和萧莨一块用过膳,这会儿依旧坐上桌,陪着祝雁停再吃些。 看到儿子的肉脸都瘦了一圈,祝雁停有些心疼,摸了摸他的脸,想着自己这几日真是魔怔了,连儿子都完全抛到了一边,丝毫未有顾及。 不过珩儿这孩子心大,并不在意这些,父亲平安回来,爹爹也恢复正常,他就很高兴,只小声与祝雁停恳求:“爹爹,你以后不要再吓珩儿了。” 祝雁停心中愧疚:“好,珩儿对不起。” “嗯。”小孩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父子俩说了会话,萧莨进门来,他刚去与部下商议完事情,毕竟他失踪这么多日,军中人心惶惶,如今他人回来了,该安抚的总得安抚。 军医随同萧莨一块进来,给他换药,看到他肩膀上的衣裳滑落,露出那道经过多次摧残后,早已狰狞不堪的伤疤,祝雁停十分不是滋味。 前几日那伤口大概没处理好,有些化脓,军医小心翼翼地帮萧莨将脓水挤出来,萧莨一声不吭,眉头都没多皱一下,倒是祝雁停和珩儿,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两张脸都皱成一团,让萧莨忍不住有些想笑。 祝雁停用力握着拳,不想自己再次失态,待到萧莨重新上了药,包扎过,他才在之身侧坐下,闷闷不乐地低声提醒他:“表哥,你以后,再不要受伤了。” 萧莨拉过他的手,点头:“好,再也不会。” 珩儿也走上来,趴在萧莨膝头,轻轻蹭了蹭,郁闷道:“父亲是大坏蛋。” 萧莨将儿子抱起到身上,问他:“珩儿害怕吗?” 小孩用力点头:“害怕,爹爹也怕,要是父亲真的出事了,爹爹和珩儿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萧莨没再说,揽紧儿子,摸了摸他的脸:“没事了,不会再有下次。” 大嘴巴倏地飞过来,啄一口萧莨的脑袋,嘴里嚷着“坏人”,又跑了。 萧莨难得地没跟它计较,祝雁停见状这么多日以来,终于重新有了笑脸:“你看连大嘴巴都生你的气。” 萧莨的目光温和,眼中有少见的笑意:“嗯。” 晌午之后,赵有平奉命领兵做前哨,去攻打徐氏的闽州老巢,长陵城已经收复,徐氏手下最厉害的猛将业已被萧莨刺杀,他们进军的路途中已无障碍。 祝雁停陪萧莨一起出营送行,面对着祝雁停,赵有平有一点尴尬,祝雁停没说什么,待到赵有平领兵离开,回营路上的马车里,萧莨才问起祝雁停:“你有事瞒着我?和赵有平有关的?” 祝雁停只得把那日赵有平来找自己说的那些话,与他说了一遍,末了帮赵有平解释:“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他和其他人甚至徐卯都商议过,他们也都是为了珩儿和萧家着想,你别怪他们。” “我为何要怪他们?”萧莨淡声反问祝雁停,看着他的眼睛。 祝雁停讪然道:“你还生死未知呢,他们就说要效忠我,我怕你会因此跟他们生出嫌隙。” 萧莨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祝雁停坐近自己一些,祝雁停听话靠过去,萧莨伸手一揽,将他揽进自己怀中,俩人姿势亲密地拥在一起。 萧莨低了头,轻吻了吻祝雁停的额头,与他道:“你是我的妻,效忠你就是效忠我,有何区别?” 没想到萧莨会这么说,祝雁停心里又酸又涩,又十分高兴:“真的么?” “离开蜀州之前,我就与他们交代过,若是我当真有个万一,让他们听你的,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我自然不会怪他们。” 完全没想到萧莨会说这样的话,祝雁停惊讶抬头:“你就这么信我?还有,什么叫当真有个万一?” 萧莨抬起手,拇指在祝雁停的嘴唇上擦了擦,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我信不信你不重要,哪怕为了珩儿,你也比任何其他人都可信,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从来没有说得准的事情,我总得早做打算。” 祝雁停又红了眼睛,这会儿倒像是生气了:“你骗我,你之前答应我会惜命,其实你一直做好随时可能回不来的准备!你就为了那么一个香囊,在战场上都敢分神,托大下马去捡,你根本没把之前答应我的话当回事!” 萧莨自知理亏,没有争辩,将祝雁停按回怀里,低头又亲了亲他:“我说过了,没有下次了。” 所以哪怕这次去进攻闽州老巢,他也只让赵有平带兵去。 “……我下次再不在你的剑上乱挂东西了。”祝雁停还是很郁闷,若是萧莨当真回不来,他只怕会后悔痛苦一辈子,或许,就没有一辈子了。 “嗯。” 他们这些在外行军打仗的,剑上本来就不合适挂东西,先头是不想拂了祝雁停的好意,他才没有拒绝。 在萧莨的安抚下,祝雁停很快安静下来,闭了闭眼睛,没让自己再多愁善感,沉默一阵,又小声问萧莨:“那你到底信不信我?” “信。” 其实他早就已经信了,之前只是一直迈不过心里那道坎而已。 入夜。 萧莨倚在榻上看上,祝雁停走过去帮他多点了一盏灯,再在榻边坐下,歪着身子看着萧莨笑。 萧莨起先不理他,后头没忍住目光终于从书册上移过去,看着祝雁停,皱眉:“傻笑什么?” “不知道,”祝雁停眨眨眼睛,“就觉得表哥好像跟之前不一样了。” “……你安静些。”他难得能静下心来,还想把手头这册兵书看完,祝雁停一闹,他就没心思了,对着如今的祝雁停,又再说不出半句重话来,只有满心的无奈。 祝雁停笑着撇嘴:“你看吧,我不打搅你了。” 他坐去另一侧榻边,摆出棋盘,心无旁骛地独自下棋。 萧莨这心里却再难平静下来,不时抬眸看祝雁停一眼,他的眉目在夜色烛火下格外柔和,眼下虽还有淡淡淤青,但因这会儿已完全放松下来,眸中染着笑意,又恢复了往日的明亮生辉。 不期然的,萧莨就想起当年,他们在山寺偶遇那一夜,虽然现在想来,那或许也是祝雁停处心积虑计划好的,但当日他的种种心动和情不自禁,到今时今日他依旧记得。 尤其忘不了的,是祝雁停在月下、在烛火下、在萤光中,望向他的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如同现在。 在萧莨看祝雁停时,祝雁停似又所觉,也抬眸看向他,亮晶晶的眼里俱是笑意。 萧莨低咳一声,到底把手里的书放下了,执起棋子:“我陪你下棋吧。” 祝雁停十分高兴:“好。” 他俩下着棋,祝雁停嘴里闲不住,又与萧莨说话:“表哥,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去?” “等闽州这边的事情解决就回去,快了。” “……表哥还记得我俩第一次挑灯下棋,是什么时候么?” 