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作者:钟晓生 文案 拉山贼当军队;捡乞丐当护卫;没人敢接手的烂摊子,只有他收拾。 最开始,全天下都以为朱瑙只是个满口胡话的妄人,却眼睁睁看着他在乱世中攀升,最终一统江山,成就帝王霸业! 一句话简介:乱世争霸基建文,一个小商人白手起家,最终称霸天下的故事 大腿粗的金手指√ 基建文√升级流爽文√ 主角是朱瑙和谢无疾。标攻受不明是因为开文之前我没有想好攻受,主打剧情文。既然我标了不明就不可能半路改。如今也没法开车,你们愿意觉得谁是攻谁是受都可以,没有车戏,作者肯定不会逆你们cp的。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朱瑙 ┃ 配角:谢无疾 ┃ 其它:妄人 1、第一章 朱瑙刚进城,就在城门口遇上一群玩耍的孩童。那些孩童见了他很是兴奋,追在他的屁股后面喊:“朱皇子!朱皇子!” 朱瑙笑眯眯地从兜里摸出一包酥饼,递给那几个孩子。孩子们高兴地捧着酥饼到边上分吃去了。 赶了一天的路,朱瑙又渴又累。拐过一条长街,前面有家茶馆,他便带着手下伙计们进去,点了一壶茶,顺便歇歇脚。 刚坐下,茶馆里另一桌人便注意到了他。 “哎,”一个名叫张翔的青年敲了敲桌子,示意同伴们往那儿看,“你们瞧,朱瑙回来了。” 众人回头,果然看见朱瑙带着几个伙计坐在茶馆的东南角。 “他就是朱瑙?”另一个名叫李乡的男人颇为兴奋,不住打量朱瑙,“那个说是流落民间的皇子的人,就是他吧?” “就是他!” 李乡不是阆州本地人,他是来阆州探望自己的堂弟李绅的。李绅也在席上,他听了李乡的话,不由奇道:“堂兄,你也知道朱瑙?” “知道啊。他去我们那里走过货,我们那里也有人听过他的事。” 李绅不屑地砹艘簧骸笆裁础髀涿窦涞幕首印眯郑忝悄嵌娜瞬换嵴嫘耪馓姿荡前桑磕羌一锞褪歉鐾耍档幕埃桓鲎侄疾荒苄牛 李乡哈哈笑道:“是吗?管他真的假的,他那故事听着有趣就行。” 李乡不在意,李绅却很在意。他一向厌恶朱瑙,容不得别人说他半句好话:“有趣?再有趣也是假的!瞧他那红唇白脸的样子,指不定是哪个勾栏里的女人生出来的没爹的野种,跑到这儿来胡说八道!” 李绅如此讨厌朱瑙是有缘由的。朱瑙年纪轻轻,已经是一位身家殷实的商人了。他这几年做药材生意,在阆州开了几家药铺,由于他擅长经营,把阆州原先一些老店的生意也抢了。而李绅家里从前就是做药材生意的,祖上曾辉煌过,到他这辈已逐渐破落了。打从朱瑙来了以后,他们家里生意更是冷落,入不敷出。如此一来,他自然对朱瑙恨得牙痒痒。 至于朱瑙那所谓流落民间的皇子身份,则要从某场酒会说起。 朱瑙也不是阆州本地人,没人知道他籍贯何方,父母何人。有一天众人喝酒,酒过三巡,同饮的人打听起朱瑙的身世,问他为什么小小年纪一人跑到阆州来做生意。朱瑙喝得有些多了,便向人讲了个离奇的故事。 朱瑙说宫中有一宫女怀上了天家的骨肉,这本来是桩飞黄腾达的好事,但宫里宦官为祸,奸妃妒忌,宫女唯恐遭人暗害,不敢声张。她偷偷产子之后,就将婴儿托付给宫里一位老太监带出宫,从此那老太监便隐姓埋名地在民间将龙子养大了。老太监年纪大之后,也去世了。 朱瑙说这故事的时候有几处说得颇为细致,若这故事是真的,那他必得亲身经历才能知晓那些——也就是说,他的言下之意,他自己便是那个流落民间的龙子!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待次日他酒醒之后,人们再去询问他此事是否属实,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笑不语。 后来这事儿就在城里传开了,不过真信的人倒也不太多——如果眼下是太平年间,冒充皇亲国戚许是杀头的大罪。可如今朝廷**,叛军四起,皇帝都自顾不暇。阆州又是个山高皇帝远的西南城镇,人人都能站在街上大声痛斥狗皇帝,喝多了就说自己是皇帝亲爷爷的人也比比皆是。然而无论人们信或不信朱瑙的话,他的故事都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就连城里只会玩泥巴的童子也知道朱瑙是“朱皇子”,甚至连城外的人也渐渐听说了。 李绅生怕堂兄不信他的话,便琢磨着去找朱瑙的麻烦,让堂兄好好看看。他心里一合计,便招呼了几个同伴,起身朝朱瑙走了过去。 “哟,这不是朱‘皇子’吗?”李绅走到朱瑙面前,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你去京城认亲了,怎么又回来了?该不是你那些‘皇叔’‘皇伯’不肯认你吧?” 他身边几个朋友立刻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朱瑙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天生一张笑脸,加之面皮白净,不笑也带了三分笑意,半点不见恼。 李绅心下愈发不悦,挤眉弄眼道:“朱皇子,什么时候宫里派人来接你,你把我们也带去京城,好让我等小民开开眼啊。” 他的同伴笑得更加放肆。 朱瑙淡淡应道:“好说。” 李绅顿时笑不出来了。他挖苦朱瑙,是想看到朱瑙狼狈窘迫的样子,可朱瑙却弄得真有其事似的,这让他的大戏如何演下去? 他冷冷道:“朱瑙,你倒是给个确切时候。要不然到时候你赖账了,我们去哪儿说理?” 朱瑙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李兄不太关注天下大势吧?” 李绅一愣:“什么?” 朱瑙慢悠悠地说:“两个月前宦官软禁了何大将军。何大将军的手下良材众多,怕是已经在蓄势起兵逼宫了。而丰州的起义军也在蓄势南下,战火烧到京城只是时日问题。京里的人现在正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旁的事,谁还顾得上呢?” 李绅目瞪口呆。不是他不关注天下大势,这些事情他当然知道,可他的本意只是想好好嘲弄一下朱瑙这个假皇子。被朱瑙这么一说,还真有理有据的,仿佛不是宫中不肯认他,而是时局动荡,还不到时候。 朱瑙拿起茶壶往杯里倒,壶口却只淅沥淌下几滴水来。茶水喝完了。他的伙计回头看了眼天色,低声道:“东家,时辰不早了。” 朱瑙点点头,起身朝李绅等人拱了拱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几位兄台慢用。”说完便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李绅等人干瞪眼。 待朱瑙走出店门,张翔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嘀咕道:“这朱瑙,该不会真是落难皇子吧?” 话音未落,立刻被李绅高声否决了:“怎么连你也……绝不可能!” 另一同伴也取笑他:“张翔,你该不是傻了吧?朱瑙的话你也信?你忘了朱瑙刚来阆州时的事了?” 张翔当然没忘。 朱瑙刚来阆州的时候才十五六岁。那一年他衣着华丽,戴着西域人的帽子,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大批仆从,一进城就引众人侧目。人们争先打听他的来历,打听到他是胡商的买办,要代胡商收购大批货物。本地的商贾嗅到有利可图,立刻主动找上门去,对他百般殷勤,又是请客,又是送礼,花了许多功夫才把生意做成。 原本事情到了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可后来有人去找胡商打听,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吓一跳——原来朱瑙那买办的职务竟是骗来的!他向胡商谎称他是某权贵的亲戚,买办之事若交由他操办,可保物美价廉。胡商见他年纪太轻,将信将疑,就派他去试试,若他做得好,便把此事交由他,做不好再换人不迟。结果朱瑙一到阆州就引发轰动,他又颇会吊人胃口,众商贾为了做成生意,不得不再三让价。他把买办一事出色完成,从胡商那里得到了大笔酬劳。 再后来,又有人打听到,朱瑙竟是一孤儿,没人知道他的籍贯出身,从前在邻州混迹,做买卖攒了几个小钱,哄胡商的行头是临时置办的,仆从也是临时雇的。买办的事儿一成,他就把人全遣散了。 一群老奸巨猾的商人竟然让一个少年给唬了,多少人在得知真相后跌足懊恼。可生意已经做成了,人人也都得了好处,终究耐他无何。 张翔随口一句话遭到同伴围攻,只能讪讪陪笑:“是我糊涂了。朱瑙就是个妄人,他的话当然是不能信的。” 李绅望着朱瑙远去的背影,啐道:“他朱瑙要是皇亲国戚,老子就是玉皇大帝!” 众人又轮流贬损了朱瑙几句。然而这并未让他们的心情转好,反倒心里悻悻的,说不上的别扭。 李绅伸手进兜里摸了摸,摸到几锭碎银,道:“今天真晦气。走吧,咱们去赌坊转转去!” …… 朱瑙回到店铺,店里的掌柜刘奇见到他不由一愣,从柜台后面迎出来:“东家不是去邻州进货了?” 朱瑙道:“回来了。” 刘奇见他身后没有车队,不像是进完货的样子,再加上他去进货本该一个月的路程,可这才刚过半个月的时间,不由惊诧道:“东家难道是半道上让山匪劫了?!该死,那些天杀的山匪!” 西南一带向来民风彪悍,近年来吏治混乱,苛捐杂税冗陈,以致山匪肆虐,商旅苦不堪言。每回商队出行,或得向山匪交大笔银钱开路,或得带上百十精壮男子随行护驾,要不然在山路里走一趟,怕被抢的连条裤子都不剩。 朱瑙却摇了摇头,道:“没有遇上山匪。是我自己不去了。” 刘奇茫然:“出什么事了?” 朱瑙并未向他解释,只道:“你把账册拿上,我们去库房清点存余。” “清点存余?不是应该月底再对账吗?”刘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在就去?这时辰还早,我若走了,一会儿有客人来……” 朱瑙不在意地摆摆手:“把店关了吧。” 刘奇:“……” 他们店里生意很好,一天下来好几两银子的流水,关一天店损失不少钱。可东家说关,又能怎么办?左右都是东家的钱。 刘奇只能大白天关了店门,翻出账本,陪朱瑙一起去库房。 几人忙活了半天,把存余点清,账也都对上了。刘奇还以为朱瑙半路查他的账,是怕他做事不老实或是不周密,这会儿确认没出错,他忙邀起功来:“东家,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只要这账是从我手里过的,我保证一文铜钱也不让你少赚。” 朱瑙却道:“把这些存货全都低价出清了吧。” 刘奇:“……”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道:“什么??” 朱瑙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刘奇在朱瑙手下做事有段时日了,他了解自己这位东家的脾性。朱瑙是个天塌下来也不眨眼的人——因为他常常就是那个把天捅塌的人。他说话时张口就来,他做事时恣意妄为,天晓得有多少人被他气得牙痒痒,恨不能揍他一顿出气。但最最气人的是,许多时候明明觉得他胡作非为,早晚要倒大霉,可他非但没有倒霉,反倒是越做越风生水起了! 刘奇虽然知道自己的东家必然有过人之处,但朱瑙方才的决定还是太不讲道理了。因为朱瑙擅长经营,这间药铺开了没两年,把城里许多老店的生意都抢了,药铺每月赚的银子不知羡煞多少人。上个月刘奇还向朱瑙建议多开几家分铺,把店面扩大,他也答应了。可这会儿出门进了趟货,说变就变了?! 刘奇忙追上去,急得一头汗:“东家,库房的存货本来就不多了,别说出货,咱进货还来不及。且咱们手里有不少紧俏货,只要不着急时日,都是能卖好价钱的,何必低价出清?货都出完了,咱店里又卖什么去?” 他正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走在他面前的朱瑙忽然停了下来。他差点撞上去,忙刹住脚步。 只见朱瑙盯着前面街角的面摊看。炖了许久的面汤飘香阵阵,令人涎水直流。刘奇也被那香味引诱,头脑空了一空,满肚子话暂且咽了回去。 忽听朱瑙问道:“刘掌柜,你爱吃什么?” “……啊?”刘奇呆了片刻,讷讷道,“爱、爱吃面食。” “哦!”朱瑙笑了笑,大手一挥,“那把药材出清以后,店里就卖面食吧!” 刘奇:“……” 刘奇:“???!%……#&¥(” 2、第二章 朱瑙做事雷厉风行,竟真低价清起货来。 正如刘奇所说,他手里有颇多紧俏货,若不着急,必能卖个好价。他却浑不在意,无需人砍价,他便自行将价压倒了最低。不等客人出手,同行转瞬就把他的货买完了。 待把货全兑成现银,朱瑙便开始大肆收购起粮食来。倒也不光收面食,米面粮油,他全部大肆囤积。刘奇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目瞪口呆。 他找到朱瑙,苦口婆心地劝阻:“东家,眼下才开春,粮食都是去年的余粮了。价又高,粮又旧。再过几个月,到了秋收,粮价必然会大跌。到时候旧粮非但价贱,还没人要。除非秋收前能把粮食卖完,要不然这生意可赔大了啊!” 朱瑙正在看账本,闻言漫不经心道:“是吗?” 刘奇:“……” 朱瑙显然没把他的劝告听进去,他只能继续苦口婆心:“若是东家真想做粮食生意,何不再等几个月?今年雨水充足,秋日也必然会有好收成。到时候收粮,也会有个好价格。” “哦,”朱瑙翻过一页,“是个好主意。” 主意是好主意。然后呢?没有然后。 刘奇那叫一个郁闷。他百般思索,揣摩不出朱瑙这样做的用意。劝又劝不进去,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揣摩朱瑙此举用意的不止是刘奇一个人。阆州城的许多商贾也都注视着朱瑙的一举一动。 打从朱瑙低价清货开始,人们便议论纷纷,不知朱瑙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等他开始收粮,人们更是迫切关注。 这日李绅和朋友约好了晚上去勾栏喝花酒,几人一见面,聊得不是勾栏里的头牌,倒是朱瑙今日的举动。 张翔道:“听说朱瑙今日派人去巴州收粮了。他囤那么多粮食,到底想干什么?” “谁知道呢?”另一人道,“为了凑钱,他把几家店面都盘出去了,可真是孤注一掷。” 李绅这几天很是神清气爽。朱瑙的药铺关了,他家生意终于回温了些。然而这并没有让他对朱瑙感恩戴德,反倒落井下石:“那家伙就是个疯子。整日说胡话,做疯事。从前能赚钱是他运气好,这一回,我看他不亏得悬梁自尽,哈!” 张翔却有些忧心:“我倒觉得那家伙每回说话做事,看似疯癫,却都有几分道理。我听说这回他原本是出城进货,半道上就回来了,一回来就改换门面。若说他只是一时兴起,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没准他知道些什么……” “得了吧,他能知道什么?”李绅不屑,“去年是小年,今年必然是丰收大年。除非有天灾,要不然粮价只有跌,绝没有再涨的道理了。” “天灾?”张翔想了想,也想不明白。 “就算真有天灾,他能提前知道?”李绅振振有词,“他是会观星象还是会算命?真有这本事,他怎么不去赌场算算?还做什么生意?” 张翔隐约觉得不对,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哈哈一笑,想把话题揭过。 李绅却仍不尽兴。他冷笑道:“朱瑙不是去巴州收粮吗?要是他回来的路上,让山贼劫个干净才好呢!” …… 李绅一语成谶,不出两日,朱瑙的运货队竟真让山贼给劫了。 这回进货朱瑙没有亲自前去,消息传回阆州的时候,他正在看最近的账本。一名伙计慌慌张张跑进来汇报:“东家,不好了,咱们的商队在仪陇附近让山匪劫了!” “哦?”朱瑙不慌不忙地放下账本,“是哪个山寨劫的?” 伙计道:“是长明寨。” 打前朝起,昏君不理朝政,朝廷**,民不聊生。于是群贼尽出,区区一座山头,最多能有十几个贼寨。贼寨少则十数人,多则数百上千人,官府也奈他们无何。 朱瑙问道:“他们劫了多少东西?” 伙计苦着脸道:“十车粮食。” 若是寻常商贾这会儿怕早已暴跳如雷。朱瑙却只似被人挠痒一般,不痛不痒。他淡淡道:“看来长明寨是嫌我们的孝敬银子给得不够了。” 为了能顺利运送货物,商贾们每年都要给几个山头送孝敬钱,让山贼放他们平安过路,朱瑙平日里也没少给长明寨送钱。没想到从他们的地盘路过,却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东家,那长明寨如此不守信用,我们也不能善罢甘休。”伙计出主意道,“要不我们找屠狼寨去给那长明寨一点教训?” 伙计出的主意也是商贾们常用的法子。这年头官府都治不了山贼,商人们自然也没这本事,唯一能找山贼晦气的,就只有其他更厉害的山寨。那屠狼寨占据七座山头,寨中一千多人,是方圆数百里内最强的山寨。而长明寨则是这几年快速发展起来的一个山寨,虽说也收纳了百十来人,却仍和屠狼寨没得比。如果朱瑙要找屠狼寨出手,必然要出银子当做酬劳,反正左右已经破财了,不如索性再多破点,出口恶气,也好让人知道他们不是好欺负的。 然而朱瑙却并不这样打算。他大手一挥,道:“十车粮食怕不够长明寨的兄弟们吃,再给他们送十车去吧。” 伙计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朱瑙已经提笔继续统筹账目了。 伙计在边上傻站良久,才明白朱瑙方才说的话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的,登时瞠目结舌。他磕磕巴巴道:“不、不找他们算账?还要再、再给他们送十车粮食去?!”说到最后几个字,惊诧得劈了嗓子。 朱瑙笑笑:“就当交个朋友。照我说的去办就是。” 伙计目瞪口呆地出去了。 …… 过了立夏以后,雨水渐渐多了起来。 这一日,李绅睡到午时才起来,吃点了东西就出门。外面倾盆大雨,等他赶到赌坊的时候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他一进赌坊,就遇到了自己的几个狐朋狗友。 “这见鬼的天,雨下了快半个月了也不见停。”李绅不住抱怨,“我快没一双干的鞋子了。” 张翔也是刚淋着雨过来,浑身湿透了。他一边绞着衣服上的水一边道:“今年的雨水可真多。” 提起这个,李绅的心情忽又明朗起来:“雨水这么充沛,地里的收成一定很不错。再过几个月,等庄稼成熟了,我看朱瑙准备拿他那几仓受潮的粮食怎么办!” 几人嬉笑着正准备进去找快活,忽见外头一群人雨中疾奔,冲向粮铺,疯了一般抢购起粮食来。 李绅等人一惊,面面相觑,终究抵不过好奇心,过去询问。 “出什么事了?” 一名大娘刚抢了几袋大米出来,被李绅等人拦下询问。她眼一瞪,扯着嗓门道:“你们还不知道?洪水把江堤冲垮了!” 李绅等人登时傻眼了。 3、第三章 “洪水怎么会把江堤冲垮?”李绅不敢置信,“不是去年年底才修的新堤吗?!” 大娘扼腕叹息:“今年雨水足,连下了几天暴雨,江水大涨,就把新堤冲毁了!” “雨是大了点,”李绅差点咬了舌头,“可哪至于……”夏季是雨季,每年一入夏就连日大雨。可今年的雨水也不是最多的一年,尤其去年新修了江堤,怎么说也不应该。 大娘摆摆手,不欲跟他多说,抱着几袋米回家,准备放下东西再来抢购渡灾的粮食。 刚才嘲笑朱瑙的纨绔子弟们全都不知所措。 到了这个时候,李绅还要嘴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是不是那朱瑙为了把粮价炒高,故意在城里散布谣言?” 众人面面相觑,不接他的话。 片刻后,张翔先开口:“我想起家里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不等众人询问,他埋头冲进雨里,朝回家的方向跑去。 其他几人也先后反应过来。阆州城离河道较远,洪水是不会冲进城里来的。可一旦夏洪爆发,必然会有千亩良田被毁,大量百姓流离失所。过不了几天,阆州城也会受到波及,粮食紧缺,物资匮乏。等到了那时候,可不是花多少钱能买到粮食的问题,而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粮食了。 “我家里也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啊,我肚子好痛!我先回去歇歇。” 狐朋狗友们接二连三地开溜,转瞬就走完了。大雨里,只剩下李绅一人傻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城里的人们疯也似的冲向集市抢购物资。 不多时,他终于也扛不住,冲进人群一起抢粮食去了。 正如那大娘所言,连日大雨导致江水暴涨,江口决堤,洪水冲进平原,冲垮了千亩良田。这阆州城离江口岸有数十里远,洪水虽没冲进阆州城,阆州城里的物价也是一日日飞涨。 清早开市,米价每斗六十文;到了黄昏收市,米价已涨到了每斗三百文;翌日早市再开,米价已隔空跳到了每斗六百文,一开市就被人哄抢而空。 原本天灾**往往是商贾们发财的好机会。他们手中有大笔银钱,可趁机囤积物资,炒高物价。可这时候他们再想屯粮,却都傻了眼:城里的余粮早让朱瑙屯完了,哪还有轮得到他们? 于是朱瑙再次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 茶馆里,一名纨绔子弟悻悻道:“那朱瑙该不会能未卜先知吧?要不然他怎么回回都算得那么准?连江口决堤的事他也能提前几月算到……” “呸!”李绅啐道,“什么未卜先知,他就是撞了狗屎运罢了!”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狗屎运?”另一人嗤道,“那怎么不叫你碰上?” 他们正聊着,忽见张翔带着一个年轻男人走进茶馆。众人见了张翔,忙招呼他过来。 “你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李绅一边抱怨,一边打量张翔带来的男人。只见那男子穿着短打的麻衣,个子矮小却十分健硕。看这打扮,像是替人做脚夫的。李绅露出嫌弃的表情,问道,“这人是谁?” 张翔故作神秘道:“你们猜猜?我找到他,可费了不少功夫。” 李绅不屑:“你领个花姑娘来,我们还有兴致陪你玩猜谜游戏。你领个大老爷们儿来,叫我们猜什么?猜你和他谁的鸡儿更长么?” 他的下流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张翔又羞又恼,把脸一垮,道:“看来你们是不想知道朱瑙的事了。” 众人一惊,纷纷止住笑。张翔作势甩手要走,被人拦住,好话孬话一通哄,总算哄得他消了气。 一人陪笑道:“好哥哥,别拿乔了,你就赶紧说吧。这人到底是谁?他知道什么?” 张翔这才悠悠开口:“你们可记得前段时日朱瑙出城进货,本该去一个月,可他半月就回来了的事儿?” “记得!他回来以后,就关了药铺,开始囤粮。”一人忙道,“现在想来,必定是那次路上他遇上了什么事,让他提前知道了江堤会垮的事!” “这人便是那回随朱瑙出行的脚夫。”张翔得意洋洋道,“我可是花了许多功夫才把他找来的。你们有什么问题问他便是。” 众人大惊,连忙让出一把椅子给那脚夫坐下,又给他端茶,又为他扇风,询问他那次跟随朱瑙出城的经历。 那脚夫已从张翔那里得到好处,喝了两口茶,就老老实实地交代起来。 “那天我们已经赶了七八天的路,走的是娄山里的一条山路。那条路又陡又狭,一次只容一辆车马通行,还得走得万分小心。我们走了大半个时辰,眼瞅着要把那段山路走完,忽然迎面过来一队官兵,也带着车马。我们两队人堵在那儿了,我们过不去,他们也过不来。按理说,我们走得更远,总该是他们回头让我们,偏偏那队官兵霸道得很,非要我们让回头……”说到此处,那脚夫满腔愤慨,“你们说,那些官兵是不是太不讲理?他们回头出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我们掉头再回来,一个时辰都不够!那山路那么难走,我们一路过去实在不容易。耽误工夫不说,拉车的牲畜也走不动……” 那些个纨绔子弟们听他喋喋不休地废话,却始终没说到正题,简直心急如焚,又不好意思催促。还是李绅听不下去,忍不住道:“行了行了,跟一帮兵匪有什么道理可讲?你赶紧往下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脚夫被他打断,顿了一顿,道:“我们本想与那些官兵理论,东家大抵是怕得罪官兵,还是叫我们回头了——”才说没两句,又忍不住抱怨起来,“那些兵匪只会跟我们老百姓逞威风,一旦遇上山贼,他们跑得比谁都快!——没办法,我们只能原路退回山下,让官兵通行。等官兵都走了,我们打算继续赶路。当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若不抓紧,天黑之前我们就来不及赶到下一个城镇。可是东家却说,让我们别再走了,反正已经掉头,索性回去算了。” 他把自己说渴了,端起茶杯又咕嘟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的时候,只见桌上的人全都眼巴巴看着他。 脚夫:“……” 众人:“……” 脚夫:“……” 一桌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李绅莫名道:“然后呢?!怎么不说了?” “然后?”脚夫挠挠头,“东家让我们回去,我们就回去了啊。” 众人:“………………” “不、不是,”李绅都让他弄糊涂了,“朱瑙让你们回哪儿去?” “回阆州啊。后来我们没去进货,就直接回阆州了。” 李坤等人目瞪口呆。他们想知道的就是朱瑙为什么突然回阆州,结果这脚夫控诉官兵霸道无理的废话说了一大堆,真正的重点反倒一句话带过了。什么叫做“反正已经掉头,索性回去算了”??这是人话吗?? 李绅急得要挠墙:“他到底为什么让你们回去?!” 脚夫同样一脸纳闷:“我也不知道啊!好端端的,都赶了好几天的路了,眼瞅就要到了,怎么忽然让我们回去?东家莫不是让那些官兵给气糊涂了吧?” 众人:“……” 李绅怀疑这脚夫在装疯卖傻地戏弄他们,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那脚夫的鼻子:“你……” 他身边几人忙把他压下去,劝他消消火气。李绅觉得那脚夫是故意的,其他人倒不这么认为。他们都了解朱瑙,这种让人丈二摸不着头脑的事情,的确像是朱瑙做出来的,怨不得脚夫。 朱瑙忽然改变主意,应当和那群官兵有关系。许是发生了什么事,脚夫没注意到。因此如果想弄明白,还得从这些官兵身上下手。张翔想了想,问道:“你知不知道,你们在山谷里遇上的那群官兵,他们是去做什么的?” 脚夫想了一会儿,答道:“我记得他们运货的车上装着许多石块、草垛,还有些工具……像是去修建工事的。” 桌上一位名叫王习的人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追问道:“你知不知道那队官兵是往哪儿去的?” 脚夫老老实实道:“我好像听说他们是去渝州的。” 听到“渝州”两字,王习眼睛一亮,道:“果然如此!我明白了!” 其他人还茫然着,纷纷将目光投向王习:“你明白什么了?” 王习道:“你们知不知道,开春的时候渝州附近的江堤垮塌了一段?” 席上有人点头,有人摇头。阆州和渝州相距不过数十里,却有群山相阻。有些人消息比较灵通,早知道消息;有些人不关心时事,便没有听说过。 “我家前阵子有个从渝州来的客人,说是今年开春的时候下了一阵暴雨,江水涨潮,把那边的江堤冲垮了一段。后来官府派人补上了。那天朱瑙碰上的,八成就是去渝州修补江堤的官兵。”王习蹙眉思索片刻,道:“难不成,那群官兵和朱瑙说了什么,朱瑙才提前知道了洪水会决堤的事情?” 众人皆以为然。 唯独那脚夫,憨憨地摸了摸头:“如果那些官兵都知道大堤会塌,怎么不把堤修好?” 众人又是一愣。脚夫的话倒是给他们提了个醒,洪水会决堤的事儿,那些个官兵还真不该知道。一来几个月后的事情他们又怎能确定?二来人多口杂,如果真有这种事,按理早该传开了,没道理只有朱瑙一个人知道。 那既然不是官兵说了什么,便是朱瑙自己发现了什么。 片刻后,张翔露出一个苦笑:“真照脚夫说的,那天赶路的时候,他们迎面碰上一队对渝州修补江堤的官兵……只要朱瑙知道这些官兵是去干什么的,我便大概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了。” 李绅忙问道:“怎么说?” 张翔慢吞吞道:“你们想想,那江堤是去年才修的,按说今年应当是最牢固的时候。可渝州那边春雨涨潮,就把新的大堤冲毁了……春雨再大,能大的过夏雨?春水涨潮,能涨得过夏洪?那大堤既然连春水也挡不住,被夏洪冲垮,又何足为奇?”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咬了咬牙:“那些狗官层层克扣,把江堤修得不堪一击!百里长堤是一次修成的,渝州这段春天就垮了,幸而春天水势不高,才没酿成大祸。其他地方呢?夏洪来后,果然处处垮塌……这不是天灾,这是**!朱瑙怕是早想明白了这一点,才早早开始屯粮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如今这朝廷早已是烂骨生蛆,地方官府胡作非为,横征暴敛。而他们在座众人,无论家境好坏,都是当世的百姓,谁又逃得过?想到这里,他们一个个目光黯淡,垂头丧气。 李绅突然气急败坏地踹了下桌腿。众人还以为他是对世道不满,没想到他一开口,竟还是唾骂朱瑙:“我说那朱瑙怎么晓得囤粮,弄头到来,果然是他走了狗屎运!他出去进个货,竟还能碰上这样的好事……老天真是不开眼!” 众人哑口无言。他们几个家里都是经商的,对忽然发家的朱瑙也是又眼红又嫉恨。平日李绅骂朱瑙,他们都要附和上几句。可是这回,李绅说朱瑙走了狗屎运,他们却很难认同。 他们之中也有一些人早就知道了春季渝州那里堤坝垮塌的事,可又有几个人因此就想到了夏天的雨季会让洪水决堤?即便想到了,他们之中又有几个能有魄力把自己手里做得正好的生意全卖了,孤注一掷豪赌的?不光他们之中没有,整个阆州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朱瑙来。 想到此处,几人黯然失色,几人忧心忡忡。 “那朱瑙真是……”王习皱着眉道,“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一个异乡人,才来了几年,竟把我们这些世世代代立根于此的人都挤兑了,真是让人看笑话。” 另外几人深以为然地点头。这回的事,固然让他们暗中佩服朱瑙,却也加剧了他们对朱瑙的嫉恨。要是没有朱瑙,他们这些商人势必会大肆囤积物资,趁着天灾**好好赚上一笔。可现在,已经没有他们施展拳脚的余地了。 商人趋利,夺利的便是仇人。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很快就达成了默契的共识:不能再让朱瑙在阆州城肆意妄为下去了! 4、第四章 清早,朱瑙出门去集市。 他在集市漫无目的地闲逛,时不时停下脚步向摊贩问问价钱,闲聊几句。 从前他手里没钱租铺面、雇人手的时候,他便常在市集里逛。一旦碰上物价低于市价的东西便买下来,加点钱转手倒卖出去。一笔买卖赚的钱不多,可日积月累也攒下不少钱。如今他有了钱,却仍爱逛集市。 一切似乎都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然而在集市的各个转交暗处,许多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个凉棚后面,两个青年凑在一起,小声交谈。一名青年道:“他在看草药。难不成以后他还打算继续做药材生意?” 另一个青年脸色不大好看。他是李绅家的仆人,打从朱瑙不开药店以后,李家药铺的生意好了许多。假若朱瑙又要回来,他们家的日子必定又要吃紧了。 忽然,他的胳膊突然被人拽了一下。“快低头,朱瑙在看我们!” 青年回过神,只见不远处朱瑙果然对着他们的方向张望。此时他若站着不动,倒也不会惹人起疑。可他一时心虚,竟下意识地往凉棚后面躲。 过了一会儿,他从凉棚后出来,只见朱瑙还在集市里闲逛。 “他没发现我们吧?” 他的同伴盯着朱瑙看了会儿,见朱瑙并无异样,摇头道:“应该没有。” 两人松了口气。 朱瑙在集市逛了一上午,悠哉地离开了。他走了没多远,忽听前方一阵喧闹,拐过街角,只见一堆人围在烧饼摊前看热闹。 一名路人道:“啧啧,又来一个。把这小子的手剁了吧,免得他再去祸害别人。” 另一人道:“就是。什么时候能把咱城门关了,为何放这些人进来?” 朱瑙走进人群里,只见一个骨瘦嶙峋的少年跪在地上,那姿势仿佛一只缩进壳里的乌龟。他身边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是烧饼铺的老板刘春。刘春试图把他少年从地上拉起来,抢夺他怀里的东西。可那少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刘春胳膊有他三倍粗,竟死活拽他不动。 两人角力了一会儿,刘春未取得上风,不由急眼了,开始对少年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狗杂碎,我让你抢!看我不打死你!” 刘春力气惊人,可那少年入定般承受着拳腿,竟一声不吭。 朱瑙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少年怀里竟抱着几块烧饼。被他用力挤着,饼屑落得满地都是。 这倒也怪了。一个烧饼不过巴掌大,这少年若饿极了来抢食物,大可抢了就吃,吃了就跑,吃进肚里以后那刘春也奈他无何。何苦抱在怀里?这样子倒不像要自己吃,而是要带走的模样。 再瞧那少年的跪姿,仿佛磕头一般。 刘春继续殴打那少年,地上的泥土已溅了星点黑色,似是人血洇进土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时不时还有人大声叫个好,激得那刘春拳脚愈发密集。那少年逐渐跪不住,趴倒在地。 突然间,落在他背上暴雨般的拳脚停下了。一双素布靴出现在少年的视线中。他微微一怔,抬眼望去,看到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皮肤白净,眼睛细细长长,唇角微翘,天生便是一张和善带笑的脸。 少年在看朱瑙的时候,朱瑙也在打量少年。这少年的脸庞生得稚嫩,约莫只有十四五岁,手脚十分纤长,因饿了太久,身板过于单薄。他的五官虽未长开,却已见英武之气。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竟如狼目般炯炯。 片刻后,少年听见朱瑙温声开口:“他抢的这些烧饼总共多少银子?”这句话是在问烧饼摊老板刘春。 少年一惊,诧异地看着朱瑙。 刘春道:“他抢了五个烧饼,总共一两银子。朱兄,你要替这小子付账?”最近粮食紧缺,烧饼的价格也飞涨了数倍。 朱瑙并没有回答。他蹲下身,和那少年对视。 他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戒备地看着他不做声。 顿了片刻,朱瑙又问:“我若替你出钱,你如何还我?” 少年一怔,不解其意。他身上但凡还有半点值钱的东西,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朱瑙微微笑道:“我不做亏本生意。你若不打算还,我便走了。” 他的话不仅令少年茫然,围观的众人也都傻眼。他们原以为朱瑙要做善事,哪知钱还没掏,他竟先跟人谈起还债的事。难不成还要算算利息?果然是个重利轻义的商人。 良久,少年终于哑声开口:“我没有钱。”他很久没有吃东西,发出的声音仿佛揉搓枯草团般沙哑。 他的话让朱瑙奇了一奇:“你如今没有钱,难道一辈子都没有钱?” 少年愣住。他似乎不太明白朱瑙的意思,惊疑不定地看着朱瑙,半晌没出声。 朱瑙等了一会儿,问道:“你不愿意?” 少年依旧不开口。 朱瑙站了起来,惋惜地摇摇头:“那就算了。”说罢便不紧不慢地走了。 烧饼摊老板刘春:“???” 他刚发泄了一半的怒火被打断,一口气吊着不上不下,都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殴打这个抢他烧饼的少年。 朱瑙走出没几步,忽听身后一阵悉索响动,有人叫他:“别走。” 声音又哑又虚弱,朱瑙还是听见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只见少年挣扎着站了起来。少年的身量已比同龄人高出许多,骨瘦嶙峋,满身是伤。他双眼泛红,胸膛起伏,喘息片刻方才平静下来,道:“我什么都能做。给我个机会,我一定加倍还你。” 边上围观的众人又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朱瑙方才那几句话的意思,是让这少年替他做工还钱?想到这里,众人心情颇为复杂。 洪灾至今已有月余,决堤的江水淹没数十村庄,毁坏千亩良田。许多流离失所的难民涌入阆州城。然而阆州百姓自己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官府今年又加了几道新税。大多人家已穷得揭不开锅,谁又有闲心接济难民? 难民缺少生计,便四处偷抢坑骗。短短一个月,城里已出了三起杀人放火的事,据说都是难民所为。如今城里的百姓在街上见了衣衫褴褛的异乡来客,大多绕道而行,甚至有主动上前打骂驱逐的。也因此,方才众人见刘春殴打少年,才纷纷叫好。 一位名叫周福的摊主劝朱瑙:“朱老弟,你可千万别雇他做事。这帮狗东西,没一个好的。你真雇这小子回去,他手脚不干净还是小事,万一杀人放火,你都没处找人说理去!”这几天他摊子上的东西也让难民偷抢了好几回,他看到这帮家伙就恨得牙痒痒。 朱瑙笑了笑:“多谢刘兄提醒。”话是这么说,手却伸进兜里掏银子去。 周福见他不听,又劝:“哎呀,你这人真是。我晓得你爱财,那又何苦来出这个头?只当没看见就是了。你又要赚名声,又舍不得吃亏,想让那小子来替你做工还钱,我看你要吃更大的亏!” 那周福还以为朱瑙出来管这闲事,是想做善事博个好名声。又因为不舍得白给银子,才让那少年为他做事还债。朱瑙也不解释,只冲他笑笑,依旧掏了银子,交给刘春。 周福在他身后嗤道:“怪人!” 少年弯下腰,捡起方才落在地上的烧饼,正小心翼翼地拍去烧饼皮沾的尘土,忽然一袋热腾腾的烧饼出现在他眼前。他诧异地抬头,只听朱瑙道:“那些已经脏了。” 少年想了想,收下朱瑙新买的烧饼。方才被他压烂了的那些他也没扔,照旧全捡起来,拍也懒得拍,狼吞虎咽地吃进肚里。他低声道:“公子,我想先去个地方。” 朱瑙没问他要去哪儿,随意道:“行。走吧。” 少年带着朱瑙往城南的方向走,路上两人又聊了几句。 朱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少年老老实实答了:“程十八。” “程十八?你是十月八日生的?” 程十八摇头:“不是。我是正月十八出生的。” 朱瑙了然,又问:“多大年纪?” “十五。” “涪州人?”他是听口音猜的。 程十八低声道:“是。” 涪州便是洪灾最严重的地方,听说那里房屋全被洪水冲毁,饿殍遍野,哀鸿千里。 两人穿过几条大街小巷,很快到了城门口,程十八竟是要出城。朱瑙心中已明白他要去往何处,便继续跟着。出城后又走了不多远,前方路上出现一座早已废弃的祭庙。还没走近,便闻到一股冲天的酸臭。自从发水灾,那祭庙便成了过往的难民歇脚的地方。 程十八没有立刻走进去,而是将那袋烧饼交给朱瑙,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公子到那里等我。”那废庙里有很多无家可归的难民,程十八一来怕污糟的气味朱瑙受不了,二来他也不敢带着食物进去,否则必定遭人哄抢。 朱瑙便去树下站着。 程十八一个人跑进废庙,不一会儿背了个老人出来。他把老人背到树边放下,朱瑙这才发现老人也是瘦骨嶙峋,面如菜色,显然好些天没吃东西了。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老人的右腿已经肿胀溃烂。 程十八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烧饼,掰碎了送到老者嘴边。老者饿得吃东西的力气都没有,颤颤巍巍张开嘴,半晌才将一小块食物吞下。程十八小声道:“爷爷,慢点,不急。” 朱瑙问道:“他是你祖父?” 程十八摇头:“我没有亲人了。”顿了顿,又道,“洪水来的时候我被冲走,他给了我一根树干,把我从水里拉上来。” 朱瑙明白了。 那老者如今虚弱的模样,别说用一根树干把少年从水里拉起来,恐怕让他从树上折一根树枝他也做不到。天灾**,能活着便已不易。 程十八很有耐心地把食物掰成小块喂老者吃下去,朱瑙也很有耐心地不催促。喂到一半,程十八往边上看了一眼。只见朱瑙神色淡淡地望着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程十八喂完了老者,起身走到朱瑙面前。忽然双膝跪地,对着朱瑙用力磕了三个响头,一字一顿道:“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他所谢的,不是朱瑙今日为他付的钱,不是给他爷爷买的烧饼,也不是将他从刘春的拳脚下救出来。如今这年月,一顿饱餐之食,一块落脚之地,都救不了他的命。朱瑙给他的才是真正活命的机会。 朱瑙微微挑眉。 程十八又道:“公子,求你再救我爷爷。” 朱瑙回头瞥了眼奄奄一息的老者。这一身伤病,怕是要花不少银子。 他笑眯眯道:“可以。” 停顿片刻,又轻飘飘补上一句:“一切花销全从你工钱里扣。” 5、第五章 程十八被朱瑙带回后,当天夜里便发起了高烧。他这一个多月的流离失所、忍饥挨饿,早已落下一身伤病。好在少年人恢复能力强,过了七八日,朱瑙再去看他,他居然已在院里扫起地来。 朱瑙问道:“烧退了?” 程十八颔首:“退了。” 朱瑙打量他一番。前几日刚带回来的时候,这小子脸色青黄,如今脸上已有了血色。瘦还是瘦,进补了几日,好赖不至于瘦得那么吓人。照这样下去,过段时日应当能痊愈。 程十八道:“我该做什么?”稍好一些,他便急不可耐要干活了。 朱瑙瞧瞧他那比扫帚柄粗不了多少的胳膊,思索片刻,道:“你陪我出去逛逛吧。” 程十八非常听话,立刻放下扫帚,跟着朱瑙往外走。 出了门,两人又往集市去。 朱瑙在集市闲逛了一阵,问了许多东西的价钱,却什么也没买。程十八忽然靠近他,在他耳边小声道:“公子,很多人在看你。” 朱瑙拿起一个摊上的皮革看了看,又放下,漫不经心道:“是吗?” 程十八以为他不信,又轻声道:“右边推板车的那两个人看你很久了。” 正如程十八所言,此地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朱瑙,都是城里的商贾们派来的眼线。最近这段时日,朱瑙没有再收粮了,他卖的全是灾前收来的粮食。等货物售罄,他必然还要进货。阆州所有的商人都想知道,朱瑙日后打算做什么生意。 从前人们便知道朱瑙善于经商,经过此次洪灾,人们更佩服朱瑙厉害。于是众人暗中观察他有两个目的,一来怕他日后要抢自己的生意,好早作准备,早早提防;二来看看他有什么新主意,或许能跟着分一杯羹。 然而朱瑙并未往程十八说的方向看。他问程十八:“我很好看吗?” 程十八:“啊?” 朱瑙乐呵呵道:“要不然他们为何整日盯着我看?” 程十八:“……” 他嘴角一抽,不知这话该怎么接。然而他明白朱瑙并非没有察觉那些人的盯梢,便放心许多。 不一会儿,朱瑙走到一个摊前。摆摊的是个年幼的女孩,小脸乌黑,两只手指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漆漆的泥。她的摊子上摆的是些零碎的草药,一旦有人过来,她就怯生生地看着对方,也不主动开口招揽生意。 朱瑙弯下腰,指着她卖的金银花问道:“这个多少钱?” 女孩小声道:“一捆二十文。” 朱瑙问道:“只有两捆?” 女孩微微点头。 穷苦人家的孩子会去山里挖野菜,有时也能采到一些草药。若是采的量多,便卖给城里的药材铺。采得太少,药铺看不上,他们便到集市上来卖。 朱瑙低头数钱,正欲买下这些草药,忽听边上一个男人高声道:“这些金银花我全要了!” 朱瑙转过头,看向那个出声的男子,微微一笑:“李兄,好巧。” 李绅也在看朱瑙,目光满是敌意与戒备。今日他路过集市附近,恰巧看见朱瑙带着程十八在逛,不知怎么的,他心念一动就跟了过来。朱瑙一路问了好几样东西的价钱,全都没买,偏偏看到这几样药材,竟开始掏钱。李绅最怕朱瑙真要回归药商的行列,来抢他家生意,又不知怎么阻挠,一时情急,就想了这么一出。 他急匆匆摸了两吊钱出来,也没数清楚,就要去抢那把金银花。一来他故意找朱瑙的不痛快,二来他亦想借此警告朱瑙:但凡朱瑙又打起药行的主意,他必会全力阻挠。 就在李绅的手快要碰到金银花的时候,他的手腕忽然被人抓住了 “李兄,你着什么急?” 李绅瞪他:“我钱都给了,你待如何?” 朱瑙慢条斯理道:“做买卖讲究价高者得,我愿出五十文,买这两捆金银花。” 那小姑娘吃了一惊,黑溜溜的眼珠子转动,看看朱瑙,又看看李绅,像只受惊的兔子。 李绅先是一愣,随后恼羞地胀红了脸。朱瑙这是在奚落他没钱?要知道朱瑙最近大赚一笔,他的家产的确比朱瑙不过。可输人不输阵,他也不会轻易认怂。他要叫朱瑙明白,倘若朱瑙敢再与他家抢生意,他必定寸步不让! 于是李绅一咬牙,道:“我出八十文!” 朱瑙没说话,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一锭银子在手里把玩。看那银子大小,约在一两出头。 李绅瞪瞪眼,道:“我出一两半!” 朱瑙伸手进口袋掏了会儿,又摸出一锭碎银。 这回李绅有些犹豫。不过眨眼功夫,价钱已翻了六七倍。二两银子够把勾栏里的头牌花姐叫出来陪一整日了,用来买两把金银花,实在亏得很。可他转念一想,如今他跟朱瑙要争的不是金银花,而是一口气,区区几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狠狠心,又道:“二两半!” 朱瑙解开钱袋,把身上带的钱全倒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清点起来。 李绅在边上伸长了脖子看。那些碎银和铜钱加起来,约莫是四两多的样子。他头脑一热,直接加了一口狠的:“五两!” 朱瑙闻言停下了数钱的动作,眉峰动了动,好似有些惊讶。 李绅生怕他从哪里又摸出点银子来,急忙掏出一锭大银子丢给摆摊的女孩,旋即挑衅似的望向朱瑙:怎么样,你还加得起么? 朱瑙却没看他,对那姑娘道:“李兄说出五两,你秤秤这锭银子分量够么?” 姑娘愣了愣,手忙脚乱地拿起秤,将李绅的银子放上去:四两七。 朱瑙啧啧摇头:“李兄,你的银子不足秤啊。” 李绅气坏了。这大钱都出了,还短那几分吗?为了让朱瑙心服口服,他抓起几吊钱,全扔到小姑娘面前:“这样够不够!” 姑娘吓得不敢出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李绅欲看见朱瑙挫败的神色。然而朱瑙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弯腰捡起两捆金银花。李绅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又要加价,谁知朱瑙竟把两捆药材放到了他的手里。 李绅捧着金银花:“……” 朱瑙和蔼地对卖草药的小姑娘道:“一会儿怕又要下雨,你早点回家去吧。晚上吃顿好的。” 李绅:“……”明明是他出的钱,怎像朱瑙做了善事似的?! 交代完小姑娘,朱瑙便大摇大摆地走了。直到他走出几米远,李绅还懵立原地。他这算赢了?朱瑙就这么认输了? 他呆滞片刻,不死心地追上朱瑙,拿着两把金银花扇子似的晃来晃去,挤兑道:“怎么,堂堂朱‘皇子’连两把金银花都买不起?” 朱瑙含笑看了他一眼,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摸出四十文铜钱,递给摊主。摊主收了钱,交给他两把金银花。 李绅:“……” 李绅:“…………” 李绅:“!#¥&%*(” 集市之大,卖零散药材的并不止那小姑娘一个人。朱瑙还有钱,李绅却是真没钱了。他不可能再跟朱瑙竞价,把集市上的药材全买了。 他脸上顿时青一阵紫一阵,回想起方才种种,勃然色变:“朱瑙!你耍我!!” 他这才明白,打从他横插一脚,朱瑙就没打算买那金银花。故意哄抬价格,是想榨出他的银子。数钱的时候故意让他看见,也是为了逼他自己抬价。或者更早,当朱瑙发现他也在集市的时候,买药的事便是做给他看的。 李绅猛地回头,想管那小姑娘要回自己的银子。然而小姑娘早收摊跑得没影了。 他气得几欲呕血,恶狠狠地上前抓住朱瑙衣襟:“你!!” 没等他动手,斜里忽然蹿出一人,猛地将他推开。他站立不稳,连退三步,险些摔倒,勉强扶人站住了。站住后定睛一看,推他的竟是个长手长脚的少年。那少年虽瘦,力气却不小,目光如刀,刺得李绅先怯了三分。论身板,他固然比那少年结实些,可那少年的眼神却比他狠戾太多。真动起手来,谁赢谁输还说不好。 朱瑙不慌不忙理理被扯乱的衣服:“李兄这是做什么?” 亏也吃了,打又不敢打,李绅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边上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对着李绅指指点点,笑话他方才用五两银子买了两把野花。李绅丢不起这人,恶狠狠把金银花往地上一掷,道:“好,好。我记住了!朱瑙,咱们走着瞧!”甩下狠话,扭头就走。 朱瑙看着他的背影,失笑地摇了摇头,然后弯腰把他丢掉的金银花捡了起来。 “啧啧,五两银子呢。”朱瑙拍拍金银花上的灰,心情很好地抱着四捆花儿走了。 两人逛完集市回到住处,正好刘奇来送账本,要朱瑙看看本月的账目,朱瑙便让刘奇进了屋。程十八则去看望爷爷。 刘奇花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把本月经营状况向朱瑙汇报一番,天色已然不早,朱瑙便让刘奇早些回去,自己再看看账本。 刘奇没急着走,道:“东家,咱的货已经不多了……” 朱瑙“嗯”了一声,抽出一本账册开始翻阅。 刘奇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表示,只能又道:“东家不进点货么?” 朱瑙翘着二郎腿看账本,漫不经心道:“不急。” 刘奇:“……” 刘奇很郁闷。打从洪灾以后,数不清的人来找他打探消息,询问朱瑙的动向。有些商贾甚至许以重金,请他若是从朱瑙处打听到了什么有用的消息,早日告知他们。但他虽然是朱瑙手下的掌柜,他也不比别人知道的多。他也一样抓心挠肝地想知道朱瑙日后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踌躇片刻,厚着脸皮继续追问:“东家往后打算进什么货呢?继续经营粮食,还是……” 朱瑙头也不抬:“我还没想好。” 刘奇:“……” 他也不知朱瑙是真的没想好还是不肯告诉他,朱瑙的心思他从来看不透。他又傻站了一会儿,确定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垂头丧气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朱瑙准备把账册全收起来,于是开始清点数量。 “一,二,三……十,十一,十二……”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他抬头一看,来的人是程十八。程十八见他在做事,便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十八,你找我有事?”朱瑙随口问了一句,低头继续数数。然而他的手指僵在账册上,没能数下去——叫完程十八的名字,他就忘记自己数到哪儿了。十六还是十七来着? 程十八低声道:“公子,有什么事需要我做?”他大病初愈,就已迫不及待想要做事了。 朱瑙想了想,道:“明日我找人来教你。” 程十八点点头:“好,那我先走了。” 他离开后,朱瑙继续数账册数量:“……七,八,九……” “公子。” “嗯?”朱瑙抬头,看着去而复返的少年,“十八,还有事?” 程十八道:“我看院子里还有些落叶,我先把地扫了吧。” 朱瑙本想叫他好好休息,不必着急。然而想想这少年怕是躺不住,便耸肩道:“随你。” 程十八离开,朱瑙低头,看见自己手里的一大摞账本……他无奈地把账本放下。又忘记数哪儿了。 少年走出没几步,又想起些什么,第二次去而复返。当他走到朱瑙房门前,只见朱瑙这回没在清点账册,反而对着他叹了口气。 程十八:“?” “程十八。”朱瑙想一出是一出,“我给你改个名字吧?” 程十八:“……” 他是穷人家出身,父母不识字,孩子什么时候出生便以出生的日子作为名字。他自己也不大喜欢这名字,只是叫习惯了,也就随它去了。因此他微怔之后便爽快地答应:“好的。” 朱瑙思索片刻,道:“你是正月十八生的……你出生那天正好是惊蛰?” 程十八点头。 “那以后就叫你惊蛰?” 惊蛰,春雷动,惊起蛰伏,万物复苏。还是一样的起名思路,可比起十八这个名字,他更喜欢惊蛰。 少年的脸上难得有了几分笑意:“好。以后我就叫惊蛰。” 6、第六章 过了些时日,朱瑙又领着程惊蛰出门。 两人走到酒馆楼下,忽然一群孩童冲出来,围在朱瑙周围,冲着他大喊:“朱皇子,大骗子,骗小子,不知羞,骗老子,不知耻!朱皇子,大骗子……” 这些孩子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年纪小,没读过书,成天光着屁股四处玩耍。他们有时会追在朱瑙屁股后面好玩地叫他“朱皇子”,却是头一回叫他大骗子。显然,这些话是别人教他们的。 朱瑙被人叫作大骗子,倒是一点不生气,还笑眯眯地摸了摸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的脑袋。小孩脸一红,嘴里含混了几声,没好意思再跟着朋友一起念。 惊蛰就没朱瑙那么客气了。他上前驱赶这些孩童,孩童们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尖叫着一哄而散。赶走了孩子,惊蛰四处张望,很快就在酒馆楼上发现了李绅等人。 李绅坐在窗边,满脸得色地冲着朱瑙笑。方才那些孩子便是被他收买驱使,才在大街上念朱瑙坏话的。 惊蛰双眉紧锁,捏着拳头,恨不能冲上去把那些家伙揍一顿。朱瑙却浑不在意地朝李绅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他道:“走吧。” 惊蛰瞪眼:“就这么算了?” 朱瑙淡定地往前走,摆明了就是不打算计较。 走了一阵,朱瑙始终没听见身边人出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惊蛰拧巴着脸,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朱瑙问道:“你怎么了?” 惊蛰沉着脸:“我气。” 朱瑙也没想到少年气性那么大,诧异道:“你气什么?” 话出口,才想起方向的事,好笑道,“你是说方才那些孩子?” 惊蛰撇嘴:“我不是气那些孩子,是气指使那些孩子来找你麻烦的人。” 朱瑙半晌没回应。惊蛰抬头,只见朱瑙笑弯了眼睛看着他。 惊蛰茫然。有什么好笑的? 他在同龄人里个子已算高,可毕竟年纪小,还比朱瑙矮上一截。朱瑙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呵呵道:“小孩子。”说完又继续向前走。 惊蛰薄薄的脸皮顿时染上一层红晕。他在原地傻站了一会儿后追上去,问道:“公子,你一点不生气?” “有什么好气?”朱瑙反问,“气又如何?雇些人骂回去?” 惊蛰一时语塞。他知道朱瑙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他心里就是不痛快。他闷声道:“可是公子吃亏了。” 这小子一身忠骨。当日老人家救了他一命,他便一路照顾着老人翻山越岭来到阆州。现如今他做了朱瑙的手下,便对朱瑙忠心耿耿,看不得朱瑙受一点委屈。 朱瑙笑笑,问他:“我吃什么亏了?” 惊蛰正要答,又听朱瑙问:“吃亏是什么?” 惊蛰不知该怎么答。 朱瑙依旧向前走着,惊蛰听见前方飘来一句懒洋洋的话。 “更何况,他们也没说错啊……” …… 刘奇急匆匆赶到朱瑙住处,只见朱瑙手下另外两位掌柜也在,不由暗暗吃了一惊。方才朱瑙手下的仆从叫他,说是朱瑙有事找他,他也没多想就来了。到这儿才发现人到的那么齐,看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不一会儿,朱瑙也来了。他见自己的三位掌柜都到了,便招呼人坐下说话。 “东家,你找我们来有什么事?”一名掌柜开门见山地问道。 朱瑙道:“我看了你们这些天送来的账本,几家铺子的存货都出的差不多了吧?” 众掌柜纷纷点头。 朱瑙道:“看来该进货了。” 众人皆惊,连忙坐直身体。他们早就催促朱瑙进新货了,一直也不见朱瑙有动静,可把他们急坏了。这会儿忽然听到朱瑙主动说要进货,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瑙道:“再过几天就该秋收了,粮食的价格也该下去一些。我不打算继续做粮食生意了。往后我们便进一些……”话到关键处忽然停住。 那三位掌柜急的出汗,目光死死黏在朱瑙嘴上,恨不能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摇晃,逼他赶紧继续往下说。 朱瑙微微一笑,从抽屉里取了张纸出来,提笔蘸墨,缓缓写下两字。掌柜们各个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他究竟在写什么,奈何他们的椅子离朱瑙太远,什么也看不见。 待落笔,又风干片刻,朱瑙将纸条折起,交给身边惊蛰。惊蛰又将纸条拿给几位掌柜。 朱瑙道:“我会尽快安排人进货的。” 三位掌柜的胃口已被吊到极致,争先恐后抢那纸条,欲先睹为快。还是刘奇身手最好,一把从惊蛰手里抢下纸条,迅速展开。 朱瑙方才写下的两个大字映入众人眼帘,三人脸上的表情全部凝固。 良久,刘奇找回自己的声音:“东家,我们日后……经营这个??” “对,就这个。”朱瑙笑眯眯地竖起手指,搭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还请几位掌柜守口如瓶,别把消息走漏出去才是。”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目瞪口呆。 …… 几日后,李绅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朱瑙开始大量采购药材,重新开起了药铺。 如今这年月,药材生意亦是一门赚钱的好生意。粮食匮乏,百姓接二连三地生病,另外还有疫情蔓延。药价虽不如粮价那般夸张,却也在灾后翻了几番。朱瑙在这一行有经验,有门道,回归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明河之下,另有暗潮涌动。 不多久,一个奇怪的消息便传进了阆州城众商贾的耳朵里。 夜晚,李绅派出去盯梢朱瑙的眼线回到府上,找李绅汇报情况。 “什么?你说朱瑙在大量收购麦秸?”李绅对这个消息感到匪夷所思。 “对!今天朱瑙雇了许多人去田里,一担一担往回挑,还把筐子都盖上,不肯让人看见他们挑的是什么。”那伙计不屑地撇撇嘴,随后得意洋洋道,“他以为这样便能掩人耳目,也把人看得太傻了。我去田里找了几个农夫问,他们说朱瑙出钱把他们那儿的麦秸全都买走了。” “把麦秸全都买走?全部???”李绅不可思议。几百亩良田产出的麦秸,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是啊,全部。足足挑了一百来担!”伙计道,“那朱瑙还让挑夫分了好几路走,显然是不想引人注意。可惜,他不管他怎么小心,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那伙计一再邀功,想讨得奖赏,可惜李绅沉浸在震惊之中,顾不上他这点小心思。李绅再三确认:“麦秸?是小麦脱粒以后的麦秸?不带麦穗的麦秸?” 伙计只能再三保证:“真的是麦秸。我亲自去田里看过了,脱粒的麦子都在,麦秸却一根也没有了。” 李绅皱眉。麦秸这东西是去掉麦穗后的秸秆。既不能播种,也不能食用,穷人家倒是会拿来喂喂畜牲,更多时候一把火烧了当做肥料来使。这东西秋收以后满山满谷堆得都是,从来没人花钱买,谁想要直接拿几筐走也不会有人说。可现在,朱瑙把几百亩田的麦秸全买走了?! 他忙问伙计:“你知道他收麦秸准备做什么吗?” 伙计面色讪讪:“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打听来这么多消息,没得李绅一句好话。这句“不知道”却惹得李绅差点发火。然而火终究没发出来——朱瑙做的事,的确没几人能弄明白。李绅自己也知道,这是为难人。 他在房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地嘀咕:“麦秸能用来做什么呢?”然而纵使他想破脑袋,也猜不到朱瑙的半点心思。 伙计问道:“东家,我们是不是也去收点啊?” “收什么?收麦秸?”李绅看鬼一样的眼神看他,“我收这东西干什么?” 伙计挠挠头:“可是朱瑙囤这么多,肯定有他的用意。没准过段时间,麦秸也会跟先前的粮食一样价格大涨……” 若是搁在以前,有人说这样的话,李绅必然一万个不服气。可是有了前车之鉴,伙计的这话也不能说是全无道理…… 李绅张了张嘴又闭上,纠结再三,终是道:“算了,先不着急。反正那麦秸到处都是。我就不信朱瑙有本事把所有田里的麦秸全收完。就算这东西便宜,他哪儿来这么大地方搁呢?总之,你再去盯朱瑙几日,待我们弄明白他收那东西到底做什么用,再做决定也不迟。” 伙计听他这么说,只得出去了。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朱瑙暗中大肆收购麦秸的事没过几天全阆州的商贾都知道了。 晚上李绅又去喝花酒。平日里他都是较晚到的,可这回他等了好长时间,他那些狐朋狗友才陆陆续续来了几个,还有好些个没来。 等张翔赶到的时候,李绅忍不住抱怨:“你们最近怎么回事?平日一个两个闲得到处遛鸟,这几天找你们,却都躲起来不见人。还说忙,有什么可忙的?你们打娘胎里出来干过一天正经事没有?要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们,你们不想见我,趁早照实说!我也不来讨你们的嫌。” 几个纨绔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说话。 还是张翔老实,擦擦头上的汗,道:“不是不见你,这几天的确忙得焦头烂额,饭也顾不上吃。你也少抱怨两句,咱哥几个来都来了,那就高高兴兴喝顿酒。” 李绅问道:“你们到底忙什么呢?” 这话问得很新鲜。张翔眉毛一挑,道:“你不知道?” 李绅蹙眉:“我知道什么?” 张翔打量他半天,见他好像真不知情的样子,不由稀奇了:“不能吧?你派那金四天天盯着朱瑙,这事儿你能不知道?” “朱瑙?”李绅愣了愣,不明白这事儿怎么跟朱瑙扯上了关系。但好在他还没有笨到家,在开口问明白之前,他忽然一个激灵,醒悟过来,“你、难道你……?!” 张翔面色古怪地看着他。 李绅震惊地巡视全桌:“你们……你们全都?!” 那几个纨绔讪笑。他们有些人好面子,不想让人知晓自己在学着朱瑙做事;有些人则是想闷声发大财,不愿更多人加入,所以才不承认。但让李绅猜准了——他们最近都在忙着收购囤积麦秸。 正如李绅方才所言,这些人打娘胎里生出来就没干过几天正事儿,瞎混了这么多年,也到了该当家的年纪。他们平时成天聚在一起说朱瑙的坏话,可打从发现了朱瑙的本事以后,他们就长了心眼,纷纷派人关注着朱瑙的一举一动。李绅的人能发现朱瑙暗中囤积麦秸,他们也能;李绅还在观望,他们却不犹豫,马上就出手了。 李绅如遭重锤,脑子里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后悔:他原想着此事大可再观望几日,反正麦秸有的是,朱瑙一个人囤不完。可这么多人都开始收购了,那麦秸岂不是马上就被人瓜分完了?! 他心里已然危机感大作,然而他一向嘴硬,这时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竟是截然不同。他夸张地故作不屑:“你们没中邪吧?朱瑙那妄人做出来的疯事,你们竟然跟着他学?” 几个纨绔互相对视。他们认识李绅多年,对李绅的脾性很是了解。这会儿忍不住调侃道:“上一回朱瑙囤粮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李绅:“……”的确,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熟悉。 李绅又道:“那时候和这时候怎么一样?粮食总是能吃的,无非是个价钱贵贱的事儿。可麦秸能吃么?不能。我怎么也想不出它能赚钱。你们可仔细别全砸手里了。” 一人反驳道:“不能吃就无用了吗?凡这世上的事物,总有它的用处,只看你会用不会用。既然朱瑙重做药草生意,他收购麦秸想必是用来入药的。我这几日多方找人打听,还真打听到古医有道方子,拿麦秸烧的灰入药,有解毒、进补、益寿的功效。我估摸着朱瑙手里肯定也有这道方子。” 众人暗暗吃惊。他们中有许多人虽说跟着收了麦秸,心里仍稀里糊涂的不明白用处。听那人这么一说,顿觉恍然开悟。 有人急忙问道:“什么药方?老兄,也给我一份啊!” 那人道:“我没有。我只是听人这么说,没亲眼见过。不过道理总是这么个道理。” 众人狐疑地看着他。他们已经不怀疑药方的事有假,只怀疑这人是真没拿到方子,还是藏私不肯拿出来。有人已经开始暗中盘算怎样去打听朱瑙手里的药方了。 李绅心中更是骇然不已。竟还有这种事情?如此一来,那麦秸竟是当真有用了?难怪那朱瑙阴险地暗中收购麦秸,又是想一人闷声大发财! 他嘴上却仍继续逞强:“你们可别上了朱瑙的当了。他……” 这回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张翔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得了吧李绅。咱们派人去盯梢朱瑙,不就是把他当成那杆子上吊着的铁箭,想看看风往哪儿吹么?你可别告诉我,你盯梢朱瑙,只是为了要看他的笑话吧?如今风来了,你自个儿不肯吹也就罢了,还想着让我们也从风里出来?又或者,你是想让那风只吹着你一个人?” 李绅哑口无言。 这顿花酒喝得很不痛快,李绅回去后一晚没睡踏实,第二天天刚亮,就急匆匆把手下仆从叫起来,随他出门了。 打从城里的许多商贾也跟着朱瑙一起收购麦秸开始,那麦秸便成了紧俏货。一开始只有商人们知道这件事,后来老百姓们也发现了商人在收麦秸的事儿。于是以前这东西都随意到处堆着,谁捡走几捆都没人管。现在谁手里还有麦秸的,都当宝贝似的收起来了,想白捡一根都不容易。老百姓手里没有闲钱,是不会参与囤买的。相反,他们愿意拿出来卖——留着也是无用,何不卖掉换些粮食? 于是就连集市上也有许多摊开开始兜售起了麦秸。 李绅带人赶到集市,天刚亮,不少贩夫走卒已出来叫卖货品了。李绅一眼就瞧见几个兜售麦秸的,生怕被人抢了,急忙跑过去。 “你这些麦秸怎么卖?”李绅问道。 小贩竖起两根手指:“二两银子。” 李绅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指着小贩带来的几筐麦秸问道:“这几筐加起来总共要二两?” 小贩白了他一眼:“想什么呢?二两银子一筐。” 李绅:“……” “二两银子?!一筐?!麦秸?!”他唾沫迸溅,险些破音,“一筐麦秸?!你卖二两银子?!你抢钱啊!!” 小贩险些被他喊聋,不悦地抹去飞到脸上的唾液:“恕不还价。不信你到处问问,现在都是这个价。” 两人互相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对方。 打从秋收以后,粮价有所回落,虽仍比灾前高出不少,可一筐麦穗也超不过二两去。如今这麦秸竟卖得比麦穗还贵?! 李绅今日来特意带了很多银子,原想着把集市里的麦秸全收走。然而这才问了一家,发现他带的银子,别说收购整个集市的麦秸,也就只够堪堪收购一个小贩手里的麦秸。他不信这邪,当机立断地掉头就走,往下一个摊位奔去。 然而也不知是否众商贩都已暗中约好,他连问了几家,竟都是一样的价。二两银子一箩筐,一文钱都不肯让。 李绅气得跳脚:“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陪他出来的伙计悻悻道:“昨天才一两,今天就涨到二两银子了,翻了整一倍。便是将干菇泡进水里,也没有这种涨势。” 几人站在集市里发愁。另一名伙计小心翼翼地问李绅:“东家,咱今日还收不收麦秸了?” 天色渐渐大亮,集市里的人越来越多。李绅眼瞅着又有人去问麦秸的价格,最后竟真买了几筐走,这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他家里这几年生意不好。那麦秸到了这样的价,他便是穷尽家里的钱财,也收不了太多。不说比过朱瑙,便是连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也追不上。且一筐麦秸二两银子的价,他觉得已到头了,现在出手,到时候未必能挣几个钱。万一亏了就更得不偿失。 终于,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走吧!老子不买了!” 7、第七章 早上朱瑙吃过早饭,便带着惊蛰一起出来逛集市。他逛到一个兜售麦秸的摊位,跟那摊主聊起天来。 朱瑙问道:“麦秸怎么卖?” 摊主竖起三根手指:“三两银子一筐。你要是买得多,我给你个便宜价,十两银子四筐。” 朱瑙没有要掏钱的意思,但也没走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摊主闲聊。 “都涨到三两了?这价涨得可真快。” “是啊。听说这东西能入药,药效可厉害,能让人延年益寿。最近城里的商人都在收这个,所以价钱才一日比一日贵。”摊主道,“你要是想买,我劝你早点出手。早买早便宜。以后让人收完了,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朱瑙笑眯眯道:“我不买。太贵了,划不来。” 朱瑙平时一直乐呵呵的,做人也没什么架子,城里的贩夫走卒们都跟他关系不错。由于当初朱瑙囤积麦秸的时候并未大张旗鼓,只有那些派人暗中盯梢他的商人得到了消息,这些小商小贩却不知情,所以这摊主才向朱瑙鼓吹麦秸。他看出了朱瑙无意要买,也就不再忽悠了。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聊着聊着,摊主兴致上来,花言巧语抛到一边,竟渐渐说起大实话来了。 “从前这东西都没人要,也不知今年怎么的,忽然说能入药,药效还吹得挺玄乎。于是价格贵得这么离谱。真是奇了怪了。” 朱瑙摸摸下巴:“确实奇怪。要有这种药方,怎么以前没听说过?该不是瞎传的吧?” “谁知道呢。”摊贩撇嘴,“管他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花几两银子买一筐麦秸??可拉倒吧!……哎,我是说真的。虽然我刚才忽悠你买,那不是我想赚你钱吗?钱谁不想挣啊!……但总之你没花这冤枉钱,就是好事。我跟你说实话,我是打心眼里觉得——这东西谁买谁傻!” 朱瑙被他逗乐了。他拍拍那摊主的箩筐,道:“你要是还有多的,也趁早拿出来卖吧。” 摊主微微愣了愣。他家里确实还囤了些,毕竟最近麦秸的价格一直在升,他怕卖早了赚得少,所以每天只带少量出来。他也知道朱瑙擅长做生意,忙问道:“这话怎么说?” 朱瑙笑笑:“人不会一直傻下去吧?” 摊主又怔片刻,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你说得对!” 很快,傻子就来了。 李绅带人来到集市的时候,正看到朱瑙在卖麦秸的摊子前晃悠。他心里一沉,快步上前。 走到朱瑙面前,李绅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哟,这不是朱‘皇子’吗?”他每回都要浮夸地念出‘皇子’这两个字,生怕别人听不出他的嘲讽与不屑。 朱瑙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李兄,早啊。” 惊蛰则上前一步,警惕地盯着李绅。一旦李绅有对朱瑙不利的举动,他便会立刻出手。这少年最近吃好睡好,身子骨结实了许多,胳膊上已有肌肉线条了。 李绅在惊蛰的威慑下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为了找回场子,他先哼了一声才开口:“朱瑙,你来买麦秸?” 朱瑙但笑,不置可否。 李绅恶狠狠地拧着眉头盯着他看。打从知道朱瑙手里可能有个神秘药方,没有人比李绅更想把它弄到手。毕竟同为药商,他是最能获益的。然而若他直接问,朱瑙必定不会说。他脑筋一动,想到了激将法。 “我听人说,你手里有张方子,把麦秸入药,能延年益寿……”李绅冷冷道,“我可不相信。八成是你这个妄人又在吹牛。我说你不会是编了一张假方子准备招摇撞骗吧?” 他想着朱瑙手里若真有这么一张方子,早晚是要拿出来赚钱的。既然要赚钱,就得让人相信他的药方管用,不然谁敢买他的药?于是他故意说朱瑙骗人,希望把朱瑙逼急了,找人验证药方,那他就有办法早点弄到那药方了。 没想到朱瑙竟很无辜:“延年益寿的药方?李兄听谁说的?我没有这种东西啊。” 李绅一愣,疑惑地打量他片刻。他以为朱瑙在装傻,便继续激将:“我猜你也没有。谁要是有这种方子,那就拿出来让全城的郎中验验!方子是真的,自会有人花钱买。可方子若是假的……哼!我李绅绝不会让任何人受骗上当的!” 朱瑙深以为然:“应该如此。若真有这样的方子,我也想开开眼。” 李绅:“……” 朱瑙的表现是如此真诚,李绅完全糊涂了。朱瑙究竟是不肯承认,还是真没有这样的药方?可若不是为了入药,他如此声势浩大地收购麦秸又是什么意图? 他心里发慌,索性放弃了激将法和绕弯子,直接把心里话问了出来:“那你买那么多麦秸,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原以为朱瑙会继续装疯卖傻,没想到朱瑙一点没有遮掩,爽快地回答道:“我吗?我今年想买几亩地,顺便再养几头牲畜。所以就去田里收了些秸秆。” 顿了顿,耐心地解释道:“李兄从来不接触农务,大概不清楚。麦秸虽然不能给人食用,但是可以用来喂猪喂牛羊,还可以用来作肥料,增强地力。施过肥的地,种出的庄稼会长得更茁壮。” 李绅:“………………” 他差点吐血。他再怎么不接触农务,也知道麦秸可以喂猪和施肥啊!朱瑙当他是三岁小孩吗?!他问这个问题,想知道的不是普通人会怎么用麦秸,而是朱瑙打算怎么用麦秸啊!! 然而他也看出来了,朱瑙没有打算对他说实话的,再纠缠下去,反而让朱瑙看穿了他的意图,得不偿失。 于是他勉强堆出一个笑,从牙缝里往外迸字:“是么?那就祝你沤出一池好肥了。” 朱瑙笑眯眯地收下他的祝福:“承李兄吉言。” 朱瑙在集市也逛得差不多了,便带着惊蛰悠悠离开了。两人走后,李绅的伙计稀里糊涂地摸摸脑袋,问道:“东家,他说的到底真的假的?难道外面传的都是谣言?” 伙计弄不清楚,李绅也弄不清楚。然而他思虑再三,心里还是有了倾向:“我不信他说的。我看他八成是知道了别人也在囤积麦秸,以致价格高涨,他自己不够收了。所以他就装疯卖傻,不肯承认药方的事,想让别人放弃收麦秸,好让他一个人囤。” 伙计听完颇觉有理,忙陪笑道:“东家可真厉害,那朱瑙耍的心眼一点都瞒不过你!” 李绅被夸了几句,顿时有些飘飘然。他再不犹豫,直接奔着卖麦秸的摊子去了。 “麦秸怎么卖?” “三两银子一筐……” 摊贩还没来得及将“十两银子四筐”的优惠价说出来,李绅便豪迈地大手一挥:“你这几筐我全要了!” 摊贩:“……” 这摊贩正是先前和李绅互相鄙夷过的那位。前几日卖二两银子一筐李绅都嫌贵,挑剔了半天最后还是没买,今天却简直判若两人。摊贩忍不住问道:“李公子最近发财了?怎么转了性子?” 李绅心想,你懂个屁! 他已然想明白了。麦秸有没有用,该怎么用,那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麦秸一天一个价,数量越来越少了。之前他以为二两银子一筐已经该是封顶的价了,可这才没几天,已经卖到三两了。照这趋势下去,用不了几天卖上五六两也不成问题。 商人做买卖,其实就是买低卖高。买的是什么,卖的又是什么,根本不重要,有利可图最重要。如果朱瑙真有玄妙药方,他就跟这朱瑙卖药赚钱;就算没有,等过段时日麦秸价格更高的时候,他转手卖出去也能赚不少。 于是李绅爽快地付了钱,命人把几筐麦秸扛上,又奔向下一个摊位。 不久,经过一番血战、收获满满的李绅带着手下们走出集市。他回过头,看见自己刚买下的几车麦秸,想到自己刚花出去的大笔银钱,非但不觉得心疼,还很美滋滋。 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待麦秸的价格涨到多少时他转手卖出,能赚多少银子。越想越高兴,忍不住偷笑起来。 …… 数日后。 “东家!东家!”伙计急匆匆跑进屋,“今日集市里的麦秸已买到五两一筐了!” 李绅大喜:“当真?!” “当真!”伙计问道,“东家,咱要不要把咱囤的麦秸拿去卖了?” 自从收了许多麦秸回来之后,李绅便一直派人盯着麦秸的市价。当日他就与伙计说好,一旦涨到五两银子,他就把自己手上的麦秸全出了,赚那二两银子一筐的差价。可没想到这么快真涨到五两一筐了,他反倒舍不得卖了。再囤上一阵,等价更高的时候再出手岂不更好? 李绅道:“不,先不卖。你继续去盯着集市……还有,盯着朱瑙!一旦朱瑙有什么举措,你立刻回来向我汇报。” 伙计点点头,正要转身出去,又被李绅叫住了。 “等一下!这几天你注意着,如果有人卖的麦秸价不高,你就去谈谈,如果能谈到四两银子左右,咱就再收点。我手里的货太少了,多囤点才能赚更多。” 伙计领命,收下李绅给的银子,麻溜地走了。 …… 又过数日。 李绅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不等人进来就起身迎了出去。 “怎样,今日什么价了?”他急不可耐地问伙计。 伙计道:“集市里有三人在卖,最贵的一个卖六两银子,最便宜的一个卖四两半。” 李绅烦躁地“啧”了一声。已经好些天了,麦秸的价没再往上涨,一直在五两左右徘徊,甚至隐隐有下跌的趋势。 城里的商贾都不希望麦秸跌价。他们囤了很多,就是想卖个高价钱能多赚钱。价格跌了,他们能赚的就少了。尤其是李绅。其他人出手早的,一二两银子收的,即使跌到三两也还大有赚头。可李绅一开始就是三两银子收的,后来还收了一批四两的,成本太高。如果麦秸的价格再不往上涨,他非但没得赚,还得赔本。 伙计也有些慌:“东家,现在怎么办啊?” 李绅来回踱步。他也知道,囤积麦秸的其实都是阆州有钱的商人,老百姓不懂这些,也没钱参与。而朱瑙那边一直没动静,那些老奸巨猾的商人已经开始有些松动了。他们松动,对李绅来说是个很坏的消息。毕竟麦秸现在的价格也不低,一旦那些人中有谁选择卖掉手里的麦秸,麦秸的价格就会暴跌,他自己就会血本无归。相反,如果他们还愿意继续收购,麦秸的价格才有上涨的余地。 可怎么让他们愿意继续收购呢?将心比心,得让他们觉得有利可图。 李绅想了想,回屋打开箱子,又取了一袋银子出来,然后直接出门。 伙计追在后面问道:“东家,去哪儿?” 李绅道:“去集市,收麦秸!” 伙计吓了一跳:“还收啊?” 李绅咬牙:“收!” 只有把市面上的麦秸都收了,让其他商人觉得麦秸仍然很紧俏,有涨到十两银子的可能,他们才会愿意把五两银子的都买了。这样麦秸的价格才能继续往上涨。 事到如今,也唯有如此了。 …… 再过几日。 李绅手下的掌柜愁眉苦脸地站在桌前:“东家,你当真要把这些货都出了?” 李绅颓然地摆摆手:“当真。你赶紧去办,我需要现银,越快越好。” 那掌柜犹豫着没动。 “赶紧去啊!”李绅瞪他,“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掌柜讪讪劝道:“东家再考虑考虑吧?”李绅说自己急缺现银,让他把药铺里一些紧俏货低价出了去换银子。在他看来,这绝对是个馊主意。 “东家啊,若咱们真急着出手,药材必然卖不上价钱,岂不是亏了?况且咱铺子的生意这两个月好容易才好起来,一旦货品缺三少四,就是驱赶客人。他们跑去别的药铺买药,以后可就再难回来了……” 这些话都有理有据,然而李绅听不进去。他摆摆手,不以为意:“反正那些药材本来就是先前从朱瑙那儿低价收来的,低价卖了也不亏。而且这是暂时的,我就这几天急需要银子,过段时日我手头宽裕了,再进货就是了。” “东家……”掌柜还想再劝,李绅猛地一拍桌子,截断了他的话。 “我是东家你是东家?别在这里锣碌靥窒樱献酉衷谛姆车靡溃÷砩瞎龀鋈グ次宜档陌欤 话说到这个份上,掌柜别无他法,只能唉声叹气地离开了。 掌柜走后,李绅在屋里颓了一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便到门口候着。不多时,他手下的伙计推着两车麦秸回来了。 李绅一看到那些麦秸,立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等伙计走近,他怨气冲冲地问道:“今天又收了这么多?!” 伙计瑟缩地点点头。 李绅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些麦秸,眼里的怒火几乎要把麦秸烧起来。 为了稳住麦秸的价格,他让伙计看着,一旦有低于某个价位的便全买下。也不知是谁,每天总是少量地出售一批。量不大,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他只能每天忍着肉痛花钱买。可天天都这么来也实在够呛,他手里的钱已经全花完了,才不得不让药铺掌柜清货,好折出些现银来给他。 伙计把板车上的货卸下,小心翼翼地问道:“东家,还要我继续盯着吗?”他也知道,东家快没钱了。 李绅眼里都是血丝,恶狠狠瞪着他:“你什么意思?当然要继续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家里麦秸堆成一座小山,那是几百上千两的银子,虽然他现在没办法把他们换成银子。可万一一着不慎,放任麦秸价格大跌,他就要赔得血本无归了! 伙计颓丧地小声嘀咕:“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李绅闻言捏紧了拳头。即便有个阴险的家伙天天往外少量出售,但至少还没有谁破罐子破摔地抛售,也就没对麦秸的价格造成太大的阴险。这样他就还有机会。 所有人都在等,虽然他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等什么。是等下一场天灾**,抑或者其他…… 8、第八章 李绅坐在自家的后院盯着一颗半秃不秃的枣树发呆。 天气渐渐转凉了,往年这时候,他要么是在勾栏里搂着漂亮姑娘喝烫暖身的花酒,要么便是在赌坊里和一群狐朋狗友挥金如土。可眼下,他却只能坐在这里发呆。 他没有钱喝花酒,也没有钱去赌了。 一阵萧瑟秋风吹过,树枝飒飒作响,枯黄的秋叶又落下几片,可怜的枣树秃得更厉害了。 李绅紧了紧身上的外袍,嫌外头风太大,正要进屋避避,伙计从后门跑了进来。 “东家,朱瑙今天一大早又出城了。” 李绅斜他一眼:“哦?” 伙计问道:“东家,我要跟着去看看么?” “要……”李绅想了想,摆手,“算了,不用去了。” 朱瑙去哪儿,他才也猜得到。最近朱瑙经常出城,是去看地去了。 本朝开国初期时,□□曾下令禁止兼并侵吞土地。然而历时两百余年,朝纲败坏,法纪松弛,昔年法令早已成为一纸空文。如今买卖田地容易得很,于是富者愈富,穷者愈穷。 刚知道朱瑙真打算买地的消息时,李绅简直慌得睡不着觉。难不成朱瑙真打算把那些麦秸去沤肥喂猪?!那他用麦秸编个草绳上吊算了! 好在朱瑙看了好几块地,都一个多月了,至今一块都没买。李绅这颗心渐渐又往肚子里放回去些。 他心想,障眼法!这一定又是朱瑙的障眼法!不能上他的鬼当!朱瑙才不会买地呢!肯定不会买的!……但愿他千万别买…… 又一阵风刮过,李绅打了个哆嗦。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忙你的去吧!”说完赶紧进屋去了。 …… 一辆马车在田庄前停下。 车帘被撩开,一位身手矫捷的少年率先从车里跳出来,随后朱瑙也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朱瑙出来后,少年又踩上车轼,伸手搀扶车厢里的老人:“爷爷,慢点。” 被惊蛰称作爷爷的人姓刘,正是那日被朱瑙一起带回去的老人家。他和惊蛰一样,没有正经名字,上年纪以后人们便唤他一声刘老。 刘老被惊蛰扶下车,脚刚落地就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这些时日老人家的病虽治好了,可烂了的腿却好不了了,始终跛着。 惊蛰低声道:“爷爷,没事吧?” 刘老摆摆手:“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正说话,一名年轻男人朝他们跑了过来。 “是朱公子吗?” “是我。” “啊,我叫石三,是这里的田客。”石三道,“庄主本想亲自来的,可上个月一群山贼闯进庄里劫掠,庄主被他们砍伤了,现在还在家里养着。公子别介意。” 朱瑙道:“不介意。” 石三忙道:“几位随我来吧,我带你们进庄里看看。” 这里的田庄主人姓王,因此田庄便叫王家庄。王家庄的庄主有意出售田庄,朱瑙今日便带着刘老和惊蛰来瞧瞧的。 王家庄的周围有一条深深的壕沟,是用来阻挡不速之客的。因知道朱瑙今日要来,石三早已铺上木板做桥。 过了壕沟,又有一道又高又尖的木篱笆做屏障。篱笆足有一人高,底下深深扎进土里。外来者想要翻越着篱笆并不容易。可几人打眼望去,一眼就瞧见了篱笆圈上有一道大大的可容数人通过的缺口。缺口处断面整齐,显然是被人用斧子劈开的。 石三见朱瑙等人在看那篱笆的缺口,自嘲道:“壕沟我们年年挖,越挖越深;篱笆我们年年修,越修越高。可惜山贼也年年有,一年比一年多。如今我们也懒得修了,反正挡不住他们。” 众人相视,神色肃然。 穿过篱笆,里面是一片广袤的耕地。此刻耕地也有被人踩踏毁坏的痕迹,作物东倒西歪。 刘老种了一辈子的地,看到这一幕,心酸地重重叹了口气。 众人在田庄里走了一圈。这庄子不大不小,百余亩地,十来户人家。此地背靠山,面朝水,阳光富足,景色很美。 走完一圈,朱瑙问道:“刘老,你瞧这里的地好不好?” 刘老在受灾以前种了五十年的地,对一切农务都非常熟悉。因此这回朱瑙才把他老人家带出来,请他把关瞧瞧。 刘老弯下腰,捻了一把土在手里搓了搓,又凑到鼻子下闻。片刻后他拍拍手:“这是个好地方,土地非常肥沃。靠山的地方可以果树,中部可以种菜,南面适合种麦子。自给自足不成问题。” 顿了顿,回头往翠绿的群山看了眼,忧心忡忡地欲言又止:“只是……” 朱瑙明白他想说什么:“你担心山贼。” 刘老点头:“是啊……” 原本此地依山傍水,在太平年间可说是得天独厚。可如今这世道却并非如此。有山就有洞,有洞就有匪。这里靠山太近,也就靠山贼太近,想必日子不好过。 果不其然,石三马上印证了刘老的担心:“朱公子,这地方……唉!我也劝你好好想想。我们这田庄后面就是隆城山群,山里的山贼本来就不少。今年发大水,水淹了好多地方,那些人没家可回,也进山当贼去了!山里现在少说有十好几个寨子了,商旅都不敢从这儿过。咱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还怎么过日子?” 石三毕竟只是田客,田庄不属于他,朱瑙买或不买这里的田都不会把银子给他。他不忍心坑害朱瑙,于是满肚子苦水尽数往外倒:“我们庄里原本有十来户人家,都是在这住了好几代的。从今年开始,已经跑了六户。要不是我媳妇刚生了孩子,不好挪动,我也早带她们跑了。这地方真待不下去。” 他把利害都说明白了,原以为朱瑙必然会被吓跑,谁知朱瑙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说山里有十好几个寨子?那看来都是些小寨子了?” 石三一愣。这话倒是没错,这附近山里贼寨虽多,却都是些小团伙。少则几人,多则几十人。毕竟如果有大寨子在,他们往往会驱逐或吞并周围其他的山寨。 石三道:“每个寨子人是不多,可都那是山贼啊。今天这拨来偷,明天那拨来抢,我们庄上就那么些男人,哪里对付得了?” 田庄、村庄往往都远离城池的,因此自然不能指望官府派官兵来把守。一个田庄、村庄是否安全,一来看他们的地势,周围贼寇多不多。二来看他们的规模,庄里的人丁多不多。若是附近贼寇少,庄子里强壮的男丁又多,那便能守卫家园。可这王家庄却正好相反,以前还能自保,最近山贼越来越多,百姓却越跑越少,日子也就没法过了。 朱瑙思索片刻,又环视了一遍整个庄田。 这个地方土地肥沃,水利成熟,往年的收成一向很丰足,因此才会被山贼觊觎。这里若是安排得紧凑点,应当能勉强安置一两百人。附近还有许些荒田,以后可以慢慢开垦。 最大的问题,便是那些山贼。若想不出法子对付他们,这田庄确实买不得。 朱瑙想了一会儿,心中便有了主意。 9、第九章 上了驴车以后,刘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王家庄地处仪陇附近,他们从阆州过来坐了两天驴车,方才又在庄里走了一大圈。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骨吃不消。 朱瑙递了个垫子过去,刘老忙谢过东家,趴在垫子上睡了。 惊蛰挪到朱瑙身边,问道:“公子,你要买那田庄吗?” 朱瑙未置可否。 他们这些时日已看了不少田地,始终没找到合意的。有钱的地主大都不愿出卖土地,毕竟名下的田越多,收的租赋便越多。愿意卖的,则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譬如土地贫瘠,田产太少,租赋都收不上来,还不如卖了;又譬如王家庄这样,受山贼侵扰,只能卖地跑路的。至于自耕小农愿意卖地的倒是多些,毕竟他们的日子过得揭不开锅,只能卖地应急,顾得到眼下顾不到往后。可他们又只有几亩薄田散田,并非朱瑙所需。 惊蛰看出朱瑙似乎的确对王家庄有意,不由道:“可那些山贼要怎么对付?” 朱瑙靠在车窗边,看了眼不远处的山峰叠峦。那些翠绿之下,暗藏杀机。他无奈道:“十几窝贼,是不好对付。” 惊蛰见朱瑙似乎有些心烦,马上不问了。他口笨舌拙地安慰:“幸好这里山贼虽然多,却都不厉害。要是十几个山寨联合起来,就不好对付了。” 朱瑙摇头:“不对。若这里真能有哪个山寨一家独大,把其他寨子都吞并了,那才好办。” 惊蛰吃了一惊:“为什么?一家独大的山寨,难道不比分散的贼寇更加难对付吗?” 朱瑙道:“你想想,如果这里只有一个山寨,只要他们聪明点,就不会对老百姓赶尽杀绝。让老百姓每年给他们供奉粮食银钱,双方便能和睦相处。如果有别的山寨来犯,他们应该还要出手保护才对。要不然百姓被人杀了,钱粮被人抢了,谁给他们供奉?可是这里有十几个山寨,防得住这个,防不住那个,才是真正的棘手之处。” 惊蛰愣住。他原先只想着怎样抵抗山贼,对方越强大,他们的胜算便越低,却没想到朱瑙是要跟山贼合作。 如此一想,朱瑙所言竟颇有道理。山贼来劫掠百姓,百姓为了保家护院,双方交战,都会有伤亡。如果不必打劫,百姓就愿意供奉钱粮,山贼当然乐得高兴,百姓也能图个安生。只是如果贼寨太多,百姓供不起不说,即便供得起,也难保有些山寨不受信用。而只要有一两个山寨不守信用,继续打劫,其余的山寨也绝不会老实。他们担心好东西被别人抢完,更会争先恐后地下死手。那百姓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惊蛰想明白这一点,顿觉自己方才所言十分稚拙。他挠挠头发,闷声道:“还是公子聪明。” 朱瑙笑了笑,拍拍他的脑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青山渐渐远去了。 …… 山中。 未时的太阳不如午时那般毒辣,山中阴气散去,暖洋洋的。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躺在树下睡着了。 一名体长健硕的男子快步从山下走下来,神色凝重,双眉紧锁。他从附近走过,看见躺在树下的少女,立刻走了过来。 “小春。” 名唤小春的女孩睡得正香,感觉胳膊被人拍了几下,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她盯着那男子看了一会儿,神智逐渐清醒,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寨、寨主!” 虞长明道:“守山岗的人呢?都去哪儿了?” 他早上有事出山了一趟,回来以后发现山岗竟然空了。他正到处找人,就看到了在这儿休息的小春。 小春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虞长明看她心虚的表情,心中已大致明白。他面色更沉,冷冷道:“虞平带他们出去了?去哪儿了?” 小春低着头不敢说话。 虞长明又道:“去找那些灾民了?” 小春头低得更低,便是默认了。 虞长明拳头捏得咯咯响。 小春怯生生道:“我、我们劝过的,可是劝不住……” 虞长明道:“劝不住?劝不住就让他一个人去!为什么那些人会跟着他去?!” 小春快哭了:“二寨主说,如果大家不去,他就自己去。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大家怎么办。大家不放心他,只能跟出去了……” 虞长明闭上眼睛,按了按青筋突起的额角。 小姑娘啜泣道:“寨主,对不起。” 虞长明睁开眼看着她,片刻后叹了口气:“抱歉,不该凶你。” 小春连连摇头。 虞长明二话不说,回屋取了把长刀,又朝山下跑去。他刚到山脚下,遥遥看见一队人过来。他看清来人是谁,立刻向他们奔去。 那些人原本不紧不慢地走着,当看见虞长明,纷纷停下脚步。 “寨、寨主?” 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个年轻男人,他手里牵着一批驴,驴身上驮着许多东西。他原本正满脸笑容地赶着驴,忽然看见虞长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哥?你回、回来了啊……” 虞长明冷冷地打量众人。这些人都带着刀和棍棒,好几人身上有血迹,尤其是虞平,跟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 虞平见虞长明盯着自己看,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又堆起一个得意的笑容来:“别担心,我可没受伤,这都是别人的血。那些家伙太弱了,我一刀一个,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越说,虞长明的脸色越难看。身后有人偷偷拉了拉虞平的衣服,示意他别再说了。然而虞平却不在意,继续火上浇油:“如今我们替小五报了仇,消息传出去,我看谁以后还敢到我们的地盘来撒野!” 虞长明牙关咬得紧紧的,缓缓问道:“那些人呢?” 虞平撇嘴:“全杀了呗,一共也没几个。” 虞长明盯着他:“他们还有老人和孩子。” 虞平连忙举手:“我去的时候,他们那个老的已经死了,他们正在挖坑埋呢。我只把男人都杀了,女人和孩子全都放走了。”他说完指了指身后一众弟兄,“他们都能作证。” 众人不敢吱声。 虞长明冷冷地看着他们。久久没有说话。所有被他目光扫过的人全都心虚地低下头去。 虞平刚开始还理直气壮,迫于虞长明的气势,他挺直的背脊渐渐弯了些,目光也开始发飘,却仍嘴硬道:“是他们先杀了小五的,我替小五报仇有什么错?我们是山贼,山贼!难不成当了山贼还要任人欺负?!” 虞长明漆黑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目中尽是寒意。 话从前年说起。 前年仪陇一带出了虫灾,地里粮食歉收,百姓穷困。官府却非但不肯减税,反倒新增了几道赋税,致使百姓苦不堪言。某日,县官的儿子路过,看中了一个农家美貌的女儿,便以农家交不上税必须拿女儿抵债为由,想把女孩儿强行带走。虞长明正好在附近,二话没说,上前抢了一个官吏的佩刀,一刀就把县官的儿子给刺死了。 杀了县官的儿子,官府通缉虞长明,虞长明不得不出逃。他为人一向慷慨义气,从前就颇有威望。这回的事情官府更是惹了众怒,虞长明一要走,竟有十几户人家愿意跟他一起走。于是众人索性就进山落草,立了个长明寨,当起山贼来。 两年来,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来投奔,也有其他山寨愿意归降。从一开始的几十人,到如今,长明寨已有几百人,是仪陇一带势力最大的山寨,官府也奈他们无何。 至于虞平,他是虞长明的堂弟。两人原本住在邻县,虽有走动,却不算十分密切。虞长明杀人落草之后,官府抓不到他,就想从他的亲眷下手。虞平就是从官差手里逃出来,跑到仪陇来投奔虞长明的。虞长明自觉连累了亲眷,这两年来对虞平颇多照顾,亦让他做上山寨的二寨主。 然而这两兄弟虽然同出一家,性情却相差甚远。虞长明较为宽厚,虞平却则睚眦必报。 虽然在山中落草,山寨也常常会派人下山,去村里或城中买些补给。三天前,虞长明派了一个名叫小五的少年出山,然而小五一整天都没回来。第二天一早,长明寨众人下山去找,在山脚下找到了小五的尸体。他倒在一块大石头上,后脑摔了个洞,身上的东西都不见了。 长明寨在此地扎根两年,势力甚广,不出两个时辰,他们就把罪魁祸首找到了——那是一队刚刚流落到此地的灾民。他们共有七个男人,一个老人,五个女人和三个孩子。 杀害小五的罪魁祸首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一看到长明寨的人,立刻吓得瑟瑟发抖,痛哭流涕。他说他实在太饿了,出来觅食的时候正好碰到买完东西准备上山的小五。他没想过要杀人,只是想抢点值钱的东西好换食物果腹,两人争抢时,他把小五推倒在地,谁知小五头撞巨石,直接就一命呜呼了。他吓得立刻跑回去告诉亲人,于是那些难民们出来,反正小五都已经死了,他们就把小五身上的东西全部一卷而空。 原本应当杀人偿命,但毕竟杀人的是个孩子,他也确非有意。虞长明最终网开一面,问清楚那个孩子是用哪只手推倒了小五,随后他折断了那个孩子的那条胳膊,便就此作罢,带人回去了。没想到他今早有事出去了一趟,虞平竟然趁着他不在,又带着人去报仇了。 虞长明打量着那些跟在虞平身后的人。这回虞平带了二十几个人出去,这些人大多都是从前跟小五关系很好的人。 虞长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双方僵持许久,他终究缓缓开口:“……这是最后一次。所有人禁食二日,七天内不准离山。” 众人知道这是虞长明原谅他们擅自行动的意思,纷纷松了口气。 虞长明最后看了眼虞平,收起长刀,转身回山。 虞平见事态平息,背脊立刻又挺直起来。他不满地抱怨:“我哥这人就是心太软。那些灾民有什么好可怜的?江堤又不是我们推倒的,洪水也不是我们放出来的。我们不抢他们,已经很宅心仁厚了。我们可是山贼!你们听说过哪个山贼不出去打劫,自己在山里开荒种地的?” 如今长明寨势力虽大,却和其他许多山寨有些不同。他们寨中不光有男子,还有许多老人、女子和孩子。当初众人随虞长明落草,都是成家成户出来的。大家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男人们不可能把家眷都抛弃不管。 虞长明并不带着大家四处烧杀劫掠,长明寨靠着两条路为生。一来他们在山中建寨,可切断几条山路,于是若有商旅想从山路通过,只要他们向缴纳银钱粮食,他们非但不打劫,还会护送人出山,免遭其他盗寇侵害。二来虞长明带人在山中开了几处荒地,自种粮食。山地产粮虽少,至少不用再向地主和官府缴纳租赋,倒也能凑合。 虞平的抱怨,有人附和,有人却不同意。 “种地有什么不好?总比打打杀杀好吧?”一名男子小声道。 虞平瞪了他一眼,冷笑:“出息。你以为这是什么世道?你不杀人,就会被人杀。” 他又抱怨了几句虞长明太过仁慈,周围却没人接话。虞长明在长明寨中的威信是无可替代的,无论他的做法旁人是否认同,至少没人敢反对。 虞平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暗暗记下刚才他说话的时候哪些人的神色是赞同的。之后他会去逐个拉拢。 他对虞长明不满已经很久了,只是眼下尚不能公然与他反目,也就只能像今日这样,做些挑战他权威的事。不过他很了解虞长明,他知道虞长明的底线在何处,不会做触他底限的事,所以今天才放走了那几个女人和孩子。 他又想起几个月前,有一队商队从他们山下走过。那支商队曾向他们交过银钱,按理他们本该送商队平安离开,可是他提前得到消息,知道那支商队运送的全部都是粮食。 今年又有不少新人来投奔长明寨,山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多了,他也好几顿没吃饱了。他实在不能眼睁睁地就这么把人放走,于是假传虞长明的命令,带了一队人马出去把那支商队给劫了,抢了满满十车粮食回来。 他觉得自己功劳不小,能让寨里的兄弟们吃几顿饱饭,谁知虞长明震怒不已,还把他软禁了数日。他跟虞长明据理力争,说:“咱们自己都吃不上饭了,你还要讲什么狗屁规矩?” 那时候虞长明冷冷地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正是因为没了规矩,才有那么多人吃不上饭,才会有今日这世道。” 虞平简直莫名其妙。别人吃不上饭,跟他有什么关系?世道如何,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管他自己,顿顿都得吃饱。 10、第十章 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一支队伍缓慢前行。走在中间的是一支商队,挑夫们挑着沉甸甸的担子,牵着驼满货物的驴子和骡子。 而走在队伍两头的则都是些青年男子,他们穿着黑衣,手持长刀、棍棒等武器,走在最前面的人举着一面黑色大旗,旗帜上写着黄灿灿的“长明”二字,任何人在几百米外就能看见。这些人都是长明寨的山贼。 长明寨的人正在护送这支商队通过隆城山。因为这支商队向长明寨交了孝敬银子,所以长明寨特意派了人来保护他们免受其他山贼的侵扰。 走出山路,前面是一条平坦大道。队伍停了下来。长明寨的山贼们纷纷从队伍中离开。领路的山贼道:“过了这里就安全了,前面没有其他山寨,你们自己走吧。” 商队的头领一扬手,几名挑夫立刻出列,将几筐货物送到长明寨山贼的面前。商队头领陪笑道:“谢谢各位长明寨的弟兄们一路护送,辛苦了。这些小礼你们带回去吧。” 长明寨的人打开箩筐一看,里头装的是几件棉衣。正好天渐渐入冬了,山里潮湿阴冷,他们正愁身子骨弱的老人女子不知该如何御寒。于是双方互相谢过,就在此地分道扬镳了。 长明寨的众人打道回山,商队继续前行。 他们都没发现,就在不远处的山林里,许多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 山顶上,几名女子正在织布,孩子们在附近玩耍。几个男人闲得没事,也在边上帮忙。 忽听远远传来脚步声,有人急匆匆地喊道:“寨主,寨主!出事了!” 虞长明正帮着女子们整理织线,闻言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男子气喘吁吁道:“我们护送的商队,让隆城山的山贼给劫了!” “什么?”虞长明诧异,“你们没有把他们平安送出山?” “送、送出去了!”男子道,“我们和往常一样,把他们送到平原才走。哪想到那些山贼一直在后面悄悄跟着,等我们全走光了,他们就冲上去把人给打劫了!” 虞长明双眉紧锁:“是哪个寨子做的?” 男子摇头:“不知道。听商队的人说,那些人人数不多,就十几个人,全都用布蒙着脸。他们杀了几个商队的人,抢了几担东西就跑,商队的人也不敢追。” 虞长明的眉头拧得更厉害。 这几年来,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新的山寨,大都躲在隆城山群。隆城山离他们长明寨的山头相隔数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虞长明让人护送商队的时候往往打出醒目的大旗,就是为了提醒那些山寨,这支队伍是受他们长明寨庇护的,谁敢为难,便是与他们长明寨过不去。 偏偏还是有胆大的,不敢明着作对,就在暗中阴损。出了这样的事,长明寨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一来商队给了他们银钱礼物,他们没能保商队平安,义气上过不去;二来此事有损他们的威信声望,长此以往,哪个商队还愿意给他们送孝敬银子?谁还敢从他们的路上走? 因此无论如何,长明寨都必须给商队一个交代。可偏偏隆城山里那些小山寨又杂又乱,抢劫的把脸一蒙,苦主就不知道该找谁去算账了。 虞长明思忖片刻,道:“你带人去警告那些山寨,是谁抢了货物,只要在三天内原封不动全数退回,我可以饶过他们这一次,下不为例。” 那小弟道:“寨主,如果他们谁都不肯承认怎么办?”既然蒙着脸出来打劫,摆明了就是不愿认的。 虞长明冷冷道:“先礼后兵。告诉他们,他们趁早认了还罢,若是被我查出来,仪陇再没有他们的落脚之地。” 话音刚落,边上忽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声。虞长明回头,只见虞平站了起来。 “什么先礼后兵?要我说,咱们带上几百人杀过去,直接进他们寨子搜,谁敢拦就硬闯。搜出来商队的货在谁那儿,就把那寨子屠了!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不等虞长明开口,虞平又道:“哥,我早跟你说了,你太仁慈。伯父非要教你念书,把你都念糊涂了。咱们这是做贼还是做官呢?你就不该容忍隆城山里那些人!仪陇是我们的地盘,他们想做贼,要么归服我们,要么死,不该有第三条路!你留着他们,他们就会祸害我们!” 虞长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未与他争辩。 虞平所言,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如果放纵隆城山的那群人,他们必定会惹麻烦,而且他们也的确已经惹麻烦了。可虞长明之所以不对他们赶尽杀绝,因为他仍有恻隐之心。落草为寇的,大都是走投无路的百姓。做不了民,只能做贼。其中固然有穷凶极恶之徒,却也不乏一些只是为了躲避苛捐杂税而隐居山林的可怜人。若不分好恶,全部赶尽杀绝,他们与贪官恶吏又有什么分别? 虞长明淡淡嘱咐道:“照我说的去办。” 小弟忙道;“是,寨主。”说完连忙带人走了。 被忽视了的虞平瞪着虞长明的背影,无声冷笑,也扭头走开了。 虞长明弯下腰,继续为女子们整理织线。 不片刻,又有人跑了过来:“寨主,寨主,有人给你送信。” “信?”虞平略感诧异,伸手接过。 边上的人都好奇围上来:“寨主,谁写给你的信?” 信上就有落款,可惜长明寨上下鲜有人认得字,唯有虞长明例外。他定定地看着“朱瑙”二字,颇觉不可思议。 他知道朱瑙是谁。几个月前,虞平违背他的命令,带着一队人马劫持了一支过路的商队,抢回来十车粮食。那支商队便是属于一位名叫朱瑙的商人的。他得知这件事后大为震怒,命人不仅不许动那十车粮食,还另外补上两车一起给人送回去,当做赔礼。谁料他的队伍刚刚出发,竟然在半道上又碰到了朱瑙的人马。 然而朱瑙派人来,并不是来报仇的,而是又给他送来了十车粮食。他震惊地询问那队人马这是什么意思,领头的伙计不情不愿道:“我们东家说,虞寨主一向重情义,多次护卫商队有功。前几日出了那样的事,是两年来的头一遭。东家猜测,可能是最近长明寨又收容了许多新的兄弟,生计困难。所以东家特意命我们再送十车粮食来,希望能为虞寨主解忧。” 二十车粮食,令虞长明无地自容,亦深深记住了朱瑙此人。 他展开信纸,读起信来。没看几行,他先是诧异,随即蹙眉,最后陷入沉思之中。 …… 阆州城外的废弃祭庙向来是难民落脚的地方。普通百姓从附近经过,闻到那冲天的酸臭味,立刻便会捏着鼻子走远。 此时此刻,庙里散出的臭味竟比平日更浓郁几分。因为小小的废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一名中年男子站在祭台上,扫视台下,清点人数。他们把老人孩子都赶出去了,此时庙里挤着的都是男子,足有三四十人。 他点完人数,满意道:“一会儿我们先分开行动,不要引人注意,过了申时,我们在城南的小街集结。等天一黑,我们就动手!” 一个名叫王仲奇的少年怯生生地问道:“可那些大户人家都有许多仆从……” 中年男人道:“所以我们天黑再动手。天黑以后,他们能有几个人看家护院?我们这么多人总是够了。” 王仲奇咽了咽唾沫,又道:“我们……我们难道要杀人?”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嗤道:“他们要杀你,你可以不还手。” 王仲奇满脸惊恐,往另一个年纪稍长的青年身后躲了躲。 又有一名长者问道:“我们会不会被官兵抓住?” 中年男子不屑地摆摆手:“我观察过好些天,那些守夜的官兵没几个好好巡逻的,要么在那儿喝酒谈天,要么找个地方呼呼大睡。我们抢完东西赶紧分散躲起来,他们必定找不到我们的。” 众人将信将疑。 如今在这庙里挤着的,大都是流落而来的难民。他们有人靠乞讨为生,有人靠偷抢为生,也有运气好的能做工谋生,只是得到的酬劳少得可怜,每日食不果腹。唯独那站在祭台上的中年男子并非难民。他叫杨老二,原本就是阆州人,他家境贫寒,又游手好闲,四十好几了都没娶上媳妇,心情十分愤懑。最近发了洪灾,阆州多了许多难民,其他百姓都厌恶这些到处滋事的难民,唯独杨老二十分欢喜。 当他听说了许多难民为了生计在城中偷抢的事情以后,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他花了好些时间偷偷接触这些难民,在他们之间散布消息,终于将他们之中比较身强有力又愿意跟着他干的人都集中起来,组成一支队伍。 杨老二道:“你们单独行动,顶多抢几个妇孺,偷一些散钱,那又能抵什么用?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行动,就能干票大的。如今城里最有钱的便是那个朱瑙,我们晚上闯进他家里,把他家洗劫了,分到的钱足够我们每个人安家落户,娶妻生子。” 众人你瞅我,我瞅你。他们之中大多人从前也是安安生生的老百姓,若非走投无路,并不想过上这样的日子。 杨老二环视众人,发现了一些人的犹豫。他问道:“你们都干不干?不愿干的趁早滚蛋,饿死了也没人管你。愿意干的就留下,我再说说晚上行动的细节。” 废庙中安静了许久,终究没有一个人走出去。他们如今已沦落到这般田地,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11、第十一章 流民接二连三地从废庙出来,人们互相扫视,又默默转身走开。他们人多,走在一起太惹人注目,所以此刻先分头行动,几个时辰以后,他们会在朱瑙的住处附近重新聚头。 一个少年寸步不离地跟在一位青年身旁。那两人是一对落难兄弟,哥哥名叫王伯正,弟弟名叫王仲奇。待远离人群,少年才终于敢出声。 他忐忑地问道:“哥……我们真的要那么做吗?” 王伯正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弟弟。王仲奇今年才十五岁,一向单纯善良,此刻脸上写满畏惧。虽然杨老二没有特意强调要杀人,但是他们心里都明白晚上会发生什么。他们去打劫,难道那富人就会乖乖把钱交出来分给他们?恶战必然是免不了的,或许他们会杀死别人,或许他们会被别人杀死。 王伯正也不想做这样的事,可他已经整整三天只吃了一些树皮充饥。再这样下去,他们必死无疑。杨老二出的主意,是他和弟弟唯一活下去的机会。他只能找借口让自己心安理得。 “我们要这么做。”王伯正道,“我听说那个姓朱的商人是狗皇帝的亲戚,而且洪灾之后,他囤积粮食,炒高粮价,赚了一大笔黑心钱。这样为富不仁的家伙死有余辜。” 王仲奇不说话,抓着哥哥的衣摆,手指不住哆嗦。 王伯正心生不忍,道:“要不……晚上你还是别去了,我一个去。” 王仲奇连忙摇头:“不,不。我跟哥哥在一起。” 逃难的路上他们父母染病去世了,如今只有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他们没有田地,也没人要他们做工,为了活下去,王伯正做起了盗贼,四处偷窃。王仲奇不敢也不想偷东西,就去山林里挖野菜、摘野果,可他能找到的食物只能勉强塞塞牙缝,终究还是靠着哥哥养活他们兄弟俩。 “没关系,”王伯正小声安慰弟弟,“也不缺你一个。到时候你找地方躲起来,我分到钱就来找你。” 王仲奇咬牙,下定决心:“不,我不能一直是你的累赘。你做什么,我都跟你在一起。” 王伯正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劝阻的话挂在嘴边,终究还是没再开口。他不想让弟弟去做,可他自己又何尝愿意做这样的事呢?如果还能有别的选择,他只想带着弟弟好好生活,哪怕日子过得再苦再累,只要能吃的上饭,能活下去,他也知足啊…… 兄弟俩心情沉郁地继续向前走。 他们很快到了城南,王伯正正想着去哪里打发时间熬到晚上,忽听王仲奇小声道:“哥,要不我们先去那里看一眼吧?” 王伯正想了想,也觉得可行。他们先去看一眼那位名叫朱瑙的商贾住的地方在哪里,免得晚上迷路。于是两人便往朱瑙的住处走。 走了没多远,忽见前面一道路口,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全往一个方向跑。兄弟俩被这阵仗惊住了,稀里糊涂地加快脚步。 又过两条巷子,便到了朱府外,大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全都是麻布短打的穷苦百姓,其中大多都是灾民。 兄弟俩在人群里看到好几个刚刚才在废庙里见过的人,顿时吃了一惊。 王伯正以为要提前动手,可现在天还大亮着,怎么想也不是时候。他忙挤到一个难民身边,紧张道:“怎么回事?我刚才看到西街有一队官兵走过去。” 那个难民听到官兵二字竟没一点心虚,莫名道:“官兵怎么了?我们又没做什么。” 王伯正惊讶道:“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我们不是约好晚上汇合吗?” 那难民也很惊讶:“我刚一进城,就听说朱庄主在招募田客,所以才赶过来。你没听说?那你来干什么?难道你准备来打劫?” 王伯正和王仲奇兄弟俩都很吃惊。招募田客?!要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也想种地,有地种就能活下去。可惜今年流民太多了,没有多出来的地给他们种,所以他们才一直过着铤而走险的日子。 王仲奇愣了片刻,喜上眉梢,握紧王伯正的手:“哥,若真有闲田,我们岂不是可以种地了?” 王伯正到底年纪大,比单纯的弟弟多想一层。他担忧道:“那朱庄主要收多少田租?十抽四?不会十抽五吧??” 这些年土地兼并严重,农户们自己手里没了田,只能给地主种地。地主们知道农户无路可退,收的田租便越来越高。官府抽的苛捐杂税也在年年增长。今年洪灾,官府非但没降税,反倒以救济灾民为名又添了几道赋税。这些赈济款项最后没发到灾民手里,却只饱了一些人的私囊。总而言之,日子越来越难过,想当初太|祖开新朝之际,田租十抽一,官府十税一,农户们自己还能剩下□□成粮食。到如今,地主十抽四五,官府十税四五,农户们辛勤劳作一整年,自己手里只剩下十之一二,即使有地种也一样活不下去。 “十抽五?”那难民环顾四周,道,“你以为这里为什么这么多人?因为朱庄主说,他的田租十只抽一。十!只!抽!一!” “什么?!十抽一?!”王家兄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没听错吧??” “十抽一还不算呢!朱庄主说,田租每年秋收之后实收实算。”那难民满脸难掩的兴奋,“天下竟有这样的大善人!” 王家兄弟惊得嘴都合不上。无论田租还是赋税,地主和官府往往都是按均数算的。譬如一亩地年均产粮六斗,十税五就是每亩地需交三斗粮的税。无论当年收成好坏,年年都得照三斗来交。这样能省去每年冗杂的计算统筹。可这样亦有极大弊端。 若是遇上丰年还好,可一旦遇上灾年,田里量产大减,赋税却不减,一样得按每亩三斗来交。于是种了一年地,百姓自己非但没有收获,反要倒欠地主和官府许多粮食,这日子还怎么往下过?而按朱瑙所言,每年实收实算,固然麻烦一些,可至少灾年也有了活路,对农户而言,实在是求之不得。 王仲奇听了此言,已兴奋地忘我,拉着哥哥不断往人群里挤,生怕晚了就抢不上地。王伯仍有些疑虑:“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好事?我实在不敢信。” 那难民道:“朱庄主的田庄在仪陇,听说那里有很多山贼——那又如何?我们还能怕那山贼么?” 王伯正这才明白了。难怪田租收的如此便宜,原来是因为受到山贼侵扰。可正如那人所言,他们如今无家无室,一无所有,能有一块落脚之处,还会怕山贼么?何况田租实收实算,若到秋收的时候真遭遇山贼打劫,收成减了,租税也能少交,仍有活路。怎么都比如今的活法好。 王伯正再不犹豫,喜上眉梢,带着弟弟一起往人群中挤去。 …… 申时之后,杨老二才悠悠地往城南走。 下午他与众人计划好夜晚的行动,便去了城里的勾栏。然而他一身臭气,打扮又穷酸,也掏不出银子,刚进去就被人赶了出来。他气得在勾栏外痛骂了好一阵,还指着那老鸨的鼻子说,等他有了钱,非但要把勾栏里最漂亮的女子赎回去,也要把老鸨一并买走,让那女人天天跪在地上为他洗脚。 他今年已四十好几,因家中无钱,人又好吃懒做,一直没有娶上媳妇。好在苦了四十几年,今日终于等到转机。 他已全都想好了,等晚上抢完钱,他马上就把钱分了,让难民们赶紧离开阆州。反正灾民滋事不是头一回,谁又会想到牵头人竟是他呢?等他有了钱,他非得娶上十个媳妇,把勾栏里的女子一个个全睡过来不可。 想到这里,他顿觉扬眉吐气,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待他走到朱府附近,天已黑的差不多了,前方仍有一片暖色,是有人点的火把。杨老二略有些担心:是谁点的火把?该不是巡逻的官兵吧? 他小心翼翼贴着墙过去,只见朱瑙家的大门外,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全是熟人。火把也正是他们拿着的。 杨老二不由愣了一下。这些灾民倒是足够守时,这会儿就已经全到了。可胆子也为免太大了些,不说找地方躲起来,就这么堂而皇之站在别人家门口,还点个火照明,就不怕打草惊蛇,顺便把官兵也给引来? 他一时间没想太多,只道这些灾民全是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忙从墙后出来,冲人打手势:“灭了!快把火灭了!” 他一露头,瞬间几十双眼睛都盯到他身上。他对上众人虎视眈眈的目光,这时才觉出不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准备逃跑。 可惜已经晚了。几十个人呼啦啦全朝着他冲过来,王伯正年少力强,跑得最快,一把抓住他的后襟。杨老二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噗噗噗几声,一大群人叠罗汉似的压上来! 可怜那杨老二在最底下,被人群压得差点把肝吐出来。 在他昏过去之前,只听众人中气十足地齐声道:“庄主!抓住啦!” 12、第十二章 一盆凉水当头泼下,冰凉刺骨不消说,又似一个巴掌拍到脸上,火辣辣地疼。 杨老二猛地惊醒,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庭院,庭院的中间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位面皮白净的年轻男子。男子周遭黑压压围着一群人,数道的锐利的目光正盯着他。 男子笑眯眯地开口:“醒了?” 夜色太黑,杨老二不得不眯起眼睛,待借着火光看清此人长相,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不是他就是准备今晚打劫的苦主朱瑙吗?! 朱瑙乐呵呵地问道:“听说你今晚有甚计划?” 杨老二吓出一头冷汗,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我没有!我不是……” 还没等他撇净关系,边上立刻有人拆他的台:“庄主,就是他杨老二想要谋害庄主,夺财害命!” “是他!” “就是他!” “我们都能作证!” 杨老二:“……” 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笼络过来的难民,此刻几乎全都站在朱瑙身后。就在今天中午,他还和这些家伙一起聚在废庙里,他站在祭台上高谈阔论,俯视众生,春风得意。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他就被人捆成死猪似的扔在地上,仰视众人,狼狈落魄。风水轮流转,转得实在快。 难民们义愤填膺,反倒是朱瑙这位苦主不以为意。他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问杨老二:“误会?什么误会?说来听听。” “我……我……”杨老二憋得脸色紫红,硬是憋不出个屁来。 人到危急关头,往往不是急智,就是病急乱投医。杨老二就是后者。他情知此事已经无法狡赖,为减轻罪责,竟随手指着人群中一青年道:“不是我,是他!一直都是他暗中出谋划策,指使我这么做的!”脸一变,又带着哭腔道,“朱皇子,我也是个可怜人,你就饶了我吧……” 被杨老二指认的青吓了一大跳,霎时慌神,结结巴巴道:“庄主,他、他胡说!不关我的事!” 然而朱瑙并没有看那青年,仍看着杨老二,目光比方才多了几分失望。他问道:“你说的误会就指这个?还有别的么?” 杨老二傻了一会儿,开始磕头求饶:“皇子,皇子饶命啊,这些小人谗言害我啊!” 众人:“……” 朱瑙悠悠叹了口气。 方才难民们出面指认杨老二,杨老二一时情急,竟不惜与众人为敌,想把自己摘干净。这下他彻底犯了众怒,被他诬陷的青年第一个跳出来,对他拳脚相加。被他指为“小人”的人们也跟着一拥而上,将他一顿痛揍。 “你敢谋害我们庄主,老子打死你!” “你妖言惑众,险些把我们都骗了!” “混账东西,幸好我们没听你的……” 杨老二被揍得哭爹喊娘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给你们当牛做马,放我一马吧……” 程惊蛰看着这出闹剧,忍不住撇嘴。他小声道:“公子,怎么不把他直接送官?” 朱瑙打了个哈欠:“本来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本事……唉。” 惊蛰惊讶不已:“本事?什么本事?难不成公子还打算用他做事?” 朱瑙笑笑,不置可否。这杨老二能纠集众人生事,难说没有点过人的本事。可惜,这一番试探下来,此人空有野心,却无智谋,更连局势都看不明白。说到底,只是个胡搅蛮缠的无赖罢了。 天色已经很晚,朱瑙伸了个懒腰,瞅了眼地上鼻青脸肿的杨老二,摆摆手道:“送官吧。”说完便回屋休息去了。 …… 翌日,朱瑙门口又排起长队,都是闻讯赶来应募的佃户。 王家兄弟也排在队伍之中。由于佃户人数较多,昨日登记造册的事务并未完成,因此他们只能今日继续排队。 王仲奇拉着哥哥的胳膊,忐忑道:“哥,我们能募上吗?” 王伯正道:“别担心,我们兄弟都是男子,能吃苦,总比别人募上的机会大些。” 王仲奇用力点头,捏了捏自己细细的胳膊:“我很能干!”顿了顿,又皱起一张苦瓜脸,“可是,我们一点钱都没有了,明天的饭都没着落,怎么熬到明年夏天呢?” 王伯正安慰弟弟:“庄主是个善人,说不定会借我们些粮食。” 王仲奇很相信哥哥的话,眉间愁云立马散去,脸上又有了笑意。 然而王伯正虽然安抚好了弟弟,自己心中却很不安。他并不知道,朱庄主真会愿意借他们粮食吗?借粮的利息又会是多少呢? 需知穷苦人家每到寒冬腊月便没了粮食,为了熬到来年丰收,只能先向地主富户借粮度日。地主富户固然愿意借,利息却很高,有时冬天借去十斗粮,来年就得收回来十五斗,足足五分息钱。于是丰收时节,农户们刚割下来的粮食还没捂热乎,还债就还掉了大半。等到冬日又山穷水尽,只能再去借粮。年复一年,永无出头翻身之日。 然而这还是不是最糟的。一旦遇上收成不好的年月,地主富户自己手里余粮也不多,或是嫌穷户太过穷困,担心借出去还不上,就连借也不肯借了。那时才真的油尽灯枯,走投无路。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王仲奇回头看了眼身后,想看看今日共有多少人来。他一回头,便注意到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那男子面容冷峻,身材颀长,体型健硕,在人群中颇引人注目。 王仲奇忙拉了拉王伯正的手,小声道:“哥,你看那个人。” 王伯正回过头,也看到了那名男子。这队伍里都是面黄肌瘦的难民,忽然出现一个这样的人,实在打眼。 那男子似乎察觉了王仲奇与王伯正的目光,亦向他们兄弟看了过来。王仲奇偷看别人被发现,颇有些心虚,立刻低下头去。稍过片刻他再抬头,又对上那男子视线。那男子的相貌虽是难以亲近的模样,性情却颇友善。他对着他们笑了笑。 王仲奇微愣,心中一暖,对那男子的印象好了许多。 不片刻,便轮到王家兄弟登记造册。 管事的详细询问了兄弟俩的姓名、年龄、户籍以及家中人口等信息,道:“两日后你们再来,待我们核查无误,就会把佃约发给你们。” 交代完后正要叫下一位,王伯正忽道:“等等。” 管事的撩起眼皮:“还有什么事?” 王伯正赧然道:“我们是家中受灾才流落至此的。可否向庄主赊些钱粮,让我们兄弟熬过今年寒冬,明年丰收以后归还?” 他们显然不是第一个提出这要求的,管事的一点不意外,语气平淡地回答:“可以。等签订佃约以后,会有专人负责此事。” 王伯正忙问道:“那利率几分?” 管事道:“庄主宅心仁厚,体恤灾民,只要是庄主的佃户,头年借贷免息。每人可贷七贯钱粮,夏收秋收分两期归还。不过只有头一年可以免息,从次年开始,会依照当年市价重定息钱。” 王家兄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站着不动。 管事的等了片刻,催促道:“还有事没有?没事快走吧,后面还排着好多人呢。” “头、头年免息?!免——息?!意思是不收利钱??一分都不收??”王伯正两眼瞪得似铜铃,再三确认,“管事大哥,千万别跟我开玩笑。这……当真的吗?!” 管事的一脸麻木:“当真,当真,真的当真。” 他今天已经被数不清的人询问了同样的问题,回答了同样的答案,人们给出的反应也都大同小异。几乎没有人敢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一个问题恨不能颠来倒去问他十遍。他从一开始的耐心,到后来被问烦了,再到后来也就麻木了。只恨不能在头上挂块匾额,书上“字字当真”几个大字,可以省去许多口舌。 不过,烦虽烦了些,他也能理解这些惊讶的灾民。一开始朱瑙跟他说规矩的时候,他也被吓得不轻,来回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王家兄弟还站在桌前不肯走,管事的忍不住再催一遍,刚抬眼却发现王伯正双眼通红,整个人不住打摆。 管事:“……” 这已经是他今天接待的第六个当场痛哭的人了。如果王伯正再激动点,还能成为今天第三个昏过去的人。 好在王伯正并没有那么失态。他迅速抹了下眼睛,哽咽道:“谢谢。”便赶紧牵着弟弟离开,不再打搅后面的人登记。 一离开人群,王伯正便转身紧紧抱住了弟弟。兄弟俩的心情都很激动,难以平复。 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无论王伯正如何故作坚强,安慰弟弟,其实他心里早已绝望。他以为往后的日子就算不是炼狱也是深渊,能活到哪一日实未可知。就在昨天,他还打算带着弟弟一起走上一条不归路,从此亡命天涯。可谁能想到,今日此时,他所担忧的事情竟然全都迎刃而解了! 地也有了,今年的冬粮有着落了,又没有严苛的利息。即使眼下穷苦些,只要他们好好劳作,往后的日子竟是比从前还更有盼头! 王伯正哆嗦道:“我真想立刻去替朱庄主上香,祈求老天保佑他。天下竟有他这样的善人!” 王仲奇赧然道:“我们昨天还说他为富不仁,想起来真惭愧。” 王伯正不由一愣。弟弟的话让他想起,先前他们决意跟随杨老二一起打劫朱瑙,倒不仅仅是因为朱瑙富庶,还因为朱瑙灾时囤积粮食,炒高粮价,使他们都觉得朱瑙为富不仁,死有余辜。可如今看来,朱瑙又分明是个慷慨豪爽,良善大方的富户。 这位朱庄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13、第十三章 兄弟俩好好感慨了一番绝境逢生的喜悦,王仲奇的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叫起来。他赧然道:“哥,我饿了。” 他们其实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饿习惯了也就忘了饥饿的感觉。如今心中大石落地,久违的感觉又被唤了起来。 然而即便要问朱瑙借粮,也得等两日之后。若是往常,王伯正大约就去偷窃了,可眼下有了盼头,他也不想再做那样的事。 “走吧。”王伯正牵起弟弟的手,“我们去山里找点野菜野果,再熬两天就好了。” 王仲奇用力点点头,准备跟哥哥一起离开,走之前他又看了眼队伍,突然一愣:“哎,刚才那个个子高高的人不见了。” 王伯正扭头一看,方才那个高大的男子果然已经不在了。然而他们兄弟俩并不知那人究竟是谁,也只觉得有些奇怪,并未多想,兀自觅食去了。 …… 此时此刻,朱瑙、程惊蛰和刘奇正在前往药铺的路上。今日又进了一批进货,朱瑙要亲自去验看。 一路上,刘奇都在长吁短叹。 他叹气叹得太多,惊蛰终于忍不住问道:“刘掌柜,你怎么了?” 刘奇别扭地看了朱瑙一眼。 朱瑙笑眯眯地问道:“刘掌柜,你手里还有多少麦秸?” 刘奇一惊。 先前朱瑙囤积麦秸的时候,全城商贾都在想办法打探消息,想弄清他这么做的缘由。其实无论谁来问,朱瑙都是一句话——他要买田地养牲畜,麦秸是用来沤肥喂猪的。只是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当真。别说外人,就算是刘奇都不相信。所以刘奇也跟其他商人一样偷偷囤了些麦秸,想等待时机发财,只不过他的财力比不过城中众商,囤的也不多。这件事他没好意思告诉朱瑙,怕朱瑙斥责他有私心。没想到朱瑙虽然不说,其实全都知道。 惊蛰很诧异:“刘掌柜也囤麦秸了?亏了吗?” 如今全城人都知道朱瑙买地募佃的事,麦秸的价格一泻千里,又成了放在路边也无人取用的东西。 刘奇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早卖了。” 朱瑙问道:“赚了?” 刘奇摸摸耳朵,赧然:“赚了一些的。” 朱瑙笑笑:“那就好。” 刘奇身为朱瑙手下掌柜,虽不能尽知东家心思,但总能比旁人早些知道东家的决定。他私囤麦秸囤得早,得知朱瑙有意购买田庄后卖的也比别人早,非但没亏,其实赚了不少。 刘奇见朱瑙似乎没有因此不高兴,不由松一口气。 朱瑙问道:“刘掌柜为何长吁短叹?” 刘奇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来惭愧,替东家做事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可跟了东家以后,我常常觉得自己愚笨不堪,从来弄不明白东家想做什么。” 朱瑙挑眉。 刘奇问道:“我不明白,东家为什么偏偏买了那王家庄呢?那里,毕竟,实在,你知道……” 朱瑙想了想,给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那里便宜啊。” 刘奇:“……”便宜的确便宜,这么大的田庄,搁从前能要十倍的价钱。可纵使再便宜,敢在隆城山脚下买田庄,也实属艺高人胆大。 这个理由就姑且认了。刘奇又换了个问题:“那,东家为什么把田租定的这么低?还要给佃户借贷,不收息钱。” 朱瑙好笑地看他一眼:“你刚才不是觉得王家庄不好吗,现在又嫌田租定低了?” 刘奇:“……” 他们是商人,掏钱的时候当然要百般挑剔,所以他才嫌那王家庄弊端太多,买得不值当。可到赚钱的时候,他又觉得田庄百般卓越,所以又嫌给佃户定的租金太少。 朱瑙道:“你也知道隆城山险恶,若不把租金定低一些,募不到佃户。” “不可能!”刘奇想也不想就反驳道,“那王家庄的确山贼多了些。可如今地主哪个不是十抽四五?东家便是抽个二三成,也一定有佃户愿意来。毕竟今年流民那么多,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朱瑙不置可否。 刘奇道:“这田租也好,息钱也好,只消算一笔账就清楚。佃户一年能收多少粮食?养活一户人家一年要吃多少粮食?官府一年要缴多少税?这多出来的,就是地主的。东家未免过于宽厚。” 程惊蛰听了这话,立马双眉紧锁:“刘掌柜,照你这么说,农户辛勤劳作一整年,到头来自己一点余粮也不该剩?” 他就是农户出身,看不惯地主和官府对农户的盘剥。照刘奇方才的算法,俨然是要把佃户榨得干干净净。 刘奇道:“程老弟,这可不是我一人想的。何况,就我这算法,还得是聪明的地主和官吏才能想得到。不聪明的,根本不管佃户死活。要不然哪来那么多流民和山贼呢?” 程惊蛰一时无语。 朱瑙淡淡道:“这几分田租又能有多少,与穷人较这劲,倒不如从有钱的人那里挣还来得快些。” 刘奇一愣。他看看朱瑙,又看看惊蛰,忽然想到什么,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 他诧异道:“东家该不会是想行善积德吧?” 朱瑙还没说什么,惊蛰又不高兴了:“公子行善积德怎么了?” 刘奇:“……” 这还真不能怪他。他跟着朱瑙干了两年,朱瑙在赚钱一道上简直天纵奇才。可俗话说得好,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心太善的人根本赚不到大钱。以前他可没从朱瑙身上看出过心慈手软的特质来。 当然,经商者若能赚取善名,从长远计,于生意亦是有好处的。刘奇便以为朱瑙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仍感不解:“如果东家想要行善积德,先前发洪水的时候,何不索性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呢?” 田庄买来还得打理,还得想办法对付山贼,朱瑙收的租又低,不知多少年能赚回本来。如果直接送钱送粮,更容易博个好名声,省下来的功夫以朱瑙的本事多少钱也赚回来了。 朱瑙道:“开仓放粮?刘掌柜,你若是城里其他的商人,你会怎么做?你若是普通百姓,你会怎么做?你若是没领到粮的灾民,你会怎么想?你若是为官者,你又会如何呢?” 刘奇愣住。 这些事情他倒是没想过,如今朱瑙一说,他才发现若真要实行,简直难关重重。且不说此事需大量人力物力,而且很难保证粮款能发到灾民手里。他若是其他商贾,他恐怕会派人冒领,并且买通发放钱粮的伙计谋私;他若是普通百姓,也会想法冒领,毕竟老百姓的日子即便没有灾民那么苦,也着实不好过;他若是没领到赈济的灾民,必定会怨声载道……而且,他若是为官者,恐怕会心生嫉恨,趁机为难。 这么想来,此事费力不讨好,能不能赢得善名两说,搞不好还惹一身骚。 低价卖粮也是一样的道理。当时朱瑙囤粮抬价,背地里被许多人戳着脊梁骨骂他为富不仁,唯利是图。实则刘奇最清楚,朱瑙卖的粮还真不是最贵的,他出售的粮食常常被其他商贾收走,加一道价再转手牟利。朱瑙之所以赚的最多,无非是他囤粮最早。 说到底,开仓放粮也好,赈济灾民也好,这不该是一个商人的事,而是官府的事,是朝廷的事。除非朝廷出面主持,颁布相关法令,不然此事实在难以施行。 刘奇怔怔地看着朱瑙,不知该说什么。连他也开始困惑了。他跟了朱瑙两年,却仍看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在此时,惊蛰忽然停住脚步,抬起胳膊将朱瑙护到身后。 “谁在那里?!出来!”他对着巷口拐角处厉色道。 刘奇吓了一跳,连退两步。朱瑙向那拐角处望去。 不片刻,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墙后走出来。 惊蛰警惕地瞪着他:“什么人?!” 男子并不出声,平静地看着朱瑙。 朱瑙打量他片刻,忽道:“刘掌柜,你先去吧,我过会儿再来。” 刘奇左右看看。那陌生男子虽看起来不好相与,但似乎也没有恶意。既然朱瑙这么说,他就赶紧走了。 刘奇离开以后,朱瑙才笑眯眯地开口:“阁下,是虞寨主吧?” 14、第十四章 虞长明眯了眯眼,道:“你认得我?” “以前不认得。”朱瑙悠悠道,“不过现在认得了。” 虞长明眉峰微耸,看朱瑙的目光多了几份寻味。 惊蛰听到“虞寨主”三字颇为吃惊,仍保持戒备姿态。朱瑙道:“惊蛰,虞寨主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 惊蛰不解。虞长明既是长明寨寨主,应当武艺高强才是,有何必要紧张?然而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朱瑙的意思。虞长明可是官府通缉要犯,只消他们大声喊一嗓子“长明寨寨主在此”,他的处境便十分危险。既然他敢露面,应当是没有恶意的。 想明白这一层,惊蛰收起架势,退到一旁。 朱瑙道:“虞寨主,找个地方坐下说话?” 虞长明欣然同意。 朱瑙便带着二人去了附近的茶馆。 进了茶馆,他要了一间雅座。程惊蛰很自觉地去外面守着,只留朱瑙和虞长明二人说话。 入座后,虞长明免去所有寒暄和试探,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想要跟我谈什么生意?” 数日前,他收到朱瑙来信。信上的内容十分简单,只说他想和虞长明谈一笔生意,若虞长明有兴趣,可找机会详谈。 朱瑙笑道:“虞寨主真是个爽快人。”信上只说有机会详谈,却没想到虞长明会如此大胆地主动找上门来。 虞长明淡淡“嗯”了一声。 其实此时此刻,连他自己心里亦是惊讶的。他固然是个爽快人不错,但就这样大喇喇地和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坐在阆州城繁华街巷的茶馆里,他亦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冲动。毕竟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个官府通缉要犯。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那二十车粮食,还是他对朱瑙的调查和观闻,让他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他太好奇了,因此便有了如今的碰面。 既然对方已经开门见山,朱瑙也就单刀直入。他改了称呼,问道:“敢问虞兄生平有何夙愿?” 虞长明不太喜欢这样亲近的称呼,不过朱瑙抛出的问题让他一时顾不上称呼的问题。他诧异道:“为什么这么问?” 朱瑙语气轻松:“我想和虞兄做交易,当然希望我们二人皆有收获。所以我想知道,虞兄想要什么?” 虞长明不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问得太大了,若只单纯问他要什么,那么他要养活长明寨上下数百口人,他需要粮食,需要钱财,天气渐渐冷了,他还需要过冬的衣物。可朱瑙问的不是一岁之计,而是生平夙愿,这让人很难张口就来。 虞长明不出声,朱瑙也不着急,慢慢地品茶。这里的蒙顶山茶气味清香,平和冲淡,实乃佳品。 过了片刻,虞长明把问题抛了回去:“那你呢?” 朱瑙笑了笑,放下茶杯:“我的夙愿太大了,三言两语说不完。不过我眼下所想,和虞兄是一致的。” 虞长明凝眉:“哦?” 朱瑙道:“虞兄虽然落草,仍有侠义之心,想要守护一方百姓,是这样没错吧?” 虞长明是个什么样的人,稍有心的人都能打听出来。他的父亲曾在州府做过官吏,为人刚直得罪了长官而被贬斥回乡。他继承父亲遗志,少时便有侠名,乐善好施,矜贫救厄,长大后他在乡中的声望甚至压过所有乡绅和州县官。也因此,他落草之后,乡中大批乡亲愿意随他一起建寨,好几个村的农户都少了半数以上。 落草之后,他也从未欺压过百姓。他在山中开垦耕地,向过路商旅收取保护费,以此维持山寨用度。他不仅不劫掠百姓,还有传闻说他会偷偷给原先的乡亲送钱送粮,以资助他们度过灾年。 朱瑙所言,虞长明并未反驳,便是默认。他道:“你和我所想一致?我不信。” 又道:“朱庄主,我一向不喜欢商人。” 再道:“我也并不认为,你是个善人。” 没等朱瑙说话,他一连三句驳斥,不友善之意完全不加掩饰。朱瑙买地募民的事他固然知晓,也知道朱瑙给了灾民极优待的条件。但他不是第一天听说朱瑙此人,这些年来朱瑙的每件壮举他可都有所耳闻。朱瑙这样的人即使不说奸恶,与善却是完全搭不上边的。朱瑙今日的种种举措,他更愿意用“良心发现”来解释。 对于虞长明的质疑,然而朱瑙非但没有不高兴,反倒乐了一乐。他似乎对虞长明抛出的话题很感兴趣,笑咪咪地反问道:“那你是善人吗?” 虞长明默然垂眸。事到如今,他早已无颜以善自居。世道荒诞,时运不济,走到这一步,他有太多无奈,亦有些许悔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力守住心中的道义,哪怕这在别人看来颇为可笑。而即使如此,他仍有难以坚守的时候。 朱瑙自问自答道:“我看你也不善。” 虞长明微微一愣。他倒不是介意朱瑙指责他,只是他不明白朱瑙到底想说什么。 朱瑙道:“既然你起了这个头,我倒想听你说说,你觉得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虞长明又是一怔,双眉紧蹙。他心道商人奸猾,口齿伶俐,朱瑙说了半天不说正题,反倒绕这么大个弯子,必定有所图谋。没准在哪里挖了个坑等他跳,想忽悠他上当。于是他冷冷地不肯接茬:“孰善孰恶,还需解释?朱庄主,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瑙道:“想忽悠你跟我做交易呗。寨主,有点耐心,听听我说的,看有没有道理。” 虞长明:“……” 虞长明:“…………” 虞长明:“你说。” 朱瑙笑了笑,道:“在我看来,天下至善无非六字:在其位,谋其职。而天下至恶无非四字:玩忽职守。” 虞长明愣愣地看着他。 朱瑙道:“你看,如今全天下的百姓都在骂狗皇帝昏庸无道,狗宦官把持朝政,狗权臣贪污**。我倒想替他们辩解两句。皇帝无非是懒怠了些,外加宠幸从小陪他长大的宦官和美貌的妃子,这也是人之常情。寻常人家三妻四妾的,谁又没个偏心呢?至于官宦,辛苦侍奉皇族数十载,因为缺了个把儿,人人看他不起,好容易逮到机会想尝尝身居高位的滋味,也不是不能理解;至于那些贪污受贿的权臣,那就更明白了。天下几人不爱财呢?” “说他们祸害天下苍生,其实路边的饿殍没有一个是他们饿死,那些死于战火的百姓也没有一个是他们杀死的。可他们仍是天下至恶。纵使他们把三五个,三五十个,甚至三五千个灾民接回家中好生款待,精心照料,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恶。我这话虞兄同意吗?” 虞长明瞳孔微缩,目光定定地看着朱瑙,一错不错。 朱瑙仍在继续:“说了至恶,再说说至善。天子谋其职,则宦官不敢专权,外戚干政无门;百官谋其职,则吏治清平,天下安泰;百姓谋其职,则田野富饶,工具精巧,商业繁盛,太平盛世可期。那么一个妙手回春能拯救数人性命的皇帝,和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老百姓想要哪一个?哪一个才是天下至善呢?” 虞长明没有吭声。桌子底下,他的手已紧紧攥成拳头。 几个月以前,因为虞平带人劫持朱瑙的商队,他曾和虞平大吵一架。那时虞平质问他,山寨的兄弟都快吃不上饭了,为什么他还要讲那些狗屁规矩?其实他和虞平一样厌恶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可他收了人的钱,他觉得自己必须得遵守规矩。 有很多事,他心里明白,可明白的不够透彻,也无法向别人说清楚。他只能说出“规矩”二字。可他知道,山寨中不止虞平,还有许多人并不认同他做的事。只是人们敬重他,因此敢怒不敢言。 他心中苦闷,诉说无路。却没想到,竟是今时今日,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一个人,那些他没想清楚的事,被人透透彻彻地说了个清楚明白。 朱瑙一番高谈阔论之后,端起茶杯润了润唇,这才不紧不慢地切入正题:“虞兄,隆城山里有十数山寨,山贼密布。我知道你心地仁慈,除非他们主动发难,不然你不会与他们为难。可我仍是这句话,在其位,谋其职。你放任那些山贼,难道不会影响你作为长明寨寨主的职责吗?” “我……” 没等虞长明开口,朱瑙接着道:“我不是想让虞兄赶尽杀绝。我只是说,虞兄有没有想过,以你的本事,你本可以守护更多人——包括那些人在内。” 虞长明嘴唇翕动,最终又闭上了。他默然无言,眼中波光闪动,愈见清明。 良久,他定定望着朱瑙,开口:“朱庄主。” “嗯?” “你的职又是什么?” 朱瑙吟吟笑道:“眼下么……我是个商人,我的职自然是——赚钱,赚大钱,赚更多的钱。” …… 虞长明不在寨中之时,长明寨又出了桩事。 “不好了!不好了!”一名青年跌跌撞撞冲上山,气喘吁吁道,“我们护送的商队又被人抢了!” 虞长明不在,寨中事务便由二寨主虞平代为打理。虞平闻言,横眉道:“又?上次我哥不是嘱咐你们送出山后暗中跟一段路吗?这样还是被抢了?” 青年白着一张脸道:“是。我们听了寨主的话,把商队送到进山口,之后便远远跟着,想看会不会再碰上打劫的。结果真碰上了,我们冲出去抓人,可他们一见我们出来,转身就跑,我们没追上,被他们抢走了两担货,而且还砍伤了我们一位兄弟和两个商队的挑夫。” “什么?!”虞平大怒,“还敢伤我们的人?你们看清他们长相没有?” 青年摇头:“没有,他们脸上蒙着黑布,蒙的很严实。” 虞平一脚踹翻身边的架子,众人吓得纷纷后退。虞平阴鸷道:“传令下去!寨中所有成年男子速速集合,留下五十人守山岗,其余的全都跟我走!我们杀去隆城山,为受伤的兄弟报仇!” 众人大惊:“二寨主,寨主说了……” “寨主说个屁!!”虞平一声大吼,把七嘴八舌反对的声音却压了下去。 他阴沉着一张脸道:“早说我哥心慈手软,说了他一千一万遍,他一句都听不进去!现在可好,我们长明寨的兄弟处处被人欺压,难民敢杀我们的兄弟,别的山寨敢抢我们护的商队,还敢砍我们的人!我们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给乡民送粮食,这过的是什么窝囊日子?!啊?什么窝囊日子?!” 周遭一片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在他气头上说话。 “你们想过这种日子吗?想吗??不把那群混蛋收拾了,以后咱们出山,动不动一群蒙面的人冲出来把我们砍一顿,你们高兴吗??喜欢吗??”虞平目光扫视面前的众人,被他质问的人纷纷低下头去。 虞平稍顺了顺气,又道,“对,我哥是个好心,心善,仁慈,我也我也尊敬他。可他是寨主,我们都是为了他放弃从前的安生日子来这里落草为寇的。我们图什么?不就图不要再被别人欺负吗?有什么不对?!” 大多人仍不应声,有几个跟虞平待得久了的,这时候忍不住出声支持:“是啊,二寨主说得对。” 亦有人小声道:“寨主知道了会生气的。” 虞平指着那人鼻子道:“生气?呵!上次我哥派人去让他们自己承认,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可惜他们没有一个肯认,今天还一犯再犯!我们现在去把那群王八蛋收拾了,就是在替我哥立威,替他分忧,懂吗??” 那人连连后退,不敢再吭声。 虞平高声道:“想要守住长明寨的威望的人,想要不想再被人欺负的人,现在就拿上家伙事跟我走!” 人们犹豫着,陆陆续续有人捡起木棍、长刀、钉耙等物。渐渐地,捡武器的人越来越多。 虞平扫视众人,眼中冒出兴奋的光。他知道,只要成功煽动了一些人,渐渐会有更多人服从。趁着虞长明不在,若是他能率众铲平隆城山众山寨,立下大功,他在寨中的威望就会大大提升。很快他就可以将虞长明取而代之。 长明寨的人们迷茫着。有人不知所措,只是被虞平的怒骂声吓到,稀里糊涂捡起武器。有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别人在捡武器,也懵懂地跟着捡起能用的家伙事儿。 终于,捡武器的人已经超过了半数。 虞平大喜,不想再等剩下的人了,高呼道:“大家跟我走——” 话音未落,山下又跑上来一人,高声喊道:“寨主回来了!寨主回来了!” 虞平大吃一惊。这回虞长明出山,说是有事要去一趟阆州,他还以为他要在阆州待几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众人惊诧间,人长腿长的虞长明已过了山岗,进入寨中。他见众人聚作一团,许多人手里还抄着武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出什么事了?” 马上有人道:“寨主,我们护送的商队又在隆城山附近被人劫了。” 虞长明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道眼风扫向虞平。虞平心虚,避其锋芒,将脸转开。然而他转念一想,忽又觉得这是个机会。如今有半数的人拿起了武器,说明寨中不愿忍气吞声的人是多数。他趁着众人都在,好好跟虞长明辩一辩,说不定也是个赢得人心的好机会。 他立刻把脸转回来,瞪着眼睛,正要好好说道一番,嘴才张开,忽听虞长明淡淡道:“点一百五十人,带上武器跟我去隆城山。” 虞平的半涨的嘴僵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人们也都诧异地看着虞长明。 虞长明扫视众人,道:“还等什么?”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欢呼雀跃,纷纷捡起武器。比起刚才虞平下令时人们的不情不愿和犹豫拖拉,虞长明开口后简直是一呼百应。 虞长明点了人,说走就走,不片刻就待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下山去了。 被遗忘在山上的虞平仍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 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 15、第十五章 隆城山中。 几个男人撅着屁股围成一圈,慢慢向一个草垛爬去。草垛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众人立刻全部停下,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草垛。 忽然,一人瞪大眼睛,指着对面的人大声道:“老大,小心有蛇!” 他的声音吓到了草垛里的东西,一只灰色的兔子从草垛里蹦出来,撒开蹄子向外跑。众人吓一跳,懵了片刻,纷纷跳起来去追。 “别让它跑了!” “前面前面!挡住前面!” “啊!” 一群大男人接二连三地往上扑,奈何野兔身手极其矫健,鬼魅似的在草丛间穿梭。人们摔了一个又一个狗啃泥,却连一根兔毛也没捞着。 不片刻,野兔在山林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 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从地上爬起来,呸掉嘴里吃进去的土灰。 年轻人凑过来:“张老大……” 话音未落,中年男人转过身对着他的心窝就是一脚!年轻人猝不及防,仰倒在地,脸色煞白地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混蛋!都是你,突然在那儿鬼哭狼嚎,叫什么叫?兔子都被你吓跑了!老子几个月没开荤了,仔细老子卸了你的腿,烤你的肉吃!” 年轻人捂着胸口闷声道:“我刚才……看到一条蛇……要咬你的腿……” “蛇?哪儿来的蛇?” 张老大回到自己刚才趴着的地方,转了一圈,压根没见到蛇的影子,只找到一根花了皮的枯树枝。他把枯树枝捡起来,朝着年轻人砸过去:“这是蛇吗?啊?瞎了你的狗眼!” 张老大满肚子火气,抬起脚还想踹倒在地上的年轻人,被其他手下拦住了。 “老大,陆求雨也是好心。” “是啊,老大消消火。” 张老大非但没消火,对着来劝阻的人就是一巴掌:“废物,废物,一帮废物!这么多人,连只兔子都逮不着,养你们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唯唯诺诺退到一边,没人敢吱声了。 张老大恶狠狠地环顾四周,把这个拉过来打一下,那个拽过来踹一脚。火气发泄得差不多了,这才转身离开,找地方歇息去了。 挨了一巴掌的王丰收揉了揉发麻的脸,跑过去把还躺在地上的陆求雨扶起来;“求雨,你还好吧?” 陆求雨被那一脚正中心口,脸上血色全无。他虚弱地摆摆手:“没事,歇会儿就没事了。” 王丰收叹气,抱怨道:“老大实在狠心。你也是担心他才出声提醒。就算吓跑了兔子,他何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陆求雨苦笑,竖起手指在嘴唇上一搭,示意王丰收噤声。这话被张老大听见。他又要揍人了。 他们这些人是隆城山里的一支山贼,因受灾失去生计所以落草为寇。他们本是同乡人,因张老大年纪最长,所以大家推他为首,让他做老大。然而百姓不好做,山贼也不好做。他们进山以后,张老大带着他们四处打劫,本来山脚下还有些农户,被隆城山里的山贼们轮番打劫之后,农户也都跑了。他们已经两三天没吃过正常食物了,全靠草根树皮勉强果腹。今天好容易看到一只兔子,本有机会沾点油水,可惜也没抓住。 不一会儿,张老大又回来了,指着陆求雨、王丰收道:“你们两个挑一担货下山,换点粮食回来。” 陆求雨和王丰收面面相觑。 所谓的货,是他们打劫了从山下路过的商队抢回来的东西。半个月前,他们抢了几匹布回来,今天早上他们又抢了几担香料回来。 这些货都是值钱货,但并不能解决他们饿肚子的困境。布和香料都不能吃,拿去换钱吧,他们又不敢。那些商队可是长明寨护送的商队,他们出去打劫,每次都把脸蒙得严严实实,生怕让长明寨认出他们。他们只有二十几个人,长明寨却有数百人,他们是决计得罪不起的。而且长明寨不止寨中人多,与乡中百姓关系也很好,一旦他们把抢回来的东西拿去乡间兜售,消息立刻就会传回长明寨耳朵里。 王丰收小心翼翼道:“老大,不是说好这些东西过半年再出手吗?”现在正是风声紧的时候,等过了半年,长明寨忘了这些东西,他们再去兜售,总安全些 “半年?”张老大瞪眼,“不用半年,再等几天,老子就让你们这群废物给饿死了!不等了,你们赶紧去,把东西挑远点再出手。天黑之前换不回粮食来,老子揍死你们!”说罢凶神恶煞地扬扬拳头。 王丰收和陆求雨年纪小,也是平日挨打最多的人,一见张老大抬手,立马吓得抱头缩脖子。 “还不快去?” 两个年轻人虽然害怕下山以后会被长明寨的人发现,可如果他们不去,很有可能在这儿就会被打死。没奈何,他们只能不情不愿地挑起货物。 “快滚!办不好我打断你们的腿!” 两个年轻人畏头畏脑地挑着东西往山下走。 走出没多远,王丰收率先忍不住小声抱怨起来:“这日子我真不想过了。我们要不去投奔长明寨算了,在这儿再待下去,就算不饿死,早晚也要被张老大打死。” 陆求雨吓了一跳:“你想投奔长明寨?张老大说过,长明寨的只收仪陇的百姓,对于异乡人非常残暴,如果被他们抓到,我们会被他们剁碎了煮汤喝的。前阵子不就有一支灾民被他们杀光了吗?” 王丰收道:“可是我听人说,长明寨的寨主心地仁厚,有异乡的山贼去投奔,他们也一样收容。我怀疑张老大骗我们,只是想让我们听他的话。” 陆求雨不解:“是吗?长明寨愿意收异乡人?可是我们刚刚打劫了长明寨护的商队,他们也愿意收容我们?” “……”王丰收也犹豫了,“不、不知道啊。” 两个年轻人神色迟疑,都拿不定主意。 正走着,两人同时停下脚步。他们听见山下传来响动声,仿佛有一大队人马正在上山。王丰收立刻放下东西,爬上树去看。不一会儿,他神色慌张地跳下来:“不好了!我看到旗帜,是长明寨的人来了!好多好多人,我都看不到尾巴,起码得有几百个。” 陆求雨也吓到了。即使他们刚才还在考虑投奔长明寨的事,可自己上门去投奔是一回事,人家找上门来算账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看到自己挑的货,吓得魂飞魄散,扛上东西扭头就往回跑。 “老大!老大!不好了,长明寨的人来了!” 张老大正躺在树下休息,闻言猛地跳起来:“什么?!” “起码百来个人,已经过山门了,马上就要到了!” 张老大吓得面色煞白,指挥道:“快,快,快把东西都藏起来!”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布匹和香料都搬进山洞里,推来石头掩上,随后人们也都钻进草丛躲起来。 刚藏好,脚步声便至。 虞长明停下脚步,环视四周。这里虽然不像他们长明寨那样有规模,却也有简易的茅草屋、水井等生活设施。地上有个火堆,冒着丝丝灰烟,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待在这里。他虽然不曾派人攻打隆城山,但隆城山有多少个贼窝,贼窝大致在什么位置,他还是清楚的。 手下道:“寨主,人也许没走远,我们去搜搜?” 虞长明摇头:“不必。” 他也相信人没走远,只不过隆城山上植被密布,乱石嶙峋,不管是找人找东西都很费力气。他今天来,不是为了把人一个个揪出来杀光的,犯不着费那个力气。 手下道:“那怎么办?” 虞长明看中一块巨石,迈步走了过去。那巨石足有一人高,寻常人若想上去,怕得手脚并用爬上半天。然而虞长明借步向上一跃,竟是轻而易举跃到石头顶上。 躲在草丛里的陆求雨看到这一幕,怕被居高临下的虞长明发现,连忙往后退。趴在他边上的张老大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蠢货,别动!” 陆求雨不敢动了。 不远处,虞长明登顶巨石,长身玉立,英姿飒爽。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尔等听着,吾乃长明寨寨主虞长明!” 他洪亮的嗓音在山林间回声连绵。伏在暗处的众人听到虞长明三字皆直了眼:虞长明竟然亲自来了?! 虞长明朗声道:“尔等于隆城山落草日久,吾本宽厚,未尝与尔等为难。奈何尔等屡屡犯事,太岁头上动土,自惹灾祸。今日起,仪陇境内,除长明寨外,再不容其他山寨。念尔等虽犯罪恶,各有所由,若早早归降,则前事不计,必当厚待!若不肯归降,即为吾寨之敌,往后见必逐杀,再无可赦!” 众人心头巨震。他们本以为长明寨此番率众前来是因为知晓了他们打劫商队的事情,因此前来复仇。却没想到,长明寨竟是来招降他们的!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欢喜的自然是王丰收陆求雨等人。他们被张老大欺压良久,早就动了逃走的念头。只是他们年少,孤身在外不知怎么活下去,又听说长明寨不收异乡人,才只能继续忍声吞气。可如今长明寨主动来招降,他们岂不有了新的出路? 愁的则是张老大。如今他自立门户,能当老大,手下一群小弟供差遣。可入了长明寨,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而且他做过其他山寨的寨主,其他人过去或许能被厚待,他能吗?他一定会被排挤啊! 众人心思各异,没人敢妄动。 虞长明等了片刻,冷冷道:“再不出来,我便当你们不肯归降了。我的话不会再重复第二遍。” 有人忍不住动弹,草丛顿时飒飒作响。 长明寨的人立刻想上前拿人,却被虞长明抬手示意拦下了。他再给他们一点时间。 陆求雨蠢蠢欲动,正要起身,却被张老大一把摁住。 陆求雨小声道:“老大,他们都说了,我们要是不出去,就当我们不肯归降,就要赶尽杀绝。他们这么多人,早晚也要把我们搜出来的,还不如自己出去。” “我知道,一会儿再出去。”张老大阴鸷道,“你们出去以后不许提那些货的事。而且就算去了长明寨,你们也得听我的。今天晚上子时,都到我住处来集合。你们要是敢不听话,小心我……”说完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陆求雨吓得缩了缩脖子。 张老大知道手下这几个小兔崽子对他早有贰心,也知道今天长明寨大批人马开到,他们是躲不过去的。可他不甘心就这么失势,还蠢蠢欲动地想着去了长明寨也得生点事,确保自己的地位。 众人全都答应之后,张老大这才松开手。 山贼们接二连三地从暗处出来,站到阳光下。 张老大在最后,也从草丛里爬出来。然而许是趴了太久,他起身的时候感觉腿脚发麻,头也犯昏,几步踉跄后才勉强站住。 虞长明站在巨石上,俯视下方众人。这些山贼们一个个灰头土脸,骨瘦如柴,唯唯诺诺。 不同于方才的强势,他温和地开口:“你们若是真心归服,以后就都是自家兄弟。” 众人脸上皆有心虚表情,不敢抬头。 虞长明扫视众人,淡淡道:“都来齐了?来齐了就走吧。” 几人正要拔步,却听虞长明又道:“你们若有钱财物品,自行带上。去了长明寨,仍是你们个人的。” 众人一惊。他们曾和别的山寨发生过冲突,所谓归降,其实就是臣服。胜者往往把败者洗劫一空,人或抓回去驱使,或直接杀了。可虞长明却让他们带上他们自己的财物? 一时间,竟无人动弹。 虞长明蹙眉,正待催促,忽见一年轻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虞长明:“?” “寨主,虞寨主!”年轻人伸手指向一块石头后面,“那里,那里有布和香料。是张老大,张老大带我们去抢的!” 数道目光唰一下聚拢到张老大身上。 张老大又惊又怒。他再三叮嘱让他们守口如瓶,没想到陆求雨这混蛋这么快就把自己卖了! 虞长明道:“去看看。” 几名长明寨的人立刻向年轻人所指山洞跑去。 虞长明尚未说要如何处置,张老大却已无比心慌。长明寨早就给过一次自首的机会,可那时他不甘心交出赃物,并未承认。如今被抓出来,想是死路一条。他若要死,也不能让别人好过。陆求雨胆敢出卖他,他也得拉他陪葬! 惊怒之下,张老大一声爆喝,朝着陆求雨扑了过去! 众人大惊,忙上前阻拦。 张老大将陆求雨扑倒在地,狠狠掐住他的脖子,双目赤红:“混蛋——!” 人们扑上去,将两人围住。 虞长明亦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忙从巨石上跳下来,拨开人群。当人群散开,里面的光景却让虞长明吃了一惊。 ——倒在地上的人,竟然是张老大! 张老大面色发青,双目失焦,口吐白沫,不住抽搐。他的模样把人们吓到了,众人纷纷退开。 不片刻,张老大停止抽搐,躺平不动了。 陆求雨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推了推张老大的腿。张老大的腿翻转了一个角度,露出小腿上两个红色小洞。那赫然是一个被蛇咬过的伤口。蛇毒发作,他死了。 陆求雨默然片刻,抬手捂住自己仍在隐隐作痛的心口。 不多时,去山洞查探的人都出来了。他们果然在山洞里找到了商队被劫走的布匹和香料,原封不动,半点没少。 虞长明冷冷地看了眼张老大的尸体,让人把他丢进山洞里。其余人则全部带走。 山贼们先回去收拾东西,出来以后排成长队,跟着长明寨众人离开。 陆求雨没有东西可以收拾,所以排在头一个。当队伍再次出发的时候,他就站在虞长明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在后方悄悄打量虞长明的背影。虞长明身材挺拔,身板结实,威风凛凛,和那佝偻猥琐的张老大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陆求雨心生倾慕,忍不住叫道:“虞寨主。” 他身边长明寨众纷纷侧目看他:“你干什么?” 陆求雨生怕自己惹事,忙缩了缩脖子。 没想到虞长明听到了他的叫声,竟真的放慢脚步,转过身,平和地问道:“什么事?” 陆求雨脸一红,半晌才支支吾吾道:“虞、虞寨主,为什么你今日突然来收降我们?为什么以前都、都不来?”他们落草隆城山也有数月的时间了,刚来的时候他们对长明寨十分畏惧,时间久了,反而对隆城山里其他小山寨的惧怕更超过人多势众的长明寨。长明寨今日压境之举,实在很出乎人的意料,他现在都还有些糊涂。 虞长明目光闪了闪。片刻后,他道:“我怕麻烦。” “啊?”陆求雨不解,“什么麻烦?” 虞长明望了眼后方的长队,道:“收这么多人,就要管你们这么多张嘴,还要给你们这么多人谋生计。不麻烦吗?” 他当初曾以许多理由解释过自己的行为。可自从那日和朱瑙聊过,他再反复自省,才发觉他的宅心仁厚背后,实则也藏着一丝胆怯。他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广,他就不得不为更多的人负责。这让他有些害怕。 陆求雨怔了片刻,竟然喜上心头,笑逐颜开。虞长明果然和张老大是不一样的!被张老大收降的人,都是奴隶,是言听计从的傀儡。虞长明却更像一个长者,像一个老大,他关心他们的口腹,还想给他们谋生计! “老大!!”他脱口而出,声音太大,再次惹得众人侧目。 陆求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于是臊红脸道,“谢、谢谢寨主。” 虞长明看着年轻人的笑容,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那日茶馆中那张运筹帷幄的笑容。他原以为今日之事会是惨烈的、愁苦的,却没想到竟会是平和的,甚至是喜悦的。 “寨主?” 陆求雨不解。怎么突然就走神了? 虞长明回过神,忽而一笑,甩甩头,加快脚步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16、第十六章 很快,朱瑙就招募到了足够的佃户。 他定的田租十分低廉,附近一带的地主们曾担心过自己的佃户会因此退租去投奔朱瑙,不过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就算田租再低,隆城山毕竟恶名在外,凡有安定日子过的农户大都不愿去冒险。一来自己已经安家落户,搬迁总是件麻烦事;二来比起凶恶的山贼,更多人还是宁可忍受贪婪的地主。因此朱瑙招募到的,大都是因为受灾失去生计的灾民。 外面的农户轻易不敢来,而王家庄原本的田客也跑了不少。他们曾切身体会过山贼的恐怖,比起低廉的田租但危机四伏的生活,他们宁可多交点租,只求换个平安。 但也有人留着没走的,便是那日朱瑙第一次来时,带领朱瑙参观田庄的石三。 早上,石三从井里打了两桶水上来,挑起水往回走。刚走到家门口,一对年轻男女走了出来。女人背着包袱,怀里抱着一个正在沉睡的婴儿。男子挑着一个担子,担子里装满东西。他们要出远门了。 石三放下水桶,想挤出一个笑容,却笑不出来。 年轻男子道:“哥,我们走了。会替你照顾好孩子的,你和嫂子多保重。” 石三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这对年轻男女是他的弟弟石四和弟妹王氏。原本石家也是王家庄里的大户,今年石家的亲眷陆陆续续全搬走了。石三其实也想走,但他走不了。他妻子周氏刚刚生产,产后得了重病,双腿浮肿,下不了地。人也虚弱得很,一吹风就起烧。这样的情况下,石三实在没办法带着妻子长途跋涉。 石四打小和哥哥关系就好。其他人早就走了,他这做弟弟还坚持留下来,帮忙照顾哥哥一家。然而当朱瑙派人来问他们是否续租的时候,小夫妻俩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 前阵子山贼闯进田庄劫掠的时候,庄里的男子们为了保卫田庄跟山贼打起来,当时石四眼睁睁看着他的一个乡亲被山贼用刀割断了喉咙,血喷了几尺远,溅了他满脸。打那以后,他吓得天天做噩梦,实在没法在这鬼地方常住了。 王氏抱着的婴孩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见石三,立刻兴奋地吱吱哇哇叫起来,短小的胳膊挥舞着,要让石三抱。王氏忙想把孩子递给石三,石三却拒绝了。 他不敢看那孩子,低着头道:“你们赶紧走吧。好几里路呢,不快点出发,天黑前就赶不到了。” 婴儿没有碰到石三,难过地哇哇大哭起来。王氏忙轻拍婴儿的背部,柔声轻哄:“不哭,不哭,你爹心里难过,不是不想抱你。” 这孩子名叫小扁担,是石三的儿子。石三没办法又看护重病的妻子又照顾孩子,所以就把孩子交给石四夫妻,让他们带走。 孩子啼哭不住,石三只把脸转得更远。 石四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劝道:“哥,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那你嫂子咋办?” 石四不吭声。若是石三真的跟他们走,不管是否把重病的妻子带在身边,都等于放弃了妻子。周氏那身体,怕没等搬到新住处,路上就一命呜呼了。 不是石四狠心,他跟嫂子的感情向来不错,只是他跟哥哥的感情更好。再则如今这年月,人命比草贱,一个人又能兼顾多少呢? 而一起走的提议,石三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最后他仍选择留下。他从小生在王家庄,妻子是他自幼熟识的青梅竹马,他实在没法弃之不顾。再则他对家园亦有深厚感情,但凡还有半点希望,他都不想离开。 石三道:“行了,不用替我操心。如今田庄易主,我看那位朱庄主是个大善人,非但减了我们的田租,头年还愿意不收利钱地借粮给我们。你也知道,我现在是山穷水尽,很需要借那笔钱粮。我要是去了别处,还未必有这里过得好呢。”他本来就不富庶,今年又屡遭山贼打劫,又要养新生的孩子,又要照料重病的妻子,确实已经山穷水尽了。 石四只当兄长在自欺欺人,激动道:“什么叫去了别处,还未必有这里过得好?我们去任何地方,都不会比这里过得更差了!那个朱庄主为什么把田租定的那么低?因为他也知道这里的山贼多可怕,不把租定的那么低,就没人敢来了!” 石四一通吼,婴儿啼哭得更厉害了。石三双目泛红,推了弟弟一把:“不用劝了,你们赶紧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王氏一边哄孩子,一边拉扯丈夫的袖子。她看得出来,石三心意已决,他是不会跟他们夫妻一起走的。 无奈何,年轻夫妻长叹口气,抱着孩子离开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王家庄冷清了几日后,新的佃户们就一一迁进来了。 这日,石三正在屋里给妻子喂汤药,忽听外面响起敲锣声。他倾耳细听,发现是田庄的管事在那儿喊,让需要借贷钱粮的人现在去登记领取。石三一听,立马放下手中的药碗奔了出去。 田庄的榕树下已经排起了队伍。石三跑到队伍末尾,后面又接二连三有人来,很快,田埂里排起一条长龙。 朱瑙也知道佃户都是穷苦人家,急需钱粮,因此借贷的手续十分简便,人们来登记姓名,当场就能把钱粮领回去。队伍走得很快,没多久就排到石三了。 “名字?家里几口人?” “石三,两口人。” “要借钱还是借粮食?一口人能借七贯粮。” 石三点头哈腰地请求道:“大哥,我能不能多借点儿?” 管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很不高兴。七贯粮足够熬过寒冬和苦春。等粮食吃完的时候,明年丰收时节就到了。还想多借,为免太过贪心。 “多借的我愿意还利息。”石三忙道,“我妻子病得很重,光有粮食不够,我得想办法给她请大夫看病,还得买药。我家里已经没有钱了。” “病了?”管事往边上一指,“庄主说了,家里有病员的去那里汇报。”说完在簿子上记了一笔,仍是只发十四贯粮给石三。 石三无奈,只能领了粮食,又照管事说的,找专人汇报家中情况。那人没说什么,只记下他名字,就让他回家去等着。 午时,忙了一上午的石三正趴在床边休憩,忽然被外面乒铃乓啷的声音吵醒了。他披上衣服出门一看,只见隔壁的房梁上,一个少年和一个青年正在修补屋顶。那两人长相颇有几分相似,看来应是一对兄弟。石三想起前几天刚刚搬走的石四,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修补屋顶的那对兄弟正是王伯正和王仲奇。王伯正率先看到石三,刚才领钱粮的时候石三就排在他前方不远处,他听到了石三的名字。他忙朝石三挥挥手:“石大哥,你有空吗?这房子的屋顶和门都破了,能帮我们一起修吗?” 由于田庄里原本的住户大都跑了,空下许多房子,新搬进来的佃户们为了省事儿,直接住进那些旧房子里。王家兄弟就被分到了石三边上。这户人家走得早,房子空置了好几个月,风吹雨打的,很多地方需要修缮。 乡亲之间互帮互助,你帮我盖个房,我帮你修个猪圈,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若是从前的邻居,石三必定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过去帮忙了。可此刻他却没有这么做。 “抱歉,”石三道,“我妻子病了,我得照顾她,没法帮你们。” 其实他不肯帮忙,一来是妻子确实需要人看护,他没法离开太长的时间。二来,他自幼和邻居关系不错,现在故人走了,陌生人搬进他熟悉的房子,他心中难免有中鸠占鹊巢的别扭,本能地对那对兄弟有些排斥,不想跟他们过多接触。 王仲奇惊讶地“啊”了一声:“她怎么了?病得厉害吗?” 石三没有详说,尽在一声叹息中。 王仲奇忙道:“那你赶紧回去忙吧,不用管我们。” 石三便撇下那对兄弟,转身回屋去了。 等到傍晚,石三去厨房煮饭。 他正准备烧火,发现家里剩的柴不多了,顶多够再用上两三天。柴得去山里砍,先不说进山有遇上山贼的危险,这一来一去也怪费时间的。从前石四还在的时候,都是弟弟帮忙砍柴回来。现在弟弟弟妹离开了,他一个人,日子又多了许多困难。 石三捡起柴火,扔进灶膛里,正准备点火,却忽觉抬不起胳膊。 阴冷漆黑的厨房变成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被困在黑暗中,久久无力挣扎。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 石三吓了一跳,茫然地从漆黑的炉灶后钻出来,起身去开门。 外面站着的人竟然是王伯正。他背着一大摞柴,见石三出来,忙卸下柴火递过去:“石大哥,我下午上山打柴,替你也打了点儿。你要是不够用,我过几天再去打。” 石三愣愣地看着那摞柴火,不知道该不该接。 “你家的事我听人说了……”王伯正有些嘴笨,安慰的话说不出来,半晌才道,“那个,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来找我们。” 半昏不明的屋檐下,两个男人隔着门槛相望。 王伯正等了一会儿,不见石三伸手接柴,便把柴火往他怀里塞:“拿着呀。” 他松开手,石三却没接住,柴火落在地上。王伯正一愣,正要弯腰去捡,石三却比他更快弯腰蹲了下去。 石三不是去捡柴火的。他蜷成一团,背脊微微颤抖。不片刻,他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 翌日,石三去水井打水,水井边已经排起了队伍。除了排队打水的,附近还聚着一群人,男男女女皆有,有人纳鞋底,有人编竹篓,有人削木头,大家一边干着自己的活,一边聊天。 石三已经很久没见庄里这么热闹过了,提着水桶在路边站着看了一会儿,才过去排队打水。 王家兄弟也在那儿跟人闲聊,见他过来,热情地朝他打招呼:“石大哥,要帮忙吗?” 石三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 兄弟俩就又坐回去了,继续编自己的竹篓。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这几天长明寨带人围剿隆城山,隆城山上的那些寨子,愿意归降的就被长明寨吞并了。不愿意归降的全被赶走了。现在隆城山已经完全变成长明寨的地盘了。”一个村民正在分享自己最新知道的消息。 王仲奇好奇地问道:“长明寨?他们人很多吗?” 这里有许多新迁来的佃户,并不了解本地的情况。 那村民还没细说,忽听有东西落地。众人扭头一看,竟是石三手里的水桶掉了。他脸色惨白,神色惊恐地盯着村民:“当真??” 那村民道:“当真。我昨天进山,路过一个山寨附近,那里都换上长明寨的旗子了。” 石三倒吸一口冷气。 长明寨虽在仪陇有善名,但王家庄离长明寨较远,一直受到隆城山众山贼的侵害,却从没享过长明寨的恩惠。因此在他心里,山贼是无善恶之分的,一律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他能苟活到今日,只因隆城山的那些山贼各自为政,人数到底不是太多,一波一波的劫掠村民们都扛下来了。可现在,竟有一个寨子把其他山贼全吞并了。这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啊?下一次他们再来打劫,田庄的人如何抵挡得住?只怕要被赶尽杀绝了! 他腿脚哆嗦,转身就往回跑。 “哎,石大哥,你去哪儿?”王仲奇在后面叫他,他却已经顾不上了。 石三跑回家,他的妻子正在床上咳嗽。他听着那咳嗽声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 他的妻子周氏见他脸色难看,虚弱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石三道:“我刚听人说,长明寨把隆城山上那些贼窝都吞并了。” 周氏的想法和石三一致,顿时吓了一跳。她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这会儿更是惨白的吓人:“那怎么办?” 石三也不知道。 苦命的夫妻俩无言对视,良久,周氏颤声道:“三哥,你离开这里吧。” 石三立刻道:“那你怎么办?你能下地吗?” 周氏苦笑道:“别管我了。我本就活不了几日,再拖累了你的性命,实在不值当。你走吧,去找老四他们。你把日子耗在我这必死的人身上,不如去照料我们的孩子。” 石三上前握住周氏的手,周氏想把他的手推开,奈何全无力气。夫妻俩挣扎片刻,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正哭着,又听外面有人喊:“庄主来了!庄主来了!” 朱瑙在城中还有生意,并不在田庄常住。先前迁置佃户的时候他来过一回,这还是众人安顿好后他头一次来。 周氏听到外面的喊声,愣了一会儿,忽道:“对了,你快去见庄主。外面的事,兴许庄主能有主意。” 如今石三已经走投无路,也只能寄希望于此。于是他忙擦干眼泪,收拾心情出门去了。 17、第十七章 朱瑙刚进山庄,就被众人团团围住了。 “庄主!”“庄主!”“庄主你可来啦!” 人们争先恐后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那是他们给朱瑙准备的礼物。这些灾民重获土地,还领到了朱瑙发的粮食,满心感激。然而他们都是穷苦人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的都是自己做的小东西。 有人塞了一双新纳的草鞋,有人塞了一根木簪子。王仲奇也挤进人群,往朱瑙手里塞了一只自己编的竹蚂蚱。 朱瑙拿不了这么多东西,转身交给边上的惊蛰,惊蛰忙张开胳膊抱住。朱瑙把东西全部转交之后,看到自己手心里还捏着一只竹编蚂蚱,想了想,放到惊蛰头顶的发髻上,竹丝扎进发间,俨然是个发饰。 惊蛰:“……” 朱瑙空出双手,悠悠往田庄里走。惊蛰放慢脚步,背挺得笔直,步履稳健地在一旁跟着。 朱瑙问身边众农户:“你们可都安顿好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向他汇报自己这几日的成果。他们修缮了房屋,清理了水井,打扫了猪圈,还制作了一些简单的工具。 人多嘴杂,朱瑙没听清几句,不过看佃户们脸上笑容,便知他们这几日过得不错。他又问道:“可遇上什么麻烦不曾?” 有人道:“庄主,也不算什么麻烦。我把猪圈打扫好了,想养几头猪。可是……” 以前的田客虽然给他们留了房屋,但不会把牲畜也给他们留下来。他们现在安家落户,除了种田之外,还想养点牲畜。可是佃户们都一穷二白,朱瑙借给他们的钱粮只够他们自己用度,想要豢养牲畜是不够的。 朱瑙看了管事一眼,管事忙道:“庄主早替你们想好了,本来想等你们全安定好了再说,没想到你们这样心急。想养牲畜的人,一会儿都到我这里来登记。” 有人问:“我想养猪,庄主能再借我点钱去买猪苗吗?” 管事道:“不用买,庄主会直接发猪苗给你们,另外你们还可以申领一些猪食。等到母猪生育之后,头年所产的猪崽你们自留,第二、三年所生猪崽皆须上交给庄主,当做偿还。往后所有产出归你们个人所有。” 人群顿时哗然。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庄主!谢谢管事大哥!” 亦有人心怀担忧:“可万一猪死了,没能等到第二三年生育怎么办?听说附近的山贼很厉害,万一猪被山贼抢走了,我们又拿什么偿还庄主呢?” 管事道:“凡尽心饲养,却事出无奈,庄主皆不予追究。” 人群再次欢呼雀跃! 朱瑙此举对田客们无疑是极大的惠施。他们一文不花就可以领到小猪,甚至连饲料都可以申领。须知猪胃口极大,尤其生育期的母猪一天能吃近百斤食物,刚刚定居的农户们就算买得起猪苗也养不起。而朱瑙直接把他们所有的困难全解决了。更重要的是,朱瑙连他们所可能遇到的风险也一并承担了。 除了朱瑙之外,也有不少地主愿意发放牲畜给自己的佃户,然后要求佃户们上交一定数量的幼崽当做偿还。可一来他们不会给佃户提供猪食,二来他们也不会为佃户免责。佃户若能把猪养好,那是皆大欢喜。万一遇上意外,猪病死了,地主可不会吃亏,仍然要求佃户们上交猪崽。于是佃户们辛辛苦苦豢养牲畜,最后毫无收获不说,还倒欠地主一屁股债,实在苦不堪言。 而给田客们惠施的同时,朱瑙也并不亏。母猪从第二年开始就能生育,一年能生十几二十只小猪,可以生育六七年。头年所生留给佃户,是为了让他们尽快富裕起来。第二三年他就能领回来几十只小猪,纵使有些人可能会把猪养死,均摊下来也仍有盈余。因为母猪之后还有好几年的育龄,田客们也不会因为要上交地主就不尽心喂养。 另有些人想豢养家禽、牛羊等牲畜,也赶紧找管事去询问详情去了。 说完了牲畜的事,朱瑙又问道:“还有别的困难吗?” 有人道:“庄主,我的田太少了。我现在只有一个人,还够吃用,可过几年我要成家生子,田就不够了。我能不能多承租几亩地?” 此言一出,有不少人响应,他们都有一样的想法。 因朱瑙募来的大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这些难民很多都是孤家寡人。租田的时候是按人口来分配,那些孤家寡人租到的地也就少。养活他们自己是够,可人一旦安稳了,有几个不想着成家?往后娶了妻生了孩子,仍只有那几亩薄田,确实是不够吃用的。 管事立刻道:“庄里的每一块田都分配好了,哪还有多的田给你们租?”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暗暗鄙夷这些佃户贪心。前几日签佃契的时候,一个两个都感激涕零。这才过了几天,马上就不知足了。 朱瑙却道:“此事我早已想过。当初招募之时,前来应募之人太多,皆处境艰难,我不忍不顾,便多招了一些,分到你们每人手里的田也便少了。然则我看这附近有不少荒田,现在正好是农闲季节,我想大家一起把那些地垦了,扩建田庄,每人便能多分点田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吃惊不已。 随意扩垦田地自然是违反法纪的。只是现在的土地仍是几十年前划定分配的,朝廷失职,官吏懒怠,不曾与时俱进。百姓人口增殖,田地不够使用,便自行改动田缘,扩张土地,乃是常事。而地主豪强强行侵占、兼并也比比皆是,耕地管理愈发混乱。一笔烂账,早就没人愿意管了。因此朱瑙若想扩垦,使些钱财打点好官吏,倒也不会被官府为难。 而这附近,确有不少荒田。有些是从未开垦的,有些则是弃田。由于山贼肆虐,田庄尚能集结佃户修筑防御工事抵挡入侵,而自耕农形单影只,不堪其扰,无力抵挡,或被屠杀,或弃田出逃,许多好地无人耕种。 一位农户将信将疑道:“庄主,真的要扩垦吗?” 朱瑙道:“眼下正是农闲时节,你们抓紧弄起来,明年开春就能耕种了。” 农户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愿意多几亩田耕种,可是扩建田庄,要费不少工事。原先保卫田庄的壕沟要填掉,篱笆也要拆掉重修,还有修缮水利、建造房屋等事宜。眼下他们刚搬过来,本就有许多事情要操办,哪有那么多时间和人力去扩垦? 王伯正道:“庄主,不是我们懒怠,只是眼下已经十一月了,明年开春前实在赶不上。” 朱瑙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们先做起来便是。做多少算多少,争取越快越好。要不然大片良田闲置,实在可惜。” 他说到这份上,众人再无多言。扩垦田地也是为了他们好,还有什么好推脱的呢? 这时候,石三也来了。 他远远地看见田埂上围着一大群人,微微一怔。从前田庄里一共十几户人家,一户十来口人,青壮年男丁并不多,许多都是老弱妇孺。而如今朱瑙新募来的佃户,人数本就比从前多,而拖家带口的又在少数,如此一来,年轻男子竟是从前的一倍之多!男子多了,劳力自然也就强胜。 石三意识到这一点,顿时心头一喜,拼命挤进人群,叫道:“庄主!” 朱瑙见他风风火火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石三道:“我听说长明寨攻上隆城山,把隆城山的山贼全收了!” 他本以为这是一桩天大的事,不料朱瑙竟十分平静:“是啊。怎么了?” 石三:“……” 朱瑙的淡定让他茫然了一会儿,疑心朱瑙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很快就缓过来了,急忙建议道:“庄主,如今正是农闲时节,我们应赶紧加深壕沟,堆起高墙,重建房屋,令房屋毗联。最好再修建一座高台,可以观望四周。等山贼再来打劫的时候,我们就能抵御了。” 朱瑙听了他的描述,道:“你是想修建坞堡?” 石三连连点头。他们这田庄一二百口人,就算修不成大型坞堡,也可以仿造其制式修建小型防御工事。原先此地还是王家庄的时候,王庄主就曾想过起高墙造塔楼,奈何那时正是农忙时节,农户们抽不出时间,人手也不够。等后来农忙时节过去,农户们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再修不成了。 朱瑙道:“坞堡暂时用不上吧。我已通知大家,尽快开垦周边荒田,扩大田庄规模。” 石三:“……” 石三:“…………” “开垦荒田??”石三激动得高声破音,“不修高墙自保,还去开垦荒田?!庄主你疯了吗???” 程惊蛰一脸不高兴地摇头,头顶上竹编蚂蚱的须须跟着一起晃动:“你怎么跟公子说话的?” 石三急得跺脚,希望谁能站出来帮他说几句,奈何周遭大都是新来的佃户,不知此地情况,皆一脸茫然。 “不挡住山贼,种多少都是替别人种,到头来全让山贼抢了!”石三口气强硬,“想在这地方活下去,就必须修高墙,挖深壕!” 可惜他再强硬,也没人听他的。 朱瑙轻描淡写道:“我自会使些银钱给山寨,请他们高抬贵手。你们只管好好种地便是,不必担忧。” 佃户们欢欣鼓舞,石三却目瞪口呆。朱瑙心意已决,不再跟他纠缠这个话题,被佃户们簇拥着去参观他们的新房去了。 石三望着远去的众人,刚暖起来的心立刻凉得透彻。他心想:朱庄主和那些初来乍到的佃户到底还是天真,不知道山贼有多贪婪可恨。有道是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他石三看来今生注定苦命,再无翻身之日。 唉…… 唉! …… 打那之后,佃户们果真开始扩垦田地。每天一大早,男子们扛上铲子锄头出门,先去填平壕沟,再去清理植被杂草。 石三没有加入扩垦的行列。一来他照料妻子走不开,二来他本就不认可朱瑙的方略,他看到人们非但不把壕沟加深,竟还要往里面填土,简直气得头昏脑涨,更不提参与帮忙了。他只能眼不见为净,熬上一日算一日。 不几日,管事带着朱瑙请的大夫来田庄,替佃户们看病。 佃户里有伤病的还真不少,毕竟受了趟灾,过了几月逃难的苦日子,难免这里落个伤,那里落个病。然而病情最重的,还是石三的妻子周氏。 大夫替周氏把完脉,石三连忙巴巴地问道:“大夫,我妻子的病怎么样?” 大夫道:“这病是月子里落下的,本不该如此严重。想是害病之后你们仍不重视,最终落到今日地步。” 石三无言。并非他们不重视,实是生活所迫。那时山贼整天侵扰,男子都去挖壕沟抵御山贼去了,大量田活无人做,只好女子们帮忙。周氏刚生完孩子,月子也没坐完就匆匆下地干活,后才一病不起。 大夫道:“若要治病,必须好生休养。病好之前,决不能再受半点寒凉和辛劳。我给你开几副药,一日三顿,先服一个月吧。” 躺在床上的周氏咳了几声,轻声问道:“大夫,那药多少钱一副?” 没等石三和大夫开口,管事道:“你只管治,医药钱庄主自会垫付的。等你们何时手头宽裕,何时偿还都不迟。” 夫妻俩既吃惊又感动。 大夫开完药后就离开了,石三坐在床边握着妻子的手。周氏道:“庄家是个好人。” 石三苦笑道:“是好人。可惜我只怕没有机会回报他。” 周氏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石三摇头。他怕妻子担忧,并未把朱瑙让人填平壕沟扩建田庄之事告诉妻子。他替周氏盖好被子,暗叹一声,出门打水去了。 傍晚王家兄弟扛着农具回来,还挖了一筐野菜来送给石三。 王仲奇干了一天的活儿,浑身热腾腾腾的,汗都往下滴。他抹了把汗,问道:“石大哥,听说今天大夫来,嫂子的病可能治?” 石三点头,道:“大夫开了几服药让先服着。” 王仲奇笑道:“那可好。希望嫂子快些好起来,石大哥也能来帮我们一起干活。事情可真多,我们这些人实在干不完。” 石三看着少年人单纯的笑脸,再度无语。 …… 翌日清早,陆求雨和王丰收起床之后,一人领了一碗米糊,坐在树底下吃。 陆求雨喝完最后一口米糊,伸出舌头把陶碗内外舔了几遍,餍足长叹:“这可真是神仙日子啊!” 以前在张老大手下的时候,他们除了四处打劫之外,就在山里采采野果,打打野物。日子过得很闲,但也很苦,食物本就不易获得,好容易弄到一些,也是张老大等人先吃,剩下的才有他们的份。他们两三天吃不上东西是常态。 自从来了长明寨之后,虽说长明寨也不怎么富裕,但这里的人每天都有东西吃,这对王丰收和陆求雨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另外在长明寨,他们的日子一点都不清闲。虞长明在山上垦了几亩田,他们天天都要干农活,冬天虽然没有秋天那么忙,但也得拾柴翻土挑粪,以备来年春季播种。这些都是陆求雨和王丰收从前常干的活,以前在家干的时候他们会觉得厌烦,可如今再有机会干这样的活,他们非但不烦,简直感激涕零。 刚吃完早饭,忽听有人鸣钟,那是山上集合的信号。陆求雨和王丰收对视一眼,忙放下碗去半山腰集合。 半山腰已经集结了许多人了,连虞长明也在。 虞长明亲自点了几十个人,吩咐道:“你们去库房拿上铲子、锄头等农具,随我下山。其余人散了吧,自做你们的事去。” 陆求雨也在被虞长明点出列的人里。他十分茫然,眼见那几十个人已往库房的方向走,他忙追上去问道:“寨主,我们要去哪里?” 虞长明道:“去隆城山下的田庄。” 陆求雨顿时吓到了:“啊、啊?” 虽说虞长明让他们拿的是农具,他却本能地以为虞长明要带他们去打劫农户。毕竟武器本就稀少,以前他们跟着张老大的时候,也是拿着锄头镰刀四处打劫。 陆求雨的脸立刻就哭丧下来。他一点都不喜欢打劫,他宁愿在田里挑粪也不想去打劫。以前张老大带他们去劫掠农户的时候,就因为他心里不乐意,总是拖拖拉拉躲在最后面,导致张老大愈发厌恶他,时常对他拳打脚踢。他看着虞长明挺拔的背影,犹豫再三,追过去问道:“寨主,我能不能不去啊?” 虞长明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陆求雨立刻缩了缩脖子。 虞长明道:“不去?不去谁供你吃喝?” 陆求雨想到早上喝的米糊,顿时嘴里发苦。这时候若是张老大,他势必不敢再多说第二句,要不然等待他的就是一顿拳脚。可这几日在长明寨待下来,他发现虞长明不是很喜欢打人,便又撞着胆子多劝了一句:“我们就算去了,也抢不到什么东西了。那个田庄早就一穷二白了。” “……”虞长明无语,“谁告诉你我们去抢东西?” 陆求雨呆住:“啊?” 虞长明冷冷道:“有人付我们工钱,请我们帮忙干活。我们去赚钱,懂吗?” 陆求雨:“……” 虞长明走出一段,发现那家伙没跟上,扭头看了一眼,只见陆求雨目瞪口呆,灵魂出窍一般傻站着。虞长明皱眉,警告道:“你若敢对乡民无礼,我绝饶不了你。” 陆求雨:“……” 陆求雨:“…………” 陆求雨:“………………” 这长明寨,到底是什么神仙地方?! 众人已经走出几十米远,陆求雨终于灵魂归位,脸上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他撒开腿朝前追去:“寨主寨主,等等我啊!” 18、第十八章 佃户们正在地里劳作,有一个眼尖的率先看见远处一队人正在靠近。他忙提醒众人:“快看那边,有人来了!” 众人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眺望。只见远处黑压压的人群正在靠近,粗略一数,足有数十人。佃户们瞬间就慌了。 “糟了,不会是山贼来打劫了吧?” “怎么办?我们要跟他们打吗?” “他们人好多啊!我们还是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吧……” 王伯正急忙把弟弟王仲奇拉到身后,抓紧手里的铁铲,戒备地看着人来的方向。 不多久,人群走近。由于他们走得悠闲自在,不像前来打劫的山贼,佃户们的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一些。等走到跟前,人们才发现走在最前面的领头人竟然是惊蛰。 佃户们惊道:“小程,这些人是谁?” 程惊蛰怕吓到佃户们,也怕消息会传进官府耳朵,因此不能明说这些人是山贼。他道:“他们是附近的农户。庄家雇他们来帮忙,想尽早完成田庄的开垦。” 佃户们顿时大喜。原本他们活多人少,正愁忙不过来。没想到庄主竟然如此慷慨,另费银钱雇人来干活。有这些多人帮忙,他们完全有可能在开春前就完成田庄的扩垦,这样一来明年就能收获更多粮食了。 有了新的希望,众人干活就更有动力。很快,佃户们和山贼们一起埋头苦干起来。 陆求雨和王家兄弟都被分到了填壕沟的工作。他们三人年纪相仿,易生亲近之心,一边干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聊了没几句,陆求雨忽然问道:“我听你们口音,怎么像是渝州那边的?” 王仲奇忙道:“我们就是从渝州来的。陆大哥,你也是吗?” 陆求雨连连点头。蜀中诸地口音虽大体相似,可过一村,翻一山,就会有细微变化。旁人听不出来差别,乡亲却一耳朵便能听得明白。 三人报上乡籍,才发现他们原来竟住在邻乡,之间仅隔一座小山。 他乡遇故人,三人皆激动不已,一同回忆起故乡的种种,不一会儿又聊到受灾后的漂泊经历。王家兄弟先说自己是如何流落到阆州,险些被杨老二利用,后来机缘巧合,有幸成了朱瑙的佃户,而朱瑙又是如何宽厚,令他们重获新生。 陆求雨听后很是惊诧:“你们庄主只收十一的田租?!” “对啊。”王仲奇道,“不仅如此,庄主知道我们穷困,还愿意借粮给我们,不抽利息。” 陆求雨声音又高八度:“不抽利息?” 王仲奇得意地炫耀:“还有呢,庄主帮我们买猪苗,还给我们提供猪食。” 陆求雨目瞪口呆。这真是匪夷所思啊! “还有还有!庄主请大夫帮我们看病治伤,还给我们买药。”王仲奇道,“这里除了不是渝州之外,简直处处都好! 陆求雨:“……” 这话听得他又羡慕又心酸。如果说长明寨人过的是神仙日子,那听完王家兄弟一番话,他发现朱家庄的人过得简直就是玉皇大帝般的日子。要是当初他也能遇上朱瑙这样的好地主,又哪里会沦落到做山贼呢? 说了半天自己的情况,王伯正也打听起陆求雨的状况来:“陆兄你呢?你现在在哪里落脚?” 陆求雨不能明说,只能大致地往远处的青山指了指。 兄弟俩扭头看了眼,只当是山下的某块田地。王伯正又打听道:“你租了几亩地?田租多少?” 陆求雨支支吾吾,含糊其辞。 王家兄弟见他不愿明说,也就不再追根究底。本来他们也不是很好奇。反正这年月,去哪里都找不出一个比朱瑙更好的庄主了。 …… 请来长明寨的山贼们帮忙后,扩垦的事进展极快,仅仅半个多月,新的田庄已初具规模。壕沟被填平,新的水渠开通,杂草除干净了,整个田庄田连阡陌,往后只要再施一遍肥,明年春耕的时候新的田地就能播种。 山贼们的活儿做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往后的事情是佃户们自己的事,无需他们再帮忙。 离别前,陆求雨找到王家兄弟,道:“你们庄主什么时候招募新的佃户,可记得来尽早通知我一声。” 王伯正道:“好啊。可是陆兄,我们要去那里找你?” 陆求雨抓耳挠腮,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他道:“以后我有机会多来看你们。” 王家兄弟有些莫名,却也答应了。 其实有类似想法的并不止陆求雨一个人。这长明寨的山贼们也都是生活所迫才落草为寇的,凡有安稳的好日子过,谁不愿意过呢?这几日跟佃户们相处,他们听说了朱瑙的种种惠施,一个个都羡慕坏了,恨不得自己也是朱瑙的佃户。 不过朱庄主虽好,虞寨主也很好。他们倒没想要离开长明寨,只希望以后这样帮忙垦地耕种的活儿能多一些,他们好好干活就能换得钱粮,这样的日子其实和佃户也没有太大差别。 忙完最后一天的农活,虞长明嘱咐众人先回山寨,自己则一扭头,找朱瑙去了。 他走进田庄,找到一间屋子,敲响房门。不片刻,里面有人出来开门,正是程惊蛰。 虞长明走进屋子,只见朱瑙正坐在案前,手里打着算盘,手边搁着纸笔册子。 朱瑙见他进来,拨算盘的手仍不停,只道:“虞兄,且稍等片刻,我忙完手上的事再与你说话。” 天色尚早,虞长明并不心急,在他对面坐下,默默观察。朱瑙一手拨算盘一手记账,手指行云流水,快得几有残影。算珠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仿佛一支单调的小曲儿。 不多时,朱瑙把账算完,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钱袋,交给程惊蛰。程惊蛰走过去,转交给虞长明。虞长明掂了掂,分量不轻。这里面装的都是银子,是他们先前说好的报酬。 虞长明拿了钱便起身要走,目光却仍流连在朱瑙的账本和算盘上。 朱瑙察觉到他的目光,问道:“虞兄会打算盘吗?” 虞长明犹豫片刻,答道:“不太会。”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不该有第三个答案。然而他刚才看到朱瑙那运指如飞的模样,一时间竟赧于承认自己会用算盘。 “不太会?”朱瑙眼含笑意,“虞兄是不是上山之后才学的?” 顿了顿,又道:“养一山头的人不容易吧?” 虞长明:“……” 他默默盯了朱瑙一会儿,坐回椅子上,双手环胸,淡淡地问道:“朱庄主今天又想忽悠我什么?” 朱瑙噗嗤一乐,推开手边的算盘账本,仰靠到椅子上。他问道:“虞兄,你今年新收了那么多人,过冬可有困难?” 虞长明不语。清理隆城山后,他新收编近百人,这百人就有百张嘴。眼下山中储备少得可怜,过冬的确很棘手。 他不回答,朱瑙也知道答案。朱瑙又问道:“你们寨中有账房吗?” 虞长明犹豫着点了下头。从他的这份犹豫足以看出寨中账房的水准多令人忧心。 落草之前,虞长明本以为此事无非就是带着父老乡亲们进山,从此自给自足,不再受人盘剥,过的会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般的生活。可真正进山以后,他才发现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山中没有大片肥沃良田可供耕种,这两年来他实则靠的是商队给的保护银钱才勉强养活寨中众人。这也是他先前缘何不愿主动招降其他山寨的原因之一:寨中人口越多,花销也就越多。然而他放任隆城山众贼的后果是这几个月愿意从附近过路的商队越来越少,他收的保护钱就更少了。幸亏朱瑙提醒,他才更正行事方略。 眼下他寨中虽有数百人,却都是农户出身,没几个人识字,通算学的更少。如今寨中的账房仅作记录,真正的统筹谋算还得他自己来。 朱瑙微微一笑,道:“这些时日寨中兄弟帮了我许多忙,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虞兄尽管开口。” 虞长明皱眉:“你能帮什么?直说便是。” 朱瑙摊手,道:“我经商数年,无非积攒一些算账的本事。要不我替你看看你们山寨的收支账本?” 虞长明:“……” 别人不懂账本意味着什么,但虞长明身为寨主,不可能不明白。账本上计有他们消耗食物、购买衣物,收割粮食、赚取银钱的明细。他们寨中一共有多少人口、几亩田地、经营哪些营生,账本上全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拿到账本,就能对长明寨了若指掌。 若是往常,有人胆敢向他提出这种要求,他恐怕抽出长刀就砍过去了。但是此刻,朱瑙就这么笑眯眯地坐在他对面,还厚颜无耻地说这是在帮他的忙,他非但没有砍人,还有一点点心动。 他怀疑自己疯了。 19、第十九章 程惊蛰把虞长明送出山庄。到了山庄口, 程惊蛰问道:“虞寨主, 你什么时候把账本送过来?” 虞长明:“……” 他怒道:“我凭什么把账本给你们?” 程惊蛰微微一愣。他并不清楚账本到底是个多重要的东西,疑惑道:“你不打算拿给公子看?” 虞长明冷冷道:“不需要!” 程惊蛰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能得到朱瑙指点, 这么好的机会,虞长明竟然不想要……爱要不要呗。 他耸耸肩,转身回去了。 …… 数日后。 虞长明站在朱瑙府邸,两眼无神地望着大门。片刻后, 他先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上前敲门。 …… 院子里, 朱瑙刚好从屋里出来,打算出门去田庄巡视。 地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程惊蛰在旁提醒道:“公子, 小心地滑。” 朱瑙哈出一口白气:“今年可真冷。” 程惊蛰也忍不住把手往袖口里缩了缩:“是啊。” 自从跟了朱瑙之后, 朱瑙找人教他习武练功, 他的身子骨以比从前硬朗许多。刚入冬的时候,他穿件薄衫四处走动也不觉得寒凉。可到了这几日,他也不得不添上厚衣服了。今年冬天似乎比往年都更冷一些。 正说着, 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两人对视一眼,程惊蛰主动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正是不太自在的虞长明。 程惊蛰问道:“虞寨主, 你怎么来了?” 虞长明目光闪烁。 朱瑙看他两眼, 心中已明白, 笑眯眯道:“虞兄进来说话。” 他的语气很自然,令虞长明放松一些。他正要入内,忽听程惊蛰惊讶道:“咦?你难道是来送账本的?” 虞长明:“……” 如果不是程惊蛰的眼神看起来很无邪, 他都要怀疑这小子是故意让他难堪的了。 朱瑙让惊蛰去通知仆人准备些热茶和糕点,随后把虞长明迎进屋。 两人对面坐下,虞长明不知该怎么开口——长明寨里没有钱了。 其实原本不该这么快,他每年都会省吃俭用在寨中囤一笔钱粮,以备不时之需。可一来他最近新收了很多人,食物消耗得太快;二来今年冬季是个严寒,山中又比山外更加阴冷潮湿,很多人扛不住冻,都病倒了。他不得不购置了新的御寒衣物棉被,又请大夫为寨民治病,平添好大一笔开支。以至于这才过了短短几天,山中已经无钱可使了。 朱瑙率先开口:“虞兄,你新收的那些人可还驯顺?” 虞长明颔首:“还行吧。” 他从隆城山一口气收编近百人,这些人若是能安顿好,便为长明寨增添一股强大的力量。若是安顿不好,也可能成为寨中隐患。此事不用朱瑙提醒,他也清楚。因此收编新人之后,他立刻把新人打散,分编进原本的寨民之中,并为他们安排劳作,不让人闲着。经过这段时日,那些山贼已被长明寨中人同化,表现得十分驯顺。 朱瑙夸奖道:“虞兄果然御人有方。” 虞长明摆摆手,不想听他恭维。有了这开场之后,他脸面也抹开了,单刀直入地开口:“朱庄主,我现在很需要钱。” 朱瑙丝毫不意外:“虞兄养活这么一大家人,确实不容易。我愿意借些钱粮给你度过难关,只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之计是什么?是改善整顿山寨的经营,使得山寨往后能够收支平衡。 两人僵持片刻,虞长明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递给朱瑙。 朱瑙淡定地接过,翻看起来。 长明寨的账本上能看出许多寨中机密,譬如他们究竟有多少男丁,购置过多少武器,修筑了多少工事等。这些都不可轻易让外人知晓。虞长明也并没有那么信任朱瑙,他今日带来的账册是他重新做过的,上面模糊了许多信息,更省去明细,只写个大概收支。 即便如此,朱瑙看完之后也明白得差不多了。他放下账本,道:“你在山上开垦了几十亩田?种些什么?” 虞长明道:“豆类,还有一些果蔬。” “就这些?” “就这些。” “哦。那山上有哪些花草树木?矿产石料?你详尽地告诉我。” 虞长明愣了一愣。山里的情况他的确了如指掌,但他以往只关注哪些植物可以食用,哪些树木可以制造工具。用不上的就没太在意。被朱瑙这么一问,他颇花了一些功夫细细回想。他一边说,朱瑙一边记。 接着,朱瑙又问道:“你们山中人吃的盐从何处来?” 虞长明道:“山中有卤水,我们自用卤水煮盐。” 朱瑙眯了眯眼:“卤水?” 虞长明点头。山上有一道石缝,石缝中有水渗出。他们原先以为那是山中泉水,尝过之后才发现滋味咸苦,竟是天生卤水。后来他们便用那卤水晒盐。量虽不大,足够山中人食用。朱瑙询问卤水的情况,他也就如实告知。 紧接着,朱瑙又问了些山中畜养的禽类等状况。待全部问完之后,他搁下笔,重看了一遍,忍不住边笑边摇头。 虞长明别扭地问道:“你笑什么?” 朱瑙放下纸笔,抿了口茶,一本正经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此富饶之地,虞兄却吃得那么穷,可真是不容易。” 虞长明:“……” 如果不是他确实穷得快吃不起饭了,他大概会马上扭头就走。此刻他却只能继续眼巴巴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朱瑙什么都没说,直接动笔写了起来。 他写得飞快,虞长明原在边上耐心等着,想等他写完了再看。然而眼见着朱瑙落笔不停,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张纸,虞长明有些忍不住了,想凑过去看看他到底在写什么。这时朱瑙将笔搁下,抖了抖纸上未干的墨,然后推到虞长明面前。 纸上列了数条建议,看得虞长明一愣一愣。 “把种豆改为种茶?”虞长明皱了下眉头,本想说什么,想了想,又咽回去了。 当初他带着父老乡亲进山,想的是过自给自足的生活,因此他所选种的作物皆是日常饮食所需。因为山上谷物难以种植,他才种些豆类和果蔬。然而两年下来,他也发现,想在山中自给自足是不可能的,他所种的豆类收成并不好,只能当做一些贴补,实则大量食物还得从山外进。既然如此,确实不如改种一些更有价值的作物,和山外交换。而高山之上,种茶是最合适的,收益肯定会比种豆高些。 虞长明还在思索孰利孰弊,朱瑙已经掏出算盘给他算了起来。 “虞兄,你种豆类,一亩地能收多少斗?可有十斗?” 虞长明抿了抿唇,道:“十斗不到。” 朱瑙道:“我且算它十斗吧,每石约算两贯钱,每斗便是一贯钱。可若改种茶田,秋季打尾,一亩可产两斤毛茶,茶钱按两算……” 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打,推到虞长明面前:“每亩地的利润少说提升三十倍。” 虞长明:“……” 他面上仍是平静的,内心却已山呼海啸。不看数字不知道,一看简直吓一跳。这何止是高一点啊?回去就把地推了,改种茶,谁不让他种茶他跟谁急! 再往下看,朱瑙罗列了几种他提到过的花草植物,那些都有药用价值,可着意培养,采摘卖钱,又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再往下,虞长明看到一条,颇为吃惊:“开盐井?” 朱瑙理所当然:“对,开盐井。你山中既有天然卤水,必有齍脉。沿齍脉凿井,采自然盐泉。提盐卤,晒井盐……仅这一笔进项,就足你山上寨民生活。” 虞长明目瞪口呆。 他自然知道盐的价值,也一直很庆幸山里有天然卤水,为他省去了买盐的开支。可是让他去卖盐?这种事他还真是做梦都没想过。 齍脉要怎么找?盐井要怎么开? 朱瑙道:“你们若不懂得如何寻找齍脉,开采井盐,交给我来办。我自能为你们找到能工巧匠。” 虞长明半晌才消化,怔怔问道:“即便炼出了盐,又该怎么出手?” 朱瑙一愣,诧异道:“难道你们种的茶,采的盐,不打算让我为你们经营?” 顿了顿,目光谴责:“虞兄,你不会这么不厚道吧?” 虞长明:“……” 虞长明:“…………” ——他说朱瑙为什么这么热切地要帮他出主意,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贩卖私盐是违法的,不过民间贩卖之人亦有不少。眼下这世道,法纪已成官吏捞钱的工具,只要花钱打点好官吏,没有什么不能做。而长明寨中没有经商之人,更没有本事去打通销路。想要赚这些钱,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跟朱瑙合作。利润自然也是双方分成。 虞长明回想起先前种种,不由失笑:“你那日在我面前打算盘……不,更早之前,你劝我收服隆城山,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朱瑙不置可否,只笑道:“我那日便说过,如今我在此位,所谋之职便是赚更多的钱。有何不对呢?” 他说的这样坦荡,虞长明反倒一点也不生气。说实话,在此之前,他一直都不喜欢商人。他总以为商人利欲熏心,盘剥百姓。可如今三番两次与朱瑙合作,他非但没有被盘剥,却颇有收益。这钱让朱瑙赚,他心甘情愿。 于是他又继续往下看。 其后又有种种举措。朱瑙根据他提供的账本和他方才所述情况,对山中的畜牧、劳力的分配、新地盘隆城山的利用等皆提出改善举措。若按他的方法来行事,虞长明需要担心的已经不是寨中人吃不饱饭该怎么办了,而是赚了那么多钱该怎么花。 当朱瑙一次又一次用算盘拨出他改良后的可能获得的收益,虞长明自己都觉得心跳有些快,竟也有些理解商贾的乐趣了。 ——钱的确是个好东西。尤其是缺钱之后,这样的感受便愈发明显。 不知不觉,虞长明眉间愁云消散,脸上已有了几分笑意, 然而当看到末尾时,他再一次愣住,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 ——朱瑙给他的最后一条建议,只写了两个字,且与钱财无关。 虞长明放下纸,抬起头默默地看着朱瑙。他试图从朱瑙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是朱瑙神色淡淡的,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朱瑙目光投向窗外,手指轻轻敲着着桌面,轻声道:“虞兄,这是乱世啊。” …… 虞长明揣着朱瑙所书条条建议离开房间,向府邸的大门口走去。一路上,他有点心不在焉。 幼时父亲教他读史书,他读到乱世篇章,总是狼烟烽火,生灵涂炭。往往百年乱象之后,方有英雄出世,救万民于水火,重振天下纲纪。彼时他年少轻狂,也曾幻想过若有朝一日天下大乱,自己便是那不世出的豪杰英雄。然而当他成为一寨之主,肩负起一寨老少的吃喝,他才发现所谓英雄,风光之下,有太多的道义与责任。 他也不知道如今这天下是否已是乱世。听说北方战事连年,起义军步步南下,逼近京城。又听说朝堂之中风起云涌,频频政变。而他所处的西南之地,虽无战火,也是流民四起,秩序崩坏。这天下似乎已经乱了,又似乎还没有大乱。 如今,他的心境遭遇当年读史书时截然不同。比起奢想自己成为乱世英豪,他更希望乱世不要到来。又或者,英雄豪杰能早日出世,救大厦之将倾。 可无论乱世与否,日子总还得往下过…… 穿过院子的时候,虞长明遇到了正在院子里练棍法的程惊蛰。 程惊蛰见他出来,收棍站直:“虞寨主,你要走了?” 虞长明回神,“嗯”了一声。 程惊蛰与他没有什么好说的,道了一声再会,就进去找朱瑙去了。 惊蛰推门进屋,想问朱瑙打算什么时候出门,却见朱瑙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天空出神。惊蛰走到他身后,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 寒冬的天色有些惨淡,云层蔽日,一片浓雾。 惊蛰道:“公子在看什么?” 朱瑙道:“惊蛰,你说这天什么时候会变?” 惊蛰一愣。天色虽惨淡,但并没有要变的迹象。冬日便是如此,从清晨惨淡到夜晚。直到开春之后,方会有阳光明媚之景象。 然而朱瑙说会变,惊蛰就立刻相信会变。他道:“会变天吗?那我去拿把伞带着?” 朱瑙:“……”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揉揉惊蛰的头发。 惊蛰懵懂地看着他。 “走吧!”朱瑙转身向外走去。再不出门,天都快黑了。 惊蛰连忙关好门窗,追了出去。 …… 长明寨中。 老弱妇孺们排着队,缓缓向前,领取棉衣。 虞平带着两个人从半山腰上来,队伍还剩下最后几个人。他走过去:“棉衣够发么?” 负责发放的人点了下数量,又抬头看了眼还在排队的人,点头:“够,正好呢。” 虞平弯下腰,从箩筐里捞了一件棉衣出来。 发衣服的人瞬间有些慌神:“二寨主……” 长明寨没有那么多钱,不可能给人人都准备棉衣。虞长明是按照老弱妇孺的人数购置的,年轻力壮的男子们只能捱着。如果虞平要拿走一件,就会有人领不到了。 好在虞平并没有这么无耻,只是看了一眼就又扔回去了。他啧啧摇头,领着跟班大摇大摆地走了。 跟在虞平身后的两人名叫孙大头和冯大嘴。虞长明虽然在寨中素有威望,可山寨之大,也不可能人人都唯他是从。比起虞长明的仁义,这两人更认同虞平的想法,也常常帮他在山寨里做些拉拢和收买人心的事。 走出一段路以后,一股寒风刮过,孙大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抱怨道:“买那么些件衣服……” 他本想责怪虞长明抠门,衣服买的太少,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虞平一声冷笑打断了:“真可笑,寨子里就那么点钱了,他不省着钱买食物,竟去给那些没用的人买衣服。” 孙大头:“……” 虞平冷冷道:“若由我来当家,我才不会把钱浪费在这种地方。不经冻的人冻死得了,山寨里废物太多,正好趁着这机会清理。” 孙大头立刻把嘴闭得严严实实的。 冯大嘴连声附和:“就是,寨子里养了那么多没用的人,害得我们也得饿肚子。” 虞平呵呵冷笑:“等我哥没钱的时候,我看他要怎么办!” 孙大头连忙道:“等寨子里没钱了,大家就会知道,寨主那一套是行不通的,还是二寨主最英明!” 虞平深以为然。 虽然他不清楚寨中账务,但他知道,山寨里很快就要山穷水尽了。最近每日的发放粮食都在减少。他能感觉到,寨中的人最近都有些焦虑。 虞长明有威望又怎样?寨中人服他又怎样?人们愿意服他,无非因为他眼下还能让人吃上东西罢了。一旦供不上粮食,他的威望就会立刻破碎。人们会责怪他豢养废物,责怪他把钱财花在不该花的地方,责怪他心慈手软……责怪他不配当寨主。 想到那一刻马上要到来,虞平嘴角缓缓吊起一抹期待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 最近事情很多,今天一下午我又是跟我妈一起泡在机关里办事情。再加上卡文卡得厉害,这几天写了好几千字都删掉了,所以没有稳定更新,对不住大家_(:3∠)_ 20、第二十章 “寨主回来啦!” 虞平正幻想虞长明被墙倒众人推的那一天, 忽听山下传来喊声, 顿时眉头一跳。 此番虞长明下山,虞平虽然不清楚他到底去做什么, 但也能猜到大致——虞长明八成是想办法筹钱或者筹食物去了。他下山之前那副愁云惨淡的模样,简直让人不忍多看。然而虞长明此去能否筹到钱和食物,虞平非常不看好。 这年头不是靠抢的,怎么可能弄到那么多东西? 虞平心思转了转, 扭头对孙大头和冯大嘴道:“走,我们过去看看。” 三人便扭头往山下走去。 走到坪地, 只见几乎大半个山寨的人都在这里了,人们叽叽喳喳笑声不绝,大老远就能感受到他们的喜悦。 虞平等人颇有些莫名。虞长明是受欢迎不错, 可他也没出去多久, 不至于回来一趟人们就这么高兴吧? 人们兴奋地讨论着, 虞平隐约从人们的话语里听到“粮食”、“银钱”等词,不由一惊,立刻拨开人群钻了进去。 坪地上已经堆了满满一地的货物。虞平吓一跳, 跑过去揭开一个箩筐的盖子,里面装的竟是满满一筐黍米!他看傻了眼, 马上又揭开另一个箩筐的盖子, 更出乎他的意料, 里面装的一条巨大的咸猪腿!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哪里来的?” “二寨主,这是寨主带回来的。听说山下还有呢。” 话音刚落,一队人马挑着扁担上来, 放下东西立刻又掉头往山下走,去挑下一批货物。 “我哥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寨民喜滋滋地答道:“听说是山下的朱庄主知道我们过冬缺粮食,感谢我们上次帮他耕地,所以特意送给寨主的。朱庄主真是个大好人。” 虞平:“……”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有病吧?? 不多时,长明寨的人挑着最后一批货上来,虞长明也跟着回来了。虞平正打算上前问个究竟,众人却瞬间涌上去将虞长明团团围住,让虞平全无落脚之地,只能在外面眼巴巴看着。 虞平没挤进去,陆求雨却挤进去了。他非常灵活地蹿到虞长明身边,问道:“寨主,这些都是朱庄主送的吗?” 虞长明道:“是。” 陆求雨不理解:“朱庄主为什么要送我们这么多粮食?” 虞长明道:“我与他谈成了几件交易。从此以后他的商队过路,我们不再收取银钱;再则农忙之际,我会派些人去他的田庄帮忙;另外,往后山中有些开采,我们亦要与他分利。” 陆求雨一脸懵懂。除他以外,周遭许多寨民也稀里糊涂的。他们都是农户出身,没太多见识,不懂得经商的那一套。反正打从上一回朱瑙出钱雇长明寨众人去帮农开始,他们心里便对朱瑙印象极好。这些送来的粮食更让他们相信,朱瑙是个大好人,是个大善人。 虞长明回来的时间本就不早,又被人们围着七嘴八舌说了半天话。眼见着天色将晚。虞长明赶紧嘱咐众人把粮食收进粮仓里,以免天黑之后来不及收拾。 等人群都散了,虞平才找到机会凑到虞长明边上。 “哥……” 他话还没出口,就见虞长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虞长明一脸倦相,“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就进了屋,只留下虞平对着满地的粮食傻眼。 …… 翌日上午,虞平走到虞长明的门口,推开门一看,里面竟然空空如也。他回头问附近正在织布的女眷:“寨主人呢?” 女眷道:“寨主说,今天要去山下接客人,一大早就出去了。” 虞平一愣:“接客人?什么人?” 女眷摇头:“不知道。” 虞平皱眉。虞长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孙大头察觉到虞平似乎有些焦躁,忙宽慰道:“二寨主,放宽心。就算寨主管那姓朱的要了点粮食回来,救得了今日,也救不了明日。只要寨主继续养这么多废物,早晚还是会坐吃山空的。” 冯大嘴连声附和:“对对对。救得了今日,救不了明日!” 他二人都是孤家寡人,落草前既无娶妻也未生子。当了山贼之后,再想娶妻更不容易。因此他二人看见寨中其他人家其乐融融,自生妒忌之心。再则寨中粮食短缺,他们自己吃不饱肚子,还得眼睁睁看着食物被分给别人家的老人和孩子,自然心气难平。这些心气转化成了对虞长明的不满,又进而变成了对虞平的支持。 虞平没好气地走了。 过了几个时辰,寨中响起集合的鸣钟声。虞平正在午睡,被钟声吵醒,一肚子火地爬起来出门。 坪地上已挤满了人,虞长明站在搭起的高台之上,身边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那老者面生得很,并不是寨中人。 长明寨里很少会有外人来,此刻集合的寨民全都十分茫然,交头接耳地讨论那老者究竟是什么来头。 虞长明环视四周,见人不多到齐了,朗声开口:“今日起,寨中所有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编成两队。一队每日辰时至午时在后山集合;另一队每日午时至申时在后山集合。赵老会带领你们开凿盐井。” 人群瞬间就沸腾了! 虞平也满脸惊愕,不可思议地看着高台之上的虞长明。什么情况??开凿盐井??? 开凿盐井不是件容易的事。所谓盐井,并不似普通水井,而是大号深井,需向下开挖几十丈深,凿穿岩石,方可获得盐卤。取卤水倒在田中晾晒,每天便可析出数斤粗盐。若是盐卤纯正干净,晾晒后便可直接食用。若是盐卤污糟,则还需经过一些工序提纯。如此复杂工序,需要多人合力,因此往往只有官府才有能力组织开采。 蜀中本是产盐之地,早在前朝,蜀中便有不少盐井。然而随着时代变迁,那些盐井逐渐废弛了。由于官府懒怠,弛于管理盐业,懂得识齍水脉、凿盐井之术的人也越来越少。于是盐价高涨,百姓又开始缺盐。 而眼下站在虞长明身边的那位老者,便是如今难得懂得识齍水脉的人、凿盐井之术的人。其实朱瑙早就知道隆城山附近就有一些废弃的古盐井,也怀疑长明寨中应能产盐,所以许久之前便已找到赵老。等虞长明答应之后,他便将赵来送上山来找盐。 上午,虞长明带着赵老去看了山中渗出卤水的石缝,又带着赵老在后山走了一圈。赵老眼光毒辣,一下便找到地方,言明往下开挖必有盐卤。 这是一项大工程,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完成。所幸长明寨新收编了一大批劳力,而朱瑙又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粮食,众人无需为食物发愁,便可集中力量赶紧将盐井凿出来。 有人问道:“寨主,我们为什么要凿盐井?” “为了取盐、贩盐。”虞长明道,“有了盐,我们就能换取足够的食物。” 没有人不知道盐的宝贵,只是不太敢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又有人问道:“寨主,我们后山真能开出盐井吗?” 虞长明道:“赵老说可以,我相信他。” 人群逐渐从震惊之中缓过来,开始兴奋,他们知道后山石缝中会渗出卤水,只是数量很少,勉强够山上人吃。自从山寨人变多以后,大家能分到的盐越来越少,食物也越来越清淡。可现在忽然说能开挖盐井,不仅他们以后都有足够的盐吃了,还能拿出去贩卖。 ——那可是盐啊!盐啊!! 又有人担忧道:“寨主,可是贩卖私盐是犯法的。” 虞长明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那人边上立刻有人问他:“犯法?你当山贼不犯法吗?” 提问的人愣了愣,想了一会儿,道:“也是。” 一时间,山上所有人都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和兴奋之中。甚至连孙大头和冯大嘴都挺高兴。这要真有了钱,吃饱不愁了,他们也能穿上棉衣啊! 整个山头上,唯一不高兴的人大概便是虞平。这要真采出盐井来,够他们吃多少年?又要给虞长明增添多少威望?!难不成往后这长明寨便真要随着虞长明永远仁义下去了?! 没有人顾得上他有多不高兴。虞长明雷厉风行,男子们已开始分队登记,决定日后劳作的顺序了。 …… 转眼便到了开春时节,天气渐渐转暖。 王伯正与王仲奇正在田里播犁地,忽听远处有人叫他们名字:“伯正,仲奇!” 兄弟俩扭头一看,欣喜道:“陆求雨!” 陆求雨跑到田边,卷起裤腿,拿了一把农具走进田里:“我来帮你们干。” 王伯正奇道:“陆兄,你自己的田不需要忙吗?” 陆求雨道:“没事,今天轮到我休息,活儿有别人干。” 王家兄弟对视一眼,有些奇怪。春耕时节是农户最忙的时候,他们兄弟每天从早忙碌到晚,陆求雨居然有空休息? 他们看陆求雨的目光非但不是嫉妒,反而多了几分同情——活儿少,说明他的田地少,说明他的收成也少啊!肯定是没遇上好地主,可怜了。 其实陆求雨倒也不闲。长明寨中的人挖了一个冬天的盐井,因为人多,他们干活的效率也很高,现在盐井已经初具规模,底下会渗出卤水了。再过不久,第一座盐井就能修完了! 不光要修盐井,春耕时节,山上的人还在忙着种茶田。陆求雨其实也忙了很久没歇过了,今天难得轮到他有一天休息的时间。他闲不住,居然跑来田庄主动帮王家兄弟干活儿。 三人正聊着,忽见有人走到附近。王伯正扭头一看,原来是石三。 “石大哥,来了啊。”王伯正跟他打了个招呼,“嫂子怎么样了?” 石三满面红光:“好多了。今天早上还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哇,嫂子能下地了啊?” 石三笑容咧到嘴角:“是啊。多亏了庄主,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他。” “咱们把地种好了,今年秋天大丰收,就是对庄主的报答,”王伯正道,“等我们忙完了这里,就来帮你。” 自打大夫来田庄给周氏看过病,又开了药,周氏的病情渐渐有所好转。石三照料她之余,也有空来地里干活了。佃户们知道他家中情况,都很帮忙,今天你帮一点,明天我帮一点,于是石三承租的地里的进度倒也没比别人拉下太多。” 王仲奇道:“求雨哥,你去帮石大哥吧,我们这儿我们自己来就行了。” 陆求雨跟王家兄弟关系好,听他们说过一点邻居石三的事儿。石三是个可怜人,妻子重病,家中破产,亲人逃亡,骨肉分离。而他遭遇的所有苦难,都可以归结于一个原因——山贼祸害。 作为一个山贼,陆求雨听这个故事的时候简直愧疚无比,恨不能挖条地缝钻进去。 他二话不说,一头扎进石三的地里,疯狂地干起活儿来。 石三被陆求雨的架势吓到了,也赶紧跟着干。 过了一阵,石三自己犁完了一亩地,抬头一看,陆求雨已经帮他犁完两亩地了! 石三目瞪口呆,夸奖道:“陆兄,你真是个好人,帮别人干活都那么勤快。” 陆求雨被好人两个字砸出一身冷汗,继续埋头疯干。 石三看人家干得那么卖力,自己也不能偷懒,不然多不好意思。于是他也加快速度,拼命干起活来。 离他们不远的王家兄弟忙完一阵有点累了,一抬头,发现旁边一块田的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在干活。 王家兄弟:“……” 这种事情会传染,而且也容易激起人的好生之心。人家来的晚的人干活的进度都快追上自己了,这怎么行?于是兄弟俩也不休息了,加紧力气干起来。 不多久,地犁得差不多了。石三走到田埂边坐下,招呼陆求雨:“陆兄,过来喝口水歇歇吧。” 陆求雨确实累得口渴,便走到石三边上坐下。 石三跟他随口聊起来:“我听他们兄弟说,你也是附近的农户?” 陆求雨干巴巴道:“是、是啊。” 石三关切道:“哦,那你可千万要小心山贼。这附近的山贼特别凶残。” 陆求雨:“……” 他不敢聊这个,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你们朱庄主真是个慷慨的人啊。” 石三忙道:“是啊,他真的很慷慨。要不是他,我们早让山贼给害死了。” 陆求雨:“……” 他干笑两声,道:“今天天还挺暖和的。” 石三点头:“开春了,天终于暖和。也真奇怪,一整个冬天山贼一回都没来过?” 陆求雨:“……”这天没法聊了! “陆兄。”石三奇怪道,“你怎么一头汗?你不舒服吗?” 陆求雨欲哭无泪。得,还是赶紧干活吧! 他二话不说,又一头扎进地里忙碌起来。 21、第二十一章 陆求雨又在地里忙活半天, 累得腰酸背痛。他垂着腰直起身, 正打算去歇歇,只见远处的田埂上有一道身影正在往庄里走。 那道身影有些眼熟, 陆求雨眯着眼看了会儿,疑心自己认错人了,呼喊边上的石三:“石大哥,你看看, 那边那个人是你们庄上的吗?” 石三从地里抬起头,顺着陆求雨指的方向看去。那人已经走得很远了, 只能看见一道小小的黑影。他不确定道:“好像是王家的老大……怎么了?” 陆求雨小声嘀咕:“我看他背影有点像我们二寨主啊。” “二什么?”石三没听清。 陆求雨差点说漏嘴,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应该我认错人了。” 石三耸耸肩, 弯下腰继续干活。 陆求雨疑惑地看着那道身影。他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像虞平, 但虞平似乎没有理由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那人步伐很快, 没多久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陆求雨甩甩头,心想八成还是自己认错人了。于是他不再多想,埋头继续翻土。 …… 朱瑙今日到田庄巡视, 看了下春耕的进展,确认佃户们有无难处需要解决, 随后便找了个院子看管事送来的开春时购置新农具、耕牛等物的账本。 程惊蛰搬了一张小桌子, 也在边上看书。过了一会儿, 他凑过来,指着书上某处问朱瑙:“公子,这是什么字?” 朱瑙看了一眼, 答道:“这是爨,烧火煮饭的意思。” 程惊蛰点点头,又回到小桌旁继续看书。 他从前不认得多少字,是跟了朱瑙之后,朱瑙找人教他认的。少年人学东西快,过了不到一年,他已能自己看书了。书上仍有许多字他不认得,对照着上下文猜一猜,往往能猜中十之八|九。实在猜不出,便找人解答。这样边看边学,学得更快。 他眼下正在看的是一本兵书,也是朱瑙扔给他看的。 不多久,朱瑙对完了账本,伸个懒腰,扭头往边上看。 程惊蛰正捧着书,神色十分认真。他看书有些慢,许是字还认得不够全的缘故,一本书看了好多天才看了半本。但他有个优点,便是他做什么事都很严谨仔细,看过的东西便记下,绝不囫囵吞枣。 朱瑙闲来无事,叫道:“惊蛰。” 程惊蛰忙用镇纸压住书页,抬头看他。 朱瑙问道:“你看了这些天,可有什么想法?” 程惊蛰想了想,认真答道:“这本书案例详实,我看得很有收获。有许多案例我初读时觉得不可思议,仔细想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譬如?” “譬如我方才看的一篇,记载的是一场以少胜多的战事。那场战事中,一方有大军一万人,另一方仅有一千人,相差整整十倍。”程惊蛰一本正经地叙述道,“在我看的上一本书里说,如果想要以少胜多,应当在狭窄的地势中采取偷袭,大军施展不开,弱方的胜算会更大。但是在平地作战,就会十分仰仗兵力多寡。因此按理说,千人想要胜万人,应该选在山谷作战,可是那支千人部队竟然在洛阳附近的平原上主动对万人大军展开偷袭……本来胜算应该不大,没想到两边刚一交战,万人大军竟然迅速溃散,最后一败涂地。” 朱瑙一面听一面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程惊蛰道:“原来统领千人的将领特意选在敌方大军经过洛阳的时候偷袭,是因为万人大军里的许多军士都是出身洛阳的百姓。军队常年在外作战,兵卒们路过家乡时,本就有强烈的思乡之心。敌军一来,他们无心作战,还很多人想趁着混乱逃回家乡,结果这批人拖散了整支大军,军心溃散,彻底崩盘。” 朱瑙微微一笑,道:“那千人之将是个用兵奇才。” 程惊蛰挠挠头:“以前我还以为两军交战,谁的将军更勇武,谁的兵力更强盛,谁便能取胜。可看了书上的许多案例才发现,原来胜负成败,竟有那么多变数。最大的变数,既不是将军的勇武,也不是士兵的多寡,而在于……在于……” 他心里明白那个意思,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磕磕巴巴说不下去。 朱瑙提醒道:“人心。” 程惊蛰眼睛一亮:“对!在于人心!” 朱瑙目光赞许。看了这么点书,便能有这样的见地,程惊蛰的资质比他想得更好。他正欲褒奖几句,外面突然响起脚步声。 朱瑙扭头一看,却是一名佃户来了。他问道:“有什么事吗?” 佃户道:“庄主,有个外乡人进了田庄,说想求见你,被我们拦在房区外。他自称姓虞,别的不肯多说。我们要放他进来吗?” “虞?”程惊蛰小声道:“是虞寨主来了?” 朱瑙亦有相同想法,便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数名佃户领着一个男子走到院子外:“庄主,人带来了。” 朱瑙和程惊蛰看到他们带来的人,皆是一怔,程惊蛰迅速起身,抓起脚边的一根长棍,目光戒备地打量来人。 来人并不是虞长明,是个他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佃户们见状一愣,也立刻摆出戒备架势。然而朱瑙眼中波光动了动,竟温和地开口:“没事,你们干活去吧。” 朱瑙发话,佃户们才纷纷解除戒备,各自散开。程惊蛰收棍,仍站在朱瑙身边没有动。 虞平昂首挺胸地走进院子,见程惊蛰仍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他便大方地张开双臂,前后转了一圈,示意自己没带任何兵器。随后他向朱瑙行了个拱手礼:“见过朱庄主。” 朱瑙道:“阁下是?” “虞平。我是虞长明的从弟,朱庄主知道我吗?” 朱瑙并不惊讶。当看到来的是个陌生人时,他便已猜到虞平身份了。他抬手示意道:“二寨主请坐。” 虞平径自拉了张凳子在对面坐下,打量着朱瑙,目光中闪过一丝意外。在他的心目中,朱瑙是个奸猾狡诈的商人,没想到朱瑙竟如此年轻,相貌亦很清俊。 朱瑙微笑着问道:“二寨主光临此地,不知有何见教?” 虞平没有立刻开口,仍盯着朱瑙看。 他记得第一次与朱瑙打交道,应是他带人打劫了朱瑙的商队,抢走十车粮食。没过几日,朱瑙又派人给长明寨送了十车粮食。那时候他便对朱瑙上了心,觉得此人不简单。只是玩玩没想到,后来朱瑙竟会与长明寨又有那么多的牵扯。 朱瑙在隆城山脚买了田庄,朱瑙花钱雇寨民帮做农务,朱瑙给长明寨送来过冬粮食……朱瑙做的许多事情,都令虞平深恶痛绝。原因无他,只因为那些事情全都间接增加了虞长明在寨中的威望。 然而那些仍是小事,真正令无法无法忍受的,是那口盐井。 去年冬天虞长明突然带人开凿盐井,他便听说此事又和朱瑙有关。虞长明似乎是受了朱瑙的撺掇,那位识齍脉的老人也是朱瑙找来的。那时他便对朱瑙恨之入骨,然而他仍抱有侥幸之心,希望虞长明劳财动众,最后白忙活一场。可当这个月盐井真的开始往外冒盐卤的时候,他简直气疯了,更对朱瑙欲杀之而后快! 然而那样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他冷静下来之后,他非但不想除掉朱瑙,反而觉得朱瑙的出现兴许是老天给他的机会。 虞平忽然笑了,目光直剌剌地盯着朱瑙:“朱庄主,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他以为朱瑙会很惊讶,没想到朱瑙语气淡淡的:”是吗?” 虞平皱了下眉头,仔细观察朱瑙,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变化。他今日的行动是有些冒险的,但他敢这样来,也是有几分把握的。他调查了许多关于朱瑙的事,他知道朱瑙如何在阆州发家,知道朱瑙灾时炒高粮价,也知道朱瑙是个自称皇亲国戚的妄人。即便有些人说朱瑙仁义,他却不信。商人眼中,只有一个利字,哪来什么义?无非是假称仁义,借此敛财罢了。朱瑙给长明寨送粮食,无非是想借机拉拢讨好,以便撺掇虞长明开茶田,凿盐井,他便能从中获得利润。 虞平上身前倾,单刀直入:“是。朱庄主,我想跟你交朋友,因为我跟你志同道合。” 说完这话,他终于从朱瑙脸上看出一丝感兴趣的样子。 “不知二寨主志在何处?” 虞平嘴角勾起一丝笑。他相信他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让朱瑙倍感激动的:“我?我志在赚钱啊。不光我一个人赚,我还想跟朱庄主一起赚,帮朱庄主赚更多的钱。” 22、第二十二章 对于钱财, 虞平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他看明白了一件事——钱能够收买人心。他始终相信, 长明寨中人愿意顺从虞长明,是因为虞长明让他们有吃有喝。换言之, 谁能让寨众吃喝不愁,寨众便愿意追随谁。既然虞长明可以,他虞平当然也可以。 而他这样说,也是想逢迎朱瑙。可惜朱瑙却完全没有他预想中的激动。 朱瑙道:“二寨主能帮我赚更多的钱?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 你觉得你比你哥更能干?” 虞平眉头一跳:“……对。” “哦。”朱瑙心平气和地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帮我赚更多的钱呢?” 话题进展得太快太顺利了, 以至于虞平都有点接不上:“……啊?” 朱瑙诧异挑眉:“你不是说要帮我赚钱吗?难道怎么做你还没想好?那你要我如何与你合作?” 虞平:“……” 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先惊讶一会儿?纠结一会儿?这么轻易就与他谈起赚钱的话题,简直完全没把虞长明放心上啊!都说商人唯利是图,这也唯利是图得太赤|裸|裸了。 当然, 虞平没资格指责朱瑙。只是一个无耻的人碰到另一个更无耻的人时, 难免也被震撼了一下。 虞平理了理思绪, 道:“很简单。茶也好,盐也好,山中一应事务, 我哥如何与你分利,我都多给你一成——不, 只要你帮我坐上寨主之位, 我就多分你两成!” 这话惹得朱瑙笑了一笑。虞平不知有什么好笑, 又听朱瑙又问道:“我帮你坐上寨主之位?你想我怎么帮?” 这一点虞平早就想好了:“你给我哥钱财让寨民过冬,众人便以为这是我哥的功绩。你若把这些钱财给我,这些自然就是我的功绩了。我哥能让他们喝粥, 我要是能让他们吃肉,过不了多久,他们自然唯我是从!” 朱瑙“唔”了一声:“那过不了多久是多久呢?” 虞平愣了愣,不确定道:“一两个月吧?” 在他的注视下,朱瑙默默抽出了一把算盘。 虞平:“?” “你们寨中四五百口人,我就先按四百算。四百人,每人每天吃二两猪肉,肉价五十文,一天就是四十两银子。两个月六十天,六十天就是两千四百两银子。”朱瑙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然后推到虞平面前,“二寨主,你要问我借两千四百两银子?我实在借不起啊。” 虞平:“……” 他被朱瑙一串数字绕懵了,磕磕巴巴道:“不、不是真的要喂他们吃肉。我只是这么个意思。你把钱给我哥,还不如给我,让我在寨中建立威信。我能给你更大的回报。” 朱瑙道:“你要这么说的话,问题又绕回去了。你问我借钱,既然不是给寨民们吃肉,具体要怎么花呢?你若是没想好,到时候喂了大家三个月的肉还没成事,我岂不是全部身价都赔进去了?” 虞平:“……” 他目瞪口呆,半晌接不上话——这事情的发展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 朱瑙同情地看着他:“二寨主,恕我直言,你这样去造你哥的反,我很不看好。” 虞平:“…………” 他憋了半天,脸胀得通红,终于勉强把思路捋顺:“你,你借我一笔钱,我去购置兵器,余下的用来收买人心!只要带着一批人起事,拿下虞长明,剩下的人自然会归顺我!” 朱瑙道:“哦?你要借多少钱?” 虞平不敢犹豫,立刻道:“一百两!绝对够!”山上都是穷苦百姓,一二两银子对他们来说已是巨款。他相信拿出这笔钱肯定能收买不少人。 朱瑙道:“兵器可是受官府管制的,你准备到那里买呢?买多少?收买几个人?什么时候带领他们起事?” 虞平:“……” 他来之前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却被朱瑙接二连三的问题砸得晕头转向。他无法作答,因此又急又怒,火冒三丈地跳起来:“你在拿我开涮吗?” 程惊蛰立刻挥棍指向他。虞平看着那棍尖,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朱瑙摊手:“二寨主,你以前没问人借过钱吧?想要借钱,说清所借数量,开销用途,这是最基本的吧?如何说是我拿你开涮呢?” 虞平:“……” 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能立刻掉头就走。可若是就这么走了,他今日白来一趟还罢,此事传到虞长明耳朵里,他亦有麻烦。 他确实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朱瑙和虞长明不是一条心,他便有机可乘,完全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窘况。 朱瑙都被他那面红耳赤的样子逗笑了。于是他大发慈悲,不再纠结明细,换了个问题:“二寨主,你为什么想做寨主呢?可是虞长明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虞平警惕地打量朱瑙:“你问这些干什么?不会是想套我的话去告密吧?” 朱瑙耸肩:“二寨主,我和长明寨的生意乃是长久的。我若不知你的行事风格,以后如何能信任你呢?” 虞平眯了眯眼睛,想从朱瑙脸上看出端倪。可朱瑙一张天生笑脸,让人很难察觉他的情绪。 虞平皱眉。他跟虞长明非但没有私仇,虞长明甚至待他很好。可他当初来投奔长明寨,便是打定主意从此非但不再受人压迫,更要将当初那些骑在他身上的人全都踩在脚底!他以为当上山贼以后便可任意妄为,谁知道在虞长明的带领下,长明寨全然不是那般光景。他们仍要辛勤劳作,甚至有时还得忍声吞气,这样的日子与他落草前又有什么分别? 如今长明寨在仪陇大有势力,连官府也奈他们无何,他完全可以过得恣意潇洒,眼下虞长明却成了他最大阻力。这比私仇更让他深恶痛绝! 虞平道:“我要取代他,因为我比他更有适合当寨主。长明寨若在我的手里,岂止如今这般光景!” 朱瑙“唔”了一声:“照你这么说,你很有本事?” 虞平道:“当然!” 朱瑙问道:“那长明寨四五百人,眼下愿意听你号令的有多少呢?” 虞平刚找回一点激昂的情绪,再次被朱瑙一句话打得灰飞烟灭。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磨牙片刻,冷冷道:“谁做皇帝,天下的百姓就拜谁。便是换一个皇帝,老百姓也同样拜他。这个道理朱庄主不比我明白吗?” 说完顿了顿,觉得这话底气不足,又补上一句,“虽说眼下我哥在寨中的威信比我高一些。可即便如此,只要我发号施令,总也有百来号人是愿意听我差遣的!” 虞平在寨中的确有一批亲信,只是人数并不多。且有虞长明压着,他不敢做得太过,往往只能借着一些事由挑起事端,煽动寨民。有时候因为事出有因,他的确调动过不少人。只是要说这些人当真愿意追随他,便是吹牛了。 虞平不悦道:“朱庄主,你到底什么意思?” 朱瑙笑笑:“我只是好奇,你为何有自信你能做的比虞长明更好?” “因为我比虞长明更识时务”。虞平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今日这世道,忠孝仁义都是狗屁。要我说,弱肉强食才是正道!” 朱瑙恍然:“哦!” 虞平见他似有赞成之意,心中暗暗欣喜:他就知道,唯利是图的商人怎会和虞长明同仇敌忾?他们二人之所以能合作,无非是朱瑙没有更好的选择罢了。 却听朱瑙道:“二寨主,我还有一点疑惑。” 虞平忙道:“什么?” 朱瑙问道:“既然弱肉强食才是正道,那你又怎么知道,你不是那个弱者呢?” 虞平:“……” 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即不可思议,最后勃然大怒:“我怎么可能是弱者?!” 程惊蛰听他放狗屁听到现在已经快忍不住了,又见虞平猛地站起来,像是要对朱瑙不利,立刻架起长棍,准备挥棍赶人。虞平见状,也不甘示弱,手往自己腰侧摸去。他虽然没带大件兵器,却也在腰间藏了一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朱瑙出声制止了。 “哎,我不过好奇一问,你们两个这是要做什么?惊蛰,放下棍子。” 程惊蛰犹豫再三,慢慢收回架势。虞平则目光不善地打量着对方。一开始的对话让他以为进展很顺利,可刚才那句问话却让他听出了讥讽之意。 朱瑙道:“二寨主,我又没有说不能借钱给你,你急什么?” 两人皆是一愣。 程惊蛰不可思议道:“公子?!” 朱瑙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虞平也惊呆了。一波三折,转得太快,他实在跟不上了:“什、什么?” 朱瑙道:“这样吧,二寨主,你既然在长明寨有一批亲随,只愁没钱养活的话,我可以借你一些钱,你就用这些钱带着他们离开长明寨,另立山头,然后去发展你自己的势力,如何?” 虞平再次震惊了。过了好久他才不可思议地重复:“另立山头?” “是啊。”朱瑙理所当然道,“你既觉得你比虞长明做得更好,何苦非要与他争抢,自己招兵买马岂不更好?” 虞平的脸几乎皱成一团,目光死死盯住朱瑙,想弄清他到底是在戏耍自己还是认真的。放着大好的长明寨不利用,却让他另立山头? “我是个商人,可不愿意做亏本生意。”朱瑙道,“你说能让我赚更多的钱,我也很心动。可是口说无凭,我必须得先看到你的本事才能相信你。你若做得好,我自会大力支持你。” 虞平:“……” 他想发火却又有点无措。让他从头来过,他当然不愿意,明明唾手可得的东西,为何要另辟蹊径?他已没有耐心再过几年的苦日子了。可朱瑙所言,他也无法反驳。终究他要从别人兜里掏银子。 双方僵持片刻,朱瑙忽然抬起眼望向虞平,眸光竟有几分清冷:“二寨主,我还有一个疑问。” 虞平已经怕了他的问题,瞪着他道:“什么?” 朱瑙淡淡道:“虞长明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虞平微微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朱瑙道:“若知晓你有多大胜算,我自然也更愿意助你。” 虞平有些怀疑。但这也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于是他照实道:“他落草为寇之后,官府抓不到他,我们家与他是堂亲,官府便想从我们下手。官兵来抓我们父子,我们自然想逃跑,便有了冲突。我父亲体弱,被他们打了几棍,当场一命呜呼,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了。” 朱瑙明白了。他淡淡道:“我看二寨主似乎有些犹豫,不如回去好好想想。等想清楚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虞平心中百转千回,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听朱瑙淡淡道:“二寨主,人生不止一次机会。你若错过了,还有下一次。可你若不想错过,务必三思而后行。天色不早,请回吧。” 虞平被他一通话说的茫然,虽不甘心,可朱瑙心意已决,他亦别无他法。他起身深深看了朱瑙一眼,走了。 他离开之后,程惊蛰松了口气,放下长棍在朱瑙身边坐下。 他不解道:“公子,你难道真要帮他另立山头?” 朱瑙不置可否。 惊蛰很不喜欢虞平,可他又觉得朱瑙不会做平白无故之事。想了片刻,想到什么,连忙问道:“你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脱离长明寨吗?” 如果长明寨中人心不齐,趁着这个机会,让虞平脱离出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若不然不知虞平何时爆发,总是一个隐患。 朱瑙笑了笑,道:“其实如果他真能另立门户,倒说明他有些本事,也未尝不能与他合作。” “可那个虞平……” 不等程惊蛰说完,朱瑙又道:“若他没有本事,却空有一腹野心,便是自掘坟墓,谁也救不了。” 程惊蛰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他撇撇嘴,嘀咕道:“那虞寨主也实在有些……” 朱瑙瞥了眼惊蛰放在一旁的兵书,伸着懒腰感叹道:“这就是人心呐。” 23、第二十三章 数日后, 长明寨的人马挑着骡子牵着担子出山, 来到一处山谷。山谷前已有另一支商队等候着了。 由于这是第一次交接,虞长明和朱瑙两人都来了。虞长明让队伍停下, 山贼们放下扁担,从骡子身上卸下一袋袋货物,交给商队。 朱瑙打开一个箩筐的盖子,里面装的是药材。他取出几样查看, 露出满意的神色。这些药材是野生的,由于一直没人采摘, 山上水土又好,饱吸天地精华,个头都长得很大了, 入药效果一定非常好。 他又打开骡子身上解下来的袋子, 袋子里面全是淡黄色的晶体。这便是山上产的盐了。他用手指沾了几粒盐, 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略有些涩,好在不怎么苦,比他想得质量更好, 这样的盐都能卖出比较高的好价钱。隆城山实在是个富饶的地方。 虞长明道:“我们每天把盐卤倒在田里晒,三天扫一次, 每次能扫出十几斤左右。扣去山上的用度, 这段时日采来的盐全在这里了。以后每两个月找你交一次货。” 朱瑙点头:“好。” 长明寨交出了所有带来的东西, 朱瑙的商队亦推出几筐货交给长明寨。 虞长明揭开一个盖子。阳光照进筐里,刺眼的反光让他下意识抬手挡了挡,过了片刻他才放下手, 弯腰从筐里拾出一把弯刀。 他掂了掂刀身的重量,对着阳光照看刀刃。即便不试,也能看出刀口有多锋利,稍稍晃动刀身,便光芒四射。他把刀丢回筐里,又把盖子盖上。 朱瑙道:“兵器受管制,这回只弄到三十几把。以后再慢慢弄吧。” 虞长明道:“多谢。” 那日朱瑙给虞长明所书条条建议,这最后一项,便是练兵。如今长明寨虽称霸仪陇,官府亦对他们放任不管,可蜀中局势已经十分混乱。若永远安居乐业, 朱瑙笑了笑,道:“虞兄客气。” 双方完成交接,都开始收队准备回程。朱瑙正要带人走,却听背后虞长明低声叫他:“朱庄主。” 朱瑙回头看了一眼,虞长明心事重重,神色疲惫,欲言又止。朱瑙于是吩咐商队先走,自己带着程惊蛰留下。 不多时,双方人马都走远了。 “朱庄主……”虞长明终于缓缓开口,“你说,我是不是,不配身居此位?” 他昨天晚上一整晚没有睡着,一直在想这两年来的种种。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只是怀着侥幸之心,以为事情会变好。却没想到,一步步走到今日,无可回头。 山谷中,风声呼啸,仿佛有人在啼哭泣诉,悲凉凄楚。 朱瑙看着虞长明那凝重的神色,忍不住笑了。最后竟然笑出了声。 虞长明:“……”这是该笑的时候吗?? 朱瑙却不知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笑得停不下来。 虞长明原本沉重悲愤的心情被他搅得莫名其妙,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下去了,怒道:“朱瑙!” 朱瑙这才略略止了笑,不紧不慢道:“如果我说你不配,你会把寨主之位让我给我来做吗?” 虞长明:“……” 曾经有那么几刻,虞长明是真的想过,或许他并不适合寨主这个位置。即使他努力想要做好,可仍然做错了不少事。如果换作是朱瑙,一定会做得比他更好,甚至比他好太多太多。他或许应该让位给更贤明的人,这样他肩上的担子就不会那么重,也不必担心他做错了什么,害了将性命托付于他的父老乡亲们。 不过,那也只是想一想罢了,即便他愿意让位,寨众也未必能接受。而且他自己想归他自己想,但是这话由朱瑙说出来……就真的让人很想揍他。 朱瑙笑着摇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可没想抢你寨主的位置,我还有更大的事情要做。” 虞长明微微一怔。他虽然不知道朱瑙到底想做什么,但他的确相信,朱瑙是个能做大事的人。甚至,他看似轻浮的外表之下,有一种古怪的力量,让人愿意信任他。 笑过之后,朱瑙道:“虞兄,此事不在于你配不配,而在于你想不想。人生且长着,你若想做,就好好去做,还有的是时间。” 虞长明怔怔地看着朱瑙。他知道朱瑙是在安慰他,可他心里还是不大好受。 朱瑙又悠悠道:“而且,如果你不配,早晚会有人取代你的。在其位,谋其职;不谋其职者,将失其位;善谋其职者,能登其位。所以,你想那么多也没有用,真要有那天,你也没办法。” 虞长明:“……” 虞长明:“…………” 他咬牙:“谢谢你的安慰,我感觉好多了。” 朱瑙理所当然地收下他的感激道:“虞兄不必客气。” 虞长明硬生生梗了一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后面那段话,竟比前面那段安慰更起作用。他的心情好似没有那么沉重了。 朱瑙摆摆手:“好了,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他正待转身,虞长明急忙道:“等等。” “嗯?” 虞长明打量着朱瑙。他想从他身上看出点什么,但若人只看外表便能被看穿,那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的麻烦了。他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我听说过外面的传言……你真的是皇子吗?” 此言一出,就连边上一直没出过声的程惊蛰也忍不住朝朱瑙看了一眼。 朱瑙双眸清亮,微微笑道:“究前尘往事,不如看来日明朝。” 虞长明愣住。 朱瑙不再多言,带着程惊蛰转身离去。 …… 山岗处。 虞平站在木制的瞭望台上,眺望上山之路。他的身后站着孙大头和冯大嘴。瞭望台下,又有二十名男子,手里都拿着木棍、镰刀等武器。 虞平听见边上不停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孙大头的脚不停地抖,踩得瞭望台的木板嘎吱作响。边上的冯大嘴虽然不抖脚,也没比孙大头好到哪儿去,明明天气还很凉爽,他却一头是汗,不停抬头擦汗。 虞平又好气又好笑:“瞧你们那点出息!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哥出去的时候就带了十几个人,连武器都没带。我们今天必胜无疑!” 孙大头咽了口唾沫,用力抻住自己的腿让它不要抖:“是……是。” 冯大嘴连连点头:“嗯!嗯!” 虞平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已经落到山头上,人应该快要回来了。他摸了摸自己别在背后的刀。 在考虑了数日之后,他最终没有采纳朱瑙让他另立山头的提议——触手可及的东西放在眼前,傻子才会放弃呢!他就要夺长明寨,他已经不打算再等了! 当他前日得知虞长明今日会出山送货时,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于是立刻发动自己所有亲信,准备生事。此刻他把亲信分成了两拨,一拨留在山上稳住寨众,另一拨随他守在山岗,只等虞长明回来的时候,趁他不备发动偷袭。只要杀了虞长明,山上群龙无首,他坐上寨主之位,人们便不听他的也得听他的了。 在他身后,孙大头和冯大嘴对视了一眼,一个差点没继续抖腿,一个忍不住又擦了擦汗。 太阳落山之前,山下传来响动声,一批人马上山来了。 虞平眼睛一亮:“来了!孙大头和冯大嘴跟着我,其他的人先藏起来!” 他的亲信们捡起镰刀棍棒,躲进树丛里。虞平自己带着孙大头和冯大嘴从瞭望台下来,站在山道中间。按照他的计划,他会先吸引虞长明他们的注意力,然后他的亲信们趁机从背后偷袭,把所有人一网打尽。 不多时,虞长明领着十几个人走到山岗处。他们看见挡在路上的虞平等人,纷纷停下脚步。 虞平嘴角勾起一个笑容,高声问道:“哥,路上还顺利吗?” 虞长明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开口。 双方僵持片刻,虞平察觉到气氛不对,心中一惊,往后退了两步,手向身后的刀摸去。 虞长明带出去的众人默默放下箩筐,揭开盖子,接二连三从里面拿出兵器。 虞平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弯刀?!他们竟然人手一把锃光瓦亮的弯刀!! 虞平心中大骇,已知情势不妙。消息走漏了,对方早有准备!是哪个混蛋出卖了他?! 他来不及思考明白,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心一横,明知胜率不大,却还是决定奋力一搏,于是抽出背后的刀,下令道:“全都给我上!” 躲在林中的人未见动静,反倒是方才紧张得一塌糊涂的孙大头和冯大嘴抽出兵器,随着他一起向前冲去! 虞长明看着虞平,目光悲凉,横刀身前,准备迎战。 虞平挥起长刀,一声暴喝,用尽全力朝虞长明砍去! 虞长明神色沉着,准备举刀迎接,却在瞬间脸色大变,高声道:“小心——!” 话音未落,只听噗的一声,刀具扎进肉身,鲜血飙射!虞平的脚步迫停,手中大刀仍举在头顶。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见沾满鲜血的镰刀从自己的胸口刺出。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虞长明猛地上前两步,又忽然停下,竟显出几分不知所措。 穿过虞平胸口的镰刀又往前递了几分。虞平额上顿时青筋暴涨,哇得吐出一口鲜血。他缓缓回头,对上孙大头的视线。 孙大头内心本就惊恐忐忑,被虞平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瞪,吓得立刻松开刀柄,连连后退。一旁的冯大嘴见状,竟立刻接手刀柄,用力往前捅。镰刀的刀身整个没入虞平体内! 看到这一幕,虞长明闭上眼睛,眼皮不住颤抖。 虞平缓慢而僵硬地转动着眼睛,打量孙大头和冯大嘴。他脸色扭曲可怖,每说一个字,便呕出一口血来:“你们……背叛我?” 冯大嘴不敢看他的眼睛,握镰刀的手不住哆嗦,颤声低语:“你、你、你非死不可!我们不杀你,寨主放了你,你会弄死我们的!”他鼓足勇气,一声暴喝,猛地将虞平体内的镰刀拔了出来! 血肉四溅,虞平拼着最后一点力量,将本欲砍向虞长明的刀砍向那两个叛徒,然而他甚至连握住刀的力气都没有,便抽搐着倒下。 整个世界仿佛凝固。 良久,孙大头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指着地上已成尸体的虞平磕磕巴巴道:“你,你意图谋害寨主,我、我们岂能容你作乱?我们当为山寨除害!义不、不容辞!” 虞长明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对面的孙大头和冯大嘴。 虞平到死也不会想到,昨日便是他这两位亲信向虞长明告的密。这二人往日对他再三逢迎,陪他一起痛骂虞长明的种种不是。可当虞平要起事的时候,头一个吓得屁滚尿流的也是他们。他们让虞平相信自己能取代虞长明,可却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虞平。 他们非但不相信虞平能潦草成事,他们还比任何人都想要虞平死。这两年来,虞长明因当初害得虞平家破人亡落草为寇,对他所做诸事再三包容。万一此事过后,虞长明又一次放过虞平,那时候虞平是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山中鸦雀鸣叫,风声呼啸,树叶沙沙作响,却营造出一种异样的宁静。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走动,人们在夕阳中凝固,甚至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良久,虞长明缓缓向前走去。 他走到心虚地低着头的孙大头和冯大嘴面前,两人浑身紧绷,生怕自己会因虞平之死受到怪罪。可他们却听见虞长明平静地开口,对他们说:“谢谢。” 两人愣住,片刻后,终于敢将头抬起来。 虞长明垂眼,看脚边的虞平。虞平仍睁着双眼,死不瞑目。于是他蹲下身,轻轻将虞平的眼皮盖上。 孙大头颤声解释:“我是怕他伤到寨主,为了保护寨主,不得不……” 虞长明打断他:“我知道,他是被我害死的。” 孙大头不解地住嘴。 虞长明低声道:“全部拿下。” 他身后持刀众人立刻四散开,跑进树丛,将埋伏在那里的人全部押解出来。亦有两人上前,按住孙大头和冯大嘴。 孙大头和冯大嘴大惊,连忙道:“寨主?!寨主,是我们告诉你的消息,我们杀他也是为了保护你啊!你抓我们干什么?” 虞平无波无澜道:“无辜不无辜,我自会查证。从今日起,我会好好整顿长明寨。” 他松开地上已经僵硬的虞平,站起身,领着众人大步肃杀地向山上走去。 ===== 转眼到了秋收时节。这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候,人们辛勤地收割着地里成熟的庄稼,完全忘却了劳累。 黄昏时,农夫们还在田里干活,孩子们在田埂上疯跑玩耍。女人们从屋里出来,催促男人和孩子回家吃饭。 在妻子的帮忙下,农夫加快速度干完最后的活,背起竹篓,抱起顽皮的孩子,跟着妻子往回家的方向走。 “今天晚上吃什么?” “你昨天不是打了只鼬吗?今天我把鼬肉用荷叶包着烤了,还煮了一锅面。” “啊,我好像已经闻到烤肉的香味了!我好饿,咱们走快点吧。” 夕阳斜下,将人们的影子拉得修长。农户们的身影没入一间间房屋之中。田野归于安详。 忽然,远处漫起一阵尘土,伴随着隆隆的响声,逐渐向村庄卷来。尘烟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 田地里仍蹲着最后一个还没干完活儿的农夫。他听到声响,茫然地起身观望。 滚滚烟尘袭到跟前,逐渐散去。农夫终于看清,那是一群手持刀枪棍棒的人急速奔跑时带起来的尘土。 农夫勃然色变,转身往村庄跑,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喊:“山贼来了!!山贼来了!!!” 他跑得太急,被路边的石子绊住,扑倒在地。顾不上手脚的疼痛,他急急忙忙跳起来还想跑,可惜已迟了。一把大刀从他的背后砍来,刀刃扎进他的脖子,鲜血瞬间飙了数尺高!农户浑身抽搐着倒下,双眼渐渐失去了光芒。 持刀的男子是个五大三粗壮汉。他一脚踩住农户尸体,手腕一提,拔|出卡在农夫骨头间的大刀。农户的血喷了他一脸,他不以为意地抹了一把,领着身后众人继续往村庄里走。 不片刻,村庄里传来人们惊恐的呼喊声。 “是屠狼寨,屠狼寨来了!!” “救命啊!!” “快……逃……” 呼喊声、惨叫声由轻至响,又由响至轻,最终再度归于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村庄中烧起一把火,蔓延开来,与晚霞相连。 天地间一片血色。 24、第二十四章 “唧唧, 唧唧。” 州府大院里, 一个肥头大男的中年男子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手里攥着一把白米, 冲着一只长尾鸡学它的叫声,想把它吸引过来。 那长尾鸡羽毛棕黄,头生白冠,尾长足有一米, 雄赳赳,气昂昂, 生得极漂亮。它亦极骄傲,无论男子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引诱它,它都在远处晃悠, 不肯过去。 男子很有耐心, 一点点朝那珍禽腾挪过去, 它若避开,他再过去,誓要接近珍禽, 一亲芳泽。 追逐游戏玩了一会儿,那长尾鸡也不知是饿了, 还是懒怠了, 男子慢慢腾挪接近的时候, 它没再躲开。 眼瞅着珍禽已近在咫尺,中年男子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 想摸一摸珍禽的羽毛…… “州牧!宋州牧!”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男子风风火火跑进院子。 长尾鸡受到惊吓,立刻煽动翅膀跳上枝头,唧唧乱叫。 眼瞅着方才就差一点就能摸到鸟毛了,被人搅黄,州牧宋仁透勃然大怒,把手里的白米朝八字胡甩过去:“叫什么叫!鸟都让你吓跑了!” 八字胡乃是宋仁透手下的主簿官员钱青。他正张着嘴要说话,一把白米劈头盖脸砸过来,数颗进了他的嘴,直接滑进喉咙。他被呛住,连声咳嗽起来。 宋仁透见他咳得满脸通红,啧了几声,没好气地问道:“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钱青缓过气来,道:“州牧,不好了,永宁乡的黑水村,被屠狼寨给屠了!” 宋仁透惊道:“什么?又有山贼屠村?那些山贼疯了吧?!都是去年那什么……什么寨带坏了风气!” “……去年屠村的也是屠狼寨。” “啊?”宋仁透一愣,“好吧。又是他们!!混账东西!!” 顿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不对啊,屠狼寨我记得。不是半年前就已经派厢兵把他们给剿了吗?难道剿的是另外一个山寨?” “……” 钱青无语:“是他们没错。可是半年前我们剿匪失败了啊。厢兵死伤上百人,最后只能放弃了。州牧你都忘了吗……” 宋仁透:“……” 他有点晕头转向的,脑子里还想着长尾鸡漂亮的尾巴毛。过了好半天他醒悟了,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脸茫然地问钱青:“那现在怎么办?” 钱青:“……” 一炷香后,州府的幕僚全部集结,在大堂里围了一桌。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那屠狼寨实在太可恨了,再任由他们放肆下去,农户都快让他们杀完了!” “不止屠狼寨,还有那长明寨也十分可恨!他们四处招募百姓,前阵子又有一村的百姓去投奔他们。再下去,没被屠狼寨杀完的老百姓都被长明寨收完了!” “除了他们,还有许多小山寨也很可恶。他们东偷西抢,骚扰农户,把农户都给赶跑了。好多农户受不了骚|扰,居然也跟着进山当贼去了!” 众人群情激昂地声讨山贼,最后得出一致的结论——山贼之祸,非治不可。 于是人们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宋仁透:“宋州牧,赶紧治理山贼吧!!” 宋仁透被整齐的目光吓了一跳,忙道:“治,当然要治。赶紧派兵去剿匪啊。” 马上有人反对:“剿不了。这几年剿了几次匪,次次大败,厢兵被杀无数。以前厢兵比山贼多都剿不了,现在那几个大寨子人数都已经多过厢兵了,还怎么剿?万一厢兵全军覆没,连保卫州府的人都没了!” 当年太|祖开朝时,为防止地方割据,兵权收归朝廷,地方官府不得拥兵。州府手里只有一千厢兵可以调动。可厢兵不是正规军,农忙时间要在田里干活,农闲时才来服役,疏于训练,根本没多少战斗力。他们去剿匪,若是剿人少的小寨子,山贼们往大山里一躲,根本找不出来;若是剿人多的大寨子,那更不行,山贼们熟悉山中地形,早早设下各种埋伏和陷阱,双方刚一交战,山贼就把厢兵杀的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这几年剿匪,剿得厢兵越来越少,山贼反倒越剿越多了。 宋仁透一脸呆滞:“不能剿匪,那要怎么治理?” 钱青思忖片刻,道:“眼下之计,唯有招安了。” 此言一出,数人反对。 “招安?不行!那些山贼犯下滔天罪恶,必须惩戒,一旦予以招安,这天下岂还有法理可言?!” “对!屠狼寨屠杀数百村民,怎么能放过他们呢?我们应该从百姓中征调兵员服役,继续剿匪,必须把他们灭了!” 宋仁透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争吵,打算等他们吵出一个统一的意见再说。他不是很喜欢管这些破事,只喜欢逗弄珍禽。他来这里当官,只是为了增加资历,方便以后调回京城任职。明年他的任期就满了,到时候就能拍拍屁股走人了。 这时候他身边的钱青蓦地站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钱青道:“诸位,都到这时候了,就别扯什么法理了!你们知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什么吗?是钱,是银子啊!你们看过税收账册没有?本州去年的税收比前年少三分之一,今年比去年少一半啊!为什么?因为能缴税的农户越来越少了啊!” 他大喘一口气,接着道:“农户为什么越来越少?就是山贼成祸。山贼越多,老百姓就越少,人要么被他们杀了,要么被他们收走了。再下去,明年的税收给诸位发俸银都不够了。所以山贼之祸必须最快最平稳地解决,那就没有比招安更好的方法!” 有人想反驳,钱青没给他机会,一鼓作气往下说:“招安有很多好处,一来体现了州牧的仁慈,山贼和百姓感念恩德,就不会再作乱了;二来,如果我们执意剿匪,一定会劳民伤财,最后即便把匪剿没了,老百姓也会死伤惨重。可招安山贼,给山贼一些优惠,让他们回来继续做农户,我们还能继续收他们的税。这是一箭双雕。” “还有第三点。像屠狼寨这种山贼,他们武力高强。远比厢兵能打。我们把他们招安回来,直接把他们整编成厢兵,州府就多了一支强悍的队伍。到时候再有别的山贼敢做乱,派他们去讨伐不就行了吗?这是一箭三雕啊!” 他条条陈述,有理有据,说服了不少人。反对者逐渐偃旗息鼓。 然而桌上仍有一人出言反对:“你说的这三点,只有第二点还算占理,其余两点并不成立。若真对那些山贼予以招安,必将后患无穷。” 钱青诧异地看向说话的人。那是个瘦弱的男子,年纪轻轻,却须发皆黄,看着便觉得病怏怏的。这人只是州府中的一个小吏,算不上幕僚,也不知谁把这人叫过来一起参与讨论了。 钱青不服气道:“其余两点怎么就不占理了?” 那黄发人正要与他分辩,宋仁透却出声了:“好了好了好了,都别吵了。我听钱主簿说得很有道理,就照他说得办。钱青,你去写招安檄文。什么屠狼寨,什么长明寨……赶紧全部招安,都别闹了!” 众人吵得太久了,宋仁透已经不耐烦了,只想赶紧回去逗他的宝贝鸡。既然钱青已经说服大多数的人,那就行了,没必要再为一两个不同意见争吵不休,不然永远吵不完。 那黄发人听宋仁透下了决策,显然极不认同,却放弃了争执。他低声自言自语:“蜀中必将大乱。” 钱青瞪了他一眼,懒得搭理,自去想招安檄文去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朱瑙庄里的佃户们迎来了大丰收。 这天,王家兄弟割完了自家的最后一茬麦子,又跑去帮着石三完成秋收,黄昏的时候才忙完,推着满车满载的粮食回家去了。 走进院子,院子里的粮食已经堆得小山高。兄弟俩把车上刚运回来的卸下,扔到小山上,把山头又垒高了几尺。 忙活完,王仲奇向后退了两步,欣赏那座粮食山。前段日子他们每天忙着收割,都顾不上看自己到底收了多少,如今有功夫闲下来仔细打量,他瞬间激动了:“天呐,这么多!!” 一旁的王伯正没说话,抬手不停擦汗。 “这么多麦子,家里的三只母鸡也都开始下蛋了,以后咱们能天天**蛋面吃。”王仲奇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以前咱娘做的鸡蛋面最好吃,可惜都没来得及跟她学怎么做……唉,我好想阿娘……” 王伯正还在擦汗,王仲奇察觉到不对,定睛一看,惊讶道:“哥,你哭了?” 王伯正不想让弟弟看见,连忙背过身去,用力搓搓脸,稳住气息:“没有没有,灰进眼睛了。” 可惜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王仲奇看看自家大哥,看看那粮食山,鼻子一酸:“哎,我也想哭了。要是阿爹阿娘还在,看到咱们现在的日子,一定很高兴。” 他们从小在家中帮农,却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看到这么多粮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以前总是地刚熟,地主就派人来监督他们收割,收下来的作物立刻被会地主收走。他们辛勤劳作一整年,最后的收获只够一家人吃短短两三月,冬天还没过完家中就没粮了。打他们有记忆来,家里似乎都没添置过什么新的东西,反倒是旧东西越来越少。父亲以前还有把二胡,后来也卖了换粮食去了。 而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水土肥沃不说,更重要的是没有地主的盘剥,没有山贼的侵害。他们收下来的粮食不光够自己吃,还多出来不少。足够他们换钱买点儿别的,甚至再往家里多添置几口人。 王伯正小声道:“我想去买把二胡了。小时候跟着爹学了点,也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弹。” 兄弟俩正感伤着,忽听外面响起敲锣声。他们连忙擦干眼泪,侧耳倾听。 是田庄的管事在颁布通知,让佃户们早点完成收割,三日后他会开始收缴田租。 田租的事儿兄弟俩早就准备好了。由于田租是十分之一,农户们并不会在全部收割完成之后再分出一份来,而是在收割的时候就把自己承租的田地分成十份,其中一份地割下来的粮食分开放置,准备上交给庄主。 王仲奇忍不住道:“庄主人真的太好了,我们弄个的时候,他都没派人来监督。” 王伯正同意:“是啊。我还记得以前那个地主,每次派人盯着我们收割不说,还在秤上动手脚,逼着我们多交租。” 王仲奇又看了眼准备交租的那份粮食,忽然有点担忧:“哥,你说咱们准备交租的那份地,会不会收成没有其他几块地好?” 王伯正一愣。他们种地的时候都是一样播种耕种,照理说每块地应当都差不多。但是仔细想想,那块地的庄稼长得好像是没有其他几块地茁壮。虽然庄主让他们自觉交租,但一块地能有多少收成,大家心里都是知道概数的。万一他们真的交少了,会不会让庄家觉得他们不老实?庄家会不会对他们失望? 思考片刻,王伯正走过去,又抱了几摞麦子放到要交的田租上:“这样应当差不多了。” 王仲奇想了想,也抱了几摞过去:“这一年山贼都没来抢过我们的东西,听人说,是庄主花了很多钱安抚山贼。这钱是为我们出的,我们多交点也是应该的。” 兄弟俩又打量片刻,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心满意足地休息去了。 …… 三天后,管事收田租的时候,朱瑙也来了田庄。 佃户们来交租之前,管事的还很担心,不停跟朱瑙抱怨:“庄主,你的心也太大了。咱们庄里的田租不照着定数收,而是实收实算,那就该找人盯着,看看每户人家到底收了多少。你不派人盯着,那收成多少岂不是那些佃户自己说多少就是多少了?他们要是少报漏报,我们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朱瑙道:“如果每家每户派人盯着,我岂不是还要另外雇很多人手?雇人手不需要花钱吗?。” 管事不理解:“庄主当初给佃户们请大夫的时候那么舍得花钱,这会儿怎么就……” 朱瑙道:“值得花的钱才花,不值得花的钱不必浪费。” 管事实在搞不清楚庄主值不值得的标准是什么。他管了许多年农务,接触过的地主也也有好几个了。在他看来,花钱给佃户治病才是莫名其妙,监督农桑的钱则是不得不花的。万一佃户逃租,地主岂不是亏大了! 他嘀嘀咕咕唠叨不休,朱瑙被他唠叨烦了,摇头道:“行了。一会儿佃户来交粮的时候你看着就是了、少交不少交,你难道看不出来?” 管事想了想,觉得也是,虽说实收实算,但是一户人家承租多少亩地,大概能收多少粮食,大家心里都该有数。要真有谁不老实,交过来的租子明显少于应交的数,那就别怪他当众让那不老实的家伙难堪了! 不多时,佃户们接二连三推着车运着粮食来了。 管事拿着名册,一一核对:“赵岭一户,承租十五亩地。”他抬起头,看见对方推来的粮车,明显愣了一下。这是十五亩地的田租?看这样子,怎么感觉不止啊? 他疑惑地指了指边上的秤:“上秤看看。” 赵岭把运来的粮食倒进大筐里,管事看到秤出来的数,吓一跳:“五百斤?!” 按照他的经验,十五亩地的十分之一如果能有四百斤,就算是收成很不错了。可竟然比他所预料的多出足足四分之一?他再三确认名册上承租土地的亩数和大秤上的数字,最后不得不承认,对反非但没少交,似乎还多交了不少。 赵岭道:“管事大哥,没问题的话我先走了?” 管事点点头,懵然地在册子上记下赵岭交的田租。 赵岭在管事那儿登记完,又抱着一筐鸡蛋跑到朱瑙面前,把篮筐往他怀里塞:“庄主,你收着,带回去吃。” 朱瑙看着对方笑得一脸傻气的样子,也回以微笑:“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赵岭连连摆手:“不不不,别谢我,应该的。我们一家老小都感谢你呢!” 赵岭离开后,佃户们一个接一个地把田租上秤。 第二个交的比均数多……第三个交的还是比均数多……家家户户都比均数多! 管事一开始颇觉不可思议,甚至怀疑是不是秤出了什么毛病。紧接着他又怀疑是不是今年是个大丰年,地里的收成暴增。可地力摆在那里,再增也不可能增到哪里去。何况有人多的多,有人多的少,但无一例外都比均数多。 直到收到第六户人家,管事才终于醒悟——这些佃户们是真的非但没逃租,还故意多交租了! 他心道:这个田庄,从庄主到佃户,全都不是正常人啊! …… 朱瑙刚收完田租,虞长明就找上门来了。 长明寨山头上的茶树因是去年新种的,还没到成熟的时候。然而虽说没产茶,其他收获也不少。虞长明收服隆城山的山贼之后,仪陇的群山几乎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各种山产络绎不绝地送到朱瑙手里,另外还有宝贵的盐。 山产还是其次,自从和长明寨合作之后,朱瑙的生意规模扩大了不少。 由于隆城山脚下的道路是一条很重要的商路,不少商队运货都得从这里通过。以前他们给长明寨交钱就能顺利通行,可今年却不怎么顺利了。 假若他们在生意上和朱瑙有竞争,长明寨的山贼们便会把住通路,不打劫,但也不放行,想通过?请绕行。这条通路一被封死,商队们倒也不是过不去,却不得不另绕远路。大队人马多绕几天的路,成本便会增加许多。如此一来,他们的利润减少,或不得不抬高售价,时日一久,自然就竞争不过朱瑙了。 朱瑙把虞长明领进院子,取出一本账册,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打,打完之后和账本一起推到虞长明面前:“这是本季的分成。虞兄若有疑问,可再算一遍。” 虞长明看到那个数字,眼皮不禁重重一跳。以前他的日子一直过得精打细算,必须得拼命节省才能让一大寨子人都吃得上饭。但是现在,有了这个收入,他非但不再需要节俭,甚至能把小日子挥霍起来了! 他没有重新算,甚至连账目的明细都没看,直接就把账本和算盘推还给朱瑙了:“不用,我相信你。” 朱瑙笑笑,收起账本,问道:“你是要银子,还是要粮食?” 虞长明道:“五分之四你按价折算粮食给我。五分之一给我银子吧。” 朱瑙略有些诧异:“你要这么多粮食?山上又收新人了?” 虞长明点头:“最近又有七八十个仪陇的百姓前来投奔。等冬天闲下来,我打算带人多打几口盐井。” 长明寨现在已经完全不需担心人多吃不起饭。反倒是他们人越多,劳动力也多,能做的事就更多。 “又来了七八十个?”朱瑙好笑道:“再这么下去,你就快把仪陇的百姓全部收入麾下了。我若是州官,怕是觉都睡不着了。” 虞长明不屑:“你若是州官,打一开始就不会有长明寨。” 这话说得连朱瑙都忍不住微微一愣。 等虞长明要走的时候,朱瑙把佃户们送来的鸡鸭禽蛋让虞长明带点回去。佃户们送礼送的太多,足够他吃到明年。虞长明也不客气,收下之后很礼尚往来地掏出两支山参做为回礼。要不是他坚称绝对没有挖到更多山参,朱瑙怕是要用鸡鸭禽蛋把他埋起来,逼他把山参都交出来…… 25、第二十五章 虞长明提着几筐鸡鸭蛋回到山上, 正打算回去休息, 几个手下跑了过来:“寨主寨主,今天有个官吏上山, 被我们抓起来关在半山腰的茅屋了!” “什么?官吏?”虞长明吃了一惊,“官吏来做什么?” 手下挠挠头,道:“他说他是来招安的。” 虞长明:“……哈?!” …… 不多时,瘦弱的小吏被四名强壮的汉子用木棍押解到虞长明面前。 那小吏两股发颤, 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卷帛:“虞、虞寨主,我是来招、招安的。” 他正要打开招安书念给虞长明听, 边上的山贼一把将招安书夺过去,查看一番,确定没有玄机, 转交给虞长明。 虞长明接过, 心情复杂地开始看。看完之后, 他的心情更加复杂了。 …… 翌日,这份招安书就被送到了朱瑙手里。 朱瑙打开招安书,慢慢浏览。 檄文上写道, 州牧宽厚仁慈,愿意赦免长明寨众山贼的所有罪情, 并恢复全寨良民身份, 赐所有寨民每人良田六亩, 抚恤银五两。另外还赏赐寨主虞长明白银一百两,征召为百夫长。 看完之后,朱瑙把招安书放到一边, 道:“你拒绝了?” 虞长明道:“是,我让官差滚回去了。” 按照招安书所写,官府给长明寨数百山贼每人发六亩良田、五两抚恤银,这个条件仅仅是让山贼们能够勉强过活罢了。若是这些山贼们在落草之前能得到这样的待遇,他们或许愿意好好过日子。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落草为寇,仅以这样的条件就想让他们回去继续被官府盘剥,也把他们看得太傻了。 朱瑙没说话,低头拨弄茶叶。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虞长明难得见他神色有些复杂,不由道:“怎么了?” 朱瑙笑得无奈:“写这招安书的人,怕是个蠢货。” 虞长明一愣。他从来没听朱瑙骂过什么人。可眼下他将写招安檄文的人评为蠢货,可见对方错处之严重。然而这份招安书虞长明看过许多遍,倒也没看出太大的不是。 他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朱瑙懒得解释,只道:“过几日,他们还会再来找你的。” 虞长明微微一愣:“为什么?” “他们若打定主意要招安,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说起这个,虞长明也有些疑惑。长明寨建立已经快三年了,一开始官府剿过几次匪,全都无功而返。后来,估摸着因为他们不杀人不放火,就只是管过往商旅收收保护费,构不成太大威胁,官府也就懒得管他们了。这长久的放任自流之后忽然招安,实在让人有些意外。 朱瑙端起茶杯,用盖子撇撇茶沫:“况且,这个节骨眼上招安,怕还与前几日屠狼寨的事有关。” 听到屠狼寨三字,虞长明神色立变:“什么?!与屠狼寨有何关联?!” 朱瑙已开始饮茶,一旁的惊蛰忙接过话茬:“我听说前日岩脚村数百村民在州府门外大哭请愿,要求州府治理山贼之祸。岩脚村距离黑水村很近,如今黑水村被屠,下一个很可能就是他们。不止是他们,本州百姓人人自危,民怨滔天。再不好好治理山贼,百姓就要造反了。” 虞长明顺着惊蛰的话思索道:“治理山贼?以州府的兵力,他们根本不可能剿灭山贼,所以……才想出了招安?” 说到此处,他顿时愕然:“难道官府还打算招安屠狼寨?!” 朱瑙慢慢放下茶杯:“以州府的能耐,恐怕确实会这么做。” 虞长明顿时大怒,重重拍桌:“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原先他只以为是他最近又收纳了一批百姓,让州府感到不安。所以州府招安他们,还在情理之中。可要是加上屠狼寨,就完全不一样了。 屠狼寨行事极为残暴,恶名传遍整个蜀地。莫说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就连其他寨子的山贼们也对其深恶痛绝。官府若要招安屠狼寨,必然会尽恕其罪!可他们罪恶滔天,如何能轻易宽恕?! 朱瑙道:“虞兄,我会尽快为你购置更多兵器,你加紧训练,多收些人马。” 虞长明听他突然提起这一茬,有些接不上。 却见朱瑙双眸微垂,喜怒未辨,低声道:“蜀中,怕要大乱了。” ===== “什么?他们全都拒绝了?” 州府衙门的二堂之中,刚从长明寨和屠狼寨回来的两名官吏正在向钱青叙职。 钱青问道:“他们有没有说,他们有什么要求希望官府满足的?” 派去长明寨的小吏颓丧地摇头:“虞长明看完招安檄文,只说了一个字——‘滚’。然后他们就把我押下山了。” 派去屠狼寨的小吏则双眼通红,悲愤道:“赵屠狼听我念完招安书,居然派人把我扔进粪坑里!!我被陷了整整两个时辰他们才把我捞出来!!” 钱青大惊。难怪他一直觉得四周有股粪臭味,原来是从这小吏身上发出来的。这小吏应是洗过澡了,只是被埋了两个时辰,已经腌入味了,洗都洗不干净。 小吏颤抖道:“赵屠狼还说……还说……” 钱青忍住捂鼻子的冲动,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让我带一桶屎回去,谁写的招安书,就喂谁吃下去!” 二堂乃是州府的文官们办差的地方,此言一出,堂内发出几声忍俊不禁的嗤笑声。 钱青猛地回头,文官们立刻埋头办公,把脸板得死死的。唯有一个脸色苍白、须发微黄的男子抬着头与钱青对视,眸色凝重。 钱青蹙眉:“窦子仪,你看什么看?没公务要办吗?” 窦子仪便是那日钱青提出招安之策后,再三反对的人。这几天钱青写招安檄文,命人去送招安书,窦子仪总用一副悲天悯人的眼神盯着他看,仿佛天马上要塌了似的。钱青被他这种眼神看得非常不舒服。 他的招安之策正在推行,只要能够先把两个大寨顺利招安,再想收服其他小山寨应当很容易。山贼之祸一旦平定,老百姓就能安居乐业,民间生机就能恢复。这可是功在千秋的奇策大略!他实在搞不懂窦子仪那种悲悯从何而来。是在嫉妒他吧? 窦子仪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酒壶灌了一口,埋下头去看文书。 钱青懒得理他,又扭回头看两名小吏:“你们等着,我重拟一份招安檄文,你们再送过去。” 去过长明寨的那小吏还好。他上山的时候虽然挺害怕,但长明寨的山贼其实也没怎么他。可去过屠狼寨的小吏则满脸惊恐,连连后退:“不——不——!!!” 钱青被他身上的屎味熏得头晕,也有几分不忍,摆摆手道:“算了,你先回去休息半日,再好好洗个澡。明日再来吧。” 小吏屁滚尿流地跑了。 钱青回到案前,叫了两个幕僚过来,一起讨论新的招安书该怎么写。 他写的第一份招安书山贼不答应,其实他也不太意外。他自知他开的条件并不高,山贼不答应就不答应呗,条件可以谈么,他再慢慢往上加就是了。总不能一开始就把条件开得太高,如果对方不答应,他连加的余地都没有。 钱青抱怨道:“那个虞长明,不停往山里收人。他们不偷不抢的,就靠过路商旅交点保护费,我都不知道他收的那点钱怎么养得起那么多人。没准山里都饿死一大群人了!我给他每人分六亩地,还另外给他一百两银子,这么好的条件,他为什么不肯接受呢?” 一名幕僚笑道:“钱主簿,人都贪心啊。我也一直觉得奇怪,他建那么大个山寨到底想做什么,总不能想自己当皇帝吧?说不定就是等着官府出钱招安的这一天,他好狠狠捞一笔钱,还能赚个功名。” 钱青撇嘴:“我想也是。” 另一名幕僚道:“钱主簿,既然长明寨的人嫌每人分六亩田不够,要不给他们加到一人八亩?给寨主的赏银也再加五十两?至于屠狼寨……要不分他们每人十五亩地吧?” 从一开始,他们开给两个山寨的招安条件就是不一样的。他们给屠狼寨开的条件几乎是给长明寨的一倍。原因很简单:一来,长明寨并不凶残,对民间的危害性小,治理并不是那么着急。二来,他们认为长明寨不偷不抢,肯定非常缺钱,胃口应当会小一些。 钱青露出了心痛的表情:“给长明寨每人八亩地倒是没什么,可钱不能加太多了。他要是还不答应,难道下一次要加到二百两吗?少一点,就给他加二十两吧。” 众人协商一番,很快就把第二份招安书确定下来。本来应该呈交宋仁透定夺,然而宋仁透懒得管,交由钱青全权负责。于是钱青定文之后,再一次派人送招安书去了。 ===== 果然就如朱瑙所料,没几日,第二份招安书送上了长明寨。 这次送信的小吏回到州府之后,向钱青报告:“钱主簿,虞长明比上次多说了一个字。” 钱青问道:“什么字?” 小吏道:“上次他说,滚。这次他说,滚——蛋——” 钱青:“……” 往后的日子里,第三份,第四份,第五份招安书接二连三送上长明寨。 之所以选择招安,便是因为除了招安之外官府已经无计可施。招安之事势在必得,如果山贼不答应,他们就只能不断抬高条件,直到谈妥一个山贼能够接受的条件为止。 因此,虞长明看到每一份招安书上抠抠搜搜一点点往上加的条件,都纳闷了:“州府的人是不是有病?” 他对面的小吏战战兢兢:“虞寨主,你有什么条件你说呗。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就只能这样啊。” 虞长明直接把招安书甩回去。 这次小吏回到州府,向钱青汇报时说:“这次虞寨主终于提条件了。” 钱青顿时兴奋了:“他提了什么条件?快说说。” 小吏哭丧着脸道:“虞寨主说,让狗官提头来见。” 钱青:“…………” 钱青那叫一个郁闷。狗官提头这种条件官府是不可能答应的,虞长明肯定知道。所以他只能把这理解为虞长明抬价的一种手段。他倒是不怕再拖一段时间,可这长明寨里的人都是神仙吗?喝清风饮仙露活下来的?为什么他已经把条件开得很高了,对方就是不心动呢…… ===== 惊蛰陪着朱瑙从田庄回到阆州城,一路奔波辛苦,进城之后,他们便进了一家茶馆喝茶歇脚。 刚进茶馆,便听茶馆里人声鼎沸,人们群情激奋,都在讨论同一件事。 “听说了吗?屠狼寨被官府招安了!” “什么?屠狼寨?!那个屠狼寨?!” “对!就是那个杀人如麻的屠狼寨!你可知道官府用什么条件招安他们的?” “什么条件?” “每个山贼分得二十亩良田,二十两抚恤金!那寨主赵屠狼,受封厢都指挥使,领三百两赏金,他手下山贼全数编为厢军,仍由他指挥!” 听者倒吸一口冷气:“厢都指挥使??封官了??还给他五百两银子???你确定是真的吗???” “真的!你忘了我哥就在州府任事吗?招安书他都亲眼看见了!” “……他妈的!老子辛辛苦苦干一年的活,赚的也就二十两银子。那些个山贼,到处杀人放火,到头来白领几十两银子,还得二十亩良田!老子也去当山贼得了!” “你赚二十两银子还说什么,那些农户才是真的可怜……” 惊蛰听得众人对话,大吃一惊。官府招安之事,已闹了一阵了,长明寨既不答应,也不商谈,硬如铁板。那屠狼寨也一直没听消息,他还以为屠狼寨也会如长明寨一般拒不接受。却没想到,恶名昭彰的屠狼寨竟接受了招安,还整编成兵,领了官职! 他顿时也倍感义愤,急忙望向朱瑙。朱瑙却平静地倒着茶,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惊蛰心绪复杂:“公子……” 朱瑙放下茶壶,摇头道:“一步错,步步错。” 26、第二十六章 钱青心花怒放地走进州府的后花园, 找到正在喂雕的宋仁透, 向他请安:“属下见过宋州牧。” 宋仁透手里拿着一块还在滴血的生肉,小心翼翼塞进笼子, 漫不经心道:“钱主簿,有事儿吗?” 他喂的是前几天刚被人送到州府来的金雕。金雕全身羽毛漆黑,体长近一米,双翅展开更比人身还长, 可谓雄赳赳,气昂昂, 十分英俊。这金雕生性凶猛,宋仁透却爱它爱得紧,非要亲自喂。 金雕目光凶狠地看着宋仁透, 似乎想扑过去将他啄个脑袋开花, 奈何它被困在笼中, 无法施展。于是它一口叼住宋仁透递进来的生肉,脖子一扬,偌大一块生肉便被他活吞下去。 钱青被这一幕吓到, 连退两步,差点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忘了。 宋仁透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拿起第二块生肉, 问道:“钱主簿, 到底什么事啊?” 钱青猛然回过神,忙道:“州牧,如今已有五个山寨接受官府的招安, 还有几个山寨正在洽谈中。多地消除了山贼的威胁,许多百姓都已回归家乡。” “哦?”宋仁透夸奖道,“不错不错,你立功了。” 钱青心里喜滋滋的,却也有一些担忧:“不过那些山贼所开条件比我原先设想高出不少。府库的存银已经不多了……” 宋仁透随口道:“没钱了?没钱就加税呗。” 钱青忙道:“不不不,再加税,百姓便要造反了。我……我再看看吧,应该还能再支撑一段。待到明年,流民回归田地,山贼也领取耕地,本州农户必然大增,税收也自会相应增加。只要熬到那时候就一切都好了。” 宋仁透又取了一块肉喂雕:“随你怎么弄,你看着办就行。反正到明年,本官也不在这儿了。”明年他的任期就到了。会被调离此地,府库有钱没钱,山贼厉不厉害,百姓造不造反,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把话说得这样明,钱青一阵无语,赔了个笑,转身出去了。 …… 一切似乎如钱青预料的那样,屠狼寨的归顺起到了表率,又有几个山寨陆陆续续接受了官府招安,多地的山贼之祸被解除,原先被迫逃离家乡的老百姓渐渐回归故土。 然而好景不长,这样的情形甚至没有超过一个月,让钱青始料未及的情况发生了,一切迅速向着崩溃的方向走去。 由于屠狼寨被重金招安,竟然引起了人们的效仿。普通百姓竞相落草,小山寨投奔大山寨,大山寨急速扩张。短短两月内,竟有五百多人投奔长明寨! 普通农户辛苦劳作一辈子也攒不下二十亩田和几十两银子,当山贼反倒能快速发财,人们俨然已将落草为寇视为发财甚至升官的捷径。更有甚者,许多山寨为引起官府重视,甚至学那屠狼寨四处烧杀抢掠。 如此一来,民生更遭破坏,愈多百姓走投无路,不得不投身于贼,与官府决裂。 不仅民生凋敝,州府中亦是一团乱象。 山贼被编为厢兵,赵屠狼跻身厢都指挥使,与原本的厢兵自然不合。双方一再起冲突,宋州牧却万事不管,随他们去闹。双方几次发生械斗,有一回甚至差点把州府放火烧了。 蜀中,俨然已入水深火热之困境。 …… 立春。州府 “小心点,弄伤了我的鸟,我跟你没完!”宋仁透正在跟人发脾气。 被他呵斥的几名小吏满脸委屈,小心翼翼地将鸟笼搬上马车。 钱青带着几名州官幕僚匆匆跑进后花园,只见宋仁透的爱禽已经都被笼子装起来了,顿时大惊失色。 “州牧,你不能走啊!!” 宋仁透不耐烦地摆手:“本官任期已满,该回京了。” 钱青急得满头汗:“州牧,宋州牧,新的州牧官员还没来,你若走了,本州群龙无首,我们该怎么办?” 宋仁透不耐烦道:“他不来关我什么事?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路上被人砍了。他要是一直不来,难道我一直不走?我已经等了他半个月了!仁至义尽!” “你不能这样。”一名幕僚急得连敬语也不用了,“按照律令,你必须等到新官上任,跟你完成交接你才能走!” 宋仁透冷冷道:“那你就去京城告我呗。这阆州被你们弄成这个鬼样子,我要是再留下来,指不定哪天老百姓造反,或是山贼冲进州府,连我都给杀了。你们自己折腾去吧,恕我不奉陪了。” 众幕僚被宋仁透的无耻惊得瞠目结舌。 钱青道:“什么叫被我们弄成这个鬼样子?州牧,你是州牧啊!!你……” 宋仁透的鸟已经都被撞上马车了,他懒得再跟众人废话,拎起装金雕的笼子,亦要上车。钱青急忙要去拉他,数名卫兵冲上来,将一众书生拦在外面。 宋仁透道:“车夫,快走。” 车夫架起马车,向州府外驰去。 州府的幕僚们只能绝望地目送宋仁透离去。 宋仁透看见马车出了官衙的大门,便将车帘放下,爱不释手地捧着鸟笼,开始逗鸟:“小宝贝儿,我要带你去京城啦。” 忽然,外面响起一阵慌乱的喊声。宋仁透还以为又有老百姓在闹事,也懒得管,只交给自己的车夫和护卫们去解决。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忽然停下了。 宋仁透心下奇怪,也不想出去,吩咐道:“赶紧处理完,赶紧赶路。” 外面的喊声、叫声以及一切杂乱的声音,他连听都不想听,只专心致志地逗鸟。 再过一会儿,马车迟迟没有前行,宋仁透又仿佛听到兵器碰撞声,心里这才感到不对。他连忙揭开车帘一看,瞬间傻眼——他的马车夫,他的卫兵们竟然全都已经跑没影了! 这时,他才终于听见远处的人在叫喊什么。 “不好了!!厢兵造反了,杀过来了!!大家快跑啊!!” 宋仁透吓傻了,大喊道:“人呢?!快来人啊!” 他的护卫没喊来,倒是一群厢兵持着兵器从拐角杀出,气势汹汹地向他跑来。打头的那个宋仁透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不是赵屠狼又是谁?! 宋仁透六神无主,连忙抱着鸟笼从车上跳下,想要逃跑。马车底下无人搀扶,他一落地便摔了个大马趴,手中鸟笼落地,笼子的门拴被震开。 厢兵们尚未杀到,一只气势汹汹的金雕已从笼中杀出,利爪和尖喙猛地朝着宋仁透的面门抓去!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空中盘旋,久久不去。 ===== 虞长明走进田庄,找到朱瑙的落脚处,只见朱瑙正站在院子里,他的面前是一张桌子。 虞长明走上前,发现桌上铺着的竟然是一张蜀中的地图。 “赵屠狼率厢兵叛乱,把州牧杀了。他把州府洗劫一通之后,带着他的人又进山去了。”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我们什么时候起兵?”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当初朱瑙让他练兵的时候,他便已料到会有这一天,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如今州官被杀,蜀中局势水深火热,必须有人站出来拨乱反正。否则将会更加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朱瑙目光仍停在地图上,轻声道:“太急了。” 他收买长明寨,确有这个目的。可这并不是一步最好的棋。长明寨近来虽迅速扩张,然而扩张得太快,寨中新人尚未融入,恐还需要一些时间教化引导。 若还有其他路可选,他尚不想如此快地拿出长明寨这把刀。万一刀锋受损,他还没有找到第二把更好的刀。 他思忖片刻,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新的州牧还没来上任?” 朝廷调任官员,少说半年前已颁布任命书,官员也应当提前几月启程。按理说,在旧官卸任之前,新官就已经应该到任。双方有充足的时间交接。可春天都快过完了,接替宋仁透的官员还不到,这实在有些反常。 提到此事,虞长明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我今日来,也想跟你说这件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黄包,递给朱瑙。朱瑙不明所以地接过,拆开包裹。 “前几日又有一个山寨举寨前来投奔我。为表诚意,他们把之前劫掠的所有东西都上供给我。我在他们送来的东西里发现了这个。”虞长明道,“这东西藏在一袋干粮里,他们都没发现,是我找出来的。我问他们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他们说是上个月杀了一队过路的商旅,抢下来的。” 朱瑙已将包裹拆开,一旁的程惊蛰也好奇凑过来看。 才看一眼,两人都惊了。 这里面装的,竟然是一件官服!官服的制式,赫然是——州官! 朱瑙捏到里面似还有硬的东西,便将官服展开,里面赫然露出一枚官印,以及一份任职文书。 朱瑙:“……” 程惊蛰:“……” 虞长明神色无奈:“没想到竟……”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朱瑙又小心翼翼地将官服叠了起来。叠好之后,他抱着包裹,平静地开口:“哎呀,真巧。” 虞长明一愣:“嗯?” “没想到我丢的东西被你找回来了。”朱瑙笑了笑,“多谢。” 虞长明:“……” 虞长明:“!!!” 27、第二十七章 数日后, 朱瑙坐着马车, 领着虞长明派给他的训练有素的护卫队数十人,浩浩荡荡向州府开去。 另一边, 州府衙门。 二堂乃是衙门官员办公的地方,按说这大白天的应当每个位置都有人坐着忙碌,然而此时此刻,堂子里空荡荡的, 上座还不及三成。 几乎所有人都死气沉沉地坐着发呆,只有发色微黄的男子正抱着一大摞公文慢慢整理。这是州府的户数普查和耕地统计的重要公文, 那天厢兵作乱时为了搜罗财务,把所有柜子抽屉都甩在地上,致使公文被弄得一团混乱, 顺序打乱不说, 还有一些已经缺失。 他将每一张新的公文塞进已经理好的纸摞里, 都要将四角完全对齐,不允许有一丝差错,因此他的动作非常慢。这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他到现在才刚理好了几摞。 一阵强风穿堂而过,吹得人们纷纷打起寒颤。黄发青年刚理好的东西有一些乱了, 他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 再去把纸张码得整整齐齐。 终于有人坐不住, 起身道:“钱主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钱青短短几天瘦了一大圈,两颊都凹陷下去, 眼睛底下一片青紫,显然是好些天没睡着觉了。他茫然道:“怎么办?怎么办呢……” 宋仁透死了,新的州牧都一个月多月了还没来上任,恐怕凶多吉少。那赵屠狼造反,带着他的山贼手下又回山里去了,临走前还把州府洗劫一空。民间惨况他都不敢去想。一切已经完全乱套了, “再这样下去不行。”一名官吏道,“总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啊。” 没人接他的话茬。 已经几天过去了,州府还是一片混沌,没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以前宋仁透在的时候,最倚重的人是钱青。可厢兵之祸就是钱青引来的,他已信心全无,不敢再随意发号施令,且他也早已无力再服众。至于其他人,也没人站出来,他们都不敢、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许多官吏甚至连官府都不来了,就在家里呆着。 二堂中再次变得死气沉沉,只有人们的呼吸声,和黄发男子整理公文的摩挲声。 忽然,人们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声响,纷纷竖起耳朵听。 “我怎么好像听到……敲锣打鼓?” “我也听到了。” “怎么回事?有人办喜事?” “等等!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州——官——上——任——” “!!!” 众人对视一眼,争先恐后地从位置上跳起来,朝州府大门外跑去。 州府大门洞开,官吏们迅速在两旁排开。队伍虽然还没到跟前,但他们已经能清晰地听到护卫队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了。 “州——官——上——任——” 随着喜气洋洋的吆喝声和锣鼓声,官吏们的情绪也变得激昂。 “来了来了来了!应该就在街拐口了!” “老天,我还以为那位曾州牧已经遭遇不测了,居然来了!” “呸呸呸,不吉利的话别说。” “听说曾州牧六十几岁了,希望他身体安泰。要不然他看到我们这里的情形,刚上任就得气厥过去。” “啊,我好紧张。也不知道曾州牧人怎么样。” “嘘,别说话了。人马上就来了!” 很快,大队人马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马车缓缓驶来,在州府门口停下。 钱青连忙带众官吏上前,在马车旁躬身行礼,等待长官下车。 车帘被撩开,朱瑙跳到地上。由于钱青等人低头看着地,他们先看到的是一双脚。这双脚让他们略略有些诧异。曾州牧都六十多的人了,脚步这么轻健?身子骨非常硬朗啊!看来是个受得住惊吓的。 朱瑙温和地开口:“你们不必多礼。” 众人听到声音,又吃了一惊。老人家声音这么清朗?嗓子怎么保养的? 朱瑙又道:“都起来吧,我们进府说话。” 钱青这才抬起头来:“曾州牧……吓!!” 官吏们被钱青的大叫声吓了一跳,抬起头,又被吓了第二跳。这是那位六十多岁的曾州牧?!这黑头发,白脸蛋,红嘴唇,要说这人六十,那已经不是保养得好了,那是吃了仙丹啊! 阆州颇大,虽不是人人都认得朱瑙,但朱瑙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加上他做生意,时常要和官府官吏打交道,其实这里有几个官吏是认得他的。只是朱瑙忽然披上一身官袍,官吏们一时竟没敢认。 “你,你,你……”钱青眼睛瞪得铜铃般,“你是曾州牧?!” 朱瑙不慌不忙,微微一笑:“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们进去再解释。你们也别愣着了,快带本州牧进府去看看。”说完竟率先拔步向州府里走去。 他身旁的惊蛰板着一张脸教训道:“州牧说话听不懂吗?”一面说,一面紧跟朱瑙的脚步。 那浩浩荡荡几十人的护卫队也都跟着,转眼大队人马全涌进州府去了。 官吏们全都傻了眼。 “那不是阆州城的商人朱瑙吗???我没认错吧???” “哎哟,我刚就觉得眼熟,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不是那个号称自己是皇亲国戚的妄人吗?他怎么成州牧了?!” “怎么办?!” “先跟进去再说吧!不能让他们乱闯州府啊!” 官吏们急忙追进去,可对方人多势众,还都是持械的武人。这州府里自从厢兵叛乱后,就没剩下几个官差,绝不是这群人的对手。他们不敢上去阻拦,只能眼巴巴地跟着。 进入州府大门,面前是一条长而开阔的甬道,两旁是监牢和祠堂。此刻监牢尚好,祠堂却是一片破败之相。只因里面有贡品,厢兵作乱时也进去打砸了一番。 朱瑙一面审视着州府的残破之景,一面继续往里走。前面有一道仪门,是上级或同级官员来访时方能走的,方才已被钱青等人打开。他理直气壮地穿过仪门,又经过戒石坊与月台,两旁是吏舍。吏舍的光景比祠堂还惨一些,经过山贼们的洗劫,几扇门窗摇摇欲坠,满地砖瓦狼藉。 朱瑙啧啧摇头。 再往前走几步,就到大堂了。原本新官到任,州府的官吏们应当在大堂举办迎接仪式,只是朱瑙来的突然,官吏们事先没收到消息,自然也没什么准备,只堪堪来得及将仪门打开。 进了大堂,朱瑙终于停下脚步,钱青等人也满头大汗地追上来。 “曾……朱……”钱青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口里含混了一下,擦着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开口,“州、州牧,你初、初来上任,官、官、官印可带了?” 朱瑙不慌不忙,看了眼边上的惊蛰,惊蛰便取出一个黄包,递给钱青。 钱青连忙接过,一打开便看见里面的官印。他忙拿起官印查看,那官印左看右看,竟像是真的!他又连忙取出布包里的任职文书。官印上是只有官名没有人名的,可任职文书上却会写明官员姓名,及为官履历,做不得假。 等他打开任职文书,再次傻眼——为官履历?压根就没有!这份任职文书,根本不合制式啊!毫无疑问,这东西是矫制的。 钱青简直欲哭无泪。真是什么坏事都让他赶上了。前脚刚送走山贼,后脚又来了个冒名顶替的朱瑙。这朱瑙好好在阆州经着商,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啊?想趁火打劫?可怜现在州府空虚,对方又带着那么多人,简直挡都挡不住啊! 朱瑙已然坐上大堂高位,扫视堂下众人精彩纷呈的表情,微笑道:“曾州牧年老体迈,于上任途中不幸重病身亡。消息传回京城,由于事发突然,皇兄一时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又想起我正好在阆州,便派人日夜加急给我送来了官印和文书,委我出任。” 众人:“!!!” 这个离奇的故事先不说,朱瑙刚才称呼皇帝什么?——皇兄????皇兄!!!! 朱瑙那所谓的皇亲身世,有不少人都听过。然而传闻毕竟只是传闻,这些年朱瑙并未皇亲身份做过什么,人们问他,他也含糊其辞。时间久了,人们就当做是他一次酒后胡言,笑过便罢。但是现在,朱瑙这是光明正大地认了啊!!! 但是,就算你真是皇亲,是当朝皇帝的亲弟弟,这天底下哪有委派皇室宗亲做州牧的?!怎么也该列个侯,封个王吧??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朱瑙接着道:“眼下蜀中形势如同水火,我受命于危亡之际,深感责任重大,希望能够妥善治理,恢复民生。诸位都在此任职多年,比我更加深谙官场之道,希望你们往后能尽心辅佐,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们。” 官吏们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吓中,一个个惊恐万分,根本听不进他说了什么。 朱瑙打量众人神色,见他们浑浑噩噩,看来是需要一些时间消化消化。于是他道:“行吧,我暂时就说这些,等我了解更多情况再慢慢说。你们有什么想问的没有?没有的话我就正式上任了。” 官吏们面面相觑,没人开口。不是没有想问的,而是想问太多了,可几十个持刀剑的护卫站在边上,谁敢多问啊!嫌自己命太长吗? 忽然,一个黄发男子上前一步,在堂中朝着朱瑙作了个揖。 朱瑙托着腮道:“你有问题?问吧。” 几十个护卫的目光唰一下全聚集到窦子仪的身上,其他官吏大气都不敢出,全都暗中为窦子仪捏了把冷汗。 窦子仪却没有旁人那般紧张,慢吞吞地问道:“朱州牧,请问你为何而来?” 四周顿时一片倒吸冷气声。如果是正常官吏上任,那朝廷派遣的官员,名正言顺,有什么为什么的?可窦子仪这样问,摆明了是在质疑朱瑙来路不正啊。什么叫你为何而来?你让人怎么回答,难不成说是为搜刮民脂而来?为榨取民膏而来? 朱瑙打量堂中青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窦子仪。” “哦,窦子仪。我喜欢这个问题。”朱瑙笑了笑,“我为何而来?我为治乱而来。还有别的问题吗?” 窦子仪沉默片刻,再作一揖:“没有了,谢谢朱州牧。”说罢默默退回官吏行列。 台下一片宁静,众人心中五味杂陈,各做念想。 朱瑙又等片刻,不见有人开口,便不在此地耗着了。他摆摆手,道:“你们回头整理一下,有什么要向我汇报的,明日寅时,我在大堂等你们。另外人怎么只有这么点?是不是很多人没来?偷懒可不行,你们派人去知会一声,该来府衙报道的各级官吏让他们明天都准时来拜见长官。不来的人以后都不用来了。好了,就先这样吧,我再去里面看看。” 说罢起身,领着惊蛰等一众护卫,大摇大摆向府衙深处走去。 武人们一走,刚才还跟站桩似的官吏们一个个全瘫软下来,扶墙的扶墙,坐地的坐地。一炷香前,他们听说新州牧到任时有多高兴,现在心里就有多绝望。 钱青欲哭无泪道:“趁火打劫的人怎么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众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那曾州牧看来是凶多吉少,竟让官印落到奸商手里。这下可好,阆州怕是又要迎来一波新的浩劫了! 唯独窦子仪神色平静,淡声道:“他说的话,你们为何都不信?” 立刻有一人接茬:“窦子仪,你不知道那朱瑙是什么人吧?他……” 话未说完,便被窦子仪打断了:“如今州府里唯一的东西便是一个烂摊子,还有什么可供人打劫的?” 众人一愣,竟无话可说。 窦子仪摇摇头,去二堂继续整理公文了。 作者有话要说:  钱青不是个坏人,他顶多是蠢。阆州的乱象,最主要的责任人是宋仁透~~ 皇亲身份正式开始利用啦!接下来这些官吏们就要一个个傻眼了 28、第二十八章 翌日一早, 朱瑙优哉游哉地来到府衙大堂, 大堂里已经站好了几排人。他手里拿着一份昨天要来的名册,问道:“到齐了?” 官吏们你看我, 我看你,都不出声。 “应该没到齐吧?”朱瑙将名册交给惊蛰,“你去点点。” 程惊蛰于是拿着名册下堂,依次对照着官名和人名核对。 “刘汤?” 堂下无人应声, 惊蛰正待用笔画叉,只听一名小吏轻声道:“他被厢兵杀了……” 那天厢兵作乱, 抢走了州府的大量财物,亦杀了不少官员。程惊蛰持笔的手一顿,慢慢划去刘汤的名字。 不多时, 点名完成。州府各级官吏原本应有二百五十余人, 然而到场的只有一百出头。余下没来的人中, 一些是在混乱中被厢兵杀了,还有一些则是被吓破了胆,坚决辞官, 抵死不肯再来州府的。 点完人数,朱瑙扫视堂下众人。众人也在看他, 目光各异, 有些人的目光是质疑, 更多的人目光是好奇与探寻,甚至有几人眼中竟闪着期待的光芒。 过了一个晚上,他们已经不像昨天那般绝望猜忌了。正如窦子仪所言, 如今州府剩下的只有一个烂摊子了,即便朱瑙想打劫,也实在没东西可供他打劫。他若有什么图谋,那他得先把这个烂局收拾了才能展开他的图谋。而现在,官员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啊!管他真州牧假州牧,与其再来一个糊弄事的宋仁透,还不如谁能挽救颓势,他们就追随谁。 朱瑙清了清嗓子,慢慢开口:“既然人都到了,本州牧便说几句。我虽初任廊州州牧,不过本州的吏治风气之败坏,我还是有一些耳闻的。” 堂下众人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朱瑙不会也想来这套吧?!须知廊州吏治风气之败坏,朱瑙可绝不是“有些耳闻”这么简单,他自己就是这败坏的参与者之一啊!——他在阆州经商多年,少不得要打点各级官差官吏。在场便有不少人收过他的钱财,甚至有人主动向他索要过贿|赂。 朱瑙一道眼风扫过去,数名官吏与他目光一接触,立刻心虚地低下头去。 风水轮流转,这谁能想到当初给自己行贿的商贾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长官。他若想治罪,逃都没得逃啊! 官吏们心惊胆战,然而朱瑙却没有要清算的意思。 他接着道:“吏治风气如何,你们行事如何,其实不必我多说,你们心里应当有数。然而造成如此局面,并非全是你们的过错。所谓上行下效,长官行事不端,下属便有仿效之心。再则法令不严,为恶者不罚,为善者不赏,时日一久,自然人心向恶。” 众人一愣,心情逐渐复杂起来。正如朱瑙所言,他们有些人初入官场时,或许亦有一颗清廉向善之心。只是身边人人都贪腐,又不受任何惩罚管制,他们若不跟着贪腐,倒显得吃了大亏似的,亦难以融入周遭人群。 朱瑙道:“这些既已是往事,如今我新官上任,你们不是在我治下犯错,前情便一概不追究了。但是你们得记住,从今日起,我会好好整顿吏治,你们必须明礼诚信,严守法纪。谁敢再做贪赃枉法之事……” 说完眼睛一眯,边上的惊蛰颇有默契地拔出腰间佩刀。噌的一声,宝刀寒光乍现,吓得满堂官员都是一哆嗦。惊蛰冷冷地扫视众人,谁敢与他对视,他便晃动手中的刀,直把人吓得腿软,头低得极低,不敢再抬。 惊蛰收刀回鞘,下意识看了眼朱瑙。为了拔刀的动作更有威慑力,他可是专程练了两天,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 朱瑙与他眼神相接,冲他满意地挑挑眉。惊蛰眼睛一亮,压住嘴角笑意,继续保持住冷酷无情的形象。 官员们如芒在背,唯唯诺诺。 朱瑙虽知道这些官吏中大有贪污**之人,然而正如他所说,造成如此局面,并非全是官吏之错,首罪当归于治下不严的原州牧。再则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用生不如用熟,他若真要严查,怕是整个州府就剩不下几个人了,他又去哪里找那么多人替代?如今的首要之事是恢复州府运作,网开一面也是顺应情势。往后再有人敢违法乱纪,严惩也不迟。 罚说完了,赏也该说说,好赖让人有做事的动力。朱瑙道:“本州牧会赏罚分明。每季我皆会考察,谁能恪尽职守,我便给谁金钱嘉奖。另外有能者,我亦会大力提拔。” 一番恩威并济的话交代完,朱瑙便让下级官吏离开大堂,先去将残破的州府好好收拾一番,残砖碎瓦该扫的扫掉,门窗该修缮的也先修缮一下,起码让州府看起来像个样子。 下级官吏们心有戚戚地离开,走出没多远,他们就迫不及待地交头接耳起来。 “我听朱瑙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还真有些样子。难不成他是真要好好治理州府?” 有一人不认同:“得了吧。我跟商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商人说的话可千万不能信。他说要善待我们,给我们升官嘉赏,可这回州府遭此劫难,今年的饷钱都发不出来,他哪来的钱赏我们?” 又有人道:“都这时候还想什么赏啊?州府弄成这样,他不罚人就偷着笑吧。再说了,就算他赏不了你,他还罚不了你吗?没看他带那么多武士在身边,你敢不照他说的做吗?” 头一个说话的人道:“你们也别想的太坏了。朱瑙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你们看他这几年生意做得多大?说不定,他做州牧也能做得不赖。咱就好好干吧,州府整顿好了,咱也有好处。弄不好,再把山贼招进来一次,咱也活不了啊。” “是啊……但愿他是一位明主吧。” 下级官吏们纷纷离开之后,府衙大堂里剩下的便是些管事的文官以及幕僚了。 朱瑙道:“本州的花名册以及各类田簿账册在哪里?” 其余人都没说话,唯有窦子仪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几本册子,呈给朱瑙:“州牧,那日厢兵叛乱,闯进州府,把存放公文的柜子砸了,所有公文都被打乱了。我这几日正在整理,刚理完去年的花名册与田簿账册等,往年的还需再整理一些时日。” 朱瑙接过他呈上来的几本册子,问道:“这么多天了还没理完,难道只有你一人整理?” 其余人等顿时羞惭地低下头去。前段时日州府太乱了,需要收拾的事情一大堆,谁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干起,索性就什么都没干。唯有窦子仪知道那些公文的重要性,所以早早开始收拾了。 朱瑙翻了翻窦子仪送上来的册子,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窦子仪整理的十分详尽,本州的户数普查、耕地普查、税收账册、州府花销等几乎全在这里了。 须知治理一个州府,和管理一间商铺,颇有不少相似之处。譬如管理商铺,收入是商品的销售,扣去商品成本、运输费用、伙计工钱、门面租金等花销,若尚有盈余,商铺便能经营下去;而治理州府,亦有一大笔金钱账。收入是百姓缴纳的税收,刨去上供给朝廷的费用,余下的钱既得发各级官吏的饷钱,还得能让百姓安定富足,这样官府便能运作。若不然,也和店铺一样早晚要关门大吉。 朱瑙开始浏览这些账册,堂下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官员们简直大气都不敢出。 先前的这半年,可谓是阆州最混乱最狼藉的一段时间。登记在册的百姓急剧减少,或身死或流亡或落草;税收少得惨不忍睹,大多百姓穷困潦倒,根本交不出租税;府库的花销却如同流水一般。招安山贼花了许多钱,将山贼编为厢军给他们发粮饷又是一大笔钱,那宋州牧四处购买珍禽异鸟还花了不少钱。库银里的存银数字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而且就剩这么点钱,还不知道在不在。 朱瑙道:“这些钱粮还在府库吗?被赵屠狼他们抢走了没有?” 窦子仪道:“存粮都被山贼搬空了,钱倒是还在。银钱珠宝存放在一道暗门后,那日他们没有发现。” 朱瑙点点头:“嗯。”他已经做好一穷二白的打算,甭管剩的多少,有剩就是好事。 见他并不恼怒,官员们都暗暗松了口气。这位新州牧,倒比他们想的要大度不少。 点完人头,看完花名册和账册,朱瑙便对州府的现状了解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便要着手整顿人事了——官府里原本的人他虽还要用,可怎么用,自然不会和从前一样。 他靠到椅背上,单手托腮,徐徐开口:“如今廊州乱象丛生,皆出于山贼之祸。我想知道,当初决定招安山贼,是谁提出的计划?” 此言一出,数人脸色骤变。刚才还想着朱州牧宽宏大度,这就与他们算起帐来了! 招安山贼虽说是钱青主谋,可也有不少人支持了他。后来计划推行之中,更有不少人参与出谋划策。这要真清算起来,株连者不在少数。 朱瑙见众人变色,知他们胆怯,道:“别紧张,不是要治你们的罪。你们为长官出谋划策,用或不用,由长官决断,造成的后果,也理应由长官负责。只是这么大的事,总不能是三言两语就定下的。你们该商议过吧?我与你们都不熟,是想趁此机会了解你们。你们便把当日自己所说的话语都重复一遍吧。” 众人面面相觑。 朱瑙微笑道:“只管照实说,我说了不治你们的罪,就是不治你们的罪。但若是谁撒谎被我发现……” “乒”地一声,程惊蛰手中弯刀再度出窍,把众官吏吓得又是一哆嗦。人们赶紧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起当日对话来。 今日人都在场,纵使有人想隐瞒篡改自己当日所言,以推脱责任,亦会有旁人指出来。加之程惊蛰等武人持刀站在一旁,他们哪里还敢耍心机,只能有什么说什么。 人们重演当日情形,一人一句斥责山贼可恨,议论治理山贼之策。然而始终无人能提出良策。轮到钱青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招安之策,声音轻得如同蚊叫,头低得极低,不敢看朱瑙的表情。 当初亦有几人反对过招安之策。轮到他们时,他们赶紧大声重复自己当日反驳钱青的话语,比当初反驳得更理直气壮情绪激昂,毕竟如今他们已知晓结局,更有信心自己说的是对的。朱瑙听过之后,多打量了他们几眼,偶尔点头附和,倒也没多评议什么。 又轮到钱青时,他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说出他所谓的“一箭三雕”。朱瑙听罢他说的招安山贼的三大好处,忍不住呵呵一笑。这一笑,笑得钱青满脸通红,恨不能挖条地缝钻进去。 当窦子仪站出来反对钱青的时候,朱瑙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几眼。然而窦子仪还未说清反对的缘由,当日的情景重现便到此为止了。 “嗯?”朱瑙奇道,“这就没有了?窦子仪的话不是还没说完吗?” 一名官吏忙道:“朱州牧,那我们谈到这里时,宋州牧已拿定主意要招安,就让钱主簿去拟招安檄文了。” 众人回想起当日情形,又想起这数月来蜀中种种乱象,皆心情沉重。当初谁又能想得到,一纸招安檄文竟会酿出如此大错呢? 忽然,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打破堂中的沉默。 “蜀中必将大乱。” 此言一出,众官吏皆茫然,循声望向出声之人,原来又是窦子仪。官吏们正奇怪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而来,忽有人惊道:“我想起来了!那日窦子仪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人们愣怔片刻,又有人想起:“对,我也听见了,那日窦子仪的确说过蜀中要乱的话。” 朱瑙让众人重复当日说过的话,窦子仪的这一句,虽已不是商议的内容,但既然他说过,的确也可以拿出来重复。 众官吏顿时脸色各异。窦子仪在州府中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只不过是个整理誊写文书的下级官吏,也不知他当日是如何混进那幕僚会议之中的。不知他为何会说那样一句话。更不知道的是他那句话怎么真就一语成谶了? “蜀中必将大乱’?”朱瑙饶有兴致地问道:“窦子仪,你那日说过这样的话?” 窦子仪忙作一揖,道:“州牧,下官当日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宋州牧为图省事,决意招安山贼,又将招安一事交由钱主簿负责,我便知道,蜀中势必会大乱。” 周围传来几声轻嗤,就连一直低着头的钱青也不屑地撇了撇嘴。 在钱青看来,他固然有不对的地方,可他也并不觉得全是自己的错。这蜀中局势本来就够乱了,他一着不慎让这局势恶化得更快一些,可难道没有他,蜀中就不乱了吗?再者招安本来就是无计可施之计,又不是他想去讨好山贼。只是在招安的过程中,有些事各级官吏处理得不够妥当,百姓亦缺少耐心以及对官府的信任,人人都有错,才最终酿成如此局面。只能说他实在有些时运不济。可这窦子仪光听一句招安就说他是大乱,简直没有道理!难不成还有比招安更好的办法? 朱瑙道:“详细说说,你当初为何觉得蜀中会乱。” 窦子仪不慌不忙地开口:“我如今说来,倒似有些马后炮了。然而当初我的确是这么想的。钱主簿他虽懂理财,却不懂人心。屠狼寨也好,长明寨也好,那些山贼当初或因生计困难而落草为寇,可如今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人多势众,生活富足,若要他们接受招安,必得以大量金银财宝乃至高官厚禄相诱惑,他们才有可能答应。而一旦以此重金高官招安,势必会让别有居心者效仿,将此视为升官发财之结晶。此乃必然,绝非偶然!纵使初时效仿者不多,可官府无力打压,最后必然还是予以招安。时日一久,效仿者定会越来越多,从而造成民间大乱——此其一也。” 钱青微微一怔。难怪他觉得刚刚招安后的一段时日成效是十分不错的,只是有个别居心叵测之人趁机闹事,想骗取官府的招安金。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闹事的人忽然变得越来越多,形势也急转直下,他至今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听窦子仪这么一分析,竟是从招安之初就已埋下的祸根? 朱瑙道:“还有其二?” 窦子仪道:“有。最糟糕的是,宋州牧不但决定招安,还让钱主簿去撰写招安檄文。钱主簿为人……为人……”他思索片刻,咽下“抠门”二字,接着道,“钱主簿为人一向拘谨。他将招安当做谈生意,生怕价开得高了要吃亏,于是先把条件放得极低,只等山贼自己往上加。然而招安和谈生意又怎能一样?那些山贼或许原本对官府仍有一线畏惧忌惮之心,可招安条件朝令夕改,他们自然也就明白,官府无能,只有招安一条路可走,且愿意再三妥协。那些山贼自然坐地起价,官府便不接受也得接受。” 朱瑙看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欣赏。若说前一条分析可以是事后附会,可这一条便能看出,这窦子仪的确是个明白人。当初虞长明将第一份招安檄文拿给他看,他看到那抠抠搜搜的招安条件,心里便知官府此举犯了大错。官府或许是想以较少的银钱来招安山贼,可这样做只能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山贼不接受,官府必然得加价,这一加价,官府就完全失去了诚信与威信,更让山贼了解官府的无能。还不如官府从一开始便给出一个优越的招安条件,肯定比最后让山贼坐地起价索要的少得多。 “还有其三。”窦子仪道,“原本招安屠狼寨众山贼之后,若能将他们分散安置,好生监管,或许州府仍有一线生机。然而正因为第二点错处,让赵屠狼明白官府为了招安一事已无底线可言。那赵屠狼是个野心勃勃之人,若想要他接受招安,即便许以重金官位,他也绝不会轻易放弃他自己的势力。因此最后他提的招安条件,必然要求众山贼仍在他手下受他管辖。如此一来,官府就等于引狼入室。那屠狼寨在山中官府无力治理,难道他们进了州府就治得了?” 钱青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正如窦子仪所言,他本来也希望能借招安之名瓦解大山寨的势力。可那赵屠狼死活不允,言明赏金封地尚可商议,可若州府妄图瓦解他的山寨,招安之事便无商谈的余地。当初赵屠狼亦向官府说了些软话,譬如只要将他的山寨整编成军,他自会尽力保卫州府,不再作恶。钱青虽不全信,但当时已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山贼真能洗心革面。为了尽快推动招安事宜,他便允了赵屠狼种种条件,将他们山寨囫囵吞下,编入厢兵。最后果然自吞恶果,整个州府为之洗劫一空。 其余官吏听完郭子仪一席话,亦面有异色。 先前有不少人以为窦子仪只是运气好,可等他全部说完,便不得不为之改观。莫说是马后炮,便让他们自己事后分析,他们也分析不出这些马后炮来。更何况,窦子仪的确在事前就已料到失态只严重了。 窦子仪全部说完之后,朱瑙脸上喜怒未辨:“这些事,你当初便都已想到了?” 窦子仪平静道:“是。” 朱瑙手指轻叩桌面,语气竟骤然冷了几分:“那你当初为何不向宋州牧阐明是非?就眼睁睁看着州牧一错再错?依我看来,招安之策虽由钱青提出,可你的罪责比他还重许多!” 堂下众人瞬间又是一惊。朱瑙今日宽宏大量,赦免他们种种过错。可谁能想到,头一个要被问罪的竟会是窦子仪? 窦子仪沉默片刻,苦笑道:“是。我不说,因为我知道,即便我说了,宋州牧也绝不会听的。” 朱瑙道:“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窦子仪道:“宋州牧只在阆州任职三年,到任即会回京。他从来不关心阆州民生,行事唯一的依据,便是谁给他惹的麻烦少,他便听谁的。他未必不知道招安之策后患无穷,可这一计对他来说最省事,便有什么后患,那时他任期到了,也该走了。” 此言一出,堂下竟有几名官吏忍不住点头。在州府任职的,没人不了解宋仁透的为人。有不少人向宋仁透汇报差事时,就因为事情麻烦了些,惨遭宋仁透批评驱逐。时日一长,人人都学会糊弄事儿了。 朱瑙托着腮打量窦子仪。窦子仪脸上一直无甚表情,语气也始终平静。说好听了是四平八稳,说难听了,他年纪不大,为人竟已有几分麻木不仁。 朱瑙淡淡道:“你倒是挺会看人。” 窦子仪低头不语。他的确很会看人,有时看的太透彻,省了许多麻烦,却也少了许多生趣。尤其如今这样的世道,满眼瞧的俱是荒唐事,满耳听的俱是荒唐言,活得越明白,反倒越荒唐。 却听朱瑙道:“你既这般会看人,那你说说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窦子仪一愣,诧异地抬起头。周遭众人也全都愣住。这又是什么策略?! 窦子仪傻了半天,心情复杂地答道:“朱州牧……下官……不知。” 在此之前,他并不认得朱瑙。就这么两天的接触……他还真看不明白。 朱瑙呵呵一笑,语重心长道:“你看,你不知道吧?做人不能太自以为是,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不试试,你又知道什么呢?” 窦子仪:“……” 没等窦子仪从他那一串知道不知道里缓过神来,朱瑙大手一挥,已有了定夺:“窦子仪,知而不言,有罪,当罚。罚俸半年!” 又转向钱青:“钱主簿,你在做主簿之前是管什么的?” 钱青一愣:“啊、啊?我、我从前是管税收事务的……” “哦,怪不得。”朱瑙点头道,“我听你方才说的什么一箭三雕,也就一条税收相关的还算在理,其余两条皆是胡扯。” 钱青:“……”也、也没有胡扯这么夸张吧。 朱瑙道:“谅你虽犯大错,却无坏心,我就不罚你了。只是主簿这位置怕不太适合你,你还是继续回去管税收吧。” 钱青:“……”官位都贬了,这也叫不罚吗? “你,”朱瑙指指窦子仪,“明天起,你是主簿了。” 窦子仪:“……”他还没从被罚钱的心情里缓过来,忽然升官了?! 朱瑙又根据方才众人重现情景时说过的话,佐以几句问话,更加了解众人性情。有人似乎对律法颇有些见解,朱瑙便将人调去管律法。对人事做了简单调动之后,他摆摆手道:“今日先这样吧。你们赶紧去把该整理的公文都整理好,三日之内,全呈上来给我看。行了,走了。” 说罢起身下堂,带着程惊蛰离开了。 一众官吏被他的雷厉风行弄得目瞪口呆,直到他离开以后,人们也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窦子仪经历了先罚后赏,乃是堂中起伏最大的人。他一下就从低级官吏被擢升为了堪称州牧左膀右臂的主簿,可谓官升数级。然而他的心情亦是众人中最快平复的。 朱瑙罚他那半年的俸禄,与其说是在罚他,倒不如说是对州府上下的宣告——他与宋州牧是完全不同的人,人们可以对他畅所欲言,不会在他这里因言获罪。 窦子仪望着朱瑙离去的背影,渐渐的,麻木良久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笑意。这荒诞的世道,突然变得有些盼头了。 29、第二十九章 有了朱瑙的指挥, 州府中各级官吏总算有了组织, 各自忙碌起来。不几天,破败的州府被修缮得有些样子了, 该请点的损失全请点完成。所有的花名册、账册等亦整理完送到朱瑙手中。 朱瑙看完全部的账册之后,已了解州府所面临的困境,便将相应的官吏们召来商讨治理对策。 人都到齐之后,朱瑙清了清嗓子, 单刀直入:“眼下州府的处境,不必我说, 诸位也当有所了解。我看了花名册,今年百姓的户数与五年前相比,竟不足五年前的五分之一;每月都有山贼抢劫杀人之事发生, 州中治安混乱;而经过厢兵作乱之浩劫, 府库钱粮也几乎被人一抢而空。因此眼下当务之急有三, 一乃安定民生,二乃治理山贼之祸,三乃充盈府库。你们若有什么安民的良策, 尽可提出。” 一位方脸男人率先站了起来。他从前是宋仁透的幕僚,名叫杨成平, 朱瑙急需用人, 也把他留下了。 杨成平道:“朱州牧, 若想安定民生,就必须先治理山贼,要不然民生永不得安定。依我说, 州府当尽快征召新的厢兵,筹划灭贼大计。” 钱青如今虽然已遭贬官,但掌管赋税仍是一个重要职务,因此今日的会议他也来参加了。听了杨成平的话,他忍不住想说点什么,然而屁股刚离开座椅,犹豫片刻,又郁郁寡欢地坐下了。他以前犯过大错,如今已不敢随意抒发意见。 朱瑙瞥了他一眼,道:“钱青,你想说什么?” 有了朱瑙的鼓励,钱青这才壮着胆子开口:“府库现在根本没有钱。征召厢兵需要花钱,讨伐山贼也需要花钱。我们拿什么去剿贼?” 想当初宋仁透还在的时候,同样的话题钱青和杨成平也争论过几次。钱青是主张招安的主和派,杨成平则是主张剿贼的主战派。 杨成平如今底气已比从前足多了,因为事实证明,钱青的方法是行不通的。他高声道:“那就增加税种名目,向百姓征税,充盈府库,以筹备剿贼所需。” 不等旁人反对,他自己又接了下去:“我知道,如果再加税,百姓一定会怨声载道,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不根除山贼这个毒瘤,本州的混乱就永远无法平定。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先治理完山贼之祸,到时候再行减税,让百姓休养生息,百姓会理解的。” 钱青摇头反对:“现在蜀中遍地是山,遍山是贼,想全部剿灭得花多少时间?得花多少银钱?行不通的!贼还没治完,全州百姓都造反了,谁愿意等咱们减税啊?” 杨成平怒道:“不剿贼,难道你还想再招安吗?你惹得麻烦还嫌不够大吗?” 除了他二人之外,另有一些官员加入进来,两派人马争执不休。 如今州府面临的最大困局,并不在于麻烦到底有多少,而在于这些麻烦环环相扣。想安定民生就得治理山贼,想治理山贼就得花钱,想花钱得先征税,一旦征税民生又要大乱。仿佛一团纠缠的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个头来。 杨成平懒得再跟钱青浪费口舌,直接将目光投向朱瑙:“朱州牧,剿贼吧!” 那日朱瑙曾当众嘲讽过钱青招安之策是胡扯,杨成平相信朱瑙必然会支持他。却没料到朱瑙竟是一脸好笑:“想什么呢?谁让你们讨论怎么治理山贼了?” 杨成平直接就愣住了。这话题不就是朱瑙引出来的吗?不讨论怎么平定山贼之乱,那要他们讨论什么? 两派人马停止争论,大堂里总算安静下来。 窦子仪这时才终于起身:“方才州牧都已经说了,当务之急有三,第一是先要安定民生,第二是治理山贼之祸,第三才是充盈府库。州牧所问的,也是安民的良策,你们反倒争论起如何治理山贼,甚至还说起要加税,岂不完全颠倒?依我说,如今州府名下各类苛捐杂税实在太多,百姓早已不堪重负。我们首要做的,理当是免除各类捐税,恢复百姓对州府的信任。” 众人愣愣地看看窦子仪。刚才朱瑙的确说了三点要务,但没人在意他说的顺序,他那不就是随口一说么? 有人甚至怀疑窦子仪是在胡乱揣测长官意图,把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说别人颠倒,他自己才颠倒了吧?!怎么想顺序也该是筹钱、灭贼、安民,怎么可能是先安民、再灭贼,最后筹钱?? 没想到朱瑙竟然顺着窦子仪的话说了下去:“确实,苛捐杂税太多了,连百姓使用水利灌溉田地都要另立税名,这都是谁想出来的?我找你们来便是问问,哪些捐税是可以取消的,尽早取消了才是。” 众人这下彻底傻眼了。不加赋税就算了,居然还要减税?! 杨成平立刻站出来反对:“州牧,万万使不得啊!不先剿灭山贼,百姓何来的安定可言?有多少百姓就是因为被山贼迫害,无路可走,才自己也做起山贼来迫害他人!治理山贼才是首要之务啊!” 朱瑙双手交叉,耸肩道:“我不这么觉得。被山贼迫害而成山贼的只是极少数吧,据我所知,多数百姓归根结底还是受不了官府的盘剥才落草的。” 杨成平一愣:“怎、怎么会?” 他立刻想出几个例子,道:“州牧怕是不太了解。今年阆中新冒出头几个山寨,原本都是农户。他们做农户的时候常年遭受山贼的侵扰,一到秋收就被山贼打劫,余下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他们没了活路,只能被迫弃田出走,举村举乡另立山头,还开始打劫别的村庄。这种事情,怎么能算作官府的过失呢?” 朱瑙平静道:“他们是因为被山贼打劫而活不下去?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被山贼打劫之后,还要被官府盘剥才活不下去的吗?即便他们当了山贼,仍然得和其他山贼争抢地盘,争抢粮食,也并没有天下太平。唯一比从前好的,只是他们当贼之后就不用再给官府缴纳赋税了。” 杨成平显然没想到这一层,顿时哑口无言。 表面上看,的确有不少百姓是被山贼逼成山贼的。以前他们好好地种着地,山贼一来,他们受不了了,就自己也跟着大举贼旗闹事。这可不就是山贼惹出来的祸害吗?但要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如屠狼寨那样赶尽杀绝的山寨只是少数,大多山贼还是这里抢一波,那里偷一波。对于老百姓而言,他们或许能承受得住官府的盘剥,又或许能承受得住山贼的侵扰,但是既要承受官府的盘剥又要忍受山贼的侵扰,两者相加,便彻底断绝了他们的活路。他们不得不落草为寇,至少当了贼,就不用再向官府交钱了。 窦子仪接茬道:“山贼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好过。山贼在山中建寨,山林可耕田地稀少,大寨尚能向过路商旅收取保护费,小寨往往只能依靠山产和打劫为生,也只是勉强过活罢了。如果做农户能比做山贼富足,那就不会再有更多农户落草为寇,而一些小山寨兴许还会主动弃寨归田。因此朱州牧将安定民生放在首位,此诚正道坦途也。” 经他们这么一说,堂中原本争论不休的官吏全都偃旗息鼓了。如今蜀中已然烧起一把大火,招安也好,剿匪也好,官员们一直在争论的都是应该用什么方法灭火。而朱瑙此举,意图不在于灭火,而在于控制火势,让火不要再烧得更旺了——这一点非常重要。要知道官员以前折腾的一切方法非但没灭火成功,还都往火里添柴加薪,导致火势一发不可控制。 说服众人之后,朱瑙将各项捐税名目摆上台面,让官员们商讨,有哪些捐税确有保留的必要。其余能够废除的一概废除。 讨论的过程中仍然有许多争议。大多官员虽然都同意要先安民,可是朱瑙要求将苛捐杂税剔除十之八|九,大家却又意见颇多,反对者不在少数。 当朱瑙大笔一挥,划掉几项捐税名目时,钱青终于忍不住了,忧心忡忡地开口:“州牧,真的使不得啊!” 朱瑙抬眼看他:“怎么了?” 钱青哭丧着脸道:“是,是,安定民生应当放在首位。可我不明白,为何州牧会将充盈府库放在最后一位?减税的政令一旦推行,就不好朝令夕改了。而想要治理山贼之祸,无论是剿是抚,都要花费大量银钱!我们府库里就剩那么点钱了,还不一定够大家吃饭,官吏的俸禄都发不出来,到时候怎么治理山贼啊?” 提到官吏俸禄,不少官员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这其实也是他们担心的问题,只是一直没好意思开口问,所以在免除各项赋税的时候,他们想了许多理由来反对。 朱瑙环顾众人神色,心中便已知晓他们的担忧。 他放下手里的笔,淡淡一笑,道:“诸位,如今州府如此困难,要是秋天发不出俸禄,那就先欠一段时间呗。等到府库有钱的时候,马上给你们补上,利息也不会差你们的。我上任第一天就说了,你们从前的过错,我都前情不计。难不成前些年贪的钱财,还不够你们照顾家小生活?不够你们安心为官府办事?如果你们之中有谁从未贪腐,短了几个月的俸禄就生活困难,那就来找我,我个人补贴你们,总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 说完之后,他往椅背上一靠,笑得愈发温和:“本州牧如此宽宏大量,相信你们也一定会加以体恤。” “乒!”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程惊蛰面无表情地拔刀出鞘,眯了眯眼,眼中闪过凶狠的光芒。然后他才慢慢收刀回鞘。 众人吓得一哆嗦,哪里还敢多话? 钱青抹了抹头上的冷汗,硬着头皮道:“呃,官员俸禄之事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山贼……” 朱瑙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山贼不是什么大事,我心里已有主意,你们不必太担忧。继续讨论还有哪些安抚民生的策略吧。” 众官员再次目瞪口呆。明明治理山贼才是最困难的事,一着不慎,就有可能引来灭顶之灾。怎么到了这位新州牧嘴里,居然成了不是什么大事??他们简直怀疑这位新州牧是不是年纪太轻不懂事。可这段时日接触下来,朱瑙又不像是个绣花枕头。 一时间,众人都已糊涂了。这朱州牧到底是狂妄至极,还是天纵奇才? 30、第三十章 翠屏山附近的白水村, 本该是农忙时节,此刻田地里却没多少人在忙碌。村中的男子们大都聚在村后的池塘边,神色凝重地商量大事。 “村长, 下决心吧!” “这样的日子不能再过了, 村长你带我们走吧!” “是啊, 你说一句话,我们全村人都跟着你。” 被称呼为村长的是个五六十岁的长者, 姓孙,也被人称为孙老。此刻孙老满脸犹豫,年轻人们围着他,说要他拿个主意, 可在他看来,人们不是他要拿主意, 而是逼他拿主意。可这个主意实在不好拿。 最近是夏收时节,就在前几天,负责收缴税粮的官吏来了他们村一趟,通知他们马上到收夏税的时候了,要他们尽快筹集钱粮,别等到时候交不出来。 这几年赋税年年都在增加,征税的官吏还十分蛮横不讲理。那几个官吏每次来的时候每人拿一根带刺的藤条, 谁要是拖拖拉拉交得晚了, 或者交不出官府要的数量,官吏们便会用藤条把人狠狠抽一顿,逼着他们把税粮补齐。有时候还会威胁他们, 谁交不出额定的粮,就把谁家的女儿抓走卖到城里勾栏去。 然而不是他们不想交税,而是实在交不出。最近山贼越来越多了,虽然全村的男丁们已经早晚轮流当值守卫田野。可山贼太狡猾了,东割几茬麦,西拔几颗菜。农户们刚打跑这边的,一回头,那边的田已让人扒光了,实在是防不胜防。如今田里就剩下那点作物,要是再被官府收走,村里的人今年就都得饿死了。 如今困境下,农户们再也忍不下去了,也不知谁起的头,人们一呼百应,最后几乎全村每户人家都参与进来——他们决定要造反了!等过几天收税的官吏来的时候,他们要当场杀了那几个混蛋,以报多年来被欺压的仇恨。任人鱼肉的老百姓不做了,全村人一起找个山头,或者自立门户,或者投奔一个山寨,他们也当贼去! 一名年轻人道:“孙老,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那几个狗吏上次可是连你都打啊!” “我知道。”孙老很无奈,“可是做山贼也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的。现在到处都是山贼,富饶的山已经被人占完了,我们一村的人进山以后吃什么?喝什么?山里还会有豺狼虎豹,非常危险。而且村里有几家媳妇刚生产完,奶都没断,她们的身子受得了吗?” 老人家比较有远见,可年轻人情绪激动,更为了一口气。 一人道:“进山以后,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双手,还能找不到活路吗?大不了……大不了我们也像那些山贼一样,去抢别人的!还不用辛苦干那么多农活了呢!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这儿,任凭官吏欺压,我们今年就得饿死了!” “就是啊孙老,不是我们想当山贼,可我们总得找条路,让自己能活下去吧?” 孙老沉默片刻,鼻子一酸:“我在这里住了五十几年了,我实在舍不得走啊……” 这句话让激动的人们也沉默了。有人眼圈发红,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泪。 谁不想在熟悉的家乡过着安稳富足的生活呢?可是这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啊……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村长村长,村头来了两个官差!” “什么?官差?!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男人们大惊,还以为征税的官吏提前来了。一时间怒火涌上心头,众人纷纷捡起锄头、钉耙等农具。 “妈的,不等了!走吧,我们跟他们拼了!” “拼了!他们想逼死我们,我们也不能让他们活着!” 男人们气势汹汹地朝村头跑去。 “哎,都别冲动啊!” 孙老想把众人劝住,可惜来不及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已被愤怒冲昏头脑,只想来个鱼死网破。孙老拉得住那个,拉不住那个。一群人杀气腾腾地向前冲,根本拦不住。孙老只能加快脚步在后面追着。 转眼,众人已跑到村头,打算看见那几个混帐官吏就上前直接给他们的脑袋开个瓢,然而村头的一幕却让所有人愣住了。 只见两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年轻男人正抱着村里的孩子逗弄,他们手里还拿着点心,喂给孩子吃,孩子开心得咯咯直笑。那两人虽然穿着官吏服,却不是平常来他们这里征税的官吏,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村民们瞧见这一幕,都有点不知所措,接二连三刹住脚步。有几个极冲动的,想着官吏都不是好东西,杀了也不冤枉,于是继续往前冲,可还没冲上去就被村里其他人拦住了——毕竟有孩子在场,这样的事情还是别当着孩子的面做为好。 此刻,那两个年轻官吏不是别人,却是陆求雨和王丰收。 州府中有学识的文吏朱瑙大都留用,却大刀阔斧地把底层胥吏撤换了不少。他深知那些胥吏行事狂妄嚣张,狗仗人势,而百姓能接触的往往就是这些胥吏,百姓对胥吏的印象也会影响到对官府的印象。将原本行事嚣张无礼的胥吏裁撤之后,朱瑙从自己的店铺、田庄里调用了一些人,也从长明寨里征调了一些可靠的人手,其中便有陆求雨和王丰收。 他们两人扭头一看,看到一大群手持农具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都吓了一大跳。 陆求雨挠挠头,不解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孙老年老体迈,跑得慢,这时候终于气喘吁吁地追到。他拨开人群跑到前面,看到陆求雨和王丰收二人,也是一愣。 “二位小兄弟是州府当差的?以前怎么没见过?”孙老连忙开口稳住局面。 “啊,对。我们是朱州牧新召的,刚开始当差没两天呢。”陆求雨放下怀里的孩子。孩子的父亲连忙招呼孩子回去。然而由于陆求雨给的点心很好吃,孩子喜欢他,拉着他的裤腿不肯走。 “朱州牧是谁?”孙老诧异道:“不是宋州牧吗?” 远离城镇的村庄大都闭塞,村里的人很少出去,村外的人很少进来,因此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村里的人往往过上好一段时间才会听说。州牧换任这样的大事,已过了好几天了,白水村里还没人知道。 陆求雨和王丰收也是一愣。王丰收立刻道:“宋州牧死啦!现在是朱州牧当任了。朱大善人的名号你们听说过没有?” 村民们面面相觑。他们与外界的沟通太少,还真没听说过朱瑙。 王丰收一拍大腿,道:“你们没听过太可惜了!朱州牧可是阆州出了名的大善人,前年水灾的时候,他特意买了一个大田庄收容灾民,只收灾民十分之一的收成当田租。不光如此,他还请大夫给灾民看病,可不知道救了多少人性命呢。” 村民们都听傻了。宋州牧已经死了?竟然换了这样的人做新州牧? 孙老也有些犯傻,但老人家到底比年轻人沉稳些,忙道:“我们村里有阵子没来客人,还真是刚听说这件事。不知道两位官差小兄弟这趟来是做什么的?” 陆求雨道:“朱州牧上任之后,改革了赋税相关的法令。我们是来宣布新的法令的。” 一听“赋税”二字,村民们立刻紧张起来。有些人原本抓农具的手都放松了,忽然又紧紧抓牢,警惕地打量陆求雨和王丰收,随时准备出手。 要知道州府的官吏经常喜欢说些糊弄人的空话,以前官吏们来征税的时候,还说官府收走他们的粮食是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可他们整天被山贼打劫的时候从没见官府站出来保护过他们,反倒是官吏欺负他们比山贼欺负得还狠。这两个新上任的官吏虽说看着面善,可谁又知道是不是和从前一样的路数?刚才那些话,没准也是在忽悠他们。 陆求雨忙道:“朱州牧得知在前任州牧的治理下,百姓竟然需缴纳那么多的苛捐杂税,他非常恼火,所以决定立刻给农户减税。” 村民们听到“减税”二字,纷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已经好几年了,年年加税,这还是头一回听说官府竟然要减税! 孙老急忙问道:“减税?小兄弟,怎么减啊?” 陆求雨一本正经地答道:“一切苛捐杂税全免,往后州府只收田税,税十一。” 四周一片倒吸冷气之声。税十一!!要知道之前各类苛捐杂税加在一块,税率几乎高达十分之五。田里一有收成,官府立刻派人来收走一半。寻常年头还罢了,一旦碰上灾年,以及山贼泛滥之后,收成年年减,税却年年加,这日子是真的没法往下过。他们本想着官府能减免一些杂税,他们或许还能勉强有条生路,哪想到那位朱州牧竟然直接就把税减到了十一!! 有人当场站不稳,差点摔倒在地,幸好被左右两边扶住了。 “十一???真的只收十一???除了田租其他什么都不收???” 王丰收接茬道:“当然是真的了。朱州牧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他得知本州百姓的日子过得有多疾苦后,心痛得好几天都没睡好觉呢!大家放心吧,以后有了朱州牧,一切都会和以前不一样的。” 朱瑙交给他们的任务,除了让他们向村民们说明新税法,亦希望他们能使百姓明白州府已然万象更新。如此一来,才能让百姓重拾对州府的信心。陆求雨这人比较老实,不太会吹捧人,王丰收则比他油滑些,嘴也甜得多,有他添油加醋,老百姓果然更感动了。 “天呐!” “竟有这样的好事!” 人群哗然不已。如果说刚才他们还对王丰收的话有所质疑,现在则是完全相信了。这位新州牧,绝对是个大善人啊!! 有几人甚至激动地抱头痛哭起来。他们本来以为已经走到绝路了,谁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转机竟然来得这么快。若真的只需要交十一的田税,他们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会饿肚子了。 “对了,朱州牧还有交代。” 陆求雨一开口,喧闹的农户们立刻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陆求雨道:“他知道本州山贼成患,想要治理山贼之祸。希望大家如果有任何关于山贼的线索,譬如哪个山头有山贼、山寨建在山上的什么地方,山寨里有多少人、山贼是什么出身等等……任何线索都可以,全都上报州府。如果你们提供的线索对治理山贼起到重要作用,州牧会给予奖赏。” 他话还没说完,农户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抢着提供线索了。 “我知道我知道!” “翠屏山里……” “那些山贼……” “我不要奖赏,我只要打死那些山贼!” 无数声音混在一起,吵得陆求雨和王丰收头都大了。孙老连忙站出来主持局面,让大家一条一条说。白水村的村民备受山贼侵害,已经跟山贼打了很多交道了,因此他们对山贼也有不少了解。他们一边说,村里识字的人一边记录,回头一起呈交给州牧。 等陆求雨和王丰收把该交代的交代完,该收集的收集完,准备离开的时候,白水村的人对他们的态度已经和先前截然不同了。 “不好意思啊两位大哥。”一个年轻人想起刚开始时他们差点把两人给打了,顿时一阵后怕,也生怕这事会得罪新的州牧,忙找借口解释,“刚开始我们还以为有山贼来了,所以才……你们可千万别生气。” “对对对,我们以为是山贼呢。两位小兄弟,要不你们留下吃顿饭再走吧,我们给你们煮点好吃的,当吓到你们的赔罪。”村民们忙不迭地解围。 陆求雨、王丰收:“……”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点心虚。在几天之前,他们的确就是山贼来着……怎么说呢,摇身一变忽然当上官差了,就连他们自己也完全没想到。人生真是充满变数啊…… 村民热情挽留,两人只得拒绝:“不吃饭了,我们还得去别的村宣布新法呢,该走了。” “这么快?那两位小兄弟,我家刚烙的饼,你们带几张路上吃吧。” “我这还有一筐鸡蛋……” “不不不,不用了。”陆求雨连连摆手,“朱州牧说了,我们不能随便收百姓的东西。” “收东西都不让??以前那几个混……官吏,可从我们家抢走了不少东西呢。” “看来新州牧跟以前的州牧真的完全不一样。唉,他怎么就不早几年来阆州呢?” “现在也不算晚啊,他来的很及时。” “对对对,很及时,幸好他来了,要不然我们可就惨了……” 又寒暄片刻,天色已经不早,陆求雨和王丰收与感动不已的村民们告辞,又向下一个村庄赶去。 ===== 早晨,官吏们从吏舍里出来,到院子里领早饭。 厨娘已经备好大桶在院子里站着。官吏们排着队依次上前,厨娘用大勺在桶里捞一勺,盖进官员碗里,喊道:“下一个——” 打好早饭的官员走到一旁,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汤水。顿时一脸晦气。 “又是米糊!每天都是米糊就算了,还一天比一天稀!猪都吃得比我们好!” “嘘……别说了,万一让人听见告诉州牧……” “告诉州牧怎么了?发不出俸禄,还整天让我吃这个,这官我都不想当了!” 文吏大都住在州府的吏舍里,饮食也由州府负责。由于州府的粮都被作乱的厢兵抢走了,钱也就剩下一点,花销不得不非常节省,官员们每天吃得也越来越差。 窦子仪捧着自己的米糊从抱怨的人身边路过,那抱怨的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立刻闭嘴了。到底还是怕真传到朱州牧耳朵里去了。 窦子仪喝完米糊,把碗洗干净,便动身找朱瑙去了。 …… 朱瑙正在看公文,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道:“进来。” 窦子仪推门走进来。 “窦主簿,有事?”朱瑙将公文推到一旁。 窦子仪沉默片刻,开口道:“州牧,州府的伙食太差了。很多人都不满意。” 朱瑙歪歪头,“唔”了一声。俸禄欠一段数日问题倒不大,至少还有盼头。但每日饮食若是太糟糕,的确会影响官员们干活的心情,令他们消极怠工。 说到底,充实府库可以不着急,但还是得筹一笔应急的粮款,用来维持州府的运作也好,用来治理山贼也好,做很多事都需要钱。 窦子仪建议道:“要不向富商大贾征税?” 朱瑙道:“征?不行,还是先借吧。” 窦子仪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州府形势太乱,稳定才是要务,对于富商大贾,他们现在得罪不起。而且廊州因为山贼凶恶,倒也没有势力大到会影响州府统治的巨富豪强。 朱瑙思索片刻,道:“你照我说的,写一份借款令。” 窦子仪忙铺开宣纸,研墨。 …… 给官员们开完清晨的例会,回到后花园,朱瑙吩咐惊蛰:“你去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惊蛰茫然道:“去哪里?” 朱瑙眼波流转,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去见几个老朋友。” 31、第三十一章 阆州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便是茶馆, 此地鱼龙混杂,穷人花几文钱买上一壶清茶,就能在热闹的大堂里和人吹上一整天的牛;富人买几壶好茶, 便能在楼上要一间雅间, 和友人小聚闲聊, 插科打诨。因此,茶馆是城中百姓无所事事时最好的去处。 而各类八卦消息往往也都在茶馆中传播开, 小至城东的寡妇昨夜和谁睡了一觉,大到朝堂里谁当上了新的宰相,茶馆里的话题可谓百无禁忌。 前段时日,茶馆中的热门话题总是围绕着“山贼”“厢兵”“赵屠狼”和“宋州牧”, 而这几日,人们的话题俨然围绕着一个新的人物展开。 午后, 李绅等纨绔子弟刚迈进茶馆,一个名字立刻从喧嚣热闹的茶馆的四面八方传进他们的耳朵里。 “朱瑙……”“朱瑙……”“朱瑙……”“朱州牧……”“朱州牧……”“朱州牧……”简直魔音灌耳,绕梁不绝。 每听到一次朱瑙的名字,李绅的脸色就黑几分。才进茶馆大门,还没迈出两步,他的脸已经黑成了炭。 另外几个人正打算上楼,却被李绅一把拉住。 “我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了, 我们换一家去坐!” 几名纨绔面面相觑。 跟李绅熟的人都知道李绅为什么别扭。他和朱瑙同做药材生意, 药材生意被朱瑙打压得不像样还罢了,先前他学着朱瑙做麦秸的生意,又被朱瑙狠狠算计了一回, 简直赔得血本无归。想以前,这家伙吃穿用度一向挥霍,一件新衣服沾上一滴油星子就不要了。现如今,吃了一半的烧饼不小心掉到地上,他还得捡起来拍拍继续吃。他又怎能不对朱瑙恨得牙痒痒? 张翔笑道:“李绅,不是咱们不愿意换。只不过若想找间茶馆坐,那全阆州城每家茶馆,咱去哪儿都是一样的,都避不开那两个字。” 另一名纨绔一脸晦气道:“得了吧,别说茶馆了,去哪儿都一样。我昨个儿去勾栏,正跟姑娘高兴呢。隔壁屋那男人,大约摸是完事儿了,就跟姑娘吹起牛来。他吹别的还算了,偏偏一个劲儿地吹他跟新上任的朱州牧喝过茶吃过饭,满口朱州牧怎么怎么厉害,朱州牧怎么怎么聪明……听得我当时都硬不起来了。简直败兴至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李绅设身处地想了想,要是他办事的时候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念朱瑙的名字……他简直吓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日跟着朱瑙做麦秸生意的不止李绅一个,这帮纨绔大都有参与其中。只是他们或出手早,或囤得少,都没有李绅亏得多,有人甚至还小赚了一笔。 几人插科打诨,最终还是进了茶馆,上楼要了一间雅间。 虽说不爱听别人讨论朱瑙,那也是因为他们嫉恨朱瑙,不乐意听别人说起朱瑙有多厉害。等他们自己开了话题,其实话题仍然是围绕着朱瑙的。 “也真是奇了怪了,他怎么突然就当上官了?还一当就当州牧。