显然,忆起从前的,并非只有萧莨一个。 萧莨淡淡应他:“嗯。” 祝雁停一叹:“算起来,都快八年了。” 八年前,他藏起自己的真心,怀揣着满心算计接近萧莨,又怎会想到,八年之后,会是这样天翻地覆的岁月光景。 萧莨忽地抬眼看他:“在沅济寺那回,你也是故意来找我的?” 他的目光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被拆穿的祝雁停有一点心虚,老实承认:“确实是听到阿荣说你在那里,才找过去的。” 萧莨轻嗤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没有再问。 祝雁停低下声音:“……表哥,你生气了么?” “没有。” 祝雁停见他面色平常,只专注思索着棋局,知道他是当真不在意从前的事情了,还能坦然拿出来说道,心知自己昨夜听到、看到的那些并不是他的错觉,他的表哥,是真的回来了。 又落下一子,见祝雁停那头没有动静,萧莨疑惑之下再次抬眼,却见祝雁停怔怔看着自己,眼角泛红,似哭似笑,如同痴了一般。 萧莨一愣:“怎么了?” 话说完又似明白过来祝雁停心中所想,他伸出手,祝雁停听话地挪动位置,坐回他身侧,被萧莨抱到身上。 指腹摩挲过祝雁停眼尾那一抹嫣红,萧莨定定看着他,坚定道:“雁停,我们重新来过吧。” 祝雁停将差一点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生生咽回,用力点头:“好。” 第111章 七夕灯会 之后的战事十分顺利,在南征军入闽州腹地半月之后,徐氏弃闽州都城出逃,往南粤去,再之后又一路逃往邕州、滇州,短短三个月时间,徐氏一退再退,直至退出滇州,流窜进西南的藩国,已再不足为惧。 在那之前,萧莨先一步领了部分兵马启程,“护送”小皇帝回蜀州。 离开蜀州时刚过完年节,回来已是盛夏。 天下之事俱已尘埃落定,只最后一件,到了这一步,已再无一人敢说一个不字。 六月底,小皇帝发诏书,以其年幼体弱不经事、且本朝天数已尽,帝位当以贤者居为名,禅位摄政王萧莨。 萧莨推辞不受,仍居摄政王位。 再发、再辞。 南都府皇宫。 白日萧莨不在,祝雁停带着珩儿在院中摘葡萄,自回来这里,他们依旧住在这西边的院子里,去岁冬日种下的葡萄藤如今已爬满支架,硕果累累。 可惜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启程归京,之后只怕也不会再来了。 珩儿手里捏着刚摘下的葡萄,在身上胡乱擦了擦,直接往嘴里塞,吃得满脸都是汁水。 祝雁停懒得管他,这小孩现在年岁大了,越来越皮,一脑门的鬼主意,性子又野,他管也管不住。 虽说如此,珩儿这孩子孝顺倒是真孝顺,自己吃了几颗,想起爹爹在身边,立马又拿了一颗在衣裳上擦干净,送到祝雁停嘴边去:“爹爹吃!” “爹爹不吃,”祝雁停笑着与儿子努嘴,“你自己吃吧。” 珩儿舔了舔嘴唇:“为什么不吃?” 祝雁停到底看不过眼他一张花猫脸,招了招手。 珩儿哼哼唧唧地坐到他身边来,祝雁停拿帕子给儿子擦脸,珩儿小声问他:“父亲呢?” “你父亲在与人商议政事,晚些时候会回来。” 珩儿又问:“那父亲什么时候当皇帝?” 祝雁停好笑道:“你就这么想你父亲当皇帝?” 小孩高兴道:“父亲当了皇帝,珩儿就是太子!” 祝雁停挑眉:“你知道太子是什么么?” “知道,”小孩用力点头,“太子以后也是皇帝,珩儿也想做皇帝!做了皇帝所有人都得听珩儿的话!珩儿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祝雁停捏他的鼻子:“谁跟你说,皇帝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皇帝不能做的事情多了,除非你想做个昏君,”祝雁停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这破孩子,才几岁大,就想做皇帝了,你难不成还想造你父亲的反?” 怕他听不懂造反的意思,祝雁停又多解释了一句:“造反就是将你父亲和爹爹都杀了,你就可以立刻做皇帝。” 珩儿闻言“啊”了一声,皱着脸赶忙摇头:“不会不会的,我要父亲和爹爹,爹爹不要生气,那我不做皇帝了。” 这还差不多,祝雁停笑着摸摸儿子的头:“好孩子,父亲爹爹就只有你一个孩子,以后都只会有你一个,日后你肯定能做皇帝,不必着急,等再过个二三十年,就叫你父亲把位置让给你,到那时天下肯定更太平了,你也不必那么辛苦。” 珩儿仰起头问他:“那父亲爹爹呢?” 祝雁停笑了笑:“等你父亲退了位,父亲爹爹就可以过些更自在的日子。” 这也是他所期盼的,他曾经与萧莨说过,想要寻一僻静安宁处,与书画茶酒为伴,并非是假的,若是能与萧莨这样携手到老,就再好不过。 傍晚,萧莨回来,祝雁停叫人将冰镇了一整日的葡萄端来,萧莨随意扔了两颗进嘴里,点点头。 虽算不上特别甜,但清凉冰爽,十分消暑。 祝雁停帮他更衣,顺嘴问他:“禅位之事,还要多久能成?” “总要走个过场,再有一次就差不多了。” 萧莨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天下初定,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他这个未来皇帝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祝雁停点点头:“倒也不急,就是珩儿那小娃娃你比我都急。” 他将下午跟儿子说的话,在萧莨面前说了一遍,叹道:“以后还是得多费心些心思教他,珩儿这孩子太跳脱了,也不知是像了谁。” 萧莨淡道:“你想太多了,他的所有人听他话,想做什么做什么,只是想没人拘着他玩而已。” 祝雁停笑出声:“是么?我猜也是。” 珩儿那边还未念完书,祝雁停没有急着叫人传膳,让萧莨坐下,趁这点时间,想给他揉按一会儿太阳穴。 萧莨却没让他忙乎,拉着他一块坐下,俩人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祝雁停随口与萧莨说起,先头从下人那里听来的事情:“明日就是七夕了,南都府这边也有灯会,我想带珩儿去看看,你有空去么?” “……明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一定有空。” 祝雁停趴在萧莨肩膀上,笑吟吟地盯着他眼睛看,萧莨被盯得不太自在,低咳一声,转开目光:“看吧,我尽量抽出时间来,你带珩儿先去,小心一些,多带些人。” 祝雁停笑:“好。” 转日傍晚,用过晚膳,祝雁停带着珩儿微服出门。 华灯初上时,马车在城中临水的闹市街区停下,这里已是一派人潮浮动、灯火笙歌之景。 蜀州这边因未被战火波及过,这些年当地百姓一直过得尚算安宁,如今仗打完了,哪怕皇帝要换人做,对这些普通百姓来说,并无区别,只要天下太平了,他们的日子反而更好过。 所以今日这七夕节的灯会,都比从前要热闹些。 祝雁停牵着珩儿下车,随着人潮走入街中,珩儿大睁着眼睛四处瞧,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尤其当看到路边高台上表演变脸绝活的人,当下就挪不动步子了,眼里全是惊奇和惊喜:“爹爹爹爹!他好厉害!” 待看到那人不但一抬手就能变一副脸孔,嘴里甚至能喷出火来,珩儿已经乐得只会手舞足蹈,甚至放声尖叫。 祝雁停弯了弯唇角,他也觉得挺稀奇,这变脸吐火的绝活,他从前只在那些杂记里看到过记载,是蜀地这边一种特别的戏法,今日还是第一次亲眼得见,确实有点意思,可惜萧莨不在,这么好玩的东西都没能看到。 珩儿这小孩精力过于旺盛,站这里一看就看了半个时辰,期间蹦蹦跳跳又喊又叫没有停过,祝雁停到旁边去找了个地方坐下,耐着性子等他。 待小孩终于看够了,才满头大汗跑回祝雁停身边,嚷嚷着要养一班子会演这个的人,每天演给自己看。 祝雁停笑着摇头:“成天不务正业,就想看戏听曲?你想得美。” 难怪想当皇帝没人管着,就这种心性,当了皇帝还了得。 他去买了串糖葫芦来,塞给听他说不同意,嘴巴都噘起来的小孩:“走吧,我们再去前头看看。” 珩儿舔着糖葫芦,拉着祝雁停的手,小声问他:“当了皇帝可以天天看么?” “不可以。” “……噢。” 再往前走就到了桥下,这里人最多,都是来放河灯祈福的,当然,更多的是祈求姻缘的年轻人。 祝雁停见之一笑,不由地想起当年,他和萧莨也是在那一年的七夕,在京郊的河边放灯,互许了终生。 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深刻在心底的记忆,其实从未淡过,就仿佛发生在昨天。 珩儿一见这放河灯好玩,也闹着要去放,祝雁停拗不过他,带他去买了一些来,牵着他的手到河边,让他自己放。 珩儿兴致勃勃地点灯放灯,祝雁停蹲在他身侧,一手支着脑袋,望着那在水中点点放光、连成一片绚丽星河的灯火发呆,直到萧莨忽然出现。 在祝雁停还呆滞着时,萧莨也已蹲下 身,捡过一只珩儿还未放下的河灯点燃。 珩儿大声喊他:“父亲!” 祝雁停转过头,见到萧莨,眼睫动了动,才似终于回神:“你来了?” “嗯。”萧莨将点燃的河灯放入水中,看着它顺着水流缓缓向下游淌去,点点火光倒映在他墨色的双眸中。 “……我还以为你真没空来了呢。”祝雁停小声嘟哝。 萧莨轻勾了勾唇角,没有接话。 因为有人曾经说过会一直等他,等到他来,所以他再忙都记挂着过来。 珩儿继续放没有放完的河灯,萧莨拉过祝雁停一只手,祝雁停回握住他,轻轻摩挲片刻手心,谁都没有出声,只安静看着他们的孩子在一旁玩闹。 天上银河璀璨,祝雁停抬眸看了半晌,身侧的萧莨问他:“在看什么?” “看星星。” 祝雁停小声道:“我小时候最喜欢夏夜,夏夜能看到萤火虫,还能看到星星。” “星星好看么?” 祝雁停点点头,“自然是好看的,可惜那会儿只有我一个人,没人陪我看。” 他说罢,笑瞅向萧莨:“现在有你,还有珩儿,就更好看了。” 笑意在祝雁停的眼中完全地晕染开,萧莨心头微动,捏紧他的手:“嗯。” 祝雁停想了想,又问他:“表哥,等你登基了,是不是就更没空这样出来玩了?” “不会。” “真不会啊?”他总怀疑,萧莨做了皇帝,会过于昃食宵衣,那这日子过得多没劲。 “……你想玩,我陪你出来玩就是。” 祝雁停眯起眼睛笑,珩儿的小脑袋插 进他们中间,眼巴巴地看着萧莨:“也陪珩儿玩么?” 萧莨一时无言,祝雁停摸摸儿子的脸,好笑道:“行了,你父亲忙得很,爹爹陪你玩。” 待珩儿将所有河灯都放完了,意犹未尽地拍拍手,才终于舍得离开。 祝雁停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双腿发麻,身子歪了一下,被萧莨扶住,萧莨皱眉提醒他:“小心点。” 祝雁停被萧莨揽在怀里,一抬眼就对上他绷紧的神色,心尖一颤,不去管这是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珩儿还在身边看着,凑上去,在萧莨的唇上落下一吻。 萧莨的眼中有转瞬即逝的诧异,祝雁停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萧莨回神,有一点无奈,轻捏了捏他的腰:“走吧。” 回去又路过那个变脸表演的台子,这里依旧是除了放河灯的桥下,人最多的地方,台上表演正精彩,台下无数人喝彩,珩儿拉了拉萧莨的手:“父亲,我可以养一班子人,每天给我表演这个么?” 祝雁停闻言很无语,这小孩还没死心呢。 “不可以。”萧莨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拒绝他。 “……好吧。” 小孩垂头丧气,一步三回头地被他们牵走。 祝雁停见状有些不忍,小声问萧莨:“他喜欢看,要不以后逢年过节的叫人来演给他看,让他高兴高兴算了。” “好。” 这回倒是很好说话地就点了头。 祝雁停轻声一笑:“其实我也觉着挺有意思的,真养一班子会这绝活的人,偶尔看看逗个趣也不错。” 萧莨的眸光动了动,迟疑问他:“……你想养?” “我想养你就给我养啊?”祝雁停笑着反问。 萧莨抿起唇角,还似当真考虑起了这事,祝雁停乐不可支,萧莨这样,他可真是太喜欢了。 “走吧,回去了,我说笑的呢,可不能叫珩儿玩物丧志了,过年过节让他看看就行了。” “嗯。” 祝雁停这么说,萧莨不再做他想,点点头。 回去已近亥时,萧莨去沐身,祝雁停帮他擦背,他做这事已经习惯,不想也不愿假手他人。 萧莨肩上那道剑伤已经长好,但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疤痕,和之前两次中箭的地方在一处,看着十分狰狞,祝雁停每日给他抹虞医士给开的那去腐生肌膏,期望着能将之抚平。 萧莨完全不在意这个,但当祝雁停的手指温柔抚上去,又免不得有些触动。 尤其是,当祝雁停侧过身来,低头亲吻那一处伤疤时。 萧莨抬手抚了抚他的脸,祝雁停的眼角被热气熏得泛红,瞧着更多了些昳丽勾人之色,特别是他用这样倾慕虔诚的神态,亲吻自己时。 萧莨的眸色一黯,捏着祝雁停的后颈,让之抬起头来,灼热的吻落回祝雁停的唇上。 祝雁停闭起眼睛笑,虽唇舌又被咬痛了,他却很享受。 