我刚听说新官上任的时候,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呢。” “我也是,我听说这事儿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到现在好几天了,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听州府的人说,这个州牧的位置本该是别人的,不知为什么,官印落到朱瑙手里,他就趁机出来顶替了。” “什么?!他胆子也太大了吧!这要被人查出来,他不会被治罪吗?” “他胆子大,难道你第一天知道?不过这年头,什么荒唐事没有?谁又能来管呢?” 这些纨绔子弟里,张翔一向是最觉得朱瑙厉害的一个。他道:“你们说的那是一个版本,我也听说了另一个版本。据说是朝廷想认回朱瑙这个皇室宗亲,因此特意封他做州牧,以便来日将他召回京城。” 立刻有人问道:“召他回去干什么?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是皇室宗亲吧,宫里缺他一个?” “这……皇室还真缺子嗣来着……听说皇帝年轻多病,未必还能活多少年,而且到现在一个儿子都没生呢。” “我的天,照你这么说,朱瑙要是被朝廷召回去,那是要立他做皇帝啊?” 说这话的人是在讲一个笑话,大家也确实都跟着笑了。可笑着笑着,不知谁的笑容率先僵在脸上,屋里的笑声渐渐越来越弱。最后气氛竟然凝固了。 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当天子无嗣、权臣当政时,当政的权贵往往喜欢从宗室的偏枝旁脉里选择一个落魄之人作为皇储,这样的皇储背景干净,不会自带一大派系的人前来夺权,而且易于掌控,有利于权贵们继续把持朝政。所以,刚才那个玩笑,还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一想到朱瑙跟皇帝这个词沾上边,纨绔子弟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惊恐。 雅间内仿佛忽然入冬,人们寒毛耸立。 终于有人打破沉默:“呸呸呸!这都胡说什么呢?什么皇室宗亲,那不是朱瑙自己胡吹的么?你们还当真了啊?!” “就、就是啊,别说这么吓人的话,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哈哈……只是开个玩笑……” 纨绔们拍拍胸口,抹抹冷汗,赶紧又说起朱瑙的坏话,以安定心神。 “话说回来,什么州牧不州牧的,这官就是送给我我都不要当!现在当官的多遭人恨呐?指不定过几天就有人放把火把州府给烧了。” “就是啊。州府的钱粮都被厢兵抢走了,连官吏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你们说朱瑙要怎么当官?难不成他要拿他自己的钱财贴补州府?那也不够啊。” 李绅听到这里,心中暗爽:“你们替他操什么心?这不是好事吗?早就该他尝尝受穷的滋味了!” 正说着呢,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李绅还以为是送茶水点心的伙计来了,高声道:“进来!” 门一推开,进来的居然是几位纨绔的仆从。 “公子,州府派人来,说想请公子到茶馆议事。” “公子,州府也派人来找你了。” “公子,我们也……” 纨绔们顿时面面相觑。 …… 一炷香后,纨绔们换了一间雅间,朱瑙已在屋内坐着等他们了。阆州城中的另外几位商贾也都被请来了。几人进门,先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朱瑙只带了惊蛰在身边,没有其他官差在。他们这才慢慢入内。 众人进门后,朱瑙笑咪咪道:“快请坐。”又吩咐茶馆伙计:“快给几位公子看茶,今天这顿茶我请。” 众商贾你看我,我看你,满腹狐疑地围在桌边坐下。 “朱州牧,”张翔戒备地问道,“你找我们来有什么事吗?” 他们进雅间之前,还特意派人到茶馆四周看过,没看见有官差在。要真有,他们估计就赶紧溜回去了,也不敢来赴约了,就生怕这是一场鸿门宴。 刚才他们还在嘲笑朱瑙这州牧没钱使,话说完朱瑙就请他们一众人过去,鬼都能猜到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钱啊!说实话,这年头当官的也不比当土匪的好多少,万一朱瑙设个局把他们全绑了,逼他们家里交钱赎人怎么办? 总之,在来之前,他们几个已经派了仆从赶紧回家去,通知家人把家里的钱财找地方藏好。一会儿只要朱瑙开口管他们要钱,他们就拼命哭穷,怎么惨怎么哭。 朱瑙见人都到齐,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诸位,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众人心道:果然来了! 他们早已打好腹稿,争先恐后地开口。 “朱州牧,你是不知道啊!现在生意太难做了,我都两个多月都没进新货。进不了,到处是山贼,走哪条路都被人抢。再这么下去,我家几间铺子都要关门了!” “我也是啊,两个月让山贼劫两回了。现在想运点货,不请个一两百人的护商队根本过不来。可谁请得起这么多人啊?走两趟货就破产了。” “你们哪有我惨?我这生意是做一天亏一天,门庭冷落,客人根本不上门……” “你们那算啥啊?论穷谁都没我穷!” 一帮商人为了谁更穷更惨吵得不可开交。站在朱瑙身后的惊蛰听得嘴角直抽,都快不认识穷字和惨字怎么写了。 等人人都诉苦完一轮,朱瑙露出了关切的神色:“听起来诸位最近的生意都不太好啊?真的都亏钱了?” “可不是吗?” “亏大发了!” “唉,世道艰难,生活不易啊!” 朱瑙深以为然地点头:“这年头想赚点钱可真不容易。” 李绅张坤等人对视一眼,觉得自己哭穷哭得很成功,不禁有点得意。可心里又有点疑惑,朱瑙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 却听朱瑙慢悠悠道:“我这些年在阆州做生意,备受诸位的照顾。如今有幸忝列州牧之位,心中仍然感念诸位的恩德。因此一有机会,我便想着一定要来报答诸位。” 众人立刻被他的无耻震惊了。这些年他们照顾朱瑙??天知道他们有多少次想把朱瑙打压下去,只是因为朱瑙太狡猾才没成功。朱瑙不想着报复他们就不错了,还报答他们?? 朱瑙见李绅眼睛瞪得滚圆,奇道:“李兄有何异议?” 李绅忙转开视线:“没、没有。” 朱瑙笑道:“这些年李兄尤其照顾我,先前麦秸的生意,李兄襄助了不少啊。” 李绅:“……” 他一口老血憋在胸口,恨不能喷朱瑙一脸! “咳,”一名商贾小心翼翼地问道,“朱州牧所说的照顾是?” 朱瑙道:“我这里有一门赚钱的生意,想介绍给诸位,希望大家能有钱一起赚。” 众人:“!!!” 只见朱瑙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数张纸,递给身后的惊蛰,惊蛰立刻帮他分发到每个人手里。 众人拿到手一看,傻眼了,纸上的抬头写了三个大字——借款令! “诸位应当已经知道,经历厢兵之乱后,州府目前十分困难,需要一些钱粮周转。因此我想问诸位借些钱粮来渡过难关。自然,既是借钱,利息上亏待不了大家。借银千两以上者,年利两成;借银千两以下者,年利一成五。如何?” 雅间里,半晌没人吭声。 来之前,他们已经想过朱瑙会用哪些方法管他们要钱。许是更改税法,狠狠加他们的税;许是更直白地强抢,逼着他们把钱交出来。而借钱这方式,已经算是非常温和的了。 年利两成,对于商贾们来说是个比较低的利息,有时黑心地主借粮给佃户,利率都在四五成左右。如果是太平盛世,这钱借给州府也没什么,给官府做个人情,经商时还能得点照顾。可问题在于,现在不是太平盛世。蜀中局势如此混乱,谁知道朱瑙这州牧能做多久?州府又能维持多久?万一过几天州府被人放火烧了,朱瑙被乱民杀了,他们这钱不就打水漂了么? 片刻后,有一位刘姓商人先开了口。他赔笑道:“朱州牧,我若是有钱,别说年利两成,便是不要利息我也该借给州府周转。可我手里实在紧……” 朱瑙和蔼道:“我明白刘兄的难处。你方才说你手里的生意做一天亏一天,我听着也备觉心疼。我盘算着,你手里四间铺面,几仓货物,若是全都折成现银,也能有个二三千两钱。这钱与其放那里天天亏着,不如借给州府,还能有个二成的年利,岂不更划算?” 刘姓商人脸上那虚伪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不止是他,全桌商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气。 州府不想轻易得罪商贾们,商贾们也不想轻易得罪州府。就算州府摇摇欲坠,至少现下还没坠,若想找谁的麻烦,总还是能找的。因此谁都不敢明着说不愿襄助州府,只能用“心有余而力不足”作为借口推拒。 大家哭穷叫惨,是想隐瞒自己手里有多少存钱存粮。朱瑙上来先问他们生意如何,他们当然不能说赚了,却没想到说自己亏得惨也是上当——既然亏得惨,那商铺货品宅子的本钱总有吧?本钱放在那里亏本,干嘛不借给州府赚利息?还不是故意么! 若朱瑙一上来就打他们老本的主意,非但不占情理,传出去也遭人诟病。可现在,他们的哭惨反倒给朱瑙哭出了一个好借口。敢情朱瑙开这个口,还是好心帮大家赚钱呢! 商人们简直无语凝噎:以后谁再说他们是奸商,他们一定跟谁急。和朱瑙比起来,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勾栏里有人在隔壁喊:朱瑙好厉害!朱瑙好棒棒! 正在办事的纨绔子弟:气到阳|痿_(:3∠)_ 32、第三十二章 实则朱瑙倒也不是真想逼着商贾们关店卖地资助州府, 真这么做的话,一定会引起商贾们的强烈反抗。这些富商手下家仆、伙计都有不少,若是联手闹起来, 州府将会很难应付。所以他今日来, 还是以谈为主。方才那一番话, 不过是为了打消商贾们的借口,让他们无论如何都得掏点钱出来。 雅间里, 众商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又是好一番的沉默。 终于有一个年纪较长的商人缓缓开口:“朱州牧的好意我十分感激,只是这样好的赚钱机会, 不知州牧自己是否大公无私呢?” 这话俨然是在问朱瑙自己有没有出金资助州府。朱瑙先前把话说得这么漂亮,若是自己一文未掏, 便说不过去了。 朱瑙笑了笑,早有准备地从怀中掏出一份朱笔公文,推至桌子中间。 众人忙探出头去看,当看清纸上的内容时,不由吃了一惊。 那也是一张借款令,只不过那是朱瑙自己签的,金额赫然是六千两。饶是朱瑙富庶, 这六千两对他来说也绝不是一个小数, 怕是他把手里的流水钱全拿出来了。而且他的借款令和他拿给其他人的一样,年利也只有两成。 桌上有几人神色有些松动了。 朱瑙从来不做亏本生意,他敢拿出六千两, 或许州府的情况并不如大家所想的那么糟糕? 不过仍然有许多人怀疑。朱瑙自己就是州牧,借款令还不是随便他怎么写?他自己真出了多少钱,谁又知道呢? 朱瑙仿佛看穿了众人的心思,道:“借款令我会张榜公示,诸位不必多疑。” 这下没人说话了。无论做官还是做商,都需要诚信,甚至做商比做官更要诚信。朱瑙纵使再妄诞,这么多年下来,生意上的数他都是说一不二的。既然敢张榜公示,那他这六千两应当不至于作假。 人们默不作声,心里都打起小算盘来。州府能否运作下去,是他们是否愿意借钱的关键。朱瑙的这六千两无疑是一支定海针。不过二成的利钱…… 屋中安静片刻后,方才说话的那长者竟然再次身先士卒。他沉着道:“州牧,如今世道艰难,我亦希望州府能渡过难关,攘除山贼,平定祸乱,使百姓安生。我家底微薄,只有几间陋铺,乃是祖上所传,亦是我全家老小糊口的指望。我愿抵了这几间铺子襄助州府,但我也得给我全家老小一个交代。州牧也是经商之人,想必知道,若把生意抵换成钱,一进一出,损失恐不止二成的利润……” 多年浸润商场之人,总能把话说得十分体面。这番话的意思,明明是他嫌二成利息太低,想索要一些其他的好处,他竟能把自己说的大义凛然。不过如果州府当真运转得下去,确实没人在乎这二成的利润,商贾们要的是更加实际的好处。 朱瑙笑了笑,道:“王老,晚上我请你吃顿酒吧。” 顿时满桌哗然!朱瑙这意思,俨然是他们可以私下详谈的意思了?! 有了这马前卒,商人们的疑虑顿时大消,很快又有人表态。 “朱州牧,不知你明日午时可否赏光?我想请你到我府上小坐。” “朱州牧,明日晚上……” 人们接二连三地表态,到了后面,原本一个个推三阻四的商人们甚至开始争先恐后起来,生怕自己表得晚了,好处便被别人瓜分完了。不多时,所有穷的响叮当的商人们都表示能拿出余钱来了。 …… 纨绔们出了茶馆,都有些晕头转向的。 一阵微风吹来,吹得几人一阵激灵,忽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不对啊!”一人道,“咱们进去之前不是说好了,咬定咱们没有钱吗?怎么到了最后,咱们全都……” 由于朱瑙表示他时间有限,大家为了能跟他约上时间,不得不拿出诚意。尤其他们这些年轻冲动的,头脑一热,有些人几乎是明示了自己能出借的价码。然而他们把家底都给露了,朱瑙能给他们什么样的条件,却一点没透露,只是给了一个约谈的时间。当时他们还喜滋滋的。 其余人也渐渐觉出味儿来了:“奇怪。朱瑙今天为什么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召集到一起?” 要知道谈条件这种事,必然是得私下单独谈的。每个人出的钱不一样,能谈到的条件自然也不一样。商贾之间也得互相防范,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索要的权利是什么。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单独约谈他们,反倒把全城的商贾叫到一起呢? 李绅愣怔片刻,一拍大腿,恼火道:“该死,咱们又上了那姓朱的鬼当!” 人与人之间会相互影响,尤其经商之人,攀比心甚重,是不甘落于人后的。从第一个商人改弦更张同意借钱开始,他们就完全乱了方寸。其实李绅已经是最能坚持的人了,由于他对朱瑙成见最深,他是最后一个表态愿意借州府钱的人,反正也还是没坚持住。 而如果从一开始朱瑙就单独约谈,他们恐怕不会这么不冷静。就算最后动摇,也得朱瑙花上十倍百倍的功夫才行。 然而即便想明白了朱瑙的“诡计”,他们最后话也放了,洽谈的时间也约了,有人甚至连老底都漏了,想反悔已有些晚了。 再则他们说经营不好,并不是个借口。世道乱成这样,很多人的生意是真的做不下去了。漫山遍野都是山贼,所有商路几乎都被封死,山贼索要的保护费一天比一天高,就算给了保护费都不一定能安稳通过。成本高涨,售价不断翻番,货物滞销……由于进货艰难,他们很多人手里拿着钱,都不知该往哪儿使。倒不如借给州府,还能谋点好处。 片刻后,有人低声开口:“其实,虽然朱瑙坑了我们好几次,但我还是希望他这次能把州牧做好。” 过了一会儿,有人小声附和:“我也是。” 若朱瑙真能恢复本州的民生,治理好山贼,他们往后的生意也好做得多。谁又不想过太平日子呢? 李绅仍抱着一腔怨气,想要说什么,最后只化成一声不甘不愿的轻哼。 …… 往后的几天里,朱瑙果然奔波于廊州城内,不断与各个商贾商谈借款一事。 商贾们很快发现,朱瑙比他们想得还要狡猾。 由于那天众商们都表示了愿意借钱的态度,于是他们也就失去了谈判中的主动权。反倒是管人伸手借钱的朱瑙底气十足。 经商者所求大多为特营权,即要求州府让他们垄断某些商品的经营,以此谋取暴利。更有甚者,妄图借此机会把手伸向原本只有官府可以涉足的领域,获得特权。然而朱瑙的手把得极紧,公道的条件可以谈,越界的免谈。另外再放些不痛不痒的小利,譬如几年内州府可以不再对某种商品征税。如果双方僵持不下,朱瑙则是更云淡风轻的一方。 这个条件?不行。 你不借了?没关系,我再找别人借好了,还有很多人愿意借。 原本商贾们若能在一定程度上结为联盟,倒能一起把价码往上抬一抬。尤其他们现在拿钱出来,那就是州府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多要点回报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然而朱瑙当日说自己时间有限,把洽谈的时间安排得十分紧凑,而且谈完立刻要求签字画押,不给人思索反悔的时间。而商贾们也担心错失良机,尤其是在确定州府应能借到足够的钱之后,他们对州府经营下去的信心更强,万一借款不成因此得罪州府,得不偿失。于是商贾们大都见好就收,签字画押。最后他们掏出来的竟不似乱世中的救命钱,而是太平年间的人情费。 其余人还便罢了,多少都谋得了一些好处。最最惨的,当属李绅。 当朱瑙私下和他会面之后,听他说出他能借给州府的钱粮后,朱瑙沉默了好一会儿。 没等李绅开出自己想要的条件,朱瑙同情且不解地问道:“李兄,你怎么只有这么点钱了?” 李绅差点气吐血。怪谁啊?!要不是因为朱瑙,他的家底会变得这么薄吗?! 于是朱瑙大手一挥,这么点钱也不用谈别的了,钱虽少,看在情分上,多算几分息钱。之前说了千两以下的借款只算一成五的利息,他仍然给李绅算到两成。就这,还是看在他和李绅的私人情分上。 朱瑙走后,李绅气得狠狠殴打了一顿家里塞麦秸的麻袋出气。为此还不小心把手给扭伤了。 …… 午后,州府二堂。 一些人慵懒地趴在桌上小憩,一些人聚在一起闲聊,一些人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上的文房四宝。只有寥寥几个官吏正在做事。 一来中午过后人本就容易犯困,二来这几日州牧不在府中,官吏们难免松懈下来,偷点小懒。 “你们说,咱的俸禄会拖欠多久啊?”一人小声挑起话题。 “州牧这几天不是出去借钱了吗?”另一人答道。 “借……借得到吗?换成你,你愿意把钱借给州府?那些商人可比咱们精明得多,怎么会愿意出钱?要我说,除非直接强征,要不然根本不可能弄到钱。” “我问过窦主簿,咱为什么不能向富商强征。窦主簿说一来怕他们闹事,咱们不好应付;二来,怕以后其他地方的富商都不敢到我们这儿来做生意了。” “其他地方的富商……就我们这儿山贼肆虐,谁还敢来啊?想得也真够远的……” “唉。我弟今年快二十了,我得帮他娶媳妇。这俸禄要是一直不发,可怎么是好?” “我也是啊,我娘生病了,都喝了快一个月的药了。” “我估摸着,今年一整年州府都发不出俸禄,明年都够呛。你们自己想想,一年才征多少税?现在还减税呢,哪有钱发给我们。” 官吏们唉声叹气。他们的日子或许比穷苦百姓好过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本来官位就不高,即便以前贪过钱,其实很多人都只是收了点小恩小惠,没贪太多。领不到俸禄,他们根本没有干活的动力。 忽然,外面有人喊道:“州牧回来了!州牧回来了!” 说小话的人连忙止住话头,打瞌睡的也都醒了。 只听外面脚步声凌乱,驴骡嘶鸣,众人忙跑出去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外面竟然有一条长长的队伍驮着钱币和粮食正往府库里运! 官吏们眼睛都看直了。 “出、出什么事了?” “这些钱粮哪里来的?” 运货的人道:“州牧借回来的啊。” “真借回来这么多?!” “是啊。州牧做表率,自己先拿了六千两出来。那些商人见了,也都慷慨解囊了。” 众人目瞪口呆。他们可没少跟城里那些商人打交道,那一个个老奸巨猾的,想从他们手里弄点钱出来别提多不容易。这还是他们认识的奸商们吗?! “州牧居然能借回这么多钱来……他不会是给那些商人下迷药了吧?” “没听人说吗?他自己先掏了六千两啊。六千两!太有魄力了吧!” “……我现在突然觉得,有朱州牧在,阆州没准真能治理好。” 别说之前商贾们对州府没信心,就连官吏们自己都没信心。他们比外面的人更清楚州府的惨状。而这些钱粮,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换成其他人来当州牧,再有钱的人也不会随随便便拿这么多钱出来。而且换成别人,即使真拿出这么多钱来,也很难说动其他商人跟着掏钱。正因为是朱瑙,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朱瑙,连阆州城的商人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朱瑙对他们有多大的号召力。 管事的官员走过来宣布通知:“州牧说了,明天是休沐日,今天晚上会宰几头猪羊招待大家,酒也备好了,大家可以敞开吃。” 人们的眼睛立刻冒光了。这年头吃顿肉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猪有羊,还能敞开吃?! 官员又道:“还有,明天会补发春季的俸禄,请大家卯时之后到东账房登记领取。” 人群瞬间沸腾了!钱,钱,这么快就发钱了!!! “安静!都安静!”管事的官员板着脸道,“公堂之中不准喧哗。你们事情都做完了没有?” 官吏们连忙跑回自己的位置上,瞌睡也不打了,闲话也不聊了,一个个麻利地干起活儿来。方才还死气沉沉的公堂,转眼就变得生机勃勃了。 33、第三十三章 夏税很快就收缴完成, 等收进府库里一清点,大家都震惊了。 每年春季播种前,官府会先做一次人口普查, 登记花名册。等到夏秋两季庄稼成熟后, 官府拿着花名册前去收税。然而之前已经连续好几年, 花名册上登记的人口和实际收上来的税款是对不上的。原因无他,每年春季之后, 都有大量百姓死亡或者逃亡,到了夏秋时节,实际人口比造册时的人口少了很多,收上来的税自然就少了。 然而今年收上来的夏税, 虽然因为减了税所以总数不太多,但是缴上来的税款和花名册上的人口几乎都对上了! 如此一来, 便证明了朱瑙当日所言的正确性——就算老百姓大量落草流亡和山贼祸害有关,但主要原因还是官府的横征暴敛。以前夏秋人数会大量减少,是老百姓为了逃避赋税而在官吏前来收税前就逃走了。一旦他们有能力交得起赋税,又何必弃家流亡? 非但如此,减税令颁布之后,竟然陆陆续续有不少流民主动到州府来登记户口。这些人自称是之前受到山贼侵扰或者天灾出走的农户,如今想要回归田地。他们到底是真的流民, 还是山贼当不下去了想回归田地不得而知。朱瑙批示一律从宽处理, 官吏们也就帮着他们重新恢复了身份。 如此一来,因为一道减税令,阆州多年以来破天荒地出现了人口不减反增的情况! 不过虽说水深火热的局面有所缓和, 也仅仅是有所缓和而已,人口的回增数量很少,山贼仍然是阆州的一个心腹大患。 于是朱瑙每天开例会的时候,都会有官员询问,到底要什么时候开始治理山贼?州府也每月都会收到百姓的报案,山贼在哪里又杀人了,山贼在哪里又抢粮食了。 倒不是朱瑙对山贼之祸不上心,而是此事确实无法操之过急。 一来,州府必须先安定民心。许多官员以为山贼的问题仅仅是官府和山贼之间的抗争,其实百姓才是这中间最重要的一环。山贼从百姓中来,亦会残害百姓,很难说百姓究竟是站在官府一边,还是站在山贼一边。前几年就发生过官府派人去剿匪,每次上山之后怎么搜查都找不到山贼,后来才知道山贼和附近某村百姓关系好,每次官兵一去,山贼就进乡躲起来,百姓帮着窝藏,还欺骗官兵,以至于官府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却一无所获。因此,唯有稳住民心,官府才能专心对付山贼,而不必再对付百姓。 再则,朱瑙亦需要时间收集山贼的信息。由于宋仁透留下的烂摊子,这一年来山贼壮大得极快,许多山寨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原本阆州只有屠狼寨和长明寨两个数百人的大寨,去年年底却忽然一下多出来三四个。州府对这些山寨的情况根本不了解,也就不知该如何下手。 不过这一点在朱瑙向百姓悬赏征集一切关于山贼的信息后得到了很好的解决。 以前州府都是派遣官吏去调查山寨情况。然而官吏人手有限,时间有限,调查不清楚,还经常糊弄事儿。而百姓的消息比官吏灵通得多。他们感激新州府减税的仁政,也相信这次州府是真的想要好好治理山贼。于是每天都有许多人来官府检举报信。 很快,检举山贼的信件就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了。 …… 午后,朱瑙坐在屋里看官吏送来的新造的花名册,程惊蛰在院中练习刀法,手中大刀舞得赫赫生风。 忽然,练武声停了下来。朱瑙听见惊蛰的声音传进来:“窦主簿。” 朱瑙于是抬头看向门外,须臾,窦子仪抱着一个等身长的竹筒走到门口。 “下官见过朱州牧。”窦子仪在门外行礼。 朱瑙放下花名册:“不必多礼,进来吧。” 窦子仪抱着竹筒入屋,郑重道:“州牧让下官办的事,下官已办好了。” 朱瑙不解道:“这竹筒里装的是?” 窦子仪将竹筒里的东西抽出,竟是一大卷纸。屋内没有这么大的桌子可供他把纸摊开,他便索性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 朱瑙起身从桌子后出来看,看清纸上的内容,也不由怔了一怔。 ——那竟然是一张全州的地图。 朱瑙将整理百姓送来的山贼信息的任务交给了窦子仪,窦子仪为了能看得更加直观,竟然自己画了张州境地图。他在地图上标出了每个山寨所在的位置,并细致地用小字在每个山寨的名字旁做了标注。 这些标注包含了山寨的大约人数、山寨的主要人员构成、山寨的首领身份、山贼们以何为生计在山中生存等等。有些山寨的信息较少,有些则详尽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甲由寨寨主牛大由,平水村人。在黑牛村与一有妇之夫王小桂有姘,每月中旬会前往黑牛村和王小桂偷情……” 朱瑙好笑地念出这段标注,问道:“这牛大由杀过人吗?做的恶事多吗?多的话就派人去王小桂家埋伏着,直接把他逮了。不多的话就先不管他。” 窦子仪恭恭敬敬道:“是,我一会儿就去办。” 朱瑙继续看地图。这份集结了百姓智慧的山贼地图满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有趣八卦,什么小鸡寨的寨主恐惧飞禽,赶一群鸡上山就能把他吓破胆;什么大鹅寨的寨主爱吃鹅肉,在山下烤几只鹅也许能把他勾引下山…… 看的朱瑙时不时会心一笑。 窦子仪还在边上一本正经地解释:“州牧,这些消息都是下官整合筛选过的,还派人核查过,应当大多都是属实的。” 若直接让官吏前去调查,官吏往往摸不着头脑,耗时耗力还不见成效。可向广大百姓征集后,再让官吏去核查,事情简单多了,效率亦大有提升。 朱瑙满意笑道:“很好,非常好。窦主簿做事果然可靠,来日必成栋梁之才!” 窦子仪似乎没料到能得如此夸奖,身架端得更为拘谨:“州牧过赞,不过是件浅易小事。” 朱瑙摇头:“你太谦逊了。” 不得不说,窦子仪此事做得十分出色,已超出朱瑙预期。朱瑙只命他整理可用信息,他整理得十分详尽,有些小事看着似乎没什么意义,利用好了,也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更重要的是,窦子仪绘制了地图。从地图上把各方势力标明,何处需要忌惮,何处可以利用,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朱瑙仔细审视地图,越看越满意。他笑眯眯道:“辛苦你了。来日若能平定山贼,你功不可没。” 窦子仪被朱瑙夸得不知如何自处,手足无措。地图交完,他亦无事可做,便低着头道:“州牧若无其他事,下官便告退了。” 朱瑙挥挥手:“好,忙你的吧。” 窦子仪退到门口,只觉自己脸颊发热,竟连耳朵也有些烫。他在州府任职多年,因体弱一向被人瞧大不起,他自己亦习惯了,不爱去争。因此他几乎很少被人夸奖。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他的脸皮竟会这么薄。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朱瑙一眼。朱瑙似有感应,亦抬头看他,见他脸色如此,不由微微挑了下眉。 朱瑙似有察觉,含着笑,摸着地图感慨道:“果真是心思细密,聪敏过人啊。” 窦子仪:“……” 他想走又没动,踌躇片刻,低声道:“下官曾听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顿了顿,道:“知遇之恩,永不敢忘。” 作了一揖,这才真的转身离开了。 …… 一日后,一份公文直接从州牧处发出,送到底层官吏之手,又从底层官吏处逐渐传入众文吏手中,令州府上下大为震动。 “这是什么?招降书??”钱青不可思议地抖抖手里的文书,“州牧说让你们直接送去所有山寨??” “倒也不是所有……”小吏道,“屠狼寨、黑山寨等凶恶残暴的山寨,州牧没让我们送。” 钱青:“……” 他定了定心神,开始看朱瑙写给各山寨的招降书的内容。 “……尔等虽犯罪恶,念及情有可原……愿给尔等赎罪机会?呃……若三月之内,主动归降,并上缴所有盗窃、抢劫财物……则州府愿意网开一面,从轻计量……” 钱青越看越目瞪口呆。朱瑙要求山寨们在三个月之内主动归降,还上缴所有财物? ……怕不是疯了吧? 正在此时,杨成平冲进二堂,直奔钱青而来。 “钱主簿!呃,钱、钱青!你看到州牧写的招降书了吗??”杨成平赤急白脸地问道。 钱青扬扬手里的文书,表示自己正在看。 杨成平扑到钱青桌前,双手猛地往桌上一拍,“啪”一声巨响,把钱青吓得一抖。他情绪激动,唾沫四溅:“你也看到了!你说州牧不会是疯了吧??” 钱青被他喷得满脸唾液,不得不闭上眼睛,抬袖抹脸。 他跟杨成平俩有很多矛盾,尤其在对待山贼的态度上,他们一个主张剿,一个主张安。但是这一次,他俩难得有默契。 ——招降?招什么鬼降?开玩笑呢吧!谁给朱瑙的自信啊? “这写的什么玩意儿?”杨成平一把夺过钱青手里的招降书,指指点点,“罚为田奴赎罪?这也叫罚??” 朱瑙要求山贼们主动归降,还不肯轻易赦免他们的罪行,要罚他们沦为“田奴”。不过所谓田奴跟佃户差不多。州府分配土地给他们种,土地是属于州府的,他们给州府交田租来赎罪。第一年交的最多,往后依次减少。到第五年,就算他们赎完罪了,州府会帮他们恢复良籍,而且他们耕种的土地也会发给他们。 “这跟你的招安有什么区别?!”杨成平怒道,“所谓罚,其实也是赏,简直换汤不换药!” 钱青擦擦冷汗:“呃……我觉得比我的招安还不如。” 朱瑙定的惩罚,其实本质上思路和钱青是一样的,都是想用土地把山贼吸引回来。这种罚法,对于一些穷苦的山贼而言的确和赏没有差别。他们以前做佃户被地主官府双重剥削,如果做了田奴,受得剥削反而轻了不少,而且五年后就能领得土地,变成自耕农。 但是当初钱青写那份招安书就被窦子仪痛批成“抠门”、“让官府失去威信”。朱瑙只不过是把招安改成了招降,把赏改成了罚,这样官府就有威信了吗? 有没有威信都在其次了,关键是,当初重赏都没召回来的那些山贼,凭什么乖乖跑回来受罚啊?当谁傻啊?? “我承认,这段时日以来州牧处理经济事务相当出色。”杨成平眼睛一瞪,“可他就这样治理山贼?简直胡闹!” 钱青哭笑不得,委婉道:“也许……也许州牧不太了解山贼吧……” 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说到底,不管州牧再怎么能干,到底还是太年轻啊! 34、第三十四章 龙城山附近的一个小山包里, 周大暑和自己的几个小弟正在烤蚂蚱。 由于山里能吃的东西有限,为了活下去,不管什么他们都吃, 蚂蚱也成了一道美味。不过最近天气转凉了, 山里的蚂蚱少了。他们从昨天开始逮到今天, 也就勉强逮了几十只。 周大暑拿竹枝蚂蚱全串起来,撒了点岩石上磨下来的盐, 放在火堆上烤。不一会儿,蚂蚱被烤的发黑。他把竹枝收回来,用木棍一只只拨下来分给众山贼。 蚂蚱数量有限,每人只分到两三只。忙活了两天的成果, 小山贼们一口就都吃完了,随后眼巴巴地盯着周大暑看。 “……”周大暑摊手:“没了, 就这么多。” “咕噜噜!”不知谁的肚子轰鸣起来。 “老大,我饿……”一个小山贼可怜巴巴地瘪着嘴。 “大暑哥,我也饿。” “我也……” 周大暑只能干瞪眼。他自己也很饿,但他没有更多能吃的东西了。 人们垂头丧气,一片阴郁笼罩了山头。 也不知是谁先小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我们做了山贼以后,日子过得还不如以前呢……” 这下可不得了。人们的心情本来就糟糕,被这句话一刺激, 山上仿佛黑云笼罩, 死气沉沉。 他们这些年轻人是从某个村子里一起逃出来的。之所以出逃,一来是日子过得太苦,找不到盼头;二是他们听说州府重金招安山贼, 他们觉得这是个出头的机会,于是一个冲动,没听家里老人的劝就结队出来了。 刚开始他们打算去投奔长明寨,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到了长明寨之后,守山门的弟子问他们缘何而来。这些年轻人没什么心机,就老老实实说,官府给山贼发银子,还给山贼功名。他们觉得当山贼有前途,所以想找个大寨子投靠。长明寨的人很客气,抛出一句“本寨不接受官府招安,请诸位另谋高就。”就直接把他们给请下山去了。 投靠长明寨不成,周大暑等人只好又找了个附近的小山寨投靠。但那小山寨里的山贼非常排挤新人,什么脏活累活都让他们干,还动辄打骂他们。待了几日,他们受不了那气,就又离开了。 离开那山寨以后,众人实在不知该往哪去,于是才自己找了个小山包窝起来,一窝就窝到今天。 既然挑起了那个话题,就有个小山贼忍不住接了下去:“大暑哥,前几天州府不是派人送招降书来了吗?要不咱们回去算了,反正就是种种地,种几年地还能归咱们自己呢!” 周大暑摇头:“不行!” 说他对那份招降书完全不心动,那是假的。给州府当五年田奴,就能得到土地,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好的事儿。这要搁以前,换谁谁都乐意啊!但怎么说他们都跑出来当一回山贼了,不做出点能让人刮目相看的事,就跑回去当田奴,想想都不甘心。 小山贼们眼巴巴地看着周大暑。他们也有点不甘心,可是肚子饿得咕咕叫,什么气节都给饿没了。 “大暑哥,”一人劝道,“州府说如果我们三个月内去归降,就给我们赎罪的机会。万一我们三个月不去,这机会了就没了。” “是啊,”另一人道,“万一官兵来剿我们怎么办啊?” 他们这伙人一共才二十人左右,万一州府要治他们,他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周大暑摆摆手:“那倒不至于。现在到处是山贼,州府哪有能力剿?能剿早就剿了!什么三个月的时限,也就吓唬吓唬我们而已。” 顿了顿,又道:“你们还记得去年州府招安吧?招了半天,人长明寨和屠狼寨都不理他们,他们就不停把条件往上加,最后给了那屠狼寨多少银子啊?这回招降,只要咱们不理他们,他们肯定还会开出更好的条件,急不得的。” 小山贼们听了这番话,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便忍着饿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就在这时候,在山下巡逻的一名山贼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大暑哥,出、出事了!” 周大暑忙问道:“怎么了?” “长明寨……长明寨……来……来……”那小山贼上山的时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半天说不顺。 周大暑急得恨不能替他说:“长明寨来怎么了?!” “长明寨来打我们了!” “啊???” 所有人都吓懵了,有人跳起来就往树丛茂密的地方跑,还有人把扒开杂草想往抓野兔的陷阱里钻。 周大暑忙道:“大家先别慌。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来打我们?你说说清楚。” 那小山贼的气息总算平稳了一些:“我刚才在山下巡逻,远远地就感觉到地在震,然后才看到远方出现了一群人,打着长明寨的棋子。好多好多,好多好多人!根本看不到尽头!” 周大暑听到前面一半也有点慌,听到后面反而平静下来了:“真有这么多人?” 小山贼拼命点头:“真的!不信你自己去看。” 周大暑想了想,招呼众人道:“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小山贼们很惊慌:“万一我们来不及跑怎么办?” “跑什么?”周大暑往那人脑袋上拍了一下,“你们傻呀,咱们才多少人?长明寨出动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 只因这附近没有其他山寨,他们便以为长明寨一定是冲着他们来的。想想也是,他们这二十来个人,又没招惹人家,哪犯得上? 于是众人跟着周大暑一起向山的另一边跑去。 换到山的另一面,立刻他们所有人都看清楚了:正如放哨山贼所说,山脚下浩浩荡荡一大批人正在前行,举着的正是长明寨的旗子。队伍之长,一眼根本看不到尽头。对方也显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只是从山下借道而已。 一人惊叹道:“娘嘞,这么多人。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小山贼们虽不知长明寨到底有多少人,但看这架势,怕是山里大部队都出来了。一帮人手持刀剑农具,杀气腾腾,简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是去讨伐哪个山寨的吧?” “出动这么多人,那肯定讨伐哪个大寨子了。难道是屠狼寨?!” “隆城山不是这个方向的,应该不是屠狼寨吧……” “那还能是谁啊?” “我也想知道啊。” 长明寨一路往东走,周大暑仔细想着东面还有什么大的山寨,可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往东一路,没有什么大山,只有一些小山包。小山包里也只有他们这样的小山寨。 刚才巡逻的山贼挠挠头,疑惑道:“他们出动这么人,阵仗这么大,被官府发现怎么办?” 周大暑:“……” 周大暑:“!!!” 他猛地从草丛里跳了起来,把周围趴着观察的山贼们吓了一跳。 “大暑哥,你干什么?” 周大暑指着山下的队伍,手指哆嗦:“他们……他们是去攻打州府的!!他们要造反了!!!” 众人:“!!!” …… 半柱香后。 几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慢腾腾地接近长明寨的大部队。起先是远远地跟在队伍最后,后来慢慢上到侧翼,最后再在不经意间混入队伍之中。 周大暑插|进人群,见周围几人盯着他看,他忙扯了扯裤裆,装出一副刚刚解手完的样子:“啊,憋了一路了,放完可算舒服多了。” 周围人冲他笑笑,继续走自己的路。 周大暑顿时暗中庆幸:成功了! 不一会儿,有个年轻人从队伍后面挤到他身边:“大暑哥。” 周大暑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没惹人怀疑吧?” 年轻人摇头:“没有。我看到老五和老七夜都混进来了。” 方才周大暑让大家分散开来,各自混进长明寨的队伍。毕竟长明寨有数百上千人,他们未必各个都互相认识,看到陌生面孔也不见得会怀疑。事情比周大暑想得还要顺利,他们所有人都混进了大队里。 小山贼又紧张,又有点兴奋:“大暑哥,一会儿我们要怎么做?” 周大暑道:“他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从现在开始,就把咱们自己当成长明寨的人。” 不管长明寨这回是要去攻打别的山寨也好,是去造反也好,周大暑相信,马上就要有一件大事发生了!当初他们这群兄弟跑出来落草,就是想干成一番事业,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怎能错过? 想到这里,周大暑自己也紧张得满手是汗,不停地用手摩擦衣服。 长明寨的大队不紧不慢地前行着,经过一座又一座小山包。他们没有对任何一座小山包出手,敏锐的周大暑却发现了好几个小山包里陆陆续续跑出了不少人,跟他们一样,混进长明寨的大队之中。队伍似乎越来越长了。 周大暑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不敢明着问队伍到底要去哪儿,怕一问就露馅,于是只能想法试探。 他呵呵笑道:“希望咱们这次行动能顺利。” 边上的人耸肩:“这还能有什么不顺利的?” 周大暑:“!” 不愧是蜀中第一大寨长明寨,听听这自信的语气,这是完全没将对手放在眼里啊! 随着队伍的前行,一个又一个可疑的目标都被排除。再往前,几乎真的只剩下州府了。 周大暑壮起胆子,进行了更进一步的试探:“再往前走,州府就到了。” 边上人道:“嗯,希望天黑之前能赶到吧。” 周大暑倒吸一口冷气。果然,果然是冲着州府去的!! 他手心又开始不停出汗,干笑道:“我们胆子还真是大啊,哈哈。” 边上的人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周大暑:“……” 什么叫为什么?造反还不叫胆子大吗?!这长明寨的人简直狂妄至极啊! 越往前走,周大暑越心慌。混到他身边的小弟也明显紧张坏了,手指抓着他的胳膊,不停哆嗦。 “大、大暑哥,我们真、真的要去吗?” 周大暑不停擦汗,话都说不出来。之前幻想的时候可谓雄心壮志,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比想象的怂得多。 现在可怎么办是好…… …… 夕阳西下,州府里的气氛一派轻松祥和。一天的忙碌就要结束,马上就可以休息了,人们已经开始畅想今日的晚餐。 忽如其来的一声尖叫打破了宁静。 “不好了!不好了!” 二堂中被惊动的官员们一脸不爽:“什么事?这么咋咋唬唬的。” 报信的官吏脸色苍白,颤声道:“长、长明寨上千人已打到城门口了!” “什么?!真的?!” “千真万确!!” 几人唰一下跳起来就跑,几人到处找防身的东西。还有几个经历过上次混乱的官员,吓得两眼一翻,直接厥过去了。 州府迅速陷入一片混乱。 …… 长明寨的大队已到城门之下。走在最前面的虞长明一扬手,大队立刻停下了。 城墙上的守城官兵一脸惊恐,颤声问道:“来、来、来者何人?” 长明寨众山贼大都神色很平静,也有那么几人和那官兵一样吓得瑟瑟发抖。 周大暑的衣服已全被汗水打湿,现在再想跑来不及了,他只能盯着身边人,一会儿紧跟着大部队行事,这样至少能减少危险。 只听队伍前方,虞长明朗声道:“素闻朱州牧仁义高德,爱民如子。今日虞长明率长明寨全寨来降,斗胆求朱州牧宽恕前罪,日后长明寨愿为州牧效力!” 乒乒乓乓,众人将手中兵器农具丢了一地,全部跪倒在地。 周大暑紧张到根本没听清虞长明说了什么,只顾盯着身边人动作。众人齐齐一跪,他想都没想,直接跟着一起扑通跪了下去。 周大暑:“……” 周大暑:“…………” 周大暑:“???” 35、第三十五章 两柱香后, 几名官兵从城墙上下来,牵着骡子,提着大竹筐, 靠近长明寨。 提竹筐的官兵胆战心惊地对虞长明道:“你、你们先把武器交出来。” 虞长明毫不犹豫, 率先解下了自己的佩刀, 扔进竹筐里。 有了他的榜样,余下的山贼们也很有秩序地依次把武器交出。之所以要带武器, 其实是因为这一路过来要经过不少贼窝,他们需要武器防身而已。 长明寨人纷纷将武器投进竹框里。至于周大暑等人?开玩笑,长明寨的山贼都缴械了,他们还有什么可想的? 等官兵收过来的时候, 他们也赶紧有什么就交什么了。 …… 州府中。 “什么?真的都在城外驻扎了?”钱青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们确定他们把武器全交出来了?没再藏点什么?” 回来汇报的官兵道:“真的全交出来了。我们给每个人都搜了身, 就连长点的木棍也全收走了。” 数名官员面面相觑,完全不敢相信长明寨会这么老实。 当初朱瑙颁布招降令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朱瑙疯了,不可能有山寨会自己乖乖送上门来投诚。结果这才过了几天啊?长明寨来了! 天知道当初钱青为了招安长明寨,花了多少心力,愁白了多少头发,把州府老底都拿出来了, 长明寨仍然不为所动。现在朱瑙一文钱不花, 光给人安置点土地,就把人弄回来了,这不是开玩笑吗? 钱青再三确认:“真的搜清楚了?你们没收他们银子吧?” 杨成平也一万个不放心:“你们可查仔细了, 绝不能糊弄事。万一他们半夜攻城,全城人都得遭殃,你们付得起这责任吗?” 被他们反复质问的官兵都想翻白眼了。 哪用得着官员们来操心,他们这些守城官兵比谁都害怕长明寨会惹事啊,毕竟长明寨一攻城,第一个被杀的就是他们好不?他们搜身的时候搜得简直不能再仔细了,都担心检查太多惹恼那些山贼。然而长明寨从头到尾异常配合,说让交什么就交什么,说让退出二里地就退出二里地,说让安营扎寨就安营扎寨。朱瑙宣虞长明孤身进城,虞长明就一个人都没带跟着他们走了。这诚意简直感天动地了啊! “没收钱!真搜干净了,不信你们自己去搜!” 钱青和杨成平等人还要质疑,那官兵抓狂道:“饶了我们吧,我们真没收贿赂。你们自己想想,他们要是真想造反,何必等到半夜。就算现在立刻攻城,咱们也拦不住啊!” 钱青、杨成平:“……” 这倒也是……自从被屠狼寨一通搅合以后,原先的厢兵被杀的被杀,造反的造反,就剩下那么点人了。如果长明寨真的心怀不轨,谁能拦得住? 所以……长明寨真的是来投诚的? 钱青都要怀疑人生了。这长明寨跟他当初招安的还是同一个长明寨吗?? 杨成平问道:“对了,那虞长明被召进城以后去哪儿了?” “被州牧召过去了。”官兵道,“现在应该正在被州牧问话吧。” “哦……”杨成平忧心忡忡地叮嘱道。“那你们可要多安排点人手保护好州牧,千万别让那虞长明接近州牧,中间让一群人隔着。万一那虞长明狼子野心伤害州牧,谁能担待的起?” …… 此时此刻,虞长明和朱瑙怔面对面坐着喝茶,边上除了一个程惊蛰,其他人全让朱瑙支出去了。 “委屈你了。”朱瑙亲手给虞长明倒了杯茶,“今晚只能在城外过夜。” 长明寨如今已有上千人,要是放进城,不知道城里多少人今晚不敢入睡了。而且州府没有这么大地方安置这么多人,只能等明天再解决安置问题。 虞长明摆手:“没事。” 朱瑙道:“你问过了没有?寨中有多少人愿参军?” 虞长明道:“接近半数吧。” 如今州府欠缺兵力,朱瑙急需人手。若从民间征发兵员有两点弊端,一则当务之急是恢复生产,不该再加重百姓负担;二来练兵要时间,征来的人还得训上好一段时日才能用。而长明寨无疑是个很好的预备兵团,那些人虞长明已经练了一年多了,而且很多人当了山贼就不想再回归普通百姓之列,愿意继续跟着虞长明当兵。 朱瑙道:“你理好名册给我,我会尽快安排。” 虞长明点头:“好。” 说到名册,他想起来一件好笑的事情,道:“我来的路上,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批人混进我的队伍里,有两个小山头的人好像全混进来了。我没把他们揪出来,只让我的人把他们包围住,一起带过来了。” “哦?”朱瑙挑眉,“那敢情好。” 买一送多,招降一个长明寨,送几个小山寨,实在很划得来了。 ===== 除去老弱妇孺外,长明寨一共千名青壮男子。其中约一半人因拖家带口所以想要回归田地过安生日子。朱瑙便照着招降书上所写的,给每户人安排了土地,立刻迁置。 另外还有约六百人,愿始终追随虞长明。于是朱瑙将他们编入厢军,封虞长明为厢都指挥使,仍统帅手下部众。 朱瑙这样的处理方式,和当初宋仁透的做法可谓十分相似,就连封给山贼寨主的官职都是一样的。自然,这引发了很多人的不满。 即使这段时间以来每次反对朱瑙的决策都会立刻被打脸,但钱青、杨成平等人还是站出来极力反对。原因无他,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呢!万一长明寨有豺狼之心,州府哪里还经得起第二次折腾? 不光州府的官员反对,老百姓也有不少反对之声。不管长明寨怎么有仁义之名,山贼到底还是山贼,换谁不得担惊受怕呢? 于是长明寨被整编后的第二天,城里人都在讨论此事。 “哎,你们听说没有?长明寨也让州府编成厢军了!” “什么?!真的假的?? “真的,不信你去州府门外看看,那些山贼衣服都换上了。” “这不是胡闹吗?走了一个屠狼寨,又来一个长明寨!厢兵到底是兵还是匪啊?怎么能成天让山贼来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自从上次屠狼寨闹事,州府都没人了,现在守城的人都没有,万一山贼打进来怎么办?” “厢兵守城?你见过厢兵守城吗?城门上黑的那一角,就是让厢兵放火烧的好不?” 想当初朝廷在地方设置厢军的时候,厢军本来就是一种杂役,负责修建、运输、邮船等工作,为百姓做事。只是时间久了,厢兵们逐渐娇纵蛮横,活干的却越来越少了,还开始欺压乡里。 尤其屠狼寨被整编之后,一帮山贼立刻搬进大宅子里,整天吃喝享乐,尸位素餐。州府不敢、也从未想过让他们做什么,每月给他们发放大量俸禄,只要他们什么都别做就烧香拜佛了。 如今,厢兵已俨然成了一种欺压百姓的存在。 几人正义愤填膺地讨论着,忽听远远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扭头一看,竟是一群厢兵过来了。 老百姓们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了议论。 这队厢兵的领头人正是虞长明。走到附近,他手一抬,队伍立刻停下了脚步。 老百姓们惊恐地纷纷后退,整条街立刻空了出来。 虞长明点了几个人出来,指指地上一块陷下去的石板:“你们把石板挖出来。” 又点了几个人:“你们把土填上,再把石板盖回去。” 这是城中的一条石板路,年久失修,陷了个大坑。每次车轮碾过都会陷在里面,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拖出来,对过路行人来说十分不便。 厢兵们说干就干,立刻撸起袖子挖了起来。 刚才跑开了的人们没有跑远,就站在不远处看着。 “他们是在修路??” “不、不会吧?居然真的在修路?” 老百姓们都震惊了。厢兵,居然,在修路!! 36、第三十六章 “土捣实了再把石板压上去。要不然时间久了, 这地还要往下陷。”虞长明指挥着手下劳作。 厢兵们抡起锤子,一下一下砸着路基,直到松软的土变得坚硬为止。 有人夯实路基, 也有人搬运石板, 人们有条不紊地分工行动着。 此时此刻, 周大暑也是搬运石板中的一员。 先前他稀里糊涂跟着长明寨混到城下,还以为自己将要见证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 谁能想到竟是来了一出自投罗网的好戏,真是无语凝噎。州府的人给了他两种赎罪的方案,一种如招降书上所写,做五年田奴, 然后成为自耕农;另一种则是成为厢兵。 当时周大暑听到还有另一种选项,别提多高兴了。他从家乡跑出来, 就是因为不想种田。做厢兵多威风啊?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当时他也没细想,为什么州府说做厢兵是一种赎罪的方式。等到真的上了任,虞长明让他们背上泥和石头出来修路,他才知道——居然还真是劳动赎罪啊! “快点把石板搬到那边夯好的地方去。”身边的同伴催促着。 周大暑瘪着嘴,心里一万个不乐意。早知道还不如选择当田奴呢,就算要给官府交租,起码地是自己种。现在这样, 什么都没捞着不说, 被人呼来喝去地干活,还要被老百姓指指点点,简直连奴隶都不如。 他心里埋怨着, 就有些心不在焉。忽然,他脚下一个打滑,重心晃动,手上失力,石板竟脱了手!他对面的人大惊失色,也连忙跟着松手。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石板被砸到地上,溅起一阵碎屑! 正在不远处指挥的虞长明听见声响,回头看这一幕,立刻双眉紧锁,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周大暑紧张地低下头,心道这下惨了。先前 州府给他们做登记的时候,他鱼目混珠的事情就已经被揪出来了。虞长明知道他不是长明寨的人,肯定等着挑他的不是。这下他非挨骂不可,弄不好还要挨打…… 虞长明快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砸到哪儿了?脚没事吧?” 周大暑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傻乎乎地摇头:“没、没有。” 虞长明见他无恙,锁紧的双眉松开,道:“自己小心。若累了就去边上歇会儿,不必逞强。” 说完之后,弯腰抱起了他们摔在地上的石板。他膂力过人,竟一人轻松抱起方才两人抬的石板,运到夯土处。 周大暑一脸茫然。他……他没挨骂?居然还被关心了?! 虞长明搬完石头,又回头看了周大暑一眼,见周大暑身形瘦削,想了想,道:“你还是去运土吧。搬石板的事让别人来做。” 说完果真调了个人来顶替他,便又指挥别人去了。 周大暑梦游一般走到土堆旁,背起一筐土。他打量四周,只见每个人都很投入地做着自己的事,好像除了他之外,没有谁觉得厢兵修路有什么不对。再看看远处的虞长明,亦在手把手认真地教着手下做事。 周大暑顿觉无比惭愧。 看看人家!同样是做老大的,人家建了个多大的山寨,养活了多少口人?自己连二十几个兄弟都养不活,还好意思在这儿挑三嫌四! 他良心发现,摒弃杂念,加紧干起活儿来。 …… 一群厢兵卖力干活,不多时就把凹陷的路面填起来了。铺上石板,把石板压平,路就变得平整光滑。 百姓们原先在远处看着,见他们修路修得认真,渐渐卸下戒心,靠近过来。 然而还没靠得太近,长明寨的人就把他们拦下来了。 百姓们很紧张地退后,就怕山贼发脾气,却听厢兵很客气地开口:“大家别靠太近,仔细被泥水溅脏衣服。” 当有人必须要从正在修的路上经过的时候,虞长明也会先让大家停下,以免四溅的泥水石屑和挥舞的榔头伤到路上行人。 百姓们简直惊呆了。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啊!这还是心狠手辣的山贼吗?这还是蛮横无理的厢兵吗?? 于是长明寨在那边修着路,百姓在旁边议论,说辞跟先前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听说长明寨从来不乱杀无辜,还经常接济仪陇的农户,我以前都不相信。现在见到真人,我相信他们真做得出来。没想到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的山贼!”转而一叹,“可怜这世道,这样的人竟被逼得去做了山贼……” “那也是以前的事了,现在这不是回来了吗?幸好来了个朱州牧。我听说为了补上被屠狼寨劫走的财物,朱州牧自掏腰包拿了几千两出来,把自己的生意都卖了!”一人感慨道,“他一点没动搜刮民脂民膏的念头,还一个劲儿给大家减税,和以前的狗官完全不一样。就是因为他,虞长明才肯带人来投诚啊!” “就是啊。想想以前宋仁透花多少重金招安长明寨都不肯来。谁是好官,谁是狗官,大家都看在眼里。” “对了对了,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咱们朱州牧好像还是皇室宗亲……” 想当初官府收编屠狼寨的时候,老百姓简直怨气冲天,如今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光景了。 …… 路已修得差不多了,周大暑蹲在地上,用铲子铲着石板间溢出的泥土,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忙活了大半天,他已是又累又渴,擦了把汗,继续干活。 忽然,一只羊皮水囊出现在他面前。 周大暑吓了一跳,扭头一看,递给他水囊竟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男孩奶声奶气道:“大哥,辛苦了,喝点水吧。” 周大暑不可思议地指指自己的鼻子:“给我喝?” 男孩点点头,见他脸上有擦汗时粘上去的泥巴,便用小手轻轻替他擦掉:“我娘说,你们是好人,让我来谢谢你们。” 周大暑:“……” 以前在乡里,他带着一帮兄弟成日弄鬼掉猴,乡里的老人都骂他们顽劣,他心里别提多得意。后来他带着一帮兄弟做了山贼,日子过得是苦了点,可他也觉得自己很威风。 如今居然被一个小孩说他是好人……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说他是好人! 周大暑本想嘲笑小孩不会看人,话还没出口,居然鼻子一酸。 一定是干活干太多,把人都干傻了…… …… 等厢兵们全部忙完,收队回去时,道路两旁已有不少闻讯前来围观的百姓了。 老百姓都多少年没见过厢兵替大家干活了。那叫一个激动啊。许多人手里还提着东西,有人提一蓝烘好的鸡蛋,有人提一篮冒着热气的烧饼,纷纷往厢兵手里塞。 虞长明一开始不让大家收,后来推拒不过,也就收了。 周大暑也被老百姓塞了东西,左手一只蛋,右手一张饼,心里别提多高兴。他只觉自己浑身是劲儿,无处发泄,快步追上虞长明。 “虞寨主!” 虞长明瞥了他一眼,他回过神,连忙改口:“虞指挥使。” 虞长明道:“什么事?” 周大暑挺直胸膛:“还有路要修不?这么点小事,也太轻松了!” 虞长明莫名其妙地打量他。这家伙刚才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修完路,倒忽然精神了,还修出瘾来了? “路有的是。还有州府要修,城门要修,咱们的新住处也都需要修缮。” 周大暑笑容僵在脸上:“啊?” 虞长明淡淡一笑,道:“既然你能干,那我多安排点活儿给你就是。” 周大暑:“……”他到底为什么要嘴贱啊? ===== 招降书发出后,虞长明率长明寨全寨来降,此事在蜀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长明寨无疑很有号召力,没过几天,陆陆续续又有几个小山寨主动前来投诚了。然而规模稍大一些的山寨,却始终都没什么动静。 那些个山寨,大都是被当初官府的招安令养出来的,有不少还幻想着高官厚禄,因此又如何愿意被一道招降令收服呢? 这一点朱瑙早有预料。在研究了几日地图后,他将窦子仪和虞长明找来商议。 朱瑙道:“我得来个杀鸡儆猴。” 虞长明懂他的意思,皱眉道:“屠狼寨?” 朱瑙摇头:“这只鸡太大了,容后再杀。” 虞长明松了口气。 先前屠狼寨做了数月厢兵,又把州府抢劫一空。如今他们已是兵粮充足,人人持刀持械,实力非同一般。既然要杀鸡儆猴,就得有必能杀鸡的把握,若不然只能是徒增笑料,人心向背。虞长明没有必胜的把握,朱瑙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屠狼寨贸然动不得。 朱瑙摊开窦子仪所画的地图,用树枝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一处:“我想先从这里下手。” 几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黑山寨。 那黑山寨是去年下半年新冒出的一个山寨,壮大迅速,如今已有二百余人。寨主名唤刘黑山。刘黑山显然眼热屠狼寨所得待遇,因此模仿屠狼寨的残暴行径,这大半年来杀害了不少无辜百姓。 这黑山寨也不是只小鸡,并不好对付。寨中多是残暴投机之人,而且两百人的人数也不算少了。若能成功拿下黑山寨,对于阆中的诸多山贼来说绝对是个不小的威慑——如黑山寨这样残暴、庞大的山寨都被州府拿下,足以说明州府治匪的决心和治匪的能力。那些心怀侥幸之人的幻想必将破灭。 于是虞长明弯下腰,仔细端详地图。黑山寨在白塔山上,白塔山山势较陡,是个易守难攻之地。民间提供的线索里虽有刘黑山等人出身祖籍等消息,只是刘黑山心狠手辣,早已亲人断绝关系,这些线索一时也利用不上。 虞长明神色凝重:“山势易守难攻,且山贼熟悉山地地形,可能在山中设下陷阱。若要有必胜的把握,少说需三五倍兵力。” 朱瑙道:“我并不打算强取。我找你们来,便是想看看,有何智取之计。” 虞长明想了想,道:“山地一大缺陷,便是山产有限。若能断其补给,不失为一计。不过围山亦要消耗我们大量的人力与物力。” “嗯。”朱瑙点头,“若无更好的方法,再考虑围山吧。” 那黑山寨刚抢了一个村子,山上到底有多少存粮他们并不清楚。围山需要许多人手,围山的官兵需要消耗大量粮食。以州府目前的底子,做这样的事尚有些勉强。万一黑山寨上粮草充盈,扛他个三月五月,这对州府也是极大的损耗。而且蜀中形式混乱,越快平定越好,拖得越久,隐患越大。 不过围山也不是没有好处。若真采取围而不打的方式,至少厢兵不必徒然葬送性命。别说虞长明不忍心,朱瑙也舍不得。因此,若无更好的选择,此方法未必不可一试。 窦子仪一直没开口,朱瑙问道:“窦主簿,你有什么想法?” 窦子仪这才缓缓道:“州牧,我不懂军事,因此不敢贸然插话。不过我方才的确想到一件事,不知是否可以利用。” 朱瑙道:“说来听听。” 窦子仪肃穆道:“在招安以前的几年里,州府也曾剿过几次匪,却每次都大败而归。州府损兵折将,损失惨重。固然有虞寨主刚才所说的地势缘由,不过我问过从前剿匪的厢兵,据他们所说,他们每次山上之前,那些山贼都早有准备,在山上设下重重埋伏,打得他们防不慎防。因此我想,州府之中,或许应有各寨的眼线——或者至少,也有能通风报信之人。” 这话说的朱瑙和虞长明都微微一怔。 的确,州府之中人多口杂,一有任何消息,往往很快就会走漏风声。朱瑙经商时总能提前打探到州府动向,长明寨也与州府里仪陇地区出身的官吏有暗中来往。以此类推,稍有些势力的山寨,想与州府中人搭上线,并非难事。 想到此处,朱瑙眯了眯眼睛,饶有兴致地笑了。 “不愧是窦主簿。”他笑吟吟道,“此事便交由你去办,你去梳理州府中各官吏祖籍、住地与姻亲等,凡可能与那黑山寨搭上线的,尽快理出名单给我,我会设法查证。” 37、第三十七章 郊外。 陆求雨和王丰收来到城外不远的一个村庄口, 四处打量。 “是这里吧?”陆求雨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比对村口牌坊上写的字,两边的字是一样的。 “应该就是这里没错。”王丰收确认。 两人对视一眼, 陆求雨收起纸张, 走进村庄。 “过了牌坊过小桥, 北边第三户人家……”陆求雨一边走一边小声念叨,停下脚步, 指着前面的一个院子道,“就是那间。” 王丰收定睛一看,门两旁贴的春联也和朱瑙告诉他们的对上了。如此一来,应该就是这户人家, 不会有错。 “走!” 王丰收拉起陆求雨,向那户人家走去。 两人走进院子, 刚要敲门,却见门是虚掩着的。王丰收见状,直接推开木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陆求雨跟在他身后。 屋里有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老年女子,年轻女子的怀里还抱着孩子,此刻两人正在逗孩子玩。忽然闯入的两个陌生男子把她们吓了一大跳,立刻戒备地抱紧孩子。 “你们是谁?”年轻女子警惕地问道。 两个小官差却不作答, 径自走到桌边坐下, 打量屋内摆设和老少三代人。 屋内有些昏暗,两人一眼就看见孩子脖子上挂着的金光灿灿的金锁,以及年轻女子和老年女子手上戴的金镯子。看起来价值不菲。 年轻女子被他们看得愈发紧张, 提高嗓门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擅闯进来?我要叫人了!” 陆求雨有些心虚,王丰收却自然地翘起二郎腿,道:“周嫂子,周大娘,莫紧张。我们兄弟从山上出来办事,路过这附近,正好走累了,所以过来讨碗热茶喝。” 陆求雨不像王丰收那么会说话,于是只在边上点头。 周嫂子和周大娘闻言吃了一惊,面面相觑,狐疑地打量着两名官差。 王丰收和陆求雨也有些紧张,一个抖着二郎腿,一个盯着墙角看,只不做声。 屋内气氛一时陷入僵持。 这户的户主名叫周田巡,是州府里当差的一名官吏。窦子仪调查后发现,这周田巡和黑山寨寨主刘黑山曾是同乡,且两人少时有过一些交往。而且就在两个月前,周田巡忽然购置了几块田产,以他的俸禄能突然拿出这么一笔钱绝不寻常。因此窦子仪怀疑周田巡和黑山寨暗中勾结,收受山贼的好处。 今日王丰收和陆求雨来此,便是奉了朱瑙的命令,前来试探的。 年轻女子怀中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起来,打破了屋中的尴尬气氛。 王丰收换了条腿翘着,又大声问了一遍:“嫂子,热茶有没有啊?” 年轻女子忙把啼哭不止的孩子交给老人,又冲着老人使了个眼色,老妇人立刻起身抱着孩子避到后堂去了。 年轻女子这才转脸看向陆求雨和王丰收,谨慎地打量二人,压低声音,小心地问道:“二位小兄弟是黑山来的吗?” 王丰收和陆求雨心里顿时一惊:这周家人竟真的和黑山寨有来往! 然而王丰收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反问道:“不然呢?” 周嫂子忙讨好地陪了个笑:“对不住对不住,二位小兄弟来得突然,我也没个准备,怠慢你们了。你们先坐着,我马上去弄点茶水点心。” 王丰收道:“麻烦嫂子赶紧的,我俩还急着赶路呢。” 周嫂子连连称是,闪到后厨忙去了。 周嫂子一走,陆求雨和王丰收东倒西歪的架子一收,纷纷坐直身体。 陆求雨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问道:“丰收,我刚才装的像不像?不会露陷吧?” 王丰收道:“还行还行,你还是坐得太直了,一会儿把脚翘得更高点。” 陆求雨一阵汗颜:“亏我当了这么些年山贼,山贼都办不好……” 王丰收也捏了把冷汗:“快想想当初张老大是什么样,就学着他那样准没错。” 他俩在长明寨待久了,跟着虞长明站有站姿坐有坐姿的,都快忘了正统山贼该是什么样的了。 陆求雨把腿搁到椅子上,王丰收嫌他的架子不够无理,便抓起他的脚往桌上搁;王丰收往椅子上靠,陆求雨也觉得他太端正,把他身体推得更歪斜,又拎起他一条胳膊搁到椅背上。 两人就这样互相摆弄着对方的胳膊腿,努力摆出最粗鲁最无理的样子来。 …… 周嫂子一进后厨,脸就垮了下来。 老妇人抱着孩子迎上来:“是山贼?” 周嫂子没好气地点头:“又把山贼招家里来了!等他回来,我真要好好跟他说道说道!现在山贼过路累了就来这里讨茶喝,这地方到底是我们家还是茶馆?家里就我们女人孩子,他让我们怎么应付!” 老妇人忙做手势示意她轻声点,免得被客堂的山贼听见,也免得吓到刚被哄安静的孩子。 老妇人劝道:“算了,忍忍就算了,回头可千万别找他抱怨。他跟山贼打交道,还不是为了你们娘俩吗?你若还不体谅他,你让他怎么办?” 周嫂子皱着眉头嘟囔了几句,最终还是咽下一口气,无奈地摆弄茶点去了。 不多时,她准备端着茶水点心来到堂前。 两个小山贼——现在是小官差了——东倒西歪地坐着,脚快翘到天上去,那模样别提多舒坦。 ——其实只是看着舒坦,这样的姿势坚持太久,他俩已经累得腰酸背痛。 王丰收真情实感地抱怨:“周嫂子,怎么这么慢?” 周嫂子心道山贼就是山贼,给你泡茶做点心还好意思挑三嫌四。然而她面上仍是殷勤地笑,把茶水点心端到他们面前:“对不住二位小兄弟。来不及准备,只有一些粗茶陋食,二位将就着用吧。” 陆求雨和王丰收既已弄清周家人与黑山寨往来密切,任务便已经完成了。余下的不过是做戏要做足全套而已。 王丰收抓起一块点心,动作粗鲁,把点心渣吃得到处都是。周嫂子忍住皱眉的冲动,只温顺地坐在一旁。 吃饱喝足,王丰收拍拍手,摸摸肚子,餍足地喟叹一声,随后十分没良心地嫌弃道:“这糕蒸得也太硬了些。” “是啊。”陆求雨嘬嘬牙花,附和道,“茶也淡了些。” 周嫂子心里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一个劲儿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时间紧了些,下回两位再来,我一定好好招待。” 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两人就该回去了。 ”行吧,”王丰收漫不经心道,“嫂子费心了。回头记得跟周大哥说一声,好好盯着州府那儿的动静,有什么变化及时来通知我们。没别的事我们就先走了。” “应该的,应该的。兄弟的事,我家田巡一定上心。”周嫂子忙起身送他们两人出去。 有了她这句话保证,王陆二人便愈发笃定周田巡与黑山寨的关系了。 两人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周嫂子跟在后面,看着他二人步伐连连摇头。瞧这路走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山贼似的! 院子里支着一个竹子搭的简易三脚架,本是用来晒东西的。陆求雨从架子边经过,手上动作大了点,不小心碰到了架子腿,竹竿顿时哗啦啦散了一地。 所有人都这噼里啪啦的响声吓了一跳,周嫂子忙跑上前,想扶起竹竿,陆求雨动作更快,已弯腰去拾,一面拾一面下意识地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周嫂子一愣。 陆求雨的道歉既诚恳又自然,跟他方才那傲慢无礼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女人的第六感极为强烈,周嫂子瞬间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狐疑涌上心头。 不对劲,这两人不对劲!他们方才那些姿态,仔细想想都有些夸张造作,仿佛是刻意为之的。他们…… 还没等周嫂子想明白,陆求雨“嗷”的一声惨叫,一个屁股墩摔倒在地。 王丰收收回踹他的脚,恶狠狠道:“没长眼睛的混帐东西!成天就会坏事!” 陆求雨倒地以后也不爬起来,只抱头缩成一团,哀嚎道:“大哥,我不是故意砸你的,别打我,饶了我吧!” 周嫂子:“……”原来刚才不是在跟她道歉啊…… 王丰收却没这么容易饶过陆求雨,捡起一根竹竿就往他身上抽。陆求雨狼哭鬼嚎地讨饶。 “饶命啊,别打了!” 周嫂子听得心惊肉跳,哪敢仔细看,别过脸劝道:“小兄弟,算、算了吧,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呢……” 王丰收这才把竹竿一丢,拎起可怜巴巴的陆求雨:“看在嫂子的面上,今天就饶你一命。” 陆求雨忙嚎道:“谢谢大哥,谢谢嫂子!” 周嫂子尴尬一笑。难怪这个小山贼一直畏畏缩缩的,原来是地位低的缘故。说起来山贼也真可怕,一个山寨里的人竟互相欺负的这样厉害…… 王丰收道:“走了!”拎着陆求雨往外走,陆求雨跌跌撞撞跟上。 周嫂子目送他二人离开视线,大大松了口气。她又想起自己方才的想法,露出疑惑的神色。 哪有人闲的没事装山贼吓唬人的?要是拿点东西走还有可能是骗子,只骗两杯茶和一盆点心,也太寒碜了些。也许是她想太多了吧…… 她甩甩头,赶紧关门进屋了。 …… 陆求雨和王丰收出了村口,都捏了把冷汗。 陆求雨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 王丰收道:“没打疼你吧?” 陆求雨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你都抽地上了,听着响,一点儿不疼。” 王丰收嘿嘿一笑。当初他俩还在张老大手下的时候,张老大待人凶狠,常让手下年轻人互相惩罚。他俩别的或许演不好,这出挨打哭惨的戏那是演得再拿手不过。 陆求雨道:“快走吧,咱赶紧回州府,告诉寨主和朱庄主去。” 王丰收点点头,两个小官差加快脚步,往州府的方向赶去。 ===== 两日后。 虞长明从州牧的官衙出来,脸上神色凝重,沿着州府的大道大步往外走,步履匆忙。 正走着,迎面遇上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年轻文吏。 那文吏主动迎上来,笑着冲他打招呼:“虞指挥使。” 虞长明停下脚步:“周兄。” 那文吏正是周田巡。周田巡这人十分热情好客,虞长明被收编后,周田巡每次见到他都会主动跟他搭讪闲聊,次数多了,两人也就有些熟悉了。 周田巡道:“虞兄今天又要带人去修缮城门了吗?好生辛苦啊。” 虞长明摇头:“不去了!” “啊?”周田巡一愣,“前两天不是说你们修完路要修城门吗?怎么不去了?” 虞长明今天很不耐烦,语气不善道:“修什么城门?我还得抓紧练兵呢。” “练兵?”周田巡吓了一跳,“为什么要练兵?” 不等虞长明回答,他已反应过来,神色又惊又喜,压低声音道:“虞兄,州牧是不是准备让你们剿匪了?” 虞长明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忽然双眉一拧,狐疑道:“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周田巡立刻道:“我当然关心!全州府、全廊州的人都关心着呢!我家村子也被山贼抢过好几遭了,我成天就盼着朱州牧什么时候能好好剿匪。” 虞长明神色不豫地冷笑:“盼着剿匪?呵呵,敢情剿匪不是你们这些文官卖命!” 周田巡微微一愣。他立刻察觉出了虞长明的不满。这倒也很容易想明白,人人都盼着治理山贼之祸,因为山贼之祸一旦平定,大家都能过上安生日子。可只有厢兵不这么想,因为剿匪是要厢兵拼上性命去剿的。虞长明再怎么深明大义,厢兵都是他的手下,他当然不高兴用自己的手下去卖命。 虞长明已甩开周田巡,大步往外走。 周田巡瞳孔一睁。难怪虞长明今天情绪这么差,看来州牧是真的决定要剿匪了! 他脑子迅速转了转,飞快地追了过去。 “虞兄,虞兄,虞指挥使!” 虞长明一开始不想理他,继续走自己的路。他身高腿长,周田巡只能在后面一路小跑地追。喊了好几声之后,虞长明终于没好气地放慢了速度。 “还有什么事?” 周田巡气喘吁吁地追上虞长明,神色关切,压低声音道:“虞兄,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可千万别再跟其他人说了。你毕竟做过山贼……我当然了解你的为人,可别人不一定了解。万一让人误会你对州牧有二心,怕是会对你不利啊!” 虞长明瞪眼,像是有不满要说。周田巡忙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心里一定委屈。虞兄,晚上我请你喝酒去,你心里有什么话,只管放开了跟兄弟说!可是对着别人,还是小心为好,毕竟这世上别有居心者多得很。” 虞长明依旧满脸不高兴,但看样子是把周田巡的话听进去了。 周田巡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你去忙吧,晚上我再来找你。咱哥俩好好喝个一醉方休!” 38、第三十八章 翌日清晨, 虞长明进入州府找朱瑙。 他刚一进门,朱瑙便闻到一股酒气飘来,不由抬头打量他几眼。虞长明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疲惫, 像是早上没睡够。 朱瑙问道:“昨晚喝了多少酒?” 虞长明竖起两根手指, 意思是两坛。 朱瑙微诧:“这么多?” 虞长明捶捶发紧的头皮, 活动着僵硬的脖颈:“不喝这么多,怎么能‘乱说话’?” 朱瑙关切道:“你的酒量怎么样?” 虞长明一愣, 没好气道:“干什么?怕我喝多了说出大实话来么?” 不等朱瑙解释,他凉薄地掀了掀眼皮:“我昨晚还真说了不少实话——骂你的那些,保证句句真心,发自肺腑。” 朱瑙:“……” 他好笑地摇摇头。见虞长明脸色不佳, 便道:“头疼的话,你回去再歇一会儿吧。” 虞长明却摆摆手, 起身道:“算了,不歇了。马上就要剿匪了,抓紧时间练吧。” 说罢揉着额角大步离开了。 …… 一柱香后,朱瑙来到大堂,给官员们开清晨例会。 负责的官吏清点完人数,报给朱瑙。朱瑙道:“少了一人没来?” 官吏忙道:“州牧,周田巡昨夜着了凉, 今日病倒了, 所以托人请一天假。” “是吗?那好吧,就让他好好歇着,病好了再来。”朱瑙宽宏大量地准了假, 又嘱咐众人道,“入秋时节,易发疾病。你们自己也都小心些,病了不必强撑。” 众人连忙谢过州牧的关心。随后朱瑙便开始例会了。 …… 白塔山上。 “什么???州府要攻打白塔山???”刘黑山满脸震惊,手上酒碗里的酒都洒了出来。 周田巡上山来报信的的时候,刘黑山正在和一帮山贼饮酒作乐。山贼们听了这话,也都不可思议至极。 “真的假的?” “开玩笑的吧??” “打我们?州府的人疯了吗?” 不怪他们会如此惊讶,换了任何一个人听说这消息,都会觉得匪夷所思。黑山寨虽然不比屠狼寨抢强大,可在廊州……不,在整个蜀地,至少也能排上前五。州府被屠狼寨洗劫后的狼狈谁人不知?他们哪来的实力和自信攻打白塔山? 周田巡神色凝重:“不开玩笑,此事千真万确!七日之后中秋夜,厢兵就会全体出动,趁夜偷袭白塔山了!” 然而无论他把话说得多重,酒桌边的众人仍是一脸怀疑。 “厢兵集体出动?”刘黑山皱眉,“厢兵是指长明寨?” 周田巡忙道:“对,就是长明寨。虞长明现在是厢都指挥使。” 一群山贼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表情都很古怪,不知该对此事做何感想。 周田巡见众人还是不信,不由急了:“我是说真的!这几日厢兵连路都不修了,已经在加紧训练了。七日之后,他们就要攻山!” “修路?”一山贼疑惑地问道,“修什么路?” 边上一人解释道:“你还没听说?州府把长明寨编成厢军,第二天就派他们去修城里的破路了!哈哈哈哈,堂堂长明寨沦落到这个地步,你说好笑不好笑?” “竟然有这种事?那姓朱的倒也真做得出来,我要是虞长明,我就宰了他,拿他的人头铺路去!” “得了吧,虞长明都能去跟州府投诚,怕不是得了失心疯。没准好好修几条路,还能修好他的疯症呢。” 周田巡见众人只把注意力放在长明寨修路的事上,简直又急又无奈:“修路的事且慢再笑吧。重要的是,他们七天之后真的要攻打白塔山了!” 刘黑山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周田巡。周田巡大白天的不在州府办公,特意跑来这里,总不能是专程为了戏弄他的。他一再重复,恐怕真有此事。 刘黑山还是不解:“州府为什么要打白塔山?” 周田巡道:“朱州牧想治理山贼,颁布了招降令,却反响寥寥。所以他就想来个杀鸡儆猴,威慑其他山寨。屠狼寨他们动不得,便想先从你们下手。” 一名山贼闻言怒道:“屠狼寨动不得,难道就动得我们?呔,这是看不起我们?!” 众山贼顿时群情激愤。 刘黑山很不可思议地笑了几声:“那朱瑙是个蠢货,虞长明难道也跟着他一起犯蠢?虞长明愿意用他的手下为朱瑙卖命?” 周田巡道:“你们不知道,虞长明念过些书,总以为当官走仕途才是正道。当初宋州牧招安他不肯接受,便是看准了宋州牧做不长久。可朱州牧号称自己是皇室宗亲,虞长明便以为跟着他,日后前景可期。他虽然不情愿为朱州牧损兵折将,但又贪图朱州牧许他的前景,所以同意冒险一试……” 刘黑山目瞪口呆。自朱瑙当上州牧之后,他那皇亲国戚身份的传闻便在蜀中传开了,人人都听说过,白塔山里的山贼们也不例外。 所以,照这么说,州府是真决心攻打白塔山,拿他们黑山寨做那只杀鸡儆猴的鸡了! 刘黑山这时才恼怒起来,一脚踹翻了一条长凳:“混账东西!什么叫杀鸡儆猴?老子非杀了他全家不可!”又立刻朝周田巡问道,“你可打听过,他们一共多少人?打算什么时候攻山?如何攻山?” 他总算问起此事,周田巡赶紧邀起功来:“我自然都打听好了才来找你的。为了打听到这些消息,我费了许多功夫……” 刘黑山不耐烦地摆摆手:“放心,好处少不了你的,过几天就派人送你家里去。你打听到了什么,快说出来!” 周田巡顿了顿,道:“厢兵共有六百余人,他们打算在中秋当晚,趁着夜深人静,你们全都睡下之后,偷袭山寨……”他把从虞长明那儿听来的计划如此这般全部告诉了刘黑山。 刘黑山听得眼皮直跳。白塔山固然有险可守,可是厢兵人数是他们的三倍,如果真被偷袭,那厢兵未必不能取胜。也难怪虞长明会同意剿匪。 然而现在他们已经提前知晓了计划,又怎能乖乖坐着挨打?从现在起到中秋夜,还有七天的时间,只要抓紧这七天时间立刻修筑防御工事,布置埋伏,那长明寨就成了送入虎口的羊…… 刘黑山飞快地盘算,脸上的神色从阴鸷变为狠戾,最后冷笑起来:“好啊,好极了!朱瑙千算万算,怎么会算到我还有你这样的好帮手?七天是吗?七天后,我就要在这里大开杀戒!我要让他们记住,这辈子他们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把主意打到他们刘爷爷我的头上来!” 众山贼赶紧为刘黑山吆喝助威起来。 周田巡消息送到,就该赶回州府去了。若不然他离开太久,怕会惹人怀疑。刘黑山许诺事成之后对他必有重赏,派人把他送下山去。 周田巡走后,刘黑山立刻跃上高台,敲击皮鼓,召集全山的山贼。还有七天的时间,他要抓紧时间布置安排,为七天后的屠宰场做准备了。 ===== 转眼就到了中秋。 中秋乃是公休日,官吏有一天的休假。前一天晚上,州府里的人就走得差不多了,大多官吏都回家和家人团圆去了,便有家住得远不便回去的,也一起结伴出游。 周田巡却没有回家。大清早,他出了吏舍,朝厢兵营地赶去。 当初宋仁透做州牧的时候,由于治下不严,所谓的机密消息往往很快走漏,根本不成机密。然而朱瑙在此却多加注意,重要事情只与高层官吏及亲信商议。以至于这段时日里,厢兵一直在加紧操练,可是谁都不知道他们具体什么时候行动,甚至连厢兵自己都不清楚。 虞长明和周田巡说过,行动会在今晚进行。周田巡不太放心,所以准备亲眼看看。虽然行动是在夜里,但白塔山离城池尚有一段距离,厢兵应该会在申时出发。时间算得再充裕些,只怕未时就要开拔。他准备亲眼看着军队出发再回家。 到了厢兵训练营后,周田巡却傻了眼——整个营地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他昨天明明确认过,厢兵中秋不放假啊?? 他在营地附近转悠良久,终于找到了一位洒扫的大爷。连忙凑过去问道:“请问虞指挥使现在何处?” 大爷把扫把一立:“虞指挥使?一大早就拉人去郊外操练啦!” 周田巡:“……” 今晚就要剿匪,最后半天都不休息一下,还操练?这也太拼了吧!虞长明简直不把手下当人对待啊…… 没奈何,他只能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准备等厢兵训练完回营。 他心道,应该也不会很久。若要准时出发,至多一两个时辰也就该回来了吧…… …… 太阳由东而起,由西而落。 酉时本该是坊市落市之时,然而中秋佳节,落市的时辰比以往向后推了一个时辰。天色已开始昏暗,城里依旧热闹,酒馆茶楼挂起灯笼,商贩们在街上吆喝,兜售商品。 朱瑙换了一身常服,带着程惊蛰在城里闲逛。 “月饼,新鲜出炉的月饼!”一名女子抱着篮子在路边兜售。 朱瑙从女子身边走过,却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很轻的吞咽唾沫的声音。 朱瑙回头,只见程惊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篮子。因没有看路,他猛地撞上朱瑙的后背。惊蛰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朱瑙笑了笑,问女商贩:“月饼是什么馅儿的?” “有豆沙馅,还有芝麻胡桃仁馅的。”姑娘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早上自己在家亲手做的,还热乎呢。” 朱瑙闻到了淡淡的甜香气息,便从兜里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姑娘忙用纸包把月饼扎好,看看朱瑙,又看看惊蛰,笑眯眯地把月饼递给惊蛰。 惊蛰打开纸袋,两个月饼是不同口味的,他先各掰了一半给朱瑙,随后才开始吃。香甜的气息盈满唇齿,甜得他嘴角直往上翘。 这小子平日在州府总是板着一张脸吓唬人,到这时候,才有点少年人的本真模样 朱瑙也咬了口月饼,问道:“还有什么想吃的?” 程惊蛰舔舔嘴唇上的碎屑,道:“想吃……桂花糖藕。” 朱瑙道:“走,找找去。” 进了坊市,坊市比往年还热闹一些,里面有不少熟面孔。 程惊蛰眼尖,率先认出人来,指了指前方道:“那不是虞寨主吗?” 朱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是虞长明。虞长明的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人,正兴奋地手舞足蹈,说个不停。那不是陆求雨又是谁? 朱瑙道:“让他们自己去逛,我们吃桂花糖藕去。” ===== 戌时,圆盘般的月亮已高高挂起。 厢兵营外,寒风呼啸,只穿了一件薄衫的周田巡已被冻得瑟瑟发抖。 就在他决定要放弃的时候,远处亮起灯笼,脚步声杂乱,终于有人回来了。 周田巡连忙想站起来,然而他已经在此地坐了一整天了,手脚僵硬,屁股刚一离开平面就摔了个狗啃泥。他正挣扎着要爬起来,灯笼已照到眼前了。 “周兄?你怎么在这里?”虞长明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周田巡抬头一看,只见虞长明身后稀稀拉拉跟着几十个人,全都红光满面,有人嘴角沾着芝麻,有人唇上挂着桂花,还有人嘴唇殷虹,乍一看像是喝了鲜血,仔细看看却原来是沾了红枣皮。 周田巡简直傻眼。不是出去操练吗?敢情是去操练五脏庙了啊! 虞长明拿手在周田巡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吧?” 周田巡这才回过神来,满腹翻江倒海咽下去,欲言又止地看着虞长明。 虞长明领会了他的意思,挥挥手,示意厢兵们先回去。等人都走完了,大营门口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虞长明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田巡勉强地扯出一个笑:“虞兄,你那日不是说中秋夜要……我担心你的安危,所以就在这里守着,看到你回来才放心。” 夜色下,周田巡看不清虞长明的神情,只听得他重重叹了口气。 周田巡心都吊了起来:“怎么了?” 虞长明道:“这事本不该让你知道,那天我酒后失言……罢了,你关心我,也是好意。” 周田巡道:“我当然关心你!以我们俩的交情,你难道还不放心我吗?话说回来,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长明愤愤道:“怎么回事?朱瑙这人,简直恣意妄为,荒诞至极!我练了这么多天的兵,昨天晚上他忽然来找我,说今天是中秋佳节,不该操兵动戈。让我今早操练半天,就给大家放假。养好精神以后明晚再出发,你说这荒唐不荒唐?” 周田巡:“……” 他已经没有功夫去思考朱瑙是否荒唐了,只磕磕巴巴道:“明、明晚出发?” “他说是明晚。不过又说明天天气不好的话,就换成后天。他堂堂一个州牧,说话怎么没点定数!” 周田巡:“………………” 他脑子里已乱成一团浆糊,虞长明还说了什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类的话,他半点听不进去,嗯嗯啊啊敷衍片刻,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两行鼻涕挂了下来。 虞长明忙道:“你没事吧?” 周田巡揉了揉冻僵的鼻子,勉强挤出一个笑:“虞兄,晚上太冷了,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先回去歇息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走了!” 说完便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离开之后,虞长明打了个哈欠,回营睡觉去了。 ===== 白塔山上。 山风在山谷中呼啸,仿佛婴孩啼哭。树叶海浪般随风飘摇,飒飒作响。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上百人趴伏在草地中、树梢上,神经紧绷,仔细聆听每一处声响,观察每一处光点。 忽有一人轻声道:“来了!” 瞬间传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人们抓紧手中兵器,紧张地吞咽唾沫。 不片刻,有人“哎哟”惨叫了一声,正是方才谎报军情的人。他被身边的人踹了一脚。 “蠢货,来你个魂来了。那是风声。” 周遭又响起一片叹气声。 有人忍不住小声抱怨:“这里好多虫,我身上好痒。” 有人接茬:“这里可能会有蛇,我有点怕……” 议论声由轻至响,说小话的人越来越多。 刘黑山喝道:“都给我闭嘴!找死吗?” 人们连忙噤声了。 又一阵风刮过,树浪波动,挑动人们的神经。稍有懈怠的人连忙打起精神,抓紧武器。 今晚,是他们的屠宰场,谁也不能掉以轻心…… 39、第三十九章 朝阳初升, 林间的鸟儿开始晨鸣。伊始两三只禽鸟试探低语,很快更多鸟群加入,整个山林之中清脆的鸣啼声此起彼伏。 露水从叶片上滑落, 滴到趴在地上的人的头顶心上, 寒意顺着头皮窜至全身。 “阿……阿……阿嚏!”一人打了个透心凉的喷嚏。 喷嚏声竟也如那鸟鸣一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在草丛间此起彼伏,还伴有鼻涕声、咳嗽声和哈欠声。 一人爬到刘黑山身边, 问道:“寨主,天都亮了,厢兵还会来吗?” 刘黑山脸色阴鸷,两眼布满血丝。他从草地里爬起来, 眺望山下。只见旷野一片安宁祥和,哪来什么剿匪的厢军?无论如何, 夜袭是不可能发生了。 空守一夜,最后却扑了个空。刘黑山心里既疑惑,又恼火,便发泄地踹了一脚边上的大树。树上瞬间哗啦啦洒落一片露水,淋得躲在周围的几个山贼全都倒吸一口冷气,刘黑山自己亦沾了一身寒露,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没好气道:“留三十个人继续守着, 剩下的先回去休息。” 天亮以后视野开阔, 远远地就能看到山下来人,不必再这样森严戒备。 于是草地里的人慢吞吞地站起来,树上的人缓缓爬下来, 人们拖着僵硬的肢体,朝营地走去。刘黑山自己也又累又困,憋着火回去补觉。 可惜他这一觉也没能补成。他刚躺下没一两个时辰,就被人拍门叫醒了。 “寨主,周田巡来了!” 刘黑山被吵醒,刚消下去一点的火气又噌噌往上冒。他从床上翻身跳下来,冷冷道:“把他给我带上来!” 不多时,周田巡被几名山贼带到刘黑山面前。 刚一照面,话还没来得及说,周田巡忽然五官皱成一团,嘴渐渐张大;刘黑山想骂人,甫一开口,忽觉鼻子发痒。 “阿嚏!” “阿嚏!” 两人几乎是同时打了个凶猛的喷嚏,唾液溅了对方满脸。 这对难兄难弟各自抹了把脸,这才有功夫打量对方。两人皆是形容憔悴,眼底青黑,脸色蜡黄,显然昨晚都没睡好。周田巡还更惨一些,他是早上州府开完例会之后溜出来的,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下马时动作太急摔了一跤,蹭了一身黄泥。 刘黑山本打算先把周田巡狠狠骂一顿,然而瞧见周田巡这副惨兮兮的模样,气又下去一些。他皱着眉道:“你怎么回事?不是说昨晚厢兵要来攻山吗?” 周田巡吸了吸鼻涕,悻悻道:“我们那州牧简直是个疯子……” 刘黑山莫名其妙。 周田巡便将昨夜从虞长明处听来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刘黑山:“州牧说中秋佳节不宜操兵动戈,临时改了计划,取消了昨夜的行动。我昨天亦在厢兵营外守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才听说这件事。” 刘黑山不可思议:“中秋佳节不宜动兵戈?哈???”那当初州府为什么要把剿匪定在中秋之夜?这中秋节难道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都没等他骂娘,周田巡比他还义愤填膺:“朱州牧简直荒唐至极!剿匪难道是儿戏?竟能说变就变?这样的人都能当州牧!荒唐,荒唐,荒唐!” 刘黑山目瞪口呆。 他筹划了整整七天,全寨上下两百余人一整晚没睡,最后竟然因为这种狗屁不通的缘由成了白折腾?这事荒唐到他第一反应甚至不是生气,而是可笑。随后气愤之情才渐渐涌上心头。可他又不能冲到州府去把朱瑙揍一顿,最后只能恶狠狠踹了脚椅子,把椅子踹得散了架。 “那现在州府是什么打算?”刘黑山憋着气问道。 周田巡头疼道:“我昨天一晚没睡,早上城门刚开就溜出来给你送信,便是为了提醒你,捱过了昨夜,也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他们很可能今晚就要动手!” 刘黑山瞬间眼睛就直了:“什么?!” 昨天山上的弟兄们一晚上没睡,敢情今夜还得一夜无眠? 他急忙道:“你确定?今晚真的会来吗?不会再变了吧?” 周田巡道:“虞长明是这么说的。但如果今晚天气不好,也有可能会在明晚……” 刘黑山一愣,旋即勃然大怒:“到底今晚还是明晚,你说清楚!你知不知道老子在草地里白趴一夜是什么滋味?!” 周田巡被他吼了一顿,委屈道:“我怎么敢耍你?我也不好办啊……我就是个小官,只能打听消息,又不能做州府的主。连这消息我也是冒着性命危险打听来的。朱州牧做的决定,就连虞长明都拿他没办法,我又能如何呢?” 他委屈得情真意切,刘黑山烦躁地瞪了他几眼,终是没再与他为难。 周田巡说的话,刘黑山还是相信的。这大半年来,周田巡向他透露了不少州府的动向。当初州府想要招安他,周田巡便早早打听到了州府的底线告诉他。于是他一路坐地起价,州府果然再三妥协。只可惜就在招安快要谈妥的时候,发生了屠狼寨造反的事,害得他差点就到手的财富付之东流。不仅如此,他知道周田巡所有家人的住处,周田巡若敢对他有贰心,他就能杀光他的家人,量周田巡也没胆量骗他。 刘黑山只能在心里把朱瑙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喷头,没好气道:“我知道了。今天晚上我会做好准备的。” 周田巡连连点头:“那我先回去了。我离开太久会遭人怀疑的。” 刘黑山有气无力地摆手:“去吧。你好好盯着,有什么消息立刻来通知我。” 周田巡赶紧掉头下山了。 周田巡走后,刘黑山哪里还睡得着?连忙派人通知下去,州府很可能今晚还要行动,让大家晚上继续做好埋伏准备。 …… 申时三刻。 眼看太阳快要落山,二堂里的官员们已有些懒散,只等着时辰到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周田巡却在位置上坐立不安。 他一面困得想打盹,一面神经又紧绷着,身体难受得紧,心里更加难受。 快酉时了,如果厢兵今晚要行动,现在应该出发了。到底出发了没有?为什么州府这么平静?厢兵的动静需要多久能传到州府?快到休沐时间吧,他好出去看看啊。 他屁股针扎似的坐不住。就在此刻,堂口响起脚步声,众人抬头一看,却是朱瑙来了。 州牧前来查看,众官员立刻打起精神,有活儿没活儿的都赶紧找出点活儿来干,好显得自己兢兢业业。一时间,二堂里的气氛又变得忙碌紧张起来。 周田巡亦连忙抽了几分公文出来准备誊抄,可他脑海中一片空白,笔锋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去。 朱瑙在堂中慢慢踱步,巡视各人公务。他渐渐靠近周田巡,周田巡心里发虚,头也不敢抬,胡乱在纸上写了起来,装作认真的模样。 脚步声传到他耳边,却忽然停下了。 周田巡心里咯噔一下,忙放下笔,抬头看朱瑙:“……州牧。” 朱瑙歪着头打量他片刻,奇道:“周巡田,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憔悴?难不成昨晚没睡好?” 周田巡干巴巴道:“还、还好吧。”他昨晚岂止没睡好,根本就是一夜没睡。今天还快马加鞭赶了半天的路,此刻若不是心中有挂念,怕早昏睡过去了。 朱瑙道:“还好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昨晚没在家中好好休息么?” 周田巡一惊,立刻抬头看向朱瑙。朱瑙也正看着他,嘴角似有若无噙着一丝笑。 周田巡心头大骇,不知朱瑙这是什么意思,额角渗出冷汗,磕磕巴巴道:“没、没有。我,我……” 没等他说完,边上有人揶揄地笑道:“州牧,昨天是中秋佳节,是团圆的好日子。田巡可是有家室的人,怕是昨夜好好和媳妇‘团圆’了一番吧?” 众人顿时一阵哄笑。 这番荤话倒是替周田巡解了围。他尴尬地扯起嘴角:“啊……嗯……” “哦?原来如此。”朱瑙微微笑了笑,道,“那倒也情有可原。不过人生还长着,眼光也该放远些,又何必急于一时,枯本竭源呢?周田巡,你说是不是?” 周围又是一阵暗笑。朱州牧自己不近女色也就算了,还管得着人家夫妻生活?年轻男女,血气方刚,耽于**不也是寻常的么?等哪天朱州牧自己遇着心上人,瞧他会不会也来个‘枯本竭源’。 周田巡却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他更感到一股凉意侵体,脖子上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也不知是否他自己心虚,他明显发觉,朱瑙话里有话…… 朱瑙没再多说什么,在二堂中巡视一番,慢悠悠地走了。 ===== 夕阳落下,朝阳升起。 白塔山上。 刘黑山从草丛里爬起来,还没站稳,便是一阵头晕目眩。他踉跄了两步,总算拄着刀站住脚。 一夜过去,又是白守一场。 山贼们陆陆续续从埋伏的地点出来,每个人都神色颓丧,无精打采。更有几人路都走不稳,不得不互相搀扶着。 打从九天前,他们得知了州府将要进攻白塔山的消息,便开始紧张忙碌地布防训练。时间非常紧凑,他们一直就没有好好休息过。有些胆子小的人,更是从九天前就开始吃不下睡不香了——这黑山寨里的虽多是杀人放火的凶徒,可从前他们屠杀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如今却要和声名在外的长明寨作战,如何能不紧张? 布防训练累些还便算了,青壮男子吃得起这些苦。可现在,他们都已经整整两夜没有睡觉了,非但没睡觉,还在寒湿露重的山林间提心吊胆地趴了两夜。别说他们都是凡胎**,便是神仙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啊! 整个山头被死气笼罩,再无两日前的壮志士气。 有人小声问道:“寨主,今晚还要守吗?” 刘黑山的脸色无比阴沉。两日之前,他还雄心壮志,要打一场以少胜多的漂亮仗,让那六百厢兵有去无回,他还要借着这一仗名震蜀中。可现在,事情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厢兵来还罢了,厢兵不来,竟更可怕。白塔山不止一条上山的道,厢兵人数又远胜他们,若要埋伏,他必须让寨中山贼全部出动。可整晚整晚不睡觉,山贼们根本撑不住,两天就病倒好些人了。可如果不布防,也不行。就算让他们回去睡觉也根本睡不安稳,随时担惊受怕。万一厢兵真的在他们撤防之后悄悄摸上山怎么办? 防也不是,不防也不是。偏偏他这点人手,也只能仗着山势在山中守着,不可能打去那州府教训朱瑙。再这么折腾几天,州府都不必派一兵一卒,他们山上的人便该倒下了。 刘黑山迟迟不说话,众山贼已是满腹怨气,疑窦丛生。 “寨主,那周田巡该不是在耍我们吧?” “就是!他是不是打听不到消息,又想从我们这里骗赏金,就胡诌了一个故事来诳我们?” “依我说,我们把他抓起来,用鞭子狠狠抽他一顿,不信他不说实话!” 人在缺觉的时候脾气往往十分暴躁,被众人这样一说,刘黑山心里也是惊疑不定,对周田巡开始怀疑。他咬了咬牙,道:“你们几个,马上去他家中,把他妻儿老小全抓回山里来。” 他也不知问题究竟是出在周田巡身上,还是出在州府身上。总之拿住那周田巡的把柄,他就不信周田巡还弄不来确切的消息。 几名山贼得命,立刻下山去了。 40、第四十章 两晚没睡觉的不止是白塔山上的山贼们, 还有周田巡。 晚上回到吏舍,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冷汗却惊出了一身又一身。早上起来的时候, 他发现枕席上全是掉下来的头发, 足见昨晚究竟有多愁。 于是熬完了早上的例会, 周田巡趁着众人不备,偷偷摸摸离开二堂, 又找了个借口溜出州府。一出州府大门,他撒腿就往马厩跑! 周田巡骑了匹快马,疾驰出了阆州城。这一回,他却不是去白塔山给山贼们报信的, 而是向自己家的方向飞奔前往。 昨天明明天朗气清,厢兵却仍然没有去剿匪。周田巡已不打算再去找虞长明询问缘由了。昨天下午朱瑙那番话吓破了他的胆子, 他十分怀疑自己给黑山寨通风报信的事情已经被州府察觉了。至于州府为什么一直没有抓他,他不敢细想,也无暇细想。 ——如果他真的被州府发现,那最令他胆寒的,并不是州府会如何处置他。而是刘黑山会如何对付他。 这大半年来他之所以卖力为黑山寨效力,虽有贪图钱财的缘故,更多的还是出于畏惧。他与刘黑山乃是同乡, 刘黑山认识他的所有亲族, 以他亲人的性命相要挟,逼他为黑山寨打探消息。那刘黑山是个心狠手辣之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是真敢屠杀周家满门! 如今周田巡连续两次送错情报,刘黑山有会多恼火,可想而知。万一自己真的已被州府识破,意味着往后再也无法给黑山寨传递情报,那刘黑山绝不会放过他的家人。周田巡不敢冒这样的险,其余亲族也顾不上了,只想回去接上自己的妻儿老娘,赶紧逃跑,跑得越远越好。 想到这里,他咬紧牙关,加快速度向家中赶去。 …… 一炷香后,周田巡赶到村口。他急急忙忙跳下马,向自家跑去。 跑到家门附近,眼前的光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家大门有被刀斧砸过的痕迹,地上还有许多血迹! 周田巡瞬间一阵眩晕。 晚了,黑山寨的人已经来了…… 他双腿发软,心吊到嗓子眼。想到妻儿老母,他强行冷静下来,四处张望,从地上捡起一根粗长的树枝当作武器。他双手捏紧木棍,哆嗦着地向家门口走去。 到了门外,屋内竟然传出声音,依稀是水声和陶瓷碰撞的声音。周田巡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大气都不敢出,竖起耳朵仔细听。然而待听清楚之后,他却震惊了。 ——那好像是有人在倒茶喝茶的声音? 又有男人低声说话。 “那三个人已经死了吗?” “死了吧。” 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心有戚戚:“这还是我第一次杀人……” 周田巡登时定在原地。死了……三人都死了……这些土匪强盗,杀光了他的家人,还喝着茶等他回来?! 他心里又惊惧,又悲愤,理智的弦彻底绷断。他大喝一声,一脚踹开大门,提着木棍冲杀进去! “啊!!!我杀了你们这群畜——!” 围坐在桌边喝茶的的几人正对着门口,坐在最中间的少年和周田巡四目相对。周田巡看清屋内情形,猛地急刹脚步,没说完的话瞬间卡在嘴边,高举木棍的手也悬在空中。 程惊蛰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淡声道:“回来了啊。” 周田巡:“……” 他反应极快,猛地丢下木棍,转身拔腿就跑。 ===== 金乌东起西落,天色渐晚,一天很快又要过去了。 越到天黑的时候,黑山寨里的人心就越涣散。山贼们甚至开始害怕黑夜的来临。 他们害怕刘黑山会让他们继续埋伏,紧张地守上一晚上,身体实在吃不消;可他们也怕刘黑山不让他们埋伏了。万一大家都松懈了的时候,厢兵真的打上山来怎么办? 连日的疲惫与担惊受怕,让很多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斗志。 这黑山寨之所以能在短短半年内迅速壮大,便是因为前来投奔的都是心怀叵测的投机者。当初他们到黑山寨,是想要像屠狼寨一样从州府这里谋得一大笔招安的好处。可现在,好处明摆着是不可能有了,甚至还要被人剿杀。就算他们打赢了厢兵又如何,州府一蹶不振,然后呢?他们这两百来人,还能在蜀中称王称霸不成?回头他们跟厢兵打个两败俱伤,别的山寨倒趁虚而入把他们给屠了。他们到底图什么? 人群之中,有一人小声道:“还不如就接受州府的招降算了,好歹每人还能分到点田地。” 他边上一人竟然也同意他的想法,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行:“州府没给我们发招降书,只给那些不怎么杀人的山寨发了。” 先说话的那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不给我们发招降书,是因为黑山寨臭名昭著,州府想杀鸡儆猴。可黑山寨是刘黑山的,又不是我们的。我们只要下了山,随便找个山头投奔,谁知道我们是谁?” 另一人怔了怔,贼眉鼠眼地扫视了一圈周围:“那要不,等天黑以后,咱们找个机会溜了得了……” 也不知是否有很多人有和他们有类似的想法,山贼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多是心虚的、茫然的,互相交头接耳,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说话。 天色越黑,山上的气氛就越沉闷压抑。 很快,刘黑山的命令来了。 已连续空守了两个夜晚,今天晚上,他不打算再守株待兔。他让三分之二的人回去休息,只留下三分之一的人守山,若有突发状况,再去把休息的人叫醒。 命令传开后,山贼们拖拖拉拉地起身,休息的朝房去走去,守夜的朝山岗走去。 然而休息的人才刚刚躺下,都还没来得及入睡,惊慌的守夜者们已挨个冲进房门,通知一个令人胆寒的消息。 “快起来!厢兵真的来了!” 山贼们连忙披上衣服,冲上山峰或山岗,向下眺望。远方果然有一片火光闪动,正在接近。漆黑的夜色下,他们看不清来人有多少,只听见地面的震动,是快速的脚步声和推车声。 黑山寨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即使他们已预演了两天,可真到敌人来的时候,他们仍然手忙脚乱,有人不知兵器放在何处,有人只想找地方躲起来。 刘黑山和几名山寨元老冲进人群中,连骂带打。勉强把混乱的局面稳住些。 “闹什么闹!把火都熄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他们刚勉强把混乱的局面稳住些许,又有人急匆匆冲上山来。 “寨主,寨主!周田巡来了!” 刘黑山听到这名字大吃一惊,还没等他叫人,周田巡已自己屁滚尿流地爬上来了。 周田巡的样子那叫一个凄惨,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到处是泥,脸上手上膝上蹭破了皮。看他这样子,简直像是被人一路追杀逃到这里来的。 果不其然,没等刘黑山发问,周田巡便已慌张道:“我被州府的人发现了,他们想把我抓起来,我是自己逃出来的!” 刘黑山还没来得及细问,周田巡又急急忙忙道:“厢兵知道消息走漏,你们已经防备,他们不打算上山了,而要放火烧山!你们快逃吧!” 他担忧极了众山贼的安危,说了一遍,又怕听到的人有限,便在人群中嘶声力竭地喊了起来:“厢兵要放火烧山了,大家快跑啊!!” 刘黑山大惊,周遭一片哗然!刚稳定下来山贼们瞬间又乱成一团,眼看着埋伏还没布置好,厢兵的队伍却已到山脚下了。 “不,不可能!”刘黑山一把揪住周田巡的衣襟,恶狠狠道,“他们要烧山,早就烧了!怎么可能现在才烧?你胡说!” 山中虽草木多,也不是说烧就能马上烧起来的。更重要的是,万一真的烧起山火,那火势便不是人为可控制的,也不可能只烧他们一座山头。烧上几天几夜,甚至蔓延周围百里都有可能,损失将不可估量。州府又怎么可能为了为了治匪做如此疯狂之事?! 若是以往,兴许众山贼们也会对周田巡的话抱有怀疑。可三天没睡整觉的山贼们哪有心思冷静下来分析形势?局面一时混乱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刘黑山察觉不对,勃然大怒,拔刀道:“你是不是已成州府的走狗,故意来诓我们的?” 周田巡叫屈道:“我怎么可能诓你们?我亲眼看见他们装了几车干柴和稻草,马上就来了。你们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两边正僵持,又有探子连滚带爬地跑上来汇报。 “寨主!厢兵推了数车干柴,在山下堆放,他们是要放火烧山啊!” 话音刚落,山脚下已有滚滚黑烟烧上来了。那黑烟烟雾极大,熏得人泪水涟涟。 这白塔山共有三条山路,厢兵在西侧放火,东北坡极抖,也不知谁先带的头向南坡下山的路跑去,瞬间数人跟上,很快就裹挟成乌泱泱的一大片。山贼们弃守阵地,纷纷丢掉武器,撒腿就跑,只想趁着夜色掩映赶紧立刻这白塔山,免得被人活活烧成一把枯骨。 刘黑山一开始还想拦,可他根本不可能拦住失控的人群。他自己也被人群不停冲撞,周田巡被冲得不知所踪,山下的黑烟则越来越浓。 到了这份上,人都跑光了,山险也再无可守的必要。刘黑山亦失去理智。他连拉带踹,拨开人群,拼命向前冲,以免跑得慢了被上山的厢兵追上。 南坡之下并无厢兵把守,众山贼大喜,更加快速度向外跑。两侧丘陵起伏,道路狭隘,越往前跑,道路越开阔,很快就能把厢兵和白塔山甩在身后了。 忽然间,前方亮起一片火光! 众人大惊,跑在前面的人急忙想刹住脚步,却被后面的人推搡着继续向前。 火光越亮越多,逐渐连成一片,与山势相合,将他们包围起来。 刘黑山亦在人群前列,当看到火光亮起时,他心中顿时一凛:中计了!什么周田巡,什么放火烧山,这是诱他们出山的诡计!一旦离了山,所有山险,所有埋伏,所有他为厢兵设下的屠宰场全都付之东流,而他却入了州府为他准备的屠宰场! 此时再想退回山里已来不及了,刘黑山又惊又怒,环顾四周,只见前方大石上站着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不是虞长明又是谁? 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厮杀已再无其他余地。 刘黑山双眼通红,举刀爆喝一声,朝虞长明冲过去。 “我杀了你——!” 火光映出虞长明神色平静的脸,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要举刀应战的意思。他只是不紧不慢地高举起手中的火把。 当火光越过他的头顶,瞬间,无数箭矢从黑暗中破空而来。 惨叫声、求饶声、喊杀声……混乱声中,山贼们一片片地倒了下去。 41、第四十一章 喊声由轻至响, 由响至轻,最后归于与宁静。 火光缓缓熄灭,黑雾渐渐散去, 鸟鸣声如常地在山林中响起。 黑夜, 过去了。 …… 清晨, 钱青是被门外的议论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下床,推开窗户, 只见外面的天还是昏暗的,只能隐约窥见一点天光。 然而这么大早,吏舍的院子里却满满是人。人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情绪激昂地讨论着。钱清莫名其妙。还远没到要开晨会的时候,这帮人起这么早干什么呢? 既已醒了, 他也不再睡了,披了身衣服出门,走进人群里。 “你么怎么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呢?”钱青问道。 院子里的人答道:“我们在等厢兵回来啊!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睡得着啊?” “等厢兵?”钱青一脸茫然。“厢兵去哪儿了?” 众人:“……” 厢兵是昨天晚上出营的,由于之前消息一直保密得很好,许多官员是昨天晚上才临时听说此事的。还有一些消息闭塞的,比如钱青, 早上听到人们的议论声跑出来, 才被告知昨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听说之后,钱青震惊不已:“什么???厢兵昨晚去剿匪了???” “是啊,”说话的人满脸担忧, “说是戌时走的。这都多少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呢。” 钱青磕磕巴巴道:“怎、怎么这么突然?” 那人道:“也不算突然了,厢兵最近不是一直在训练吗?” 钱青:“……” 他的确知道厢兵最近一直在训练,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去剿匪……或者说,他没想到,厢兵竟然真的会去剿匪! 在州府任职越久的官员,越清楚山贼有多难对付。包括钱青在内的很多官员甚至以为州府训练厢兵只是为了吓唬山贼们,好让他们早点前来归降。毕竟剿匪一事,无论成败,州府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其中一个无法逃避的代价便是厢兵们的性命。 想当初长明寨来投诚的时候,很多官员对这些当过山贼的家伙十分不信任,生怕他们会步屠狼寨的后尘。可这段时日过去之后,大家都已经有所改观。而且他们来了之后,官员们发现州府确实很需要这些厢兵。不说要他们出去剿匪吧,至少他们能帮着做些事,还能保卫州府。要不然州府如此空虚,大家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就怕有人冲进来闹事拦都拦不住。可现在,厢兵全体出动了,万一人都打没了,州府不是会再一次陷入困窘之地吗? 官员们都捏着一把冷汗,为州府的前景未来赶到担忧。 钱青的心也悬了起来。他满肚子话想说,又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于是只能把一个当初支持他招安的官员刘七拉到一旁说悄悄话。 钱青叹道:“朱州牧这个人别的都挺好,就是太好大喜功了。唉!” 刘七也是满面愁容:“谁说不是呢?这种事情怎么都是两败俱伤的。剿成了咱们也是元气大伤;万一剿失败了,那些山贼就知道咱们州府是纸糊的老虎,不足为惧,以后只怕更加变本加厉啊!” 如果朱瑙在做决定之前跟他们商量一下,他们势必会竭力反对。可现在,厢兵已经出去了,而且一个晚上过去了,说什么都已晚了,他们只能等待结果。 钱青摇头叹气道:“事已至此,但愿顺利吧……希望厢兵死伤不要太惨重。能回来一半人,就是老天保佑了……” 正说着呢,忽然有人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穿过回廊,径直往州牧所在的后院走。官吏们一看那人穿着,竟然是守城的官兵! 众人立刻呼啦啦围了上去。 “怎么样?厢兵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官兵赶得很急,气喘吁吁道,“我远远看见队伍过来,就赶紧先来通知州牧了。” …… 天还没大亮,州府大门打开,朱瑙带着程惊蛰匆匆出来,准备亲自去城门迎接归来的厢兵。他两人走在最前面,后面呼啦啦跟出来一群官吏,都往城门的方向跑。 反正时间还早,他们也不急着办公,与其在州府里傻等,不如一起去看个究竟。 官员们到达城门口,已有一队厢兵在城门下候着了。众人一看那队人马的人数,顿时大惊失色——他们已经想过厢兵出征也许会很惨烈,却也没想到竟然惨烈到了这个地步!六百厢兵出去,回来的竟只剩下寥寥二十来人! 当即就有人鼻子一酸,放声大哭起来:“苍天无眼呐!!” 亦有几个心软的,开始跟着抹眼泪了。怎么说也跟厢兵相处了这么多天,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谁心里不难过呢? 他们这一哭,倒把那二十来个厢兵吓了一跳。厢兵们面面相觑:“苍天……无眼?” 朱瑙拨开人群走上来,打量道:“怎么就你们几个?余下的人呢?” 一名厢兵忙道:“虞指挥使遣我们几个先回来报个信,免得州牧担忧。剿匪很顺利,我们射杀百余人,生擒百余人。从山里缴获七八车粮食,还有一些兵器、农具、钱粮。因为东西比较多,还要押送一群人,所以大队走得慢,还要一些时间才能回来。” 边上围的官员们瞬间惊了!黑山寨上一共二百多人,不是被杀的就是被擒,山中的物资还都被缴获了,那是剿匪成功了啊?! 成功当然是好事,就是不知道取得这样的成果,厢兵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朱瑙显然也关心此事,问道:“厢兵可有伤亡?” 这问题问得几个厢兵面面相觑。他们犹豫地问道:“扭伤脚的和烫伤手的算吗?算的话倒是有几个。其他好像没了。” 众官员:“???” 众官员:“!!!” 剿了黑山寨,大获全胜,还没有伤亡???他们剿的是白塔山上那个黑山寨吗???是那个凶残暴虐的黑山寨吗??? 朱瑙这才有了几分笑意:“没人伤亡就好。” 他嘱咐官吏们去多找几辆板车和驴骡来,听厢兵汇报,缴获的东西还不少,或许需要更多车马帮忙拉。然而他的话说了第三遍,才有人有反应。官吏们都跟梦游似的。他们甚至怀疑那几个厢兵谎报军情。 不过很快,厢兵的大部队就开回来了,打破了所有官员的质疑。 只见回城的队伍浩浩荡荡,厢兵们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他们生擒了一百余山贼,那些山贼被用绳子捆着手,系成一长条,一个个灰头土脸、神色颓败,和厢兵形成显明的反差。 虞长明走在最前端,到了城门外,他停下脚步,身后长长的队伍全部跟着停下。 隔着数米十远,虞长明望着前方的朱瑙,笑了笑,躬身行礼。他做出表率,身后数百厢兵纷纷效仿,人们齐刷刷地行礼,十分壮观,把朱瑙身边的官员们都吓了一跳。 虞长明朗声道:“我等奉州牧之名讨贼,幸不辱命。射杀九十六人,生擒一百二十五人,缴获辎重若干,尚未清点。如何处置,请州牧发令!” 厢兵们齐声道:“请州牧发令!” 整齐划一的喊声,又把官员们吓得一哆嗦。众人都恍惚了:这哪里像是刚刚被收编没多久的厢兵啊?便是正规军,怕也不过如此啊!朱瑙到底是怎么收来这么一群宝贝的? 这些人又如何能想到,长明寨的这些弟兄们早被训练一年有余了。他们的忠心怕是连正规军也赶不上。 朱瑙笑道:“诸位辛苦了。擒来的山贼且先收入大牢。辎重清点后收入府库吧。” 虞长明道:“是!” 厢兵并没有对黑山寨赶尽杀绝。这也是出征之前朱瑙特意嘱咐的。一来纵使黑山寨恶名昭彰,可未必山中所有人皆犯死罪;二来,更重要的一点是,此次出剿黑山寨,目的是杀鸡儆猴,威慑其他山贼。由于时局混乱,虽非所有山贼都如屠狼寨、黑山寨那般穷凶极恶,可做过杀人放火之事的也不在少数。一旦让山贼以为自己死罪难逃,他们很有可能孤注一掷,犯下更大罪恶。倒不如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愿意归降,蜀中乱象才能迅速平定。一切罪恶,皆等局势平定之后再慢慢清算也不迟。 厢兵们押着山贼和缴获来的物资进了城,天色已经大亮了。 城中的老百姓听见动静,纷纷从屋内出来,涌上街头围观。月前虞长明刚刚带着长明寨来归顺州府的时候,他们也曾被百姓这样夹道围观过,只是那时候老百姓脸上的神色多是惊惧、害怕和厌恶。到如今,却截然不同了。 看见那些灰头土脸的山贼和昂首挺胸的厢兵,百姓们激动之情难以自抑,欢呼雀跃。人人脸上皆是欢喜和兴奋,还有人冲出来抚摸厢兵,想沾点喜气的。 廊州的百姓无人不厌恶山贼。纵使没被山贼打劫过的,也深受山贼之害。就因为山贼们把持山路,阻碍商旅,本地百姓不敢出去,外面的商队也难以进来,于是城内物资稀缺,物价飞涨。 现在州府一出手便打了个大寨下来,这么久了,他们终于看到了平定山贼之祸的希望!这新来的州牧,实在是了不起啊! 于是朱瑙从城门回州府的路上,也被老百姓堵了个水泄不通,众人山呼父母官,要不是有惊蛰等人拦着护着,激动的老百姓怕是要将朱瑙抛上天去。 …… 刘七跟着众官员回到州府,往常晨会的时间已经过了。他魂不守舍地往吏舍的方向走,被钱青一把拉住。 “你去哪儿啊?”钱青道,“州牧刚才说了,晨会还得开,让大家回来以后先到大堂集合。” “啊?哦……”刘七又梦游一般地扭头往大堂的方向走。 “刘七,你怎么回事?怎么感觉你不太对劲?”钱青狐疑地打量着他。 刘七浑身一哆嗦,立刻道:“哪里不对?没有啊,我好得很!” 钱青莫名其妙,以为他是还没从厢兵大获全胜的惊讶中缓过来。别说刘七了,钱青一想到自己早上还在说朱瑙好大喜功,脸上也一阵火辣辣地疼。人家那叫好大喜功吗?那明明叫足智多谋啊!还有谁能一卒不损地拿下黑山寨?还有谁?? 因为主簿的位置被朱瑙撤掉,钱青心里一直以来多少有点不服气。可一次又一次的事实告诉他,他不服气也得服气。朱瑙就是有本事。甚至朱瑙到底有多少本事,现在也许都只是露出了冰山一角而已…… 钱清悻悻道:“说起来也真没想到,周田巡竟然会是黑山寨的眼线,相处这么久,我都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 听到“周田巡”三个字,刘七又是一哆嗦。 刘七的失态正是从看见被厢兵押解回来的周田巡开始的。他以前虽然也不知道周田巡和黑山寨的关系,但他知道,州府中肯定有许多人暗中与山贼勾结,给山贼通风报信——因为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那山贼们以前也都是老百姓,落草之后,肯定十分关注州府的动向。于是发动寨中人际关系,跟州府官员牵线。以前都是老乡老友的,很容易就联系上了。刘七就有这么一个老乡,也进山做了山贼,前不久来找刘七,请他帮忙打探州府里的消息。刘七想了想也就顺水推舟的答应了。一来他怕不答应的话山贼会对他不利,二来现在蜀中这么乱,山贼也不多这一窝少这一窝,他何不顺水推舟给个人情,还能赚点好处呢? 以前一直相安无事,他也心怀侥幸,认为不会被州府发现。可眼下周田巡却出了事……前车之鉴已在眼前,他又怎能不胆寒呢…… 很快,州府上下的官吏们已全在大堂集合。有人心情激动,有人云里雾里,也有那么几个包括刘七在内的人,心情忐忑不安。 不多时,朱瑙上了堂。他在堂上坐下,问道:“都到齐了?” 负责点名的官吏忙站出来回话:“州牧,全到齐了。” “哦。”朱瑙点点头,扫视堂下。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今日的晨会,倒也不为别的。主要只为了一件——周田巡的事你们都已知道了吧?” 刘七又是一哆嗦,攥紧袖子,把头低得极低,只求自己心虚的表情不要被人看出来。除他之外,亦有几个人跟他一样,脑袋恨不能缩到胸口去。 众人胆战心惊地等着朱瑙的后话,可朱瑙却一直没再往下说。刘七心中又惊又疑,终于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高堂之上,朱瑙托着腮,眼睛笑眯眯地弯着,也不知究竟在看谁。 又等片刻,朱瑙终于开口了:“你们可有谁到这高堂上来坐过么?” 众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那是州牧的位置,谁敢轻易去坐? 朱瑙道:“倒也没什么别的。只是我刚发现,坐在这位置上,你们所有人的神情我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包括那些低着头不想让我瞧的,我也瞧得怪清楚的。实在挺有趣的。” 刘七:“……!!!” 他冷汗唰一下就流下来了,整个人打摆似的哆嗦。忽听身边砰的一声,竟是有个家伙比他还害怕,腿一软,直接坐地上了。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连站起来都不敢,连忙翻了个身跪在地上:“州、州牧……” 朱瑙噗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竟没有当众追问那人失态的缘故。 他悠悠道:“周田巡犯下大错,原本应当按律处以重刑。然则剿灭黑山寨,他亦立下大功。他功劳不小,罪责也重,两相抵消,仍当处罚,本州牧会从轻计量。他家中妻儿老母那日险些被山贼屠杀,幸好本州牧派去的人及时赶到,将人救了下来。他受罚期间,他的家人州府亦会好生照料的。” 堂下众人全都屏息听着。 朱瑙接着道:“这话不是吓唬你们——本州牧知道,州府之中如周田巡那样私通贼寇的人仍有不少,好几个我其实都已查出来了。你们或卖老乡老友一个人情,或是遭受胁迫,不得已私相授受,于理不合,于情尚可体谅。再则本州牧重视你们的才干,很想息事宁人。因此今日把所有人都叫来,而不是私下找你们,便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趁着尚未犯下大错,若能立下功劳,非但不罚,还能有赏……” 他笑了笑,道:“该如何做,你们自己掂量吧。好了,今日晨会就说这么多,你们自去忙吧。”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便起身离开了大堂。 他刚一离开,刘七便接近虚脱,腿脚发软,勉强扶墙站住了。朱瑙刚才那番话实在说得厉害至极,即便他知道朱瑙有可能只是在诈他们,可万一不是诈呢?万一他真的已被发现了呢?刚才朱瑙好像有看了他几眼! 想到这里,刘七的侥幸之心已然灰飞烟灭了…… 42、第四十二章 往后数日, 朱瑙的治贼大计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黑山寨被剿除,无疑对廊州境内所有山贼都是一个有力的震慑——连这么强大的黑山寨都被剿灭,可见州府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软弱无能的州府了!如今的州府, 不仅有决心, 更有能力治理山贼之乱。因此那些重金招安的好处大家怕是有命想, 没命得了。趁早归降,还能分到几亩田地。若去晚了, 只怕非但没有田地,还要被狠狠治罪。 而州府之中,鉴于周田巡落网,亦让不少官员胆寒生畏。他们私下找到朱瑙, 或自首或举报。这些官员都和某些山寨有过私下接触,老实一些的, 坦诚了自己和山贼的交往;油滑一些的,只说自己虽然认得山贼,曾被山贼威逼利诱,但并未向山贼妥协。自己来自首,只是担心被州府查出与山贼的关系,误以为自己有二心。 不管他们是坦诚也好,是狡辩也好, 朱瑙都没有深究。他诈这些人出来, 如他自己所说,并不是为了要治这些人的罪。以前宋仁透治下不严,州府风气败坏, 加上山贼泛滥,有些抹不开的人情债也是情理之中。因此凡主动前来招认的,他一概不记录也不声张,只要求这些官员去说服他们认识的山贼,管他是劝是哄,反正让山贼早点来归顺,罪行都可从轻计量。官员若有功还可论功行赏。 如此一来,前来归顺的山寨更多,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廊州境内已是十寨九降!困扰廊州多年的山贼之祸大为改善。 山贼们蜂拥前来归顺,一时间州府上下也为安置事宜忙得焦头烂额。 山贼们为了赎罪沦为“田奴”,需要州府拿出土地来安置他们。土地的数量倒是不成问题,这几年灾祸频生,州中有大量闲置的耕地,足够用来分配。可是分配不能闭着眼睛瞎分,其中也有不少讲究。 若是单独从家乡出走的山贼,州府仍将他们安置回家乡,方便他们能够迅速融入;若是举村举乡出走的山贼,则州府会将他们分开安置,以免他们日后再聚众生事;还有一些不愿回归耕地,又或者条件优异者,在考察过后也可编入厢兵,交给虞长明训练教化。 另外还有一批特殊的人,州府官员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安置才好,于是就把他们先都放在州府中,报给朱瑙,等待朱瑙批示。 这天下午,朱瑙忙完手里的事,便带着程惊蛰去看这些人。 两人走到主簿衙的院子门口,只听院子里安安静静,里面仿佛一个人也没有。然而走进院子一看,却见满院子都是少年,约有四五十人。 这些少年多为男孩,亦有少数几名女孩。其中年纪最小者只有**岁,大多十三四,年纪最长者也不过十五六。按说这年纪的孩子是最有活力的,若在城里乡间碰上三五个,那三五个孩子往往能吵得闹翻天去。可如今三五十个孩子在一起,竟然死气沉沉。他们有些三三俩俩地坐在一起,大多数人却独居一端,神色警惕,不与他人交流。从他们身上全看不到孩子的天真与懵懂。 ——这些少年孩童都是前来归顺的山贼里的孤儿。 令人意外的是,山贼中孩童的比例并不低。这些孩子由于失去亲人,失去了倚仗,很容易就被山贼或流民拐卖奴役。由于他们无处可去,并不会逃走,有些孩子当初甚至是主动投靠山贼的。 而因为他们年纪要小,如何安置他们也让州府犯了难。这些孩子能力有限,即便州府给他们分配田地,他们怕也很难靠耕地存活。 朱瑙和程惊蛰进入院子之后,这些少年的目光便齐刷刷聚了过来。他们打量朱瑙,不过更多人目光集中在程惊蛰的身上——惊蛰今年也不过十六岁,与他们年纪相仿。少年们总会对同龄人天然地多一份关注。 见状,朱瑙轻轻拍了拍程惊蛰:“去吧。” 程惊蛰走到院子中间,环视了一圈。这些少年孩童大多身形瘦弱,惊蛰虽与他们年纪相差不多,身材气势却大相径庭。他往那里一站,英姿飒爽,周遭有许多少年竟下意识地对他做出了臣服之姿。 程惊蛰又望了眼朱瑙,朱瑙向他点头,示意他只管说便是。 于是程惊蛰开口道:“谅你们年纪尚轻,年幼失怙,虽曾与山贼同伍,情有可原。州牧说,愿意宽恕你们从前的罪行。你们有想过以后的去处吗?”他语气平和,不像长者那般难以亲近,更容易完成与这些少年人的交流。 少年们大都一脸茫然。这个年纪的孩子,早早失去亲人,生计又困难,根本没有多少主张。 程惊蛰道:“如果你们还有可以投奔的亲朋,可以告诉州府的官员,州府会派人将你们送去的。如果你们早已没有任何亲眷,但想要回归家庭,州府也可以为你们寻找合适的养父母,照料你们的生活。” 还是没有人说话,少年们的眼神多是麻木的。 他们之中不少人也曾有过“养父母”,“养父母”或让他们当了山贼,或将他们卖来卖去。反正他们年纪小,任谁摆布都是一样的,任州府摆布也一样。 程惊蛰又扫视了一圈周围,看见众人神色,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头。他叹道:“又或者,如果你们想留在州府,也是可以的。” 此言一出,众少年皆愣了一愣。留在州府? 程惊蛰道:“留下的话,男子可以跟着我学习武艺和兵法;女子可以跟着州府请的织娘学习女红和养蚕之术。如果你们有什么特长,或是有别的想学的,也可以说出来,州府会尽量为你们安排的。” 少年们的神色立刻由麻木转为惊愕。留在州府,还有人教他们学东西?! 须知这些少年大多都是穷苦出身,打从能下地走路便要帮着家里做事了。失去亲人以后,更沦落到受人奴役差遣的地步,便有人教他们做什么,也是教些简单的粗活累活,要他们立刻去做。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们技艺!更不可能有人让他们想学什么就能学的! 程惊蛰等了半晌,始终不见有人答话,无奈道:“你们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么?” 实则少年们并非需要时间考虑,而是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从天而降的选择。 忽有一人道:“跟你学习武艺和兵法?” 程惊蛰循声望去,说话的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年纪和程惊蛰差不多大,身量也差不多,在一众瘦弱的孩子里,他算是最不寻常的一个。他胳膊上竟有一些肌肉,看身量和架势,竟也像是个练家子。 程惊蛰道:“你以前学过?” 少年垂下眼。这个问题触及他不愿谈的话题,因此他不肯作答。 他不想说,程惊蛰也便不问了。少年人都是直爽的,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程惊蛰开门见山道:“你觉得我不够格?那我们比比?” 少年有些迟疑。他的确对程惊蛰有所质疑,但这里毕竟是州府,他需要顾忌不少。 程惊蛰却已接了下去:“你想比什么?拳脚功夫?枪法?刀法我练得很少,可能不行。不过以后我也会好好练的。” 那少年听他语气自然,没有被激怒的样子,似乎并不会太将比武的胜负放在心上,于是头脑一热,竟就答应了:“那就比比拳腿。” 程惊蛰道:“好。来吧。” 这时候窦子仪从主簿衙里出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头。他迅速绕到朱瑙身边,低声道:“州牧。” 朱瑙问他:“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窦子仪知道他问的是那个要和程惊蛰比武的少年,忙道:“他叫裴子期。他爹以前曾在折冲府做过校尉,年纪轻轻就死了。他母亲不会当家,家中钱财被人骗走,他母亲便投井自尽了。” 朱瑙不由啧啧摇头。倒是个苦命的孩子,原来是兵家出身,难怪练过功夫。 院子里,孩子们已退到一边,把院子中间的空地留给程惊蛰和裴子期。这时少年们不再是方才那般谨慎畏缩的模样了,眼神都灵动起来,好奇地盯着即将要比试的两人看,显然对这出变故极感兴趣。 窦子仪却有些担心。今日朱瑙把程惊蛰带过来,显然是想培养惊蛰。这些少年若留下,便都会成为程惊蛰的手下。可万一惊蛰上来便输了,以后他要怎么服众? 他低声道:“州牧,惊蛰若输给裴子期可如何是好?” 朱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这般年纪,难道还输不起么?” 窦子仪微微一怔。他想说的是程惊蛰万一在比试中输了,只怕会打乱朱瑙的计划。可再一想,这天底下的计划难道只有一种么?朱瑙亦不是什么按部就班的人。这等小事能有什么大不了? 想到这里,他便也不说话了,专心关注起两名少年的比试来。 程惊蛰与裴子期已摆起架势,当看见对方的架势,两人眼里都多了几分认真。 若要说功底,恐怕裴子期比程惊蛰还强一些。他是从小习武,而程惊蛰自从跟了朱瑙才开始练武,至今也不过两年光景。然而程惊蛰有天分,而且这两年他极为认真,连每天朱瑙午休的时候他都会在院子里拿把兵刃比划不停,功力可谓突飞猛进。裴子期却没有他这样的好运,谁胜谁负,实难定论。 两人伊始都不着急出手,想先试探对方虚实,于是你进我退,我退你进,玩了一番拉锯。率先打破僵局的人是程惊蛰,倒不是他更耐不住性子,而是他更有底气,于是一个刺拳直直朝着裴子期面门袭去! 他动作极快,裴子期尚不适应节奏,来不及躲,只能双臂护头挡下。 这便给程惊蛰制造了一个机会。他趁着裴子期护头的空隙,直接近身,一腿向左横扫扫他的膝窝,一手向右拨他身体,两力相合,将防备不足的裴子期直接撩翻! 只听“砰”的一声,裴子期重重摔在地上! 众人也没料到这才刚开始,竟就有如此大的进展。程惊蛰的动作干脆利落,漂亮至极。几个少年忍不住开始欢呼叫好,院子里的气氛霎时热闹起来。 裴子期先输一招,倒也没有举手投降。他一个鲤鱼打挺,迅速起身,重新展开架势。当程惊蛰再次攻上来的时候,他已有准备,侧头闪开,一个高扫直击程惊蛰下颌!他的腿法灵活,出招又凶,若真叫他踢中下颌,只怕当即就要休克。 程惊蛰眼神一厉,后仰躲开,等裴子期刚一收腿,他赫赫生风的拳头便已紧跟而至。 两人你来我往,迅速过了三五招,都没能从对方手里讨到便宜。局面陷入胶着,众人亦紧张屏息。 当程惊蛰再次主动向裴子期发起攻击时,裴子期忽出奇招,竟非拍格,也不躲闪,双手夹住程惊蛰的拳头,将他向自己的方向猛力一拽! 程惊蛰失了重心,向前冲去,不由瞳孔一缩。裴子期趁着这机会,一拳抡向他的面门,程惊蛰已无法抵挡,只能偏头躲闪,闪得不及时,被拳头砸中侧脸。然而失重之际他竟也变出奇招,膝盖猛地一顶,竟正顶中裴子期腹部,两人齐齐向地上倒去! 局面陡然变化,少年们呼吸一窒,紧张地从喉间发出“嗬嗬”声。 两人摔到地上,滚做一团。裴子期腰部发力,将腿顶起,去绞固程惊蛰的脖颈。 程惊蛰吃了一惊,再想退已来不及了,脖子被他绞住,想用手掰开,手上的力道却不如裴子期的腿。眼瞅着落了下风,他仍然不甘示弱,灵机一动,索性也躺倒在地,同样用脚去从踩那裴子期的下颌,同时抓住他的手,反关节地用力掰扯。 裴子期一声惨叫,腿上失力松开。程惊蛰立刻翻身制住裴子期,拧着他关节不放,以免再被他挣脱。 裴子期再三扑腾,想寻找机会脱离,奈何他越挣扎,程惊蛰就拧得越紧。他关节生疼,再动一动怕是胳膊都要被人卸下,于是不得不拍地认输:“我输了,输了!” 程惊蛰这才松开裴子期,从地上爬起来。随后向裴子期伸出手,裴子期望着那只手愣了一愣,神色复杂地抓住,程惊蛰便将他拉了起来。 周围顿时一片欢呼叫好声! 惊蛰问裴子期:“你服气吗?” 裴子期并不是个别扭之人,点头道:“服气。”又道,“我想留在州府学武。” 比起寻找一对素不相识的养父母,以耕田种地为生,他更想留下来。当程惊蛰说出这个选项的时候,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伊始对程惊蛰本人有些不大信任而已。一番比试之后,他已心服口服。 有了裴子期带头,那些原先胆怯的少年们也连忙跟着开口。 “我也想留下。” “我也是,我想学武!” “真、真的可以吗?” 有人甚至带了点哭腔:“我想学武,也想学兵法。可我不认识字。能不能也教教我?” 这些少年们虽做过山贼,可他们这个年纪,往往不是欺负别人的,而是受人欺负的。那些年长者仗着身强体壮,或仰仗兵器工具,对他们动辄打骂,他们根本就无还手之力。他们曾经很多次幻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自己长大了,变得厉害了,可以不用再受人欺压的场景。 方才只听程惊蛰说时,他们只有些微心动而已。然而真正看到了程惊蛰那干净利落的身手,他们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也可以学习武艺,他们也有机会成为像程惊蛰一样的强者! 从小到大,他们没有少听大人痛斥朝廷、官府,责骂当官的都是狗官,似乎当官的比当贼的更加凶残,只会欺负老百姓。因此跟着自己的山寨来州府投降的时候,他们还以为往后的日子会变得更糟糕。然而来到这里才发现,天下竟还能有这种选择?早知道,当初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就该来这里啊! 四五十个少年,除去少数几个仍想寻找父母,其余的几乎全想留在州府学习。乃至有两个女孩,也忍不住询问她们在学习女红之余,是否也能学点武术。 确认了少年们的意向,朱瑙便命人去后院腾几间空屋出来,安置少年们先行住下。其余的事情,且慢再一一践行。 离开主簿衙之后,朱瑙带着程惊蛰往回走。 朱瑙温声道:“这些孩子资质虽不算上佳,若能好好教化,日后未必不能成材。你可得上心一些。” 惊蛰犹豫道:“可是我自己学得也不够好,如何能教他们呢?” 朱瑙笑了笑,道:“不必担心,我会找人帮你的。你一面学,一面教,亦可巩固你的学识。你比他们早学几年,又比他们勤奋,怎会教不好呢?” 程惊蛰挠挠头,不说话了。 朱瑙摸摸他的头,道:“好生待他们。往后有你大展拳脚的机会。” 那些少年固然资质不够好,可年纪还轻,可塑余地仍大。而且年纪小,能与程惊蛰同吃住,同学习,感情必定深厚。这些少年又无复杂背景,往后绝对会是忠心之人。乱世之中,人才难得,忠心更难得。 “我不知道公子说的大展拳脚指什么……”程惊蛰目光澄澈,直定定地看着他,“我只知道,只要是你交给我的事,我一定做好!” 43、第四十三章 安顿完少年们之后, 州府的官员们又忙了数日,总算将目前已经来归顺的山贼们都安顿得差不多了。 待到手里的事处理得差不多,朱瑙将窦子仪和虞长明找来, 盘了盘眼下的进展。 几人展开地图, 将已经归顺的山寨一一从地图上划去。原本密密麻麻的地图, 被他们重新整理之后,变得空落落的, 大寨已经寥寥无几,小山寨倒是还有几个,但都不足为虑。 朱瑙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点:“除了屠狼寨之外,剩下的大寨就是这个青头寨了。” 由于山贼多为乌合之众, 且谋生困难,即便聚集在一起, 也总分分合合,难以久聚。因此绝大多数山寨的人数都不多。州府将五十人作为分界线,多于五十人的,就可算成是大寨;少于五十人的,就是小寨。而眼下纵观地图,唯二的两个大寨就是屠狼寨和青头寨了。以他们得到的消息,青头寨的人数当在六七十人左右。 虞长明道:“那我们先对付青头寨吗?” 朱瑙还没来得及说话,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几人扭头一看,是前来报信的官吏。 “朱州牧,”官吏行礼道, “城外来了数十人,自称青头寨的山贼,前来归顺。” 朱瑙:“……” 虞长明、窦子仪:“……”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朱瑙连忙派出窦子仪去接人,了解一下情况之后再回来继续讨论。 然而窦子仪这一去竟然去了很久,足足一个时辰以后,窦子仪终于回来了。 朱瑙问道:“出什么问题了?” 他派窦子仪去不过是了解一下状况,山贼的收容和安顿自有相应的官员负责。一去这么久,可见是出了状况。 窦子仪道:“他们来了四十六个人。” 此言一出,朱瑙和虞长明皆微微一怔。这个人数,和他们所知的青头寨的人数对不上。 虞长明拧眉道:“难道他们拆伙了?” 窦子仪却缓缓摇了摇头:“不是。我刚才审问了一番,他们一开始还不肯承认,后来发现州府对他们寨中的状况十分了解,他们才终于说实话——那些山贼为了是否归顺发生了内讧,最后执意归顺的把不肯归顺的人都杀了。所以少了许多人。” 虞长明:“……” 朱瑙微微挑了下眉,倒也没有很惊讶。 这几日各路山贼前来投降,类似事件亦有发生过。仔细想想便能理解,当初这些山贼结为一伙,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生计。一旦他们谋生的方式产生分歧,拆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再有心狠一些的,因昔日的朋友阻碍了自己的生计,便动了杀念,亦不奇怪。 窦子仪道:“为贼之罪可恕,杀人之罪也宽恕么?” 这些山贼眼下虽来归顺,可能做下这样的事,想必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有些担心这些人日后还会生事。 朱瑙稍有些无奈:“即便要治罪,也不是现在。还是按照招降书所写的安置他们吧,另外派人好生教化,严加管束。” 窦子仪点头:“好,我去吩咐。” 他也是个聪明人,不必朱瑙说太多,他就明白。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平定州中乱象,让山贼们安心归顺,重新融入民间。法治虽重要,却也需要因时制宜。如果现在惩治青头寨的山贼,恐怕会让还没有归顺的山贼不敢来归顺,已经归顺的山贼心有戚戚,无法老实种地。因此该宽的时候也只能宽一些了。 然而有宽也需有紧。青头寨可恕,有些人却决不可恕。非但不可恕,还必须严加惩治,才会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有所忌惮,不敢再做违法乱纪之事。 朱瑙道:“先不急。你过来,咱们商量商量治理屠狼寨的事情。” 窦子仪忙走进前来,和朱瑙、虞长明围坐桌边。 “州牧,我有一计。”窦子仪道,“屠狼寨有六百余人,人数众多,人心不齐,内部有多股势力。我们若能离间他们,引得他们自相屠戮,那屠狼寨的势力必定大为削减。届时州府再出兵扫平,就能事半功倍。” 虞长明深以为然:“我也觉得可以用离间计。那屠狼寨除了寨主之外,不是还有十名当家么?我们或许可以从那十名当家下手,想办法让他们自相残杀。” 屠狼寨有六百人,自然不可能全由赵屠狼一人直接统领,而会进行一定的分权管理。据他们所知,在赵屠狼这个寨主之下,有十名最早跟随他的兄弟,被他封为十位当家。十位当家每人统领一定的人数,然后共同向赵屠狼效力。在虞长明和窦子仪看来,毫无疑问,这十当家是个很好的切入点。如青头寨那样六七十人的寨子尚且会因内讧自相残杀,屠狼寨这样的大寨,分化他们四分五裂,也不会是难事。 不料朱瑙却摇头否决了:“分化十当家?未必行得通啊。蜀中这么多山寨,除了你们长明寨之外,最团结的就是屠狼寨了。离间计用得不好,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加强他们的凝聚力,得不偿失。” 虞长明不可思议地重复:“屠狼寨团结?” 朱瑙反问:“不团结吗?” 虞长明一向十分厌恶别人将他的长明寨和屠狼寨相提并论。他反感道:“什么团结?不过是那赵屠狼残暴凶狠,逼得那些山贼不得不顺从他罢了!还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窦子仪也蹙眉沉思了一会儿,道:“与青头寨、黑山寨比来,屠狼寨的确不能算是乌合之众。想当初屠狼寨接受州府的招安,后又背叛州府,他们一直是全寨齐发,明明这样的大事最容易产生分化和内讧,在屠狼寨却不曾发生,可谓难得。他们未必真的很团结,但他们那十位当家恐怕的确齐心……” 他顿了顿,道:“那州牧有什么主意吗?” 朱瑙笑了笑,道:“屠狼寨那六百多人的队伍是怎么拉起来的,你们都知道吧?” 虞长明和窦子仪纷纷点头。 这段时日以来,州府虽然不曾对屠狼寨出手,却从来没有松懈对他们的监视与调查。州府已收集到了许多有关屠狼寨的信息。 屠狼寨的寨主名叫赵屠狼,此人在落草之前曾有参军经历,后因身负多桩人命官司在身,被官府通缉。在流亡的过程中,他认识了一些同样的亡命之徒,几人臭气相投,于是拉帮结伙,成立匪帮,四处烧杀抢掠,声名狼藉。后来他们人数越来越多,有主动前来投靠的,也有很多人是被他们强行抓来驱使的。 他们的手段非常残暴,有时会将一村男子抓来,先关上数日,不给饮食,还动辄鞭打。几日后放出来,将男子们圈到一处大的空地上,要求他们自相残杀。凡能杀死一名同乡者,即可留在屠狼寨成为山贼。不肯杀人者,那就只有被杀的余地了。此法可谓恶毒至极,为了活下去,向同乡操刀的人不在少数。于是很多人在成为屠狼寨的山贼之前,就已经身负人命。这些人命成为了他们的投名状,他们无法回到过去,最后只能自暴自弃,成为匪徒的帮凶。 赵屠狼因曾有参军经历,建寨之后,亦在寨中仿照军队建制进行管理。他将当初最早跟随他的十名凶徒封为十位当家,让他们每人统帅一群部众。十位当家之下,又设立了伍长和什长,监视管制手下。 若说长明寨以仁治寨,屠狼寨便是以残暴治寨。在如此严密的编制与恐怖的高压之下,全寨上下又怎能不表现团结? 朱瑙道:“我也觉得离间计是上策。不过比起离间他们那十位当家,我有一个更为简单粗暴的想法,你们看看如何?” 窦子仪与虞长明定定地看着他。 朱瑙不慌不忙,抽出一张宣纸,磨了墨,在纸上挥毫泼墨地写了起来。不多时,他洋洋洒洒写完一篇檄文,推到桌子中间。 窦子仪与虞长明忙一起凑上去看。看完之后,两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 隆城山上。 五名男子浑身被捆缚,跪在石台上,神色惊恐,瑟瑟发抖。今日是屠狼寨每月的行刑之日,这五人便是违法寨规将要被处以极刑的人。 石台之下,围站着上百人,皆是屠狼寨的山贼。面对即将发生的事,人们反应不一。有些人眼神麻木,有些人神色隐忍,有些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赵屠狼手持一把大刀,缓缓走上石台。他生性嗜杀,每月行刑都由他亲自动手。 他每向上走一步,那五个跪着的男人脸上就多一分惊恐之色,奈何他们身上被捆,嘴里亦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赵屠狼登上石台,在五名男子背后站定。他端起大刀,迎着阳光照看,锋利的刀身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闪了台下一片人的眼睛。 台下鸦雀无声。 赵屠狼残忍地勾了勾嘴角,弯腰抓住一名跪着的男子的头发,向后一拽。那男子被迫仰起头来,浑身哆嗦,满脸是泪,呜呜直叫。 他越是恐惧,赵屠狼就越是兴奋:“现在知道害怕了?逃走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怕呢?” 被抓住头发的男子拼命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长明寨主动归顺,黑山寨被剿灭,对于蜀中所有的山贼都是不小的震慑。其他山寨纷纷归降州府,屠狼寨里的人心也难免有所动摇。于是就发生了一些山贼逃跑的事件。而这五个人,都是本月妄图逃走却不幸被抓住的人。 赵屠狼抽掉了那人嘴里的布团,问道:“来,给你个机会。你说说看,是州府可怕,长明寨可怕,还是我赵屠狼更可怕?” 那男子喘着粗气,眼神畏惧讨好:“寨主、寨主更可怕……” 赵屠狼满意地点头:“说得好。” 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满以为回答对了这个问题能获得生机。然而赵屠狼松开他的头发,直起身,握紧手中长刀,比划了一下,狠狠朝着那人的脖子挥去! 那人感到背后凉风,发出绝望的惨叫。叫声高亢之际,刀刃已至,鲜血飚了数尺高,叫声戛然而止,人头滚落在地。 人群后方鸦雀无声,前方却爆出一阵兴奋的欢呼叫好声——那些人是屠狼寨中的几位当家,是赵屠狼的得力手下。 赵屠狼躬身捡起人头,捧着淋漓滴血的人头亲昵道:“记住,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人是我赵屠狼。你要怕,只需怕我一人就足够了。” 说完之后,竟将人头朝着台下的人群扔去! 人群连忙闪避,留出一块空地,任那颗头颅在地上打滚。 赵屠狼又朝第二个人走去。 “你呢?你又为什么要跑?不会是被那劳什子‘田奴’勾得心动了吧?”赵屠狼用刀身抽打那人的脸颊,每抽一下就是一道血印子。他同样拔掉了那人嘴里塞的布团,问道,“你说说看,是谁看你们可怜收容你们?又是谁带着你们吃香喝辣,过上好日子的?” 那人抖若筛糠,恐惧道:“是、是寨主……” 赵屠狼笑了笑:“很好,看来你还有点良心。” 夸过之后,他再次手起刀落,砍落人头,朝台下丢去。 接着,他又朝第三个人走去。 和前两次一样,他如法炮制地提问:“你告诉我,阆州是谁的地盘?” 第三个人情知答或不答都必死无疑,紧闭双唇不肯开口。他不说话,赵屠狼就一刀一刀往他身上割。他不得已,惨叫着回答了问题,然后又被赵屠狼砍掉人头。 砍掉第三四个人,来到第五个身后,赵屠狼这一次没有再提问了。他一把抓住那个人的头发提起来,把那人拽得半直起身。 “我让你做伍长,你却纵容你的手下逃走,实在让我失望。你说,我该怎么罚你才好?” 那伍长满脸绝望,紧闭双眼。 赵屠狼冷笑道:“杀了你为免太可惜,换种方式吧。你放走一个手下,我砍你一条肢体。你放走四个,正好砍断你的四肢,做成人彘,挂在山门上供大家看。” 那伍长立刻惊恐地睁开眼睛,呜呜直叫。他宁可求死,也不想被如此折磨。 赵屠狼却丝毫没有心慈手软的意思,说做就做,手起刀落。行完刑,他已浑身浴血,非但不嫌恶心,反倒兴奋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脸上滚落的血珠。 他扫视台下众人,意犹未尽地摸着自己手中宝刀:“希望下个月没有人再来喂我的刀。” 除去那几名喝彩叫好的当家,其余人哪敢说话? 赵屠狼用衣服擦了擦刀上的血,走下石台,洗澡去了。 待赵屠狼洗完澡出来,他手下九位当家已在屋中围坐。之所以只有九位,有一位当家带领手下出山打劫去了。这次他们的目标只是一个小村庄,用不着派大部队,出动几十人足以。 赵屠狼一面擦着头发,一面走到主座坐下,问道:“如何?” 一名当家道:“人头和人彘都已挂在山门上了,命令已传下去。谁若有贰心,一经发现,伍长直接行刑。否则,伍长连坐,什长受罚。” 赵屠狼满意地点头。在如此严密的管制下,他就不信谁还有胆量逃走或造反。 “寨主,”一名当家道,“我听说前日青头寨也归降州府了。” 赵屠狼皱眉,冷笑道:“是吗?又一窝没用的废物。” “说他们是废物,都辱没了废物二字!”另一名当家义愤道,“那些蠢货的胆子怕只有米粒大,出了那么点小事,就被州府吓得尿裤子了!” 又一当家有些担忧:“那些废物死不足惜。可他们全都归顺之后,恐怕州府会能集中精力来对付我们。” “那又怎样?难道我们还怕了不成?厢兵六百人,我们也有六百人。当初抢了府库,我们手里人人有刀兵,不比虞长明带出来的那些废物能打?别说他们不敢来攻山,就是我们下山杀到州府去,他们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他们是不敢强攻,但是那个朱瑙诡计多端,他围剿黑山寨就耍了不少花招。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们。” 赵屠狼冷冷道:“我量他也不敢强攻。我猜他会暗中派人联络你们,挑拨离间。” 几名当家一愣。 赵屠狼虽残暴,却也不是无脑之人。若不然如此庞大一个山寨,他是无法驾驭的。他有参军的经历,非但学到了军中制度,亦了解一些兵法心计。他心里清楚,州府是不可能强攻隆城山的。不说没有胜算,代价太大,从州牧到厢兵本人,都不愿为之。想来想去,州府最有可能做的便是挑拨离间,分化他的山寨,然后逐一击破。 立刻有当家冷笑道:“我们几人都是出生入死的结义兄弟,挑拨离间?他敢来试试!” “就是!我们今生都会追随大哥,绝不可能有贰心!” “哈哈哈哈哈哈,他若真敢挑拨离间,怕是不知道大哥的厉害。我们寨中制度如此严密,我们十人又是一条心的兄弟,就是他那破州府四分五裂,都不可能撼动我们屠狼寨!” 众人纷纷表起衷心来。他们固然有在赵屠狼面前表现的意图,却也大多出自真心。 这些人都是累犯罪恶之徒。他们心里很清楚,想要继续逍遥下去,就得让屠狼寨有更大的势力。一旦屠狼寨被削弱,州府不可能放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跟随赵屠狼,绝不可能受到州府的诱惑。 赵屠狼勾起嘴角,眼中闪着残虐的光:“我倒真想看看,那个‘朱皇子’能使出什么花招来。” 众人正说着话,忽有一人神色从忙地跑上来。 “寨主,寨主,大事不好了!” 众人回头一看,来的人乃是孙二。孙二是刘当家的一位得力手下,而刘当家便是今日带人出去打劫的那位当家。孙二此刻竟然浑身是血,狼狈不堪。 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赵屠狼眼神一厉,“老刘呢?” “刘当家被、被杀了!”孙二颤声道。他满脸惊恐,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事。 “什么?”赵屠狼不可置信,“你们碰上官兵了?!” “不,不,不是官兵……”孙二摇头道,“是哗变!刘当家带出去的人都哗变了!大家自相残杀,剩下的人,全、全跑了!” 赵屠狼和那几名当家都惊呆了。自相残杀?!哗变?! “不可能!”立刻有人跳起来反驳,并且抽刀指向孙二,怀疑他造谣生事。“你是谁派来的,有什么居心?!” 孙二脸上一片惨淡:“真的啊!刘当家的头都被人割走了!” 几名当家愈发恼怒,有人上前用刀架住孙二的脖子,逼他说实话。 不怪他们不相信。赵屠狼那一套治下之术非常有效,寨主管制当家,当家管制什长,什长管制伍长,伍长管制手下。只要有一两个人怀有贰心,伍长就会立刻惩治他们。若伍长怀有贰心,也会被什长惩治。谁治下不严,谁就会连坐。这样的情况下,人人自危,很难有人联合起来筹谋造反,又怎么可能发生哗变?! 赵屠狼怒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孙二哆哆嗦嗦从怀中抽出一张染着鲜血的布告,递了过去。 最近的一位当家伸手接住,还没来得及看,就被赶上前来的赵屠狼劈手夺过。 那是一张官府发布的悬赏令,看墨迹纸张官印的颜色,显然是刚刚发布不久的。 “屠狼寨山贼罪恶昭彰,官府决心惩治,特此重金悬赏。得寨主赵屠狼首级者,赐黄金百两,良田十亩……”赵屠狼看了头一句话,冷笑不已。 这并不是州府第一次对他发出悬赏令,他被通缉数年,悬赏令发了一张又一张,此番官府又将悬赏金提高了不少。然而他并不畏惧。黄金百两又如何?这么多年了,可没人有本事取他的首级! 悬赏令很长,这还只是刚开始,他又继续往下看。 “屠狼寨十大当家,刘冒、张村、张栓、包大头、金流水……得其首级者,赐黄金三十两,良田八亩。” 赵屠狼眉头一皱,笑容敛了几分。他手下的十位当家亦在本次的悬赏行列中,悬赏金也很高。这十人都被是常年被通缉,也不是头一回了。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样的重金可能会引得一些人蠢蠢欲动。不过只要他加强镇压和惩治的力度,应当也不成大患。毕竟几十两黄金和性命比起来,那些山贼还是会以性命为重。 这张悬赏令写到此处,还没有完。赵屠狼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稳了稳心神,继续往下看。 “得屠狼寨什长孙乾坤、郭苗、陆林……等任一什长首级,可领黄金五两,良田五亩。” “得屠狼寨伍长金大忙、常卫……等任一伍长首级,可领黄金三两,良田三亩。”赵屠狼睁大眼睛,瞳孔收缩。悬赏的范围竟然到达了他手下的伍长和什长?! 悬赏令上还有最后一段话。 “凡立功者,若为戴罪之身,且不在悬赏之列,即可功过相抵,既往不咎; 凡立功者,若为戴罪之身,且在本令悬赏之列,亦可凭功绩大小宽罪论功。 特此宣告,各宜凛遵!” 赵屠狼将最后一段话反复看了数遍,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如坠冰窖,浑身发冷。 这张悬赏令根本不是给平民百姓看的,就是发给他屠狼寨上下的每一个山贼看的!他强力镇压,层层管制,官府却反其道而行之,从底层动摇人心。他让伍长什长管控普通山贼,官府就煽动普通山贼杀伍长什长谋取赏金;他让当家管制什长伍长,官府就煽动伍长什长弑上以求免罪! 如何不哗变?如何不哗变! 何其歹毒?何其歹毒!! 赵屠狼头一次感到眩晕,急忙将悬赏令揉成一团,厉声道:“快,快!压住消息,决不能让这张悬赏令在寨中传开!” 然而已经迟了。他仿佛已经听到山下传来的喧闹声和喊杀声了…… 44、第四十四章 成都府的后花园内, 一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坐在太师椅上,一名妙龄少女站在他身后为他捏肩;两名少女跪在他腿脚两侧为他捶腿;还有一名女子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膝头搁了一碗葡萄, 正在剥葡萄。每剥完一颗, 她就送到中年男子的嘴边。 中年男子满脸痴乐享受, 时而摸摸捏肩女子的手,时而捏捏捶腿女子的下巴, 当葡萄送来的时候,他又色眯眯地含住送葡萄女子的手指吮吸,发出令人恶心的声音。 此人乃是成都尹袁基录,执掌成都府的最高官员。 后花园内另有两名男子, 一名较年长的就坐在袁基录的对面,面不改色地整理着手中的公文;另一名较年轻的则远远地靠在回廊边的立柱下, 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之情。 此二人皆是袁基录手下副官,是成都府的两位少尹。坐在袁基录对面的那位名叫徐瑜,三十七八的年纪,身材白胖,面容和蔼可亲。他手中攥着一张公文想要递给袁基录,不过一众少女围在袁基录周围,他无处下手, 只能尴尬地继续攥着。 “府尹, ”徐瑜道,“阆州那里又有新的动静。几日前,阆州牧发布了一张通缉令……” “哦?”袁基录饶有兴致, “又是阆州?通缉令?怎么写的,你念给我听听。” 成都府管辖蜀地八州,而阆州便是八州之一。从名分上说,袁基录正是朱瑙的顶头上司。 徐瑜于是拿回通缉令,一字一句地给袁基录念了起来:“屠狼寨山贼罪恶昭彰,官府决心惩治,特此重金悬赏……” 听前半部分时,袁基录都有些漫不经心的。阆州乃是他的辖地,也是蜀地山川最多的州。阆州山贼之祸有多严峻他早就知道,阆州颁布对山贼的通缉令也不是头一遭了。 而当徐瑜念到对屠狼寨伍长、什长的通缉之时,袁基录“咦”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正在把玩的少女的手。 等徐瑜念完整张通缉令,袁基录有些愣怔,茫然地伸出手。徐瑜忙将通缉令递过去,袁基录接过,自己又来回看了两遍,才终于彻底明白这张通缉令的意思。 他目瞪口呆:“这、这也行?” 想了想,又疑惑道:“阆州牧哪来这么多钱悬赏?他们不是才被山贼打劫过么?” 徐瑜耐心地解释道:“府尹,打劫他们的山贼正是此次被悬赏的屠狼寨。一旦屠狼寨被平定,之前被劫走的赃物自能缴回。再则那新的阆州牧朱瑙乃是商人出身,听说他自己出了一笔钱,又问阆州的商人借了一笔钱,用来充盈府库。” 还有些话徐瑜没有说。当他第一次看到这张悬赏令的时候,简直拍手叫绝!看起来州府要花不少钱悬赏,实则仔细算算,根本花不了多少钱。一旦计谋成功,屠狼寨必然大乱,山贼互相残杀,杀到后面,还不是杀的稀里糊涂?等山贼真提着人头去领赏的时候,肯定会有许多冒领者。州府亦可以此为借口,严格审查,那些山贼又如何能证明自己提的是被悬赏者的人头呢?他们还敢与州府计较不成? 退一万步说,即便阆州府大方,如实发放赏金,也不过耗费几百两黄金罢了。哪一种治理法不要花这么多钱呢?再算上最后能缴回来的赃物,这笔买卖简直稳赚不赔! 袁基录花了些时间也想明白了,登时吃吃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个朱瑙还真有几分本事啊。那个屠狼寨怎么样了?” 徐瑜笑道:“府尹觉得呢?” 阆州虽在成都府治下,然则成都府建府于蜀地西南,阆州却在蜀中,两地有山川相隔,又有山贼把持道路,消息来回也需数日。这通缉令刚出,立刻有人送来,屠狼寨的下场还未听说。不过已无悬念了。 袁基录哈哈大笑:“好,好!有意思!” 站在回廊边的年轻人一直没说过话,此刻却发出一声冷笑:“袁基录,我早提醒过你。那人胆敢冒领阆州牧,还敢自称皇室遗珠,必定是个狼子野心之徒。你那时尚有遏制他的机会,你却置之不理。现在纵你想管,也管不住了!” 园内众人纷纷向回廊望去。回廊下的男子年纪很轻,不过二十五六模样,却衣着华丽鲜美,官位颇高。他相貌英俊,眉宇如剑,一双丹凤眼中满是嫌恶。此人名为卢清辉,是成都府的另一名少尹。 成都府一名府尹,两名少尹,此三人乃蜀地官职最高三人,按说少尹为府尹副官,对府尹应当多有尊敬。然而卢清辉与袁基录同是权贵出身,卢家的势力还比袁家更大一些。卢清辉年纪轻轻就已当上少尹,又有才干,对荒淫无道的袁基录根本看不上眼,也从来不给他面子。袁基录对此也没有办法。 袁基录不以为意:“哎呀,瞧你说的。区区一个阆州牧,还能造反不成?我不过想看看他有多大本事,才一直没去管他。真要管,怎可能管不住呢?” 卢清辉不屑道:“那你就将他召来试试。你看他会不会来?” 袁基录一怔,正要说什么,徐瑜却赶紧打起了圆场:“我们未见过那位阆州牧朱瑙,说什么都是胡乱揣测罢了。依我看,朱瑙的行事固然有些胆大妄为,可如今天下局势混乱,用人当不拘一格。他有本事为府尹分忧,与其遏制他,倒不如将此人好生利用起来,让他为府尹分忧解难啊。” 卢清辉眉峰高挑,盯着徐瑜看,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然而徐瑜一直是那副温和带笑的样子,胖嘟嘟的脸颊把眼睛挤成一条小缝,让人很难看出的心绪。 袁基录显然更认同徐瑜的说法,又躺回太师椅上,示意女子继续为他剥葡萄:“说的是。本尹宽宏大量,用人不拘一格。徐瑜,你去写一份表彰书,夸奖阆州牧治理山贼有功,再准备些礼品,一并派人送去,” 卢清辉听闻此言,翻了个白眼,不再废话,扭头就走。 不多时,徐瑜追了出来:“清辉,清辉,等等我。” 卢清辉放慢脚步。他虽厌恶袁基录,但徐瑜为人勤奋肯干,脾气又好,两名少尹的关系还算不错。 徐瑜赶上来,道:“清辉,听说那位朱州牧年纪跟你相仿,我要给他备礼,你觉得备些什么礼他会喜欢呢?” 卢清辉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你为什么要撺掇那个蠢货养虎为患?” 徐瑜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笑了笑,低声道:“袁府尹未必有你想得这么蠢,他自有他的为官之道。你方才都说了,现在纵使我们想管那朱州牧,也已经管不住了。既然管不住,何不好好拉拢呢?” 卢清辉双眉紧锁:“拉拢?拉拢他干什么?拉拢他为我们所用?你觉得他会听我们的?你看看他做的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胆大包天!” 徐瑜手中还穿着刚才呈给袁基录看的悬赏令,不由垂眸看了一眼,赞同道:“是啊,他是胆大包天,但他也真有才干不是吗?” “就是因为他有才干!”卢清辉有些急了,“有野心不可怕,既有才干,又有野心才最可怕!若再放纵下去,何止是养虎为患,简直是要天下大乱!” 徐瑜笑了笑,态度仍是平和的:“那你觉得该怎么做呢?” 不等卢清辉开口,徐瑜竟然自问自答地接了下去:“朝廷为防兵祸,实行军政分家。我们偌大一个成都府,手里连点兵权都没有。征发来的几千厢兵,只能做杂役,根本不堪一击。朱州牧却自己整编了蜀中第一大寨长明寨为厢兵,同样是厢兵,恐怕他那几百人,比我们手里的几千人更能打,不是吗?” 顿了顿,又接着道:“对,他胆大包天,区区一个州牧,竟敢擅改税法。可他这一改,必成阆州百姓的人心所向。他不光有兵,还有民心。我们能拿他怎么办?” 卢清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徐瑜说的这些,他当然知道,正是因为他知道,才会说出他们已经管不了朱瑙的话来。可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忧心忡忡地说的。而徐瑜说的时候,竟然满怀欣赏之情! “你疯了?”卢清辉不可思议,“你……你……” 徐瑜垂下眼,将方才流露出的那点情绪敛去,抬眼时又是和蔼的:“清辉啊,别把事情想得太坏。既然他有治理的才干,为了我们蜀地的百姓着想,自然拉拢他才是上策。若要遏制他、打压他,万一引起动荡,实在得不偿失。” 卢清辉退了两步,满脸的不认同:“胡说八道!有才干又如何?千年以来,哪个乱臣贼子没有才干?你说为了蜀地百姓着想,可知放纵这样的人才是祸害天下百姓?天下分崩、社稷不宁,就是这样的人引起的!他连皇亲都敢冒充,我看他是有窃国之心!” 徐瑜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就是个阆州牧,何至于呢?老弟,不要想太多啦。” 卢清辉双眉紧锁,烦躁地“啧”了一声。 朱瑙是今年年初坐上阆州牧之位的。因为蜀中局势混乱,山贼肆虐,消息传到成都府的时候其实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月。朱瑙那套鬼扯的说辞或许能说服阆州的百姓和官员,可唬不住成都府的官员们。他们当即便知,原任者怕是出了什么事,被朱瑙顶替了。 按说冒充朝廷命官乃是大罪,成都府应当立刻出手管制。然而那时蜀地有多起流民聚众闹事的事情发生,卢清辉忙着整顿流民,分身乏术,只能向袁基录进言,让他立刻惩治朱瑙。谁想到袁基录嫌阆州被山贼弄得一塌糊涂,不高兴接手这个烂摊子,甩下一句谁接手阆州谁倒霉的话,竟然就这么放纵了朱瑙。 结果过了几个月的时间,朱瑙非但没倒霉,还把阆州治理得有条不紊。他变革税法,立刻稳住了流民乱象。又通过种种举措,居然连山贼之祸都平定了!等卢清辉有空想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好了好了,”徐瑜劝道,“阆州的事我自会想办法妥善处理的,你就不必管了。有我盯着,你放心吧。你刚忙完秋税的统筹,好好休息几日,可别累坏了身子。” 卢清辉冷眼打量着徐瑜,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眯了眯眼,警告道:“老狐狸,别太油滑,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卢清辉就是这样的性子,连袁基录他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也不多给徐瑜面子。 徐瑜却丝毫不恼,只是笑。 卢清辉一甩袖子,扭头大步离去。 徐瑜望着他的背影,淡声道:“世家子,别太清高,小心断了自己的后路。”说罢耸肩,捧着通缉令自做事去了。 45、第四十五章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正如徐瑜所料,阆州府颁布通缉令之后,成效立见。 两三年来, 赵屠狼以残暴统帅屠狼寨, 屠狼寨上下数百人无一不怕他, 也无一不恨他。可虽然人心背离,寨中严密的组织让山贼们难以集中谋划反叛, 甚至逃脱都难,才不得不效命于赵屠狼。 然而这一切都被朱瑙的悬赏令撬动了。 当悬赏令的内容在屠狼寨上下传开,当第一个山贼有所动作时,人们甚至不需协商和约定, 仿佛已有了天然的默契。从一开始的不约而同,到最后的争先恐后, 屠狼寨自下而上地哗变了! 据隆城山附近的百姓说,山中的喊杀声整整响了一天,无数鸟兽惊走,天地为之变色。 山里的乱局持续了两天才彻底结束。两天后,虞长明带人上山接手残局的时候,山上已是一片狼藉,满地血肉。残杀无数人的土匪们, 终于也都倒在了别人的刀下。 有一件事连朱瑙都倍感意外——他本以为形势混乱, 可能会有几名要犯的首级缺失。但却没想到,赏金最高的赵屠狼的首级居然无人取得。连他手下穷凶极恶的那十位当家的首级也少了三颗! 若非目击者众多,朱瑙都要怀疑赵屠狼等人趁乱逃走了。不过据大量山贼供述, 除了一位刘姓当家最早在山外就被手下杀了,另外十个人,山贼们杀上山的时候正巧聚在一起商量事儿呢。于是乎,这些家伙一个都没跑成,顷刻就被人群吞没了。 至于为什么少了几颗脑袋?由于在场的山贼太过疯狂,赵屠狼等人都被砍成肉泥了。一堆尸首混在一起,实在无从分辨哪颗是谁的脑袋。于是竟导致州府悬赏金空置。 而屠狼寨劫掠百姓、清洗州府抢来的大量钱财,自然也被州府接收了。原本山寨大乱之后,一些山贼想趁乱带着钱粮逃走,不想朱瑙早有准备,山贼们一下山,厢兵队伍早就在山下关隘处守着了。山贼们只能老老实实把自己拉出来的驴骡、扛出来的箱子双手奉上,还省了厢兵们上下搬运的麻烦。 一车车财物运回州府,州府的官员们都吃了一惊。 “怎么这么多?那屠狼寨到底抢了多少人?” “抢了多少人?光咱们州府就贡献了多少啊!你想想当初招安的时候,为了给他们发招安金就花了多少钱,再加上后来他们叛乱从府库抢走的钱粮,能不多吗?” 众人回想起先前州府穷困潦倒的情景,不由心有戚戚。 一名官员不解道:“既然他们有这么多钱,怎么还会被一张通缉令搅得大乱呢?咱们给的悬赏金明明也不算很高啊。” 另一人道:“山寨的钱是多,可这钱能分到那些山贼手里么?你想想赵屠狼那性子,他把谁当人看过?” 那人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感慨道:“咱们州牧真是洞察人心啊!” 赃物还在一车一车的往回运,讨论的官员们忙止住了话头。缴回来的东西数量太多,院子里都快堆不下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再干看着,赶紧卷起袖子上前帮忙整理清点。 …… 几日后的清早,官员们齐聚大堂,等待晨会开始。虽然天都还没大亮,然而人人都精神抖擞,喜气洋洋。 不多时,朱瑙到了。 “参见州牧!”众官员齐齐行礼,喊得那叫一个响亮。 朱瑙道:“不必多礼。” 说完打量台下众人,笑吟吟道:“炭火银都领到了吧?还有没领的回头别忘了赶紧去东账房申领。” 官员们都乐呵呵:“领到了领到了,多谢州牧。” 从屠狼寨缴回来的钱粮官员们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清点完毕。这笔钱粮一缴回来,立刻就把府库填充实了。 有钱之后,朱瑙便将之前没有及时发放的官员俸禄都给大家补上了。非但如此,眼下快入冬了,又以炭火银的名义给官员们额外发了一笔补贴。官员们能不乐呵么? 钱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州府里的官员当初大多都被屠狼寨给欺压过。屠狼寨做厢兵的那半年,那简直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最后还把州府给搅得一团乱,杀害了许多官员。州府上下,谁不恨屠狼寨恨得牙痒痒?如今屠狼寨土崩瓦解,官员们比老百姓都高兴。 朱瑙感叹道:“山贼之祸算是平定了,还是有许多烂摊子要收拾啊!” 众官员连忙表起衷心来。 “州牧放心,我等一定尽快完成流民和山贼的安置工作。” “州牧,我们会在明年开春之前重新统计本州的耕地和人口,制作好新的花名册。” “我们会尽快拆除各山寨设置在道路上的关隘,打通山路,方便过路商旅通行。” 各级官吏忙不迭地主动揽活儿,积极性甚高。 扫平山贼对于百姓来说或许是大功告成,可对于州府官员来说,这才只是治理的第一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善后收尾工作有得这些官员操劳。好在当形势大好的时候,众人干活都有动力,没有人表现出懈怠和厌烦。见到此景,朱瑙也就放心了。 ===== 郊外。 陈武带着一队人马缓缓前行。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座城池。 身后的人赶上来:“陈功曹,前面就是阆州了。” 陈武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自己的队伍。队伍共二十来人,车马上驮着货物,还有人举着大旗,旗帜上书三个大字——成都府。 猎猎秋风吹来,旗帜飘扬,数百米外的人也能看清。 陈武心情复杂,转身继续向阆州走去。 不多时,队伍到达阆州城下。阆州城的守城官兵并未立刻开门,只从城楼上下来一名官兵。 官兵问道:“你们是成都府的?可有牒文?” 陈武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牒文递过去。 官兵立刻打开查看,检查无误之后,交还给陈武。然而他仍然没有立刻开门放人,而是道:“请稍等片刻,容我进去通报一声。” 陈武不由皱起眉头:“通报?为何还要通报?” 官兵微怔,道:“我要向州牧通报才能放你们进城。” 陈武眉拧得越紧,加重语气:“我们是成都府的官员,是府尹遣来的使者。廊州牧难道有权阻止我们进城?” 官兵一愣。 城门是极重要的地方,朱瑙早就把守城门的官兵换成了自己的亲信。因此即便陈武搬出成都府来威胁人,守城官兵并没有怕他。反倒是他这一摆谱,官兵变得更警惕,把刚刚检查过确认无误的牒文拿出来又看了一遍,怕他做假似的。 陈武顿时有些恼火:“你……” 还等他没发作,身后一人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劝道:“陈功曹,算了算了。守城官兵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让他去通传吧,何必为难人家?” 话音刚落,马上又有一个人跳出来,怒道:“这叫什么话?是阆州城的官兵没将我们成都府放在眼里,怎能说是我们为难他!” “怎么说这里也是人家的地方。” “什么叫人家的地方,这里难道不是成都府管辖之地吗?!” “话不能这么说……” “不能这么说要怎么说?” 陈武:“……” 官兵:“……” 谁能想到,这还没进城呢,陈武自己带来的队伍就先发生内讧了。 陈武听着几人的争执声,一个头两个大,反而改变了自己原先的立场,挥挥手:“行了行了,你快点去通报吧。快去快回。” 守城官兵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又问道:“请问你们来阆州所为何事?” 陈武没好气地回答:“为了表彰你们州牧治贼有功,来送礼的。” 官兵:“……”这成都府的人也太奇怪了。自己起内讧不说,送个礼的态度弄得跟打劫似的。 他撇撇嘴,摇着头回城去了。 陈武听着身后还在继续的争吵,不由摇头叹气。 他这次领到任务来出使廊州,实在是个意外。原本徐瑜想派他自己的心腹来,然而卢清辉对他不放心,也想派自己的心腹。结果两位少尹争来争去,相持不下,最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法——他们各派几个心腹,然后找一名不属于他们派系的官员领队,以制衡两方势力。陈武就是被他们选出来的倒霉蛋。 在他出行之前,两位少尹都曾私下对他有所交代,两人交给他两个截然不同的任务。徐瑜给他的任务是:对廊州牧朱瑙拉拢示好;而卢清辉给他的任务是:对朱瑙进行威吓警告,让他别再胡作非为。 这两位少尹,陈武谁都得罪不起。他们的心腹,陈武也管不住。反正这一内讧,他是威也威不起来,拉也拉拢不了…… 想到自己接手的破事,陈武就一阵牙疼。他望着前方紧闭的城门,继续叹气。 …… 此时此刻,朱瑙正在州府中与虞长明商谈厢兵训练之事。守城的官兵急匆匆入内禀报。 “州牧,成都府来人了,此刻正在城外候着!” 来得太忽然,朱瑙和虞长明都是一愣。 虞长明几乎是立刻起身,准备去厢兵营掉点人手过来。万一成都府前来问罪,他可派兵保护朱瑙,以免成都府的人强行抓人。 朱瑙问道:“来了多少人?什么阵仗?可有什么说法?” 官兵汇报道:“来了二十人左右,运送了几车货物。说是州牧治贼有功,特派人前来表彰送礼。” 虞长明吃了一惊,脚步停在半空:“表彰?送礼?” 朱瑙眉峰微挑,想了想,道:“让窦子仪派人去接,我在州府大堂恭迎他们。” 官兵应声,连忙跑出去了。 虞长明十分诧异。 不怪他吃惊,要知道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替朱瑙捏着一把冷汗。冒领朝廷命官,简直是胆大包天,不落个死罪都没天理!而且朱瑙的诸多政令虽然对于治理阆州非常有效,但却非常僭越。别说一个州牧了,就算是成都府尹这样的封疆大吏,不经朝廷同意就擅改辖地税法,也是非常忤逆的。成都府放纵了朱瑙大半年,已是严重渎职。如今非但不惩治,还要予以表彰? 虞长明狐疑道:“他们不会以送礼为借口,接近你之后就绑了你去治罪吧?” 朱瑙笑道:“那倒不至于。若要绑我杀我,无需以送礼为借口。不过趁机来探探虚实,应是有的。” 虞长明仍有些不放心,思索着是否应当调些兵力过来防范成都府的人。 却听朱瑙啧啧摇头。 虞长明连忙问道:“怎么,你想到他们的计划了?” “没有。”朱瑙悠悠道,“我只是觉得,他们非但不惩治我,还要表彰我,真是纲纪败坏,人心不古啊。” 虞长明:“……”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但是这话你自己说出来怎么那么奇怪呢? 46、第四十六章 窦子仪接到朱瑙的命令, 忙点人准备去了。 而廊州城外,从成都府来的使者们还在内讧。 方才与廊州官兵争执不下、要求官兵立刻开城放行的人名叫陆甲,正是卢清辉的心腹, 是此行队伍中打压派的领头人。此刻他的脸色黑如锅底, 指着方才那位和稀泥的人斥责道:“徐乙, 你到底是何居心?!为什么要向着廊州人说话?” 徐乙悠悠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何时向着廊州人说话了?” 不待陆甲开口,徐乙又接着说了下去:“陆兄难道指我方才让廊州官兵回去通报的事?这你可误会我了, 我是想咱们远到是客,和气为上,能不与人冲突,自然就不要与人冲突嘛。” 无疑, 这位徐乙便是徐瑜的心腹,也是此行队伍中拉拢派的代表人物。 陈武听他们吵架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忍不住劝解道:“陆兄,徐兄,别争了。咱们此番来阆州城,咱们就是成都府的脸面。即使有什么矛盾,也都等回去再说,不要让阆州的官员看了我们成都府的笑话。你们说是不是?” 徐乙皮笑肉不笑道:“陈功曹说的极是。我求个和气,可不就是想为成都府挣个脸面么?省得人家觉得我们成都府的人仗势欺人, 不好相处。” 陆甲“哈”地冷笑一声:“徐兄, 你莫不是对脸面这词有什么误解吧?他们不开城门,本身就是在驳我们的面子!”又转向陈武道,“陈功曹, 你刚才为什么不据理力争?你可知你的软弱,让廊州的人从一开始就看轻了我们!” 陈武本想熄火,没想到反而引火烧身,顿时头更大了。 眼瞅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陆甲忽然上前几步,盯着陈武,严厉道:“陈功曹,我不是要怪你。可进城之前,你恐怕得先想想清楚,我们今日来廊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徐乙在旁道:“咦?咱们不是来送礼的么?” 陆甲一个眼刀甩过去,根本不搭理他。他只盯着陈武:“我便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这个廊州牧固然平定了廊州的山贼之乱,可他来路不正,居心叵测!今日我们前来,送礼是假,刺探与警告才是真。我们必须让他看到成都府的威严,让他有忌惮之心,他才会有所收敛。可若是我们表现软弱,让他以为我们成都府怕了他,只怕他从此以后会更加胆大妄为!这责任你负得起吗?” 徐乙继续阴阳怪气地泼冷水:“我怎么没听说咱们送礼之外还有其他的任务?” 陆甲恶狠狠道:“你闭嘴!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 徐乙被他吼了一句,耸耸肩,不再说话。 局面再度陷入僵持。 那队伍里的二十来人都望着陈武,在等他拿一个主意。无论大家心里怎么想,可毕竟陈武才是他们这支队伍的领头人,陈武必须有明确的立场。要不然他左摇右摆,局面只会更加混乱。 陈武既有些恼火,又有些郁闷。他之所以表现得不够强硬,倒不是他自己心里没有主意,而是徐瑜和卢清辉两位少尹他谁都开罪不起。但是众人这一闹,反倒让他更明白——这任务既然已落到了他的头上,他就注定不可能两边讨好了。要么选择开罪一个,要么很有可能两位被他一起开罪。 他心烦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看看徐乙,又看看陆甲。心一横,终是道:“陆兄,我明白了。” 送礼队伍顿时一片哗然。陈武这就算是明白地表态他支持卢清辉的打压派了。 这个选择大家并不觉得意外,其实在此之前,即使陈武嘴上不说,可他的行动很明显倾向于打压派。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守城官兵不让他们立刻进城的时候第一个发声诘问官兵。眼下,他只是把自己的立场旗帜鲜明地亮出来罢了。 ——撇去派系之争,只论陈武自己的内心,他对朱瑙这个胆敢冒领廊州牧的妄人没有丝毫好感,甚至可说是厌恶。要不是时局混乱,这样的妄人拉去闹市砍十次头都不够!只是警告打压已经很客气了,徐瑜那拉拢讨好朱瑙的主张他根本无法理解,也就很难照着做了。 陈武表态之后,不敢去看徐乙等人的反应,生怕他们恼火。然而这倒是他多虑了。徐乙等人并没有表现出很失望的样子,倒是互相递了个眼神。显然,陈武的决定并不影响他们的任务。 又等了良久,城门终于打开,数人迎出城来。 “阆州府主簿窦子仪特来恭迎使君!”窦子仪带领众人向陈武等人行礼。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窦子仪所领众人态度谦逊,礼数周到,成都府的众人受了礼,也就不该再多加为难了。然而他们自认先前受了怠慢,这时候偏要扳回一城来。 于是陈武骑到马上,故意在身量上显得高人一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窦子仪,冷冷道:“窦主簿,这便是你们廊州府的待客之道?竟让我们在城外等了如此之久!” 窦子仪微微一怔,竟然不慌不忙地反问:“不知使君等了多久?” 陈武蹙眉:“少说也有大半个时辰了。” “大半个时辰?那的确让使君久等了。实在很抱歉……”窦子仪不卑不亢道,“我们廊州既在成都府治下,从属于上府,行事风格自然多效仿自上府。因此造成的怠慢之处,还望上府使君们能多加包涵。” 陈武和送礼队伍的众人都是一怔。陈武立刻诘问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效仿上府?难不成我们成都府还教过你们怠慢客人?” 窦子仪缓缓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们廊州受山贼侵害多年,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一直翘首期盼上府的到来。直到今日,才终于盼到使君。可见上府行事‘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如此,我们也不禁学了一些。” 陈武将怒未怒的神情顿时僵在脸上。 慢条斯理?从容不迫?这真是说话不带脏字,却字字藏刀!廊州乱了这么多年,成都府未曾插手管制,虽有一些缘故在,可无论什么缘由都是大大的理亏。这话传出去,怎么说他们都不占理。 陈武脸上一阵臊红,他身后众人也全都沉默。如此大错之下,他们还能揪对方什么小错呢? 眼看气氛凝重,还是窦子仪率先解围:“使君请快进城吧。州牧已在州府中恭候使君大驾了。” 陈武气势已弱了大半,无话可说,只能讪讪道:“……进城吧。” 队伍进城之后,在前往廊州府的路上,成都府的官员们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观察廊州城中的景象。 不一会儿,几人忍不住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这廊州可真奇怪。” “哪里奇怪?” “我这一路走来,几乎没看见流民。” “这……不会是他们州府得知我们来了,所以把流民都驱赶藏匿起来了吧?” 这几年天灾频发,倒不光是廊州受灾,成都府辖下八州皆有流民之乱。即使在最富有的汉洲城,街道两旁也常见乞丐流民。可这一现象,在廊州府竟然没有! 一人道:“咱们也就在外面等了半个多时辰,这时间哪够他们藏匿城内的流民?” 另一人道:“别说城内了,我这一路过来的时候便发现,越接近廊州,路上的流民就越少。你们没见城外也少有乞丐混子么?” 众人回忆了一下来时见到的景象,不禁愣住。不说没注意,一说才发现,竟还真是这样!这廊州难道不曾遭灾?百姓缘何能这样有序? 然而在他们的印象中,廊州不仅也遭了灾,而且还经历了比其他几州更严重的山贼之祸。不管怎么说,廊州都应该更混乱才对啊! 有人满心疑惑,有人若有所思。 不多时,众人终于走到廊州府,廊州府大门洞开,府中官员已站成两列,一名年轻男子领着一群侍卫站在大道的中间相迎。毫无疑问,他就是廊州牧了。 众人见到朱瑙,都吃了一惊。他们早已听说过许多关于朱瑙的事,此人可称奸猾狡诈,猖狂妄诞,因此在众人的想象中,他要么长得尖嘴猴腮,要么长得獐头鼠目,总之该是个怪模怪样的人。然而见到本人,却发现他面容清秀,笑容可掬,莫说丝毫不见怪样,甚至颇有几分俊样! 不仅如此,众人早听说过朱瑙年轻。可因他做了许多老奸巨猾的事,往往令人忘记了他的年纪。直到瞧见真人,才发现此人是真的年轻,脸上丝毫不见世故。这样的人,竟是那个传说中的妄人?! 朱瑙见众人到来,向前迎了几步。对方虽然代表成都府,可官位不如他高,他也未行大礼,只略一躬身,以示敬意:“廊州牧朱瑙恭迎上府使君。” 陈武早想好一见面要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然而因为吃惊,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成都府功曹陈武……见过朱州牧。”说这话的时候,已然没什么气势了。 朱瑙笑了笑,道:“请使君进府说话。” 成都府众人这一路来到廊州走了数百里,路上虽有各州官员接待,却仍有一些危险之地。因此他们大多人皆携带兵器防身。 按理说,任何人进入官府,都需要解除兵器,然而陈武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并未下达解除兵器的命令——这亦是他给廊州牧的下马威。 带着兵器进府,并不意味着他要在州府里生事。此举的政治意义远大于行动意义。他需要借此事让朱瑙明白,他们成都府是凌驾于廊州之上的,若他们成都府想要收拾廊州官员,他们便可以这么做。 于是陈武带着众人,大摇大摆向州府内走去。 然而还没等他们走进大门,忽听“乒乒”几声,刀兵之声大作,竟是朱瑙所率十几护卫齐齐解下了佩刀! 成都府一众官兵立刻连连后退,摆出防备的架势。陈武亦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朱瑙要直接兵刃相见,顿时又惊又怒:“朱州牧?!” 然而朱瑙的护卫们解刀却不是为了拔刀。他们解下佩刀之后,纷纷把佩刀扔进州府门口的竹娄之中。 朱瑙笑道:“诸位使君受惊了。这是我廊州府的规矩,所有进府之人需先解除刀兵方可进府。纵使是我的侍卫也不例外。” 陈武:“……” 他万万没想到,朱瑙竟然还有这一招。他的侍卫们做出“榜样”之后。若成都府的官兵仍不肯照着做,他们的敌意与傲慢就远比单纯拒绝解除兵器要严重多了。 陈武一时有些犹豫。 他的身后,徐乙上前两步,低声劝道:“陈功曹,让我们的人也把兵器解了吧。” 陆甲同样跟上前来,怒道:“解什么解!他便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难道我们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陈武犹豫再三,一咬牙,做了决定。 他高声道:“朱州牧,我等持成都尹符节而来,便代表成都尹。我等进廊州府,于情于理,应无需解除兵刃吧?” 他本以为双方会因此陷入僵持,朱瑙或会抬出法理来与他辩论,却不料朱瑙听了这话竟十分淡定:“哦?那就不必解了。” 陈武:“……” 陈武:“???” 却见朱瑙身边众侍卫又弯下腰,乒铃乓啷一阵响,他们竟都捡回了自己方才卸下的兵刃,重新佩戴上身。 陈武:“!!!” 朱瑙笑道:“今日上府使君到来,使君说要坏了规矩,那坏了规矩便是。我亦不是什么古板守旧之人。走吧,咱们快些进府吧。” 不等陈武等人反应,他的持刀卫队已大步向大堂走去。 陈武:“……” 陈武:“…………” 还能这么来??? 47、第四十七章 朱瑙根本没给成都府理论的机会, 带刀卫队已进了州府。如此一来,陈武等人便是骑虎难下,已无选择余地了。 陆甲看着那队带刀的侍卫, 又惊又怒:“他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来个请君入瓮, 等我们进入州府, 对我们动手?!” 徐乙有些讪讪的:“这……应当不会吧……” 陈武也觉得不会。这阆州本就是人家的地盘,若朱瑙真想对他们不利, 他们进不进州府,都逃不掉。可道理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回事。只要刀在别人手里,别代表别人随时有动手的可能性, 这叫他们怎能不心慌? ——他原本是想借此机会给朱瑙一个下马威,谁能想到, 反倒叫朱瑙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且此事本是他招摇成都府威压阆州府的机会,居然被朱瑙简简单单一句话“坏了规矩”,把他的目的全给化解了。 陈武气得胸闷。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他们刚才就把兵器卸了呢!现在这算怎么一回事?进去吧,不甘心;不进去吧,长官派给他的任务他还得完成啊! 他磨牙嚯嚯,片刻后也只能认命地下令:“走吧, 我们进府!” …… 陈武等人沿着宽阔的甬道进入州府, 阆州府的官员们站满了甬道的两侧。 官员们都毕恭毕敬地低着头,迎接贵客。直到队伍从他们面前走过以后,他们才开始小声交谈。 “成都府怎么突然来人了?他们来干什么啊?” 他们接到迎接的命令很仓促, 此刻都是一头雾水。 “我也不知道啊。说起来,这成都府做事可真是不地道。以前宋州牧还在的时候,咱们遣了多少人,送了多少封信去,求拨款,求派人来帮咱们剿灭山贼,他们理都不理!这会儿咱们好容易把山贼之祸平定了,他们倒想起我们来了?” “嘘……轻点,这话可千万别让他们听见。” “话说他们带了这么多车马来,会不会是听说了咱们剿灭了山贼,给咱们发的赏赐和补贴?” “要真是这样,那还算他们有点良心!” …… 经过甬道,穿过仪门,成都府的使者们便到了州府大堂。阆州府的官员们亦跟了上来,品阶较低的官员站在大堂外,品阶较高的一同进入堂内。 待众人落座之后,朱瑙开口道:“不知上使远道而来,有何公干?” 按说陈武此刻当说明来意,拿出表彰书,并将礼物奉上。可他心里怀着怨气,偏要再拿乔一番,给朱瑙点颜色看。 于是他昂起头,冷冷道:“朱州牧,我此番前来,代表成都尹,有几件公事要办。这头一件,是都府有几点疑问,需要请你解答。” 朱瑙不慌不忙,笑道:“使君请问。” 陈武道:“朱州牧,你上任多久了?” 朱瑙想了想,答道:“七个月了。” “七个月?”陈武加重了语气:“为何上任之前不见你到成都府报道?又为何这七个月从不见你向成都府奏报政事?!朱州牧,官员办事的章程你难道不清楚吗?!” 大堂里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阆州府的官员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来兴师问罪的,顿时捏了把冷汗。站在朱瑙身后的程惊蛰亦握紧了手中刀柄,生怕对方发难。 然而朱瑙依旧淡定:“使君有所不知,我当日的确打算去成都府述职。然而途经道路被山贼占据,阆州事务又紧急,权宜之下,我只得先行上任了。此事是我不对,以后有机会,我自会向府尹赔罪。至于奏报政事……”他奇了一奇,“难道这几个月来我给成都府的上书,成都府全都没有收到吗?” 陈武一愣,成都府众人也都吃了一惊。阆州给他们上过书?他们还真没收到过…… 众人正疑惑之际,却听朱瑙悠悠叹了口气,道:“唉!看来我的上书都被那些可恶的山贼给阻截了!那些山贼把持道路,阻截过往商旅。不仅在我上任之后,即便在我上任之前,本州多次给成都府上书求助,希望上府能帮助我们剿除山贼祸患,也都一直没有收到回信。想是那些寄出的书信也都给山贼半路拦下了吧,才致使我们一直没有收到上府的消息。” 陈武:“………………” 居然又是这一招! 他算是发现了,只要他想揪阆州府的错处,人家就能反将一军,拿这两年成都府没有帮助阆州治理山贼来说事。偏偏这招很有效,只要对方一这么说,他就无话可说。 明知道对方在找借口,山贼拦截书信的事也纯是胡扯。可陈武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霍霍磨牙。片刻后,他阴阳怪气道:“原来是信件被山贼截了,那就当我误会了吧。不过还有一事,我仍要请朱州牧帮忙解惑。” 朱瑙道:“使君请说。” 陈武道:“朱州牧,眼下已快入冬了,成都府却仍未收到阆州呈交的夏秋两季的税收款项。我倒想知道,这笔粮款去何处了?不会也是半道上被山贼截了吧?” 好似是怕朱瑙真敢厚着脸皮把锅丢给山贼,他立刻补上一句:“即便真让山贼截了,我听说朱州牧近日治理山贼颇具成效,粮款也该剿回来了吧?不知道粮款现在何处呢?” 此言一出,朱瑙尚未作出回应,大堂内的阆州官员们却已是一片哗然! “他们是来要钱的??” “他们居然还来要钱???” 原本接待贵客,这些官员们应遵守礼数,不该他们说话时绝不可随意插话。然而听了陈武刚才那话,许多人实在忍不住,什么见鬼的礼数都抛到一旁去了! 众官员有的愤怒,有的惊诧,有的难过。而愤怒者尤以钱青为甚。他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激动得发抖,嘴里蹦出几句骂娘的脏话来:“我日他仙人板板!我们被山贼打劫的时候,我写了多少信问他们要钱要粮,他们一封信都没回!现在他们居然有脸来要税款!!!” 杨成平难得和他达成一致:“就是!他们疯了吧?!” 阆州在成都府治下,按照规矩,阆州每年缴上来的税收扣去官员们的俸禄以及一些工事花销,其余的都应上缴成都府。而成都府收到各州税款之后,再将部分上缴朝廷,部分发放自己官员的俸禄,剩下的钱粮则统筹管理。一旦各州发生灾情,出现困难,成都府理当出手相助,而不是隔岸观火。 而在阆州经历山贼之祸时,成都府根本未尽到应尽的职责。阆州府被山贼打劫,官府停摆,成都府依旧既不派人来,也没送钱来。要不是天上掉下一个朱瑙,阆州现在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子!而他们乱象刚刚平息,成都府的使者居然还!敢!来!要!钱!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实在让人寒心!” 官员们已顾不上上下尊卑,大堂里议论声、谴责声越来越响。 他们固然刚刚从山贼手里剿回了不少钱粮,夏税和秋税也收得很顺利。可是刚刚逆境重生的阆州亦有许多要用钱的地方,许多工事需要重新修缮,被山贼破坏的民生亦要修复,万一钱真让成都府给收走了,他们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众人七嘴八舌,群情激奋。陈武等人被人群包围,顿时不知所措。其实他们此番前来,并没有谁下过命令,要他们缴收阆州的税款。此事纯是陈武为了在朱瑙面前立威,自己挑起的话头。 陈武被此景吓得不轻,生怕愤怒的官员们会冲上来打人,顿时一个屁都不敢再放了。 他身后的徐乙连连摇头:“陈功曹,你说说你,你这是何必呢?” 陆甲黑着脸不做声。 最后还是朱瑙抬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他似笑非笑道:“使君此番前来,莫不是来跟我们算账的吧?” 陈武立刻道:“不不不,没有!” 朱瑙见他瞬间怂了的模样,不由一哂,道:“此事纵使君不提,我也想找个机会跟使君盘一盘。为了维持阆州府的开销,州府向城中富商借了不少银子用以周转,这笔钱尚且没还上。上府是否应拨一笔款项给我们,以资助我们渡过难关呢?” 陈武:“……” 他真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好端端的提这茬做什么?万一盘下来阆州真的不必上缴税款,成都府还需出银资助,传回去被府尹和少尹知道此事是他给惹出来的,可不得嫌弃死他? 话谈到这个地步,陈武的威非但没立起来,反倒处处被朱瑙打压,已郁卒得不知该如何谈下去了。 徐乙再看不下去,撇下陈武,主动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道:“朱州牧,我等奉府尹命令前来,是为表彰阆州府治贼之功。不知现在可否宣读表彰书?” 阆州的官员们又是一片哗然!表彰书若早些拿出来,他们自然会高兴。可现在被陈武这么一搅局,他们简直莫名其妙。成都府这些人到底干什么来了?有这么表彰的么? 朱瑙饶有兴致地打量徐乙,又打量他身后的陈武、陆甲等人。这些人神色各异,只差没把“各怀鬼胎”写在脸上。 他微笑道:“还有表彰书?那就麻烦使君了。” 徐乙忙向陈武使了个眼色。事到如今,陈武哪还有什么选择?只能不情不愿地掏出表彰书。读完以后,他又命人呈上成都府送来的各项礼物,并宣读礼品清单。 由于此次送礼是为表彰朱瑙剿匪有功,送来的礼物大都中规中矩,一些普通的金银玉器,不算太名贵,倒也不寒酸。然而礼物之中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朱瑙的注意。 他走上前,拿起了一件玉器,端看片刻,发现竟是一只精雕龙龟。此物放在礼品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等朱瑙发问,徐乙笑眯眯地插话:“朱州牧,龙龟乃是招财瑞兽。徐少尹听闻你从前曾有经商的经历,才特意选了此物。” 此言一出,陆甲朝天翻了个白眼,陈武亦是一脸无语。 朱瑙挑眉,端看众人神色,片刻后笑吟吟地收下:“多谢袁府尹,多谢徐少尹,少尹有心了。” 表彰书也念了,礼也送了。陈武满腹的不痛快,简直不想再多呆。然而他此番出使,仍有一些其他事情要办,还需在阆州多留几日。于是送完礼后,他便借口旅途劳顿,领着众人休息去了。 …… 成都府众人来到住处,天色已然不早。然而众人并未就此歇下,而是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各自汇合。 很快,徐乙的房里聚满了拉拢派的人;另一边,陆甲的房里也满是打压派的官员。唯一的区别是他这边还比徐乙那里多了一个本非打压派的人——陈武。 此番他们出使阆州,徐瑜和卢清辉两位少尹虽在如何对待朱瑙上有分歧,然而在另外一件任务上他们却很有默契——他们都要求手下趁着此次出使的机会,好好调查阆州的各项情形。先看朱瑙对阆州的掌控程度如何,然后阆州的民生、吏治、兵情,也都是他们需要调查的范畴。 两位少尹远在成都府,从前对阆州发生的事情只是听说,若要全面了解,还得自己派人来查证。然而同样是调查,两位少尹调查的目的却不相同。徐瑜是想看看朱瑙到底有多大本事,值得他付出多大努力去拉拢;而卢清辉则是想要查出阆州的疲弱之处,以便他下手根除朱瑙这个祸害。 于是陆甲等人汇合之后,便立刻商量起对策来。 “今日看来,这阆州城已完全在朱瑙的掌控之下了。”陈武脸色沉重地叹气。朱瑙对阆州把控得越好,就意味成都府若想要铲除朱瑙,需要付出的代价越大。 陆甲反驳道:“那倒也未必。我们今日不过只与守城官兵和阆州府的官员打了交道,也未深入接触过。总之,卢少尹交代过,成都府很难出兵镇压阆州,想要铲除朱瑙,最好是从阆州内部下手。有三股势力我们可以利用:一是百姓,二是兵卒,三是官吏。若能利用好这三股势力,甚至只要能利用好一股,拿下朱瑙这罪人便不是难事!” 听到此话,众人顿时来了精神。 “陆大哥,我们该怎么做?” 陆甲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我们会在阆州停留七日。这七日里,我们兵分三路,分别去接近百姓、兵卒和官吏。我们一定要找出能够推翻朱瑙的突破口来!” 48、第四十八章 那厢成都府的官员们去了住处休息, 这厢虞长明、窦子仪和惊蛰亦跟着朱瑙来到州府后花园中。 一入后花园,四下无人,惊蛰便忍不住担忧地开口:“公子, 那些成都府的官员来阆州, 该不会是特意来为难你的吧?” 虞长明亦双眉紧锁。他也有同样的担忧。 然而朱瑙却神情自若地一笑, 道:“他们来阆州,既给我写表彰书, 又给我送礼,不是明摆着想和我套近乎么?“ 程惊蛰和虞长明皆是一愣。方才在大堂之中,陈武可是一再发难,有这么套近乎的么? 惊蛰道:“可那个陈武……” 朱瑙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别看他虚张声势, 他说话半点底气也没有,那些话大抵是他自己想出来逞逞威风罢了。” 惊蛰一脸茫然。陈武说的那些话也不能说毫无由头, 为什么说他没有底气?他挠挠头,问道:“公子,我不明白。” 朱瑙含笑看了他一眼,解释道:“从始至终,他一句没敢问我的身份。只要不问这一句,旁的他说什么都是隔靴搔痒。” 惊蛰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他虽迟钝, 只是因为并不熟悉官场中尔虞我诈的那一套。可他并不笨。朱瑙这么一提点, 他立刻就明白了。 ——无论税款也好,官员的办事章程也好,这都是小事, 动摇不了朱瑙的根基。而陈武从头到尾,连提也没敢提一句朱瑙这阆州牧是如何得来的。这么重要的大事,他绝不可能是忘了提,只可能是不敢提。 这绝不是陈武一个人的态度。在这件事上,他必定代表了成都府。也就是说,成都府并不打算追究朱瑙的来路,也不敢治朱瑙的罪。难怪朱瑙说,成都府的使者此行明摆着是要和他套近乎了。 惊蛰仍然有些不解:“既然是来跟公子套近乎的,那他们为什么这个态度?那个陈武,还有他身后站着的一个家伙,鼻孔都要仰到天上去了!我方才看着,都恨不能捡几块石头塞进他们的鼻孔里。” 朱瑙噗嗤一乐。他尚未说话,窦子仪先把话接了过去。 “想来成都府的人并不齐心罢。”窦子仪道,“我方才听守城官兵说,他们在城外等候时亦发生过内讧。我想成都府里大抵有两种主张,一种是拉拢朱州牧,一种是打压朱州牧。毕竟……”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大家都明白。 朱瑙这州牧一职乃是冒领来的,这可是能够株连亲族的重罪。虞长明和程惊蛰皆是同犯,自然责无旁贷。而窦子仪虽并未参与此事,可这大半年来,他与朱瑙有知遇之恩,早已成了朱瑙的心腹。再则万一朱瑙有何不测,他这个被朱瑙提拔上来的主簿自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如今,他已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朱瑙的这一边。 朱瑙欣赏地看了窦子仪一眼,赞同窦子仪的分析:“这两种主张,大约是他们成都府的两位少尹提出来的吧。方才送礼的人特意强调礼物是徐瑜选的,此人应当是徐瑜的心腹。至于陈武那若干人,应该是受了他们另一位少尹卢清辉的指示。” 窦子仪点头赞同。 虞长明道:“两位少尹?那成都尹本人呢?” 窦子仪摇了摇头,道:“据我所知,成都尹袁基路荒淫无道,极为好色,怠于政事。成都府的许多政事都是两位少尹操办的,袁基路不过素位尸餐。” 虞长明顿时露出嫌恶神情:“这么说,那成都尹原来是和宋仁透一路的货色!” 朱瑙笑了笑,淡淡道:“一样的朽木里,自然养出一样的蛀虫。” 如今这天下,朝廷贪污,吏治败坏,大厦已腐朽至极。官员的任命调动往往不看政绩,只看家世人脉。如此一来,官员自然怠于政事,只一心结党营私。这些地方大员,本就不是当地人,在当地任职也不过三五年,任期一到就会被调走。领地的百姓生活得如何水深火热,又与他们何干? 宋仁透也好,袁基路也好,的确都是一路货色。 这个话题,让众人不禁沉默下来,心情十分沉重。 过了片刻,窦子仪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心绪,又将话题继续下去:“成都府的那两位少尹,徐瑜乃是蜀中本地人。听闻他并无显赫家世,能做到少尹一职,全凭他处事圆滑,广交朋友,又颇有才干,做出了一些政绩,才能一路升迁。他这样的人,主动拉拢朱州牧,倒也合情理。” 顿了顿,又道:“而卢清辉是世家子弟,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已担任少尹一职。不过听说他也很勤政肯干,只是性情倨傲了些。他那样的出身,力主打压朱州牧,更在情理之中。” 成都府的官员们竭力打探阆州的消息,却不知,阆州人也早将他们调查得清清楚楚。 惊蛰道:“这么说,便是那个卢清辉要与公子过不去?若能摆平他,公子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朱瑙却摇了摇头:“谁是敌,谁是友,如今尚不能定论。” 惊蛰一怔,又不明白了。方才窦子仪分析了一堆,不正是说徐瑜想要拉拢朱瑙,而卢清辉想要打压朱瑙吗?是敌是友,为什么不明白? 窦子仪想了想,道:“徐瑜的城府的确比卢清辉深不少。成都府使者多次在我们面前起内讧,全不顾忌成都府的颜面。很可能是那个徐少尹有意安排的。他想让朱州牧知道,成都府里有人要排挤朱州牧。如此一来,朱州牧就更有可能与他交好,依附于他。” 既然此人城府更深,那就很难简单定论此人的立场了。万一他只想利用朱瑙壮大他自己的势力,朱瑙却不能遂他的心愿,他很有可能比卢清辉更难对付。 惊蛰又抓了抓头发,小脸皱成一团。他都快被这复杂的局势搅糊涂了。 虞长明听到此刻,也忍不住啧啧道:“……你们这些做官的,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眼黑。” 惊蛰立刻瞪他一眼:“不许你这么说公子!” 虞长明:“……”讲道理,你家公子就是心眼最黑的那一个。 朱瑙笑眯眯的摸了摸惊蛰的头发,将小侍卫焦躁的情绪安抚下来。 他淡笑道:“来了也好,他们便不来找我,我也早晚要去找他们的。” ===== 翌日。 阆州城外的田野里,一群农夫正在田里忙碌。 吴东刚翻完一亩地,忽闻边上传来阵阵饭菜的香气。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正站在田埂边,一手捧着一碗饭食,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吴东眼睛一亮,立刻跑了过去:“七妹,你怎么来了?” 那女子名叫岳七,乃是吴东的青梅竹马。她将饭碗递给吴东:“东哥,我听人说你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就出来干活了。这会儿快晌午了,我想着你也该饿了,便给你送些吃的来。” 吴东低头一看,那碗里虽没有什么肉食,可米饭垒得实实在在的,还有炒的油绿的青菜,勾得人胃口大动。可他有点不好意思,没有伸手去接:“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岳七见他不肯接,主动拉起他的手,把碗放进他手里,“快吃吧,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 吴东望着岳七写满执着的俏脸,心中的愧疚愈发沉重:“你对我这样好,可是我……我不知该怎么回报你。” 岳七一怔。 秋收过后,岳七已换了一身新衣裳,吴东却仍穿着打满补丁的破衣服。其实他们两家原是差不多的,可如今却有了一些差距。 今年岳家田地丰收,又赶上税率大减,原本贫寒的家里忽然之间竟多了一些余钱。岳家父母高兴,就给爱女置办了新衣服。而吴东却没赶上这个好时候——他在去年的时候,离家出走,当了山贼。今年他所在的山寨归降了州府,他也就成了田奴。他去年没种地,今年自然没收成,新分配给他的荒地他还得花更多力气去开垦,以准备明年的春种。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岳七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吴东低头看着自己破了洞的草鞋不吭声。 岳七却不知他的心思,秀眉一拧,恼道:“东哥,难道你变心了?!” 吴东大惊,立刻道:“怎么会!” 他两人青梅竹马,早就互生爱意。只是时局不好,生活困顿,两人才一直没有结亲。 岳七跺了跺脚,脸色涨红:“那你什么意思?连我做的饭也不肯吃了,还说不知道怎么回报我,你分明就是不想娶我了!你是不是离家的一年里喜欢上别的姑娘了?!” 吴东急得抓耳挠腮:“不是!我怎会、我……” 岳七见他着急的样子,火气消了一些,噘嘴道:“那你说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吴东与她对视片刻,败下阵来,颓然道:“我是怕……是怕……怕如今的我已经配不上你了。” 岳七一愣,旋即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是戴罪之身,是州府的田奴,旁人只要交十一的田税,可我要交十二来赎罪。农闲时节还要去州府帮做杂役,我……”吴东一脸纠结,“如今我已比不上村里其他的男人,我怕我给不了你好的生活。” 岳七听他说完,顿时更加生气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当初去做山贼,还不是因为我父亲生病,我们无钱给他治病,你才落草。你觉得现在我会背叛你?你就觉得我这么薄情寡义?!” “不是不是!”吴东连连摆手,嘴笨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我……” “你不想娶我你就直说!” 吴东一愣,竟没立刻反驳。 岳七气登时大怒,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她狠狠踩了吴东一脚,转身就跑。 吴东呆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追上去。 “哎哟!” 岳七跑得太急,被石头绊了一跤,扑倒在地。吴东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忙将饭碗往地上一放,快步冲过去扶起岳七,紧张道:“七妹,你没事吧?伤着哪里了?” 岳七噙着泪花不想理他,起身就要继续跑。吴东哪里肯让她跑,坚持要检查她的伤势,两人推搡片刻,岳七抓起吴东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这一口咬醒了吴东,他看着少女哭花了的脸庞,心揪成一团,用力把岳七抱进怀里。 岳七伊始还挣扎,渐渐的,不再挣扎,靠在他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吴东什么也没说,只更加收紧胳膊。 片刻后,两人的情绪平静下来。 “我没有变心,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吴东低声道,“我只是怕……怕别人能给你的东西我给不了。毕竟我现在是田奴……” 岳七哼了一声:“少在那里找借口!不就是多交一分田税吗?从前十五的田税咱也熬下来了,如今只让你交十二,你倒还不满意了!” “没有没有,我没有不满意!”吴东连忙否认。由于他所在的山寨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也就是管过路的商旅收收保护费,因此州府对他们的惩处很轻。虽说是田奴,实则他们也只比别人多交一分田税而已。能够得到这样宽大的处理,吴东已经非常知足了。但他之所以别扭,无非是人有一种“不患贫而患不均”的心态。 刚刚过完秋收,村里许多人家都富裕了,可他还是一穷二白。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都必须必别人多交田税。想到这些,他心里总归不大好受。 两人对视片刻,岳七从吴东脸上看明白了他的纠结,气哼哼地撇了撇嘴,竖起一根葱葱玉指戳他的额头:“你可真笨!就算当田奴,也不过五年的光景。你现在多大年纪?二十而已!往后咱们还有五十年可以过呢。这五年里,你好好种地,我也勤劳织布,比别人多交的那份田税还能赚不回来么?” 吴东抿了抿唇。 少女软化下来,叹了口气。她勾住吴东的脖子,把头靠到他肩上,低声道:“东哥,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秋收刚过去,我们两家的收成被官兵征走了一大半,剩下的根本不够我们过冬。那时你决意要去当山贼了,我送你出村,心里别提多绝望。我自己回来的时候一直在想,我怕你一去无回,我怕我爹爹的病再治不好,我觉得活着已没什么意思……我在河边站了很久,如果不是家里还有亲人要照顾,我那天便投河了。” 吴东回想起去年那段最灰暗的光景,不由眼神黯淡。莫说岳七想过寻死,他亦想过好几回。 “幸好我那天没去投河,我等到了。等到了朱州牧上任,等到了减税,也等到了你回来。我从没觉得日子这么有盼头过。你呢?你真要为了这么点小事再让我难过吗?” 吴东怔住。其实他刚回来的时候心态亦是感激的,只是这几日看到其他适婚年纪的年轻男子渐渐比他条件好了,他自惭形秽,生怕匹配不上岳七,心里才纠结起来。如今被岳七一番开导,他忽然茅塞顿开。 他们曾一起将那样的苦日子都熬下来了,他对他的七妹有什么不放心?如今这点小苦头又能算什么? 朱州牧是如此仁义,没有让他们终身受罚,只是罚了五年。五年而已,他的人生还有多少五年?又何必拘泥眼前,不想想日后的盼头呢? 想到此处,吴东豁然开朗,用力搂住岳七:“七妹!等明年开春,我就去你家提亲!” 岳七抽了抽鼻子,抹去眼泪,在他脸上狠狠拧了一下:“你敢不来,我非掐死你不可!” 吴东被她逗得乐不可支,心痒痒的,抓起她的手亲了一下。这时他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跑去吃岳七给他送的那碗饭了。 …… 岳七送完饭回去了,田埂上又从远处走来两个男子。他们在田埂上停了下来,远远观察在田中耕作的农夫们。 “应该就是这里没错。那几个在开垦荒地的都是之前当过山贼,被阆州牧罚为田奴的人。”一人小声。 这二人便是成都府来的官兵,今日他们乔装打扮成了普通农夫的样子,故意来到此地,便是冲着那些“田奴”来的。 ——他们既要动摇廊州城里的百姓,自然不会去找那些生活富足的人,而是要寻找薄弱处。什么是薄弱处?那些刚刚被朱瑙贬为田奴的人不就是薄弱处吗?他们必定心怀不忿,对朱瑙充满怨恨。 两名成都府的使者互相递了个眼神,相视一笑,分头朝田里的那几位“田奴”走去…… 49、第四十九章 荒地里, 刚刚吃饱饭的吴东正干劲十足地在地里垦荒。黄路走到他的身后,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在不远处默默观察了一会儿。 看这人的长相, 跟他之前打听到的消息很像, 看来这人应该就是吴东没错了。 这个吴东年纪虽然轻, 但在他当初所在的山寨里,因为他勤劳肯干, 心思细致,还挺有威望的。如果能够撬动他,以他的影响力,没准能带动一批他以前的山贼弟兄。因此这人对成都府来说无疑是个很好的煽动对象。 黄路勾了勾嘴角, 扛起肩上的锄头,朝着吴东走去。 “兄弟, 垦荒呢?” 吴东被突如其来说话声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站在他身后的黄路。他不认识黄路,因此神色颇有些警惕,上下打量他:“你是?” 黄路虚指了一下对面的山头:“我是那边村子的,今天到这儿来走亲戚,帮亲戚干了点活儿。现在活儿干完了, 正准备回去呢。” 吴东听他解释得合理, 点了点头,也就没再多问什么。 黄路没有走开,跟他搭起话来:“兄弟, 你在这里垦荒,难不成你也是以前当过山贼,被州府罚为田奴的?” 吴东愣了一愣:“也?” 黄路忙道:“我有一个表弟,在外面流荡了一年多,上个月刚回家,最近也在村子附近垦荒呢。我看到你,就想到我表弟了。” 这会儿正是农闲时节,这时候还在地里垦荒的,大都是田奴。吴东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黄路道:“我看你这里还有这么多地没垦,我反正也没事做,我来帮帮你吧。” 吴东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黄路却不由分说地帮忙锄起地来:“别客气。早点干完活儿,你也能早点回去休息。” 吴东见他如此热情,实在推脱不了,也只能道:“那谢谢你了。” 接近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黄路背过身去的时候高兴地挥了挥拳头,然后他一边帮忙干活儿,一边继续和吴东套近乎。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吴东。你呢?” “你叫我阿路吧。” “哦,阿路。” 山贼之祸被平定以后,阆州的治安变得非常好,最近都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没过。在加上黄路表现得非常热心,吴东对他也就没有什么戒心。黄路又询问他的家境,他就照实说了。黄路扯了会儿自己那个的莫须有的表弟,又去问吴东当初为什么会当山贼。吴东也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话都套成功之后,黄路心里十分高兴。他心想:这吴东身世凄苦,又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现在受了罚,心气肯定不平,后面的谈话看来会很顺利。 于是他又开始他的下一套攻势了。 “小兄弟,”黄路一脸同情道:“你可真不容易啊。你跟我表弟一样,你们去当山贼,根本不是你们的错,都是被逼无奈。现在你们居然还要受罚,我太替你们抱不平了。” 说起这个话题,吴东也忍不住抱怨起来:“是啊。当初要不是那些狗官横征暴敛,断了我们的活路,谁不愿意在家好好生活,怎么会去当山贼呢?” 黄路听他这么说,顿时暗喜不已,正要继续煽动,却听吴东突然话锋一转。 “幸好,幸好宋仁透那狗官死了,咱们阆州来了个青天大老爷。要是朱州牧能早两年当上阆州牧,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黄路:“……”他要说的话瞬间都被堵回去了。 过了半天,黄路干笑两声,道:“可是,朱州牧罚你们做田奴,你就没有不甘心吗?你就不觉得他不公道吗?” 吴东皱了下眉头:“不甘心当然会有。但……唉,其实我也能理解。阆州乱成这样,朱州牧也不容易。他给的处罚,已算是很公道的了。弄成现在这样,只能算我运气不好吧。” 黄路:“………………” 阆州的田奴这么善解人意的吗?? 其实对于阆州很多当过山贼的人,尤其是吴东这样近一两年刚去当山贼的人来说,他们对山贼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他们自己当老百姓的时候,就受过山贼的侵害,那时候他们恨极了山贼。后来他们自己也去当了山贼,多少有点无奈。虽然他们肯定希望自己不要受罚,但州府对山贼总体的处罚,他们能理解,也知道这是必要的。像他们这样罪行轻的,也就多交一成田税;像屠狼寨那样罪恶深重的,就斩首示众。确实很公道了。 吴东锄着地,听到身边没声儿了,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黄路皱着眉头,不大高兴的样子。 吴东一怔,忙道:“是不是你那个表弟不甘心?你可得好好劝劝他。多交一成田税有什么了不起?好好干活,娶个好媳妇,这日子不比从前舒坦多了?可千万别再想着闹什么幺蛾子了,要不然对不起亲戚朋友。” 他前头被岳七开导清楚,这会儿看到别人糊涂,就忍不住也帮着开导起来。 黄路嘴角一阵抽搐,都想转身走了,可惜任务在身,他还是得继续。 他眼珠转了几圈,想到一套好说辞,又道:“是,现在的日子是比以前好一点……不过,如果可以不用受罚,不是更好吗?我表弟告诉我,他最近听说了一个很重大的消息,极有可能,可以撤销对田奴的处罚。” 吴东一惊,连忙问道:“什么消息?” 黄路左右看了看,走近吴东,小声道:“听说,朱州牧这个官来路不正,他根本不是朝廷指派的命官,而是冒领的!既然他是假官,他对你们的处罚自然不能作数。一旦他被革职,你们就能恢复自由身了。” 吴东一惊,质问道:“这消息真的假的?不是说朱州牧是流落民间的皇子吗?我可听说他这廊州牧的职位还是皇帝亲自委派的呢!” 黄路:“……呵呵。” 吴东:“?” 黄路连忙摆摆手,不屑道:“那都是他吹牛的!朱州牧可是商人出身,无奸不商你听过没?商人说的话你也敢信啊?我表弟听到的这消息可是有确切来源的,保管是真的!” 吴东一时有些愣怔。 黄路舔了舔嘴唇,接着道:“你想想,最近成都府不是来了么?听说呀,成都府就是来搜集他的罪状的。如果成都府革了他这个假州牧的职……” 吴东目瞪口呆。 黄路观察着吴东的神色,准备等他接受了这个消息之后,再跟他详细说说。 然而吴东脸色变了几变,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大惊失色,一把抓住黄路的肩膀:“你确定??这消息是真的??” 黄路被他晃得头晕,忙道:“当然是真的!” 吴东二话不说,丢下锄头就往村里跑去! 黄路瞬间傻眼了了,赶紧拔腿追上去:“哎,你跑什么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吴东根本不搭理他,跑得越发快了。 黄路:“???” 小伙子年轻力壮,转瞬就跑远了,只留下气喘吁吁的黄路一人,在原地莫名其妙。 …… 岳七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厨房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她吓了一跳,从灶头后出来一看,竟然是吴东。 她惊讶道:“东哥,你怎么来了?” 吴东一脸慌张:“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 半个时辰后,村子里的多户人家都被了出来,其中不乏几位受罚的田奴。 人们围着吴东:“什么事儿啊?你咋这么慌张。” 吴东道:“刚才有个邻村的人到我们这儿来,告诉我说,朱州牧是个假官,他不是朝廷委派的官员!” 村民们都愣了:“啊?不说朱州牧是皇子吗?”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吴东皱着眉头道,“可他说的信誓旦旦的,说是消息很可靠!” 村民们面面相觑。 突如其来的消息他们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不过其实信不信也无所谓。一位村民嗤道:“朱州牧要是假的,那敢情好。朝廷派来的全是狗官,难得有个好官,居然还是假的!看来这狗朝廷是要完蛋了!” 众人都噗嗤乐了。 吴东急道:“别笑了!那人说了,因为朱州牧是假官,成都府要把他给革了呢!” 村民们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什么??革了朱州牧???” “真的假的??” “这怎么行!” 几个受罚田奴们也没觉得庆幸,反而比别人更慌:“听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万一来个新官,重新治咱们的罪怎么办?朱州牧这么仁慈的官可不多见啊。” 吴东也是一脸着急。他也不知道万一来个新官,是会赦免他们还是会重罚他们。但如果真的把所有山贼都赦免,这阆州重新乱了怎么办?比起免罪,他更怕天下不太平,兵荒马乱的苦日子他可不想再过了,只想好好把岳七娶回家。 慌张的情绪很快就在全村蔓延开来…… ===== 清晨,陆甲的房里挤满了人。 这是他们打压派官兵每日的例行晨会。 陆甲先点了一遍人头,发现少了一人,不由奇道:“小九呢,小九怎么没来?难道睡过头了?谁去他房里叫一下。” 立刻有人上前一步禀告:“小九昨天一晚上没回来,今早出门的时候我去他房里看过,他也不在。我担心他会不会出事儿了?” 陆甲皱眉:“一晚没回来?小九昨天干什么去了?” 那人道:“小九是负责去厢兵营打探的……” 陆甲想了一会儿,点了两个人道:“你们两个一会儿去厢兵营找找小九。其余人继续按照原计划行事。我今天要去会会城里的富商,看他们对朱瑙是什么态度。” 任务全都分配完了,众人都没什么意思,唯有黄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陆甲注意到他的反常,问道:“黄路,你怎么了?” 黄路挠挠头,不安道:“我有点担心咱们的计划……我昨天去接触了三个人,有一个人把我骂了一顿,还有两个人跟我说话说到一半就跑了,简直莫名其妙。我心里有点不安……” “话说到一半就跑了?”陆甲奇道,“为什么?” 黄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昨天的遭遇大致说了一下。 陆甲听完之后,倒是挺乐观的:“那两个家伙没准是听了你说的话太高兴,迫不及待找人分享去了呢?” 黄路一怔。这种可能性他也不是没想过,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陆甲却没放在心上,道:“大家继续努力吧。等朱瑙这个冒牌货的消息在民间传开,他很快就会失去民心的。” 众人连连点头。 陆甲又交代了几句,众人正要离开,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 人们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闯进来的竟然是徐乙。 陆甲一惊,旋即怒道:“你来干什么?”大家阵营不同,各干各的事,这也不是秘密。但是在对方开会的时候擅闯对方的房间,这就有点过分了。 然而还没等陆甲发脾气,徐乙却已勃然大怒:“陆甲,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陆甲一愣,莫名其妙道:“我干了什么好事?” 徐乙脸色青黑,指着外面走廊,道:“你自己出去看看吧,咱们客栈已经让老百姓给围了!老百姓都嚷着让我们成都府的人滚出阆州呢!” 陆甲:“???” 陆甲:“!!!” 50、第五十章 陆甲带着人急匆匆地下楼一看, 果不其然,客栈门口已经围满了阆州的百姓。 几名成都府的官兵艰难地把守着客栈的大门,不让百姓闯入。老百姓们挤在门口, 情绪激昂, 人声鼎沸。 “这些成都府的狗官要治罪朱州牧, 还要加税!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成都府的人滚出阆州!”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陆甲:“……” 为了稳住人群的情绪,拉拢派的官员们正在苦苦解释:“我们哪有要治罪朱州牧?没有这回事儿, 我们只是奉命来送礼的……” 情绪激动的老百姓却不肯相信:“骗人!让你们的长官出来给我们个交代!” 陈武原本还在睡觉,也被楼下的动静吵醒了。他睡眼惺忪地下楼一看,顿时吓清醒了:“这这这、这怎么回事?” 徐乙呵呵冷笑,嘲讽道:“怎么回事, 陈功曹和陆甲兄难道还猜不出来?” 陈武用力揉了揉眼屎,看清外头的人群, 听清外面的喊声,吓得魂飞魄散。陆甲则脸色黑如锅底,不敢作声。 外面的人越来越多,都嚷嚷着让成都府的长官出去解释。然而人们情绪太激动,陈武根本不敢踏出客栈大门。只能赶紧派人去给朱瑙报信求助,自己连忙退回楼躲起来了。 …… 陈武的房间里,打压派的官员们齐聚一堂, 大眼瞪小眼地听着外面的呼喊声。 “成都府狗官快滚!” “滚出阆州!永不再来!” 陈武听的面色铁青, 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 他起身走到窗口,不敢把窗户开大,推开一条小缝往外看。只见客栈外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 跟方才比非但没有减少的趋势,反而多了很多。阆州城的百姓们听说了成都府可能对朱瑙不利的消息,都赶来声援了,附近几条街挤满了人,一眼简直看不到尽头。 楼下似乎有人在抬头往上看,陈武赶紧把窗户关上,退回屋内。 他用力摁了摁太阳穴,不悦地质问陆甲和他的几名手下:“你们到底是怎么跟老百姓说的?怎么就激起民愤了?”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只不过在民间传播了一下朱瑙来路不正的消息,怎么会激起民愤?他们也想不通啊! 一人小声狡辩:“没准这是朱瑙故意安排来吓唬我们的……” 立刻有人出声支持:“就是!肯定是朱瑙安排的。他竟能想出如此无耻的招数,令人发指!” 陈武:“……” 这回他没有帮着他们说话,反而指了指刚才说话的那两个人:“来,你们过来,自己到窗边看看。” 那两人吓了一跳,不安地对视。 “过来啊!”陈武又叫了一遍。 两人只得忐忑地起身,走到窗边,扒着窗户缝往外看,立刻被外面壮观的人群吓了一跳。 陈武生气道:“看到了吗?有男人、老人、女人,甚至还有孩子!你们看看他们的表情,哪个像在开玩笑?” 两人哪里敢细看?一眼扫去,人群脸上的表情都是严肃凝重的,百姓愤怒的情绪甚至无须看,只须听,便能感受得真切。 几人都快哭了:“我们真没乱说什么啊。就是陆大哥教的,说那朱瑙来路不正,应该被罢免。还都是找那些受罚的田奴说的……” 陆甲尴尬不已:“百姓本就易被煽动。没准是朱瑙发现了我们的计划,故意煽动百姓反将我们一军……” 陈武心情无比复杂。 他又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眼看着底下的人越来越多,烦躁道:“我也希望这是朱瑙安排的。要不然阆州的百姓只是听说我们要革朱瑙的职就闹成这样……短短半年多,他怎么可能如此得民心?” 顿了顿,脸皱成一团:“可就这真算是朱瑙安排的,百姓不被我们煽动,却被他煽动……你们听听老百姓说的,他们是怎么看我们成都府的?他们又是怎么看朱瑙的?”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屋内一片哑然。民心所向,已无需多言。 陈武听着震天的喊声,心中无比沉重。 外面的百姓越来越多,由于成都府的人一直不敢露面,百姓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守门的官兵眼看就要坚持不住,千钧一发之际,人群的喊声忽然小了下去。 不远处,拥挤的人群自发地让出一条道路,一队人马朝着客栈的方向走来。人群中响起喊声。 “朱州牧和厢兵来了!” “朱州牧!朱州牧!朱州牧!” 方才让成都府“滚出去”的喊声在朱瑙露面之后,逐渐变成了欢呼“朱州牧”的喊声。屋里的官员们听着百姓情绪的变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都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这下得救了…… …… 客栈外,朱瑙闻讯带着一群厢兵赶到,还没进客栈,就被老百姓们团团围住了。 “朱州牧,你没事吧?” “朱州牧,听说成都府的那群狗官要治你的罪,我们把他们赶出去,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朱州牧,求求你留在阆州,千万不要走啊!” “朱州牧……” “朱州牧……”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情真意切,心情激昂。 朱瑙面带微笑,好声安抚:“大家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快回去吧。” 人群却依然不肯散开。他们听说了“谣言”,吓得不轻,有太多心声想吐露。 “朱州牧,你刚带我们看到好日子的盼头,万一你走了,阆州再来一个狗官,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我们都支持你!成都府的人敢来找你的麻烦,我们一起把他们赶出去!” 有几个激动的人,甚至嚎啕大哭起来。 客栈里,成都府众人听着外面杂乱的说话声,脸色各异。 朱瑙一边安抚,一边慢慢向客栈靠近。人群渐渐让出一条路。终于,朱瑙来到客栈的门口,与客栈里的众人对视。成都府的官员们已纷纷从楼上下来了,此刻都在大堂里候着。徐乙尴尬地冲朱瑙笑了笑,陈武避开朱瑙的视线,陆甲则站在人后,连个脸都没露。 朱瑙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们。 惊蛰和虞长明走进客栈,看都没看那些人一眼,径自搬了张桌子到门口。朱瑙站上桌子,立于高处。外面的人群一看到他,先是一阵欢呼,随即渐渐安静下来。 朱瑙环视黑压压的人群,高声道:“诸位父老乡亲,这一切都是误会。成都府使君是为表彰阆州府治理山贼的功绩而来,我不曾听说他们要罢免我的职位,治罪一说更是无从谈起。” 转向陈武,问道,“陈使君,我说的是吗?” 陈武忽然被点名,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点头:“误会,都是误会!” 老百姓们却将信将疑:“真是误会?” 成都府众人先前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会儿终于想起怎么动嘴,赶紧解释起来:“误会误会,真的是误会。” 百姓里不知谁起了个头,高声道:“让成都府的长官出来发个毒誓,绝对不会罢免朱州牧!” 又有人道:“不行,口说无凭!让这些人立个字据!谁要是敢罢免朱州牧,谁就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成都府众官员:“……” 面对滔天民怨,他们根本不敢说一个不字。然而就算他们愿意写字据息事宁人,这事儿也轮不到他们发誓。众人满头大汗,只能不停说软话。 幸好朱瑙愿意帮着他们说话,耐心地澄清了几次。有朱瑙的襄助,百姓的情绪终于渐渐平息。 “大家回去吧,别耽误了自己的事。”朱瑙好声劝道。 最外围的百姓渐渐散了,拥挤的人群亦一点点变得松散。 僵持许久,折腾许久,最终还是看在朱瑙的面子上,阆州百姓们离开了使者居住的客栈,危机宣告接触。 当朱瑙从桌上下来,走进客栈里时,提心吊胆良久的成都府的官员们多数已被冷汗浸得浑身湿透,面容疲惫。 陈武对上朱瑙的视线,干巴巴道:“多谢朱州牧解围……” 朱瑙笑了笑,道:“不必客气。” 客栈里的气氛尴尬不已,半晌无人说话。 危机一解除,陆甲和几名打压派的官员们就有点蠢蠢欲动了。他们被百姓吓唬了这一遭,心里又怕又怨,正想责怪朱瑙治理不利,让百姓聚众闹事。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口,朱瑙竟先道起歉来。 “让各位使君在阆州城受惊,是我待客不周。”朱瑙的目光越过人群,在陆甲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几名打压派的官员。 “其实这两日州府收到过几名百姓的举报,说有人在民间散播谣言,称我的州牧一职来路不正,成都府会因此罢免我的官职。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又想到诸位使君乃为送礼而来,治罪一说应是莫须有的,便未放在心上。没想到一时疏忽,此事竟闹得这样大,更没想到百姓会前来围堵客栈。是我顾虑不周,实在对不住各位使君。” 陈武:“……” 陆甲:“……” 客栈大堂内一片静寂,只剩下众人愈发局促紧张的呼吸声。 此时,虞长明领着一队厢兵慢慢进入客栈大堂,官员们的视线不由被吸引过去,只见一群站姿挺拔的兵士之中,有一个形容猥琐的家伙被两名厢兵扣押着。众人再仔细一瞧,顿时大惊失色——这不就是昨天一晚没回来的小九吗?! 陆甲失声叫道:“小九?!” 站在厢兵之中的小九一脸苦相,求助地看看陆甲,又看看陈武,最后心虚地看了眼朱瑙。 虞长明一抬手,两名厢兵提着小九出列。虞长明严肃道:“此人昨夜鬼鬼祟祟在厢兵营附近徘徊,还跟厢兵搭话,打探营中消息。我的手下以为此人是居心叵测的盗贼,便将他绑了起来。今晨他供述称他是成都府使君的部下,我便提他来向使君确认。可真有此事?” 成都府众人:“……” 陈武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烧,硬着头皮道:“他……是我们的人。” “哦。那大抵是误会吧。”虞长明面无表情地看了小九一眼,拱了拱手,“即使贵客,昨夜多有得罪,抱歉。” 两名厢兵亦将小九松开。小九屁滚尿流地爬回陆甲身后,躲起来不敢出来了。 打压派的官员们一个个面色灰败,头低得不能再低,希望赶紧结束这场尴尬的谈话。然而朱瑙也不知有意无意,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梭巡,看得他们浑身发毛。 “陆使君。” 陆甲骤然被点名,不由一愣:“啊?我?” “嗯。陆使君,你这几日可是约了几位阆州的富商喝酒?” 陆甲的脸色瞬间变了,惊疑不定地看着朱瑙:“你……你!我想了解阆州经商情况,约商人喝酒,可有什么问题?!” 朱瑙平静道:“自然没有问题。此事说来有些尴尬。其实有几位商人将请柬送了我一份,想邀我一并出席。只是我听闻酒局乃是陆使君撺的,我又未收到陆使君的邀请,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若陆使君不想我去,我回头把他们都拒了就是。” 陆甲:“!!!!!”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他的计划还能这么出师未捷身先死,脸色顿时几番变化,已经不能用精彩来形容。 良久,他用干涩得不能再干涩的声音道:“朱州牧若有兴趣,一道参与便是。” 朱瑙笑了笑,道:“陆使君似乎不是太情愿,那便算了,我亦有别的事要做。” 陆甲撇开脸,不再说话。 百姓、厢兵、富商。一套三连击之后,整个客栈大堂的气氛已降到冰点。打压派的一众官员难堪到了极致,简直度日如年,一个两个屏住呼吸,努力减弱自己的存在。就连拉拢派的官员们亦是一脸尴尬。而作为带队官员的陈武,他已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朱瑙没有再诘问,没有再讥讽,没有任何的趁胜追击。他只是望着众人,叹了口气。 安静的大堂中,叹气声传开,不知为何,竟将尴尬的气氛消解。众人心中莫名生悲,心情变得压抑沉重。 朱瑙出乎意料的仁慈,淡淡道:“若无他事,就不打扰诸位休息,我先告辞了。” 陈武勉强牵了牵嘴角:“朱州牧慢走。” 朱瑙平和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转身领着惊蛰虞长明等人离去。临走之前,虞长明停留了片刻,深沉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中每一位官员的脸,随后转身跟出。 大队人马离开客栈之后,成都府的官员们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一个个瘫软下来。 陈武瘫坐在椅子上,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耳畔回响着朱瑙那一声叹气,心情难以形容…… 51、第五十一章 两日后。 陈武坐在茶馆的二楼窗口, 一边喝茶,一边盯着窗外看。 今日乃是公休日,茶馆里颇为热闹, 到处都是人, 不过二楼仍有个雅座的位置空着, 那是留给店内的熟客的。 陈武看了眼街上的影子。午时已经过去了,太阳开始渐渐向西, 依稀可判断出时辰。 终于,一道眼熟的身影在大路上出现,慢悠悠向茶馆走来。陈武立刻向窗子后头闪了一下,以免对方发现他。 那人并未看见陈武, 哼着小调,轻松地走进了茶馆。 …… 钱青进入茶馆, 一进门,几个熟人和店里的掌柜都纷纷跟他打招呼。 “嘿,老钱!” “钱兄,你来啦。” 钱青笑呵呵地一一回应。他是这家店的常客了,每逢公休日的下午都会来坐坐。他随口与众人寒暄了几句,又向掌柜吩咐:“还是老规矩。” “好嘞!”掌柜满口答应。 钱青便向楼上雅座走去。 陈武就坐在靠近楼梯的地方,钱青从他身边路过, 由于他一直低着头, 钱青并未注意到他,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便开始等待茶点。 店里跑堂的伙计从陈武身边经过, 被陈武低声叫住。 陈武向钱青的方向指了指,小声交代了几句。伙计了然,应道:“客官放心,包在我身上。” 陈武点点头,那伙计便跑开了。 …… 茶点还没上,楼下忽然响起一阵欢呼和口哨声。陈武忙探头往下一看,原来是个唱曲的姑娘登台了。凡高雅些的茶馆都会安排些唱曲说书的招揽客人,今日唱曲的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姑娘风鬟雾鬓,唇若涂朱,面若敷粉,长得好生漂亮。 店里有不少轻浮的客人,姑娘还没开始唱,口哨声和欢呼声就已不断。陈武收回视线,继续观察钱青,却见钱青竟然也扒着栏杆,眼睛发亮地盯着那姑娘看,笑得眼角叠起数道褶子。 陈武微微蹙眉。 欢呼声和口哨声在茶馆里响了一阵,那姑娘开始弹唱,庞杂的声音才终于渐渐小下去了。 陈武端起茶喝了一口,继续默默打量钱青。 为了能用最小的代价除掉朱瑙,成都府的打压派们处心积虑想要利用阆州的各股势力。虽然他们已经接连在百姓、厢兵、富商等多处地方受了挫,可他们仍然没有放弃把心思动到阆州府的官员身上。 据他们先前的调查所知,朱瑙当上廊州牧后,虽然启用了一些新的官吏。但仍然大量沿用了以前宋仁透留下的班底。同时他也对这个班底做了大幅度的调整的,有些人被提拔,有些人被打压。其中被打压得最厉害的人,当属钱青。 当初在宋仁透的手下,钱青可是主簿,掌管府中机要事务,权力极大。可自从朱瑙来了以后,他被贬去统管税务,瞬间降级不少。只冲着这一点,钱青就必然会对朱瑙有所不满。 而且钱青做过主簿,在州府里有相当的势力。如果能够拉拢他,让他站出来振臂一呼,很有可能能将州府中所有对朱瑙不满的官员都带动起来! 因此,成都府的官员们便将注意力重点放在了钱青的身上,暗中对他做了不少调查。昨天晚上,陆甲找到陈武,请他今天来见钱青,探一探钱青的口风。 想到这里,陈武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他其实并不算打压派的人,而陆甲之所以把件事拜托给他,一来是因为他的官职更高,他出面更能表达成都府的诚意;二来,由于打压派之前闹出了一系列的笑话,打压派与拉拢派矛盾日益加深,陆甲已被徐乙派人严加盯梢,难以脱身,才不得不委托陈武来帮忙。 陈武接受了他的委托,此刻也确实已经坐在了茶馆里,可他的心情颇为微妙。这种微妙,从几日前他们的客栈被阆州百姓围住就开始了。 在此之前,他之所以倾向打压派,与他的阵营派系无关,只与他的个人喜好有关。当他第一次听说朱瑙冒领阆州牧的时候,他简直吓坏了。也叫他不是府尹,他要是府尹,一定立刻派人把这个疯子拉去菜市口砍头! 后来他虽然听说朱瑙治理山贼有功,但这并没能减少他的反感。如果有功就能抵罪,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如果多来几个朱瑙这样的人,天下还不大乱了? 可直到他进入阆州,当他看到虽不富裕但井然有序的阆州城;看到那天老百姓对成都府群情激奋的样子,又看到百姓对朱瑙爱戴拥护的样子,他的内心不由得有一点动摇了。 倒不是说他就接受了朱瑙这个假官,但是这两天来,他总是控制不住回想起那天围客栈时老百姓脸上愤怒的神色和朱瑙的那声叹气,让他如鲠在喉。 他今天接受了陆甲的委托,来会钱青,并不是他想为打压派出多少力。而是他满心的好奇。他很想亲口问一问钱青,你明明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官员,到底中了什么邪,会跟着朱瑙这么个妄人做事呢? 这时候,跑堂终于端着钱青的茶点上来了。 “客官,你点的东西来啦。” 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和几盘点心在钱青的桌上放下,钱青提起茶壶给自己到了一杯,喝头两口的时候还没觉得,喝到第三口的时候忽然一愣,终于察觉到不对,忙叫住还没走远的跑堂。 “哎,跑堂,你是不是上错茶了?” 跑堂闻声忙跑了回来:“客官,怎么了?” 钱青指着自己的那壶茶水:“这是十五年的陈茶吧?我不是早换成新茶了,你们该不是忘了吧?” 跑堂笑道:“没上错。这是那位客官送你的。”说完往陈武的方向指了指。 钱青回头一看,这才终于看到坐在不远处的陈武。他顿时惊呆了,好半天才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陈、陈使君?” 陈武冲他笑了笑,端起自己桌上的茶水走了过去。 “钱兄,我出来喝个茶,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这可真是缘分。”陈武自说自话地在钱青对面坐下,“既然碰上了,闲聊几句,不打扰你吧?” 钱青僵硬地笑了一下,也坐回椅子上:“不打扰,不打扰。” 陈武道:“那就好。” 其实这场相遇明摆着不是巧合。陈武送给钱青的茶是十五年以上的陈茶,也是钱青去年以前最爱点的茶,只是从今年起,他开始改点两年以内的新茶了。不为别的,陈茶虽香却贵,新茶虽涩却便宜。今年他被撤掉了主簿一职,俸禄降低了不少,喝的茶品自然也只能降了。 这一点能被陈武知道,显然陈武事先调查过他的喜好,这一壶茶就是对他的示好。 果不其然,陈武下一刻就开始套话了:“钱兄,这几日我们来访,可辛苦你们了。” 钱青忙道:“不辛苦,不辛苦。” “我看你方才进来的时候,与店里许多人都打了招呼。你是这间茶馆的常客?经常来吗?” 钱青拘谨地答道:“平日不大来,只有公休日才来坐坐。” “这样啊……你是不是操持公事,十分繁忙?” “前阵子的确忙一些,秋收结束就闲了许多。” “哦。”陈武意味深长地看看他,“钱兄,不知你现在在阆州府是负责什么事务的?” 钱青小心翼翼地有一句答一句:“我现在是负责统管税收的。” 陈武挑了一下眉:“统管税收?我若没记错,你以前应当是阆州府的主簿吧?” 钱青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 陈武道:“是不是从朱州牧上任之后,调动了你的职务?不知新的职务你可还适应?” 钱青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并不傻,他隐隐察觉到了陈武的用意,斟酌再三,谨慎地答道:“还、还行吧……” 陈武皱了下眉:“什么叫还行?究竟是适应,还是不适应?”他生怕钱青不明白,又善解人意地补上一句,“你若有什么不适应,大可以同我说说。” 钱青默默掬了把冷汗:“那个……就是……时间久了,还行吧……” 这下陈武的眉头挤得更用力了。他的这个问题已经暗示得非常明显。假若钱青说一句不适应,便代表他对现在的职务有所不满,也可以说,他对朱瑙是有怨气的,那后面的谈话大家便有了相当的默契;而他若答一句适应,便表示他已经接受了现状,无心改变。但是他采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陈武抿了抿唇,把话说得更明白了:“钱兄,其实我以前听说过你的一些事迹。据我所知,你是个颇有才干的官员。朱州牧对你的调动,让不少人觉得可惜……不知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钱青整个人绷得笔直,却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怔了一怔。 陈武仔细观察着钱青,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 片刻后,钱青终于犹犹豫豫地张嘴,可是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陈武心急不已,用眼神鼓励他赶紧开口。 终于,钱青开口,问出了一个让陈武始料未及的问题:“陈使君……你听说了我的哪些事迹?” “……啊?” “你说,听说了我的一些事迹,觉得我颇有才干……你听说了我哪些事迹呢?” 陈武:“……” 那句不过是个客套话,这个问题他还真答不上来。他赶紧绞尽脑汁地回忆他听说的所有跟钱青有关的信息,想随便掰扯几句。然而许是他沉默了太久,还没等他掰扯出来,钱青先苦笑了一下。 “……抱歉,当我没问吧。” 陈武:“……” 气氛瞬间就变得十分尴尬了。 钱青垂着眼不作声,眼神飘忽,陈武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失落、心虚、紧张、以及……为难。 可能是因为自己也经常有类似的体会,陈武本能地察觉到,钱青的支支吾吾和语焉不详是,似乎是因为他两边都不想得罪…… 陈武忽然有些意外了。 在成都府的时候,他自己也经常陷入两难的境地之中。人不可能总是中立的,难免有个倾向。可因为不想得罪人,大多时候不能明确地表明立场。对于他自己倾向的那一方,他可以透点口风,适当地表露一下自己的倾向。对于他不倾向的那一方,他则只能敷衍推脱,语焉不详。而刚才钱青答他话的态度,很像后者。 ——也就是说,钱青之所以不肯把话说白,很可能是因为不想开罪他们成都府。但他内心真正倾向的一方,却是朱瑙! 这个结论让陈武大吃一惊。钱青可是真官,朱瑙却是假官,他的真主簿被假州牧给罢免了,他心里难道没有怨恨?这不可能! 陈武已经按捺不住,上身前倾,比刚才提问时更急切了几分:“钱兄,你觉得朱州牧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让钱青微微一怔,脸上为难的表情更明显了。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亦观察着陈武的神色,回答道:“朱州牧这人,有一些……有很多不足之处……比如他做事,比较,比较,不守规矩,嗯,不守规矩。不过……他其实很……比、比较有才干……” 陈武:“……” 前半句话并不重要,后半句话才是真心话。 陈武的心里有点发凉,重新靠回椅背上,沉默。 钱青已满头大汗。 良久,陈武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觉得他很有才干?” 钱青谨慎地轻轻点了下头。 陈武的眉头拧得要打结,语气可笑:“就因为他有才干,这大半年来,你们阆州府的这些官员就跟着他做事?他的来路出身,你们就一句不问?!” 这话就比刚才的试探重多了,甚至有了问罪的意思。钱青吓了一跳,立刻紧张得正襟危坐:“不、不是……” “不是什么?!” 钱青张了张嘴,又哑然,汗一颗颗往外冒,话却一句说不出来。 他这态度让陈武更加不满,手指用力地叩了几下桌子:“钱青,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钱青哑口无言。 两人僵持良久,茶馆里忽又爆发了一轮激烈的喝彩和掌声。楼下的歌女唱完一曲,客人们兴奋不已,嚷嚷着要她再唱几首。 “好,好极了!” “好听,再来几首!” 听到喝彩声,钱青不由得往楼下瞥了几眼。歌女抱着琵琶起身向堂客们鞠躬,视线投到楼上,正与钱青撞上。歌女笑吟吟地向钱青行了个礼,钱青紧绷的脸亦松弛了几分。 等欢呼声渐渐小下去,钱青把视线收回来,架势没有方才那么拘谨了。 陈武揉了揉额角,口气亦松弛了几分:“那歌女长得着实漂亮,唱得也的确不错。” 钱青点头:“她唱的的确好,她的琵琶亦是我见过的歌女里弹得最好的。今天茶馆里的客人大都是冲着她来的,毕竟她已经一年多没登台了。” 陈武微微一怔:“一年多没登台?为什么?” 钱青默了默,叹气苦笑:“前两年阆州流民泛滥,山贼为祸,治安极差,常有命案发生。去年有一名歌女在茶馆被人调戏,言语上起了冲突,就被人当场砍死在台上。后来整整一年的时间,各家茶楼酒馆里都没有女子再敢登台了。” 陈武:“……” 他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钱青忽然深深吸了口气:“使君,你问我是怎么想的……你想听实话吗?” 陈武愣了愣,忙道:“你说。” 钱青舔了舔嘴唇,又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朱州牧……不,朱瑙这个人,寡廉鲜耻,胆大妄为……他是个疯子!从他第一天拿着官印闯进州府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疯子!” 他顿了顿,又道,“你说我们不问他的来路身世,就帮着他做事……那时候他是带着一队带刀武士闯进来的,谁敢多问呢?” 陈武不由一惊。这可是朱瑙的罪证!他正要细问,钱青却接了下去:“一开始,我们都是被他强迫的。……也可能不是吧。我不知道。如果那天他们没有拿刀,我们是会把他赶出去,或是还是会听他的……” 陈武听得莫名其妙。阆州的官员们到底是不是被强迫的? 这时候,钱青忽然抬起眼来看着他,眼里有种很深的、难以描述的东西。 “陈使君,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问你,你有没有坐在官府里做事的时候,山贼突然闯进官府烧杀抢掠?你有没有亲眼见过同僚的尸体?你有没有见过府库里的银子和粮食都被山贼抢了,怎么写信也没有人理?你有没有试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 陈武哑然。 钱青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扫视四周。美丽的歌女已坐下继续献唱了,茶馆里的客人们喝着茶、吃着点心、聊着闲话,难得的公休日,每个人的脸上写着轻松惬意。 他垂下眼:“这间茶馆我几乎每周都来。你们今天来,见到的是这样,可半年前,一年前,都不是这样的。” 陈武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来。 桌上再一次沉默,片刻后,再次开口的人还是钱青。 他小声道:“使君,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朱瑙是个疯子,我知道,他犯的是杀头的死罪。我也不想被牵连,我也很怕死,可如今这个世道,如果官府里还是宋仁透那样的昏官,是我这样的庸才,死真的很容易。我亲眼见过很多了……” 他深深地看着陈武:“你不用许给我什么好处,我只想问一问。使君,如果没有朱瑙。成都府,朝廷,还能给阆州派来一个比他更能干的州牧吗?” 陈武与他对视,片刻又避开他的目光,继续沉默。 他忽然之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茶馆里依旧热闹着,跑堂的伙计托着热水壶,挨桌给客人们添加热水。慷慨的客人们往他的托盘里扔进铜板和碎银,那是打赏给歌女的银子。 跑堂的添完邻桌,来到钱青与陈武身边:“客官,要加点热汤吗?” 钱青摇了摇头,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放进托盘里。跑堂的眼睛登时就亮了,忙替歌女连声道:“谢谢客官,谢谢客官!” 钱青勉强冲他笑了一下,跑堂伙计便朝下一桌去了。 “使君,若无他事,我先回去了。”钱青小声道。 陈武终究没再说什么,轻轻摆了下手。钱青起身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快步下楼去了。 钱青走后,陈武喝完了杯中的茶,起身走向还在给客人添茶的伙计,亦从袖中摸了一锭碎银放入托盘,转身离开了茶馆。 52、第五十二章 晚上, 陈武回到客栈。 进客栈的时候,正碰上徐乙和几个人坐在客栈大堂里说话。看见陈武进来,徐乙等人的脸色电视不大好看。 这两天徐乙和陆甲闹得十分厉害。其实原先按照徐瑜给他们的命令, 他们大可不去管陆甲那些人, 让朱瑙知道成都府内并不统一, 反倒有助于徐瑜个人和朱瑙打好关系。可问题是,他们也没料到陆甲等人会做得如此过分, 弄到了阆州百姓聚众闹事的程度。再这么下去,也不必分什么拉拢派和打压派了,只怕整个成都府在廊州官员和百姓心中的形象都要一败涂地。因此他们不能再袖手旁观,这几日对陆甲等人严防死守, 生怕它们再弄出什么幺蛾子。 然而陆甲是被他们盯住了,却没料到, 今天一大早,陈武说是下楼吃个早餐,吃完就没再回来。这陈武从一开始屁股就坐偏,如今是偏的越发厉害,全然将自己当成了打压派的一员。今日八成也是帮着陆甲他们出去做事了! 徐乙讥讽道:“陈功曹回来啦?你出去一天不见人,我们还担心你在阆州迷路了呢。” 陈武像是没听出他的讥讽,态度意外的平和:“我去城里逛了一圈。” 徐乙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讽刺:“逛一圈都逛了这么久, 看来陈功曹这一圈逛得很有收获吧?” 陈武垂下眼, 轻叹道:“是啊,很有收获……” 徐乙:“……” 这家伙怎么回事?怎么一副不对劲的样子? 陈武却没再说什么,温和地冲他们笑了笑, 随后上楼去了。 他刚回房没多久,陆甲就过来敲门了。 陈武把房门打开,陆甲迅速进入屋内,把门关严。他皱着眉道:“陈功曹,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陈武道:“我去城里逛了一圈,四处走了走,看了看,耽搁了点时间。” 陆甲皱眉,莫名道:“我们这几日不是成天在城里逛么?” 他们出使阆州,考察阆州的各项情形既是他们的公职,也是他们的私心。这几日他们没少自己逛、被阆州府的官员带着逛,全城都走过一遍了,陈武自己一个人去瞎逛什么? 陈武道:“只是忽然想看看百姓的生活罢了,也没什么。” 陆甲并未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只顾急着问道:“陈功曹,你今日可见到钱青了?与他谈得如何?” 陈武“唔”了一声,垂下眼给自己倒茶:“见到了。此人怕是派不上用场。不只是他,阆州府的官员的主意,恐怕都不好打了。” 陆甲一惊:“这话怎么说?难道他和朱瑙竟是一路的?” 陈武将茶壶放回去,用茶杯盖子撇着茶沫:“也不是。只是朱瑙对他们的看管十分严酷,所有官员的家属都被朱瑙派人控制住了。一旦有官员胆敢背叛他,他们的家属便有可能遭殃。因此他们是不敢违抗朱瑙的。” 陆甲愣住。他们原想着阆州府的官员胆敢与朱瑙沆瀣一气,他们大可用与朱瑙同罪的方式来威胁恐吓他们,总能撬动几个胆小怕事的官员。然而却没想到,朱瑙如此狠毒,竟然拿家人的性命胁迫官员?!如此一来,他们的计划便不好展开了。贸然行动,很可能消息反而传进朱瑙耳朵里去。 陆甲双眉紧锁,恶狠狠地用拳头砸了下桌子:“可恶!” 想了想,又道:“我们可以想想办法,把他们的家属都营救出来!” 陈武摇头:“我们若有这个本事,还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来推翻朱瑙么?” 陆甲怔了怔,继续骂骂咧咧。他们的确没有这个本事,这些官员的家人可不是小数目,就算他们能救出一家两家,还有本事全给救出来么?他们要是能在阆州安排这么多人手使唤,哪还需要去挑拨阆州的官员? 陆甲心烦气躁地狂拍桌子:“难道就没有办法好好收拾这个朱瑙么!” 哐哐的响声吵得陈武头疼。他揉着太阳穴道:“陆兄,我今日很累了,我想早点休息。” 这是一句逐客令,陆甲只好尴尬地停下手。他见陈武一脸疲惫,的确没兴致再跟他继续讨论。只得道:“那好吧……你早点休息,我们回头再说。”说完不敢再多打扰,气急败坏地推门出去了。 陆甲离开之后,陈武简单梳洗一番,很快就上床休息了。然而一夜无眠,便只有他一人知晓了。 ===== 公休日结束后,钱青返回阆州府。 早上开完晨会,官员们自去做事,朱瑙亦打算返回后院。走了没一半路,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钱青一路小跑追上来了。 朱瑙停下脚步,钱青追到他跟前,躬身行礼:“朱州牧。” 朱瑙道:“什么事?” 钱青咬了咬嘴唇,纠结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朱州牧,昨日我去茶馆喝茶,正好……正好偶遇了成都府的那位陈功曹。他找我聊了一会儿。” 朱瑙挑眉,略有些意外。他意外的不是陈武会去找钱青。而是钱青竟然会主动把这件事告诉他。他问道:“陈功曹找你聊什么了?” 钱青吞吞吐吐,措辞十分小心:“他来找我……找我打听朱州牧的为人。以及……成都府那里,或许,对朱州牧有一些……误解,和……不满。” 昨天钱青纠结了一整晚,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朱瑙。其实从保全自身的角度来说,他必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给朱瑙通风报信,既得罪了成都府。在朱瑙这边,也未必能讨到好,弄不好反而招惹一身猜忌。可是他思前想后,那成都府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虽未答应陈武,可或许其他人会答应。万一成都府真铁了心要治朱瑙的罪,若朱瑙能提前有个准备,以他的聪明才智未必不能躲过一劫……终究,他还是顶着压力来了。 朱瑙“唔”了一声:“是么?” 钱青点了点头,手指因为紧张,已用力攥住衣摆。 话一出口,他就已经后悔了。他说得这么语焉不详,朱瑙肯定会起疑心啊!可有些话他实在不敢说得太明白,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他心里无比纠结,既不想朱瑙出事,却也不想成为共犯。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朱瑙既没有追问他们交谈的详情,也没有询问任何会让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他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温和地开口:“钱青。” “啊?” 朱瑙问道:“当日我撤了你的主簿,你可会不高兴?” 钱青吓一跳,忙道:“下官不敢!” 朱瑙笑了笑:“你照实说就是。不必担忧,即便你说不高兴,我也不会将主簿一职还给你的。” 钱青:“……”不加后半句,他可能会更高兴一点。 过了片刻,钱青方才小心地开口:“下官没有不高兴……真的没有。人人想要高官厚禄,下官也想。可是历经一劫,下官便知,职权与责任密不可分,我自知无大能,实在不敢再担大任……如今这职务,倒比当日做主簿时更得心应手,轻松自在。” 若说他从前尚有几分骄傲自满,然而一封招安令后,阆州大乱,屠狼寨杀进州府,他便是不想清楚也不得不清楚自己的斤两了。他在升任主簿之前,就是统管税收的官员。后来是因做得好,才一路被擢升至主簿一职的。如今被朱瑙贬回原职,的确要比做主簿时顺手得多。 朱瑙打量他片刻,又道:“回头将你理好的账簿和改革意见整理好,一起送来给我看看。” 钱青一愣:“哎?” 朱瑙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他当初将钱青贬去做税务官,不仅仅是因为钱青的招安令犯下大错,也是因为听了他们复刻的谈话,他发现钱青在州府的税收一事上是有清醒认识的。如今钱青沉淀了一段时日,既有自知之明,又更彻悟为官的本质,此人未必不可着意培养。 朱瑙道:“你去做事吧。” 顿了顿,又微笑道:“多谢。” 钱青愣在原地。良久,他向朱瑙行了一礼,转身回二堂去了。 ===== 转眼,七日的时间就到了,成都府的送礼队伍要离开阆州,返回成都府去了。 队伍出城的那天,朱瑙带着阆州府的官员们亲自前来相送。 一路上,陈武都很沉默。不同于来时的趾高气昂,他如今的沉默是一种心情复杂、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沉默。 队伍到了城门口,朱瑙一扬手,身后涌出一支队伍,牵着几匹驴骡,抬着几口箱子。 朱瑙道:“使君,为感谢成都尹的表彰与仁厚,这是我为成都尹备的回礼,烦劳使君替我带回。” 礼尚往来,这本就是规矩,若朱瑙什么也不准备,倒显得他不会做人,或者太过傲慢了。陈武没说什么,回头点了几个人,示意众人将礼收下。 送到城门,之后官兵仍会护送一段,朱瑙却不会再送了。朱瑙带着众官员向陈武等人行了一礼:“恭送使君,一路平安。” 陈武的手下牵来马匹,要扶他上马。他一脚踩上马镫,犹豫片刻,却又把脚收了回来,转身走到朱瑙面前站定。 “朱州牧。”他神色复杂地开口,“人终究是要走正道的。” 朱瑙眉峰一动,笑了。陈武的这句话,不像是一句警告,更像是劝诫,或说是无奈的发泄。 朱瑙坦然与他对视,平和地道:“使君可曾走过别的道?” 陈武一怔:“什么?” 朱瑙道:“从阆州回成都府,有三条大道可通,十五条小道可走,无路之路更是不计其数。使君若有机会倒可试一试,沿途的风光同样别有一番风味。” 陈武:“……” 他深深看了朱瑙一眼,心中思绪万千,嘴唇蠕动,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他缓缓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走回去,翻身上马。 “走吧!” 一声令下,队伍开拔,成都府的队伍缓缓走出城门,向辽阔的大道走去,扬起阵阵烟尘。烟尘之中,几人回首,几人摇头,几人附耳交谈,最后渐渐远去。 朱瑙站在城门口,望着前方远去的人马,神色平静。直到队伍走远,他扭头小声吩咐身旁的惊蛰。 “你去通知城内的商贾,召集他们三日后在集福楼集合,我有事与他们商量。” 惊蛰领命,低声道:“是,公子。” 当朱瑙带着送行的队伍转身回州府的时候,惊蛰悄无声息地退出人群,奔着城里去了。 53、第五十三章 成都府官员走后的第二天清晨, 农户们扛着农具从房里出来,正准备去田里干活,忽见官吏正在村口张贴公告。 众人连忙围上去看。 “写的啥?识字的给念念。” “哟, 是悬赏告示啊。” “啊??怎么又有悬赏??难道又有山贼了??” “不是不是, 你等会儿让我看完……” “征集提高田产之法, 无论选种、育苗、农具、水利……有任一改良方法者皆可呈报州府。一经采纳……哇!即可免除一年赋税徭役哎!” 公告的内容在农户之间传开,众人立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只要能提高田产, 什么方法都行?” “只能是方法?有意见能提不?我觉得咱村的水利修得不好。要是能整修一下,肯定能增产。” “对了,咱大哥上回自己改的犁具,用了以后犁地不是更快了么?这个能去报给州府么?” “别说了, 赶紧去吧。万一让别人抢先,免税的机会可就没了!” 看完公告的老百姓们赶紧回家和家人商量去了。 …… 上午, 虞长明被朱瑙叫了过去。 进屋之后,虞长明拉了张凳子在朱瑙对面坐下,道:“我看到你让人去贴的公告了,确实是时候开始督农劝桑了。” 山贼之乱平定了,百姓回归土地,下一步当然是要想办法让百姓富裕起来。百姓富裕了,民生才会安定, 州府也才能有钱。要不然一味地横征暴敛, 只是竭泽而渔。况且泽还未竭,鱼就会跳起来造反。 而且农桑之事,有时官吏插手太过, 只会适得其反。老百姓天天种地,当然比坐在官府里的官员更有奇思妙想、秘法窍门。只是百姓有时藏私,有时无力做大,此时由官府出面征集推广,就能起到推波助澜的效果。 朱瑙道:“你不也在山里种了几年地和茶么?可有总结出什么增收妙法?” 虞长明想了想,道:“算有一些吧。回头整理一下,一并交给你。” 朱瑙点头:“好。” 虞长明道:“对了,你找我来是什么事?” 朱瑙于是抽出一张地图交给他。虞长明接过看了看,只见地图上点点画画,没太看明白:“这是什么?” 朱瑙指了指图上的几条画线:“这些标的是齍脉。”又指了几个画点处,“这些是适合开凿盐井的地方。” 虞长明立刻明白了:“你让我带人去开盐井。” “嗯。你有经验,此事交给你负责最合适。” 打从朱瑙上任之后,立刻找了能人去勘查州内所有齍脉所在。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已经把全州齍脉的位置都摸清楚了,哪里适合开盐井也都选好点了,接下来就等虞长明带人去开挖。 虞长明又拿着地图端看了一会儿,问道:“急么?” “急。最急的就是这个事。”朱瑙摇头叹气,“唉,缺钱啊!” 虞长明怔了怔,噗嗤一乐,把地图卷了起来。认识朱瑙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从朱瑙口中听到“缺钱”两个字。看来要养活这么一大州人的人,就算是朱瑙也有犯难的时候。 他拿起卷好的地图扬了扬:“行了,知道了,我今天就带人去看看。看好以后就尽快开工。” 朱瑙点了点头:“去吧。缺什么就来找我。” 虞长明把地图收入袖中,转身出去了。 ===== 两日后的午时,阆州城里富有的商贾们在集福楼汇合。 众人都到了,朱瑙还没来,人们便率先三三两两地交谈起来。 “刘兄,最近生意不错吧?你去年盘出去的那间铺子,上个月是不是又盘回来了?” “嗨,别说我了。王兄,你最近也挺好吧?我可听说你在渝州签了笔大生意。” “哈哈,彼此彼此。” 这几个月来,这些商贾们的生意大都好转了不少。原因倒也十分简单。一来山贼被剿灭,原本阻塞通行的各条山路都被打通了,他们无需再向山贼缴纳高额的买路费,成本开支大大节省,运货的效率亦高了不少;二来,由于今年颁布的减税令,阆州百姓手里有闲钱余粮了,他们有钱购买商品,商人自然也就赚到钱了。可以说,他们生意的好转都拜朱瑙所赐。 也有人小声议论前几日成都府使者的事。 “哎,话说上回成都府来的人找你们了没有?” “找了。我打了几个哈哈,给他们敷衍过去了。我可不希望他们把朱瑙弄走。” “当然了,谁希望啊?朱瑙要是走了,新来的州牧能承认咱们之前的约定么?” “肯定不能啊。没准连借的钱都不还我们了!” 之前他们把钱借给了州府,也就跟朱瑙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这已经不光是钱的事了,因为他们借钱,朱瑙许了他们一些政策上的好处。这些好处一旦朱瑙不在了,新的官员是肯定不会承认的,没准还会因为他们资助前任州牧给他们穿小鞋。就冲着这一点,他们也非得跟朱瑙同仇敌忾不可。 今日城里的几位纨绔也在被邀请的行列之中。此刻,几名纨绔亦聚做一团,讨论着朱瑙最近的政绩。 “别说,咱从前还真是看走了眼。谁能想到朱瑙真这么有本事,把阆州治理得这么好?我表兄前两天来阆州,来了都不敢相信这是阆州,还以为自个儿做梦呢!他都想卖了他渝州的生意到这儿来投奔我了。”一名纨绔子弟道。以前他们聚在一起总是说朱瑙的坏话,现在朱瑙不和他们竞争了,他们才终于正视朱瑙的能力。 “哎,你们看走眼,可别带上我。”张翔迫不及待撇清关系,“我可从一开始就知道朱瑙厉害。不过他能厉害成这样,也有点出乎我意料了。” 几人连声嘘他。张翔的确是他们几个里面最承认朱瑙本事的人,不过以前大家聚在一起,他也没少跟着说朱瑙的坏话就是了。 李绅哼哼道:“朱瑙么,确实有点本事。不过你们这么吹他也太过了吧?” 众人回头看向李绅,调侃道:“哪里过了?连你都不说他坏话了,他还不够厉害么?” 李绅讪讪道:“少来!” 众人哈哈大笑。 李绅最近这段时间也挺扬眉吐气的,身上花花绿绿的袍子又穿起来了,腰板又挺直了,显然是赚了不少钱。他除了和其他商贾同样的原因之外,还有一点特殊的原因:原本他和朱瑙一样都是做药材生意的,自从朱瑙当了官,忙得分身乏术,店铺虽还开着,却都交给别人打理了,生意自然不如从前。他的生意差了,李绅的生意便又好了不少,把当初亏在麦秸上的钱都赚回来了。 不多时,朱瑙终于来了。 他一出现,原本交头接耳的商贾们连忙起身相迎,一个个满脸堆笑,无比热情。 “参加朱州牧。” “朱州牧,你近日怎么消瘦了这么多?必定是为百姓殚精竭虑,辛苦操劳。敬佩,敬佩啊!” “我带了几株人参来,朱州牧一会儿带回去,好好补补。朱州牧养好身子,阆州的百姓才有福祉啊!” 众人一个个马屁拍得震天响,朱瑙好笑道:“大家不必客气。你们最近生意可还不错?” “托朱州牧的福,好得很。” “多亏朱州牧平定山贼,朱州牧真是我等的再造父母啊!” “朱州牧有空来我店里坐坐,我那里有今年的新龙井,香得很。” 商贾们嘴上都跟抹了蜜似的,甚至都把朱瑙捧成父母了。先前朱瑙管他们借钱的时候,他们还满怀戒心,现在朱瑙屁股坐稳了,他们的态度自然完全不一样了。 朱瑙抬起手,制止了众人了恭维:“好了,有时间我会去坐的。今日还是说说正事吧。我请诸位来,是有一件要事想跟诸位商量。” 众人忙止住话头,等着他说。 朱瑙道:“我想和诸位一起做生意,开粮行。” “粮行?”众人愣住,面面相觑。 在座的都是阆州城内有钱的商贾,各行各业的都有,有开药铺的,有开茶馆的,有做珠宝香料生意的,大都不跟粮食沾边。有真正做粮食生意的,听了这话一下就紧张起来了。什么意思?朱瑙这是要跟他抢生意了? 开粮铺的郑天第一个开口:“朱州牧,这是什么意思?” 朱瑙笑道:“郑老板放心,我不是要抢你的生意,而是要扩大你的生意。而且我希望大家都能一起参与。这样咱们的生意才能做得更大。” 屋里没人说话。都一副傻眼的表情。 还是郑天硬着头皮继续发问:“我不明白朱州牧的意思。怎么叫一起参与?怎么做大?” 朱瑙悠然道:“便是字面的意思。诸位都已经商多年,积累颇厚。你们有各自的商队、有走通的商路,有各地的商铺,还打点过各州的官吏。不过一人之力终究有穷。我们若能通力合作,必定能将生意开拓至整个成都府八州,创办蜀地最大的大字号粮行。” 众人不可思议地打量朱瑙,想确定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说笑的。然而他说得这样有板有眼,没道理把所有人召集起来为开个玩笑,显然他很认真。 这就让众人有些吃受不住了。都知道朱瑙为人妄诞,但这也太想一出是一出了吧?! 有人忍不住道:“朱州牧,你没在说笑?” 朱瑙将目光投向他:“当然。” 那人一阵牙酸:“这……这未免……未免有点儿戏了吧。我等虽有积累,可亦有自己的生意要经营。我们的商队要走我们自己的货,我们的商铺要卖我们自己的货物,我们的资金亦在我们自己的生意里周转。便能出上力,恐怕能出的力气也有限。朱州牧总不会要我们把手里好好的生意折了,都去经营粮食吧?” 如果朱瑙真敢提出这种要求,那就太得罪人了,大家也势必不肯同意的。 立刻有人出声附和:“是啊。我听朱州牧的意思,是要到整个蜀地开粮食?可各州本就有各州的商人,我等都是阆州人,即使在别州有些势力,可大部分势力还在阆州。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便我们愿意出力,也未必真有本事把生意做到各处吧?” “没错。朱州牧是否还要再想想清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示了担忧和不理解,几乎没有人同意朱瑙的提议。朱瑙不慌不忙,等众人全都说完之后方才缓缓开口。 “我的确想把生意推及成都府各州。不过此事难以一步登天,我不强求诸位倾全力参与,只希望大家有多少力便出多少力。至于其他各州原来的粮商……据我所知,整个成都府内,做粮食生意的都是些小商贩吧?” 无人反驳。 成都府自古以来就是天府之国,粮食丰产,大多百姓可以自给自足,无需靠商人转输买卖,因此全蜀境内的确没有一家大字号的粮铺,所有粮商都是自成一家的小商贩。也就是这几年,天灾频仍,吏治**,流民四起,蜀中才出现了多地缺粮的状况。 郑天道:“即便没有大字号,可他们经营多年,根基已深,我们又凭什么能抢占他们的生意?” 朱瑙道:“凭我们价廉物美。我们进驻各州之前,查好各地粮价,我们的定价,一律比他们低半至一成。另外所有粮食出售前须仔细挑选,潮货、霉货、劣品一律不得掺杂其中,我们只卖良品。” 此言一出,商人们顿时炸了锅。 “售价低廉,还要精挑细选,那我们的利润从何而来?” “得了吧,要是这么做生意,哪还有利润可言,非得赔死不可!” “朱州牧,这我就不明白了。你究竟是想做生意,还是想博取口碑名声?若是后者,我们虽不反对,却难以参与。我等毕竟是商人,不能做赔本的买卖。” “是啊是啊!” 面对众人的质问,朱瑙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慢慢喝茶,等众人激动的情绪平复,他才放下茶杯:泰然道:“诸位经商多年,应当有经商的头脑与眼光。若此事能成,我等便可垄断全蜀粮食经营,诸位难道还怕无利可图?” 满座一愣,再次哗然! 垄断蜀地的粮食经营??朱瑙竟有这么大的野心!!! 立刻有人道:“这……这怎么可能!” 有人想了想,胆战心惊:“若真能垄断……即便前期亏些银钱,往后却有巨利可图啊!” 有人更加直白地发问:“朱州牧,你把话说得这么大,可有几分把握?” 朱瑙笃定道:“把握自然有。方才已说了,府内各州经营粮食的都是些散兵游勇的小商小贩,凭我们一二人之力,或许难以兼并吞没。可若我等兼力合作,我不明白,此事到底有何难处?” 众人哑然。道理上来说,的确是这样没错。 又有人道:“朱州牧,为什么非要做粮草生意?稻谷价贱,利润低廉。真要我们通力合作,或许我们能做更好的经营……” 朱瑙却道:“欲长钱,取下谷。下谷为百姓生活所必须,虽利润低位,却可以多取胜,且无滞销可能。再无比此更好的经营。” 那人还想说什么,朱瑙却道:“此事我意已决,无需另议。有其他想法,倒可说来听听。” 那人见他口气坚定,也就不再出声了。 大堂又哄闹片刻,竟然渐渐安静了下来。 方才那些垄断、大字号的话若由旁人说出来,人们必定会嗤之以鼻,觉得他胡言乱语。可这是朱瑙啊!一件惊天大事,朱瑙说的如此云淡风轻,说得仿佛是掸一掸身上的灰这么简单,可是,朱瑙或许真的有本事把事情做得也如同掸衣那么轻松简单? 商贾们过了抗拒阶段后,就都有些蠢蠢欲动了。 朱瑙见反对之声渐轻,不少人已露出感兴趣的样子,不由笑了笑,道:“诸位若看得起我,便与我试一试。你们回去整理一番,写一份可出资金、可打通的商路、能调集的人手与商铺等信息给我,我亦会出具一份详细计划给诸位。我不会让诸位冒太大的风险,我们可先从邻州试水,若能成事,诸位可酌情再增加投入。若是不成,及时止损便是。自然,若有人不愿参与,我也不会强求。” 众人默默相视。若想立刻将生意推及全蜀,的确有些冒进了。先从一两州试水,众人投入有限,不影响原本生意,又能分摊风险。而一旦成了,前景十分惊人。怎么想都觉得值得一试啊…… 54、第五十四章 几日后, 商贾们拟好自己能够出人出资的详情,接二连三地送到朱瑙手中。朱瑙一收到众人消息,立刻着手统计规划去了。 而另一边, 陈武带领的队伍经过数日的长途跋涉之后, 也终于回到了成都。 官府的后花园里, 袁基路正在看一群舞女跳舞。这群舞女身材曼妙,舞姿翩然, 尤其领舞的女子,杨柳细腰,眉目如画。她们随着乐声起舞,每一拍都像踩在袁基路的心尖上, 弄得他如痴如醉,心痒难耐。 他手一伸, 领舞的女子便如小鹿一般几下轻跳,扑进他的怀里撒娇:“袁府尹~” 一声娇滴滴的喊声把袁基路弄得五迷三道,迫不及待拱起猪嘴抱着舞女亲了起来。 于是当徐瑜和卢清辉走进后院的时候,正瞧见袁基路把肥爪子伸进女子舞裙里乱摸的一幕。徐瑜十分有定力,眼角抽了一下后仍然面不改色地往前走。而卢清辉直接把白眼翻到了天上,若不是尚存几分理智,他真想冲过去一脚把袁基路踹进湖里。 “府尹, ”徐瑜笑眯眯上前, “我们遣去阆州的人都回来了,还带来了阆州牧的回礼与书信。” “哦?”袁基路挥了挥手,示意舞乐队伍先退下, 却仍抱着领舞女不放,“那就让他们过来觐见吧。” 不多会儿,陈武等人抬着几个箱子过来了。 众人来到院中,放下箱子,向成都尹与两位少尹行礼。袁基录的手仍在领舞女腰间流连,逗得舞女咯咯直笑,他漫不经心道:“都起来吧。怎么样,路上还顺利么?” “托府尹的福,路上很顺利。” “顺利就好。见到那个朱瑙了吧?”袁基录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陈武不知该如何作答,犹豫片刻方道:“朱州牧是个……呃……不可貌相的人。” 这个回答让袁基录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连他怀里的舞女也好奇地盯着陈武看。 陈武舔舔嘴唇,实在是不知要怎么形容朱瑙这个人,于是忙指了指身后的箱子:“府尹,这是朱州牧送来的礼。”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朱州牧给府尹的书信。” “信?”袁基路道,“拿来看看。” 陈武忙上前将信呈上。 然而袁基路舍不得把手从舞女身上挪开,竟色眯眯地对舞女道:“美人儿,你瞧瞧这封信写的什么,告诉我听。” 此言一出,院子里所有人都呆住了。 卢清辉的脸瞬间黑了,冷声讥讽道:“你眼睛瞎了么?还要别人念给你听?” 袁基路被他骂习惯了,根本不在意,只当没听到。 那舞女左右打量,见袁基录是认真的,旁人也没有敢上来阻止的,倒真大着胆子从陈武手里拿走信看了起来。看了几段,她咯咯笑了:“府尹,写信的这人夸您呢。” “哦?夸我什么?” “夸您是国之栋梁,社稷之臣。还说早已仰慕您,但是事务繁忙,无法脱身来拜见您。”舞女一面说一面指给他看,“他说他会好好治理阆州,为您分忧解难。” “哦?”袁基路眼睛一亮,“朱州牧真这么说?他倒是个明事理的人。” 卢清辉呵呵冷笑:“原来瞎子还不止一个!” 徐瑜亦摸了摸嘴角,掩饰自己的笑容。如果袁基录都是国之栋梁,社稷之臣,那这国怕是已成废墟,社稷怕是已成乱泥了。 袁基录仍然对卢清辉的话充耳不闻,继续让舞女念书信。 朱瑙写来的这份信并不长,且全是一番虚与委蛇的客套之词,先是拍袁基录的马屁,又表表他对成都府忠心,再把他先前所有忤逆不敬之处全推给混乱的时局和山贼。除此之外,再无更多了。 袁基录看完信之后心情舒畅,又对陈武道:“这几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打开看看。” 陈武忙和众人将箱子一一打开。 朱瑙送来的礼物大都是些阆州特产,亦有一些金银玉器。除此之外,还有一幅画卷吸引了袁基录的注意。 袁基录道:“这是什么画?” 两名官吏忙将画卷展开,只见画上所绘内容是一名头戴高冠的男子坐于大殿之上,殿下百官跪拜的场景。再一看画卷名字,叫做《项城王平叛图》。 袁基录愣了一会儿,旋即乐了:“有意思,有意思!你们瞧瞧,他居然把我比作项城王。这马屁拍的,我都不好意思收了!” 所谓项城王,指的是前朝的一位能干的封疆大吏荣成。当初荣成到达封地时,他的封地混乱动荡,既有叛军蠢蠢欲动,又有夷人虎视眈眈。然而荣成凭借出色的治理才干,最终平定了所有的反叛势力,统一了自己的封地。朝廷为表彰荣成的功绩,封他为项城王。他平乱的故事亦传为民间的一段佳话。 袁基录得意道:“都说那个朱州牧是妄人,我看他倒是孝敬懂事得很。”又挑起怀中舞女的下巴,色眯眯道,“美人儿,你瞧瞧,这画里跪着的一群人,哪个是朱瑙自己啊?” 舞女笑嘻嘻道:“我又没见过那位朱州牧,我怎么认得出?我只知道府尹英明神武,那个朱州牧想必被府尹的风采折服,自然变得懂事了。” 袁基录大为高兴,用恶心腻人的语气调戏道:“美人儿,那你懂不懂事呀?” 舞女一滩水似的拱进他怀里:“奴家懂不懂事,府尹还不知道吗?” 袁基录哈哈大笑,又抱着那女子当众亲摸起来。 陈武等人面如死灰,大气都不敢喘;卢清辉恶心得快要吐了,起身就要走人;徐瑜看着那幅画,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好在袁基录见好就收,卢清辉还没走远,他总算把话题扯了回来,吩咐手下道:“这幅画本尹喜欢,找人裱起来,回头挂到后堂去。” 他刚才还说马屁拍得太过,他不好意思收。如今看来,实在没有半分不好意思。他的命令一下,也没人敢说什么,官吏们忙把画收起来了。 袁基录又问道:“你们这趟去阆州,瞧着阆州怎么样?那位朱州牧把阆州治理得好不好?” 陈武抬头看了眼几位长官的脸色,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阆州……虽不富裕,但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朱州牧也许……也许……有些才干吧……” “这么厉害?”袁基录吃了一惊。如今天下这形势,光是让百姓安居一条,便是极大的本事了。他不由惋惜道,“真要是个人才,只做州牧还可惜了。若有机会,让他来做少尹,辅佐本尹,不知能为本尹排解多少忧愁啊!” 此言一出,卢清辉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徐瑜亦愣了一下。 袁基录当着两位少尹甚至是手下其他官吏的面说这话,实在有点不给自家少尹面子。不过他这话更多是冲着卢清辉去的,徐瑜只是无辜受累罢了。毕竟卢清辉也素来不给他面子。袁基录并不是泥捏的人,脾气还是有的,只是他平日里懒得同卢清辉计较,也看在卢清辉的家世上没法与他计较罢了。难得有机会,他倒也乐得呛一呛卢清辉。 袁基录扭头看向自己的两位少尹,继续火上浇油:“你们觉得呢?嗯,清辉?”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以为下一刻卢清辉就要骂人发脾气了。然而卢清辉并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怔了一会儿,神色先是惊诧,旋即是荒唐,最终变得悲凉。 他深深地看着袁基录:“他做少尹?辅佐你?那样的人,他若真有机会出头,这世上还有你的位置吗?” 这回轮到袁基录愣住。 卢清辉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转身彻底离开了。 后花园里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连那舞女也趴在袁基录的怀里不敢作声。 片刻的僵持后,徐瑜起身,打破了沉默。他对陈武等人道:“你们先退下吧。” 袁基录摆摆手,也示意众人可以退下。陈武等人松了口气,忙抬着箱子退出了花园。 众人离开之后,后花园里便只剩下徐瑜、袁基录和舞女三人了。 徐瑜温声道:“清辉便是那样的性子,府尹不必与他置气。” 袁基录拍拍舞女的屁股,示意她从自己身上下去。他抓起边上果盘里的一个果子咬了一口,笑道:“我跟他置什么气?我就是故意膈应他。看他吃瘪,我心里高兴!” 徐瑜嘴角一抽,呵呵干笑两声,不予置评。 袁基录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是冷的:“他呀,太年轻。眼睛长在这儿。”指了指自己的头顶,“清高!” “可他要是低头瞧瞧……”又用脚搓了搓地上的泥,“他就该知道,这世道已经烂透到根里去了。连同他自个儿,也是这烂根里的一截!他瞧不上我?呵,他也不想想,他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他跟我有什么分别?” 徐瑜不敢接话,只是赔笑。 “要说他跟我最大的分别,便是我比他聪明——他那是自作聪明,我才是真正的聪明。你别看他们卢家比我们袁家势力大,可我这样的烂人,保管日后混得比他好,活得比他久!”袁基录瞥了徐瑜一眼,“徐瑜,你信不信?” 徐瑜笑道:“府尹,你真没跟他置气么?怎么都气得说起自己的浑话来了?” 袁基录愣了一愣,哈哈大笑:“你啊……你就是条滑不留手的泥鳅!” 徐瑜道:“府尹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呢?” “夸你,当然是夸你。”袁基录摆摆手,“行了,不为难你了。做你的事去吧,我也该做我的事了。”说完勾勾手指,那舞女又扭腰摆胯地过来了。 徐瑜没有看活春|宫的兴趣,行了个礼,赶紧告退了。 …… 徐瑜离开后花园,回到自己的衙门,徐乙已在衙门里等着他了。 “少尹。”徐乙向徐瑜行礼。 “不必多礼。”徐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任务办得怎么样?朱州牧可有什么表示?” 徐乙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徐瑜:“少尹,这是朱州牧给你的书信。” 徐瑜连忙接过,展开详看。 在阆州的数日,徐乙曾借机与朱瑙私下接触过,向他表明了徐瑜拉拢他的意图。朱瑙倒也十分配合,感激了徐少尹的青睐,亦说了一些软和话。如今这封信里写的,便是一些示好与恭维的话,表明他愿与徐瑜交好。 按说看到这封信,徐瑜本该觉得高兴,然而他放下书信之后,脸色竟有些凝重。 他问徐乙:“我方才听陈武说,阆州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果真如此吗?” 徐乙点了点头。 徐瑜想了想,道:“把你在阆州的见闻统统告诉我。” 徐乙早就准备好了,便从他们初入阆州遭到冷遇说起,将那七日的见闻一一禀报给徐瑜。当他说到陆甲生事,导致阆州百姓围住客栈时,徐瑜吃了一惊。 他立刻问道;“百姓围客栈?此事是百姓自发,还是阆州府派人教唆的?” 徐乙挠挠头:“这我也不敢打包票,可据我观察,倒像是百姓自发的……总之,朱州牧在阆州是真的得民心。不光民心,我瞧那厢兵、富商、官吏,也都围他马首是瞻。那段时日陆甲他们做了许多动作,全都无功而返。” 徐瑜沉默。 良久之后,他长叹一声,神色复杂:“此人恐非池中之物啊!” 徐乙不大明白:“少尹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瑜摇着头道:“我当初派你们去拉拢他,是想着他既然有本事,或许能够为我所用。可如今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他。以他的能耐和野心,他恐怕是不会甘心居于我之下的。” 徐乙明白了徐瑜的意思,顿时吓了一跳:“少尹是说,他会造反么?” 徐瑜未置可否。 徐乙有些慌了。当初他奉命去拉拢朱瑙,他并不在意朱瑙是善是恶,只想着此人若能加入徐瑜阵营就行。可照徐瑜这么一说,若此人野心果真如此之大,那徐瑜岂不是驾驭不了他?!他忙道:“那……要不要趁着他势力还有限,尽早除了他?” 徐瑜看了他一眼,好笑道:“既已知道他不是池中之物,还去与他作对?若是成事,也还罢了;若是不成,你是怕我命太长么?” 徐乙忙道:“属下不敢!”又糊涂道,“那少尹的意思是?” 徐瑜想了片刻,道:“我拟封回信给他,到时候你找人送过去。” 徐乙虽不知道徐瑜打的是什么主意,却也只能连声答应了。 ===== 那厢,卢清辉出了府尹衙门,陆甲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追了出来。 方才陆甲也在后花园中,所有对话他全听见了。他又气又恼地抱怨:“少尹,那姓袁的也太蠢了!朱瑙既不听他的,也不交钱粮给他,分明就是要割地自据。送点礼写封信拍拍他的马屁,居然就把他哄高兴了!简直可笑!” 卢清辉对袁基录毫不尊敬,他的手下亦不把袁基录放在眼里,一口一个姓袁的。 卢清辉却摇头道:“他不蠢。是朱瑙聪明,他知道袁基录要的是什么。” 陆甲一怔,不解道:“袁基录要的是什么?” 卢清辉冷冷道:“只要朱瑙在他任期内不造他的反,他就高兴。” 陆甲愣住。 袁基录根本不在意阆州牧是谁,甚至少尹是谁他都无所谓。他在成都府就待这几年,只要他待的这些年平安无事,丢给下一任的会是怎样的烂摊子他根本不在乎。而朱瑙的礼物和书信也无非在传达一个信息:就算他不听话、不纳税,他仍然愿意在名义上尊崇袁基录。这对于袁基录来说就足够了。 卢清辉叹了口气,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说说你们在阆州的见闻吧,我要你们做的事,你们完成得如何?” 陆甲顿时露出了心虚的表情。他在阆州可是捅了个大篓子,实在没脸跟卢清辉汇报。然而不汇报也不行,这么大的事情,早晚都要传到卢清辉耳朵里,由他自己来说,还能粉饰遮掩一些他的过错,以免太受责备。 于是陆甲只得硬着头皮,将自己在阆州的作为和遭遇向他汇报了。 卢清辉听到阆州百姓围客栈一段,亦无比惊讶,再三询问陆甲等人到底跟百姓说了什么,百姓为何会起事。听完之后,他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陆甲又一一汇报他们在阆州厢兵、富商、官员等处碰的钉子,当听到陆甲转述陈武的话时,卢清辉皱了下眉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陈武是这么说的?” “是。那天属下被徐乙的人纠缠,实在脱不开身,只能委托陈武帮忙去见钱青。这些都是陈功曹的原话。” 卢清辉眯了眯眼,道:“照你方才描述,朱瑙倒不像会用这种毒辣手段控制官员的人。退一步说,就算朱瑙真用这样的手段控制他的官吏,那些官吏又怎么还敢把事情告诉我们成都府的人?只是告诉,不是求助?那人就不怕被朱瑙知道,杀了他全家灭口吗?” 陆甲一愣,惊道:“难道陈武说谎?我这就去找他来对质!” 他转身要走,却被卢清辉按住了肩膀:“行了,找他对质有什么用?你们已出了阆州,他把话说死了,你又怎么判断真假?” 陆甲为难道:“那……那我们再派人去阆州,试试与他们的官员接洽?” 卢清辉无奈道:“你已经打草惊蛇了,他还会没有准备吗?现在再派人去有什么用?” 陆甲哑口无言。 由于卢清辉没有跟着去阆州,他没有办法指挥他的手下在阆州行动。因此那些事情皆是由陆甲做主指挥的。如今他听在耳中,虽觉得陆甲的做法有许多不妥之处,但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他感到一阵头疼,不由按了按额角。 陆甲小声道:“少尹,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该做什么……”卢清辉难得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事已至此,他还能做什么呢? 陆甲见卢清辉久久沉默,顿时更加心虚了。他担心是因为他的任务失败,导致卢清辉难做,不由小声道:“少尹,要不我们也别管他算了。反正我们在成都府也待不了几年……” 卢清辉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陆甲立刻把头低下去,不敢与卢清辉对视。 “不管他?”卢清辉低声道,“可我怕区区一个成都府都容不下他。” 陆甲一愣,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再看卢清辉,只见卢清辉抬头望着天,神色仍有几分悲凉。 “我们能离开这成都府,却离不开这天下啊……” 55、第五十五章 一月后。 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来到渝州城的城门口, 被守城的官兵拦下来了。 官兵打量商队,只见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和一位神色冷峻的少年。此二人是生面孔,气度却十分不凡。他问道:“有牒文吗?” 年轻人不慌不忙, 掏出牒文递过去。 官兵打开看了看:“阆州来的?带的都是什么货?把箱子打开给我们检查。” 年轻人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 塞进那官兵手里, 微笑道:“官差大哥,我们赶时间, 麻烦检查快一点。” 那官兵掂了掂那锭银子的分量,露出满意的笑容,挥挥手,让手下过去检查。官兵们简单查了前两箱, 没什么问题,后头的就都不查了, 让开道路,示意放行。 商队便朝城内走去。 方走了没多远,便看见前方路口有两人等着。看那两人打扮,应是一个富家公子和他的家仆。那两人看见队伍,眼睛一亮,忙赶过来,富家公子朝着朱瑙简单行了一礼, 低声道:“小民见过朱州牧。” 朱瑙挑眉:“你认得我?” 那人忙道:“我从前去过阆州, 跟我从弟几个朋友在茶馆喝茶,那日朱州牧正好也去了。我从弟向我介绍过朱州牧。” 朱瑙似笑非笑:“你从弟他们说了我不少坏话吧?” 那人讪笑:“我从弟那人……性子差了点,人是不坏的。他给朱州牧添麻烦了。” 朱瑙摇摇头, 不以为然。 这富家公子正是李绅的堂兄李乡。李乡一直在渝州做生意,在渝州有几家铺面,亦有些官府里的人脉。此番朱瑙来渝州,提前给他送了消息,让他接待,帮忙处理一些事务。 李乡引着朱瑙的队伍往住处走:“我听了你们要开粮行的消息,只是没想到朱州牧竟然会亲自来。” 朱瑙道:“最近农闲时节,州府里没有多少事,我正好闲着,便出来看看渝州的景象。”又道,“不必称我官职,此事亦不要与别人说。” 李乡立刻做了个封嘴的动作:“好,明白。” 朱瑙此番前来,自然是为了将粮行的生意开到渝州来。这是初次尝试,若是顺利,往后才好将粮铺推及全蜀。因此渝州之行十分重要。正巧最近州府也不忙,他便政务交给窦子仪暂时打理,自己亲自过来。 众人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街上的景象。 李乡讪讪道:“这里比阆州差远了吧?我在这里的生意也快做不下去了,或许明年就会把渝州的铺面都盘出去,到阆州投奔我从弟去了。” 这话倒不是他为讨好朱瑙说的,渝州和阆州的确一眼就能看出差别来。 若要判断一座城池的治安好与坏,只消看街道两旁无所事事的流民乞丐是多是少便可知晓。在阆州,纵然翻遍整座城池,也找不出一二乞丐来。无论贫富,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做。可在渝州城内,每条街上都能看见好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有些人无所事事地坐在路边发呆,有些人则贼眉鼠眼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一看就居心不良。 走了没多远,前方传来打闹声。李乡忙派自己的家仆跑过去看,不多久家仆回来了。 “朱公子,李公子,绕路吧。前面有十几个人打起来了。” 李乡忙将众人往另一条路上引:“我们从这儿走吧。” 朱瑙问道:“这种事常发生吗?” 李乡摇头:“挺常发生的。人心浮动啊!” 朱瑙“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不多会儿,李乡把众人带到了他的宅院。他在渝州有一间大宅子,又在边上另外租了一间,足够朱瑙的人马和货物暂时安置。虽是李绅的堂兄,然而李乡和李绅的性情却截然不同,他做事十分细致妥帖,很快就帮着朱瑙把一切都安顿好。 这会儿刚到中午,李乡也提前命人备好了饭菜点心,商队的人在院子里用食,朱瑙还有些事要和李乡谈,便带着程惊蛰一起跟李乡进屋,边吃边聊。 坐下之后,李乡问道:“朱州牧,我听说你这次来,是打算开粮铺?” 朱瑙点头:“不错。不知渝州这里有多少做粮食生意的?” “倒是不多。现在渝州城里,大的粮商只有一个,铺子开在城南。其余的都是小商小贩,铺面都盘不下来,每日只能在集市里摆摆摊,卖完就收摊了。”李乡叹气,“你知道那些小商贩为什么做不起来?不是因为他们不懂经营,而是因为渝州府里管的很严,根本不肯批准他们经营!” 朱瑙挑眉:“哦?” “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城里最大的那位粮商是王州牧的小舅子!”李乡说起这个,眉头拧得要打结,“这几年不景气,天灾**,到处都缺粮,粮食价格翻了好几倍。这里头有利可图,他们就仗着关系,把这行给霸断了。这蜀地八州,就属我们渝州的粮价最高。我每回去别地进货,都得让商队运点粮食回来。哪怕算上路费,别州的粮食也比咱这儿便宜多了。我做生意,养活这么多人,要吃这么多粮食,日子真快过不下去了。” 抱怨完,又担忧道:“朱州牧,你想开粮行,可是光这官府的批文就很难拿到。拿不到批文,后面的事情也都不好办啊。” 凡想经商,必须得到官府的批准。要不然铺面买了也是白买,只能空置着。而现在这情形,显然州府是不可能随便批准他们在渝州经营粮食的。 只要这关过不去,他们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什么蜀地最大的粮行,全都不用想了。 惊蛰听得直皱眉头,然而朱瑙却一点不急。他问道:“我听说王州牧不止一位夫人吧?” 李乡愣了愣,忙道:“不止。有五位呢。” 朱瑙道:“有没有哪位比较受宠,又跟这位兄弟开粮铺的夫人不大对付的?” 李乡:“……” 他万万没想到朱瑙一上来就把主意打到了王州牧的家务事上,打了个磕巴,才道:“应、应该有、有的吧……我听、听说过几位夫人争宠的消息……” 朱瑙笑道:“那就麻烦你,替我详细打听一下,哪位夫人最受宠,最喜欢争宠。再打听打听她喜欢什么,回头我备份重礼送过去。” 李乡张了张嘴:“……好、好的。” 顿了顿,又道:“万一这条路行不通呢?” 朱瑙云淡风轻地喝了口茶:“不成就再换个方法。挑拨离间,借力打力,因间反间,连横合纵……办法多得是。既然这位王州牧是只要打通了人脉便可为所欲为的人,这事儿就比我想得容易多了。” 李乡:“……” 原本他觉得最难过的一关,被朱瑙这么一说,居然还成了好事? 他想象了一下王州牧后院起火的场景,不由掏出丝巾擦了擦汗。这朱州牧,真是个名不虚传的狠角色啊! 吃完饭后,李乡就赶紧找人打点关系去了。 朱瑙回到房里,不一会儿,程惊蛰抱着一个包裹来敲门。 “公子,这是你的衣服。”惊蛰把包袱在桌上放下,“公子要午睡一会儿吗?” “不睡了。”朱瑙道,“趁着天色还早,咱们去城里走走。我想去城南看看那位小舅子的粮铺。” 惊蛰忙道转身往外走:“我去点几个人随行。” 他还没走出门,就被朱瑙叫住了:“不必叫人,你跟着我便够了。人多了,反而引人注目。” 惊蛰吃了一惊:“这……公子,这里可是渝州。” 他当然会尽力保护朱瑙,可方才一路过来的时候也瞧见了,渝州的治安着实不太好。万一再碰上有人聚众闹事,以他一人之力,只怕不能保护好朱瑙。 朱瑙解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两件衣服,丢了一件给程惊蛰:“穿上这个,比多少随从都保命。” 惊蛰连忙伸手接住,展开一看,竟然是件破破烂烂的旧衣服。衣服上打满补丁,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穷酸气。 惊蛰:“……” 果然很保命。 …… 一盏茶后,换好衣服的朱瑙便带着程惊蛰出门了。 …… 城南,渝州最大的粮铺窗口正排着长队,粮铺的掌柜楼仪正坐在窗前收钱。 这间粮铺和其他的商铺不一样,铺面虽大,却不开放,只一扇窗户向外打开,窗户口放着一张台子,楼仪就坐在台子后面。客人无法进店挑选,只能将钱交给楼仪,楼仪收钱后回头向店里的伙计招呼一声,伙计便会把粮食称好装好送出来。 窗户外,队伍已有数米长。最近天气愈发冷了,严寒就要到来,许多人家里的屯粮已经吃完,只能到粮铺里来购买。 楼仪一面收钱,一面朝店里吆喝。 “五升稻米!” “两升稻米!” “三升大豆!” 一袋又一袋包好的粮食被伙计送出来,递到客人手里。客人来不及开包查看,便已被人轰走,下一位客人又到窗口。 楼仪收完一笔钱抬头,只见窗外站着的是个衣着穷酸的男子。大冬天了,这人还穿着麻衣短打,一瞧就知是城里给人做工的杂役。 楼仪语气不善地问道:“要什么?” 男人在兜里掏了半天,终于用满是茧子的手捧着一把铜钱慢慢递了过去:“我想买点豆子……” 他递钱递得很慢,像是不舍得把钱交出去似的。楼仪却劈手一把夺了过去,粗略数了数,回头叫道:“一升大豆!” 男子有点急了:“我这钱只能买一升?” 楼仪拿冷眼瞧他:“这么点钱你还想买几升?天冷了,粮食又涨价了,你不知道吗?” 没多会儿,一袋包好的豆子就送了出来。楼仪往那男子面前一推,就准备招呼下一个客人了。 那男人捧起豆子,小小一袋,揣着压根没多少分量。他哭丧着脸道:“楼掌柜,这也太少了,再包点儿吧。” 楼仪不耐烦地挥手:“赶紧滚,后面人等着呢。” 男子苦苦哀求:“我家里有个孩子,这点实在不够吃啊。” 楼仪已经开始翻他白眼:“没钱就去挣钱!我们这里是做生意的,不是做善事的!” 男子一脸无助,在窗口磨蹭,不肯就此离去。粮铺外站着一个伙计,专门对付讨价还价的客人,见状走上前来,欲将那男子拽走。 然而赶人的伙计还没靠近,排在后头的一名年轻男子与一名少年忽然走了上来,挡住那伙计的路。 年轻男子走到窗口,语重心长地对那买豆男子劝道:“这位掌柜说得极是,做生意要讲规矩,多少钱便买多少东西。若他给你添了分量,其他的客人又该怎么办?” 买豆男子呆住,楼仪也愣了一愣。这说话的年轻人打扮虽然穷酸,面容却很清秀,说出来的话却非常中听。他连忙附和道:“就是!听见人家说的没有?有多少钱买多少东西。买了赶紧走,别在这里胡搅蛮缠!” 年轻人转向楼仪,笑道:“掌柜做生意这么讲规矩,一定是个诚信人。” 楼仪被人夸奖,有些小得意,摸摸胡须:“应该的,应该的。” 买豆男子欲哭无泪。他拿不出更多的钱了,可这么点粮食带回去,家里人一定会饿得受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犹豫间,那年轻人又转回身来,向他伸出手,温和地问道:“介意把这包豆子给我瞧瞧么?” 男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自发地把豆子递了过去。 朱瑙用手托着,只活动手腕上下掂了掂,眉头便轻轻跳了一下。他又打开纸包看了一眼。一包豆子都不必细看,里头明显有好些发黄发黑的,还混了不少泥沙。 楼仪见到他的动作,不由一惊,警惕道:“你干什么呢?” 朱瑙将纸包重新包好,微笑道:“我瞧这包豆子分量不太足,是不是店里哪位伙计过秤的时候手抖了?楼掌柜既然是守规矩的人,想必是会将短缺的分量补上的。” 楼仪:“……” 事情变得太快,他目瞪口呆,正不知该作何反应,朱瑙又道:“掌柜不信么?拿盏秤来秤一秤便清楚了。一升豆子三斤重,可这里头装的只有二斤六七两。” 楼仪还没来得及说话,店里有个幺秤的伙计听见外面的动静凑过来看热闹。朱瑙身边的少年忽然撑住窗口一跳,长手长脚,竟然将那伙计手里的秤给抢过来了。 楼仪惊呆了,拿秤的伙计看着自己空了的双手也呆若木鸡。 朱瑙动作娴熟地把豆子往秤盘里一放,秤砣一拨,正正好好,二斤六两,与他估算的一点不差。他笑了笑,将秤盘推回柜台上:“掌柜你瞧,这分量的确差了。” 周围一片哗然。 这铺子原本就是朝外的,几人在窗口耽搁了这会儿,后面排队的、路上的行人,陆陆续续围了不少人看热闹。都开始指指点点。 楼仪脸上一阵青一阵紫,回头先呼了那伙计一巴掌:“谁让你过来的?” 那伙计哪知道外面有人身手那么好,还会夺秤盘,可怜巴巴地捂住头,赶紧拿了秤回去了。 楼仪又转过身,瞪着朱瑙。 店里缺斤少两他当然知道。称重、包装都在店里捣鼓,而不在客人面前进行,为的就是在这斤两和质量上做文章。这是店里的老把戏了,本来没什么,可坏就坏在朱瑙方才恭维的那番话他给应了。若是他现在翻脸不认,实在有点打自己的脸。可他要是认了,几两粮食他倒是不在乎,以后人人来闹可怎么办? 他又气又恼,恨不能把挑起这事儿的朱瑙给生吞活剥。他犹豫片刻,一狠心,终是舍弃了面子,无赖道:“谁缺斤少两了?一定是你们动了手脚!” 朱瑙淡定道:“掌柜,这话可不公道了,粮食是你递出来的,秤是你伙计的秤,我们能在哪里动手脚?” 楼仪气得牙痒痒,又开始胡搅蛮缠道:“你们肯定是一伙的,你们想讹诈我?来人啊,把他们赶出去!” 早在旁边等着的伙计忙上前来,伸手就要去拉朱瑙。然而他的手还在半空中,却被程惊蛰捉住了手腕。那伙计颇为诧异,想把自己的胳膊拉出来,然而程惊蛰的手竟如铁钳一般,捏得他纹丝不动。这伙计见程惊蛰明明是个少年,力气却如此之大,不由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朱瑙摇头:“掌柜的,我瞧你长得仪表堂堂,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呢?” 楼仪:“……”他宁愿这人跟他骂起来。可这人这么说话,反而比骂人还要讨嫌。他要是坚持不讲道理,不就否决了他仪表堂堂么?还让不让人好好耍无赖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对错如此分明的一件事,围观者心中自然有数。终于有人看不下去。 一名老者站出来道:“小伙子,你是异乡来的吧?这家粮铺一向如此,买的东西要不缺斤少两才是见鬼了。” 老者起了这个头,立刻有更多人加入声援。 “我上次买了三斤米,也少了我三两。我找他们问,他们死活不承认,一样倒打一耙,说我讹诈他们。” “我也是我也是!我每回都买五斤面,他们给的量越来越少。从前买一袋能吃俩月,如今买一袋刚一个月出头就吃完了!” “缺斤少两算什么?每回粮食里还掺一大把泥沙呢。有这么做生意的么?” “就是就是。价还成天涨,根本就是奸商!” 这城里最大的粮铺就这么一家,集市里小商小贩的东西少的抢到抢不到,因此城里大多人都在这里买过粮食,也都吃过亏上过当。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本只是为了公道说两句,越说越群情激奋。 眼瞧着事情快要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楼仪终于忍无可忍,高声呵斥:“不买的就全都给我滚!!再在这里闹事,我叫官差来把你们全抓起来!” 此言一出,哄闹的街上瞬间安静了下来。人们面面相觑,露出恐惧神色。 楼仪见此招有效,立刻趁胜追击:“滚!全都滚!有本事永远别来买粮食,饿死也没人管你们!”又指着那买豆男子道,“你带头闹事,是不是想坐牢?!” 那买豆的男子顿时惊恐不已:“不、不,我没有,别让官差抓我……” 他后退几步,想起什么,一把夺回朱瑙手里的豆子,战战兢兢道:“我我我,我不要了。我先回去了!” 朱瑙和程惊蛰皆是一怔,微微皱眉。 那男子抢回豆子,转身就跑了。程惊蛰欲追,朱瑙按住他摇了摇头,他便没追过去了。 众人仍围在店外,楼仪嚣张道:“他都走了,你们还有谁想闹?不怕官的尽管来!” 事主都已离开,此事终究无公道可讨。人们互相对视,激愤的情绪退去,剩下的是隐忍和悲哀。 人们渐渐散去了。 散去的不止是围观的人,还有原先排队购买粮食的客人,亦随之一同散了。人们早就知道这家粮铺不厚道,可因没得选,也只能忍着。然而今日这一闹,他们虽无法讨还公道,压抑良久的愤怒却爆发出来。凡还有气性,又暂时不至饿死的客人大都负气离去,用他们的方式表达抗议。 楼仪原本见闹事的人群散开还挺得意的,可扭头一看,发现客人也都走完了,愣了一愣,登时又火冒三丈。他“唰”地回头,狠狠地瞪着朱瑙和程惊蛰。 “你们是不是来找茬的?” 朱瑙一脸无辜。这还真冤枉他了,这店差成这副模样,缺斤少两,质量低劣,掌柜伙计还嚣张跋扈,客人不是他赶走的,谈何找茬呢? 楼仪磨牙嚯嚯:“要不是为了找茬,你们不买东西,到这儿来干什么?!” 朱瑙眉峰一挑,笑道:“买东西……倒也可以买。只怕生意太大,你这掌柜做不了主。” 楼仪愣住。 他呆了片刻,又气又恼,斥道:“穷鬼快滚!老子什么都不卖你!” 朱瑙却悠然道:“我便说了,这事轮不到你做主。烦请回去给你们东家带个话,问问他,这间铺子五十两银子卖不卖?” 楼仪还想骂人,却在听了这话后变得目瞪口呆。买店铺??这人莫不是个疯子吧?! “你你你……五十两银子,你见过这么多钱么你!”楼仪气得都结巴了,“你知不知道我们东家是谁啊你?” 朱瑙摊手:“不论是谁,你们东家必定是不太会做生意的。既然如此,趁早把店面盘给我,便算我帮他一个忙吧。再过段时日,怕是三十两都卖不出手了。” 楼仪:“……” 他就没见过这么疯的疯子,挥舞拳头道:“滚滚滚!再不滚我真的报官了!” 朱瑙微微一笑:“记得转告你们东家。”说罢不再多言,带着程惊蛰转身扬长而去。 楼仪在他们背后狂翻白眼,翻得眼珠差点落不回来。还五十两、三十两?他就应该把他们铺子的账本甩在那疯子脸上,让他好好看看这间铺子一天能赚多少银子。只怕这疯子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56、第五十六章 几天后, 几名男子从后门偷偷摸摸溜进了高门大院中。 后花园里,一个丰腴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你们带了什么过来?” 为首的男子一挥手, 后面的人便呈上来三个盒子。男子道:“这是阆州的商人为夫人准备的礼物。夫人要看看么?” 女子懒洋洋道:“打开看看吧。” 男子便先打开了第一个盒子, 里面装的赫然是一对碧绿油亮的翡翠耳环。 当绿光从盒子里冒出来的时候, 原本坐姿慵懒的女子眼睛一亮,身上不由自主向前倾了倾, 眼睛盯在那对成色极好的翡翠耳环上挪不开。 男子问道:“夫人喜欢么?” 女子强行收回自己的视线,道:“你们还带了什么?” 男子便打开第二个首饰盒。盒子冒出来的依然是绿光,一只浑体通透、灵气逼人的翡翠镯子静静躺在盒子里,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浑厚的光芒。 女子情不自禁地将手搭上胸口, 感觉自己呼吸有点发紧。 男子又取来第三个首饰盒,这盒子比前两个更大不少。他刚要打开, 忽听女子道:“且慢,拿来我自己看。” 男子忙将盒子送过去,自己退到一边。 女子将大盒子放在膝上,先将盒子打开一道缝。第三道绿光从盒中冒出,她顿时眼冒精光,将盒盖全部掀开。首饰盒里躺着的,赫然是一整套翡翠头面。头面翠绿欲滴, 灵气逼人。 她的表情已经难以控制, 椅子上的屁股挪来挪去,迫不及待想进屋去试戴了。 男子观察她的神色,询问道:“夫人可还喜欢?” 女子两眼发绿:“好, 好得很。” 男子道:“那拜托夫人的事……” 女子连连摆手:“不就是找那小贱人的麻烦吗?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 傍晚,王州牧的家仆正在院子里扫地,忽听房里似乎传来争吵声。他连忙竖起耳朵,缓缓向房间靠近。 房里,女子的语气时而泼辣时而撒娇。 “你能答应那个狐媚,凭什么不能答应我?你说,你心里是不是没有我了?你当时娶我的时候,明明说我是你最喜欢的!” “什么?她那是亲弟弟?我的表弟比她亲弟弟还亲!” “我不管我不管,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放你出我这扇门了。” “嘤嘤嘤嘤……” …… 翌日,朱瑙正坐在院子里翻账本,李乡满脸喜气地走进来:“朱州牧,我们拿到州府的批文了!!!” 朱瑙放下账本:“哦?” 李乡忙把刚拿到的批文递给他看,喜滋滋道:“那位夫人酷爱翡翠,朱州牧的翡翠送过去,可把她高兴坏了。听说她缠了王州牧一整夜,今天上午王州牧连州府都没去,下午批文就出来了!” 这件事的顺利程度远远超过李乡的想象。以前李乡也曾想过染指粮草这块的生意,毕竟这行有赚头。但他请了很多客,托了很多关系,都没能派上用场。结果朱瑙一来,轻轻松松就解决了!不得不说,还是朱瑙眼光毒辣。人家靠的是夫人的关系,他就也从夫人身上下手,还真比其他男人的关系都好使。 朱瑙笑了笑,起身道:“走吧,我们看看店铺去。” …… 李乡在渝州本就有几间商铺,是他以前生意最好的时候盘下来的。然而这两年生意不景气了,有些铺子他已经空出来了,准备转手盘出去,正好朱瑙来了,他的铺子倒也可以腾出来给朱瑙用。 他带着朱瑙在城里逛了一圈,把他手里的几家店铺都参观了一遍,道:“朱兄要是不满意,我还认识几位朋友,手里也有铺子可以腾出来。我再带你去看看。” 朱瑙道:“不用了,就城南的那家吧,我觉得挺好的。” 李乡一愣:“啊?那家?可是那家铺面很小,位置也不太好,这要怎么做生意吗?” 王州牧虽然批准了他们经营粮食,但也只允许他们开一家店,因此店铺的选址很重要。城南的那间铺子本来是开当铺用的,进深只有两丈左右。而开粮铺需要在大量囤积货物,那么小的一间铺子,根本囤不了多少货。 朱瑙却道:“这不要紧,我自有办法。” 李乡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朱兄选哪里,是因为那里离正大粮铺近么?”正大粮铺,便是王州牧小舅子开的那间了。 朱瑙笑了笑:“是啊。离得近了,好把他们的生意抢过来。” 李乡舔了舔嘴唇,干巴巴道:“朱兄,经营上的事情你肯定比我厉害。不过有件事咱们也要先做好准备。我们虽然已经拿到了经营的批文,但是这里是渝州,渝州人做事跟阆州不太一样。王州牧的那位小舅子不是什么善茬,万一到时候两方起了冲突……冲突又闹大了……他到底是亲舅子,咱们只是买通了那位夫人。如果需要靠渝州府来解决,他们未必不会偏帮。” 这话说得已经比较委婉,说白了,那位小舅子很可能使用不正当的手段来竞争。现在渝州治安这么乱,会发生什么事都说不好。 朱瑙道:“你怕得罪那位小舅子?” 李乡不敢言语。 朱瑙道:“店开到城北,就不得罪他了么?左右都要得罪,避他做什么?” 李乡一时失语。这倒也是。只要他们开粮铺,就一定会跟那位小舅子起冲突。只不过开得远一点,也许人家的火气没有那么大。可直接把店开在人家边上,这挑衅的意味就很明显了…… 朱瑙安慰道:“渝州府那里你不用担心。开店的头几天,我会尽量多安排点人手维持秩序,你也帮忙发动一些朋友帮忙盯着。如果有人要闹事,提前知道,我们就能提前应对。只要能撑上十天半个月,后面的事就不是渝州府说了算了的。” 李乡目瞪口呆:“啊?”在渝州,渝州府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然而朱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李乡也只能照着他的吩咐,赶紧安排去了。 ===== 正大粮铺的窗口,楼仪收了一笔钱,递出去一包粮食,窗户外就没有客人了。 店里闲得无聊的伙计晃到窗口来看了一眼,嘟囔道:“感觉自从前两天那个疯子闹过以后,咱们的生意变差了。” 楼仪瞥了他一眼:“你是新来的吧?” 伙计忙道:“掌柜,我刚来一个月。” 楼仪不以为意地整理着盒子里的铜钱:“你新来的你不懂。等着瞧吧,过不了两天,生意还会好起来的。” 这两天生意的确不太好。虽然客人还是络绎不绝的,但平日里窗外经常要排长队,这两天队伍都不长,只要店里的伙计动作利索点队伍就没人了。想来应该是跟前两天的事情有关系的。 在楼仪看来,前两天发生的那件事根本就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这种事情其实每个月都会发生几次。远远有比这回闹得更大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回的事情传得还挺厉害的,他昨天晚上回家,连他家里人都问他粮铺是不是又因为缺斤少两的事情跟客人闹起来了。说是出个门邻里街坊都在谈论,也不知道谁那么闲,把一件小事传得全城都知道了。 不过就算事情传开了,楼仪也不在乎。每次粮铺里闹出点事,生意都会清冷几天。但也顶多就几天,很快外面的队伍会重新排起来,那些客人也都会再回来的。 不为别的,就为了城里的老百姓根本没得选。全城能够正经经营粮食的就他们一家,老百姓可以不喝茶,可以不穿鞋,饭却不能不吃。什么脾气,饿一饿就都没了。 楼仪正低头数钱玩儿呢,余光瞥见面前又来人了,爱答不理地问道:“要什么?” 那人没说话。 楼仪心情正坏着呢,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买不买?不买赶紧滚……”话音刚落,他看清面前站的人是谁,吓得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又因动作太急,脚被椅子腿绊了一下,整个人仰摔下去。 “砰!”楼仪摔了个四脚朝天。 店里的伙计忙跑过来把楼仪扶起来,看见窗外的人,赶紧点头哈腰地行礼:“东家。” 楼仪摔得七荤八素,勉强站住了,也赶紧朝那人行礼赔笑:“东家,你怎么来了?” 窗外站着的是个又高又胖的男人,一双倒吊眼蒜头鼻,面相十分刻薄。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这家粮铺的东家,也就是王州牧的小舅子吴良。 吴良板着脸道:“客人呢?外头为什么没客人?” 楼仪忙道:“刚、刚招待完一批,正巧没人了。” 吴良的脸色仍旧十分不好看。 楼仪忙从边上的门口出来,赶到吴良面前:“东家进店坐坐?喝口热茶?” “坐什么坐,店里一股子霉味。”吴良满脸嫌弃,“我正要去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敢抢我们的生意!” “什、什么?”楼仪怀疑自己听错了,“抢生意?” 说起这个话题,吴良的脸色便黑得像烧完的柴火一样,咬牙切齿:“周夫人那个贱人,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个阆州来的表弟,非要闹着在城里开粮铺!州牧被她灌了**汤,居然真的允了!” 楼仪目瞪口呆:“啊???” 周夫人和吴夫人向来不对付,早听说她们两人争宠争得厉害。今年年初的时候周夫人刚给王州牧生了个儿子,最近风头正盛呢。楼仪以前听这些八卦,还以为就是女人争宠的事儿,谁想到居然争到他的饭碗上来了?! 他赶紧问道:“他们要在哪里开店啊?” 吴良更生气了:“就在街拐角,听说以前开当铺的那家店被他们盘下来了!” “啊?”楼仪瞪眼。那不就是边上拐一条街就到了?! 吴良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去看看那家新店。他转身往当铺走,楼仪赶紧吩咐伙计看着粮铺,自己也追了过去。 新店的位置十分近,到了街口向右拐,再往前走两步,原先的当铺就到了。如今当铺早已关门了,粮铺还没开起来。 吴良走上前去,对着大门狠狠踹了一脚,店铺的门被踹开,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他闯进去,想砸点东西出气,可惜店里没什么东西可供他砸的。 楼仪也跟进店里,左右打量一圈,忐忑的心倒是放下不少:“这么小家店,货都放不下,这能开什么粮铺?” 他见吴良气得厉害,赶紧安慰道:“东家莫生气。周夫人弄出那么一位表弟来,就是想跟吴夫人争宠而已。我看他那位表弟根本就不懂得经营,把店开在这种地方,摆明了是想跟咱们打对台。可他也不想想,他凭什么能跟咱打对台?” 又道:“渝州经营粮食的一直只有咱们一家,他们想染指,知道怎么干么?论财力,论人脉,他们哪一点能跟咱们比?我瞧他这破店,几个月都未必能开起来。就算开起来,用不了几天我就能把他挤兑关门!” 这倒不是楼仪说大话,他还真有这信心。由于阆州只有他们一家经营粮食的,其他的小商小贩,连去别州进粮食的能力都没有。现在有人想跟他们竞争,不还得从寻找货源、打通商路开始么?这就有的他们折腾了。而且正大粮铺现在是店大欺客,要真有了竞争对手,他们也不是不能好好干,他还就不信对手比财力能比得过他们。到时候大不了降降价,他都能迅速把对手给打垮。 吴良听楼仪这么说,脸色才终于稍微好看一点。他并不懂经营之道,只是仗着跟州牧的关系横行霸道,铺子里的事情一向是交给楼仪打理的。他冷冷道:“你看着办吧,你要是有本事把他们收拾了,也省得我费心思。”若是他费心思,那可就不仅仅是生意上的事情了。 楼仪忙道:“东家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了!” 57、第五十七章 隔一日, 楼仪正坐在店里收账,忽然一名伙计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过来。 那伙计是楼仪派出去盯着新粮铺动静的,楼仪见他回来, 便知有状况发生, 连忙喊了其他伙计过来帮忙收账, 自己从店里钻了出去。 “怎么了?”楼仪问道,“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伙计连连点头:“掌柜, 那边已开始布置店面了。” “什么?这么快?”楼仪吃了一惊,不解道,“不是,他们货源选定了么?商队招人了没有?走哪条商路啊?那些事都没定呢, 他现在急着布置哪门子店面啊?” “可、可是我听他们说,”伙计磕磕巴巴道, “他们三天以后就开张了啊!” “什么???三天???”楼仪眼睛瞪得滚圆,“你没听错吧???” 别说三天,就是三个月,楼仪都觉得太快了。 “真没有啊。”伙计一脸欲哭无泪,“我也以为我听错了,问了好几遍,他们说真的三天以后就开张。他们还弄了好大好大一块招牌, 都已经挂起来了……” 楼仪:“哈???” 他完全不敢相信, 伙计却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好在路并不远,他索性直接朝着那家店走过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你弄错了!” 伙计不支声了,跟在他后面跑。反正一起过去看看就都清楚了。 不一会儿, 两人走到街角,拐了个弯。果然如伙计所说,店铺里一群人忙进忙出,正在布置,而街上挤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店门口,硕大的招牌已经挂起来了,楼仪抬头一看,被吓了一跳。 那块招牌极为硕大,招牌上书“非奸粮行”四个大字,每个字都做得比人脑袋还大,恨不得让瞎子都能看清楚。一般店铺都没有做这么大招牌的,这家店的招牌起码是别人的两三倍大。 楼仪五官都扭曲了,一肚子话想说,又不知道要从哪句说起。 ——什么叫非奸粮行?这名字怎么起的?想影射谁是奸商呢?而且粮行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一间进深只有两丈的小店铺,竟然好意思管自己叫粮“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分店开遍天下了呢! 名字起得莫名其妙也就算了,关键的是,店铺里一群人忙里忙外地装点着,还真是一副马上就要开张的模样。 有围观的老百姓问道:“兄弟,你们这粮铺什么时候开门做生意啊?” 店里的人一本正经答道:“我们这粮行三天后开张。大家回去帮忙跟亲戚朋友都说一声,到时候来照顾我们生意啊。” 楼仪都无语了。还真三天后就打算开门做生意啊?三天,简单布置一下这间小铺子都是够了,可其他事情呢? 他不可思议道:“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啊?三天以后他们准备卖什么?” 伙计道:“难道他们的货已经进好了?” 楼仪断口否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之所以坚信非奸粮行什么都没准备,因为在此之前他根本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要知道渝州这两年农户收成并不好,粮铺卖的粮食很多都是从别州的粮商那里进货的。而其中最主要的货源就是阆州的粮商。毕竟阆州刚刚治理完了山贼乱象,今年又减了税,粮价几乎是蜀中最便宜的了,而且两州距离还很近。这家粮行如果想要经营,那么最大可能也是去阆州进货。但是正大粮行跟阆州的几个粮商都有合作,关系也都不错,如果有新的商人向他们进货,那些阆州粮商肯定会把消息告诉他们的。 就算不从阆州进货,不管从哪州进货,大家都在道上走,也没道理一点消息都没听说。所以楼仪怎么想都觉得他们连货源这最关键的一步都没定下来,其他事情自然也就不用提了。 两人面面相觑,完全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估计就是一场闹剧吧……”楼仪想了半天,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了。他摆摆手,“算了,让他们折腾去吧。我倒要看看,三天后他们到底能折腾出什么东西来。” ===== 与此同时,渝州城里的另一角。 霍成是城里的一名木匠,他正在家里干着活儿,他的儿子霍灵忽然推门跑了进来。 “爹!” 霍成抬头一看,见霍灵两手空空,立刻放下手里的工具,紧张道:“我不是让你去买粮食吗?粮食呢?又在路上被人偷了??” 最近城里的治安是越来越差了,经常发生偷盗抢劫事件。他的儿子霍灵今年才十二岁,早就开始帮着家里干活了。前几天霍成让霍灵出去买点家用回来,结果霍灵刚出去没多久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说是他走到店铺门口,发现钱已经在半路上给小偷摸走了,什么也没买成。 今天家里的粮食快吃完了,霍成自己赶工忙得脱不开身,只好又给了霍灵一些钱,让他帮忙去粮铺买点粮食回来。出门之前他还千叮万嘱,让儿子把钱看好,千万别又让贼摸了。 “没有没有。”霍灵忙道,“钱没被偷。是我自己没去买。” 他把钱掏出来,霍成一看,果然一点没少,这才把悬着心放下来。他奇怪道:“你为什么不买?怎么回事?” 霍灵道:“我今天去正大粮铺的路上,发现边上那条街围了很多人,我就挤进人群去看热闹。结果挤进去一看,那里竟然新开了一家粮行!——今天还没开呢,正在布置,说是三天以后就会正式开张。我总听你和娘骂正大粮铺是黑心的奸商,我看到有新店开张,就赶紧回来告诉你。家里的粮食省省还能再吃几天,等新的粮行开了,我们去新店买吧!” 他虽然才十二岁,但是已经非常懂事,会帮着家里精打细算了。 霍成一听说竟然有新的粮行要开,顿时眼睛一亮:“开新店了??真的??” 他脸上刚浮现起笑容,忽然又僵住,然后迅速垮了下去。 霍灵察觉到父亲的变脸,奇道:“爹,你不高兴吗?你们不是早就说,要是城里能有其他粮铺就好了,买粮食就不会那么难了。” 霍成叹气道:“你还小,你不懂。正大粮铺固然黑心,但最可恶的不是正大粮铺,而是州府里的狗官!是狗官只允许正大粮铺经营,不许其他人经营,才把粮价炒得那么高,让咱们吃不起饭。如今即便新开一家,想必还是狗官的亲眷出来借机敛财,换汤不换药的。” 霍灵小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原本看见新粮行的招牌,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一路狂跑回来,想跟家人分享这个好消息。可这么听来,原来他们的日子还是不能有点改变吗? 霍成看见霍灵哭丧着的脸,心里一阵难受,放下手里的工具,走上前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儿子……” 霍灵仰起头,小声道:“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一顿饱饭?” 霍成心里一绞,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片刻后,霍灵垂下眼,又捡起竹筐:“爹,那我还是去正大粮行买点粮食吧……” 他还没出门,被霍成给拦住了。 “算了,不用去了。”霍成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说得对,咱家里还有一点余粮,够再撑几天。等三天以后新粮行开了,咱再去看看。毕竟是新店开张,未必不会便宜一点。咱们能多买一口粮也是好的。” 霍灵懂事地点点头,道:“好,我听爹的。” …… 转眼三天时间就过去了。 早上,霍成带着霍灵一起出门,先去给客人送他打好的木器,回来的路上,两人绕路去了新开张粮行看看情形。 还没到那条街,霍家父子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大街上,长长的队伍因为排不下,已经弯弯绕绕了好几圈。还有大量的人在往队伍的后头涌,他们每走一步,队伍的末尾就多出好几个排队的人。人们手里提着恐的箩筐、木桶,俨然是一副要大买特买的样子。 “爹,”霍灵震惊地瞪大眼睛,“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霍成呆了片刻,当机立断,急忙推了儿子一把:“快,你先去排队!” 霍灵傻了一傻,来不及多想,听话地跑去排到了队伍的末尾。 霍成自己转身朝着新开的粮行跑过去,想看看新粮行究竟是什么情况。 到了街角,只见店铺门口人群水泄不通,小小的店铺上挂着巨大的招牌。木匠认得一些简单的字,张口念了出来:“非奸粮行……” 店门口的人都跟疯了似的,一个个眼冒绿光,张牙舞爪,像是八辈子没见过粮食,迫不及待要往里冲。数名伙计竭力维持着秩序:“排好队!一个个来!” 这情形让霍成心里了咯噔一下。 他徘徊片刻,终于抓住一个刚刚从店里买完出来的客人,问道:“兄弟,这里粮价便宜吗?” 那人眼睛瞪得滚圆,唾沫飞溅:“便宜?当然便宜!一斗大豆才一百二十文!一!百!二!十!文!” 霍成惊讶地张开嘴。一百二十文?!在正大粮铺里大豆的价格起码得要一百六十文起。这非奸粮行竟然能便宜这么多?! 他想起正大粮铺的那些伎俩,又赶紧问道:“这家店分量足吗?” 那客人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转过身往店门口一指:“看见那张桌子没有?” 霍成照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店外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数盏秤。由于店面小,里面排不下太多人,为了节省时间,非奸粮行里也是伙计称好了货物送出来。然而他们在门口摆几台秤,意思是让担心缺斤少两的客人自己检验重量。不说别的,光这份诚意,隔壁的正大粮行就是拍马都赶不上啊! 不等霍成接着往下问,那买完的客人主动打开自己刚装满的竹娄给霍成看:“你瞧瞧这豆子,里面一点没掺沙子,我也没瞧见一颗发霉的!” 霍成定睛一看,大豆颗粒饱满,别说掺泥沙了,就是连干瘪发黑的都没瞧见一颗啊! “良心!太良心了!万万没想到啊,跟那边的正大粮铺根本不是一路货色!”刚买完粮食的客人仍然激动不已,抓着霍成想好好说道一番。 然而霍成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了。他急匆匆向那客人道了谢,撒开腿向回家的方向拼命狂奔而去。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赶紧回家拿钱,能买多少粮食赶紧买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58、第五十八章 非奸粮行开张的这天, 隔壁街的楼仪等人也从一大清早就开始盯着了。 刚开始,他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想看看这个非奸粮行会闹出什么什么笑话来。楼仪甚至想过粮行根本就没有粮食可卖, 开张以后就靠敲锣打鼓卖吆喝。 然而等非奸粮行真的开张, 一袋袋大米小麦搬出来, 楼仪等人全都傻眼了。 人家生意已经开始做了,楼仪又赶紧派人去打听他们的价格。这不打听不知道, 一打听,又给吓了一大跳——非奸粮行售卖的几种粮食的价格,全部都比正大粮行低了四分之一甚至是三分之一! 在此之前,楼仪想过如果两边要打对台, 他可以适当地降价去挤兑对手,但也只做好了从一百六十文一斗降到一百五十文一斗的准备。可对面却开价就是一百二十文, 简直把他杀了个措手不及! 正大粮铺的伙计们也都慌了,围着楼仪叽叽喳喳地问。 “掌柜,我们也降价吧?” “不降不行啊,差太多了,这样我的生意全被他们抢走了!” “是啊是啊……” 楼仪看看那边的人头攒他,又看看自己门前的空空荡荡,咬牙切齿, 犹豫再三, 终于还是否决了:“不降!让他们去卖去,他们那么小家铺子,能有多少东西?我看过不了一个时辰, 他们的货就该卖完了。到时候买不到东西的人一样得回到我们这里来。不用着急!” 结果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整个上午都过完了,那边还是门庭若市,丝毫没有货物即将售寝的预兆。而正大粮铺门口也排起了长队——这次不是他们的顾客,而是非奸粮行的客人排长队已经排到他们门口来了。 楼仪简直懵了,又赶紧派伙计去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不多久,伙计脸色灰败地回来了:“掌柜,他们在隔壁的客栈租了几间屋子,存放货物。店里的东西卖完,他们马上补货。还限制了每个客人只准买五斗粮食。照这样下去,他们还有得卖呢,一时半会儿肯定卖不完。” “什么?!”楼仪震惊道,“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粮食??” 如果早知道非奸粮行有能力使粮行运作,他们根本不会这么松懈大意,肯定会从几天前就开始想尽一切办法阻挠粮行开张。可就因为他坚信对方手里根本连货都没有,才眼巴巴看着对方开门,也眼巴巴地看着对方把客人全抢走了。 这非奸粮行,到底什么来头?? 然而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楼仪后悔已经晚了,只能赶紧硬着头皮让人去给吴良送消息,请吴良再重新查一下对方的底细。 送信的伙计派出去后,店铺里的伙计们无事可做,一群人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 “我说他们那么小一家店,怎么一上午过去了东西还没卖完,居然是把客栈当仓库来用了。” “可是租客栈堆粮食,不还得付客栈房钱么?不还得雇更多人手来回搬运东西么?这么一来他们的成本不就更高了么?他们为什么不索性盘一间大点的商铺开店呢?” “我也不明白啊,这图的什么?粮价也定得这么低,他们能赚到钱吗?” “哎?他们把店开在这儿,会不会就只是为了跟咱们叫板?不是说他们的东家是周夫人的表弟么?咱们的东家是吴夫人的亲弟弟,周夫人跟吴夫人一向不对付,所以他们宁愿多花点钱,就为了在咱们边上开店,给咱们添堵……” “这……至于么?” 楼仪也想不明白,想来想去,或许对方的目的真的就是为了给他们添堵。不得不承认,这一招很成功,一整个上午,他看见人都往边上跑,从他们这里经过的时候还不忘翻翻他们白眼。他心里简直不是堵,而是堵塞了! 外面仍然有不断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队伍排到他们门口,把他们门口也给挤得水泄不通。楼仪气得抓起一根鸡毛掸子,发疯似的朝外挥舞:“滚,全滚开!谁敢挡在门口,我去报官把你们都抓起来!” 外面的人吓一跳,一边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一边绕路走开了。这边不让排,换一边继续排队呗! 楼仪泄气地倒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他磨牙嚯嚯地想到一个主意,招来一个伙计,在伙计耳边如此这般叮嘱几句。伙计点点头,赶紧出去了。 ===== 朱瑙正在后院里看书,李乡走了进来。 “朱州牧,商队已经进城了,在过来的路上了。” 朱瑙放下书,点点头:“好。官兵有盘查吗?” 李乡摇头:“还是老样子,给点钱,随便看看就放行了。” 朱瑙笑了笑。 李乡也忍不住一哂:“我听说正大粮行那边一直以为咱们手里连粮食都没有就把粮行开张了。也亏他们想得出……不过等过了今天,他们一定会开始详查了,应该也瞒不过去了。” 朱瑙不以为意:“没关系,本来也不可能一直瞒着。只想让他们放松警惕,让我们能顺利开张罢了。” 吴良和楼仪一直很自信,以为他们的消息很灵通。而他们的消息来源,一是各地的粮商,二是渝州府的官兵。照常理来说,如果有人向粮商大批采购货物,消息是会传开的;而商队进入城内,守城官兵也应当检查货物,以免里面携藏违禁物品。于是当这两边都没有异常消息汇报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成了聋子。 而朱瑙如今兜售的粮食,都是从阆州运过来的。由于他与阆州的众商人合作,众商人把自己原本跑商的商队给他用,因为都是在这条路上常跑的队伍,不管是路上的人还是守城的官兵都没有多想。谁也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而他之所以如此低调,并不是指望从此以后偷偷摸摸地做生意,而是在生意的前期,不想引起太多人的警惕,这样也能少遇到点阻力。 如果早让人知道他已经把这么多粮食运进城了,别说吴良他们会想尽办法阻挠他,就是王州牧本人怕也会心生怀疑,未必能这么轻易给他批文。 而现在,粮行顺利开张了,事情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朱瑙问道:“上午有人来闹事吗?” 李乡摇摇头:“暂时还没有。” 朱瑙道:“我让你帮忙安置的人,你都安置好了吧?” 李乡道:“朱州牧放心,我都交代好了。” 朱瑙道:“你办事很妥协,我放心。” 李乡忙谦虚道:“是朱州牧料事周到,我只是照办而已。” 朱瑙笑了笑。李乡的确是个能干的人,这一点比他的从弟李绅强多了。 店铺那里有人看着,李乡不着急回去。他在院子里磨蹭了一会儿,一副还有话想说的样子。 朱瑙见状,拍拍身边的凳子,示意李乡过去坐:“还有什么事?” 李乡走过去坐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朱州牧,不知你……对渝州……有何想法?” 朱瑙微微挑眉。 李乡忙解释道:“我不是,我就是……就是……呃……”他结结巴巴,越说越说不清楚。 朱瑙是怎么当上阆州牧的,他心里很清楚。朱瑙往后有什么打算,他也非常好奇。这一次看到朱瑙亲自带队来渝州,而且还在渝州住下,他心里免不了生出很多猜想来。 虽说明面上朱瑙是来做粮食生意的,他也知道阆州的几位富商联合起来,野心勃勃地想开一家垄断蜀地的粮行。就算朱瑙对这个粮行很重视,可阆州这么多商人,难道就没有一个善于经营的?朱瑙却偏要放下阆州的事务亲自跑过来,说他没有不能见人的心思,李乡是不相信的。 但是这话他很难直白地问出口,万一说了不该说的话,就不好收场了。 他语焉不详,朱瑙还是听明白了。他侧过身,面对着李乡,反问:“你呢?你有何想法?” 李乡愣了一下:“啊?我?” “对啊。”朱瑙理直气壮,“你既问我对渝州的想法。必定是你先有了想法。要不然这问得无头无尾,着实奇怪。” 李乡:“……” 他汗颜道:“朱州牧真是……洞察人心。” 朱瑙笑了笑,等他继续往下说。 李乡思忖片刻,舔了舔嘴唇,道:“我……我这些年经商,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亦见了不少事……”停顿片刻,赧然道,“说这话朱州牧不要笑话我,我从前顺风顺水的时候,颇有一些轻狂。那时做事被官府为难过几次,我便以为官府和官员是国之累赘。这些人食民之禄,除了给人添麻烦之外,再无别的用处。” 停顿片刻,苦笑道:“可这两年世道越来越乱,我这日子也过得越来越不顺。有时候运的货迟了几天,我整晚睡不着觉,就怕货在路上让人抢了,我得赔得血本无归;我在城里开个铺子,上要打点官吏,下要打发地痞,人人都能给我气受,一月到头拿出账本来一盘算,一点钱没挣着,竟然还是赤字!这时候却听见旁人说起阆州依旧风调雨顺,百姓安居,我这心里真是……唉。为官者,实乃民之父母也,只是这称职的高堂可遇不可求啊!” 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讨好朱瑙而胡诌的。早在朱瑙动身来阆州之前就已听李绅说过几次,他的堂兄李乡有意卖掉渝州的产业,跑到阆州来投奔从弟。李乡是真心仰慕阆州的吏治。 朱瑙与他对视片刻,忽然问道:“你对渝州府里的官员们了解么?” “啊?”李乡愣了一会儿才接上他的话,“这……倒也不能说太熟悉,不过我在渝州待了这么多年,是有不少打过交道的。” 朱瑙道:“回头麻烦你把渝州府里重要的官员和他们的势力分化调查清楚,若能画一张图给我便是最好。” 李乡诧异地瞪大眼睛:“哎?呃……好。” 朱瑙温和地笑道:“此番我来在渝州,许多事情皆由你帮忙打点,若粮行能在渝州经营成功,你功不可没。往后你若留在渝州,仍有许多事要你打点,所得利润亦不会少了你的份;若你还想去阆州,你在阆州的事我自会多加照料。” 李乡愣怔片刻,不由大喜!这番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他今日来探朱瑙的口风,除了好奇之外,本身就有自荐的意思。早在朱瑙还只是个商人的时候,他就已十分钦佩朱瑙的能耐。眼下只是帮忙打点些生意上的事情,他并不满足。如果能长期为朱瑙效力,日后前程可期啊! 他连连答应,摩拳擦掌地出去办事去了。 ===== 城南,数名衣衫褴褛的流民正在向非奸粮行靠近。这帮人平日居无定所,有时乞讨,有时偷盗,有时也会收钱帮人干点坏事。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有人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去粮行闹事,赶走粮行的客人,最好让客人以后都不敢再上门。这个任务虽然十分恶劣,但是对于张喜他们而言,只要有人给他们钱,什么事儿他们都愿意干。 “老大,”一人走到张喜身边,八卦地问道,“刚才给我们钱的那个人,是不是正大粮铺的伙计啊?” 张喜道:“肯定是呗。听说那家新开的新粮行卖粮食卖得比正大粮铺便宜多了。城里人都乐死了,除了正大粮铺,还有谁能恨他们啊?” “我猜也是。可真难得,城里竟然还能开新的粮铺……”那人问道,“对了老大,刚才那人给了咱多少钱啊?” 张喜摸出刚收到的钱袋丢给他,让他自己看。 那人数了数,乐道:“回头咱也拿这钱去新粮行买点粮食吧,这些钱咱可以敞开吃好几顿了。” 张喜道:“行啊!” 他们这些人到处混迹,露宿街头,也没啥花钱的地方,平时弄到钱也就是买点吃的,买点酒喝。 说完之后,两人忽然察觉不太对劲。 “哎?咱们去闹事以后,他们还能卖东西给我们么?” “……你不说我都没想到……”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张喜一拍大腿,道:“买什么买?一会儿趁乱多抢点就行了!” 众人愣了一会儿,跟着点头。也是…… 不一会儿,他们到了粮行所在的街上。还没过去,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怎么这么多人?!” 都已经下午了,非奸粮行的门口仍然排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队伍,人墙把路堵得严严实实的,别说进店闹事了,这简直靠近都难啊! 几个流民踌躇片刻,有点不知所措。 钱都收了,事总得办。张喜硬着头皮道:“一起抄上家伙,过去以后就说他们卖的粮食有毒,毒死了我们一个兄弟,然后就把店给砸了。我看还不把这些客人都给吓走!” 众人听到张喜的指令,纷纷掏出棍子,大摇大摆地朝前方走去。 走到排队的人群后方,人群围得严严实实,谁都没打算给他们让路。张喜左右打量片刻,看到路边有一放秤的桌子,于是抡起手里的棍子,准备先把这张桌子砸了,把门口堵着的客人给吓唬走。 他捏紧手里的棍子,先比划了一下,随即高高举起棍子,准备向下砸去! 还没等他下手,忽然他双手一空,手里的棍子被人抽掉了。 张喜一愣,猛地回头,只见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跟他同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一看这人打扮,就知道也是城里的流民地痞。 张喜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那人为什么抢他棍子,周围又默默钻出来几个人,神色阴沉地瞪着他看。 张喜:“……” 他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几个兄弟也同样被人围住了。围他们的也都是地痞。只不过对方人数比他们多得多。对方并不动手,就阴森森地围着他们,默默向他们靠近。 城里乞丐地痞有时会抢占地盘,虽然张喜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条街的人会这么多。但是一看到对方人多势众,来者不善,他们就不由得连连后退。他们退,那些人就继续进,退到无路可退,张喜等人只能转身就跑! 后面的人默默追上去,依旧不动手,只在后面驱赶。张喜他们跑到前面,发现前方有人挡着,来不及多想,又掉头往回跑。 直到拐过街角,后面默默追赶的那群人突然变了群人似的,一个个张牙舞爪,喊道:“打呀!!!” 张喜等人:“???” 他们简直吓尿,更加没命地跑了起来。 …… 正大粮铺窗口,楼仪强忍着肉痛,吆喝道:“降价降价!大豆一百一十九文一斗了!稻米一百三十九文一斗!” 已经下午了,太阳快下山了,他们的生意到今天还没有开张,那边却还在如火如荼地继续。不仅如此,从正大粮铺门口经过的每个人都会用讥讽的眼神看他们,对他们指指点点,嘲笑他们的门庭冷落。 强撑到这会儿,楼仪终于撑不住,心态彻底崩溃了。如果今天再做不成生意,正大粮铺的脸面就算是丢尽了。于是他心一横,豁出去,终于开始降价。 然而他吆喝了半天,那边排队的人终于有几个犹犹豫豫、不情不愿地朝他们这儿走了过来。虽然楼仪已经把价降得比非奸粮行还低了,但正大粮行什么德行全城的人都知道,粮食里掺泥沙、霉物那是常有的事,哪里比得上隔壁的新粮行? 之所以还有人过来,因为新粮行门口排队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些人怕关门之前买不到,明天就没有这样的价了。而正大粮行难得大降价,凑合着买一些总比最后什么都没买到强。 终于,正大粮行的窗口总算又稀稀拉拉地排了几个客人。 客人不情不愿,楼仪也不情不愿,问道:“要什么?” 客人没先要东西,只问道:“你们还缺斤短两吗?” 楼仪:“……” 两边僵持片刻,楼仪咬牙切齿道:“给你足秤!” 客人这才道:“那你先称一升豆子吧。” 他还没掏钱,街角口忽然冲出来一群衣衫褴褛的疯子,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打死你们啊啊啊啊!” “打我们干什么啊啊啊啊?” 百姓们脸色一变,转身就跑。呼啦啦一下,正大粮铺门口刚凑起来的一群人瞬间全跑得连影子都没有了! 楼仪:“……” 楼仪:“!!!” 59、第五十九章 夕阳西下, 天色渐晚,街道上人群渐渐散去,店铺接二连三地关门, 整座城池重归宁静。 那里是热闹散去, 这里是冷清结束。楼仪关上店门, 插上门闩,肚里一包火气。可他仍不能回去休息, 而是直奔吴良的府邸而去。 进了吴良的府邸,吴良正在大发脾气,屋里的东西被他砸的一地狼藉。 “废物!一群废物!” “混蛋,全是混蛋!” 楼仪一脚踏进门, 一个瓷杯正朝着门口的方向砸来,吓得他猛地后退, 差点被崩裂的瓷片扎伤。 他捏了把冷汗,进门后赶紧劝道:“东家消消火,别气坏了身子……” 吴良正愁没地方撒气,见他送上来们,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也是个废物!前几天你怎么跟我说的?!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楼仪连忙叫屈:“东家,这事儿也不能怪我呀。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当然会以为他们手里没有粮食。要怪……就怪那些守城的官兵, 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还有那些粮商, 怎么一声知会也没有呢?” 不提这一茬还罢,一提起这茬,吴良又气得牙痒痒, 到处找东西想砸,可惜屋里能砸的都让他砸得差不多了,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到有什么可供他发泄的。 正如朱瑙所料,粮行开张之后,吴良马上派人重新调查非奸粮行。虽然他们还是没能完全摸清楚这间粮行的底,但的确查出一些他们之前忽略的东西。 他们基本已经可以确定,非奸粮行的货物是从阆州进来的——今日吴良找到守城官兵,把他们狠狠大骂了一顿,斥责他们玩忽职守,办事不利,随便放人进城,根本没有好好检查。守城官兵也很委屈,平日吴良的队伍进程,他们多查多问几句就要挨骂,怎么这会儿换了别人,他们少查少问几句又成罪过了?不过看在吴良是州牧小舅子的份上,他们也不敢反抗,只能帮着回忆。因为都没仔细检查,要他们详细说出到底是谁把粮食运进城的,他们还真说不出,不过仔细想想,最近从阆州来的队伍比平常多了不少,很有可能其中就混杂有运粮的队伍。 另外吴良也查出这间非奸粮行和渝州城里的商人李乡有很深的关系,现在开店的铺子以前就是李乡的产业。而李乡恰好有一个在阆州的从弟李绅,这就又和阆州联系起来了。甚至很有可能,这粮行背后的东家,就是李乡和他阆州的弟弟李绅。 他把这些消息告诉楼仪,楼仪立刻怒斥道:“那些守城官兵真是废物,州府花这么多钱养他们,倒叫他们成天玩忽职守?还有那些狼心狗肺的阆州粮商。咱们跟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给他们赚了多少钱?他们竟然瞒着我们给别人供货,简直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今天非奸粮行开张的头一天,正大粮铺便惨遭爆冷,他这个掌柜有推脱不掉的责任。然而他把别人都一通臭骂,倒是自己给摘出去了。 其实不管粮行到底是从哪里进的货,又布了什么**阵,说到底,他们也不过只用了最简单的一招——价廉物美。只这一招,就把正大粮行给给打得束手无策,毫无反抗之力。实在是吴良和楼仪在渝州横行霸道惯了,一点不反思自己的经营,反倒将整件事的错处都被推给了没能及时汇报消息的人。 楼仪道:“东家,咱们一定得想些办法,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不能放任他们嚣张下去!” 吴良翻他一个白眼:“这话还用你说?” 若是寻常商贾,遭遇如此对手,往往会考虑如何招揽吸引顾客。然而无论是楼仪还是吴良,两人的心思都全没往这方向上动。只朝着其他歪方向去了。 楼仪道:“东家,王州牧那里还得多想想法子。要是能让州府撤销他们的经营许可,纵使他们再有本事,也使不出来。” 吴良烦得直抓头发:“你当我没想到?我天天往姐姐那儿跑,姐姐也天天跟州牧闹着。可惜王州牧吃了周夫人那个贱人的**汤,死活不肯答应。” 楼仪默然。王州牧的态度明摆着就是和稀泥,刚批下去的经营许可要他撤,他恐怕没那么容易答应。 他眼珠转了转,又道:“王州牧那边先劝着,早晚能劝得他心软。我还有一招——阆州那些粮商挣了我们这么多银子,还想两头吃利,到处占好处,也想得太美了!咱们立刻派些人去警告他们,不许他们再给那非奸粮行供货。要不然他们就别再向从咱们这里挣到一文钱!” 吴良蹙眉想了想:“这行得通吗?那李绅不是阆州人吗?他和阆州的粮商没准比我们熟。” 楼仪道:“为什么行不通?商人做生意必定是利字为先。那李乡我听说过,他在渝州的生意已快做不下去了,那李绅也没多厚的家底。论财力,咱们远胜于他们。即便他是阆州人又如何?他们能拿出的钱不过是我们的零头而已。借那些粮商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得罪我们!”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那非奸粮行不过刚刚开始而已,在渝州的势力跟他们完全不能相比。而做生意的,没有人愿意得罪大客户,为了大鱼放弃小虾米本就是人之常情。 一旦能阻断非奸粮行在阆州的货源,即使他们还能从其他地方进货,可无论是收购的价钱还是运货的花销都会大大提升,成本也会随之大涨。如此一来,他们便不具备与正大粮行竞争的能力了。 吴良想明白之后,顿时大为欣喜:“这主意好。正好我前几日派去阆州进货的商队还没回来,我马上命人快马加鞭赶过去,找阆州那些混账好好谈谈。” 想到之后非奸粮行的人以及那些去粮行购买粮食的老百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吴良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哈!想跟我斗?做梦去吧!” ===== 几日后,李乡来找朱瑙,把他整理好的渝州府的官员名单呈给朱瑙看。 朱瑙接过之后,大致翻了一下,道:“辛苦你了。” 他并没有说他打算做什么,这事情本来就需要从长计议,李乡帮他收集来的消息他也需要另外找人再仔细查证一番。 李乡这两天经常跟渝州府的官员打交道,听了不少官府里的八卦。他好笑道:“我听说这两天王州牧家后院天天起火。据说三天前吴夫人闹着要跳井,两天前周夫人闹着要上吊。王州牧已经被她们闹得受不了了,这两天晚上连家都不敢回,都在勾栏里过的夜。” “哦?”朱瑙问道,“你查查他在勾栏里有没有宠幸的女子,我们派人去送点礼。” 李乡:“……” 他看朱瑙的眼神顿时肃然起敬。 两人聊了几句王州牧家的八卦,朱瑙道:“对了,我今天去城里逛了一圈,路过城门口的时候,看见官兵检查的比往日细致了。渝州府里有什么消息吗?” “消息?”李乡道,“倒是没听说什么。可能是之前吴良告了他们的状,他们挨了骂,不敢再玩忽职守了。” 想了想,又道:“朱州牧,咱们虽然收买了周夫人,周夫人也乐意和吴夫人较劲,能在王州牧那里帮我们说说话。不过吴良在渝州经商多年,他在渝州的势力比我们强不少。我这几天打听官府的消息,发现他在官府里还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我怕以后州府那里还会与我们为难。” 目前王州牧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碍于周夫人的面子,不会太为难他们。毕竟粮行对他而言只是一件小事,不管谁经营,只要钱给足了都一样;可吴良人脉比他们广,在官府里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比他们深。要是吴良想出其他办法为难他们,周夫人未必还说得上话。 对于李乡的担心,朱瑙表现得淡定:“我知道了。如果你听到任何风声,尽早来告诉我,我会想法应对的。” 李乡连连点头:“没问题!” 他经商这么多年,就算没有多大的权势,人脉积累了不少,消息还是非常灵通的。 跟朱瑙汇报完,他又赶紧做事去了。 ===== 几日后,楼仪结束经营之后,又去找吴东。 见到吴东以后,他开口就问道:“东家,阆州那里有消息了没有?” 这几天正大粮铺的经营实在是太惨淡了,楼仪已经想了很多办法了,可是完全没有奏效的办法。价他也咬着牙降了,粮食里的泥沙他也含着泪筛掉了,可即使这样,依然没有多少客人光顾。 怪只怪正大粮行这几年来实在是太恶名昭著了,很多老百姓虽然经常在他们这里买粮食,但也只是因为没得选。一旦出现了选择,别说那边更物廉价美,哪怕两者相当,渝州城里的很多老百姓也不愿再多看他们一眼。不为别的,就为出一口积压了几年的恶气。 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来问问其他地方有没有进展。 吴东一脸心烦:“去阆州进货的队伍到现在还没回来,已经比原定迟了好几天了。我都担心他们该不会在路上让人抢了吧?” 楼仪吓一跳:“啊?不会吧?” 渝州这边本来就没什么山,山贼也少。之前朱瑙治理好了阆州的山贼,渝州也跟着太平了很多,有段日子没听说过山贼的消息了。 两人正纳闷呢,正好外头有送消息的人来了。 “东家!东家!去阆州的人回来了!” 吴良忙道:“快,叫进来。” 不多时,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走了进来。