在亲吻间,萧莨将祝雁停抱进浴桶来,让之坐到自己腿上,换着角度地与他交换炙热缠绵的一吻。 直到浴桶中的水凉透,胶着的双唇依旧难舍难分。 喘息间,祝雁停低喃:“还是景州行宫里的浴池好,甘霖宫里也有,等回京之后我们搬进宫里就方便了,做皇帝还是有些好处的。” 他说罢,又笑问萧莨:“表哥,我能跟你一起住甘霖宫么?” 萧莨不答反问:“不然你想住哪里?凤仪宫?” 凤仪宫是历代皇后的寝宫,真要说起来,祝雁停确实应该住那去。 “我不要,我就要跟你一起,赖也赖着你。”祝雁停耍赖道,后宫那么大,就他一个人,那得多无聊,但若是后宫人多了,他更不高兴。 萧莨抬手捏了捏他下巴:“随你。” 第112章 掌心纹路 八月,小皇帝再次下诏禅位,又两日,第九鼎在凉水问世的消息传遍天下,经过三辞三让,萧莨终于接下诏书,问鼎九五,成为真正的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八月底,小皇帝退位为渌王,仍居南都府,萧莨率队启程归京。 虽未正式登基,但萧莨的身份已然变了,下头人对他的称呼也提前变了。 九月中到达圣京城,依旧是萧荣率百官出城迎接,叩拜新君,如今连萧荣在萧莨面前都越发谨慎小心,再不敢接了人就直接爬上御驾,大大咧咧地来跟他说话。 萧莨没有下车,在车内免了外头官员的礼,示意直接进城。 祝雁停在他身侧给他剥橘子,有一点好笑:“陛下,您以后,可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萧莨斜眼睨向他,祝雁停笑吟吟地将剥好的蜜橘喂到他嘴边,轻声添了一句:“不过还有我呢。” 萧莨就着祝雁停的手吃了,温热的唇瓣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指腹。 珩儿撇开眼,嘴里嚷着“我去找小叔叔骑马”,推门跳下车去。 祝雁停无奈道:“这小娃娃跑什么跑,他还不好意思了。” 萧莨低咳一声,坐直身:“别闹。” “那你还吃么?”祝雁停又继续给他喂橘子。 萧莨看着他,目光顿了顿,低头将他手里的东西衔去。 进城之后他们直接回了国公府,萧莨先接见了朝中官员,他已接下禅位诏书,马上就要行登基大典,改朝换代、更换国号、建章立制,还有的忙。 一直到傍晚,将最后一批召见的官员打发走,萧莨才得以歇下,换了身衣裳,领着祝雁停与珩儿一块去后院,卫氏已经在她的院子里设了家宴。 这么久没见,卫氏头上白发似又多了一层,精神倒是好了不少,杨氏也出现在家宴上,不再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模样,虽依旧不怎么说话,看着总算是渐渐恢复正常了,莹儿和玒儿两个孩子都长大了许多,愈发的沉稳,不似珩儿这小鬼,还咋咋呼呼的,还有萧荣,更是褪去少年人的心性,这两年在朝堂上磨炼得愈发老持稳重。 萧莨三人先与卫氏请安,卫氏点点头,示意他们入座。 祝雁停主动与杨氏问候,对方愣愣点头,垂眸低声与他道歉:“……先前的事情,抱歉。” 她如今已渐渐从往事中走出来,自知萧蒙之死怪不到祝雁停身上,先头是她魔怔了,且她能逐渐好起来,还多亏了祝雁停。 祝雁停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事的,大嫂无需放在心上。” 坐下后,萧莨主动与卫氏说起之后的打算:“礼部已算好吉日,过个三日,我们就搬进宫中去,下个月初,再行登基大典。” 卫氏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若是换做十年前,她哪能想到,有一日,她竟能当上皇太后,再想到萧让礼和萧蒙,又百感交集。 “……宫里那么大地方,我一个人住着,怪不自在的。”卫氏有一点犹豫,她若是进宫去,后宫里恐怕就她一个人,萧莨这样的,看着也不像是会广纳后宫的。 萧莨问杨氏:“大嫂,您可愿陪母亲一块进宫去先住几年,带着莹儿和玒儿一起,待他俩长大,出宫建府,您再随他们一起出来。” 杨氏无意识地拧着帕子,也有一些犹豫,这毕竟不合制,萧莨继续说:“之后我会给大哥追封亲王,玒儿承袭大哥的爵位,这座国公府日后就是亲王府,留给玒儿的,待他娶妻生子时,你们再搬出来,旁边会另建一座公主府,给莹儿,莹儿如今十三岁了,再过几年就要嫁人,我会在京里给她择一门好夫婿,你们日后住一块都能有个照应。” 那俩小孩听到萧莨说娶妻生子、嫁人择婿,都闹了个大红脸,低了头不敢说话,杨氏苍白的脸上难得有了些喜色:“可,莹儿她做不了公主……” “没关系,她是大哥的女儿,是我们家唯一的女孩,我会给她封公主。” 杨氏站起身,想要与萧莨道谢,被身侧的卫氏按着手让她坐下。 “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卫氏十分高兴,如此,她也可以安心进宫,不必担心一个人在宫中日子难过。 “还有阿荣呢,”祝雁停笑着插话,“也老大岁数了,这回该完婚了吧,你二哥已经帮你把王府选好了,只等你把王妃娶进门。” 萧荣涨红脸,目光炯然地看着萧莨,萧莨点点头:“回来之前,我特地见了你那准岳父一面,他已经松了口,家里可以准备喜事了。” 卫氏一听更是喜色满面:“那好,我明日就开始让人筹备婚事算日子,年底之前就将人娶进门来,也好了了一桩大事。” 萧荣的面色更红,眼睛也更亮。 说完家里这些,萧莨又与卫氏说了对那些萧家旁支族人的安排:“几个堂叔都会封郡王,其他人也各有爵位,但是日后如何,还得看他们的造化。” 这些卫氏倒是没什么好说的,萧莨已经够大方了,没有谁会不知足。 高高兴兴吃完家宴,又陪着卫氏喝了一盏茶,众人才各自散了。 萧荣与萧莨他们同路,这小子有些喝高了,一路都在说胡话,在听到萧莨说,打算之后让他管宗事府事时,才骤然清醒,站直身,有一点不可置信:“我做宗事府宗令啊?” 这位置看似没有六部长官那么实权在握,但又十分重要,等以后萧家人多了,事情只会越来越多,更别提,祝氏这些残余宗室,日后也归宗事府管,祝氏那些大小宗王包括那退了位的小皇帝,之后都会迁来京中,要与这些人周旋,这活并不轻松。 “你做有何问题?”萧莨反问他。 “……没有。” 萧荣赶忙应下,他二哥这么看重他,他自然是高兴的,就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有些重而已。 萧莨点头:“那就好好干吧。” “臣弟领命!”明明醉了,还一本正经,萧荣如今倒是越来越摆正自己位置了,如此也好。 待萧荣被下人扶着离去,祝雁停才笑着撞了撞萧莨的肩膀:“你看你把阿荣吓的。” 萧莨不以为意:“他若是不长进,我也不会逼迫他去做他做不了的事情。” “知道知道,你是好兄长嘛。”祝雁停笑他。 萧莨无奈抬手,捏了一下祝雁停的脸: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从前都没有这么调皮,如今倒与珩儿一样,孩子心性。 珩儿被祝雁停牵在手里,正在不停揉眼睛,像是困了。 他们先将小孩送回住处,没有急着回去正院,萧莨道:“我们去园子里走走。” 祝雁停倒是无所谓,先头家宴吃多了,还喝了酒,他也乐得去外头走走。 深秋夜里的湖边风大,被寒风一吹,混沌的脑子清醒不少,祝雁停拉着萧莨的手,一路走一路四处看。 身后跟着的下人手里提着灯,映出周围在夜色中的秋景,万籁俱寂,明明是最萧条的时节,站在这里却并无多少冷清之感,或许只因为,身边有另个一人陪着。 “当年我第一次来国公府拜访,你就先带我来了这湖边看,说这里我会喜欢,我确实挺喜欢的。”祝雁停一边说一边笑,忆起往昔,诸多感慨。 萧莨拉起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摩挲过去,微垂着眉目,神情十分地专注,祝雁停好奇望着他:“表哥,你做什么呢?” 萧莨低语:“你的手,还跟那时一样,永远都是冰凉的,焐不热。” “可我的心被表哥焐热了啊。”祝雁停轻笑。 “嗯。”萧莨淡淡应他。 祝雁停抬手勾住他的腰,身后下人自觉背过身去,祝雁停凑近萧莨,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真的。” “我知道。” 萧莨的声音沉定,从前他不信祝雁停对他有真心,现在信了,只要祝雁停爱他,他便能千百倍地去爱祝雁停,不计较得失。 将祝雁停拥入怀中,俩人耳鬓厮磨安静抱了片刻,祝雁停在他耳畔低语:“表哥,你真的很好。” 他前头浑浑噩噩二十年,做过一百件错事,唯一做对的一件事,便是爱上萧莨,这或许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运气。 这个世上,再没有比萧莨更好的人了。 夜色更沉,风也更凉,萧莨放开手,帮祝雁停紧了紧身上大氅,牵过他:“,别站这里了,走吧。” 他们继续往前走,沿着湖边的竹林,走到了他们从前住的那处院落的后院。 这里的一草一木,还跟从前他们在这住时一样,萧莨一直有叫人打理着。 “我还是喜欢这里。”祝雁停小声与萧莨道。 “我知道。”祝雁停偷偷来过这里多少次,他其实都知道。 “可惜以后进了宫,就再没机会来了。”祝雁停感叹,不由有些可惜。 萧莨想了想,与他道:“甘霖宫里也可以种竹林。” 祝雁停一愣,轻笑:“那倒是不错,那等我们搬进宫,就去种。” 萧莨摩挲了一下他的手心:“进去里头看看。” 祝雁停点点头:“好。” 走进从前住的屋子,更多的回忆一齐涌上,他们是在这里成的亲,所有新婚时的甜蜜都留在这里,哪怕之后那些裂痕和争吵也是从这里开始,都已变得不再重要。 萧莨亲手点了灯,让祝雁停坐下,将那个沉甸甸的木匣子取出来。 待看清楚那是什么,祝雁停的眸色微微动了动,当萧莨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时,他的眼中亦有了泪光。 两枚成对的玉佩安静躺在其上,只其中一枚早已四分五裂,只能用金镶嵌着。 那是当年,他亲手摔碎的。 这些年他只要一想起这事,就一直后悔又自责。 萧莨拿起那枚金镶玉,喉咙滚了滚,将之递到祝雁停手里,平缓的语调里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这个,当年我送给你,你摔碎了,现在我将它修好了,还是给你吧。” 祝雁停颤抖着手接过,哽咽出声:“表哥,谢谢你……” 萧莨抬手抚了抚他的脸:“以前的事情就都算了,不必再纠结了。” “……嗯。” “我们以后好好过吧。” 萧莨就蹲在他身前,目光诚挚温和,再无那些含着戾气的怨与恨,只有对他满腔割舍不断的爱恋。 祝雁停弯下腰,伏在萧莨肩上,眼泪汹涌而出。 萧莨轻拍着他的背,无声给他安慰。 后头祝雁停终于哭够了,坐直身擦掉眼泪,萧莨帮他将玉佩戴到身上,他亦亲手帮萧莨将他的那一枚系到腰间。 “以后我肯定一直戴着,再不会摔了,无论如何都不会。”祝雁停低声与他保证。 萧莨的眼眸中有恍惚而生的笑意,在烛火映照下分外清晰明亮,那并不是祝雁停的错觉。 “好。” 祝雁停又哭又笑,扑进萧莨怀里,搂着他半晌不松手。 直到萧莨低声提醒他:“还有一样东西。” 祝雁停不明所以地抬起眼,萧莨示意他自己看,祝雁停这才注意到,桌上的木匣子里,还有两缕用红缨绳缠绕在一起的头发,是他们成亲那日结发礼时剪下的。 他以为早就弄丢了的东西,原来萧莨一直都收着。 祝雁停愣愣看着,一时间百般滋味全部涌上心头,他又想哭了。 萧莨拿起那合为一缕的头发,在手心摩挲片刻,与祝雁停道:“本来打算丢了,后来没舍得,又捡回来了。” 祝雁停闻言眼睛更酸,脱口而出:“我们再结发一次吧……” 不待萧莨说什么,祝雁停又道:“你说过的重新来过,那我们就再结发一次,好不好?” 对上祝雁停坚定的眼神,萧莨颇有些不可奈何,结发还能结两次的……么? 祝雁停已经要起身去找剪子,被萧莨按住:“我去找吧。” 亲手再为彼此剪下一缕发丝,缠绕在一起,用那条红缨绳与之前的一并系好,祝雁停终于眉开眼笑,长松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入木匣中,阖上盖子。 再牵过萧莨的手,摩挲片刻他的手心,祝雁停盯着那上头的纹路细细看了片刻,小声与他道:“看表哥的手相,表哥日后一定会长命百岁、福泽绵延、子孙满堂。” “……你还会看相?” 祝雁停点头:“我说会就会。” “子孙满堂?” 祝雁停笑着打哈哈:“让珩儿努努力就是了。” “那你自己呢?你的手相如何?” 萧莨说罢牵起他的手,学着祝雁停的去看他掌心间的纹路,多的是杂乱无章的,唯有一条又长又深刻,斜亘过半边掌心。 祝雁停笑道:“从前有一回,我碰到个算命的瞎子,他跟我说,这条纹路代表日后会有一人,于我如命一般重要,我当时还不信,没想到他说的果真是真的,下次再碰到他,我一定多给他些钱。” 萧莨就是他的命,深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萧莨没再说什么,静静看了那些纹路许久,低头,在他掌心间,落下一个轻吻。 第113章 改朝换代 甘霖宫。 登基要用的衮冕刚刚送到,被宫人捧出来,展示给萧莨和祝雁停看。 祝雁停手指摩挲上去,感慨万千,当年祝鹤鸣登基时,他虽也挺高兴,更多的是茫然和压抑不去的担忧,如今才算真正尘埃落定,且现在,要走上那个位置的人,将是他的夫君。 