这人正是前几天吴东派去阆州找粮商谈判的人。 吴东连忙问道:“商队回来了?你们怎么耽误了这么久?” 那人神色慌张:“没回来,商队还在阆州呢。只有我一个人先回来找东家报信……东家,大事不好啊!” 吴东一惊:“出什么事了?” 那人道:“我照东家的指示,去找那阆州的粮商谈判,要求他们停止给非奸粮行供应粮食。那几个粮商竟然大怒,说我们管得太宽,他们的经营,轮不到我们插手。” “他们居然这么说?”吴良眉毛飞上额头,“我的话你转告他们没有?!” “转告了……这不转告不要紧,一转告他们更生气了。说我们霸道无理,还说从此以后不跟我们做生意了!” “什么?!”吴良和楼仪同时叫出声。 这不合常理啊!他们跟阆州粮商做的可是数千两的大生意,那些商人不巴结着他们也就算了,居然要断绝跟他们的生意往来?!失心疯了吧!! 楼仪立刻道:“阆州一共三家粮商,你是不是只找了一个?一个谈不拢,去找另一个啊!这三家咱们都有合作,谁不识相,就把咱的生意都转给其他家,让不听话的尝尝失去咱们生意的苦头。” 那人都快哭了:“那三家粮商我都找过了。那些人都不知中了什么邪,聊两句就发火,都说以后不给咱们供货了……东家,现在可怎么办啊!” 吴东和楼仪顿时惊呆了:“三家都不给咱们供货了??” 那人欲哭无泪:“是、是啊。” 楼仪瞬间急了:“你到底怎么跟他们说的?!是不是你乱说话把他们得罪了??” 那人又委屈又绝望:“我一开始是甩了两句狠话,可都是照着楼掌柜和东家吩咐的说得啊。后来他们全都翻脸了,我感觉不对,马上说了好多软话,还又给他们送礼,又是求。可怎么说他们都不肯松口……商队还在阆州搁着呢,收不到货,也不知道该不该空手回来……怎么办啊……” 吴东脸色煞白,一阵眩晕涌上头顶,连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不能再从阆州采购粮食? 现在照着非奸粮行这样的定价,只有从阆州采购粮食他们还能有点利润。从别地进货,成本涨得不是一点两点,弄不好他们的成本都会比非奸粮行的售价高。 这已经不是赚多赚少,而是生意都没法做了啊!! 60、第六十章   吴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阆州的粮商为什么会忽然拒绝再给他供货。他只能把错误归咎于他派去洽谈的人, 一定是这人说错了什么话, 做错了什么事, 得罪了阆州的商人。   于是他把此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这人当然委屈, 一再解释自己绝对没有乱说话, 全都是照着楼仪和吴良的吩咐做的。然而远在阆州的事情,任他长十张嘴也说不清楚,吴良一口咬定是他办事不利,当下撤掉了他的职务, 命人把他打了一顿扔出去了。   除去那个倒霉鬼外,楼仪也是挨了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毕竟这个主意本来就是楼仪想出来的, 如果没有他瞎出主意,根本不会有这么一出事。   楼仪也是连连叫屈。他怎么想也想不通,阆州的粮商们到底发了什么疯, 会把上千两的生意往外推。   最后念在楼仪以前立了不少功劳, 也帮他赚了不少钱的份上, 吴良只是骂了楼仪一顿,罚了他几个月的工钱,还是留下了他的掌柜职务。并且又另外派了一支队伍再去阆州,重新找阆州的商人谈判。   ——闹到这个份上,切不切断非奸粮行在阆州的货源都是其次了,他必须得保住自己在阆州的货源啊!原先他以为是别人巴着他的事,转眼已变成他眼巴巴求着别人了。   =====   陆连山正在主簿衙里审批着公文, 忽听外面一阵喧闹, 有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声音打扰到了他的清静, 他看了半天公文也看不进去,只能支使身边的小吏:“你去看看外面为什么这么吵?”   小吏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就回来了:“陆主簿,吴良带了一批人来送礼,正在对面的州丞衙跟人聊天呢。”   一听到吴良的名字,陆连山快把白眼翻上天了:“又是他!他到底当这州府是什么地方?!”   小吏也跟着嘀咕:“他不就是这样么……别说咱们州府里了,在整个渝州,他都是想什么就干什么的……”   陆连山一脸烦躁,却又无可奈何。对方毕竟是王州牧的小舅子,他就是想把人赶出去,也没这个本事。他问道:“这家伙怎么回事?最近为什么跑州府跑得这么勤?”   以前吴良也会来,这人明明不是当官的,却把州府当自己家似的。他来了以后,对小官小吏往往颐指气使,随意支使人们给他做事。对于有实权有背景的大官,他就送礼笼络,称兄道弟地巴结,最终的目的当然也是为了让对方帮自己办事。   陆连山作为州府的主簿,按理说也该是吴良笼络的对象。吴良以前也的确笼络过他,只是他实在瞧不上吴良那副做派,对其也总是敷衍了事。时间久了,吴良心里也明白,也就不怎么往他跟前凑了。   但以前吴良就算爱跑州府,跑得也不勤,一月来一两次顶多了。最近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这已经是他十天里来的第三次了。   小吏道:“还能为什么?肯定是为了粮铺的事呗!”   陆连山看了小吏一眼:“粮铺?粮铺又怎么了?我昨天去城南,看他的正大粮铺已经关门了。他还没死心?”   “死心?”小吏夸张道,“陆主簿,你开玩笑吧?!吴良怎么可能死心!”   这几天正大粮铺的确没开门,不为别的,因为开了也不会有什么生意。而粮铺里这么多伙计,开工了还得给他们发工钱。原本暴利的生意倒成了亏本的买卖。   看起来吴良在非奸粮行的来势汹汹之下已无胜算,此刻要么关门大吉,要么好好调整自己的经营模式再重振旗鼓。然而会这么做,他就不是吴良了。   这小吏为人机灵,经常在各衙活动,消息很灵通。他凑到陆连山耳边,小声道:“他正到处收买人,想狠狠坑非奸粮行一回呢!”   原本这种事情吴良只要找王州牧就能解决。但这回有周夫人进来搅合,王州牧已经被夫人们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头大不已,躲着他们走了。王州牧懒得管,吴良就自己另外想办法,反正王州牧即使不帮他也不会出来阻挠他。   陆连山皱眉:“他要怎么做?”   小吏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他有这个打算。”   州府里有上百个官员,人一多,自然会有派系。有人愿意跟吴良拉帮结伙,比如对面的州丞刘如虎,也有人瞧不上吴良的做派,对他敬而远之。陆连山就是后者。   陆连山是本地的大户人家出身,自幼读书,倒不是说有多清高,但骨气和底线还是有一些的。在他眼里,吴良这样的人简直就是搅屎棍,无论是对民生、对工商还是对吏治,都有百害而无一利。只可惜自己的权势还不够高,为官者有很多无奈,其中一个最大的无奈便是做任何事前有一个必要的前提:他得先保全自己的位置,才能决定做什么。要不然连官位都丢了,也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小吏还在八卦:“我听说前几天吴良派人去阆州,在阆州吃了个大亏……具体怎么回事我不太清楚,不过阆州的商人可真神奇……”   听到“阆州”这两个字,陆连山眉峰动了一下。他的脑海中瞬间蹦出了阆州牧朱瑙的名字。   渝州和阆州互相毗邻,阆州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个就传到渝州来。想当初朱瑙刚刚登上阆州牧一职的时候,渝州也是为此热闹了好多天,街头巷尾人人都谈论着这个奇妙的人。   朱瑙到底是不是皇子,陆连山并不清楚。不过不管是不是,他都不反感。他只知道,打从朱瑙上任之后,阆州气象为之一新。尤其让他羡艳崇敬的是,朱瑙竟然将阆州府的吏治也给整顿好了!要知道在此之前,阆州府的吏治之混乱,可丝毫没比现在的渝州府好到哪里去!   这有多难得,做了好几年官的陆连山非常清楚。这样的人,管他是不是妄人,至少有一点是再明确不过——他是当今的时局之下,当今的官府里最需要的官员!   外面的人不知道说起了什么话题,忽然变得亢奋起来。哄笑声不断传入屋中,伴随着一些下流的词汇对话,“勾栏”、“小倌”、“牝户”……   陆连山一点不想听,他还有一堆事情没做。奈何对方声音太响了,他捂着耳朵都挡不住。   心烦气躁之下,他又想起了邻州的朱瑙……   他心里有一个秘密,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也不敢向任何人说。   ——如果有这么一个机会,他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像朱瑙那样的妄人。顶替了那狗屁长官、革了那些糟心下属,赶走吴良那样的王八蛋,重整一个干净利落的渝州府。   然而……   他叹了口气。   然而,他没有那样的本事,也没有那样的胆识和机遇啊……   =====   晚上忙完了公务,陆连山换了一身常服,去酒馆喝酒。这是他最常去的一间酒馆,每当心情烦闷的时候,他就来这里喝几杯。   他刚坐下没多久,对面的椅子上忽然多了一个人,他愣了一愣,抬起头,只见对面坐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微胖白皙,有些眼熟,应当是从前见过的。   那人低声道:“陆主簿,在这里遇见也是巧。我能请你吃顿酒么?”   陆连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起他的名字了:“你是……李……李乡!”   李乡脸上扯出一个笑来:“陆主簿认得我?”   陆连山皱着眉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如今城里粮行粮铺之争闹得这么大,陆连山当然知道李乡是什么人。两人虽不熟悉,然而李乡因为经商的缘故会和州府里的官员打交道,因此以前他们倒也是见过的。   对方说是巧遇,但他心里很明白,肯定不是如此。他非常喜欢这家酒馆的酒,因此时常来光顾。城里的老百姓虽未必认得出他,然则有些歪心思的人打探到他的习惯,就常常会来这里守他。李乡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对方开门见山,李乡也不再假模假式了,他干笑了两声,低声道:“陆主簿,这里人多眼杂,可否找个清净的厢房,我请陆主簿小酌两杯,聊聊闲话?”   陆连山淡淡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他之所以坐在大堂里,就是省得有人私下里跟他乱攀关系。   李乡见他无动于衷,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陆主簿,你觉得阆州的朱州牧,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连山一愣,诧异极了:“什么?”   李乡又道:“若有机会,你也能成为朱州牧,又或是陆州牧,陆主簿会愿意么?”   陆连山的心跳猛地漏了数拍,脸色“唰”得一变,端酒杯的手抖得差点把酒撒出来:“你、你、你胡说什么!”   李乡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哎,酒喝多了,是有些胡言乱语。其实我就是想找陆主簿随便聊聊。我刚都说什么了?”   陆连山:“……”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对方,李乡眼神是清明的,根本没有喝多的样子。对方看似胡言乱语,然而他的指甲轻轻抠着桌面,竟有几分紧张的样子。   陆连山愣了一愣,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很可怕的想法。这个想法让他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如同中了定身术一样僵在原地。   片刻后,他冷冷道:“醉鬼,回你自己家去,别在这里纠缠我!”   一面说,一面将手指刮过杯口,沾了点酒水,在桌上草草写了几字,起身拂袖而去。   陆连山回到住处,没过多久,下人来报:“陆主簿,外面有个姓李的前来求见。”   陆连山道:“让他进来。”   又过没多久,李绅入到屋内,拱手行礼:“陆主簿。”   陆连山面如玄铁,指着他的鼻子:“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你身后还有什么人?你刚才跟我说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李乡没有正面回答陆连山的问题,反而开门见山地问道:“陆主簿,你想执掌渝州吗?”   陆连山:“……”   这种你想不想买只鸡回去烧的口吻是怎么回事?!他这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啊!!   他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所所所以你……真真真的……是朱州牧?”   他这话说得乱七八糟,李乡倒是听明白了。他不置可否,就是默认了。   陆连山又吸一口冷气,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天呐……”   李乡笑了笑,又重新问了一遍:“陆主簿,你想执掌渝州吗?”   陆连山摆摆手,示意他先别说话。再刺激一下,他就要厥过去了。   良久,陆连山终于将震惊压下去不少,神色复杂地问道:“你们为什么找我?找我想干什么?”   李乡用眼神确认了一下,陆连山确实允许他提问,于是他第三次问道:“陆主簿,你想执掌渝州吗?”   陆连山:“……”   他欲言又止,心情复杂。理智告诉他应该去给王州牧提个醒,甚至给成都府写封信。可一股莫名的力量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起不来。   他也不知道这个李乡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但他内心倾向于相信。非奸粮行的开张,他之前就觉得有些奇怪。李乡从前不过是渝州一个普通的商人,甚至经营得还不太好。而这样一间粮行,别看规模小,实际上花钱绝对不少,光是要维持商队快速的运送,以及给周夫人和官员们的各种送礼打点,花销就很高。没有强大的财力做依托,这间铺子根本不可能开门。如果李乡的背后另有其人,很多事情就好解释了。   他缓缓问道:“为什么找我?我是说,为什么,是我?”   李乡道:“因为陆主簿能胜任。比渝州府里的任何一个官员都能胜任。”   “胜任什么?”   “胜任执掌渝州。”   “……”还有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事实上朱瑙最终选择陆连山,经历过许多考虑。他最近一直在调查渝州府中的官员们,了解了众人的性情、派系等许多情况才做出的决定。这个决定的依托是什么,就连李乡也不是很清楚。可事实证明,朱瑙看人的眼光的确很准。   陆连山脸色复杂。他也不知道李乡刚才说的话到底是哄他的还是什么,没人不喜欢被夸奖,他心里免不了还是有点高兴的。可更多的是惊吓。   “我执掌渝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陆主簿想要么?”   陆连山不开口。   李乡道:“陆主簿不必担心。我敢来找你说这样的话,难不成还能将你说的话出卖给别人么?”   陆连山悻悻道:“万一你是王州牧派来的,想试探我有没有贰心呢?”   李乡:“……”   陆连山撇嘴。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李乡先前说的,应该就是实话了。只是这来的太突然,他一时半会儿还有点缓不过神来。   不过他不否认,其实就已经是承认了。   过了一会儿,陆连山道:“既然你背后的人是朱州牧,他想要推翻渝州府?那他为什么不亲自出面呢?为什么要来找我?”   李乡回答道:“朱州牧志不在此,所以他不能。”   陆连山蹙眉:“那他志在何处?”   问题一出口,他自己便有了答案:“天下?!”   李乡同时给出了答案:“做生意。”   陆连山:“……”   推翻一州的统治,就为了做生意??做的什么神仙生意啊!   不过朱瑙志不在渝州倒是真的,或者说,志不止在此。因此他的确不能亲自出任。如今他执掌阆州,成都府尚能忍他,因为阆州只是蜀地八州之一,地方有限,掀不起大的风浪。可若是朱瑙再拿下渝州,他的野心就已昭然若揭,成都府恐怕会不惜一切代价铲除他!   再则他在渝州并无势力根基,渝州又不像当初的阆州,尚未支离破碎,反而仍有许多沉疴痼疾。他要出任,恐怕是难以服众的。   陆连山犹豫良久,终于还是问出口了:“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李乡道:“暂时不必。日后若有难处,陆主簿愿帮一把,我等感激不尽。最重要的是,日后等时机成熟之时,希望陆主簿能站出来接管渝州府。”   陆连山听得连连皱眉:“我什么都不做,你们白送我一个渝州??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李乡却没有回答。   陆连山不悦道:“你来找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又什么都不明说,你让我怎么信你?”   李乡却道:“陆主簿,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好事。我们若不能成事,此事与你无关;我们若能成事,将来有罪无罪,都不至牵连于你,你还可坐收渔翁之利。”   陆连山仍是不大相信:“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说完又想起一种可能,顿时警觉道,“还是朱州牧是想让我接管渝州府,然后听命于他,成为他的傀儡?”   李乡反问道:“你会吗?”   陆连山不语。他虽然的确仰慕朱瑙,但他亦有野心抱负,不愿意受制于人。   李乡道:“朱州牧说,他不做强人所难之事。”   陆连山想了想,不再吭声了。若朱瑙是阆州牧,想来插手管渝州,他恐怕是不乐意的。可如果有朝一日,朱瑙站在更高的位置上,譬如坐上成都尹的位置,那他也不会反对朱瑙。   李乡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才能保护他在,这话陆连山是不信的。说白了,还是不信任他。可是这番话的道理却也没错。他什么都不知道,此事就不至于牵连到他。   片刻后,他道:“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今日有些突然了,我恐怕需要好好想一想。”   李乡笑道:“是该好好想想。天色不早了,再晚就该宵禁了。我先回去了,陆主簿,告辞。”   他转身欲离开厢房,陆连山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李乡。”   “嗯?”李乡回头。   “吴良这几日常在州府活动……”陆连山撇开眼,“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你自己小心。”   李乡忙道:“多谢陆主簿提醒。”   陆连山点点头,示意他走吧。   ……   李乡走后,陆连山一整晚都没有睡着。要是能睡着才叫是见了鬼。幸好第二天是休沐日,他哪里都不用去,就待在家里继续想心事。   上午,陆连山一直在想朱瑙。   以前只是听闻朱瑙的事迹,诧异之外又有几分景仰羡慕。可如今事情到了他的身上,他才真正感受到此人到底有多胆大妄为。   他心想,朱瑙的野心到底有多大?他打算怎么拿下渝州?他开粮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暗中安插人手进城,要造反吗?可是一间粮行,他又能安排多少人手进城呢?他知不知道渝州城里有多少势力?又要怎么推翻这些势力?   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忐忑。可紧张忐忑之外,也糅杂着激动、期待和沮丧。   别的事情他想不明白,可有一桩事他倒是明白了。他仰慕朱瑙已久,也曾暗想过自己也能成为朱瑙一样的人。如今领略了才知道,妄人就是妄人,旁的先不说,光这份胆识,他便是拍马也赶不上了……   中午补了一觉后,陆连山直到下午才从屋里出来。他一出门,只见院子里数名家仆聚在一起,正交头接耳地聊天。也不知说到何事,众人竟义愤填膺。   陆连山道:“你们在聊什么?”   一名家仆忙上前道:“主簿,刚才我出门采买东西,听说了非奸粮行出事了!”   “什么?”陆连山一愣,立刻问道,“出什么事了?”   家仆道:“早上有一支送粮的队伍进城,在城门口检查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官兵从运粮队的货物里搜出了几把兵器!官兵立刻把商队扣押了,所有的货也都缴回官府了。   陆连山不可思议地张着嘴,好一会儿才道:“这……这事李乡知道了吗?”   家仆道:“何止是知道啊……那位李公子一听说消息,马上就了去官府,想把他的货和商队赎回来。结果他人刚进官府,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官兵五花大绑捆起来了。官兵说他偷运兵器,意图谋反,已经把人扔进大牢了!”   陆连山瞠目结舌。   这变故也太……早上他还在想朱瑙会有什么宏图大计呢,下午李乡就被抓起来了?这……这事还进行得下去么?   几名家仆没察觉到他的异样,但他们都知道陆连山一向十分看不惯吴良,此刻也就在他面前义愤交加地议论起来。   “太过分了!那吴良平日里为非作歹也就罢了,生意上的纠纷,他竟用起栽赃陷害的手段!还罗织了一个谋反的罪名……万一李公子真被定罪了,那可是要判死刑的啊!”   “吴良心狠手辣你第一天知道么?上回城里有人编了首顺口溜骂他,他就找了几个人把人当街活活打死了。要不是李公子还算有些权势背景,恐怕也早就被他打死了。”   “真是无法无天了……这渝州城怎么就任凭那姓吴的如此胡作非为呢?就没人能管管他吗?”   陆连山越听心情越心情复杂。   难怪吴良最近成天往州府跑,不停给州丞送礼,原来是编排了这么一条毒计……他对吴良一向非常看不起,而此人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加深他的看不起。   现在就连仆人们都看得出,这事儿摆明了是吴良在栽赃陷害。可笑的是,就算人人都知道了,也没人拿他有什么办法。   就不知道,朱瑙会如何应对了……   他正出神间,忽有仆从来报:“陆主簿,外面有人求见,说是李家的家仆。”   “啊?”陆连山呆了一呆,忙道,“让他们进来吧。”   ……   不片刻,几人抬着一个箱子进了院子。见到陆连山后,他们给陆连山行了个礼。   陆连山道:“你们是李乡的家仆?”   “是。陆主簿,我家公子今日遭奸人陷害,已身陷囹圄了!”   陆连山默默叹气:“我听说了。你们找我做什么?”   那几人忙将箱子打开,里面装着的,赫然是一箱银钱。陆连山眼皮跳了一下,旋即皱眉。   他的心情又开始复杂,既有同情,又有失望,缓缓道:“你们找错人了。我救不了李公子。”   并不是他不愿帮忙,若是朱瑙想让他帮一些举手之劳的忙,他乐意效劳。然而李乡卷入的这件事,虽说事发突然,却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私藏兵器,意图谋反,这是一项极为严重的罪名。吴良胆敢随意用这样的罪名去构陷别人,只说明他肆无忌惮、目无王法,却不说明这件无关痛痒。要让这罪名坐实很容易,只消买通守城卫兵即可。可想要为李乡翻案却非常难。   如今此事是守城官兵抓了个人赃俱获,想翻案,就意味着必须指认守城官兵玩忽职守、栽赃陷害。如此一来,牵扯的范围便十分广了,而渝州府里的徇私舞弊非常严重,官官相护是常态,治李乡的罪没人会跳出来,治官兵的罪却会有一群人跳出来阻挠,查证时的阻力简直不可想见。一着不慎,丢掉自己的乌纱帽也是意料之中。   别说陆连山不愿意为了一个李乡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就是他愿意,他也不见得能把人救出来。   那几名家仆尚未开口求助,便已被陆连山拒绝,不由愣了一愣。   为首的家仆道:“不敢为难陆主簿。今日我们斗胆来此,只是因为陆主簿掌管典狱之事。李公子是因得罪人而被构陷入狱的,我们担心吴良会买通狱卒,在狱中发泄私愤。因此恳请陆主簿帮忙照料李公子在狱中的安危,勿让他遭受私刑。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请陆主簿收下。”   陆连山愣住:“哎?只是帮忙照看?”   家仆道:“是。”   陆连山一时失语。敢情人家就没指望他救,他自己还自作多情了。   片刻后,他心情复杂地提醒:“你们家公子犯的可是死罪。”   几名家仆面面相觑,不解道:“李公子在狱中的平安保不了么?”   “……不是 。”   “那陆主簿的意思是?”   “……”   陆连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意思。他的确不能救人,但人家不求他,他又担心这些人没有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   少顷,他摆摆手:“礼你们还是收回去吧。”   顿了顿,又道:“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的。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李公子的。” 61、第六十一章 翌日, 霍成起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昨天他赶完了一个大的木工活儿,为了这个活儿他忙了大半个月了,忙完后终于松下一口气, 所以狠狠地睡了一觉。 他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 只见儿子霍灵提着一桶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霍成问道:“你怎么了?慌什么?” 霍灵把水桶放下, 道:“爹,我刚才打水的时候听大家都在议论, 说非奸粮行出事了!” 霍成听到非奸粮行四个字,立刻瞪大了眼睛:“出什么事了?” “听说昨天他们运粮的队伍在城门口被官兵扣了,粮食全被缴走了。连他们的东家也被官府抓起来了,说要判死罪!” “死罪?!”霍成吓了一大跳, “为什么?他犯什么法了?” “不知道啊,”霍灵哭丧着脸, “大家都说是因为他得罪了王州牧的小舅子。” 民间的消息传得很快,而且消息口口相传,传了几道,细节和经过就全被忽略了。有时最后剩下的或许是个极其荒谬的谣言,有时剩下的也可能是最直白的真相。 霍成倒吸一口冷气,洗脸都顾不上了,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快, 我们去粮行看看还开着没!” 非奸粮行开张的第一天, 霍家父子就去排队了。可惜那天人太多,他们压根没排上。第二天又是一大早赶过去,本来想多买点粮食在家囤着, 可惜粮行规定了每人只许买五斗,他们就只买了十斗粮回去了。再后来粮行天天在那儿开着,没有要关门的迹象,也没有要涨价的迹象,霍家父子渐渐相信这家粮行能够长久地开下去,也就不着急屯粮了。 可谁想到,过了大半个月,忽然出了这种事!早知道他就每天去排队,拿出家里所有的钱,甚至是借钱也该多屯点粮食啊!十斗粮根本吃不了多久,等粮食吃完了,他们又要回到从前那种只能买昂贵的、掺了泥沙的粮食的生活了吗? 霍家父子一路狂奔,向粮行跑去。 等跑到粮行所在的街上,只见街上黑压压一片人头,全都是城里闻讯赶来的人。人群叠在一起,他们压根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霍成灵机一动,弯下腰让儿子骑到自己脖子上,驮起儿子让他往里看。 “怎么样?粮行还开着吗?” 霍灵惊慌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没有,大门上贴着封条了!” 霍成的心里顿时一沉。 这样的结果他似乎已经料到了,然而他却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难过。取而代之的,是压抑良久的愤怒。如同心底的一汪泉眼迅速向外喷发,很快充斥了他的整个肢体。 ===== 寅时二刻,楼仪领着伙计出门,大摇大摆地朝正大粮铺走去。这是大半个月来他心情最好的一天了。 之前的几天,由于正大粮铺生意的冷清,他非但赚不到钱,还受了数不清的气。开店的时候,每个从他们店前经过的行人对会对着他们露出讥讽嘲笑的表情;他一气之下不开店了,可只要他还出门,路上总会有人把他认出来,然后挤眉弄眼地挖苦他。 ——“哟,这不是楼掌柜吗?你们粮铺最近生意可好?” ——“楼掌柜,听说你们边上最近新开了家粮行,他们跟你们比如何啊!” ——“楼掌柜,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你家里缺粮食的时候,你自个儿是会去正大粮铺买,还是去非奸粮行买呢?” ——“楼掌柜,你说非奸粮行那‘非奸’二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每次听到这些话,楼仪都气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人家的生意就是比他好,他能怎么办?直到如今李乡被抓,他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现在的日子终于和从前一样,他们又成了全城唯一的一家粮铺。而那些嘲笑过他的人,也终将变得和从前一样,困顿窘迫地回来求他,求他可怜他们,求他施舍他们。 想到此处,楼仪简直要仰天大笑三声。 终于,楼仪带着伙计们到了正大粮铺附近,只见街上已经围了很多百姓。这些老百姓都是来看非奸粮行的情况的,楼仪一出现,人们的目光纷纷聚拢到了他的身上。 街上的气氛是沉重的,人们的眼神是愤怒的,楼仪却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看见附近有这么多人心里还暗暗得意。人要是少了,他还觉得没意思呢。 于是他打开粮铺的大门,领着伙计们鱼贯而入,把窗户一开,铜锣一敲,大声吆喝道:“开——张——啦——” 街上的百姓眼神仇视地对着粮铺指指点点,无人上前。 楼仪并不着急。反正这些人早晚都是要来的,不管他们有多不情愿——以前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名老者迟疑着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楼掌柜,豆子还是一百二十文一斗么?” 前些天为了和朱瑙抢客,楼仪也跟着降过价,把原先一百六十文的豆子降到了一百二十文,只可惜那时他并没能抢回多少人来。 这时楼仪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来,语气半是轻蔑,半是不屑:“一百二十文?想什么呢?你还不如去抢!” 老者神色一凛:“那你们……” 楼仪不紧不慢,从包袱里掏出新作好的价牌,挂到窗口的铁钩上。 大豆——两百文一斗。 稻米——两百二十文一斗。 小麦——两百五十文一斗。 挂上牌子,他环视四周,欣赏着人们脸上错愕的表情,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豆子两百文每斗,一文钱也别想少!” 老者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两步,险些站立不住。 他本以为非奸粮行被封,日子就得回到从前。却不曾想,就连从前的日子都回不去了…… “豆子卖到两百文??你们简直就是强盗!!” 终于有人忍不住,慷慨激昂地指责起来:“你们凭什么涨价那么多?谁准你们这么做?” 第一个人开口之后,隐忍已久的人们仿佛忽然清醒过来,迅速加入了声援。 “你们官商勾结,陷害李公子,你们不要脸!!” “就是啊!凭什么全城只有你们能卖粮食?凭什么粮价你们说了算?!有人良心做生意,你们就把人关进大牢,还有没有王法?!” “恬不知耻的狗奸商!狗官!把李公子放出来!” 楼仪怒道:“老子爱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买不起就滚,敢再骂一句,老子继续涨价。” 店外维持秩序的伙计亦赶紧上前,狠狠一推,就把前面的老人推得滚到在地。伙计耀武扬威地挥着拳头:“再不走小心我揍你。” 然而无论是楼仪的怒斥,还是伙计的驱赶,非但没能恐吓住群情激愤的人群,只惹得人群愈发愤怒,并且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 “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你们会不得好死的!” “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畜生,禽兽!” 人群激忿不已,咒骂愈发狠毒。楼仪一开始还回骂,渐渐发现不对劲。他只有一张嘴,没办法和几十上百张嘴争吵。 伙计又想去推人,可他推了两下,没推动拥挤的人群,反被向前推进的人撞得连连后退。人们激动地挥舞着胳膊,愤慨地喷溅着唾沫,仿佛一堆烧起的干柴,火势迅速蔓延,越烧越旺,再难扑灭。 当威胁感扑面而来时,楼仪有些害怕了。 他站起身,警惕地向后退,亮出自己最惯常用也最有效的杀手锏,对着失控的人群大声呵斥:“你们想造反吗?!小心我去报官,把你们全抓起来坐牢!” 听到报官二字,义愤填膺的人群有一瞬间的停滞,骂声亦随之轻了下来。 楼仪见此招有效,立刻趁胜追击,伸手指着那几个冲在最前面的人的鼻子,发狠道:“来啊,我记住你们了。你们想要李公子是不是?我这就让你们进去陪他!” 那几人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错愕。然而他们并不如楼仪所想的那样退缩逃走跑,反而如同被引燃火信的□□,瞬间爆发。 “老子跟你拼了!!”一名男子率先发作,直扑窗口,一把揪住楼仪的领子,抡起拳头照着他的脸颊狠狠砸了过去! 他的动作太快了,伙计根本来不及阻拦。待反应过来要上前时却已经来不及了——街上的人群像是找到了泄洪口,一拥而上。 转眼,正大粮铺就被疯狂的人们攻陷了。 ==== “东家,不好了,出大事了!”一名伙计神色慌张跑进院子里。 吴良正欣赏着自己新买的金器,闻言放下手里的东西:“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粮铺、粮铺让人给砸了!楼掌柜也让人给打了!” “什么?!”吴良大惊,蓦地站起来,“谁干的?!” 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难道是李乡的手下吗?他们好大的狗胆!” “不是不是。”伙计急得快哭了,“是老百姓!满街都是人,全部都疯了,人多得数都数不清……” 吴良神色错愕:“老百姓?” 他在渝州独断经营已经好几年了,几年下来一直顺风顺水。他知道民间有很多人骂他,但他并不在乎,那些人甭管怎么骂,还是得乖乖给他送钱。 他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质疑道:“你别弄错了吧?哪来的这么多人,他们不怕坐牢么?” 伙计都不知该怎么解释,哭道:“东家,你快想想法子吧,店已经被人砸烂了,楼掌柜也快被人打死了!” 吴良:“……” 那伙计一点不似说谎的样子,他这才渐渐相信,外面恐怕是真的出事。 于是他的惊诧很快变为愤怒。怎么会有人敢砸他的店,敢打他的掌柜?!那些人不想活了吗?! 他立刻起身道:“走,去官府!让官兵把那些闹事的人全抓起来,把他们统统判死刑!” …… 一炷香后,大队官兵赶到正大粮铺所在的街上。 楼仪已经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正大粮铺一片狼藉。 官兵不由分说,抡着棍子和武器就冲了上去! …… 傍晚。 由慢至快的鼓声逐渐响彻全城,歇市的时间到了。 原本喧哗热闹的街头已无人迹,只剩下满地的狼藉,还有血迹。 斜阳残晖,将街道照映得一片肃杀。 …… 门推开,霍灵匆忙跑进屋,六神无主地叫道:“娘,娘!出事了!” 霍成的妻子霍氏听到声音出来,见儿子衣衫凌乱,披头散发,且只身一人,不由惊道:“出什么事了?你爹呢?” 霍灵哭道:“爹让官兵抓走了。” 霍氏骇然:“什么?为什么要抓他?他犯了什么法?” 霍灵一面哭,一面将今日人们在正大粮铺闹起来的事告诉母亲:“……后来忽然来了一大群官兵,见人就打,跑得慢的就抓起来。他们抓了好几十个人。我被人挤着跑出来了,爹却被他们抓住了。” 霍氏脸上的血色唰得褪去,又急又怒,指责儿子道:“你们、你们怎么这样冲动!” 正大粮铺是什么样的背景,全城人都知道。连李乡这样的有钱商人都能被他构陷成死罪,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落到官兵手里,还能讨到什么好? 霍成是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他,他们孤儿寡母根本活不下去。 霍灵只一个劲地哭:“娘,这可怎么办啊……” 慌乱和害怕之后,愤怒成了脊梁骨,撑住了霍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捏紧拳头,咬牙切齿道:“那些狗官,欺人太甚……” 又强自稳住心神,道:“你立刻去把此事告诉你的叔叔伯伯,我去找我娘家的兄弟,此事便是闹到底,也一定要将你爹救出来!” 62、第六十二章 渝州府内。 两名官吏提着沉重的粥桶走进监牢。监牢里恶臭不已, 熏得两人阵阵反胃,走了没两步便忍不住放下木桶跑出去喘气。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捏着鼻子回来, 提起木桶继续往里走。 他们将粥桶在牢门口放下, 盛了几碗稀得近乎透明的粥, 隔着铁栏递进去:“吃吧。” 一间小小的监牢里挤着七八个人,各个神情委顿, 连食物都不能唤起他们的兴趣。 一人慢吞吞地挪到铁栏边上接过粥碗,问道:“官差大哥,官府会怎么处置我们?” 两名官吏对视一眼,神色不忍, 摇头叹气:“我们也不知道。” 那人犹豫片刻,又道:“那……官差大哥, 能不能麻烦你们给我家里人捎个口信?就说我一切都好,很快就能回去。我娘已经七十多岁了,我怕她担心我。” 此言一出,方才来萎靡不振的犯人们顿时都醒了精神,忙不迭挤到栅栏边上。“官差大哥,麻烦也帮我家里带个口信吧!我那天莫名其妙就被抓走了,我妻子还不一定知道我出了什么事, 一定急坏了!”“我儿子年纪还小, 我一直不回去,好担心他会出事。”“还有我还有我……” 人们争先恐后地报上姓名和住址,声音杂在一处, 反而一句都听不出了。两名官吏面面相觑。 他们其实根本不是狱卒,而是农务官,最近监牢里最近抓回来太多人,人手不够用,才把他们临时调来当狱卒用了。虽说是吃公粮的,可他们也是百姓出身,平日的公务又是整天和普通百姓打交道,他们深知百姓的苦楚。对待这些因为砸了正大粮铺就被抓来的渝州百姓,他们既同情,又无奈。 虽然很想答应帮忙,可是人太多了,他们不能答应了这个不答应那个。可是他们根本没那时间去一一送信。最后他们只好硬下心肠,努力从清水似的粥桶里多捞出几粒米,匆匆把碗塞进监牢里,不顾犯人们的苦苦哀求,埋着头提着粥桶往下一间牢房走去。 给所有人发完食物,两名官吏提着粥桶离开监牢。他们被牢里的气味熏得难受,可心里更难受。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啊……”一人小声道。 “是啊,这叫什么事啊?有良心的商人被抓起来要判死罪,没良心的却在作威作福……” “他作威作福,咱们呢?咱们算不算为虎作伥?” “……” 两人相顾无言,神色黯然。 片刻后,一人叹气:“算了,别想了。快点回去吧,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们做呢,今天怕又要忙到夜里。” 另一人连连点头:“我也还有好多事。”顿了顿,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真希望那些家伙能得到报应啊。” 他嘴里的那些家伙,指的便是吴良和州府里几名仗势欺人的大官。如今整个渝州府的底层官吏们提起吴良都是个顶个的厌烦。 先前吴良抓了李乡和商队几十个人回来,才没过两天,他又抓了几十个闹事的百姓回来。他简直把渝州府大牢当他自家后院了。他把仇家都抓回来了,他是痛快了,可替他办事的人却很不痛快。监牢里一下多了近百人,狱卒根本不够用。看管囚犯需要人,给囚犯准备饮食需要人,办案审问也需要人。州府里哪有这么多人?不得已,各部官吏全被抓来帮忙。这些农务官被抓来当狱卒用,隔壁的税务官被抓去当厨子用,凭空多出来这么多活儿,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干活苦还不算什么,干活苦还亏心,便是极大的折磨了。吴良是花钱贿赂了一些官员,可他贿赂的只是几个掌权的大官,真正办事的却是底层的官吏们。这些官吏心里如何没有怨气? 怨过之后,他们的心里十分茫然。这一切如何才会改变呢…… …… 陆连山坐在主簿衙中,正翻阅公文,忽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他抬头道:“进来。” 门推开,几名中级官员走了进来。 陆连山放下笔:“有什么事吗?” 几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片刻后,一人道:“陆主簿,就没人能管管吴良吗?” 陆连山挑眉,片刻后才道:“怎么了?” “还不是为了他惹出来的两件案子。”那人抱怨道,“李乡那件案子还没查完呢,他又惹了一桩大案子出来。我们还有一堆事要做呢,人却都被调去办他的案子了。州牧让我月底前办完公事,可眼下办事的人都没了,事儿还能怎么办?” “你那算什么?你听听我的。今天州牧让我带人去吴良的粮铺里帮他核查损失,说是他的损失要让那些被抓回来的百姓赔。可吴良简直胡闹,一扇就值几十文钱的破木门破木材他非说是花了二十两银子定制的,这不是故意勒索吗?”另一名官员道,“那些都算了,他还说他的柜子里放了三十两金子被人抢了!他那是粮铺,又不是当铺,藏金子干什么?还三十两,他怎么不说三百两?” “我去他粮铺的时候,外面的百姓看我的眼神不知多可怕……人人眼里都藏着刀子,恨不能一刀刀把我剜了……” “我都想辞官了。就为他这两件事,城里的老百姓觉得我们在官府当差的全是混蛋。昨日我娘去她最常去的布店买布。店里掌柜知道她是我娘,硬不肯把布卖给她,还把她冷嘲热讽了一通。他们骂我可以,我娘又做错了什么?” 州府里不光底层官吏心怀怨气,唯一高兴的只有少数几个收了吴良好处的人,其他人都是满腹怨言。 而这些官员攒了一肚子气,自然要寻找出处。渝州府里除了王州牧外,官职高又有实权的官员,一是陆连山,二是州丞刘如虎。刘如虎早就被吴良买通得同一个鼻孔出气了,只有陆连山不怎么买吴良的帐。听说前两日吴良想去牢中折磨李乡出气,也是陆连山硬把他拦下来,没让他带人踏进大牢一步。因此这些官员唯一的指望就只有陆连山了。 陆连山听了众人抱怨,心里五味杂陈。 一来同是为官之人,众人的苦处他感同身受。二来……今天早上出门前,朱瑙托人给他带了口信,告诉他近日州府之中必然人心浮动,是他拉拢人心的好时机。 那个妄人,还真是什么都料得准…… “陆主簿?”一名官员见他不做声,顿时有些紧张。 陆连山回过神,看着眼前几人,眼神清明了不少。他指向对面的几张椅子,温和道:“你们坐下慢慢说。” 那几名官员见他有意刨心长谈的样子,赶紧找椅子坐下继续大吐苦水了。 …… 渝州城内的一间豪宅里。 “什么?!”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货全都被阆州府扣押了?他们凭什么扣押?!” 他面前的小厮苦着脸:“说是有人举报我们曾经资助山贼,怀疑我们有违法乱纪之举,要把货扣下好好检查。” 中年男子目瞪口呆:“资助山贼?” 他是渝州城里的一位富商,名叫赵丘。他最近刚好有一支商队该运货回来,可等了半天货没等到,只等到货被阆州府扣押的坏消息。 资助山贼……如果指的是曾给把持山道的山贼交买路钱,那他以前的确交过不少。可所有想从阆州过的商队全都没少交啊!这又不是他乐意交的。而且阆州的山贼都被治理完多久了,现在忽然想起来清算?怎么看这也是个借口吧?! 赵丘连忙追问:“你们去阆州府打探过消息了没有?是不是我们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做错了什么事?” “打听了。”小厮办事还是很伶俐的,可是打听来的消息让他更沮丧。因为对方给出的理由,是他们无力改变的。小厮道,“不止咱们的商队被扣了,所有渝州籍的商贾在阆州开的商铺全部被阆州府查封,所有渝州的商队途径阆州全部被扣留,连那些从阆州进货的渝州商人,也被断了货源。不是咱们得罪了什么人,而是阆州府要为了非奸粮行讨公道。” 赵丘目瞪口呆:“非奸粮行?” 小厮点点头:“那支被吴良抓进牢里的商队全是阆州人。而非奸粮行的东家虽是李乡,也有其他阆州商人出钱资助。闹出那么大的事,非奸粮行被查封,阆州的商队被捕,阆州府怀疑这是渝州府故意遏籴壅利,想要打压阆州的商人。所以就故意以牙还牙,以此给渝州府施压,要求他们查明真相,还李乡清白。” 赵丘惊呆了:“这……这……” 他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复杂。阆州府扣了他的商队,他心里当然恨。可听了这个理由,他又很嫉妒。 早就听说隔壁的朱州牧爱民,不光爱护农民,还同样爱护商贾。为了一个非奸粮行,为了一支商队,他竟然能做到这样的份上?!反观渝州的王州牧,除了知道从商贾身上敛财之外,别的什么都不管。渝州商人在外面受欺负了找他——开玩笑,这关他什么事? 小厮抱怨道:“吴良惹出来的事,却要我们跟着遭殃,天底下怎会有这种事?那吴良跟我们有何关系?我们还讨厌吴良呢!” 这话一点不假。其实渝州城里的商人很多都讨厌吴良。讨厌的理由有很多,有的是眼红他凭借裙带关系垄断粮食经营,赚了太多钱;也有的是鄙夷他毫无底线节制,品行败坏;还有的是厌恶他抬高粮价,导致全城物价跟着飞涨。商人们固然比普通百姓有钱,可商人们要经营,必须得雇佣不少人手,粮价高了,他们的成本也随之水涨船高。 只是讨厌归讨厌,吴良虽也有侵害他们的利益,可毕竟只是间接侵害。从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有人甚至还得昧着良心去巴结,以免惹麻烦上身。 小厮抱怨之后,又出主意道:“东家,要不我们去找王州牧,请他帮忙想想办法。” “找什么王州牧?”赵丘立刻否决了,“你刚才说,所有渝州商人在阆州的店铺都被查封了,所有渝州的商队在阆州都被扣留了,是真的吗?” 小厮连连点头:“是真的!” 赵丘又道:“你说阆州府这么做,是为了给渝州府施压,让渝州府查明真相,释放李乡?这话是他们亲口说的,还是你猜的?” 小厮忙道:“是他们亲口说的啊。” 赵丘一拍大腿:“那就行了!走,我们去找其他商人去!” 渝州不是什么大地方,渝州城里有权有势的富商大都不止在渝州一地经商。而渝州的边上就是阆州,想要将生意向外拓展,阆州是他们绕不开的地方。不管是进出货要借道阆州,还是在阆州有买卖,总之与阆州有关系的商人不在少数。 不得不说朱瑙这一招用得实在毒。渝州商人的货被扣还是小事,渝州商人从此不能从阆州过才是天大的事!从渝州出去的队伍,只要往西走一定都得借道阆州。以前阆州山贼泛滥成那样大家都没放弃阆州的商路,现在更不可能放弃啊! 如果他现在就去找王州牧,王州牧未必会依他,还有可能会以牙还牙,也去封锁阆州商人。也许僵持一段时间,大家两败俱伤,阆州府会软化。可是对于赵丘这样的商人来说,两败俱伤不是他要的。多耽搁一天,他就损失许多钱,事情自然是越快解决越好。如果顺势能打掉吴良这颗毒瘤,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赵丘急匆匆出了门,马上去找渝州城里的其他商人商议联合向州府施压的事去了。 ===== 后院。 朱瑙坐在梅花树下,惊蛰从屋里取了件厚袍出来,轻轻盖到他的肩上。 只见朱瑙的面前竖着三块木牌,每块木牌上都写着字,分别是“商人”、“官吏”和“百姓”。渝州府没有强大的厢兵,因此这三块木牌所代表的便是渝州城内主要的三股势力了。 惊蛰想了想,道:“乡绅地主呢?” 朱瑙道:“他们不住在城里,不必管他们。” 乡绅地主固然也是一股很强的势力,不过这些人大都不住在城里,而住在田庄中。他们并不那么在意坐在官府里的人是谁,他们在乎的是政策。那些人是之后才需要考虑的,现在则不必多想。 惊蛰点了点头,不做声了。 朱瑙伸出手指,轻轻一推,写着“商人”二字的木牌很轻松地被他推倒在桌上。他又用手指弹了下写着“官吏”二字的木牌,木牌摇晃片刻,最终倒下。 然而第三块木牌,他却迟迟没有碰。 惊蛰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公子不推吗?” 朱瑙笑着摇头:“这块木牌不是我推的。” 惊蛰愣怔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真正能够推倒这块牌子的人,并不是朱瑙,而是渝州府。 朱瑙伸了个懒腰,起身道:“走吧,我们回屋。” 二人转身离去。 冬日风大,梅花树下的小木桌上,最后一块立着的木牌在寒风中摇摇晃晃,最终没有挡住强风的压迫,在呼啸的风声中轰然倒下。 63、第六十三章 官府抓走几十名砸粮铺的百姓后, 往后的数日里,渝州城里的百姓们果真安分了不少。没人再敢去粮铺和州府闹事,不仅不闹事, 人们甚至会绕开正大粮铺走, 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 又上前去踹几脚。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然而风平浪静之下,暗潮逐渐涌动。 临近傍晚时分, 霍氏带着儿子霍灵出门。 母子俩拐了几条街,来到一间老茶馆的门口。老茶馆早早地关了门,已不营业。母子俩在茶馆门口停下,警惕地打量四周。眼下天色已经半昏, 附近人迹稀少,也没有巡逻的官兵。他们这才敲了敲茶馆的门。 很快, 门被打开,两人进入屋内,只见屋中人头攒动,已有数十人在。这些人并不是来喝茶的客人,他们各个神色小心警惕,小声交谈。若有人无意从外面经过,都不会知道老旧的茶馆里竟然藏了这么多人。 不一会儿, 外面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 茶馆里更加拥挤了。 霍氏带着儿子挤进人群中间,站在人群最中间的是一名中年女子郑氏。郑氏有一位表亲在渝州府里当差,因此她能打听到不少州府里的消息。每一次聚会, 都有许多人向她打听州府的动向。 此刻,郑氏正在分享一件今天刚发生的事:“今天早上吴良去了一趟州府,吵着闹着想让王州牧把那天砸过他粮铺的人统统判死刑。他说只有把人都杀了,以后才不会再有敢打正大粮铺的主意……” 郑氏的话让周围人瞬间炸锅了! “什么??吴良疯了吗??” “那么多人,全部处死??这渝州是姓吴的吗??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些狗官,那些奸商!!最该死的就是他们!我真想马上闯进官府里,把他们全杀了!” “你要是去,也带上我一个,我们跟这帮混蛋拼了!就算是同归于尽,也好过活活让他们欺负死!” 众人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声音越来越响。立刻有人做出噤声的手势,示意人们克制,又有人跑到门边望风,以免动静太大把巡逻的官兵引来。要是让官府发现他们在此聚会,只怕他们什么时候都还没做,就得去牢里和自己的亲人朋友团聚了。 今日聚集于此的,有不少都是那日因为砸粮铺而被州府抓起来的百姓的亲人朋友。亲人被抓后,他们孤立无援、心急如焚,正巧有人帮他们暗中联络,于是这些同病相怜的人们渐渐凑在一起。后来亲人拉拢亲人,朋友拉拢朋友,参与聚会的人越来越多了。 霍成听见父亲有可能会被处死,急得小脸皱成一团:“如果你们真的要去州府,能不能带上我?我也想去救我爹。” 孩子都开了口,人群中的女人、老人也纷纷加入表态。 “我们一起去劫狱吧,把大家都救出来。还有李公子和他的商队,他们也是好人,也都是被吴良那混蛋给害了。” “说真的,一起去吧。我们有这么多人,还有我们的兄弟邻居,大家一起去,难道还不能把人救出来吗?” “对,救人!不光要救人,还要杀狗官!把所有的当官的全都杀了,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 “不不,不是所有当官的都是坏蛋。我听说姓陆的主簿就是好人。吴良想去监牢里虐待李公子和其他犯人,就是被他给拦下的。还有很多当差的都不坏。坏的就是那几个!” “我知道我知道,王州牧,刘如虎,最混蛋的两个就是他们!还有黄姚、苟兴……这几个也都帮着吴良做坏事!大家把狗官的名字都记住,到时候我们把狗官都杀了,留下好官为大家办事!” 最开始提起闯官府的人或许只是出于一时义愤而说的气话,然而当人们汇聚在一起,力量越裹越大,气话便不再只是气话了。 愤怒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只待时机,便要破土而出了! ===== 渝州府中。 王州牧心烦意乱地坐在案前,桌上的东西被他弄得一团乱。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州牧,吴良求见。” 王州牧一听见吴良的名字就来气,怒道:“滚滚滚,让他滚,别来烦我。一个月内我都不想再看到他!” 外面没声了。 王州牧气得把笔往地上一摔:“就知道给我惹麻烦!” 刚才城里十余名有头有脸的商人一起来找他,要求他立刻释放李乡和阆州商队,跟阆州府握手言和。王州牧当然不可能答应。 不是他不在乎这些商人,他很担心商人们会闹事。但是让他立刻释放,他也的确办不到。先不说李乡这案子牵扯了许多官兵和官员,一旦要给李乡翻案,官府里就得有很多人要倒霉。就算他愿意放了李乡,各项的手续也得走上十天半个月的,说放人就放人,渝州府还有颜面可言吗?事情还怎么收场? 但商人们就是不理解。他们心急如焚,他们在阆州被扣留的商队、被查封的店铺,多耽搁一天就得多损失几十两银子。他们非要求渝州府马上放人,最最多只给三天的时间期限。 可王州牧最快也得要半个月,双方怎么都谈不拢,最后只能不欢而散。 而这堆麻烦事归根结底不都是吴良给惹出来的么?所以现在王州牧听到吴良的名字就气得牙痒痒。他之所以不找吴良的麻烦,已经不是看在吴夫人和吴家的面子上了,而是因为事情牵扯到了不少州府里的官员,他没办法收场而已。 正烦着,外面又响起敲门声。 王州牧发火道:“不是让滚了吗?怎么还来?” 外面传来小吏怯怯的声音:“州牧,判令拟好了……” 王州牧愣了一愣,颓然道:“进来进来。” 门推开,小吏将一份公文送了过来。这正是对于那些参与打砸正大粮铺的百姓们的判令,判令的内容是按照王州牧的意思拟的。 王州牧粗略过目了一番,确认无误,便开始找自己的印章。他在混乱的桌上翻了半天,终于找出印章,正要往公文上盖章,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小吏:“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吴良是个混账?” 小吏一愣,不敢作声。 最近事件频发,王州牧也渐渐察觉到了一些风向。老百姓砸粮铺的事情已能看出民心,而州府上下怨声载道,亦有一些话传进了王州牧的耳朵里。他开始意识到时局的紧张,终于开始疏远吴良,试图挽回局势。 而这份判令,便是他挽回的一步。 王州牧摸了摸判令,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吴良干的事是吴良的事。你瞧,我还是个仁慈的好官吧?这年头像我这样宅心仁厚的可不多了。” 小吏大气都不敢喘。 这份判令,并不是一份死刑的判令。事实上就算渝州府想处死这些“暴民”,他们也没这个权利。凡是死刑,他们都得上报成都府,由成都府再审一遍,如果判决仍是死罪,才有可能将犯人处死。所以打从一开始,王州牧就没理过吴良的无理取闹。 他采用的是一种他认为皆大欢喜的判决方式——交钱,赎罪。 本来嘛,砸了一间粮铺,打伤一名掌柜和几个伙计,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粮铺的损失有人赔偿,掌柜伙计的医药费有人承担,而州府陪着折腾半天也能捞点好处,那就行了。于是他让吴良清算了粮铺的损失,把吴良算出的数再翻上一倍,摊到那被抓的几十人头上,就是赎罪金了。 王州牧往印章上哈了几口气,手起章落,重重敲在公文上。 “希望这些老百姓懂得我的好,能够知足,能够珍惜才好啊!”他长叹一声,收回印章,大手一挥,便让小吏赶紧办事去了。 ===== 翌日,官府出张贴公告,老百姓们迅速一拥而上,将公告栏围了个水泄不通。 识字的人大声念出公告上判令所写的内容。 “……谅在情有可原决定,决定从轻处罚……限一月内交齐赎罪金五十两,即可免罪。逾期不交金者则罚为军籍……” 公告栏前顿时一片哗然! 王州牧所预想的人们感动知足的一幕并未出现,数人红了眼眶,却是因为愤怒与绝望。 人们大声斥责谩骂,渐渐有人凑到一处,小声交头接耳。交流过的人们退出人群,向城内的一间老茶馆汇聚。 …… “赎罪金五十两?!”朱瑙听到布告所写的内容,都免不了被吓了一跳。他哭笑不得道,“这都是谁想出来的?” 惊蛰眉宇间带着几分怒意:“必定是渝州府无权判处死刑,便换种法子逼死老百姓!” 要知道这样一笔钱在富人看来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穷苦百姓而言,五十两根本就是一笔巨款。寻常百姓劳作一年所得也不过几两银子。而且渝州城内治安如此混乱、粮价如此高昂,大多百姓都没有存款余粮,甚至可能背着一身债。这么高昂的高昂的赎罪金,就是砸锅卖铁鬻儿卖女都没有几人能交得出来。 而交不上赎罪金,被抓的人就会被罚去充军。若是太平盛世也还罢了,如此世道下,充军就是九死一生,比判死刑相差无几。因此惊蛰便以为王州牧有心偏袒吴良,与他同一个鼻孔出气,才想出如此可笑的判决方式。不仅惊蛰这样想,城里的大多百姓也都是这么想的。 朱瑙却不这么觉得。他摇摇头,低声道:“未见得是故意刁难……‘何不食肉糜’而已。” 或许在王州牧看来,五十两银子换人命,已是慷慨仁政。他却不知道,他治下的百姓,人命早已不值五十两。或许,连五两都不值。 而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定出一个人人都交不起的赎罪金,所谓的赎罪也便成了笑话。 朱瑙淡淡问道:“那边有新的消息吗?” 惊蛰道:“时日已定了。后日寅时,天一亮,趁着官兵交接班之际,他们会强闯州府。” 判令一出,百姓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火上浇油。天价的赎罪金让老百姓彻底明白,再这样下去,他们无法救出他们的家人朋友,他们无法改变痛苦的生活,他们也无法惩治将他们逼上绝路的恶人……最后一丝希望被无情浇灭,这也终于让他们下定决心——反抗!必须要反抗!唯有反抗,他们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朱瑙轻轻地叹了口气。片刻后,他平静地开口:“把人都叫到院子里,我有任务要颁布。” 惊蛰立刻转身出去叫人了。 …… 不多时,二十几人在院中列队集合。这些都是朱瑙从阆州带来的武士,人数虽不多,却全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武艺精良、训练有素的人。 朱瑙将之前准备好的渝州府的地图铺在地上,众人忙围上来观看。虽然他们从未去过渝州府,不过渝州府的布局与阆州府几乎完全相同,只有一些细微的差异,他们稍稍打量,就将整个地形牢记于心中了。 朱瑙手中拿着一根长木条,在地图上的某处指了指。 “后日寅时,一旦城内百姓开始行动,你们立刻强攻此地,务必拿下。”最后四个字,他咬得很重。他很难得用这样严肃的口气说话,可见此次任务之重要。 众人看清朱瑙所画之处,神色亦为之肃穆。 一人问道:“州牧,我们攻下此地,是要交给渝州百姓吗?” 朱瑙摇头:“不。” 众人微微一怔。不交给渝州百姓,难道交给渝州官兵? 朱瑙道:“不得让任何人得手,明白吗?” 众人愣了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州牧!” 武士们齐齐应声,已将计划了然于心。 64、第六十四章 两日后。 天蒙蒙亮时, 州府门口守了一夜的官兵已经东倒西歪。有人靠在墙边睡着了,有人哈气连连,百无聊赖地听着屋檐上的水滴声数时间, 只等换班的时间一到, 就可以回去休息。 “这天真是冻死人了, ”一人搓着手小声抱怨,“还要多久咱们能回去睡觉啊?” “应该快了吧?再等等。” “每次换班的时候那群人都磨磨蹭蹭的, 让我们等半天。下回他们轮班的时候,我们也晚点出来,让他们多站会儿。” “唉,好冷, 好困,好饿啊……” 打盹的人继续打盹, 醒着的人心不在焉地说着小话,打发无聊的时间。不一会儿,他们听见附近传来脚步声,以为是换班的人终于来了,忙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交接。 渐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明显。有人察觉到不对, 连忙将边上还在打瞌睡的人推醒:“喂,快醒醒,听见脚步声没有?” 被叫醒的人差点跌一跟头, 连忙甩甩脑袋,稀里糊涂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听听这个脚步声,我怎么觉得好像有很多人过来了?” “啊?” 原本天就还没亮,今日又是个雾天,能见度不过二三米远。官兵们听见急促纷乱的脚步声,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人过来,却根本看不清楚。警惕的人已经察觉出不对劲,心大的人却仍没有防备,还伸头伸脑地向前走去:“谁啊?是换班的来了么?” 等两边到了贴脸的距离,官兵才终于看清楚——前方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哪里是来换班的官兵?分明是愤怒的百姓! “啊!!” 惊恐的尖叫声打破了渝州城内的安静,昭示着全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 “州牧!州牧!快醒醒,大事不好了!” 疯狂的拍门声把还在睡梦中的王州牧惊醒。他揉着眼睛坐起来,被窝外的寒气侵体,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没好气地问道:“谁啊?” 外面人道:“州牧,出大事了,外面来了好多老百姓,已经闯进州府来了!” “啊?”王州牧一脸呆滞,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须臾,王州牧披上外袍打开门,只见满脸焦急的校尉正在他门口快步徘徊。一见他出来,校尉立刻上前:“州牧,现在该怎么办啊?人已经闯到仪门附近了!” 王州牧还有点不敢置信:“百姓闯进州府?多少名百姓啊?” 校尉道:“数不清楚,怕有几百人!” 王州牧吓一跳:“几、几百人!?”他以为顶多几人几十人闹事,怎么忽然就冒出几百人来了??这么多人闹事,是有人在暗中组织吗?为什么他之前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他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听,隐隐约约仿佛真能听见外面在吵闹,他顿时急了:“你们干什么吃的,怎么就让他们进大门了??” 那校尉不敢支声。大清早天还没亮,官兵们正困着呢,精神难免有些松懈,谁会料到忽然有这么一出?老百姓人又多,又来势汹汹的,在大门口一闹腾,守门的官兵慌了就跑了,所以才让人闯了进来。 不过虽说过了大门,仪门却并不好过。醒过神来的官兵赶紧把仪门关死了,此刻老百姓正在外面拍门叫喊,双方僵持不下 王州牧虽恼火,却还算冷静。他这州牧官邸在州府的最深处,过了仪门还有大堂、二堂,还有吏舍、主簿衙、州丞衙和后花园,老百姓想闯进这儿还要不少时间,也未必闯得进来。 他迅速冲回屋里,找出一块符牌,又冲出屋子,塞进校尉手里:“快,马上立刻去调集所有人手镇压闹事的百姓。决不可再让他们往里闯了!” 官兵看见那符牌,顿时变了脸色,不敢伸手去接,反而小心翼翼道:“州牧,要不要派人去跟百姓谈谈?我看那些百姓里有不少老弱妇孺……” “老弱妇孺?”王州牧瞪眼,“老弱妇孺来干嘛?” 校尉迟疑了一下,小声道:“我听他们喊着要求州府释放监牢里的人,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处死奸商和贪、贪官……” 王州牧:“……” 他顿时更来气了:“暴民,一帮暴民!我不是已经颁布了赎罪判令吗?出点钱就能免罪,他们闯进州府想干嘛?!还想处死谁?我这州牧索性让给他们来当好了!” 正说着,外面又传来一阵叫喊声,听声音虽还远着,却好像已经过了仪门了。 他立刻符牌往犹豫的校尉手里一塞,怒目而视:“还不快去?!” 这块符牌是用来开启武库的。平日里大多兵卒是不配备兵刃器甲的,一是防止兵卒叛乱,二是防止出现兵器盗窃、丢失的事件。兵卒们只有拿到这块由州牧保管的符牌才能开启武库,取用兵器。 而王州牧这时候给出这块符牌,下令镇压,意思也很明白了——他不打算用和平的方式解决此次冲突,而是要武力镇压,允许官兵对闹事的百姓进行杀伤。 校尉拿到符牌,不敢违抗命令,又听见外面的喊声似乎近了,只好连忙调集人手取用兵器去了。 王州牧也没心思再回去补觉了,赶紧穿好衣服鞋子,朝着吏舍去了。 …… 吏舍里,一群官吏也被动静吵醒,聚在院子里交集地议论着外面的事端。 见王州牧出现,众人忙围了上去。 “州牧,听说外面有上百人正在闹事!” “我知道,我听说了。”王州牧双眉拧得要打结,“我已经让校尉去开启武库了。” “开启武库?!”众官吏也大吃一惊。 立刻有人反对。 “州牧,使不得啊!那些百姓手无寸铁,来围州府一定是有冤要申。若让官兵开启武库,怕是要伤不少人性命。不如派人去听听他们的冤屈,妥善解决此事。” “是啊州牧,他们今日前来,想是为了之前正大粮铺的事。那回官府抓了几十人,今天就有几百人闹事。要是今天官府再镇压几百人,日后怕是会有几千人闹事啊!” 有人反对,也有人拍手叫好。 “都已经闯到州府里面来了,不是暴民是什么?这时候还不镇压,等着他们闯进来把我们都杀了吗?!” “就该镇压!要是这回他们闹事就依了他们,往后他们还不得天天到州府里来闹?” “就算那些百姓有冤屈,我们也得先把暴乱镇压下去再听他们的冤屈。要不然他们闯进来,抢了武库和粮库,拿到兵器,这还了得?!” 也有人心里很疑惑。渝州的形势一直都不太好,官民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大家也都凑合着过。怎么最近忽然之间矛盾激化得特别厉害?又是砸粮铺,又是闯官府的,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一想,好像是从非奸粮行开张……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王州牧被众人吵得头大,不耐烦地摆手道:“行了都别吵了,我是州牧我说了算。这些愚民不把本官的仁政不放在眼里,就必须镇压!只有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他们以后才不敢闹事!” 有人不死心地劝道:“州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王州牧怒道:“少说这种晦气话!老百姓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等会儿官兵亮出刀剑,就能把他们吓跑一大半,你们可别被他们吓破胆了。” 话音刚落,忽有人惊呼一声:“你们快看,那里怎么有烟?什么东西烧起来了吗?” 官员们忙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果真升起屡屡黑烟。看清起烟的方向,众人全都惊呆了。 很快,手持符牌的校尉慌张地跑了回来。 “州牧,不好了!武库起火了!!” “什么???”王州牧目瞪口呆,扑上去拽住他的衣襟,“武库怎么会起火???” “我也不知道啊!”校尉欲哭无泪,“已经派人去打水灭火了,就怕来不及。武库的边上就是粮库,要是把粮食烧着了就完蛋了!” 王州牧不敢置信,唾沫四溅地吼道:“你骗人!!是不是你不肯开启武库,故意拿谎话诓我?!” 那校尉叫屈不迭:“怎么可能?州牧不信的话自己去看,武库真的烧起来了啊!” 而那黑烟传来的方向,的确是武库所在的方向。 王州牧见他神色不似作伪,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这口气在鼻腔卡住,带来一阵眩晕,他的身体摇晃,险些摔倒,被身边眼疾手快的人扶住了。 他哆嗦着抬起手,急道:“堵、堵住门!一定要让堵住门!千万不能让老百姓闯进来……” 没了武库的兵器,又有几百人闹事,人数远比官兵都多。万一官兵拦不住,让百姓闯进里面,愤怒的人群恐怕会他给乱拳打死。 他的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官兵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州牧,不好啦!堵门的官兵听说武库被人烧了,吓得全都跑了!老百姓已经过了仪门,朝大堂来了!” 王州牧:“……” 王州牧:“!!!” ===== 晨雾散去,天色渐明。 距离不远处的一间茶馆大清早刚刚开门,二楼已经坐了一位客人。整个茶馆里,也只有他一个客人。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吹着茶杯里的热气,一边看着外面的街道。 天才刚亮,城里已经十分热闹。有人敲着邻里街坊的门,分享着最新发生的事。听闻消息的百姓顿时露出感兴趣的神情,纷纷从家里出来,往州府的方向跑。 忽有一名少年逆着人群过来,闪身进了茶馆,上到二楼。 他走到年轻男子的身边,青涩的脸上带着些微笑意:“公子,一切都很顺利。” 朱瑙见他的脸颊被寒风吹得发红,递了一杯热茶过去:“火势能控制得住吗?” 惊蛰接过茶杯,点头:“控制得住。” 武库的火正是他们放的。他们带了很多稻草和湿柴进去,湿柴燃烧时火势不大,但是烟雾浓烈且十分呛人,足以让任何人都无法靠近。这样一来能够拖延足够的时间,也不至于火烧得太大,把边上的粮库甚至整个州府都给烧了。 而朱瑙之所以下令让他们必须攻下武库,因为一旦拿住此地,事态就能控制。百姓闯入州府闹事,不管人再多,只要双方都赤手空拳,顶多打几个鼻青脸肿,伤亡有限。可一旦有大量兵器出现,事情就会难以收拾。兵器落到官兵手中,就会变成官兵屠杀百姓;兵器落到百姓手中,渝州府治安如此混乱,百姓里也必定掺杂了不少浑水摸鱼、丧失理智的暴徒,最后也会难以收场。无论哪种结局,都不是朱瑙想看到的。 他要的并不是暴力冲突,而是商谈。 他问道:“现在形势如何了?” 惊蛰道:“渝州府的官兵听说武库被人烧了,瞬间大乱,我出来的时候百姓已经过了大堂,再往里就快到吏舍了。王州牧已经认怂,派了陆连山出来安抚和谈百姓。” 从早上起事到现在,才刚刚过了半个时辰,百姓已经闯进大堂。朱瑙笑了笑,又啧啧摇了摇头。渝州府的官兵,真是比想象中的更加不堪一击。 惊蛰仰头喝完了热茶,将茶杯放回桌上,又快速跑下楼,继续打探消息去了。 65、第六十五章 王州牧迫不得已之下, 只能派出陆连山出面与百姓商谈。 陆连山是渝州府里难得口碑还不差又有实权的官员。尤其最近几天民间各种消息传得极快,很多人都听说过陆连山为了保护李乡和吴良发生冲突的事,因此有不少百姓对陆连山较有好感。 陆连山出面后, 再三安抚, 暂时稳住了混乱的局面。 老百姓们闯进来, 固然有一腔长期受人压迫的恨意要发泄,巴不得砸了这渝州府泄愤。然而他们自己只有破的本事, 没有立的本事,若真将官府砸了,后续的烂摊子他们却没能耐收拾。于是在几个尚存理智的人的带领之下,百姓们开始向官府提出各种条件…… …… 一个时辰后, 大队官兵从州府出来,向城南跑去。 两柱香后, 吴良被官兵押解着返回州府。他满脸不忿与震惊,拼命挣扎怒骂。沿途的老百姓见了,立刻围上去往他身上吐吐沫、砸石头。很快,吴良被砸得头破血流,一声也不敢再吭了。 又过一个时辰,李乡与阆州的商队从州府里走出来。 他们被关押了数日,形容看起来有些狼狈, 身形也消瘦了不少。然而精神看着倒尚好, 看来未在狱中遭受什么虐待。 李乡出来后,立刻被街上的百姓围住慰问。他正与众人寒暄,一抬眼, 看见坐在茶馆窗边的朱瑙。朱瑙朝他笑了笑,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回去。 再过半个时辰,一些同样狼狈邋遢的百姓也从州府里走了出来,各自向回家的方向散去。 官兵和百姓们在州府中进进出出,从日出到日落。直到天色将晚。 天黑之前,惊蛰跑进茶馆,跑到楼上,递给朱瑙一张纸条。 朱瑙展开纸条,上面是陆连山的字迹。他看完后将纸条收起,起身语气轻快道:“走吧,我们回去了。” …… 翌日下午,朱瑙来到茶馆的厢房,陆连山已在厢房里等着他了。 朱瑙进屋后,陆连山不由吃了一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朱瑙本人,一时不敢确认这个面善秀气的年轻人是不是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妄人州牧。 他正小心翼翼地打量朱瑙,朱瑙大大咧咧走到他对面坐下:“陆主簿,辛苦了。” 陆连山确认了他的身份,立刻露出恭敬神色,起身行礼:“参加朱州牧。” 朱瑙摆摆手:“不必多礼。陆主簿,一切可还顺利?” 谈起这个话题,陆连山脸上顿时显出几分得色:“托朱州牧的福,很顺利!吴良昨天被拘回来,当场打了八十板子,半死不活丢牢里去了。刘如虎、黄姚、苟兴等官员也已被革职收监,大势已去了!” 他提到的那几个官员,大都是他往日在州府中的政敌。昨日百姓闯进官府,提了许多要求,归结起来主要是两大要点——一是要求官府严惩奸商与贪官,二是改善民生。 这些要求有的过于激烈,有的却十分合理。陆连山作为负责洽谈的官员,若是有心糊弄百姓,大可许下一些空话,先把事态平息了,随后再逐一反悔,老百姓估计也没什么办法。然而这样的好机会陆连山怎么可能放过?他非但不糊弄,还帮着百姓出了许多更为可行的主意,并且推动州府立刻兑现诺言,以免事后反悔。 在他的“吃里扒外”之下,王州牧也好,州府中的其他官员也好,谁敢说半个不字?外头群情激愤的老百姓都等着呢! 于是乎,吴良当场就被抓回来;王州牧签署释令,当场宣判李乡、砸店铺的百姓等无罪,并立刻释放;还有数名贪官当场被扒去官服,受押监牢。 昨日老百姓们在州府里待了一整天,为的就是这些事。陆连山抓住机会,迫使王州牧允诺了调查吴良与官员的贪腐案件,查案的人员也在老百姓的监督下被确定,大多都是陆连山的心腹,而陆连山本人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主要调查审理的官员。这样一来,他就相当于大权在握了。 朱瑙问道:“王州牧还想保吴良吗?” “保?保什么保?”陆连山嗤道,“吴良被抓回来,立刻先挨了八十大板,然后才丢进牢里。你知道这八十大板是谁让打的?这可不是老百姓要求的,是王州牧自己下的命令!估计他现在比老百姓都恨吴良吧,要不是吴良,他能落到这个地步?” “八十大板啊?”朱瑙想了想,道,“他想让吴良死在监牢里?” 陆连山愣了一下。朱瑙不说,他还没想到。这么一说,的确很有可能。吴良的确收买了不少州府里的官员,但一直以来他最大的靠山是谁?还不是王州牧自己么!这要查起来,保不准会查出王州牧多少事来。 八十大板算是很重的刑了,本来打完就去掉大半条命。再在阴冷潮湿的监牢里关几天,剩下小半条命也很可能保不住。吴良要是就这么死了,对王州牧来说是才是最省事的。 “呃,那我要想办法保下吴良的性命吗?”陆连山不确定地问道。 朱瑙温声道:“渝州府已在你的掌控之下,你想怎么查便怎么查。” 陆连山怔了怔,心情有些复杂。 渝州府的确已在他的掌控之下了。原先他身为主簿,在州府中就有一派自己的人马,前段时日在朱瑙的提醒下他又拉拢了不少人。而昨日百姓这一闹,他的几位政敌都被革职,他在州府中已无大的对手。 加上接下来他有查案的权利,完全可以趁机排除异己。只要能够完成人事上的统一,那么他就成了渝州府实际上真正的掌控者。 而且除了州府里的官吏之外,他已得到百姓的支持。又因他许诺了商贾们他会立刻和阆州府洽谈,请求阆州府停止对渝州商人的打压,于是他又得到了商贾们的支持。王州牧已完全被他架空。 陆连山道:“朱州牧,我想暂时先留着王州牧……” 他正要解释原因,然而话尚未出口,朱瑙已一口答应:“也好。留着他,倒是个很好的挡箭牌。” 陆连山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心情更加复杂。 他一直都暗中仰慕朱瑙,也想成为朱瑙一样的人,然而朱瑙做的事,他却做不到。 正如朱瑙所说,王州牧是个很好的挡箭牌。他已将王州牧架空,那么留下王州牧,对他并无多大坏处。反倒是现在立刻除了王州牧,可能会引起动荡,还会惹得成都府不满。 因此理智上来说,留下王州牧才是更好的决定。可是…… 朱瑙察觉到陆连山的目光,微微挑眉:“怎么?” 陆连山摇摇头,想了想,道:“朱州牧智计过人,度量宽宏,实在令人钦佩。” 这句话不是恭维,而是真心实意说的。朱瑙的度量和胆识,他真的很佩服。 一开始朱瑙派人找他,说要帮他掌控渝州府,他心里很清楚,说什么帮他,其实就是互相利用。朱瑙帮助他夺权,也打算利用他从渝州得到好处。 然而从一开始到现在,朱瑙的确帮了他很多忙,却对他少有要求。 这不是因为朱瑙对渝州没有任何企图,而是因为,朱瑙的眼界更加开阔——他并不需要把渝州结结实实地掌控在自己手里,他只需要用最小的代价和最快的时间扫平障碍,让渝州成为他的助力而不是阻力,这样就可以了。 而他敢这样做,意味着他对陆连山是信任的。或者说,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能做到这一点,重要的不仅仅是识人认人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胆识啊! 因为陆连山也曾肖想过成为朱瑙这样的人,所以他总会忍不住想象自己处在朱瑙的位置上,自己能不能做到。 答案是——不能。眼界也好,能力也好,胆识也好,他跟朱瑙,真的差得太远了。 想到这里,陆连山不禁叹了口气:“朱州牧,我真的很敬佩你。不过……恕我斗胆,我心中有个疑惑,可否请朱州牧为我解惑?” 朱瑙大方道:“你说吧。” 陆连山道:“朱州牧步步棋皆出人意料,虽是绝妙高招,却也是险着。不知朱州牧是如何有这样的胆识的?” 朱瑙做的很多事,真的当得起绝妙高招四个字。他挑动百姓造反来打击渝州府,陆连山并不奇怪。但是他能通过安插人手以及在武库放火这样简单的手段就把百姓造反的力量控制住,这实在让陆连山拍手叫绝。这一招看似不难,但正因为这是代价最小也最有效的方法,厉害之处难以言说。然而朱瑙的每一步也都真的冒险。 最最冒险的,就是朱瑙竟敢亲自来渝州,虽说这能让他更快更有效地掌控全局,可是一招不慎,他也有可能失去一切啊! 朱瑙想了想,反问道:“我为何敢?那陆主簿为何不敢呢?” 陆连山一愣:“我?我……我怕一步踏错,损失惨重,无可挽回,自然……自然会胆怯犹豫。” 朱瑙“唔”了一声:“损失惨重,无可挽回?怎样算是损失惨重,无可挽回呢?” 陆连山又是一愣,不知该怎么说。 朱瑙笑道:“人生来未曾携一物,身世不过虚妄。除此之外,之后所得样样都是自己挣来。若有亏损,再挣一回也就是了。挣多挣少,原本都是净赚。何必计较得太细致?” 陆连山目瞪口呆。 他做事之前要衡量利弊,若比自己眼下拥有的少了,便是亏了。可照朱瑙所说,仿佛怎么做都是净赚?他这话听着似乎是有些道理,可实在有悖人性,其实也还是歪理。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家伙天生是个妄人,缺心少肺,才能如此吧…… 陆连山悻悻地彻底打消了学习朱瑙的想法。学不来,再给他十辈子他也学不来。 说了半天话,天色已经不早,州府里还有事要处理,陆连山不能再久留了。走之前他问朱瑙:“趁着我最近办案整顿,朱州牧若有什么所求,趁早说,我也好早些安排。” 朱瑙思索片刻,道:“那若是方便,就把正大粮铺的店面盘给我吧。我瞧那家铺子位置不错,店面也大,是个营业的好地方。” 陆连山忙道:“好说,好说。吴良的资产正好要清算,我给你开个后门,那间铺子便宜盘给你,城里的百姓必然也欢喜——十两银子,如何?” 朱瑙道:“成交!” …… 隔不多久,吴良被渝州府清剿充公的财务都被清算拍卖,正大粮铺的店面果然低价转让给了非奸粮行。 又隔不几日,非奸粮行将原先正大粮铺的店面整改,不再是封闭店门仅窗口对外,而是改为开放店面,商品陈列供人挑选,称重装量等亦在客人面前进行。 新店开张的第一天,排队的人足足站了三条街。 而渝州府也开放了粮食经营,不再授权任何商贾垄断经营。不过鉴于非奸粮行价美物廉,且口碑极好,其余商人很难与其争利,因此竞争者寥寥。 大局已定之日,朱瑙便不在渝州继续逗留了,将经营粮行之时交由李乡打理,便带着惊蛰等人返回阆州去了。 …… 回程的马车上,朱瑙撩起车帘,望向窗外。 车窗外,田野一片荒凉,光秃秃的树枝上寒鸦不时啼叫,更显出别样寂静。 寒冬腊月的时节,处处都缺少生机。 惊蛰在他身旁问道:“公子,我们回去以后还要再去其他州开粮行吗?” 朱瑙摇头:“不必了,交给别人去吧。” 这回他亲自来渝州,是因为渝州是他开粮行的第一步,只有成功了那些出资出力的商人们才有信心跟着他继续做下去。如今初试十分成功,生意上的事大可交由其他商人去打理,不必他再亲力亲为。 ——他还有更重要的买卖得做呢! 66、第六十六章 刘家庄庄口外, 数名男子正躲在树木草垛后,鬼鬼祟祟地向庄内张望。 眼下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庄内处处腾着青烟, 家家户户都在烧菜做饭。忽然, 庄内又多了几处起烟的地方, 乍一瞧过去,只当是多了几户人家开始做饭, 并无异样。然而烧着烧着,那几处新起烟的地方烟尘越来越大,俨然已不是普通烟囱里放出来的烟气。 这时,两名男子鬼鬼祟祟地从庄里溜了出来, 与树木草垛后的众人汇合。 “卫哥,办好了!”回来的两人向一名男子汇报道。 被他们称为卫哥的男子并不比他们年长, 甚至在这一群人里他亦算年纪较轻的一个。然而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的指挥。 卫玥问道:“没被人发现吧?” 那两人连忙摇头:“没有。” 卫玥道:“那就等着吧。” 不多久,庄内忽然传出有人惊慌的喊声:“柴房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很快,更多人被惊动,庄内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和喊声。 众人竖着耳朵仔细聆听。 又过一会儿,卫玥估摸着已差不多, 便道:“走吧, 我们进去!” 众人接二连三地从树木草垛后出来,沿着小路贴着墙鬼鬼祟祟地向庄内走去。 庄里有三间柴房着了火,冬天天干物燥, 火势烧得很快,浓浓的黑烟滚滚而上。庄民们生怕火势更大会难以遏制,凡闲着的都打水帮忙灭火了。纵有没去的也待在家里看着烧到一半的晚饭。众人一路偷偷摸摸地潜入庄内,路上全无人影。 “从这里走。”卫玥在前方带着路。其余人全都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中穿梭,他们顺利地没有碰上任何人。很快,前方出现了一栋高大的谷仓——这便是田庄内的粮仓了。 谷仓门口有一人守着。这人并未被火灾调走,反倒因为听见动静变得更加警惕,正四处张望。 卫玥抬起手,示意身后人全部停下。 众人立刻屏息停住脚步。 卫玥点了一个人,小声道:“陶白,你去把他引开。” 陶白事先已有准备,点点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地向谷仓的后方绕去。 谷仓门口,那名守卫还在仰着脖子观看火势,忽然听见后方“嘭”地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撞上了谷仓,把他吓了一跳。他忙向谷仓后方绕去。 来到谷仓后方,守卫没看见人,正奇怪间,忽又听见一些奇怪的响动,他忙又循着声音追索而起。 那声响正是陶白弄出来的。他一路走,一路不停弄出点响动。当听见后方的脚步声,确认守卫跟上来了,他忙闪身拐进一条小巷,又往远远近近的地方丢了几块石头,用来迷惑守卫。 他就这样一路躲,一路引,眼瞅着离开谷仓已有些距离,他便开始估算着再撑多久能回去和自己的同伴会和。正想着,忽然间,他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和对话声。 “怎么回事?哪里着火了?” “好像是刘大头家的柴房,咱们赶紧去帮忙吧!” 凌乱的脚步声靠近,俨然是有几人要朝他所在的小巷里过来了。陶白登时一愣,转身就要往后跑。 然而他的身后同样传来脚步声——那名被他引过来的守卫已经很近了,只要再拐个弯,就能走进他所在的巷子! 他这下傻了眼,两侧都是高墙,两边的脚步声也都越来越近,他已无路可逃。他顿时一身冷汗就下来了:万一被抓住,庄民们发现他们的目的,必定会把他活活打死啊! 眼瞅着脚步声和说话声几乎已到跟前,陶白心如擂鼓,浑身紧绷地贴在墙上。几近绝望之际,不远处忽有人大叫——“快来人呐,抓纵火贼啦!” 随即便传来急促的跑动声,像是真有人在追逐。 陶白呆了一呆,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然而即将拐进巷子的脚步声立刻停下了。那谷仓的守卫被喊声吸引,掉头跑开了。 另一边的脚步声还在接近,眼瞅着已近在眼前,陶白脚底抹油,赶紧跑出巷子,往谷仓的方向跑去。 很快,他回到谷仓。谷仓的门锁已被他的同伴们用斧头砸开了,几人正匆忙地向外搬运粮食。 陶白挤到卫玥身旁,急道:“卫哥,我刚听有人在喊抓放火贼,是不是我们被发现了?” 卫玥摆摆手:“放心,是我派人去帮你解围而已。”又道,“回来了就快帮忙搬,搬两袋赶紧走,别贪心,要不然就走不脱了!” 陶白这才看到谷仓里堆得高高的粮食,当即呆了一呆。他喃喃道:“这阆州的百姓还真是富啊……” 也就是阆州,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农夫们还能有这么多粮食,足够他们过完漫长的冬天。这要是换成剑州的农庄,这个时节只怕已经山穷水尽了。 他正想着,忽然脑袋被人用力拍了一下,卫玥呵斥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啊!” 陶白猛地回过神来,赶紧扛上两袋粮食,往板车上一丢,跟着同伴们匆匆忙忙地跑了。 ===== 两天后,朱瑙回到阆州城。 队伍来到城门口,朱瑙撩开车帘一看,提前收到消息的窦子仪已在城门外等待迎接了。 见朱瑙探头,窦子仪连忙行礼:“参见朱州牧。” 朱瑙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窦主簿,上来吧。” 窦子仪登上马车,马车进了城,继续往州府的方向驶去。 上车后,窦子仪问道:“州牧在渝州的事进行得还顺利吗?” “顺利。”朱瑙笑眯眯道,“这回多亏你在阆州帮衬,立了大功。等过段时日我自会给你加官晋爵的。” 窦子仪忙道:“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说完之后,他忽的一愣:他在阆州已是主簿了,哪还有加官晋爵的余地?除非…… 他忙回头看了朱瑙一眼,朱瑙正靠在窗边打量街道两旁,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丝毫没觉得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对。 窦子仪耸耸肩。还好他已经习惯了,什么话从朱瑙嘴里说出来他都能淡定了。 “对了窦主簿,”朱瑙问道,“最近阆州还太平么?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窦子仪愣了一愣,竟未立刻作答。 他这一沉默,朱瑙和程惊蛰不由都将目光投向了他。难不成出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窦子仪叹气道:“剑州最近的局势愈发乱了。州牧不在的这个月里,又发生了几次剑州流民劫掠阆州百姓的事。” 朱瑙微微凝眉:“哦?” 剑州与渝州一样,都与阆州毗邻。自打阆州在朱瑙的治理下变得安定后,相邻的几州并未随之太平,反倒是变得更加混乱了。 这倒也不难理解,阆州减了税,相邻几州却仍课着重税,百姓怎会不怨声载道?再则由于阆州的减税安民政策,许多流民都想进入阆州谋生,然而阆州消化不了这么多人,于是朱瑙早早下令守住边界,不让他乡的流民进入阆州地界。然而蜀地仍有许多的流民闻风而来,进不了阆州,便只能在附近的渝州和剑州滞留。如此一来,剑州渝州流民大增,治安也就愈发混乱。 这倒不是朱瑙有意安排的。要知道邻州的混乱对于阆州而言也并非好事。 阆州的边界虽然加强了守备,可人手有限,总会有邻州的流民混入境内。于是与邻州接壤的几块田庄就常常会受到流民的滋扰劫掠。尤其入冬之后,流民缺衣少食,这样的事情发生得更加频繁了。 窦子仪道:“州牧回来的前两日,连刘家庄的粮仓也遭了劫,一伙流民抢走了半仓的粮食。” “刘家庄的粮仓?”朱瑙挑眉。粮仓被劫,那可不仅仅是粮食的损失了。他立刻问道,“死伤了多少人?” 窦子仪神色古怪地摇摇头:“那倒没有……” 朱瑙一怔,程惊蛰诧异地出声:“没伤人?这怎么可能?难道刘家庄的庄民没有反抗吗?” 粮仓一般都在田庄内部,周围都是庄民住户,若有外人潜入庄中打劫,全庄的庄民肯定会联手反抗。那刘家庄也不是什么人烟稀少的小庄子,庄内有三十来户人家,怎可能眼巴巴看着粮仓被人抢,却无人反抗呢? 窦子仪道:“听说那伙流民十分狡猾,先烧了庄里的几间柴房,把粮仓附近的庄民都调走了。他们又引走了看守粮仓的守卫,抢了半仓粮食。直到过了大半柱香的时间,才有庄民发现粮仓被劫,那时候那伙流民早就已经跑远了。” 朱瑙与惊蛰愣了一愣,朱瑙顿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哦?” 惊蛰依旧诧异:“那伙流民有多少人?那些庄民难道被人下了迷药?怎会这都没发现?” 窦子仪摇头道:“我也不知……这两日一直忙着,虽接到了刘家村百姓的报案,还没时间查这桩案子的详情。” 朱瑙点头:“这样啊……” 片刻后,朱瑙撩开车帘,对车夫吩咐道:“换个方向,我们去刘家庄吧。” 惊蛰、窦子仪:“……” ===== 马车在田庄门口停下,窦子仪方才已提前派人传了消息来。倒也没说朱瑙要亲自来,只说州府派人来调查前日的案情,因此庄口已有人等待迎接。 几人下了马车,进了田庄,朱瑙问道:“那日偷你们谷仓的人便是从这条路走的吗?” 接他们的人名叫刘大头,闻言忙上前道:“是,就是从这条路进的。对了几位官差兄弟,怎么称呼?” 朱瑙道:“我姓朱,你叫我朱兄就好。” 刘大头只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官吏,哈哈笑道:“朱兄弟,这么巧,你跟我们朱州牧是本家啊!” 程惊蛰、窦子仪:“……” 朱瑙神色不变,笑眯眯道:“大头兄弟,你带我们把那些人进庄的路走一遍吧。” 一提起那些抢他们谷仓的流民,刘大头就气得牙痒痒。他一面带着几人往田庄里走,一面咬牙切齿地骂道:“要是让我逮到那些混账,我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好容易今年减了税,咱们有余粮过冬,被那些混账抢走了那么多粮食,过冬怕是又要紧巴了。” 朱瑙安慰道:“人没事就好。” 刘大头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段时日邻州来的流民频频劫掠村庄,少有智取的,往往都是流血冲突,死上个把人十分寻常。而刘家庄这回只是损失了一批粮食,却无人员伤亡,已是运气很好了——当然,那些流民的运气更好。毕竟流民打劫村庄遭到反抗,往往流民的死伤会更惨重一些。 几人走了一遍进庄的小路——这是后来庄民们推断出来的。倒也不难推断,庄民们聚在一起盘一盘,当日哪条路上无人一下就盘出来了。 待看完进庄的路,刘大头又带着朱瑙去看了那日起火的几间柴房的位置。 那日流民一共烧了庄里的三间柴房,其中有一间就是刘大头家里的。待这三间柴房的位置看完,朱瑙心里已经有数了。 难怪当日庄民无人发现,这三间柴房的位置选得十分巧妙。流民们进庄所选的路本来就是很少人会走的小路,但很少人走不代表一定不会有人走。而那三间柴房一起火,就把所有可能出现在这条路的人都引走了。 朱瑙道:“看守谷仓的人在哪里?你们庄上可有人见过那些贼人?” 刘大头连连点头:“有,有!我这就去叫!” 不一会儿。几人被叫到了朱瑙面前。 一个中年男子乃是看守谷仓的人,他苦着脸道:“那天我听见附近有响动,就跟过去看看。我哪知道已经有人溜进庄里了?我还以为是哪家的畜生没看好跑出来了,就跟了一段路,又听见有人喊抓纵火贼,就赶紧过去看。等回到谷仓的时候,谷仓的门已经让那帮混账砍坏了,粮食也被他们搬走了好些……实在气死人!” 有一个年轻妇人是那日见过那些贼人的。她道:“那日我们先听见有人喊起火了,我丈夫便出去救火,我在家里做饭。忽然,我听见外面有动静,出去一看,就看见几个人推着板车,脸都抹得黑黑的,像是被火熏过似的。板车上堆了很多东西,还躺着一个人,在那里哎哟哎哟地惨叫,我以为是被火烧伤的人。那些人见了我,冲我大吼大叫,说火烧得很厉害,已经很多人受伤了,让我赶紧去帮忙救我。我被他们一吓唬,又怕我丈夫也受伤了,就赶紧去看火,也就没在意他们车上的东西……” 她悻悻道:“那些贼人实在太狡猾!现在想起来,他们车上堆的都是我们庄里的粮食,那个被火烧伤的人也是装的。可我当时被他们一吼,整个人都着慌了,竟就被他们唬过去了……” 另有几个目击者也与年轻妇人的遭遇类似。在庄里起火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慌慌张张的,又不知道谷仓已经被人抢了,虽看到了那几个流民,也都被唬住了。直到得知谷仓失窃的事,众人才追悔莫及。 朱瑙问道:“谷仓被窃之前,有异乡人经常来你们庄上吗?” 那些流民能如此顺利地劫走粮食,必须对刘家庄的地形十分熟悉。 刘大头忙道:“有有有!先前一段时日有几个剑州来的人,说是想收购药材,经常来咱们庄上,来了就鬼鬼祟祟挨家挨户地走。现在想起来,肯定就是这帮混账借机打探咱们庄里的情况来了!” 庄民们全都义愤填膺的,恨不能赶紧抓住那些贼人,把他们千刀万剐。然而朱瑙越听,脸上的笑意反倒越深,倒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 听到此处,事情的原委已经差不多清楚了。朱瑙答应庄民们会尽快把贼人抓捕,便带着窦子仪和惊蛰出了刘家庄。 走出刘家庄后,窦子仪感叹道:“这些流民倒有几分能耐,用来做偷鸡摸狗之事实在可惜了。” 如今时局动荡,为了生计偷盗劫掠的流民到处都是,可大多只知逞凶斗狠地硬抢,或是趁着半夜人少时偷窃,极少有能用计布局之人。也因为如此,刘家庄的庄民才如此粗心,直到谷仓都被人搬个半空才明白出了什么事。 朱瑙“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那伙流民的领头之人是谁,倒是颇有几分将才。” 此言一出,窦子仪与惊蛰皆愣了。他们听完方才庄民所言,也觉得那伙流民十分机灵聪敏。可朱瑙竟给了如此高的评价,用上了“将才”二字? 窦子仪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朱瑙看了他一眼,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朱州牧,那伙流民也不过十来二十来人,行事的确机敏,可将才会否有些……” 朱瑙挑眉道:“窦主簿觉得什么是将才?” 窦子仪一时语塞。他虽懂治理民生,却不懂武人之事,这话他一时半刻还真答不上来。 朱瑙脸上笑意加深几分,道:“那窦主簿觉得当今之世有将才吗?” 窦子仪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北方有起义乱军,京师之中有何大将军,全国各地亦有些驻军……然而如今天下将乱未乱之际,大将小将皆无功绩,谁当的上将才二字,下官不敢说。” 朱瑙笑道:“是啊。乱世出名将。名将不是横空出世,也是战事中历练出来的。我瞧那伙人胆大心细,沉得住气,思虑也够周全。今日十来人,明日百来人,后人就能有千余人。今日能抢田庄的粮仓,后日就能烧敌军的粮草。怎么就不算将才?” 窦子仪:“……” 其实仔细想想,那些人的确不容易。此事听着简单,无非是一出调虎离山计。可纸上谈兵容易,做起来却绝不容易。若无极大的胆色和缜密的考虑,庄民再粗心大意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而且他们能全须全尾地出去,连一人也没折损牺牲,更加不容易。窦子仪不是觉得他们不厉害,只是朱瑙一开口便夸得这么厉害,让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罢了。 朱瑙拍拍窦子仪的肩膀:“窦主簿,人才难得啊,不要这么苛刻嘛。” 窦子仪:“……” 朱瑙这话说得轻松,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有几分无奈。虞长明能以身作则,善于服众,却宅心仁厚,缺了些机敏劲。他是统兵练兵之才,却未必能带兵打仗。而程惊蛰已读了不少兵书,也有了自己的少年班底,可到底年少稚气,亦缺少历练。阆州就这么点大,人才的确很难得。 朱瑙道:“窦主簿,你派人好好查查这伙人的底细,务必想法查明他们的身份吧。” 窦子仪深吸了口气,正色道:“是,朱州牧,下官必定全力以赴。” 67、第六十七章 朱瑙回州府休息了几日后, 便将城内参与粮行的商贾召集起来,商议粮行日后的计划。 这回在渝州的顺利让参与粮行的商贾们都十分高兴。须知粮食利润虽薄,可俗话说“欲长钱, 取下谷”。此生意薄利多销, 周转极快, 而且非常稳定——甭管什么样的世道,老百姓都得吃粮食。而其他的经营时好时坏, 再没有这样稳定的。 于是看到粮行潜力的商人们再无保留,纷纷表明愿意追加投入,齐心协力将粮行办好。 得到商人们确定的表态后,朱瑙这才道:“以后我就不再自亲自参与粮行的经营了。我是粮行最大的东家, 我会监督指挥粮行的经营——自然,你们都是东家, 若有什么决定,我自会跟你们商议之后,得到你们的同意再做决定。” 这一点商贾们都没有意见。他们当然希望朱瑙能继续参与经营,朱瑙做生意的水平是有目共睹的,有朱瑙在一定能帮他们赚大钱。不过朱瑙现在是州牧了,不可能有这么多时间浸在生意里,有他监管指挥, 虽比他亲自经营差一些, 但总也是让人放心的。 朱瑙见众人无异议,又道:“那么各地负责经营的人选我们这几日便商讨选定吧。各位若有好的人选,亦可推荐给我。不过负责经营者虽有见机行事的权限, 亦有许多规矩要守。”说着便将非奸粮行经营的粮食种类、定价方式、质量把控与经营策略等又重申了一遍。 等他把条条规矩说完,商贾们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说到底,商人们的目的还是想赚钱,朱瑙定的条条规矩对百姓来说堪称良心,对商贾们的利润却有不少限制。 李绅仗着自己的从兄李乡在渝州立了大功的关系,最近颇有些春风得意。于是他第一个出声表示反对。 “朱州牧,咱们的定价也太低了吧?”李绅理直气壮道,“其他粮商的利润起码比我们高两成。就算我们要比他们价低来抢占生意,低一成半成的也是低,为何偏要低这么多?这不是放着钱不赚么?” 朱瑙笑了笑,道:“只低一成半成,老百姓难以察觉区别,只会以为是物价波动。其他粮商亦会立刻降价与我们竞争,不利于非奸粮行的快速扩张。” 李绅愣住。 的确,他们的目的不是短时间快速挣钱,而是先把非奸粮行的名气打响,成为蜀地第一大粮行,然后图谋长久的利益。如果售价只比别人便宜一星半点,竞争者肯定会立刻跟着降价,他们的目的达不到,只得再降价;但如果他们一开始利润就比别人低很多,那其他粮商很可能需要犹豫观望一阵才能决定是否要跟着降价。而这犹豫观望的时间,就是非奸粮行迅速扩张的好时机。 而等到生意被他们抢了,其他粮商迫不得已再跟着降价竞争,已经来不及了——老百姓习惯在非奸粮行购买粮食之后,除非再有巨大的好处,他们往往就懒得再更改了。 这么一想,朱瑙的定价策略的确是非常合理的。这是一个让商贾们虽然有些不舒服却能够接受、而又有利于快速扩张粮行的定价。这并不是朱瑙一拍脑门想出来的,而是他权衡过利弊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李乡还在纠结这样的方式会让他们短期内赚不到多少钱,却听朱瑙意味深长道:“李兄,做生意目光还是要放长远点,目光短浅的亏吃一次也便够了,不能回回在同一个坑里跌倒啊。” 李绅:“……” 席间众人愣了愣,有人忍俊不禁地噗嗤一声,有人不给面子的哈哈大笑起来。 李绅的确不是什么做生意的料,要是没碰上朱瑙,或许也还凑合。想他李家祖祖辈辈在阆州开药铺,传到他手里也够他过个富贵日子。结果偏偏朱瑙来了,没两年就把他的生意挤兑得差点倒闭了。不仅是祖传生意做不好,过去的两年里,他每回想跟朱瑙过不去,回回倒霉的都是他自己。 他心里那个气啊,可偏偏没话能反驳——事实已经一再证明,朱瑙比他有经营的天赋,朱瑙的目光就是比他长远,说他目光短浅又有什么错? 李绅憋了半天,瞪眼咬牙,最后故作潇洒地一甩头,道:“行吧,反正我现在也不缺这点银子。那就等非奸粮行生意做大了,垄断了粮食经营再涨价好了。” 说着故作无所谓、实则满脸通红地坐回去了。 朱瑙笑眯眯的,并未说什么。 眼下的利润的确是十分低微的,待粮行顺利扩张后,是可将价格提升些。不过若仗着垄断经营便提价太多,非奸粮行成了奸商粮行,那很快就会有第二个非奸粮行出现,打败奸商粮行。 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眼下不必与李绅分说。待到那时,自会有聪明人知道怎么做聪明事。眼下重要的是速速将粮行开起来。 席间原本亦有几个与李绅有相同想法的人。李绅抢先问了话,又被众人笑话了一番,那几人便不敢再提了。 见众人意见已达成一致,朱瑙又道:“往后到各州经营,未必对当地粮商赶尽杀绝。他们若愿与我们合作,照我们的规矩经营,挂出我们的招牌,我们亦可与他们分利。” 此言一出,商人们又是一怔。 原本看到朱瑙在渝州大展拳脚,将渝州的粮商打得落花流水,他们既激动,又有些担忧。他们当然想把竞争者都打败,然而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各地商人在各地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虽不是人人都像吴良那样霸道,但也各有各的本事。若一味拼个你死我活,就算能成,最后也很有可能元气大伤。 而朱瑙这么一说,他们行事的手段倒是温和了不少。虽然可能要与更多商人分利,但事情变得更容易了。 张翔担忧道:“这,让他们用我们的招牌,遵我们的规矩,他们会愿意吗?毕竟我们的利润比他们从前自己经营低不少。” 朱瑙反问道:“若是你,你会愿意吗?” 张翔想了想,不吭声了。只要非奸粮行真能做好,那其他粮商就只剩下两条路:要么合作,要么放弃。答案已经很明白了。 朱瑙又说了几条,将非奸粮行的规矩全部定好,只待具体实施了。 商人们对朱瑙已是心服口服,再无更多质疑,于是商议结束后,朱瑙便打道回府去了。 …… 朱瑙回到州府,正欲去后院休息,窦子仪快步迎了上来:“州牧,关于那几个劫谷仓的流民,我查到一些消息。” “哦?”朱瑙立刻停下脚步,问道,“你查到什么了?” 窦子仪道:“我盘查了这数月来多起村庄、田庄被流民劫掠的事,又派人盘问了一些流民,发现那伙人已不是第一次作案了。算上刘家村的谷仓,这应该是他们第四次作案。” 朱瑙顿时来了兴趣,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窦子仪一板一眼道:“这伙人扩张得很快,三个月前他们第一次作案的时候,应当只有三四人,现在他们很可能已经有二十来人了。” 朱瑙点头。流民就是这样,居无定所,一切为了生计。他们很容易聚成团伙,毕竟人多力量大,更方便抢劫偷盗。不过聚得快,散得也快,而且人数不会太多。毕竟多一个人多张口,更难生存。因此二十来人已经是个很大的队伍了,说明为首者足够有本事。而且这么多流民队伍对治安来说已是个极大的隐患。 朱瑙道:“他们中为首的人是谁,你可查到了?” 窦子仪点头:“为首之人名叫卫玥。有几个剑州来的流民见过他,说他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瘦,这么高。”一面说,一面抬手比划了一下,是个较高的身形。 “那些人说,听他口音他他应该是剑州人。我已派人去剑州查访,也不知是否能查出他的身世,总之还需要一段时日。” 朱瑙点头。这些消息虽不够具体,然而短短几日窦子仪便能查到这么多,已实属不易。 他想了想,道:“既然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作案,那你将他们先前每次劫掠作案的详情理出来给我罢。” 窦子仪道:“已理好了,随后便送去给州牧。” 朱瑙顿时满意地露齿一笑:“窦主簿,辛苦你zh了。” …… 北府中。 一群少年在院子里排成几排,程惊蛰站在人群最前方环视众人。 他道:“我不在这段时日,你们没有偷懒吧?练功有长进吗?” 少年们纷纷接话,院子里顿时闹哄哄的。 “没偷懒,每天练得勤着呢。” “惊蛰哥,你也就走了一个月,我们能有多大长进?” “惊蛰哥,渝州好玩么?” “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出去执行任务啊……” 这几十名少年正是当初朱瑙整顿山贼后从山贼与流民的队伍里收编出来的孤儿,因难以安置,便索性在城内腾了一座空府出来给这些少年,让惊蛰教他们读书习武。之所以这样安排,并不是惊蛰多擅长教导别人,实则他自己也是半瓶子水,一面教,一面学,朱瑙亦另外安排了一些教员教导少年们。而他的目的,无非是为惊蛰培植势力,这些少年往后都会是惊蛰的亲信。 这些少年既是孤儿,都有不幸身世,初来时大多沉默警惕。然而与同龄人相处厮混了几个月,少年们的心性又被激发出来,渐渐有了活力。如今惊蛰已与他们混得十分熟了,也在他们之中树立了威信。 程惊蛰抬手制止了闹哄哄的人,道:“我听说你们这个月一直在练枪法,你们耍套枪法给我看看,让我瞧瞧你们有多大长进吧。” 少年们你瞧我,我瞧你,也不知该从谁开始。 忽然,裴子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道:“你不在的这个月我练得很勤,要不咱俩比试比试,你瞧瞧我有没有进步?” 程惊蛰看了他一眼,痛快道:“好,来。” 当日朱瑙让程惊蛰统领这群少年时,其余少年皆乖乖顺从,唯有裴子期心有不服,和程惊蛰比试了一场拳脚功夫,输了之后才加入少年的队伍。这几个月来,他的练习一直很勤奋,并且隔三岔五便要找程惊蛰比试一番,不为切磋,就是想赢过他去。 须知裴子期本身就有练武的功底,实力并不比程惊蛰差太多,输赢本身就不是定数。按说程惊蛰该尽量避战才是,不然他若不小心输一回,有损他好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信。然而少年人心里哪想的那么多?他还正高兴能有个势均力敌的人陪他操练操练,于是两人就奔着武器架去了。 两人取了两把未开刃的□□,互相行了个礼,便开始了。 程惊蛰性格较为沉稳,并不着急进攻,警惕地摆出守势。裴子期提着□□绕了两步,忽然提气,大喝一声,主动朝着惊蛰冲了过去! □□照着惊蛰的头部砸去,惊蛰不慌不忙,举枪相迎,两柄枪身撞在一起,“乒”得一声,枪身位弯,溅起木屑。 裴子期攻势又猛又快,一击不中,立刻回枪再攻,连劈带砍,先刺后扫,打得程惊蛰毫无喘息之机,连连抵挡,不住后退。 才刚开始,比试就进行得如此火热。边上围观的少年们全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数招过后,程惊蛰抵挡得虽有些狼狈,倒也没让对方讨到什么便宜,两人各自退开些许,调整呼吸。 只这一番交锋,两名少年握枪的手都已虎口发麻,神色都比先前更认真了。 片刻后,再次发动进攻的人仍是裴子期。他一棍横扫,直攻程惊蛰下盘。程惊蛰觑准机会,忽然猛地荡开裴子期的枪,发起反击,搅动着□□直刺裴子期胸口! 裴子期眼神一厉,立刻抽身后退,程惊蛰步伐紧逼,同时手掌向前送去。两人退与追的步伐本是同样快的,然而程惊蛰这一送枪的小小动作,使他的枪尖生生比裴子期快走了几寸。而这几寸,就是最关键的距离! 眼瞅枪尖就要刺中裴子期的胸口,周遭围观的少年们立刻紧张地惊呼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却见裴子期猛地扭转身体,枪尖贴着他的前襟划过,竟是被他生生避开了这一击。 围观的众人吊起的心还没放回肚子里,又被下一幕惊得再次惊呼。 ——程惊蛰一刺不中,将木枪当作一杆长棍,往裴子期胸口一抽。这回裴子期来不及挡,被棍身抽中,踉跄地连退数步。还没等他站稳,程惊蛰的□□再次追到,又朝他刺来! 裴子期连忙挥枪抵挡,虽再次挡开了程惊蛰的攻击,可他额上已渗出几丝冷汗,呼吸也有些乱了。 比武一事,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很多。力量、速度、对兵器和招式的熟悉……还有非常关键的一点,便是节奏。一开始裴子期频频进攻,程惊蛰的抵挡有些狼狈,是因为他还不熟悉裴子期的节奏。熟悉之后,他便发起了反击。 现在开始轮到程惊蛰频频进攻了。他一刺不中,不慌不忙,又刺、抡扫、劈砍……裴子期只能不断地抵挡。他的每一次抵挡,看起来都比上一次更慌乱一些。在旁人看来,好像是他快要力气不支了,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因为他的节奏已经完全被打乱了。 程惊蛰的攻击,即使他能挡,可他挡得非常难受,而且总是找不到反攻的机会。 怎么办? 裴子期还没有想明白,程惊蛰那未开刃的枪尖已再让喉咙前一寸处停住——点到为止,他输了。 惊蛰收枪,点头道:“有进步,看来你没有偷懒。” 原本输了还没什么,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输了。然而这句话却让裴子期脸色骤变——他何止是没有偷懒?他根本是日夜练习,勤恳不辍!可惜每一次他和惊蛰比试,都差那么一点。无论他觉得自己有多少进步,也总是还差那么一点! 因为程惊蛰和他一样,都是勤勉的人。即使跟朱瑙去了渝州,凡有空闲的时间,他也没有停止过练习和进步。 裴子期揉了揉被击痛的胸口,神色复杂道:“你真的只练了两年么?” 惊蛰点头:“州牧收留我以后,请人教我,我才开始习武的。” 裴子期的神色更加复杂,有羡慕,有不服,有不甘。他跟程惊蛰不一样,他是从小习武,可惜时局糟糕,亲人逝世,他小小年纪沦落为山贼。他练了许多年,只有两年没有练。而程惊蛰只练了两年,如今他却比不过了。 片刻后,他小声道:“你的命真好。” 程惊蛰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有名官差跑进院子来。 “惊蛰,朱州牧要见你。” 程惊蛰忙将□□放回武器架上,留下一句“你们自己操练”,便匆匆忙忙跟着官吏出去了。 裴子期望着他快速跑远的背影,目光闪烁。良久,叹了一口气。 ===== 程惊蛰来到州府,进了朱瑙的官邸,朱瑙正坐在案前翻阅公文。 听见声响,朱瑙抬起头,只见程惊蛰喘着气,脸色微红。冬天风大,他的鼻头也被吹红了。 “这么快?”朱瑙奇道,“你跑过来么的?” 程惊蛰点点头。他收到消息,便一路小跑过来了。 朱瑙好笑道:“你急什么?” 程惊蛰没说话,眼睛亮亮地走到他身旁。 “公子找我什么事?” 朱瑙指了指桌上的几卷公文,道:“你先看看这个。” 程惊蛰忙拖了张椅子在边上坐下,抱过公文翻阅。他看了没两行,愣了一愣,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了朱瑙一眼——这些是窦子仪刚送来的,卫玥那伙流民做过的所有案子的卷宗。 朱瑙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看,惊蛰便低下头认真看了起来。 不多会儿,他将卷宗都看完了,又抬头看着朱瑙。 “看完了?”朱瑙道,“看完了你去帮我把这伙人抓回来吧。要活捉,若非万不得已,不要伤人为好。” “哎?”程惊蛰有些吃惊。这任务来的太仓促,他一点准备也没有。“现在吗?去哪里抓?” 朱瑙摊手:“我也不知道。” 程惊蛰目瞪口呆:“不、不知道?” “是啊。”朱瑙语重心长地拍拍他地肩膀,“你长大了,该学会自己去抓敌了。” 程惊蛰半张着嘴,呆滞写了满脸:“……啊??” 68、第六十八章 在此之前, 程惊蛰虽跟着朱瑙一起做了不少事,可那都是朱瑙带着他,朱瑙让他做什么, 他便做什么。由他自己执行任务, 这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他懵然道:“公子, 我该先干什么?” 朱瑙伸伸懒腰,打打哈欠, 完全是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沐浴焚香,回去算一卦?运气好没准能算出他们藏哪儿了。” 惊蛰:“……” 算卦当然是不可能的。很显然,这次朱瑙不打算给他任何指示。 他惶恐道:“可我,我怕我办不好。” 他知道朱瑙恐怕十分重视卫玥, 万一他不能把人抓回来,朱瑙会对他失望的。 朱瑙眉头一皱, 摇头道:“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我交给他的事,必定做好的?”目光在惊蛰脸上扫了扫,谴责道:“原来竟是骗人的啊。” 还嫌不够狠似的,停顿片刻,又重重叹了口气:“唉!” 惊蛰:“…………”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片刻,程惊蛰欲哭无泪地抱起卷宗出去了。 ===== 数日后。 卫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地上摆着一份他自己画的地图。地图画得并不精确, 歪歪扭扭,还有许多奇怪的符号,恐怕只有他自己看得懂。他一面用树枝在地图上戳来划去, 一面低头思考。 正想着,忽然有人跑过来,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小弟陶白。 陶白跑到他身旁,汇报道:“卫哥,刚才老铁头出去捡柴禾,在树林里看到一个捡树菇的孩子,一问也是无家可归的,还跟父母走散了。老铁头就把那个孩子给带回来了。” 卫玥顿时色变:“什么,老铁头又往回捡人了?!” 陶白挠挠头:“是啊,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运数,怎么老让他捡到小孩?” 老铁头是他们队伍里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家。活到这个岁数的老人大都喜欢孩子,老铁头尤其如此。他不光喜欢孩子,还很和孩子结缘。 前段时日,他也是出去捡柴禾的时候,恰巧撞见一名男子正在虐打几个孩子。他看不过眼,当即带了几人上去阻止。原本只是想让男子住手,谁料上去呵斥了几句,那男子胆怯,竟把孩子却丢下跑了。后来一问那些被遗弃的孩子们才知道,原来那男子竟是个人贩子,几个孩子也都是被拐卖来的。 按说这时候本该将孩子送回家里去,然而这些孩子年纪都还小,不记得回家的路。若就这么将他们放了,小孩又没有存活的能力,老铁头便把孩子都带了回来,央求卫玥带着可怜的孩子们一起讨口饭吃。 卫玥无可奈何,只好将孩子都收了。然而这才过去还没那一个月的时间,老铁头居然又捡了一个新的回来! 他怒道:“胡闹!简直胡闹!咱都成什么了?以后谁看见老铁头再出去拾柴火,马上给我绑起来,再让他往回拾人还了得?!” 陶白讪笑着不接话。 其实捡几个孩子原本也没什么,只是对于他们这些流民而言,的确是不合适的。 要知道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这不是什么丰衣足食的年头,他们本就只是一群颠沛流离的流民,自己活得就够艰难了。所有老弱残病全都是累赘。而那老铁头自己都算是个累赘了,还整天往回带更多累赘,换谁谁能受得了? 再则他们已被官府通缉,不说他们犯的那些事,原本官府对于大批流民聚集在一起就十分忌讳。这人越多,躲藏起来就越难,被官府抓住的风险就越大。对于大多流民而言,除非是自己的亲眷,要不然真没人会把这么多孩子带在身边。 卫玥收起地图,转身大步向人群停留的地方走去。那气势汹汹的,像是要去把新捡回来的孩子给扔出去似的。 陶白连忙跟上。 人群就在不远处的山洞口,卫玥是自己一个人跑出来想事的。两人穿过林子,走没几步便看见了山洞口围着的众人。 老铁头的身边果然多了个陌生的孩子,瞧着也就**岁左右,个子瘦瘦小小,面孔黝黑,一脸怕生的样子,缩在老铁头身旁不敢乱动。 卫玥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那孩子吓了一跳,立刻往老铁头身后躲。 瞧见卫玥过来,老铁头倒是丝毫不慌张,一边慈爱地摸着那孩子的头,一边仰起满是皱纹的脸朝着卫玥笑:“小卫,我瞧这孩子可怜得很,无依无靠的,咱们把他一块儿带着吧?” 卫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凶巴巴地问那孩子:“你要跟着我们吗?” 小孩看看老铁头,又看看卫玥,抓着老铁头的衣摆怯生生地点头。老铁头又摸摸他的脑袋。 卫玥又恶声恶气地问道:“你要跟着我们,会被官兵抓起来。你不害怕吗?” 小孩显然是怕的,人又往老铁头背后缩了缩,手却没松开——比起害怕官兵,他更害怕继续一个人流浪了。 卫玥瞧着他这样子,心烦了啧了几声,没好气道:“算了!反正官兵要是找来了,我们跑的时候可顾不上你。你也别跟着我们跑,自己找个地方躲躲,官兵不为难你们这种小孩。听懂没?” 小孩眼巴巴地点头。 卫玥挠挠头,左右观望道:“谁弄点吃的给他呗。瞧瞧他都饿成什么样了!” 老铁头忙道:“烧着呢,一会儿煮点粥给他。” 卫玥撇撇嘴,转身走开了。 他身后,陶白露出一脸傻笑。他就知道卫玥嘴硬心软,不会真把孩子赶出去。 他们这支队伍人虽然多,可大多都是老弱残病,搁在别处其他流民还未必肯收他们,也就是卫玥愿意带着他们,让他们在乱世中之中有条活路。至于难处?有卫玥在,什么难处他都能解决! 过了会儿,卫玥叫上陶白,又点了两个人,让人跟他一块儿走。 陶白问道:“卫哥,我们去哪儿?” 卫玥道:“去田庄。” 众人一愣,立刻打起精神。他们知道,卫玥要带他们去他们下一个目标地点查探地形了。 卫玥这人看起来大大咧咧,心思倒是十分细致。即使他们已经有很多人,但他从会带人莽撞地明抢。他会花很长时间做细致的调查准备,等有把握后再下手。这样虽然麻烦一些,可他们却能付出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收获——若真让这些人明刀明枪地去抢,他们一没这个胆,二也没这个本事。只怕是两方一交手,他们先让人给打死了。 正因为如此,虽说他们先前刚从刘家庄弄来了不少粮食,却已经开始为下一次行动做准备了——他们的人正变得越来越多,这个月又新来了几个,眼下已快三十人了。而卫玥也要花不少时间为行动做准备,等他们山穷水尽的时间再准备就来不及了。 卫玥选定的下一个目标距离他们的歇脚点并不太远,几人走了大半个时辰,翻了一座山,便瞧见前方的田庄了。 只远远地瞧一眼,陶白的眼睛便亮了,情不自禁道:“嚯,这地方地势可真好!” 他们前方的田庄背水面山,风景秀丽,一看就是个水土富饶的风水宝地。 陶白羡艳道:“住在这里的人家一定很富吧……” “那肯定啊。”卫玥挑眉道:“你知道这田庄的庄主是谁吗?” 陶白奇道:“谁啊?” “朱瑙。知道不?” 陶白怔了一怔,大骇道:“朱、朱、朱瑙?!是那个朱瑙吗?” 卫玥摸了摸下巴:“叫这名字的人应该不多吧?” “阆州牧朱瑙?!这田庄是他的?!” “啊,”卫玥点头,“就是他的。” 他们眼前的田庄正是当初朱瑙买下的第一个田庄。也正是通过这个田庄,朱瑙才与虞长明的长明寨搭上关系。如今阆州的山贼之乱已彻底平息,这山庄仍在朱瑙名下,里面的佃户也如常生活着。 卫玥拔步朝着那田庄走去,刚走出没两步,就被陶白给拉住了。 “卫卫卫哥,”陶白磕巴道,“既既然是朱,朱州牧的田产,我们还是不不不要太岁头上动土了吧……” 阆州牧朱瑙的厉害他们没见识过也听说过。当初蜀地那么多山贼,全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尤其是那最为凶残的赵屠狼,听说下场是被人剁成肉泥,最后连根完整的手指节都找不出来。这要是得罪了他,下场不堪设想啊! 卫玥倒挺不以为意的:“怕什么?我们已经被阆州府通缉了,难不成不偷这家偷别家,官府便不抓我们了?反倒是这里瞧着富裕得很,若是能得手,我们大半年的生计不必再愁,到时躲回剑州去,他们能耐我们如何?” 陶白仍然胆战心惊,然而卫玥已经不由分说地朝着田庄走过去了。陶白左右为难,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快步跟上。 这次卫玥出来打探情况,除了陶白之外,还另外带了两个年轻人。快到田庄口的时候,卫玥叮嘱道:“一会儿进去以后少说话,跟着我见机行事就是。务必记住你们看到的所有事情和田庄里的地形。回去以后我会绘制田庄的地图,若有什么缺漏错误之处,需要你们帮忙补上。这地方我们最多只来三次,所以千万打起精神了!” 那两名年轻人是头一次跟着卫玥出来查探,闻言不解道:“为何只来三次?是怕来多了会被庄民发现我们的身份吗?” “不是。”卫玥淡淡道,“是怕来多了,我们便下不了手了。” 那两名年轻人登时愣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今这天下,又有几人活得美满富足?多数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苟且偷生罢了。众生皆苦,而他们这样的人若想活下去,便不能想得太多,想得太深。 卫玥不再多言,已带头向庄里走去。 ===== 夕阳西落,寒风猎猎。 惊蛰拢了拢衣襟,朝着已经被冻僵的手哈气。他的身边不时传来少年们咳嗽和吸鼻涕的声音。 惊蛰回头看了眼被同伴们,只见同伴各个被冻得脸色青白,鼻尖发红。冬日的荒郊格外寒冷,他们已在郊外查了数日,都有些风寒侵体了。 “惊蛰哥,咱们今天什么时候能回去啊?”一位名叫曹黑的少年揉着鼻子问道。 程惊蛰闻言心烦地揉了揉眉心。 朱瑙刚将这个任务交给他的时候,他的确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而待冷静下来细细想想,他便有了思路。他仔细研读了与卫玥相关的所有卷宗,推断出了卫玥等人的活动范围和活动习惯。一旦有了方向后,他便带着几个年纪较大的少年们出来排查了。 少年们也都是头一回执行任务,刚接到任务的时候他们十分兴奋,全都摩拳擦掌想要好好干一回,立个大功劳。然而等他们真正开始做时,才发现这原来是件苦差事。 他们每天挨个村庄走访,向村民们打听最近有没有见过奇怪的异乡人。凡路上碰上流民,也要抓过来仔细盘问,看他们有没有卫玥等人的消息。查了这好几天,他们问得是口干舌燥,结果却也仍然一无所获。少年们都快失去信心了,就连程惊蛰也开始有些自我怀疑了。 ——他的推测是正确的吗?卫玥等人真的会在这附近吗?如果不在这里,又会在哪里呢? 心烦了一会儿,程惊蛰拿出地图来看。四周的少年们也纷纷围过来一起看。 “惊蛰哥,这附近还有别的村庄吗?”一人问道。 “有。”程惊蛰指了指地图,“从这里再往东走五里,还有一个田庄。”他顿了顿,道,“那是州牧的田庄。” “哎?朱州牧的田庄吗?” “既然是朱州牧的田庄,那帮毛贼应该不敢过来才是吧?我们还有必要再去盘查吗?” “是啊,五里地呢……真要过去的话我们天黑之前就回不去了……”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大多人的态度都是消极的。五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也真不近。他们又冷又累又饿,实在想回去了。 程惊蛰有些犹豫。这块区域就剩这么一个田庄还没盘查过了,要是今天查完没收获,明天他们就去其他方向,不会再来了。可要是今天不去,明天为了这个庄子再跑来一趟,还得再耽误大半天的时间。一直没进展,他的心里也很焦急。 然而他的同伴们都已经很累了,天色也确实很不早了,再撑下去,就怕有人会病倒。最后一间田庄,到底还去不去查呢? 程惊蛰正犹豫间,忽听有人道:“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过去看看。” 此言一出,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人竟是裴子期。 第一次出任务,裴子期表现得异常积极,每天最勤恳的人就是他。他好像急于借着这次机会证明自己似的。 裴子期说完之后,不顾众人的反应,已独自转身向田庄的方向走去。惊蛰愣了愣,犹豫片刻,眼瞅着裴子期已快走远,忙吩咐年纪最长的少年道:“你带着他们去休息,我跟子期一起过去看看。” 说完把地图一收,快步朝着裴子期追了过去。 69、第六十九章 “子期, 等等我。” 裴子期回头,见是程惊蛰,就停下等了一会儿。惊蛰很快追上来, 与他一同往田庄的方向走去。天色已经晚了, 若不加快脚步, 等天黑了他们回去的时候容易找不到回程的方向。于是两名少年脚步急促,转眼就已走出数百米。 惊蛰一心只想快点盘查完最后一个田庄, 倒也无心闲聊,只闷头往前走。走了一段,忽听边上的裴子期开口叫他:“惊蛰……” “嗯?” 裴子期问道:“你是怎么认识朱州牧的?” 惊蛰转头。逆着黄昏的光,他看不清裴子期脸上的表情, 奇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裴子期言简意赅:“好奇。” 这个理由倒也很合理。这些事情本就没什么不能说的,惊蛰便将当初他在闹市之中如何遇见朱瑙, 朱瑙又如何替他付了偷包子的钱的事情告诉了裴子期。 裴子期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你的命果然很好。”这话说得很轻,不像是说给程惊蛰听的,倒像是自言自语。然而程惊蛰还是听见了。 “我的命很好?”惊蛰愣了一愣。 这话听着很稀奇,至少在此之前,还从来没人这样对他说过。他小小年纪失去亲人,怎么也当不上“命好”二字。不过他也没有反驳。因为这话是裴子期说出来的。 裴子期与他一样年少失怙, 不同的是, 他比裴子期早了两年遇上朱瑙,就少了两年的颠沛流离。命好不好他不知道,可他的运气的确是比裴子期要好一些的。 片刻后, 他平静地问道:“裴子期,你的命难道不好吗?” 裴子期诧异道:“我?” 他立刻就想反驳,然而话没出口,却又愣了。 他本想说自己遭遇过的不幸,然而他所遭遇的那些,惊蛰大多也曾都经历过。他说程惊蛰命好,无非是与自己相比,两人明明年纪相仿,惊蛰已是朱瑙身边的左膀右臂,他却只能在北府中与其他少年一起学习。就连他从小练习的武艺,也已比不上只练了两年的惊蛰。同人不同命,大抵说得便是如此。 然而若要说他命不好……他又见过更多孤苦无依的人,与他们相比,他的命也不算差了。毕竟,即便晚了两年,他还是遇到了朱瑙,还是得到了学习的机会。 裴子期不知说什么,两人间的气氛又沉默下来。 惊蛰看了他一眼,又抬起头看了眼天色,冬日的日落非常快,眼下夕阳已快沉入地平线了。他道:“我们再走快些吧。” 裴子期点点头:“好。” 两名少年愈发加快脚步,向前方的田庄跑去。 …… 不多时,两名少年终于来到田庄入口。 天色已快黑了,在外劳作的人们早已回家去休息,只有寥寥几道人影仍在外走动。惊蛰眼尖,立刻看到了正抱着一筐刚洗完的衣服往回走的王仲奇。 “王仲奇!”他立刻追了过去。 王仲奇闻声回头,见来人是惊蛰,不由露出惊喜的表情:“惊蛰,好久没见你了。你怎么这时候来?” 程惊蛰跑到王仲奇面前,裴子期亦立刻跟上。 惊蛰道:“仲奇,我是来调查的。你们庄里最近可有见过可疑的异乡人?” “调查?”王仲奇道,“又是为了刘家庄被流民打劫的那事儿吗?” 惊蛰奇道:“你知道?消息已经传到你们这儿了?” 王仲奇摇头:“不是。下午刚有官差来过,说了这件事,还找我们庄里好多人问了话。说是最近不太平,有一伙剑州来的流民四处流窜,提醒我们小心呢。” 惊蛰一愣:“下午有官差来过?” 他想了想,或许是州府来的官差还在调查。朱瑙虽然派了他来抓捕卫玥,州府里查案的进度也没停下,于是两方人马便跑重了。官府里的事情是窦子仪在管着,他并不太清楚。 惊蛰道:“那你们见过异乡人没有?” 王仲奇摇头:“没有。我们这里平时来的人就少,已经几个月没见过异乡人了。” 这处田庄的位置较为偏僻,与相邻的村庄有几里地的距离,庄里人大多时候都能自给自足,偶尔会进城,外面的人也很少会过来。 裴子期不死心地问道:“真没有见过?你没见过,庄里其他人呢?都没在附近见过异乡人出没吗?” 只要王仲奇说句不清楚,即使天色已经不早,他还打算挨家挨户都去问问。然而王仲奇继续摇头:“下午官差来,差不多把每户人家都问了一遍。大家都说没见过。官差还提醒我们小心谨慎,如果有见到可疑的异乡人,立刻去官府汇报。” 听他这样说,程惊蛰与裴子期同时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们已经扑空好多天了,到现在还一点头绪都没有。再这样下去,等那伙人再次动手,也不知道哪个庄子的老百姓又要遭殃了。 “好吧……”惊蛰叮嘱王仲奇道,“最近世道不大太平,你们自己小心些,若遇上可疑的人,务必今早向州府汇报。” 王仲奇忙点头道:“知道了。等明天我再跟庄里的人说一遍,若有发现,我们一定马上报官!” 天色已黑得差不多了,惊蛰与裴子期不便再多留,简单叮嘱了几句,便赶紧走了。 出了田庄后,裴子期道:“看来那伙人已不在这附近了。” 他们最近一直在这附近排查,究其原因,是因为程惊蛰在看完所有卷宗后,又考虑了地势等原因,认为那伙贼人最有可能出没的地方就是这附近。毕竟那伙人有二三十人,且携带不少盗抢来的粮食物资,这样一伙人是很难通过大路、城镇且不被发现的,所以他们唯一能走的就是一些疏于看守、地势隐秘的小路。这样一来,他们的活动范围就被大大的限制住了。 再则根据他们作案的频率、人数以及盗抢的粮食数量,大致可推算出他们下一回作案的时间。以这伙人的行事作风,势必需要提前一两个月便出来调查准备。因此,惊蛰推断那伙人很有可能会把下一次作案的地方选在这附近,而且或许最近便会出动来打探消息。 然而接连数日的调查,始终找不到头绪。或许是那伙人藏的太好,这附近的百姓竟无一人见过他们。又或许,是程惊蛰的推断出了错,那伙人的方向并不在这里。 他们人手有限,不可能挖地三尺地找人。这里打听不到消息,往后就只能换个新的方向调查了。 惊蛰揉了揉额角,露出几分疲意:“罢了……先回去再说吧。明天再想想要去哪里查。” 裴子期摇摇头,跟着他一起快步离开了。 ===== 天黑之前,卫玥带着陶白等人回到山间。 阆州多山,因此也多山贼,得亏在朱瑙的治理之下,阆州的山贼之祸得以平息。然而山贼能除,山却还在那里。流民盗匪往山里一躲,官兵往往就无从搜起,这至今是叫官府头疼的事,始终无法得以解决。 也因此,卫玥带着众人找了一处隐蔽的山林暂且躲着,山里还有一些过去山贼留下的简易建筑和器物,倒也给了他们不少生活的便利。 一回到山里,卫玥便将身上的衣服脱下,小心地叠好,以免蹭到山里的湿泥。不一会儿,陶白等人也换好衣服过来,将换下的衣服交给卫玥,卫玥一并收起来。 陶白担心道:“卫哥,咱们今天没被识破吧?我头一回装成官差,实在紧张坏了,好几句话我都说错了,真怕他们起疑心。” 卫玥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别怕。他们若真看破了,没道理不当场责问,那些庄民哪有那么深的心计?既然不说,便是被我们唬过去了。放宽心便是。” 陶白看了眼放在一旁的几套官差服,至今仍心有余悸。 卫玥每次带他们去田庄打探地形,都会矫造身份寻找借口,以免引起百姓的疑心。而矫造的身份与使用的手段常常会变换,他们有时是装作收购货物的商人,有时伪装成租地的佃户,同样的招数最多用上两三次卫玥便绝不会再用,以免消息传开,他的招数被人识破。而这一次,他带着陶白等人伪装成了官差。 ——下午去到田庄盘问王仲奇等庄民的不是别人,正是卫玥他们。 官服是他们在剑州时偷来的,剑州与阆州的官差服装制式相同,倒也看不出差别来。另外他们的队伍里有会做木活的人,便自己刻了几块官牌揣着,平日并不拿出来,只是以备万一用的。 有了这些,他们的行动便很顺利了。下午,他们到了田庄,谎称自己是前来调查的官吏,说是最近附近出了案子,要求挨家挨户地询问。他们虽是生面孔,不过他们自称是新上任的官吏,也能自圆其说。而且田庄远离城镇,偏安一隅,官府里的官吏们只有每年夏秋两季收税的时候才会到田庄来,庄民们对官差本来也不熟悉,也就不会多想。 卫玥等人借着询问的名义把整个田庄都走了一遍,把田庄的地形弄得清清楚楚。因为他们只是调查,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还关心地再三提醒庄民们小心异乡来客,保管好自己的财物,于是庄民们非但没对他们起疑心,反而还对他们印象很好。 至于陶白因为紧张,表现有些不妥之处,也并没有引起庄民的怀疑。一来是因为带头的卫玥表现得非常好,态度大大方方不说,他本身长得也是剑眉星目,丝毫不像是个做贼的。庄民的注意大都在他身上,也就没太注意陶白等人;再则,单纯的庄民们根本没想过有人胆大包天敢冒充官差,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既然没有怀疑,自然也就没去注意那些不对劲的地方了。 陶白仍然有些不安,天色已晚了,他没去休息,还跟在卫玥身后。 卫玥坐在火堆边上生火取暖,看着边上欲言又止的陶白,好笑道:“你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呢?” 陶白挠挠头,道:“卫哥,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那田庄毕竟是阆州牧朱瑙的产业,我们要不还是换个目标吧……” 卫玥恨铁不成钢地举起一根树枝往他头上敲了下:“你胆子怎么那么小?我问你,是朱瑙厉害,还是你卫哥厉害?” 陶白立刻道:“当然是卫哥厉害!” “那不就得了?”卫玥把树枝收回来,扔进火里。 陶白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卫玥被他磨得受不了,不轻不重地一脚踹过去:“去去去,赶紧睡觉去!明一早我们还得出去打探地形呢。” 陶白瘪瘪嘴,可怜巴巴地走了。 他离开以后,卫玥又抓了几根柴添进火里。四周的人大都已经歇下了,寂静的黑夜里,除了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吡吡”声,再无其他动静。而这“吡吡”声,将山中的黑夜衬得更为幽静孤寒。 卫玥一面烤着火,一面环顾四周。他带领的流民们就在不远处睡着,众人头抵着脚,脚抵着头,挨得极紧。他们虽然用粮食换了几件御寒的被褥回来,可毕竟人多被少,不够众人都盖上。寒冷的夜晚,人们只能互相取暖。 他的目光扫过孩子们酣睡的小脸,扫过老人眉间的皱纹。片刻后又收回来,继续落到火堆上。 他神色茫然,目光无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搓了把脸,也合衣躺下了。 70、第七十章 清晨, 朱瑙穿好衣服从屋内出来,只见程惊蛰正在院子里练功。他显然练了有一阵了,即使在数九寒天, 他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衫, 身上却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已是出了一身薄汗。 朱瑙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你昨晚那么晚回来,今天怎么又起这么早?不多睡会儿么?” 惊蛰放下手里的兵刃, 擦了擦头上的汗:“睡够了。” 朱瑙见他满脸朝气,不由感慨道:“年轻就是好啊。” 惊蛰:“……” 他摸摸头:“公子年纪也不大啊。” 朱瑙呵呵一笑。除非有人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是绝不会大冬天早上起来练功的。 惊蛰将兵器放回武器架上,又披上外衣, 道:“公子,你现在有时间吗?” 眼下天色还早, 离州府开晨会还有一段时间。朱瑙转身回到屋内,惊蛰亦跟进去,两人在桌边坐下,朱瑙道:“说吧。” 昨晚惊蛰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因此也没向朱瑙汇报他这几日的调查结果。这数日来他领着少年们不停奔波,虽未能抓获卫玥一行人,但也并非全无收获的, 亦收集来一些与卫玥等人有关的线索。再则这是他第一次自己出任务, 在做事带人上亦碰到一些难处。他便将这些时日的情形与收获大致说了一番,有疑点的地方便请教朱瑙,想请朱瑙帮忙解惑。一会儿他还得带着少年们再次出去调查。 朱瑙有意历练他, 凡他有什么疑问,都先让他将他自己的分析与想法说出来,若他说不清楚,便提醒一二要点,继续引导他自己思考。在朱瑙的引导之下,程惊蛰自己便想出了一些事情的解决方案。 眼见天快大亮,晨会的时间要到了,朱瑙正要起身出去,惊蛰忙道:“对了公子,最近州县有官差去你的田庄巡查吗?” 朱瑙起身的动作一顿,问道:“怎么了?” 惊蛰若有所思道:“前日我带人去了田庄,听王仲奇说,就在我们去之前,正好有官差也去调查过。当时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回来以后仔细想想,那几天我们走遍了仪陇附近所有的庄子,只有王仲奇说最近见过官差,其他庄子上的人都没提起过。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官差难道只去了他们一间庄子查么?” 顿了一顿,又道,“也有可能是我没有问过其他庄子里的人,那些人也就没有提起……” 在他出行之前,朱瑙曾告诉过他,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此事他心中既有了疑惑,查证清楚总比不查好。若是查出来是他弄错了,也无非耗费些精神罢了。 朱瑙道:“官吏的调派我不清楚,你去找窦主簿问问。” 惊蛰道:“是!” 天已大亮,他不再耽搁,立刻找窦子仪去了。 ===== 数日后。 清早,卫玥带着陶白与赵家兄弟从山里出来,准备再次去田庄查看。 他们从山上的小路下了山,山脚周围植被茂密,小路的出口是一片灌木丛。四人依次从灌木丛中钻出,这才终于来到山外的大路上。 从灌木丛里出来之后,卫玥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回头理了理灌木丛的枝叶,好让灌木丛看起来自然,以免从这附近过路的人看出有人曾从这里进出过。 恢复了灌木丛的原貌,卫玥这才带着三人朝田庄的方向走去。 路上卫玥吩咐道:“这回我们去,一来是再打听打听消息,熟悉熟悉地形;二来先去做个铺垫,告诉他们下个月月头,官府要重新普查人口。等到时候,咱们以普查人口的名义把庄里的人都调出来。剩下的人趁着庄里没人摸进去,就能趁机下手。” 他一向鬼主意极多,能偷绝不抢,能智取绝不偷。每次都能以最小的单价做成他想要做的事。 卫玥又给三人分配任务:“赵老大,你最会说话,一会儿到了庄里多跟人聊聊,加深他们对我们的信任。赵老二,你跟着你哥,什么都不用说,站那就行了。陶白,你找机会去看看他们的谷仓有几道门,用的是什么样的锁。” 三人纷纷点头答应:“明白!” 卫玥带这三人出来,自有他的用意。陶白是一群流民里身手最矫健的,偷鸡摸狗的事儿卫玥都派他去做;至于赵家兄弟,赵老大是个能说会道的,擅长吹捧人,经常能把人哄得心花怒放,套话和套近乎他最拿手;赵老二这人倒不像他哥一样能说,相反话还很少。不过他长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不开口的时候瞧着又憨又刚正,倒也符合他们“官差”的身份,于是也就把他一起带着了。 这一路过去颇要费些时间,于是走在路上巧舌如簧的赵老大就拍起了卫玥的马屁。 赵老大道:“现在想想,幸亏那时候咱们兄弟遇上了卫哥,要不然我俩早就该饿死了。不知道我们兄弟前世修了什么功德,今生能有这样的福分,” 赵老二一本正经地点头:“就是,就是!” 赵老大又道:“卫哥,大家都是人,怎么就你这么聪明呢?你到底是咱长大的?你这聪明劲咱兄弟俩能学到一半……不,学到三成,咱们早就飞黄腾达了!” “得了吧。”卫玥斜他一眼,“飞黄腾达?我还在这儿跟你们厮混呢,你学三成,你上哪儿飞去?” 赵老大嘿嘿笑道:“那是卫哥心善,舍不下我们。要是没有了卫哥,想想咱们这群人,老的老,少的少,残的残,病的病,傻的傻……”说到傻的时候,他怜爱地摸了摸边上自家弟弟的脑袋,赵老二还一脸憨厚地笑。赵老大道,“也只有卫哥,能带着咱们吃香的,喝辣的。” 赵老二继续点头:“没错,没错!” 卫玥挖挖耳朵,完全不吃他们这一套:“我这无恶不作的,还被你们说成是大善人了?行了吧,就凭你这张嘴,没有我你们也饿不死。别在这拍我的马屁,一会儿到了田庄,把你这套拿去跟别人套近乎吧。” “怎么说是拍马屁呢?我说的都是实话,大实话!”赵老大瞪起眼睛道,“要是我们兄弟没碰上卫哥,这会儿就算没饿死,也是在官府里蹲大牢,或是发配充军去了。卫哥就是咱们的再生父母!” 赵老二看看赵老大,又看看卫玥,叫道:“爹!” 卫玥:“……” 卫玥得了俩便宜儿子,又好气,又好笑,朝着赵老大的屁股一脚踹过去:“滚吧,我有你这样的儿子,早被你气死了。” 赵老大捂着被踹了个脚印的屁股还乐。 其实赵老大刚才说的那些固然有拍马屁的成分,倒也大部分都是他的心里话。 他们兄弟两个本是剑州的农民,本本分分种了十几年的地。奈何官府的苛捐杂税一年比一年高,兄弟俩饿得嗷嗷叫,不得不问富人借粮度日。富人看上了他们家里的田地,便要求他们质押田地才肯借粮给他们。不得已,他们借了粮,可富人要了个极高的利息,兄弟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别说还债,就连利息也还不上,时日一到,他们的田地被富人顺理成章地兼并了。 失去了土地的农民根本没有活路——这年头,就算有土地的农民也快没活路了——别看兄弟俩年纪轻轻好手好脚,可愣是寻不到生路。如今苛捐杂税太重,土地又大多被富户乡绅兼并,流离失所的难民到处都是,他们只是人群中极不起眼的二人,又没有特长的手艺,根本找不到谋生的工事。 走投无路的兄弟俩原本打算索性杀了吞并他们田地的富人,往后落草为寇。然而就在他们杀人之前,机缘巧合的,竟让他们结识了卫玥。卫玥听说了他们的事后,制止了他们杀人的念头,用计谋把那富人狠狠折腾了一顿,又抢了那富人一笔钱财。打那以后,兄弟二人便跟在卫玥身边了。 赵老大说,若是没有卫玥,他们兄弟俩不是已经饿死便是蹲在大牢里,这话倒也属实。 赵家兄弟和卫玥一路有说有笑的,陶白跟在旁边,却一直有点心不在焉。 卫玥拍拍陶白的肩膀:“想什么呢?” 正出神陶白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我、我总有些担心。” 陶白曾因偷过一只鸡被官吏抓住在牢里关过数月,那数月里遭受官吏的百般拷打欺凌。打那以后,他一直视当官的如洪水猛兽。他知道那田庄是阆州牧朱瑙的,便始终坐立不安。 卫玥瞧他如惊弓之鸟一般,叹气道:“要不你先回去吧?” 陶白看看卫玥,又看看赵家兄弟,咬牙道:“不,我一起去。” 四人又翻过一座小山坡,田庄便已出现在他们眼前了。 …… 田庄谷堆后的空地上,两名少年正在比试。 程惊蛰和裴子期一人手里拿一条长棍,你来我往,过了十几八个回合之后,程惊蛰一棍点在裴子期胸前,裴子期手中长棍也同样捅过去,可惜到底慢了一步。 两人收势,裴子期擦了擦额上的汗,不甘道:“再来。” 惊蛰抹了把汗,摆开架势,正要继续奉陪,忽然一名少年匆匆忙忙跑了回来:“惊蛰哥,来了,来了!” 程惊蛰和裴子期同是一怔,连忙收起架势。程惊蛰道:“来了几个人?” 少年人:“四个,扮成官差的,和那些人说的一模一样。” 裴子期眼睛一亮,将手中长棍往谷堆上一丢,把挂在腰间的匕首藏进靴子里,迫不及待就要过去。程惊蛰连忙一把拉住他:“别急,记得我说的吗?我们的目的是抓住卫玥,在不能确定谁是卫玥的情况下,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裴子期既兴奋,又紧张,身体都有些颤抖。他做了个深呼吸,道:“记得。” 惊蛰这才松开他,扭头向另一名少年道:“既然他们只来了四个,想必又是来打听消息的。让二伍的人先躲起来,一伍的人在外面就够了。告诉大家,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妄动。” 那少年点点头,忙不迭地跑了。 那日惊蛰回去之后,找窦子仪询问了官差的动向。这不查不知道,一查竟真让他查出问题来。于是程惊蛰立刻选了十名身手较好的少年杀回田庄,在田庄里住下来,准备等那伙“假官差”再上门的时候来个守株待兔。 这下,兔可算撞上来了。 惊蛰稳了稳心神,大步朝庄头走去。 …… 进庄之前,赵家兄弟仍在拍着卫玥的马屁。 赵老大嘿嘿笑道:“这回等咱们事成以后,消息传到阆州府去,那些当官的听说咱们居然敢伪装成官兵,肯定吓傻眼。先前我们总听人说那个阆州牧朱瑙有多厉害。他再厉害,能有我们卫哥厉害吗?这回就让他瞧瞧我们卫哥的本事!”赵家兄弟一向厌恶官僚,他们刚来阆州没多久,也没受过阆州官府的好,因为对阆州的官也还是很看不顺眼。 赵老二接茬道:“卫哥。厉害!” 卫玥没理他们兄弟两个,只盯着前方看。前方的田埂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盯着他们看。 卫玥道:“那边那个少年,我们上次来好像没见过?” 几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都看见了那少年。 “好像是没见过……”赵老大道,“可能是我们上次没注意,说不定是邻村过来玩的?” 赵老二点头。 陶白却草木皆兵:“这孩子,不会是官府的眼线吧?” 赵老大道:“得了吧阿白,怎么可能?一个孩子而已,你也太紧张了。” 卫玥想了想,道:“走吧,我们还是进去。进去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说罢便带着三人向田庄里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说卫玥再怎么样也是偷抢,被他偷的老百姓多无辜什么的。我不是替卫玥洗白哈,只是解释一下设定。古代生产力木有那么高,不像现代有手有脚怎么都能活下去,古时候农民失去田地就很难生存了,任何一个朝代一旦流民多了这个朝代就要完蛋,肯定会动乱的。就算到了明朝,生产力已经不算很低了,朱元璋的整个国策也是想尽办法把农民绑在田地上,就是为了防止动乱(社会是稳定了,当然这也导致了社会难以进步)。 卫玥不是善良的好人,也不至于是恶人这样。朱瑙在乱世里要收人才,相比德行他更看重能力~ 71、第七十一章 田庄里。 最靠近田庄口的一户人家今日正巧在翻新自家的院子。如今是农闲时节, 村里许多闲着没事做的人都来帮乡亲的忙,于是一群农夫们聚在一处,一面闲聊, 一面不紧不慢地搭建着篱笆。 卫玥等人一进田庄, 便瞧见那院子里热闹的场景, 不由放慢脚步。 人们都干着自己手上的活,没察觉到卫玥他们过来。还是王仲奇最眼尖, 钉完钉子一抬头,恰巧看见几个穿着官服的人,忙停下手里的动作,拍拍身边的人:“哎, 那几个官差又来了!” 庄民们接二连三地看见“官差”,忙都放下活计, 迎了上去。 庄民们七嘴八舌地问道:“官差大哥,你们今天怎么又来了?又出什么事了吗?”“官差大哥,上回你们说的那伙贼人抓到了没有?” 卫玥一副窝火的样子,叹气道:“没抓到!今天我们来,还是为了那事呢!前天官府接到消息,有人说在附近的山里见到了那群人出没。我们怀疑那伙人可能到你们庄上来过,马上又来找你们问话了。怎么样, 你们谁见过那伙人没有?” 庄民们面面相觑。 “我没见过……你呢?” “我也没有。” “自打入秋以后我就没见过外乡人了……” 众人互相询问着, 可仍然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情报来。 石三这会儿也在这儿帮忙修院子。他从前吃过山贼的大苦头,如今虽然已过了两年的安生日子,可山贼在他心里烙下的恐惧到现在还没消除。因此他一听卫玥的话就慌了, 惊恐地连连发问:“官差大哥,那几个贼人真在附近出现过?报案的人有没有说是在哪里看到他们的?他们不会来我们庄里打劫吧?” 卫玥观察着众人反应,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那伙贼人到底有什么打算。这不是正查着,希望能快点抓住他们么?所以你们也得配合调查,我们问的话,你们可都得照实回答我们才行。” 庄民们忙道:“我们都配合。官差大哥,你们可得赶紧把他们抓住啊!” 庄民的反应都是真实而恳切的,他们并没有对卫玥等人官差的身份起疑。这是因为惊蛰虽然来了这里守株待兔,却并没有向庄民们透露过自己过来的真实目的。 几日前惊蛰来的时候,只说这个田庄山水秀丽,空气清新,很适合修养身心,所以朱瑙让他带着少年们过来练功。这田庄本就是朱瑙的,朱瑙想怎么用都行,庄民们自然也就相信了这个说辞。 而惊蛰之所以不照实说,其实是担心庄民们的嘴并不严实。在乡里任何秘密都跟长了腿甚至长了翅膀似的,只要有一户人家知道,很快十乡九县的人就全知道了;再来百姓们生性质朴,不善伪装。万一贼人们再上门的时候,老百姓神色有异,很容易被贼人看出来,就容易打草惊蛇,在他们还没做好抓捕准备的时候就让贼人跑了。 事实证明,程惊蛰的思虑是对的。卫玥这次来,原本也是带了几分小心试探,见到百姓们的反应,他便放心不少。 又跟众人闲扯了几句,卫玥等人便借着查案的名义往庄内去,准备开始挨家挨户地“调查”了。 …… 惊蛰与几名少年藏在谷仓后,远远看见了卫玥几人的身影。 少年们都有些紧张,有人不停地吞咽唾沫,有人则时不时摸一摸自己藏起来的武器。这是他们第一次离敌人这么近,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惊蛰对一名娇小的少女道:“小八,你过去问问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想办法套出点消息来。” 被称为小八的少女点点头,不停地深吸气,又在裤缝上反复擦自己手心里的汗。她就这么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从谷仓后绕出来,快步朝着卫玥等人追了过去。 惊蛰这回出来,带的大都是身手矫捷、年纪较长的少年,但却例外地带了一名少女,便是小八。小八只有十二岁,因从前吃食较少,个子比同龄人更较小些,看着十岁还不到的模样。她亦是当初朱瑙从山贼流民里收回来的孩子,跟着少年们一起读书认字,十分听惊蛰的话。 小八追到卫玥等人身后,卫玥等人听见后方的脚步声,警觉地回头,才发现竟然是个小女孩。 小八从怀里掏出一袋芝麻饼,嫩声嫩气道:“官差哥哥,这是我娘刚做完出锅的。娘让我来送给你们,你们办案辛苦了。” 众人愣了一愣,赵老大顿时一喜,率先伸手去接饼:“哎哟,那可多谢了,闻着可真香啊……” 面对这么一个年幼的少年,赵老大是半点疑心也没起。要知道这庄里的庄民对官差印象都极好,这是他们上一回来的时候就发现的事儿。老百姓们送点吃的,那也是寻常的事,实在不值得怀疑。 然而赵老大的手还没碰到饼,却被卫玥一把拉住了胳膊:“不能拿!” 赵老大一愣,小八也是吓了一跳,登时屏住呼吸。 卫玥瞪了赵老大一眼,又转向小八,弯下腰和颜悦色道:“姑娘,朱州牧有训示,我们当公差的人绝不能拿老百姓的一草一木。多谢你和你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的饼我们却不能收。” 赵老大闻言讪笑两声,收回手,摸摸鼻子:“对对对,我们不能拿。” 小八一上来便失利,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躲在谷仓后的少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看见几人动作,见那几人不接小八的食物,也都焦躁不安起来。有人担心小八已被怀疑,忍不住就想冲过去,却被惊蛰按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其实倒不是卫玥火眼金睛,已看出这女孩另有目的。早在出来之前,他便与陶白和赵家兄弟讲过规矩,出来打探消息时不可滥收旁人东西,尤其不可收食物。为的是避免招惹麻烦,或是中人圈套。而赵老大方才见小八是个可爱伶俐的女孩,便将规矩抛到脑后了,是以卫玥才狠狠瞪他一眼。 饼没送出去,小八讪讪收回手。她倒也还机灵,见其他几人像是都愿意听卫玥的话,便知道卫玥是这群人里打头的。于是她盯着卫玥,摆出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问道:“大哥哥,你长得好生俊俏。你叫什么名字?” 赵老大闻言一乐,用胳膊肘顶了顶卫玥,揶揄道:“哥,小姑娘夸你俊呢。” 卫玥淡笑道:“我么?我姓王,单名一个土字。” 小八听到这名字,顿时有些失望。她又转向赵老大问道:“大哥,你呢?” 赵老大忙道:“我叫刘一。”又指指赵老二,“这是我弟,他叫刘二。” 无疑,这些人用的全是假名。这并不是他们临时想出来糊弄小八的,也是出来之前卫玥便吩咐好的。他们在外活动,每回身份、名字、装扮都要变换,以免露出低级破绽。这一点赵老大还不至于抛却脑后。 小八仍不死心,又转向陶白问道:“那这位大哥呢?叫什么名字?” 陶白亦答道:“我叫六月。”他是六月生的,便给自己起了这个假名。 四人姓名皆问完了,没有一个叫卫玥的,小八忍不住微微皱了下眉头。其实她若是年纪再长些,城府再深些,这时她便该岔开话题,一面闲聊,一面再装作不经意地套话。惊蛰让她以送饼开头,亦是希望她套话能套得自然些。可她到底年纪小,没问出想要的东西,便有些着急,便有些唐突地继续追问了下去。 “王大哥,”她眼巴巴瞅着卫玥,“你是他们的老大吗?” “老大?”卫玥挑眉,“你看我是他们里最老最大的么?” “不是不是,”小八忙道,“老大,就是他们都听你的。” 卫玥眯了眯眼,盯着小八看。小八被他看得心虚,才听他道:“你小小年纪一个女孩子家,关心人家的老大做什么?” 小八道:“我……我跟庄里的孩子一起玩,我们都是最聪明的人做老大。我最喜欢聪明的人,我觉得你最聪明……” 赵老大和赵老二都觉得小姑娘好生有趣,不由哈哈笑了。卫玥却是似笑非笑,又盯着小八看了片刻,道:“这天下哪有最聪明的人?我或许比他们聪明一些,可外面却多的是比我更聪明的人。你觉得我是他们的老大,你又怎么知道回到官府里我没有别的老大?” 小八被他这番话绕晕了,仍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卫玥,正绞尽脑汁还想再套点话,卫玥却没再任她问下去,并开始了反击。 卫玥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八。” “你是庄上哪户人家的孩子?” 小八微微一怔。还算镇定地答道:“我是西边张家的孩子。” 卫玥又问:“令尊令堂高姓大名?今年贵庚?家里几口人?都有哪些亲戚?” 这下小八彻底愣住。无论是她还是惊蛰,都没料到卫玥竟会反将一军,是以这些事情她事先根本都没准备过。 若是寻常女孩,此刻怕已经露怯了,幸而小八颇为伶俐,只愣了片刻,竟真急中生智地答了上来:“我爹爹叫张……张元筹,我娘是刘氏,他们今年都三十五了……”她随便说了村里一户人家,只消一会儿去跟那户人家串个话,也算是糊弄过去了。只是事出突然,她说的时候难免打了个磕巴。 再往后家里的亲戚她自然是答不上来的,只能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道:“哥哥,你问我家里的事情做什么?我娘说过,让我不要把家里的事情说给外人听。” 卫玥笑道:“我在官府当差,怎么能算是外人呢?你家里的情况便你不说,我去问你娘,你娘也是得告诉我的。你说是不是?” 小八:“……” 气氛顿时有些僵持住了。 最后还是赵老大见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样子,看不过眼,替她打抱不平道:“哥,算了吧。你瞧你把人小姑娘问得都不知所措了!” 卫玥这才收回视线,淡淡道:“我瞧她可爱,逗逗她罢了。” 小八捏了把冷汗。说了这半天的话,她什么要紧的消息也没掏出来,反被卫玥弄得险些露出马脚。她已不敢再多问。而卫玥见时间不早,也无意再与一个小女孩纠缠,招呼赵家兄弟与陶白道:“我们走吧。” 卫玥等人一走,小八赶紧掉头跑回谷仓后找惊蛰去了。 …… 小八回到谷仓后,少年们忙上前将她围住,七嘴八舌道:“怎么样,问出谁是卫玥了吗?”“你们怎么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小八,你的脸色怎么不好看,他们为难你了吗?” 小八欲哭无泪,摇头道:“他们太狡猾了,我没问出什么,反倒被他们追着问了家里的状况,我险些没答上来。” 她将方才问到的几人的姓名与全部的对话重复给少年们听。少年们听后全都面面相觑。 他们得到了贼人的消息,今天也顺利地和贼人打上照面了,原本一个个都春风得意,以为抓捕卫玥一事已经胜券在握。没想到事情还没他们想得那么容易,那伙贼人也没他们想得那么蠢。 裴子期急道:“他反问了你那么多问题,是不是你被他看穿了?他会不会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不行,我们得赶紧去抓人,要不然他们若是跑了,以后再想有这样的机会可就难了!”一面说,一面就想朝卫玥他们离开的方向追过去了。 然而他还没跑出两步,却被程惊蛰一把拉住了。 “子期,不要轻举妄动!”惊蛰道,“万一卫玥不在他们四人之中,我们现在就抓人,等于是打草惊蛇!” 他们对于卫玥此人的了解尚不多,只知道那几个假官差应当都是卫玥那伙人里的。可卫玥到底在不在四人之中,又或是四人中的哪一个,他们根本无法确定。程惊蛰接到的命令是必须抓住卫玥,当然若能将贼人一网打尽是最好,可不管他放跑哪一个,他都不能放跑卫玥。是以他不敢冒险行事。 一名少年道:“小八不是说他们之中有个叫六月的人吗?这人的名字与卫玥十分相似,他会不会就是卫玥?” 立刻有人反驳:“不会吧?我倒瞧着那个叫王土的更有可能是卫玥,看起来他才是打头的人。” 又有人道:“那些人这么狡猾,也许卫玥故意藏在后头呢?我倒瞧着那个叫刘一的更像卫玥。那人那么油嘴滑舌,我觉得卫玥应该是那样的人。” “怎么会?要说他们会伪装的话,我还觉得话最少的那个才像卫玥呢!” 少年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说什么的都有,顿时吵成一团。 惊蛰被他们吵得头大,忙抬手阻止众人:“行了行了,都别吵了!” 少年们刚安静一些,裴子期又道:“我还是觉得,不管怎样都先把他们全抓起来再说!就算卫玥今天没有来,这些人也肯定知道卫玥的下落。我们把他们抓回去好好审问,逼他们交代卫玥的下落不行吗?” 惊蛰依然坚持:“不行。若是他们不肯老实交代怎么办?若是卫玥知道同伙被抓,提前跑了怎么办?我们忙了这么多日,就是为了要抓到卫玥,此事绝不能冒险为之!” 裴子期急道:“可他们已经开始警觉了,再不抓人,让他们逃了就来不及了!” 惊蛰道:“他们也未必已发现端倪。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再观察一阵,如果能确定谁是卫玥,就马上动手。” 裴子期道:“如果不能呢?” 惊蛰想了想,道:“那就等会儿跟踪他们回去,找出他们落脚的地点。再不行,摸清他们的计划,等他们下次犯案的时候,来个一网打尽!总之,我们现在得先沉住气。” 若此时在场的是一群成年人,或许会认同惊蛰的方法才是最稳妥的方法。可少年人难免有些心浮气躁、急于求成。眼下好容易已经看见贼人的影子了,却让他们不能抓,不能动,他们多少有些不情愿,有些急火烧心。 可终究惊蛰是他们的领头人,他们也该听惊蛰的。于是少年们咽下想说的话,只照着惊蛰说的做了。 …… 另一边,与小八分开之后,卫玥等人亦对方才的女孩有所议论。 实则卫玥倒也没有如此火眼金睛,只两句问话便看穿一个外表柔弱的女孩别有居心。他只不过觉得那女孩有些古怪,再加上他生性谨慎,本就不打算向外人透露过多消息,无论方才问话的是个小女孩还是一个老者,他都不会因此放下戒心的。 他还只是普通的戒备,陶白反倒被吓得不轻,忐忑道:“卫哥,咱们是不是已经被怀疑了?那女孩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别朝这田庄下手了……” 赵老大鄙夷道:“你怎么回事啊?一个小姑娘就把你吓破胆了?她不过问问我们的名字,你还怕她还能把我们吃了么?” 陶白不安道:“万一那女孩是被别人派来套我们的话的呢?说不定这里的庄民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赵老大不屑道:“他们若知道,何不当场揭穿我们?还想来个瓮中捉鳖啊?这里的人有这么聪明么?得了吧陶白,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别人还没怎么样呢,你就怕得不行了。” 陶白:“……” 他无语道:“你也是贼,你怎么就不心虚?” 赵老大得意道:“这不是有卫哥在吗?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赵老二跟着点头:“就是,就是。” 卫玥被这两兄弟没完没了的马屁拍得简直哭笑不得。他摇了摇头,道:“我瞧方才庄民的反应,不像是已看穿我们身份的样子。不过这田庄今日的确有些奇怪……你们可察觉到,这一路过来,已经发现好几个我们上回来没见过的孩子了?” 他这么一说,三人想了想,都发现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他们一路走过来,从庄口到庄里,算上刚才那个来问话的小女孩,的确出现了好几个面生的孩子。上一回他们可是挨家挨户走过的,若说有一个面生是他们记不清了,可好几个都面生,就的确有些古怪了。只是赵家兄弟并没把小孩子放在眼里,也就没有在意。 陶白却又惊恐起来:“这这这,那些孩子会不会是阆州府派来抓我们的?” 还没等卫玥开口,赵老大就不屑地给他驳回去了:“你有病吧?你见过官府派一群孩子出去做事的?这种事怎么可能是官府干的,只有我们这种无耻的人才干得出来好不好?” 陶白:“……”有这么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的么…… 卫玥被他们吵得头大,摆手道:“好了,都闭嘴吧。总之,戒心不可没有,也不必过分担忧。我们仍按原计划行事,若有不妥,我们即刻撤退。” 三人这才悻悻住嘴,跟着卫玥朝人家里走去。 72、第七十二章 不多时。 卫玥领着赵家兄弟进了一间院子, 与院子里的人聊起话来。陶白忽觉尿急,便离开人群到屋后去方便。 等他方便完回来,卫玥等人仍在院子里和人聊着。赵老大舌灿莲花, 把庄民逗得哈哈直乐, 附近几家闲着的人全聚到院子外听他说话了, 周遭倒是一片寂静无人。 陶白没有上前去,他四下望了望, 见四周无人,此处又离田庄的谷仓不远,他便一人偷偷摸摸地向谷仓溜去,打算趁机去看看谷仓的锁扣样式。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房屋后排, 沿着屋后的小路,向谷仓的方向靠近。 与此同时, 裴子期亦蹑手蹑脚地钻进一条两屋间的细窄小道中,探出一颗脑袋暗中观察卫玥等人。 惊蛰将少年们分开布置,以便从各个方位监视卫玥等人,同时形成一个包围圈。一旦他确定卫玥在这几人之中,他就会立刻下令抓人。而裴子期被安排到的位置正是此处。他过来时为防被贼人发现,特意绕了个圈子,此时才刚刚就位。 他站定之后, 盯着卫玥等人看了一会儿, 终于发现不对:怎么那里只有三个贼人?还有一个人去哪儿了? 他浑然不知,少去的那个人此时正蹑手蹑脚地向他靠近。 陶白的身形十分瘦小,脚步很轻, 若非与他靠得极近,很难听见他的脚步声。他与裴子期的距离只剩下短短几米,两人却都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陶白继续向前走着,终于,他从裴子期藏身的窄缝旁路过。裴子期的身形已与成人差不多高大,陶白余光扫到了一个人形,立刻回头查看。电光石火间,裴子期几乎是同时听到了旁边的动静,也终于扭过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都被对方吓了一大跳! 陶白受惊,猛地向后跳了一步;裴子期慌张,身子向前一倾,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人。 两人动作僵住,盯着对方,瞳孔收缩。 下一刻,陶白几乎是见鬼一般,撒腿就跑! 其实眼下倘若在此地的不是陶白,又或者不是裴子期,两人的这一照面有许多商榷转圜的余地。陶白大可说自己闲逛至此,裴子期大可说自己在与伙伴玩耍。然而这两人一个如同惊弓之鸟,一个抓人心切,只一个眼神,竟将各自转圜的机会完部抛弃,露出原本面目来。 陶白拔腿狂奔,裴子期来不及多想,亦猛追上去! 二人你追我跑,立刻惊动了周遭的人。卫玥听见声响,回头一看,瞧见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也是一愣。然而他反应极快,立刻从裴子期身上看出了不寻常——这人绝不是普通的农家少年! 他心中猛地一颤,进庄来所见的所有不寻常全部涌上心头。他立刻明白过来:田庄里有埋伏!陶白已被识破了! 无数应对之策在他脑海中迅速略过,又被迅速否决,最后只留下一个字——这都已经露馅了,还等什么?赶紧跑啊! 于是赵家兄弟还傻呵呵地欣赏着陶白被裴子期追得满场跑的狼狈姿态时,卫玥往他们背上一人推了一把。卫玥大喊:“贼人,哪里跑!”一面喊,一面已经冲了出去。 赵家兄弟吓得原地一蹦,也莫名地跟着跑。 “贼?贼在哪儿?”“谁?谁抓贼啊?” 跑了一段路,卫玥是真的发足狂奔,两人越来越心惊,终于回过神来,也撒腿没命地朝庄口跑去。 三人跑了没多远,庄里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那是惊蛰的鸣哨。 哨声一响,数名少年从暗中钻出,由各个方向朝着卫玥等人包围过来。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草已惊了,蛇要跑了,惊蛰别无选择,只能下令抓人了。 赵老大让一群少年追得急眼,骂骂咧咧道:“这到底什么鬼地方?!哪儿来的这么多屁孩子!” 卫玥一面跑一面观察,只见追赶拦截他们的果然都是一群半大孩子,而庄上的庄民却都在稀里糊涂地看热闹。显然,这里的庄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转眼,卫玥等人已跑到第一个拦截他们的少年面前。由于别无选择,卫玥一咬牙,直挺挺朝着少年撞去,要把他冲开。没想到那少年自己胆怯,见他撞过来,竟自觉让出一条通路来。 原来事发突然,少年亦没做好准备,心里明知道应该要拦人,身体却吓得往边上退。于是眼睁睁地看着贼人们跑了。 惊蛰布置的包围圈,立刻就有了缺口。 幸而有胆怯的,也有勇敢的。 卫玥等人跑出数十米,前方打斜里忽然又窜出一名少年,手持横棍,目光坚毅,挡在道路中间,喝道:“不许走!” 卫玥脚步仍不停,一面朝他冲过去,一面大声呵斥:“小孩让开!别挡着我抓贼!” 那少年瞪圆眼睛:你就是这里最坏的贼,你还抓什么贼?都这时候了,你装给谁看呢? 他还没想明白,忽然边上一股大力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到路边上去。 少年当即懵了,还以为这几个贼人另外还有同伙。然而回头一看,拽他的竟是庄上的庄民。 庄民语重心长道:“孩子,他们抓贼呢,你可别顽皮挡住他们的路。” 少年:“……!!!” 这一耽误的功夫,卫玥几人又闯了过去,已冲到庄口了。 追逐的少年已被他们甩去大半,眼下后方咬得最紧的人只剩下一个程惊蛰。他身手最好,跑得也最快,其余人都被甩开,唯有他越逼越紧,几乎快要追上三人。 忽然之间,卫玥低声道:“散!” 危急关头,赵家兄弟难得机灵了一回,立刻有默契地散开,三人竟朝三个方向跑去。程惊蛰一惊,脚步顿时慢了下来。 分开的三人里,赵老二是跑得最快的一个,他笔直朝着开阔的大路跑去;赵老大狡猾一些,往树林茂密的地方跑;卫玥却不知怎么的,忽然一个踉跄,好像是扭到了脚,速度赫然慢了下来。 程惊蛰踌躇一瞬,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决定,朝赵老大追过去。这人一旦跑进树林,往后就很难找出来了。至于跑大路的和跛脚的,后面其他人继续追还来得及。 然而他也就追了两步。两步之后,他也不知想到什么就,脚步一个急刹,竟然猛地掉头朝卫玥扑了过去! 卫玥原本边跑边回头,见惊蛰去追赵老大,又开始加速跑。结果惊蛰扭头来追他,他暗吃了一惊,只能使出浑身力气拼命跑。 可惜他跑得再快,惊蛰也比他快。不多时,已追到他身后。 卫玥仍有阴招。待惊蛰追到只有一臂之远时,卫玥猛地转身,手里一把干土照着惊蛰脸上撒去:“着!” 这土是他方才假装踉跄时抓在手里的,一旦土灰迷了眼睛,怕要半天都看不见东西。惊蛰见他回头时已意识到怎么回事,连忙扬手去挡,又侧身躲避,凭借良好身手,竟躲去大半,嘴里吃了些灰,眼睛却仍然清明。 卫玥又跑几步,惊蛰飞扑上来,两人一起滚倒在地。卫玥待要挣扎,惊蛰紧紧箍住他的两臂,用一招擒拿手将他按死在地上。卫玥挣了片刻,挣脱不开,终于放弃了。 他偏过头往身后看,看清惊蛰稚嫩的脸庞,神色顿时有些复杂。 惊蛰厉声质问道:“你是不是卫玥?” 卫玥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挑了下眉。他沉默片刻,问道:“卫玥是谁?” 惊蛰道:“别装蒜!老实回答,到底是不是你?!” 卫玥为难道:“我觉得我不是。不过若你们找他,是要给他送钱送粮食这样的好事,我也可以装作我是。” 惊蛰怒道:“你!” 他怕的便是如此。他们唯一的线索就在这几人身上,这贼人若肯配合还好,若不肯配合,事情便棘手了。原本他是希望沉住气有机会把贼人一网打尽的,而现在已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至于这个人……惊蛰之所以放弃赵老大来追他,是觉得他最聪明狡猾,是卫玥的可能性大一些。可也只是可能性,这些人没把名字纹在身上,他到底是没法确定的。 很快,几名少年追了过来,裴子期也跟来了。 裴子期抓住了陶白,赵老大和赵老二却都跑了,少年们根本追不上。这下四个人里抓住了两个,这两个就是他们全部的希望了。 裴子期一把将陶白推倒在地,恶狠狠道:“说!到底谁是卫玥!你们其他人躲在什么地方了?!” 陶白胆子虽小,对卫玥却十分忠心。他双眼紧闭,牙关紧咬,不管问什么都不开口。 裴子期气急,拿出匕首抵着他的脖子,威胁道:“说不说?不说我就杀了你!” 陶白脸色惨白,两股战战,仍是不说话。 裴子期也不敢真的杀人,只能又转向卫玥。没想到卫玥比陶白怕死得多,他的匕首还没嫁上卫玥的脖子,只是在空中晃了晃,卫玥就已经举手投降了:“别别别,别动刀。我说就是了!” 裴子期一怔,立刻道:“你快说!” 卫玥道:“我们藏身的地方就在隆城山的山谷里,卫玥也在山里。可是进山的小道蜿蜒得很,不是我不肯说,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清楚。” 他这么配合的态度,倒让程惊蛰和裴子期都有些意外。 裴子期略一犹豫,马上捆住卫玥双手,将他拎起来。又回头看了眼程惊蛰,征询道:“让他带路,我们立刻过去?”要抓人就得尽快,要不然等跑掉的两个人回去通风报信,那窝贼人肯定会立刻转移,往后就更难抓了。 卫玥等得就是裴子期这句话,嘴角的笑容一抹即逝。进山以后,山里地形复杂,他有的是办法找机会脱身。这群少年身手再好,到了荆棘密布的山里也发挥不出来。于是他老老实实任裴子期揪着,一点都不挣扎。 惊蛰则狐疑地打量卫玥,显不敢相信他会这么老实。 裴子期急道:“你犹豫什么,来不及了……” 惊蛰又犹豫片刻,裴子期急得恨不能自己走了,惊蛰却忽然道:“不,我们不去。现在马上回州府,把他们交给公子。” 卫玥一惊,裴子期也吃了一惊。 裴子期不解道:“为什么?难道确定他就是卫玥了?” 卫玥听他们不停讨论自己的名字,脸皮抽了抽,好奇道:“你们找卫玥到底为了什么?” 惊蛰没理他,对裴子期解释道:“我不确定。但这人狡猾多变,我怕他是想引我们进山,借着山中复杂地形坑害我们。山里又有贼人,我不能带你们冒险。” 卫玥倒是没有害他们的心,不过想趁机逃走却是真的。他嚷嚷道:“小兄弟,我们打今天才刚认识吧?你哪里看出我狡猾……” 程惊蛰直接无视了他。 裴子期道:“冒险?谁怕了,让谁不要去就是!不能再犹豫了,等那两个贼人回去就来不及了!” 惊蛰仍站在原地没有动道:“一是我不能带你们冒险,二是我怕延误了时机,让贼人逃走。所以,我们必须马上回去。” 裴子期目瞪口呆。难道回一趟州府,不是最延误时机的吗? 惊蛰道:“回州府,让虞指挥师来接手。他手下厢兵人数众多,而且都是山贼出身,熟悉山里地形。我们人少,能力有限,但凡这人耍一点心眼,我们只能被他耍得团团转,白白耽误了时间。” 如今事情已经弄成这样,他固然想完美地完成朱瑙交给他的任务,可他更怕因他的失误致使满盘皆输。他绝不能贪功。 裴子期无话可说了。 程惊蛰提起卫玥,道:“走,我们立刻回去!” 卫玥这下急了,忙道:“我不耍心眼,我真不耍心眼,我带你们去抓人啊……” 可惜程惊蛰已然下定决心,再无转圜余地。一行少年带着卫玥和陶白加紧向阆州城去了。 73、第七十三章 阆州城。 茶馆一向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老百姓们闲来无事便会走进茶馆里喝一口热茶, 与邻桌认识或不认识的客人说几句闲话,小到家长里短,大到国家兴亡, 平时那些敢说不敢说的话都在此地一吐为快。事了抹抹嘴, 拍下几枚茶钱, 拂衣而去,深藏功名。 几乎所有的消息都在茶馆里传播发酵。于是茶馆生意的好坏也常取决于天下的时局。若是天下太平的时候, 茶馆的生意常常不温不火;可每凡有什么大事发生,茶馆里就会人满为患,便有不爱喝茶的也要挤进这里来听听热闹。 而从前两日起,茶馆里就忽然变得人山人海, 从清早到夜晚热度丝毫不退。茶馆里的椅子都坐不下了,仍有许多人站在茶馆里就为了能听听别人的议论。 因为有一个轰动的大消息于两日前传入了阆州城中。 …… 钱青跟着朱瑙来到茶馆门口, 眼看着朱瑙要往里走,他震惊道:“州、州牧?” 朱瑙回头:“怎么了?” 钱青脸色古怪:“你说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儿?” 朱瑙点头:“对啊。” 钱青:“……” 他正哭笑不得,朱瑙已经进去了。他只能尾随而入。 进入茶馆,朱瑙瞧见里头的热闹景象,不由“嗬”了一声:“人可真多。” 钱青干笑道:“前两天人更多,听说来喝茶的人身都转不开……” 茶馆里人虽多,朱瑙和钱青都穿着便服, 冬日捂得又严实, 倒也没人认出他们。 两人便往楼上的雅间走去。 茶馆里人声鼎沸,人人都在说着的,那件让钱青也万分关心的大事, 并不发生在蜀地,甚至也不是近日的新鲜事,而是发生在两个月前,只是直到最近消息才终于传到阆州。 ——京中的何大将军何前,在两个月前,于家中病死了。 此事之所以能在民间引发轰动,并不在于何前的地位有多高,声望有多大,也不在于何前做过什么事。而在于何前这一死,会对未来的时局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这话便要从朝中的局势说起了。 如今的皇帝即位得很早,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时就已被人抱上了皇位。正所谓主少国疑,皇帝太年轻,皇权便要旁落;皇权一旦旁落,便会有人争抢。 于是乎,朝中争权夺势的人群大致分为了两大派。其中一派是以三大内侍为首的阉党;另一派,就是以何大将军为首的士党。 多年来阉党与士党斗得十分厉害,这场轰轰烈烈的斗争甚至蔓延到了全国。 举国上下的官员,哪怕是个偏远地方的地方官,只要官做到了一定的品级,就得在这两派里选择自己的立场。有时是自己主动选,有时因家族背景等原因被动选。那些想要两边不得罪的结果往往是两边一同开罪。而一旦选了立场,自然而然便会被牵扯进党争之中。纵有不想结党的,少了朋友,却少不了敌人。于是越不会勾心斗角的,越容易成为党争的牺牲品。根本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而越是富裕地方的肥差事,争斗的便越是厉害。有时一个州官一年能换上四任。这么一来,哪里还有人能好好做官?能在官场上留下的,大都是那些将心力全放在结党营私上的人了。 朝廷仿佛一叶危舟,在两股巨浪中颠簸震荡,险险沉浮,竟也沉浮了许多年。 可是如今,何前死了。 以往两党的争斗再激烈,激烈的争斗本身也是一种平衡。而何前这一死,平衡还能维持吗?若不能,往后会是天下大乱,还是归于太平?北方的起义军会否趁势南下?谁能代替何前大将军的职位?阉党的势力又会如何膨胀? 这些事情已然不止是几个权贵的争斗了,而是关乎所有百姓的民生。便说这蜀地之中,成都尹袁基路便是一名阉党,成都府的少尹卢清辉却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士党,往后谁会被撤职?谁又会长久地留下去?蜀地的政令会否发生变化? ——以上这些问题,全是钱青这两日追在朱瑙屁股后面问的问题。 钱青毕竟是个当官的,加上他本身也是爱操心的性子,像这种国家大事,他必定是万分关心的。虽说现在阆州在蜀地不受管束,但不管怎么说,阆州毕竟是在蜀地之内,更在王土之中,天下的局势变化不可能不对阆州城里的人造成影响。是以他心里忐忑极了。 朱瑙被他追问得不胜其烦,趁着今日是公休日,便说带他出来听听别人是怎么说的。钱青还以为朱瑙要带他去见什么高人呢,结果……就被他带到茶馆来了。 钱青这叫一个郁闷。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茶馆还用得着朱瑙带他来? 两人在茶馆的雅间里坐定,朱瑙要了两壶茶和一些瓜子点心,茶馆的伙计退出去的时候,朱瑙特意让他留着门。这门一敞着,楼下闹哄哄的议论声便全清晰地传进雅间里来了。 “哎,你们说何大将军这一死,那些狗太监会不会从此就得势了?” “天呐,要真让阉党得了势,咱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想想咱们辛辛苦苦劳作,挣的钱都让那些没鸡霸的污糟货给花了,我真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朱瑙乐呵呵地磕着瓜子,对钱青道:“跟你一样操心的人还挺多的么。” 钱青呵呵干笑。 说实话,打从听到这消息之后,钱青都已经两天没睡好觉了。倒不是他对何大将军有什么憧憬之情,可至少在这蜀地之中,老百姓们普遍都对阉党抱以仇视。这一来身体健全的人往往都视少了个零碎的人为异类;这二来,成都府里就有两个活生生的例子。作为阉党的成都尹袁基路,那是出了名的荒淫无道,除了横征暴敛和强抢民女之外就没听说他干过什么官员会干的事。而作为士党的卢清辉,不说是个多好的官吧,起码在袁基路的衬托下,还有个官样。这两个人,也挺像大多阉党与士党的缩影。 老百姓们都很担心,万一阉党一得势,卢清辉这样还有点人样的官员被撤职,全换上袁基路那样的,大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钱青一面叹气,一面瞧着朱瑙。见朱瑙丝毫没有忧心的模样,他忽然来了精神:“州牧,难道说何大将军的死,未必是坏事吗?” “我瞧着还是挺坏的。”朱瑙笑一笑,又抓起一把瓜子,“不过你倒是不必操心。” 钱青不解:“为什么?” 朱瑙磕着瓜子道:“反正坏事也变不成好事。” 钱青:“…………” 楼下的人仍在慷慨激昂地讨论着。 “你们也别想的太坏了。何大将军是死了,可那些士人也不是吃素的。我反倒觉得,何大将军这一死,很可能会让那些士人团结起来。他们群情激奋,一鼓作气就把狗太监都给扳倒了!”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我希望起义军早点打到京城里,进宫把那群狗太监都给杀了!” 钱青听着这话,想了想,觉得这种可能性倒也不是没有。何前这一死,莫说那些士人,就连百姓都群情激奋。若是士党能趁着这口气崛起,或许此事还真成了一个助力。 朱瑙却一面喝茶一面摇了摇头,像是觉得那人说得很无稽似的。 谈话仍在继续。 “我怎么想都觉得何大将军是被那群宦官给害死的!他从前没病没灾的,怎么死得那么突然?” “就是啊!今年年初的时候不是说皇上病重吗?肯定是那群阉人怕狗皇帝死了,他们没了靠山,所以就先下手为强,在这个节骨眼上先把何大将军给杀了!” 老百姓对阉人痛恨至极,话题一时偏离到何前的死因上,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痛骂着太监。此时忽有一人插话道:“你们都弄错啦!何前才不是被阉人害死的,那是士人放出的消息迷惑你们。何前真正的死因朝廷是绝不会对外公布的。” 人们顿时被这卖关子的家伙吸引过去,忙问道:“真正的死因?你快说,是什么?” 那人道:“真正的死因……何前他,是自杀的!” “什么?!” 此人一语激起千层浪,茶馆里顿时一阵沸腾。 “自杀?不可能!” “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他为什么要自杀?” “就是啊,何大将军怎么会自杀?” 那人或许是做了什么噤声的手势,喧闹声渐渐小了一些。那人这才有条不紊地解释道:“你们想想,那群官军打仗打得一塌糊涂,年年镇压起义军,年年镇压失败。今年连晋州都让起义军给占了——晋州啊!起义军再往南走几百里,那就要打进京城了!” 喘了口气,接着道:“仗打成这屎样,何前他身为大将军,岂可推卸责任?皇帝要罢免他的大将军,北方的百姓对他怨声载道,就连他手下将士因为连连吃败仗也快闹着造反了!你们想想,何前荣华富贵了一辈子,哪能受得了这种委屈?所以他一时想不开,就在自家院子的歪脖子树上挂死了……” 茶馆里安静了片刻,很快又是一阵喧哗。 “你你你,你这消息是打哪儿听来的?” “就是啊,你都说朝廷不会对外公开,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 那人洋洋得意道:“我?我当然是从可靠的人那儿听来的。” 钱青听这人说话的时候,起先是和那些质疑他的人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可听到那人的解释后,竟又觉得合情合理,开始将信将疑。再听那人说他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不免想到:难道那人真认识什么厉害的人,连京中的秘密消息都打听得到? 楼下的百姓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吵着嚷着非要那人说明白消息的来源,否则就不相信他的话。那人被逼得没办法,终于松口。 “好吧,老实告诉你们吧。我有个朋友在州府里当官。……哪个朋友?钱青,你们认得么?他从前还做过主簿呢!这些话都是钱青亲口告诉我的。” 钱青:“???” “什么?钱青的消息从哪儿来的?那当然是朱州牧告诉他的!”那人得意洋洋道,“朱州牧是什么身份,你们想想,京城里的秘密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他么!——今天我有缘在这儿跟你们一起喝茶,这话也就说给你们听听。回头你们可千万别再往外说了啊。” 钱青:“………………” 朱瑙被钱青瞠目结舌的样子逗得直不起腰,招呼外面道:“伙计!” 茶馆的伙计听到叫声忙走进雅间:“客官,什么吩咐?” 朱瑙笑眯眯道:“楼下那人刚说的话你听见了没?去打听打听他的姓名和住址记下,回头我让人来取。” 茶馆的伙计这才认出朱瑙,不由替刚才吹牛的家伙捏了把冷汗,赶紧出去了。 其实茶馆里天天都有这样胡说八道的人,倒也不图什么,就图过个嘴瘾痛快。只是能把牛吹得这么有模有样的人确实不多,以及能吹牛吹到让正主亲耳听见的恐怕也就只此一个了。 钱青无语道:“州牧要抓他治罪么?” “治什么罪?”朱瑙又抓起一把瓜子,“这么能说会道的人不做生意可惜了。正巧商队里缺人手,我让他来我这里谋个职务。” 钱青又惊呆了:“……啊?” 朱瑙无奈道:“我有多缺人,你不是不知道。对了,说起这个,你若认得什么机灵聪慧的人,一定记得引荐给我。” 钱青:“……” 朱瑙手下缺人,他自然是知道的。眼下朱瑙手下的人或是当初经商时便跟着他的,或是当上州牧以后从阆州府里现成捡的。可当初他接手阆州府的时候阆州府本身就是残破不堪的,官员被山贼杀了近半。这两年朱瑙虽说又招了些人,可不要说出色的人才了,就连能用的人都缺得很,一些位置还空着无人填,确实叫人头疼。 可在茶馆里随便捡人这种事,除了朱瑙大概也没别人做得出来了…… 也不知是否茶馆的伙计下去说了什么,方才那吹牛的人瞬间没了声响。百姓们议论的话题又绕了回来。 人们痛骂着阉党,诅咒着袁基路,担忧着前路的艰辛。偶尔又有人提起朱瑙。 “要是朱州牧能顶替袁基路那狗官,当上成都尹就好了。那样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我倒希望朱州牧就只是咱们的廊州牧。他要真去了成都府,蜀地那么大,他还顾得上咱们阆州么?” “你可别短见了。你以为朱州牧把阆州治得好,就不用担心外头吗?渝州和剑州都乱成什么样了,万一剑州那边的暴徒闯到阆州来,你不怕么?” “呃……也是……” 有人顺嘴跟着说了一句:“那你要是这么说,与其让朱州牧做成都尹,还不如直接让他做皇帝最好呢!全天下都太平了!” 这话扯得太远,大家哈哈一笑,没人当真,也没人往下接。话题很快又扯开了。 钱青听到这话,也不免笑了笑。他忙拍起朱瑙的马屁:“州牧真是受人爱戴。” 朱瑙不以为意:“你到茶馆里多坐坐,早晚也会听到有人夸你的。” 钱青汗颜。真要这么做,也太猥琐了吧…… 两人无话,钱青渐又有些茫然。 朱瑙见他一脸迷茫,问道:“怎么了?” 钱青挠挠头,尴尬道:“我还是不知道州牧今天为何带我来这里。” 他的确很关心时政大事,也追着朱瑙问了许多问题。可之所以问朱瑙,是因为他觉得朱瑙什么都知道——至少知道的也比他多得多。 时局太动荡了,太令人不安了,他急切地想要预知一些未来的动向,好安抚自己的焦虑。除了朱瑙之外,谁说的也不能叫他相信。 朱瑙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哂道:“你觉得我说的就一定是真的?” 钱青睁大眼睛地看着他,俨然是认可的样子。 朱瑙好笑道:“好吧。那我若是说,何前这一死,不出一年,一定天下大乱。你又待如何呢?” 钱青惊讶地张大嘴:“真、真的?” 朱瑙不置可否,只道:“你待如何?” 钱青不知所措。知道了……他又能如何呢? 朱瑙道:“有句话叫走一步,看三步……” 钱青以为他要谈起远见,忙竖起耳朵认真听。 朱瑙却道:“看三步也就顶多了,看不了三百步。走到十步,没准就崴了脚。走到一百步,没准又遇上一匹快马。你看得透大势,难道还看透变数?那人生也太无趣了。” 钱青想了想,还真是如此。譬如在从前打死他也想不到他能遇上朱瑙这样的人…… 朱瑙往外面看了一眼,道:“你若知道他们要什么,知道天底下缺什么,你也能是时局里的变数。” 钱青怔住。他起先以为朱瑙在说笑,连忙笑了几声。可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笑,他笑着笑着便僵住了。随后他有些惊讶。 最后,他茫然地沉默下来。 ===== 惊蛰和裴子期押着陶白与卫玥二人来到茶馆楼下。 今天是公休日,他们进城以后才得知朱瑙不在州府。由于事出紧急,他们不敢多加耽搁,便索性直接把两名犯人押到茶馆来找朱瑙。其余的少年都已回去休息了,卫玥和陶白被他们上了脚链,倒也不怕会逃走。 进了茶馆以后,程惊蛰拽着卫玥上楼,裴子期则扯着陶白跟在后方。 这一路过来卫玥知道自己逃不掉,还是十分老实的。可进了茶馆以后,他听着客人们激昂慷慨的谈论声,不由停下脚步。 惊蛰见他不动,瞪了他一眼:“快走!” 卫玥不满道:“急什么?没听他们说何大将军死了么?我都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让我再听听。” 惊蛰冷冷道:“此事与你何干?” 卫玥无奈:“听听都不行么?我最喜欢听人吹牛了,多有意思啊。” 茶馆里人多拥挤,惊蛰生怕他惹是生非,自然不容他多耽搁。不由分说,便拉着他上楼去了。 …… 到了雅间外,雅间的门竟大敞着。四人进入屋内,裴子期将门关上。 卫玥抬头一看,只见屋内坐着两个男人,都穿着便服。他先看了钱青两眼,立刻就排除了,又把目光投向朱瑙。朱瑙的相貌令他有些诧异,但他仍把目光停在朱瑙身上,没再去看钱青。 果不其然,惊蛰上前一步,向朱瑙行礼:“公子。” 朱瑙亦看了看陶白,便开始打量卫玥:“这是?” 惊蛰垂眼,自责道:“惊蛰办事不利……”他将自己捉人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言明自己恐怕已经打草惊蛇,若要抓住剩下那些流民,恐怕得要朱瑙另派更多人手。 朱瑙听他说完就已了然,倒也不急着安排抓人的事,又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卫玥来。他并不问卫玥的身份,反倒问道:“这么说来,你很聪明咯?” 卫玥一愣:“嗯?” 他进来之前都想好了若朱瑙问他的身份和他所犯之事,他该如何回答,却万万没想到朱瑙会问这种问题。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承认还是否认。 朱瑙随手指了指雅间内的一副对联,问道:“认得字么?” 卫玥看了半天,念道:“白……什么天?什么什么花?” 朱瑙道:“没念过书?” 卫玥自嘲一笑:“我像是念过书的人?” 朱瑙点点头,又问道:“那你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有什么本事?” “阴谋诡计,坑蒙拐骗,偷盗抢掠,什么都行。” 卫玥:“……” 他嘴角抽了抽,道:“看来的,听来的,自己想出来的。” 朱瑙点了点头,道:“我派人去查过你的身世。你十二岁便已失怙,往后一直与三教九流厮混,一身本事都是摸爬滚打出来的吧?” 他这一番话,俨然已经知晓了卫玥的身份。卫玥也不知他究竟是在试探,还是心里确实有数,迟疑了片刻,便已错过了否认的时机。 朱瑙道:“按照律法,你们犯的本是死罪。你想活吗?” 越逢乱世,律法越是严苛。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此乃乱世真言。卫玥这几年来所做之事,真是犯了十次死罪也不止。 他沉默片刻,又咧嘴笑道:“朱州牧这话问的……我们这种人若是不想活,又何必犯死罪呢?” 朱瑙并不意外,又“嗯”了一声,道:“你们上来的时候,可听见外面的议论了?何大将军死了。” 他话题转得太快,卫玥愣了一愣才道:“听到了。” 朱瑙道:“那你说说看,何大将军这一死,天下的局势会如何变化。你若说得有意思,我就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卫玥目瞪口呆:“……啊?” 还能这样? 74、第七十四章 不止卫玥被朱瑙弄得目瞪口呆, 屋里的其他几人也都吃了一惊,尤其最以钱青为甚。身为官吏,卫玥犯的事情钱青听说了一些, 也知道朱瑙有意招降卫玥。不过对于朱瑙的决定, 他却是不大理解的。尤其在听了刚才朱瑙和卫玥的对话之后, 他更加不能理解。 ——就算卫玥这人有点小聪明,也只是小聪明而已。一个没有读过书的蟊贼, 哪里就值得朱瑙青睐?朱瑙还让他分析天下大势,像这种乡野村夫,他能分析出什么来?他有那眼光,他了解何为政事, 何为国事么? 而卫玥那边,虽然不知道朱瑙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可有戴罪立功的机会总比没有好。于是他飞快地思考片刻,道:“天下局势会如何变化?朱州牧,朝堂里的事情我不清楚,也就是平日里听人吹牛的时候听了一些——朝廷里是不是分什么阉党和士党?那个何大将军是不是士党的老大?” 朱瑙微笑道:“没错。” “哦。”卫玥若有所思道,“那何大将军这一死,很快就要天下大乱了吧?” 钱青原本不屑地听着,听他张口就来这么一句, 顿时吓得手一抖, 杯中的茶水洒了一桌。——很快天下大乱?这居然跟方才朱瑙说得一模一样! 他立刻追问道:“你你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卫玥并不认得钱青是谁,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应那么大, 奇怪道:“何大将军死了,士党那些人自己肯定要内斗,还有阉党要跟着插上一脚,到时候那些当官的打得头破血流,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分不清楚。当官的日子过不好,肯定要折腾老百姓。这样还不弄得天下大乱吗?”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也不明白钱青有什么好惊讶。 钱青瞠目结舌道:“士党内、内斗?” 卫玥见他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好笑道:“这位兄台,你怕是没参加过什么帮派吧?” 钱青一个根正苗红的官吏,当然没参加过这种东西,登时连连摇头。 卫玥理直气壮地解释道:“任何帮派里,做老大的一旦不在了,余下的人里除非原本就有个地位比其他人都高出一大截的老二,那老二还得极有能耐,能接手老大留下的摊子——而且,他必须得在老大离开之前就已经接手了大半事务。要不然,这帮派多少都得混乱一阵。人人都有私心,谁不想趁这机会多给自己捞点好处?这能不内斗么?” 顿了一顿,又道:“我不知道士党里都有些什么人,可平时听人说起士人士党,大家张口闭口都是何大将军。除了何大将军,那里好像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了。那他死了,换了谁,谁能服众?想趁这机会出头人地的能少么?” 钱青再一次哽住。的确如此,士党之中人才虽不少,可不管声望和地位,能与何大将军相匹敌的,再无第二人。 可钱青心里厌恶阉党,不肯相信士党就要倒大霉,还是反驳道:“士党多为人中龙凤,怎么能和你们这种三教九流相提并论?” 卫玥眉峰一耸,冷笑道:“是,我们这种人当然不能和做大官的比。我们为了一个馒头就能打得头破血流,那些大官肯定不会。但都是一个脑袋一根鸡霸的人,金银财宝、美女姬妾和权势地位也入不了他们的法眼?” 他越说,钱青越觉得心里发慌,连忙看向朱瑙,希望朱瑙能反驳几句。可朱瑙并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只是平静地喝着茶。 钱青心里顿时一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朱瑙方才也说,不出一年,必定会天下大乱了。这么想来,道理竟也当真简单。由于何大将军的声望和地位无人能及,往后不管换了谁来出任大将军,又换了谁来统领士党,别说那些士党了,就连他这个局外人都不免要质疑:这人算什么?能比得上何大将军么? 若继任者真有能耐,假以时日,或许也能服众。可阉党在侧,如何会给继任者时间?必定会想尽办法挑拨打压。如此一来,官场必将陷入混乱不堪的局面。如今本就是天灾连年、兵祸四起的时局,官场再乱,天下可不就要大乱了么?! 想到这里,钱青又一阵惭愧。卫玥虽然大字不识几个,看人性居然看得一针见血。反倒是自己枉做了这么多年的官,竟连这个道理都没想明白。 他百感交集,叹道:“这可糟糕了……” 卫玥却道:“糟糕?我觉得这倒是件好事。” 钱青再度诧异:“好事??” 他以为卫玥不了解阉党,连忙道:“你知道那些阉党那些人有多荒唐吗?他们任人唯亲,全都是一帮不学无术,狗仗人势的家伙!朝廷一旦被他们掌控了,往后还了得?!” 卫玥不以为意:“我知道啊。袁基路就是个阉党吧?听说他还认了个大太监当干爹?他亲爹倒也真看得开。” 钱青瞪着他。既然知道,怎么还能说这是好事? 卫玥不屑道:“什么阉党士党,我看都是半斤八两,比谁更烂有什么意思?与其让它们这么半死不活地吊着,不如早点死一个。留下的那个,要是真的烂透了,那它早晚也得垮。要不然狗屎太臭,大家就捧着鸡屎;鸡屎太臭,大家就捧着狗屎,什么时候是个头?” 钱青目瞪口呆。 他听卫玥竟然用鸡屎和狗屎来做比阉党和士党,把士党说得这么不堪,本还想要反驳几句。可还没等他想好反驳的话,旁边竟响起了鼓掌声。钱青回头一看,鼓掌的人竟然是朱瑙,他张了张嘴,反驳的话只能憋回去了。 朱瑙微笑道:“钱青,你先回去吧。” 钱青一愣。很显然,卫玥的这番回答朱瑙是满意的。原本他对卫玥颇看不上眼,可听了方才那番话,他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虽粗鄙,却的确有他的聪慧和透彻之处。 钱青暗暗叹了口气,起身道:“下官告退。”便出了雅间,下楼去了。 钱青走后,朱瑙对惊蛰与裴子期道:“放开他们。” 原本惊蛰与裴子期为防卫玥与陶白作乱,进屋后也一直押着他们。朱瑙发话,两名少年便将两人松开了。 卫玥揉着被压疼的肩膀站起来,道:“朱州牧打算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了?” 朱瑙点点头,指指钱青方才离开的位置,道:“来坐。” 惊蛰与裴子期立刻变得紧绷,生怕卫玥接近朱瑙会对他有不利的举动。卫玥也迟疑了片刻,倒是没过去,只道:“戴罪立功的机会是什么?” 朱瑙见他不过来,也不强求,又拿起一把瓜子开始嗑:“我想让你去拿下剑州府。” 卫玥:“……”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可思议道:“拿下什么?” “剑州府。” “什么??” “剑州的官府。” “………………” 屋内静默片刻,卫玥竖起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让我??拿下??剑州??官府???” 朱瑙用肯定的眼神加以鼓励,示意他没有听错。 卫玥发现他不是在说笑之后,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早听说过朱瑙的妄人之名,但听说的时候也就觉得还好。不就是吹牛说自己是皇室遗珠么?不就是假冒官员当上阆州牧么?牛谁还不会吹么?官员谁还不会装么?可这会儿他却真的被吓到了。 他指指朱瑙,又指指自己,难得打了磕巴:“你,你确定?” “我确定。” “不是,我、我不明白……什么叫让我拿下剑州府?你想让我怎么拿?你给我兵,让我带吗?” “我什么都不给你,随你怎么拿。” “哈???” “不用太着急。”朱瑙好心提醒道,“你慢慢准备。到明年秋收的时候再动手。时间应当足够了吧?” 卫玥:“……” 他一阵风中凌乱,回头看看陶白,陶白也是满脸呆滞,每个字他都能听懂,连起来什么意思他愣是没明白。程惊蛰和裴子期脸上也有惊讶之色,不过习惯了朱瑙的作风,两名少年倒也还算镇定。 卫玥憋了半天,一肚子问题,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问:“……朱州牧,你管这叫戴罪立功?” 朱瑙摊手笑道:“你若能办成此事,你和你的朋友们前罪尽恕,既往不咎。” “……那我要是办不成呢?” “办不成?”朱瑙皱了下眉头,好像不太高兴。卫玥还以为朱瑙要说什么威胁他的话,但朱瑙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叹气道,“那真可惜。是我看错了人。我只能另外想办法了。” 卫玥:“……”他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不要说得他们之间好像有多信任好吗!!! 他的内心正山呼海啸,却听朱瑙又道:“惊蛰,子期,帮他们把脚铐解开。” 程惊蛰与裴子期对视一眼,默默无言地弯腰解开了两人的脚铐。 卫玥都还没来得及活动一下僵硬疼痛的脚踝,又听朱瑙道:“你们可以走了。及早准备吧,若有什么难处要我帮忙,到阆州府来找我。报上你的名字,官兵会放你进来。” 卫玥:“………………” 他进屋还不到一炷香的时候,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朱瑙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神奇的转折。以至于他的理智是震惊的,然而情绪承受不了这样的冲击,反倒额外平静。他指指自己,指指关着的房门:“我们,可以,走了?” 朱瑙笑道:“可以,走吧。” 卫玥神色麻木地站在原地不动。过了片刻,他斟酌着问道:“我要是走了就不回来了,你打算怎么样——我不是有这个打算,就是问问,问问哈。” “不怎么样。”朱瑙语气温和,“你是贼,我是官。下一回你若再犯事,又被官府抓住,该怎么判怎么判就是了。” 卫玥沉默。 又过了很久很久,他表情复杂地再次开口:“那我,要是,真的……照你说的……拿下剑州府……” 朱瑙脸上的笑意加深。他看着卫玥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办成了回来找我,我教你读书识字。” 卫玥:“……” 他还以为朱瑙会许给他什么官位,再不济也给他点金银财宝,毕竟拿下剑州府那么大的事!!教他读书识字???这算什么!!! 他既震惊又嫌弃:“朱州牧,你这也太抠门了吧?!” 朱瑙挑眉,道:“你不想学么?” “……”卫玥脸皮抽搐,缓缓道,“也没有不想……但你这……” “二百两黄金。” “……啊?” “二百两黄金,一笔头的买卖。又或是学读书识字,你可以自己选。” “……” 卫玥喉头一哽,无语凝噎。若是朱瑙一开始便开出二百两黄金的条件,他必然要为这财大气粗所震慑。可这条件一开,也不知怎么的,他竟觉得二百两黄金像也没有那么诱人。 他怀疑自己今天已被朱瑙弄疯了。 良久,他活动活动手脚,转动转动脖颈,嘀咕道:“我先回去想想再说……今天也太突然了,剑州府好歹也是一州之府,哪有说拿下就拿下的……” 一面说,一面退到门口处,又问道,“我真能走了?到明年秋收之前都不抓我了?”这话却不是问朱瑙的,而是冲着惊蛰与裴子期问的。这两名少年跑得又快,功夫又好,还真让他犯怵。 朱瑙都已发了话,惊蛰与裴子期还能说什么?只站在那里不吭声。 朱瑙道:“别再去偷抢了,缺钱就来找我支取。” 卫玥默了一默,闷声道:“哦……” 他试探着推开门往外走,两只脚都跨出门口,仍然没有人拦他。他回头狂瞪还傻在那里的陶白,直到眼睛都瞪酸了,陶白这才猛然回过神,雷劈似的一蹦三尺高,从屋里蹦了出来。 两人赶紧合上门往楼下走,直到出了茶馆,他们仍感到惊魂未定。 “卫哥,”陶白拍着胸口,不敢置信道:“他们真就这么把我们放了?” 卫玥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不然呢?你方才傻在那里干什么,我都想丢了你自己走了!” 陶白傻乎乎地挠挠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卫哥,你真要去拿下剑州府啊?这也太……太……” 剑州由于流民太多,眼下的情形已经十分混乱。可再混乱,那也是一州之府。老百姓们对它再不满,它也还是一州之府。就凭他们一伙老弱病残的流民,就想推翻官府?陶白本就怕官,对这种事情根本想都不敢想。 卫玥不置可否。 他又走出数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茶馆,悻悻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妈的……还真是个妄人!” 75、第七十五章 放走了卫玥, 天色已不早,朱瑙也该回去了。于是三人出了茶馆,惊蛰护送朱瑙回府, 裴子期则自行回住处。 方才有旁人在的时候, 惊蛰不敢多问。直到其余人都走了, 惊蛰这才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就这么放卫玥走了, 不用派人盯着他们吗?”他费了这么大力气才把人抓回来着实不容易,这会儿放人放得这样轻率,他都有点儿舍不得。 朱瑙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让他们去吧。” 惊蛰纠结道:“可是……”他犹豫了片刻, 还是将剩下半句疑问咽回去了。他知道朱瑙的决定必然有他的道理。 朱瑙听他吞吞吐吐,反倒回头看了他一眼, 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哪里不明白,先自己想。还想不明白就问吧。” 惊蛰挠挠头,又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我明白……可刚才公子说,让他明年秋收的时候动手。既然定了这时间,就说明明年秋收会是一个好时机?” 朱瑙点头。 惊蛰道:“可是就这么放他走了, 且不说万一他就这么跑了……就算他愿意为公子做事, 如果他办砸了怎么办?如果他办得和公子希望的不一样怎么办?我们就这么干等到明年秋收的时候吗?错过了这次时机,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 朱瑙只说让卫玥拿下剑州府,可这任务值得商榷的空间实在太多了。杀人放火是拿下, 智取是拿下,收服教化也是拿下。固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一旦卫玥搞砸……就为了“不疑”,这代价着实有些大了。 朱瑙听他一连串的发问,不慌不忙道:“不用等到秋收,顶多等他到开春。” 惊蛰不明白。开春?为什么? 朱瑙点了点太阳穴,示意他继续想:“你要是卫玥,你回去以后会做什么?” 惊蛰怔住。 如果他是卫玥?推翻剑州府那么大的事,他或许会被吓到。既然已经重获自由,索性逃得远远的,别再被抓住;又或者,他觉得此事是个机会,他决意尝试一下。可他一届流民,没钱没粮也没有人,即便有大半年的时间,该从什么地方做起?朱瑙那么轻描淡写地答应给他粮食和二百两黄金,他能相信吗? 想到这里,惊蛰猛地顿悟:“我会再找来公子!” 朱瑙微笑点头,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目光。 惊蛰这下便明白了。朱瑙敢放手让卫玥去做,卫玥还不敢放手去做呢。他要真决定做了,不可能等到事成之后再来找朱瑙邀功请赏,而是早早就会来找朱瑙商量。一来他要确定朱瑙的诚意,二来他很可能向朱瑙要钱要粮,三来此事风险极大,他也会想要确认朱瑙要如何帮他兜底。如此一来,他若真有什么计划,即便朱瑙不问,他也会主动告诉朱瑙的。完全不必担心他们会陷入瞎子摸象的窘境。 惊蛰赧然,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可是,为什么是顶多等到开春呢?” 朱瑙摊手:“过了开春,此事我便不指望他了。” 惊蛰微怔,旋即恍然。 朱瑙对卫玥并不了解,只是听了他的一些事迹,觉得此人颇有才能。然而推翻剑州府这样的大事,不光要有才能,还要有足够的魄力与胆识。他放卫玥回去,既是表明绝对信任的态度,亦是一种考验。若此人真有魄力和胆识,就不该犹豫太久。况且秋收时要起事,他开春后也就该做起准备来了。若他拖拖拉拉,等到夏天才下定决心,那以他的魄力也不可能做成大事,自然不必再将希望寄托于他的身上。 而且像卫玥这样的流民,他们本身也拿不住他什么把柄。若强迫他为他们做事,他不情愿,他们亦不敢信任。反倒是如此这般,他要是回来了,便是他心甘情愿投靠他们,他的才能方有可能为他们所用。 惊蛰彻底了然,先是眼睛一亮,旋即神色又黯淡下去:“公子果真厉害……” 往常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满心都是崇拜与憧憬。可今日说这话时,却比往常多了一份失落。他想到他在朱瑙身边学了这么久,自己做事的时候仍旧稀里糊涂的,不得朱瑙半分精髓。不免感到自责和懊恼。 朱瑙看穿他的心思,道:“把你这几日经历的事说给我听听吧。” 惊蛰忙收回其他的想法,理了理思绪,从自己如何发现假官吏的消息,又如何在田庄布置埋伏,最后因为突然的变故只能先将卫玥和陶白抓回来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朱瑙。 其实原本他今天来,是要向朱瑙请罪的。他还以为自己没能抓住卫玥,却已经打草惊蛇。谁想到误打误撞,被他抓回来的人还真就是卫玥!不过他也没打算邀功请赏,他知道朱瑙交给他这桩任务是为了历练他,因此他主动反思起自己的不足之处来。 惊蛰道:“公子,我胆子还是太小了一些,也不够聪明。其实我早该想到,他们一群流民里能有几个这样厉害的人?那人必定就是卫玥了。” 朱瑙却摇了摇头,道:“你谨慎点挺好。若不是你谨慎,或许已被他骗去山里了。” 惊蛰茫然道:“那我不用改么?” 朱瑙斩钉截铁道:“当然。” 惊蛰怔了怔,顿时高兴起来,眼睛亮了,脸上也有了笑意。 朱瑙却没让他就这么得意下去,道:“你接着说。” 惊蛰立刻明白朱瑙只是说他的谨慎没有做错,却不是指他什么都不必改——这也是当然的,若他样样都做得好,事情也不会弄得这么曲折了。 他想了想,道:“或许我该从一开始便和庄民说好……至少也和一部分人说好。本来是怕他们藏不住消息,可后来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仍拿那些贼人当成真的官兵,还帮着他们,结果差点没让他们跑了。” 朱瑙摇头:“这你也没有错。若提早告诉,万一他们露了馅,只怕卫玥连田庄都不会进。” 惊蛰这便有些拿不准了:“那……我哪里做得不对呢?” 朱瑙启发道:“我平日让你看兵书,兵书里除了排兵布阵之法和利用地形地势外,讲的最多的是什么?” 惊蛰摸了摸耳朵,有些茫然。兵书里讲了什么? 片刻后,他不大确定地答道:“公子是说用人之道?” 朱瑙颔首:“对。” 惊蛰仍旧茫然。朱瑙是说他用人用得不对?可他手里就这么几个少年,还能怎么用呢? 朱瑙见他仍想不明白,轻轻摇了摇头,道:“我问你。你说在那些贼人进庄以后,裴子期性子急,已急着抓人,你却想徐徐图之。你们意见分歧。你命他做事之前,可曾说服他相信你的计划是最好的?” 惊蛰茫然地张了张嘴:“我……说服?”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后又默默闭上了。 当时事情紧急,他只是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便要求众人按着他的计划行事,他自然没有时间循循善诱地说服每一个人。但他也确实没有想到他应该这么做。可被朱瑙这么一提醒,他忽然意识到:裴子期或许不是有意破坏他的计划,只是他心里有不同的想法,做事的时候难免有所体现。所以裴子期最后没有沉住气去追了陶白,才使卫玥被惊动。 而他在反思过错的时候,并没有提到这一茬,是因为他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导致的。毕竟他事前如何能料到裴子期的行动?可现在他却忽然意识到,且不论他的计划好坏,若是事前他能耐下性子,详细与众人阐明利弊得失,让众人接受了他的想法,或许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又或者,他在察觉到裴子期与他想法不同时,就不把裴子期安排在重要的位置上,他的计划或者也不会被打乱。 从前他在书上看过一句话,说“兵之过,皆为将之过”,那时他不明白此话的含义,如今却有些懂了。 惊蛰惭愧道:“是我做得不好。” 朱瑙点头。程惊蛰原本的计划虽说麻烦了一些,但是什么样的人定什么样的计划,以他的性子这样去做并不稀奇。做事的方法有一百种,只要能成功,也没什么不行。因此错处并不在他的计划,而在他的实施。 惊蛰想了想,又问道:“那,若是有时候事发突然,我没有时间说服大家,却也没有可换用的人手,该如何是好?” 他们走了这一路,州府已经近在眼前了。朱瑙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惊蛰。惊蛰也忙跟着停下。 朱瑙在惊蛰面前站定,凝视着他。这少年长得很快,如今已与他一般高了。面庞虽还稚嫩,但确实已到了能挑大梁的时候。 “惊蛰。” “嗯?” 朱瑙温和地开口:“你啊,只要记住一个道理,往后许多的错就不会再犯。” “什么?” “天底下的事,你想做什么不重要,你能做什么才重要。” “……” “用人之道也一样。你希望别人做成什么事不重要,你知道别人能做成什么事才重要。明白了么?” 惊蛰怔住。 这句话的道理听着似乎简单,可真正做了才明白难处。他人能做成什么,不仅关乎能力,还关乎心情、想法、状态与环境。或许此时做得成,那时又做不成了。真要练成这等本事,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经历是极难的。 然而,记住这句话,却又的确是至关重要。 良久,惊蛰深吸了一口气,肃然道:“公子,我明白了。” “嗯。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歇息吧。”朱瑙忽然话锋一转。“对了,明日天亮之后,你帮我去给粮行的商贾们传个话,让他们午后到州府来议事。” 这话题换得太突然,惊蛰一时没缓过神来:“嗯?好……” 朱瑙伸了个懒腰,转身继续往回走:“去吧,去吧。” …… 卫玥被放归之后自去思考利弊得失,朱瑙通知了官府不必再去追踪他的下落,若他找上门来,则引他进来见面。做好这安排之后,朱瑙便将卫玥的事情抛到脑后,暂时不去理会他了。 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他花费心思——便是非奸粮行的扩张一事。 翌日,他将阆州城参与粮行经营的商贾们全聚集起来,又与他们进行商议。此番不为了别的事,只为了他希望能比原先的计划更快速地令非奸粮行扩张。 做生意这事情光急是不行的,人手和本钱都有限。如果非要急,那参与经营的商贾们自然就得增加投入了。 朱瑙既然要改变计划,肯定不会空手套白狼。他在制定新的计划的同事,也对原先的约定做了一些改动,许给了商贾们更多的好处。算账这件事情本就是朱瑙的拿手强项,他所允诺的好处与商人们增加的投入而言,必然是令商人有赚的。而商人本就趋利而生,于是商议进行得倒也十分顺利,众人很快达成了一致。 商议完事情,从州府出来以后,几名商人便聊上了。 李绅奇怪道:“话说最近是出了什么事么?朱瑙怎么忽然心急了很多?” 张翔道:“对啊,前不久跟咱们商量的时候,他还说希望在两三年内把粮行开倒全蜀。今天忽然就把计划提前到明年一年里了。他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有人忽然一拍大腿:“哎呀!不会是明年又要发洪水了吧?” 马上有人反驳道:“你瞎猜什么呢?明年不可能是个涝年。” “那难道是旱灾?或者蝗灾?想想上回朱瑙提前屯粮的时候,就是闹了天灾。这回不会又来吧?” 李绅无语道:“扯哪里去了?你真把他当算命的了啊?他怎么可能每回都把天灾算准?” 一名纨绔悻悻道:“你别说,朱瑙这人做事还真灵得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李绅:“……” 会发生天灾的猜测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意思,可众人想了一圈,确实没想出究竟有什么事情能跟朱瑙忽然急于扩张粮行扯上关系的。 张翔道:“这寒冬腊月的啥事都没有啊?要非说最近出了什么大事,也就只有何大将军的那件事了。朱瑙想扩张粮行,跟那事儿能扯上关系吗?” “不会吧?京城里出的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难道这事儿会对蜀地的形势造成什么影响?” “这……能有什么影响啊……” 众商人一片茫然。朱瑙的意图,这还真不是普通人能轻易猜到的。 过了片刻,还是李绅率先打破沉默。他一摆手,不耐烦道:“算了算了算了,扯这些干什么?不去想它了!” 张翔好气又好笑道:“还不是你先挑的话?” 李绅撇嘴:“那我现在不聊了还不行么?越聊越头大。什么天灾**,什么国家大事……我就不是操心这块的料!反正我现在是看明白了,做生意么,朱瑙确实是厉害。跟他唱对台,那是要赔本的;跟着他一起干,那就有钱赚!就这么着吧!” 一众纨绔面面相觑。以往跟朱瑙最合不来的就是这李绅,谁想到尝了点甜头以后,变脸最快的也是这家伙。 李绅笑道:“走啦,我们一起喝花酒去啊!” 被他这么一邀请,纨绔们也接二连三放下了那些烦心事,一起勾肩搭背地朝勾栏的方向去了。 76、第七十六章 五个月后, 绵州的第一家非奸粮行顺利开张了。 在开张之前,绵州城里的老百姓就有不少人已经听说过非奸粮行的名号。这非奸粮行如同它的名号一般,不奸不诈, 做起生意来十分公道。不光价格公道, 货物的品相也公道。正因如此, 粮行扩张极快,短短半年的时间, 就已在蜀地十州之中的五州遍地开花。 于是还没开张的时候,城里的老百姓就有不少已满怀好奇与期盼,想看看这粮行是否真如传言一般。 而到了开张的那天,许多人大清早就跑到粮行门口来排队。队伍越排越长, 渐渐绕过长街。 有不知情的人从街上路过,看到排队的盛况, 不由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询问。 “兄弟,这是排什么的队伍?” “你不知道?今天非奸粮行开张,刚开张有开业酬宾,粮价可比平时便宜不少呢!” “什么?!非奸粮行开到绵州来了?” “对啊,你还不知道?” “哎,我最近出了趟远门, 昨天才刚回来, 完全没听说这事……他们开业酬宾,酬几天啊?” “这倒没具体说,应该不会太久吧?反正现在的价钱是真实惠, 赶紧买吧。万一结束了,可就没机会了!” “也对……那我赶紧回家拿钱去!” 这绵州虽不像当日的渝州那样被贪官奸商把粮价炒得太高,可便宜和实惠谁不喜欢?于是乎,店外的队伍越排越长,转眼就排过了两条长街。 …… 有人欢喜,便会有人愁。此刻,城里最发愁的自然是从前的那些粮商了。王六便是其中之一。 王六在城里经营一间小粮铺,已有好多年了。绵州城里没什么大的粮商,都是他们这样的小本经营,店铺有自己的熟客,生意不说有多好,至少附近所有街巷的老百姓都上他这儿来买,稳定得很。这些年来他的生活小富即安,他也很满意。 然而这一切,随着非奸粮行的进驻,突然地被改变了。 原本前几天王六听说非奸粮行要到绵州城里来开店,心里其实也没太慌。这城里的粮商没有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大家都普普通通地做生意,价格与质量都差不多。因此生意的好坏全看店铺开在的方位。老百姓为了图方便,肯定是找就近的店铺买。因此他满心以为,只要非奸粮行不把铺子开到他门口,他的生意还是有保障的。 然而等非奸粮行真开张的时候,他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这非奸粮行的招牌弄得太响了,老百姓们本就喜好热闹,哪怕是为了看看热闹也愿意跑过几条街去。更何况,非奸粮行开业酬宾的实惠也是真的实惠。于是乎,粮行一开张,老百姓全都不嫌远地跑去了,王六的粮铺遭遇了数年以来以来从未遭遇过的冷清,几乎完全没有客人上门。 这让王六遭到了严重的打击。 晚上王六关了铺子回到家里,刚进门,他的妻子刘氏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道:“回来啦?今天铺里生意怎么样?” 王六没好气道:“不怎么样。从早到晚,连个鸟影都没瞧见!” 刘氏听了这话,丝毫不意外,忧心冲冲道:“果真如此……我方才看见隔壁的老李背着一筐米回来,他瞧见我还躲躲闪闪的,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去非奸粮行排队买了粮食。连老李都去非奸粮行了,我料想你这里的生意必定不太好。” 王六一听,顿时又惊又怒:“什么,连老李也去非奸粮行了?!” 那老李是他的客人,却不是普通的客人。老李在他这里买粮食买了十来年,他拿老李当朋友看,平日卖给老李的都是最好的货。老李想赊账也能随便赊。谁想到这么深的情谊,那边一搞起开业酬宾,瞬间就把人拉走了。这已不是简单的被抢了生意的难受,而是被人背叛的感觉,让人火大。 刘氏又道:“不光是老李,我瞧见好多街坊邻居都从非奸粮行买了粮食回来。我去打听过,那粮行的粮价是真的便宜,再加上他们现在开业酬宾,卖的价竟然跟咱进货的价也差不了多少。我弄不明白,他们这样做生意要怎么挣钱?” 王六倒是比较明白:“挣什么钱?他们现在就是在赔本赚吆喝呢!他们初来乍到,城里的老百姓原本都有固定光顾的商铺,轻易不会改。可他们这样一吆喝,把人都吆喝过去了。以后人们认准了他们,就是他们挣钱的时候了。” 刘氏疑惑道:“这行得通吗?” 王六气哼哼道:“我看行不通!现在大家伙也就图个新鲜,才肯去他那里买。他又不能一直不挣钱。等他开业酬宾结束了,谁还乐意每次都跑那么远去买粮食?咱的客人还是得回来。” 刘氏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往后几日,王六的生意依然很不好。非奸粮行倒是红红火火,也没说开业酬宾到底进行到什么时候结束,于是门口天天排着长龙。 王六心里虽然着急,却也没办法,只能咬牙等着。 这天王六开店到了中午,一个客人都没上门。他在店里越坐越坐不住,坐着也是白坐,索性提前把店门关了。 他关门插闩的时候气鼓鼓的,手里的门闩仿佛一把小刀,门眼儿仿佛是非奸粮行的掌柜和伙计们。他一“刀”杵进去,骂骂咧咧道:“我看你们嚣张到什么时候!”这么来回插了几下,他气倒是消了不少。 关了店门,他便准备找间酒馆去借酒消愁。 …… 王六拐过街口,正往酒馆的方向去,忽见前方竟然围了好些人。人们神色兴奋,对着一家店铺指指点点。他顺着众人所指的方向看去,人们围着的竟然是一间已经关门了两个月之久的空店。 这空店从前是一间药铺,生意也是不错。可惜原来的掌柜去年时候病死了,由他儿子接管了药铺。那小子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根本不懂经营,把家产都败没了就开始想着法坑钱。药材的质量越来越差,还在药材里混上杂草泥土掺着卖。 这时日一长,老百姓们吃过亏上过当,自然就不光顾药铺的生意了,还有不少人到药铺闹事。于是药铺的生意很快做不下去,终于在两个月前关门大吉。打那以后,店铺就一直空置了。 王六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忙往前凑。待凑得近了,他才发现那间空店的门竟然开了,店里还站着几个人,正到处打量店铺的陈设。 这情形王六并不陌生,他立刻明白过来:原来是有商人来看店铺,打算盘下这里开新店了! 这里会开一间什么样的新店,附近居住的老百姓都十分关系,因此大家伙儿才聚在这里看热闹。 人们高兴的议论声传入王六的耳朵里。 “能在这里开店可太好了,往后咱就不用再跑那么远的路去买了。” “谁说不是呢?这下可方便多了。” 王六不由得满心好奇。他在人群里找到一个关系不错的熟人,挤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叫道:“小顺!” 叫小顺的人回头一看,见跟他说话的是王六,竟吓了一跳,慌张地想要躲开。 王六抓着他问道:“小顺,那些商人是做什么营生的?他们要在这里开什么店?” 小顺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 王六奇道:“怎么了,你不知道么?” “知……是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你怎么还卖起关子来了?” 小顺讪讪道:“我要是说了,六哥你可别生气啊……” “我为什么要生气?”王六起先是不解,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连忙紧张地追问道,“你快说啊!” 小顺只得道:“这几个人是非奸粮行的,我听说他们想在这里再开一间分店……” “非奸粮行?分店??开在这儿???” 王六顿时震惊不已。他希望小顺在跟他开玩笑。可小顺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而四周围,隐隐有“粮铺”“非奸粮行”的字样传入他的耳中——竟是真的! 王六顿时眼前一黑,连退两步才勉强站住。 小顺生怕受他牵连怪罪,竟一溜烟跑了。 王六闻了闻心神,瞧瞧那店铺里站着的人,又瞧瞧周围老百姓脸上欢喜雀跃的神色,只觉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原先想着,只要等非奸粮行的开业酬宾结束了,大家的新鲜劲过去了,这附近的居民总还得回到他的店铺里来买粮食,日子还能像从前一样过。谁想到那非奸粮行财大气粗,第一间店刚刚开业,竟然已经在盘算着后面的新店了。一旦新店真在他边上开张了,他往后生意还怎么做?! 王六喝酒的兴致已全没了,失魂落魄地回家去了。 家里,刘氏正做着菜,忽听外面有动静,手里的菜刀都来不及放下就迎出去查看。她看见王六回来,顿时吃了一惊:“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粮铺你不管了?” 不提粮铺的事情还罢,一提起来,王六就悲愤极了。他往草垛上一坐,跺脚道:“不开了!以后都不用开了!” 刘氏见丈夫神色激动,两眼发红,忙放下手里的菜刀迎上去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王六这才将街角新店的事如此这般告诉妻子。 刘氏听了也是大为震惊,安慰丈夫道:“别这么沮丧。就算他们把店开到这里来,也未必能抢了我们的生意。我们在这里经营多年,做生意一向本分,大家都认可我们。你也说了,他们能把粮价压得这么低只是赔本赚吆喝,他们总得好好做生意。等他们恢复了价钱,客人不还得回到我们这里来么?” 王六却摇头道:“你不明白,客人回不来了!” 人都趋利,商人和熟客之间的情分哪能比得上真金白银的实惠?别说往后长远的事了,就这几天,熟客已该跑的全跑了。 而且非奸粮行虽然不可能一直赔本赚吆喝,可他们只要能坚持一段时间,其他的粮商就熬不住了。这大概也是非奸粮行要弄个不设期限的开业酬宾的缘故。 要知道做生意的不光需要挣钱,钱还得是活的。他的店铺开在那儿,伙计的酬劳总要支出。只要没有生意,店铺开一日便亏一日。不仅如此,一旦他的生意不好,他手里的货物出不去,他就没法进新货。原本他能以便宜的价钱进到货是因为他的销售多,可他进量若少了,便宜的进货价也就拿不到了。而且他原本养了自己运货的商队,可队伍只要接不到活儿,工人们领不到工钱,商队很快就会解散。以后他的各项成本都会越来越高。 而非奸粮行呢?那边财大气粗,一开始舍得赔本,只要能把生意盘子做大,成本就会越来越低。他又拿什么去和人家比?用不了三个月,他这粮铺就只能关门大吉了。 想到这里,王六简直悲从中来:“我听说这非奸粮行是阆州的商人们合力一同经营的,所以才会如此财大气粗。阆州的商人怎么就这么团结?我们绵州的商人怎么就不能这样?再这么下去,别说绵州的生意都被阆州人抢了,怕是整个蜀地的粮食经营都要被那些阆州人垄断了!” 刘氏听了这话,沉思片刻,道:“绵州的商人不团结,只是因为从前没有团结的必要。既然那非奸粮行是阆州人的结盟,我们也弄个绵州粮商的结盟,合力对抗非奸粮行不就行了?” 王六不由一愣。他只知道抱怨,却没想过自己去改变。被妻子这么一说,他倒觉得这也是个办法。他犹豫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让谁来团结绵州的商人呢?我么?我怕我不能服众……” 刘氏怂恿道:“既然没人出这头,不如就你去试试。说不定城里其他粮商也都等着有人站出来呢。你一出去,马上就能一呼百应。” 王六被妻子说的真有些心动,赶紧计划去了 ===== 阆州城内。 朱瑙正在屋内批阅公文,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他放下笔道:“进来。”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个商队的人。那人进屋给朱瑙递上一本账本,道:“州牧,绵州城里的第一间粮铺已经顺利开张了。这是开张前期的花销,请州牧过目。” 朱瑙接过账本,打开大致看了看。倒也不看别的,他就看了绵州目前各项粮食的进价与城内的售价。随后他合上了账本。 那人道:“州牧有什么指令要传给他们么?” 朱瑙道:“别的没什么,还是那些老话。粮行开得这么快,难免会和当地的商人起冲突。让他们对当地的商人该笼络安抚的时候,务必好好笼络安抚。以免惹急了那些商人,让他们联起手来对抗粮行。” 那人道:“州牧放心吧。绵州已经是咱们开业的第六州了。州牧先前传授的方法十分有效,有先前那几州的经验,他们都知道怎么妥善处理。” 朱瑙笑道:“也就这一点要说的。余下的我相信他们的本事。” 那人便道:“那州牧,我去了。” 朱瑙道:“辛苦你了。去吧。” 那人行了一礼,退出去了。朱瑙低下头,继续批阅公文。 77、第七十七章 听了刘氏的建议以后, 王六果真去找了城里其他的粮商。 正如刘氏所言,非奸粮行一来,绵州城里的粮商们都慌了神, 正不知该怎么办呢。王六这一出来, 商人们都跟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 大家一拍即合,纷纷积极响应。 于是往后的几天里, 王六每天早上都会斗志昂扬地出门去找商人们商谈。谈到晚上回来,一点不见疲色,反而神清气爽。他满心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办成一件大事了。 然而又过了没几天,这样的情况就改变了。早上王六出门的时候不再兴高采烈, 回来的时间也比先前早了,一回来就发脾气, 跟受了多大气似的。 刘氏发现了丈夫的变化,连忙询问究竟。王六正愁满腔怨言没处发泄,马上一股脑全朝着妻子倒了出来。 “蠢货!那些家伙全是蠢货!” “奸商,都是奸商!除了我以外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原来这几天下来,商人们的矛盾越来越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众人根本没法把力往一处使。不往一处使力也就算了,有些人还暗搓搓算计别人。于是结盟还没结成, 众人反倒先内斗起来了。 王六作为牵头之人, 原本以为自己能有些话语权,也有心想要主持大局。奈何他在商人之中既不是年纪最长的,也不是生意做得最好的, 压根没人搭理他。每次他想说点什么,都会招来一堆拐弯抹角的冷嘲热讽,简直把他气得够呛。 刘氏听了这话,也是大吃一惊,不解道:“你们前几天不是谈得挺好的么?你还说这事肯定能成。怎么这两天忽然就闹成这样了?” “废话!”王六唾沫星子乱喷,“头几天我们压根就没聊怎么办事,光顾着在那儿放狠话了,能不聊得开心吗?这两天开始讨论每个人要拿多少本钱,要出多少力,那帮家伙就开始一个比一个躲得快……能不翻脸吗?!” 刘氏目瞪口呆。 王六又是一阵怒骂,把人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心里的怒气才消减些。 怒气过去之后,他冷静思考了一会儿,叹道:“唉!我愿本以为那非奸粮行只不过是财大气粗,舍得砸钱,才能把生意扩张得如此快。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他们的大东家是谁。必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光是他能把这么多人管得服服帖帖,全都照着他的意思做事,就足够让人钦佩了!” 话是这么说,往后的几日里,王六仍抱着一丝希望,继续去找其他商人商讨结盟的事。毕竟若不想法自救,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然而还没等他们拿出一个可行的计划,结盟之事眼瞅着就要泡汤了——有几名粮商忽然退出了商讨。要是别人还算了,偏生这几个都是城里生意做得最大的。他们这一走,余下一群小商人要怎么办? 这下王六可彻底慌神了。 还没等他想出解决的对策,一个更坏的消息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 “老六,老六,等等我!” 王六从茶馆出来,正往回家的方向走,忽听背后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城里的另一个粮商张明。 张明追上王六,神神秘秘地将他拉到一旁:“你听说了没有?” 王六一头雾水:“听说什么?” 张明左右张望一番,道:“你知道老李、老马为什么不来跟咱们商量怎么对付非奸粮行了么?” 王六立刻问道:“为什么?” 张明道:“我也是刚听老李家伙计说的——非奸粮行找上他们了,想让他们也加入粮行!他们答应了,就抛弃我们了!” “什么?!”王六震惊了,“让他们加入非奸粮行!怎么加入啊?他们又不是阆州的商人!” 张明好笑道:“你以为非奸粮行都是阆州人在经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非奸粮行之所以能扩张得这么快,因为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找当地的粮商合作。当地粮商加入他们,挂上他们的招牌,照着他们的规矩办事,可其实经营的还是当地商人。要不你想,他们怎么可能半年时间就把店开到六个州?他们哪能打通那么多关系,哪能招到那么多人手啊?” 王六目瞪口呆:“这、这……你怎么知道的?” 张明解释道:“我在龙州有亲戚,前两月非奸粮行在龙州开业。我亲戚知道我在绵州经营粮铺,也知道非奸粮行很快会到绵州来,所以提前写信知会我了。果不其然,非奸粮行还是这套把戏。” 王六起先诧异,随后陷入沉思。 他全家老小都在绵州,也没什么别州的朋友,因此这些事情他压根没听说过。他光知道粮行是阆州商人办起来的,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经营法子。 他沉思片刻,问道:“那些阆州人没来找过你?” 张明摆手道:“找我?他们能看上的都是大粮商,我就开那么一爿小店,哪能入得了他们的法眼?再者说了,就算他们找我,我也不想加入他们。你说我原本生意做得自由自在,他们这一来,我就得挂上他们的招牌,还得照着他们的规矩办事,凭什么呀?他们那规矩可多了!我才不乐意呢!” 王六想了想,道:“也是。我们凭什么听他们的?——不行,既然是这么回事,我可得赶紧找老李老马他们去。” 张明连连点头:“对对对,你赶紧去劝劝他们。要是他们真的加入非奸粮行,我们再怎么结盟也没用了。” 王六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径直照着老李的店铺杀去。 ===== 李富正在后院里看册子,伙计忽然匆匆来报:“东家,王六来了我们铺子里,说有事想见你。让他过来么?” 李富听到王六的名字,便知道怕是又跟城里粮商结盟的事情有关。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告诉我我不在,让他回去吧。” 伙计得了命令,回头走了。 过了没多久,伙计又来了,满脸为难:“东家,王六赖着不肯走,说非要见你不可。我们也不敢强行赶他走,可他在店里影响店里生意。” 李富一愣,没想到王六竟会这么无赖。他想了想,道:“好吧,那你带他过来吧。” 伙计又走了,李富将自己正在看的册子收起来,理了理衣服,坐着等待。 不多时,王六被伙计带进来了。 李富再不想见王六,面子功夫总还省不得。他满脸堆笑地站起来,朝着王六迎过去:“哟,这不是老六么?刚才我在这儿看帐,伙计不敢打搅我。等我看完了才告诉我你在外头等半天了,这也太不像话了!回头我一定好好骂他。” 王六心知肚明,也不跟他计较,开门见山道:“老李,你这几日不来跟我们商讨,是不是非奸粮行的人找你了?” 李富暗暗吃了一惊。 其实非奸粮行的经营方式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很多人的消息没那么灵通,平日也没有机会去外地走动,所以知道情况的人反而是少数。他不晓得王六清楚多少,于是装傻道:“找我?找我干什么?” 王六冷笑道:“老李,他们阆州的商人这么团结,来抢咱们绵州人的生意。按说咱们绵州的商人也不该那么差劲,大家一起齐心协力,也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厉害才对。可你不参与也就算了,却倒戈相向,是不是不太厚道啊?” 李富听他这样说,便知他恐怕已全都知道了。李富只能叹气道:“老六,你要是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什么阆州人绵州人,咱们都是蜀人,是汉人,没必要分那么清楚吧?” 不等王六反驳,李富又接着道:“再说了,就照你说的吧,咱们绵州的商人要争气……我现在不就是在给大家争气么?我们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斗得过那些阆州人。我们要是都跟非奸粮行对着干,那我们都得被他们排挤死,钱也全让他们挣去了!相反,我加入非奸粮行,我挂他们的招牌,可生意还是我在做,钱也还是我在挣,这样有什么不好?” 王六皱着眉头道:“你可真会长别人志气,杀自己威风。我们斗还没斗,你就知道我们铁定斗不过他们?” 李富笑道:“我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但还真是实话——我们铁定斗不过他们!先不说他们有多少家底,我们有多少家底,我就说一件事——我们整个绵州,谁有本事把大家都凝聚起来去做一件事?谁有本事想出一个好主意,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王六,不是我不服你,是你真的没有这能耐。我也没有,我们都没有。可是阆州的商人就有这本事。” 王六沉默。 这话要是放在一个月前说,他肯定不服气。可现在,他却丝毫不意外。很多事情看着容易,做了才知道能做成的人实在本事非凡。也正因为如此,那非奸粮行一路过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其他几州不是没有商人想过联手对抗他们,却都落得一个惨败。 片刻后,王六“哼”了一声,慢吞吞道:“老李,那非奸粮行跟你是怎么合作的?我听说他们规矩多,他们都有哪些规矩啊?” 李富大吃一惊,盯着王六上下打量片刻,终于明白过来。他指着王六,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小子,原来你今天来找我,心怀鬼胎啊!亏你刚才说话还义正言辞的,探我口风呢?” 王六摊了摊手,道:“像你说的,与其钱都让他们挣去了,倒不如还由我们自己来。这道理的确不错。” 李富失笑。 其实王六从张明那儿听了非奸粮行的经营模式,便已动了这个心思。他来找李富,的确是试试李富的口风。李富在他们这些粮商里本就是最会做生意的,连李富都认准了非奸粮行,那更说明非奸粮行必然不错。于是王六再没什么好犹豫的,赶紧打听起消息来。 李富一开始有点不乐意,可转念一想,非奸粮行的规矩也不算什么秘密,自己不说,王六还是能在别的地方打听到。倒不如做了这个顺水人情。于是李富清了清嗓子,便将非奸粮行的事如此这般都说了。 他们这些小粮商,若想加入非奸粮行,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粮行的人会在城内进行挑选,唯有原本经营就做得不错,品行也过得去的商人才会被他们看上。双方合作以后,粮商就得挂上非奸粮行的招牌,定价和货物质量都得接受粮行的监管,所有经营的账目也得定期上交,经营的利润也有一部分需要交给粮行,不过这钱不算很多,在可接受的范畴内。而粮行能给他们的好处,一是非奸粮行这块招牌的名气,二是粮行会派人来改善他们的经营策略,三来若他们遇上什么困难,粮行也会鼎力相助。 规矩的确很多,好处似乎没有规矩多。可有笔账却是一算就明白:非奸粮行的目的是垄断粮食的经营,加入他们还有钱可挣,不加入他们,便只能改行了。再则非奸粮行并不会和城内所有的粮商合作,只与部分人合作。王六自己原本经营的只是一间小铺子,如果能加入他们,经营的规模自然会比原先大上不少。这么一算,麻烦是麻烦了一些,却绝对是利大于弊啊! 至于什么绵州粮商的结盟?得了吧,没有这能耐,还是别揽这活儿了。再者都是蜀人,还分什么绵州人阆州人的? 想明白这一点,王六简直兴奋极了,一刻都坐不住,赶紧跟李富告别。他得赶紧去找非奸粮行的人毛遂自荐去了,若是去晚了,对方找够了人,他可就赶不上了! ===== 刘罗乃是非奸粮行在绵州的管事。此刻他正领着伙计在街上走着。 伙计劝道:“罗哥,我觉得咱们真不用去找那王六了,八成会是白跑一趟。听说他最近一直想在绵州城里也弄个结盟,跟咱们粮行作对。这家伙野心不小,肯定不会加入我们的。” 刘罗不以为意,道:“经商的有点野心没什么不好。去还是要去的,我们调查了好些天,王六在做生意上是本分人,他不会砸我们的招牌。如果他不答应假如,我们再去找别人也不迟。” 又笑道:“再说了,他先前想弄结盟,也是他没得选。现在我们找过去,没准他一听说我们的来意,立刻高兴地答应了呢?” 那伙计也是刚进粮行没多久,听了这话面上笑笑,心里却犯嘀咕:非奸粮行的名头有这么能唬人吗?未见得吧…… 两人终于走到王六的粮铺门口,却见粮铺的门竟然关着。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幸而他们不光打听到了粮铺的地址,也打听到了王六的住址,就在不远处。于是两人掉头,又往王六家里去。 到了王六家门口,伙计正要敲门,手还没碰上门板,大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拉开,倒把伙计吓了一跳。 王六风风火火从屋里冲出来,看见门外正站在两人,也是一愣:“你们是谁?” 刘罗道:“我们是非……” 没等他说完,王六不耐烦地摆摆手:“我急着出门,有什么事你们找我媳妇说去!”一面说,一面越过两人往外冲。 天色已经不早,他怕再晚点非奸粮行的人该休息了。因此连听人把话说完的耐心都没有。 刘罗:“奸粮行……” 王六:“……嘎?!” 他脚下一个急刹,上半身还在往前冲,登时一头栽下去。身后一片惊呼声。然而还没等众人上前搀扶,王六竟然灵活地爬了起来。他连头上的灰都来不及拍,又掉头冲回了刘罗和伙计的面前。 “你们是非什么?!” 刘罗:“……非、非奸粮行……” 王六眼睛瞪得滚圆,伙计被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想动手打人。然而下一刻,王六的脸上就绽出一个满是褶子的热情笑容:“两位贵客!赶紧赶紧,里面请啊!” 刘罗、伙计:“……” 他们目瞪口呆道:“你不是有急事要出门吗?” “出门?出什么门?贵客上门了,我哪儿都不去了!”王六连连摆摆手,拉着他们往里走,“赶紧进来啊,晚饭吃了没?口渴了没?想吃什么,我让我媳妇立刻你们做去啊!” 刘罗和伙计就这么一脸茫然地被他拖进屋里去了。 ===== 半月后。 卫玥来到阆州府外,守门的官兵已认得他,忙道:“卫公子请在此稍等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卫玥道:“去吧去吧。” 不多时,官兵通报完出来出来,对卫玥做了个“请”的姿势:“卫公子跟我来。” 卫玥便大大咧咧往官府里走。 穿过回廊,绕过吏舍,就到了朱瑙的屋子。门已开着,卫玥便径直走进去,在朱瑙对面坐下。 朱瑙搁下手里的笔:“什么事?” 卫玥开门见山:“再给我两百斤粮吧。” 朱瑙十分爽快:“好。你派人来取,还是我让人送过去?” 卫玥道:“你让人给我送过来。我的人可不敢进官府。” 朱瑙点点头,抽出一张白纸,道:“你把要送去的地方告诉我。” 卫玥刚报完地点,外面又有官吏前来通报:“朱州牧,粮行的人求见。” 朱瑙道:“让他进来。” 卫玥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避。但朱瑙没让他离开,他也就坐在椅子上没动弹。 等了片刻,粮行的人进屋来。他见屋内有其他人在,不由看了朱瑙一眼。见朱瑙没什么表示,他便开始汇报正事。 “州牧,绵州传来消息,已和六名绵州的粮商签订商约,下个月绵州的所有粮铺都能顺利开张。” 朱瑙微笑道:“做得好。” 绵州已在蜀地西南之处,再往南一点,就是成都府了。 粮行的人又接着道:“成都的管事也来信了,说是商铺的选址已选好,货源和商队也都筹备得差不多了。现在唯一的难事便是……便是至今还没拿到成都府的批文……” 在绵州的第一间粮铺开业之后,朱瑙便已同步派人去成都府进行筹备。眼下筹备之事做得差不多了,可最关键的一步却卡住了。 开店经商之前,商人必须先拿到当地官府的批文才能经营。先前在渝州开业时,他们也因批文的事情被为难过,当时朱瑙买通了渝州牧的夫人顺利拿到批文。如今在成都府,又碰上了同样的难题。 朱瑙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茬,不急不忙道:“我派去给徐少尹送礼的队伍已在路上了。等过几日,让管事去找徐少尹,看看能否从徐少尹那里拿下批文。” 粮行的人忙道:“是!” 该汇报的已汇报完了,那人便退出去了。 那人走后,卫玥好奇地问道:“朱州牧,你开这粮行到底图什么?” 朱瑙的野心他早就知道,开粮行绝不会为了挣钱那么简单。可惜做生意的事情他不太懂,因此也想不明白朱瑙开粮行能达成什么目的。 朱瑙悠悠道:“你想知道?” 卫玥想也不想便道:“当然!” 朱瑙笑了笑,竟也不再卖关子,大大方方答道:“粮行是我的眼睛。” 卫玥愣住。眼睛? 他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朱瑙的意思。所谓眼睛,便是朱瑙能通过粮行打探到很多消息的意思。消息可是全天底下最值钱的物事,很多事情的成败得失往往只取决于获得了多少消息。 不过不同的消息要从不从的地方打听来,朱瑙却偏偏选择了开粮行。他要掌握的是什么消息?这些消息又该怎么用?这就不是卫玥目前能想明白的了。 “只是眼睛?”卫玥咂咂嘴,觉得有点可惜。他原本以为这粮行会有更大的用处。 朱瑙好整以暇道:“眼睛是最要紧的。能不能变成拳头,那得日后才知道了。” 卫玥又是一愣。 朱瑙却无意再与他深入讨论此事,将方才记下的地址又念了一遍,道:“二百斤粮食送到这地方,没错吧?” 卫玥点点头:“没错。” 朱瑙便将纸条放到桌边一角,等会儿吩咐手下去将此事办了。 这半年来卫玥已是第五次来找朱瑙要粮要钱,每回他要多少,朱瑙便给多少,从来没有过异议。他固然也向朱瑙汇报过自己的计划与进度,不过他大字不识一箩筐,又不懂得记账,因此汇报的细节并不详尽。若他有心贪婪,故意多要一些自己藏起来,朱瑙也未必能发现。 卫玥忍不住道:“朱州牧,你就不担心我拿了钱粮以后跑了?” 朱瑙淡然道:“你拢共也不过问我要了千来斤粮食,百来两银子而已。” 卫玥嘴角一抽,心里暗暗道:死有钱人!这么多钱和粮,从他嘴里说出来,居然成了轻描淡写的“不过”和“而已”? 却听朱瑙接着道:“你在我心里可不止值这点钱。” 卫玥一愣。 朱瑙又道:“我在你心里,难道只值这么点?” 卫玥:“……” 他默然片刻,嘴角却不住上扬。片刻后,他大大咧咧地起身,摆手道:“行了,没别的事了。我先走了,你等我消息吧!”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78、第七十八章 成都府。 徐瑜正坐在桌前批阅公文,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他抬头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名小吏捧着厚厚一叠公文走了进来, 在徐瑜的桌上放下:“徐少尹, 这些需要你批示。” 徐瑜一看, 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怎么又有这么多?” 小吏站在他的对面,被他质问得不知所措。 徐瑜揉了揉额角。他知道这事跟小吏说也没有用, 于是一面摇头叹气,一面摆手:“好了,放这儿就行了。没你事了,你先出去吧。” 小吏行了一礼, 赶紧出去了。 徐瑜把新送来的公文拿了几份出来,大致扫了扫, 原来这回送来的都是城里商人们的呈请书。有的商人想要改变自己店铺经营的商品种类,有的商人想要租赁新的商铺,这都需要官府批准。于是他们纷纷上书向官府请示。 徐瑜看了几份,也看不出什么究竟来,头疼地叹气:“哎呀,这都是些什么呀!” 他根本不知道哪些可以批,哪些不可以批, 这里头都有什么样的门道。毕竟这些事情从前并不是由他负责的。 至于眼下为什么全交到了他的手里?这话就要从何大将军的死说起了。 自打何大将军死后, 成都府内的情形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变化简单来说,就是袁基录开始和卢清辉清算旧账了。 袁基录和卢清辉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打从他们在成都府共事, 那就没有一天是对付的。不对付的原因有很多,一来袁基录是阉党、卢清辉是士党,两党本就互看不顺眼;二则卢清辉世家出身,自幼蒙受礼教熏陶,不说有多根正苗红,也起码是个自命清高的人。可袁基录却是个几无底线可言的混不吝,隔三岔五就在手下面前演演活春宫,着实把卢清辉恶心得够呛,两人的矛盾由此日益加剧。除此之外,两人还有许多的不对付,但各自捏着鼻子也都忍了几年。就像天下许许多多共事的阉党和士党一样,无论彼此有什么矛盾,捏捏鼻子也就忍过去了。 可何大将军一死,两党间积蓄多年的矛盾冲突开始激烈且全面地爆发了。 最先发生的事是阉党为了趁机打击士党的势力,构陷了数名士党官员入狱,定下株连三族的重罪,并且即刻行了刑。最后被株连者竟有上百人。此案一出,天下人为之震怒,最冲动的便是那些年少气盛的儒生们。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京师内外竟发生了数起儒生集众闯入阉人朋党家中打砸杀人的事件,亦闹出了不少人命。再往后,阉党为了报复,又查封了国内多家书院,逮捕儒生上百人。 经过这数月的发酵,两党的关系已彻底从互相敌视上升到了不共戴天的程度。 人人都逃不开天下大势的影响,袁基录亦然,卢清辉亦然。其实在此之前,要说袁基录有多讨厌卢清辉,倒也说不上。卢清辉毕竟是个很得力的下属,要是没有他,蜀地早就一团乱了。就算每天都被卢清辉讥讽几句,翻几个白眼,袁基录也能一笑置之,自我安慰:年轻人不懂事,跟他斤斤计较干什么? 可京中局势变化之后,卢家也受到了波及,虽还未彻底倒台,却已显出日薄西山之相。这时候袁基录再想起卢清辉平日里的那股子傲气,心里就有那么点微妙的变化了。 是痛打落水狗也好,是报复也好,总之袁基录开始逐步打压卢清辉在成都的势力。他先是借故撤掉了卢清辉手下多名亲信的职务,使卢清辉一下失去了左膀右臂,接着在政务上给卢清辉下了不少绊子。可袁基录并不是一个办事的人,他又要架空卢清辉,那原本属于卢清辉的差事渐就落到了徐瑜的头上。 徐瑜从前只负责农务、财政等事宜,而卢清辉则主司工商、刑狱等事,两人分工明确。现在全都交到徐瑜手里,他半路出家,简直一头雾水,很多事情压根不知该如何下手,官府内也是一团混乱。 他硬着头皮翻了几份呈请后,感觉看着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索性大笔一挥,全都批准了。随后他又拿了一份新的过来,刚翻开便愣了。 “非奸粮行?” 徐瑜皱了下眉头,把笔搁下。 这非奸粮行最近在民间造声势,也有传到他的耳朵里来。据说是一群阆州的商人合伙办起来的粮行,生意做得十分厚到。民间还流传了一些故事,说的是非奸粮行在渝州等地如何如何打败了奸商,平抑了粮价,让不富裕的老百姓也能吃得起粮食。这粮行还没在成都开业,倒已经弄得很得人心了。 传闻里虽然没提到朱瑙和粮行有什么关系,但是徐瑜一听这事,就知道这非奸粮行绝对跟朱瑙脱不开干系。粮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在蜀地遍地开花,也必定出自朱瑙的手笔。 朱瑙经营这粮行有什么打算?想借助粮行达成什么目的?徐瑜不知道。但他可以料到,以朱瑙的野心来说,此事很有可能会关系到整个蜀地的局势。 徐瑜犹豫良久,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痛快地在这份公文上签字盖章,反而重新将公文叠起,小心翼翼放到柜子上搁置起来,随后又继续批阅其他公文去了。 及至傍晚,徐瑜终于批完一堆公文。他伸了个懒腰,从衙里出来,准备去休息。然而他刚出门,竟正巧碰上卢清辉。 徐瑜一愣,喜道:“啊,你回来了!” 卢清辉神色憔悴,看来近日受了不少折磨。 最近袁基录逐渐架空了卢清辉手里的权柄,但他没法撤掉卢清辉的少尹职务,于是给他安排了许多糟心事做。前几日卢清辉刚被派去西南视察夷人部族。那些夷人居于深山老林之中,民风彪悍,向来不服汉人官府的管束。这差事万分凶险,弄得不好在那儿丢了性命都有可能。卢清辉倒也熬下来了。 其实对卢清辉而言,或许做这些事情也比留在成都府里好。袁基录最近热衷于折辱他,破想出了不少有新意的法子。譬如卢清辉从前掌管司狱,监牢里许多人都是被卢清辉关进去的。袁基录就从里面捞人,捞出来以后往卢清辉身边安置。上个月他就捞了一个老妪出来。那老妪是个十足的泼妇,因为在街上跟男人吵架吵输了,把自己脱得赤|条|条在大街上打滚,硬说那男子强|奸她。当初卢清辉判了老妪诬告罪入狱。那老妪被袁基录捞出来后安排当了厨娘,专给卢清辉做饭。卢清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几顿,也不知吃到什么了,后来他一看到官府供应的饭菜就作呕。 对于卢清辉的处境,徐瑜是很同情的。无论他之前和卢清辉有过什么矛盾,公事的矛盾是公事,论私人感情,他们同在袁基录手下做事,有一份惺惺相惜的交情。 徐瑜心疼道:“瞧你又瘦了一圈,唉……这事真是……”他也不知该怎么说。 卢清辉定定地看着他:“徐兄,我刚从西南回来,特意来找你。” 徐瑜奇道:“什么事?你说吧。” 卢清辉问道:“最近经商呈请是不是都送到你这儿来批了?” 徐瑜忙道:“对对对。你来得正好,这些东西我都摸不着头脑,还想找你问问该怎么处置呢。怎么了,是不是你有什么朋友要办事?你说,我马上先给你办。” 卢清辉却摇了摇头。他道:“前段时日这些事情还由我管的时候,我收到过一份非奸粮行递上来的开业呈请,被我驳回了。今天我回来的路上,又听说他们最近在民间造势,声势越弄越大了。我想他们仍没有死心,要在成都开业。你收到他们的呈请没有?” 徐瑜微微一怔,道:“是么?我没有收到。可能还没有递上来吧?” 卢清辉打量着他,也不知信不信他的说辞。 片刻后,卢清辉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徐兄,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已派人去阆州查实非奸粮行的背景了。我相信这粮行必定与朱瑙有关。我不知他在筹划什么,但他狼子野心,绝对没有好事。” 徐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的确。” 卢清辉知道徐瑜这个人一向非常油滑。他官位已经不低,却没有受到阉党与士党斗争的波及,一是他出身太低,没有受到家世背景的影响;二就是他滑不留手,擅长在争斗中保全自己。因此他这样不温不火的态度,让卢清辉很是心急, “徐兄,我知道你……你欣赏他也好,又或者怎样都罢。可这不是儿戏!此人太危险了,若是让他阴谋得逞,往后只怕会秩序崩坏,民不聊生!”他语气加重,“你务必得阻止他!” 徐瑜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咽回去了。他笑道:“清辉,你放心。若真有此事,我必定查明实情,审慎定夺。” 卢清辉见他就是不肯把话说死,又心急,又无奈:“你……” 徐瑜笑了笑,又道:“如今我虽替你代管一些事务,不过你放心,等时机成熟,该是你的,仍是你的。你若有什么想让我办的事,想让我照顾的人,只管开口,我一定尽力。” 言下之意,朱瑙的事情他不想多谈,其他的却都好说。 卢清辉深深看着他。 良久,卢清辉抹了把脸,露出了更加疲惫的神色。 徐瑜劝道:“时辰不早了,你一路泵波,早点回去休息吧。” 卢清辉也知多说无益,便颓然地点了点头。临走之际,他一字一顿道:“徐少尹,我说的话,你再好好想想吧。”说罢转过身,步伐拖沓地离开了。 …… 非奸粮行的开业呈请徐瑜既没有批,也没有驳,就那么束之高阁了好几天,以至于他几乎快忘了这事。 几天以后,徐瑜办完事回府,只见他的心腹徐乙在堂上等着他。 见他回来,徐乙忙迎上来:“少尹,有阆州送来的礼和信。” 徐瑜一惊:“阆州?是朱瑙送的?” 徐乙点头:“是朱州牧,署了名的。” 徐瑜忙道:“拿来我看看。” 不一会儿,礼被抬上来了。徐瑜对这些没有太大兴趣,只大致看了看,知道这算得上是一份厚礼。他又接过信函,拆看查看。 信的内容并不是很长,徐瑜很快就看完了。他面色沉静,又反复看了两遍,这才把信叠起来,重新塞回信封里。 徐乙问道:“少尹,信上说什么了?” 徐瑜缓缓道:“他希望我能帮忙,让非奸粮行能顺利开张。” 徐乙吃了一惊:“非奸粮行?就是最近民间都在传的,阆州商人开的良心粮行?” 徐瑜点了点头。 徐乙问道:“就为了这事儿?朱州牧还说什么了?” 徐瑜把信收进抽屉里,淡淡道:“也没什么,就是些客套话。” 徐乙眨了眨眼。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少尹,他弄这粮行是想做什么?” 徐瑜好笑道:“他想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徐乙挠挠头。这倒也是,他先前去阆州出使的时候跟朱瑙打过交道,朱瑙这人还真是摸不透的。他又问道:“那,少尹要帮他吗?” 徐瑜沉默了片刻,有些心烦地答道,“我再想想吧……” 徐乙也知道最近徐瑜最近公务繁重,连睡觉的时间都比以往少了一个时辰。因此他不敢再多招惹徐瑜烦恼,忙乖乖道:“那我先退下了。少尹若有什么事,招呼我便是。” 徐瑜摆手道:“你去吧。” ===== 翌日,徐瑜正在府里办事,忽听外面传来哭闹声。一开始因为距离远,他听得并不真切,还以为是鸟叫声,并未放在心上。可哭闹声持续了一段时间,他渐渐辨认出来,忙问门口的小吏:“外面出什么事了?” 小吏也在探望向外张望,闻言忙道:“少尹,我出去看看。” 徐瑜道:“去吧。” 小吏便跑了出去。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小吏回来了,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 徐瑜道:“怎么了?” 小吏叹气道:“有一户人家在官府外闹事,一共十几个人,人人胸口挂着一个‘冤’字。说他是们家的女人被府尹掳走了,让府尹把人还给他们。” 徐瑜一惊:“府尹又抢女人了?” 小吏点头:“好像是五天前的事。府尹在街上看见那妇人长得好看,当场就带走了。” 徐瑜的脸色也变得一言难尽。 这种事情袁基录不是头一回干了,不过以往闹起来的倒是不多。袁基录就是好色,一般不太伤人性命,过几天玩腻了就把人放回去了。由于女子的名声十分重要,这种事情若是闹大了,以后全家人都没脸做人。再则普通老百姓也不敢与官府作对,因此事情发生后大多人都选择了忍声吞气,不敢声张。 倒也有闹过几次。一次是因为袁基录误打误撞掳回来一个在本地颇有势力的人家的女儿,那户人家联合了一些乡绅来讨要说法,最后袁基录给那户人家里的几个男丁在官府里安排了差事,又赔许多田产,算是把事情摆平了;还有一回是被掳回来的女子不堪侮辱,在被掳回来的第二天就在袁基录府里自尽了。由于出了人命,家属也闹了一阵,最后官府赔了一大笔钱财把事情压下去了。 小吏叹气道:“这回被府尹掳回来的妇人已经成亲了,而且刚生完孩子,孩子都还没断奶呢。听说那户人家原本也不想声张的,可等了五天人还没回去,孩子离了母亲整天哭闹。之前府尹又弄出过人命,那家人生怕这次也会弄出人命,所以就集结了亲戚一起来闹,想逼着府尹赶紧放人。我看她丈夫把孩子都抱来了,那么小一个,也是怪可怜的。” 袁基录的行事大家都看不惯,包括两位少尹在内。因此小吏也有胆子在少尹面前评判府尹的是非。 徐瑜皱着眉头问道:“府尹现在在官府里么?” 小吏往北面抬了抬下巴:“在里面呢。” 府尹衙在官府的最深处,过了少尹衙再往北就到了。 徐瑜又问道:“那被掳回来的女子呢?现在何处?” 小吏愣了一愣。他正要说不知道,忽然想到什么,喃喃道:“府尹这几天好像都是住在官府里的……那女子大概也在这儿吧……” 徐瑜扭头往北看。 忽然,外面的哭闹声越来越近,似乎已不再被高墙隔绝于外了。徐瑜和院子里的小吏惊讶地对视。 又等片刻,哭声更近,已在眼前。徐瑜忙走出院子,只见数名官差竟真领着十几个胸口挂“冤”字的百姓进来,看方向,俨然是要去府尹衙的。 徐瑜一惊,忙出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领头的官差道:“徐少尹,我奉府尹的命令,带他们进去见他们的亲人。” 徐瑜一愣,一时没想明白袁基录要干什么。杀人灭口的事情不像袁基录的手笔,大概就是不想让人在外闹腾,所以带进官府来商量。 他打量这群百姓,只见这些人神色各异,有人愤恨不已,有人苦大仇深,有人心惊胆战,有人警惕戒备,也有人殷殷期盼。如小吏所说,人群中果然有一个男子抱着婴孩,想来就是那女子的丈夫和孩子了。 官差朝徐瑜行了一礼,不欲在此多耽搁,领着人继续进去了。 徐瑜还有一堆公事没办完,目送几人离去后就转身回自己的衙门。他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心不在焉地看了几份公文,忽然如遭雷劈地一哆嗦:他知道到袁基录想干什么了! 他猛地从位置上跳起来往外冲,门口的小吏被吓了一跳:“少尹,你去哪儿?” 徐瑜也顾不上回答,转瞬就跑没影了。 …… 徐瑜气喘吁吁跑到府尹衙外,只见院子外数名佩刀武士守着。这些都是袁基录养的卫士,只听袁基录一人调遣。 徐瑜稳了稳气息,走上前去,卫士们将他拦下。 徐瑜挤出一个笑来道:“我有事要与府尹商谈。” 卫士面无表情道:“请少尹稍待片刻。府尹正在处理私事,吩咐了不准让人打搅。” 徐瑜:“……” 双方正僵持,院子里忽然传出女子恐惧绝望地叫声,旋即,一片疯狂的叫骂声响起,听得徐瑜心惊肉跳,连连后退。 袁基录虽不嗜杀,但他为人极其荒唐,毫无底线,有的是比杀人更折辱人的法子。 一时间,院子里女人撕心裂肺的拒绝声、孩子的哭声、男人的咆哮声和得意的低笑声混作一团,冲击着徐瑜的耳膜。他再听不下去,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 …… 不知过了多久,徐瑜恍惚地坐在院子里发呆,又听脚步声和哭声逼近。 他茫然地抬起头,只见官差押着那十几名百姓往外走。所有人的眼眶都是通红的,表情都是狰狞的。从少尹衙的院子前路过,那些百姓也看见了院子里的徐瑜。 立刻有人凶神恶煞地向他扑过来,肝胆俱裂地吼道:“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狗官!!你们会有报应的!!” 他动作太快,挣脱了官差的束缚,几乎扑到徐瑜面前。幸亏官差反应够快,迅速追上来把他摁住,才没让他伤到徐瑜。 押人的官差抱歉地冲徐瑜鞠了一躬:“少尹,对不住。” 徐瑜也没见生气,神色如常地摸了摸脸:“不打紧。” 官差便把人带出去了。 徐瑜又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平静地起身回屋。他走到柜子前,取下那份放了多日的开业呈请,签上字,又取出印章,沾了封泥,慢慢盖在纸上。 他吹干印记,向外叫道:“来人。” 门外的小吏忙跑进来:“徐少尹,什么事?” 徐瑜将那份批文与一摞先前处理完的公文一同交给小吏:“这些我都批完了,拿去办吧。” 小吏忙伸手接过:“是。” 徐瑜挥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随后继续批起公文来。 79、第七十九章 转眼已经入秋, 地里的庄稼渐渐熟了。以往这时候都是农户们最高兴的时候,到处都该弥漫着丰收的喜悦。可今年却并非如此。 眼看着秋收的时节越近,剑州的农户们就越感到焦虑。 之所以焦虑, 皆因眼下剑州的形势无比混乱。这两年许多流民涌入剑州, 流民一多, 治安就乱。城里也好,乡里也罢, 天天都有流民偷盗抢劫的事情发生。可以说如今剑州的流民乱象比起前两年阆州的山贼之祸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剑州的官府对此却毫无治理之法。 农户们辛辛苦苦忙碌了一整年,终于等到丰收。而这时候也是盗匪流寇最虎视眈眈的时候。农户们挖了壕沟,垒了土墙,一样挡不住盗贼。不光盗贼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损失, 剑州可不像边上的阆州已减免赋税,剑州的百姓仍有一大堆的苛捐杂税要交。这样一来, 到时候农户能留在手里的实在少得可怜,也不知能否熬过接下来即将到来的寒冬。 如此一来,农户们怎能不焦虑呢? 可惜焦虑并不能改变什么。该来的事情总还会来的。 …… 转眼,田野里的第一波麦子黄了。 此时田野里却不见欢声笑语,反是哭嚎声络绎不绝。 “住手!快住手!不能割啊!”一位老者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田里试图拦住五六个正在割麦子的人,可那些割麦子的不仅人多,还都凶神恶煞, 挥舞着手里的镰刀警告他们不许靠近。 “滚开!你们想赖掉田租吗?!” “不不, 田租我们一定会想办法交的。可是这麦子还没是夹生的,你们不能都给割了啊!” “我们不割,就让贼都给割走了!少废话, 这是地主的命令,有什么话你们自己找地主说去!” 那老者和年轻人是父子,而那些割麦子的则是地主家的恶仆,割的正是这对父子家的麦田。 眼下田里的麦子虽熟了,却还没熟透,有些叶子还绿着。这时候提前割麦不是不行,可每亩少说要损失三十斤的产量。这损失地主可不会承担,地主一贯都按定额收租,不管旱年涝年,不管农户遭遇了什么,地主都不会少收租。而讽刺的是,收夹生麦子造成的损失虽不由地主承担,其实对地主来说也不算什么,可承担这些的农户失去的很可能就是一口救命食。 “我们村里每天晚上都有人值夜,来了几波盗贼都让我们赶跑了。求求你们了,再等两天,再等两天这麦子就全熟了!” “得了吧,瞧瞧你们这片田边上秃的,那不是贼走割的,难道是老鼠啃的?还是你们自己割了,偷偷藏起来,想赖掉田租?!” 老者急道:“那、那是前两日。那贼割到一半被我们发现,就赶跑了。这几日我们已经加强看守了。” 在田亩的边上,有一块田已经秃了,那的确是被盗贼们提前割走的。盗贼也同样不在乎割早了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只在乎自己能抢到多少粮食。 无论老者和年轻人如何哀求,地主的奴仆们仍然在拼命地割着。一捆又一捆秧秧的麦子倒下,被他们装上板车。 老者坐在地上绝望地哭着,年轻人则双拳紧握,双眼通红。 忽然,忍无可忍的年轻人爆发了。他猛地朝着一个离他最近割麦人扑过去,从背后用胳膊勒住那人脖子。那割麦人吓了一跳,拼命挣扎。然而年轻人力气极大,死不松手,只片刻,那割麦人就已脸色通红,额角青筋暴起。 另外几个割麦人见了这一幕,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帮忙。然而他们离得较远,还没跑近时,被勒脖子的割麦人已失去力气,手里的镰刀脱手坠地。 那年轻人立刻松开手,弯腰捡起镰刀,一刀扎进割麦人的胸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他又拔出刀,转向其他几个正向他靠近的割麦人。他满身是血,凶神恶煞,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那几名割麦人被吓到,立刻停下脚步,竟不敢再上前去。 他们不过去,那年轻人反倒不肯放过他们。他大喊着挥舞镰刀,朝一名割麦人冲去。那割麦人吓得差点尿裤子,哪敢迎战,刚割下的麦子也不要了,转身没命地撒腿就跑! “疯了,这家伙一定是疯了!” 其他几个割麦人见到如此情形,虽然手里都有镰刀,可哪个真敢搏命?当下也纷纷后退,赶紧跑了。 待人都跑没影后,年轻人镰刀脱手,缓缓跪倒在地。他的身前是他惊恐绝望的父亲,他的周遭是一片被割秃了的麦田,他的身旁还堆着一摞高高的麦子。 秋风吹过,麦穗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在寂静萧瑟的田野间慢慢淡去。 …… 卫玥衣着光鲜地骑在马上,身后跟着数人,正从田埂边经过。他们的打扮像极了一支商队。 远处忽然传来惨叫声,他们伸长脖子往麦田里一看,正巧看见了年轻人刺死一名割麦人的情形。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停下脚步,卫玥也勒停了马,驻足观看。 他们离得较远,听不清那些人在喊什么。只瞧见年轻人发疯一般朝几个手里拿镰刀的人扑,那些人很快就全被吓得丢盔弃甲地跑了。 虽然他们瞧见的这一幕没头没尾,但看看田里尚泛着青的麦子,每个人都迅速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实在不算什么稀罕事,尤其是在近两年间。。 卫玥望着田里的年轻人,迟疑片刻,叫道:“赵老大,赵老二。” 赵家兄弟忙上到他身边,问道:“卫哥,什么事儿?” 卫玥朝着那对父子所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你们去问问他们,愿不愿跟我们走。” 赵家兄弟一愣,那年轻人今日杀了地主的家仆,往后不会有好果子吃。他的全家人怕也都会遭到牵连。倒不如就这么走了,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赵老大忙道:“好,我们这就去。”说着拉了拉弟弟,兄弟俩就往麦田里去了。 卫玥没有停下等他们,一队人马停在这里太过招摇,他便领着队伍继续往剑州城的方向走。陶白走在他边上,帮他牵着马,时不时往后看看。 卫玥则放眼眺望广袤的田野。金黄在往年都是个喜庆的颜色,也不知为何今年看着却显得萧瑟。 今日的风不小,一阵接一阵地吹,嘤嘤呜呜的,让人分辨不清究竟是风声,还是远处有人在哭。 卫玥忽然道:“先前我还不大明白,朱瑙为什么让我秋收以后再动手。眼下倒是明白了。” 陶白茫然地回头看他:“卫哥,为什么?” 卫玥道:“你不觉得最近剑州的天都阴沉沉的么?” 陶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今天的天其实不算坏,天空蓝蓝的,只是没有太阳。仔细想想,最近好像都是这样的天气,也没怎么下过雨。可不知道为什么,被卫玥这么一说,他又觉得好像是这样,每天都觉得阴郁沉闷。也不知这感觉到底打哪儿来的。 卫玥道:“今年比去年乱得更厉害了。” 陶白点点头,附和:“是啊,我们这一路过来,都遇到好几拨贼了。” 他们所过之处,几乎每个村庄都被偷抢过,每走几里就能看到成群结队的流民。说起来也怪凶险的,他们这队人都被流民盯上过几次,差点就让人抢了。幸亏他们人多,手里又有武器,那些流民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 卫玥道:“我以前想过一件事。你说这世道,穷人的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穷,富人的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富,这日子是不是就没有变数了?反正我想不出能怎么变。就连我们这些做贼的,也都只敢去偷穷人家,不敢去偷富人家。当官的也庇护富人,不庇护穷人。富人大概要永远富下去,越来越富,越狠心越能富。” 富人田连阡陌,家仆众多,能在田野中修建堡营墙,在城池里修筑高墙大宅。不是做贼的不想从富人下手,而是他们没有这样的本事。他们能够得手的,往往也只有那些连高墙都修不起的穷人。 陶白被他说得脸上有惭色,卫玥自己反倒没有,仍旧很淡然。惭愧之类的想法对于他来说只是庸人自扰。 卫玥又道:“不过最近我发现,其实还是会变的。流民的日子过不下去,只能去抢没钱的农户;没钱的农户日子过不下去,只能反抗不够厉害的地主;不够厉害的地主日子过不下去了,可能就得反抗官府了。要是连官府的日子也过不下去,就到了富人把钱财往外吐的时候了。” 陶白听得懵懵懂懂,不知道卫玥到底想说什么。而卫玥没有再往下说,于是他只能去回忆卫玥前面说了什么。想着想着,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卫玥。 卫玥回头看了一眼,赵家兄弟已远远地追过来了。又一阵风吹过,他拢了拢衣襟,吩咐众人道:“我们走快点,争取早点进城。城里好歹还安全些。要不然我们这些做贼的装几日阔人就让别的贼给抢了,简直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众人也被沿路的流民那虎视眈眈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慌,连忙加快脚步,朝剑州城的方向赶去。 ===== 阆州府内。 朱瑙门外响起敲门声,他道:“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惊蛰:“公子,剑州哪里送消息来了。” 朱瑙问道:“怎么说?” 惊蛰道:“说是日子已经定好了。十月的最后一日。” 朱瑙点点头,吩咐道:“把虞长明和窦子仪叫来吧。” 惊蛰道:“是。” 不多时,窦子仪来了。又等了好一阵,虞长明也来了,身上穿着厢都指挥使的制服,风尘仆仆的,一看就是刚从训练场上下来。 朱瑙道:“说是日子定好了,十月底。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窦子仪舔舔嘴唇,显得颇为忐忑。虞长明倒是如常,只怀疑道:“那个卫玥能成吗?” 朱瑙摸着小事道:“这么点事情,他应该也不至于办砸了吧?” 虞长明、窦子仪:“……”这都叫小事的话,还有什么叫大事? 其实卫玥的计划若是实施得到位,做起来确实也不算太难。 当日朱瑙给卫玥的任务是拿下剑州府,所谓的拿下,便是要剑州官府垮台,让朱瑙能够顺利进驻。这任务普通人乍一听都以为要血洗剑州府才行,可其实想要达成目的,并不需要这样大动干戈。正所谓上兵伐谋,下兵伐城,就是这个道理。 卫玥在接下任务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打听消息。因为他本身就是剑州人,对剑州的局势还是较为熟悉的。他花了很大的力气,详细打听了剑州府的官员们的情况,以及本地一些豪强大族的消息。 在打听完消息之后,他又招募了一些人手,然后摇身一变,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位从成都来的商人。他给自己编了个全乎的身世,号称他家是成都的大户人家,家里子嗣众多,他上有哥哥,下有弟弟,他不尴不尬地夹在中间,不太受家中的重视。因此他想自己做出一番成就,好得到家人的改观。于是他带了些人手离家游历,一路北上,找寻机会。 他到了剑州以后,发现剑州的矿产丰富,这些矿产若能开采后运去工商更为繁荣的成都,实在是一笔发财的生意。于是他便托了些人和剑州官府搭上关系,想要促成此事。 卫玥这些年坑蒙拐骗,扮过不少身份,假扮一个商人也是信手拈来。而且朱瑙也出了不少力,他教了卫玥不少经商上的事,又把跟随自己经商多年的几个人手也拨给卫玥帮忙,使卫玥看起来更像个商人。不仅如此,也是他发动了一些关系,先将卫玥引荐给剑州的商人,剑州的商人在相信了卫玥的身份后,又逐一向上引荐,最后才真正引荐到官府之中。 而假扮成商人后,卫玥并没有用一掷千金挥霍无度来加强自己的伪装。相反,他行事十分低调,只在剑州城里置办了一间小宅子,用度一切从简,贴身的衣服穿了昂贵的丝锦,外面见人外袍却只是普通的绸子。他的身份也只跟几名商人透露,绝不再往外宣扬。 他这样做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反而更让人深信不疑——越是巨富人家出来的公子,越没有摆阔的必要。且眼下剑州形势如此混乱,谁刻意露财,反倒显得奇怪。 他开采矿产的想法透露给剑州府后,引起了剑州官员们的极大兴趣。剑州在蜀中算是贫瘠之地,再怎么苛捐杂税,收上来的钱也有限。官员们本就发愁该从哪儿弄钱。而剑州虽有矿产,但官员们一不懂如何开采,二不知如何致用。若有人能替他们包办,他们只需坐着分钱,自是再好不过。 原本吊起了官员们的胃口,卫玥就应该趁热打铁了。但他并没有,反而隔三岔五带着人往阆州跑一跑。因为他发现阆州也有矿脉,且阆州的治安还比剑州好一些。 原本剑州府的官员们对卫玥的身份还有那么点存疑,想先晾着他,慢慢查实他的身份背景。结果卫玥跑了两次阆州后,剑州府的官员们反倒急了,什么疑点都先抛下不管,赶紧笼络起他来,免得他去了阆州就不肯回来了。 卫玥装模作样地和剑州的官员接触了一阵,把官员们哄得是云里雾里。眼见朱瑙给他的时间差不多了,他也开始了他的最后一步计划—— 鸿门宴。 …… 剑州城。 十月三十日是个雨天,一整天绵绵细雨下个没完。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湿哒哒的,叫人难受。 深秋以后,天黑的时间比往常早不少,再加上下雨,刚过申时太阳就已沉入地平线下了。官府中的官吏们忙完了手上的工作,接二连三回去休息了。 周天暮整理完手上的公文,他的身边已经没人了。他又坐了一会儿,等外面天色黑透,才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往外走。出了二堂后,外面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人影。他心头一喜,继续慢吞吞往外走。 这一路一直走到大门口,除了值更的,州府里的人已经全走完了。他心情甚好,开始哼起了小曲。 跨出大门,他往城中的方向走,打算趁着茶馆还没全关门去喝杯热茶暖暖身。这天气已经有点冷了。然而刚走没两步,后面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周功曹,你可算出来了。” 周天暮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一名男子站在州府的高墙边上,他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男子笑道:“我是来接周功曹赴宴的车夫,我们赶紧走吧,时辰都已经过了,那边怕是已经喝起来了。” 周天暮面色讪讪:“既然已经晚了,要不我就不去了吧?不然打搅了大家的雅兴。” 车夫道:“那不成。卫公子吩咐过,他今日给每位贵客都准备了大礼,让我们务必把每位贵客都接到。” 周天暮暗暗翻了个白眼。 那位卫公子他知道,据说是从成都府来的一位富家公子,家里非常富有,生意做得很大,还有亲戚在成都府当官。他出来闯事业,看中了剑州的矿产,最近一直在跟官府打交道。官府里的几位大官都十分想要促成此事,于是双方打得火热。今天据说是那位卫公子的生辰,他在剑州亲戚朋友不多,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官府,所以他摆了酒席,邀请了很多官员出席。 周天暮倒不是讨厌卫公子。只是他跟那位卫公子根本没有任何交情,他也不知道开矿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但他就莫名其妙出现在了卫公子的宴请名单上。他原想着去赴宴的几位官员分量已经够了,他便是不去也没什么所谓,就不想趟这趟浑水。他故意拖到那么晚才出来,以为能躲掉,没想到还是被逮住了。 原本他偷偷摸摸溜了,事后找个借口糊弄过去,想来也不大要紧。但现在车夫拦住他了,他还强行拒绝,这确实有点太不给面子,恐怕要得罪人。 他犹豫片刻,终是无奈道:“对不住,我方才肚子不舒服,所以才出来晚了。既然卫公子盛情难却,那我们赶紧去吧。” 他上了马车,马车便走了。 …… 马车在一间宅邸门口停下,周天暮走进去,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只听里面乐声阵阵。他顺着灯笼的布置走进去,只见宴席就设在后院里,一群女子正在歌舞助兴。 这场宴席并不算太热闹,拢共就来了不到二十人,除了卫公子和他的几个朋友,剩下的都是州府里的大官。席上有一个位置空着,大概就是留给他的。 他心里更纳闷,也不知道请他来干嘛。趁着大家都在看歌舞,他悄无声息地摸过去,偷偷入席,也没怎么引起旁人的注意。 不一会儿,有人过来把众人的酒杯全添满了。 歌舞演过一个精彩的段落,众人的注意又回到酒席上。 卫公子举起酒杯,朝众人道:“多谢大家今日来给我祝寿,来,干一杯!” 众人连忙举起酒杯,说了些祝词,纷纷饮下。 周天暮不爱喝酒,只爱吃茶。混在人群里抿了一小口,就把杯子放下。然而那卫公子扫视了一圈,目光在他身上定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道:“诸位给我卫某面子,今日可要喝个不醉不归才行。” 周天暮:“……” 他心里腹诽了一句,硬着头皮把酒都喝了下去。 添酒的人立刻又上来了,再次把众人的酒杯一一添满。为了添得速度快一些,还来了两个人,一人专给卫玥左边他的一些商人朋友添酒,一人给他右边的官员们添酒。 众人聊了几句开矿的事,卫公子又举杯,豪迈道:“来,干了这杯!” 所有人再次举杯尽饮,周天暮痛苦地又灌下一杯。 众人继续聊天。 今日的酒烈得很,只喝了两杯,周天暮就有些晕晕乎乎了。他知道自己酒量不甚好,以前也醉过几次,但今日不知为何,晕得格外厉害。幸而他不是主客,也不用怎么说话,就自己低着头缓解酒劲。 添酒的又来了,卫公子又劝酒。添酒的又又来了,又又有人劝酒…… 周天暮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几杯,忽然间,他听见身边“咚”的一声巨响,把他吓了一跳。他瞪着迷迷糊糊的眼睛看了办法,才发现原来是坐在他边上的人滑到地上去了。进而他又发现,歌舞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他恐怕是真醉了,所以才一点没有察觉。 又听“砰”一声,席上有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没站稳,直接扑桌上了,打翻一桌酒菜。 周天暮甩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效果却很有限。不仅是他,大半桌的人都跟他一样东倒西歪,烂醉如泥。可还有小半桌的人坐得笔直,毫无醉态。 外面有人跑了进来,跑到卫公子身边:“卫哥,外面的人都放倒了。” “哦?”卫公子起身,衣摆一撩,一只脚踩到椅子上,再不像教养良好的富商,反倒无赖气十足,“啧啧,这也太他妈顺利了吧,这帮酒囊饭袋哟……” 80、第八十章 卫玥今日的计划进行得可谓十分顺利。之所以能如此顺利, 倒不在于他今晚的布置有多巧妙,而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已和剑州府的官员们打了几个月的交道,完全取得了官员们的信任。这些官员对他几乎毫不设防——他们早就一起喝过很多顿酒, 吃了很多顿饭, 谁能想到偏生这一顿能出问题?又兼之有求于他, 官员们身段放得更低,许多官员连个侍从都没带。 今日被宴请来的官员有十几人, 名单乃是卫玥自己拟的。这些人大多是剑州府里的高官,不过也有几个官位其实并不怎么高。卫玥之前花了很多力气调查剑州府里的情况,就是了解官员们所负职责以及能力背景等。这回被他请出来的,都是剑州府里最关键的官员, 他们要么是掌机枢之要人,要么是当地豪强在官府中的代表。只要没有了这十几个人, 即便官府里还有百余名官吏,却都成了一盘散沙,无法再使官府运作下去。 也因此,只要这十几人不在了,剑州府就会彻底垮台。到时候朱瑙过来接手,不会再遇上多大阻力。 所有的官员已被迷药迷得不省人事,卫玥也开始进行他的最后一步——处决。 他率先下手的人是坐得离他最近的剑州牧。这家伙又胖又圆, 卫玥一脚踩在他肚皮上, 他的肚皮还波浪似的弹了弹,也不知道里头装了多少油水。 卫玥满脸嫌恶,冷笑道:“剑州上下, 最大的官是他,最贪的官也是他!上回他还同我吹嘘他家里有上百个婢女。今日送他去见阎王,到了底下让上百个小鬼好好替他刮刮油水!” 他的弟兄们纷纷唾向剑州牧。这些弟兄大都是剑州人,过了多年颠沛流离的苦日子,早恨不得把贪官恶吏拔下一层皮来。 卫玥环视众人,道:“有谁想动手杀他么?”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几人蠢蠢欲动地上前。然而上前之后,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犹犹豫豫地举着刀,没人真的动手。 他们跟随卫玥做贼良久,虽干了不少违法乱纪的坏事,但杀过人的却是极少数。一时不免有些胆怯。 卫玥见状,皱了下眉头,索性自己抄起一把短刀,亲自执行。他把剑州牧翻过身来,摁住他的肩膀,举刀要往他心口扎。然而动手之前,他的手也在空中停顿了一阵。 片刻后,他闭起眼睛。就在众人以为他也不敢下手之时,他忽然咬紧牙关,用力朝着地上的身子扎了下去! 鲜血瞬间喷溅,剑州牧肥硕的身躯一阵抽搐,最后渐渐不动了。 卫玥满脸是血,兼之天色又黑,没人看得清他是什么神色。他抹了下脸上的血,拔出刀,又往下一个人走去。 “这也是个大贪官,天天缠着我,让我帮他和成都府的官员牵线。他每回出手送礼动辄就是几百两,都是刮来的民脂民膏。该杀!” 他又要动手,忽听身后有人道:“大哥,让我来。” 卫玥回头,见一名年轻男人从人群里走出来。正是前段时日他在田埂边看见杀了地主家恶仆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近来就一直跟着他了。 卫玥于是退开,年轻人上前,咬紧牙关,一刀割断了贪官的脖子! 处决完这个,卫玥又走向下一个。 “这个,好像不怎么贪。”卫玥摸了摸下巴,网开一面道,“绑起来带走!” 又向下一个。 “这个,朱瑙特意说了得留着。说是他的职务关键,治理剑州要他辅佐。也绑起来带走吧。” 再往下一个。 “呵,这家伙造了多少冤案?被他关起来的全是穷人。富人犯法,就他妈瞎了眼睛看不见!杀他一百遍都算便宜他了!” 他一圈走下来,一个个定夺。凡说要杀的,那年轻人便上前抹断脖子。凡说要留下的,众人连忙上前用绳索捆上,再套上麻袋。 走到最后一个,便是来得最晚的周天暮了。 周天暮也被迷得厉害,只是大概喝得最少,因此尚留有一丝神智。他隐约感觉有人抬起他的下巴打量他,又隐约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这个好像也没干过什么坏事。也带走吧。” 周天暮被套进麻袋后,卫玥回头看了一眼。剑州府的十几名官员被杀了大半,满地鲜血,只留下四五个麻袋里装着活人。 夜晚阴风阵阵,灯笼摇曳,外面又隐隐传来打更声。此地已不可久留了。 卫玥去洗了把脸,又换了身朴素衣服回来,提起一盏灯笼,道:“我们走。” 众人背起几个麻袋,在夜色的掩映下,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了。 …… 翌日,一个爆炸性消息迅速在剑州城传开,引起全城轰动。 ——剑州府十数名高官一夜间全部被杀,尸首在一间小院子里被发现。另有五名官员人间蒸发,连根头发丝也找不见。 凶手是谁?没人知道,主管刑狱的官员也被杀了,官府简直乱成一锅浆糊,连个能主事的都没有,更没有人能去查实案情。 于是乎,各种谣言甚嚣尘上,越传越邪乎,最后各种神神鬼鬼都被牵扯出来了。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剑州都流传着一个传说。据说此地有极灵的山神,庇护百姓,曾降下神力,一夜诛杀十数贪官恶吏。后来传开了,还有不少异乡人专程来拜山神。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真凶已率着他的队伍,扛着几个麻袋,在前往阆州的路上了。 ===== 成都的大路上,一名信差骑马疾驰。马蹄铁飞速地敲打在石子路上,发出擂鼓般的声响,扬起一阵烟尘。 道路上的百姓纷纷退到两旁,对信差的身影指指点点地议论。 “跑得这么急,是不是又出什么大事了?” “天知道,最近这几个月,月月都有大事。反正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不管出什么事,咱的日子不还照样过么?” “这话可不见得。没准出了什么事,咱们也得受牵连。” “那也没办法,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来什么都受着吧。” “唉……” …… 快马驰道官府外,信差勒马:“吁——!停下!” 训练有素的驿马在官府门口停下,立刻有官差上前帮忙牵马。信差从马上跳下,抹了把头上的汗,快步进府去了。 …… 徐瑜正在办公,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他的心腹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徐少尹,刚才有京里送来的消息,出大事了!” 徐瑜搁下笔:“什么事?” 心腹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汇报了几句。 徐瑜大惊,嘴都合不拢:“真、真的?有这种事?” 心腹严肃地点头。 徐瑜脸上的表情几变,说不上是喜是怒,更多的是惊讶和不解。 片刻后,他接受了消息,咬着手指陷入沉思。 …… 卢清辉正在收拾包裹。袁基录又给他安排了刁钻任务,要他出去执行。这时候外面响起敲门声。 “谁?” “卢少尹,是我。” 卢清辉认出声音,是他的心腹,便道:“进来。” 那人推门进来,凑到卢清辉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了几句,卢清辉猛地睁大眼睛,震惊至极:“什么?!” 他一把抓住心腹的胳膊,急急道:“你确定?没有弄错??” 心腹点头:“真的。信差还在官府里呢。” 卢清辉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竟是一副惊恐的神色。他急怒道:“胡闹……荒谬至极!!那帮阉人……那帮阉人!” 心腹也跟着叹气。 卢清辉又惊又怒,全身血液涌上头顶。他受刺激过度,忽觉一阵眩晕,竟倒退两步,勉强扶住桌子站稳。 心腹吓了一跳,忙上前搀扶:“少尹,你没事吧?” 卢清辉没有回应。他胸膛剧烈起伏,心口绞痛,于是抬手捂住胸口。然而他的手掌也克制不住的颤抖…… …… 袁基录正在屋里小憩,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不悦道:“谁在外面?” 门外之人通禀道:“府尹,有京城来的消息。” 袁基录怔了怔,懒洋洋地起身披衣下床:“什么消息啊?进来说吧。” 今日来的信使并不是来颁布朝廷旨意的,而是得了消息提前来通知的,正式的文书会在几日后才送来。因此也没有那么多规矩,那人推门进来,掏出一封简单的信函,交到袁基录手里。 袁基录拆信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最近朝廷里的局势动荡得厉害,三不五时发生点事儿,其实跟他有关系的也不太多,因此他也没太放在心上。 展开信件,他一面看,一面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然而这一口还没咽下去,他就“噗”地全喷出来了。 他赶紧把信纸擦干,瞪大眼睛仔细看。看完一遍又看一遍,最后放下发现信纸,开始沉思。 良久,他油腻的脸上挤出几道褶子,嘴里发出赫赫的笑声:“有意思。这下可有意思了……” ===== 阆州。 朱瑙、虞长明、窦子仪三人骑在马上,走在最前头,惊蛰与裴子期跟在他们身后,再往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厢兵队伍,各个持兵披甲,英姿勃发。众人正往城门口进发。 在厢兵队伍中间,有五个男子跟着队伍一起走。他们一看就与训练有素的厢兵不同,被一群厢兵围着,显得畏首畏尾,神情颓丧。周天暮亦在这五人之中——他们便是卫玥当日从剑州掳回来的官员们。他们马上要被送回剑州去了。 出了城门,众人勒马停下。 朱瑙道:“我就送到这里。剑州局势不比阆州,你们万事小心。” 天明明已经冷了,窦子仪却一副很热的模样,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虞长明淡然道:“放心吧。别的我不敢说,保窦主簿安全总不是问题。”又道,“我不在,你也小心才是。” 朱瑙身后的惊蛰与裴子期昂起头,示意虞长明不用担心。 今日,虞长明和窦子仪便要去剑州了。 他们提前几月就开始做准备,窦子仪了解剑州的政务和形势,做好接手的准备。而虞长明则训练了一百名精兵。 剑州形势非常乱,有大量的流民,还有一些地方豪强或许会对他们形成阻碍。然而流民只是乌合之众,不足以为惧。豪强的仆从也不能和训练有素装备充足的士兵相提并论,因此他凭这百人进驻剑州府应当不成问题。 进驻之后,窦子仪要做的便是朱瑙当初在阆州所做的事——接手剑州府的烂摊子,恢复剑州的秩序。 而眼下剑州的形势,与当初的阆州确实十分相似。原本秋收以后形势就已动荡得十分厉害,社会秩序崩坏,暴行频发,危如累卵。卫玥再把官员杀的杀,劫的劫,等于在累卵上推了一把,让累卵炸了一地。这局面看似恶劣至极,可其实对于接手之人来说,反倒是个极好的时机。毕竟在累卵未倒之时接手,扶也扶不住,又容易炸在自己的身上。倒不如碎了一地的时候,拿着笤帚去扫扫还简单些。 至于为什么派窦子仪去,而不是朱瑙亲自去,因为朱瑙又要主持阆州的政务,又要主持非奸粮行的事,实在脱不开身。 朱瑙见窦子仪不住擦汗,仍是紧张的样子,道:“怎么,你还没准备好?” 窦子仪舔舔嘴唇。 朱瑙歪头:“要不过两天再出发?” 窦子仪:“……” 他也不知道朱瑙是说笑还是认真的,但他相信以朱瑙的性情,他点个头,朱瑙还真有可能二话不说就把大队人马拉回去。被这么一吓唬,他的汗倒是不流了。 他连忙摇头:“我准备好了,今日就走。” 朱瑙满意地点点头。窦子仪的才干是十分出色的,在主簿位置上锻炼了几年,已十分干练。当初他去渝州时也是窦子仪替他代行州牧之职,做得就十分不错。只不过他的性子拘谨点,有时候不那么爽利罢了。 朱瑙又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周天暮等原剑州官员。他冲着他们温和地笑,笑如春风:“你们会好好辅佐窦主簿吗?” 五人齐齐点头如捣蒜,背上寒毛直竖。 这五人被掳回阆州后,朱瑙让他们交代剑州的政务,五人几乎全都没怎么抵抗就乖乖配合了。倒不是他们生性怯懦,只是吏治如此败坏的风气之下,他们原就没有应当为谁效忠的觉悟。为剑州牧做事、为袁基录做事和为朱瑙做事,有多大差别呢? 朱瑙笑得愈发和善:“那就好。辛苦你们了。” 五人背上的寒毛也竖得愈发高了。 大队正要出发,忽然远远过来一批快马。众人疑惑地对视,在原地等着。 那快马很快到了跟前,原来是名信差。这信差与去成都府报信的官差不同,眼下朱瑙这身份,朝廷也好,成都府也好,有什么消息都不会往他这里送。然而他的消息灵通程度倒也不比别人差多少,这便是他自己通过经商等手段培植的耳目了。 那信差跳下马,来到朱瑙身边。朱瑙也从马上下来。信差对他附耳说了几句,他的眉毛狠狠跳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为惊讶还是别的什么。 窦子仪和虞长明见状,也从马上下来。 “朱州牧,出什么事了吗?” “嗯。”朱瑙点头,“大事。” 两人对视一眼,又问道:“什么大事?” 朱瑙道:“据说朝廷下了命令,为了抵抗各地造反军,以后府尹以上的地方官员可以自行募兵了。” 虞长明、窦子仪:“……”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四周鸦雀无声。 虞长明和窦子仪一脸呆相地看着朱瑙。 片刻后。 “等、等一下。”虞长明抬手环住耳朵,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朱瑙那云淡风轻的语气,是在说天冷了要加件衣服吗?“地方官员可以沐什么?沐浴?” 朱瑙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同情他怎么年纪轻轻耳朵就聋了:“什么沐浴。募兵啊。招兵买马的那个募兵。” 虞长明:“!!!” 窦子仪也难得的大惊失色:“真的?!是确定的消息吗?!” 朱瑙想了想,道:“这么离谱的事,应该也没人敢乱编。是真的吧。” 两人:“……”难道不是因为离谱才要怀疑它的真实性吗??? 历朝历代皆是亡于兵祸。每逢新朝,开国皇帝皆会竭尽所能掌控兵权,解除地方兵力,以免地方拥兵自重,割据自治,甚至动摇皇室权威。本朝百余年来一直实行的是军政分离的制度,地方文官只管政事,各地的驻军则直接听命于朝廷,非地方官员能调遣。 也正因如此,阆州出了朱瑙这根硬骨头,袁基录也奈他无何。他手里又没有兵,还能怎么样呢? 但是现在,朝廷一纸命令下来,袁基录马上就可以募兵了。从此以后,蜀地的军政两权即将握于他一人手中。 “这简直……简直不可理喻!”虞长明用力空挥了一下拳头,无比愤慨。他愤慨的原因已不只是为了阆州的安危,“那些狗太监疯了吗?!各地都能募兵,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窦子仪的嘴唇也有点白。他思索片刻,喃喃道:“恐怕是北方的形势比我们听说的还要糟糕了……” 朱瑙点头以示同意:“一是北方太乱,二是各地驻军乃何大将军旧部,不服阉党。阉人怕死,病急乱投医,就想了这么一昏招用来续命吧。” 眼下蜀地虽也混乱,可与北方比起来,已是秩序井然了。北方战火烧了多年,越烧越旺,已经烧到离京城不远的地方了。而何大将军死后,阉党虽然在政事上取得上风,可军事上却岌岌可危。京师的驻军掌控在阉人手中,可各地的驻军却都是何大将军的旧部,别说听从阉党调遣了,好些地方部队在听说何大将军去世的消息后直接就揭竿造反了,还筹划着要进京杀太监呢。 如此形势下,阉人的确是保命都来不及了。他们不是不知道放开兵权肯定会导致地方割据、兵祸四起,问题是他们别无选择。只有把原就污浊的池水搅得更加稀烂,让更多的势力参与进纷争之中,对准他们的矛头才有可能被削弱。 阉人做的美梦兴许是让地方的造反军、原有的驻军、地方大员新招募的军队等势力自己乱斗,他们就能在京中高枕无忧。可但凡清醒的人都知道,阉人的结局已然写好,只是早晚的问题。因此朱瑙才说,他们是在续命。 窦子仪担忧道:“府尹以上大员可自行募兵……若果真如此,我们的形势恐怕不妙。我们占领阆州不算,如今还拿下了剑州。成都尹必定会视我们为心腹大患,募兵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付我们。” 虞长明也是忧心忡忡。他们固然可以无视法令,也自行募兵。事实上朱瑙先前就打着厢兵的旗号养了几百私兵,这些兵早已和普通的厢兵不同,就是真正的军队。但他们就算把阆州、剑州甚至渝州全算上,也只有三个州。袁基录有的可是整个蜀地!他们要怎么与袁基录相比? 朱瑙道:“不急。他便是现在立刻招兵,练都得练上几月才能用呢。我们有的是时间。” 虞长明眼睛一亮,立刻道:“我们有时间做什么?” 他以为朱瑙已有主意,没想到朱瑙不紧不慢道:“我们还有时间想对策呀!” 虞长明:“……”这不是等于没说么! 然而就算是朱瑙,这消息也是刚刚才送来的,他亦不可能马上就想出必胜之策。 朱瑙道:“行了,你们先去剑州吧。在这儿耽误这么久,他们该觉得奇怪了。” 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刺激,窦子仪都已经完全不为要接手剑州的烂摊子而紧张了——开玩笑,一个剑州算什么。后头还有一个成都府等着他们呢! 队伍开拔之前,朱瑙叮嘱虞长明道:“你稳定了剑州的局面,尽快回来。” 他的语气虽是平静的,虞长明却听出了几分凝重的味道。他点点头,翻身上马:“放心,我快去快回!” 他一蹬马腹,领着整齐的队伍出城,投入茫茫旷野,头也不回地朝着剑州的方向驰去。 81、第八十一章 澶州校场。 只听蹄声如雷, 校场的东面驰来一排的骑兵。那些骑兵人人手握一张长弓,忽听一声号令:“搭弓——” 众人齐刷刷从背篓里取出箭矢,一面骑马, 一面朝着西面的一排靶子张弓瞄准。 “放——” 众人齐齐放箭, 密集的箭矢如雨般朝靶子射去。 簇簇声响了片刻, 上靶者约有半数。 骑兵射完箭立刻纵马离开,下一排骑兵跟上, 随着号令声,又是一阵箭雨。 随后第三排骑兵上场。 当几排骑兵全部射完靶,从校场上退下,东面忽然又蹿出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马上骑着一男子, 身材颀长,皮肤白皙, 相貌极是俊美,眼角还有一颗泪痣。看那人长相,更像个书生,却不像武人。然而他骑术极好,两手不牵缰绳,却在马上坐得稳稳的。离靶约还有五十米远时,他从背篓中取箭, 拉弓便射, 动作极是随意。射完一箭,又取一箭再射。行云流水般,转瞬已射出十支箭矢。 马驰到校场尽头, 他减速停了下来。 围栏外的士兵定睛一瞧,顿时发出如雷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哇——!!” “谢将军!谢将军!谢将军!” 此人骑行间射出十支箭,中了十个靶,几乎箭箭都射在靶心上!如此骑射本领,怎能不让人惊叹? 谢无疾被士兵们一阵喝彩,神色仍是淡淡的,倒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 他吩咐道:“继续练。” 于是骑兵们重新列队,进行下一轮的骑射训练。 谢无疾跟在队伍的最后,忽见校场外一名士兵跑了过来。他微一凝眉,从马上跳了下来。 那士兵气喘吁吁地跑到谢无疾身边,神色慌张:“将、将军,刚才,刚才京城传来消息……出、出大事了!” 谢无疾却不着急:“慢慢说。” 士兵深吸了两口气,终于稳住呼吸,道:“朝廷下了命令,以后,府尹以上的地方官员可以自己募兵了!” 谢无疾眉峰微挑,脸上仍不显情绪。片刻后,他冷笑一声,道:“狗急跳墙。” 报信的士兵比他激动得多,咬牙切齿地骂道:“那群狗阉!难怪何大将军死后,他们就一直克扣我们的粮饷,上书催就推三阻四地找借口。我们在这里出生入死,镇压叛乱,他们却只想着怎么断我们的后路,巴不得致我们于死地!要是有一天这些狗阉落到我手里,我非把他们碎尸万段不可!!” 说到粮饷,谢无疾的眼中闪过一丝不郁。因一颗泪痣的点缀,他的神色不见恨意,倒像是忧愁。 忽然,又有一人朝校场跑来,谢无疾远远一看,正是自己派出去征粮饷的长史午聪。 午聪跑了过来,神色讪讪:“将军。”看他这样子,便知任务完成得不怎么顺利。 谢无疾道:“如何?” 午聪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张单子,交给谢无疾。这上面写的是他从各家征来的粮食的数量。 谢无疾接过,方才传消息的士兵也凑上来看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又是暴跳如雷:“三百斤?五百斤?这些豪绅是在打发要饭的吗??” 谢无疾喜怒不形于色,将一张单子看完,问道:“薛家还是什么都不出么?” 午聪尴尬地点头。 这些单子上记的都是本地的大户人家。他跑遍了这些大户人家征讨军粮,最后只要来了千来斤的粮食。这对于他们五千多人的军队来说实在少得可怜。至于谢无疾口中的薛家,乃是本地最大的豪强,富庶异常,澶州近四分之一的田产全是薛家的。然而这薛家也是最抠门的一家,数月来,军队多次派人上门求粮,他们只在谢无疾亲自去讨的时候抠抠搜搜给了一点。其余时间,都是分文不出。 谢无疾没说什么,只将那单子还给午聪,道:“我现在去一趟薛家。” 午聪忙去牵了匹马,跟着谢无疾一起往薛家驰去。 …… 谢无疾到了薛家,那是个墙高近五米的大宅。门口的仆从见了他,大吃一惊,忙迎上去:“谢公子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先进院子里歇会儿吧,我马上去叫薛公。” 谢无疾利落地跳下马,大步向里走去:“不用。我自己进去。” 午聪也下马跟上。 他们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大,一会儿就已穿过回廊。那仆从一路小跑,居然愣是追不上。 路上遇到的人见了谢无疾,忙纷纷行礼。谢无疾目不斜视,一路进到主院。 薛富正在院里晒太阳,忽听外面脚步声,扭头一看,谢无疾和午聪已到面前了。他大吃一惊,坐直身体:“无疾,你怎么来了?” 谢无疾走到他的面前,先行了一礼,然后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午聪则在他背后站定。 薛富看看谢无疾,又看看午聪,和蔼地笑道:“一路过来渴了没有?午时厨房里炖了点燕窝桃胶,给你们盛点?” 谢无疾却恍若未闻,平静道:“舅舅,我是为了军饷的事来的。” 薛富脸一沉:“无疾,你这孩子实在不懂事。你在这里驻军,平日也不知多来看望舅舅,难得来两趟,张口就问我要钱粮?” 谢无疾道:“恕外甥失礼。若非走投无路,也不来麻烦舅舅。” 薛富不满地摇头:“若是你自己问我要东西,一万两银子我也给得你,算不了什么。可军粮军饷……这该是朝廷出的,哪有让我出的道理?” 谢无疾道:“舅舅知道,阉人把持朝政,军饷已经一年没拨了。” 薛富皱眉:“那也该本地官府给。” 谢无疾道:“官府已经没钱了。” 薛富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那就去民间征收啊!反正朝廷的钱原本也是那些农户和商人交的税钱。你直接管他们征不就是了?” 谢无疾道:“百姓早被官府盘剥尽了。若再问百姓收缴,必会有大量人去投靠反军。前日就叛逃了一个村子。” 薛富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让富人出吧。这澶州还是有几户富人的……” 他话还没说完,被谢无疾打断了:“向他们征了。可他们见舅舅每次都不出粮,便以为我心软,照顾亲眷。于是他们都托了关系来跟我打招呼,有攀上我远亲的,有搭上我副将的。每次征讨,他们只肯拿出几百斤粮,实在不够军队吃用。” 薛富瞪眼:“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他们不肯出钱,倒成我的不是了?” 谢无疾从头到尾说话都是平平的,薛富问一句,他答一句,不见喜怒。倒是薛富被他说得总是生气。 谢无疾又用那样无波无澜的语气道认错:“外甥不敢。” 薛富哼哼。 谢无疾又道:“舅舅,军队的存粮已经告磬。一旦断粮,必定军心不稳。反军的进攻虽已被我击退多次,可他们仍然贼心不死,伺机再来。若澶州被反军攻陷,他们必会到处烧杀抢掠。到时澶州人人难以自全。” 薛富不以为以:“什么反军,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说实话,便是没有军队驻守,我也不怕他们。我建了高墙,修了堡垒,又有家仆上千,还怕他们抢我?倒是另外几个富户,他们该拿军饷出来,让你保护他们。” 谢无疾道:“且不说反军。一旦军队真的断粮,这几千士兵连我也压不住他们。他们极有可能哗变,变军为匪,做出难以收场的事。” 薛富一愣。这他还真没想过。谢无疾的军队军纪一向不错,虽然来讨要粮草,也是客气地要,没发生过纵兵抢粮的事。 他听着听着,渐渐觉得有点不对劲:“无疾,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威胁我?” 谢无疾道:“外甥不敢。此皆实情。” 薛富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事确实有可能发生。这军队虽说训练有素,到底是一帮血气方刚的男人。要是真饿得嗷嗷叫了,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到时候他也会遭殃。 他点头嘀咕道:“既然真危急了,是得想办法弄到军粮。”眼珠转了转,又道,“我给你出个主意。那些富户既然舍不得出钱,你索性来个杀鸡儆猴,直接抢他一家。其余几家怕了,也就老实了。” 谢无疾听了并没多大反应,问道:“舅舅还是不肯出么?” 薛富垮下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傻小子!你说你当了将军图什么?不就是为了保谢家、薛家的荣华富贵么!军队缺粮,你反倒问我来要,不是本末倒置了?你有没有拿我当亲舅舅?” 谢无疾垂下眼,睫毛遮住泪痣,看起来像是真被说得惭愧了。 薛富训了外甥一顿,大概觉得外甥来一趟,真什么都不给也不好。于是他叹道:“唉!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恐怕是你手下那些兵猴子逼着你。要不就当是为了帮你解燃眉之急,我给你拿一点,让你缓几天。然后你好好想想怎么去弄军粮。” 谢无疾听他终于松口,不由抬起眼:“舅舅能给多少?” 薛富原本还想摆阔让他说个数,想想这小子脑筋有点死,万一说多了自己肉疼。于是他道:“那我先给你拿五百斤粟米吧!” 谢无疾黑戳戳的眼珠看着他:“五百斤?” 薛富已扭头吩咐下人去准备,又回过头朝谢无疾道:“你看,舅舅总是最疼外甥的。前几天你娘还给我来信,问我你好不好。说你军务繁忙,不敢多打搅你,就托我常给她写信汇报你的状况。我都不好意思跟她说,你在这里呆了快一年,只来看过我三四回。我带人去看你,你的手下还推脱什么军事要地,不让我进去!算了,多说也没意思,你记得舅舅疼你,以后有点良心就好。” 就说这么一会儿话的功夫,下人已搬出几个袋子,里面装的正是薛富吩咐的五百斤粮食。 薛富一瞧,谢无疾只带了午聪一个人出来,想是拿不了,便道:“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谢无疾深深看了眼那几只袋子,又深深看了眼薛富。 良久,他起身道:“舅舅保重,我回去了。” 说完带着午聪,转身大步离去。 薛富又被他气到:“嘿!这混小子,来了就要钱,要了钱就走!连句谢也不说!” 又道:“我说给粮,他还真要啊?还是不是亲外甥啊?” 谢无疾头也不回,已走远了。 ===== 剑州。 虞长明和窦子仪领着厢兵队伍在田野间前行。他们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剑州的秩序已经彻底崩坏,走不远就能站路边看见几具尸体,看得人触目惊心。 忽然,草地里有些轻微响动。虞长明回头,只见草丛里露出一片布料。 虞长明勒马:“谁在哪里?出来!” 草丛里的男子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自己躲得很好,没想到被人看到了,于是他猛地跳起来,转身就跑,拔腿狂奔。 虞长明略有些诧异。他原本是担心有盗埋伏伏在草丛里,然而看那人打扮,倒也不像盗匪流寇。再看那人跑的方向,分明是不远处的村子。想来是个村民远远看见他们过来,不知他们身份,就在草丛里躲起来了。 虞长明道:“走吧,我们去那村子看看。” 一群厢兵朝村庄的方向进发。 到了村庄外,众人停下,却见村庄里道路空空,门窗紧闭,竟是没有人的模样,委实奇怪。 虞长明皱了下眉头,朝里面朗声喊道:“有人在吗?” 无人回话。 虞长明又道:“我乃阆州厢都指挥使虞长明,这位是阆州府主簿窦子仪。阆州牧听闻剑州近日贼乱频生,剑州府官员遇害,因此特派我等来剑州,协助剑州官员恢复民生秩序。” 过了片刻,一处篱笆后缓缓升起一个脑袋,戒备地看着他们:“你们……是阆州人?” 虞长明道:“正是。” 那人打量他们片刻,见他们队伍整齐,装备齐全,的确是正经队伍的样子。他又蹲回篱笆后面,里面传来一些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片刻后,从墙后、篱笆后、草垛后陆陆续续走出来一群人,都是此地的村民。他们手里都拿着锄头棍棒,原来刚才都躲着准备作战。 最近剑州太乱了,到处都是贼。先头跑回来的那个村民看见一大群人手持刀剑就被吓破了胆,也没弄清他们是敌是友就回来谎报军情,这才致使村民们进入备战。 此时,村民脸上皆有喜色,再三确认:“你们真的是阆州来的?” “是。” “是朱州牧派你们来的?” “是。” “你们要帮忙管理剑州?” “是。” “太好了,太好了!” 村民们全然没有抗拒异乡人的到来,反而为之雀跃。事实上虞长明他们这一路走来,沿途路过村庄便会进去知会自己的来意,几乎所有百姓对他们都热烈欢迎。 ——剑州就在阆州边上,对于阆州牧朱瑙的仁政剑州百姓早有耳闻,而且也羡慕很久了。要不是自己的根扎在剑州,再加上阆州并不接受异乡人的迁徙,谁不想搬到阆州去?因此如今阆州府若能来接管剑州,那简直再好也没有。 那些村民们放下戒备之后,话便多了起来,围着虞长明他们说个不停。 “以后你们来管理剑州,会和阆州一样吗?我们的苛捐杂税也能免吗?” “山神太灵验了!我昨天还在祈祷,要是剑州能被阆州府接管就好了,今日你们竟真的来了!” “你们能把流民全都赶走吗?这才刚刚入冬,我们村子已经被人抢了三波了!这日子真的是没法过了……” 虞长明看了眼窦子仪。窦子仪道:“诸位放心。等我们进入剑州府安稳之后,立刻会派人来了解详细状况。只要我们能顺利接管剑州,必会免除苛捐杂税,其余麻烦也会慢慢处理。” 光是听到免除苛捐杂税这一条,村民们就已兴奋地不能自已。他们又拉住虞长明和窦子仪诉了半天的苦,要不是虞长明说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他们还要赶路,村民们怕是能把他们留下住宿。 离开村庄,队伍继续向剑州城的方向赶去。 ===== 成都府。 徐瑜来到后院,袁基录十分难得地坐在躺椅上看书。他身边还有几名婢女给他捏肩捶腿。 徐瑜上前,发现袁基录正在看的是一本兵书。袁基录对于治理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打从朝廷下令允许地方官员募兵之后,他忽然开始对政务感兴趣了。 徐瑜把怀里捧的一摞册子递过去:“府尹要的东西我都理好了。” 袁基录放下兵书一看,顿时露出不满的神色:“怎么这么多?详细的你不用给我看,给我个汇总的就可以了。” 徐瑜默了默。这就已经是他汇总之后的结果了。要真把详细的拿过来,蜀地各州财政账册花名册都能把这后院都堆满。 袁基录之所以要看这些,乃是为了募兵之事做准备。这募兵也不是说募就能募的,朝廷允许地方官员自行募兵的意思,就是募来的兵得要地方自己养活,朝廷可不会给发粮饷。因此要筹备的事宜有很多。 他首先要了解蜀地的财政状况,有多少存粮,多少银钱。然后还要弄清人口的状况,有多少户人家,有多少男丁,能招募到多少兵员;等募完兵,这些兵要放在哪里练,往后长期的军饷从哪里来;武库有多少军备,各地矿藏情况……方方面面,都是问题。因此需要研究的内容也实在多不胜数。 袁基录摇头道:“你做事不如卢清辉干净利落。这事若是让卢清辉去办,他一张纸便能写明白。” 徐瑜听了这话倒是不生气,只是觉得有点好笑。的确,如果此事交给卢清辉办,卢清辉恐怕会直接算好结果告诉他,某地招募多少人,某某地招募多少人,某某某地可开辟多少田亩为军田。至于这结果怎么算出来的,依据是什么,会有什么后患,卢清辉都不会说。他把袁基路当蠢货,能少跟袁基路说一句话就少说一句。 徐瑜问道:“那府尹要把卢少尹叫来吗?” 袁基录笑呵呵道:“那还是算了吧。募兵之事让他帮忙,他肯定会想方设法给我办砸了。” 徐瑜又默片刻。他把带来的簿子全都放下,拿起一本翻开,只给袁基路念最要紧的数字:“今年开春时的统计,目前成都有六万六千七百八十五户人,男丁十八万九千……绵州……” 他念完一本,又拿起另一本,继续念出几个最关键的数字。他念得认真,袁基路却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 袁基路本想弄清自己辖地的各项状况,然而听着听着,他已被一串串的数字弄得头大不已。 他摆手打断道:“罢了,别念了。你去把所有管财政人口的官员都叫来吧,让他们一起盘出个具体的计划。” 募兵的事情横竖不是他自己拍脑袋能决定的,总要交给别人去办,因此他记这些也没什么用处。 徐瑜舔了舔自己的上颚,笑道:“好,我去叫人。” 他正要离开,忽听袁基路又道:“对了。我听说最近剑州出了点事?” 徐瑜脚步一顿,转回身来:“是。我也听说了。好像剑州府许多官员同时遇害,剑州大乱。阆州牧派了些人,已进驻剑州了。” 袁基路呵呵一笑,饶有兴致地咂摸一个名字:“朱瑙?朱瑙……呵。” 徐瑜只微笑,不发表任何意见。 袁基路念了两遍朱瑙的名字,合上眼睛,眼珠慢慢滚动。 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并不觉得奇怪。但眼下的情形又是他没有料到的。他没料到的不是朱瑙,而是天下大势。 原本今年他的任期就该到了,也该调回京城去了。可如今朝中局势动荡至极,秩序已被打破。他前日收到京中来信,他将继续留任成都尹。而他又有了募兵权。眼下蜀地于他而言已不再是中转之地,而成了他的本钱。 他睁开眼,笑中带有一丝冷意,道:“你去吧,把所有人都叫来。” 徐瑜道了声是,转身要走,袁基路又道:“这些也都拿走吧。”徐瑜理出来的东西太过庞杂,他还是不看了。 徐瑜的目光在那一摞他整理了多日的簿册上停留了一会儿,笑了笑,抱起它们离开了。 ===== 数日后,阆州府。 两名官吏抬着一个小箱子走进朱瑙的院子:“朱州牧,这是成都府送来的。” 惊蛰忙上前接过箱子,抱到朱瑙面前放下,打开。箱子一开,众人都愣了——里面装着的竟是一箱簿册! 就连朱瑙也颇感意外。他拿起一册翻了翻,越翻眼睛越亮。他把所有簿子都抱出来,迅速翻阅。财政、人口、田产、武库……全是整理汇总好的。这里面的每一行字,都可谓价值千金! 朱瑙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摸着下巴道:“这徐少尹实在能干,我竟还低估了他!” 前段时日他给徐瑜写信,希望从他这里打听成都府的财政状况。他本以为徐瑜必有顾虑,若能透露些概数也是好的。孰料徐瑜给的远不只是概数! 惊蛰也异常惊诧:“这……这都是……” 朱瑙道:“是徐少尹的投名状啊。” 顿了顿,当机立断道:“惊蛰,去把所有财政官员全部找来。我们好好替他们算一算账!” 82、第八十二章 往后的数日里, 无论是成都府还是阆州府,气氛都变得异常紧张。 每日堂上乌压压一群官吏整齐排开,人人面前摆着卷宗和算盘, 噼里啪啦算个不停, 写个不停。不同部署的官员们经常一言不合就吵起来, 直到面红耳赤地吵不动,还要揪着对方去找长官评理。 不仅文官们日日神经紧绷, 武卒们也练得越发勤快了。 虞长明虽带了一批人去了剑州,可阆州余下的厢兵们并没有因此停止训练。惊蛰的少年军更是每日勤练从未停下。除了他们之外,阆州的校场上还多了第三波人…… …… “集合了集合了!要出发去训练了!” 随着一阵吆喝声,屋里的人接二连三地出来, 在院子里排好队伍。卫玥走到队伍前方,一眼扫过去就发现缺了几个人。 “还有几个人呢?去哪儿了?” 又等片刻, 五六个人匆匆忙忙从院子后的方向跑过来,分别是王久、陆八等人。 卫玥冷冷地打量他们:“你们几个刚才躲在那里干什么呢?商量什么秘密?” 王久等人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心虚。“没没没、没有!刚才树上有一只鸟掉下来了,我们就围过去看看……” 卫玥道:“鸟呢?” “飞、飞走了……” 卫玥盯着他们,把那几个人盯得头都快要埋到胸口了,忽然嗤笑一声, 道:“都给我入队!” 那几人松了口气, 连忙走进队伍里去。 卫玥道;“出发!” 几十人的队伍便向外面走去。 王久混在队伍里,小声问边上的人:“咱们今天是要去哪儿啊?” 被他问的人道:“去校场训练啊。昨晚通知过的,你忘啦?” 王久这才想起来, 连连点头:“哦哦,对。是说今天开始教我们习武来着,我想起来了。真奇怪,厢兵学武干什么?” 那人揶揄地问道:“兄弟,你们几个人刚才真的在院子后面看鸟啊?” 王久顿时紧张起来。他干巴巴道:“对、对啊。就……看鸟啊。” 那人嘿嘿一笑,也不知是不是明白了什么,但没再问下去了。 王久顿时捏了把冷汗。看鸟当然是借口。刚才那五六个人跟他一样,都是从剑州来的流民。前段时日由于剑州形势大乱,他们趁着两州边境的守卫不备,偷偷溜进阆州,想在阆州偷盗谋生,结果还是不幸被阆州的官兵给抓住了。在被关押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被阆州府安排充军,变成了卫玥的手下。 当初卫玥完成了朱瑙交给他的任务,顺利拿下了剑州府,朱瑙亦实践了自己的承诺,让卫玥在留在阆州学习做事和领一笔丰厚的赏金离开中做选择。卫玥选择了前者。之后朱瑙便帮卫玥在阆州安顿下来,原先卫玥的手下仍然归他管,并且朱瑙还又给他添置了些新的人手——也就是王久这些被抓住的流民。总共凑了几十个人,全由卫玥管理。若卫玥能把这些人带好了,以后会有更多机会给他。 然而这并不是什么美差事。像王久这样的流民可不好带。当初卫玥之所以能拉起他自己的流民队伍,是因为他能带着那些人找到生计活下去。可现在他们当了兵,粮食都由阆州府提供,也就没有了死局之中求活路的情景。这些新来的流民力气没多大,坏心眼却不少。像王久他们这几个人刚才聚在一起,就是在商量逃跑的事儿。 虽说当兵之后不再愁饿肚子,但多年以来,当兵是极受人歧视的。只有贱籍和犯了罪的人才会被送去参军。因此对于大多人而言,只要还有别的路可走,就绝对不愿意当兵。所以这些流民就凑到一起,商量找机会从军营里逃出去,在阆州狠狠抢上一笔,从此回剑州也好,去其他州也好,都逍遥自在了。 在前往校场的路上,众人路过了一片村庄。 那村庄里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腊肉,有的是几根灌好的香肠,有的是一整条大猪腿,立刻就把新兵们看得眼都直了。 王久狠狠咽了口唾沫,心道:这阆州人也太富了吧?!家家都能吃上肉?!他都不记得自己上一回吃肉是什么时候了……等他们逃走以后,就来这村子里抢一波得了,到时候一定记得抢条大猪腿走! 在众人恋恋不舍的目光和一片吞咽声中,村庄渐渐远去,校场也终于到了。 校场上,阆州的厢兵们已经在训练了。他们手持长|枪,正在练习枪|法。 “嘿!哈!嘿!”厢兵们的动作整齐划一,随着动作,口中发出喊声,气势如虹。忽然,厢兵们齐刷刷地跳起,上百柄长|枪一同砸地,激起满天尘土,连土地也随之颤动。 新来的兵全都被吓了一跳,个别心怀鬼胎的家伙更是被吓得差点转身就跑。 “这这这,这是阆州的厢兵?!这居然是厢兵?!” 要知道厢兵只是一群杂役兵,在剑州,厢兵的工作就是修桥铺路之类的苦活儿。别说有这么好的武功了,怕是连兵器都没几个人摸过。而且当兵的之所以普遍受人歧视,也跟他们的面貌有关系。 在剑州,厢兵要么是猥琐佝偻的,要么是凶狠残暴的。因为很多人都是犯了罪被充军的,他们本身也许就是杀过人的恶徒。而厢兵的日子又很苦,吃不饱穿不暖,干活还要挨打,所以他们也充满戾气。往往厢兵被拉到哪里做事,哪里盗窃杀人的案件就会迅速增多。这样一来,老百姓怎么可能对当兵的不歧视呢? 但阆州的这些厢兵,却打破了这些新兵固有的认知。 “威、威风啊……”王久听到站在他后排的陆八忍不住感叹了一句。陆八也是跟他一起商量要逃跑的流民之一,就在刚才他们出发之前,陆八明明还在那感慨宁愿死都不想当兵呢! 他们毕竟不是来看其他人操练的,而是自己来训练的。于是被拉到训练场上后,他们每人被发了一根没装枪头的长棍,就有专门的武官开始教他们训练了。 看旁边的厢兵舞枪舞得赫赫生风,可他们自己拿到兵器,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兵器在别人手里是兵器,在他们手里就成了搅屎棍,一个个舞得歪七扭八的,还动不动不小心捅到别人的屁股,砸到自己的脚,简直丑态百出。 练了一会儿,校场上又来了一拨人。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群少年,小的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大的看起来也就十六七。 “怎么来了一群小孩?他们也是来训练的?” “不会吧,这么小年纪提得动枪杆子么?连我提着都费力呢。” 然而少年们真的都去兵器架上取了武器,摆出准备操练的姿态。 新兵们看到这一幕,下意识练得更卖力了。大家脑海中有个不约而同的想法:就算他们比不过厢兵,至少也在小孩子面前挣个脸面吧…… 然而不远处的少年们看到七歪八倒的新兵,都露出了嫌弃的表情。惊蛰一声令下,少年们立刻开始练习刀法。他们手中兵刃整齐划一,喊声洪亮,矫捷如龙! 新兵们往那儿一瞅,瞬间就崩溃了:这阆州的厢兵不寻常,阆州的孩子们更不寻常啊!这么小年纪的孩子就比他们厉害个百八十倍的,这阆州到底是个什么神奇的地方啊?! …… 操练了一会儿,新兵们都已经累得不行了,一个个喘气如牛,挥汗如雨。教官见状,也只能让众人停下先休息一阵。 不远处的厢兵和少年们仍旧练得如火如荼,丝毫没有要停下歇息的意思。新兵们忍不住就议论开了。 “那些小孩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不是都是阆州的富家子弟,聚集到一块儿学功夫啊?” “很有可能!富家子弟又不用干活儿,就学点功夫强身健体。你看他们小小年纪,一个个长得那么健壮,肯定是从小精细养大的。” “真羡慕。我们怎么就没这么命呢?” 卫玥听到几人的议论,呵呵笑了笑,道:“我以前也这么以为过。不过他们真不是。” 众人奇道:“他们不是?不是什么?不是富家子弟?” “不可能吧?普通人家的男孩不在家里帮着干农活,有空跑出来学功夫?” 卫玥并没有回答,只道:“一会儿你们自己问问就知道了。” 这些新兵原是不好意思跟那些英武神气的少年搭话的。但被卫玥这么一说,大家的胃口都被吊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有几名少年离队从他们身边路过,打算去拿别的训练器械,就被他们给叫住了。 “哎,小兄弟,等一等。” 少年停下脚步:“什么?” 新兵问道:“小兄弟,你们是什么出身?” 少年奇道:“什么出身?什么意思?” 新兵问道:“你们是富家子弟吗?” “富家子弟?”几个少年面面相觑,露出好笑的表情。 新兵又问:“那你们爹娘都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把你们送到这儿来?” 提到爹娘,少年们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了,神色变得有些伤感。终于有一名少年回答道:“我们大都是孤儿。前些年阆州最乱的时候,到处都是山贼。我们的爹妈有的被山贼杀了,有的饿死了,有的可能也跑去当山贼了,再也没见过。我们都是被朱州牧收养的,朱州牧教我们读书练功呢。” 新兵们顿时全愣了。他们都是初到阆州,瞧见阆州民生安泰、百姓富裕的样子,差点都忘了几年前的阆州也曾经历过山贼之祸,也曾穷困不堪。是因为朱瑙当上了阆州牧,才逐渐把阆州治理成现在的模样。 刚才,新兵们还对这些少年有些羡慕,有些嫉妒,有些敌视。可现在这些情绪都没有了。少年们也曾是和他们一样的苦命人,甚至比他们更苦命。只是朱瑙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那阆州牧朱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 在校场练了一天,新兵们都被练得快散架了,卫玥终于带着他们回去休息。 回城的时候,站在王久身后的陆八凑上来跟王久说悄悄话:“哎,刚才休息的时候我跟一个厢兵聊了一会儿。原来这阆州的厢兵也跟我们差不多,很多都是以前当过山贼的,或者是没了土地的流民,阆州太平以后他们就被编成厢兵了。” 王久道:“我看他们这么威风,还以为他们是阆州牧从哪儿募来的兵。原来也是戴罪充军的啊?” 陆八道:“我也这么说,但跟我聊天的那人说不是这么回事,他说阆州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王久奇道:“哪里不一样?” 陆八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们的前方就已经出现了他们来时经过过的挂满腊肠猪腿的那个村庄。早上他们来的时候,村庄里的人都出去干农活了,所以庄里没什么人。现在回程的时候,农户们都回来了,热热闹闹的,到处都是人在走动。 陆八和王久很有默契,下意识就把头低下去了,恨不能把头埋进胸口,不要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不仅是他们,队伍里好些人都有同样的反应——在他们心目中,当兵的就是下贱的,是人生已没有了希望的结局。也因此,他们谋划逃出去以后狠狠抢一笔,既有反抗命运的念想,也有自暴自弃的原因。 “哎,有兵来了!” 他们听见有百姓这么喊,顿时更紧张了。在剑州,老百姓看到厢兵,胆小一点的就赶紧敬而远之,怕惹麻烦上身。脾气暴一点的则会冲他们翻几个白眼,吐几口唾沫,甚至还有追着骂的。 然而前方的人既没有逃开的动静,也没有朝他们扔东西的迹象。王久胆大一点,悄悄抬头往边上看了一眼,只见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站在路边,正和善地冲他笑:“小兄弟,辛苦了。” 王久愣住。 他慢慢扭过头,还有更多村民站在路边围观他们,有男子,有女人,甚至有小孩。没有人看他们的眼神是厌恶的、鄙夷的,反而全都是和善的,欢喜的。还有天真无邪的小孩追在队伍边上,想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烧饼塞给他们吃。 王久再度地震惊了!这阆州到底是怎么回事?!阆州人又是怎么回事?! 不止是他,队伍里的其他人也渐渐发现了不对劲,低着头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抬起头来。新兵们脸上露出了茫然,甚至是羞怯的表情。 ===== 晚上天黑之后,新兵们就躺下睡了。王久躺在铺子上却没有一直闭眼。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门外响了三声拍手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翻下铺子,推门出去。 房间里陆陆续续出来几个人,聚集到院子后方的大树下。他们白天约好了晚上要出来继续商量逃跑的事情。 等人到齐,谈话就开始了,然而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话题并没有依着早上商量到一半的计划继续下去,反倒聊起今天白天的见闻来。 “话说阆州厢兵的功夫还真厉害……我们得练多久才能练成他们这样?” “阆州的百姓好奇怪啊,他们不怕我们,也不讨厌我们。” “就是啊,今天有个小孩还给我塞了块饼。也不知道怎么做的,真香。” “喂喂,你们都说些什么胡话呢!还记得我们今晚出来是来商量什么的?!” “呃……” 话题好容易被掰回来,众人还没聊几句,忽听四周响起脚步声。他们吓了一跳,连忙要逃窜,却已来不及了——四周亮起灯笼,他们已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包围圈打开一道口,卫玥走了进来,望着他们笑道:“这么晚了,你们聊什么呢?” 无人敢吭声。 片刻后,这五六个人被带入屋内,屋里亮起烛火,卫玥坐在椅子上,他身边站了几个拿刀的人,王久陆八等人则排成一排跪在他的面前听候发落。 卫玥看了他们一会儿,道:“哎,算了,都站起来吧,我不习惯别人跪我。” 王久等人面面相觑,慢吞吞地爬起来。 他们还在想着要怎么狡辩脱罪,却听卫玥道:“行了,一个个别在那儿贼兮兮地转眼珠了,你们的计划我已经知道了。” 几人大惊,互相对视,想找出谁是叛徒。 卫玥嗤笑道:“看什么看。都这时候了,谁告的密还重要么?” 几人捏了把冷汗,低下头去。他们现在已算是兵了,也知道军法严苛,想当逃兵的必是死罪。也不知卫玥会否现在立刻杀了他们,还是让他们再多活几日。 正想着,却听卫玥道:“你们要是不愿意留在这儿,我就放你们走。从此以后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你们要是愿意留下,今晚的事情也一笔勾销,但是再有下一回,我就杀了你们。” 那几人顿时大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卫玥说放了他们?!或者一笔勾销?! 片刻后,陆八怯怯地问道:“你、你不治我们的罪吗?” 卫玥道:“这次不治。你们当兵不是你们自己选的,想逃也是人之常情。至于你们计划出去以后做什么,毕竟还没有做。等你们做了,自有人惩治你们。我若现在就把你们都杀了,你们原本可能有的前途就全都没有了。我不想做这种事。” 众人全都一脸迷茫。他们可能有的前途?他们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的前途? 有人以为卫玥是在试探他们,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我们选择要走,你会不会等我们出去以后从背后放箭射杀我们?” 卫玥好笑道:“你以前说书的听多了吧?想什么呢?” 那人顿时不敢吭声了。 屋里一片沉默,无人敢信真有这样的好事,因此谁也不敢做决定。卫玥瞧着面前一群惊疑不定的脸,又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在茶馆里见到朱瑙时,朱瑙和他说话的样子。他心道:原来用这招的时候看到别人呆傻的样子这么爽啊!以后还真得再和朱瑙多学几招才是。 他故作不耐烦道:“是男子汉的就赶紧拿个主意。要走的现在就走,省的我反悔。不想走的趁着别人还没醒快回去睡觉,明天一早还得去训练呢!不过既然你们拿不定主意,我也提醒你们一句,免得以后你们后悔——你们也该发现了,阆州和别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王久等人再度面面相觑。他们的确已经发现了,在这里当兵并不受歧视,甚至还有点受欢迎。阆州府给他们的用度也很大方,每顿都能吃得饱,也没有人动辄打骂他们。 可是,毕竟是当兵…… 良久,王久也忍不住开口了:“卫……卫哥,我们如果接着当兵……现在这局势……我听说,成都府已经开始募兵了……我们以后,会不会,要打仗啊?”太平年头当兵还只是受人歧视和过得太苦。可到了战乱年间,当兵的就要出生入死了。 卫玥瞥了他一眼:“你倒挺关心时局啊?” 王久讪笑。 他的这个问题让卫玥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卫玥平静地答道:“我不知道。但说实话,我觉得是有可能要打仗的。怎么了,你们怕打仗吗?可我听你们的计划,你们逃出去以后还打算去抢劫老百姓。所以你们是只敢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下手,不敢到战场上去拼吗?” 众人顿时勃然色变。他们的确畏惧战事,然而日子过不下去,他们也的确只能去偷盗抢劫甚至杀人才有活路。只是他们从来没有将两者放在一起比较过。现在被卫玥这么一说,他们不敢想不敢面对的一面完全被人挖掘出来了。谁又肯承认自己是这么猥琐不堪的人呢? 停顿片刻,卫玥又道:“若真要打仗,也没什么不好——对了,我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吧?” 王久等人纷纷点头。他们被分到卫玥手下,听说过卫玥的事。卫玥从前也是背井离乡的流民,而剑州府那神秘死亡的十几名官员正是卫玥的手笔。 卫玥道:“不妨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当初我替朱州牧办事,朱州牧给我两条路选。其一,给我三百两黄金,从此再无牵扯;其二,我留在阆州。你们猜我选了什么?” 屋里顿时一片倒抽冷气声!三百两黄金?!要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活这么大连金子也没见过,三百两简直吓死人!!要是有这么多钱,别说他们这辈子不愁吃穿,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孙子,甚至可能他们孙子的孙子都够用了!可卫玥现在人在这里,说明他居然没有要那些金子…… 卫玥打量众人神色,微微一哂,道:“我选的是——前程。你们方才问我以后会不会打仗,我不知道,可我觉得要真有那么一天也挺好。至少到了那时候,我们这样的人这辈子还有可能光明正大地活下去,而不是死在阴暗腐臭的角落里。” 屋里再次陷入鸦雀无声的寂静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小声道:“卫哥,那我回去睡了。” 卫玥淡淡道:“去吧。” 有人出了房间,很快有人跟上。屋里的人接二连三出去,最后只剩下王久与陆八两人。他们二人也出了屋子,一路向前走,在院子中间停下。往左走回屋睡觉,往右走离开。片刻后,他们一同往右边走去。 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陆八忽然停下了。他的神色剧烈挣扎,最后狠狠一咬牙,竟转身跑回睡觉的屋子去了。 王久看着他的背影呆住。 又过片刻,王久轻轻叹了口气,仍旧跨出大门,身形在黑暗中渐渐隐去了。 ===== 晚上,惊蛰完成训练后来到州府。州府里的官员们大都已经歇息了,一路进去都没什么人。可走到朱瑙的州牧衙外,堂上的灯仍旧亮着。 惊蛰走进去,只见朱瑙面前摊着一本账本,他抱着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也不知道在算什么。惊蛰没做声,站在一旁待着。 过了一会儿,朱瑙推开算盘。 惊蛰道:“天色不早了,公子早些休息吧。” 朱瑙点点头,起身道:“走吧。” 下了堂,惊蛰道:“我今天在校场训练的时候,看到卫玥他们了。” “哦?”朱瑙问道,“那帮人是不是一塌糊涂?看他们的身板,想也是端不动枪的。” 惊蛰笑了笑。 过了会儿,他问道:“公子,为什么不把这些人编入厢兵,却要让卫玥带着?” 这些新兵若是加入训练有素的厢兵,应该会上手得更快些。而卫玥自己都是个泥腿子出身,还得另给他配好些教员辅助他,弄不好还把人给带歪了。他不明白朱瑙这样做的用意。 朱瑙道:“成都府可不是剑州。这天底下也没有几个剑州了。” 惊蛰愣住。这话的意思他明白,卫玥能拿得下剑州,可以他现在的本事,也顶多就拿下一个剑州。往后还有成都府,还有全天下,因此自是要操练卫玥的。可他不明白的不是这点。 “虞大哥不行吗?为什么是卫玥?” 朱瑙道:“虞长明能做的事情,卫玥做不到。卫玥能做的,虞长明也做不了。”他歪头想了想,又道,“虞长明更像盾,而卫玥像暗器,像一支利箭。” 惊蛰眨眨眼。盾和箭? 朱瑙叹道:“唉,可惜有盾有箭也做不了大事。总得有一把宝刀才行。” “宝刀?”惊蛰重复了一遍,旋即默然。良久,他问道,“公子,如何才能为刀?” 为什么虞长明也不是,卫玥也不是。刀要具备的,究竟是什么? 朱瑙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 一阵晚风吹过,吹得人遍体身寒。 良久,惊蛰听见朱瑙一字一顿地说了七个字—— “刀者,慈不掌兵也。”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科普一下。一般来说补充兵源的方法有三种:募兵、征兵、世兵制。 每到乱世,需要打仗的时候,都是募兵。募兵就是公开招募,选取优良者。一旦募兵制开始了,士兵的地位就会变得很高,比普通人更高。因为打仗需要他们,而且他们是经过一定程度选拔的优良者。 然后仗打完了,一个新的朝代开始了,不再需要打仗了,也就不需要募兵了,但兵源还是要有的。这种时候有可能会改成征兵制,就是义务兵役制。这时候当兵的地位不算高也不算低,跟普通老百姓差不多,因为普通老百姓都是预备兵役。 也有可能为了保证稳定的兵源,改成世兵制,就是世袭,爸爸是兵儿子也是兵。然后犯罪的充军也补充一部分。这种做法成本最低。但是一旦施行世兵制,很快士兵会变成受人歧视的贱籍,地位比普通人更低。毫无疑问,世兵制的兵战斗力也最低的,因为都不是自愿当兵的。 83、第八十三章 澶州。 谢无疾正在帐内看书, 帐外忽然有人道:“将军,午长史求见。” 谢无疾道:“让他进来。” 很快,午聪撩开帘帐走了进来。 “将军。”午聪满面忧色, “剩下的军粮最多只够支撑三天了。士卒间已有些议论, 再不想办法恐怕不行了。” 谢无疾淡淡道:“我派去薛家征粮的人回来了吗?回来了让他马上来见我。” 午聪听到薛家二字, 脸上神色有些复杂。 不多时,谢无疾派出去的人灰头土脸地地回来了。 “将军。”那人丧气道, “薛家还是一文都不肯出。” 谢无疾并不惊讶,只道:“我让你告诉他们的话,你说了吗?” 那人忙道:“我说了。我告诉薛公,将军说若薛公坚持不肯给, 以后将军就想其他的办法,不再问薛公讨要了。薛公听了非常高兴, 还说……说将军终于开窍了。” 午聪听到这话,不禁暗中捏紧了拳头。他不知道谢无疾所谓的想其他办法究竟是什么办法,明明在澶州只有薛家有可能供得起军粮。除非……是让军队去跟反军交战,从反军那里抢夺粮草?可那样非但不一定能成功,所付代价也难以估量,必定会让将士们寒心。他实在想不明白,谢无疾缘何会放纵如此薛家。 其实有些话大家不敢当着谢无疾的面说, 但私下早就议论开了。如今军队上下, 没有人提起薛家不是咬牙切齿的。 要知道澶州本有一片军田,是薛家勾结官府,在数年前给强占了。要不然澶州官府那里本该还有一些军粮储备, 军队的日子也不至于如此难过。不仅如此,薛家长期以来压榨百姓,鱼肉乡里,澶州的动荡薛家本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且自打谢无疾到了澶州,薛家非但没有收敛,还仗着与谢无疾的关系日益骄纵跋扈了。就这几个月,他已经听说了好几次薛家人为非作歹,还放出话说他们背后有谢无疾的军队撑腰的恶**件,导致他们军队的名声都受到了一定影响。 明明谢无疾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军中的军纪一向非常严明。他不可能不知道再这样放纵薛家,军心必乱,澶州必失。可他到底为什么就是不肯对那薛家强硬一些呢?难道真是顾及亲情顾及到了犯糊涂的程度? 午聪正胡思乱想间,却听谢无疾淡淡道:“很好。” 午聪与刚催完粮回来的士兵都是一愣。很好?好什么好?他们看到谢无疾一向淡然的脸上似乎浮起一丝笑意,转瞬即逝,不可捕捉。 谢无疾没有回答什么东西好。他合上自己正在看的书,站起身,摘下悬挂在一旁的铠甲。他的亲兵立刻上前,帮他穿戴铠甲。 午聪惊讶。忽然披甲是要做什么? 却听谢无疾道:“午聪,传令下去,让先锋营立刻点兵,准备随我出发讨贼。” 此言一出,帐内皆惊。 午聪吓了一跳,忙问道:“讨贼?讨什么贼?是有敌情么?” 谢无疾捧起头盔,戴在头上,平静道:“不。讨——国贼。” 午聪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 此时此刻,营帐中的士卒们正散在各处聊闲话。 原本军需的储备量在军中应是秘密,不该为普通士卒知晓,以免引起军心动摇。然而也不知是因为最近的军粮供给有所减少,还是军需官口风不严,战士们竟都听说了军粮所剩无多之事。 恐慌、焦虑、愤慨之情逐渐在军中蔓延。 想当初军队刚进澶州的时候,因为那薛家是谢无疾的舅家,而谢无疾在军中又素有威望,因此战士们提起薛家时也颇为尊敬。可如今战士们再提起薛家,各个都是深恶痛绝。 “我听说今天将军又派人去薛家要粮了,薛家还是什么都不肯出。他妈的,我说句难听的话,要是没有姓薛的,澶州能乱成这样吗?军粮本来就该他们出,我们都是在替他们收拾烂摊子呢!” “就是啊!我昨天在外面巡逻的时候,正巧碰上一个薛家的子弟在强抢民女。那混账给那姑娘的家人扔了一锭银子,非要把姑娘买回去。姑娘的家人不肯,说要报官,那姓薛的就叫嚣,说他们有亲戚在朝中当大官,还有谢将军也是他家的亲戚,说他随时能调支军队把姑娘家里踏平。我听了这话差点没动手揍那混账,现在还气得要死。真恨不得我们马上能从澶州撤出去,让反军把那薛家给砸个稀巴烂!” “我真不明白,谢将军到底怎么想的?明明将军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士卒们正议论着,营中忽然传来了击鼓吹号声。 “先锋营,点兵!” 士卒听那号鼓声竟是马上要出战的号令,顿时大惊。他们还以为有敌来偷袭,于是立刻回帐中穿戴好铠甲、配好兵刃,前往校场集结。 等众人在校场列好方阵,只见一匹枣红色大马从东方驰来,马上的人英姿勃发,竟是谢无疾本人。 谢无疾驰到方阵前,勒马停下,高声问道:“先锋营将士何在?” 五百人齐声道:“先锋营在此!” 谢无疾居高临下地扫视方阵,见先锋营已全部到齐,于是朗声道:“今澶州薛氏,勾结贪官,强占军田,盘剥百姓,罪行昭彰。澶州民穷财尽,生灵涂炭,皆因薛氏而起,其罪恶人神所不忿,天地所不容。今尔等随我出征,替天行道,诛杀国贼!” 方阵中如同炸锅一般,哗然声四起。 诛杀国贼?! 诛杀薛氏!! 谢无疾静待片刻,等议论声稍稍平息,又道:“凡薛家子弟身长高于一米者,皆为国贼。今日出征,见既诛杀,不得容情!薛家奴仆近千人,亦为共犯,然罪不至死,若愿缴械投降者可活捉带回。” 哗然声再度炸开。 薛家子弟,见既诛杀?! 谢无疾道:“先锋营!” 训练有素的士卒们立刻止了喧哗,齐声道:“有!” 谢无疾拔出佩刀,举过头顶,刀锋寒光闪烁。阳光照在他清秀的脸上,如一尊慈悲佛像。 “随我出征。” 士卒们的应答声直冲云霄:“誓死效忠!” 树梢上正在歇息的鸟雀们被气势如虹的喊声惊起,成群结队地振翅飞远了。 ===== 一行大雁排成人字,由北至南飞来,是天气回暖的征兆。 成都府里,一排官员站在袁基路的面前,正在述职。 袁基路问道:“募兵令发出去以后,各地状况如何?” 有官员送上一份清单,上面写的正是这段时日一来各地招募到的兵员人数。 袁基路满怀期待地接过,看了没几行,肥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他越往下看脸越黑,最后把清单往桌上一拍:“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多天了,只招到这么点人?” 官员们吓得一哆嗦,纷纷低头。 一人撞起胆子道:“府尹有所不知。近百年来,从军者或为军籍,或为触犯律法被迫充军。而在民间,军籍一向被视为贱籍,兵者也被视为贱人。寻常百姓若非走投无路,实在不愿参军……因此……响应者才会如此稀少……” 袁基路双眉紧缩。过了一会儿,他道:“偌大一个成都府,募兵令发出去都快一个月了,就招来了这么千把人,简直笑话。你们有什么办法能让更多人来应募?” 一名官员道:“府尹,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兵者虽贱,可若有丰厚粮饷,想必还是会有不少人响应。不如把军饷提高,应募者应当就会增多了。” 又有官员道:“也未必要直接增加军饷。原本家中有人参军即可免除一户人三年的赋税。若更改成免除五年、十年的赋税,也能吸引到更多人前来应募。” 官员们七嘴八舌提了几条建议,归根结底都是提高从军的待遇,以鼓励更多百姓应募参军。 然而他们虽有了主意,袁基路仍不高兴:“募兵的待遇不是你们一帮人算了快一个月才算出来的么?怎么现在这待遇招不到人?那你们算了这么久,到底算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官员再度面面相觑。募兵之事涉及方方面面,还有很多互相矛盾的地方。考虑不周也是人之常情。很多事情往往做了才知道会碰上什么问题,然后根据问题再行修正。官府做事一向是这样。只是袁基路从前不管事,也就不明白管事的麻烦,不能容错。 于是官员们又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分析当初制定军饷时的种种考虑。 袁基路根本不想听他们这些废话,压着火道:“这些都别跟我说。我只知道一件事,清明前我至少要募到两万兵。该想什么办法,你们自己去商量。商量好了再来见我!” 官员们跟袁基路打过的交道也不多,只知道他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因此也不敢再多申辩,只得唯唯诺诺地退出去了。 袁基路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头道:“一群酒囊饭袋!”又想到从前卢清辉天天都是一副谁欠了他钱似的苦瓜脸,忽然有些理解他了。换了谁整天和这群酒囊饭袋打交道,脸色都不会太好看。还是温香软玉的姑娘更令人愉悦、 袁基路忽又叫道:“来人。” 数名武士立刻来到他身边:“府尹。” 袁基路腆着大肚子站起来,扯扯衣摆,道:“走吧,陪我上街,找几个新鲜的换换胃口去。”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成都府已为募兵的事如火如荼地忙碌起来,阆州却尚不见动静。朱瑙算完了账,便带着惊蛰去城里的集市闲逛。 他并不买东西,一路过去看见什么商品就停下问问价钱。问过了又往下一家店去。 不一会儿,朱瑙来到一家银器店前。从外面一眼望进去,这银器店里的商品简直流光溢彩,累丝、镶嵌、烧蓝等工艺皆有,精美异常。 朱瑙便带着惊蛰走进去。 “掌柜。”他拿起一只镶宝石的银壶,“这壶怎么卖?” 掌柜认出他,忙从柜后出来,殷勤道:“朱州牧,这壶二两银子。” “二两?”朱瑙道,“我记得上回来差不多样式的银壶好像只卖一两半,最近涨价了么?” 掌柜道:“是啊。这些银器工艺精良,只有成都的匠人能打出来,我的货都是从成都那儿进的。最近成都的物价普遍看涨,这些东西也都跟着涨了点,看趋势,往后还要继续涨。” 朱瑙问道:“那现在你进货价已经涨了多少?” 既然朱瑙发问,掌柜也不敢瞒着。再则朱瑙不会来跟他抢生意,说出来也无妨。于是他便凑到朱瑙耳边如此这般把最近的几波价格都说了个清楚。 朱瑙点点头,笑道:“多谢。” 说完把银壶放回原位,带着惊蛰离开了。 他们还没走到下一家店,忽然有一名官差从州府的方向跑了过来。 “朱州牧,”那官差跑到朱瑙跟前,报告道,“虞指挥使从剑州回来了,人已到州府了。” “哦?”朱瑙道,“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 不多时,朱瑙回到官府,虞长明果然已在堂上等着了。他刚从剑州回来,显然没回住处休息过,衣服都没换,满头尘土。 朱瑙随手扯了张椅子坐下:“这么快回来了,剑州情况如何啊?” 虞长明道:“还可以,算是稳住了。不过有个问题。那里流民太多了,还没有找到很好的安置之法。” 虞长明和窦子仪进驻剑州后,托了带去的一百威风凛凛装备齐全的厢兵的福,他们几乎没遇上什么抵抗就顺利地接管了剑州府。窦子仪效仿当初朱瑙治理阆州时的方法,头一件事先宣布减税,又颁布了一系列安抚民生的政策,铲除了当地的几个毒瘤,很快就把动乱的形势改善了不少。 等局势稍稍平稳,虞长明把带去的人马留在剑州继续辅佐窦子仪,自己则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虞长明道:“剑州的流民太多了,没有那么多土地能安置他们。如果要重新划分土地,这就非一日之功了,而且很可能引发更大的动乱。窦主簿暂时开设了几个赈灾点,给流民发放食物,使他们不再作乱。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让我赶快回来问问你,对这些流民可有什么安排。” 说到此处,虞长明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他知道成都府已经开始招兵了,而一旦成都府手中的兵形成战斗力,第一个下手的目标就会是他们。因此朱瑙也应该开始扩充兵员,准备应战。但真要这么做的话,刚太平了没几年的阆州又要不安生了。 如今阆州虽有精锐的厢兵,可拢共也只有三百多人。这三百精兵打打流寇盗匪是怎么都够用了,可要跟成都府作战,那就是痴人说梦。但要扩军的话,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要知道阆州目前的田税仍然是朱瑙刚上任时定下的十抽一税。这样的薄税让阆州民间百姓迅速富裕了起来,可是官府里却并不充裕。募兵可是一个长远的事情,养得活一年两年,养得活三年五年?养兵的钱要从哪里来呢? 就在虞长明思绪纷纷之际,外面忽然有官差来通报。 “州牧,粮行的帐又送到了。” 朱瑙道:“拿进来吧。” 虞长明一愣:“拿进来?你现在要看账吗?”他们可是正在聊剑州的事呢。 朱瑙道:“现在看看也无妨。” 虞长明诧异地皱了下眉头。但既然朱瑙这样说,他也没什么意见。 很快,官差进来了,手里拿的不是账册,却只是几张纸。朱瑙收下后地看完,起身走到书柜前,取出一本册子,把那几张纸夹进去。 虞长明奇道:“这是什么?” 朱瑙把夹了纸张的整本簿子递给他,示意他自己看。 虞长明打开翻了几页,渐渐看明白了:“这是各地的粮价?” 朱瑙点头:“嗯。我让非奸粮行的管事们每天记录各州各种粮食的价格变化,每隔五天把他们的记录寄给我。” 虞长明吃了一惊:“每五天?” 这么说来,朱瑙正通过非奸粮行严格紧密地监视着各地的粮价变化。可这有什么用呢? 朱瑙却忽然把话题拐了回去:“你再去一趟剑州,把剑州的流民召集起来,全送到阆州来吧。我给陆连山写封信,让他把渝州的流民也都送过来。” 虞长明吓了一跳:“全送到阆州??你真的决定募兵了?可一下这么多人,又全是流民,要如何管束?又拿什么养活他们?” 朱瑙笑道:“募兵的事情先不急。我打算先募工。让这些人来帮我修筑防御工事、加固城墙、扩建校场兵舍、开矿炼铁……只要让他们有事可做,有饭可吃,也不怕他们会扰乱治安了。” 虞长明不解地看着他:“募……工?” 这他就更不明白了。朱瑙说的这些事,的确是打仗前要做的准备。但应该是募兵以后让士兵去做的。募工又是什么意思?等这些工事做完,把工人全遣散回去么?还是怕普通人对参军之事有所抗拒,所以换种名目招兵买马? 朱瑙没有解释。他又抽回虞长明手里的那本物价册,垂眸注视。 片刻后,他摊手道:“虞兄,说实话,我也没什么把握。不过我觉得可以赌一把,因为我这人运气一向很好,赢面很大。” 虞长明怔然。赌什么? 朱瑙道:“赌输了就倾家荡产,连底裤也得赔给别人。赌赢了,应该能把别人的底裤也赢过来。” 虞长明:“……”要那种东西有什么用! 朱瑙把册子放回书架上,回到椅子上坐下。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轻声道:“难得赌这么大,还真有点紧张了啊……” ===== 千里之外,澶州。 残阳余晖,天地间被一片血色笼罩。 谢无疾站在高地,眺望不远处占地千顷的巨大坞堡。那坞堡里的喊杀声已经响了整整一个时辰,现在终于渐渐轻下来了。士兵们匆忙地在坞堡里进进出出,从里面押解出一串串被俘虏的奴仆,抬出一箱箱金银珠宝,推出一车车米面粮食。 在谢无疾的身侧站着的,正是午聪。他时而看看前方的坞堡,时而偷瞟一眼边上谢无疾。 高地上风较大,一阵寒风吹过。午聪的胳膊上又泛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光站在这的一个时辰里,他就已经起了七八身的鸡皮疙瘩了。他不敢揉搓,悄悄把手背到身后,顺便蹭去背上渗出的冷汗。 这身冷汗并不为山上的寒风而出,是为他身边站着的阎罗而出。 就在两个时辰以前,他还在疑惑谢无疾为什么会放纵薛家,而现在,他已经明白了。 也许从最开始,谢无疾就已经算好了这一天。他的放纵是在养薛家的罪,是在养战士们的杀心。至于为何要养?——即便撇去薛富是他的亲舅舅这一层,薛氏在朝中亦有错综复杂的背景,不养到非杀不可的境地贸然动手,必会引发一连串后患。而如今,他是为了澶州的局势,为了五千将士,不得不杀薛富。师出有名,便能堵住悠悠之口。 今日杀了薛富,铲平薛家,以后澶州的富户谁还敢不交粮饷?别说澶州,从今往后他谢无疾所到之处,他征收军粮,谁还敢耍心眼?!那些想要攀亲戚的,搭交情的,谁还敢来跟他耍花招?他可是连亲舅舅都杀了! 这数千将士,又有哪一个不敬他畏他? 午聪咽了口唾沫,假装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时顺便擦了擦额上渗出的冷汗。 不一会儿,几名士兵跑了上来。 “将军,薛富已被抓到。该如何处置,请将军发落。” 谢无疾回头,淡淡道:“我是说了见既诛杀?为何留他?” 那几名士兵低着头不敢说话。毕竟是薛家的家公,又是谢无疾的亲舅舅,众人的心里亦有顾虑。 谢无疾打量他们神色,猜出他们的心思,便道:“把他带过来吧。” 少顷,两名士兵提着薛富走上高地。 薛富一向雍容富态,此刻整个人却不住地哆嗦,明明满脸是泪,话也说不利索,嘴里却还不停骂人:“混账!混账!你们胆大包天,你们这是造反!我要让你们株连九族,碎尸万段!” 等他看见谢无疾,瞬间噤声,露出又恨又惧又绝望的复杂神色。 原先他还怀着一丝幻想,希望这些闯进薛家杀人的士兵是背着谢无疾的,这样他那一向心软的外甥还有可能来救他。然而现在他的幻想破灭了。 他先是打了个寒颤,想转身逃跑,却被士兵按住。他忽然又像疯狗一样发作,挣扎着扑过去撕咬谢无疾,却仍然动弹不得。 “你这孽畜!你疯了!若让你爹你娘知道你干下的好事,你看他们不打死你这孽子!” 谢无疾平静地向他走了过来。 薛富见他已无视亲情,吓得肝胆俱裂,又道:“你!!你竟敢动薛家子弟,薛家、谢家、卢家、刘家……全都不会放过你的!!”他恨不能把所有与薛家有亲故的豪门大族全都列举出来,增加砝码。 终于,谢无疾那不悲不喜的脸上有了些波澜。他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微微挑了下眉毛:“薛家、谢家、卢家?舅舅,你还不明白么?” 薛富一愣。明白什么? 谢无疾已走到薛富面前,拔出自己的佩刀。薛富见刀锋出鞘,目眦尽裂,急着还想说点什么,谢无疾却已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再发不出任何声来。 “舅舅。”他弯下腰,凑到薛富的耳边,轻声说道,“要变天了。” 两旁的士兵松手,薛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目仍原睁着。 谢无疾掏出一块布,擦掉刀锋上的血,收刀回鞘:“吩咐下去,把所有薛家子弟的尸首好好安葬。” 士兵忙道:“是。” 谢无疾转身下山去了。 84、第八十四章 成都府的募兵处。 一名官吏大声吆喝着:“应募的到这儿来排队, 把自己的户籍姓名生辰年月家庭状况都准备好,一会儿都得登记。” 陈武向募兵处靠近的路上,听见那吆喝声, 还以为十分热闹。然而真走到近前, 只见那募兵的摊子前面居然只稀稀拉拉排着五六个人。被官吏这吆喝了这一嗓子, 五六个人里竟然还走了三四个,简直冷清到了凄凉的程度。 陈武的眉头顿时拧得要打结了。。 那官吏看见陈武, 忙向他行礼:“陈功曹。” 陈武问道:“招募的情况如何?” 那官吏顿时一脸丧气:“唉!不行啊,今天到现在也就招了十来个人。” “十来个?!”陈武一口气哽在胸口,“增加了军饷以后,还是没人来应募吗?!” 那官吏道:“军饷刚提高的头两天有用, 招到了一百来个人。后来就一天比一天少了,今天招来十几个还算多的了。” 陈武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 他又问道:“那刚才我看见排着队的还走掉几个,为什么?他们反悔了?” “有可能是反悔了。”官吏道,“也有可能,他们拿不出户籍身份,听到我喊的话就走了。” 这情况陈武倒不知道,吃惊地“啊”了一声。 官吏解释道:“普通老百姓愿意参军的实在太少了,倒是那些失去生计的流民比较愿意参军。但他们不符合我们募兵的要求, 所以也没法招啊!” 陈武蹙眉沉思道:“还有这种事……”顿了顿, 又问道,“这样的人多吗?” 官吏道:“多。比正常应募的人都多。” 其实这样的流民每天都会来不少,但一问到他们户籍信息家人情况, 这些人要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要么拿不出证明,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胡说的。然而募兵对于年龄、身高、体长、出身等等都是有要求的。袁基路募兵是为了要打仗,可不是为了养活一群游手好闲的家伙,因此这些身份不明的人实在没法录用。官吏方才吼的那两嗓子,也是在提醒这些人赶紧走,免得浪费彼此的时间。 陈武听说有那么多,不由更加吃惊。他犹豫片刻,向官吏招了招手。那官吏见他有话要吩咐的样子,忙跟他走到一旁无人的地方。 陈武小声吩咐道:“往后你们招兵的时候,手松一些,想办法多招点人。府尹下了命令,清明之前各州加起来必须要招到两万人,我们成都人口多,少说也得有四千人。” 陈武今日到募兵处来巡查,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他也是负责募兵一事的官员之一。早上由于募兵情况不理想,袁基路又把他们这些官员叫过去骂了一顿,还警告他们招不满人就让他们自己也去充军。 官员们也没办法呀,这军饷已经调高过一回了,难不成还继续往上加?要知道养兵是件极费钱的事,养这忽然多出来的两万人,他们就已经需要向百姓多增收好几种名目的杂税才能填上窟窿,再加军饷,钱从哪儿来? 可完不成府尹的要求又要受罚,他们也只能另想法子了。 那官吏吃惊地问道:“陈功曹,手松是什么意思?” 陈武含糊道:“你们自己看着办,总之过得去的就收了吧。” 官吏仍然稀里糊涂:“这……小人驽钝,还请陈功曹吩咐明白。这募兵的要求条条框框,年纪、身高、体格、出身……哪些能宽泛?哪些不能宽泛?” 陈武瞪他一眼:“我不是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吗?” 那官吏一愣:“啊?可……可若没有明确的规矩,一旦出了什么事,小人担待不起啊。” 如果放宽泛的意思是连没有身份的流民也能招募的话,那风险也太大了。要知道很多流民都有作奸犯科的记录,万一招进来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怎么办?他一个底层的官吏,实在没办法为这么大的事做主。 然而对于官吏的疑问,陈武却只不负责任地一甩袖子,虎着脸道:“出事?出什么事?招不够人,府尹发怒,那才是头等大事!行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还得去别的地方看看。你们继续忙吧。”说完转身就走。 官吏目瞪口呆:“哎,哎!陈功曹,你别就这么走了啊!” 然而陈武脚步很快,头也不回,一眨眼就走远了。 …… 离开了募兵处,陈武并没有再去办事,而是一头扎进了一间酒馆里。 自打募兵之事开始后,他每天的心情都很压抑,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糟心事实在太多了。就像刚才,刚才他也不是故意为难那办事的官吏,他心知肚明不把规矩说清楚,那官吏办起事来必处处为难。可他也有他的苦衷,有些事情他没法说、不敢说明白。他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的,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他真担不起这责任。 官场上的许多事情本就是如此,上级官员给下级官员施压,下级官员只能继续往下施压。明明完不成的事长官一句话压下来硬着头皮也得完成。于是明面上的规矩是一码事,可真正执行起来就成了另外一码事。 “伙计,给我拿一壶好酒来!”陈武朝着店里的伙计吆喝。眼下虽是白天,可他心情太坏,忍不住想借酒浇愁。 伙计应道:“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等酒的过程中,陈武胡七八糟地想起心事来。最近他常常会想起前年他被成都府派往阆州视察时的事。 当初在没进阆州之前,他对朱瑙此人是极为厌恶的。可进了阆州以后,看到阆州的景象,尤其是阆州的吏治之清明,阆州官员对朱瑙之忠心,让他渐渐对朱瑙改了观。 他知道眼下袁基路急着招兵,就是为了铲除朱瑙。也不知道阆州现在是什么情形?也在招兵买马准备打仗吗?阆州招兵的时候会像成都府这么乱吗? 如果,如果成都尹是朱瑙的话,现在成都府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他忍不住冒出一些大逆不道的念头,自己偷偷胡想一下,也不会叫别人知道。可就在此时,忽然有一盆凉水照他当头泼了过来! 陈武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由于心虚的缘故,他受刺激过度,差点没吓尿裤子。等稍稍冷静下来,他抚着胸口一瞧,原来是他桌前有一片地面湿滑,酒馆里的一个伙计端着水盆路过的时候,脚下一打滑就失手把水泼他身上了。 “对不住对不住!”那年轻伙计也吓得脸色惨白,忙不迭地道歉,还用擦桌子的抹布帮陈武擦身上的水,“我我我,我替你擦擦……” “走开。”陈武嫌弃地推开那伙计的手。 被浇了一盆冷水,他喝酒的兴致也没有了,他骂了一声“晦气”,一面用袖子擦脸上的水,一面转身离开了酒馆。 那伙计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出去。 很快,酒馆的掌柜从柜台后面出来,冲上来照着伙计的脑袋就是两拳:“你这笨手笨脚的蠢货!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那可是官府里的陈功曹!” 伙计听到自己失手泼了个当官的,也吓得够呛,只能低着头承受掌柜的打骂,一句嘴都不敢还。 掌柜打了好几下,顾虑到酒馆里还有其他客人在,只能收了拳头,恶声恶气道:“去,滚到后院扫地去,别在这里碍事!” 伙计赶紧闷头跑了。 ……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另一个伙计撩开帘子走到后院。他瞧见挨了掌柜打的年轻伙计脸上已青了几块,顿时心疼道:“弟弟,你脸上疼吗?” 年轻的摇摇头:“哥,我没事。” 这两人原来是兄弟俩,在同一间酒馆里面打工挣钱。 酒馆里暂时没别的客人了,兄弟俩便在后院无人处坐下歇息。 弟弟垂头丧气道:“哥,掌柜这么凶,工钱又这么低,我听说官府增加了军饷,要不我还是去参军算了。” 哥哥吓了一跳,立刻道:“不行!绝对不行!等工契到时间了,咱们可以换个地方做事。大不了哥哥不娶媳妇了,也能养得活你。你可绝对不能做傻事!” 老百姓也知道,成都府募兵很可能是为了要打仗,而要打的正是阆州。因为阆州出了个妄人州牧,不肯乖乖听话。可对成都府的普通百姓来说,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妄人州牧。甚至听说朱州牧是个仁义之人,对百姓十分宽厚,人们还有些仰慕他。 于是成都府的百姓一不恨阆州牧,二不恨阆州人,要说参军有什么图谋,也只能图那点还算优厚的军饷了。可先不说当兵的受人歧视,就说这打仗,那可是会死人的事!不到走投无路的那一步,谁愿意为了那点军饷丢掉性命呢? 哥哥怕弟弟还要胡思乱想,忙扳过他的脑袋,半是警告,半是劝诫:“你听哥的,千万不要去当兵。哪怕哪怕真到了走投无路的那一天,咱们家里非要有一个人参军才能活下去,也是哥哥去。” 弟弟忙道:“哥,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刚才说的也只是丧气话,不是认真的。你放心吧,掌柜的再凶再可恶,能可恶过成都尹吗?要是真当了兵,给那狗官卖命,我还宁可继续受掌柜的气呢……” 哥哥这才笑出来,撸撸弟弟的脑袋,道:“只是丧气话就好,你可把哥吓着了。行了,那我回去前堂了,要不然掌柜看我偷懒,又得骂了……” 弟弟忙点头道:“你去吧。咱们兄弟俩谁也不当兵!” 哥哥放下心来,赶紧回去干活去了。 …… 另一边,阆州城内也设起了募兵处。有一对兄弟正在募兵处前争执。 “哥,你回去,当兵的事让我去!” “胡闹!我比你年长,有什么事自当都有我先来。你才该回去,照顾好爹娘,等我来日建功立业了,接你们一起过富贵日子。” “不行,照顾爹娘我没你照顾得好,还是你回去,我当兵!” “爹娘更疼你,你要是从军他们更伤心。我去!” 这兄弟俩都已经排到募兵的摊子前了,还没争执出结果来。募兵的官吏抬眼看看他们,道:“行了,都别争了。此次募兵的要求里有一条是应募者的身长至少高于七尺,我瞧你们俩兄弟好像都没到?这边有刻度,你们先过来量量再说。” 兄弟俩连忙走到有刻度的立柱旁。 果不其然,那官吏眼光毒辣,兄弟俩一量身高,一个六尺七,一个只有六尺五,根本没到招兵的最低要求。 这结果出来,兄弟俩都糊涂了。 “我怎么只有六尺七了?” “我,我六尺五?不可能啊,我明明应该有七尺一才对的……” 官吏摆手笑道:“好啦,你们俩兄弟不用争了,一起回去照顾你们爹娘吧。” 兄弟俩顿时尴尬不已。亏他俩互不相让吵了一路,结果募兵处不要他们?!那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壮烈啊…… 官吏正要叫下一个应募者,当哥哥的忙道:“等一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有六尺七,不过……跟七尺也差不远了!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官吏道:“不行啊。这些要求都是州牧亲自拟定的,吩咐了我们一定要严格遵照,实在不能通融。” 哥哥仍不死心:“可是,我们阆州本来就就这么点人,如果还要求这么严格的话,岂不是招不到足够的兵了?没有足够的兵,我们能挡得住成都府的军队吗?” 说到这个,负责照顾的官吏也有些茫然:“这个么……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照着朱州牧的命令办事……总之,你们先回去吧,今日肯定是不能招你们的。回头若真的招不够人,朱州牧也许会有其他命令。” 兄弟俩听官吏说得斩钉截铁,便知自己确实是没戏了。他们不由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担忧和惋惜。 后面还排着一长串的人,都是来应募的。阆州这边的招兵情况显然比成都府热闹了不少。 并不是阆州的百姓更好斗,而是比起成都府的百姓,他们更有参战的理由和觉悟。在朱瑙上任之前,他们都被袁基路压迫多年了,实在不想再回到从前那种日子。谁愿意辛辛苦苦忙碌一整年,到了丰收的时候先把一半粮食上交给官府啊? 而且这两年阆州虽然不受成都府的管辖,可成都府那些荒唐事可没少传到阆州百姓的耳朵里。现在整个成都府治下,阆州不敢说是最富的一个州,却绝对是老百姓日子过得最好的一个州。阆州百姓们参军,是有讨伐狗官、推翻□□为动力的。甚至于还有一些是别州百姓听说阆州要起兵反抗成都府,特意赶了数天的路前来报名的。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阆州虽小,招兵的要求却不低。前来报名者明明一个个瞧着都是健康男子,经过筛查之后,被淘汰者竟十有八人。 于是乎,募兵摊不断有意气奋发前来应募,最后却垂头丧气离开的人…… ===== 黄昏时,募兵处的官员进入州府,把今日招募的人员名册交给朱瑙。 “这是今日名册,请州牧过目。” 朱瑙翻开看了一眼,顿时心疼地直摇头:“怎么今天又招了四十几个?我不是让你们想办法压一压么?明天去把那量身高的柱子再改改,还有……家里兄弟少于三个的,都让他们回去吧。” 那官员失笑道:“州牧,那刻度改的七尺都快比八尺高了,好多人都觉得不对劲了。” 朱瑙道:“总之慢一点。募兵处我打算设置一个月,但我这里顶多只要一千兵员,不能再多了——这话你心里有数,不必往外说,明白么?” 那官员忙道:“下官明白。” 朱瑙点到即止,不再多话。片刻后,他又温和地开口:“你累了一天,若没别的事,早点回去休息吧。” 那官员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没多久,程惊蛰也来了。 程惊蛰禀报道:“公子,今天城墙已经开始动工了,一个月内应当可以竣工。” 朱瑙点点头,道:“好。” 最近朱瑙虽然在阆州募兵,但募到的兵会即刻送去训练,并不参与工事。而他之前让虞长明从剑州带回来的流民虞长明已带回来了,他让陆连山从渝州送来的流民,陆连山也非常高兴地送来了——这种烫手山芋,有人肯接手他当然求之不得! 这两州的流民加起来有千把人,朱瑙并没有把他们编入军队,而是如他先前所说,以募工的方式将这些流民整编起来,让他们投入加固城墙、开凿矿山、冶炼打铁等工事之中。 之所以如此安排,一来这些流民身份不明,人数又太多,他可不敢囫囵吃下,万一吃了不消化是会遭到反噬的;二来这别州的流民没有阆州百姓的觉悟,也未必愿意参军。可募工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流民们不必加入军籍,只消干活就能够得到食物和酬劳,比较容易顺从。 由于眼下各种招兵、工事等进行得如火如荼,朱瑙身边人手不够用,连惊蛰也被派出去监工了,算是对他的又一次历练。 朱瑙问道:“那些流民可有生事?” 惊蛰道:“公子放心。干活前先给他们吃了一顿饱饭,他们干得很卖力气,目前未见有任何异常。” 又道:“对了公子,我来的路过经过一家酒馆,看到虞大哥在里面喝酒,他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我过去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怎么搭理我。” 朱瑙闻言眉毛一动。片刻后,他笑道:“这家伙宅心仁厚,我这局赌得大,赌得险。他恐怕是心里不大痛快了。” 惊蛰眨眨眼睛。他不知道虞长明怎么想的,也不在乎,反正朱瑙让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朱瑙伸了个懒腰:“走吧,回去休息了。” ===== 成都。 幽静的厢房中,徐瑜与卢清辉分坐两头,正在饮酒聊天。今日徐瑜办事正巧从卢清辉的别府附近路过,卢清辉也恰巧刚从别地回来,两人竟在街上迎面撞上。从前天天碰面的两人进来已是难得相见,都有些唏嘘,因此便入别府小饮一壶。 卢清辉杯中的酒快喝完了,徐瑜拿起酒壶替他满上,笑道:“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和你一起喝酒了,今日能有这机会可真难得。” 卢清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道:“我刚才来的路上,正好看见一家非奸粮行的店面开张。这好像已是成都的第四家了。” “哦?”徐瑜笑呵呵道,“看来那非奸粮行的东家经商手段非常出众,这生意扩展得真是快。” 卢清辉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终是没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最近募兵的情况如何?”募兵之事,袁基路完全没有让他参与,属他派系的所有人手也都被隔绝了。很显然,袁基路在防着他。 徐瑜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回答道:“不太好。军饷也加了,免税的额度也加了,应募者仍然不多。府尹要求清明前募足两万人,听说底下的官吏都急了,凡主动报名的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的都收了。这样仍不够数,恐怕往后还会用别的手段。” 卢清辉脸上神色几变,最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段时日他比从前内敛了不少,要换作从前,他恐怕已开始戳袁基路的脊梁骨了,现在也不知是懒得戳了,还是知道戳了也没什么用。 徐瑜有些纳闷,嘀咕道:“阆州那边倒是没听说有什么消息,实在奇怪。他们不打算募兵么?” 卢清辉嗤道:“我看朱瑙只是不敢弄出动静来,实际上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呵呵,打死他也想不到朝廷会突然放开兵权吧?他现在一定后悔极了,后悔从前为什么要那么嚣张。” 又道:“现在这情形,袁基路已经开始募兵,一募就募两万人。朱瑙在阆州越招摇,死得就越快。低调一点,还能多活几天。不过我料他也不会坐着等死,大概现在正一边装傻扮乖,一边背地里偷偷地招兵买马吧。反正我看他是再也不敢高调行事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敲门声:“卢少尹,阿丙回来了。” 卢清辉一惊:“真巧,我派去阆州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看了看徐瑜,犹豫片刻,还是道,“让他进来吧。” 很快,名叫阿丙的探子进来了。 卢清辉问道:“阿丙,阆州现在形势如何?” 阿丙道:“禀告少尹,朱州牧也开始募兵了。” “什么?!”卢清辉惊道,“他是光明正大地募,还是偷偷摸摸地募?” 这问题让阿丙愣了一愣,迟疑道:“挺、挺光明正大的吧……每天队伍都很长,能从城中快排到城门口。” 卢清辉眼睛瞪得更大了。 阿丙还没说完:“除了募兵之外,朱州牧还从剑州、渝州各招募了上千流民,已经开始修筑城墙、扩建校场兵舍。这上千人他是以募工的形势募来的,没编入军队。属下猜想,他可能是担心剑州、渝州人不好驯化,所以另立名目,先召集来人手,再慢慢驯化?” 又道:“他还用这些人大肆开采矿山,冶铁练兵,打造兵甲……” 这下卢清辉的脸上简直五颜六色,能开染坊了。 不光自己募兵,甚至从别州募兵,各种战前准备一个没落下。这叫低调吗?这明明比从前还要高调嚣张啊! 这朱瑙莫不是失心疯了吧?! 85、第八十五章 莫说卢清辉觉得不可思议, 就连徐瑜都有些吃惊。他与卢清辉想法一致。若他是朱瑙,眼下最好的做法应当是越低调行事越好。明面上老老实实的,最好跟袁基路装个怂认个错, 使袁基路放下对他们的警惕心, 不着急把攻打阆州提上日程。背地里倒是可以偷摸地招兵买马, 增强实力,然后等待一个可以与成都府一战的时机。 可朱瑙的做法却是截然相反。以前朝廷禁锢兵权的时候, 他多少还向成都府卖个乖,给袁基路送个礼。眼下兵权解禁了,他反倒明刀明枪地做起战争准备?难道阆州已经有与成都府一战的实力了?! 可这种可能性实在极低了。阆州,哪怕再加上剑州, 这两州都在蜀地背部,地多山川, 人口也没那么稠密,这笔账怎么算也算不通。 退一万步说,就算阆州真的有和成都府一战的实力,也还是能不战便不战为好。孤注一掷的战事就算打赢了,也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朱瑙在阆州攒了多少年的家底都会赔的一干二净。这当真划得来么? 成都府的两位少尹全是一头雾水,想破头也弄不明白朱瑙到底是怎么想的。 然而有一件事却是明白的。卢清辉冷笑道:“他这几年在阆州一向号称仁善,阆州的百姓都拿他当成父母官, 把我们成都府的官员当成是豺狼虎豹。眼下他的狐狸尾巴总算是要露出来了。什么仁义宽厚, 都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而已。为了他的荣华富贵,他还不是决定要打仗么?等到战事开启,各种军需用度, 我看他什么时候变成豺狼虎豹!” 卢清辉这话说的多少有些酸唧唧的。他也知道民间是怎么斥骂他们这些官员的,但很多时候当官的也实属无奈。偌大一个成都府,每年的花销用度摆在这里,还要向朝廷上缴钱粮。不增加杂税钱从哪里来?若有可能让富户多拿出点银子来,谁又愿意去盘剥穷人呢? 可偏生许多富户都有避税的手段,一来从律法上挑不出错,二来富户皆有错综复杂的背景,也实在难加管束。于是为官者各种掣肘,许多事情只能是有心无力了。 卢清辉年纪轻,本是有抱负之人,然而生不逢时,未能完成抱负。又凭空冒出一个朱瑙这样打破秩序的妄人,叫他心里怎能不酸?然而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心怀妒忌,只找了许多大义凛然的理由来指责朱瑙。其实这些理由不是他用来糊弄别人的,而是他用来蒙蔽自己的。 他自己看不明白,徐瑜在一旁倒瞧得很明白。然而徐瑜是个人精,他心知若点破这一层卢清辉必会恼羞成怒,翻脸走人。因此他只笑着调侃道:“你刚才一直无精打采的,怎么一说起朱瑙和阆州的事,你就来劲了?” 卢清辉一愣:“有么?” 他自己回想了一下,顿时哑然,只得讪讪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徐瑜又道:“阆州的事情我不清楚,不过你说朱瑙是为了荣华富贵,我倒觉得他图的不是这个——你可别问我他到底图什么,都说了他是妄人,谁知道他想什么。至于你说的仁义宽厚……” 停顿片刻,淡笑道:“能做官的,又有谁真是仁义宽厚的?笼络人心的手段谁没有一套?你又何必单苛责他一人。” 卢清辉立刻反唇相讥:“什么叫我苛责他?倒是你,处处帮着他说话,还帮着他做事。那非奸粮行的事我再三相劝,你却还是帮他批了!你到底什么居心?” 徐瑜见他急了,忙举起手向后靠,一副投降认输的样子。 卢清辉心中气闷,无处发泄,又给自己添酒。 徐瑜道:“清辉,今日咱俩也算是推心置腹了。趁着没有旁人在,我有几个问题是真心好奇,很想问问你。” 卢清辉撩起眼皮斜他。徐瑜这老狐狸,自己的心事一句没说,倒好意思在这儿厚着脸皮说“推心置腹”。 徐瑜才不管他怎么想,自顾自地开始发问:“你讨厌袁基路,对么?” 卢清辉冷笑一声。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这种问题连回答的必要都没有。 徐瑜又道:“你也讨厌朱瑙,对么?” 卢清辉沉着脸,依旧不作声。 徐瑜慢吞吞地问道:“那么,袁基路和朱瑙,你更讨厌哪一个呢?或者,若他们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你希望是谁?” 卢清辉怔住。 良久,他依然一言未发,却端起桌上的酒杯狠狠一饮而尽! ===== 府衙里,一排官员战战兢兢地站在袁基路面前。 袁基路靠在太师椅上扫视众人。他的神色并不凶狠,甚至还似有若无带点笑意,可一排官员却全都被看得毛骨悚然。 就在数日前,由于两次更改了募兵令后的招募情况仍不理想,袁基路大笔一挥,把一名负责募兵的官员立刻撤职,并将此人三族亲戚中七岁以上七十岁以下所有男丁全部充军,女子卖入妓院中。 袁基路不喜欢杀人,却有的是比杀人更折磨人的法子。募兵之事差不多算是他第一次亲自正儿八经地主持一件事,他也在学习和办事官员的相处之道,并逐渐从中找出乐趣来。 因此在眼下这些正被袁基路打量着的官员们看来,袁基路那眼神分明是挑选下一个下手的对象。教他们如何能不瑟瑟发抖? 袁基路终于开口:“把最近募兵的情况呈上来我看看。” 立刻有人上前,将最近各州招募的兵员清单递上去。 袁基路拿到手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咦?这么多?” 前不久还只有五千多人,现在各州加起来忽然到达一万五千人了。照这趋势下去,清明前招满两万人应当不成问题了。 袁基路皱着眉头道:“你们该不是动了什么手脚哄骗我吧?怎么之前一个月多都招不到人,就这几天忽然又招到这么多人了?” 官员们全都捏了把冷汗,赶紧摇头否认:“下官不敢!” 有人解释道:“府尹,我们又调高了军饷的额度,增加了从军的优待。先前那次大抵是对百姓而言条件还不够吸引,可眼下已是十分的厚待。应募者自然也就蜂拥而至了。” 袁基路挑眉,也不知道信了他说的话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道:“既然已招到这么多人了,也别让他们一天天闲着吃干饭,先招到的就先训练起来吧。折冲府那废物说,新募来的兵得先练上半年才能用。半年?哪来这么多闲功夫!” 众官员不敢应声。 袁基路嘬了嘬牙花,很不得劲地说:“阆州那边的消息你们都应该听说了吧?他们练兵、开矿、修城墙,那可是一天都没有闲着。你们知道他们已经招到多少兵了么?少说也有五六千了!区区一个阆州,就算他再加一个剑州,就能招到五六千人。我偌大一个成都府,不过让你们给我招两万人,你们到底是怎么做事的?”说完把手里的清单用力往桌上一拍。 众官员全都吓得一哆嗦,胆子小的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了。 五六千这数字可不是袁基路随口胡诌出来的,而是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打探回来的。朱瑙实际上只打算招募一千人,但这是阆州官府的机密,除非那探子有本事溜进阆州府偷到招募名单看,要不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确切的数字。因此探子也只能自己想办法猜测。 探子先是看到募兵的队伍每天都排的很长,便知道人数绝对少不了。再则他可不管朱瑙是招兵还是招工,反正这么多人已经到阆州了,做得也是军队该做的事,焉知这不是朱瑙另立名目组建的军队呢?另外这种事情人数报多了没有事,可人数报少了,朱瑙明明有五六千人,他只说了两三千,害袁基路因为轻敌打了败仗,这责任谁也担不起。因此最后所有被派过去打探消息的探子回来报的都有这样的数目,袁基路自然也对此深信不疑。 官员们生怕袁基路又要降罪,连忙一个个地拍胸脯保证,清明前必定募到足够人手。 袁基路大抵是对最近的涨势较为满意,又得到了官员们的保证,这回他总算没再惩治谁。他皮笑肉不笑地警告道:“人招满了便没事。若到最后人还是招不满,下一回可就不止是牵连三族了。你们自把自家九族,十族的亲眷全都填上,总之我要的人数,一个都不能少。” 许是觉得光有威胁,没有奖励不太地道。袁基路摸了摸自己浑圆的双层下巴,道:“等我的大军攻破阆州,看下朱瑙人头的时候,我自会给你们全部加官进爵。” 官员们硬是挤出一个笑来,感谢袁基路的恩典。 袁基路摆摆手:“行了,都去办事吧。” 众人一刻都不敢多待,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 阆州。 朱瑙忙完了手里的公事,又带着惊蛰到城里的集市闲逛。一圈逛下来,他又来到了之前那家银器店。 他走进店里,拿了一款和上回自己看的款式差不多的银壶,问掌柜道:“掌柜,现在这壶什么价钱?” 掌柜忙迎出来,立起一个手掌:“州牧,现在得卖五两银子了。” 朱瑙挑眉:“涨得这么快?”他上回来的时候,还只是从一两半长到二两银子,现在是直接翻一番都不止了。 掌柜纳闷道:“我也不知道物价为什么涨得这么快。银价倒是没怎么涨,可是手艺的价涨得厉害。我这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原本大家花一二两银子买个精美器物回去也都乐意,可涨这么高,已没什么人愿意买了。 又道:“还有人骂我奸商呢。我可是真冤枉。等卖完了这批货,我也不进货了,改换别的生意做吧。” 朱瑙点点头,如之前一样只是问了个价格就放下东西出去了。 朱瑙在集市里逛了一大圈,打听了各种各样的物价后回到州府,正巧粮行这边又有新的信送来。当初朱瑙和卫玥说过,非奸粮行是他的眼睛,如今非奸粮行的确完成了眼睛的任务。 各州粮行的管事每天都会记录下每样粮食的价格变动,以及州内发生的一些大事要事新鲜事,然后每隔五天给朱瑙送一次消息。各州来信纷沓而至,朱瑙每天几乎每天都有信收。 这粮行和官府不同。粮行或许不知道官府的机密,但是做生意、尤其是做粮食生意是面向老百姓的,因此对于民间的变化粮行的人甚至比官府都能更敏锐地察觉。而朱瑙所需要的也正是这些。 朱瑙拆开信后很快看完,然后将信放到一旁,神色淡淡的,显得很平静。 惊蛰见他如此,还以为最近没什么消息:“公子,没有新鲜事吗?” 朱瑙指了指信,道:“你自己看吧。” 惊蛰便拿起信,看了没几行就勃然色变,怒道:“这……竟有这种事!”他一行一行往下看,越看拳头捏得越紧,看到最后信纸已被他捏皱。他极力克制着才能将信慢慢放回原处。 他双眼泛红,咬牙切齿道:“……那些该死的狗官!!” 朱瑙却只淡然道:“你去帮我把卫玥找来吧。” ===== 绵州一间简陋村庄里,正到处响彻哭闹声和叫骂声。 “放开,放开我儿子!你们这群王八,畜生,狗养的!” 一对老夫妻大声一边叫骂,一边用力扒拉几名官吏的手。那几名官吏押着一名年轻男子,那正是他们的长子。他们的幼子是个七八岁的男孩,也猛地从屋里蹿出来,咬住一名官吏的手,想让那官吏放开他哥哥。 官吏们踹开男孩,推倒夫妇,凶神恶煞地威胁道:“再敢妨碍我们执行公务,就把你们全家都抓起来关大牢!” “你们简直是土匪啊!”老妇人哭嚎着拍着地面,“你们凭什么抓我儿子去从军啊?你们凭什么这么干呐?!” 一名官吏横眉冷眼道:“谁让你们拖欠税款,犯了法的就得充军,怪不着别人!” 那当爹的忙道:“我们交,我们砸锅卖铁也交!只要我们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事你们通通拿走!可你们不能抢人啊。” 官吏却丝毫不近人情:“现在交也晚了。这就是现在的律法,没得商量!别废话,别再跟上来,要不我把你那小儿子也抓去参军!” 那对老夫妻原本有心要为抢回长子拼命,可听到这样的威胁,却都有些怯懦了。他们的幼子年纪太小了,万一真被抓走,恐怕根本没法活下去。 被抓的年轻人一开始也奋力反抗,可听到这话也放轻了挣扎的力度。片刻后他眼含热泪地回头:“爹,娘,我没事,我会想办法回来的。你们照顾好弟弟!” 老人又往前追了几步,急切道:“你们抓我吧,我去参军,你们放了我儿子。” 可惜那些官吏根本不理他。 募兵之事已轰轰烈烈地进行了两个月了,眼瞅着离清明已没剩多少天,募兵的性质与形式也与刚开始进行时截然不同了。 一开始,是择优录取。成都府想要的是一支精锐能干的军队,所以设置了条条框框的要求,唯有符合要求者才能应募。然而响应之人寥寥,袁基路又死活非要那么多人,官员们生怕完不成任务就要遭殃,于是只能层层向下施压。终于,募兵已从主动应募变成了官府抢人。成都乃是首府,情况还稍好一些。可其余几州的百姓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各州的官府为了完成任务,只能想尽办法给老百姓定罪。什么税款迟交晚交了几天,以前顶多让补上利息了事,现在却成了要发配送军的大罪。更有甚者,官吏为了抓人只能随意诬赖清白的百姓。有人好好走在路上,只因符合募兵的条件,便被官吏直接拿下,硬说是逃犯带走。 至于原本各州牢狱里关押的那些罪犯,更是第一批送去成都府的。谁管这些人犯过什么罪,眼下能凑上数才是大事。 官吏们很快就搜完了整个村庄,最后居然抓住好几十个青年男子来,几乎每家都有男子被抓来了。前阵子收某名目税款的时候,官府故意放纵拖沓,导致户户都少交晚交。其实这是官府故意构陷,为强行征兵找借口。 为了防止这几十名男子反抗逃跑,官吏们用绳索把他们的手捆起来,又用长绳将人捆成一溜,然后便往募兵处走去。 那老夫妇的儿子名叫越东,此刻心中虽绝望恐惧,却仍强忍泪意。他怕父母和弟弟会追出来看他,在远离村子之前,他不想哭出来。 越东被绳子拽着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轻轻撞了他一下,他连忙回头,却看见排在他身后的竟是他的好友卜西。他刚才心里太乱,竟然没注意到卜西也在被抢抓的队伍里。 卜西的心态俨然比越东好不少。他见好友两眼通红,便知他心情如何,竟还能笑着安慰他:“阿东,别怕,我跟你一起呢。” 越东望着他的笑脸,那绝望的心情被冲淡了不少。 卜西道:“瞧你,这什么表情,不就是募兵么?弄弄好像天要塌了似的。”他左右望望,见官吏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较远,小声道,“我听说成都府这次要募两万多人。你想想,两万多人什么概念?咱村子男女老少全算上都才五百人。到时候两万人乌泱泱往那儿一挤,谁数得清楚?咱还怕找不到机会溜回来么?” 越东听他说完,觉得很有道理,心情逐渐明朗起来。卜西从小就是村子里的孩子王,鬼点子最多,长辈都拿他头疼不已。然而这种时候有他这样的人在身边,实在让人安心。 卜西又道:“而且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去过成都呢,挺想去看看那里什么样子的。这回参了军,说不定会遇上什么好玩的事情,不比在家种地有意思么?这么一想,没准这还是件好事呢……” 越东见他说着说着开始没谱了,连忙道:“我只想回家。” 卜西道:“好好好。反正有我在,你别垂头丧气的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暴喝:“在那嘀咕什么呢?给我离远点,不许说话!” 官吏开始怀疑并训斥他们,卜西偷偷做了个鬼脸,这才跟越东拉开距离。 他心情确实一点都不坏,又走了一段路,他竟怡然自乐地哼起小曲儿来了。 ===== 成都募兵处。 负责募兵的官吏一个接一个哈欠地打。他在这儿坐着实在太无聊了,募兵开设了那么多天,实在没有新人来了。可摊子又不能撤,他已经无聊到连自己的手毛都数清楚有多少根了。 打完一个又大又深的哈欠,他泪眼朦胧间隐约看见有两个人走过来。他以为只是路过的,根本没在意,继续酝酿下一个哈欠。 然而那两人竟在摊子前停下了。 “大哥,参军是在这儿报名吗?” 官吏吓一跳:“啊?” 过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忙揉掉眼里的水光,打起精神道:“对。你们俩都要报名?” 那两个男子,一个身材高瘦,麦色肌肤,脸带笑意,略有几分痞气。另一个个子则娇小不少,也显得更拘谨点。 难得有人主动来报名,官吏忙提笔道:“姓名?籍贯?” 两人一个道:“卫王月。”一个道:“陶大白。” 官吏道:“一个个来。你,就你先来吧。”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卫玥和陶白。卫玥先被报名的官吏指了,便先报上自己的姓名、籍贯、家庭等各种情况。 官吏询问完后又道:“户籍带了没有?” 卫玥讪笑:“大哥,我出来得急,忘带了。” 官吏看看他,又看看陶白。这两人穿的破破烂烂的,一看就知道是流民。现在还哪管什么流民不流民的,是活人就行了。 于是官吏没吭声,只把各项信息记下,又指了指边上一根柱子:“过去量量身高。” 卫玥走过去,自己扭头看了一眼,报道:“七尺九。” 官吏就记下七尺九。 把卫玥的信息都登记完,就轮到陶白了。记下户籍信息等,官吏让陶白过去量身高,陶白有些紧张。他身长并没有到七尺,甚至六尺五都没到。 然而他站到柱子旁,官吏甚至都没看一眼,许是一早知道他不够数,直接在本子上写下“七尺”二字。 待一切登记完,官吏发给他们一人一块木牌,又报上一个地址,便让他二人自己报道去了。 86、第八十六章 在清明节前的最后两天, 成都府的两万兵员总算招募齐了。各州将募来的兵马全部送到成都附近的练兵营,将临时匆忙搭建起来的军营填的满满当当。 完成了这桩任务,整个成都府上下所有的官员全都松了口气, 以为此事大功告成, 自己也算逃过一劫。然而很快, 各种他们事先预想到的、没有预想到的问题就全都接踵而至了。 …… 夜晚,越东精疲力竭地回到营帐中。他脸也没戏, 衣服也没脱,直接往臭烘烘的通铺上躺了下去。 想他刚参军的头两天,还不习惯跟那么多人挤在一条铺子上睡,也不习惯身边有各种各样腥臭、汗臭的味道。但人的适应能力极强, 这么些天过去,他已经从彻夜无眠变成了倒头就睡。 除了习惯了的缘故, 倒也有实在太劳累的缘故。他当兵之前就知道当兵的日子必定很苦,然而真当了兵才知道原来竟能苦成这样。 这话又要从袁基路身上说起了。袁基路成天盯着阆州的动静,那边阆州已经开始修筑工事、开矿冶铁,袁基路也不甘落于人后,亦命令刚募来的士兵做起各项战争前的准备工作来。毕竟兵权刚刚开放,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两万人的军备武器需要打造,各种器械设备要筹措。成都府已经招募了两万兵力, 又不可能再像阆州一样另外招募劳工, 这些差事自然都落到了新兵的头上。 于是新兵们每天天还没亮就得起床去凿矿伐木,干到天黑才回来,俨然如同苦力一般。官府那边催的又急, 不允许他们休息,这才刚几天功夫,好多人都已累病了。 越东躺下就睡着了,睡得正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有人推搡他:“阿东,你睡过去点儿,给我腾个地。” 越东朦胧地睁开眼睛,一片黑暗中,他凭借声音认出了对方:“卜西?” “对,是我。这通铺也太挤了。这么短条铺子居然要睡二十几个人。你往那儿挤挤,不然我躺都躺不下来。” 越东顺从地往边上挤了点,给卜西腾出一个能容他侧躺下来的空位。好兄弟俩并排躺下。 “你这一天去哪儿了啊?”越冬小声问道,“没被人发现吗?” “发个屁现。早就叫你跟我一起溜出去,不会有事的。你就是胆子太小了,怕东怕西的。”卜西得意洋洋道,“我今天去看了看成都城的城墙,嚯,建得可真高啊。” 越东也没看过成都的城墙,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有多高?” “特别高,快比绵州的城墙高一倍呢。”卜西道,“我打算明天再去看看,争取能找个商队混混,溜到城里去。怎么样,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越东犹豫道:“我……我还是算了吧。万一被发现了,会挨鞭子抽的,听说还要扣粮饷。” 卜西嗤道:“得了吧。这军营乱成这样,你就算溜回绵州去看看你爹娘再溜回来都不会有人发现的。” 卜西说的病不夸张,眼下军队的管理几可谓是一团乱麻。 成都府上下根本没人有带兵的经验,袁基路虽然从折冲府请了几个人来帮忙,可一来他请的人水平也不怎么样,二来实在是缺乏人手。管理两万个新兵蛋子,几百个管理者总需要吧?成都府哪调得出这么多空闲人手啊,官府的公务都不管了么?人手又不够,经验又不足,能不乱么? 到现在,两万士兵连套统一的兵服都没有。因为袁基路募兵募的实在太急了,兵服都只赶制出了几千套。于是官府只能让所有士兵在胳膊上扎条红布,就当是身份的证明。 这下可好,有些士兵想开溜,找个没人的地方溜出去,只要把手上的红布一解,鬼知道他是个逃兵。有些外人想溜进军营,只要弄条红布寄在手上就能光明正大走进来,根本没人会拦他们。于是像卜西这样胆子大点的,根本就没把什么军纪军规放在眼里了。 提到家人,越东顿时有些难过。他被强制征兵征来,也不知道家里人现在怎么样了。若有机会他真想逃回去,回去就再也不回来了。可他现在还不敢这样做。 军队里一些身份不明的流民嫌干活太苦,溜了也就溜了,根本没人找得到他们。但越东这样有正规户籍身份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旦被发现当了逃兵,连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卜西见他如此怕事,不由失望地啧啧摇头。然而听越东半晌不出声,便知他心里难过,又感到不忍。片刻后,卜西安慰道:“好了好了,别难过。这军营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放心,现在大家初来乍到,都还算老实。等再过一段时间,军营指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到时候一定会有你回家的机会。” 越东喃喃道:“但愿如此吧……” …… 夜已深,灯火已灭,本来是万籁俱静的时候,可除了卜西越东这样喃喃私语的人外,军营的其他地方也有人正凑在一起说话。 在一片营帐的背后,十几个人围成一团,人群的最中间之人是卫玥,周围的那些都是他最信赖的兄弟。他们这些人分了几批报名,全都顺利潜入军队里来了。 “朱州牧刚开始给咱派这任务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事得多难办呢。可就待了这几天……娘哎,这事儿还能再简单点吗?!”赵老大激动地唾沫横飞,“不是我说,成都府那些官员怎么想的啊?把这两万人放他们家门口,他们自己晚上睡觉不害怕啊?我要是他们,我得天天晚上吓得尿裤子。” 他说的得意忘形了,卫玥往他头上拍了一巴掌,低声呵斥道:“小声点,别把人招来了。” 赵老大吐吐舌头,连忙把声音压低:“我以前还以为军营是什么威武严肃的地方呢,可这里呢?天天有人逃走,天天有人打架。昨天我们那营有好几十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来了,最后整整打死了七八个人。这叫什么事儿啊?朱州牧还让我们来捣乱……就这地方还用我们捣乱?我看我们找个地方,睡上他一个月的大觉,等睁眼的时候这任务保管已经自己完成了!” 赵老大最是健谈,噼里啪啦一顿说,把众人逗得闷声直笑。 这几天待下来,发现问题的不止赵老大一个人。人人都看出来了,这里有大问题,问题大到甚至让人没法把这两万人跟“军队”联系在一起。说起来也怪袁基路太心急,想要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原本他若是先招个千把人,等练好了,他也有了带兵的经验,再慢慢扩招才是稳妥之举。然而他一心要尽早剪除朱瑙,贸然招来了两万人,又完全没做好相应的准备,实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这样混乱的情形对卫玥他们来说却是再好也没有。 卫玥问道:“怎么样,你们这几天笼络到多少人了?” 他手下的兄弟们一一报数,有人两个三个,有人七个八个,有人十来个。最能干的还是赵老大,一张口就是五六十个,把别人都吓了一跳。 进军营之前,卫玥给他们都派了任务,让他们从军之后刻意去发展团体,结交朋友。先不着急说明自己的目的,只要结交朋友就行。等取得别人的信任,众人凝聚成团体,往后想做什么都容易了。 别人都是一个一个去交往,唯独赵老大仗着自己能说会道风趣幽默,每天干活和睡觉前吹几个牛皮,就把跟他一个帐篷睡觉的还有跟他一起干活的人全弄得围着他转了。 卫玥听完众人的汇报,对成果十分满意,又叮嘱了几句让大家注意的事项。眼看时辰已经太晚,他便让众人回去歇息了。 ===== 一个月后。 阆州府的一间茶馆雅间中已聚集了十数名商人,众人交头接耳,神色话语间大多有几分浮躁和焦虑。这种情绪困扰他们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一人道:“我听说成都府最近天天都在练兵,赶制兵器。照这样下去,没过多久怕是真得要打起来了。” 另一人道:“你们谁知道朱州牧到底召到多少兵了?我上次路过募兵处,我看着报名的那些人明明都是身强体壮的男人,可管事的官吏愣是都不肯录用,说什么条件不行。我真是弄不明白,咱们阆州本来就只有那么点人,他还这么挑三拣四的干什么啊?人家成都府可是有两万大军呐!!” “就是啊!我最近也在找州府的官员打听消息,想知道阆州募兵的情况。如果朱州牧不肯多招兵是怕养不起的话,哪怕让咱们这些兄弟帮忙凑点呢?哪怕把粮行赚的利润拿出来分点呢?可你们猜怎么着?州府的官员说,朱州牧好像就没太操心军事,成天把精力都花在粮行上,一有闲工夫还去集市逛逛。亲娘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生意上那点事儿还重要吗?” “对对对!是这个道理!” “谁说不是呢?” 以往这些商人们都是最抠门的,没有明明白白的利润放在眼前是很难从他们口袋里掏出银子来的。但如果现在朱瑙让他们帮忙出点军费,估计大多人都会慷慨解囊。不为别的,就为他们太害怕阆州会打败仗了。 这些商人跟着朱瑙做事,都是因为看中了朱瑙的奇谋高智,也相信朱瑙日后会有宏大前途。可天下大势的变化是众人没想到的,忽然之间成都府与阆州的矛盾被摆到了明面上,忽然之间政治上的矛盾即将升级为军事上的矛盾。这下众人都急成热火上的蚂蚁了。 万一朱瑙输了,不光是他们的生意要受到影响,很有可能他们连性命都保不住!那袁基路是什么样的人?那就不是人! 一人战战兢兢道:“我,我听成都府的朋友说,只要,只要袁基路打下阆州,他会让军队屠城的……” 屋内顿时一片倒抽冷气声。这种事情袁基路极有可能干得出来啊。 就在众人战战兢兢之时,房门被推开,朱瑙终于来了。 朱瑙一进门,见众人全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疑惑道:“今天很冷吗?” 一名商人嚯地站起来:“朱州牧,你今天必须得告诉我们一个准数——你到底招了多少兵?” 朱瑙挑眉,笑道:“这个是军事机密。你打听这事不太好吧?” 那商人明明胆怯,但事关性命大事,他还是硬着头皮装腔作势:“我、我们帮你做事,你总得给我们一个准话,让我们安心。难道你不信任我们吗?” 朱瑙扫了眼众人,发现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他微笑道:“你们真想知道?” 众人疯狂点头。 朱瑙摊手:“好吧。算上原来的厢兵,应该有一千出头了吧。” “咕咚”一声,刚才问话的商人腿一软,直接滑到椅子底下去了。 一千出头??一千出头对两万大军???开什么玩笑!!! “成都府已经在加紧练兵,打造军备,囤积军粮,修筑工事了!!他们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朱瑙往后倾了倾身,以免被飞溅的唾沫喷到。他仍是笑呵呵的:“没有这么快。他们这么着急是因为他们以为我也在干同样的事。” 商人们一个个把眼睛瞪得滚圆。什么叫他们以为你也在干同样的事?难道你不是在干同样的事?!难道那些练兵开矿的事你不是认真的吗?! “你真的只招了一千人?真的???” 朱瑙摊了摊手,一副很无奈的样子:“你是觉得一千不够吗?可眼下阆州只养得起一千人。招多了容易破坏阆州的稳定。” 众人:“……” 如果是太平年间,贸然招太多兵马的确容易导致民间动荡。一个是太多劳力被抽调,各行各业会缺人;二是税率必会增加,使民心向背。但是——这还是太平年间吗?!这都什么时候了!!等成都府打进来阆州还有什么稳定可言啊!! 屋内一片寂静,片刻后有人干笑道:“呵呵,呵呵,呵呵呵。朱州牧一定是在跟我们开玩笑。怎么可能只有一千?朱州牧真是太幽默了。” 众人也都纷纷跟着干笑起来。 朱瑙微笑以对。他敢说实话便是知道没有人会信。就算有人信了往外说,再听到的人也仍然不会相信的。 今日商人们集结于此,乃是被朱瑙召过来的。朱瑙切入正题:“我找你们来,是想说粮行……” 他话还没说完,又被人打断了。 有个心理素质不佳的商人嘤嘤痛哭起来:“朱州牧,求求你给我们透个底吧。你到底招了多少人啊?对付成都府两万大军有没有把握啊?” 朱瑙失笑。 少顷,他拿出一本簿子推到桌子中间,示意商人们自己看。 手快的人率先抢了过去,众人还以为这是什么对付成都府的法宝,连忙挤成一堆,争先恐后想看个究竟,还差点因为争抢把簿子撕坏。然而等簿子一打看,众人又傻眼:这哪是什么法宝?分明是本账本,记录的是各地粮价变化的情况。 立刻有人抬头道:“朱州牧,这……” 朱瑙却闭眼靠在椅背上,一副他们不看完账本他不打算说任何话的态度。 众人只得耐下性子继续翻看。 由于在座都是非奸粮行的东家,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早已知道朱瑙一直在通过粮行监视各地粮价的变化。有些人也因此跟着关注了。 自打成都府要募兵的消息传出,蜀中各州的粮价就开始上涨。等募兵真正开始,粮价又继续上涨。这也是正常的。官府开始收购军粮,致使民间存粮变少,许多农户被征兵,田里劳力减少,都是粮价上涨的原因。但是这又如何呢? 有人看完账本仍然不明所以,只等着朱瑙详细说说募兵的事。有人看到最后,看出来一些名堂,不由陷入沉思。 ——最近的粮价,涨得似乎有些快了。先前虽然也一直都在涨,但都是在某个节点忽然涨上一波,或者平稳地慢慢上涨。但最近这段时日,粮价的涨势变得更快了,几乎是一天一个新价。 按理说,募兵已经结束,并没有什么事件会推动粮价继续上涨。但有时候粮食的价格反应出的是老百姓的心态。粮价的持续上涨,说明百姓正处在焦虑的情绪中——他们担心灾难已经发生或者即将发生,所以在囤积粮食,才会导致价格的迅速上涨。 一名老成的商人问道:“朱州牧今天找我们来,到底所为何事?” 朱瑙这才不急不忙地开口:“我对于非奸粮行的运作有一个决定,但这或许会影响到粮行的发展,你们都是粮行的东家。因此做决定之前,我应当与你们商量一下才是。” 众人全都肃然地看着他:“朱州牧请说。” 朱瑙淡淡道:“我打算操纵粮价。非奸粮行恐怕要奸一回了。” 众人都是一愣。 其实对于商人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商人本就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群。然而这话由朱瑙说出来,实在是有些稀奇。先前为了扩展非奸粮行,朱瑙对于粮行的定价与利润有严格的限制,坚持薄利多销。而现在…… 有人问道:“朱州牧打算怎么做?” 朱瑙道:“通知各地粮行管事,从今日起,粮价每日翻一倍,连续五日。五日后,重新任粮价自由涨跌。” 此言一出,在座的所有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全都是商人,明白这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有更聪明的人,甚至已经想明白了朱瑙布的整个局。 一时间,人人色变,看朱瑙的眼神也全都变了。 饶是他们认识了朱瑙这么久,却从来没有看透过。这朱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 成都军营。 士兵们早上出去修筑工事,直到黄昏时才回来。可回来后军官却仍没有放他们回去吃饭休息,反倒将他们拉到校场上训练。 校场上,不听训练时的叫喊声,却只听见士兵们义愤填膺的抱怨声。 “我们天天干活,都快累散架了,还不让我们回去休息,训什么练啊?有没有把我们当人看?” “我都饿死了,就不能让我们先吃饭吗?” “不行了,我真的睁不开眼睛了……” 站在高台上的军官见底下众人闹哄哄的,不由脸色铁青,挥舞手中的长鞭:“全都给我闭嘴!” 抱怨声仍不停歇,直到军官真的用鞭子抽了两人,声音才渐渐小下去。 “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操练!明天你们就要出兵了!” “吓?!”校场上再次炸开。 “明天出兵???” “开、开玩笑的吧??” “出兵去哪儿啊……” 军官满脸郁闷,狠狠甩鞭子:“安静,全给我安静!” 众人逐渐安静下来,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被打,而是想知道他说的出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军官的心里也满是郁闷。本来袁基路说能给半年的时间操练这些兵,他已经觉得时间很不够用。谁想到这才刚过了几天,居然忽然就有任务了。 事情的缘故是这样。自打开始募兵以后,蜀中各地的粮价就一直在涨,老百姓担心很快会要打仗,所以难免有些恐慌地进行屯粮。但毕竟这也就刚募完兵,打仗的事还没影子,加上官府也有进行控制和安抚,粮价涨了些也没什么影响。 可就在几天以前,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各地粮价忽然全都飞涨,每天翻上一番。这下老百姓那被压抑的焦虑彻底爆发出来了!焦虑所导致的结果便是民愤。 短短数日,各地发生了多起百姓集中闹事的案件,有些地方的百姓甚至举村举乡闹造反,把县乡官员都杀了。更有甚者,不知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打出旗号要推翻暴|政,迎接阆州的明官来治理。 这可还得了?消息传到成都府,袁基路简直暴跳如雷。由于闹事的百姓越来越多,各地官府已经无力控制,此时就只能派出军队前往镇压了。 即使这些新兵压根没怎么训练过,军官也明知道此举问题甚大。可袁基路已然下令,再没有回寰的余地。 军官深吸一口气,高声道:“绵州有反贼作乱。明日我点兵三千,随我去绵州镇压反贼!” 校场上瞬间哗声如雷! 87、第八十七章 明天就要出征的消息一经宣布, 军营中立刻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中。 士兵们参军之后整天忙于劳作,对外界的消息不那么灵通,直到此时人们才知道, 原来绵州已有许多百姓开始造|反了!不仅是绵州, 在这短短一段时日内, 蜀中各州几乎没有一处太平的地方,外面的局势已然天翻地覆。 一时间, 震惊、愤怒、茫然、担心、蠢蠢欲动……种种情绪充斥着军营,人心躁动。军官们费了极大的力气,几乎喊破了喉咙,挥断了手里的鞭子, 终于勉强将这股躁动压制下去。 天渐渐黑了,军营中的嘈杂声也渐渐小下去。然而有多少人无法入眠, 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 漆黑夜色的掩映下,数人偷偷摸摸从各个营帐中摸出来,来到一个帐篷后汇合。 卫玥将人数清点了一番,发现还缺一个赵老大。又等了一会儿,赵老大终于摸黑过来了。 卫玥问道:“你怎么那么慢?” 赵老大道:“别提了。我睡的那帐子里有好几个是绵州来的。听说明天要出兵镇压绵州百姓的事,大家都气坏了,一直在骂成都府的狗官, 骂到这会儿了都还没睡呢。我是借口拉屎偷偷溜出来的, 一会儿我得赶紧回去。” 立刻有人附和道:“我那帐子也是。” “我也是我也是!” “哎,话说外面怎么突然就乱了?是朱州牧干的好事么?” “应该是吧?朱州牧可真厉害……” 眼看众人说起闲话来了,卫玥忙打断道:“行了, 都别扯了,赶紧说正事。” 众人这才收起声来。 有人跃跃欲试道:“卫哥,现在可是好时机啊。下午宣布出兵的消息以后,我已经听见好几个人在那讨论想冲进官府把狗官杀了、想要造反。我们现在去煽动,那肯定是一呼百应啊!” “对啊,我也听见了。卫哥,到我们动手的时候了吗?” 卫玥却道:“不,不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失败,后果将不堪设想。眼下时机还不成熟,我们再等一等。” 的确,眼下军营中已经群情激愤,可许多人愤怒之余仍心怀畏惧,嘴上骂得再响,未必真敢拿出行动。若他们现在就去策反军队,效果未必会好。且此时军官也必然满心戒备,严查异动。事情一旦败露,办不成事还是小事,他们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众人却想不到什么多,只问道:“卫哥,我们还等什么?” 卫玥勾了勾唇角,道:“等头阵打响了,才能轮到大军出击。不急,就快了。” 众人茫然对视。头阵打响了?那是指什么呢…… ===== 翌日一早,士兵们是被击鼓声吵醒的。 军中果然已开始点兵。据说绵州有上千民众参与了暴动,因此军队要派出三千兵马,也就是六个营的军队前往镇压。 卜西、越冬所在的营亦在此次被点兵的行列中。谁也没料到,他们第一次回绵州,竟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两人心情复杂地从帐中出来,正要去校场集合,只听几名军官在人群中扯着嗓子喊话:“谁是绵州籍的?绵州籍的全给我回去,这次出征你们不用去!” 两人一愣,不由得面面相觑。 昨晚他们营中几个绵州籍的士兵还凑在一起偷偷商量,这次回到绵州去他们必是不愿对乡亲下手的,索性到时候找个机会偷偷开溜,有脾气暴的还在那儿提议让大家一起造反得了。难道他们的计划已经提前泄露了?还是军官预料到有可能要出事,所以故意不让绵州籍的兵参加? 越冬迟疑着向后退了一步,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听话地回去营帐中。然而边上一只手坚定地抓住了他。 “走,去校场。” 越冬吃惊地看着卜西。军官不是说了不让绵州籍的人去吗? 卜西却笑道:“走吧。这地方的规矩你还不知道吗?那就是根本没有规矩可言啊。”一面说,一面拉着卜西向校场的方向走去。 果不其然,两人一路走去,根本没人拦他们。到了校场上放眼一看,队伍里分明有不少绵州的同乡,也无人来管。 此番百姓的暴动来势汹汹,出兵的命令也来得匆忙。昨晚接到命令,今天早上就要出发,军官们何来的时间一一核对出身?加上这军中本就管理混乱,当初收来了一大堆冒籍的流民,想要分辨实在太难,也只能吆喝几声,指望着绵州籍的士兵能自觉退出了。 不多时,六营的士兵集结完毕,负责的军官便匆匆带着他们朝绵州出发了。 ===== 此时此刻,成都府衙内的每个官员脸上都阴云密布,不时有行色匆匆的官吏到各处通报消息。然而这几天来,官员们听到的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坏消息,已快对新消息的到来感到惊恐。 ——军队里又出了打架斗殴杀人的案件。 ——某州和某某州都发生了百姓暴动的事件。 ——粮价暴涨,收购军粮的官兵遭到百姓的反抗,官兵遭百姓打死数人。 好像是忽然之间,又像是逐渐生变,成都府陷入了一个泥沼,秩序正在土崩瓦解。 卢清辉领着一名侍从脚步匆忙地走在官府的大道上。他刚拟完一份讨伐朱瑙的檄文,正打算亲自去拿给相关的官员看,随后让官员往民间发布。然而他刚拐过一个弯,正巧碰上了迎面过来的徐瑜。 两名少尹看见对方,同时停下了脚步。 徐瑜问道:“清辉,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来得正好,卢清辉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怒斥道:“徐瑜,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能让那非奸粮行开张!如今他们恶意操控粮价,已致使蜀中大乱!你高兴了么?!” 徐瑜眉头一跳,看到他手中攥着的文稿,已大概知道他的去向。面对卢清辉的指责,徐瑜既不生气,也不惭愧,垂下眼低声道:“弄成如今这样我的确没有想到。” 卢清辉冷笑道:“你没有想到?你当真没有想到?他开粮行垄了断蜀中粮食经营,他的阴谋你就当真一点都没有想到吗?不要告诉我你以为他在行侠仗义、救济民生!” 又道:“我总算是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光明正大地招兵买马了,我总算明白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了!明明是他一手搅乱蜀中形势,可如今外头那些百姓竟然叫着嚷着想要他来救民于水火之中?简直可笑至极!” 眼下蜀中各地□□频起,皆是因为粮价忽然飞涨,物价彻底紊乱,老百姓们吃不起饭了,不得不揭竿起义,反抗暴|政。而粮价的暴涨正是非奸粮行所操控的。只是这一点绝大多数百姓却并不知晓。 对于绝大多数百姓而言,他们甚至不知道非奸粮行是阆州的商人主持的,不知道这间粮行与阆州牧朱瑙有什么关系。老百姓过日子哪关心这个?只管粮行的价格优惠,便认准粮行购买粮食了。 而此番非奸粮行操控粮价暴涨,亦不是凭空生事。他们本就是借着百姓恐慌、粮价上涨的趋势,将这把欲燃未燃的火把彻底点燃了。而且他们也只是起了个头,往后的混乱便全是自然而然的了。老百姓并不知道这是非奸粮行的手笔,只以为自己恐慌的事情终于到来,于是将所有的矛头全指向了官府。 然而老百姓看不出非奸粮行的诡计,熟悉经济形式的商人和官员却只要稍作研究便能明白朱瑙的阴谋。于是卢清辉暴跳如雷,立刻洋洋洒洒执笔写下近千字的讨伐檄文,准备名官吏们四处张贴公告,誓要向所有被蒙蔽的百姓揭发朱瑙的真面目。 他愤怒地指责徐瑜一番之后,不欲与徐瑜过多纠缠,绕过徐瑜继续往前走。可没走两步,却听见徐瑜在背后叫他。 “清辉。” 卢清辉不打算搭理他,继续走自己的路。 “你当真觉得,如今的乱局是朱瑙造成的么?或者说,你觉得这只是他一人之过?” 卢清辉身形一顿,脚步放慢。 “我亦不愿见此乱象。”徐瑜长叹一口,“然则滴水穿石,蚁穴溃堤。他不过是最后第一滴水,最后一只蚂蚁罢了。” 卢清辉的脚步终于彻底停下。他并没有转过身面对徐瑜,然而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促。 导致蜀中今日之乱局的若不是朱瑙,那是谁?若不是暴涨的粮价,那是什么? 是昏庸无道的袁基录,是**已久的官场,是作威作福的豪强大族,是混乱霸道的募兵。但凡无此种种,便是非奸粮行如何搅局,亦造不成今日之局面。 民怨如水沸,煮水之锅早已架上,烧锅之薪早已点燃。 徐瑜道:“你指责我什么,我都无可狡辩。然而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一句:你之过,我之过,都甚于朱瑙之过。” 卢清辉浑身一震,攥文稿的手捏得死紧。 片刻后,徐瑜忽又想起一件事来,道:“对了。我方才从府尹那里出来。昨日他听说绵州有上前百姓聚众闹事,立刻下令让军营点兵三千前往镇压。” “什么?!”卢清辉震惊地回头。 徐瑜扯出一个一言难尽的笑:“我劝过了。从昨日劝到今日,无论怎么劝他也听不进去。他说此事决不能纵容姑息,否则助养暴|民。眼下那三千士卒恐怕已在路上了。” 卢清辉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那三千士卒才训了多久,竟就匆忙出兵?!且调用三千士卒镇压百姓……无论镇压成功与否,结局都将不堪设想。 徐瑜没再说什么,只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卢清辉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剧烈动荡,久久不能言语。 良久,他的侍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少尹,我们还去么?” 卢清辉这才像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他低下头,看看已被自己捏成一团的檄文,慢慢展开。这是他方才情绪激愤时所写,洋洋洒洒,顷刻完成的千言书。然而才刚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重看上面的言语,竟有不少已觉荒唐可笑。 片刻后,他用力将檄文揉成一团,狠狠掼在地上。满腔心绪无处发泄,他疯了似的用力往那纸团纸团上跺了几脚,怒喊道:“啊!啊——!” 远处路过的官吏纷纷惊恐地向他侧目。 卢清辉喊完跺完,气也泄了。他缓缓弯腰捡起纸团,拖沓着脚步回来时处去了。 ===== 军队进了绵州后,士兵们才发现这段时间外面的变化当真不小。 沿路过来时,他们在路上就已看见了几具尸体。有百姓的,也有官差的。土地被血洇黑,看得人触目惊心。 军官忽然命令士兵们全部停下休整。 士兵们停下,带队的军官攀上一块大石,站在高石上训话。 “再往前走一里地就差不多到了!前方的几个村庄都参与了叛乱,你们一会儿过去,见人就扣下。有胆敢反抗者,可就地诛杀!” 军队一片哗然。这一路过来,尽管军官们再三警告,士卒们一直都在交头接耳。所有人都刚刚从百姓中出来,没有人愿意对百姓动手。他们蠢蠢欲动地想要做点什么,可又没有讨论好到底该怎么做。话说回来,即使今日他们已被匆匆调集出征,因为军队根本来不及打造三千把兵刃,他们大多人手中仍然空空如也,只有少数人领到了木棍作为武器。这大概也是镇压千人的暴动就要调出三千人军队的缘故。 就在此时,有些眼尖的人已看到一个黑影正在向军官站立的大石上攀爬。他们顿时倒吸冷气,一错也不错眼地盯住那黑影。 军官自己对此却毫无察觉,仍在居高临下地环视队伍。他嫌恶地斥责道:“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你们进了军队,就是军人,军令如山,谁敢不从,我……” 话未说完,顺利攀上大石的黑影猛地从背后扑向他,用一根绳索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那军官吓了一跳,立刻死命挣扎起来,然而那绳索勒得极紧,瞬间切断了他的呼吸。他的体力迅速下降,额上青筋暴起,无论怎样用力也掰不开绳子。 三千士卒大都看到了这一幕,瞬间哄闹起来,却无一人有上前阻止的意思。而随队中亦有几名军官,大都站得较远,看到这一幕大抵是惊呆了,竟好半天才有人匆忙跑过去想施以援手。然而庞杂的士兵挡住了他的去路。 不多时,最高军官的双手渐渐垂下,双眼外凸,已然没气了。 动手的年轻人将军官推下大石,自己在大石上站了起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卫玥在剑州手下的年轻人,他今日亦在出征的营队中。 年轻人扫视乌泱泱的军队,放开嗓子大喊道:“兄弟们!不要再为狗官效力了,回家去吧!”“全都回家去吧!回到你们的亲人身边去吧!” 军队一片混乱。 余下的那几个军官,已知形势不妙,在无人出来主持军队的几率。有人生怕也要遭殃,转身拔腿就跑。有人立刻扯下自己的军官服,临阵反水。 终于,乌泱泱的队伍渐渐往外散开。人们要回家去了。 越东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着,拨开一片又一片的人,终于找到卜西的身影。他忙跑过去拉住卜西:“阿西,我们一起回去吧。” 先前越东一直害怕当了逃兵会牵连家人,然而如今形势已然如此,他也没什么好多留的了。他一路过来还在担心自己的家人是否也在□□的人群之中,无论如何他都该回村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卜西冲他笑了笑,竟掰开了他的手:“你自己回去吧。我就不会去了。” 越东震惊道:“你不回去?那你要去哪儿?” 卜西道:“我打算回军营去。” “什么?!”越东大惊失色,“回军营?!你、你疯了吗??” 眼下他们的长官已被杀害,他们的军队已经散了,要是回去,岂不是人人都要被当成叛军处置? 卜西看出他在担心什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放心吧,我溜回去,随便找个营混混,没人能发现的。我最近在军营里认识了一个姓卫的兄弟,很有意思。我觉得他在撺掇什么大事,我也想参与。你回村以后要是看见我家里人,帮我跟他们打个招呼吧。反正我家还有其他兄弟照顾父母,缺了我也不要紧。” 越东目瞪口呆。卜西这人一向胆大,万没想到他胆子竟大到这个份上。大事?会是什么样的大事? 卜西见越东迟迟不肯走,好笑道:“怎么,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吗?我倒是想邀请你,不过我猜你也不会答应。” 越东果然吓得连连摇头。他见卜西确实不肯跟他回去,犹豫再三,缓缓后退:“那你,你自己当心啊。” 卜西摆手:“去吧。希望我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越东用力点了下头,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向回家的方向跑了。 ===== 一日后,出征的三千士兵半路叛乱的消息已传回了成都和军营之中。 袁基录勃然大怒,军中士兵则如闻喜讯,人心越发浮动。 夜晚,卫玥手下众人再次在黑夜的掩映下聚到一起。杀害军官的年轻人与卜西都已混回军中,竟全未被人查出来。他们也加入了讨论的队伍里。 赵老大兴奋地直搓手:“卫哥,杨烈这头阵打得实在太漂亮了!我们营里已经有几拨人开始正儿八经讨论起要怎么造反,而不再是放放狠话了。咱们的时机是不是到了?”杨烈便是那杀死军官的年轻人的名字。 卫玥却仍笑道:“不急。再加加火。” 如果说宣布出兵的消息时已在两万士卒们心里埋下了反抗的种子,那三千人的叛乱就给了剩下一万七千人勇气。让他们明白这事儿不光能成,而且丝毫都不难。 但这样还不够。剩下的这一万七千士卒里有一半当初是被强征来的,有一半却是自己报名的,他们参军很多是冲着粮饷来的。且人往往适应性极强,那些被强征来的人也未必不为粮饷动心。 赵老大问道:“卫哥,怎么加火啊?” 卫玥招招手,示意众人凑近。众人全聚到他的身边,他凑到众人耳边,轻声地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众人恍然大悟,露出钦佩表情,随后各自回营去了。 …… 翌日,各种传言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在军营之中蔓延开来。 “哎,你听说了没有?出兵绵州的那三千人跑了,成都府的官员大怒,说是我们军纪不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今年不会给我们发粮饷了。可能连明年都没有。” “什么?!凭什么那三千人跑了,要扣我们的粮饷?!我从涪州跑来参军就是为了领这点军粮。我家的田被乡绅占了,家里弟弟妹妹都得等我这些粮饷吃饭呢!” “哪有什么凭什么,就是趁机找借口克扣呗。现在外面都缺粮了,粮价高成什么样了?官府哪里发的起我们一万多人的粮啊,就想找借口赖掉。” “……要是果真如此,这兵老子不当了!” “你想不当就不当了么?你是正经登记过户籍的吧?官府那儿可都有你的从军记录。就算你回去,马上也能找到你老家去。除非……” “……” 一传十,十传百,同营传同营,同乡传同乡。转瞬之间,消息已传遍全军士卒的耳朵。 ===== 阆州校场。 新招募的一千士卒整整齐齐地排列成行,从高台上望下去,蔚为壮观。 朱瑙站在高台上,含笑扫视众人:“将士们。” 众人齐声道:“在!” 朱瑙道:“虽然有些仓促,不过我们马上要出兵啦。” 人群也哗然了一阵,但很快安静下来。 这一千士卒全是朱瑙从阆州精心挑选后招募来的,也全是自愿报名参的军。眼下训练日短,但除训练外并无其他劳役,只专心训练,虽算不得精锐,却也初见成效。 朱瑙道:“出兵相关的事宜会由虞指挥使告诉你们。明日,我们便动身前往成都。” 士兵们朗声道:“愿为州牧效劳!” 88、第八十八章 五月初的某个清晨, 军营。 士兵们无精打采地从营帐中出来, 前往校场集结, 准备开始新一天的辛勤劳作。 几名军官拿着皮鞭在营帐间穿梭, 揭开一个又一个帐门进行检查。由于劳作太过辛苦, 常常会有士兵躲在帐子里不出来, 想以此逃避劳动。被军官发现这样的情况后, 每天早上就会有一些军官来检查,如果让他们抓到偷懒之人, 他们会用手中的皮鞭将那些人抽得屁滚尿流,保证他们一辈子都不敢再偷懒。 军官刘三钻进一个帐篷, 抬头一看, 只见里面竟有三名士卒盘腿坐着。他先是一愣, 旋即立刻为自己的鞭子有用武之地感到兴奋。 他扬起鞭子斥骂道:“混帐!你们三个躲在里面干什么?还不滚出来?” 三人默默地对视一眼。 忽然, 旁边的营帐传来一声惨叫。刘三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似是自己的某位同僚。他愣了一愣,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连忙转身想要退出营帐。可惜已经晚了。 一根绳索猛地套住他的脖子,他想要出声叫人, 却只发出一声极短促的呼声, 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一个又一个营帐里接二连三地发出类似的声响。 …… 校场上, 数营的士兵已经集结完毕,军官正要带他们出发,忽听营帐的方向传来喊声。 “不好啦!有人造反啦!” 军官们大吃一惊,忙要前往营帐的方向一探究竟。忽然,队伍里冲出几十名士兵, 一窝蜂地涌向军官们,抢下他们手中的武器,将他们按到在地。 整个军营一片哗然。 有人登上高台振臂呼喊:“兄弟们!成都府的狗官克扣我们的军饷,丧尽天良的军官把我们当成牲畜,今天我们一起造反吧!我们杀掉狗官,烧掉名册,瓜分军粮,一起回家去吧!” 队列之中,逐渐有人加入呼喊。喊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杀掉狗官!烧掉名册!瓜分军粮!” “杀掉狗官!” “烧掉名册!” “瓜分军粮!” 几十人撼动了几百人,几百人撼动了几千人。很快,军营陷入彻底的□□之中。 ===== 两日后,一支千余人的军队向成都府驰近。这支队伍人数虽不算极多,可队列十分齐整,装束统一,兵甲齐备,威风凛凛。一路过来,所有流民盗贼全闻风丧胆,远远躲开。 军队每百人便有一名扛旗手,扛着黄色大旗,旗上书“阆”字。队伍中间,另有人扛起一枚红色大旗,旗上书“朱”字。 凡识字者,见了这一路旗帜便已明了:此乃阆州派出的军队。阆州牧朱瑙此番想必也随队亲征了。 果不其然,此刻朱瑙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队伍的中间。他身旁两侧骑马走着的分别是虞长明与惊蛰。另有一名满脸堆笑的男子走在他的马边,向他介绍这几日发生的事。 “朱州牧,我们卫哥可真是太厉害了!那天的情形你没看到,卫哥他振臂一呼,整个军营里一万七千多人当场就反水了!朝廷里那些顶厉害的大将军也不过就如此了吧?”赵老大喋喋不休地吹捧着卫玥,渲染那日的情形。他是被卫玥派迎接朱瑙的,此刻刚和朱瑙的队伍汇合。 朱瑙笑眯眯地问道:“你是叫赵老大么?” 赵老大顿时眼睛一亮。他刚才只说了他是卫玥的手下,没报自己的名字,没想到朱瑙居然能主动叫出他来:“对对,是我。朱州牧知道我?” “知道。”朱瑙道,“卫玥跟我提过你,说你能说会道,极会吹牛,是他的得力帮手。” 赵老大听了那一番不知是褒是贬的话,丝毫不觉得害臊,只有得意:“原来卫哥跟朱州牧这么夸过我?嘿嘿,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朱瑙也跟着呵呵笑了笑,问道:“那一万七千人眼下如何了?” 赵老大道:“分了军粮,大多都散了,自己回家去了。那天有两千多人跟着卫哥杀进成都,烧了官府,然后一部分也散了。现在还剩下五百多人由卫哥管着,都在城里呢。” 以卫玥一己之力,自然没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收服将近两万人的军队。他若是有这能耐,便是不世出之奇才,把大将军的职务给他都太屈就他了。这一个月来,他用了拉帮结派的方式在军队里招揽人手,最后能留下五百人已属极其难得。 而遣散万人大军的决定并不是卫玥做的,是当初朱瑙将他派去成都时就与他吩咐好的。这贸贸然聚集起来的两万人,袁基录吃了会活活撑死,朱瑙吃了就算不被撑死也能噎得够呛,实在没有留下的必要。还不如先遣散回去。往后如果需要军队,他可以照着自己的方式重新拉一支队伍出来,自己拉出来的队伍用起来时才会是得心应手的。 朱瑙问道:“那现在成都城里又是什么状况?袁基录抓住了么?” 说起这个,赵老大不忿地撇了撇嘴:“成都城里现在挺乱的,那天杀进城里的兵管不住,打砸了不少地方。袁基录也没抓住,估计是一听说队伍进城立刻就跑了,等我们进官府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还有那个卢……卢什么的少尹也跑了。就一个徐少尹还在。听说徐少尹是朱州牧的朋友,卫哥待他挺好的,这几天他们还一起主持恢复城里的秩序来着。” 朱瑙点点头,并未对逃走的袁基录和卢清辉发表什么意见,只道:“好,辛苦你们了。” …… 数个时辰后,朱瑙的大队终于来到成都城下。 城门早就被卫玥控制了,他已接到朱瑙要来的消息,提前打开城门,并且亲自到城门口来迎接。 大队在城门外停下,朱瑙从队伍中出来,骑马上前,来到卫玥的面前。 卫玥满脸得色,走路时的姿态恨不能跟螃蟹似的把手脚全趴开横过来走。他只差没有明晃晃地把“邀功”二字写在脸上,洋洋得意道:“朱州牧,我这一票干得不错吧?” 朱瑙笑道:“再好也没有。” 卫玥竖起耳朵,等着他再多夸几句。 却听朱瑙道:“此事还是我算得妙。” 卫玥微微一愣。他还想听朱瑙多夸他几句,怎么这才刚起了头,就被朱瑙扯回他自己身上了?固然,此事的头功要算在朱瑙身上,事情是朱瑙派他干的,各种消息是朱瑙查到告诉他的,亦是朱瑙制造了外面的混乱才给创造他内部瓦解的好时机,可他的功劳亦不可磨灭,换了别人未见得能办成这样一桩大事,难得就值得一句“再好也没有”? 就在卫玥不郁之时,朱瑙笑着接了下去:“算到请你来办此事,一定能办成。我果然没有算错。” 又道:“我果然运气很好,才能遇上你这样的奇才啊;又当积了许多福,才有你愿意为我办事。” 卫玥怔了片刻,嘴角快要咧到耳根,也就是他没长根尾巴,要不然能竖到天上去。他浑身都舒坦了,便做了个手势:“朱州牧,进城吧。” 千人大军便浩浩荡荡朝成都城内走去。 进了城,城内果然有些混乱,军队作乱的时候难免会控制不住,造成一些普通百姓的损失。这也是朱瑙为什么让卫玥将两万大军遣散的缘故。不过情形还算过得去,毕竟此事有人控制。若真是无序的乱军打进来,只怕成都此刻已成一片焦土了。 听说了大军进城的消息,街道上空空旷旷,所有百姓都躲在家中,没人敢出来。不过随着军队有序的进入,渐渐的,从窗户里、门背后、围墙上等地方探出一些脑袋,既好奇又审慎地打量新来的军队。 阆州牧朱瑙。 这两年所有身在蜀地的人都听说过这个名字以及关于他的事迹。有人说他是野心勃勃的奸贼,有人说他是宽厚仁慈的明官。不管传说里是什么样子,这毕竟是成都的百姓第一次亲眼见到他,小心也是在所难免的。 军队一路前行,没有触碰任何属于百姓的东西,径直来到官府外。本该是城内最繁华奢靡的地方此刻却成了最潦倒的地方,围墙一片漆黑,到处是残砖碎瓦。这里被愤怒的军队放火烧过。 朱瑙问卫玥:“徐少尹在里面?” 卫玥点头:“里面还有几片官邸没烧掉,徐少尹在里面用着。”成都府的官府极大,要真全烧透恐怕得烧上几天几夜了。 朱瑙点了点头便进去。虞长明忙令大军在外停下,点了几个人跟着朱瑙一起往里走去。 …… 此时此刻,徐瑜正领着几名手下整理公文。官府内的许多公文被愤怒的乱军一把火烧掉了,有幸一些重要的账目残存下来了。他们得好好清点一下,要不然后面的烂摊子太难收拾。 忽然有人来报:“徐少尹,阆州牧朱瑙来了。” 徐瑜怔了怔,并没有吃惊的样子。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捶了捶因为一直弯着而酸痛的腰,直起身来。 “你们继续收拾。”徐瑜吩咐其他官吏,随后出了房间,向会客的堂室走去。 不多时,脚步声临近。 徐瑜实在很好奇,忍不住探出脖子向外张望。数人已走到堂外,领头的赫然是一名皮肤白净的年轻男子。只见他一双略弯的眼睛,天生不笑就已带了三分笑意,显得十分亲和。从这张脸上,哪里看得出半分狡猾奸诈、老谋深算? 徐瑜心里顿时暗暗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妄人朱瑙。但人已到他面前了,便不信也只能信了。 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徐少尹。”朱瑙在徐瑜面前站定。 徐瑜有些尴尬,也不知道眼下该是个什么礼数。毕竟算现在的官职,他比朱瑙大得多。他的手掌在身侧擦了擦,将抬未抬,笑道:“朱州牧,久仰。” 朱瑙开门见山:“徐少尹,我打算接手成都尹的职务,不知你意下如何?” 徐瑜一愣。这个他是早就料到了的,不过朱瑙一点弯子都没绕还是让他有些意外。他舔了舔嘴唇,小心谨慎道:“这……成都尹乃成都府之最高长官,辖地万千顷,辖民百万人,此绝非儿戏。上需应对朝廷,下当管束各州府,事关重大,恐怕要从长计议才行……” 眼下朱瑙虽然已经进驻成都,马上也能够拿下成都的行政权力,不过如果他像当初执掌阆州一样草率地直接即位,恐怕会后患无穷。成都尹的位置可不比阆州牧,官越大越难做,多少还得讲个名正言顺。至少是看起来名正言顺。 朱瑙“噢”了一声:“这么说,你不反对?” “啊?”徐瑜忙道,“我,我不是要反对,只是这个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知道。我也不打算马上即位,有些杂事得先料理好才行——至少,要先找到袁基录。”朱瑙笑眯眯地看着他,“我若做了你的长官,想请你照我的意思办事,你心里不会不高兴吧?” 徐瑜再次被朱瑙的直白吓得捏了把冷汗。他明白朱瑙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先前他虽帮着朱瑙做了不少事,然则他们未曾谋面,对各自的诉求亦不了解。他帮朱瑙,完全有可能是想让朱瑙成为他自己政斗中的一个助力。只是这助力太厉害,超出了掌控的范畴。 徐瑜忙道:“不不,不会。若朱……朱州牧登上成都尹之位,我愿专心辅佐。” 朱瑙眨巴眨巴眼睛:“为什么?” 眼下这种乱局,徐瑜身为少尹,本身距离成都尹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叫他拱手让给别人还得心气平和,总得有个道理。 徐瑜想了想,也笑了:“因为我——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有辅佐之能,却无顶梁之才。” 朱瑙摸摸下巴,对这个答案表示了满意:“徐少尹果然是有大智慧的人。” 徐瑜略略汗颜。虽说的确是这么回事吧……但一般他这样表达谦虚的的时候,照常理对方不该捧他几句,随后他再继续自谦几句吗?就这么理直气壮地接受了是不是有点…… 而且朱瑙说话怎么每一句都单刀直入?难道他这样为官为商的人说起话来不该各种旁敲侧击,由人细细揣摩么?这哪里像个大官…… 总之,这人果真是一点不按照常理做事啊…… 朱瑙道:“徐少尹,你我今日初见,有很多话得慢慢说,晚上在城中摆个宴席一起吃饭吧。不过有件事我得先问问你——你可知道袁基录躲到哪里去了?” 徐瑜“嘶”了一声:“这、这我还真不知道……那日军中□□的消息传来,他知道一旦乱军闯入,他必有性命之忧,所以马上带着他养的五十名武士跑了。” 朱瑙淡淡道:“应当没有跑远吧。徐少尹可知道他在成都有何亲眷朋友,或是田产宅邸?” 徐瑜想了想,道:“亲眷朋友我知道一些,至于袁府……袁基录的产业,府中有记录,找出来即可。” 朱瑙道:“那现在就去找吧。” 事发突然,袁基录虽然跑了,但应当不会跑出成都。他不会甘心就这么离开,应该正躲在什么地方伺机重掌成都府。 徐瑜见状,也不多耽搁,赶紧找记录去了。 不多时,徐瑜已将记录找来,亦写下一封他所知道的袁基录的亲眷友人的信息一并交给朱瑙。朱瑙接过,转手直接递给虞长明。 “马上让人去找,他不会走远的。”朱瑙道,“若这几处仍找不到,我便写一份通缉令,发到民间,请百姓提供消息。” 虞长明接了地址,道:“不是还有一名少尹也跑了么?要找吗?” 徐瑜听到此话,暗暗吃了一惊。那日乱军进城的时候,卢清辉原就被袁基录派出去了,不在官府中。后来听到乱军占据官府的消息,自然没敢再回来过。 卢清辉一向与朱瑙不对付,朱瑙的事情他也从中做过不少梗。也不知朱瑙是否同样恨他…… 却听朱瑙笑道:“找啊。查查卢少尹在本地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和田产,去那里找吧。若找到了就请他回来,客气点……不,算了,还是打晕了直接绑回来吧。要不然以卢少尹的性子,只怕他宁死不从,咬舌自尽。” 徐瑜:“……”这的确很像卢清辉会做的事…… 虞长明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 夜晚,虞长明回到临时住所。 朱瑙的住处就在他隔壁,他回来时见朱瑙屋里的灯还亮着,便过去敲了敲门。 朱瑙道:“进来。” 虞长明推门走进去,只见朱瑙正在看账本。他的桌上还堆着厚厚的一大摞,全是徐瑜给他送来的。 朱瑙放下账本,道:“军队安顿的如何了?” 虞长明道:“先在城里找了地方住下来了。眼下城里有些乱,等城里秩序恢复的差不多了就让士兵出城扎营。我们带来的那一千兵没什么问题,卫玥那五百人我倒有些不放心。要让他们出城去吗?” 朱瑙淡然道:“我们来了便马上赶他们出城,只怕他们会有怨气。我会找卫玥聊聊,你也派几名教员给他,帮他一起带兵。” 虞长明沉默。朱瑙这意思,便是卫玥自己招募的兵马以后就交由卫玥管了。他倒不是想争这五百人,只是卫玥毕竟经验不足,再则这五百新兵缺少教化,万一弄出什么乱子怕难收场。可朱瑙用人一向大胆不拘,他既然这么说了,想必也决定了,不会再更改。 片刻后,虞长明道:“那徐瑜呢?以后你仍用他做少尹?” 朱瑙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奇怪:“不然呢?” 虞长明道:“此人城府极深,太过油滑了。当初他竟能把成都府各项机密全都交给你,往后他再交给别人怎么办?” 朱瑙这一局赌的是成都府还没有攻入阆州就会因募兵等事自行崩溃,他也赌赢了。这局赌得又大又险,但他之所以敢赌,是因为当初徐瑜给了他多本账册,让他算出了赢面。对于袁基录来说,徐瑜是绝对的不忠。 朱瑙却颇不以为意:“良禽择木而栖,名臣择主而事,这不是人间常理么?” 虞长明却感到仍担忧:“你就不怕他再遇上更好的佳木,更厉害的明主?” 朱瑙歪头:“咦?会吗?” 虞长明:“……” 虞长明:“………………” 朱瑙的意思是没有更好的佳木,更厉害的明主了?这到底算自信还算不要脸啊…… 然而仔细想想,打从他跟了朱瑙之后,纵使朱瑙做事的风格也有令他不满之处。可若说再有什么样的人能把他撬走,他又的确想不出…… 此人怕是有毒吧…… 片刻后,朱瑙问道:“找袁基录的人派出去了么?” 虞长明回过神来,点头道:“派出去了。今日时间太短,只来得及查了一处,并未查到。明后日接着查,挖地三尺也一定把那狗官挖出来!” 朱瑙又低下头继续看帐了:“放心,他跑不了。” ===== 三日后。 袁基录坐在屋中,手边放着一碗放刚泡好的热茶。他端起茶喝了一口,也不知的确是茶水烫人,还是他心烦意乱,抑或两者叠加,他心头的火气被热茶燎得噌噌直起。 “砰”的一声,他狠狠将茶杯掼到地上! 正如朱瑙所料,此刻他正躲在成都城内一间偏僻隐秘的宅邸中。那日乱军闯入,他为保命匆匆从官府出来,却根本没有出城。一则城外就是乱军,出去等于送死;二来,他就没起过离开成都的念头。 他是成都尹,蜀地是他的本钱,他离开此地还能去哪里?回京城?那京城如此混乱,回去做什么?朝廷赏给他的财富他不要了么? 他本以为那些乱军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在城内烧杀抢掠完了自然就撤了。到时候他回到官府,仍能继续做他的成都尹。却不想那乱军之中竟有一支不乱之军,迟迟不离开,霸住了官府还控制了城门,俨然是有高人坐阵的。他派武士去打探过,那队人足有五六百人,而他只有五十名卫士,实在不敢冒险。 更糟的事情还在后面。他尚未想明白要怎么对付那五六百人,阆州府一千士卒已然进城了。 事情到此便彻底明了了。蜀地的乱相,两万大军的溃散,闯入城中的士兵……一切的一切,幕后黑手全是朱瑙!! 袁基录对朱瑙恨得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可惜以他眼下的处境来看,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根本不是怎么对付朱瑙,而是怎么从成都逃出去…… 把茶杯砸碎以后,袁基录又看到手边那张卫士从外带回来的通缉令。听说朱瑙已经命人全城张榜通缉他。这通缉令写得简直极为恶毒。“凡提供袁基录下落者,赏银五十两。有罪之人可尽恕其罪,另得赏赐。” ——什么叫有罪之人可尽恕其罪?!这不是摆明了朱瑙知道他身边有人帮着窝藏他,想引诱这些人供出他的下落吗? 何其恶毒!! 袁基录将悬赏令用力揉成一团,正不知要如何发泄,忽听外面传来卫士惊恐的喊声:“府尹,外面已经被士兵包围了!” 袁基录:“!!!” 89、第八十九章 袁基录藏身的府邸外, 虞长明果然已带领士兵将整座府邸围得密不透风了。 不片刻, 手下的士兵跑来报告:“虞指挥使, 四道门已全守住了。我们要攻进去捉拿袁基录吗?” 虞长明淡淡摇头道:“不用了。他身边还有几十名护卫, 听说武艺很强。犯不上为了抓这个狗官让兄弟们涉险。围着就行, 等里面的人饿急了自然会出来。” 他们不赶时间, 袁基录也不可能有援兵来救。这种时候慢慢等着就行。为了抓人赔上几条性命才是最不值得的事。 士兵忙道了声是, 赶紧传令去了。 …… 没过多久,又有士兵来报:“虞指挥使, 正门处有动静。” “哦?”虞长明忙往正门处赶去,“难道他们想杀出来?” “那倒没有……”士兵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指挥使过去看了便知。” 很快, 虞长明赶到府邸的正门口, 只见从一丈高的墙上探出一根树枝, 树枝上绑着一面白布。树枝可怜兮兮地摇晃着,白旗耷眉丧眼地飘摇着。 虞长明:“……”他还以为可能要在这里耗上几天呢,没想到那么快啊…… 白旗慢慢被收了回去。高墙内传来袁基录装腔作势却带着点颤音的喊声:“外面的人听着,吾乃成都尹袁基录。听闻阆州牧朱瑙已进入成都城, 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你们请他过来见我吧。” 外面的士兵面面相觑, 一阵哗然。 “他在说什么?让朱州牧过来见他?” “他想什么呢……他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啊?” “他该不会是以为朱州牧找他,是为了让他回去继续当成都尹吧……” “哈?他不会是疯了吧?” 事实上,袁基录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朱瑙已经进驻成都三四天了,虽然已经掌控了官府,但并没有给他自己加官进爵, 可见仍然心有顾虑。朱瑙虽然发出通缉令找他,但也没说悬赏他的首级,可见是想抓活的。这么一来朱瑙的目的就很明白了。 ——毕竟成都尹一职不同于阆州牧,成都尹可是能够执掌整个蜀地的地方大员,堪称一方诸侯。朱瑙贸然篡位,名不正言不顺,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在外会被朝廷征讨,在内会被辖地反抗。因此最聪明的做法不是篡位,而是将原来的官员当作傀儡,自己掌控实际的权利,然后慢慢等待上位的时机。 袁基录当然不愿作傀儡,但形势比人强,活着做傀儡总比死了做鬼怪强。当然了,就算是傀儡,也有傀儡的价值,有价值就能再谈谈条件,拿拿架子。 ——至于领着武士们杀出去?还是算了吧。他既没这胆子,也信不过手下的护卫。 隔着墙喊完话以后,袁基录等了半天,外面终于传来一道不屑的喊声。 “里面的人听着!放下武器,脱光衣服,高举双手从里面出来,可饶你们不死!胆敢反抗者就地诛杀!” 袁基录:“!!!” 他还就不信这个邪,不信朱瑙真敢杀他。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冲着外面大吼道:“大胆反贼!速速让朱州牧过来拜见本尹,否则一切免谈!” 外面没有回应了。 片刻后,袅袅黑烟腾起,一捆捆烧着的柴火从墙外扔进墙内,呛鼻的烟味迅速充满整个院落,院内的温度快速攀升,灼的人皮肤发烫。 护卫惊道:“府尹,他们想放火把房子烧了!” 袁基录:“……” 外面又传来虞长明笃定的喊声:“兄弟们,今晚吃烤猪如何?” 士兵们一片欢呼。 袁基录:“…………” 很快,府邸大门打开,一排光溜溜的人从里面鱼贯而出。 ===== 官府。 朱瑙正在翻阅账本,惊蛰从外面进来:“公子,虞大哥把袁基录抓回来了。” “哦?这么快?”朱瑙看账正看得入神,头也不抬地摆摆手,“关起来吧。” “是。”惊蛰转身出去了。 ===== 两天后。 袁基录又困又渴又饿,正昏昏欲睡之时,忽听旁边有动静。他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原来是士兵给他送饭来了。 士兵放下饭食就要走,袁基录忽然哑着嗓子开口叫道:“小兄弟,等一等。” 士兵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干什么? 袁基录吃力地扶着地面坐起来,抱着自己浑圆的双腿艰难地摆弄,最后弄成一个盘腿的坐姿,使他看起来仍有一些气势与威严。 他尽量不慌不忙地扯出一个笑:“小兄弟,烦劳给朱州牧带个话。我愿与他好好商谈,一切皆可商量。请他不必再晾着我,杀我的威风。本可皆大欢喜的事,又何必弄得两败俱伤呢?” 士兵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哈?你在说什么?” 袁基录以为他只是一名什么都不懂的小卒,泰然道:“你只需将此话传给朱州牧,他自会明白。” 士兵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朱州牧没有打算见你。抓到你的当日朱州牧已在全城发布公告。月底就会将你巡街示众,在菜市口斩首。”又踢踢脚边刚放下的碗,“断头饭,多吃点吧。” 袁基录:“……!!!” 他脸上的泰然一片一片地碎了。 ===== 官府中,朱瑙与徐瑜和几名官员坐在一处,仍在清理剩余的公文。这是一个庞大的工作,这几日来他们一直忙于此事。这亦是朱瑙上手成都府政事所必须的一步。 朱瑙翻了翻几摞卷宗,问众人道:“关于工商的卷宗是都被烧了,还是藏在什么地方?我怎么至今未见到过?” 徐瑜忙道:“恐怕是被烧了。存放那些卷宗的屋子那日也着火了。” 朱瑙微微皱了下眉头,“唔”了一声:“那倒有些麻烦。” 眼下成都的秩序尚未完全恢复,想要恢复秩序,少不得需要这些公文作为查证。眼下民间已有一些官司等着处置了。 徐瑜想了想,道:“若能找到卢少尹,他那里或许会有部分备份。再者他记性极好,他经手过的案子往往能记上很久,有他在也能复原一些卷宗。” 朱瑙叹气:“卢少尹藏得太好了,至今还没找到他的下落。” 徐瑜耸耸肩,低头继续整理。 忽然,一名士兵在屋外探头探脑,犹犹豫豫地不敢靠近。 惊蛰眼尖,立刻跑出屋去。他认出那名士兵,奇道:“你不是看守袁基录的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士兵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袁基录发疯似的大吵大闹,又哭又磕头,非说要见朱州牧,有要事要跟朱州牧商量。他说朱州牧要是不见他,一定会后悔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便来通报一声。” 惊蛰哑然失笑,他回到屋内,将那士兵的话转达给了朱瑙。 朱瑙听完,噗嗤一乐,不以为意道:“不必理他。”仍继续做自己的事。 徐瑜等原官员也听到了惊蛰的话,倒是面面相觑地停下了手头的事。 片刻后,徐瑜来到朱瑙身边,小声道:“朱州牧。” 朱瑙抬头:“怎么?” 徐瑜没开口。朱瑙见他似乎有话想说,便已明了,亦放下手中事务,与他起身走到屋外。 离了旁人,徐瑜这才开口:“朱州牧,你当真打算月末就杀了袁基录么?” 朱瑙道:“告示都发出去了,还有假么?” 徐瑜面有忧色,欲言又止。 他的想法倒和袁基录差不多,对于朱瑙来说最稳妥的方式应是留下袁基录,以他为傀儡,逐渐掌控成都府,然后等到合适的时机取代袁基录。第一次见朱瑙的时候,他便提醒过朱瑙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他以为朱瑙必定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没再说得更明白。却没想到朱瑙甫一抓住袁基录,便立刻昭告他要处死袁基录。 “朱州牧……”徐瑜舔舔嘴唇,思索着这话该怎么开口。然而他还什么都没说,就被朱瑙打断。 “徐少尹,我并未打算立刻即成都尹之位,等成都府太平了再考虑此事也不迟。你是怕我杀了袁基录会有后患?” 徐瑜点头。 朱瑙微微歪头,像在试图理解他的想法:“怕朝廷或是其他人来讨伐我?可我这里位置没有坐稳,外面应当也没有谁的屁股已经稳了。至于辖地叛乱……已经乱了。我眼下不是正在平乱么?” 徐瑜愣住。他担心的的确是这两点。 成都尹到底是一方诸侯,朱瑙杀害诸侯,一定会惊动朝廷。但正如朱瑙所言,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朝廷正被阉党掌控,而阉党已经自顾不暇,狗急跳墙到了放开兵权的地步。他们纵使有心也无力去管离京万里的成都府的事。 而又因兵权初开,眼下各地诸侯都忙于招兵买马,纵有人有心来插手蜀地之事以图谋好处,也同样是有心无力。再则蜀地自古因山川阻隔自成一统,易守难攻,如今正是各方豪杰迅速发展的好时机,聪明人不会在这时候冒险。 因此,诛杀袁基录之事传到外面,顶多招来一些口诛笔伐,却不必担心实际的危险。 而对内,眼下朱瑙已大致掌控渝州、剑州、阆州三州,蜀地仍有其他数州未被朱瑙掌控。朱瑙说的已经乱了,指的是民间的动乱,而各州府的叛乱他却不怎么放在心上。 一来因为民间的动乱,各州府本就自顾不暇,岂有心力来对抗朱瑙?二来州府不掌兵权,全是文官,撑死有个几百杂役兵,无甚战斗力可言。朱瑙手中的兵再少,也是正儿八经练出来的士兵,不可同日而语。除非各州府的官员也有极强的野心,想要取代朱瑙,要不然他们对袁基录本无多少忠诚可言,未必有心反叛。 于是朱瑙唯一顾虑的,便只剩下蜀中的百姓了。他不着急登上成都尹之位,便是怕无法服众,激起民间反感,坏了他多年的名声。而他毫不迟疑地斩杀袁基录,亦是杀给百姓看的——凡蜀中百姓,提起袁基录就没有一个不咬牙切齿啐口唾骂的。留着他,惹人痛恨;杀了他,却叫人拍手称快! 想明白这其中种种缘故,徐瑜已然呆了。 他为官多年,自以为极了解官场的运作,能看清各种利害。没想到被朱瑙这一提点,他所想的竟全都想反了。 良久,徐瑜拱手道:“朱州牧果然……是朱州牧。”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形容。实则他心里想到的是“妄人”二字,但这词并非褒义,他也就没好意思说出来。 朱瑙笑道:“袁基录又不管政事,我没什么需要问他的,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见他。就可惜卢少尹到现在还没找到。” 徐瑜干笑两声。亏得袁基录做了这么多年的成都尹,到头来落得连个被见的理由都没有。 不过朱瑙想了想,忽又改变了主意。他摸着下巴道:“听那士卒说他又哭又闹,要不我还是去看看吧,挺有趣的。” 袁基录:“……” 朱瑙说走就走,带上程惊蛰,朝着监牢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一更,第二更会先放防盗章。 袁基录:呵呵,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摆谱吗?小老弟,我比你多吃好几年的饭。 士兵:摆什么谱,大哥你的盒饭都给你送来了。 袁基录:excuse me??? 90、第九十章 袁基录此刻像个穷途末路的疯子, 一会儿破口大骂, 一会儿哀声讨饶, 变脸变得翻书一般。 “你给我滚去叫朱瑙啊!!!让朱瑙来见我!!!去啊!!!” “本府尹说话, 你们没人听见吗?” “……大哥, 爷爷, 求你们行行好吧。让我见见朱州牧, 等我出去以后我给你们钱。我让你们当官,我帮你们讨老婆啊。求求你们了。” 他不懂得处理政务, 却极善攀附,脸皮厚得有三尺。先前拿乔的时候是为了抬自己的身价, 好在谈判中多得些好处。却不想朱瑙压根没动过跟他商谈的心思, 于是当他知道朱瑙决意要处死他时, 瞬间把架子全抛到脑后, 成了个十足的无赖。 他正在地上磕头,忽听前面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来了两个年轻人。一个面皮白净, 友善亲和;另一个年纪很轻, 是个刚刚长开的少年, 又高又瘦,一副武人装扮。 袁基录未见过这两人,愣了一愣,只当是新来的士卒或官吏。他跪爬过去,把脸贴在栏杆上讨好地笑:“两位小兄弟, 帮哥哥一个忙,去给朱州牧传个信。我有好处要给朱州牧,让他见见我。” 惊蛰被他自称哥哥的油腻腔给恶心得打了个寒颤。 朱瑙笑眯眯道:“你有什么好处要给我?” 袁基录愣住。他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就是朱瑙,顿时诧异地瞪大眼睛。随即他死死盯着朱瑙,恨、恼、怒与不甘在脸上一闪而逝,最后竟在一副十足的讨好相上定格下来。 惊蛰都为他的变脸能力感到赞叹。 袁基录涎着脸笑道:“没想到朱州牧、朱公子竟如此年轻俊秀,基录惭愧啊。” 朱瑙道:“我还有很多公事要办的。” 袁基录愣了半天,不知道他这话题是怎么接的。好半天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是说时间要紧,不想听自己废话的意思。袁基录脸皮抽了抽,赶紧把满肚子的溜须拍马咽回去,直入主题:“朱公子,你别、别杀我,我能帮你做事。做什么都可以!” 他这两日早就想好了很多说辞,本是拿来当做商谈的筹码要跟朱瑙谈条件的,现在只能急着自白:“袁、袁家也算有头有脸的大族,我在朝中认识很多人。你想留着卢清辉不就是想让他帮你打入那些贵戚氏族吗?他不行,我,我可以!” 袁基录躲藏的这几日也有关注过外界的事。他知道他与卢清辉都在兵祸中逃走了,可朱瑙只发了通缉令抓他,却没有发通缉令抓卢清辉,可见朱瑙有心留着卢清辉。 如今朱瑙进驻成都,他的野心已不可能在拘于蜀地。出了蜀地,天下之大,豪强林立,难道他还能像今日这样一一瓦解么?他想达成野心,必要连横合纵。而他一个商贾出身,就算自称皇室子弟,谁会买他的账?总要借助人脉的。 袁家也是大族,虽然不及卢家那么显贵,却也与许多大族有姻亲。袁基录在袁家子弟中本不算出身高的,但他拉得下脸,认了大太监做义父,与阉党权贵勾结一气,就成功坐上成都尹这样的肥差。足见他于攀炎附热是颇有本事的。 袁基录急道:“你不要觉得我的出身没有卢清辉高,我能做的官比他大,便是我比他有本事!我知道怎么拉拢讨好别人,我懂得各种规矩,卢清辉他根本不懂,他也不会老实帮你办事的!真的,我可以!只要你说得出名字的人,不管阉党士党,我保证有办法帮你搭上关系!” 他后面说的那些朱瑙像是没听见,只对他前面那句感兴趣,歪着头道:“你做的官比他大,就比他有本事?可你死得比他早,又怎么算?” 袁基录:“……” 他强忍下骂娘的冲动,只当没听见朱瑙那句,继续厚脸皮:“谢家、刘家、薛家……哪怕是他们卢家的其他人,我也能说上话。” 他急急忙忙开始清点他蜀地之外的人脉势力,想看有没有能打动朱瑙的。然而他说了半天,朱瑙却只是在那儿笑。 袁基录渐渐发现朱瑙对他说的话题似乎没有多大兴趣,只能不甘心地闭上嘴。片刻后他又重燃热情,谄媚地问道:“朱公子,你刚到成都,我知道你肯定需要用人。你需要什么样的人你告诉我,我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我都帮你做啊!” 朱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似在思考他的话:“的确,留着你总有派的上用的地方。” 袁基录顿时大喜。看来他有戏! 然而朱瑙又道:“不过你能做的事,也总有别人能做。何苦非要用你呢?还是算了罢。” 袁基录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讨好过很多人,什么怪性情的都见过,却就是没遇上过朱瑙这么遭人恨的。要不是有栏杆隔着,他都想扑过去从朱瑙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然而他料定朱瑙肯来见他,就说明他还有利用的价值。于是他继续献媚:“不不不,别人不一定能做,别人也不一定有我做得好。就说那卢清辉,朱公子,你不知道他多讨厌你,他三番两次要我除掉你。他绝不可能帮着你做事。你要是把他留在身边,他早晚找机会杀了你!只有我,只有我可以帮你。” 朱瑙微微挑了下眉:“他真这么讨厌我?” 袁基录拼命点头:“真的真的!不信你问徐瑜!” 朱瑙摸摸下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又待片刻,见袁基录翻来覆去只有那些话,没什么新鲜的了,于是他转身道:“惊蛰,走吧,回去办事了。” 袁基录愣住。 他忙把手伸出围栏,想把朱瑙抓回来,可惜他的手指怎么扑腾都只能抓空:“别别别,别走啊!朱公子,你说点什么啊,不然你来干什么来了?” 朱瑙奇道:“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袁基录又是一愣:“啊?” 朱瑙想了想,道:“其实我这人挺心软的。” 袁基录以为又有转机,忙竖起耳朵听他的话。 朱瑙道:“士兵说你哭闹得很惨,临死前最后的心愿便是见我一面。我便来让你见见,免得你留下遗憾。见完了,我该回去了。真的还有很多公事要办啊。” 袁基录:“…………” 他希望朱瑙是在逗他玩,但朱瑙真的带着程惊蛰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或者朱瑙今日来此见他这件事才真的是在逗他玩。 袁基录死死瞪着远去的二人的背影,瞪得眼珠几乎要脱眶。 片刻后,狱中又传出袁基录撕心裂肺的叫骂声:“朱瑙!!!你这逆贼!!!你这畜牲!!!你给我回来!!!” 朱瑙摇头啧了两声,揉揉被震得耳膜,赶紧走远了。 …… 成都城内的一间民宅。 卢清辉走到门口,守在门内的两名侍从忙起身道:“少尹,你要出去么?” 卢清辉默然片刻,点头:“我想出去走一圈。” 那两名侍从忐忑地对视了一眼。自打兵乱之后,卢清辉躲到了这里,数日来几乎没有出过门,尤其是朱瑙进城以后。他们听说朱瑙一直派人找寻卢清辉的下落,更对卢清辉严加保护。 卢清辉一贯厌恶朱瑙,亦曾阻挠过朱瑙的事。若他落在朱瑙手中,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再则就算朱瑙不对卢清辉如何,卢清辉心高气傲,本就无法接受眼下的情形。这数日来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身形已消瘦了几大圈。 片刻后,侍从还是把门打开了。成天躲在屋子里也不是事,让卢清辉出去走走,没准他的状态还能好一些。 两名侍从陪着卢清辉出了门,走到城内,看到几处坍塌和烧焦的房子,卢清辉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侍从忙小声解释道:“少尹,这是那天乱军弄的。”那日乱军进城的时候,卢清辉的手下便护着他躲起来了,这么多天来还是卢清辉第一次看到遭乱后的成都城。 卢清辉点了下头:“我知道。”又道,“比我想的好一些。” 一名男子正在收拾一间被烧过的店面,卢清辉见状走了过去。 “这是你的店么?”他问道。 那名男子愣了愣,道:“对啊。” 卢清辉又道:“损失很多吧?” “是啊。”那人叹道,“店里的钱都被乱军抢了,货还全给我烧了,真是亏了血本了。” 卢清辉问道:“那你恨么?” 那人又是一愣。他从前没有见过卢清辉,就算见过,眼下卢清辉暴瘦那么多也认不出来了。他见卢清辉平民打扮,还以为他也是同病相怜的百姓。 于是他长吁短叹道:“恨啊,怎么不恨?官府里的那些狗官成天办狗事,在城外养一群土匪,亏他们想得出来!幸好到月底袁基录那个狗官就要被处斩了,真是大快人心!” 这人嘴里说的狗官显然只指成都原来的官员们。卢清辉又问道:“那你不恨朱瑙么?” 那人愣住,满脸茫然,显然没弄懂卢清辉的逻辑。 “恨朱州牧?为什么?朱州牧可是难得的好官!”那人道,“我们这些房屋被损毁的只要报上去,他就肯派兵给我们重建,还贴补我们银子。要我说,原来成都府那些狗官全加起来都比不上朱州牧一根小指头呢!” 卢清辉的两名侍从听不下去,想要上前理论,却被卢清辉抬手制止了。 卢清辉似乎想冲那人笑一笑,又笑不出来,只对着那人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 91、第九十一章 顾七今年九岁, 父母早亡, 他已在成都城里靠着乞讨为生两年了。 他照常捧着陶碗在路边乞讨, 忽见不远处有个年轻人走了过来。那年轻人神色癫癫, 走不了几步就拉住路边的人问话。被他扯住的人大多以为他是疯子, 警惕地躲开了。也有人停下陪他说话, 可说了没几句, 那年轻人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不多久,和人搭完话的年轻人脚步虚浮地走过来。 眼下不是什么好年头, 寻常人看到乞丐都会躲开,寻乞的要自己厚着脸皮贴上去纠缠, 把人缠到受不了, 才有可能讨到一些东西。 顾七看那年轻人打扮不算太穷酸, 连忙捧着碗凑过去, 一面颠碗,一面伸手拽年轻人的衣角。 “公子行行好,给点钱,给点吃的吧。” 离那年轻人不远的地方有两个男子, 那两个男子原本走得不远不近, 不像和年轻人有什么关联的样子。可看到顾七的动作后, 那两人竟立刻凶神恶煞地冲过来。 顾七吓了一跳,连忙松手往后退。幸好那两个男人还没冲上来就被年轻人抬手拦住了。年轻人冷淡道:“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那两个男子讪讪地退回去。 顾七这才知道那两人原来是年轻人的侍从。这年轻人倒有些深藏不露。 年轻人从袋里掏出一些钱,放进顾七破破烂烂的陶碗里。顾七看到那钱的数量,顿时眼睛一亮:这人必是一位低调出行的富家公子了。只是不晓得这位富家公子为什么这么瘦,难道有幸生在富贵人家却不爱吃东西么? 顾七忙不迭鞠躬:“谢谢公子, 谢谢公子!” 富家公子给了钱却没走,弯下腰看着顾七。这人本身长得是俊秀的,可他瘦得脸颊都内凹进去,再加上神色很是肃然,看得顾七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问道:“乞儿,你知道朱瑙么?” 顾七一愣:“啊?” 乞丐成天在街上混迹,其实消息比普通人还更灵通些。他不晓得这人什么用意,谨慎地答道:“是说阆州牧朱瑙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顾七又是一愣。这富家公子恐怕是有些不正常,怎么会在路上管人问这些? 然而年轻人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好像非要听到他的答案。 顾七犹豫片刻,把碗抱得更紧一点,就怕自己说错话这人会把刚才的赏银拿回去:“什么叫觉得他如何?” 年轻人道:“他做了成都府的官,你觉得好还是不好?” 顾七年纪虽小,可过了两年乞讨生活,已是少年老成。他想先判断出年轻人的立场,再顺着他说些让他舒心的话,可这年轻人眼神空洞惘然,让人摸他的不清底。 顾七只能捡着中立的话道:“朱州牧才刚进城,什么事情都还没做,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当官的说的和做的都不一样,总得过两年再看看。” 顿了顿,小声补上一句:“我希望他是个好官。” 年轻人眼波闪了闪。 片刻后,年轻人又问道:“那你觉得从前成都府的官员如何?” 顾七微怔。他七岁开始行乞,世态炎凉见得太多,世风日下听得太多,被官吏驱赶欺辱更是数不胜数。 片刻后,他控制不住讥酸地问道:“乱军进城,那些狗官还没死光吗?” 他小小年纪,说起这话来有种天真的残忍。 年轻人怔住。 他这一怔怔的时间有些久,顾七渐渐发现不对劲,担心地抱着陶碗后退,怕自己说错什么会被人把钱收回去。 那年轻人却突然开始笑。他笑起来没有声音,只是肩膀在抖,让人分不清他究竟在笑在哭。过了一会儿,他整个身子都抖起来,嘴咧得很开,顾七才发现原来他确实是在笑。 但这笑又笑得很是瘆人,年轻人的嘴角咧到了狰狞的程度,眼泪也笑出来了。 顾七害怕地不断向后退,一抬头,才发现年轻人的两个随从正恶狠狠瞪着自己,那眼神像是要把自己的皮都给扒了。他想逃走,可路被年轻人的随从封住了,他逃不掉。 又过片刻,年轻人用手抹了把脸,把笑出的泪花抹去了,摇着头站起来。 他转身要走,没走两步又想起什么,重新回到顾七面前。顾七大气都不敢喘,就怕自己惹上了什么祸事。 然而年轻人只是解下钱袋,把钱袋里剩余的钱全倒进顾七的小破碗里。顾七愣住,忙抬起头想看年轻人的表情,而年轻人已经低着头转回过身,慢慢走开了。 …… 卢清辉回到住处,刚关上门,他的两名侍从立刻急不可耐地开口。“少尹,那些愚民根本什么都不懂,他们说的话你别……” 他们没说完,卢清辉平静地抬起手把话截住了:“我想回房睡会儿。”说完便进去把门关上了。 两名侍从面面相觑。 “少尹没事吧?” “不知道……希望他睡一觉会好点儿。” “唉……那些老百姓懂什么?大字不认得还满口胡说八道!少尹今天怎么回事,怎么想到去跟那些人搭话呢?” “是啊,我也不明白。少尹是不是最近闷坏了?太反常了……” 两名侍从回到门口守着,过了一会儿,他们隐约听到卢清辉的房里传来动静。 “什么声音?” “好像有东西倒下来了……” 两人放心不下,又回到卢清辉门口,拍门轻声叫道:“少尹?” 等了片刻,里面却一点声音也无。推推门,门却从里面闩上了。 两人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又拍门大叫几声,仍然不得回应,于是两人顾不得许多,赶紧一起撞起门来。 不多时,薄薄的木门被两名侍从撞开,屋内的景象吓得他们倒抽一口冷气—— 卢清辉用几件衣服扎成一根长绳,把自己挂在房梁上,上吊了。 “少尹!!!” 两人赶紧冲上去把卢清辉从绳套上抱下来,然而卢清辉面无血色,已经失去意识了。 ===== 卢清辉始终处在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因感觉自己渴得嗓子发疼,不得不挣扎着醒过来。他扶着头坐起来,发现自己处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屋中有张桌子,桌边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在看书。 听到他的动静,那人放下书,笑道:“醒了啊。” 卢清辉尚未完全清醒,有些想不起前事,懵懵懂懂地盯着那人看。只见那人二十来岁模样,皮肤白净,相貌清秀和善,是张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脸。 他茫然道:“你是……” 那人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你猜?” 卢清辉:“……” 他等了片刻,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还真是等着他猜的样子。他失笑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歪歪脑袋:“你再猜?” 卢清辉:“……”什么毛病! 他先前被吊了好一会儿,脑袋有些糊涂。这会儿浑身的血液流顺畅了,前事才慢慢回想起来。他顿时眼神一暗。 然则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又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使他无法再沉浸于方才的情绪中。他又打量那人一会儿,见那人实在和善,当是没有恶意的。想来是他的侍从将他救下后送到医馆之类的地方来了。 他实在太渴了,又见桌上有茶壶,便扶着椅子走过去,到那人对面坐下。他喝了一杯茶方觉得舒服些,又抬头问那人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觉得我像什么人?” 卢清辉一向正经,不喜欢跟人玩笑,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这么有兴致非要跟他卖关子,因此冷声道:“我们素未相识,为何非让我猜你。猜对又如何,猜不对又如何?” 那人悠然道:“猜不对,说明你看人的眼光不大准。” 卢清辉皱眉。他刚睁眼的时候对这人其实有几分好感,只是这人这么轻浮,已让他好感降了许多。他冷冷道:“我看人准不准,干你何事?我又不看你!” 那人笑得更有兴致:“可我来了成都后,听很多人都说你讨厌我。” 卢清辉:“……” 卢清辉:“???” 要不是头疼得真切,他都要怀疑自己眼下是不是在做什么奇怪的梦。 往常若他看什么人不惯,都是当面训斥,连袁基录都不例外。何来的他讨厌谁,却要背后说人闲话?他再三回忆,仍没有头绪,目光却瞥见那人方才正在看的书。 他定睛一瞧,原来那并不是什么书,而是一本卷宗。那卷宗他眼熟得很,分明是成都府里的公文——这人竟是官府里的? 他愣了一下,又想起那人方才说的话:“可我来了成都后”……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 朱瑙笑得满面春风:“在下阆州牧朱瑙。卢少尹,久仰了。” 卢清辉:“!!!!!” 他见鬼似的向后一仰,竟从椅子上翻下去,摔了个四仰八叉。他狼狈地爬起来,朱瑙仍八风不动地端坐在位置上,悠悠道:“卢少尹连死都不怕,怎么见了我这么害怕?” 卢清辉:“~!#¥%……&*” 他一向也算牙尖嘴利,从没有这么词穷过,手指指着朱瑙,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瑙???这人是朱瑙???开什么玩笑???? 倒也不是卢清辉大惊小怪。任什么人昏睡一场醒过来碰上这种事都得吓破胆。 几个时辰前,卢清辉自己吊的那一吊把他的侍从实在吓得够呛。他的几名侍从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眼下成都乱成这样,他们也不知该找谁求助,又怕卢清辉已铁了心想死,救得活这回救不活下回。于是他们一面给卢清辉请了郎中医治,一面又去找了徐瑜,希望徐瑜看在往日情分上能施以援手,把卢清辉送出城去。 徐瑜这个人一向是很会做人的,他跟卢清辉有过矛盾,却也有交情。那几名侍从本以为徐瑜看在卢家的面子上必定会帮这个忙,没想到徐瑜一转头就告诉朱瑙了。于是这才有了眼下的这出戏。 朱瑙不急不忙,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啜饮,等卢清辉自己缓过劲来。 好半天,卢清辉回到床边坐下,神色警惕地看着他,看样子是接受这个事实了。 朱瑙微笑道:“你跟袁基录的差别可真大。” 卢清辉微微一怔,虽未开口,眼睛倒是直盯着朱瑙,显然是想听他说下去的。 朱瑙道:“袁基录被我关进牢里后,哭着喊着非要在临死前见我一面,要不然死得不甘心。你怎么没想到来见见我,不觉得遗憾么?” 卢清辉:“……” 他和袁基录的区别就是这个??有毛病吧!! 被朱瑙这一搅合,卢清辉的心情彻底乱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真是一团乱七八糟。 朱瑙一手支着腮,笑眯眯地问道:“我和你先前想的有区别吗?” 卢清辉瞪着他,气鼓鼓的,眉毛都拧成一团了。 朱瑙看着他这样子,倒是有趣地笑出声了。 卢清辉:“……” 片刻后,就在卢清辉于自我怀疑和暴跳如雷之间徘徊不定的时候,朱瑙又开口了:“卢少尹,想必你也知道,我这段时日一直在找你。不如你再猜一猜,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卢清辉:“……猜个屁!” 如果朱瑙早几年认识卢清辉,估计要为他这句话鼓掌了。要知道就连袁基录这么过分都没怎么逼出过卢清辉的脏话。 朱瑙耸肩,道:“卢少尹的脾气不太好啊。那我便直说了,我找卢少尹,是希望卢少尹能将少尹的权职交接一下。” 卢清辉愣住,皱着眉道:“什么?” 朱瑙道:“眼下我正整理官府内的卷宗。乱军进城的时候烧了一些,你这里若有备份,就拿来给我。没有备份的,你要是还记得什么,也抄下来给我。要不然民间许多官司悬着,实在不好判。” 卢清辉的脸色很复杂。 说实话,他到现在还未能消化这人就是朱瑙,而朱瑙就已经跟他谈起公事来了。谈得这么自然,倒显得他才是不对劲的那个人似的。 朱瑙向他确认道:“你这里有工商卷宗的备份么?那些案子悬着,官吏和百姓都很焦心。” 卢清辉默了默,道:“有一部分。” 朱瑙喜道:“那就好。徐少尹说你的记性极好,你能复原得越多越好。” 卢清辉脸色又是几变。他也不知怎么的,竟顺着朱瑙说下去了。 当日他得知朱瑙进城的消息后,也曾想过若他落在朱瑙手里会是什么下场。无非是两样。一是朱瑙杀了他,如同杀了袁基录一样。这两年他对朱瑙的敌意可从未遮掩过。二是朱瑙会劝他归降,毕竟他是成都府的少尹,仍能派上用处。 眼下看来,朱瑙的选了第二种。 他当日亦想过,若他落到这两种结局,他该怎么办。他一不愿死在朱瑙手中,这于他是种侮辱;他二不愿为朱瑙做事,宁死也不愿。于是出路便只剩下一条。 他冷冷道:“我不会为你做事的。” 朱瑙笑了笑,道:“我知道。” 卢清辉眼神一动。 两人对视片刻,朱瑙目光温和,卢清辉目光森冷。片刻后,朱瑙道:“虽然我希望你能辅佐我,但我知道你不会愿意。因此我方才说了,找你回来只是希望你交接一下权职。毕竟你为官一场,该尽的职责总得尽到。你只当你任期满了,也得交接完了才能走。” 卢清辉被他说得又糊涂了。 交接?任期满了?照这个意思,难不成他交接完,朱瑙会放他离开么? 朱瑙微笑道:“如你所想。” 卢清辉:“……” 他沉默很久,不知道要说什么。 朱瑙亦知他需要时间消化,捧着卷宗起身:“卢少尹好好休息,我还有许多公事要办,先回去了。” 卢清辉以目光相送。 出了房间,关上门,惊蛰就在外面等着。两人一起往回走。 惊蛰问道:“公子,他会留下来帮你吗?” 朱瑙叹气:“都寻短见了,想必是不会了。” 提到寻短见的事,惊蛰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他并不了解卢清辉,可就只冲着这一件事,便对他极看不上眼:“寻死算什么办法?我瞧他也没有多少本事。” 朱瑙笑了笑,道:“寻死不是什么办法,是不用再想办法了的办法吧。” 惊蛰一愣。这话有些绕口,他想了一会儿才绕明白。 朱瑙淡淡道:“他这样的人,自小顺风顺水,恐怕是连绊一跤都没绊过,总有人替他接着。这两年天下大势也好,成都府也好,他想的每桩事,他做的每件事,桩桩件件都事与愿违,他难免要钻牛角尖的。钻不出来是他的命,钻出来了是难得。” 惊蛰眨眨眼睛,似乎有些理解。 朱瑙不再过多评论卢清辉的为人,只带着惊蛰快步回去了。 ===== 翌日,卢清辉刚睡醒,门外响起敲门声。 他道:“谁?” 外面传来徐瑜的声音:“是我。” 卢清辉皱了下眉头。片刻后,他道:“进来吧。” 徐瑜推门走进屋来,脸上带着笑,却有三分惭愧。昨日卢清辉的手下来找他,毕竟是他将卢清辉的消息告诉了朱瑙,自然会觉得惭愧。可只有三分,不会再多。不是他故意出卖卢清辉,只是他听说卢清辉寻了短见的消息,思虑再三,觉得将此事告诉朱瑙或许比不告诉朱瑙对卢清辉而言更多一分际遇。 徐瑜在卢清辉对面坐下,问道:“清辉,你好了没有?” 卢清辉平静地答道:“好多了。” 徐瑜默然片刻,道:“希望你不怪我,你的事我自有权衡,若你愿意听,我便告诉你。” 卢清辉亦沉默片刻,道:“不必了。” 徐瑜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卢清辉怪不怪他他不知道,可昨日已见过朱瑙,他的权衡想必卢清辉多少能理解一些。 两人对坐良久,今日物是人非,气氛难免有些沉闷。 卢清辉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徐瑜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卢清辉眼波闪了闪。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终道:“我不想知道。” 不是没有什么想问,而是不想知道。他内心种种纠结冲突不足为外人道。 徐瑜却能理解。卢清辉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但他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坦率的人。可这并不说明他没有变化。 如今的卢清辉和他刚来成都府时,甚至只是和他一年前的样子比较,都已判若两人。徐瑜从前多少有些瞧不上他那股世家子的傲气,可当这东西真没了的时候,又着实令人感到惋惜。傲气这东西,向来只有天真的人才有资格拥有。 良久,徐瑜道:“也没什么,我今日只是想来看看你好不好。你果真瘦了许多。其实……唉,算了。你好好休息,若有什么需要的你就来找我。我得回去整理卷宗了。” 他这样就要走了,卢清辉反倒有些意外。他问道:“你今日来找我,不是朱瑙让你来的么?” 徐瑜愣了一下。他明白了卢清辉的意思,好笑地摆手:“不是,当真不是。是我自己关心你才来看看。你不了解朱瑙这人,他……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但他不会让我来做说客的。” 卢清辉嘴角抽了抽。他还当真不了解朱瑙,从昨天开始,处处是意外。 徐瑜道:“我走了。这几天是真的忙坏了,一堆乱摊子要收拾,还天天有老百姓上门催官司。不说了,我真走了。” 一面说,一面已退到门口,当真头也不回地退出去了。 卢清辉望着被他关上的门,失神了很久很久。 ===== 几日后,卢清辉将他昔日所有备份过的卷宗和所能记忆的内容都整理完毕,一并交到了官府中。 朱瑙请他留下与官员做些交接的工作,他虽不情愿,却仍花了几天的功夫留在官府中,将该交接的全交接完成。 交接完的那一天,他回到住处,正收拾包裹,忽听外面有人敲门。 “少尹,官府送了一匹马车来。要收下么?” 卢清辉愣了一愣,忙出门查看。 院中果然停放着一辆马车,拉车的两匹马皆是健壮长腿的好马,马车上并无奢华装饰,厢板却打得厚实牢固。这样的车很适合远行,既耐用又不容易招贼。 卢清辉失笑地摇摇头,片刻后又对来送马车的官吏点头道:“我收下了。替我向朱州牧道一声谢谢。有心了。” ===== 翌日午时,朱瑙正在和徐瑜等人整理卷宗,忽有官吏来报:“州牧,卢少尹托人送了一份信来。他的马车方才已经出城了。” 朱瑙一挑眉,并未对卢清辉的离开发表什么意见,只伸手道:“信拿来我看看。” 官吏忙将信封送上。 朱瑙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里面一共两张纸,其中一张皱巴巴的,俨然是沾过许多水渍又干涸。他看了几行,有些意外。 过了一会儿,边上的徐瑜问道:“他写了什么?” 朱瑙道:“这不是给我的信。”又将两张纸递过去,示意徐瑜自己看。 徐瑜忙双手接过,看了几行,也是大吃一惊。 卢清辉所留下的不是什么书信,而是两篇文章。一篇是《讨袁基录檄》,上面洋洋洒洒痛陈袁基录十数条大罪,言成都府斩杀袁基录乃匡扶社稷,替天行道。另一篇则是卢清辉的《罪己书》,文中亦细数他自己多条渎职之罪,自愿免官革职,离开蜀中。两篇文章,便将蜀中动乱之责任全揽在袁基录和他自己身上了。 如今朱瑙进驻成都,虽未即位成都尹,可他斩杀袁基录,卢清辉又辞官离去,即便他有本事平定乱局,可留人口舌、遭受口诛笔伐却也是在所难免的。而卢清辉的这两篇文章一旦布告天下,虽不至于就让朱瑙名正言顺,却好歹为名正言顺做了套功夫,往后便有说辞挡去一些诟病。 徐瑜看完之后,不由心绪万千,抬眼望向朱瑙。 朱瑙笑道:“这还真是卢少尹会做的事。”顿了顿,向官吏吩咐道,“将这两篇文章拿去布告吧。” ===== 又过两日便到了月末。是问斩袁基录的日子了。 午时左右,关着袁基录的囚车从官府中驶出来,闻讯而来的百姓们早就把街道两旁全挤满了。 囚车在城中驶了一圈,老百姓往车上丢的石子泥巴差点没把囚车装满。袁基录亦被砸得伤痕累累。要不是官兵拦着,只怕囚车没拉到行刑点袁基录就老百姓被砸死十七八次了。 到了行刑点,涌来围观的百姓再次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几乎是万人空巷的场面。 卢清辉戴着草帽挤在人群中,人太多了,即便有侍从保护,他仍然被挤得东倒西歪。 他的侍从跃跃欲试地问道:“公子,我们要挤进到中间去看么?” 这种事情虽然有失体面,但想想从前袁基录折腾卢清辉的时候,便觉得看袁基录被斩首是让人非常痛快过瘾的大好事。 卢清辉道:“算了算了,还是出去吧,太挤了。” 他的侍从只能护着他退出人群。 他前两天就让马车先出城去等了,便是为了让人以为他已经走了,免得还有事务来纠缠他。实则他仍留在成都城里,便是不想错过这一天。等他们好容易挤出人群,只听人群里面传来欢呼声,由内向外蔓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卢清辉亦被这情绪感染,跟着笑了一笑。 过了一阵,他来到城门口,城外已经有人牵着马等他了。他翻身上马,最后回头望了眼他待了数年的城池,脑海中闪过许多张脸,最后一张让他心烦地把五官拧成一团。 片刻后,他一踢马腹,道:“走了!” 骏马嘶鸣,扬蹄远去。 92、第九十二章 朱瑙进驻成都后, 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总算将官府中各类卷宗公文清点整理的差不多, 也对成都府的各种政务也有了初步的了解。 他打定了主意不会立刻继任成都尹, 而是先掌握实权, 等把成都府治理好了再冠上头衔, 就更顺其自然。可他要行使职权, 也总得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名头,要不然他始终顶着个州官的头衔却在都府里指挥, 实在说不过去。 为了这事,徐瑜还为了这事专门找他商量一下, 看能不能想出什么比较好的办法。 朱瑙倒是一点不觉得为难:“这个简单!” 他马上抽出一张纸, 提笔蘸了墨, 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几行, 递给徐瑜:“徐少尹,你看这个是这么写的吧?” 徐瑜拿到手,一看就吓了一大跳:朱瑙竟是自己冒充朝廷的口吻写了一封委任状,任命他自己为“监察御史”。监察御史有权对地方官吏行使督查和弹劾。这样一来, 他在成都府做事就有名头了。 徐瑜抹了抹额头:“这、这可是矫造诏书啊……” 朱瑙点头:“是啊。” 徐瑜:“……” 他默默把矫造诏书要承担的罪名咽了回去。朱瑙杀头的大罪做了没有十件也有八件, 还差这一件么?不差了。 不多会儿, 虞长明被朱瑙叫来了。 朱瑙把自己刚写好的任命诏书交给他,吩咐道:“给你一个任务。你明天带几个人出城,然后装成京中使者再回来,到官府把任命诏书念一下。嗯,这样差不多就行了吧。” 虞长明打量了一下手里字迹潦草充满涂改痕迹的诏书, 无语地“哦”了一声,拿着诏书走了。 …… 解决了名义上的麻烦,朱瑙官跳三级,当上了监察御史。往后便开始正儿八经地做事了。 毫无疑问,他上任后的头一件事仍是减免赋税。 要知道蜀中本是天府之国,物产丰美,奈何遇上连年天灾,又碰上袁基录多年□□洗礼,这才弄到现在民生凋敝的惨状。因此当务之急就是与民休息,恢复民生。 朱瑙查了一下成都府原本的账目,成都官员贪腐的问题自是有的,不过这倒不是最严重的。袁基录的恶劣之处在于他不务政事,却极其贪图享乐。他设置了很多供他取乐的机构,甚至还专门养了一批为他物色美女的官员,光这一块官府每年就要支出大量的银钱。 而且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袁基录这样的府尹在,成都府的吏治风气着实糟糕,官府中处处是浪费奢靡的现象,光每月官员们花销的酒水费就足够一户普通百姓过两三年。 其实徐瑜和卢清辉都不是贪官,也还算励精图治,可他们把成都府越治越差的原因便在于官府的开支实在太大,他们不得不向百姓征收更多苛捐杂税来填上空缺。 于是朱瑙接手之后,立刻将多余的机构裁撤,冗官冗吏也撤去许多,新的官府一切用度从简。如此一来,开支节省了,苛捐杂税自然也就不必再收了。 被削减了福利的官员们虽然心有怨念,但朱瑙可是连袁基录都说斩就斩了,卢清辉也是说赶走就赶走,谁敢说半个“不”字?加上他从阆州带来的一千士卒到现在还在城里待着呢,大家自然是有多老实就多老实了。 于是减税法令一出,民间百姓立刻欢呼雀跃。那些原本对朱瑙仁官名义感到将信将疑的百姓们,他们的疑虑也开始渐渐化解了。 ==== 这几天成都城里总能听到乒铃乓啷的声音,从早到晚都不停。这是阆州的官兵开始帮助成都百姓修复遭到损毁的东西了。不仅被乱军损坏的东西士兵们会帮着修理,就连一些年久失修的道路和建筑士兵们也都热心修理。 对此,大多老百姓都很高兴。那些自家房子遭到损毁的人自然不用说了,便是乱军进来时没遭受损失的人也高兴,毕竟城里破破烂烂的谁看着都觉得难受。 按说这是一件大好事,人人都该高兴才是。可竟然也有些人心里很不舒坦。潘老毛就是其中之一。 大早上,潘老毛正坐在屋子里雕刻一枚玉佩,忽听院子里传来他大儿子潘大春的吆喝声:“几位大哥快进来吧,你们口渴不渴?要不要我给你们倒点水喝?” 接着是陌生人的回答:“不用不用,你家里哪扇门坏了?带我们去看就行了。” 潘老毛听到陌生人的声音不由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跑出去,只见自家院子里除了他的儿子外,竟还站了三个身着兵服的男子。 潘老毛一看见当兵的立刻就急眼,伸手吼道:“谁准你们进我家院子的?赶紧给我出去!” 他儿子潘大春愣了一下,那三个当兵的也愣了一下。 潘大春忙道:“爹,这三位兄弟是我请回来的。方才我在街口看见他们帮邻居打桌子,一问才知道他们会点儿木工活。我屋里的门坏了很久了,我想请他们来帮忙修修。” 潘老毛冲出来,对着儿子的脑袋就是一巴掌:“谁准你把丘八带到家里来?” 潘大春委屈地捂住脑袋,那三名士兵听到丘八这样的蔑称,脸色也有点不好看。 片刻,三人识趣道:“看来今日不大方便,我们还是先回去了。” 潘大春想留他们,又被潘老毛拧着耳朵,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个士兵离开了。 士兵们一走,潘老毛立刻劈头盖脸地骂道:“臭小子,你活腻了吧?我再三教你们看见那些丘八便绕路走,你倒好,不听我话还罢了,竟敢把丘八引到家里来?!家里若遭了什么秧,我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潘大春解释道:“爹,这些当兵的和别的不一样。他们进城都一个月了,一直帮着城里人修房子打家具,什么坏事也没做过。我和二弟的屋子的门坏好久了,夏天也算了,冬天吹风实在冷。我就想请他们来帮忙修修。” 潘老毛呵斥道:“放屁!丘八有什么好人?你让丘八踩进了家门,咱们家就得倒霉三年!” 潘老毛今年三十好几了,是个雕刻匠人。原本他手艺活还不错,挣的钱也够养家,奈何他跟他的妻子太能生养,如今已生了五个儿女。尽管他已努力干活,家用还是十分拮据,家里的物件坏了,能熬着就熬着,修理换新还得花钱。 潘大春据理力争:“不会有这样的事。现在城里到处是兵,难道家家户户都要倒霉么?我跟二弟三弟这几天都跟他们待在一起,他们绝不是坏人。” “什么?!”潘老毛顿时暴跳如雷,“你们这几天天天往外跑,原来竟是跟丘八厮混在一道?!我……我打断你们的腿!” 父子俩吵得太响,潘老毛的妻子和其他几个孩子听见了,连忙出来劝架。总算把激动的父子俩拉开。在妻子的劝说下,潘老毛气冲冲地回屋去了。 潘老毛一走,剩下几个兄弟姐妹立刻议论开了。 “爹太顽固了,我请当兵的来家里帮忙修缮,连钱都不用出,有什么不好?” “爹不是一向这样?” “刚才爹当着几人的面叫他们丘八,他们不会生气吧?” 潘老毛的妻子道:“行了,都别说了。这阆州来的兵瞧着是和别的地方不大一样。不过你爹不会害你们,离当兵的远点总是不会错的。他毕竟比你们见识的多。” 孩子们听母亲也这么说,只好噤声了。 …… 过了两日,潘老毛有事出去了。等他忙完回来,只见院子里自己几个孩子都在,眉眼贼兮兮地憋着笑,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潘老毛问道:“你们干什么呢?” 孩子们连忙摇头。 潘老毛没心情跟他们纠缠,便回自己屋去了。他回到房里,准备拿出前两天没雕完玉佩继续雕刻,可是翻找了一会儿,竟然找不到玉佩。 这块玉佩是城里一家富户交给他雕刻的,颇为名贵。他每天雕完都会把玉佩藏起来,免得被家里哪个顽劣的孩子磕着碰着。他找了一圈找不到,又想到自己刚进院子是那些孩子贼眉鼠眼的样子,便以为他们谁拿了想跟自己胡闹。 他一面往外走,一面嚷道:“你们谁动我玉了?赶紧拿出来……”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片刻后,他大惊:“这门!这门怎么换了一面新的?!” 他的儿女们从外面把头探进来,却都不敢进屋。 潘老毛旋即明白了:家里这些小混帐又把丘八带进来了。 他想起自己那块找不见的玉佩,当下脸色大变:“我的玉,我的玉一定是让丘八给偷了!哎呀,那可是李家托我刻的宝玉啊!” 孩子们听到这话,都吓了一跳,当下也不敢躲了,赶紧从外面进来。 “什么玉?爹你的玉找不到了?” “是不是爹你自己放哪儿忘了?赶紧再找找……” 潘老毛回到屋里,一阵翻箱倒柜,把能藏东西的地方全找了,愣是没找见。他不由跌足大骂:“我再三警告你们别把丘八带进门,这下可好,我的玉让丘八拿走了!那块宝玉少说值五六十两银子,你们让我拿什么赔给李家?索性我把你们这些混帐都卖给李家算了!” 孩子们全吓傻了,只能哭着解释:“不会是那他们拿的,我们一直看着,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潘老毛却一句都听不进去。 那物事毕竟太值钱,潘老毛绝不会吃了这样的哑巴亏。他记得上回儿子带回来的几个士兵,就是在街口帮邻居家修缮房屋的那几个。当下他便气势汹汹冲出去找人算账去了。 他冲到外面,那几名士兵就在街边干活。潘老毛一个箭步上去,伸手讨要道:“把玉还我!” 士兵们愣了一愣,茫然道:“什么玉?” “别装傻了,把你们偷的东西还给我!” 听到偷字,众人脸色都沉了下去。 “潘公,你家里丢了东西,你以为是我们偷的,是这样吗?”一名士兵问道。 潘老毛扯着嗓子道:“就是你们偷的,别想赖!” 附近渐渐有人过来围观,路人也停下脚步看。 士兵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一起去报官吧。这件事情让官府来查。” 潘老毛不买账:“官府跟你们是一起的,肯定包庇你们。” 士兵道:“朱州……朱御史赏罚分明,才不会包庇任何人!只要我们尽忠职守,我们每年有五两饷银,还有几石的粮食。可我们要是敢偷抢百姓,就是死罪!你自己想想,我们怎么可能偷你东西?” 边上围观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每年五两的军饷,还不算伙食?这可真是个极好的待遇了!现在年份不景气,绝大多数老百姓一年根本挣不到这么多钱,便是当初袁基录提升过军饷也没有这么多。 也难怪阆州的军队与其他的军队不一样了。就不知道,是只有阆州人才能有这待遇,还是在朱瑙手下当兵都能有这待遇呢?想想还真是羡慕…… 当下便有几人动起心思来。 潘老毛听了这话也十分吃惊,他之所以极讨厌当兵的,便因为当兵的在世人眼里一向下贱,下贱到了民间都有让丘八进门主人就会倒霉三年的传言。而当兵的一向待遇极差,又这样受人歧视,他们自然也不可能良善待人。凡军营附近□□掳掠的事情那是层出不穷。潘老毛从前是当真吃过丘八的亏,才会这样警惕。 可这阆州的兵,怎么竟有这么好的待遇?士兵偷盗会是死罪,那更是闻所未闻了…… 93、第九十三章   潘老毛心里虽然打了个突突, 却没有就此退缩。他继续梗着脖子道:“你们一年五两又如何?我那玉佩价值五六十两银子,值你们十年的军饷呢!必定是你们见财起意拿走了,赶紧还我!”   听到潘老毛丢的是这么值钱的东西,那几名士兵也吃了一惊。他们更加坚定:“既然是这么值钱的东西, 那我们赶紧去报官,省得东西丢久了查不清楚。”   潘老毛却道:“你们少在那里哄骗我。报了官,官府必定包庇你们。说什么偷盗是死罪,根本是拿来唬人的!你们肆无忌惮地拿人钱财, 只要说一句你们军纪严明, 被你们偷了东西的还只能吃哑巴亏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这么说就有些胡搅蛮缠了。士兵仍耐着性子向他解释:“你放心, 绝没有包庇之事。凡牵扯到我们当兵的案子, 案件全是公开审理,审完以后案件详情还会贴在官府外公示。是非经过清清楚楚。若有不公, 全城百姓都是见证。而且若真是我们的不是,你向官府检举,你还能得到赏银呢!”   潘老毛见他们说的这么大义凛然, 心里更是发虚,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的玉佩又确实不见了, 若他这时候认怂, 不光玉佩找不到, 还丢人现眼。   他只能一口咬定:“就是你们偷的, 赶紧还我!”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围观的人都看不下去了,顿时七嘴八舌地插起话来。   “这当兵的说的没错,案件真是公开审的,我还围观过一回。我相信官府会秉公办案的。”   “是啊。你们在这里纠缠有什么意义。人家说了没拿,你非说人家拿了,不报官你还能逼着别人变出一块玉给你么?”   “你坚持不肯见官,该不会是心虚想讹人家吧?”   说话的人里极少有帮着潘老毛的,反倒多都是帮着当兵的。这要放在其他地方,那可真是稀罕的不能再稀罕的事。可见这段时日阆州士卒的所作所为人们全都有目共睹。   潘老毛被人说得脸上挂不住,只能胀红着脸道:“走,那就去报官啊!既然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我倒要看看当官的怎么说!他们若敢包庇你们,等着被全城人的唾沫淹死吧!”   于是一行人簇拥着潘老毛和几名士兵进了官府。眼下办案堂恰巧空着,官员一听有人来报案,当场就开堂审理了。   潘老毛的家人也跟了过来,忧心忡忡地站在堂外旁观。   潘老毛和几个涉事的士兵站在堂上,审案的官员问道:“报官者何人?所为何事?”   潘老毛连忙道:“我我我,我报官,我是城西的潘玉匠。我要告这几个丘……这几个当兵的,他们不怀好心,故意接近我儿子。今日趁着我不在家的时候,借口替我家里修门跑到我家来,偷走了我正替人雕刻的羊脂玉佩。那可是上品羊脂宝玉啊!”   几个士兵一听这话,鼻子都气歪了:“你儿子自己来问我们阆州的事情,怎么成了我们不怀好意?有这么血口喷人的么!”   潘老毛怒目而视:“我儿子懂什么?要不是你们不怀好意,他能被你们骗吗?”   站在堂外的潘家儿女都快无敌自从了。   审案官员道:“潘玉匠,你儿子来了么?”   潘大春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我是,我叫潘大春。”   官员问道:“潘大春,你爹的和士兵的谁说的是真的?”   潘大春年纪轻,脸皮薄,自是不会说谎的:“是我请几位兵大哥到我家里来修门的,他们没有骗过我。”   潘老毛勃然大怒,举起手就要打儿子巴掌:“你这浑小子,你吃里扒外,你……”   话音未落,只听咕咚一声,一块圆润的玉佩从他袖子中滚落下来。那玉佩一路打滚,直滚到大堂中央才停下。这下无论堂里站的还是堂外站的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潘老毛瞬间惊呆了:这不就是他找不到的羊脂宝玉么??   玉佩的出现把他忘了的记忆也带回来了:原来昨日他雕刻到一半,忽然有人上门来找他说事。他来不及把玉收进匣子里,又以为马上能回来接着刻,便顺手塞进袖袋里。哪知道说完事情又碰上别的事,等一顿忙完天都快黑了。他也就忘记了刻玉的事,直接上床睡觉了。结果这玉一直塞在袖袋里就没再拿出来过。   堂上静默片刻,审案的官员问道:“你说的玉,难不成就这一块?”   潘老毛脸上一热,嫌丢人丢得厉害,忙不迭否认:“不是。”   然而潘大春几乎跟他同时开口:“是,就是这块!”   官员瞅瞅这俩父子,问道:“到底是不是?”   “不是!”   “是!”   父子俩又是同时回答。   潘大春顿时在心里把吃里扒外的儿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官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扫,道:“这事很好查证。潘玉匠,你替人雕玉,最近谁托你雕刻羊脂白玉,问问就清楚了。”   话说到这份上,潘老毛心知赖是赖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小声哼哼道:“是、是吧……好像是这块……”   堂外围观的众人顿时嘘声一片。   “什么呀,人家当兵的好心帮他修门,他诬赖人家偷他的玉,还说人家不怀好意接近他儿子。这当兵的也是脾气太好,换了我,我早动手揍他了!”   “就是,有这么诬赖人的么?以为人家当兵的好欺负么?”   “他莫不是知道朱御史宽厚,阆州官兵爱民,所以故意想了这一出讹人吧?”   “玉都掉出来了,他还想否认,摆明了就是讹人啊。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潘老毛被人说得脸皮滚烫,捡起玉佩梗着脖子就想走,却被官吏拦下来了。   “别走,既然官府开了堂,这案子就得记录留档,免得案子审理有什么不公之处,往后还能复查。”   潘老毛急道:“玉找到了,我不告了,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   官吏道:“既然案子结了,那你且听一听案件总结。确认无误,画个押就可以走了。”   潘老毛不得不硬着头皮听下去。   官吏道:“六月十五日,潘玉匠告士兵王、刘、张三人心怀不轨,接近其家人,并趁其不在家时潜入其家中偷窃玉佩。经官府查实,王、刘、张三人乃受潘玉匠之子委托入潘家帮忙修缮房门。偷窃玉佩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潘玉匠已寻到其玉佩,此案告结——有什么问题吗?”   潘老毛已无可狡辩,赶紧接过笔画了个圈,拨开人群跑出去了。   ……   隔了两日,潘老毛总算将玉佩刻好,出门给李家送去。   他才一上街,街上立刻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这人就是潘玉匠吧?”   “对对对,就是他。”   “啧啧,人家好心帮他修门,他却诬赖人家,哪有这样的人?”   潘老毛大惊,也不知事情怎么传得这么快,低下头一路往李家跑,路上不断有许多对他指指点点的人。   等进了李家,潘老毛找到李公,正要把玉送过去,却不想李公开口不问玉,先问起是非:“潘老毛,你前两天诬告人家士兵了?”   潘老毛大惊失色:“李公,你怎么也知道这事?”就算那日堂外有人围观,可围观的顶多也就几十个。他潘老毛何德何能,事情这么快就传遍全城?   李公冷冷道:“人家朱御史练兵有道,做事也光明磊落。所有涉及到当兵的案子,审完了就全在官府外张榜公示,人人都能看到。”   潘老毛目瞪口呆。这话前日被他诬告的士兵似乎跟他说过,他却没往心里去。没想到竟是真的?   这、这不是人人都看到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侥幸。张榜公示又如何?大多百姓字都不认得,应该也没多少人看得懂……还好还好……   李公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又是一声冷笑:“你不会以为别人不认得字就不知道榜上写什么吧?张榜的官吏每个时辰会将所有公示通读一遍,耳朵不聋的都听见了!”   潘老毛再次变色:“什么?!我、我不就告错一次状,他凭什么要弄得人人都知道?”   李公好笑道:“你以为人家针对你?这是朱御史有心,让老百姓都看见他的新法是认真贯彻执行的,绝不是什么唬人的把戏。你这个人,自己做错事情还总怪别人!”   潘老毛顿时面上讪讪。难怪他一路过来,人人对他指指点点。这下他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李公倒是幸灾乐祸:“你这人一向不讲道理,跟别人胡搅蛮缠占惯了便宜。我早就不想找你做事,也就是看在你手艺凑合又要养活孩子的份上给你赚钱的机会。如今你吃了这个亏,记到心里去才好。”   潘老毛想起众人笑话他的眼神,已恨不能挖条地缝钻进去。他急急忙忙送上玉佩,捂着脸回去了。   =====   到了晚上,徐瑜把新整理完的卷宗送到朱瑙那里。   “朱御史,这三日又有两桩民告兵的案子。”   “哦?我看看。”朱瑙接过卷宗。   徐瑜笑道:“不过都是诬告和误告。朱御史和虞指挥使带兵有方,这么规矩的兵我也是第一次见。”   朱瑙听了却不见高兴,语气倒有几分无奈:“唉,看来大家对当兵的还是成见很深啊。”   徐瑜微微一怔。百姓对当兵的成见深,这是必然的事。眼下虽然已开放募兵,但到底只是初开。在此之前,兵员的成分只有两种:一是军户,二是罪犯充军。   所谓军户,便是军籍。所有参军者都要入籍,而一旦成了军籍,永世无法更改,从此生下的儿孙也仍然要当兵。这军户的制度乃是从前天下太平的时候定下的,朝廷不愿反复征兵折腾,就划出一拨军户和几片军田来,初衷是为了便于管理和节省军费。   可任何事情一旦成了天生的,就必定会被分出高低贵贱来。由于不打仗,军田渐渐被地方豪强吞并,军户的地位日益降低。逐渐的,当兵的开始低人一等。而这些低人一等的人不会做出高人一等的事,兵民的矛盾随之日益深重了。   看完案情,朱瑙就把卷宗推到一旁。徐瑜也换了个话题,问道:“御史,我们商定的几项变革要什么时候开始实施?”   朱瑙道:“不急。等我先募些兵来再说。”   徐瑜一愣:“你也要募兵?”   朱瑙懒洋洋道:“不募不行啊。”   徐瑜立刻就明白了。凡变革总要触及一些人的利益,这些人自然要反抗。朱瑙如今手里一两千人,到底是不够用的。募兵不见得为了打仗,却可以用来傍身与威慑。   徐瑜问道:“那,什么时候开始募呢?”按说要募兵便该抓紧准备起来了,可他到现在也没见朱瑙有什么动作。   朱瑙仍道:“不急,再等一阵。”   徐瑜稀里糊涂:“等什么?”   朱瑙用胳膊肘顶了顶刚看完的卷宗:“等没有这些案子再说吧。”   徐瑜不解:“嗯?”关这些案子什么事?   然而只过一刻,他便立刻醍醐灌顶了。   ——当日袁基录招兵困难,除却军饷军粮不够高的问题,最大的原因在于百姓歧视兵卒,也就视当兵如赴死,不到万不得已这些老百姓是绝不会参军的。于是不管袁基录怎么曾加军饷,最后仍然只能靠强制征兵的手段把人抓来。   而朱瑙选择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条路……   想明白这一点,徐瑜立刻抬头看了眼朱瑙。   朱瑙此刻又拿了一本账簿在翻,目光轻飘飘的,神色也云淡风轻,似是什么事也没放在心上。   徐瑜心里却痒痒起来。他猜人心思一向猜的很准,可朱瑙的心思他至今未猜准过几回。要是什么时候他能学得读心之术,实在很想听听朱瑙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应当是十分吓人的,又应当是十分有趣的吧……   ※※※※※※※※※※※※※※※※※※※※   仗是能不打就不打滴,但是兵还是要滴 94、第九十四章 一段时日后, 在官兵与老百姓的共同努力下, 成都城内已被修缮一新, 再不见先前颓败凌乱的样子。 城内修缮完了, 朱瑙在官府里的位置也坐稳了, 他便让军队撤出了成都城,继续到乡间帮助百姓修缮水利、完成农活去了。 军队这一走,城里的百姓们还怪舍不得的。想当初军队刚进城人人都害怕瑟瑟发抖,就怕又来了一波打家劫舍的土匪。那时候真是天天盼着军队早点走。谁又能想到真走了的时候他们的心情竟会变成这样…… 再过一段时日,人们也就渐渐习惯了。 …… 等农忙的时间结束,老百姓的日子清闲下来,成都府各地忽然贴出一张新的告示。 这天潘大春出门正好经过公榜, 遇上官吏出来贴新的告示, 公榜前已围了许多百姓。他忙也凑过去看热闹。 “这告示写啥了?” “谁认识字的快给读一读。” 官吏贴完告示, 清清嗓子, 高声道:“这是成都府的募兵令。本月十五起, 官府会在各地开设募兵处,有意参军者可前往募兵处报名。”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募兵??怎么又要募兵了??” “打上次乱军进城才过去多少时间,官府怎么又做这种事?再招来一群土匪可怎么办啊?!” “这回不会又像上回那样强行抓人参军吧??” 由于老百姓们都还没有忘记上一次的惨痛教训, 一听说要募兵,大多人都是激动地表达反对, 却也有一些理智接受的。 “你们不要这么激动,朱御史和袁狗官怎么能相提并论?这回募兵肯定和从前不一样。” “就是,朱御史和虞指挥使带兵有方, 先前那些阆州官兵怎样大家不都看见了么?” “哎呀,你们都扯远了。官大哥,这回募兵什么待遇啊?” “对对对,我也想知道什么待遇。我上次听阆州士兵说他们军饷一年有五两银子呢!我们要是报名也能有吗?”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声音全汇到一处,吵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发告示的官兵敲了好几下手里的铜锣,这才总算让大家安静下来。 “你们听我把告示念完再说啊,”官吏道,“这次官府对兵制可做了很大的改动呢!” 众人听了这话,果然都噤了声,眼巴巴地听他说。 官吏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无数双殷切的眼睛盯着,胸膛顿时挺得更直了。 他们这些发告示的官吏其实有时候也挺苦,万一发的告示是老百姓不爱看的,比如加税之类的坏消息,他们很可能成为老百姓发泄怒火的对象,挨骂不说,还可能挨打。但相反的,如果发的是好告示,老百姓也会对他们表现出崇敬。 原本他今天出来发募兵令,都做好了吃拳脚的准备,没想到老百姓骂归骂,其实并没有那么反感。 说到底还是朱御史厉害,就这两三个月的时间,已颇得民心,还改变了大家几十年来对当兵的看法…… 那官吏默默在心里感慨了一番,赶紧宣布起正事来:“从今日起,成都府取消军户制度。参军者不再入军籍,仍保留原籍!” 此言一出,人群立刻沸腾了。 “从军还能保留原籍??真的??” “那如果我参军,我的家人不会受到波及??” 官吏道:“都保留原籍了,当然不波及家人——哦不,你要是参军,你家人仍然享有减免赋税的权利。” 又道:“军饷每年五两钱。另外,由于取消军籍,参军不再是终身制。以后在军中服役八年即可选择退役,退役时还可额外领取一百石稻谷。” 此言一出,人人脸上的表情都呆了。 从终身服役变成了只需要服役八年??军饷五两,还有其他补贴??!这……等八年以后攒四十两银子,再领一百石粮食回家,足够娶个老婆再养一堆胖娃娃了啊!! 除去商人和极厉害的工匠,多少人十八年都未必攒得到四十两银子啊! 少顷,人群彻底沸腾了。 “官大哥,募兵有什么条件??” “我我我,我个子不太高,我可以报名吗?这次募兵会对身高有限制吗?” “年纪呢?多大年纪才行?” 官吏道:“限制当然有了,还很多呢!这次官府只招募五千人,年纪需在十八到二十八岁之间,身高七尺以上,若是家中独子不予录用。还有握力、臂力、跑速……到了募兵处都有专人考核,过了考核才能被录用。” 人群又惊呆了。这条件俨然比上回募兵时严苛多了。很显然,这次官府要的不仅仅是“兵”,更是一支“精兵”。 人们好奇极了,仍围着官吏提出五花八门的问题。潘大春却已大致弄清了这回募兵的情况,忙不迭跑回家去了。 ===== “什么??你想参军??你疯了吗???”潘老毛震惊地看着自己的长子,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对。爹,城里又开始募兵了,这次只招募五千人。我上个月正好已满十八岁,符合报名的条件了……” 他话还没说完,潘老毛随手抓起身边的杯子往他身上砸了过去。 潘大春反应很快,立刻就躲开了。 潘老毛有多歧视丘八,全家人都知道。他大儿子竟然主动提出要从军,他本应该暴跳如雷,可他此刻更多的是感到荒诞和不可思议,以至于竟都没太恼火。 “你再说一遍,你想干什么??” 潘大春显然很害怕,都不敢抬起眼来和他爹对视。可他仍壮着胆子说了下去:“爹,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后没有军户了,参军了也能保留原籍,八年以后就可以退役。每年可以领五两军饷,另有粮食贴补,家人还能减税。” 他一口气说完,说得潘老毛愣了好一会儿,一时消化不了那么多新鲜的消息。 少顷,潘老毛仍然以一种不可理喻的语气质问道:“所以呢?” 他对丘八那根深蒂固的歧视不是几两银子几石粮食就能撼动的。 潘大春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睛与自己的父亲对视:“所以,我想让老五治好病,我想给四妹买几件新衣裳,我想帮老二老三娶媳妇。我想让爹和娘不必再日日辛苦劳作。” 潘老毛愣住。 即使他有刻玉的手艺,可他家里孩子太多了,生活过得非常拮据。他最小的孩子有喘鸣的毛病,因着心疼医药钱,始终没有好好医治。三个儿子日益长大,眼看也该陆续成家了,可同样因为家境问题都说不到好的亲事。 且由于上回诬告士兵的事情,他成了城里的笑柄,找他做事的人越来越少。最近家里已经困难到了需要典当东西才能维持生计的程度。 他手中一枚茶壶,是他原本抄在手里,准备听到儿子再说一次参军两个字就砸过去的。可那茶壶在空中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被放下了。 ===== 转眼就到了募兵正式开始的日子。 然而到了那天潘大春想出门,潘老毛还是把他拦下来了。 “不行,你不能去。你去了我们潘家就成了所有人的笑柄。”潘老毛说,“没钱咱们能想办法挣,可当兵算个什么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潘大春还以为已经把父亲说通了,哪想到老顽固忽然又犯起顽固来。 他不服气道:“怎么就成了别人的笑柄了?现在当兵跟以前不同了,不会再被人笑话了。” 潘老毛横眉冷对:“咋可能?你少在那儿胡说!” 潘大春道:“不信你跟我一起去看,募兵处肯定已经排起长队来了。大家都抢着要报名,谁还笑话谁啊?” 这几天募兵的告示前天天都挤了很多人,人们围着官吏反复询问募兵的详情。是以潘大春相信有非常多的人都对募兵动了心思。 可潘老毛却仍然固执己见。他见过之前袁基路募兵的情形,那叫一个门庭冷落,冷到最后不得不到处抓人了。这事情才过去几个月,人们对当兵的看法哪有那么快说变就变? 父子俩争执不下,索性一起出门去看看到底谁对谁错。 到了募兵处附近,两人远远一看,募兵处的确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不过大多人都只是围在旁边看,实际上根本没几个人在排队。 这情形让两人都有些意外。潘大春意外的是排队的人怎么会那么少,潘老毛意外的是一个募兵值得这么多人围观吗? 不一会儿,潘老毛先想明白了缘由,立刻骂道:“你这混小子,你还说什么现在不歧视当兵的了。你看看,这么多人等在这儿,就为了看别人笑话!谁要是去报名,那可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潘大春不可思议道:“不可能!” 潘老毛道:“有什么不可能?他们围在这不是为了看戏,难道还唱戏给你看吗?” 他坚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便要把儿子拉回家去:“你就死心吧,再别动什么参军的念头了。除非什么时候所有人都抢着要参军,那时候我就不拦你了。” 潘大春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便跟父亲执拗起来。 两人挣扎了没一会儿,忽见不远处过来一群人。那群人急急忙忙往募兵处走,见了募兵处没什么人排队,全是大喜之色。 “大哥,太好了,我们赶上了!” “赶紧排队去,等会儿人就多了。” “这次只招五千个人,还是从全蜀招,那不得挤破头了?今天一定得报上名,要不然可就来不及了!” 那群人一路小跑到了募兵处,每人的户籍资料早都准备好了,争先恐后往负责的官吏手里塞。 “大哥,我报名!” “我先来的,先看看我!” 那伙人有十二三个,也不知是打哪儿结伴来的,一下就把募兵处的摊位前挤得热闹起来。他们还没争完,后面陆陆续续又排上来三五个人。 这下可好,周遭围观的人群哗一下跟被点了引信的炮仗似的,纷纷从人堆里挤出来,往队伍的后面派。起先是十几个,后面成了三十几个,最后哗啦啦全涌上来了,队伍竟然一下排出一条街去! 有人从怀里掏出早准备好的户籍,有人站在队伍里冲着边上的婆娘吼:“你快回家帮我把我的户籍拿过来!别错过队伍了!” 潘家父子眼睁睁看着队伍越来越长,都是目瞪口呆。 原来方才这些围观看热闹的人并不全是来看热闹的。新的募兵令一出,动心的人还真不少。但是很多人如同潘老毛一样,多年来对当兵的成见很难放下。于是大多人都徘徊犹豫,想先看看别人的反应再做决定。当见到大家都一样犹豫,犹豫的人就更犹豫了。 可一旦有人起了头,也就打破了僵局。被感染的人人们彻底将犹豫抛到脑后,甚至变成了争先恐后。 眼瞅着每眨一下眼睛,队伍尾巴就要多一两个人,潘大春也扛不住了。他抓着潘老毛的胳膊大吼道:“爹,你刚才说只要别人抢着当兵你就不拦我!我回家拿户籍去了!”说完撒腿就跑,生怕跑慢了就赶不上。 潘老毛伸手要抓他,却连片衣角也没抓到:“哎……” 儿子已经跑远了,潘老毛一个人站在原地,瞅着越来越长的报名队伍,满心茫然。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已经老了,或者真的是顽固得过了头。 这么多年来当兵的一向是臭不可闻,谁想到现在竟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这世界的变化可真是太快了…… ==== 第一天的募兵情况异常热闹,而且热闹引发热闹,天色越晚队伍反而排得越长。以至于原定该申时收摊,最后硬是延长了半个时辰。因天都快黑了,官吏不得不将还排着队的人赶回家去,又给了他们写着顺序信物,准许明早先安排他们,人群才终于去散去。 天将将黑的时候,朱瑙还在官府里看帐。卫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朱瑙放下账本,道:“回来了啊。情况如何?” 卫玥得意洋洋地笑道:“我卫大将军亲自出马,你说如何?” 朱瑙不由哂笑。卫玥野心倒是够大的,他给卫玥封了个校尉之职,卫玥倒已经自封上大将军了。 卫玥在他对面坐下:“哎,话说回来,你还真是每回都算得够准。今天早上开摊以后,一两个时辰都没几个人去报名,站在边上围观的倒是一大群。结果我带着兄弟们做场戏,边上人就全涌上来了,那场面真够有意思的。” 又问道:“明天我还要去吗?” 朱瑙道:“应当不用了。今日过后,该变的已经变了。” 卫玥点点头。说白了这还是个成见的问题。朱瑙这一步步,从指挥军队替百姓做事,到提高军饷,再到改变军籍制度,再有什么成见也该打破了。 形势都变了,成见不肯跟着变的人,便已被别人拉下了。 卫玥又问道:“你这回招五千人,能给我几个?” 朱瑙竖起一个手掌,是个五字。 想也知道,只招五千人,不可能把五千全给卫玥。卫玥问道:“五百啊?” 朱瑙点头。 卫玥撇撇嘴。其实也说不上失望还是高兴。他当然希望自己能快些强大,不过他自己的本事他自己知道。总得一步步来。 虞长明毕竟有三年的带兵经验了。不管哪方向他都还有的要学,朱瑙能再给他五百人已是非常不易了,算上先前那些,也够一千了。 朱瑙道:“看在你今日辛苦的份上,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卫玥眼睛一亮,忙道:“什么机会?” 朱瑙微微笑道:“招来的五千人,由你先挑你那五百人,余下的留给虞长明。” 卫玥愣了一愣,惊喜道:“哎?当真吗?!” 朱瑙道:“你觉得呢?” 卫玥更是喜上眉梢。朱瑙从未骗过他,这么说便是真的了! 其实他原本也想过此事,只是未好意思向朱瑙开口。他跟虞长明不一样,虞长明是个极端正的人,给什么样的人他都能带。可他却是个爱挑的人,他自己选出来的,他才用的顺手。 他激动地一拍桌子,乐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95、第九十五章 募兵之事进行得如火如荼, 只一个月左右, 便有五千人从层层选拔中脱颖而出, 被送往军营。 募完兵后, 朱瑙将兵卒交给虞长明和卫玥训练, 往后便专心管起政务来。 眼下他既已降低了田税,官府的收入便减了不少。然而养兵乃是不小的花销,钱还得想办法挣。再则眼下正是民生凋敝之时,富民更是当务之急。 幸而蜀地本就是天府之国,朱瑙将官府的各项收支理清楚后,很快便有了想法。 …… 锦官城是成都里的一个内城,高高的城墙圈起一大片宽阔的区域。内间被划分了数个区域, 有缫丝区、染□□、织锦区和洗涤晾晒区等。这里是成都府官办的织锦作坊, 有上千名工匠在城内劳作忙碌, 每天都有数匹蜀锦在这里制作完成。 曾几何时, 这锦官城内繁盛至极, 成都府的大半收入都来自于这里产出的蜀锦,即使轻徭薄赋府库仍能被填得满仓满谷。可惜这些年来,锦官城内已现衰败景象。 在织锦区罗列着数百台的织机,不过眼下这些织机只有一小半正在运作。许多织女甚至没有坐在织机前, 趁着眼下无人看管,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一个名叫王小月的织女道:“昨天我陪着丞官去城里买东西, 路过布庄的时候我看到了郑娘子织的百花孔雀锦……天啊,实在是太漂亮了,她织的孔雀简直跟活的一样。光孔雀的羽毛就用了十七八种颜色的织线, 太阳照在锦上,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她到底是怎么能织出那么漂亮的锦来?” 立刻有人道:“我也听说过郑娘子织的锦是全成都最好的锦,她一匹锦卖的价钱是咱们织的官锦的五倍呢!当真有那么厉害吗?” 王小月道:“当真!官锦放在她织的锦边上,就像是……就像是……”她没有念过书,想不出斯文的比喻,绞尽脑汁想了会儿,一拍大腿道,“就像是地里呱呱叫的癞□□放在了玉打的□□的边上。” 周遭顿时一片惊叹声:“哇……” “当真有这么厉害?我也好想见一见。” “要是我什么时候有机会能用百花孔雀锦做套衣裳就好了……” “你快别做梦了!咱们这辈子要是能用官锦做一条帕子,那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你还想用郑娘子的百花孔雀锦做衣裳?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不如现在赶紧一头撞死,趁早重新投个胎吧。” “就你嘴碎!” 蜀锦乃是十分昂贵的料子,只有权贵富人买得起。普通老百姓一辈子未必有机会摸上一摸。这些织女已比普通百姓运气好得多,至少她们能天天用自己的手抚摸润滑柔软的丝线,她们能自己动手编织出昂贵华丽的蜀锦。只不过制作好的蜀锦就不会再与她们有任何牵扯了。 片刻后,一名织女愁容满面地另开了一个话题:“我听说这两个月朱御史为了削减官府的开支,已陆陆续续裁撤了许多尚方。你们说我们织造坊会不会有一天也被裁撤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立刻有人反驳。 “不可能!织造坊可是官库收入的重要来源,再裁撤也裁不到我们头上啊!” “就是啊,那些尚方是因为耗费银银才被裁撤了的,我们织造坊可是能挣银钱的,怎么会被裁撤呢?” 又有人道:“挣钱也是前几年的事了。这些年卖丝能挣钱,织好的锦却卖不出去了。” “是啊,织造坊或许不会被裁,可是我们这些织娘就不一定了。现在蜀锦的销售一年比一年少,我听说就连八年前织的锦都还屯在库里没卖完。安排我们做的活儿越来越少了,织造坊不需要这么多织娘,把我们撤了不是没可能……” 听到这话,织女们全都变了脸色。 她们中的大多人都是犯了罪的女囚,被抓来织造坊劳作赎罪。虽然是强制的劳作,可这份工作对她们来说却是非常难得的。在织造坊工作至少有东西吃,闲下来还能跟人聊聊天说说话,而且学会织造至少也是一门手艺。只要年限到了她们就能被放还。可如果不在这里工作,她们可能会被抓去做更加辛苦的工作,比如和男人一起垒墙挖河,也可能会被关回又脏又臭的监牢。被关回牢里是最糟的,因为不劳作,每天只能喝点稀汤,那简直只有等死的份了。 以前活多又累的时候,织娘们都叫苦不迭。可如今活儿少了,她们反倒更加不安,只怕自己要被赶出织造坊。谁也不愿离开,于是大家赶紧又回到织机前继续劳作,希望自己表现得好能够留下来。 可惜制作蜀锦并不是只靠织女就能完成的,由于蜀锦的销量越来越少,织造坊送来的丝线也越来越少,她们就是想干活也没有那么多事情可做。 王小月坐在织机前无聊地拨弄着丝线,脑海中却又浮现起昨日她在布庄上看到的那匹百花孔雀锦来。 她忍不住想到,要是什么时候她也能织出那么漂亮的蜀锦就好了。那孔雀是真的漂亮啊,感觉随时能从锦缎上跳下来,变成一只活生生的孔雀,展开五光十色的孔雀屏。要是她有那样好的手艺,她就不用再担心会被织造坊赶走了。而且等服刑的时间过了,她还能用她的手艺继续织造赚钱,让家里人都过上更好的生活…… ===== 负责看管工人的令丞趴此刻正趴在桌上呼呼睡觉。 他梦到自己穿着工巧至极的百花孔雀锦走在大街上,路上的所有人见到他都发出了羡慕的惊叹声。忽然,前面的路上来了一队达官贵人的车辇。 往常遇上这样的贵人,他都得给对方让路。然而这一回,那贵人看见了他身上华丽的衣袍,忙从车上下来,命令仆从们赶紧牵着马退到一旁,把路让给他走。 令丞心里那叫一个得意。他挺胸抬头,趴开手脚,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他正要从那达官贵人的面前耀武扬威地走过去。忽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几下。 街上的所有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大街也跟着一起消失。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美梦被人打搅,他没好气地回头,只见吵醒他的是个穿着朴素的年轻男人。那男人很面生,他从前没有见过。这人皮肤白白净净,眼睛微弯,脸上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 令丞还以为这是工坊里哪个新来的工人,立刻凶神恶煞地站起来,一面斥骂一面伸手去推那人的肩膀:“不去干活站在这里干什么?想挨打吗?!”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那人,忽然从斜里蹿出一名少年,抓住他的手腕向后一拧。他顿时痛得发出了惨叫声:“啊!” 他还以为是工人造反了,一边挣扎一边骂道:“浑蛋,你们疯了吗?!我明天就把你们都发配去开矿!”开矿可比在织造坊工作辛苦多了,而且还经常会弄出人命。大多犯人都不喜欢去矿场工作。 这时候他看见管理织造坊的锦官匆匆忙忙跑了过来。他顿时大喜:“哈,这下你们两个完蛋了!” 然而锦官跑了过来,先劈头盖脸打了令丞几个巴掌,骂道:“浑蛋,你竟敢冲撞朱御史,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锦官狠狠打了手下,然后又赶紧朝那年轻人与少年下拜:“求御史开恩,是下官管教无方,下官一定会好好教训他的!求御史千万开恩呐。” 令丞顿时傻眼了:御史?哪个御史?? 朱瑙淡淡道:“惊蛰,放了他吧。” 程惊蛰将令丞松开,令丞却如同中了定身术一般,只有一对眼珠能动,惊恐地从下往上打量朱瑙。 这一打量他才看清,朱瑙穿着虽质朴,气质却不凡,哪里像是工坊里常年劳作的囚犯?再看边上的锦官还在那儿不停跪拜求饶……所以,这人真的是朱御史?! 令丞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实在不知道御史怎么会纡尊降贵地跑到这里来,更不知道御史怎会穿着打扮得如此朴素。他赶紧趴在地上拼命叩头:“御史饶命,御史饶命!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朱御史饶命啊!” 朱瑙好笑道:“不要你们的命,起来吧。” 令丞和锦官仍不停磕头求饶。他们还从来没有的罪过那么大的官,真是吓得肝胆俱裂。 惊蛰冷冷道:“让你们起来就起来,别耽误御史的时间。” 听他这么说,两人才灰溜溜地从地上爬起来。见朱瑙没有怪罪的意思,他们一边捏了把冷汗,一边又暗自庆幸:外面都传言朱御史是个对手下很宽厚的官员,看来传言是真的。这要换做袁基录,只怕早把他们拖出去了。 朱瑙仍是和颜悦色的:“我方才在工坊里走了一圈,发现许多织娘无所事事,这是怎么回事?” 令丞吓出一身冷汗,忙又要往地上跪:“是小人监管不严,让那些混帐偷懒。小人这就去教训他们。” 朱瑙却看着锦官,等他的回答。 锦官伊始还有些不敢开口,可被朱瑙的目光盯着,盯得他头皮发麻,噗通一声又跪下了:“御史恕罪。是下官办事不利。” 朱瑙无奈地叹了口气。成都府的这些官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跪倒是跪得非常勤快,话却都说不清楚。办事不利,是怎么个办事不利法呢?可有什么改善之法?这倒一句都没有。 其实并不是锦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而是他不敢说。 织造坊开办已有百余年的时间了,全盛之时几乎全国的绫罗绸缎都由此地出产,甚至许多西域蛮国的商人都会千里迢迢来此求锦。那时候织造坊里上千名织娘日夜劳作都来不及织锦,织出的锦立刻就会被抢购一空。与此同时,成都府的府库也被填得满满当当。 然而这些年来,蜀锦的销售越来越不济。此间原因有三。 其一是北方起了战事,受到战事的影响,蜀锦在北方的销售日益减少;其二是江南的养蚕人越来越多,江南的织造业逐渐兴起,南方的豪族富人对蜀锦的需求也在降低;其三则是蜀锦虽有官府开办的织造坊,却并未垄断此业。民间亦有许多织造匠人,而民间匠人做出的蜀锦质量远胜于官锦。于是就连蜀中本地的富户也愿意向民间匠人订购锦缎,而不会购买官锦。 官府的织造坊除了有工坊外,还拥有大片桑田。眼下对于织造坊来说,宁可将缫好的丝或是染好色的丝高价卖给民间的织锦人,也好过由坊内的织娘继续织造。如此一来,大量的织娘自然就空闲下来了。 其实出现这样的状况,身为锦官,本该想办法改革,提高官锦的质量与销量。然而这锦官才能平庸,并没有这等本事。又或者,锦官该将此情况上报官府,削减工坊内的人数,以免造成官府花钱养闲人的浪费。然而工坊内的工人越多,锦官的油水也越丰厚,因此这一点他也未曾上报,还是朱瑙自己研究了账册才发现的问题。 朱瑙在这里与锦官说着话,不远处的劳工们发现了状况,逐渐围过来看热闹。 看到一向颐指气使的锦官和令丞跪在地上叩头的场面,工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哎,那两个人方才不是到我们这儿看过吗?他们是谁啊?” “嘘,你们轻一点,听听看他们在说什么。” “御史……他是朱御史?!” “天啊!!那是朱御史!!刚才他从我身边走过,他还冲我笑了笑!!!” 工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全都吓呆了。有人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等他们渐渐接受了那两个年轻人是朱御史与他的侍卫之后,他们又专心听起几人的对话来,想知道朱御史亲自来织造坊有什么目的。 那一头,锦官向朱瑙认了半天的错,然而他越认错,朱瑙就越摇头。锦官意识到朱瑙已经了解织造坊里的情况,恐怕自己不说点什么实在话是过不去这关了。 于是他只能忍着肉痛提议道:“御史,眼下实在是流年不利,蜀锦的销售一年不如一年,才会造成织娘空闲的状况。为了节省官府开支,不如将织娘裁去一半……”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都是淌血的。如今织造坊有五六百名织娘,因为是犯人,工钱倒是不用给,但饮食上的花销是少不了的。他从饮食上克扣,能挖出不少油水。裁去一半,他的油水也就少了许多。 边上的织娘们听到这话,全都大惊失色。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们刚说完怕会被裁,现在就亲耳听到锦官说要裁人了。这一裁还直接裁一半,这下人人都岌岌可危啊! 就算在织造坊经常会被丞官们训斥殴打,就算辛勤劳作也得不到工钱,但这已经是她们目前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待遇了。她们绝对不要被裁啊!! “朱御史!” 王小月忽然从人群里冲了出去,径直奔向朱瑙。丞官们吓了一跳,想要拦她,可她冲出去的太突然,谁都没能拦住。一转眼,王小月已跑到朱瑙面前。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朱瑙面前,哀求道:“朱御史,求求你不要把我们从织造坊赶出去。离开这里我们可能会死的。我们一定会更加努力地干活,求你开开恩吧。” 她听说过朱瑙是个仁慈的好官,没准能够体恤她们的苦楚,再加上一时心急恐惧,所以就冲出来了。 令丞被她吓得半死,生怕她冲撞了朱瑙自己要摊上罪名,忙要上前把她拖走,却被惊蛰拦下了。 朱瑙瞅了瞅王小月,温和地问道:“你在这里做织女,是犯了什么罪?” 王小月低着头道:“我、我妹妹生了病,饿得一直哭,我就去地主的家里偷了一只鸡。” 朱瑙“唔”了一声。在织造坊工作的工人大多犯的不是重罪,要不然没有机会被分到这儿来。 周围的织女们虽没人有王小月这么大的胆子,敢跑到朱御史面前说话,但她们也都目光殷切地看着朱瑙,或是远远向他做出叩首乞求的动作,希望他能开恩,不要把她们赶出织造坊。 朱瑙笑了笑,道:“别怕,我不会把你们赶出去的。” 王小月和周围所有的工人们听到这话,顿时大喜过望,有人甚至喜极而泣了:太好了,朱御史说了,他们能够留在织造坊,不用担心被关回监牢或是被赶去做更加艰辛的工作了! 不仅工人们高兴,锦官更是喜上眉梢。他还以为这回裁人裁定了,没想到一名织女出来求个情,朱御史竟就松口了。朱御史简直仁慈得不像一位大官,能在他手下做官简直太好了! 他的嘴角刚咧到耳根,就听朱瑙叫他:“锦官。” 锦官忙低头道:“下官在!” 朱瑙道:“你被撤职了。” 锦官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他被……撤职了?撤职了??!! 他脸色骤变,忙不迭准备求情,希望朱瑙也能对他网开一面。却听朱瑙又道:“啊,对了。” 锦官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希望会有什么转机。却见朱瑙冲着他微微一笑:“给你两天的时间吧。自己去官府呈报你一共贪了多少银子。若填补得上,可对你从轻发落。嗯,希望你两天里能算清楚。” 锦官:“!!!” ===== 城里的另一边。 布庄的伙计来到一间院子外,拍了拍院子的门:“郑娘子在不在?”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女子懒洋洋的声音:“谁啊?” 伙计道:“林记布庄的。” 又过一会儿,院子的门被打开,一名身着彩色织布、耳颈戴满华丽首饰的女子迎了出来:“什么事?” 伙计从兜里掏出一个钱袋递过去:“郑娘子,又有人订了两匹孔雀锦。” 郑娘子接过他的钱袋,打开数了数,神色还算满意:“知道了。三个月后过来取吧。” 伙计急道:“三个月?太久了,这回人家是要寿宴时穿的,着急要,不能快些吗?” 郑娘子横眉冷对:“织锦技艺繁复,三个月还不够快?有本事你自己来织!” 伙计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叫我来织,我要是能织谁还找你?买得起你孔雀锦的都是达官贵人,万一等得太久,人家恼火了,你开罪得起吗?” 郑娘子不屑地嘁了一声:“开罪就开罪,老娘怕过谁?再说他们要是怪罪我,你们布庄跑得了吗?少在这里吓唬我。” 伙计:“……” 这倒是实话。郑娘子只是个织锦人,不是商人。林记布庄的掌柜看中了她的才能,替她接些活计,从中抽取佣金。对方要是怪罪下来,布庄确实得想办法兜着,要不然谁都没好日子过。 伙计见她这样嚣张,心里十分不痛快。他眼珠转了转,有了个坏主意,于是撺掇道:“郑娘子,你怎么不多收几个徒弟呢?你织的锦名贵是名贵,可是太慢了,几个月才出一匹。你多收几个徒弟,教她们手艺,让她们供养你,每月织它五六匹锦,你自己算算你能多赚多少钱啊?” 郑娘子听了这话,眼睛一瞪,叉腰怒骂道:“你个坏心眼的烂贼,想骗老娘把手艺传出去?滚回你娘胎里做梦去吧!” 伙计被她喷了一脸唾沫,讪讪抹脸。 郑娘子的织锦技艺是家传的,她自己又有天分,悟出几套独特织法,于是眼下她织的锦已成了蜀中最名贵的蜀锦,价钱能比别人贵几倍。 每个匠人都不会轻易把自己的手艺传出去,毕竟那是自己吃饭的饭碗。不过有些匠人会收徒弟,让徒弟劳作供养师父,当做授业的报酬。但也有些匠人决不把技艺外传,只传自己的后人,好把金饭碗牢牢捧在自家人的手里。郑锦娘就是后者。 她是个寡妇,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能也因为这点,她既虚荣又好强,脾气非常硬臭。奈何她的手艺就是好,别人看她不顺眼也拿她没办法。 郑娘子指着伙计的鼻子骂道:“你当老娘傻吗?还多赚几个银子?老娘的手艺要真传出去了,以后谁还来找我织锦?你这乌龟八王的黑心眼子趁早烂了!” 徒弟就算要供养师父,等过些年徒弟自立门户了,自然还要招别的徒弟。独门技艺也就不独门了。 伙计心道:你也知道你这臭脾气,要是别人能有你的手艺,就没人再会找你织锦了啊…… 嘴上却哄道:“你这话说的,我也是为你着想嘛……” 郑娘子道:“少在那儿放臭屁。要让老娘收徒弟,除非太阳打西面出来!滚吧!”说完用力把门甩上了。 伙计碰了一鼻子灰,讪讪道:“别忘了织锦啊,我过三个月再来取……”摸摸鼻子,灰溜溜走了。 96、第九十六章 那布庄伙计在郑娘子那里吃了一鼻子灰, 讪讪地回布庄去了。他刚走出没多远, 忽然迎面遇上两个官差打扮的人。 伙计忙退到一旁给官差让路, 没想到那两名官差竟在他面前停下了。 “兄台, 请问郑娘子家是在前面吗?”官差问道。他们是奉命出来找郑娘子的, 只是他们不认识路,只好一面找一边向人打听。 伙计忙给他们指路:“是,看到那边那间院子了吗?那就是。” 两名官差向他道了谢,便向郑娘子家赱去。伙计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疑惑。官差找郑娘子做什么? 他第一反应是郑娘子犯了什么事。不过仔细想想,郑娘子虽然性子泼辣了点,但作为织娘她整天待在家里织锦, 应当没机会犯事。又看那两名官差挺客气, 不像是来抓人的…… 由于在布庄做事, 伙计对这方面的消息十分灵通, 他知道前两天织造坊的锦官已被撤职了。他立刻想到, 官差来找郑娘子八成和官府要整改织造坊有关。 想到这一层,伙计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了。 了解蜀锦的人都知道,由官府掌管的织造坊做出来的蜀锦质量是最次的。一是因为织造坊里的工人都是囚犯,他们完成工作只是为了少挨打, 做起事来当然不会细致小心。再则织造坊今年织的锦跟百年前织的锦仍旧没有任何区别,而民间的各种织造技法早已革新多回了。因此手艺是匠人吃饭的本事, 别说民间的匠人不会把自己的技法告诉官府,就算织造坊里的工人悟出什么技法,也必定会藏着掖着, 等有朝一日离开织造坊再凭自己手艺赚钱。如此一来,织造坊没落也是早晚的事。 而如今官府要整改织造坊,肯定得想办法提升织造坊的技艺水准。这样的话,他们就会向民间的匠人征求技艺。 一般官府征东西,要么是施压强征,要么拿笔银子出来买,钱多钱少还得看运气。这要换了别人,畏惧官府,可能再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给了。偏偏郑娘子那个性子…… 伙计跟郑娘子打交道也有几年光景了。郑娘子这人爱财是爱财,但她不光爱财,她还要强。她不肯收徒除了怕技法外泄,更是不愿意有人威胁到她成都第一织锦人的地位。这回官府要是打她的主意,想必不会那么轻松。 就不知道郑娘子这蛮横的性情,会不会进了官府,见到大官,也把他们喷一脸唾沫…… 想到这一幕,伙计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暗自为郑娘子、也为即将召见她的官员捏一把冷汗了。 …… “什么?朱御史亲自召见我?”郑娘子被官差的话吓得花容失色,“我、我可没犯法啊!” 官差忙道:“郑娘子不必担心,朱御史召见郑娘子是为了织造坊的事。郑娘子现在要是有时间的话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郑娘子听到织造坊三个字,先是一愣,脸立刻垮下来了。她冷冷道:“我没时间,我正忙着,我不去官府!” 官差们怔了怔,仍是十分客气地问道:“那郑娘子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郑娘子道:“有人管我定了好几匹锦,我天天都要赶制,一整年都没时间!” 官差面面相觑。 郑娘子这话说的就是故意推脱了。她又不蠢,官府找她是什么用意她能不知道吗?织锦的手艺可是她的看家本领,想让她乖乖交给官府?想都不要想! 见郑娘子如此执拗,官差们只好叹了口气。一人道:“希望郑娘子能再考虑考虑。” 另一人道:“既然郑娘子正忙着,恕我们打搅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完两个人就摇着头遗憾地走了。 郑娘子:“……” 这、这就走了? 原本她还想着要是官差强行抓人,她就一路撒泼打滚,闹得沿路的百姓全知道官差为非作歹、横行霸道。反正她又泼又横,想让她吃亏,她也不会让别人好过。官府若还顾忌颜面,就不敢多难为她。 然而人家根本没有强迫她的打算…… 郑娘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官差远去,有点不习惯这届的官差竟然会这么讲道理。直到官差已经走远了,她才茫然地关上门。 回到屋里后,郑娘子左想右想还是有些担心。她毕竟是个独居的寡妇,万一官差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她抓走,或是趁她出门的时候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用麻袋把她套走,那都没人知道。幸而她织锦赚了些钱,家里有几个伺候的仆人。 于是她赶紧把自家仆人都叫了过来。 “你们都记住了,”郑娘子吩咐道,“这段时日万一我有什么好歹或者忽然失踪了,你们马上到城里散播消息,就说当官的无法无天,强抓民女!他们但凡还要脸面,就得乖乖把我放出来。” 她的仆人们面面相觑:“听说新来的朱御史是个仁慈的官,他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 郑娘子冷哼道:“当官的谁能说的准?反正我看这天底下是没有一个好官的!” 仆人们听她这么说,也就不敢吱声了。 ===== 刘奇走到官府门口,守门的官差将他拦了下来,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刘奇从怀里掏出一张盖了官戳的印信:“朱御史召见我。” 官差们检查了一下印信,发现没有问题,就把他放进去了。 刘奇跟着领路的官差往朱瑙的官邸走。 一路上,他的心情又激动、又忐忑、又觉得惋惜。他已经得到消息,朱瑙要任命他为新一任的锦官了。 他在朱瑙还在阆州开药铺的时候就已在朱瑙手下做事,伊始只是在一家店当掌柜。后来朱瑙当上了阆州牧,没有时间再管生意上的事,就把更多的生意交给他来打理。而刘奇跟了朱瑙这么多年,已经颇有经商的本事,因此着实把生意打理得不错。看到了他的才干,朱瑙也开始对他委以重用。这一回就要把锦官的职务交给他。 锦官的份位着实不低,刘奇一届商人出身,能当上这样体面的官,激动和忐忑是在所难免的。可他之所以感到惋惜,毕竟他是商人出身,之前哪怕只做个掌柜,但因为有分红可拿,他挣的银子着实不算少。可一旦官职压到身上,不管以后织造坊被打理得怎样,那都是官家的东西。他只有官饷可拿,再拿不到丰厚的分红了。这便是挣了面子,丢了里子…… 不多会儿,刘奇就被领到了朱瑙的面前。 朱瑙见他来了,也不多说什么,只把织造坊这几年的账本推到他面前:“你先看看这些。” 刘奇忙接过账本。看帐也是他的强项,他很快翻完几本,对织造坊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然而还没等二人讨论起织造坊的事,外面忽然有官差来通报。 “朱御史。”官差道,“我们去找过郑娘子了,可郑娘子说什么也不肯来官府。” 朱瑙“唔”了一声,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刘奇听到郑娘子的名字,忙抬起头来。郑娘子织的蜀锦名扬蜀中,刘奇自然也是知道的。他略一思索,便已明白前因后果了。 既然当了锦官,就要积极一点。刘奇打算主动请缨由他去找郑娘子谈价钱。他经商多年,忽悠人的本事很有一套,想必有办法能哄得郑娘子以实惠的价格出卖她的技艺。 然而他还没张口,朱瑙已站了起来。 “既然她不肯来,那只能我们亲自去找她谈了。”朱瑙从抽屉里取出一把算盘抱着,“刘奇,惊蛰,我们走吧。” 刘奇:“……???” ===== 郑娘子正在院里织锦,外面又响起敲门声。她高声道:“谁啊?” 外面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郑娘子,我们是官府来的。” 郑娘子听到“官府”二字,立刻皱紧了眉头。官差不是才走吗?怎么又来了?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院子门口,先透过门缝往外看了一眼。外面站着两名男子和一名少年。 郑娘子警惕道:“你们当真是官府来的?为什么没穿官服?” 站在门外的一位胖子忙掏出官府的令牌,低声道:“郑娘子见谅,我们真是官府来的。只是职务在身,为免引人注目,不得不低调出行。” 郑娘子听了这话颇有些诧异。这么说来外面三个人不是普通的官差,倒是有官位在身的了?估计是刚才两个普通官差说不动她,官府就另外派了几个小官过来游说她。 郑娘子见那三人长得面善俊秀,不像是坏人。再则此处多居民,也不怕他们闹事,于是还是把门打开了。 把三人迎进院子,郑娘子抱胸上下打量他们,好奇道:“你们都是当官的?当什么官啊?” 胖子率先开口,谦逊道:“郑娘子,我是今天刚上任的锦官,刘奇。” 郑娘子顿时吓了一大跳:“你、你是锦官?!” 她本来以为这三人顶多是佐官,没想到掌管整个织造坊的锦官竟然亲自上门?!这……这可是个大官啊!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官,顿时感到局促,将手掌在衣服上擦了擦,傲气与怠慢也都敛去,向着刘奇行礼道:“民女见过刘锦官。” 刘奇摆摆手:“哎,不用多礼,我不大习惯。随意些就好了。”他毕竟也是刚当上官,忽然跟普通百姓拉开差距,确实是不习惯的。 郑娘子听他这么说,心里顿生了几分好感。这位新上任的刘锦官还真是平近易人,都没什么架子。太难得了。 刘奇自我介绍完了,郑娘子又看了看另外两位,心想这两人应该是织造坊里的丞官佐吏之类的小官了。 刘奇忙托起手掌指向朱瑙,恭敬地介绍道:“这位便是眼下代为执掌成都府的监察御史,朱御史。”又指向一旁的惊蛰,“这位是朱御史的侍卫。” 朱瑙平和地笑道:“郑娘子,久仰。” 郑娘子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郑娘子:“?????????” 监察御史?????朱御史???????跟锦官一起跑到她家里来了??????? …………………… 少顷,几人向屋里走去。 郑娘子感觉自己头皮发麻,脚步虚浮。她从织机边上走过的时候,竟然被自己一向最宝贵的织机被绊了一跤,把理好的丝线都给弄乱了。走在她身边的惊蛰伸手扶她,她碰都不敢碰,自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赶紧往屋里走。 到了屋内,众人在桌边坐下。 郑娘子仍做梦一般来回打量对面的三个男子。虽然她刚才已经看过对方的官印了,但她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实的。这该不会是城中最新流行的什么新骗术吧? “咳,”刘奇咳嗽了一声,“郑娘子,你还好吧?” 郑娘子猛地醒过神来,搓搓脸,让自己冷静一点:“还、还好。” 见她眼神清明了几分,朱瑙便开口了:“郑娘子,我们今日到此造访,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请你到织造坊任职的事。” 郑娘子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了。 说实话,锦官和朱御史都亲自找上门来了,可见官府对她的织锦技艺极其看重,至少她的面子已经挣足了。她这人好胜心强,给足她面子,她的固执多少松动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要知道她之所以如此抗拒官府征求她的技艺,倒不是她不能够被钱打动——要是给她一个国库,别说出卖织锦技艺了,让她把自己下辈子、下下辈子全卖了都行啊!她抗拒的主要原因是,她知道官府能出的价钱和她所想要的价钱必定是相差甚远的。 这一份独门的技艺,可是她一辈子富足的保障,甚至是她子孙后辈的保障。这岂能便宜得了呢?可若她真开口要个百八十万的,官府一定会以为她是疯子,搞不好还治她几个罪名。而且这事情传出去了,别人也都会笑话她不知好歹。但她心里又觉得自己值这价钱。于是两相权衡,还不如索性避开这桩麻烦事,自己老老实实织锦赚钱呢。 郑娘子眼珠瞟了瞟,搜肠刮肚地找借口推拒:“朱御史,刘锦官,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这套织锦的技艺是我家祖传的技艺。我家有组训,一旦技艺外传……” 还没等她编完一套天打雷劈的组训,朱瑙已笑眯眯地开口了:“郑娘子,你不先听听我们的条件吗?” 郑娘子舔舔嘴唇,干笑道:“朱御史,你先、你先说。” 朱瑙看了眼程惊蛰:“惊蛰。” 程惊蛰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支盒子,打开以后推到郑娘子的面前。郑娘子好奇地凑上看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猛一个激灵,眼珠瞬间瞪得滚圆。 一百两??!!这竟然是张写着一百两的票子!!! 她刚刚还在想自己的技艺少说值百八十两,而官府肯定不愿出。结果人家一下就出到了她心里的最高价!!有了这笔钱,她一辈子不干活都不用愁荣华富贵了啊!!! 她顿时手都有点抖了,颤颤巍巍去摸那盒子:“也、也不是不能考虑……” 朱瑙却不慌不忙道:“郑娘子不要误会,这不是买你技艺的钱。” 郑娘子一愣,立刻警惕地看着他。这钱不是给她的,那让她看什么?耍她玩么? 朱瑙道:“郑娘子,如今织造坊正在整改,将和从前完全不同。我想请你到织造坊做事,并授予你官职——锦丞官。年俸五两银。不知你可有兴趣?” 郑娘子再度震惊地瞪大眼睛。封她做官?? 除了王侯将相之女,普通女子从来都与功名无关。便是织造坊里那样有诸多女眷,女子担任管理职务,也顶多是个吏,不是官。这锦丞官一听便是朱瑙新设立的官位,但只要是个正儿八经的官位,那就已是极大的殊荣和面子了。 郑娘子好强,心里马上蠢蠢欲动起来。但年俸五两……虽说也不算低,可这就与她心里所想的差太远了。难不成这一百两银子是拿来让她瞧瞧她二十年的俸禄有多少不成? 朱瑙接着道:“不过锦丞官并不止你一个。我已命人广征民间手艺精巧的织锦匠人,凡他们愿意到织造坊任职,都是一样的待遇。” 郑娘子固然是成都织锦匠人里最有名的一位,她织的锦也是蜀锦里卖的最贵的。不过仍有一些其他出色的匠人,技艺同样令人惊叹。 郑娘子又皱了下眉头。还不止她一个?那这官位的分量得再打个折了。 朱瑙还没有说完:“你若肯到织造坊任职,将你独门技艺传授给织造坊的织女。从今往后,织造坊每卖出一匹你教她们织的锦,你便可分得五十文钱。如今织造坊有五百名织女,若分四分之一给你,就算每名织女三个月织出一匹锦……” 他说了一堆数字,又朝边上伸出手。惊蛰非常有默契地将一直抱着的算盘递给他。朱瑙一手托住算盘,一手飞拨,拨完后推到郑娘子面前。 “照此估算,你每年约可分得五十两。两年也就是一百两。为表诚意,我今日特意带了两年的分红来,权当预付酬劳。” 郑娘子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算盘,整个人已灵魂出窍了。 她不经商,不懂算术,但朱瑙的话她听得懂——这一百两真的是给她的钱,而且还不是一笔付清,从此以后,她每年都能拿五十两银子! 每年!!五十两!!!还有官可做!!!! 郑娘子眼一翻,人软趴趴地向边上倒去,竟是晕了。 好一阵,她又清醒过来,趴回椅子上坐定,激动地语无伦次:“我我我,我真的,真的只要教织女织锦,我就可以每年,每年拿五十两???” 朱瑙笑道:“这只是我粗略估算的数,做不得准。不过头两年应是差不离的。眼下官锦的销售不景气,若是你们织造的蜀锦能重新打通销路,往后卖出的锦越多,你能分到的钱自然也越多了。” 郑娘子听到竟然还有得多,手往额头上一搭,又要昏厥了。 若真能将织造坊织造的官锦质量提升,那重新打通销路是志在必得的事。即便眼下江南的织造业正在兴起,可蜀锦是有百年历史传承的,其中积淀并非江南丝绸所能比。眼下南方豪族权贵逐渐放弃蜀锦,并非因为江南的锦有多好,而是因为蜀锦也不够好,再加上千里迢迢运过去,费用甚巨,还不如舍远求近了。 郑娘子颤颤悠悠地坐稳,朱瑙始终未听她答复,问道:“郑娘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郑娘子忽然嚯一下站起来,把众人吓了一跳。紧接着,她又噗通一下跪倒在朱瑙脚边,惊呼道:“朱御史,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众人:“?” 郑娘子旋即笑逐颜开,扑过去抱住朱瑙的腿,仿佛抱住了黄灿灿的金锭子:“我愿意!我太愿意了!!明天,明天我就去织造坊任职!!!” 众人:“……” 顺利说服了郑娘子,朱瑙便该回官府去了。 郑娘子笑得花枝乱颤,把三人送到院子门口:“朱御史,刘锦官,惊蛰小兄弟,当真不留下吃顿饭吗?民女亲自下厨,民女的厨艺不比织锦技艺差多少。” 朱瑙道:“官中还有事,不打扰了。” 郑娘子惋惜地瘪瘪嘴。她也知道这样的大官必定忙得很,今日能亲自来她这里走一趟,已是她三生有幸了。她只能行了一礼,送别三人。 朱瑙临走前冲她笑了笑,笑得和煦,笑得有如春风拂面,笑得她头晕眼花,小心肝噗噗乱跳。随后朱瑙转身离开了。 刘奇紧随其后。 惊蛰走在最后,出去正要替郑娘子关上门,郑娘子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惊蛰:“?” 郑娘子满面红光,露出小女儿般的娇羞情态:“惊蛰小兄弟,你说,朱御史今日亲自来我这里,还许我这么好的前程,他是不是对我……是不是对我……” 惊蛰:“……” “不是。”他面无表情道,“你想多了。” 郑娘子:“……” 她脸上的失落一闪而过,放开惊蛰,赧然地咳嗽两声:“咳咳。小兄弟慢走,辛苦你了。” 惊蛰关上门,追着朱瑙而去。 郑娘子走回院子里,先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朱瑙方才那一笑,还真笑得她神志不清了,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她很快意识到,这神志不清的感觉不仅是朱瑙本人给她的,更是朱瑙带来的钱和身份给她的啊!! 达官贵人看不上她这寡妇,有什么要紧?她马上就要亲自当上达官贵人了!! 郑娘子再忍不住,叉腰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娘发财啦!!老娘当官啦!!” 她家的几名仆人被她的笑声惊动,纷纷跑了出来。 方才听说朱御史和锦官亲自上门,先前他们又被郑娘子吩咐过官府可能会来抓她,因此他们都担心来者不善,郑娘子不叫他们,他们就躲在屋里不敢出去。可这会儿看郑娘子的情态,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事? 仆人们连忙问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为难?为难个屁!”郑娘子叉腰道,“朱御史是天底下最好的官!以后谁让老娘听到有人敢说他半句坏话,老娘一定撕烂他的嘴!” 仆人们:“……” 这女人变起脸来,还真是比翻书更快啊…… 97、第九十七章 离开了郑娘子的住处, 刘奇三步并两步跑到朱瑙的身边。他今天也是刚刚接下锦官的职务, 对织造坊的形势刚有初步的了解, 刚才听到朱瑙和郑娘子的商议, 其实他也很意外, 只是当时不便出声,所以才忍到现在。 “东家。”刘奇还是习惯管朱瑙叫东家,在官府外这样叫也不容易引人注目,“你当真要给那些匠人分红?” 朱瑙点头:“自然。” 刘奇不解道:“可织造坊不是官办的吗?” 官办与民办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既然是官办,从桑田到织机到染池,乃至于劳作的囚犯,全部都是官家的财产。囚犯连工钱也没有, 只能得到些饮食。而售出官锦的收入自然也全要放进官库里。 从来没听说过官办的机构竟会给人分红, 而且只要传授技艺, 每匹锦都能得到分红, 这哪怕是民间的经营也没有这么大方的!想想刘奇这个锦官都没有分红, 匠人却能拿丰厚的分红,实在说不过去了。 朱瑙却道:“织造坊整改后就不再是官办了。” 刘奇更是大惊:“啊?难、难道要放归民办?那还要我这锦官做什么……”蜀锦可是最挣钱的买卖,以前只听说过官府垄断此道,不准民间经营, 还从来没听说过蜀地官府会主动放弃经营蜀锦的。 朱瑙摇头:“不全是民办,是官办民营。” 刘奇又是一愣:“官办、民营?” 朱瑙点头道:“往后官府出资统筹, 你代表官府,督管织锦坊的经营事务。所得钱财,按民办的规矩来分。往后织锦坊里的工人也可按劳取酬。若工坊扩大, 亦可从民间招揽工人,不必再限于囚犯。” 刘奇怔怔地看着朱瑙。这下他听懂了,所谓官督民办,规矩乃是民办的规矩,而官府则成了民办里最大的一位东家。而他这位锦官,说是官,其实做的仍是商人做的事——难怪朱瑙不从官员里选人出任,却专门挑了他来担任这职务了。 这种改制刘奇之前没有想到,经朱瑙一说,仔细想想倒也好处良多。 一来官办的事情总是死板,不知变通。放开些权限,做起事来倒自由了许多。 二来有了能工巧匠,蜀锦的质量也就不必发愁了。从前官锦的质量次,而民间所制虽工巧,却很难扩大规模。像郑娘子织的锦,别说出蜀了,连成都都出不去,一年织个三四匹立刻就被成都的富人抢购一空。而这番改制,便将官办的好与民办的好相结合了。不仅是工匠,往后出蜀的商人亦可从民间招揽,经营的规模立刻就能扩大许多。 不过刘奇仍有一点不明白:“可是东家,为何要给那些织锦匠人那么高的分红?我刚才瞧那郑娘子的神色,就算只给她一百两她也愿意倾囊相授,何必年年与她那么多钱。” 朱瑙道:“我听闻这几年她独创不少织锦技巧。一百两买了她今日的技艺,买不了她明日的。” 刘奇眨眨眼:“哎?这么说……也对。” 郑娘子先前说什么祖训,那纯粹是胡扯的借口。她的确从祖上传承了一套手艺,但她能有如此低位,是因为她自己在织锦上有天赋。要真只做跟她做一锤子买卖,她要么领了钱从此逍遥,不再研究织锦,要么又研制出什么新鲜的技法,超越官锦,再抢去官锦的生意。而这织造坊之所以会落到日薄西山的境地,便在于缺少变革。往后将匠人挣的钱与他们所创织锦的销量结合在一起,一旦卖的不好了,他们比官府还着急,自然会想着法子改善。也就不必再担忧官锦总是落后于民间了。 刘奇仍有一个困惑:此番朱瑙改制织造坊,不是因为官库缺银么?他却这样大方地与民分利,岂不违背初衷? 不过这问题他没有问出口,只在心里简单算了笔账就清楚了。只要能将织造坊弄好了,使得蜀锦的销量提升,与民分利又如何?官库的收入一样能大增。这是既能富民又能富官的大好事。 朱瑙又道:“你若能将织造坊打理好了,你的分红也同样少不了。” 刘奇听了这话简直大喜过望!他本以为自己当官是赚了面子失了里子的事,没想到面子得了,里子倒比从前还厚实。 他笑逐言开道:“多谢东家!多谢东家!!我一定为织造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郑娘子可不是什么嘴巴严实的人,非但不严实,她还巴不得在全城大肆宣扬锦官和朱御史亲自上门请她去织造坊任职的事。 消息传开,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锦官也还算了,朱御史竟然亲自去郑娘子家中造访??便是手艺再好,郑娘子也不过一个织造匠人,竟能有这样的殊荣?这朱御史实在比传闻中的更加勤政爱民啊! 郑娘子毕竟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也有一些流言蜚语传出。不过流言蜚语毕竟只是流言蜚语,大家说说笑笑,没见到什么后续,很快也就忘记了。 也有人觉得郑娘子在吹牛,往自己脸上贴金。但不管朱御史有没有亲自上郑娘子的家,官府在整改织造坊是真,给郑娘子发了任命书也是真,郑娘子因此发了大财更是真。 城里最激动兴奋的便属其他的织造匠人了。如今官府如此重视蜀锦的织造,给出那么高的待遇,连又臭又硬的郑娘子都能拿下,谁不希望自己也有幸能分一杯羹? 往后几天,许多手艺精巧的织锦匠人也都陆陆续续收到了织造坊的邀请。他们二话不说立刻接受了聘任。便有些没能收到邀请的织锦匠人也厚着脸皮主动找上织造坊,希望能够献上自己的手艺。 除了织锦的匠人外,其余有自己独门手艺的匠人也都期盼起来,希望这样的好事有一天能落到自己头上来…… ===== 大清早,织造坊的织女们被集结到了一起,据丞官说,今日有重要消息要向她们宣布。 织女们的心里都很忐忑。由于织造坊改制的事情,她们已经停工几日了。以前谁都盼着少干点活能多点休息的时候。可到了眼下这时节,反倒是越不干活她们心里就越不踏实。就算有朱御史的保证,她们也害怕朱御史只是随口说来敷衍她们的,她们仍有被裁撤的风险。 不一会儿,几个陌生人走了过来。看他们的打扮,都是有身份的官员。 由于织造坊原来的官员被撤换了大半,织女们马上就明白,这些人恐怕是新上任的官员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竟有几个女子也穿着官服混迹其中。 等几人站定,丞官忙向织女们一一介绍新来的官员。 “这位是新上任的刘锦官,往后织造坊由他管理。” 织女们纷纷向刘奇行礼,底下也开始有些悄声的议论。 “哎,新来的锦官长得白白胖胖的,比先前的锦官瞧着面善多了。” “就不知道他人是不是也良善。” “总不会比先前差。这位不是朱御史亲自任命的吗?朱御史看上的,应该也是好官。” 丞官严厉地咳嗽两声,制止了说小话的织女们。 他又介绍了几名男子官员,终于开始介绍女子官员。 “这位是新上任的锦丞官郑娘子,往后她会教你们百花孔雀锦的织法。” 底下鸦雀无声,织女们的脸上全都写着呆滞。 郑娘子?城里有几个织锦的郑娘子?? 郑娘子见众织女全无反应,不悦道:“难道你们都不认得我?” 话音刚落,人群里登时传来一声尖叫。尖叫声是王小月发出来的,她浑身颤抖,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郑娘子:“你、你是织百花孔雀锦的郑娘子??” 郑娘子得意洋洋地挑眉:“正是老……咳,是我。” 织女们这才反应过来,尖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郑娘子竟然要教她们织百花孔雀锦!!!天啊,要是学成了这门手艺,不说富贵,她们的后半生至少不用再担心会被饿死了!! 丞官又一一介绍另外几位织锦匠人。她们全是城中赫赫有名的织锦人,每报出一个名字,就响起一片尖叫声,织女们甚至激动地哭了起来。 别说她们是囚犯,现在是在被迫服役。便是她们什么罪都没犯,让她们不收钱地替人干几年活就能学到这些手艺,那都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是多少人排着队等都等不到的机会! 她们已经开始畅想起有朝一日她们服刑结束离开织造坊的美好生活了——此刻她们尚且没有意识到,织造坊此番改制之后,她们自立门户的日子就不会再如她们所想的那么美好了。不过美好的日子不必等到自立门户才开始,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由于织女们的情绪太激动,又哭又笑的,丞官花了好一段才安抚众人平静下来,继续宣布下面的消息。 丞官道:“从今天起,你们织的锦每卖掉一匹,你们都可分得五十文钱。” 织女们再次全体愣住。给她们钱?她们没有听错吧?她们不是在服役吗? 丞官道:“由于你们皆是戴罪之身,在织造坊中服役,因此你们的工钱比较微薄。等你们结束刑期,若仍愿留在织造坊中做事,往后你们每织的锦每卖出一匹,可得二百文钱。” 惊喜一波接着一波来,织女们已快麻木地做不出表情来了。 直到过了一会儿,尖叫声才再次此起彼伏地响起。 钱!!她们可以挣钱了!! 要知道几乎所有的织女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许多人也正是因为贫穷才会犯罪。以她们原本的出身,她们就只能嫁给乡间娶不上老婆的穷鳏夫,一起熬一辈子穷苦日子。可现在,她们有了手艺,还有了长久的挣钱的机会,简直是脱胎换骨了。 “你快点打我一巴掌,我是不是在做梦?” “啊,好疼!这不是梦,这不是梦!” “多谢锦官,多谢锦官!朱御史……天底下竟会有朱御史这么好的官!” “朱御史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受到织女们狂喜的情绪感染,刘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以往每织一匹锦,织女们也都要在锦上留下自己的名号。但是之前署名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她们织锦时偷工减料,出了问题方便追责。眼下这一改制,署名的意义也从从前的惩罚变成了奖励。她们织的锦越好,越早卖出去,她们就能拿到更多的钱。 有此新制,想必往后官锦的质量也就不用愁了。 ===== 织造坊的改制完成后,朱瑙又命人发榜,广征蜀中各行各业的能人巧匠。而负责此事的官员正是陈武。 想当初陈武奉袁基路的命令出使阆州,还跟朱瑙有过一些龃龉。因此自打朱瑙进了成都府,他天天地夹着尾巴做人,就怕朱瑙记起早前那点龃龉,故意来寻他的麻烦。 不过事实证明,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朱瑙完全没有要找他算账的意思——当朱瑙翻看成都府官员名单的时候,看到陈武这个名字,只觉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至于前事,他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是陈武非但没被穿小鞋,还得到了升官的机会。 接到任命后,陈武的心里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既然朱瑙能够不计前嫌,他也决心这回一定要把这桩任务办好,否则以后怕就真的永无出头之日了。 于是去谒见朱瑙之前,他也颇做了一番准备,对朱瑙征发各行各业工匠的用意进行了揣测,以免到时候一问三不知,让朱瑙对他失望。 朱瑙的用意并不难猜,他一下就领悟了——眼下给百姓减了赋税,官库收入大减,正是想办法充盈官库的时候。就像朱瑙大刀阔斧地整改织造坊是为了赚钱,征发各行各业的工匠也必定是同样的打算。很可能,朱瑙打算开设更多的官办工坊,增加府库的收入。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便自信满满地前去谒见朱瑙了。 陈武到了朱瑙面前,朱瑙问他:“我命人写的公榜你可看过了?” 陈武立刻道:“禀御史,下官看过了。下官有一建议,可否斗胆向御史提出?” 朱瑙奇道:“你说。” 陈武忙道:“御史广招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想必是为了开设更多官办工坊。可筹备官办工坊之事颇为繁复,一口气全征召来会否太急了些?我们可以逐行逐业地进行,譬如先征召木匠。” 朱瑙好笑道:“开工坊?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陈武一愣,惊道:“不、不开工坊吗?那,召匠人来是为了?” 朱瑙道:“只是想征求他们的技艺罢了。若有工匠前来应募,你就告诉他们,官府愿出高价购买他们的独门技艺,并且会将他们的技艺公开给所有同行的匠人。如果他们同意,你便去找些人来校验他们的技艺是否真才实学,并与他们商定价钱,敲定买卖。” 陈武:“……” 他生怕自己理解错了朱瑙的用意,惶恐道:“恕下官驽钝,下官没弄明白。朱御史的意思是,官府出钱购买厉害匠人的独门技艺,然后,去卖给其他手艺不佳的匠人吗?”官府靠买卖技艺赚钱,这还真是闻所闻为…… 朱瑙却道:“卖?不卖,白送啊。” 陈武:“……!!!” 他更加惶恐了:“下、下、下官更糊涂了,这这,这么做,官府不、不是亏了么?” 他一再弄错朱瑙的意思,已是一头的冷汗,生怕朱瑙嫌他太笨马上革他的职。 但他当真想不明白。官府买来顶尖的技艺,白送给所有工匠??要是这么干的话,所有的工匠都能受益。能干的工匠可以靠出卖技艺获得一大笔钱财,平庸的工匠可以平白学到厉害的技艺。可官府呢?织造坊这么弄,起码官府能靠卖蜀锦赚钱。可给别的行业普及技艺,官府除了白掏一笔钱,到底能落着什么好处啊? 朱瑙看了他一眼,笑叹道:“陈功曹啊。” 陈武诚惶诚恐:“下官在。” 朱瑙道:“我以为欲富国,先富民。你觉得可有道理?” 陈武怔在原地。 欲富国……先富民?他从前从未听过这句话,以他当官多年的见闻,历来是苛捐杂税重则国富民穷;轻徭薄赋则国穷民富。仿佛天下之财止有此数,不在民便在官。 直到朱瑙说了这句话,他才开始想,官民难道可以同富么?……其实从为什么不可以呢?先不说别的,只说这天外有天,国外有国…… 他心中百转千回,终于明白了朱瑙的用意,心情顿时又复杂起来。 眼下外面都说袁基路荒淫残暴,朱瑙仁义宽厚。袁基路荒淫残暴是不假,可只用仁义宽厚来形容朱瑙未免太小瞧了他。这分明是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啊…… “陈功曹?” 陈武忙收回心绪,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朱御史放心,下官一定办妥此事!” ===== 公榜发出后,因有织造坊的例子在前,各行各业的匠人全都十分积极,不过两三天便有许多能工巧匠前来揭榜。 当官府告知他们一旦他们出售技艺后,他们的技艺会被公开给所有同行,一些工匠便打起了退堂鼓。毕竟是自己的饭碗,谁也不希望饭碗分给别人。 不过最终还是有许多工匠同意了出售技艺。毕竟官府出手非常大方,给的钱足够他们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不用他们再辛勤工作,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很快的,原本只被个别匠人掌握的精巧技艺迅速在蜀中广泛传播开,各行工匠的手艺都得到了迅猛的提升。一时间,商铺里售卖的器物、百姓家中使用的器物都得到了翻新。蜀中精妙的器物用具也渐渐被商人们带出蜀中,销往各地…… ===== 延州。 谢无疾走上城墙,立于城头远眺沙场。寒风猎猎,吹得他的战袍飒飒作响。 千米之外,溃不成军的叛军如同打翻的米缸般无序地向四周洒落。而他手下训练有素的士卒们则如同一把把利刃,插入混乱的敌军中,斩出一条又一条的血路。 敌人的阵型已被打散,这已经注定是一场大获全胜的战事了。 延州城已被叛军占据了近一年的时间。如今终于被他夺了回来。这一仗打的其实丝毫不费力,之所以他今日才打,只不过今日才等到时机罢了。 打从朝廷放开兵权,允许各地自行募兵后,天下的局势迅速变得更加混乱。事实上自行招兵买马的并不只有被朝廷允许的地方大员,凡有势力又有野心的各路豪强都开始组建自己的军队。毫无疑问,原本各地的驻军与守军也开始自行扩张了。谢无疾便在其列。 先前碍于身份与军制,他手下只有五千兵马。又受到重重制衡,什么仗能打,什么仗不能打,什么仗得如何打,全都有人对他指手画脚。而兵权一放,他立刻脱离了从前的制衡,连连出兵,屡战屡胜,收降反军无数,又募来不少兵员。不过短短半年,他的人马已从原先的五千人迅速扩张到三万人了。 他如今正在逐步收复北方的失地。他的威名也已迅速传开,眼下北方人人都知道他谢无疾乃是军事奇才,是常胜将军。 沙场上,溃散的叛军越逃越远,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谢无疾淡淡道:“收兵。” 穷寇莫追,此战已终。 他的命令立刻被传下去,很快沙场上响起鸣金敲锣声。于是军队的阵型有序地回收,返头回城。 午聪站在谢无疾的身边,激动万分:“将军,我们又胜了!!我们把延州城拿下了!!” 城楼下的将士们也在欢呼雀跃,无比高兴。谢无疾只是弯了弯嘴角,便算是对此胜仗的庆祝了。 谢无疾道:“去城里的官府看看,若还有官员在,让他们过来见我。” 午聪得了命令,立刻要去找人。然而他还没下城楼,只见旷野上从东南的方向有几骑快马正在飞驰而来。他吃了一惊,忙提醒谢无疾:“将军,你看那里!” 谢无疾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有些诧异。看那几人的穿着,也是他手下的士卒。然而看他们来的方向,竟是从晋州来的。 谢无疾道:“让他们上来见我。” 午聪立刻下去接人。 不多时,晋州来的士卒被带到城墙上。只见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身上甚至有伤,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谢无疾蹙眉道:“晋州发生何事了?” 那几人纷纷跪倒在地,痛哭道:“将军走后,晋州士绅勾结叛军,趁夜给他们偷开城门。我等被叛军偷袭,火烧军营。晋州……晋州失守了!” 此言一出,周遭正在庆祝胜利的士兵们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什么?又失守了?!” “该死!早知道就该把那些混蛋都杀了!” “畜生,畜生,畜生!” 他们在前方频频打胜仗,可后方的阵地却频频失守。之所以会有此局面,实乃因为谢无疾虽是军事奇才,却无治理之能,难以固守营地。只是这一点,将士们却想不明白。他们只能痛骂那些勾结叛军的士绅出气了。 谢无疾什么都没说,手按在城墙的砖上,指节泛青。片刻后,他扶住额头,难得显出几分疲态来:“我知道了。待大军回来,让所有军官立刻前来向我述职。” 98、第九十八章 中午时分, 陈武兴奋地来找朱瑙汇报事情。朱瑙正在忙碌, 陈武站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 通报的官吏才来叫他:“陈功曹, 朱御史请你进去。” 陈武忙往里走去。 朱瑙就坐在堂上, 见他进来,问道:“陈功曹,你找我什么事?” 陈武掩不住的激动,匆匆忙忙行了一礼,还没等朱瑙让他起来他便已迫不及待地开口:“朱御史,前几日有一个名叫铁五的铁匠来献策。说他发现了改良锻铁的方法。用他的方法锻造出的铁器比用传统方法锻造出来的要坚硬许多!” 最近他一直在与各行各业的工匠们接触。大多技艺报到他这里,他只要记录一笔, 然后去主持普及的事情就行了。但一些特殊的技艺应当受到官府的重视, 他就会整理出来上报给朱瑙。冶铁的技艺显然就是特殊的——而且是非常特殊! 果不其然, 朱瑙听完这话立刻来了兴趣:“你验过了?” 陈武连连点头:“验过了!我让铁五打了一把刀, 又从武库里找了五把官刀出来, 和他打的刀互砍。所有官刀都豁口了,可铁五打出来的刀竟然连刃都没卷!” 朱瑙忙起身道:“拿几把刀来给我看看。” 陈武连忙出去安排了。 不多时,几把刀被送到院子里。 刀械是受到官府管制的,铁五是个民间的铁匠, 平时只给人打制一些器皿。这回是因为他发现改良锻铁的方法来向官府献策,陈武才特意允许他按照官刀的尺寸打了一把刀, 和真正的官刀进行比较。 于是乎,一名官差手持铁五打制的刀,另一名官差手持官刀, 两人互相劈砍。刀锋连连相撞,火星四溅。撞了十几下后两人停下,持官刀的官差又换了把新的官刀,继续劈砍。 不多时,所有刀刃都已砍过,两名官差停下,将刀具全部送到朱瑙的面前请他验看。 乍一看倒也看不出区别,然而将每把刀端起来仔细眼看,便能看出差异来了。用铁五的方法打出来的新刀一连劈了好几把官刀,只在刀锋上留下了一些浅色印记。而那些官刀的刀锋则已变得坑洼,有的甚至已经豁了口。——铁五打的刀,显然要坚硬很多! 这样的武器若是用到战场上,不说是决胜的关键,至少也是势均力敌时的一个助力,对于士兵的士气也有很大的提升作用,关键时刻,更能帮士兵们保住性命。 朱瑙验看完所有的刀,已是满面笑意,道:“我想见见那位铁匠。” 很快,铁五也被官吏带过来了。那是个年近六十的老铁匠,因常年劳作浑身肌肉虬劲,精神也十分饱满,若非满头白发,全然看不出年纪。 朱瑙和煦地问道:“你愿意将你的锻铁技艺出售给官府么?” 铁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朱御史仁义宽厚,草民愿将技艺献给朱御史。只要能为朱御史出力,便是草民的福分,草民不需要任何赏赐。” 在场的官吏皆十分诧异:官府那么丰厚的赏赐,竟然有人不想要? 待铁五细说缘由,众人才终于明白:原来这铁五有个女儿,从前被袁基路玷污过。铁五恨袁基路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可惜一直没能寻到机会。后来朱瑙进驻成都,斩杀袁基路,弄得大快人心,铁五也从此将朱瑙视为恩人。不过那时候他也并未想到什么报答的方法。 后来由于朱瑙重视工商,在城里征求工匠们的技艺,铁五这才找到了报恩的方法。他打了四十几年的铁,其实很早就发现了一些冶炼的秘诀,他能够打造出比别人打造的更坚固的铁器,这让他打的器用一向卖得也比别人好。不过因为民间匠人不能打造武器,在此之前他也没想过能将自己的技艺用到武器的锻造上。他这次来献艺,只是想献出自己的技艺,多亏引起了陈武的重视,才想到能将这个技艺用在武器上。 铁五的改良之法其实并不复杂。民间早就有将生铁和熟铁配合,再经过杂炼生鍒来淬炼的技艺。而铁五打铁几十年的经验,让他找到了生铁和熟铁配合的最佳比例,锻造时再经过渗碳,就能打造出最坚硬的铁器了。 由于铁五是来报恩的,他并不想要赏赐,还以为献上技艺就结束了。不过就算他不要赏,像他这样的人才朱瑙又怎么会白白将他放跑呢?于是在验看完刀具之后,朱瑙便立刻邀请他到官营的铁冶工坊中做事,并给他安排了一个官职和丰厚的俸禄。 这样的结果十分出乎铁五的意料。不过能为官府做事,也算是一种报恩,兼之有如此优厚的待遇,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没过几天,老铁匠便进入了铁冶工坊,将他的经验和技艺传授给铁冶坊中的匠人们,开始改造成都府军队的兵器…… ===== 成都府内诸项事宜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其他地方的人们自然也不会闲着。不往远了说,就说近的,在蜀地的东南隅,同属成都府治下的黔州,此刻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刘不兴正在军营中视察,远远地有一名士向他兵跑来。 “将军!”士兵跑到刘不兴的面前,气喘吁吁道,“薛州牧他又、又来了。” 刘不兴听到薛州牧这三个字便觉得头大,不免皱着眉头“啧”了一声。 可人都来了,不见又不行。刘不兴做了几个深呼吸调节心情,随后转身向军帐走去。 到了军帐外,把军帐的帘子一揭,黔州牧薛宝灰果然就坐在里面等着他。 “刘将军。”见刘不兴回来,薛宝灰立刻站起来相迎。 刘不兴朝军帐里挥手示意,军帐中的人就接二连三地出去了。最后帐子里只剩下刘不兴和薛宝灰两个人。 刘不兴堆起满脸假笑:“薛州牧怎么又来了?来来来,我们坐下说吧。” 薛宝灰也是一脸皮笑肉不笑:“这不是刘将军迟迟不肯给我答复,我才只能‘又来’‘再来’‘再三来’了么?” 两人各坐一边,刘不兴叹气道:“薛州牧,不是我不肯答复你,实在是这件事□□关重大,必须得从长计议才行。” 薛宝灰一个没忍住,口气不免冲了起来:“从长计议?刘将军,你这可都从长计议了大半年了。最好的时机都让你给计议过去了!你要是再不出兵,等那朱瑙坐稳了位置,赚够了银两,他再继续募兵,一切可就都来不及了!” 刘不兴面色讪讪,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薛宝灰看出了他的逃避,气恼道:“刘不兴,刘将军,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今日必须给我个准话!你要是不打算对付朱瑙,我也不等你了,我索性自己募兵去得了!” 刘不兴怕他真会这么干,忙道:“哎呀,薛州牧,薛兄,你先别急呀。朱瑙我们是一定要对付的,这点你放心。我这不是已经在加紧练兵了么?只不过……” 薛宝灰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刘不兴道:“薛州牧,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手里五千士卒,朱瑙手里也有五千士卒,可我要行军百里打过去,若没有充足的粮草与军饷,我手下的士卒只怕不会乐意啊。” 薛宝灰一听这话,鼻子都快气歪了:“你!我给你的钱粮难道还不够吗?!你还好意思说朱瑙手里有五千人?你要早点听我的,早点打过去,朱瑙手里哪里来的这五千人!” 刘不兴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只讨论前半句:“薛州牧,你不带兵,你不知道带兵的苦处。你固然给了我一些钱粮,可打仗是要将士们拿命去拼的,没有足够的粮饷,谁愿意去拼命?这士气要是不足,仗就必输无疑了。” 薛宝灰差点指着他的鼻子骂“强盗”,硬生生给吞回去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冷冷道:“刘将军,明人不说暗话,到了这份上我也不想再跟你拖延了。你出兵抑或不出兵,尽早做下决定,最好在三日内给我明确答复!若你决意出兵了,粮饷也好,往后你我要怎么分配成都府也好,我们都可以好好商量。可若你实在下不了这决心,那我也不求你了,往后我自想办法!” 说完拂袖就走。 刘不兴伸手:“哎……薛……你别……” 薛宝灰才不理他,掀开军帐的帘子出去了。 刘不兴无奈地收回手,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要说起刘不兴的身份,他与谢无疾一样,乃是之前被朝廷安排在各地驻军的将领,而他的驻地再蜀地边陲的秀山附近。其实原本蜀地之中还有几支驻军,不过由于北方战事如火如荼,那几支部队都被调去支援北方前线、镇压叛军了,唯独刘不兴因为地势较远,仍留在秀山。于是眼下他也成了距离成都最近的一支驻军。 打从朝廷解放了兵权之后,最倒霉的其实就是他们这些原本的驻军了。本来他们的粮饷是由朝廷供给的,但朝廷彻底打乱了从前的军制,他们就成了被遗弃的孤儿,粮饷也全断了。这时候他们能选的路就只有三条:其一,就地解散,各回各家;其二,既然地方大员可以募兵,他们索性去投奔地方大员,以后从由朝廷供养的军队变成由地方供养的军队;其三,直接取代地方势力,自立为王。 身为一个将领,谁也不愿意轻易遣散自己辛辛苦苦带出来的兵。不过要自立为王,刘不兴也没有这个本事。于是他能选的就只剩下第二条路:与地方官员勾结。 翻过秀山就能入蜀,按理说他本来该去勾结袁基路,成为袁基路手下的将军。但他过去与袁基路有过一些龃龉,两人互相看不上。于是袁基路开始募兵的时候压根没来找他,他也自然没去找袁基路。 等到袁基路招兵买马打算对付朱瑙的时候,他更是没有插手,还想来个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只可惜他这如意算盘没打好,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袁基路竟会被自己募来的两万人马毁了前程。于是等他收到成都府消息的时候,朱瑙那反贼都已经大大方方进驻成都府,接管成都府了,他在想做什么反应都来不及了。 至今想起这出来,刘不兴还是懊悔不迭——早知道袁基路那么不中用,他就该抢在朱瑙前头出兵,提前去把成都府给占了。 他已不可能投奔袁基路,而他也没有投奔朱瑙的打算。刘家也是世家贵族,虽说他只是刘家的旁支,可朱瑙不过一个反贼,他又怎能这般自降身价?其实说到底,出身只是一回事,另一回事还是他不看好朱瑙,不相信朱瑙日后能有什么大作为——他并不知道袁基路是怎么垮的,还以为朱瑙只是运气好捡了个便宜而已。 袁基路也不行,朱瑙也不行,那唯一能选的,就只有低一级的官员了。万幸的是,他还没去找别人,黔州牧薛宝灰就主动来找他了。在这一点上,这两人倒是十分有默契的。 薛宝灰和刘不兴有一个相似点:他们都是世家大族出身,还都出身于世家大族里不太得势的旁支,于是身份是有,却都不太显赫,只能在黔州这地方摸爬滚打。这样的出身决定了他们都有野心,想干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来让人刮目相看。于是两人一拍即合,迅速勾结到一起,决定联手除掉朱瑙,共治成都府。 刚开始的时候,两人都是信心满满、野心勃勃,以为此事志在必得。但时间一久,两人的矛盾也渐渐浮出水面。 ——薛宝灰毕竟是个文官,他不懂打仗的事,也把打仗想得太过简单了些。而刘不兴是武官,他手下的兵就是他的本钱,让他拿自己的本钱去赌,他必定是要思前顾后的。 再加上打仗也不是说打就能打的,前期有许多筹备事宜要做。刘不兴的队伍在黔州镇守多年,其实压根没打过什么仗,于是战前操练免不了要花时间;成都和黔州虽同在蜀地,可一个在最西一个在最北,长途行军的军需也要置办很多。筹备的工作一来二去拖了几个月,那边朱瑙招兵买马都招好了,也招到了五千人。 眼看敌人越强大,自己的赢面越小,刘不兴也就越踌躇。他犹豫来犹豫去,可把薛宝灰给急坏了。在薛宝灰看来,眼下他们还是有很大赢面的,朱瑙虽说也招募了五千人,但他的兵是新招的,还没什么战斗力。而刘不兴的兵已跟了刘不兴好几年,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反倒是再拖下去,朱瑙那边把兵练好了,他们才真的彻底没戏了。 薛宝灰走后,军帐又被掀开,刘不兴手下的幕僚贾聪、许竹本二人走了进来。 “将军,”许竹本问道,“薛州牧又是来催你出兵的?” 刘不兴心烦道:“他来找我还能有别的事吗?他方才撂下狠话了,说让我三日内必须给他答复。我要是出兵,他就帮我筹备粮饷。我要是不出兵,他说他打算自己募兵了。” 贾聪听了此话,不由皱了下眉头,微微摇头。 许竹本劝道:“将军,我倒觉得薛州牧的话有些道理。朱瑙那边已在紧锣密鼓地练兵,趁他现在兵还没练熟,我们还有机会。再等下去,此事怕就难了。” 刘不兴叹气:“唉!其实我眼下不肯出兵还有一重考虑,就是那个薛宝灰,我觉得他以后也没什么前景了。我之前想着他毕竟是薛家子弟,我跟他一起拿下成都府,他有薛家的照应,必会前途无量。本来我都已经做好出兵的打算了,谁晓得忽然外面消息传来,说是谢无疾居然把晋州薛家给屠了!被姓谢的小子这一弄,薛家的里子面子丢得干干净净,我看以后也得日薄西山了。” 刘不兴是个武官,他知道他自己的斤两,他可当不了地方大员,所以他必须得找个能治理一方的文官合作。他不找朱瑙是因为他不看好朱瑙,现在他又不看好薛宝灰了,于是宝往哪儿押都不对。 许竹本却不赞同:“将军,就算薛家势力受损,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薛宝灰总比那个妄人朱瑙有前途。朱瑙可是个大反贼啊!眼下朝廷恨他恨得牙痒痒。将军若能除了他,一可赚得正义之名,二可趁机扬名天下。而且等拿下成都府后,兵权在将军的手里,将军愿意与薛宝灰合作便继续与薛宝灰合作,不愿意大可将他赶走,另择人选。” 他分析了一连串,最后深吸一口气,总结道:“将军,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早除掉朱瑙,拿下成都府啊!不能再拖了!” 刘不兴被他说得有些心动,又把目光投向贾聪,问道:“贾聪,你意下如何?” 贾聪不吭声。 刘不兴不满道:“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做声?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从前贾聪如同他的名字一般,聪慧能干,他给刘不兴出过几次主意,次次都命中要害,使得刘不兴一度很器重他。但这几个月来,贾聪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刘不兴花钱养幕僚就是为了听幕僚给他出主意,贾聪这般消极怠工,让他很是不满。 贾聪未语先叹了口气:“将军当真要听我的见解吗?” 刘不兴道:“你说。” 贾聪这才开口道:“依属下看,眼下对将军最有利的做法应当是杀了薛宝灰,抢走黔州所有的粮草,然后离开蜀地,另寻机缘。北方太乱,不适合将军,不如南下桂州、柳州,慢慢招兵买马,积蓄实力。” 此言一出,刘不兴愣了,许竹本也愣了。眼下朱瑙刚上任不久,蜀中形势还不稳定,他们明明在考虑如何争夺蜀地的霸权,又要怎么跟朱瑙和薛宝灰斗法,哪想到贾聪居然一胳膊肘给他杵到桂柳去了!这简直叫人莫名其妙。 “离开蜀地??”刘不兴不可思议道,“蜀中富庶,桂柳荒蛮,又多夷人,我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 贾聪微微苦笑了一笑,低声道:“我是怕将军斗不过朱瑙。” 刘不兴的脸唰一下就垮下来了。许竹本则是眼睛一亮,逮到了发作的机会:“贾聪,你胡说八道什么!那朱瑙不过区区一个妄人,靠吹牛扯谎再加点狗屎运才侥幸进了成都。将军智勇双全,怎可能斗他不过?” 贾聪道:“你当真觉得他进成都靠的是运气?” 许竹本理直气壮:“袁基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才让他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贾聪淡淡道:“袁基路在成都招募两万大军,朱瑙不赶快低头求饶,反倒还在阆州招兵买马,妄图以一州之力和一府之力对着干。你觉得那两万人的□□当真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许竹本眼睛瞪得更大:“他招兵买马跟袁基路对着干,因为他是个妄人啊!两万人的□□跟他有什么关系?你不会觉得那两万人是他策反的吧?他要是真有那本事,他干什么不把两万人收到他自己麾下,还要重新募兵?” 两人针锋相对地吵起来,吵得刘不兴头大,用力一拍桌子,示意他们两人都闭嘴。 帐内安静下来之后,刘不兴冷冰冰地瞪着贾聪,道:“贾聪,我不知道你最近到底有什么毛病,念在你从前有功的份上,我再忍你几天。但你最好赶紧清醒点。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什么叫我斗不过朱瑙?我是家世不如他,还是我的兵马不如他?!” 还没等贾聪回话,他又用力一拍桌子,道:“就算我真的打不过他!我每月花这么多钱养你们这些谋士干什么吃的?就是为了让你们给我出主意,我怎么才能赢他!而不是一句斗不过,就让我往鸟不拉屎的地方逃!” 贾聪听他这样说,暗暗叹了口气,不再解释什么,俯下身认错:“属下知错了。” 许竹本在旁得意地哼了一声。 刘不兴本来就有些优柔寡断,要不然也不能拖了这大半年还没决定要不要出兵。现在被贾聪的这番丧气话弄得他更加心情败坏,摆手道:“算了算了算了,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自己再想想。” 许竹本本想再劝两句让他早日发兵,没想到贾聪竟然抢在他的前面开口:“将军,既然薛州牧要将军三日内给出答复,将军又担心太过仓促,有个理由或许可以帮到将军。” 刘不兴连忙问道:“什么理由?” 贾聪慢吞吞说道:“将军可以告诉薛州牧,为让全军将士有足够的士气,我们必须确保师出有名。只要薛州牧有本事让我们师出有名,将军就可立刻派兵攻打成都府。” 刘不兴愣住。师出……有名?难道他们现在去打朱瑙,算是师出无名的吗? 99、第九十九章 “哈?师出有名?”薛宝灰看着面前来替刘不兴来传话的军官, 简直莫名其妙, “朱瑙那反贼, 目无王法, 倒行逆施, 篡权夺位,杀害朝廷官员!你们将军出兵讨伐他本就是正义之师,还要怎么个师出有名法?” 那军官道:“薛州牧,当初朱瑙斩杀袁基路时,有卢清辉亲笔为他写的讨贼檄文,后来他又受封为监察御史,虽然我们都知道他是谋反的逆贼, 可百姓却未必知道不是吗?” “百姓?百姓知道个屁!”薛宝灰满脸嫌弃, “什么狗屁的监察御史?听说他自己安排了一队人马, 早上出城, 中午回城, 硬说城是朝廷派来宣布任命的队伍。糊弄傻子呢!” 军官道:“薛州牧,我们也知道他这监察御史是假的,是他自己封的。可既然他给自己封的还是朝廷里的官职,不是他凭空捏造了一个, 也不是他打出造反旗帜自立为王,那我们就得拿出证据, 证明他的官是假的,证明他是逆贼。要不然,还是会有许多人信他。” 薛宝灰不可思议:“谁?谁信他?信他的怕不都是傻子吧!” 那军官不慌不忙道:“是, 百姓都是傻子,他们不光相信朱瑙是监察御史,甚至还有很多人相信朱瑙真是劳什子皇室宗亲呢!可是等我们顺利拿下成都府,薛州牧当上成都尹,需要治理的可不就是那些傻子吗?若是不能得到民心,往后州牧治理起成都府来想必也是困难重重。” 薛宝灰愣住。 军官又道:“更重要的是,军队只有师出有名,才会有足够的士气。薛州牧没带过兵,或许不清楚,这士兵也是人,不是刀。得让他们觉得这仗应该打,这仗打得值,他们才能才能把仗打好。因此我们将军才有这样的要求。” 薛宝灰沉默。 这些事情他先前倒是没想到,听起来也的确有道理。听说朱瑙因为减税的事情目前在成都府已颇得人心,自己想要取代他,的确得拿出一些让人服气的名目。 他心念已动,嘴上却仍是不客气地质问道:“你们刘将军该不是找了这么个借口,又想故意拖延出兵的时间吧?” 军官忙道:“薛州牧这话从何说起?出兵讨伐朱瑙,占领成都府,这也是刘将军梦寐以求的事,将军早就迫不及待了。只不过薛州牧也好,刘将军也好,都只有一次机会。万一兵败,后果不堪设想啊。” 薛宝灰冷哼了一声。 片刻后,薛宝灰松口道:“行,你们将军要师出有名,那我就给你们一个师出有名!你回去,让你们将军等着吧!” 军官见他答应,便起身告退了。 待军官走后,薛宝灰立刻将自己幕僚召来商量。 薛宝灰的幕僚们听了刘不兴让人来传的话,也都十分无语。 “什么师出有名、师出无名的,州牧,那姓刘的明摆着是又找了个借口来拖延出兵的时间啊!他分明就是怕了,亏他还是个武将,我看他根本就是个懦夫。” “我知道。”薛宝灰道,“不过我仔细想了想,他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蜀地毕竟这么大,有那么多州。就算今日我们成功出兵攻占了成都府,可万一明日底下的哪个州也以同样的理由起兵来反我们怎么办?那朱瑙是个篡权的妄人,可我也没有得到朝廷的任命,是有些站不住脚的。” 立刻有幕僚道:“朱瑙怎么能跟州牧比?州牧可是薛家子弟,又是朝廷正经任命的黔州牧,可那朱瑙就连先前阆州牧的职位也是篡来的,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妄人!” 众人纷纷赞同:“就是就是。” 薛宝灰被幕僚们捧得有些得意,摸着胡须笑道:“是,他当然不能和我比。只不过我希望这件事能做得更加名正言顺。这样的话,往后我也能省去不少后顾之忧。” 幕僚问道:“那薛州牧有何打算呢?” 薛宝灰道:“我打算给朝廷上书,让朝廷正式任命我为新的成都尹,再发一封征讨朱瑙的檄文。这样一来,我们出兵伐他就能理直气壮。他那边的军心会因此受到影响,而我们这里军队的士气也能得到鼓舞。” 此言一出,众幕僚陷入思考,小声议论起来。 “这主意倒是不错。” “可我们现在向朝廷上书,朝廷再给我们下发任命,就算是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去也得花去一两个月的时间。时间拖久了对我们不是不利吗?” “都拖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两个月了。刘将军说过,新招来的兵要带熟都得半年,带熟之后想要练好也得花个一年半载。时间倒也还来得及。” “话说回来,那朱瑙进驻成都也有大半年了,朝廷该早得到消息了才是。讨贼檄文也早就该发了。可为什么到现在也没听说朝廷那边有什么针对朱瑙的动静?不派兵来也就算了,居然连张讨伐的檄文都没见。” “是不是北方太乱了,朝廷派出的人马在半道上被乱军截了,才导致消息没传回来?又或者就是那朱瑙自己拦截了朝廷的人马,不让外面的消息入蜀。” 薛宝灰听到了幕僚们的议论,不由皱了下眉头。事实上这件事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困惑——为什么朱瑙犯下如此弥天大罪,朝廷却始终没有动静。 想来想去,或许就是像幕僚们所说的那样,朝廷早就为之震怒,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朝廷的表态没能传进蜀中来吧。 很快,薛宝灰的想法得到了幕僚们的一致认可。为了师出有名,也为了消除后患,他们就再等两个月,先向朝廷上书请示,等得到了朝廷的任命,他们就即刻发兵讨伐成都! …… 传话的军官从薛宝灰那儿回来,立刻去见刘不兴。 “将军。”军官道,“我照着贾参谋教的去薛州牧那里传了话,薛州牧已同意了,说让我们等一段时日,他会给我们一个师出有名的理由。” “哦?”刘不兴颇为欣喜,“这贾聪还真是有一套。那天薛宝灰信誓旦旦来我这里放狠话,非要我三天给他答复。我还以为他当真等不下去了。没想到说服他也不难。” 其实刘不兴并没有那么在意所谓的师出有名,他只是犹豫不决,希望能再多点观望的时间。而贾聪给他出的主意帮他争取到了时间,他便高兴了。自然,若能趁着这个机会看看朝廷的态度,看看外面各路人马的态度,也有助于他下决心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刘不兴随手抓起两个钱袋,扔进军官的怀里:“干的很好,这是你的赏赐。还有一袋,你给贾聪送过去吧。” 军官领了赏,笑逐颜开道:“多谢将军,属下愿为将军肝脑涂地。” ===== 徐瑜走进府尹衙,只见朱瑙靠在椅子上,一手拿着账本,另一手搭在算盘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 徐瑜上前:“御史。” “徐少尹。”朱瑙从账本上方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语气十分欢欣,“正好刚才送来了本季销售蜀锦的帐目,你要看看么?” 徐瑜听他语气便知蜀锦的销售情形,也跟着笑道:“看来蜀锦卖得很好?” 朱瑙不紧不慢地又翻了一页:“是啊。新一批的蜀锦刚送到各地,立刻销售一空。京城那边的商人一口气又预订了三千匹。看来得将织造坊的扩建提上日程了。” 三千匹!徐瑜也不由吃了一惊。这几年织造坊没落,蜀锦的销售越来越不景气,有时候一整年总共也就卖掉四五千匹。没想到朱瑙此番一改制,光京城一地就要预定三千匹!看年底统计库银的时候想必会有一番喜庆景象了。 然而徐瑜眼下并没有看账的心思,他是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来的。 他上前两步,凑到朱瑙面前:“御史,我们截下了一支从黔州出蜀的信使,据盘查,他们是代表薛州牧去给朝廷送信的。” 打从朱瑙掌管成都府之后,蜀地各州的州官大多都表示了臣服,像从前一样继续接受成都府的管辖。不过也有一些不服气的刺头,那黔州牧薛宝灰便是一个。几个月前,他甚至将原本驻守在秀山的军队引进了黔州。他这一举动,几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然而黔州地处蜀地的最西南,和成都路途遥远。他不服管束,成都府一时半会儿拿他也没什么办法。于是只能密切关注,黔州那里有什么异动,立刻就会有消息传回成都来。 “唔,”朱瑙的目光还停留在账本上,似乎账本上的东西远比黔州的消息对他更有吸引力,“是不是薛州牧想让朝廷发檄文骂我?” 徐瑜:“……” 他对朱瑙的料事之准已经习以为常了,麻木地答道:“是。薛州牧希望朝廷能发檄文讨伐御史,还主动请命要朝廷任命他为新的成都尹。他这是在为起兵攻打成都做准备了。” 顿了顿,又道:“御史,他还不知道他的信使已经被我们扣下了。从黔州到京城,这一来一去起码一两个月的时间。想必这两个月内他不敢有异动。我们是否该想办法先发制人?” 徐瑜对朱瑙的能力是很放心的,他并不觉得薛宝灰和刘不兴发兵打过来能打下成都。但如果真让他们发兵,事情也会变得很棘手。朱瑙毕竟即位不久,蜀中的形势还不算稳定。黔州的反叛很可能会让一些其他的州县也蠢蠢欲动。更何况战事一旦起了,就会弄得民不聊生。因此最好是能见事于未起之时,处事于未发之际。 徐瑜开始绞尽脑汁地盘算他们可以借助哪些势力来遏制黔州的军队,没想到朱瑙对此事竟是全不上心。 “把黔州的信使放了吧。”朱瑙舔了舔手指,用沾湿的手指将账本再翻了一页,“让他们去京城送信吧。” 徐瑜:“……” 他震惊地看着朱瑙,怀疑自己听错了:“放、放了?” 朱瑙点头:“啊,放了吧。” 朱瑙做事必有他的道理,徐瑜仔细品了品,小心地问道:“御史的意思是,我们扣下薛宝灰的信,另准备一封信让他们送去京城?” “不必。”朱瑙道,“他原本想去干什么,就让他去干什么。” 徐瑜:“……” 他的心情顿时又复杂了。 让薛宝灰的人去朝廷送信?朱瑙做下如此谋逆之事,杀了袁基路,占领成都府,朝廷必定已对朱瑙恨得咬牙切齿,这半年来之所以未曾听闻朝廷有讨伐朱瑙的檄文,或许是因北方形势太乱,朝廷的人马没能顺利入蜀;又或是天下形势太乱,朝廷已顾不上成都府的事。可不管是哪一种,如今薛宝灰主动请缨讨伐逆贼,朝廷岂有不允的道理? 而薛宝灰能想到去讨朝廷的任命,说明他也不是无用的蠢货,又或者说,他那里有机智的谋士。因为如果他真能拿到朝廷的任命,此事对于朱瑙就是大大的不利。 ——有时候所谓的“名正言顺”不止是为了遵循迂腐的规矩,而是一种明哲保身的智慧。就好像朱瑙再怎么恣意妄为,他也是给自己矫造了一个“监察御史”的头衔,而不是另起炉灶、自立为王。看起来的名正言顺至少能让他少树敌。而一旦他被扣实了“反贼”的帽子,就给了所有敌人以借口。敌人们可以用这个借口鼓舞士气,也可以用这个借口联合其他势力来对付他。 徐瑜忍不住道:“御史,三思啊……” 朱瑙终于看完了账本,将账本合起放回桌上。而他完整的笑脸也从账本后露出来,呈现在徐瑜的面前。 “徐少尹。”朱瑙插着手,饶有兴致地问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朝廷会怎么做吗?” 徐瑜望着他的笑脸愣住了。 ===== 大半个月后,几名风尘仆仆的信使终于赶到京城。他们一进京城,就被城内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京城之内,几乎人人缟素,昔日街上花花绿绿的招牌也全被拆了。路上行走百姓的脸上虽不见哀愁,不过受这灰茫茫的气氛烘托,本该繁华热闹的京城倒也有种格外的凄凉悲悯之感。 黔州的信使们议论纷纷。 “这这这,这是出什么事了?” “难、难道有谁去世了?该不会是……” “快看,那里有告示!” 信使们忙挤到告示前。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更是吓一跳。 “天子驾崩了?!” “让开让开,让我看看,什么时候的事?” “告示上说就是三天前。难怪全城缟素……” “这……唉……” 皇帝体弱多病已经很多年了,之前何大将军死的时候曾有传闻说是宦官担心皇上将死,他们即将失去靠山,所以才先下手为强暗杀了何大将军。如今皇帝真的死了,远在宫墙之外的百姓们并不为此惊诧,也不为此悲伤,只是难免感到茫然:皇帝的死一定是件天大的大事。就不知这件大事对往后的日子会有什么影响了。 黔州来的信使们也在告示前茫然了一会儿。可也只是一会儿——皇帝的死又关他们什么事呢?该干什么赶紧去干吧。 他们一刻不敢多歇,拿着薛宝灰的书信和信物到处托人。很快,薛宝灰的信被送进宫,传到了目前掌权的人们手中…… ===== 半个月后,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了延州。 消息传来的时候,谢无疾正在军帐中看卷宗。 他自幼学习兵法,十五岁时就已带兵。如今虽只有二十出头,却已立下赫赫战功。可他毕竟是武官,他懂得怎么带兵打仗,却不懂如何治理地方。加上从前军政分离,军人一向不能插手政务。因此他手下信得过的人也全是武官,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文官。 原本他每打下一个地方,便将当地原本的官员找来,,令他们向自己效忠,政务仍由他们主持,他则留下一支队伍监督守卫,随后他自己便可带着大军继续去前方主持战事。可没想到的是,一旦他带兵离城以后,后方的基地便常常会叛乱失守。同样的事情出了几次,他便知道是他的策略出了毛病。 这些地方官员与他无甚交情,却都有自己的算盘,因此与他离心离德也是在所难免。而他若不用那些官员,却无其他人可用,此困局实在难破。无奈之下,他只能暂时搁置了快速平定叛军的计划,转头先将打下的城池稳住。 眼下桌上摆了厚厚一摞都是官府送来的公文。他想试着自己上手政务,打破困局。然而他才看了一个时辰,皱眉的次数已比前二十多年加起来都多了。 终于,他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皱得发疼的眉心,起身走到帐边。帐边挂着一幅大大的军事地图,他盯着地图看了片刻,困意全消,浑浊的眼神终于又清明不少。 就在此时,军帐的帘子被揭开,一名传令兵走了进来。 “将军,有京城来的消息。” 谢无疾偏过头,问道:“什么?” “天子已于上月七日驾崩了。太后与宦官将渤海王七岁的儿子立为新天子了。” 谢无疾眉梢微微动了一下,目光又回到地图上。他的视线在地图上缓缓梭巡了一圈,没人知道他在哪些地方停留,也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淡淡道:“我知道了。” 传话的士兵还没退出去,军帐又被揭开,午聪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将军。” 谢无疾道:“什么事?” 午聪道:“方才士兵在城外拦截了一队从京城过来的仪仗,听说这支仪仗是要往成都去的。” 从京城出来的仪仗队从他们的领地上过,按理说他们该进行款待并沿路护送,保障仪仗队的安危。不过眼下已是乱世,各方势力角逐争斗,原本的秩序也已接近崩坏。于是他们是要护送这支队伍,还是截杀这支队伍,便取决于这支仪仗队是去做什么的。如果对他们有利,他们便可护送;若对他们不利,他们便会当场截杀。 谢无疾听到成都二字,来了些兴趣,终于转过身来:“哦?” 午聪取出一支从仪仗队那里搜来的精巧木函,上前递给谢无疾。这木函的制式非常高级,只有官员的任命才会用上这样的木函,而且还得是职务非常高的官员任命——比如,一府之尹。 谢无疾接过木函,目光又是一动。他取出里面装的诏书,又将木函递还给午聪,展开诏书看上面的内容。 午聪忙伸手接过空木函,发现里面还装着一枚官印。他好奇地取出看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官印上写着“成都尹”三字。原来他们拦下的队伍是去给新的成都尹送任命书的! 午聪的心思立刻活了起来。 他们虽在北方,可一直也关注着天下大事。这两年来成都府发生的大事他们全都有所耳闻。 听说蜀中出了一位名叫朱瑙的妄人,他自称是皇室宗亲,还在阆州劫了新上任的州牧的官印,自己冒职当了州牧。这假官倒比真官能干,竟也将阆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仅这一件事就已足够稀奇,可更令人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大半年前,此人以区区一千兵力占领了成都府,斩杀了成都尹袁基路,又为自己矫造了一个监察御史的名号,眼下俨然是执掌成都府的一方大员了! 这样的妄人无疑会被朝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这半年来朝廷自顾不暇,倒也没空去找他的麻烦。想必是眼下终于物色到了合适的人选,这一纸任命书就是给那位新成都尹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好让他去讨伐朱瑙。 谢无疾很快就将诏书看完。他那张常年不见喜怒的脸上竟有几分复杂神色,只是旁人仍然辨不清他这神色代表的究竟是喜还是愁。 午聪忙道:“将军,朝廷要任命谁当新的成都尹?” 他脑海中迅速将可能的人选过了一遍,问道,“是刘不兴吗?他在秀山有几千兵马,离成都最近……不,不对。他是武官,应当不会是他。……薛宝灰!应该是薛宝灰!” 谢无疾垂了垂眼,睫毛的阴影盖上他眼下的泪痣:“朱瑙。” “……嗯?”午聪没听懂,“朱瑙怎么了?” 谢无疾直接将诏书递给他,示意他自己看。 午聪接住诏书,心急地扫了一眼,惊得眼珠几乎脱眶。 “朱、朱瑙???”午聪手一抖,差点把诏书扔到地上,“朝、朝、朝廷竟然任命朱瑙做新的成都尹???!!” 100、第一百章 打死午聪也想不到这张诏书上写的竟然会是朱瑙的名字。他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用力揉了三遍眼睛, 又用力看了三遍。可无论他怎么看, “朱瑙”二字明晃晃地写在绢纸上, 根本做不得假。 午聪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 ——莫不是京城里的人都疯了吧?到底是出于怎样的想法, 才会将一个反贼任命为成都尹?!这就像有人进富户家里偷了一锭金子,富户不抓他打他也就算了,却将整栋宅院拱手相送,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午聪抬起头看谢无疾,谢无疾倒是不怎么吃惊,淡然道:“那些阉人倒是聪明。” 午聪更震惊了。看谢无疾这反应,他竟是明白这桩事怎么回事? 他连忙问道:“将军, 朝廷怎会任朱瑙这反贼做成都尹?!” “反贼?” 谢无疾抬眼看他, “你觉得我是反贼吗?” 午聪一怔, 不可思议道:“将军怎么可能是反贼?将军……” 他说着说着, 自己却愣住了。 名义上的反贼其实只有那些起兵反抗朝廷的叛军。可眼下天下的局势之复杂, 又岂是“正”或“反”能讲得清楚?如今朝廷中掌权的乃是宦官势力,而他们之所以放开兵权,则是因为他们不相信原本属于何大将军旗下的各地驻军。他们放任地方募兵,就是为了打击原有的军队建制。 叛军是朝廷的敌人, 可朝廷的敌人又不止是叛军。也许对于朝廷来说,眼下正在北方打压叛军的谢无疾对他们的威胁比叛军本身来得更大。 这天下已是一潭浑水, 各股势力搅在一起,究竟谁是敌,谁又是友?——谁都可以是敌, 谁也都可能是友。这时候再以“反贼”论人,未免幼稚过时了。 午聪心中百转千回,正觉惭愧,却见谢无疾走回了地图旁,往地图上指了指。 午聪定睛一看,谢无疾指的地方正是黔州。谢无疾道:“几个月前,薛宝灰把刘不兴驻守在秀山附近的几千兵马引进了黔州。” 午聪听说过这个消息,忙接道:“他们是想联合起来攻打朱瑙,占据成都府。” 谢无疾点了点头:“可他们到现在仍不见动静。刘不兴素来优柔寡断,想必是在观望事态变化。而薛宝灰一向自命不凡,恐怕他为了激刘不兴出兵,已主动向朝廷请命。” 午聪又一愣。 那薛宝灰与刘不兴都是世家子弟,尤其薛家还与谢家是姻亲。谢无疾即便没见过他们,也听说过他们的事迹,因此对他们的性情有所了解。 “薛宝灰主动向朝廷请命?”午聪若有所思道,“请命讨伐朱瑙?请命想当成都尹?可那些阉人却把成都尹一职交给了朱瑙……” 午聪猛然明白过来,一手握拳,往另一边手掌上敲了一下:“听说那朱瑙是商人出身,执掌成都府后赚了不少钱!一定是他派人花重金巴结阉人,阉人才会给他这个任命!” “朱瑙巴结阉人?”谢无疾竟然轻笑了一下,“恐怕是阉人在巴结朱瑙吧。” 午聪又把眼睛瞪得滚圆。阉人巴结朱瑙?这话从何说起?! 谢无疾道:“若薛宝灰、刘不兴与朱瑙打起来,你觉得谁能取胜?” 这回午聪没怎么犹豫,稍微想了想就笃定地回答道:“朱瑙会胜。” 刘不兴虽然带兵多年,但他其实根本没打过仗。薛宝灰更不用说了,他就是个文官。打仗这事牵扯方方面面,绝不简简单单是谁更兵强马壮谁就能赢的。 也就是那刘不兴仗着自己带兵带得久,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实际上在谢无疾和午聪眼里,他那些兵和朱瑙新募来的兵根本没有任何区别。而其他方面,朱瑙早已远胜刘不兴了。 谢无疾“嗯”了一声,显然他也认同午聪说的,若两方打起来,胜的必是朱瑙。 他又指了指黔州,再指了指成都:“两方之争已箭在弦上。既知朱瑙必胜,朝廷何不顺水推舟,讨了这个人情?” 午聪“啊”了一声,终于醍醐灌顶。 蜀地一向是天府之国,退可偏安一隅,若能遏住几条出蜀要塞,则进又可窥伺中原。无论人口还是实力全都不容小觑。而且蜀地离京城较远,正所谓远交近攻,至少几年之内蜀地不可能打上京城的主意,也不会对京城造成什么危险。相反,京城眼下看着虽太平,实则已是危机四伏。天子这一驾崩,新天子即位,主少国疑,更是动荡之时。朝廷保不准还指望蜀地什么时候能搭救他们一把呢。 既然如此,朝廷必然会想方设法法拉拢蜀地的掌权者。 而之前朱瑙篡权的那大半年里,朝廷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估计也是在静观其变。现在薛宝灰与朱瑙的争斗已经一触即发,朝廷没再选择观望,而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一来应当是他们也和谢无疾一样,看出了朱瑙的赢面更大;二来这对朝廷是个极好的机会,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等朱瑙自己在蜀中彻底站稳脚跟,朝廷再想拉拢他,怕是找不到可下手的点了。 也因此,谢无疾说这不是朱瑙在巴结朝廷,恰恰相反,是那群阉人在巴结朱瑙。 只可怜薛宝灰与刘不兴当局者迷,还以为这仍是当初以家族、人脉论胜负的时候,殊不知,眼下的时局早已变成凭实力定天下的时候了。 午聪终于将一切梳理明白,心中已是感慨万千。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几个月前谢无疾屠薛家的事。 看来这天是真的变了。只是变得太快,有些人是注定跟不上了…… 片刻后,午聪问道:“将军,那我们要放朝廷的仪仗队入蜀吗?”这个问题取决于让朱瑙当上成都尹,对他们是利还是弊。午聪做不出这样的判断,只能由谢无疾来做。 谢无疾并未回答,又伸出手在地图上在地图上缓缓划了一道。午聪定睛一看,只见他的手指是从江陵划到了京兆府。 蜀中乃是四塞之地,历来蜀中政权若想出蜀,有两条通路可选:一是通过江陵府向东南进军,争夺江南;二则是通过京兆府北上,逐鹿中原。若是江陵和京兆府都拿不下,那这蜀中的政权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在蜀中偏安养老了。 而如今谢无疾在延州,原本他已基本平定河中府一带,照计划他再过几个月就会进军京兆府。可由于晋州失守的缘故,耽搁了他原先的计划。他不得不放慢脚步修整,先将打下的地方稳住,再考虑继续用兵的事宜。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朱瑙有北上的意图,那他们迟早要在京兆府争夺起来。短则一年半载,长也至多三五年。 谢无疾淡淡道:“我与他必有一战。” 午聪立刻道:“那我现在就去传令,毁了这诏书,杀了京中来的仪仗。” 谢无疾却道:“不必了,送他们走吧。” 午聪愣住。送他们走?不是说朱瑙是敌非友吗? 谢无疾道:“截了这份诏书,他一样能平定蜀中。不必做这无用之事。” 午聪明白了。朱瑙得蜀已是志在必得之事,这份诏书不过是朝廷趁机讨要的人情罢了。既然诏书从他们的地盘上过,他们同样可以趁此机会也赚笔人情。就算往后必有一战,那也是往后的事,在敌对之前他们没准还有机会做些买卖与合作。 午聪忙道:“那我命人去备些礼物,护送朝廷的人马入蜀。” 谢无疾没有出声反对,便是同意了。午聪赶紧准备去了。 101、第一百零一章 半个月后。 孙迅一路疾驰, 也不知跑了多久, 他终于看见远处的城墙——那便是成都了。他眼睛一亮, 顿时来了精神, 扬鞭抽打马臀:“走——” 他身|下的大马吃了鞭子, 高声嘶鸣,撒开蹄子向前一路狂奔。 不多会儿,孙迅来到城门口,他勒马停了下来。 守城的士兵立刻上前拦他,问道:“来者何人?” 孙迅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高声道:“我乃京中来使。朝廷派了仪仗前来为朱……朱御史送新的任命诏书。仪仗就在后面,我是提前来传话的。请你们速去城内通报, 让城内做好迎接仪仗的准备。” 守城的官兵对视了一眼, 都有些茫然。 片刻后, 一名守城官兵问道:“又有新的任命了?我们怎么没有提前收到通知啊?” “?”孙迅莫名其妙, “我不就是提前来通知你们做准备的吗?” “啊?”守城官兵问道, “兄弟,你是哪个营的啊?” “我是……哪个营的?”孙迅更加莫名,“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并不知道,这些守城门的官兵都是虞长明的心腹。大半年前来给朱瑙送监察御史任命书的“京中来使”就是从这些官兵手里进城的。今天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一回, 官兵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朱瑙又有什么新安排了。 孙迅莫名其妙,官兵们也莫名其妙, 双方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半天,孙迅让官兵进城去通报官兵不肯去,官兵问孙迅的编制孙迅也答不上来, 双方渐渐都有些恼火。 官兵质问道:“兄弟,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你要是再说不出来,我们只能押你去见官了。” 孙迅:“…………” 他简直怀疑是不是由于口音的障碍,成都人根本听不懂他说话。问题是为什么成都人说的话他全听懂了?? 哦不,可能他也没听懂,也许成都说的汉语跟京城说的汉语的不是一回事。要不然为什么对方一个劲追着他问他从哪里来的?他不是上来的一句话就说他是朝廷派来的吗!! 孙迅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口齿清晰地、字正腔圆地再度重复了一边:“我,是朝廷,派来,任命朱御史,为成都尹的。朝廷的仪仗明日就到,请你们,向朱御史,通传一声。” 官兵们愣了片刻,全部震惊了:“你,你是朝廷来的?” 孙迅:“……”这回终于听懂了?所以他跟成都人之间到底有没有口音障碍啊? 官兵们更加震惊:“朝廷要任朱御史做成都尹???” 孙迅:“……”他总算是明白了。不怪这些官兵听不懂话,确实是这消息太震撼。想他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是吓了一大跳。 守城官兵们终于明白过来,赶紧检查了孙迅带来的令牌、信件和信物,确定没有问题,连忙进去通报了。 …… “哦?朝廷的人到了?”朱瑙道,“徐少尹,那你去安排一下迎接的事吧。不必太隆重,礼数过得去就行。” “是,朱御史。”徐瑜答应道。顿了一顿,又笑道,“朱府尹。” 和官兵们不同,这事他已有了准备,因此不太吃惊。不过话说回来,这几个月他心里其实也没少提心吊胆,虽说冷静下来想想便明白朝廷在朱瑙和薛宝灰之间选择朱瑙的可能性更大。但那毕竟是没谱的事,他就怕朝廷一纸诏书下来,允了薛宝灰的请命,会给朱瑙添不少麻烦。 如今朝廷的诏书终于来了,朱瑙也名正言顺地坐上成都尹的位置,他的心终于能定下了。 徐瑜并没有立刻去着手安排,又禀告道:“我来向府尹汇报之前已去见过那位先遣使孙迅,与他聊了几句。有两件事还需向府尹汇报。” “嗯?”朱瑙问道:“什么事?” 徐瑜道:“一是我问了他京中的情形,他告诉我皇上确实驾崩了。渤海王七岁幼子已经登基,此事属实。” 几天前他们就已经听说了皇帝驾崩的传闻,不过由于路途遥远,此事有误传的可能性。如今由朝中来使证实,这消息应当假不了了。 朱瑙听了这话,过了片刻才“啊”了一声。 少顷,朱瑙问道:“还有一桩是什么事?” 徐瑜忙道:“还有一桩,是孙迅说仪仗队伍来的时候因为战乱,从延州借道,结果被延州的谢将军给扣下了。不过那位谢将军没有为难他们,派人护送他们入蜀,还送了些礼来给我们。” 朱瑙眉峰一挑,脸上又有了笑意。他摸着下巴道:“谢将军?那位常胜将军谢无疾么?” 徐瑜忙道:“对,就是那位谢将军。” 朱瑙的食指按在唇上,眼珠微微转动,片刻后,笑意更甚:“徐少尹,你去帮我备一份重礼,我再亲笔写封信,到时候一起回过去。” 徐瑜吃惊道:“回给谢无疾?府尹要给他写信?” “是啊。”朱瑙乐道,“我倾慕他已久,必须写封信告诉他。” 徐瑜:“……” 他不知道朱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细问,只管答应:“好,我去办。等备好礼物清单,我会拿来给府尹过目。” 朱瑙点点头:“去吧。” 徐瑜起身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忽又听见他朱瑙叫他:“徐少尹。” 徐瑜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府尹还有事?” 朱瑙脸上方才聊起谢无疾时的笑已不见了。他平静地开口:“徐少尹,麻烦再为我准备一套缟素吧。” 徐瑜愣住。 ===== 黔州。 薛宝灰在官府忙到中午时分,手里的事情做得差不多了,他便闲了下来。一闲下来,他就有些坐不住,把手下招来问道:“还没有京城来的消息吗?” 手下道:“州牧,没有啊。若有消息,属下们一定会立刻前来向州牧禀报的。” 薛宝灰心烦意乱地“啧”了一声:“都两个月了,走路都该走回来了。那帮混蛋到底在干什么?” 手下忙宽慰道:“州牧莫心急。前几日不是有消息传来,说皇上驾崩了么?恐怕是因为国丧,朝中的事务都被耽搁了。再等一阵州牧的任命诏书一定会来的。” 对于自己能被任命为成都尹这事,薛宝灰还是很有自信的。一来他的出身比朱瑙那妄人高得多,他自谙十分了解官场的规则,此官职非他莫属;二来他的幕僚与手下们每天捧着他,甚至已提前用府尹来称呼他,使他更觉得此事如同探囊取物,不会有什么差错。 想想自己被任命为成都尹时的情形,薛宝灰已经迫不及待了:“那刘不兴拖到今天不肯发兵,借口找了一大堆,不就是怕我往后成不了大事吗?我倒要看看,等我的任命诏书拿到的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哈!” …… “将军,将军!” 刘不兴正在帐中泡茶,他手下负责探听消息的军候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他一面添茶,一面问道:“跑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军候气喘吁吁道:“将军,朝、朝廷的仪仗队入、入蜀了,来宣布新、新成都尹的任命了!” “哦?”刘不兴虽已有准备,但真听到消息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一点惊讶,“这么快就来了?那薛宝灰倒还有点人脉啊。” 一面说,一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不是薛州牧!”军候急道,“是朱御史!朝廷把朱御史擢升为成都尹了!!” “噗……!!” 刘不兴刚喝进去的茶水瞬间喷了那军候一头一脸,杯中的茶水也被他手抖地洒掉了大半杯。 “朱瑙??朝廷任命朱瑙??做成都尹???”刘不兴眼睛瞪得滚圆,连身上的水不知道要擦,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开什么玩笑!” “是真的!”那军候急忙解释道,“仪仗队去成都的消息前天就传过来了。我也以为是假的,便派了几名斥候去成都查探,准备查明实情再来向将军报告。可刚才我派去京城的探子回来了,说是朝廷已发了昭告,新的成都尹真的是朱御史!” 刘不兴目瞪口呆。 他半晌回不过神来,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好半天,他喃喃道:“你,你让从京中回来的探子过来见我。” 军候正要转身出去,刘不兴又叫住他:“等等!你去把贾聪还有许竹本也一起叫过来。” …… 不一会儿,探子、贾聪、许竹本三人都进了军帐。 探子从京城里揭了一张布告回来,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朝廷任命朱瑙为成都尹,几个硕大的官戳盖在上面,此事半点做不得假。 许竹本得知这个消息也是瞠目结舌,把布告抢过来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要不是人证物证俱在,他都要怀疑这也是朱瑙编排的一出好戏了。 刘不兴焦躁地在军帐中来回踱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朱瑙呢?” 唯有贾聪平静地站在一旁,并未觉得诧异。 刘不兴回过头,看见淡定的贾聪,不淡定地问道:“你,你怎么不吃惊?” 话刚出口,忽然响起当初正是贾聪提出的师出有名,才会有薛宝灰向朝廷上书请命一事,顿时震惊道:“难道你早就料到了?” 贾聪神色谦逊地低下头:“属下并未料到。只是事情已经发生,属下思考后觉得朝廷此举十分合理,因此便不吃惊了。” “合理??”刘不兴不可思议地问道,“怎么合理?为什么合理??” 贾聪还没来得及解释,一旁的许竹本已忙不迭地插话:“将军,朝中宦官历来贪财。必是朱瑙遣人使重金买通了宦官,才会有这般荒唐的任命!” 发生了这样的事,许竹本生怕自己的风头全被贾聪抢去,于是忙不迭开始找补了。 刘不兴疑惑地看看许竹本,又看看贾聪:“是这样吗?” 贾聪低着头道:“或许……是吧。” 刘不兴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了,也就接受了这样的理由。仔细想想的确,虽说那薛宝灰出身好,但他不过治理一个黔州,手里没多少银子。朱瑙却治理着整个成都府,富裕程度哪是薛宝灰能比的?也只能是朱瑙花重金贿赂了宦官吧。 他挠挠头,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许竹本眼珠转转,没敢吭声。 贾聪不疾不徐地开口:“将军,既然朝廷已正式任命朱瑙为成都尹,无论是名正言顺还是实际掌权,他已都占全了。我们若还执意发兵与他作对,恐怕胜算太小。” 刘不兴点头:“对,对。” 他之前虽然看不上朱瑙,但其实也是有那么一丝顾虑,担心朱瑙会比他想得厉害,所以才一直按兵不动。现在顾虑变成现实了,他就更不可能出兵了。 贾聪道:“我当日曾建议将军,杀了薛州牧,抢了黔州的粮,南下去桂、柳招兵买马,修筑基地,以图长远之计。眼下尚为时不晚。” 刘不兴纠结地皱了下眉头,摆手道:“不不,桂、柳穷酸之地,还常年瘴气弥漫。除非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不想去那种地方。” 他眼下在黔州,靠着黔州府的供养吃香的喝辣的不成问题。可真要南下去蛮荒之地,香的吃不着了,辣的也喝不着了,估计一切生活用度都得靠自己动手打造。除非是为了逃命,不然躲去那种地方图的什么? 许竹本已摸清刘不兴的态度,于是他发挥的时机到了,忙不迭又开口抢过话去:“将军,我有妙计。” 刘不兴忙道:“你快说。” 许竹本道:“眼下朱瑙已被朝廷正式册封为成都尹,将军再出兵讨伐他的确有些师出无名。倒不如我们去投奔他。” 刘不兴一愣:“哎?投奔他?” 许竹本接着道:“是。将军想想,薛州牧主动上书请命,朝廷都没搭理他,可见那薛家的确已经日薄西山了,薛宝灰也没什么用处了。将军不如取了他的人头,献给朱瑙做礼物。眼下成都府正缺兵马,将军带着五千精兵主动去投奔,朱瑙还不得高兴坏了?” 刘不兴想了想,连连点头,显然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其实他一直以来的计划就是找个能干的、有前景的文官合作。毕竟他需要一个可靠的官府给他给养,他才能养活手下那么多士兵。他没有一开始就选择朱瑙,只是没看出朱瑙的前途罢了。其实只要能放下对朱瑙出身的成见,现在看来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许竹本见刘不兴点头,先是得意洋洋地斜了贾聪一眼,又趁热打铁道:“如今朱瑙手下只有五千人,听说他的军官都是从山贼、流民里选出来的,那不是胡闹么?那些人懂怎么带兵?等将军去了以后,将军必能成为蜀中最大的武官。到时候甚至能借着帮朱瑙练兵的借口把他手下的兵马也都吃进。等到军权都掌握在将军手里,那朱瑙若是听话能干,便留着他。他若是不听话,杀了他再换一个就是。” 刘不兴听得乐不可支。对啊!原本他和薛宝灰勾搭的目的也是想占有蜀地,如果和朱瑙联手也能占有蜀地,还不用打仗,那多好啊! 当下他心里便已决定采纳许竹本的建议了。去什么桂州柳州?放着好好的天府之国不要,却去荒蛮之地开荒,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不过他也有顾虑:“我要真去投靠朱瑙,朱瑙会愿意接受我么?我在这儿屯了这么久的兵,他应该也知道我本来是想出兵打他的。” 许竹本道:“将军这不是还没发兵么?只要把一切都推到薛宝灰的身上,就说先前是受了薛宝灰的蛊惑,又或者索性就说潜伏在黔州就是为了识破薛宝灰的诡计,为了帮朱御史铲除祸患。只要献上薛宝灰的人头,朱御史为什么不接受呢?” 刘不兴心想,眼下各路诸侯都在招兵买马,他这五千人马不管去哪里都是吃香的。就算先前有过龃龉,朱瑙也没道理放着五千军队不要。——这事保管能成! 他又看了眼贾聪,问道:“贾参谋,你意下如何?” 贾聪低着头,恭恭敬敬道:“属下觉得……可行。” 刘不兴这才满意地点头。这贾聪有时候非常聪明,有时候又笨得离奇。就像方才,大好的成都府放着不考虑,硬要他往桂柳跑,简直莫名其妙。 眼下两名幕僚都已认可,刘不兴自己也有了满意的打算,当下不再拖延,立刻道:“快,吩咐下去,给我点兵一千,杀进黔州,取下那姓薛的人头!这可是老子的投名状,千万别让他跑了!” 众人跑出营帐,急忙点兵去了。 谁也没看到,贾聪走在最后,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一闪即逝。 102、第一百零二章 几日后。 卫玥和虞长明一起来到官府, 找朱瑙汇报最近的练兵情况。 自从听说薛宝灰把秀山附近的驻军引进了黔州, 虞长明和卫玥都紧锣密鼓地加快了练兵的速度。不光成都府募来的兵练得勤, 虞长明还给阆州写了封信, 那里有留守的几百精兵, 虞长明命他们也加紧练习,紧盯黔州动态,为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做好准备。 三人正说着最新的情况,忽有官吏前来通报。 “府尹,”官吏道,“城外来了一个人,说他是黔州的刘将军派来的, 想求见府尹。” 听到黔州的刘将军几字, 卫玥和虞长明都吃了一惊, 忙将目光投向朱瑙。 朱瑙不慌不忙道:“把他带进来吧。” 官吏忙出去安排了。 官吏走后, 虞长明皱着眉头道:“刘不兴派人来?他想干什么?” 卫玥若有所思。 朱瑙舒展了一下胳膊, 笑道:“也许是他也不想打这场仗了吧。” 没多久,刘不兴派来的使者被带进了官府,跟随官吏前往面见朱瑙。 朱瑙就坐在后院里等着,虞长明和卫玥也在他身边, 并没有离开。反正不管刘不兴有什么意图,他们肯定都得要知道, 现在一起听了,也省得事后再去通知他们。 刘不兴的使者来到院中,一见到朱瑙, 立刻恭敬地下跪行礼:“小人参见朱府尹,愿朱府尹万安。” 他行了一个很大的礼,若不是不合礼数,只恨不能给朱瑙来个三叩九拜才好。他这礼可不是代表他自己行的,而是要传达刘不兴对朱瑙的示好和攀附之心。 果不其然,他这礼行完,院子里原本紧迫盯着他的官吏和侍卫们的敌意减弱了几分。 朱瑙不紧不慢地问道:“刘将军派你来,所为何事啊?” 那使者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又解下身上一直系着的包裹:“这是刘将军给朱府尹的信和礼物。” 马上有官吏从他手里接过信封和包裹,上前转交给朱瑙。 朱瑙只接过信封,又扫了眼那包裹,笑呵呵道:“这个礼物我大概能猜到,就不打开看了罢。” 递包裹的官吏愣了一下,用目光请示坐在他两边的卫玥和虞长明,询问他们要不要看。 卫玥盯着那包裹,思索片刻,忽然“嘶”地吸了口凉气,连连摇头:“我也不要看。” 虞长明倒是有些好奇刘不兴会给朱瑙送什么礼,便伸手接了过去。他解开包裹的布衣,发现里面装的是一个大木盒子,木盒里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其实这气味黔州使者一进院子的时候他就闻到了,一开始还以为是这使者多日奔波没有洗漱过才会身上发臭,直到这盒子抱在手里,他才发现臭气竟是从盒子里传出来的。 不等打开盒子,虞长明猛然意识到里面装的是什么,赶紧把木盒递还给官吏,神色复杂:“拿远点吧。” 官吏忙接过没打开的木盒退到一旁。 刘不兴写来的信朱瑙则很快就看完了,笑了笑,将信递给边上的卫玥和虞长明。这两人在意识到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时已有准备,看过信上些的内容,也不太惊讶。 朱瑙对使者道:“你且稍等一会儿,待我与我的二位将军商议片刻,很快给你们刘将军回信。” 那使者忙答应了一声,由官吏领着下去休息了。 朱瑙也与虞长明、卫玥起身进屋商量对策去了。 唯有那帮忙抱着礼盒的官吏满心好奇,不知盒子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为何人人都不要看。于是在送使者去休息的路上,他趁着没人注意,好奇地把盒子揭开了一条小缝,将眼睛贴上去打量。 当看清盒子里装的东西时,那官吏吓得一声尖叫,猛地把盒子扔了出去。 咕噜噜…… 薛宝灰的头颅滚落在地。他到死都还做着当上成都尹的美梦,更没想到刘不兴会突然反水,那颗惨无血色的脑袋上至今仍双目圆瞪。 ===== 数日后,刘不兴派出去的使者从成都回到了黔州,也带来了朱瑙的回信。刘不兴立刻把手下的军官与幕僚叫来一起听。 刘不兴问道:“你去了以后,朱瑙是怎么说?他没有怀疑我的用心吧?” 使者答道:“朱府尹说,他很高兴将军愿意向成都府投诚,将军为他铲除叛徒的行为也让他很感动。他没有提及怀疑将军的话,只说一切都是薛州牧的过错。” 刘不兴顿时大喜道:“很好,很好!他看到薛宝灰的人头时是什么反应?” 使者汗颜,没好意思说朱瑙压根没打开那个盒子,反倒是打开那个盒子的官吏把他一顿臭骂,质问他万一吓到府尹怎么办。由于气愤,那官吏还骂了一顿武人鲁莽粗野之类的话。其实那官吏也没骂错,刘不兴倒不是故意要吓唬朱瑙,他是真的以为朱瑙看到敌人的头颅会很惊喜来着…… 使者只能含糊其辞道:“朱府尹很高兴……” 刘不兴得意地笑道:“哈哈,我就知道!” 许竹本连忙在一旁邀功:“将军看我先前说什么来着?只要献上薛宝灰的人头,一定能够得到朱府尹的欢心。” 贾聪事不关己地坐在一旁,没有任何要插话的打算。 刘不兴又问道:“那朱瑙有没有说他打算怎么安置我的军队?每年给我多少粮饷呢?” 使者忙道:“朱州牧说,将军可以先把军队开到仁寿一带,其余条件可见面后详细商谈。” “仁寿?”刘不兴赶忙翻出一张蜀中地图来看。 仁寿在距离成都城不远的地方,与成都隔着一条岷江水。那里地势平坦又开阔,附近没有什么山峦。 “让我把军队驻扎在这儿?”刘不兴第一反应不是太高兴。毕竟仁寿离成都还有一段距离,而且隔水相望。朱瑙只让他把军队开到这里,显然是对他还有防范的。 这时候贾聪终于不紧不慢地起身,开口道:“将军,朱府尹这样的安排实可谓颇有诚意。” “有诚意?”刘不兴不解地看了贾聪一眼。这不明摆着提防他,为什么还说有诚意呢? 贾聪解释道:“仁寿与成都有江水相隔,双方皆有险可守。万一我们去了之后与朱府尹谈不拢,两方开战,谁也不吃亏,也都有路可退;而且那里地势平坦,无山峦丘陵,不易设伏,易于观望。我们去了之后,也不用担心对方会设下埋伏等我们。” 刘不兴看着地图愣住。他手下的军官们也开始小声议论。 诚如贾聪所言,只要仔细看看地图,就能明白朱瑙把驻军点选在这里的深意。 仁寿所在的地方是一块平原,万一要是在这种地方开战了,谁也没有阴招可使,要打都只能光明正大地打。而且因为地势开阔,也不存在被偷袭的可能,几百米外来个人一眼就看到了。 朱瑙是在提防他们不假,可难道他们就不需要提防朱瑙吗?他们互相之间全不了解,只凭口头达成了合作的意向,哪有什么信任基础?就算朱瑙大大方方让他们直接把军队开进成都城里去,他们还得担心一下朱瑙有没有在街头巷尾设什么埋伏等他们呢。 而把地点选在仁寿,代表了朱瑙无声的态度:你们别想要偷袭我,我也没有坑你们的打算。 这不是诚意又是什么? 刘不兴想明白了这一点,满意地点头:“很好,很好!即刻通知下去,让将士们做好准备,明日我们就拔营,去仁寿!” ===== 延州。 谢无疾在校场上带兵训练骑射,练了两个时辰,下马时已是浑身汗津津了。他摘下头盔,走出校场,正要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忽见一名亲兵跑过来。 “将军。”那士兵道,“将军派去成都府送礼的人回来了,还带来了成都尹的回礼和书信。” “书信?”谢无疾眉毛微挑。他派去的人只送了些礼去,顶多口头上捎带点客套话,却并没给朱瑙送具体的口信和书信,没想到对方竟会主动给他写信。 他想了想,道:“他送来的礼让军需官清点入库吧。礼单和信送到我帐中去。” 士兵忙道:“是。” 谢无疾先去井边挑水冲了把凉,回到帐中换了身干净衣服。他刚把外袍披上,午聪就进来了。 “将军,这是成都尹朱瑙写给将军的信。”午聪同时附上一张清单,“这是成都府送来的礼物单。” 谢无疾将两者都接过,先看起礼物清单来。礼物清单并不长,他一眼就看完了,看完之后却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虽然他也给成都府备礼了,但那礼不过是个客套的形式,几样珠宝玉器和地方特产,值不了多少银子。而朱瑙给他回的这份礼,却是一份非常厚的礼!不光礼重,还特别实用。 ——没有蜀锦之类的奢靡之物,有的是各种稻谷、豆子等粮食,还有几车的腌猪腿、牛肉干、鱼肉干等肉食,更有甚至,朱瑙直接送了他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 要知道谢无疾带兵打仗,能够让他头疼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他攻打下来的城池难以固守;二是他手下军队多,地盘少,军队的粮饷始终是个问题。 这几十车的粮食和五千两的白银固然不能彻底帮他解决军需之难,但解决燃眉之急却是足够了。而且这礼的价值比谢无疾当初送过去的要贵上数十倍都不止。天底下怎会有人这样送礼? 谢无疾看着礼单,有些茫然。 而一旁的午聪看到谢无疾迷茫的眼神,不由悄悄地吐了下舌头。他跟在谢无疾身边有几年了,能让谢无疾惊讶的事情实在真不多。不得不说,那位朱府尹做事情果然让人摸不着头脑。想刚才他自己看到礼物清单的时候,也是吓得怀疑自己眼睛出了什么毛病。 谢无疾注意到礼单上有一项奇怪的东西,不由问道:“他还给我送了五十把刀和五十把矛?” 午聪忙道:“是,将军。他送来的兵器我看过了,比我们自己的兵器要锋利坚固不少。也不知道是他蜀中的矿产更优质,还是他们工匠的技艺更高超。” 谢无疾沉默。那兵器他自然是要去亲眼看看的,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看看信,看朱瑙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他打开信函,取出里面的信纸看了起来。 谢无疾看信的时候,午聪在一旁偷偷打量着他的表情。他也很好奇朱瑙会写什么,但那信毕竟是给谢无疾的,他不好意思要来看,只能试图凭借观察谢无疾的神色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只见谢无疾看了没几行,神色就变得有些微妙,下眼睑稍稍用力,眼睛眯起。嘴角的肌肉轻微抽动,说不清是要往上勾还是往下撇。 午聪心里更好奇了,百爪挠心般想知道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终于,谢无疾看完把信放下了。 午聪连忙问道:“将军,朱府尹在信里说了什么?” 谢无疾仍眯着眼睛,语气有些许不确定:“他说他仰慕我?” 午聪:“……” 一瞬间,午聪忍不住想歪了。要知道没打仗之前他也算个出身不错的风流公子,给仰慕的姑娘送起东西来一向出手非常大方,有时候还会拽几句酸文腐词给姑娘写信……朱瑙如今这举动简直…… 当然,他也就稍微想歪一下下,马上就把思绪拽回来了。他问谢无疾:“将军从前认得那位朱府尹吗?” 谢无疾淡淡摇头:“从未听闻。” 顿了一顿,又道:“我看他信上所写,似乎是有意与我联手。却又并未言明他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联手?午聪一怔。朱瑙与谢无疾皆是有野心之人,他无法想象朱瑙会甘愿拜于谢无疾之下,更不敢想谢无疾会听命于朱瑙。这二人若要联手倒不是不行,可那得有一个需要他们联起手来对付的敌人才行。然而午聪想不出那样的敌人,只能想到他们接下来都有可能要去争夺京兆府,那时候他们之间就得为敌。 谢无疾垂着眼想了片刻,没有什么头绪,便道:“我先去看看朱瑙送来的礼吧。” 午聪忙为他揭开帘帐,两人一同向外走去。 谢无疾走了不多远,便看见前方长长的车队。朱瑙送来的礼太过丰厚,他手下的军需官到现在还没清点完成。而车队的两旁站满了围观的士兵。 “这是将军又抄了哪家富户么?怎么又缴回来这么多东西?” “什么呀,这是成都府给咱们送的礼。” “成都府??成都府为什么送我们这么多东西啊?” “这谁知道啊?有可能是前阵子朝廷派去任命成都尹的仪仗队从我们这里过,将军派人护送他们入蜀了。所以新任的成都尹感谢我们,就给我们送那么多东西了。” “真的假的?我们也就护送了一下,任命诏书又不是我们给的,值得给我们这么多东西么?” “你问我,我问谁啊?反正不管是为了什么,那成都府可真是富裕。随便出手送个礼都这么重,难怪都说那里是天府之国呢。” “唉……我们什么时候也这么富就好了……” 谢无疾隐约听到众士卒的议论,微微皱了下眉头。 车队两旁都有士兵围着,但有一个地方围的人最多。只见士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个圈,圈里传来乒铃乓啷的声音,像是兵器碰撞的声音。圈外的人频频喝彩:“哇——厉害!” 午聪听见那声音,还以为有人在械斗,立刻大声呵斥道:“干什么呢?!” 军队里有规矩,校场上可以比武练兵,但出了校场,决不允许士兵们私下斗殴,否则军法处置。 围观的士兵们听见声音,扭头一看,见是谢无疾和午聪来了,连忙散开,让出一条通路来。只见被围在人群中间的是两名军需官,他们手里都拿着长刀,只不过一人手中的刀仍是寒光熠熠的,而另一人手中的刀已断成两截了。 那两名军需官看见谢无疾,忙向他行礼:“将军。” 谢无疾只盯着那两把刀看。 军需官忙解释道;“将军,我们是在试用成都府送来的武器。” 谢无疾走进人群,先接过那把完整的刀看了看,这把刀的光泽与他在军库里见惯了的武器显然有所不同。他问道:“这就是成都府送来的刀?” 军需官忙道:“是。成都府送来的兵器结实又坚固,我们试着用我们的刀与它互砍,砍了几十下后我们的刀就断了。” 另一名军需官忙将断刀呈给谢无疾看。 铁五献上改良锻铁的方法后,朱瑙立刻将此法用在了锻造兵器上。这回他给谢无疾送来的五十把刀和五十支矛就是用新法打制出来的。他是刀是锋利的新刀,而谢无疾军中的刀却都是在战场上砍杀了无数敌人的旧刀。新刀与旧刀的对比比当初朱瑙自己在官府里试的还要惨烈。也因此,谢家军的刀只几十下就被彻底砍断了。 周围的士兵们又在议论纷纷。 “成都府的兵器都比我们的厉害好多啊……” “我们要是有这种兵器用,杀起那些叛军来还不跟砍瓜切菜似的?” “别说我们能拿到这种兵器了,只要别让我们的敌人拿到这种兵器就行!也幸亏这是成都府的刀,咱们应该不会跟成都府打起来吧?” “成都府不缺粮不缺钱,还有这种兵器,真万一要打起来,感觉我们胜算不大啊……” 士兵们正说着话,忽然谢无疾冷飕飕的眼风扫过来,众人吓得纷纷闭嘴。 谢无疾冷冷道:“全部回去休息。” 士兵们哪还敢多留,没片刻看热闹的人群就散完了,只剩下几个清点物资的军需官。 谢无疾将断刀丢在地上,吩咐道:“尽快清点完。” 他很少发怒,但他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军需官们连大气都不敢喘,连声道:“是,是,将军。” 谢无疾转身走了。午聪连忙跟上。 直到走出一段路,谢无疾才终于淡淡地开口:“他送来这份厚礼,是想动摇我的军心。” 午聪暗暗捏了把冷汗。先前他得知成都府送了这么一大笔厚礼来,也是非常欣喜的。管那朱瑙到底怎么想的,有人送钱总归是好事啊!可直到方才他看到、听到士兵们对成都府送来的礼的态度和议论,他才终于意识到朱瑙此举的险恶用心。 或许朱瑙也预料到了,他和谢无疾早晚会在京兆府有一战,所以提前使了这么个损招。几千两银子,几十车粮食,几十把兵器。这份礼再怎么值钱,可如果能买到敌人的畏惧与忌惮,那也是再划算没有的买卖啊! 阴损!狠毒! 午聪在心里把朱瑙骂了个狗血喷头,可即使他知道这是朱瑙有意为之的,他也忍不住往这坑里跳,心里暗暗担心起来:就算现在成都府的兵马还不多,可他们这么富有,招兵买马还不就是转眼间的事情?他们有这么精良的武器,在战场上的杀伤力应该很强吧? 他一面想一面走,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哎哟”一声扑倒在地。他连忙爬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他走路的时候心不在焉,踢到栓帐篷的木楔子了。 他一抬起头,就对上了谢无疾冷冷的目光。他顿感心虚,磕磕巴巴道:“将、将军。” 谢无疾看着他,那双眸色略淡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午聪心虚到直冒冷汗。 谢无疾最终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午聪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战乱至今,谢无疾虽吃不过少后方的亏,可在前方的战场上,他向来势如破竹,没有遇上过任何能与他匹敌的对手。可那成都府的朱瑙……看起来,似乎会是一个强劲的敌人啊…… ===== 刘不兴带着五千兵马赶了几天的路,终于快赶到仁寿。 这一路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越靠近成都城,披麻戴孝的百姓就越多。一开始他看到零星几个,以为是这些人家里死了人,就是件正常的事,也没往心里去。可后来路上连着见了好几个,好几个都身着孝服,他这才开始感到困惑。 难不成最近成都附近发生过动|乱,死了很多人?要不然披麻戴孝的人怎么会这么多? 既然起了疑心,他就着手下去问。 不多会儿,手下回来禀报:“将军,我刚问了几个人,他们都是为先帝服丧的。” “哈?”刘不兴简直不可思议,“为先帝服丧??先帝什么时候那么得民心了?” 天子驾崩之后,朝廷的确出了昭告,要求举国上下服丧三月。但这种命令也就在京畿附近有效。出了京畿,谁会愿意当回事?谁又真能为了这种事到处抓人定罪呢?尤其越偏远的地方越不可能会理会这样的命令,毕竟等他们听到消息的时候皇帝的尸骨都凉透了,还服哪门子的丧啊? 除非是什么圣明的天子,受举国百姓的爱戴,百姓们得知天子驾崩的消息悲痛欲绝,自愿服丧。可是先帝显然不在此列,往日里随便进间茶馆喝茶都能听见有人咒骂狗皇帝。 士兵回答道:“我问了那些人。那些人都说为先帝服孝是由成都尹发起的。” “啊??”刘不兴更加莫名其妙,“朱瑙还下令让百姓给先帝服孝?” “那倒不是。”士兵道,“据说是先帝驾崩后,朱皇……咳,是刚才百姓这么叫的……成都尹自愿服孝。他自己服孝以后,成都府的官员们也都跟着他服孝。百姓们见所有官员全部如此,就有很多人也主动跟着了……” 刘不兴:“……” 所以不是先帝得人心,而是朱瑙得人心。他披个麻戴个孝,居然弄得老百姓也跟着他学。 刘不兴皱着眉头骂道:“装腔作势给谁看?还真当自己是皇室宗亲呢?” 骂完以后,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生出点疑惑来——以往他听到朱瑙身世的传闻,一直都当是妄人扯谎。可如今朱瑙那么主动给千里之外的天子服丧,他的身世,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呢? 想到这儿,刘不兴忍不住回头问自己的幕僚:“哎,你们说,朱瑙的身世到底真的假的啊?” 许竹本张口就想否认,可看着路上走过去的几个孝服百姓,心里也突了一下儿,让他的话没说出来。片刻后,他开始试探刘不兴的态度:“将军觉得呢?” 刘不兴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别人。于是他又看向贾聪:“贾参谋,你觉得呢?” 贾聪神色谦恭:“属下不知。” 刘不兴问了一圈没得到答案,耸耸肩,也不去管了。 103、第一百零三章 翌日, 刘不兴的兵马终于来到仁寿。 朱瑙与刘不兴并没有立马见面, 由于双方之间仍是互相戒备的。刘不兴不可能到成都去, 朱瑙亦不可能跑到仁寿来。于是两方便各自派出几名亲信, 在两军之间选择了一个会晤点, 由亲信们先行商谈诸项合作事宜,待达成一定的共识且有了信任的基础之后,双方再准备正式见面。 于是乎,刘不兴派出了自己手下一位名叫戴史的副将前去协商。 而朱瑙却做出了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选择——他派出的是卫玥手下的赵老大。 当朱瑙宣布这个人选的时候,虞长明和卫玥就在他身边,两人听到都大吃了一惊。 虞长明虽然跟赵老大不熟,但也打过一两次交道。他立刻反对道:“赵老大这人太轻浮了。如何能派他去议事呢?” 卫玥先是瞪了虞长明一眼。不管怎么说, 赵老大是他的手下, 他对自己的手下一向很护短, 容不得别人批评。但紧接着他也表达了质疑, 而且比虞长明批评得还狠:“赵老大那张嘴倒是能说, 可他只会吹牛皮,根本讲不了几句正经话。这种正经事你派他去干,十成十他得给办砸了。不妥。” 朱瑙慢条斯理道:“谁说这是正经事了?” 虞长明和卫玥都是一愣。商谈如何安置刘不兴那五千兵马的事都不是正经事的话,还有什么是正经事? 片刻后, 卫玥先反应过来,眼睛一亮:“难道你已经想好计划了?” 朱瑙不置可否, 慢悠悠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 戴史出发前去商谈之前,刘不兴和许竹本曾再三叮嘱他,要他务必把架子端住, 以便于抬高身价——先前他们派使者去给朱瑙送薛宝灰的人头时,因是为了促成双方的合作,态度自然越诚恳越殷切越好。而现在双方的合作已势在必行,那反倒要高傲一些,显得毫不心急,才便于提出更多利己的条件。 戴史把刘不兴的话记在心上,于是在头一回和赵老大见面时,他就刻意晚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到,想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等他带着人到了约定的地点,赵老大早带人在那儿等着了。出乎戴史的意料,赵老大丝毫没有被怠慢的不悦,反倒是一看见他就笑逐颜开。 “哎呀,你就是戴副将吧?啧啧啧,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啊!”赵老大热情地迎上去,张开胳膊就是一个熊抱,“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戴史简直让他抱傻了,连忙狼狈地将他推开:“你、你就是朱府尹手下的赵司马?” 赵老大忙应道:“是我是我。”他这司马的头衔还是出发之前朱瑙临时给他安的,是掌管军政事务的副官。其实他什么事儿也没管过,这么个头衔不过是为了方便他出来谈判而已。 他笑呵呵道:“刘副将,虽说咱俩都是副官,我可不能跟你比。我听说刘副将出身可好了,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呢!而我就是一个泥腿子,前两年还跟我卫哥到处打家劫舍,运气好让我们碰上了朱府尹。嘿,一转眼我居然都当上司马了!我到现在还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呢。” 戴史:“……” 他完全没想到朱瑙派来的使者竟会是这么个风格,心情顿时有些微妙。 他来之前曾打听过朱瑙那边的武官,赵老大口中说的卫哥想必就是卫玥,一个打家劫舍出身的流民,也不知道朱瑙看中他什么,对他非常栽培。朱瑙手下还有另外一员武将,名叫虞长明,跟卫玥也是半斤八两,是个被朱瑙招安的山贼。朱瑙对他就更重视了,据说手下大部分兵都由这个虞长明带着。 一个流民,一个山贼,可见朱瑙的手下有多缺武人。按说赵老大身为朱瑙那边派出的使者,应该在谈判中扬长避短才是,可他居然一上来就自曝其短,也不知道该说他是老实还是缺心眼。 不过也可能是这人极为狡猾,自曝其短是他用来迷惑人心的手段。戴史不敢松懈大意,拉开与赵老大的距离,到位置上坐下,开始切入正题。 “赵司马,我们今日在此会面,是为了商谈刘将军与朱府尹联袂之事。”戴史道,“不知朱府尹对刘将军有什么安排?” 赵老大立刻道:“安排?刘将军想要什么安排,只管开口!” 戴史见他说得这么豪爽,不由疑惑地眯了眯眼睛。 赵老大忙解释道:“戴副将,你不知道,我们朱府尹根本不懂带兵的事情。我们成都府之前不是招了五千兵吗?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带,现在弄得乱七八糟的,问题一大堆,就盼着能有个懂得怎么带兵的人赶紧来帮忙。所以你们刘将军愿意来投奔成都府,可把朱府尹高兴坏了!” 戴史:“……” 赵老大说的这些问题,来之前他就想到了。刘不兴之所以敢让他把身价端的高一点,就是打量成都府那儿也很希望能跟他们联手,这样他们就有谈条件的资格。所以在过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所有对方可能存在的缺点和遇到的麻烦,准备作为谈判陷入僵局时的筹码。 ——但这明明是他的筹码,他都还没急着出呢。对方又抢先自曝短处了。这到底是什么谈判思路?? 戴史的思路有点跟不上,好半天才又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将军希望能做‘成都大将军’。” 成都大将军是成都府一地最高军事长官的封号。也就是说,刘不兴要求他入驻成都后地位必须在虞长明和卫玥之上。 赵老大闻言瞪圆了眼睛。戴史以为他要反对,没想到赵老大理所当然道:“行啊!刘将军最资深,让他做成都大将军也是应该的嘛!” 戴史见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不由疑心道:“赵司马,你不是从卫将军手下出来的么?你做了这个主,卫将军难道不会不高兴?” 赵老大不以为意地耸肩:“卫哥有什么不高兴的?反正我们卫哥的地位本来就不如虞将军。这成都大将军就是不给刘将军,也轮不到我们卫哥嘛。” 这说法很合理,戴史不由打消了怀疑,心道:看来那虞长明与卫玥的关系不怎么好。 戴史又道:“那再谈谈我们的军队的粮饷吧。” “好啊。”赵老大问道,“粮饷上你们有什么要求吗?” 戴史道:“我听闻成都府募来的新兵每年有五两银子的军饷,还有各项贴补。既然这样,我们刘将军手下的兵以后每年至少要有八两银子的军饷,其余各项贴补同样也要增加。” 赵老大眉头一跳,神情变得暧昧不明。 戴史见他似乎有异议,立刻道:“刘将军手下的兵卒都是跟了刘将军许多年、并且训练有素的精兵。你们连刚招募来的新兵蛋子都能给这么高的待遇,我们这里更是少不得。八两的军饷再合理不过!” 赵老大笑道:“这恐怕不行。” 戴史皱眉。刚才不是挺痛快的吗?这会儿怎么不答应了? 赵老大道:“戴兄,你不知道,我们朱府尹虽然不懂带兵,但他是商人出身,最看重钱财。我出来之前他再三嘱咐过我,别的条件都好商量,刘将军想要大将军的职务,没的说,本来就该给你们。就是这粮饷,朱府尹让我千万不能给高了。” 戴史皱眉道:“那朱府尹是什么意思?” 赵老大道:“刘将军带来的兵,可以先给二两银子的军饷……” 戴史一听二两银子就急眼了,正要发怒,赵老大抬手示意他不忙,又接着道:“这不是朱御史跟你们刘将军还不熟么?万一你们领了粮饷,又不为朱府尹效劳怎么办?总得观望一阵,等朱府尹明白你们是诚心的,粮饷自然会给你们加上去的。” 戴史瞠目结舌。前面的条件谈得太顺了,以至于他差点都忘了朱瑙对他们的顾忌。被赵老大这么一说,竟也很合乎人情。 其实他一开始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如果对方开价太低他要怎么谈条件的准备,可是赵老大全不按常理出牌,把他思路都搅乱了,以至于他一时半刻差点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最后他只能气势不太足地反对道:“你们的新兵能有五两的军饷,却只给我们二两银子的?不行,绝对不行!” 赵老大不慌不忙道:“可你们之前不是二两的军饷也没有吗?怎么就不行了?” 戴史又被噎了一下。 刘不兴手下的兵并不是刘不兴自己招募来的,那些兵都是从前军户制度留下来的兵。只不过跟刘不兴跟得久了,有些感情罢了。 戴史道:“那……那又怎么样!那是从前的制度就这样!现在既然我们投奔了成都府,就是成都府的兵了。要是我们的兄弟比你们那的新兵的待遇差那么多,大家心里肯定不会服气的!” 赵老大奇道:“那你们的待遇要是比我们好,我们这儿的兄弟心里也不服气呀。” 戴史:“……” 两人在军饷的问题上僵持住了,眼瞅着谈话不知该怎么进行下去,赵老大却忽然摆了摆手,主动退了一步:“算了算了,既然军饷谈不拢,我们先不谈这个。再谈谈别的呗,有争议的以后再说就是了。” 戴史没别的办法,只得依他。两人又继续谈别的了。 在谈判这件事上,赵老大可谓格外的实诚。他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底透得很干净:朱瑙只在乎钱,如果刘不兴想要地位、权力、声望……这些都好说。 在接下来的商谈中,他也确实照着这条路走。刘不兴要地盘、刘不兴要招募新的兵马、刘不兴要往官府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有的条件他一口就答应了,就算没答应的,也是好说好商量的态度。但独独谈到钱,他就咬死了不肯松口。 这一日下来,双方就已有良多进展,矛盾自然也存在不少。 协商本就不是一日能协商完的。于是双方将争议暂且搁置,各派人手回去请示,继续准备下一步的商谈…… ===== 刘不兴在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也不知跺了多少圈,终于听见外面有人喊道:“将军,人回来了!” 刘不兴忙道:“快,让他过来见我!” 不多会儿,戴史的手下进入军帐,得到消息的许竹本和贾聪也都来了。 刘不兴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对方什么态度?” 回来的使者禀报道:“态度很诚恳,他们非常希望能与将军合作。” 刘不兴又惊又喜:“当真?!” 使者便将赵老大说的现在成都府非常缺少有资历的武将一事如此这般汇报给刘不兴。 刘不兴听了这些简直喜出望外:“竟然这么顺利?太好了!” 其实在派戴史出去洽谈之前,刘不兴的心里是很忐忑的。谈判这种事,若谁更心急谁便落了下乘。而他手下养着五千人,每月的钱粮消耗都很大,对于能找到地方官投靠这事儿他是非常心急的。可为了谈条件他又不能把心急表现出来,一面要端架子,一面又担心架子端得太高了朱瑙不理会他。在等商谈结果的时候他简直是坐立不安。 当得知朱瑙极有合作的诚意后,他这心便放回肚子里了。 他又问道:“那你们具体事项谈得怎么样?” 那使者道:“朱府尹派出的赵司马说,由于他们缺人手,将军想要地位、职权、地盘都好商量。可是朱府尹是商人出身,非常看重钱财,所以不肯粮饷给多粮饷。” 刘不兴皱了下眉头:“不肯给多是多少?” 使者道:“那边说,只能给每名士卒一年二两……” “什么?!”刘不兴听到这数字吓一大跳,许竹本和贾聪也都吃了一惊。 刘不兴的笑脸垮了,怒道:“二两?!他的人一年五两,我的人一年二两,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使者生怕刘不兴怪罪他们谈判不利,忙解释道:“戴副将也不同意,此事尚未有定论,还在洽谈。对方说,是因为现在朱府尹还信不过我们,因此要先考察一番。往后可以再增加。另外将军要的‘成都大将军’的封号对方一口就答应了。” 刘不兴听到他的封号和地位有保障,面色稍霁。想了一想,目前的进展倒也合理。商人都重钱财,那朱瑙要是给钱给的大方才奇怪呢! 片刻后,他抓抓头,道:“你们干得不错,回去让戴史继续努力,好好跟他们谈。不管怎么说,我军士卒的粮饷就算不比他那里的多,可也不能比他们那里的人少啊!” 言下之意,已是同意退让一步了。 刘不兴又扭头看看自己的两名幕僚:“你们觉得呢?” 许竹本忙道:“将军英明。” 贾聪有样学样,低着头道:“将军英明。” 事情进展的顺利程度已超过刘不兴的想象,就让使者回去给戴史报信去了。 ===== 那厢,赵老大回到住处,刚一推开门,只见屋里有个人正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他愣了一愣,顿时惊喜地叫道:“卫哥!你怎么来了?” 卫玥忙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赵老大吐吐舌头,赶紧将房门合上,喜出望外地跑到卫玥身边坐下。 卫玥问道:“你跟人谈得怎么样?” 赵老大一脚踩到凳子上,骂骂咧咧道:“哎哟,卫哥你都不知道那姓刘的心有多黑。一上来张口就让府尹封他做什么成都大将军,想压在你跟虞将军头上。那都算了,咱们兄弟不是每年五两军饷吗?他倒好,张口要每人每年八两,非说他那儿的兵比咱们金贵,样样都要比我们好。还要封地、要官职、要权力……我都纳闷了,他撒尿的时候从来不顺便照照自己几只眼睛几个鼻子么?” 卫玥被他逗乐了,问道:“你没当场给人骂回去吧?” “怎么会?我跟卫哥混了那么久,我是那么没数的人么?”赵老大哼哼道,“我就照朱州牧说的,其他都好商量,涉及到钱的事我就不松口。” 卫玥又问:“他们的态度呢?” 赵老大道:“跟我讨价还价呗。说实话,我看他们虽然装腔作势的,实际上明明就挺心急的。我好声好气的时候他们就跟讹诈一样拼命往上加价,我态度一强硬,他们马上就服软了。” 朱瑙之所以选赵老大出来主持协商之事,一是他能说会道,脑子转的也快;二是他自小在外摸爬滚打,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过,练出一身洞察人心的本事,而且遇事不怵。 赵老大果然也把任务完成得不错,虽说刚开始他那泥腿子的气质让戴史觉得很奇怪,可在谈判的过程中赵老大有松有紧,再加上他在钱财上的咬死不松口,反倒渐渐让戴史相信了他们合作的诚意,而且更相信了朱瑙手下缺人的事。 赵老大问道:“卫哥,我还不明白呢。朱府尹让我答应他们那么多条件,到时候那些还真许给他们啊?这笔买卖太亏了,不像是朱府尹的手笔啊。” 卫玥冷笑一声:“你觉得可能吗?那个刘不兴,压根就不可能留着他。” 赵老大深以为然地点头。当初刘不兴带兵入蜀,可是为了攻打成都而来。可朱瑙一被任命为成都尹,这人马上杀了黔州牧来投诚,说明这人不仅眼光差,品行都很糟糕,做事情一点都不讲道义。而且这回双方商谈合作之事,他张口就又要权力又要地盘还要大笔银钱,这是诚意投诚的态度么?摆明了他就没打算臣服于朱瑙之下!这种人要是留着,那才是给自己找罪受。 卫玥道:“你这边继续谈着吧,想办法多拖延一段时间。我这回来这里也是有任务的,我得带几个人,想办法混进他们的军队去。” 赵老大吓了一跳,紧张道:“卫哥,你们不会是要去暗杀刘不兴的吧?这这这,你们能行吗?会不会太危险了?” “谁说我们要去暗杀?”卫玥摆手道,“放心吧,就是去打听打听消息而已。这刘不兴肯定得死,但不能死在我们手里。要不然他来投诚我们却把他杀了,以后还有人敢投奔我们吗?这叫杀鸡取卵,做不得。” 赵老大愣了愣,茫然道:“那你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卫玥嘿嘿一笑,道:“你还是干好你自己的事儿吧。我的任务就不跟你说了,免得你不小心透了口风,或是打草惊蛇,反倒坏事。” 赵老大心里痒痒的,但卫玥不肯说,他也没办法。 卫玥摆手道:“行了,就来看看你。你办得不错就好,继续努力吧。我走了!”一口喝完桌上的茶,推门出去了。 ===== 几日后。 军需官吴八带着几名士兵到附近的县上买完了军中需要的补给用品,便牵着驴车往回走。前两天下了雨,地上十分泥泞,车轮子不停陷进泥坑里,队伍走得十分辛苦。 走着走着,毛驴又停下了,任士兵怎么拉也走不动,众人一看,原来是车轮又陷进一个大坑里,这回的坑很深,加上驴车又重,确实很难出来。 几名士兵一起努力推车,正推得满头大汗,边上忽然跑来几个百姓,帮他们一起推车拉驴。人多力量大,驴车很快就顺利从泥坑里出来了。 吴八回头看到那几个帮忙的百姓,不由“嘿”地一乐:“又是你们,还真巧!” 那几人道:“哟,确实巧。最近怎么经常遇上你们几个当兵的。” 吴八道:“你们住在这附近,我们每天要到这里来补充军需,当然经常碰上了。” 那几个百姓见他们满身泥泞,好心建议道:“昨天下了雨,路难走。要不然我们帮你们一起推回去吧,省得一会儿又落坑里了。” 吴八正好愁自己带出来的人不够,有老百姓肯主动帮忙他当然乐得高兴,也就答应了。 于是几个百姓陪着吴八一起推车向军营的方向走去。 由于最近常能见到,这几人又主动帮他们的忙,吴八对他们颇有好感,问道:“兄弟,怎么称呼?” 为首的那人道:“你叫我阿白就行。” 吴八点头:“阿白。” 阿白问道:“兵哥,你们是成都府的兵吗?” 吴八讪笑道:“这个……差不多吧。你听说过刘不兴将军么?我是他的部下。” 阿白道:“好像听过……既然是将军,一定很厉害吧?我听说现在当兵的待遇很好,比给地主种田好多了。我想参军,你们这儿还收人吗?” 吴八忙道:“收,当然收!”如今到处都在招兵买马,刘不兴早就嫌自己五千兵马太少了。等有钱了,他一定会扩充军队的。 阿白又道:“大哥,我瞧你打扮跟他们不一样,你是不是在军中做官的?你是不是认识好多军中的大官?你跟我讲讲他们的事,我回去跟村子里的人说。我们村里好多人也想参军的。” 吴八虽然只是个小官,但被他这么一捧,心里很是高兴,连忙吹嘘起军队里几个大人物来。他说的时候阿白很认真地听,偶尔提些问题,吴八都很爽快地一一作答。 吴八把军中主要几名军官都吹了一遍,又炫耀自己与他们有多熟悉。阿白了解了大致,又继续问道:“我听人说,将军身边都有很厉害的谋士,专门给将军出谋划策。是真的吗?你们刘将军身边也有这样的人吗?他们干过什么厉害的事儿没有?你跟我说几件,我好回去跟村里人讲故事。” 吴八不疑有他,大大方方道:“当然有。我们将军有两个很厉害的幕僚,最厉害的是那位贾参谋。我跟他也很熟,前天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你知道他有多厉害?” 阿白忙问道:“多厉害?” 吴八道:“之前黔州的薛州牧想忽悠我们将军跟朱府尹——那会儿还是朱御史——作对,薛州牧还骗我们将军说他在朝中有人,朝廷肯定会封他做下一任成都尹。我们贾参谋一眼看出薛州牧在吹牛,逼着他给朝廷上书,让朝廷先给他册封再谈别的。结果薛州牧这一上书果然出问题了,朝廷马上擢升了朱御史做新的成都尹,压根没理会薛州牧。我们将军也看出薛州牧就是个骗子,马上把他杀了,回头就来向朱府尹投诚了。” 吴八吹牛吹得起劲,没注意到阿白回头与他的同伴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不过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阿白就又转过头来,与吴八继续聊军中的人和事了。 104、第一百零四章 打从到了仁寿之后, 贾聪每天下午会一个人离开军营, 到附近的河岸边上走一圈。他这人一向脾气古怪、性情孤僻, 倒也没什么人觉得他这举动奇怪。 这天下午贾聪正要出去, 从刘不兴的将军帐前经过的时候, 正巧许竹本从帐中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是微微一愣。 “这不是贾参谋么?”许竹本阴阳怪气道,“去哪儿啊?” 贾聪道:“我出去走走。” “哦。”许竹本其实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关心他到底要去那儿。随后用炫耀的语气道,“方才将军心情不大好,便找我来说说话。贾兄,说起来将军心情不好与你也有几分关系, 你知道为什么吗?” 贾聪平静地站在那儿, 也不说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但不管他想不想知道, 许竹本肯定是想说的。 许竹本靠近贾聪, 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 皮笑肉不笑道:“将军可是到现在都对你让他去桂柳的事情耿耿于怀呢。你说,天下那么大,你不让将军留在蜀地,不让将军去北方, 也不让将军去江南,却偏偏让他往桂柳跑, 你安的什么心你以为将军不知道吗?你是觉得将军无能,瞧不起将军,才撺掇将军去开荒。你身为幕僚, 不为将军排忧解难,倒还给将军添堵,说得过去吗?” 贾聪神情有些微变化,仍不吭声。 许竹本轻哼了一声。他方才说的那些,究竟是刘不兴自己悟出来的,还是他在旁煽风点火挑拨的,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他拍拍贾聪的肩膀,得意道:“往后等将军在蜀地站稳了脚跟,你啊,你就好自为之吧。” 贾聪低下头,谦逊道:“我知道了。多谢许兄提醒。” 他不生气,许竹本的拳头便如同打到了棉花上一般,十分地不痛快。他冷冷瞪了贾聪一眼,扭头走了。 贾聪照旧走自己的路,出了军帐,往河边去了。 …… 河水潺潺,水花有节奏地击打在石头上,与风声合奏,仿佛一首余韵悠长的乐曲。此处不静似更静,贾聪每到此处来走,心中忧虑烦愁便能被流水带走,神智愈发清明。 他正低头走着,忽听身后传来可疑声响。还没等他回过头去,一把刀便已架在他脖子上了。刀锋的寒气和皮肤的锐痛感让他一动也不敢动。 “不许叫,老老实实跟我走。”身后人低声威胁。 贾聪异常配合地跟着挟持他的人走,不一会儿来到一片树丛后。 四下无人,贾聪镇定地问道:“敢问阁下何人?有何意图?” 那人冷冷道:“你不必知道。若想活命,我问你的话你老老实实回答。” 贾聪道:“阁下想问什么?” 那人道:“我问你,刘不兴手下副将、校尉各有几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个帐里?” 贾聪不慌不忙道:“若阁下不肯表明身份,这些问题恕我不能回答。” “哦?”那人紧了紧手里的刀,“你还敢跟我谈条件?” 顿了一顿,又品出贾聪方才那话话里有话,奇道:“你说不说,跟我身份有什么关系?我是什么人你能说,我是什么人你不能说?” 贾聪平静道:“我对刘将军未有贰心。可军中有人嫉恨我,想要陷害我。若你是故意伪装成敌人来套我的话,想陷我于不义,我必不能顺从。” 那人愣了愣,仔细琢磨了一番这话,明白了:“哦,你怕我是许竹本派来陷害你的。我不是。”顿了顿,又道,“我就是你们刘将军的敌人,现在我问你话,你不说我就杀了你,你到底说不说?” 贾聪道:“你如何证明你不是?” 那人:“……” 这番对话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思索片刻,略微松开架在贾聪脖子上的刀,让贾聪可以看清那刀的模样:“我要是许竹本的人,我拿的刀必定是你们军库里的刀。可我这把刀是成都府铁冶工坊特制,你们的人想必弄不到。” 贾聪往那刀柄上看了一眼,刀柄上果然有成都府工坊的字样。正如此人所说,即便许竹本设计陷害他,这样的细枝末节却是顾全不到的。此人应当的确是成都府来的。 贾聪道:“我若不说,你当真会杀了我?” 那人道:“当真。” 贾聪幽幽叹了口气:“那我就只能说了。”他不紧不慢,将刘不兴帐下所有副将、校尉的名字全报了出来,这些人手下各统辖哪些营、他们住在哪间帐中,亦交代清楚。 此刻挟持贾聪的不是别人,正是卫玥。他这几天带着人以各种身份接近刘不兴的军营,打听了不少军营里的消息,而最引起他兴趣的便是这个贾聪。他听闻是因为贾聪的建议,薛宝灰才会向朝廷上书请命;又听闻贾聪曾反对刘不兴入蜀,还建议他南下桂柳,只可惜这意见最后没被刘不兴采纳。 若传闻属实,这贾聪可是个极厉害的人才。这样的人朱瑙想必也会感兴趣,就算朱瑙不感兴趣,也不能再将他留在刘不兴的帐中,否则后患无穷。因此卫玥在对贾聪的习性做了一番调查、知道贾聪每日午后都会独自来河边行走时,便冒险地亲自来了。他要试试这贾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决定是杀了还是掳过去交给朱瑙,又或是做其他安排。 这几日卫玥也调查了刘不兴手下的其他重要人物,他问贾聪这个问题,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贾聪的态度。而贾聪回答的与他调查的相一致,可见贾聪说的是实话。 卫玥道:“你还真说了啊?你这可是通敌之罪,你通敌不怕被处死么?” 贾聪道:“我说了是通敌,不说你也要杀我。既然横竖都是死,何不多活片刻?” 卫玥挑眉。从他挟持贾聪以来,贾聪就没有过明显的抗拒和抵触,甚至像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似的。这可就有点意思了。 片刻后,卫玥又问:“那我再问你,你方才说的那些军官,有哪些人对刘不兴忠心耿耿,不可能背叛他?又有哪些对他有贰心,可以煽动离间?” 贾聪想了想,道:“只有戴史、王斯对刘将军最忠心,其余都算不得死忠。最易于离间的当属周葵、杨何、姜石。” 卫玥饶有兴致道:“又这么老实?贾参谋,你这要不是在诓我,难道是早就有心叛变了?” 贾聪淡然道:“贾某胆小贪生,惜命而已。” 卫玥看着他若有所思。他方才说的属不属实,再花力气到军中调查一番也能弄清楚。看他这态度,不像是在说谎。而他为何会如此配合呢? 卫玥笑道:“贾参谋,我听说你有许多高明的建议都没有被刘不兴采纳,在军中你还遭到小人的嫉恨和排挤。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想必也看得出刘不兴目光短浅,非可造之材。你在他军中任职太屈就了,是不是早就有心来投奔我们成都府?既如此,你怎么不早给我们传个信?也省得我来劫你了。” 贾聪平静道:“阁下误会了。贾某虽胆小,并非卖主求荣之辈。若非阁下今日以性命相胁,贾某也无意如此。” 卫玥又是一愣,旋即乐了。这贾聪果然非常聪明,不光聪明,还活得很透彻。胆小惜命虽是缺点,却也是人之常情,并非死罪。而卖主求荣才是真正致命的缺点,不管此人有多聪明,若他是个卖主求荣的人,便是朱瑙这样的妄人恐怕也容不下他。 卫玥本都想把刀从贾聪脖子上挪开了,想了想,还是继续架着了。免得他不受到性命威胁就不肯再老实配合。 卫玥道:“贾参谋,你可知道我今日问你这些话的用意何在?” 贾聪答道:“朱府尹想离间刘将军的手下,让他们弑主。一旦刘将军死了,军中势力分化,朱府尹便可轻易吞并。” 卫玥十分欣赏地点头,笑道:“没错,贾参谋果然绝顶聪明!“ 正如贾聪所言,刘不兴是非死不可的。但此事又不是只要杀了刘不兴就能成那么简单。这里毕竟是五千兵马,若真成了一盘散沙,失去控制,很可能会和从前那两万乱军一样到处烧杀抢掠,破坏治安。因此最好的方法是策反刘不兴手下的一些军官,让他们动手去杀刘不兴。这样一来,刘不兴虽然死了,军队却也不至于彻底溃散,而是分化成几个小的势力。那时朱瑙再出手收编,也不会吃了不消化了。 卫玥道:“贾参谋,既然你也有心,此事便简单多了。我希望能由你出面,去策反那些军官。” 按照原本的计划,卫玥得带着人慢慢接近混进刘不兴的军队,调查清楚军中的各种人际关系,找出易下手的人,再想办法威逼利诱。此方法虽好,却也麻烦耗时。没想到今日遇上一个郎情妾意的贾聪,他本就是刘不兴军中的人,由他出面,此事就容易多了。 贾聪道:“这恐怕不行。” 卫玥一怔,问道:“为什么不行?” 贾聪道:“此仍是卖主求荣之事,我做不得。” 卫玥好笑道:“难道我问你话,你回答,就不叫卖主求荣了吗?” 贾聪道:“我为保命,答阁下所问。这些事情即便我不说,阁下也一样查得到。” 卫玥道:“若你不肯为我做事,我就杀了你呢?” 贾聪道:“我虽不想死,却也别无他法。” 卫玥蹙眉。这贾聪或是过于谨慎,或是惜命,又或者真是有他自己的原则。毕竟若真由他出面去游说策反,他便置身于极大地风险之中,一旦事情败露,他必死无疑。 卫玥本想以富贵险中求为由劝服贾聪,但仔细一想,此人在刘不兴手下时一贯不争不抢,可见他聪明虽聪明,野心却不算很大。这样的说辞只怕说不动他。 片刻后,卫玥不再强迫,转而问道:“刘不兴手下的军队可有派别?你方才说的那些军官各自分属什么派别?他们与刘不兴可有过间隙?他们互相之间又有什么矛盾?” 贾聪正要开口,卫玥忽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布,又捡来一块炭石交给贾聪:“你把我问的这些全都写下来给我。你若不写,我当真杀了你!” 他逼贾聪留下字迹,这便成了一项把柄。若贾聪胆敢向他撒谎,又或是向刘不兴通风报信,他便将这块布送到刘不兴的军帐中。刘不兴多疑,又有许竹本在旁煽风点火,贾聪便不通敌也通敌了。 贾聪望着那块白布,又看看手里的炭石,摇摇头,轻叹一声,趴在石头上写了起来。 很快,他将军官们的派别、爱好、缺点、性情等都写在布上。卫玥拿起布片一看,简直喜出望外。虽说贾聪不肯帮他做说客,但有了这份消息,也省去他太多调查的功夫了。往后只要稍加查证,确定这张布上写的东西属实,他就可立刻着手布局策反之事。 卫玥将布妥帖折起,收进怀里,笑吟吟道:“贾参谋,事已至此,你是想再回刘不兴军中去,还是索性跟我回成都府得了?” 贾聪道:“我在军中还有几个朋友,往日对我颇多照料。我若走了,阁下势必会借我的失踪为由在军中挑拨离间,煽动人心。许参谋也会在旁兴风作浪,到时候我那几个朋友恐怕会遭殃。阁下若肯高抬贵手,还是放我回去吧。” 卫玥眉头一跳。 少顷,卫玥爽快地答应了:“好,那你回去吧。”又摸摸怀中收好的布,笑道,“贾参谋,多谢了。” 贾聪站起来,拍拍身上蹭到的土灰,朝着卫玥作了一揖,不慌不忙地转身回去了。 ===== 转眼,赵老大与戴史的协商就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了。 协商刚开始的那几天进展可谓十分迅速,双方求同存异,很快达成了多项共识。刘不兴每日听到新的进展都会兴奋异常,以为自己一展拳脚的时候就要到了。 然而事情却并没有刘不兴想得那么顺利。越谈到后面,谈判的进展就越慢。双方有争议的事情怎么也达不成共识。 戴史坐在桌前,已经有些崩溃:“赵司马,赵兄,二两军饷真的真的太少了啊!我也不说每个人一年八两军饷了,哪怕就跟你们那儿的兵一样,给我们每人每年五两军饷也行啊!” 他从八两让到七两,从七两让到六两,从六两让到五两,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自己的老底也露了,可对面的赵老大就是油盐不进。而且到现在还是咬死了二两这个数,一文都不肯让。这天底下有这么谈判的吗?! 赵老大翘着二郎腿,挖完耳朵吹了吹指尖上带出来的耳屎:“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了。朱府尹就给了我二两银子的权限。你非让我往上加,难道要我自己补给你么?你就是把我肠子里的屎都挤干净了,也挤不出这么多钱呀。” 戴史绝望到想把他的肠子扯出来勒断他的脖子。 他磨牙嚯嚯道:“赵司马,我跟你说实话吧。这不是二两银子和五两银子的事儿。而是你们成都府的兵每年五两银子,我们刘将军的兵每年二两银子,你若是刘将军的手下,你怎么想?倘若人人都是二两也还罢了,偏偏差了这么多,我们那儿的兄弟势必心气不平。一旦五千大军闹起来,就算刘将军也未必压得住。到时候出了什么事,谁担得起这责任?” 他这话说的已是在威胁了。 可赵老大就跟没听懂似的,乐呵呵道:“什么叫我若是刘将军的手下?我不是。你可千万别乱说话,这话让人听去了,还以为我要做对不起朱府尹的事,我可担不起。” 戴史:“……” 他跟赵老大说不通,也失去跟他说的耐心了,咬牙切齿道:“赵司马要不还是派人回去请示一下朱府尹吧。事关重大,我恐怕赵司马做不了这个主。” 赵老大奇道:“你怎么不派人回去请示一下你家刘将军?” 戴史:“……” 双方争僵持着,外面忽然进来一个人,跑到赵老大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了几句。 这几天双方都不断派人回去禀报,也不断有人来传话,戴史只当是成都府派来的人,并未觉得奇怪。 那人与赵老大说完,赵老大点了点头,那人又出去了。 戴史问道:“赵司马,刚才那位是?” 赵老大道:“是朱府尹派来的,关于贵军粮饷的问题,朱府尹有新的示下。” 戴史顿时眼睛一亮,来精神了:“朱府尹怎么说?” 由于赵老大这边一直油盐不进,开价开得这么不合理,戴史都怀疑是赵老大自作主张,根本没给朱瑙好好传话。因此他建议刘不兴越过赵老大直接给朱瑙写了好几封信谈这粮饷的问题。看来他们的努力终于见效了。 赵老大慢条斯理道:“朱府尹说,二两的军饷是有点委屈贵军。让我给加一加。” 戴史眼睛更亮了,笑已悬在嘴边。 却听赵老大道:“每人每年三两,这就是朱府尹最高能给的数了。再多一文都不可能。贵军要是有诚意好好为朱府尹服役,过两年再加也不是不行。” 戴史的笑僵在脸上,正要分辨,赵老大却蓦地站了起来,笑嘻嘻道:“就这样吧。请戴副将回去跟你们刘将军禀报。如果刘将军还是不肯接受这个数,那太可惜了,是咱们没有缘分。我先回去休息啦!”说完便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留下戴史目瞪口呆:“你……你!”怒气无处发泄,只能将桌子掀了。 ===== 最新的协商进展传回刘不兴营中,刘不兴一听也火大了:“他真这么说?军饷最多三两?我不接受就不谈了??” 回来传信的使者苦着脸道:“是,将军。戴副将原本还想再努力一番,可那边的赵司马直接闭门谢客,让戴副将只要告诉他答应还是不答应,其余的话一律不肯听。” 刘不兴怒道:“岂有此理!他打量我当真不敢打他吗?!我他妈都驻军在仁寿了,我一天就能挥师打进他成都去!” 使者不敢吭声,许竹本和贾聪也不说话。事情已进展到这份上,谁又愿意真的打呢? 刘不兴也就是放放狠话,待气头过去,他恼火地踹了下桌子,也不再提发兵的事了。 说实话,都谈了这么久了,除了这一条军饷谈不拢,其余条件都可谓十分优厚。他要的职位有了,朱瑙也同意了他两年内将军队扩充到两万,他在官府中讨要的几个官职都许给他了,甚至允诺让他带兵去打京兆府,打下来就把京兆府那宝地封给他。如果说一开始他很着急要和朱瑙合作,那现在他只有比一开始更着急。毕竟他想要的一切都已唾手可得,只差那最后一步了。 三两……总比之前的二两好了。 良久,他哼哼道:“许参谋,贾参谋,这事儿你们俩怎么看?” 许竹本看刘不兴的脸色、听他的语气,便知他已然心动,忙道:“那朱府尹一毛不拔,实在可恨!不过若这三两银子是暂时的,往后能再加上去,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再者虽说粮饷低了些,那朱府尹开出的其他条件倒也还不错。将军可以慎重考虑。” 刘不兴又看向贾聪。 贾聪抬起头,看着刘不兴。他并没有立刻开口,只默默看了刘不兴片刻,随后轻轻吐出一口气,缓声道:“属下觉得,粮饷上迟迟谈不拢,许是因为将军其他条件开得高了些。若将军不急着要成都大将军的封号、不急着要扩军和封地,这粮饷的问题或许还能协商……” 刘不兴愣住,勃然大怒道:“贾聪!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本将军配不上成都大将军?!带不了更多的兵还是管不好封地?!” 许竹本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贾聪鼻子骂道:“贾参谋,你太过分了!将军忍你不是一两天了,你竟然越来越放肆!你到底什么居心?你是不是串通敌人了?!” 刘不兴听了许竹本的话,愈加恼火,抓起桌上的茶杯照着贾聪砸了过去! 贾聪被泼了一身茶水,碎瓷片落了一地。他站在原地不敢反抗。 刘不兴呵斥道:“你说,你到底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本将军吗?!本将军凭什么不能当大将军!” 贾聪垂下头,低声道:“属下不敢。既然将军觉得妥,属下也觉得妥了。” 刘不兴又抓起桌上几样零碎物件往贾聪身上砸去,砸完了才把气平下去几分。 他扭头冲着使者吩咐道:“去,告诉戴史,让他尽早把此事定下吧。” 使者诺了一声,赶紧退出去了。 105、第一百零五章 戴史终于同意让步。于是很快的, 谈判的结果传回了成都府, 也传进了刘不兴的军队中。 这是一件关系到军中每一个人前途的大事, 在谈判的过程中, 全军上下的士卒就十分关心此事。。等到结果出来, 这结果很快就在军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大清早,几个士兵早饭还没吃,就在打水的井边议论开了。 “哎,戴副将和成都府的协商结果你们都听说了没有?” “当然听说了。妈的,还以为咱们投奔了成都府,以后粮饷就不愁了。成都府给他们新招的兵都那么大方,每年五两银子。凭什么每年只给咱们三两?他们是不是瞧不起咱们兄弟?” “是啊, 一样都是兵, 他们能拿五两, 我们就拿三两。哪有这么不公平的?” “到底人家是亲娘养的, 咱们确实刘将军带来的, 可不是跟后娘养的似的么?也没法儿了。” “说实在的,成都府就给咱们这个待遇,还想指望咱们对他们忠心吗?” 士兵们正在对协商的结果发牢骚,有人左右望了望, 见四周没有军官,便压低了声音道:“你们还不知道吗?咱们只能拿到三两军饷这事儿可真怪不到成都府的头上。” 其他人吃了一惊, 连忙问道:“为什么不怪成都府?军饷不是他们给咱们开的吗?” “是啊,可这事儿不是我们将军派戴副将去和他们谈的么?他们谈的又不只有咱们的军饷这一件事。你们想想,咱们将军被封了‘成都大将军’, 还又领官爵,又领封地。如果成都府真拿我们当后娘养的,为什么独独给将军那么高的封赏?还有去谈判的戴副将,连他都被成都府安排了一个高官位呢!” 众人愣了片刻,很快就全都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刘将军和戴副将为了他们自己能得到封赏,所以故意不给咱们争取军饷?” “何止是不争取?你们自己想,我们这里有五千兵马,成都府也有五六千兵马,而且那个虞长明跟了朱府尹多少年了,他怎么可能不把封号给虞长明,却给刘将军?刘将军必定是拿什么东西作为交换,才能说动他的。” “!!!” “所以,刘将军和戴副将是把我们都卖了,把咱们当成他们自己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了!” “……该死!我们跟了姓刘的这么多年,为他当牛做马,他竟然这么对我们?!” 士兵们很快都变得义愤填膺。 刘不兴手下的兵马并不是他自己招募来的,而是从前军户制度分配到他手下的。在此之前,当兵的的地位一向不高,他们在刘不兴的手下压根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可之所以还一直留在军中,一来是军法森严,若他们胆敢有违纪之举,轻则杖责,重则处死;二来则是待的年限久了,也成了习惯,与同僚长官之间亦有了一些情分,日子也就得过且过了。 然而打从入蜀之后,军中的人心就有些浮动。不为别的,就冲着成都府对参军制度的变革,就足以对他们的内心造成极大冲击了。 军户制度被取消了,军户不再天生就得当兵了;当兵的地位也忽然高了,蜀中的百姓不再歧视军人;更要紧的是,当兵还可以领到丰厚的粮饷,可以让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这让被压榨了半辈子的士卒们如何不动心念?再有什么样的情分也压不住了。 早上出来打水的士卒越来越多,井边围的人也越来越多,更多人加入讨论。 “当初在黔州的时候,刘将军还承诺我们只要能打下成都,就扩充军队,让我们所有人都能当军官,从成都府抢到的钱财也跟大家一块分。结果呢?没见他跟我们分钱,反倒上赶着把我们卖了,谋他自己的前程去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在黔州的时候我就跑了。我跑来成都府报名参军多好?军饷又多,待遇又好。” “就是。我这两天在附近遇上过阆州来的老百姓,听他们说成都府的虞将军打从在阆州的时候就对手下就很宽厚,什么好处都替他手下争取。他军中的将士们有个头疼脑热,或是家里出点什么事,他都自己拿钱出来贴补。早知道,还不如投奔他去!” “要是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也不知道成都府那儿打算什么时候再扩招兵员……” 众人正讨论得激忿之时,许竹本远远走过来了,也是要来井里打水。眼看井边聚了那么多人,许竹本皱眉道:“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士卒们看见许竹本,顿时一哄而散了。 很快,消息就已传遍了整个军营。军营里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士卒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而当军官出现的时候,那些士卒们很快就散开了。 ===== “什么?!当真有人这么说?!”刘不兴震惊道,“这么说的人多吗?” 等军中的各种流言终于传进刘不兴的耳朵里,流言都已经弥漫了三五天了。 向他汇报的许竹本满脸为难:“禀将军,这些消息……恐怕……已经传遍军营了……” 刘不兴瞠目结舌:“传、传遍军营……” 难怪他最近走在军营里,总感觉附近的士兵都在对着他指指点点,士兵们看他的眼神也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但士兵们还是比较克制的,他稍觉得不对劲那些人就立刻走开了,他也就没往心里去。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焦虑地来回踱步:“信这种说法的人很多吗?他们真的以为是我克扣他们的粮饷,换我自己的前程?” 许竹本小心翼翼道:“将军英明神武,对士卒一向宽厚,按说士卒们都该爱戴将军才是。可是……” 看到刘不兴脸色一变,许竹本忙止住话头,不再说可是后面的内容,改换话题道:“我想此事是有人刻意煽动谣言,妄图动摇军心。有些不智的人上了当,才会对将军离心。将军务必要彻查此事才行。” 刘不兴愣了一愣,终于醍醐灌顶。他用力一拍桌子,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朱!瑙!是他!是他故意设计坑害我!”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朱瑙为何在别的事上都千般万般大方,独独在士兵的粮饷上格外克扣了——朱瑙打的分明就是要他将士离心的主意!可偏偏那时候他被大将军的封号以及一大堆的利益前程迷惑了双眼,竟真信了朱瑙是商人出身所以惜财如命的理由。 其实他真没意识到过低的粮饷会让士卒们有怨言吗?那倒也不是。他没预料到的是这是朱瑙给他挖的陷阱,以及他以为士卒们的小小怨言不会有多大影响而已。 刘不兴气到有些头晕。他尚没有弄清楚朱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挑拨他将士离心,然后呢?架空他的权柄?那许给他的成都府大将军还作不作数?如果不作数,这难道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又或者是他多虑了,此事并非朱瑙为之? 他脑袋嗡嗡响,一时梳理不清。但他也知道军心动摇是件非常严重的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消除流言,将军心稳住。 刘不兴转身,一脚把许竹本踹了个四脚朝天:“都怪你!当初本将军问你们这条件能不能答应,那贾聪还知道劝我不妥,偏偏你满口胡说八道,忽悠得本将军上了你的鬼当,答应了那份条件。你说你该当何罪?!” 许竹本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他深谙权力场上的规矩,发生了好事未必能论功行赏,可出了坏事就必须有人承担责任。刘不兴方才说的那番话分明是要把责任往他的身上推,接下来恐怕就是要放出消息,要么给他扣个通敌的黑锅,要么给他安个失职的罪名,总之把黑锅完全扣到他的头上,再砍了他的人头祭旗。这样就能安抚全军将士。而他刘不兴自己倒是落得一身干净了。 许竹本又岂会这样坐以待毙?他来之前就已做好了被刘不兴问责的准备,也想好了对策,只是此刻看到刘不兴当真如此绝情,他心头也忍不住恨了一恨,旋即哀叫道:“将军,冤枉啊!我说了,是有人在故意散播流言,动摇军心。我知道那人是谁,我今日就是特意来向将军禀告的啊!” 刘不兴微微一愣,瞪眼道:“谁?” 许竹本道:“是贾参谋!” 刘不兴又是一怔,正要骂他,许竹本连忙道:“属下亲耳听见的,属下有人证!将军要是不信,就去问陆长史、平军候等人,他们都听见了!”他报的几个名字,皆是他串通过的亲信。 刘不兴见他能找出证人,便有些半信半疑了。他质问道:“若真是贾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竹本道:“他,他一直看不起将军,对将军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南下桂柳耿耿于怀。他觉得将军配不上‘成都大将军’的封号,管不好封地和更多兵马。可将军采纳了我的建议,没有采纳他的,他就怀恨在心,故意散播谣言扰乱军心,想以此引起将军对他的重视。将军在军中素来极有威信,若不是他出面煽动人心,将士们怎么会信那些胡话呢?” 刘不兴想起贾聪先前说他必定斗不过朱瑙的那句话,顿时酸倒一排后槽牙,火气又上来了。 许竹本继续煽风点火道:“将军,不能再由他煽动人心了,此事要立刻处置啊。要不然待到流言再传几天,军心真的大乱,就糟糕了!” 刘不兴朝帐外喊道:“来人,去把陆长史、平军候给我叫过来!” 不多时,许竹本所谓的“人证”都被叫到军帐中。刘不兴询问他们是否果真听见贾聪散播谣言,这二人早与许竹本串通口供,当下绘声绘色描述一番,坐实了贾聪的罪证。 刘不兴勃然大怒,立刻下令道:“你们马上派人去把贾聪给我抓起来!再去通知我的亲卫不对,严查帐下都有什么人在传播谣言。凡抓到散播谣言者,统统以军法处置!” 众人立刻出去抓人了。 ……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们,我们好端端的站在那儿,什么也没干,我们犯什么罪了?!” 几名士兵正在营帐边上说话,被忽然蹿出来的亲卫兵摁住绑起。他们知道被亲卫兵抓走是非同小可的事,因此他们奋力挣扎。 亲卫兵道:“你们散播谣言,在背后诋毁将军,已犯了动摇军心的大罪。必须将你们军法处置!” 被抓的士兵们目瞪口呆。他们刚才的确聚在一起谈论军饷的事情,但这事情军营上下已经讨论好多天了,谁也没想到会突然被抓。 他们听到军法处置都吓傻了,一面挣扎一面辩解道:“我们没有散播谣言,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大家都在说,凭什么抓我们?” 亲卫兵道:“还有谁说过?你们给我指认出来!” 士兵们道:“大家都在说啊,人人都在说啊!” 亲卫兵道:“把名字都报出来!” 士兵们想着法不责众,争先恐后报了一大串的名字。然而他们报完名字,亲卫兵也没有把他们放了,记下他们说的名字,仍抓着他们前往临时搭建的军牢。 很快,军营里到处都是亲卫兵们抓人的身影。一批又一批的士兵被亲卫兵们绑起来押往军牢,到处充斥着骂声、讨饶声和惨叫声。 军营中再无人敢聚在一起小声说话,流言似乎迅速平息,可军中的气氛却比从前更加凝重了。 ===== 两日后的傍晚。 刘不兴的亲卫兵撩开校尉周葵的营帐,只见帐内除了周葵外,竟还有另外四名军官也聚在一起。亲卫兵不由一愣。 这两天亲卫兵抓散播谣言者抓得头都大了,一看到有人聚在一起说话就不免心头警铃大作。他立刻质问道:“你们怎么都在一起?你们不会也在讨论那些诋毁将军谣言吧?” 周葵冷冷道:“怎么,难不成你想把我们也全抓起来吗?” 亲卫兵一怔,对上军官们森冷的视线,意识到自己失言。他忙低下头道:“不敢。是我失言了。” 周葵问道:“你来干什么?” 亲卫兵忙道:“我是来替刘将军传话。刘将军想请你们速去将军帐议事。既然你们都在一起,也省得我一个个通传了。” 五名军官对视了一眼。片刻后,周葵道:“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 那传令兵行了一礼,退出去了。 军帐中,五名军官互相交换眼神。 周葵不急不忙地开口:“我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诸位觉得呢?” 其余四人有人出声赞同,有人点头示意,有人摸了摸自己的佩刀,有人脸上浮起一个很有默契的笑容。 少顷,五名军官一起出了军帐,朝刘不兴帐中走去。 ===== 刘不兴在帐中焦虑地踱步。 原本他想来个杀鸡儆猴,镇压住流言,没想到鸡杀都杀不完。这才两天的时间,因“动摇军心罪”被抓现行的都抓了快百来个了,他一共就五千人,真要都杀了就成了他自断手脚了。而且军中甚至开始出现大量逃兵。事态的严峻程度已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不得不把军官紧急召来,商量对策。 等他手下所有军官到场,刘不兴先挨个劈头盖脸地骂一顿:“你们是怎么管教你们自己手底下的兵的?看看现在军中谣言都传成什么样了,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不会带兵就别带!一帮没用的浑蛋!” 他已经几天没睡好觉了,焦躁得火烧火燎,逮着谁都想揍一顿。 “我警告你们,谁手底下再被我抓到有人散播谣言,我连你们一块儿治罪!谁脑袋不想要了谁就试试看!” 他又是一顿臭骂,把军官们各个骂的狗血喷头,全低着头不敢吭声,只能在心里腹诽。 这事儿本来就是刘不兴和戴史自己招出来的,反倒要其他军官来背锅,谁心里不怨恨?再者说了,刘不兴自己求得飞黄腾达,却置全军士卒的利益于不顾,这本来就是事实,够让人寒心的了。每个军官手下都被抓走了一些人,有的军官连自己的亲信都被抓了,更是又恨又怕。 刘不兴指着众人鼻子一顿稀里哗啦地骂完,气都撒给别人了,他自己心里总算舒坦一点。他没好气道:“现在军中形势如此,你们人人都有过错。谁要是有好主意稳定军心,赶紧说出来将功抵过。” 军官们依旧无人敢作声。 刘不兴见状又要发脾气,忽有一人站了起来,正是周葵。 周葵道:“将军,我有一计。” 刘不兴赶紧道:“你说。” 周葵环顾四周,低声道:“此计牵扯甚多,不敢让他人知道,属下只能说给将军一个人听。” 这会儿众人还要议事,刘不兴总不可能让帐中人全出去避嫌。于是他不耐烦地招招手,示意周葵凑近禀报。 周葵便走上前来,附到刘不兴耳边低语:“将军,属下以为……” 刘不兴满怀期待,希望能听到什么锦囊妙计,却听周葵接着道:“如今想要慰藉全军将士,稳定军中人心,那就唯有用将军的人头祭旗了。” 刘不兴一愣。他猛然意识到不好,想要起身退避时却已晚了——周葵猛地拔出佩刀,锋利的刀刃从他颈间划过,割开他的喉管,鲜血瞬间飙出数尺远! 刘不兴双目圆睁,待要说话,喉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浑身抽搐,渐渐不动了。 帐中军官们被这变故吓到,都坐在原地不敢动。唯有对刘不兴最忠心的戴史和王斯猛地跳起来,想冲过去捉拿周葵。然而还没等他两人靠近周葵,背后的冷刀就已捅穿他们的身体。 戴史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只见除了周葵外,帐中另有四名军官也拔刀站了起来。而这四人显然是周葵的同伙,他们的刀不指向逆贼周葵,却压住其他人不准动弹。 戴史道:“你们……你们……” 没等他把话说完,有人朝他的颈间补了一刀,他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刘不兴、戴史、王斯已死,周葵环顾帐中其他几名军官,高声道:“刘不兴与戴史二人皆乃见利忘义的宵小之辈,为他们的荣华富贵,置我们全军将士于不顾,实在让全军将士寒心!今日我们替全军将士讨个公道,杀了狗贼,从此弃暗投明。你们可有意见?” 全军所有军官中,唯有戴史与王斯对刘不兴最忠心,其余人都不过是在军中担份差事,谈不上忠或不忠。见此变故,又听周葵一席话,众军官已大致明白事情的经过。 谁也没有站出来反对,顶多有人露出不忍神色,撇过头去。 还有人鼓起掌来:“好!干得好!妈的,你们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早知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干了!刘不兴这混账东西,老子早不想受他气了!” 又有人提醒道:“周校尉,那边还有一个被你漏了。” 周葵闻言回过头,只见一人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朝帐门爬去,竭力不想发出任何声响——此人不是许竹本又是谁? 周葵眉头一跳,走上前去,一把揪住许竹本的头发。 许竹本吓得哇哇大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饶:“别杀我,周校尉,求你别杀我啊!你们……你们干得好,你们干得妙!刘不兴这狗东西早就该死了!我、我早恨死他了,我跟你们是一伙儿的!” 周葵嗤笑道:“许参谋,你可少来这套。我放过谁都不可能放过你。你素日在将军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只为你个人的仕途,你拍了刘不兴多少马屁?出了多少坑人的坏主意?就说这回,也是你撺掇将军接受成都府的条件,克扣大家军饷的吧?你还好意思栽赃到贾参谋的头上。” 许竹本连连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周葵哪里理他?将他往地上一扔,一脚踩在他背上,笑道:“你放心吧,今晚不杀你。明日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斩了你这谗人!” 帐外很快有他布置好的手下冲进来,捆了许竹本的手脚,将他拖走了。 大势已定,起事的军官们互视一眼,露出默契笑容。 也有人心里略微打了个突突。 这回他们的起事能如此顺利,功劳倒不全在他们个人。所有时机皆是成都府的人为他们制造的。利用谈判之事给刘不兴挖坑也好,在军中散播谣言也好,乃至于找到他们几人……成都府的朱府尹,一步一步算得精准。 如今他们杀了刘不兴,亦是成都府给他们的一个礼物。如今军中大乱,士卒离心,他们杀了刘不兴和许竹本,反倒是拉拢人心的好机会。以后在军中个人声望必然大涨。 而成都府那位朱府尹,实在是算无遗策……这样的人,谁若是与他为敌,想想也觉得是件可怕的事…… 106、第一百零六章 周葵等人在军帐中杀了刘不兴, 他们早就布置好的人手也立刻行动, 开始捉拿那些刘不兴手下的亲卫兵。 行动开始后, 军营迅速陷入一片混乱。 …… 在军营靠西北的方向有几间帐篷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军牢, 光这两日因散播谣言被抓来的士兵已关了满满两大帐篷, 帐篷里还都是人挤人,手捆手,连转个身都难。贾聪此刻就挤在人群之中。 那日他被刘不兴抓住,震怒之下的刘不兴本打算立刻杀了他祭旗,幸而有几位军官为他求情,说此事疑点诸多,当需查明真相再做定夺, 才使刘不兴勉强同意让他多活两日。 贾聪坐在人群中, 正闭目养神, 忽听军账外闹哄哄的, 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 帐里也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了。 “怎么了?外面出什么事了?” “我怎么听到惨叫声,又抓人了?” “不对啊,我怎么听到打斗声?好像打起来了?” 再过片刻,帐帘忽然被揭开, 外面冲进来几个人,掏出匕首砍断绑着士兵们的绳索:“刘不兴、戴史已死, 你们无罪了,回自己原先的帐中去吧!” 士兵们哗然! 虽不知前因后果,可既然能免罪, 谁也不愿再留在臭烘烘的军牢里。于是绳索一断,帐篷里的士兵们蜂拥向外挤去。 贾聪被关在靠里的位置,好容易他的绳索被解开,立刻被向外冲的人群挤出帐篷,还差点被挤得摔一个跟头。就在他站立不稳之时,边上伸出一只手将他扶住了。 贾聪定睛一看,扶他的人不是卫玥又是谁? 卫玥将他拉到一旁,笑吟吟道:“贾参谋,刘不兴已死,你现在有没有兴趣跟我回成都府?” 贾聪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被人挤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卫玥冷眼看着他,若他此刻还有什么推脱的说辞,那便显得不那么聪明了。 好在贾聪并没有。他理完衣服之后,便郑重地朝着卫玥作了一揖,腰弯得极低,是诚恳的感谢。 “多谢阁下的救命之恩,贾某必铭记心中,永世不忘。”贾聪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贾某愿为成都府、为朱府尹效力。” …… 刘不兴的亲信势力被根除后,军营中的动乱很快平息下来。朱瑙也很快派出人来接管军队。 原本若真与刘不兴联手,就算刘不兴不闹别的幺蛾子,他也绝不会同意打散分化自己的队伍,以免削减自己的实力。而这样一支有异心的队伍留在成都府,谁都不可能放心。而如今刘不兴一死,他的军队自然而然就分化成各个小块了。朱瑙将其打散整编,也就变得很顺利了。 对于士兵们来说,被编入成都府后粮饷待遇乃至地位都得到了提升,当然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而对于刘不兴手下的军官来说,朱瑙仍然保留了他们的地位,甚至提高了他们的待遇,但是清洗了他们的势力。他们没有刘不兴那么大的野心,只要不想着犯上作乱,其实也是赚了。 而成都府多收编来五千军队,军事实力也得到了提高。 其实虽然刘不兴一直以为自己的军队有多厉害,但对朱瑙、虞长明和卫玥来说,他们还真不把刘不兴那些兵放在眼里。这些人当初就不是被精挑细选来的,素质并不高,尤其是被编入成都府的军队之后,和那些精心募来的兵差距非常明显。如果只是需要人数,成都府大可再次开放募兵,五千人不过几天就能募来。 不过这批兵员也并不是没有价值。正如之前赵老大和戴史说的,虞长明与卫玥都是泥腿子出身,一个山贼,一个流民,根本没有行伍的经验,带兵那一套全是他们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带的人少时尚好,可如今他们手下的人越来越多,问题自然也就层出不穷。 而刘不兴手下的这些军官和士兵至少是正统训练过的,他们身上固然有顽疾,却也有宝贵的经验,正是虞长明和卫玥缺乏的。往后他们只有去其糟粕,留其精华,慢慢成长,才有可能带好更庞大的队伍。 除了虞长明和卫玥之外,朱瑙也在着意培养更多的武官。主要是从虞长明和卫玥手下选拔,除此之外,他也命众人留意,一旦发现人才便及早举荐给他。 …… 惊蛰接到朱瑙的传召,来到朱瑙的衙门外,正巧碰上贾聪从里面出来。自从贾聪被卫玥带回来后,这两天常被朱瑙叫去说话。 两人打上照面,各自点了点头,便算见过礼了,也无甚可聊,惊蛰便进去找朱瑙了。 “公子。”惊蛰走到朱瑙身边,“我刚才在外面遇上贾聪了。公子给他安排官职了吗?” 朱瑙道:“我让他去了虞长明那里,仍在军中任职。” 这两日朱瑙与贾聪聊了许多,聊天下的局势,聊治军的方略。贾聪头脑清晰,既有长远目光,更有随军的经验。先前他虽有对刘不兴不忠之举,然乱世天下,他求自保也无甚不对,更何况忠于刘不兴那就只是愚忠。只是贾聪的缺点是为人过于谨慎保守,无甚野心。 伊始朱瑙听卫玥说此人聪明能干,本想安排他在官府中任职,可稍有接触,便发现他这样的性情在官府中必是吃不开的。不过他做幕僚倒是非常合适。于是便索性将贾聪发去辅佐虞长明,也不浪费他这些年随军的经验。 惊蛰点了点头。他只是遇见贾聪才随口一问,倒也不甚关心贾聪的去向。他问朱瑙道:“公子找我来有什么事?” 朱瑙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惊蛰的面前。他笑道:“当初你比我矮一头,如今倒已比我高一头了。” 惊蛰笑得略带赧意。想当初他被朱瑙从集市中带回去的时候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如今一眨眼都已成年了。 朱瑙问道:“你与那些少年处得如何?” 惊蛰道:“处得很好。他们都很听我的话。” 当初朱瑙分配给他的那些少年如今也跟了他三年了。惊蛰除了朱瑙要出府的时候会跟在他身边做随行侍卫,其余的时间都与那些少年一起训练与学习。他对那几十名少年来说亦师亦友,少年们都极听他的话。如今那些少年也都成长了不少,练了这么久的武艺,各个都算得上高手了。 惊蛰道:“除了……”他迟疑片刻,也不知该不该往下说。 朱瑙问道:“除了什么?” 惊蛰只能道:“除了裴子期……他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似乎不大喜欢跟我待在一道。” 他手下的这批少年都是当初朱瑙收来的孤儿,他们出身穷苦,无依无靠,眼下有了同伴与稳定的生活都已十分满足,互相之间感情也已相当深厚。唯有那裴子期,他的生父本是折冲府的校尉,他也是自幼习武,比旁人多读些书,又和惊蛰差不多年纪。于是他对惊蛰处处不服气,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与他比个高低出来,为此也曾惹过一些小麻烦。 朱瑙点了点头,倒也没多说什么,又道:“我打算再多给你安排一些人手,你意下如何?” 惊蛰微微怔了一怔,并没有马上接话。 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我……若能为公子排忧解难,我必会全力以赴。” 这回轮到朱瑙不说话了。 所谓全力以赴,只是他愿意而已,却非他所期望。说白了,就是勉强。 良久,朱瑙摇头轻叹道:“你啊,跟我太久了。” 惊蛰听他的语气似有几分失望,急忙道:“我,我什么都愿意做。公子之前曾说过你缺一把刀,我一直希望我能成为公子的刀!我只是……我……” 他亦说不清楚他自己的想法。或是怕他做不好,会让朱瑙对他失望?