萧莨刚召见完礼部官员回来,登基仪式繁琐且冗长,许许多多的细节都要反复敲定,确保万无一失。 祝雁停递茶给他,笑着与他努嘴:“表哥赶紧试试。” “不急。”萧莨示意他先坐,陪自己喝完这盏茶再说。 珩儿却闲不住,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宫人展示起来的衮服,嘴里发出惊叹声,祝雁停把他叫回来:“珩儿你看什么呢。” “这衣裳真漂亮,珩儿也想穿!” 祝雁停低声与萧莨道:“也就这傻小子童言无忌,敢当着你面说这样的话。” 萧莨淡定喝茶,浑不在意。 祝雁停好笑地捏了捏儿子的脸:“别羡慕了,等你册太子那日,也能穿这么漂亮的衣裳。”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 鸟架子上的大嘴巴蹦来蹦去,放声嚷嚷:“俺也要穿!俺也要穿!” 祝雁停顿时乐了,得,这还有第二个,敢说这种大逆不道之言的。 待喝完茶,祝雁停亲手帮着萧莨,将衮服从里至外一件件穿上。 萧莨的身形本就高大挺拔,周身还有战场之上锤炼出来的凌厉之势,穿上衮服,再戴上那十二旒冕,更是气势全开,叫人不敢直视他,连祝雁停见了都不由想臣服在他身前。 “表哥这样,真正有了帝王之相了,连我都有些不敢看你了。”祝雁停垂眸低语,帮他将身上每一处细小的褶皱捋平。 萧莨忽地捏住他手腕,祝雁停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对上萧莨在旒珠后略略沉着的一双眼,下意识问:“怎么了?” 萧莨捏紧他的手,力道大得叫祝雁停有些吃痛,想了想,他的声音更轻,贴到萧莨耳畔说:“可表哥是天下人的皇帝,也是我一个人的表哥。” 萧莨的手劲这才缓缓松开,祝雁停无奈一笑。 当了皇帝果真还是得哄着。 萧莨沉声提醒他:“你也试试衣裳。” 一并送来的,还有祝雁停册后要穿的礼服,是亲王制的九梁冠与九章服。 这一身,是按着衍朝开国皇后和景瑞朝皇后册立时的旧制,且萧莨已特地与礼部交代过,皇帝登基与皇后册立大典,在同天举行。 亲王服祝雁停不是第一回 穿,不过这回他是要穿着这身登上后位,想想还挺新鲜。 这礼服是量体裁衣,由最上等的裁缝和绣娘,一针一线精细缝制出来,再熨帖不过,祝雁停站在镜子前,萧莨亲手帮他戴上冕冠,珩儿绕着他转了一圈,满眼艳羡:“爹爹这身衣裳也好看。” 萧莨看着镜子里,祝雁停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一抹红晕,抬手抚了抚他的唇,祝雁停微怔,看向镜中立在自己身后的人,问他:“表哥怎么了?” “你脸色怎么还这么白?”萧莨皱眉问。 “现在天冷,”怕他担心,祝雁停赶忙道,“我身子已经好很多了,昨日 你不在,虞医士还说我这身子,再生个孩子都行呢。” 萧莨断然拒绝:“不行。” “我知道你不想要,我随口说说的,”祝雁停握住他的手,回身看向他,“别生气了,我好着呢。” 萧莨的神色放松下来,捏住祝雁停的手指,摩挲片刻他手心,闷声道:“孩子不重要,你最重要。” “嗯,”祝雁停轻笑,抬手抱了抱萧莨的肩膀,“我知道。” 三日后,登基立后大典。 他们在晨光和钟鸣鼓乐中,携手登上奉天殿,群臣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 祝雁停侧目,望向身侧与他并肩而立之人,萧莨似有感应,轻捏了捏他宽大衣袖下的手,祝雁停无声一笑,飘飘荡荡二十几年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到归处。 十月初四日,萧莨登基称帝,定国号承,改元开平,同日立后,大赦天下。 新帝一共追谥了六位先祖,自前朝的承瑞皇后起,庙号承始祖,前朝的景瑞皇帝是为承始祖皇后,前朝的承国公主,亦一并追封女帝。 于祝家如今这些宗室而言,衍朝最盛世的皇帝成了新朝追封的始祖皇后,免不得叫他们既觉悲凉,又暗自庆幸,至少如此一来,表明新皇帝始终承认,并且要后世永记,新朝与衍朝是一脉相承。 再之后,便是分封萧家宗室,对拥立新朝有功之臣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同时将尚在封地上的各祝氏宗王迁入京中。 萧莨对前朝宗室已足够优待,即便有人不满,到了如今也无人敢再多抱怨。 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小年前一天,祝雁停独自一人出了趟宫,去了刚刚从工部分出来,新组建的军器局。 先前在南边时,萧莨就说将这个新部衙交给他来掌管,祝雁停本以为是一句戏言,没想到成了真,他这个皇后到底不得不名正言顺地干政。 军器局衙门离皇宫不远,除了原本工部军器司就有的事情,还分了一部分兵部的差事过来,管着兵器火器的制造分配,大大提高了这个部衙的存在感,故才需要祝雁停这个皇后,亲自来坐镇。 满朝官员看在眼里,都看明白了皇帝对这位男后的看重和信任,即便他是前朝王室出身。 祝雁停自然不用日日都来衙门,有事会有人进宫去与他禀报,他今日来,只是想到这么久了,也该趁着年节之前,来露个脸。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个老熟人,赵允术也在这军器局里当差,做个六品的主事。 昔年在国子监,他和萧荣、赵允术时常一起玩耍,后头为了扳倒皇太弟,他还利用了这赵允术家中的小娘子一回,这事说起来,他心中始终有些愧疚。 祝雁停叫了赵允术来单独说话,赵允术恭恭敬敬地见礼,这小子比起当年,也要稳重得多。 祝雁停喝着茶,笑叹道:“没想到会在这里乍见到你,犹记得当年在国子监念书时,我与你,还有阿荣,就时常在一块玩耍,那时你我都还青春年少,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赵允术赶忙附和:“昔年有幸能与殿下把酒言欢,是微臣的荣幸。” 祝雁停摆摆手:“这里没有旁的人,不必与我这些打官腔,对了,你家中孩子,我记得,只比太子大半岁,可已开蒙了?” 赵允术笑笑,放松些许:“今年秋日里就送去学堂念书了,劳殿下挂念,犬子顽劣,实在不值一提。” “小孩子顽皮些没什么,太子也顽皮得很,”祝雁停不在意道,“等过完这个年,将你儿子送进宫来吧,太子还缺个伴读,让他跟着太子一块念书好了。” 赵允术回神时已是大喜过望,但没敢就这么应下:“……犬子天资愚笨,又顽劣不堪,若是做太子殿下的伴读,只怕会耽误了殿下。” “无碍的,孩子还小,慢慢教就是。” 