又或是他怕有一日他带的人越多,他做的事越多,却离朱瑙越来越远了…… 惊蛰正愁不知怎么挽回朱瑙对他的失望,朱瑙却又笑了起来,抬手揉揉他的脑袋,回到位置上坐下了。 惊蛰怔怔地看着朱瑙,却见方才他那失望只如昙花一现,眼下已全看不到了。 朱瑙语气温和:“加派人手的事往后再说吧。你有什么想要担当的职务,或是想做的事,你便告诉我。” 惊蛰的确有想要的职务,然而他知道这些年朱瑙教他识字读书,教他学习兵法,本是对他抱有更高的期望。他欲言又止,纠结再三,愧疚道:“我是不是辜负公子的栽培了?” 朱瑙嗤地一乐:“没有,人各有志。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能做好就可以。” 惊蛰默了默,深吸一口气,道:“我想做公子的卫队统领。” 如今朱瑙并无正经卫队,他常在官府中做事,无甚危险。偶尔出府,因成都府中治安良好,他只要易服再带上惊蛰和几名官兵随行便可。然则往后他声名越大,事务越多,危险也就越大。那时候区区几人或几十人只怕都不够用了。 “好啊。”朱瑙笑道,“你想要多少人,要什么样的人,自己去挑。回去还要勤练武艺,我的安危就交在你手里了。” 他一口答应,全无不快,惊蛰喜出望外,行礼道:“多谢公子!” 朱瑙又笑了笑,到底还是忍不住摇头叹道:“唉,做什么卫队统领,那才有多少饷银?你早点跟虞长明学着,能多拿几倍的俸禄?可惜跟了我这么久,这笔账都算不明白。” 惊蛰只是乐,笑出两排白牙来。 朱瑙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惊蛰亦要回去练功,便准备告退了。 临走之前,朱瑙又叫住他:“对了,你去把裴子期叫来见我。” 惊蛰微怔,本想说什么,想了想,又咽回去了。他点头道:“好,我这就去叫。” …… 裴子期接到惊蛰的通知,在去前往面见朱瑙的路上心中可谓十分忐忑。 他虽曾和惊蛰一起做过几次朱瑙的护卫,可他还从来没有被朱瑙单独召见过。他左想右想,想不出其他缘由,只恐怕是他常常与惊蛰相争,此事传到朱瑙耳中,朱瑙要怪罪他了。 来到朱瑙府外,他深吸了几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裴子期参见朱府尹。” 朱瑙靠在椅子上,打量对面的少年。裴子期属少年班里除惊蛰之外功夫练得最好的,身量与惊蛰差不多高,身形也结实。大约是两人相处得久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都有些相似,只是惊蛰的眼神要澄澈明亮许多,裴子期眉眼间倒有几分阴郁,似是不得志之愁苦。 朱瑙悠悠道:“我听说你跟惊蛰相处得不大好。” 裴子期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果然是因为这事儿。他也不知该如何辩解,说了个“我……”字就不说了。 朱瑙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程惊蛰吗?” “不是,不是。”裴子期连忙否认,嘴唇翕动,待往下说时却又失语。 他确实不是不喜欢程惊蛰。程惊蛰待他们每个人都很好,又经年累月相处,岂会没有感情?可他打从刚加入少年班时就忍不住处处要和程惊蛰争个高下,无非是同人不同命,他心气不平罢了。只是这份心思他自己也晓得阴暗,岂能对人言? “既然不是不喜欢他,”朱瑙歪着头道,“那是你嫉妒他么?” 裴子期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我……我……” 朱瑙静静地等他说。 屋中安静下来,裴子期除了呼吸声,就只能听见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或是朱瑙直白的目光看得他心慌,或是少年人的忍性本就不佳。他头脑一热,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是!我是嫉妒他!他很好,可我也不差!我若有他的机遇,我相信我能做的比他更好!” 心里话一口气说出来了,他一时觉得畅快,可立刻又后悔起来。他知道朱瑙十分器重程惊蛰,也知道自己这话很僭越。可说也说了,又不能收回去,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站在原地,目光不敢对朱瑙对碰。 却听朱瑙语气含笑道:“志气挺好,你不要发抖就更好了。” 裴子期一惊,忙羞窘地将手藏到背后。他确实在抖,一半是因为激动,一半是因为紧张,实在控住不住。 朱瑙又道:“那你想要试试么?” 裴子期一怔,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朱瑙。他好半晌没说话,似乎不能理解朱瑙这话的意思:“试……什么?” 朱瑙问道:“我听说你父亲曾是折冲府的校尉,你想去军中试试吗?” 裴子期再次窒住。他简直不敢相信朱瑙这是真的在问他意愿,可他也知道朱瑙绝不会闲到戏耍他。良久,他激动地抖得更厉害了:“我、我想!” 朱瑙道:“那你就去虞长明军中领个职务吧。” 裴子期完全没想到朱瑙今日找他来竟是要给他机遇,简直欣喜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一个劲的点头。 朱瑙笑了笑,道:“没别的事了,你回去吧。” 裴子期说不出话,噗通一声跪下,给朱瑙行了个郑重的大礼,转身出去了。 ===== 隔了一日,虞长明来找朱瑙汇报军队整编的结果。 将刘不兴的手下分散成几股小的势力整编进成都府的军队后,虽说不用再担心这些势力会不服从成都府的管束,不过问题还是很多的。原成都府军的士卒和刘不兴的士卒之间明显有相互排斥的现象,难以相互融合。双方聚众争吵的事已发生了好几次,有几回差点动起手来,幸好被军官即使发现才制止。 其实若能用好这双方的不和,使双方良性竞争,倒可以促进军队的成长。可若万一用不好,使得军队离心,问题就棘手了。 虞长明也是头一次带这么多人,种种问题多少弄得他有些头大。他与朱瑙讨论良久,商定了几套方案,准备拿回去先试试。若是问题得不到改善,只能再行调整了。总之要让双方彻底融合,只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聊完这些,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前天塞了个孩子给我?你想让我给他安排什么职务?” 朱瑙道:“你看着办吧,或是让贾聪也看看,他适合什么就让他做什么。” “哦。”虞长明点头。他原以为朱瑙有什么特殊安排,既然没有,他就自己看着办了。他问道,“我记得这个孩子以前是惊蛰的人?是他在惊蛰身边待不下去了么?他心气很高,我看得出来。” 又道:“其实他留在惊蛰身边倒也好,惊蛰脾气好,不跟他计较。可到了军中,他恐怕就要吃苦头了。” 朱瑙笑道:“是啊。心气高未见得是坏事,也未见得是好事。既然他有心,就让他试试吧。” 虞长明点点头,不再多说了。 ===== 京兆府。 费岑正在堂上办公,忽有官吏跑进来禀报:“府尹,军中又出事了!” 费岑顿时一个头两个头,放下手中公文,硬着头皮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官吏道:“金州和凤州的兵打起来了,打死了好几个人。现在参与斗殴的已被抓了,可涉事人数太多,多达百人,军官不知该如何处置,特来请示府尹。” 费岑强压下骂娘的冲动,问道:“为什么斗殴?理由是什么?” 官吏答不上来。几千人忽然被聚集到一起,如果没有良好的制度管束,很容易划分成不同派别。若再没有良好的制度管束,不同派别闹起来就更寻常了,简直不需要什么理由。 费岑扶额道:“让他们查明打起来的原因再来禀报我!” “是!”官吏又退出去了。 费岑心烦意乱,把桌上的公务都推到一旁,烦躁地抓自己的头发。 如今天下大乱,各方诸侯都在招兵买马,迅速扩充自己的势力。身为京兆尹的他也不例外。然而随着他的权力得到扩张,烦心的事更是成倍增长。 他原本只是一届文官,现在军政大权握于一人之手了,可他哪懂带兵的事?一开始他也想当然地打算先募他几万兵来再说,幸好边上有个成都府,有个袁基路。袁基路被自己两万大军抄了老家的事给他敲了个警钟,让他立刻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学着朱瑙一样先招募五千兵马试试水。 事实证明,他的做法是对的。就这五千兵马已经足够让他头疼了。军队里成天闹些可怕的幺蛾子,他又没能物色到可靠的军官,要不是军队人数不多,只怕他早步了袁基路的后尘了。 新募来的军队的烦心事还在其次,更让他头疼的事其实还不在本府内。 他抬起头,看了眼墙边挂着的地图,脑袋更是要裂开。 原本他所管辖的京兆府是块风水宝地,西有秦岭、陇山、黄河拱卫,南有潼关、北有吕梁山,东有函谷关,且有泾水、渭水、洛水冲出的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地势可谓再好也没有。可由于连续几年的天灾**,他这秦川便是叛军最早的发起地之一。他早已丢掉了多处关隘,如今京兆府所辖地实际上只剩下金州、凤州、乾州三州。 这就够倒霉的了,最最倒霉的是,他现在的处境是前有狼,后有虎——北面是驻扎延州的三万大军,西南面翻过大巴山就是天府之国蜀地! 延州的是谁?是谢无疾!蜀地的是谁?是朱瑙! 这两人哪个不是野心勃勃?又有哪个好相与?天下初乱,各路英雄好汉还在襁褓里喝奶,这两人就已厉害到名震天下了! 而这两人对他京兆府的野心也早就昭然若揭了。只是一个忙着平定后方,一个忙着招兵买马,都还没空来找他麻烦罢了。 说实话,费岑也有野心。若是有机会做天下霸主,若有机会问鼎中原,谁不想试试?不过比起谢无疾和朱瑙,费岑自认自己的野心没有那么大。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耐。尤其是眼下一乱团的形势,让他更清楚自己连区区一个京兆府都管不好,更别提其他了。 若眼下他面对的强敌只有一个,他或许会顺其自然地与之合作。他继续当他的京兆府尹,就当新认了个朝廷。可偏偏他被强敌环伺,事情就难办了——若不甚选错立场,只怕下场不堪设想。 就在此时,外面忽又跑进来一个官吏:“府尹!” 费岑摁着太阳穴问道:“又有什么事?” 官吏道:“延州谢将军派了一支队伍来,说有要事想找府尹商谈!” “什么?”费岑一惊。他本以为谢无疾平定后方还要一段时间,没想到那么快就来了?! 他正打算接见,却听那官吏又道:“从成都府也来了一支商队,也要求见府尹,说他们是来替成都尹给府尹送信和礼物的。” 费岑:“……!!!” 怕什么来什么就够糟糕的了。可最糟糕的是,怕一双,一双竟然同时来了! 107、第一百零七章 眼下两队人马都在外面等着, 费岑心里那叫一个纠结。他明知两方都不怀好意, 他恨不得一方都不要见。可惜两边他必定全都要见, 只是得分出个先后来。 费岑问道:“你是说, 谢将军派了一支军队来, 朱府尹派了一支商队来?” 官吏连忙点头:“是。”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费岑目前都更不想也更不能得罪谢无疾。他揉揉眉心,道:“你赶紧命人带成都府的商队去接风洗尘,务必照顾好他们。我先见延州来的人。” 官吏忙道:“是,府尹。”说完就退出安排去了。 …… 谢无疾派了十几人的队伍到京兆府,带队的是他手下的副尉金闵。 金闵在府外等了不多时,便有官吏出来相迎:“金副尉, 请跟我来, 府尹在大堂等你们。” 金闵十分客气地拱手道了声谢, 便朝官府里走去。 过了甬道, 来到大堂, 费岑果然已在堂上等着了。见到金闵进来,费岑满脸堆笑,热情地起身相迎:“金副尉,旅途辛苦了。” 金闵倒是很懂礼数, 认认真真朝着费岑行了个礼:“谢将军麾下副尉金闵,拜见费府尹。” 费岑略有些诧异。他原以为谢无疾仗着手握三万大军, 必然横行霸道,他的手下也会趾高气昂,没想到那金闵的态度非常客气, 也懂得礼数,不像传统的无人那般粗鲁。当下他脸上的假笑不由真了三分。 费岑道:“金副尉,快快免礼。” 金闵这才起身。 费岑笑道:“我对谢将军仰慕已久,听闻谢将军在延州驻军,早想前去拜会。只可惜公务繁忙,一直抽不出时间来。金副尉这次既然来了,就在京兆府多留几日,尝尝这里的美食美酒,我再让人给你备些带回去,让你家将军和军中的兄弟也尝尝。” 金闵客气道:“府尹有心了,金闵在此先替将军谢过。” 两人先假模假式地寒暄了一阵,这才终于切入正题。 费岑道:“金副尉,谢将军派你来京兆府,可有什么事吗?” 金闵道:“谢将军确有几件要事想与费府尹协商。” “哦?”费岑心里亦是白眼狂翻,面上却假装兴致勃勃,“金副尉请说。” 金闵道:“关中之地多有叛军活动,谢将军一直希望能荡清叛军势力,因此势必要进军关中。再则如今谢将军手下有三万兵马,延州境内却是一片高原,耕地稀少,难以养兵。谢将军希望能屯军秦川,以图长远之计。” 费岑面上继续笑着,心里却已开始骂娘了。其实不用金闵说他也知道,谢无疾能想什么?不就是想把军队开到他的地盘上来么?占他的地盘,用他的土地,养活谢无疾的军队。 金闵道:“费府尹不要误会,府尹乃是朝廷册封的京兆府尹,是朝中栋梁,谢将军无任何冒犯之意。只是关中原有的驻军玩忽职守,使土地频频沦陷于叛军之手。谢将军也是希望能早日平定寇乱。若我军开来关中,虽在军需和屯田事务上需费府尹加以协助,其余政务我军一概不会插手。” 费岑眉宇耸动,眼珠微转。 说实话,眼下关中的确非常乱,若有人能为他平乱,他自然再高兴也没有。为此拨些田地银钱养兵倒也没什么。然则今日这世道,谁又能相信谁?请神容易送神难。若真让谢无疾的兵进了关中,以后这关中就不再姓费,而要姓谢了。 见费岑不语,金闵道:“府尹是不是信不过我家将军的人品?府尹大可打听一下,我家将军治军严明,只平叛乱,不伤官民。如今他已攻陷七县五城,杀的都是叛军。若非不得已,将军极少干预政务。” 费岑忙道:“我知道,我知道。” 却如金闵所说,到目前为止,谢无疾所打的仗全是和叛军打的。叛军的势力比较复杂,有各地的反民,有叛变的驻军,也有一些公然打出旗号反对朝廷的地方势力。至少目前从表面上看,谢无疾还是效忠朝廷的,对于朝廷委派的地方官员,他大多也是选择合作,极少随意撤换。也因如此,地方官员常常表面上对他顺从,背地却与他离心离德,使他后方时常失守。 但不管谢无疾是怎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用意,还是那句话——如今这世道,谁又能相信谁?权力握在自己手里,好过交给他人。 费岑面露为难之色:“谢将军的人品,我自然信得过!不过这可是件大事,牵涉方方面面,更关系到各方势力。我虽是府尹,可京兆府的事也不是我一人能说了算的。若谢将军真要到我这里来驻军,即便我放心,京兆府的百姓也不放心。不知金副尉能否理解?” 金闵道:“我理解。费府尹,你若有什么条件,大可提出来。” 费岑呵呵干笑。他不想也不敢得罪谢无疾,因此话不能说得太满。他只能道:“金副尉,要不然这样,你先在京兆府住几日,尝尝我这里的美食美酒,也看看这里的美景。这件事情容我考虑几日,与官员们商量之后再与你谈。” 此事本就不是可以一口定夺的小事。金闵答应道:“好。那我就等费府尹的消息了。” …… 送走了金闵,费岑已十分头大。还可有一茬人等着他接见。 他本想休息休息再说,转念一想,索性一下把头疼的事儿全做完,省得今天疼一波,明日再疼一波了。于是他命人把成都府来的商队也请过来。 官吏禀告道:“府尹,成都府的商队带了礼来,要让他们送进来吗?” 费岑也不是没见过官员之间送的礼,无非是些珠宝玉器,当面验看道谢最合礼数。于是他道:“送进来吧。” 不多时,成都府的商人到了,一车车的礼物也被运进官府之中。 当一箱又一箱的东西被搬到费岑面前,费岑简直傻眼了:成都府居然给他送了这么多礼?! 代表商队前来觐见的商人也朝着费岑行了个大礼:“草民尤乾见过费府尹。” 费岑看礼物看傻了,好半天才猛然醒过神来,忙道:“免礼,免礼。” 那叫尤乾的商人站起来,瞄了瞄费岑的脸色,不由一笑。 尤乾和刘奇一样是早年就跟着朱瑙做生意的掌柜,如今也得到朱瑙的提拔,开始独当一面。他依次开箱,向尤乾介绍他带来的礼物:“府尹,这七十二匹蜀锦是成都府织造坊所制,共有十八种样式,分别是百花孔雀锦、落花流水锦、灯笼锦、曲水锦……” 大红大绿大黄大紫……华丽至极的蜀锦一匹匹展现在费岑的目前,费岑不由得呼吸都放慢了,用力咽了口唾沫。他自然见过蜀锦,打从成都府出了新的蜀锦样式,他还买了几匹给自己和家人缝制衣服。只是这样齐全的品种他也是第一次见,绚丽五彩的花纹看得他眼睛都直了。 介绍完了蜀锦,尤乾又打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的是一袋袋的茶叶。蜀中亦是产茶之地,大量山上辟有茶田,出产不少名茶。他取了一个小袋子,示意官吏送去给费岑。 茶叶被送到费岑面前,费岑凑到鼻下闻了闻,干茶叶就已清香扑鼻,让他忍不住立刻就想用开水冲泡,品品这茶汤究竟有多香。 尤乾笑道:“府尹,这几箱装的都是蜀中名茶,青城茶、观音仙茶、甘露茶……” 介绍完了茶叶,他继续往下,后面是香料、药品、牛羊角尾等。蜀中多山,物产丰富,有各种名贵稀少的草药香料,许多都是费岑闻所未闻的。 再往下还有许多手工艺物品和器皿,样样不是精巧华美就是牢固实用。 其实关中以往也是富饶之地,奈何时局不好,工商也衰退得厉害,再看成都府之富饶,尤乾只能眼馋羡慕了。 尤乾最后几样拿出来的东西再次出乎费岑的意料。他看了看那些东西,问道:“这些是农具?” 尤乾忙道:“是,这些都是成都府匠人改良过的农具。改良后的效用可由我向农务官员说明。” “好,好,那辛苦你了。”费岑点头。农务上的事情他确实不大懂,就算尤乾向他解释恐怕他也不明白,还是由专人去听吧。 所有礼物都展示完了,瞧着院子里琳琅满目的礼物,费岑心里简直五味杂陈。 同样是一府之尹,瞧瞧人家成都府就弄得风生水起的,他这京兆府怎么就弄得乱七八糟呢?他身为一个地方官员他最明白,这些东西看似都是民间的东西,其实背后显示出的恰恰是蜀地官府的实力——如果没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没有一个能治的官府,哪会有这么多好东西呢? 费岑一直知道谢无疾和朱瑙都厉害,只不过在此之前他更害怕的是谢无疾,也认为谢无疾要更强一些。一来是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谢无疾对他的威胁更大,二来是谢无疾毕竟已有三万兵马,成都府那儿才只有几千人。可眼下这些礼物却让他内心有些动摇了。或许朱瑙的实力更在谢无疾之上…… “多谢朱府尹送我这样丰厚的大礼,改日我自为朱府尹备一份回礼,请人送过去。”费岑道:“不知朱府尹派你们来,所为何事?” 尤乾笑道:“费府尹,听说眼下关中多地受叛军侵扰,民不聊生。朱府尹听闻此事后倍感忧心,希望能为费府尹排忧解难。” 费岑神情古怪。这朱瑙和谢无疾倒是有默契,派人来的时间一致,连说辞也十分相似,都是要帮他平定乱局。所以朱瑙也要派兵到他京兆府驻扎?可若是那样,怎么派了个商人来传话? 费岑道:“朱府尹如此有心,我实在感激不尽。就不知朱府尹打算如何为我排忧?难不成……”他差点口快,稍一停顿,把还没漏出来的“也”字吃了回去,“难不成朱府尹要我往这里派兵吗?” 尤乾忙道:“费府尹千万不要误会,朱府尹绝无这样的打算。京兆府是费府尹的地方,朱府尹怎敢调动兵马进驻?” 费岑奇道:“那朱府尹的意思是?” 尤乾笑道:“据朱府尹所知,眼下关中的贼寇或是造反的原驻军,或是暴动的百姓,亦有些别有用心之人混迹其中。若要以战止战,势必弄得生灵涂炭,代价也极大。朱府尹是想,想要平乱,未必非要动兵不可。成都府可派些人手来帮忙。譬如在关中修建几座工坊,就能为大量流民提供生计。又譬如,蜀中的匠人改良了一些农具,有我带来的这些,还有些大型的水利等。成都府可派人来劝农督桑,帮助百姓回归田地。想必会对稳定关中治安能有所帮助。若京兆府缺钱,成都府亦可相借。不过朱府尹希望想扩大蜀商在关中的经商规模,也算是赚取一些酬劳。” 费岑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下他算是全弄明白了。 朱瑙和谢无疾,一个要干预他的政务,一个要往他这里驻军。说的倒是都很好听,一个说我帮你治理,绝不用兵侵犯你;另一个说我只是派兵在你这里驻扎,绝不干预你的政务。得亏这两人不是一边的,要不然政务也替他管了,兵马也替他养了,还有他什么事儿啊? 不过费岑也不敢立刻拒绝尤乾。就像他怕谢无疾,他也一样怕朱瑙,两边都开罪不起。其实朱瑙的主意倒也不是不好,若真有高明的政策和人手来帮他,或许确实能够平定关中乱相。只不过就跟谢无疾的军队一样,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可不是能轻易收的好处。 片刻后,费岑道:“朱府尹的好意我非常感动。只是此事事关重大,需待我仔细考虑,与京兆府的官员们协商之后得出结果,再与你商量。” 尤乾道:“自然,自然。草民会在京兆府留上几月,随时恭候官府的传召。” 费岑干笑两声,命人送他出去了。 待人都走后,费岑头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什么都不想干了,赶紧命人给他准备热水沐浴去了。 ===== 成都府军营。 “你们干什么呢?全都给我住手!” 军官的呵斥声响起,正扭打的人群都吓了一跳。大多人立刻松手退开了,也有几个打得正酣的不肯放,还在互相喂拳脚。 “我说话听不见吗?住手!我不想再重复第三遍!” 最后两个扭打的人终于互相放开,衣衫不整地互相瞪视,眼神仍在继续搏斗,恨不得把对方千刀万剐。 军官走到个高的面前,对他怒目而视:“孔季,又是你!” 孔季不忿地撇开脸,不吭声。 军官问道:“这次又为什么打起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这回打起来的两拨士兵,一边是成都府先前招募的士兵,另一边则是原刘不兴手下被收编的士卒。自从刘不兴的军队被收编之后,这两方人马就常常起冲突。不管军中怎样强调严明的军纪,吵架仍然天天有,隔三茬五还是会发生打架斗殴的事情。毕竟参军的都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实在管不住。 终于有成都的士兵先开口,指着原刘不兴的士卒道:“他们在背后说我们坏话,被我们听到了!” 被新收编来的士卒也立刻回击道:“是你们先动的手!” 眼瞅着两边又要吵起来,军官呵斥道:“行了,都给我闭嘴!所有动手的人全按军法处置,关禁闭三天,扣饷半年!” 听到扣钱,众人脸色都露出了心痛的神色,气焰消下去不少。 军官道:“谁要是违反军法三次,立刻从军中除名。孔季!”他点了孔季的名字,“这已经是你的第二次了。你要是不想当兵,马上从军营里滚出去!” 孔季撇开眼,脸上的神色明显还是不服气的。但他并不想被军中除名,也只能闭嘴。 军官记下每人名字,道:“全给我关禁闭去!” 刚才参与打架的士兵们都如同斗败的公鸡,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 过了几日虞长明去官府找朱瑙汇报军中情况,朱瑙见他进来时脸色不佳,问道:“最近还是不好么?” 虞长明心烦地摇头:“不好。营中还是时不时有聚众斗殴之事发生。” 其实虞长明颇有服众的天分。想当初他带着乡亲们落草为寇,山寨的规模从几十人渐至几百人,人人都对他非常服气。他是个自律且正直的人,性情又宽厚,原先骨子里有的几分优柔也随着虞平的死化解了,可说是个很好的将才。不过当军队的规模从几百人扩充到几千上万人时,他个人的魅力已不再重要,天分也再帮不上多大的忙。 就像如今成都府前一批的士兵与新编士兵之间的重重矛盾,就算士兵们对他个人再景仰,矛盾也不会就此消弭化解。他需要的是掌握更多治军的手段以及逐渐完善军中的制度。 朱瑙见他双眉紧锁,笑道:“慢慢来便是。” 虞长明却道:“我怕来不及。” 朱瑙道:“来不及什么?” 虞长明道:“如今天下如此混乱,刘不兴虽说不堪一击,可外面仍有强敌环伺。就算你把成都府治理得再好,可若无强兵厉马守护,从你、我到这蜀中的成百上千万的百姓,早晚都要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我岂能不愁?” 朱瑙乐呵呵道:“你在这里头疼,外面的人没准比你还要头疼。都是新招来的兵马,有几个人带得比你好呢?” 他这话还真是说准了,各方诸侯虽都开始招兵买马,但谁都没有经验。虞长明遇上的问题,他们一样会遇上。就说离他们最近的京兆府尹费岑,为手下士卒不和睦他都快把头发抓秃了。 虞长明是个忧国忧民的性子,凡事必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他不能理解朱瑙怎么就能这么没心没肺。他道:“听说那延州的谢将军谢无疾,手下已有三万人了。这么快募到三万人,也没听说他手下不和。” “唔,”朱瑙摸着下巴道,“那是不世出的天才,你何苦跟他比。” 虞长明:“………………” 谢无疾的确是个天才没错。他最初只有五千兵马,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靠着募兵以及收编敌军把队伍扩充到了三万。旁人听着或许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可虞长明带过兵,更知道把这些鱼龙混杂的人凝聚在一起还肯乖乖听他号令是有多不容易。 然而这话由朱瑙说出来,不是长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么?这样真的好吗?? 而且那谢无疾与他们也不算毫无关联。如今他们之间虽相隔颇远,但朱瑙说过,谢无疾与他都对京兆府有意,他们很有可能为敌。那时候怎么办? 虞长明担心道:“若京兆府被谢无疾占了,他挥师越过大巴山,不就攻进蜀中来了么?若那时候我们的兵尚未练好……” 朱瑙却道:“不会,不会。” 虞长明一怔,眼睛一亮,忙道:“你有把握不让京兆府被他占了?” “唔……那倒没有。” 虞长明:“……” 朱瑙被虞长明瞪视,不免有些无奈。 其实虞长明更多是担心别人会攻打蜀中,朱瑙想的却不是如此。关中是出蜀北上的重要通路,若拿不下关中对他来说非常麻烦。他派尤乾去京兆府其实多少是有些匆忙的,并没做好万全的准备。之所以要如此匆忙,也是担心谢无疾动作太快,不得不早些出手。 一旦让谢无疾把关中占了,他的这条出路就很难打通了。但要说他在关中之争上有把握胜过谢无疾,他也没有——至少短期内很难。这不是派出几个得力干将、策划几出离间计便能成事的,谢无疾的大军可是实打实放在那里的。 他只道:“你放心吧。谢无疾想要关中,只不过是因为拿不下关中,他已打下的那些地方也很难守住,他收编来的军队也养不起。不过就算他进军关中,他也不会入蜀的。他志不在此。” 虞长明微微蹙眉:“你确定?” 这回朱瑙答得很爽快:“确定,确定。” 朱瑙看人一向比他准,再则蜀地乃易守难攻的四塞之地,外人确实不容易打进来。虞长明不过是做最坏的打算罢了。既如此,他也不再多谈谢无疾,愁眉却依旧不解。 朱瑙往窗外看了一眼,树上的叶子已发黄了,摇摇欲坠,只等一阵风来将它们带走。 他微微笑道:“快秋收了吧。” 虞长明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了一眼。确实已入秋了,农忙的时节很快就要到来,紧张的练兵也不得不暂时停歇了。 朱瑙淡声道:“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108、第一百零八章 转眼, 秋风寒凉, 稻谷金黄, 士卒们的训练也暂时告停了。 成都府虽给士兵们提供了很优厚的军饷, 然而士兵也并不是脱产训练的, 要不然官府养兵的负荷未免过重了些。朱瑙开辟了几片军田,供士兵们自种。一到农忙的春秋两季,士兵们就到田野中忙碌,待农忙结束,再回校场训练。 春天时地是由成都府初期招募的五千蜀兵耕种的,到秋收时,军队骤然多了五千新编士卒, 也就有了更多人手帮忙。照常理说, 若想使效率最高, 就应当让不同的士卒去做不同的事, 譬如收割谷物的、运送谷物的、割麦穗的、碾谷子的……不同人群分工忙碌, 可在最短的时日内将所有事情做完。然而许是因为人手充足,军官们竟然反常地没有采取这样的安排,而是将所有人全部分编为七八人左右的小队,每小队负责一块田地, 完成这块田地的全部秋收工作。 这样分配工作的方式简直不像在军队中,反倒像是民间一大家子人一起打理田地, 分工协作的事情不由军官指派,全由小队中的人自己商量着来。 而等到分队的结果出来,全军上下为之哗然。 …… “什么??凭什么我们要跟他们负责同一块田?!我不干!!”孔季大声抗议。 刚宣布完分队名单的军官冷冷地瞪着他。 这孔季乃是军中的一个刺头, 其实他个人的能力十分出采,一营兵一起训练时他经常能够拔得头筹。奈何他的性子也是最冲的一个,军中三令五申禁止打架,他却已经率众跟新编兵斗殴两次了。 军官道:“你不干?那你想回家吗?” 孔季梗着脖子道:“别老用退伍来威胁我。让我干活,我二话没有!可凭什么我要跟刘家军一起干?” “刘家军?哪来的刘家军?”军官呵斥道,“现在大家全都是蜀军,都为成都府效力,你说这话就是在离间军心!” 孔季不服气:“我不管,反正我不跟那帮荆蛮共事。” 刘不兴手下的那些兵不是蜀中人,大多来自湘地,之前轮换到驻守秀山,才被刘不兴带进蜀中来的。 军官瞧着孔季那张拧巴的脸,都气笑了。照理说这种不服从命令的刺头从军中赶出去也便罢了,但孔季算是他的得力手下,练兵练了也快一年了,怎么说总有些舍不得。再则其实孔季心眼不坏,就是年少气盛,脾气倔,打磨好了未必不能成材。 于是军官道:“你跟我过来!” 两人走到一旁,附近没了别人,军官的口气不再那么严厉。他问孔季:“你为什么不肯跟他们一起做事?” 孔季不屑道:“有什么为什么?我就是讨厌那帮荆蛮。一个个弱得跟鸡崽似的,口音又难听,还都以为自己是老兵就很了不起似的。” 军官还没说话,孔季又道:“这回的分配硬把我们跟荆蛮分在一起,将军是想趁着秋收让我们跟荆蛮握手言和?这简直是别有用心!反正让我干活可以,让我和荆蛮好好相处,我拒绝!” 正如孔季所说,这次的分配不按营划分,反倒刻意地将蜀兵与厢兵混编在一起,几乎每一组都是又有蜀兵又有湘兵,人数还都是对半开的。自打军队扩编以后,蜀兵湘兵的矛盾就层出不穷,这回刻意将人分配在一起,显然有强行让两方相处,减弱矛盾的用意。 军官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将军的用意,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孔季哼道:“我又不傻,这还看不出来么?将军他凭什么这么安排?” “凭什么?”军官语气可笑,“我问你,你为什么来当兵?” 孔季一愣。这军营里的士兵一开始报名参军,几乎都是为了丰厚的粮饷而来。不过待得久了,理由也多了,想要建功立业,想要报答长官的恩情等等。 军官道:“军队给你发粮饷;朱府尹治理蜀中,让你的家人能平安度日。你现在居然问我凭什么?凭你吃军粮,领军饷!凭你的家人在官府的照料下能过好日子!你他妈种地的时候问不问凭什么要给庄稼浇水?你给别人做工的时候问不问东家凭什么让你干活?这里是军队,你服从命令就是天经地义!” 孔季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一时失语。 军官又道:“你既然知道将军希望你们和平相处,你还屡屡挑事儿,你种地的时候怎么不把种子挖出来?你跟谁对着干呢?我这不是在威胁你,我是诚心忠告你,你要不照规矩种地你就别当农夫;你要是不服从军令你就别当兵。趁早滚蛋!” 孔季愣怔片刻,心虚地抿了抿嘴,彻底不说话了。 军官问道:“你现在还有意见吗?” 过了片刻,孔季闷声回答道:“没有。” 军官道:“归队!” 回到队伍前,军官扫视手下众人,问道:“你们谁还有意见?” 其实大家对于这样的分配都不乐意,谁愿意跟异己合作呢?但孔季都被骂服了,其他人有意见也不敢说。 军官便道:“那你们就好好干吧。将军有令,全军前三成收完谷子的队伍可额外或得一个月的粮饷作为奖赏。” 士兵们听到有奖赏,顿时又打起精神来。 于是乎,秋收分配的事就这样定下了。 等地里的稻谷到了腊熟末期,最好的收割时间也到来了。 ===== 虞长明与贾聪骑着马在田埂上行走,远远地能看见士卒们正在田地里忙碌。 秋收是非常繁忙的,庄稼的收割期很短,只有几日,若不能在这几日里完成全部收割工作,稻谷就会被鸟弹或吃,风刮落粒,影响收成。 不过士兵们并不是安静地忙碌,相反,田野里非常热闹。 所有蜀中的士兵都在大声地唱着歌谣:“寒风吹,稻子黄。金秋收割满粮仓哎……” 农人劳作时总会唱歌谣助兴,要不然农活儿干得难免枯燥。蜀中每乡每县的歌谣其实略有不同,却也大致相似,众人和过几遍,就能整齐地唱出来。成百上千名士兵一边劳作,一边放声歌唱,不可谓不震撼。 不多会儿,蜀兵一曲歌谣唱罢,湘兵们立刻就接上了。 “春播种,秋收粮;田无闲,农人忙……” 他们的歌谣与蜀军截然不同,口音亦有差别。每个士兵都扯开嗓子唱,比方才蜀军唱时更响亮。 等湘兵一曲唱完,蜀兵再次接上,唱得更响了,声嘶力竭的歌声能传出数里远。 虞长明失笑:“这是在斗歌?” 军中再三禁止两派人马争斗,眼下士兵们也忙得没空争吵打架。可双方的矛盾仍在,也不知打哪儿起的头,竟然弄成全军斗歌了。 虞长明不免有些担心。他相信此番相处能够减弱蜀兵和湘兵之间的矛盾,不过就不知能减弱多少了。 一旁的贾聪似是看穿了虞长明的担心,安慰道:“虞将军放心吧,等忙完此季回到军营,相信蜀兵与湘兵的不和当可消弭。” 虞长明听他这话倒似很有把握。不免问道:“给他们这般相处与协作的机会,也未必能彻底消弭不和吧?到底出身籍贯不同,从军的想法亦相差甚远,这些矛盾只怕极难化解。” 要知道当初刘不兴引兵入蜀的意图是要攻打成都府,双方也都经历了一段备战的时期,他们曾互相将对方视为敌人。就算现在两军已合并为一军,心结却未必能解开。 贾聪微微笑了笑,道:“虞将军,依我所见,眼下蜀兵与湘兵相互歧视厌憎,非为其他,只为双方互不了解之故。至于其他种种矛盾……实是先有不和,才有矛盾。可既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蜀人又如何?湘人又如何?募兵又如何?军户又如何?待双方相处一阵,互相了解,矛盾自能迎刃而解。” 朱瑙虽将刘不兴的兵马编入蜀军,可由于双方兵马训练进度不同,也为兵卒间的羁绊建立不易,不可轻易破坏,所以他并没有打破营的建制,而是将湘兵以营为建制编入蜀军。因此在秋收之前,蜀兵与湘兵其实并没有密切相处过。 虞长明微怔。他听朱瑙与卫玥都说过贾聪此人十分聪明透彻,尤通人性。贾聪方才说的这番话,他就从未听闻过。 先有不和,再有矛盾?这话初听时觉得很荒唐。人怎么可能是先不和了,再出现种种导致不和的矛盾的呢?难道不是先有了种种矛盾,才会双方导致不和吗? 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竟也有几分道理。就说他自己,他喜欢或是憎恶一人,是先喜欢或先憎恶了,才渐渐为自己补充许多喜欢和憎恶的缘由。相反,若他喜欢一人,即便他们之间有诸多矛盾,他也不会因为这些矛盾就憎恶那人。 田野上已响起不知第几轮的斗歌了。年轻士卒们精力充沛,干着这么繁重的活儿,歌却越唱越嘹亮,不知疲惫似的。 虞长明听着不同的歌谣,渐渐听出些乐趣来,脸上有了笑意。 “但愿如贾参谋所言吧。”他感慨一声,骑着马继续去前方巡视了。 …… 一块稻田上,孔季正拼命割着稻子,一面割,一面时不时回头向后看一眼。在他后方不远处,一个名叫鲁丰的士兵也和他一样正用最快的速度收割麦田。 那鲁丰从前是刘不兴的手下,也是个暴脾气。他跟孔季早有矛盾,前不久两人才刚打过一架,各自都挨了罚。这回军官有意为之,竟将他们二人安排在了同一块田中。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过谁也不想再受罚,更不想被逐出军中,两个暴脾气倒也暂时忍了,互不搭理,只干自己的活儿。有时候仇人之间也会有点心有灵犀,这两人间并未有过交流,不知怎么地就颇有默契地比起了谁能用更快的速度割稻子。 转眼,两人割下来的稻子都已累得小山高了。 同队的其他几人已累了,就走到边上休息,喝点水,吃点东西。 “孔季,你歇会儿不?”孔季的同伴招呼他。 孔季头也不抬地喊道:“我不累!” 鲁丰的同伴也叫他:“阿丰,你饿不?要不要吃点东西?” 鲁丰同样不抬头:“不用!” 其他人无奈,也就不喊他们了。 其实孔季和鲁丰并非不累,只是逞强而已。谁也不甘心落了下风,咬着牙继续埋头干。 临近黄昏时,鲁丰终于率先扛不住了。他丢下镰刀,瘫倒在麦田里喘气。 孔季往鲁丰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故意很响地嗤笑:“废物手底下养出来的果然也都是废物。” 同队的几名湘兵顿时大怒:“你说什么呢?你们这些新兵蛋子算什么东西?” 几个蜀兵也站出来了,不让孔季势单力薄。 眼看两方又要闹起来,好在队里还是有理智的人,忙出声劝道:“行了行了,有谁还想被扣半年粮饷的?都少说两句吧。” 想想违反军令的处罚,众人的火气这才压下去,一场未起的战火暂告中止。 一天的劳作完成,孔季割下来的稻谷堆明显比别人的都高,他得意极了,趾高气昂地回去休息了。 可惜孔季没能得意太久,第二天一早他的气焰就被打压了——大清早,他腰疼得差点连床都下不了。 昨日强行亢奋地劳作了一整日,他这腰就没直起来过,身骨如何受得了?睡了一觉,连皮肉带骨头都造起反来,抗议他的不自量力。 外面已响起敲锣声,通知士卒们起床准备出去劳作。 孔季咬着牙从床上下来,没有叫疼。不过他一瘸一拐的姿势很快引起了同伴的注意。 “孔季,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这时鲁丰正巧从他们身边走过。孔季立刻咬着牙道:“我很好,我没事。” 鲁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出去了。 到了田地里,孔季照旧想像昨日那样干活。奈何他这腰动一动,就跟被人用榔头抡了似的疼。他咬着牙坚持了一天,最后割下来的谷堆却与昨日全不能比,成了全队最少的一个。 他本以为晚上回去休息就好了,哪想到晚上天黑之后,噩梦才正式开始。 ——由于连续两日的逞强,到了第二天晚上,他的腰伤彻底爆发。他整个背上火辣辣地疼,哪里睡得着觉? 夜深人静之后,帐篷里人已全睡熟了,两边皆是鼾声。唯有孔季不断翻身,时不时吸口凉气,试图寻找一个让自己不那么难受的姿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孔季又翻一次身时,离他不远的位置忽然有个黑影“噌”地坐起来,骂道:“你他娘吃陀螺了?转转转,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孔季听出是鲁丰的声音,硬撑着坐起来,毫不客气地骂回去:“老子爱翻身,关你屁事?” 鲁丰道:“累一天了,也不让人好好歇息。就听你在那儿淅淅索索,你是不是故意闹得别人不能睡?” 孔季道:“你爱睡不睡,哪条军法规定老子睡觉不能翻身?”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肯多让,越吵越难听,越吵火气越足。帐里的其他人倒是因为白天劳作辛勤的缘故都睡得很沉,竟也没人被他们吵醒。 吵到后头,孔季怒火冲头,道:“你想打架吗?” 鲁丰立刻道:“来啊,我怕你?正好上回没分出胜负来,这次看老子不把你揍得满地找牙。” 孔季道:“走啊,咱们到帐篷外比比。正好现在天黑没人,谁输了可别跟军官告状!” 鲁丰起身就往外走,孔季也咬牙跟出去。然而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孔季才刚出帐篷,脚底下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直接被绊得扑倒在地。 这一绊可非同小可,不知道牵连到他哪块地方,他的腰就跟被人生生撕开似的。他一声痛哼,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鲁丰听到声响,便知发生何事,幸灾乐祸道:“怎么样,不是要打架么?你不会站不起来了吧?那还打不打了?” 孔季痛得没空搭理他。 鲁丰又道:“你昨天就把腰伤了吧?你小子不是老觉得你比我们这些军户厉害么?这才干一两天的活儿,我们个个都好好的,怎么就你不行了?” 孔季流着冷汗嘴硬道:“废话。老子虽然比你们厉害,可老子也是人身肉长的,还不能受个伤了么?” 他这话一出去,对面忽然就沉默下来了。 鲁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愣了半晌,头脑里似是空的,又似是乱的。好像他没有听到这句话之前,并没有意识到对方也是人生肉长的似的——对方也是吗? 不知过了多久,鲁丰摸黑在孔季身边蹲下:“喂,你还行不行?” 孔季一面吸凉气一面道:“好得很。你等我缓缓,我马上起来揍你。” 鲁丰怔了片刻,先“嗤”地一笑,然后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少顷,孔季感觉有只手摸到自己身上,不由大惊挣扎:“你想干什么?” 鲁丰按住他道:“别动。我学过点按硗之术,我看看你伤哪儿了。” 孔季痛得没挣扎不开,只能任由他按。借着星点月光,鲁丰勉强能看个大概,又依照孔季吸气和挣扎的力度,他大致弄清了孔季的伤势。 “应该没伤到骨头。”鲁丰道,“我先给你按按穴位和经络,明天你去找军医要点草药敷,养几天就能好。” 孔季骂道:“放开老子,用不着你假好心。” 鲁丰冷笑一声,直接下手揉按,没几下就把孔季按得哭爹喊娘。 待他彻底按完,孔季已是奄奄一息了。鲁丰拍拍手起身:“我先回去睡了。你自己爬回去吧。”说完不管孔季,自个儿回帐篷去了。 …… 翌日清早,孔季被敲锣声吵醒,迷迷糊糊要起身,刚一动弹腰疼就把他弄得彻底清醒了。他瞬间响起昨晚的事儿,忙回头往鲁丰所在的方向看去。鲁丰却没看他,直接撩开帘子出去了。 孔季揉揉自己的腰。昨晚鲁丰给他按得时候他疼得快要厥过去,还以为鲁丰是蓄意报复。不过等鲁丰按完的时候他便觉得疼痛缓解了不少,回到帐中也顺利睡着了。眼下虽还疼着,不过比起昨日那火烧火燎似的剧痛,已缓解良多了。 他望着鲁丰出去的方向,心里忽然有些迷茫。 …… 为怕孔季伤势再恶化,同帐的士卒替孔季报了军医,军医为他开了些草药,又准他两日休息,待养好伤再行劳作。 晚上孔季正在帐中休息,帘帐被人揭开,有人回来了。他抬头一看,头先回来的竟是鲁丰。 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愣,竟同时尴尬地撇开眼去。 然而鲁丰进帐之后,其余人也不知去哪儿了,竟有一阵子再没人回来。 帐中气氛务必尴尬沉闷,良久,孔季打破沉默,哼哼道:“你真学过按硗之术?” 鲁丰斜了他一眼,不屑作答。 孔季撇嘴,小声道:“没想到你还有点本事,看来刘废物带出来的兵也不是那么没用。” 鲁丰立刻反唇相讥:“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 孔季怔了怔,问道:“比如呢?” 他忽然有点好奇鲁丰还会些什么。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刘不兴带的兵卒虽然号称训练多年,可素质却连他们这些新兵都不如。于是他一直觉得湘兵都是不堪一用的废物。这是他头一回对湘兵产生兴趣与好奇。 鲁丰没想到他会往下问,也略吃一惊。 就在此时,营帐的帘子被揭开,其余士兵终于回来了。两人立刻别扭地撇开脸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可悄然不觉间,帐中的气氛已然变得与往日不同了。 ===== 数日后,田里的稻谷早已收割完成。 士卒们将稻谷穗割下来,用遛柱碾压。待谷子顺利脱粒,就开始扬场。 虞长明和贾聪到打谷场上巡视,只见士卒们成群结队聚在一起,几个人围成一圈,手里拿着木锹,不断将稻谷粒高高铲起。较重的谷粒原地落下,里面混杂的麦秸却被风吹走了。这是收成是最后一步,待将稻谷扬干净了,这些稻谷便可收入谷仓,成为储备军粮。 士卒们一边劳作,一边仍在大声唱歌。这歌虞长明很熟悉,是他们蜀中农夫劳作时爱唱的歌谣。 他不免心下一惊:秋收已快结束了,蜀兵与湘兵竟还用这样的法子互相较劲么? 然而那歌声嘹亮,响彻全场。他仔细一看,竟是蜀兵与湘兵一起齐声放歌! 一曲蜀歌唱罢,众人却没停下,接着又是一曲湘歌。仍是两方士兵一起唱的。相处了这么久,斗歌斗了这么久,他们倒将对方的歌谣都学会了。 虞长明微怔片刻,唇角不由勾起一个笑来。 “贾参谋,我们走吧。” 贾聪也微笑着应了一声,随他继续往前查看去了。 ===== 惊蛰走进官邸的时候,朱瑙正好批完手边最后一份公文。他将公文全推到一旁。 惊蛰道:“公子找我来有什么事?” 朱瑙道:“你回去点几个人,收拾一下东西,陪我出趟成都罢。” 惊蛰一怔:“出成都?是要回阆州吗?” 朱瑙摇头:“我从阆州到成都,一直在蜀中,尚未去北面看过。我打算先去蜀北看看,顺便可以去一趟关中。” 惊蛰:“……!!!” 他大惊失色:“公子要去关中?!” 朱瑙笑道:“我想去看看关中现在是什么情形。” 他入成都已一年多了,如今政局已稳,秋收结束后各项政务亦会大大减少,可交由徐瑜暂管。是时候可以撂下摊子出去瞧瞧了。 109、第一百零九章 惊蛰极少会出言反对朱瑙, 不过这次他被朱瑙出人意料的提议吓到, 忍不住劝道:“公子, 听说眼下关中局势很乱。公子若亲自去, 未免太危险了。” 朱瑙却道:“入冬后关中天寒地冻, 盗匪流寇想必也消停了。一年里最安生的恐怕只有这段时日。” 过了秦岭便是北方,北方入冬后非常寒冷,百姓往往都窝在家中不出门。盗匪也好,叛军也好,同样会在秋季屯好过冬所需,待到冬日便消停了。时局势必要比往日太平许多。 惊蛰纠结道:“那……那也危险。关中毕竟不受成都府管辖,若让京兆府的人或是其他势力知道公子的身份……” 朱瑙笑道:“为何要让他们知道?” 惊蛰:“……” 朱瑙决定的事情往往很难更改。他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咽回去了:“好吧, 我这就回去点人。” ===== 京兆府的校场中, 费岑手下的几百名精兵正在训练。 费岑和金闵站在校场边观看, 他们两人身后还跟了一串的人, 有金闵带来的手下,也有费岑手下的军官。 “金副尉,”费岑笑眯眯地说着恭维话,“我一直非常仰慕谢将军的为人, 也很佩服谢将军带兵的本事。金副尉作为谢将军手下的得力干将,想必也是英雄豪杰。” 金闵道:“费府尹谬赞了, 金闵惭愧。” “哎,”费岑假装不满,“金副尉千万不要谦虚。你看看我们京兆府的这些军官, 一个个年纪比你还大,才干却未必有你的一半啊。” 后面那群京兆府的军官连忙拍起金闵的马屁来。 “府尹说得是,金副尉真是年轻有为!” “我等实在惭愧啊。” 金闵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呵呵一笑。 费岑又指了指场上正在训练的士卒,问金闵道:“金副尉,你看我手下这些兵练得还行吗?” 金闵淡淡道:“还不错。” 费岑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和揣摩他的语气,判断他是真的觉得不错,还是随口说句恭维话。 其实眼下场上的这几百名士兵都是费岑专门让人挑出来的军营里练得最好的精兵,今天专门在此练给金闵看,以免让谢无疾的手下看轻了京兆府。不过费岑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向金闵炫耀自己兵强马壮,而是另有算盘。 “金副尉,”费岑道,“我练兵的这套方法是从折冲府学来的。不知道谢将军是否也会用这些方法训练手下士卒?” 金闵道:“以前会。从前各地练兵大概都是这一套吧?不过有些训练方法并不实用,无战事时用来强身健体不错。眼下多事之秋,一些练法我们已不再用了。” 费岑眼睛一亮,给身后的军官们使了个眼色,军官们全都竖起耳朵听金闵说话。 “不知贵军现在如何训练?”费岑道,“还请金副尉不吝赐教。” 金闵倒也很大方,指出了几项无用的练习,又在费岑的询问下说了几样他们练兵时会用的方法。 费岑听罢连竖拇指:“高招,高招!谢将军果然是人中龙凤啊!” 谢无疾的练兵方法比起地方军队而言,自然是高明不少的。毕竟他打的仗最多,经验也最丰富。他最知道战场上的士兵会遇上什么,需要学会什么。 看过练兵,费岑又道:“对了金副尉,我们京兆府的工坊最近新打造出来一批兵器,我正要去武库查验。不知金副尉有没有兴趣随我一起去看看?” 金闵对于了解京兆府的情况有兴趣,自然是愿意去看的。于是众人又往武库的方向走去。 路上,金闵问道:“费府尹,关于我军来关中驻军的事,府尹考虑得怎么样了?” 费岑愁眉苦脸道:“金副尉也不是不知道我关中的情况,打秋收开始,各州县都有盗匪流寇与叛军滋事,我府中所有官员忙的是日夜不休。实在腾不出手来做别的事。我也希望能早点让谢将军的兵马进驻,帮我收拾那些叛军和盗贼。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咱们还得要从长计议啊。”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秋收的确是一年中最乱的时候,各路盗匪都出来滋事,筹集过冬所需。官府确实忙得不可开交。不过费岑有心拖延也是真的。 金闵皱了皱眉,道:“希望费府尹能早日拿定主意。” 费岑满口答应:“一定,一定。” 费岑又带着金闵去武库看了京兆府新打制的武器,与金闵聊了许多兵器与实战的问题。他想借着兵器的话题了解更多实战上的事。不过金闵似乎有些累了,费岑问了很多问题,他有些回答了,有些却只是敷衍。 从武库中离开之后,费岑感慨道:“带兵养兵真是不容易啊。我京兆府要是也有像金副尉这样的人才,我也不会那么累了。” 金闵冷冷道:“费府尹要是手下缺人,等我回去禀报谢将军,可以请将军派些人手来帮助费府尹打理军务。” 费岑顿时表情一僵,干笑道:“这……这当然好啊。能有谢将军手下高才相助,我高兴都来不及。改日我把我手下那些窝囊废革除几个,军中空出位置来,必亲自写信请谢将军派人相助。” 这话的敷衍之意太明显了,金闵都懒得揭穿,讥讽地呵呵一笑就过去了。 其实费岑倒是很眼热谢无疾手下人才的,不过真让谢无疾派人来帮他带兵,那还是免了吧。这五千兵马是他保命的本钱,他可不敢随意让别人染指。 看了练兵又看了兵器,天色已经不早了,费岑便与金闵作别。他带人回官府去,金闵则带人回客栈休息。 与费岑作别后,金闵的手下立刻上前,附在金闵耳边小声道:“副尉,我觉得费府尹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金闵心烦道:“我也看出来了。” 他在京兆府已留了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他和费岑以及京兆府其他官员们商谈了很多次。让谢无疾到关中驻军的事情并不是没有进展,只是进展非常慢。 而且费岑和京兆府的其他官员经常借着商谈的名义来他这里套话。譬如前几日金州发生动乱,费岑火急火燎地来找他,说他能干又有经验,希望他能帮忙镇压动乱。此事的确要紧,他就义不容辞地帮着出了不少主意,也教了京兆府的军官一些对付叛军的诀窍。 有时候费岑还会来找他喝酒,喝多了就向他抱怨手下有士卒不睦的情况,向他讨教带兵的经验。他也给了一些建议。 费岑很精明,一边向他讨教经验,一边慢慢推进驻军的协商事宜,他觉得对方有诚意合作,所以也一直不吝指点。不过像今天这样费岑带他去参观练兵和兵器,偷师的意图太明显了,也让他感到不快了。所以他后来已不太高兴回答费岑的问题。 金闵的手下道:“副尉,他到底愿不愿意让我们来驻军?” 金闵道:“乐意肯定是不肯乐意的,不过他也未必敢拒绝……总之这人油滑得很,他说什么我们都不能信。” 说实话,费岑不相信他们,他们也不相信费岑。在吃过亏之后,谢无疾手下的军官们对文官都很不信任。以前谢无疾几乎不插手政务,现在却不得不插手越来越多的事,也开始对文官进行威胁和逼迫,以免再生叛乱。 金闵冷冷道:“再给他一段时间吧,毕竟此事的确牵扯良多。不过他要是以为耍点小聪明就能把我们糊弄住……呵,那他就太天真了。” ===== 翌日,费岑又带着尤乾去郊外的田间巡视。 和昨日一样,他一上来先把朱瑙和尤乾恭维一番:“我一直非常仰慕朱府尹。在如今这世道里,他还能把成都府治理得风调雨顺,多么难得啊!尤公子你也是一表人才,年纪这么轻就能得到朱府尹的重用,了不得,了不得啊!” 尤乾笑眯眯道:“费府尹谬赞了。我不过是个商人,打理点小生意而已。费府尹手下才是人才济济。” “哪里哪里。”费岑道,“我手底下都是庸人,如何能跟朱府尹比?这回尤公子给我送来的那几样成都府改良过的农具,我让农务官拿去给老百姓试用,用过的人都说好用。可见成都府人才济济——哎,你瞧,前面就是。” 他们走到田埂上,地里有很多正在劳作的百姓,其中有一名老者手里拿着的果真就是尤乾从成都府带来的农具。 费岑领着尤乾朝那老农夫走过去,老农夫抬头看见费岑和尤乾,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下跪行礼:“草民叩见费府尹。” “老人家,快免礼。”费岑扶起老人,又向他介绍尤乾,“这位是成都府来的尤公子,你用的东西就是他从成都府过来的。” 老者忙又转向尤乾道谢:“多谢尤公子,多谢尤公子!尤公子有所不知啊,草民本有两个儿子,一个去参军了,一个今年夏末得了怪病,现在还卧在床上。家里的五亩地只能由草民一人照料。幸亏尤公子送来的农具好用,要不然稻谷烂在地里了草民都来不及收啊!” 尤乾笑道:“老人家客气了。谢费府尹便是,不必谢我。” 老者仍道谢不止。 费岑问老者:“老人家,你这几亩地今年收成好吗?”一面问,一面朝老者使眼色。 其实他们今日来此间田地巡视并非偶然,这老者是费岑故意安排在此的。老者早得过费岑的示意,一听这问题,当下把脸拉得老长,满面愁苦:“唉!这两年都是大旱之年,天上不下雨,地里许多庄稼枯死了,收成怎么会好呢?要是明年还是如此,只怕我们全家人都要饿死了。” 费岑闻言,也跟着叹气:“是啊,这两年都是旱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啊。”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转向尤乾问道,“对了尤公子,我记得你先前说过,蜀中的匠人已研造出水利改良之法,可令田亩旱涝保收?” 不等尤乾回答,那老农已惊呼出声:“当真?求尤公子务必传授改良之法!” 附近田里劳作的农户们也聚了过来,眼巴巴围着尤乾:“求尤公子传授改良之法!” 今日费岑出来身后还带了几名农务官员,只要尤乾能把改造水利的原理说出来,那些官吏立刻就会回去研究。 就像套金闵的话一样,费岑也想从尤乾这儿套些话出来。 眼下关中的形势确实很糟糕,需要一些变革才能改善目前的困境。而金闵和尤乾的到来给了费岑一个灵感——原本对他来说,谢无疾和朱瑙是前有狼后有虎的狼和虎。他除了畏惧和警惕他们,对他们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可这两方要来替他打理军务和政务,他忽然想到,他们为什么能成为虎狼呢?不就是因为他们有本事么?那他们的本事自己为什么不能学呢? 于是早在数日之前,费岑已经派人去了延州和成都府。他命去延州的人想办法混进谢无疾的军队,了解军队中的情况;又命去成都府的人在蜀中走访,调查成都府的政策与民生状况,学到经验再回来向自己汇报。 不过他派出去的人手总是需要时间的,不花个一年半载未必能学到东西回来。而眼下关中被虎狼环伺,又不一定能等得起那么久。于是他也只有想办法先从金闵和尤乾这里套出多少是多少,想办法增强自己的实力了。 只可惜,尤乾是个精明的商人。他不像金闵,被费岑忽悠了几次之后才发现费岑居心不良。早在几日前费岑第一次试探着向他打听成都府是如何办理工坊的时候,他就已明白费岑的用心了。 于是眼下面对着农户们一双双殷切的眼睛,尤乾却摆出了为难的表情:“我当然想帮助各位,可惜我只是个商人,不懂得农务,更不懂得水利。这些事情恐怕要问我们成都府的工匠才行。” 费岑却不信他什么都不知道。既然朱瑙派他出来,他肚子里必然装了很多东西。费岑正拧着眉头思考怎么能才从尤乾嘴里挖点东西出来,却听尤乾忽然大声吆喝道:“诸位也瞧见了,成都府所制农具坚固好用;诸位也听说了,成都府水利发达,旱涝保收。我很希望关中的百姓能和蜀中百姓一样过上好日子。” 费岑一怔。围过来的农户也都怔住。 尤乾接着道:“成都府的朱府尹听闻关中状况,也非常忧心。他希望派出匠人和佐吏来关中帮忙,把成都府的好东西全带过来。只要费府尹答应,成都府那儿马上就派人过来。到时候不仅能帮你们改善水利,还能让你们都过得更富裕。” 农户们一听这话,目光立刻投到费岑身上来了。 这下费岑鼻子都气歪了。他本想从尤乾这里套些话,结果什么都没套出来不说,这奸商竟还当众挖起他墙角来了?!简直一点不给他面子! 可尤乾毕竟是成都府的使者,费岑也不敢拿他怎样,垮下脸道:“朱府尹的建议,本尹正在认真考虑。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还得从长计议才是。” 他不敢再放尤乾在这儿胡说八道,又道:“尤公子,此地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尤乾并不多做纠缠,只笑道:“是,费府尹。” ===== 秋分之后是寒露,寒露之后便是霜降。天气很快就一天一天冷下来了。 早上尤乾起床之后先出门去集市里逛了一圈。他这回来京兆府,除了奉命给费岑送礼送信,朱瑙也命他好好打探一下关中的风土人情。 中午十分他回到住处,脸已被寒风吹红了,他正搓着手往里走,手下迎了出来:“尤公子,有客人来找你。” 尤乾一愣:“客人?谁啊?在哪儿呢?” 手下道:“没说名字,只说是从成都府来的。许是朱府尹新派来的人。” 尤乾心中有些奇怪。朱瑙新派人来了?许是他很长时间没回去,朱瑙心急了,派人来打听消息。又或者有什么别的指示。 他忙道:“我去看看。”说着便朝里屋走去。 尤乾进了屋,只见屋内果然有两人正站在窗边。听到他进屋的声音,其中一个先回过头来。尤乾一看吓一跳——程惊蛰?!惊蛰来了此地,难道另一个人是…… 待那人回过身来,一张笑盈盈的脸,不是朱瑙又是谁? “东、东家?!”尤乾万没想到朱瑙竟会亲自跑到关中来,顿时傻眼了。 …… 与此同时。 两名身着锦衣的男子来到城门口。守城的官兵拦住他们,让他们出示通牒。两人便拿出通牒交过去。 官兵接过一看,这两人拿的是经商的通牒。他检查一番,没看出什么问题,便将东西还给他们:“进去吧。” 两人客气地道了声谢,朝城里走去。 他们走出不远,守城的官兵们便忍不住在后方小声议论起来。 “哎哎哎,你们瞧见刚才那个人没?长得可真招眼啊。” “看见了看见了,是真俊!就是眼神冷冰冰的,刚才他扫我一眼,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通牒上怎么写的?看他们那气度,不像普通老百姓啊。” “是做生意的。” “哦,难怪。估计是哪家富户公子带着侍卫自己出来了。” 官兵们议论纷纷。这时城外又有人过来,他们赶紧回归原位,继续做自己的事。待查完往来之人的通牒,官兵想起方才那俊俏公子,忍不住想再看一眼。可回头望去时,那两人脚步极快,早已走得没影了。 110、第一百一十章 尤乾这回带出来的人大多是他自己的得力手下, 这些人没见过朱瑙, 自然也认不出朱瑙, 只当是成都府派了新的人手来。尤乾心里也没点准备, 见到朱瑙本人出现在面前, 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等反应过来之后,他简直吓得够呛:“东家,你怎么……你身边就惊蛰一个护卫?这这这,这要是让别人发现了还了得?”一面说,一面冲到窗口向外打量,就怕外面有京兆府的人盯着。 朱瑙笑道:“放心吧,我带了二十几个人来。” 为保朱瑙的安全, 惊蛰将他手下功夫最出众的少年都选了出来。这些少年平时只练功读书, 不事生产, 因此他们功夫都练得很好, 若是遇上普通的盗匪流寇, 他们各个都能以一当十。不过要真带着这么一群人在路上走,太过引人注目,反倒不安全。因此朱瑙身边只带惊蛰一个,其余护卫都扮做其他身份, 跟在附近暗中保护。 程惊蛰叮嘱尤乾道:“切勿将公子身份说出去。” 尤乾忙道:“我明白,我明白。” 对朱瑙最有效的保护不是那二十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 而是无人知晓他的身份。他的身份最好连尤乾的手下也不要透露,以免人多嘴杂走漏风声。 朱瑙问道:“你与他们商谈得如何了?” 尤乾忙将这段时日的进展全部汇报给朱瑙听。 成都府向京兆府提出的条件,费岑自然是不可能全盘接受的, 但也没有彻底拒绝的意思。毕竟眼下形势比人强,要真有人来帮帮他,其实也是好事。只不过他不愿意让成都府过分插手京兆府的政务,所以他巴不得只接受成都府送来的东西,却不接受成都府派来的人。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成都府平白帮京兆府的忙,好处都让费岑捞了,哪有这么好的事?所以两方只能协商,尽量协商出一个双方都比较能接受的方案来。 尤乾汇报完目前双方协商的进展,又向朱瑙说起费岑的为人来。他道:“东家,那费府尹狡猾得很。他想学成都府兴建工坊,又不知道怎么能把工坊办好,就想从我这里打听。我不告诉他,他还找人来接近我手底下的人,想从他们那里套话。幸好我有所准备,早吩咐过手下人守口如瓶。而且我带来的农具,他也找人去仿制了,不过京兆府的工坊制不出来,我打听到他最近正派人到处招募工匠。” 又道:“与我们协商时,他常常有意拖延时间。我猜想他是希望能从我们这里偷师,等把京兆府治理好了,他便可以将我们踢开。” “哦?”朱瑙未见不悦,反倒是很有兴趣,“这位费府尹倒是聪明。” 尤乾无奈。聪明是聪明,如果是他们的朋友聪明那当然好事,可惜费岑不是他们的朋友啊! 费岑这里还是小事,还有一件更加令人头大的事。尤乾苦着脸道:“东家,还有一个坏消息,我先前已派人回成都府去报信了,只是没想到你亲自来了。也不知你收到没有。” 朱瑙问道:“什么坏消息?” 尤乾叹气道:“延州那位谢将军也派人来京兆府了,而且来的时间跟我差不多。他们想要到关中来驻军,跟京兆府的费府尹谈了已有一段时日了。” 他最近没少往官府跑,那官府里的官吏想从他这里套话,他自然也是想尽办法从官吏那里打听消息。而金闵的到来是一件大事,他刚到没几天时就听说这消息了。不仅如此,他还在官府门口跟金闵撞见过,金闵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显然也已知道他的身份。 朱瑙微微一怔,倒对这个消息感到有些诧异。片刻后,他微微凝眉,若有所思。 尤乾忙问道:“东家,是不是形势不妙?” 他知道关中对朱瑙来说非常重要,其实这次朱瑙派他来,倒不是说希望通过商谈立刻就能够占据关中。毕竟就算他们一时能够能占据,也分不出兵来守,如果谢无疾或其他军队带兵来攻打,关中还是要沦陷的。所以这回尤乾来的目的,只是要想办法赶紧把他们的势力渗透进关中而已。一旦他们在关中扎下根基了,也就争取到了时间——让朱瑙在成都府养精蓄锐的时间。 要知道谢无疾有一项非常大的弱点,就是他不擅长打理政务,他手下也没几个可堪一用的文官。所以说,只要抢在谢无疾之前把势力渗透进关中,就算到时候谢无疾拿下关中,其实他也很难再将他们清除出去。这样一来,朱瑙就可以在成都府慢慢招兵买马,待到时机成熟时再一举翻过大巴山,里应外合,进驻关中。 而万一让谢无疾先行拿下关中,哪怕他再不擅长打理政务,可他不是傻子,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成都府的人过来干政。一旦到了那时候,朱瑙对关中的图谋就很难施展开了。 尤乾有些懊恼。原本朱瑙定了一个长远的计划,可惜这个计划进行得却并不顺利。一来是因为他们低估了费岑,二来他们也低估了谢无疾,没有料到谢无疾会来得这么快。不过这并不能怪朱瑙计划得不好,毕竟山高路远,消息传递不易。而时间对他们又很宝贵,所以有些事情朱瑙根本来不及详细打探清楚,只做了个大致的推算,便先派他过来见机行事了。 朱瑙若有所思道:“他们来得比我想的要早。” 尤乾以为是朱瑙的推算出了问题,也不好说什么,只问道:“东家,那接下来怎么办?” 朱瑙想了片刻,道:“你先继续与费府尹谈着。我打算在此住几日,看看关中的情形再做打算。” 不管怎么说,他们把势力渗透进关中这件事都必是要做的。尤乾忙道:“是,东家。” 为免引起京兆府的人注意,朱瑙并没有在尤乾这里留太久,只听他大致汇报了一下这段时日的情况后便带着惊蛰从后门离开了。 上街以后,朱瑙吩咐道:“惊蛰。你分出几个人手,去延州那里打听一下谢无疾在各地的驻军最近的情况,再打听一下他们最近有没有收到很厉害的人才。” 惊蛰忙道:“是。” …… 谢无疾和午聪进城之后,并没有立刻去找金闵。武人消耗大,饿得也快。这两人赶了数日的路,路上只吃了些干粮,早已是饥肠辘辘。于是进城后两人先找了间热闹的酒馆祭五脏庙。 酒馆的小二前来招呼:“客官,要点什么?” 午聪道:“你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 小二听他们口音不像本地人,忙介绍道:“本店的臊子面蘸水面是一绝,锅盔也是城里人每天排着队来买的。” 午聪看了眼谢无疾。 谢无疾淡淡道:“既好吃,就都尝尝。” 午聪忙道:“那就臊子面蘸水面和锅盔各来两份!” 小二一愣,正要解释他们这里面食量大,两个人要那么多怕是吃不下。却听午聪又道:“再来四斤牛肉?哥,四斤够么?” 谢无疾道:“可以。不够再加。” 小二:“……” 小二震惊了。这两人个子虽长得高,身材瞧着却精瘦。这身板里哪能塞得下这么多东西? 不过看这两人穿着气度,像是富户公子。没准富人为显摆阔气,就喜欢铺张浪费。既是给店里增添的生意,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他赶紧答应下来,就去通知后厨了。 眼下正是用膳的时间,酒馆里十分热闹,到处坐满了人。谢无疾与午聪坐在桌前等待食物,邻桌的讨论吸引了他二人的注意。 “哎,你们听说过成都府的朱府尹没有?”邻桌的一人问他的同伴们。 “这不废话吗?你该问谁没听说过他才是。” “哈哈哈哈,就是。现在茶馆里说书的都开始说那位朱府尹是怎么斩杀袁基路的故事了。还谁没听过他啊?” 起先问话的那人道:“那你们听说过他这个人,听说过他的身世么?” “身世?什么身世?” “不知道啊,他什么出身?以前好像还真没听过。” 当初朱瑙在阆州时,因阆州就那么点大,是以他一出名,人人都知道了他的故事。后来成都府的人有意打听他的事,也听说了一些。不过关中毕竟不是蜀中,关中的老百姓直到朱瑙在成都府执政后才稍许听说一些他的事迹,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也有一个消息灵通的:“我之前听一个蜀中来的商人说,朱瑙其实是皇室宗亲。上一任成都尹贪赃枉法,可是天高皇帝远,朝廷管不到蜀地的事,才暗中给朱瑙下了密旨,让他起兵去捉拿袁基路。等他成功杀了袁基路,朝廷就把成都尹的位置封给他了。” 又道:“不过跟我说这事儿的商人最爱吹牛,他说的话我都不太信。” 最先开口的人道:“他别的事吹不吹牛我不知道,但这件事他还真没骗你——那朱瑙,还真跟皇家有关系,而且关系还大着呢!据我所知,朱瑙可不是一般的皇室宗亲——他是先帝的私生子!” “什么?!” 邻桌瞬间就炸开了,谢无疾和午聪也忍不住回头看了过去。许是谢无疾的相貌太打眼,又许是他的目光太冷,邻桌说话的人对上他的视线,不由愣了一愣,正要说的话也打了个磕巴。 少顷,谢无疾收回目光,把头转回去了。 “他是先帝的私生子?先帝跟谁生的?” “这消息你从那儿听来的啊?你赶紧说啊,别卖关子了。” 老百姓对于八卦都很感兴趣,尤其是猎奇逸闻。邻桌的人都追着那人问个不停。 于是那人接了下去:“这事儿是我表兄给我写的信里跟我说的,我表兄在绵州,他说这件事现在在蜀中已经传开了,人人都知道。朱府尹是先帝和宫女所生,那宫女生子以后遭到奸妃的嫉妒,怕奸妃谋害他们母子性命,所以偷偷托人将孩子送出宫,对宫内却谎称孩子死了。那个那被抱出来的皇子就是朱府尹了。” “哇!朝廷从渤海王那里接了个七岁的小孩即位,不就是因为先帝膝下无子吗?这事儿要是真的,那怎么不把皇位传给朱府尹?” “是不是朝廷讲礼法,不认身份不明的私生子啊?” “得了吧!什么礼法啊?让一个牙都没换的小孩当皇帝,还不是那些阉人想趁机把持朝政么?真要接个厉害的回去,还有那些阉人什么事?” 有人说笑跑题,也有人质疑:“你确定你表兄不是在吹牛吗?这种话我还是不太信。” 那人道:“我表兄老实得很,从来不吹牛!不信你到蜀中去问问,前阵子先帝刚死的时候,是不是好多老百姓为先帝服孝?知道为什么吗?就是那朱府尹起的头!听说先帝死了以后,因为阉人弄权,朝廷不肯认他,他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祭祀,可孝道又不能不守。他就只能偷偷在府上穿孝服为先帝祭祀。后来这消息被他府上的下人传出来了,成都府的官员都敬重他,老百姓也爱戴他,为了抗议朝廷的不公,就全跟着他一起披麻戴孝呢!” 众人听的一愣一愣的。关中距离京城较近,也没人给先帝服孝。蜀中和京城离得那么远,还有山川阻隔,要是蜀中百姓真都为先帝服孝,那确实是有些奇怪了。 午聪听完了邻桌全部的对话,听的云里雾里,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又觉得好像十分生动。他不懂这事儿到底有几分可信,不由看向谢无疾:“哥?” 其实他之所以有这感受,是因为这故事已传了很多道,每传一道都会有些走样,从那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已添油加醋了许多。而很快,会有更多更加生动的故事在关中传开,传到更远的地方。故事或许还会走样,而那些不合理的地方也会逐渐被人们完善得更加合理。 对于午聪的疑问,谢无疾没有任何反应。他垂着眼,睫毛的阴影挡住泪痣,若有所思。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金闵正在院中练功, 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他以为是手下进来汇报事情, 也不停下手里的功夫, 继续将一把长矛抡得赫赫生风。谢无疾治下严格, 纵使是在后方指挥作战的军官也不敢懈怠练习, 要随时保持作战的能力。 他耍了一招回马枪,长矛向后一抡,人也顺势翻身,矛尖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阵尘土。他的目光始终随矛尖而动,只见两双靴子忽然出现在他矛尖的前方。他微微一愣,视线顺着靴子向上, 看清来人—— “将、将军?!”金闵被谢无疾的忽然出现惊得目瞪口呆,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慌忙将长矛扔到一旁, 低头行礼, “副尉金闵参见谢将军、午长史。” 金闵的手下都认得谢无疾和午聪,因此没人敢栏谢无疾,连个通报也没有就放他们进来了。是以金闵一点准备都没有。 谢无疾先夸奖了他方才的动作:“干净利落,看来你近日没有懈怠。” 金闵忙道:“属下每日勤练, 不敢偷懒。” 谢无疾点头表示赞许。 三人在院中坐下,金闵擦干方才练出的汗水, 好奇地问道:“将军怎会亲自前来?” 谢无疾道:“我收到你的传书,说成都府也派人来了关中?” 金闵一愣,忙道:“是, 确有此事。” 延州离京兆府要比成都近许多,而且没有山川阻隔,是以金闵送回去的书信谢无疾早已收到了。 谢无疾道:“成都尹狡猾诡诈,关中驻军之事事关重大,我放心不下,便来看看。” 金闵又是一愣。 他当然知道关中是谢无疾的必得之地,这回他奉命来京兆府前谢无疾就叮嘱过他不容有失。因此他一听说成都府也派人来了关中,马上就给谢无疾报信了。却没想到谢无疾竟会放下军中事务亲来赶来,看来他对那位狡猾诡诈的成都尹非常重视。 谢无疾问道:“眼下你与京兆府商谈进展如何?你可打听到成都府派人来有何目的了?” 金闵忙向谢无疾汇报起来。 他先汇报的是他与官府协商的进展。说实话,不管是谢无疾还是朱瑙,他们来之前对费岑此人都有一些低估。关中局面混乱,有天灾的原因,也有**的原因,这不全是费岑的责任,他在那位置上很多事情都是出于无奈,不过其实他本人还是颇有手段的。最起码,他深谙一个“拖”字诀。 原本金闵以为费岑忌惮他们发兵攻打,很快会与他们达成协定。没想到费岑总能找出许多理由与他周旋,有时是下辖的州县忽然发生暴|动,有时是官府走水了,重要公文被烧毁,影响谈判进展。费岑的理由都很光明正大,反正总能拖延,是以至今也没能谈妥。 汇报完了协商的进展,金闵又汇报起尤乾的事来:“成都府派来的是一支商队,领头的商人名叫尤乾。他们来找京兆府商议,希望能够扩大蜀中与关中的生意往来,开通更多商路;另外,他们想在关中设立工坊、建造书院;听说他们还打算派一批人手来帮助京兆府劝农督桑、修建水利等等……他们与京兆府商议的事情非常庞杂,涉及方方面面,我也并未完全打听清楚。” 谢无疾尚未开口,午聪先吃了一惊:“竟有这么多事?那,他们有到关中来驻军的意图吗?” 金闵摇头:“这倒没有。我通了许多关系打听,都没打听到他们有何军事上的动向和意图。” 午聪有些奇怪。金闵方才说的那些似乎都是政务上的事,开工坊、开书院、劝农督桑、修建水利……无一不是帮忙治理关中。可成都府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赚钱吗?还是就是为了干政? 谢无疾曾经说过朱瑙也对关中有意。难不成朱瑙打算通过这些琐事,一点点蚕食京兆府的权利,最终凭这些手段拿下关中?这要是放在太平年间或许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可眼下兵祸四起,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建起工坊和书院,等军队一打过来还不全给推平了? 朱瑙这主意打得可实在不高明啊…… 午聪正在心里腹诽,却听谢无疾皱着眉低声道:“原来如此……成都尹果然好手段。” 午聪:“……???” 谢无疾都说是好手段了,那想必是他没领会到。他连忙求教:“将军,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谢无疾语气略带寒意:“他知道我必得关中,而他眼下分不出兵来与我争抢,便想抢在我进驻之前,先将他的势力布进关中。往后他在蜀中慢慢招兵买马,一旦觑准时机,就可挥师北上,与他在关中布下的势力里应外合,乱我后方。” 午聪愣住。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武人,若让他说一场仗该如何打,他立刻就能研究出如何有效地利用地形,如何最好地排兵布阵,使兵力得到充分的运用。可朱瑙用的手段恰恰是他不擅长的方面,因此他完全没想到这一茬。 他想明白以后,吃惊道:“这么说,他此番举措竟是冲着将军来的?” 谢无疾点头。 这个坑就是朱瑙专门为他挖的。毕竟眼下有能力进军关中的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午聪恼火地捏紧拳头,骂道:“可恨!” 这已经不是朱瑙第一回坑他们了。上一回朱瑙就借着送礼动摇他们的军心。即便他们再三禁止,可直到现在军中还是会有士兵议论成都府是如何富裕、蜀中的兵器是如何厉害。万一有一天两军交战,这对他们的士气非常不利。 而这一回,幸亏他们提前了进驻关中的计划,要不然此事让朱瑙得逞,他们的处境将非常不利——就算他们能把成都府开的工坊书院都关了,他们还能把工坊里学成出来的工匠、书生也全杀光么?他们还能把跟蜀中有生意往来的人也全杀光吗?朱瑙安插势力容易,他们想铲除势力可不容易。尤其吃过几次亏之后,他们更知道这些庞杂的势力对整个局面的影响有多大。 金闵也是听谢无疾说完才知道这事有多严重,惊道:“将军,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谢无疾沉吟片刻,道:“成都府的人除了与官府商谈,想必还会接触本地的各方势力,收买那些势力向官府施压。你即刻派人去警告本地所有富商、豪绅,谁若敢与成都府之人勾结,待我进兵关中时,他们便是下一个薛家。” 金闵眼睛一亮,立刻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 另一头。 惊蛰护送朱瑙回到住处,立刻招来两名行事机灵的少年,吩咐道:“公子有令,你二人速去一趟延州,调查谢军的情况。” 那两名少年茫然道:“要调查哪些事?” 惊蛰道:“先前听说延州形势不稳,谢无疾正在那里安顿政务。按理说他不该那么快分兵进驻关中。公子怀疑他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者他新收了什么厉害的人才,能够帮他安顿后方,才使他能腾出精力和兵力。” 要知道就算谢无疾手下兵多,就算他再有带兵的能力,可他手下的兵也并不能随意驱使。他手下真正能够信赖的、能运用自如的兵或许也就那几千。他不可能把新招来的还没养熟的兵马送去驻守重要关卡,不然这些兵随时可能反叛。因此怎么分兵是件非常讲究的事。朱瑙推断他不会那么快来关中是有依据的。 但现在他确实来了,要么是他遭遇变故了,要么是他碰上机遇了。 要知道谢家也是个显赫的大家族,只不过他们的势力不在北方,却在江南。先前朝廷为了防止地方势力勾结割据,地方驻军和地方官员都需要定时轮换,谢无疾就是被换到晋州来的。如果说江南谢家派了什么厉害的人才来襄助他打理军政事务,那形势对他们来说就不妙了。 惊蛰嘱咐道:“你们去了以后,查明他们的军中、驻地进来可有发生任何变故,以及他们是否收容了什么新的势力。” 两名少年了然,也不多耽搁,即刻收拾东西去了。 ===== 三日后。 朱瑙和程惊蛰刚从外面回到住处,一名少年迎了出来,低声道:“公子,尤公子那儿刚传了消息过来。出事了。” “哦?”朱瑙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出什么事了?” 为了能在京兆府自由行动,朱瑙自然不想让人知道他与尤乾的关系,因此他并不与尤乾住在一起。不过他留了一个少年在尤乾那里,方便随时传递消息。 那少年道:“尤公子说,前段时日他已与本地不少富商、豪绅打好关系,那些富商、豪绅也一直在帮忙向官府施压,让官府答应我们的条件。不过就在这两日,那些富商豪绅陆续遭到金闵派去的人威胁,他们已不敢再帮我们出力了。” 朱瑙脚步一顿:“唔?” 尤乾奉他的命令来到关中之后,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只与官府进行商谈。他早把本地各方势力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一旦他们入驻关中,这些势力也能分得好处,因此一直都肯积极帮他们周旋。可谁料想忽然之间,这些富商豪绅就都要跟他们撇清关系了。 不过好在之前尤乾跟他们关系打点得好,那些人并不想得罪成都府,还希望以后有机会能有钱一起赚。因此至少他们把撇清关系的理由说出来了:是因为谢无疾的手下从中作梗的缘故。 惊蛰一听便急了:“怎会这样?!” 那些势力可都是他们的重要助力,眼下这些路被金闵堵死,接下来他们与京兆府的商谈将会更难进行。 朱瑙的心思反倒没放在这些势力上,只奇道:“我们与京兆府都谈了这么久了,怎么那位金副尉到现在才忽然开窍了?” 惊蛰与其他少年一愣,这才意识到古怪。他们这几日在京兆府,一直在搜集各种消息,包括没少对那位金副尉进行调查。听说金闵为人比较谨慎,不像尤乾那么油滑。他忽然这么做,确实有些奇怪。 难不成,是谢无疾派了什么高人来襄助?又或者金闵接到了上方传来的命令?算算这里和延州的距离,如果快马加鞭,倒的确够他们递个消息来回。 传信的少年道:“尤公子说他等待公子的示下。” 忽然被人撬了墙角,尤乾有点不知所措,也不敢贸然行动,所以只能等待朱瑙的命令了。 朱瑙思索片刻,在那少年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少年把朱瑙说的话一一记下,赶紧回去给尤乾传令去了。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费岑最近很高兴。 打从他和尤乾开始协商京兆府与成都府的合作事宜, 关中的许多富商豪绅就联合起来向他施压, 要他答应蜀人的种种条件。 费岑能不知道这些人都被蜀商用利益收买了吗?可他知道也没什么用。他自己并不是关中人, 只是恰巧他做京兆府尹的时候赶上动荡时局, 朝廷一放兵权, 各地大员都要割地自据,这京兆府也成了他的本钱。 为能在关中立稳脚跟,连他也得上赶着巴结那些地方势力。是以那些人来施压他不得不让步,这令他无比头疼。 可就在这两天,也不知道蜀商那里出了什么纰漏,那些早已被他们收买的富商豪绅忽然接连反水,两天之内, 就有三五家给官府送信, 说要结束与蜀商的合作。 费岑心里虽然感觉有点奇怪, 但他以为此事是蜀商与豪绅们价钱没能谈拢导致的, 因此无比幸灾乐祸——没了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给的压力, 他终于可以不用再被迫妥协了!他能不高兴吗? 没两天,又到他与尤乾约定的商谈的日子了。 往常每到这时候,他心里都是百般不情愿,因为以往他都得迫于压力憋屈地答应一些事。可这回少了那些压力, 他一到时间就积极地点了相关的官员们随他一起商谈去了。 众人在堂中坐开,尤乾接着上回没谈完的事, 继续往下谈。 他提出种种条件,费岑都一一质疑。毕竟这回事先没什么人来跟他打招呼,要求他答应任何条件, 他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想法决定。 而跟往常不一样的是,被他质疑之后,尤乾竟也不像往常那样伶牙俐齿地与他谈条件,好像成都府一夕之前没了本钱似的。 等聊到粮食经营的问题,费岑想起一件事,忙道:“对了尤公子,先前你提出蜀中粮商要到陇州、凤州开粮行的事情,恐怕是不能成了。” 尤乾并没有表现出吃惊,似乎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出。但他还是问道:“费府尹,这件事情我们不是都已经谈妥了吗?” 费岑心里喜滋滋,表面上却装得很是遗憾:“尤公子不要误会,并非官府言而无信。而是之前尤公子与我们谈的时候,说好了本地牛、吴两家粮商会与你们合作。可是就在前两日,牛、吴两家忽然找到本尹,说他们不打算再与蜀商合作了。这样的话,先前谈的条件自然也做不得准了。” 尤乾并不抗辩什么,只看着费岑的眼睛,问道:“费府尹可知牛、吴两家缘何忽然变卦?” 费岑一愣,摇头:“这本尹就不知晓了。” 尤乾道:“草民知道缘由。费府尹有兴趣听一听吗?” 费岑诧异。听尤乾这语气,难道不是他们之间分赃不匀谈崩了? 他忙问道:“是何缘故?” 尤乾却道:“此事牵扯众多,草民可否与费府尹单独谈谈?” 费岑又是一怔。他知道尤乾怕是准备了什么说辞来动摇他,可听听也无妨,再则他也的确有几分好奇。 于是费岑沉吟片刻,挥手道:“你们都先出去忙吧。” 很快,参与会谈的其他官员都退出去了。堂上就只剩下费岑、尤乾二人与费岑的侍卫。 费岑道:“尤公子,请说吧。” 尤乾这才开口:“府尹有所不知。前段时日我们与本地的许多商贾都已谈妥,我等共同经营,共谋利润,还能给京兆府增加税收。这本是一桩大好事。可谁料就在前日,几名自称是谢无疾谢将军手下的人忽然找上那些本地的那些商贾,威胁他们不许再与蜀商合作。要不然过几个月谢将军入驻关中,就要屠杀他们全家,还要把他们的家财全部充作军费。” 费岑听他说前半段的时候还在腹诽他真会说漂亮话,可听到后半段却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尤乾又道:“费府尹若不信,只管遣人去查便是,难道草民还会信口雌黄吗?” 费岑“嘶”地吸了口凉气。他还真没想到这事儿竟然会跟谢无疾扯上关系 尤乾义正言辞道:“草民不明白。这京兆府难道不是费府尹的治下?连费府尹都在积极与我们协商,那谢无疾的手下却如此横行霸道,还敢威胁良民的身家性命,难道不有违法纪吗?” 费岑干笑两声。他还想质问呢。可当今天下,法纪只拘得住平民百姓,又拘得住哪一个有权有势之人? 这话他当然不能说,只能打官腔:“如果真有这种事……本尹定会查明实情的。” 尤乾加重了语气:“不瞒费府尹说,我在关中已待了一段时日,听说过谢将军有意进军关中之事。可他人都还没有来,就已经这样插手起京兆府的政务与民生了。他到底是什么居心?他还有没有把费府尹放在眼里?!” 费岑脸上的表情一僵。 尤乾的话正打在他的痛点上。虽然他也不喜欢蜀中势力安插进关中,但由他京兆府拒绝和由谢无疾插手完全是两回事。 尤乾继续火上浇油:“此话由草民来说或许不合适,不过草民完全是为费府尹和关中百姓着想。据草民所知,那谢无疾乃是个虎狼之人,他手下养三万士卒,耗费甚巨。他常常搜刮百姓的粮食钱财,致使他的辖地经常发生叛乱。甚至他连的亲舅舅不肯给他提供军粮,他连他舅家满门都屠了!这样的人费府尹当真敢与他深交吗?眼下关中本就不太平,若再将他的军队引入,只怕更惹动乱啊!” 他这番话多少有些偷梁换柱。谢无疾征军粮往往只向地主豪绅征取,但这些地主豪绅身无功名,把他们说成是百姓倒也不是不行。 费岑的表情更僵硬了。 其实他看得出来尤乾是在挑拨离间,但他本来就对谢无疾驻军的事情不情不愿,心里也有许多担忧,尤乾又恰恰说中了他的想法,他心里不乱都不行。 片刻后,费岑忍不住吐了些心里话出来:“尤公子,不瞒你说。其实本尹又何尝愿意让谢无疾过来驻军呢?他横行霸道,本尹难道不知吗?只是他手握三万大军,本尹若是强硬拒绝,万一他挥师攻打我京兆府,我手里这点兵力哪里守得住?是以我才不得不划点土地钱粮给他,只为求一个安生罢了。” 尤乾忙起身行礼道:“草民愿为府尹分忧。” 费岑惊讶道:“你有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 尤乾不慌不忙道:“费府尹想必也知道,谢无疾说要到关中驻军,为平乱是假,为军粮是真。他觊觎的是关中的八百里秦川。而且既然他选择来与府尹商量,不是直接带兵打过来,说明若非不得已,他并不想用兵。” 费岑想了想,点头同意。谢无疾善战但并不好战。打仗总是有损耗的,聪明的人都不好战。而且以前谢无疾攻打叛军好歹有个平乱的名头,攻打京兆府却名不正言不顺,对他的声名和前景都不利。 尤乾又接着道:“既然如此,那府尹大可以资助他军粮,但不同意他来进驻。这样不说彻底打消他的念想,至少拖上一段时间不成问题。而只要有了时间,一来府尹能练好自己的兵,二来那谢无疾所在的延州本就动荡,他手里的三万兵带得也不稳,没准过段时间他就自乱阵脚了,府尹也不必再惧怕他了。” 费岑又是一愣。尤乾的话句句说在他心坎里,他想要的可不就是时间吗?只是…… 费岑道:“我拨点土地给他还行,让他自己带兵去种去。可我哪有那么多军粮拨给他?我这京兆府里的余粮本来就没多少。” 尤乾忙道:“这笔军粮我们愿意出。费府尹可以告诉谢将军的来使,便说有蜀中粮商敬佩谢军平乱义举,愿为谢军提供部分军粮。” 费岑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啊?你们出?!这……你们……” 他知道蜀商不可能平白出这笔钱,很快就明白过来:原来尤乾绕了这一大圈,还是希望他能答应蜀商开出的种种条件啊…… 这也太……财大气粗了吧…… 费岑的心里顿时很微妙了。成都府到底是什么神仙地方,这么富裕的吗?富裕还算了,尤乾不过一个商人,居然开得了这么大的口。朱瑙居然给一个商人那么大的权限?这得是什么样的妄人才敢做这样的事啊…… 其实如果不是利益有冲突,他还挺希望能有机会结交朱瑙,跟他学学他的手腕和胆识的…… 尤乾接着道:“费府尹,我们蜀商想赚的无非是钱和一点点权,可谢无疾要的是什么,费府尹不知道吗?孰轻孰重,想必费府尹会有明智的判断。” 费岑抿抿唇,陷入沉思。 说实话,若是朱瑙和谢无疾之间他一定得接受一个,他会接受谢无疾。原因无他,谢无疾对他的威胁更大,万一拒绝可能性命不保;但如果朱瑙和谢无疾之间他可以拒绝一个,他还是希望能拒绝谢无疾。正如同尤乾所说,放蜀中势力进来无非分掉他的权势,而且过程长,他有时间慢慢应对;但放谢无疾进来,他的脑袋可能就悬挂在裤腰上了。 如果说蜀商出钱粮,为他增加了谈判的筹码,可以让他把谢无疾在外头再多拦一段时日,何乐而不为呢?毕竟谢无疾也不想打仗,没准能答应。 不管金闵会不会同意,他都可以去谈谈看,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良久,费岑主意已定,拱手道:“若蜀商当真愿意慷慨解囊,费某便先谢过了。” 尤乾笑道:“府尹客气。” ===== 翌日,金闵便来官府继续驻军的协商了。 出乎他的意料,京兆府的态度忽然变得比以往强硬许多,连着拒绝了他不少的提议,甚至连之前已经谈好的一些条件也要更改。 金闵越谈越恼火,最后已失了耐心,语气转为威胁:“费府尹,若你们不想好好商谈,那此事我们也不必再谈了。我自回延州禀明谢将军就是!” 费岑忙笑道:“金副尉千万别误会。绝不是我们有意敷衍,只是我先前打算划给贵军的驻地,这几日我遣人去问了那里的官民,没想到当地的官民非常抵触军队入驻,甚至险些闹出动乱来。金副尉也得体谅本尹的难处啊。” 没等金闵说什么,费岑又急忙接了下去:“贵军到关中驻军的事情,还可以从长计议。不过本尹知道贵军人多,消耗甚巨。因此在驻军之事未商定之前,愿为贵军资助一些钱粮。” 金闵一愣。这话的意思是要给他们钱粮以换取时间? 在此之前费岑从未提出过这种方案,金闵挺好奇他想怎么开条件,因此倒也没立刻拒绝:“费府尹打算资助我们多少?” 费岑可不敢贪这个功,他哭穷还来不及,忙道:“金副尉,这笔钱粮其实不是京兆府出的。本尹最近认识了一些蜀商,那些蜀商听闻贵军在北方平乱之义举,万分敬佩,便主动向本尹提出愿意资助贵军。” 金闵听到蜀商二字,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费岑立刻报出了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钱粮数目,惊得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良久,金闵谨慎地说:“这事我需要回去考虑一下才能给你答复。” 费岑见此事有商榷的余地,已是喜出望外,忙道:“那本尹就静候金副尉的消息了。” ===== 一个时辰后。 “什么?蜀人主动提出要给我们提供军粮??”午聪听到金闵的汇报,大吃一惊。 “是啊。”金闵忙将费岑的原话复述给午聪和谢无疾,并且说了蜀商愿出的钱粮数目。那数目又把午聪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午聪简直又嫉妒,又纳闷:“不是,我就不明白了。那朱瑙到底是怎么治理成都府的?他怎么能这么有钱?我们怎么就……” 话没说完,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闭上嘴,偷偷看了眼一旁的谢无疾。 好在谢无疾没有计较他方才的话,只问金闵:“你当时如何回他们的?” 金闵道:“此事事关重大,属下不敢自作主张,因此便和那些官员说属下需要回来考虑之后再做决定。随后属下就赶紧回来请示将军了。” 谢无疾沉思。蜀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好在关中安插他们的势力?可此举既已被他识破,他们便该知道这样行不通了,为何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又或者,这还是一招动摇他军心的举措? 他隐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他又想不透彻蜀人的用意。总之无论如何,对方必定没安好心。 少顷,谢无疾道:“我不要蜀商的钱粮,只要秦川。你去告诉费岑,仍按原先的条件谈。若他们还执意拖延糊弄我们,我会将军队朝关中再开近三百里。” 大军开近,威胁之意便更浓重了。 金闵忙道:“是。属下明白了。” …… 金闵走后,谢无疾心中烦闷,取了件披风,道:“我出去走走。” 午聪忙道:“我陪将军一起。” 谢无疾不置可否,两人便一起出门去了。 昨日关中下了大雪,今日雪已经停了,可路上的积雪未消,城里白茫茫一片,路上行人也稀少。走在关中古城的青石板路上,竟有一种额外的苍凉感。 午聪走在谢无疾的身后,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前方的谢无疾。 谢无疾是武人出身,并不畏寒,融雪天气里他身上只着两件单衫,又挂一件披风。寒风刮过,他的单衫被吹得飒飒作响,竟他的身形勾勒得十分萧瑟。 一瞬间,午聪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已跟随谢无疾多年,对谢无疾一直是又敬又畏。敬他的用兵如神,畏他的铁腕无情。尤其兵权解禁、混战开始之后,午聪对他是敬之更敬,也畏之又畏。 这一路走来,谢无疾出过许多令他拍手叫绝的奇招,却也做过一些他至今想不明白的举动。譬如眼下就正是他们三万大军的危亡之际。若他是谢无疾,他势必会更狠一些,可谢无疾采取的手段却比他所想的温和许多。 ……或许,谢无疾并不是无心无情的。只是他从不与人说,因此没有人懂得他罢了。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间茶馆门口。 这是城里最大的一间茶馆,馆里既有说书卖唱的艺人,也有替人掏耳擦鞋的匠人,如此严寒时节,茶馆里倒仍然热闹非凡。 谢无疾在门口驻足片刻,走了进去。午聪连忙跟上。 茶馆里人满为患,一进去便有一股热流扑面而来。谢无疾和午聪刚解下外袍挂在手里,立刻有伙计前来招呼:“二位客官,堂里坐还是楼上雅间坐?” 谢无疾道:“堂里。” “哎,”伙计忙道,“客官跟我这边来。” 伙计将两人引到一张刚腾出来的空桌旁坐下,记下他们要的茶水点心,赶紧通知后厨去了。 无论关中也好,蜀中也好,凡到茶馆里来的客人,品茶绝不是头等大事,聊天吹牛或是听别人聊天吹牛才是头等大事。 于是谢无疾和午聪刚坐下没多久,就已从四面八方听到诸多大名鼎鼎的名字。有人谈论皇帝,有人谈论宦官,有人谈论着本地的官僚大户,也有人在谈论朱瑙。 忽然,谢无疾又从邻桌的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哎,你们听说没有?谢无疾打算到我们关中来驻军,眼下已跟官府商量着了,估计明年就要来了。” “能不听说吗?奶奶的,我前两天还跟人说呢,希望官府千万别把那姓谢的畜牲放进关中来,要不然咱们都得完蛋!” 午聪听到竟有人敢把谢无疾骂作畜牲,猛一个眼刀扫过去,只见说话的是坐在他们邻桌的几个男子。看那几人穿着打扮,虽不像大户子弟,倒也应是衣食无忧的小富人家。 那几人并未注意到午聪的眼神,仍扯着嗓子大声议论。 “要我说,那姓谢的一天到晚打着平乱的旗号四处征战,可天底下最大的反贼就是他自己!平乱?平什么乱?还不是都是为了他自己升官发财的借口吗?你们看看平乱平到现在,他五千人的军队都平成三万人了!他要再把关中占了,等过两年他就能挥师打到京城去,自己做皇帝了!” “关键是他为了养他的军队,居然连他亲舅舅的家都抄了。这人为了权势,简直连猪狗都不如。我要是他爹,我养出这种不知礼义廉耻的混帐玩意儿,我非亲手宰了这小畜生不可!” 午聪听得火冒三丈,正要拍桌而起,谢无疾却一把摁住他的胳膊。 午聪不解:“哥?” 谢无疾面上神色平静,仿佛没听见邻桌人的恶语,慢慢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邻桌人继续大放厥词,骂骂咧咧,对谢无疾百般侮辱。不知道的还以为谢无疾杀的不是自己的舅舅,而是他们的亲娘舅似的。 不多会儿,那几人渐渐停下了议论,都朝着边上另一桌望了过去。原来是他们说话的时候边上的人一直笑个不停,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一人问道:“哎,兄弟,我们说话,你在那儿笑什么?你是觉得我们说得对呢,还是觉得我们说得哪里不对很可笑呢?” 午聪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一桌坐着两个男子,其中一个二十来岁模样,皮肤白净清秀,一双天生含笑的眼睛,相貌瞧着很是讨人喜欢。另一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眉目英气,神情肃然,瞧着不像他同桌人那般好相处。 一直在笑的便是那个长相和善的青年了。 他被人质问,语气温和地开口:“我笑你们说得很有意思。” “哦?”那几人听他像是赞同他们说的,以为找到了志趣相投之人,忙道,“兄弟,你也觉得姓谢的是乌龟王八蛋?” 那人又笑,仿佛觉得乌龟王八蛋这形容非常有趣。他道:“你们说你们的,不必在意我。” 那几人却不依,非要听到他的表态:“你说呀,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要不肯说,难不成是小瞧我们?” 这语气已带了几分挑衅的意思。那少年眼神一厉,用眼神警告那几人不许轻举妄动。 年轻人好笑道:“你们要我说什么?” 那几人道:“说说你对谢无疾的评价。” 年轻人被许多双眼睛盯着,不得不摸着下巴思考起来。片刻后,他似乎终于想到合适的回答,将手放下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含笑缓声道:“谢无疾啊……大义之下,难免有晦。” 那一桌人全部愣住,午聪也是一愣。 就连一直对旁人的议论充耳不闻的谢无疾也忍不住放下茶盏,回头朝那人看了过去。 113、第一百一十三章 气氛安静了一霎, 那桌人一时之下没弄明白年轻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直到揣摩了一会儿才回味过来这不是一句坏话。于是那桌人顿时不乐意了。 “你小子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是说姓谢的有大义?”他们刚才还管年轻人叫兄弟, 这会儿发现意见不合, 就颇没风度地改口叫小子了。 年轻人不置可否, 笑眯眯地给自己倒茶。 他似乎没有跟那桌人争执的意图,但那桌人却不打算放过他,一定要辨出个子丑寅卯来。 “你认得义字怎么写么你就在那儿胡说八道?还大义呢?你倒说说姓谢的跟义字哪一点沾得上边?”那桌人叫嚣着。 “就是啊,他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连亲舅家都屠了,这是人干得出的事儿吗?我看他根本就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年轻人似乎不是很有跟他们辩论的兴致,但这桌人纠缠不休,年轻人就是不回应也讨不到安生。不过他倒没有因为被人缠上而不高兴, 他一直笑眯眯的, 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 所以也有一搭没一搭跟那些人说了起来。 他道:“我说谢将军有大义, 因为他迄今为止所做的事都是为了平息战乱。称一句大义也不为过吧?” 那桌人又是一愣。这年轻人说的话与他们说的完全沾不着边, 他们斥责的是谢无疾杀舅舅、征军粮、收编叛军之类具体的事,可这年轻人说的话却又虚又空,一件具体的事例都没有,反倒一下扯出一张大旗来, 让人与他争辩时下嘴下得很别扭。 “什么平息战乱,你又知道?明明就他打仗打得最多!” “就是啊。他是一直扯着攻打叛军的名头四处征战不假, 可谁不知道他是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他一打了胜仗就收编人马,收了好几万了都!” “不信就等着看吧。虽然他现在还是个武将,可用不了多久, 他肯定会干预政务的!再过不了多久,等他攒够了势力,他保管还要称王称帝呢!他不是反贼是什么?” 其他的话年轻人都只笑不语,唯有最后一句他点了点头,好像很赞同的样子:“他要是觉得他能做得比别人好,是该自己做。” 那桌人再次被这句理直气壮的话惊得目瞪口呆。 几人辩论时,午聪看看那人,又看看谢无疾。他发现谢无疾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年轻人身上,眼睛一眨都不眨。 那桌人愣了片刻,又炸开了。 “你小子说话太狂妄了吧?觉得自己做得好就能去做?那老子还觉得老子做皇帝最好呢,照你这么说老子也能去当了?”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我就不跟你抢皇帝当了,我当个京兆尹也不错。” “得了吧,你们以为自己是朱瑙啊,想当府尹就能当?” “哎,这么说起来,朱瑙跟谢无疾好像有点像啊?” “像什么像?谢无疾比得上朱府尹一根小指头么?朱府尹是大仁大义,谢狗算个什么东西?” 那桌人又肆无忌惮地骂起谢无疾来,还拿他同朱瑙做起比较。午聪刚压下去的火“噌”一下又蹿上来,硬是攥着杯子忍住了。 那桌人自己揶揄玩笑了几句,又转头同那年轻人纠缠。 “你绕了这么大圈子,我就问你一句话。他屠薛家的事儿你打算怎么替他辩解?” “你可千万别说因为薛家为富不仁,他这叫大义灭亲啊。就算薛家不仁好了,那他到处管富绅征军粮,凭什么?富人都不仁?有钱就欠他的啊?富绅家里的钱财那也是祖上挣下的,凭啥要给他?还大义呢,我看他十恶不赦还差不多!” “还有还有,他要进军关中你怎么解释?他这可明摆着是冲着土地钱粮来的!你也有本事替他辩白?” 对这一连串的发问,年轻人又笑了。 就在这时,午聪诧异地发现,谢无疾竟似被那年轻人传染,也跟着微微弯了弯嘴角。 ——谢无疾竟然笑了! 其实午聪并非不明白那几人的可笑之处。那些人一直试图用善或恶来评价谢无疾。这实际非常荒谬。这是评书的方法,却不是评人的方法。善也好,恶也好,都变不出军粮,也打不了胜仗。他们有三万大军要养,他们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抉择,都不是基于善或恶所做的,而是基于如何稳住军心,如何让士卒们活下去所做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算他们是菩萨下凡,也阻止不了军队的溃散和□□。而军队溃散□□之后带来的恶果有多可怕,绝不是这几个大放厥词的人所能想象和负责的。 至于生存之上的所谓大仁大义,谢无疾心里到底有没有,就连午聪也揣摩不透。 而这种荒谬的品评让午聪感到愤怒,却让那年轻人和谢无疾都笑了。 年轻人一笑而过,和声和气道:“我所谓的大义,指的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仅此而已。几位兄台说得都很好,我受教了。” 他摆出了让步的姿态,那几人却还没尽兴,不肯见好就收,反倒继续趁胜追击。 “你受教就好。我说你这么替谢狗说话,你不会是谢狗的手底下的走狗吧?” 另一人道:“别说,没准还真是呢。谢无疾不是派人到关中来谈驻军的事吗,这人也许就是他派来的……” 他们本来只是随口说说,可说到此处,说话的人忽然一愣,整桌人也逐渐反应过来,顿时纷纷色变。 ——他们肆无忌惮地说了这么久,完全没想到这茬啊!谢无疾在城里可是有耳目的,这人要真是谢无疾的手下,他们刚才说了这么多谢无疾的坏话……还了得??? 再看那年轻人笑吟吟的,没有要反驳的意思,他们满头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刚才那大放厥词时的嚣张哪还剩下一点? “我、我该回去了……” “我我我,我也是……” “赶紧走吧……” 一桌人赶紧摸出茶钱放桌上,等小二来收钱都等不及,腿脚发软地站起来,扭头就走。一眨眼,整桌人就全走光了。 午聪倒是有心去查一查刚才那桌人的身份,不过谢无疾没下这命令,他也只好作罢了。 那桌人走了,他们与那年轻人之间便空了出来,谢无疾仍看着那年轻人,那年轻人也将目光投过来,两人隔桌对望。 谢无疾似乎有什么想说的,最后也没说什么,只遥举茶杯,向那年轻人点头示意。 那年轻人回之一笑,也举了举茶杯。 谢无疾饮尽杯中茶水,便将视线收回了。 他低声吩咐午聪:“你去将他们那桌的帐结了吧。” 那年轻人方才帮着谢无疾说话,午聪对他颇有好感,正要起身,谢无疾忽又按住了他的胳膊。 “算了。”谢无疾道。 他们毕竟人在关中,少招惹是非为好。 午聪也就继续在位置上坐定不动了。 没多久,那年轻人与他身边的少年喝完了茶,吃完了点心,起身离开了。 …… 朱瑙和程惊蛰出了茶馆,惊蛰回头望了一眼,小声道:“公子,方才那两个人一直盯着你看,好生奇怪。我瞧他们身形和举止都像武人,他们会不会是谢无疾的手下?” 朱瑙点头道:“有可能。” 惊蛰道:“那我要不要让人盯着他们?看能不能查出什么消息来。” 朱瑙却道:“我看他们气度不凡,尤其是长得好看的那个。你可看得出来他们功夫好不好?” 惊蛰回忆了一会儿方才那两人的形象。功夫好不好并不写在脸上,他只看得出那两人身形虽瘦,却都是精瘦,想必练得年头不会少。不过如朱瑙所说,尤其是长得英俊的那个,气度十分不凡,那种自信不是常人能有的。 他谨慎道:“也许很厉害。” 朱瑙微微耸肩:“那就算了吧,免得打草惊蛇。” 惊蛰想了想也是。少年们未必有那两人厉害,万一被发现,没准反过来曝露了朱瑙,得不偿失。 他只能道:“是,公子。” …… 茶馆里。 午聪仍为方才那桌胡说八道的人感到愤懑,却听谢无疾忽然叫他:“阿聪。” 午聪回来神来,忙道:“哥,什么事?” 谢无疾微眯着眼,似有犹豫之色。 午聪马上猜到了他的想法,连忙道:“哥,我听方才那人说话,是个难得明事理的人。可要我去打听打听他的姓名住址?” 军中多莽夫,他们的确很缺有才干的人,一直在为招揽人才之事感到头疼。其实他早该想到,只是被那些大放厥词的人气忘了。 谢无疾迟疑少顷,道:“去吧。” 午聪忙起身追了出去。 然而他跑出茶馆,只见街上白茫茫一片,全是错落的脚印,哪还有方才那两个人影?他漫无目的地寻了两条小巷,没有任何收获,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 不多时,朱瑙与程惊蛰已回到住处。 院子里一名少年就在院里等着,是刚从尤乾那里接到消息回来送信的。 “公子,”少年道,“尤公子说,他照着公子的吩咐做了,费府尹同意了我们的请求,也将我们的意思转告给了金闵。在协商时金闵并没有立刻答应,回去考虑了一天后,遣人给官府回信,说他拒绝我们的要求,让京兆府仍按原先的条件跟他谈。” 朱瑙重复道:“他回去考虑了一天?” 少年确认:“对,他回去考虑了一天。” 尤乾早已收买了一些官府中的官吏,是以金闵和官府的商谈的进展他都能知晓。而且朱瑙在吩咐他做这件事的时候特意嘱咐了他务必打听清楚金闵的反应。是以他并没有只将金闵拒绝的消息汇报给朱瑙,而将整个过程都汇报了来。 朱瑙了然:“哦,看来谢无疾果然派人来帮那位金副尉了。” 惊蛰忍不住在旁噗嗤一乐。 先前金闵忽然想起向本地的富商豪绅下手,朱瑙就已怀疑这决策不是金闵做的,或是谢无疾忽然派了个谋士来帮他,或是他得到了上峰的指示。而这回朱瑙的做法,其实就有诈一诈金闵的意思,没想到他果然上钩了。 金闵受命前来协商,谢无疾必定给他定了一个纲要,譬如他必须谈下要遣多少人的军队来,要得到多少耕地。凡有违这纲要的事情他就应该当场拒绝。假如因为事关重大,他不敢自己做决定,要请示上峰,那也不该是他简单回去思考一天就能拿定主意的事。他给谢无疾报个信等回应,少说也要半个月。 由此可见,金闵身边应该多了一位能够帮他拿主意的高人。也因为这位高人的存在,让金闵在协商时变得更谨慎。 金闵要是知道他跳进了朱瑙给他挖的坑,都不知该气成什么样子。 惊蛰好奇道:“公子,谢无疾会遣什么人来帮午聪?是幕僚,还是军官?”他又想起方才茶馆里遇上的那两人。那两人十分可疑,只可惜他当时没敢遣人跟着。 朱瑙耸肩:“那我就不知了,这人的权势势必比金副尉更高。” 顿了顿,又笑道:“也没准,谢无疾他亲自来了呢?” 惊蛰:“………………”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 延州。 两名少年走在石板路上, 打量着两旁萧条的街景。 这座城池在不久以前曾被叛军攻占过。这几年来, 朝廷无能, 秩序败坏, 于是各路人马纷纷打着起义的名号起兵。可实际上真正起“义”的人并没有多少, 更多是原本的山贼土匪摇身一变组起军队,继续做山贼土匪的勾当。又或是那些迫于生计不得不落草的百姓,在入了“义军”后,也干上了山贼土匪的勾当。 极少有人是真的想、又或是真的有本事去推翻昏庸的朝廷。更多人实则只想在乱世中生存下去,或是为自己谋取更多好处。因此那些叛军所到之处,往往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而这座刚刚经历过战火洗劫的城池就是他们罪行的见证。整座城池残破不堪, 到处是破败的房屋, 城内人烟稀少, 气氛无比萧条。 两名少年走在这座城里, 心情也是格外的凝重。 汪沙喃喃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苗忠冷冷道:“还不是那些叛军干的。” 汪沙叹气:“唉……那些人明明号称要起义, 要推翻朝廷,难道他们觉得到处烧杀劫掠就算是跟朝廷作对吗?” 苗忠不语。 这两名少年是朱瑙派来延州调查谢军情况的。他们在跟随朱瑙之前,在阆州动乱的那段时间里,也曾有过落草山贼的经历。其实他们并不是真的不能理解叛军的行为, 就在几年之前,身为山贼的他们和那些叛军的本质是一样的。 明明都是穷苦出身的老百姓, 为了生存他们开始反抗,可遭受他们伤害的却仍然是穷苦的百姓们。 在那几年里,他们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他们唯一想着的不过是明天能不能吃上东西。直到这几年跟着朱瑙读了书,他们才意识到这一切有多荒诞。 然而这并不是几个人的荒诞,也不是叛军的荒诞。荒诞的是这个世道。 “其实谢将军能镇压那些叛军,挺好的……”汪沙小声道。 苗忠看了眼自己的同伴:“如果朱公子在这里,不是更好吗?” 汪沙微微一怔,想了想,点头:“也对,公子在的话更好。” 两人正谈论着,前方走来一队巡逻的士兵,看到路上有形迹可疑的人就会停下检查身份通牒。 两名少年立刻闭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许是这他们长得面善的缘故,巡逻的士卒们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倒也没查他们。 两人在城里走了一阵,路上只碰到寥寥几人。 于是汪沙建议道:“这城里人可真少,估计都逃难走了……集市里人兴许多点,咱们去集市打听消息吧?” 苗忠一口答应:“好。走吧。” 两名少年到了城里的集市,此地的人的确比其他地方多一些,可与蜀中那些热闹的集市也不能比。而在集市里巡逻的士兵也更多了。 两人瞄了一圈,先找了个面善的摊主,借着买东西的名义过去搭讪。 那摊主到也是个友善健谈的人,很快就跟他们打得火热。 过了一会儿,少年们切入正题。 “老哥,”汪沙问道。“这里这么多士兵,他们都是谢将军的手下吧?” 摊主点头:“是啊。” 汪沙忙道:“我们兄弟仰慕谢将军很久了,此次就是为了参军而来。老哥,你住在这里,知道军队里的事吗?我们兄弟想打听点军队里的消息,好心里有个底。” 那摊主一直与他们聊得很开心,唯独听到这句话忽然变了脸色。 他左右看看,见巡逻的士卒离这里不算很近,忙压低声音提醒道:“小兄弟,你们要参军就直接去城南报名,那里有募兵点。军队里的消息可千万别随便打听,当兵的最忌讳这个。” 汪沙和苗忠面面相觑。当兵的忌讳什么? 他二人也不是头回执行打听消息的任务,无非就是先想办法跟人混熟,再慢慢打听消息。或者直接混进别人的队伍,自己亲眼观察。 这回朱瑙交给他们的任务,能靠打听就打听到当然最好,打听不到再另想办法。 他们也没太将摊主的话放在心上,只作这摊主口风紧,做人小心,因此与他闲扯几句结束了话题,又寻找其他目标去了。 两名少年在集市里逛了一圈,又找了好几人打听消息。 也不知是这里的人对军队的事情不了解,还是确实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们并未打听到谢无疾新招募了什么厉害的手下,也没听说军队最近遭遇过任何变故。这让他们变得一筹莫展。 汪沙想了片刻,疑惑道:“是不是谢无疾把消息封锁得紧,军队里的消息只有当兵的知道,老百姓都不知道?” 苗忠道:“有这个可能。要不咱们就找个当兵的搭讪,跟他套套话。” 汪沙点头同意。 要找当兵的套话就得小心些了,不一小心露出马脚比较麻烦。两人于是退到路边,交头接耳地商量搭讪的说辞。 然而还没等他们去找当兵的,当兵的却先找上他们来了。 一支巡逻队气势汹汹地穿过集市道路,所有百姓纷纷后退。一个小贩走在最前面给巡逻队指路,那小贩一眼瞧见站在路边的汪沙和苗忠,忙指向他们:“兵大哥,就是他俩到处打听军队里的消息!” 汪沙和苗忠顿时傻眼。 两人还想琢磨一个解释的说辞,然而那巡逻队伍却压根没给他们解释的机会,带头的一扬手,下令道:“把这两个细作抓起来!” 一队士兵呼啦啦就朝着他们涌过来了! ——这两个可怜的少年哪里知道,谢无疾和先前的袁基路、刘不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又身处恶劣环境之中,对消息的把控最为严格,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打听军中机密、肆意散布谣言。因此他们一上来就把事情办砸了。 好在两名少年的身手非常灵活,一队士兵冲上来抓人,他们也不会坐以待毙。当下该打滚的打滚,该爬杆的爬杆,左右腾挪,竟闪过了十几名士兵的抓捕。 军官一见他们身手出色,愈发确定他们是敌军派来的细作,高声道:“守住路口,千万别让这两个细作跑了!” 两名少年没命地拔腿狂奔,士兵们分散开,从各个方向包抄过去。 集市很快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 京兆府。 转眼又到了金闵与费岑协商的日子。 以往每到这时候,费岑都会无比头疼。而自从他才采纳了尤乾的建议,向金闵提出由蜀商出军粮换取更多谈判时间的想法后,这一切终于有了改变——他现在已经不再头疼了,他现在是心疼肺疼五脏六腑无一不疼。 “啪!”金闵用力拍了下桌子,桌子发出巨响声。 费岑吓得一哆嗦,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这下他耳朵也被震疼了。 疼归疼,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开口:“金副尉,你说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商量。现在不是我们拖延时间,而是你故意为难我们啊。十天,这怎么可能呢?” 金闵冷冷道:“费府尹,若不是你一直故意拖延,我们早就该谈完了,哪还需要再多十天?” 费岑噎了一下。早知道他就不听尤乾那奸商的了。打从听了尤乾的主意,这金闵的态度非但没软化,还一天强硬过一天。 他辩解道:“这可不是咱们坐在这里动动嘴皮子就能商量好的事,金副尉这么明事理的人难道会不知道吗?要把田地腾出来给你们,我们总得安抚好百姓,光是决定把他们往哪里迁,就不知要查多少册子才行……” 金闵打断道:“那就请现在立刻去查。” “你……”费岑也拿不准自己这会儿应该同样强硬地顶回去,还是该说点软话哄人。 可惜金闵没给他考虑清楚的机会。 金闵漠然道:“谢将军给我来信,说他已带着一万人的军队开拔,向关中进发三百里,准备入驻关中。相信费府尹很快会收到消息。” 费岑大惊。这这这,军队都动了,这是打算来硬的了啊?! “十天之内。”金闵语气强硬地再次重申了一遍,“希望能够得到费府尹的答复和方案,而不是没完没了的借口和推辞!今日就到这里吧,金闵先行告退!” 他起身就走,他手下人跟着他齐刷刷退出去,大堂里只留下京兆府目瞪口呆的官员们。 费岑望着他们的背影呆若木鸡。少顷,他回过神来,想到大军已经开近,不由得浑身一紧,两股战战…… …… “公子,不好了!” 朱瑙正在屋中看书,传信的少年飞快地跑了进来。 少年气喘吁吁道:“金闵、金闵威胁费岑,让费岑十天之内答应他的条件,把给他们的驻军地腾出来,要不然他们就派兵攻打。延州那边已派出一万人马向关中来了!” 他大喘了一口气,接着道:“费岑、费岑真的开始准备迁徙百姓的事宜了!” 也就是说,费岑在金闵的威胁下让步了。而谢无疾的军队一旦真的入驻进来,朱瑙的计划便难以施展了。 朱瑙听了这消息,不紧不慢地放下书,问道:“汪沙和苗忠回来了吗?” 一旁的惊蛰皱着眉道:“还没有。” 倘若路程走得快,办事也顺利的话,那两人的确该回来了。也不知他们那里遇上了什么问题。 朱瑙叹气:“那就算了,赌一把吧。” 他朝惊蛰和身边其他的少年招招手,众人忙都凑到他身边。 他吩咐道:“你们去告诉所有人,还有尤乾,让他也派人……” 他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少年们听得一愣一愣。朱瑙嘴上说着赌一把,神色却是颇为笃定的模样。可汪沙与苗忠没回来,他又如何能知道谢无疾驻军地的状况?仅是乱猜吗? 少年们心里疑惑,嘴上却不敢多问,纷纷应下来,赶紧出去通知人手去了。 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城里的茶馆里每日都很热闹, 这两日变得往常更加热闹了。一个重磅消息震惊了所有人, 成为茶馆中人人议论的话题。 “哎, 你们听说没有?谢无疾的军队里爆发了瘟疫, 三万人的军队已经死了一万人了!现在延州那边几座城都空了, 人都快死完了……” “什么?!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有个朋友,他认得一个从延州来的人,他听那人亲口说的!” “老天爷啊……” “竟有这种事?那谢军还要往关中跑?万一他们把瘟疫带过来怎么办??” “就是啊,要真让他们进来了,咱们不是全都有危险?我家孩子才三岁,万一染上瘟疫,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抗得过去?” “不行, 咱们必须得找官府抗议, 绝不能让他们把谢军放进来!” “没错, 绝不能!那些狗官要是敢同意, 咱们就把官府给砸了!” 听说了这个消息的人既惶恐又分开。这个消息也很快从茶馆里蔓延出去, 传遍了全城…… …… 十天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金闵带着手下出门,准备去官府询问费岑考虑的结果。然而他还没走到官府的门口,就被眼前的阵仗吓到了——在大老远他们就看见官府门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大堆人闹哄哄地喊着什么,还有人击打官府门外鸣冤的大皮鼓。 等再走近一点, 金闵听见他们喊的话,霎时变了脸色。 “不让谢军进关中!” “不让谢军进关中!” “赶走谢无疾!” “赶走谢无疾!” 最近费岑做出了妥协,已经在着手筹备一些迎接谢无疾的军队入关中的事宜, 而这些消息也迅速地传开了。关中的各方人士得知此事,都群情激昂,愤慨无比。 在此之前,老百姓们虽然也听说了谢无疾要来驻军的事,有反对的,也有无所谓的,但很少有人会跳出来强烈地抵抗,毕竟就算他们抵抗也未必会起到作用。可现在不一样了。 瘟疫,那可是死神啊!没有任何人会愿意将死神迎进自己的家乡。甚至光是知道带有瘟疫的军队就在不远处的延州,京兆府的人们心里已慌极了,恨不得官府能派兵把谢无疾从延州也赶出去,赶得越远越好。如果官府真要把谢无疾的军队引起来,那他们说什么都得拼死抵抗,毕竟不抵抗可能就真的死了! 于是从前几天开始就有百姓来官府门外抗议,抗议的人一天一比一天多。又有人在暗中撺掇,等到今天金闵来的时候,抗议的人数正好达到了一个最高峰! 金闵听到老百姓的这些喊声,简直又气又急。 其实前几天他就听说了关于瘟疫的流言,他也马上派人去澄清流言了。问题是辟谣的速度永远赶不上谣言本身传播的速度,他的澄清也根本没有人信,现在几乎全城人都听说过谢无疾队中因瘟疫死了很多人的消息了。 眼尖的老百姓看到了官府门口走来的金闵等人,立刻有人指着他们喊道:“这些人就是谢无疾派来的使者!” 于是围在官府门口的老百姓立刻转向金闵等人。许是因为担心他们的身上也携带瘟疫,老百姓没有靠他们太近,只是纷纷捡起地上的石块砖瓦向他们砸过去,一边砸一边骂:“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金闵大怒,一边狼狈地抵挡老百姓扔过来的砖石,一边大吼道:“我们军中根本没有发生瘟疫!这都是谣言,谣言!” 可惜他吼得声嘶力竭,也没有人听。老百姓们用手里的石头当做他们的回应。 不一会儿,从官府中跑出一队官兵,匆忙将被围攻的金闵等人和愤怒的老百姓隔开,领头的官兵低声道:“金副尉,这里人太多了,咱们从偏门走吧。” 金闵情绪激动,根本不愿走,还要面红耳赤地百姓争论:“根本没有瘟疫,没有这回事!是谁在造谣,有胆子就站出来,老子拔了你的舌头!” 官兵看他们已经被老百姓扔的石头砸破流血了,哪还敢继续让他们留在这里?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是谢无疾派来的使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京兆府也没法跟谢无疾交代。 于是官兵们一面维持秩序,拦下情绪激动的百姓;一面连哄带劝连拉带拽地把金闵等人从官府门口拉走了。 虽然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今日的会谈还是要进行的。费岑也早就在官府里等着了。 官兵们将金闵等人从偏门带进官府,本想先带他们去换身干净衣服、处理一下伤口。然而这帮武人却不愿意。 一帮头破血流的武人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找费岑去了。 …… 费岑和他手下的文官们此刻已在大堂里等着了。当听到脚步声,众人扭头向外一看,全都吓了一跳。 只见金闵等人一个个灰头土脸,还有好些个满脸鲜血,他们浑身充满戾气,走路带风地闯进大堂,仿佛从阎罗殿里跑出来的罗刹一般。 他们眼里的杀气太重了,大家都以为他们来者不善,费岑的侍卫们忙将他保护起来,其他文官也吓得纷纷后退。 好在金闵还有理智,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只恶狠狠地扫了一圈京兆府的官员们,便进入自己的位置坐下,他手下的武人们也纷纷入座。 费岑已经听说了外面发生的事情,说实话,对于金闵等人被百姓围攻的遭遇,他并没有很幸灾乐祸,反而比较担心激怒了他们,协商的事情会很难进行。这也是他赶紧派官兵出去解救金闵他们的原因。 他舔了舔嘴唇,正打算安慰几句,金闵却比他更快地开口了。 “费府尹。”金闵冷冷道,“我们说好十天的时间已经到了,不知费府尹考虑得如何?” 费岑叹气,这一次是真的极为无奈:“金副尉,外面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是本尹拖延时间,可在百姓如此群情激奋的情况下,即便本尹对谢将军再敬佩,也实在没法现在答应让贵军进驻关中啊。” “哈!”金闵竟然大笑一声,目光如飞刀般朝着费岑扎过去,“费府尹好手段!竟能想出编造谣言、煽动百姓这样阴损的手段来拖延时间,真叫金闵佩服!” 费岑一呆:“什、什么?” 他愣了一会儿才明白金闵的意思,不可思议道:“你是说,这消息是本尹放出去的?” 金闵冷冷道:“难道不是吗?”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些许迷惑。 费岑迷惑的是:谢家军里瘟疫蔓延的消息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刚听说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还心想着难怪谢无疾这么着急要进关中,原来是为了逃离死城。可现在看金闵的反应,怎么又像没这回事? 而金闵疑惑的是:城里的谣言到底是不是费岑放出去的?费岑一直有心拖延时间,不让他们进来,这种谣言的扩散最符合费岑的心意。可看费岑的反应,他好像也不知情? 两人互相怀疑着,都不敢相信对方的话。 费岑道:“金副尉,你们军中到底有没有瘟疫?” “没有!”金闵又激动起来,“这是彻头彻尾的谣言!谁要是不信,大可自己去延州看看究竟!” 费岑默了默,心里虽仍然怀疑着,嘴上却放了软:“金副尉,我自是信你的。可问题是老百姓们不相信。我原本都已做好了迎接贵军的准备,迁徙百姓腾出驻军地的消息我都放出去了,我想金副尉也有所耳闻,应该相信我的诚意才是。可现在城里闹成这样,我身为京兆府的父母官,实在不能一意孤行。还请金副尉回禀谢将军,再宽限我们一段时日。” “不行!”金闵毫不留情地一口拒绝,“马上就开春了,绝不能再等了!费府尹,先前我已跟你说的很清楚,若你们执意拖延,就别怪我们先礼后兵!” 双方协商了这么久,金闵虽好几次话里话外表明过威胁之意,但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尽量保持着客气和礼节。这是他把话说得最明白一次,可见他的态度之强硬。 若是往常,费岑也许就服软了,毕竟他是真的害怕谢无疾会打过来。可这一次他却没有让步。他的语气是软和的,态度却是强硬的:“还请金副尉将城内的情况如实告知谢将军,本尹相信以谢将军的为人,他必能体会本尹的难处,再宽限一段时日。” 一时间,大堂里的气氛可谓剑拔弩张,双方都不言语,目光和气场已在无形中交战数回。可仍然谁都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 僵持良久,金闵冷冷道:“看来今日是没必要再谈了?” 费岑不语。 金闵蓦地站起来:“既然如此,金闵告退!” 费岑也不挽留,只道:“金副尉慢走。” 金闵转身就走,他那群满头是血的手下们也呼啦啦全走光了。大堂里又只剩下胆战心惊的文官们。 武人们一走,费岑就跟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似的,身子骤然软下来。幸亏两旁有人搀扶,才没让他倒下去。 文官们也一下炸开了,议论纷纷。 “谢无疾军中到底有没有瘟疫啊?” “都传成这样了,肯定有啊!要不然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进关中?明摆着是出事了。” “他们不会真的要率兵打过来吧?就算瘟疫死了一万人,谢无疾手底下还有两万兵马呢!我们怎么挡得住啊?” “他们要是打过来,瘟疫不也一样会传进来?” “费府尹,这可怎么办啊?” 费岑也不知道怎么办。 金闵以为这消息是他放出去的,还可是太冤枉他了。十天前金闵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他为了避免战事,都已经决定让步了,各项事宜也都开始筹备了。可瘟疫的消息一爆出来,这一步就算他想让都不能让了。 ——就算他是京兆府尹,可这样的大事还真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他必须代表京兆府的各方势力。而如今老百姓们群情激奋,天天在官府门口闹事,各方的富商豪绅也都暗中向他试压,希望他想办法将谢家军挡在外面。 那些富人甚至表明愿意出钱帮官府招募军队,不惜与谢无疾一战。毕竟瘟疫实在太可怕了,而且富人们本来也不喜欢谢无疾,现在听说军中有瘟疫,想着谢家军必受重创,或许这一战也未必会输了。 费岑在重重压力之下,已没有别的选择。也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 他重新坐直身体,叹气道:“去通知军中,加紧训练,所有人都做好备战的准备吧……” ===== 金闵气冲冲地出了官府,立刻去找谢无疾和午聪汇报。 这几日城里的流言午聪和谢无疾也有听说,只是他们没想到短短几日反对的声势就已闹到这么大。看到金闵等人头破血流的回来,他们也吃了一惊。 金闵汇报今日费岑强硬拒绝的态度,午聪又吃了一惊。前几日他听说费岑的种种行动,还以为此事已然成了,哪想到竟还能生出这种变故? 午聪不由愤然道:“城里的流言必定是费岑那老狐狸自己放出去的!他先前的举动只是为了迷惑我们,骗我们相信他的诚意。可一转头他就用如此卑劣手段糊弄我们,简直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金闵原先也是这么以为的,不过今日费岑的态度让他有些许动摇。他汇报道:“不知是否费岑伪装得太好,可属下今日看他神情,他倒似的确不知情……” 午聪道:“不可能。除了他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金闵忙低下头。 一直没有出声的谢无疾眼波动了动,终于开口:“或许,是蜀人。” “什么?”午聪和金闵同时惊讶地回头看他。 他们之所以怀疑罪魁祸首是费岑,因为费岑原本就一直在拖延时间。而这种流言的传播,致使京兆府百姓群情激奋,所造成的结果就是给了费岑一个极好的拖延的理由。这最符合费岑的利益。 蜀人……蜀人做这种事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 谢无疾冷冷道:“若我们与京兆府交战,两败俱伤,无论谁胜谁负都会元气大伤。蜀人便可从旁坐收渔翁之利。” 金闵今日挨了一顿石头,心里正火大,一听这话不由怒道:“他们想得美!我们……” 他原想说他们根本没将京兆府的那些兵马放在眼里,尤其他在此地待了这么久,早见过费岑手下那群士卒,与谢无疾带出来的军队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他们真要攻打京兆府,还不是举手之劳?可话没出口,他却不由愣了一下。 谢无疾之所以这么着急要取关中,是因为他们军中的确遇上了变故,虽然不是瘟疫,却也是一桩非常棘手的麻烦——几月前,一支刚被收编不久的叛军因与军中其他士卒发生口角,决心叛变,放火烧了囤放军粮的仓库。 这场叛变虽然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了,叛变的士卒也都被斩首示众了,可由于当时天干物燥,火势难以控制,军中粮草还是被烧掉了一大半。 谢无疾手下兵马众多,日子原本就过得很紧巴。而一下损失这么多军粮,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打击。无论他有什么带兵的手段,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旦军中断了粮草,饿肚子的士卒必会叛乱。 他已竭力压住这个消息,也向士卒们宣称军粮并未在火灾中受损。可军中人多口杂,如今已有许多议论,军心也浮动得厉害。军中所剩粮草也的确维系不了多久了。想要稳住军心,他就必定要想办法把粮草的缺口填上。 北方本就战乱多年,贫穷困顿,能被他征粮的富户他都已征过了,再征也补不上这样大的缺口。若他足够狠心,向平民百姓下手,屠城抢粮,倒也能解决眼下的麻烦,可他并不愿意这么做。 于是最好的路就只有一条——他放弃已打下的部分驻地,将大量兵马迁到关中来屯兵。 眼下他所占据的许多地方为高原,土地贫瘠,不适合屯兵。关中却有八百里的秦川良田。他必须在开春之前入驻,尽早耕种,他手里剩下的军粮省着用正好能熬到夏收。夏收秋收之后,他的困境便解决了。 而且从地势上来说,得了关中为依仗,他才有战略纵深,才能更好地守卫陇东高原。这本来就是他必得之地,只是军粮被烧的意外使得他的计划提前了,不得不以放弃部分驻地作为代价。 而对于谢无疾来说,关中他要得,仗他却不想打,最好的方法就是能与费岑联手,他率军和平进驻。毕竟关中之地在京兆府的控制之下,他打这一仗名不正言不顺,必会留下许多后患。 军粮没被烧之前他不想打,军粮被烧之后他就更不想打了。 现在军中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他急于安定人心,本就不是适合作战的时机。再则打仗消耗极大,如果费岑铁了心与他作战,他能一鼓作气拿下京兆府也还罢了。若拿不下,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是不利。甚至拖久了,粮草耗尽,他连是否有必胜的把握都不敢说了。 所以,无论胜负,只要此仗打起来,他们元气大伤都是在所难免的。 院中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格外凝重。 金闵无比愤怒,恨不能把桌子掀了,可在谢无疾的面前他又不敢造次。于是他愈发觉得无力。 片刻后,金闵恶声恶气道:“将军,我这就带人去把那群蜀商全杀了!” 谢无疾却只是垂着眼:“何用?” 金闵咬牙。虽然杀了蜀商并不能澄清流言,也没办法软化费岑,但至少能出这口恶气。 午聪低声道:“将军,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即使他们再不想打这场仗,为了大军的军粮,开春之前他们也必须进驻关中。否则军队一乱,且不提他们个人的功名利禄,这三万无主的人马必定会沦落成盗匪,为害四方,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离开春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如果这仗必须要打,谢无疾得早日回去主持军中事务才行。 谢无疾抬手摁了摁眉心。 少顷,他下令道:“收拾东西吧。” 午聪立刻道:“是。” 然而谢无疾并没有立刻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在此地尚有一桩遗憾。 他披上披风,道:“我出去走走。” 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回来了, 回来了!” 尤乾正在院子里等消息, 听得外面的喊声, 等不及站起来往外跑。 不一会儿, 他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就进来了。 “尤掌柜, ”那人气还没喘匀,就已迫不及待地交代起来,“今日金闵去官府,在官府门口让老百姓给砸了!” 尤乾一惊:“真的?” “真的!”那人道,“他们被砸得头破血流,老百姓都喊着让他们滚出去呢!” 尤乾想到金闵他们狼狈的样子,顿时既同情, 又幸灾乐祸。先前金闵他们威胁关中商贾不许和蜀商合作, 现在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尤乾又问道:“那他们今日进官府去谈了吗?” 打探消息的人连连点头:“进去了。他们进了官府, 跟费府尹大吵一架, 费府尹不肯妥协, 金闵他们当场甩脸走了!现在费府尹已经下了命令,让军队加紧训练,所有官员都做好迎战的准备。” 尤乾不由啧啧摇头。朱瑙想出的这招的确有些狠,然则如今群雄逐鹿, 心慈手软可不能成为立身之本。一旦费岑与谢无疾开战,关中大乱, 就是他们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了。 尤乾不知朱瑙还准备了多少后手等着,忙招来负责传信的人,吩咐道:“去找小秦, 把今日的消息都汇报给东家,请他指示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传信的人得了命令,即刻出门报信去了。 ===== 谢无疾带着午聪走进茶馆,只见茶馆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茶馆内的伙计迎出来:“两位客官,要雅间还是堂里坐?” 午聪看向谢无疾。谢无疾并未回答,目光在闹哄哄的大堂里梭巡。 伙计见他们没有要上楼的意思,忙道:“现在客人多,堂里没空桌了。两位客官要是想在堂里坐,愿意跟人拼桌么?” 谢无疾仍在扫视。少顷,他的目光在某处停下。午聪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一桌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清秀面善的年轻人,一个是身形高挑的少年,不是他们上此遇到的人又是谁? 其实出来之前午聪已经猜到谢无疾的来意。这世道人才难寻,读书之人本就不多,即使儒生亦多木讷浅薄之辈。偶尔遇上一个明事理的,若就这样错过了,难免会觉得遗憾。既然他们都要走了,若能将此人招揽回去,也不算白来一趟京兆府。 他们也只是试试运气,没想到竟真遇到了。午聪心想:看来他们与那年轻人之间倒是有些缘分的。 果不其然,谢无疾望着那桌的方向道:“我想坐那桌。” 伙计忙道:“好嘞,客官稍等,我先去问问。” 不一会儿,伙计回来了:“那桌客人说没问题,两位客官过去坐吧。” 谢无疾与午聪便大步朝着那桌走去。 茶馆生意一向热闹,拼桌拼座的不在少数。甚至有很多人到茶馆喝茶就是冲着结交朋友来的。拼桌的事谁也不会觉得生分。 谢无疾和午聪刚入座,还没想好说什么,那年轻人倒是十分友善地先开了口:“两位兄台瞧着面熟,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午聪忙道:“前几日我们曾来这里喝茶,当时两位兄弟就坐在不远处,我们的确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二位还记得吗?”一面说,一面指了指上次他们坐的位置。 年轻人想了想,笑眯眯道:“记得,记得。” 午聪亦跟着笑起来。凭谢无疾的相貌,让人看过即忘还真是不容易。他套近乎道:“今日能再碰上,看来我们几个颇有缘分。” 少顷,茶馆伙计将谢无疾和午聪点的茶水点心送了上来。 午聪忙将点心推到桌子中间,示意众人一起分吃。他问道:“不知二位兄弟如何称呼?” 年轻人和善地答道:“我姓贾,双名一珍。” 少年话很少,这时候也答道:“我叫程十八。” 午聪的目光在贾一珍和程十八之间打了个来回。其实看两人穿着打扮也看得出,这贾一珍恐怕是个富户子弟,程十八大抵是他的书童或侍卫。 对方已报上姓名,午聪也忙自我介绍:“我叫阿聪,这位是我的兄长。”他不便替谢无疾报上名字,便将目光投向谢无疾。 谢无疾脸上无甚表情,目光却直白地落在那位名叫贾一珍的年轻人身上,缓声道:“敝姓吴。单名一悔字。” 午聪一愣。 那贾一珍也是微怔了怔,问道:“不知是哪个‘悔’字?”又想起上回自己说的话,好奇道,“难道是‘大义之下,难免有晦’的晦?” 谢无疾道:“不。是行事无悔的悔。” 贾一珍了然,神色玩味地笑道:“哦~” 谢无疾已准备离开京兆府,连马都已备好了,这时候也懒得再拖沓周旋。他没绕任何弯子,直接切入话题:“不知贾兄那句话该作何解?” “哪一句?”贾一珍问道,“‘大义之下,难免有晦’?” 谢无疾颔首。 贾一珍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不疾不徐道:“其实我不认得谢将军,不清楚他为人如何,更不知道他性情如何。我这人满口胡话,若与兄台见解不同,兄台不必放在心上。” 谢无疾凝眉。 午聪见贾一珍不肯说,便知道他心有顾忌。如今人人都知道城中有谢无疾派来的使者,上回那桌人也是因为忌讳这个话说到一半就跑了。于是他忙打起圆场:“贾兄不必……”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谢无疾打断了:“我就想听贾兄胡说八道。” 午聪:“……” 他讪讪闭嘴,索性不插话了。 既然谢无疾这么说了,那叫贾一珍的年轻人倒也不扭捏。他笑呵呵道:“其实也没什么。我相信谢将军是有大义的人,只不过身居其位,身负其职,难免有一些……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候。所以才说‘有晦’。” 午聪愣住。上一回他就觉得这年轻人看事通透,可今日这几句,才知道他看得到底有多通透!这道理并不是很深的道理,可旁人总是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没有人能真正体会别人的难处,却总在一旁自以为是地说风凉话。有几个人能知道,人一旦处在一个位置上,世上的事情就不再是愿为或不愿为,而是不可为之与不可不为了。谢无疾有很多遭人诟病的地方,其中有多少是不可不为呢? 谢无疾定定地看着那年轻人。 良久,他忽然道:“你是什么人?” 年轻人倒还没甚反应,那叫程十八的少年却忽然戒备起来。他的眼神一变,谢无疾和午聪都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刻将目光向他投去。 程十八警惕道:“你们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直盘问我家公子?” 午聪微怔,心道这少年倒是很护主。又心道谢无疾问话时的确过于直白了,难免要引起别人的戒心。 谢无疾亦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觉得贾公子见识深厚,若非读书万卷,便有丰厚阅历,是以有此一问。” 贾一珍笑笑,道:“我只是个生意人。”言下之意,并不打算言明家世出身。 毕竟是茶馆中萍水相逢,这也是人之常情。午聪盘算着是否先打听些此人的大致消息,改日另外派人来详细调查,毕竟谢无疾要招揽人才,也不能收来历不明的人。 谢无疾却已略过这一茬,继续问了下去:“依贾兄所见,若谢无疾此人欲成大业,他该如何行事?” 午聪连忙又闭上嘴。看来谢无疾是打算先试试此人的深浅,若他言之有物,再继续考虑招揽的事。 贾一珍把玩着茶杯,道:“吴兄不问我谢将军若要无晦,该如何行事吗?” 谢无疾不以为意:“有晦如何?无晦如何?人生在世……”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贾一珍点点头,又笑起来,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茶。 午聪不知他笑什么,屏息等着他的回答。 片刻后,贾一珍终于开口:“依我愚见,谢将军的路选错了,若执意走下去,恐怕走不长远。” “什么?!”午聪瞬间脱口而出。他原本十分期待此人会说什么,毕竟听此人先前言语,像是欣赏谢无疾的。万没想到此人竟会口出如此狂言!他对这人的好感瞬间消弭殆尽。 谢无疾倒并未动怒,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贾一珍看:“错在何处?” 贾一珍悠悠道:“以战止战,永无宁日。” 午聪皱眉。他先前觉得这贾一珍是难得看事通透的人,原来是他看错了。两句话说得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风凉话。 谢无疾固然四处征战,平定战乱,却并非是个只懂得打仗的蛮横武人。他每到一地,头一件事便是将官府的官员找来,命他们好生治理。可那些官员一个比一个没用,他们又找不到出色的人才,这难道也是他们的过错? 贾一珍却还没说完,他抬起眼,笑吟吟地看了午聪一眼,又看向谢无疾:“我不知道谢将军是否清楚一件事——乱世并非即将终结。而是,刚、刚、开、始。” 午聪愣住。 谢无疾很久没说话,目光直喇喇地盯着贾一珍。贾一珍倒也不畏惧,坦然与他对视。 茶馆里仍是热闹非凡,这一桌却骤然静了下来,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无疾再次开口:“贾兄。” “嗯?” 谢无疾平静道:“我有一个朋友在谢家军中谋事,听闻谢家军正在招揽天下人才。贾兄见识过人,可有志向到军中任职?” 午聪顿时吃了一惊。他其实并不明白贾一珍刚才那番话的意思,还觉得这人胡说八道,很是讨嫌。难道谢无疾觉得他说得对吗?!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清楚贾一珍的身世底细,谢无疾这就招揽,难免过于急切了。他平日一向作风沉稳,怎会如此? 午聪还没想明白,谢无疾那难得的冲动就被人无情地拒绝了。 贾一珍笑道:“吴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眼下我生意做得很好,还是算了吧。” 谢无疾问道:“有多好?” 贾一珍想了想,谦虚道:“也就比谢将军挣得多点儿。然后……吃得比谢将军好点儿,穿得比谢将军暖点儿。” 谢无疾、午聪:“……” 两人顿时无语了。其实商人挣得比谢无疾多也不稀奇,更何况谢无疾……其实挺穷的……谢无疾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给他开出多高的俸禄,要招揽也只能用其他条件诱惑。可这人这样说话,摆明他看重钱财更胜于其他。 双方僵持片刻,贾一珍往门外看了一眼,道:“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谢无疾仍未放弃招揽之心,道:“我与贾兄一见如故,贾兄可否告知住址,改日我想登门拜访。” 贾一珍道:“文定巷。” 谢无疾记下,道:“后会有期。” 贾一珍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后会有期。” …… 那两人走后,谢无疾与午聪自然也不在茶馆中多留。他们回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关中,回延州做开战的准备。 出了茶馆,午聪问道:“哥,那人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乱世才刚开始?” 字面上的意思他当然听得懂,他不明白的是,贾一珍说谢无疾走错了路,又说乱世才刚开始。这其中有何关联? 谢无疾低声道:“他是说我太心急了。” 午聪茫然:“啊?” 谢无疾未再解释。 这两三年来,他的地每多一寸,他的兵每多一个,他的身不由己就会增添一分。这其中的牵扯很难与人讲明白,连他自己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将他过去作为与今日得失之间的关系梳理明白,甚至还有许多地方梳理不明白。 他打下的城又被破,他镇压的祸乱又再起,是他用人不善的缘故?是他手下缺人的缘故?还是他不得人心的缘故? 或许都不是。是他走错了路。他并非不知得天下要治天下,只是他一直以来的做法是先平乱,再慢慢治理。可乱象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来去去,反反复复,总也平不完。 那人所言,乱世并非即将告终,而是刚刚开启。可谓一语中的。若要以兵力平定这乱世,或许唯有将天下彻底打烂了,打到再无人有力还击时方告终结。 而若不走这条路…… 谢无疾喃喃道:“文治武功……” 午聪道:“什么?” 谢无疾自嘲一笑。 古语云文治武功,而非武功文治。是因为文治当先于武功? 有一瞬间,谢无疾不想回延州了。他想去文定巷,找那个名叫贾一珍的年轻人彻夜长谈。可如今时日无多,他若再耽搁,必赶不上开春时入关中屯兵耕种。三万大军的口粮是当务之急,不管对路错路,已容不得他停下。 谢无疾加快脚步向回走,午聪亦连忙跟上。 ===== 尤乾正在屋里看账本,手下忽然来报:“掌柜,小秦来了。”小秦是朱瑙专门安排与他们沟通消息的少年。 尤乾忙道:“快,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小秦进屋,尤乾迫不及待地问道:“东家有什么指示?” 金闵与费岑彻底闹僵,战争已经一触即发。只要他们再火上浇点油,这事儿就妥了。 小秦道:“公子说,让你立刻去找金副尉。” 尤乾以为小秦说错了,笑道:“找谁?你是想说费府尹吧?这时候我送上门去找金闵,还不被他打一顿啊?” 小秦摇头:“公子说的就是让你去找金副尉。” “啊?”尤乾愣住,“我找他干什么?” 小秦道:“与他商谈联手的事。” 尤乾:“……” 联手??跟金闵??? 他们好不容易把谢无疾给坑得稀里哗啦,现在忽然要跟他们联手??? 这世道也变得太快了吧…… 小秦见尤乾兀自发愣,半天没有回应,不禁道:“尤公子?” 尤乾站起身,干笑道:“你一边跟我说东家想让我怎么谈,一边陪我去找个能扛打的头盔吧……” 小秦:“……” 117、第一百一十七章 谢无疾和午聪离开茶馆之后, 即刻去找金闵。 午聪向金闵吩咐道:“我与将军要回去了。你在此地再留几日, 看事情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另外你着人去一趟文定巷, 那里应该住着一个叫贾一珍的人。他自称是个商人, 你将他的家世背景调查清楚, 将军有意招揽此人。” 金闵茫然道:“文定巷?”他在城内呆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这条街巷。然而午聪这么说,他也不敢质疑,只认真记下。 天色已经不早,谢无疾和午聪不便多留,要不然天晚了城门关闭他们今天就走不了了。于是两人取了行李,又向金闵交代了几句便走了。 上街后, 两人牵着马朝城门口走去。 谢无疾本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路上他若有所思, 更是没有开过口。 转眼两人就已到城门附近。 谢无疾停下脚步, 又回头看了眼这座他待了几日的城池。他目光摇曳, 扫遍街景,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少顷,他转身道:“走吧。” 午聪跟在谢无疾身后,正要过去让守城的士兵检查, 却听身后传来急切的喊声。 “哥,等等!” 声音有些耳熟, 午聪和谢无疾同时回头,只见金闵手下的一名士卒正飞快地向他们跑过来。两人一怔,退到路旁停下脚步。 那名士卒很快跑到他们跟前, 气喘吁吁地汇报道:“将军,蜀商派人来找金副尉,说是想跟我们商量联手入驻关中的事。” 午聪一惊:“什么?蜀商要跟我们联手?” 谢无疾亦是一愣。 两人面面相觑。 …… 一炷香的时间前。 金闵刚送走谢无疾和午聪,心里也烦闷,就弄了点吃的喝的祭祭五脏庙。他才刚吃上,就有一名手下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金闵看手下神色古怪,一边啃鸡腿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脸色跟撞鬼似的。” 手下道:“副尉,那个蜀商尤乾来了!他说有重要的事情想找副尉商量!” 金闵刚咬下来的一丝鸡腿肉悬在嘴边,忘了要嚼:“……啊??” …… 一炷香之后。 金闵在屋内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隔一会儿就跑到窗口看看,隔着雕花窗框,他能看见尤乾就坐在池塘边的石凳上,掰着他们给他的点心丢到池塘里喂鱼。 他又回到屋内,催促手下:“快出去看看,追将军的人回来没有。” 手下忙道:“是。”急急忙忙出去了。 金闵心烦地继续踱步。 没多久,手下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回、回来了!将军、将军回来了!” 金闵一惊,赶紧迎出去。 尤乾在前院等着,谢无疾从后院进来,正巧不会遇见。他刚进院子,金闵已迎了出来:“将军,你不走了?午长史呢?” 谢无疾道:“他先回去整顿军务了。我再留两日。” 此事事关重大,两手准备都要做,因此谢无疾让午聪先回去备战,他则继续留在京兆府——这里的事比军中的事更重要。若能在这里将事情办妥,就可以避免一场并非必要的战争。 谢无疾开门见山地问道:“怎么回事?你说蜀商要与我们联手?” 金闵也是一脸纳闷:“是。将军刚走没多久,那个的尤乾的蜀商领头就亲自上门来了,说希望能跟我们协商联手入驻关中的事。” 谢无疾道:“具体怎么说?” 金闵摇头:“还没谈。我不敢做主,就先给他备了茶水点心,让他在院里等着。” 这个变化来得太快也太大了,这是关系到全军安危的事,以金闵的身份确实不敢做这个主。 谢无疾将外袍一解,道:“你去谈,我在边上听。” 金闵连连点头:“是。” …… 不多时,喂鱼喂得正欢的尤乾被人请进了堂室内。 金闵已在主桌上坐好了,入席的还有他的几名手下,以及混在他手下里的谢无疾。 金闵看见尤乾,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比较有礼地起身向尤乾拱了拱手:“抱歉,我方才有些私事要办,让尤公子久等了。” 尤乾忙道:“不久,不久。冒昧来访,没有提前拜帖,是尤某唐突了。”他目光扫视了一圈堂上的人,在谢无疾身上停顿了片刻。倒不为别的,实在是谢无疾的长相过于打眼了。 金闵忙道:“我听人说,尤公子此次前来,有事想与我们协商?” 尤乾的视线被他拽了回去,笑呵呵道:“是。尤某前两日听到消息,说金副尉此来京兆府,是为了贵军要到关中来驻军?有这事儿吗?” 金闵嘴角抽了抽。这事儿都快被蜀商搅和黄了,尤乾竟还好意思说他刚刚听说。敢更无耻一点么? 然而人家笑脸上门,他心里再不痛快也不好骂人,只能冷冷道:“确有此事。” 尤乾惊喜道:“那可太好了!如今关中混乱,盗匪流窜,若是谢将军能入驻关中,必定能平息祸乱。我们成都府的朱府尹对谢将军是仰慕已久啊,若他知道此事,一定很高兴!” 金闵:“……”可以,无耻果然是没有极限的。 就连谢无疾也不由挑了下眉。 金闵吐出一口浊气,懒得与金闵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尤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尤乾道:“金副尉大约不知,朱府尹听说关中乱相后也十分关心。他派我来京兆府,便是希望我们成都府能协助京兆府治乱。我们可以与关中增加贸易往来,在此地修建工坊,督促农务……如此一来,便能够改善关中的民生。” 喘了口气,又道:“我们与谢将军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平乱而来。既如此,不妨我们联起手来,不是更好?” 金闵神色愈发复杂:“怎么联手?” 尤乾关切道:“金副尉,我听说你们来驻军的事遭到了费府尹的拒绝?若果真如此,实在是那费府尹小肚鸡肠。谢将军这样的豪杰来帮他平乱,他却不领情,真叫人寒心。” 金闵:“……”他面无表情地等着尤乾继续往下说。 尤乾接着叹道:“唉!原本我们蜀商来此经商的事情也和本地的商贾都谈好了,可不知是何缘故,那些商贾忽然都变了卦。我们的事情进展也不顺利。我与金副尉真是同病相怜啊。” 金闵:“…………” 他嘴皮掀了掀,五味杂陈地附和道:“是么。” 尤乾道:“想来是京兆府的官员、商贾和百姓对我们都还不信任吧。这也难怪。不过既然我们目的相同,若是我们双方联手,想必事情就容易得多——贵军要来关中驻军,费府尹不同意,百姓亦有怨声,很可能是担心军中的粮饷会给本地的官民造成负担。既如此,我们不妨这样:贵军入驻关中后,如果屯田所得不够供养军队,那一切额外的军费支出全部由我们蜀商负责!绝不再多征取百姓一粒粮食!” 金闵先是诧异地挑眉,旋即眯了眯眼。 这已经不是蜀商第一次提出愿意给他们提供粮饷了,不过这一次和上一次截然不同。上一次蜀商给他们提供粮饷的条件是要把他们拒于萧关之外的陇东高原上。而这一次,蜀商却是要让他们进驻关中。 这可不是一个细微的差别,而是天差地别——谢无疾说过,蜀商的目的是要提前布置势力,等到时机成熟,就可以里应外合地给蜀军打开一条出蜀的通路。问题是这些事情在谢无疾入驻之前做也就罢了。他们把谢无疾迎进来了,在谢无疾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些事,他们以为谢无疾能袖手旁观吗? 金闵不由往谢无疾的方向看了一眼。屋中的座次特意将谢无疾安排在了他的斜对面,尤乾入座以后就看不到谢无疾的脸了。 此刻谢无疾眼中亦有疑惑之色。 金闵收回视线,问道:“蜀商为我们提供粮饷,那蜀商想要什么?” 尤乾笑道:“自然还是希望京兆府能同意让我们到关中经商、办工坊等事宜。” 金闵更加疑惑。形势变了,蜀人的条件仍然没有改变?还是只有之前的那些吗? 尤乾道:“啊对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金闵忙竖起耳朵,问道:“你们还有什么条件?” 尤乾嘿嘿一笑,不紧不慢道:“我出蜀之前,朱府尹曾再三嘱托我,说他仰慕谢将军已久。若有机会,他很想结识谢将军。趁着此次机会,我们双方若能联手,亦好让我们蜀人和你们谢家军、让朱府尹和谢将军交个朋友。” 金闵:“……” 他忍不住再次朝谢无疾看了一眼。谢无疾嘴唇翕动,神色也是有些复杂。 又片刻,金闵问道:“就这样?” 尤乾道:“就这样。” 金闵不作声了。 其实他们双方若真要联手,绝不是今日说几句话就能谈妥这么简单。他们到关中能分得多少土地,以后蜀商怎么给他们提供粮饷,这其中有很多细则都要洽谈。眼下尤乾所说的不过是个大致的框架。但仅这个框架而言,对他们谢家军是极其有利的。 尤乾说费岑不让他们来驻军是担心粮饷的问题,其实费岑担心的并不只是粮饷,而谢无疾关心的却真的是粮饷。如果蜀商能帮助他们进关,还给他们供粮,可以说,他们眼下所面临的危机几乎全都迎刃而解了! 但难处在于,蜀人狡猾奸诈,嘴上说得好听,恐怕心里打的算盘不那么简单。也不知道挖了什么坑等着他们。 少顷,谢无疾冲着金闵点了下头。意思是让他答应。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进关中,得军粮。其余任何问题都可以慢慢解决。 既然谢无疾表了态,金闵也没什么好迟疑的,松口道:“若此计能成,倒是一桩好事。” 尤乾喜道:“当然是好事!贵军的粮饷能解决,关中的民生能改善,我们蜀商还能赚钱,可不是三全其美的好事么!这么说,金副尉答应了?” 金闵道:“可以考虑。不过此事牵扯众多,若要联手,还有许多细节要商榷。” 尤乾撩起袖子,豪迈道:“当然!金副尉还有什么疑问,尽管提吧!” …… 由于事出突然,金闵等人一点准备也没有,只能想到哪儿问到哪儿地问了一些。尤乾倒是有备而来,把他们的疑问全都解答,也主动提出了一些合作的细节和方法。至少只听他今日说的,可谓十足诚意,金闵和谢无疾都听不出有什么陷阱。 急促之间双方没法将细节全都敲定,只基本明确了双方的意向。太阳已然落山,尤乾也不便多留,约好了明日再来上门洽谈,便匆匆离开了。 尤乾走后,金闵脑中紧绷的弦终于放松,糊涂劲却又泛了上来。 “将军。”金闵疑惑道,“蜀人究竟在搞什么鬼?他们是真的打算跟我们联手吗?不会是在诳我们吧?” 谢无疾眉头微蹙,眯着眼若有所思。联手之事应是真的,尤乾是有所准备的,许多细节他都想到了,想必已计划有一段时日了。 金闵继续嘀咕道:“难不成那些瘟疫的谣言不是他们散播的?既然他们要跟我们联手,怎么不早点来呢?” 谢无疾听到“瘟疫”二字,眼神一凝,不由抬起眼看向金闵。 金闵被他看得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小心翼翼道:“将军?” 谢无疾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若不是有瘟疫的谣言,我们不会答应与他们联手的。” 金闵愣住:“啊?” 他傻了一会儿才把顺序理清:对啊!本来费岑都已软化,同意他们入关中驻军的事了,要不是忽然爆发出来的流言,以他们对蜀人的防备,怎么可能去跟蜀人合作? ——所以说,谣言的罪魁祸首就是蜀人。而蜀人散播谣言的目的,竟然是想跟他们联手?? ……这就是传说中的打一巴掌,给一枣子?有这么做事的么! 金闵在那儿无语凝噎,谢无疾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 假如说真的如他所料,蜀人造谣的目的是为了逼他联手,那难道他眼下的处境蜀人也已知道了?毕竟如果不是他的军粮被烧,他必须在开春之前入驻关中,就算受谣言所困他也不会选择跟蜀人合作的。 那些蜀人究竟知道多少事?他们又究竟算到了哪一步?还有那个尤乾,真的只是个商人吗?为什么一个商人能有这般大的本事与权力在关中翻云覆雨?他得到的是什么样的授命? 还有那位成都尹朱瑙,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呵……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想在文中写太长太干的分析,又怕自己没写清楚 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朱瑙说谢无疾的路走错了?谢的思路是我先用武力把地方平定,只要没有叛军作乱,治理的事情完全可以慢慢来。问题是这个朝代的秩序已经在崩坏的边缘了,今天是老百姓的人明天就参加叛军了,而且各方势力鱼龙混杂,他强压下去只是表面平静,一有机会马上又乱了。 而朱瑙的做法是,我先不管外面乱成什么样,我得到一块地方就治理好一块地方,慢慢扩大地盘。 谢的扩张是非常快的,问题是,不稳定,他一直处在一个濒临崩溃的边缘。 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牛凡坐在书房里, 面前摆着一打各间商铺送来的账本。他先翻了一本看, 看得眉头直皱, 忍不住丢到一旁, 又拿下一本看。然而下一本看得他更来气, 再次丢开,继续往下翻。 他草草翻了好几本,就没有一本账面上的数字是漂亮的。他烦躁得根本看不下去了,不由把账本全都推开,坐在位置上唉声叹气。 这时候他的夫人推门进来,正瞧见他叹气的样子。夫人不由问道:“这一季的生意还是不好吗?” 牛凡揉着额角道:“一季不如一季了!再这样下去真是……” 牛家是京兆府的一个大户人家,牛凡几年前接手家业, 已经成为牛家的当家人了。但是家业交到他手里的这几年非但没有起势, 反而还每况愈下, 现在族里已经有很多人对他不满了。 其实这也不能都怪他, 实在是这些年世道不好。以前牛家的生意最远能做到丰州去, 然而受到北方战乱的影响,商路都被切断了,现在家里生意规模越来越小,营收也越来越少。 牛家这么大一个家族, 家里拉拉杂杂上百号人,还有千把号仆从。看起来是很风光, 可每日的花销也甚巨。养家并不容易。牛凡很怕家业砸在自己手里,为这事儿,他已经好一段时日吃不好睡不香了。 夫人见他眼下两道深深青黑, 也觉得很心疼:“就没别的法子么?” 不提这茬还算了,一提这茬,牛凡的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 别的法子?本来是有的!就在不久之前,蜀商找到他,希望与他合作,让蜀商的生意能够拓展到关中来。由于他是个商人,他的消息比一般人灵通些,他自己在蜀中也有一些生意,他知道这些蜀商背后的代表可是成都府的朱府尹!而且这几年朱瑙的事迹他可没少听说,朱瑙不光是个经商奇才,现在还手握重权呢! 蜀商刚找到他的时候,他简直是欢天喜地。他跟尤乾聊过,尤乾不愧是朱瑙带出来的,在经商上也很有想法。他们只聊了几个时辰,他就已经受益匪浅,如果真能和蜀商合作,他相信这生意的前景一定会非常红火,能彻底改变牛家的颓势。更重要的是,如果能趁着这机会攀附上朱瑙,以后他在蜀中的生意都有机会扩大啊! 原本一切事宜都已谈成了,美好的前景马上就能实现,他甚至有希望把牛家的产业再扩大一倍!可就在这时候,金闵的人找上他来了。 金闵威胁他不许再与蜀商合作,要不然等谢无疾进入关中,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说实话,打从谢无疾几战成名后,普通百姓对他的褒贬不一。可凡是有些家底的富户,都对他又恨又怕。像牛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提起谢无疾这名字更是闻风丧胆。那谢无疾可是个连他亲舅家都下得了手的狠人,他要进了关中,牛家还能有好日子过? 可偏生谢无疾兵强马壮,谁都没办法挡住他大军的铁蹄。牛凡心里明明是迫切地想要和蜀商合作,更是巴不得京兆府能强硬地跟谢无疾打一仗。但为了自家的性命,他也只能咬牙含泪答应了金闵的要求,结束了与蜀商还未开始的合作。 现在看着这些一塌糊涂的经营账本,牛凡不由把怨气都迁怒到了谢无疾的身上。 “老天爷啊!”牛凡仰天长叹道,“来个人收了那姓谢的丘八吧!”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牛凡问道:“谁?” 外面传来仆人的声音:“主公,尤乾公子来府上了,说有事想找主公商议。” 牛凡吃了一惊:“尤乾来了?!” 他听到这名字,心里不由喜忧参半。喜的是他并不想得罪蜀商,尤乾还肯来找他,说明没有跟他反目成仇;忧的是万一尤乾希望他不顾谢无疾的威胁继续与蜀商合作,他也没有这个胆量。 片刻后,他道:“请尤公子去客堂,通知后厨准备最好的茶水点心。我换身衣服,马上过去。” 家仆应了一声,出去传消息了。 …… 不多时,牛凡来到客堂,尤乾果然已在堂里等着他了。 牛凡忙亲热地迎上去:“尤兄!我方才正和夫人说起你,你就上门来了,可真是太巧了!” 尤乾笑道:“说起我?牛兄和令夫人说我什么?” 牛凡叹道:“这不是正看铺里送来的账簿么?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于是我们就想起尤兄你这位经商奇才。这回没能跟尤兄你合作,真的是太遗憾了。” 揭不开锅的说法当然太夸张了,不过他身为家主,养活一个大家族,肩上的担子的确很重。 尤乾道:“那还真是巧了。我今日来找牛兄,就是为了合作的事情。听牛兄这么说,看来咱们兄弟俩算是‘郎情妾意’喽?” 牛凡愣住:“啊?” 他说刚才那话只是希望跟尤乾保持良好关系,等日后有机会还可以再合作。却没想到,尤乾竟真是为这事来的?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了。 “这个么……”牛凡舔舔嘴唇,“我当然是极愿意的。可尤兄也知道,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千百号人都指着我这家主……” 尤乾故意不说话,等牛凡吞吞吐吐推脱了一番,这才开口问道:“牛兄是在担心谢家军入驻关中,会对你们牛家不利?” 牛凡苦笑道:“要不然还能为了什么呢?” 他咬咬牙,索性明人不说暗话了:“尤兄,我真心拿你当朋友,也就跟你照实说了。你当我愿意听那谢无疾的?最不愿意他到关中来的就是我!而你们蜀人要到关中来,我恨不能倒履相迎啊!可惜你们只派商人,却不派军队来。要不然让我资助你们军粮我都愿意!” 尤乾道:“牛兄这么忌惮他们?” “能不忌惮吗?”牛凡苦着脸道,“我这几天饭都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头发掉了好几把。我就怕谢家军一来,把我们牛家的田产钱粮全都抄去……” 尤乾见牛凡唉声叹气,笑道:“牛兄,如果我能帮你解决这个隐患,你打算怎么回报我?” 牛凡一惊,不可思议到:“啊?尤兄你能怎么解决?” 尤乾不紧不慢道:“其实我这几日一直在与金副尉商谈。如今我们蜀商已与谢家军达成约定。我们蜀商到关中来拓展生意,开办工坊;而谢无疾到关中来驻军的事情既然谁也拦他不住,索性就让他进来。他军中的粮饷由我们蜀商提供——这样一来,就不必再担心他向你们这些富户征收钱粮了。” 牛凡目瞪口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谢家军和蜀商达成约定了???要知道不久之前,这两方还斗得你死我活的,谢家军誓要让蜀商出不了大巴山,蜀商则四处散播瘟疫的谣言,挑动全民反对谢家军进驻……现在,这两方居然握手言和了??? 牛凡半天没有反应,尤乾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牛凡才猛然醒过来神:“真、真的吗?!” 尤乾道:“自然是真的。我们不愿看到生灵涂炭,一旦战事起了,也不利于我们到关中来做生意。况且我们跟牛兄你还有京兆府的多位商人都是朋友,不忍看到你们被谢家军欺负。宁可军中用度由我们蜀商来出,也要保全你们的身家性命才是。你们走到今日,都不容易。” 牛凡被他体贴的话说的鼻子一酸。 其实都是经商多年的人精,牛凡当然知道蜀商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是有利可图的,不可能是为了行善积德。但尤乾说的,确实是他最近非常担心的事情,也确实说到他心里去了。他牛家有今天的家业,容易吗?他操持这一大家子,容易吗? 而且不管蜀商有多少利可图,至少军中的粮饷不用他们这些大户来承担了,这真的是解了他的心头之患啊! 牛凡连忙挺起胸膛,拍着胸脯道:“尤兄,你说。只要这事儿能成,有什么我可以出力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尤乾道:“这个么,的确有些事情需要牛兄你帮忙。我虽已与金副尉谈妥了联手之事,却还没能与京兆府的官员们谈妥……” 牛凡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了:“尤兄放心,官府那里我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我一定帮忙!” 既然现在蜀商和谢家军联手了,金闵的威胁也就不作数了。牛凡转转眼珠,急不可耐道:“尤兄,那我们双方谈的合作……” 尤乾悠悠道:“我自然还想与牛兄合作。不过此番眼下我们要承担谢家军的粮饷,这利润的分成恐怕是不能按照先前谈的来了。” 牛凡笑容略僵:“哎?这……” 他听出尤乾是要降低他能得到的分成,心里自然是有点不乐意的。但转念一想,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人家蜀商要掏这么大一笔钱粮出来,自己怎么说也得让一点。还能合作就已经很好了。要不然蜀商不找他,去找别的商贾,他就错失这个机会了。 于是牛凡也没怎么推脱,问道:“那照尤兄的意思,该怎么来?” 尤乾就把改动过的方案告诉他。 牛凡听完想了一会儿,觉得可以接受,很爽快地答应了:“行,那就按你们说的来!做生意赚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咱们兄弟之间的情谊!”他不光想与尤乾打好关系,日后还希望借着这些生意攀上朱瑙呢。 尤乾也很满意。原本他们为了能顺利进关中,跟这些富商豪绅谈条件时都以丰厚的条件相诱惑,才使富商豪绅们答应与他们合作。不光如此,他们还承了这些富商豪绅的人情。现在被谢无疾这一闹,利润的大头又回到了他们自己手里,而且还反过来变成富商豪绅们欠了他们的人情。日后若有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只要这些事情能办妥,其实光是他们从富商豪绅们手里抢回来的利润,就足够承担一半给谢家军的粮饷支出了。剩下那一半,他们也能想办法靠经商赚回来。 跟牛凡谈完条件,牛凡打算设宴款待尤乾。不过尤乾还得去找其他商人谈,因此也就不多留了。 临走前,尤乾又想起一件事,叮嘱牛凡道:“牛兄,既然现在事情已经这样,关于谢无疾军中瘟疫的那些流言,咱们就都别再煽风点火了吧?” 牛凡愣了愣,先是面上一臊,随即哈哈笑起来:“当然当然,是该如此。” 关于瘟疫的传言,能散播得如此快,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头自然是朱瑙他们起的。不过城里这些富商豪绅也没少在暗中煽风点火。毕竟他们是宁可双方打一仗,也不想老老实实等着谢无疾进来的。 现在朱瑙要让谢无疾入关,所有的阻力都该想办法慢慢消去了。 双方达成一致,尤乾就赶着去下一家协商了。牛凡也没闲着,马上命人去找官府里的官员们,该送礼送礼,该施压的施压。总之使尽一切手段,都务必要让蜀商入关…… 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什么, 城里没有文定巷?”谢无疾诧异地看着金闵。 “是, 将军。属下连官府里的官员也问过了, 确定城里没有一个叫做文定巷的地方。”金闵小心翼翼地问道, “会否那日将军和午长史听岔了?或是那位贾公子自己说岔了?” 谢无疾默然。 片刻后, 谢无疾又问道:“那贾家呢?可有查到贾一珍此人的消息?” 金闵摇头:“也没有……城里的富户里没有一户姓贾的。属下还查了很多姓名类似的人,但都不符合将军的描述。或许那位贾公子不是京兆府本地人?” 谢无疾再度凝眉。既无文定巷,也无贾一珍? 金闵生怕是自己办事不利所致,也不敢将话说死,忙道:“属下还在派人继续查,若有消息,一定立刻通知将军。” 谢无疾若有所思地点头:“好。” 两人正说着, 忽有士卒来报:“将军, 金副尉, 尤乾来了。” 谢无疾与金闵俱是一怔。他们与尤乾已谈了数日, 将双方合作的细节大致敲定, 接下来便只要取得京兆府的允许,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关中来了。然而尤乾今日上门之前并没有与他们约定过。 金闵看了眼天色,已是近黄昏的时候了,不由奇怪道:“他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谢无疾道:“许是有什么进展, 过来向你知会一声。” 金闵想了想,也有道理:“那我现在去见他?” 谢无疾点头:“去把。” 前来通报的士卒忙出去知会了, 金闵也准备出去迎客,谢无疾忽然又叫住他。 “你记得问他,”谢无疾道:“他们到底要与京兆府谈哪些条件。” 这段时日以来, 他们已经把以后蜀商每年应给谢家军多少粮饷、分多少次数给、用什么样的方式给,还有谢无疾入关后打算带多少人来、问京兆府要多少耕地等等问题都协商好了。唯独蜀商自己要跟京兆府谈什么条件,尤乾一直语焉不详的,只说了个笼统:就是蜀商要来关中做生意,生意会涉及许多方面。具体涉及哪些方面,他始终都没有说明白。 金闵忙道:“是,属下明白。” 不片刻,金闵到达客堂,等了没一会儿,尤乾也被他们手下的士卒带进来了。 正如谢无疾所料,尤乾这两日四处游说本地的富商豪绅,已游说成了好几家。他眼下只是过来知会一声消息,好叫他们放心的。 尤乾见了金闵便笑道:“金副尉,我今日去见了牛、吴两家的家主,他们已答应了我的请求,必会竭力游说京兆府的官员同意贵军进驻关中的。金副尉只管放心就是。” “哦?”金闵并不意外,客气道,“那可真是辛苦尤兄了。” “不辛苦,不辛苦。”尤乾笑眯眯道,“咱们蜀商和谢家军的兄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何必如此客套?” 金闵呵呵笑了笑,对他这句话不置可否,问道:“尤兄用过晚膳了么?” 尤乾忙道:“晚上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了。我只是正好从这附近经过,想把这好消息早点告诉金副尉。消息既已带到,我也该回去了。” 金闵道:“既然来了,就算不用晚膳,何妨再喝杯热茶,吃点点心。不必这么着急走。” 尤乾却道:“金副尉太客气了,下回有机会咱们好好聊。只是我今天晚上的确还有些事要办。” 金闵见他执意要走,也就不多留了,道:“那我送尤兄出去。” 两人穿过回廊,往门口走。 路上金闵记得谢无疾的吩咐,又问道:“尤兄,过两日我们就要去官府找费府尹商谈了。你们蜀商究竟打算与京兆府谈哪些条件,也该让我们知道了吧?” 尤乾笑呵呵道:“自然是应该的。但是具体的方案我们自己也还没定好。等定好了,金副尉也就知道了。” 金闵不相信尤乾的话,以为这只是推脱的托辞,不由皱眉道:“尤兄,如今我们可是同一阵线的,须得齐心协力才是。你若是还对我们遮遮掩掩,未免叫人信不过。” 尤乾忙道:“金副尉误会了,是当真还没定好。若定好了,我保证在与官府商谈之前,我会先送来给金副尉过目。再者说了,到时候我们不是一起去与官府谈判的么?我们与京兆府谈什么条件,还能瞒着你们不成?” 蜀商刚来京兆府谈判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谈判的方案。但现在因为他们跟谢家军联手了,他们需要支出更多的钱粮,但同时有了谢家军的武力威胁作为助力,谈判的成功率也比从前高了,因此他们对方案进行了调整,在先前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不少事项。 金闵见他不肯松口,也没别的办法,只好送他走了。 送走尤乾后,金闵又回到谢无疾身边,将尤乾的说法转告给谢无疾。 谢无疾听罢微微皱眉:“他说他们还没定好?” “是啊。”金闵愤愤不平道,“那些蜀人老奸巨猾,我看这八成是借口,他们是想背着我们耍花招,坑我们呢!” 谢无疾倒有不同的想法。正如尤乾所说,他们双方为了能让京兆府答应他们的要求,一个负责威逼,一个负责利诱,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到时候是要一起去找京兆府谈判的。蜀商要跟京兆府谈什么,不可能瞒着他们。如果说他们真的打算在背地里耍什么花招,那也是另外一回事,也没必要在这上头瞒着。 尤乾说还没定好,可能是真的还没定好,毕竟时间非常紧凑,局势发生变化到现在拢共也没过去多少天。 谢无疾思索片刻,低声道:“有些古怪。” 金闵一怔,忙问道:“什么古怪?” 谢无疾道:“那尤乾……他的权力太大了。” 金闵还是稀里糊涂:“权力太大?” 谢无疾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觉得,朱瑙究竟给了他多少权力?” “哎?”金闵又愣了片刻,终于明白谢无疾的意思了。 对啊!尤乾只是一个商人,他代表成都府出来谈判,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不可能把消息传回成都府去。因此所有的决策都是他自己做的。那朱瑙到底给了他多大的权限啊? 金闵嘀咕道:“难道尤乾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他会不会是成都府的哪个高官?” 谢无疾:“……” 其实刚才那一瞬间,他忽然蹦出一个十分匪夷所思的想法。然而被金闵这一搅合,那想法很快散了——金闵说的这个还有几番可能,而他所想的那个,是在太不可能了。 谢无疾冷冷道:“派人盯住尤乾,看他每日都和哪些人接触。还有,继续打听贾一珍的消息。” 金闵立刻道:“是!” ===== 尤乾说他们还没定好要与京兆府商谈的方案,这话不是推脱的借口,而是他们确实没定好。眼下朱瑙正在紧锣密鼓地制定谈判的内容。 其实刚开始他让尤乾来京兆府的时候,由于事出紧急,他只是打听了一些京兆府的概况,并没有摸清京兆府的详细情况。此番他亲自来到关中,有了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对于京兆府的情况他更加了解了。再加上谢无疾这一闹,给了他推翻重来的机会,现在他要开出的条件比之前更有针对性了。 惊蛰走进屋内,只见朱瑙正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 他走到朱瑙身边,好奇地看了一眼。 只见朱瑙在纸上画了一张很大的图表,表中分了许多块垒。 其中一块是官库的收入,又细分为盐、铁、田税、商税、交通等;另一块是关中的工商业,又被细分为织造、陶瓷、酿酒、制糖、造纸、金银镂刻、土木等;另外还有关中的山林海泽,分为矿产、林业等。每一项名类旁,朱瑙会写下几个名字,或是官职,或是家族,代表着这些事项目前在关中都由什么势力所掌控。 庞大的图表,看得惊蛰眼花缭乱。 过了一会儿,惊蛰道:“公子,刚才小七他们回来了,公子让他们调查的事情他们都查好了。” 朱瑙搁下笔:“怎么说?” 惊蛰道:“确如公子所料。费岑出任京兆尹后,一直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出格的举措。关中的势力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任何变动。” 朱瑙挑眉,眼中波光粼粼,笑道:“哦~那我就有数了。” 惊蛰倒是有些不解:“公子为什么要查这些?” 由于他们要干涉关中的政务,自然需要查明哪些势力可以为他们所用。按照惊蛰的想法,他们应该调查哪些势力与费岑有间隙,哪些势力与费岑交好,然后去挑拨那些不和睦的。他们刚进关中的时候,也确实是照着这个方向查的。 可过了没多久,也不知朱瑙得了什么启发,忽然让人去调查费岑在京兆府的政绩,看他任职的这几年中是否有过什么大动作。调查下来的结果是:费岑这几年并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政绩。他不算是个很坏的官员,但也的确无功无过。这未必能说明他的能力大小,只能说明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局中怎么做是最明哲保身的。 朱瑙并没有回答。 他侧过身,伸出脚踩住一块木板。惊蛰顺着他的动作往下看去。这间屋子的地面是用木板铺设的,屋内其他的木板都已暗沉发白,布满纹路,唯有朱瑙脚下踩的木板明显是新换的,光泽与其他木板都不一样。可也不知是新木匠的手艺不太好或是其他什么缘故,新木板的边缘有些稍稍翘起,与其他木板之间并不是那么契合。 朱瑙轻声道:“这就是费岑啊。” 惊蛰眨眨眼,似懂非懂。 ===== 三日后,尤乾遵守他自己的诺言,将蜀商要与京兆府商谈的所有条件都写了下来,并且亲自送了一份到金闵的手里。 尤乾把东西交给金闵,拍着胸脯道:“金副尉,你瞧,我们蜀商一向守信,说好给你的,我一定拿给你。” 金闵攥着他送来的几页纸,好气又好笑:“是,尤兄果然守信。我正准备出门去官府赴约,你可终于给我送来了。原本我若有什么想法还能与你谈谈,眼下怕是连看也来不及看了。” 今日是他们约定好一起去官府与费岑商谈的日子,尤乾说好在去官府之前给他,还真等到最后一刻才给他送来。估计也是防着他对这份条件有什么意见,索性不给他时间提。一会儿到了官府,为了双方的协作,就算金闵心中不满也只能先压下去。 尤乾笑呵呵地也不辩解,只道:“时间差不多了,金副尉,我们一起出发吧?” 金闵道:“尤兄且稍等片刻,我还得换身衣服。要不你先行一步,到官府门口等我。” 尤乾道:“也好,那我先去了。金副尉,你可快一些,莫要迟了。” 金闵支走了尤乾,随手披上一件外袍,就算换好衣服了。然后他赶紧把尤乾送来的东西交给谢无疾看。 谢无疾接过金闵递来的纸张,匆匆扫了一眼,便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金闵道:“将军,你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进官府前我与尤乾争论,应该还来得及。” 谢无疾未语,不再囫囵扫视,反倒认真一条条看了起来。 蜀商先前与京兆府协商的内容他有所耳闻,而这张纸上所书和他之前听说的内容有所改动,变得更加细致,也更加详实了。一条条,一桩桩,思路清晰,有的放矢。便他不了解关中的情形,看了这份东西,也了解了甚多。而且上面的大多内容是他从未想到的,可说只要将这几张纸看完,胜过他读万卷书。 金闵站在一旁,倒是有些心急。时间已经不多,他再不出发就该迟到了。 过了片刻,他忍不住提醒道:“将军……” 谢无疾亦知时间无多,将纸收起,道:“今日我随你一起去。” “什么?”金闵不由吃了一惊,“这……这会否……” 谢无疾一旦暴露在京兆府官员和蜀商们的面前,他以后恐怕就无法在城中自由行动了。他的身份太特殊了,万一他们这些使者出了什么问题也还罢了,可谢无疾要是出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谢无疾淡淡道:“无妨,他们不知我身份,也奈何不得我。” 既然谢无疾都这么说了,金闵也没办法,只得点了人,匆匆出门向官府去了。 …… 前往官府的路上,众人经过了一间茶馆。 谢无疾的脚步停顿,他身旁的士卒们有所察觉,亦停下脚步看着他。 谢无疾略一犹豫,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于是众人不等他,继续往官府的方向走。谢无疾则转身向茶馆走去。 茶馆里人头攒动,谢无疾并未进去,只站在门口,目光在堂中梭巡。梭巡了数个来回,都未能见到他想找的人。 片刻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无言地转身,朝着尚未走远的金闵等人追了过去。 120、第一百二十章 很快, 金闵就带人来到了官府门口。比他先一步出发的尤乾等人已在官府门口等着他了。 两队人马汇合, 尤乾打量了一下金闵带来的人, 目光又被谢无疾吸引了过去。他第一次去找金闵商议联手之事的时候就见过谢无疾, 这一次再看到, 仍是赞叹。他忍不住道:“金副尉,你这位手下长得可实在是俊俏。” 他这么一说,蜀商们的视线全都落到谢无疾的身上,对着谢无疾小声议论起来。别说在都是邋遢士卒的军队里了,凭谢无疾这长相,就算放到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里都是顶稀罕的。 金闵看到谢无疾受人注视,顿时非常紧张, 生怕这会给谢无疾招惹什么麻烦。谢无疾自己倒是不甚在意, 大大方方地随人去说。 毕竟这些蜀商敢对着他评头论足, 恰恰说明他们不知道、也没有怀疑他的身份。要不然就算借他们一个胆子, 他们也未必敢当面议论。 金闵赶紧扯开话题:“尤兄,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赶紧进去吧,别让官员们久等。” 他这么说,尤乾也就不插科打诨了, 比了个请的手势:“也是。金副尉先请吧。” 既然是同盟了,金闵也得跟他客气一下:“尤兄先请。” 两人各自客套了一番, 就跟着官吏一起进去了。 等人全都进入官府,围在附近看热闹的百姓也就都散开了。 如果这时候谢无疾回一下头,他会看见人群散去后, 他这几日一直在找寻的“贾一珍”和程十八就站在街边看着他。只可惜他所有心思都放在观察他身边的蜀商上,头别说回了,连转也没转一下。 朱瑙站在官府大门外,看着谢无疾逐渐远去的背影,饶有兴致道:“吴悔……无悔……呵呵。” 程惊蛰表情复杂:“那个人不会真的就是谢无疾吧?” 朱瑙道:“很有可能。” 在官府门口站得久了,守门的官兵注意到了他们,神色警惕地盯着他们看,似乎准备过来盘查他们的身份。于是朱瑙也就不再逗留,转身离开。 他跟谢无疾不一样,他还想城里逍遥自在几日,所以没有亲自进官府去谈判的打算。该交代的东西他已经全交代给尤乾了,他相信以尤乾的能力能办好。 惊蛰快步跟上朱瑙,为这个猜测感到兴奋:“公子,那人要真的是谢无疾,这可是我们下手的好机会。我们偷偷把他绑了,他的三万大军不就群龙无首了吗?” 朱瑙“唔”了一声,问道:“然后呢?” 惊蛰一愣。然后?然后……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只要擒住谢无疾,那三万大军势必会陷入混乱,甚至四分五裂。到那时候,他们不就有机会侵吞兼并这支训练有素的大军了吗?先前朱瑙派卫玥去取剑州,用的也是类似的手段。而这样有战争经验的军队正是他们现在所缺乏的啊! 可再稍想得深入些,他发现此计并没有那么容易。他们能拿下剑州,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有治理剑州的能力。可他们眼下并没有治理大军的能力。要不然他们去摘别人的桃子做什么?蜀中又不是招不到三万人马。 所以……就算真将谢家军的水搅浑了,也只是损人不利己罢了。 可一想到那年轻人有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谢无疾,他们什么都不做,惊蛰总觉得不甘心。他想道:“那我们要是抓了他,至少也能跟那三万大军谈谈条件罢?” 现在他们和谢家军合作,一起瓜分关中,其实并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做法。而是因为谢家军的威胁在侧,他们不得不作出妥协罢了。要是他们能独吞关中,当然是独吞最好。 朱瑙笑了笑,道:“迫人低头只是权宜之计,不是长久之计。即便这次得手,日后早晚要被他们报复的。” 惊蛰见朱瑙无这意向,也就不再说了。他本来就只是随便想想说说罢了,那人究竟是不是谢无疾本人,也是没准的事。 却听朱瑙又道:“更何况……” 惊蛰忙扭头看他,听他要说什么。 朱瑙嘴角噙笑,目光远眺:“更何况比起三万大军,我更想要的,是谢无疾这个人。” 惊蛰怔住。 正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这话说的本是指人才的稀罕程度。可这话若放在谢无疾的身上……或许收服此人,要比收服他那三万大军还更难得多吧…… …… 另一边,尤乾、金闵等人已进入官府大堂,和官员们开始了协商。 官员们发现金闵这回多带了一个俊俏的生面孔来,也都忍不住也都多看了几眼,不过也就看看,并未多想。 这事情已经拖了很久了,双方另外增派人手来帮忙也不奇怪。何况打死他们也不敢想象朱瑙和谢无疾竟然会有魄力离开他们的老巢,亲自深入到龙潭虎穴来。 而京兆尹费岑,他甚至都没注意到有谢无疾这个新人在。因为这会儿他已经气得根本没心思管这些了。 这两月来,金闵也好,尤乾也好,他们都与费岑见过很多次,也都谈过很多次了。但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费岑的脸色像今天这样难看过。这也难怪,换了谁坐在费岑的位置上,怕是谁都笑不出来。 ——要知道不管是成都府还是谢家军,哪个都让费岑头疼不已。他本来以为两方都到关中来找他谈条件已经是最坏的事了,没想到还真能有更坏的!那就是这两边居然联起手来了! 蜀商负责利诱,谢家军负责威逼,短短几天时间,他们已经把关中的地方势力给笼络得服服帖帖。而费岑,虽说他贵为京兆尹,可要是没有地方势力的支持,他也就是个光杆司令,自己的位置都坐不稳,遑论其他。再加上谢家军的武力威胁,此时京兆府已是内忧外患,他再没有多少话语权和手段可使了。 费岑笑不出来,尤乾却笑得很欢快。他把他们新做好的方案呈交给各位官员,然后逐条提出。每提出一条,他就停下问问费岑的意见:“费府尹觉得这件事可行否?” 费岑铁青着脸,连话都不想说。 尤乾也不管他,又转向其他参与会议的掌书记、要籍、孔目等官员,问道:“诸公觉得此事可行否?” 与会的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看费岑。 有人率先点起头来:“此事若能成,必可促进关中工商繁茂,利于民生。依我看,可行。” 立刻有人附和:“是啊,这不失为双赢之计,我也觉得可行。” “没错,没错。” 这些官员代表了本地的各方势力,他们早得到了授意,也与尤乾串通好了,自然会帮着尤乾说话。而费岑敢怒不敢言,只能继续板着脸沉默。 尤乾就这样一条一条往下说。 朱瑙的眼光非常毒辣,他在关中待了没多久,就找出了关中许多可开发但还尚未开发的商机。被他更改过的计划简直涉及方方面面。为了进驻关中时少受点阻力,他尽量不与原本的势力争利,而都选择了分利让利。因此他也得到了大量地方势力的支持。 在地方势力的支持下,这一次的协商进展得异常顺利。哪怕费岑一言不发,其余官员也都毫无争议地通过了许多条款。不过由于朱瑙想要涉及的方面太多了,也并不是每一条都得到了地方势力的认可,也有一些条款存在争议。 当尤乾与京兆府官员们商议的时候,谢无疾坐在人群中,一面认真听尤乾说的话,一面默默观察尤乾这个人。 今日他之所以亲自跟过来,并不是想在协商时给蜀商下什么绊子。而是因为蜀商的这份计划令他大开眼界,他有心学习。 尤乾毕竟经商多年,他的口才是非常出众的。而且他能被朱瑙看中,担任这样重要的职务,说明他自己的能力也不容小觑。无论是随机应变的速度还是思维的敏捷,他都胜过绝大多数人。 无论官员问他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条理非常清楚。而且明明是他们自己想谋利,他还总有办法说的对方能获得多少好处似的。官员们立场稍不坚定些,就很容易踩进他挖的坑里,常常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刚才谢无疾只看尤乾送来的方案,就已觉得这方案极为厉害。再听尤乾一条一条补充分析,更是听得大有感悟和收获,只惋惜此刻不便拿笔记下来。 花了许多时间,尤乾终于将他们新定好的方案都提完了,其中的大多数条款都顺利与京兆府官员达成一致,很快就可施行。也有一小部分争论不下,只能暂时搁置,另择时日继续商谈。 蜀商谈完之后,就轮到谢家军了。 谢家军没有蜀商那么复杂的要求,他们的条件很简单:春耕之前,谢无疾要带一万两千人进入秦川屯兵。京兆府需拨出至少三万亩地给他。当然,荒地他们可以自己带人开垦。如果驻军条件恶劣,有盗匪流寇和叛军,他们也可以顺便收拾。由于生活用度和粮草军饷他们已跟蜀商达成协定,这些也都不需要京兆府出资了。 这样的条件比起他们刚开始来时提的条件,其实温和了很多。主要是粮饷上不再需要京兆府给予帮助,还保证了军队不会征收民财,这会让民间的阻力减少很多。 至于那些三万亩地,对于京兆府来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眼下关中那么乱,费岑只要把被盗匪流寇和叛军占领的地方划给谢无疾,反正这些地方的税本来就收不上来多少,划出去对京兆府没太大实质性的损失。至于个人权势的折损和可能带来的后患,那就不是费岑说了算的了。 费岑终于开口:“可是瘟疫的事……” 金闵冷冷道:“我们军中根本没有瘟疫!” 尤乾忙笑道:“费府尹,瘟疫一说纯粹是谣言。百姓们定是受人挑拨,误信了谣言。这也不要紧,此事不要大张旗鼓地办就行。等到谢将军带兵进驻,收拾了盗匪流寇,稳定了治安,谣言就会不攻自破的。” 费岑又不说话了。 他其实还挺希望谢无疾军中真遭遇了瘟疫之祸的。这样一来,双方交战,他还有些胜的可能。但看现在这情形,瘟疫或许真的只是无稽之谈了。更重要的是,谢家军跟蜀商这一勾搭,粮草也用不愁了。那还打什么打?他半分胜算也无,用根绳子把自己勒死还快一点。 于是乎,金闵提出的几项条件也很快被通过。官员们一合计,就把划给谢无疾的驻军地也给定下了。 不管对尤乾来说,还是对金闵来说,这都是他们谈的最顺利的一次。只花了几个时辰,他们就跟京兆府把大致的事情都确定了,只剩下一些细节还要商榷。 此时天色已晚,于是众人约定明后日继续协商,便出府去了。 …… 金闵带着人回到住处,天色都已黑了。他命人赶紧去准备晚膳,自己则和谢无疾进入房中商谈。 “将军,”金闵道,“那些蜀商还真是有经营的手段。今日我瞧他们提出条条方案的时候,那费府尹的脸都青了。” 金闵自己虽然不太懂经商赚钱的事,但他会看人脸色。光看费岑那肉疼的样子,就知道蜀商要涉足的全都是关中最赚钱的生意。 谢无疾连与他说话的功夫也没有,忙着研磨提笔,趁还记得刚才蜀商说的东西,赶紧将一些要点记下。 金闵凑上前,看到谢无疾写个不停,也不知能帮上什么忙,只能在一旁干站着。 没多久,谢无疾将他记得的要点全都写完了,终于将笔搁下,吹干纸上的墨迹。 金闵这才敢开口问道:“将军记这些做什么?尤乾他不是已经给了我们一份方案吗?” 谢无疾道:“这都是他纸上所未写到的。” 金闵点点头。看来谢无疾对蜀商的计划真的是非常感兴趣。 谢无疾道:“你吩咐几个人,明日再去官府商议时,让他们把蜀商说的话全部记下来。还有,蜀商的每一条计划中牵扯到本地哪些势力,你也都让人调查清楚。” 金闵愣了片刻,终于明白了谢无疾的用意,顿时喜上眉梢:“将军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学他们那一套?!” 谢无疾点头。 金闵用拳头一敲掌心,终于开悟了:“对啊!他们能到关中来开工坊,做生意,我们不能吗?一旦我们把他们那套都学会了,钱我们完全可以自己赚啊!” 原本要和蜀商联手,他心里还怪憋屈的。毕竟如果不是蜀商传播谣言,他们早已跟京兆府达成一致,这会儿也许军队都开进来了。可现在想到这一茬,他的心气顿时就平了。 这是他们偷师的好机会啊。只要他们把蜀商的这套方案研究透了,他们大可以仗着兵力把蜀商赶出去,自己来执行。稳住了局势,赚到了钱,以后还用为粮饷发愁吗? 想到往后的前景,金闵简直乐开了花。至于此举背弃了他们与蜀商的联盟,他心里也并未觉得愧疚。他们与蜀商本就不是因义结合,而是因利联手,早晚也要因利分手。更何况蜀商狡猾奸诈,难道就没有他们自己的算盘? 金闵笑道:“将军果然厉害,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谢无疾却未见喜色,只靠在椅背上,神色倒似有淡淡的忧虑。他“嗯”了一声,便闭目思索起来,不再多言。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翌日, 众人又去官府里进行磋商。 金闵手下的士卒得到谢无疾的命令, 全都十分留意蜀商们说的话。一旦蜀商们说到要点, 他们就赶紧奋笔疾书地记下来。 然而今天的进展却不算很顺利。 谢家军这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 难题还在蜀商这边。蜀商想要在关中争取更多的权力, 但费岑虽然昨天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也并没有就此破罐子破摔。他花了一晚的时间,仔细研究了蜀商提出的所有条款中,有哪些获得了地方势力的支持,有哪些并没有。 那些获得地方势力支持的,费岑不答应也只能答应。但那些没有得到地方势力大力支持的条款,费岑也不管是不是对双方都有好处, 一律只推诿拒绝。至于他这样做到底是在赌气, 还是他觉得这样才是真正对他有利的做法, 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而蜀商呢, 因为跟京兆府已经达成了不少共识, 对于剩下的这些分歧,他们也没法采用太强硬的手段。虽说他们跟谢家军结成了联盟,但他们不可能总把谢家军抬出来,毕竟为了这些小事让谢家军帮他们动用武力威胁, 谢家军还不乐意呢!所以有些事情也只能靠磨嘴皮子了。 很快,天色又晚了。即使没有取得多大进展, 会议也只能到此结束了。 …… 金闵与尤乾带着自己的人手出了官府,在官府门口,双方并没有立刻分道扬镳。 以往总是尤乾更热情些, 而金闵的内心并不喜欢蜀商,所以不太会主动应酬,只是虚与委蛇罢了。可今日他却破天荒地主动邀请道:“尤兄,你们晚上若没有其他安排,不如大家一起找处酒馆喝喝酒,聊聊天?” 尤乾挑眉,新鲜道:“哎哟,金副尉主动邀我喝酒,这可真是太难得了!” 金闵呵呵笑了笑。蜀商的那份方案他们还有许多弄不懂的地方,总得先把关系打好了,才能套出更多话来。 不过他难得的热情却并没有打动尤乾,尤乾道:“真是对不住金副尉了,我今晚还有些事要做。你也瞧见了,那京兆府处处跟我们为难,我得回去再将方案重新捋一遍才行。等忙完了这一阵,我一定跟金副尉好好喝一顿,喝个一醉方休!” 金闵听他这样说,当然不会多纠缠,忙道:“好。那尤兄什么时候空闲了,一定记得知会我。” 他已打算带人回去了,却又听尤乾笑眯眯地问道:“金副尉,你忽然找我喝酒,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找我打听?” 金闵一愣,僵硬地转回身,心虚地问道道:“我找你打听什么?尤兄此言何解?” 尤乾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我听闻贵军的粮饷常年紧张,想必金副尉会对经营之道感些兴趣。正巧我们这些商人没别的本事,也就懂点钻营生钱之术。若是金副尉有什么想法要找我讨教,只管来问就是,如今我们双方既然已经结成同盟,那就是一家人了,我一定会倾囊相授。甚至我们这里派几个人手过去帮你们打点也没有问题。” 金闵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尤乾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想法?? 难道……刚才他们听蜀商说话听得太认真,所以被发现了?或者说,从一开始,蜀商就已料到了他们会有这样的心思?! 其实他们会有这样的想法并不难猜。不管是谁,一定都想把更多权力和资源抓在自己的手里,指着别人赏饭吃总是不安心的。就好像现在成都府也只是分不出兵力来,要不然绝不会可能这么轻易让他们的大军入关。 金闵当然想能知道蜀商的方案,越详细越好,但尤乾主动来告诉他,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尤乾会真心实意帮他们吗?万一在哪里挖个坑等着他们跳怎么办?甚至于,如果蜀商早就料到他们会有这样的想法,那蜀商现在跟京兆府谈的方案里会不会也已给他们布置好了陷阱?他们还能照着学吗? 金闵心中惊疑不定,那边的尤乾却已跟他告别:“金副尉,若没什么别的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金闵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丝笑:“我也该走了。尤兄再见。” 尤乾意味深长地又重申了一遍:“金副尉记得,若有任何疑问,只管来问我,千万不必客气啊!明日见。” 金闵:“…………” 尤乾说完就带着他的人手离开了。金闵呆立片刻,也心烦地回去了。 …… 回到住处,金闵立刻跟谢无疾进到屋内。 金闵懊恼道:“将军,他们已有准备了,往后必定会防着我们的。我们若想抢他们的生意,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谢无疾冷冷道:“本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是你想简单了。” 金闵一愣,顿时面上讪讪。 谢无疾固然想学习蜀商的手段,但并不是像金闵以为的,他把蜀商在关中做的生意抢过来自己做就行了。 谢无疾虽然没有做过生意,但他知道做生意赚钱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要不然他那三万大军的日子缘何一直过得缩衣节食呢?要不然为何只有蜀商能拿出经营方案,他们军中那么多的将领谋士却拿不出? 金闵的轻视,在于人们看别人做的事情总会觉得简单,就像带兵打仗在许多人眼里看起来也没甚么难的。可真要去做,却未见得有几个人做得好。这道理谢无疾比金闵明白。他让金闵派人去学,是因为眼下这情形,学总比不学好。至于把蜀商取而代之的野心他是有,但他知道这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 其实想要站稳脚跟,学习他人的办法只是下策。上策还是要招揽到能够想出办法的人才才行啊…… 金闵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提议道:“将军,或许我们可以从蜀商那里收买几个人……” 谢无疾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即便他们敢向我们投诚,我们敢用他们吗?” 金闵一愣,再度语塞。 对啊!既然蜀商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想法,会不会来个假意投诚,实则卧底的反间计呢?蜀人如此狡猾奸诈,这完全有可能啊! 金闵不由懊恼地捏了捏拳头。今日在官府外尤乾说的那一番话,根本就是攻心计,让他们处处充满怀疑,反而什么也不敢做了。 谢无疾深吸了口气,道:“此事急不得。待进了关中,想办法往他们那里安插一些人手,跟着他们学吧。” 金闵有些不甘心。如果这样的话,他们短时间内就不可能把蜀商从关中赶出去了。可他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只能放弃急功近利的想法,一步一步来了。 ===== 尤乾带人回到住处,众人都已又累又饿。他吩咐道:“你们先去休息吧。” 众人于是散开了。 尤乾自己却没立刻去吃东西,而是进了里院。院子里,朱瑙和惊蛰正坐在桌边喝茶。 这几日他们在和京兆府进行最关键的谈判,若只让人传话怕疏漏些重要的事,因此朱瑙也会亲自过来。 尤乾一见朱瑙,就忍不住乐呵呵地向他汇报起方才官府门口发生的事:“东家,方才我们从官府出来的时候,金副尉还想约我晚上去喝酒来着。这还是他头一回主动邀约我,我看他喝酒是假,想从我这里套话才是真的。” 朱瑙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怎么回他?” 尤乾道:“当然是照东家先前吩咐的,我让他有什么话只管问我,我什么都告诉她。哈哈,我一说这话,他脸色当场变了。可惜东家没瞧见,他当时那表情,真是怪有趣的!” 朱瑙笑呵呵地点头。 尤乾拍马屁道:“还是东家厉害!” 当初朱瑙提出与谢家军联手、和京兆府进行三方会谈的时候,尤乾就表示过担忧。谢家军不可能甘心一直由蜀商提供粮草。他们一旦知道了蜀商的计划,很可能会来抢生意。所以应该对谢家军更加提防才是。 然而当时朱瑙便告诉他,与其藏着掖着,给对方落下话柄,不如更光明正大。对方想看,那就主动拿出更详更全的方案给他们看。越是这样,对方就越不敢学。况且经商之事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谢无疾那里明摆着缺少人手,便把方案给了他们,难道他们就能做成么?反倒是谢家军要真拿出本钱来做生意,还给了他们一个把对方亵裤都赚走的机会呢! 尤乾想到金闵亏得连亵裤都保不住的样子,就忍不住嘿嘿直乐。 朱瑙问道:“你今日与京兆府谈得如何?” 说到这个话题,尤乾的笑容顿时敛了。他叹气道:“回东家,不太顺利。那位费府尹还是处处与我们作对。依我看,我们是不是得想办法拉拢更多势力搀和进来才行?要不然官府那里真是死硬得很。” 朱瑙却摇头道:“不。我们拉拢的人够多了,再有更多人搅合进来,以后我们做事太多掣肘。” 尤乾皱眉。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很多事情他们选择与地方势力合作,是因为地方势力能够帮他们打通阻碍,助他们入关。但与此相对的,他们必须顾虑到对方的利益才能赢得对方的支持,为此也是要做出不少让步和妥协的。而且搀和进来的势力越多,这潭水就越浑。浑到一定的程度,他们很可能什么都做不了了。 但问题是,没有那些人来搅合,他们自由倒是自由了,却连进都进不来。像现在,京兆府就死活不肯答应他们的一些条件。 相比较起来,多受些掣肘总比连事都没法做好吧? 尤乾正要建议,却听朱瑙不紧不慢道:“我先前听你说,那位费府尹是个聪明人?” “哎?”尤乾一怔,不明所以。他斟酌了一下,道,“费府尹确实算是个聪明人。因此与他打交道并不容易。” 朱瑙不解道:“既然是聪明人,怎么还跟我们过不去?难道是气糊涂了?” 尤乾:“……” 虽说他是朱瑙的手下,但话还是要公道地说。不放外来的势力到自己的地盘上搅合事儿,怎么能称之为糊涂?正常人都不会乐意的吧? 朱瑙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又道:“你去疏导疏导他吧。将他说通了,此事也就容易了。” 尤乾:“……” 靠说的就把费岑给说通,确定不需要配合点蒙汗药之类的东西吗?而且……确定是去“疏导”费岑,不是去“忽悠”费岑吗…… 尤乾心里默默腹诽了几句,还是老老实实问道:“东家,该怎么忽悠……咳,怎么疏导费府尹呢?” 朱瑙理所当然道:“以理服人就是。” 尤乾一愣,更是不明白理在何处,忙竖起耳朵听。 朱瑙便如此这般分说了几句。 尤乾听时先是愣怔,随后思索,最后恍然大悟!他很快笑了起来,拍着胸脯道:“东家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了!”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清早, 费岑给官员们开完晨会, 便回到自己的衙门。 他桌上还摆着一堆要处理的公文, 然而他却完全没心思看。打从蜀商和谢家军联手之后, 这几天来他情绪极差, 全然没了做事的念想。 他望着桌上那叠公文,怒从心起,甚至有将其一把火全烧了的冲动!反正他这府尹也没什么说话的权利,不如撂下挑子,从此爱谁管谁管去吧! 他之所以如此悲愤,皆因这世上最大的苦楚不是皮囊之苦,而是身不由己之苦。他的官位看似显赫, 实则无奈颇多。他近来甚至疑心京兆府是否还有他这府尹存在的必要。既然各方势力全都神通广大, 想来便是没有他, 关中人的日子该如何还是如何。 他正烦心间,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他问道:“谁?” 外面传来小吏的声音:“府尹, 成都府商人尤乾前来求见。” 费岑一愣。 他们与蜀商的会谈安排在下午,这大早上的,尤乾来找他做什么?……想必是昨日会谈进行的不顺利,碰壁了, 就想另寻办法,从他这里寻找突破口。可尤乾又能有什么办法?无非还是威逼利诱那一套罢了。 费岑没好气道:“不见, 跟他说我正忙着,让他走!” 通报的小吏便离开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费岑正了无兴致地靠在座椅上发呆, 外面敲门声又响了。小吏道:“府尹,成都府商人尤乾在外求见。” 费岑皱眉:“怎么又来了?告诉他我还在忙,不见!” 小吏又走了。 及至中午时分,费岑肚子饿了,正打算去吃点东西,小吏又来了。 “府尹,”小吏的语气也很无奈,“成都府的尤乾又来了。他问府尹忙完了没有,说如果忙完了,他有事想求见府尹。” 费岑:“……” 要不是身份不太对,他感觉尤乾这简直是在三顾茅庐了。他第一纳闷了,尤乾到底有什么事情一上午跑三趟?等再过一个时辰,下午的会谈就开始了,到时候不管他想见不想见都能见到了。 费岑想了想,觉得有点奇怪。看尤乾这锲而不舍的劲头,不太像是要使什么威胁和贿赂的硬手段,要不然也没必要这样一趟趟跑,手段直接使出来就是了。可要不是那一套,他还能有什么别的招?总不能一哭二闹三上吊吧? 费岑心里难免有几分好奇,想来想去,见一面也无妨。反正就算今日不见,他们明日必定还是要来的。 于是他终于松口:“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尤乾被小吏带进来了。 虽然撂了人家一上午,可面子上的礼数还是要维持的。费岑挤出一个还算亲和的笑容,抱歉道:“尤公子,对不住,上午一直在忙公务。听闻你来找了我几回?有什么事吗?” 尤乾倒也不提刚才被怠慢的事情,一进来就是满脸诚挚:“费府尹如此为民操劳,我还一再打搅,是我太唐突了。只是我的确有要事想向府尹汇报,还请费府尹多见谅。” 费岑道:“什么事,你说吧。” 尤乾左右望望,好像要确定隔墙无耳似的。然后他又向费岑走近了几步,小声道:“我是来向费府尹投诚的。” 费岑:“……” 他不知道蜀商这又是要唱哪出戏,无语地看着尤乾:“投诚?你?尤公子,你打算留在关中吗?” 尤乾忙道:“正是。府尹有所不知,我的妻室乃是关中人,我往后打算在关中久居。” 朱瑙既然要在关中延展势力,自然要有人负责打理。他此番派了尤乾来,本就是打算让尤乾留下的。 费岑当然也明白这点,并不拆穿,只问道:“哦?那尤公子为什么要向本尹投诚呢?” 尤乾道:“我十分敬仰费府尹的高洁厚德,希望为府尹效犬马之劳。” 费岑呵呵笑了笑。如果他连这种马屁都信,他早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不过他也知道这就是个客套话,尤乾定然还有其他说辞,于是问道:“还有别的缘由么?” 尤乾道:“有。我敬仰府尹为人是第一,第二则是我的一些私心杂念,说出来恐怕惹人笑话。” 费岑挑眉,道:“尤公子放心,本尹绝不笑话你。你的私心杂念能否说来听听?” 尤乾这才道:“好吧,不瞒府尹。我在京兆府这两月,发现府尹身边似乎缺少几个得力帮手,府尹在关中扎根亦不够深。我自忖有几分才干,若为府尹效劳,应能得到提拔重用,并且我有办法能够为府尹巩固权势。” 费岑愣住,一双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 片刻后,他的神色变得更认真,身体也坐得更直,问道:“尤公子说本尹在关中扎根不深?这话该做何解啊?” 尤乾道:“这段时日以来,府尹是否有许多身不由己之举?” 费岑:“……”老子身不由己,还不是你们逼的! 他心里默默腹诽了几句,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尤乾道:“府尹不是关中人,在此地为官,与地方势力打交道极为不易。那些豪绅富商仗着在关中根基深厚,权势甚至凌驾于官府之上。官府要做的事,若损及他们的利益,他们说否决就否决了;而官府不愿为之事,若他们有利可图,也要逼着官府做。费府尹若拧不过他们,不就是扎根扎得不如他们深么?” 费岑好半天没有说话。尤乾的话正说中了他的痛处。 民与官的关系十分微妙,民强则官弱,官弱则民强。而在京兆府,蜀商之所以只要买通地方势力,官府就不得不退让,是因为在关中正是民强官弱的处境。 费岑本身并不是关中人氏,他出任京兆尹不过三年的时间。而关中的那些豪强最少的也有三十年的根基,长的甚至有三百年。这三年里,费岑的为官之道一直是一个“稳”字。他对于地方豪强一直采取拉拢的策略,不曾与他们为敌,也鲜少扶植自己的势力。 之所以如此,因为按照原来的律法,他在京兆府待上三四年就会被调回京城去,京兆府于他不过是个临时驻地。不止对他来说是这样,对各地大员来说皆是如此,从前的袁基录也并未好生经营过蜀中。 这不止是因为费岑懒政之故,也是因为凡做官做到了一定程度,“保”便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他不做错事,就可以一生荣华富贵。可万一走错一步,自身受损还罢,更可能因为责任重大,牵连身边的所有人。 他的做法原是不出差错的,可谁能想到,朝廷忽然放权,地方官员不仅有了兵权,任期亦被延长。以朝廷那混乱的德性,他已不指望被调回朝中任职,且回京的待遇恐怕还不如留在关中。他有心想好好经营关中,但先前的三年他又未曾稳固自己的权势,致使他这京兆府尹当的是可有可无。天下一乱,他的地位愈发岌岌可危。 良久,费岑终于开口:“那尤公子觉得,我该怎么做呢?” 尤乾这才终于切入正题:“费府尹上任之初,原该与地方豪强相争,立起府尹的威信来。可惜那时的机会错过了,眼下已是多事之秋,此时再造争端,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因此府尹想在关中立稳脚跟,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扶植府尹自己的势力。” 尤乾这番话说的是十分恳切的。朱瑙不管是一开始在阆州,还是后来在成都府,他之所以能够稳定大局,自是有一套他的手段。对于原本的地方豪强和地方官员,他都是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不造成太大的动荡。更重要的是,他扶植起了他自己的势力。他任用了不少新的官员,开办了新的工坊,最重要的是他有了自己的军队。眼下在蜀中,朱瑙要做的事又有谁敢反对? 费岑苦笑道:“这道理固然不错,可我要如何扶植我自己的势力?” 他也在加紧练兵,但一来兵马有限,二来练兵需要时间。而且关中没有蜀地那么好的条件。蜀地是个四塞之地,朱瑙可以安心壮大,他却没有这条件。这不是他现在都已经被谢无疾给盯上了么? 尤乾道:“眼下不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么?蜀商要进关中来,正是要给关中带来变局的好时机。新建工坊需要官员,新开商行需要人手,费府尹趁着这个机会,便可大力栽培提拔自己的心腹。待费府尹的势力渗透各行各业,难道还怕权势得不到巩固么?” 费岑再次愣住。他一开始就知道尤乾来的目的是要说服他,但中间说到了他的难处,他差点都把这事给忘了。眼下话题绕回去,他心中猛然惊醒,提醒自己不要上尤乾的当。 然而静下心来仔细一想,撇开尤乾的立场不谈,这话说的却真的在理。 关中,历来也是富饶之地,物产并不匮乏。正因此,这地方的局势十分僵化。僵化则必然带来腐朽。若要改变这局面,由内部发起是极难的,费岑很清楚他要推行一条政令的难度有多大。然则若有外部势力推动,此事却容易了很多。 谢家军是这股推力,蜀商更是! 原先费岑竭力将外部势力挡在外面,因为他仍是从前的思路。他以为只要能笼络住地方豪强,他这京兆尹便可一直当下去。可当那些地方豪强被人收买之后,他才意识到他错了。一味的笼络,让他成为了可以被取代的人。就算没有蜀商,没有谢家军,早晚也会有别人。而他的地位也不是被外部势力动摇的,是他从来就没有坐稳过! 费岑原本就不笨,他能跟尤乾和金闵周旋那么久,恰恰说明他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人。而他先前只是没跟上天下大势的变化,被尤乾这一提点,他顿时醍醐灌顶,神志清明。 “尤公子。”费岑忽道,“实在对不住。本尹忽觉身体不适,下午的会谈可否先行取消?” 尤乾一怔:“费府尹的意思是?” 费岑道:“明日……不,后日。给本尹两天时间休整,咱们再行往下谈。到时候相信也能给蜀商兄弟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他需要换一种思路重新看蜀商送来的方案,并寻找他自己的获利方式。这需要时间。 尤乾笑道:“那费府尹务必好好休养,早日把身子养好才是。” 费岑“嗯”了一声:“多谢尤公子。” 眼下费岑急着想重新整理思路,想明白之后他一定有许多要跟尤乾谈的,但不是现在。况且眼下正是午膳的时间。 于是他问道:“尤公子用过膳了么?” 尤乾听出这是逐客的意思,忙道:“吃过了。草民这便告退,不打扰府尹用膳。” 费岑点点头:“我让人送你出去。” 尤乾刚走到门口,费岑又忽然叫住他:“尤公子。” 尤乾回头:“府尹还有吩咐?” 费岑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成都府的朱府尹,他……他……”他不知该怎么问,舔了舔嘴唇。片刻后却笑道,“罢了,尤公子既已向本尹投诚,本尹自是要重用你的。往后倒想好好听你说说那朱府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尤乾忙道:“费府尹若愿意听,尤乾一定尽言。” 费岑颔首:“好。你先去吧。” 如今主少国疑,各地割据。天下大势变幻莫测,朝廷已然指望不上。他必须要做更加长远的打算了。 尤乾向他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另一边。 时辰快到的时候, 金闵换好衣服, 点了人手, 准备出发去官府。然而他刚准备出门的时候, 官府的官吏就来给他送信了。官吏通知他们今日的会谈取消, 让他们过两日再去。 “取消?”金闵非常意外,“为什么会突然取消?” 送信的官吏公事公办地答道:“费府尹忽然身体不适,因此需要休息两日。” 金闵愣了。身体不适? 官吏就来送个信,送完信就回去了。而谢无疾今日不在,他自己出去逛集市和茶馆了,因为蜀商那边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他现在不再跟去官府凑热闹了。于是等官吏走后, 金闵就和自己的手下议论起来。 一名手下道:“费府尹怎么会忽然身体不适?昨天看他还好好的。” 另一人道:“他明摆着不想跟蜀商合作, 这是又用装病来拖延时间了吧?” 对于费岑拖时间的本事他们可是早有体会。虽说装病这种手段也太过低劣了, 不过看这两天费岑对蜀商的态度, 的确是厌恶到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想出这样的烂招也不奇怪。 金闵对此非常幸灾乐祸。反正他们这边驻军的协定已经达成了,蜀商那边进展不顺利,他们还是很乐见其成的。 要知道他们、蜀商、京兆府这三方的势力之间的关系可谓十分微妙,各自之间都有合作, 也各自之间都有纷争。如果蜀商跟京兆府打得火热,才对他们不利呢。 金闵道:“他愿装病, 就让他装去吧,总之与我们没什么干系。” 手下道:“金副尉,若是京兆府迟迟不能与蜀商达成协约, 蜀商要求我们出面干涉怎么办?”——毕竟他们是同盟,一致对付京兆府也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 金闵皱着眉不屑道:“京兆府已经答应他们那么多条件了,少了那几条,他们还真敢要求我们出兵攻打不成?尤乾不是这么不知好歹的人。” 言下之意,他们如今看热闹就行了,成或不成反正都跟他们没关系了。 手下们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众人也就不再纠结,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戏了。 ===== 谢无疾在集市逛了一圈,又来到茶馆门口。近来他只要闲来无事,便会到茶馆来看看。然而他一次都没再遇上那个叫贾一珍的人。 他站在茶馆的门口,目光在堂中扫了一圈。今日仍和前几日一样,茶馆中人头攒动,却没有那个人。 他默默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他前段时日一直探寻贾一珍的下落,是怀着招揽人才之心。然则近几日来,他想再见贾一珍一面,却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 能将天下大势一眼看透、能将他的烦恼一语说中的人,当真只是个普通的商人?那人到底是何身份?究竟有何背景? 他心里其实有一个猜想。他有时希望那猜想是假的,贾一珍就是沧海遗珠,他便可放心揽为己用;他有时也希望那猜想是真的。因为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至少让他弄明白,总好过悬而未决。 谢无疾在大路中间伫立了片刻,一无所获地回去了。 ===== 两日后,费岑“病愈”了,于是金闵带着人前往官府,继续未完成的协商。 在官府门口,金闵遇上了尤乾。 尤乾这几日也没闲着,天天到处找人喝酒聊天,为日后的事情做准备,很是吃得开。昨晚他也是喝了酒很晚才回去睡,早上起来才醒酒,因此人看起来实在不大有精神。 而他的这股萎靡看到金闵眼中,便以为他是在官府碰了壁,心烦得吃不香睡不着了。 毕竟还是同盟的关系,金闵也不能太落井下石。于是他心里偷着乐,面上却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上前拍了拍尤乾的肩膀:“尤兄,看开点儿。” 尤乾一愣:“啊?”什么东西看开点儿? 金闵还没来得及更多安慰,官吏已出来迎人了。于是两人不再多话,带着人进官府去了。 到了官府大堂,费岑已坐在大堂上等他们了。金闵一瞧费岑,不由愣了愣:以往费岑见他们的时候,虽然也会堆着笑,可明显是虚与委蛇的假笑。可今日费岑竟然红光满面,笑意能从眼角的皱纹里透出来。这是碰上什么好事了? 双方入座,会谈很快开始。 尤乾又把先前那些悬而未决的那些事情提了出来:“我们希望能在乾州、华州各办一间非兵用冶炼坊,各募工人一千,采巴山之矿进行锻造。开办工坊所需由我们蜀商提供,工人从当地遴选招募,经营所得我们与官府五五分成。” 金闵在一旁听着,不由在心里啧啧摇头。 蜀商想要把手伸向关中的矿产开采与冶炼之事,已经提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被费岑等官员义正言辞地驳回去,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说实话,这本就是蜀商的僭越,尤乾怎么就学不会知难而退?非要一次一次被人驳斥,他都不腻么? 金闵正在心中暗暗腹诽,却听费岑开口道:“可以。” 金闵:“……” 可以??!! 费岑不紧不慢地讨价还价:“开办工坊可以。不过每工坊须招募工人两千以上,且工人年俸不得少于百斛。” 此事既然由蜀商出钱承办,多招募一些人手,便可多为关中的流民提供生计。流民越少,则秩序越安宁。而且招募的人越多,所需治理官员就越多。费岑正需要这样的时机大力提拔栽培忠心于自己的人。 尤乾笑道:“那便是要我们拿出许多银子来养人了。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经营所得便不能按着五五来分了。” 费岑一本正经道:“山林海泽矿产皆为官家所有,工人亦是我关中的百姓。你们出的不过是置办工坊的钱,也想与官府平分收益,本就不合理。” 于是双方在钱与人数上辩了起来。 尤乾不怕争辩,怕的是对方堵死了路,连争的机会也不给他。他身为商人,讲价本就是他所长。于是双方各自援引论据,争执起来。争到火热时,双方还都掏出了算盘和账簿鱼鳞册等算起账来,一时间,大堂里满是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声。 金闵等人简直看傻了眼。 不多时,双方在各自让了一些条件、又另外讲了一些条件之后,终于在此条上达成一致,又继续往下协商。 费岑“病”了两日,金闵简直怀疑他病中烧坏了脑子,他的态度一改以往,再不是油盐不进,反而十分积极主动。原先他要么不想让蜀商插手,要么也绞尽脑汁挤压蜀商的插手的范畴,可如今他反倒主动将其扩大。有些事蜀商只想小规模地试办,他反倒还要逼着人家大刀阔斧地办起来。只因事情办得越大,他在其中发挥的余地也越大。 直到天快黑时,双方都已吵得口干舌燥,而那些悬了许久而未决的事情终于也都大有进展了。 不管是费岑还是尤乾,在经过了几个时辰斗志昂扬的争吵后,都已精疲力竭。然而他们疲惫的脸上,也都挂上了高兴的笑容…… ===== 傍晚,金闵带着自己的手下回到住处。 一关上大门,这些军人们就忍不住炸开了锅。 “费岑今日怎么回事?他疯了么?” “之前两天发生什么事了?难道他受了那些蜀商的贿赂?” “若是他收了贿赂,他们今日怎么还会吵得那么凶?” “可京兆府竟然真的同意了让蜀商插手那么多事!如此一来,蜀人的势力不就彻底延伸进关中来了么?!” “那些当官的到底怎么想的?” 金闵没心情与他们讨论,急急忙忙找谢无疾汇报今日的变故去了。 …… 谢无疾正在屋中看书,金闵进来后忙不迭将今日会谈的大致进展和过程一一向谢无疾禀明。 谢无疾听后也有些诧异,然则听金闵描述了费岑今日的说辞和做法,他倒也很快想明白了费岑的用意何在。 片刻后,谢无疾不见喜怒,目光幽深,冷冷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金闵担忧道:“将军,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这样一来,蜀商在关中的布局就布得太彻底了,对他们日后想要执掌关中极为不利。 谢无疾并未作声。 良久,他正想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将军,金副尉。” 两人的目光顿时向门外投去。 “何事?” 门外的士卒道:“外面来了个蜀商的人,送来一封口信,说有要事想与我们商谈。还说明日未时,他们会派人在城里的福记茶馆二楼天字雅间等。” 金闵一愣,莫名道:“明日未时?明日未时咱们不该都在官府里继续会谈么?他们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想叫我们明日别去官府?!” 谢无疾听到福记茶馆二字,却是微微一怔,幽深的眼眸波光微漾。 金闵料定蜀商没安好心,只道:“有什么要事他们不能上门来谈?或叫我们找过去也行,岂有约在茶馆的道理?还定这古怪的时辰!” 谢无疾却打断道:“明日你依旧去官府。茶馆的约我去赴。” 金闵愣住,不可思议道:“将军?这岂可!……若他们不安好心……” 谢无疾淡淡道:“不必多言。” 金闵失语。只要谢无疾出面,他难免要担心谢无疾的安危。可仔细想想,蜀人应当不知谢无疾的身份。那闹市之中的茶馆,蜀人即便不安好心,又能做什么?况且以谢无疾的身手,常人若想伤到他,也绝不容易。 谢无疾拿定主意的事,金闵自知再说什么也无用,只得低头道:“是,将军。”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翌日午时过后, 金闵便准备带人出发前往官府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 谢无疾亦出门去了。 …… 富记茶馆。 谢无疾来到茶馆天字厢房的门口, 只见厢房的门半开着, 里面显然已有人了。他在门外驻足片刻, 这才推门走进去。 进了门,门口立着一面镂空的木制屏风。透过屏风上的斑驳,能隐隐绰绰瞧见屋内有张方桌,而桌边坐了两人,衣袖翻飞,正在饮茶。 他的脚步又顿了一顿,绕开屏风, 走入屋内。 只见那雕花木桌旁泰然而坐饮茶的, 不是他找了数日的贾一珍与他的随从又是谁? 朱瑙放下茶盏, 微微一笑, 云淡风轻:“吴兄你来了。”神色间岂有半分讶然? 谢无疾站在屏风旁, 盯着那张清秀的脸,心潮翻涌。少顷,他走上前去,语气却是淡然的:“你是蜀人。” 朱瑙笑着承认:“是。” 谢无疾在桌边坐下, 目光仍停留在那张脸上,似不想错过任何一丝神色变化:“你早知我背景。” 朱瑙道:“不难猜罢。” 谢无疾又道:“贾一珍是化名?” 朱瑙反问道:“吴兄姓吴么?” 谢无疾沉默。 厢房的窗户开着, 午后的太阳斜打进来,把屋里照得很亮堂。偶尔一阵风吹进来,将帘子吹得沙沙作响。朱瑙举起茶壶倒水, 淅淅的水声,更衬出屋内的静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无疾再度开口:“你们在此设约,说有要事相谈。所为何事?” 朱瑙不紧不慢地推了一杯茶过去。 谢无疾看了一眼,倒也不见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他相信蜀人还不至于下作到在这上面动手脚,何况蜀人若有心害他,也不至于等到今日再动手。 朱瑙道:“我约吴兄来,是为了我们蜀商与你们谢家军结盟之事。” 谢无疾道:“我们不是已经结盟了么?” 朱瑙笑道:“眼下只是为了你我双方都能进驻关中而达成的暂时盟约罢了。可待我们进了关中,若想维持久长的太平,便该共荣共富,互补互助,才是长远之计。不知吴兄以为如何?” 谢无疾眯了眯眼。 少顷,他对朱瑙的说法不置可否,只问道:“蜀商有何建议?” 朱瑙道:“我听闻贵军常为粮草发愁,治理地方时又往往难以服众。不知吴兄以为我们蜀人经营与治理的手段如何?” 谢无疾默然片刻,道:“不错。” 朱瑙道:“我们即为同盟,便无藏私之理。不知贵军是否有意派一些勤学才俊来我们这里的商行、工坊乃至官府中学习?” 谢无疾暗暗吃了一惊。不久之前他才刚与金闵说过,待入驻关中后,应设法往蜀人处安插一些人手,一为学习他们的本事,二也为方便日后里应外合。却没想到今日蜀人竟会主动提出来。难不成就蜀人连这一点也料到了? 然而瞧朱瑙的神情,他并无戏谑之意,这不像又是一出攻心计,倒像是认真的。 谢无疾思索片刻,问道:“若我们有意,你们又有何条件?” 朱瑙笑道:“自然是一样的。我们仰慕贵军治军打仗的本事,亦想派些人到贵军中学习历练。” 谢无疾微怔,很快明白了。 成都府虽富裕,却缺少武官。而且蜀中地势得天独厚,蜀军少有实战的机会。可朱瑙的野心绝不限于蜀中,来日他大军出蜀,与中原里身经百战的军队们交战,纵有再多粮草也难弥补其不足。因此才想出这主意来,双方互相交换人手学习历练。 若撇开双方的矛盾不谈,这其实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主意。要知道无论是谢无疾还是朱瑙,他们都有同样的困境:那就是手下缺少人才。若能直接招揽来成熟的人才,那自然是最好的。可一来人才难得,二来人才往往都有复杂背景,好用的人却未必能引为己用。所以从长远说,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才是最好的。 可若真按照此计划实行,他们与蜀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复杂了。人才不可能一日学成,至少两三年,甚至三五年内他们与蜀人应当保持良好的关系,否则双方一旦为敌,此计划也就废弛了。 而且等到人才真的学成归来,成了双方队伍里的中流砥柱,那这些人对待对方的态度必是不同的。恐怕不会情愿与对方为敌,进而影响整个局势。 所以说,这是一个影响非常深远的计划。如果他们之间能够彼此信任且关系良好,那么这不亚于秦晋之盟。可一直以来,他们双方互相算计不断,何来信任可言? 更重要的是,若与蜀人结为长期的盟友,于他们而言,究竟是利还是弊? 谢无疾久不做声,朱瑙也不催促,大大方方迎着谢无疾的目光。 良久,谢无疾终于开口,却不是回答他是否接受着提议,反而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朱瑙微微挑眉,答道:“一个商人。” 谢无疾步步紧逼:“什么样的商人能定夺如此大事?” 朱瑙不慌不忙,道:“吴兄难道没有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之权限?” 谢无疾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破绽,可惜没有成功。 谢无疾索性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在成都府究竟官任何职?” 朱瑙再次把问题推了回去:“吴兄在军中官任何职?” 谢无疾无言片刻,缓缓吐出几字来:“好生狡猾。” 朱瑙无辜地眨眨眼。你不说,我也不说,怎么能说我狡猾呢? 既知问不出结果,谢无疾也暂时放弃了打探朱瑙的身份,又将话题绕了回去:“你我之间虽为同盟,却并无信任。我又怎知你此计不是陷我军于不义的阴谋?” 朱瑙大大方方道:“先前我们之间确有不合,然则仍是那句话:人在其位,当谋其职。你我既有利益冲突,难免会明争暗斗。可我们之间若能相得益彰,自然也能携手同行。再则既是结盟,双方各开条件,并非我们强加于你们,何来阴谋可言?” 双方各要派多少人到对方那里担任什么职务,这都是需要双方洽谈后再做定夺的。若说要使什么手段,也是双方都能使。究竟谁吃亏,谁占便宜,这就取决于各自谈条件的本事与眼光了。 谢无疾又沉默良久,道:“此事需我回去与人商议之后做定夺。” 朱瑙道:“自然。那我静待吴兄回音。” 只要不是一口回绝,说明此事已成一半了。 谢无疾问道:“你今日约我来,除了此事外,还有其他么?” 朱瑙想了想,道:“没了吧。” 谢无疾:“……”这种不确定的语气是什么意思? 他道:“还有何事,请说。” 朱瑙没有要说的意思,谢无疾便用质疑的目光盯着他。 双方僵持片刻,朱瑙默默向后靠到椅背上,拉远与谢无疾之间的距离,像是怕他忽然动武似的。 谢无疾:“?” 朱瑙这才开口:“吴兄长得煞是好看。不瞒你说,我有几分私心,想趁这机会看看能否再见你一面。” 谢无疾:“……” 他想起前段时日他隔三岔五便来茶馆寻找“贾一珍”的下落,也不知此人是否在茶馆中布了眼线,窥伺到他的举动。他顿时眼神一凛,冷冷道:“你这是在讽刺我?” 朱瑙:“……” 谢无疾想起前日种种,虽有恼意,然则既为将帅,他从不因个人喜怒做任何决策。他起身道:“若无他事,我先回去了。” 朱瑙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请便。 谢无疾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大步出去了。 待他离开以后,朱瑙扭头看向程惊蛰,难得纳闷地问道:“武人不喜欢别人夸奖他的相貌?” 程惊蛰撇撇嘴,道:“谁知道他。” …… 傍晚十分,金闵带人从官府中回来,即刻去见谢无疾。 他走入屋内,之间谢无疾正站在墙边,盯着墙上悬挂的地图看。 金闵问道:“将军今日见过蜀人了?他们说了什么?” 谢无疾目光仍落在地图上:“他们想与我们长久结盟。日后他们派人到我们军中来学习军务,我们派人去他们那里学习经营与政务。” 金闵先是一愣,旋即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他本以为蜀人临时相约,还约在茶馆那种地方,很可能是派个不重要的人出来谈些不重要的事,谢无疾亲自去赴会简直杀鸡用牛刀。可怎么会是这么大的事??? 他震惊道:“蜀人派何人去了茶馆?”今日尤乾等几个身份最终的人都在官府议事,谁敢做这么大的主? 谢无疾道:“贾一珍。” 金闵:“???”那不是谢无疾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人才吗? “这……怎么……贾……” 金闵正想问个究竟,谢无疾却无意与他解释,问道:“今日在官府中谈得如何?” 金闵思绪一时没跟上,顿了片刻才道:“已谈、谈得差不多了。” 谢无疾道:“谈完以后,将蜀商与京兆府订的盟约抄一份给我。” 金闵忙道:“是。” 谢无疾不再搭理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比划。金闵知道他这是在衡量天下大势。难道说,谢无疾动心了,真的在考虑与蜀人长久结盟的利弊?这…… 先不说利弊吧,从何什么地方忽然冒出来一个贾一珍啊?他在京兆府待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蜀商里有这号人啊!忽然弄出这么大一件事,别是什么骗局吧? 金闵小心翼翼道:“将军,今日我从官府出来,还与尤乾聊了几句,并未听他说起此事。不知今日茶馆中去了几人?他们的身份是否确认?” 谢无疾淡淡道:“你觉得,朱瑙能派到关中来的,最大的官会是什么?” 金闵一怔:“啊?” 谢无疾低声道:“素闻朱瑙为人狂妄,行事无拘,有没有可能他亲自来了?” 金闵吓得脸都白了:“什、什么?” 他这下更担心谢无疾今天是不是碰上骗子了。朱瑙亲自来???这是什么惊天大骗局啊! 谢无疾却兀自摇了摇头,低低一笑,似也觉得这个想法太荒诞了。他从地图前离开,回到座位上。 金闵担心谢无疾受骗上当,可又不敢妄加质疑。再看谢无疾的神色,似乎已有决定,不免问道:“将军打算与蜀人结盟么?” 谢无疾沉默。 其实这个计划的好处十分明白,弊端却很难摸清。至少三五年内,此计可谓有利无弊。得蜀人这一盟友,他们不必再担心缺少粮草,已打下的关外之地也更容易治理。至于双方之间,短期内并无争出高下的必要,所以也不担心对方会反水。 至于长远来看…… 天下大势变幻莫测,谁又能算尽红尘,窥破天机? 至少目前而言,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何不赌这一把? 谢无疾闭了会儿眼睛,复又睁开,平静地答道:“不妨一试。” 金闵愣住。他虽有些郁闷,但谢无疾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并不奇怪。大军在手,旁人看来风光,个中苦楚却极难与人道明。光是粮饷二字,就能将人活活压死。 他并不反对谢无疾的决定,唯一担心的就是此事有些蹊跷,因此道:“将军,那我明日再见尤乾时,我向他问明究竟?” 谢无疾道:“你告诉他,结盟我可以答应。但我有一条件。” 金闵忙道:“什么条件?” 谢无疾道:“双方交换人手时,我要贾一珍此人到我军中来。” 金闵一愣。又是贾一珍?这人到底有多厉害,将军始终对他念念不忘的? 他不敢多问,应道:“是,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谢无疾:你讽刺我,我好气。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 翌日午后, 金闵与尤乾再次来到官府门外。 金闵不绕弯子, 开门见山道:“尤兄, 昨日你是否派了二人到福记茶馆与我军士卒商谈结盟之事?” 尤乾心道:我派?我派得动么?我那是没劝住!——跟金闵一样, 他对于朱瑙亲自露面也是很担心的。不过朱瑙做的决定,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答道:“是啊。” 金闵皱眉。这么说来谢无疾昨日遇到的还真不是骗子?真不明白蜀人在到底在搞什么鬼。 既然知道确有其事,他便照着谢无疾的意思道:“结盟之事可以商量,不过我们有一个条件。” 尤乾忙问道:“什么条件?” 金闵道:“我们要求贾一珍此人到我们军中来任职。” 尤乾:“……………………” 他知道贾一珍这个化名是谁在用,万没想到对方狗胆包天,居然提出让这种要求!让朱瑙去谢家军?想什么呢?怎么不让玉皇大帝去礼佛! 他内心疯狂腹诽,却没生硬地将金闵驳回去,只道:“那我们也有一个条件。” 金闵好奇道:“什么?” 尤乾道:“让你们军中的吴悔此人到成都府来。”——出来之前朱瑙吩咐过他, 无论对方提到“贾一珍”任何事, 让他用一样的事套在“吴悔”身上顶回去。 金闵愣了一下:“吴悔?” 他用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吴悔指的是谁, 顿时脸色大变。让谢无疾入蜀??这帮蜀人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他断然回绝:“这绝不可能!!” 尤乾不甘示弱:“那贾一珍的事也没得谈了。” 双方互相瞪视, 剑拔弩张。正僵持不下之际, 官府里的官吏出来了。 “金副尉,尤公子,”官吏道,“请随我进去吧, 官员们都在里面等着了。” 金闵和尤乾各自别过脸去,大翻白眼。 官吏:“?” 两人整理了下自己的表情, 又一起并肩进官府去了。 …… 傍晚金闵回到住处,立刻去见谢无疾。 他禀报道:“将军的条件我向尤乾提了,只是他……”他神色为难, 有些说不出口。 谢无疾一看他的神色便知此事不顺利,问道:“他们是不是说,让贾一珍过来,便要吴悔过去?” 金闵没想到谢无疾竟能猜到,不由一愣:“对……对。” 谢无疾摇摇头。看来那“贾一珍”是打定主意要把这套用到底了。 金闵问道:“将军,那咱们还跟他们结盟吗?” 谢无疾起身,走到地图旁。如今他们所在之地,往西过了陇山是西凉,往西南翻过巴山是天府蜀郡,向东南去是吴越江南,东过函谷关就是广袤中原。天下之大,狼烟四起,群雄并出,民不聊生。何日方能平定天下? 金闵见谢无疾久未出声,不由道:“将军?” 他催促过后,谢无疾似是醒过神来,终于转回身,眼神沉静。 “结。”谢无疾一字一顿道,“为什么不结呢?” 金闵怔住。 ===== 那厢尤乾回去之后,亦找到朱瑙汇报今日的谈话。 他说起金闵提出要让朱瑙到谢家军中任职的条件,朱瑙微微一怔,旋即弯了眼睛:“哦?” 尤乾嗤笑道:“他们想什么呢?敢让东家过去,他们知道东家是谁么?知道了还不得吓死他们!” 朱瑙不语,只饶有兴致地点着头,似乎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 尤乾:“……” 尤乾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片刻后,尤乾满头冷汗,惊恐道:“东家!东家你可千万不能冒这个险!成都府的官员们还等着东家回去主持大局呢!!” 朱瑙见他脸都吓白了,好笑道:“我又没说我要去。” “不、不去?那就好,那就好……”尤乾抹抹冷汗,按住自己扑扑乱跳的心口。也怪朱瑙平日做事太不按常理了,他还真怕朱瑙会真的答应下来,跑谢无疾军中去。那样的话就算他有十个脑袋也担不起这责任,更不知怎么跟成都府的人交代。 确定朱瑙这次不打算再吓人一跳,尤乾把心放回肚子里,又道:“东家,可那金副尉说,假若不让‘贾一珍’过去,他就不与我们谈结盟之事。这可怎么办?” 朱瑙不慌不忙:“吓唬吓唬我们罢了。他们会和我们结盟的。” 尤乾也知道谈判的时候使些手段吓唬对方是很常见的,不过他今天看金闵那态度,并不像已做好准备的样子。朱瑙又是怎么确定的? 却听朱瑙笑呵呵道:“难道他们还能找到比我们更好的靠山吗?” 尤乾:“……”这么说……也对。 既然朱瑙有信心,尤乾自然不说了。又问道:“东家,那此番我们与他们结盟,真的只为了让人去学习他们治军打仗的手段啊?这买卖做的,会不会有点亏了?”要知道他们给军队提供的粮饷可不是个小数目。只为学本事,他们偷偷摸摸安插人手,或者直接挖对方墙角,办法其实有不少。 朱瑙道:“亏么?” 尤乾舔舔嘴唇:“一年折算下来也得上万两银子呢。这学费可着实有些贵。” 朱瑙道:“用这几万两买谢无疾,贵么?” 尤乾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每年上万两花销,买的是谢无疾?那当然一点都不贵!!都不说谢无疾手下带的军队了,单说谢无疾这个人,这种将才可是万金难求的啊! 要知道一个糟糕的将领,也许一场战事就能赔上几万士卒的性命和数不清的粮草,而一个好的将领,所能带来的益处是根本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别说上万两银子,就是几十万两,几百万两,只要能买得起,这笔买卖就绝对不亏。 可问题是,谢无疾会被这些粮饷收买? 尤乾连忙问道:“东家是打算在这次交换人员上使什么手段?” 朱瑙摇头,不紧不慢地丢出五个字来:“温水煮青蛙。” 尤乾一怔。温水煮青蛙?朱瑙的意思是先跟谢无疾打好关系,增加双方之间的交流,等时间长了,两家人慢慢就能变成一家人? 仔细想想,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一旦双方结盟,互相交换人手,而且又共同在关中发展,时日久了,双方势力纠缠混杂在一起,渐渐就很难剥离开。 而且谢无疾送人到他们这里来学习历练,是因为缺少人才,所以希望由他们帮忙栽培。这些人谢无疾将来是一定会用的,要是不用,也没必要送来学了。因此这些人学成回去之后不说能独挑大梁,至少也能成为谢无疾那里的中坚力量。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了这段学习的经历,这批人对蜀人必有感情,来日出谋划策时难免也会向着蜀人。当然,他们这里送去谢家军的人想必也是一样的。 而那些没来蜀人这里学习的士卒,端了蜀人几年的饭碗,多少也该对蜀人有几分敬畏与情谊吧?来日万一两军为敌,他们这心里该有点不情愿吧?该有点提不起劲吧? ——仅从这两点来说,每年上万两的粮饷其实就已经花得不亏了。 但大军易买,谢无疾又其实这么容易买到的?就算两军能够亲如家人,可谢无疾与朱瑙之间能和睦相处吗?那谢无疾怎么看也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啊! 尤乾忍不住道:“东家,谢无疾会甘愿屈居于东家之下,听从东家调遣?” 朱瑙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做皇帝么?” 尤乾吓了一跳,舌头差点打结:“什、什么?” 朱瑙瞅着他,竟是真的在等他的回答。 尤乾又震惊又可笑道:“我怎么会?什么皇……哎呀,东家可别拿我开玩笑!” 朱瑙笑道:“难道你没有野心?” 尤乾简直不知该怎么说。做皇帝?要说开玩笑地想想,那倒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光是坐拥后宫三千佳丽这点就够人羡艳了。可那也就是做做美梦罢了。要说正儿八经地想,那当然不可能了!他眼下想得不过是怎么将生意做大,怎么挣到更多银两,怎么做成眼下的事……谁发疯去想做皇帝的事? 朱瑙道:“你今日不想,未见得明日不想。” 尤乾都快被弄糊涂了。朱瑙这算是猜忌他么?可这猜忌的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却听朱瑙又道:“你今日想,也未见得明日还想。” 尤乾又是一怔。他有点明白朱瑙的意思了。 人的野心,或说想法是因时因地变化的。他小的时候并未想过自己要经商,两年前也不会想到他能代表成都府到关中经营。聪明人应当能则为之,不能则弃之。若不能为还偏要为……待沦落到凄风苦雨的境地时,也怪不得别人。 有一刹那尤乾想到,那若是谢无疾比朱瑙更厉害呢?朱瑙会愿意尊奉谢无疾么?或许,也会的。当然,谢无疾能胜过朱瑙的可能性并不大。 尤乾很快就想通了,笑逐颜开道:“我明白了。东家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吧。” …… 往后的几日里,尤乾终于与费岑等官员协商完了蜀商与京兆府的合作事宜,随后便开始了他们与谢家军的结盟商谈。 事已至此,朱瑙与谢无疾都没有再隐藏的必要,两人纷纷现身,主持起会盟之事。 蜀商和谢家军都知道对方那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更有权柄的大员,不过对于对方的真实身份,倒也猜不出来。于是每天商谈结束,各自会去揣度猜测对方的身份倒也成了无聊之时的一项乐趣。 由于天气已经开始化冻转暖,无论朱瑙还是谢无疾,都得回去主持大局了。而双方也都有结盟的诚意,洽谈进行得十分顺利,短短几日,双方便将各自要派出几人、派去对方何部何曲都商量好了。 因为双方都没带多少人出来,派遣的人要回去以后再行挑选,不过也各自从使者队伍里选了几个出来,当场交换。 朱瑙这里,从程惊蛰带出来的少年中选出了三个跟着对方回去。其中就有前几天刚刚从延州逃回来的汪沙和苗忠。 谢无疾那里也挑了两个机灵的士卒,准备跟着尤乾一起留在城里,先从他如何在城内各股势力中周旋学起。 条件谈妥,由专人誊抄了两份盟约之誓,交给朱瑙和谢无疾双方验看。 “若确认无误,请你们在上面签字画押,此约既成。” 朱瑙看完,确认无误,并未提笔,只用手蘸了红泥,预备在盟约上按手印。 然而还没等他按下去,谢无疾忽道:“且慢。” 众人纷纷看向谢无疾。 谢无疾目光定定地看着朱瑙,不冷不淡不急不缓地开口:“我还有一个条件。” 朱瑙道:“请说。” 谢无疾道:“我还要加派一人,随你左右。” 朱瑙挑眉:“打算跟着我学?” 谢无疾颔首。 尤乾在旁忍不住龇了龇牙。跟着朱瑙学可还了得?先不说那些机密要务吧,就朱瑙那一套,寻常人能学得会? 朱瑙并未立刻答复,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道:“吴兄知道,我这人很讲公平。那我也派一人跟在你的身边,如何?” 这下轮到金闵等人抽凉气了。 谢无疾沉吟片刻,道:“妥。” 还没等金闵等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朱瑙亦爽快道:“好,那就说定了。” 除谢无疾与朱瑙二人,在场的所有人都形同石化。 朱瑙道:“此条可须加入盟约?”他二人皆为言明身份,这要写进盟约中,倒是不好下笔。 谢无疾道:“随意。” 朱瑙笑笑,直接将手印按在了已写完的盟约上。 盟约传开,所有与会之人全部落款留印,独谢无疾与朱瑙二人只留手印。 签完之后,双方各自收文留底,以作凭证。 会盟之事到此便可告终。朱瑙却又忽然开口:“惊蛰。” 守在朱瑙身后的惊蛰忙应了一声。 朱瑙道:“你随他们走。” 惊蛰愣住。尤乾等人俱是一怔。 谢无疾亦略吃了一惊,旋即明白过来:“你想让他跟在我身旁?” 朱瑙笑道:“还请阁下不吝指点。” 谢无疾即已答应,倒也不推诿,只将程惊蛰上下打量一番,略收下巴,既算同意了:“我们的人回头再派去成都府。” 朱瑙道:“好,那我恭候大驾。” 这两人已将事情都谈妥了,程惊蛰却因先前没有丝毫准备,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看看朱瑙,又看看谢无疾,神色数变,欲言又止。片刻后,他一咬牙,眼神终于坚定。 “是,公子。” 朱瑙起身抬手,程惊蛰柔顺地将头低下,由他抚摸自己的头发。 朱瑙道:“去吧。” 程惊蛰便转身走到谢无疾的身后。 众人从屋中出来,大事已定,便该各自回程了。 谢无疾望着朱瑙,道:“后会有期。” 朱瑙浅浅一笑,云淡风轻:“不会很久。” 谢无疾用力望了他一眼,像是想望穿他的笑容,最后也没再说什么,转身领着众人大步走了。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灵台县的一座大宅院中。 徐大头左手搂一个美人, 右手搂一个姑娘, 坐在虎皮铺的长凳上, 他的脚边还围坐着一群女子。众人面前的桌上摆着数盘牛羊猪肉等珍馐, 还有几坛美酒, 徐大头已喝得脸色微醺。 “……那些厢兵、官兵被我们杀的是屁滚尿流,转身就跑。我带着人追上去,那些来不及跑的,当场丢下武器跪在我的脚边磕头叫爷爷,求我饶他们一命。哈哈!我那威风的样子,可惜你们都没瞧见。要不然你们也得抢着管我叫爷爷!” 女子们面面相觑。 徐大头等了一阵,不见有人回应, 瞪起眼道:“怎么都不说话?” 女子们更加鸦雀无声, 屏了呼吸不敢动弹。 徐大头面露恼色, 屋中气氛降至冰点。终于有机灵的女子醒悟过来, 开口奉承道:“天威将军果然厉害。” 徐大头这才笑逐颜开, 松开手边搂的女子,弯腰勾起那机灵女子的下巴,色眯眯道:“好说,好说。本将军今晚就让你见识见识将军的厉害。” 女子的神情当即僵住, 惊惧却不敢言。 徐大头乃是一名叛军将领,手下有四五千士卒, 盘踞在泾州灵台县。屋中的这些全是他从附近掳来的年轻美貌的女子。自打他占据县城,他就自封了一个“天威将军”的名号,实则俨然是一地的土大王, 非但不服官府管束,更是四处搜刮掠夺民财。 徐大头心里高兴了,又继续吹起牛来,说的仍是他如何大败此地军民,如何受降盗匪、扩充军队的那些事。其实被他掳来时日久些的女子,这段话已听他反复吹嘘好几回了。毕竟徐大头平生光辉威武的事迹就那么多,当然是说一百遍也说不够。 他正一面喝酒,一面吹牛,外面忽然有士卒闯进来:“天威将军,不好了!” 徐大头被人搅了兴致,不悦地放下酒杯:“什么事?” 士卒道:“听说京兆府已将附近方圆百里划给谢无疾驻军,谢家军不日就要来了!” “什么?!”徐大头不由大吃一惊,酒都醒了五分。 不多时。 徐大头匆匆忙忙来到另一间宅子,宅中已聚满了人,全是他军中的军官。 徐大头拍了拍有些发昏的脑袋,开门见山地问道:“谢无疾要来驻军?此事属实吗?他带多少人来?什么时候来?准备在哪儿驻下?” 他一连串的疑问,没人能全给说清楚。他们这些叛军盘踞于此,可没有京兆府里的眼线,因此谢无疾与京兆府到底怎么谈的他们不可能知道。就这消息,还是从民间一路传到这儿,终于传进他们耳朵里的。而民间传言多样,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妈的!”徐大头大怒,“赶紧派人给我去查!一定要查清楚!” 屋内的人全都默默在心里祈祷:希望这传闻是个谣言才好。这要是真的,他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啊…… …… 过了几日,徐大头等人终于得到了更多消息。 一是延州那边的军队已经动了,正在向关中开近。不过具体调遣了多少人,他们仍不清楚;二是京兆府已经发出告示,迁徙百姓,为谢家军腾出地方。而告示上所写的地方正包含了徐大头他们所在的灵台县。 这样一来,谢无疾来此驻军的事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叛军众将立刻陷入愁云惨雾中。 “那些臭不要脸的狗官!”某军官大骂道,“竟敢将我们的地盘划拨给谢无疾,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另一人道:“他们是想借谢无疾的手来对付咱们呐。既然他们不想让咱们待在灵台县,那咱们索性打进京兆府去,抄了他们的府衙,把那群狗官的人头割下来盛酒喝!” “说得好,逼急了咱就真打过去!” 叛军军官们骂骂咧咧,对京兆府这一手借刀杀人的计划无不咬牙切齿。不过攻打京兆府也只是放放狠话而已,以他们的本事,守住灵台县还行,打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骂完官员,放完狠话,众人的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了,也就开始怂了。 “天威将军,”一名军官建议道,“在谢无疾来之前,咱们赶紧离开泾州吧?另去寻个富饶的地方落脚……” 没料到徐大头却把眼睛一瞪,怒道:“我们凭什么要走?给谢无疾腾地方吗?” 提建议的军官一愣。难道徐大头还想留下跟谢无疾一战? 徐大头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祖籍就是灵台县人,当了这么多年兵,好容易有机会回到老家来,而且还成了威武神气的土大王,当初那些欺辱过他的富户地主都得天天来给他磕头。让他离开这里,他实在舍不得。不过要说他不怕谢无疾那也是不可能。 徐大头不免咬牙切齿,犹豫不定。 军中有一批人是徐大头提拔上来的同乡,也不想离开家乡。见徐大头迟疑,连忙进言道:“天威将军,那谢无疾名气大又怎么样,我们实没必要怕他。我们可是本地人,对泾州地势极为熟悉,他异地而来,对灵台县能有几分了解?只要我们守住关隘,埋伏他们,还愁不能把他们打跑吗?” 有人反对道:“谢无疾可有三万大军,我们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那人道:“三万是他的总兵力,他不可能把三万人马全带来,能带几千人来就不错了。我们也有三四千人,怎么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又有人道:“谢无疾威名在外,岂能小瞧?” 本地军官道:“我们天威将军难道不是威名在外?难道就能小瞧?” 双方争执不下。 徐大头本就不想走,自然更听得进支持他的话语。再则他这土大王当了有段时日了,天天被人奉承,官府亦派官兵来剿过他几次,非但没剿成,他的势力还越来越大了,这更让他有些飘然。 想想也是,谢无疾名气大又如何?自己在地势上占着便宜呢;谢无疾兵卒多又如何,真带来的人马还未必有他多。 徐大头本来还有点怂,越想越觉得没什么好怕的。而且现在天下混乱,他要是离开了泾州,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泾州附近有山谷河流之险可守,他守自己的地盘总比去抢别人的地盘容易吧? 拿定主意之后,徐大头拍桌道:“老子是不会离开灵台县的!派人去盯住谢家军的动向,时刻向我汇报。老子就在这儿等着他,他敢来,老子非砍了他的人头不可!” …… 几日后。 两名农夫打扮的男子正在路上走着,一人忽然停了下来。 “你快看前面,是不是军队来了!” 另一人忙伸长脖子眺望,果见远处烟尘滚滚,有大队人马正在靠近。 这两名农夫实则是徐大头派出来打探消息的,他们忙到路边的草丛里躲了起来。 很快,大军从他们前方的大道上走了过去。 两名探子看清谢家军的模样,不由得面面相觑,躲在草丛里小声议论起来。 “这就是谢家军??不是传闻他们三万雄狮,战无不胜吗??这些人看起来也太弱了吧??” “就是啊,瞧这一个个的,还没我长得结实呢。他们怎么打胜仗的?” 只见这些士卒全都面黄肌瘦,驼背佝偻,队形散乱,根本不像训练有素的样子。他们除了穿着兵服,跟普通的农夫没什么区别——甚至比普通农夫还病弱不少。 但他们举的旗子上又的确写着“谢”字,看来当是谢家军无疑。 两名探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就这种军队,外面竟能传得那么神?该不都是瞎编骗人的吧? 一人忽道:“哎,你快看那儿,骑马的那个是不是就是谢无疾啊?啧啧,身材倒是魁梧,就是那脸长得比我们天威将军还丑。” 另一人忙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过去,远远瞧见一人骑在马上,周围卫兵簇拥。距离虽远,倒也能看出那人面目黝黑,面中凹陷,可不丑么? 他不禁乐了:“哈哈哈哈,是不是长得丑的人才能当将军啊?” “没准真是这样。唉,看来咱俩是没这福气喽!” “噗……” 两名探子试图算出这支军队到底有多少人,可惜由于队伍散乱,中间还有不少辎重车马,他们实在数不明白。 好容易等队伍走完,两人从草丛里钻出来,望向远去的队伍。 “你数清楚没有,他们有多少人啊?” “你问我?那你数出来了没?” “……没有。” “瞧这队伍还挺长的……也许……有四千人吧?” “四千是不是有点少?” “那五千?” “估计差不多……” 两名探子估了个大致的数,就赶紧抄近路回灵台县汇报去了。 …… “四五千人?”徐大头听到探子送来的消息,嘀咕道,“人果然不多。” 其他军官连忙问道:“谢家军是不是兵强马壮?” 两名探子神色微妙:“不是。他们大多残弱,军队亦不齐整。” “什么?!”所有军官都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 两名探子便将自己所见所闻详细描述了一遍,再三保证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军官们听完,全都陷入迷茫之中。 传说中攻无不克的谢家军,竟然是一群老弱残兵?那他们从前的胜仗是怎么打的? 很快,众人倒也想到了合适的理由。 “也对。谢无疾这两年收编了很多反军和盗匪,那些反军和盗匪本来就是吃不上饭才落草的,可不该一个比一个瘦弱?” “是啊。而且谢无疾养这么多人,早听说军中粮草不足。他手下的士卒肯定都吃不饱饭。就因为缺粮,他们才到关中来的。” “而且他们征战不断,伤兵也很多……” “那他们打的胜仗又是怎么回事?” “那还不明白么?谢家军一直交战的都是反军和流寇,一帮乌合之众,但凡他懂点兵法,打胜仗还不容易?咱们打官兵流寇,咱们也没败过呀!” “这倒也是……” 徐大头刚造反的时候跟厢兵和官兵打过,后来为了抢地盘,跟附近的盗匪流寇也打过几次,都是战无不克。其实倒不是他们多有厉害,而是对手太孱弱。厢兵和官兵根本就无士气可言,刚打起来就溃逃了;盗匪流寇人数不多,战力亦不强,稍使点手段就能赢,他们以己度人地一揣测——哎呀,谢无疾那常胜将军的名头可不也就是个虚名么! 徐大头越想越有信心,喜道:“快,再派人去查,看他们每天前进多少。如果确定这两人所言不虚,马上把这消息通知全军将士,鼓舞弟兄们的士气!” 最近军中知道可能要跟谢家军交战,人心动荡得厉害。但要是知道谢家军名不副实,而且还不如他们,士气的问题就不用愁了! 徐大头想到自己若能大败谢无疾,从此还不名震天下?这天威将军的名号他都不要了,索性自封一个天神将军,还要在县里立碑建庙,让后世子孙供奉…… 美哉,美哉啊!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刻谢无疾刚刚带着大军在一处山林附近驻扎下来,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就回来了。 “将军,探子来报!” 谢无疾铺好晚上要睡的茅草,道:“召。” 探子很快过来了:“将军,我已将敌军将领与敌军人数查明。” 谢无疾道:“说。” 探子道:“敌军将领名叫徐大头,是泾州灵台县人,年十五时因□□女子被叛充军。从军十五年,曾于彰义驻军任副尉一职。前年彰义驻军因缺粮溃散,徐大头领千余人回到灵台县,占据县衙,打跑厢兵,自封天威将军。如今他靠收编盗匪,强征民丁,已将叛军扩充至三千多人。” 又道:“灵台县现已得知我军逼近的消息,一些散兵流寇已逃亡,徐大头仍留在灵台县,正继续征发民丁,欲对抗我军。” 谢无疾点点头,不置可否。 探子汇报的时候,程惊蛰就在谢无疾身旁站着。 谢无疾信守他的承诺,将程惊蛰带回军中后,除了一些涉密之事外,他大多时间都将程惊蛰带在身旁。他并不特意教导程惊蛰,凡事由程惊蛰自己去悟,悟得出是各人造化,悟不出也与他无关。 而就这短短几日里,程惊蛰其实已经受益匪浅。 当他跟着谢无疾回到军中后,虽然时间已经很紧迫,但谢无疾并没有立刻出动军队,他做得第一件事是派出数名斥候出去打探消息。随后他又拨出了几营的人马,让那几营先行出发。 当程惊蛰看到被谢无疾选出的先头兵之后,也是略吃了一惊——这批人马孱弱不堪,精神萎靡,与其他几营训练有素的士兵相差极大。一问才知,原来这支队伍是谢无疾两月之前刚刚收编来的叛军,压根没怎么训练过。 谢无疾派这几营先行,这几营加起来其实也就一千五百人左右,徐大头的探子之所以将他们当成三四千人,是因为谢无疾故意让这支队伍带了不少辎重和车马,使队伍看起来显得更庞大。另外谢无疾命他们每晚驻扎时加灶,也是迷惑敌军使他们看起来人多的手段。 这支孱弱的人马走大路先行一日向关中进发,谢无疾自己则率大军悄悄从偏僻难走小路逼近泾州。 探子汇报完打探到的全部消息,谢无疾道:“辛苦了。”又道:“再去打探,查明他们欲在何处布防,阻截我军。” 探子道:“是!”说完就走了。 探子走后,谢无疾回身看了程惊蛰一眼。程惊蛰也铺好了晚上要睡的草垫,坐在草垫上啃起饼来。谢无疾没有他说什么,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不一会儿,午聪又来了。 “将军,”午聪汇报道,“大军已全部歇下,巡逻队也已安排妥当。” 谢无疾点头:“好。” 午聪汇报完,一扭头,瞧见程惊蛰坐在边上啃坚硬的炒饼啃得正香,不由挑眉:“你倒也适应得来啊。” 程惊蛰刚来的时候,午聪还以为他是某金贵官员身边的娇嫩侍从。要知道高官身边的侍从往往出身也都不错,毕竟在高官身边做事,随时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平日里更是没什么吃苦的机会。因此午聪以为用不了几天程惊蛰就会哭爹喊娘。 要知道军中的日子是非常艰苦的。尤其这几日他们为了隐匿行迹,走的一直是荒山野岭的崎岖小路,晚上不扎营帐,席地而睡。饮食亦不起炉灶,喝凉水,吃凉食。然而程惊蛰竟然全都适应下来了。这让午聪对他多少有些刮目相看。 程惊蛰咽下一口难嚼的炒饼,平静道:“我曾是逃难的灾民,比这苦的日子也过过的。” “哎?”午聪吃了一惊,“你是灾民?” 这么说,惊蛰的出身并不高?那他在“贾一珍”身边做事,备受“贾一珍”器重的样子,难不成“贾一珍”的官职其实也不怎么高? 午聪忍不住道:“你家公子已经入蜀了。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你该说了吧?” 惊蛰刚跟他们回来的时候,仍然不肯言明自家主公的身份,像是怕他们派人去追杀似的。然而过了这么多天,不管那位公子到底何方神圣,也都回到自己地盘上去了。惊蛰再无隐瞒的道理。 谢无疾听到午聪问话,亦将目光投向程惊蛰。当惊蛰知道他身份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反而是“果然如此”的神情,他一直记到现在。 惊蛰又咽下一口炒饼,因被噎住,他赶紧拧开水囊灌了几口凉水,好容易把东西从嗓子眼里吞下去,他长长舒了口气。随后在两道期待的目光中,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家公子,是成都府尹。” 谢无疾:“……” 午聪:“……………………” 午聪还以为惊蛰在开玩笑,盯住他看了半天,程惊蛰却始终没有要改口的意思。午聪勃然色变:“成都府尹???朱瑙????”最后两个字惊破了音。 惊蛰板着脸道:“不可直呼我家公子名讳。” 午聪:“!!!” 他仍然不敢相信。朱瑙亲自出面和谢无疾亲自出面那可全然不是一码事。谢无疾纵马来去,不过几日光景。朱瑙出蜀却是要翻越一座大巴山。而且谢无疾是被逼无奈,不容有失,才不得不出面。朱瑙则是管着偌大一块天府之国,日子过得悠闲富贵,他竟然敢来以身涉险!这这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谢无疾却已信了。他眼神复杂,沉默片刻,摇头低声道:“名副其实啊……”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 这厢谢无疾正啃着硬如蜡纸的炒饼, 那厢成都府里已经春暖花开了。 …… 初春到来, 天气转暖, 休息了一个冬季的农夫们又渐渐回到田地里劳作。 每年春季都是官府统计人口和耕地的时候, 要为夏秋的税收做准备, 因此官府里的事情也渐渐多了起来。 徐瑜批完一叠公文,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扭头望向窗外。今日天气很好,阳光普照,院子里的花已经开了些,黄黄粉粉的,煞是好看。然而徐瑜的心情却没有如天气般晴朗。 只要朱瑙一日不回来, 他这心就一日悬着。万一朱瑙在京兆府遇上危险了怎么办?回不来了怎么办?蜀中民生才刚有了点起色, 一摊子事儿还等着呢!唉, 早知道当初自己就该竭力劝诫, 不能让朱瑙去冒那个险才是…… 他心里正愁着, 一名官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少尹,府尹他回、回来了!” 徐瑜一愣,喜上眉梢,连忙亲自迎了出去。 果不其然, 朱瑙已进了官府的大门,正在往里走。两人在半道碰上, 徐瑜激动地迎上去:“府尹,你可算回来了!路上还顺利么?” “顺利。”朱瑙问道,“这两月成都府如何?可还太平?” 徐瑜跟在朱瑙身边往里走:“冬季都挺太平的, 这几天开始忙起来了。大家正在造册丈田,闹了些小官司,不过也没出什么大岔子。”他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大致向朱瑙汇报了一番,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朱瑙身边少了个人,连忙问道,“哎,府尹,惊蛰去哪儿了?” “惊蛰?”朱瑙道,“他跟谢无疾回去了。” 徐瑜:“……”谁??跟谁回去了??? 朱瑙笑呵呵道:“我这次去京兆府,跟京兆府把事情谈妥了,顺便和谢无疾也结了个盟。因此就让惊蛰去谢家军里历练了。” 徐瑜:“!!!” …… …… 须臾,徐瑜听朱瑙大致说了在关中发生的事,也弄清楚了朱瑙与京兆府和谢无疾谈的条件。不由得感慨万分。 这么说来,朱瑙还真没白跑这一趟。他又摆平了京兆府,又拉拢了谢家军,出蜀的通路算是不用愁了,就连武将的栽培也有了着落。而且蜀商们还得到了大量的机会,要知道关中这条路一通,以后蜀商出蜀经营,四通八达都能去,省了很多打点的费用。这可真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徐瑜感慨完,连忙道:“对了府尹,说起谢无疾,我正好有件事情要向府尹汇报。” 朱瑙问道:“什么事?” 徐瑜道:“前不久,万州府报上来一件事,说是在万州的渡口截下了几个人,那几人弄丢了通关的牒文,因此被官府扣留。经万州府盘查,那几人应是徽州谢家人,他们走水路来到万州,是想从万州借道,北上去找谢无疾。“ 朱瑙没想到他不在的时候竟然有这种事,顿时来了兴致:“谢家人?从徽州去延州,由万州借道?”这路倒也不是不能走,只是圈子兜得着实不小。 徐瑜道:“是。据他们自己说,从万州走是因为蜀地太平,没有战事,亦少盗匪。若直接北上,他们担心沿路会遭受盗匪的滋扰。” 这说法其实也合理。路是绕得有点远,但的确是这时年里最安全的路了。至于那些人从蜀中绕弯还有没有其他的想法,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朱瑙问道:“能确定他们是谢家人?” 徐瑜点头:“盘查下来应当没什么问题。”那些人只是因为过路时缺少牒文才被扣留,并没有坑蒙拐骗,犯不上假冒身份。 朱瑙道:“哦……人呢?走了么?” 徐瑜面色仍是四平八稳的,语气却不由透露出一些小小的邀功的得意:“没有。万州府将事情报上来后,因当日府尹不在,我只能自作主张。我让万州府将那些人送到成都府来了,一直借口不给他们批文放行。如今那几个谢家人仍被我扣在城中,等待府尹回来发落。” 朱瑙眉峰一挑,不由点头称赞道:“很好。有心了。” 徐瑜得到朱瑙的夸奖。脸上这才显出笑意。 他之所以把那些谢家人扣下,可不是因为他与徽州谢家有什么仇怨,他此举是全然为朱瑙、为蜀中着想的。 徽州谢家,那可是江南的一大豪族。谢家子弟有不少在京中为官,在各地亦有势力,譬如那谢无疾就是谢家的一大门面。而那些谢家子弟此番也是要去找谢无疾的。 徐瑜让官吏问过他们去找谢无疾的目的,然而那些人只说是去探亲的,其余的就不肯说了。徐瑜当然不相信他们的目的会这么简单。 其实既然他们不说,这事情也不难猜。现在朝廷放权,各路人马都在揽权。有的地方是官员坐大,有的地方是当地豪强坐大,有的地方是官员与豪强互相勾结,沆瀣一气。而谢家既是江南一大豪族,必定也会趁着这个机会大力发展。他们北上找谢无疾,要么是打算支持谢无疾在北边发展,要么是打算让谢无疾回南边支持他们发展。 要知道江南那地方可富裕得很,谢家在江南更是富甲一方。谢无疾不是军中缺粮吗?如果他回家去要地要粮,别说三万人,就是再多一两万人也不怕挨饿。而他之所以现在日子过得苦,只是因为从徽州到延州路途遥远,运粮很困难罢了。 而谢家与谢无疾搭上线,对朱瑙来说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如果朱瑙跟谢无疾是敌人,徽州谢家给予谢无疾支援,那就是让朱瑙的敌人变得更加强大;就算朱瑙和谢无疾是同盟,徽州谢家来横插一脚,这同盟也会变得摇摇欲坠——谢无疾有了自家人的襄助,他还会需要朱瑙吗?他跟蜀人联手只是因势利导,何来信任可言? 于是徐瑜这才借故把人扣下,不想让他们北上。而且此事徐瑜还刻意低调处理,没让几个人知道。这样如果朱瑙打算把这几个谢家人除去,也能神不知鬼不觉,不怕会传进谢家和谢无疾的耳朵里。 不求彻底断绝谢家与谢无疾的联系,好歹拖延点时间,耽搁点事儿,对朱瑙也有利吧? 徐瑜问道:“府尹,那些人要如何处置呢?” 朱瑙并未立刻出声,只望着徐瑜温和地笑。 徐瑜不解:“府尹?” 朱瑙开口,仍是一句夸奖:“你做得很好,此功我会铭记。” 徐瑜怔了怔,感觉不大对劲。 朱瑙这才不疾不徐道,“准备几辆华贵的车辇,派一支官兵护送他们北上,去关中找谢无疾。” 徐瑜彻底愣住。 他不敢相信朱瑙的决定竟然会是这样。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把人送走? 他欲言又止了半天,终是忍不住道:“府尹连审也不审他们么?”至少知道他们去找谢无疾有何意图,朱瑙也能做好相应的准备吧? 朱瑙却道:“你不是已审过了?” 徐瑜默然。毕竟是徽州谢家人,在没有得到朱瑙的授意前,他不敢把事情做的太过。他派人正面询问过,也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可惜都没能问出什么来。如果真要动用手段审问……不过就算问出什么来,他们也没法确定那些人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大概因为这样,朱瑙索性连问的麻烦也省去了。 可是,他们真的什么都不做?难道他将人扣下,是他多此一举了么? 朱瑙似是看穿了徐瑜的失落,道:“徐少尹,绝非你多事。将他们扣留这一番,极好。于我亦有许多便利。” 徐瑜怔忡地看着朱瑙。便利? 朱瑙道:“你安排几个能言会道的,沿途好生照顾那几个谢家子弟,好好向他们打听江南的事。” 又道:“问问他们在徽州除了田产之外,还有哪些经营,那些经营是最赚钱的。还有,徽州那里的人都喜欢什么,缺些什么。那里都有什么特产、矿产……哦,还有,绝不能忘了漕运!江南造船最是一绝,问问他们如今造船业都由什么人掌控,他们能否攀得上关系……” 徐瑜:“……” 他最关心也以为最要紧的是谢家人找谢无疾到底所为何事。却没想到朱瑙从头到尾一句没提这个。是朱瑙已经猜到谢家人的目的?还是他笃定无论谢家人有何目的,都于他无损? 无论是哪一种,徐瑜都已经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他茫然道:“那我……这就去安排?” “不急。”朱瑙道,“待我仔细想想,列张单子给你。” 徐瑜:“……” 朱瑙笑眯眯道:“只要有生意可做,决不能让我错过了。” 徐瑜:“…………” 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话再说回灵台县。   徐大头第一次收到消息说谢家军孱弱的时候还不太相信。他每天都派出探子去打探谢家军的动向, 每天回来的探子都说谢家军看起来确实毫无雄风可言,多听几遍,他也就彻底相信了。   于是他派人把探子描述的内容添油加醋地在军中宣传开来。很快, 徐大头手下的士卒也都知道了谢家军名不副实的消息。   对于这个消息,徐大头手底下的士卒都半信半疑的, 担心这只是长官忽悠他们打仗的说辞。徐大头就派那些亲眼见过谢家军的探子下到军营里, 跟士卒们详细描述他们的所见所闻。   由于每一个探子都说得绘声绘色,有问必答, 确实不像说谎的样子。渐渐的, 军队的士气倒真的被徐大头给鼓舞起来了。   而徐大头也每天根据探子的汇报, 掐指算着谢无疾军队到达灵台县的时间,心里既紧张,又兴奋。   大战,已经一触在即了。   ……   ……   数千将士集中在山谷中,徐大头身着铠甲, 立于高处, 打量着这支属于自己的军队。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战前动员。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 高声道:“再过两三天, 谢无疾就会率领他的军队从宫山附近经过。而我们,将会在那里阻截他们, 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屁滚尿流!”   徐大头不是读书人, 说话一点也不文绉绉, 反而粗俗至极。   山谷中,每名士卒脸上都写着紧张与忐忑。   徐大头道:“我知道!你们之中有很多人,听到谢无疾的名字还是会害怕!但我告诉你们,我已经查得很清楚了,谢无疾的军队就是一群纸糊的老虎,根本不堪一击!再过两三天,谢无疾他常胜将军的名号就要归我天威将军所有了!而你们,以后也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天威神军!”   这番话对士卒们并没有起到太大的激励作用,士卒们还是鸦雀无声。不过徐大头并不着急,他的重点还在后边。   徐大头接着道:“你们当了我的士卒,我天威将军就绝不会亏待你们!等打败了谢家军,缴获了他们的辎重,所有的战利品都和兄弟们一起分!取敌人首级越多者,得到的封赏就越多。不仅分钱分粮食,本将军还会给你们分女人,给你们封官!每杀五个敌人,就可以得到一个美女,官加一级!谁杀了五十个敌人,还能另得白银一百两!”   士卒们这下不淡定了,起先是议论声纷纷,后来逐渐变成欢呼声。   徐大头之所以能当上灵台县的土大王,手下统御几千士卒,他确实有一套笼络人心的手段。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对自己手下的士卒从来不小气。   每次跟人打仗,他都会用很高的奖赏来激励士卒,使士卒们愿意为他卖命。平日里他对于士卒们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行为也非常纵容。于是投奔他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毕竟这年头不跟着他欺负别人,那就只能活活被别人欺负死了。   而士卒多了,女人却不多,尤其县里年轻美貌的女子全让徐大头给掳走了,军队里大多数人还都打着光棍。所以这次徐大头说杀敌不光有钱粮和官位,更能奖赏美女,也让血气方刚的士卒们非常激动。   人群里渐渐喊起“天威军必胜、天威军必胜”的口号来。先前压抑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徐大头非常满意。   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过了好一会儿,军队里的喧闹才渐渐平息下去。   徐大头又宣布了他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激励:“此次谢无疾很有可能是亲自带兵前来的!也就是说,谢无疾也可能在军中!谁若是有本事能取下谢无疾的首级,我立刻与他结为拜把子兄弟,从此他就坐上天威军中除了我之外的第二把交椅!”   军队再度哗然。   跟徐大头拜把子倒是无所谓,但是能一跃成为军中地位第二高的军官,那可不是飞黄腾达了吗?从此就能鱼肉随便吃,女人随便娶了!这要是想靠正常升迁升上去,不知道要立多少功劳,还不一定有机会呢!   一时间,谢无疾的人头简直成为士卒们眼里的天赐宝贝。   徐大头也是异常兴奋。要真能在这一战中取下谢无疾的人头,从此以后他还不名震天下?他甚至做起收编谢无疾的军队、占领谢无疾的驻地的美梦来。他要是有了三万兵马,他没准都能打进京城去了。土皇帝,有可能便成真皇帝啊!   徐大头越想越远,越想越美,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而士卒们好战的热情也完全被调动起来了,于是徐大头大手一挥,命令军队即刻前往关隘驻守,等待谢家军的到来。   ……   ……   两日后。   徐大头正坐在树下啃猪腿,一名士卒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天威将军,敌军来、来了!”   徐大头立刻丢下猪腿,嘴上的油都来不及擦,匆匆忙忙往高地上跑。他登高一望,远远看见山下果真有一队兵马正在靠近。那队兵马扛的军旗上,写的可不就是一个“谢”字吗?   徐大头忙瞪大了眼睛用力看,距离太远,他虽看不清士卒们的身形,可也能看出那些士卒的精神正如自己的探子汇报的那般萎靡,队形也稀稀拉拉。他顿时喜上眉梢,心又定了几分:“快,去通知各部做好准备!”   他的手下忙去传令了。   灵台县并无城郭,然则地形依山傍水,天然有险可守。徐大头依照地势,将自己的部队沿山排开,大致形成一个扇形,并重点守住了几条进山要道。此阵型进可攻,退可守,不管谢无疾今天到底带了多少人来,他都能保证谢无疾过不了宫山。   他极有信心,除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谢无疾的部队确实名不副实外,更因为他占据了地势之利。今天,他势必要把常胜将军的名号给抢过来了!   ……   谢家军在山前停下,领兵的军官吩咐道:“派几个探子去前方探探路。”   几名士卒便向前方山里跑去。   然而还没等他们进山。一座山头上忽然响声大作,如蜂群振翅般,一阵箭雨从山中倾泻而出。   那几名探子大惊,待要转身逃走,却已经来不及了。几声惨叫后,探子们全都应声倒下,身中数箭,如刺猬一般。   大军受惊,士卒们纷纷举起武器,军中的骡马牲畜亦发出不安的叫声。   谢家军带兵的军官冲着山里大声喊道:“前方何人?!”   山中传出徐大头嘹亮的回应声:“老子是宫山的山大王,也是你的亲爷爷!”   军官怒道:“大胆贼寇!谢家军得京兆府尹授命,前来关中剿匪。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立刻出来投降,可饶你们不死!”   徐大头大笑几声,道:“剿匪?有本事你们就来剿啊!爷爷在此等着你们呢!”   军官打量前方的地形。山坡上的叛军已经冒了头,粗略一扫,大约几百人的样子。或许是他低估了叛军的人数,又或许是他看不起叛军的战力,他与身边的传令兵吩咐了几句,传令兵又传令下去,大军开始排兵布阵。   不一会儿,谢家军竟然向山地强攻过去。   徐大头瞧见军队冲过来,简直大喜过望。他就怕谢家军太谨慎,不肯攻山,他就不能发挥最大的地形优势。然而谢家军竟然果真这么耿直,这可真是送到他手里来了!   而谢家军的那位军官倒也不是无脑下令,他将手下人马分成了三营,一营从正面强攻,两营从两侧包抄,另择他路进山,以便形成合围之势。   ——很显然,会下这样的命令,说明他把天威军当成了普通的山匪,严重小看了对方的人数。   当三营的人马冲杀到山前,忽然间,群山大振,天威军埋伏在各个山道口的士卒全部冲杀出来。一时间箭矢如雨,喊杀声震天。   徐大头站在一个视野最高的高地上,眼看着谢家军倒下大片,简直想要放声大笑。   而那些谢家军显然没料到敌军人数竟然有那么多,听到四处都是喊杀声,俨然吓破了胆。才刚刚交上手,谢家军的士卒们就已争先恐后地开始溃逃!   天威军又岂容自己的奖赏逃走?叛军们纷纷从山里追出来,狼捉兔子似的一路追一路咬,把谢家军咬得狼狈至极。更有勇猛的叛军不追小卒,直冲敌方大本营,想去割谢无疾的人头。   谢家军的军官看到军队这么勇猛,也吓得不轻,立刻下令:“撤,快撤!”   于是留守的方阵和辎重队也开始慌忙后退。   徐大头在山上把整个形势看得清清楚楚,喜不自禁,立刻下令道:“追!”   敌人已经完全没有阵型了,而失去阵型和斗志的军队就跟不会扎手的白菜一样,这时候谁不拔谁吃亏啊!   而重赏之下的天威军们也早已迫不及待了,很多贪功的士卒在没有得到徐大头追击的命令前就忍不住离开阵地冲杀出去了,就怕去得晚了,敌军的人头都被别人砍光了……   ……   不多时,天威军已追出千米远,渐渐离开了徐大头的视野。然而喊杀声却还是能清晰地传入徐大头的耳朵里。   徐大头享受地闭上眼睛,仿佛在聆听最动人的乐曲。谁能想到,他的美梦那么快就要成真了呢?   没过多久,远去的喊杀声忽然又近了,徐大头茫然地睁眼眺望,只见远方黑压压的军队正在返回。   已经杀完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徐大头正惊讶间,大军已行进至他的视野范围。只见那雄赳赳气昂昂、队列整齐的大军,哪里是他派出去的追兵?分明是……谢家军!   徐大头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支雄壮大军与先前那孱弱的军队截然不同。   他……他中计了!   徐大头惊恐道:“快,快让军队回防!!”   然而传令兵还没来得及去通知鸣金收兵,已有狼狈的士卒前来报信了。   “天威将军,不好了!!我们大军追出去以后,在前方林区遭遇了埋伏,大军已被阻截了!!”   徐大头倒吸一口冷气,身形几晃,几乎晕倒。   溃逃的军队失去阵型,追击的军队也同样阵型混乱。他们满以为那就是敌军的全部人马,全无戒心,谁料自己竟成了送上门去的。中了这样埋伏,大军必定损失惨重,甚至可能全军覆没啊!   而他的军队已倾巢出动,如今大敌当前,他空有地势之利,却无防守之兵,宫山必定守不住了。   徐大头怎么也想不通,敌军这么多人马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缘何他一点消息也没听说?   可不管他信不信,现在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他中了敌军引蛇出洞的诡计,他这么多年攒下的家底也全赔上了。   徐大头咬牙切齿,恨不能拔刀冲出去跟谢无疾拼个同归于尽,可惜他愿意尽,人家还不跟他同归呢。   他只能咬着牙咽下一口血泪,下令道:“撤!”   余下的叛军们很快仓皇出逃。   ……   ……   “报!将军,叛军残部已逃入山中!”   谢无疾淡淡道:“一二营进山搜查,掘地三尺也要把叛军将领挖出来。”   “是!”传令兵立刻去传令了。   谢无疾骑马向前,程惊蛰忙在后方纵马跟上。   先前在京兆府的时候没看出谢无疾的本事,直到跟着他行军打仗,才知此人绝不是浪得虚名,果然用兵如神。   出征前,谢无疾仔细研究了关中的地图,又派人前来查探地形,便已料到叛军会在何处布防。他派出一支诱饵先行,大军夜赶小路,神兵天降来到战场,把叛军打得是措手不及。   他固然也折损了一些兵卒,却用最小的代价取得了最大的胜利。否则叛军踞山势之险,大军人数虽多,却也很难通过。   不一会儿,谢无疾驰马来到树林附近,千来名投降的叛军俘虏已全被捆缚,跪在地上。遍地都是尸首,土地已被鲜血洇黑。   程惊蛰未见过如此惨烈景象,不忍卒看,又不愿回避,于是咬着牙让自己保持镇定。   谢无疾扫了眼已无反抗能力的降卒,无情地下令道:“全部就地坑杀。”   “是,将军。”传令兵立刻去下令了。   惊蛰吃惊地看了谢无疾一眼,又看了眼那些跪在地上的叛军降们。他嘴唇翕动片刻,终究咽回去,什么都没说。   当行刑的士兵们拔出佩刀,走近降卒,降卒们也开始察觉到事情不妙。他们连忙挣扎,可惜手脚都被捆了,反抗不能,逃走也不能。   谢家军的士卒开始动手。   降卒之中鬼哭狼嚎,有人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不要杀我!我是被他们抓来参军的!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要是死了,我家里人一定会饿死的。不要杀我啊!!”   程惊蛰听得心惊肉跳,不由向那人望去。那是一个面容平凡的中年男子,脸色黄黑,皮肤粗糙,相貌甚至可称得上和憨厚。若脱下那身军装,他看起来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饱经风霜日晒的农夫而已。   然而谢无疾对那人的哭诉充耳不闻。   很快又有更多降卒哭喊起冤情来。他们只是被叛军强抓来的壮丁,他们愿意改邪归正,愿意当牛做马。他们家中有亲人老小要照料,只要能够留下性命,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客谢无疾丝毫不为所动,还下令道:“尽快清扫战场。天黑之前要收兵。”   于是传令兵把这道催命符又传了下去。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哭喊声传入惊蛰的耳朵,他面色惨白,咬紧牙关,并未离开谢无疾附近。   午聪骑着马慢慢向他踱过来。   这几日同行,午聪对程惊蛰的偏见已消减了许多,先前在京兆府被骗的怒气亦平息不少。他见惊蛰脸色发白,不由道:“你是不是觉得很残忍?”   惊蛰却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收降敌人,什么时候坑杀敌人?”   谢无疾有三万人马,这其中可有不少是他收降的。然而这一回敌军明明已经降了,他却仍下令坑杀。他想弄明白原因。   午聪没想到他在好奇这个,倒也大方解释道:“凡被纵容过肆意抢掠百姓、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匪军,降亦不可收;若无过分恶行的流民叛军,可收降。”   惊蛰看了午聪一眼。谢家军的军纪很好,从不恣意为恶。谢无疾虽也向民间征粮,但他几乎只向富户征收,也以征为主,不是强抢。当然,或许在那些被征的地主富户眼里和抢也没什么区别了。   午聪继续解释道:“之所以降亦不可收,一则是匪军作恶民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二则此类匪军浸淫恶气,难以教化。一旦收降,会破坏军中风气。”   惊蛰沉默了一会儿,点了下头。   他明白了谢无疾这么做的缘由。这些降卒里或许有不少确实像他们哭诉的那样可怜无辜,可谢无疾仍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因为比起称奸除恶,午聪说的第二点理由其实更加重要。   只要这支军队是穷凶极恶的,不管里面的士卒有多少无辜之人,谢家军不会去查证。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更没有精力审判每一个人,也就不可能论罪定罚。谢无疾选择的是只是最可行也最简单的做法而已。   午聪见惊蛰半晌不语,道:“怎么,吓到了?”   惊蛰摇头,又点了点头,道:“我想起公子说过的话。”   午聪奇道:“什么话?”   惊蛰慢慢道:“公子说过,慈不掌兵。”   午聪微怔。他摸不清楚惊蛰是什么态度,只轻轻叹了口气,自嘲道:“慈?我们军中亦有些军官是读过诗书的,谢将军他更是饱读诗书。可你在军中待久了便知道,仁、义、孝、善、慈……那些都打不了胜仗的。”   惊蛰望着满目疮痍,轻声道:“可靠着打仗,也救不了天下苍生的。”   午聪愣住。 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成都府的土地清丈工作正在乡间如火如荼地展开。 田地里, 负责丈量的官吏谭戊在田埂边有节奏地迈着脚步。 由于田野太过宽广, 官府没有那么多合适的度量工具, 因此丈量的方法往往都是让官吏以脚步来进行度量。官吏每走一步约为一尺, 沿田埂走完, 共走几步就算几尺,最后以此为依据算出土地的亩数。此丈量方法虽难免不够精准,可一来省时省力,二来负责丈量的官吏做得久了,脚下也有感觉,只要有心公平度量,量出来的数字与实际的出入倒也不会太大。 ——如果有心公平的话。 很显然, 谭戊就是一个不认得“公平”这两个字要怎么写的官吏。 此刻在田埂边的他正竭力将自己的脚步迈得极大, 恨不得一步迈出三尺远去。等他走完一块广袤宽阔的土地, 他向负责记录的书吏喊道:“长四百二十尺。” 其实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眼下他刚丈量完的这块地少说也能有个一亩七八分, 可因为他步子迈得太大了,硬生生把这块地给算成一亩都不足。 可书吏竟然也当做没看见,只按照他报的数字在官簿上记录。 等谭戊把钱家的几块土地全部丈量完,从田里走出来, 钱家的当家就在田野边等着他们。 “两位兄弟辛苦了。”钱当家笑眯眯地递上两个油纸包裹,“这是我家夫人刚烤好的饼, 两位兄弟带在路上,饿的时候拿出来吃。” 谭戊和书吏接过纸包,用指头拨开纸包看了一眼, 里面装的哪是什么刚烤好的饼?分明就是沉甸甸的一大吊铜钱! 丈量前钱当家就已给了一部分,眼下是丈量的结果满意,他另给的酬劳。 谭戊和书吏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将纸包塞进怀里:“钱公有心。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钱当家摆手道:“别客气,千万别客气!” 谭戊和书吏藏好收受的贿赂,高高兴兴地去下一家继续丈量。 下一家是郑大脚家。郑大脚可没有钱家那么富裕,他只有两块地,大小也就还凑合。不过郑大脚的嘴很能说,丈量开始前他就跟谭戊和书吏攀谈上了。 “两位兄弟哪里人?”郑大脚问道。 谭戊答道:“平水县的。” 郑大脚一惊,立刻道:“这可巧了!我有个姑姑从前就嫁到平水县去了,她叫郑六娘,个子长得这么高,满月似的圆脸,最擅长做烧饼。你可认得她?” 为了防止舞弊,官府不允许本县官吏丈量本县土地。只可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算是他县的官吏,老百姓也未必攀不上关系。 谭戊也吃了一惊:“郑六娘是你姑姑?她是我五叔的媳妇。” 郑大脚一拍大腿,喜上眉梢:“这可真是太巧了!原来咱俩还是亲戚呢!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没准我姑姑跟我提过你呢。” 谭戊倒也果真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郑大脚又是一脸震惊:“你就是谭戊?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我姑姑说过她有个又聪明又俊俏的侄子,名叫谭戊,在官府当差,十分有出息。原来就是你?哎呀,我姑姑果然没骗我!” 谭戊顿时被他哄得心花怒放。 攀上了亲戚,郑大脚又拿了几文钱出来塞给谭戊和书吏,说是买茶钱。他出手虽然没有钱家大方,看在沾亲带故的面上,谭戊在丈量时仍旧把脚步迈大了不少,最后给郑大脚算出的田亩数恰好低于最低纳税的田亩数,竟就给郑大脚彻底免去了田税。 书吏记好数字,又往下一家去了。 ===== 午休时,朱瑙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忽然有官吏前来通报。 “府尹,有几个自称是谢将军遣来的人,在官府外求见。他们还带了封信来。”官吏一边说,一边将信送上。 朱瑙拆开一看,原来是谢无疾送来他这儿来学事的人到了。 他把信叠起收好,伸了个懒腰:“让徐少尹去安排吧。” 他与谢无疾的约定已早向徐瑜交代好,也向各部官员都交代过了,人来之后,徐瑜只要按照约定将人安置就行了。 官吏忙道了声是,找徐瑜去了。 …… 徐瑜坐在堂上,手里拿着一份名册,打量面前站着的那几个人。 谢无疾派来的都是十几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年轻人好学肯干,少有顽疾,可以雕琢。成都府派去谢家军的人也大多都在这个年纪。 徐瑜点名道:“王英。” 叫王英的少年就站了出来。 徐瑜与他核对了他的身份与派遣目的,便指着一名官吏道:“你随他走,他会带你去刑狱司的。” 王英便跟着官吏走了。 徐瑜把几个人一一点名分配好,堂上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少年了——那是谢无疾最后提出补充条件时,指明安排给朱瑙的人。 只见这少年十七八岁模样,长着一双丹凤眼,面容虽也算英俊,只是眼尾上挑得厉害,难免显出几分刻薄之相来。 徐瑜看着名册问道:“你叫薛道清?” 丹凤眼的薛道清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垮着脸应道:“是我。” 名册上除了名字之外,亦有写各人籍贯年纪。徐瑜原先看到这名字还没多想,可看到此人籍贯,却不由吃了一惊:“你是澶州薛家人??” 澶州薛家,那可是谢无疾的舅家,也在两三年前就已经被谢无疾给屠了啊! 薛道清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嗤了一声,道:“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问吧,问完了可以告诉其他人,同样的事情我不喜欢一遍遍跟人解释。” 徐瑜:“……” 他毕竟也是一府少尹,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听过别人用这么讨嫌这么无礼的语气跟他说话了。不过他的确有很多问题想问,便也没与薛道清计较,问道:“你与薛富是何关系?” 薛道清冷冷道:“薛富是我爹。” 徐瑜愈发吃惊。那谢无疾岂不是薛道清的杀父仇人?甚至是杀全家的仇人啊!谢无疾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人到成都府来? 薛道清道:“我娘只是个洒扫婢女。薛富有三十几个儿子,两百多名婢女。我认得他,他未必认得我。再者我十三岁就离家奔往军中了。薛家的事与我没关系,我也不在乎。你们若想以此挑拨我与谢将军的关系,我劝你们趁早省了这心思。” 徐瑜:“…………” 他的心情简直一言难尽。 这么说的话,这薛道清倒是跟谢无疾颇有渊源,亲缘上说他算是谢无疾的表弟,不过听他一口一个将军地叫,他对谢无疾应是十分崇敬,与本家的关系却很糟糕。 复杂的身份先抛开不谈,关键是这薛道清的性情,也太……这已经不能用傲慢来形容,根本就是尖酸无礼啊!谢无疾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派了这人来,还往朱瑙身边安插? ……该不是因为谢无疾在关中被朱瑙给算计了,心怀怨愤,所以特意找了这么个刺头来给朱瑙添堵吧? 徐瑜心中腹诽不断,对薛道清颇有不满。可到底人是谢无疾派来的,他也不敢多加为难,只能道:“我带你去见朱府尹。” …… 午休尚未结束,徐瑜领着薛道清来到后院时,朱瑙仍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见徐瑜和薛道清过来,这才从躺椅上坐直。他已猜到薛道清的身份,饶有兴致地打量薛道清。 徐瑜介绍道:“府尹,此人名为薛道清,是谢将军派来跟随府尹的。”顿了顿,神色微妙地补上一句,“他是澶州薛氏子弟。” “哦?”朱瑙听见少年姓薛,也不由得眉峰微微上挑。不过他并没有就薛道清的身世多问什么。 随后他笑眯眯地开口:“谢将军派你来我这里,想必你一定极聪明。算术与经学你可都通晓?” 薛道清刚见到朱瑙的时候仍是臭着脸的,被朱瑙夸了一句极聪明,神情便有松动,语气也不像先前跟徐瑜说话时那么不高兴了:“略通吧。” 朱瑙道:“不必谦虚,你定有过人之处。” 薛道清很懂得顺杆子往上爬,马上改口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五岁背四书,七岁背四经,十岁通晓算筹之术,头乘尾除,可当机立算。仅此而已。” 徐瑜:“…………”敢情这还是个神童啊!就是这神童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欠扁。 朱瑙也没去验证薛道清所言是否属实,只道:“果然厉害。” 又问道:“你从前在军中担任何职?” 薛道清道:“将军让我时常轮换,无固定职务。” 朱瑙了然。 徐瑜心想,也不知谢无疾是有意培养他这神童表弟,所以才让他各职轮换,以便通晓军中事务;还是神童表弟脾气太臭,一番轮换下来仍找不到合适他的职务,所以丢到成都府来气人? 这时候,官府里忽然响起敲锣声,是提醒官员们午休结束了。 徐瑜连忙提醒道:“府尹,一会儿要与度支官员议户籍之事。” 这两日各州县统计人口田地的户籍册都陆陆续续送到成都府来了,负责度支的官员们按照朱瑙的吩咐对户籍册进行了核查与检验,核查的结果需向朱瑙汇报。 朱瑙道:“我记得。” 会议的时间就定在午休之后,差不多也该过去了。 朱瑙又打量了薛道清一眼,微笑道:“谢将军既让你随我学事,你若有兴趣,一会儿便随我去吧。” 徐瑜吃了一惊,小声质疑道:“府尹?” 田地与人口,这可算得上是官府的机密了。朱瑙竟这么放心,让薛道清一起听? 薛道清也愣了一下,怀疑地看着朱瑙。 朱瑙拍拍薛道清的肩膀:“此乃官府机密要务,你虽可参与议会,不过户籍册上的内容你不可偷看,议会的内容亦不可对外泄露。你可做得到?” 薛道清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做得到!” 130、第一百三十章 朱瑙、徐瑜带着薛道清来到堂上, 其余与会的官员都已在堂内等着了。 众官员看到薛道清, 都十分意外, 不由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起来。徐瑜忙找来一名官吏, 在他耳边小声叮嘱了几句, 让他去知会堂上的官员们一会儿议会时不要提及具体的数字。那官吏得了命令,就赶紧把话传下去了。 田地、人口都是官府的机密,不能让谢无疾的人知道,否则双方一旦开战,谢无疾就会对成都府的后勤状况了若指掌。同样,谢家军的粮草状况和兵员状况也是军队的机密,谢无疾所谓的三万大军只是号称而已, 或许只有两万多, 或许已有四五万, 此事亦不会让外人知晓。 因此最不能让薛道清知道的就是具体的数字。至于其余政令上的事, 让他听听也没大要紧, 谢无疾派他到成都府来,就是让他来学这个的。 朱瑙让人给薛道清在大堂的角落里安排了一个位置,让他能听见众人说话,却看不见典籍簿册上的内容。会议便正式开始了。 负责核算数据的官员将几份已经誊抄好的公文分发给与会的众官员。 “府尹, 少尹,这是各州清算完的人丁、耕地总数。这是三十年前, 还有十年前各州的人丁、耕地总数。”核算的官员介绍道,“今年的耕地总数与十年前相比较,减少了约四分之一。比三十年前相比, 减少了约五分之一。尤以渝州、梓州、眉州三州减少得最多。各州之中,唯有阆州的耕地不少反增。” 将今年的数字与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的数字相比较,这是朱瑙要求官员做的。 之所以要这样比,因为现在蜀中虽然太平,但实际上的管理还是非常混乱的——要知道前几年又是水灾,又是蝗灾,还发生了兵祸和盗匪之乱,简直可谓天灾**。各地流民四起,还有大量人口逃户。现在在朱瑙的治理下,百姓们渐渐重归庄田,户籍和田地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动,肯定需要在旧的基础上进行修订和增补。 但糟糕的是,当初袁基路募来的二万大军叛乱,乱军闯进城里把官府存放公文的地方给烧了,前几年的户籍册都于大火中化为灰烬,反倒是那些年代久远的因为存放在偏僻之处而有幸保留了下来。 其实土地和人口的清查去年就开始了,只是旧册被毁,官府没了比对的依据,加上大局未稳,即使朱瑙明知清查的结果有问题,也只能得过且过,没去刨根究底。 而今年形势已比去年平稳许多,朱瑙也有精力腾出手来好好理理这桩事了。 而之所以拿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的数字出来做对比,朱瑙只是想要对大局有个数。今年的清查结果是否有问题?又有多大的问题?——现在看来,问题确实不小。 不止朱瑙发现问题,在座的官员们也都看出问题了。 徐瑜开口道:“今年与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相比,人丁约减少十五分之一左右,可耕地却足足减少了四、五分之一。这不符合常理。想必是负责丈量造册的官吏收受百姓贿赂,故意瞒报了不少。” 也有官员愤愤不平道:“府尹仁心爱民,上任后就大幅降低田税,削减杂税。那些可恶的刁民却不记府尹恩德,还敢欺骗官府,逃避田税。简直罪不可恕!” 另外几名官员忙也跟着附和,先是交口称赞朱瑙的功德,随后又痛骂起舞弊的官吏与刁民来。 在角落里的薛道清听了官员们的这番话,不由大大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怕不是对老百姓有误解吧?难不成你们以为收的税低,老百姓就会老老实实地上缴?就算一亩田只收一粒米的税,能赖掉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地赖了!除非官府倒过头来给他们送钱,他们才不会再偷奸耍滑。” 官员们没想到薛道清竟然讲话这么不客气,不由面面相觑。 徐瑜倒是不吃惊,只觉得好笑。薛道清到底是年轻人,颇有种天下皆醉我独醒的傲慢。其实他懂的道理,在场的官员们未必不懂,然而官员们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趁机拍一拍朱瑙的马屁,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而已。虽然朱瑙从不因谁人拍了他的马屁而重用谁,官员们也未必都喜欢拍长官马屁。只是别人拍了,自己若不跟着拍,难免担心落于人后。 薛道清这一呛,倒是把官员们的场面话都呛回去了。 这下众人总算切入正题,商讨起解决的方案来。 有人提议道:“定是眼下清帐造册的制度不够完善,给了刁民恶吏徇私舞弊的机会。不如由成都府直接派人下去,重新丈量各州土地。” 这个提议很快就被人反驳了:“这不妥。若由成都府派人,一则我们没有这么多人手可用,二则我们的人不熟悉各地的庶务,反容易遭当地乡绅百姓欺瞒妨碍。” 像这种丈量田地、清算人口的事情往往都是各州甚至各县自行负责,然后层层上报,最后汇总到成都府的。如果成都府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代价太大不说,其实办起事来也有重重障碍。各地的事情交由各地自己办更方便,但徇私舞弊也难避免。 这条路走不通,又有人提出别的建议:“府尹上任后多颁布仁政,想是有些刁民因此不将官府的威严放在眼中。依我看,此事必当立重法、加严罚。揪出几个严重舞弊的恶吏与刁民,来个杀鸡儆猴。刁民恶吏得到震慑,就不敢再恣意妄为了。” 这个提议得到了官员们的普遍支持。 “对,没错。刁民要罚,恶吏更要严惩不贷!” “还有徇私舞弊最严重的那几州,州官亦要负监管不力之责!” “命各州重新丈量造册,如果再发生舞弊瞒报之事,应以十倍重罚!严法之下,刁民当会有所收敛。” 徐瑜听完众人建议,都觉得有理,只是还不够全面。他开口道:“瞒报最严重的当是各地的富户豪绅。这些手段恐怕未必能够震慑住他们吧……” 徐瑜跟卢清辉不同,他的出身并不算高,是因办事勤勉能干且为人伶俐才一路升官到少尹的,他对民间的状况很清楚。越是富贵的人家,逃税就越是厉害。毕竟富户有钱打点办事的官吏和打点地方官府,穷人即便有这心,也未必有这能耐。 即便成都府下令重罚,也未必能罚到这些富户头上。毕竟有地方官府的回护,最后或许只能不痛不痒地抓几个实则都舞弊不严重的鸡出来,猴却仍然逍遥自在。 堂上静默片刻,似乎无人想出更好的主意。 薛道清又冷不丁开口了:“这还不简单么?颁一则‘告缗令’,我就不信那些富户豪绅的田税征不上来。” 堂上的众官员又是一惊。 所谓的“告缗令”,便是鼓励百姓去告发那些瞒报田地、逃避田税之人。官府则从罚抄来的税款中取出一部分给告发者以奖励,便可促使百姓有告发之动力。 此计虽毒,但的确有用。尤其是对各地的富户豪绅们。地方官府包庇他们,成都府却不会。现在成都府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究竟何人瞒报田地,由百姓来告发,他们也就不愁再被瞒在鼓里了。 有官员附和道:“这主意倒是不错。” 徐瑜却连连摇头:“不妥,不妥。此计伤民太过,绝不可滥用。” 从核算的数字可以看出,民间瞒报田地者只怕不在少数。告发之风一旦兴起,牵连太广。正所谓法不责众,朱瑙才刚上任两年,局势还不够稳,万一激起民变,反而得不偿失。 薛道清却不懂徐瑜的担忧,只作徐瑜软弱,又是冷哼一声。 众人商讨对策的时候,朱瑙一直不曾开口。他一边听众人谈话,一边来回看田地人口的比对数字。直到此时,他才放下手里的公文,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告发之风的确不可滥开。不过薛小公子的前一个主意,我倒觉得不妨一试。” 众官员怔住,薛道清自己也是一怔。前一个主意?他不就只出了这一个主意么?哪儿来的前一个? 徐瑜亦茫然道:“府尹的意思是?” 朱瑙悠悠道:“百姓勾结官吏,瞒报田地,是为逃避赋税。此与赋税多少无关,乃人性使然。田多了,他们交的税就多。可若是官府反过来给他们送钱,田越多,送的钱也多,他们自然没有再瞒报的道理。”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 官府给百姓送钱??还田越多,送的钱越多??天底下哪来的这种道理??? 薛道清更是双目圆瞪,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来成都府之前便已听说过朱瑙不少的事迹,其实他对朱瑙并不怎么瞧得上眼,亦没觉得朱瑙有多聪明,尤其看不上朱瑙冒称皇室宗亲的做法。可是谢无疾向他再三强调朱瑙目光独到,手段非凡,命他潜心学习,更命他将朱瑙种种手段全都记下,回军中后还要教习他人。毕竟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这才勉为其难应下这桩差事。 现在看来,这人手段非凡倒是不假,可这也太非凡了吧?这还是正常人吗?! 131、第一百三十一章 还是徐瑜最先猜到朱瑙的用意, 问道:“府尹说的送钱, 指的真是要给百姓送钱么?” 朱瑙笑了笑。他不过顺着薛道清说罢了, 其实也不特指钱。他道:“未必是真金白银, 仁政惠施亦可。” 徐瑜忙道:“愿闻其详。” 朱瑙道:“官府可颁布公告, 眼下大乱初定,官府有意劝农督桑,凡缴纳到一定田税者,可按相应比例返还部分税粮。或不直接返还钱粮,给予其他贴补。” 又道:“官府原就有惠政,每年给百姓贷以现钱或谷粮,等夏秋两收后, 百姓当加息偿还。另外耕种时节, 官府亦会向百姓有偿出借耕牛、农具等, 百姓每借一日, 便要支付官府一斗粮。” 众官员全都认真听着。官府的确有这样的政策, 说是惠政,其实也算是官府赚钱的一种手段。借贷给百姓,赚取息钱。而百姓呢,或是家里养不起耕牛、买不起农具, 或是丰收之前家中的钱粮不够度日,向官府借贷的利息总比向地主借贷的低, 也算是得了好处。 朱瑙接着道:“依我看,官府目前所定息钱太高,可适当削减几分。再来可将此几项惠政与田籍关联。田亩越多者, 可贷取的钱粮数量越多;可免费向官府借取耕牛、农具的数量也越多、借取时日亦可相应宽限。” “另外,名下无田、租赁田地者主动向官府申报租地状况,官府亦可进行一定的钱粮贴补。” 官员们听得一愣一愣,有些人已经明白了,有些头脑转得不够快的还稀里糊涂。 薛道清倒是一下就听明白了。朱瑙上任后已经减过田税了,肯定不能再减,再减也没多大作用。因此他说返还部分钱粮。这其实又是变相减税,但用返还的名义,田多的人返的多,像是送钱一样,自然可一定程度上化解百姓抗税的抵触。 另外降低息钱,百姓就会更愿意向官府借贷。穷人没钱本来就要借,而富人原本未必要借,息钱一降,也就有了借贷的意愿——尤其是商人,做生意需要银钱周转,能得到低息的借款当然是好事。就算不经商的富户,从官府借来这笔钱,转手借给其他商人,也能赚一笔利差。 耕牛和农具,富户原来也不见得要借。但官府提供一段免费租借的时日,地越多可借得越多,那富户借来转租给自己的佃户,也能赚一笔租金。 至于最后一条更直白。让佃户主动把田地上报了,地主的情况不就都清楚了? 朱瑙道:“此几条是我临时想到,你们若有其他想法,亦可提出。” 徐瑜已全然明白了,总结道:“府尹的意思是,以利益鼓励百姓不再弄虚作假,而非以严刑峻法镇压。” 朱瑙颔首。 徐瑜若有所思。先前所有官员出的主意五花八门,究其根本,都是以严厉手段威胁震慑,使得百姓和恶吏不敢再徇私舞弊。但是徐瑜做官多年,一路从小官做到大官,他很清楚一条政令的推行有多难,而想以严刑峻法震慑百姓,效果往往不尽如人意,有时还会引起后患。 毕竟法不责众。就说这田地丈量,若十户人家里只有一户舞弊,罚也就罚了;可若十户里有五户舞弊,真要全罚,只怕激起民怨与反叛;可若五户犯法,只罚一户,想来个杀鸡儆猴,效果也未见得好。那些舞弊者左右瞧瞧,还有其他三户人家与自己一样不曾受罚,自然会抱有侥幸之心,不将官府政令放在眼中。 总之,严刑峻法不是无效,但效果绝不会像推行它的官员们所想的那样令行禁止。 而朱瑙的做法,以鼓励为主,若百姓自己不再有舞弊的动机,那舞弊之事自然就会大量减少。但是这么做,或许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能够达到,官府的开支也会相应增加,收入却有所减少。 于是很快就有官员就此提出疑问:“府尹,我们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乃是为了照实收取赋税,增加官库收入。可若依府尹之计,田税虽可增加,又要返还,而官府还少了借贷利息,官库收入愈发减少。这不是事与愿违么?” 薛道清也怀疑地看着朱瑙。朱瑙如果想通过惠民之策鼓励百姓照实登记户籍,那么给予百姓的好处一定要大于百姓照实汇报田亩所需要补缴的税款。要不然起不到杜绝舞弊的效用。 折腾半天,做一笔亏本买卖图什么?如果说朱瑙连这笔账都算不清楚,他是怎么走到今日的? 朱瑙却望向说话的那官员:“官府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不在于收取更多赋税吧?” 官员一怔。不为收税,为的是什么? 朱瑙道:“难道目的不在于知民?知民方可治民。若不知民,不就成了瞎子摸象,胡治乱治么?” 在座皆默然。 朱瑙一语惊醒梦中人,有些官员都险些忘了,收税只是登记造册的目的之一,却并不是最主要的目的。户籍册为什么是官府的机密要务?因为官府推出每一项政令,官府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都得依据民生而定。若连民生状况都弄不清楚,可不就是瞎子摸象么? 户籍册本身的价值,的确比那点借贷的利钱更重要。 但也有官员为官库收入的减少痛心:“府尹已削减田税,再削减利钱,官库收入继续减少,只怕入不敷出,难以维系啊。” 对于这样的质疑,朱瑙却笃定道:“一来,我核算过账目,各项收入尚且能够应付官府日常用度,施惠政也不会少了你们的俸禄。” “二来……”他顿了顿,笑容狡黠,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指,轻声道,“世上哪有不变之事?” 在座哗然! 朱瑙一开始就说了,这是乱局初定,官府为劝农督桑而推行的惠政,更直白地说,这就是权宜之计。 劝农督桑当然也是目的,但更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鼓励百姓登记户籍。过几年若此项措施对官府负担过重,便可以民生已复为由取消。当然,如果度支合理,一直施行下去也可以。 了解民生的目的,并不在于官府想要立刻盘剥百姓,而在于官府需要了解实情。如今天下纷乱,蜀中虽因地势之利得以安泰,可谁也不知往后会有何变故。万一战乱开始,官府势必需要增加徭役赋税,而掌握了正确的户籍册,官府就知道该向谁征税,该怎么征。 从前富户大量逃税,官府只能压榨穷人,穷人无路可走,聚众造|反,更加天下大乱。 所以朱瑙的这项举措看似富人获利更多,也因为富户逃避诉赋税的机会和本事更大。只要将富户的情况都掌握了,这点蝇头小利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官员们思索再三,堂中再无人反对。 朱瑙所言也只是个想法,具体政令要如何制定,如何推行,这就需要官员们反复核算了。 这里头大有讲究:若贴补太少,百姓舞弊之心仍不可杜绝;若贴补太多,百姓们反从瞒报田地变成多报田地,也非官府所愿。各州县情况不同,可能也要给予不同的贴补。 然则方向已明了,对百姓鼓励为主,惩戒威慑为辅。 于是会议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朱瑙将任务分配完后,便带着薛道清离开了。 …… 出了大堂,薛道清跟在朱瑙身后,心情十分复杂。 刚开始他听说蜀中存在造册不清、百姓避税的事,他心里还挺幸灾乐祸的。他原以为只有战乱不断的北方存在这样的状况,没想到天府之国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而这个问题,在他眼中本来是无解的。 要知道谢无疾也被同样的问题困扰,甚至谢无疾面临的问题还更严重的多。蜀中百姓隐户还只是为了逃税,而北方百姓隐户,可能今天还是民,明日就是匪了。而为了掌握百姓的情况,谢无疾和当地的官员都想了很多的办法。 他们的思路和蜀中官员一开始的思路是相同的,严刑峻法、杀鸡儆猴……可即使他们已经严苛到了谁隐瞒户籍谁就被判死罪的情况下,情况仍然不容乐观。最后百姓的户籍没普查完,驻地倒已先叛变了。 而朱瑙的思路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 说实话,方才朱瑙说的那些话给了薛道清不小的触动。尤其是那句“知民方可治民”,的确是他先前并未意识到的。 但触动之后,他反而更加郁闷了——他相信朱瑙的这套政令办不下去,登记造册的工作一定会取得很大的进展,效果也比严刑峻法更好。可是这方法再有用,谢无疾却学不了。 因为朱瑙能这么干的原因,是因为他将蜀中的工商发展得很好,仅靠工商收入就足以维持官府运作了。再说白一点就是:他富! 而谢无疾,恰恰相反,他穷得铃铛响。别说去贴补百姓了,他连让大军填饱肚子都是每天要发愁的事…… 所以,谢无疾缺乏人才不假。可仅有人才,也未必能改变他的困境,因为他没有蜀地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也没有丰厚的家底。或许改变困局的最好方式,还是拥有一个富裕又可靠的盟友吧…… 薛道清一边想事一边走路,没注意前面的柱子。只听“砰”的一声,他猛地撞上了回廊的柱子。 他“哎哟”一声退开,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一扭头,只见朱瑙正看着他,他顿时面上发烫。 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立刻牙尖嘴利地讥讽道:“朱府尹,我从前听说你为人仁义,可如今看来,你也不像传闻中的那么仁义。” 朱瑙的确颁布了仁政不假,可他的最终目的是完善造册。一旦造册完成,老百姓也就入了套,再想逃税漏税可就逃不掉了。 朱瑙全未因为他的讥讽生气,只一哂笑:“是么?外面的人这样夸我?” 他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只朝着薛道清笑了笑,转身走了。 反倒是薛道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 仁也好,义也好,未见得是优点。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才是最大的本事。与其说朱瑙仁义,倒不如说朱瑙是悉知人性、洞察人心的高手。而做一个好官,这两点本事可远比所谓的仁义重要太多…… 薛道清撇撇嘴,等尴尬劲儿缓过去了,就赶紧朝着朱瑙离开的方向追去。 ===== 没多久,成都府的官员们制定出了新的政令,而这几项惠政也很快就传到了各州各县。 …… 傍晚,郑大脚刚从地里劳作完回到村子,忽听村口响起敲锣声。这是有消息要向大家颁布的信号,郑大脚忙回家放下农具,赶往村口。 很快,村口就聚满了人。 一名官吏站在人群中间,高声宣布道:“成都府颁布新政!眼下大乱初定,朱府尹爱民心切,为减民负,促进农桑,去年已削减杂税、降低田赋。从明年起,又有新的惠政!官府将对农户另行补贴。每户每拥地一亩,官府将每年贴粮五斗,或钱百文……” 农户大都没读过书,也不识数。等官吏把各项新政全念完,大多人都是稀里糊涂的,根本算不明白账。但每个人都明白:这是一桩大好事! 于是百姓们瞬间就炸了锅,围着官吏问个不停。 “官府这是白给咱们送粮送钱?”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以后问官府借粮,真的只收三分利了?以前可要五分呢!” 也有人稍微明白点。说是官府送钱粮给百姓,因为跟地绑在一块儿了,其实也是官府先收了税,再退还一部分给大家。于是就有人问道:“官府咋不直接给咱减税呢?先收钱再发钱,这不折腾么?” 这个问题官吏没回答,提问的百姓也想不明白其中深意。但总归是桩好事,明白不明白的,大家总不会有意见。 很快,更多算不清账的人还是追着官吏问起自己的状况来。 “我家有二亩三分地,以后官府每年能给我贴补多少粮食和钱啊?” “我有三亩五分地,家里八口人,我家每天冬天都不够吃。我这点地,能管官府贷多少钱粮?” “我我我,先帮我算算我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 …… 直到天都黑了,村口还围了好些人。郑大脚从人群里钻出来,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一回到家,他家里的老母亲就问道:“我方才听张家说,官府又出新政了?是什么新政?不会是去年才减了税,今年又要加吧?” 郑大脚忙道:“没有没有,不是加税,是惠政。”说完之后又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郑老娘不解道:“惠政?那你叹什么气?” 郑大脚道:“官府给大家送钱送粮食,以后管官府贷钱,利息也从五分减成三分了。” “什么?!”郑老娘顿时激动了,“还有这样的好事?那朱府尹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官!” 郑家不富裕,就那几块薄田,收成好的年份也还过得去,可收成不好的年份就得向官府借粮度日了。从前冬天管官府借两斗米,到了夏天就得还三斗,还的时候别提多心疼了。可不借也不行,人总得吃饭。现在这利钱一减,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郑大脚却苦着脸道:“可这些好事都和家里的田有关系。春天良田的时候,我跟那个丈量土地的官吏攀了亲戚,塞了几文钱,让我给我把地量小了。我不用交田税,可这惠政也享不了了!” 郑老娘愣住:“什么?!” 其实郑家田不多,真要交田税也没多少。只是郑大脚贪小便宜,能赖一文也比赖不掉好。其实他要真没有田,是个租田度日的佃户,官府还另有贴补政策。可他这样一弄,反倒是什么好处都没捞着,仔细一算,竟还亏了。 郑老娘急道:“你去找官府,就说先前量田的时候量错了,让他们重新来量。要不然别家都捞着好了,唯独咱家什么也没有,这不是吃了大亏!” 郑大脚也动过这念头,可要真去找官府,还不把他收买官吏的事儿也给抖落出来了么?这可是要被治罪的啊! 郑大脚没这胆量,又舍不得吃亏,只能郁闷去了。 …… 待新的政令传遍乡间,每家每户都已弄明白新政是怎么回事后,官吏又一次来到各乡各村,宣布新的消息。 敲锣声响过几遍,老百姓们齐聚村口,官吏这才开口。 “上月连日大雨,城内漫水,官库被淹,本州户籍册浸水损毁。成都府下令,今年秋收之后,请各户人家向村长汇报自家人口、田地情况,村长汇集全村丁田数量,上交官府。等到明年春季,官府会再次派人前来清查人口、丈量田地。届时官府将比对各家汇报与官吏清查两项数字,重造户籍。” “什么?!” 百姓立刻又炸开了。 “户籍册被毁了??” “那些管官库的官吏怎么回事?怎么就能让户籍册都被淹了?” “还得自己上报啊?可真麻烦……”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那些老老实实没徇私舞弊的老百姓听说户籍又要重造,心里自然觉得麻烦。不过抱怨两句也就算了。而郑大脚之流则是欢天喜地。 这叫什么?这叫天上掉馅饼啊!他原本因为瞒报了田地没法享受新政之惠,心里别提多懊恼了。现在户籍册再造,他也不用再害怕被出查舞弊了。新册造完,他就能享受官府的贴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郑大龙赶紧屁颠屁颠回家汇报好消息去了。 …… 另一头。 钱家的儿子听完官吏宣布的事儿,也赶回家找老爹汇报。 钱当家听说之后,满脸诧异:“户籍册被水雨浸了,又要重造?” 钱家比郑家富裕很多,钱家人多少读过点书,没有郑大脚那么好哄骗。钱当家略一思索,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他断然道:“不可能的。户籍册每县留档一份,各州留档一份,成都府还要汇总收存,难道这三处都被水淹了?一定是成都府发现了各地官民勾结,清丈造假,但造假人数太多,又不能一网打尽,所以才想了这么一个由头,重新造册。” 儿子问道:“爹,那我们该怎么办?” 钱当家纠结地咬了咬嘴唇。 其实当他前几日听说新政的时候,心里也有点后悔。他倒是不在乎官府另外贴补的钱粮,也无需向官府借用耕牛和农具。但能够向官府低息借贷,却着实令他心动了。 钱家当然不缺钱,更不需要借钱度日。但是朱瑙上任之后,非常鼓励经商。需知蜀中田地富饶,一人种田就能养活几口人。因此经过官府的鼓励后,的确有大量人投身工商之中。各地也都大开工坊。而且此番朱瑙关中一行,又给蜀商带来了许多商机,使更多富户愿意从事经营。 这商业一旦昌盛,自然需要大量钱粮进行周转。钱家自己倒是不经商,可同乡里商人不少,经常各处筹钱。钱家也会把钱借给他们,赚取利润。 以往官府借贷是五成利,民间借贷也近于此数。可现在官府降到了三成利,钱家凭自家田地可贷到不少钱,把这笔钱借出去,一倒手就能赚一两成的利差。就算扣去要补缴的田税,也还有的赚呢。 但钱当家也有担心。跟郑大脚一样,他担心的是舞弊被查出来,不光赚钱的事儿不用想了,还要被治罪。而且他比郑大脚见识多,也更能吃透官府背后的用意:惠政只是暂时的,可户籍册却是长久的。惠政也许过几年就取消了,田税那可是要一直交下去的。 现在官府说户籍册被毁了,倒是打消了他的第一项疑虑:户籍册被毁是假,官府表态不再追究之前舞弊才是真。 至于第二项疑虑呢? 钱当家纠结半天,最后咬咬牙,道:“算了,咱家有多少田,照实报吧。” 儿子不解道:“爹?” 钱当家解释道:“官府又是颁布惠政,又是重新造册。还让百姓自己申报一次,官府再查一次,这是铁了心要把人口田地清查明白。朱府尹做事恩威并济,恩先来了,威也不远了。若再查出有问题,只怕以后就要严惩不贷了。咱们还是别去触那霉头。” 说到底,如今再去欺瞒官府,所得利益太小,所冒风险太大,聪明人不该去冒那风险。 儿子也知父亲一向智慧,忙道:“好,那就照爹说得办!” 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秋收之后, 各乡各村就开始了百姓主动上报户籍的工事。 大多百姓都为此欢天喜地。从明年起, 他们就可享受惠政, 从此负担愈发减轻, 日子可不就能过得更好了? 各州百姓提起推行惠政的朱府尹, 更是无比交口称赞。要知道前头才有一个荒淫无道的袁基录,朱府尹这一上任,对蜀中百姓而言简直无异于天降甘霖! 老百姓是高兴了,可也有人不痛快起来——就是所有在清丈造册时参与了舞弊的官吏们。 而谭戊正是其中之一。 要知道作为一个小吏,谭戊的出身并不好,俸禄也没有多少,可自打他当了公差, 家里一天比一天富裕, 年年买新地, 如今都已比得上一户小富之家了。 能如此快速地富起来, 正是因为他“艺高人胆大”。没有他不敢收的贿赂, 没有他不敢舞的弊。光是丈量一次土地所收的好处,就足够他又给家里置办了三亩新田。 于是这天谭戊回到家里,只见他父亲正坐在前堂焦急地来回踱步。 谭父一见谭戊,忙三步并两步上前, 问道:“儿啊,听说官府要重造户籍册了?” 谭戊道:“是啊, 爹你也听说了?” 谭父急道:“这么大事儿,怎么能不听说?官府为啥要重造户籍册?是不是知道你们徇私舞弊的事儿了?你收了人这么多钱,万一被抓了, 得坐几年牢啊?” 谭戊反倒还没他爹担心。他胆子要是不大,也就不敢那么干事了。 他胸有成竹道:“不会的。爹,舞弊的人那么多,官府哪儿管的过来啊?” 谭父还是很害怕:“你最近还是老实点吧,别再干那些事了。万一官府真追究起来,这可是要倒大霉的啊!” 谭戊却大大咧咧地摆手:“爹,法不责众这词你听过没?先不说官府有没有那本事把我干的事儿查出来,就算真查出来了,他们想不想管,敢不敢管还不好说呢!这么多老百姓参与舞弊,光我一个人就收了几十户的钱,这要是严查,把所有人全抓起来,还不得天下大乱啊?” 又道:“依我看,那位新上任的朱府尹根本就是个软柿子。要不然他为啥要说户籍册让水淹了?三府的官库还能一起让水淹了?简直唬傻子呢!他这摆明就是害怕,怕查的太严,他自己的官位都保不住。所以他也只能给老百姓送钱了。” 谭父瞪着眼道:“你咋能这么笃定?说到底,你干的就是缺德事。我早就叮嘱你别这么干了,你就是不听!这万一要是出了事……” 谭戊听不下去他爹的唠叨,不耐烦道:“行了,别说了!你要是不乐意,我挣的钱你别花,我弄来的粮食你别吃!你儿子现在可比你有能耐多了,少在那儿教训我!” 谭父目瞪口呆。 谭戊懒得再跟父亲多废话,一甩手,直接板着脸回屋去了。 ===== 成都府。 朱瑙坐在屋里批阅公文,薛道清在他隔间的小屋里翻阅公文。 跟谢无疾一样,朱瑙亦没有功夫去亲自教导薛道清,但他也遵守约定,于是他就让人拿一些公文给薛道清看,让薛道清自己去领会。若薛道清有什么疑问来找他,他也会给他指点一二。 两人正忙着,忽有官吏前来通报。 “府尹。”官吏道,“黔州百姓自造的户籍册也送到了,眼下各州已全部收齐。” 薛道清在隔间听到户籍册三字,不由得撇了撇嘴,又竖起耳朵听。 关于朱瑙对重造户籍的做法,他心里一直是有非议的。他承认朱瑙的做法比建立严刑峻法会更有效,但他也觉得朱瑙的做法太过温和了,温和到让人觉得软弱的程度。 这么多人徇私舞弊,就因为一句“法不责众”,就真的不责了?说到底,还不是怕事么! 却听朱瑙不紧不慢道:“收齐了就开始查吧。让度支部的官员去核算对比,按舞弊的严重程度给各州排个序。排好了就报给徐少尹,让他依次派人去各州纠察,把那些徇私舞弊的官吏都治一治吧。” 薛道清一愣。 前来汇报的官吏得了命令,就退出去了。 不一会儿,薛道清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东西,朝朱瑙那走过去。 他来到屋里,朱瑙听见动静,抬头看向他。 薛道清神色古怪,道:“我还以为府尹不打算追查了呢。” 顿了顿,又道:“徇私舞弊,百姓也有份,官吏也有份,为什么对老百姓就这么宽容?因为他们人多?对当官的却要严查?既然想要息事宁人,纠察官员舞弊也一样会让各州陷入混乱吧?” 朱瑙挑眉:“息事宁人?那倒也不全是为了这个。” 薛道清皱了皱眉,道:“不是为了息事宁人,那你为什么不追究百姓之过?” 朱瑙微微一哂,看着薛道问清:“你觉得法是什么,制是什么?” 薛道清一愣。这个问题太大了,他一时不知从何答起,不由反问道:“是什么?” 朱瑙并没有解答这个问题。他交叉手指,靠在椅背上,慢吞吞道:“这个么,三言两语可说不清楚。” 薛道清:“……”那你还问我?? 朱瑙却又开口:“不过有个道理,倒是几句话就能说明。” 薛道清忙追问道:“什么?” 朱瑙不紧不慢道:“若一民违法,乃民之过;若万民违法,乃法之过,制之失。”稍稍停顿,又道,“若一官违法,官之过;若万官违法……当然,还是官之过。” 薛道清怔住。 若万民违法,乃法之过,制之失?的确,若一条法令有太多百姓无法遵守,那如果不是法令本身出了问题,就是执行的制度出了毛病。若要这么说,的确不是百姓的过错。 可对官吏而言,无论法令是否合理,制度是否完善,既然他们领了官职,拿了俸禄,就有照章办事之义务。若不遵循,就是错无可恕。 所以,朱瑙才放过了徇私舞弊的百姓,却下令严查官员。 薛道清沉默了。 朱瑙摆弄着笔,笑问道:“薛小公子可还有疑问?” 薛道清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他目光复杂地盯着朱瑙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回去继续研读公文去了。 ===== “小二,再拿三坛最好的酒来!今儿这桌我请客!” 酒馆里,谭戊豪气万丈地拍出一吊铜钱。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羡艳道:“瞧瞧谭哥,出手就是大方。早知道咱们也去官府里当个公差了。” 谭戊乐呵呵道:“一顿酒水罢了,值几个钱。” 这桌坐的都是谭戊平日里结交的狐朋狗友,其中有人还是做小本买卖的,都没有谭戊出手大方、也难怪众人羡慕他了。 一人小声道:“哎,我听说成都府最近在查户籍造假的事儿,已经派人到州府了。谭戊,你可小心点,小心让成都府的人盯上。” 谭戊不以为意:“你哪儿听来的消息?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那人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没听说,也许是人家正在暗中调查,不想打草惊蛇呢!” 谭戊嗤笑道:“不可能!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户籍上造假么?这要真都逮起来,还不一定轮得到我呢!” 那人见他这样笃定,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那你自己小心点吧。” 谭戊摆手道:“喝酒喝酒!” 一群狐朋狗友喝酒吹牛,直喝到天都快黑了,谭戊才醉醺醺地回家去了。 他走着七歪八倒的醉步,来到自家门口,用力推了推门,门却没打开。他迷瞪着醉眼,借着昏暗的光看了半天,终于看见自家门上贴着几道封条。 他顿时不悦,大着舌头嚷嚷道:“谁、谁在这儿乱贴纸?写、写的啥呀?” 他又用力眯起眼睛,想看清纸条上的字,看了半天,字倒是没看清几个,脑袋里却突然嗡得一声,酒给吓醒了七分。 他顿时全身冒冷汗,腿脚发软,转身想跑。可一扭头,两个持刀的公差已站在他身后了。 谭戊磕磕巴巴道:“两、两位大哥……” 官差冷冷道:“谭戊,等你很久了。跟我们走吧。” 谭戊拔腿就跑,可惜酒喝多了,腿脚软得跟泥似的,刚跑两步就被人从背后窝心一脚踹地上了。紧接着,他又被人狠狠拧着胳膊提了起来。 “经查,眉州平阳县县吏谭戊,有徇私枉法,造假舞弊之嫌。我等奉命前来捉拿罪人归案,查封谭家家产。”官差冷冷道,“咱们走吧。” 谭戊酒已全吓醒了,两股战战,懊悔不迭。可惜此刻悔之晚矣! ===== 朱瑙正在堂中与徐瑜议事,又有官吏前来通报。 官吏道:“府尹,少尹,宋路回来了。” 朱瑙和徐瑜对视了一眼。 朱瑙道,“让他进来吧。” 几月以前,谢家派往关中的人马在蜀中被徐瑜给截下了。朱瑙回来后,却派人备了好车好马,将谢家人送往关中,去找谢无疾。而那宋路,便是朱瑙派出负责护送的人。 其实护送的队伍几个月前就已经回来了,唯有宋路一直没回来。听说是他跟谢家人相谈甚欢,而朱瑙又给他派了任务,让他与谢家人打好关系,回头好在中间牵线搭桥,让成都府能与徽州谢家做生意。因此宋路就在关中再多留一段时日,与谢家人将关系经营得更密切一些。 原以为他会在关中逗留很久,却没想到,这也没过几个月,他倒已回来了。 不多会儿,宋路来到堂中。许是连日奔波的缘故,他比出发前黑瘦了不少,神情也有些委顿。 他见到朱瑙和徐瑜,连忙跪下行礼:“属下参见府尹,少尹……唉。” 徐瑜一惊,问道:“你为何唉声叹气?出什么事了?” 宋路道:“属下奉命护送谢三公子出蜀,沿路与谢三公子相谈甚欢。谢三公子听闻府尹有意与谢家做生意,也十分高兴,答应属下等他在关中安定下来,便派人随我去徽州,引荐我与谢家几位主事认识。” 谢三公子,乃是谢无疾的从兄,在谢家同辈兄弟中行三,因此才称谢三公子。这回谢家派了一批人去关中,其中身份最尊贵的就是那位谢三公子,另外还有几名谢家旁支子弟,以及一众奴仆。 徐瑜追问道:“然后呢?” 宋路道:“谢三公子到了灵台县后,找到谢将军,说是谢家已听说谢将军的大军处境困窘,缺钱少粮,因此特意派出他来襄助谢将军打点军务——听说谢三公子在徽州已主事,也是一位十分经明的商人。” 徐瑜心中不由一惊。他怕的就是这个。谢家其实颇有几个经商赚钱的好手,不说比朱瑙厉害,可赚点军粮却不见得有多难。而谢无疾有了他自家兄弟襄助,恐怕就不需要与成都府的联盟了。 难不成,宋路就是被人给赶回来了? 宋路却喘了口气,道:“可是谢将军一听谢三公子的来意,就拒绝了他。不知道他们兄弟之间是否有什么过节,我听说谢将军放了一句话,说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他还派人准备送谢三公子他们回徽州。” 徐瑜一怔。 宋路又道:“谢三公子都千里迢迢从徽州赶到关中了,当然不想就这么回去。他就找了几个谢将军手下的军官,想请他们帮忙跟谢将军说说好话。可不知道哪里触怒了谢将军,谢将军直接就……把谢三公子……给砍了……” 徐瑜:“………………”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竟是这么发展的。谢无疾是弑亲成瘾了么?! 宋路又叹了口气。谢三公子这一死,答应他的事情当然也就黄了,连带着他的任务也算是办砸了。他无奈道:“属下只得先回蜀中,向府尹汇报此事。” 朱瑙倒是没怎么惊讶,只“啧啧”摇了摇头,似乎也觉得谢无疾这事儿做得有些不地道。 不过徐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仔细想了一想,倒大概能想明白谢无疾这么做的理由。 宋路未曾参与,只是听说,他便以为谢三公子找谢无疾的手下是请他们帮忙说和的。其实谢无疾手下的军官中也有一些是有出身的,谢三公子这一去未必没有其他准备。他背着谢无疾拉拢谢无疾的手下,难保他是什么用心,触了谢无疾的逆鳞实在情理之中。只不过谢无疾说杀兄就杀兄,也的确是太狠了些…… 宋路汇报完事情的经过,忙又道:“府尹,少尹,谢三公子虽死,然则属下跟了他一段时日,听他说起过徽州的一些人。若属下前往徽州,或许能与谢家搭上关系。” 虽然没有了谢三公子这么好的桥梁,不过想想办法,与谢家的生意还是有机会做成的。 朱瑙却叹了口气,道:“唉,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宋路以为是朱瑙怕他办不好,忙道:“府尹,属下……” 徐瑜却摇了摇头,提醒道:“既然谢无疾先有弑舅,如今又弑兄,恐怕他与徽州谢家算是彻底决裂了。” 宋路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既然朱瑙与谢无疾是同盟,此刻若再去与谢家做生意,倒成了不给谢无疾面子,只怕谢无疾还要反过头来与他翻脸。因此也只能作罢了。 宋路忙道:“是……属下明白了。” 朱瑙连连叹气:“这谢将军呀,又毁我一桩好生意。” 停顿片刻,又忽而一哂,道:“罢了,瞧在他对我如此青睐的份上,不与他计较了。” 徐瑜、宋路:“……”这变脸还能更快一点吗? 又疑惑道:谢无疾对朱瑙很青睐吗?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怎么没听说呢…… 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新年开春后, 各州重新清丈制作好的户籍册又接二连三地送到成都府来。 朱瑙命官员重新核算统计, 核算出来的田地和人口都比前一年多出了四分之一左右。可见去年舞弊之严重, 也可见朱瑙新政之有效。 而这一番重查, 也抓出了各州许多贪污舞弊的官吏来。这倒是给了朱瑙一个很好的机会——打他上任之后, 为了稳住形势,他没怎么干涉整顿过成都府治下各州县。而眼下他军队也有了,位置也坐稳了,他自然放开手去治理。 毫不手软地一番整顿后,各州都被革除了许多素位尸餐的官吏,也就腾出许多空缺来。有了这些空缺,朱瑙便可培植安顿自己的人手。如此一来, 他对整个蜀地的执掌更得到了巩固。 整顿吏治之事开展后, 官库的过去一年的收支账目也清算完毕, 送来给朱瑙过目。 这一年成都府的花销可真是不小。各种冗杂机构与冗余人等都在朱瑙上任之初就革除了, 不过由于养了一万大军, 军粮虽可有军队自屯自给,但军饷等花销还真不是一笔小数目。 除了给自己养兵之外,成都府另外一笔大开销则是替谢无疾养兵。由于与谢无疾达成了联盟,朱瑙回蜀之后就十分痛快地往关中送了一大笔钱粮过去。不过这笔花销虽然大, 却并不会持续很久。朱瑙为蜀商们在关中打开了局面,如今关中各项工坊和新的生意都已如火如荼地办起来了, 给谢家军的援助会逐渐转移到蜀商们的身上,到那时候就不必再给成都府增添负担了。 花销虽然大,可收入也着实不少。 由于减税之后又颁惠政, 成都府收上来的田税几乎可忽略不计,但商税却大涨,收入着实可观。而最大的收入来自几间官办工坊。盐、铁、酒除在蜀中售卖,更由蜀商带出蜀地,帮官府赚的盆满钵满。 而最最赚钱的,无疑还是蜀锦。一年里锦官城里的织造坊扩建了三四倍,纺内织女已有万余人,织机日夜不停,银子也如流水般涌进官库里。 如此一来,虽有庞大开支,官库里倒还有结余。而且工坊商行正蒸蒸日上,往后应当能赚取更多。 朱瑙把账本看完,心满意足地合上,招来官吏吩咐道:“替我备一辆马车,我想出城去。” 受命的官吏不知朱瑙有何打算,也不敢多问,就赶紧照办去了。 …… …… 虞长明的驻军地就在成都城外百里的地方。大军在汉水旁修建了军营和校场,平日里士卒就在此地训练。 前两月春耕时节,大军暂停练兵,前往田地耕种。如今农活儿已经完成,大军又回到了校场上,开始恢复练习。 靶场上,几营的士兵正在排队练习射击;武场上,几营士兵正在练习矛法与刀法;平原上,还有数千士兵正在练习列阵。偌大的军营里,到处是呐喊声和训练声,简直热火朝天。 虞长明此刻就在平原上指挥士兵列阵。 他站在高处,观察着下方士兵四四方方的阵列,下令道:“变雁形阵。” 传令兵立刻开始擂鼓。随着鼓点声的快慢变化,大军的阵列开始变换,两翼士卒有序散开后退,中间几列士卒小跑向前,盾兵矛兵交换位置,弓兵顶上…… 不多时,大军变成了如北燕南飞时的阵型。 虞长明看了眼自己手边的沙漏,略略点了下头。 随后他又下令道:“进攻!” 传令兵再次击鼓吹号,大军开始向前突进,士卒们保持着快速又相似的前进速度,以免在冲杀的过程中破坏阵型。气势汹汹的喊杀声震天响。 少顷,当大军冲出百米多远,虞长明又下令道:“收兵!” 随着锣鼓声与号角声,大军开始转向回收。 就在此时,一名士兵气喘吁吁,朝着虞长明跑了过来:“报——将军!” 虞长明道:“什么事?” 士兵道:“成都府来人了,说想视察军队的训练。是否放他们进来?”一面说,一面递上官府的令牌。 军中规矩森严,大军训练之处方圆三里的范围内任何人不得入内,就连成都府的官员都不例外。想要入内,就必须取得虞长明的许可。 虞长明接过令牌,检查一番,确认无误。他并不知道官府派了什么人来视察,心想可能是来看看春耕后的恢复训练情况。因此道:“放进来吧。” 士兵忙去传令了。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朝着虞长明所在的指挥处驶了过来。 马车停下,车帘撩开,虞长明往那儿瞥了一眼,只见车上下来的不是朱瑙又是谁?他吃了一惊,忙起身迎了过去。 在阆州时虞长明见到朱瑙本是不行礼的,可如今盘子大了,人也多了,尤其他身负重职,不讲礼数已是不行。朱瑙是不会与他计较,可他手下还有上万士卒看着,他绝不愿意带出一个不守礼的恶习来。 于是见了朱瑙,他先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将军阵旁的士卒们也忙都朝着朱瑙行礼。 朱瑙笑眯眯道:“都免礼吧。” 虞长明这才直起身来,引着朱瑙往高地上走:“你怎么过来了?来视察大军?怎么不提前让人来知会一声?” 朱瑙道:“这两日有空闲,随便过来看看。” 虞长明想了想,倒也明白了。如果知道成都府尹要来视察,就算他不特意安排什么,可从军官到士卒的状态都会和往日不一样。朱瑙想知道的是军队真实的模样,因此还是不提前知会为好。 两人来到高地上,朱瑙向下望去。数千人组成的大军已经撤回原点,整齐地排列着,等待将军的下一项指令。 朱瑙问道:“这是在练什么?排兵布阵?” 虞长明指了指一旁的桌上放着的沙漏:“在练传令和配合。” 朱瑙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虞长明由朱瑙在一旁看着,继续他的训练。他又向传兵令下令道:“变圆阵,再变疏阵。” 传令兵立刻击鼓吹号去了。 须知战场杀敌,要使大军能发挥出最强的战斗力,不关键在单兵强弱,而在于阵法。而阵法又要时时变化,统兵之人需不断判断战场局势,根据局势改变阵型。一个眼光独到、能做出最佳判断的将军难得,而要让将军的命令能及时传达到每一个士卒耳朵里,让士卒们照着将军的指令行事,那就更加难得。 这需要一整套传令的体系,更需要每一名士卒之间的高度配合。 在条件最好的时候,用锣鼓号角声传令是最为方便的;有时若战场嘈杂,战地广阔,锣鼓声难以传达,也可使用旌旗、火阵等传递军令;若战场沙尘弥漫,连视线也受阻,那就只能由传兵令层层向下传递,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将命令传遍全军。 而战场杀敌,时间金贵,一旦错过最佳的时机后果将不堪设想。如何用最快的速度传递命令,如何让士卒们领会命令,并且最快地执行,互相之间还要形成配合,这必须要无数次的反复训练才能完成。 虞长明自忖没有带兵打仗的天赋,于是就愈发勤奋地将努力用在了脚踏实地地完成基本训练上。 平原上,士兵们随着鼓点声快速跑动,一个方阵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固若金汤的圆阵。此阵最适合环形防御。 阵法初成,传令兵连口气也不喘,立刻改变击鼓的频率。于是刚刚站定位置的士卒们又再次跑了起来,眨眼功夫,又成了一个散开的疏阵。 至此,沙漏里的沙,落下去还不到一半。 便是朱瑙不懂军事,也能看出大军变化之齐、快与不易来。他拍手称赞道:“好!” 虞长明不由一笑,神色中亦有几分高兴与得意。他叫来一名副将,吩咐道:“你继续带兵训练,今日把十种阵法再练一遍。我与朱府尹去别处看看。” 副将领了命令,就接过指挥权,带着大军继续训练了。 虞长明陪着朱瑙往军营深处走去:“我带你去看看靶场和校场。” 走在路上,朱瑙问道:“两军士卒如今可还融洽?” 虞长明怔了怔。朱瑙要不说,他差点都忘了他手下的士卒是由蜀军和刘不兴所率的湘军融合而成的了。他道:“从刘不兴那儿收降的士卒原本有些孱弱,来这儿以后伙食吃得好了,练得又勤快,如今也能跟上训练。没什么问题。” 朱瑙夸奖道:“你果真有带兵的天赋。” 虞长明耸了耸肩,又道:“你上回塞给我的那孩子,裴子期,他刚来的时候也融不进去。那孩子心气太高了,我让他从士卒做起,他满心不情愿,好几回不遵从军令,我险些把他退回给你。不过那孩子也有个优点,好强得很,过了几个月估计他自己想通了,倒也踏实了。我瞧他的确有些本事,如今已提了他管百人。” 朱瑙道:“很好。” 说话间,两人已到靶场,站在靶场旁看士兵们练习射击。 虞长明问道:“你今日来就是来看士卒训练?还有别的目的没有?” 朱瑙笑道:“我看看你练得如何,是否能扩军了。你觉得呢?” 虞长明其实猜到了他的目的。如今各路诸侯都在招兵买马,朱瑙算是稳中求进,招兵的速度已算慢的了。现在蜀中一万出头的兵马,其中还有好几千是从刘不兴那儿收来的。而有些地方官员早已收了两三万人了。的确到了该扩军的时候。 虞长明道:“你打算扩多少?” 朱瑙道:“我刚看完官库的帐,今年再招七八千人总是养得起的。” 虞长明重复道:“七八千啊……” 他默默思索若要新招兵马,这回需要招什么样的兵,又该如何在军中安置。 正想着,忽然有传令兵急匆匆地骑马冲了过来。 “府尹,将军,成都府有消息送到!” 朱瑙与虞长明俱是一怔,见那传令兵神色匆忙,似是有大事发生的样子。 虞长明连忙问道:“怎么了?难道府尹不在,成都府出事了?!” 传令兵连连摇头,气喘吁吁道:“说是、是京城来的消息。京城沦陷了!” 朱瑙和虞长明又是一怔。 134、第一百三十四章 与此同时, 成都府的官员们也为京城发生的大事而震惊。 官员们围着送消息来的信差, 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京城沦陷了???什么时候的事??” “是什么人攻下了京城?!” “天子呢?天子怎么样了?!宦官、朝臣都还活着吗?!” “叛军有多少人?守军都去哪儿了?怎么会让他们攻下京城的?” “京兆府、河北府、广晋府都干什么去了?没人派兵驰援吗??苍天啊!” 送信的人被官员们吵得头晕, 都不知该先回答谁的问题。 还是徐瑜出来主持秩序, 高声道:“肃静!” 官员们被徐瑜震住, 这才纷纷闭嘴。 大堂里恢复秩序后,徐瑜问信使道:“怎么回事?究竟是什么人攻占了京城?” 官员们全都眼巴巴地看着信使。 谁有这等本事?刘家?谢家?卢家?还是赵家?是哪个豪族在筹谋着改朝换代?还是哪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带着他的军队造反了? 信使这才找到机会开口:“三月十九,叛军将领郭金里带着他的军队,攻陷了京城。” 官员们愣住。郭金里是谁?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号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徐瑜也愣了愣,茫然地问道:“郭金里是谁?” 信使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是……是太原籍人氏。” 官员们怔然。就这样?没了?太原郭氏?真的不是什么大族啊。 徐瑜又问道:“那……叛军有多少人?” 信使道:“听说有三万多。” 众官员哗然!三万多的大军!也难怪京城会失守了。那郭金里难不成是某将军的部下,或某地方官员的心腹, 篡权夺位成功, 所以才当上了叛军主帅? 徐瑜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忙问道:“他原属何部?” 信差道:“原属?没有。” 不等徐瑜追问, 其他官员急了, 赤急白脸地问道:“你听不懂吗?就是问你以前他是跟着谁的?这三万大军从前是哪个部曲?难不成还是凭空冒出来的?” 信差摇头道:“据我所知,郭金里本是太原的一个普通百姓。半年前,他在太原府服徭役。听说不满官府苛待,他率领数百力役闹事。后来声势越闹越大, 人数越来越多……半年后,他就率领三万大军攻进京城了。” 众官员:“……………………” 最关键的部分怎么省去了?怎么就半年后了?? 等等, 半年??!! 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神仙?又是哪儿弄来的天降神兵吗? 短短半年,只有半年!从普通农夫,成为统领三万铁骑的大将军, 而且还一举攻进了皇城?!如果说谢无疾是天纵奇才,那这郭金里……简直就是神仙下凡啊! 官员们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惊恐。 …… …… 时光倒回半年前。 太原,矿场。 一群力役在矿山边劳作。他们举着凿子和铲子,一下又一下地凿着山石。还有一群人赤着脚背着箩筐,蹒跚地将石头运去山下。 矿场上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手握长鞭的官吏在督工。一旦看到哪个力役胆敢偷懒,又或只是看谁不顺眼,官吏就会走过去用鞭子将人狠狠抽一顿。 “都给我勤快点!”一名官吏大声呵斥道,“府尹已经下令,入冬之前,你们必须把这座矿山挖完!干不完的话,每人每户都得罚钱!” 此言一出,力役们顿时急了。 这些人都是被强征徭役的百姓,如今眼瞅着秋收都开始了,他们却没法回去照顾自家的田地,心里早就怨气腾腾。而且服役既没有工钱可领,连粮食也要自己准备,每天劳作六七个时辰,动辄挨打挨骂也都忍了。可就这样,竟然还要罚钱!这么大的矿山,入冬之前怎么可能挖得完?明摆着官府又找了个理由来盘剥他们啊! “凭什么罚我们钱?有本事你们自己来干!” “就是啊,凭什么?这么多活,我们就这么点人,怎么可能干的完?!” “你们这群贪官,污吏!我们家里连饭都吃不起了,田里的谷子也没人割,你们竟然还想盘剥我们!!没有天理,没有王法啊!!” “你们这是要活活逼死我们啊!” 力役们怨声鼎沸,活也不干了。监督的官吏们顿时大怒,挥着鞭子开始维持秩序。 “闭嘴!全都给我好好干活!” 郭金里也是力役中的一个。 后来听说郭金里大名的人都以为他必定身有所长,可事实上,他出身贫寒,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非要说长处,那也只有一点——他的身长出众,愣是长了九尺有余的个儿。无论在哪儿,他都比别人高出一两头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服役的时候也总被督工的官吏特殊“关照”。 就说此刻,明明人人都在抱怨,偏偏官吏一转头,别的脑袋都看不到,就看到高出一截儿的郭金里的嘴皮上下翻动。于是官吏抡着鞭子就朝他去了:“就你话多,看老子不打死你!” 郭金里挨了两鞭子,又气又急,就伸手去抢鞭子,一面抢一边喊:“老子跟你拼了!” 其实此刻跟官吏缠斗上的人也不止他一个,但还是因为他长得高,格外出众。那官吏被他一推,重心不稳,向后摔去。好死不死,这满地都是尖锐的石头,官吏的脑袋往地上一磕,当场就没气了。 郭金里本来不过气头上放放狠话,哪想到自己失手杀了人,顿时目瞪口呆。 旁边的人见了这一幕,立刻有人大喊道:“郭金里杀人了!” 又有人喊:“郭金里带头造反了!” 郭金里一听造反这词扣在自己头上,吓得眼皮狂跳。可还没等他辩解,整个矿场转瞬就乱了。 ——力役们被压迫良久,早就忍不了了,只是缺个带头的。如今有人起了头,那还等什么? 呼啦啦一下,矿场几百力役纷纷暴起,把几十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官吏打得屁滚尿流,四处逃窜。 直到黄昏时分,混乱才终于结束,官吏死的死,逃的逃,矿场上只剩下几百个发泄完后陷入茫然的力役们。 人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另外一个人,让他决定该怎么办。 “大哥!”不知是谁起的头,冲着“带头造反”的郭金里大声喊道,“今日既然跟着你造了这个反,以后我就一直跟着你了!” 人群瞬间将郭金里围了起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 郭金里:“……………………” …… 一个月后。 郭金里正靠在树下啃着小弟摘回来的野果,一名小弟跑了过来,汇报道:“大哥,方才林水村又来了五十几个人加入我们,今天的第二波人了。” “哦?”郭金里已经见怪不怪了,“呸”地一声吐掉果核。 最近秋收时节,也是官府收税的时候,更是每年民怨最鼎沸的时候。也不知他们的事情是怎么传出去的,而且越传越威风。附近的百姓和盗匪流寇都听说了有一批反抗官府的人。于是几乎每一天,都有人主动前来投奔他们。有时是小股的流民,有时是三五个盗贼,有时则是举村的百姓。 郭金里一面啃果子,一面问道:“最近好像经常有人投奔我们,我们现在有几百人了?” 小弟想了想,汇报道:“应该已经有三千多人了。” “噗!!!”郭金里一口果子喷出去,顿时被呛住了。 …… 两个月后。 郭金里正躺在狐裘毯子里啃手下抢回来的鸡腿,忽有小弟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大哥,不好了!太原府尹派了八千府兵出来剿匪了!” “什么?!”郭金里吓得手一抖,鸡腿掉在雪白的狐裘上。 …… 两日后。 “大哥!”手下冲进屋里。 郭金里正在打包金银细软,准备逃跑,闻声忙将包裹往桌下一塞。 “什么事?” 手下道:“太原府尹不是派了八千兵马来打我们吗?” 郭金里震惊地瞪大眼睛:“已经到了???不是说还有两天的路程吗?” 手下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听说统领那府军的刘将军乃是太原府尹的表亲,他平日在军中任人唯亲,克扣粮饷,虐待士卒,极不得人心。出征的路上,大军不知何故起了内讧,竟然自己打起来了!听说刘将军已被他的手下给杀了!” 郭金里目瞪口呆。 …… 又过几日。 郭金里正在屋里喝着人参汤,手下跑了进来。 “大哥,军队来了!” “什么?!”郭金里一碗汤吓洒半碗,“不是说大军内讧,半路就散了,不来剿匪了吗?” 手下道:“不是来剿匪的。带兵来的是府军校尉厉崔,据说就是他杀了刘将军。他弑杀长官,乃是谋逆大罪,已回不去太原府。那大军散了一大半,还剩下三千多人,跟着厉崔一起来投奔我们了。” 郭金里:“!!!” …… 又过两月。 郭金里和厉崔坐在桌前,桌上是满桌的山珍海味。桌边有数名侍女正在伺候他们用膳。 手下跑了进来。 “郭将军,厉将军。” 厉崔来到之后,将军队的建制也带了过来。如今郭金里摇身一变,成了拥有一万多大军的将军了。他的士卒们在太原府烧杀抢掠,也为他带来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郭金里不慌不忙地用绸缎擦了擦嘴,问道:“何事啊?” 手下道:“我们已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朝廷下令,命河北府、京兆府、广晋府三府出兵,前来太原剿匪。还命令潞州、恒州、赵州等各州筹集粮款,招募士卒,组建军队抵御我们。” 郭金里和厉崔都吃了一惊。 郭金里道:“调集三府兵力,还号令各州?这,这,我们做了什么,竟值得朝廷如此大动干戈?” 手下不确定道:“或许我们离京城比较近?或许我们人比较多?也可能我们抢的太多了?” 厉崔才不管朝廷为什么下令,只知道朝廷下了这道命令可了不得! 他紧张道:“这可怎么办?!三府大军一起来围剿我们,要不我们赶紧逃吧,北上去关外?” 这一回郭金里倒比厉崔镇定得多。他安慰道:“老弟,别怕,有我在,一定会没事的。” 厉崔奇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郭金里也说不出来,只摆手道:“总之等段时日再看看,我相信事情还有变数呢!” …… 再过半月。 河北府、广晋府、京兆府三府的剿匪军队没来,潞州、恒州、赵州等各州的消息倒是先传来太原了。 “郭将军!厉将军!”手下冲进屋内,激动地禀报道:“反、反了!” 两人吃惊道:“什么反了?” 手下气喘吁吁道:“潞州、赵州……反了!百姓不堪官府重压,全都反了!如今潞州组了一支州兵,并且派人来给我们送信说是,愿意加入我们!” 郭金里愣了一愣,哈哈大笑道:“你们瞧我说什么来着?” 厉崔则是目瞪口呆。 良久、他佩服道:“大哥简直神机妙算,竟然还能算到这一茬!小弟这回真的服气了!” 朝廷命令潞州等几州筹集粮款,组建军队,是想在朝廷与太原之间组起屏障,免得让叛军威胁到京城。然而这条命令实际上是对各州百姓的又一次横征暴敛和强制征兵,百姓早已不堪重负,军队是组了,钱粮也募了,却不是为朝廷效劳,而是直接投入了叛军的怀抱。 