祝雁停回宫时已经晌午,萧莨还在批阅奏疏,见到他从外头进来,搁了笔,祝雁停走过去,接过萧莨递过来的手炉,与他笑:“表哥还没用午膳?是在等我么?” 萧莨淡声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哦,在军器局遇到个老熟人,多聊了几句。” 祝雁停将遇到赵允术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提了想要他儿子进宫来给珩儿做伴读:“若真是天资不行的也没关系,反正珩儿的伴读不止一个人,再多选几个就是。” “可以。”萧莨直接答应了。 祝雁停倒没想到萧莨会应得这么痛快,毕竟这事其实是他自己的一点私心,当年那孩子还在腹中,就因为他遭了一回罪,如今时过境迁,他才想顺手提携赵家一把。 萧莨随口说道:“赵允术家与赵有平是族亲,先前几年,赵允术他父亲私下一直有给戍北军传递京中消息。” 那就难怪了,赵允术的父亲先投了祝鹤鸣后又投了章顺天,萧莨还能重用他,更让赵允术进了军器局,原来是因为这个,他们家其实一直是戍北军在京中的眼线。 难怪做太子伴读这事,萧莨丝毫不做考虑就答应了。 萧莨示意祝雁停坐到身边来,握住他的手:“这些小事,以后你自己决定了就行,不必特地跟我提。” 祝雁停笑瞅着他:“给太子选伴读,还是小事啊?那什么才是大事?” 萧莨抬手捏了捏他下巴,无奈道:“你自个心里有数就行。” “好嘛,”祝雁停笑贴上去,亲一口萧莨的面颊,“陛下,用膳吧,您不饿我都饿了。” 午膳只有他们俩人,自入宫以后,珩儿每日白日里都在东宫念书,下午下学了才回,夜里倒是就住在这甘霖宫的偏殿里,这是祝雁停要求的,毕竟东宫离甘霖宫实在太远了,不将人养在身边盯着,他怀疑珩儿那小破孩在东宫能称王称霸、为非作歹,到以后他们就真管不住了。 用过午膳,歇息了半个时辰,祝雁停陪着萧莨一块,继续批阅奏疏。 天下初平,新朝初立,百废待兴,萧莨这个皇帝做的并不容易。 祝雁停捡起手边的一本奏疏看了看,是还在南边的赵有平写来的,那徐氏伪帝逃去西南的藩国寻求庇护,半月前被当地国君活捉,押还给南征军,已经就地处置了。 祝雁停长出一口气:“这下南边算彻底平定了,北夷如今还在打仗,四分五裂,暂时折腾不起什么风浪来,不过日后总归还是个隐患。” “已有数个小部落独立出来,并且派了使团过来,想要称臣纳贡。”萧莨道。 祝雁停闻言撇嘴:“那也不过是他们一时权宜之计。” 中原朝廷强势时,他们就示弱称臣,一旦中原朝廷江河日下,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反咬一口,数百数千年都是如此,从未变过。 祝雁停实在对这些言而不信的夷人,无甚好感。 “所以你得多费些心思,”萧莨看他一眼,“北夷人擅长的是马上作战,可骑兵再厉害,对上火炮终究只是血肉之躯,只有武力上的绝对优势,才能让他们乖乖听话,永远折腾不出花样来。” 祝雁停顿时讪然:“表哥你这么信任我么?我肩上的担子好重。” “不用想太多,这不是短时间的事情,我们只要给珩儿和后世打下根基就行。” 祝雁停欺近萧莨,又亲他一口,在萧莨的眼风扫过来时,笑吟吟道:“表哥说好就好。” 后头那一整个下午,祝雁停就一直坐在萧莨身边,萧莨批阅奏疏,他帮他做整理,那些没什么要紧的小事,就直接模仿他笔迹批了,再后头,祝雁停又困倦了,趴在书案上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萧莨侧头看他一眼,叫人拿来件斗篷帮他披上,安静看了片刻他恬淡的睡颜,收回目光,听着他的小声梦呓,继续干活。 第114章 花好月圆(正文完) 二月中,康王萧荣娶妻,帝后亲临王府,主持婚礼。 原本打算的去岁底就让萧荣完婚,奈何卫氏挑来挑去,都没挑中好日子,且王府新开,才刚修葺好,这婚事便一直拖到如今。 王府之上张灯结彩、宾朋满座,已是热闹非常。 御驾到时,里里外外的人俱都出来迎驾,萧莨淡声免了众人的礼,牵着祝雁停踏进王府大门,喧嚣闹声又起。 萧荣一身大红喜服,红光满面,他已有二十好几,早就该成亲了,到了今日终于娶得心仪女子,自是欣喜非常。 迎亲的队伍大半月前就去了豫南,昨日已接回新娘到达城外,吉时将至时,萧荣傻笑着翻上马,在众人起哄声中,志得意满地去了城外迎亲。 萧莨牵着祝雁停坐上主座,珩儿闲不住,已与萧玒还有其他认识的小孩,一块去了外头玩。 祝雁停四处看了看,小声与身侧的萧莨道:“这可比当日,我们成亲时,还热闹得多。” 那是自然的,萧荣如今是亲王,又有他们一帝一后带着太子来捧场,京中但凡收到请帖的,无论是谁,就没有不给面子的,只怕大半个京城的官绅勋贵,今日都来了这康王府喝喜酒。 萧莨捏了捏祝雁停的手,没说什么,顺手拿了颗花生剥了,放到他面前。 祝雁停的笑声跟低,提醒他:“陛下,很多人在看呢。” 那些来喝喜宴的萧氏族亲和朝中官员,这会儿俱都陪坐在下头,萧莨浑不在意,又剥了一颗,再放到他手边。 祝雁停将花生粒扔进嘴里,眉开眼笑。 眼见着萧莨与祝雁停两个旁若无人,就没将他们当回事,众人都放开了手脚,听着鼓瑟笙箫,吃着零嘴说笑闲聊,只等迎亲队伍回来。 期间贺熤特地过来与萧莨请安,他是几日前才刚到的,“护送”着渌王,也就是那退了位的小皇帝来京中,才刚在京中安顿好,之后也不算走了。 贺熤承袭了定国公的爵位,先前他是小皇帝身边的太傅,如今萧莨只让他做户部尚书,品级其实还低了,贺熤倒没什么不满,太傅什么的,本就只是他挟制小皇帝的一个名头,他才二十几岁,何必树大招风,待日后,早晚有机会入内阁,以后死了还愁不能追赠个太傅么。 祝雁停笑吟吟地问他:“定国公似乎比阿荣还大个几岁吧,好似没听人提起过,定国公已娶妻否?” 贺熤笑着打哈哈:“劳殿下惦记,先前大业未成,臣哪敢娶妻,就怕拖累了人。” “那倒也是,可如今天下都太平了,定国公还不打算考虑终身大事么?先前我在太后那里,倒是见过有几家的小娘子不错,若是你有意,不妨去相看相看,再与陛下讨个恩典,请陛下给你指婚多好。” 祝雁停难得有兴致,还起了给人说媒的心思,萧莨淡淡看他一眼,未说什么。 贺熤一脸讪然,欲言又止:“……没呢,哪能啊,那些京中的小娘子,臣一个都不认识,臣哪好意思打她们的主意。” 祝雁停笑:“想认识自然就认识了,单看你自个怎么想了,你若真有意,我请太后帮你办个相亲宴倒是可以,太后她老人家镇日无聊,想必很高兴操持这事。” 贺熤话到嘴边,想了想,到底又咽回去,没再多说,谢绝了祝雁停这位皇后殿下的好意,坐回去与同僚喝酒去了。 祝雁停与萧莨挤了挤眼睛,乐不可支,萧莨瞅着他,眼神示意他自己交代。 