厉崔问道:“大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郭金里想了想,心里痒痒的:“既然各州都反了,要不咱们索性南下,打到京城去?老子还没去过京城,不晓得那里该有多富。” 厉崔瞠目结舌:“这、这会不会……太……” 郭金里稍稍心虚了一下,想了想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经过,底气又足了不少。 他拍着胸脯道:“有我在,没问题!总之,咱们先去潞州吧!” …… 叛军一路南下,先到潞州,又至赵州。沿途的百姓或逃难,或加入叛军。而他们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一转眼,京城已近在眼前。 越靠近京城,郭金里等人也越紧张。 行军路上,厉崔问道:“大哥,那京城可有重兵把守,咱们真要去京城吗?” 郭金里摸着下巴思考。 厉崔不知他在思索什么,还以为他真有和京城守军一战的决心。实则郭金里在想:按照往常的经验,这时候该有变数来了吧? 正思索间,手下冲了过来:“将军!” 郭金里忙道:“什么事?” 手下道:“京城传来消息,宦官已带着小皇帝逃出京城,京城守军得知消息,已经溃散!” 郭金里、厉崔:“……” 宦官带着皇帝跑了,权贵们也都跑了,京中的守军还有什么士气可言?他们听说数万叛军一路势如破竹地杀过来,而且马上就要兵临城下,那还留下来为谁而战啊?赶紧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军官先跑,士卒也跟着跑,最后大军直接不战而败了。 厉崔震惊道:“大哥,你执意要去京城,难道你竟连这个也算到了?” 郭金里仰天狂笑。 也不知笑了多久,他终于停下来,面色红润,两眼炯炯,头颅高挺。 “当然!”他意气奋发,昂扬道,“你信不信,老子可是神仙下凡。” 厉崔怔然疑惑。 郭金里道:“走吧,去京城了!” 顿了顿,又道:“赶紧派一队快马,把皇帝给老子追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满眼荒唐事,满口荒唐言。 郭金里=郭锦鲤,一个幸运ex的反派 话说写这章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哪位企业家说过的名言: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蜀中。 朱瑙和虞长明坐在帐内, 听信使讲完郭金里的发家史, 一个哭笑不得, 一个怒不可遏。 “荒唐!”虞长明用拳头狠狠砸了下桌子, “这实在太荒唐了!” 他所愤怒的不是朝廷被反贼打跑, 不是京城被反贼占据,而是国之腐朽竟已到了这样的程度!短短半年的时间,从一个普通的力役,到占领朝廷的叛军将领,绝不是郭金里此人有多大本事,而是一栋看似华丽宏伟的广厦原来早已被蛇虫鼠蚁蛀空,只消人稍稍吹一口气, 便会化为齑粉——而郭金里便是那个恰巧吹出了这口气的人。 如今主宰京城的, 只不过是从一群衣冠楚楚的强盗, 变成了一群明火执仗的强盗。 可以想见, 京城、太原府……整个北方的百姓过的究竟是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如果没有朱瑙, 或许如今的成都府也是同样的。 朱瑙问道:“天子呢?天子现在何处?” 信使叹道:“许是京中官员没料到叛军真的会攻入京城,大军兵临城下之际,百官才带着天子仓皇出逃。叛军出兵追击,在许昌附近截获朝官与天子, 听闻大量官员遇害,天子亦被叛军带回。” 朱瑙摇头无语道:“都兵临城下了……还不如不要逃。” 要说这郭金里的运气实在太好。他这一路走来, 他自己不知走对了几步,可偏偏他所遇见的对手全都步步昏招。 倘若百官不要带着小皇帝出逃,继续在京中坐镇, 京中好赖也有一万守军。叛军人数虽多,实则也就一群乌合之众,未必懂得打仗。退一步说,就算守军不是叛军的对手,只要闭城不出,京中粮草充足,守上几个月总没问题。难道这几个月里还怕没人救驾吗? 再退一步,就算真要出逃,也该早他一月半月就走,至少还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布置。一旦找到机会,随时都能卷土重来。 可京中的权贵们偏偏选择了最错误的做法。临战脱逃,这世上最长敌人士气、灭自己威风的举动不外于此!而正是这举动,让他们将整座京城和年幼的小皇帝拱手送进了叛军的手里。 信使已将所知汇报完毕,再说不出什么来。 朱瑙摆手道:“你先出去吧。” 信使行了一礼,转身退下。军帐里就只剩下虞长明和朱瑙两个人了。 虞长明有侠义心肠,他听闻京中惨状,心情不由得极度糟糕。他将脸埋进手里,揉按额角,缓解头疼。 朱瑙道:“你没事吧?” 虞长明心情沉重地摇头:“这太荒唐了……太、太、太荒唐了!” 朱瑙歪了歪头,好笑道:“至于吗?” 虞长明一怔,抬起头来看着朱瑙。朱瑙神色泰然,竟丝毫没有因京中巨变受到冲击的模样。 虞长明无法理解:“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强盗,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攻占了京城,绑架了天子,取代了朝廷!这难道还不荒唐?” 朱瑙却理所当然道:“如果他们不是强盗,如果他们不是什么都不懂,也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怎么会打到京城去呢?” 虞长明愣住。 他自己虽然也是山贼出身,但他向来厌恶以烧杀抢掠为生的盗匪。姑且抛开善恶是非不论,劫掠为生的盗匪心中必定没有理想,没有道义,更没有远见——刀口舔血,难以为继,不可久长。由此可见,那郭金里既无智,更无志。而这样的人占领了朝廷,是让虞长明觉得荒唐的地方。可这也正是最不荒唐的地方。 ——正因为这群匪军的无知,他们才敢把主意打到朝廷头上去。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自掘坟墓。 这天下并不是没有其他人有取代朝廷的野心,也不是没有其他人有挥师进京的本事。譬如谢无疾要是有心,带着他的大军一路杀过去,没准屠遍中原也找不出几个对手。可他不可能这么做,即便这么做,他也什么都得不到。只要他的大军前脚一走,地方官民后脚就会叛乱;就像朱瑙,他早已脱离朝廷的掌控数年,可他也不会另立门户,公然反叛。即便自封,他也仍将自己封属在朝廷的管辖之下。 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野心,也不是因为他们对朝廷仍心怀不切实际希望。只是因为时机未到而已。 其实早在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这腐朽的王朝就已气数将尽。可偏偏余下的那最后一缕气,微薄又绵长。 直到一个无知又幸运的倒霉蛋站出来,吸走最后一口气。 虞长明默然许久,心情跌宕起伏,不知该做何感想。良久,他开口道:“往后我们有何打算?” 朱瑙道:“京城的事,横竖与我们扯不上太大关系。仍照原先计划来便是。今年秋收过后,我会发出布告,继续募兵。” 虞长明点了点头。 蜀地与京城相隔千里,讨贼也好,勤王也好,确实都轮不到他们出手。为今之计,仍是抓紧自我壮大。 虞长明道:“好。此番扩军,我想组建一支骑兵。只是比起人,我更缺战马。” 朱瑙想了想,道:“我记住了。若有机会,我会想办法弄些马来的。” ===== 京城被破后,隔绝于大巴山外的蜀地虽然平静,可中原一带早已是惊涛骇浪了。 广晋府。 广晋府尹刘松正焦躁地在后院中来回踱步。院里有数名他府上的幕僚与手下心腹官员,此刻众人全都鸦雀无声。 “疯了,全都疯了!”刘松抓狂地挥舞着双手,周遭的人不由退后一步,生怕被他打到。 就在半个时辰前,探子送来消息,说天子已颁布圣旨,册封郭金里为天神大将军、授官司徒兼太尉,封天国公,又加仪仗,从此可见天子不拜;厉崔则受封天策将军、官任司空、封威国公。除此二人外,还有大量叛军将领受封。 小皇帝年仅九岁,宦官与百官不久前大量被害,朝中几乎为之一空。所谓圣旨,根本就是郭金里、厉崔这些叛军自己找人写的,他们除了留下一个皇帝,剩下朝廷里的空缺全自己补上了。 “天神大将军??他不会以为自己是天神下凡吧??”刘松抓狂道,“这么多疯子到底是从哪个山沟里跑出来的!” 有官员忍不住开口道:“府尹,我们还不出兵去剿匪吗?” 刘松瞪了他一眼。 那官员身边的人也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要剿早剿了,你现在还问这个?” 那官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嘴闭上了。 广晋府,紧挨着郭金里起兵的太原府,与京城的距离也非常近。事实上这大半年来。刘松有很多次剿匪的机会,而且也有很多人向他发出过襄助剿匪的请求和命令。如果这期间有任何一次他出手了,或许郭金里早就已经命丧黄泉了。可现在郭金里坐在皇宫里逍遥自在,足见他一次也没有出手。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刘松,他当然有他的苦衷。 刚开始的时候,郭金里在太原府作乱。太原府尹有自己的兵马,当然不希望别人到自己的地盘上来插手。但是等他镇压失败,还把自己的军队都赔上之后,他才不得不向邻府求救。所以当刘松第一次收到太原府的求助时,郭金里的叛军就已经有近万人了。 须知广晋府招兵买马至今,也还不到两万人。这不到两万人可是刘松的老本,刘松岂舍得派出去帮别人平乱?就算他愿意,士卒们愿意去冒险剿匪吗?怎么说也得得到点好处,军队才能有士气吧? 而就在刘松一边犹豫,一边和太原府谈条件的时候,转眼叛军就扩张到两万多人了。朝廷也被惊动,接连下令让广晋府、京兆府、河南府三府赶紧出兵帮忙剿匪。 按说朝廷都下令了,广晋府也该赶紧出兵了。可问题就在于朝廷这命令下的不好——朝廷若指名要广晋府担了这剿匪的责任也还算了,偏偏朝廷的命令是同时下给三府的,同时又给数州另外下旨。 这受命的人越多,执行起命令来就越没有动力。毕竟剿匪代价太大,功劳又要与众人平分,三府之间当然互相推诿拖延,谁也不愿主动担这责任。 而就在众人拖延之际,叛军迅速膨胀。甚至一路杀进京城去了! 说实在的,事情恶化得实在太快了。不管是广晋府、河南府、京兆府还是京中百官,没有一个人能料到一次不起眼的力役□□,竟会在短短半年之中酝酿成如此大祸,更没人料到京城竟然会不战自愧。如果早点料到,他们剿匪剿的总会再积极些——不管怎么说,朝廷总是朝廷。谁愿意看一群强盗入主京城呢?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刘松倒是有心救驾,问题是现在叛军入京之后,京中粮草充足,城墙坚固。他们现在再去剿匪,代价和难度已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了。除非这郭金里的叛军也和朝廷守军一样不堪一击,听说有人打过去就自行溃散,要不然他还真没有必胜的把握。 又有官员忍不住建议道:“府尹,如今剿匪难度虽大,却也值得一搏。一旦成功救驾,府尹就是名垂前世的功臣!而且眼下朝中空虚,谁若能抢先救得圣驾、驱逐流匪,必可得朝廷重用啊!” 重用都是委婉之说了。眼下朝中官员都快让叛军给杀完了,两个不识字的盗匪都敢自封三公,谁要是能救驾成功,谁就能入主朝廷,成为皇权的实际掌控者。 然而这个说法很快就被人反驳回去了:“错,大错特错!如今悍匪据守京城之险,救驾代价极大。即便成功,只怕也要折兵损将、大伤元气。待到那时,若有人来夺权,我们连还手之力也无,只能白白把功劳拱手让人。谁先进京,谁就是在替他人做嫁衣!” 被反驳的人不服气道:“谁敢?咱们又不是匪军,咱们可是名正言顺的义师!” 两派人互不认可,不由吵了起来。 刘松被他们吵得头大,抬手制止,问道:“河南府有动静没有?京兆府有动静没有?谢无疾有动静没有?现在有人出来剿匪了没有?” 满堂沉默。 有人小声道:“府尹,暂时还没收到消息。” 没收到消息,也就是说,京城沦陷后,没有人立刻做出反应。大家都在犹豫,大家都有相同的顾虑。 现在谁抢下小皇帝,谁就拥有了整个朝廷。这道理人人都明白——问题也出在人人都明白上。这么好的机会,谁不想要?谁不眼红?可只有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替他人做嫁衣的都是输家。不管自己有没有野心的,都防着别人有野心。是以局面仍和从前一样,谁都不肯先动手。 但也有和从前不一样的:之前刘松总盼着别人先出手,把剿匪的事办了,免得他出力。可现在他不愿自己先出手,也不愿别人先出手了。万一真有人抢在他前头把驾救了,把朝廷控制了,而且还把位置坐稳了,那他不就把机会送给别人了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是,他都快心力交瘁了。 这时忽然有个幕僚出声道:“府尹,我有一计。” 刘松忙道:“你说。” 那幕僚道:“匪不能不剿,圣驾不能不救。且我们广晋府与京城距离甚近,万一叛军势力再行扩张,我等也不得安宁。我知道府尹担心若出兵去剿,恐怕剿匪不成;又怕剿成也是替他人做嫁衣。既然如此,我们不如索性请其他军队来帮忙剿匪。” 刘松瞪眼。其他幕僚官员也准备反驳。 然而还没等其他人开口,那幕僚接着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如广发勤王令,请全天下各路诸侯一道出兵,共同勤王救驾。” 众人愣住。 “我知道,请任何一府出兵救驾都不妥,那就索性一块儿全请来。各路诸侯齐聚,一则兵多马壮,不怕剿匪失败;二则人人有份,不怕谁抢功。而我们广晋府有地利之优势,何愁分不到最大的一杯羹?” 满堂沉默,众人全都陷入沉思。 的确,匪是一定要剿的,不剿匪受危害最严重的就是他们离京城最近的广晋府和河南府。至于剿匪成功之后的好处……能控制整个朝廷当然好,但就算不能,也不那么要紧。刘松没那么大野心,只要分到点好处就行了。他怕的只不过是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什么都得不到而已。 而如果由他出面发勤王令,请求各路人马一起参与救驾,令是他发的,他就已占了首功。大兵齐聚,他需要出的力就少了。救驾成功后,他凭借地利,占点好处还会难吗? ——这绝对是最好的方法了! 刘松用拳头猛地往掌心上一击,一锤定音:“好主意,就这么办!快,马上写勤王令去!” 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成都府。   当广晋府发来的公函送到成都府时, 虞长明和卫玥正巧在官府里与朱瑙商谈扩军之事,于是公函送来,三人便一起看了。   看完之后,卫玥好笑道:“勤王令?让各地一起出兵讨贼勤王?这么好的救驾机会, 还要跟天下一块儿分享,那广晋府尹可真是够大方的。”   虞长明冷冷道:“大方?他这明明是在推卸责任!”   卫玥耸肩,不屑道:“三万乌合之众就把他胆儿都吓破了,啧啧。我要是他, 京城沦陷第一天我就去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朱瑙想了片刻, 摇头笑起来。   虞长明和卫玥都扭头看向他,不知他在笑什么。   朱瑙看着虞长明道:“你上一回不是说, 叛军攻进京城很荒唐吗?”   虞长明蹙眉:“是。怎么了?”   朱瑙将手中的勤王令书丢到一旁, 感慨道:“真正荒唐的事,这才刚开始呢。”   虞长明和卫玥怔住。   =====   成都府因地势较偏, 又有山川阻隔,收到广晋府发出的勤王令算是较晚的一个。   蜀地之外的全国各府,早已因勤王令一事闹得轰轰烈烈了。   =====   半个月前, 河南府。   河南府尹鲁广看完手下呈上来的勤王令,面如酱色,将令书往桌上重重一拍, 怒骂道:“好你个刘松, 简直是老奸巨猾!亏你能想出这种阴招来!”   令书传下去, 鲁广手下的幕僚们看完, 也顿时轰然, 对广晋府尹斥骂不止。   “狡猾!”   “可恨!”   需知河南府与广晋府在京城的一东一西,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两府。如今京城沦陷,两府都按兵不动,打的是一样的主意——他们都怕自己先动吃亏。但也怕自己后动吃亏。于是一直紧紧盯着对方,想先看看别人的打算再做自己的打算。   没想到,那广晋府自己不出兵,反倒想出了召集天下诸侯一齐出兵的奸计。那刘松何德何能,他凭什么挑这个头?这事儿要是成了,他不用花多大力气,就能挣得最大的美名与功劳,如何不狡猾!   鲁广的幕僚连忙建议道:“府尹,不如我们现在马上出兵,营救天子,以免落于人后。”   鲁广想了想,还是拒绝道:“不行。叛军人太多了,我去打,不一定打得过。即便打赢了,我也赔钱又赔兵,万一被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哭都没地哭去!”   眼下河南府面对的局势并没有改变,出兵也不行,不出兵也不行。可勤王令又已经被别人抢先发了,那怎么办呢?   有幕僚建议道:“要不,咱们不去理会他们。随那刘松如何号召,咱们不出兵也不出力,免得替他做了嫁衣。”   这个提议被其他人反驳了:“那不行。如今天子有难,我们若不出兵,必会落人口舌。要不然,我们索性也跟着发一道勤王令。即便抢不到首功,至少也向天下阐明我们未及时发兵驱贼的苦处,同时表明我们对朝廷的忠心。”   众人讨论一番后,都认可这个做法最可行。   原本朝廷蒙难,最受非议的就是他们这些地处中原的官僚。他们的确该借着这机会向全天下辩解一番。而且跟着广晋府发一道勤王令,虽然他们不是第一个起头的,但作为第二个,等勤王成功以后,也能分到点功劳吧?   于是鲁广拿定主意,马上着人去写第二道勤王令,又快马加鞭地往各地发了出去。   ……   京兆府。   “费府尹,有公函到!”   费岑正在屋内与一众幕僚议事,闻言忙道:“呈上来吧。”   手下将信函呈来,费岑展开看完,顿时哭笑不得:“居然又来一道勤王令?!”   幕僚们连忙问道:“又来?难不成广晋府连这几天都等不了,又催发一道?”   费岑摇头:“这道不是广晋府发来的,是河南府发来的。”说完将公函传给众人看。   众幕僚看完,神色各异。   “河南尹这是不甘落于人后啊。”   “呵,朝廷有难的时候他们一个比一个能拖。如今推脱责任、抢占功劳倒是一个比一个勤快!”   “就是就是。”   同在官场做官,刘松和鲁广那点小心思京兆府的人能看不出来吗?然而刘松和鲁广有什么心思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应该怎么办?   有幕僚向费岑建议道:“费府尹,要不咱们也跟着往全国各地发一道勤王令吧。毕竟当初朝廷下令剿匪的时候,也曾命我们出兵。如今京城沦陷,难免会有人把责任推脱到我们头上来。”   “对!广晋府和河南府都借着发勤王令的机会那儿哭穷叫苦,咱们也得跟着才是!”   费岑真是好气又好笑。   当初朝廷担心郭金里叛乱,除了向广晋府和河南府下令剿匪之外,的确也给京兆府下了命令。但毕竟京兆府在关中,与太原距离较远,朝廷给京兆府下的只是协助剿匪的命令。既然是协助,主剿的广晋府和河南府都按兵不动,他当然也只能跟着拖延了。而且郭金里的造反之势起得实在太快了,就算费岑有心想救,他也来不及救啊!   可恰如幕僚所说,毕竟他曾受过朝廷的命令。如今朝廷沦陷,说不得有人要把责任推卸到他身上来。   既然广晋府和河南府都在那儿做纸上文章,他又何妨跟着参与呢?他倒是无心抢功,可好歹别让过失落到自己身上才是。   费岑道:“行,那我们也写一份勤王令,广发天下诸侯吧。”   话刚说完,他自己先笑了。笑完之后又摇头道:“唉,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啊!”   ……   江宁府。   韩如山与谢无尘等豪族权贵子弟正在竹林溪水旁饮酒赋诗,忽有手下骑马赶来。   “府尹!”那人从马上跳下,跑到韩如山的身边,“有京兆府发来的公函。”   韩如山被搅了雅兴,脸上显出几分淡淡的不悦:“京兆府?怎么又轮到京兆府了?真是没完没了。”   手下将公函递上,韩如山打开看完,意料之中,“呵”地一笑。   谢无尘伸手道:“也给我瞧瞧。”   韩如山便把公函递过去。谢无尘看完不由哈哈大笑,继续向下传递。   众权贵子弟全部看完,笑作一团。   “果然又来一道勤王令,这已经是第三道了吧?”   “那些北人可真有意思。广晋府,河南府,京兆府……现在还有谁没发?太原府?幽都府?咱们要不要来赌一把,看看一共能收到多少道?”   “要不咱们也跟着发一道?他们是一府,咱们也是一府啊,人人有份,都别落下!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也太好笑了!”   “哎,对了,无尘兄。我记得你那从弟谢无疾好像就在关中?他不是有好几万兵马吗,不是号称常胜将军么?怎么这回朝廷沦陷,没见他出兵?反倒是北方那几府求人剿匪都求到咱们这儿来了?”   谢无尘听到谢无疾这名字,脸色冷了一冷,道:“谁晓得呢?没准他已经饿死了,也没人通知我们去替他收尸。”   众人挤眉弄眼,暗笑不语。   谢无尘转向韩如山,问道:“韩兄,这都已经第三道勤王令了,你打算怎么办?要派人去吗?”   韩如山喝了一口小酒,淡淡道:“去总得去的。好歹也是朝廷的事,若不理会,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我就派几千人去凑个热闹吧。”   ……   临安府。   卢儒良正在屋中作画,外面响起敲门声,他道:“进来。”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人赫然是卢清辉。   卢儒良忙招呼道:“侄儿,你快过来瞧瞧我这幅画如何。”   卢清辉走上前,只见卢儒良刚作的是一副竹林画,画上竹枝遒劲挺拔,笔法谨严有致,又现潇洒之态,当为一副佳作。   他称赞道:“画得好。”   顿了一顿,道:“叔父,你怎又动土木?”   卢儒良奇道:“土木?哦,你是说西湖园林?怎么?出什么事了么?”   卢清辉板着脸道:“那园林前年才修过,今年又扩建,实无必要。年年都大动土木,实在劳民伤财啊。”   卢儒良失笑:“清辉,打你从蜀地回来,落下这抠门的毛病还是真是改不了了。按说那蜀中也没这么穷吧?你是受过饥荒还是怎么了?”   卢清辉无奈道:“叔父,如今乃是动乱之年,若还不爱惜民生……恐难以久长啊。”   卢儒良还以为他是担心府库的银子不够花,摇头道:“行啦,你放心吧。咱们临安府库充盈得很。再者如今朝廷蒙难,也是一桩好事,咱们连往朝廷上缴的银钱都可省下自己用了,修个园林又算什么。”   卢清辉见他固执,又气又无奈,苦口婆心道:“天下形势诡谲莫测。我们虽偏安江南,也不能不未雨绸缪啊!”   叔侄俩争执不下,却被手下送来的信函打断了。   卢儒良看完“哈”了一声,道:“这回又轮到京兆府了?他们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可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就将信函丢到一旁。   卢清辉忙拾起查看。   看完第三道勤王令,他双眉紧锁,满是忧色,陷入沉思。   ……   成都府。   虞长明和卫玥再次被朱瑙召到官府时,朱瑙正乐呵呵地看京兆府送来的第三道勤王令。   他把京兆府发来的勤王令给令人看,两人看完也是无语。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朱瑙感叹道:“那郭金里的运气可真是好。”   虞长明蹙眉:“为什么这么说?”   不等朱瑙回答,卫玥先解答了:“那些家伙争先恐后地把事情往外推,可见谁也不愿出力。况且这种事情,一个两个人办得成,十几个人反倒办不成了。”   虞长明沉默。若当真各地诸侯纷纷响应,十几方人马一起前往剿匪……都是各地大员的私兵,谁愿意听谁的?到时候的混乱可想而知了。   而越乱,剿匪成功的希望就越小……遭兵祸屠戮的百姓就越无指望……   虞长明心中气血翻涌,有一股冲动,想直接带上大批兵马杀出去!管他什么广晋府,河南府,京兆府,管他什么各路诸侯!一帮强盗,他去摆平!   可到底他身在蜀中,与京城相聚千里之遥,也只能是空有此心,却无此力了。   虞长明捏紧拳头,片刻后又无力地松开。   卫玥指了指勤王令,问朱瑙道:“那你打算还去么?”   “去,当然要去。”朱瑙笑呵呵道,“这么好的机会,出去结交朋友,没准还能谈成几笔生意,如何能不去呢?”   又道:“我也好久没见谢无疾了……”说完这句,却忽然微微一怔。   卫玥问道:“怎么了?”   朱瑙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道:“你们说,这三位府尹,会把他们的勤王令发给谢无疾么?”   卫玥与虞长明皆愣住。 137、第 137 章 三大府尹到底有没有给谢无疾发勤王令呢? 话再说回灵台县。 谢无疾练完骑射从靶场下来, 只见午聪站在靶场旁等他。他一边擦汗一边问道:“今日有消息吗?” 午聪摇了摇头。 谢无疾蹙眉。 听说京城被叛军攻陷后, 谢无疾等了一段时间, 本以为出了如此大事, 中原各府必会迅速救驾驰援, 这事儿倒也和他扯不上多大关系。 然而整整过去了一个多月,也都没有听说广晋府与河南府有任何出兵驱贼的举动,仿佛京城沦陷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等不下去了,索性派人去找京兆府尹和河南府尹,告诉他们他愿意出兵勤王,请他们借道。毕竟出兵一事牵扯良多,他在关中, 想要去往京城, 路上必须途径数州。而军队的通行、粮草的运送都需要沿途官府配合才行。如不肯配合, 会大大加重他出兵的难度和路上的花费。 京兆府这边倒还好说, 虽不算积极, 但也答应了。偏偏河南府那里迟迟没有回信。他的人都派出去半个月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想必在河南府的进展不太顺利。 谢无疾正想着京城的事,忽听午聪道:“将军,尤乾来了。” 谢无疾听到尤乾的名字, 微微一怔,收回思绪, 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尤乾来到军帐中。 谢无疾在军帐中等着他,见他进来, 问道:“尤公子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尤乾在他对面坐下,笑道:“我来找谢将军,有三桩事。” 谢无疾道:“说。” 尤乾先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交给谢无疾:“谢将军,这是今年给你们送的粮饷。车队就在外头,你先看看清单,若没问题,就派人去接受清点吧。” 谢无疾便接过账册看了起来。 蜀商给他们送的钱粮并不是定数,而是根据时年来的。有时豆类丰收,送来的豆就多一点,稻就少一点。因此每年送的东西还得折算一下,看看总数是否符合他们的约定。 谢无疾倒也爽快,大致看了一下,应当没什么问题,就把清单交给午聪:“你去接收清点吧。”言下之意,没有再拿出算盘一条条折算核算的必要了。他相信蜀商的诚信。 午聪接过清单出去了。 谢无疾道:“第二件呢?” 尤乾道:“第二件事,是我有件事想请谢家军的兄弟帮个。” 谢无疾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尤乾道:“我有批货要往西凉那儿送,但去往西凉的沿途盗匪林立。谢将军要是方便,可否派些弟兄护送我的商队来去?” 谢无疾问道:“你要多少人?什么时候走?” 尤乾道:“两百人,下个月中旬出发。” 谢无疾点头,答应得很爽快:“可以。利润分我两成。” 尤乾挑眉,道:“谢将军,我这才给你白送钱粮过来,这点小事,你还要收我的钱,这说得过去么?” 谢无疾淡淡道:“说得过去。” 尤乾:“……” 谢无疾跟商人不一样,商人讨价还价,都是牙尖嘴利口若悬河。谢无疾就坐在那儿,也不笑也不怒,脸上分明没什么神情,就把别人的话都堵回去了。 尤乾举手认输,无奈道:“谢将军现在是越来越精明了。” 打从蜀商和谢家军结盟以来,双方在关中的相处算得上十分友好。蜀商给谢无疾提供钱粮,谢家军也时常会出人出力帮蜀商做些事。 譬如蜀商拓展生意,有时会遇上地痞前来滋扰闹事,谢无疾便派几十个健硕雄壮的兵卒来。闹事的人见到一排丘八,马上夹紧屁股散了。 有时蜀商要走一些难走的商路,谢家军也会出兵帮忙护送。有了军队相随,沿途流匪也好,收取买路费的山贼也好,全都遁匿无踪。 不过这些忙谢无疾不白帮,都要从中赚些银两。一开始只是收点小小的辛苦费,渐渐的他发现了自己的价值,要的价钱是越来越“公道”了。 对于尤乾的评价,谢无疾不置可否,道:“你说三件,还有什么事?” 尤乾笑了笑,道:“第三件是替我们府尹传个话——他好久没见你了,颇有些想你。” 谢无疾皱眉,眼神复杂。 尤乾又道:“谢将军,你可收到勤王令了?” 谢无疾道:“勤王令?” 他要打探消息只能派探子出去。可关中与京城尚有好几日的路程。加上探子有限,他的消息难免不够灵通。反倒是尤乾这种经商的,手下的商队到处游走,各地官府有时都得仰仗这些商人提供消息。 尤乾一怔:“一道都没有吗?” 谢无疾微微蹙眉:“没有。谁发的?” 尤乾无语地摇头。朱瑙刚给他带话的时候他还不大信,没想到谢无疾竟然真的没收到。 谢无疾默默看着他,等他解释。 尤乾这才道:“两个月前,先是由广晋府起头,向天下广发勤王令,请求各地诸侯出兵协助剿匪救驾。后来河南府也跟着发了第二道勤王令。数日前,京兆府发了第三道……” 尤乾舔舔嘴唇,干笑道:“也许,他们不知谢将军正在灵台县屯兵,那公函发到延州去了也未必。” 谢无疾不语。两个月前发的勤王令,若真发去延州,就算爬着来送,也能送到他手里了。 尤乾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谢无疾的神色,不知该说什么。 少卿,谢无疾缓缓吐出一口气。尤乾似乎听见谢无疾很轻地冷笑了一声,可他没听真切,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谢无疾终于开口:“我知道了,多谢。” 尤乾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知他有何打算。谢无疾却没有解释的打算,只道:“尤公子,我送你出去。” …… 尤乾走后,谢无疾回到军帐中。 午聪也清点完物资回来了,将结果报给谢无疾:“将军,清点完毕,与账目相符。” 谢无疾点了点头。 午聪见谢无疾眼神不太对,忙问道:“将军打听到中原的消息了么?” 谢无疾这才将三道勤王令的事告诉午聪。 午聪听完也是瞠目结舌,旋即勃然大怒道:“竟有这种荒唐事!他们竟连知会也不知会将军一声,简直没把将军放在眼里!” 谢无疾也是一声冷笑。与其说三府没将他放在眼里,不如说,三府都畏他如蛇蝎,生怕将他卷进这件事来。 午聪问道:“将军有何打算?” 谢无疾淡淡道:“你着人替我给三位府尹去一封信。” 午聪忙问道:“什么信?” 谢无疾如此这般吩咐几句,午聪先是一愣,思索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将军。”午聪掷地有声道,“属下这就去办!” ===== 数日后,京兆府。 “费府尹,有谢将军送来的信!” 费岑道:“谢无疾?拿来我看看。” 手下忙将信函递上,费岑打开迅速看了起来:“……吾心系皇上安危,愿前往讨贼。今又蒙诸公所召,吾军必尽锐出战……哈??” 一旁的幕僚忙问道:“府尹,谢无疾信上说什么?” 费岑搁下信,稀里糊涂地挠了挠脸颊:“他说他收到了勤王令,回信答复我们,说会全力以赴,出兵勤王……” 幕僚愣了:“我们有给谢无疾发勤王令吗?” 费岑比他更茫然:“我们有吗?” 幕僚:“……” 之所以没给谢无疾发勤王令,是因为谢无疾的身份比较特殊。如今执掌兵权的大都是各地大员,可谢无疾是从前改制前遗留下来的军队,而且这几年他自行扩张数倍,并没有得到朝廷的许可。也就是说,谢无疾的身份缺了点名正言顺。像这种事,费岑出于保守的原因,不想给自己的招惹麻烦,这才略过了谢无疾。 但既然谢无疾主动回信,难道是他收到了河南府和广晋府发的勤王令了? 费岑还巴不得谢无疾能离开关中,耸耸肩,将信放到一旁,随他去了。 …… 河南府。 “什么?谢无疾竟然写了一封答勤王令?!”鲁广震惊道,“刘松和费岑竟然还给谢无疾也发了勤王令?!他们疯了吗??” 手下道:“将军,谢无疾先前还派人来找我们借道,他想自己出兵去京城救驾,看来他真有剿灭叛军的把握。既如此,何不索性让他去剿匪,也省得我们出钱出力……” 话还没说完,就被鲁广骂回去了:“你疯了吗?!这匪要真让谢无疾剿了,那朝廷不过从姓郭变成了姓谢!你当那谢无疾是什么好东西?他先在延州屠薛家,又杀他从兄,他跟郭金里有什么区别?!” 手下顿时偃旗息鼓,不敢开口了。 鲁广看着桌上的“答勤王令”,心烦意乱。他虽不想让谢无疾参与,可人家答复都来了,态度也摆得明明白白了,难不成他还能给人驳回去?他还没胆给自己树这么一个棘手的敌人。 他不由在心中把刘松和费岑各自臭骂了八百遍。 给谁发勤王令不好,偏要给谢无疾发。真是两个傻狗熊! …… 广晋府。 刘松看完谢无疾的“答勤王令”,先是目瞪口呆,随后怒不可遏。 “鲁广!费岑!老子日你们老娘!” 手下被他吓了一跳,忙问道:“府尹,出什么事了?” 刘松将“答勤王令”丢过去,手下看完也吃了一惊。 刘松怒而拍桌:“学老子发勤王令,你们算个什么东西!还他娘的见人就发,还嫌不够乱吗?!” 底下无人敢言。 刘松一想到自己的妙招被河南府尹和京兆府尹学去,致使原本十分威严的一桩事快被弄成了笑话,他这心里就已经够窝火了。而他不想请来的人如今也被请来的,更把他气得肝疼。 要有机会,他真恨不能把鲁广和费岑掐死算了! 138、第一百三十八章 由于勤王之事将各地大员全都牵扯进来, 于是出兵之前的准备又花费了许多时间。 整整几个月的时间里, 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在各府之间不断流转。 对于三府发出的勤王令, 每个收到公函的地方大员都做出了回应。无论人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情愿或不情愿, 几乎无人拒绝参与勤王之事,而且明面上都表现得非常积极——即使朝廷现在已经名存实亡,可从名义上说,所有人仍是朝廷的臣子。救驾之事义不容辞,绝无推脱之理。 而因为三府府尹都发了勤王令,各地诸侯也几乎给每位发出勤王令的府尹都回了函,反倒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乱——勤王之事到底由谁来主持统筹?三府之间总得有一个说了算的, 要不然什么时候发兵、去哪儿驻军这些事儿都定不下来, 共同剿匪自然无从谈起了。 在主导权这事儿上, 京兆尹费岑没怎么努力就放弃了。本来么, 他发勤王令的目的只是趁机推脱自己剿匪不力的责任, 争不争功劳都是其次。且他远离京城,这事儿由他来操持也不好办。 而河南尹鲁广和广晋府尹刘松之间为了这件事,互相之间口诛笔伐了好几回。现在朝廷无主,两人都有趁机揽权的意图。 眼瞅着勤王之事可能就要因为两人的相争而黄了, 也不知鲁广是忽然良心发现还是怎么的,竟然主动让步, 将主持统筹的权利交给了率先发起勤王的刘松。 刘松这下扬眉吐气,仿佛自己已成了朝廷的代理一般,简直春风得意, 又再次向天下诸侯广发公函,推进勤王一事。 然而他的春风得意并没有维持太久。他很快就发现,此事非但不代表权势,相反,还是一个大坑、巨坑、天坑! ——虽说各府都表明了同意参与勤王之事,然而参与是一回事,各府愿出多少力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凡离京城越远的地方,愿意出动的兵马就越少。譬如那江南府和临安府,明明都是鱼米之乡富裕之地,没怎么受过兵祸之灾,按说应当兵强马壮才对。却竟纷纷在信中推脱自己民生困顿,兵丁稀少。一个肯出三千人,一个索性只想出一千五百人。 毕竟他们离得远,叛军之乱对他们无甚影响。而救驾成功,他们能分得的好处也最有限。因此他们摆明了只打算走走过场,面子上过得去就行。至于剿匪能够成功,他们根本就不大关心。 而边远的诸侯出兵出力少也还罢了,就连中原一带的诸侯也是一个比一个小气。这些人想的是各路人马齐来勤王,倾全国之力,还怕不能把叛军打得落花流水吗?既然是必胜之事,自己又何须劳民伤财,太过积极呢?过得去也就行了。可人人都这样想,人人都指着别人,还有谁能指望得上! 而且打从朝廷将权力下放,各地割据之势渐成,各府的军队几乎都是各府大员的私兵。既是私兵,也就成了个人的宝贝,仿佛已于国家无关,谁又舍得消耗自己的财富?且不论打起仗来损兵折将,光是调动兵力,都要消耗不少钱粮,还得耽误辖地的农活儿。这样一来,自然谁都愿意承担的越少越好了。 于是等到刘松集齐各府消息,把各府报上来的兵马数量汇总了一下,简直鼻子都气歪了。 “好一群无耻之徒!简直狼心狗肺,愧为朝臣!”他一边看,一边拍桌怒骂。 叛军人数有三万之众,而举国诸侯愿出动勤王的人马加起来竟然只有四万多!!四万虽然比三万更多,可要知道叛军踞守京城之险,粮草充足。而各地军队千里迢迢赶来,旅途劳顿,战力必定大打折扣,如果不是几倍于叛军人数,围剿京城还真不见得有必胜的把握。 刘松把各府送来的函信全看完,各位府尹的回信简直出奇得一致,让人怀疑这是几封信仿佛只是由一两个人统一写出来的——每封信的开头先是怒斥一下作乱的叛军,忧心一下朝廷的处境表示,表明一下参与剿匪的积极性;接着就是猛一转折,抱怨一下自己的苦楚,去年又歉收啦,百姓又抗议啦;最后切入正题,表示愿意派出几千兵马,这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刘松气得手一挥,把桌上的公文扫落一地:“这可是勤王!!勤王!!竟然连个肯出兵一万的人都没有?!亏这些人吃了这么多年公饭,到头来,竟然全都是乱臣贼子!” 就因为别人出兵不够多,他便将人打为乱臣贼子。这话要是让被骂的官员们听见了,还得有好一番口仗要打。 他手下的官吏忙将被扫落的信函都捡起来,捡到某一封时,扫了几眼,顿时喜出望外:“府尹,这不是有人愿出一万两千兵卒前来勤王吗?” 刘松道:“谁?” 那官吏定睛一看:“是谢无疾……” 刘松白眼狂翻,肝更疼了:“该来的都不来,不该来的偏偏跳得最凶!他带一万大军过来干什么?!万一他闹起来,谁能收场?!” 官吏:“……” 无论是刘松还是鲁广,对于谢无疾和他的军队都非常忌惮。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谢无疾出身不好,也不是因为谢家军的军纪不好,主要原因其实是因为谢无疾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武人。 譬如江宁府也好,临安府也好,或是成都府的朱瑙,若他们带上几万大军来到中原,中原的官员们倒也不那么担心。毕竟这几府纵使有心扩张势力,也会以原有的地盘为基础慢慢向外扩张蚕食。他们不可能放弃原本的地盘,也不可能倾巢出动,更不可能把几万大军孤立无援地丢在中原就不管了。因此他们对中原的野心很是有限。 谢无疾就不一样了。他虽然也有自己的辖地,但他一来缺少名义,二来掌控有限。他随时能带着他的几万兵马出来,说占哪儿就占哪儿,全无后顾之忧。这种军队谁敢招来呢? 刘松烦躁地来回跺了几圈,下令道:“去,命人帮我给各地诸侯回信,强调中原现在的形势有多危机,刻不容缓,让他们必须加派给我兵马!别在那儿找借口推脱!——还有,给谢无疾回封信,就说现在各地诸侯纷纷出兵,人太多了,怕形势混乱,让他给我少带点人出来。” 手下领了命令,赶紧出去了。 ===== 京城。 宫殿中,群臣正在上朝。 九岁的小皇帝并不在龙椅上,反而战战兢兢地坐在龙椅旁的小板凳上。而金碧辉煌的龙椅上四仰八叉躺着的,赫然是郭金里。 所谓群臣,其实也就是他手下的一群叛军军官。众人站没站相,坐没坐姿,嘻嘻哈哈地汇报着自己近日的丰功伟绩——譬如谁又从国库里翻出什么宝贝来了,譬如谁在城里搜刮了多少美女来,譬如谁把某权贵光着屁股蛋吊在城门上吊了三天等等。 郭金里也听得嘻嘻哈哈。 忽然有人跑上殿来,道:“大将军。” 郭金里懒洋洋道:“什么事儿啊?” 那人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便凑到郭金里耳边,小声禀报道:“大将军,有人打听到消息,听说广晋府正向各地诸侯广发勤王令,命举国诸侯率军到京城来勤王!” “勤王?”郭金里莫名其妙地问道,“勤王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 探子:“……” “勤王,就是让各地诸侯出兵救驾的意思……” “呃,这样啊。”郭金里挠挠耳朵,这才明白过来。 “大将军,怎么办?”探子十分紧张。举国诸侯全部出兵,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郭金里倒是不痛不痒,嘟囔道:“出兵救驾?他们想救这小子?救回去有啥用处啊?”一面说,一面往边上的小皇帝看了一眼。 小皇帝明显在偷听,耳朵竖得直直的,脑袋微微倾斜。被郭金里忽然看了一眼,他吓一跳,猛地缩起脖子,瑟瑟发抖。 郭金里嗤了一声。当初他刚进京的时候,其实打算把皇帝杀了,自己坐那皇位。当时被手底下几个难得读过点书的人劝住了,说是杀了皇帝太危险,会触怒天下。不如留着皇帝,没住能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看来,挟天子的用处似乎没有,不过这皇位实际上坐在他屁股底下,舒坦得很,没什么区别。 他不以为意地摆手道:“想救就救吧。老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怕他们这个?等着瞧吧,有老子在,他们这兵保管出不成!” ===== 这一回郭金里的算盘倒是没打成。 经过数月的转圜与沟通,在一轮又一轮的讨价还价后,勤王之事兵没有就此泡汤,反而有了进展。 毕竟事关朝廷脸面,各府同意了加派一定的兵马,终于使勤王军总数凑到了六万有余。这样的人数对付郭金里的叛军,应当有获胜的把握。 出兵时日也终于定下了。今年秋收过后,各府立刻出兵,算上路途最远的,共有一个月的行兵时间。九月中旬各路人马在许州与宋州一带集结,共商讨贼大计。争取速战速决,尽快平定叛军之乱,各府兵还能来得及赶回去春耕播种。 终于将各项条件谈妥,刘松已是心力交瘁,后悔自己当初揽下这差事。为这差事,他头发都掉了半脑袋,脑门也比从前程光瓦亮多了,晚上油灯一照,整个儿屋都跟着亮堂。 而最后的集结令也终于向各地发出…… 139、第一百三十九章 灵台县。 当集结令送到灵台县的时候, 谢无疾正在军帐中和尤乾聊天。 蜀商去西凉走商的队伍已经回来了, 这一趟走商收益颇丰, 尤乾也很守信用, 直接带着账目和二成的利润来了军营, 跟谢无疾分成。 “谢将军,”尤乾道,“你瞧瞧这账目,没什么问题吧?” 谢无疾看完,将账目放到一旁,道:“多谢。” “不客气,不客气。”尤乾道, “这回只是小试牛刀, 效果还不错。往后我还想长期跟西凉通商, 到时候还得多麻烦谢将军了。” 谢无疾道:“两成利润, 不麻烦。” 尤乾呵呵笑了笑:“谢将军, 咱们可是长期合作,你也不看在情分上给我个好价钱?” 谢无疾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若讲情分,你可以再给我加几成。” 尤乾撇撇嘴。这谢无疾讨价还价的时候都够杀伐决断的,全不给人留余地。 两人正聊着, 外面忽然有人来通报:“将军,有信到。” 谢无疾道:“拿过来。” 不一会儿, 士兵将广晋府的信函送来。谢无疾打开看,尤乾在旁瞄了一眼,就猜到是什么了。 谢无疾看完把信扔回木函里, 尤乾问道:“还是勤王那事儿?是不是要召你们出兵了?” 谢无疾冷笑一声,道:“我还以为他们想等叛军老死京城,就可不战而胜了。” 尤乾没料到一向喜怒淡泊的谢无疾竟然也会说笑,愣了片刻,才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倒也不怪谢无疾这么说,为了协调各方诸侯出兵,这事情实在已经拖得够久了。从乱军进城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一年多了。期间谢无疾想主动出兵,都被沿路的官府再三拖延推拒。好几回这事儿差点都黄了。原本全天下都以为朝廷有难,必会四方来救。可如今这件事情实实在在地扯下了朝廷脸上最后一层遮羞布——其实朝廷,早就只是名义上的朝廷了。早已没有多少人真心尊奉它了。 少顷,谢无疾道:“这回你们朱府尹打算派多少人去?” 尤乾竖起两根手指。 谢无疾有些不可思议:“两……万?” 尤乾摇头:“两千。” 谢无疾怔住。两千人?这……也太少了吧? ===== 蜀中。 朱瑙跟在铁五的身后,在铁冶工坊中巡视。 工坊里热气腾腾,成百上千的工人们有条不紊地劳作。橙红色的铁浆被灌入模具,冷却后的敲碎模具,便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刃。 铁五拿起一把刚打好的刀刃,递给朱瑙:“府尹,这是你让我改良过的。” 朱瑙接过刀刃看了看。光从外形上也看不出什么,他问铁五:“你试过没有?” 铁五点头:“试过了。这刀比我先前打得还要更硬。不过也脆了不少,大都砍不到百下就断了。” 朱瑙满意地点头:“很好。” 当初朱瑙刚一继任成都府尹,便大力发展蜀中工坊,尤其是织造坊和铁冶坊。铁五便是那时候进献了改良冶铁方法的老铁匠,他打了一辈子铁,找到了强化铁器硬度和韧性的秘诀,于是朱瑙便将他安排到官办的铁冶工坊来做事。 这几年里,朱瑙把铁冶工坊赚的利润大部分又投回了铁冶工坊中,给匠人们很高的俸禄,命匠人大力研究各种改进锻造之法。这使得几年内蜀中的锻造取得了不小的进展,如今匠人们已有了更成熟更可靠的锻造方法,也能更精准地打造出想要的铁器。 就在不久之前,京城沦陷,朱瑙忽然给铁冶工坊下令,命他们打造一批新的武器。而他对这一批武器的要求是,硬度上尽量加强,武器的耐久性却可以放弃——只要别脆到砍两下就断就成了。 铁五领了他的命令,很快就把他要的这批武器打制出来了。这批武器非常锋利,乍一看绝对是好兵刃,但缺点也非常明显。 铁五担忧道:“府尹,这批兵器虽硬,可既是兵器,太脆也不是好事。将士们战场杀敌,兵器的耗损极大。若几个月就更得换一批,军费支出恐怕很惊人啊。” 坚硬当然是兵器的优点。但其实作为兵器来说,坚硬到了一定的程度也就足够了。反倒是耐久性也十分重要。如果兵器几个月就要更换一次,再富裕的官府怕也承受不起这般消耗。他并不懂得朱瑙定制这样一批兵器的理由。 朱瑙却笑道:“我要的就是这样的兵器。” 铁五一怔。官府已经富裕到不在乎军费支出的程度了吗? 朱瑙却道:“这些不是给我们自己用的,是打算卖给别人用的。容易坏才好,早点坏了,他们就得早点来买新的。” 铁五:“……”还、还能这样? 朱瑙视察完铁冶工坊,对工坊的进展很是满意。他命铁五继续锻造,在秋收之前务必打造出三千把兵刃来,这才离开。 回到官府中,卫玥和虞长明都在官府里等着他了。 扩军之事已完成得差不多了,官府又新招募了八千人,朱瑙将这八千人分给卫玥和虞长明。两人也已完成对新兵的整编,今日一是来找朱瑙述职;二也是听说广晋府那儿已经发来了集结令,出兵勤王之事已经确定,他们来找朱瑙做出兵前的商议。 虞长明忧心忡忡地问道:“你真要亲自去?真的只打算带两千人么?” 朱瑙道:“足够啦。带得人越多,要准备的粮草就越多。何必劳民伤财呢?” 虞长明和卫玥都知道朱瑙对于勤王这件事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此番去中原,他的目的也不在勤王。他们两人倒也全然不在乎朝廷和皇帝的安危,只是中原混乱,他们难免要担心朱瑙的安危。 虞长明道:“听说中原盗匪流寇横行,动辄就有上千人的反叛军。你这一路出去,只带两千人,万一遇上什么麻烦……” 卫玥道:“盗匪也还算了,他们未必敢向两千人的军队下手。可这回十几路诸侯一起勤王,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到时候会不会发生什么混乱?会不会有人对我们不利?” 朱瑙不在意地摆手道:“我已经给谢无疾发了信,我带兵出蜀后先去关中,和他一起往中原进发。他这回带八千人出动,有这八千精兵,还有什么好怕的?” 虞长明、卫玥:“……” 谢家军那八千人本身就很吓人好不好! 虞长明道:“你就不怕谢无疾对你不利?” 朱瑙道:“理由?” 虞长明一愣:“什么理由?” 朱瑙道:“他要对我不利,总得有个理由吧。” 虞长明:“……你先前在关中不是坑过他?他就不会趁机公报私仇?” 朱瑙笑呵呵道:“那我也帮了他,他难道不该投桃报李?” 虞长明一时无语。 他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生怕朱瑙会遇上任何意外。蜀中无论如何也少不了朱瑙。可他也知道朱瑙做事一向胆大,此番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想是再劝也无用了。 朱瑙对卫玥道:“你尽快将要带的人点好。” 又对虞长明道:“蜀地就交给你了。” 这回出蜀,卫玥会带人跟他同行,虞长明则留在蜀中镇守,好好训练新兵。 卫玥也是头一回出蜀,难免有些兴奋,挺直胸膛道:“放心吧,早就点好了。我手下的精锐这回可全带出去了。” 虞长明则先是叹了口气,又点头道:“路上务必小心,若有任何危险,尽快派人回来报信。” ===== 秋收过后,谢无疾统筹完新收上来的粮食,又从关中、延州等地各抽调了一批兵马,凑成八千人的队伍。等他不紧不慢地整兵完成,蜀军也已翻越大巴山,到达了关中。 两军约定的会师地点在散关附近,谢家军先到两日,第三日,他们便瞧见蜀军的队伍远远地过来了。 谢无疾站在高地上,只见远处旗帜飞扬,蜀军有两面蓝色旗帜,一面写着“成都”二字,一面写着“朱”字。黑压压的队伍在山谷中绵延前行。 午聪站在谢无疾的身旁,与他一起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疑惑道:“他们怎么带了这么多辎重?” 谢无疾也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蜀军的这支队伍,看起来不太像军队。军队的行列应该是持刀兵卒在首尾两侧,辎重队伍在中间。万一路上碰到打劫和偷袭,两头的士卒可以立刻出战,保卫辎重。而蜀军的这支队伍,更像是一支单纯的辎重队伍,或者说——商队。队伍里几乎人人携带行李,拉车的驴骡简直比人都多。 也因为这个缘故,两千人的人数原本并不算多,却因为大量车马,使队伍绵延得很长。 午聪嘀咕道:“不是说春耕之前打完,还能赶回去耕种么?他们这是打算在中原待多久啊?” 顿了一顿,又恍然开悟:“难不成,这是替我们大军准备的?” 蜀军出人少,所以多出点粮草军备,也算尽力了? 谢无疾疑惑地眯了眯眼。 不多时,大军靠近,他们已能看清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了——面容清秀,笑容可掬,那不是朱瑙又是谁? 站在谢无疾身旁的惊蛰已是满面惊喜之色。他已经整整两年多没有见到朱瑙了。他看了谢无疾一眼,见谢无疾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于是他翻身上马,急不可耐地朝着朱瑙的方向疾驰过去。 不多时,他骑到蜀军阵前,翻身跳下马,牵着马走到朱瑙身边,眼神亮得灼人:“公子!” 朱瑙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头顶:“又长高了?” 惊蛰赧然道:“高了三寸。已不怎么长了。” 朱瑙道:“够高了,够高了。” 又问道:“在谢将军身边待得如何?” 惊蛰道:“关中多流寇,我们常与他们作战。我这两年学到了不少,我慢慢跟公子说。” 两人一面说,一面往前走,很快,蜀军来到谢家军的阵前。 谢无疾已从高地下来,在军前驻马。他朝着朱瑙遥遥一望,神色平静,眼神却微微闪烁。他缓缓开口:“朱府尹,好久不见。” 朱瑙亦冲他一笑,红口白牙,风光月霁:“谢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140、第一百四十章 两军相会后, 即开始调整队形, 准备出发。 谢无疾打量着蜀军长长的车马队伍, 问道:“你的军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车马?你都带了什么东西?” 朱瑙笑呵呵道:“我们蜀人在四塞之地, 出蜀一趟不容易。难得有这的机会, 我便命人多带了些乱七八糟的货物出来,想着若有机会道中原兜售,或许能把路费赚回来。” 谢无疾:“…………” 他的军队出发之前,为了能渐轻士卒负担,加快行军的速度,增强军队的战斗力,他还特意下令士卒除了生活所需外, 不准携带任何赘物。朱瑙倒好, 非但不轻车简行, 还反其道行之, 这还有一点勤王的样子吗? ——不, 朱瑙本就不是为了勤王而去中原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只带两千人。 谢无疾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微蹙双眉,道:“我本以为,你会对这个机会更感兴趣。” “机会?”朱瑙道, “你是说去中原做生意?” 谢无疾:“……” 谢无疾:“我是说,勤王。” 朱瑙了然。他看了眼谢无疾带出来的军队, 只见八千士卒披甲戴兵,队列齐整,面目肃然。只列队站在那里, 便有气吞河山之势,可以想见,这必然是一支锐不可当的精兵。 勤王有什么机会呢?如今朝廷名存实亡,几近覆灭。一旦救下天子,就等于得到了朝廷,得到了号令天下诸侯的名义。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朱瑙笑了一笑。他并没有否认他对这件事情感兴趣,但却耸肩道:“力有不逮,何必徒劳。” 谢无疾皱眉。 他逆光而立,白色的阳光从他身后照来,他的脸半沉浸在阴影中,显得颇为肃杀。他淡声道:“你尚未尝试,怎知此事力有不逮?” 朱瑙就只是笑。 小皇帝是个香饽饽,是人人都垂涎的香饽饽。此番各路诸侯齐勤王,心怀叵测者诸多,各家有各家的算盘。人心必然不齐,阻碍必定良多。这些事情谢无疾知道,朱瑙也知道。可两人对于事情的结果显然有不同的看法。 这种区别,在谢无疾看来,是他与朱瑙身份的区别,而不是见地的不同。他是一个武将,而朱瑙的身份是封疆大吏,朱瑙不可能离开蜀地。但他可以。 至于朱瑙怎么想的,他便不清楚了。 朱瑙倒也无意与他分辩,忽然又将话题绕了回去:“对了谢将军,我带出来的货,你要不要瞧瞧你有没有感兴趣的?要是有,咱们在这儿把生意做了,也省了我长路运送的麻烦。” 谢无疾:“……” 站在谢无疾身后的午聪眼皮狂跳。这朱府尹不愧是商人出身,三句话离不开生意! 谢无疾无语了一会儿后,还真问道:“你有什么?” 朱瑙便掰着手指头数起来:“兵器、茶叶、蜀锦、草药、瓷器、牲畜、木材、玉器石料……凡蜀中所产,都带了些出来。到了中原,让各家都瞧瞧。” 谢无疾:“……” 午聪:“……” 还真是够全的! 只可惜谢无疾只是随口问一问,并没有光顾朱瑙生意的打算。他道:“朱府尹,天色不早,我们尽快上路吧。” 朱瑙道:“谢将军没有喜欢的?没有缺的?要买务必趁早。这会儿路途花销不多,成本低廉,以咱们的情谊,我必给你最实惠的价。” 谢无疾嘴角一抽,索性转头整理队伍去了。 朱瑙见他无疑,只能遗憾地耸了耸肩,也传令士卒重新整队,准备出发。 …… 谢家军和蜀军花了一些时间,终于将队伍重整。 原本按照道理来说,既然是两军同行,要么一前一后,要么分道而行最是合适。然而蜀军的队伍特殊,整支军队就是一支辎重队,几乎没有作战能力。若让他们独行,路上很可能被小股盗贼滋扰抢掠。 谢无疾倒是可以不管他们的死活,但到底是同盟,双方相处还算融洽,加之万一路上被抢了,双方都没有面子。于是犹豫了一小会儿,他还是选择了让蜀军走在中间,他的军队前后随行,杜绝盗匪的念想。 等队伍整理完毕,大军就向中原的方向进发了。 谢无疾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 士卒们将辎重队伍保护起来,这感觉就像是他的军队在替蜀商押镖一样——这也是最近他常做的事。 午聪嘀咕道:“各路人马都是去京城勤王的,谁会管他买东西!他带这么多东西,真不知道要卖给谁去。” 谢无疾无语地摇摇头,甩了甩马绳,道:“走吧。” ===== 从散关沿渭水一路向东,数日后便可到达京畿附近。由于大军时日尚且充足,辎重又多,队伍赶路并不着急,每日行几十里路。 行路时,谢无疾有时会骑马巡视全队,有时也会在朱瑙附近与他并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 每当行至山谷、林地等人烟稀少的险峻地势,谢无疾会命大军放慢行军速度,同时派出数名探子去附近打探地形。等确定前路的安全,他才会命大军加快速度前行,尽快通过危险地带。 待行至人烟较为密集的城池、田乡附近,朱瑙则会放慢速度,向卫玥吩咐道:“点一支人去附近打探打探消息。” 卫玥领了命令,即刻点了一批人往百姓居住的地方去了。 谢无疾不解地问道:“你是怕有人藏身于民居,伺机对我们不利?” 朱瑙奇道:“会有这种事?” 谢无疾:“……” 谢无疾:“那你派人去打探什么?” 朱瑙笑道:“去瞧瞧这附近都有些什么特产,这里的百姓都缺什么。有好东西就买点,能卖的东西也卖掉点。” 谢无疾再度失语。 少顷,他揉揉额角,骑马向附近高地,看前方地形去了。 …… 数日后,大军终于来到汝州一带。 到了汝州,再沿颍水南下,就能到达许州。而许州,正是诸侯约定的驻军之地。 越靠近京城附近,众人就越能察觉到沿路盗匪流民变得越来越多。城池、民居常有毁坏痕迹,十室八空,路上常能遇见大批逃难的百姓,道路两旁也多见饿殍死尸。 众人的心情亦变得愈加沉重起来。 赶路至午时,大军在一片平原上稍作修整。 谢无疾骑马来到一棵树荫下,朱瑙就在树下休息,惊蛰陪在他的身旁。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扇风。 谢无疾从马上跳下来,向朱瑙走去:“你在看什么书?” 朱瑙扬扬手里的书本:“谢将军说这个?” 他笑道:“这不是书,是这几日经营的账本。方才度支官刚理好送来的。” 谢无疾:“……” 出乎他的意料,朱瑙这一路生意竟还真做得风生水起。他沿路兜售掉了不少货物,不过辎重并未减少,因为他也买回来不少东西。而他买来的大多是觉得到了中原可以卖掉的,还有一些他打算运回蜀中的,便没有立刻收购,只与当地商贾立下约定,待大军回程时再行交易。 谢无疾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道:“你倒有心情。” 朱瑙温和道:“没有心情。因此我这不是没在看么?” 谢无疾沉默。 他们方才刚刚经过了一个村庄,那村庄似乎不久之前遭遇过盗匪或者叛军的打劫,遍地尸体,全村狼藉,百米之外就能闻到尸臭扑鼻。他们派了探子去查看,村里已没有一个活人了。而这并不是他们一路走来遇到的第一个。 谢无疾暂时也没有庶务要管了,同样在附近歇息,拧开水囊喝水。 不多时,有探子骑着马回来了。 “谢将军,朱府尹。”探子道,“河南府、长沙府、江陵府、京兆府、广晋府、江宁府的军队已在许州、宋州驻下了。听说临安府和长乐府的军队也快到了。” 由于他们快到许州了,提前几天就命快马先行,去许州和宋州打听其他勤王军的消息。 谢无疾道:“他们各带了多少人?” 探子道:“据他们放出的消息,江宁府、江陵府、京兆府越在三千人上千,长沙府、广晋府、河南府各五到七千人,临安府两千人左右。” 谢无疾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朱瑙道:“没想到谢将军带的兵马竟是最多的。” 谢无疾冷冷道:“我原要带一万两千人,广晋府尹说各府出兵人数太多,怕许州容纳不下,命我必须削减人数。”又道,“我告诉他,我只带五千人出来。” 朱瑙哈地一笑:“你实际共带了多少人?□□千?” 谢无疾之所以同意和蜀军同行,也有这层用意在。两军混合,有多少人马是他的,旁人也看不出来。 谢无疾道:“八千。足够了。” 朱瑙却道:“谢将军若是有心收拾这烂摊子,只怕八万人也不够吧?” 谢无疾一怔,撩起眼皮看向朱瑙。他的目的很简单,消灭郭金里的叛军,带兵进驻京城,挟天子以令诸侯。刘松和鲁广千防万防,就是防他有这野心,实际上他确实有这野心。至于旁的军队,他并没有放在眼里,也不相信他们有与他为敌的能力。 他不管他们要闹出什么样的笑话,他只知道,他只凭着八千精兵,就能让谁也拦不住他。 141、第一百四十一章 朱瑙和谢无疾在打听其他军队的消息的同时, 其他军队也在打听他们的消息。 许州。 谢无尘在屋内与柳惊风下棋。 谢无尘端坐于桌前, 凝眉打量着棋局。棋盘上已厮杀过半, 黑白两子各占半壁江山, 在一块腹地上拼死绞杀。谁若能抢下这块腹地, 便可赢得这盘棋。 谢无尘迟疑片刻后,捻起黑子,“啪嗒”一声,干脆地落在某处。 坐他对面的柳惊风挑眉,道:“你确定要落在这里?” 谢无尘坐得笔挺:“确定。” 柳惊风提醒道:“落在这里,可短了你自己的一口气。你确定不再想想了?” 黑白两子正在厮杀的一片棋子都未做活,正共用几口气。谢无尘短了对手一口气, 同时也短了自己的一口气。 谢无尘不为所动:“落子无悔。该你下了。” 柳惊风就是不举棋, 挤眉弄眼地与他纠缠:“我好心提醒你, 你要是下在这儿, 可就要输了。” 谢无尘撩起眼皮看他, 神色间略有几分不耐烦:“你还下不下?” 柳惊风挨了一个白眼,撇嘴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眼珠转了转,起了个坏心眼, 忽又换上一副揶揄暧昧神色,上身向谢无尘的方向探去:“哎, 咱们要不要赌一把?这局棋要是我赢了,你谢七公子今天晚上就陪我睡一晚。” 想到美事,他忍不住嘿嘿一笑, 又道:“这局棋要是你赢了,我就陪你睡一晚。有我伺候,包~君~满~意~” 谢无尘八风不动,目光继续盯着棋盘上:“不赌。” 柳惊风:“……” 媚眼抛给石头看,大抵也不过如此了。他终于抓起一枚棋子,往棋盘上一拍,哼道:“无趣!” 他的子方一落下,谢无尘脸上便闪过一丝诧异之色,显然这步棋是他没有算到的。他擒着黑子想了良久,始终落不下去。 柳惊风道:“别想啦,早告诉你下那儿你就输了。不过你要是肯陪我睡一晚呢,我就准许你悔一步棋。” 谢无尘冷冷道:“说了落子无悔就是落子无悔。”说完竟又下了一步。 这步棋下得就有些胡搅蛮缠了。败局已定,他还非要垂死挣扎,仿佛不放弃就能再杀出一条活路来。可懂棋的人都能看出这局棋已无翻盘的可能了。 柳惊风啧啧摇头:“你们谢家人,瞧着都是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样子,实则骨子里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比一个疯。不撞南墙就不肯回头,撞了还要跟墙比比谁的脑袋硬。” 谢无尘反唇相讥:“你们柳家人呢?一个比一个放荡驰纵、荒淫好色么?” 柳惊风一点不着恼,反倒挺喜欢这个评价,笑眯眯道:“无尘兄,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只在你面前这样。要怪,就怪你长得太俊俏,勾得我一瞧见你,心里就痒痒。”一面说,手指一面沿着棋盘挪过去,要吃谢无尘的豆腐。 谢无尘面无表情,拍苍蝇一般将他拍开了。 柳惊风瘪瘪嘴,忽又想起什么,摸着下巴道,“说起来,你们谢家子弟各个都跟玉人似的。我记得小时候谢无疾长得最是清俊。也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北方风吹日晒,糟蹋成什么样了。” 谢无尘冷哼一声,似乎不想听到谢无疾这名字。 正说着,外面响起敲门声。 谢无尘道:“进来。” 屋外的人推门进来,是个负责打探消息的探子。那探子禀报道:“长史,校尉,成都府军与谢无疾军已到汝州一带,约莫明后日即可到达许州。” 谢无尘问道:“他们一起到的?各带了多少人马?” 探子道:“他们两军同行,看不出各自人数。两军加起来约一万人上下。” 谢无尘和柳惊风都是一愣。两军同行?还有这种事?一万人的话,是各带了五千人? 柳惊风冲着谢无尘道:“你那从弟跟蜀军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也对,我先前倒是听说过,他带了一批人到关中驻军,蜀人也到关中经商,双方往来很是密切,好像还结了什么盟。只可怜了那费府尹,在自己的地盘上看别人打得火热。” 又道:“他得了蜀人这么厉害的盟友,看来是要在北方干出一番大事呀。难怪他家业不想回了。” 谢无尘却冷笑道:“什么结盟,无非是利益相同,各取所需罢了。天下的事不都是如此?待哪一日利益相冲,他和蜀人立刻就会刀兵相向,互相屠戮。” 柳惊风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说你们谢家,和我们柳家呢?” 谢无尘瞥了他一眼,竟也不否认。 谢家与柳家都是徽宁一带的豪门世族,也是江宁府真正的掌控者。江宁府尹韩如山不过是被夹在世族间的平衡者而已。而谢家和柳家的关系颇为微妙,利益相通时蜜里调油,利益不合时也会大打出手,闹得整个徽宁一带鸡犬不宁。 少顷,谢无尘再度开口,眼神森冷:“他和成都府的那个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且等着看他们这结盟还能维持几日……呵!” 柳惊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谢无尘与谢无疾虽是同辈,然而他们自幼就不大合得来。前两年谢家派出谢三北上寻找谢无疾,谢三却被谢无疾杀了。谢三乃是谢七的亲兄长,从小关系极好,谢无尘为此更将谢无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柳惊风道:“你打算挑拨离间啊?” 谢无尘不置可否。他的确有这打算。此番他们江宁府只带了三千人出来,因为他们地势遥远,对勤王一事没有多大兴趣,只不过来走走过场罢了。他不可能亲自去找谢无疾的麻烦,也不想自己动这个手。既然谢无疾和蜀军同行,挑拨双方互斗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柳惊风本想说点什么,想了想,也就不说了。 探子出去后,谢无尘的目光再度回到棋盘上:“该你下了。” 柳惊风一怔。明明胜负已分,谢无尘还偏要下到最后一个子,也不知该说他是不服输,还是不识相了。 柳惊风摇摇头,一面配合地抓起棋子,一面继续讨起嘴上的便宜来:“好好好,陪你下。那你什么时候才肯陪我睡呢?谢七公子,老七,你再考虑考虑呗,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 江宁府军这边闲情逸致,还有心下棋,是因为他们本就不为勤王而来。而眼下斗志最满的,无疑还是广晋府军与河南府军。 只不过他们的斗志并不放在对付京城的叛军上,而放在了互相较劲上。 广晋府尹刘松在院中来回踱步,天色快黄昏时,探子终于回来了。 刘松连忙问道:“怎么样,打听清楚没有?他们河南府一共带了多少人?谁带队?” 出兵之前,各方诸侯都有报上自己要带的兵马数量。只不过报多少是一回事,真带多少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越是偏远的地方,就越虚报人数。号称自己带五千人马出来,实则只带一两千。可中原一带的诸侯则会故意少报,报六七千,实则带一万人出来。毕竟他们地方近,调兵遣将容易,而且此番勤王,谁带的兵马多,谁就越有可能抢到大功劳。 探子道:“我数了他们的灶,恐怕有万人左右。据说鲁府尹这回亲自带兵来了。” 刘松捏着拳头往篱笆上砸了一下,骂道:“我就知道!” 此番勤王,各地府尹未见得会亲自前来,像江宁府就只派了谢无尘和柳惊风带兵。但重视勤王之事的诸侯当然要亲自出来坐镇,以便发号施令,见机行事。 刘松非常重视,鲁广显然也不比他重视得少。勤王一旦成功,他们的机会和利益是最大的。 刘松又问道:“他们的军备状况如何?粮草呢?粮草充足吗?兵强马壮吗?” 他一股脑问了一堆问题,探子磕磕巴巴道:“好、好像不太充足吧。” 刘松瞪他:“什么叫好像?” 探子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府尹,我也没法溜进他们的武库查看呀……” 各诸侯军虽在许州、宋州汇合,但各自的屯所都隔着几里地。毕竟大军人员庞杂,靠得太近容易产生摩擦,且各军都有自己的机密和小算盘,不喜让别人知道。因此只能各自暗搓搓地派探子去别人那里打听消息,又想尽办法捂好自己的消息。 探子说的也是,刘松只能懊恼地叹了口气。 他和鲁广很有默契,都是报了五千人,实则带了近万人出来。而且双方离得近,留在辖地的驻军也都已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增兵驰援。在人数上,他们可说都占不到什么大便宜。 但是让刘松非常忧心的,是他恐怕他自己的军备不如鲁广。 要知道中原一带的诸侯恐怕是全国各诸侯中招兵买马招的最多的,因为中原已乱了数年,遍地流寇,要是没有大军驻守,恐怕官府也早守不住了。但也因为战乱的缘故,中原各府也是最穷的。 就像刘松,他的广晋府常驻兵马有两三万人,若临时征调,还可再征出一两万民兵来。但他整个军队的兵器就只有几千把——也就是说,他的军队里甚至做不到人人都有兵器。大量士卒只能拿木棍当兵器用。 就那几千把兵器,还大都已经生锈了。毕竟中原没有铜、铁矿藏,他们用的都是武库里囤积了数十年的兵器。 因此大军人数虽多,实际的战力就很难说了。 探子宽慰道:“府尹,广晋府无铁矿,河南府也没有啊。要说乱,他们那里比我们这儿还更乱一点,想必他们也不会比我们好到哪儿去的。” 刘松叹气道:“但愿如此吧。” 142、第一百四十二章 两日后, 朱瑙和谢无疾到达许州, 在许州驻下。 除了路途最遥远的长乐府之外, 各路来勤王的诸侯几乎都已到齐了。各路人马一边安营扎寨, 一边做起开战前的准备工作——都这会儿功夫了, 练兵什么的倒都在其次了,打听消息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长途跋涉而来的边陲地方的诸侯们,他们以前对中原的消息都只是听说,这会儿既然来了,当然要好好打听一下中原实际上到底是怎样的状况,他们又即将要面对的什么样的敌人。 除了对中原形势的了解之外,对其他各路诸侯的调查也十分重要。有人光明正大地派使节往来沟通, 有人则背地里暗暗派探子打听消息。更多人是明面上和暗地里同时活动 而对于朱瑙和谢无疾来说, 他们各自有各自打听消息的渠道和人手。不过等消息打听来, 他们也会大方地与对方分享。毕竟眼下他们双方是盟友, 并不存在利益冲突, 也没必要在消息上互相隐瞒。 花了几日的功夫后,他们就将眼下的形势大致打听清楚了。 郭金里的叛军入京时约有三万人,进过这一年多的时间,他们又收了不少人, 眼下很可能已经有四五万人了。这人数听上去很吓人,不过对谢无疾来说, 这只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在战事中,人数的多寡并不是影响胜负的重要条件。据他所知,叛军迄今为止根本就未打过一场真正的打仗, 想必军中无猛将,士卒也不懂得如何打仗。 而且朱瑙也打听到,京城里粮食虽然充盈,国库也有很多珠宝玉器,但兵甲军备却不多。京城守军在出逃的时候还带走了不少武器。叛军里有大量士卒应该是赤手空拳的。 除了叛军外,他们更关注的是其他各府军队。 朱瑙和谢无疾坐在军帐中,分享他们各自打听到的消息。 谢无疾道:“此番除你之外,另外还有三位府尹亲自率军出征,分别是广晋府的刘松、河南府的鲁广以及长沙府的楚泷。”除此之外的几府府尹并未出山,而是派出来手下的文臣武将带兵前来参与勤王。 朱瑙点点头,表示谢无疾打听来的消息和他打听到的是一样的。他笑道:“对勤王感兴趣的大概也是四家吧——那三位府尹,以及谢将军你。”府尹亲自出山,足见对此事的重视。这几家也都是带兵人数最多的。 谢无疾却道:“还有一家,江陵府。” 朱瑙道:“哦?” 谢无疾道:“江陵府虽只出兵三千,这三千皆是精兵。且带兵来的黄东玄不可小觑。” 江陵府就在蜀地东面,朱瑙倒也听说过黄东玄的事迹。据说那黄东玄本是江陵的一名水贼。他聚合一伙少年,打了几条轻舟,常年沿江游荡,劫掠江岸百姓与过江商船,官府竟多年都奈他无何。自从兵权下放,江陵府也招兵买马,黄东玄竟主动带着数百手下投奔了官府,江陵府尹倒也不计前嫌,封了他做武官。 听说这黄东玄年纪不大,却极有本事。江陵府因水系发达,水贼也十分猖獗。官府命黄东玄剿除水贼,他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把多年来官府都毫无头绪的水贼收拾得干干净净,使江陵水域为之安宁。 朱瑙点点头。 谢无疾将他所知的各军情况以及带兵将领都介绍了一番,问朱瑙道:“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朱瑙呵呵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本账簿,递给谢无疾。 谢无疾瞧着那账簿愣了一愣,伸手接过,打开翻看。 这本账簿上还没有记录具体的出入项,因为朱瑙的生意还没有展开。不过上面列出了参与勤王的每一家诸侯,并且在他们的番号旁边,记录了各种货物种类。 河南府:兵甲、粮食、药草。 广晋府:兵甲、粮食、药草、牲畜。 长乐府:蜀锦。 临安府:茶叶、蜀锦、玉石、瓷器。 江宁府:蜀锦、茶叶、兵甲…… …… 朱瑙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这几日派人与各府沟通,向他们推销我带来的货物。这上面记录的是各府所感兴趣的东西。” 谢无疾:“……” 没想到朱瑙这生意进展的还挺顺利的啊…… 从这一本账本可以看出,他与朱瑙做事的想法是截然不同的。他命人调查的是对方的人数、带兵的将领以及军队的风貌。而朱瑙的着眼之处却是对方有可能购买的货物。 然而这份账本对谢无疾而言并非无用,相反,作用非常大。 需知战事的成败,有一半都取决于消息的灵通与否,另一半才由将领、军队、士卒决定。对于谢无疾而言,任何消息他都感兴趣,有时候一些细微的小事很可能决定大战胜负。但越是细节的、深入的消息他就越难打听到。他可以很快查清对方的人数,但他很难弄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万没想到,朱瑙通过经商的方式,竟然查到了很多他查不到的细枝末节。 通过这一份各府感兴趣的货品清单,他不仅可以看出各府的大势,甚至能感受出一些带兵将领的性情。 譬如说地处中原的几府,他们所缺的东西大都相同,兵、粮、药……全都是最重要的战备物。而且他们对茶叶丝绸玉器等奢靡之物毫无兴趣,这不代表他们不喜欢宝贝,而说明他们已经穷到没钱奢靡享乐了。 而对于兵甲感兴趣的诸侯,未必说明他们真的缺兵甲,也可能他们只是对蜀人制造的兵甲的技艺感到好奇。可那些对兵甲都不感兴趣的诸侯,可见他们不仅对勤王不上心,甚至于他们对天下大势都不怎么有兴致。 而这还仅仅是一份初始的意愿,就已能从中窥得诸多消息。若生意真的谈成,从各府实际购买的商品种类、数量上,他们所能掌握的消息更是千金难买啊! 谢无疾心情复杂,陷入沉思。一直以来,他对于在京兆府被朱瑙摆了一道的事,难免有些耿耿于怀。如今看来,他被坑得不冤。 朱瑙笑眯眯地问道:“谢将军觉得如何?” 谢无疾合上账本,还给朱瑙:“得与朱府尹结盟,是我之幸。” 朱瑙眼睛一亮:“能与谢将军结盟,也乃我之大幸。既然我们情投意合,心意相通往后每年蜀商给贵军的钱粮要不就免了?” 谢无疾:“……” 谢无疾:“不。” “那……减几成?” “不。” “那……” “不。” 朱瑙摊了摊手,无奈摇头:“好吧。即使如此,能与谢将军结盟,我依旧很欢喜。” 谢无疾无语。白纸黑字画了押的盟约,明明是朱瑙想背弃盟约在先,竟弄得他被人辜负一般。 双方的消息已分享完,朱瑙正要回去休息,谢无疾从背后叫住他。 “朱府尹。” 朱瑙停下脚步:“嗯?” 谢无疾问道:“你当真无心勤王?” 朱瑙呵呵笑道:“这话谢将军问过了。” 非无心,是无力。他相信勤王之事只是徒劳。 谢无疾不与他争辩,淡声道:“我若成事,你可愿助我?”他自知能战不能治,若能进京,想要重组朝廷,他必需旁人襄助。朱瑙无疑是很好的盟友。 朱瑙拖长语气:“这个么……” 谢无疾双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朱瑙弯了弯眼睛,笑得云淡天高:“只要谢将军开口,不管什么时候,我总是愿意帮你的。” …… 广晋府军营。 刘松正在营中巡查,一名士卒追了上来:“府尹,成都府军送了几样兵甲来,说先让府尹瞧瞧。” 刘松停下脚步,道:“拿来我看看。” 不多时,士卒们抱着一捆兵甲走了过来。其中有刀、矛、甲胄等,皆是军中常用器物。 几样东西方拿上来,刘松就不由眼前一亮。他军中尽是些生锈的破铜烂铁,而成都府送来的兵甲都是崭新的,那刀锋只瞧光芒就知有多锋利。 他问手下人道:“是我太久没见新器了?我怎么觉得这套兵甲比一般铁器还锃亮点?” 手下道:“似乎……是更亮点儿。” 刘松拾起一把刀。这刀刀身厚重,刀刃却打得很薄,他四处望了望,瞧见地上一条麻绳,便命人拾起来。他用刀轻轻一挥,麻绳既被砍断了。 刘松不由道:“嚯,好刀!” 又羡艳道:“那朱瑙的运气真是好。蜀中物产丰饶,让他打出这样的好铁来。” 需知广晋府地处中原,离京城极近,从前也是富饶的好地方。古语有云,得中原者得天下。然则这话说的其实并不确切。 中原之富饶,富在广袤平原与大量耕地。若在太平年间,守着这些田地的确能过好日子。可中原的物产并不丰饶,也无险可守。除非同时占据塞外的险关与矿山,要不然只守着一个中原,战乱一来,真是四面楚歌。 从前有朝廷调度时还好,如今各府割地自据,物产缺少交流。他除了一片平原什么也没有,简直欲哭无泪。 刘松放下手里的刀,又试了几样兵器。在他看来,样样都是好东西——这些东西虽然被朱瑙命人打得脆,倒也没脆到一碰就断的地步,刘松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 手下问道:“府尹,蜀军的人在外面等府尹的答复。咱们真要管他们买兵甲吗?” 刘松心里倒是挺痒的,但也知道做生意急不来。他吩咐道:“去跟他们谈谈价,别让他们知道我们缺这些。把价尽量压低。足够便宜的话咱们就买。” 143、第一百四十三章 刘松派了一个名叫谭辛的人去跟蜀商商议采买兵器的事儿。没多会儿, 谭辛就找到了送兵甲来的蜀商。 谭辛慢悠悠地问道:“你们一共带了多少兵甲来啊?” 蜀商老老实实答道:“共带了三千把刀, 一千五百杆矛, 一千副甲。” “哟, 这数量可不少。买卖要是做成了, 你们能赚不少钱吧?你负责此事,想必也能捞到许多油水吧?”谭辛哼哼道:“能想出借着勤王的机会跑中原来做生意,还真有你们的。” 他话题开得颇为古怪,蜀商就只是笑,随口附和了两句。 谭辛不先问兵甲的价钱,也不说他们具体打算购买多少,倒是继续阴阳怪气地挤兑了一番:“说实话, 你们虽然能想到趁这机会来做生意, 可你们这生意做得并不怎么精明。你们蜀中虽然产铜、铁, 可蜀铁跟冀铁和鲁铁比起来, 差得可远了。你们千里迢迢费那么大功夫运这么些破铜烂铁过来, 当真卖得出去吗?” 蜀商略略沉吟,不卑不吭道:“这么说,贵军是无意购买我们的兵甲喽?” 谭辛继续怪声怪气地说话:“我老实告诉你,刘府尹的确不怎么有兴趣。他看了你们送来的那些兵器铠甲, 根本不满意。他本是打算一口回绝这笔买卖的,不过有人跟他进言了几句, 他改变了主意。你可知道是谁进言的吗?” 不等蜀商回答,谭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得意洋洋道:“是我!我帮了你们一个大忙。知道为什么要帮你们吗?因为我这人心地善良, 我体恤着你们蜀人大老远地运货来,实在不容易。加之我素日深受府尹的器重,我的话府尹总是听得进去,因此我便在府尹面前替你们美言了几句。既然是我改变了府尹的想法,他也就索性把这事情交给我来,让我决定你们的兵甲到底值不值得买。” 这段话当然是他编造的,他说这些是为了邀功索贿。要知道采买军备可是一个肥缺,他办着这差事早赚得盆满钵满了。 朱瑙派出来的自然是机灵的人,那蜀商听出了谭辛话里有话,却假装听不出来,客客气气地笑道:“值不值得买……我们送了几副兵甲过来,东西好不好,阁下自可估量,试用几日再决定也无妨。至于价钱,这倒要谈谈。做生意么,总是买得越多越便宜。” 谭辛以为蜀商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皱眉。他想了想,又道:“其实呢,我们军中最近新招了一批兵马,正巧是需要补充几副兵甲。按照常理来说,我们应该去冀东或者鲁中收铁。不过你们已经把兵甲打制好了,也是省了我们一番麻烦。我以此向府尹进言,或许能说服府尹买你们的东西。” 蜀商仍不接茬,问道:“那,贵军打算买多少呢?” 谭辛见他死活不开窍,自己仿佛对驴弹琴,不由没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把话挑得更明了:“买不买,买多少,那得先看看你能否说服我。”他故意加重了最后一个字,还一面说一面摩挲手指,把手放在鼻子下面,索要贿赂的意思已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蜀商笑道:“阁下莫非觉得我们的东西不够好么?哪里不好呢?” 双方僵持片刻,谭辛的脸彻底垮下来了。 他心里那个气啊,搞不懂蜀商到底是真的头脑不开窍,还是有意装傻。可做生意的人如果连这点眼色都看不懂,还能做成什么生意? 如果是故意装傻,那可就太蠢了。连讨好他这个办事的人都不懂,那这笔买卖不黄还有天理吗?亏得蜀商名声在外,连怎么才能做成生意都不懂,简直可笑! 至于刘松叮嘱他的话和广晋府军是否需要这批兵甲,就不是他所需要考虑的了。 双方又周旋片刻,最终不欢而散。 ===== 朱瑙正与谢无疾在帐中看地图,忽有一名士卒进来,在朱瑙耳边小声禀报道:“府尹,派去河南府军和广晋府军商谈的人都回来了。” 朱瑙倒也不避着谢无疾,道:“让他们进来吧。” 不一会儿,两名被派去兜售兵甲的商人进入军帐。 朱瑙问道:“情形如何?” 去河南府军的人率先禀报:“河南府有意购买我们的全部带的全部兵甲,不过他们把价钱压得很低,还说我们若不同意就不买了,他们可向冀鲁购买。”说完报上了河南府开的价格。的确是个非常低的价。 朱瑙听完不置可否,又看向去广晋府军的人。 去广晋府军的蜀商汇报道:“府尹,广晋府军军纪涣散,吏治败坏,欺上瞒下之风猖獗。我此去兜售,军中放我入内的、替我传话的、与我协商的,人人向我索要钱财。我拒绝行贿,他们便赶我回来,连价钱都没谈。” 朱瑙噗嗤一乐,谢无疾则微微一怔。 这又是一个极好的情报,是他很难用寻常方法打听到的情报。原本只从明面上看,广晋府军和河南府军的实力相差无几,甚至广晋府军还略占上风。但如果广晋府军的军纪果真如这蜀商所言,那广晋府军的战力怕是要大打折扣了。 朱瑙道:“既如此,广晋府军那里不用去了。河南府那儿继续谈着。记着一点就行——无论他们怎么问,我们都不必开价。无论他们开出什么价,我们都不答应。” 商人领了命就退出去了,谢无疾倒又是一怔,疑惑地看了朱瑙一眼。 不管怎样,不开价?不管别人开什么价,不答应?这做生意的风格倒是很新奇。 不过他并没有问。朱瑙的用意他已明白。 ——待价而沽,价高者得。 ===== 过了两日,各府军队已全部到齐。刘松作为发起勤王之人,也要负责召集各府军使者前来协商具体的勤王之事。他这边忙得焦头烂额,那边倒也没忘记派人盯住河南府军的动向。 他刚派完人去给各府军队送消息,又马上接见从河南府军回来的探子。 探子回禀道:“府尹,最近河南府军与蜀人来往密切,蜀商几乎天天往他们那里跑。” “什么?!”刘松一下就跳起来了,“他们跟蜀商来往想买什么??是不是买兵甲??” 探子道:“似乎的确有这风声” 刘松顿时就急了,拍桌骂道:“该死,该死!” 其实对于刘松来说,他是真的很缺兵甲。但那天他派了谭辛去跟蜀商协商,谭辛回来禀报说蜀商开了一个高的离谱的价。他听完很生气,也就打算先晾晾蜀商。要不然显得自己心急了,就不好谈价。 而且缺归缺,都缺了这么久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了。冀鲁的铁虽好虽近,可是冀鲁都乱成一团了,他没拿能耐去打冀鲁的本事。但天下产铁的也不止冀鲁和蜀地,等勤王之事结束,他找其他产地的地方买还不行吗? 刘松原来是这么打算的,所以也有底气晾着蜀商。 ——前提是,河南府不搅合进来。 可河南府一搅合进来,这事儿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在刘松的眼里,他一直把河南府当成自己最大的竞争者,其他诸侯因为离得远,他倒没那么担心。本来么,他广晋府缺的东西河南府也缺,谁都不占上风。可河南府要是从蜀商那里买了几千副兵甲,他们之间的差距立刻就被拉开了啊!眼瞅着就要勤王,这时候被人甩开,不急的事都变成了最紧急的事儿了。 刘松急得在原地转了几圈,吩咐道:“去,把谭辛给我叫来!” 手下忙去叫人了。 不一会儿,谭辛被找来见刘松。 刘松张口就问道:“那天蜀商跟你说,三千把刀,一千杆矛,一千副甲,要两万两白银?” 谭辛硬着头皮应道:“是……是。” 刘松纳闷道:“鲁广那厮出来勤王,还带了两万两银子出来?他就不怕路上被人抢了?” 谭辛一惊。他那天向蜀商索贿失败,想搅黄这桩事,就编了这么个瞎话,想用高价把刘松吓回去。却没想到,蜀商在他这里碰了钉子,又去找了河南府军? 他只能提心吊胆地继续编瞎话:“这……许是折引用现货换的罢?也有可能,他们跟蜀商讨价还价,砍了些银子?” 刘松立刻瞪他:“鲁广的人有能耐砍价,你怎么砍不下去?还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蜀人说低一文钱都不肯卖?!” 谭辛顿时哑口无言。 刘松咬咬牙,命令道:“去,你去找蜀商,继续跟他们谈。最好能打听出来河南府到底给他们报了什么价,咱们比他们高一点。这批兵器咱们要是买不到还算了,可若是让河南府买去了,我砍了你的脑袋!” 谭辛吓得屁滚尿流。他想起那日他把蜀商骂走的事情顿时后悔不迭,早知道,这笔贿赂就不要了。现在算是惹上麻烦了。 他战战兢兢地领了命令,赶紧跑了。 ===== 朱瑙正在帐中与负责和各府军沟通的商人说话,又有士卒来通报。 “府尹,河南府派了使者来。说是为了购买兵甲的事,希望能与负责人商谈。” 帐中众商互相对视,都揶揄地笑了。河南府军中的事儿他们都已听说过了,那会儿趾高气昂地把他们派去的人赶回来,结果这才过了两三天,架子就搭不住了。 那日被谭辛骂回来的蜀商道:“府尹,要晾他们一阵吗?” “不,”朱瑙道,“你去见他,好生接待吧。” 蜀商无奈。他倒是有些想把当日受的气还回去,不过既然朱瑙吩咐,他当然也会照做。于是他领了命令,即刻出去了。 144、第一百四十四章 蜀商好好地接待了谭欣, 而谭欣来到蜀军的消息也很快传进了河南府尹鲁广的耳朵里 “什么?!刘松竟然派人去了蜀军?!”鲁广咬牙切齿道, “一定是为了那些兵器, 一定是!” 刘松事事盯着鲁广, 生怕广晋府落于河南府之后, 鲁广难道就没有这样的心思?他往广晋府里安插了许多眼线,探子每天都要往回跑几趟,他也同样将刘松和广晋府军视为自己最大的对手。 原本鲁广对于购置兵器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着急,他还打算好好压一压价钱再说。 可他是蜀商一共只带了几千副兵甲来,他这边犹豫,别人要是不犹豫,那这就不是什么价钱能买下来, 而是买不买得到的问题了啊! 于是鲁广马上招了负责采买的人来, 下令道:“你马上出使蜀军, 去打听打听广晋府打算花什么价钱买那批兵器!我们可以出比他们更高的价, 这些兵器绝不能让他们买走!” 那人得了鲁广的命令, 就赶紧往蜀军驻军点去了。 …… 在此之前,一直是蜀商上门兜售兵器,河南府也好,广晋府也好, 都把架子端得足足的,一副可买可不买、你若求我我就可以买点的样子。 可从两府得知别人也有意购买兵器开始, 局面就完全改变了。 两府都不再装腔作势,开始积极与蜀商进行沟通,也不再挑挑拣拣, 都是一张口就要把蜀商带来的兵甲全部买入,反正本来量也不算太大,而且他们也绝不愿意让别人买走。 两府都急了起来,而蜀商这里呢?蜀商当然是一点不着急的。 他们的态度总是温和有礼,打起太极来也毫不手软,由着河南府和广晋府两边自己一点一点往上抬价,他们半点口风也不露。 就这么你来我往了几天,两府已经从一开始的低价喊到了让蜀商颇有赚头的高价,可惜蜀商仍然不为所动。 …… “什么?还是没谈成?”鲁广问道,“他们到底要多少钱才肯卖?或者他们有什么条件,要换什么东西?” 负责沟通的人苦着脸道:“府尹,不管我怎么说,他们也不肯开价。而我报的价他们都不肯答应。” 鲁广怒道:“不肯开价?妈的,他这是想让我们互相争抢,价高者得啊。好一个奸商!” 如果蜀商主动开一个价,不管这价有多高,至少这价也就封顶了,也许能往下谈,但不会再往上涨,否则就是不守信誉。可让买者自行竞价,这要争下去,双方都志在必得,价钱可就上不封顶了! 而且河南府也好,广晋府也好,他们没有选择。除了蜀商之外,根本没人想到运武器来卖,其他府的军队不可能卸下自己的武器出售。 等勤王结束以后再买呢?价钱倒是能公道很多,可是他们买兵器的主要目的就是在勤王中夺取胜利啊!结束了还买它干什么?! 负责与蜀商沟通的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府尹,那我们该怎么办啊?还要收购这批兵甲吗?” 鲁广磨牙霍霍,道:“买!你继续去谈,他们总得开出一个价来的!” 虽说他已经看穿了蜀商的险恶用心,但他并没有任何制衡的办法,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加价。 说到底,还是朱瑙这商机选得太好了。别人都只想到要从勤王中捞到好处,朱瑙倒好,他自己不打勤王的主意,而从那些要勤王的人身上捞好处。 要知道谁在勤王中占得便宜,所得可不是区区几万两银子或几万石粮食,而是至高无上的权柄和地位啊!这会儿花高价买一批兵器的花销又还算得了什么呢? 鲁广也好,刘松也好,只要代价还在他们的承受范围内,他们就不可能放弃。 至于被蜀商狠宰一刀,那也只能认宰了。 ===== 另一边,谭欣垂头丧气地回到广晋府军的军营中。 一回到自己的营帐,他把东西一摔,忍不住骂道:“真他妈小气!” 鲁广那边早已看清蜀商不报价的险恶用心,而谭欣到现在还以为蜀商不开价吊着他,是在报复他之前索贿的事儿呢! 他在帐中摔了几样东西出气,忽然帐帘被人撩开,他吓了一跳,进来的竟是刘松身旁的亲兵。 亲兵冷冷道:“府尹要见你。 谭欣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多耽误,忙洗了把脸就去见刘松了。 一进将军帐,刘松就在里头等着他。 刘松张口就问道:“你与蜀商协商出结果了没有?他们到底要什么价钱才肯卖?” 谭欣哪敢说自己因为索贿得罪了蜀商,致使蜀商到现在连价钱都不肯跟他谈啊?他只能支支吾吾地继续编瞎话,把这件事情搅黄:“府尹,河南府军开价太高了,又与蜀商交好。我恐怕蜀商已打定主意要把那些兵器卖给河南府军了……” “什么?!”刘松差点跳起来。 谭欣显然低估了刘松对这批兵器的重视程度,刘松听了他说的话,丝毫没有就此放弃的打算,反倒是咬咬牙,把最后的防线也给放弃了。 刘松咬牙切齿道:“你去告诉蜀商,两万两就两万两。我可以马上派人回去官库筹集银两,或者用其他东西抵换也可以!” 他把谭欣一开始编出来骗他的数当真了,又以为生意到现在都没谈成,是因为大家都在讨价还价。那他索性不还价了,总是出价最高的了吧? 谭欣懵了。他万没想到这样离谱的高价刘松都能答应下来,可这价完全是他捏造出来的,万一到了这个价蜀商还是不肯卖,那他的瞎话不就被戳穿了? 他正绞尽脑汁想着有什么圆回来的法子,刘松又道:“如果这样蜀商还是不肯把兵甲卖给我们,你就请他们再来,我亲自接见他们,亲自跟他们谈!” 他亲自接见,展现出了他对此事的诚意,说明甚至连两万两都不是刘松能给出的最高的价。而且有他出面,也说明了这批兵甲他不光可以花钱来买,还可以与蜀军协商一些不能摆到明面上的条件。 这批兵器,他自在必得。 谭欣这下算是彻底傻眼了。 …… 翌日,谭欣再次来到蜀军的驻军地。 没多久,他见到了那位一直与他洽谈的蜀商。 “谭兄今日来所为何事啊?”那蜀商笑眯眯地问道。 谭欣也一个劲儿地赔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拢在袖子里,不动声色地塞进那蜀商的手中:“兄弟,先前我有怠慢之处,还请你多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蜀商接住他的钱袋,在手心里掂了掂,分量还真是够足的。 前几天谭欣还是管人要钱的那个,这会儿倒变成给人送钱的那个了。 此时此刻,谭欣的心里正在滴血。他一向贪财,因揽着这采买军备的权利,不知收取了多少商人的贿赂,从货款中捞取了多少油水。这还是头一回,他管被人买东西,反得给别人行贿。 他先赔了半天的不是,又讨饶道:“这些兵器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肯卖给我们,求你给个准话吧。” 那蜀商心里有数,道:“谭兄,是不是你们刘府尹着急了?” 谭欣一惊。没想到蜀商对他们的情形倒是很清楚。 那蜀商看他神色,心里就已有数,道:“谭兄跟我来吧,有人想见你。” 谭欣又是一愣。有人想见他?什么人? 那蜀商已开始带路了,他就只能稀里糊涂地跟了上去。 不多时,那蜀商将谭欣带到一座营帐前。谭欣瞧那营帐制式,已猜到帐中人恐怕身份不凡。但他心里仍没什么数,茫然地跟着蜀商走了进去。 只见一名清秀面善的男子坐在帐中,他的身侧站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显然是他的侍卫,气度不凡,威风凛凛。 蜀商走上前去,将方才从谭欣那里收到的钱袋交给男子,道:“府尹,这是他方才塞给我的。他问我我军要怎样才肯将那批兵甲卖给广晋府军。” 谭欣:“!!!” 府!尹!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成都府尹朱瑙?!竟然是朱瑙??!! 他腿一软,直接就跪下了。他不过就拿几两银子行个贿,这么点小事,需要送府尹亲自审判这么严重吗??难不成这蜀军的军纪森严到了这种程度! 朱瑙接过钱袋掂了掂,随手扔给边上的惊蛰,又转向谭欣,眉目含笑,倒没有怪罪的意思。他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刘府尹想用什么条件收购我这批兵甲呢?” 谭欣本来还有那么点小心思,想着刘松已把价提到了两万两,他要是有本事用低一些的价钱买下来,那省下来的银子就是他可捞的油水。可哪想到刘松还没亲自面见蜀商,成都府尹倒先亲自面见他了。他紧张得舌头都哆嗦,哪还敢耍什么心眼,张口就把实话说出来了:“府、府尹愿出两、两万两……或等价易物……” 朱瑙挑眉。这的确是一个很高的价钱了,足见刘松之心切。然而他竟似还不知足,道:“就这样?还有别的吗?” 谭欣磕磕巴巴道:“若、若朱府尹还不满意,府、府尹愿接、接见贵军使者,再行商谈……” 朱瑙似乎早有预料,笑意加深。他冲着惊蛰使了个眼色,惊蛰便转身去箱子里里取出一个布包,和方才谭欣行贿的钱袋一起交回谭欣手中。 谭欣木愣愣地接过,打开一看,木包里装着的赫然是银钱,差不多是他方才行贿数量的十倍! 谭欣惊呆了:“这、这是?” 朱瑙道:“只是一些酬谢的银子罢了。” 谭欣傻傻地问道:“酬谢?什么?” 朱瑙笑眯眯道:“酬谢你今后替我传递消息。” 谭欣:“……” 谭欣:“………………” 145、第一百四十五章 在任何军队里, 采买军备这种肥缺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能担任这官职的人, 一来在军中必定有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 二来必受主帅的信任。 谭辛也不例外。 他实则是刘松妻族的表亲, 靠着裙带关系和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本事, 才坐住这个位置。 而担任这个职位的人,无论是他的职务本身,还是他的人脉关系,都注定他一定会知道军中非常多的机密。 朱瑙说让谭辛替他传递消息、替他做事,意思是:他想要让谭辛向他出卖广晋府军中的机密消息,他要让谭辛背叛刘松! 谭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固然贪财,手里捧的这包银子也的确不算少, 可要知道他若做出对不起刘松和广晋府军的事, 不被发现也还算了, 被发现后那可是杀头的死罪!这么大的风险, 朱瑙想用这么些银子就收买他?把他当成什么了? 然而还没等谭辛出言抗议, 朱瑙又气定神闲地开口了:“刘府尹既愿意亲自会见我的使者,不如便派他去吧。”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位平日负责与谭辛洽谈的蜀商,意味深长道, “他想必有许多想与刘府尹说的话。” 谭辛刚张了一半的嘴瞬间又闭上了:“……” 他这才意识到,与其说朱瑙在收买他, 不如说,朱瑙是在威胁他。一直以来他把持这位置,做了许多欺上瞒下的事情。而他之所以能逍遥至今, 是因为刘松不知道他做的这些事,刘松不可能亲自去过问采买军备的细节。他顶多只消把一些相关人员打点好,就不会有后顾之忧。 但现在不一样了。刘松对这批兵器极为重视,重视到了要亲自洽谈的程度。蜀商可以越过他直接和刘松接洽,那他的所作所为就全瞒不住了。 蜀商只要把他的行径照实告诉刘松,刘松就一定会勃然大怒。假如蜀商再添点油加点醋,让刘松觉得自己故意耽误他的勤王大业,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啊! 谭辛脑门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形势比人强,眼下纵使谭辛心中万般不情愿,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来:“若能为朱府尹效劳,是在下的荣幸……” 朱瑙冲他微微一笑,态度倒是非常谦和:“若能得谭度支效力,也是本尹的荣幸。” 谭辛干笑。 他嘴上虽然答应下来,心里却打着小算盘。他打算先把朱瑙稳住,到时候两面糊弄,没准把事情搅黄了,也就混过去了。真让他作奸细,这可太危险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意的。 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到底该怎么脱身,一张摆着文房四宝的小桌子已经被搬到他面前了。 谭辛:“……?” 把小桌子过来的惊蛰冲他笑出一排白牙,眼神蕴含警告之意,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客客气气道:“请谭度支将方才那番话写下来吧。” 谭辛:“!!!” 朱瑙是那么好糊弄的吗?得到他的口头答应,就放他回去?当然不可能! 让他留下笔迹,这把柄才算抓得够牢。饶是谭辛舌灿莲花,能在刘松面前把他索贿的事情翻过天去,但白纸黑字写下的东西,只要刘松不是个傻子,就不可能不起疑。而刘松一旦起了疑,谭辛就算不被治罪,肥缺也不可能再保得住了。 而且如果仅是索贿的事情,等到勤王结束也就翻篇了。可要是留下墨迹,那这把柄就可以一直抓下去。哪怕勤王结束,有这一份字据在,谭辛仍然得要受制于人。 谭辛当然不愿写,支支吾吾地推拒:“这……实在……我……” 惊蛰看他猪肝似的面色,暗暗嗤笑一声,又回身取出一个木盒,推到谭辛面前。他把盒子打开,里面装的不再是银子,而是数锭金灿灿的金子! 谭辛的眼睛一下就直了。这么几锭金子,再加上方才那包银子,可已经不是小数目了啊。他本就是贪财之人,不由咽了口唾沫。 朱瑙道:“谭度支,本尹是诚心招揽你的。” 惊蛰又冷冷道:“过两日勤王会盟便正式开始了,刘府尹当会亲自主持吧?” 他们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转瞬之间威逼利诱就已全招呼上来了,谭辛岂招架得住?终是彻底败下阵来。 他咬咬牙,提起笔,哆哆嗦嗦地照着惊蛰的要求写在纸上留下自己的墨迹。 写完之后,惊蛰接过,转交给朱瑙。 朱瑙看完,确认无误,笑眯眯地将宣纸收起。 谭辛既已没有回头的余地,索性又打起为自己牟利的算盘。他讨好地问道:“朱府尹,那批兵甲能卖给我们广晋府吗?”要是他能把这批兵甲买下来,也算是立了个功劳,还能从中捞点好处。 朱瑙却道:“这个么,还得看谁出的价高啊。外面可还有许多人排着队要买。” 谭辛:“……” 得,到头来,他就为了这么点钱就把自己给卖了。 郁闷之际,低头看见那黄澄澄的金子和白灿灿的银子,又生几分喜悦,于是一颗心里变得悲喜交加起来。 …… 卫玥来到朱瑙帐前,谭辛正巧从里面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谭辛不知卫玥身份,忙低头向他行礼。 卫玥上下打量谭辛几眼,嘴角噙着一抹笑,越过他进帐去了。 “又买通一个?”卫玥大大咧咧地在朱瑙对面坐下,“这回是哪个府的呀?” 朱瑙正在整理方才谭辛招供的消息,头也不抬道:“广晋府。” 收了朱瑙的金子,谭辛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知道的广晋府的情况都告诉朱瑙了。不仅是军队的人数、钱粮、军中职务派系,乃至于广晋府本地的很多情况他也都说了。 卫玥了然。 谭辛其实并不是唯一一个入了朱瑙套的人。借着经商的名义,最近蜀商和各支军队的来往都很密切,也因此与各军中的一些人有了交往。他们通过收买、胁迫、讨好、互利互惠等各种手段,在各军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线。 要知道此番勤王,原本朱瑙应该是消息最不灵通的一个。其他的官员们都已为官多年,或者是世家子弟,很多人之间早就认识,也有自己的人脉关系。而朱瑙,他没有这样的人脉,他手下也缺少交游广泛的贵戚子弟。 可他却靠着经商的手段,反而成了消息最为灵通的一个。对于有些军队的情况,他甚至已经了若指掌,也许就连军中主帅对自己军队的情况都没有他了解的全面和深入。 不过卫玥也有些不解。 “老大。”朱瑙的身份时常变化,从州牧到御史又到府尹,卫玥索性管他叫老大,免得习惯了又要改,“咱们既然不勤王,你打听这么多消息有什么用?” 朱瑙终于将谭辛方才招供的消息都整理完毕,将纸张摞整齐,漫不经心地答道:“做生意啊。” 卫玥道:“做什么生意要这些?咱们带来的东西不是都快卖完了么?” 朱瑙从蜀中带出来的货物沿路就已卖掉不少,到了中原,与各府一接洽,又卖掉一批。甚至各府因满意蜀中货物,还订了不少货。余下还没卖掉的,大都是朱瑙另有打算不急着出手的。 却见朱瑙不慌不忙地扬起那摞纸:“你觉得这些值多少钱?” 卫玥愣住:“什么?” 朱瑙悠悠道:“河南府、长沙府、江陵府……他们愿出多少钱买这些消息呢?” 卫玥:“!!!” 他顿时目瞪口呆。朱瑙能想到借着勤王的机会贩卖兵器,这就已经极厉害了。可现在这一手,更加令人拍手叫绝。 贩卖消息?这绝对是比贩卖兵器更和时宜,也更抢手的买卖啊!这绝对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而且他们还可以通过哪些势力购买了什么消息,进一步去推断这些势力的目的,套取更多的消息……眼下的中原就是一池浑水,浑水到处是摆尾游动的大肥鱼,他们一捞一个准。这要是不赚的盆满钵满,简直没有天理了。 卫玥哑然失笑,良久,给朱瑙竖起两个大拇指:“佩服,佩服!” 他再一次庆幸自己当初选对了路,跟对了人。有朱瑙在,他这辈子想来是不用再愁会饿肚子了。 ===== 两日后,各路诸侯派出的使者接连来到涡水附近,参与会盟。通过会盟,他们将商议出究竟该如何勤王。 由于勤王之事乃是刘松发起的,他当然亲自出席会盟,并揽下主持会盟的责任与大权。 等各方势力的人马到齐后,众人先进行了一个仪式。祭祭天,拜拜地,烧烧香,然后各自表了一番对朝廷的忠心以及讨伐叛军的决心。待所有过场走完,会议才算正式开始。 刘松率先提出了他的计划:“欲救出天子,我等当先取陈桥,切断叛军与北部联络,然后围剿京城。” 因为郭金里的叛军从是太原起兵,一路南下到达京城,如今叛军大军虽在京城中,北方还有许多余部。他们拿下陈桥,就可以断绝北方叛军对郭金里的救援。 这一点,众使者都表示同意。 接着,刘松又提出了攻打京城的方案:“我们共有七万大军,可先分出三万精兵为先头,从东、南、西三路一起攻打京城。叛军难以四面应战,必定左右支绌。只要有一路精兵率先破城,殿后大军便可冲入京城,直闯皇宫,灭贼首,救天子。” 此言一出,众使者的神色态度顿时变得暧昧起来。 146、第一百四十六章 七万大军是通过各府自己报上来的人数累加的, 实际并不准确, 有人多报, 有人少报, 总数倒也差得不太远。 这七万人要是一支齐心的大军, 刘松这样的安排其实没有多大问题。叛军人数虽多,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战斗力并不强。勤王军用三万精兵当先驱,又有大军殿后,成功破城的可能性很大。但问题是,这七万大军是由十几股不同的势力一起构成的,别说齐心了, 那根本就是各怀鬼胎啊! 立刻就有人问道:“刘府尹, 不知这三万先驱该如何组建?” 所有人都盯着刘松看, 有人目光冷漠, 有人则是一副等着看热闹的样子。 不难想见, 先驱部队一定是伤亡最为惨重的。最占便宜的则是中头部队,踩着前人的尸体和战果杀进去,能抢得最多的功劳。至于殿后的部队,或许没有什么损失, 但也没什么抢功的机会了。 这个问题刘松当然想过。他振振有词道:“先驱应为虎狼之师,方能一举破城。列坐中, 当属延州军、江陵军、京兆军、河南军、凤翔军……以及我广晋军有与叛军交战的经验,先驱兵当从我等之中抽调兵马组建。诸位意下如何?” 他列举出来的几支军队都是北方军队,这几年的混乱中有过与叛军作战的经历。其中被他放在头一位的延州军指的就是谢无疾的军队, 第二位的则是江陵府的黄东玄所率部队,这两位将军的确都是以能征善战闻名的。而他把他自己的广晋军也列入其中,看起来可谓大公无私。 也正是因为这份看起来的大公无私,被他提到的几支军队的使者大都面色不虞,却也没好意思出言反驳。 又有人问道:“各军抽调多少人马?如何排兵布阵?如何攻城?” 刘松已准备好一张地图,此刻便命人拿出来在人群之中展开。 地图上,他已标注出了各个军队的组成方式和进攻方向,众人一看,顿时哗然了。 刘松真的会大公无私吗?当然不可能!在座要论私心,他就算不排第一也能排第二。他让大军分成三路攻城,但这三路面对条件却是完全不同的。 京城西面临水,西门是一道水门,必须乘船进攻。而南门面对的是广袤平原,此门最有可能攻破,却也一定会是战斗最惨烈、死伤最惨重的地方。而东面城墙最高最坚固,最难攻破,但是叛军不会分出太多人手去守卫,所以此路伤亡应当也是最低的。 刘松虽然也抽调了一部分自己的兵力当做攻城先驱,但他却把自己的先驱兵安排在了东路。估计他压根也不寄希望于能从东面破城,只打算派些人去浑水摸鱼。而他把自己的另一部分兵力安排在了南路的中锋,很显然,这才是他的精锐之师,他打算在南路捡便宜。 而谢无疾的延州兵,被他放去了西路,也就是唯一的一条水路。这是整个安排中最为可笑的一环——人人都知道,这十几路诸侯中,只有江陵府的黄东玄是水贼出身,也只有他打过水仗。但是刘松竟然不把黄东玄放在他最擅长的地方,却把谢无疾那些北方高原兵扔进水里。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是为了借刀杀人——谢无疾也是刘松强力的竞争对手,他希望用这种难打的仗消耗谢无疾的兵力。二是他怕黄东玄走水路打得太顺利,要是先驱兵直接杀进城去,那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 那么黄东玄的江陵军被他放哪儿去了呢?被他放在了南路的先锋。同样也是消耗最大的苦战。 另外河南军、长沙军、京兆军等被他视为竞争者的,在他的安排之中也都处于比较吃亏的位置。不过吃亏的程度都不如谢无疾和黄东玄。 刘松为什么要这么坑谢无疾和黄东玄?他与这两人有仇吗?其实倒也不是。在他心目中,他仍然将河南府的鲁广视为自己最大的对手。可是这样一场勤王之战中,借刀杀人是要有的,更重要的是,他得想办法把勤王这件事做成了。如果十几路军队七万多人折腾了半天,还剿匪失败了,那不就成了个笑话么! 在所有人之中,谢无疾和黄东玄是最能打的,而且他们两人的身份也是最特殊的。其他诸侯都是贵戚出身,势力盘根错节,只有黄东玄不过是个草莽,而谢无疾虽是谢家子弟,却早与谢家斩断了联系。没有人会替他们说话,也没有人会同情他们。所以刘松指望的是让谢无疾和黄东玄与叛军打个两败俱伤,也给勤王的成功铺好台阶,好让他与其他人去捡便宜。 代表延州军(谢家军)来参与此次会盟的人是午聪。他看了眼刘松的布置,早有预料似的冷笑一声,竟然没有出声反驳。 而江陵府的黄东玄这回亲自出席了会盟。他靠在椅背上,两腿往桌上一搁,一副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样子,竟然也没有表示反对。 两名冤大头都不置可否,其他人反倒争了起来。 鲁广是第一个跳出来的:“刘府尹,你这安排不太恐怕妥当。”他的河南军被安排到了与黄东玄一起充当南路先锋,以及东路的中锋。可以说难打的仗他得打,便宜却未必轮得到他捡。 刘松道:“如何不妥?” 鲁广倒也不去揭穿刘松的私心,只道:“去年我河南军与江陵军曾在汉水一带有过龃龉,两军士卒不睦。如今你让我们两军一起充当南路先锋,恐怕士卒间难以齐心协力。” 刘松忙道:“既是去年之事,早已过去了。如今我等共救天下,齐讨国贼,自该放下从前过节。难道鲁府尹想要推脱责任不成?!” 鲁广道:“不敢。河南军愿意身先士卒,报效朝廷!然则军心难控,我是担心若因两军之间的一些过节,耽误了勤王大业,此罪谁也担当不起啊。” 没等刘松反驳,鲁广迅速道:“既然我河南军与刘府尹的广晋军人数相仿,此事甚易解决——我们两军可调换位置,我军愿为东路先锋,广晋军与江陵军合力,充当南路先锋。” 刘松的话一下就卡在喉咙里了。调换位置?太阴险了!他费了多少脑筋,才想出了这么一套看似公平又包藏私心的计划,鲁广什么都没做,竟想抢走他的美差,天下岂有这样的好事?! 可他也很难反对。说得多了,就把他的私心全暴露出来了。 其实也只有刘松自己以为他的计划做得很漂亮。他那点心思,有谁看不出来呢? 鲁广之后,长沙府、京兆府、凤翔府等各府军的使者也都纷纷发表意见。 “刘府尹,我军不懂水战,缘何将我军安排在西路?” “刘府尹,我军行路千里来到中原,士卒水土不服,痢疾在军中肆虐。我军恐难当此任……” “刘府尹……” 对勤王有野心的当然希望自己能占到便宜,对勤王没野心的也力求不吃亏,如果能占点便宜那就更好。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有不满要抒发。然则人们倒也很有默契,只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没有人去戳穿刘松整个布局的阴险。 席面上乱成一团,却也有四股势力始终没有开口。 一是代表谢无疾出席的午聪,他漠然地看着众人吵闹,时不时冷笑几声。 二是江陵府的黄东玄。他在会盟开始不久以后就坐得四仰八叉,还把腿搁到桌上。周遭人都对他投去鄙夷的目光,他全然不在乎,只饶有兴致地看众人争执。 三是江宁府的柳惊风。他竟然自己带了一壶茶来,周遭人哄哄闹闹的时候,他置身事外地泡茶饮茶,颇有闲情雅致。打从他和谢无尘刚来中原时,他们就已找刘松摆明车马地表示过,他们对中原朝廷没有野心,并且他们还给刘松送了些钱财礼物。因此刘松安排他们江宁军守卫陈桥,他们不用在勤王之战中出力,也注定得不到什么功劳。 四是卫玥。他今天来,主要是来看热闹和打探消息的。他不需要在席面上做什么,因为在席面之外,他们已经把水搅得够浑了。 因为他的席位距离柳惊风很近,期间还主动凑过去跟柳惊风聊了会儿。 “你喝的这是蜀茶吧?”卫玥闻着茶香问道。 “是啊,”柳惊风说,“刚从你们蜀商那儿买来的蒙顶茶。此茶鲜爽,回味甚甘,我很喜欢。” 卫玥顿时来了精神:“你是江宁人吧?你觉得你们江宁府的百姓会喜欢这茶吗?” 柳惊风道:“应当会吧。总之我喜欢。” 卫玥道:“那我回头告诉我们府尹去。他最喜欢做生意,回头让他多给你们运点茶。” 柳惊风打量了他一番,问道:“阁下是蜀人吧?未请教阁下籍贯出身?” 卫玥道:“我?我是做贼出身的。柳公子,你瞧瞧你钱袋还在身上吗?” 柳惊风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往怀里摸了摸,这才想起来自己并不带钱,钱财都在仆从的身上。他顿时哑然失笑。 他摇摇头,又捧起清茗饮了一口,只觉此地甚是无聊。与会的一群人不是老者就是蛮夫,难得有个瞧得顺眼的,竟还是做贼的。真不如早点回去跟谢无尘下棋呢…… 不远处的黄东玄似是听见他们的交谈,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把叠着的腿上下倒了下位置。 席间简直人间百态。刘松却已心如火灼。 他在心里暗暗把全席的人的祖宗问候了一遍,又把他能想到的辱骂之词往人人头上扣了一遍。 呜呼哀哉,他不过想勤个王,剿个贼,顺便再捞点好处,怎么就那么难呢?如何人人要与他作对?他的拳拳之心,缘何不得伸张?真是苍天无道啊! 147、第147章 第一日的会盟, 在众人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各怀鬼胎的议论中结束了。刘松的方案被众人驳斥得体无完肤, 人们最终没能商讨出一个结果来。 天色将晚, 会盟只得暂停。经众人商议后, 决定让所有使者先各回各军, 与主帅及幕僚商议,确定各军能承担的责任。三日后众人再聚,继续商讨。 这场会开了数个时辰,会间哈气连连的人不少,可也只有一个人睡着了——便是江陵府的黄东玄。 他两脚翘在桌上,头仰在椅背上,睡得四仰八叉, 毫无体面, 甚至还打起了鼾。早有人用咳嗽声试图唤醒他, 奈何他睡得极沉, 一直没醒。直到此刻, 他的随从摇了摇他的肩膀,他终于转醒。 他伸了个懒腰,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问道:“嗯?这就完了?咋不继续再聊会儿?我正好梦见一群娼|妓在勾栏里淫生浪语,我听得好不尽兴, 怎突然没了?” 满桌人的颜色瞬间就变了。黄东玄这是在指桑骂槐吗? 然而没有人相信黄东玄竟敢将他们这些身份崇高的人比作娼|妓,人们只是面面相觑, 倒也没人出声驳斥。且若是驳斥了,反倒真将娼|妓这顶帽子扣到自己头上了似的。 唯有卫玥噗嗤一笑,也很快收住了。 黄东把搁在桌上的腿放下来。他的腿已经压麻了, 放下来的时候龇牙咧嘴地呻|吟了几声,简直丑态百出,周遭众人再度向他投去鄙夷目光。他却浑不在意,起身打了个哈欠,大摇大摆地向外走。 终于有人忍不住低声骂道:“匹夫!” 黄东玄仿佛没听到,仍走自己的路。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朗声道:“有些人,往后还得等着匹夫替他掘墓呢!” 方才骂他的人顿时脸色胀红如猪肝,却又不敢追上去叫骂,只能眼睁睁看着黄东玄走远,自己在原地咒骂了数声“乡野村夫”、“无耻之徒”出气。 卫玥朝着黄东玄走远的背影瞧了一眼,也出去了。他走到外面,立刻翻身上马,向蜀军的驻地疾驰而去。 …… 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卫玥赶回驻所,来到朱瑙帐中,将今日会盟时刘松提出的方案与各方立场汇报给了朱瑙。 “会盟将于三日后继续。”卫玥道。 朱瑙对于今日的混乱并不觉得意外。事实上,不止是朱瑙,就连许多参与会盟的使者显然也早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局面。譬如午聪和黄东玄,在刘松的方案中,他们两方是被陷害最深的,但他们都没有发表看法,显然他们早就料到这计划不可能顺利成行。 卫玥一边向他描述各方立场和态度的时候,他就一面翻自己手上装订成册的簿子。簿子里写的全是他收集来的各方消息。 等卫玥说完,他差不多也有数了,提笔在簿子上勾了几道,写了几笔,随后推到卫玥面前。 卫玥先是一怔,随后思索了一会儿,最后一拍大腿,叫绝道:“这都行?老大,你这是要把他们全都玩死啊!” 朱瑙笑呵呵道:“赚点小钱罢了。” 卫玥咋舌。朱瑙之前说要卖消息,他还以为朱瑙是打算囫囵地把他打探来的消息卖给其他府。这买卖固然做得成,不过也就是一锤子买卖,赚完了也就没他们什么事了。可朱瑙想得显然比他深远的多,他手里的那一本记满消息的簿子,根本就是一颗摇钱树啊! 卫玥惋惜道:“早知道这样,咱们多带点人来,没准勤王这事儿真让咱们做成了。你就能控制整个朝廷了。多好的机会啊。” 朱瑙却摇头道:“这时候接手朝廷,天下没有比这更赔本的买卖了。” 卫玥眨眨眼。他算不清这本帐,不过既然朱瑙这么说,想来也差不离吧。 月已上树,他准备回去休息,忽然又想起什么,道:“江陵府那个黄东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儿,道,“我虽然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我敢肯定,他憋了一肚子的坏水,必定会做点大事出来。” 朱瑙想了想,道:“你派几个人,多留意他们军中的动向吧。” 卫玥点点头,出去安排了。 ===== 会盟暂停三天,与其说是让各诸侯回去整备动员,积极勤王,倒不如说是给各诸侯时间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冠冕堂皇地保全自己、坑害别人。 翌日,广晋府军。 刘松一晚上没睡好,早上天刚亮,他就把幕僚全召集起来商讨对策。 昨日的不顺利,给刘松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为了促成勤王之事,为了协调各府势力,这几个月来他可谓呕心沥血,殚精竭力。那套勤王的方案是他与幕僚们商议了几个月才定出来的。 他知道操持这件事情不容易,他也知道各路人马肯定会有意见,所以在制定方案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尽量试着公平,以便事情能够进展顺利。可是要知道他撺掇出这整件事,本来就是为了占便宜,不占便宜他费这力气干什么?在这两种矛盾的初衷下,他的方案又能公平到哪里去呢? 与其说他没有想到各方人马会这么不配合,倒不如说,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他必须这么做。既然他没得选,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旁人能配合。他也给自己找了理由:勤王是他发起的,会盟是他主持的,他出力最多,他占点便宜有什么不对呢? 可事实证明,他只是白日做梦。朝廷已经名存实亡,没有人在乎他到底费了多大力气,人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刘松正跟幕僚商议着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其他诸侯无话可说,忽有一名亲信从帐外进来,跑到刘松耳边如此这般小声禀报了几句。 刘松一怔:“当真?” 亲信小声道:“那人是这么说的。要派人与他谈谈吗?” 刘松想了想,道:“把人带进来吧,我亲自见他。” 亲信忙退出军帐,接人去了。 不多时,一名普通农夫打扮的男子被带入帐中。 刘松上下打量他,十分狐疑:“你当真知道广晋军中的机密?你能助我促成勤王大业?” 那男子道:“刘府尹听了我的消息,便知是否可行。” 刘松立刻道:“你说。” 那男子却不着急开口,道:“刘府尹,我若报信有功,不知可得多少赏?” 刘松皱了皱眉。这时候来给他通风报信的,必定是有所图谋。要么是图钱,要么是图权。他道:“你要什么?” 男子显然是冲着钱来的,张口报了一个数目,着实不便宜。 帐中哗然。 刘松眉头皱得更紧,看那男子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戾气。莫名其妙跑出一个人来给他报信,该不会是骗子吧?纵使不是骗子,也是狗胆包天,竟敢要这么多钱!要知道现在是在他的军营里,他若把这人严刑拷打一番,此人绝逃不出去。 男子似是看穿了刘松的想法,道:“府尹可先予我一笔定银,然后听听我的消息值不值这么多钱。若府尹觉得值得,再把另一部分给我也不迟。”他倒也不担心刘松听完消息会赖账,又道,“不瞒府尹,我交友广泛,在各府军中都有朋友,我的消息也十分灵通。往后府尹若有什么想要打听的,亦可委托于我。” “哦?”刘松顿时多了点兴致。这人讨赏银的方法跟做生意似的,居然还先要定金,再收尾款。不过若这人果真消息灵通,能帮到他,这点钱也算不得什么了。而且还应当笼罩住才是。毕竟如此混乱的时候,没有什么比灵通的消息更重要。 于是刘松和颜悦色了不少,果真让人拿出一笔定金,先交付于男子。 那男子领了钱,便把他的消息说了出来。刘松听完大吃一惊。这消息对他果真非常有用,他连忙派人查实消息的真伪去了。 ===== 两日后,会盟如期再次举办,各府军的使者再度来到涡水旁的会盟地点。 卫玥入席后,跟他身旁的柳惊风打了个招呼:“柳公子。” 柳惊风亦冲他一笑,随后又开始泡茶了。他这回比上回多带了些茶叶来,要知道上回会议举办得太久,他一壶茶早泡的淡入白水,十分无味。 过了会儿,鲁广大摇大摆地入席,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众人都好奇地打量他,不知他这三天经历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刘松也来了,嘴角亦噙着笑,在主座入席。 一番过场后,会议切入正题。 刘松道:“三日过去,诸公考虑得如何?天子一日落于贼手,则天下一日不得安宁。我等当及早救驾,不可因私延误啊。” 鲁广道:“刘府尹莫非仍想照之前的方案行事?” 刘松道:“有何不可?难道有谁能想出更好的主意来?”顿了顿,又道,“言人人殊,聚讼不已。勤王之事既由我刘松发起,我刘松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挺身而出!待救出圣驾,驱逐贼寇,功过是非自由诸公评说!” 言下之意,便是要更加强势地把持领导各府的大权了。 两人四目相对,火光四溅。 气氛凝滞紧张。两人都觉得这是一个树立自己权威的大好时机。于是几乎是同时,两人蓦地站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怒斥。 “鲁广,你这通敌的国贼!” “刘松,你这包藏祸心的贼人!” 两人骂完之后,同时呆住。 148、第一百四十八章 气氛霎时变得剑拔弩张。众使者的精神为之一振, 十几道目光炯炯地盯着鲁广和刘松。就连已经调整好姿势准备睡觉的黄东玄也赶紧坐直了身体, 听听两人要说什么。 柳惊风仍旧雅兴十足, 一面啜饮一面看戏。 两人显然都被打乱了节奏, 不过还是鲁广反应更快一点, 先发制人:“刘松!你在癸酉月戊午日会见江宁军的校尉柳惊风和长史谢无尘,你收受他们黄金、玉器、绸缎若干,你敢否认吗?“” 柳惊风“噗”地一口茶水喷在桌上,被呛得咳嗽起来。 鲁广道:“江宁军贪生怕死,你收了柳惊风和谢无尘的贿赂,就在勤王之战安排他们驻守陈桥,避开锋锐!你结党营私, 中饱私囊, 视国事为儿戏, 你有何颜面主持会盟?!” 刘松显然没料到这一出, 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磕磕巴巴道:“你、你血口喷人!” 鲁广咄咄逼人:“我血口喷人?江宁府铸造的金锭有‘江宁府造’字样,你敢让人去你的军库查看吗?!” 刘松霎时噎住了。那些金锭他根本来不及熔掉重铸,眼下就在他的军备库里躺着。他当然不可能让人去查。 鲁广又将目光投向柳惊风:“柳校尉,你敢否认吗?” 数道目光又投向柳惊风。 柳惊风正在用丝巾擦嘴, 忽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颇有些尴尬。他收起丝巾, 仍保持着风度,冲着众人一笑:“这个我不太清楚,鲁府尹或是有什么误解……还是听刘府尹怎么说吧。” 他并没有要辩解的意思, 只轻飘飘把矛盾抛回刘松和鲁广之间。显然他无意趟着浑水,也不想在鲁广和刘松之间站任何一边。 ——他对于这桩事情本就持无所谓的态度,之所以给刘松送礼,并不是认可刘松的盟主地位,只是尽可能地给自己减少一些麻烦罢了。假若事情闹到收不了场的地步,他就直接带兵回江宁府去了。难道谁还能把他几千人的军队绑到战场上去不成? 柳惊风的态度其实也是默认了这件事,这就让刘松骑虎难下了。 鲁广得意洋洋地看着刘松,想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只要能把刘松从主座上拉下来,下一个坐上去的就该轮到他了。 刘松气势不足地辩解:“我、我只是与江宁府做了笔生意,他们出钱向我购买粮草,根本没有结党之说。你们河南府不也在与蜀商做交易?” 不等鲁广继续挑他的错,他迅速把矛头扔了回去,大喝道:“鲁广,你私通敌寇,大逆不道,罪恶滔天!你故意诬陷我,搅乱会盟,你到底是何居心?” 鲁广一惊:“私通敌寇?你、你胡说八道!”通敌的罪名可比结党受贿严重多了,容不得他不慌张。 刘松一鼓作气:“我胡说?这一年中,你河南府多次给叛军输送钱粮物资。郭贼和厉贼能活到今天,就是你鲁广养活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满座哗然,所有的目光又聚集到了鲁广的脸上。 鲁广明显慌了神,脸也胀得通红,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我……我没有通敌!叛军占了水源上游,他们关闸截断河水,使我耕地缺水,作物枯死……我只是为了河南府的百姓,才不得不……” 河南府紧挨着郭金里的叛军,大量山林湖泽被叛军占据,河南府百姓生活所需物产有不少出自其中。鲁广不敢发兵剿匪,那么许多事他就不得不仰仗叛军鼻息。 立场归立场,日子总得往下过。叛军以截断河流为名义,向河南府索要财物,鲁广为了息事宁人,也只能乖乖照做。而且民间也好,官府也好,有时候还会偷偷跟叛军做点贸易,交换各自所需物产……这绝不是他有心通敌,实在是生活所迫。不能填饱肚子的立场也只能放在嘴上喊喊了。 鲁广不相信广晋府是完全清白的、始终跟叛军势不两立的。同样挨着京城,谁能比谁高尚到哪里去?只是刘松显然有所准备,他落了下乘,百口莫辩。 堂内人人表情各异,幸灾乐祸的是大多数,却也只有黄东玄光明正大地吹起口哨,就差把“看热闹不嫌事大”写在脸上了。 刘松和鲁广都懊恼万分。 原本鲁广以为,他揭穿刘松利用勤王中饱私囊的事,就能使得刘松声誉受损,被迫退下盟主之位。而他身为中原官僚,又是勤王的第二发起者,可以顺其自然地接任。 而刘松以为他拿住了鲁广曾与叛军有过交往的把柄,必使鲁广颜面扫地。鲁广再想反对他的提议,他就有理由质疑鲁广的动机。而鲁广为了撇清他通敌的罪名,也不得不全力剿匪,不再计较牺牲。 他们都以为今天自己势在必得,也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要把对方一击毙命。事实上,他们也的确给对方造成了严重的打击,只可惜结果是同归于尽。 会盟才刚开始,两位府尹就已折戟沉沙。毫无疑问,这一次的会盟之混乱比第一次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长达几个时辰的时间里,各府的使者几乎都忘记了要商量勤王的具体事宜,而只顾着互相指责和落井下石了。 唯一比上一回好的,是由于此次气氛激烈,没有人再在会议上睡着了。 …… 会盟再次无疾而终,刘松带着自己的随从走到无人处,狠狠一脚朝着路边纤细的树苗踹了过去,气急败坏地骂道:“畜生!一群天杀的畜生!” 他的随从无人敢支声,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 刘松抓狂道:“姓鲁的怎么会知道我收了江宁府的东西?!谁告诉他的??是不是我们军中出了细作??” 几人面面相觑。 谁都害怕刘松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也怕刘松要借此机会彻查军纪,那倒霉的人可就多了。于是有人立刻推诿道:“府尹,会不会是江宁府那里走漏的消息?今天我看那柳惊风的态度,很有可能就是他在里面捣鬼!” 其他人连忙附和:“对,我也觉得我们中了姓柳和姓谢的圈套了。” “府尹息怒啊。” 在众人的去安慰下,刘松逐渐冷静了下来。的确,这消息很有可能是从江宁府那里泄露出去的。任何一件事,搅合进来的人越多,保密的可能性就越小。 刘松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今天他在会议被众府使者围攻,简直颜面全无。但他已经忙活到现在了,当然不可能放弃,他必须想办法扭转局势才行。 可怎样才能扭转局势?他得知道什么人是可以拉拢的,什么人是必须打压的。可现在他却毫无头绪。换言之,他必须掌握更多的消息,他需要有人替他出谋划策。 刘松疲惫道:“你们到军中去物色能人,谁能给我献上良策,我重重地赏!还有,上次那个来给我送消息的人,他不是说他消息很灵通,到处都有朋友吗?去把他也给我找过来,我要找他打听更多消息。” 随从们连连答应。 …… 午聪和卫玥一起离开会盟地,骑着马向驻军的地方走。 路上午聪问道:“刘松收了江陵军好处的事儿,是你们告诉鲁广的吧?” 卫玥神秘兮兮道:“那可不止。” “不止?”午聪一愣,“难道……鲁广和叛军往来的事,也是你们告诉刘松的?” 卫玥但笑不语,默认了。 午聪想起今天那混乱的场面,想起两位府尹气急败坏差点掀桌的样子,顿时失笑。敢情闹了半天,这局面是朱瑙一手弄出来的?他不由道:“……干得漂亮!” 对于谢无疾来说,他也希望这可笑的会盟尽早解散,诸侯军各回各家,省得留下来拖他的后腿。因此这样的事情他们当然乐见其成。 其实今日席上买了蜀人消息的还不止刘松鲁广两个人,其他诸侯之中亦有光顾朱瑙生意的。只是今日场面太过混乱,很多人准备好的话都没机会说而已。 而朱瑙之所以能把这买卖做起来,关键并不在于他贩卖的消息有多么机密,而在于他准确地知道什么样的消息该在什么时候卖给什么人。与其说他贩卖的是消息,不如说,他贩卖的是计策。 譬如说刘松受贿的事,以及鲁广与叛军交往的事,是说机密,其实也不那么机密,经手过的人不少。只要有人起疑心去调查,都能查得出来。问题在于,旁人未必想得到,想到也需要时间。而朱瑙,他比别人提前一步料到事态的发展,又比别人更快想到人们需要什么,就好像他把水卖给口渴的人,这生意如何能做不成呢? 朱瑙目前所掌握的消息,有很多甚至都不能算是机密,而只是一些逸闻八卦。譬如某军的主帅与副将之妻有染、譬如某军校尉淫遍众军官的妻女……这些八卦他都不需要收买什么人,蜀商做生意的时候听各军士卒们议论简直听了满耳朵。而这些事情在大多数人眼里只是茶余饭后的笑话,在朱瑙这里,在合适的时机,也能成为可以卖出高价的重要情报。 而且他卖给各诸侯的消息,或说计策,并不是无用的,相反,都十分有效。如果他只卖给刘松或鲁广其中一个人,或许此人今日已经成事了。只可惜,这么好的生意,朱瑙又怎会只和一家做呢? 午聪想到等各家诸侯发现自己是如何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且玩弄他们的人只是为了赚钱时,诸侯们会是怎样的心情,他没忍住直接笑了出声。 ===== 十几名身着军服的男子坐在一条小路上。 史白再一次向着众人叮嘱道:“都记住没有?一会儿等蜀军过来,我会先上前去挑衅。只要我一开始骂娘,你们冲上去直接动手!那些蜀军没有准备,肯定傻眼。我们揪住几个往死里,打死了就跑。不然来的人多了咱们就跑不掉了。” 众人连连点头。“知道了。”“记住了。” 这些人身上穿着的都是谢无疾手下延州兵的军服,他们的口音也都是延州一带的。但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延州兵。他们是被谢无尘派来离间蜀军与延州军关系的。 史白已在此观察了一段时日,他知道每天这个时间会有一队蜀军巡逻时经过此地,也知道两军士卒互相之间没有什么戒心。他便打算一会儿带人冒充延州兵,故意挑起与蜀军士兵的争端。 需知当兵的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冲动得很。他就不信两军挨得这么近,互相之间会没有摩擦。或许从前只是小打小闹,因此没引起重视。而这回,若是让他弄出几条人命来,这矛盾不大也变大了。两军士卒必会滋生相互敌视的情绪。等到那时候,他们再混入其中煽动挑拨,很快就能让两军士卒反目成仇。 “他们来了!”有人提醒道。 史白回头一看,果然十几名巡逻的蜀军士兵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他连忙低声道:“快,把路挡住。” 不多时,巡逻的蜀军来到他们面前。 此路极窄,史白等人往路上一坐,就把小路给堵严实了,蜀兵们无法通行。 领头的蜀兵看到对方是延州兵,如史白所料,态度十分和善:“几位兄弟,麻烦让我们过去。” 史白冷眼打量他,口气非常不善道:“叫谁兄弟呢?谁跟你们这些蜀耗子是兄弟?撒泡尿照照,你们配吗?” 蜀兵们明显一愣。 领头的蜀兵打量了史白一眼,竟然没有生气,平静地问道:“你们是哪个营的?营牌带了吗?” 史白拍拍屁股站起来,挺着胸脯往那蜀兵身上撞,挑衅意味十足:“带了又怎样,没带又怎样,老子凭什么给你看?” 他只等那蜀兵愤怒地骂他一句,或是推他一把,他就立刻开口骂娘,他那十几个弟兄就会呼啦啦冲上去动手。而蜀兵们没有准备,一定会吃大亏。 他想得很好,只可惜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他所想。 那领头的蜀兵冷冷地与他对视一阵,果然向他出手了,却不是推搡,也不是叫骂,而是“噌”一下拔出佩刀,直接架在他的脖子上,厉声喝道:“全部拿下!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巡逻的蜀兵们在听到对方不肯出示营牌的时候就已有准备,一听命令,齐刷刷拔刀冲上去,把史白带来的人手团团围住。 史白脖子一凉,瞬间就懵了。 而史白带来的人也全都傻眼了。说好的安排明明不是这样的啊?不是说两军之间关系很好吗?不是说他们先动手,对方肯定没准备吗? 怎么明明是他们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怎么却变成他们被对方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呢…… 只不过转瞬,十几名假延州兵就已被全部拿下。由于有“反抗者格杀勿论”的命令在,他们甚至都没敢反抗。 领队的蜀兵下令道:“把这些人绑回去,交给府尹和谢将军!” 欲哭无泪的史白等人就这么被带走了。 149、第一百四十九章 史白等人怎么也想不到, 论起挑拨离间的手段, 他恐怕得再学二十年才能赶上朱瑙。朱瑙既有这样的手段, 对于自己军中细作的防范当然也是十分严密的。 而谢无疾是真正的战场上历练起来的, 更是各种五花八门的手段都见识过。他治军极为严明, 对于间谍的防范也非常周密。军中的任何人,小到普通士卒,大到将军校尉,人人都必须随身携带自己的营牌或军牌。谁若不带,就视为逃兵。 在这么严格的纪律下,没有延州兵胆敢不好好携带营牌。所以当蜀军士兵问他们所要营牌而他们却拒绝拿出来的时候,蜀军士兵就已经意识到这些人恐怕身份有问题了。 十几名假延州兵被绑回军营中, 马上有人将他们分开审讯。几乎没费多大力气, 就有人老老实实招供了。 …… 史白等假士兵被人五花大绑, 捆的跟粽子似的。几名士兵牵着他们在军营里走。 有个假士兵紧张地问史白:“大哥, 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不会要杀了我们吧?” 史白也是满头冷汗。军队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 他们冒充士兵,被处以死刑也并不奇怪。怪只怪他们贪心,收了谢无尘的银子,领了这桩任务。 他们这些人并不是江宁兵, 而是谢无尘命人找来的流民盗匪。之所以找到他们,只因他们都是从延州一代流落过来的, 口音相似,冒充延州兵容易。而谢无尘给了他们丰厚的赏金,出行之前就给了三分之一, 事情办成以后还能拿三分之二。那对他们来说真的是一笔很大的钱,他们也以为这桩任务并没什么难。谁能想到…… 不多会儿,蜀兵将他们带到一座军帐前,推着他们进去。 史白手脚都被绑了绳子,本就行动不便,又被人推了一把,刚进帐篷就摔了个狗啃泥。他挣扎着仰起头,只见帐中已有两名年纪轻轻却气度不凡的人坐着,他们身后还站了几人。很显然,这两个年轻人应当是军官了。 是什么级别的军官?来审他们的么?好像这帐篷里也没什么刑具…… 史白正提心吊胆间,只见押送他们过来的士兵忽然跪了一地,行礼道:“参见朱府尹、谢将军。” 史白等人:“!!!” 朱府尹,朱瑙!谢将军,谢无疾! 原本抓他们的人说要押他们去见朱府尹和谢将军,他们只当是随口说的。府尹和将军,那是多大的官啊?竟然这么轻易就能见到?要知道谢无尘雇他们来办事,也不是谢无尘亲自露面,而是任务层层发派下去,最终找到他们的。 这蜀军和延州军,实在和其他军队不一样…… 谢无疾冷眼打量了他们一阵,率先开口:“你们是江宁军派来的?是谢无尘让你们这么做的?”按辈分来说,谢无尘是他的从兄。可他直呼其名,并没有对兄长的敬重。 由于被抓的人足有十几个,里面总有些贪生怕死的。蜀兵只不过吓唬了他们一下,马上就有人老老实实招了。而一旦有一人招了,其余人也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史白在这些人里地位略高些,战战兢兢道:“是……” 谢无疾道:“他派你们来干什么?” 史白咽了口唾沫,道:“让、让我们来挑拨延州军与蜀军……引发延州兵和蜀兵互斗……” 朱瑙饶有兴致地问道:“谢七公子为何要来挑拨我们?我们哪里得罪他了?” 众人面面相觑。史白小声道:“他们只说让我们来离间,没有说别的。我们也不知道……”这并不是他有意隐瞒,谢无尘的确没有对他们解释的必要。 少顷,谢无疾轻轻“呵”了一声,白净的脸上未见喜怒,平静地仿佛在说与自己武官的话:“他是冲我来的。” 朱瑙不由看了他一眼。 既然此事是谢无尘所为,而江宁军又明摆着对勤王之事没有兴趣,蜀军和江宁军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边。那谢无尘弄这一出戏,就只能是为了报私仇、泄私愤了。 ——谢无疾叛出谢家,去年又杀了谢家派去游说他的谢三。而那谢三是谢无尘的同母胞兄,两兄弟自幼关系就好,这笔杀兄之仇谢无尘岂能忘怀?他必定恨不得要将谢无疾千刀万剐! 然而他此番做法稍显稚嫩。想来也是他虽恨谢无疾,可他江宁军只有三千人,而谢无疾大军傍身,他实在找不出什么能为难谢无疾的方法,又不愿干看着,才折腾出这些小伎俩来。 朱瑙了然。他问道:“那既是冲你来的,你有什么打算?” 谢无疾淡然道:“跳梁小丑,何足理会?” 谢无尘既然没本事给他制造大麻烦,他也就不打算去找谢无尘的麻烦。谢无尘恨他是因为杀兄之仇,可他其实没有什么憎恶谢无尘的理由。他犯不上为这种小仇小怨费心费力,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朱瑙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两人说话的时候,史白始终捏着把冷汗。朱瑙和谢无疾身为两军主帅,竟能这样并肩坐在一起说话,气氛丝毫不见尴尬沉闷,可见这两人的关系之密切,也可见蜀军与延州军之和睦。而他们试图挑拨,必定算是一件极为严重的大事,要不然也不至于惊动两位主帅亲自过审他们了。 今日他们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却见朱瑙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抹抹嘴,微笑道:“既然如此,我把这些人放回去,你介意么?” 谢无疾一愣,史白等人也是一愣。把他们放回去……?“他们”指的是他们吗??不可能吧??! 帐中的其他人也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只是不便插话。而谢无疾喜怒内敛,只微微怔了怔,眼神略显微妙,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人是你抓到的,也是你审出来的。你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朱瑙笑道:“那就好。” 谢无疾默默看着他,不再置辞。 朱瑙这才转向史白等人,笑吟吟地问道:“如何?你们想回去吗?” 众人目目相对,竟无人敢做声。 想回去吗?当然想了!可他们实在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他们原指望自己老实招供、好好交代,或许能把命留下,换取一个在军中做苦役的机会,这才是军队处置犯人的常理。可朱瑙一开口,就要放他们走。他们迄今为止,甚至一鞭子都还没挨,一棍子都还没受。这容不得他们不怀疑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朱瑙见无人作答,不由稀奇地又问了一遍:“你们难道想留下吗?我这里可不管你们的饭。” 史白等人:“……” 终于有个胆大的,小心翼翼地开口:“回朱府尹,我想回去……” 随后才有人接二连三地跟着。 “想……”“想……” 朱瑙得到众人答复,这才开口:“我就放你们回去,可以。但我也有一个条件,你们答应了才能走。” 众人顿时紧张起来。事情果然没有这么容易。条件?会是什么条件?该不会让他们去刺杀谢无尘之类的吧?!那便是杀了他们,他们也没这本事啊! 朱瑙并未立刻开口,直到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他才慢吞吞道:“我的条件是——你们回去以后找谢七公子的人述职,只说你们办成了他们给的任务。你们杀死了三名蜀兵,我非常震怒,还向谢将军发出通牒,要求他交出凶手——就这样。这件事你们可办得来?” 众人再度愣住。 好半天没人答复,朱瑙有些不耐烦了,微微摇头,轻“啧”了一声。 跪在地上的犯人们本就紧张,被他这一啧声,还以为他就要处死他们。有人吓得一哆嗦,直接抱头蜷起来了。 然而朱瑙仍然没有要为难他们的意思,只好心劝解道:“你们领了这种活儿,冒这般大的风险,谢七公子给你们的赏银应该不少吧?办不成事,你们回去还领得到银子么?” 史白:“!” 朱瑙要是不说,他们差点都把这事儿忘了。那还真是一笔很丰厚的赏金,足够他们安稳过数年的好日子了…… 有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朱瑙又问道:“如何?这件事你们办得到吗?” 史白一咬牙,率先点头:“办得到,办得到!” 其余人也连忙跟着点头。 朱瑙笑了笑,提醒道:“那就好。记得将口供串好,不要露出马脚。若让谢七公子知道你们把事情办砸了,领不到赏银不说,你们还还要吃不了兜着走吧?” 这话是提醒,也是威胁,众人捏了把冷汗,再度纷纷点头。 朱瑙向手下挥了挥手,士卒们便领着史白等人带出去了。他们会再与这些假士兵合计一番,对好口供,然后再放人。 众人全都离开后,朱瑙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笑眯眯道:“我这么做,你不介意吧?” 谢无疾啼笑皆非,摇头:“不介意。”他连朱瑙有什么打算都没问,俨然无论朱瑙要对江宁军做什么,他都会配合。 朱瑙喝完茶,将茶杯放回桌上,得寸进尺:“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你介意么?” 谢无疾已大致猜到他想问什么,还是道:“你问。” 朱瑙道:“谢将军与谢三公子、谢七公子有什么过节?你当初为什么杀了谢三公子呢?” 谢无疾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答道:“没有。” 朱瑙不由挑眉。 谢无疾垂下眼,亦端起自己手边的茶杯。茶杯里的水尚是热的,热气氤氲起来,遮了他眼角的泪痣。他语气平静地仿佛在说今天太阳很好似的。 “我们没有任何过节,只是意见不和。”他道,“他们想拥立韩如山登基称帝。而我不同意。” 150、第一百五十章 谢无疾走后, 帐帘又被撩开, 程惊蛰走了进来。 “公子, ”惊蛰道, “那些人都已交代好了, 也放他们回去了。” 朱瑙点头:“好。” 他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示意惊蛰过去坐下。惊蛰便老老实实地走过去。桌上还放着谢无疾未喝完的茶,他看了眼,随手推到一边去。 朱瑙托腮问道:“你在谢无疾身边待了这么久,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让惊蛰思考了一会儿。 “我刚到谢将军身边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个很无情的人。他为了粮草,可以屠杀舅家满门。一场战事可以坑杀几千名战俘。”惊蛰道, “可我到他身边以后……” 朱瑙微微偏头:“不觉得他无情了么?” “也不是……”惊蛰摇头, 不知该怎么说, 便举了个例子, “有一回我们抓住一群想要在水源里下毒的叛军, 按律这些叛军必须被处死。可那伙叛军有一个孩子,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听说加入叛军也有一年多了。”北方因战乱的缘故,年纪这么小的孩子就加入叛军的并不是个例。 惊蛰道:“那些叛军被捆成一排行刑, 那个孩子非常害怕,一看到有人拿刀走近就吓得瑟瑟发抖。谢将军看到这一幕, 就走上前,用手蒙住了那个孩子的的眼睛……” 他又顿了一顿,神色微妙:“然后, 他还是把那个孩子杀了。” 朱瑙:“……” 惊蛰这两年跟在谢无疾的身边,如此这般类似的事情他其实见过不少。谢无疾固然很内敛,却也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他路过芬芳的花丛,也会停下来细嗅;他看见美丽的风景,也会驻马观看。他尝到美味的食物,也会多吃几口。可若战鼓声响起,再好的东西他也会立刻放下不管。 那时谢三代表谢家北上到关中来找谢无疾时,惊蛰已跟在谢无疾的身旁。他不知道他们兄弟感情如何,他只知道,他见过谢无疾亲自为谢三安排食宿,因为只有他知道谢三的偏好。他也见过谢无疾在得知谢三到处笼络他的手下时,没有迟疑地就下达了诛杀的命令。 谢三的尸首是谢无疾亲自用丝绢裹起来放进灵柩里,谢三的灵柩也是谢无疾亲自指派人手送回徽州去的。 “谢将军不是没心没肺的人。”惊蛰道:“可他好像从来不会被感情左右。” 又停顿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将军的为人……可他大抵就是公子说过的,慈不掌兵的,那把刀吧。” 他说了许多,朱瑙始终没什么回应。 过了一会儿,惊蛰不免抬起眼望了望朱瑙。朱瑙正瞧着他,目光很温和。 朱瑙伸出手摸了摸惊蛰的头发。惊蛰如今的个子比两年前又高了,虽说他已是坐着,也些微低下头,以免朱瑙将手举得太高。 朱瑙收回手,笑道:“我让你去他那里学,只想你学些他的本事。你不是他,总不可能学他的为人。” 惊蛰微微点了下头,眸光仍有些黯淡。 当初他头一回听到朱瑙说“慈不掌兵”这四个字的时候,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他见到谢无疾,他方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慈不掌兵。这两年里,他自问过许多次,他能不能成为朱瑙的刀。可若那才是刀的模样……他恐怕永远也变不成谢无疾。 朱瑙道:“你低眉丧眼的干什么?” 惊蛰本不想说,可经不住朱瑙瞅着他,他终于小声道:“我怕我会让公子失望。” “失望?”朱瑙好笑道,“我虽然缺刀,但也缺弓,缺矛,缺杖……这世上只有一个谢无疾,不也只有一个程惊蛰么?难不成你不愿帮我做事了?” 惊蛰愣了愣,眼眸霎时亮了不少:“当然不是!” 朱瑙道:“那此番勤王结束后,你就跟我一起回成都府吧。” 程惊蛰连忙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应道:“嗯!好!” 朱瑙见少年精神重振,眉眼也跟着弯了弯。 他目光投向帐门,想这惊蛰方才说的话,思绪渐渐飘远了。 ===== 史白等人出了蜀军营帐,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直到他们走出很远,才终于相信:他们真的被释放了,蜀军并没有派人跟着他们。 当意识到这一点,有人反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胸脯道:“乖乖,我还以为我今天必定要去见阎王了!” 有人问史白:“大哥,我们真还去找江宁军啊?要不咱们直接逃得远远的算了。” “嘘。”史白忙竖起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指。虽然已经回头看过好多遍了,但他还是有点怕蜀军就在不远的地方盯梢他们。 “大哥,怎么办啊?”众人问道。被卷进了这么一件事里,他们多少还是有点后怕。万一说谎被江宁军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 史白心里也不是没有纠结。但他最后咬了咬牙,拿定了主意:“咱们为了这笔赏金,杀人也敢,冒着性命危险也敢。眼瞅着钱就要到手了,哪还有放弃的道理?” 众人迟疑片刻,纠结反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了。 他们只是刚刚被从可怕的军队里放出来,还有些惊魂未定。但的确如史白所言,他们这些人不是不怕死,但能接下谢无尘给的这个任务,是因为他们都是可以为了这笔钱豁出命去的人。回去骗赏金,还能比挑衅蜀军士兵更难吗? 有人咬牙道:“都到了这份上了,绝没有放弃的道理。这笔银子我们一定得拿到!” 史白连连点头:“就是这样。” 钱固然是最重要的,不过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许是他从前没见过这么大而且这么平易近人的官,又许是他没见过这样有纪律的军队……除了他们刚刚被蜀军抓回去的时候,其余时间蜀军对他们都挺温和的,没对他们用刑,也没斥骂他们。听说他们是为了逃避延州战乱过来的,还告诉他们如今延州在谢无疾的手里战乱已经停歇了,他们还可以到延州军里去寻找同乡。 他很难阐述自己的感受。只是不管蜀军到底有没有在暗中盯着他们,他还是把答应蜀军的事办了吧。为了钱也好,为了别的什么也好。 人们的意见很快又统一了。史白又一次跟众人对好口供,确保万无一失,便赶紧找江宁兵述职领赏去了。 ===== 谢无尘与柳惊风在屋中下着棋。 也不知谢无尘是有心事,还是棋下累了,捻起黑子落了一步,俨然是招臭棋。 柳惊风抬眼看了看他,本想提醒,想了想谢无尘那落子无悔的脾气,说了也没什么用。于是他微微一哂,同样下了一招臭棋。 谢无尘盯着盘面看了一会儿,意识到了什么,道:“你让我?” “是啊。”柳惊风嬉皮笑脸道,“感动么?有没有以身相许的打算?” 谢无尘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继续落子。 柳惊风撇撇嘴,跟着他下。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谢无尘道:“进来。” 一名心腹入内,道:“柳校尉,谢长史。我们派去离间蜀军与延州军的事办成了。他们装成延州军,杀了死了三名蜀军士卒。听说朱府尹震怒,要求谢无疾七日之内交出凶手,给蜀军一个交代。谢无疾已下令彻查。” “哦?”谢无尘冷笑一声,道,“办得好。找些人去,继续挑拨。再打死几个人,我看他们打算怎么办。” 柳惊风在一旁啧声道:“冷酷。”转脸又笑道,“我就喜欢你冷酷无情的样子。” 谢无尘眼神如冰窖:“冷酷无情?我冷酷无情,岂有谢无疾的万分之一?” 这话柳惊风倒是同意:“嗯。谢三从前除了待你好,就待他谢十二最好。他倒是说杀薛家就杀薛家,说杀兄长就杀兄长。这个人,他好像只做他觉得对的事。亲不亲,好不好,喜欢不喜欢……他竟都能忍得住。可怕,真可怕。” “对的事?”谢无尘冷冷地瞥了柳惊风一眼,“让他带兵回江宁府难道不对?挟哪个天子不是挟天子?他还想保皇室血脉不成?哈!” 皇室都衰微成这样了,朝廷也已名存实亡,身为世家子弟,又居于富庶江南,谢家也好,刘家也好,已经不想再跟着中原王朝玩下去。以谢家、柳家为首,江南几大豪族打算拥立江南府尹韩如山称帝,从此割据吴越,不再理会中原纷扰。 之所以拥立韩如山,而不是谢家或柳家的人,只因枪打出头鸟。万一他们割据失败,把韩如山推出去也就完了,他们仍做他们的江南豪族。——天子有时候未必代表权柄,有时也仅是一种象征罢了。 谢无尘不能理解谢无疾强硬拒绝,甚至不惜为之弑亲的举动。朱氏天下又如何,韩氏天下又如何?他谢无疾又不姓朱! 柳惊风倒不觉得谢无疾是为了保卫皇家血脉之类的。他道:“许是他不希望江南割据,不想天下大乱。没准他心怀天下,打算以一人之力挽救朝廷危亡?哈哈……” 柳惊风不过随便说说,语气也是半开玩笑的。谢无尘倒是微微愣了一下。迄今为止,谢无疾有许多做法其实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但天下秩序崩坏,原本也没有什么名正言顺可言了。但从他选择与什么人为敌,与什么人为友的做法上,可看出他仍是想要依附于朝廷那套纲常之下,而没有另起炉灶的打算。 谢无尘本以为他是为了权势和地位,只要进京挟了天子,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听柳惊风这一言,竟然不是全无可能。 一旦江南率先割据,等于开了个头。很快,各地也会纷纷割据。天下必定四分五裂——然而,事实上,天下现在已经陷入了四分五裂的局面。只是没有人敢起这个头罢了。 谢无尘可笑道:“他是觉得天下现在还不算乱吗?” 柳惊风耸肩:“也许他觉得这朝廷这江山缝缝补补还能再拼起来。哈哈,你们谢家人大多很执拗,也不止他一个。” 谢无尘:“……” 他不管谢无疾究竟是怎么想的,只知道,他与谢无疾的仇必须要报。他扭头冷冷地叮嘱还在一旁待命的心腹:“除了继续找人继续离间蜀军和延州军外,多派点探子去打听消息,瞧瞧延州军那里还有什么薄弱之处是我们可以下手的。” 心腹忙应了声“是”,就退出去了。 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另一边, 勤王会盟还在继续。 每隔两三天, 各军的使者就会在涡水旁的会盟地聚集, 继续商讨各军究竟要如何合力勤王。然而会议一次又一次地举办, 进展却少得可怜。 每府的口号都喊得十分嘹亮, 誓要剿灭叛军,拯救朝廷。可喊完口号,真到了分配任务的时候,每府都使劲浑身解数把事情往外推。 俗话说得好,一个和尚打水喝,两个和尚挑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如今的形势好比十几位和尚聚在一起, 别说喝水了, 没打起来就不错了。 各府之间勾心斗角、互相攻讦、拉帮结派、落井下石……这情形, 好比一部简略的小春秋。 而在这种混乱的形势下, 最高兴的人当然是朱瑙了。他的生意做的是风生水起, 各府使者每聚集一次,他就有大笔钱粮财物进账。 他卖的计策虽然不是每一次都会被各诸侯采纳,但是对各诸侯来说,消息=总是多多益善的, 多知道点事情就算没有好处,也绝没有坏处, 所以还是愿意花钱购买。 而有些诸侯已经调查出贩卖消息给他们的其实是蜀商。这让那些诸侯对蜀人产生了鄙夷和不满,毕竟国难当头之际,蜀人竟然还想着靠这种龌龊的手段赚钱, 简直令人不齿。但不齿归不齿,这并没有影响朱瑙生意的热闹——知道了消息的来源,反而让各路诸侯对消息的准确性比较放心。毕竟大家都知道蜀商带了大笔货物到中原兜售,和许多军队都有联络,消息显然是这样获得的。而且蜀人不管是从会盟中的表现来说,还是从地理位置来说,他们都是比较中立的势力,没有明显的立场倾向, 更重要的是,虽然有些人已经知道了向他们兜售消息和计策的是蜀人,但他们还以为只有自己碰到了这样的蜀人,并没有意识到,蜀人这样的行为是蓄谋已久的、是广撒网的——毕竟各路诸侯之间互相防范,也不会和别人谈论起自己从哪里获得了什么消息。 于是在各路诸侯彻底清醒之前,朱瑙这门生意还能做上很久。至于等到诸侯们都发现的时候?那时候朱瑙的钱也赚够了…… …… …… 会盟席上,各府使者又吵成一片。这个攻击那个不顾大局,那个责骂这个窝藏祸心。柳惊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也不知这各路诸侯都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总能从犄角旮旯里挖出一些对方的丑事,用以打击对方的地位,抬高自己的声望。然而人人都这么干,到头来反倒人人都一身脏水,更没有一个能服众的了。 伊始柳惊风置身事外地看各府之间勾心斗角还觉得怪有趣的,毕竟这样的好戏可不常有。然则三天两头来一回,唱戏的人不累,他这听戏的都听累了。 眼瞅着天气一天天转凉,再这么拖下去,等到了深冬,各府军就要赶回去耕种了。那时候要还是吵不出一个结果来,勤王之事估计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真是个笑话啊…… 好容易捱到会议又一次无疾而终,柳惊风活动了一下肩膀,站起来往外走。下一次的会盟他不打算再亲自来参与了,随便指派一个人过来凑合就行。有这时间,他还不如去调戏谢无尘呢! 柳惊风起身的时候,卫玥也跟着他起身。两人座次相邻,因此出去的时候一道走了一段。午聪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因为步伐走得快,从他二人身边路过。 以往卫玥和午聪的关系还算不错,两人因驻地邻近,还经常一道回去。然而近日也不知怎么的,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午聪冷冷地瞥了卫玥一眼就快步离开了。卫玥则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柳惊风十分敏锐,虽然这两人并未说话,但他立刻察觉出了两人气氛不对。 他眼珠略略一转,开口道:“卫兄。” 卫玥道:“柳兄有事?” 柳惊风道:“卫兄今日不与延州军的使者一起回去么?” “你说午聪?”卫玥直呼其名,又嗤了一声,“我与他又不熟,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回去?” 柳惊风挑眉。他并未再问下去,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又轻轻摇了下头。 待又走出一段,柳惊风拱手道:“卫兄再会。” 卫玥道:“再会。” 两人就分道扬镳,各自打道回去了。 …… …… 高文走进帐内,朱瑙就坐在帐中等着他。 “府尹。”高文忙向朱瑙行礼。 “免礼吧。”朱瑙道。 高文这才直起身子。 朱瑙道:“你上回说,江宁军对香料感兴趣?” 高文忙道:“是,府尹。我头一回去的时候,他们向我打听过,问我们带了哪些香料。” 他是负责与江宁军沟通往来的蜀商,先前蜀军卖给江宁军一批蜀茶,就是由高文兜售出去的。 朱瑙手边放着一个木盒,递给高文:“你再去一趟江宁军,问问他们对这些是否感兴趣。” 高文忙伸出双手接住木盒,木盒里有三个格子,里面装着三种蜀中所产的名贵香料。他这回出来带了不少,已经卖出去一些,还剩一些。 高文问道:“府尹,若他们感兴趣,这些该卖什么价钱?” 朱瑙道:“底价是每两一百二十文,只要高于这个价钱,你与他们谈便是。” 高文点点头。香料是按两卖的,一两价格虽不贵,可量一多就不是小数目的。朱瑙给的价钱算是个比较公道的价钱,不过他一向舌灿莲花,极会谈价钱,总能在朱瑙给他的底价上高出不少把东西卖出去。 朱瑙又道:“你这回去,我另有一桩事情要你办。” 高文忙道:“府尹只管吩咐,属下一定照办。” 朱瑙道:“我要你中饱私囊。” 高文愣了一愣,不解道:“什么?属下不明白。” 朱瑙便能如此这般向他吩咐了一番。 高文听完以后大概懂了:“府尹的意思是……我要努力让江宁府的人觉得我是个贪财无义的小人?然后……他们可能会收买我?” 朱瑙笑道:“对。你可办得到?” 高文想了一会儿,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这事可比谈生意更有难度,要是按照朱瑙说的办成了,他可就立了大功劳了! 跟着朱瑙四处做生意的都是胆大敢闯的人,高文也不例外。他很快就下定决心了。 “办得到。”高文道,“我与江宁军接触了这段时日,吹了不少牛,也使了不少伎俩。我做出这种事,想必他们不会觉得奇怪。” 这话不是胡说。凡是谈生意的,没几个不油嘴滑舌的,还经常用点歪门邪道的手段。譬如使银子打点别人,又或收受别人的银钱贿赂。这种事情高文都干过。毕竟动辄几千两银子的买卖,这里头没点油水是不可能的。但与**的广晋军不同,他会做这些事,但也都会向朱瑙禀报。 因为朱瑙对手下非常大方,从不吝啬奖赏蜀商们丰厚的财物,但他有一条规矩,便是不管蜀商做了什么,不可瞒着他谋私利。不然一旦被发现,这份好差事就丢了,还要受到重罚。因为朱瑙的大方,蜀商们大多对他很忠心,也不愿意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丢掉大好前程。 高文下定决心后,又与朱瑙明确了他的任务,便带着香料盒出去了。 ===== 高文跑去给江宁军送去了几种香料的样品,江宁军倒也真的感兴趣,很爽快地表示愿意把蜀商带来的香料全部买下来。 然而表明收购意愿的时候很爽快,到了谈价钱的时候,就不爽快了。 高文先先开了一个比较高的价格,每两香料要价两百文。这也是给江宁军留了还价的余地。然而江宁军的采买官员却不着急跟他还价,聊不了两句就把话题岔开,向高文打听他们蜀军的消息。 “高兄,我听说你们蜀军最近与延州军发生龃龉,真有这事儿吗?”江宁军的采买官员问道。 高文叹气道:“的确有这事儿。那些延州兵粗暴蛮横,多次无故挑衅我们,还杀害我军士卒。我们府尹要求谢将军交出杀人凶手,谢将军竟然还护短!一再推脱,不肯把人交出来。实在欺人太甚了。” 采买官员忙附和道:“的确太过分了。听说你们蜀商在关中还支援了延州军不少钱粮,他们竟如此忘恩负义,实在没有天理啊。” 他的口吻像是朋友间闲话唠家常一般。实则是领了谢无尘的命令,要借谈生意的机会多打听点蜀军和延州军的事儿。 他以为他装的很好,高文心里却暗暗发笑。然后又一本正经地把话题绕了回去:“不知这香料的价钱你们觉得如何?” 采买官员敷衍道:“此事我需上报长官,待长官批示。高兄且耐心等等吧。” 于是高文又往江宁军跑了几次,江宁军这边一直敷衍,每回只趁机向他打听消息,却不谈生意。高文也只能跟着应付。 可敷衍也不能一直敷衍下去,时间久了会惹人起疑心。于是高文去了几次后,江宁军的采买官员终于跟他报了价钱:“高兄,这香料每两二百钱也太贵了,我们愿将五百斤全部买下,你也该给我们些便宜。便算每两一百三十文,五百斤香料共一千零四十,抹去零头凑整,一千两吧。” 他这一口还了个狠的,是想跟高文你来我往地还几轮价,好再拖延点时间,让他多从高文嘴里套出点消息来。 却不料高文道:“这也不是不行……” 那采买官员吓一跳。高文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往常不总是要起价来口若悬河的么? 却听高文意味深长道:“我替商队做事,日夜奔波,劳心劳力。生意虽都是几千上万两的大买卖,可这钱也不进我的口袋。有时也不晓得我图些什么……” 采买官员一怔。整日与银钱度支打交道的人,门槛都清得很,他一听这话便听出了高文想要索贿的意思。想来是先前高文谈成生意回去,商队给他的好处太少,他心里不痛快了。 那采买官员伊始有些鄙夷,忽然一个激灵,意识到什么,连忙道:“你且等等,我有事出去一趟。” 152、第一百五十二章 蜀军营。 谢无疾走入军帐, 朱瑙正坐在里面看账。 谢无疾道:“已照你说的吩咐下去了。” 朱瑙点头道:“好。” 近来朱瑙让谢无疾做了几桩事, 一是向军中发出通告, 说是怀疑有士卒不守军纪, 擅自向其他军队士卒挑衅, 引起争端。他责令违反军纪者应主动向长官自首,若有知情者或发现有可疑状况亦要及时向长官禀报。 其实谢无疾早知道是谢无尘派来的人捣鬼,但他假装不知,发布这一则通告,看似在寻找“凶手”,也是在提醒士卒们加强警惕与戒备。 二来谢无疾又通知士卒做好移营的准备。其实之所以要移营,是因为他们目前的驻地处于洼地, 一旦下雨常常积水, 不如移去高地。不过这在有心人看来, 恐怕就是谢无疾和朱瑙不和的证据了。 谢无疾在朱瑙对面坐下, 道:“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虽然不打算主动去找谢无尘的麻烦, 但朱瑙让他做的不过是些简单的小事罢了,他配合一下也无所谓。而且他还真有点好奇朱瑙到底想干什么。 “也没什么。”朱瑙放下账本,慢吞吞道“我派了个人去给你的七哥送消息,就说你眼下缺钱粮。” 谢无疾皱了下眉头。老实说他缺钱缺粮的事情应当不算什么秘密, 北方募兵多的诸侯大多也都面临这个问题。这还需要朱瑙去告诉谢无尘吗? 他问道:“然后呢?” “然后,”朱瑙慢吞吞道, “就等着瞧你的七哥会不会主动给你送钱送粮来了。” 谢无疾:“……” 他以为朱瑙在开玩笑,却不料朱瑙一本正经的样子,并没有说笑的意思。 “你是派了个巫师去给他下蛊吗?”谢无疾问道。 “哈哈, ”朱瑙笑道,“难得听到谢将军开玩笑。” 谢无疾:“…………”到底是谁在开玩笑? 他无语半晌,不知道朱瑙到底想干什么。要知道谢无尘恨他入骨,不穷尽手段坑害他就不错了,还给他送钱送粮?莫不是失心疯了吧? 他想也知道恐怕是朱瑙想了什么法子去忽悠谢无尘,他虽不知道朱瑙究竟是如何忽悠的,可他并不觉得朱瑙能成功。他道:“谢无尘没有那么蠢。” 朱瑙却道:“天下又有几个蠢人?” 谢无疾一怔,不解他这话的意思。 朱瑙悠悠道:“人若有执念,就容易一叶障目。不是看不明白,也不是想不通透,无非是不愿看明白,不愿想通透。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罢了。” 谢无疾微微皱了下眉头。朱瑙说这话的时候,始终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让他觉得朱瑙这话似乎另有深意。就像是说给他听的一般。 其实这话颇有几分道理。不说远了,只往近了说,刘松发出勤王令的时候未必没有想到天下诸侯会不服他安排,会互相攻讦。他身边也未必没人提醒过他。可他希望天下诸侯能忽然被菩萨下凡似的忘却己身,割肉饲他,恐怕他也为此找了无数理由说服他自己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才弄出这可笑的勤王会盟来。 然则这道理摆在旁人身上看总是很明白,却没什么人愿套在自己身上。要不然,世上也没有任何执念了。 谢无疾默默与朱瑙对视片刻,忽道:“你呢?” 朱瑙挑眉:“嗯?” 谢无疾道:“你可曾有过一叶障目的时候?” 朱瑙眯了眯眼,并未立刻开口。就在谢无疾被他吊起胃口,想听听他会说什么的时候,却听朱瑙道:“有也不能告诉你。” 谢无疾:“……” 少顷,他收回视线,淡淡道:“那我就等着看谢七会不会上你的当了。” ===== 江宁军营。 “什么?你要援助谢无疾?!”柳惊风正在喝茶,闻言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谢无尘双眉紧锁,神色迟疑:“我还没决定。” 柳惊风:“……” 就在一个时辰前,谢无尘召见了高文。向他打听蜀军和延州军的消息。 那高文伊始还不太乐意说,但他先前早已收了谢无尘的金锭,就已无回头之路。如果他胆敢不从,谢无尘告到朱瑙那边,高文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而他若是老老实实配合,谢无尘还会给他丰厚的打赏。那高文到底是个贪财重利之人,经过谢无尘一番敲打,也就老老实实从了。 据高文所说,朱瑙与谢无疾之所以能结为盟友,乃是因为他们在关中有共同利益,唯有双方合力,才能瓜分关中。然而此番到中原勤王,双方就已背道而驰。谢无疾有心做出一番成就,可朱瑙却不希望他有所成,因为一旦延州军离开关中,蜀商就会被京兆府赶出关中。 不仅如此,近日来两军士卒之间不知何故矛盾频发,延州军多次挑衅蜀军士卒,还弄出了人命。谢无疾迟迟不肯交出凶手,于是两军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张。而两人之所以还没翻脸,于朱瑙而言,是因为蜀中无强兵强将,他仍希望以后能够借助谢无疾之力;对谢无疾而言,则是他的军队常年缺粮草和军饷,他仍需要蜀人的援助。 高文说,蜀军的探子已打听到,谢无疾一直在暗中调查京城周围的地形和京城里的情况,如果不是怕进京后没有充足的后勤供给,恐怕谢无疾早就撇下蜀人,也不顾其他诸侯,自己杀进京城去了。 那么,如果在这个时候,有谁愿意给延州军提供后勤补给,谢无疾很可能会主动和蜀人决裂,并且直接出兵剿匪;同时,如果让朱瑙知道谢无疾暗中勾结其他势力,必定会十分震怒,同时会尽办法阻挠谢无疾。 也就是说,假如谢无尘在这时候打出谢家的旗号,去援助谢无疾,那么他离间蜀军和延州军的目的就很容易达成了。别看蜀军人数不多,可他们长期与延州军交往,手里掌握着延州军诸多机密,一旦双方翻脸,有的是谢无疾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而且,得到了江宁府的支援,那谢无疾很可能会直接出兵剿匪。一旦他这么做了,那他吃苦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虽然这个做法看似是给谢无疾提供好处,但这无疑是一招“捧杀”。 柳惊风听谢无尘说完,无语半晌,道:“我怎么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该不会是他们知道了你的目的,所以特意安排了一个人,来给你挖坑吧?” 谢无尘又皱了下眉头。 老实说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种可能性,可他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大——蜀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想法?而且是他设计胁迫高文,又不是高文主动来向他献策,蜀人怎么可能连这也能预料到? 而且,用援助谢无疾的方法来捧杀谢无疾这个方法并不是高文想出来的。整个谈话过程,是他一句一句从高文嘴里套出话来,这个主意也是他根据从高文那儿套来的消息自己想出来的。如果这也能是高文给他挖的坑,这人的城府得有多深? 柳惊风欲言又止,最终微微摇头道:“你还是再想想吧。” 谢无尘颔首:“嗯。我并未做决定,只是先来与你商量一下……罢了,我再想想。” ===== 勤王会盟再次召开,柳惊风早看一帮老朽虚与委蛇看烦了,因此这一回代表江宁军出席的不再是柳惊风,而是谢无尘。 谢无尘带着人来到会盟地,恰巧午聪也从不远处赶来,两人迎面相对,俱是一怔。 由于勤王会盟势力庞杂,为防止外人混入,每府使者皆需穿戴各军军服,佩戴腰牌。因此两人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对午聪而言,即使只瞧谢无尘那张脸,他也猜到谢无尘的身份了。 午聪恭恭敬敬地朝着谢无尘行了个礼:“谢公子。” 谢无尘停下脚步,上下打量午聪:“午公子,久仰了。” 其实只论职位,两人皆在军中任长史一职,不分高下。然则谢无尘乃是谢家子弟,自然比旁人高出一截来。而午家亦是江南出身的富裕氏族,只是远不如谢家显赫罢了。 午聪忙道:“谢公子客气。” 谢无尘原打算走了,可又想起什么,淡笑道:“劳烦午公子替舍弟带个好。许久不见,我很想他。”说这话时,脸上是笑着的,眼神却毫无温度。 午聪忙道:“是。” 谢无尘不再多言,转身的一刹那便已敛去笑意,径直朝里走去。 …… 谢无尘来之前曾听柳惊风抱怨过,所谓的勤王会盟,如同看一群猢狲与臭鼬交|配,简直各显丑态。旁观者乍一瞧或许觉得新奇,颇有几分奇趣。可看得久了,就只剩一份令人作呕的恶心。 会盟上,仍是一派互相攻讦的景象。不过和之前不同,最初的时候,各府使者风度翩翩,引经据典,义正言辞。后来人们发现绕着舌头说话太累,就逐渐演变成了互相拍桌骂娘的情形,总算比之前爽快不少。有时有人脾气上来,还想要动手,又被众人拉开,简直鸡飞狗跳。 众使者挨个发言,待轮到卫玥时,他环视全场,冷笑道:“在座诸位,要论富贵,是一个比一个富贵。可要论起无能,更是一个比一个无能!要我说,都别勤王了,趁早各回各家种田去吧!” 这番话把所有人得罪了个遍,自然也引起群愤。各府使者立刻群起而攻之。 卫玥丝毫不怵,以一敌十:“我哪里说得不对?你们为了排兵布阵的先后顺序争了一个月,各个觉得自己吃了天大的亏!可难道你们把延州军,还有江陵军推去打头阵,不才是最大的不公吗?要我说,每军各出千把个人,一起往上冲,这他娘的才叫公平!” 立刻有人反驳道:“军队庞杂,如何指挥,如何配合?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了。让延州军和江陵军打头阵,是因为他们能能征善战!他们都没说什么,轮到你指手画脚?” “就是就是,你算什么东西,哪里轮到你来说?” 场面又混乱起来,谢无尘坐在人群中微微蹙眉。 他暗中观察午聪,顺便也看了眼黄东玄。这两人对于明显不公平的安排还真没什么微词,反倒是蜀军的使者替他们叫屈。很显然,蜀军是不愿意让延州军冲在最前面的。 果真应了那高文所言,谢无疾想要在勤王中大展拳脚,可蜀军对此却十分忌惮。 谢无尘想着想着,不由陷入了沉思。 …… 柳惊风正在屋里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下棋,忽听下人在外叫道:“柳校尉,谢长史回来了!” 柳惊风忙放下棋子迎了出去。 谢无尘风尘仆仆地走进来,一见手下就吩咐道:“去清点一下,我们这回出来携带的钱粮还剩下多少。” 手下领了命令赶紧去了。 这回江宁军北上,人马虽带的不多,钱财带的却不少。柳惊风与谢无疾还有一些世家子弟借着这机会出来游山玩水,顺便收罗奇珍异宝,因此江宁军着实富庶得很。 柳惊风问道:“为何忽然要清点?” 谢无尘不置可否,走进屋内,柳惊风忙跟在他身后。谢无尘脱下披风,又转身向随从吩咐道:“遣一队人带些礼物,去延州军驻地,看看他们的态度。” 柳惊风:“……” 他无语道:“你还是打算援助谢无疾?” 谢无尘顿了顿,道:“先试试他的态度吧。”虽然仍未把话说死,可这回的态度明显比上回更加动摇了。 “好吧,好吧。”柳惊风道,“你代表谢家援助谢无疾,能离间他和蜀军的关系。等他仰赖于你,你再断绝对他的援助,就能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或许的确可行吧。可你有没有想过,他要是得到你的援助,真的出兵剿匪,还真的成功勤王,立下大功劳怎么办?你到底是想害他还是想帮他?” 谢无尘淡淡一笑,显然早就想过这一点:“比起离间他和蜀军的关系……如果给他点钱粮援助,就能让他去勤王,那这钱粮我就非给不可了。” 柳惊风一愣。假如不是他了解谢无尘,他都要怀疑谢无尘是不是不想把宝压在韩如山身上,而想转押谢无疾了。但这不是谢无尘的性子。难不成,他的目的是让谢无疾出兵剿匪,然后损伤惨重? 谢无尘却道:“他勤王成功怎么办?呵,我就是盼着他成功,他成功了才好!” 柳惊风更是不解:“我不明白。” 谢无尘冷笑道:“你知道谢无疾费尽千辛万苦,图的是什么吗?他图的是挟天子,令诸侯!他以为拿住那姓朱的小儿,就可以让天下归顺,群臣俯首,就能让江山恢复秩序,就能平息战乱!可惜他一叶障目,糊涂至极。我盼着他进京,我盼着他入主朝廷,只有等到那时候,他才知道什么叫黄粱一梦,什么叫万劫不复!” 柳惊风怔怔地看着谢无尘,不知该说什么。 谢无尘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等着那一天早点来。让他好好看清楚,他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什么!” 153、第一百五十三章 谢无疾方听完去京城附近侦查的探子的汇报, 午聪便匆匆忙忙走了进来。 “将军。”午聪道, “江宁军遣了一队使者来, 带了不少礼物, 说是奉了谢七公子的命令, 希望能谒见将军。” 谢无疾:“……” 午聪对于江宁军最近龌龊的小动作和朱瑙将计就计的计划略有耳闻,忍不住感慨道:“那朱府尹果真有本事,竟真让江宁军送礼来了。” 谢无疾也颇觉不可思议,问道:“人在何处?” 午聪道:“在营地外等着。” 谢无疾思索片刻,道:“把人带进来吧。” 不多时,江宁军使者来到营帐中。 那使者一见谢无疾,立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若让不知道谢无疾与谢无尘之间龃龉的人瞧见, 还真以为那使者在拜见自家主公呢。 那使者道:“小人奉谢七公子之命, 特来谒见十二公子。愿公子贵体安康。” 谢无疾道:“免礼。” 那使者笑容可掬地说了一番吉祥话, 又介绍了自己带来的礼物。谢无尘出手极是大方, 此番不过遣史来试探谢无疾的态度, 就送了珍器宝玉银钱若干。这些钱对谢无尘来说不算什么,对谢无疾而言着实不算一笔小数目。 谢无疾淡淡问道:“江宁军长史遣你来所为何事?” 那使者乃是谢无尘带出来的家仆,他显然想与谢无疾从家族上套关系,因此才一口一个七公子、十二公子。谢无疾却一句江宁军长史, 瞬间就将距离拉远了。那使者自然有所察觉,却只作不知, 只更加热情。 “十二公子离家日久,家中族人对十二公子甚是思念。今日七公子遣小人来……” 谢无疾打断道:“客套话不必再说。” 使者:“……” 他干笑两声,略过了一大段准备好的话, 却也没放弃继续感之以亲情:“七公子托我带话……族人对十二公子思念甚笃,十二公子军务繁忙之余,若能抽空往家中去几封家书,族人必倍感欣慰。” 谢无疾皱眉,已有不耐烦之色。 他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那使者周身一凛,莫名冒冷汗。于是也不敢再多废话,总算切入正题:“七公子听闻北方贫瘠,大军困顿,唯恐十二公子因粮草之事受制于人……兼近日勤王会盟上,他得知有些别有用心之辈刻意为难延州军……七公子对十二公子十分挂心,十二公子若有任何难处,皆可开口。无论是粮草、后勤、援兵……七公子必倾尽所能,襄助十二公子。” 谢无疾听明白了。他道:“谢无尘是想帮我勤王剿匪?” 他把话说得这样明白,那侍者也没什么弯子可绕,笑道:“毕竟是自家人,十二公子的事便是七公子的事,亦是谢家的事。” 谢无尘却只是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使者已有些心慌,琢磨着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谢无疾低声笑了起来。 不仅那使者愣住,就连站在谢无疾身后的午聪也是一愣。谢无疾向来喜怒不行于色,如何忽然这般? 少顷,谢无疾忽然站起来,转身就往帐外走。 那使者吃了一惊,忙道:“十二……” 还不等他说出什么,谢无疾忽又停下脚步,冷冷道:“把你带来的东西都带回去吧。”又道,“不必再来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使者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午聪连忙追着谢无疾跑了出去。 谢无疾离开营帐后,径直朝着蜀军军营的方向走。午聪茫然地跟着他,以为他要去找朱瑙。可走到半途,谢无疾忽又停了下来。 他方才行走时脚步极快,午聪在后面跟得也快。他忽然这一急停,午聪险些撞上他后背,总算也及时刹住了。 “将、将军?” 谢无疾举起手,半空中握成拳头,似乎想抓住点什么,又似想击打什么,最后却只是缓缓放下。 午聪不明所以。是方才那谢无尘遣来的使者说错什么了吗?谢无疾这是怎么了? 却听谢无尘低声道:“呵……朱瑙……朱瑙。”前一声是轻的,后一声就念得有些用力了。 午聪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朱府尹怎么了?” 谢无疾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往回营的方向走。午聪继续跟上。 阳光从斜后方照过来,将谢无疾的脸笼罩在阴影下,午聪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低声道:“他说要让谢无尘给我送钱送粮,我道他用什么法子,原来是要谢无尘资助我勤王。” 午聪仍不明白这件事哪里不对。这不是朱瑙给谢无尘下的套么?谢无尘还真钻了。他送来的东西谢无疾为何不收下?那谢无尘阴谋诡计,不安好心,坑他这一笔,也算给他一个教训了。 谢无疾却道:“谢七竟真就送来了。他亦觉得我一定会失败。” 午聪怔住。 他终于知道这件事情哪里不对了。 那谢无尘不坏好心,此事虽是朱瑙给他下的套,可他真的钻了。而他入套的缘由不是别的,是因为他以为谢无尘得到足够的钱粮和后勤保障,就会出兵去勤王。 显然,谢无尘可不是真顾念兄弟情深,要帮谢无疾一把。要论兄弟情,亦是谢七对谢三的。他要替谢三报仇,恨不得谢无疾倒大霉才是。而他这样做,恰恰说明,他觉得让谢无疾去勤王就是谢无疾要倒的大霉,为此他甚至不惜慷慨解囊! 午聪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跟随谢无疾这些年,谢无疾虽不爱言语,可他看得出,谢无疾是有平定天下的野心和志向的。从前郭金里之祸未起时,谢无疾其实就已想过以清君侧的名义带兵进京,铲除朝中毒瘤,挟天子以令诸侯。然则那时他后方未定,此举又代价太大,非议太重,才一直未能成行。 如今叛军作乱,入主京城,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他对这事几可谓势在必行。然则这一路过来,朱瑙就已给他泼过数次冷水。如今设下这一圈套,虽是在坑江宁军,又何尝不是在借谢无尘的态度敲打谢无疾呢? 人人都觉得,他一定会失败。 他会吗? 他不信。 谢无疾忽道:“你觉得呢?” “什、什么?”午聪一时没反应过来,少顷才明白谢无疾是在问他对勤王的态度。午聪本是想向谢无疾表一番忠心的。可话要出口的时候他却犹豫了。于是他嘴唇翕动,有一阵没说出话来。 谢无疾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转身快步走了。 154、第一百五十四章 天气一日日转凉, 转眼河面上已经结起了薄冰, 树叶也落光了, 只剩下一片片光秃秃的树杈。眺眼望去, 一片萧瑟。 此时天下诸侯共赴中原已近两月, 可勤王会盟却仍没有结果。而且会盟非但没有进展,形势反而越来越糟糕了。 已经陆陆续续有几路诸侯想要退出了。 尤其是那些地处偏远的,他们本就没有多少勤王的热情,不过是趁着农闲时间来走个过场。可眼瞅着已近深冬,倘若再在中原多滞留一阵,回去时恐怕就要错过春耕。而一旦耽误了春耕,来年大军粮草供应困难, 需要担心的就不是京城起火, 而是自家后院会不会也跟着起火了。 而一旦有人想要退出, 其余各方势力的人心也都跟着动摇。甚至有些军队开始发生内讧——将领们想要留下在勤王之战中混个功劳, 士卒们却在漫长的消磨中彻底失去战意, 只想着赶紧回家种田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 勤王会盟,眼瞅着怕是要付之东流了…… …… 又一次会盟结束后,午聪回来找到谢无疾。 “将军, ”午聪禀报道:“今日长乐府、临安府的使者也没有出席。算上他们,已有五路诸侯退出会盟了。” “哦?”谢无疾眉毛微扬, “很好。” 这几日来,他们已陆陆续续听说有些军队在收拾行装,准备拔营回程了。还有很多军队在观望。一旦有人率先离开, 大批军队马上就会撤离。 这对谢无疾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或者说,一切都按他所预料的那样发展着。 打从谢无疾第一次听说广晋府向各府发出勤王令,召集天下军队齐到中原剿匪勤王,他就知道此事势必不能行。 那刘松许是没打过仗,也将打仗一事想得太容易,仿佛只要拉来的帮手够多,往那儿一站,凭借气势就可以不战而胜。可真正的打仗绝非如此。人多未必是好事,而参与的势力多则一定是坏事。 而刘松拉来的还不是一个两个帮手,是十几路帮手。每支军队各为其主,中原又没有一个强悍的领头羊,这种情况下起内讧是必然的。也叫那郭金里没什么本事,倘若他是郭金里,别说被十几路诸侯围剿了,他甚至能借着这机会把十几路诸侯一网打尽! 而他明知道勤王会盟注定会失败,却仍来参与的原因,便是他在等待时机。 等待会盟告吹,各路诸侯纷纷退出的时候,便是他动手的时候了。待到那时他攻入京城,击退叛军,再名正言顺也没有——是其他诸侯放弃了勤王,他发兵合情合理,更是中原百姓的人心所向!他受到的阻力将会很小,其他诸侯也将无话可说。 午聪忙道:“将军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那日谢无疾问他对勤王的看法时,他未及时作答,惹得谢无疾不快,他心里一直有些担心。于是眼下逮着机会便急忙找补。 谢无疾却也没有那么乐观。在未成事之前,任何便是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他吩咐道:“继续派人盯住各方势力,若有任何异动,及时向我报告。” 午聪领了命令,忙退出去了。 ===== 谢无疾所担心的异动事实上早已开始酝酿了。 江陵军营。 天将黑的时候,一名军官来到主帅帐前,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周遭没有他担心的耳目,这才一头扎进主帅帐中。 “大哥。”那军官入了帐中,也不朝黄东玄见礼,称呼时也不叫将军,可见两人关系之亲昵。 黄东玄忙道:“全都部署好了么?” “大哥放心,全部署好了。等过了子时,两千名兄弟一起出营,杀进京城去!” 黄东玄又问道:“没惊动周□□那边的人吧?” 那人也不敢打包票,只道:“我们行事十分小心。” 黄东玄点了点头。 他们口中的周□□,也是江陵军中的一名军官,和黄东玄分属不同派系。周□□本命周易宗,一双眼睛生得又大又肿,形如□□,才得了这个诨名。此番江陵军拢共带了三千兵卒出来参加勤王会盟,然则这三千人中只有两千名是黄东玄的亲兵,还有一千人是周□□的手下,也是被江陵府尹派出来监督黄东玄的。 此事便要从黄东玄的出身说起。 这黄东玄今年不过而立,在江陵当了十年的水贼。他性情豪迈,又有智计,十年间逐渐从一名小水贼混迹成了江陵水系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旗下供他差遣的小弟数千人之多,官府拿他毫无办法,来往过路的商船都闻他之名丧胆。 然而几年前,当朝廷下放兵权,各府开始自行招兵买马的时候,黄东玄做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他主动率领数千手下投奔了江陵府官府,摇身一变,从贼首变成了官军将领。 这黄东玄是个极有胆识的好赌之人,善于把握各种时机。他觑准了向官府投诚的好时机,也的确得到了他想要的地位。可惜投诚后的日子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顺风顺水。 江陵府尹固然收编了他的军队,也给了他不错的待遇,却只是为了利用他清剿参与的水贼势力,打心眼里根本不信任他,也没打算重用他。自打江陵水系恢复太平后,江陵府尹便开始大力扶植其他派系,给周□□所在的派系动辄增兵一万人,却连一个人也不肯多给他,对他的防范和打压之心可见一斑。 此番勤王,实则江陵府尹对此并无多大兴趣,然则黄东玄又嗅到了机遇,于是主动请缨。 江陵府尹觉得横竖此事从面子上说都得参与,让黄东玄出去损兵折将也没什么不好,就应了他的请求。但又生怕放他出去他会惹是生非,竟还另拨了周易宗带一千人的队伍随行,一路监督他。 这两年下来,黄东玄早已对江陵府尹失望透顶。而他这回来中原的目的,就是另择明主事之。 至于择什么样的明主,他还没想到。他常年待在荆州一带,对天下形势并不了解。他这回出来,也不是打算选到了明主就马上带着家底跟人走。相反,他是打算借着这个机会扬名立万,让全天下诸侯看见他的本事,也好让那些求才若渴的诸侯们主动来笼络他。到了那个时候,他也好提出自己的条件,确保日后有大展拳脚的机会,免得再遇上江宁府尹这样不带眼识人的蠢材。 那他要怎样才能扬名立万呢? 再简单也没有——他要带人打进京城去! 如今十几路诸侯率着七八万大军在中原盘踞了一个多月,一直互相推诿,连一兵一卒也不敢往外派。他黄东玄不一样,他不需要任何盟友。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已经调查好了,事实上京城里的叛军恐怕根本就不懂得排兵布阵,京城如此有利的地形他们却不懂得利用,守备颇有几处疏漏。他有信心,只带着他的两千弟兄,他就可以冲杀进去! 黄东玄跟谢无疾不一样,他的目的是出名,是向全天下展示他的本事。所以他没有打算攻下整个京城,只要能杀进皇城,救出小皇帝足以;他也不打算攻入后占据京城,一旦事成他就会立刻带兵回撤,所以他只要一支精兵就够了;他更不在乎事成之后中原的便宜会被谁捡走、让谁瓜分,所以他也不必等到诸侯们撤军再动手。 相反,趁着现在人都还没离开,但是人心涣散,各方势力不再互相紧密盯梢的时候,他动手的最好时机已经来了。 黄东玄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感受到自己全身心跳加速,血脉喷张。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随后越咧越大。 好戏就要开场了! …… 子夜时分,黄东玄披上铠甲,配上宝剑,钻出营帐。 军营各处传来淅淅索索的脚步声,是他的亲兵们正在出营集结。 一刻后,黄东玄手持灯笼走上高地,向下一望。两千名士卒已经佩齐装备,完成集队,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他舔了舔嘴角,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出发!” 清亮的哨声响起,黑暗中,士卒们齐整而小声地向京城的方向进发。 155、第一百五十五章 天还没亮时, 谢无疾正在帐中休息, 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睡得很轻, 即刻被惊醒, 披衣而起:“谁?” 外面传来亲兵的声音:“将军, 有探子送来急报!” 谢无疾翻身下榻,道:“让他进来说。” 帐中灯火亮起,一名探子从帐外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谢无疾往各军营附近都安插了眼线,密切关注各方势力的动向。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他派去监视江陵军营地的。 “将军,出大事了!”探子匆忙行了一礼,气尚未喘匀,就已迫不及待地开口禀报, “江陵军将领黄东玄今晚子夜忽然出兵, 带着几营的人马趁夜奇袭京城去了!” 谢无疾怔住。 …… 少顷, 延州军中几名军官都被人从睡梦中唤起, 匆匆忙忙来到谢无疾帐中。 “什么?!江陵军出兵了?今晚??” 原本睡眼惺忪的军官们听说了这个消息, 瞬间惊醒,霎时都炸开了。 “江陵军一共才三千人,竟然去攻打京城?!他们想干什么??” “只有三千人,纵使他能打进京城去, 他要怎么守?!他若守不住,岂不是替旁人做了嫁衣?他怎会在这时候出兵呢?!” “那黄东玄莫不是疯了吧?江宁府到底有何意图?” 夜尚是黑的, 军官们的议论却已热火朝天。人们甚至一再询问探子情报是否准确,那探子再三保证是自己亲眼瞧见的,仍有人不敢置信。 人群之中, 谢无疾面色沉静,双眉紧锁,一语未发。 当人们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消化了这个消息,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向谢无疾请缨。 “将军,那黄东玄素有善战之名,既然他率先出兵,我们也不能再干等下去了!” “是啊,我们也赶紧调集兵马吧。江陵军只有三千人,必与叛军陷入苦战,我们现在去还来得及。” “将军,快点下令吧。一旦京城被破,咱们的计划可就全泡汤了。” 在人们的嘈杂声中,谢无疾闭上了眼睛。 黄东玄想干什么?他已大致猜到了。京中叛军声势虽大,实则只是一盘散沙,并不善战。黄东玄虽只带千把人,但他是奇兵偷袭,又必然早有准备,未必不能取得战果。至于兵马太少守不住战果,恐怕黄东玄在此时出兵,也未想过要保卫战果。天下诸侯千态万状,有刘松和鲁广那样胆小拘谨的伪君子,就有黄东玄这样胆大妄为的赌徒。 黄东玄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也打乱了他的计划。他要现在赶紧出兵,争夺战果吗?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谢无疾缓缓睁开眼睛,道:“不。我们不能仓促出兵。让各军将士待命,我们静观其变。” 众军官愣住,帐内霎时安静下来。 有人忍不住道:“可是将军……”话还没出口,边上的人暗暗拍了拍他,向他摇头。那人想了想,欲言又止地把话咽回去了。 谢无疾一旦作出决定,下了命令,就不会左摇右摆,再三更改。既然他这么说了,必有他大道理和考虑,旁人也就不该再多说什么了。 不一会儿,军官们从帐中退出。在天亮之前,他们还可以回去再休息一会儿。 有人不甘心地抱怨道:“已被江陵军抢了先机,将军为什么不让我们立刻出兵呢?万一那黄东玄用兵如神,叛军又太不堪一击,真让他三千人成功剿匪勤王,将军的苦心不就全白费了吗?” 有人宽慰道:“江陵军就那么点人,未必有那本事。没准他们铩羽而归呢?” “唉……” 午聪却摇了摇头,道:“你们还不了解将军吗?将军是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贸然出兵的。若非生死存亡之际,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众人沉默下来。 的确,谢无疾能成为常胜将军,不仅在于他懂得如何用兵,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心态沉稳。他几乎从不感情用事,因此在战场上也绝不冒进。须知战场形势变幻莫测,有时看似机遇,却是陷阱深渊。那些贪功冒进之人,或许能在一段时间内屡建奇功,可往往也只要一次失误就功亏一篑。而谢无疾打仗极有原则,他宁可放弃一些唾手可得的战果,也从不轻率行事。这固然曾让他错过一些机会,却也许多次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午聪低声道:“将军不仅要为成败负责,更要为军中几千士卒的性命负责啊。贸然出兵,是为大忌。” 月明星稀,风声呼啸。良久没有人接话。每个人心中都有无尽苍凉。 良久,人们逐渐散去了。 ===== 夜色的掩映下,一支小队悄无声息地摸到城墙根下。人们轻手轻脚地将梯子架到墙边,顺着梯子向上攀爬。还有些身手敏捷的士卒扒拉着凹凸不平的墙缝开始徒手攀爬。 城墙上,有些士卒已蜷在墙边睡着了,有些士卒则聚成一团,正热火朝天地赌博。没有人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 “大,大,大!” “小,小,小!” “开!” “哈哈哈哈哈哈,赢了赢了!” “妈的,真晦气。” “快把钱拿出来。” “先欠着,下一局赢了就还你。” “去去去,你都输了多少局了?你把钱都输完了还玩什么?赶紧换人。” “大不了明天找户人家抢一波,还怕没钱还你们?继续开!” “拉倒吧,你打算抢谁去啊?现在城里还有哪户人家有钱给你抢?” 众人嘘声一片,笑着骂着把输光了钱的家伙哄下场去。 被哄下场的人满心不服气,还赖在边上不肯走,忽然眉头一皱,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等一下,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行了,你别输不起了,要不然以后谁还带你玩?” “就是就是,赶紧让位置让出来,别耍花招了。” 那人急道:“你们真没听见?好像是城墙下面传出来的。不会有人偷袭吧?咱们赶紧去看看。” “偷袭?哈!得了吧?你没听说那些来勤王的诸侯都准备回去了吗?咱们天神将军可真神,他早说这仗打不起来,结果还真打不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啊。之前我听说七八万大军来勤王的时候,吓得我差点逃回家去了。幸亏我没走。那帮吃官家饭的,一个比一个草包。让他们勤王,他们敢吗?” “哈哈……” 众人嬉笑间,江陵军的第一批士卒已经登上墙头了。 攻城的士兵们拔出佩刀,在城墙上见人就砍,那些可怜的正打着瞌睡的守城士卒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就成了刀下冤魂。 而扎堆赌博的士卒们直到听到同伴的惨叫声,才终于意识到不对,慌忙收钱的收钱,收骰子的收骰子,找刀的找刀。而等他们找到刀时,江陵军已杀到眼前了。 “杀啊!!” “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攻城了!!” 城墙上转瞬乱作一团。 黄东玄早已命人在京城附近探查良久,这些叛军士卒似乎也听说了勤王会盟即将告吹的消息,因此近日来防御愈发松懈。而那郭金里和厉崔也显然不是什么带兵好手,军中军纪松散,军心涣散。因此他才定下这偷袭的计划。 而事情的进展比他所想的更加顺利。 当江陵军士卒杀上城去,守城的士卒几乎没什么抵抗,转眼就已开始混乱地溃逃了。重要的城墙上,竟连一个能站出来指挥士卒作战的军官都没有——或许本有这样的军官,只是他逃得比别人更快。 占据城墙后,江陵军的军官道:“快,下去开城门!” 攻上城头的只是先头部队,大军还在下方等着。于是士卒们连忙冲下城楼,将城门打开,迎接大军入内。 “杀啊!!!” 黑夜中,无数火把亮起,一千多名士卒喊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径直朝着皇城冲杀过去! …… 郭金里正在寝宫里呼呼大睡,外面传来惊慌的喊叫声。 “天神将军,天神将军!勤王军杀进城了,已经朝着皇宫来了!!!” 郭金里隐约听见声响,仍不清醒,还以为蚊虫在叫,不耐烦地挥挥手,翻了个身接着睡。 “将军,快醒醒!!” 又唤了好几声后,郭金里终于堪堪转醒,没好气地揉着眼睛坐起来:“谁在那里吵闹?扰我清梦,找死吗?” “将军,勤王军进城了!!” 郭金里:“……” 他呆了一阵子才消化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摇摇头,倒下继续睡:“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 手下:“……” 皇宫中被惊醒的人越来越多,逐渐灯火通明。连“天策将军”厉崔也被听到了消息,衣冠不整地跑入寝宫内。 “大哥呢?大哥出大事了!” 郭金里:“……” 吵闹声,尖叫声,刺眼的火光,这一切都让他没法不相信,这不是一个梦境,而是现实。 可他经历仍抱有一丝幻想,硬着头皮问道:“确定消息属实吗?七万大军不睡着,大半夜跑来勤王?会有这种事?他们什么时候那么心齐了?别是谁在跟我开玩笑吧?” 他并不知道今晚只有江陵军出动,还以为各路大军一起发动了。眼下宫里已经乱成一团了,事情又发生的突然,几乎没人知道确切的消息,人们都只顾喊着“勤王军进城了”“勤王军进城了”,连从哪边城门进来的,来了多少人也说不清楚。 可事已至此,他们总不能再在宫里坐以待毙下去。 厉崔已经完全六神无主,问道:“大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郭金里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倒也没有太慌:“怕什么,咱们也有几万大军呢,赶紧调集军队来抵挡勤王军。咱们收拾收拾,带上小皇帝,要是情况不对就先撤。” 又道:“放心吧,有我在,咱们肯定会化险为夷的。” 顿了片刻,似是为了让谁安心,又重复了一遍:“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 此时此刻,黄东玄率领的江陵军已经杀到皇宫门口了。 他们这一路过来,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所有叛军遇到他们全都丢盔卸甲,四处溃逃。他们也不恋战,一路直闯,宫里的人刚得到消息,他们就已杀到了。 黄东玄在皇城外停下,借着众人手中的火把,将眼前的皇城尽收眼底。 其实就在八年前,朝廷还调集了数万劳役将皇城修缮过一番,按说不过短短八年时间,皇城本应还是富丽堂皇的。可这两年在叛军的摧残下,皇城的墙上早已怕了许多藤蔓,城边堆积脏污,城墙上甚至有小儿的涂鸦。 昔年不可一世的皇城,如今已然破败了。 黄东玄望着眼前与传闻中不太相符的城楼,从喉间发出“呵”的一声轻笑。 他正要下令攻进宫内,擒拿贼首,救出天子,后方忽然有士卒疾驰而来。 “将军!”士卒冲到黄东玄面前,急报,“后方有追兵到!” 黄东玄眼神一凌,以为是叛军终于反应过来,调集军队来阻击他了。他忙问道:“哪个方向来的?多少人?” 士卒道:“从城外跟来的,大约千把人。我看不清番号,先来给将军送信。” 黄东玄眉头一皱。城外跟来的?那就不会是叛军了,是哪路诸侯得知他出兵的消息,追来抢功劳了?还是周□□发现他连夜出兵,追来阻挠他? 他不高兴地“啧”了一声,道:“一营的人,去挡一挡。” 于是领了命令的士卒开始撤,去抵挡后方来的军队,以给黄东玄争取时间。 黄东玄望了眼余下的人马。这都是他手下最精锐最值得信赖的士卒,这些人帮着他从一文不名到声名显赫,他也带着这群兄弟从饥饿困得到荣华富贵。 他扬起手中的刀,大声喝道:“兄弟们,我们杀进去!” “杀!!!”士卒们激昂地回应。 军队继续朝皇宫里杀去。 …… “天神将军,大事不好啦!勤王军杀进宫了!!” “什么?!这么快??”郭金里正在收拾金银细软,闻言手一抖,包袱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他万万没想到勤王军能来得这么快,他刚传令下去调集军队,可护驾的人还没来,敌人就已经杀到了。 厉崔提着刚从被窝里揪出来的、瑟瑟发抖的小皇帝跑进来:“大哥,我好像已经听到勤王军的声音了。” 这下就连郭金里都有些慌了。闯进来的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这么神速? 宫中仍有一些太监和宫女,是被郭金里他们留下伺候自己的。有太监见这是个好机会,忙壮着胆子建议道:“天神将军,各府诸侯军前来勤王,无非是想求个功劳。将军不如让皇上出面,给他们加官晋爵,大家皆大欢喜,他们也就不会为难将军们了。” 他说这话是为了稳住别让郭金里逃了。一旦勤王军得到了小皇帝,岂还会放过叛军?到时候这一年多的叛军之乱也就该平定了。 小皇帝听到这话,眼睛也是一亮,把头点得跟啄木鸟似的,磕磕巴巴道:“对对对,朕,朕,朕不、不会让他们为、为难你们的。让、让我去……” 可惜郭金里没有那么好哄。他脑筋稍稍一转,就知道这时候把小皇帝交出去就是死路一条,唯有继续抓着小皇帝做人质,勤王军才会有所忌惮,不敢拿他怎样。 于是他一把从厉崔手里抢过小皇帝,道:“咱们先走,避过了这风头再想办法。” 小皇帝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了。 郭金里、厉崔等人带着小皇帝跑出寝宫,只听四面都是喊声、惊呼声、跑动声,他们也不知勤王军到底是从哪扇宫门进来的,于是仓皇朝着离他们最近的一扇宫门跑去。 也真是无巧不成书,他们还没跑到宫门附近,斜里忽然杀出一队人马,正是闯进宫来的江陵军,而且带队人正是黄东玄本人! 这救驾可是千年难得的大功,黄东玄可舍不得把这功劳让给别人,自己带了一群最得力的亲兵冲进来。然而进宫后却摸不着方向,正没头苍蝇似的乱闯,竟就撞上了仓皇出逃的郭金里和小皇帝。 众人目目相对,郭金里等人看清江陵军的铠甲,惊了! 黄东玄等人看清被人提在手里的小孩子,惊了! 众人愣怔,电光石火间,黄东玄率先回过神来,立刻想明白了这孩子的身份。他心跳加速,一阵狂喜,拔刀大喝道:“弟兄们,救驾啦啊啊啊啊!” 江陵军的精兵们立刻张牙舞爪地朝着郭金里等人扑杀过去! 郭金里吓得大惊失色。慌忙间一把将小皇帝揪起来,拔刀架在小皇帝的脖子上,大喝道:“都别动!谁敢过来,我就杀了这小兔崽子!” 皇帝的命到底还是值钱,黄东玄等人立刻放慢脚步,不敢再轻举妄动。 郭金里则暗自庆幸:幸亏他当初留了小皇帝一命,要是他把皇帝杀了,估计眼下被杀的就该是他了。 双方僵持间,郭金里正想着该如何利用小皇帝脱身,却不料变故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小皇帝到底还是个孩子,被困京城一年多,早就做梦都想逃出去了。如今眼瞅着救驾的人来了,他岂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他忽然奋力挣扎起来,一把推开了郭金里拿刀的手,没命地朝黄东玄奔去:“爱卿救朕!!” 郭金里和厉崔大惊失色,立刻伸手去抓小皇帝,慌乱之下,郭金里忘了自己手里还提着刀,胳膊用力一挥—— “啊!!” 只听一声惨叫,小皇帝身体抽搐,缓缓跪下。鲜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下,瞬间染红了他发黄的亵衣。 人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惊惧,喊杀声一时间远去,世界仿佛静止。 时间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很久,少年一头栽倒在地。 郭金里甩掉手上的刀,惊恐地后退。他这几年来的运数恐怕都在今日告终。他亲手毁掉了他的护身符。 黄东玄也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震住,回过神来后,连忙冲上前去,把手搭在少年的鼻下探了探。他脸上的神色起先是惊怒,随后不知想到什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怒气消散,最后竟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狂,也不知什么东西那么好笑,竟要笑出眼泪来。郭金里和厉崔等人被他笑得肝胆俱裂,险些连逃跑都忘了。他手下的江陵军们也都不明所以。 少顷,他站了起来,随意地将手上的血擦在身上,又怜悯地看了眼地上那脸上已经变青的少年。 他的手下冲上来,指着已经跑出一段路的郭金里和厉崔:“大哥,追吗?” 黄东玄并未立刻下令,眯了眯眼,不知在想什么。 少顷,有探子急匆匆地赶来。 “将军!”探子气喘吁吁道,“属下已探明,是周□□带人追上来了。我们留下的一营人马拦他们不住,他们已经奔着宫城来了!” “哦?”黄东玄嗤了一声,“动作倒是够快的。” 到底都是江陵军,他带这一半人马趁夜偷偷离营出击,想完全不惊动另一半人是很难的事。他刚走没多久,周□□就得到了消息,马上叫醒剩下的士卒,带兵追出来了。 黄东玄眼珠一转,冷笑道:“不追了,咱们撤。” 他手下人震惊道:“这就撤了?” 小皇帝虽然被误杀了,他们救驾的计划失败了,但擒个贼首也能扬名立万吧? 黄东玄却扫视众人,高声道:“方才发生的事,你们什么都没看到,也全都不准说出去!今夜发生的事是这样——我们刚攻进皇城,眼看要进攻救驾,却被周□□带兵阻拦。所以我们不得不放弃救驾的机会,撤军回营——都听明白了吗?!” 他今日带在身边的全是跟了他数年的亲兵,也是他的心腹,众人忙道:“明白了!” 这黄东玄本就是一水贼出身,如今虽跻身将位,骨子里却仍有一股叛逆劲。他早看不惯如今盘踞中原的这些假仁假义的诸侯们。当看到小皇帝被杀的那刻,他第一时想到的竟不是他的计划落空,而是假若让各怀鬼胎、想在勤王后分一杯羹的诸侯们知道这件事,他们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太有趣了,实在太有趣了。有趣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他救驾失败的惋惜。 他甚至不想让各府大员们太快知道这件事。他想看他们费尽心机,最后攻进京城才发现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时的抓狂的样子。 黄东玄最后看了眼地上的少年,挥手道:“撤!” 士卒们朝着宫门跑去,回到宫门口,黄东玄再次停下,挥刀朝着宫门奋力砍了几下。不一会儿,他将宫门上的一块门砍了下来。 他拾起门,揣进怀里,领着手下继续向外撤去。 156、第一百五十六章 黄东玄带军刚撤出宫门不过百米远, 周易宗就已带人追上来了。 周易宗一见黄东玄, 立刻怒发冲冠, 一副恨不能扑上来把他咬死的样子:“姓黄的, 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黄东玄眉毛一扬, 好整以暇地抹抹手上的鲜血,仿佛不懂他为什么要发怒似的,“我干什么了?” “你你你,”周易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半夜出兵,你违反军令, 你这是, 这是要造反了!!” 黄东玄先是一愣, 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军令?谁给我定的军令?我造谁的反?你吗?周蛤|蟆, 你撒泡尿照照,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一连串的质问让周易宗失语。论官职,他并不在黄东玄之上,自然也无权给黄东玄制定军法。然则他奉的是江陵府尹的命令,便觉得自己有权责看管黄东玄。 其实周易宗根本不知道黄东玄忽然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大半夜的睡得正香忽然被人叫醒, 说黄东玄带着一千多人出营了,他吓懵了, 连忙带兵追到京城,又发现城门竟被攻破,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黄东玄此人一向不按规矩行事, 乃至在他看来有些疯疯癫癫,而今晚更是疯到了极致——周易宗甚至怀疑,这家伙不会是想连夜闯进京城,绑了小皇帝,自己掌管朝廷吧?! 总之不管黄东玄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偷偷摸摸做下这等事,就说明他有心叛变。要不然他就没必要把他的计划瞒着江陵府尹也瞒着自己了。因此周易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得逞,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恶狠狠道:“你马上带兵跟我回去!” 黄东玄冷眼打量着周易宗。 周易宗被他的眼神看的背脊发冷,却硬撑着不肯输了气势,用力睁大眼睛瞪回去。 黄东玄却忽然笑了起来。他回头指了指身后:“周蛤|蟆,你瞧瞧,皇宫就在眼前了。你确定现在让我回去?你就不想进宫去瞧瞧?” 周易宗愣了一愣,也有几分迟疑。说实话,他也从没来过京城,这龙气所在之地是何模样,他又如何能不好奇呢?可他十分忌惮黄东玄,也绝不相信黄东玄,此时唯有阻止黄东玄才是最重要的,若不然叫黄东玄惹出什么大事来,他回去后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他立刻怀里掏出一块符牌,高举过头,大声道:“江陵府尹有令,我凭此符可直接号令全军!所有江陵军士卒,现在立刻撤军!”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周易宗手中的符。 周易宗手下的神色是得意的,黄东玄手下的神色是不忿的。那是江陵府尹的兵符,的确有号令全军的威力。而江陵府尹把他给了周易宗,未必说明他有多信任多器重周易宗,只说明——他对黄东玄究竟有多么防范和忌惮。 少顷,黄东玄有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周易宗头皮发麻,生怕他会忽然发难。 然而出乎周易宗的意料,黄东玄笑完之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不可测。随后,黄东玄忽然下令道:“弟兄们,撤!” 传令兵挥舞起撤军的旗帜,将散落在皇城周遭与叛军作战的士卒召回。 在微微泛白的天色下,一支插入京城腹地的奇兵部队就这样快速撤离,将昔日不可一世的皇城渐渐抛在身后…… ===== 天亮之后,卫玥急匆匆来到朱瑙的帐中。 朱瑙正在帐中和惊蛰一起用早膳,桌上放着一锅小米粥,几碟咸菜,还有两个馒头。卫玥一进帐篷就大声嚷嚷道:“昨天晚上出大事了!……咦,吃着呢?” 他倒也不客气,过去拉了张凳子坐下,拿起一个馒头蘸了点咸菜就啃。 朱瑙夹了一筷子咸菜到粥里:“出什么事儿了?” 卫玥满嘴喷渣:“江陵军将领黄东玄,他率兵出击,打进京城去了!” 惊蛰吃惊地放下碗,朱瑙的筷子在半空中顿了一顿:“打进去了?然后呢?” 卫玥咽下一口馒头:“听说他已经打到皇城脚下了,然后周易宗——也是江陵军的,不过跟他不是一个派系的——带人追上来拦下了,于是他们就撤军了。” 惊蛰震惊道:“到了皇城脚下,撤军了?” 卫玥摸了摸下巴:“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都打到皇城脚下了,这时候撤军?可探子就是这么说的。”他问朱瑙:“老大,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朱瑙摇了摇头,显然也不大清楚缘故:“许是遇到什么意外了吧。” 卫玥耸肩。 对于黄东玄忽然出兵的事情,他既吃惊,又不吃惊。不吃惊是因为他早已料到黄东玄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勤王会盟上他被诸侯们轮番算计却不置一词,可见他必有其他打算。会吃惊则是因为他没想到黄东玄竟这么疯狂。江陵军本就只有三千人,听说昨晚他只带了一千多人就去偷袭京城,而他竟然还偷袭成功了! 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本事还在其次,胆识才是最难得。 可卫玥不明白的是,黄东玄折腾这一出闹剧是为了什么?难道他和谢无疾一样,有挟天子的野心?那攻到皇城门口就撤又是怎么回事?他这么害怕周易宗吗? 如果他是看不惯其他诸侯的推诿拖延,想要尽快拯救朝廷和天子,那就更不对了。他何必要半夜三更瞒着众人偷偷出兵呢?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黄东玄这番做法的意义何在。就仿佛只是费大力气唱了一出戏,不收钱地请天下人观赏似的。 卫玥问朱瑙:“老大,你知道那黄东玄想干什么吗?” 朱瑙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抹抹嘴:“学姜太公钓鱼吧。” 卫玥一愣,登时明白了。对啊!仅凭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江陵府的军队内斗有多严重,黄东玄在江陵府有多受忌惮。以黄东玄那样的性情和本事,他又岂会甘心久居江宁府呢? 所以,他不是为了勤王,他就是在唱戏。他要让全天下的诸侯看到他的本事,等到有渴求他才干的诸侯出现,向他开出他在江陵府得不到的条件,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离开江陵府了! 卫玥立刻将目光投向朱瑙。朱瑙正垂着眼若有所思。 他是在想是否要去招募黄东玄吗?是在要想要如何招募黄东玄吗?一定是的!朱瑙向来爱才,连自己这样的出身他亦敢大胆提拔栽培,又岂会放过黄东玄呢? 卫玥对黄东玄亦有些惺惺相惜之情,倒是有意主动请缨去接触一番。他调侃道:“老大,你动心了?” “嗯?”朱瑙正走神,被他忽如其来的提问拽回神智,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懂他在说什么。 卫玥奇道:“难道你对黄东玄没有兴趣?” “唔……”朱瑙却不置可否,道,“这个且先不着急。” “什么?”卫玥一愣。如果不是为了黄东玄……“老大,你方才想什么呢?” 朱瑙道:“我在想……谢将军一定很不高兴。” 卫玥:“……”啊? 朱瑙已用完了早膳,一旁的惊蛰也早已放下碗筷。于是朱瑙起身道:“走吧,我们去找谢将军。” 惊蛰忙跟着起身:“是,公子。” 卫玥:“……”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出去了。 …… 朱瑙与惊蛰来到谢无疾的帐外,颇等了有一段时间,午聪才帐里出来。 他的神色颇有些古怪,客客气气地开口:“朱府尹,将军有要事要忙,眼下不便见客。府尹若有何事,不妨留下口信,等将军忙完,会尽快给府尹一个答复。” 朱瑙和程惊蛰都有些吃惊。 打从到中原的这一个多月来,无论朱瑙还是谢无疾,在对方的军营中都是畅通无阻的。朱瑙来找谢无疾时,便谢无疾在忙,也不会避着他,抑或当着他的面做事,抑或先放下手头的事与他说话。这还是头一回,他人已在帐外等着了,谢无疾却不肯见他。 惊蛰本想说点什么,朱瑙却已然温和地开口:“倒也没什么,只是听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想与谢将军聊聊。既然谢将军在忙,那就算了吧。” 午聪有些心虚,眼神躲闪,道:“那我送朱府尹回去。” 朱瑙却笑道:“不必了。”说完便带着惊蛰离开了。 …… 两人走出一段路,惊蛰忍不住开口,有些愤愤不平:“那黄东玄又不是奉了公子的命令去攻打京城的,谢将军何故迁怒于公子?实在没有道理。” 朱瑙却笑了一笑,有些高兴似的。 惊蛰不解:“公子笑什么?” 朱瑙道:“这好像是我头一回看到谢无疾意气用事。” 惊蛰一怔。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跟朱瑙说过,发现谢无疾并不是没有喜怒哀乐的人,只是他甚少对人表现出来,亦不因个人喜怒做决定。可这一回,谢无疾拒绝见朱瑙,实在有些意气行事。 虽有些幼稚,却也难得显露他有血有肉的一面。 想来,他的心情是真的非常糟糕吧…… …… 目送程惊蛰和朱瑙离开后,午聪转身返回帐中。 谢无疾就在帐内,他并没有在忙任何事,只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的神色很疲惫,眼下一圈青黑。 他整晚都没有睡,一直在听探子不断送来的情报。直到听说江陵军撤兵,叛军重新关闭城门,他始终没有下任何命令,只让士兵们按兵不动。 可很少有人明白,有些时候,什么都不做才是最让人费尽全力的一件事。 午聪低声道:“将军,朱府尹和惊蛰回去了。” 谢无疾低低“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午聪踌躇地问道:“将军,你没事吧?” 谢无疾终于睁开眼,微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他才淡淡地答道:“没事。” 午聪朝着日晷看了一眼。 谢无疾道:“你该出发了吧?” 午聪点了点头。今天午时又有勤王会议要召开。只是有了昨晚的变故,想必今日的会议会格外激烈。 谢无疾道:“去吧。” 午聪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谢无疾。他本还想在说点什么,只是时辰的确已经不早,他若再不出发就该迟到了。于是他躬身道:“属下告退。” 谢无疾挥了挥手,示意午聪出去。 待午聪退出帐篷,放下帐帘,帐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露出些微懊恼的神色,先是心烦地叹了口气,又把脸埋进手心里,用力抹了抹。 他觉得有些东西正在失控。 157、第一百五十七章 午时过后, 涡水之南, 各军使者再次齐聚。这一回, 连先前已缺席的使者们也都纷纷到齐了。 众人一到场, 便对昨晚的事叽叽喳喳议论不休起来。 黄东玄连夜攻破京城的事如今已经传遍各军了, 没有一个人不对此瞠目结舌。他们聚集了天下七万多的精兵,一个多月了都没敢出兵,而黄东玄就领着一千多人,就攻进京城去了,这无疑往众人脸上狠狠扇了一个巴掌! 众人想剿匪吗?当然想。众人想救出皇帝和朝廷吗?当然也想。不过当他们听说黄东玄昨夜虽然破城,却最终一无所获的时候,却全都松了口气。这事儿要真让黄东玄一个人给办了, 那可真成了笑话了…… 而当使者全都到齐后, 眼瞅着会议开始的时间已经到了, 江陵府使者的位置却一直空着。人们无心议论正事, 目光全盯着那把空椅子。 “黄东玄今天不来了??” “我看他是不敢来了吧?他不与我们知会, 独自带兵偷袭京城,一无所获还打草惊蛇,他想必是没有脸面贱人了。” “而且他都打进京城去了,却不擒贼, 也不救天子,忽然半路撤军。如此蹊跷的事, 谁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和叛军勾结上了?” “就是就是。要我说,一个水贼出身的疯子,江陵府尹就不该让这种人掌兵!” 众人正说着, 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几道身影出现在门口——打头的不是众人口中议论着的黄东玄又是谁? 而他身后除了他常带的几名随从之外,又比从前多了一人——便是江陵府的周易宗。 今日会盟,周易宗对黄东玄不放心,生怕他在天下诸侯面前胡说八道,又或再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因此亲自跟着他来,就是为了继续监督他。 等黄东玄一入内,所有人都立刻噤声了,所有目光也都齐刷刷地聚到他身上。 黄东玄却对众人的目光恍若未觉,大摇大摆地走到江宁府使者的位置上坐下。周易宗皱了下眉头,在他身后的蒲团上坐下。 各府使者们你瞧我,我瞧你,有一阵子没人开口。堂内的气氛既尴尬,又紧绷。最后还是刘松率先站起来,朝着黄东玄质问道:“黄将军,敢问你昨晚做了何事?” 黄东玄岔腿而坐,先是笑吟吟地用目光在全场巡视了一圈,随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做了何事,看来诸侯都已听说了?” 刘松压着火气,继续问道:“不知黄将军半夜三更独自出兵,是何意图?” “是何意图?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勤王救驾咯。咱们千里迢迢跑到中原来,不就是为了干这事儿?” 刘松道:“勤王乃是天下大事,当与天下诸侯共计之。你如何敢擅自行动?!” 黄东玄嗤笑了一声,道:“共计?是啊,我已经跟你们共计一个多月了,这勤王会盟是什么情形大家有目共睹吧?我只怕等你们一起出兵,直到小皇帝老死京中也等不到啊。”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勤王会盟是什么情形,众人当然有目共睹。但这种时候是没有人会承认的。一旦承认了,岂不显得全天下只有黄东玄一人记挂天子的安危?其他人都成什么了?更何况黄东玄说话如此不中听,更是令人反感。 刘松斥责道:“你胡说什么!如此大事,必当思虑周全,谋定后动。若出了任何纰漏,关系的可是天下兴亡!” “就是。”鲁广应声道,“你擅自行动,打草惊蛇,你该当何罪?!” “如今叛军有了防备,我们出兵剿匪将难上加难。而且天子沦落叛军之手,若叛军此时迁怒于天子,可如何是好?” “听说你昨夜兵临皇城,缘何不拼死救驾?你莫不是通敌了吧?!” 一时间,堂内又变得吵吵嚷嚷,各方使者纷纷讨伐起黄东玄来。 看见这一幕,周易宗的心里是有喜有忧。他喜的是黄东玄惹众怒,忧的则是怕众人将对黄东玄的不满迁怒于整个江陵府。他巴不得各府当场将黄东玄定罪处决,别让他再回江陵府才好。 却不料黄东玄不怒反笑,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门扔在桌上。 那门乃是黄铜打造,颇有分量,砸在桌上“铛”地一声响,倒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堂内一时噤声。 黄东玄道:“认得这个吗?” “什么东西,你少在那里装神弄鬼!” “就是,有话直说。” “这是……门?是皇城的门?!” 还是有人认了出来,众人顿时又吃一惊。皇城的门?他们听说黄东玄昨夜铩羽而归,还以为是皇城守备森严,他无力攻破才只能撤兵。可若有本事将门砍下来,足见皇城外的守军根本拦不住他,他是能够进皇宫的。那他撤军的缘由又是什么?! 连周易宗瞧见那东西也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黄东玄。 黄东玄似笑非笑道:“昨天晚上我的确带兵打到了皇城门口,原本我是打算进宫去擒拿贼首,救出皇帝。不过我们将领府的周督军忽然带兵追来,将我拦下,非要我撤军不可。他这一阻挠,动摇了我军的军心,我才不得不放弃。若不然,今天的会盟就该由小皇帝出面来主持了。” 众人愕然,目光又齐刷刷射向周易宗。 周易宗脸色骤变,磕磕巴巴道:“什么?我、没……你!你!” 他昨晚的确在黄东玄要进宫之前把黄东玄给拦下了,可这门又是什么时候砍下来的?那时候他们明明还没到皇城脚下啊! 原本他阻拦的理由明明是黄东玄擅自用兵,违背命令。可这门一出,反倒成了他蓄意阻拦,不让黄东玄救出受困的天子了——这分明是黄东玄设计陷害他! 满座再度哗然,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仍揪着黄东玄不放,亦有人指责起周易宗来。一时间,江陵府成为了众矢之的。 周易宗没见过这阵仗,脸色胀得通红,百口莫辩。黄东玄却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掏着耳朵,全不把众人的话当一回事。而人们也只能指责唾骂,却也并没有什么其他手段能对江陵军进行制裁。 从始至终,午聪一直坐在人群中,一语未发,默默观察着各府使者的反应。 就在此时,长沙府的使者忽然站了起来,高声道:“诸位,适可而止吧!” 众人的注意力被他引了过去。 只听那长沙府的使者高声道:“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申论对错有何意义?如今我们汇聚于此,难道不是为了共同伐贼?黄将军既已躬先表率,以千余士卒攻破京城守备,就说明叛军根本不堪一击!既如此,我们难道不该齐心协力,尽快制定勤王方案,挽救朝廷吗?缘何还在此逞口舌之快?!” 他一番慷慨陈词后,众人逐渐安静下来,有人无奈摇头,有人暗暗叹气。 卫玥倒是十分清明地暗笑了一声。长沙府那使者说的话听起来公道,只是他说这话也未必没有私心。长沙府与江陵府相毗邻,只怕是长沙府已看中了黄东玄的才干,起了招揽之心,才刻意在此先卖个人情。 果不其然,那长沙府的使者说完后朝着黄东玄示好地笑了笑,黄东玄亦回之一笑。 而此时,午聪却紧张起来。 谢无疾仍然想等到各府全部撤军之后再动手,因此他最担心的就是各府发现了叛军的孱弱,忽然不再互相推脱,开始认真剿匪。那对于谢无疾可是大大的不利。 而似乎是怕什么来什么。此时提起勤王,各府使者们也不再是满脸难色,颇有几人跃跃欲试起来——他们原都想将别人推在前面牺牲,自己跟在后面捡便宜。可既然江陵军区区一千多人都能打进去,或许做先头兵也没那么吃亏?而且是最能抢占功劳的? 然而不等有人主动请缨,忽然又有人道:“那叛军到底有三万人,昨夜江陵军午夜偷袭,打的是出其不意,方才成功闯入,却并未给叛军造成多大损失。如今叛军必定加强守备,而我等若是不能齐心,只怕更难取胜啊。” 这番话顿时给那些跃跃欲试的人们泼了一盆冷水,也让众人冷静下来。 的确,江陵军能得手,因为他们是偷袭。而且黄东玄是领兵奇才,他能打的仗,别人未见得能打,也不能就此说明叛军不堪一击。而且吃一堑长一智,接下来叛军会更加戒备,恐怕身先士卒的人还是要吃大亏的。 于是乎,满堂静默,又没有人开口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精明与算计,默默等待着其他人的反应。 ——就如先前一个多月以来一直的模样。黄东玄攻破了京城的大门,却攻不破天下诸侯的心门。 这勤王会盟,终究是不可能成事的。 午聪看见这一幕,顿时放下心来。 黄东玄看见这一幕,心里也彻底明白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张扬,笑得人们频频皱眉,笑得满堂气氛诡异,他才终于止了笑声。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目光一一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你们接着从长计议,慢慢计议,千万别着急,一定不着急。什么时候计议完了什么时候再说。反正京城就在那儿,也不会长腿跑了。不过老子就不奉陪了。告辞!” 在众人的愕然注视下,他领着随从们大步离去。留下周易宗满脸尴尬,不知是留是退。 直到黄东玄大摇大摆走出会堂,亦没有人胆敢上去拦他。 不多时,长乐府、临安府等早已决意离开的府军使者们亦纷纷离开了…… 158、第一百五十八章 江宁军营。 “校尉, 长史, 今日上午凤翔军也拔营了。”探子跪在地上, 向谢无尘和柳惊风禀报最新消息。 谢无尘听完微微蹙了下眉。 江陵军攻破京城后, 黄东玄参加了第二日的会盟, 第三日就带着大军回江陵府去了。随后那些犹豫不决的诸侯们也开始对勤王会盟彻底死心,陆陆续续拔营动身。不过许多诸侯撤走了大军,还留下一小支队伍观察局势变化。 如今连凤翔军也离开,差不多前来勤王的军队就已经撤走近半了。 其实原本会盟失败谢无尘柳惊风也是很乐见其成的,他们已有另起炉灶之心,巴不得中原王朝就此覆灭才好。可此时谢无尘的脸上却全无喜色。 他问探子:“蜀军和延州军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探子摇头:“回长史,尚未听说。” 谢无尘烦躁地啧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 汇报完消息的探子退出去了。 柳惊风道:“老七啊, 现在连凤翔军都走了, 咱们什么时候走呢?” 谢无尘皱着眉道:“再等等。” 柳惊风失笑摇头。他早就有回程的心了, 全军上下也早都等着了, 天天有人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江宁去。可谢无尘却不愿走。他还在等。 柳惊风道:“你想等谢无疾露出尾巴?” 谢无尘点了下头。 他知道谢无疾想要在勤王中崭露头角,而他憎恨谢无疾,自然希望能给谢无疾使绊子,让谢无疾的行动不能顺利。可迄今为止, 谢无疾半点动作也没有,一直按兵不动, 这让他不免有些疑惑——谢无疾到底想怎么做呢? 柳惊风喝了口茶,道:“事已至此,谢无疾的打算我倒是能猜到点儿。” 谢无尘立刻将目光投向他:“你说。” 柳惊风不紧不慢地分析道:“他不是想要挟天子吗?我估摸着他是打算等到各府军队全部撤军以后再动手, 到那时候他独自带兵进京才称得上名正言顺——名正言顺这四个字对他来说可要紧得很。” 谢无尘先是一怔,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 的确,若想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名正言顺”四个字是至关重要的。要不然如果谁得了天子,谁都能号令天下,那郭金里怎么还会被全天下讨伐?谢无疾不想做第二个郭金里,他就必须成为正义之师,选择一个合适的、光明正大的时机对他来说尤为重要。至于进京以后要如何平衡天下局势,那都是后话了。 而什么时机是最名正言顺的时机?当然是等到其他诸侯自己退兵之后!那时他再挥师进京,那些退却的诸侯又能说他什么?他非但是正义之师,还能赚得孤勇的美名! 所以,谢无疾才一直蛰伏等待,即使黄东玄差点攻入皇城,他都忍住了没有动。 柳惊风又道:“其实你又何苦非要做点什么呢?他既然铁了心要走这条路,他出风头就让他去出,他博美名就让他去博。我们只消等着看,我相信过不了三年五载,就能看到他身败名裂的——这条路,难道是好走的么?” 谢无尘眯了眯眼,缓缓“嗯……”了一声。他先前动了心思要去资助谢无疾,也是希望谢无疾能早点出兵勤王,早点走上这条不归路,只可惜谢无疾拒绝了。虽然这并不影响谢无疾勤王的决心,可若不是由他亲手为谢无疾挖的坑,他心里总觉得不痛快。 让他日日夜夜灼心灼肺的杀兄之仇,又岂是要他袖手旁观看着谢无疾自生自灭就可平息的?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柳惊风还以为谢无尘已经被自己说服了,正想跟他商量回程的日期,却听谢无尘朝着外面高声道:“来人!” 柳惊风不由吃了一惊。 不片刻,外面就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向二人行礼道:“校尉,长史。” 谢无尘吩咐道:“你找几个人,去给各府军送信,就说……”他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手下连连点头。 过了一会儿,谢无尘终于说完,问道:“都记住了吗?” 手下忙将谢无尘方才的指令概述了一遍。 谢无尘点头:“很好,你去吧。” 手下行了一礼,立刻出去了。 谢无尘回过头,只见柳惊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那份复杂在几次的欲言又止后,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气。 谢无尘道:“怎么?” 柳惊风苦笑摇头:“你啊……你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与任何人商量的么?” 他与谢无尘一同带兵出来,其实地位并无明确的高下之分,只是一个文职,一个武职。按说任何决策两人都该商量行事,可事实上谢无尘若有什么想法,拿定主意便去做了,少有征得柳惊风同意的。譬如方才,谢无尘心生一计,直接就叫来手下下令了,根本就未征得柳惊风的同意。 谢无尘听了此话,并未反省,只反问道:“你要阻止我吗?” 柳惊风摇头。若他有心阻止,方才谢无尘向手下吩咐的时候他就该插话了,但他没有这么做。 ——虽然这并不是因为他认同谢无尘的做法。 柳惊风笑了笑,叹道:“你想做什么,我总会顺着你的。谁让我喜欢你呢?” 这种话谢无尘早听了八百万遍,也不往心里去,只淡淡道:“是么?那就多谢了。” ===== 半个月后,延州军营。 一名探子匆匆跑进将军帐,向谢无疾禀报道:“将军,江宁军今晨也拔营了。” 谢无疾正在看军中的粮草剩余,闻言放下账本:“哦?江宁军也走了?” 他略略思索片刻,觉得谢无尘未必会甘心就这么离开,于是吩咐道:“派几个人去跟着,看江宁军是否直接打道回府。” 探子领了命令,即刻出去了。 谢无疾将摆在桌角的一张纸扯过来。这张纸上记着的是参与勤王的所有势力。他提起笔,划去江宁军——如今在这份单子上尚未被划去的,就只剩下原就地处中原的几路军队了。而这些中原的军队恐怕也不会再留多久。 ——天气已开始逐渐转暖,春耕的季节很快就要到了,再不回去就要错过最重要的农活。没有军队会再愿意在继续无谓地消耗下去。 至于延州军错过春耕?谢无疾有蜀人的资助,是以赌得起这一年。 不片刻,谢无疾出了军帐,朝蜀军的军营走去。 …… 那日京城被江陵军攻破,谢无疾略有失态,甚至将朱瑙拒之帐外不见。然则过了一两日后,谢无疾即恢复如常,而朱瑙也未再提过那日之事,两人两军又恢复从前交往。 谢无疾来到蜀军营中,只见营中士卒十分忙碌,进进出出地搬运着东西,俨然正在收拾行囊,做撤军前的准备。 士卒们见了谢无疾,纷纷向他行李:“谢将军。” 谢无疾亦向众人点头示意,随口问道:“收拾得如何了?” 士卒道:“回谢将军,今日即可全收拾完了,明日可拔营。” 谢无疾颔首,不再与士卒多话,朝着将军账走去。 他来到朱瑙帐外,由人通报了一声,便顺利进入营帐中。朱瑙已在帐中等着他了。 谢无疾在朱瑙对面坐下,道:“方才探子送来消息,江宁军今日拔营了。京兆军已收拾好行囊,明日后也该走了。” “唔,”朱瑙盘算了一下,道:“那就只剩下中原的几路军队还没走了。” 谢无疾点头。他又道:“明日若不下雨,我们便明日动身?” “好。”朱瑙一口答应下来。 他们明日也准备拔营,不过不是要撤军,而是要佯撤——最近谢无疾明显察觉到,各路军队愈发频繁地派人来他军营附近观察他们的行踪、打探他们的消息。也不知是否因那黄东玄偷袭京城的事给各路诸侯警了个醒。黄东玄虽已走了,他们对谢无疾的提防却日益增加。 既然如此,谢无疾也意识到,剩下的几路军队迟迟不撤很可能是在提防他。于是他就索性率先撤走,等过一阵再杀个回马枪。所谓兵不厌诈,就是如此了。 过了片刻,谢无疾道:“朱府尹,多谢你。” 这一路来,朱瑙虽给他泼过几次冷水,但却也一直在帮他。他的计划朱瑙从未反对过,反而一直支持,还带着蜀军陪他一起。不管蜀军留下是否别有所图,但谢无疾其实也很希望能朱瑙留在他的身边——许多事情他亦知道他一人是办不成或极难办成的,有朱瑙相助,可令他事半功倍。而且如果没有蜀军的资助,他也不可能如此没有后顾之忧地等待时机。 朱瑙笑道:“不用谢。本来也挺有意思的。” 谢无疾:“……” 这可是事关朝廷社稷的天下大事,朱瑙竟然用一句“挺有意思”的来形容,也真是让人无语。 谢无疾又道:“朱府尹至今仍不看好我的计划?” 朱瑙回答得很干脆,干脆得很无情:“那当然,不看好啊。” 谢无疾:“……” 他嘴角抽了抽,并不生气,只是好奇:“既如此,你又为何如此帮我呢?” 朱瑙瞅了他一眼,笑吟吟道:“因为我喜欢谢将军啊。” 谢无疾正要举杯喝水,闻言手在空中略顿了片刻。 他知道朱瑙这句喜欢是什么意思。朱瑙的身边一向缺少能征善战的将才,是以才会一心与他结盟。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呢?他所缺少的,似乎朱瑙都有。而他做不好的事,似乎都是朱瑙所长。 他亦喜欢朱瑙。倘若他身边有朱瑙这样的帮手,无论是他的手下也好,盟友也好,朋友也好……乃至于地位在他之上,他亦不大在乎。或许有人不信,他所追求的并非权势地位,而是志向。但他的确在争夺权势与地位,甚至为此牺牲了许多——因为只有拥有了足够的权势和地位,他方有可能完成自己的志向。 只可惜…… 他希望能与朱瑙这样共同平定天下,却至今不知,朱瑙是否与他志同道合。 谢无疾又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总之,多谢你。” 朱瑙隔着桌子与谢无疾相望。他目光温和,神情带笑。似是洞察了谢无疾的心思一般,弯弯的眼里波光潋潋。 他微笑道:“谢将军……我先前说过,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不管我看好或者不好看……有一天你会明白。或者,我认赔。总之这局我很愿意陪你赌。” 159、第一百五十九章 京城。 清早, 燕氏推开房门, 只闻得街上传来阵阵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然而她早已习惯这股味道, 只皱了皱鼻子, 就拎着水桶去井边打水。 门外的石板路和墙面上随处可见一滩滩锈红的斑驳, 颜色深浅不一。这些都是人的血迹,之所以颜色有深浅,因为有些是一年多前留下的,有些则是半个月前留下的。 一年多前,郭金里、厉崔所率的叛军刚刚攻入京城,就对京中进行了一番洗劫。反抗的百姓全都遭到杀害,尸伏遍地、血流百里。算上仓皇出逃的难民, 京中几乎十室九空。 半个月前, 黄东玄所率江陵军趁夜攻入京城, 闯进皇城, 致使京中大乱。京中的老百姓们还以为在外围了一个多月的勤王军终于要有所作为了, 纷纷揭竿而起,反抗叛军的压迫。当时叛军也以为形势不妙,京中颇动乱了一阵,只可惜几日后叛军发现勤王军仍无入京的打算, 甚至开始纷纷撤退,于是立刻开始镇压百姓, 又对百姓进行的一轮屠杀和洗劫。 如今京中已很难见到不是士卒的成年男子了。 燕氏来到井边,打了小半桶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桶从井里提出来。她在井边歇了好一会儿, 提起水桶往回走。 她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了,今年跟去年比起来,她人窄了近一半儿的尺寸。有时候瞧着自己的胳膊,她都没想到原来自个儿的骨架这样纤细,跟树梢上的枝丫无甚区别。 饿瘦了,力气自然也就没了。就提这么小半桶水,她每走几步就停下歇一会儿再接着走。不过这也并非全然的坏事,瘦了以后衣服省出许多布料来,她把自己的旧衣服裁剪裁剪,还能给小儿子做件新衣裳,也算是省钱了。 燕氏还没走到家,忽然有邻人匆匆忙忙向她跑来,叫道:“燕娘子,有人在西巷的水沟里找到了你家相公的尸首,你快去瞧瞧。” 燕氏愣了一愣。 半月前,叛军以江陵军进城后可能会在城中安插眼线为理由,对民间又展开一轮屠杀抓捕时,燕氏的相公正好有事不在家,然后就再也没回来。燕氏想过他可能是被杀了,也可能是自己逃走了。如今看来是前者。 于是她忙放下水桶,跟着给她报信的邻人往西巷跑去。 进了西巷,尸臭味愈发浓重,水沟里果然伏着几具尸体。由于已过去了好多天,尸体大都腐烂发黑,早已看不出原本相貌,可燕氏仍然一眼认出了自家相公——尸身上穿着的是她相公那日出门时穿的衣裳。 邻人拍拍燕氏的肩膀:“节哀。你替他把尸收了吧。” 燕氏想了想,道:“我捡不动。明日找几个人来帮忙。”她如今连桶水都提不动,自然没法扛具尸体回去。 邻人道:“好。那就明日再说吧。” 于是燕氏又掉头回去。 看见了丈夫的尸首,她心里倒也没什么感觉。或许是这两年死人见得多了,已经习惯了;或许她已经猜到丈夫难逃一劫,所以有所准备;又或许是去年她的长子被叛军杀害、女儿被叛军抢走后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所以已经没什么值得伤心的事。 这会儿她的脑子里只有昨天刨到的一点能吃的草根,至于丈夫死了……反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 燕氏提着水回到家里,煮开水,把昨天刨到的几块草根丢进水里。 她正在灶间忙碌,忽听身后传来叫声:“娘。” 她回头一看,是自己八岁的幼子阿生过来了。如今她身边就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孩子了。 阿生道:“娘,我听外面人说,勤王军已经撤走了,皇上已经被杀了?叛军要做皇帝了吗?”城中已有皇帝驾崩的传言,不过一年多来这样的传闻不是头一回出现,百姓也不知真假。 燕氏却脸色大变:“你出门了?!我不告诉过你不准出门吗?” 打从京城被叛军占据后,燕氏就把自己唯一幸存的孩子藏在家里不准他出门,以免这个孩子也惨遭毒手。 阿生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饿得受不了,想出去找点吃的。” 燕氏生气地瞪着他,小孩子也瘦得皮包骨头,她骂不出什么来。 阿生又道:“娘,外面的人说,勤王军已经撤走了,天神将军要做皇帝了,以后不会有人来管我们了。” 燕氏皱了皱眉头,道:“你别听他们,他们胡说的。” 阿生道:“可外面的人都这么说。” 燕氏略略抬高嗓门:“他们胡说!不是说勤王军有好几万人吗?怎么可能就撤了?这里可是京城!” 阿生愣了一愣,却也意外地执拗:“可外面的人说,如果他们愿意剿匪,早就进来把匪军打跑了。现在已经要开春了,所以他们都回去了……” 燕氏肚子里一股无名之火噌噌往上冒。有冲动端起面前正煮着草根的锅子狠狠砸到地上。幸好她现在没力气把锅子端起来,加上锅里那点草根实在得来不易,于是她把那冲动压回去了。 如果真的没有人会来勤王了,如果京城从此就这样了,那她费这力气刨来这些草根又为的什么呢?不如带着幼子一起投井,也从此轻松了。 燕氏把煮熟的草根捞出来,自己嚼了一块,又把剩下的端给幼子。 “会来的。”她眼神茫然,喃喃道,“外面的军队很快就会打进来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可是,真的还会有人来救他们吗? …… 皇城中。 郭金里、厉崔与几名他们的得力手下坐在宫中,正在议事。 厉崔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带一批人马回太原府去吧,这里的烂摊子丢下别管了,咱们收拾不了。” 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有人愁眉不展。 那日江陵军攻入皇城,郭金里失手杀了小皇帝,虽然事后勤王军没再有后续行动,甚至各府军队开始一一撤离中原,但黄东玄这一出人意料的举措还是给郭金里和厉崔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在此之前,他们其实压根没打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仗。或许江陵军偷袭的那一晚也不能算正经的仗,但却足以让他们认识到,他们空有几万大军,实际却是如此不堪一击。 说实话,就算没有江陵军的偷袭,他们也已经意识到他们自己出了一些问题,只不过之前还能自欺欺人,可江陵军的出现帮他们发现了他们的问题究竟有多严重。 需知郭金里不过一个役工出身,字都不认得几个,若不是运气好,哪里懂得带兵治国?而厉崔虽然有治军的经验,但在组建叛军前,他也只带过千把人而已。而叛军急速扩张,短短数月就膨胀到三万多人,以他的能力,又如何管得住呢? 这一年多来,早已发生了各种层出不穷的难题。 一是他们手下自成派别,而且派系林立,有些势力发展到了他们都管不住的地步;二是随着京中物资的减少,士卒开始逐渐躁动不安。而他们当初进京的时候只想着纵情享乐,没有长远打算,于是军中既无法度,也无军令。这导致了士卒们根本不忠心,也毫无战斗力可言。 他们发现军中士卒调遣不动,于是想从民间抓人服役,却发现因为他们长期放纵手下抢掠,京中的老百姓都快被杀完了,连服役的人都抓不出来了。 也亏得勤王军互相猜忌,不敢对他们用兵。要不然有任何一支军队打过来,他们都没有能守住京城的信心。现在小皇帝又已死了,他们连要挟的筹码都没有了,怎么想前景都是一片昏暗。 众人拿不下意见,将目光投向郭金里,等他的决断。 一众叛军的军官们都已开始心生忧愁,谁料郭金里的想法跟他们截然不同。皇城太繁华了,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后宫里还美人如云,郭金里一点都没有离开这里回太原的打算。 ——那日黄东玄都冲到他跟前了,也没追杀他,反而带兵撤走了。如今勤王军也都撤了,一场危机不了了之。这更加证明,他的命运是天注定的。既如此,有什么好担心的?也许,他失手杀了小皇帝,反而是老天爷给他的提醒…… 于是在众人殷切的目光注视下,郭金里缓缓道:“给我选个黄道吉日吧。都一年多了,我也应该做皇帝了。” 众人:“……!!!” ===== 一队长长的运炭车、运粮车等补给队伍来到京城的城下。 先前勤王军虽未攻打京城,却也将京城包围了好一段时日,切断了城中的补给。一个冬天过去,城里的炭都已经烧完了。城门已封闭了许多时日,如今因为勤王大军的撤走,终于又重新打开一道小门供人通行。 补给队伍被守城门的士兵拦了下来,士兵先查了队伍的牒文,又将车上箩筐的盖子一一打开检查,确认里面没有其他东西,于是挥手放行。 车辆接二连三地进入城内,推车的队伍向皇城的方向走去。 守城的士卒没有看见,当阳光照到推车上,有些推车的边角泛出了金属的光芒——在这些推车的车板下方,藏了许多兵刃。然而方才检查的士卒们只粗略查看了车板上的箩筐,并未检查车身底下。 车队的领头人抬头看了眼城楼上的日晷。 眼下是辰时一刻。 半个时辰后,城中将有大事发生。 ——一件即将震动天下的大事。 ===== 刘松站在高地上,谢无尘站在他的身旁,高地的下方是几千人的军队。他们看见不远处有一支几百上千人的军队正在向他们靠近。 刘松眼神不是很好,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仍没看清楚,却听一旁的谢无尘开口道:“是凤翔军。” “哦……”刘松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道,“那快到齐了。” 如今在高地下盘踞着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各府军队。 ——不久之前,各府军的确已经撤退了。然而就在众人刚撤或还没撤的时候,江宁军忽然派了使者给各府军队报信,告知他们延州军正在暗中谋划,想要等各路军队全部离开后,他们挥师进京,挟持天子,把持朝廷,号令天下。 不得不说,谢无尘和柳惊风的确将谢无疾的想法猜得很准。 这条消息震惊了各路诸侯。 对于诸侯们而言,他们固然希望能从叛军手中救回皇帝和朝廷——至少在刚刚出兵来中原的时候,他们的确是这么想的。然而在漫长的消耗中,诸侯们的想法已经有所转变了。 人们逐渐意识到,自己或许很难从勤王之战中捞到什么好处。于是眼下的局面反而不怎么糟糕了——既然自己得不到好处,那也不要让别人得到好处就行了。朝廷名存实亡,自己就能割据一方。这未见得是什么坏事。也因此,到了勤王会盟的后期,除了深受叛军之乱困扰的广晋府和河南府之外,大多人其实早已失去了剿匪的兴致。 所以这时候,得知谢无疾有心独自勤王后,各路诸侯大都是方案的。谢无疾固然有本事,可大多人都看不上他。要知道如果是谢无尘或谢家的其他人去掌控朝廷,一些诸侯或许还能考虑一下,至少谢家势力广,处处有交情,与多少豪族贵戚都能攀上亲戚。但那谢无疾已然叛离谢家,他在权贵们眼中,与朱瑙、黄东玄乃至于郭金里之流并无太大区别。没有人乐意见到让这样的人掌权。 而对于谢无疾是否真有能力拿下京城,人们又是不怀疑的。让他们自己去攻打叛军的时候,他们总担心叛军如何如何厉害,会给自己造成多大的损失;可让谢无疾去打,众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静想一想,又觉得那叛军不堪一击,必定不是谢无疾的对手了。 于是乎,各路诸侯都不愿意让延州军能成功勤王——固然,即便就算谢无疾真的占据了朝廷,他们也未必会听谢无疾的号令。可孤勇的美名让谢无疾挣去了,名正言顺让谢无疾占住了,往后难免会有许多不必要麻烦。 既然如此,何不在麻烦还未发生之时,防范于未然? 于是整个冬季以来,各府军队达成了难得的一致——除去个别不愿参与纷争的军队带着所有人马彻底离开之外,其他军队都听从了谢无尘的建议,大军撤回家去春耕,却暗中留下一支千八百人的精兵,阻挠延州军勤王。或者换一种更堂而皇之的说法,他们留下来阻止谢贼挟持天子的诡计。 还真让谢无尘说准了,谢无疾带兵假意撤退,实则只撤了百余里就在一处山林附近停下蛰伏,根本没回关中去。 他们并不知道谢无疾的具体计划,但在多日的盯梢后,他们得到消息,延州军开始分兵点兵,移营行军了。 也就是说,延州军的行动开始了! 于是得到消息的谢无尘立刻给各路军队报信,得到消息的各路人马反应极快,马上就到谢无疾行军必经的路上来阻截了! 小股部队逐渐汇聚融合,最后竟也扯出一支颇有气势的军队来。 刘松摸着胡须道:“那谢贼……”他本是要骂谢无疾的,话一出口,意识到在谢无尘面前这么说不太合适,忙把话头止住。 谢无尘却未与他计较,冷冷道:“那贼人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决不能让天子落到他的手中。” 刘松连连点头:“是,没错。还有那成都府的朱瑙,也是个篡权的贼人。他与延州军走得那么近,都是一丘之貉!” 先前他被蜀商坑了一大笔钱财,又没能在勤王中得到他期望的结果,早就气得牙痒痒,想要伺机报复了。 谢无尘呵呵笑了笑。 各府军队齐聚后,军官们聚到一处,正要商量对策,忽听有人快马来报—— “延州军来了!!” “什么?!”众人惊道,“这么快就来了??” …… 另一头。 谢无疾将大军分成几支,自己亲率两千精兵作为先头部队,快马向京城驰去。朱瑙、程惊蛰亦从蜀军中挑了一小股精锐随行。 军队正快速赶路,他们派去前方先行探路的探子赶了回来,神色慌张。 “将军,大事不好!”探子道,“前方有支数千人的军队!” “什么?”谢无疾立刻双眉紧锁。他早派人打探许久,按说他选的这一路是不会遇上叛军的,怎么会…… 探子道:“是各府军混编的队伍!他们一定是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谢无疾抓缰绳的手不由一紧。 各府军竟然混编在一起了?! 他的确打听到一些军队撤走后,留了小股队伍在中原,继续观察中原形势的变化。然而他以为他们只是仍未对勤王会盟死心。而那些军队也有意避他耳目,小心躲藏掩饰,竟真未让他看出破绽。 他直到此刻才猛然意识到,那些留下的队伍,不是冲着京中的叛军去的,竟是冲着他来的! 然而他的行动早已布置好,此刻想要取消或变更,都已来不及了。 两千士卒仍在前行,而各府的混编军也已在路中列好方阵,不过片刻,双方已打上照面了。 延州军在拦路的军队前停下脚步,士卒们茫然而诧异。谢无疾纵马上前,来到军队的前方。这耽误的片刻功夫,后方蜀军也已跟上,朱瑙与程惊蛰亦纵马跟了上来。 只见刘松、谢无尘以及其他几路军队留下的军官们站在高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而前方列好阵仗的军队们穿着形形色色的军服,虽已无先前的七万之众,倒也有五六千人。 各军之军,刘松的地位最高,他是唯一留下的府尹,于是他终于如愿以偿,暂时当上了盟军之中的盟主。他站在最高点,慷慨激昂地大声道:“谢无疾何在?出来答话!” 谢无疾驻马于军队前,冷冷地看着他,并未答话。 刘松其实已经看见他了,谢无疾不接话,让他略有些尴尬。然而他还是继续喊了下去:“谢无疾!你本为朝中臣子,当为社稷效力。然则你竟心怀叵测,包藏祸心!先前天下诸侯齐聚中原,共商讨贼大计,你再三敷衍,推诿狡赖,致使勤王会盟分崩!如今各军撤离,你却独兴无名,前往京城,你贼心何安?!” 言辞间,竟将勤王会盟的失败责任全推到了谢无疾的头上。 谢无疾抬眼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旁不远处的谢无尘,以及其他几路军官。 阳光有些刺眼,他却克制住了眯眼的冲动,将那一张张面孔深深映入眼底。 随后他又看向前方的大军。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超过三股不同势力的军队是极难并肩而立的,不过事实证明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也未见真的见多识广。眼前那近十路不同军队的方阵挨个并列,瞧着倒也十分和睦,实在让人开眼。 刘松说得那些话太无稽了,无稽到他有放声大笑的冲动,可辩解的**却欠奉。 于是双方陷入僵持。 延州军的士卒们从斗志昂扬,逐渐陷入茫然的情绪之中。 午聪在谢无疾的身后,声音有些打颤:“将军,怎么办?” 他跟随谢无疾征战这么多年,这样的状况还真从未遇见过。眼前这支队伍,不该是敌人,也不是朋友,却明晃晃地挡在他们必经的路上。这支军队似乎没有主动攻击他们的想法,但已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一旦他们想要过去,双方就会交战。 以谢无疾的脾气,他不会打这种没有准备也没有意义的仗。 可他们派出的奇兵已经潜入京城了,巳时一到,那批人会在城内动手,占据城门,使他们的奇兵能顺利杀入城中。后方还有大军驰援,一切都已安排好了。时机很短,一旦错过,叛军将会重新把持城门,而他们派出的内应也将落入叛军之手。 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不对! 如今该想的已不是他们能否攻入京城了,而是当各府混编军站在这里的时候,谢无疾的整个计划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们勤王,是想要名正言顺地掌控朝廷,然后以天子和朝廷为基础,重新恢复天下的秩序。可如今这天下大半势力的代表已挡在他的路上,试图毁掉他的名正言顺,并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的想法太天真了。 这场仗已经没有要打的理由了。 远处,袅袅青烟升起。 那是京城的方向,是延州军的内应已经成功占据城楼的信号。 天地之间仿佛陷入诡异的宁静,只有战马不安的鼻嗤声。 忽然,一道缓慢的马蹄声响起,谢无疾侧头一看,是不远处的朱瑙骑着马向他靠了过来。 谢无疾已经猜到朱瑙想要说什么了。这段时间来,他已经听朱瑙说过很多次。朱瑙是对的,可他不想再听一遍。 胯|下的战马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安地用前蹄蹬地。 就在这时候,一只温热的手按住了他持缰的手。他这才发现,自己持僵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在颤抖。 “谢将军。” 谢无疾再度侧过脸。只见朱瑙眼睛弯弯的,即使这种时候,脸上仍带着笑意。 朱瑙笑眯眯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有什么后果,我陪你一起兜着。” 谢无疾狠狠怔住。 午聪大吃一惊,将目光投向朱瑙:“朱府尹??” 惊蛰亦愣了愣,立刻将手按在佩刀上,目视前方大军。 谢无疾定定地看着朱瑙,眸光闪烁。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略哑:“朱府尹……” “嗯?” “……你真是个妄人。” 朱瑙哈哈笑道:“多谢谢将军夸奖。” 谢无疾:“……” 他终于收回落在朱瑙脸上的视线,调转马缰,向军队后方走去。朱瑙、程惊蛰等人跟上。 诸侯混编军看见谢无疾后退,略略骚|动。刘松和谢无尘等人脸上露出喜色。延州军要撤军了。 然而谢无疾只是退回了指挥位,随后向着传令兵开口道:“照原计划行事。” 传令兵愣了愣,用求证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谢无疾掷地有声道:“强攻!” 传令兵深吸一口气,吹响手中号角。 昂扬的号角声响彻天地,在诸侯军军官们大惊失色的注视下,在诸侯军迅速陷入的慌乱中,延州军的精锐们喊声震天,勇往直前地向前方冲杀过去! 大地在震动,谢无疾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沸腾。 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却也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彻底失控了。 160、第一百六十章 当延州军冲上来的时候, 各府的混编军霎时乱了阵脚。 若要说谢无疾对这场仗是毫无准备的, 那么各府军对这场仗也是预料之外的。但凡他们有作战的意图, 就不会明明白白将他们的军队在大路上摆开。要知道他们若是采取偷袭和夹击, 都能给延州军造成巨大的损失。所以从一开始, 他们就没有想过要打这场仗。 各府军的军官们都以为只要他们出面拦截,谢无疾必定退却。要知道他们人数虽然不算多,可这五六千人,代表的可是七八股不同的势力。什么样的疯子才会与天下为敌啊? ——谁能料到,谢无疾今日就真的疯了一回。因为他的身边有个比他更疯的朱瑙。 于是延州军气势汹汹地向前冲杀,都还没杀到诸侯军的阵前,慌乱的诸侯军士卒们已开始丢盔卸甲地向后撤退。列好的方阵瞬间就被打乱, 被堵住的大道转瞬让出一条通路。 惊忙的诸侯军甚至因为溃逃时的拥挤踩踏而倒下一堆人, 只要延州铁骑冲杀过来, 便能如砍瓜切菜一般收割人头。 幸而延州军并没有与诸侯军作战的兴致, 他们的同伴已在京城放起信号烟。因此他们只是冲散了诸侯军的队列, 便继续朝着京城的方向驰去。 眼瞅着延州军的滚滚铁骑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如流水般向前涌去,刘松急得直跺脚:“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啊!” 可惜不管是在先前的勤王会盟上,还是如今的盟军中, 他这盟主都形同虚设的,他甚至号令不动一个小小的士卒。他越喊, 诸侯军的士卒们就逃得越快,生怕自己沦为延州军铁骑之下的冤魂。 不过眨眼的功夫,两千精锐就已冲出诸侯军设立的屏障, 一往无前地涌向京城。 各诸侯军的军官们也都因这出变故傻眼了。 眼瞅着延州军渐行渐远,有人率先反应过来,急忙朝着自己的部队下令:“快,快跟上延州军,去京中剿匪了!” 其他人一愣,也都接二连三地回过神来。 ——对啊!眼瞅着延州军是拦不住了,那他们难道还要干看着谢无疾一个人去勤王吗?开玩笑,当然是追上去一起干,不能让功劳全被延州军和蜀军抢走啊! 于是军官们接二连三地从刘松、谢无尘的身边跑开,回到自己的部队中下令。 “快快快,追上去!” “杀啊!!咱们一起去剿匪,冲进皇宫,缉拿贼首!!” “弟兄们,勤王的时机到了!咱们不能落于他人之后啊!” 不过眨眼的功夫,军官们已纷纷倒戈。而各府军的士卒们望着延州军远去的烟尘,听着军官们的喊声,也逐渐从茫然无措中逐渐恢复,开始热血沸腾。 剿匪!勤王!救驾!立功! 这才是当初他们千里迢迢赶赴中原的真正目的啊!只是在漫长的冬季的消磨和权贵们的撕扯中,他们都已失去了斗志和战意。 可如今,一切又回归到了最简单的起点。气势汹汹的延州铁骑感染了他们,也鼓舞了他们的士气。 即使十几路诸侯已撤离近半,只留下七八路人马;即使眼下已经没有七八万大军,只剩下他们几千人。可有那样英勇延州军在,还愁今日攻不下京城吗? 于是各府军接二连三地也朝着京城冲了过去! 由于有的部队先动,有的部队后动,混编大军逐渐拆分成数支小队。然而匆忙仓促之间,根本没人顾得上排兵布阵,亦来不及再计较得失利弊,只唯恐自己去得晚了,便连分一杯羹的机会也没有了。于是士卒们全都争先恐后地往前冲,各府军又逐渐融合在一起,汇集成一支大军。 如今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勤王! …… …… 谢无尘站在高地上,方才他的身后还站着各府军的数名军官,可此刻那些人都已跟着各自的军队一起冲出去了。就连刘松也带着河南军去了。于是他的身边只剩下他自己的两名贴身侍从。 高地之下,已没有驻留的军队,甚至连他麾下的江宁军也作战去了——可他根本就没有下令进攻! 混在各府军中的江宁军士卒方才被人群裹挟,跟着跑了许多。而他手下的军官们没法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下把士卒召回来,于是索性带着余下的人马一起去了。 一切全部乱套了。 谢无尘望着远去的滚滚尘烟,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也在翻滚。 他机关算尽,是想要看到谢无疾事与愿违时的绝望,是想看到谢无疾大志难酬的悔恨!可他如何想得到,谢无疾仍然一往无前,而自己拉来阻挡他的诸侯军竟倒戈成了谢无疾的帮手! 天下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他攥着剑柄把的手捏得死紧,有一刻他觉得他的怒气让他即将把铁铸的剑柄捏碎。只可惜松开手后,剑柄纹丝不动,反是他白皙纤长的手指被硌得发青肿胀。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闭上眼睛,低声道:“三哥……” 他身后的侍从小心翼翼道:“长史,眼下该如何是好?” 良久,谢无尘又睁开眼睛。他转身向高地下方走去,侍从连忙跟上。 谢无尘翻身上马,道:“去京城!”说罢,便朝着大军前行的方向追了过去。 ===== 延州军打头阵,转眼便已冲到京城的城门之下。 城楼早已被先前潜入的奇兵控制,眼下正门洞打开。 意料之中,也意料之外的是,城门处虽躺着几具尸体,全无经过一场艰苦大战的痕迹——大半个月前闯入的江陵军的确提高了叛军的警戒,却也唤起了叛军的恐惧。于是当偷袭者冲上城楼的时候,守城的士兵比上回跑得更快,生怕跑晚了就会变成刀下冤魂。 瞧见这一幕,延州军士气愈发振奋,喊杀声震天,径直向皇城冲去。 …… 皇城内。 郭金里身着龙袍,在铜镜前来回打量自己。 龙袍是他命太监帮他从宫里搜罗出来的先帝穿过的,他本是想命匠人给他重新织造一套,不过命令颁布下去才听说城里的织造匠人不是在他们刚进城的时候跑了,就是已经被杀了。没办法,也就只能凑合凑合穿身旧的了。 关于郭金里想要称帝这件事,叛军中支持的人并不多。那厉崔好赖参过军,给官府做过事,因此能察觉到眼下的时局对他们已是大大的不利。为了阻止郭金里,他甚至搬出“穿死人穿过的衣服不吉利”这种话来劝。只不过郭金里十分不以为然。 ——七万大军都没伤她一根毫毛,已经打到他面前的江陵军也说撤就撤,这要说他不是天命在身,他自己都不信! 而且由于白天想得多,近来他晚上还做过几回梦,有时候是梦到玉皇大帝跟他说话,有时候梦到如来佛祖给他授命,连九天玄女都梦到了,总之他听说过的神仙都入了他的梦。 他可不觉得这些是梦,只觉得这就是上天给他的神谕。至于他这事儿到底归玉皇大帝管还是归如来佛祖管,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会不会为了争抢他而打得头破血流,他才不管那些。 他正欣赏着自己身着龙袍英姿飒爽的模样,忽听外面大叫道:“不好啦!勤王军打进城了!” 郭金里吓了一大跳。勤王军不是已经撤了吗?哪来的军队又进城了? 他跑出大殿,想找人问个究竟,却见宫中已然乱成一团。厉崔带人从殿外跑过,郭金里忙道:“二弟,你去哪儿?” 厉崔扭头,看见一身龙袍华冠的郭金里,脸上顿时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他道:“大哥,勤王军进城了,赶紧跑吧!” 郭金里道:“真进城了?这回又是哪支队伍?” 厉崔哪有闲心站在这里和他交谈?他一瞧郭金里那样子,便知郭金里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从前一切顺利的时候,厉崔与郭金然如同蜜里调油一般,他心甘情愿奉着郭金里做大哥,虽说郭金里没什么本事,却当真有异于常人的运气,找他的计划行事,常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收获;可如今内忧外患,事事糟心,厉崔早已对郭金里心生不满。他早就有离京的念头,若不是郭金里执意反对,他此刻早该收拾好东西走了! 因此他一句话都不高兴多说,带着一众心腹往马厩的方向跑,赶紧逃命去了。 正如厉崔所料,郭金里还真没怎么害怕。类似的事儿他也不是头一回遇上了,他笃信自己有化险为夷的本事。 可郭金里不怕,其他人却都怕极了。这回可不是半夜被偷袭,是昭昭白日,勤王军大军来袭,城门都已经被破了!没有人相信自己有抵御的能力,也没有人愿意为郭金里卖命。于是叛军的军官们四处搜罗财物,抱上金碗扛着银盆就开始逃命。 郭金里苯还想组织人手防御,结果四处找人找不到,他这才开始有些慌了。 而此时此刻,一路勇往直前的延州军已经杀到宫门外了! 当听见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和冲杀声,郭金里这才意识到这一回不跑恐怕是真的不行了。 于是他匆匆忙忙赶往马厩,想要骑马逃跑。谁料他去得太晚,马厩里的马早就让人抢完了,徒剩一堆堆臭气熏人的马粪。 郭金里傻了眼,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天定的运数恐怕今天要走到头了。 “给我搜!这皇城里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跑!”勤王军的脚步声已到身后。 郭金里吓得魂飞魄散,来不及多想,一头朝马厩里扎了进去…… ===== 谢无疾立马于宫门口的干道上。他所率的精锐部队已冲入皇城,去擒拿贼首郭金里、厉崔等人,并寻找小皇帝的下落。他则在此指挥军队,等候消息。 诸侯军的其他部队已陆陆续续赶到,从他面前跑过,争先恐后地往宫里涌。谢无疾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人潮涌动。 此刻他并不是在担心小皇帝最后究竟会被谁抢到。事实上,他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在想。 这一天,他等了很久,忍了很久,想了很久。然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忽然心生茫然。 这和他想象的似乎相同,又似乎截然不同。 他四处张望,开始寻找朱瑙的身影。很快,他便瞧见了被护卫军簇拥着的朱瑙。 朱瑙亦在皇城的门口,没有随着人群涌进去。然而与其他人都不同的是,来到此地的人们全都面向皇城,即便不往里冲也要探长了脖子瞧瞧里面金碧辉煌的宫殿是何模样。唯独朱瑙,他面向皇城之外,看着的是满目疮痍的京城。 谢无疾忙拽了拽马缰,向朱瑙的方向走去。 “朱府尹。” 朱瑙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谢无疾道:“你不进去看看吗?” 朱瑙笑呵呵道:“里面人太多,太过危险,我还是不去凑这热闹了。” 谢无疾微微点头。 他顺着朱瑙的目光往外望去。皇城入口处的干道又粗又直,沿着干道向外延伸,是从达官贵戚的居娱之所逐渐变为平民百姓的居所。宽敞的大道上,除了陆陆续续涌来的士卒之外,不见一个人影。 数年前他曾来过京城,那时的京城与如今截然不同,虽已可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相,却到底是个热闹繁华、生机盎然的地方。今日的京城,房屋仍是那些房屋,却已陷死相。 谢无疾低声道:“朱府尹。” 还未等他说什么,皇城内已有一队人马擒着数人跑了出来。 “将军!此人藏在马厩中,被我们抓出来了!” 谢无疾与朱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家伙满身杂草,满脸马粪,臭不可闻,不是情急之下躲进马槽里的郭金里又是谁? 然而当看清杂草之下他所着的衣袍,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就连附近正往皇城里用的诸侯军士卒们也都停下了脚步。 “你是何人?”谢无疾厉声呵斥。 郭金里支支吾吾不敢答。他倒是想说他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喽啰,可惜这一身华丽衣袍穿着不易脱去更难,此刻有如千斤枷锁般死死把他铐住了。 被士卒们搜出来的人里还有其他叛军和宫人,当即便有宫人指着他大喊道:“他就是天神将军郭金里!” 郭金里以往还挺喜欢听别人这么称呼自己,可这会儿只觉得两眼一黑,巴不得所有人都聋了才好。 谢无疾跳下马,拔刀就往他脖子上招呼,吓得郭金里大声尖叫,肩膀耸成一团。然而谢无疾手下极其有数,刀锋在他脖颈不足一寸处堪堪停住,刀上的寒气激得郭金里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数起来了。 “说!”谢无疾道,“天子现在何处?” 仍不等郭金里找出借口回旋,宫人就已悲恸哀嚎道:“天子……天子已被他杀了!” 谢无疾瞳孔剧烈收缩,呼吸停滞。 喧哗嘈杂的喊声亦在瞬间静止,无数目光向此地投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恐和振撼。 天子……被杀了?! 161、第一百六十一章 皇城。 各府军的士卒们争先恐后地在各宫室中进进出出, 寻找着叛军的头目以及天子的下落——军官们为了激励士卒抢占功劳, 都给出了极为优厚的嘉奖。这时候谁若能找到一个要紧的人物, 升官发财自不必提。谁若是有幸抓住了贼首郭金里和厉崔, 又或是率先找出了被困的天子, 那官跳十级都不为过!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 也有士卒自忖找人无望,于是只顾着往宫殿深处钻,到处掀床垫撩帘子,寻找值钱的东西。毕竟这宫里使用的器物都是宝贝,无论能带走什么,都够普通人家吃几年了。 只可惜皇宫里的叛军一听说勤王军进城,早就脚底抹油地跑了, 走之前也没忘卷走宫里值钱的物事。于是无论人还是物, 剩下留给各府军的就都只是些漏网的小鱼小虾了。 众人正无头苍蝇般搜寻间, 外面忽然有人奔走呼告:“天神将军郭金里已被延州军抓到了!” 人们听得此消息, 不由跌足懊恼。也不知是哪个幸运儿赚得如此彩头, 眼瞅着一飞冲天的机会这就少一个了! 还好还好,好赖还有个小皇帝,若是能先找到皇帝,还有祖坟冒青烟的机会。 于是士卒们愈发加快步伐, 到处搜寻。 不多时,外面又响起呼告声。 “天子驾崩了!” 众人大惊。有人生怕消息不实, 忙追问道:“果真?怎么驾崩的?什么时候的事?” “天子早就让叛军给杀啦!” 消息传开,皇城内登时哀叫声一片。然而士卒们心痛的却不是堂堂**惨遭叛军毒手,而是他们飞黄腾达的机会就这样硬生生没有了。 亦有人生怕这是某个军队放出的假消息, 为的是阻挠其他军队勤王,于是仍不死心地在宫中继续搜寻…… …… 皇城外。 燕氏躺在床上,只觉耳畔嗡嗡作响,似有千军万马从屋外奔腾而过。她忍着嗓子的干疼,哑声呼唤幼子:“阿生……” 幼童听见母亲的召唤,不片刻,骨瘦如柴的小手捧着一碗水端过来。 燕氏勉强咽了两口水,道:“外头那么吵,是不是勤王军进城了?” 阿生嗫嚅道:“娘病了。外头哪有声响?” 燕氏道:“不可能!我听见了,有马蹄声,有叫声,一定来了好几万人……他们在叫什么?” 阿生不知该说什么。 那日燕氏看到丈夫的尸体回来,本打算第二日找几个邻人帮忙去把尸身收了,可惜第二日她便倒下了。多日饥饿加操劳,她这一倒下就再没下过床,还犯起了癔症,天天都说听见外面有人吵闹,要幼子去看看勤王军是不是进城了。 可这京城早同座死城一般,已极少能听见人的声响了。一切皆为燕氏的幻听。 阿生劝母亲继续休息,可燕氏额外固执,非说自己一定听见了声响,要幼子再去看看,勤王军这回来了多少人,外面的战况如何了,谁占了上风,勤王军有没有机会一举平寇。 阿生拗不过母亲,只能放下小碗出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幼子跌跌撞撞跑回来,扑到母亲的床头,无比激动。 “娘!!勤王军真的进城了!!已经打进皇城去了!!” 燕氏怔住。声响分明是她听见的,军队京城进城也是她坚持的,可真听人这么说了,她反倒又不信了。 她双目浑浊,颤颤巍巍地抓住幼子的手:“当真么?” “当真!娘,真的!” “你莫哄娘。” “是真的,人全都跑出去瞧了,我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 燕氏把幼子的手攥得越发紧,颤颤巍巍挣扎着想要下床出去瞧一瞧,可惜她全身浮肿脱力,腾挪了半天,莫说下床,只挪了不过一两寸便已精疲力竭。 她虚弱地问道:“是谁家军队进城了?河南府的,广晋府的?还是全都来了?” 阿生道:“不知道,我只听人说是延州军和蜀军先进的城。娘想知道,我再出去打听。” 燕氏听到此时,才终于信了。她缓缓松开攥着儿子的手,低声重复道:“延州军,蜀军……” 阿生年纪虽小,却也早早懂事,知道母亲这一年多来日日夜夜盼着有人能前来剿匪,解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若非如此,也不至病了以后还日日的臆想都是勤王军进城的景象。没想到,如今真的终于盼到。 他忙反握住燕氏逐渐脱力的手:“娘,勤王军来了,你高兴么?” 燕氏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可过了一会儿,她却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 她已经有一年多都没有这么难过,这样伤心地哭过了。 ===== 夕阳西落,朱瑙坐在皇城旁的石阶上。程惊蛰方从城里找了些吃食来,两人与几名卫兵一起坐着吃东西。 不远处,谢无疾站在石台上。天色渐暗,风也大了起来,吹得他战袍翻飞,脸亦被吹得发青,他却浑然未觉。 朱瑙道:“谢将军。” 他叫了几声,谢无疾终于听见,缓缓回过头来。 朱瑙道:“谢将军饿不饿?一起来吃点?” 谢无疾摇头:“我吃不下。” 朱瑙耸肩,继续吃自己的东西了。 这附近还有几队人马,都是各府军的军官,在等待手下的消息。眼下吃不下东西的并不止谢无疾一个。或者说,还有闲情雅致祭五脏庙的恐怕就只有朱瑙一个了。 谢无尘亦在人群里。他靠在石墙上,时而神色漠然地打量周遭所有人,时而眼神阴鸷地盯着谢无疾与朱瑙。 忽然,一队人马从远处疾驰而来,是延州军的士卒。 赶来的士卒在谢无疾面前跳下马,先行了一礼,随即掷地有声道:“启禀将军,我军与蜀军已在西门外擒拿贼首厉崔,俘获敌军数千!请将军示下!” 那士卒说话声音颇为响亮,周遭各府的军官都听见了这话,顿时一片哗然。众人看向谢无疾和朱瑙的目光也愈发复杂。 早在用兵之前,谢无疾就算过叛军可能的出逃路线,因此分出一部分兵力在京城外设下埋伏,伏击出逃的叛军。而那厉崔果然如他所料,带着部下从西门出逃,刚逃出去就跳进了他准备的埋伏圈。 不过虽说是提前就布置好的埋伏,但西门外的状况实则比京城中还惨烈些。京中的叛军一触即溃,不战自败。反而是那些出逃的叛军,知道这是自己逃命的最后机会,所以反而顽强作战,颇战斗了好一阵才被延州军平定了局势。 至于蜀军,朱瑙此番全力支持了谢无疾,将能调动的人马都调动了,因此跟着沾了这个光。 这下可好,郭金里和厉崔两大贼首全让延州军和蜀军擒住了,还俘获了几千叛军。其他各府的军队虽说赶上了这波热闹,可在这场战斗中抢到的功劳实在小得可怜,总之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延州军和蜀军。 又过不多时,皇宫中陆陆续续有各军士卒跑出来,向自己的军官汇报里面的情形。 谢无尘靠在墙边,他手下的江宁军士卒亦从宫里出来,来到他身边。 “长史。”士卒向他行礼。 谢无尘问道:“情形如何?” 士卒老老实实地禀告:“我们问了几个幸存的宫人和抓到的叛军,他们都说皇上的确遇害了。听说尸骨被埋在御花园里,已经有人去挖了。” 谢无尘皱了下眉头。 方才延州军抓住郭金里的时候,就已听说了皇上遇害的事情。只是各府军都唯恐此事有诈,不敢轻易相信,所以仍然自己派了人进去调查搜寻。现在,消息已经越来越明确了,恐怕真有其事。 他连忙问道:“什么时候遇害的?谁杀的?怎么之前都没有听说消息?” 士卒道:“听说是一个月前,江陵军偷袭京城的那天晚上,郭贼、厉贼欲带着天子出宫避难,天子想趁机逃走,便被郭贼杀害。” 谢无尘眉头一跳:“一个月前……” 难怪,原来事情刚发生没多久,恐怕郭金里和厉崔又有意压着消息,这才致使各路诸侯全未听说此事。直到进京勤了王,才发现王已然不在了。 这可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无尘立刻将目光投向谢无疾。 虽然方式和过程是他并未想到的,但这的确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要的就是谢无疾历经波折,最后却一无所获,然后懊悔痛苦。他想看到谢无疾痛哭忏悔的模样。 然而并没有。 谢无疾只是孑然一身地站在宽阔且生满杂草的大道上,面向宫城,目光似乎有些失焦,神色亦仿佛空白,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从他脸上看不出哀痛绝望,他的悲愤甚至不如其他几府的军官们。 那些今日临时起意跟来剿匪的军官们在听说了确切的消息后都开始捶胸跌足,仿佛自己错失了天大的机会。而谢无疾就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谢无尘以为自己会失望,但他没有。他以为自己会高兴,但也没有。他望着谢无疾,似乎从谢无疾空洞的眼神中读出了莫大的悲切,他亦忽然鼻子一酸,眼泪上涌。 他忙转过头去,用手掌迅速地抹了一把,掩盖自己的情绪。 他绝不是为了谢无疾而难过,而是为今日的荒唐而悲哀。他的三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为了这荒谬的王朝吗? 残阳如血。 又不久,一队延州军士卒用布裹着一堆东西出来了。他们将布在平地上摊开,里面装着带血的刀刃、孩子的亵衣与一些天子生前所用的器皿等。 “将军,”士卒道,“这些是从御花园里挖出来的……” 证言加上证物,天子之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谢无疾垂眼看着地上那摊沾满泥土的秽物,很久没有说话。 他不开口,周遭的人群也仿佛失声一般。 今日留下的各府军的统帅大都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中,毕竟他们留在此地本不为勤王,而是为了阻挠延州军与蜀军。机缘巧合下叫他们撞见这么大的事,他们自然全都不知所措。 谢无疾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朱瑙。他一向杀伐决断,天大的事也能不眨眼地做出决定。向来是几万大军仰仗他一人。可今日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不得不仰仗另外一个人。 朱瑙正巧刚吃完了惊蛰带回来的饼,一抬眼,接上谢无疾的目光。他擦了擦手,站起身,看了眼地上的东西,有些头疼地皱了皱鼻子:“这些……还是拿回去埋了吧。” 谢无疾怔怔地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边上立刻有人跳了出来,正是河南府尹刘松。 虽说今日发生的一切事都由延州军与蜀军主导,可刘松始终自恃为勤王盟主,且在场之中就属他与朱瑙是府尹大员,他自然不能让朱瑙与谢无疾将主事权抢去——如今朝天覆灭,天子遇害,天下无主,正是争权夺势的大好时机啊!此时谁若争得几句话语权,往后也许就是主宰天下的霸权! 于是他振振有词道:“埋了?!天子遇害,事关重大,事出蹊跷,眼下尚未查明真相,如何能将这些东西就此掩埋?!朱府尹,你安的什么心?” 惊蛰听刘松语气不善,立刻将手按在刀柄上,对刘松怒目而视。朱瑙身边的亲卫兵们也纷纷提刀。 刘松的亲卫兵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后退,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又忙上前,握刀与蜀军对峙。可惜气势已输了一筹。 朱瑙却微微一哂,道:“看来刘府尹另有主张?” 刘松挺着胸脯道:“当、当然是要查明真相!” 朱瑙拖长语调“哦——”了一声:“刘府尹位高权重,那么这些事情也理当由刘府尹来主持?” 刘松以为他在讽刺自己。毕竟所谓的调查取证,这里头有的是猫腻。譬如有人胆子大些的,直接在调查的过程中“查出”一份皇帝手写的诏书,那可就有大文章可做了。 刘松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想要独揽大权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让大权被朱瑙和谢无疾全揽去了,自己好赖也得分一杯羹。于是他道:“朱府尹若有什么想法,大可说出来。” 朱瑙笑了笑,道:“我没有。刘府尹若愿意主持,就交给刘府尹吧。” 刘松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其他各府的军官们也不可思议地看着朱瑙。在刘松开口后,他们也都已经琢磨出点意思来了,只是碍于自己身份不高,苦于不知如何插话。可朱瑙竟然会主动放弃?? 就连谢无疾也是一怔,目光直直地看着朱瑙。 朱瑙回望谢无疾,道:“谢将军若也有意主持,那我自然支持谢将军。” 刘松心口一紧,以为他们在唱双簧,立刻警惕地盯着谢无疾。 然而谢无疾只是看着朱瑙。他双眸黝黑幽深,似有千言万语在其中,又似只是茫然地走神了。良久的沉默后,他哑声开口:“那便交给刘府尹吧。” 宽阔的宫门大道上一片哑然,谁也没有料到会这样,更是一时反应不过来。 朱瑙笑了笑,道:“既如此,那这里便交给刘府尹了。眼下天色已晚,我们需尽快安顿大军,以免夜间惊扰了城中百姓。那就先告辞啦。” 说完拱了拱手,带上惊蛰等人转身就走。 谢无疾目光慢慢扫过在场所有的人,随后亦率领延州军跟上朱瑙的脚步,撤出皇城。 只留下来自天下各府的军队们在昏暗的天光下与冬夜的寒风中目瞪口呆。 162、第一百六十二章 冬日的天色暗得很早,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 朱瑙和谢无疾已将自己的军队从京城撤出, 只留几小股人马驻扎在城内待命。 夜晚, 两军士卒在城外扎营生火, 准备休息。 朱瑙与惊蛰在帐外的火堆旁取暖,边上传来脚步声。两人扭头一看,是谢无疾过来了。 谢无疾神色疲惫,在火堆旁坐下。 朱瑙问道:“清点完了么?” 谢无疾摇了摇头:“今晚来不及了,明日再说吧。” 朱瑙和谢无疾虽然推掉了皇城里的那堆烂摊子,不过今日延州军战利颇丰。两大贼首郭金里和厉崔都让他们擒住了,厉崔出逃时卷走的大笔财物也落进了延州军的手里, 另外还俘获了几千叛军。若是寻常的战事, 这批叛军谢无疾无疑会立刻下令斩杀, 但如今形势复杂, 这些战俘他一时片刻还杀不得, 后续还有不少麻烦事要处理。 夜晚寒风萧瑟,谢无疾默默又折了些干柴,添进火堆里。 很久没有人说话,只有树枝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响声。谢无疾一点一点往火堆里添着柴, 火势越烧越旺。 直到朱瑙开口:“谢将军是想把营地烧了么?” 谢无疾恍然回过神,才发现火已烧得太旺。他哑然失笑, 默默放下手里的一把柴火。 就这样又过了好一阵子,谢无疾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下来。他忽然自嘲一笑,道:“我本以为, 你会说些什么的。” 朱瑙却笑道:“谢将军的心思我都明白,我的心思想必谢将军也明白了。又何须多言?” 谢无疾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由一怔。在摇曳的火光中,谢无疾抬起眼,默默注视着朱瑙、 勤王的计划无疑已经失败了。然而失败的原因并不是他们发现小皇帝已经被叛军杀害,而是从各府诸侯军在大路上拦截他们的那一刻起,谢无疾就知道,朱瑙是对的,他已经注定要失败了。 他之所以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不是他尊奉皇室血脉,也不是他遵循守旧。他早知这朝廷已然腐朽,亦有变革之心。然而倘若任由秩序崩坏,任由天下成为一盘散沙,往后短则数十年,长则至数百年间,天下将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唯有以天子之名号令天下,重振纲纪,方能令山河不至支离破碎,难以收拾。 他亦不是没想过即便拿捏住天子,诸侯依然会离心离德。然则他知道只要天子还在,纵使各路诸侯野心勃勃,终究不敢轻易改换门庭,届时他便可恩威并济,杀鸡儆猴,重整山河。 但他还是想得简单了。 人心繁复,权势诱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以为在朝中做官的人,脸上总该有层遮羞布。可当人们齐心协力来阻挠他勤王的时候,他便知道,那东西并不存在。他指望用来束缚他人的东西,其实早已没有了意义。 江水滚滚而去,绝非人力可挽。或许是他的能力不够,又或许这局原本就是个死局——毕竟就连朱瑙这样厉害的人,也从一开始便不肯沾染这局。 他并不怪各路诸侯无耻,或许在旁人眼里,他才是那个无耻之徒。 唯一让他觉得可笑的是,今日幸亏有诸侯军拦路阻截他。若不然真由他一人带兵入了京城,发现天子已死,恐怕他惹上一身腥气这辈子都难以洗脱了。 有些话谢无疾从不与旁人说,因为任何说出来的话都是当不得真的,唯有做出来的事方是实在的。至于别人如何想他,他亦不在乎。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断。 可即便他什么都没说,朱瑙却都懂了。 谢无疾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朱瑙,仿佛忘却了其他。直到有一阵强风刮过,吹得火舌东倒西歪,他才又收回心神。他低声道:“朱府尹,多谢你。” 朱瑙什么都没说,只笑了笑。火光照映下他的笑容格外顺眼。 又过片刻,两人各自回帐中休息去了。 ===== 一夜转眼就过去了,清晨时分,城中各户人家的门窗依次打开。有些百姓小心拘谨地从门窗中探出脑袋向外张望,有些胆大的直接走到了街上。 对于勤王军的到来,城中的百姓自然是欣喜的。那郭金里和厉崔虽也是穷苦贫民出身,然则二人皆是宵小无耻之徒,一旦得势便鱼肉百姓。这一年多来在叛军的摧残下百姓过得苦不堪言。 不过勤王军到底也是军队,京中百姓对他们也是心怀戒备的。谁知道是不是刚走个罗刹,又来个阎王?因此夜间百姓皆是门窗紧闭,直到天亮后才敢小心观望。 好在勤王军中虽然鱼龙混杂,也有不少偷鸡摸狗、贪财好色之徒,可比起残暴无度的叛军来说,勤王军已算十分客气的了。至少昨夜算是安然度过了。 天刚亮阿生就出了门。 他的母亲燕氏昨夜昏睡了一晚,好几回呼吸孱弱到让他担心母亲是不是已经死了。好在一夜过去后燕氏竟熬下来了,眼下也比前两日清醒了些,于是他便出来想替母亲打点水,寻些吃的。 水井旁已有几个邻人也在打水了,然而一桶水还没打上来,附近传来脚步声,众人颇有默契地一拥而散,在篱笆、矮墙等后方躲起来。 脚步声接近,一队巡逻的士卒走过,左右望望,没看见人,又走开了。 等士兵们走后,百姓才依次从掩藏物后钻了出来,开始小声交谈。 “刚才那些人是哪支军队的?” “好像是河南军的。” “哦,河南军。他们昨天从皇宫里卷了不少东西,大半夜悄悄摸摸地从皇城里推了几辆车出来往城外运呢!” “啧啧……” “那也比广晋军好。昨天晚上广晋军在城东驻扎的,城东那片官邸都让他们征用了。官邸里的东西他们还能留给别人?” “那又如何?还有凤翔军……” 老百姓的消息意外灵通,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百姓们就几乎已把勤王的那几路军队的来路都摸清楚了,对各军的风貌亦有了印象。 有人道:“都别说了。昨天只有延州军和蜀军撤出城,说是不想惊扰城中百姓,所以在城外驻扎的。这大冬天住在荒野上,也怪冻的。” “昨天先进城的也是延州军和蜀军。你们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听几个当兵的在那儿聊天,本来各路军队不是都撤了么?只有蜀军和延州军还愿意剿匪,结果其他几路当官的怕他们独占功劳,所以各留了一批人手下来阻挡他们。因为没拦住,这才跟着他们一起进京剿匪的!要是没有蜀军和延州军,那郭贼可都打算称帝了。” “还有这种事??” “那些人自己不剿匪,还想拦着别人剿匪?!呸,幸好没叫那厮们拦下来!真不要脸!” “一群天杀的狗官!” 百姓们顿时义愤填膺起来。 昨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因最后事情变了风向,所以各府军军官伊始阻拦延州军和蜀军的那些话他们自然不提了。可他们不提,昨日的事几千双眼睛瞧着,士卒们的口风并没那么严。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就在京中传开了。 百姓们当下水也不打了,只聚在一起斥骂起叛军与无能的各府军,又夸赞起延州军与蜀军来。 不多时,外面的街上忽然有人叫道:“延州谢将军和成都朱府尹进城啦!” 老百姓们一愣,自己的事也不管了,忙都跑过去瞧热闹去了。 ===== 刘松打着哈欠,揉着酸胀的脑袋从屋里出来。 昨天晚上他一晚没睡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眯了会儿,可惜没过多久就被手下叫醒了。这里还有一大堆的烂摊子等着他收拾,摊子烂得十分彻底,又是他自己抢着揽过来的,为了不落人口舌,他头再疼也得勤快起来。 而他昨晚上之所以睡不着觉,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莫名其妙就从阻挠别人勤王变成大家一起勤王,结果短命的天子还没等到他们,实在够跌宕起伏。 不过除此之外,更让他想了又想,想得头大的事情,是他想不明白昨天朱瑙在明明占有优势的情况下,为什么会将主事权让给他? 从前他和朱瑙没有任何交集,只听过此人一些事迹,便知朱瑙是个狗胆包天的妄人。到了中原,他虽仍未与朱瑙有正面交锋,可与蜀商有了几番接触后,他更断定朱瑙诡计多端,深不可测。 这样的人,大大方方地把主事权交给他,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原本刘松抢这摊子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有很多谋私利的小算计了。结果被朱瑙这一谦让,他反而有点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 刘松叫来下人,命令道:“去给各府军传个话,让他们辰时派人到主殿议事。” 虽然他抢到了主事权,但这么多双眼睛在这儿盯着,他也不能太独断专行,很多事情还是得跟众人商量着来。 手下领了命令就去了。 …… 到了辰时,各府军的军官都很准时地出现在主殿上,只少了两路人——蜀军和延州军的代表还没到。 众人不由议论纷纷。 “谢将军和朱府尹不会是不打算来了吧?他们昨天在西门外擒了厉崔的大军,皇城里最值钱的宝贝全落进他们手里了。他们该不会卷了那些东西就回去了吧?” “不会吧?郭金里和厉崔都在他们手里,最重要的东西也都被他们拿了。他们要是不来,那这事儿可怎么收场?” “不会不来的。方才我来的时候,就听人说他们已经进城了,正在来的路上。就不知跑去哪里耽搁了,怎么还没到呢?” “是不是他们不满意刘府尹夺权,所以故意给刘府尹一个下马威?” “呵呵……” 刘松坐在主座上,瞧着两处空位,眉头直皱。 一炷香前,他也听说了朱瑙和谢无疾已经进城的消息,按说已该到了,怎么两人迟迟不露面?莫不是真在下自己的面子吧? 刘松冷冷地朝手下下令道:“派人去催,请朱府尹和谢将军尽快来,全天下的人可都等着他们呢。” 他故意不说自己,把各路军官都抬出来,仿佛朱瑙和谢无疾迟来是怠慢了全天下的人。 有看刘松不顺眼的人,便皮笑肉不笑地打起圆场来:“刘府尹这话得重了罢?昨夜延州军和蜀军把军队撤出了城。他们今早得从城外进来,路走得远,是以迟些也在情理之中的。” 刘松暗暗冷笑。 说起朱瑙和谢无疾把军队撤出城这件事他就觉得很可笑。如今这京城已空了大半,还容不下他们几千人么?随便征用几片房屋,不比在外头结了霜的地上打铺盖睡得舒服?还得进进出出的折腾,也不嫌麻烦。 实则朱瑙和谢无疾的用意他也不是不知道。无非就是做个样子,想博取美名呗!可这美名他们又是博给谁看呢?各府军各怀鬼胎,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难道还会敬仰他们不成?至于老百姓……就京城里剩下的这些苟延残喘的老百姓,记不记美名,又有什么分别? 而且今天早上他还收到手下士卒的汇报,说城里的百姓见到他们河南军都躲着走。可见京中百姓早让叛军吓傻了,已经好赖不分,只要瞧见当兵的就跟见了索命鬼似的。那蜀军和延州军装装腔作作势,就能哄住老百姓么? 众人又等了一阵,仍然不见朱瑙和谢无疾过来,不过刘松派出去催请的人倒先回来了。 刘松问道:“怎么,朱府尹和谢将军请不来么?昨日说得好好的,今日又变卦,这可叫人看笑话了罢?” 那人却一脸尴尬道:“禀刘府尹,朱府尹和谢将军恐非刻意怠慢,只是路上被人绊住了脚,因此一时半刻过不来。” “绊住了脚?”刘松莫名道,“被谁绊住了?” 那人道:“被城里的百姓……小人方才去的时候,才到街上,便见满街是人,堵得水泄不通。城里的百姓听说朱府尹和谢将军进城,都去接驾了……” 刘松:“!!!” 众人:“……” 163、第一百六十三章 此时此刻, 朱瑙和谢无疾的确被困在了前往皇宫的大道上。 一天一夜的时间, 昨日的事情经过几乎已传遍京城了。要知道京中百姓盼勤王军的到来绝不是盼了一日两日。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 百姓们几乎是日夜盼, 夜也盼。在叛军的暴虐摧残下, 老百姓们甚至开始怀念从前一直被他们唾骂的昏庸朝廷。毕竟有了比较,才晓得烂是没有下限的。 而如今烂到极致的郭、崔叛军终于被剿灭,百姓又听说曾经他们抱有深切期望的勤王会盟差点成了护贼会盟,若不是延州军和蜀军力排众议,不惜与天下为敌,才能打进城来,解救他们于水火, 那简直对朱瑙和谢无疾感恩戴德啊! 不仅如此。昨夜延州军和蜀军退出京城在城外驻扎的举措, 在刘松等官员看起来是多此一举。殊不知, 这对京中的百姓而言又是一剂定心丸! 民畏兵已久, 京中百姓几乎已不敢奢求这世道里还有什么公义之师, 只求接替叛军的不再是土匪强盗就足以让他们烧高香了。可两军竟然主动退出城内,扰不扰民尚在其次,这却是一种坦荡的表态——他们绝对无意冒犯京中的百姓。 这对京中的百姓而言更是意外的惊喜! 天知道,昨晚看到延州军和蜀军撤离的时候, 有多少老百姓望着他们出城的身影,想起过去一年的种种遭遇, 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是以今日朱瑙和谢无疾刚一进城,就受到了京中百姓的夹道欢迎。 京中宽敞的主路原本可同时通行三四辆马车,此刻却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围堵得水泄不通。经过叛军的洗劫, 城里早没有什么富裕的人家了。然而老百姓还是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许多东西来送给延州军与蜀军,以表达谢意。有人送陶罐,有人送衣裳,有人送被褥,有人送毛笔……送的东西千奇百怪,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事,却全是百姓们的一片心意。 朱瑙和谢无疾自然是不肯收礼的。两人的卫兵队一面护着两人前行,一面婉言谢拒热情的百姓。 “乡亲们,东西都拿回去吧,朱府尹和谢将军不需要这些。你们自己留着用吧。” 老百姓哪里肯依?一个个仍伸长了胳膊努力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财物往里递。 来的人实在太多了,就连卫兵队也挡不住。颇有几个百姓冲破了阻碍,来到谢无疾与朱瑙的面前。 谢无疾骑在马上,因唯恐马蹄踏到路人,不得不一面控住缰绳,一面还要推开已经挤到他身边的人,便是带兵作战时亦少有这般局促狼狈的。他的手刚一松开马缰,一不留神竟被人往手里塞了东西。 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手心里多出来一枝细细的梅花枝。再一抬头,原来递给他花枝的是个被父亲托在肩上的孩子。 那孩子骨瘦嶙峋,两颊都凹下去,头发枯黄,身板如柴,年纪已不小却仍难辨男女。然而那一双眼睛却黑黝黝的十分明亮,仿佛夜晚的星辰。小孩的手里还攥着另外一枝新折的花枝,目光望望谢无疾,又望望朱瑙,想来另一枝花枝是要送给朱瑙的。 谢无疾也不知怎么的,心念一动,忽然向那孩子伸出手去。那孩子一怔,竟也下意识地将花枝递了过去。 谢无疾接过,手里便有了两支梅花。他稍稍比较了一番,想必这两枝花枝刚折下的时候都是开满花苞的,只是被人群蹭挤,花瓣已落了大半,荒芜中仍留有一份生机。 他将花朵更少的一枝斜插|进自己的衣襟里,另一枝转手递给朱瑙。 朱瑙也被人群挤得有些狼狈,面前忽然多了一朵梅花,抬眼才看见是谢无疾递过来的。他愣了一愣,瞧见谢无疾胸口别的花枝,又看见不远处满脸殷切的孩子,不由一哂,同样将梅花插|入衣襟内。 老百姓们仍围聚不散,七嘴八舌地向两队人马问话。 “朱府尹,谢将军,你们会接管京城吗?” “对啊对啊。如今皇帝死了,朝廷里的官员也都没了。朱府尹,谢将军,你们赶走了叛军,是不是该出将任相?你们一定是好官!” “朱府尹!朱府尹!朱府尹!” “谢将军!谢将军!谢将军!” 老百姓们兴奋不已,恨不得将朱瑙和谢无疾从马上拉下来抛举。待众人的嘈杂声稍稍轻些,却听朱瑙道:“我乃成都府尹,蜀中的百姓仍等着我。待料理完京中之事,我便要回成都去的。” 此言一出,老百姓们大为吃惊,忙争先恐后地挽留起来。 “朱府尹,你不能走啊!” “是啊,你留京城吧!你比朝廷里那些官都好!” “蜀地的百姓是人,咱们难道不是吗?你若走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谢将军呢?谢将军会留下来吗?” “谢将军不能走啊!” 对于老百姓们的询问,谢无疾并未表态,骑在马上继续缓缓向前腾挪。 人群之中忽然又有人大声喊道:“朱府尹,你当真是先皇的子嗣吗?你也是皇亲国戚吗?” 他的声音十分洪亮,周遭的人全都听见了。百姓们错了一瞬,瞬间炸锅了! “什么?先皇的子嗣?” “朱府尹竟然是皇亲国戚??” “你们难道都没听过这传闻吗?” “什么传闻,你们在说什么,快详细说说啊!” “据说朱府尹是先帝宫中后妃所生,因遭奸人迫害,才送去民间养大的。” “果真??那、那岂不是……” 京城与蜀地到底距离甚远,又有山川阻隔,因此关于朱瑙那扑朔迷离的身世,已在蜀地关中一带传得沸沸扬扬,京中百姓只是略有耳闻,听说过的人并不多。今日那人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才使这消息传开了。 人们顿时哗然不止。 如今小皇帝已死,国主之位空悬,若朱瑙当真有皇室血脉,那可非同小可啊! 人人脸上写满错愕、惊喜等神色,就连谢无疾也在听到那话时微微顿了一顿,将探询的目光向朱瑙投去。 谢无疾自然是听说过朱瑙那离奇的身世的。不过这么久以来,只有民间捕风捉影的传闻,却从未听朱瑙自己主动提起过。是以他几乎都已忘了这桩事。而这个节骨眼上忽然被提起来……难免有些微妙。 他心中转瞬迸出许多猜想,又朝着方才喊话的那男子望去。只是人群熙熙攘攘,喊出那话的人早已淹没于人群之中,不可寻见了。 再看朱瑙,朱瑙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仿佛没听见那人的问话的似的,神色仍如往常一般,眼睛弯弯的,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在笑,忙着牵引自己的马匹。 倒是他身边的惊蛰忽然吊起嗓门,高声道:“诸位乡亲!” 众人见惊蛰有话要说,忙止了议论声,渐渐安静下来。 惊蛰朗声道:“如今贼祸初平,京中混乱,朱府尹与谢将军念及民生艰难,特在城中设立九处岗哨,位于东南西北四门入口,与四条干道,及宫城西南门外。诸位乡亲若遇任何难处,皆可于岗哨处向两军士卒求助,蜀军与延州军士卒愿为诸位分忧解难。” 百姓们怔了一怔,即刻欢呼雀跃起来! 正如惊蛰所言,如今城中兵荒马乱,秩序崩坏,老百姓们的确有大把难处和麻烦事不知该找谁做主。有人愿管他们,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惊蛰又道:“朱府尹与谢将军眼下有急事需前往皇城,请诸位让开道路,让我等通行。若还有他事,可去岗哨处找我军士卒询助!” 他反复重申了几遍,老百姓们终于不好意思再挡在前路上,终于渐渐让出一条通路来。 朱瑙与谢无疾这才脱身,在众人的目送与议论声中,向皇城去了。 …… 直到入了皇城的大门,身后跟随的百姓才终于停下脚步。 离了人群,谢无疾淡淡开口道:“朱府尹,方才那人是你安排的么?” 朱瑙笑呵呵地问道:“不知谢将军指哪一个?” 谢无疾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破绽,然则每一次他这么做都失败了。他道:“朱府尹当真不知么?” 朱瑙挑了挑眉,算知道了。他道:“我若说不是,谢将军信么?” 谢无疾眸光一闪,并不作答。 又往里骑了一段,两人翻身下马,将马交给随从,并肩继续往殿上走。 谢无疾目视前方,平静地问道:“朱府尹,你到底是不是?” 这一回朱瑙没再问他是不是什么。只不过朱瑙也仍然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谢将军以为呢?” 谢无疾:“……” 他心中情绪微妙而复杂,有些不悦。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说什么。 两人沉默片刻,朱瑙道:“谢将军问这些话,是想知道什么?” 谢无疾微微一怔,停下脚步,扭头望向朱瑙。赖朱瑙那天生白净的长相,无论什么时候,他看起来总是人畜无害的。 却见朱瑙神色平和:“是真的,抑或假的,果真重要么?” 果真重要么? 其实不重要。 便是方惨死叛军之手的小皇帝,也是宦官们昔年从皇室宗亲中挑选出的渤海王之子。其实若论血脉排序,未必能排得到渤海王那一支,可他一样名正言顺地做了皇帝,只因他年幼无知,身世简单,背后无依。 归根到底,名正不正,言顺不顺,脱离不了一个权字,一个利字。 何为血脉是何?何为纲常?礼法又为何物? 当昨日诸侯军挡在谢无疾勤王的路上,谢无疾便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究竟错在了哪里。他本非守旧循礼之人,只是他以为想要平定天下,就必须借用礼法纲常。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昔日拥立小皇帝的宦官也好,昨日阻挠他勤王的各府军也好,这些人绝非抛却了礼法纲常,只是对他们而言,能够为己所用的礼法才是礼法,所有于己不利的纲常就不是纲常了,而且撇开了还得狠狠踩上几脚。 所以,真的或是假的,从来就不要紧。单看人何时利用,如何利用,才是最要紧的。 然而谢无疾虽明白这道理,心里却还是不大高兴。朱瑙神色越泰然,他心里就越不高兴。 两人继续往殿上走。 朱瑙问道:“谢将军,进去之前我们先说好。我很快要回蜀中去。京城里的这趟浑水你还想蹚吗?” 谢无疾冷冷道:“我蹚不蹚,重要吗?” 朱瑙:“…………” 谢无疾看见朱瑙无语的样子,终于身心舒畅,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上殿去了。 …… 各府军官们枯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谢无疾与朱瑙的到来。 见两人进来,众军官神色各异,议论声纷纷。而坐在主座上的刘松,更是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他冷冷地起身发难道:“朱府尹,谢将军。本尹昨日与诸位约定今日辰时于殿中相会,共议国事。不知二位以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早已打好了腹稿,要好好责难朱瑙与谢无疾一番,将他二人定性为不将其他各府官员放在眼中。这样一来,他便能将二人孤立,借机拉拢众人,树立自己的威信。 却不料谢无疾压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面上不见喜怒,淡淡道:“既然时辰已不早,请刘府尹尽快开始,勿再左右言它。” 刘松:“………………” 他顿时又惊又怒。这是多么嚣张的态度!这谢无疾,这朱瑙,是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啊! 他正要拍桌发难,对上谢无疾不怒自威的目光,却忽然周身一凉,要举不举的手也僵住了。 他差点忘了,谢无疾为什么能这么嚣张?因为延州军兵强马壮,有实力啊!光有实力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谢无疾和朱瑙这两个人都是疯子!昨天自己率领八路诸侯六千大军挡在他们面前,他们都敢眼睛不眨地打过来。这要是惹急了,他们派兵推平皇城,把六千各府兵都杀了,也不是没可能啊! 刘松瞬间怂了,脖子一缩,讪讪把手放下。 在众人嘲弄的目光下,他清了清嗓子,只当刚才的事情没发生过,开始切入正题:“诸位,如今朝廷蒙难,我等必当齐心协力,恢复社稷。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查明天子被害的真相,查清叛军罪行,整理朝中公文,重振纲纪!” 他这样说,底下自然没有人反对。 刘松又道:“诸位在剿匪之时皆立下汗马功劳……”顿了顿,往谢无疾和朱瑙所坐的方向瞅了一眼,不情不愿道,“由以延州军与蜀军功劳最大。” 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各军皆缴获许多战利。原本战利所得可为各军将士犒赏,然则此乃京城,此事关乎社稷,非同儿戏。希望诸位能尽快交出昨日缴获的物资与擒拿的贼寇,协同调查,以免叛军罪证与朝廷机要公文淹没其中——相信诸位都是明事理的人,当以社稷为重啊!” 台下仍旧无话,众人神色各异,有不少人悄悄将目光投向了朱瑙和谢无疾。 昨天一大群人闹哄哄地闯进皇城,各军士卒都在抢东西,虽然多多少少都抢到一些,但收获最丰的无疑还是谢无疾与朱瑙。两大贼首都落在他们手里不说,厉崔从皇城里带了几车的东西出逃,也全送进蜀军和延州军手里了。 也就是说,最要紧的东西全在朱瑙和谢无疾那儿,但凡他们不肯交,刘松抢过来的权柄其实根本视同儿戏,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的处境刘松当然知道,也很为此头大。他虽不敢过分得罪谢无疾和朱瑙,但这种时候不争也不行。所以他一再搬出江山社稷作为说辞, 他搜肠刮肚又想了一堆义正言辞的说法,正欲继续施压,还没等他说话,朱瑙倒是率先表态了。 “既然是为了社稷,我自然义不容辞。”朱瑙道,“昨日蜀军缴获的东西,待我回去命人清点一番,会尽快送回皇城。” 刘松:“……” 众人:“……” 各府军官全都惊呆了! 昨天朱瑙让出主事权,他们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总怀疑朱瑙只是做做样子,到时候想办法刁难刁难刘松,就能让刘松知难而退。可现在,这么大好的刁难机会,他竟然不用?战利所得他这么轻易答应上交?! 要知道换成是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手里拿捏着这些东西,不说争抢主事权,至少可以开出各种条件,为自己谋利。可朱瑙却一句谈条件的话没有。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转瞬间,所有目光又都聚到谢无疾的身上了。 谢无疾呢?他跟朱瑙是一条心的吗?他也会同意吗?还是他与朱瑙商量好了一个□□脸,一个唱白脸? 就连朱瑙亦望向谢无疾,等他的表态。 谢无疾先是与朱瑙对视了一眼,复又垂下眼。 胸前别着的梅花散发着幽香,撞进他的鼻腔,令他的心情颇为不赖。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谢无疾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无波无澜:“朱府尹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众人瞬间全部愣住。 就连刘松也不可思议极了。就……这样?他还以为今日必是一场苦战,结果这么顺利就成功了? 谁也没看到,谢无疾说完后,朱瑙嘴角的一抹笑容越来越深,直到最后,笑意盈了满眼。 …… 在谢无疾和朱瑙做出表率后,其他各路人马虽不情愿,却也只能答应了交出所有战利品。由刘松主事,各家也都派出人手参与监督,收拾叛军留下的烂摊子。 于是议会很快就结束了,众人也都各自回去了。 刘松原本千防万防,防着朱瑙和谢无疾跟他争权。万万想不到,正是朱瑙和谢无疾的大度让他坐稳了位置。反倒是其他几路人马,明明没带多少人,没立多少功,没抢到多少东西,却在那儿斤斤计较地撕扯了半天。 但刘松悬着的心也不敢放下来,回到住处后就纳闷地在房里来回踱步。 “朱瑙和谢无疾到底安的什么心思?他们真不打算跟我争?”刘松喃喃自语,“不可能!他们一定是在麻痹我,指不定在哪里挖了个坑等着我呢……” 朱瑙和谢无疾一个狐狸一个老虎,要真这么良善,他就把他的名字倒过来写! 他正嘀咕着,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刘松忙道:“进来。” 门被推开,是他手下负责刺探情报的人进来了。 那人慌慌张张道:“府尹,不好了,出大事了!” 刘松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人道:“眼下城里到处都在传,说朱府尹他……朱府尹他……” “朱瑙他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老百姓都在说、说朱府尹是先帝的子嗣,还说……说……”余下的话,那人怎么都不敢说出口了。 刘松怔了一怔,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难道这就是朱瑙和谢无疾的打算??他们该不会是打算趁着朝廷无主,帝位空悬,直接谋朝篡位吧?! 刘松虽然也身在中原为官,但他的消息当然比老百姓灵通。而且身在官场,他对朱瑙十分关注,朱瑙的身世传闻他当然听说过。为此他还跟身边的人臭骂过朱瑙:什么狗屁皇子啊,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在朱瑙刚率军来到中原参加勤王会盟的时候,刘松也想到过这件事,还想着若朱瑙敢到中原散播谣言,他就立刻联络各方势力给朱瑙定个谋逆之罪,也好趁机除了这狗胆包天的妄人。 然而这一两个月来,不管是朱瑙本人还是蜀军,谁也没提过这事儿,仿佛这事儿本就是民间不靠谱的小道传言,是无稽之谈。刘松也逐渐就放下了戒心。 谁想到,如今天子一死,朱瑙立刻开始散播谣言了! 何其狡猾,何其可恨! 刘松先是咬牙切齿,但转念一想,又忽然喜上眉梢。 如今他虽然暂时拿到了主事权,也是因为京中无人的缘故。其实各方势力都对他阳奉阴违,早派了人快马加鞭地回去给自家主公报信,很快就会有人赶来跟他争抢权势。但朱瑙这一闹,给了他一个煽动众人同仇敌忾的机会。 他也早就派人回去河南府调兵遣将了,只要在其他势力到达前,他率先稳住京中的局势,实际控制住京城,把新朝廷搭出个架子来,还愁他日后不能大权在握吗? 于是刘松赶紧下令道:“快,马上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 …… 各府军官很快也都知道了京中的传闻。其实即便刘松不知会,众人一样听说了消息。 ——京中的百姓在得知了朱瑙的身世后,又陆陆续续听说了不少朱瑙在蜀中如何爱民恤民,将蜀中治理得繁荣蓬勃的消息。再结合回朱瑙的身世,可就太振奋人心了! 原本先皇无子嗣,如果再选新帝,八成又是一群权贵推选出一个乳臭未干的傀儡孩子,再把天下弄得一团乌糟。可现在——朱瑙!既有皇室血脉,又是个神志清楚的成年人,他还勤政能干,那简直是让人不敢相信的惊喜啊!若这样的人能够继承大统,这天下也算有了指望啊! 于是乎,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播,转瞬就已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了。便是各府军官不想听说恐怕也难。 当消息送到谢无尘耳朵里的时候,他正在为什么时候率军能回江宁而心烦。 他听说了京中的传闻,先是愣了一会儿,旋即既不屑又困惑地摇头:“那朱瑙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会做出这么沉不住气的事?放出这种消息,他真打算与天下为敌么?” 这种消息传开来,说不是朱瑙派人在背后煽动的,他是绝对不肯相信的。 但是别看京中现在是这样的情形,京中的消息却很快就会传遍天下,各府要员马上就会派人前往京城。尤其是中原几府,立刻就会向中原增兵,根本用不了几天。可朱瑙的蜀地却在千里之外,他调兵遣将如何能来得及? 还是说,就凭他和谢无疾那几千人马,他就打算在中原称帝了?即便他真做到了,也不过成了第二个郭金里罢了。天下有几人肯认他呢? 谢无尘的手下问道:“长史,咱们该做些什么?” 谢无尘皱皱眉头,摇头道:“若朱瑙能拉着谢无疾一起陪葬最好。旁的我已不想管了,趁早撇干净这里的烂摊子,回江宁去吧。” 眼下纵使他想给谢无疾找麻烦也已不知该从何下手。在他回去之前,若还能看一场好戏,就姑且看看吧。 164、第一百六十四章 听说了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传言之后, 各路人马都开始密切注意蜀军和延州军的动向, 生怕他们使出什么花招来。 结果没过多久, 朱瑙这边还真有了新动作。 …… 因为夜里几乎没有睡着, 中午时分, 刘松在屋中补眠睡了一觉。他睡得正舒服时,却被敲门声吵醒了。 刘松老大不高兴地坐起来,问道:“何人?” 外面传来他手下心腹的声音:“府尹,是我。” 刘松专派那人在外打听消息,一听他的声音便知当时有事前来禀报,于是气顿消几分,连忙披衣下床, 道:“进来。” 他的手下推门走进来, 张口就道:“府尹, 出事了。蜀军和延州军运了几十车的粮食进城, 开始在城里放粮赈灾了。” 刘松一愣,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放粮赈灾?” 要知道如今各府军在京城里都在到处搜刮金银财宝,扩充自己的战利所得——虽说他们都满口答应会把战利品交出来,但口头上答应,实际上未必会照着做。而刘松本来也没指望他们真能把所有东西交出来。只消他们把关乎朝廷的机密公文都交出来, 至于金银财宝,各府军私吞了多少也没法查证。 本来么, 这些军队从五湖四海赶来京城,又不是为了积德行善而来的。士卒贪心,军官也有私心, 巴不得能不掏腰包就喂饱手下的兵蛋子们。京城又不是他们的蜀地,京中百姓也不是他们的子民,谁管这些人死活?且这么多军队盘踞于此,自己不下手,就让别人都给抢完了! 当然,身为官军,周遭又有这么多眼睛盯着,他们暂且还做不出直接抢掠老百姓的事——被叛军搜刮的干干净净的老百姓们也实在没什么可供他们抢掠的了。 各府军皆是抢占各处官邸豪宅所谓驻军地,这些地方过去是朝中权贵的居所,后来叛军入主,就成了叛军军官的居所,里面仍留有许多叛军出逃时来不及卷走的财物。理所当然的,那些宝贝都被卷进了各府军的军库中。 总而言之,驻扎京中的近十路人马,即便不搜刮财物,也万没有主动散财抚恤百姓的。这京城又不是他们的蜀地,京中百姓又不是他们的子民,他们有何缘故要去照料这些人? 偏偏朱瑙这么干了…… “沽名钓誉!”刘松先给了定论。旋即他思索片刻,仍感到不解,“他笼络百姓,究竟有何目的?难不成他还指望京城里这些老百姓能帮他谋反?” 要说京城中目前的兵力,蜀军和延州军必定是占据优势的。但他们辖地太远,调动兵马耗费时间久,所以他们打算先依靠京中百姓,与其他各府军作战? 这可不太高明,京中曾有几十万百姓,如今就只剩下几万人,还都是老弱残病,能指望什么? 刘松左思右想,愣是想不明白朱瑙此举意图为何。却听他的手下询问道:“府尹,我们要不要也学蜀军,安抚一下城中的百姓?” 赚个仁义之名总不是坏事。何况刘松颇有野心,想要在各地援军到来之前稳住京城的形势,民心必是成事的助力。 刘松却道:“安抚?那蜀军都在城里放粮赈灾了,还让我怎么安抚?”一想到朱瑙发给百姓的钱粮还有不少是从他这里赚走的,更是气得磨牙嚯嚯。 手下道:“那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也只能干瞪眼看着了。 刘松冷笑道:“且让他去跳吧。他这是要与全天下为敌,京中那些百姓还救得了他不成?能有人替他收尸就不错了!” 手下无话可说,也只能转身退出去了。 …… 京城中。 蜀军士卒忙碌地进进出出,将一车又一车的粮食运到岗哨处。他们在京中设立了九个岗哨,每个地方都已排起了长队。 士卒们架起大锅煮粥煎饼,刚煮熟一锅,马上盛给拿着碗排队的老百姓们。因为太过忙碌,有不少延州军的士卒也前来帮忙了。 一名士卒将一碗热粥递给一位老妇人,那老妇人热泪盈眶,佝偻着背不断鞠躬道谢:“老天有眼,你们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早上老百姓们还争先恐后地将自己家中仅剩的财物翻找出来,想要送给蜀军和延州军当做谢礼,而下午蜀军放粮,百姓们还是都来领了。毕竟大多老百姓的确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由于叛军害怕勤王军攻入,城门都被关了几个月,整个京城里的草根树皮早就被人挖完了。 几十大锅粥放下去,排队的老百姓们终于都领到了食物。 人群之中,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忽然有人叫道:“朱府尹万岁!” 叫声传开,很快有人加入,人群开始齐声叫喊:“朱府尹万岁!朱府尹万岁!” “求朱府尹登基!” 反倒是蜀军士卒们听到这样大胆的喊声吓了一跳,连忙开始维持秩序:“别这么说,朱府尹是要回成都府去的。” “朱府尹不能走啊!” “是啊,你们不能丢下我们啊……” 百姓们吵吵嚷嚷,蜀军士卒只能不断安抚着百姓们。 而此刻在人群之中,其实混杂了不少各府军中派来的探子。当他们听到百姓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不由得神色各异。至于蜀军所说他们马上要回成都府去的话,各军探子压根都不相信。 这些探子们接二连三地退出人群,赶紧回去找自己主公汇报情况去了。 ===== 三日后。 大殿上,除了蜀军和延州军之外,各府军的军官们已经齐聚,人群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城里这几天发生的事。 “蜀军居然天天在城里放粮,他们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等京中的事情解决了就带兵回蜀,粮草都没了,他们怎么回蜀去?” “妈的,他们发的粮食还有不少是从我们这里挣去的……” “现在老百姓竟然都在说朱瑙才是皇储……放他娘的狗屁,他倒是会乱认爹!得亏那些愚民竟然也信他的鬼话!” “信什么信?还不是他收买人心吗?” “由他这样闹下去还了得?他篡国之心,昭然若揭!等一会儿他和谢无疾来了,咱们势必得把他们拿下,决不能在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下去了!” “没错!” 刘松坐在主坐上,听着众人愤慨的谈论声,嘴角不由悄悄挂起一抹笑容。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本来各府军对他都是阳奉阴违的,但是由于这几日有关朱瑙的流言在京城里甚嚣尘上,使得各府军纷纷站到他的身边。只要打出是为了抵制蜀军与延州军这个旗号,他传达下去的命令也有效多了。 算算时日,他调兵的命令应该已经送到他的属地了,再过几日,他的大军就会开进京城。照现在这个局面,他想要在大军开到前稳住形势,已经没有问题了。 说起来他还真是要感谢朱瑙和谢无疾才是。若不是有了那两只狡兔,这些个走狗还不知要给他添多少麻烦呢。 正在此时,有人跑上殿来:“报——蜀军和延州军已经进城了!” 刘松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而议论纷纷的各府军官也很快安静下来。 刘松朗声道:“诸位!朱瑙与谢无疾二人荫冒假位,专行霸道;又卑侮皇室,违法乱纪,可谓五毒俱全。今日我等当缉拿二贼,发其罪恶,重振国纪!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纷纷道:“绝无异议!”“按刘府尹说的办!” 其实在此之前,刘松已经派人跟各府军官通过气了,也都已经安排好人手了。等朱瑙和谢无疾按照约定进京,把他们缴获的战利品以及郭金里、厉崔等叛军交出来,各府军会立刻向他们发难,关闭城门,切断蜀军和延州军的后援,然后扣押朱瑙与谢无疾二人。 他的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 毕竟朱瑙和谢无疾最近的做法实在太惹众怒了。他们自己沽名钓誉也还算了,在他们的对比下,另外几府军都成什么了?又是阻挠他们勤王,又是在京城敛财,总之被他们衬托的又无耻又窝囊。这京城里已经有百姓编出童谣来了,童谣里单夸蜀军与延州军,却把其他所有军队都骂得狗血喷头。谁又能受得了这个呢? 在座的这些军官们大都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人,当初被自家主公留下来只是为了阻挠谢无疾勤王。现在弄成这样的局面,他们回去之后肯定是讨不到好的。想要立功,那也只有先除掉朱瑙和谢无疾了。 众人意见达成统一,在殿中继续等消息。没过多久,又有新消息送到。 “报——蜀军和延州军全部进京了!朱府尹和谢将军拒绝入皇城,要求我们派人出去接收!” “什么?!” 刘松愣了,各府军官也全都愣了。蜀军和延州军的士卒全部进京了?? 按理说朱瑙和谢无疾身边带个几十上百名的卫兵也就足够了,前几日他们也都是这么干的。两军所有士卒加起来那可有上万人之多,这下可不是朱瑙和谢无疾要担心自己的安危了,是其他各府军需要担心他们会不会忽然对自己发难啊! 这说明什么?说明朱瑙和谢无疾已经有戒心了,甚至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他们今日的计划,所以才会拒绝进入皇城,而要在皇城外交接! 刘松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恼怒地扫视座上众人,想知道是不是他们之中有人走漏了消息。各府军官也在互相扫视,显然跟刘松有同样的怀疑。 但现在并不是找细作的时候。 刘松不死心,道:“派个人去跟他们谈谈,让他们按照约定进皇城。就说所有人都等着他们。” 他话音刚落,只听下面传来一声嗤笑声。循声望过去,出声的人却是谢无尘。 谢无尘一脸索然无味,冷冷道:“刘府尹,何必呢?”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刘松难道还指望派人去跟他们谈就能说动他们?哪怕是得请动天上的大罗金仙去当说客才行。 刘松听得谢无尘那满含嘲讽的六个字,顿时面上一臊。其实他冷静下来稍微想想也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只是花了这么多功夫才布置好今日的局,实在舍不得就这么放弃罢了。 他恼羞道:“谢长史,你与那谢无疾乃同宗兄弟,莫不是你给他通风报信的吧?” 谢无尘瞧着刘松那张油腻的脸,只觉愈发厌恶。 他给谢无疾通风报信?怎么可能!他这几日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冷眼旁观。虽然他也想叫谢无疾倒霉,但他对中原这局势已经彻底厌烦了,再不想搅合了。 面对刘松的指责,他没有任何辩解,只是冷笑数声,起身道:“刘府尹,诸位,恕我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刘松忙道:“不许走!” 谢无尘刚走没两步,立刻有士兵上来拦他。他冷冷道:“怎么,连我也想扣下么?” 拦他的士卒迟疑地看向刘松。 刘松丢脸至极,可他也知道谢无尘此人在江宁府、在江南的地位非同一般。他也不想四处树敌,最终只得挥挥手,让卫兵退下,放谢无尘出去了。 殿上余下的人们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刘府尹,不如就照他们的要求,且先派人出去接收他们送来的战利和俘虏吧……要不然这么僵持下去,怕是形式不妙啊……” “是啊,若他们当真已听说了消息,开大军进城,难道不会对我们发难吗?” 刘松一愣,忽然浑身冒冷汗。 对啊!那延州军的凶狠他们是见过的,朱瑙和谢无疾这两个疯子是当真敢与天下为敌的啊!万一自己对他们不利的消息被他们提前获知,他们以此为借口发难,推平皇城,这可不完了么?! 殿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响,人们也都开始担心这种可能性。甚至有人开始指责起刘松的轻举妄动和私心来。 刘松别无他法,只得派人出去,以接收战利未名,赶紧探探延州军和蜀军的虚实…… …… 皇城外。 浩浩荡荡的延州军与蜀军将皇城围得水泄不通,其他军队的士卒们见之退避,城里的老百姓们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大胆地靠近队伍。 今日朱瑙和谢无疾是来把他们缴获的战利品和俘虏交给各府联合军的,是以队伍之中有许多被捆缚的叛军战俘,郭金里和厉催也在其中。 自打郭金里那日在马棚中被揪出来,没有人给他洗过澡,如今他身上还沾满了干枯的马粪,真是粪头土脸,好不狼狈。 百姓们纷纷捡了树枝和石头,朝着那些欺压了他们一年多的叛军身上砸去。本该是十分解气的时候,可人群中逐渐有人哭了起来,仿佛受到感染,放声痛哭的人越来越多。 勤王军进城后的这几日,京城里虽是一片破落景象,可毕竟苦尽甘来,老百姓们总是喜比悲多。反倒是到了今日,人们压抑了一年多的情感仿佛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有人哭天抢地,有人大声唾骂。 朱瑙与谢无疾骑在马上,听着耳边传来的恸哭声和唾骂声,皆良久沉默。 忽然有百姓察觉了什么,忙问道:“蜀军兄弟们,你们怎么都带着铺盖?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今日朱瑙与谢无疾既然把大军全开过来了,军队当然拔营了,所有辎重也都运上了。 士卒们回答道:“我们要回成都府了。” “什么?!”百姓们顿时哗然了。 先前他们虽早就听说过蜀军和延州军有回去的打算,但说归说,他们一直寄希望于只是说说而已,至少从没想过他们会这么早就离开。这才刚过了几天啊?! “你们不能走啊!” “求求你们了,千万别走,我给你们磕头!” “如果你们非要走,带我们一起走吧!” 百姓们越闹越厉害,渐渐把皇城都给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虽然只有短短几天时间,但是各军风貌如何,百姓都看在眼里。唯一顾及他们死活的人只有蜀军和延州军,再无其他人。何况刘松昏庸无能的名声京中百姓早就有所耳闻,只要朱瑙和谢无疾离开,他们又得回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况中。 就在这时,皇城大门打开,各府联合军派出来接收战利品的人出来了。 瞧见皇城外那热闹的景象,这些人被吓得不轻,真怕军队带着老百姓一拥而入,把城墙给推平。 他们战战兢兢来到大军跟前,程惊蛰领着士卒,将上千名被捆缚的叛军战俘和几十车的战利品被带到那些人面前。 程惊蛰冷冷道:“全在这里了。你们需要清点一下吗?” 那些人看到被交出来的东西,颇吃了一惊。说实话,他们不知道蜀军和延州军到底缴获了多少东西,所以交出来的数量对不对也是无从查证的。但从交出的数量来看,那朱瑙和谢无疾已经是极其大方了,至少他们自己扣留的东西不会太多。 那些人被两军士卒围着,又被数不清的老百姓虎视眈眈地盯着,压根不敢有任何为难,忙道:“我们带回去慢慢清点吧。” 又有人撞着胆子问道:“朱府尹和谢将军当真不进去了么?关于如何处置这些,刘府尹要与谢将军和朱府尹商量才行……” 程惊蛰面无表情:“大军离乡日久,士卒思乡情切,粮草所剩无几。且京中人多口杂,势力繁复,府尹与谢将军又遭流言缠身,徒惹猜忌,实不便在此地多留。今日我军与延州军便要离京回程了。” “什么?!”各府军的人听了这话都惊呆了。蜀军和延州军要回去了??? 这几日各种流言甚嚣尘上,京中的百姓大有要抬着朱瑙入主皇城的意思。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切全是朱瑙自己策划的,流言是他放出来的,百姓是他煽动的。可是现在,朱瑙和谢无疾竟然要回去了??? 面对呆滞的众人,程惊蛰催促道:“烦请快些接收。时日不早,今日大军还要赶路,需尽快动身。” ===== 半个时辰后。 刘松等人坐立不安地在殿中等了好一阵子,他们派出去的人终于回来了。 刘松连忙问道:“情形如何?他们可有借机发难?” 回来的人摇摇头,禀报道:“延州军和蜀军将他们的战利和战俘交出来就开始撤军了。他们说他们今日要回蜀地和关中去。” “什么?!”听到这消息,各府军官也都吃了一惊,“他们当真要回去??” “是……”那人赶紧重复了一下程惊蛰说的话。 军官们瞠目结舌。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难不成最近城里的流言不是朱瑙放出来的?还是说,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树敌太多,不得不半途放弃? 有人甚至开始为他们感到惋惜。自己要是朱瑙,不如今日就拼一下,没准还真能坐上皇位呢…… 刘松听了这个消息,先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后又纠结起来。 虽然没能拿下朱瑙和谢无疾这两个大隐患,但他们这一走,至少危险解除了。 但是这两只狡兔走了,余下这些走狗会不会又要闹事了呢?也不知自己的大军从河南府开来还要多少天。 还有被蜀军和延州军交出来的战俘……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把人和物都交出来,而且交出来就拍拍屁股走了。这上千名叛军到底要怎么处置真是个令人头大的问题。若直接去全杀了,唯恐不够公道。可若不尽快处置,这上千人还得消耗粮草…… 总而言之,先想办法拖着吧。拖到自己的援军来,往后这京城和朝廷就是他的天下了。 刘松又喜又悲,殿上众人也都心思复杂。谁都没心情继续谈论正事。 又过不知多久,忽又有探子急匆匆跑上殿来。 “不好了,出大事了!” 众人吓了一跳,忙问道:“又出何事?” 探子气喘吁吁道:“京中的百、百姓都跟着蜀、蜀军和延州军,一、一起走了!” 众人脸上皆是一片空白,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形发生。 刘松率先回过神来,忙问道:“走了多少?” 探子哭丧着脸道:“还不清楚,可不断有人出城,恐怕……恐怕……” 这京城曾是京中百姓的家乡。然而经过一年多的战乱,财物没了,亲人所剩无几,根基也已然被拔除。面对京中如今这种纷繁复杂和无主的形势,吃过苦头的老百姓又哪敢再待下去?唯有携家带口地跟着朱瑙离开,方是一条生路。 刘松又呆滞良久,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一直觉得京中剩下这几万老弱残病不足忧心,这下可好,他确实不必忧心了。甚至连如何稳住京城形式也不必再烦恼了。 京中的人都走了,留下一座空城,还谈什么稳固不稳固的呢? ===== 京郊。 谢无疾骑着马驻立于路旁,队伍慢慢从他跟前经过。 在出城之前,朱瑙特意下过命令,让军队走得慢一点。那时候谢无疾还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知道了。 女子们抱着孩子,男子们掺着老人,扛上一两个小小的包裹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这些人跟在大军后方,一步三回头,却走得并不迟疑。 午聪缓缓上前两步,来到谢无疾的身后:“将军。” 谢无疾侧头看了他一眼:“何事?” 午聪迟疑了一会儿,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近来京中关于朱瑙身世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别说各府军了,就连午聪也不免怀疑这些消息是朱瑙自己放出去的。虽说朱瑙最终没有留在京城,但那恐怕只是时机不对,他的野心已经很明白了。 在此之前,谢无疾的目的一直是挟天子已令诸侯。但天子已死,毫无疑问,这条路走不通了。谢无疾不得不重新选择一条路。 那么,他现在仍与朱瑙一起走,说明他选择了朱瑙? 午聪不明白。既然都是开辟新朝,为什么是朱瑙,而不是谢家。江南至少是谢无疾的故乡,谢家人是谢无疾的亲人,江南的富庶也不输蜀中的繁华。 午聪踌躇良久,最后只道:“将军要回关中么?” 他跟随谢无疾数年,对谢无疾比旁人了解。而谢无疾也了解他。只这一句话,谢无疾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无疾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不会江南么?” 午聪局促地点了下头:“……是。” 谢无疾望了眼后方蜿蜒的队伍,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似乎也在思考。 片刻后,他淡淡道:“他们想做皇帝。” 午聪一愣,没明白“他们”指的是谁。 谢无疾又朝着队伍前方看了一眼,道:“而他想做事。” 午聪顿时明白了,旋即怔然。 谢无疾没再多说什么,拽了拽马缰,朝队伍前面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刘松:我要控制京城! 朱瑙:我对京城没有兴趣。 刘松:mmp!你赖皮啊!你这还让别人怎么玩啊! …… 165、第一百六十五章 队伍的前面, 朱瑙坐在马车里看账本。卫玥和惊蛰两人骑着马, 在车厢的一左一右。 不一会儿, 车厢里传来朱瑙重重的叹气声。 惊蛰连忙问道:“公子怎么了?” 卫玥倒是很有数, 呵呵道:“恐怕是这几日发粮赈灾, 花的钱太多了吧?” “是啊。”朱瑙撩开车帘,“在中原待了几个月,又发了这么多粮,已把先前赚的银子全贴进去了。” 卫玥挤眉弄眼地揶揄道:“谁让你挖空心思请回来一尊烧钱的佛?” 凡朱瑙手下得力点的人,都知道卫玥说的这尊佛指的是谢无疾。蜀军之所以在在中原停留这么久,之后又进入京城中,这可都是因为朱瑙想拉拢谢无疾的缘故。那这些花掉的钱可不就是为了谢无疾而烧的么? 朱瑙听他提起谢无疾, 又转脸笑道:“唔……这买卖还是我赚了。” 卫玥做了个鬼脸。 的确, 谢无疾这尊大佛岂是钱财可以衡量的?虽说同样带兵, 但见过延州军的风貌, 见过那日延州军冲进皇城的气势, 卫玥心里对谢无疾是服气的往后。若有机会还得多跟他学着点才是。 卫玥又道:“不过刘松让你把战利交出去,你倒还真交了。我打量他们各个都打算中饱私囊,反倒是咱们最老实。” 朱瑙却不以为意:“我想要的已经拿到了,余下的交给他们也省去许多麻烦。” 这回朱瑙所说想要的可不是指谢无疾了。那日他们跟延州军一起率先闯进京城, 延州军直接入皇城去寻找小皇帝,朱瑙却让蜀军先去了趟官库, 把全国各地的户籍和税收的公文都抢到手了。 之后的那几天,他命人赶紧誊抄了一份,这才将余下的还回去。 事实上, 光冲着拿到手的那些公文,他这趟进京就进得不亏。这些公文典簿记录的是全天下的民生状况,即使他足不出户,光凭那些公文就可以了解各地的形势。往后无论是与其他地方作战,还是治理新的属地,那些公文都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朱瑙又吩咐道:“一路上派些人手,去将跟随我们的百姓登记造册。” 卫玥道:“哦……我去安排。” 这京中有数万百姓跟着他们离京了,虽然沿途的粮草消耗又是一笔极大的开支,使得他们回程的路上不得不节衣缩食。也幸而先前他们赚到了不少钱,粮草吃完了还可以沿途用钱币货物购买,粗略算算,撑到回蜀约莫是够的。不过这几万百姓本身的价值也不容小觑。 京城这几年虽乱了,可到底是繁华了百年的宝地。与其他地方比起来,京中百姓识字读书的人极多,那些个蓬头垢面骨瘦嶙峋的人未必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且这其中或许有不少人曾在官府中任过职,或在各种机构中做过事。这些人往后去了蜀地,自有他们的用武之地。 卫玥调转马头,到后方安排人手去了。 …… 两日后的上午,农夫们在田里辛勤劳作。 几人一起推着犁车犁地,已经几个月没有下雨了,土地又干又硬,即使几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犁车也只是艰难前行。 “再用力拉!” “你们也用力推啊!” 瘦骨嶙峋的农夫们满头是汗,哼哧哼哧地使劲。 忽然只听“咵”的一声,他们前几天刚搭起来的新犁车竟然散架了。 农夫们面面相觑。 年纪最长的老者弯下腰看了看散架的木块,确定这东西是没法修缮了,只能重新制作。然而他们家里已经没有能够用来做钉子的铜铁了,只能用木头和绳索制作新的农具,总是容易散架。更糟糕的是,再延误几天,今年春耕就来不及了。 老者唉声叹气。 一名年轻人狠狠踹了脚散架的木头,骂骂咧咧道:“还种什么地,反正等秋天一到,盗匪就来抢粮食了,咱们辛辛苦苦都是替强盗种的,老子不干了!” 他又狠狠踹了几脚坏掉的农具,把农具彻底踹得四分五裂。随后他的情绪忽然崩溃,先是捶胸顿足地“啊啊”狂叫了一番,最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剩余的几人有的安慰他,有的则暗暗抹起眼泪来。 北方已乱了数年了,自打叛军攻入京城,朝廷被侵占,中原彻底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官府的能力越来越弱,各府能守住自己的城池就不错了,乡间的秩序近乎彻底崩坏。盗匪流寇横行霸道,百姓流离失所。 他们这些人刚刚熬完一个饥肠辘辘的冬天,原本的农具都被盗匪抢走或毁坏了,刚刚重拾心情打造了新的农具,转眼又坏了。他们已经彻底鼓不起劲来了。 反正,他们能不能活到今年秋收也未必。没准再过几天,他们就要被饿死了吧…… 几人正颓丧间,忽听远方隐隐有声音传来。有人眼尖,率先看到远处黑压压靠近的大军,顿时吓了一跳:“你们快看那里!” 众人忙扭过头去,瞧见大军,也都吓了一跳。 “匪军来了,快跑啊!”有人率先叫了一声,众人赶紧撒腿向树丛茂密的地方跑去,在树林间躲了起来。 没过多久,大军开近,黑压压的队伍从田埂上缓缓走过。 农夫们咋舌,小声议论道:“这军队怎么有这么多人,好长啊,根本看不到尾巴。” “他们是哪儿来的军队?那旗上写得什么字?” “不知道……” 这几个农夫大都不认得字,只晓得那几面旗子和士卒们的军装看着陌生,是他们从前没见过的。但不管是哪路军队,反正都不是好人,千万别出去才是。 过了很久,穿军服的人终于走得差不多了,但队伍仍然很长很长,黑压压的,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子,人们背着包袱,推着板车,怎么看也不像是军队,倒像是逃难的百姓。 那几名农夫被这情形弄得愣住了,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怎么有这么多百姓跟在军队后面?他们这是去哪儿啊?” “你问我,我问谁去?” “该不是哪个地方又让叛军占了,所以官军带着百姓出来逃难了吧?” “可方才走过去的军队瞧着好威风,不像是打了败仗的样子啊?” “这……” “要不咱们出去问问?” 面对一群老老少少手无寸铁的百姓,农夫们的戒心显然小了很多。 终于,有一个人鼓起勇气跑了出去,接近那些逃难的百姓。余下的几人继续在树丛里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出去的那人终于回来了,竟然带着满脸的兴奋。 “怎么回事?”众人忙围着他询问。 “刚才走过去是蜀军和延州军!”那农夫道,“后面跟的是京城的百姓,蜀军和延州军把京城里的叛军打败了,这些百姓是要跟着他们回蜀去的!” 众人都听傻了。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蜀军和延州军把叛军打败了?那不是很好么?可京城的百姓怎么又要背井离乡地去蜀地呢? 面对众人困惑的脸,那农夫又把刚才听来的这段时日京城发生的事全部转述给了众人听。 众人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消化这些内容,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么说,那朱府尹和谢将军可是大好人啊!” “是啊,其他军队也太过分了吧?” “那不才是正常的么?反倒是蜀军和延州军,天下竟有这么好的军队么……” 众人忽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人道:“要不,咱们也跟着他们走吧。听说蜀中乃天府之国,土地肥沃不说,最要紧的是太平。咱们也跟着朱府尹他们走,不必提心吊胆地留在这里好么?” 众人愣住。有人立刻摇头反对,有人迟疑,有人若有所思。 “咱们生在这儿,长在这儿,这是咱们的家乡。那成都府山高水远,咱们也只是听说那儿好,怎就能决定跟他们走?太草率,太草率了!” “可留在这儿,咱还能有活路吗?咱还能活几天?” “是啊。京城那么多百姓都愿意离家跟着他们走,就说明走了比留着好。” “不行,不行。反正我是不会跟他们走的。” 几人说了半天的话,因京城百姓的队伍实在太长,竟走到这会儿还没走完。不过也快了,他们已经能望见队伍的尾巴了。 有人咬了咬牙,率先站起来道:“不管了,我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带上家人,我跟他们走!”说完就往村庄的方向跑。 其余几人又迟疑了一会儿,陆陆续续拿定主意,不断有人从树丛出来,回去收拾行囊。也有人观望再三,最后还是放弃了冲动,选择继续留在家乡…… …… 天快黑时,大军在一条河边驻扎下来。 士卒们先去帮助跟随他们的百姓安顿,并将更加干燥温暖的地方让给百姓,随后才开始自己的扎营。 卫玥来到朱瑙身边,道:“今天这一路上又多了几个村子的人跟咱们一起走。照这样下去,没准回到成都的时候,咱们能多出七八万人来。” “哦?”朱瑙并不惊讶,歪着头思索,像是在盘算回去以后要怎么安顿这么多人。 卫玥道:“这么多人,咱们回去以后安顿的了么?” 朱瑙笑了笑,道:“可以。只是这一路上难免艰难些。” 不管是蜀军还是延州军带的粮食,都不可能喂饱这么多百姓的肚子。不过百姓跟随他们离开,都是携带了自己全部身家的,身上多多少少有些干粮。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用他们接济。加上这沿路采采野果挖挖草根打打野兽,且能撑一段时日。 朱瑙大致算了算,吩咐道:“派一支小队先回蜀去……这一来一去,咱们或许能在渭南一带接上头……让他们运十万石粮食出来。” “是。”卫玥领了命令,正要去安排,忽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过几日咱们路过江陵府附近的时候,要不要派人去江陵走一趟?” 先前黄东玄带人连夜攻入京城中,朱瑙便显露出几分对此人的兴趣,只是当时顾着与谢无疾一起勤王,黄东玄又早早带人走了,便没来得及做什么。卫玥说去江陵走一趟,自是询问朱瑙要不要趁机去与黄东玄接洽的意思。 朱瑙却笑道:“这会儿腾不出钱给他送礼了。且先不急,过段时日再说吧。” 卫玥心道那黄东玄确实有些本事,勤王大会上各路诸侯虽然表面上都与他不对付,实际上不知有多少人会暗中拉拢他。朱瑙不着急,就不怕被别人捷足先登么?送礼急什么,先去派人去谈谈不行么? 可见朱瑙一副笃定的样子,估计没钱送礼只是随口一说,他心中另有想法。因此卫玥也就不再多说,转身安排回蜀传信的人去了。 166、第一百六十六章 成都府。 徐瑜批完一摞公文, 搁下笔, 起身来到门口。 院子里姹紫嫣红的花儿都开了, 春意正浓, 霎是好看。院子尚且如此, 想必去外面踏青更是美景盈目。只可惜这样美的时节也是官府里最忙的时节,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时间出去踏青。 春耕前,各州县就要对辖地的人口和耕地进行了新的统计,随后将统计结果上报给成都府,成都府的官员们将对各州县上报的情况进行整理和汇总。若查出有任何疏漏或错处,还要打回州县重新核查。 另外春耕前贫困的农户也会向官府申请借贷,借取种子、农具和钱粮, 等今年丰收时再归还。 还有农忙时节民间的官司也会变多, 农户们常常会为了一亩三分地而发生矛盾, 最后闹到官府…… 好在事情虽然多, 但朱瑙走之前便已将大方向定好了。户籍田亩的统计只需要在去年的记录上进行增减, 不必再重新造册;其余案子也只需按照章程办事便可妥善解决,虽有许多小事,却无一桩大事,日子倒也过得太平。 徐瑜在院中休憩了一阵, 眼瞅着与官员们议会的时间快要到了,他便起身赶了过去。 到了堂上, 几名官员依次向徐瑜汇报自己近些时日来的公务,正说着,忽然有信使来到堂外。徐瑜瞧见信使, 忙指了话头,道:“进来。” 那信使便走进堂内,向堂上所有官员见礼,又朝徐瑜道:“少尹,朱府尹与卫将军已在回蜀的路上,还有一月左右便可抵达蜀中。” 徐瑜听到朱瑙终于要回来的消息,顿时喜上眉梢。但听清信使的话后又不由一怔:“怎么还要一个月?”便是从京城回到成都府,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了。这信使是既然是先遣回来送信的,总得扣掉他自己赶路的时间,怎么还要一月之久? 却听信使道:“朱府尹此番带领中原几万百姓回蜀,为照顾百姓,难免耽误脚程。朱府尹命少尹尽快准备粮草支援。”说完掏出朱瑙的手令交给徐瑜。 满堂的官员听到这话顿时哗然了! 带领中原几万百姓回蜀??府尹这趟去中原到底是干什么去了???不是做生意吗???他们还等着府尹如往常一样赚得盆满钵满的回来呢,可是……中原几万百姓是怎么回事啊?!府尹明明只带了两千多人出去啊! 徐瑜也不敢置信,连忙从信使手中接过朱瑙的手令看了起来。他看完以后先是目瞪口呆了半天,随后才神色复杂地将手令收起,向手下吩咐道:“去通知官库,今天务必将库中储粮上报于我。” 又朝信使道:“我已明白府尹的意思,会尽快安排。” 信使又向徐瑜行了一礼,便退出去了。 信使一走,堂上的官员们立刻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少尹,府尹的信上写了什么?什么几万百姓?” “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府尹他们如何耽误了这么久?” “勤王成功了么?朝廷眼下如何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都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问。徐瑜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肃静,官员们这才一一闭嘴,只等着徐瑜发话。 徐瑜沉声缓缓道:“天子已于冬日惨死于叛军之手。” 堂上一片静默。 小皇帝已经被叛军控制了一年多,会有这样的结局并不出乎意料。而这些地方官员与天子和朝廷也大都没多少接触,并不觉得伤感,只是难免唏嘘。 少顷,徐瑜又道:“府尹与延州谢将军率军平定了叛军之乱。如今京城被勤王会盟掌控,府尹已在带兵回蜀的路上了。” 众人略感吃惊。叛军之乱是被朱府尹和谢无疾平定的?这……谢无疾平乱不奇怪,府尹莫不是跟着蹭了个功劳吧?他们平定了京城,却将京城交给勤王会盟……想来是因为山高路远,缺少后勤,所以不得不忍痛放弃,着实有些可惜…… 徐瑜再道:“中原混乱,民生困苦。府尹回程之时,京中数万百姓仰慕府尹仁义爱民,自愿跟随府尹回蜀。” 堂上众人全部呆滞了。片刻,堂上沸腾起来! 所以那数万百姓竟是这么来的?!朱瑙在中原一共才待了多少天啊?竟然能让数万百姓对他心悦诚服,背井离乡也要追随他,要知道那可是京城啊! 也有比较清醒的人,稍微想想便猜到:朱瑙自是极厉害的,可能够让那么多百姓心甘情愿跟着他走,重点并不在于他有多么仁义,而是中原已经乱成了什么样,而中原的那些官府又得有多糟糕…… 得知自家府尹受到百姓爱戴,众官员自然是高兴的。但稍微冷静一下,官员们便又为了朱瑙从中原带几万百姓回蜀这个决定担忧起来。 “少尹,府尹信上怎么说的?他真要将那几万百姓全带回来吗?” “带回来后该如何安置?那可是几万人啊!” “是啊,几万人来了以后住在哪里?粮食从哪里来?哪有那么多耕地分给他们?” “府尹是为了那些百姓才要调拨粮草吗?要调拨多少?又能养他们几日?” 众人吵吵嚷嚷,吵得徐瑜头都大了。他连忙再次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吵闹这才渐渐停下来,所有眼睛都注视着他,等他解释。不过这一次徐瑜没有解释什么——倒不是有何机密要瞒着众人,实是朱瑙这封手令上的内容写得十分简单,只大致说了下中原这几个月来发生的变故,然后要求他尽快调拨粮草支援。而支援的数量只够这几万人来到蜀地,至于往后怎么安排,朱瑙就没在手令里解释了。 事实上徐瑜在刚看完手令的时候,也产生过和官员们一样的疑惑。带这么多逃难的百姓回来,朱瑙到底打算怎么安置? 他虽然没有想出结果,但他也并不太担心——那可是朱瑙啊。朱瑙做事,还需要他操心吗? 他平静地开口:“我相信府尹自有安排,你等不必过于忧心。继续刚才的事吧。” 众官员你看我,我看你,也只能偃旗息鼓,继续会议了。 ===== 数日后,蜀军与延州军带领百姓来到汉中。汉中北上即是关中,南下过谷道便可入蜀。 两路大军行至一条岔路口,在击鼓声中纷纷停了下来。 谢无疾调转马头,驰入蜀军阵列中,来到朱瑙所乘的马车前。朱瑙听到马蹄声,撩开车帘,从车厢中探出身来。 谢无疾望着朱瑙,道:“我该走了。” 朱瑙笑了笑,道:“你去吧。” 朱瑙自然是要回蜀的,而谢无疾也得回关中。他的军队仍在关中和延州一带,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回去打点。 谢无疾望着朱瑙,似有什么想说的,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的马不□□分地再原地小幅踱步。 少顷,他终于开口:“你何时到关中来?” 朱瑙道:“待我打点好蜀地的事。” 谢无疾想要他说个明白的时限,然而还没开口问,便听朱瑙接着道:“三年五年……” 谢无疾一愣,下意识地皱眉。 朱瑙:“应该是不用的。” 谢无疾:“……” 他嘴角抽了抽,只见朱瑙一双眼睛弯得越发厉害了:“一年半载么……” 谢无疾又等片刻,没等到朱瑙继续往下说,不由问道:“用还是不用?” 朱瑙却最终也没给出确切的日子,只笑道:“谢将军。” “什么?” “等我的消息吧。” 谢无疾定定地望了朱瑙片刻,终究没再刨根究底地问下去。他调转马头,道:“我走了!” 朱瑙道:“再会。” 谢无疾一登马腹,冲了出去。 很快,一路上早已融合地不分彼此的蜀军和延州军逐渐剥离,延州军快速北上,蜀军则带着浩浩荡荡的数万百姓,继续南下…… …… 没过多久,谢无疾正指挥大军前行,后面有快马追了上来。 那人风尘仆仆,回头土脸,纵马来到谢无疾的身边,正要下马行礼,谢无疾却道:“不必多礼。” 那人翻了一半的身子又坐正了,在马上欠了欠身,便算见过礼了:“将军。” 谢无疾道:“出了何事?” 此人是他沿路安排的信使之一。虽然他带兵离开了京城,但中原的消息他总还得要知道,因此这回来的一路上他安排了不少负责传递消息的信使。没想到他人还没到关中,信使就追来了,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不其然,信使开口便是一个重磅消息:“将军和朱府尹率兵离开后,诸侯会盟内斗,河南府尹刘松遭人暗杀。凶手是谁尚未查明,如今京中一片混乱。” 谢无疾微微一怔。刘松死了? 他既有些意外,又不太惊讶。那样的局面,以刘松之庸才想掌控全局,无疑痴人说梦。此结果情理之中,意料之中,只是没料到竟会那么快而已。 如今刘松这一死,乱的不只是区区京城,恐怕整个中原地区都将陷入更加混沌更加崩乱的局面。而被朱瑙带回来的那几万人侥幸躲过了这一劫。 谢无疾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继续探听消息。” 那探子欠了欠身,提缰掉头,向来时的路驰去。 顺着他离去的身影,谢无疾望向自己刚才经过的苍茫大地。片刻后,他收回视线,向身边人下令:“走吧。” 大军继续前进。 …… 另一边。 蜀军的队伍不再走在最前面,而是分散开来,融入百姓之中。 入蜀的路并不好走,即使他们选择了最开阔的金牛道,仍有不少山路要翻。而百姓中有不少老弱残病,因此士卒们散在队伍中,瞧见行进困难的便上前搀上一把或背上一段。 朱瑙亦从马车中下来,和卫玥惊蛰等人一起指挥众人前行。 忽然,后方有人追来,几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他们的信使。 信使来到跟前,向朱瑙见了礼,道:“府尹,有江陵府的消息。” 卫玥和惊蛰听到江陵府三字都是一惊。朱瑙却似早有预料,道:“该不是哪路诸侯从江陵府尹那里挖走了黄将军吧?” 卫玥和惊蛰一愣,信使也是一愣:“……是。” 朱瑙道:“哪一路啊?” 信使忙道:“是长沙府。” 长沙府就位于江陵府的东面,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那长沙府尹想必是在黄东玄刚离开京城时便遣人追过去洽谈了,倒也十分顺利。 卫玥失笑,道:“你总说不着急,眼下被别人抢了吧?” 朱瑙却不以为意,只问信使道:“黄将军怎么离开江陵府的?” 信使道:“长沙府尹以澧州向江陵府尹交换了黄将军及他麾下的六千士卒。” “啊?”卫玥听到这话不由又是一愣。竟然是用地盘交换?那黄东玄难道有什么受制于人的把柄,不敢随意离开江陵府?江陵府尹又如何肯做这笔交换? 然而他稍一想就明白了——这笔交换,或说买卖,当是黄东玄自己促成的才是。 于江陵府尹而言,那黄东玄是个刺头,黄手下的水军虽是官府花钱养活的,却被黄东玄带成了他自己的私兵,只听他一人命令,官府却号令不动。因此这几年来江陵府尹一直试图削黄东玄的权,却屡屡失败。这根刺让他坐卧难安,硬拔还有可能被反咬,有人愿意用一州之地来换,虽然心疼,可换出去总比自己继续养着好。 对长沙府尹而言,一州之地交换一名干将和六千士卒也不亏。 其实以黄东玄的能耐,他未必不能起兵造反,杀了江陵府尹,将整个江陵府当做他的本钱。这样他势必更有话语权,长沙府尹也会对他更为重视。但他没有这样做。这说明黄东玄虽然激进,却不是个完全鲁莽之人。 ——弑主之名他尚且是不愿担的。否则无论他去往哪里,得到重用的同时,也会得到成百上千倍的忌惮。 至于往后他是否会带兵向江陵府发难,那便是另外一桩事了。 想到朱瑙就此错过一员猛将,卫玥既有些庆幸,也有些惋惜。庆幸的自然是朱瑙手下能人越少,他得到重用的机会越大;惋惜的是那黄东玄身世与他有几分相似,两人倒也颇有投契之感,可惜不能在一个阵营效力。 如今天子丧命,朝廷崩坏,天下英雄各事其主。下次再见,恐怕便将为敌了。 朱瑙却不见惋惜之色,只稀疏平常地道了句:“是么?”便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示意信使可以离去。 “若有新的消息,再来禀报我吧。” 信使得命,翻身上马离开了。 167、第一百六十七章 数日后, 朱瑙终于回到了成都府。 成都府中的官员们早已接到消息, 军队到达的当日, 以徐瑜为首的官员们纷纷出城来迎。虽然他们早有准备, 但看到跟在朱瑙身后过来的浩浩荡荡的百姓队伍, 还是忍不住为之喟叹不已。 成都城自然是无法容纳这么多异乡人的,因此徐瑜在接到朱瑙的命令时,早已在郊外准备了临时的屯所。当大队到达之后,军队和官员就将百姓引入屯所暂时安顿下来,等待后续的命令。 安排好了逐项事宜,朱瑙才领着众人进城,回到官府中。 进了官府, 朱瑙连口气也不歇, 便与徐瑜议起正事来。 “徐少尹, ”朱瑙问道, “这几个月蜀地还太平么?” 徐瑜忙道:“回府尹的话, 一切顺遂。户籍册已增修完毕;各州县百姓向官府借贷的账目已整理完毕,府尹可随时过目;石工坊与新的造车坊已开始运作……” 他一一向朱瑙汇报了这几个月来官府的作为,凡朱瑙离开前给他留下的任务,他全都有条不紊地完成了, 不可不谓是个得力帮手。 朱瑙听完满意道:“徐少尹果真让人放心。辛苦了。” 徐瑜忙道:“不辛苦,此乃属下职责所在。” 汇报完公务, 徐瑜又问道:“府尹从中原带回来的那些百姓,不知准备如何安顿?” 朱瑙道:“此事我正打算与你们商量。我有意将他们送去西南,你意下如何?” “西南?”徐瑜眉头微微跳了一下, 并不感到意外。在得知朱瑙带了大量百姓回来的时候,他就有过一些猜测,而这个结果在他的猜测范围之内。 蜀地的中心,也是蜀地最繁华的地方,自然是成都平原。过了成都平原再往西南,直到衔接大理的大片土地,仍旧是好山好水,可是却被山川阻隔,道路险阻,人烟稀少。住在那里的人,无论夷汉,大都是粗鲁未开化的野蛮部族。一旦他们风不调雨不顺,导致缺衣少食,那些野蛮部族就会来到蜀地抢夺粮食和财物,甚至掳走蜀地的百姓去做他们的奴隶。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频率并不低,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几次。可无论是蜀地的百姓还是官府,对那些部族都毫无办法。 毕竟那里地广人稀,地势又复杂,如果主动出兵去征讨他们,非但很难找到那些部族的行迹,反而可能被他们伏击;而如果长期派兵驻守边境,以阻挡他们进犯,那么养兵的花销又实在太大了,官府承受不起。 所以多年以来,面对这种状况,官府往往只能采取两种策略——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百姓遭受侵害而假装不知;二是主动对蛮夷部族进行安抚,给他们送粮送衣,使他们勿再来犯。 当朱瑙坐上成都尹的位置后,也一直采取的是第二种策略。 其实凡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这两种方法都只是权宜之计,不是长久之计。想要真正解决这些蛮夷部族带来的问题,最好的方法是教化他们,而非征讨,也非防御。可是教化二字,说来简单,做来却极不容易。 蛮夷之所以为蛮夷,并非血脉种族所致,而是地利水土所致。那西南之地不仅有世代居住其中的夷人,亦有不少前朝移居过去的汉人,这些汉人未必不是能人。可汉人进入其中,非但未使蛮夷文明开化,反被同化成了蛮夷。归根结底,在荒蛮之地用荒蛮的活法才能活得更好。 但这困局就无法解了么?其实也不是。想要教化蛮夷部族,就得开化蛮夷之地。而开化一块土地,最需要的就是人。只有足够的人,才能让荒凉的地方变得热闹繁华,变得生机勃勃。 徐瑜道:“可是府尹,若将那批百姓迁过去,恐怕会与当地部族发生矛盾……” 他这话说得比较委婉,事实上,当那些蛮夷部族遇上中原百姓,矛盾和争斗是一定的,甚至弄得不好,可能会引发血腥的屠杀事件。 “嗯。”朱瑙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层,道:“因此得多管齐下才是。” 徐瑜忙问道:“不知府尹有何妙计?” 朱瑙道:“倒也说不上妙计。首当其冲的要事是修路;其次得在迁去的百姓之中组建军队,以抵御当地部族的攻击;再则可与那些部族联络协商……我记得官府曾与一些部族有过联络?” 徐瑜点头道:“有。当初卢少尹在时,就曾南下过两回。官府对十七支部族有记载,都有文献可查。” 官府虽然无力出兵征讨那些蛮夷部族,但对那些部族的情况也不是全然无知。早在朱瑙上任之前的各届官员们就陆陆续续对当地的部族有过一些调查,而袁基路当初为了打击卢清辉,也特意派他南下深入险境。卢清辉侥幸活着回来了,也带回来不少西南的消息。 不等朱瑙继续说下去,徐瑜就自己接了下去:“我们可以派人去联络那些部族,给予他们优惠政策,使他们接纳汉民。若他们愿意配合的话自然好,若不愿配合,我们就想办法从内部挑拨他们,瓦解他们的势力,使他们不再对汉民具有威胁……” 朱瑙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徐瑜。 徐瑜为官多年,在这方面很有手段。该如何运用政策,如何利用其他势力,以最小的代价达成自己目的,他瞬间就能想出十七八套方法来。 不过想要真正开化西南蛮夷之地,最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是修路。其实西南之地并不荒芜,相反,那里山林海泽物产丰富,只是因为与外界缺少沟通,珍贵的物产无法运送到外面,而新的耕种桑织之术传过去,过上几年也成了旧了。 而修路也不是说修就修的。官府人力财力有限,不可能只为了几百几千人就开山凿路。所以这么多年来,西南蛮夷部族屡屡生事,已成官府心头之患,却从来没人提出过修路,终究还是个代价的问题——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只要能将六万百姓迁往西南,不管山路还是水路,何愁修不起来? 有了人,有了路,从今往后,西南就再也不是蜀地的后患了,甚至,那里丰富的物产资源和广袤的地域都能为蜀府所用! 想明白这些,徐瑜简直喜上眉梢,立刻道:“府尹,我这就去查阅西南各部族的消息,我会尽快理出一套方案交给府尹!” 朱瑙笑道:“去吧。” …… 徐瑜办事极为妥帖细致,很快就将官府掌握的所有西南之地的消息全整理出来了。 紧接着,成都府的各部官员们连开了数日的会议,确定了官府能为修路和迁徙百姓投入的钱财和人力,据此定下了初步的计划。 再接着,官府又立刻派人前往西南,对地形和情况进行更进一步的调查,确定他们的计划能否展开。 另一边,卫玥也终于为几万中原百姓完成了造册登记的工作。 正如朱瑙所料,这些京城来的百姓眼下虽然都已穷困潦倒,可其中却不乏出身权贵的读书人、官吏以及有特殊本领的匠人。举凡人才,官府便将他们留了下来,给他们施展拳脚的机会。 至于其他百姓,由于几万人的安置乃是当务之急,因此也没办法等到路全部修通再迁徙,于是官府很快就开始使他们动身南迁,预备将修路与安顿的事情一齐开展。 自然,对于这些千里迢迢从中原赶来的百姓而言,他们大多并不愿意迁去荒蛮之地进行开荒。然而吃足了苦头的老百姓们也明白,如今这世道,要有一块安身立命的土地极不容易,便是仁义如朱府尹,亦不可能将开垦好的、富饶的土地白白送给他们。想活下去,终究还得自己重造家园。 兼之中原□□的消息传来,他们已不可能再回归故土。而成都府亦耐心地花了许多功夫在安抚百姓身上,又允诺他们十年之内免除一切赋税等。终于,这几万百姓还是踏上了南迁之路…… ===== 半年后,凉州。 黄蜡蜡的戈壁滩上丘陵起伏,整个地势如同凝固的由沙子和盐碱地筑成的海面。在这蜿蜒曲折的路上,一支近千人的队伍正在向前进发。 这支队伍乍一眼看上去像是商队,因为他们运送着许多的辎重,队中光驴骡板车就有百余辆;可仔细看看,又像是军队,因为队伍中的人大都披甲戴兵,队列齐整。 其实像这样军人和商贾难以区别的队伍在西凉一带常常能看见。 这条路是从关中通往河西走廊的必经之路,汉人、胡人、羌人等常常会在凉州进行交易,但凉州又多马贼出没,是以商队为了自我保全,不得不调动大量兵力进行保护。 队伍在下方走着,在边上一处较高的丘陵地上,一名身材健硕高挑的男子正站在丘陵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由于他身着黄衣,与周遭土地的颜色相近,下方的士卒们竟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那男子长着一张容长脸,麦色肌肤,鼻梁高挺,眉骨耸立,头发半黑不黄,高高束起。他的长相胡汉莫辨,当是杂血的色目人。也因了这份杂血,他的相貌本当属英俊的,可无论胡人或汉人见了他,都不免觉得异样和疏离。 此时此刻,他正默默地观察着丘陵下方通行的队伍,而他的身后不远处站在几名随从。 片刻后,他嗤声道:“素闻延州军能征善战,今日一见,果真有几分看头。” 眼下在下面走着的队伍,正是由延州军保护着的蜀商队伍。蜀商和延州军调集了近千人,是为了做一笔大生意而来——朱瑙一直想要组建蜀军的骑兵部队,然而蜀中不产马,想要好马,还得从凉州购买。从前两年起,朱瑙就已派人陆陆续续从凉州近了数百匹战马,而如今天子已死,天下大乱,眼看战事一触即发,他必须加快速度。是以这一回,他已与凉州牧董姜谈妥,要购入整整两千匹战马。下面走着的这支队伍携带的,便是用来交换两千匹战马的金银财宝和丝绢茶叶等货物。 站在男子身后的随从不安地开口:“校尉,咱们只有两百人,当真要截他们吗?” 男子一道冷冷的眼风向后扫去,眼角吊起:“怎么,你怕了?” 那随从忙道:“属下绝无畏惧之意!” 男子这才收回视线,继续望向下方。他久居西凉,来往商队军队见得多了,军队能不能打,他一眼就看得出来。延州军的质量在他见过的军队中无疑当属上乘,无论是士卒的气势,还是前进时始终不见散乱拖沓的阵型,都昭示着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但这并不会让他退却,相反,只让他感到更加兴奋。 因为他即将用两百人,割下这近千人的人头,抢走他们运送的所有钱财和货物。这势必会能够他立下大功! ——这男子并不是西凉一带的马贼,盯上跟官府交易的商队。恰恰相反,他乃是凉州牧手下一得力干将,名叫韩风先。而他之所以要打劫与凉州牧做生意的蜀商,也是得到凉州牧的首肯。 如今天下大乱,凉州虽地处偏僻,辖地贫瘠,可此地民风彪悍,兵强马壮。凉州牧董姜亦有入主中原大干一票的野心。 既然如此,董姜就不打算再将战马卖给自己未来的敌人了。可他又是个贪婪之人,所以还是答应了蜀商要交易战马,以此将蜀人和延州军骗来凉州,抢掠他们的财物。 韩风先窥得董姜之意,所以主动请缨,揽下了这桩任务。 望着下方蜿蜒前行的队伍,韩风先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笑容。 他早就听说过成都府尹朱瑙是个不做亏本生意的精明商人,而延州军主将谢无疾是个不打败仗的常胜将军。可惜今日,精明商人的生意注定要赔在他手里了。常胜将军带出来的军队,也注定要全军覆没在他手下了。 韩风先捞出背后的长弓,转身往丘陵下方走:“走,去九曲口,我们在那里埋伏他们!” 一面说,一面掂了掂自己十数斤重的大弓,不黑不绿的眼眸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待我一箭射倒那杆蜀字旗,便是动手的信号!” 他的随从早已习惯了他的自负,亦知他百步穿杨的射术惊人,于是连忙翻身上马,去准备给伏击的军队传令去了。 168、第一百六十八章 半月后。 京兆府的城门口左右两旁站着两拨人, 一拨乃是京兆府的仪仗官兵, 站在城门的右侧;另一拨则是延州军的士卒, 站在城门的左侧。 天气已有些冷了, 一阵风吹过, 费岑不由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又看到对面身着单衣却仍昂首挺胸长身玉立的男子,他面皮抖了抖,不由替别人觉得冷起来。 他满脸堆笑地搭讪:“没想到谢将军今日也会亲自到城门口来迎接朱府尹。谢将军与朱府尹的关系可真是好啊。” 谢无疾淡淡“嗯”了一声便无话了。 费岑只觉得嘴里没滋没味,想再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已经在这儿等了大半个时辰了,他主动跟谢无疾搭了十几回话,谢无疾总是不咸不淡地回他几个字, 这谈话就没法继续下去了。饶是他有心套近乎, 他这热脸也实在捂不暖那冷屁股。 真不知道那谢无疾是不是一直都这样阴沉, 他身边的人也不觉憋得慌么? 此时站在谢无疾身边不远处的午聪心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想法。 打从听说了凉州那边传来的噩耗, 这几日谢无疾虽一如既往地冷静理智, 可他的心情却明显烦躁低落,旁人都不敢与他多说闲话。唯有今天来迎接朱瑙,谢无疾的心情才明显有所好转,连眉眼都舒展了很多。要不然那费岑车轱辘似的来回拿些废话来套近乎, 谢无疾怎还有耐心回他的话呢? 就在此时,一骑快马冲了过来, 是来送信的探子:“报——朱府尹的车马距离城门还有三里地!” 三里,那就在眼前了。 费岑忙冲着他仪仗队下令道:“都做好准备,迎接朱府尹。” 京兆府的士卒们忙站齐队列, 挺起胸膛,准备奏乐。他们的对面,延州军们并未刻意整理仪容队列,却明显将仪仗兵比下去一截。 费岑来回打量了几圈,不由讪讪摸了摸鼻子:人家怎么就能把兵带成这样呢? 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是蜀军的队伍到了。 费岑登时振奋起来,他对面的谢无疾嘴角亦有了一丝浅浅的弧度。 在奏乐声中,蜀军的队伍来到城门口停了下来。 惊蛰跳下马,来到马车旁。车帘被撩开,朱瑙从里面钻出来,被惊蛰搀下马车。 费岑三步并两步第一个上前,热情洋溢:“朱府尹,我可算是把你盼到了!我真是日也盼,夜啊!”他二人本是平级,按说也不该有太多礼数,偏偏费岑主动将身子弯下来,头也低得极低,俨然将朱瑙当作长官来拜谒。 他这般主动地自降身价,或说抬高朱瑙的身价,朱瑙看在眼里,只是一哂,拱了拱手,便做还礼。 京兆府一众官员涌上来,随着费岑一起争先恐后地向朱瑙见礼。朱瑙的目光却径直越过人群,落在后方谢无疾的身上。 他冲着谢无疾笑,眼睛又弯又亮。谢无疾的嘴角也难得翘起一丝弧度。 少顷,众人见完虚礼,终于朝城内走去。 一路上,费岑唠叨个没完:“朱府尹,我已将我的官邸收拾干净,今晚朱府尹便可带人住进去。宅子虽陈旧了些,还能凑合一住,办起事儿来也算方便。我已命人去给新官邸选址,等到新的官邸落成,朱府尹再搬去新的便是。” 朱瑙道:“不必了,我只消找个落脚处。” 费岑忙道:“不,不,绝不能委屈了朱府尹!” 朱瑙摇头谢绝,费岑却仍一力规劝,大有朱瑙不住他的官邸就看不起他的意思。 这一出颇为滑稽,按说朱瑙是客,哪有主人求着客人鸠占鹊巢的道理?然则费岑这样做,实是他的智慧。 半年前的勤王会盟费岑并未亲自带兵参加。但当天子身死、朝廷覆灭的消息传回关中,费岑只用了一天的时间来震惊,第二天就开始为日后做打算。 他心里很清楚,以京兆府所处的地势来说,他想要远离天下纷争是绝不可能的。因此他可走的路也就只有两条——其一,称雄天下,问鼎中原;其二,找一个能够称雄天下、问鼎中原的人,然后依附于他。无论从野心还从能力上而言,费岑自问都与第一条路无缘,因此他几乎没怎么挣扎就选择了第二条路。 那他究竟该依附于谁呢?其实也很好选。 首先他只能从自己的邻居里做选择,否则便他情愿去依附江南、岭南的英雄好汉,没等那些英雄好汉打到他这儿,他早让自家邻居给灭了;其次,如今这世道,出身已不再重要,瞧瞧那出身最好的皇帝又落到了什么下场?世代为官的刘松不也被人说杀就杀了?这种时候唯有自己的本事才是立身之本,管它是坑蒙拐骗的本事还是天下为公的本事。 于是,考虑到这两点,答案已经呼之欲出——除了朱瑙之外,费岑几乎想不到第二个人选。 原本朱瑙与谢无疾相争,他夹在中间两边为难。现如今朱瑙与谢无疾已亲如一家,他还不赶紧投诚,那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啊! 因此这半年来,费岑隔三岔五就给成都府写信,表达自己投诚的决心。同时,他也给在关中的蜀商大开方便之门,用行动表现自己的诚意。 蜀人倒也十分懂得投桃报李,得了他的恩惠,亦反过来帮他排挤了一些原本与他不对付的势力,使得费岑自己在京兆府与的权势也得到了稳固,可谓是相辅相成。 朱瑙等人进城之后,才发现城里两边的道上竟还站了许多百姓,夹道相迎。一见朱瑙的队伍进来,老百姓们立刻欢呼雀跃,齐声高喊“朱府尹明义”、“朱府尹仁德”,好不热闹。 朱瑙也没料到还有这样的阵仗,颇感意外。费岑在一旁拍马屁道:“中原一战后,朱府尹的美名就已传遍天下。咱们京兆府的老百姓也跟我一样,日日盼着朱府尹来呢!” 朱瑙好笑地看看他,又亲切地向沿街的百姓示意。 片刻后,朱瑙终于从京兆府官员的簇拥中脱身,调转码头来到谢无疾身边。 谢无疾目视前方,语气淡淡的:“你倒真受人爱戴。” 朱瑙从那话里似乎听出了一丝丝的酸味,问道:“你何时到的?” 谢无疾道:“两三日前吧。” 后方的午聪忍不住朝他们看了一眼。实则谢无疾五日前就到了。他一听说朱瑙正向京兆府来的消息,迅速料理完了军营中的事便赶来了。难不成谢无疾把日子记差了? 朱瑙却不知这层,问道:“你来的时候莫非费岑没有安排这一出?那可不大聪明。” 谢无疾轻轻一嗤。 今日这套浮夸的阵仗的确都是费岑安排的。且不论关中百姓是否果真如此爱戴朱瑙,但若没有费岑的示意,他们也不敢上街来。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将自己投诚的诚意表现到极致。 而谢无疾来的时候的确没有这番花样。这倒不能怪费岑,实是谢无疾自己带了一支快马轻骑说来就来了,等费岑收到消息,人都已经在城楼下了,他便有心也来不及安排。 因此谢无疾虽不喜欢这套阵仗,还是替费岑平反了一句:“他够聪明了。” 若是寻常人,还真拿不出这样的魄力来。 朱瑙笑道:“谢将军说他聪明,那必定就是极聪明了。” 片刻后,朱瑙问道:“对了,凉州那批战马有消息了吗?” 提及此事,谢无疾的眼神骤然一冷。他皱着眉头道:“此事一会儿再慢慢说。” 朱瑙观他神色,便猜到几分。他们恐怕是遇上了三言两语说不清的状况,因此他就不再问了。 到了官府门口,费岑大方地将朱瑙和谢无疾迎进官府内。按说官府中有许多机密乃是外人不可观看的,然则费岑全无此等忌讳,反倒是哪里机密,他就将二人往哪里带。就连府库账册等绝密要务他也都命人拿出来给二人看,俨然是要主动把自己的老底亮得干干净净。 这便又是费岑聪明的地方了。 他深知关中之地对于朱瑙和谢无疾有多重要,此二人绝不会放心关中一地被不信任的人执掌。那他既然决心投诚,也唯有把投诚这事做的彻底,绝不给人自己还在左右摇摆的忌讳。唯有如此,他方能真正自保。 果不其然,朱瑙看完账册,很是诚恳地夸赞了他几句,又与他聊了聊关中日后的治理之策,也算是向他表明并无憾动他地位的诚意。 逛完官府,费岑道:“朱府尹,先去官邸放下行李,休整一会儿吧。晚上我安排了接风宴,为朱府尹和谢将军一并接风洗尘。” 朱瑙道:“你只消替我找几间客栈,容得下我带来的人手,你的官邸仍是你的。” 费岑正要再劝,朱瑙却道:“我在此只留几日,往后我会暂居汉中。” 费岑不由一怔。 到了今日这时候,大家已没必要绕着舌头打哑谜了。朱瑙与谢无疾对天下的展望和野心已昭然若揭,因此朱瑙不可能再久居蜀中。 毕竟蜀中乃四塞之地,适合偏安,不适宜北伐。为图天下大计,他必须将重心移出大巴山。 出蜀以后究竟该落脚何处,朱瑙等人亦是商议了一段时日才做的决定。长安固然好,交通发达,土地富饶,不过离蜀还是远了些。 而汉中,南可倚仗蜀地,北可仰望中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中心。而且一山不容二虎,他一直占着费岑的地盘,就算费岑决心投诚,难保不起纷争。因此他还是待在汉中为好。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决定,费岑登时面上一喜。但他嘴上还是表达了一番惋惜之情,又道:“那,时日已不早,不如朱府尹,谢将军,我们先去酒楼赴宴如何?” 众人的确也有些饿了,离了官府后,便径直往酒楼去了。 ……… 夜晚。 清琴雅音,饕餮盛宴,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费岑借解手之名离席,来到院下回廊。 负责筹措宴席的官员忙迎了上来:“府尹。” 费岑打了个酒嗝,道:“吃得差不多了,上人吧。” 那官员挠了挠头,道:“该上哪一拨?” 费岑舔了舔嘴唇,有点为难。 今日朱瑙和谢无疾在此,他是地主,当尽地主之谊。为了日后长远的打算,他也得哄好了这两位大人物。而能哄男子开心的,说白了也无非就那几样:权色酒财气。 权、财都是长远之计,别人也不图他手里这点;酒已到位了,那剩下的就唯有一个色字了。 可这色字偏就把他为难上了。朱瑙和谢无疾二人都是年纪不大不小,却都未成家,连个妾室也无,十足的不近女色。要说这两人是否好男风,倒是极有可能,毕竟朱瑙身边养了一堆少年卫士,谢无疾更是总在军营行走,若好男色,可谓十足便利。 但怎么说这都是他自己的揣摩,这种事情若揣摩错了岂不平白得罪人?方才喝酒的时候他也试着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奈何朱瑙与谢无疾都不接他的话茬,只聊民生与治军之事,害他吃了半天的酒,肚子里还是一团雾气。 少顷,费岑道:“两拨都上吧。反正让他们自己挑,总不会错了。” 那官员领了命令,赶紧去安排了。 169、第一百六十九章 席间, 听着京兆府官员们滔滔不绝的客套话和恭维话, 午聪百无聊赖, 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午长史可是倦了?” 午聪忽然被人叫到名字, 不由吓了一跳, 扭头看去,说话竟是费岑。 他不由有些尴尬:“呃,我……” 费岑也不过借他起个话头,也不等他解释便笑道:“是我安排不周,也该请人来助助酒兴了。”说罢便向外拍了拍手。 只听奏乐声响起,一队身着薄纱的妙龄女子腰肢款摆地从堂外进来,开始翩翩起舞。 席间许多男子的眼睛登时一亮, 来了兴致。 需知这些女子皆是费岑命人精心挑选出来的, 各个面若桃花, 身材曼妙。她们舞姿翩然, 举手投足间还散出阵阵芬香气息, 好不诱人。 男子们一个个瞧直了眼,有的已开始咽起唾沫。 费岑密切关注着谢无疾与朱瑙的反应,只见他二人看了会儿舞曲,都扭头与身边人小声交谈起来。 费岑只恨不能长出一对千里耳来, 想听听他们是不是在说自己中意的舞女。 …… 朱瑙道:“今夜风这么大,看她们穿这么少, 我都觉得冷了。” 惊蛰道:“公子要加衣吗?” 朱瑙道:“你去帮我拿件披风来吧。” 对面。 谢无疾道:“之后还上菜么?。” 午聪道:“不知道……开始跳舞了,大抵是不上了罢。将军没吃饱么?我也有些饿。他们给咱们武人备菜,怎么跟那些文人一样?” 谢无疾微微颔首, 表示赞同。 午聪道:“一会儿回去之后我命人再给将军煮碗面。” 谢无疾又点了下头。 …… 费岑抓心挠肝,想知道他们到底相中了哪个舞女。然而那两人却没再看堂上的舞曲了。 朱瑙只和惊蛰有说有笑;而谢无疾面无表情地对着自己面前的案板看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拿起一根方才没啃干净的羊腿又啃了两口。 费岑:“……” 很快,一曲舞毕,舞女们却并未退下,每人舞到桌前,端起一碗早已备好的羹汤,来到依次来到所有参席者的右手旁。 方才领舞的两名女子,也是场上最漂亮的两名舞女分别来到朱瑙和谢无疾的身旁坐下,先放下羹汤,又笑吟吟道:“妾身陪明公饮酒。” 席上众人这才全都明白费岑安排这些舞女的用意。有人兴致勃勃地打量起自己身边的舞女,也有人无动于衷。 为朱瑙斟酒的舞女刚提起酒壶,就被一旁的惊蛰按住了手。她无措地看着惊蛰,惊蛰客客气气道:“多谢姑娘。我家公子只饮茶,不喝酒,不必斟了。” 谢无疾则未注意身边的舞女,只揭开新端上来的那盅汤的盖子。然而他用勺子一搅,发现这竟是一碗牛鞭鹿宝炖虫草的大补汤,腥味扑鼻而来,顿时眼皮一跳,放下勺子,将汤盅盖上。 费岑将这二人反应看在眼中,捏了把冷汗:看来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不过没关系,幸好他还有其他准备! 谢无疾开口道:“费府尹,今日天色……” 没等他说完,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鼓声,打断了他的话。 只见数名身着短打的男子敲打着腰鼓,蹦着欢快的舞步从外面进来了! 如方才的舞女一般,这群男子全都年轻英俊,身材颀长,甚至还涂脂抹粉。明明已是入秋的夜晚,他们却穿着短衣短褂,露出修长的肢体,在鼓舞中尽情展现着自己柔软的身段。 众人:“……” 一曲舞毕,舞倌们来到桌前,同样每人端起一碟菜肴,依次来到每位参席者的身旁,在左侧入座。 舞女和舞倌们娇滴滴地在左右两旁服侍宾客,一个劝酒,另一个就布菜;一个捶腿,另一个就捏肩。 众人:“………???”还能这么安排?这京兆府可真会玩…… 舞倌们方才端上桌的是一盘烤肉。谢无疾对烤肉的性质显然大于舞倌本身,正举箸待食,只听边上“呸”的一声。 率先尝了“烤肉”的午聪连啐几口:“将军,这是烤羊鞭啊。妈的,他们到底阉了多少牛羊鹿?下面不会再来个驴蛋吧?” 谢无疾无言地搁下筷子,抬眼望向主座上的费岑。 费岑也正看着谢无疾,四目相对,谢无疾脸上分明无甚表情,费岑却感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登时打了个寒颤。 他连忙收回视线,又看向朱瑙。 令费岑欣喜的是,朱瑙那边终于有进展了! 只见那名舞倌姿态亲密地凑在朱瑙耳边说了什么,朱瑙笑眯眯地回了他一句,那小倌顿时一副嗔怪的模样,又往朱瑙身上靠了靠,依着他的耳朵继续低声细语。 费岑登时喜上眉梢,以为自己献对了宝,能讨得朱瑙欢心。 然而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喜悦。 “费府尹。” 费岑扭头一看,只见谢无疾已站了起来,神色漠然:“费府尹,今日时辰已不早了,我与朱府尹尚有事要谈,不如改日再聚。” 费岑愣了愣,心想这谢无疾怎么这么不知趣?没见朱瑙那边正高兴着么? 然而朱瑙竟也推开小倌站了起来,附和道:“今日有劳费府尹用心招待,我也有些倦了。不如改日吧。” 两人都这么说,费岑也没法了。他忙讪讪起身道:“那可不能耽误了谢将军和朱府尹的正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我遣人送你们回去。” 谢无疾草草拱了拱手,便扭身向外走。朱瑙亦不急不慢地跟了出去。 费岑看着他二人的身影,又看看无措的舞女和舞倌们,心里又是郁闷又是纳闷。他隐约察觉到了谢无疾的不快,至于朱瑙的态度他看不大出来。可他这般用心,这二人便不吃这套,又有什么生气的道理呢? 然而他想不明白也来不及多想,赶紧追出去相送了。 …… 回了住处,朱瑙与惊蛰刚进屋,谢无疾和午聪便紧随其后地跟了进来。 朱瑙开门见山地问道:“凉州出事了?” 谢无疾道:“商队在凉州遇伏,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几人逃回来报信。” 由于从蜀中前往凉州本就要途径关中,因此朱瑙这两年派往凉州的商队都请谢无疾帮忙出兵护送。有延州军保驾,凉州马贼闻风丧胆,从不敢打蜀商的主意。 可偏偏这一回,朱瑙要和凉州做的一笔最大的买卖,偏就出了事。 朱瑙略一沉吟,点头道:“看来是董州牧出尔反尔,不讲信义了。” 午聪午聪不由诧异地看了朱瑙一眼。谢无疾只说了遇袭,尚未说袭击者是何人,朱瑙竟就猜到是董姜下的手了? 谢无疾道:“应当如此。据回来的人所言,他们在九曲口遭遇埋伏,对方约有四五百人,作马贼装扮。不过领兵之人射术过人,百米外可一箭穿旗,相貌似胡汉杂种。听起来像是董姜手下一员虎将,韩风先。” “韩风先……”朱瑙道,“就是那个弑了义父投奔董州牧的沙漠之狼么?” 谢无疾道:“是。” 朱瑙这几年和凉州做生意,对凉州的各派势力自然有所了解。 凉州乃是关外之地,人烟稀少,历来不在朝廷的掌控范围之内。因此朝廷对于凉州的治理之策一向是拉拢和放任。便说那凉州牧董姜,原本乃是某部族的首领,起兵后很快控制了凉州境内诸多地方。朝廷索性对他招安,将他拜为凉州牧。 至于那韩风先,乃是马贼出身,骁勇果敢,能征惯战,一度打遍凉州无敌手,因此才得了个沙漠之狼的绰号。他本归属于凉州内一最悍勇的马贼军,那马贼军首领名叫韩赞,是韩风先的义父,韩风先自幼就跟在他身边,是被他一手带大的。 然而就在两年前,马贼军与凉州军作战,眼看马贼军即将不敌,韩风先临阵反水,割下自己义父韩赞的头颅作为投名状,投降了董姜。从此凉州统一,董姜势力大涨,韩风先也名气倍增——只不过比起沙漠之狼那大抵还算褒奖的美称,这回他背上的则是“弑父逆贼”、“卖主求荣”一类的骂名了。 不过美名也好,骂名也好,都不影响韩风先的确是一员猛将,而且如今他在董姜手下也混得风生水起,听说董姜还认了他做义孙。 朱瑙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问道:“你方才说,韩风先埋伏你们的时候,只用了四五百人?我记得你的人马加上我的商队,该有一千人。” 午聪以为朱瑙是在责怪谢无疾派去的人不能打,登时怒道:“朱府尹,将军为了保护你的商队,派出的可是我们军中最精锐的一营,带兵的更是跟了将军五年多的校尉!可那凉州地势凶险,对方又提前埋伏,我们的士卒还得保护商队!才会……” 朱瑙略有些诧异地看了谢无疾一眼。 他在信中和谢无疾说过,他很重视这次的交易,请谢无疾尽力保障他商队的安危。没想到谢无疾竟果真派出了手下最精锐的队伍和自己的得力爱将。可惜还是在凉州遭逢不幸…… 朱瑙顿了顿,歉然道:“午长史误会了。” 不等他解释完,谢无疾平静地回答了朱瑙方才的问题:“逃回来的人说对方有四五百人,实则恐怕至少不多。” 遭遇埋伏吃了败仗的士兵总会是倾向于将敌人描述得更强大,以减轻自己失败的责任。实际上这四五百人恐怕都是夸大过的,对方真正的人数也许只有两三百。这是一场以少剩多的仗,对方赢得很漂亮。 朱瑙点了点头,顿了顿,又道:“是我害谢将军损兵折将,抱歉。” 谢无疾摇头:“是董姜与韩风先。” 朱瑙方才问人数的意思自然不是要责怪谢无疾。他之所以一听说商队全军覆没,便知此事是董姜所为,正是因为谢无疾的延州军实力出众,不是一般马贼能觊觎的。但若是凉州牧董姜有心毁约,这便不是延州军战力如何的问题了,而是即便谢无疾亲自率军,全军出动,也未必能立于不败之地。 毕竟那凉州是董姜的地盘,他们对地势了若指掌,又清楚商队的情况与行程。只要他们心怀不轨,任谁也躲不过这一劫。 朱瑙道:“若带兵的果真是韩风先,这么说来,这匹沙漠之狼在董姜手下混得并不如传闻那样风生水起啊。” “什么?”午聪又吃了一惊,不知道朱瑙这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朱瑙又道:“看来我们东望中原之前,得先摆平西凉。” 谢无疾不语。 这个问题他也想过。即使董姜不做乱,背后放着这么一个凉州也令人脊背发寒。如果在他东征之时,忽然被人从背后捅一刀,形势必然大大的不利。 可若在东进前先平定西凉,却又很难办到。凉州地广人稀,对方有河西产马之地,骑兵远胜于他,他本就没有必胜的把握。而对方若足够聪明稳重,甚至不用跟他打,只要一个拖字,都能将他的大军活活拖死在戈壁滩上。 正沉默间,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将军,将军!”一名传令兵慌慌张张地跑入屋内,急急汇报道,“凉州牧董姜集结两万大军,正向陇西进军!” 谢无疾眉头一跳。 聪不聪明尚且不论,至少这稳重二字看来是与董姜无缘了。 朱瑙听到如此惊天消息,仍不疾不徐,先就着已端起的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道:“惊蛰,让人快马加鞭回去送信,开春前务必拓宽谷道,已备快速运送粮草之需。” 往后朱瑙移居汉中,有大巴山阻隔,战火不易烧进蜀中。然则战事最重要的便是粮草,蜀地作为天府之国,将会成为他背后的一大谷仓,支援战事。 惊蛰立刻出去了。 谢无疾亦向午聪吩咐了几句,命他立刻派人去通知各驻地,做好作战准备。午聪便也离开了。 谢无疾起身向外走。今晚他将彻夜研究地图,揣摩凉州军的进军路线。等明天天亮,他便要赶回前线,指挥大军布防迎战。 方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一件事,脚步顿了一顿。 过了一会儿他并未转身,只开口问道:“今日宴席上,我见你与费府尹遣来的人聊得很好。不知所聊何事?” 朱瑙眨眨眼,想了一会儿方想起来:“哦,他说我丰神俊貌,席上最俊秀的便是我。我问他难道没瞧见对面坐的谢将军么?他就咯咯直笑,顾左右言他,想是收了费府尹的打赏,怕说错了惹我不快罢?呵呵。” 谢无疾:“……” 他眼波凝了凝,什么也没说,跨过门槛出去了。 170、第一百七十章 陇西。 今年本是个旱年, 已经快半年没有下过雨了, 这天却忽然天降甘霖。原本只是淅淅沥沥的几滴小雨, 后来逐渐变成了瓢泼大雨, 湿润皲裂的土地。 这雨若早两日来, 田野间必定到处是为之庆祝的百姓。他们已求神祷告了数月,只求一份甘露。老天遂了他们的愿,可谁也没想到,伴随着这场雨来的是什么。 杂乱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天地间恢复宁静。 一具又一具尸体凌乱地散落在田野间、村庄里。血水汨汨地从尸身上涌出,又被雨水快速冲刷,浸入土地中…… …… 董姜正坐在营帐里看地图, 忽听外面叫道:“州牧, 风先军得胜归来了!” “哦?这么快?”董姜走回椅子上坐下, 慢慢道, “让那小杂种过来见我吧。” 过了不一会儿, 韩风先意气风发地来到帐中,先向董姜行了个叩拜大礼:“风先见过爷爷。” 董姜的年纪实际也不过大韩风先二十来岁,比韩风先从前的义父韩赞还小上几岁。两年前韩风先杀了韩赞投奔董姜。董姜为了表示对这匹沙漠之狼的倚重,也要跟他认个亲戚。然而韩风先已认过义父了, 而且还是被他亲手弑杀的,怎么说他都不好再认一个新爹。于是乎, 他只好又自降一辈分,认董姜做他的爷爷。董姜多了这么能干的一个乖孙子当然乐得高兴,这爷孙的辈分就这么定下了。 韩赞若泉下有知, 自己的好义子不光卖父求荣,还又替自己认了个爹,怕是要气得撬开棺材板爬出来。 董姜要笑不笑道:“好孙儿,起来吧。怎么样?杀了多少人?缴来了多少东西?” 韩风先起身道:“禀爷爷,取得敌方军民首级一千二百余,缴获钱粮若干。还未完成清点,风先便先来见爷爷了。” 董姜哈哈笑道:“好!干得好!有你出马,我放心得很。这一路过来你立了不少功,该赏!缴来的钱粮,你自己留下三分之一吧。” 韩风先忙道:“能为爷爷效力,是风先的福分。” 顿了片刻,又道,“风先不求赏赐,只求能为爷爷效犬马之劳!风先素闻那延州军将领谢无疾是个常胜将军,请爷爷给风先一个机会,让风先去割了谢无疾的脑袋给爷爷盛酒喝!” 董姜先是大笑三声,神色旋即变得玩味起来。对于韩风先的这番话,他不置可否,只道:“好孩子,你有这份孝心,我高兴得很。” 少顷,又道:“你刚得胜归来,想必累了,先回去歇歇吧。我一会儿派人去接收你缴回来的战利。” 听了董姜的话,韩风先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他还想再说什么,可一抬头就看到董姜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心中一慌,又迅速把头低了下去,将情绪全隐藏起来。 少顷:“是……那孙儿告退。”韩风先又行一礼,转身出去了。 董姜望着韩风先离去的背影,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扬手招来手下,吩咐道:“赶紧去清点一下那小杂种缴获来的东西,别让他私吞太多。” “是,州牧。”他的手下领了命令,连忙出去安排了。 …… 韩风先脸色阴沉地回到自己的帐内,恶狠狠地一脚踹翻搁兵器的架子。只听丁玲桄榔一阵响,刀剑矛散落一地。 他在原地来回转了两圈,胸膛上下起伏,急赤白脸地骂道:“那董老狗简直老奸巨猾!我为他出生入死,他却从来都不信任我!我的兵他不肯还给我,我抢来的粮食他只给我留三分之一,还他妈当是赏我的?!啊……!畜牲!混帐!” 他帐内有一犬戎青年,在看到他脸色难看地进帐时,就赶紧过去放下了帐帘,又守在帐口向外张望,确保外面无人监听。 待韩风先骂完,那犬戎青年来到韩风先身旁,搂住他的肩膀,将他的头轻轻搁在自己颈间,抚摸他的脊背。在犬戎青年的安抚下,韩风先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犬戎青年问道:“你问董姜要兵了?” 韩风先不语。 他向董姜请命,说要去割下谢无疾的脑袋,实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如果董姜真派他去和谢无疾的主力部队作战,势必得给他增添兵力,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董姜却不肯答应,便是拒绝了他的要求。 眼下韩风先手里只有几百人可调遣,当初他在韩赞手下时都不止这个待遇。实在是那董姜老奸巨猾,嘴上说的好听,仿佛极器重他,实际上却拼命削减他的势力,对他极其防范。 犬戎青年欲言又止。 他恨清楚韩风先的脾气,早在韩风先去见董姜之前他就劝诫过,让韩风先务必忍耐,不要急着向董姜邀功。如今董姜觊觎中原,手下能征善战的将领却有限,只要韩风先取得他的信任,早晚会获得董姜的重用的。反倒是韩风先越心急,越惹董姜起疑,反而更遭忌惮。 他劝是劝过了,可韩风先显然没将他的话听进去。现在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犬戎青年暗暗叹了口气,继续抚摸韩风先,直到他彻底平静下来,方才小声问道:“统满,你问过思思被他们关在何处了么?”统满是胡人语中他对韩风先的尊称。 韩风先听了这问话,猛地皱了下眉头。他推开犬戎青年,敷衍道:“早问过了,和其他军官的家眷养在一起。那董老狗说他让人好吃好喝伺候着,你就别操心了。” 犬戎青年显然没有相信韩风先的说辞。他注视着韩风先的眼睛,慢慢道:“两年了,我只想见思思一面。我想知道她好不好,或者……她是不是还活着……” 韩风先不耐烦道:“我说问过了便是问过了。谁的家眷不被董老狗扣着?难不成你还指望董老狗大发善心,把人放出来还给你不成?” 犬戎青年沉默。 这犬戎青年名叫哥灵察,乃是韩风先手下一名军官,也是自幼和韩风先一起长大的。思思是他少年时便结为伴侣的妻子。两年前,在韩风先还尚未投奔董姜时,哥灵察所在部曲遭到董姜军队偷袭,哥灵察与妻子思思一同被擒,成为董姜的俘虏。 凉州的战俘会被当做奴隶,大多会在饥饿困顿和虐待下死去。然而也是哥灵察运气好,他刚被俘没多久,韩风先便带着韩赞的脑袋来投奔董姜了。韩风先投奔的条件是董姜得把他从前用的顺手的几名部将还给他,其中就有哥灵察。董姜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哥灵察这才逃过一劫。 然而哥灵察自由了,思思却一直被扣在董姜手里。 董姜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凡他手下军官的家眷都会被他以照顾之名扣下,实则是当做人质。因此部将可以还,女眷却没有归还的道理。两年来,哥灵察从未见过妻子一面。以他的品级也无法直接面见董姜。唯有每逢立下战功时,他会请韩风先帮忙带个话,让董姜准许他见一见妻子。只可惜两年来,韩风先给他带回来的答案都是“不”。 韩风先转过脸,对上哥灵察的视线。 哥灵察是犬戎族人,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仿佛一池湖水。这池湖水清澈异常,有时宁静,有时又显得有些悲伤。 韩风先收回了视线。他冷冷道:“那女人拢共没几两肉,董老狗还能炖她吃了不成?你别再成天惦念她了,有那功夫不如替我想想,如何从董老狗手上要回我的兵马。” 哥灵察默默凝视了他片刻,垂下眼,低声道:“是,统满。” 韩风先刚被抚平的怒火不知怎么的又噌噌往上冒。他踹了一脚已经倒在地上的兵器架,转身出去了。 ===== “报——将军!” 谢无疾方从朱瑙邸内出来,一道快马疾驰而来。那信使飞驰到他面前,飞身跳下来,道:“将军,陇西失守了!” 谢无疾闻言皱了下眉头。当他听说凉州军向陇西进军的时候,他便猜到会有这一天。凉州骑兵骁勇善战,以陇西的军防,必定抵挡不住滚滚铁骑。只是失守的时间比他预想得更早,可见凉州军之勇猛。 陇西并不是谢无疾的驻地,那里的守军也不是他的部下。但过了陇西,翻过高地,凉州军便要和他兵刃相见了。 谢无疾闭上眼睛,回想起刚才他与朱瑙的对话。 打仗的事情朱瑙并不通,然而他有一句话说的却是谢无疾十分认同的。 打仗与做生意一样,有共通之处。于做生意而言,一笔买卖的盈亏并不重要,到头来所有的买卖做完,能赚得最多才算完满。于打仗而言,一场战事,乃至于一段时日里的成败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达成自己的目的。 片刻后,谢无疾复又睁开眼睛。 他翻身上马,道:“回营!” …… 谢无疾回到营中,午聪连忙迎了上来,禀报道:“将军,各驻地传来消息,都已完成紧急布防,随时抵御凉州军来袭。” 谢无疾面色沉静如水,先是点了点头,又向午聪吩咐道:“给各驻地传令……”他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午聪听着起先愣了一愣,若有所思了片刻,明白了谢无疾的用意,于是连连点头。 然而当听完谢无疾全部的命令,他还是不免露出了忧虑的神色:“将军,其他地方若失守也还罢了。可那散关乃军事重地,万一真让凉州军破了散关,他们便可长驱直入来到关中。到时候我们的军队,关中的百姓……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啊……” 谢无疾淡淡道:“我自有准备。” 午聪见他胸有成竹,便不再多说了,只道:“是,将军。我这就去传令。” ===== 数日后。 董姜在营中等了良久,逐渐等得有些焦虑。他招来手下道:“你去看看战场形势如何,怎么还没消息?” 他手下的士兵领了命令,连忙出去了。 董姜心烦地站起又坐下。 凉州军刚刚开始向东南进军的时候,可谓一帆风顺。凉州骑兵所到之处,军民全都闻风丧胆。他们势如破竹,一路烧杀抢掠,战果无数。陇西的郡县短短三日就被凉州铁骑完全踏平。 这样的顺利让他颇为得意,也开始有些轻敌。他本以为他们不出三月就可拿下关中,一年内就可长驱直入中原腹心。 然而当他们进入谢无疾的地盘时,情形便开始不对劲了。 谢无疾号称常胜将军,他带出来的兵也的确能打。在此之前,他们顶多一两日便可扫平一县。可现在,他们已经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都没能攻破一道山隘。这样下去,形势对他们将会不利。 须知凉州以骑兵为主,行军速度快,擅于冲杀破阵,威力凶猛,却也有个致命的缺点,那便是粮草。凉州本就是土地贫瘠之地,凉州军出征时压根没带多少辎重,口粮都是一路杀一路抢来的。在这种作战方法下,一旦他们耽搁的时间太久,粮草耗尽,兵困马乏,莫说进军中原,恐怕连退都退不回去了。 因此时间对凉州军来说极为重要,区区一道山隘便连攻数日不下,他们实在耽误不起。 董姜烦躁地等了好一阵,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总算回来了。 董姜连忙问道:“如何?攻下了吗?” 那人道:“州牧,敌军伤亡虽重,却仍然坚守。目前尚未攻破。” 董姜勃然大怒,把眼前的东西扫落一地,骂道:“没用的废物!打了这么半天,这么一座山都打不下来!若粮草耗尽,我就割他们的肉来喂其他将士!” 他发火时,周遭顿时无人敢吭声。 正当此时,外面忽然传来通报声。 “州牧,韩风先求见!” 董姜一愣,皱了皱眉,怒火逐渐平息下来。过了片刻,他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韩风先走入帐内。 尚不等董姜问话,韩风先率先跪地行礼,掷地有声道:“风先听闻战况不利,特来自请出战!今日之内,风先必取敌将首级献与爷爷!” 董姜沉吟不语。韩风先入帐之前,他便已猜到了韩风先来的目的。 说实话,董姜心里很明白,韩风先是个能征善战的好将领。远了不说,只说近的,韩风先能用区区两百人全歼延州军千人的队伍,自己死伤还不到半数,放眼凉州,恐怕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能打的。 但是人无完人,人若有长处,往往就有短处。而韩风先的短处又条条致命——此人心浮气躁,狼子野心,更重要的是,忠心欠奉。这样的将领再好用,也不是人人都敢用的。 因此对于这样一个手下,董姜的心情一直很矛盾。杀了舍不得,用又不敢放手用,一面养,一面压制,快要把一匹沙漠之狼活生生养成沙漠之兔了。 然而眼下战局形势胶着,便他心中再忌惮,若不让沙漠之狼亮亮獠牙,那是真白养了。 董姜思虑再三,咬咬牙,终于从怀中掏出两块兵符,丢到韩风先面前。 “好孩子,”董姜道,“若你能攻下此关,这两张符以后就归你所有。” 韩风先顿时一喜。一张符可调动一营五百人,两张符便是一千人。虽然当初董姜从他手下削去的人马不止这点,但这才只是刚开始。早晚,他能够拿回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而且,他会得到更多! 韩风先攥紧两张兵符,向董姜叩首道:“爷爷放心,风先决不让爷爷失望!” …… 哥灵察正在帐外练习长矛,韩风先快步走来,抓起一顶兵盔丢向他。 哥灵察手中长矛一甩,稳稳地用矛尖挑起头盔,不解道:“统满?” 韩风先满脸喜色,摸出两张新得的兵符亮给他看:“你瞧这是什么?” 哥灵察怔了一怔,当下明白发生何事,亦喜上眉梢。他二话不说,戴好盔甲,立刻随韩风先点兵去了。 …… 山风呼啸,天色渐阴。 时辰实则还早,只是忽如其来的乌云遮住了天光,使天色将雨不雨,似晚未晚。 董姜站在帐外,阴沉的天色加重了他心中的烦躁。他转脸想手下问道:“眼下什么时候了?” 手下忙道:“禀州牧,还未到午时。” “是么?”董姜眯起眼睛。山风越来越大了,风声中似乎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声。以往他很喜欢听着声音,可如今却有些心神不宁——他不知道这惨叫声是谁发出来的。若是敌人,自然叫他高兴。可若是他的士卒,那就让人很不痛快了。 正此时,风向一转,风声似乎也变了个调,听起来像是滚滚马蹄声。 董姜正听着风,眼睛一睁,竟真有人骑着马过来了。 “州牧!”传令兵几乎是从马上摔下来的,气喘吁吁,“胜了,胜了!风先军攻下山岗,敌军已全面溃逃!” 董姜:“……” 董姜:“…………” 他先是一喜,嘴角尚未吊起,又向下一垮,最终还是向上扬起。 他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先前他已分别派两名将领去攻山,每个都慢得他心浮气躁,恨不能拿人剁了当下酒菜。好容易把人盼回来,还都一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要不是他手下将领有限,他早把人砍了泄愤。 如今换了韩风先出征,他已做好了久等的打算,可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快得他措手不及。明明军队前脚才刚出去,居然胜利的消息后脚就传回来了。 这匹沙漠之狼……真是教人又喜欢,又憎恶。 既喜又忧,到底还是喜占了上风。董姜肥腻的脸上笑开了花,道:“走!我亲自去接我那好孙儿去!” 董姜刚带人来到军营入口,却见前方一支骑队疾驰而来。距离尚远,马上的人看不大清楚,马却能瞧得明白——打头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不是韩风先的爱骑又是什么? 董姜不由一怔。 仗虽打胜了,敌军也溃逃了,可按说将领绝不该那么快回来。战场还需收拾,战利品与俘虏的清点可要花费不少时间,将领当留下主持大局,哪有自己跑回来的道理?且瞧那马蹄飞驰慌张,不像是得胜归来,倒像是逃命回来的。 莫不是情报有误,把打败了的仗说成胜仗了吧? 不过片刻,韩风先弛近,人未入营,慌张的喊声先至:“军医!快叫军医!” 他连喊数声,人也终于骑到了营帐外。 董姜这才看清韩风先身前还有人与他同骑一马。那人脸色若纸,唇无血色,胸前插着一支被折断了的羽箭。看来军医便是替这人叫的。 营口熙熙攘攘围着许多人,韩风先骑马又急,竟然没有注意到董姜也在附近。他骑着马径直入营,董姜的手下正要叫住他,却被董姜抬手拦住了:“哎,不用。” 手下闭了嘴,眼睁睁看着韩风先带着伤员向军医下榻处去了。 人骑远后,董姜玩味地看着韩风先的背影,问道:“那个中箭的人是谁?我瞧着好像有些眼熟。” 手下忙道:“我也没看清楚,似乎是哥灵察。” “哥灵察?” “州牧可还记得,当初韩风先刚来投奔州牧时,州牧体谅他,将从前虏获的几名旧部将还给他了。那里面就有哥灵察。” “哦……”董姜当然记得此事。不过他对哥灵察的印象不深,是因为韩风先平日里不怎么把这人带在身边——或者说,韩风先很少会带着这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董姜眼中兴趣更浓,吩咐道:“去查查那个哥灵察的底细,尽快汇报与我。” “是,州牧。” 171、第一百七十一章 哥灵察的底细并不难查, 只是董姜从前未对此人上心, 才不曾留意过。过了一段时间, 他的手下便带着消息回来了。 董姜问道:“如何, 打听清楚那哥灵察的底细了么?” “打听清楚了。”手下道, “州牧,原来那哥灵察也是被韩赞收养,从小与韩风先一道长大的。” “哦?”董姜不屑道,“又是个野种。” 凉州族群复杂,多年来战事不断,兵荒马乱。韩赞身为马贼头领,收养过不少孩子。当然, 这些孩子并不是他大发善心才养的, 而是他从孤儿中挑选出体格强健身手敏捷的, 当做士兵豢养。能干的就能替他掠夺财物, 不能干的即便死了也无非浪费几口粮食。甚至于这些孤儿中有不少人的父母本就是被他的马贼军杀害的。 董姜问道:“他们自幼一起长大, 因此感情要好?” 手下神色微妙,道:“那倒不是。” 董姜诧异地挑了下眉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手下道:“那韩风先自幼擅武,在同龄人中十分出众, 因此颇受韩赞重用提拔,还赐了自己的姓氏给他, 认他做义子。而那哥灵察不过是韩赞安排给韩风先的一名手下,跟了韩风先许多年,实则没立下多少功劳。州牧知道, 那韩风先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对主不忠,待手下也不宽厚。那哥灵察就曾经被他陷害,险些丧命。” 董姜顿时来了兴致:“有这种事?可我瞧那小杂种方才的模样,倒像是十分器重那犬戎儿。” 手下道:“听说是因为几年前的一桩事,就是那哥灵察差点被害死的那回,他救了韩风先的性命,才逐渐受到器重。” 董姜道:“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这故事不是三言两句就说得清楚。那手下也是找了不少人多方打听,才大致弄清事情原委。于是他慢慢说了起来。 …… 数年前。 天色渐晚,一队人马在荒漠上没命地飞驰。太阳在地平线下沉得极快,仿佛明珠沉水般,不过转眼工夫,天光就剩下最后一抹。 天黑之后,沙漠就变得天寒地冻,又随时可能会有暴风来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赶路。 人群在一处丘陵边停下,丘陵后有一小|穴,可供几人容身。其余人等只能在丘陵的反斜面落脚,以躲避夜晚的风沙。 哥灵察等人扶着韩风先进入土穴内,只听韩风先不住呻|吟。几人连忙生起火,在火光的照耀下,发现韩风先脸色苍白,满头冷汗。 哥灵察焦急地问道:“统满,你的腿还好吗?”他伸手想检查一下韩风先的伤势。然而手指刚碰到韩风先的腿,韩风先就惨叫起来,吓得哥灵察立刻将手收回。 韩风先脸色惨然,断断续续道:“我的骨头,一定是断了。” 众人闻言,纷纷露出焦虑的神色。 他们本是受韩赞之命出来执行任务的,谁知任务途中一个名叫沮逊的马贼军统领忽然造|反,率领他的部众对本是同伴的风先军倒戈一击。韩风先的手下全无防备,被沮逊部队偷袭得手,死伤惨重。仓皇中,韩风先领着几十名亲兵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才终于逃到此地。 交战时,韩风先因被多名士卒围攻,不慎从马上摔下来,腿也受了重伤。然而他们逃得狼狈,队伍中既无医者,亦未携带草药,对韩风先的伤势只能束手无策。 韩风先咬紧牙关道:“我的腿,明日已不能再骑马了。天亮以后你们自己走吧。” 众人一怔。哥灵察立刻道:“统满,我们绝不能丢下你!” 韩风先道:“不,你们必须走,去找援兵,找到援兵再回来救我。否则留在此地,只能大家一起死!” 哥灵察愣了一愣,道:“援兵?可大户满离我们至少有五日的路程。一来一去,少说也要十几日。统满有伤在身,如何等得了这么久?”大户满指的便是韩赞。 韩风先摇了摇头,道:“往西三百里的高平镇附近有义父的部曲,你拿上我的信物去,他们得到消息,会出人帮我们的。” 三百里路骑马最多两日就可赶到了,一来一去,最后不会超过五日。 哥灵察尚在犹豫,韩风先已咬着牙,忍痛将自己的腰牌、手环、腰带、佩刀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全解下来,推给哥灵察:“这些你全带上,他们应当能相信你的身份。哥灵察,眼下我信得过的人只有你,此事你务必办妥,我的命交在你手上了。” 哥灵察怔忪片刻,深吸一口气,将那些东西全收起来,认真道:“统满放心,等天一亮,我立刻去找援军。” 韩风先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已精疲力竭,再说不动话,阖上眼休息了。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天光从天地交接的缝隙溢出,哥灵察果然起身点兵,预备西行。 临出发前,他单膝跪在韩风先身旁,双手交叠胸前,行了个虔诚的礼:“统满,等我回来。我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 韩风先因疼痛而紧锁双眉,缓缓道:“我等你。” 哥灵察便带着人离开洞穴,骑马向西去了。人马他全都带走了,只给韩风先留下几日的口粮和两名亲兵。否则人多了不利于在荒漠中隐藏。 当马蹄声远去,韩风先一直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脸上痛苦的神色亦淡去。他扶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洞口走去。 两名亲兵惊呆了,连忙上前搀扶:“统满,你的腿怎能落地?” 韩风先摆摆手,示意自己无需人搀扶。他的腿确实受伤了,只是昨日他刻意将伤势夸大了,实则并未伤及骨头,顶多只是扭伤罢了。 他来到洞口,看着几乎已经消失的哥灵察等人的背影,轻轻冷笑一声。 高平镇附近的确有一马贼帮,只可惜那不是韩赞的部下,而是沮逊的好友。哥灵察这一去,援兵自是请不到了,自投罗网倒是正好。 西凉一带兵荒马乱,马贼帮派众多,尔虞我诈,形势多变。那叛乱的沮逊是几个月前才刚刚投奔韩赞的,一转眼就又叛乱了。 叛乱的若是其他人也还罢了,偏偏这个沮逊和韩风先是有旧仇的。在他归顺韩赞之前,韩风先曾带人剿灭过他手下的一个部曲,他的亲弟弟也死于韩风先刀下。因此韩风先心里很清楚,沮逊此番绝不会放过自己。 沮逊手下尚有千余人,追兵追得很紧,恐怕早已在附近埋伏好了。而这附近其他的马贼帮又与沮逊关系甚好。韩风先有伤在身,是很难逃出去的。但好在沮逊手下见过韩风先本人的人并不多,他们抓人时也得依靠信物认人。 因此韩风先才让哥灵察带着自己的信物和一众手下去自投罗网。一旦沮逊以为已经抓住自己的残部,就会放松追捕。而他自己只带两三个人,伪装身份就容易得多,更有机会逃生。 对于韩风先而言,哥灵察虽已跟了他许多年,可他身边人手众多,对哥灵察并不算亲厚。事实上,他也不怎么喜欢哥灵察。这人不够杀伐决断,还时常冒出一些不合时宜妇人之仁,实在不堪大用。 然而此人也不算一无是处,马贼大多狡诡善变,狼子野心,下不忠上,上不恤下。能聚成一帮,全因做首领的有本事让大家填饱肚子。一旦长官不堪用,手下总是说哗变就哗变了。偏偏哥灵察这人在马贼里算是难得忠厚的。韩风先也很庆幸昨日跟自己逃出来的是哥灵察。 若换了别人,未见得有这么好哄,反过头来杀了自己,抢夺自己的地位也极有可能。而哥灵察这人即便被敌人抓住了,没准还会替他掩饰一阵,增加他逃生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韩风先又不免为失去此人惋惜了一下。随即他便收起那少得可怜的同情心,扭头向两名亲兵吩咐道:“把会暴露身份的东西全埋进沙里,咱们赶紧走!” …… 一个月后,顺利逃生的韩风先已回到韩赞手下,并且重振旗鼓,带着大批兵马前来剿灭作乱的沮逊。 他派人去打听沮逊部曲下落的时候,也顺便让人去打听了一下哥灵察等人的消息。不过传回来的消息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他派哥灵察去找寻的马贼帮头领本是沮逊的好友,而他的本意也是叫哥灵察去自投罗网。可大抵是哥灵察运气好,那伙马贼两三个月前刚刚跟沮逊闹翻,见到前来求援的哥灵察,那伙马贼虽然没有帮他,却也没怎么为难他,只是把他给赶走了。 然后?然后,被赶走的哥灵察就了无音讯了。 韩风先心想,应当是哥灵察到了那马贼帮后,知道他上了当,被当成了替死的诱饵,于是心生怨恨,索性一走了之,转去投靠其他势力。等改日有机会再见,哥灵察必会将将自己视为仇敌,伺机报复。 这样的事情韩风先见得多,不免惋惜了一下哥灵察命太大,竟逃过这一劫。也怪那伙马贼心慈手软,竟白白放走哥灵察,让自己多了个敌人。 然则事情已成,多想无益。如今当务之急是剿灭沮逊势力,他便将此事抛到脑后了。 …… 西凉宽阔的沙漠之中不乏豪杰,然而韩风先能在豪杰之中脱颖而出,因此才得沙漠之狼的称号。 先前他之所以会在沮逊手中落败,实是因为沮逊发难发得突然,他防备不足,才不幸吃了大亏。如今他气势汹汹前来讨债,沮逊又岂是他的对手? 半个月后,韩风先在一处小镇上截住了带着亲信仓皇出逃的沮逊。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双方的处境就已全然颠倒。 沮逊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韩风先饶他一命。韩风先等他磕足了八十八个响头,这才不慌不忙地割下那颗头破血流的脑袋,挑在矛头上,去他的营地清点战利了。 沮逊已死,沮逊的残部自然再无抵抗的道理。被长矛挑着头颅在营中晃了一圈,所有马贼乖乖卸下兵刃投降,任由韩风先的手下搜刮战利。成王败寇,西凉的规矩一向如此。 韩风先在营中扯了张椅子坐着,看搬运财物、捆绑俘虏的人群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他就这样欣赏自己此战的收获。 不一会儿,他看见几名手下抬了个满身血污的人出来。 沮逊的营中有不少掳来的战俘。风先军清点战利的时候,也会接收这些俘虏的俘虏。不过他们要先弄清这些人的身份,若是同袍,就放归原部曲。若是其他势力的人马,就跟普通俘虏一样当做奴隶收编。 那满身血污之人受过酷刑,已然失去意识,不能自言。因此几人便把他抬出来,向沮逊的手下询问此人身份。 “这家伙是什么人?” 被抓住的沮逊手下看了看,摇头道:“不知。” “不知?你若不老实交代,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沮逊的手下怕了,忙解释道:“不是我有意隐瞒,是这人没有供认他的身份,我才说不知道的。” “什么?那这人你们从哪里抓来的?” “不是我们抓来的,是他自己跑来的。一个月前,这人带了两三名手下,趁夜潜入我们的俘虏营,好像是为了救什么人而来的。原本那天守备松懈,没有人没有发现他们闯入。偏偏他们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竟然抓了一个我们的守备,问他,‘最近有没有抓到过一个受过腿伤的男子?关在何处?’”沮逊的手下道,“他们自己耽误了时间,又弄出了动静,被我们发现,这才被擒的。” 又道,“我们对他用了很多刑,想要问出他的身份,问出他要救的是何人。可惜他死不松口。所以我才说不知。” 韩风先坐在不远处,伊始只觉得新奇,所以竖起耳朵听了他们的谈话。听到后面渐渐觉得不大对劲,连忙起身朝那满是血污的人走去。 他拨开那人被血水凝成一缕缕的头发,端详那人的脸。乍一看,这分明是个陌生男子,可仔细看看,又觉得有些眼熟。 他看了好一阵,方敢辨认——这人还真是哥灵察! 阔别一个半月,哥灵察大变模样。他被敌人俘虏,受尽折磨,已瘦得形销骨立,又满脸泥血混合的污物,这才导致韩风先一时半刻竟没把人认出来。 认出人后,韩风先想起方才听到的那番对话,心中顿时百转千回。 他本以为哥灵察已远走高飞了,万没想到哥灵察竟还有胆量闯敌营来救他。难不成哥灵察去了那马贼帮后并没有发现他被自己骗了? 可他又为何抵死不肯招供身份呢?……哦,许是他没听说自己被擒的消息,又左右找不到人,还以为自己被擒后并未被认出身份,因此就不肯招供。毕竟一个被俘虏的普通瘸子总比被俘虏的韩风先待遇好些。 想明白这点,韩风先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 第二个想法是:忠心固然可嘉,可惜此人无论如何留不得了。 这哥灵察忠心不假,可即便他第一回没有识破骗局,等他醒来睁眼,看见好手好脚站着的自己,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忠心救主,却遭主公算计利用,韩风先将心比心,若是自己遇上这样的事,他一定会等待机会把这主公碎尸万段以泄怒火。 因此,哥灵察这人莫说继续留在身边了,就是继续留在世上他都不得安心。 韩风先动了杀心,尚未来得及动手,哥灵察竟忽然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这人明明已骨瘦如柴,柔弱得没有半点威胁,韩风先却莫名心生畏惧,向后退却半步,准备寻找兵器。 然而哥灵察睁开眼后,一双湖蓝色眼睛里清澈得不见半点污染。他的眼神起先是空洞茫然,好一阵才聚起光。当他认出面前的韩风先,眼中流露出的竟是惊喜之色。 “统满……” 他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韩风先被那眼里的清澈震住,竟忘记了寻找兵刃的打算。他犹豫片刻,蹲下身去靠近哥灵察。 哥灵察几乎动弹不得,只手指艰难地向韩风先靠了靠:“你没事……” 韩风先目光闪烁了一下:“……你走后不久,有追兵赶到,我只能离开。后来躲过追兵,我遇上援兵,就获救了。” 他很努力地想从哥灵察脸上看出一丝丝的质疑、愤怒、恼恨……可惜哥灵察的脸太脏,眼睛又太干净,除了欣喜和疲惫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出。 哥灵察嘴唇翕动,说了几个字。他声音太轻了,韩风先没有听见,通过看他的唇语,辨认了半天才想起那应当是犬戎语里的一句道歉。 哥灵察说:“我没有遵守我的承诺,对不起。” 韩风先呆了呆,哥灵察已脱力地又闭上眼睛了。 一股无名之火忽然从韩风先心底窜起,他骂了一句“妈的”,捏起拳头想砸点什么,却又被重重的无力感裹挟。 又过良久,他忽然咬牙切齿地高声喊道:“大夫!马上找大夫来!一定要把他给我救活了!” 172、第一百七十二章 哥灵察中了箭, 好在并没有伤到要害。军医替他剜出箭头后, 他起了几日烧。等烧退了, 命也就保住了。 军营里每天都有很多伤员, 大军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伤员停滞脚步, 于是滚滚铁骑仍在向前推进。 韩风先那日丢下大军率先回营,事后倒也有些心虚,担心此事传入董姜耳中会找他的麻烦。不过接连几日董姜都为提过一字,他只作董姜不知,心也就放下了。 数日后。 韩风先哼着小曲坐在帐内,身上已穿好战甲,闲来无事左右倒手抛接自己的头盔解闷。正抛着, 忽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他抬眼一看, 进来的乃是董姜帐下的一名传令兵。他无声地冷笑一下, 稳稳接住自己的头盔。 那传令兵恭恭敬敬地向韩风先行了个礼, 道:“校尉, 前方久攻不下,董州牧请您出战。” 说完双手托举奉上,手心里放着的赫然又是两张兵符。 韩风先早已没有第一回领兵符时的欣喜若狂了,不急不忙地伸手接过, 道:“替我向爷爷带个话:风先定不辱命。” 正如哥灵察所言,董姜手下能征善战的将领并不多, 反正那些人一个都入不了韩风先的眼。他们越逼近大散关,遭遇的抵抗力量也越强大。董姜显然还是不太想重用他的,但是那群酒囊饭袋都不顶用, 董姜不重用他都不行。 如今他可调遣的兵马越来越多,他甚至已开始做起美梦,等他们顺利踏平关中后、进军中原的时候,就不再是他依附者董姜,怕是董姜要反过头来依附他了! 他嘴角不住上扬,又恐被传令兵看出他的心思,忙带上头盔,挡住自己的脸色,出帐点兵去了。 …… 一个时辰后。 敌方的军队开始四散溃逃,向附近的山林逃去。凉州军多骑兵,进山不利,因此他没有下达追击的命令。穷匮莫追,他本也没将那些人放在眼里。 他手下的将士们开始大声欢呼:“胜了!胜了!我们又胜了!” “快去抢战利啊!”“又能领赏了!” 韩风先骑在马上,望着远方溃散的敌军,心里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这已经是近段时日里的第三次了。董姜率先派出其他将领出战,久攻不下,于是又派他出战。他一出马,当即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迅速大败敌军,获得胜利。 前两回他都觉得没觉得不对劲。原本他就自认打仗的本事胜过董姜手下其他人,别人打不赢的仗,他打赢了真正常。可这一回,他却觉得自己赢得似乎有些过于轻松了。 敌军分明就不堪一击,先前领兵出征的将领到底是有多糟糕,才连这样的敌人都打不赢?或者应该说,敌军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士气,因此一触即溃,这仗根本就不难打。 怎会如此?难不成敌军有意让他?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立刻就被韩风先自己否决了。 随董姜出战是他第一次离开凉州,他根本就不认识关内的任何人,两军交战如此大事,怎可能有人平白相让? 想来无非两个缘由:一来他虽是头一回出大漠,可他沙漠之狼的名号早已传入关内,敌军见了他的旗号便闻风而逃;二则他出战之前敌军已经遭受过几轮攻击,兵困马乏,又见他挂帅前来,灰心丧气。他也算是捡了前人的便宜。 想明白这两点,韩风先顿时又得意起来。定是他先前率两百人全歼延州军和蜀商的商兵队伍,让延州军从此畏他如虎。照这样下去,他将谢无疾与朱瑙的脑袋收入囊中已是指日可待了! 他意气风发地大笑数声,道:“收兵!” ===== 又过数日。 凤翔。 朱瑙坐在桌前,正在翻看一摞账目。他命人从蜀中加急运来的军需物资已运至前线,这些东西能够保障谢无疾作战所需。另外他亦要来了谢无疾军中的开支账目查看,看如何能为谢无疾省去一些不必要的度支,增加收入。 而他桌前不远处,谢无疾就站在屋子的中央。他手里拿着一张地图,面前摆着一副沙盘,他一面看地图,一面在沙盘上进行战事推演。 两人偶尔交谈几句,又继续自己的思考。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脚步声,是刚从前线赶回来的探子来汇报最新战况了。 “将军,府尹,”探子禀报道,“两日前,凉州军已攻破秦州。如今凉州大军正朝着大散关而来!” 谢无疾闻言皱了下眉头,朱瑙亦推开手中公务。 谢无疾问道:“你可知现在韩风先统领多少兵马?” 探子道:“约有三四千人。秦州便是他带兵破城的。” 三四千人?谢无疾与朱瑙对视了一眼。 探子又禀报了一些战况的详情,全部说完之后,他便退出去了。 探子走后,谢无疾道:“董姜果然开始重用韩风先。” 凉州军刚刚出征的时候韩风先还只能调遣几百人,这几仗打完,他身价翻了数番,已能调遣三四千人。升官速度之快,也就只比朱瑙差一点点。 朱瑙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沙盘面前,和谢无疾并肩而立。 他一本正经地打量着沙盘,过了一会儿,谢无疾忍不住问道:“你能看得懂沙盘?” 朱瑙摇摇头:“看不大懂。” 谢无疾:“……”所以看了这么久是在看什么? 朱瑙笑道:“这不是剑你总盯着看,我也忍不住想看看能看出什么名堂么。” 谢无疾嘴角微微抽动。要是朱瑙随便看看就看出名堂来了,他把这将军位也让给朱瑙得了。 朱瑙说笑后,忽又问道:“谢兄,他们拿下秦州的速度,是比你预计得更快,还是比你预计得更慢?” 这问题问得谢无疾略略怔了一怔。他皱眉道:“此事牵扯诸多……”一场战事的成败,关乎攻城军的士气和疲惫程度、关乎守城军的信心和人数、更关乎将领的指挥乃至天气状况……天时地利人和,方方面面都涉及。战事所需时日,莫说一个不在战场上的人,就是亲自参与了战事的人都很难说清楚。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朱瑙截住了:“我明白。我相信谢兄的直觉。快了,还是慢了?” 谢无疾:“……” 谢无疾:“慢了。” 朱瑙笑了笑,道:“嗯,我猜也是。” 战场上影响战局的因素谢无疾自然是猜不到的。不过从前几日起,谢无疾就增加了派探子打听的频率,并且加快了战前动员。说明他知道秦州必定失守,而且照他的直觉,原本秦州前几日就该失守了。 秦州会丢并不奇怪。那里的守军并不是谢无疾的兵马,而是凤翔军——如今关内的形势颇为复杂,谢无疾是后来者,所以他的兵马主要控制郊县和一些要塞,大多城镇还由原来的势力掌控。关内有谢无疾的延州军、凤翔军、费岑的京兆军以及朱瑙调拨过来的蜀军,其中谢无疾的兵马最多,战力最强。蜀军、京兆军都是与延州军同心同德的,凤翔军与他们虽不同一个鼻孔出气,但在抵抗凉州军上也算一家。 总而言之,依照谢无疾对凤翔军的了解以及凉州军前期势不可挡的攻势来看,这一次他们攻下秦州的速度应是慢了。 朱瑙道:“大概虫儿开始叫了罢。”说完之后,他回到位置上坐下,继续翻看账本。 午聪恰好来为谢无疾送刚绘制好的布防图,一进屋便听见这句话。他怔了怔,竖起耳朵却只听见外面的鸟叫和风吹树叶声,并未听见什么虫鸣。 他走到谢无疾身边,将图纸递给谢无疾,又不解地低声问道:“将军,什么虫叫了。” 谢无疾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 午聪心中顿感纳闷:怎么将军和朱府尹还打上别人听不懂的暗语了? 谢无疾却朝着朱瑙看了一眼。 不久之前,他刚刚听说凉州军正准备大举入侵关中的时候,他与朱瑙商议对策。排兵布阵的事情朱瑙自然不大懂,不过朱瑙似乎早已想过这种情形的发生,没怎么细想就向他提出了对付凉州军的办法。 ——养蛊。 蛊虫开始叫了。 173、第一百七十三章 话再说回数日前。 韩风先打完胜仗, 收拾完战场, 意气奋发地回到军营, 迫不及待地去找董姜邀功。 多日来连战连胜, 他心情好极, 不禁哼起小曲。待走到董姜帐外,却听帐内人声嘈杂,竟有许多人在里面。 “州牧,这不公平!”帐内有人愤慨道,“凭什么功劳都算那狗杂种的?他明明是捡了我的便宜!” “就是就是,”许多人在附和,“州牧对那狗杂种也太偏心了!” 韩风先的笑容瞬间冻在脸上。 打他年纪还小的时候, 他就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在凉州这地方生活的族群很多, 各族之间时而互相仇视, 时而互相交好。无论如何, 每个人总有自己的族群, 有自己的朋友。会有人因为相似的相貌和相同的语言毫无缘由地成为别人的同伴。但也有一种人例外——就是像他这样的混血儿。 他的身体里分明流着两种血,可他却没有两种归属。对于任何族群而言,像他这样的人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十三岁之前, 所有人都叫他,喂, 那个狗杂种。以至于他都忘记了他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韩赞跟他的恩与仇,随着他割下那颗人头,全都烟消云散。唯有一件事他的确感谢韩赞, 便是韩赞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只可惜很多人至今仍不愿意用这个名字称呼他。 帐中的人们还在慷慨激昂。 “只要我带军再冲杀几次,敌军就会放弃阵地。州牧却把我召回来,派那姓韩的出战,让他白白抢走了我的军功!” “上一回也是这样!明明出力最多的是我,敌军是被我打趴下的,他才刚上战场,敌军就撤了,他什么都没有干,军功却算作他的。我还被人笑话不如他!简直荒谬!” “州牧,你待他太偏心了,这会叫其他将士们寒心的!” “是啊,就是啊……” 韩风先听着里面的人大放厥词,不住冷笑。 眼下在帐里说话的都是董姜手下的其他军官,这几日来,他们连战不胜,最后都是韩风先替他们收拾的残局。韩风先赢得太利落,太漂亮,也把那些人衬托的太无能。现在,那些人坐不住了。 在凉州军中,由于士卒大都由马贼构成,因此军中的规矩和马贼帮的规矩很像。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谁抢到的就是谁的。最后打赢的人是韩风先,军功就是韩风先的,战利品也由韩风先先挑。而最先出战却铩羽而归的那些人,别说立功,不受责罚就该偷着笑了。 原本韩风先赢一次两次,那些人也无话可说。但他赢的次数多了,被他比下去的人也多了。哪怕是没有被他抢过功劳的,看着他一日日坐大,也会心生惧恨。于是这些酒囊饭团结起来,一起跑到董姜面前抗议。他们不光要趁此机会抹杀自己的过失,还要把韩风先狠狠踩在脚底下,把他的一切据为己有! 韩风先听不下去,也不打算再听了。他正要拔腿入帐,帐内忽又传出一道声音。 “州牧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谢无疾声名在外,延州军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们这些人每次都久攻不下的阵地,为何韩风先一出兵,敌军就立刻撤退了?难不成我们这些人全都是废物,就他一个懂得怎么打仗?这也太可笑了吧?” “州牧仔细想想,韩赞养了那狗杂种二十几年,那杂种都能亲手割下韩赞的脑袋。他对州牧又岂会忠心?这一次,八成也是他勾结了敌军,作假取胜,赢得战功。好骗取州牧的信任,顺便还能让我们都是去州牧的信任!等到他大权在握时,他对州牧也会如他对韩赞一样……” 韩风先瞬间愕然而惊惧。 ——这些牲畜何敢如此污蔑于他?!何敢!!他们不光想要抢走他的一切,还想要害死他!! 他猛地闯入帐内,帐中众人看见他,立刻噤声。他大步上前,一把揪住方才那个说他勾结敌军的家伙,抡圆拳头就朝那人鼻子捣过去! “你他妈陷害我!!”他发怒地狂吼。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声。 有人冲上来想要拉住他,他扭头一看,是方才叫他狗杂种的家伙。于是他二话不说,窝心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他又转回身,扑上去按住那个污蔑他的人,一拳又一拳朝着那人的脑袋砸下去。不过几拳,那人面部便已凹陷下去,口鼻喷血,不成人样。 帐中人全被这阵仗吓到了,忙涌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想把人拉开。然而韩风先怒火当头,奇勇无比。他哗啦啦掀翻一堆人,又揪住已经昏迷不醒的家伙继续揍,势要将那人揍得稀巴烂,方能缓解心胸一口恶气。 “贱种!畜生!你竟敢如此污蔑我,我要杀了你!” “韩风先!住手!给我住手!” 混乱之中,韩风先几乎什么也听不见,直到有人怒不可遏地叫了他好几声名字,他的理智终于被唤回。他抬起头,看到气得发抖的董姜,和董姜身边那群抽刀指向他的卫士。 良久,他终于缓缓将被他揍成一团烂肉的人松开。 “董州牧,”韩风先跪在地上,咬着牙,一字一顿,“风先对你一片忠心,州牧绝不可听信他们的谗言!” 其他几名将领自然不依,又要嚷起来。董姜一个头两个大,吹胡子瞪眼地怒喝道:“闭嘴!全都给我闭嘴!谁再多说一个字就拖出去斩了!” 众人只能悻悻闭嘴,却都把不甘不服写在脸上。大漠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他们不懂什么是谦让恭顺。 董姜总算得到片刻安静,头疼地按住额头。 他真想对着这群人破口大骂:老子偏心那狗杂种?老子偏心你老娘!一群废物,仗打不好,抢功劳倒是比谁都会! 他就是因为不想重用韩风先,才每次都派别人去打头阵。可这些人都不争气,指望他们打,大军还没打进关中就都饿死了。他逼不得已派了韩风先出战,没想到这帮废物还有脸举起来闹。等仗打完,他非把这些人都拖出去剁碎了喂狗不可。 ——可还是得仗打完。 他强忍住怒火,缓缓道:“今天这些话,我只当没听到,你们也别再让我再听到。” 众人惊愕,还要争辩,却听董姜恶狠狠道:“我心中自有定论,用不着你们嚼舌头!现在全都给我滚回去!不服的就把兵符交出来!” 众将你看我,我看你。终于在收缴兵权的威胁下,人们偃旗息鼓,慢慢从帐内退走了。 等人全都离开,帐中就只剩下韩风先和被他揍得不知死活的家伙。 韩风先还要替自己辩驳,董姜却喝斥道:“你也给我闭嘴!” 他对那群将领虽没好气,可看韩风先却是更加不顺眼。方才韩风先在他帐中发威,拳打脚踢以一挑十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有一瞬间,他以为韩风先马上就会向他扑过来,没人能拦得住。他只要一想起那一幕,背脊就发寒。 韩风先却不知董姜此刻心情,仍将拳头捏得咯咯响,戾气从浑身毛孔散出。 片刻后,董姜放软了语气:“好孙儿,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这一仗缴来的战利品都归你。你回去吧。” 韩风先抬眼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都带着试探与克制。 又僵持一阵,就在董姜将怒又不能怒之际,韩风先总算低下头:“风先谢过爷爷。” 他也终于起身离开了。 人全都走后,董姜闭上眼睛。就在卫兵们以为董姜小憩一阵的时候,董姜却又忽然暴起,猛地掀翻了面前的桌板!桌板砸在地上那个被韩风先打得面目模糊的人身上,他的身体弹了一下,又不动了。 卫兵吓得一动不动,谁也不敢支声。 董姜瞧见地上那团烂肉便觉碍眼,挥手道:“拖出去埋了!” 卫兵们忙抬起地上那人出气了。 董姜坐回垫子上,只觉胸口一团郁结。 连战连胜,原本他已将谢无疾的常胜将军之名和延州军在他眼里已成了笑话。而方才那人说韩风先勾结延州军假胜的时候,他伊始也只当笑话来听。可不知怎么的,这笑话却在他脑海里盘亘不去,让他逐渐笑不出来了。 谢无疾?谢无疾…… 他莫名开始胆寒了。 ===== 几日后,韩风先领兵攻打秦州。这一回董姜放聪明了,让韩风先直接挂帅打头阵,免得他再抢了谁功劳。 可是这一仗,韩风先却打得很不顺利。 当初他投靠董姜时,原从韩赞手里带了两三千人过去。然而董姜以花言巧语哄骗他,让他交出了对这两三千人的统兵权。他为了获得董姜的信任,只得照做了。如今随着战事的推进,他手下的兵马虽又有了三四千人,可这三四千人却并不是他原本熟悉的那些人。 董姜对他十分防范,或者说,董姜本就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为防手下叛乱,他将所有的兵符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唯有打仗时方发出兵符,让将领有调遣兵马的权利。这便造成到了阵前,兵不识将,将不知兵。 原本韩风先统领士卒打赢了仗,士卒亦有功劳与奖赏可领,双方倒也齐心。可如今韩风先风头太过,遭到了董姜帐下其他军官的嫉恨,而韩风先领到的兵马又是这些军官带出来的。于是到了攻打秦州的时候,竟发生了多次士卒玩忽职守、不听号令的事。 原本两三日便可攻下的秦州,韩风先打了整整八日,阵前斩杀了三名百夫长,才最终拿下阵地。 战场的不顺,又给了军中其他将领讥讽他的话柄。 “区区一个秦州,既无险关,又无要塞,竟会久攻不下。韩风先,你莫不是在战场上睡着了吧?” “怎么,敌人不是延州军,你便不会打仗了?” “州牧好他妈偏心。我们两日打不下要塞就换你出征,你八日拿不下区区秦州,竟没把你换了!” 韩风先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又与人厮打两场。闹到董姜面前,人人没收一张兵符,痛快了。 这般虽耽误了几日,凉州铁器还是势不可挡。 转眼,被喻为秦蜀咽喉的大散关已近在眼前了。 174、第一百七十四章 群山叠嶂, 古木蓊郁。大散岭下, 清姜河激湍奔流。此地风光极美, 本是闲情逸致的消遣好去处。然而此时, 所有身处此地的人都严阵以待, 铁马秋风,一片肃杀之景。 这里便是位于秦岭北麓的大散关。古时周朝散国位于此,散关由此得名。此乃是关中四关之一,扼南北交通咽喉,一旦拿下此关隘,东可进关中、南可下川蜀,因此这里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历朝历代, 不知多少有白骨掩埋于此, 来时来年, 尚不知还会有多少英雄命丧于厮。 此刻, 谢无疾正站在城楼最高的瞭望塔上。狂风呼啸, 吹得他的衣袂飒飒作响。他目视远方,天地交接之处已可见一片黑色幕布正在向他所在的方向飘来。 ——那便是凉州军的队伍了。今日,他们就将对大散关发起强攻! 绵延的城墙上下,延州军士卒有序地排列着, 每个人的神经都牢牢绷紧,随时等候出击的命令。 凉州大军越来越近, 直到接近城楼弓弩的射程范围时终于停下了。 气氛越发紧绷。 凉州骑兵散开,中路的步兵们推着攻城器械继续前进。他们才是攻城之战的先头兵和主力。 然而当城楼上的延州是主角们看清下方的敌军步兵,霎时都变了脸色——那哪是什么凉州军啊?这些人一个个衣衫褴褛, 身材瘦弱,分明是被凉州军抓来奴役的普通百姓!其中甚至不乏许多妇孺和老人!! 须知攻城之时,最危险的就是第一批运送攻城器械的人,其中存活者往往不到十一。羊马墙后、城墙上、射楼上的箭矢会如雨点般向他们招呼,城中还有抛石机等待着他们。攻城器械每向前推进的每一步,都是用无数的尸体垒出来的。 控制弓弩的士卒们顿时气愤地捏紧了拳头。 瞭望塔上,谢无疾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的背后有人吸冷气,有人咬牙切齿地骂了声“该死”。那是他的传令兵们和程惊蛰。战事开始,朱瑙又将程惊蛰送到他身边来历练了。 然而无论旁人反应如何,谢无疾只是平静地望着下方。直到那些推攻城器械的老百姓进入弓弩的射程范围,他毫不迟疑地道:“放箭!” 他身后众人神色各异,却无一人出言阻拦。他们面前的固然是陇西和秦州的可怜百姓,可他们的身后,还有关中、蜀地乃至整个中原的百姓。他们必须做出抉择,并且不该有丝毫犹豫。 传令兵咬紧牙关,开始用力击打巨大的皮鼓。厚重的、密集的鼓声迅速响彻城楼,瞬间,漫天飞矢向下倾泻! 被强迫运送的老百姓们顿时纷纷中箭倒地。 不远处,韩风先瞧见这一幕,登时失望地“啧” 了一声。 他们是昨日到达的大散关附近,修整了一晚后,今日就开始发起强攻。无论董姜还是他,都急切地想要攻下大散关。 用百姓做肉盾,是凉州军这一路过来的惯用伎俩。这不仅是为了减小军队的损耗,也是给敌人施加心理威慑。若是遇上心慈手软的对手,不忍下令攻击,往往延误了最佳战机,令他们能够轻易取胜。可惜谢无疾却不吃他这一套。 韩风先虽然失望,却也并没有太意外。他冷冷下令道:“继续。” 很快,凉州军又驱赶出一批新的百姓,让他们继续接力运送器械。 谢无疾自然也不客气,箭阵一刻未停,当运送队到达投石机的射程范围,又有数块巨石抛出,将几台推车砸得稀烂。 韩风先的脸色不太好看了。他恶狠狠道:“往前冲!谁敢后退一步,我杀谁全家!” 累累尸骨向前堆叠,午聪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叹了口气。程惊蛰则不忍地撇过头去,过了一阵,又硬下心肠,继续盯住战局。 冲天的血腥气与哭嚎声中,冲车和云梯终于靠近城墙。 延州军的鼓点声卒然变幻,密集的箭雨稍稍停歇,但很快,又一轮新的攻击开始了——火攻! 数枚油桶被从城楼上推下,落地炸裂,油花四溅。随即,一片片点燃的火箭从上方落下,一接触到油,火舌瞬间窜起丈高! 被烧着的士兵和百姓惨叫着四处逃窜,几架云梯也被点燃,开始燃烧。 韩风先急道:“出击!出击!” 这一次不再是百姓,凉州军步骑兵混合的阵列开始迅速向城墙下方冲去! 当凉州军发起全面进攻的时候,城楼上的箭雨忽然改变了路径,开始向上远射。同时,早已侯在羊马墙后的延州军士卒们喊声震天地冲杀出来,迎战凉州军! 双方很快短兵相接,战在一处。当凉州军的骑兵杀至,延州军的长矛兵立刻果敢地冲上前去,将骑兵刺下马来。凉州兵也同样英勇,长矛阵并未让他们退缩,落马的人只要还活着,立刻捡起刀继续向前冲杀,努力撕开矛兵阵列,以便后方援军攻城。 谢无疾在城楼上,韩风先在后方的高地上,两人都密切地观察着战局,不断发号施令。双方的士卒根据他们的命令不断变换阵型,以找出克制敌人之法。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交锋。 然而没过多久,延州军便明显地占了上风。 攻城方本就处于不利境地,城墙上密集的箭雨与滚石让他们的援军难以为继。凉州军这一路走来之所以能快速攻城掠地,一则他们手段残暴,敢反抗者他们便肆意屠杀,使得其后的敌人往往心生畏惧,未战先败;二则他们攻势凶悍,士卒勇猛,一旦敌人稍加犹豫或士气低落,便被轻易攻破。 可惜当他们遇上谢无疾,终于踢上了铁板。 又一波凉州军的士卒冲上前去,然而尚未靠近羊马墙,已在箭雨中倒下一半;另一半刚到墙下,延州军已及时调整相应克制的阵型迎战,而凉州军狼狈间根本来不及应对,转眼又倒下大半。 由于援军的失利,好不容易运到城下的攻城器械几乎已被延州军销毁殆尽了。几架云梯都已着火,数辆冲车被巨石砸成碎屑。 没有了这些器械,攻城已无法为继了。即便再用更多人马冲上去,也都只能成为延州军的箭靶。 凉州军的第一次强攻已注定失利。 韩风先的眼里几乎喷出火来。他太心急了,急着想要立下天大的功劳,急着取下谢无疾的脑袋。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凉州军内彻底立稳脚跟,他才能让董姜对他言听计从,把那些嫉恨他的军官剁成肉泥去喂狗。可谢无疾却挡在他的路上,让他寸步难进。 他仰头向上望去,只见城楼最高的瞭望塔上,一名面容白皙的男子长身玉立,斗篷翻飞。想必那就是谢无疾了。 “韩校尉……”韩风先的手下正要劝他收兵,孰料韩风先忽然一蹬马腹,向阵前冲了过去! 一众手下顿时被吓得肝胆俱裂:“校尉??!!”前方箭矢如雨,若韩风先不幸中箭身亡,莫说这一战没法打了,往后凉州军的前景也将一片昏暗啊! 好在韩风先快马来到阵前,在城楼弓兵的射程范围外停下了。 他身后的卫兵们还没追上来,只见他忽然取下身后长弓,张弓搭箭,所指的方向赫然是——谢无疾所在的瞭望塔! 韩风先的手下们怔了,谢无疾身后的众人也怔住了。此处已远超弓箭射程,他又身在城下,谢无疾却在城上,他想干什么?! 却见韩风先冷冷地瞄准谢无疾,当确认谢无疾也在看他时,他又将长弓上挑几寸,然后猛地松手,长箭离弦向上飞去! 韩风先的弓本就比寻常弓厚重几分,他的膂力又十分惊人,那箭矢一路疾飞,竟飞过了城头,飞上了瞭望塔! 待飞到至高点,箭矢终于开始下坠,借着惯性继续向前,竟当真冲着谢无疾所站之处来了! 午聪等人顿时愕然无比。 他们人人都练习箭术,却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竟能把箭射得这样高,这样远。 有人的心已吊到嗓子眼,连忙道:“将军小心!”还一面提醒一面伸手去拉谢无疾,以免谢无疾中箭。 然而谢无疾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漠然地看着那支飞近的箭矢,待箭矢飞至离他还有几米的距离时,终于还是向着瞭望塔下落去了。 这么远的距离,纵使韩风先射术再惊人,也不可能算得如此精准。虽然只差这几米,却也足够震慑人心了。 谢无疾却在此刻忽然转身,从他身后的弓兵手里接过长弓,又迅速抽出一支长箭,速速一瞄,搭弓就射! 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箭矢向下飞去,却不是朝着韩风先,而是朝着韩风先射出的那支箭矢! 那支箭矢正缓缓下坠,谢无疾的长箭迅速追到,准确无误地钉中箭羽,带着那支箭一道飞了出去! “铮”的一声,箭矢落地,箭头上仍钉着前一支箭的箭羽,将它死死扎在地上,不得翻身。 看见这一幕的人全都鸦雀无声。而韩风先的脸色瞬间就黑了。 他射出此箭,倒不意在一箭取下谢无疾的性命。莫说这么远的距离很难射中,便射中了,箭矢也没几分力道伤人了。他的目的只是威慑,他要让延州军看见,一旦他再向前推进几米,下一次,他就能直取他们主帅的性命! 可他万万没料到谢无疾竟会还他一箭。这一箭虽不是冲着他人来的,可要在大风里射中一支正在飞行的箭矢,这般准度绝不是常人能做到的。谢无疾忽然未必有他射得远,可射术绝不在他之下! 他原见谢无疾相貌白净清秀,还以为此人乃是个儒将,便想趁机羞辱,以损对方士气。可到头来,竟是他自取其辱。 延州军那里已响起阵阵喝彩声,而凉州军却露出了震惊和迟疑的神色。今日一战,谢无疾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挫败了他们连战连胜的自信和目空一切的狂妄。 “校尉……”韩风先的卫兵终于追到他身旁,想要劝他回归后方,勿再涉险。 韩风满心不甘,却终究不能将自己好容易得到的兵力全折损于此。 他咬紧牙关,咽下一口喉头的腥气,在心中将谢无疾凌迟了十万八千遍,终于下令道:“收兵!” 175、第一百七十五章 击退了凉州军的强攻, 谢无疾还一箭射中敌方大将的飞箭, 延州军顿时士气大振。当凉州军开始撤退, 城楼上下的延州军士卒们登时欢呼起来! 谢无疾望着下方仓皇远去的敌军, 并没有下令追击。他将弓还给一旁的弓兵, 转身向瞭望塔下走。 他身后众人连忙跟上他的脚步,还没走出两步,谢无疾却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 他吩咐道:“让陆道藩过来见我。” 卫兵为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就赶紧叫人去了。 …… 陆道藩乃是谢无疾手下的一名军官。接到传召的时候,他也刚从城楼上退下来, 还在为谢无疾方才那神来一箭回味无穷, 抓着身边人兴奋地讨论。 “谢将军这射术简直绝了!那韩风先摆明想在两军面前露一手。他肯定打死都想不到, 咱们将军比他更厉害!哈哈哈, 想必凉州军今晚回去以后是睡不着了!” “没错, 谁让他在咱们将军面前卖弄的?活该他气死。” 陆道藩正与同僚说得唾沫四溅,两名卫兵忽然挡在了他的面前。 “陆指挥使,”卫兵道,“将军要见你。” 陆道藩一愣, 诧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见我?” 卫兵点头:“是。请我们走吧。” 陆道藩顿时懵了。他赶紧回忆了一番,自己近来应该没做什么错事, 怎么谢无疾刚打完仗立刻传召他?他心里惴惴不安的,想跟卫兵打听点消息,但卫兵也说不出什么来, 只说谢无疾除了召他之外并没有其他吩咐。 陆道藩无法,只能莫名其妙地跟着走了。 到了谢无疾所在的屋前,卫兵停下脚步:“陆指挥使请进去吧,将军在里面等你。” “哦……” 陆道藩正要拔腿入内,忽听里面传来阵阵说话声,除了谢无疾外,屋里还有其他人在。他竖起耳朵听了听,认出屋里的人应当是朱瑙。 打从京城剿匪回来,谢无疾与朱瑙的关系便日进千里。先前双方虽也结了同盟,但那同盟多少有点不得已而为之的意思。如今却再无半分勉强,俨然瓷实得如同一家人了。 需知这战场前线十分凶险,朱瑙大可不必以身犯险,可朱瑙还是来了。他说大散关的得失事关重大,所以他亲自把蜀中押运的粮草送过来,以鼓舞延州军的士气。也的确,他的坐镇让镇守边关的将士们士气大振——得了蜀人两年的资助,现在朱瑙在延州军士卒的眼里那简直就像一只炖得喷香软烂的大猪蹄子。那是幸福、满足的象征啊! 陆道藩听到朱瑙说话的声音,也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想到昨晚吃的饼怪好吃的,随后才收起心思,拔步向屋内走去。 他绕过屏风,走进屋内,正要朝里面二位长官行礼,可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愣住了。 只见朱瑙正坐在谢无疾的椅子上,谢无疾则半坐在桌上,桌上摆着一张布防图,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朱瑙笑容满面,谢无疾的嘴角亦噙着笑,目光软软和和地落在朱瑙脸上。 陆道藩眨眨眼,差点没敢认面前这人是自家将军。 他在谢无疾手下做事有几年光景了,就没见谢无疾的姿态这么放松过,更几乎没见谢无疾笑过!这这这,这是谢无疾吗? ——许是谢无疾年纪太轻,相貌又过于清秀的缘故,他要在手下树立威信,从来都是极不苟言笑的。就连走路时的姿态也总是挺拔得像一把宝剑。哪有像这样随意坐在桌上,垂下的长腿还微微晃动的样子啊! 谢无疾听到陆道藩的脚步声,抬起头。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淡去了,人也从桌上站起来,语气淡淡道:“你来了。” 陆道藩傻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没见礼,忙慌张地低下头去:“参见谢将军、参见朱府尹。” 谢无疾道:“不必多礼。” 朱瑙随意地摆了摆手,也是同样的意思。 陆道藩站起身子,也不知怎么的有点心虚,目光仍盯着地面,小心地问道:“不知将军召我来所为何事?” 谢无疾道:“为了凉州军攻城的事。” 陆道藩有些茫然,等着他往下说。 谢无疾道:“今日之后,他们应当不会再强行攻城。” 陆道藩点头认同。强行攻城本就是一件伤亡极大的赔本买卖,凉州军是大漠出来的军队,行军风格本就很草莽,加上他们一路走来连战不败,得意忘形了,低估了谢无疾和延州军的能力。而且凉州军入关心切,不愿耽搁时日,才会想着速战速决。不过此战失利之后,他们已没尝到教训了。他们没有那么多可供驱役的普通百姓了,士气也有所减弱,只要不是发疯,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再发起全面强攻。 既然强攻不成,那就只能在城外修筑土堡、开挖地道,做久战的准备了。 却又听谢无疾道:“朱府尹计算过,凉州军的粮草应该坚持不了一个月。所以今日之后,他们一定会经常在城外叫阵,想尽办法引诱我军出城作战。” “哎?”陆道藩脱口而出,“这怎么算出来的?” 军队粮草是机密中的机密,别说敌军了,自己军队里品级不够的将士也无法知道详细的情形。 其实朱瑙计算的依据是根据凉州军的行军速度和他们的行军路线。当初他进京城的时候从官库里抄录了许多公文,所以对各州县存粮的情况比较清楚,据此算出了一个虽不明确但也不会差很远的数字。 陆道藩当然不知道这一层,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既然朱瑙这么说,那总归有他的依据,不会是信口胡说的。自己知道结论就行了,还管人家怎么算的? 等到回过味来,陆道藩意识到谢无疾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顿时喜上眉梢:“将军是说,不管他们在外面怎么叫阵,只要我们闭门不应。一个月后,他们就只能滚蛋了!咱们这一仗就能不战自胜了!” 一个月的时间,无论是堆土堡还是挖地道,时间都来不及! 陆道藩刚高兴起来,就被谢无疾一盆冷水扑灭了。 “不。”谢无疾道,“若不应战,我何必召你来?” 陆道藩:“……” 也,也对。不应战的话,召他来干什么…… 谢无疾道:“今日之后,凉州军帐下任何将领前来叫阵,无论他们使出什么招数,一概不必理会。可若韩风先来叫阵,你就遣人去应战。” 陆道藩:“……” 他第一反应是吓一跳。韩风先不是凉州军中最厉害的一个将领么,怎么其他人都不理,偏偏碰上这头狼要迎难而上? 但他稍微想了想,很快就明白了谢无疾的意思。这下他也终于明白,谢无疾为什么要把他叫过来了。 陆道藩的军职是指挥使,但他跟其他军官有点不一样。其它军官管理的是士兵,但他管理的却是战俘,有时候犯了军令的人也会被发配到他的手下。换句话说,他手下的都是戴罪之人。 谢无疾对于那些为恶民间的匪军很多时候都是采取坑杀的手段,但也不是每回都尽杀。一般他急于行军赶路,又或是短期内太平无战的情况下他会将匪军坑杀,以便解决麻烦,安抚民心。但在战事不断的情况下,他就会把那些人留下,编入战俘营中。 战争是很残酷的,很多时候为了取胜,有些人注定要被牺牲掉。谢无疾是绝不会驱役无辜百姓的,但也不能让手下训练有素的士兵白白送死,所以就需要一些特殊的人手完成特殊的任务。这种时候战俘是很好的选择。 陆道藩道:“将军的意思是,如果韩风先来叫阵,就让战俘去送死……这是离间计!将军打算离间韩风先和董老贼!” 谢无疾点了下头,认可了离间计的说法,又道:“送死倒也不必。告诉那些匪军,这是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们去奋勇杀敌。” 离间归离间,能趁机削弱敌军的势力当然不必手软。而且听令的是人,没有人听到白白送死的命令还会照做的。 陆道藩挠挠头,道:“不是离间吗?让他们奋勇杀敌,万一他们取胜了……” 谢无疾无语地看着他,朱瑙也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陆道藩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句傻话。 凉州军有那么好对付么?随随便便派一群战俘都能打赢的话……那还离什么间啊,直接出兵把他们全歼了呗!而且要真有这么厉害的能打败韩风先的战俘,也别关战俘营了,那是难得的人才啊!赶紧洗清罪名,好好栽培吧。 陆道藩忙低下头道:“是,将军。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 三日后。 凉州军的士卒们匆忙地推着一车又一车的土来来去去。他们正试着在城外垒起一个土堡。只要他们能垒出一个比大散关的城墙更高的土堡,他们就可以凭借地势看清城墙内的情形,也可以利用高低差向城楼发起箭攻了——不过,这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他们的粮草支撑不到他们把攻城的工事全部修筑完就会耗尽。 万超望着前方一片宁静的城楼,满心焦躁。 他是今日带兵叫阵的凉州军将领。他在这里堆土堡,只是想要引诱延州军出城来破坏他们的工事——他们第一次全面抢攻已经失败了,现在就只能引诱敌军出洞,一点点啃掉敌军的血肉,等敌军虚弱后再发起进攻。 按说任何守城方看到他们在这里堂而皇之地修筑工事,都会前来阻挠。可不知为什么,延州军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万超骑马登上刚堆起一两米高的土坡上,冲着城楼的方向大声喊道:“里面的缩头乌龟都给我听着!” 他中气十足,附近又都是山谷,他的喊声顺利地在山谷间回荡。 “爷爷我马上就要进去砍你们的脑袋了!把你们的脑袋统统砍下来,给我们凉州的弟兄当夜壶!识相的速速出来投降,爷爷可绕你们一命!” 城楼上仍然一点响动也无,仿佛无人听见他的喊话似的。 他吸足了气,气沉丹田,继续朝前吼。可直到他吼得嗓子都痛了,城门仍然关得严严实实,连个跟他对骂的人都没有。 万超气得要死,冲着堆土的士兵吼道:“都给我一起喊!” 于是士卒们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开始一起叫阵。上千人齐声喊话,气势骇人,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气势的确骇人,只可惜并没有维持太久。喊了大半天,挡在他们面前的仍然只有一道冷冰冰的城墙,任谁都有点提不起气了。 很快,士卒们的喊话变得凌乱起来,万超也快把自己生平所学的脏话都骂完了,骂人的话越来越干巴巴了。 万超:“谢无疾——你娘死啦!” 凉州军众士卒:“谢无疾——你娘死啦!” 万超:“谢无疾——你爹……你爹也死啦!” 凉州军众士卒:“谢无疾——你爹……爹也死啦!” 万超:“谢无疾——你娘正把我|操得哇哇乱叫呢!” 凉州军众士卒:“谢无疾——你娘正把我|操得哇哇乱叫呢!” 万超:“啊呸!” 凉州军众士卒:“啊……呸?” 万超叫阵叫得口干舌燥,一时嘴瓢,把“被”说成了“把”。凉州军士卒学舌学得疲惫,也没动脑筋,直接跟着照喊。过了片刻,众人才反应过来,顿时傻眼的傻眼,哄笑的哄笑。 场面一时无比滑稽。 万超恼羞成怒,一刀砍了一个偷笑的士兵,哄闹这才逐渐安静下来。他怀疑守城的人已经睡着了,于是用刀指了一队人,又朝城墙的方向指了指,下令道:“你们,冲过去!” 被他指着的人吓了一跳,恐惧道:“可、可是……” 万超恶狠狠道:“我让你们上!别废话!不然我砍了你们!” 那队人迫于万超的淫威,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去。 等他们刚一进入延州军的射程,就跟踩中了什么机关似的,城墙上呼啦啦一片飞矢招呼下来,众人纷纷倒地。运道好的赶紧扭头往回冲。 ——事实证明,守城的士卒没睡着。人家只是涵养好,不爱跟满嘴喷粪的人计较。 万超没办法,只能抓起水囊,往喊得冒烟的嗓子里灌两口,继续骂阵。 这一骂骂到天黑,全军将士嗓子哑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悻悻回营去了。 ===== 凉州军营。 “废物!都是废物!”董姜一脚朝着万超踹过去。 万超不敢躲,只能硬生生地捱下,被踹得后退两步。 董姜会怒发冲冠他能理解。朱瑙揣测他们的粮草撑不过一个月,已是往最宽泛了算的。实则他们的粮草支只能支撑二十天。 二十天,这就已经过去三天了。延州军如果一直不应战,再过几天,他们就只能退兵,要不然还饿死在山谷里么? 董姜是抱着一路攻进中原的想法来的,自然不肯在区区一个大散关前就折戟沉沙。 但万超的心里也委屈:他能有什么办法啊!强攻不行,叫阵人家不理,骚扰的话一进射程范围就让人射成刺猬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万超只能极力推卸责任:“州牧,都怪那韩风先!都是他当日没能攻破城门,还害我军死伤惨重,才使我们陷入僵局的。” 董姜气鼓鼓地不说话。 少顷,他骂道:“你给我滚!” 万超也不想再承受怒火,赶紧出去了。 人走之后,董姜瘫坐在椅子上,满心烦躁。他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那就只能把办法交给别人去想了。 他叫来传令兵,恶狠狠道:“你去告诉韩风先,明日派他出战!他要是不能将功抵过,就让他把所有兵符都交出来!” 传令兵赶紧传话去了。 176、第一百七十六章 翌日上午, 奉命出征的韩风先再次带人兵临城下。 打从他强行攻城失败, 这几天来他简直吃不下睡不着, 心中一直积蓄着一口恶气。他自认失败不是他的过错, 原本大散关这样的要塞就易守难攻, 出兵前他早就和董姜说过这一点。可是董姜因粮草不足的缘故,不肯打持久战,非命他带兵强攻。如此情况下,出师不利,这又岂是他的过错?! 可偏偏军中那些酒囊饭袋都嫉恨他,一找到机会就要落井下石。这几天来,他已经受够了众人的白眼和讥笑。他自认他攻不下的要塞, 换做军中的其他人来也一样攻不下。因此这些天看着董姜每天派人到城下叫阵, 众人却铩羽而归, 他心里既痛快, 又不痛快。 痛快的是那些蠢货吃了瘪, 他看他们挨骂就高兴。不痛快的则是那些蠢货没有和延州军交手的机会,他身上的黑锅就一直甩不掉。他巴不得延州军大展雄风,把他的同僚们都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才好! 不过,他最憎恶的人其实并不是那些酒囊饭袋, 而是董姜。当初他加入董姜麾下,虽有其他种种原因, 却也是因为董姜许诺必定重用他、栽培他。可事实上,那些不过是哄人的鬼话,别说重用, 董姜对他根本就是处处忌惮,处处打压!! 昨夜传令兵来给他传话,说他如果不能将功抵过,董姜就要收了他的兵权。他当下恨不能脱下鞋子拍到传令兵——不,是拍到董姜的脸上去! 他有个屁的过!有什么过也都是那姓董的老畜生的!还想收他的兵权,早知如此,当日他带着那两千马贼军,就不该归入董姜麾下,应该把董姜的脑浆都打出来才对! 想到这里,他就满身的戾气,目光狠狠盯着前方的城墙,若不是他眼里不能喷火,不然他能用目光把城墙灼出一个洞来。 他没好气地朝手下亲兵吩咐道:“派几个人去叫阵。”昨天领兵的那家伙回去后嗓子哑得都咳出血来了。他心知这是无用功,因此也懒得亲自费这力气。只是有令在身,不得不做而已。 他的亲兵问道:“校尉,要怎么叫?” 韩风先不耐烦道:“随便叫。反正延州军也不会出战的。” 他的亲兵一愣,道:“延州军若不出战,董州牧那里岂不是……” 韩风先的眼神愈发阴鸷,压低声音冷冷道:“我看董老狗没准就是想趁着这机会削了我的兵权。” 亲兵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气吓得一哆嗦,也不敢接话,只能先去点人叫阵了。 不一会儿,一队凉州兵堪堪走到城楼射程的边界处,扯开嗓子向里喊话:“一群缩头乌龟,胆敢出城与我们一战?” 城楼上有人高声应道:“城下何人带兵?” 士卒们答道:“是谢无疾的爷爷韩风先!” 城楼上便无话了。 众人都已经习惯了叫阵得不到回应的事,正绞尽脑汁继续想话往下喊,忽然间,城楼下的两道门竟然开了! 只见数百名的士卒挥舞着刀矛,喊声震天地向他们冲杀过来! 凉州军士卒:“……” 韩风先:“???” 他一下都没反应过来,竟呆住了不知该如何下令。而凉州军的士卒们竟下意识地开始后撤。 前几天他们已经在延州军手下吃过大亏了,难免有些畏敌。眼下冲出来的这些他们一时数不清人数,只见各个气势凌人,喊声又响,便以为是大军杀出,又生几分畏惧之意。 战场上士气是最重要的,一旦丧失士气,军队就可能一溃千里,彻底丧失秩序,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好在韩风先到底是韩风先,凉州军的队伍骚乱了一刻,他马上反应过来了,赶紧开始指挥应战。 在他的调拨下,凉州军迎上了冲杀出来的士卒们。 由于刚开始的混乱,出城的敌军又显得格外勇猛,导致凉州军一上来吃了些小亏,被砍倒一片人。不过没过多久,形势又逆转过来了。 这些出城作战的战俘军为了活命,作战时虽然勇猛,但他们到底不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互相之间也没有很好地配合。很快,他们的队伍就被凉州军冲散了,接下来无论他们如何顽强抵抗,还是接二连三地倒在了凉州军的刀刃下。 一场短暂的战事取胜后,韩风先大致数了数,发现延州军大约派了两百人出来。他抬头朝城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城门又已经紧紧关上了。 他心里顿时有些奇怪:这是什么打法?后边怎么没有援军了?难不成是觉得出城打不赢,所以丢出一队人来,随后又放弃了? 韩风先满心地莫名其妙,又指派了一队人,道:“去,继续叫阵去!” 然而这一回,城门没有再开过了。 黄昏来临,韩风先不再多做纠缠。他已经命人将两百名战俘军的头颅都割了下来,他瞧着垒了好几车的人头,心情倒也好了一些:不管怎么说,至少今日不算空手而归,比他那些废物同僚好了许多。回去有东西和董姜交差,他的军权应当是保住了。 于是韩风先下令道:“把这些人头都运回去,收兵吧。” ===== 夕阳西下,谢无疾登上城楼。 眼下城外已经安静下来,只有赫赫风声,在山谷间回荡。 他低头向下看去,凉州军撤走后,只在城外留下了一片无头的尸首。 他脸上没有什么神色,淡淡吩咐道:“派人出去把尸体收了,埋了吧。” 他的传令兵疑惑道:“将军,需要这么做吗?” 天色很快就要全黑了,现在派人出去打扫战场,倒是不用害怕凉州军会偷袭。在夜晚那些骑兵也没法攻城。只是这战场在他看来不是很有打扫的必要。 一批匪军战俘而已,不算是他们的同袍。而且他们不打算出城作战,尸体堆在那儿,还挡一挡凉州军的步伐。当然,凉州军也不会有那闲情逸致收尸,估计到头来这些尸首的下场就是被马蹄踏成烂泥,融进土里,被雨水冲走。 谢无疾没有多说什么,只重复了一遍:“埋了吧。” 他的传令兵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话,忙道:“是,我这就去安排。”说完便匆匆走了。 谢无疾望着天际的一抹残阳,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程惊蛰第一次被朱瑙派到他身边来历练的时候,曾与午聪有过一段话,被他听见了。 午聪说,靠仁、义、孝、善、慈那些东西,都打不了胜仗。 惊蛰说,可是靠打仗,也救不了天下苍生。 这个道理其实他一直明白。有的时候会忘记,然后又会时不时地想起来。 他站在城楼上,看见底下城门打开,一队士卒跑出去收尸。他就转身离开了。 ===== 四日后的清晨,韩风先站在军营们口,看着面前几千集结好的兵马,心情异常复杂。 打他那日带回两百颗人头后,紧接着的三天时间里,董姜又尝试派了其他人去城外叫阵,可惜人人都颗粒无收。董姜甚至又命人冒险进攻了一次。当然只是试探性的冲锋,没有了百姓,董姜也舍不得赔上太多兵马。最后延州军甚至都没出城迎击,只用箭雨和滚石就把他们打回去了。 这几天,董姜的脾气愈发暴躁,砸了好多东西,去见他的人也动辄挨一顿打骂。毕竟他们的粮草已经越来越少,攻破大散关的希望也愈发渺茫了。 于是今天,董姜又派他出战了。 以往韩风先都希望能多得到出战的机会,甚至多次主动请战。毕竟立下战功,他方有机会得到更多兵马。但眼下这情形,他真是躲都来不及。别说他,凉州军里的其他军官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可惜躲不掉。 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他压了下去,让自己不去多想。 片刻后,他跳上马,下令道:“出营!” …… 没多久,大军再一次来到了大散关的要塞城下。 马不安地喷着鼻息,小幅踱步。 传令兵等了良久,不见韩风先下令,大军也开始有些骚动。他不由提醒道:“校尉?” 韩风先心烦地皱了下眉头,慢吞吞道:“派人过去叫阵吧。” 传令兵心里有些奇怪。他发现韩风先似乎不太情愿让人叫阵?为什么? 但他不敢问,也没时间多想,就传令去了。 很快,一队人马靠近城楼,开始向里叫阵。 凉州军向里喊了几句,城楼上有人应道:“城下何人带兵?” 这是延州军一直以来的规矩。每天只要有人来叫阵,他们先问一句带兵的是什么人。这问话其实也不稀奇,许多军队都会这么做,一来要弄清敌人的身份,二来回骂的时候也该知道要冲谁去。不过延州军每次例行问完之后就任凭辱骂不管了。 士卒们也一如既往地答道:“是谢无疾的爷爷,韩风先!” 城楼上又没声了。 当了便宜爷爷的韩风先望着前方紧闭的城门,心跳逐渐加速,前几日埋下的不安的种子正在破土而出。 风声呼啸,山谷间的松林发出涛浪声,呼啦啦,呼啦啦,一波又一波。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间,两道城门打开了,喊声震天的士卒从里面冲杀出来! 韩风先勃然色变,眼前一花,险些从马上跌落下去。然而战事还等着他指挥,他不得不强压下喉头的腥甜,下令道:“弓兵放箭,然后一营冲阵,二三营包抄。” 他的手下赶紧将命令传下去。 这一回韩风先却没再盯着战局,而是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城门。当约莫两三百人冲出来后,城门就关上了。平静的城楼昭示着他们没有再继续派出援军的打算。 ——跟上次几乎一模一样。 韩风先气得几乎把牙咬碎。 原本那天他带了两百颗首级回去,心里还挺得意。毕竟其他人都空手而归,至少他有所收获,就胜过其他人了。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其他人叫阵仍然得不到回应,他开始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了。 如果只有他觉得不对也就罢了。可军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董姜也一向猜忌他,等着他倒霉的人太多了,之前就有人在董姜面前进谗言,说他勾结延州军,这几天谣言更是风生水起。 原来这根本就是离间计!谢无疾在算计他!! 这一回冲出来的战俘军和上次一样,勇猛虽勇猛,一则人少,二则到底不是精兵强将,很快就被凉州军绞杀了。 韩风先见几名战俘军被压在地上,他的手下正要杀死他们,他立刻呵斥道:“留几个活口!” 他的手下问道:“将军,要把他们的头都割下来带回去吗?” “带个屁!”韩风先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地吼道,“给我收兵!马上回营!!” 他得立刻回去找董姜解释,不然这消息先传回去,再被那些烂舌头的人嚼几句,等他回去的时候就不知会有什么阵仗在等着他了。 凉州军来也匆匆,也去从从,转瞬就从城楼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谢无疾下了瞭望塔,回到屋里,朱瑙就坐在里面。 见谢无疾回来,朱瑙奇道:“今日竟然这么早?他们撤回去了?” 谢无疾点了点头,解下披风挂到一旁:“他看出来了,撤了。” 朱瑙呵呵一笑。 谢无疾道:“不知他回去以后打算怎么和董姜解释。你说,董姜会信他吗?” 朱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说,他会信董姜信他吗?” 谢无疾挑眉,片刻后,嘴角微微牵起一丝笑意。 他在椅子上坐下,放松地靠到椅背上,道:“那便等着看吧。” 177、第一百七十七章 韩风先一路疾驰着往回赶, 想要立刻去找董姜解释。一旦让军中其他人率先得知消息, 在董姜面前进谗言, 此事他就更分辩不清了! 然而行至半路, 他却越想越觉心惊。 即便他赶在其他人之前找到董姜解释了, 董姜会相信他吗?——不,也许董姜从一开始就知道所有人都在陷害他,但这正中了董姜的下怀! 谢无疾施离间计又如何?即使没有谢无疾的离间,董姜对他也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在董姜手下,一辈子都不可能混出头来!甚至这一次,董姜或许会无比高兴谢无疾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借口,收走自己的兵权! 这绝不是他杞人忧天, 他在董姜手下已待了两年, 也承受整整两年的屈辱。若不是他一直心怀着不切实际的期望, 他早就该认清这一切! 那他现在该怎么办?就这样坐以待毙吗?——不, 绝不!他不能让谢无疾和董老狗得逞! 韩风先一时无比激愤, 恨不能提刀攻进城里,割下谢无疾的脑袋,再回到军营中,把董姜大卸八块!可惜他既打不进城, 也不敢贸然在军中放肆。于是激愤稍稍平息后,他顿时又焦虑起来。 他必须为自己筹划好后路。 眼下他手中虽有几张兵符, 可这些兵马是董老狗临时调拨给他指挥的,不会任凭他随意差遣。他想要脱离董姜的掌控,能够指望的还是当初由他带入凉州军的那些老部下。 这两年来, 董姜一直对他严防死守,禁止他与老部下往来,他为了取得董姜的信任,表面装得十分乖顺,但好在他也从未相信过董姜。他一直派哥灵察暗中行事,笼络旧部。而那些旧部因在凉州军中也不得势,与他又有几分旧情在,想必仍有一些愿意受他差遣。 回去之后,他必须继续在董老狗面前卖乖,以使董姜对他放弃警惕。但同时他要立刻联络旧部准备脱离凉州军,另谋出路。 只可惜这两年来他在董老狗麾下受尽屈辱,本以为借此能在凉州军中飞黄腾达,最后却事与愿违…… 韩风先心中百转千回,一时痛心,一时不舍,一时恼火。越靠近军营,他赶路的速度反而越慢下来。 无论如何不舍,他心中的反意已难以克制。于是想到还要再回去卑躬屈膝地讨好董姜,他的五脏六腑便抽搐起来,一阵阵恶心反胃。 他解下水囊,恶狠狠地灌了两口,压住呕吐的冲动,将水囊狠狠往地上一甩,骑马进营去了。 …… 入到营中,韩风先正要去找董姜,一名被他留在营中的亲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校尉!”那亲兵追上韩风先的脚步,急道,“校尉,不好了!方才有消息传回,说今日延州军又派兵出城与校尉交战,王昭那些人马上就往董州牧帐里去了!” 王昭等人是凉州军中的其他军官,与韩风先一向不对付,这段时日来已不知在董姜面前进了多少谗言。这些人去找董姜,无疑又要告他的刁状。 即便韩风先对此早有预料,听闻这话,仍忍不住头皮发紧。他恶狠狠地啐了两口,加快脚步朝董姜的营帐走去。 然而那亲兵的话还没说完,又追了上来:“校尉,不知他们和董州牧说了什么,董州牧方才已带人往哥百夫的帐里去了!” 韩风先猛地停下脚步,那亲兵来不及刹住,一头撞在他背上。 “你说什么??” 亲兵连退两步,被韩风先睁得滚圆的双眼盯着,吓得打了个磕巴:“董、董州牧在哥百夫的帐里……” 韩风先盯住那亲兵,想要从他脸上寻出一丝玩笑的成分。那亲兵只被他盯得越来越惊恐,连连后撤。 “校、校尉……” 两人僵持片刻,韩风先猛地转身,向哥灵察的营帐拔腿狂奔而去! …… 韩风先跑到哥灵察的帐外,只见那帐篷外果然站着董姜手下的两名卫兵,他的心猛地一沉,耳旁忽然嗡嗡作响,一阵晕眩。他勉强定住心神,深深吸了几口气,放慢脚步向前走去。 那两名卫兵看见他,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并无阻拦他之意,反而替他撩开帐帘。 帐篷内的光景旋即在他眼前展露。 只见哥灵察半坐靠在榻边,脸色虽不大好看,人倒也还算清醒;董姜坐在哥灵察的榻边,满脸亲昵的笑容;周遭还有数名卫兵随侍。 这一幕韩风先只觉耳边的嗡嗡声愈发响了,仿佛有人在他的头皮里阵阵擂鼓。 董姜见到韩风先进来,并不意外,肥腻的脸上笑容又加深几分:“好孩子,你回来了。听说你今日又立下一份战功?” 韩风先望向他,神色竟有几分茫然。方才回来的时候,他分明已想好了无数解释的话,此刻脑海中竟一片空白,不知从何说起。 董姜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眼中玩味的神色愈发浓了。他拖长了语调缓缓道:“风先,这段时日来,你似乎有些反常。先是秦州作战不力,又是散关攻城失败。我心里很是担心,便着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你有这么一位得力部下不久前受了箭伤。这莫不就是你近来心不在焉的缘故?——我便来瞧一瞧。” 韩风先的脸霎时抽搐了一下。他嘴皮子有点打哆嗦道:“风先不懂爷爷在说什么。” 说话时的模样倒是装得还算镇定,眼神却忍不住一直往哥灵察的方向瞟。 董姜将他这些小动作瞧在眼里,暗暗发笑。他也不揭穿,只道:“是么?难不成这孩子不是你的得力部下?” 韩风先似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答。 董姜便“哦”了一声,慢吞吞道:“这就难怪了。这孩子方才说起有一个名叫思思的女子,是他的妻子,似乎前两年误被当成战俘抓了起来。这两年来我从没听你提起过此事,这么小的一桩事,你说一声,我岂不早就让人把那思思送回来了?你连这点小忙也不肯帮他,看来的确与他不太亲厚。” 韩风先脸上血色猛地褪去,抬眼朝哥灵察的方向看。董姜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哥灵察只低着头,谁也不看。 董姜顿时有些惋惜。他倒想看这二人当场翻脸的模样,奈何犬戎儿的涵养比他预想的好了不少。 好在他还有其他的准备。 过了片刻,帐帘忽然被人撩开,几名卫兵带着一名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骨瘦如柴、蓬头垢面,神情麻木委顿,走路时脚步飘飘,全靠卫兵支撑。她四肢虽细,肚皮却滚圆,瞧着已怀胎五六个月光景了。 董姜瞧瞧韩风先,又瞧瞧哥灵察,只见这二人神色都有些茫然,像是不认识那女子一般。他便出言提醒道:“哥灵察,你好好瞧瞧,这是你的思思么?” 哥灵察一怔,韩风先一怔。就连那女子在听到“哥灵察”和“思思”两个名字后也怔了一怔,涣散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点神。 下一刻,一直半躺在榻上的哥灵察猛地从榻上翻了下来,那女子几乎是与此同时推开卫兵转身向外跑。 卫兵自然容不得她跑出去,轻轻松松将她按在地上。 “思思!” 哥灵察唤了一声,那女子脸上的神情愈发惊恐,一面用手挡脸一面继续挣扎。可惜她如何挣得过几个身强体壮的卫兵? 哥灵察捂着伤口踉跄向前走了几步,韩风先抬了抬手似想拦他,却还是把手收回去了。 董姜饶有兴致地将这三人的脸色和动作尽收眼底。 那日他撞见韩风先将受伤的哥灵察带回军营后,他立刻派人仔仔细细地查了哥灵察的底细。这一查可真不得了,还真查出一条险些被他忽略的线索来——原来这两年来,韩风先貌似与这犬戎儿疏离,可这犬戎儿才是他真正的心腹!韩风先一直派这犬戎儿与他从前的老部下沟通联络! 董姜从未相信过韩风先,也极忌讳韩风先勾结旧部,对此一向严防死守。可他千防万防,这狗杂种果然还是不老实,从来就没死过贼心。偷偷摸摸勾结旧部想做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叛出他的手下么! 他发现此事后,简直震怒至极,恨不能立刻把韩风先剁碎了!可冷静下来仔细想后,他又改变了主意。 说到底他仍需要韩风先为他打仗,因此暂时还不懵处置了韩风先,何况他只摸出一条线索,却也没得到太多证据。再找到更好的部将之前,他还得再利用韩风先一阵。 但他也不能对此视若无睹,任由韩风先放肆。要不然韩风先忽然率领旧部反水,他便将腹部受敌。于是他便起了心思,要从这犬戎儿身上下手。 他今日来到哥灵察帐中,便是为了警告韩风先,让他不要再轻举妄动,自己什么都知道。等这出大戏唱完,他便一刀杀了哥灵察,翦除韩风先的左膀右臂,让韩风先彻底绝了勾连旧部的心。 而这出戏,却是因为他想亲眼看看韩风先这不忠不义的杂种与他自己最信任的部下反目成仇时会是什么神情。 于是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故作惊讶地问道:“这女子的肚子如何这么大了?” 思思浑身一震,挣扎得越发厉害。 将她提来的卫兵道:“启禀州牧,这女子是两年前随一群战俘被掳回的,战俘营的军官不知她的身份,两年来从未有人问起过。因此那边只将她当做寻常战俘……” 所谓寻常战俘,不过就是奴隶和牲畜。能在战俘营中活两年已是运气极好,至于如何活着……恐怕没有人想知道。 卫兵的话说完,营帐里一时陷入静默,就连思思也只是无声地挣扎,无声地落泪。 董姜笑呵呵地看着韩风先的面孔几乎扭曲,又想看看哥灵察发怒的模样。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犬戎儿只是走到思思的面前,弯腰将她抱住了。 在他的怀抱下,思思由无声呜咽逐渐变成放声痛哭。 哥灵察扭过头,缓缓朝董姜问道:“州牧,能将思思还给我吗?” 董姜大感诧异地挑了下眉。他瞧瞧韩风先,又瞧瞧哥灵察,心念忽然转了一下——他忽然不想杀哥灵察了。其实策反了这犬戎儿留在身边,不是对韩风先更好的掣肘么? 除此之外,他心中又生出另外一种念头:凉州军中处处都是狼,韩风先不过是最凶狠的一头罢了。他见惯了心狠手辣的,却没见过犬戎儿这般忠厚的。这犬戎儿不是一头狼,而像一条犬。 许是近来被手下军官勾心斗角弄得他极为头大,他忽然有些好奇:一条忠厚的犬究竟是怎么在这世道里活下去? 片刻后,他缓缓笑道:“还给你?当然可以。既然是你的女人,的确不该再关在战俘营中。不若我将她提拔到我帐中来做婢女,你看如何?至于你,我也十分欣赏,一同到我帐下来,如何?” 哥灵察一怔,韩风先满脸愕然。 少顷,哥灵察跪下磕了几个头:“多谢州牧开恩。多谢州牧!” 他的神情虽克制,湖蓝色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几分哀痛。 董姜笑了笑,又转向韩风先道:“风先,我听闻你这部下忠厚能干,只做个百夫可惜了。我有意提拔他,你该不会舍不得吧?” 韩风先没有说话,只额角的青筋不住跳动。董姜也不催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僵持片刻,韩风先终于缓缓跪下:“风先不敢。但凭爷爷做主。” 董姜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 他扶着榻站起来,拍了拍有些皱乱的衣摆,道:“行了,今日便如此吧。哥灵察,你伤势未愈,接着休息吧,回头我再派人来知会你。” 他扭头看向韩风先,只见韩风先一脸急切,显然盼着他赶紧离开。他心里不由暗暗发笑:韩风先虽会打仗,只可惜性情浮躁,藏不住事,终究难成大器。 于是他又道:“风先,你随我一道回去,方才的战况你还没同我汇报。” 韩风先顿时面如死灰。 董姜手一挥,卫兵们立刻提起思思,又盯着韩风先,跟在他身后一起出去了。 ===== 大散关内。 暮色霭霭,夕阳西沉,城墙上站岗的士兵一丝不苟地矗立在自己的岗位上。城墙下的将军室里,数名军官们围在地图前,也正忙碌着。 谢无疾手持一条笔直的树枝,在地图上比划着。 “两千兵马今晚连夜出发,前往此地设伏。” “是。” “另调八百人,弓兵两百,步兵六百,带足箭矢,准备落石,在此山谷候着。” “是。” 自打那日延州军又给韩风先送去两百战俘后,原先天天前来叫阵的凉州军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再来了。谢无疾派斥候去打探过,凉州军并无什么大动作,显然不是在筹谋一场新的攻城大战。既如此,恐怕凉州军已萌生退意了。 但谢无疾却不打算就这么让他们退回去。 凉州军此番进攻虽然受阻,可若把这些豺狼虎豹放归大漠,待他们调整一番,恐怕明年还要卷土重来。他不可能永远把大量兵力驻扎在大散关,因此必须解决了这后顾之忧。便不说全歼凉州军,至少也要予以重创,令他们三五年内都无法恢复生气。 如凉州军这样的队伍,顺风时虽是虎狼之师,可逆风时却往往不难对付。如今他们军官不合,士气低落,一群强盗本就不懂忠义,只为了钱财粮食而凝聚。在他们撤军之时一路埋伏一路追击,很快就能把他们打得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谢无疾估计好了凉州军的撤军路线,又安排好了自己的兵力布置,正要让军官们回去点兵,忽听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声响。 有人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有人道:“是马蹄声?从城外传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天色已晚,难不成凉州军竟准备连夜攻城?外面很快就会伸手不见五指的。 谢无疾点了两个人,道:“去城墙上看看。” 那两名军官连忙出去了。 没过多久,一名军官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神色十分古怪。 谢无疾问道:“城外是何状况?” 那军官道:“禀将军,是韩风先领着一队亲兵来到城下。” 众人哗然。 他们没听见外面有打斗声,又说只有一队亲兵,那韩风先难不成是来投敌的? 若果真如此,他们倒得警惕起来:这该不是凉州军那边的诡计,让韩风先假意投敌,实则做内奸吧?毕竟那韩风先的名声人人都听过,是绝不敢信的。 那军官证实了众人的猜测:“韩风先说,他是来投奔将军和朱府尹的……还有,他似乎带来了凉州牧董姜的项上人头。” 众人:“……!!!” 178、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散关下。 百余名骑兵在距离城墙百米远的地方列着队, 城墙上灯火通明, 守兵林立。 无论城里还是城外的人, 双方都满怀戒备, 城下的骑兵们不敢贸然接近城楼的射程范围, 城楼里的人也不敢大开城门迎接。双方都只派出一小队人马互相靠近,传递消息。 谢无疾站在城头,望着下方人马来来去去,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扭头一看,是朱瑙带着程惊蛰上来了。 朱瑙的长发挽得很随意,像是出门前随手弄的,外袍里能看见亵衣的领子。 谢无疾问道:“你已经睡了?” 朱瑙懒懒道:“还没躺下, 就听到消息了。今晚看来是不必睡了。” 谢无疾“嗯”了一声。 朱瑙走到他身旁, 与他一同向下眺望, 问道:“我听说韩风先带了颗人头来, 是董姜的?” 谢无疾道:“是不是董姜的尚不清楚。不过那些令牌和官印等, 看起来不像是假的。” 朱瑙了然。 延州军的人并没有亲眼见过董姜,因此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他们也无从分辨身份。不过韩风先显然料到了这种状况,所以除了人头之外,他还拿来了不少可以证明董姜身份的信物。如官印令牌等物, 都是董姜的贴身之物。如果不是物主已死,把这些东西交给韩风先拿着, 那是要冒极大风险的。 出于谨慎起见,本不该这么快下定论。不过朱瑙心里已确信了七八分。他淡淡笑道:“这头狼可真够凶的。” 谢无疾点了点头。 他原本施离间计的设想只是要动摇凉州军的军心,削弱这支大漠铁骑的战斗力, 以便在他们撤军的路上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可这剂药的药效太过猛烈,出乎他的意料,一剂药就直接换来了凉州牧的项上人头。 朱瑙又问道:“眼下凉州军那里情形如何?” 谢无疾道:“派人去打听了,还没回来。” 他又看了眼朱瑙领口隐隐露出的亵衣,道:“没那么快,你先回去歇着吧。有消息我会派人知会你。” 秋已深了,夜晚寒凉,朱瑙出来时随手披了件外衣,在城墙上灌了几口冷风,已经冻得寒毛直竖。他也不多说什么,回屋换衣服去了。 不多会儿,朱瑙换了身厚棉衣回到城楼上,还让惊蛰搬了张小椅子来,看来是做好了今夜耗在这里的打算。 他刚坐下没多久,出去打听消息的探子也赶回来了。 那探子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满面喜色,兴奋道:“将军,府尹!凉州军营现下已经大乱了!” 谢无疾连忙问道,“如何乱法?” 那探子道:“一些人马已在撤退,还有一些人为了争夺粮饷打起来了!他们现在正在自相残杀呢!”为了形容那场面,他还连用了数个成语,“杀得是鸡飞狗跳,鸡犬不宁,乱七八糟!” 朱瑙和谢无疾失笑。 也无怪乎那探子如此兴奋。对于军队而言,再没有比敌人内乱并且自相残杀更好的消息了。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大大削减敌人的实力,这种好事撞上一次都是撞大运。 不过这种事情发生在凉州军中其实并不奇怪。董姜一向多疑猜忌,凉州军中最大的权势都集于他一人之身,所有将领全都听他一人号令。他活着的时候能够一言九鼎,可他一死,凉州军没了牵头之人,四分五裂、自相残杀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如果说韩风先是诈降,而这是凉州军为了骗他们而布的局,那凉州军的未免牺牲也太大了些…… 即使如此,谢无疾仍然警惕。他略略思索片刻,下令道:“让王平带三千人绕去西面谷口设伏,赵柳、陆吴各带两营从南北两路包抄协助。切莫心急,不可轻举妄动,先观其变,确认凉州军之乱并非陷阱,再攻其薄弱。” 今晚他们本就打算派兵出去设伏,眼下倒是省去了临时点兵的时间。传令兵连忙传令去了。 安排好了趁火打劫凉州军的事宜,谢无疾又将目光投向下方。 下面那头残暴的大漠之狼,他又当如何对待呢? …… 城墙下。 夜色已深,战马疲惫得几乎占不住,士卒们的情绪也越来越焦虑。 “校尉,”有人来到韩风先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了,延州军到现在都没个准话。他们会愿意收下我们吗?万一他们……” 韩风先的焦躁和担忧完全不比这些士卒们少,因此他非但没去安抚军心,反而暴怒地狠狠冲着身旁的土堆踹了两脚!那问他话的士卒被吓了一跳,赶紧退回后方,不敢再多嘴。 韩风先把土堆都踹崩了,心情却未见好转,抬眼阴鸷地向上方城楼看了一眼。 他也不想来投奔延州军,可他没得选。他出逃时候的时候非常仓皇,只来得及带了百余亲兵,连旧部也来不及联络。董姜虽已死了,可凉州军里那些军官与他龃龉日久,那些人势必不会放过他。他不敢轻易回去,可若就这么远走,那他过去积攒的一切也就再找不回来了。 他舍不得。所以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个靠山,能够帮助他收拾旧部、整顿残兵的靠山。 这种情况下,他除了投靠延州军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了——即便危险,比起放弃一切重新来过,他宁可赌这一把。 隔着百米远,他只能隐约看到城楼上人头攒动,却看不清谢无疾在哪里,更没法窥伺到谢无疾的想法。于是他扭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哥灵察。 哥灵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思思就坐在他的身边。也不知是天色太晚,孕妇易困,还是哥灵察的肩膀过于可靠,这样的情境下思思竟然睡着了。 火光的照耀下,哥灵察的眼神有些空洞,神情很是茫然。他的衣服上还有大片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韩风先皱了下眉头,朝他走了过去。 他走到哥灵察面前,哥灵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仍是空洞的,过了好一阵方有了些许神采:“……统满。” 韩风先心情本来就坏,看到哥灵察这幅样子心情更坏,再看到思思居然能睡着心情简直坏透了。他指着熟睡的思思对哥灵察发怒道:“刚才追兵都追到我们鼻子跟前了,你还跑回去找她!要不是我赶到得及时,你差点没命了!你说你为何要把她带在身边?咱们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晚都不知道!万一那谢无疾不肯收容我们,还要派兵来打我们,你打算带着她一起逃吗?!你这是找死!” 哥灵察平静地看着他,缓缓道:“可我若不带上她,将她一个人留在军营里,她该怎么办呢?” 韩风先心想我管她怎么办!死了拉倒,留着只能拖后腿,又不能上阵杀敌!但他望着哥灵察的眼睛,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夜晚呼啸的风声和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片刻后,哥灵察慢慢开口道:“统满。” 他问道:“这两年来,你当真,有帮我找过思思吗?有吗?” 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语气还是晚风,韩风先莫名觉得背脊一凉。他立刻瞪圆了眼睛道:“当然!是董老狗想要挑拨我们,才故意说那些话给你听的!你难道相信董老狗说的话吗?!” 哥灵察没有说话,只定定地注视着韩风先的眼睛。 韩风先被他看得心中焦灼,愈发急怒:“你什么意思?!干什么这么看我?!我问董老狗要过人的!是他不肯放!我总不可能天天盯着他要人!要不然被他查出你来,他一定会盯上你的!” 他生怕哥灵察不信他,同样的话颠来倒去又说了几遍。哥灵察终于嗯了一声,相信他了。 韩风先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的。他总觉得哥灵察不太对劲,难道是在记恨他?他实在不能明白,不就是一个女人么?!无论他究竟有没有问董姜要人,哥灵察又怎么能为了这事儿和他计较? 别说思思了,若不是两年前他割下韩赞的脑袋拜入董老狗麾下,就连哥灵察也早就让凉州军给弄死了!明明是他救了他们! 他心里不痛快极了。谢无疾迟迟不肯接纳他,现在哥灵察又在这里与他阴阳怪气。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了些许,又忽然想道:哥灵察果真记恨他了吗?那是哥灵察啊!这世上他什么人都不信,唯一信的只有这个人。既然哥灵察能为他杀了董姜,想必还是忠心向着他的……一定是的。 谁还没些脾气了呢?有什么大不了的。由他去吧,不跟他计较。 这样想着,他的焦虑感终于逐渐淡了下去。 延州军那里仍然没给他们一个准话,他们不知要等到什么去。韩风先索性也在哥灵察身边坐下,望着城楼的方向发起呆来。 …… 城楼上。 一名传令兵急匆匆地跑了上来,向谢无疾与朱瑙行礼:“将军,府尹。” 谢无疾道:“问到了么?韩风先是怎么杀了董姜的?” 董姜的生死事关重大,他们若要确定这个消息,所有疑点都要得到解答。听说那董姜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对韩风先理应十分防备才对,如何会被他钻了空子取走性命? 当然,问这些问题的同时他们也是在打听凉州军内部的消息,以及拖延时间。 那传令兵道:“问到了。他们说董姜不是被韩风先杀的,是被韩风先手下的一名犬戎人杀的。自打将军和府尹对凉州军使了离间计,计谋十分见效。董姜对韩风先愈发猜忌,便开始调查他身边的人,想要找到他叛乱的证据。那犬戎人就借着给董姜送消息的名义进入董姜的营帐。也不知董姜的卫兵如何疏漏了,搜他身时竟没搜出他在手臂上缠了一根铁丝。他就是用那根铁丝绞死了董姜。” 董姜一辈子生性多疑,到死也没想到,他难得一回放松警惕,便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犬虽不如狼般凶残,却也是会咬人的。更重要的是——狼不认主,犬却是会认主的。 谢无疾听完传令兵的回复,点了点头。这说法中一些细节颇为生动,不像是胡乱捏造的。再加上前面已证实的一些消息,此事基本十有八|九能确定了。 那探子又朝谢无疾和朱瑙禀报了一些方才问来的话,谢无疾有一搭没一搭朝他问了几句,把疑点都弄清,便不再说话了。 他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在等待着什么。 又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东面已微微吐白的天幕里忽然亮起几道弧光——有人连着向天空射了三支火箭! 谢无疾眉峰一挑,精神振奋了不少——那是他派出去围剿凉州军的部队给他发来的信号。 凉州匪军已经全部被俘了。耗了一整晚,如今终于大局已定了! 谢无疾缓缓吐出一口气,扬起手,正要下令,忽然边上一只凉凉的手握住了他扬起的手。他诧异地侧过头,只见朱瑙不知何时从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了。 “谢将军,”熬了一夜,朱瑙刚开口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揉了揉眼睛,揉去困意,面上仍是笑笑的,“想必韩风先这人,谢将军是不会要的吧?” 谢无疾眯了眯眼,冷冷道:“……当然。” 他把人在城下拖了这么久,一是要确认击破凉州军,二则是打算将韩风先拖到兵困马乏跑不动,他便可派人去灭了这匹野狼。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手下韩风先。 朱瑙道:“既然谢将军不要,那就把他留给我罢。我打算将他编进蜀军之中。” 谢无疾微微一怔,眉峰旋即蹙了起来:“你……此人狼子野心,凶恶残暴,决计留不得。” 朱瑙却道:“决计杀不得。今日他主动来降,若杀了他,往后谁还敢投靠我们?” 谢无疾又是微怔。这一点他倒的确没想到。从前他杀伐决断,对叛军从不留情面,该杀便杀,可收就收,倒也不必为了能收编多少敌军而烦心。因为他从前的敌人一项是作乱的叛军,只要将叛军之乱全部平定就可天下太平。 然而自从天子被杀,朝廷无主,天下的形势其实已与从前截然不同了。往后谁是军,谁是匪,再难定论;而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也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 思忖片刻,谢无疾的决定却没有改变。他淡淡道:“今日在场无非你我。杀了这群暴徒,不必将此事宣扬出去便是。” 朱瑙的语气虽温和,态度却同样坚定:“收了他们,再将此事大大宣扬出去,往后不知能省多少气力,免除多少战事。” 谢无疾眉峰蹙得愈发紧,仍不打算让步:“难道杀了他们,往后便无人来降?你想让天下知道你的大度,大可不必急在这一回。” 朱瑙道:“那若下一回来投的仍是暴徒呢?依旧杀了,继续等再下一回?只怕到时候便没有再下一回了吧?” 谢无疾盯着朱瑙,眸色渐渐深了。 他一字一顿道:“朱府尹。难道任何人来投奔你,你都打算来者不拒?” 朱瑙沉吟片刻,缓缓道:“谢将军,我虽不懂战事,依我浅见,征战如经商。一朝一夕之得失不必过多计较,盈得最多利,死伤最少人,方是大捷。” 谢无疾并不是不明白朱瑙的意图。诚然,今后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一些散兵游勇的叛军,而是天下争雄的豪杰。若完全依靠征战平定天下,莫说朱瑙,就是他自己,也耗不起这样的气力。他也并非觉得敌将不可收,只是他自有原则。有些人能收,有些人却务必不能留。 而既然往后他要与朱瑙携手定天下,恐怕得尽早将相互间的原则磋商磨定的好,以免日后再有类似的矛盾。 于是他正要自述原则,却听朱瑙道:“我的想法便是如此。我再回答谢将军方才问我的问题——是。从今日起,若有任何人来投奔我,我全都来、者、不、拒。” 谢无疾霎时愣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望着朱瑙的目光之冷恍若回到两三年前他们初识之时。 朱瑙没有后退,仍站在原地,面上的笑容敛去,是难得的严肃。 很显然,他没有在开玩笑。 谢无疾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克制住了没有说出口。 又过良久,谢无疾终于缓缓开口,语气不见一丝波澜:“那就请朱府尹自己派人出去接收吧。” 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了。 179、第一百七十九章 大散关虽是谢无疾率延州兵守卫的, 可朱瑙也早就命卫玥从蜀中调拨了千余人马前来支援。于是谢无疾离开后, 朱瑙立刻命卫玥带人出城去接收韩风先的人马。 此时天色已亮了, 朱瑙一夜没睡, 困得哈欠连连。于是他将任务分派给众人, 就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他一觉睡下去,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这觉自是睡得极香甜的,不过有些人,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 天色近黄昏。 韩风先焦躁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数名亲兵在附近坐着,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 “你说这天都快黑了,怎么蜀军还没人来找我们?他们到底打算怎么安排我们?该不会就把我们软禁在这儿了吧?” “不会吧?若要软禁我们, 何不直接把我们杀了?既然留下我们, 必定是要用我们的。” “就是, 我们校尉可是打遍大漠无敌手的沙漠之狼!” “可是为什么收容我们的是蜀军, 不是延州军?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昨天晚上他们拖了一整晚, 我怀疑是蜀军和延州军起了冲突——是谢无疾不肯要我们,那成都尹却要把我们留下来吧?” 在韩风先手下也是有几个聪明人的。他们根据这两日的状况,倒把情形猜到了七七八八。 “他们把我们晾在这里一天了,会不会是谢无疾和朱瑙还在争执?他们最后不会把我们杀了吧?” 说这话的人声音响了点, 传进了韩风先的耳朵里。韩风先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盯着那人。那人自知失言, 立刻低头噤声。 要知道韩风先忽然投敌,被他投的敌人心里发慌,难道他们自己就不慌吗?那根本就是胆战心惊啊! 都不说这一路来他跟延州军交手了多少次, 早在凉州的时候,他奉命偷袭蜀商和延州军的商队,就已经跟谢无疾和朱瑙结下梁子了。要不是无路可走,韩风先也不会冒险走这步棋。 众人忙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安慰韩风先。 “校尉,成都尹既然收我们,一定会重用校尉的。” “是啊是啊,听说那成都尹还是中原的皇室子弟。校尉往后一定会飞黄腾达的!” “没错,没错,咱们弟兄以后也都有好日子过了!” 在众人的安抚下,韩风先终于面色稍霁。 有人赶紧趁热打铁,又宽慰道:“校尉,朱瑙和谢无疾要是真为了我们吵起来,那不是大好事吗?蜀中又没什么能打的人,朱瑙从勤王的时候就一直指着谢无疾。他们要是闹翻了,以后校尉的机会可更大啊!蜀中有几万军队,以后还不都由校尉来指挥?” “就是啊!” “朱瑙肯为了校尉和谢无疾翻脸,那不就说明他对校尉比谢无疾更重视吗?校尉大漠之狼的名声看来已经传遍中土了!” 这些士卒们七嘴八舌的,既是在安慰韩风先,也是在自我安慰。现在他们已经进了大散关,待在朱瑙的地盘里了,万一朱瑙要真对他们做什么,他们也很难逃出去,也只能往好处想了。 韩风先听了众人的马屁,心里既忐忑,又期待。 终于,在天色快黑之前,院子的门打开了。 几名蜀军的士兵走了进来:“韩风先,朱府尹召你觐见。” 韩风先忙站起来,有些局促地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他深呼吸了几口,压下焦虑与踌躇,跟着那几名士兵出去了。 …… 不多时,韩风先被带到另一间院落内,院中已有人已等着他了。 他定睛一瞧,只见院中坐了三个人,年纪都不大。坐在首座的青年面庞白皙清秀,相貌十分和善;他右侧的年轻人二十出头模样,相貌俊朗,身板结实,看架势就是常年习武之人;左侧的男子则长得较痞气些,跷个二郎腿,坐姿十分随性。除他们三人外,院子里还有几名持刀的卫兵。 韩风先自然没见过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人是谁。领他来的蜀军士兵介绍道:“这位是朱府尹,这位是护卫军的程校尉;这位是蜀军中郎将卫将军。” 韩风先顿时暗暗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朱瑙竟然这么年轻,而且还长得这么清秀面善,和满脸横肉的董姜截然不同! 他忙向三人见礼:“罪人韩风先拜见朱府尹,程校尉,卫将军。” 朱瑙道:“不必多礼,起来吧。”又吩咐道,“你们给韩校尉拿张椅子来。” 几名卫兵忙替韩风先搬了张椅子来,韩风先起身,在下首入座。 惊蛰警惕地打量着韩风先,卫玥则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 朱瑙开门见山道:“韩校尉,你想在我手下任职,是么?” 韩风先忙又起来行礼:“是。罪人愿为朱府尹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朱瑙摆了摆手,示意他只管坐着,不用一直行礼。 韩风先见他年轻面善,着实没什么架子,不像是个经历过风霜的人。又看这里全是蜀军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延州军的人,心里顿时多了几分欣喜:看来还真让他的亲兵们说准了,朱瑙为了他,与谢无疾闹得不痛快了! 他在董姜手下吃了两年的苦头,早就厌恶极了老奸巨猾的董姜。见到这样面善的长官,他心里好感倍增。他对朱瑙的身世并不十分清楚,只晓得传闻中朱瑙似乎是个皇子皇孙,又见他这样的架势不像很能镇住人的,不免怀疑起:朱瑙怕不是依靠身世,才登上这样的高位的吧? 若果真如此,这对他可是一桩大好事!他受够了遭人拿捏的日子,若这朱瑙当真没什么心眼,又不经世事,以后还不得对自己多多依仗,言听计从? 他一时间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愿景,脸上的笑容也藏不住了。 却听朱瑙语气温和地开口:“韩校尉,在我这里不必说那些客套话。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就开门见山罢:你加入我麾下,为我效力,不知你有什么条件?你尽早说明白,能答应的,我自会满足你。不能答应的,也早点说清楚为好,以免将来再生龃龉,闹得不痛快。我可不想步了韩赞、董姜的后尘。” 韩风先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什、什么?” 朱瑙道:“韩校尉为我办事,总有条件吧?” 韩风先目瞪口呆。 他还在想着朱瑙看起来像是个好说话的人,没想到朱瑙笑容可掬,说出来的话却如刀子般尖锐犀利。这哪里是个好相与的人?根本不是! 韩风先心里一下就慌了,朱瑙又提到韩赞与董姜,更让他冷汗都快下来了。他声音有些哆嗦,道:“为朱府尹效力,是风先的荣幸……” 听他这么说,朱瑙却叹了口气:“韩校尉,你若执意要说客套话,我可就当真了。往后我随意调遣你,你当真言听计从么?” 韩风先:“……” 他顿时更慌了,生怕朱瑙真会那么做,忙磕磕巴巴地把自己原打算先哄朱瑙高兴后再提的话说了出来:“朱府尹,我,我在凉州还有一批旧部……我想回凉州召集旧部,以便为朱府尹效力。但是凉州兵荒马乱,有许多董老……董姜残部,请朱府尹出兵助我……” 他的旧部有一些被董姜留在了凉州,还有一些随军出征。可惜随军出征的那些人在昨晚凉州军的内乱和延州军的围剿下已经所剩无几,能指望的也就只有还在凉州的那些了。 在董姜手下这两年里,韩风先已经看得很了明白。什么地位、什么名分都是虚的,调兵出征的权力也没有多大的用处,真正想要掌握权柄,就只有拥有属于自己的兵马。因此他眼下已对调遣别人的军队没有多大兴趣,一心一意想要召回自己的旧部。 他这话说完,卫玥轻轻嗤了一声,惊蛰则始终冷淡地看着他。 朱瑙呵呵笑了笑,道:“你是想要你自己的兵?” 韩风先“呃”了一声,正不知该怎么答,朱瑙已经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这不可能。” 韩风先又惊呆了:“什么?” 没等他回过神来,朱瑙接着说了下去:“韩校尉,你若想留在蜀军中,我倒是可以给你安排个职务。你若做得好,我也不会亏待你。但你想要你自己的军队——他们听命于你,却不听命于我——这绝对不可能。如果韩校尉坚持,那就只能请另谋高就了。” 韩风先:“……” 他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来,把他一身热血彻底浇灭,透骨冰凉。 他原本还想耍些心眼,取得朱瑙的信任后,想办法拿回旧部。但朱瑙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要害,而且,不容商榷。 他为什么想要自己的旧部?是的,因为他想要一支只听他的号令,不会被其他人调遣的军队。 其实他也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譬如只有调遣自己的兵马才能在战场上更好地发挥。指挥别人带出来的兵,难免用不顺手。而且阵前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命令传下去,常常发生阳奉阴违的事。这样的苦头他吃太多了,实在不想再吃了。 除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外,也有一些不便言人的想法:毫无疑问,有了属于自己的兵,他才能做什么都有底气,他想要离开令人厌恶的长官也有了底气。想当初他要是没被董姜花言巧语骗走兵权,他哪会忍气吞声两年?早在一年半前他们就撕破脸了! 但他想要隐藏的那点心思,当初没能骗过董姜,现在更不可能瞒住朱瑙。 他已经乱了阵脚,磕磕巴巴道:“朱府尹,风先绝、绝无二心。若能收复旧部,必忠心为府尹效力……” 朱瑙笑了笑,道:“既如此,那我将你的旧部收来,打散后编入蜀军,你看如何?” 韩风先瞬间哑口无言。 不是为朱瑙效力吗?那拆编他的队伍,他有什么理由反对?可如果这样的话,他费尽辛苦召集旧部又是为了什么?为了给别人做嫁衣吗? 他忽然想起了昔日他刚刚投靠董姜时的情形。 董姜和朱瑙截然不同。想当初他第一次见董姜时,董姜对他极为热情,莫说将他空晾上一天一夜了,反而只恨与他相见太晚。当初他也向董姜提出了不少想法与条件,董姜没有一口回拒,反而全都答应下来,还另外允诺了他不少好处。 那时他是很意气奋发的,对前景也充满了幻想。可结果,董姜对他的所有承诺全都是空口白话。两年来,董姜的承诺几乎无一兑现,莫说给他任何好处了,反倒将他他原有的东西也褫夺了不少! 直到昨日他提着董姜的头颅前来投敌时,他心中仍有许多不忿与不解:董姜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 可现在,他却忽然醍醐灌顶——和朱瑙一样,董姜从一开始就决不允许有超越他势力范围的存在! 不同的是,董姜一直用花言巧语来哄骗他,而朱瑙却一上来就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了。 韩风先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冷,胸口一团怒火中烧——这怒火并不是冲着朱瑙的,而是冲着董姜的。可旋即他又感到一阵无力:董姜已经死了。他这两年的冤屈也已无处申诉了…… 原来董姜不傻,朱瑙更不傻。唯一傻的人只有他自己…… 他久久不语,朱瑙暗暗摇了摇头,道:“韩校尉。” 韩风先的神智被召回,茫然地看着朱瑙。 朱瑙温和道:“天色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此事你想明白了再来与我回话也不迟。” 韩风先无言。 朱瑙似乎比董姜坦诚得多,可实际上又有什么分别呢?他如今已经是寄人篱下,无论朱瑙说什么,他终究只有先答应下来,以后再另谋出路。若不然,只要他敢说不,朱瑙立刻就会让人杀了他…… 朱瑙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道:“若是我们谈不拢,韩校尉想要另谋高就,我绝不会为难你。你若无钱粮,我还可赠与你一笔行路的盘缠。只当与你交个朋友。因此韩校尉只管想清楚,无须委屈求全。” 韩风先愣住。 朱瑙愿意让他另谋高就?!这、这怎么可能? 朱瑙又道:“韩校尉若是决意留下来了,日后在我这里待不惯,仍然随时可以离开。只消提前遣人来与我打声招呼,我仍会资助你盘缠——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此承诺随时可以兑现。若实在不便招呼,那也罢了。只是……即便真有那日,咱们也得好聚好散,韩校尉以为呢?” 韩风先顿时如同被人打了个巴掌似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这时候他倒是应该再表表忠心,可他没底气说啊!好聚好散?两颗人头摆在那里,便是他愿意说,别人也不能信。 然而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朱瑙是真的愿意放他走吗?或者只是在试探他?若只是试探,这话说的又似乎很诚恳…… 他听说过汉人学儒学,有一大堆规矩,什么忠孝仁义信……尤其是忠,最为讲究。而大漠实则是个不讲忠诚的地方,从马贼到军队,叛变之事如同吃饭喝水,常有发生。而大漠之人对待叛变的态度也很简单:你死我活,成王败寇。 可现在,在朱瑙这里,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性情。 他忽然无措极了。朱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今日的谈话也与他预料的截然不同。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朱瑙并不催促他,只道:“韩校尉,你回去歇息吧。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与我回个话。” 韩风先确实已经坐立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待下去了。他匆匆忙忙行了个礼,赶紧走了。 …… 韩风先走后,卫玥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啧了两声。 “老大,”卫玥道,“我还以为你打算重用他来着。你不给他兵权,就不怕他跑了么?” 朱瑙方才的意思,是只给韩风先调兵权,却不给他统兵权。这和董姜对韩风先的态度是一样的。而董姜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也很明白地说明:韩风先对此是并不满意的。 但这其实并不是蜀军的规矩。无论卫玥还是虞长明,他们都是集统兵权与调兵权于一身的,只不过调兵时需要拿到朱瑙给的另一半的兵符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虞长明或是卫玥若有心叛变,难度并不大。但朱瑙并没有过多地限制他们,因为他一向是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人。 如果将调兵权和统兵权分开,自然能够减少军队叛乱的风险,但弊病却也很显然: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双方不齐心,不配合,到了战场上,一定会削弱军队的战力。 然则眼下生逢乱世,所以比起被手下叛乱的风险,朱瑙宁可保证军队的战斗力。在延州军里,谢无疾也没有将二权分离。可是到了韩风先的身上,朱瑙却不肯这么做了。 即使朱瑙还没有给韩风先安排任何职务,只凭借这一个做法,卫玥心里就已经很明白:朱瑙根本没有重用韩风先的打算。 果不其然,朱瑙不以为意道:“跑了便跑了吧。” 卫玥不明白了:“你不是把他看得比你那心肝宝贝谢将军还要紧?” 朱瑙有多重视谢无疾,又花了多少力气才与谢无疾结上盟,这些事情卫玥可清楚得很。 朱瑙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嗔道:“胡说什么?” 卫玥:“……” 他撇撇嘴:“那你昨天不还为了他跟谢将军吵了一架么?你若不是图他的才干,何必留下他呢?把这种人留在身边,夜里觉还睡不安稳呢。” 朱瑙却没有跟他解释。 过了片刻,朱瑙伸了个懒腰,道:“天快黑了,都回去歇息吧。让将士们今日尽早歇息,明天我们就该动身去凉州了。” 卫玥早就习惯了他只做不说的作风,却也知道他必有他的打算。于是他耸耸肩,也不再多问,起身回去了。 ===== 傍晚,谢无疾与午聪回到住处。 今日上午谢无疾短暂地补眠了一个时辰,旋即便起来主持清缴战利等善后事宜。这一忙碌便忙碌了整整一日,眼下方有功夫喘口气。 然而便是回到住处,他们仍不得安歇。传令兵送来了一堆公务,都是军中各部报上来的。 谢无疾大致翻了翻,问道:“全在这里了?” 传令兵道:“禀将军,全在这里了。” 谢无疾露出一抹倦色,将公文推到边上,又问:“今日还有谁来找过我?” 那传令兵怔了怔,有些莫名,不解谢无疾之意,于是报了几个名字,皆是今日来呈递公务的那些人。 他说完之后,谢无疾不置可否,却似并不满意。 传令兵忙小心翼翼地回想片刻,却始终想不起来自己还漏了什么人。 “咳。”午聪在旁清了清嗓子,提醒道,“今日可有蜀军的人来过?” 今天一整天谢无疾都垮着脸,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虽说谢无疾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午聪在谢无疾身边跟得久了,倒也能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 谢无疾为什么不高兴?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朱瑙啊!午聪也很想不明白,前段时日朱瑙还和谢无疾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衩,结果为了一个韩风先,竟会闹得这样不快。 韩风先固然算是能征善战的好手,这一点午聪也承认。可那又如何?他再能打,比得过谢无疾么?他们延州军中人才辈出,朱瑙何至于就非攥着一个韩风先不肯放呢? 而且昨夜朱瑙说往后只要有人来投奔他,他都来者不拒。这一点午聪也想不明白。军中是一个非常讲求军纪的地方。谢无疾要杀叛军,杀韩风先,并不是因为他嫉恶如仇,而是想要带好军队,他就必须有不可退让的原则。莫说一个韩风先了,便是他身边最亲信的亲兵,甚至他的亲眷家人,谁若违反了军纪,他也是说杀就杀,绝不手软的。若不然,庞大的延州军早就从上到下地腐坏了。 午聪也觉得此事是朱瑙没道理,但这段时日以来,他也深知朱瑙的厉害,虽有妄人之命,朱瑙却绝不是个胡作非为的人。因此他只能想,或许是昨晚一夜没睡,朱瑙有些糊涂了,才说出这么让人难以理解的话来。 今日休息了一日,朱瑙也该想明白,来找谢无疾道歉了吧? 可惜,他想多了。 那传令兵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没有蜀军的人来找过将军。将军有什么事,要我去传话么?” 午聪连忙瞟了谢无疾一眼。谢无疾的神色无甚变化,气氛却莫名比刚才更冷了几分,让人寒毛直竖。 谢无疾又将方才随手搁到一旁的公文拿回面前,揉了揉睛明穴,淡淡道:“无事,你们都出去吧。” 午聪和那传令兵对视了一眼,深知此刻留下只能讨人嫌,于是赶紧脚底抹油地溜了。 180、第一百八十章 翌日一早, 朱瑙和谢无疾便带上几千人马, 出发向凉州去了。 董姜已死, 凉州军的主力也遭受重创, 按说短期内理当不会再对延州军和蜀军造成威胁。然而凉州还有不少凉州军的残部。那些士卒大都由马贼入伍, 凉州大乱后,他们想必又会重新落草。 这些散兵游勇三不五时会到边境劫掠一番,对关中与蜀地的治安和民生皆是成不小的困扰。而且日后他们有可能会再凝聚成军队,从背后袭击延州军和蜀军。为了杜绝这个后患,眼下趁着凉州空虚,是朱瑙和谢无疾稳定凉州的形势最好的时机。 不仅如此,无论是延州军还是蜀军, 他们都需要长期的、优良的战马供给, 此事对提升军队的战力十分重要。因此他们也需要在河西走廊一带建立据点, 以便获得优良的战马。 有此两桩要事, 朱瑙和谢无疾也就不惜亲自带兵去大漠跑一趟了。 清晨, 两人将诸事安顿好,便带着各自的人马上路了。 一日无话,直到天色近黄昏时,赶了一天路的军队才在一条小溪附近停下, 扎营生火,准备休息。 趁着天色还没全黑, 程惊蛰拿着几个水囊去溪边装满了干净的溪水,正准备掉头回营,忽听身后有人叫他。他扭头一看, 原来是同样来打水的午聪。 惊蛰忙道:“午大哥。” 先前他被朱瑙送去谢无疾的军中历练了一年,与午聪已混得很熟,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午聪追上来,与他一起并肩往回走:“哎,小惊蛰,正巧我有事想问你。咱俩聊聊吧。” 惊蛰边走边问道:“什么事儿啊?” 午聪道:“关于那几个凉州贼的事。我问你,这回去凉州,你们把那些凉州贼带上了没有?”他对韩风先十分厌恶,因此只唤他们做凉州贼。 惊蛰闻言左右张望了一下,朝某个方向指了指,“呶,就在那儿呢。” 午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几个人正在河边洗脸说话,不是韩风先他们又是谁?他顿时吃了一惊,四下张望,竟不见周遭有守卫他们的蜀军,韩风先等人竟然十分自由! 午聪震惊道:“怎么没人看着他们?你们就不怕他们跑了?!” 惊蛰老老实实道:“公子说,他们要是想跑,就让他们跑吧。” 午聪:“………………” 跟卫玥一样,他满以为朱瑙之所以留下韩风先,是因为看中韩风先的才干。可什么叫想跑就让他们跑吧?既然这么无所谓,那又干什么执意留下这些人?! 但旋即,午聪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他始终觉得朱瑙留下韩风先的做法是不明智的,因此也一直怀疑朱瑙早已为此感到后悔,只是碍于面子和身份不好意思承认。那既然不能承认自己错了,又不能真把这种不忠不义之辈留下任用,最好的方法也就是制造一个机会,让这家伙自己离开,也算是解决了一桩麻烦。 他越想越觉得,朱瑙很可能就是这么打算的。要不然又该怎么解释朱瑙的做法呢? 于是午聪把惊蛰拉到一旁,小声问道:“惊蛰,你们家公子现在到底怎么打算的?” 惊蛰糊涂道:“什么怎么打算?” 午聪道:“就是……他跟我们将军……他怎么打算的?” 谢无疾本就不苟言笑,这两天竟然有些变本加厉,使得他身边的午聪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做错事说错话,遭他迁怒。这日子过得他们浑身不自在。历来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因此小鬼午聪便有了自救的心思。他今日叫住惊蛰,就有趁机调解双方矛盾的意图。 惊蛰茫然摇头:“我不知道。公子没跟我说过。” 午聪想了想,仍以为朱瑙是拉不下脸认错,于是道:“要不你去劝劝你家公子吧。你在谢将军身边待过,将军的脾气你也知道,他的原则谁也撼动不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只能是你家公子让步……反正你家公子已经改变主意了,我看你不如劝他来找将军好好谈谈……” 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很小心斟酌了自己的词句,不说朱瑙知道错了,只说朱瑙改变主意了。没想到,惊蛰还是不高兴了。 惊蛰眉头一拧,语气顿时冷了几分:“为何要我家公子让步?” 午聪一愣:“这……本就是你家公子执意留下韩风先才会闹到这般地步……” 惊蛰加重语气:“公子做事定有公子的道理,你不懂就别胡乱置评。” 午聪顿时失语。 他知道惊蛰是个极护主的,说他什么他都可以不介意,但唯独不能说朱瑙的不是。午聪已是斟酌过委婉地开口,结果还是触了他的逆鳞。 其实午聪也是因为了解谢无疾,知道这事情的严重程度,绝非儿戏。假若朱瑙始终坚持,而且往后还真打算宁滥勿缺地收人,那谢无疾绝不可能容忍。他们二人、延州军与蜀军的分道扬镳就将是不可避免之事了。 双方结盟了这几年,午聪与蜀军中的一些人关系已十分不错,他知道与朱瑙的合作为谢无疾免去了许多后顾之忧。所以实在不愿见到双方闹翻,要不然他也不会来趟这浑水。结果和事佬没当成,反而碰了一鼻子的灰。 惊蛰已经明白他找自己的用意,不想再跟他浪费口舌,冷冷淡淡道:“午大哥,公子还在帐里等我,我先回去了。”说完就大步走了。 午聪望着他的背影,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现在还能怎么办呢?看来也只能等到朱瑙吃到苦头,才能醒悟了吧…… 他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回去了。 ===== 大漠。 烈日被云层掩去后,温度骤降,风势转急,沙尘飞扬。 数人正在一间土屋里烫酒,忽听外面传来马蹄声。不一会儿,有人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咳咳……呸,呸!”进来的人吐掉嘴里吃进的沙土,骂道,“这天变得也太快了,差点就来不及赶回来。” 一旦起了沙尘暴,人可就不能走了。 屋里的人用手摸了摸酒壶的边缘,发现已经足够热了,于是提起酒壶一面倒酒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进来的人道:“有,出大事了!延州军和蜀军带了近万人,正往凉州来呢!” “什么?!”碗里的酒还没满,酒壶就被人重重搁下了,“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屋里的人原本都在喝酒吃肉,气氛很是轻松,一听这消息,瞬间全都慌了。 “这、这,董姜都死了,他们还来凉州干什么?该不会是打算把我们赶尽杀绝吧?” “这可怎么办啊?咱们这点人手,能打得过他们吗?” “他们毕竟不是凉州人,不熟悉地势,没准我们有机会……” “蠢货!没听说那姓韩的狗杂种投奔他们了吗?有狗杂种给他们指路,有什么不熟悉的?” “啊,那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躲着他们不就行了?大漠这么大,他们能留多久?” “万一他们打算长期驻扎凉州呢?” “什么?!他们不去中原,待在凉州干什么??” 屋子里的七嘴八舌吵成一团,简直乱套了。 这些人是董姜麾下某一部曲的军官。他们并没有跟着董姜出征,而是留下来看守凉州。像他们这样的部曲凉州境内还有几处。 两天前,董姜被杀、凉州主力军战败的消息就已经传回来了。这些人知道董姜身死,凉州一定会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这两天一直在商量着该怎么抢地盘、瓜分董姜留下的遗产。谁料美梦刚做了两天,噩耗就传回来了。 一万人的延州军和蜀军!要知道董姜留在凉州的军队加起来有接近两万多人,按说应对一万人敌人应当是不怕的。但事实上,凉州军这些部曲一向各自为伍,只听董姜的号令,董姜不在了,就没有人能把他们凝聚起来。不止如此,董姜出征的时候把精锐都带走了,留下的这些人里根本没有能征善战的,绝对不是延州军和蜀军的对手。 众人乱七八糟地议论了一阵,越议论越没主意。沙摩温忽然拍了几下桌子,众人逐渐安静下来——沙摩温乃是本部曲的长官,其余人都是他的手下。 沙摩温心里其实也没什么主意,只是为了主持秩序,不得不站出来而已。他想了想,道:“总之,先去联络其他几部……万一不得不战,提前有个准备吧。” 众人面色皆悻悻。他们这一部曲有两三千人,要是搁一两个月前,让他们对战延州军,他们未必又那么胆战心惊。可现在董姜都死了,他们全无士气可言,实在不想作战。而且各部曲人心不齐,让他们出兵帮别人他们都不乐意,同样也不指望别人能出兵帮他们。 忽然,有人提议道:“大哥,要不我们向他们投降吧。反正现在凉州无主,他们到凉州来,许是为了平定凉州的局势。咱们何必要跟他们打呢?向他们投降,让他们给咱们封官封地盘,有什么不好?” 众人一愣,旋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对啊,董姜都死了,他们还抵抗什么?干什么不投降呢? 有人担心道:“咱们愿意投降,他们愿意收咱们吗?那谢无疾对降卒一向不留情面,听说被他坑杀的军队多得数不清!” 此言一出,多人露出了担忧的神色。的确,谢无疾的威名早就传到大漠来了,人人都听说过他的冷血无情。 又有人道:“不是还有蜀军在吗?他们把那狗杂种都收了,有什么道理不肯收咱们?” 几人一听,眼睛又亮了:对啊!他们不是把韩风先给收了么?当初可是韩风先带人灭的蜀商和延州军的队伍,要说有仇,姓韩的跟他们的仇最深!如果他们连韩风先都能容,有什么道理不能容自己呢? “我听说那成都尹朱瑙手下的两员大将,一个是山贼出身,一个是盗匪出身,连他手下的亲卫军都是从流民里选出来的。看来他就喜欢做贼的,而咱们又是马贼,没准他也喜欢咱们呢?” 这无疑是句缓解气氛的玩笑话,但屋子里的人都被逗乐,哈哈大笑起来。 沙摩温严肃的神情也软化了几分。他想了片刻,一锤定音道:“行,那就派人去找他们谈谈,要是他们愿意接受咱们,那就再好不过了!” ===== 风沙茫茫,长长的军队在大漠中缓慢前行。 接近一处丘陵地的时候,大军的速度愈发放慢。 斥候们不断地前往四周侦查地形,延州军们则各个严阵以待,随时做好迎战的准备——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凉州军沙摩温所在部曲的势力范围,随时有可能遭遇敌人的偷袭。 谢无疾神情严肃地骑在马上缓慢前行,不断有斥候回来向他汇报军情。 “东南未见敌军踪迹。” “西北未见敌军踪迹。” “西南……” 就在谢无疾忙着部署军队前进的时候,午聪扭头朝后方看了一眼。朱瑙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由于两军一同进军,所以指挥者不能相距太远,以便双方军队互相配合。若是以前,朱瑙和谢无疾就直接并肩一起走了,路上还能说说话。可这几日朱瑙和谢无疾之间一直有隔阂,别说闲谈了,一天下来连正经话都说不了几句。 午聪心烦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忽然,一名斥候骑着马疾驰了回来。 “报——将军!正南方有一队人马正在向我们靠近!” “什么?”众人的神色立刻警觉起来。 谢无疾问道:“多少人?距离多远?” 斥候道:“八人,约二里地。” 谢无疾立刻道:“出动快骑队,去把他们抓回来。” 八个人,这有可能是敌军派出来打探消息的探子,或者是敌人给其他部曲送信的信使。总之不管什么情况都先抓回来问问再说。 一支快骑立刻朝斥候侦查到的方向冲了出去。 不远处的朱瑙似乎是发现了他们这里的动静,不紧不慢地骑着马过来了。 “谢将军,”朱瑙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无疾也不看他,淡淡道:“发现几人靠近。”他最近都这样,说话的时候言简意赅,显然不想过多交谈。 朱瑙慢悠悠地“哦”了一声:“主动朝我们靠近?难不成是沙摩温的人来找我们了?” 前两天,大军还在后方的时候,朱瑙和谢无疾又派遣过先遣部队去寻找沙摩温部曲的下落。但对方好像知道他们进军的消息,早已从原驻地逃走了,他们的人马扑了个空。 谢无疾没接他的话,扭头朝传令兵吩咐道:“命令全军,加强戒备,做好战斗准备。”如果那八个人是对方派出的探子,那敌军的大部队有可能就在不远的地方了。 传令兵立刻跑开了。 午聪看了眼跟在朱瑙身后的程惊蛰。 最近谢无疾在生朱瑙的气,所以待他冷冷淡淡的。朱瑙则一如既往面上带笑,并无不高兴的表现。反倒是程惊蛰的气性比他家公子还大,生了午聪的气,故意不接午聪的目光。 午聪瘪瘪嘴,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他心里甚至有点小小的阴暗想法,希望那韩风先闹出点儿麻烦来,好让这场矛盾早点有个对错的结论。要不然这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去? 正在他心里暗暗腹诽的时候,快骑队的斥候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 谢无疾问道:“人抓住了吗?” 那斥候点了点头,又道:“他们没有逃,说他们就是来找我们的。不过……”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有些古怪,目光偷偷往朱瑙那儿瞥。 谢无疾皱眉:“不过什么?” 斥候吞吞吐吐道:“他们说,他们是来替沙摩温请降的。不过,他们希望能与蜀军商谈……” 谢无疾:“……” 午聪:“…………” 181、第一百八十一章 此番朱瑙和谢无疾前来平定凉州, 原本也打算要借助凉州本地势力的力量。毕竟凉州偏僻荒芜, 他们无法派遣太多人手长期驻扎此地, 况且他们对凉州的形势了解得并不那么深入, 许多事情唯恐办不好, 因此借力打力才是最好的做法。 在大军前行的时候,谢无疾和朱瑙就已经派出了先遣部队联络各部,想与他们商谈。但是那些凉州军残部在听说了延州军和蜀军大举进入凉州的时候,都已经躲藏起来了。他们并没能顺利找到那些残部。 所以这一路上谢无疾行军时都非常谨慎,以免遭受偷袭。不过按照他本来的设想,他也并不认为此次来凉州会很顺利。他早就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以战为主, 以和为辅。他此番带出来的也全都是精锐。 却没想到, 事情远比他想得顺利。 那沙摩温算是凉州军残部里人数相对较多的一部, 也是他格外提防的一股势力。对方的躲藏被他视为非战不可的信号。然而现在, 对方竟然主动找上门来和谈了。而且还指明想要与蜀军谈。 为什么?很显然, 是因为朱瑙收容了韩风先的缘故。 谢无疾神色颇有些复杂,缓缓将目光投向朱瑙。 朱瑙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到来而感到诧异,笑道:“谢将军若无异议,不妨让他们过来谈谈?” 谢无疾凝视着他, 朱瑙大大方方地与他对视。周遭的人不知眼下是个什么情形,顿时大气都不敢喘。 少顷, 谢无疾收回视线,缓缓向斥候吩咐道:“去把那些人带过来。” 众人终于松了口气,斥候则赶紧出去了。 …… 丘陵下。 沙摩温派来的八名使者和一队延州军迎面对峙, 延州军虎视眈眈,八名使者则忐忑不安。 八人不时小声议论。 “你们说他们能收降我们吗?不会把我们杀了吧……” “这几个好像是延州军的人,我被他们瞪得心里发慌……蜀军的人呢?咋还没来?赶紧来几个蜀军的人啊。” “唉,大哥交给咱们这差事可真不好办啊……” 他们奉沙摩温之命前来送礼请降,别说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跟他们谈,就算对方同意了,此事也未必能谈得成。他们被委派这个活儿时,脑袋就已经拴在裤腰上了。 无疑,沙摩温是不想跟谢无疾朱瑙作战的。但所谓请降,其实并不是老老实实举手投降,而是要和朱瑙谢无疾谈条件。朱瑙和谢无疾既然要来凉州占地盘,肯定要借助凉州本地的势力帮他们做事。那这对于沙摩温而言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可以借助朱瑙和谢无疾的力量,拓展他自己在凉州的势力。譬如打着为朱瑙和谢无疾办事的名义,管他们多要点钱,给自己扩充扩充名马,扩张扩张地盘,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的主意打的很好,可办起来能不能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朱瑙似乎是个很好说话的,可谢无疾铁血名声在外,就怕不好商量。万一谢无疾不肯帮他们扩军,还反过头来要收缴他们的兵权,那这事儿就没法谈了…… 不多久,一名延州军的斥候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 那人来到延州军阵中,与众人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那些延州军身上的杀气明显减弱了不少,兵器也收了起来。 那几名使者暗暗松了口气。 果不其然,延州军中派出了一名代表,礼貌地向他们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诸位,请随我们回营吧。” 几名使者连忙带上礼物,随延州军回去了。 …… 沙摩温的使者被带回延州军营,并没有立刻被召见,只被告知让他们暂且等候——关于如何与这些使者谈条件,谢无疾和朱瑙那里还得先拿出一个统一的主意来。 此刻,朱瑙、谢无疾以及两人手下的几名要员都被召集起来,紧急商讨收降沙摩温的事宜。 众人聚齐之后,谢无疾率先开口,直指要害:“若沙摩温要降,就必须让他交出手中的兵权。” ——那些使者担心的并没有错。别说为他们增添兵马了,谢无疾根本就不打算让沙摩温继续控制他自己的人马。 此言一出,其余几人脸上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古怪,无人接话。 最终是卫玥接下了话头:“谢将军,如今他们主动来降,我估摸着他们是想借咱们的声势为他们自己捞一笔。若我们非但不给他们好处,还要他们交出手头的兵权,想必他们是不会同意的。” 这个甚至都不需要去谈,猜都能猜得到。对于沙摩温这样的军官来说,可以拿走他的钱,可以拿走他的地盘,唯独拿走他的军队是他绝对不可能答应的条件。只要这个条件一提出,请降的事情恐怕就没有商谈的余地了。 谢无疾冷冷道:“不解兵权,决容不得他。” 卫玥龇了龇牙,有点犯难。 谢无疾的想法他当然能够理解。可以说,谢无疾要求的确是有必要的。这些凉州军残部都是狼子野心的家伙,如果不彻底解除他们的兵权,只是名义上让他们归顺,那凉州的局势仍然是不稳定的。以后这些家伙随时还有可能再度反叛, 但是如果因为这件事谈崩了,不收降沙摩温,那凉州军的其他残部看到了,也不会再来归顺。他们真的就只能硬碰硬地一路打过去了。 就算谢无疾的兵马再厉害,打仗终归是下策。打仗,就一定会损兵折将,会损耗实力。何况一路打过去,那要耽搁多少时间?耗费多少力气?他们如果在凉州被牵制太久,中原的形势会怎么变化?而且这还是能打赢的情况。万一打输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卫玥道:“谢将军,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平定凉州之乱。那沙摩温来请降,一旦我们成功收降了他,他就会成为表率,余下的那些凉州军残部也会效法他,前来归顺我们。待把大局稳住了,再慢慢想办法收缴他们的兵马也不迟吧?若我们现在就过分强硬,此事怕是不好收场。” 在朱瑙身边待了几年,卫玥已颇有大局之观,也学到了不少审时度势之法。 可惜他的说法并没有打动谢无疾。谢无疾道:“慢慢想办法?你有何办法既剿了他们的兵权,又不叫他们作乱?拖延时间,不过埋下隐患罢了。只怕来日更不好收场!” 卫玥被他呛了一通,讪讪嘀咕道:“我现在是没想到,所以才说要慢慢想办法啊……” 谢无疾有谢无疾的道理,卫玥也有卫玥的道理。 凉州军残部是毒痈,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毒痈早晚都得挤掉。可分歧就在于,究竟应该现在挤,还是以后再挤?该怎么挤? 沙摩温那些人一定极其重视自己的兵权,无论任何时候想收他们的兵权都会引起强烈的反抗。如果把这个难题暂且搁置,以后如果能想到好主意化干戈为玉帛就再好不过。可万一将来也没想到好主意,反而给了对方喘息布局的时间,也的确有可能会酿成更大的灾祸。 这个两难的境地,让所有人都谨慎地不敢随意开口。即使有人有想法,但因为谢无疾的态度强硬,于是相左的意见也不敢提了。 人们开始偷偷摸摸地将目光投向朱瑙,等待他的表态。 不过其实即便朱瑙还什么都没说,大多人也都已经猜到了他的态度——他的想法必定是与卫玥一致的。或者说,卫玥就是在代替朱瑙表态。之所以由卫玥来开这个口,而不是朱瑙亲自说,是因为韩风先的事,朱瑙和谢无疾已闹得十分不愉快。若因为此事两人再起矛盾,也许延州军和蜀军会就此分崩离析…… 在众人的注视下,朱瑙终于缓缓开口:“卫将军说的,极有道理。若我们能够收降沙摩温,凉州其余势力当会纷纷效仿才是。” 果然! 众人又立刻将目光投向谢无疾,只见谢无疾神色冷淡,并不开口。他在等待朱瑙拿出一个更加明确的方案,除非朱瑙能够说清往后怎么顺利地剿走兵权而不生变,要不然他不会改变自己的立场。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许多人甚至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目光悄悄在谢无疾与朱瑙之间徘徊。 却见朱瑙忽然笑了一笑,语气轻快:“不过,我赞成谢将军的看法——与其拖下去,倒不如这一回就干净利落地收了他们的兵权,岂不最好?” 众人霎时都愣住了。 这弯转得也太叫人猝不及防了吧?先头还说卫玥说的对,怎么忽然又赞同起谢无疾的看法来? 这朱瑙,莫不是又有什么鬼主意了吧…… …… 帐篷内,沙摩温的使者们已经等待良久,正叽叽咕咕议论不断。 “怎么就把我们晾在这里了?”一人道,“这都多少时候了,他们该不会是打算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吧?” “下马威就下马威吧,至少他们肯跟咱们谈,那就不错了。” “你这话说的,他们当然得跟咱们谈了。你想想,他们想要平定凉州,总不能把凉州的人全杀光吧?总归还得仰仗我们替他办事。如今我们可是主动来投诚的,他们有什么道理不收?” “就是。咱们大哥可是第一个来向他们请降的,他们说什么也得收了我们吧?要不然以后整个凉州谁还敢投靠他们去?” “也对……” 方才在沙场上僵持时,这些使者心里还没什么底。如今被带回军营了,他们心里就笃定多了,相信这事儿有的谈。 正说着,帐篷的帘子被人揭开。这几名使者连忙噤声。 这回从外面走进来的人不再是延州军,而是蜀军了。那几名使者见状,顿时面露喜色。 蜀军的士卒十分热情客气,道:“诸位久候了。沙公送的礼已呈交给朱府尹和谢将军,他二位十分喜欢。眼下蜀军的卫将军想见一见诸位,诸位请随我来。” 使者们一听这话,更是喜上眉梢。礼直接送到了朱瑙和谢无疾的手里,他们还表示喜欢!这说明什么?不是说明礼当真送的有多好,而是对方的态度是欢迎他们的!而卫玥又是蜀军之中仅次于朱瑙之人,愿意亲自召见他们,更是一个友好的表示啊! 于是八人信心大增,赶紧整理了一下仪容,就随蜀军士卒去了。 …… 入到帐中,卫玥果然在里面等着他们。 那几名使者连忙向卫玥行礼,说起恭维的马屁话来。 卫玥任由他们吹捧了一阵,似乎被他们吹捧得很是高兴,满面笑意,乐呵呵地问道:“听闻你们是沙公的信使。不知沙公此番归顺我军,有何要求?” 使者的代表连忙又说了一堆恭维话:“沙公听闻朱府尹英明神武,仁义慷慨,仰慕已久。只是先前不幸屈身董贼麾下,未敢僭越。如今董贼已死,沙公听闻朱府尹前来凉州,立刻命我等前来送礼效忠。沙公愿率全部兵马为朱府尹效力,征讨逆贼,平定凉州!” 卫玥一面听,一面玩味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正如他所料,虽然这番话没怎么明确地提出要求,但最关键的内容已经表达出来了——沙摩温不是自己为朱瑙效力,而是率领他的全部兵马为朱瑙效力。就是说,他是绝对不可能放掉他的兵权的。 至于为朱瑙征讨逆贼,平定凉州?这样他就可以顺利成章地问朱瑙要钱要权,补充兵马了。 那使者说完之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卫玥的脸色,想看出他的态度。只见卫玥神色和蔼,全无异议。 卫玥温和道:“我曾有耳闻,沙公是凉州军中的一员悍将。而朱府尹又是爱才如命之人。若沙公愿为蜀军效力,我相信朱府尹会求之不得。” 使者们心里顿时又松快几分:顺利!非常顺利! 于是在一番吹捧恭维客套之后,双方终于逐渐进入正题,开始聊起沙摩温向朱瑙投诚所开出的具体条件来…… ===== 傍晚,卫玥面色红润地来到朱瑙帐前。只见谢无疾站在朱瑙的帐外,头微微向上仰着,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脚步声,谢无疾侧过脸,看见靠近的卫玥。两人四目相对,谢无疾没说什么,只微微向他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 卫玥还没来得及朝他行礼,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扭头走进朱瑙帐中。 “老大,谢不弯刚才来找你了?”卫玥走到朱瑙对面,自说自话地拉开椅子坐下,八卦兮兮地问道,“你们聊得怎么样啊?说开了没有?” ——打前几日谢无疾为了韩风先的事和朱瑙起了争执,卫玥私下里调侃谢无疾是个宁折不弯的拧巴人,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谢不弯”。 “什么?”朱瑙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解,但旋即明白了,“谢无疾方才在帐外?” 卫玥一怔:“他难道不是刚从你帐里出去?” 没等到朱瑙回答,卫玥已经明白过来了:谢无疾并不是刚从朱瑙帐中出去,或许是正要进帐,自己却不赶巧地来了,于是他就走了。 卫玥连忙吐了吐舌头,自我嘲解道:“看来我来的太不是时候了。你要是因此瞧我不顺眼,那我先出去?不过我可得说明白,这事儿真不能赖我——唉!那谢不弯也是。都走到帐外了,怎么走了弯路,又回去了?看来以后得叫他谢弯弯才是。” 朱瑙好笑地睨了他一眼,也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只问道:“你和他们聊得如何?” 卫玥这才收起插科打诨,正经道:“把他们都灌醉了我才出来的。我瞧他们那模样,拿**汤再灌个两天,也就差不多了。” 下午他与那几名使者聊完后,又在营中大摆筵席,特意命人杀了牛羊骆驼,开了几坛好酒来宴请那些使者。在大漠里肉虽不难得,可好酒却是从中原带来的,格外珍贵。那几名使者酒量并不高,每人喝了几碗,都喝得酩酊大醉了。 朱瑙点了点头,颇为满意道:“此事交给你办了。” 卫玥忙拍了拍胸脯:“老大放心。我打仗虽然不如谢不弯,这种事情交给我,我总能替你办好的。” 朱瑙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卫玥交完差,天色已经不早,便起身离开了。他走之后,朱瑙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卫玥给谢无疾起的绰号。 “谢不弯?” 他噗嗤一乐,起身向帐外走去。 他们的驻军地在一片戈壁滩上,黄昏时眺眼望去,天色皆是一片灰黄,广袤而苍凉。旋即,不远处的地上一片嫩黄吸引了他的视线。 他走过去,只见地上几株黄色的小花,是戈壁上的骆驼刺开花了。这骆驼刺平日里浑身长满长硬的尖刺,生于一片盐碱地中,倔强生硬。却不料这样的植物亦能开花结果,娇嫩柔和。 朱瑙想了想,弯腰将这株骆驼刺花拔了出来。 正此时,后面传来惊蛰的声音:“公子,你在做什么?” 惊蛰方才带人找水去了,为保安全,朱瑙的饮食饮水全由他亲自经手,此刻方回来。 朱瑙将骆驼刺花塞进他手里。 惊蛰一脸茫然地接住。 朱瑙道:“你去帮我把它送给谢将军。” 惊蛰:“啊?”如果是为了要跟谢无疾握手言和而送的礼,这礼也太磕碜了吧? 朱瑙想了想,可能也有相同的想法,又摇了摇头,道:“算了,不必送了。” 可摘也摘下来了,他又随口吩咐道:“不然你就把它放在谢将军的帐外吧。” 惊蛰:“……” 朱瑙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进帐去了。 惊蛰:“……” …… 片刻后,惊蛰手里攥着一株骆驼刺花,站在了谢无疾的营帐外。 他看看手里一株小花,又看看谢无疾营帐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犯了难。 虽然天已经快黑了,由于谢无疾还要安排明日的行军事宜,此刻仍不时有人进出他的营帐。这么一株小花往门口一放,想必没人会留意,很快就会被人踩得稀巴烂。 由于朱瑙的命令下达得不明不白,他就只能自己领会。 ——朱瑙的命令介于送与不送之间。送还是要送的,但又不要送得太过明白。 于是程惊蛰思索一番,有了主意。他先到附近转悠了一圈,捡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又从衣服上撕了一条麻绳,将花绑在石头上。 随后他回到谢将军的帐外,等了片刻,不见里面有人出来,想是前来汇报军情的人已经走了。于是他掂了掂手里的石子,“咻”地一下,朝营帐里丢了过去! 他的准头颇佳,石头从帐帘的缝隙里钻进去,直接进了帐。可惜力度似乎没掌握好,只听帐中“砰”的一声,不知他砸中了什么东西。又传出一声人的闷哼。 惊蛰神色一凝,二话不说,扭头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182、第一百八十二章 翌日一早, 两军拔营, 继续往凉州的城镇进发。 朱瑙收拾完东西, 带着惊蛰来到营外, 谢无疾已经在那里等他们了。见到朱瑙和程惊蛰出来, 谢无疾神色有些古怪。他先是看了程惊蛰一眼,程惊蛰眼观鼻,鼻观心,目视前方,八风不动;随后,谢无疾又看了朱瑙一眼。 谢无疾:“……” 朱瑙:“?” 谢无疾:“……” 朱瑙:“??” 最终,谢无疾什么也没说, 转头向手下吩咐道:“去点兵。都准备好了就上路。” 朱瑙亦对手下下达了同样的命令。 两军列好队伍, 一齐上路了。 …… 天黑之前, 延州军和蜀军顺利地来到一处城镇。 凉州地域辽阔, 城镇稀少, 每一处城镇皆是交通要塞。朱瑙和谢无疾要在此地设立据点,因此大军就在附近安营扎寨安顿下来,预备在此地停留数日。 各营的士卒们这下都忙碌起来,开始修筑工事、集结百姓、登记造册, 接管城镇的政务。待到夜里,军营里又开始杀牛宰羊, 大摆筵席了——不过这宴席却不是为忙碌一天的士卒们准备的,而是仍然用来款待沙摩温手下那八名使者的。 不仅有好酒好肉,由于已到了城镇附近, 卫玥还命人去镇上请了一批舞女来助兴。西域舞女身材曼妙,热情奔放,将晚宴弄得好不热闹。 直到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八名使者也都喝得酩酊大醉,卫玥这才命人将他们抬回营中休息了。 之后的几天里,朱瑙和谢无疾继续忙着建立据点,卫玥则每天都在驻地大设酒宴,款待沙摩温的使者们。他招待那几名使者极为妥帖,给每人安排了一众仆从,将几人的起居用度料理得无比周到。只因其中一人随口提到一句年少时吃过的狼肉美味至今难忘,他还特意派出几百精锐士卒,花了两日的时间寻遍四周,终于打回一头肉质紧实的公狼来。 那几名使者也是头一回和中原人打交道,头两天还比较拘谨,几日后渐渐都放开了,在军中待得简直乐不思蜀,快将自己的来意都忘了。 几日后,卫玥再次款待众人。 当八名使者来到营中,只见好酒好肉已经摆在他们的案前了。他们正准备大快朵颐,却不料卫玥没有宣布开始,而是朝着外面拍了拍掌。 掌声落下,立刻有一堆人抬着几个箱子走了进来。 八名使者面面相觑,不知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卫玥道:“打开吧。” 士卒们将箱子打开,使者们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这些箱子里装的全都是华丽的蜀锦、香料、茶叶以及金银珠宝等!满满十几箱的宝贝,只要从箱子里随手抓一把,那都够普通人吃一辈子了啊! 使者的代表连忙问道:“卫将军,这是?” 卫玥笑道:“沙公归顺我军后的具体事宜恐怕我们还要再商量一段时日,朱府尹唯恐沙公等得心急,特意命人准备了一些薄礼,以示我们的诚意。明日你们派几人将这些礼带回去给沙公,好叫沙公早日安心。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几名使者愣了愣,都将目光投向他们之中的代表。 那代表迟疑片刻,望着那些金银财宝,心中的疑虑转瞬即逝,一口应承下来:“那我就替沙公谢过朱府尹和卫将军的美意了。沙公定会十分高兴的!” 卫玥爽朗地大笑,举起酒杯,道:“来,喝酒!” …… 天黑之后,几人晃晃悠悠地从帐中出来,准备回去休息。 由于明日他们之中有几人要回去送礼,所以今晚喝得还算不太醉,至少还都能自己走路。 一人大着舌头道:“你们都瞧见了没有?那朱府尹出手怎么那么大方?好几箱黄澄澄的金子,看得我眼都直了!” “废话,当然瞧见了。”另一人道,“不是朱府尹大方,是咱们大哥聪明!幸亏大哥来投诚得早,朱府尹这是想拿咱们当表率给凉州其他人看呢!只要咱们归顺了他们,凉州其余的势力还敢再跟他们对着干么?当然也都来投诚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平定凉州,这几箱金银财宝又算什么?都是小意思!” “哈哈哈哈,就是。我算看出来了,他们现在是无论如何都希望咱们能归顺,不惜巴着咱们,求着咱们呢!明天回去可得跟大哥说,他们现在对咱们是有求必应,让大哥还能再多要点——先管他们要上一万两银子的军饷再说!” “一万两!!” 几人越说越兴奋,有人甚至借着酒劲手舞足蹈起来。 刚来到蜀军军营的时候,这八人还十分忐忑,生怕朱瑙和谢无疾不肯跟他们谈条件。这几天下来,他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已完全忘记先前那份不安了。眼下他们各个胸有成竹,把形势看得再明白不过。 ——不是沙摩温急于归顺蜀军,是蜀军急于收降他们! 任何事儿的谈判都有一个共通的道理:谁越心急,谁就越得出高价;谁越吃香,谁就越能坐地起价。沙摩温并不急,他躲躲藏藏再藏个一年半载也没什么问题。而朱瑙在凉州无人能用,可不是得巴巴求着他们赶紧来归顺吗? 这些使者们接了这么一个美差,办成了如此大事,回去以后还不是好处大大的有?来日升官发财,都不在话下了。 每个人都美滋滋的,唯有一个人略略有些不安:“大哥眼下还藏着,咱们这就回去送礼传话,该不会把大哥藏身的地方暴露了吧?” 话刚说完,就有人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傻呀你?咱们本来就该回去给大哥报信,顺便带份厚礼回去,有什么不对?再说了,蜀军的态度你还没看明白么?他们敢对大哥不利吗?他们还想不想平定凉州了?” 被打了一巴掌的人摸摸后脑,想了想,觉得也是。沙摩温之所以还躲藏着,因为不知道蜀军和延州军的态度如何。现在确定了对方没有敌意,也就没有躲藏的必要了。毕竟等双方条件谈妥,早晚都要现身的。 几人又兴奋地谈论了一阵,天色已晚,便回去歇息了。 异日一早,卫玥为他们准备了骆驼队,四名使者带着朱瑙准备的厚礼,向沙摩温的驻地去了。 ===== 沙摩温躲的地方并不是很远,只一天的功夫,回来送礼的使者就已经到了。 他正在屋里烫酒喝,外面忽然有人闯进来:“大哥,回来了,回来了!” 沙摩温一惊,忙将手里的酒碗放下。 不一会儿,三名使者进屋,后面跟了几人将十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抬进来。 沙摩温瞧见回来报信的使者,先是吓了一跳:不过几天的功夫,这几人怎么都胖了一大圈?各个油光满面的,这是干什么去了? 他随后才注意到那几个箱子,问道:“这些是什么?你们跟蜀军和延州军谈得如何?我的条件他们答应没有?” 几名使者面带喜色,直接将箱子打开。里面流光溢彩的金银财宝一下就把沙摩温的眼睛看直了,周遭的其他人也唰一下全围上来了。 “这是哪里来的??你们几个把蜀军给打劫了?!” “难道他们答应了?这是给咱们的军饷??” 使者得意洋洋道:“这不是军饷,这只是朱府尹给咱们大哥送的礼罢了。” 于是几名使者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如此这般娓娓道来。 等他们说完以后,满屋子的人都沸腾了,沙摩温更是喜不自禁:“太好了!太好了!” 要知道一开始沙摩温要的价就不低。一则他也知道朱瑙在凉州无人可用,收他的可能性极大;二则他心道对方会讨价还价,把价要得高点,也给了对方切磋的余地。哪想到对方的态度竟比他想得更积极! 屋里的众人也连忙拍起马屁来。 “定是朱瑙和谢无疾听说了大哥的威名,迫不及待要与大哥联手了!” “咱们大哥是谁?跟他们联手,那是给他们面子!这么点小钱就想收买我们大哥?” “董姜死了以后,这凉州最有能耐的就属大哥了,如果他们不带兵来,没准平定凉州的就是大哥。他们一定是生怕大哥要反悔,才那么急切。” “要我说,大哥不必心急,该趁这机会多要点东西才是。且不说军饷他们是一定要给的,大哥难道不该要个高官厚禄?现在董姜死了,他们打算找谁来做凉州牧呢?朱瑙和谢无疾总不能自己留在这儿吧……” 沙摩温听到那好消息,本就有些喜出望外。经过众人一番马屁吹捧,更有些飘飘欲然。他情不自禁地想到:没错,自己要的东西也太少了!现在可不是他非要投奔朱瑙不可,而是朱瑙非要收降他不可! 朱瑙有钱有兵马又如何?他不是凉州本地人,不了解凉州的情形,不知道凉州的规矩,什么事儿也办不成!只有依靠着自己,才有可能在凉州立稳脚跟啊! 现在凉州牧缺位,凉州还有大量权职空置,而凉州军的残部里地位比自己高的没几个。有没有可能,他把这凉州牧的位置也接手了呢?即便不行,那这凉州府的肥差怎么也得让他拿下大半吧? 他的美梦越做越大,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他立刻向那几名使者下令道:“你们回去蜀军营中,与他们重新再谈!原先的那些不作数了!” 他把军需用度、扩军名额、官府职位等全都重新提了一遍要求,几乎比他先前索要的更多出一倍。 由于天色已晚,使者们自然不能连夜赶回蜀军营去,于是众人先去歇息,等待明日再给使者送行。 一整晚,沙摩温兴奋得睡不着觉,美梦一个接着一个做,美得他嘴都合不拢。 也不知他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撞上朱瑙这样的冤大头。这可真是命中注定他要发达啦! 183、第一百八十三章 由于整晚没睡着, 直到天快亮时, 沙摩温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 等他睁眼的时候, 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望着窗外大亮的天色愣了一愣, 立刻翻身从床上跳下来,怒道:“人呢?怎么没人叫醒我?!” 今日那几名使者要回蜀军营去了。昨晚约定好,他会亲自相送,顺便再与众人商讨确定一下该向蜀军提出哪些条件。然而眼下显然已过了时辰,竟然无人喊他起来! 旋即,他意识到了不对劲——外面太安静了,竟像是没有人一般! 沙摩温满心疑虑, 连忙披上衣服下床, 跌跌撞撞来到门口。等他把门一开, 看到外面的情形, 顿时傻眼了——只见他的屋子周围站满了士卒, 院子里摆了一张小桌子和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正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这些人沙摩温一个都不认得。他心里咯噔一下,已经意识到了不好, 立刻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院中的男子放下茶杯,微笑道:“沙公终于醒了。” 说完不紧不慢地站起来, 很是客气地拱了拱手,报上家门:“在下蜀军中郎将,卫玥, 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沙摩温:“………………” 在听到“蜀军”两字时,他腿就已经软了。听到“卫玥”二字,他耳中“嗡”的一声,险些厥过去! 蜀军中郎将?!卫玥?!是那个卫玥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即便他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已意识到大事不妙:当即转身撒腿就跑。卫玥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并无追赶之意。然而沙摩温跑出几步后,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傻。 ——人已在此等候多时,又岂会给他逃走的机会?他的住处四周,早就让蜀军密不透风地围起来了,便是插翅也难逃出去。 他急切地东张西望,指望自己的手下能来救援。然而这一望,才发现在他院子外,他的亲信们早就被蜀军团团围了起来,此刻全都瑟瑟发抖。 沙摩温的心瞬间就沉下去了。 事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朱瑙给他送礼是假,引蛇出洞才是真。亏他昨天还做了一宿的美梦,这下可全成了白日梦了! 他胆战心惊,脑中一团乱麻,只能病急乱投医地胡乱抗议:“你们、你们不能杀我!我在凉州,在凉州有很多手下!你们要是杀了我,一定会有人替我报仇的!你们……你们蛊惑人心,你们背信弃义,往后凉州上下谁还敢归顺你们?!” 卫玥眉峰一挑,笑道:“杀你?沙公怕是误会了吧?我今日前来,是来宣示我军对沙公招降的诚意,绝无不敬之意。” 沙摩温:“……”这还叫无不敬之意?! 只见卫玥拍了拍手,立刻有士卒从人群里走出来。沙摩温还以为卫玥叫来的是打手,吓得连忙摆出戒备的架势,然而发现那几名士卒搬出来的竟然是——一张凳子。 蜀军的士卒们半强迫地将沙摩温“请”到卫玥的对面坐下。沙摩温全然不知他们究竟有何打算,又惊又惧,瑟瑟发抖。 卫玥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道:“关于沙公归顺我军一事,我等虽已与贵使协商多日,然目前尚未有定论。朱府尹担心沙公等候日久,心生疑虑,便命我亲自前来面见沙公,尽早商定此事,双方好早日安心……” 沙摩温满面呆滞。他现在都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了,卫玥还要跟他谈归顺的事? 卫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说起来,我本以为朱府尹的担忧有些过虑了,沙公怎会心生疑虑呢?可刚才我与沙公的手下聊了两句,才听说沙公竟然果真主意有变?嗯?” 沙摩温一惊,冷汗霎时顺着脑门下来了。他磕磕巴巴道:“不不不,我我,我……不……” 他昨晚的嚣张劲已全然不见,急得差点咬掉舌头,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卫玥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他惊慌失措的模样,这才悠悠开口:“看来是有人胡说八道。这么说,沙公仍然愿意归顺我们蜀军?” 沙摩温岂敢说个不字?只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既如此,”卫玥道,“我们今日便将此事谈妥,以免夜长梦多,不知沙公意下如何?” 沙摩温连冷汗也不敢擦,只能继续点头。 于是卫玥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张早已拟好的盟书,推至沙摩温面前:“那就请沙公过目。若无异议,便就此定了吧。” 沙摩温望着那张盟书瞠目结舌。片刻后,他哆哆嗦嗦地举起了盟书。 看了没两行,他就眼前一黑。待往下看去,心里沉沉浮浮,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暗自庆幸,时而悲愤交加,时而惊喜交集。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彻彻底底弄明白了朱瑙的诡计。什么重用,什么重礼,全是骗人的把戏!这朱瑙真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自己竟然上了他的鬼当! 可惜不甘也好,不服也好,如今都悔之晚矣…… 卫玥耐心地等候良久,待他将盟书上的内容看完,道:“沙公可有异议?” 卫玥的语气客客气气,仿佛真要与他商量一般。然而兵临城下,沙摩温岂还敢说一个不字?他只能欲哭无泪地连连点头,将这一切照单全收了。 ===== “报——将军!” 谢无疾忙完驻防的事回到军营,还没走进自己的营帐,传令兵就从后面追了上来。 “将军,朱府尹方才命人来传话,说是沙摩温已签署归降书了!” 谢无疾立刻停住脚步:“哦?” 跟在谢无疾身旁的午聪登时一喜,赶紧问道:“是先前我们一起拟的那份?沙摩温可有讨价还价?” 传令兵连连摇头:“沙摩温照单全收了!” 午聪立刻高兴地用拳头砸了下手掌:“漂亮!” 谢无疾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意。 数日前,为了是否接受沙摩温归降之事,谢无疾与卫玥起了争执。谢无疾坚决要求解除沙摩温的兵权,以免养虎为患;卫玥则认为能顺利招降沙摩温才是头等大事,为此可以做出一些让步。在他们相争不下之际,是朱瑙站出来解决了两边的矛盾。 朱瑙的看法是——他们既应该收降沙摩温,也不能继续让沙摩温握有兵权。 如果真能实现,这对于延州军和蜀军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可谢无疾和卫玥之所以会有矛盾,正是因为那沙摩温怕是死战到底也不会轻易交出兵权的。 按说此事实难两全,可这难题到了朱瑙这里,却很快就有了化解之法。 古往今来,兵法之中克敌制胜最为关键的一招往往都是“兵不厌诈”。沙摩温算出了朱瑙打算招降凉州军残部,并且需要树立一个表率;而朱瑙则算出了沙摩温的心思。于是朱瑙将计就计,让卫玥把那几名使者哄得晕头转向,得意忘形。那几名使者果然放下戒心,逐渐对蜀军招降的诚意深信不疑。 原本茫茫大漠之中,想要找出沙摩温和他的部下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朱瑙和谢无疾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凉州。但有了那几名使者引路,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沙摩温的驻地,然后一夜之间,神兵天降,在那些凉州野狼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他们团团包围,顺利缴械。 到了这份上,即便他们要杀了沙摩温、剿灭他手下的兵马也已不是难事。但朱瑙的计划并不是如此——他仍然打算招降。 那沙摩温呢?都已经是城下之盟了,他岂还有商量的余地?自然是老老实实地接受。 于是乎,沙摩温上交兵权,手下的士卒全部改编为吏,由蜀军将他们重新整编。他的辖地也乖乖上交,以后全由朱瑙重组的凉州府来统辖。 不过朱瑙待沙摩温并不薄,相反,还给了他很好的待遇。朱瑙在凉州府给他任命了一个官职,让他负责督办河西养马场。这职务虽然不带兵,却绝对是个肥差,手中权势不小,经手的银钱更入流水,着实是个人人眼红的好差事。 朱瑙这样安排,一则养马场的事交由凉州本地人来办的确行事更便利;二来也是给凉州其他势力看的,沙摩温归顺之后能有如此好的待遇,想必其他势力也会纷纷效仿。至于那些死活不肯放弃兵权的,本来也不是朱瑙想要招降的对象;三则沙摩温手中已经没有兵了,眼下虽说给了他一个重要职务,那也是朱瑙乐意。假若日后他办事不利,想要将他革职查办不过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就这样,该缴的兵权缴了,该除的后患除了,该树立的榜样也树立了。两全其美,不过如此。 听完传令兵的报信,谢无疾忽然脚步一转,不往自己的营帐去了。 午聪一愣,忙追上去问道:“将军,你去哪里?” 谢无疾未语,但午聪立刻就明白过来了:他这是要去找朱瑙! …… 谢无疾来到朱瑙帐外,只见帐帘开着,里面一名探子正在向朱瑙汇报。 谢无疾见状并未立刻进去。然而朱瑙却瞧见了谢无疾。与那探子吩咐了几句,那探子便从帐中退了出来。 “谢将军,”那人毕恭毕敬道,“朱府尹有请。” 谢无疾这才向帐内走去。 这几日来两人各有公务要操办,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偶有机会遇上,周遭也总有一群等着他们发号施令的手下,因此这么些天他们竟一直没机会好好说说话。直到此刻,谢无疾在朱瑙的对面入座,周遭才算无人打扰。 他迟疑片刻,正想着该如何开口,朱瑙却率先出声了。 “谢将军来得正好。”朱瑙道,“方才探子来送信,说是江陵府出了大事,谢将军可听说了?” 谢无疾微微一怔。朱瑙的消息总是比他灵通,他摇头问道:“什么事?” 朱瑙道:“前阵子长沙府尹以江陵水贼猖狂为名,出兵入侵江陵。江陵府尹派兵抵抗,结果连战连败。前几日长沙军攻到江陵城下,江陵军已经开城门投降了。” 谢无疾眉头一跳。 天子死后,天下无主,各府纷纷割据。逐鹿中原的混战已经开始了。在此之前河南府、广晋府、太原府等皆有兵乱战事。不过许是碍于实力不足,许是担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先前的战事规模都不大。像长沙府这样直接吞并江陵府的大举动,似乎还是头一遭。 不过过不了多久,这样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的。 他想了想,问出一个名字:“黄东玄呢?” 他问的没头没尾,朱瑙却颇有默契,道:“听说此战他并没有出征。” 谢无疾了然,不由微微点头道:“此人有时行事莽撞,有时倒也顾虑周全。” 朱瑙笑了笑:“是啊。” 勤王会盟时,不仅是朱瑙对黄东玄上了心,谢无疾对此人印象也颇为深刻——要知道黄东玄夜闯京城,还差点坏了他的计划。 勤王会盟结束后,黄东玄就带着自己的水军离开了江陵府,投入长沙府尹麾下。可以想见他与江陵府尹必定闹得极为不快,但他偏偏有本事将此事摆平,最后是长沙府尹用地盘和银钱向江陵府尹换走了黄东玄和他的军队。 于是乎,一桩背叛原主的事情被弄成了一笔交易,是江陵府尹自己盖章放的人,至少黄东玄法理无亏。 而长沙府尹弄回了黄东玄和他的水军,对江陵府的觊觎之心也昭然若揭。果不其然,这还没过两年,长沙府就找了个由头出兵江陵了。这一战,如果黄东玄率兵出征,以他对江陵府的了解,他一定能立下许多战功,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这并不意味着黄东玄真的没参战,长沙军能赢得这么顺利,很难说黄东玄没有在其中起到作用。但不管怎么说,他回避了与故主之间的战事,面子上好赖做足了。 无论是改投长沙府,还是避战江陵府,黄东玄从法理上都做到了无可指摘。当然,这并不能阻止别人骂他不忠不义。可他做这些,也并不是为了阻止别人对他的唾骂。 ——他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不管是他将来留在长沙府,或者有朝一日他要再改投他人,想要取得新主的信任和重用,他就不能做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他可以不忠,但他至少不能害主,要走也是光明正大地走,而不是背后捅刀。若不然,往后谁还敢留他? 由此可以看出,此人是个颇具智慧的人。 这就不免让人想起一个缺乏此类智慧的人来——韩风先。 谢无疾本想些说什么,想了想,又咽回去了没说。片刻后,他低声道:“朱府尹。” 朱瑙抬眼看他:“嗯?” 谢无疾望着朱瑙的眼睛,又想了一阵,终于缓缓开口:“谢某十三从军,十七挂帅,戎马十余载,只知疆场胜负,不通时局利弊……”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实则还有不少想说的,可真到说出口的时候,却又忽然不知如何措辞。 少顷,他放弃了那些话,直截了当道:“前段时日多有冒犯,请疏谢某无礼之处。” 朱瑙愣住。他身后的惊蛰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而跟随谢无疾而来的午聪简直大惊失色。他跟在谢无疾身边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谢无疾向人道歉! 帐中安静下来,一时间竟无人开口说话。 过了片刻,朱瑙终于开口:“谢将军并无……” 谢无疾心知他要为自己开脱,便打断道:“是我之过。” 其实打从一开始,朱瑙就已经告诉了他执意收留韩风先的理由。朱瑙并不是看中韩风先的才干,而是在千金买骨,向天下豪杰展示爱才之心。而他之所以反对,是因他没有弄清朱瑙的立场。 他治军多年,深知军纪之切要。军队战力如何,不在人数,不在军备,而在军纪。他并非不重视人才,可比起人尽其用,他更担心军纪败坏,人心涣散带来的恶果,那将是无可挽回的。他原本将朱瑙视为与他相同的人。 可直到沙摩温主动来降,朱瑙将其智取,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疏漏之处——他治理的是一支庞大的军队,可朱瑙的棋盘却远远大过于他。 朱瑙的那盘棋,是天下。 治天下与治军,虽有共通之处,却到底不是一回事。 少顷,朱瑙笑了起来。谢无疾的道歉,与其说是一种歉意,不如说,是一种让步。两人结盟至今,虽亲密无间,却无明确地上下之别。正因如此,才会因韩风先之事有所争执。 可是现在,谢无疾竟然主动让步了。他让的,已不仅是是一个韩风先。 朱瑙满面笑意,眼神却颇为真挚:“谢将军胸襟宽广,此情我承下了。” 听到胸襟宽广一词,谢无疾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古怪。他先是看了程惊蛰一眼,程惊蛰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 谢无疾收回视线,慢吞吞地开口道:“说来……朱府尹的度量着实让我有些意外。” 朱瑙一怔:“什么?” 谢无疾道:“你前几日,缘何命人用石头扔我呢?” 程惊蛰:“……” 午聪:“……” 朱瑙:“??” 朱瑙:“????” 184、第一百八十四章 顺利收降沙摩温后, 没过多久, 果然又有一些凉州军的残部主动前来归顺。 原本, 董姜死了, 凉州军的主力已被歼灭, 凉州剩下的不过是些残兵败将。他们无心也无缘由非要与蜀军和延州军抗衡。有人只求生存,有人想要权势,有人贪慕富贵。而朱瑙给沙摩温安排了一个肥差,沙摩温的手下们也得到了不错的俸禄,许多人瞧着眼热,就赶紧来了。 自然也有一些势力得知沙摩温归顺后被收缴了兵权,自己又不甘放弃兵权, 于是执意不肯投降。对待这些势力, 朱瑙和谢无疾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他们已经收降了诸多凉州部属, 对于凉州的情报十分了解, 当即制定出一套对付这些顽固势力的方略来, 誓要将他们彻底啃下。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朱瑙和谢无疾就已将凉州的势力收服的七七八八,剩下一些散兵游勇,已经不足为患。 而这两个月的时间里, 两人还在忙碌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就是重组凉州官府。 由于凉州地处边陲,且土地荒芜, 此地百姓少数农耕、多数游牧,中原王朝对此州的掌控一向不尽如人意,而凉州府本身的管辖也很松散。朱瑙就趁着这个机会, 将凉州彻底整顿一番。 他先是从蜀中调任了一批官员来,然后从谢无疾的手下选拔了一批人,最后再从凉州本地任命了一批人,大致拉出一个官府的构架。接着,朱瑙与一众官员们花了很长的时间,连开数日会议,商讨出了整顿凉州的方案。 穷兵黩武,自然不如好生教化。他预备拨出一批人手和款项,开发凉州本地的资源,鼓励经商,以加强凉州与中原的沟通。另外,要将蜀中的农耕、采桑、丝织、种茶等术传入凉州,促进农耕,使百姓安守土地;随后,还当在凉州开办书院,传授儒学……凡此种种举措,有些即刻便可着手开始,有些乃长远之计,当徐徐图之。若无意外,几年之后的凉州便可与蜀中、关中融为一体,不再是难以掌控的关外之地。 还有一点对朱瑙和谢无疾都极为重要的,便是战马。攻占凉州后,蜀军与延州军当下便得到良马数千匹。朱瑙又拨出款项,命人在河西督办养马场。如此一来,往后数年他们都将不必为获取战马而发愁了…… 至此,凉州大局便已基本平定。 …… 朱瑙拟完一册公文,抬起头,只见惊蛰站在门口,似有话想说。 朱瑙问道:“何事?” 惊蛰道:“公子,昨日来了几名使者,说是受王东鹏之命前来与我们商谈归顺之事。” “王东鹏?”朱瑙只觉这名字耳熟,然而他最近忙着部署任命,每日阅名无数,一时倒没想起这王东鹏是何许人也。 惊蛰提醒道:“王东鹏是韩风先的旧部。” 朱瑙立刻想起来了。韩风先在凉州仍有一批旧部,并且一直念念不忘。因此朱瑙也对这些旧部做过调查。这王东鹏便是韩风先曾经的一名部下。 朱瑙提笔蘸了蘸墨,道:“既然是来商谈的,让他们照常去谈便是。” 他自己近日忙着组建官府,分身乏术,对于前来归顺的凉州势力已不怎么过问,全交由专人操办。 惊蛰道:“听闻那王东鹏对于上缴兵权一事并不愿意。” 朱瑙头也不抬道:“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惊蛰点点头。他来倒不是要问怎么处置王东鹏,而是为了韩风先。他问道:“公子,那我们要派人盯着韩风先吗?”韩风先那里很有可能会蠢蠢欲动,说不定还会勾结旧部出走。 朱瑙闻言笑了起来:“呵呵。” 他继续批阅公文,慢悠悠地一字一顿道:“看好我们自己的人手。其余的由他去。” ===== 午后,韩风先带着哥灵察来到军营入口。 入口处有卫兵把守,对进出军营的人们进行例行的盘查。 “你是哪个营的?出去做什么?”卫兵问道。 韩风先亮出腰牌,道:“去镇上买点东西。” 卫兵看过他的腰牌,低头在簿子上记录。 韩风先略有些紧张,凝着眉不吭声。 片刻后,卫兵放下簿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了。 韩风先暗暗松了口气,带着哥灵察一起向外走去。 两人出了军营,没走多远,韩风先便警惕地回头向后张望。然而后方没有任何异样,并没有人跟着他们。 于是韩风先继续往前走,一面走,一面继续观察四周。大漠中鲜少有遮蔽物,倘若有人在暗中盯梢他们,除非那人会遁地术,否则实在很难躲过他的耳目。 韩风先心里逐渐有些疑惑了:还真没人监视他?朱瑙果真这么放心他? 两人远离军营后,便拐了个弯,朝一处沙洲跑去。 到了沙洲,韩风先吹了几声口哨,很快便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从矮树丛里钻了出来。那人见到韩风先,连忙跪下行礼:“属下参见统满。” 韩风先道:“起来。” 那人便从地上爬起来,毕恭毕敬道:“统满,王都满让我问统满有何打算,他愿意听统满的计划行事。” 这人便是王东鹏的手下。王东鹏作为韩风先的旧部,一直留在凉州。之前韩风先投靠董姜,董姜对王东鹏并不重用,使王东鹏一直郁郁不得志,心里还念着故主的好。如今朱瑙和谢无疾来到凉州,四处收缴凉州军旧部的兵权。王东鹏派人跟他们讨价还价,想留住自己手下几百人,却无论如何也谈不妥,于是就有了别的心思。 韩风先满脸郁卒:“打算?我杀了董老狗后,一直想要集结你们这些旧部,可那姓朱的和姓谢的绝不容许我统领自己的人马。” 那人忙道:“统满何苦非要依附于他们?董老狗死了,凉州无主,统满大可自立门户。王都满愿意效忠于统满,还有其他几部……统满何愁立不住脚?那些中原的汉人乃是外来者,我们没道理要听从他们调遣。” 韩风先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这话说的他颇有些心动,但在此之前,他也不是没想过自立门户,但考虑的结果却并不乐观。 凉州不止有他的旧部,也有不少他的敌人,如果不借助朱瑙和谢无疾的力量,他还真未必能在凉州站稳脚跟。虽然现在他的敌人已经被朱瑙收降得差不多了,他跑出去,倒是不愁会被敌人寻仇,可是朱瑙和谢无疾明摆着不容许凉州还有其他掌兵的势力。如果他执意自立门户,那他以后的敌人就是朱瑙和谢无疾了! 想要与蜀军、延州军为敌,他恐怕还没有这个实力。 那手下见韩风先神色阴晴不定,问道:“统满,那朱瑙对统满可算信任?”他打量韩风先能亲自出现在这儿,看来蜀军对韩风先的监视并不严密。 说起这个,韩风先也不免疑惑起来。朱瑙究竟信不信任他?他也说不准。 那手下忙道:“朱瑙收降了不少凉州旧部,那些凉州旧部未必服他,只是迫不得已屈从罢了。倘若朱瑙信任统满,统满可以避其耳目,在暗中活动,笼络人心。若能顺利聚众哗变,直接取了那朱瑙和谢无疾的首级也未尝不可!若不行,那就劫了他们的粮仓,带着人手离开,另谋出路。” 韩风先顿时更加心动了。聚众哗变的可能性不大,那些凉州军旧部刚归顺就立刻被改编了,兵将剥离,而且凉州人心本就不齐,他没有这一呼百应的能力。至于打劫粮仓出走?如果能弄到钱粮和自己的人马,另谋出路当然比屈于人下好。这凉州地势极广,以朱瑙的能耐,未必能掌控整个凉州。大不了,他带人离开凉州,继续北上,未必没有其他更好的机会。 韩风先一时犹豫不下,便回头看了眼身旁的哥灵察。只见哥灵察微微皱着眉头,似乎不喜欢这提议。 韩风先连忙问道:“你觉得如何?” 哥灵察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但凭统满做主。” 这下轮到韩风先皱眉了。打从董姜死后,哥灵察似乎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近日来话越来越少。他对此虽然不满,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手下殷切的注视下,韩风先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咬紧牙关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继续留在蜀军之中。” 那手下吃了一惊,忙劝道:“统满,三四啊!那些中原汉人,与我们不是一条心的!尤其统满又是……又是……他们绝不会重用统满,只会将统满当成异类,打压排挤!” 韩风先的痛点就是这个,那手下却没有眼色地直接往他痛脚上踩,他顿时勃然大怒,一脚踹翻那人:“你好大的狗胆!” 他越想越怒不可遏,甚至拔出刀来要杀人,哥灵察连忙按住了他:“统满,冷静一点。” 如果在这里杀了人,被蜀军和延州军发现尸首,仔细查起来,韩风先才真会惹上大麻烦。 韩风先被哥灵察死死抱住,深呼吸了几次,终于渐渐平静一些。 那手下已吓得瑟瑟发抖,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片刻后,韩风先一脚踹在那手下胸口,呵斥道:“滚!” 那手下赶紧屁滚尿流地溜了。 等人走了之后,韩风先仍然满心烦躁,先是拔刀对着矮树丛狠狠砍劈了一下,然后又把刀丢开,颓然地坐在地上。 对于眼下的处境,他固然有千般万般不满,但他不傻。与其说王东鹏仍然效忠于他,倒不如说,王东鹏是为了自己手里那点权势,所以想要和他互相利用。 抢掠蜀军,率旧部出走,风险太大了。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反而觉得成功的几率极小。而且即便成功了,他又能去哪儿?北上是机遇还是风险,也说不好,没准只会更糟糕。 反倒是朱瑙和谢无疾,这二人野心在天下,将来未必不能有极大出息。跟在朱瑙身边,眼下虽被褫夺了兵权,可没准将来还有他的用武之地,尚有一步登天的机会。 忍。 忍下去,也许才是最好的办法。 韩风先用力抓了抓头发,缓缓站了起来。他对哥灵察道:“走吧。我们回去了。” 哥灵察什么也没说,跟上他的脚步,朝来时的路走去。 ===== 屋内。 朱瑙与谢无疾还有一众官员聚在一处,每人手中一摞公文,正在议会。 经过了数个时辰的激烈讨论,众人最终达成一致——他们终于将凉州府的法规定下来了。 凉州毕竟地处偏远,想要治理好,不能照搬中原的规章,要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所以朱瑙花了很长的时间调查了解凉州本地的风土人情,亦给了凉州本地官员不小的决定权,终于定下一套法规。 至此,他和谢无疾在凉州的事情也都办得差不多了,该准备回程了。 众人从屋里出来,天色都已经黑了,人们各自回去休息。 朱瑙带着程惊蛰往回走,忽听后方传来脚步声。两人回头一看,是谢无疾与午聪跟了上来。 朱瑙放慢脚步等了片刻,与谢无疾一起并肩向前走。 谢无疾道:“听说今日韩风先带人出营了。” 他们并没有派人专门盯梢韩风先的一举一动,不过对韩风先的行踪不留意也是不可能的。军营的卫兵处都有记录,韩风先一走消息就立刻报到谢无疾那里了。 谢无疾也知道王东鹏命人前来商谈归顺之事,进展却并不顺利。而他们只要留心查一查,想要查到什么人接触过韩风先并不太难。 对此,朱瑙却不意外,只笑道:“听说他回营时脸色不大好看,看来是没谈拢。可惜了。” “可惜?”谢无疾侧目看他,“你想让他走么?” “是啊。”朱瑙大大方方地承认。 谢无疾和午聪还以为是朱瑙不想留这个烫手山芋,正要说赶他走的方法有不少,却听朱瑙接着道:“他若走了,我就可以再收降他一次了。真是可惜了。” 谢无疾:“……” 午聪:“……” 敢情是拿韩风先做了一次千金买骨的表率还不满意,还想再多来几回。 ……不过也是,如果韩风先这种不忠不义之辈,再叛、再降,朱瑙都能容他,那这用人不拘、唯才是举的名声也就彻彻底底做实了。以后谁还不敢来投呢? 谢无疾脸色微微变了变,有些哭笑不得。他也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但朱瑙还能把人这么用,真是开了他的眼了…… 走到住处附近,两人便要分开了。 谢无疾道:“早些休息。” 朱瑙道:“谢将军也是。” 明天,他们就要动身回中土了。 185、第一百八十五章 翌日一早, 除了被留下继续主持凉州局势的人之外, 蜀军与延州军点兵集队, 踏上了回程的路。 这日正巧是个不错的天气, 天朗气清, 风和日丽。朱瑙和谢无疾各自安排好了所有行军事宜之后,才又聚到了一起。 两人并肩慢慢地骑着马前行,惊蛰和午聪跟在旁边,周遭还有一众卫兵在不远处跟着。 朱瑙见谢无疾神色凝重,双眉锁起,似乎心情很不佳的样子,就连一旁的午聪也是满脸苦大仇深。他不由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无疾先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方缓缓答道:“我昨夜收到消息, 说如今延州告急。” 朱瑙一怔, 惊蛰也大吃一惊。 谢无疾离开延州日久, 早就将重心转移到了关中一带。然则延州乃是他起家的地方, 他手下主力兵马之中有不少出自延州。一旦延州失守,他的军心必然会动摇受挫。且万一让敌人占据延州后,敌便可图谋南下,攻打关中。延州乃是北方的门户, 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地方。延州告急,也难怪他们愁眉苦脸了。 朱瑙问道:“敌是何人?可是玄天教?” 谢无疾颔首, 冷冷道:“是。邪|教暴|民。” 这玄天教的名号朱瑙也是不久之前才刚刚听说,他听说时此教就已经声势浩大,并且以瘟疫一般的速度在北方急速蔓延。如今延州都已告急, 此教的拓展之快简直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 要说起这邪|教来,倒还要再说回郭金里的身上。 想当初郭金里从太原起兵作乱,后来一路南下,占据京城,控制朝廷。虽说朱瑙和谢无疾攻入京城时已将此反贼斩首,但北方还散布着不少叛军余孽。由于牵扯太广,涉及势力众多,又不在朱瑙和谢无疾的地盘上,因此两人纵使想管也管不了。 于是郭金里死后,叛军余孽并未被消灭,反而四分五裂,变成诸多分散势力。原本倘若当地官府军尽心剿灭,未必不能斩草除根。但天子死后,时局愈发复杂,各地官府已难自保,倒给了叛军欲孽喘息的机会;原本余孽苟延残喘,终究难成大事,可偏偏,余孽里竟然出了一个妖人张玄,让叛军势力迅速死灰复燃,重新集结壮大。 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张玄的声势已然超过了当初的郭金里和厉崔! 按说有如此本事的人,可算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朱瑙听说后应该立刻派人前去拉拢招募,但朱瑙却没有这么做——因为那张玄既没有处理政局的手段,也没有排兵布阵的能耐。他有的,只是蛊惑人心的本事。 那张玄自称是下凡的神仙,尊号太清玄天皇帝。他号称自己活了几百年不老不死,而且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能力。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个长相与郭金里、厉崔相似的人,声称自己已将此二人复活。更扯的是,他声称他已做法取走了朱瑙、谢无疾二人的性命,为郭金里复仇了。如今还在关、汉一代活跃的朱瑙和谢无疾二人不过是蜀军、延州军的军官们为了稳定人心,推出的冒牌货罢了。 这张玄或许真会一些障眼的戏法,又或者是人们口口相传、越传越玄乎。听闻他曾在数千人面前施展法力,将一具被砍了脑袋的尸体拼接起来,那尸体就真的复活了。还有人说他烧符煮水,用符水治愈了太原数千感染瘟疫的百姓。 北方早已兵荒马乱多年,民不聊生,百姓困苦日久,许多愚昧之人果真将张玄当成了救世之神,信奉起了他的玄天教。玄天教的信徒多了之后,张玄又编出一套说辞,说是他的信徒已得到他的庇护。信仰越虔诚,庇护之力就越强。最虔诚的人甚至可以做到刀枪不入,长生不死。 这下可厉害了,玄天教的信徒果真相信自己能刀枪不入,这比什么振奋军心的方法都有用。于是这些邪|教徒开始组建成军队,受张玄的驱使四处攻伐抢掠,几个月就完全占据了太原府,势力浸入河南、河中、河北,又开始向延州蔓延。饶是谢无疾带出来的兵再厉害,也挡不住那些不怕死往上冲的,这才致使眼下出现延州告急的情形。 说起此事,惊蛰觉得荒诞极了:“什么玄天教,简直可笑至极!缘何竟真有那么多人会信?!说什么刀枪不入,战场上死几个人,那谎话不就立刻被揭穿了吗?” 朱瑙摇了摇头,道:“他不是说越虔诚的人,越受庇护么?不受庇护的,自然是不够虔诚了。” 没有受伤的人,会相信自己真的收到了张玄的庇护。受伤的人,会质疑自己是否还不够虔诚,于是变得愈发虔诚。至于死去的那些人,也没什么开口的机会了。这套教|义,这可谓自圆其说,自成一体。 惊蛰目瞪口呆。这也能唬住人?这也有人信? 朱瑙转向谢无疾,问道:“那你要回延州去了吗?” 谢无疾缓缓点头。原本朱瑙已经重心从蜀中移至汉中,他亦可留在汉中调兵遣将,与朱瑙共谋江山。然则那玄天教的声势过于浩大,发展过□□速,威胁到的已经不止是一个延州。他必须亲自北上坐镇,镇压邪教,否则轻则北方辖地尽失,重则军心溃散,后果不堪设想。 而他不必问,也知道朱瑙是不会和他一起北上的,也没这必要。朱瑙得留在汉中继续布局,稳定形势,壮大实力才行。 果然,朱瑙没再说什么了。 大军行了半日后,来到一处沙洲,便在沙洲处停下休整,恢复体力。 …… 符原正举着水囊喝水,有人忽然从背后扑上来,把他吓了一跳,嘴里的水都喷了出去。他恼火地回头一看,怒气顿时消了大半,无奈道:“小八,我可被你吓死了。” 小八笑嘻嘻地在他身边坐下,问道:“我听说你们这次回去,要去延州了?” 符原点了点头。 小八的笑容立刻就敛起了:“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啊?” 符原乃是延州军中的一员,小八则是一名蜀军。由于蜀军和延州军近来一直共同执行任务,许多人早已厮混得极为亲密。譬如符原和小八,投机得仿佛一对亲兄弟一般。 符原闻言也叹了口气。他也不想跟小八分开,可仔细想想,如今天下大乱,他们又投身戎马,这条命还能留多久也未可知。莫说小八,只恐哪一天,这世上的一切人事物便再也无缘相见了…… 小八想得却不如他这般深沉,仍关心着延州军和蜀军的关系。眼下两军将要分别,他担心来日不知是否还能聚在一道。因此他问道:“符哥,你说,咱们两边能一直结盟下去吗?” 朱瑙和谢无疾的关系比较特殊,双方认识之前早已有了各自的势力,谁也不受谁的管束。眼下关系虽好,可若招揽韩风先那样的矛盾再发生几次,也难保双方不会有一拍两散的时候。 符原想了想,道:“可惜朱府尹和谢将军都无儿女,要不然他们结个亲家就好了。”历来联姻都是极好的结盟手段和保障。 小八道:“没有儿女,兄弟姊妹结个亲也好啊。” 符原想道:“兄弟姐妹?唔……” 谢无疾是有兄弟姐妹的,不过都在江南,且谢无疾与谢家的关系极为不好,亲缘早已淡薄了。至于朱瑙?朱瑙要真有兄弟姐妹,那都是皇亲国戚,人家肯认朱瑙吗? 两名小兵一时竟为自家将军和府尹的联姻之事烦起愁来。 边上有人听见了他们的谈话,颇有兴趣地加入进来:“谢将军和朱府尹都还没娶妻,没准他们将来还真会互相娶了对方的姊妹呢。” 又有人插话道:“或者他们同娶一双姊妹,做连襟也不错。” 这些士卒们每日行军,生活枯燥,难得有机会讨论男女之事,一个个全都兴奋起来。有胆大的甚至捡了颗石子,在沙地上画起了谢家和朱家的族谱,又提名了不少养了一双闺女的名门望族,仿佛月老一般为朱瑙和谢无疾点起了鸳鸯谱,眼巴巴地想把两人凑到一起去。 众人正讨论到激烈处,只听后方传来一声严厉的训斥声:“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军司马就站在他们身后,而谢无疾本人站在仅几米开外的地方,神色冷漠。众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丢石头的丢石头,抹沙土的抹沙土,把地上的提名全胡乱抹去。 那军司马怒斥道:“你们全部禁食两日!自去领罚!” 士卒们一句话都不敢说,赶紧灰溜溜地跑了。 众人走后,军司马又回到谢无疾的身边,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那些小卒妄议将军是非,只罚两天禁食就算了么?” 谢无疾淡淡道:“小惩大诫吧。” 为了军中纪律,那些人罚是必定要罚的,不过这只是一桩小事,那些都是跟着谢无疾出生入死的弟兄,倒也没有罚太重的必要。小小惩戒一番,也就罢了。 军司马听谢无疾都这样说,便不敢多言了。 谢无疾继续往前走去,查看士卒们的状况是否还良好。太阳出来后天气变得炎热,他需要知道士卒们能否承受住在这种天气下于大漠中长途跋涉,以知是否有调整行军速度的必要。 走出一段路后,谢无疾停下了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午聪连忙跟着停下,好奇地问道:“将军,出什么事了?” 谢无疾没有回答,径自弯下腰去。他的脚边有一株骆驼草,开出了淡黄色的小花。他伸出两根手指,本欲将花朵摘下,然而手指在花萼处停留片刻,却又停下了。 一抹笑容在他嘴角泛起,但当他直起身面向他人时,这抹笑意已被藏去了。他又恢复成了往日不喜不嗔的冷淡模样。 他道:“走吧。” 午聪茫然地跟上他的脚步,向前走去。 …… 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大军便继续上路了。 刚走了没多久,忽见远处一名蜀军斥候快马向大队赶了过来。谢无疾见状还以为前方出了什么事,不由放慢马速,准备传令大军稍等。 朱瑙看清那斥候的打扮,道:“不必。那是从我蜀地来的斥候。” 他人在凉州办事,但仍要时刻关注着蜀中的局势。因此他在沿路各处设置了岗哨,即使在行军路中,往来送信的斥候也能及时将消息报到他的手中。 谢无疾便不做声了。 果不其然,那名斥候驰近后,被人带到朱瑙的马前,下跪行礼道:“府尹,小人从成都来。” 朱瑙问道:“蜀地出了何事?” 斥候道:“月前长沙军攻陷江陵府后,有大量江陵府难民涌入蜀地东南施州、归州。徐少尹与虞将军便遣人前往施、归二州安置安民,却不料竟在难民中发现了多名可疑之人。徐少尹认为那些人很有可能是长沙府的耳目,被派来侦查蜀中的军情。因此徐少尹和虞将军命我立刻前来向府尹汇报此事。” 惊蛰闻言皱起了眉头,谢无疾微微挑眉,并不吃惊。朱瑙则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情。 之所以不吃惊,是无论是朱瑙和还是谢无疾,在听说长沙军攻破江陵府的消息后,都已预料到,长沙府的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富饶的天府之国蜀地。 要知道天子死后至今,虽然天下秩序已然崩坏,可除了叛军暴|民之外,没有一个理智的诸侯立刻大举兴兵。所有人都在积蓄实力,等待时机,唯有长沙府尹迅速起兵,大举入侵了江陵荆州之地。 荆州北接中原,南临百越,东极吴会,西通巴蜀,四通八达,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长沙府尹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匆忙起兵,就是为了抢下这块宝地。有了这块宝地之后,他无论想要北上中原,还是西入巴蜀,都有了机会。 虽然中原才是王朝命脉之所在,但如今中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对于长沙府尹来说,他没必要贸然去打中原的主意,完全可以等到中原诸侯各自斗法后实力大损再出手捡便宜。而且巴蜀未定,他便北上中原,很有可能会在背后遭蜀军偷袭,他也不敢冒这风险。反倒是先拿下巴蜀,得到了丰厚的粮仓,他的野望中原之心就得到了最有力的保障。 在这种情况下,得了江陵之后,长沙府尹将目光投向蜀地,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朱瑙并没有回那探子的话,反倒是回头望向一旁的谢无疾。 “谢将军,”朱瑙道,“看来,我也得先回一趟成都了。” 谢无疾迎着他的目光,四目相对,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相对无言。 186、第一百八十六章 两日后, 蜀军与延州军便分道扬镳, 一个北上, 一个南下, 各自回家去了。 半个月后, 朱瑙的车马顺利回到阔别已久的成都府。 回到官府前,朱瑙特意叮嘱了不必让所有官员摆阵迎接,以免耽搁了官员们的公务。因此前来迎接他的只有徐瑜、虞长明等几名高官和他的亲信。 徐瑜一见朱瑙,立刻迎上前来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属下参见府尹。” 几名官员们都跟着他一齐下跪。 朱瑙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徐瑜仍朝着他拜了再拜,将礼数做足了,这才慢慢起身。朱瑙固然用人不疑, 安心将蜀府托付于他, 他却更要加倍地尊敬才是, 以免失去朱瑙的信任。 朱瑙向后堂走去。徐瑜和虞长明跟在他左右两侧, 其余官员在后方跟着。 虞长明走在他身边, 将他端详了片刻,低声道:“你似乎晒黑了。” 朱瑙道:“凉州风吹日晒,不会被晒黑方才奇怪了。” 说完他却忽然想到谢无疾分明比他更常在烈日下走动,肤色却总如常年不出屋的书生一般白皙, 着实不像个武夫。 想到谢无疾那张白皙俊秀的脸庞,朱瑙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地加深了几分。 到了堂上, 与会的官员们很快到齐,将各种紧要的公文呈上,向朱瑙汇报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蜀地发生的事情。 由于文有徐瑜操持, 武有虞长明坐镇,这几个月来蜀地一片天平,而且赶上了丰收的年头,税收和官府的各项收入都比前两年增加了不少,民间可谓风调雨顺。 然而蜀地太平,邻家却天下大乱。长沙军入侵江陵后,荆州有大量逃难百姓涌入蜀地,蜀府不得不拨粮去振济灾民。 由于粮库充足,振济灾民的那些钱粮倒不算什么大事,官府完全应付得来。可正如徐瑜和虞长明派人向朱瑙汇报过的,他们在难民里发现了许多长沙府安插的细作,这就让人比较头疼了。 他们虽然已经抓出不少细作了,但一定还有更多没有被查到的,且不知那些人会刺探到多少消息送给长沙府。而更重要的是,这些细作的出现,说明长沙府已经开始觊觎蜀地了。 由于担心朱瑙会责怪他擅自接纳灾民,徐瑜解释道:“江陵大乱后,大量灾民流落蜀地。我曾想过将灾民拒之于外,然而若果真如此,一则有失仁义;二则蜀地与江陵接壤,纵使建立屏障进行拦截,也难保灾民不会偷偷潜入。当时府尹外出,我只好事急从权,未经府尹同意,便以官府之名接收难民,开仓接济。请府尹恕我自作主张之罪。” 朱瑙道:“你做得很好。你无罪,有功。” 徐瑜不愧是人精,他的做法其实是最得体的做法。 正如他所说,假如蜀府拒绝接收难民,先不说这有损朱瑙的仁义之名,而且大量的难民仍然有办法从各个地方溜进来,拦都拦不住。那些人避开了官府的耳目,更有可能成为隐患。反而是官府出面,把这些灾民集中到一起接济,虽然难免增加些支出,至少能把他们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管理。也正是因此如此,徐瑜才能这么快地查出难民里有许多长沙府密探的事来。 明白了情况后,自然就要想解决的对策了。 有官员建议道:“府尹,我们应对那些灾民再进行一番仔细核查,务必将所有心怀不轨者全找出来。” 徐瑜摇头反对:“不妥。难民人数众多,即便轮轮核查,难免仍有漏网之鱼。况且蜀民与荆州百姓、长沙百姓本就有许多沟通往来,想闭其耳目,只怕行不通。” 朱瑙颔首同意徐瑜的看法。 想要禁绝长沙府对蜀地的窥伺是不可能的,即便没有难民,双方还有商贸往来。难道就为了不让对方打探消息,生意也不做了,全面闭关封锁吗? 朱瑙问道:“如今长沙府有多少军队?几员大将?兵力如何?民生如何?赋税几何?” 他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徐瑜早有准备,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官员捧着文书递到朱瑙手中。 只有长沙府会打听蜀府的消息,蜀府不会打听长沙府的消息吗?当然不可能!很早以前,朱瑙就开始布局打听天下各地的消息了,尤其是自己的这些邻居,他更是格外关注。而徐瑜在查出长沙府派来的探子后,也加强了对长沙府的反打探。 这份文书上,记录了长沙府如今有多少军队,每支军队大概有多少人,统军将帅的家世出身如何,以及长沙军攻下江陵后,从江陵收编来的军队的情况。 朱瑙看完之后,将这份东西递给虞长明。虞长明已经看过了,于是又转手递给卫玥。 等几人全都看完以后,在座众人便都清楚眼下的情况了。 人们眼巴巴地看着朱瑙,等他拿个主意出来。 然而这回朱瑙却什么也没说,目光在众人身上巡视了一圈。眼下坐在这里的,文官有徐瑜和掌管财政、民生的几名官员,武官有所有校尉以上的军官和军师。 朱瑙缓缓道:“诸位觉得,眼下我们该如何应对?” 众人愣了一愣。朱瑙居然问他们? 但愣怔过后,很多人又茫然起来了。对啊,朱瑙可不就该问他们吗?他们作为臣属,本来就该替长官分忧解难。他们不出主意,还等着长官事事都亲力亲为吗?——其实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官员们并不算是没有主意的人,但是大多时候,朱瑙总能拿出一个出人意料,却比他们更全面、更合适的想法。于是渐渐地,他们都习惯只向朱瑙汇报详尽的情况,却不乱出主意了。免得说错了还显得丢人。 可仔细想想,他们作为专职官员,很多事情还不如朱瑙看得明白,不是他们的失职和无能吗? 也有聪明的人马上想到了更深的一层:如今天下大乱,为了天下大局,朱瑙不会再长期留在交通闭塞的蜀地。这两年,他在外的时间就已经比留在成都的时间更久了。他已经开始在汉中建立据点,很快就将迁往汉中。 一旦朱瑙走了,很多事急从权的事就不可能再等着他来下令。所以他这次回来,肯定要选任一些人才,能够在他不在的时候稳住蜀中局势。 也就是说,眼下是个极好的表现机会,一旦让朱瑙看见自己的才干,就有可能升官! 马上有人开口道:“府尹,长沙蛮子狼子野心,对我蜀东之境虎视眈眈。我等应当立刻在东境加强布防,令长沙蛮子闻风丧胆,彻底死了贼心!” 众人纷纷附和。 财政官员连忙补充道:“府尹,今年我们应当继续可以增兵。” 一边说,一边报出今年官府的度支账目,以估算今年可增兵的数量。 还有校尉主动向朱瑙请命,表示自己愿意被调往东境,抵抗长沙军。 众人七嘴八舌,意见却都是比较一致的——加强布防,做好抵御的准备。 甚至有人提出,长沙军强占荆州乃不义之举,蜀军可以以声张正义为名,主动出兵夺取荆州。 听完众人的一番献策,朱瑙偶尔点头,大多时候却不置可否,似乎还没有人真正拿出让他满意的主意。 片刻后,朱瑙的目光落在了贾聪的身上。 自从贾聪投靠蜀府,朱瑙将他安排给了虞长明做行军参谋,今日虞长明将他也带来了。然而会议至此,贾聪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朱瑙问道:“贾参谋有何见解?”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了贾聪的身上。 贾聪一怔,忙先起身向朱瑙下拜:“回府尹……”他只说了三个字,就停下沉吟了。 众人等了一阵,仍不见他开口,逐渐有些不耐烦,不明白朱瑙缘何要主动询问此人。唯有虞长明不急不忙——他和贾聪相处日久,知道贾聪此人极有智谋,只是为人低调,又从敌方投靠而来,难免有些忌讳。若没人问他,他是绝不会主动开口的。但若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却往往有惊人之策。 果不其然,等了片刻后,贾聪终于缓缓道:“依属下所见,我军可从东境收兵撤防,只需留少量松散兵力守施、归二州即可。”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错愕哗然了! 东面的邻居已经表现出对他们的觊觎之心了,不往东境增兵,反而撤兵?!这是怕敌人打仗太辛苦,准备拱手把地盘送给敌人?! 马上有人对贾聪怒目而视:要知道贾聪并不是蜀人,他是当初跟随刘不兴来到蜀地的。他的祖籍好像就是长沙的!他该不会是长沙府的细作吧?! 没等有人出言质疑贾聪,朱瑙饶有兴致道:“你继续说。” 于是贾聪缓缓分析道:“如今长沙军初占江陵,必定需要时间稳定江陵形势,所以不会贸然对我们用兵。他们派人来打探情报,一是为了日后入侵蜀境做准备,二来也是担心我们会阻碍他们平定荆州。” 朱瑙颔首,兴致更浓:“不错。” 长沙军对蜀地一定是有图谋的,但不一定会那么快出兵。他们刚刚拿下江陵,江陵一定还有很多反对他们的势力,或者表面臣服、暗中较劲的势力。要彻底消化江陵这块地方,恐怕没个几年的时间是不可能的。 贾聪又道:“既然如此,假若我们向东增兵布防,让长沙军得知我军兵强马壮,他们固然不敢贸然进犯,却也一定会心怀忧患,拼命练兵,壮大实力,成为我军的劲敌。反倒是让他们以为蜀中空虚,缺兵少马,士卒羸弱,才可使他们骄纵大意。” 说到这里,终于有人明白贾聪的意思了:原来他是准备用这招麻痹敌人? 但也有人觉得这种做法很可笑,出声质疑道:“贾参谋,一旦我们撤兵,施、归二州便如砧上鱼肉,敌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攻占。届时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贾聪平静地答道:“若他们真敢来,那就继续撤兵减防,让他们更加深入。” “什么?”质疑的人目瞪口呆。送两州之地还不够,还要继续送?! 贾聪道:“长沙军急速扩军,又骤然攻占江陵,人心必然涣散,非假以时年不可凝聚。若我们能尽早诱敌深入,必可将其歼灭。” 堂内忽然安静下来,人们都在思考贾聪说的话。 很显然,朱瑙没有主动出兵江陵或长沙府的意愿。而双方又早晚要为敌,那最好的方法,或许还真是诱敌深入,或者说,请君入瓮。 蜀地的地形很特殊,到处都是山川河流,只要能把敌人骗进来,那对熟悉地形的蜀军来说,伏击和阻截都是简单的小事,保管能把长沙军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后悔自己怎么会瞎了眼觊觎蜀境。反倒是让蜀军去江陵和长沙作战,那可就胜负未知了。 而且,这场仗越早打起来,对长沙军越不利,对蜀军越有利。原因很简单,蜀军人数虽然不算很多,但一直稳稳扎扎慢慢扩军,军心很齐。长沙军的扩军却急得多,为了出兵江陵,他们匆忙扩招了一万多人,占据江陵后又收编了大量江陵的军队。 就像是搭建房屋,搭得越急越高,外面看起来虽华丽,内里却是摇摇欲坠,风一吹就倒。但假若给他们许多时间,让他们将内里的结构稳固了,反倒又没那么容易倒了。 虽然还有人不认同贾聪的提议,朱瑙却笑了起来。 他一锤定音道:“此计甚好。徐少尹,麻烦备几份厚礼,我要给长沙府的官员送礼了!” 187、第187章 数日后, 长沙府。 陆崇石从官府办完差出来, 刚进自己院子, 家仆便迎了上来, 禀报道:“主公, 齐昊已在后院等候主公多时了。” “哦?”陆崇石脚步一顿,“他来做什么?” 家仆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他带了很重的礼来,想必又是求于主公。” 陆崇石听了重礼二字,神情分明很高兴,语气却又颇为嫌弃:“是么?不知那奸商又打的什么鬼主意。我过去看看。” 这陆崇石乃是长沙府的一名官员,颇得长沙府尹的重用, 而那齐昊则是一名蜀商, 常在长沙府一带经营。 举凡商人, 大都广交朋友, 尤其爱结识官员, 那齐昊也不例外。他出手十分阔绰,每年都要给陆崇石送许多钱财宝物,凡陆崇石喜欢的东西,他都会大力搜罗。陆崇石收了他的礼, 自然也投桃报李,帮他在官府活动, 使他赚到了不少钱。 陆崇石走到后院,果见齐昊在带着几名仆从在那里等他,院子里还摆了一个大箱子, 是齐昊送来的礼。 一见陆崇石过来,齐昊立刻上前行礼:“草民参见陆从事。” 陆崇石道:“齐兄与我之间还客气什么?不知齐兄今日到来,所谓何事啊?” 齐昊连忙给手下使了个眼色,他的手下们忙把箱子打开,又将箱子里的东西抬出来,那里面装的赫然是一尊精美的玉雕! 陆崇石浑身一震,目光顿时黏在那玉雕上挪不开了。跟他的名字一样,他最大的爱好便是玉石,那玉雕所用石料他一瞧便知是上好的料子,更难得的是雕工极为精湛,利用石料本身的颜色和质地变化雕刻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捧桃仙人。一瞧便只是名匠手笔。 齐昊端详着陆崇石的脸色,笑道:“这玉雕是草民前日去外地进货时发现的,知道陆从事喜欢这个,草民便将它买了下来。正巧听闻陆从事近日新纳了一位佳人美妾,这便当做草民给陆从事喜结新欢的贺礼。” 齐昊送礼送得投其所好,陆崇石欢喜不已,也不推脱,迫不及待接下了那尊玉雕,捧在手里细细端详,嘴里念道:“甚好,甚好。还是齐兄你体贴,有心了!” 端详了好一阵,陆崇石终于恋恋不舍地将宝贝放下,寒暄道:“齐兄最近生意可还顺利。” 齐昊道:“托陆从事的福,一切顺遂。” 陆崇石不由一奇。其实他纳妾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齐昊以这为由头送礼,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必然是有事相求。可如果不是生意上的事,那又是什么事? 陆崇石顿时警惕起来。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齐昊忽然送这个贵重的礼,该不会是为了什么特别难办的事吧?他顿时后悔起自己心急来,早知道该先听了对方的话,再收下那礼才是。再贵重的礼,如果要给自己招惹太大的麻烦,也不值当。 却听齐昊低声道:“草民有些事情想向陆从事求教。” 陆崇石眼珠转了转,引着他一起在后花园里逛起来,问道:“什么事?” 齐昊道:“这断食日草民在民间听到一些传闻,不知真假。陆从事又是长沙尹身边的红人,最得府尹的器重,或许知道一二——有人说,长沙军占据了江陵后,下一步就打算对蜀府用兵了。真有此事吗?” 陆崇石吓了一跳,斥责道:“你打听这种事情干什么?你一个商人……”骂到一半,忽然想起齐昊是个蜀人,不由噤声了。 他这下明白了:齐昊今天来找他,该不会是为了让他劝长沙尹不要对蜀府用兵吧?要真是这样,看来那尊玉雕他还真不能收。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更重要的是,以长沙尹的野心来说,他对蜀地用兵是早晚的事,自己若要跟长沙尹对着干,那恐怕连官位都保不住。 却听齐昊道:“陆从事,倘若此事当真,草民有个难以启齿的不情之请,还请陆从事相助。” 陆崇石心道:来了! 他连忙敷衍道:“此事我没听说过。市井之言,你不必当真。一帮愚民胡说八道而已。” 齐昊不甘心地追问道:“当真只是谣言吗?” 陆崇石道:“是啊,我从未听府尹谈起过此事。” 齐昊失望道:“倘若此事属实,草民原本还想请陆从事帮忙向长沙尹禁言,当早日出兵攻打施州才是。” “什么?!”陆崇石猛地停下脚步,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刚说……早日出兵?!你不是蜀人吗?” 齐昊眼中闪过一抹愤恨,道:“是。草民虽是蜀人,可当初在施州经营时,因琐事得罪了施州牧,施州牧就指使官府对草民百般刁难破,害草民损失惨重。此事草民一直耿耿于怀。据草民所知,施州牧贪赃枉法,与军官勾结,克扣军饷,施州守军军纪涣散,人心向背。长沙军若趁早取了施州,方可解小人的心头之恨。” 陆崇石这回才真正听明白了。他先是愣怔片刻,旋即喜上眉梢! 原来齐昊给他送礼,不是让他劝长沙尹不要动兵,反倒是要劝长沙尹尽早出兵。这样的话,这事儿可就好办多了,原本入侵蜀府就是长沙尹的计划,顺着长官的心思说话,自然能讨得长官的欢心。何况倘若齐昊所言属实,施州果真不堪一击,那事成之后,他还能因进言得到封赏。这样一举三得的好事去哪里找?! 陆崇石张口就要答应,又想起自己方才的推托之词,于是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笑道:“这个么,我替你留心着。倘若府尹真有那样的念头,我帮你进言几句便是。” 他虽没把话说死,态度却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齐昊大喜过望,忙道:“多谢陆从事!” 陆崇石摆摆手:“哎,小事一桩。” 说完便拉着齐昊又聊回玉石的话题去了。 半个时辰后,齐昊带着人离开了陆崇石的府邸。他走出大门,听见门在背后关上的声音,回头看了眼,嘴角暗暗噙起一抹笑。 想当初朱瑙登上府尹之位后,便开始大力鼓励经商。蜀商的迅速发展不仅给蜀府带去了大量财富,蜀商到了各地,为了经营,自然也要与各地官府打交道。于是朱瑙便又拓展出许多人脉。譬如齐昊这样的,他在长沙府做了两年生意,不光知道哪些官员贪财,只要送好了礼,便能帮他办事;也知道长沙尹信任的都是哪些人,哪些人能在长沙尹身边说上话。 办好了事,齐昊便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 成都府里,数名官员正齐聚于堂内开会。 自从朱瑙采取了贾聪的计策后,蜀东几州已开始陆续撤军。不过既然撤军的目的是为了迷惑长沙府,此事倒也不好做得太明了,否则被长沙府发现,诱敌深入的计划也就不成了,因此蜀府的撤兵是不动声色地将驻防军队慢慢地分批转移,最后只留下三分之一。 也是巧了,施州原本的指挥使月前突发疾病,至今卧床不起,难再继任。于是撤军的同时,蜀府还需要任命一个新的施州指挥使,去统领施州剩下的三分之一军队,并迎接长沙府随时可能到来的入侵。 这项任命可不容易。要知道这是个苦差事,随时可能性命不保。可蜀府又不能随便派个酒囊饭袋过去,接任这差事的人必须配合蜀府的行动,否则就有可能破坏大局。今日官员们聚在一起开会,便是为了找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每个与会的官员在来之前都想了几个人选,准备推荐给朱瑙。然而议会开始之后,朱瑙却并没有询问众人的意见。 ——他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朱瑙道:“关于施州指挥使一职,我有一想法。今日请诸公来,便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众人忙竖起耳朵,想知道是何方神圣入了朱瑙的法眼。 朱瑙道:“我想任命韩风先出任。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先是一愣,随即都风中凌乱了。 韩风先?! 是那个韩风先吗??? 这……朱瑙真的没有在开玩笑的吧……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与蜀军分别之后,谢无疾带着延州军继续北上。一路上,他频频收到北方传来的急报——延州形势日渐恶化,士卒已经士气大损,军心涣散,城池随时可能告破。 谢无疾自是十分心急,恨不能插翅飞回延州去亲自督战。然而大军辎重庞多,行路缓慢,想要赶回延州,最快也要半个月。可能他们赶回去时,延州已经被破了。 于是跟几名亲信商议过后,谢无疾做了一个大胆冒险的决定——大军继续运送辎重前行,他自己亲率八百亲骑兵,日夜兼程,率先赶回延州去! 八百人虽然不多,但他挑选的皆是精锐。而且延州目前面临的危机,不仅是孤立无援,更重要的是士气的低迷。倘若他亲自带兵驰援,守城的将士们必会士气大振,再多撑几日,等到大军到来,危机便可化解了。 这个计划提出后,自然有人反对。反对的主要原因是担心谢无疾的安危,要知道北方局势混乱,谢无疾仅带八百骑兵,又缺少辎重,万一路上遇上什么麻烦,谢无疾的性命可比延州更重要百倍! 然而毕竟战事吃紧,一番商议后,同意的人和反对的人个占了半数,谢无疾又不是怕是的性格。于是他最终还是点了八百轻骑率先出发了。 八百轻骑速度极快,日夜兼程,短短一天就行了百余里,照这个速度下去,三四日后他们便可赶到延州。然而俗语有云,怕什么来什么。越往北走,形势就愈发混乱,而且,一切比谢无疾预料得更加糟糕。 ——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由于玄天教的猖獗,北方已经完全成了一锅乱粥。前两年刚刚被他镇压下去的盗匪、叛军又大肆兴起,百姓被迫卷入,千里之境,几乎已无良民。 行至一处山岭时,谢无疾命队伍放慢了速度,派出斥候先去前方侦查。然而斥候还未远去,就已不用去了——不用斥候刺探,前方就已经出现了一堆乌泱泱的人群,一眼望去,竟有数千人之多。 对方派出一名使者,冲着他们大声喊道:“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为了不引人注意,谢无疾赶路时并没有打出旗号。自然,他也不会报上姓名,于是八百轻骑冷眼与对方对峙,并不答话。 片刻后,对方又高声喊道:“从此路上过,留下买路钱财来!不留钱财,便留性命!” 原来,他们遇上的是一伙匪军。 谢无疾皱了皱眉。虽说敌众我寡,他倒不畏惧这些匪军。只是有急事在身,他不想在此损兵折将,浪费时间。他正犹豫着是否要掉头撤离,忽听不远处的山头传来滚滚声响。于是他回头一看,脸色骤变。 ——百米外的山头上,竟乌泱泱布满了人头。看起来,又是一支上千人的队伍。 188、第一百八十八章 当山上的军队出现的时候, 延州军士卒们明显感到了不安。虽说阵型未乱, 马匹小幅踱步声和喷鼻声都昭显它们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 谢无疾的眉头亦拧得更紧了。 形势变得更加糟糕了。原本若只有前方那支拦路的匪军, 他们大不了调头绕路便是。可现在山头上那支军队的出现, 封住了他们离开的路。看来交战是在所难免了。 而且这两支队伍, 一个有林地做依托,一个在山上,谢无疾不能确定山中和林中是否有埋伏,也看不清前后各有多少人,贸然作战,极为被动,还有可能面临被两面包抄的局面…… 就在谢无疾飞快思索对策之际, 他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不仅是他, 边上的午聪也发现了, 小声道:“将军, 那群匪军怎么忽然乱了?难道……这两拨人竟不是一伙的?” 挡在他们前方的那支匪军, 在看到山头上出现的人时,竟然表现得比他们更慌张,队伍里哄哄闹闹,还有很多人对着山上指指点点。很显然, 他们对山上人马的出现也很意外。 众人都迷茫了:眼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片刻后,谢无疾下令道:“马上派人去查这两路人马的身份, 查明山上和林中是否有埋伏。” 斥候们得令,悄无声息地溜出队伍,向林地和山地绕了过去。 …… 延州军的对面。 赵重九望着山坡上那群黑压压的人头, 咬牙切齿地骂道:“该死,又是那帮畜牲!阴魂不散!改明我定要禀明师君,让师君诅咒他们!” 他身旁的小弟无措地问道:“祭酒,怎么办?今天咱们还抢吗?” 赵重九瞪了小弟一眼:“废话!好容易来了这么一群肥羊,怎么能不抢?没瞧见他们的马有多肥么?光是弄到那些马,咱们今年给师君的祭火都足够了!” 他口中的师君指的便是那自称太清玄天皇帝的玄天教创教者张玄。祭火指的是各地的信徒向张玄上交的钱财粮食。而赵重九这个“祭酒”,则是张玄给他的一个封号,是玄天教中的“官职”,他以祭酒的身份可以统率当地的信徒们。 他身旁的小弟小声道:“可那些‘肥羊’有那么多战马,还都带着兵器,看起来像是官军……万一不好宰呢……” 赵重九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官军怎么了?你是没见过官军吗?越是官军,宰起来才越肥呢!” 这些玄天教徒四处打劫,攻城掠地,自然没少跟官军打交道。官军们只为领饷吃饭,往往不愿豁出性命去打仗,碰上不要命的教众自然是一触即溃。于是乎,赵重九早已不把官军放在眼里,反而把官军的队伍当成了他们获得武器、战马、粮草的宝库。 那小弟总觉得这回遇上的官军看起来和从前遇见的不一样,可赵重九这样自信,他也就不敢再长敌人志气了。他仍然愁眉苦脸:“可是……唐村的那群土匪就在旁边盯着。等咱们跟‘肥羊’打得两败俱伤的时候,便宜又会让他们给捡走。实在不值当啊。” 这话说到了赵重九的痛处,赵重九拳头捏得咯咯响,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们这些拦路抢劫的玄天教徒并不算是土匪——至少他们自己这样认为。他们只是虔诚的信徒,替师君消除世间的罪恶罢了。而眼下在山上的那群人才是真正的土匪。他们吃那群土匪的亏也不是第一次了。 就在两个月前,一支数百人的商队从附近路过,赵重九率人前去打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眼瞅着终于要将商队打败,唐村的那群土匪忽然冲了出来,趁着他们两败俱伤之际,抢走了商队几乎全部的货物! 自那件事后,赵重九恨那些土匪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偏偏拿他们没有办法。眼下,那群土匪再次出现,一副在山上看热闹的模样,明摆着打算故技重施,坐山观虎斗后等收渔翁之利。 为了不替他人做嫁衣,要不就把这群肥羊放跑?——不行!绝对不行!只要这票干成了,自己就能“升官发财”,张玄至少将他升为大祭酒,他就可以统率更多人,也能分到更多的祭火! 赵重九犹豫再三,深知眼下这情况能不动手最好还是不要动手。于是他吩咐道:“派几个人去跟那群肥羊谈谈,告诉他们我是张师君座下第一祭酒。只要他们肯老老实实交出一半的马匹和兵器,我就放他们活着离开,还会请师君施法保佑他们延年益寿。” 手下问道:“那,要是他们不肯呢?” 赵重九道:“不肯的话就威胁他们,告诉他们连朱瑙和谢无疾那样厉害的人都被师君给咒死了,让他们好好掂掂自己几斤几两重……总之至少让他们交出两百匹马来。” 手下得了命,忙派遣几个人朝延州军去了。 …… 谢无疾还在等待斥候的消息,等待之时也在默默观察周围的地形以及两路人马的情况。 冷静观察了一短时间后,他发现情形并没有那么糟糕。 挡在他们前方的这路军队,人数虽多,阵型却很松散,士卒面黄肌瘦,贼眉鼠眼,显然不是训练有素的正经军队,战斗力并不会很强。 而山上的那群人,则没摆出要动手的架势,更像是来看热闹的。 在这种情况下,活着离开这里已不是问题。如何用最小的损失控制住这两路人马才是问题。 正在此时,谢无疾看到前方队伍里跑来了几个人,似乎是来向他们传话的。他冷眼看着自己的传令兵出去与那几人接洽了。 不一会儿,传令兵与那几人谈完了,回来向他汇报情况。传令兵的神色很是古怪:“将军,他们是玄天教的人。” “哦?”谢无疾凝眉。他本就是冲着邪教而来,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他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传令兵道:“他们说,只要我们肯交出一半的战马和兵器给他们,他们就放我们通过。” 谢无疾手下的军官们闻言不由纷纷发出了嗤笑声。有人主动向谢无疾请战:“将军,让我带两百人去会会他们!” 谢无疾并没有答应。对方有林地为依托,尚不知林中是否有埋伏,还是不要轻敌为好。 他淡淡道:“去跟他们谈。拖延时间,等斥候回来。” 传令兵连忙又去了。 …… 一个时辰后。 赵重九索要马匹的要求迟迟没得到回应,急得他团团打转。他又派了几个人去催促,好半晌,终于有人来回信了。 赵重九忙迎上去,问道:“怎么样,他们同意了没有?” 回来的人愤愤不平地摇头道:“没有,他们根本就是在耍我们!让我们等着,说他们要清点战马,我还以为他们同意了!结果等了半天,他们竟然给了我们一堆马粪!” 赵重九:“!!!” 他勃然大怒:“竟有这种事?你们有没有跟他们说,我是师君座下第一祭酒?有没有跟他们说我让你说的那些话?” “说了,”手下的神色愈发悲愤,“我告诉他们,师君神通广大,已活生生把朱瑙和谢无疾都给咒死了。结果他们愣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哈哈大笑,笑得在地上打滚。” “……”赵重九吹胡子瞪眼,“什么意思?他们不相信吗?他们凭什么不相信?我可是亲眼见过师君施法的!他们亲眼见过活着的朱瑙和谢无疾吗?一群狂徒!” 手下愤愤不平道:“祭酒,他们竟敢对师君如此不敬,咱们别谈了,直接打过去,把他们都给打趴下吧!” 这回赵重九却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答应。 他手下的信徒里倒是有不少相信自己真的得到张玄的庇护,有金刚不破之身。不过赵重九自己却并不相信。他忽悠信徒虔诚,无非因为他自己能从中得到好处。但他知道人还是会死的,而且他已经亲眼看见很多人死去了。 边上有人小声提醒道:“祭酒,他们是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他们会不会还有援军?” 赵重九一愣,立刻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很大。要不然对方花那么多时间耍他们干什么? 他看了看前方的延州军,又看了看仍然盘踞在山上的唐家村土匪,心中愈发焦躁。原地踱了几圈后,他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决定改变策略。 他连忙转身吩咐道:“快,派两个人,去跟唐家村的那群土匪谈。只要他们肯跟我们联手,宰肥羊的收成咱们可以跟他们对半分!” 既然肥羊不肯自己老老实实地割肉,那他就只能请别的屠夫一起操刀了。无论如何,他今天都必须捞一票,要不然别说升官发财,恐怕他连现在祭酒的位置都要保不住了。 他的手下得了命令,又忙朝山上去了。 …… 山坡上。 唐令坐在火堆前,烤着用树枝串起来的蚂蚱串,不时看一眼山下对峙的两路人马,啧啧两声,又继续烤串。 他身旁的土匪们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议论纷纷。 “怎么还不抢啊?他们到底还打不打算动手了?” “就是啊,天都快黑了。还在犹豫什么呢?” “是不是看那些官军兵强马壮,那些邪教徒不敢动手抢?” “不敢抢还挡在那儿干嘛?我看他们是怕又被我们捡了便宜,才迟迟不敢动手的吧。” “那要不咱们先假装退走?过会儿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再过来?” “老大,你说呢?” 唐令把蚂蚱烤熟了,从串上咬下一个,烫得自己直呼呼吹气。过了一会儿他才口齿不清地问道:“查到这批官军身份没有啊?这些人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边上的人摇头道:“大哥,查不到啊。他们又不打旗,谁知道他们的番号?我们已经派人去沿路问了,可都没人听说他们的身份。实在不知道他们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唐令啃完了蚂蚱串,把树枝往火里一扔,心里着实有点纳闷。这军队到底什么来路?看装备像是官军,看气势又远非他昔日见过的官军可比。 可能是他在高处,看得更明白。他并不像玄天教的教徒那样把谢无疾的部队当成是简单的肥羊,相反,他居高临下地一望,看得清清楚楚:玄天教众虽然人数多,但延州军兵强马壮,完全可以抵消人数上的劣势。 不过底下到底谁强谁弱他并不是很在乎。反正他是渔夫,鹬蚌相争,他只管捡便宜就是了。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跑了过来。 “老大,”那人跑到唐令的身边,都在他耳边小声禀报道,“玄天教派了几个人来,说想跟咱们联手宰肥羊。还说宰得的分成他们愿意跟咱们对半分。” “喔?”唐令饶有兴致地抹抹嘴,“这个赵重九的气量比我想得大嘛。他在我手里吃了这么大亏,还愿意跟我联手宰肥羊?呵……有意思……” 手下问道:“那要答应他们吗?” 唐令想了想,没准底下两方都想拉拢他。反正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就看谁出的价更高了。于是他道:“也不是不行。跟他们谈谈呗,如果真有大便宜可以捡,也可以试试。” …… 山下。 天色由靛转赤,气温骤降,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入夜了。 转眼又过一个时辰,两军仍在山下对峙,“渔翁”仍在山上坐观。有人不敢轻举妄动,有人不急于出手,有人则另有算盘,于是局面继续僵持。延州军的队列仍然齐整,而玄天教中的阵型已经越来越乱了。 谢无疾冷眼观察着一切。 一名斥候快步向他跑了过来:“将军!” 谢无疾将目光投向他。 斥候汇报道:“查清楚了。山上约有一千人,是本地的匪民。他们最初由唐村的村民组成,所以又自称‘唐家军’。唐家军以打家劫舍为生,与玄天教众的关系不好,双方先前已起过多次冲突。” 谢无疾默然。终于,两路人马的底细他都摸清楚了。原来一边是为虎作伥的邪|教徒,一边是趁火打劫的土匪。也难怪他们一路过来,民舍村庄皆空,此地的百姓要么加入土匪,要么加入邪教,要么早已逃难去了。 有一瞬间谢无疾的心中腾起已股悲凉之情,但他转瞬就将那压下去了——战场之上不宜多想,还有数百兄弟等着他的命令。 就在此时,又一名斥候跑了回来。 “将、将军,”那斥候气喘吁吁道,“邪教徒派了几个人去山上,极有可能是想与土匪商量联手对付我们。” 午聪闻言皱了下眉,小声道:“天快黑了……” 如果天黑之后,那两路人果真联起手来对付他们,形势又会变得非常不利。虽然他们已经用拖延的时间调查清楚了周遭的地形,但敌人常年在此生活,必定会比他们更熟悉地形。届时他们的处境将会很糟糕。 所有人都看着谢无疾,等待他发号施令。 谢无疾会如何下令?会派人山上去洽谈吗?即便不求土匪军联手,也得先稳住他们,让他们不要与邪教徒联手吧? 在众人殷切的注视下,谢无疾先是抬头看了眼已经十分昏暗的天色,微微点了下头,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他淡淡道:“午聪,你立刻点兵两百。” 午聪精神一振,屏息等待。 谢无疾道:“从东面绕过去,攻山!” 午聪愣住,所有人都愣住了。 攻……山?竟然是先攻山?!不是攻打拦住他们去路的邪教众,而是攻打坐山观虎斗的唐家军? 这……这不是把旁观者往敌人怀里推吗? 然而谢无疾神色笃定,丝毫没有要收回成命的打算。 他没有说错,他就是要先打渔翁! 189、第一百八十九章 山上。 唐家军始终没能与前来磋商的玄天教达成一致。原因倒也很简单:双方本就离心离德, 都想付出最少的代价, 得到最多的好处。这种情况下两队人马想要联手, 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其中也有唐令故意拖延时间的缘故——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地位非常有利, 他应该是山下的双方都想争取的对象。所以他也在等着那支官军会为了拉拢他而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可惜, 事情却并不如他所想。 直到天黑,官军也并没有派人上山来找过他,似乎根本没有动过要与他联手对付玄天教的念头。 唐令心中不免困惑起来:这支官军到底怎么想的?不与他联手,难道打算独自对付玄天教?他们有这本事么? 就在他盘算之际,他身边忽然有人站了起来,对着哈欠连连的唐家军们拼命做噤声的手势:“嘘,都别出声!你们听, 山下好像有动静!” 众人原本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说话, 被那人一喊, 忙都闭上嘴, 茫然地竖起耳朵听。这一听, 竟还真听到了奇怪的动静——似乎底下正有人在上山,而且,人数还不少! 这下众人可都慌了。怎么回事?什么人? 唐令忙下令道:“快去看看!” 他话音刚落,山脚的声音变得更响了, 他们已能清晰地听见喊杀声,同时, 山下亮起了大片火光,几乎围住了半座山。 天色昏暗,形势混乱, 他们根本看不清攻山的人有多少,只听东面的树木似乎全在摇晃,底下的火光又连成一片,这阵仗,少说也得有个千八百人啊! 就在此时,山下的守兵也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官军的援军来攻山了!” ——天色太暗了,唐家军的人并没有看见两百名延州军悄悄离开队伍绕过来,还以为忽然冒出来的攻山队伍是刚刚赶到的援军。 这下山上的唐家军们全都慌了神,还不等唐令下令,人们就已开始向山下溃逃。唐令一看队伍乱了,也知守山抵抗是没可能了,于是也连忙朝着没动静的那条路逃下山去了。 等唐家军大队从山里逃出来,灰头土脸的土匪们这才逐渐重新聚到唐令身旁。 “老大,”手下们六神无主地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唐令也惊魂未定,抹了把脸才逐渐冷静下来。他这下才明白官军为什么既不动手,也不来拉拢他们——原来是另有援军啊!现在援军一到,别说对付一群玄天教徒了,就是把他们两家合起来一块儿打也不是问题啊! 那他们坐收渔翁之利的计划就落空了? ——并不是! 唐令眼珠转了两圈,忽然有了好主意。他猛地拍了下大腿,马上揪出两个小弟,命令道:“快,你们马上回去找那些官军!” “什么?”被他揪出的小弟愣住。现在回去找官军,找死么? “找那些官军,就说我们愿意帮他们一起打那帮邪教徒!……不,不对!”唐令急道,“就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想帮他们对付邪教徒来着!我们跟邪教徒势不两立,刚才在山上也是为了帮他们压阵。我们跟他们是一伙的!” 众人起先还愣着,但很快反应过来了。 对啊!官军的作战能力本就比邪教徒强得多,现在援兵又到了,此战的胜负已经毫无悬念。他们若就这样走了,不赚不赔,白守了一天;他们若帮着邪教徒去打官军,那是自寻死路,傻子才这么干;可若他们帮着官军,那不就是借到了官军的东风吗?跟官军一并收拾了邪教徒,他们也能拣着便宜啊! 一旦把这层关系想明白了,众土匪们也都振奋起来,忙一同催促被唐令选中的两名小弟去找官军协商。那两人又害怕又兴奋,被人推搡着,硬着头皮回去了。 …… 另一边。 两百人已经派出去了,谢无疾手下的军官们领着六百轻骑警惕地守在谢无疾的周围,随时防范敌人的攻击。 虽说他们也也知道敌人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与他们不可相提并论,奈何敌人的人数几倍于他们,谢无疾本尊又待在此处。万一谢无疾有什么好歹,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因此他们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有些军官嘴上虽然不敢说,心里却难免有些怨言:人数已经这么少了,谢无疾还分兵去打唐家军,又图什么呢?万一惹得两边敌人联手,并不是更置他们于不利吗?倒不如直接冲杀出去,管他什么土匪,什么邪教,先赶去延州才是正事啊! 几名军官正腹诽着,传令兵忽然快速越过人群,冲向谢无疾。 “报——将军!唐家军派人来请求联手!”传令兵道,“他们请求与我们一同剿灭邪教!” 此言一出,方才还犯嘀咕着的军官们顿时愣住了。唐家军竟然请求与他们联手?!这……怎么会? 谢无疾淡淡道:“告诉他们,我们同意联手。让他们从南面绕过去,截断邪教徒的退路。半个时辰后以我的三支火箭为令,我们一同夹击那些邪教徒。” ——很显然,对于唐家军的反应,谢无疾一点都不意外。或者说,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马上,就有聪明人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了。 像唐家军这样的土匪军,狡猾得很,最喜欢投机取巧。他们就像一群豺狼,绝不会同情弱者,只会跟在强者的屁股后面啃食弱者的骨肉。所以置他们于不顾是不行的,随时可能被他们在屁股后面咬上一口;拉拢他们,也会被他们百般算计;唯有向他们亮出拳头,让他们明白孰强孰弱,他们才会屁颠屁颠地前来投靠强者。 谢无疾的做法看似危险,却实为最有效的方法。 其实他们也可以不用管这里的事,像一些军官想的那样,横冲直撞地冲过去,直接前往延州。但这里邪教和土匪的祸害已经如此严重,严重到了普通百姓无法生存的境地。谢无疾不想放任。所以他宁愿耽搁半天的时间,收拾了这个烂摊子。 传令兵照着谢无疾的意思去传话了。不多时,唐家军的答复就来了。 “一切听从官军调遣,唐家军绝无异议。”——此乃唐令之言。 …… 延州军对面。 一来一去的时间里,夜色已经深了。玄天教的教徒们不敢贸然进攻,又不能撤,也不敢睡。这大晚上的,教徒们的心情越发焦躁。 赵重九快要把自己的头发都抓秃了,每隔一会儿就抓着手下问:“跟那帮土匪谈妥联手的事了没有?!” “祭酒,没有啊……你刚刚才问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赵重九七窍冒烟,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拔出刀来胡乱挥砍。他周遭的人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吱声。 好半晌,终于有人凑上来:“祭酒,咱们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要不然,趁着天黑,那些官军和土匪应该都困了,咱们索性摸过去偷袭,杀了那些官军,抢了他们的马赶紧走。那些土匪未必来得及下山跟咱们抢。” 赵重九有些犹豫。这倒不失一个办法,要不然耗到明天天亮也未必有个结果啊! 片刻后,他终于打定主意,就这么办!他立刻下令道:“传下去,让大家都清醒点,咱们马上准备去偷袭官军。” 手下接到命令,正准备去传话,却忽听“咻”的一声,一支明亮的火箭忽然将漆黑的夜色劈成两半! 众人都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名惊呆了,正不知所措间,又听“咻咻”两声,两支火箭又接连升空,将夜空微微照亮。 射箭之人膂力过人,第三支火箭射出时,第一支火箭才刚开始下坠。而当三支火箭都掉头坠下后,天空恢复了黑暗。只一瞬,又有无数火把亮起,将夜色照耀得灯火通明! 而与火光一起响起的,是震天的喊杀声! 赵重九霎时惊呆了,连忙向前方望去。火光的照应下,只见一支披甲戴锐的雄兵向着他们冲杀过来! 他看不清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只听马蹄如雷,喊声似鼓,阵列似棋,天震地骇!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军队,仿佛神兵天降一般,一时间他满心惊惧,不知自己犯了何错,竟惹得这支神兵要来收他,却全然忘了是他带人在林前将对方拦下的。 直到周遭的哭喊声将他的神智拽回,他才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快、快保护我!”赵重九慌乱地抓住几个人,掉头往后跑,“撤!赶紧撤撤!” 当看到对方的锋芒,他没有任何挣扎就放弃了迎战的想法。缺少训练的教徒们则转瞬就已乱成了一锅粥,也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人们甚至没有听见赵重九的命令,有人本能地转头向后跑,有人却稀里糊涂地向延州军跑去。 数人簇拥着赵重九掉头向后,预备逃离,然而他们还没跑出两步,前方先跑的部队就鬼哭狼嚎地退回来了。 “祭酒!后方也有敌人!”教徒们哭喊道,“我们,我们被包围了啊!”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赵重九的身上,令他浑身一颤,遍体生寒。 怎么会这样…… 190、第一百九十章 有了唐家军帮忙拦截, 邪教徒们的退路被封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邪教众便已缴械投降了。 很快, 赵重九也灰头土脸地被延州军士卒从人群里抓了出来。 他被几名士卒架着扔到谢无疾的马前, 直接摔了个狗啃泥。他挣扎着抬起头, 才发现坐在马上的是个年轻白皙的男子。而这男子显然就是这支骑兵的统领了。 谢无疾相貌虽清秀,神情却极有威严。他居高临下,冷冷地打量着赵重九:“你就是邪教的头目?” 赵重九被他的眼神盯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从谢无疾的语气和措辞中他可以听出谢无疾对玄天教有多反感,他心知等待自己的不会是什么好下场,于是垂死挣扎地叫嚣起来:“放开我,你们这些罪人!我乃师君座下祭酒, 你们胆敢对我不敬, 师君会诅咒你们肠穿肚烂, 不得好死的!” 这话说完, 延州军的士卒们纷纷嗤笑不屑。聚过来的唐家军们也翻起了白眼, 可玄天教徒众人却大都用仇视的目光瞪视着谢无疾。 谢无疾眉头皱得愈发紧,正要叫人把赵重九拖下去砍了,赵重九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大叫起来:“师君有灵, 正看着你们呢!谁若能砍下这些罪人的脑袋,必能广积福德, 延年益寿!” 到了最后的关头,他竟然还打算妖言惑众,煽动教众继续反抗。 诡异的是, 他百般漏洞的话居然还真起了作用。已经受伏的教徒们忽然骚动起来,有几人开始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什么祈求神佛保佑的话,紧接着,几名教徒忽然朝着谢无疾冲了过来! 延州军们没想到这一茬,竟然真的被几个教徒冲破了包围。好在谢无疾的卫兵们反应很快,赶紧抽刀上前护驾。 那几名舍身取义的教徒还没跑到马前,就纷纷倒在了锋利的刀刃下——无疑,他们没有一个人真正得到了刀枪不入的庇护。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求仁得仁。 即使是这样,骚乱仍然持续了一阵,依旧有不怕死的教徒往上冲。延州军们砍倒了足足十几个人,蠢蠢欲动的教徒们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 午聪看见这荒诞的一幕,只觉得不可思议。玄天教究竟有什么法力,竟能忽悠得那么多人相信那些鬼话?他回头看谢无疾时,发现谢无疾额角的青筋都微微暴起。谢无疾很少会这样,显然此刻已怒到极致了。 赵重九还想继续妖言惑众,把教徒们把他救走。士卒们已冲上来堵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多说一句话。 谢无疾一字一顿道:“将此妖人斩断四肢,大卸八块!” 他手上沾的鲜血虽不少,却极少将人处以极刑折磨。此番却下令用酷刑处斩赵重九,原因无他——这些教徒显然已经鬼迷心窍了,要打破他们的幻想,就必须粉随妖人的谎言!如今他抓不到张玄,那就从赵重九下手,让教徒们好好看看,什么神仙,什么庇护,全是胡话! 赵重九还欲挣扎,行刑的士卒已经手起刀落,率先砍断了他的一条胳膊! 赵重九当即目眦尽裂,想要惨叫,奈何嘴早被死死塞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喊声。什么玄天教的祭酒,到头来仍是凡胎**,吃喝拉撒一件不落,贪嗔恶欲桩桩沾染。 士卒又砍掉了他的另一条胳膊,接着要去斫他的脚。 一刀又一刀下去,按说谎言也该被随之斩破,可令人诧异的一幕再次发生了—— 教徒们看到赵重九被砍,神色茫然而惊恐。这时忽然有人带头,在人群里念起了咒语。那全无意义的胡言乱语却似真有什么魔力似的,使教徒们迅速安定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一起念咒。很快,变成了邪教徒们的齐诵。 延州军的士卒们愣住了,唐家军的土匪们也愣住了。这些邪教徒的执念之深远超他们的想象,即使他们已经一再证明邪教的宣称全是胡说八道,没有神仙,没有庇护,没有福禄。可这些教徒们却仍然执迷不悟。 谢无疾猛地抽出长弓,搭弓就射! 他看到了刚才率先念咒的人是谁,便将此人当做又一个蛊惑人心的妖人来处置。他的箭法神准,那人几乎是应声倒地,双目圆睁,几下抽搐后便死去了。 然而诵咒仍然没有停止。许多邪教徒们缩成一团,双眼紧闭,面容惊恐,嘴里却叨念不止。他们似乎已经明白自己根本得不到所谓的神力保佑和庇护,可他们却又仍然不肯迷途知返,仍指望神迹会出现。 谢无疾再次搭弓,瞄向人群。诵咒声越来越响,他额角的青筋颤抖着,最终,他无力地放下了弓。 也许只有把这些人全部杀光,才有可能彻底灭绝邪教吧…… 午聪看出了谢无疾的不对劲,小声道:“将军?” 谢无疾没有回话。他闭上眼睛,心里情不自禁地想到:倘若今日碰上这样情况的是朱瑙,他会怎么做呢? 他想不出来,但他知道,朱瑙总是能想出比杀戮更好的办法来。 赵重九死了,邪教徒们一遍一遍地诵咒,始终不停歇。黑夜里,上千人齐声念着古怪的咒语,令夜晚增加了几分诡谲与恐怖。 几名军官来到谢无疾的身旁,恭恭敬敬地请示道:“将军,该怎么处置这些人?” 谢无疾仍然没有作答。 倘若在一年前,他或许会下令将这些人全部斩杀,以免邪教的火种继续蔓延。不仅如此收拾完这些邪教徒后,他还要收拾那些土匪。可现在,他却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 这一回当他再次北上的时候,他看见的是满目疮痍。如果说去年北方是兵荒马乱,只消制止兵祸就能令民间恢复生机;那么今年的北方已是人间炼狱。民间的生气已完全让各方势力吸干榨净,杀戮能够带来的再也不是拯救和清静。 片刻后,谢无疾缓缓开口:“暂时将他们收编。待后方大军赶到时交由大军安置。” 他们这支轻骑仍然急着要赶去延州,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因此谢无疾分出几十人手暂且留在此地,并给唐令许以官职和赏赐,让他看管这些邪教俘虏。过两三日延州军的大部队便可赶到此处,到时候再让大军整编收拾这些人。 他下令之后,传令兵就连忙去找唐令协商了。 …… “什么?你们是延州军?!就是谢无疾谢将军旗下的延州军?!”唐令听到消息,着实吓了一跳。 当和官军一起降服了邪教徒后,唐令才发现官军的人数看起来似乎还是这么多,所谓的援军根本不存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上当了。他还琢磨着是不是趁着官军收拾残局的时候给官军也惹点麻烦,以报自己被戏耍之仇,顺便捡点便宜。可当听说了对方竟然是延州军后,他顿时庆幸起自己没有轻举妄动来。 ——延州军威名在外,即便没有援军,把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那也是绝无问题的。他想要和延州军为敌,那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啊! 当听说延州军打算继续北上,要求自己暂时看管邪教徒的时候,唐令想了想,问道:“延州军兄弟们,你们是不是要去对付邪教军的?” 传令兵当然不会把自己大军的计划告诉一群土匪,因此只是冷眼不作答。 唐令的神色却变得严肃起来:“延州军兄弟们,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心劝你们一句。你们此次去,千万不能轻敌。那些邪教徒固然不如你们会打仗,可他们也绝不好对付。信那教的全都是疯子,最可怕的是,邪教如瘟疫,疯子能把别人也变成疯子,不跟着他们一起疯的都被他们杀了!你们这点人手恐怕不太够,最好还是请谢将军亲自率大军北上,才有希望镇压邪教啊!——呃,对了,顺便问一句,谢将军的确还活着吧?” 传令兵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谣言实在可怕,唐令看起来明明是个清醒的人,却竟然也会怀疑朱瑙和谢无疾都被张玄咒死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唐令当然不会知道带领着八百轻骑的白面将军就是谢无疾本人,他看出了传令兵的鄙夷,知道谢无疾应当还活着,不由讪笑着摸了摸头。 …… 两盏茶的时间后,传令兵便回来向谢无疾复命了。 谢无疾微微诧异:“这么快,你们谈完了?” 传令兵点了点头:“是,将军,唐令已答应将军提出的条件。” 他们原本以为像唐令这样狡猾的人不会那么好说话,会趁机捞不少好处。但他们急于赶路,不得不暂且利用这些土匪。没想到的是,当唐令听说他们是延州军,又猜出他们北上的目的是要去对付玄天教后,态度竟然变得异常配合。 显然,那人与他们一样,也极为憎恶邪教。 谢无疾得知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向被他派遣负责留下监管的军官叮嘱道:“一切小心。” 那军官忙道:“将军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谢无疾又选出两名信使,命他们回去向后方的大军告知这里发生的事。 事情到这里,需要安排的已经差不多了,余下的残局可以交给后方大军收拾。众人等待着谢无疾下令继续赶路,谢无疾却迟迟没有开口。 片刻后,他再次选出了几名信使。 “你们即刻赶往成都府,寻找朱府尹,向他汇报北方的情况。”谢无疾一字一顿道,“请朱府尹尽快遣人来,帮忙打理各州县政务,安定民生。” 此言一出,信使愣了,谢无疾周遭的亲信们也全愣住了。 立刻有人道:“将军……” 话未出口,谢无疾便抬手截住了他们的话。很显然,他知道他们想要说什么。 如今谢无疾和朱瑙虽然结盟,双方也共同经营了关中、凉州一代,但是双方各自的阵地却始终未曾让对方插手。朱瑙从来不曾让谢无疾掌管他的蜀军,而在此之前,谢无疾在北方掌控的几个重镇也不曾让朱瑙染指过。 可是现在,谢无疾却主动邀请朱瑙派人来帮忙打理政务。与其说是请蜀人帮忙,不如说,谢无疾是在让权——他在交出自己手里的政权。 一旦失去了政权,从此以后,谢无疾掌管的就只是一支军队了。而倘若一支军队的粮草、军饷和驻地全要仰仗他人鼻息,那谢无疾自己也就只是一个受人调遣的军人了。 就连午聪也忍不住道:“将军,三思啊。即便眼下形势不利,也未必就……” 权力一旦交出来,想要收回来就很难了。眼下这年头,人人都在争权,岂有像谢无疾这样主动交权的? 然而谢无疾面色沉静如水,仿佛未听见众人言语,只掏出一块令牌为证,交给信使:“路上小心,尽快送达。” 信使惶恐不安地接下他的令牌。 谢无疾调转马缰,回到队伍的前方。他高声道:“出发!” 几百轻骑继续向延州的方向赶去。 ===== 与此同时,成都府。 朱瑙正在屋中批阅公文,惊蛰走了进来。 “公子,”惊蛰道,“韩风先已动身前往施州。” 朱瑙点头“嗯”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公文上。 当朱瑙决意派遣韩风先前往驻守施州的时候,韩风先有些意外,对这项任命也并不满意。不过他知道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所以在犹豫了一天之后,他接受了这项任命,并且很快动身出发了。 朱瑙批完一份公文,搁下笔,却不是关心施、归二州的情况,而是忽然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谢将军眼下如何……” 惊蛰有些不以为意。谢无疾能征善战,又有大军在手,而邪教徒不过一群乌合之众,镇压起来又有何难? 朱瑙却道:“你命人即刻北上,查明延州军境况如何。问问谢将军,是否需要我……唔,需要我派兵驰援。” 惊蛰仍有些不解。谢无疾还会需要朱瑙派兵驰援吗?一群邪教徒,有这么难对付? 但既然朱瑙下令,他绝不会质疑。他马上道:“是,公子。我这就去。” 191、第一百九十一章 徐瑜整理汇总完了各州县新报上来的户籍、耕地、税收等账册, 便前去交给朱瑙。 朱瑙看完账目汇总, 满意地点了点头, 道:“看来今年的增兵可以顺利进行。这两年你辛苦了。” 这两年他在蜀府的时间不多, 蜀府大多时候都靠徐瑜来打理, 各行各业有条不紊,府库不断充盈,徐瑜功不可没。 徐瑜忙道:“府尹过誉了,蜀府之今日,全因府尹治理有方。” 这话虽然是自谦之词,却也发自真心。徐瑜对自己的能力很清楚。他的确算得上治世之能臣,却绝不是乱世之枭雄。想当初袁基录做成都尹的时候, 蜀府一团混乱, 民不聊生, 即便他大权在握也难救危亡。全因朱瑙上任后恢复了民间的生气, 他才能把现在的蜀府经营的井井有条。他所作的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朱瑙笑了笑, 道:“不必谦虚。”又道,“今年的募兵开始着手准备吧。” 徐瑜忙道:“是,府尹。” 打从朱瑙上任以后,蜀府每年都会招募新兵。但与天下各地的诸侯比起来, 蜀府募兵的速度其实是很慢的。朱瑙会根据每年财政收支和户籍的情况决定当年扩招多少兵卒,每年只招几千一万人。四五年下来, 由成都府直辖的主力军队也不过才四万多人。这只不过是其他诸侯一两年就能募到的人数。如今有些藩镇诸侯已经拥兵十万之众了。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朱瑙仍然一点都不心急。 要知道匆忙募兵,会压榨民间的生气。像北方一些混乱的藩镇已经到了全民皆兵的程度, 农夫、工匠、商户几乎绝迹,良田荒芜,商路断绝。军队只能靠四处掠夺为生,此绝非长久之计,很快就会难以为继。 而且蜀府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就是地处西南边陲,为四塞之地。出蜀虽然不易,入蜀也难。这使得蜀地躲开了中原的混战。如今诸侯争雄,战火连年,朱瑙虽也带兵出征,但战火一直烧不进蜀地,使得蜀府可以安心练兵,积蓄实力。 如今蜀军的几万军队全都是精锐之师,而中原的一些诸侯,一夕之间便可招募十万大军,又在一战之间就被打得兵散将死。 说到募兵的事,徐瑜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府尹,方才施州来信,说韩指挥使已经到任了。” “是么。”朱瑙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徐瑜却有些欲言又止。对于朱瑙委派韩风先去驻守施州这件事,徐瑜一直有些想不明白。朱瑙偷偷将施州的守军调走,示弱于敌,想要来一招诱敌深入。但调走了兵,却往施州派去一员像韩风先这样的虎将。韩风先“大漠之狼”的威名可是早就传到中原了,他就不怕韩风先的名声让长沙军闻风丧胆,不敢轻易进军吗?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朱瑙看出了徐瑜的困惑。那日他在众官员面前宣布任命的时候,并没有解释太多。一则是有些话不便明说,二则有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难免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朱瑙淡淡笑道:“没有比韩风先更适合的人选。” 徐瑜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朱瑙。 没有比韩风先更适合的人选?他还是不明白。朱瑙的心思,他实在是猜不透啊…… ===== 长沙府。 官府衙门内,数名官员正共处一堂,争执不休。 “府尹,万万不可急于对蜀府用兵啊!!”一名头发花白的官员痛心疾首道,“我们才刚刚拿下江陵府,江陵府内还有很多不安分的势力。若我们贸然对蜀出兵,一旦战事失利,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必会趁机生事。届时我们只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他这话说的已经比较委婉了。长沙府侵吞江陵府这么大的动作,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仗虽然打赢了,但江陵府的民心却还没有归顺,当地有不少蠢蠢欲动的势力在伺机而动。不仅如此,他们的边邻也十分不满,已有多位诸侯发檄文声讨长沙府。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急着对蜀府用兵,赢了还好说,输了的话……他们根本输不起啊! 他话音刚落,立刻被人反驳了。 “府尹!”陆崇石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府尹切莫听他胡言乱语!如今我们刚刚攻克江陵,军队士气十足,正是用兵的大好时机!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趁此机会进军施州,必可一举攻克!” 不等旁人反驳,他又道:“施州的探子已经来报,施州守备空虚,官员贪腐,存在严重的吃空饷的情况!而我军将士能征善战,英勇威猛,说我们会战场失利,简直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如果不趁着现在尽快拿下施州,等到蜀府开始加强施州守备,我们再想进军可就难了!” 被他反驳的老官员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打仗岂是儿戏?你说的轻巧,胜负谁能预知?府尹,此事必当深思熟虑,万万不可冒进啊……” 陆崇石道:“府尹,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不能再犹豫了!” “……” 由陆崇石和那老官员带头,在场的官员们分为了两大阵营,为了是否要对施州用兵吵得面红耳赤。 前段时日长沙府安插了不少探子在逃往施归二州的难民中,而那些探子陆续送回来了很多情报。正是这些情报使得官员们发生如此激烈的争吵。 施州乃是蜀府与江陵、长沙府的交界处,如果长沙府能够一鼓作气夺下施州,就可以打开入蜀的门户。按说施州本该有重兵把守,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根据探子们的调查,发现施州守备空虚,兵力严重不足! 这个现象非常奇怪,探子们又继续调查,结果在民间听到了一种传闻:原来施州府的官员贪腐,克扣粮饷,存在吃空饷的情况,才会导致兵力不足。于是探子们连忙将这个消息报给了长沙府。 这可让长沙府的部分官员们异常振奋,认为眼下是个极好的攻取施州的时机。毕竟他们刚刚攻下江陵府,蜀府一定会为之戒备,等到蜀府好好整顿施州,往施州加派军队,他们再想攻占施州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也有一批老成持重的官员非常反对,认为连续用兵的危害太大,他们应该先好好消化江陵这块宝地,未来再对蜀地徐徐图之。 一名官员道:“府尹,此事只恐有诈!那成都尹朱瑙素来有贤能之名,将蜀府治理得井井有条。可施州竟然会出现如此贪腐之事,朱瑙岂能容忍至今?此事只恐是蜀人的诡计啊!” 陆崇石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屑道:“蜀人的诡计?什么诡计?把施州拱手送给我们的诡计?你想得也太多了吧!我看你莫不是收了蜀人的钱财,所以才竭力拖延时间,让他们能整顿施州?” 其实是陆崇石自己收了蜀商的钱财,竭力主战,但他巧舌如簧,倒打一耙,把这帽子扣到了别人的头上。被他诬陷的官员顿时面色涨红,气得“你、你、你”却又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长沙府尹孙湘坐在主座上,听着双方的争执,双眉紧锁。他当然是有野心称霸天下的,也很想尽快吞下蜀府这块肥肉。但反战派官员们的说法也让他十分犹豫。 的确,如果他急于用兵,万一失利,很可能置自己于不利的境地。而且施州这样的边陲重镇,守备竟会如此疏忽,也的确透着古怪…… 就在此时,忽然有探子跑了进来。 “府尹,有施州送来的急报!” 众人皆是一愣,顿时安静下来。 长沙府尹孙湘忙道:“什么急报?说!” 那探子道:“成都尹朱瑙已任命韩风先为施州指挥使,镇守施州!” 堂内静默片刻,随即一片哗然。 韩风先虽然人在大漠,但她的名字长沙府的官员们也是听说过的。大漠之狼,威名在外,当初他跟随董姜入侵中土,就是他带领凉州铁骑连克数城。边关的将士们一听他的名字就闻风丧胆。 朱瑙竟然任命韩风先镇守施州?想必是开始防备长沙军的入侵了! 反战派的官员们顿时一喜。一名老者忙道:“府尹,朱瑙派韩风先镇守施州,看来已经决心加强施州的边防。敌人已有所准备,我们决不可贸然出击啊!” 主战派的官员们则暂时地偃旗息鼓了。的确,韩风先的上任,使他们方才秉持的“施州边防疏忽,只要他们出兵,就可轻易取胜”的观点似乎不再成立了。 陆崇石先是眉头一锁,思索片刻,居然也跟着大喜。他忙道:“府尹,韩风先出镇施州,恰恰说明现在是我们攻克施州最好的机会啊!” 此言一出,众人诧然,都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崇石忙道:“大漠之狼又如何?一匹大漠的野狼,未必就适合蜀府!朱瑙忽然换将,实在是他的疏忽!韩风先又不熟悉施州的情况,施州的守军也未必肯服从韩风先,他刚上任之际,想必施州只会更加混乱!我们不趁此机会夺取施州,还等什么呢?” 这番话一出,把反战派说的哑口无言了。孙湘心动不已。 刚才他还觉得施州守备疏忽的情况很不寻常,有可能是蜀府的阴谋。但韩风先的上任,打消了他的怀疑——朱瑙任用这么一员赫赫有名的虎将,说明他并不疏忽施州的边防,那就只能说明施州的情况朱瑙压根不清楚。 而官员换届之时,的确是最混乱的时候。韩风先再怎么有名,他毕竟不是蜀人,蜀兵也并不是凉州兵,混乱只会更甚。 同时,韩风先的上任意味着一个信号:朱瑙开始防备长沙军的入侵了。韩风先的出任只是第一步,很快,他可能会调集很多的兵马到施州驻守,修筑防御工事,等到那时候,再想夺取施州就真的并不容易了。 孙湘的内心剧烈挣扎。敌军一员虎将的上任,反而让他更加地倾向于主战——或者说,他原本就是主战的,只是理智禁锢着他,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但现在,他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好时机。 终于,孙湘拍桌起身,一锤定音:“继续往施州加派人手,密切打探消息,每日向我汇报!” 只要能确认韩风先到了施州后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他就要立刻大举兵马,进军施州了! ===== 另一边。 谢无疾率领八百轻骑日夜兼程,终于来到延州附近。越往北上,形势就越乱,已到了十室八空的程度。 谢无疾看在眼中,也不多言,只加急赶路,以图尽快到达延州,解延州之围。 眼看着距离延州只剩下几十里地,还有一天不到的时间就可赶到时,前路忽见一支百余人的队伍疾驰着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双方皆未打旗,互不明确对方的身份,于是纷纷摆出了备战的架势。 然而两军互派使者一接触,都惊了:双方竟是一家人! 于是很快,率领那百余人的统领就被人带到了谢无疾的面前。 那统领名叫魏惜,一见到谢无疾,立刻老泪纵横,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向谢无疾拼命磕头:“将军……”他泣不成声,只说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魏惜的职位并不高,谢无疾看了他一会儿才认出他应是驻守延州的一名军司马,当即心口一紧,颤声道:“延州战况如何?!” 魏惜哆哆嗦嗦喘了好几口气,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将军!延州失守了!顾将军阵亡了!” 谢无疾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镇守延州的顾平是跟随他多年的得力部下,随着他一起南征北战,立下战功无数。也因此,他才放心地将大本营交给顾平驻守,原以为有顾平坐阵,可断后顾之忧。却不料世事无常,竟有今朝…… 他一字一顿地问道:“延州是如何失守的?顾平死于何人之手?” 魏惜痛哭道:“自从邪教兴起,便如瘟疫般蔓延,延州城内有大量百姓加入邪教。这几月来,发生过多次百姓偷开城门迎邪教军的事。邪教军虽被顾将军击退,可城内已是军心涣散,士气大败。邪教徒还四处散播谣言,说将军和朱府尹已死,许多将士轻信谣言……” 在场众人一片寂静。孤城守军,一旦失去了信心和希望,每一天都是格外的煎熬。 魏惜道:“昨日部将焦别叛变,带兵攻入军卫,杀害了顾将军。延州……延州就此失守……顾将军临死前命属下逃出延州,南下给将军送信……” 周遭仍然鸦雀无声。谢无疾手指紧握缰绳,骨节发白,迟迟未置一语。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午聪率先发现不对,猛地冲上前去:“将军!” 谢无疾的身形一晃,竟从马上跌落。幸好午聪即使赶到接住了他。卫兵们也连忙围了上来。 自从听闻延州告急的消息后,谢无疾几乎没有合过眼,即使不赶路的时候也在钻研地图,安排事务。他仿佛铜筋铁骨,永远不知疲惫。可转眼之间,一阵风便能将他从马上刮下来。 “将军,将军你怎么样?!” 谢无疾脸色惨白,似是昏迷了。 眼下自然不能指望谢无疾再掌控全局。午聪咬了咬牙,接过了指挥权,下令道:“先撤。找个地方休息,等将军清醒再说。” 众人将谢无疾抬上午聪的马,掉头萧瑟地向来时的路撤去。 192、第一百九十二章 还真让长沙府的官员们料准了。韩风先名声虽响, 但是他到达施州以后, 却并未能将施州的边防好好整顿。相反, 他上任之后, 很快就引发了大量的矛盾。 须知凉州军多为马贼出身, 战士各个骁勇善战,随便拎出一个都是骑射好手。而蜀兵见过马的都不多,骑射能力远逊于凉州兵,韩风先对这些士卒多瞧不上眼,常常动辄打骂,使得施州的士卒十分不满。 而且凉州军并不讲求军纪,只讲弱肉强食。韩风先身为军官, 自然也无以身作则之信念, 只一味要求士卒顺从。施州士卒从未见过如此做派的军官, 不满愈甚。 在此情况下, 施州的官兵们逐渐不再服从于韩风先的管束。 韩风先又岂容部下反叛?于是他上任不过三天的时间, 就杀斩了一名百夫,两日后又斩杀一名千夫。他此举本为立威,孰料事与愿违,他的蛮横反而引起了更多官兵的强烈不满。 施州官兵们对他愈发阳奉阴违, 施州的边防也愈发混乱。 于是,韩风先“水土不服”的情况很快就被探子知晓, 并迅速将消息传回了长沙府…… …… 数日后,长沙府的重要官员们再次齐聚一堂。这一次他们仍是为了商讨是否向施州进军,然而这一回与数日前相比, 情形大有变化。 韩风先上任后,施州乱象横生的消息不断传来,不少反战派的官员也逐渐倒向了主战派。 一则是施州的空虚的确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时机,现在无须打硬仗就有机会攻占施州,万一等到蜀府调遣重兵镇守施州,下一次的机会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二则施州的乱象打破了很多人对韩风先的畏惧。大漠之狼,果然只有在大漠才能亮出锋利爪牙,一离开大漠,先是在大散关铩羽而归,又在施州折戟沉沙。看来此将名气虽响,却并不难对付。 三则最重要的一点是,长沙尹孙湘的态度已日益明确,积极主战。要知道许多官员不过是墙头草,随风倒。只要孙湘表明了态度,官员们为了讨好他,自然多加附和。 当然,坚持反战者亦有。不过孙湘野心勃勃,急于建功立业,已然听不进反对的意见。 很快,孙湘拿定了主意——整兵待发,准备偷袭施州! …… “什么?要攻打施州?”黄东玄听说消息后,极为震惊,“府尹已经拿定主意了?!” “是。”传话的官吏道,“府尹让你做好出征的准备。” 黄东玄只觉异常荒诞:“什么时候做的决定?!缘何没有问过我?” 官吏的神色十分微妙,忍住了没说什么。 孙湘做出决定之前,征集了不少官员的意见,不过确实没有问过黄东玄。一来孙湘原本就更器重和信任文官,所以事事皆问文官。至于武官?领命出征便是。 二来,当初黄东玄在勤王会盟时领千人夜闯京城,名震天下,于是勤王会盟结束后,孙湘就费了大力气将他从江陵府挖到了长沙府。孙湘当然有爱才之心,但对黄东玄的态度又难免会比较微妙。 各方诸侯大都是贵戚出身,孙湘也不例外。黄东玄却是一个自幼偷鸡摸狗的水贼,即便如今做到了将军,对于贵戚们而言仍有“非我族类”之感。况且黄东玄是功成名就后才被孙湘挖来的,即便孙湘不像江陵府尹那样防范他,忌惮总是在所难免的。 于是乎,孙湘对于黄东玄的态度是重视而不重用,所以也就没有征询他的想法。 那官吏道:“黄将军,这是府尹的命令,你尽早准备吧。” 黄东玄双眉紧锁,扭头就往外走:“我去见府尹!” 那官吏一愣,待反应过来时,黄东玄已大步跨出门去了。 …… 孙湘正批阅公文,官吏急急忙忙来报:“府尹,黄将军求见。” 孙湘怔了怔,慢慢搁下笔道:“让他进来吧。” 话音才落,官吏都还没来得及出去通传,黄东玄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孙湘皱了下眉头,心想:乡野莽夫。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将眉头舒展开,问道:“黄将军找我何事?” 黄东玄开门见山:“府尹,你要攻打施州?” 孙湘点了点头,道:“黄将军有何想法?” 黄东玄道:“不行!绝对不行!江陵还没平定,蜀军不来找我们的麻烦就不错了,我们还主动去跟他们为敌?他们兵强马壮,又跟延州军结了盟,格老子的,咱们难道嫌命长么?” 孙湘只觉这话刺耳,不紧不慢地找出探子送来的密报,推给黄东玄,客客气气道:“黄将军还没看过这些施州来的密报吧?先看看再说。” 黄东玄的担心他并不放在心上。蜀军兵强马壮,那也是驻扎在成都附近的。施州乃是蜀府的边陲,兵力有限,朱瑙不可能为了一个施州就把大军全调过来,他远没到要跟蜀军主力硬碰硬的时候,有什么好担心的?至于延州军?北方都乱成一锅粥了,谢无疾自身难保,怎么可能来管这桩闲事? 没想到,黄东玄直接把那些密报推到一旁,看都没看一眼。他嗤笑道:“府尹,到底是哪个混帐给你出的主意?说了什么?说施州空虚?咱们胜算很大?可府尹想过没有,万一输了呢?蜀军输得起,咱们可输不起!” 孙湘又忍不住皱眉了。他调侃道:“这话从黄将军嘴里说出来可真奇怪。当初黄将军带兵夜闯京城,孤注一掷,豪情冲天。怎么如今忽然拘谨起来了?” 黄东玄翻了个白眼。他是胆大敢赌,但他下注之前,总是先看看自己赢了能赚多少,输了得赔多少。看起来他在豪赌,其实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很明白。可眼下孙湘眼下赌的这一把在他看来怎么算怎么亏。 道理很简单。如果这场仗他们打赢了,对蜀府而言顶多丢掉一个施州,没有伤及根本。但是万一他们失利了,甚至只是一点小小的失利,导致的后果都有可能不堪设想。 蜀府已经把北面的关中、西面的凉州都平定了,完全能专心对付他们。但他们即便吞并了江陵府,还是三面环敌的状态,江陵府内也有势力蠢蠢欲动。只要他们失利,江陵府马上会趁机反叛,东面和北面的邻府也会来占便宜,弄不好就是个四分五裂树倒猢狲散的情形! 就算胜算再高,赔率那么大,这种局傻子才赌呢! 可惜孙湘主意已定,压根听不进、也没打算听他的意见。在孙湘看来,黄东玄反对出战,可能还是想回去江陵发展势力,所以不想出征。 于是孙湘冷冷道:“黄将军,你不想出征施州,那我派你回去镇守江陵,你愿意么?” 黄东玄顿时瞪大了眼睛。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好听了,他如果还要拒绝,那便等于坐实了自己的私心。 两人僵持片刻,黄东玄终于缓缓向后退了一步,硬邦邦道:“属下不敢。任凭府尹调遣。” 孙湘道:“那你就回去准备吧。” 黄东玄无话可说,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格老子的,什么江陵府尹,长沙府尹,全都一样的狗东西!” 然后悻悻地转身出去了。 …… 成都。 徐瑜和虞长明等人转眼就拟好了增兵的计划,朱瑙正在翻阅,忽然有人传来通报:“府尹,谢将军信使到。” 朱瑙忙搁下公文,道:“请进来。” 不多会儿,谢无疾遣来的信使便灰头土脸地走了进来。 “朱府尹,”信使见了朱瑙就下拜,沉痛道,“北方邪教猖獗,战火泛滥,民不聊生。谢将军忧心如惔,焦痛劳思。为解民生疾苦,特命我前来求朱府尹援手襄助!” 此言一出,立于朱瑙身旁的惊蛰先吃了一惊。 他本以为所谓邪教,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以谢无疾之能必可立刻镇压。竟果真需要朱瑙施以援手? 朱瑙道:“我前几日也派了信使前往延州,谢将军可是需要我调兵支援?” 信使摇头,双手奉上书信和令牌:“谢将军恳请朱府尹派人协理北方三州政务。” 惊蛰震惊不已,朱瑙也愣了愣。 协理政务?谢无疾这是主动让出政权? 片刻后惊蛰回过神来,忙上前接过书信和令牌,拿给朱瑙。 朱瑙又问了信使许多北方的详细情况,直到天色不早,这才让人安排信使出去休息。 信使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前来报信了。 “府尹!”探子道,“延州城失守了!” 朱瑙眼神一变,立刻问道:“谢无疾呢?可还安好?” 探子道:“谢将军尚未赶到延州,延州城便已失守。谢将军应当尚且安好。” 朱瑙松了口气,这才又放松下来。 由于谢无疾派信使来蜀和延州失守本就只相差一两天,信使路上耽搁片刻,两条消息便前后脚送到了朱瑙面前。 探子报完消息离开后,惊蛰震惊道:“延州城不是有谢将军的数千大军镇守吗?那些邪教徒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攻得下延州?!” 朱瑙手里攥着谢无疾的令牌,心不在焉道:“邪教攻心,不可小觑。” 那些邪教徒固然不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但他们的威力却远胜于勇猛威武的凉州铁骑。 打仗,归根结底打的是人,是人心。北方战火连年,生灵涂炭,民不堪命,百姓找不到出路,自然想要求神问佛。玄天教这时候横空出世,可谓适逢其会。于是一时之间,竟成了民心所向。 得民心者必胜。延州城里的老百姓,甚至是延州城的守军,在危难困苦之际都会心思动摇,最后消极怠战,甚至投敌反水,都在情理之中。战争的胜负,很多时候并不决胜于战场,而在战场之外。 那玄天教,恐怕是谢无疾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强大、最难对付的敌人了。 程惊蛰叹气道:“原来连延州都丢了……怪不得谢将军要请公子帮忙打理政务了。恐怕他是走投无路了。” 消息前后脚送到,因此惊蛰以为谢无疾是在丢了延州之后被逼无奈,才不得不这么做的。 谢无疾派来的信使刚才倒是没提到延州失守的事,难道是不好意思说么? 朱瑙缓缓“嗯”了一声。 片刻后,他道:“你去找徐少尹,让他将官府各部的名册送来。” 既然要接手北方政务,自然要选出一批合适的才干了。 193、第一百九十三章 富县。 午聪推开房门走入屋内, 只见谢无疾正站在沙盘前, 目光却没有落在沙盘上, 眼神空洞, 似在走神。 午聪出声道:“将军。” 谢无疾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揉了揉眉心,走到桌前坐下。 午聪跟上前去,犹豫着并没有立刻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而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脸色不大好看,是否身体不适?要叫军医来看看么?” 谢无疾头也不抬,淡淡道:“不必,我没有不适。” 他这样说, 午聪虽仍然担心, 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自从延州失守之后, 谢无疾领八百轻骑退到富县, 在富县与后方跟上来的大军汇合。大军暂且就驻扎在富县。这段时日来谢无疾表现如常, 每日巡视军情,处理军务,与谋士商议下一步的计划。旁人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但午聪整日跟在他左右, 却能明显得察觉出,谢无疾近来的状态不怎么好。 谢无疾一向是个精明强干的人, 夜深而眠,未晨便起,每日只休憩二三时辰, 却从不知疲倦。可最近一段时日,他走神的时间明显比以往多了不少,脸色亦不好看,眼下青黑日益加重,可知他最近深夜难眠。 午聪心里很明白。谢无疾虽然活得像一把剑,说到底仍是血肉之躯。延州之沦陷,顾平之死,倘若谢无疾仍能无动于衷才是一桩怪事。而最让人痛心疾首的不仅是失陷的延州城和城内的几千将士,而是这一次他们回到北方的所见所闻。 这些年来,谢无疾一直致力于恢复秩序,安顿民生。他经常不眠不休,事事躬亲,纵说呕心沥血也不夸张。然而时局起起落落,他的努力时有成效,时而背道而驰。想当初他带兵攻入进城,剿灭郭金里部众,本以为终于能恢复天下秩序。却没想到小皇帝一死,局面便如被洪水冲刷的沙塔般瞬息之间就全盘崩塌。 多年心血,眼看即将付之一炬。倘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午聪自己,抑或换了其他任何人,恐怕早已崩溃。可谢无疾的腰板至少还直着。这样一想,午聪又多少有些欣慰了。 谢无疾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丹州有回音了么?” 午聪迟疑片刻,为难地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将军,这是章风的回信。” 章风乃是谢无疾手下驻守丹州的将领。谢无疾接过书信,看了没两行就皱起眉头。看完之后,他将书信放到一旁,先是闭了会儿眼睛,这才道:“我知道了。” 午聪也不知该说什么。 谢无疾手下虽有几万兵马,但兵马驻守各地,眼下跟在他身边的总共只有八千人。原本用这八千人,加上延州原本的守军,解延州之围便足够了。可现在延州已经失守,若想夺回延州,这八千人便不够用了。他想调集附近兵马前来襄助,所以数日前派人前往丹州抽调守军。然而丹州守将回信,却说丹州目前形势也不妙,城内外亦有大量盗匪流寇和邪教信众,唯恐一旦守军离城,各方势力伺机而动,丹州也会失守。 片刻后,谢无疾问道:“成都府的回信还没来么?” 午聪尴尬道:“将军,成都府路途遥远,哪有这么快呢?” 谢无疾默然。入蜀要翻山越岭,这一来一去少说也要月余时日,的确是他过于心急了。 午聪观察着谢无疾的脸色,忙又补充道:“过几日关中的回信该到了,将军且在等等吧……”关中的形势尚且太平,抽调部分关中的兵马应当不成问题,只是路途稍微远了些,需要等待的时日也更久。 谢无疾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屋子里的空气太过沉闷,片刻后,他起身道:“走,去营地看看。” …… 谢无疾来到营地,今日的操练已经结束了,眼下是休息的时间。士卒们有的在帐中休息,有的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说话,有的还在自己操练兵器。看到谢无疾,众人纷纷停下行礼,谢无疾摆摆手,众人便又去做自己的事了。 军营分成几片区域,眼下其他区域大都安安静静,唯有一个区域热闹异常——那是将士们的家眷所在的营地。 谢无疾此次出征,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士卒们并没有带家眷出来。由于许多士卒的籍贯就在延州,所以家眷们也都被留在了附近一带。延州城沦陷,不少士卒的家属被困在延州,生死未卜。但也有不少士卒的家眷逃了出来,听说军队在富县的消息后便找了过来。 为了维护军纪,士卒与家眷们并不能混居,家眷也不能在军营中随意走动,以免有叛军混入其中,侦查军机。只有每日训练完后,士卒们能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与家眷相会。 谢无疾和午聪走到大营旁,只见那里有男人抱着孩子哄笑,有青年蹲坐在老人膝旁说话,也有少年和少女挨得极近,手牵着手,耳贴着耳喃喃私语。 由于谢无疾和午聪脚步轻,很多人并没有发现他们的靠近,他们也不刻意打扰旁人。两人拐过一棵大树,便看见树的后方有一对年轻男女正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拥吻,从头到脚都仿佛被胶黏住,亲得啧啧有声。 这样的画面猛然撞进眼里,谢无疾一怔,午聪吓得“呵”了一声。 那年轻男女听见声响,仍舍不得分开。小兵睁开眼用余光往边上瞥,瞥见谢无疾和午聪,先是一愣,旋即被雷劈似的跳开。 “将将将、将军。”小兵脸色胀的猪肝一般红,声音蚊子似的轻,恨不能把脑袋埋进胸口去,“午、午长史。” 谢无疾也有些尴尬,抿了抿唇,道:“……无事。” 众人僵持片刻,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年轻女孩捂着脸躲进树后,不肯出来了。 少顷,谢无疾转身走了。 午聪拍拍小兵的肩膀,挤眉弄眼地示意他继续,然后朝着谢无疾的背影追了过去。 两人在家眷营中转了一圈,入耳皆是欢笑声,入眼皆是和乐美满。众人经历生死,难得有与家眷团聚的时光,自然珍惜点滴。谢无疾和午聪受人们情绪感染,心情倒也好转不少。 然而从家眷营出来后,午聪却又怅然若失起来。 这些年来他并未娶亲,倒不是刻意为之,只是一则公务繁忙,二则南征北讨,鲜少能在一地久留,事情自然也就耽搁了。如今看到他人恩爱,难免备感孤寂。 他忽然又想到谢无疾也不曾娶亲,想来也是同样的原因。他脱口而出:“将军可有娶亲纳妾的打算?” 他说完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谢无疾一贯不喜谈私事的。 他本以为谢无疾会说山河未平无暇他顾之类的话,却不料谢无疾脚步停了一停,眼神动了一动,却是无话。 午聪愣住:谢无疾竟然真的在想?难道他真有什么想法? 片刻后,谢无疾仍然未置一词,又继续拔步,向前走了。 ===== 施州。 黄昏时分,韩风先骑着马来到校场,只见士卒们坐着的坐着,靠着的靠着,喝水的喝水,说话的说话,一派悠闲之景。他勃然大怒,鞭子朝地上狠狠一抽,呵斥道:“你们在干什么?!” 士卒们一惊,忙起身列队。 负责带领训练的百夫长跑到韩风先的马前:“指挥使,我们已经操练了一天了,眼下我让他们休息一会儿。” 韩风先铁青着脸,斥责道:“我如何与你交代的?每日练到酉时!现在才什么时辰?” 百夫长忍不住看了眼已经半昏的天色,辩解道:“现在也申时二刻了……” 又道:“若是照指挥使的方法操练,他们吃受不住啊。前两天已经倒下三个人了。” 韩风先上任施州指挥使后,对施州守军很瞧不上,便开始照他的方法训练施州守军。他大漠出身,最重骑射,所以他从守军里挑出了一支精锐,想要打造一支厉害的突击骑兵。然而他动辄让士卒们连射千箭,从早到晚不得下马。蜀军士卒哪里这样练过?纵使是被挑出的精锐也受不住,练到后面别说射准,连抬起胳膊拉弓都拉不动了,腿上也都被磨得皮开肉绽。 底下的人曾建议他循序渐进,他却等不及了。他希望能尽快练好这批人马,让朱瑙看到他的成效,从而给他更多兵权。 然而他又不善收买人心,他与施州官兵的关系本就不佳。再加上这样严苛的训练,士兵们愈发怨声载道。 眼下,士兵们的脸色就已很不好看了,只是都忍耐着不敢说什么。 百夫长深吸了一口气,道:“将军,施州的地形不同于凉州,此地多山川河流,骑兵本就难以发挥……” 韩风先听他顶撞,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他自己也知道,这支施州兵对他并不服气,这令他愈发急躁,更加急于求成。这百夫长竟敢当着众人的面顶撞他,更是触了他的逆鳞。 他扬起马鞭就要动手,却忽然从斜里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韩风先诧异地回头,只见按着他的人是哥灵察。他胸腔里烧得正旺的一团火骤然间平息了不少。 哥灵察附到他耳边,低声道:“将军,不能再杀了。这些军官与士兵相处多年,若杀了他们,士兵也会寒心的。” 前段时日韩风先已经杀了几名不服从的军官,就在士卒间引发了不小的非议。 韩风先眉宇锁了锁,终于还是慢慢把手放下了。其实底下的一些话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当然十分恼怒,但他好容易得到这些兵,假若一味靠杀人来镇压,他也知道这是自断羽翼,无法长久。只是他不知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解决眼下的困境。 片刻后,他恶狠狠道:“滚去操练!” 那百夫长感到了他的杀意,也不敢再多言,只能回头带着士卒继续操练。 韩风先在校场边看了一会儿,只觉这一个个歪瓜裂枣仍然入不了他的眼,又看得满腔怒火。 就在他准备亲自过去练练这些兵的时候,远处忽然有人骑着马匆忙地赶了过来。 “指挥使!!”那人骑到韩风先面前,猛地从马上翻下来,神色慌张,上气不接下气,“大、大事不好了!长沙军忽然袭城!已打到南门外了!” “什么?!”韩风先大惊失色。袭城??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城内的细作忽然造反,正里应外合,夹击南门!” 这下不止韩风先,哥灵察也勃然色变。 他忽然道:“不好,思思!”军官们的家眷都在南城门附近的卫所里,思思也不例外。 哥灵察猛然翻身上马,二话不说便朝南城门疾驰而去。 韩风先在他身后叫道:“哥灵察,回来!” 哥灵察却一骑绝尘,没有回头。 韩风先脸色铁青,也连忙翻身上马,道:“除了各城楼的守军,马上调集所有兵马,前往南门!” 194、第一百九十四章 韩风先快马加鞭赶到城南,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触目惊心:城墙上悬挂的旗帜已被砍断, 守军们已完全失去了秩序, 四散逃逸。南城门果然已经失守了! “不准逃!回去, 都给我回去, 把城楼夺回来!”混乱的人群中,韩风先挥舞着长刀,气急败坏地呵斥士卒,试图将潮水般退过来的守军赶回去。可惜此举收效并不好,军心已经乱了,士兵只顾着逃散,不肯再听从军令。 韩风先情急之下砍了两名逃兵, 想以此震慑住逃窜的士兵。可这只让溃散的士卒们尽绕开他继续逃, 肯回头坚守阵地的仍然只是凤毛菱角。 韩风先的亲兵见状, 着急地劝道:“统满, 守不住了, 我们也赶紧撤吧!” 韩风先却不甘心,骑在马上犹豫不决。 “统满,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南城门被破,原本并不是必败无疑的局面, 城内还有几千守军,只要把城门夺回来就行。可最糟糕之处在于韩风先无法有效地调动手下的士卒, 施州恐怕守不住了。 韩风先咬紧牙关,终于决定放弃。他调转马缰,道:“把哥灵察给我找回来, 一起撤!” …… 片刻后,韩风先带着一队亲兵冲入卫所。 卫所的大门洞开,刚进门便看见地上躺着几具尸体,一支长沙兵士卒正在里面翻找财物。看见韩风先等人进来,那支士卒立刻挥刀冲了上来。 韩风先二话不说,一马当先,砍瓜切菜似的放倒数人,他的亲兵跟上来,转瞬间就将院内的长沙兵全部砍倒。 “哥灵察?哥灵察!” 韩风先连叫数声,在院内匆匆转了一圈,却未见到哥灵察的身影。院内虽躺着数具尸体,但显然大多人都已在混乱中逃出去了。 韩风先懊恼地捏紧拳头,又掉头向外冲。 亲兵追上来:“指挥使,快撤吧!大量敌军很快就会过来的!” 韩风先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之色,竖起耳朵听了听喊杀声和马蹄声的距离,还是闷头冲进了附近的巷子里。 “哥灵察!你在哪里?!” 穿过两条街道,韩风先忽然听见旁边的巷子里传出一声惨叫声。他连忙拐头冲了进去。 只见巷子里,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影正拄着染血长刀缓慢前行。那人的身边躺着一具长沙士兵的尸体,显然惨叫声便是这士兵发出来的,鲜血正从尸体的身上汨汨流出来。 那身影十分眼熟,韩风先立刻追上前去,抓住那人肩膀:“思思?!” 思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举刀就砍,被韩风先轻松地握住了手腕——大漠女儿在被俘之前也曾驰骋疆场,那长沙兵先是没料到这一茬,才成了刀下亡魂。 思思的脸上身上有很多血,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她看清韩风先,也吃了一惊:“统满?” 韩风先恶狠狠道:“哥灵察呢?” 思思一怔,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哥灵察在哪里?” 韩风先便知思思尚未遇到哥灵察,火大地骂了一句“该死”。他正要掉头继续去寻人,思思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急急道:“他来找我了?我没有看见他,统满,你带我一起找他吧。” 韩风先双眉一锁,脚步停顿了片刻,忽然抽刀反手向后砍去! 思思满脸愕然,鲜血从脖子上喷涌而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人缓缓向着地上跪了下去。 韩风先掰开她攥着自己衣袖的手,冷冷道:“碍事。” 他旋即扭头,对着几名愣在原地的亲兵恶狠狠道:“这件事谁也不许说出去!谁敢说我就杀了谁!” 亲兵中无一人敢支声。 韩风先撇下倒在地上的思思,继续向巷子深处跑去。 喊杀声越来越近,长沙兵的大股部队很快就要到来,此地已经无法久留了。 “指挥使,撤吧!!”亲兵急得恨不能将韩风先捆起来带走。 韩风先亦知再不走有被包围的风险,咬咬牙,终于向城北跑去。 刚绕出巷子,边上的巷子里也跑出一队人来。韩风先的亲兵们立刻摆出戒备架势,然而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人,而领队的正是哥灵察! 韩风先一怔,立刻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拽住哥灵察的衣襟:“你跑到哪里去了?” 哥灵察还没说话,身后的士卒忙道:“指挥使,方才我们被一群长沙兵包围,正好遇到副使,是副使带领我们杀出来的。” 韩风先看了看那群狼藉的士兵,这才松开哥灵察的衣襟。 哥灵察道:“统满,你先走,我去找思思!” 他身后的那群士卒竟也跟着他,被他救了一回,俨然已愿意为他出身入死。 然而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韩风先一把拽了回来。韩风先皱着眉道:“我已经命人护送卫所里的人转移了,你现在回去来不及了,去了也只是送死而已!追兵马上就到,快走!” 哥灵察诧异地看着他,脚步踌躇,似乎不知该不该信他。 韩风先也不看他,只拽着他跑,骂道:“你还信不过我?!” 这耽误的片刻时间,喊杀声又近了不少,长沙军似乎是抄小路过来了。 哥灵察终于失去了反抗的力气,被韩风先拽着一起向北门跑去。 ===== 富县。 黄昏时分,谢无疾站在营地外,向着一个方向远远眺望。午聪和几名亲兵站在他的身后,神色也都有些焦急。 天色很快地暗了下来,然而田野间仍是一片寂静。 午聪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军,要不……” 正在这时候,远方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午聪连忙安静下来,伸长脖子向前方眺望。 不一会儿,一名骑马的人率先赶了回来:“将军,回来了!” 谢无疾等人松了口气。 又片刻,一支十几人的骑兵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间。这些人是谢无疾派出去打探情况的斥候兵,原本下午便该回来了,然而过了时辰还不见人影,谢无疾这才又派探子出去找,又在此地等待。 那队人马回到谢无疾的面前,纷纷下马行礼:“将军。” 谢无疾问道:“路上遇到了何事,缘何晚归?” 领头的人讪讪道:“禀将军,今日我们到水南村查探,那里的村民十分狡猾,我们一时大意,只作他们是寻常百姓。孰料他们举村皆为邪教信徒。他们借口带我们去看邪教阵地,实则故意绊住我们,并给邪教通风报信。我们险些着了他们的道,幸好在邪教大军到达前,我们察觉异样,逼他们说出实话,才逃了回来。” 又道:“全因属下大意疏忽,险些害众人丧命。请将军责罚。” 谢无疾摇了摇头,示意不打算降罪,又道:“将你们今日所见,详细禀来。” …… 听完探子们的汇报,天色已经黑了。谢无疾回到屋中,点燃烛火,展开地图,详细观看。 今日他派出去的斥候虽然险些着了道,但也并没有没有收获,他们发现了附近新的邪教据点,而且距离他们驻军地只有几十里地。 其实邪教徒并不难对付,那些人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懂得兵法战术的人极少,甚至连像样的武器也没几把。问题在于,对方的人数太多了,而且身份难以辨认。平日里看起来不过就是普通百姓,可随时端起干活的锄头和镰刀就要来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跟这样的对手作战,最棘手不过。 谢无疾闭上眼睛沉思片刻,问道:“庆阳的消息还没来?” 午聪摇头:“尚未。” 庆阳不是他们的地盘,但目前也并没有被玄天教攻陷。庆阳城中有一位庆阳侯名叫朱岳,是目前的庆阳城主。 那朱岳和朱瑙不同,乃是正儿八经、有据可查的皇室宗亲,是本朝□□的八世孙。他们那一支世代沿袭庆阳侯爵,在庆阳有很深的根基,更有数千私兵。 这几日谢无疾一直在计划如何夺回延州,但他现在手里的兵力实在不足,即便能打下延州,也守不住,因此他需要援军的力量。可他手下驻扎在附近的兵马都难以驰援,关中虽可派兵来,但路途较远,长路行军需要充足的粮草,筹集粮草又需要不少时间。至于蜀府,更是山高水远,鞭长莫及。 于是目前谢无疾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快控制住延河与洛水的几处据点,像几根钉子似的扎在延州附近。等到关中或蜀中的援军来时,便可通过这几处据点切断邪教的援兵,对延州城发起围攻。然而他现在手上兵马太少,若分得太散会非常不利,所以他的幕僚们建议,让他去联合附近的其他势力共同对付邪教众。 于是乎,庆阳的朱岳就成了谢无疾目前最好的选择。 听说朱岳那里还没有回音,谢无疾揉了揉眉心,没再说什么。片刻后,他将地图收起,道:“时辰不早了,去休息吧。” …… 翌日上午,谢无疾视察完军情出来,正要回去休息,一名亲兵追了上来:“将军!庆阳的使者来了!” 谢无疾微微一怔,立刻道:“马上安排,我亲自召见!” …… 不多时,一名使者被带入堂内。 那使者看见堂上端坐的谢无疾,显然没料到传说中心狠手辣的常胜将军竟这样年轻俊秀,颇愣了一会儿。待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向谢无疾下拜行礼:“属下奉庆阳侯之名,特来拜见谢将军。” 谢无疾道:“不必多礼。”又开门见山道,“不知庆阳侯有何见教?” 使者道:“侯公听闻谢将军正率军抵抗暴|民,对谢将军十分钦佩。若谢将军有任何需要,侯公愿鼎力相助。” 谢无疾听到如此好消息,却未见喜色。他心里很清楚,庆阳侯绝不会无故襄助,必有相应的条件。举凡结盟联手之事,条件说得越开诚布公越好,最好是一纸文书,盖章为证。若不清不楚,空口白话,则必后患无穷。 于是谢无疾道:“不知庆阳侯愿如何襄助?” 那使者笑道:“谢将军想要多少兵马,多少粮草?只要侯公拿得出,绝不推脱。” 谢无疾听他又是这样无根无据的好话,索性不再言语,只淡淡看着那使者,等他自己提出条件来。 片刻后,那使者被谢无疾看得讪讪,果然又继续说了下去。 “谢将军年轻有为,智勇双全,乃顶天立地之男儿。侯公一向景仰谢将军的为人。”那使者道,“我今日来,除却替侯公答复谢将军要援兵的请求外,亦是替侯公来向谢将军求亲的。” 那使者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信函,恭敬地递向谢无疾的传令兵:“侯公有一女,年方十五,貌美聪慧,熟读诗书,对谢将军仰慕已久……” 谢无疾顿时怔住。 195、第一百九十五章 使者之言一出,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谢无疾。 谢无疾也只是愕然了一刻, 很快便平静了下来。谁也没料到, 他竟然没有任何的考虑和犹豫, 便漠然拒绝了:“承蒙庆阳侯抬爱, 谢某十分感激。只是如今山河破碎,兵祸连年。谢某乃戎马之人,日子过得朝不保夕,死生莫测。谢某不愿拖累旁人,无成家之打算。” 这话说完,庆阳来使的脸色自然不大好看,就连堂上谢无疾的亲信们也十分着急, 虽不敢出声, 却忍不住给谢无疾使起了眼色。 要知道结不结亲的事完全可以慢慢谈, 可他们现在需要庆阳侯的力量。谢无疾拒绝得这样干脆, 万一开罪了庆阳侯, 结盟之事就绝无可能了啊! 好在那使者倒也没有那么容易被开罪,并且似乎对联姻之事十分热切。他只是尴尬了一瞬,又继续游说起来:“男儿就当成家立业。谢将军如今威名在外,纵横疆场, 若再得一贤妻照料家事,便可后顾无忧, 何乐而不为呢?况且谢将军英明神武,早有常胜将军之名,何来朝不保夕一说?” 没等谢无疾说什么, 那使者又道:“如今天子惨死于贼人之手,朱氏江山不稳。若是谢将军因此看不上庆阳侯这门亲……那是小人僭越了。” 使者这么一说,顿时把谢无疾的话给顶住了。若是谢无疾再推拒,只能坐实了他看不起庆阳侯之名。 使者停顿片刻,又道:“听闻谢将军与成都府的朱府尹结下盟誓,而那朱府尹与庆阳侯又有骨肉之亲。若此桩姻缘佳事能成,想必朱府尹也会乐见其成的。谢将军亦可因此与朱府尹亲上加亲啊!” 他忽然抬出朱瑙来,谢无疾微微一怔,堂内的其他人也怔了怔,顿时嗅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难怪。难怪庆阳侯的使者对这桩婚事如此热衷,原来不光是冲着谢无疾和延州军来的,那庆阳侯打的是一箭双雕的主意,还想趁着这门婚事拉拢朱瑙呢! 需知庆阳在中土的西北边陲,再往北就是定难边塞。那庆阳侯虽是皇亲,无论财富、辖地还是势力,都只不过是一方小小诸侯,在中土根本排不上号。如今国事有难,倒给了他崭露头角的机会。 即便眼下谢无疾处境不利,但庆阳侯若是能攀上谢无疾这门亲,借着延州军的东风,就能将自己的势力往东南拓展。而更让庆阳侯心动的,是谢无疾与朱瑙的盟友关系。 若是搁在两三年前,朱瑙在庆阳侯或者任何一位真正的皇亲国戚眼里,不过是个胆大包天的妄人而已。可现在风水轮流转,朱瑙已坐拥巴蜀,触角更延伸至关中、凉州,已是这乱世之中实力最为雄厚的诸侯之一。现在可不是朱瑙想要攀附皇亲们了,而是皇亲们倒过头来想要攀附朱瑙了! 如今朱氏江山不稳,所有王侯都指着朱氏门中能再出一位中兴江山之主,管他什么来路,什么旁支莫系,只要姓朱就行。唯有这样的人才能保住他们王侯的尊荣。因此如果庆阳侯能借着和谢无疾的关系,搭上朱瑙这条船,那可是再好没有啊! 当然,在庆阳侯这边看来,如果这门亲事能成,不仅对谢无疾,对朱瑙也有好处。毕竟朱瑙的皇亲之名一直受人诟病,如果庆阳侯肯出面替他坐实身份,以后朱瑙才能更加名正言顺。这门亲事,实在是各取所需。也因此,使者才说朱府尹会对此乐见其成,也是借此提醒谢无疾再多想想其中的利害关系,即便是为了朱瑙,也不要再轻言拒绝为好。 谢无疾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仍然沉吟不语。 堂内身旁的亲信们都坐不住了,继续频频给谢无疾使眼色。终于,一名亲信壮着胆子出声道:“将军,眼下天色已经不早。庆阳来的贵客赶路辛劳,不妨先让贵客去休息吧。” 谢无疾看了那人一眼,点头表示首肯。 使者也知道此事谢无疾必定需要和亲信幕僚们商量之后才能拿定主意,只要谢无疾不是一口回绝,此事就有商议的余地。于是他忙向谢无疾行了个礼,转身退出去了。 …… 黄昏时分,谢无疾帐下的亲信与幕僚们齐聚屋中,共同商议对策。 “将军,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得庆阳出兵襄助!”一名幕僚道,“将军纵使对这桩婚事无意,也不必急于拒绝。不妨与他们谈着,借口拖延婚事,但让他们先出兵襄助。只要能拖到援军到来,亲事成与不成,都可再商议啊!” 这是谢无疾的亲事,众人谁也不敢越俎代庖,替谢无疾做决定。方才在堂上,他们有意阻挠,也不过是不想谢无疾拒绝得太干脆而已。 这幕僚出的主意虽然不厚道,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总之先把庆阳侯的兵力忽悠过来帮忙,亲事完全可以拖着再说嘛! 不过这个主意也有人反对:“此计虽好,不过那庆阳侯老奸巨猾。恐怕亲事不成,他们未必肯提前出兵啊!” 那提议的幕僚瞪了瞪眼,不知该如何反驳。 也有人以为谢无疾拒绝这门婚事是看不上庆阳侯这个亲家,毕竟庆阳侯只是一个小小的侯爵,兵马土地都不太拿得出手。于是那人道:“庆阳侯想将女儿嫁与将军为妻,未免野心太大了。不妨让庆阳侯出一庶女,将军将其纳为妾室。” 还有人道:“将军或可认一义子,使义子与庆阳侯女结亲……” 出这些主意的人,都是认为以庆阳侯的身份不配成为谢无疾的岳父。联姻之事,本就是各取所需,利益交换。反正庆阳侯的目的已经很明白,无非是想趁机与谢无疾攀上关系,可能更主要的目的还是去攀附朱瑙。那娶妻变纳妾对方也未必不肯。也就是谢无疾没有亲生骨肉,与江南谢家的关系也不合,否则亲戚里随便挑出一位去结亲效果也是一样的。 只不过他们想得很好,庆阳侯那里肯不肯答应就不知道了。万一庆阳侯野心极大,自视极高,非谢无疾这女婿不要,那这条路也就走不通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献策,谢无疾却始终一言不发,未曾表态。 直到屋外天色昏黑,谢无疾才淡淡道:“此事我需三思。你们各去休息吧。” 众人也只得散去了。 ===== 施州。 官府大堂内正大摆宴席,年轻的侍女们将美酒佳肴流水般地传入大堂,堂上莺歌燕舞,热闹非凡。 长沙军攻下施州后,特意选在官府内设庆功宴,庆祝他们旗开得胜,攻下施州。 大堂的两侧坐着数名军官,首座上并排坐了两人,一个是黄东玄,另一个则是长沙府尹的另一名爱将,王占。 王占已喝酒喝得脸色微醺,身子歪歪斜斜地凑到黄东玄边上,得意洋洋道:“黄兄,我先前说什么来着?什么大漠之狼,根本不堪一击。你看我这一仗打得漂亮不漂亮?” 黄东玄满脸写着不耐烦,闷下一口酒,敷衍道:“漂亮,漂亮。” 此次入侵蜀府,长沙府尹派了两员将领带兵出战,王占是主将,而黄东玄只是副将。之所以这样安排,一则王占才是孙湘的嫡系心腹,黄东玄却没有那么受信任;二则黄东玄本来就反对这次出战,王占却是积极主战的。孙湘一面要用黄东玄的水军,一面又唯恐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自然要派人制约黄东玄。 偷袭施州之战是王占指挥的,黄东玄没怎么出力,这功劳自然也都是王占的了。 王占笑嘻嘻道:“黄兄,听说你先前和府尹说,咱们输不起这一仗,是不是?你怎么就觉得咱们会输呢?你是怎么想的?” 黄东玄也知道王占这人好大喜功——若不好大喜功,也不会支持此次战事了——因此懒得搭理他,继续敷衍道:“是吗?你听谁说的?” 王占嗤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转回头继续吃肉。 正在此时,一名从探子跑了进来,凑到王占的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了几句。王占大喜,连忙放下手里的酒杯:“果真?” 探子点点连头。 王占一拍大腿:“太好了!” 黄东玄皱着眉头往边上看了一眼,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王占就摆了摆手,示意堂上的舞姬和侍女全退出去。于是乎,堂上就只剩下正在喝酒吃肉的长沙军的军官们了。 王占清了清嗓子,道:“都少喝点,别喝醉了!探子已经查明,云阳守备空虚,明日我们立刻出兵,夺取云阳!” 黄东玄“噗”的一声,直接把嘴里的酒喷出来了。 王占斜了他一眼,道:“黄将军,我会继续坐镇施州,明日便由你带兵出征。” 黄东玄擦了擦嘴,想要发作,却还是压着性子道:“王将军,此事应先禀明府尹,再做定夺吧?” 王占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黄将军,你这推脱之词可太不高明了。” 禀明府尹?这山高路远,让人回长沙府送信,一来一去,好几天都过去了。军事最讲究时机,等到蜀军援兵到来,可就来不及了。王占挂帅出征,本来就有权利做决定。黄东玄找了这么一个借口,摆明就是不想出征。 为了防止黄东玄再多嘴,王占也懒得跟他分说自己是否有权做这决定了,直接把孙湘抬了出来:“黄将军有所不知,此次出征之前,府尹就有命于我。倘若顺利夺取施州,且长江沿岸守备空虚,必立刻夺取江口。黄将军若有异议,回去之后我将府尹的手谕给你看便是。” 攻下施州,他们的确已经一只脚跨入蜀地了,以后大军入蜀,有了施州这个据点,粮草的供应将要方便许多。但是想要真正对蜀府展开图谋,拿下水路才是更重要的!沿着施州继续深入,到达云阳附近,就到了长江口。往后他们派水军顺长江而下,再从中江难上,不消几天就能到达成都! 黄东玄终于忍不住,道:“我们只有这么点兵马,再去攻打云阳,战线就拉得太长了!倘若蜀军出兵截断,各个击破,我们必死无疑!” 王占大怒,猛地一拍桌子,道:“黄东玄,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动摇军心!” 黄东玄翻了个白眼,无话可说。 王占又冷笑道:“蜀军?哪里来的蜀军?那群丧家之犬,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若不是走水路他非要用黄东玄不可,他都恨不能治黄东玄个动摇军心之罪。他冷冷道:“黄将军,你若不想违抗军令,趁早回去准备吧。” 黄东玄撑住额头,心道:格老子的,真他妈不想干了! 196、第一百九十六章 富县。 翌日上午, 谢无疾并没有回庆阳来使的话, 而是招来了最近所有他派去周遭打探消息的斥候们进行议会。 在一张硕大的地图上, 每队斥候兵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在地图上标注出来, 当所有情报汇总到一起, 谢无疾便对当前的局面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这玄天教的壮大时间其实很短,前后只花了一年多,便如同野火燎原一般在北方蔓延四散。由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谢无疾几乎都不在北方,也就是到了现在,他才对这邪教有了比较清楚的了解。 玄天教之所以能传播得这样快,除却它宣扬的教义恰好是乱世中的百姓们所渴求的之外,也与它的建制有关系。 那张玄创立玄天教后, 自封太清玄天皇帝, 也被信徒尊称为师君。既然是“皇帝”, 他位下必有臣属。因此他设立了多级位阶, 分别是治头大祭酒、祭酒、开席、千文、鬼卒等。这些位阶同时结合了军事与政治, 既掌管军队,又统管各地传教事务与治理信徒,等于是设立了一个全新的“朝廷”。而所有的信徒既是他们的百姓,又是他们的士卒, 不仅需要向邪教上缴财物,还要替邪教作战, 只为了得到师君的庇护和保佑。 而那些邪教的“官员”,收缴来了信徒们的财物,也需要向张玄这位师君上缴。凡是缴纳的财物越多的人, 就能越快地“升官”,掌管越多的信徒和地盘。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快速“升官发财”,分到更多的利益,邪教的“官员”们就会率领邪教信徒四处杀人掠夺。有很多老百姓未必真的相信邪教,但为了保住性命,求一平安,索性也加入了邪教。甚至有些地方官员、或者地方豪强势力,发现邪教声势浩大,认为有利可图,也索性率领自己的部众和属地一起加入了邪教。 譬如延州城的失守,就是因为部将焦别叛变,杀死了守城的顾将军,加入了邪教。延州城破后,叛将焦别就被张玄分封为了治头大祭酒,地位仅次于张玄,可以享受信徒们的供奉。 像焦别这种人,也未必真的相信玄天教,无非是为了他自己的荣华富贵罢了。但他这样的人多了,也使得邪教的蔓延更加迅速。 谢无疾认真地盯着地图端看良久,指了几处地方,问道:“这几个地方都有邪教军的驻地?” 斥候们纷纷点头。 谢无疾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皱起眉头,凝神思考。 他正想得出神间,午聪从外面走了进来,凑到谢无疾耳边小声道:“将军,那庆阳的使者想求见将军。” 谢无疾的思绪被打断,颇为不悦:“告诉他我正忙,无暇接见。” 午聪正要出去,谢无疾又道:“你问他有何要事。” 午聪忙道了声“是”,转身走了。 谢无疾站在地图前,又详细地问了斥候们在某地的一些见闻。他问得颇有针对性,斥候们隐约察觉谢无疾似有想法,忙问道:“将军发现了什么?” 谢无疾摇了摇头,并未言语。片刻后,他选了几名探子,吩咐他们继续去某地深入打探。 刚派完任务,午聪又回来了,附到谢无疾的耳边道:“将军,那庆阳的使者说,庆阳侯对将军极为欣赏,对这门亲事也极有诚意。倘若将军有所顾虑,他愿将女儿嫁给将军为妾,只求能侍候将军。” 谢无疾微微一怔,道:“这才过了一天,他们就自降身价了?”昨天还想嫁给他做妻,今日忽然做妾也成了。 午聪耸肩,道:“好像是军中有些议论传进那使者耳朵里了。他以为将军看不上这门亲事,但似乎又很希望促成这门亲事。” 昨日那使者待庆阳侯女求亲的事已在军中传开了,士卒之间自然议论纷纷。有不少人觉得以庆阳侯女的身份配不上谢无疾。那使者听到了这些话,难免怀疑起这是不是谢无疾本人的态度。 使者这么快就做出了退让,可见庆阳侯本人也非常心急,为了促成这门亲事给了使者很大的权限。为什么呢?难道是那庆阳侯女相貌奇丑,或者有什么隐疾吗? 谢无疾思索了片刻,问道:“关中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午聪一愣,道:“恐怕还需月余。” 谢无疾又想了一会儿,道:“挑几个机灵聪慧的人来见我。” 午聪问道:“将军要人做什么用?” 谢无疾淡淡道:“准备跟那庆阳使者回去的。” 午聪再次愣住。谢无疾竟然改变主意了??同意与庆阳侯联谊了?? 他看了眼谢无疾面前那标的密密麻麻的地图,心知月余恐怕还是久了点,恐怕谢无疾眼下就已急着用兵,才能尽快布好局…… 唉,纵使强大如谢无疾,人生依旧有许多身不由己之事啊…… 午聪暗暗叹了口气,并没注意到谢无疾若有所思的眼神,行礼道:“是。属下这就去挑人。” 197、第一百九十七章 施州。 一支数千人的长沙军正向着云阳的方向前行, 然而行军的速度异常缓慢, 并且不断有小股部队脱离大军, 去附近仔细搜查, 寻找四周是否有埋伏。 程查跟在队伍里, 急得恨不能用鞭子抽打军队快点前进。他骑着马来到黄东玄身边,怒气冲冲地发难道:“黄将军,照着这个速度行军,我们赶到云阳起码要花三天的时间!” 黄东玄不以为意:“三天而已,程督军急什么?” 程查当然要急,急得都快出汗了:“我们是去奇袭云阳的!当然越快越好!你让大军走得这么慢,你这是在拖延时间!打草惊蛇不说, 万一蜀人的援军赶到, 我们攻不下云阳, 这责任你负得起吗?!” 眼下黄东玄带兵出了施州城, 离开了王占, 他就是最高指挥官,按说军队一切都该以他的命令行事。