祝雁停轻咳一声,压低声音与他道:“陛下,你没发现,你朝中官员里头,除了这位贺尚书,还有一位二十好几都没娶亲的老大难吗?” 萧莨想了想,迟疑道:“你是说,……柳如许?” 祝雁停哼哼两声:“柳翰林可比贺尚书还要艰难些,只怕陛下不给他指婚,他这辈子都得打光棍了。” 萧莨的脸上有转瞬即逝的尴尬,不用祝雁停说得更明白,他也知道,柳如许从前是他的未婚妻,人尽皆知。哪怕他们早已退了婚,可毕竟是曾经许给过他这位皇帝陛下的人,谁敢去碰,谁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将人收了的心思? 祝雁停酸溜溜道:“陛下特地将人从西北带回来,还破格安排进翰林院当差,多少人都看在眼中呢,以为陛下与他余情未了,不定哪天这后宫里就又要多位男妃,谁敢跟陛下抢人啊。” 萧莨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目光里多了些危险之意:“还要说么?” 祝雁停的声音更低,与他讨饶:“表哥我错了,我跟你说笑的。” 说是这么说,祝雁停的眼中俱是揶揄促狭的笑意,萧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祝雁停笑得愈加灿烂,他很怀疑,若非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的陛下一准要将他扛回寝殿去,跟他慢慢算账。 萧莨放开他,又握住他的手,没好气道:“这事是我考虑不周,疏忽了,你是什么想法?将他与贺熤送作堆?那也得他们自个愿意,总不好乱点鸳鸯谱。” “哪能呢?”祝雁停冲那头与人喝酒的贺熤努了努嘴,示意萧莨看,“你瞧他那副苦闷样,他刚才在你面前不一直欲言又止么,其实他早看上柳如许了,从前柳如许是你未婚妻,他只能断了念想,后头柳如许家里出事,他在南边,等知道事情时,柳家已经发配,柳如许在雍州,他其实也一直有派人私下接济。” 萧莨有些微的诧异,贺熤当年来京中国子监念过几年书,他与贺熤也是那会儿相识的,贺熤对柳如许有意思么?他仔细回想当年,竟是半点印象都没有,又或许,他那会儿确实没有真正将柳如许放进心底过,故也未发现还有其他人,对之生了念想。 “……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萧莨疑惑望向祝雁停。 “贺熤也以为你想收柳如许,前两日他刚到京中,阿荣给他接风洗尘,喝酒喝醉了,才在阿荣面前吐露了心声,阿荣不敢来直接跟你说,就告诉到我这里了。” 萧莨无言以对:“……若是柳如许愿意,我会指婚。” 祝雁停笑着点头:“好。” 萧莨又看他一眼,犹豫道:“我与柳如许,我早与你说过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祝雁停一愣,顿时乐了:“陛下,你不会当真以为,我是担心你会收了他,才急着将他送出去吧?” 萧莨撇开眼,有一点尴尬。 “表哥……”祝雁停拖长声音,笑着去挠萧莨手心,故意闹他。 他自然一点不担心这个,不过是故意酸萧莨,与他逗趣罢了,萧莨若真会这么做,那也就不是他一心一意爱恋着的表哥了。 萧莨按住他的手,故作严肃提醒他:“下头人在看,不许闹。” 祝雁停眼中笑意愈浓,先头上手就捏自己脸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萧莨想了想,忽地又皱起眉:“你在太后那里,见过好几家的小娘子不错?” 祝雁停哑然:“……那是前几日我带着珩儿去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招待了京中各府的命妇娘子们喝茶赏花,我也就看了一眼,请完安就走了。” 他一个男皇后,怎么都不可能跟那些女眷走太近,萧莨连这都要拈酸呷醋,未免太小心眼了。 萧莨捏住他手指,摩挲片刻指腹,未再多说什么。 祝雁停笑着凑近过去:“表哥,生气了?” 萧莨又给他剥了颗花生:“吃东西。” 好嘛,吃东西就吃东西。 晚霞满天之时,外头爆竹声响,萧荣牵着他的新娘,在无数人的簇拥笑闹中进门,拜天地,再拜君上和兄长,最后是夫妻对拜。 祝雁停不由忆起当年,他与萧莨,也是在这样的红烛画堂中,盈盈对拜,互许终身。 交握在一块的手互相摩挲着手心,祝雁停感受着萧莨手掌间的温度,垂眸轻笑。 戌时末,喜宴散场前,萧莨没有让那些喝得东倒西歪的人送驾,带着祝雁停和几个孩子,先一步离开回宫。 走之前,祝雁停特地命人,去将还在里头吃酒的柳如许叫出来。 柳如许匆匆过来,祝雁停就站在御辇边等他,打断了他的见礼,开门见山道:“陛下想给你指一门婚事,那位户部贺尚书,你也认识的,他倾慕你已久,你若是愿意,过两日,陛下便会下旨。” 柳如许怔然一瞬,微微红了脸,贺熤对他的心思哪怕他从前不知道,这么多年,也早看明白了。 祝雁停见他这样,心知有戏,笑道:“你和他都不容易,你若是有这个心思,就别再多犹豫了。” 柳如许与他谢恩:“下臣愿意,多谢陛下和殿下厚爱。” 祝雁停笑着点头:“好。” 让之回去继续喝酒,祝雁停上了车,珩儿和他的哥哥姐姐在后面车上,车里只有一个萧莨,萧莨酒喝得有些多,又上了头,正呆呆坐着在发呆,祝雁停靠过去,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轻声唤他:“表哥。” 萧莨捉住祝雁停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迷朦的双眼望着他。 祝雁停在他嘴唇上点了点,笑问:“还认识我是谁么?” 萧莨抬手抚了抚他的脸,呢喃喊他的名字:“雁停。” 祝雁停低笑:“看来还没醉糊涂啊。” 萧莨将他拥进怀里。 耳鬓厮磨地抱了片刻,祝雁停在萧莨耳畔小声提醒他:“你躺下来,我帮你揉揉头吧,要不一会儿夜里又要头疼了。” 萧莨不肯,嘟哝道:“我好了。” 他头疼的毛病,确实好了,已有许久未再犯过。 祝雁停还是不放心:“表哥不要撒娇,你躺下来吧,嗯?” 祝雁停坚持,萧莨不再拒绝,听话地枕着他的大腿躺下 身,闭起眼,祝雁停轻轻帮他揉按头部,动作轻缓且温柔。 萧莨的闭着眼不再出声,眉目完全地舒展开,祝雁停垂眼安静看着他,轻声问:“表哥,今日高兴么?” “嗯。” “高兴就好,以后每日都要这么高兴。” “嗯。” 车行得缓慢,窗外有浅浅的月色映进,今日是十五,正是春日花好月圆时。 祝雁停低了头,一个轻吻落在萧莨的唇间,无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