然则长沙尹孙湘也好,主帅王占也好,都对他不放心, 时时都要派个人监视他。而这程查,便是孙湘委派的监军, 专门盯住黄东玄的一举一动。 黄东玄被程查喷了一脸唾沫,火气也不由得噌噌往上冒。老虎不发威,真当他是病猫了! 他忽然发难, 扬起马鞭朝地上狠狠一抽,怒斥道:“攻不下云阳,责任我负!万一我们中了蜀军的埋伏,被截断后路,遭到围剿,这责任你负吗?!” 程查的马都被吓了一跳,连连撅蹄子后退,差点把程查从马上甩下去。程查狼狈地东倒西歪了好一阵,总算是抱住马脖子坐稳了。他面红耳赤:“黄东玄,你这是违抗军令!” 黄东玄嗤道:“违抗军令?现在带兵的人是我。你奈我何?” 在他看来,程查虽然身负督军之名,也就是个名分罢了。军队是自己的军队,程查一个文官,手下连个肯奉命办事的人都没有。他除了骂骂狠话,发发脾气,还能怎么样? 果不其然,程查脸红脖子粗,指着他的鼻子怒地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你、你!” 黄东玄讥讽道:“我我我,我怎么了?督军结巴什么?” 他自幼狂放不羁,想当初做水贼的时候,纵横驰骋江陵水系,没人敢对他说一个不字。偏生入职官场后,荣华富贵是多了,可身不由己的时候也多了。当初在江陵府如此,后来到了长沙府依然如此。他已经受够了,实在不愿再被一个书生指手画脚。 没想到的是,程查却并没有就此作罢。他恶狠狠地盯着黄东玄看了片刻,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份手谕,“唰”地一下抖开:“黄东玄!我奉孙府尹之命,责你务必遵照王将军的命令行事!王将军让你速速赶往云阳,你就得快马加鞭,赶往云阳!你敢奉命不从,我有权罢免你的职务,并接管你的兵权!” 黄东玄那吊儿郎当的神色顿时僵在脸上,周遭所有人都震惊地望向程查。 下一瞬,黄东玄的眼神猛地变得阴鸷,而黄东玄的亲兵们也将手摸向腰间的刀柄,对着程查杀气腾腾,虎视眈眈。 形势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眼下黄东玄带领的这支部队,一大部分是多年来就跟着他出生入死、水贼从军的弟兄,也有一部分是孙湘给他添置的人手。当初黄东玄投奔孙湘时,并没有被收缴兵权——当初孙湘求才若渴,他知道若要缴权,黄东玄势必是不肯来的。而且这支军队只在黄东玄手里用得顺手,若交给别人,还必能带得好。 但是不缴兵权,也就导致了黄东玄势必是头难以驯服的野马,行事乖张,不会事事顺从。孙湘要他的才干,又想要他听话,想来想去,就想出了这么一招,给了跟黄东玄一起出征的王占和程查极大的权柄,让他们随时可以罢免黄东玄,以此来要挟黄东玄乖乖听话。 要知道这份盖着孙湘公章的手谕,并不能真正起到解除黄东玄兵权的作用。这些士卒只会听黄东玄的,倘若黄东玄让他们立刻杀了程查叛变,他们也会照做。这份手谕真正的作用是威胁——你黄东玄若是不肯乖乖听话,你是照你自己的想法行事也好,杀了我的督军也好,反正你以后都别回我江陵府来了! 俗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原本黄东玄想着他阳奉阴违,只要事后能证明他是对的,或者没酿出什么祸事,回去以后顶多被孙湘骂一顿,罚一两年的俸禄,也没什么大不了。可现在程查拿出这份手谕,却断了他的后路。 要么乖乖听话,要么彻底叛变。他必须二者选其一。 黄东玄捏紧了拳头,牙咬得咯咯响。程查被士兵们恶狠狠地盯着,虽然背脊发凉,却也坚持着,把那份手谕举得更高,让更多士兵能看见。 于是,黄东玄的亲信们渐渐聚拢到黄东玄的身边。 “这些长沙人实在欺人太甚了!”一人愤慨道,“大哥你说一句话,我马上去宰了那姓程的兔崽子。让他再敢拿着鸡毛当令箭!” “就是啊。大哥,我们都听你的!” “大哥你开口吧。” 有一瞬间,黄东玄真有这个冲动。如果是他做水贼的时候,或是他还在江陵府的时候,或许他真的会这么做。但现在,理智压住了他。 他低声道:“杀了姓程的容易。可得罪了长沙府尹,往后弟兄们该往哪儿去?” 众人才不管这些,只道:“大哥去哪儿我们都跟着!” 也有人道:“妈的,连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长沙府尹都给他罢免大哥的权力,摆明没把大哥放在眼里。咱们索性投奔蜀府的朱府尹算了!” 黄东玄没有作声。 投奔朱瑙吗?他对朱瑙的印象并不坏,但是朱瑙会愿意收他吗? 如果真的去投奔朱瑙,他就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二度易主了。谁敢收他这样的不忠之人?即便收了,谁又敢信任他?恐怕往后他不管去哪里,仍然逃不过被猜疑、被排挤、被限制的命运,未必能比现在好多少。而且朱瑙恐怕不会再让他的这些弟兄跟着他了,看看韩风先和凉州军的下场就知道。 那如果不去蜀府,他回不了长沙府,也回不了江陵府,他还能去哪儿?重新回去做水贼吗?做水贼可以无拘无束,却得每日刀口舔血,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这辈子除了吃饱饭之外就再没其他指望了。而且现在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多了,局势也越来越复杂了,连让这么多弟兄能吃顿饱饭他都未必有本事做到。 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上,他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止是自己,还得为这么些年一直跟着他的这些弟兄们谋个出路。所以他已经很难再率性而为了。 他皱着眉头,低声道:“去投奔朱瑙,最后也不过变成第二个韩风先。还是算了吧。” 众人没有说话,全都信任地看着他,等着他拿主意。 黄东玄只觉自己头痛得厉害。 眼下施州这个情形,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朱瑙足智多谋,当初勤王大会时能把天下各路诸侯耍得团团转,又怎会粗心大意到让边防如此空虚?简直就像是……请君入瓮一般。 如果他真的照着王占的命令行事,万一到了云阳后遭到埋伏,又被截断后路,那就是害了这些信任他的弟兄们。 可如果,一切都只是他多虑,朱瑙确实犯了用人不慎的错,而他顺利帮着长沙府尹拿下了长江渡口。那他和弟兄们也就立下了大功,能够得到不菲的封赏了。这似乎是眼下这局面唯一有盼头的出路。 他就像是被人架在了火上,进也不是,退也不行。到头来,仍然只能放手赌一把了。 过了很久,黄东玄像是被人抽走了生气,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传令下去,让军队加快行军的速度……仍然要加强戒备,不可松懈。” 众人没想到他竟然会让步,震惊地看着他。可他已经下了命令,众人纵使不甘心也只能执行。 于是士兵们纷纷收刀回鞘,剑拔弩张的局面解除,大军继续向前方赶路。 ===== 黑暗的屋子里,韩风先正躺在床上休息。他睡觉很轻,隐约感觉到屋中似乎有什么动静,他猛地惊醒,抓起藏在枕头下的短刀:“什么人?!” 屋内的人并没有出声。 韩风先眯起眼睛,借着微弱的光辨认前方人的身形,又听得呼吸声有些耳熟,这才去点亮床边的烛台。 “你怎么不点灯也不出声?”韩风先没好气地放下匕首。 昏黄的烛火的照映下,哥灵察的脸色有些憔悴。他淡淡道:“去万州的人回来了。” 韩风先一怔,狂喜道:“是吗?快让他进来。” 施州失守后,韩风先便退到了云阳一带,重整兵马,并立刻向附近的城镇请求援兵。两天前,他派去万州求援的使者回来,给他带来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万州囤聚了大量兵马,甚至万州现在有大将亲自坐镇,恐怕不是虞长明就是卫玥! 得知了这个消息后,韩风先立刻又让使者前往万州,请求万州的大将给他调拨八千精兵,他要将功赎罪,亲自夺回施州! 不片刻,去万州的使者就进屋来了。 韩风先头发也不梳,急匆匆地问道:“援兵呢?援兵什么时候能到?!” 那使者畏畏缩缩,颤声道:“没、没有……” 韩风先一愣,立刻问道:“没有八千人?那他给了我多少人?” 那使者更紧张了,恨不能挖条地缝钻进去:“万州不肯给将军援兵,说是让将军坚守……” 韩风先呆住。下一刻,他暴跳起来,将桌上的东西猛地扫到地上:“守?!我就这么点残兵败将,还他妈不肯听话,他们让我拿什么守?!” 使者险些被桌上的东西砸到,又不敢躲,瑟瑟发抖道:“万州只说,让将军坚守,只要时机到了,他们自会派兵来解围的。” 韩风先唾沫横飞:“时机?什么时机?!等时机到了,我都已死了!” 他以为是使者办事不利,上前一脚踹翻那使者,又揪起那使者的领子,质问道:“你有没有照我的话跟他们说?啊?你到底是怎么说的!” 使者欲哭无泪,道:“属下就是按照将军教的说的。向他们再三表了忠心,请他们务必信任将军,也说了施州失守不是将军的错。可他们就是不肯啊……” 韩风先发狂地想要砸东西,可屋里没什么东西可供他砸了。他破口大骂道:“该死的朱瑙,他从来就没信过我!” 听说万州竟然有大军驻守的消息时,韩风先就意识到自己恐怕被朱瑙利用了。朱瑙也好,董姜也好,韩赞也好,全都是一样的混帐,畜生!!这世上似乎从来就没有人信任过他,究竟是为什么?! 韩风先又一脚冲着那使者踹了过去:“滚出去!” 使者如释重负,捂着胸口屁滚尿流地出去了。 韩风先跌坐回椅子上。他的狂怒在顷刻间消失,变成了脆弱和绝望。他转头向哥灵察望去,用目光示意他靠近自己。 以往这个时候,只有哥灵察会,也只有哥灵察能安抚他,让他从绝望和狂怒的漩涡中挣脱。 哥灵察向他走了过来,如往常一般揽住他,轻轻拍抚他的背脊。被那双手抚过,韩风先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拥抱是熟悉的,语气却是陌生的。 哥灵察的下巴顶在他的头顶上,语气淡得仿佛一缕青烟:“难道他们应该相信你吗?” 韩风先愣住。 198、第一百九十八章 一股寒意忽然窜上韩风先的背脊, 他感觉自己的背后仿佛有什么寒气刺骨的东西正顶着他。他猛一个哆嗦, 立刻撞鬼似的推开哥灵察。 “你说什么?!” 哥灵察后退了两步, 沉静地与他对视, 没有回话。 韩风先又将目光移向他的手, 却见他手里空空,什么都没有。他惊魂稍定,开始怀疑起方才是自己的错觉,或者说幻觉。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从他投奔朱瑙开始……或者更早,早到他还在董姜手下的时候,他的夜晚就常常彻夜难眠。难得入眠,又常在夜中惊醒。当施州失守后, 他的状况愈发严重。 回想这几年, 他在韩赞手下时因矛盾重重, 一时激愤, 便砍下韩赞的脑袋投奔了董姜, 谁料却被董姜收缴了兵权,从此失去自由;后来他在董姜手下处处受辱,忍无可忍,又砍下董姜的脑袋投奔了朱瑙, 结果非但没得到重用,反倒备遭冷遇, 如今又落到如此地步。 他一步错,步步错,走的每一步都是下坡路。他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亦不知往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神经愈发紧绷敏感,时时都在崩溃边缘。 他看着哥灵察,哥灵察也注视着他,四目相对,他在哥灵察眼中看到的是一种陌生的、复杂的情绪。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了?” 哥灵察没有回话。片刻后,哥灵察又退后了两步,离开了烛光的范围,韩风先愈发看不清他的神色了。 昏暗中,他听见哥灵察缓缓开口:“请统满尽早振作起来。外面还有几百将士,他们的性命都寄托在统满身上。” 韩风先伸出手,想让他再靠近一点,看一看他的神色。然而哥灵察却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出去了。 …… 哥灵察出了韩风先的屋子,只听不远处的阵地上闹哄哄的,他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刚到阵地上,只见两人正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一面打一面愤怒嘶吼,仿佛置指对方于死地。周遭还有一群人围着看热闹。 哥灵察怒斥道:“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忙四散开,那两个扭打的士兵也停了下来。两人从地上爬起来,皆灰头土脸,脸色憔悴。 哥灵察仔细辨认了一番,认出那两名士卒,不由奇道:“你们不是结义兄弟吗?为何打架?” 一人立刻指着另一人道:“副使,他偷我的饼吃!已经连续偷了三天了!” 被指控的那人面红耳赤道:“我……我没有!只有今天,我拿你的袋子看看,前两天不是我拿的!” 被偷饼的人怒斥道:“人赃并获,你还要狡辩!” 哥灵察问道:“就为了几块饼,你们就不顾情义了吗?” 被偷饼的人红着眼睛道:“都要饿死了,他还偷我的饼,他没有把我当兄弟,我还讲什么情义?!” 哥灵察沉默。 他们从施州败走后,退到了云阳。谁料长沙军对他们不依不饶,又追到了云阳附近,虽然还没向他们发起进攻,但已经截断了他们他们的退路。万州又不肯发兵驰援,只让他们坚守,于是他们陷入了孤军作战的境地。 孤军作战,最大的问题是补给。他们从施州仓皇出逃,没有带出多少辎重。云阳的物资又有限,于是他们只有极少的粮草。为了维持更长的时间,如今每人每人只能分得两块巴掌大的饼果腹。士卒们每日都饥肠辘辘。 不仅如此,从施州逃出来的还有不少伤兵。云阳也缺少大夫和草药。如今阵地上的这些士卒们吃不饱,穿不暖,整日唉声叹气,毫无生气。 人是如此的脆弱。想当初那对结义兄弟情比金坚,每日同进同出,比亲兄弟还亲。可饿上几天以后,就能为了几块饼打得你死我活。 而这,才刚刚开始。 哥灵察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收到万州回信,万州已接到我们求援的消息,马上会派援军前来解云阳之围。在援军到来前,我们若能守住云阳,则前过不计,更可立功。” 众士卒全都怔住。援军?!若有援军到来,就不必愁没有粮食吃了! 立刻有人急急问道:“副使,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哥灵察道:“短则三日,长则五六日。”这话是他瞎编的。万州并没有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有援军,只让他们尽可能地坚守。可现在为了稳住军心,他也只能这样说了。否则军心溃散,士卒内斗,后果更加不堪设想。若几日以后援军未到,他只好在寻借口,继续安抚士卒。 也有人将信将疑:“副使,是真的吗?” 哥灵察道:“我何曾骗过你们?” 众人听了这话,顿时喜上眉梢!还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指挥使是个混帐,副使却待我们很好。他既然这么说,想必是真的了。” “再捱几日……再捱几日就有救了!太好了!” 众人很快欢欣鼓舞起来,方才笼罩在众人头上的阴郁一扫而空。 方才那对打得你死我活的结义兄弟也不再斗下去了,互相看了一眼,神色皆是尴尬。 哥灵察道:“军中斗殴,违反军纪。眼下时机特殊,从轻处罚。你们每人关禁闭一日,自去领罚。” 那两人皆无异议,低头认了。 哥灵察处理完此事,又沿着阵地继续向前走。 走出没多远,只见前方一处阵地空虚,守兵竟然不在。他在附近转了一圈,终于在一处土坡后找到了擅离阵地的士兵——只见一群士兵正聚在一处,义愤填膺地抱怨。 “什么狗屁大漠之狼,那姓韩的狗杂种真的懂怎么打仗吗?!我实在想不通,朱府尹为什么会任用他这样的人!” “就是!他除了会打骂我们,还会干什么?守施州?长沙军一来,施州城连一天都没守住就被破了,简直是他拱手送给人家的!” “更可气的是,城被破了,他还有脸怪我们?自古以来,仗打不赢,都是将军的罪过,岂有责怪小兵之理?” “是啊。他还整天说他以前的凉州兵有多厉害。凉州兵厉害,怎么在大散关被府尹和谢将军他们打的全军覆没了?我看他就会吹牛罢了!” 众人怨言不断,全未发现有人靠近。直到哥灵察呵斥:“你们在干什么?!”众人才猛然惊喜,吓得跳了起来。 然而众人看见来的是哥灵察,倒又松了口气。 “副使。”他们纷纷向哥灵察行礼。 哥灵察神色肃然,一字一顿道:“谁准你们擅离职守?谁准你们妄议指挥使是非?!好大的胆子!” 士卒们从未见过哥灵察如此严肃的模样,顿时吓得不敢吱声了。 哥灵察又训斥了几句,众人始终低着头不说话,哥灵察道:“每人杖责三十,自去领罚!” 三十军杖,不算轻也不算重。方才那些话若是让韩风先听见了,怕是能当场拔出刀来杀人。有人暗暗松了口气,却也有人不服气。 “副使,擅离职守的罪名我们认了,可我们说错了什么?” 有人起了头,就有人忍不住附和:“就是。自从指挥使领兵,我们的日子都过成什么样了?现在施州城也丢了,我们还不能说几句了?” 哥灵察气笑了:“议论长官,动摇军心,你们有什么道理?!再加二十军杖!” 方才附和的人顿时噤声了。起头的家伙还想再说,被旁边人拼命拉拽衣摆,示意他别再火上浇油。 见众人不再言语,哥灵察呵斥道:“待执勤结束就去领罚!今天晚上我会去确认你们领了没有!现在马上回去驻守阵地!” 众人垂头丧气地往阵地的方向走,哥灵察见他们乖乖回去,也准备掉头离开。然而他刚走出两步,背后又忽然传出响亮的质问声。 “副使,你人这么好,为什么要跟着指挥使那种人?”方才那个刺头仍不甘心,竟又回头叫嚷起来。 后面顿时又乱了,有人小声劝阻,有人忍不住道:“是啊,指挥使那么对你,听说他把你的妻子都……你为什么还要忍他?” 哥灵察的身影一僵,拳头却猛然握紧了。 似乎是因为他没有回头看那些士卒,那些士卒以为他有所动摇,赶紧添油加醋起来。 “副使,他到底有什么好?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喜欢他……” “你为什么要效忠于他呢?不止我们,军中许多人都在议论……” “副使,其实你可以……” 话还没说完,哥灵察猛地转过身,神色愤怒,双目通红。众人顿时不敢支声了。 “你们想做俘虏吗?啊??想吗???想的话现在就去投降啊!!!” 他声嘶力竭的吼声把众人吓得连连后退,一个字也不敢说。他们皆是蜀人,若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方,他们绝不愿意沦为长沙军的俘虏,更不想把家乡土地拱手让给长沙人。 “你们想打胜仗吗?想赢吗?!想杀回施州去吗???除了他,谁有本事带你们活着杀出重围??有本事的现在就站出来啊!就去杀了他,换你来做指挥使啊!!!” 谁也没有见过哥灵察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谁也不敢看他的眼睛,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有人犹犹豫豫地想说什么,悄悄抬头看了眼哥灵察,立刻被他的样子吓得又低下头去。 哥灵察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扶住额头,一字一顿道:“如今我们被长沙军围困,敌方军力几倍于我们。只有他能带着你们活下去,杀出去,打赢这场仗!明白吗?” 仍旧无人敢做声。 哥灵察疲惫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这一回,他又听见了后面有人轻声地、害怕地叫他:“副使……韩……指挥使在凉州的时候,真的很厉害吗?” 哥灵察脚步停顿了一下,一时有些恍惚。 韩风先在凉州的时候,真的很厉害吗? ===== 数年前,凉州。 山坡上,百余人死气沉沉地守在阵地上。山坡下,千余人将山坡团团围住,并用荆棘灌木在山脚设立了障碍,以免山上的人逃脱。 山坡上的人是韩赞手下的一支马贼军,数日前他们与另一股敌对的马贼势力作战,一时不敌,退入山中。谁料此举正中敌人下怀,敌人用十数倍与他们的人马将山围了起来,也不费力攻山,只等山上的人山穷水尽后自己出来投降。 哥灵察亦在被困的队伍中。山上之前,他的胳膊负了伤,因未得到医治,眼下已发起了烧。他混混噩噩地躺在一棵树下,隐约听见身旁传来议论声。 “这小子看起来快死了。” “不如咱们夜里偷偷把他拉到后面杀了,至少咱们兄弟几个死之前还能吃一顿饱的。” “嘘……别让更多人听见了。” 他们进山之前没带任何粮食,被困了这些天,山上的书皮草根能吃的都吃完了,人人饿得眼睛发绿,只要能弄口吃的,早已没什么忌讳。 哥灵察意识到他们说的人是自己,求生的**使他挣扎着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几个人虎视眈眈地蹲在他的身旁,眼里冒得幽光令人恐惧。下一刻,其中一个人忽然被人踹飞了出去。 “围在这里干什么?想吃人吗?”韩风先横眉冷眼,怒斥道,“有这胆子吃人,怎么没胆子杀出去?” 彼时韩风先尚且不是什么大漠之狼,也不是韩赞的义子。甚至他在这百余人中只不过是一名管着十人的达达满。十几岁的少年,锋芒初露。 被他踹飞的人恼怒道:“杂种,你干什么?!” 韩风先目光一冷。尚未等他发难,身后忽然有人有人呵斥道:“什么杀出去?狗杂种,你在说什么?” 来人正是管这百余人的马贼军官,亦是下令让他们退入山中的人。多日受困,众人已然失去了斗志,那军官亦有了投降的打算。恰巧听到韩风先大放厥词,他便赶了过来。 韩风先转过身,望向那名军官。两人对视了片刻,几乎没有任何征兆,韩风先忽然暴起,抽刀朝着那名军官冲了过去! 那军官吓了一跳,匆匆拔刀相迎,“乒”地一声,刀身相撞,火光四溅! 周遭众人都被这出变故吓傻了,竟无一人敢动。 韩风先招式凌厉,连砍数刀,那军官狼狈抵挡,不断后撤,很快就捉襟见肘了。 他呵斥道:“狗杂种,你疯了!” 韩风先一声不吭,招式愈发凶狠。 只片刻,那军官已然无力招架,手中马刀被撞飞出去。他吓得肝胆俱裂,转身拔腿就跑,韩风先几个箭步追上去,猛地跃起,一刀插入他的背心! 那军官凄厉惨叫,不断挣扎,却被韩风先用刀扎在地上挣脱不得。没过多久,他从剧烈挣扎变成缓缓抽搐。最后,彻底不动了。 韩风先擦掉脸上的血,踩着尸身拔出长刀,冷冷道:“废物。”又扬起头,扫视所有目瞪口呆的马贼,质问道,“想做俘虏的,现在就可以下山去投降!不想做俘虏的,有胆子的,就跟我一起杀出去!” 一时间竟无人应声。 马贼间的争斗十分残忍,若是做了俘虏,便于牲畜无异,只能供人驱策,苟活于世。若有第二条路可选,没有人愿意做俘虏。可若要杀出去,他们兵困马乏,人数稀少,敌人却兵力充足,他们也是自寻死路。 韩风先高声道:“我已观察过了,他们每日亥时换防,南边的防御最为空虚。有胆子的,亥时随我一同杀出去!” 许是他方才杀人时的手法太过利落,许是他的语气太过自信,又许是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太过打动人。早已失去斗志的众人竟纷纷动容。 “妈的,横竖是一死,拼了!我跟你去!” “我也去!” “大家一起,杀出一条血路!” 不断有人加入韩风先的身边。就连高烧不退的哥灵察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拄着刀缓缓坐了起来。当他挣扎着起来时,一仰头,便看见韩风先站在他的面前。 韩风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意气奋发,不可一世:“喂,你有没有力气跟我一起杀出去?” 哥灵察沉默片刻,向他伸出手。韩风先一把握住,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连气若游丝的伤员亦加入战局,余下的人再无犹豫,纷纷举刀起|义:“杀!!一起活着杀出去!!” 199、第一百九十九章 黄东玄一个人坐在河边, 嘴里叼着根芦苇草, 百无聊赖地盯着河面发呆。 忽然, 他的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 见是程查,顿时露出了厌恶和不耐烦的神色。 程查气势汹汹地走到他身边,怒斥道:“你居然一个人躲在这里!你可知我找了你一整个上午!” 黄东玄撇开脸不想看他,冷冷道:“你找我干什么?” 程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对云阳发起攻势?别再给我借故拖延时间了!” 黄东玄听着他口口声声质问斥责的语气,有一瞬间想把他的脑袋按进河边的淤泥里。但他还是忍住了。 数日前,黄东玄奉王占之命离开施州,前往云阳, 当行至一道距离云阳还有百里远的谷口时, 他命令大军停了下来, 不再前行。 他对附近的地势做了详细的调查, 认为对云阳围而不打, 切断云阳与其他城镇的联络,等到云阳山穷水尽主动投降才是最好的方案。反而是他们的军队继续深入,只要被敌人从后方切断了这个谷口,就会断开他们与施州的联络, 到时候被包围的反而就成了他们。 然而他的看法显然和王占与孙湘的不合。一路上程查不断拿出那份孙湘的手谕逼他继续逼近云阳,他都顶住了压力。没想到几日后王占的使者也追来了, 又是一通威逼利诱,俨然如果他不继续带兵深入,王占要先出兵收拾他。迫不得已, 他只能继续深入敌军腹心地带。 好容易到了云阳附近,程查却连半天的休息时间都不给他,就立刻逼着他用兵了。 还没等黄东玄站起来,程查又道:“你若再如此消极怠战,就把兵权交给我,我来替你指挥!” 黄东玄一愣,顿时都气笑了。如果这些兵不是他自己的兵,如果他可以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他还真想当个甩手掌柜,索性都扔给程查去管。等惹出什么乱子来,看他打算怎么收场! 黄东玄讥讽道:“程督军,你还懂怎么带兵呐?哪学的?看过几本兵书?” 程查不以为意道:“我虽无带兵的经历,至少我懂得服从军令!孙府尹王将军下了命令,照着做准没错!” 黄东玄道:“敢情在你看来,带兵打仗就跟垒石头似的,别人让你往哪儿垒,你就往那儿垒,闭着眼睛也能垒出一座长城来是吧?” 程查严肃道:“黄东玄,我知道你的确有些才干。但你既然为府尹效力,就必须得听府尹的。府尹比你高瞻远瞩,他有他的打算和谋略,不能因为你破坏了全局!” 黄东玄想发笑,又忽然觉得乏味至极,连与他争辩的力气也不想费了。 跟程查相处了这么多天,他知道程查其实并不是一个争权夺利的小人,而只是一个迂腐愚蠢的傻子。程查说的那番话其实没有什么错,可他固执地相信成天坐在官府里的孙湘能窥得天机,掌控全局,而不会出一分差错,所以也要求自己不得有半分不从。 而程查能这样做,能得到这样做的权利,只说明孙湘、王占……整个长沙府上下掌权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黄东玄不由开始怀疑起自己当初究竟吃错了什么药,为什么要跑到长沙府去?是为了随时被人取而代之?是为了不想不看不听不闻只蒙头照别人的命令办事?假如孙湘要的是这么一个人,又何苦来找他呢? 他抹了把脸,脑子里乱糟糟的,正打算先回营再说,忽然有名亲兵神色慌张地冲了过来。 “老大,不好了、不好了!” 黄东玄一愣,心里顿时有种糟糕的预感。程查却不以为意,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出什么事了?” 那亲兵冲到黄东玄的面色,因为跑得太急,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他喘着粗气:“蜀军、蜀军发起偷袭!占领了娄山谷口,切断了我们与施州的联络!” 程查呆住。他还以为这是黄东玄刻意安排来跟他开的玩笑,却见黄东玄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抓住那亲兵,急赤白脸道:“你说什么?!我不是留了一营兵马驻守山谷吗?!我修筑的防御工事呢?!山谷这就失守了??” 他先前被程查与王占两面逼迫,不得不继续行军,却也利用拖延的时间在最容易被截断的山谷处部下重防。万一真的遭遇蜀军的袭击,他想着部众能抵挡一阵,立刻把消息传给他,他还来得及带兵后撤。却不料这里是蜀府的地盘,他布下的重重防御在蜀军看来不堪一击,转瞬就攻破了。 山谷一失守,这下他们就被蜀军切断了头尾。他们包围了云阳,但是蜀军包围了他们。 程查看看黄东玄,又看看那亲兵,仍试图从他们脸上看出弄虚作假的神色。 黄东玄手有点抖。他搓了搓手指,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下来。他沉声问道:“蜀军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来的?” 亲兵连连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黄东玄寄希望于只是附近城镇的驻军听说消息后,赶来支援。带兵的将领又恰巧十分懂得用兵之道,想先切断它们的后路,再分别击破。如果是这样的话,敌军人数不多,他们还有突围的希望。可假如这从头到尾就是蜀军设计的一出诱敌深入的诡计,恐怕他们这一被围,就再无解围之希望…… 可他也知道,前者的希望极为渺茫……他一直担心的事,转眼已成事实了…… 200、第两百章 云阳。 哥灵察心事重重地在军营里走着。他每天都会在营地里巡视, 然而巡视的情况却一天比一天不容乐观。 在孤军被围困的情况下, 云阳的守军们本就整天提心吊胆, 这里又缺少补给。在又紧张又饥饿的情况下, 士卒们变得极易生病, 几乎每天都有更多的人病倒。他们人手本就不足,随着伤病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处境变得更加不利了。 哥灵察正低着头往前走,忽然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副使。” 他回过头,只见叫住他的是一名面黄肌瘦的士卒。 哥灵察问道:“何事?” 那士卒期期艾艾道:“副使,你能过来吗?我们有些话想问你。” 哥灵察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只见他身后的帐篷里探出几个脑袋来, 都眼巴巴地盯着他。于是他便拔步走进了帐篷。 “副使。”帐篷里的众人忙都挣扎着起身向他行礼。这里还有几个伤员和病员, 行动不便, 是以他们才把哥灵察叫进来。 哥灵察摇了摇头, 示意他们不必拘谨, 向伤病员问道:“你们感觉如何?” 几人纷纷道:“好些了。” 哥灵察又道:“你们叫我来做什么?”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似都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有人开口问道:“副使, 指挥使真的能带我们杀出去吗?” 哥灵察一怔,稍稍松了口气。他原本担心这些人会问他他们的补给什么时候才能送来, 却没想到是这个问题。 几人见哥灵察不答,顿时紧张起来。哥灵察抬起头,正巧看到他们一个个担心又期待的表情, 不禁失笑。 少顷,他语气坚定地答道:“可以。”顿了顿,重复道,“指挥使一定可以带你们杀出去。” 这句话仿若严冬过后的第一股春风,帐篷中几张苦哈哈的脏脸顿时如同花骨朵一般,在春风的吹拂下绽开了。 士卒们来了精神,眼睛里透出光亮,连原本躺着的病员也挣扎着坐了起来。众人围住哥灵察,七嘴八舌地发问。 “副使,你给我们说说呗。指挥使到底有多厉害?” “指挥使打过哪些很厉害的胜仗?” “指挥使有没有以少胜多,突围成功的仗?就像我们现在这样。那时候他带了多少人,打败了多少敌人?” “副使,你快点说吧,我们都想听。” 这些士卒年纪都不大,小的不过十六七岁,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六七,眼神还都透着淳朴。被围困了这些时日,众人吃不饱穿不暖,睡也睡不踏实,日子过得紧绷而乏味。难得这有机会,他们既是好奇,又是期盼,竟缠着哥灵察要他说起故事来。 帐篷里的动静吸引了更多的人,又有不少士卒从帐外钻了进来,一起凑热闹。原本还算宽敞的帐篷,很快就变得人头攒动了。 哥灵察倒也耐心,回想片刻,竟真捡了一二件事与众人说了起来。 就在热闹的时候,一名传令兵从外面挤进了帐篷里。 “副使!副使!”他连叫了许多声,声音好不容易盖过了闹哄哄的众人。营帐里逐渐安静下来。那传令兵忙道,“副使,指挥使召见你!” 哥灵察一愣,止住了话头。 众人正听得来劲,实在舍不得放哥灵察走。可哥灵察有正事,众人也不便阻拦。 于是众人别别扭扭道:“副使,你先去吧。明日有时间,你可要再来同我们讲。” 一名伤员眼巴巴道:“副使,我的伤马上就好了。你替我们问问指挥使,他什么时候能带我们杀出去?”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营帐里的气氛和方才已变得截然不同了。士卒们变得生机勃勃,信心满满。 信心,可以让人在逆境之中,向死而生。 哥灵察沉郁了多日的心情也略有好转,冲着众人浅浅一笑,应道:“好。” 他这才起身,穿过人群,向韩风先所在的地方去了。 …… 哥灵察来到屋子门口,神色又渐渐冷下来。他在屋外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深吸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统满找我何事?”他淡淡地问道。 韩风先一个箭步迎上来,满面喜色。他先是责怪道:“你怎么这么久才来?”也没等哥灵察解释,他又急不可耐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我方才得到探子来报,昨日蜀军攻占了娄山谷口!云阳附近的长沙军已经被蜀军包围了!” 哥灵察一惊,神情顿时松动些许:“援军来了?!” 韩风先的脸却抽搐了一下。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鸷,冷笑道:“援军?呵,我稀罕么?” 哥灵察眉头一皱,,狐疑地打量着他。 韩风先又转成满脸喜色,将他拉到屋内坐下,道:“如今蜀军夺下了娄山谷口,切断了黄东玄部与王占部的联络,这倒是给了我一个极好的机会!我打算派人去与黄东玄议和,与他联手。我帮他冲破蜀军的包围,他带着我一起回长沙府去!” 哥灵察气息一促,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助黄东玄,突破蜀军的包围?” “对!”韩风先早已想好计策,道,“我打算与黄东玄商议,让他假意被我突围。我带兵到娄山谷口投奔蜀军。蜀军以为我是友军,自然会将我收容。届时我伺机发难,与黄东玄里应外合,便可大破谷口!破了谷口的包围,黄东玄就可回到施州,与王占汇合,我救了他们的性命,帮了他们的大忙,他们自然要将我引荐给长沙府尹!” 他顿了一顿,冷笑道:“朱瑙不仁,也就休怪我不义了。如今我在朱瑙手下处处受限,还被他算计。那长沙府尹却是个爱才之人,他能收用黄东玄,还留着黄东玄的兵权。我此番前去投奔,又替他大军解围,他必当也该重用我才是。” 哥灵察望着韩风先,久久说不出话来。 韩风先察觉他的不对劲,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过了良久,哥灵察才很慢地开口:“你,可曾想过,施州士卒皆是蜀人,绝不愿意投敌,更不可能与同僚刀兵相向。” 韩风先以为哥灵察是担心手下士卒不肯听从命令行事,毕竟没有了兵,以他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帮办不成什么事。显然这点他也想过,他先是骂了一句“那些没用的东西”,微微停顿后,又道,“这也好办。若是这些人不肯听令,索性将他们交给黄东玄,全杀了省事!然后让黄东玄借我几百人,穿上军服,冒充施州兵,随我去娄山谷口。守山谷的蜀军只认得我,又如何能认得这些小兵小卒?更不会想到我会偷偷换人。此计依然可行。” 哥灵察似乎被震住了,又是半晌不言语。 韩风先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怎么回事?依你看,此计可好?” 哥灵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直到看到韩风先不悦,哥灵察竟低声笑了起来。 韩风先愣道:“你笑什么?” 他笑什么?哥灵察自己亦不明白。他的语速愈发放缓,一组一顿道:“你去了长沙府,又怎知长沙府尹会重用你?他若仍然不肯给你兵权,你还要去哪里呢?” 韩风先拧眉与他对视了片刻,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又咬了咬,发狠道,“我到了长沙府,若还拿不到兵权,那我就继续走!我能杀韩赞、董姜,也能杀朱瑙、孙湘!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一处能留我的地方!” 他怕哥灵察是在担心自己的前程,忙道:“你放宽心,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要我有一口饭吃,我绝不能亏待了你” 哥灵察的眼神有片刻的闪烁,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了传令兵的声音。 “报——指挥使!二营的巡逻兵在江边抓住了两名长沙军的斥候!人已带回军营,请指挥使示下。” 韩风先略感诧异:“抓到了长沙军的斥候?那些废物,在施州时一无是处,怎么这几日忽然能干起来了?” 他略微思索片刻,眼睛一亮,喜道:“这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我正好可将我的计划告诉那斥候,放他回去给黄东玄传话,我便可与黄东玄商议联手一事!” 他已然做了决定,也不关心哥灵察是何态度,只道:“走,随我一起去见那长沙军的斥候!” 他急不可耐地走出屋子,后方传来了哥灵察跟随的脚步声。他浑不在意,只想着该如何与那斥候开口,就在此时,后方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韩风先多年刀口舔血,那声音太熟悉了。他当下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向前扑了个跟头,跃出数米远。他猛地扭过身来,果见哥灵察的手按在刀鞘上,刀已微微出鞘了几寸! 韩风先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不可思议地盯住哥灵察按在刀鞘上的那只手,质问的吼声几乎破音:“哥灵察,你干什么?!” 哥灵察没有说话,缓缓将长刀拔了出来。 韩风先也不甘示弱,立刻拔刀指向他:“你疯了???你想干什么???” 哥灵察目光深沉,并未言语,握刀的手时松时紧,却迟迟没有将刀举起来。 他缓缓道:“韩风先。” 韩风先从未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瞬间有些慌乱。 哥灵察道:“我有许多话想问你,也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韩风先心头一凛,顿时意识到哥灵察恐怕已经知道思思的事了。他的思绪飞快,早已准备好的数套闪现脑海之中。他正要开口质问“你听了什么人的谗言竟敢如此对我”,却见哥灵察缓缓摇了摇头。 他一字一顿道:“你是何人,我早已明白。又何须再问,何须再说?信你之言,是我之过。” 韩风先怔住。他愈发慌乱,竟有些磕磕巴巴:“你、你说什么?究竟是什么人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你对我有何不满,你说出来啊!” 哥灵察的脸上闪过一抹疲惫。 两人僵持一阵,哥灵察忽然退后了一步,低声道:“统满,十二年了。” 未等韩风先有所反应,他又道:“你走吧。你要去长沙府,抑或其他地方,你现在就走。” 韩风先立刻上前一步,问道:“你呢?你不跟我走?!” 哥灵察道:“我今生已眷恋,亦无颜苟活。唯因承诺尚需兑现,我要留在此地镇守。若能有幸脱困,则从今往后,何日能听闻你的死讯,便是我了却所有心愿之时。” 韩风先瞳孔猛地放大。 下一刻,他勃然大怒地吼道:“哥灵察!!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有什么对不起!!我杀了韩赞,投奔董姜,你道我是为了救谁??你道我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会对董姜忍无可忍??我为什么???” 哥灵察无动于衷。 韩风先猛地举起刀,恶狠狠道:“谁都可以背叛我!!只有你不行!!” 他并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事到如今,他总不能把哥灵察绑起来带走。但他也不能就此善罢甘休,他的满腔怒火和怨气必须发泄,否则他定会郁结而死。 他大喝一声,朝着哥灵察冲了过去,雷厉风行地照着哥灵察的腿便砍! 哥灵察闪身避过,举刀迎击。两把长刀撞在一处,发出刺耳的声音与火花。哥灵察力量不敌,不由后退两步。 韩风先攻势凶猛,步步紧逼,抽刀又连砍数下,打得哥灵察连连后退。然而他的刀法虽勇猛,却并无章法,似乎只为发泄满腔怒火。哥灵察身上转瞬就多了数道伤口,却始终未被伤及要害。 就在此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两人回头一看,竟是几名士卒从旁路过,正巧撞见了这一幕。 这几名士卒显然也慌了神,原以为二人在操练实战,却不料他们打得太过凶狠,看得人心惊肉跳,这才惊叫出声。直到哥灵察转过身来,他们看清哥灵察身上被血染红的衣服,才猛然明白过来:这恐怕不是玩笑! 几人应是方打完猎回来的,身上本就背着弓。他们傻眼了片刻,一人率先回过神来,竟然立刻解下长弓,搭箭朝着哥灵察和韩风先的方向瞄了过来。其余几人愣怔片刻,竟也纷纷手忙脚乱地搭弓。 韩风先并未想到几名小卒竟有胆量搀和,惊吼道:“小心!” 搭弓的士卒被他的吼声吓得一哆嗦,猛地松了手,长箭离弦,“咻”地射了出去! 双方距离不过数米,箭从离弦道扎入血肉不过眨眼的功夫,任谁也来不及闪躲。 当长箭贯入韩风先的胸口,他被箭的冲力带的后退两步,他才震惊地发现——这一箭竟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双目圆睁,怒吼一声,握住扎入胸口的箭矢,正欲将箭矢折断,那几名士卒害怕不已,竟接二连三地纷纷放箭。 咻咻数声,又是数箭贯胸,韩风先登时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身体摇摆下坠,却又猛地用刀扎住了地面,使自己勉强跪住,而不至躺倒在地。他的口中溢出鲜血,双眼却仍瞪得铜铃,恶狠狠剜着那几名放箭的士卒,仿佛待他缓过这口气来,他便要冲过去将那几人砍成肉泥。 那几名士卒被他瞪得惊恐万状,又哆嗦着摸箭搭弓、假如韩风站起来,他们恐怕会立刻将箭筒里的箭射光。 然而下一刻,韩风先收回了视线,扭头看向哥灵察。 哥灵察地在一旁站着,没有阻止士卒放箭,也没有上来补刀。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韩风先。 韩风先道:“你……”他只说了一个字,人便抽搐着呕出几口血来。 他痛苦地喘息了几口,很慢很慢地说道:“不……能……”他每说一个字,人便一阵抽搐,额角的青筋爆出,仿佛要破开皮肤炸裂。 然而他最终也没能说完一句话。 他双手拄着已经扎入土中的长刀,头缓缓垂下,似乎是说话太累,想要休息片刻。可这一休息,便再也没能抬起来了。 良久,哥灵察走上前去,费力地抽走了韩风先手中的刀,韩风先的身体终于轰然倒下。 士卒们这才敢撞着胆子围上来:“副使……” 哥灵察垂眼看着刀上的血迹,喉头滚动。片刻后,他轻声而茫然地自言自语:“他死了,谁还能带你们杀出去呢?” 那几名士卒你看我,我看你。 一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们跟着副使不好吗?” 从施州出逃的这一路上,连拉带拽地将所有溃逃的散兵游勇集中起来,带领他们退到云阳的人,不是韩风先,而是哥灵察;每日视察军中伤病的人,不是韩风先,而是哥灵察;耐心安抚他们,给他们增添士气的人,也不是韩风先,而是哥灵察。 可哥灵察始终低着头,神色茫然。他原以为这最后一桩牵挂尚能维持几年,使他尚能有口气支撑着,却不料解决得这样快。他脚下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再无踏实之感 忽然间,有人轻轻拽了下他的衣摆。 他回过神,扭头望过去,只见拽他的是那名最先射箭的士兵。这士兵年纪很轻,不过十六七岁,仍是个少年,眼神既青涩又澄澈。他记得这人,当初从施州城逃出来时,是他领着这些人杀出长沙军的包围圈。 那少年小声道:“副使,我想回家。你带我们回家好吗?” 哥灵察怔住。 那几名士卒亦将他围了起来,道:“副使,你能带我们杀出去吗?”“副使……”“副使……” 一声声的叫唤灌入他的耳中,他的耳中嗡嗡作响,仿佛一座大山压住了他,无比沉重,可脚下却又踏到了实地。 良久,他弯下腰,解开了韩风先腰上的刀鞘。他将长刀插回刀鞘,认真地将刀鞘别在自己的腰间。 随后他望向那些年轻的士兵们,郑重而平静地开口:“走吧,我带你们回去。” 201、第两百零一章 施州。 王占焦虑地在屋子里来回转圈, 隔不久就到门口看一眼, 然而送信的人一直没有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占心里一颤, 又紧张又期待, 做了几个深呼吸,赶紧到门口相迎。跑过来的果然是探子。 王占急急问道:“战况如何?解围了吗?” 那探子哭丧着脸,道:“将军,我们派出的军队中了蜀军的埋伏,全军覆没了。” “什么?!”王占一口气没缓上来,险些昏过去。他的护卫们忙上前将他扶住。 王占急道:“怎么会……怎么会!” 那探子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过了一会儿, 王占哆嗦着问道:“那黄东玄他们呢?情况如何?” 传令兵道:“蜀军一直对他们围而不打, 黄将军部目前仍然幸存。” 王占只觉自己手脚发麻, 头脑眩晕, 浑身无力。若不是被卫兵们死死搀着, 他怕是要滑到地上去。 娄山谷口被神兵天降的蜀军攻占、他与黄东玄的军队被切断联系已经过去整整十天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抱有幻想,希望蜀军的人数并不多,这一切只是意外和巧合。但是这十天以来情报源源不断地送来,蜀军的人数以及策略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是他的痴心妄想。黄东玄是对的,他们中了蜀军的圈套。 今天是他这十天里第三次发兵攻打娄山, 并且用上了他能用的所有兵力,想要一鼓作气将蜀军的防线撕开一条口子,救出被围困的黄东玄。然而这也是三次救援中下场最惨的一次。 全军覆没…… 直到此刻, 王占才终于明白了蜀军的用兵意图:蜀军是在围点打援! 已经被围住了的黄东玄根本不必费心去剿灭他,他缺少粮草和补给,只要被围的时间久了,自然就受不了了。而自己不可能不派兵去救黄东玄,所以蜀军那头只管悠闲自在地围着,这边却紧盯着自己的救援行动,提前设伏,然后顺利大败自己派出的援军。 到了这个份上,王占已经没有能力再对黄东玄进行第四次的救援了。不要说出兵救援了,他剩下的兵力甚至连施州城都守不住了。如果蜀军现在发兵来攻打施州,根本不用花费多大力气就可以夺回失陷的土地。 至此,长沙府进军蜀府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 卫兵们将王占扶到椅子上坐下,一人小心翼翼道:“将军,要不要派人回去给府尹送信,请求援军?” 黄东玄被围困的消息他们至今还没有向孙湘汇报。一是山高路远,派人送信来回也得花费几天的时间;二是王占先前还抱有幻想,他生怕这件事被孙湘知道了会怪罪他,所以他认为只要自己顺利把黄东玄救出来,这件事情就可以圆满解决。 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黄东玄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出来了,他自己也损失惨重,再想瞒是不可能瞒住了。 王占颓然地将脸埋入掌心中。就这短短几天时间里,他已憔悴地像是老了十岁。 过了片刻,他惨然地向卫兵吩咐道:“去将我所有幕僚全部召来,我有事与他们商议。” …… 娄山附近。 黄东玄站在土坡之上向前眺望,等了良久,山谷附近仍是一片平静。他已料到是这个结果,不由叹了口气。 过了没多久,探子果然前来报信:“将军,听说王将军派来的援军中了蜀军的埋伏,已经……全军覆没了……” 黄东玄并不意外,自嘲地嗤笑一声,道:“好一出围点打援。”他摇摇头,又道:“行了,收兵吧。” 传令兵忙向集结好的军队跑去,他自己也掉头向土坡下走。 前两天他收到消息,说王占将会再一次对娄山发动进攻,让他一起配合,争取打破包围全,使两军顺利重聚。他那时便知此计成功的可能性极小。蜀军布下了这么一个局,又岂会容他们这么简单地轻易破局?可惜他无法劝阻王占,最后让援军落得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他带兵回到驻地,军需官又灰头土脸地跑来向他汇报了另一个噩耗:“将军,大军不在的时候,我们被云阳的守军给打劫了!他们抢走了我们不少粮草!” “什么?!”黄东玄顿时心口一紧。现在他们被围,最令人头痛的问题也是粮草的缺乏。没想到云阳的守军居然这么狡猾,在他们大军离巢之际居然趁火打劫! 黄东玄手下的军官们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勃然大怒,纷纷提议道:“将军,不如我们立刻出兵踏平云阳!杀了那些混帐,把粮食抢回来!” 黄东玄揉了揉眉心,对这个主意不置可否:“便是抢回来了,多支撑个三五天,又有什么鸟用。” 云阳固然被他们围着,但他们现在被蜀军围着,王占三次救援失利,他们被救出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到了这个份上,黄东玄已经不得不考虑一些其他的事情。如果他们现在再去打云阳,就算打赢了,也只是白白增加牺牲而已。虽然能出上一口恶气……也只是暂时的一口气,反而对他们更不利…… 黄东玄心烦地往帐篷里走,几个亲信的军官跟在他身后,面面相觑。 进了帐篷里,有人道:“大哥,王占那蠢货把我们害到这境地,如今援军又被蜀军大败。我们恐怕是很难回到长沙府了……” 另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接话:“大哥有没有想过,我们或许能投靠蜀府……?” 帐篷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等待黄东玄的反应。他们都跟着黄东玄出生入死许多年,从水贼做到军官,无论对江陵府还是长沙府都没有多少感情,只效忠于黄东玄一人。眼下他们落到这境地,说起来还得怪孙湘和王占呢! 黄东玄却沉默。 过了好一阵,他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朱瑙会怎么对我们。” 说实话,在打这场仗之前,孙湘待他不薄,他想要的,孙湘大都满足他。原本他是愿意回报孙湘的。只是他也没料到一打起仗来,孙湘竟会变得如此一意孤行,如此让人寒心。 而且即便他现在去归顺朱瑙,这跟他当初去归顺孙湘时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当初是孙湘求着他去,他有许多自由和权利。可现在,他归顺蜀军,只能被称为投降。他迫于无奈,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权利了。他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 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愿一再易主。易主,就一定会被猜忌,朱瑙势必会收走他的兵权。而跟随他的弟兄们好不容易适应了长沙府的环境,又得被迫重新去适应蜀府的环境。有些将士还有家人留在长沙府,一旦投敌,那些家人的下场恐怕就不会好了。 众人见他犹豫,立刻不再提了。 有人马上改口道:“我们都听大哥的!只要大哥下令,我们就跟着大哥一起杀出去!” 黄东玄依旧没有吱声。杀出去?无论是人数、士气,还是对地形的熟悉,乃至于事先做的战斗准备,蜀军样样都胜于他。强行突围,他看不到任何胜算,只不过是卵与石斗而已。 他搓了搓脸,暗暗骂了几声脏话,终于拿定主意,道:“再等几日看看……现在已经过去十天了,孙府尹也该收到战报了。若他立刻派援军前来支援,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他既然这么说,众人也不再多言,连忙出去安抚士卒了。 ===== 朱瑙坐在屋里,听前线回来的使者回报战况。当听到云阳的消息,他颇感意外:“哥灵察?” 使者忙道:“是。韩风先在施州时便十分不得人心,听说他这副使哥灵察却颇受官兵爱戴。官兵从施州退往云阳时,便是此人将官兵集结起来,在云阳驻防,才使云阳没有立刻失守。” 朱瑙回忆了一下一直默默无言跟在韩风先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道:“待云阳解围时,让他来见我。” 边上的官吏忙提笔记下。 朱瑙又道:“黄东玄呢?他那里有何反应?” 使者道:“我军攻下娄山谷口后的第一日,黄东玄试着带兵突围了一次,没有成功。此后他便没什么动作了。” 朱瑙问道:“他有派人来请降吗?” 使者摇了摇头,道:“并未听说。府尹要派人去说降他吗?” 黄东玄没有再做突围的尝试,应该也是知道他没有突围的希望了。时间拖得越久,他的希望就越渺茫。在这种情况下,说降他应该不是难事。 朱瑙却道:“不急。让大军围好了,别让他跑了。待他哪日自己来请降,立刻向我汇报。” 使者:“……”这种时候还要比谁更矜持么? 他忙道:“是,府尹。” 朱瑙摆了摆手,道:“去吧。” ===== 三日后。 黄东玄正嚼着野菜,帐帘被撩开,一名亲兵提着一只大雁走了进来。 “大哥,”那亲兵道,“今日打猎的人猎回来一只大鸟,给大哥烤了吃吧?” 黄东玄看了眼那大雁,忍不住咽了一大口唾沫。他摇头道:“我不吃。拿去炖汤,给伤员喝吧。” 亲兵一愣,忙劝道:“大哥已经好几天没沾过油水了,这样下去怕是身子受不住……” 他们的粮草已快告尽,这几日将士们已把方圆十里地能吃的东西全刨出来了。下一顿只怕连野草都没得吃了。 黄东玄却把脸一板,不耐烦道:“老子强壮得很,少在那儿咒我!去去去,照我说得办去!” 亲兵无奈,只得提着兔子出去了。 黄东玄没滋没味地舔舔嘴唇,继续啃野菜。 就在这时,帐帘又被揭开,负责侦察情报的探子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黄东玄眼睛一亮,忙问道:“快说,有什么消息?”是长沙府的援军到了吗? 那探子却满面惊慌,脸色惨白:“大、大事不好!王、王占向、向蜀军投降了!” “什么??!!” “啪嗒”一声,黄东玄手里的碗坠到了地上。 他都坚持到了现在,王占那狗|娘|养的居然先投降了??? 202、第两百零二章 黄东玄并不知道, 王占根本就没有派人去长沙府请求援兵。王占之前低估了事态的严重程度, 还想着将事情遮掩过去自己解决。等他意识到他没有援兵不行的时候, 一切都已经晚了。 到了这个份上, 别说救黄东玄了, 王占甚至刚抢下来的施州都守不住。如果他选择放弃黄东玄,放弃施州,带着残存的兵力退回长沙府,那么白白折损了这么多人,最后却一无所获,如此大的罪过他身为主将必须一肩承担——虽说他也是奉孙湘的命令行事,但他难道还能追究孙湘的责任吗?当然不可能!此事唯有他来扛。革职查办是必须的, 砍头都是有可能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 现在长沙府的情况很特殊:长沙军刚刚攻下江陵府, 还没来得及统一江陵府内的各股势力。长沙军既要留一部分在长沙府, 还要分出一部分驻扎江陵府, 另外还得防着周遭的邻府对他们发动侵略,这回又分了一部分出来攻打施州。就算长沙府兵力再足,在这种同时需要应对多个局面的情况下,其实每个局面都应付得非常紧张, 人心难免浮动。这也是为什么在出征之前,黄东玄就说过他们这一战根本输不起。 俗话说四病百病, 在蜀地的失利,一定会在其他地方同时激起反应。江陵府的反抗势力会趁机行动,周遭的邻居们得知长沙府用兵失败也会趁火打劫, 甚至长沙府内部反对孙湘的势力也会趁机起头!如此一来,真的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了。 王占虽然是主战派,但那只是因为他过于自信,相信此战必胜,所以想趁机赚取军功罢了。他不是不知道失败的后果是什么。这么严重的事,他知道自己一旦回去,后果必定不堪设想。而且就算他不被重罚,长沙府也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了,他待在那里也没什么前景可言了。 于是,且不论未来的前途如何,只说眼下想要保住性命,他似乎除了投降蜀军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转眼又过三日。 黄东玄蹲在帐篷外,盯着地上的野草,两眼发绿,恨不得连草带土都刨出来吃了。 就在他蠢蠢欲动之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他抬头一看,是他派出去的使者来了。 他连忙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不多会儿,使者过来了,从马上跳下来向他行礼:“大哥。” 黄东玄舔舔快要干裂的嘴唇,慢吞吞道:“怎么样,我们的条件他们答应了吗?” 自从王占投降蜀军以后,黄东玄回长沙府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做到如此地步已经仁至义尽,自然不可能搭上自己的军队为长沙府陪葬。因此他只能老老实实派人去向蜀军请降。 可虽说是请降,他有也几项条件。扬言蜀军若是不肯答应,他就带着军队奋战到底,到时候两败俱伤,谁也讨不着好。 蜀军也无意与他死战,于是双方就谈上了。 在黄东玄提出的条件里,并没有要求保留自己的兵权——虽然他极想,但他知道这个条件提出来,只怕双方就没得谈了。他不能为了自己的权势,搭上所有弟兄的性命。于是他退了一步,自愿认罪,但是要求蜀府不能遣散他的军队,要保留他手下一些军官的权力,而且还得给他的士卒们与蜀军相同的待遇。至于他自己会被蜀军如何安置,他就听天由命了。 当然,这样的条件里他其实也留了一手——只要他能保住性命,只要他的军队不被解散,只要他手下的军官们还在,那他相信自己很可能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如今乱世之中正是用人之时,他相信以他的能力,有他施展拳脚的机会。如果能遇到明主,他的才干就不会被埋没——不过这几年来的经历也让他知道,想遇上一个明主,跟撞大运没什么区别。撞上了是上辈子积德,撞不上也只能认了。 从蜀军中回来的使者的神色有些闪烁,小心翼翼道:“大哥提出的几项条件,蜀军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什么?”黄东玄一怔,不由垮下脸来。如果蜀军是不能接受他们的要求,那就有话直说,大家好好协商。可如果蜀军是故意拖延时间,想拖得他们山穷水尽,不得不放弃条件,那可就太阴险了。 那使者忙道:“蜀军说……大哥的这些条件可以商谈,但有一个前提……他们想让大哥去见朱府尹,和朱府尹当面谈。” 黄东玄顿时愣住了。让他和朱瑙当面谈?怎么会有这种条件? 围在黄东玄周围的亲兵和军官们也是一愣,立刻纷纷跳起来反对。 “不行!这太危险了!” “大哥,万万不可以身涉险啊!” “蜀军该不会是打算把大哥骗走谋害,然后我们剩下的人群龙无首,就只能任由他们宰割了吧?” 黄东玄心里也是咯噔了一声。他的手下说的不是没有可能。一旦他有什么意外,他的军队一定会士气大损,信心全无。到时候只能是蜀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然而思虑片刻后,黄东玄却一咬牙,对那使者道:“行。你去告诉他们,我愿意去觐见朱瑙!”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为之色变。 “大哥,不可啊!” “大哥三思啊!万一你这一去有什么意外,我们可如何是好?” “是啊大哥……” 黄东玄抬手阻止了众人七嘴八舌的劝阻,道:“行了,都别唧唧歪歪了!你们想想朱瑙这几年收的那些人,干的那些事,他应该是个爱才的人,没道理会为难我。我看他是格外重视你们大哥我,才非要亲自见我一面不可。我不肯去见他,倒成我小器了。”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将信将疑,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黄东玄是故意这么说的。他一方面想安慰这些为他担心的人们,以免众人为他做出不明智的事来;另一方面,他也的确觉得,朱瑙把他叫过去,并不是为了害他。 朱瑙应该是个爱才的人不假,他能从一个小商人做到如今的位置,没有极大的度量和用人的器量是不可能做到的。朱瑙敢用虞长明,敢用卫玥,敢用徐瑜,甚至敢用韩风先,为什么不敢用他黄东玄呢? 黄东玄自知想要保住自己的兵权不容易,但想在朱瑙手下谋得一官半职,应当也不是难事。 而且朱瑙要真的把他骗过去,然后做出对他不利的事。这种事情能藏得住还好,一旦传开了,朱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后谁还敢投靠他?作为府尹,他不该是那么短视的人。 想来想去,黄东玄觉得,朱瑙无非是想当面给他点下马威,压压他的气焰。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么点小事他又有什么受不起的?去领教领教,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乎,当天下午,黄东玄便带上两名亲兵,骑马向蜀军的营地去了。 ===== 几日后。 黄东玄和他的两名亲兵坐在马车里,马车正在往官府的方向驶去。很快,他们就要见到朱瑙了。 两名亲兵很是紧张,坐立不安——不管怎么说,就在几天前双方还是敌人,现在他们进入了敌人的地盘,万一对方有对他们不利的举动,凭他们两个人,根本保护不了黄东玄啊! 黄东玄原本没那么紧张,却被那二人影响得心里也焦躁起来。他斥责道:“行了,别在那儿扭来扭去的了,瞧你们这点出息!人家要对咱们做什么,这一路上早就做了,还用等到现在?” 那二人对视一眼,心里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可难免还是有些忐忑。 过了一会儿,一人凑到黄东玄身边,眼巴巴地问道:“大哥,你说,那朱府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问得黄东玄不由眯起眼睛仔细想了想。在此之前,他并没有直接跟朱瑙打过交道,也没有见过面,勤王大会时有过一些间接的接触,加上这些年在江陵府和长沙府听到的各种传闻,他对朱瑙还是有些了解的。 朱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脑海里很快就蹦出一个答案来。 他撩开车帘往外面看了一眼,见蜀军的人离他们的马车尚有些距离,于是又放下车帘,竖起四根手指,道:“朱瑙?就四个字——老奸巨猾!” 两名亲兵对视了一眼,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这下他们总算没那么紧张了。 “对对,就是老奸巨猾!听说他在勤王大会的时候,把那些诸侯军的钱都骗走了,害得他们差点连回去的路费都没了。” “哈哈,他不是还把各路诸侯军都骗走,结果自己却偷偷跟着谢无疾一起打进京城去么?也就是小皇帝死了,要不然皇帝真让他给救了,现在还不知怎么着呢。” “他这么老奸巨猾,大哥不会吃亏上当吧?” 黄东玄“嗤”了一声:“吃亏上当?你们当老子还是七岁小孩吗?他只管放他的屁,老子不闻就是了!” 两名亲兵又对视了一眼。他们的担心其实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虽说是黄东玄叛出了江陵府,又叛出了长沙府,可在与这两家官府打交道的过程里,谁吃亏上当更多一点并不好说。 江陵府尹也好,长沙府尹也好,在一开始接触黄东玄的时候,态度都是要多好有多好,俨然伯牙子期重现世,高山流水遇知音。在黄东玄任职的那几年里,两位府尹对黄东玄本人也好,对军队也好,都给出过数不清的承诺。结果到头来,都是放屁,说的跟做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其实黄东玄说朱瑙老奸巨猾,这并不是一句贬义。他自己也够狡猾的,被他坑过的人还少么?但他对朱瑙确实没什么好印象。而这并不是因为朱瑙本人做了什么,应该说,他对所有这些做大官的,全都没有好印象。 长沙府尹也好,江陵府尹也好,其实黄东玄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们的苦衷。但因为理解,所以他更认为,也许只有满口假话,擅长虚与委蛇的人才能做上大官,做成大事了吧…… 而且这一回,跟前两回又不同了。这回他是吃了败仗,前来请降的的。他自己的军权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或许朱瑙连跟他虚与委蛇的力气都懒得花。他只求能替自己弟兄们讨到好些的待遇,别吃了一场败仗,从此就只能沦为备受欺压的俘虏奴隶…… 至于他自己?先保住性命,只盼着这时局还能给他个卷土重来的机会吧…… …… 马车向着官邸的方向不断前进着,穿过城里的大街小巷。 黄东玄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沿路两旁的街道。成都城里繁华热闹,坊市人头攒动,商铺里各样商品琳琅满目。男子们说说笑笑进出茶馆,女子们也大大方方地在街上走着,街上尽是欢声笑语。 两名亲兵也都把脑袋挤到黄东玄的身边,一齐往车窗外看。 看了一会儿,一人小声道:“我想到我小时候的事了……” 另外两人默然。 他们三人皆是荆州人氏,并不是没见过这么繁华热闹的城池,遥想许多年前,水系发达的荆州也是四通八达的通商都城,灯红酒绿,八街九陌。然而天下越来越乱,赋税越来越高,不知何时起,繁华旧景已成一梦。 他们没有去过很多地方,只知道与如今的江陵府、长沙府的各城镇比起来,百姓安居乐业的成都城无疑已算得上世外桃源了…… 马车经过坊市区,很快,官邸就在眼前了。 黄东玄从马车里钻出来,两名亲兵也跟了出来。他们马上要见朱瑙了,现在刚放松下来,这会儿却又紧张起来了。 一名亲兵小声问道:“话说朱府尹会长得什么样子?” 另一人悄声答道:“我估计,应该是肥头大耳,猪鼻厚嘴,脑满肠肥——你不觉得长沙府尹和江陵府尹长得挺像的吗?当大官的人好像都长那样。” 那人想了想两位府尹的样子,差点笑出来,奈何有蜀兵在两边,他硬是忍住了。 黄东玄听着两名亲兵的对话,想到孙湘那肥头大耳的样子,也不由乐了乐。确实,让他想象朱瑙的模样,他能想象的也就是那个样子吧。 三人走进官邸,刚要进后院,卫兵却将他们拦了下来。 “黄将军,”卫兵客客气气道,“你可以进去,朱府尹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其余人等请在外间等候。” 两名亲兵一愣,立刻摆出戒备的架势。只让黄东玄一个人进去,这怎么行? 黄东玄却抬起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我知道了。你们去等着吧,我自己进去。” 两名亲兵担心道:“大哥……” 黄东玄摇摇头,安慰道:“行了,你们去吧,没事。” 那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最后只能老老实实被卫兵领出去了。 众人走后,黄东玄站在院子门口,做了几个深呼吸,又理了理衣襟,这才抬脚垮过石阶,朝里走去。 203、第两百零三章 穿过院落, 黄东玄来到房门口, 闻到屋中传出袅袅茶香。蜀山盛产名茶, 香气淡雅清新, 他不由心想:这朱府尹倒是怪讲究的, 已经泡好了茶等他? 又往里走两步,他又听见屋中噼啪声不断,似乎有人正在打算盘——什么?打算盘?? 他满头雾水地绕过屏风,走进屋内,果然看见一名年轻人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本帐,左手放着一套热气腾腾的茶具, 右手按着一把算盘, 正一面喝茶一面算账。他的身旁坐着一名年轻人正在帮他整理账册。 黄东玄瞧见这场景, 不由一愣, 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路, 来到哪位负责算账的小吏的房间。他正要退出去,忽然意识到这院中就这一间屋子,他并无走错的可能。 而且,这屋中两侧站了数名带刀的卫兵。哪个小吏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所以这人是…… 他正糊涂时, 那年轻人不慌不忙地在账簿上记上最后一笔,搁下了笔和算盘。一名卫兵忙上前捧起整理好的账册从门口出去了。 年轻人这才抬起头, 对这黄东玄笑道:“方才等黄将军到来时,正巧闲来无事,就顺便查验了下官库的帐目, 望黄将军莫见怪。” 顿了顿,道“在下成都尹朱瑙。黄将军,久仰,我们终于见面了。” 黄东玄:“……!!!” 什么肥头大耳,什么猪鼻厚唇,什么脑满肠肥?这个人,这张脸,哪能看出半点老奸巨猾的样子?! 他盯着朱瑙看了半天,直到边上有人咳嗽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尴尬地上前行礼:“罪人黄东玄,参见朱府尹。” 朱瑙绕过桌子走了出来,亲自将他扶起:“黄将军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卫兵忙搬来一张椅子,黄东玄也不客气,转身到椅子上坐了。朱瑙也回到桌子后方坐下。 黄东玄又盯着朱瑙打量了一会儿,疑心朱瑙找了个替身来糊弄他。堂堂成都府尹,居然这么年轻,这么白净秀气,能压得住人么? 朱瑙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主动切入正题:“黄将军,你提出的归降条件,我都已听人说了,今日找你来,便是想与你谈谈此事。” 黄东玄立刻警觉起来。朱瑙的外表差点让他放松了警惕,但无论朱瑙长相如何,脾性如何,与这种大官打交道必须时时长个心眼,要不然能被坑得哭都没处去。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客气道:“朱府尹请说。” 朱瑙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慢悠悠道:“有些话我想先说明白——黄将军不要误会,早在勤王会盟之时,我便已对黄将军十分仰慕,一直希望黄将军能加入我蜀府。这可惜这两年来我一直没找到机会与黄将军接触。如今听闻黄将军愿加入蜀军,我非常高兴,唯恐让人在中间传话,传错意思,造成误解,怠慢了黄将军。因此我才命人把黄将军亲自请来,咱们当面把话说明白。” 黄东玄略感意外。朱瑙这态度瞧着竟然挺诚恳的?不过谁又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玩弄人心的手段。反正当官的人说的话,听过就算,都别太当真。 朱瑙接着道:“听说黄将军要求你手下的士卒归降后要与蜀军得到相同的军饷,此事属实?” 黄东玄点了下头,道:“属实,属实。” 朱瑙道:“诸位将士归顺之后,便是我蜀府的人,和蜀军享有同等粮饷,确在情理之中。此条件我可以答应,但不可一步到位。如今蜀军普通士卒每年可得六两军饷,你的士卒归顺后,头一年可得三两,次年升为五两,第三年起,一概用度与蜀军相同。你可同意?” 之所以要这么做,倒不是朱瑙小气。黄东玄的水军刚刚归降,如果立刻就给他们和蜀军同样的待遇,一则蜀军士卒和百姓会有所不满,二则这些黄军也并不值得信任。若他们再度改换门庭,蜀府发出去的粮饷岂不打了水漂?而改成逐年累加的方式,过几年这支军队逐渐融入蜀府,蜀人自然不会再有意见。而且也能让这些黄军的士卒在前几年有个盼头,盼着来年能得到更多粮饷,就会增加忠心的程度,不再轻易叛变。 朱瑙的想法黄东玄自然能明白,这条件已是十分不错了。但既然这价码是朱瑙开的,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他道:“朱府尹,我的弟兄各个能征善战,又通水性。依我所知,成都府似乎没有水军?以后我的弟兄们跟了你,为你建功立业,一年却只给三两银子,我怕弟兄们心里难免会多想。” 顿了顿,道:“头一年四两,次年五两,第三年起和蜀军弟兄们一样。如何?” 朱瑙不由笑道:“听黄将军这口气,以前怕不是也经过商?” 黄东玄知道朱瑙在讽刺他讨价还价,却也大大方方承认道:“是啊。从前在水上漂着的时候的确做过一点小买卖,和朱府尹不能比。”他做水贼的时候经常在整个江陵府的水系上到处游走,有这种便利,自然会有许多做生意的机会,因此他确实做过一些买卖。生意的规模当然完全不能跟朱瑙比,只不过小打小闹,沾染到了一些市侩习气而已。 朱瑙笑呵呵道:“幸好黄将军不经商了,要不然只怕是个奸商。我做生意一贯喜欢明码实价,不喜斤斤计较。” 黄东玄:“……” 他嘴角抽了抽,犹豫片刻,并没再坚持了——不得不承认,朱瑙的这个做法已经算是厚道的了,他若在这里得寸进尺,只怕其他地方要吃大亏。 片刻后,他爽快道:“若有战事之时,需另外增加军饷。若将士受伤阵亡,也得和蜀军有相同的抚恤。只要朱府尹答应这两条,前面的就按朱府尹说得办。” 朱瑙爽快道:“这当然。”军饷是每年的例钱,如果需要军队出征,本来就要另算战功和赏赐,用以激励士卒。至于士卒阵亡,给以抚恤也是理所当然的,否则就会让人心寒。 两人在这件事上已无异议,朱瑙又继续说了下去:“另外,我听说黄将军要求我不可遣散军队,也不可大量裁撤军中的军官?” 黄东玄立刻道:“是。我军虽在云阳被困,可这是孙……是我的过错。不是我吹牛,我军一向勇猛善战,尤其在水上从未吃过败仗!我的弟兄们单拿出来未见得有多厉害,可这么多年来全军上下养出的默契是别人的军队不能比的,这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若是朱府尹重编军队,或者大量裁撤军官,让其他人来指挥,一定会让军队如鹰隼折翼,如豺狼断腿。想必这也朱府尹想要的。” 他这番话自然有私心,却也是实话。军队里多年养成的默契,换一批人指挥未必不行,但肯定需要很长时间来磨合。至于拆分军队,那更是把他多年的心血全付之一炬了。 朱瑙闻言笑了起来,道:“撤换几名军官尚且如此,那我若撤了黄将军的职,你的军队怕不是要造反了吧?” 黄东玄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道:“不,不会的!” 一个不忠的帽子压上来,只怕什么都没得谈了。他担心朱瑙是在为了施州之战找由头刁难他,忙道:“我那些弟兄们虽然大多出身低微,但都是重忠义的好兵。从前纵有什么过错,也都是我这当将军的错,朱府尹治我的罪就是。他们、他们会为蜀府效忠的。” 他知道自己的保证单薄无力,却又不知该如何让朱瑙相信他,顿时有些急了。 朱瑙打量他片刻,道:“黄将军果然重情义。、黄将军对你的弟兄们,你的弟兄们对黄将军,都情真意切,令人动容。看来我若另派将领调遣这支军队,怕是会难以服众吧?” 黄东玄愈发不知朱瑙究竟是什么意思,满手心都是汗。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担心朱瑙只是在挖坑给他跳,毕竟这种亏他吃过不是一回了。 他心一横,道:“朱府尹有话不妨直说,不必试探黄某。黄某若说错了话,我咎由自取我认了,可朱府尹又能讨到什么好呢?” 朱瑙道:“并无试探之意,我招黄将军来,就是为了谈妥招募之事。我想知道,若我仍保留黄将军的职务,让黄将军继续统领你的军队,黄东京有没有想过,该如何让我安心,让蜀中官员、百姓安心呢?” 这句话如同一句惊雷,炸得黄东玄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赶紧坐了回去,旋即意识到自己这一连串的动作如同掩耳盗铃,还不如索性就站着。但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震惊地问道:“你说什么?你真肯让我继续管我的军队?!” 那当初韩风先怎么就被…… 朱瑙似有读心术一般,望着黄东玄的眼睛,平和地笑道:“黄将军和韩风先是不一样的。” 黄东玄:“!!!” 他来之前就做好了听各种甜言蜜语的准备,也想好了自己绝对不会上套。可朱瑙这么一句话,居然打得他措手不及,心如擂鼓! 他和韩风先不一样?废话!他早就受够了外面的人拿他和韩风先作比较,什么大漠之狼,他简直一万个看不上!可他也知道,无论初衷如何,这些年他走的路,确实和韩风先异曲同工,他无可狡赖。 现在,朱瑙却明明白白地说,他没有将他当成韩风先那样的人。 有一瞬间,他想要冲上去抱起朱瑙转三圈,但他很快就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手仍然有点抖,语气却还算镇定:“朱府尹,黄某是个老实人,你要这么说,我可就当真了。” 朱瑙失笑,索性拿起手边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黄东玄看着他运指如飞,满头雾水。好一会儿朱瑙终于打完了,按住算盘往前一推:“正如黄将军所言,蜀中并无擅水战之军。而黄将军及部下皆水贼出身,最擅水上作战。如今天下大乱,战火四起,若我能得黄将军之部,必定如虎添翼。所以,我无疑是诚心的,黄将军大可放心。” 他话锋一转,指着算盘道:“然而我招募你的军队,每年仅军饷就需发放白银一万八千五百余两,消耗粮草六千六千余石。此乃三万四千余户百姓一年所缴纳的赋税。纵使我慕才如渴,可我身为成都府尹,当为官府与百姓负责。黄将军要如何确保你的私兵从今往后能效忠于蜀府?” 黄东玄呆了半晌,又喜又忧,心绪复杂。朱瑙居然是真的要保留他的军权!可是确保?他能怎么确保呢? 沉默片刻后,黄东玄深吸了口气,道:“朱府尹若有何想法,不妨直说。” 朱瑙既然提出这话,自然是早就想好了种种举措。于是他不慌不忙,缓缓分条陈述起来。 想要确保一支军队的忠心,最简单也最有效的一个方法,就是往军队中安插自己的人手。监军毋庸置疑是必要的,另外如军需官、传令官等特殊职务也应当由蜀府派人出任,这样才能更好更及时地掌握军队的情况。 不过安插人手能治标,却不能治本,想当初江陵府和长沙府也都往黄东玄的军队里安排过自己的亲信,可仍然没叫这支军队死心塌地。毕竟如果黄东玄决定反叛,把安插进来的人手剔除出去并非难事。所以想要治本,就得让军队中的大多人能自发地心向蜀府。这是很难一蹴而就的,需要日积月累地教化。 朱瑙提出,在没有战事的时候,黄东玄应当让手下的军官分批到成都府接受教化,百夫以上的军官每年至少来一次。一方面是让他们心向蜀府,另一方面,黄军毕竟是匪军出身,军纪有所欠缺,尚需驯化。 除此之外,还应在军队中设立相应官员,随军教化,改善军队习气。 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是,黄军之所以为黄东玄的私兵,一则是他们跟随黄东玄多年,情谊深厚;二则士卒往往只知有黄东玄,不知有官府,只知领军饷,不知钱粮从何而来。朱瑙需要让他们知道,他们领的钱粮是蜀府所发,是蜀民所给,而不是黄东玄个人所出。因此从今往后钱粮不可直接运去黄军由黄东玄命人分发,而是应由蜀吏亲自发到每名士卒手中。粮饷之中会增加蜀中特产,士卒领饷之前还应按照蜀礼进行祭祀。 没有战事的时候,军队也要承担一定的劳役,为蜀中百姓做事,多与百姓接触,以增加士卒与蜀民的羁绊。 可以说,朱瑙提出的有些要求已达到了苛刻的程度,每一条都旨在削弱黄东玄个人在军中的影响。倘若这些要求是由江陵府尹和长沙府尹提出来的,黄东玄一定勃然大怒,甩手而去。但是现在,他却没有生气。 他是败军之将,他心里很明白,朱瑙肯保留他的兵权,已经朱瑙的宽厚和对他的恩赐。这种种举措并不是为了刁难他,而是必要的。他已经三易其主,自己是什么名声自己心里很清楚。 再则,朱瑙给他算的那笔账,让他明白,朱瑙的这种做法是在其位,谋其职。倘若不这么做,才是朱瑙的失职。 更何况,朱瑙给士卒们的待遇真的已称得上优厚,这些小小的麻烦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想是这么想,能讨价还价的地方黄东玄也不会手软,毕竟这重重举措压下来,对他的自由是极大的限制。 他先是爽快地同意了一些无可厚非的条件,有商榷余地的地方他仍然据理力争。朱瑙也不客气,两人针对相对,唇枪舌战,这一谈,直谈到窗外天色都暗了,终于将条件谈妥了大半。还有一些细节,便需要两边派出相应的官员来细细协商了。 谈完正事后,黄东玄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这几天一直没睡好,又快马加鞭从云阳赶过来,早就已经疲惫不堪,全靠脑中一根弦绷着。如今心里大石落地,倦意便不住往上涌。 朱瑙见状,道:“天色已不早,黄将军先去歇息吧。” 黄东玄也正有此意。他抹了抹哈欠打出来的泪花,起身行礼:“多谢朱府尹。” 他抬头看了看朱瑙,想到自己原以为非放手不可的兵权如今竟留住了,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忍不住嘿嘿乐了两声,又很快收住,道:“黄某告退!” 他转身向外走,待走到门口时,朱瑙从后面叫住了他:“黄将军。” 黄东玄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朱府尹还有事?” 昏黄的天色下,朱瑙脸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目光温和:“黄将军,我相信你。” 黄东玄愣一愣,心中警钟大作:甜言蜜语,这些都是当官的哄人的甜言蜜语!千万别信! 可他的心跳却无法自控地加快,神情也情不自禁地肃穆起来。他在门口站立了好一阵,沉声道:“只要朱府尹真的肯信我,黄东玄不会让朱府尹失望的。” 朱瑙微微颔首:“好。” 两人对视片刻,黄东玄又深深作了一揖,转身出去了。 …… 黄东玄来到院外,他的两名亲兵已等了大半天,见他出来,立刻扑了上去:“大哥!” 黄东玄这么久没出来,他们生怕黄东玄有什么意外,一直坐立不安。 黄东玄顺势一手抱起一个,原地转了三圈,这才把他们放下来。 被转晕的两人:“?” 他们缓过神来连忙问道:“大哥,你没事吧?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担心死我们了!”“大哥,朱府尹跟你说什么了?他为难你没有?” “为难?可谓难死老子了!”黄东玄眉毛高高吊起:“格老子的,为了能继续管你们这边帮兔崽子,知道老子答应了他多少条件吗?” 两名亲兵:“……!!!” 他们原本也以为黄东玄军权难保,为此难过了很久,还想着等新官上任的时候要怎么刁难新官。谁想到,黄东玄不用走了! 两人回过神来,顿时大喜过望,扑上去抱着黄东玄的脑袋狠狠亲了两口:“大哥,太好了!!!” “大哥大哥,朱府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兵权是怎么保住的??” 黄东玄回想着朱瑙的模样,回想着方才的谈话,嘴角不住地往上翘。他揽着两人往外走,道:“朱瑙这人跟咱们想得完全不一样。我有个预感……算了,现在说这个太早了。总之,咱们回屋慢慢说吧。” ===== 另一边,黄东玄走后没多久,朱瑙的门口传来卫兵的通传声。 “府尹,卫将军来了。” 朱瑙道:“让他进来吧。” 卫玥走入屋内,刚到朱瑙对面坐定,朱瑙便开口问道:“江陵府那边可都安排好了?” 卫玥忙拍拍胸脯:“放心吧。只要王占和黄东玄投降的消息传过去,保证江陵府三天内必定大乱!” 这段时日以来蜀军采取诱敌深入的计策,可不仅仅是坐着干等敌人上门那么简单。朱瑙早就命卫玥往江陵府派遣能人,笼络当地反对孙湘的势力。江陵府虽然被孙湘强占了,可当地的许多豪强对孙湘都是面服心不服。蜀人一去游说,双方立刻一拍即合。 要知道长沙军在蜀失利,折损数千兵力,两员大将投降蜀府,这对长沙府的实力是个巨大的打击,对人心的打击更是不可估量。驻江陵的长沙军一定会士气大败,而江陵的反孙势力则会信心大增。朱瑙只消与当地势力联手,就能用最小的代价把长沙军从江陵府赶出去,从而夺得江陵的控制权。 打从很早以前,朱瑙的目光就瞄准了地处江陵府的荆州。荆襄九郡北接中原,南临百越,东极吴会,西通巴蜀,有江汉之险,山川之固,又有沃野千里,士民殷富,此形胜之地,兵家必争,所谓英雄用武之地也。这也是孙湘为什么急于抢下此地的缘故。朱瑙对荆州志在必得,却不愿轻起兵祸,他要感谢孙湘的穷兵黩武给他创造了极好的机会。 朱瑙道:“你点三千人,明日便可出发。其余的先不管,务必先拿下荆州。过几日待清点完黄东玄的兵马,我会让黄东玄带人来助你稳住荆州。” 卫玥早已准备好了,立刻道:“好。” 顿了顿,不由道:“你胆子可真够大的。这么快就敢起用黄东玄了?” 朱瑙笑了笑,道:“花了这么多钱请回来的,若是不用,岂不亏大了?” 卫玥:“……” 其实他也明白,黄东玄和韩风先是不同的。虽说二人都是一再易主,可如今这混乱的年头里,忠心本就难得。韩风先令人不齿之处在于,他每每易主,便对故主反戈相向,对上不忠,对下不仁,对友不义,纵有天大能耐,且是个害大于益的人。所以从一开始,朱瑙没有想过要用他,收降他只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可黄东玄却是个真正的将才。他的军队是他一手打磨出来的,他们将兵之间的默契旁人难以取代,一旦换将,这支军队的实力很可能就难以发挥。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虽说会有一定的风险,但比起风险,朱瑙更需要一支精强能干的军队。所以他才愿意赌这一把。 更何况,有那些改革军队的举措,假以时日,这支军队也能从从黄东玄一人的“黄家军”转变成忠于蜀府的蜀军。 卫玥道:“希望他不会让你失望。” 朱瑙既然已经决定,那就不会庸人自扰。他笑道:“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荆州的事便交给你了。” 卫玥听他的语气,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蜀地,不由揶揄道:“你要走了?要去找谢不弯?” “是啊。”朱瑙大大方方承认,“前几日收到消息,听说他要与庆阳侯之女结亲。我若再不去,恐怕就迟了。” 卫玥愣住:“啊?” 谢无疾居然要娶亲?他还以为这人是石头做的,没心没肺,早已断念红尘呢!不过话说回来,谢无疾娶亲,朱瑙去迟了又怎么了?他还急着进人家的洞房凑热闹不成…… 204、第两百零四章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话再说去富县。 所谓谢无疾要娶亲的事, 实则只是民间的误传。庆阳侯的确派了人去与谢无疾商谈联姻之事, 谢无疾也的确派了使者去庆阳,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传闻。不过实际上, 事情却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 时间回到数日前。 军营内,谢无疾正在听探子们汇报今日打探来的情报,忽听外面闹哄哄的,不知出了什么事。没多久,一名亲兵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将军。” 谢无疾问道:“外面何人吵闹?” 亲兵神色有些古怪:“是……庆阳侯的千金。” 帐内所有人都愣了一愣,旋即面面相觑。庆阳侯?千金?女子?? 那亲兵没有改口,显然不是口误。 谢无疾皱眉道:“身份确认过了?带了多少人?她来此处做什么?” 亲兵的神色愈发古怪, 吞吞吐吐道:“确认了腰牌和印信, 身份应当无误……她只带了四名仆从, 两男两女。她说……说她是来……是来……找将军的……” 谢无疾微微一怔。眼下世道极乱, 那庆阳侯的千金只带三四名仆从就敢从庆阳跑出来, 不可不谓大胆。亲兵语焉不详,吞吞吐吐,想必是有些话在众人面前难以启唇。 谢无疾眼下正在处理公务,略一思索, 道:“找一间空院子,暂时将他们安置, 招待好吃喝。待我忙完这里的事再说。” 亲兵领命,忙出去了。 …… 直到天色快黑时,谢无疾方从屋内出来, 朝着安置庆阳侯千金的院子去了。 …… 院子里,朱娇正在冲着谢无疾的卫兵们发脾气。 “你们到底什么意思?谢将军呢?我一个女儿家,冒着危险跑来找他,缘何他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你们为什么拦着我,是打算把我软禁在这里吗?!你们凭什么这么做?” 卫兵们满脸无奈,好言劝道:“朱姑娘请再等等,将军有军务要处理,忙完了便会来见你的。” 朱娇满脸的不相信:“天都快黑了,他有这么忙?你们让我出去,我自己去找他!” 卫兵道:“朱姑娘若想离开军营,我们自会护送你出去。但这里是军营重地,朱姑娘不可在营中随意走动。” 朱娇气坏了:“我不离开军营!我既然来了,就非要见到谢无疾不可!” 正说话间,外面响起脚步声。来人步履极快,转瞬就已出现在院子门口。 朱娇只见一高挑俊美的男子走过来,远看时就已十分惊艳,走近了更发现他容貌俊秀异常,尤其眼下一颗泪痣十分勾人。她正要发作的话到了嘴边,忽然卡了壳,不由怔在原地。 几名卫兵看见来人,忙向他行礼:“将军。” 朱娇大惊:“你就是谢将军?!” 她原以为征战沙场的将军当是个五大三粗的莽夫,万没想到谢无疾竟如此年轻俊美,脸色霎时染了一层红霜,目光也开始躲躲闪闪,不敢再与他相接。 谢无疾却又向她走近了几步,朱娇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不由连连后退。只听谢无疾淡淡开口:“姑娘就是庆阳侯的千金?不知如何称呼?” “是……”朱娇这才回过神来,气势不由自主地比先前面对卫兵时弱了许多,“我叫朱娇。” 谢无疾微微眯了眯眼睛,上下打量朱娇。朱娇尚是一名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已出落得十分标致。她的打扮实则可以用邋遢来形容,满身泥点,脸也脏兮兮的,想是从庆阳过来的路上吃过一些苦头。不过即便如此,从她明亮的眼神与略显任性的举止神态也可看出,这少女确实出生于富贵人家,涉世未深,自幼备受娇宠——深受战乱苦难的老百姓里,是绝找不出这样的人的。 谢无疾疏离有礼地问道:“朱姑娘到富县来所为何事?” “我来找你!”朱娇忙挑起下巴,一双眼睛瞪得滚圆,语出惊人,“谢将军,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谢无疾:“……” 众人:“……” 前段时日,谢无疾派了使者去庆阳,但却不是去找庆阳侯谈婚事的。那些使者与庆阳侯周旋良久,表明谢无疾与庆阳侯结交的诚意,甚至提出谢无疾愿意与庆阳侯结拜为兄弟,请求庆阳侯能先出兵,帮忙对付邪教。但是,他们独独对婚事绝口不提——意思也很明白了,对于这桩婚事,谢无疾是无意的。 万万没想到,庆阳侯的千金居然自己找上门来质问了! 院子里的卫兵们从没见过这么尴尬的阵仗,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喘,竭力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谢无疾无语片刻,道:“朱姑娘不要误会。眼下大敌当前,谢某整日忙于军务。且戎马之人,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以谢某不愿耽误姑娘。” 朱娇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立刻道:“我不怕被你耽误!你娶了我,一定不会后悔的!我长得这么漂亮,诗词歌赋又样样都会一些,你心烦的时候,我可以安慰你;你忙不过来的事情,我也能替你打理;我、我还学过骑射!我能跟你一起上战场杀敌!” 卫兵们从未见过这么大胆的女子,一面震惊,一面愈发不敢出声。一个个站如木桩,生怕一不小心被人迁怒。 谢无疾又是一阵无语。他虽读过许多兵书,却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种场面。 朱娇想起什么,又连忙补充道:“对了,我不争风,我不吃醋!你要是,要是瞧不上我的出身,我……”她咬了咬牙,“我给你做妾也可以,你跟我生几个孩子就行。你以后再娶八个十个,八十个一百个,我也不会吭声的——总之,你若是想要我爹出兵与你联手,你就必须先娶了我,否则一切免谈!” 众人早已被朱娇一番石破天惊的话震的七荤八素,也有仔细的人注意到了她话中的奇怪之处——这庆阳侯乃是皇亲国戚,她缘何说谢无疾会看不上她的出身呢? 其实在眼下这时局里,皇亲贵戚的身份确实已变得十分尴尬。小皇帝死后,朱氏王朝名存实亡,江山来日鹿死谁手还未定。倘若朱氏子弟能中兴王朝,那皇亲仍然是皇亲。可万一江山易主,庆阳侯就成了前朝余孽,谁沾上谁倒霉。因此朱娇以为谢无疾不肯答应亲事,与她的出身有关。 谢无疾则并未言语,只眼神犀利地上下打量她。他生得虽俊美,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场在,朱娇被他看得遍体生寒,咬紧牙关壮起胆子回应他的目光。 片刻后,谢无疾道问:“朱姑娘来富县,庆阳侯是否知情?” 朱娇眼神闪了闪,道:“我……我一直仰慕谢将军,听说你不肯答应婚事,我就跑来了。我爹不知道。” 谢无疾一字一顿地重复:“你说你来到此地,是因为你仰慕我?” 他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情绪,却莫名有股强大的威压,压得朱娇喘不上气来。 “我……我……”朱娇支吾了两声,忽然又气又急,“不可以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厚颜无耻,我很丢人?可我就是仰慕你!你是常胜将军,我最喜欢像你这样威风的人了。当初各路诸侯军全部撤走,只有你和成都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闯进京城去勤王,我仰慕你有何不可?!” 顿了一顿,像是为自己壮声势,比方才吼得更响了:“所以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谢无疾:“…………” 朱娇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一面发狠,一面却忍不住红了眼眶,连忙背过头去揉了揉眼睛。 面对这样的情形,谢无疾有些头大。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片刻后,谢无疾选择了无视她的质问,只道:“朱姑娘只身在外,庆阳侯必会担心的。明日我命人护送你回庆阳。” 朱娇立刻急道:“除非你答应娶我,不然我便不回去了!” 谢无疾顿了顿,只当做没听见:“天色不早,朱姑娘好生休息吧。” 朱娇:“……你!” 谢无疾说完转身便走,朱娇在后面“谢将军”、“谢无疾”地连叫数声,他只作没听见。毫不怜香惜玉的背影气得朱娇在后面拼命跺脚。 直到走出一段路后,跟在谢无疾身边的午聪回头看了眼,发现他们已经离开朱娇的视线范围了。午聪这才忍不住道:“听说这朱娇姑娘是最受庆阳侯宠爱的女儿,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脾气……” 顿了顿,又小声补上一句:“没想到,庆阳侯是想把她嫁给将军啊……” 这段时日以来,庆阳侯有意与谢无疾结亲,谢无疾虽然没答应,但是对庆阳侯的子女已有了一定的了解。庆阳侯并不止有一个女儿,但唯有这朱娇是嫡出,自幼十分受宠,因此才养成了骄纵任性的性情。 先前庆阳侯的使者也提过,倘若谢无疾答应这门亲事,庆阳侯愿意自降身价,把女儿嫁给谢无疾做妾。原本众人还以为庆阳侯会随便拿一个女儿出来讨好谢无疾,没想到竟是这最受宠的朱娇,由此也可见庆阳侯那边联姻的诚意。 而朱娇竟敢在这种混乱的世道下只带三四名仆从就自己从庆阳跑到富县来,还直接要求谢无疾娶她,真不知该说她任性还是该说她豪迈了…… 午聪这边正感慨着,谢无疾却冷冷开口:“马上派人去庆阳,查证这女子的身份是否属实。另外,让人去接触她带来的那几名仆从,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午聪一愣,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怕她此来别有用心?” 谢无疾都懒得回答,只给了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虽说北方女子不像江南女子那样婉约,但到底也是王侯世家出身,应当受过中原礼法的教育。朱娇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在是过于反常了。 午聪忙道:“是。”心里又不由暗暗同情起朱娇来:遇上谢无疾这么不解风情的人,也算是她倒霉了吧…… ===== 翌日,谢无疾与午聪在屋内说话。 谈完了几件正事,谢无疾忽然问道:“成都府那里有新消息吗?” 富县与蜀地相隔甚远,蜀中发生什么事,很可能一个月后消息才会传到富县。所以到现在为止,谢无疾只听说了长沙军奇袭施州,施州城被攻破的消息。 施州失守让谢无疾很是吃了一惊。要知道如果长沙军顺利拿下云阳,那就拿下了入江口,长沙府又有黄东玄这样出色的水军,成都府的处境将变得非常不妙!是以这几日来他始终密切关注,每天都会问一问蜀地的新情况。 午聪答道:“也不算新消息。昨日有人从蜀商那里听说,在施州失守之前,朱府尹临时换将,将韩风先调任施州指挥使。结果韩风先在施州不得人心,长沙军又发动偷袭,仅一天,施州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就被破城了。” 谢无疾暗暗吃惊,旋即若有所思:“他竟然让韩风先镇守施州?” 午聪以为谢无疾也不认可这项任命,不由叹息道:“是啊。若此消息属实,朱府尹实在用人失当。也不知他究竟缘何如此器重韩风先。当初为了那人不惜与将军争执,如今又为他赔上一个施州……” 在午聪看来,朱瑙还是不懂战场上的事,以为名气越大的将领就越好用。实则压根不是这么回事,临战换将本就是一大过失,又换了韩风先这样的人,更是第二大过失。这才导致施州失守。 谢无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外面忽然又闹了起来。仔细一听,有女子的叫嚷声——又是朱娇! 谢无疾皱起眉头,午聪忙出去查看情况。 过了一会儿,午聪回来了:“将军,朱姑娘又来了,说她不回庆阳,她要找将军谈谈。” 谢无疾冷冷道:“把她和看守她的卫兵一起叫进来。” 不多时,朱娇和几名卫兵就一起进来了。 朱娇因为生气,小脸胀得通红,脸颊鼓囊囊的。而几名卫兵则神色尴尬。 朱娇道:“谢将军……”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无疾就漠然地打断了她:“朱姑娘且稍后。”他审视着那几名卫兵,严厉地质问道:“军营重地,谁准你们将外人放到这里来的?倘若军机泄露,你们该当何罪?!” 那几名卫兵立刻跪倒在地:“属下办事不利,请将军责罚。” 朱娇呆住了。她脸上的红色退了下去,磕磕巴巴道:“是我硬闯进来的,与他们无关……” 卫兵们确实是不准她乱跑的,但是她毕竟是庆阳侯的女儿,卫兵们也不敢伤害她。于是她被逼急的时候就任性地拿匕首作势要自残,卫兵们迫不得已,一路后退,就让她闯到谢无疾的屋前了。 谢无疾视她如无物,冷冷道:“每人自领二十军杖。出去!” 卫兵们立刻退出去了。 朱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怔在原地,满脸无措。 午聪看见小姑娘那副神情,心里略有些不忍,面上倒是半分不显。实则谢无疾这二十军棍与其说是用来惩戒卫兵的,不如说是对朱娇的警告,告诫她不可以再在军营中肆意行动。往后她再想撒泼胡闹,可就不能得逞了。 谢无疾这时才将目光投向朱娇,问道:“朱姑娘有什么事要找我谈?” 朱娇嘴唇有些哆嗦。她做了几个深呼吸,使自己平静下来,可开口时声音仍有些微微打颤:“谢将军,你要怎样才肯娶我?” 昨日谢无疾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直白,处变不惊地反问道:“我为何一定要娶你?” 朱娇咄咄逼人:“谢将军总要娶妻生子的,缘何不能娶我呢?” 谢无疾继续反问:“我为何一定要娶妻生子?” 朱娇一愣:“你、你难道不打算娶妻生子?” 谢无疾平静地答道:“我既然早已愧对列祖列宗,也就无需延续香火来向祖宗交代。” 朱娇再次呆住。她自然听说过谢无疾与谢家关系不好,他如今的所有皆是他自己成就,与谢家无关。他将娶妻生子说成是向列祖列宗交代的任务,可见他实在是个一心戎马、无心风月之人。纵使立业而不成家,也并非不心…… 屋内沉默片刻,朱娇忍不住嘟囔道:“你……你这人真是,娶个妻子你又不吃亏,娶一个又能怎样嘛?” 谢无疾:“……” 朱娇已彻底将自己的脸皮撕破丢到地上,索性梗着脖子道:“我如此仰慕你,你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你让我伺候你几年,过几年你若仍厌弃我,将我逐回家去,我也绝不赖着!” 一旁的午聪忍不住嘴角抽了抽。说实话,绝不赖着这话从朱娇嘴里说出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啊…… 谢无疾则定定地注视地看着朱娇的眼睛。朱娇伊始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扛不住谢无疾那无形的威压,眼神又不由躲闪起来。 谢无疾缓缓道:“朱姑娘,你想让我娶你,给我一个能够说服你的理由。” 朱娇无非只有胡搅蛮缠那一套,真正可靠的理由,她却说不出来。宽大的袖子下,她纤细的小手默默攥成拳头。 两人僵持了一阵后,朱娇忽然开了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谢将军,”她声音发虚,眼神却有些期期艾艾,“你能不能告诉我,成都的那位朱府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205、第两百零五章 朱娇的问题莫名其妙, 问得谢无疾愣了愣。他反问道:“朱姑娘为何问这个?” 朱娇指了指谢无疾挂在墙上的地图, 道:“我看到成都府的地图, 忽然想起谢将军似乎和成都尹关系很好, 是以好奇问问罢了。” 谢无疾屋内的墙上挂着几张地图, 皆是富县、延州一代的大小详图,是他目前查探情报、部署兵力时要看的。唯一一张与他无关的地图便是蜀府的地图——他也时刻关注着蜀地的形势变化,因此才将其也挂在墙上。 谢无疾眯了眯眼,搁在案板下的右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左手,片刻后,他平静地答道:“朱府尹是可成就大业之人。” 朱娇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她忽然没来由地恼怒起来:“他若真能成就大业,缘何眼下连一个施州都守不住呢?听说长沙军只用了一天的时间, 就打到长江口了!听说成都府的一万大军连打都没打, 就直接投降了长沙军!他这成都尹究竟是怎么当的?” 她这一连串的质问, 仿佛吃了败仗的人不是蜀军, 而是她自己似的。 谢无疾顿时皱起眉头。 朱娇又道:“现在外面的人都说, 成都尹是个大骗子。前几年传闻他勤政爱民,雄才伟略,全是他自己放出来的风声,用来糊弄百姓的!实则他挥霍无度, 欺压百姓!如今长沙军打下了施州,消息瞒不住了, 他才露出真面目了!” 谢无疾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朱娇被他带着寒意的眼风一扫,吓得立刻噤声, 连大气都不敢喘。她对谢无疾,显然是十分畏惧的。只是既然畏惧,又不知她缘何非要招惹他。 谢无疾并没有冲她发难,缓缓偏过头,向一旁的午聪问道:“民间果真有这种传闻?” 他军务繁忙,不可能事事躬亲。军中有专门处理情报的官员,会将经过筛选后可靠的消息汇报给他。至于那些一听就知是胡言乱语的,就没必要拿来浪费他的时间了。 午聪忙凑上前道:“将军,确实有。尽是无知小儿造的谣言罢了。除了那些,还有人说,真正的朱府尹早已被张玄作法害死,眼下的朱府尹只是个冒牌货,所以才会在施州惨败。”——也亏了这些人的想象力,竟能把一个个谣言全串起来,最后倒串了一个有些说服力的故事了。 这些传闻在知情的人听来真的很匪夷所思,但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未必不是个有趣的故事。 庆阳离蜀地那么远,茶楼酒馆里几个醉汉酒鬼胡言乱语一番,很快就会被人当做谈资传遍全城,由于没人能来辟谣,传着传着,最后就传成真相了。不仅民间如此,倘若官府和军队缺少可靠的消息来源,最后也极有可能采信这些荒唐的说辞,造成军心动荡,人心惶惶。 谢无疾早年间也曾吃过这样的亏,是以眼下尤为重视消息与情报的控制。只是庆阳那里似乎没有管控情报的本事,就连堂堂庆阳侯的千金,也采信了这些荒谬说法。不过她至少没相信朱瑙是个冒牌货,总算没太荒唐。 谢无疾并没有向朱娇解释什么,反而又冲她问道:“你还听说了什么?” 朱娇撇撇嘴,道:“我听说成都尹在蜀地根本就不得人心,只会盘剥百姓,成都反对他的势力很多。去年他被迫逃到凉州避难,直到今年才找到机会回蜀。我还听说是施州百姓主动开城门迎接长沙军入内的,因为老百姓不喜欢成都尹,宁愿让长沙尹来治理。大家都说,用不了多久,成都府就会被长沙府吞并,像江陵府那样。” 顿了顿,她问道:“谢将军,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些可笑至极的言论听得谢无疾和午聪都忍不住笑了。朱瑙平定凉州之乱,竟能被说成是被迫逃到凉州避难?怕是说书先生都未必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 可下一刻,谢无疾的笑意很快消失,忽又抬手撑住额头,似在隐忍某种痛苦。 朱娇不知他在想什么,好奇地盯着他看。 过了一会儿,谢无疾冷冷地开口道:“朱姑娘还有别的事吗?” 朱娇一愣,急道:“谢将军,你还没有告诉我,朱府尹是什么样的人?传闻说的都是真的吗?” 谢无疾只用疏离淡漠的眼神看着她:“理由。” 朱娇一愣:“什、什么?” “我必须告诉你的理由。” 朱娇:“……!!!” 她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从来没人敢给她摆一个脸色,说一句重话。可到了这里,短短两天不到的时间,她简直把这辈子没吃过的闭门羹和没受过的冷眼都受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谢无疾这种人???啊???简直白瞎这一张俊脸!!! 她气得七窍生烟,谢无疾已无情地下了逐客令:“送朱姑娘出去。” 帐外立刻进来几名卫兵,先冲着朱娇行了个礼,旋即便要扛起朱娇往外走。朱娇慌道:“我出去,我自己出去就是!但是谢将军不答应娶我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回庆阳的!” 出乎她的意料,谢无疾竟然没坚持把她送走,反而吩咐道:“在隔壁为朱姑娘腾一间空屋出来。” 朱娇又是一愣。谢无疾这是什么意思?一面对她冷若冰霜,一面又让她搬到他的附近? 其实谢无疾倒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朱娇总要来找他,倘若住得远,朱娇便有理由在军营里乱走。住得近了,也就限制了她走动的范围。 待朱娇被卫兵带出去后,谢无疾又吩咐道:“看好她和她仆从,别让他们离开院子。” 卫兵愣了一愣,道:“倘若他们要回庆阳呢?” 谢无疾道:“那就让她先来见我,不可让她擅自离开。” 卫兵道了声“是”,出去了。人都走后,屋内又只剩下午聪和谢无疾二人。 谢无疾靠回椅背上,眉峰微蹙,满脸倦容。 午聪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你怎么了?”自从听朱娇说了民间有关朱瑙的传言后,谢无疾的脸色就非常不好看了。 谢无疾一字一顿道:“邪教,无耻。” 午聪怔住。他前后一联想,立刻明白了谢无疾的意思:“将军是说,民间那些谣言,是邪教传出来的?” 谢无疾冷冷道:“定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午聪顿时沉默下来。 民间总是会有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谣言,而不管多么异想天开的传言,也会有人信。这些传言或可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或者,也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于是有心人就会故意散播谣言,以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发生在千里之外的蜀地的事,为什么延州、庆阳的老百姓会那么快知道?知道的时间甚至没比谢无疾晚几天!不用说,一定是有人密切关注着蜀地的局势变化,然后在北方传播谣言! 可那些人为什么要造朱瑙的谣?朱瑙明明都不在这里啊?——想来,是因为那些人知道朱瑙是谢无疾可靠而强大的盟友,也知道朱瑙或许就是那个能够覆灭玄天教的人! 要知道前两年北方的老百姓们虽然没有见过朱瑙,但朱瑙却在民间有着极好的声望。各路诸侯军在京城的表现差强人意,唯有朱瑙一路接济难民,甚至还把全京城的老百姓都带回了蜀地。如果那时朱瑙就继续北上,北方的百姓一定会对他夹道相迎。 而现在,谢无疾正在图谋夺回延州,朱瑙也随时可能从蜀中派兵前来相助。玄天教担心朱瑙会对他们造成威胁,于是才拼命散播谣言,一会儿说真正的朱瑙已经被张玄作法弄死了,现在的只是个冒牌货;一会儿又说朱瑙根本不受百姓爱戴,就连蜀地的百姓都受不了他的压迫,宁愿投降长沙府。 一旦这些谣言深入人心后,朱瑙曾经累积的声望都会被颠覆,而他率军北上的时候,百姓的内心也一定会抵触他、惧怕他。 谢无疾和午聪打过的仗越多,越明白一个道理:真正的胜负往往并不是战场上决出的。如果民心向着邪教,那老百姓会给邪教通风报信,会帮助邪教隐匿踪迹,会给邪教筹措粮草。而前来对付邪教的军队,老百姓则会不停给他们添乱。大军在后面走,百姓就在前面断桥烧林,开挖陷阱……这仗还怎么打? 而且军心和民心也是分不开的。如果民心向背,那军心也难以凝聚。就像延州的失守,难道是因为延州军不如邪教军会打仗吗?不,是因为邪教蛊惑人心,致使延州守军内乱,部将焦别叛变,自己开城迎敌,这才最终导致了延州的失守! 另外,有那些针对朱瑙的谣言,针对谢无疾的也不会少。朱娇嘴上说着仰慕谢无疾,实则看见谢无疾时却瑟瑟发抖的模样,说明在她心目中,谢无疾是个十分可怕的人。只是她不敢把那些传言在谢无疾面前说出来而已。 谢无疾现在的处境根本就是四面楚歌,他不知道他的敌人有多少人,他甚至不知道,究竟谁是他的敌人…… 午聪想到这些,也觉得浑身汗毛倒竖。他立刻道:“将军,我马上命人去镇压那些谣言。” 谢无疾未置可否。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镇压,压得住那些悠悠之口吗?倘若一着不慎,被人抓住把柄,反又成了他欺压百姓。可若不镇压,难道就任凭他们胡说八道? 片刻后,他按了按眉心,低声道:“写一封信,将这里的情况写明,让人快马加鞭送去成都。” 他不知施州情况究竟如何,但知道朱瑙当以蜀府为重,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得待在蜀地应付长沙军。但眼下他又真的需要朱瑙的帮助……于是他只能道:“请朱府尹派能人前来助我吧。” 午聪亦知谢无疾此刻心情有多沉重,只能暗暗叹息一口,应了声是,出去安排了。 ===== 另一边,成都。 午后,朱瑙躺在太师椅上,手里拿了本书正慢慢翻看。这回他看的不是账本了,而是一本民间的志怪话本。他一面津津有味地看,一面不时端起茶盏喝几口热茶,实在是个好不闲适的午后。 他嘴里说着着急赶去富县援助谢无疾,实则却一点没见他着急,布完长沙府和江陵府的局后,他命人从民间搜罗了一摞最受百姓欢迎的神仙志怪话本,一有空闲便拿来翻看。 正巧又翻完一本的时候,惊蛰走进院子来。 “公子。”惊蛰道,“方才城北送来消息,说是仪仗操练得差不多了,公子要去看看吗?” 朱瑙放放下书起身:“走,看看去。” 一队人马出了官府,来到城北,城北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整齐排列着一支由数百人组成的仪仗方阵,穿红戴绿,摇旗挂幡,好不招摇。 朱瑙寻了处坐下,道:“开始吧。” 传令兵立刻朝着方阵跑了过去。不多时,皮鼓率先响了三声,这是开始的信号。旋即,唢呐儿吹起,铜锣儿敲起,丝竹管弦齐响,号角锣鼓共鸣,欢快的乐声与大地同震,惊起飞鸟无数! 滴个儿浪滴当!滴个儿浪滴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儿郎当滴滴当! 饶是朱瑙已做好准备,响亮整齐的乐声仍震得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旋即,他笑逐颜开地拍手:“好!很好!” 仪仗阵中有朱瑙命人从民间找来的百余名吹拉弹唱的乐师,他们操练一支曲子已操练了一月有余。这支曲子一点都不复杂,但是足够欢快,足够热闹。而朱瑙对乐师的要求是:要齐,要响,声势阵仗越大越好! 无疑,乐师们做到了。 震天响亮的乐声中,朱瑙扭头问道:“给他们的赏银都发了么?” 惊蛰忙凑到朱瑙耳边,朱瑙大声说了好几遍,他才听清朱瑙的问题。他忙也将手拱成圈,对着朱瑙的耳朵答道:“都发了!公子放心,给足了!” 这些人即将随着朱瑙一起北上,有可能遇到凶险之事,因此朱瑙让人给他们发了丰厚的饷金和赏银。 朱瑙又问道:“其余的人呢?找到多少了?” 除了乐师外,他还命人在全蜀寻找生意最好、打赏最多的说书先生,以及以能言善辩出名的江湖人和贩夫走卒。 惊蛰吼道:“目前答应随军北上的已有三百五十八人!” “多少人?” “三百!五十八!” “哦!”朱瑙笑意更甚,“三百多人,够了,够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停当了。他起身向外走,惊蛰连忙跟上。直到走出数百米远,他们仍能感受到脚下的地面随着奏乐颤动。 朱瑙下令道:“吩咐下去吧,让大家做好准备。这个月月底我们就出发北上!” 206、第二百零六章 蜀人的队伍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出发了。而与此同时, 北方的许多人正处在水深热火之中。 庆阳侯府内, 庆阳侯朱岳和他的夫人刘妍正为了女儿朱娇的出走而激烈地争吵。 “胡闹!简直胡闹!”朱岳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 指着坐在对面的夫人斥责道, “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看看你把她宠成了什么样子!她竟敢只带四个人就跑出去,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别说她一个姑娘家,便是四个大男人也不敢到处乱跑!简直是疯了!” 庆阳侯夫人刘妍两眼通红,胸口也憋着一股气,讥讽道:“你怪我?她出走是谁逼的?又是谁招惹出这些事来的?” 朱岳吹胡子瞪眼:“什么叫谁招惹出这些事来的?难道这是我惹的吗??” “不是你是谁?!”刘妍恶狠狠道,“你就让她好好地嫁给谢无疾怎么了?你顺着她的心意又怎么了??” 朱岳鼻子都气歪了:“是我不让她嫁吗?搞弄清楚, 现在是谢无疾不愿意娶她, 是谢无疾看不起我们家!她竟然还自己送上门去, 祖宗的脸简直都让她丢尽了!” 刘妍啐了一口, 怒道:“都到这时候了, 你居然还管脸面不脸面?皇帝都已经死了,你们朱家的脸面还值多少钱!你与其在这里指责我,不如赶紧想办法把阿娇给找回来!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若有个三长两短, 我也不想活了!” “你……你!”朱岳又气又急,“你以为我没找吗?早派人去追了, 可到现在都没个消息!” 夫妻俩赌着气各坐两端,一个心烦意乱,一个不停抹泪。 过了一会儿, 一名仆从脚步匆匆地跑了进来,禀报道:“侯公,夫人!方才谢无疾派的使者来了,说是娇姐儿已到了富县,眼下正在谢军的军营里,特派人来报平安。” “什么?” “太好了!” 朱岳与刘妍听到朱娇平安的消息,这两天吊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然而很快,朱岳的眉头却又用力拧了起来,懊恼连连叹气:“唉,唉,唉!这混账东西,简直胡闹至极!她跑到谢无疾那里去,叫我可怎么办?” 刘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只顾着为女儿的平安高兴,才不管别的。 既然确定朱娇无事,朱岳便该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了。他起身在屋子里徘徊了几圈,向仆从吩咐道:“你去把王渝找来。” 刘妍一听到王渝这个名字,顿时又怒了:“你居然还找那个小人?!要不是你受了那小人的蛊惑,和邪教牵扯不清,阿娇怎会跑到富县找谢无疾???” 关于这件事,朱岳已经跟朱娇争执过几轮,跟刘妍也吵过几架了。他心力交瘁,懒得再解释,只道:“你们这些妇道人家懂什么?” “是,我是不懂。”刘妍冷冷道,“我只知道张玄是个无耻的骗子,玄天教是个恶心至极的邪教,连邪教的人就是一群牲口!” 朱岳一个头两个大,火道:“我能不知道那是骗子,那是邪教吗??可现在这时局,你让我怎么办???” 两人正争执间,被传召的王渝已到了门外。他听见屋内的争吵声,脚步停顿片刻,仍走了进去,向朱岳和刘妍行礼:“侯公,夫人。” 刘妍又跟朱岳正吵得翻天,又早把朱娇出走的帐记在他的头上,因此一见到王渝,立刻情绪激动地怒斥道:“你这无耻小人!就是你蛊惑侯公,逼走了阿娇!倘若阿娇有什么意外,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王渝忙道:“夫人误会啊。我侍奉侯公和夫人多年,对侯公和夫人一片忠心,娇姐儿出走,我比谁都着急,这两日一直吃不下,睡不着,只盼着娇姐儿平安无事……” “我呸!”刘妍柳眉倒竖:“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这邪教的走狗,龌龊,无耻!” 王渝无奈道:“夫人何出此言?我一心为了侯公与夫人好,绝无贰心啊。” “你无贰心?我看你的心早让狗给吃了,你还有心吗?” 朱岳见刘妍跟自己闹完了又去跟王渝闹,尖锐的声音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一阵心慌气短。他连连拍桌,打断了刘妍的话,崩溃地吼道:“闭嘴,都闭嘴!刘妍,你出去吧,算我求你,别在这里给我添乱了。” 庆阳的大小事务一向都是朱岳主持的,刘妍往常只管侯府内的事。如今朱岳非要用王渝,非要和玄天教纠缠不清,她确实没有办法。她也懒得再浪费口舌,恶狠狠道:“行,你们那些龌龊事儿我也懒得管。总之你们记住,但阿娇若有三长两短,我不活了,你们也都别想好过!”说罢一甩袖子,大步走了。 朱岳瞪着她的背影,气得浑身直哆嗦,差点缓不上气来。王渝忙上前安抚他:“侯公,侯公你没事吧?” 朱岳被他拍背顺了半天气,总算舒服点了,想到出走的女儿和对他冷言冷语的夫人,又忍不住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王渝柔声安抚道:“侯公,她们都不理解你。其实你这么做又是为了谁呢?不也是为了能让她们继续过好日子吗?等这件事平定,相信她们会体谅你的一片苦心的。” 朱岳沉默良久,拍了拍王渝的肩膀,叹道:“还是你贴心。” 王渝忙道:“我视侯公如父,只要能为侯公分忧,我愿肝脑涂地。” 这几年玄天教在北方如瘟疫般迅速蔓延,庆阳虽然地处边陲,实则也没能逃过其荼毒。 有些人并不知道,玄天教只能以能传播得如此快,除却它的教义令正蒙受苦难且愚昧的人们甘愿盲从外,更重要的是它残暴的手段。 在张玄所制定的教义中,玄天教的信徒有权肆意残杀不信教的人,并掠夺他们的财产献给教派,这不仅不会受到谴责,甚至是被鼓励的。而所有反对或者试图镇压玄天教的人,会被信徒们冠之以各种罪名,并以残忍的手段对待。 前不久有一名官员试图镇压邪教,结果仅仅是在属地颁布了禁止宣扬邪教教义的法令后三天,他就被疯狂的信众杀害,甚至被屠了满门,全家老小没能留下一具全尸。 在这种情况下,朱岳实在很难独善其身。 早在几个月前,张玄已开始给朱岳送信。要求朱岳在庆阳大肆宣扬玄天教,使庆阳的百姓都成为信徒,并向教派供奉家财。还要求朱岳镇压辖地内所有敢反对玄天教的人。如果朱岳肯配合,张玄就会将朱岳封为玄天教的治头大祭酒,从此以后,朱岳也可享受信徒的供奉。 在第一次收到张玄的信时,朱岳是非常愤怒的。他知道张玄就是个欺世盗名的神棍,玄天教的教义他一个字都不信,而这神棍竟敢欺负到他头上来,简直无法无天了! 可是随着玄天教势力的不断扩展,以及战乱的不断扩大,朱岳的愤怒逐渐转变为了恐惧。 随着小皇帝的死和朝廷的覆灭,庆阳侯的身份给他带来的不再是尊荣,而是危机。 各地不断传来旧权贵被推翻的消息,只要没有人能重振朱氏王朝,那他就由皇亲国戚变成了前朝余孽。甚至现在就已经有很多人把他当成前朝余孽看待,数不清的人想要趁乱抄他的家财,取他的人头,庆阳里反对他的声势也一日高过一日。 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强大的靠山,否则,别说富贵,就连性命也岌岌可危! 一开始,朱岳其实是把希望寄托在朱瑙和谢无疾的身上的。 朱瑙就不用说了,这都什么年头了?谁还管他来路正不正?朱瑙现在就是朱氏王朝最后的指望啊!而谢无疾拥兵数万,是一员能征善战的猛将,前途也是不可限量。若能抱上这二人的大腿,朱岳的危机便能解除,来日或许还可更加富贵! 可让朱岳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刚动了这心思,朱瑙和谢无疾就跟中了蛊似的连连失利。先是一个丢了延州,紧接着另一个又丢了施州。现在谢无疾在富县进退两难,朱瑙也被传是个满嘴谎话的妄人,连成都府都岌岌可危。 得到消息的朱岳痛心疾首,茶不思,饭不想,头发都愁白了一大把。但即使朱瑙和谢无疾靠不住,他并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他还有一个选择,玄天教。 这几个月来,朱岳虽然没有完全遵从玄天教的要求,却也从来没有义正言辞地拒绝。他采取的是消息绥靖的政策——他一直在暗中给玄天教的军队提供钱财、粮食等帮助,以换取他们对庆阳的宽容。 而当朱瑙和谢无疾失利的消息传来后,眼瞅着朱瑙和谢无疾的大腿不值得抱了,朱岳身边的一些亲信开始积极游说他加入玄天教。王渝便是其中最得朱岳信任的一个。 王渝蹲在朱岳脚边,道:“侯公,娇姐儿虽然任性,可她到底是侯公最疼爱的女儿,她心里多少还有有些轻重的。我想她应该不至于将侯公与玄天教的牵扯告诉谢无疾。咱们尽快派人去富县,把娇姐儿接回来,以免时间久了,被那谢无疾发现端倪,就真的来不及了。” 朱岳担心道:“阿娇要是还是不肯回来可怎么办?” 王渝道:“娇姐儿不过才十五岁,她离家出走跑去找谢无疾,谢无疾八成只拿她当是任性的千金小姐。我们不如派人去向谢无疾道歉,只说娇姐儿给他添了麻烦,我们愧对于他,只要他肯把娇姐儿送还给我们,我们愿意立刻派兵襄助他对付玄天教。他一直想要我们的兵力,想必到时候即便娇姐儿不肯走,他都要把娇姐儿送走。” 朱岳眉头一跳,望向王渝:“派兵襄助他?” 王渝点了点头,道:“是。侯公。一旦我们答应与谢无疾联手,就能得知他打算如何对付玄天教,如何排兵布阵。到时候我们将这些消息送给张师君,让张师君派人将计就计,拿下谢无疾,我们岂不是为玄天教立下大功?张师君必定对侯公感激有加。到时候侯公还怕荣华富贵保不住么?” 朱岳听得心惊肉跳,既觉得不妥,又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王渝看出了朱岳的迟疑,忙道:“侯公,谢无疾也好,朱瑙也好,都已自身难保。侯公若还想把注压在他们身上,只怕到时候要陪着他们同归于尽啊!更何况,侯公纡尊降贵,愿将女儿嫁他,那谢无疾却还推三阻四,明摆着看不起侯公。他不过是个被谢家逐出家门的不肖子弟,如今趁着时势小人得志,就敢瞧不起侯公,实在令人不齿。是他先不仁,侯公才对他不义,也无可厚非。” 朱岳因谢无疾不答应联姻的事,对谢无疾早已心怀不满。但对于朱瑙,他还是没有放弃希望——这毕竟这是眼下最有实力的朱氏子弟了。他纠结道:“谢无疾且先不说,可成都尹未必就……只不过丢了一个施州而已。蜀府广袤,他的势力更已延伸到关中、凉州……” 王渝眼珠一转,改口道:“倘若成都尹来日能中兴王朝,自然是最好不过。可是侯公想想,这才短短几年的时间,他自己在蜀府都没立稳脚跟,又马上北上西进,实在是野心太大,做事却不够沉稳。外面不是都说,他去年之所以跑去凉州,是因为蜀地内乱,他被迫到凉州避难的么?像他这般急于扩张,蜀府空虚也是在所难免的,这才致使施州一战既败。” 顿了顿,又道:“若施州之败能给成都尹一个警示也好,想必往后几年里,他会静下心来,专心治理蜀府。毕竟蜀府才是他的根基。若他仍然执意北上,穷兵黩武,只怕蜀府的分崩离析指日可待啊。” 朱岳治理边陲重镇多年,非常清楚不脚踏实地、急于拓展势力会带来的恶果,顿时更加痛心疾首,哀叹不已。 王渝见他听进去了,低声道:“侯公,眼下咱们庆阳已是内忧外患,而朱府尹无论来日是否能得势,可现在他要对付长沙府,想必三年五载内是分身乏术了。而咱们能等得起多久呢?三个月?五个月?” 王渝的话像是刀子插在朱岳的心上,他每多说一个字,朱岳的脸色就白几分。 的确,玄天教那边对他的威胁已经一次比一次严峻,绥靖政策已经压不住邪教了。庆阳附近也有不少蠢蠢欲动的势力图谋取代他。即便他心里很清楚邪教不过是个骗人的玩意儿,也很难长久,但是现在,刀子已经悬在他的头上,他必须做出选择。 终于,朱岳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瘫倒在椅背上。他无力地挥挥手道:“就照你说得办吧……尽快派人去富县,接回阿娇。” 王渝低着头,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恭敬道:“是,侯公。” 朱娇和刘妍并没有冤枉王渝,他的确是个被玄天教收买了的人。只可惜朱岳一叶障目,看不出他的用心,还以为他真是诚心实意为自己出谋划策。 王渝心想:朱娇正是因为不能接受朱岳要屈从于邪教而跑去富县的,她一个小姑娘,没什么别的手段,只能仗着朱岳与刘妍宠她,想以自己为人质,要挟朱岳选择谢无疾而不是玄天教。朱岳也确实心疼这女儿,若不把朱娇弄回来,他就不能放手去陷害谢无疾。 然而她到底是个姑娘家,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又能怎么改变时局呢?终究也只能看着罢了。 这回只要顺利接回朱娇,害死了谢无疾,玄天教彻底渗透进庆阳,一统北方就指日可待了。没有人再能阻止这一切……至于朱瑙?呵呵,就让在他施州好好与那长沙军狗咬狗吧! 想到这里,王渝低下头敛着笑,志得意满地出去了。 ===== 惊堂木猛地一拍,人声鼎沸的茶馆里顿时安静下来。茶客们的目光聚集到了站在台上的说书先生身上,等着听他今日要说的故事。 然而这说书先生竟然没有书接上回说到一半的才子佳人,而是起了一个新头。 “今日要说的是一位欺世盗名的妖人的故事。” “话先说回昔年大周国时,有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凡超圣的豪杰,到后来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领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苏字克杰,道号晋江子祖师。” “这位晋江子祖师飞升之后,仍关心民间疾苦,常常做法施济。旱年降下甘霖,涝年遏制潮泛,使人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 “然而这晋江子仙师做凡人时便是个洒脱不羁的性情,惩奸除恶,功德万千,却不喜留下姓名。他做了神仙后,也不想让人为他立庙祭祀,于是他肯不开宗立派,不收弟子,一向独来独往,很是潇洒。” “他虽已飞升,却也常常会来人间走动。寻常人见了他,因缺少一双慧眼,看不出他是个神仙,只将他当做凡人。然而若是修炼过的精怪遇上他,闻到他身上的仙气,便知道这是个得道高人。” “数年以前,晋江子仙师又一次下凡,恰巧在一座村庄里抓住了一只偷孩子的黄鼠狼。仙师正要处决这只黄鼠狼时,没料到黄鼠狼忽然开口说起了人话。原来这黄鼠狼修炼了百年,已炼成了黄鼠狼妖。它向仙师百般求饶,说自己事出无奈,自成精后胃口日益见长,每天必须偷一只鸡或一只鸭才可延续修为,可如今村子里的鸡鸭已让他偷完了,他才开始吃起了孩子。” 说书先生说到此处,茶楼里响起一片嫌恶的嘘声。黄鼠狼向来是人人喊打的害畜,偷鸡偷鸭就够让人咬牙切齿了,如今还偷起孩子来,真让人恨不得将它扒皮抽筋才行。 说书先生接着道:“这黄鼠狼精本是罪无可恕,然而晋江子仙师一向仁善,想着若将它杀了,百年修为毁于一旦,未灭可惜。可若能指引它走上正途,从此将功抵过,帮扶百姓,未必不是更好的法子。于是仙师便将它带回仙府,带他一道修行。” 茶客们听到此处,没听到黄鼠狼精立刻受死,大都觉得有些可惜。但人们的胃口也被吊得足足的,想知道黄鼠狼精回了仙府后会如何。 说书先生道:“回了仙府后,那黄鼠狼精果真随着仙师潜心修炼,未再作恶。仙师见他已有悔改之心,对他的看管便逐渐松懈了。只可惜仙师不知,那黄鼠狼精本性恶劣,根本就无悔过之心,不过在仙师面前装模作样罢了。到了两三年前,仙师修炼到大乘境界,便开始闭关潜修。那黄鼠狼精竟然趁着仙师入洞之时,盗取了仙师的法宝,打伤仙府的道童,溜回人间!” 茶馆之中全是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还有人恼火地用拳头砸桌子。可恶的黄鼠狼精!真是活该千刀万剐! “再说那件被黄鼠狼精盗取的仙器,因被黄鼠狼精作法灌入妖气,竟成了一件助纣为虐妖器!那妖器可吸取凡人的寿命,化作黄鼠狼精的修为。然则使用妖器也有一限制:凡人需向黄鼠狼精许愿,每许一个愿望,便被抽走十年寿数。” “于是打那以后,黄鼠狼精便在人间矫造身份,自称得道仙人,靠着一些小小妖术,竟骗过了不少人。他又开始开宗立派,让凡人向他礼拜供奉,自称可以实现众人冤枉,实则却是借机用妖器吸取众人寿命,强化它自身的修为。而那些被它抽去性命的凡人受他欺骗,还以为自己得到了仙人庇护,殊不知,自己已是寿数无多……” 听到此处,众人都已呆了:竟有这种事?那黄鼠狼精简直十恶不赦,可恨至极啊!! “啪!”说书先生抓起惊堂木,又往桌上狠狠一砸,一声惊雷平地炸开。他中气十足地吼道,“那黄鼠狼精在人间的化名,正是张玄!他创立的教派,正是那玄天教!!好一个欺世盗名的妖精,待到晋江子仙师出关之时,必会取他性命,惩治它的罪孽!” 听到前段时,已有人隐约觉得这故事有些熟悉。当说书先生明明白白点出张玄和玄天教,所有人都惊呆了。偌大的茶馆里,一时鸦雀无声。 那大名鼎鼎的张玄张师君,竟然是黄鼠狼的化身?这……真的假的啊…… 茶馆楼上的雅间里,有人听完整段,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道:“说得很好。拿去赏他。” 他身旁的青年忙拿起银子出去,站在二楼的栏杆旁瞄准的一丢。“哐”的一声,银子准确丢入台上那接打赏的盆里。楼下亦有数人应声而动,纷纷往台上扔起了铜板。 “好,说得好!” 掌声和惊讶的议论声中,雅间里的男子亦带着青年一起离开了茶馆。茶馆外,有一辆马车正等着他们。 钻进马车里,惊蛰想到方才茶馆里茶客们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公子这招可真够厉害。” 他们离开蜀地后,并没有着急赶路。到了一个城镇后,朱瑙就让人把城里所有说书的、弹唱的、唱戏的都找来,把早就写好的话本戏本交给他们,并给每人一笔打赏,要求他们马上学新的话本,并且立刻开始用。 刚出蜀府没多远,这些城镇受到玄天教的影响并不大,信徒的人数也不多。于是各地曲艺人们收了钱,当然乐得从命。朱瑙随行带了不少说书唱曲的,让他们一字一句地教,很快就把曲艺人都教会了。于是全城大街小巷,茶楼酒馆里很快就要开始说同一折话本,唱同一出戏了。 用不了几天,保管这个故事能够深入人心。不管人们到底信不信,至少心里有了这么个念头。等到玄天教势力南下的时候,早就对这些故事印象深刻的百姓们,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受到邪教的影响了。 而且民间的故事传播起来是很快的,商旅们四处游走,很快就能把这些故事带出去。至于哪一个故事能更煽动人心,那就要些时间了。朱瑙随行带了一大堆的曲艺人,众人每天都在继续讨论,继续修改话本,想必很快就能拿出更动人的故事来。 惊蛰曾经问过朱瑙,为什么要把张玄说成是黄鼠狼精,而不是直接揭穿他装神弄鬼的把戏。朱瑙并没有解释太多,只道:这样更能深入人心。 如今已是非常之时,教化百姓需要的时间太久了,功夫太深了,收效也不可知。朱瑙要跟邪教抢夺人心,自然要使出特殊手段。 ——以毒攻毒,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没有比这更有效的办法。 朱瑙吩咐道:“这几天记得加派人手,打听一下城里的老百姓有什么反应。” 眼下他刚刚出蜀,走得慢,也是为了看看这一招需要的时间和效果。之后他就可以加快速度,这些事情留下专人去办就好。 “是,公子。”惊蛰应了一声,将头探出车窗,向马车两旁的护卫们吩咐了几句,众人便传令去了。 207、第二百零七章 话再说到庆阳军营。 谢无疾正处理军务时, 外面响起通传声, 说是看守朱娇的卫兵求见。谢无疾便放下手头的事, 道:“进来。” 不片刻, 卫兵进来向谢无疾行礼:“将军。” 谢无疾问道:“什么事?” 卫兵道:“半个时辰前, 朱姑娘翻墙溜出了院子。” 谢无疾凝眉:“她去哪儿了?” 卫兵道:“我们一路暗中跟着她,发现她四处走了走。因各处守备森严,她没有可以进去的地方,于是就去了校场偷看练兵。眼下她已在校场附近待了半个时辰了。” “校场?”谢无疾不由皱了下眉头。 朱娇在军营里待了也有几天了,谢无疾自然看得出她此来别有用心,绝不是单纯仰慕他这么简单。而他不知朱娇背后的势力究竟是什么,她的想法又是如何, 于是便叮嘱卫兵暗中观察她, 探知她的目的。 没想到, 朱娇溜出去后, 竟然去了校场。 这校场乃是士卒们训练的地方, 并非特别机密。若想打探消息,在校场上只能看到士卒们的状态,以此粗略地了解军队的实力。 谢无疾想了想,问道:“她和什么人有过接触吗?可有特意打探什么地方?” 卫兵摇头:“那倒没有。” 谢无疾若有所思。这朱娇究竟打算干什么? 就在此时, 又响起通传声:“将军,庆阳使者到, 正在营外求见将军。” 谢无疾皱了皱眉。他先前命人去庆阳替朱娇报平安,算算时间,应是来接朱娇的人到了。 然而谢无疾并不着急接见庆阳的使者, 只向午聪下令道:“你先去招待那些人,看他们此来究竟有何意图。” “是。”午聪应了一声,忙出去接待使者去了。 谢无疾又向卫兵下令道:“去把朱娇抓回来见我。” 他用的是抓字,而不是请字,卫兵们得令,连忙往校场去了。 不多时,只听屋外传来一阵女子的叫骂声,再片刻,朱娇被一名卫兵扛进了屋。 在进屋前,朱娇还不住挣扎,试图摆脱卫兵的钳制。可到了谢无疾面前,她立刻怂了。被卫兵放下后,她只能心虚地对着谢无疾讪笑:“呵呵……谢、谢将军好啊……” 谢无疾无视她的插科打诨和示好,冷冷地问道:“朱姑娘,军营之中的规矩,你可清楚?” 朱娇不敢吭声。这几日谢无疾为防止她以不知者不罪为名在军营里胡闹,专门给她送了一份军法军规,足有十几页厚。他似乎怕她不认字似的,还专门派人来给她逐条解释。眼下她就是想推脱自己不知道都不行。 谢无疾缓缓道:“朱姑娘,你可知刺探军情是何罪?” 朱娇尴尬:“我没有……” 她知道谢无疾对刺探军情这件事非常忌讳,违令者重则处斩,轻则杖百。而这一百军杖打下去,基本也没命可活了,还不如一刀了结来得痛快。她之所以仍然溜出去,实在是因为她对军营很好奇,想看看谢无疾这传说中常胜将军是如何治军的,和庆阳军有何不同。而且她也抱了些侥幸心理,觉得她毕竟是庆阳侯女,就算被抓住,谢无疾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 然而打从她见到谢无疾起,“怜香惜玉”四个字就跟谢无疾无缘。 谢无疾忽然拔高声音,呵斥道:“朱娇!你究竟奉何人之命,来刺探我军情报?!” 朱娇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难吓得猛地一哆嗦,竟傻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谢无疾也不逼,只用冷若冰霜的眼神看着她。 朱娇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个?她意识到事情不妙,委屈和恐惧的情绪一道涌上来,眼泪很快就在眼眶里打转:“我没有,我不是……我……”她磕磕巴巴,竟然慌得连话都讲不清楚。 “你不是什么?!你既然明知军令,为何还在营中乱跑?!你究竟是何居心?!” 朱娇吓得连连后退,支支吾吾,不知所措。 谢无疾见她仍然不肯说,心里一阵失望,寒声道:“好。你既不肯说,又是千金之躯,不可以棍棒加之。那就只能委屈你带来的那些仆从代主受过了!” 他扭头吩咐道:“去将朱姑娘那四名仆从带来,每人军杖一百!” 朱娇这下急了,也顾不得害怕,扑上去抓住谢无疾的胳膊,大声道:“不行,不行,你不能打他们!” 这些肯跟着朱娇从庆阳跑到富县来的皆是朱娇身边最亲近的人,有几个是自小跟她一道长大的。她如何能见他们受刑? 谢无疾却不为所动,卫兵们也已转身出去拿人。 朱娇急坏了,她想把去抓人的卫兵全拉回来,可以她一人之力,根本做不到。她只能扑上去揪住谢无疾的衣襟:“你收回命令,快点收回命令!” 谢无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一丝松动。他淡淡道:“朱姑娘,这就是军营,这就是军令。” 朱娇用力捶打他,想逼着他收回成命,奈何她的花拳绣腿对谢无疾来说毫无作用。谢无疾的手掌接住她的拳头轻轻一拨,朱娇便踉跄地退了数步,摔倒在地。 她抬起头,看着巍然如冰山般的谢无疾,满腔委屈不住上涌,眼泪也开始扑哧扑哧往下落。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怎么能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我!” 她很想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辛辛苦苦跑到这里来?我为什么死皮赖脸非要嫁给你?我还不是怕我爹会联手邪教对付你,我还不是寄希望于你能铲除邪教!我不惜拿我自己当成人质,就为了改变我爹的决定,你竟然还这么对我! 可就在话要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又硬生生忍住了。 可这几日与谢无疾接触下来,她深知谢无疾是个铁面无情的人,倘若真让谢无疾知道了庆阳侯与邪教的牵扯,只怕他会立刻出兵对付庆阳。即便朱娇不能认可父亲的决定,但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她不能陷家人于不义。 谢无疾看着她欲言又止,暗暗失望。他走上前去,在朱娇面前蹲下,却并没有把朱娇扶起来,只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朱姑娘,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朱娇浑身一紧,僵持片刻,用力摇头:“没有!” 谢无疾不语。 朱娇被他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生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说错话,于是一把推开他起身就往外跑。 她刚跑出两步,却听身后谢无疾平静地开口:“朱姑娘。” 她脚步未停,到了门口,正要迈出去,又听谢无疾道:“方才庆阳来使到了。正在营外等着接你回去。” 朱娇愣住,脚步也随之停了停。 她心里乱急了,也不知她这回出走,父亲改变主意了没有?想接她回去是担心她的安危还是仍要与邪教联手?她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对邪教的憎恶与不齿,可又想起这几日谢无疾对她的再三冷待,终究还是后者的委屈更胜一筹。 她恶狠狠道:“那我跟他们回去就是!既然谢将军你那么讨厌我,我就不再碍你的眼了,这下你逞心如意了没有?!”说完就加快脚步向外冲去。 谢无疾在背后默默看着,并未阻拦。 然而她跑到院子门口,却与正好进院的午聪撞了个满怀。午聪看见满脸泪痕的朱娇,顿时吃了一惊,无措地看向后方的谢无疾:“这……将、将军?” 谢无疾并未解释,只问道:“庆阳侯的使者怎么说?” 午聪看看谢无疾,又看看朱娇。在谢无疾的目光示意下,他老老实实道:“呃,他们说,朱姑娘年幼不懂事,给将军添麻烦了……” 顿了顿,硬着头皮顶住朱娇怨怼的目光,接下去道:“他们还说,庆阳侯夫妇担心女儿安危,已多日彻夜难眠。望将军尽快将朱姑娘送还。只要朱姑娘平安无事,庆阳侯愿立刻派兵襄助,所有兵马任由将军调遣。” 朱娇听到父母因担心她睡不着觉,心里顿时一紧,愧疚异常。可听到后半句,父亲愿意无偿派兵襄助谢无疾,她又顿觉不妙。 以她对父亲的了解,父亲绝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即便愿意出兵襄助,也必会与谢无疾商谈一堆条件,使庆阳能在战事中获利,而不至白白损兵折将。可此番话说得这么痛快,只怕是另有所图…… 种种纠结下,她的怒气竟已消去了大半,最终还是大义占了上风。她一咬牙,一跺脚,又掉头回来了。 谢无疾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朱娇用力擦干眼泪,语气恶狠狠的,像是想从谢无疾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我不走了,我就赖上你了!你别想拿我去换兵力。你若是不娶我,我就吊死在你的军营里,你看我爹还会不会派兵助你!” 出乎她的意料,在她要走时谢无疾并未出言阻拦,在她回来时谢无疾倒也没有硬赶她走,目光深沉,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反正不是后悔和感动。 朱娇虽然已下定决心,却仍忍不住气恼委屈,质问道:“谢无疾,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 谢无疾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幽深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复杂。 他轻轻地、缓缓地反问道:“我可怜你,谁又能来可怜我?” 朱娇顿时愣住了。她很难想象这话从谢无疾的嘴里说出来,如谢无疾这般强大的人,还需要别人可怜吗? 可忽然之间,她不知怎么的,莫名想到了一些自己从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一个能够统帅几万大军的人,一个在自己父亲都向邪教妥协时仍宁折不弯的人,他究竟背负和承担着什么呢…… 208、第两百零八章 此番朱岳是命王渝负责将朱娇接回庆阳, 但王渝没有亲自去谢无疾的军营接人——他知道只要他一露面, 朱娇是绝对不可能跟他走的。因此他就在离军营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等待手下的回信。 就在他等得焦灼之时, 回信的人终于来了。 一人骑着快马赶到王渝的歇脚处, 勒马跳下。王渝忙迎上去问道:“怎样?娇姐儿接到了没有?” 那人脸色不大好看,摇头道:“王公,娇姐儿死活不肯跟我们走,放话若是谢无疾不娶她,她便是吊死在军营里也不回去。” 王渝:“……” 他又气又急,忍不住骂道:“侯公怎么养出这么个混帐女儿,真是好生厚颜无耻!”朱娇要是不肯回去, 朱岳就心有顾忌, 很难放手联合玄天教解决掉谢无疾这个碍事的家伙。 他又很担心:朱娇已在谢无疾军营里待了几天了, 谢无疾会不会已经察觉端倪? 于是他稳了稳心神, 又问道:“那谢无疾呢?谢无疾是什么态度?” 那手下道:“谢无疾听说我们愿意出兵襄助, 很是高兴。他也让娇姐儿跟我们回去,可娇姐儿就是不肯,谁也劝不动她。” 王渝:“……” 他虽然还是为朱娇的举动生气,但听说了谢无疾的反应, 倒是让他稍稍放心了:看来谢无疾还没有发现异样。也是,朱娇再怎么不知轻重, 朱岳好歹也是她父亲,她总不至于出卖父亲。 王渝想了想,没好气道:“就这么一个小姑娘, 别跟她耗着了,直接打晕带走得了!” 那手下为难道:“可是我们一靠近她,她就尖叫,说如果我们敢逼她回去她就跟我们拼了。我们实在不敢动她啊……” 王渝一愣。他倒不怕朱娇真的拼命,但是如果把朱娇惹急了,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那麻烦可就大了。而且那毕竟是在谢无疾的军营里,他们强行抢人,谢无疾很可能会对他们有所怀疑…… 左思右想,他发现竟然还真拿一个小姑娘没有办法! 王渝咬了咬牙,骂道:“该死……” 手下愁眉苦脸地问道:“王公,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王渝在原地转了数圈,终究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得气恼道:“罢了罢了。她硬要留下,就让她留着吧。你去让人告诉她,侯公和夫人很担心她,让她看在父母的面子上,早日回家。”既然朱娇已经下定决心,搬出庆阳侯夫妇也未必能劝动她。但这话至少能给她提个醒,让她别说不该说的话。 手下疑惑道:“那我们不带娇姐儿回去了?怎么跟侯公交代呢?” 王渝头疼道:“我会想办法劝侯公的。总之,你先去回军营去传话吧。” 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唯有想办法劝说庆阳侯,暂且不管朱娇的生死了…… …… “什么?她还是不肯回来?”朱岳急得直搓手,“那可怎么办啊?她在谢无疾的手里,倘若我将谢无疾出卖给玄天教,谢无疾必定不会放过她的!” 王渝忙安慰道:“侯公不要着急。娇姐儿只是一时想不通,不明白侯公这是为了大家好。也许过几日她自己就回来了。我也会时常派人去劝说娇姐儿的。只是眼下事情已经迫在眉睫,玄天教又派人来催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我们要如何为玄天教铲除谢无疾这个狂徒。” “可是……”朱岳虽也恼女儿的任性,但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真要他不管不顾,他也狠不下这个心。 王渝道:“侯公,不能再犹豫了。玄天教那里若再拖延,他们怕是会对侯公心生猜忌,庆阳便要陷于危难了!而且那谢无疾也不笨,娇姐儿一直留在他那里,时间久了,他早晚会猜出端倪的,到那时候可就来不及了!咱们还是尽快允诺了出兵帮他,让他忙着排兵布阵,没空搭理娇姐儿,才能将这事糊弄过去啊。” 朱岳面露难色,已被王渝说的动摇,只是尚下不了决心。 王渝趁热打铁道:“侯公不能只想着一个娇姐儿。府上还有其他几位夫人,其他几位公子小姐,侯公难道就不替他们想想吗?谢无疾是决计斗不过玄天教的,侯公为他开罪了玄天教,只怕玄天教不会放过侯公和侯公的所有家眷。侯公只有为玄天教出力,才有可能保住荣华富贵啊。”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朱岳最后的防线。他仰天长叹几声,痛苦道:“罢了罢了……那就先不管阿娇,与谢无疾去谈联手的事吧……你也要多派人去劝阿娇,让她尽早回来,尽快脱险才是。” 王渝见他终于拿定主意,暗喜不已,忙应道:“是,侯公,我一定办妥。” …… 几日后,富县。 朱娇焦急地站在院子外。院子里,谢无疾正在与庆阳的来使商谈如何联合对付邪教的事。 “你们让我进去!”朱娇又一次试图硬闯,却毫无意外地被卫兵拦下来了。 “朱姑娘。”卫兵道,“将军正与人议事,朱姑娘不可进去打搅。” 朱娇急得都快哭了。 自从庆阳侯答应出兵与谢无疾联手后,谢无疾显然很高兴,双方立刻开始商谈联手的举措,由于兵贵神速,双方协商的进展也很神速。朱娇听说几天以后双方就要正式出兵偷袭邪教的驻地了。 即使朱娇没有听过王渝与朱岳的谈话,她也能想象到王渝是怎么安排的——用联手的借口骗出谢无疾的用兵计划,然后把计划出卖给邪教。这样一来,庆阳军就能与邪教军一起剿灭谢无疾的军队了! 这个计划一旦得逞,从今往后,北方恐怕真的再也没有能够抗衡邪教的势力了。而庆阳,也将正式沦为邪教的附庸…… 朱娇实在不愿见到这一幕,因此急着想要阻挠双方的协商。只可惜人人都只将她当做一个胡作非为的小姑娘,没人肯听她的话。 不多时,谢无疾与庆阳的使者一起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两人神色明朗,显然已将一切事宜谈妥了。 那使者走出来,看见朱娇,顿时眼睛一亮,立刻上前想要抓住朱娇。朱娇却连连后退,灵活地绕着卫兵跑了一圈,闪到谢无疾的身后。她紧张地抓住谢无疾的胳膊,道:“你还没有答应娶我,你绝对不能与庆阳的军队联手!” 谢无疾这几日听她翻来覆去说这些话,已听得耳朵生茧,皱着眉头淡淡道:“朱姑娘莫再胡闹。” 朱娇欲哭无泪:“我没有胡闹。” 使者又跑过来想要抓住朱娇,朱娇连连躲闪。在谢无疾怀疑的目光下,使者到底不敢用强的,只能道:“谢将军,如今我们已是盟友,侯公思女心切,还盼着将军能尽快将侯公千金送还。” 还没等谢无疾有所表示,朱娇立刻道:“我不回去!谁敢逼我,我就自尽!” 谢无疾无奈地摇头,表示自己也拿朱娇没有办法。 使者:“……” 他终究无法,摇摇头,勉强对着谢无疾扯出一个笑,行了礼后就离开了。 使者离开后,朱娇连忙抓着谢无疾的胳膊想要继续劝阻他,谢无疾却捏着她的手腕轻轻一用力,朱娇只觉双臂发麻,不得不松开了谢无疾的胳膊。 谢无疾漠然道:“朱姑娘若还想胡搅蛮缠,恕谢某没空奉陪。” 朱娇又气又急,却终究没法下定决心把实话说出口。于是谢无疾撇下她大步回去了。 …… 转眼又过两日。 夜色时分,谢无疾从校场回到住处。明天就是他和庆阳侯约定的出兵的日子,今天他已完成了点兵集结,明日天一亮他就会率大军出发。 他来到院子门口,只见院外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朱娇。 谢无疾皱了下眉头,慢慢走了过去。 朱娇一看见谢无疾,立刻扑了上去:“谢将军!” 谢无疾道:“朱姑娘有事吗?” 朱娇急急道:“谢将军,你明日不能出兵!你的军中有玄天教的细作,今天白天他们在我的院子外悄悄说话,被我听到了。你的行军计划已经被他们泄露给玄天教了!” 她知道纯靠胡搅蛮缠是阻止不了谢无疾的,只能想出这样一个借口,让谢无疾暂缓用兵。 没想到谢无疾仍然无动于衷。 朱娇还以为谢无疾不相信她,忙道:“谢将军,是真的!你的军中有细作,邪教很可能已经设好圈套等着你跳了!你明日不能出兵啊!” 谢无疾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道:“已有庆阳侯为邪教军做马前卒,再多几个细作又何妨?” 朱娇伊始还没听懂是,傻乎乎地看着他。等她明白谢无疾的意思,霎时如遭雷劈般僵在原地。她手脚不知该往何处放,慌乱地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谢、谢将军在说什么?我怎么听、听不懂?” 谢无疾并不解释,也不与她争辩,只冷冷地看着她。 朱娇手脚冰凉,一阵眩晕。 正当此时,一匹快马直冲进来。 “将军!”马卒冲到谢无疾面前翻身跳下来,手里抓着一封印着“蜀”字的信函,看看谢无疾,又看看朱娇,似乎不知是否该开口。 谢无疾道:“说。” 那探子立刻道:“将军,朱府尹来信,他已带一千轻骑先行至宁州一带,大军殿后。不日便能赶到!” 谢无疾脸上不由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好。我知道了。” 朱娇却如被人用梆子在耳边猛地一敲,顿时浑身巨震。朱府尹??朱瑙?!朱瑙要来了??不是说朱瑙在蜀地都已自顾不暇??? 她急不可耐地连连发问:“朱府尹是指成都尹吗??他要来了?他是来帮你的??蜀府呢?不是正在跟长沙府打仗吗?他不管了吗??” 谢无疾居高临下地望她一望,好整以暇道:“蜀军已于月前大败长沙军,长沙军将领王占、黄东玄率数千士卒投降蜀府。半月前,蜀军已派援兵北上,将与我共伐邪教,夺回延州。” 朱娇:“!!!” 当她意识到谢无疾不是在开玩笑的时候,她瞬间大喜过望:朱瑙赢了长沙军,蜀军来了,他们能够联手对付邪教,庆阳有救了!! 但她对上谢无疾幽深的目光,笑容却瞬间僵在脸上。 她结巴道:“所以,你、你早知道蜀军要来了?外面流传的全是谣言?!你早知道……”早知道庆阳与玄天教有染…… 谢无疾不置可否。朱瑙亲自北上的消息他也是前不久才刚收到的。北方兵荒马乱,朱瑙派出的信使颇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富县来。至于庆阳侯与玄天教的龌龊,他的确很早就知道了。 当日他根据探子们的情报查看地图,便发现根据邪教军的驻地分布来看,邪教军在庆阳附近很可能有粮草供给。于是他马上派使节前往庆阳,不是为了商谈婚事,而是为了调查庆阳的情况。果不其然,探子们有的放矢,很快就发现了庆阳侯援助邪教军的证据。但他并没有揭穿,将计就计,继续与庆阳军联手,只为了引蛇出洞。 朱娇如遭五雷轰顶,脸色“唰”一下白了——所以明日不是庆阳军与邪教军联手设计陷害谢无疾,恰恰相反,是谢无疾做好了陷阱,等着庆阳军和邪教军入套! 邪教军遭难她是乐见其成的,可庆阳军是她家族的兵马,她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啊。 到了这时候她还能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嘴唇的哆嗦却出卖了她:“蜀军要来了,那太、太好啦。我马上去给我爹送信,他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她一面说一面后退,可刚走了两步,谢无疾眼风一扫,边上两名卫兵上前,瞬间就把朱娇死死压住了。 朱娇意识到形势不妙,不停挣扎,却根本挣脱不开。她急得冷汗如雨,道:“谢将军,你马上让人给我爹送信,告诉他蜀军赢了长沙军,成都尹马上要来了,现在还来得及!你们一起联手对付邪教,一定能把邪教彻底铲除的!” 谢无疾置若罔闻,无情地下令:“把她押下去,关起来。” 朱娇倒抽一口冷气,顿时意识到从一开始谢无疾的目标就不止是玄天教,还包括了他们庆阳。可她仍不死心,带着哭腔喊道:“谢将军,谢将军!我爹也是受到邪教的逼迫,又受了小人的蛊惑,他是迫不得已的!这不是他的错啊!只要他知道真相,他一定会跟你们联手,竭力对付邪教的!” 她说得情真意切,却没能打动谢无疾半分。谢无疾一字一顿道:“朱姑娘。这世上有很多人,比你父亲更无辜,却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朱娇一时失语。她虽也不能接受朱岳对邪教的妥协,但她多少能理解朱岳的无奈,并认为这一切不是朱岳的错——至少不全是朱岳的错。可谢无疾的话却叫她无从反驳起。 朱岳对邪教的妥协和纵容或许在无意中已经害死了不少人。那些人做错了什么?大抵是命吧。而朱岳的富贵命也要到头了。 可朱娇却不愿意去想这些。她只有十五岁,她只知道她不能接受事情变成这样。她又一次无理取闹起来,哭喊道:“谢无疾,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谢无疾没有回答。他问过朱娇三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朱娇始终没有开口,于是他就没有再问第四次。 不过即便朱娇说了实话,他也不会改变计划。庆阳侯既已沾染了邪教,他便不可能再容他下去了。 谢无疾淡声道:“世道如此。”他不欲再与朱娇多言,一扬手,卫兵们便押着哭喊不止的朱娇下去了。 卫兵们离开后,谢无疾转身往屋内走。明日便要出兵,他要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朱瑙就快到了,他若连这些小事都办不好,为免叫朱瑙看轻了他。 209、第两百零九章 翌日上午。 赵方跪在一块山石的后方, 眼巴巴地瞅着山下的大道。今天日头很好, 大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照得石头都如珠宝般泛着白光。他已经这样盯了一个多时辰了, 盯得眼晕, 不禁用力揉了揉眼睛。 “你确定他们会从这条路上走?”赵方有些怀疑地问蹲在他身边的王渝。 王渝忙道:“放心吧,他们今天要去羊蛋岭,肯定得从这条路上过。咱们埋伏在这儿,一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 赵方是玄天教内的一名“开席”,执掌庆阳附近的信徒军。王渝和他私交已久,庆阳得到任何有关谢无疾的风吹草动,他都会第一时间汇报给赵方。前几日赵方得知了谢无疾的用兵计划, 立刻召集了数千附近的信徒, 加上常驻军队, 凑出了万人左右的军队, 在谢无疾必经的路上设下埋伏。 赵方原本对王渝还是比较信任的, 但是为了不被谢无疾发现,他们的大军是昨天晚上摸黑就上了山做准备,到现在已经守了几个时辰了。疲累和困顿难免让他感到烦躁和怀疑。他骂骂咧咧道:“按说也改到了,可现在连个影子都没瞧见。该不会是你们不会走漏风声让他知道了吧?” 王渝忙道:“怎么可能?你别着急, 他们大军人多,走得慢也是在所难免的。再等一会儿就到了。” 王渝之所以也在这里, 是因为朱岳命他负责与玄天教联络的事。朱娇跑去谢无疾军营的事情让赵方对王渝很不满,为了取得赵方的信任,王渝索性主动提出自己随军一起行动。他也想亲眼看到谢无疾大军被剿的一幕, 这样方便他邀功。若有任何变故,他也好及时应对。 王渝看出赵方对他产生了怀疑,忙好言劝慰道:“赵开席,今日若能拿下谢无疾,剿灭他的残军,这是多大的功劳?师君知道了一定会将你擢升为祭酒,甚至是治头大祭酒。且等这一会儿罢了,难道连这点耐性也没有吗?” 赵方想到自己将要立下的功劳,顿时兴奋起来,疲惫骤消。他哼笑了两声,道:“你放心。待我发达之时,我必忘不了你。” 王渝笑道:“那可就先谢过了。” 赵方身为一个开席,都能掌管万把信徒。这些信徒都要向他缴纳财产,虽然他需向张玄上缴大部分,但留下的财富够他几辈子花不完了。如果真能升为祭酒,钱财还是小事,关键是权柄之大,能顶上朝廷里的一位王公了!他原本不过是县里一欺男霸女的恶霸,加入玄天教后靠着管人的本事和口才青云直上,简直让他快活似神仙。 至于王渝,他原本只是庆阳侯府的一名家仆。若庆阳真的沦为玄天教的属地,作为皇亲国戚的朱岳是不会被玄天教接纳的——他不过是欺骗朱岳投靠玄天教而已——等到那时候,庆阳的大权就要落在他这个为教派立下大功的人手里了。 两人想着日后的美景,都亢奋极了,打起精神,继续守株待兔。 …… 转眼,午时到了。 太阳越升越高,山上埋伏的人都被烤得头昏脑涨,许多人趴在草丛里都已经睡着了。 亢奋劲儿过去了的赵方又急躁起来,敲了敲跪得发麻的腿,一把揪过王渝的衣襟,怒道:“人怎么还没来?你不会是坑我呢吧?” 王渝忙不迭地叫冤:“怎么可能?我比你还盼着谢无疾早死,怎会坑你呢?” 赵方盯着他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来。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原本清晨的时候大军士气十足,都等着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可白白耗去一上午,士气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尤其晌午正是众人犯困的时候,虫鸣鸟叫越来越响,人们的精神却越来越差。 王渝心里也越来越没底,但他知道以赵方的火爆脾气,若出了任何意外能一刀把自己给结果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劝:“应该是中午到了,大军停下来休息了,等日头过去了就该来了。” 赵方骂道:“最好是这样。他们今天若是不来,你就别想看到明早的太阳了!” 王渝捏了把冷汗,继续等。 又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草丛里鼾声四起的时候,等到赵方都困得哈欠连连的时候,忽见有人匆忙地跑了过来,惊呼道:“开席,不好了!我们设在五谷地的据点被谢无疾的军队给打了!粮仓被他们劫了,留守的人也都被他们抓了!” “什么?!”赵方猛地从藏身的石头后面跳了起来。 山头上的众人一片哗然! 由于他们今日出来设埋伏等谢无疾,驻军地只留了极少的人把守。但他们大部分的粮草以及从信徒那里手脚才的钱财都藏在五谷地,这一被劫,损失惨重,往后军队的口粮都没有了! 赵方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抽刀指向王渝:“你这畜生!!你设计害我!!” 王渝被刀尖点到了喉咙,吓得浑身汗毛炸起,连连摇头摆手:“我没有!不是我!” 赵方喝道:“若不是你这畜生,他们怎么不早不晚,偏偏今日打劫驻地?!” “朱……朱娇……一定是朱娇这个贱|人!” 赵方大怒:“是你再三保证那个女人不会坏事的,结果呢?!你他妈是在陷害老子?!” 那时候朱娇虽然没有回去庆阳,但赵方以照顾起居的名义留了几人在谢无疾的军营里监视朱娇。根据那几个眼线送来的消息,朱娇确实没向谢无疾泄露什么不该说的,谢无疾对朱娇的态度也一直是敬而远之。王渝又求功心切,怕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道下次要等到何时,才继续照着原计划行事。 可现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也想不明白,只能把责任都推到朱瑙的头上了。 王渝哭喊道:“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啊!我若有那心思,今日又怎会在这里守着?” 赵方也知道这应当不是王渝故意设计的,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必须有人负责。于是他二话不说,一刀照着王渝的胸口捅了进去! 王渝发出惨叫,想要逃跑,赵方又岂容他逃?抽刀又连捅数下,只把王渝捅的血溅三尺,浑身抽搐,躺在地上不懂了。 赵方恶狠狠道:“谁敢背叛玄天教,背叛师君,背叛我,谁就是这个下场!” 周遭无人敢应声。 既然已知上当,他们在这里再守下去也什么都等不到了。赵方气得头晕脑胀,抹了抹脸上沾到的鲜血,挥手下令:“下山!” 信徒们垂头丧气地收拾起埋伏用的器械,往山下去了。 大军刚刚下山,还没排好队列,忽见不远处尘烟滚滚,耳闻马蹄声如惊雷。众人顿时慌了。 “是谢无疾,谢无疾的军队来了!!” 毕竟刚从山上下来,又已经知道自己的驻地失守,眼下士气正无比低落,无人有迎战的准备。于是看到敌军过来,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而当有人带头开始跑,大军的秩序瞬间土崩瓦解,所有人自顾自地开始逃命。 别说赵方就是有心恢复秩序都做不到,事实上,军队一乱,他自己都慌得不知东西,被人群一冲,他竟然逃得比别人还快。 信徒们虽然溃乱,但由于敌人是从后方来的,而山下好走的道路只有一条,于是大队人马逃跑的方向竟还是一致的。没多久,大军逃到了一处山谷里。 眼见只要穿过山谷,地势就会变得宽阔,众人就能四处逃散。可忽然间,山谷前方像是从地里钻出一队人似的,竟然死死地将谷口守住了。信徒们大惊,又想掉头往后跑,可后方一直追得不紧不慢的追军忽然加速冲了过来,把退出去的路也给截住了。 赵方心里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埋伏别人没成,反倒落进了别人的埋伏里! 须知谢无疾征战多年,用兵如神,又岂会只是劫点钱粮那么简单?他向庆阳军说出自己排兵布阵的计划之时,早就算好了邪教军和庆阳军会在什么地方设埋伏,也早算好了自己要怎样才能瓮中捉鳖。邪教军和庆阳军设了不止一处埋伏点,已经全被他破了。 正在赵方等人无头苍蝇似的在山谷中团团转时,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了——只听大地震动,众人抬头一看,山谷上方竟然出现了无数巨石!也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巨石纷纷滚落…… 巨石砸地的轰鸣声中,无数惨叫淹没其中,不可闻矣…… 210、第两百一十章 三日后的下午, 谢无疾终于率领大军回到了富县。 此去他可谓是大获全胜, 剿灭邪教军近万人, 攻占邪教军的驻地, 收缴到了大量钱粮。不仅如此, 他还俘虏了庆阳军数千人。 ——当时庆阳军在树林里设下埋伏,准备被和邪教军互相配合。一旦谢无疾的军队在山下遇伏,仓皇逃跑时就会从树林附近经过。那时候庆阳军就会从树林冲杀出去,截获逃跑的谢家军残部。 结果谢无疾的军队确实从树林边上过了,但根本不是什么遇伏的残部,而是一支浩浩荡荡装备齐整的大军!这跟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庆阳军的士卒们全都傻了眼, 也不知该怎么办, 只能老老实实躲在树林里不敢动。这一躲, 躲了两炷香的时间。两炷香后后, 谢家军们已然悠悠哉在地将树林团团围住了, 任一只耗子都逃不出去。 那统领庆阳军的人倒也识时务,把这局势一打量:得,这还打什么打?老老实实率领部众们投降,没让谢无疾浪费一兵一卒。 等谢无疾把战利和俘虏清点完, 又派出一支精兵前往庆阳,这才不慌不忙地打道回府去了。 …… 大军回到富县的营地, 谢无疾走在军队的后方,正指挥整个大军行进。忽然,走在前方的队伍不知缘何竟然停了下来。与此同时, 前方竟然爆发出一阵激动的欢呼声! 因为离得远,谢无疾并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他周遭的士卒也都伸长了脖子先前张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停下了?” “不知道啊?他们嚷些啥呢?” 士卒们议论纷纷。 谢无疾正要差一名传令兵去前方看看发生了什么,命令还没出口,忽然心念一动,有了某种预感。于是他匆匆给午聪丢下一句:“你在这里指挥。”随后竟抛下大队,亲自纵马向着前方驰了过去。 穿过人群,来到军营入口处,谢无疾终于听见了士卒们正欢呼什么:“蜀军到啦!蜀军到啦!!” 他定睛一瞧,只见军营里除了留守的士卒外,果然有不少穿着蜀军兵服的士卒! 延州兵们自从上一次与蜀军分离北上后,早因为邪教的嚣张气焰和延州的失守憋了满肚子的火气。如今见到蜀军士卒,竟有种与乡亲久别重逢的喜悦,顿时阵型都不管了。兴奋的士卒们纷纷找寻到自己的熟人,拥抱、欢呼、叙旧……人们在军营门口挤作一团,把路都堵死了,这才导致军队停止了前进。 兴奋的并不只有士卒们。 当谢无疾看到军营里的“蜀”字旗与“谢”字旗并肩飘扬,他如一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斩波劈浪许久,此时忽然行至宁静宽阔的河道中,虽仍未上岸,却终于有了种久违的平静感。他眼底蕴起一片笑意,踢了踢马腹,继续朝里驶去。 士卒们看到谢无疾过来,忙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军营里蜀军的士卒并不多,看起来只是一支先头部队。谢无疾问道:“你们领军者是何人?” 士卒们忙道:“是朱府尹亲自领的军!” 谢无疾眉毛一挑,呼吸放缓几拍,又问道:“他现在何处?” 士卒们赶紧朝着军营里的方向指了指。 谢无疾四下望了望,看见附近的一名军官,立刻将军官叫来,吩咐他主持军营门口的秩序。随后他将马缰一拽,快马朝着深处驶去。 不多时,他骑到院外,从马上跳下来,正要快步向里走,院子里的人恰好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也正从里面走出来。 四目相对,军营中的哄闹声、欢呼声刹那间如同潮水般退却了,只余清风吹拂树丛的莎莎声,细腻而悠扬。 谢无疾站住脚,与院中人对望片刻,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他淡淡笑了笑,开口:“朱府尹,好久不见。” 当听说施州沦陷之时,他从未怀疑过朱瑙能顺利解决危机。可他没想到,朱瑙竟能解决地这样快,这样顺利。他原本只盼着朱瑙能派遣几名能人前来助他,毕竟北方的形式如此混乱,如此险峻。可他也没想到,朱瑙会撇下一切,亲自到来,还来得这样迅速。 这段时日以来,他所有的烦恼与茫然,在看到朱瑙的一瞬间,便都消散了。 “谢将军,我来迟了么?”朱瑙笑眯眯地问道。看谢无疾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便已知道答案。 “不,不迟。你来得正好。” 谢无疾有许多话想说,正酝酿着不知该从何说起时,朱瑙的目光在他脸上巡游片刻,向下游移,最后落在他的腰上,轻轻摇头道:“谢将军似乎瘦了些。” 顿了顿,又道,“自然,谢将军仍是极俊的。” 再顿了顿,笑道,“可若是不那么瘦更好。” 谢无疾:“……” 他嘴角抽了抽。混乱的心情逐渐平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最后化作一抹眼中的无奈。 他淡淡道:“有朱府尹为替我分忧,我从此茶饭有思,便不会再瘦下去了。” …… 不多时,在午聪等人的努力下,军营里的秩序终于恢复。得胜归来的士卒们回到营地休息,俘虏被关押起来,战利品也都开始清点入库。 朱瑙和谢无疾则进了院子坐下,谢无疾开始向朱瑙讲述他刚刚打赢的胜仗和目前富县、延州、庆阳一带的局势。 …… 半个时辰后。 “所以,你带回来的那些俘虏都是庆阳军?”朱瑙问道,“那庆阳侯勾结邪教,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谢无疾道:“你若问我,我自是要将他处斩,还要将他的人头悬挂城门七七四十九日,以儆效尤。” 眼眸垂了垂,又道:“你若有更好的法子,那就听你的。” 站在两人身后的午聪和惊蛰差点把眼睛瞪出来;这还是前阵子为了一个韩风先和朱瑙说翻脸就翻脸的谢无疾吗?? 惊蛰立刻向午聪投去疑问的目光:你们将军吃错什么药了?怎么忽然改性了? 午聪的表情则是一言难尽。谁知道呢?没准是让邪教气的吧…… 倒是朱瑙想了一会儿,竟然没有相反的意见:“既然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那就这样做吧。” 言下之意,倘若庆阳侯尚未走到出兵联合邪教给谢无疾设埋伏的地步,他或许会有不同的做法。但事情已然如此,那照着谢无疾的意思办才是最好的。 且不论庆阳侯究竟罪当如何,这一次和韩风先那次不同。谢无疾也说了,他处斩庆阳侯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以儆效尤。现在形势如此严峻,处在邪教威胁下的势力可不止庆阳侯一个。倘若他们对庆阳侯宽大处理,那么往后所有中立的势力就都有可能会倒向邪教——毕竟邪教手段更残暴,在危险之下先屈从于邪教,把自己的命保住再说。大不了等风向转了再改变立场就是。 唯有他们狠狠地处置了庆阳侯,警示天下,那些中立的势力一看,既然横也是死,竖也是死,逃都逃不过,才有可能奋起反抗,而不会为了保一时的周全助纣为虐。 见朱瑙同意,谢无疾又抬起眼:“好,那就这么办。” 朱瑙又问道:“庆阳侯的千金也在你这里?她眼下身在何处?” “押在牢里。” “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个问题让谢无疾没有回答。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意下如何?” 朱瑙道:“那让我见见她吧。” 谢无疾微微一愣,没有多说什么,只扭头向午聪吩咐了几句,午聪立刻就要出去安排。 朱瑙却叫住了午聪:“且慢。待庆阳侯死后,我再见她。” 午聪愣了愣,向谢无疾投去目光。谢无疾对他点了点头,午聪便出去吩咐了。 ===== 富县的军营之中有临时的牢狱,用来关押犯人和违反军令的士卒。朱娇便被关在其中。当她被人从牢里带出来时,她已经被关了整整十几天了。 刚被关的那三五天里,朱娇的情绪很激动。她怕谢无疾会输给邪教,也怕谢无疾会对她的家人不利,于是她时不时就要大哭大闹一场,撒泼打滚让看守她的士兵把她放出去。 可是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几天以后,她闹不动了,便开始时而偷偷哭一会儿,时而病急乱投医地胡乱祈祷,时而麻木地什么都不再想。 当她被从牢里带出来的时候,她心里很慌,担心谢无疾是打算杀了她。她想要挣扎,却忽然想到,或许这样死了也好,于是又不挣扎了。 就这么纠结着,朱娇被带到了一间院子里。 她打量着这里不像是行刑的地方,心里十分茫然。卫兵们将她押到房门口就松开了:“朱姑娘请进去吧。” 朱娇迟疑片刻,忐忑地走了进去。 屋内,一名相貌白净的年轻人正坐在桌前等着,而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姿英挺的青年,看打扮像是年轻人的护卫。朱娇从未见过此二人,忐忑地看着他们。因那年轻人的面相看起来十分和善,她的感觉没有刚被从牢里带出来那么糟糕了。 那年轻人姿态很放松,一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将朱娇打量了一番,这才笑吟吟地开口:“你既是庆阳侯之女,算算辈分,我该称你一声堂妹才是。” 朱娇一怔:“什、什么?” 她初以为这是哪家权贵的族人,毕竟皇室亲戚众多,凡是天下有名有姓的世家贵族拐七八个弯都能算成是一表三千里的表亲。而她自幼认亲戚认得头昏脑涨,反正来一个认一个就是。 可愣了一阵,她才意识到此人方才说的是“堂妹”,而不是“表妹”,也就是说,此人至少是姓朱的。在谢无疾的军营里,姓朱…… 她猛地向后一跳,见鬼似的指着朱瑙:“你、你、你就是成都尹?!” 朱瑙笑着颔首:“堂妹称我一声堂兄便是。” 朱娇:“……” 饶是她先前听谢无疾说过朱瑙正在北上,可这两年来各样真真假假如魔似幻的消息她听了太多,已无法分辨究竟许是。这人真的是朱瑙?朱瑙竟然真的来了?? 迷惑间,惊蛰已端着椅子上前。朱娇便茫然地坐下了。 朱瑙真似将朱娇当做妹妹一般,关心起她的身体来。被关押了这些天,朱娇没有洗过澡,吃也吃不下,睡更睡不好。本该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此刻却蓬头垢面,脸色蜡黄。不仅如此,她先前为了能被放出来,撒泼哭闹时拿脑袋往墙上撞了几下,伤口虽不深,却也结着一片血痂,瞧着怪吓人的。 朱瑙向她询问了几句,扭头吩咐惊蛰去差人给朱娇准备沐浴和吃食。 朱瑙友善的态度让朱娇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她这才想起自己被关押前发生的事,猛一个机灵,向着朱瑙扑了过去:“成都尹……堂、堂兄!庆阳,庆阳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堂妹放心,”朱瑙笑道,“邪教军已被剿灭,眼下庆阳十分太平。” 朱娇顿时松了口气。庆阳太平,看来事情圆满地解决了。可是,是怎么解决的呢? 她正要发问,朱瑙又接了下去:“叔父因勾结邪教,已伏法认诛。叔母则一切安好。” 朱娇:“……” 他的语气太平和了,仿佛在说中午吃了张饼,早上吃了个馒头似的。朱娇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口中说的叔父指的是自己的父亲朱岳。她一时惊呆了,半张着嘴,竟找不到合适的情绪。 好半晌,她不可思议地动了动唇:“你是说……我爹……死了?” “是。” “……真的?” “真的。” 朱娇仍是呆滞的。被关押的那几天里她其实已经想过这种可能性,可当真的听到时,她却已久觉得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让人难以置信。 ——并不是她真的不相信,她知道朱瑙不会拿这话和她开玩笑。只是她全然不知她自己该作何反应。 她觉得自己应该难过,应该愤怒,应该痛苦,可她竟然需要很用力地,才能找到些许气愤的感觉。 “谢无疾……”她颤声道,“是谢无疾把我爹……” 当她的情绪终于开始逐渐回归之时,朱瑙却又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忽然桌子下面抽出了一把算盘。 朱娇:“……” 朱瑙不紧不慢地一面拨算盘,一面道:“不知堂妹是否清楚,根据从庆阳府缴获的账本来看,叔父这一年来共资助玄天教粮草两万石,白银、铜钱、玉器等各类钱币合两千五百两。这是整个庆阳上下六千多户百姓整整五年缴纳的赋税总数。而这些钱粮,足以供一万三千名邪教徒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只管杀人、抢劫、传教就行。” 他抬起眼,神情仍是温和的:“堂妹可曾算过,这一万三千名邪教徒,在一年的时间里能杀多少人?能抢多少东西呢?” 朱娇傻眼。 她知道朱岳这一年里采取绥靖政策,在暗中给了邪教不少钱粮,以至于府库空虚,家中所有人的吃穿用度都由奢靡变得极为节俭。可她始终没有觉得朱岳犯了多大的错——这也是事出无奈,受人蛊惑的啊! 她仍气恼谢无疾没有给她阻止一切的机会:“谢无疾他……” 话还没说完,又被朱瑙温和地打断了:“我与谢将军相识多年,原以为谢将军是个冷血无情之人,此番却真要感谢谢将军。” “什、什么?” “此番叔父因与邪教联手,派出五千兵马埋伏谢将军。五千名将士并不知道他们此次出征,竟是叔父命他们为邪教做马前卒——而这五千将士出自庆阳的五千户百姓,这些百姓们也对此一无所知。当消息传回庆阳后,庆阳旋即发生暴|乱,愤怒的百姓们放火烧了侯府,还要冲进侯府中杀人泄愤。” 朱娇听得心惊肉跳,心都揪到了一起。 朱瑙接着道:“幸而谢将军的人马及时赶到,当众斩下了叔父的脑袋,平息了民愤,这才将叔母等其他人保全了下来。为抚慰民心,叔父的头颅将在城门上悬挂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我会将其厚葬。” 朱娇再度愣住。 她原是恼恨谢无疾的,可朱瑙这一席话,却将她原本的立场打得支离破碎。她忽然之间再度无措了起来,找不到合适的情绪,找不到想要说的话,也找不到自己的来路和去处…… 朱瑙没再说下去了。他又扭头吩咐了几句,便让人将朱娇先带下去沐浴更衣了。 211、第二百一十一章 把庆阳侯的死讯告诉朱娇后, 朱瑙就暂且没再管她了。他安排了一些人照料朱娇的起居, 其余的权且让她自己慢慢消化去。 而这时候, 蜀军的后续部队也陆陆续续到了。 刚出蜀的时候, 朱瑙走得很慢, 带着说书班子和戏班子沿途表演,观察老百姓们的反应。后来发现反响不错,他就把一路教戏教曲、感化百姓的事情交给其他人去办了,他自己则加快速度北上。 后来到了延州附近时,他听说谢无疾处境不妙,又自己带了一千轻骑先行赶路,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富县, 以免谢无疾遭遇不测。而后方运送辎重的大部队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慢慢跟了过来。 等到大部队到达以后, 朱瑙就正式着手准备起对付邪教的事来。 …… 将军帐内。 “什、什么?晚上安排所有将士听……说书?”一名延州军的军官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此刻, 延州军和蜀军的主要军官们正坐在一起议事。 听说书的主题是朱瑙提出来的, 他说完之后, 延州军的军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老大笑呵呵地接茬道:“对对,今天晚上听说书,明天晚上听唱戏。咱们这回出蜀带了百来个说书先生, 还有好几十个戏班子。虽说沿路留下了一些,眼下还有几百人呢!让所有人轮着演一遍, 保管将士们能乐呵一整年!” 这一次朱瑙北上,由于长沙府、江陵府那里都需要人手,所以虞长明和卫玥都没跟着他出来。他带来的统军将领乃是赵老大。这几年赵老大跟在卫玥身边, 也成长得很快。 众人:“……” 居然带了百来个说书先生???还有好几十个戏班子???你们到底是来帮忙打仗还是来干嘛了??? 人们将无语的目光投向谢无疾,谢无疾倒是已经听朱瑙说过带了这么些人的事,没表现得太惊讶。不过他还是有疑问:“为什么要让将士们听?” 士卒们白天要练兵,晚上能早些休息还是早些休息得好。而且他也担心如果士卒们万一真的沉迷于戏曲说书,会丧失斗志,影响作战的能力。 赵老大忙道:“让将士们都听听呗。谢将军,你这军队里万一也有受了邪教影响的,对邪教半信半疑的,听了咱们说书先生说的故事,保管提神醒脑,坚定立场。” 这话说的谢无疾手下的几名军官立马不乐意了,板起面孔道:“赵将军,你不要把我军的士卒和那些愚昧无知的邪教徒相提并论!” 谢无疾也很提防士卒受邪教的影响,他虽然不会专门找人写话本,但日常的教化也是少不了的。 朱瑙又把话接了回去:“你们军中的士卒大都是北方人,尤其是延州人。我带来的说书先生和戏曲班子却大都是蜀人。谢将军,让将士们帮忙听听吧,我们也好照着将士们的喜好把话本和戏本再改改。往后说给百姓听时,百姓会更听得进去。” 这个理由让谢无疾手下那些军官们的脸色好看多了。 谢无疾想了想,虽然也不知这方法是否真的管用,但既然是朱瑙想出来的,总有尝试的必要。于是他道:“好,那就这么办吧。” ===== 黄昏时刻,朱娇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朱瑙已经把她从牢里放出来了,却也没有要送她回庆阳的意思。 她心里又混乱又迷茫。她既想快些回庆阳看看她的母亲和其他家人是否安好,也想知道庆阳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她却又不敢回去,怕回去后看到挂在城门上的父亲的头颅,也怕回去以后一切都物是人非,她不知该怎么面对。 她又忍不住想到朱瑙和谢无疾。 她对谢无疾的心情太复杂了,或许是朱瑙的那番话让她理解了谢无疾的立场,所以她对谢无疾并没有那么恨;可毕竟父亲是死在谢无疾的手里,倘若不恨,她又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关。 至于朱瑙…… 她与朱瑙的接触太少了,还看不透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因此她对朱瑙的印象大都来自朱岳。 打从天下越来越乱后,朱瑙这个名字经常会出现在朱岳的嘴边。朱岳对这门来路不明的亲戚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毕竟眼下这时局,除了朱瑙之外,他们也指望不上别人了——听父亲说的多了,朱娇逐渐也对朱瑙抱以厚望。 她打听了很多关于朱瑙的传闻,只是庆阳毕竟偏远,传到她耳朵里的故事往往都已经过了戏说。有的传闻,把朱瑙塑造成了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妖人;有的传闻,把朱瑙说成了心性高洁、几无缺点的圣人;也有的传闻里,把朱瑙说成了是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的骗子。朱娇因本就有立场,是以也只捡着好的听,只挑着好的信。 后来玄天教又开始大肆传播关于朱瑙的谣言,朱娇心里是不愿信的,却也难免受到了一些影响,内心开始动摇。所以她才会质问谢无疾,朱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的本意希望谢无疾都否定那些传闻。 而当真正见到朱瑙之后,朱娇的心态又转变了。 ——她感到了失望。 是的,朱瑙让她觉得很失望。 她幻想的是朱瑙自带神威,一个眼神就能让无数人拜服;她幻想的是朱瑙会带来几万神兵,转瞬之间就将邪教军打得丢盔弃甲,收复所有河山;她幻想的是朱瑙语带神力,慷慨激昂地对着百姓说几句话,就能让所有迷信邪教的愚昧之人醍醐灌顶。 可是神威、神兵、神力……这些朱瑙似乎都没有。这十几天来,她完全没听说朱瑙有任何用兵的准备。而且,他那天生不笑也带三分笑的模样,让人实在很难想象他要如何杀得敌人落荒而逃…… 她本将朱瑙当做挽救危亡的希望,现在看来,只恐怕,一切终究是她的痴心妄想罢了…… 正乱想间,朱娇忽然注意到今晚军营里似乎很热闹,时不时就能听见一阵笑声和掌声。她伊始还以为自己将风声和虫鸣听茬了,可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她发现确实应当是人群的喧闹声。 她顿觉稀奇:谢无疾治军一向非常严明,一旦过了时辰,军营里是从不允许大声喧哗的,聚众嬉闹更是从来没见过。 好奇之下,她不由起身向院子外走去。 院子门口有几名卫兵守着,朱娇看见他们顿时退了两步。但她终究抵不住好奇心,原地踌躇了一会儿,上前问道:“我听见外面很热闹,能让我过去看看吗?” 卫兵们对视了一眼。自从朱瑙将朱娇从牢里提出来后,对她的看管并不如以前那样严密,只要她不私闯禁地,朱瑙是允许卫兵陪着她在军营里走动的。于是,几名卫兵让开了一条路,示意朱娇可以通行。 朱娇向几人道了谢,怯生生地出去了。 她循声走了一段路,一阵阵的掌声和笑声越来越清晰。她心里愈发好奇,加快脚步向声源走去。不多时,她终于看见营中的一片空地上,数千名士卒团团围坐,围成了一个大圈。走到这里,她已经能听见另一个单人的抑扬顿挫的声音了。 “那黄鼠狼精狡猾多端,走惯了旁门左道,如何肯安下心来好好修行?也怪晋江子仙师太过仁善,一时心软,竟留下了那恶畜的性命……” “晋江子仙师此时尚不知道,这黄鼠狼精日后将为祸人间,酿成弥天大祸!” 朱娇:“???” 她站到一块大石头上,才看见人群的中间用木板临时搭了张台子,一名说书先生正慷慨激昂地说着故事。 朱娇:“……” 晋江子仙师是什么玩意儿?怎么从没听过这位仙师的名号?还有什么黄鼠狼精?真是一听就让人恶心。 她不解地朝跟她来的卫兵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怎么请了说书先生来供将士消遣?——哦,是不是庆祝打了胜仗?” 卫兵摇了摇头,道:“不是。这说书先生是成都尹带来的。听说他这次带了一百来个说书先生,还带了好几十个戏班子。” 朱娇脚一软,差点从石头上摔下去。 一百来个说书先生???好几十个戏班子???就算是皇帝本人,出来御驾亲征也没有这么奢侈的吧!!! 瞬间,她心里对朱瑙的失望更重了,并且开始怀疑那些说朱瑙一点也不仁政爱民,反而酷爱搜刮民脂民膏的传言会不会都是真的。 但她并没有走开。被关押久了,难得有这机会,她还是继续听了下去。 不得不说,这说书先生虽然很努力地字正腔圆,但还是带了点口音,致使听起来略微有些吃力。可只要听习惯以后,他讲的故事是十分吸引人的。这说书先生一路过来毕竟都已经练了近百次,话本也根据茶客们的反应反复修改,该引人发笑的地方能让人笑得捧腹,该让人发怒的时候能让人拍桌,可谓包袱满满。 逐渐的,朱娇听得入迷了,对那黄鼠狼恨得精咬牙切齿,只盼着晋江子仙师或是哪位高人能赶紧来收了这只恶畜妖,让他不要再为祸人间。也希望那些被他欺骗的人,赶紧醒悟,别再上当了。 ……等一下。 当朱娇隐约意识到这故事有哪里不对劲的时候,只听那说书先生将惊堂木猛地一拍,所有沉浸在故事里的人都被他震得一哆嗦,全部注意力集中了过去。 “那黄鼠狼精在人间的化名,正是张玄!他创立的教派,正是那臭名昭著的玄天教!!” “这个欺世盗名的可恨妖怪,待到晋江子仙师出关之时,必会取他性命,惩治它的罪孽!!” 朱娇:“?????” 朱娇:“………………” 212、第二百一十二章 说书先生说完书, 天色已经黑了, 士卒们各自回营休息。而两军的军官们则再次聚到了将军帐内。 “就麻烦诸位明日询问各营士卒的意见, 看话本还需如何改进, 才更能打动本地的百姓。”朱瑙说道。想要打动北方的百姓, 最好还得按照北方人的口味来。话本里加上些北方的俚语或者习俗传说,肯定更能让老百姓们信服。 “是,朱府尹。”众将纷纷领命。 有人半是拍马屁,半是真心赞服:“朱府尹能想出这等好主意,实在是令人佩服!” “是啊。咱们费了许多功夫,想要教化百姓,却始终难见成效。可把这故事结合进戏文和话本里, 老百姓都爱听, 还会自发替咱们传播。这主意实在绝了!” “那些笃定邪教的尽是些愚昧之人, 好好与他们讲道理, 他们听不进去。可若用话本戏文, 必能说进他们心里。朱府尹有这手段,咱们铲除邪教,指日可待啊!” 对于众人的恭维,朱瑙却只是微微笑了笑, 道:“慢慢来吧” 仅靠这些手段就能彻底瓦解邪教?那是不可能的。玄天教现在已经有几十万的信徒了,正常人听说了这规模, 必定会十分诧异:这世上竟有如此多愚昧无知之人?那些明摆着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的教义都有人肯照单全收? 其实愚昧之人固然不少,但邪教徒却并非都因愚昧而加入邪教。那几十万众之中,或许只有一半, 或许比一半还少的人是因为愚昧地相信教义才加入邪教。其余的却并非如此。 邪教之所以为邪教,除却它胡说八道的教义之外,还在于它罔顾法理人伦,穷凶极恶,丧心病狂。为了敛财和夺权,邪教是鼓励信徒们残杀不信教的普通百姓,并且抢占他人财物的。因此余下的信徒还可分为两大类:其一,本就有心冲破法理,抢夺他人财物的恶徒,借着邪教的大旗,肆意妄为;其二,胆小怕事的普通人,为了在乱世中保全自我,昧着良心也加入了邪教,甚至帮着为虎作伥。也有把这两条都占全了的人。 至于那些邪教的“祭酒”、“开席”们,他们更是只为了个人的权势和财富,高举邪教的大旗为非作歹。这些人,真正相信教义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至多不过是个将信将疑而已。 那既然愚昧的人可能连半数都不到,这些戏文话本还有用吗? 自然是有的。无论这些人究竟因何目的聚到一起,如今他们表现得很团结,力量也很强大。而朱瑙让人安排的这些戏文话本可以动摇那些愚昧者,也就动摇了邪教的根基。朱瑙真正的目的,就是让邪教的内部产生分裂。 只要庞大的邪教变得四分五裂,那么有一部分人将不再是他们的敌人,有一部分人甚至能被他们争取过来,他们只要集中精力对付剩下的一小部分人,就能彻底铲除邪教。这比一网打尽、格杀勿论要来的轻松得多。 给众将下达完命令,时间已经不早。于是众人见过礼后,就纷纷回去休息了。 ===== 几日后。 吕九挑着担子在大道上走了一上午,早已渴得喉咙冒烟。他知道再往前走不远就有一间茶肆,于是咬了咬牙,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很快,茶肆就已在他的视线里了。然而还没走近,吕九却愣了愣——那间小小的茶肆里居然挤满了人? 要知道茶肆只是个供过路商旅、挑夫暂时歇个脚、喝碗茶水的地方,人们不会在其中久留,所以茶肆一般也都不大,顶多够容纳十几个人同坐。可眼下那间茶肆里少说也能有好几十个人,大多人没有位置坐,要么盘腿坐在地上,要么索性站着,人甚至围到了茶肆的外面。 吕九不知那里出了什么事。按说眼下这时局,热闹还是不要随便凑的好,万一惹上什么麻烦可就遭了。可他实在渴得厉害,于是还是硬着头皮过去了。 刚一走近,只听里面传来了慷慨激昂的声音。 “只见那晋江子仙师出了紫府,乘上一朵五彩祥云……” 吕九顿时一愣。这,竟然有人在这间茶肆里说书?! 要知道以前时局没有那么糟糕的时候,吕九只要得了空闲,手里又有闲钱,总喜欢往茶馆跑,听人说书能听上一整天。但自从形势越来越混乱,城里的茶馆大都不开了,说书先生也都不见影踪了。他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过书了,万万没想到,在这茶肆里,居然还能听到他从没听过的本子! 他心里觉得奇怪:茶肆和茶馆不同,不是个能让人久留的地方,说书先生怎就跑到这里来卖艺了?转念一想,可能是说书先生走投无路,毕竟这乱世里也得讨生活,只能病急乱投医;又或者这说书先生不过是瘾头上来了,随口说几段过过瘾。 总之,吕九兴趣来了,兼之他今日也不赶时间,便将担子一搁,就地坐下听了起来。 没听过的故事就是新鲜,加之这说书先生的水平着实不错,起承转合,包袱一个接一个,把人吊得胃口十足。 正当吕九对那黄鼠狼精恨得咬牙切齿之时,说书先生忽将惊堂木一拍—— “那黄鼠狼精在人间的化名,正是张玄!他创立的教派,正是那臭名昭著的玄天教!!” 听众们的手都已经举起来准备拍了,可在听清楚最后一段话后,人们仿佛忽然中了定身术,手悬在半空,嘴张得老大,满脸惊恐的表情。 吕九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声,炸了! 讲了这么半天黄鼠狼精的事,居然是在讲玄天教?!这这这,这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写的故事?说书先生是不想活了吗?! 却见茶肆里,几名听客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竟然满脸欣赏地拍手叫好:“好!说得好!再来一段!” 他们的喝彩声惊醒了其他的客人,众人如同看见瘟神般“唰”一下散开了,拿上自己的东西拔腿就跑,有些客人连茶钱都没结。 吕九的第一反应也是挑起担子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但他临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由于人群已经散开了,他终于看见说书先生是个还很年轻的男人。 吕九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恻隐和不忍之心占了上风。他放下担子,对着那说书先生连连比划手势和做口型:“别说了,你赶紧离开这里!” 要知道这附近玄天教的信徒非常多,而信徒里有不少疯子,手段非常残忍。谁敢说张玄和玄天教一句不好的话,他们立刻就会杀人。这说书先生说的话只要传进信徒的耳朵里,他怕是死了都留不下一具全尸啊! 吕九今年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他经历的事情多了,当然不会相信玄天教的那些胡话。但即便如此,他平日里遇上信徒,都得恭顺地说几句“张师君万安”“玄天永昌”之类的话,无他,只为自保尔。这种形势下,这说书先生到底是哪里借来的胆子,敢说这样的话?! 可惜,吕九的好意说书先生并没有领会。他冲着吕九笑了笑,拱了拱手,就在椅子上坐下了,似乎准备喝口水润润嗓后再讲下一场。 吕九急得满头是汗,但茶馆里还有其他人,他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玄天教的耳目,是以不明上去明着提醒。当他比划了一堆手势都被无视后,他抹抹头上的冷汗,准备先离开再说。 正当此时,忽然有一群人挥舞着刀枪棍棒,凶神恶煞地向着茶肆冲了过来! 吕九一见那阵仗,顿时吓得腿软了。他知道这说书先生恐怕在此之前已经说了好几场了,玄天教徒也收到消息过来了。他当下连自己的扁担也不敢要了,生怕无辜遭受牵连,转身拔腿就跑! 他跑了好几十步路,只听身后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打斗声和一连串的惨叫声,他心想:遭了遭了,那不要命的说书人,把整个茶肆的客人都拖累啦! 又跑几步,后面似乎没人追上来,打斗的动静也小多了,他才壮起胆子回头往后看了一眼。这一看,又把他惊着了! 事情跟他想得完全不一样,根本不是玄天教的信徒们在单方面屠杀茶肆客人,而是客人和信徒们打了起来。而那些客人不知什么来历,身手居然极为敏捷,武器也都是上好的战刀,随便几下就把信徒们打得丢盔弃甲。 信徒们见势不妙,转身就要逃跑,客人们冲上去连拽带打,转眼就把来势汹汹的信徒们全给制服了! 吕九顿时目瞪口呆。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些鼓掌喝彩的客人并不是真的客人,他们和说书先生是一伙的! 把信徒们全都制服以后,其中一名客人注意到了还没走远的吕九,就朝他走了过来。 吕九犹豫了一下,本来不想卷入是非,但毕竟自己的担子还在茶肆里,而这些客人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踌躇来踌躇去,他也就站在原地没有动窝。 那客人走到他面前,友善地开口:“老人家,谢谢你方才的提醒。”很显然,他注意到了吕九让说书人避难的动作。 吕九尴尬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是当兵的?”只有训练有素的士兵才有这么好的身手,和这么好的武器。他也听说过谢无疾的军队驻扎在富县准备对抗邪教,不过他不敢打听得太细,怕给自己惹麻烦。 那客人笑了笑,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他向吕九道:“老人家,方才的故事你若是喜欢,回头也给别人讲讲。” 吕九吓得脸上血色全无,连连摆手:“可不敢!” 那士卒知道他的顾虑,也不勉强,又向他打听道:“那老人家,你可知道这一代哪里是过路人最多的地方?哪里是老百姓最喜欢聚集的去处?” 吕九马上猜到他们是打算安排说书先生去那些人多的地方说书,好让更多人能听到。他担心地向茶肆的方向看了眼——那些信徒并没有都被杀,有不少还活着。他怕被那些人记住,以后遭到报复。 士卒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抓活口回去审,不会活着放出来的。” 吕九的心这才算是定下了。他舔舔嘴唇,想了一会儿,把他知道的老百姓经常会聚集的几个地方都告诉了那士卒。 士卒道:“多谢。”说罢从袖子里取出一些碎银,塞给吕九,当做答谢。 吕九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顿时眼睛都直了,却还是摇头道:“不、不用!” 士卒道:“收下吧。回去让家里人吃顿饱饭。” 吕九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收下了。他跑回去挑上担子,再次从士卒身边路过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放下担子向着士卒深深鞠了个躬,恳切道:“兵兄弟们,你们可一定要成呀!” 士卒冲他笑了笑:“老汉放心,交给我们。” 吕九又挑起担子,快步离开了。 213、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个月后, 延州。 焦别视察完城楼回到住处, 刚走进院子, 就听见自己的屋内有脚步声, 似是有人正在里面焦躁地来回踱步。他已猜到屋中人是谁, 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心情也跟着焦虑起来。 但不管怎么焦虑,要面对的总还是要面对的。他揉了揉眉心,硬着头皮继续朝里走去。 果然如他所料,一进门,他就看到了满脸写着“暴躁”的史安。史安一见他进来,立刻朝他扑过来, 激动地手舞足蹈, 唾沫四溅:“焦将军, 大事不好啊!我刚刚收到消息, 昨天我们又被那些千刀万剐的蜀军抓走了一百多个人!一百多个!!!” 焦别冷冷道:“你既已知道那是他们下的套, 为何又派人去?你这就叫不自量力!” “你这是什么话?!”史安勃然大怒,“你知道他们都编排了什么话本和戏本吗?他们竟敢把师君说成是黄鼠狼精!我难道什么都不干,就眼睁睁地任凭他们造谣生事?!” 焦别暗暗道:造谣生事?论造谣生事,谁又比得过你们呢? 当然,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焦别正是目前延州城的守将。他曾是谢无疾手下的一名军官, 当初延州危难之际,是他在玄天教的煽动下叛变,杀害了原本的守将顾平, 自己取而代之。他带着延州城投入玄天教旗下后,张玄为了嘉奖他,将他封为玄天教的“治头大祭酒”,地位极高,可享受数以十万计的信徒们的供奉。 但焦别毕竟是个军人出身,他虽然受封,对于玄天教内的事务并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他根本不信教,叛变也是受到利益驱使而已。张玄想要让玄天教在延州深深扎根,指望他是指望不上的,这才派出了史安这名“掌旗”到延州。名曰辅佐焦别处理教内事务,实则也是监督焦别——是的,监督。 焦别对张玄能有几分忠心?张玄对焦别又能有几分信任呢?无非各取所需罢了。 焦别在外视察了一上午,又累又渴,便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茶喝。而史安见焦别对自己说的话竟然无动于衷,更加恼火了。 朱瑙安排的人在延州附近一带说书唱戏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头几天的时候,各个分据点的教徒们听说竟然有人敢用戏文抹黑张师君和玄天教,立刻像往常那样,提着刀枪棍棒就准备去杀人封口。可没想到的是,每个说书人和戏班子附近都有兵力在暗中保护,教徒们一冲过去,杀人没杀成,反倒自投罗网。短短几天时间,就有上百名教徒被抓! 史安作为延州一带玄天教实际上的最高掌权人,他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教徒就已经折损上百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谢无疾和朱瑙捣的鬼,想了很多办法阻挠,却都没成功。为了不再平白折损人手,他中间也安静了一段时间。但是他安静,谢无疾和朱瑙可不会消停。 书一场接一场地说,戏一场接一场的演。延州城虽然在焦别的严密掌控下还没有被朱瑙和谢无疾的势力入侵,说书人和戏班子自然也没法进来演,当他们挡不住悠悠之口。现在城里的老百姓也开始讨论黄鼠狼成精的事儿了,可见朱瑙编出来的故事已经深入人心了!! 史安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深深明白,玄天教的立身之本就是人心,如果人心让敌人抢去了,他们的大厦转瞬之间就会倾覆。于是他决定奋力一击,不管怎样先扳回一城。 昨天,他下令集结了上百名教徒,攻击一处蜀人设的讲台,想着不管怎样先捣毁一处讲台,杀死一批蜀军和说书人,好歹为玄天教挽回点声势。可惜那些教徒们空有胆量,却没有实战的本领,百来个人一窝蜂用上去,居然被二十几个训练有素的蜀军砍瓜切菜般放倒了一半,又抓走了一半。 声势没能挽回,损失却更惨重了! 之前与庆阳侯联手对付谢无疾,却被谢无疾反将一军,史安麾下最精锐的教徒军就已死了近万人。如今又几十几百地被抓被杀,虽说教徒的总人数还有很多,但是最死心塌地的人越来越少了。照这样下去,他非但不能继续扩张玄天教的声势,连已经打下的江山都可能会被敌人给夺走啊! 史安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 “焦祭酒,焦将军,你不能坐视不管啊!朱瑙和谢无疾手底下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卒,普通教徒根本打不过他们。只能你派出士兵去对付他们了!”用士兵对付士兵,这才有扳回一城的希望。 焦别双眉紧锁:“我派兵?我听说他们设置的讲台有上百处,我要派多少兵才能捣毁这么多地方?才能封住他们的嘴?你知道我城内一共才有多少兵吗?” 还没等史安开口,焦别接着质问道:“谢无疾一直在伺机夺回延州,我若把兵都派出去杀几个唱戏的,然后我要把城池拱手送还给他吗?!” 这话把史安噎得直瞪眼。 从前在没有受到敌人威胁的时候,焦别跟史安关系还是过得去的,大家都是玄天教的人,不分彼此。但是敌人一来,你的人和我的人就区分得很明白了。焦别可不想派自己的兵力去干那种蠢事,更不想因此折损自己的人手。 史安见他不肯,忍了忍气,道:“焦将军,不用全部捣毁。你派兵去毁掉几处,多杀几个人,让他们心生忌惮,不敢再肆意说书唱戏就好。” 焦别只觉可笑,愈发不耐烦:“毁掉几处有什么用?他们明摆着就是要打垮玄天教。除非把他们全部杀光,否则你觉得他们会停手?” 史安已经耐着性子和他说话了,没想到焦别只再三找借口推脱,连这点事情也不肯做。他脸上挂不住,甩袖讥讽道:“焦祭酒,你别忘了,你现在是玄天教的治头大祭酒。倘若张师君的威望受损,信徒减少,你每年得到的供奉可也会变少的!更何况,若真让谢无疾和朱瑙这样嚣张下去,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 这话戳到了焦别的痛处,他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姿势掩盖自己难以克制的嫌恶的痛恨之色。 他痛恨的不是谢无疾,也不是朱瑙,正是史安和玄天教。 当初他之所以会背叛谢无疾,加入玄天教,当上这劳什子治头大祭酒,完全是因为他受到了邪教的哄骗。 当时延州被邪教包围,城内也有不少教徒。延州兵们消息闭塞,并不知道朱瑙和谢无疾已经在凉州取得大捷,也不知道谢无疾已经带着援兵北上来驰援延州。那时延州内外人心惶惶,很多人甚至相信谢无疾已经死了。 在这种情况下,焦别实在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给延州城陪葬,兼之邪教的人找到了他,以重利相诱,还给了他很多虚假的消息。他受到哄骗,最终没敌过欲|望,才做下了这等事。 而当得知谢无疾非但没死,还带着援兵来到富县时,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身为一个延州兵,他对谢无疾的敬畏之心是难以抹除的。但当时邪教声势正旺,谢无疾看起来拿邪教一点办法都没有,史安又拍着胸脯说自己已经摆平了庆阳侯,一定能取得谢无疾的项上人头,他才又生出些侥幸之心,认为自己没有选错。 可是现在,谢无疾大破邪教军和庆阳军,连朱瑙都带着蜀军来了。他不知道邪教的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手下大多延州军旧部都开始人心思变了。再这样下去,他被自己的手下背叛,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就如同他当初背叛顾平和谢无疾那样…… 他有一千个后悔,一万个后悔。怪只怪这些可恨的邪教徒骗了他,把他拖下了泥潭!倘若时间能倒回,他真恨不得把史安千刀万剐。 可是,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做下了这等事,他心里很清楚,以谢无疾的脾性,是绝不可能放过他的。所以史安说的没错,他和邪教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逃不脱了。 焦别的这口茶喝得很慢很慢,慢到史安忍无可忍又要发作之时,他忽然放下了茶杯。 “史掌旗,我不是不肯出力。”焦别平静道,“我只是觉得,你让我出兵去打蜀人,即便成了,也收效甚微。你与其希望蜀人别再唱戏,倒不如,指望百姓别再去听戏。” “什么?”史安一愣。指望百姓别再去听戏?这怎么可能?如果说蜀军人多,那百姓的人数岂不更多?他能有什么本事管住那么多百姓? 他正要出声发问,忽然灵机一动,醍醐灌顶了! 对啊!他总想着遏止蜀军,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但要是从老百姓身上下手,那就容易得多了!蜀人唱戏的时候,他也不必捣乱,只管派人去记着,都有哪些百姓听了戏。等戏散场以后,他就派教徒去把那些听过戏的家伙都杀了,脑袋割下来挂在房门上,再让人到处散播消息,说是敢听忤逆之戏的人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只要这么干几次,保管民间人人自危,谁还敢再去听蜀人的戏?而没有了听戏的人,蜀人的空场戏唱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想明白了这一点,史安顿时眉结纾解,笑逐颜开。他拊掌赞道:“还是焦祭酒聪明!不愧是焦祭酒!” 焦别勉强笑了笑,只鄙夷史安竟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邪教里实在都是一群一无是处的蠢货。 史安已有了主意,也不再跟焦别多话,赶紧出去安排布置去了。 焦别望着他的背影,眉头又忍不住频频打起结来。 恐惧和焦虑深入骨髓,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只盼着谢无疾和朱瑙早些死了,好叫他不要再日日备受煎熬折磨吧…… 214、第二百一十四章 富县。 惊蛰快步走入将军帐内, 只见朱瑙与谢无疾还有几名军官正围着沙盘议事。谢无疾与朱瑙并肩而立, 谢无疾在沙盘上指指点点, 朱瑙低声问了句什么, 谢无疾似乎没有听清楚, 便侧过头将耳朵附过去。 两人交谈了几句,谢无疾原本凝重的眉结缓缓舒展开。也不知二人交谈的是什么机密要辛,全不顾屋内还有许多人,只管小声附耳说话,说着说着,面上竟还带了几分笑意。 这时朱瑙看见惊蛰进来,忙问道:“什么事?” “公子, 谢将军。”惊蛰先向两人行了礼, 禀报道, “方才收到消息, 窑口村、刘家庄、西头村等多地有几十名百姓忽然遭到邪教徒杀害, 且死后尸身都被放火焚烧。” 众人顿时一惊。一下杀了几十个人?还烧尸?邪教想干什么? 朱瑙问道:“死的都是什么人?” 惊蛰道:“据查证,被杀害的百姓生前都曾听过我们的说书人说的书,看过我们的戏班子唱的戏。如今民间有消息称,听了我们的书, 看了我们的戏,就会受到张玄的诅咒, 被七重业火焚烧而死。” ——这个传闻当然是邪教徒放出来的。史安觉得直接杀人有些过于直白了,最后仍然采用了邪教一贯的装神弄鬼的手段。杀人后焚尸,假诅咒之名, 用来威慑百姓。 屋内的军官们听了这话,纷纷勃然色变。 有人火冒三丈,愤慨道:“那些邪教狂徒,竟敢使出如此卑劣手段,真是无耻之尤,可恨至极!” 另一人冷冷道:“他们早连更无耻的事也做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要说诅咒,最该被诅咒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连谢无疾的眉头也立刻皱了起来。邪教阻挡不了他们说书唱戏,就从老百姓身上下手?想要用这种方法威胁百姓别再听他们的戏? 他心里自然是愤怒的,但他忽然想到:如果煽动人心的言语是火,在朱瑙到来之前,一直是邪教徒们四处点火,而他跟在后面焦头烂额地灭火。没想到,如今形势倒转,竟然成了他们四处点火,邪教徒却想尽办法阻挡火势。 想必那些邪教的人打死都没想到他们也会有今日…… 朱瑙并没有着急,只朝着惊蛰道:“都有哪些地方的百姓遭到毒手,让探子全查完以后呈上来。” 惊蛰道:“是。” 朱瑙道:“把咱们抓来的那些黄鼠狼,大量放到有百姓遇害的地方去。” 惊蛰微微一愣,立刻道:“是!” 邪教使出这种手段,倒是正好给了他们机会坐实张玄是黄鼠狼精的事。之前张玄一直自称是神仙下凡,可哪路神仙心眼会那么小,别人听他几句坏话就杀人烧尸?只有妖魔鬼怪才干得出这种事啊! 朱瑙又道:“另外,通知机锋营的士卒待命,待统查完哪些村县有百姓遇害后,让他们立刻过去将那里邪教主要的管事人全抓起来。” 众人的目光瞬间都聚到朱瑙身上了。 这段时间他们通过引蛇出洞的方式抓到了不少邪教徒,对那些邪教徒严刑拷打后,又盘查出了很多消息。目前他们已经基本掌握了延州附近各县各村邪教徒的人数。但他们并没有立刻动手去抓人。一来是邪教徒的人数太多了,一网打尽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只抓一部分,怎么抓也是个问题。二来,有的地方举村都参与了邪教,如果全抓起来,那抓起来之后怎么处理呢?关着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杀了的话对民间的元气又损伤太大,将会有大量良田空置,许多行当缺人。是以,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有人问道:“朱府尹是打算那些杀人者绳之以法,为被害的百姓讨回公道吗?” 还没等朱瑙回答,谢无疾已经明白了。他望向朱瑙,低声问道:“你不是想讨回公道吧?你是打算以此机会威慑所有的邪教徒?” 朱瑙顿时笑了起来:“谢将军果然懂我。” 众人:“……” 朱瑙的目的确实就是威慑那些邪教徒。邪教能够通过残暴手段震慑百姓,那他们为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以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哪些人才是邪教徒,现在消息他们已经有了,虽然没本事把人全抓起来,但是抓几个还是简单得很。 有人仍然不明白:“朱府尹,那些邪教徒早已走火入魔,不顾生死。纵使我们将他们全杀了,也未必能威慑住其他人啊。” 对于被洗脑的邪教徒而言,没准他们觉得为邪教而死是死得其所。 面对这个问题,朱瑙笑而不语。 谢无疾又明白了,道:“他们不畏死,却必有畏惧的东西。把那些人抓起来,砍一条腿,再砍一只胳膊,男的阉了,女的割去鼻子和耳朵。难道还怕震不住他们么?” 众人:“…………” 砍手砍脚,还给阉了?这这这,跟这对比起来,死简直太轻松了啊! 有人忍不住觉得这太过残忍,但一想到邪教的所作所为……这算什么残忍?这就是活该!这都太便宜他们了! 有人则心有戚戚地偷瞄了谢无疾一眼,心想论狠还是谢无疾狠,连这法子也想得出。不过说起来,这个头还是朱瑙起的……这朱府尹,平日看着温文尔雅,实则就是个肚里黑啊…… 总之,无人出言反对,大多人都表示了支持。朱瑙向惊蛰吩咐了几句,惊蛰就出去安排了。 …… …… 几日后,延州。 “什么???”史安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抓住向他汇报消息的手下的衣襟,不可思议道,“你再说一遍???” 那手下欲哭无泪,畏畏缩缩道:“史掌旗,他们,他们把刘家庄、西头村、窑口村的扛旗们,都砍掉了一手一腿,还都给……给阉了……”扛旗是玄天教内比较低级的官员,几乎每村延置,负责各村的教内事务。 史安:“!!!” 他情不自禁地夹紧了腿,震惊道:“他们是谁???谁砍了我们的人???” “是、朱、朱瑙和谢无疾他们啊……” “真的是他们?你确定?!” “确、确定……不是他们还能有谁……”手下快被史安扭曲的脸吓哭了,“他们还放出消息,说他们掌握了我教所有人的名单,以后谁再敢为教派做事,谁也同样会是这个下场……” 史安倒抽一口冷气,只觉耳边“铛铛”一阵乱响,像是有人拿着铜锣在他耳边狂敲,敲得他一阵眼晕,情不自禁跌坐回椅子上。 那手下也是个不会看脸色的,这时候本该闭嘴了,可他或许是觉得坏消息还是一并说完得好,免得自己挨迁怒都要挨两次。于是他磕磕巴巴地接着道:“史、史掌旗,咱们有不少人已经被他们吓住了。李家村、鹿头坪的信徒都不肯去捕杀那些听过蜀人戏的百姓。生怕自己也被砍手砍脚和……砍那物事。还有在王儿坝的一支人从昨日起莫名其妙就联系不上了,像是,像是逃回家去了。” 史安:“……!!!” 这下不光是耳鸣了,他一口气没续上来,险些厥过去。幸好手下看出不对,赶紧上前掐他的人中,把他给掐回来了。 史安有气无力地躺在椅子上,内心波涛汹涌,却像是喝了一团浆糊,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朱瑙和谢无疾,派人对他的手下实施了酷刑??这,居然是朱瑙和谢无疾做出来的事??? 要知道一直以来,对付过玄天教的官府和地方势力有许多,这些势力中也有不少心狠手辣的。为了镇压玄天教,只要抓到一个信教者就杀无赦。可无论他们用了怎样的手段镇压,都挡不住玄天教的声势越来越大。 但是朱瑙和谢无疾,他们已经不是心狠手辣了,他们是丧心病狂啊!!玄天教的扛旗们带人杀害了听戏的百姓,他们就把扛旗们砍成半人彘,这,到底谁才是邪教啊!! 最可怕的是,他们使出这种残酷手段后,然后又放话说他们已经知道了附近所有教徒的名单,这简直让所有教徒头皮发麻!史安心里很清楚,之前被他们抓回去的那些教徒里大多就是一群蠢货,肯定会有很多人经不住逼供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出来。所以朱瑙和谢无疾极有可能是真的已经拿到名单了! 玄天教的教徒们有很多确实是不怕死的,他们相信张玄会保佑他们,就算肉身死了,元神也是飞去做神仙了。但是朱瑙和谢无疾偏偏不杀人,让人生不如死。生不如死远比死恐怖得多,没有人能不害怕,没有人能不动摇…… 不知不觉间,史安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脑袋里乱极了,偏偏有人不放他清静,一直在叫他。 “掌旗,史掌旗,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啊?” 史安抬头看向前面那张讨人嫌的脸,恨不能一拳捣过去。怎么办?他还想知道怎么办呢! 他不耐烦道:“还能怎么办?就照从前的办法办!” 从前遇上官府和官军镇压玄天教,他们会立刻派人到教徒中去煽动人心,把官军说成是受到妖魔蛊惑的邪魔外道,因嫉恨教徒们得道,才出手迫害云云。这些说辞不光能唬住教徒,甚至还能忽悠到不少愚昧的老百姓。而今也只有接着继续干了。 史安又道:“马上派人去给张师君送信,禀明眼下的情形。” 手下的了令,立刻出去了。 史安吸足一口气,也气势汹汹地出去了。弄成眼下这情形,给他出主意的焦别也必须得负责!他这就要找焦别好好算算账去了。 …… …… 窈口村。 古井旁,十几名村民围成一圈。人群的中间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放着一具……乍一看是尸体,而且还不是全尸,可仔细看,却发现竟是一名肢体不全的活人。他还有气息,只是气息非常微弱了。 两名女子扑在两人的身边哭。看年纪,其中一名女子是那半死不活的人的母亲,另一人当是半死不活的人的妻子。 “不是说只要我们虔诚地信教,把钱财全都交给师君,师君就会保佑我们吗?啊?!这就是师君的保佑吗?没有天理啦!”那半死不活的人的母亲嚎哭不止,妻子则在一旁暗暗抹泪。 围着的众人神色各异,皆有不忍之色。 “这一年来,他们的说法变了又变!一开始说只要信教,就能刀枪不入,长生不老。后来又说,信教的人太多了,师君神力有限,只能保佑最虔诚的、交钱最多的人!再后来,又说只要为师君而死,死后就能飞升成仙。我儿真是猪油蒙了心,怎就相信了那些胡话?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天啊!!” 围在那半死不活的人的四周的,就是窈口村里所有的信徒们。他们之中,有人曾是虔诚的,有人曾是半信半疑的。如今,却都已是满满的质疑与愤怒。 以前他们不是没有听说过对玄天教质疑的话,但是一个两个都一叶障目,死活不信。直到现在,他们亲眼看见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扛旗落到了什么境地,他们从终于醍醐灌顶。 “去他妈的神仙,我看蜀人没说错,他真的就是只害人的黄鼠狼精!” “他们骗去了我们的寿命,还骗走了我们积蓄多年的家财。必须让他们把钱还回来!” “还回来!必须还回来!” “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 “不,我们这点人不够。我们去刘家庄,去西头村,把受骗的人都聚在一起,大家一起去找那黄鼠狼精和他的帮凶们算账!” 众人接二连三地附和,情绪变得越来越高涨。这些人本就都是冲动之人,先前往南走的时候,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如今掉头往北走了,也非要冲破北墙不可。 转眼功夫,人们已经达成一致,说干就干。趁着天还未晚,人头攒动的队伍朝着不远处的村庄跑去…… 215、第两百一十五章 几日后, 富县。 朱娇站在一棵校场不远处的大树旁, 而校场上, 延州军的士卒们正在练习骑射。 只听鼓点声响起, 一排骑马的士卒们同时朝着数百米外的箭靶冲了过去。只一眨眼的功夫, 一骑赤骑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赫然是主帅谢无疾! 只见谢无疾的背上斜挎着一把三尺长弓。他越骑越快,转瞬便已超出身后众人数个身位。在离靶还有百米远时,他双手脱缰,从背后捞出长弓,不慌不忙地张弓搭箭。他的动作从容不迫,速度却是极快的,眼神在箭身与靶心间走了一个来回, 便已锁定目标, 脱手便射! 长箭破空呼啸, 如长了眼睛般直奔箭靶而去, 命中红心! 利落的箭法让朱娇简直看呆了。 校场上的士卒们却对自家将军的本领早已见怪不怪, 紧跟其后,也纷纷射出自己的箭。一轮箭雨射完,负责计数的士卒们才从一旁奔向靶前,记下各靶成绩, 然后退回原地,等待下一轮骑射。 自从知道自己的父亲被谢无疾杀了后, 这段时日以来,朱娇一直躲着谢无疾。并不是杀父之仇让她有多恨谢无疾,她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谢无疾和面对这件事。而她避着, 谢无疾自然也不会主动来找她,平日少相见,也少去诸多尴尬。 唯有现在这种时候,谢无疾在校场上训练,而她有大树作为阻挡,她才敢大大方方地将目光落在谢无疾的身上…… 就在她看得出神之时,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堂妹怎么躲在这里?” 朱娇吓了一大跳,猛地回过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朱瑙。她仿佛做亏心事时被抓到现行,顿时又羞又窘,脸上蓦地烧了起来。 她磕磕巴巴道:“我……我正好路过……随便看看……” 朱瑙笑了笑,也不揭穿,道:“走吧,一起过去看吧。” 朱娇不好拒绝,只得讷讷地应了。 两人一起往校场的方向走,一面走,朱娇一面悄眼打量朱瑙。 对于朱瑙,她的心情也很复杂。她对朱瑙有些畏惧,毕竟她完全不了解这个来路不明的便宜堂兄,而他来到富县后的种种手段,都明明白白昭示着他是个极厉害的人,并不如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相处;可朱娇对他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心:或许是她对他已经仰慕很久了,或许是在这陌生的军营里,朱瑙是唯一一个会温和地叫她一声堂妹的人。 她打量了几回后,朱瑙有所察觉,也回头看了她一眼。朱娇立刻心虚地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脚尖。 朱瑙笑笑,什么也没说。 过了片刻,朱娇小声开口:“堂兄,我听说了,最近那些邪教徒内斗得很厉害。” 最近连续好几天,每天都有打架斗殴、杀人放火的事情发生。这不过这次被杀被害的不再是普通百姓,而是邪教徒们开始了互相残杀和内斗。 要知道在此之前,邪教如同一头饕餮,风卷残云般四处侵吞人口、土地、钱财,却极少有人能从邪教手里夺回什么。而朱瑙一来,形势斗转。他甚至没有花很大的力气去讨伐邪教,就让邪教开始自相残杀,自我削弱了! 想到这里,朱娇终究忍不住好奇,问道:“堂兄,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朱瑙笑道:“我?我没做什么。” 朱娇听他这样说,顿时很失望:看来朱瑙不告诉她。 却听朱瑙接着问道:“堂妹可曾见过海?” 朱娇一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庆阳乃是内陆,自是没有海的。可她年幼时随母亲东去省亲,到过沧州一带,曾在山上远远望过一眼。 朱瑙道:“涨潮之时,海水快速泛滥,涨势又快又凶,再大的礁石亦被淹没于海浪之下而不可见。可等到风平浪静,海水退潮,纵使一块拳头大的石块也能露出水面。” 朱娇怔怔地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朱瑙接着道:“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便如礁石。顺风顺水时并不显露。可稍有受挫,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三五人间尚难以齐心,何况万人一心呢?” 朱娇眨了眨眼,有些明白了。 她年纪虽轻,但因是嫡长女,无论是父亲料理政务还是母亲打理侯府,她皆偶有涉足,见过的事情并不算少。朱瑙说的道理仔细想想她便理解了——旁的不说,只说她父母二人性情天生迥异,昔时国泰民安,庆阳百姓丰收,侯门富贵,两人倒也相敬如宾;可自从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二人的矛盾便一日胜过一日,三天一吵,五天一闹,芝麻米粒大的事情都能闹得不可开交。整个侯府因此风云惨淡。 而邪教,一个由数十万人凝聚成的庞大势力,其中有愚昧之徒,贪婪之辈,残暴之人,也必会有许多矛盾。只是从前邪教声势汹涌,大浪之下,礁石隐没。而朱瑙的到来,给了他们迎头一闷棍,阻滞了他们的脚步。当浪潮平息,人们不得不停下思考,一块块硕大的巨礁岂能不浮出水面? 以前朱娇一直很困惑,邪教的各种说辞漏洞百出,邪教的组织亦有种种弊端,怎就仍能势如破竹地扩张?想来是扩张之时,人人都能分得好处,至少有分得好处的希望,是以有矛盾也忍声吞气。可势头过去了,人们自然就要为了分赃不匀和道理不公而大打出手了。 想到这些,朱娇的眼神都亮了,整个人神采飞扬:她一直担心天下要完蛋,如今她终于有信心了,看来邪教是可以颠覆的!有朱瑙和谢无疾在,时间不会很久了! 两人走到校场的围栏边停了下来,场上谢无疾已经开始了下一轮骑射。 只见骏马在场上跨栏飞驰,而谢无疾双手脱缰,端坐马上,稳若泰山。他不停地取箭张弓,依次向一排横靶射去,竟然箭箭中靶,无一脱离! 朱娇又一次看直了眼,连呼吸都忘了。 朱瑙忽然开口道:“堂妹,听闻你最近常来校场?” 朱娇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点头:“呃……是。” 朱瑙笑着问道:“堂妹觉得谢将军厉害么?” “厉害……” 朱娇回答完这两个问题,猛然意识到不对,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不是谢将军不厉害,是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意思也不知是哪个意思,她舌头打了结般分说不清,又急又羞,脸都红了。 朱瑙温声道:“堂妹也想像谢将军那样厉害吗?” 朱娇愣了愣,逐渐平静下来了。片刻后,她用力地点了几下头。 她常常来校场上看士卒们的训练,每次看时,她总是既心酸又羡慕。心酸的是,谢无疾明明这样厉害,父亲却偏偏看走了眼,落到这样的结局;羡慕的是,倘若她也能有谢无疾,有朱瑙的本事,哪怕只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也许她的亲人和全庆阳的百姓都能上更好的日子。虽说她是个女子,可如今这时局,难道女子便要坐着等死么? 朱瑙又问道:“那你想回庆阳去吗?” 这问题叫朱娇一惊,踌躇着欲言又止。 朱瑙一直没有杀她,她便猜到或许有一天是要放她回去的。但朱瑙不赶她走,她也没有主动提。一来留在军营里,她多少能学到些东西。如今父亲死了,母亲又不是个能挑大任的,她是长女,弟妹年纪还小,往后庆阳侯府定要由她支撑一段时日。二来,被谢无疾俘虏来的几千名庆阳士兵如今还被关押着,她想替他们求情,又找不到机会开口,是以才一直拖着。 朱瑙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微微笑道:“庆阳军虽与邪教联手,可士卒皆是奉命行事,责在庆阳侯,不在众卒。四千人皆可发还与你一同归乡,重振庆阳。” 朱娇又惊:“真、真的?!” “自是真的。” “你们,你们不追究他们的罪过了?真的不追究了?” “是。” 朱娇大喜过望,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原地小跳两下后,猛地扑上去抱住了朱瑙:“谢谢堂兄!!谢谢堂兄!!” 朱瑙笑眯眯地搂了搂她的背,以示安抚。 朱娇吊在他的脖颈上,又喜又慌:“可是,可是我爹不在了,家里已经没有能干的人了。我带着军队回去,我也不知该从何做起,这如何是好?” 朱瑙道:“放心,我自会派人襄助你。” “好!太好了!!多谢堂兄!!” 就在此时,朱娇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哼声。她还沉浸在喜悦中,并没有注意,忽然,周遭的卫兵们都朝着她背后的方向行礼。 “参见谢将军。” “不必多礼。” 朱娇吃了一惊,赶紧从朱瑙身上跳下来,一回头,正对上谢无疾冷冰冰的视线。 朱娇:“……”不友好的目光让她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心里一阵莫名:她又做错了什么?谢将军的脾气可真是让人摸不透…… 朱瑙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回庆阳之前,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差人来告诉我便是。” 朱娇连连点头,冲着朱瑙笑了笑,不敢再看谢无疾,扭头跑了。 朱娇走后,朱瑙来到谢无疾的身旁:“你不练了?” “今日练够了。”谢无疾接过手下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与朱瑙一起往回营的方向走。他问道,“你告诉她,让她可以回去了?” 朱瑙颔首。 谢无疾哦了一声。 他和朱瑙麾下兵力有限,人才有限,还要多线应付战事,不可能到处派兵攻占。那庆阳虽算得上富裕之地,但地处边陲,对他们来说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庆阳安安稳稳,不在背后闹事,令他们腹背受敌,那么最好还是让庆阳原本的势力继续统治,他们只需派出少量人手监督即可。 谢无疾从一开始就有这方面的考虑,所以他当时将邪教军全数歼灭,却只把庆阳军俘虏了回来——要知道养这么多俘虏,每天可是要消耗不少粮食的! 而这段时日,他们也对庆阳军的内部做了一次清洗,已将其中明显偏向邪教势力的枝叶剪除。更重要的,是对于朱娇的观察。 其实把庆阳交还给朱娇的决定并不是朱瑙做的,而是谢无疾——毕竟他与朱娇接触的时日更久,朱娇是否能够胜任,他比朱瑙更有发言权。这女孩年纪虽小,性情也被惯得有些骄纵,但心性是热诚的,且有肩挑重任的觉悟。加上身份合适,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器。 朱瑙道:“其实你若自己告诉她,庆阳侯的那笔账她便忘得更快了。” 谢无疾淡淡道:“她愿忘记便忘记,愿记着也随她记。我不擅长做好人,还是你来合适。” 朱瑙揶揄道:“谢将军打算待谁都心狠手辣一辈子么?” 谢无疾脚步一顿,偏过头看着他:“我待你难道也心狠手辣么?” 朱瑙笑道:“谢将军待我和待别人怎能一样?” 这本是一句调侃的话,没想到谢无疾竟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朱府尹知道便好。” 朱瑙:“……” 他愣怔间,谢无疾已继续向前走去。他失笑地望了眼谢无疾的背影,很快跟了上去。 216、第二百一十六章 这厢谢无疾紧锣密鼓地安排练兵, 那厢在延州城里的坐镇的人听说了消息, 很是忐忑不安, 唯恐他随时会带兵前来攻城, 于是也加紧了练兵的强度, 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再加上玄天教内部矛盾日益加剧,整个萧关以北的局势日复一日地紧张起来。 …… 延州城内,焦别正在训练士兵时,一名传令兵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副有事要向他禀明的样子。 焦别交士卒交给副将暂带,走到一旁问道:“何事?” 传令兵道:“焦将军,史掌旗找您。” 焦别还以为有什么正事, 一听到史安的名字,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没好气道:“他爱找就让他去找, 你来告诉我干什么!”说完一甩手, 又回去继续练兵了。 然而过了没多久, 焦别正指挥军队变换阵型,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扭头一看,是史安亲自带着人过来了。 焦别不欲理睬他, 继续做自己的事。史安在边上等了一阵,等得没了耐心, 直接走了过来。 “焦将军,焦将军!”他站在焦别身后拍打焦别的肩膀,所有士卒的目光都看着, 焦别没法再视他如无物,不得不再次把副将叫来主持,自己黑着脸跟史安走到一旁去。 “史掌旗有何事?”焦别板着脸,语气生硬得每个字都像石头,一出口就在地上砸出个坑来。 史安耐着性子问道:“焦将军,眼下大敌当前,不容小觑。不是说好了我们联合练兵吗?你怎么总是撇开我自己练呢?等谢无疾的大军打过来,就你这点人守的住延州吗?” 焦别听他竟然还有脸说这话,真是怄得心肝脾肺肾无处不难受。 要知道他虽然加入了玄天教,但这并不代表他和玄天教就是一体的。人越多的地方,就越容易分出各个派别,尤其他这种半路出家的,要他完全跟玄天教的人同心同德是不可能的。 他投降玄天教是为了个人的利益,所以他绝不可能把自己的人马交给玄天教去管,而只想借着教派的力量扩张自己的权势。但是张玄却想要把他的兵力啃下来,将史安派来的目的正是如此。 这几个月来史安一直绞尽脑汁地将自己的人手渗透进焦别的军队里,而焦别则处心积虑地不让史安把手伸到自己窝里来,顺便再从玄天教那里捞点好处。在朱瑙没来的时候,双方没有大矛盾,虽然各怀鬼胎,也算相安无事。 但是现在,大敌当前,焦别确实人手不足,史安又趁着这个机会提出了让玄天教的军队和焦别的延州军联合训练,共同抗敌,可实则又是在暗中施展小动作,想通过军队的整编达到架空焦别权力的目的。 焦别真的是受够了,彻底受够了!他现在在乎的真的已经不是那点权力了,而是自己的命啊!! 谢无疾那是多可怕的对手啊?再加上朱瑙,这还是开玩笑的事吗??只要谢无疾现在肯说一句打输了也不杀他,他现在立刻马上拱手把这烂摊子交给玄天教,绝没有二话! 问题是,万一延州失守,他必死无疑,谢无疾才不可能心软地留他性命。他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备战,和自己的昔日主将为敌。 如果玄天教内有什么旷世奇才,让他把军权拱手相让也不是不行。问题是别说人才了,那邪教里哪有什么会打仗的人啊?所谓的邪教军,看着人数多,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组成的土匪而已。欺负欺负老百姓没问题,真要去跟训练有素的军队打起来,那根本是兔子打老虎,自寻死路! 焦别一副不想跟史安多说的样子,冷冷道:“史掌旗,你的部下和我的部下作战的习惯不同,互相之间难以配合,不如还是各练各的吧。” 说完就要扭头回去,史安连忙拉住了他:“别走啊,焦将军,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焦别如同一根弦,连日来的悔恨、压力、恐惧、怨愤……本就让他绷到了极致。被史安这一拽,砰地一下,断了。 他猛地一甩手,把史安推出去。史安猝不及防,连退数步,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幸而被周遭人及时扶住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焦别已经指着他的鼻子开骂了。 “我什么态度?我他妈应该什么态度?姓史的,你知不知道已经是什么形势了?!每天,每一天都有人逃出城去投奔谢无疾和朱瑙!!再这样下去,我们所有人全都要完蛋了!!你那比狗屎还烂的军队会打仗吗?会的话我直接把城让给你来守啊!!” 所有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了,玄天教徒们率先反应过来,顿时火了:居然骂他们比狗屎还烂?凭啥啊! 然而还没等众人发作,史安赶紧抬手拦下了。又被推搡又被臭骂,他的心情当然也不会好。但是他前几天收到了张玄的来信,让他好生安抚焦别。毕竟现在想要守住延州,也只能指望焦别了。 史安赔着笑道:“焦将军怕是误会了。打仗的事延州城里没人比焦将军更懂,自然都听你的。我只是怕你人手不够,想给你补充点人手罢了。”言下之意,至少在统兵这件事上,他暂时放弃跟焦别争了。 焦别却仍然嫌恶不已。就算史安把自己的军队送给他,他还不想要呢。那垃圾军队收过来,都怕把自己好好的队伍给带坏了! 焦别扭头往回走,史安忙又追了上去:“焦将军,你刚才说,每天都有人投敌?” 焦别恶言恶语道:“你难道不知道吗?” 自从谢无疾来后,焦别就下令封锁了城池,严禁普通人出入,以免敌人潜入城中,己方的叛徒逃出去。但是命令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最近一段时间,不停发生老百姓混在运物资的队伍里逃出城、普通士兵开城门出逃等事件,很明显,人心已经向着朱瑙和谢无疾那个方向去了。 焦别想不通:朱瑙和谢无疾明明也是原本两个不同阵营的人结合在一起,怎么就能融合得那么好?从中原到凉州再到延州,居然能一直亲密无间。这需要统帅有多么大的能耐和多么一致的默契啊! 史安也想不通:从来都是他们到了哪里就虏获哪里的人心,那朱瑙到底有什么本事,怎么就把人心给抢走了呢? 不过论打仗史安的确不行,玩挑拨离间和诡诈之术他还是有点经验的。他拉住焦别道:“焦将军,虽然我没读过兵书,但我知道兵不厌诈。既然最近总有人去投敌,那咱们何不索性借着这个机会,把咱们的人手安插过去,给他们下个套,让他们钻呢?” 焦别脚步一顿。派人去诈降? 这倒不失为是个办法,但是如果真要这么干的话,必须得找出一个对自己非常忠心,做事又很可靠的人。更重要的人,这人还得愿意豁出性命,毕竟这种任务非常危险,一旦败露,将必死无疑。 但焦别作为叛将,他的部下,也就是延州军,都曾是谢无疾的部下。就连焦别自己都对谢无疾仍然敬畏有加,何况是他的部下们?回头假投降弄成了真叛逃,就成了笑话中的笑话了。 有没有忠心到他能够绝对信任的人?有,但是极少。 想到这里,焦别下意识地向场上正在代替他指挥练兵的人看了过去——那里站着的是他的副将,崔诚。 …… 一炷香后,训练告一段落,崔诚从场上走了下来。 “将军,史安刚才跟您说什么了?”崔诚问道。 焦别看着他欲言又止。 崔诚见状,隐约觉得与自己有关,但又想不出能是什么事,不由十分疑惑。 焦别摇了摇头,道:“走吧,先回去休息。” 两人解散了军队,往回府的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上,焦别又忽然停下脚步,支吾其词:“我……刚才……唉。” 崔诚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他并不想把崔诚派去诈降。崔诚离开以后,他身边就没有能干的人了。可是如今这局势,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打败谢无疾和朱瑙的方法了, 崔诚微微皱眉,挺直腰板道:“将军请说吧。” 焦别终究开始开了口,目光盯着地面:“史安建议我,可以派个人去谢将军……谢无疾那里诈降。如今敌强我弱,只有使他中计,我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崔诚微微一怔,思索片刻,道:“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吗?” 焦别苦笑点头。 崔诚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将军,到现在这样……你后悔了吗?” 焦别眉头狠狠一皱。当初他勾结玄天教的时候,崔诚曾经劝过他,让他相信谢无疾会带兵回来救援延州的。但是当时他一叶障目,没有听进崔诚的劝告,反而相信了玄天教的说辞。 他后悔吗?废话,肠子都悔青了!就没有一天不后悔的!但是…… “后悔又有什么用?”焦别咬牙道,“我已经杀了谢无疾的爱将,抢了他的延州城,难道我跪在他面前求他,他就会原谅我吗?不可能的!” 崔诚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他终究还是把其他话都吞下去了,只道:“如果这样能救将军的性命,那我愿意去诈降。该怎么做,听凭将军吩咐。” 焦别听到他这样的回答,既欣慰,又不舍,最后还是缓缓把刚刚想好的计策如此这般说了出来。 等说完时,两人也已来到住处附近,该各自回去了。 焦别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待我将计划全部拟定,再召你来商量。” “好。”崔诚行了一礼,转身便走。他走出十几步远,焦别忽然又在背后叫住了他。 “阿诚。”焦别的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能听出他的不安和忐忑,“你,不会背叛我的,对吗?” 崔诚转过身来,凝视着焦别的眼睛,道:“对。” 焦别的眼神愈发迫切,像在求证什么。 “我虽也景仰谢将军,可这么多年来,提拔我的是您,栽培我的是您,与我一同出生入死的也是您。”崔诚神情严肃,“我不会背叛您的。” 焦别终于缓缓点了下头,道:“好。你去休息吧。” 崔诚又行一礼,离开了。 ===== 富县。 四千人已经集队完成,整整齐齐地在空地上排开,行囊装点整齐,做好出发的准备。 朱娇牵着马站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审视全军。从今往后,这四千人就是她的军队,他们保卫她的领地,而她要为他们的生死和活法负责。 朱娇握马缰的手略略有些发抖。她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转过头,看见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谢无疾。 今日她就要带兵回庆阳去了,朱瑙因有事要忙,没有出来相送,倒是谢无疾因要主持军营秩序,亲自送了出来。 谢无疾抬头望了眼日头,淡淡道:“尽早出发吧,不然天黑之前赶不到。” 朱娇心情很是复杂。 对于谢无疾,她心里一直有股怨气。当初她之所以跑来富县死皮赖脸想要嫁给谢无疾,只是为了改变庆阳侯的决定。可相见之后,她才知谢无疾年轻有为,相貌又如斯英俊。她本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着这样一张俊脸,又如何能不生出一点诗情画意的心思? 只可惜,她的心思每冒出一寸,谢无疾就能给打她回去一尺。到如今,她早已不敢想,也不能想了。 她朝着身旁的手下下令道:“走吧,出发了。” 她的手下立刻传令下去,四千庆阳兵调转方向,准备上路。 朱娇亦翻身上马,可她没有立刻离开,拽着马缰在原地转了一小圈,再次将目光投向谢无疾。 “……喂。” 谢无疾撩起眼皮望向她。 朱娇自认早已断了不该有的心思,只是少女的傲气和不甘心再加上几分好奇,让她忍不住在临走前发问道:“谢将军,你这辈子,当真不打算娶妻生子吗?” 谢无疾眼神动了动,没有回答。 “你可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朱娇立刻解释,随后声音小了下去,“身边连个能分担的人也没有,不会觉得孤单么?”这也是她今后即将体验的人生了。 “有的。” “什么?”朱娇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无疾刚才回答了她的话。 ——有的?是有能分担的人,还是有觉得孤单? 谢无疾又沉默了一会儿,道:“谢某自知性情寡薄,不见喜于人。朱姑娘,这段时日多有得罪,请见谅。” 朱娇愣了会儿才意识到谢无疾或许早已看穿她那不该有的心思,顿时面上一臊,恨不能立刻纵马离开。可她耐不住好奇心,还是追问了下去:“你有可替你分担之人?谁啊?难道你早已娶妻了?在军营,还是在江南?” 谢无疾嘴角微微牵动,像是很浅地笑了一下。但他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他道:“快走吧,路上小心。” 朱娇:“……” 即便到了离别时刻,谢无疾还是这样不解风情。她暗暗哼了一声,不再纠缠下去,纵马向着已经开拔的大军追了过去。 马迎风奔跑,凌烈的风刮在她脸上,刮得有些生疼,正好刮去她心头的烦恼。 她暗戳戳地腹诽道:这世上的人事总是一物降一物,她偏偏不信谢无疾能一直这样下去。只盼着那个降住他的人早日出现,多叫他吃点苦头,替自己泄了心中这口恶气才好! 217、第二百一十七章 送走庆阳军回到军营, 谢无疾正欲回去休息, 一名手下匆匆赶了过来。 “将军, ”手下禀报道, “刚刚有一队人马前来投诚, 说是刚从延州城里逃出来的,率队之人自称是焦别的副将崔诚。方才已经找人认过了,确实是崔诚没错。” 谢无疾微微一怔。焦别的副将?若是连焦别的副将也叛变过来了,必会带来大量的军事机密,延州城内也必会因此人心动摇。他们想要夺回延州城的难度将会因此大大降低! 他略一沉吟,立刻道:“去通知朱府尹,让他一起来, 我们亲自审问崔诚。” …… 不多时, 朱瑙与谢无疾在堂内坐定, 崔诚也被人带了上来。 谢无疾手下有不少军队, 焦别、崔诚所在的这支部队一直被留守在延州, 是以他们没有见过朱瑙。崔诚看到堂上并排坐了两个人,只认出了谢无疾,立刻上前行了个大礼:“罪人崔诚,叩见谢将军。” 谢无疾言简意赅地介绍道:“这位是朱府尹。” 崔诚得知这名年轻男子竟然是朱瑙, 不由暗暗吃了一惊。谢无疾和朱瑙的关系果然是极好的,竟然一起接见自己!要知道焦别和史安虽然也是同盟, 但二人几乎从不一起行事,向来各管各的,互相之间就连消息也都藏着掖着, 就为了有什么好事能自己多占些好处,有什么坏事让对方多吃些亏。 “罪人崔诚,叩见朱府尹。”崔诚又朝着朱瑙又拜了个大礼。 谢无疾道:“你是焦别的副将?你缘何前来投诚?” 崔诚道:“罪人正是焦别的副将。当初焦别背叛谢将军,投靠玄天教,末将便曾劝过他不可与邪教同流合污。奈何当初焦别受邪教蒙蔽,认为谢将军在凉州已遭不测,执意叛变。焦别待末将曾有知遇之恩,因此末将虽不认同焦别的作为,仍留在延州辅佐他。谁知如今邪教越来越过分,焦别助纣为虐,四处残害百姓。延州城内凡不信邪教者,都被扣上通敌的罪名!如此形势,末将再难熟视,因此前来投奔谢将军与朱府尹,只求能将功抵罪。” 谢无疾审视着他冷冷道:“你是看不惯焦别与邪教的作为,所以来投诚?既如此,你又为何今日才来?难道你直至今日方知邪教可恶?” 崔诚道:“焦别毕竟有恩于末将,末将一直希望能劝他悬崖勒马。可惜焦别非但不听末将劝阻,反而怀疑末将通敌,对末将愈发猜忌。那玄天教的掌旗史安亦多次挑拨离间,想让焦别除去末将。末将听到他二人谈话,才彻底死心。末将来迟,还请将军恕罪。” 谢无疾与朱瑙对视了一眼。进言无效反遭猜疑,这个投敌的理由倒是很合理。 朱瑙不紧不慢地开口:“崔副将,你方才说,当初焦别皈依邪教是因为受了邪教徒的蒙蔽?” 崔诚道:“是。” 朱瑙又问:“难道不是因为焦别是个贪生怕死,贪慕虚荣之人,才会在危难之际置气节操守于不顾,叛主投敌,与邪教同流合污?崔副将与他相处多年,难道直至今日才看清他的为人?” 崔诚眉头一跳。谢无疾也好,朱瑙也好,提的问题都在试探他是否诚心投靠。倘若他哪一句话答的不对,让他们起了疑心,只怕性命难保。 崔诚忍不住抬起头看了朱瑙一眼,又低下头去。他沉默了一会儿他道:“……回府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末将看来,焦别未遇邪教之前,本非如此。况且人非石木,如何以一概之?焦别确有千错万错不假,可他昔日待末将不薄。若非他知错不改,末将亦不愿如此。” 朱瑙微微挑眉。片刻后,他颔首赞道:“崔副将这话说得不错。” 他没有因为害怕得罪新主就把旧主贬得一无是处,可见此人并不油滑。说话的可信度也因此增加了不少。 两人又问了几句,崔诚一一答了。谢无疾当场并未表态,只让人把崔诚带下去,以照顾为名,实则软禁看管起来。 待崔诚被人带出去后,谢无疾转向朱瑙问道:“你觉得,他是真降,还是诈降?”崔诚毕竟地位高,如果能判断出他究竟是真降假降,他提供的情报是否可靠,这很可能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朱瑙道:“我看他面相忠厚,听他言辞,不像狡诈滑舌的小人。” 谢无疾道:“我命人打听过,这崔诚的确与邪教之人不对付。听闻当初他是曾反对焦别投靠玄天教,焦别虽未采纳他的建议,可因二人情谊深厚。焦别坐镇延州后,仍然擢升他做了副将。” 顿了顿,道:“此人或许可信。” 这一次盘问,显然朱瑙和谢无疾二人对崔诚的印象都还不错。他没有太过掩饰自己的过错,对旧主的评判也算客观、倘若此人是真心来降,或可一用。 朱瑙笑了笑,道:“真降也好,假降也好,眼下并不着急做定论。不过有人跑上门来帮我们做事,合该请他能者多劳才是。” 谢无疾望了他一眼,微笑道:“全由你安排。” ===== 几日后。 史安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他睁开眼睛一瞧,是焦别走了进来。 “哟,稀客!”史安忙从躺椅上站起来,“焦将军怎么来了?” 还没等焦别开口,史安就问道:“焦将军,你那位崔副将诈降的顺利吗?可有收到他的消息?” 如今延州一带玄天教内部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光是怎么摆平教内的矛盾都让史安一团乱麻,他更是腾不出手来笼络民心了。在战力不如敌人的情况下,民心也逐渐丧失,他们打败朱瑙和谢无疾唯一的指望就在这些阴谋诡计上了。 焦别面色凝重:“我来找你,正是为了此事。崔诚已进入富县军营,谢无疾和朱瑙似乎并未对他起疑,但也并不信任他,因此给他委派了一些任务,想要试探他归顺的诚意。” 史安一怔。听到焦别成功进入敌营的消息时他很高兴,但听到后面,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任务?给了他什么任务?” 焦别道:“朱瑙要他带人抓捕各村县玄天教的信徒,而且还要求他隐瞒他已经投诚蜀军的消息,让他对外宣称是奉我的命令讨伐邪教。” “什么?!”史安一下就跳起来了,“让他抓捕信徒???还是奉你的命令???” 焦别沉沉地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正如朱瑙之前对外放出的风声,他和谢无疾已经掌握了很多关于信徒的消息,但他没有行动,是因为有诸多顾忌。于是焦别和史安渐渐也以为他不会做什么了。没想到崔诚去诈降,朱瑙居然把抓捕信徒的任务派给了他! 原本如果朱瑙和谢无疾敢做出对民间信徒不利的举动,史安就会立刻煽动舆论,编造谣言,把事情歪曲成他们残害普通百姓。现在,朱瑙让崔诚去做这件事,还让他打出焦别的旗号,那就很棘手了。人们会以为焦别和玄天教已经翻脸,焦别会因此失去教徒们的支持,而老百姓们则会因此加深对玄天教的怀疑。 这……这可真是好狠毒的一招!非但试探了崔诚,还顺便对焦别麾下的延州军和玄天教徒进行了挑拨离间! 史安顿时咬牙切齿,又气又怒。他现在该怎么办?让信徒提前撤离,躲避追捕?那焦别诈降的事情不就暴露了么! 那就让焦别照着朱瑙的命令做呢?不就成了用自己的刀子捅自己的肉,白吃了苦头,还没处申冤么! 史安原地转了两圈,头都气晕了:“朱瑙怎会想出这种主意?是不是你的副将已经被他看穿了??” 焦别道:“朱瑙和谢无疾本就是城府极深之人。他们会怀疑才正常。倘若崔诚去诈降,他们就立刻照单全收,那我们才该疑心是不是中了他们的反间计!” 史安:“……” 焦别这么说也有道理。他们要是不试探试探崔诚,又怎么能相信崔诚归顺的诚意? 可是玄天教徒那都是史安的手下,也就是说,真要这么干,吃亏的人是史安,焦别倒是没什么损失。最近两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有些紧张,这让史安心里不平衡的同时,不免怀疑焦别在其中是不是使了什么手脚。 史安忍不住酸道:“焦将军,朱瑙怎么不让他偷袭延州军,却让他去抓邪教徒呢?” 此言一出,顿时惹恼了焦别。焦别勃然大怒:“史安,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让他去诈降的是你,让他这么干的是朱瑙。你既然对我有疑心,我现在就把他召回来!没了他,我正愁身边没人可用呢!我还怀疑你调虎离山,趁机骗走我的爱将!” “别别别,别啊,我这不是跟焦将军你开个玩笑吗……” 眼见焦别甩袖要走,史安赶紧把他拉住了。其实他也就是心里不平衡才忍不住抱怨,并没有真的怀疑焦别。毕竟焦别这么干图什么呢? 焦别仍然火大不已,却被史安死死抱住胳膊不让走:“焦将军,焦将军,你听我说,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让你的副将能取得他们的信任。杀几个信徒就杀呗,多大点儿的事呢?等咱们除掉朱瑙和谢无疾,守住延州城,以后想要多少信徒没有?” 听他这样说,焦别的火气渐渐降下来一些。 史安忙趁热打铁,赔笑道:“焦将军,刚才真是跟你开玩笑的,你瞧你,发什么火呢?” 焦别对他的心态一清二楚,冷笑一声,懒得与他分说。他道:“史掌旗,此事本就是依你的计划行事,你若有不满,我大可将人召回来,你自己派人去诈降便是。” 史安倒是想,但他哪有人能派去?派去了哪能取得信任?也就焦别的部队曾是谢无疾麾下,崔诚投降的理由顺理成章,才有机会骗取信任。 不得已,史安只能忍着肉痛,连连赔笑,又说了一顿好话,总算是把焦别安抚住了。 片刻后,焦别离开,一走出院子脸就垮了下来。而院子里的史安也是迅速收起笑脸,磨牙嚯嚯,一脚把躺椅踹翻在地。 他在心里暗暗咒骂发誓:可恶的朱瑙,可恶的谢无疾!等这次他们的计划成功,他非要把那两个浑蛋抓起来,轻易杀了都便宜他们了!他要狠狠地折磨他们,五马分尸,碎尸万段,让全城的百姓都看着!唯有这样,才能泄去他的心头之恨! 218、第二百一十八章 哪年哪月才能抓到朱瑙和谢无疾, 史安不知道, 但是头疼的事情他立刻马上就要应付了。 屋子里, 数名玄天教的职事围着史安又哭又闹。 “史掌旗, 那可恶的崔狗带人到处抓捕信徒, 这几天的时间,他们已经抓走上百人了!现在各村各县的信徒都不敢公开布教了。这两个月我们信徒的人数本就在减少,这样下去可还怎么得了啊!” “就是啊,信徒越来越少,新的人又拉拢不来。等到了年底,我们拿什么给上供给张师君?上供的钱财不够,不光我们要被革去职务, 史掌旗你的位置也保不住啊!” “那崔狗明明是焦别的副将, 怎么就忽然叛变了?为何他一去, 蜀军就对我们下手?是不是焦别在暗中使了什么绊子, 让他对付我们?史掌旗, 那姓焦的一直不老实,你还是赶紧上报师君,让师君派兵来援手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史安被他们闹得都头大了。 信徒们虽然知道崔诚在外宣称受焦别的命令抓捕教徒是假的, 但他们不知道崔诚投降朱瑙也是假的——这消息史安可不敢到处乱说,要不然消息传到朱瑙和谢无疾耳朵里, 崔诚还诈哪门子降啊?他们先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而且他更不能对手下的职事们说,他早就知道崔诚要抓捕信徒,是他为了使崔诚在蜀军那里站住脚跟, 才决定不让信徒逃离的。这消息要是让众人知道了,他非得被信徒们扒皮拆骨不可! 现在玄天教的职事们既然不知实情,就势必会对焦别不满。史安却也不替焦别辩解。要知道焦别在这件事里头起了什么作用,他自己心里都犯嘀咕。被教徒们说着说着,他心里的嘀咕就更厉害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得安抚教徒们的,要不然众人不满闹事,人心就更散了。 史安道:“且不提焦别了,单说朱瑙和谢无疾。此二人一再与我们作对,着实可恨!我们……” 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有人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史掌旗,大事不好啦!” 史安被这一叫唤,心里又咯噔一声。最近他已经停了太多坏消息,实在不想继续听了。他都恨不得能让冲进来的那家伙闭嘴,似乎只要那人不说,他就不知道,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然而纵使他不问,院子里的一群人都得问个究竟。 “出什么事了?”“又发生什么了?是不是蜀军他们又抓人了?!” 进来的人气喘吁吁道:“华、华阳县附近的驻军地被崔诚带兵剿了!已经失守!” “什么?!”第一个跳起来的人还是史安。他扑上去抓住报信人的衣襟,表情凶狠得像要吃人,“华阳县失守了??!!” 上一次和庆阳侯联手对付谢无疾,却被谢无疾反将一军,延州一带的信徒军被赔上了大半。史安跟焦别不是一条心,虽然焦别手里有兵,但他不能把希望都压在焦别身上,所以仍要为自己准备常备军队。这两个月来,他费了千辛万苦又拉出一支军队,在华阳县附近秘密修建了一个驻军地,筹措了不少粮草,打算重新训练士卒。谁料想,刚弄的有点模样,又被人连窝端了! 史安气得两眼发话,两耳发蒙,其他的教徒们也都炸了锅。 “什么?那驻军地不是才建了没几天,连我们许多教徒都不知地方,崔诚他们是怎么找到的???” “驻军地里有咱们这么多兵马,他们带了多少人去?为什么咱们就输了?是不是有人把我们的消息卖给了他们,他们趁我们的军队不备时偷袭,才战胜的我们?!” 这话说的就太看得起邪教军了。有人把情报出卖给了朱瑙是自然的,要不然他们也找不到邪教军的驻军地。但是要说蜀军需要偷袭才能打败邪教军……不管是背面打,正面打,正着打,反着打,反正只要朱瑙想打,正规军打一群乌合之众,还能打不过么? 然而信徒们不肯承认自己的军队有多弱,再加上此刻正对焦别正恼火,于是义愤填膺地想找出一个人为失败背黑锅。 又有人道:“那些蜀军怎么总是冲着我们下手?延州城明明粮草充足,他们还有了崔诚这个叛徒,为什么不来攻城呢?是不是那姓焦的已经暗中跟他们勾搭上了?” “什么勾搭上了,依我看,姓焦的一直都是他们的人!姓焦的先前假意归顺我们玄天教,就是为了今日和蜀军一起联手害我们!” 这下可好,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硬是把诈降的人都说成焦别了。 朱瑙和谢无疾之所以迟迟不攻城,而是先对付邪教势力,就是因为延州兵强马壮,有许多存粮,有坚实的城池和训练有素的士卒。要知道强行攻城是下策中的下策,即便赢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他们不动手,就是在等待,或者说创造一个更好的时机。 至于邪教军……要啥啥没有,自然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喽! 这个道理史安原该明白的,但是他气得头昏脑涨,全然不管不顾,竟然拔腿就走,气势汹汹地找焦别算账去了。 …… 院子里,焦别正在与几名军官说话,史安忽然闯进来,直奔焦别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兴师问罪:“焦别,你什么意思?你他妈拿我当傻子耍吗?!” 焦别一愣,皱起眉头。 几名焦别手下的军官见史安来者不善,连忙将手按在刀柄上,生怕他做出过激举动。焦别却抬手拦住了众人,低声道:“你们都出去吧。” 军官们面面相觑,但焦别都这么说了,众人也只得默默退下。 几人离开后,焦别拍了拍史安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示意他松手:“史掌旗,出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史安咬牙切齿道,“我在华阳县的驻军地让崔诚带人给剿了!我刚刚弄出来的军队,这下又全没了!” 焦别一怔,挑眉:“你在华阳县有驻军地?我怎么不知道?” 史安:“……” 他培养军队是玄天教的事务,当然没必要告诉焦别。但这根本不是重点。 他恶狠狠道:“华阳县有我几千兵马,崔诚带着人去,全给我端了!这是我最后的兵马了!姓焦的,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焦别也早就压着火气了,见他不肯松手,索性直接用力将他的手掰开:“什么叫我们想干什么?难道是我让崔诚去的吗?我连你在哪里养了多少兵都不知道!你自己出主意让崔诚去诈降,让他博取朱瑙和谢无疾信任也是你说的。如今出了事,你却要怪到我的头上?!史掌旗,可真有你的!” “我……我是让他抓几个信徒骗取朱瑙的信任,但没有让他剿我的军队!这么大的事情,他为什么不先给我通风报信?!他是去诈降的,诈降!!是不是连他自己都忘记他的身份了?!” “你说得简单!”焦别火道,“朱瑙给他一个任务,让他马上带人就走,他还回来给你通风报信?哪儿来的时间!你当他给我们送个信容易吗?这你也要,那你也要,你不如让他对着朱瑙亮明身份得了!” 史安再度语塞。 焦别的说法合情合理,可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崔诚去诈降才多少时间,自己的损失就已如此惨重。再这样下去,等不到朱瑙和谢无疾中计,他就要先完蛋了! 焦别心里也很郁闷。当初让崔诚去诈降,他还指望崔诚能趁机离间朱瑙和谢无疾之间的关系。毕竟蜀军和谢军也是两股不同的势力组成的,本以为此事不会有多难。可谁料前两天崔诚派人送回消息来,说谢无疾与朱瑙关系极为密切,他稍有试探,立刻遭到怀疑,若非他及时找话弥补,险些前功尽弃。 离间朱瑙和谢无疾不成也就算了,怎么崔诚这一去,自己和史安之间的关系反而愈发恶化了呢?这究竟是谁离间了谁啊? 片刻后,史安终于压下怒火,咬牙切齿道:“好,好,好。焦将军,就如你说的,崔副将所做的,都是为了得到朱瑙和谢无疾的信任。那么现在,他得到信任了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干掉他们?要不然死的就是我们了!” 焦别的脸色仍然不好看。根据崔诚送回来的消息,迄今为止,朱瑙只让崔诚不断地抓捕邪教徒,并没有表现出想要进攻延州城的意图。朱瑙不急,可他们很着急,正如史安所说,再这样拖下去,形势只会对他们越来越不利。 焦别抬手按了按额角,道:“我会让人给崔诚送信,尽快照计划行事。” “你最好尽快!要不然,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史安丢下狠话,甩袖出去了。 ===== 富县。 朱瑙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本账本,是崔诚带兵从邪教的驻军地缴获的财物账目。他把账本仔仔细细过目了一遍,脸上的笑容越看越灿烂。 谢无疾坐在一旁,随手翻着朱瑙已经看完的账,心情显然也很不错,双眸明亮,神色柔和。 “这位崔副将着实能干。”朱瑙赞不绝口,“做事干净利落,难怪纵使意见不合,焦别仍要用他做副将。” 谢无疾赞同道:“的确是可用之才。” 不片刻,朱瑙将账全看完了,乐得简直合不拢嘴。他将账目推到一旁,道:“如今延州附近玄天教的军队已被我们全数剿灭,其余信徒内乱分裂,应当不足为患。延州城孤立无援,依我看,是时候筹谋筹谋该如何取回延州城了。谢将军以为如何?” 谢无疾道:“依焦别所言,眼下城内守军人心惶惶,士气低迷。既然他们已无援军,我们可即刻出兵围城,围上一段时日,待城内守军彻底丧失斗志,便可不攻自破。” 朱瑙道:“如此最好。” 在我强敌弱、敌军丧失斗志之时,围而不攻无疑是能死最少的人、付出最少的代价赢得胜利的方法。 谢无疾道:“那我便命人找焦别过来,与他商议对策。” 朱瑙点头道:“把该叫的人一并叫来,早日商定计划吧。” 219、第两百一十九章 确实如焦别所料, 并不是崔诚不想给延州城内通风报信, 而是他没有机会。他身在敌营之中, 身边四处是眼线耳目, 每次给焦别送信皆要冒着风险, 倘若不是极为要紧的事,他轻易不该给延州城里送信。 按说带兵去华阳县剿玄天教的驻军地就是极为要紧的事了,崔诚确实该先通报焦别,等他的命令再决定怎么做。可问题是,朱瑙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前一天晚上朱瑙忽然将任务委派给他,第二天一早便要他带兵出发。他难道要抗命不从吗?事急从权,最后他到底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听命行事, 先赢取朱瑙和谢无疾的信任再说。 然而任务是完成了, 信任究竟有没有得到, 崔诚自己心里也说不准。这段时日来, 朱瑙交给他的事情他桩桩做的很漂亮, 并无错处。可那也是因为,朱瑙根本没有给他犯错的机会。他身边一直有人监视,派给他的任务也是派了便让他立刻去做。除非他想自暴自弃,否则他并没有别的选择。 不过崔诚心里也明白, 朱瑙和谢无疾这样的做法才是理所当然的。倘若他一来,两人就对他百般信任, 对他听之任之,那才是挖好了坑等着他跳。 于是乎,崔诚也只能先什么都不想, 老老实实做事,先给朱瑙和谢无疾留下一个好印象,再等待自己行事的时机了。 好在这个时机并没有来得太晚。许是他办事可靠的缘故,又许是朱瑙和谢无疾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他终于再次被二人召见,商讨起讨伐延州城的计划了。 …… 屋内,数名军官围坐一圈,谢无疾和朱瑙二人并肩于首座。 谢无疾道:“听闻如今延州城内士气低迷,人心浮动。我准备出兵包围城池,围而不攻,每日派人劝降,若城内军队肯投降最好。若是至明年开春时他们仍未请降,则我等再思攻城之计。诸位意下如何?” 众军官纷纷赞成。 延州城内的守军毕竟曾是他们的同袍,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同室操戈。他们对城内官兵仍有情谊,想必城内人也同样如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加上武力胁迫,相信用不了多久城内便会人心瓦解。 即便劝降不成,眼下城内的军粮也只能撑几个月而已。而城内耕地有限,无法长期支持,待到春耕时节,城内粮草无继,更易人心浮动。那时攻城,事半功倍。 谢无疾又将目光转向崔诚:“崔诚,你以为呢?” 崔诚沉着道:“回将军。城内军队早已无心应战,邪教又屡遭重挫。相信将军围城之后,不出几日,城内守军自会投降。将军不必忧心。” 谢无疾淡淡道:“城内情形你最清楚。若果真如此,再好不过。” 众人又商谈了一番,将出兵的具体事项定了,便解散各自回屋去了。 ===== 两日后,延州城内。 焦别、史安以及二人手下数名心腹同样围坐成一圈,每个人的神色都很严肃。他们已经收到了崔诚送回来的消息,知道谢无疾和朱瑙马上就要带兵前来围城了。 “成则生,败则死。”焦别道,“史掌旗,我便不绕弯子地直说了:无论你我先前曾有什么过节,如今我们是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当摒弃前嫌,同仇敌忾,如此方能转危为安。” 史安神色微妙,语气倒是还算爽快:“那是自然。” 确实,比起跟焦别的那些矛盾,朱瑙和谢无疾才是他们眼下最大的敌人。若不对付了这个敌人,他们就是死路一条。唯有铲除此二人后,他与焦别的争权方可慢慢继续。 焦别道:“无论兵力还是粮草,我们都不如朱谢二人。唯有险中取胜。机会只此一次,切不可出任何岔子。” 听了这话,所有人的神色愈发凝重了。 他们已经制定好了反击朱瑙和谢无疾的计划,而这个计划,非常冒险。 焦别和史安商量好,也已经想办法把口信传给了崔诚,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等到朱谢联军围城后,史安负责发动城外教徒向围城的军队发起奇袭,焦别也从城内派兵出来与教徒一起夹击联军。 但他们并不是指望以夹击的方式打败朱谢联军,教徒也好,延州守军也好,都不是朱谢联军的对手。他们起到的只是声东击西的作用,让朱谢二人误以为延州守军准备殊死一搏,便会将主要兵力都调集过来。 而这个计划真正的重点在崔诚身上——等到联军主力被抽调,崔诚就要趁着后方空虚之际,立刻带人烧毁联军的粮草! 要知道朱谢联军兵力上万,光凭史安手下的教徒和焦别手里那点兵马,是不可能用硬碰硬的手段打赢他们的。想要化解危机,他们就只能从联军的粮草上下手。 在所有耗时的战役中,粮草才是决胜的关键。只要他们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联军粮草被烧,一定会军心动荡,也无法再打消耗战,届时联军只能被迫撤军。而等到联军撤军,延州之围就解了,史安也已经向张玄请求援助,让张悬派出厉害的人在战场之外和朱瑙谢无疾进行对决——这才是玄天教的强项! 史安道:“焦将军,这计划我倒是没什么意见,我只有一点疑问——你那位副将,你能确保他可信吗?” 这段时日以来,史安对崔诚攒了一肚子的火气,让他把宝压在这人身上,他实在是不能放心。 焦别冷冷道:“如果连他我都不信,那我也没有其他可信之人了。我仍是这句话,史掌旗,主意是你出的,也都是照你的意思办的。你若有更好的主意不妨说出来,若没有,就别再疑神疑鬼。你我别无选择。” 史安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下去了。若有更好的主意,他又何必等到现在呢?他只得悻悻道:“好吧……那我等会儿就立刻出城,召集教徒。” 他的教徒军早就让谢无疾打得灰飞烟灭了,眼下只能把没经过训练过的教徒都召集起来,死马当活马医。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了。 焦别却反对道:“史掌旗你还是留在城内吧,召集教徒的事交给你的手下去做。如此,城内若有任何变故,我与你方便及时联络,商定计策。” 史安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了。 焦别想把他留下来,可不仅仅是方便联络那么简单。要知道以前城内有围墙和守军,比城外安全。可一旦城池被围,城内可就比城外更危险了!焦别是怕史安这一出去,带着玄天教残余势力撤走,不管自己的死活了。所以让他留下,分明是想让他做人质。 明明嘴上说着危机关头要互相信任,可又怎么可能彻底放下猜忌呢?焦别如此,史安也同样如此。 史安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开口道:“焦将军,你与你那位副将,不会和朱瑙谢无疾联手来算计我吧?” 这话换谁听了都要发火,焦别却压住了没有动怒。他冷静道:“史掌旗若不放心,我身边的人,身边的物事,皆可暂由你来看顾。” 互相扣押人质,这样也算是公平了。 史安迟疑。他想亲自出城去组织,确实有害怕城池被围后自己也逃不出去的担忧。但仔细想想,倘若延州丢了,即使能保住性命,他在玄天教内也混不下去了。张玄不会再重用他,他现在已经得到的一切也会失去。让他从头再来,这可真是比死还难过。 而且焦别不肯放他出去,他若强行要走,只怕双方就要撕破脸皮了。 或许,真的只能放手一搏了…… 片刻后,他总算下定决心,道:“好吧,焦将军,那就依你之言。我留在城内,与你一同对付朱谢二人。只是你府上那几位侍妾和你的两个儿女,要麻烦他们随我的教徒出城一趟,避避风头了。焦将军放心,我的手下会照看好他们的。” 焦别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反对。 在强大的敌人的威慑下,这一次,他们都不得不掏出老本,齐心协力了。 ===== 半个月后。 延州城的大门紧闭着,一群士卒们站在城楼上,随时戒备着敌军的来袭。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不远处平原上的敌营——几日前朱谢联军已在城外扎营,对延州城进行了合围。 城下百米远处的射程外,一群列好阵的士兵正在城下叫阵。 “城里的士兵们听着!谢将军有令,只要你们马上开城投降,除了焦别及其邪教党羽,其余人等皆可不计前嫌,尽恕前罪!若你们仍然冥顽不化,待城破之日,所有人都与叛贼焦别以同罪论处!” 城楼上守城的都是焦别选出的自己最心腹的队伍,可即使如此,仍有不少人脸上出现动摇挣扎之色,但没有人轻举妄动。 焦别也在城楼上,只不过他站在阴影处没有现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背在身后的手却微微颤抖。 片刻后,他转身走到城楼的另一边,向内城看去。 在城墙的内缘,一大群士卒已经披甲带兵列好阵型。一名军官跑了上来,向他禀报道:“将军,军队已列阵完毕,请将军示下。” 焦别闻言扭头朝着后方的天空看了一眼:“等外面信号。火箭一到,立刻开城门出击!” “是!” 今天,就是他们准备烧朱谢联军粮草的日子了。原本崔诚和史安都希望再过一段时间,等朱谢联军围城月余后,逐渐放松警惕,他们再实施计划。这样史安的手下有更多时间集结更多的信徒,崔诚也能做好更周全的安排。但是焦别却坚持计划越早实施越好——他真的拖不起了。 崔诚诈降后向朱瑙和谢无疾汇报说城内人心惶惶,士气低落,这话一方面是为了放松朱瑙和谢无疾的警惕心,但另一方面,这也确实是实情。城内的士卒当初跟着焦别叛变,有多少人是真心信服玄天教的?大多数也是迫不得已,或者受了蒙蔽。 焦别作为一个曾经叛变过的人,他会不知道自己的手下们在想什么吗?众人仍然跟着他,很多是因为已经背叛过一次了,怕就算回去也不会被谢无疾饶恕,所以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可现在谢无疾的手下天天在外叫阵,说什么只追究焦别和邪教党羽,其他人都能不计前嫌。现在城内之所以还没什么反应,是因为众人不知其他人想法,不敢轻举妄动。等再过一段时间,焦别不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就有鬼了! 是以,焦别深知,决不能在拖延下去了。趁着他还能号召手下,必须立刻行动! 火箭,是他们与玄天教徒约定好的信号。外面玄天教徒会向朱谢联军发起冲锋,同时会向天空连射点燃箭羽的火箭,并伴以进攻的鼓点声。只要看到听到这些信号,他们就该同时出城,与玄天教徒夹击朱谢联军了! 焦别再一次回到城楼的瞭望塔上,看向远处乌压压的联军。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期待,抑或其他情绪,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手心也不断冒汗。 胜败,就在今日一搏…… …… 城外。 焦别站在一块大石上,向着某个方向眺望。他身上盔甲穿戴齐整,俨然一副随时作战的模样。他的身后,当初随他一起投敌而来的亲信们也已列好了队,等待着命令。 他的脖颈伸得很长,显出他心中的急切。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可玄天教的人马依旧没有出现。 不多时,忽听雷声滚滚。今日正是个阴天,可只闻雷声,未见雷火。待要仔细究查,却发现原来并非雷鸣,而是马蹄雷动——一支数百人的骑兵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飞驰而来。 焦别有些意外,警惕地摆出戒备的架势。 骑兵很快来到他们面前停下,焦别看清领队之人竟是谢无疾,不由诧异万分。 他连忙上前行礼:“末将叩见谢将军。” 谢无疾骑在马上,并不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焦别,你在这里等什么?” 焦别一怔,心里隐隐生出一股不安,硬着头皮道:“将军忘了么?今日我奉将军与府尹的命令,等三营退下来后,我会接着去城下叫阵。” 与其说这是奉了朱瑙和谢无疾的命令,不如说,这是他自己请命的。他昨日借口自己能够动摇城内的军心,特意向朱瑙和谢无疾请命叫阵,就是为了今日能顺理成章地穿上铠甲,佩戴兵刃,集结队伍。只要邪教军和城内的守军一打过来,联军兵马被调走,他就可以立刻带人去烧粮草。粮草所在的位置他也早就调查好了。 谢无疾淡淡道:“是么?” 焦别还以为谢无疾是忘了这件事,正待解释,却听谢无疾接了下去:“但愿焦副将不是在等人。否则你等的人怕是等不来了。” “什、什么?”焦别霎时呆若木鸡。 没等他回过神来,谢无疾忽然取下背上长弓,从箭筒里取出一支长箭,箭羽上早已涂抹了燧石粉末,他在臂环上轻轻一擦,箭羽便噌的一下烧了起来!他拉弓搭箭,瞄向焦别。 焦别吓出一身冷汗,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谢无疾冷笑一声,忽然扬弓向上,指扣一松,燃烧着的火箭便朝着天上飞了出去! 此箭一出,他身后的众骑兵纷纷解弓射箭,眨眼功夫,一大片火箭飞上天空,将阴沉厚重的云层照得透亮!与此同时,急促的鼓点声也响了起来,昂扬奋发,令人热血沸腾。 火箭,鼓声。邪教众今日与城内兵马联络的信号,正是此二样! 焦别已然意识到他们的消息走漏了,顿时身体晃了晃,周身冰凉彻骨…… 220、第二百二十章 延州城楼门内, 列好队准备战斗的士卒们各个紧张万分, 焦虑不安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他们希望邪教的信号晚一点来, 这样就不必出去作战;可若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 那不如信号早一点来, 他们也能早一点得个痛快。漫长的等待才是最折磨人的。 正当此时,城楼上忽然响起一阵呼喊声:“来了!来了!” 隔着城墙,下面的士兵看不到外面升空的一片火箭,但很快,他们听到了密集迫切的鼓点声——信号果真来了! …… 焦别站在城楼上,隔着近千米的距离,他看不清下面的详细情形, 但见不远处一片烟尘飞扬, 喊杀声渐起, 似是两军开始交战了。 他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听见动静的史安跑了上来。史安也看见了火箭和下方的烟尘, 忙道:“快,快开城门出击啊!” 为了这次的计划,他们几乎把方圆百里内较为虔诚的教徒都聚集起来了,这些教徒并不懂打仗, 能支撑的时间也不多,时机可谓转瞬即逝。延州军早些出战, 没准能让教徒多活下来几个。 焦别也不再等待,下令道:“出战!” 城墙内外,鼓点声交织成一片, 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士卒们如流水般向外冲杀出去! …… 城外。 崔诚及他所有的手下已全被制服,谢无疾并没有当场杀了他们,只让人将他们捆缚住手脚押回去。 崔诚被押解的路上,不断回头望城墙的方向看。高低起伏的地势挡住了他的视野,让他无法看清城门,但是忽然间,他听到了大地的震动声和士兵的喊杀声。 ——延州城门开了,里面的军队如约出来了。 崔诚绝望地闭上眼睛。 ===== 半盏茶后。 焦别与史安站在瞭望塔上观察着战场。城内出去的延州军已冲到敌人阵前。双方的前排士卒短兵相接,战了不过片刻,联军出现不敌姿态,竟然开始向后撤退! 忽如其来的变故让焦别和史安都傻了眼。 “你的军队……这么能打?不,是谢无疾和朱瑙的军队怎么这么不经打?”史安不由稀奇。这才刚交手没多久,他们居然就把敌人打跑了?早知道这样,他们怕谢无疾和朱瑙作甚?直接打就能赢啊! 史安喜上眉梢,焦别的神情却愈发凝重了:这不对劲! 他朝着更远的方向眺望,只见原本他以为是邪教徒和联军交战的地方烟尘已经逐渐褪去了,却根本不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的样子。地上没有满地尸首,土地也没有被鲜血洇黑……甚至连邪教徒都不见了! 什么样的战事能让一方人马活生生消失?难不成朱谢联军练就了将人生吞的能力?开什么玩笑! 焦别意识到不妙,勃然色变,急道:“糟了!中计了!” 击鼓兵尚不知道发生何事,仍拼命敲打着进攻的鼓点。战场上的士兵见敌人撤退,也不明就里,乘胜追击。 焦别朝着大鼓扑了过去,凶神恶煞地冲着击鼓兵吼道:“停!停下!撤退,马上让他们撤退!” 击鼓兵被他突如其来的刁难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鼓槌都掉了,忙又弯腰捡起来,匆匆改变鼓点的节奏。 史安也扑了过来,一把揪住焦别的领子:“为什么撤退?怎么能撤退??你们撤了,我的教徒怎么办?不许撤!给我杀,把他们统统杀光!” 焦别一脚把史安踹翻在地,吼道:“蠢货!我杀你祖宗!” 鼓声虽已改变,可军队已经冲出去千米远,根本来不及随着命令变换阵型。排在最后面的部队率先听见了鼓声,扭头开始往回跑;跑在最前面的人没听见声响,还在继续向前冲;中间的人则前瞻后望,犹犹豫豫,不知如何选择。转眼之间,他们的阵型已经彻底溃乱了。 就在此时,联军的两翼忽然冲出两拨骑兵,快马加鞭,截住了延州军的退路! 同时,左侧又有一支大军朝着城门的方向冲杀过来! 站在高处的焦别将战场形势的变化尽收眼底,他的心也随之坠入谷底。他痛苦万分,却不得不立刻做出决断:“快,关城门,赶紧关城门!” 传令兵犹豫道:“将军,可是出城作战的人还没有回来……” 焦别喝道:“我让你关城门!!再不关敌人就冲进来了!!” 传令兵不敢违抗,立刻跑下城楼传令去了。 史安仍在发疯:“我的人马呢?我的人马去哪儿了?!已经被他们打跑了??不可能啊!!姓焦的,你!是不是你的副将出卖了我们?!” 有一瞬间,焦别也怀疑是史安和他的玄天教徒出卖了自己,要不然何故战场上未见教徒军的身影?可史安就站在这里,除非他也是被出卖的一个,要不然,事情又怎会变成这样? 究竟是谁出卖了谁,谁才是被出卖的,焦别已经完全理不清了。他的头脑一片混乱,不停地下着命令,做着亡羊补牢的最后努力。 城楼上,鸡飞狗跳;战场上,哀鸿遍野…… ===== 衰草残云连沙场,腥风吹血溅衣裳。尘沙一望城楼空,但见马头斜日黄。 喧嚣过后,随着残阳西落,一切又归于宁静。 夜色将晚之际,手脚全被捆缚着的崔诚被人押解到城楼上。朱瑙和谢无疾就在那里,指挥着军队打扫战场、将辎重搬运入城。 见崔诚过来,朱瑙低声向一旁的惊蛰吩咐了几句,惊蛰便暂且接过了指挥权。 朱瑙与谢无疾并肩落座,崔诚被推到他二人面前跪下。 朱瑙面对着妄图欺骗他们的细作,仍是满脸和善,丝毫不见恼怒与仇视:“崔副将,你看见了。你的主将输了,战斗结束了。” 崔诚默然片刻,低声问道:“府尹和将军如何得知小人是诈降的?” 朱瑙笑道:“非你之失。人心所向而已。” 在崔诚在前,在崔诚之后,无论是延州军中,还是邪教徒里,都不断有人向朱瑙和谢无疾投降——就像几个月前谢无疾不在时的延州,也不断有人向邪教归顺——投降的人带来许多情报,那些史安与焦别千辛万苦隐藏的机密,几乎是转眼就会传进朱瑙和谢无疾的耳朵里。 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崔诚有多么小心谨慎,朱瑙和谢无疾也不费力气就得知了他真正的目的。然而两人并不揭穿,将计就计,用他之手削弱邪教,加深延州军与邪教之间的矛盾,并最终上演了今日这出好戏。 崔诚又问道:“焦别是生是死?” 朱瑙道:“他与史安等人明日将于市口斩首。” 当焦别派出的军队被联军截住退路,焦别及时让人关住了城门,没叫联军冲进城来,但是战事仍然结束得很快——事已至此,纵使焦别还想垂死挣扎,却没有人愿意陪他挣扎了。城门刚刚被关上,城内的守军们又主动打开了城门,捆绑了焦别史安等人,出城投降。 被邪教占据了几个月的延州城,今日终于重回谢无疾之手。 朱瑙道:“崔副将,你虽事错主,但谅你是重情义之人,我与谢将军可给你将功抵过的机会。你可愿诚心归顺?” 崔诚只不做声。 过了良久,崔诚又道:“府尹与谢将军可否饶焦将……焦别一命?他虽犯大罪,却也是受了邪教蛊惑,情有可原。往后他必不敢再犯。若府尹与将军肯宽恕他,小人愿以命相抵。” 朱瑙笑了起来,谢无疾却皱紧眉头。 一炷香之前,焦别和史安也被人同样押上来跪在这里。他们明明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却仍做着最后的挣扎,不断叩头求饶,让朱瑙和谢无疾饶了他们性命。而现在,崔诚明知有活路可走,却自己奔着死路上走。 还没等朱瑙说什么,谢无疾已冷冷开口:“他二人虽万死不能抵其罪。” 崔诚默然。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 朱瑙又道:“崔副将,我知你今日必定心境复杂,现在要你答复是否愿意归顺,确实仓促了些。此事不必着急,我可给你几日想好了再说。” 崔诚摇了摇头,缓缓道:“府尹宽厚,小人感激不已。只是小人自知罪孽深重,已无颜再苟活于世,愿以死谢罪。” 朱瑙正要说话,谢无疾又接了过去:“你是想与焦别一同赴死?” “是。”崔诚平静道,“焦别待小人有知遇之恩,小人未能阻止他犯下大错,唯有与他同日而死,方能不负恩情。” “你想好了?值得吗?” “想好了,值得。” 朱瑙意识到话锋不对,想开口时,却还是晚了一步。 谢无疾道:“好。既如此,我尊重你的选择。” 朱瑙:“……” 谢无疾道:“你死之后,是否有家人需要照料?是否有心愿未了?” 崔诚摇头,跪下叩首:“没有。多谢将军成全。大恩大德,崔诚来世再报。” 谢无疾道:“不必。我敬你是义士,给你留个全尸。” 朱瑙:“…………” 干脆,爽快。死生大事,眨眼敲定。 谢无疾看了朱瑙一眼,用眼神询问他是否有异议。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朱瑙还能让谢无疾把说出来的话吞回去吗?他最终只能挥了挥手,表示自己赞成。于是让有人上来把崔诚带下去了。 谢无疾倒也没那么粗心,看出了朱瑙似有无奈,疑惑道:“你很想留用他吗?” 朱瑙道:“倒也说不上……不过确实是个可用之人。” 倘若今日不是崔诚,而是黄东玄之流,谢无疾说斩就斩,那他说什么也得拦下来。一个崔诚,倒也罢了,只是难免有些可惜。 朱瑙摇头道:“他今日不过一时意气,才全心赴死。留他三月,未必不会后悔。若三个月后仍不后悔,再留他一年,总不想死了。” 人心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时光能消磨一切,只要留着性命,没什么不能改的。 谢无疾却默了默,低声道:“何必消磨义士?” 他不是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与朱瑙有不同的考量罢了。 朱瑙微微一怔。谢无疾一项自诩薄情寡义,对他人的情义倒是十分敬重。 他本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弯了眼睛,笑道:“也是。他既有心如此,便由着他吧。” 谢无疾本要去看看俘虏的情况,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抿了抿唇,还是道:“对不住……往后你若有想要留用的人,提前与我说一声,皆由你定夺。” 朱瑙眼波微漾,挑眉道:“那再好不过。你若有决不想留的人,也提前与我打声招呼,我想想如何交你处置。” 谢无疾顿时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转身下城楼去了。 221、第二百二十一章 监狱里, 焦别与史安被蜀军关到了同一间牢房。蜀军没有捆缚他们的手脚, 只将他们关在牢里。于是转眼功夫, 两人就已扭打在一起。 “都赖你!要不是你再三保证你那副将不会叛变, 老子怎么会上了你的鸟当?!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史安两眼通红, 追着焦别扭打撕咬。 “你凭什么说是他出卖了我们?而不是你手下的那群蠢货走漏消息?”焦别毕竟从戎多年,史安哪里是他的对手?他一脚把史安踹翻在地,拎起拳头对着史安的脸猛捣几下,“你还敢说!要不是吃了你们蒙骗,我当初怎么会加入你们这见鬼的邪教?我怎么会!!” 数拳下去,史安被他揍得几近昏厥。焦别刚要起身,史安忽然又醒了过来, 满脸是血地扑过来拖住他一条腿。焦别猝不及防被拖到在地, 史安发疯似的一顿乱拳, 好死不死正捣中他的要害。焦别顿时一声惨叫, 滚翻出去。 这段时日以来, 朱瑙的出现既让他们互相怨恨,又让他们不得不暂时团结在一起,结果怨恨更甚。现在两人又被关到一起,再不把满腔怒火发泄出来就没有机会了。 于是乎, 狗咬狗,一嘴毛, 你一拳,我一腿,你骂爹, 我骂娘,把牢狱里吵得好生热闹。狱卒们就在牢房外看热闹,直到感觉人快被打死了才进去拦一拦。毕竟这两人都得在市口当众斩首,死得太容易了可便宜了他们。 焦别简直搞不懂史安怎么还有脸发脾气,他才是真的委冤屈顶,怒火冲天!当初这帮邪教徒忽悠他叛变的时候,简直不知跟他吹了多少牛。什么谢无疾和朱瑙已在凉州遭遇大败,性命堪忧;什么朱瑙只是个沽名钓誉的大骗子,不足为患;什么张玄法术通天,可呼风唤雨;什么玄天教徒已遍布天下,所有教徒虔诚得跟傀儡似的,指东绝不向西。只要他加入玄天教,就能指挥大量教徒……也不知当初他脑子里进了什么泥水,虽然没有照单全收,但还真的信了不少! 结果呢?事实是怎样?这帮邪教徒除了欺软怕硬,要啥啥没有,干啥啥不会,从头到尾就没办成过一件正事!还说什么教徒都很虔诚,其实根本就是愚蠢透顶。能被张玄忽悠,一样能被其他人忽悠。朱瑙就随便编了个黄鼠狼的故事,就把教徒弄得四分五裂,自相残杀了! 焦别越想越气,自己的大好前程居然葬送在这帮蠢货手里,简直不能再冤枉了! 等他缓过劲儿来,又揪着史安一顿猛揍,直把史安打得七窍流血,口吐白沫。狱卒冲进来,把焦别给架开了。 焦别不停挣扎,嘴里还骂骂咧咧:“什么狗屁张师君,人呢?啊?!你不是说他会妖法吗?!现在我们都要上断头台了!你倒是让他施法把我们从断头台上救下去啊!!啊!!” 史安也不知道是被打傻了,还是绝境之中再无其他指望,唯有病急乱投医。他瘫在地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念有词:“师君……师君大显神威……一定会杀……杀了他们……救……救我们的……” 焦别被狱卒们牢牢按着,没法再扑上去动手。他摇头嫌恶地啐了一口,骂道:“真是无药可救!” ===== 与此同时,几十里地外的一间田庄。 “爹,我早就跟你说了,什么玄天教,都是骗人的!哪儿有什么神仙下凡啊?你供那什么张师君的神像供了几个月了,他保佑你什么了?”一名年轻人站在老者身后,苦头婆心地相劝。 老者充耳不闻,跪在神龛前,嘴里念念有词,不住叩首。 他们是穷苦人家,自家当然建不起庙堂,神龛是庄上信教的信徒们一起筹钱建的,供奉张玄的牌位。老者对玄天教异常笃信,每日晨定昏省前来祭拜。 “爹,你听见我说话没有?我让你别拜了!”年轻人耐性耗尽,想把老者从地上拉起来。 他这一动手,老者骤然大怒,猛地把他的手拍开:“你滚!我早说过了,我没有你这儿子!” 年轻人:“……” 他又气又急:“爹你疯了吧?就因为我不肯去跟蜀军打仗,你就不认我这儿子了?朱府尹明明是来帮谢将军一起治理邪教的,我还打他们?我帮他们都来不及……” 老者听到邪教儿子就要发怒,年轻人忙道:“好好,且不说别的,你就为了那玄天教,逼着你儿子去打仗送死?我还是不是你亲生儿子?” 老者怒道:“你若是虔诚,师君便会保佑你。这是多么好的积攒功德的机会!原本你来世能投个富贵胎,你却就这么错过了!” 年轻人道:“这一世都还长着,想什么来世?再者说了,你都看到了,那些帮着玄天教打蜀军的人是什么下场?张玄到底保佑他们什么了?才刚出门就被抓走了!我本来还以为你能看明白,没想到都这样了你还死不悔改,简直……简直气死我了!” 他所说的正是史安原本安排去夹击朱谢联军的队伍。那群邪教徒们雄赳赳气昂昂地集结完,俨然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壮志。结果别说上战场了,都没来得及迈出两步,周围就冒出一大群士兵,把他们团团围住了。 按说这些教徒本也是要上战场的,虽然消息走漏,中了埋伏,他们只当是提前作战便是。但这些人已经是史安实在无人可用,矮子里面拔高个挑出来的。正规军们把刀一亮,这些教徒们直接吓得尿裤子,连反抗都没反抗就缴械投降了。真是要多窝囊有多窝囊,要多可笑有多可笑,把个玄天教威严展现得淋漓尽致。 按说心智清明的人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偏生有些人吃了猪油蒙了心,就是不明事理,仍对玄天教坚信不疑,这老者显然就是其中之一。也幸亏他年老体衰,没去参战,要不然也没法在这跪拜了。 “这是师君的考验!”老者掷地有声道,“跟师君作对的人,很快就会遭到报应的!等着瞧吧!” 年轻人死活说不通,又不能对自己的亲爹动手,急得都快哭了。 正当此时,庄外忽听一阵锣鼓喧天,吹打弹唱,好不热闹。 年轻人与老者同是一怔,竖起耳朵仔细听。只听得声响越发近了,连土地也跟着震动,可见外面的阵仗之大。 眼下时局紧张,已好久不见有人操办喜事,纵有酒水宴席也往小了摆,以免招惹灾祸。可庄外那队伍显然比寻常喜庆队伍大得多,光奏乐者少说都有百人上下,这阵势怎么说也是达官贵人才能用,甚至寻常达官贵人还不一定办得起呢! 年轻人满心好奇,也不管自己的糊涂爹了,赶紧跑去庄外看热闹。 老者也撑着地站了起来,拍拍膝上的土,跌跌撞撞跟了出去。 两人来到庄口,庄口已是人头攒动,都是听见动静出来看热闹的人。年轻人花了好大力气才挤到人群前列,终于看见不远处的大道上,一行数百人的队伍正在缓慢前行。 这支队伍极为招摇,除了乐师们吹拉弹唱外,队伍的中心有一顶一丈多高的轿子,轿身通体鎏金,镶满珠宝玉石,轿顶还嵌着一颗硕大的琉璃宝珠。此轿一看便知少说也有数百斤重,却不由牲畜拉动,而全由人扛。前后左右共十数名轿夫才能堪堪抬住它缓慢行走,轿夫们显然极为吃力,寒冬腊月里各个大汗淋漓。 百姓们不知那队伍究竟是何来头,不由议论纷纷。 “也不知是哪位贪官出行,看那轿上嵌的,全是民脂民膏啊!” “就是!可恶的贪官,这年头了还敢如此招摇,就不怕被匪军给抢了么?” “那么重的轿子,竟让人来抬,也不知寻几匹马来。那贪官就该脚上生疮,一辈子下不了地!” 老百姓们厌恶的咒骂声此起彼伏。不怪他们这么觉得,商人大都低调,能这样招摇过市的也就只有权势滔天的官员了。 方才拜张玄的老者也顺着儿子的脚步挤到了人群前列,看清了那顶轿子,嫌恶道:“天杀的!就因这世道腌臜,让这些贪官污吏横行,张师君才下凡来救世的!” 年轻人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放弃跟自己的亲爹浪费口舌。 那行人越走越近,老百姓不敢再多言,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可不知怎么回事,那行人竟然散发出一股骚臭的气味,熏得百姓们纷纷后退。 “什么味道?” “不知。怎么像是猪圈里传出来的?” “不像猪圈,好像是……” 忽然,那行人停下了脚步,奏乐声也停止了。一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人走到百姓面前,“铛铛铛”一阵连敲手中的铜锣。所有人都在锣声中闭上了嘴,茫然地看着那人,不知他要宣布何事。 那人见周遭完全肃静,这才满意地收起铜锣,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太清玄天皇帝张玄张师君出行到此,尔等凡人,还不速速跪拜?!” 众人:“……” 太清玄天皇帝……张玄?! 这,竟然不是贪官的轿辇,而是张玄的??!!那玄天教的创教人张玄??? 刚刚骂完贪官、捧完张玄的老者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脸上一阵火辣辣的臊。 张玄……竟然亲自到延州来了?! 222、第二百二十二章 玄天教的队伍一路招摇过市, 吹笙奏乐, 敲锣打鼓, 闹得沿路村庄鸡飞狗跳, 民不安生。百姓们心中作何感想, 有多少人为此梦醒心碎,全都暂且按下不表。 一夜无话。 转眼一晚过去了。 翌日巳时一刻,焦别、史安等叛军和玄天教的主要党羽都被带出了监牢,押赴市口刑场,准备行刑。 昨天刚被关进牢里时,焦别与史安二人都发了疯似的吵闹不休,一会儿互相责怪, 一会儿又做起白日梦, 指望事情还能有所转机。直到崔诚也被关进监牢, 焦别看见崔诚, 先是呆滞了片刻, 又抱头痛哭了一场,随后恍若大梦初醒,再不闹腾了。 焦别不闹,史安却是始终没消停过。其实原先对于张玄所谓的法力, 史安是根本不相信的,那只不过是用来忽悠信徒、骗取利益的说辞而已。但到了绝境里, 他自知再无出路,病急乱投医,竟然忽然信起了这些胡言乱语。一整个晚上, 他都缩在角落里喃喃自语,一会儿念什么咒语,一会儿又画起各式各样的符咒,还真指望着天上忽然能有神仙下凡来救他于水火之中。 至于那些祈祷是否奏效?看他正在被押赴刑场的路上也就知道了。 被带出监牢后,史安倒是安静了许多,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已经认命,而是因为折腾了一整晚,他已经精疲力竭,精神恍惚,折腾不动了。 在从监牢到刑场的一路上,几乎全城的老百姓都跑出来站在街道的两旁围观。折腾了半年的时间,延州城从属于谢无疾到依附玄天教再到重归谢无疾与朱瑙之手,城里的老百姓经历了跌宕起伏,心情都很复杂。 有人欢天喜地,认为混乱终于告一段落,有谢无疾和朱瑙坐镇,大家可以重新开始安定的生活;也有人暗自懊恼,认为谢无疾和朱瑙会害了他们,反而等着张玄派人来拯救他们;还有人担心平静只是暂时的,以后又会发生更大的战乱,无止无休…… 于是当看到史安、焦别等人被士兵们铐在囚车里推出来的时候,街上百姓的反应也各不相同。 一些情绪激动的人拿着石头和泥巴拼命往他们身上砸,一边砸一边唾骂:“邪教!叛徒!老天有眼,你们的死期终于到了!”“去死吧!你们这些利欲熏心的骗子!你们的报应马上就要来了!” 先前玄天教掌权的时候,不知迫害了多少百姓。人们敢怒不敢言,如今终于能够抒发胸臆了。 也有一些人只是在旁边看着,有人哀声叹气,有人默念有词,又不知在念什么邪门的咒术和祈祷之词。 谢无疾与朱瑙二人站在城楼上的最高点,将城里街上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谢无疾双眉紧锁。他看得出来,延州城毕竟被史安、焦别掌控了很长时间,即使现在他们取得了胜利,城内百姓心向邪教的仍有不少。 朱瑙却只是平静的看着,似乎并不觉得这样的情形值得人发愁——玄天教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能把人心争取过去,他也能用更短的时间,把人心重新争取回来。又有什么好愁呢? …… …… 大街上,一些人一边围观囚车巡街,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 “哎,你们听说没有?昨天张师君已经带人到了城外了,一会儿他们会不会来劫法场?” “什么?!张师君?!你是说张玄吗??” “对啊,除了他,还有哪位敢称师君?今天一大早我听进城卖鱼的挑夫说的,昨天张师君的队伍一路敲锣打鼓往延州城的方向走,好多人都看到了!” “什么?竟有此事?朱府尹和谢将军的大军在此,他们竟然还敢如此招摇?!” “说明他们就没把朱府尹和谢将军看在眼里。张师君可是法力无边的大罗金仙,区区几万军队他根本不必放在眼里。” “这……你还真信啊?” “为什么不信?等着瞧吧,他既然来了,一定会出现的!一会儿便知分晓!” “……行,那就瞧着。” 不多时,押囚的队伍巡游到了城门附近。由于史安焦别等人乃是重犯,在行刑之前士卒会先带着他们巡游全城,随后才会到刑场将他们问斩。他们死后还要将他们的人头还要悬挂城门月余,供世人警醒。 队伍正从城门口过,忽然间,一阵整齐而洪亮的乐声奏起,锣鼓喧天,大地都随之震颤! 围观的百姓们愕然不已,纷纷循声望去,声音来处竟是城门外。 城内守门的士兵们似乎也十分惊愕,连忙将大门打开,看看外面究竟是何情形。门一开,一支华丽的队伍出现在众人面前。 百姓顿时哗然。 “快看!那是什么人?” “看他们的旗帜!那不是玄天教的旗吗?!” “什么?!难道张师君真的来了?!” 有人立刻退开,有人则涌了上去,城门足有三丈余宽,纵使许多人涌到城门口看热闹,城门的空阔处仍能令城里的许多百姓看清外面的情形。 史安和焦别也听到了鼓乐声,也看到了外面的队伍和旗帜。焦别顿时震惊不已,心想:什么?玄天教竟然还敢派人来送死?这邪教里真的全是疯子……不,全是傻子吧?! 史安则先是愣了片刻,旋即又惊又喜:他的祈祷竟然还真奏效了??有人来救他了?? 城门外,乐师们一面奏着乐,一面向两旁让开,使那顶硕大的、华丽的、镶金嵌珠的轿子完全展露在百姓们的眼前。随即,轿子里钻出一人,那人似乎脚踩高跷,身长竟十尺有余;他身披一件长袍,不知由何种动物皮毛拼接而成,袍子极长,色暗黄,且拖地数尺;他头戴三尺长冠,冠上插满七彩长羽,一身打扮真可谓招摇至极。纵使隔着一段距离,城门附近的百姓也能一眼看见他。 史安看不清那人的脸,兼之他本身也未见过张玄本人,只听周遭百姓议论,得知那人似乎就是张玄,又看外面排场极大,于是仿佛抓住溺水时的稻草,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师君救我!!师君快救我啊!!” 他这一喊,百姓们哗然更甚,也更确信那就是传说中的张玄和玄天教的队伍了。 城楼下的延州军们立刻摆开防御的架势,等待长官命令。 张玄抬了抬手,奏乐声猛然停止,城内外的百姓也都安静下来,屏息看着他。 张玄抬头往上城墙上方,朗声道:“无知朱贼、谢贼!尔等区区凡人,竟敢折辱本仙座下祭酒、掌旗,就不怕本仙降罪于尔等吗?!” 隐藏在城墙后方的谢无疾先是摁了摁眉心,又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跳上城墙,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气沉丹田,板着脸呵斥道:“何方妖人?竟敢大放厥词!你有何妖术,不妨使来看看.谢某在此恭候!” 张玄道:“好你个谢贼,且看本仙如何取你性命!” 他抬手拍了拍,袍子上满挂的铃铛叮叮作响。队伍后方忽然让开一条通路,十名大汉抬出一只大缸,缸里装满了水。壮汉们将水缸在他面前放下,便退开了。 只见张玄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叨咕片刻,旁边的侍者端上一碗清水。他端碗喝了,又将口中所含的水朝着自己的手喷了过去。瞬间,他的手上烧起一团火来! 百姓们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仙法!他使仙法了!!” “那是神火吗?他竟然真的是神仙?!” “怕不是妖怪吧?我瞧着怎么更像妖术?” “就是,神仙烧自己的手做什么?用来吓唬人么?” 张玄用那只烧着的手往水缸上一挥,袖中不知何物撒进水里,一缸水忽然沸腾,旋即猛地从水里窜出一个大火球!那火球沿着水面跳动,在水上烧起来! 人们从未见过这种把戏,看得再度愕然。 张玄高声道:“待我念完这段仙咒,我便会用这团仙火烧死尔等凡人!延州全城百姓助纣为虐,全都一起为朱贼、谢贼陪葬吧!”说罢又手舞足蹈念念有词起来。 莫名其妙遭受牵连的百姓们顿时无语,有人惊慌失措,有人愤愤不平,有人茫然不已,有人冷眼旁观。 城楼上,谢无疾不慌不忙,高喊道:“大胆妖人,我岂能容你对百姓下手?来人!呈上黑狗血与捉妖符来!” 边上的人早有准备,很快呈上一盆狗血与一长条黄符。 谢无疾取出一支箭,先在狗血里浸了浸,然后张弓瞄准,拉弦的手一松,箭羽便直直朝着那起火的水缸射了过去! 他箭法精准,箭矢穿过火球,没入水缸。火球在水面上又窜动几下,越少越小,渐渐熄灭了。 张玄大惊失色,慌张道:“你用了什么妖术,竟能灭我的仙火?!” 谢无疾道:“区区邪火,一盆驱邪的黑狗血就能灭!” 又道:“此乃得道高人赠我的捉妖符,妖怪,看箭!”说话间,他已将手下方才呈上来的黄符紧紧系在第二支箭上,旋即再度拉弓,瞄向张玄! 张玄惊慌失措:“那是谁给你的符箓?!”见谢无疾要射他,他慌忙转身,逃回轿子里去。轿帘刚放下没多久,谢无疾的长箭追到,准确地没入轿中! 城内外围观的百姓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睛全都瞪得滚圆,盯住那顶华丽的高轿。 只听轿内一声惨叫;又等片刻,轿子耸动起来。再等片刻,轿内冒出一股黑烟。 “黄、黄、黄鼠狼!黄鼠狼跑了!!”眼尖的人率先叫了起来。 只见一只黄鼠狼从轿子里蹿了出来,那黄鼠狼身形本十分娇小,按说离得远时不易看清;但这只黄鼠狼浑身冒着黑烟,它窜到哪里,黑烟便飘到哪里,使人能更容易地看见它。它显然受了惊吓,灵活地钻过人群,朝着远方的平原跑去。 “!!!竟然真的是黄鼠狼精!!!” “老天啊!黄鼠狼精显形了!!” “快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谢无疾下令道:“抓住他们!” 在城楼下待命的延州军们这才冲了出去,把张玄的侍从们团团围住,又分出一拨人,循着黄鼠狼的踪迹往远处去了。 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百姓全都炸开了锅。看清整出戏的人激动不已,站在后方没看清的人抓着前面的人不停询问,城楼附近人声鼎沸,一声声“黄鼠狼”“妖人”不绝于耳。 焦别无言以对,史安则从狂喜转为狂怒。 “骗局!!这是他们设计的骗局!!”他声嘶力竭地大喊,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压住百姓们的议论声。 刚开始看见外面的队伍的时候,他还真以为张玄来救他了。看到张玄又是喷火烧手,又是点火炸水,他都惊得不轻,没想到张玄竟然真的会使仙术,但又隐约觉得不对劲:既然仙术这里厉害,他烧自己的手干什么?烧水干什么?直接烧谢无疾和朱瑙去啊!这不是成心急死人么! 直到谢无疾一箭射灭火球,又一箭把轿中活人射成了黄鼠狼,他才大彻大悟:这哪是什么张玄啊?这他妈就是朱瑙和谢无疾安排的一出戏啊!!! 他急着想要澄清,让老百姓们别受骗上当,于是拼了命地扯开嗓子喊叫。奈何人群的喧闹声中,他的喊声根本没几个人能听见,反倒是他呼天抢地的动作引起了人们对他的注意。 “谋财害命的骗子!!把骗我的钱都还回来!!” “你这妖人的帮凶,不光谋钱,还骗走了我们的寿数!真是丧尽天良!” “妖人,拿命来偿吧!!” 老百姓们捡起石头泥巴,一阵劈头盖脸朝着史安等人砸去,更有激动者扑上去直接动手。 史安又气又怒,简直想不通:为什么天底下怎么有那么蠢的人??这明摆着的骗局也有人信??脑子都让黄鼠狼给啃了么??——殊不知,这些人也正是当初最吃受他蒙骗的人。 没等史安想明白,忽然一块大石头劈头盖脸砸在他鼻梁上,他瞬间就被砸晕过去了。 城楼下方乱成一团,激动的百姓们将巡囚的路挡得水泄不通,蜀军和延州军们不得不上前主持秩序,以免死囚还没赶到刑场就让人活活打死了。 城楼上,谢无疾也从城墙上跳了下来。他一贯漠然的脸上难得浮现几分尴尬神色,天生雪白的面皮竟染上了一层红霜。 朱瑙笑得见牙不见眼:“谢将军两箭破妖法,黄鼠狼一朝现原形——明日茶馆里该说新的话本了。” 谢无疾:“……” 一旁的惊蛰和午聪想笑却不敢笑,惊蛰的肩膀不住抖动,午聪憋得脸色通红,硬生生把嘴角往下撇。 谢无疾:“……” 他微恼地瞪了几人一眼,转身往城楼下走。朱瑙跟了上去。 走出几步后,谢无疾偏头看了看,只见朱瑙仍笑得满面春风。他无语道:“你排了这出戏,就为了取笑我么?” “我在谢将军心中便是这样的人么?” “……”谢无疾的眼神写满怀疑。 前两日朱瑙安排好了这出戏来找谢无疾,谢无疾本是不情愿的。他做事一贯严肃,哪里干过这样的是? 可既然要对付张玄,倘若随便找一无名小卒来,为免不够说服力,确实是他的身份最为合适;再者他的箭法最出众,可保万无一失,换做旁人,万一一箭射偏,则前功尽弃。不得已,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片刻后,谢无疾道:“这一出果真能有用么?” 朱瑙从蜀中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这出戏,还特意命人从江湖术士那里寻来了许多骗人的所谓玄门把戏,今日弄出来,倒也确实能唬住人。只是若仔细想想,不难发现其中的漏洞:譬如这“张玄”既有用妖火的本事,为何不能想烧哪里便烧哪里呢? 朱瑙答道:“戏是唱给爱听戏的人听的。” 谢无疾想了想,不再问了。倘若能想明白这其中蹊跷的人,原本也不会去信那邪教。他们的戏本就是唱给想不明白的人听的。不管这出戏唱的如何,眼见为实,总比那些道听途书更有说服力。且不管怎么说,戏已经唱了,效果如何,过段时日就知道了。 朱瑙道:“回头我再让说书先生加几出戏,多说说那苏克杰仙师。” 他们如今叫张玄露出了黄鼠狼尾巴,这并不足够。民众之所以笃信玄天教,也是因为如今这混乱的时局里,他们需要玄天教,需要一个能庇佑他们的张师君。只是那张玄太过可恶,玄天教的教义害人匪浅,因此朱瑙容它不得。但破了玄天教,仍要给民众一位可以祈祷的神仙,因此当初写话本的时候,朱瑙才让人生造出一位仙师来。 只要虔诚笃信这位温和纯良的仙师,也可得到仙师的庇护,且无需向仙师上供钱财与寿数。用它来替代玄天教,虽说未见得是治标的好法子,却是眼下这特殊时局里能想出的最易见效的法子。 谢无疾点了点头,转过身,只见朱瑙的嘴角仍上翘着——实则朱瑙天生一张笑脸,平日不笑都带三分笑,未见得是在笑话谁。可偏偏他这会儿自己心里膈应,总觉得朱瑙的笑意有所指。他皱着眉,低声威胁道:“你若再敢笑话我,我……” 平时他只要将脸一沉,他手下的士卒们便立刻被吓得三魂离体。可惜这招对朱瑙并不管用,朱瑙反而颇感兴趣地看着他,等他能说出什么威胁之词来。 两人目光交汇片刻,谢无疾并没想出什么有效的威胁,脸上方退下去的红潮又莫名泛起。他把脸一绷,转身快步走了。 223、第二百二十三章 太原府汾阳城。 城西南处有一间建国寺, 原是春秋时某国公子的故宅, 后曾毁于战火, 又被僧侣改建成寺庙, 几经扩建, 终成一赫赫有名的古刹。这古刹占地数百亩,有禅院律院数十间。此处有灵脉,因此一向香火极旺,受信徒供养,古刹一度养僧上千人,庙宇恢弘华丽,雕梁画栋, 屋面鎏金, 可令云霞失容。 然而世间之是向来是风水轮流转, 那建国寺鼎盛至极时, 因声势过大, 惹了天威,朝廷下令打压,使得寺庙一度衰微。后战乱起,建国寺被郭金里、厉崔所率叛军占据, 僧侣或遭驱逐,或加入叛军。郭、厉二人死后, 建国寺又落到了张玄手中。 如今,大建国寺仍旧恢弘华丽,可建国寺的牌匾却已被人取下, 换成了另一幅鎏金招牌——大玄天寺。 昔日庙里供奉的菩萨神仙们也都有所改动,却并不是被撤去换上了新的佛像,而是如同寺庙的牌匾一般,庙仍是那座庙,佛像也仍是那些佛像,只是佛像下方的名牌却全部被人换走,篡改成了其他名字。改动最大的是大雄宝殿上供奉的释迦摩尼像,它被人凿去莲花,扣走眉心红痣,戴上一顶金冠遮住头发,就变成了太清玄天皇帝张玄的神像。 一座千年古刹,就这样换汤不换药,被人生生改造成了一座供奉玄天教的庙宇。 自然,古刹里的僧堂先下住的都是玄天教徒,而其中一座宝殿经过整修,直接变成了张玄的寝宫。 眼下,张玄正与几名年轻美貌的女子在寝宫内嬉戏。 “美人,我替你这双玉峰开过光,今往后管叫它奇峰突起,高耸入云。” “呀,师君可真坏~~” 如今张玄可谓名传四海,但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实则他的年纪不算大,今年不过二十五六。他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一双桃花眼轻佻却不猥琐。他的长相在人群中可谓出挑,也因此在郭金里、厉崔死后,乱民群龙无首,他能脱颖而出,受人们爱戴,并最终建立了玄天教。 与常人不同的,张玄的头发很短,只能在脑后堪堪扎起一个小揪。这是因为他年幼时因家贫曾入寺做过和尚,就在这建国寺里。后来他加入叛军,又自己创教,才终于还了俗。 几名女子围着张玄语笑宴宴,张玄好似皇帝一般敞坐,由两名女子替他捏腿,两名女子替他捏肩,一人替他剥枣,一人为他斟茶。他一面享受,一面与几人说笑调|情。 正乐时,外间响起通传声:“师君,有延州的消息。” 张玄并不唤人进来,偏头从女子手中咬了颗枣子,隔着屏风含混问道:“又有什么消息?” 屏风外的人道:“延州城……被谢无疾与朱瑙夺回去了。” “什么?!”张玄猛地坐直,差点把枣子囫囵吞下去,枣核在喉咙里扎了一下,他反应及时地吐出来了。他呛得咳嗽了几声,红着脸问道,“史安呢?” “史安与焦别已被他们斩首。师君随史安一起派去延州的几人也全被他们杀了……” 张玄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猛地砸了下桌子。他身边的一众女子吓得连忙退开。 焦别与史安陷入困境的事,张玄是知道的,他也在想办法施以援手。只奈何汾阳与延州隔着数百里远,消息来去就要几天时日,他收到消息时已经晚了一步,核实消息、找人商议、挑选人手又花一段时间。前段时日,他刚选出几名能人派往延州帮助史安,同时也在筹备军队,准备必要时出兵相助,哪想到他派出去的人才刚到几天,还没来得及发挥,延州就已经被谢无疾抢回去了。 但是城池已经丢了,张玄发怒也没用,于是他很快冷静下来。他问道:“延州怎么丢的?谢无疾带兵强攻吗?他死伤了多少人?啧,那焦别坐拥坚墙厚壁,却连一座城也守不住。” 屏风外的人没有立刻回答,张玄等了一会儿,意识到情形不太对,坐得更直了:“怎么回事?” 外面的人战战兢兢道:“史安与焦别中了朱谢二人的奸计……朱谢他们并没有折损多少人手……” 张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原本想着攻城不易,即便城丢了,倘若能消弱谢无疾的兵力也不算太亏。截然竟然是中计?这可就亏大了。 他已经很不高兴,没想到外面的人又道:“师君,史安那厮怯懦怕事,这几个月来,他瞒报了不少消息。他死后才有人将这些事情报来……” 张玄一愣,忙问道:“什么消息?快说!” 外面的人道:“延州……延州一带的信徒或被叛变、或被朱谢二人剿灭……所有驻军所全被抄没……全都……没了……” “什么?!”这下张玄再也坐不住,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仍没将外间的人叫进来,而是直接自己奔了出去,绕过屏风,倒把外间跪着的人吓了一跳。他一把抓起前来汇报消息的人的衣襟:“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哭丧着脸道:“师君,从延州到庆阳,整个萧关以北,我们的建制几乎全被他们毁了……” 张玄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创立玄天教的时间并不长,这些时日以来,玄天教蓬勃发展,一路高歌,并不是没有受过挫折。每到一个地方,他们几乎都会遇到阻力,或是被官府打压,或是遭遇地方势力抵抗。教徒死伤成千上万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但是死人对于张玄来说并不值什么,死多少教徒他都能再招揽到。 让他最得意的是玄天教的建制。这套建制是他在郭金里、厉崔组建军队、官府的基础上,又融入宗教信仰而创建的。有这套建制在,死多少人都能重新填回来,动摇不到他的根基。 但是现在,他的手下告诉他,他在延州一带的势力居然连建制都被摧毁了??! “怎么可能!!”张玄根本不肯相信,“一定是你弄错了!派人去延州看过了么?!” 延州一带的信徒可不少,当初他能拿下延州城,是因为他已经在那里打下了很好的基础,虏获了大量人心,这才使得延州军纵有精良兵马,也无力抵抗他。上一次各地祭酒向他上供信徒们的供奉,延州也是排名前几的。这么好的形势下,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若不确认,如此大事,又怎敢胡乱上报师君?”那人硬着头皮道,“前日已派人去过一遭,跑了十几处村庄,连一个扛旗也找不到……听闻朱瑙在民间大肆传播污蔑师君的戏文,大量百姓轻信戏文,不坚定的信徒因此叛变,坚定的信徒却遭到出卖,被他们抓捕杀害……” 张玄脸色又铁青了几分。扛旗是玄天教内地位最低、人数最多,也最主要的职事们。原本每村每庄都设有扛旗,扛旗们负责宣传教义,拉拢教徒,最终凝聚成强大的玄天教。探子跑了十几处村庄一个扛旗都没找到,说明他们的扛旗都被朱谢连根拔起了。那玄天教的势力确实称得上连建制都被摧毁了。 那人义愤填膺道:“全怪那史安可恨,竟敢压瞒消息,让师君一直蒙在鼓中……” 张玄头脑一片混乱。 史安曾向他写信说过延州形势不妙,让他派人襄助。但是情况竟然恶劣到这种程度,却是史安从来不曾禀报过的。史安每次来信,心中强调的都是朱瑙和谢无疾有强大的军队,让他难以对付,所以他才需要援手。 现在仔细想想,史安的信里确实有不少蹊跷的地方。有些事情史安不是完全没有提,而是用简单的笔法一笔带过。他不详说,显得事情似乎无关紧要,张玄也就没有太在意,毕竟他以为这次的敌人也和他们以前遇到过的那些人一样,他们会遇到一些挫折,但是也一定会取胜的。 是过往的节节胜利,让张玄过于得意,有些麻痹大意了。 那史安究竟为什么要瞒报消息?张玄其实很清楚,眼下跟在他身边最积极的这些人,并没几个真正相信他那些玄门说辞。这些人都是见利忘义、不择手段的小人,加入玄天教,只是为了得到好处。只是张玄以前并不在乎,这些人跟他目的相同,而且办事得力,他也喜欢用他们。顺风顺水时一切皆好,可一旦受挫,弊端才显露出来。 史安的欺瞒,显然是害怕被张玄责怪他办事不利,害怕张玄收走他的权势,另外找人替代他。而形势越糟糕,他就越不敢说实话。他可能也过于自大,以为他最后能够打败朱瑙和谢无疾,就能将功抵过。但是他非但没有这样的本事保住他自己,甚至将他治下玄天教的全部势力一起葬送了。 张玄怒火中烧,却又无能为力。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现在没办法去抢回延州,甚至没办法把史安的尸体挖出来鞭尸。 他兀自冷静了片刻,又问道:“你方才说朱瑙在民间传播污蔑我的戏文?是指说我是黄鼠狼精的那些?” 把他说成是黄鼠狼精的戏文,张玄已经听说过了。但连这也不是史安汇报给他的,而是朱瑙在北上延州时,沿路命人传播,于是消息才从南边传到了张玄耳朵里。张玄自己猜到朱瑙到了延州也会使这一手,主动写信问史安,史安才跟他承认的。 那手下点了点头,道:“正是那些……” 张玄虽然也生气,但难得有他已经知道的消息,他没被吓到,竟然都要感到欣慰了。 然而还没等他欣慰太久,手下接着道:“师君,不仅是戏文,朱瑙和谢无疾处斩史安、焦别当日,他们还在城门口排了一出戏……” “……什么戏?” “他们找人冒充师君,然后又弄了黑狗血、捉妖符等物,让谢无疾当场破除了假师君的把戏。还……让师君在众目睽睽下变成一只黄鼠狼……” 张玄:“………………!!!” 224、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得不说, 朱瑙的做法太出乎张玄的意料了。 在此之前, 张玄已经对付过很多人, 这些人有官府的官员、地方豪强、绿林强盗。要知道张玄并没有很强的军队, 甚至到现在玄天教已有数十万的信众, 他也没能组建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但是他总能在最后取胜,因为他有玩弄人心的手段。他可以叫敌人军心瓦解,也可以叫手下们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而那些被他打败的敌人们不仅试图用兵力讨伐他,也曾尝试过对他进行口诛笔伐。他们骂他是骗子,说他根本不是什么神仙下凡,想尽办法来拆穿他的谎言。并不能说那些敌人的努力是无用的,他们或许成功说服了一些人, 但也就仅此而已。至今为止, 没有人能真正撼动他的地位。 这并不是因为他会什么妖法, 事实上, 他说了很多根本圆不回来的谎话, 而他并不需要圆谎,却总有人死心塌地地相信着他——人心就是这么古怪。倘若人们想要相信一件事,便会想方设法去相信它,纵使没有凭据, 人们也能自己找出凭据来。 所以张玄所做的,只是人们想要什么, 他便说什么。人们想要长命百岁,想要健康安泰,他便说他的神力能庇护人们长命百岁, 健康安泰。人们想要富贵荣华,他便说只要祭拜他,即便今生不得富贵,来生也会显赫无比。而且当他成功建立起玄天教的建制后,有更多的获利之人和信徒开始替他圆谎,他甚至连牛都不需要亲自吹了。 这些话或许听起来很无稽,仙力的事,他无法证实,但也没人能证伪。于是信者恒信,不信者……爱信不信,反正他已有足够的信徒了。 可能是他这一路走得太过顺风顺水,就连张玄自己都以为,没有人能打败玄天教。因为他不必证明自己是真的,而别人也没有办法证明他是假的。 却没想到,横空出世了一个朱瑙。 朱瑙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根本不去澄清张玄究竟是不是神仙,而是凭空捏造了一个新的故事,说他是黄鼠狼成精。最要命的是,朱瑙还说这只黄鼠狼能够吸取别人的寿数,谁向他祈祷,谁就会折寿折福! 这一招真可谓是打蛇打七寸。只要这个故事深入人心,那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人,很快就会变成宁可信其无也不敢信其有了。到那时候,偌大的玄天教建立得有多快,瓦解得就会有多快! 而这一招最狠毒的地方在于,就像其他人没有办法证明张玄不是神仙一样,张玄也没有办法去证明自己根本不是黄鼠狼成精!他不能遏制朱瑙为这个杜撰的故事添油加醋,使其越来越生动,越来越可信,他更不能遏制人们相信这个荒谬的故事。 想到这里,张玄已是面色铁青。 “师君,”手下道,“眼下太原也已有……有黄鼠狼的传闻。是否要派人镇压?” 张玄在原地转了几圈:“压……如何压得住?” 如果只是一味镇压对自己不利的消息,那他就和先前那些镇压过玄天教的官员们没什么区别。百姓的悠悠之口,纵使真是大罗金仙都堵不住,何况他这假神仙呢? 但是,如果对这些消息的传播听之任之,肯定也不行。到时候弄得人心惶惶,众叛亲离就糟糕了。 手下道:“那,师君的意思是?” 张玄想了好一阵,道:“传令玄护军,让他们暗中调查有什么人在传播黄鼠狼的消息。一旦找到,不必杀人,只在他们的饮食里下药,让那些人口生毒疮,皮肤溃烂——这件事务必做得隐蔽。然后再让人往外放消息,就说那些人造了口业,得罪了神仙,因此才会遭到天谴。” 所谓的玄护军,是由张玄亲自挑选出的八百人组建成的一支亲兵。这支亲兵并不打仗,只在暗地里做些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造谣生事的龌龊勾当,替张玄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手下忙道:“是,师君。” 然而只靠制造所谓的天谴来吓唬百姓闭嘴是不够的。张玄想了想,又冲手下低声吩咐了几件事。 手下一一记下,连忙出去办了。 ===== 两个月后,延州。 朱瑙正坐在桌前看信,谢无疾走了进来。他的目光落在朱瑙手中的信上,朱瑙扬了扬,道:”是从荆州送来的。“ 谢无疾在他对面坐下,问道:“荆州形势如何?” 朱瑙将信放到一旁:“还算顺利吧。” 离开蜀地之前,朱瑙命卫玥和黄东玄带兵前往江陵府,占据荆州。蜀军虽然遭遇了长沙军和其他一些势力的阻挠,但愿意依附他们的势力也有不少,于是他们顺利地击退了长沙军,成功拿下荆州。 这封信是卫玥写来的,信上详细汇报了荆州最近的形势。在他和黄东玄等人的努力下,荆州的反对势力已经全部被他们压下去了,一切井然有序。 不仅如此,信上还写了长沙府的近况。当初长沙尹孙湘执意派兵伐蜀,境内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但是他刚愎自用,不予理会,最终导致大败。那一战的失利,导致长沙府损失了万千精兵和大量钱粮。消息传开后,鄂州兵开始滋扰长沙边境,趁火打劫。长沙府境内的盗匪流寇也趁势而起。原本富裕太平的长沙府一夕之间变得混乱异常,听说孙湘气急之下已经病倒了。 谢无疾在朱瑙的对面坐下,并没有立刻开口。过了一阵,他才垂着眼低声道:“春耕过后,韩如山会在江宁称帝,改元安平,国号‘宁’。” 朱瑙微微一怔,恍然道:“难怪上个月,江南各州府采买丝绸、香料、木材的定单忽然增加了许多,原来是要准备登基大典了。”这几个月来无论他人在哪里,蜀府不仅要定期向他汇报政务,就连生意的总账也一概要送由他过目。 ——韩如山,曾经的江宁府尹,再过几个月就要变成宁帝了。 自天子死后,王朝无主,韩如山并不是第一个打算称帝的人。去年齐州曾有一位武将称帝,前年邢州也有一位宗亲王候自称接过皇室传承。不过这些人都成了笑话,非但没有人承认他们的帝位,而且他们都在称帝几个月后就被人打得屁滚尿流。在这种群雄争霸的时局下,谁敢跳出来称帝,都是在自掘坟墓。 但是韩如山,又和其他人不一样。 要知道如今天下的局势,北方一年乱过一年,战火四起,民不聊生,南方却倒还算太平。西南巴蜀之地在朱瑙的治理下可谓风调雨顺;荆楚之地原本亦可天平地安,奈何长沙尹孙湘野心太大,治理无方,这才招致混乱;而整个长江以南、赣水以东的地域历来都是富庶之地,偏安于世,全未受到中原王朝分崩离析的影响。朱瑙因做生意的缘故,对天下的形势都很了解,他知道江南的富裕程度更在蜀地之上。 不仅如此,江南几大世家经过百年的联姻,十分凝聚。韩如山并不是江南世家子弟,他是被世家子弟们推上帝位的,他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皇帝。江南真正的掌权者是谢家、柳家等豪门世家。所以,韩如山称帝这件事实际上是代表的是江南要脱离混乱的中原王朝、划地而治。而韩如山代表的是整个江南世家的利益,他身边没有环伺的虎狼。也就没有人会去推翻他。 他的称帝,或许会给天下造成更大的混乱,但是,却会让江南之地在短时间内变得更加稳定、太平。 屋内安静了片刻,朱瑙道:“愿他是个明帝吧。” 谢无疾颇感诧异地挑眉。朱瑙难道不想问鼎天下?韩如山登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吧? 就在此时,屋外响起了惊蛰的通传声:“公子,谢将军,太原府的探子回来了。” 朱瑙与谢无疾对视了一眼。朱瑙道:“去议事堂吧。” 他起身正要出去,谢无疾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朱瑙偏过头,谢无疾却没有看他,只沉声道:“他不是明帝。” 顿了顿:“你会是。” 朱瑙微怔,弯了眼睛,笑了起来。 …… 不多时,朱瑙、谢无疾及两军中的几名官员在议事堂坐定,从太原府回来的多名探子也在堂内排开。 这些探子们是朱瑙和谢无疾派去太原调查敌情的,这些人不仅要打探关于玄天教的消息,也会调查太原的民生、农耕、工商、舆情等情况,以便朱瑙和谢无疾更好地了解自己的敌人。 探子们轮流禀报自己的侦查结果,官吏们一面记,一面问,探子们一一解答。 一名探子道:“‘谢将军两箭破妖法、黄鼠狼一朝现原形’的故事已经传入太原府,在民间传开了。” 谢无疾眼皮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 朱瑙笑眯眯地问道:“张玄可有镇压这消息?” 那探子道:“有。不过他们并未公开镇压,而是使了些龌龊手段。许多传过这消息的人莫名中了疮毒,口舌生疮,皮肤溃烂。民间有传闻,说是那些人造口业得罪了神仙,因此才遭到天谴,想来又是邪教徒造谣生事。” 谢无疾不禁皱眉。这张玄真是铁了心要将装神弄鬼进行到底了。 朱瑙问道:“还有什么?”如果只是这么点手段,张玄未免太好对付了。 一名探子道:“今年太原干旱,本月十五张玄会在汾阳大建国寺——现已被他改成大玄天寺——开坛做法,说是可保明年太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又一名探子道:“我听闻两个月前忻县有一村百姓感染瘟疫,全村病倒。张玄亲自去了一趟,施展仙法,治愈了那里的百姓。” 另一名探子道:“阳泉的一口古井里挖出了一块石碑,上面写了张玄百年前如何飞升成仙的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转眼竟汇报了七八桩事,桩桩都说张玄如何施展仙法,如何造福信徒。可见这两个月张玄真是卯足了力气来应付那些对他不利的传言。他倒也聪明,倘若他去分辨自己究竟是不是黄鼠狼成精,那他就中了朱瑙的圈套,这种事情一定是越描越黑。于是他只当完全不知道此事,一面暗中迫害传播对他不利消息的人,一面又大肆宣扬他的所谓仙力,双管齐下,左右开弓。想来那些不开化的信徒仍有许多会被他深信不疑,难辨是非。 谢无疾帐下的一名部将听探子们汇报听得火起,起身道:“谢将军,朱府尹,张玄那厮只晓得装神弄鬼,糊弄百姓。他的信徒尽是些不通事理的蠢驴,我们与他打这些口舌之战,真是白耗力气!照我说,我们直接出兵打到汾阳去,擒住那厮,将他大卸八块,看谁还信他的鬼话!” 不少谢无疾的手下都忍不住点头附和。这样你讲一个故事,我讲一个故事,跟妇孺吵架似的,吵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结果? 谢无疾未作表态,只将目光投向朱瑙。 朱瑙却摇头道:“眼下未到出兵的时机。” 谢无疾手下的部将问道:“朱府尹,那要什么时候才到时机?照我说,先前我们夺回延州后就该立刻向太原出兵!那时邪教刚遭遇重创,百姓们也对张玄也心生怀疑,就是最好的时机。反倒是拖延了这些时日,给了张玄那厮作妖的机会,人心又被他骗回去不少。” 未等朱瑙开口,惊蛰接了话头,反驳道:“延州刚破时,人心虽有动摇,可邪教信徒众多,势力仍大。且这些年来邪教烧杀抢掠,四处敛财,已聚有万贯军费……” 他尚未说完,那名部将反驳道:“那又如何?一群乌合之众,我们难道还打不过他们么?” 惊蛰摇头道:“不是。只是倘若我们强攻,张玄大可带人带钱离开太原,我们虽能抢下几座城池,却未必能将其根除。难道他逃到哪里,我们便追到哪里吗?” 那部将被这么质问,不由愣住了。 在与朱瑙结盟之前,谢无疾对付的敌人大都是盗匪流寇。这些盗匪流寇其实不怎么能打,经常一打就跑。于是谢无疾取得节节胜利,一路追击。这样的形势看起来很顺利,但往往到了某个地步,就会出现问题——他们战线拉得太长,前面的敌人追不上,后方却后院起火,刚打下的城池又失守,刚收降的敌人又叛变。最后弄得自己焦头烂额,全无所获。 而张玄,虽然他比他们对付过的所有盗匪流寇要强得多,但是本质上,他仍然属于流寇。玄天教固然占据了很多地方,收服了很多信徒,但张玄并没有很好地治理地方,被玄天教占据的地方非但没有恢复民生,反倒是民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田地荒芜,工商无人。所以玄天教只是一支更加强大的流寇而已。 流寇是不会扎在土地里的,毋庸置疑,这些人一定是一打就跑。张玄手里又有人,又有钱,他完全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宣教、迫害百姓。而如果他们一直追在张玄屁股后面……那就又走上从前的老路了。 那部将龇了龇牙,态度不像先前那么强硬了,而变得谦虚了一些:“那依程校尉所见,我们该如何是好?” 程惊蛰看了朱瑙一眼,朱瑙给了他肯定的眼神。惊蛰这才接着道:“我们如今虽夺回延州,然则延州遭邪教破坏,民生凋敝。依我看,眼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恢复延州的生机。至于邪教……先动摇他们的人心,再出兵对付他们也不迟。” 蜀方的官员们纷纷点头。 朱瑙带出来的人和谢无疾带出来的人想法截然不同。凡跟朱瑙跟久了的人都知道,他们占据了新的地方后,就该赶紧治理好这地方,这样才能稳固住政权。而谢无疾手下的将领们思考的第一件事则是他们该怎样消灭更多的敌人。 不过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区别,也与朱瑙和谢无疾所处的地方不同有关。不仅是谢无疾,北方战火里淬炼出来的所有诸侯几乎都以战为重、以治为辅。毕竟他们处在强敌环伺的环境里,倘若不先剿灭敌人,而只埋头治理自己的地方,那无异于替别人养孩子。好容易养大了,一转眼就被别人抢去了。 那部将看着惊蛰,有些头大。动摇玄天教的人心?所以还是要依靠那些话本和戏文么?这要说到什么时候去? 惊蛰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下去了。他只是有个思路,至于具体该怎么做,他尚没有想好。 堂内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小声议论,一时都没有头绪。 这时朱瑙忽然开口:“我倒是有个想法。” “唰”的一下,众人的目光全向他聚了过去。众人屏息聆听。 朱瑙不慌不忙道:“谢将军,我们近日加紧练兵,放出风去,就说你誓要为你的爱将报仇,一定要叫张玄血债血偿,还要将邪教铲草除根。我们再去太原边境陈陈兵、摆摆阵,叫他们见识到我们的兵力。” 谢无疾眯了眯眼,眼中浮现一丝迷惑之色。堂内的众人也都不解地看着朱瑙。 这是什么意思?虚张声势?让敌人知道他们实力强大,并且随时可能打过去?然后呢?这是要让敌人做好迎战的准备吗? 要知道按照兵法的常识,倘若他们真有出兵的打算,就应该麻痹敌人,让敌人放松警惕,然后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哪有事先通知敌人的?还是说,朱瑙是想让敌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敌人麻木的时候再忽然出兵,来个出奇制胜? 又或者,他是想让邪教徒们感到害怕,赶紧背叛张玄?若是如此,恐怕此计要落空了。他们这一路过来,已经见识到,邪教徒是根本不能用常理去揣摩的。 朱瑙却摸着下巴道:“玄天教至今也没有像样的军队,若是我们这样他们一吓,将他们吓破胆子,那张玄合该攒出一支能打的大军来了吧?” 众人:“…………” 所以朱瑙是嫌弃他们的敌人太弱,要帮敌人赶紧壮大吗??? 225、第二百二十五章 两个月后。 汾阳大玄天寺的罗汉堂内, 张玄坐在首座上, 两旁数名玄天教的职事并排而坐。殿内光线昏暗, 气氛压抑异常。 “蜀军与延州军已在宜川阅兵三日, ”一人忧心冲冲道, “听说下个月,他们还要到吉县再次进行阅兵……” “他们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另一人愤愤道,“要打便打,一再阅兵,想吓唬谁呢?” “他们放出风声,说必取师君首级,还说凡是我教信徒都不可轻饶。依我看, 他们是想以此威慑信徒, 让信徒背叛我教, 以削弱我们的势力。” “极有可能。那朱瑙最擅长蛊惑人心, 他能想出用戏文来欺骗百姓, 也能想出用威慑来恐吓信徒。” 张玄听着几人的议论,面色阴沉,并不开口。 有人担心道:“眼下太原已是人心惶惶,风声鹤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师君, ”一人建议道:“我们该尽快扩编军队才是。否则那朱瑙和谢无疾若真出兵打过来,我们根本无力抵抗。到时候只能仓皇逃走, 惹人耻笑。” 有人反驳道:“可就算我们扩编军队,我们也根本打不赢蜀军和延州军啊!想要对付他们,怎能指望用兵呢?我们还是得像从前一样, 想办法策反他们的手下,瓦解他们的军心,让他们自己变成一盘散沙。” “只怕他们还没散,我们的教徒便要散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尽快扩编军队,练兵可是需要时日的!如今我们玄天教已经传遍北方,入侵中原,以后还会南下江南、荆楚、巴蜀之地,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我们早晚需要一支能征善战的大军,此事宜早不宜晚啊!” “是啊,宜早不宜晚啊!” 众人议论纷纷,赞成扩编军队的竟占了多数。 其实朱瑙和谢无疾若直接打过来,他们也不想这些了,先卷上铺盖逃命再说。但现在朱瑙和谢无疾只是向他们施压,却给了他们思考的空间,他们也就不由得想起抵抗的事来——毕竟跑是能跑,但若是可以不必跑,当然不跑最好。太原是他们的发家之地,也是他们势力扎根最深的地方。若是逃到别处去,他们还得与当地的势力争斗,许多事情都得重头再来,实是迫不得已之选。 而面对手下们扩军的建议,张玄却只是将眉头越皱越紧,仍然没有做声。 在此之前,他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常备军队。因为如果需要打仗,他一声令下就能立刻召集起几万信徒来。打完了仗,这几万信徒就又回去种田了。他非但不需要花钱养兵,这些兵们抢来的大部分战利品还要上交给他。有这么好的事,他又何必弄什么常备军队呢? 但很显然,这些乌合之众是对付不了朱瑙和谢无疾的。而且正如手下所说,虽然以前他们虽然对付过很多势力,但那些势力本就不成气候,所以他们才能轻易取胜。可现在玄天教的势力快速膨胀,而天下的各路诸侯也正在互相兼并,以后他们碰到的敌人会越来越强,甚至比朱瑙和谢无疾更强。如果他们手里没有厉害的军队,早晚会举步维艰。 但是,如果真要扩建常备军,他可以想见接下来会有无数麻烦接踵而至。 常备军的士卒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士卒了,不能等到要打仗的时候才将人召集起来,平日里就得训练。那这些士卒的口粮与生活用度会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军队还需要有武器、攻城器械、防御器械等,这些他虽然从以前打败的敌人那里抢来过不少,但并不够用,还得另外置办。 其实钱的事情尚且好说,他通过烧杀抢掠和哄骗信徒获取了大量钱财,各地的信徒们每年还要给他上交供奉,养一支军队应当不成问题。但是,养军队会给他带来的最大的麻烦是——他不得不开始做更长远、更周全的打算了。 其实张玄和郭金里颇有些相似,他能有今时今日,多靠时运眷顾。最开始时,他无非是想哄骗三五愚人为他卖命,以攥取不义之财。而玄天教一路乘风破浪,转瞬就有了数万信徒,这是张玄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但和郭金里不同的是,张玄虽有时也会得意忘形,但他尚存几分理智:连他自己都不认为玄天教最终能一统江山。所以他手里的常备军还不如史安那样被他分封到各地的职事多。他在这大玄天寺里看似奢靡享受,实则连原本的佛像都懒得换,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遇上麻烦,他方便随时卷铺盖走人。 而一旦养了军队,就会变得尾大不掉。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撅起屁股往高粱地里一钻,谁都找他不到。可带着几万人的大军,跑起来可就不容易了。而且招募来的士卒往往都想留在家乡,要真有个好歹,人家未见得愿意跟着他逃不说,没准还反过头来捅他一刀呢! 手下们见张玄一直不表态,都有些吃不准,于是又议论起来。 “师君可是有何顾虑?” “师君,募兵前要做许多准备,当尽快拿定主意才是。” “师君放心,如今我们的钱筹做军费当不成问题。” 张玄对着自己的手下们,当然不会说他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要知道这些人跟着他混,还打算靠他的玄天教出人头地,安富尊荣呢! 他又思忖片刻,道:“此事我总觉得蹊跷。那朱瑙和谢无疾放出风声说要灭我玄天教。可他们明明有大军在手,为何不直接打过来呢?他们这般耀武扬威,却又不真的出兵,我看这里面怕是有什么阴谋吧……” 短暂的一次交手后,张玄已经意识到,朱瑙不是个好对付的敌人。他也命人去调查了朱瑙的事迹。看起来,朱瑙似乎是个运气很好的人,他的对手总会自乱阵脚,譬如前任成都尹袁基录是被自己招募的大军害死的,譬如凉州牧董姜是被自己的义子砍掉了脑袋,又譬如不久之前长沙尹手下大将王占和黄东玄反水投敌……倘若只有一次两次,或许是朱瑙的运气好。可若次次如此,那焉知敌人的分崩离析不是出于朱瑙的谋略呢? 倘若朱瑙真有这样的本事,那他现在的做法,极有可能是在给自己下套。自己若真的惊慌失措地立刻去募兵扩军,恐怕就上了他的当了! 听到张玄这么说,他的手下们顿时面面相觑。 一人忙解释道:“师君有所不知,近来有传闻,那江宁府尹韩如山准备在江宁称帝了。朱瑙和谢无疾都是野心勃勃之人,绝不会愿意见到江南割据,帝位旁落。想必眼下他们正为韩如山的事情头疼,没空来管我们,所以只能在那儿吓唬吓唬我们。” “正是。”旁人附和道,“那韩如山登基,对我们来说是个极好的时机。想必接下来几年里,各路诸侯都要去讨伐江南,没精力来对付我们。我们若不趁着现在赶紧募兵,以后可就来不及了!” “是啊师君,此事务必趁早啊。” 有人隐约察觉到了张玄的顾虑,忽然站了起来,来到大殿中间,言辞恳切地大声道:“师君啊!我们在延州遭遇如此重挫,数万教徒遇害,教内上下已是人心向背啊!上个月各地送来的供奉比先前足足少了两成!若师君再不想些法子稳住人心,只怕各地的职事们都要反了!” 张玄:“……” 这句话正戳在他心窝上,让他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想要唬住信徒们并不难,只要他继续装神弄鬼,总会有人执迷不悟。但真正难哄的其实是那些并不愚蠢的、正在替他做事的职事们。 那些职事非但不蠢,还精明得很,他们帮着张玄笼络信徒,向张玄上缴钱财,都是为了借着玄天教这面大旗为自己谋取利益。玄天教发展得越好,那些人就越是卖力。可如果让他们发现玄天教势头不妙,不能再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好处,那他们翻起脸来也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 就连现在就坐在张玄身边替他出谋划策的这些人,他们之所以大多支持扩建军队,并且态度异常积极地想要说服张玄,也是因为,他们可没有见好就收的打算,也不愿意卷铺盖逃跑。他们还指着凭张玄的东风直上青云、鸡犬升天呢! 如果张玄还想让玄天教继续下去,他就不可能不顾及这些人的感受。招募士卒、组建军队恐怕非做不可,这件事最大的意义不在于能否抗衡朱瑙和谢无疾,而在于,只有这样,他才能稳住军心,让人们愿意继续为他做事。 想到这里,张玄忽然开始头疼了。看来,并不是招募大军以后他才会面临尾大不掉的难题。而是此时此刻,作为一个拥有数十万信徒的师君,他就已经被架在炭火上炙烤了…… 片刻后,张玄摁了摁额角,开口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你们让我再想想。” 手下众人还要再劝,张玄提高了声音,不耐烦道:“行了,我会尽快拿定主意的!” ===== 延州。 谢无疾从校场上下来,风尘仆仆回到官府,午聪迎了上来。 “将军,”午聪跟在他的身后一并往里走,“方才收到太原府来的消息,玄天教已开始募兵了。” “哦?”谢无疾眉宇微挑,眸光烁烁。 先前朱瑙刚提出向玄天教施压,以逼迫他们扩建军队的主意时,众人都很意外。但很快就想明白他此计的高明之处了——朱瑙这是在迫使玄天教自取灭亡。 那张玄固然有玩弄人心的手段,但是打理政务、组建军队、统筹军粮、制定军纪……这每一桩事都极不容易。莫说张玄和他手下那群只知晓坑蒙拐骗的神棍了,便是让早有经验的官员来置办这些事,都会闹出一堆麻烦来,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招致大祸。 这几年里,不知多少诸侯在争霸中悄无声息地湮灭,非是亡于敌人之手,而正是行差踏错,自掘坟墓。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张玄手下虽然有数以万计的信徒,这些信徒似乎很虔诚,能将性命置之度外。但这些人会相信玄天教,便说明他们大多实则是妄想不劳而获的人。参军可不是有一颗舍命的心便可以,而是需要忍受辛勤的操练,还要遵守严苛的军纪。那些信徒又如何受得了?只怕操练不了两天就要跳脚痛骂黄鼠狼害人了。 然而没等谢无疾高兴,午聪又接着道:“不过,他们此番只招募两千士卒,且招募条件严苛。看来,他们是想操练一支精兵。” 谢无疾微微一怔:“只招募两千人?” 如果张玄是想要对付他们,两千人怎么足够呢? 午聪点头:“是。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午聪神色为难,“从幽州传来消息……‘黑马王’魏變自称得到仙人托梦,命他出兵护仙驾。不日他便将率军从幽州动身,前往太原,帮助玄天教对抗我们……” 谢无疾怔住。 那魏變原是幽州军中的一名部将,这些年天下大乱,他在混乱中脱颖而出,掌控了一支幽州大军。由于他手下的骑兵多骑黑马出战,他便自封了个“黑马王”的称号。 幽州乃苦寒之地,魏變亦非治才,他只是一名武将。去年广晋军与郑州军作战,他便受广晋府尹相邀出战,帮助广晋军大破郑州兵。广晋府尹因此奉上万贯钱财以表谢意。 如今魏變又忽然宣布要到太原为张玄护驾,可见玄天教也给了他足够的好处。 很显然,张玄明白自己没有治军的能力,所以并不冒进募兵,而是花钱雇了一支军队来帮忙。虽说要花不少钱,但这也为他免去了募兵的诸多麻烦。等打完仗,他只消将雇来的军队遣回去便可,自己仍落得一身轻松。 看来,此人着实狡猾啊…… 谢无疾微微蹙眉,思忖片刻,改变了脚步的方向:“走,去找朱府尹!” 226、第二百二十六章 谢无疾来到朱瑙的院落中, 朱瑙正坐在院里等他, 似乎料到他会来。 谢无疾走上前去, 开门见山道:“黑马军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 ”朱瑙点头, 语气似乎还有几分欣赏,“看来那张玄确实有些头脑。” 谢无疾:“……” 他对张玄厌恶至极,是绝不会给张玄一句好话的。他冷冷道:“是么?他明知这是你为他挖的坑,不还是往里跳了么?” 朱瑙呵呵笑了笑,道:“依我猜,他或许也是身不由己吧。”。 跟在谢无疾身后进来的午聪不由钦佩地看了朱瑙一眼。 这便是朱瑙的厉害之处,他想出这计策, 并不怕张玄会看穿他的想法, 因为他很清楚, 这坑张玄不想跳也得跳。那玄天教看似只尊崇张玄一人, 但这样一个由数十万人凝聚成、牵涉到无数人利益的群体, 怎么可能真的只被张玄被一人的想法左右?有些事情是大势所趋,躲也躲不掉。募兵,建立自己的常备军,这是玄天教早迈出的一步。朱瑙只是给他们施加压力, 让他们尽快开始走这一步。 当然,张玄已经很聪明了。他预料到自己贸然招兵会带来的恶果, 所以只招募两千精兵,贵精不贵多,纵使这两千人出了什么麻烦, 也不难收场。而面对朱瑙和谢无疾给他带去的巨大压力,他选择从别处请帮手来襄助。 但是,借来的兵比自己募来的好吗?并非如此。他能省去许多琐碎的麻烦,但也有了其他的麻烦——万一那黑马兵他驾驭不住,就是引狼入室! 谢无疾在他对面坐下,两根手指敲了敲石桌:“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朱瑙道:“先派人去找那黑马王聊聊吧。探明他的态度再作打算。” 张玄做了这个决定,请来了黑马兵,他应当是对黑马兵有一定的信心的,或许是他有相应的防范手段。但是那又如何?人心可不是一成不变的,这黑马兵最终是帮衬玄天教,还是成为插入玄天教胸膛的一把刀,那就要看是朱瑙挑拨的手段更厉害,还是张玄笼络人心的本事更强了。 谢无疾相信朱瑙必能想出制敌之策,便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儿,他忽道:“你今日可曾出去过?” 朱瑙摇头道:“在屋里看了一上午的账,还未出过院子。怎么了?” 谢无疾道:“我方才回来时,见山上的连翘都开花了,开了满山。应是昨夜那场雨后初开的。你想去看看么?” 朱瑙来了延州后,有一回他和谢无疾在城内巡视,逛完一圈后,他随口感慨了一句,说此地久经战乱,与蜀地比起来,非但人口稀疏,就连那路边的花草亦多枯萎凋零,灰突突的城池,瞧得人打不起精神来。没想到这一句,谢无疾记住了。 朱瑙微微一怔,坐直了身体:“是哪座山头?正巧我午后无事,不妨出去走走。” 谢无疾微微勾了勾唇角,眼神已不见方才提及张玄时的冷漠犀利。他起身道:“走,我带你去。” ===== 五台山下,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在行军。这支军队走在前方的多是骑兵,骑卒身穿黑衣,战马亦通体赤黑,打眼望去,黑色的大军仿若方从阴间出来的鬼兵,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军队里的氛围却不如看起来的那样阴沉。将军阵里的人们一面赶路,一面有说有笑。 “可真想不到,一个劳什子玄天教竟会这么有钱!”一人道,“上回请咱们那广晋府,抠抠搜搜的,讲了半天的价,才给咱们那个数。这回玄天教一开口就给了咱们两倍的价钱!” “我真觉得奇怪了,天底下究竟哪儿来那么多傻子,竟肯掏空家财去供养那么个假神仙?想想咱们兄弟豁出命去挣口饭吃,那假神仙却只须坐着吹牛,便有人给他送上金山银山,这世上的事可真不不公平。” “我才觉得奇怪了,这世间的事何时公平过?你活到今日才明白这道理么?” “嘿,就你聪明行了吧?我随口感慨一句,你也来挑我的刺!” 两人一言不合就在马上打闹起来,不过也是说说笑笑的,并未真的动怒。 又有人道:“不过话说回来,玄天教肯出这么多钱请咱们来,因为他们要对付的可是蜀军和延州军。和上回咱们对付的郑州兵能一样吗?听说当初十几路诸侯联手阻拦朱瑙和谢无疾,都没能挡住他们进京,这得多厉害啊?要我说,两倍的钱咱们还收少了呢!” 魏變听着众人的议论,哼笑道:“放心吧,我能叫兄弟们吃亏么?那笔钱只是咱们帮他忽悠那帮信徒的钱,可不包含帮他们打仗的钱。万一真要打起来,每打一天,他都得再给咱们三千石粮和一万贯钱!” 众人听了这话,顿时兴奋地哄闹起来。 “哇!还是魏哥哥厉害,咱们这回可是要发大财啊!这回赚的够咱们吃好几年了爸爸?” “岂止几年啊,有魏哥哥在,咱们弟兄这辈子不愁吃穿了!” “都说那成都尹朱瑙惯会做生意,每笔生意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要我看,咱们魏大王比那朱瑙还厉害百倍!你们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成都尹怎么能跟哥哥比?” 魏變和他的手下们关系极好,众人“哥哥”“大王”地混叫,魏變只是笑呵呵地听着。 有人啐道:“既然那邪教的钱骗来得这么容易,咱们这回须得狠狠赚他一笔,赚的他们肉疼不可。” 这些黑马军如今去替玄天教作战,实可谓是拿命换钱。若是寻常年份的寻常人,哪个愿意打仗?无论挣到多少钱,没命花也不行。可这些黑马军却不同,他们干的就是这勾当,天下越乱他们越高兴。 毕竟如今这时局,人命能值几斗米?反倒是刀口舔血,活着就有机会荣华富贵,死了也能替家人赚几年生活,比起那些平白做了饿死鬼的人来说,他们的运气已是极好了。 众人喜过笑过,魏變又叮嘱道:“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那张玄,咱们也都知道他是个满口胡话的大骗子。不过既然收了他的钱,咱们就得讲义气。到了太原后,可记得别再提什么邪教不邪教,见了张玄,也学人称他一声师君,务必对他恭敬。” 众人连忙称是:“哥哥放心,咱们都明白!” 魏變满意地点点头。出发之前他就跟众人吩咐过了,路上又一再叮嘱,这些人也跟了他不短时间了,都明白他的规矩。他放下心来,不再多言。 ===== 数日后,黑马军顺利抵达汾阳。 张玄在汾阳城内早就做好了准备,军队抵达的第二天,玄天教便在城中为黑马军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大典。 照理说,这场大典该是用来欢迎黑马军的,明面上似乎也的确如此。但事实上,这场大典别有目的。 大典上,张玄召集了城内的百姓,让魏變当众向百姓描述仙人是如何托梦给他的。这当然是魏變和张玄早就商量好的,魏變当着众人的面慷慨激昂地说自己是如何受到仙人的感召,又得到仙人的许诺,今生可以多得五十载寿数,享尽荣华。仙人还告诉他,不仅他有这样的福分,所有玄天教的信徒只要足够虔诚,都会得到上仙的托梦,也都能有一样的福分。 一通忽悠之辞说完,魏變又领着自己带来的黑马兵向张玄进行了跪拜。数千人齐齐下拜,高声山呼“师君神武”“师君万岁”“玄天永昌”,喊声通天。那阵仗,那气势,着实把不少不坚定的人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直犯嘀咕。 等黑马军的大戏唱完,张玄当然也要趁热打铁地来上一手。于是乎,他命人在祭台四边全捆上符咒,又在祭台上放了一只死鹿。 他自己站在死鹿边上,咪咪嘛嘛又唱又跳又摇铃,羊癫疯似的一阵抽搐,最后冲天喝了一声“着”!也没见他何时点的火,祭台四周的符咒忽然自己烧了起来。伊始是几张开始烧,渐渐烧成一片,不多时,几百张黄符全烧成了齑粉! 张玄抓了一把符咒烧成的粉末,往那死鹿身上一撒。没过多久,躺在地上的死鹿竟然复生,挣扎着站起来,自己从祭台上跳下去了! 这出江湖把戏,着实震住了不不少围观的百姓。 人群中早有玄天教的职事,这时候连忙敲锣打鼓地宣传起来了:“今日乃是黄道吉日,为庆贺黑马军的到来,张师君大显神通。那些符咒已被师君施了仙法,你等自取回去,和水吞服,就可消疾病,驱邪祟,解百厄!” 祭台下的老百姓们霎时都疯了,一拥而上抢起了符灰。本有一些不屑的人,瞧见其他人哄抢,渐渐也动了心,不甘落于人后,跟着一起挤进人堆抢了起来。很快,为抢那点符灰,老百姓打得头破血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忽然方才天上下金子了。 面对这样混乱的场面,玄天教的职事们非但不阻止,还乐见其成,拼命煽动,把局势弄得越混乱,越热闹,他们的目的才算达到了。 而原本站在祭台上的张玄,唱完大戏后就已离开祭台,大摇大摆地打道回寺去了。 …… 是夜,张玄在大玄天寺里摆了一场酒水,几名玄天教的主要职事为黑马军的主要军官们接风洗尘。 席上,张玄端起酒杯,主动敬了魏變一杯:“大王今日辛苦了。” 魏變笑呵呵地举起酒杯回敬:“哎呀,这话说的。承蒙师君抬爱,谈何辛苦?不辛苦,不辛苦!今日能瞧见师君施展仙法,真让我等凡夫俗子开眼啊!” 魏變手下的几名军官忍不住暗暗发笑。施展哪门子仙法啊?眼下这屋子里坐着的谁还不知道张玄就是个江湖骗子? 但他们拿了张玄的钱,要卖张玄的面子,也不好表现出不屑,赶紧纷纷举杯喝酒。 张玄呢,当然也看到了那几个军官挤眉弄眼的微妙神情,但他只是呵呵笑了笑,并不在意。那些军官心里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只要这些人能把事情替他办好了,他便高兴。 魏變道:“也亏得师君能想出今日这一出。方才我瞧那些信徒抢香灰的时候都快疯了,想必今日的事情传出去,又能收服不少信徒吧?” 张玄的脸皮却抽了一下,明显有些不悦。的确,今日这出大戏成效不错,应该又能骗到不少人笃信玄天教。但是——太原本来就是他的地盘,信玄天教的人本来就很多!要不是朱瑙弄出那什么狗屁黄鼠狼的故事,害他近来信徒流失严重,他至于费时费力费钱折腾这些吗?弄这么一场大典,请来魏變等人替他唱戏,知道代价有多大么!!所能达到的效果,也不过是把被朱瑙骗走的人再骗回来一部分罢了。 一想到朱瑙,他就来气,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这才勉强把气压下去一点。 众人又对饮了一阵,天色已经不早,也该回去休息了。 散席之前,张玄拉住魏變,意味深长道:“大王知道,我玄天教人多地广,却无统兵之将。我早就倾慕大王的才干,一直想与大王结为至交。大王若不嫌弃,不妨在我教内担个职事。我保管不会亏待了大王和弟兄们。” 魏變满脸堆笑:“师君抬爱,我又怎敢嫌弃?只不过我年幼时有高人曾替我算过命,说我没有道缘。我也怕我这样的粗鄙之人辱没了贵教,还是算了吧。至于师君说的结交……只要师君不嫌弃,从今日起,我便拿师君当我的亲哥哥!” 这魏變早过了不惑之年,已经满脸络腮胡子,竟能管张玄一个胡须还没长几根的人叫哥哥,可见他的脸皮之厚。 张玄心里暗暗冷笑了一声,面上还是很和气,倒也没有勉强魏變入教,又与他客气了几句。 这魏變既然做的是□□壮声势挣钱的营生,张玄那番话的意思就是在提醒他,以后玄天教花钱雇他的日子还很长,能给他的好处还很多,让他将目光放长远,好好替玄天教做事。只要魏變明白了这一点便可以,入不入教勉强不来。 而魏變之所以拒绝入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瞧不上邪教,而是因为他现在虽然替玄天教做事,但往后天下的各路诸侯都有可能成为他的主顾,他要是入了邪教,反倒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 张玄又道:“大王不肯入教也便罢了。只是有句话或许不当讲,但我还是想把话说在前头,以免日后闹出不快来。” 魏變忙道:“师君请讲。” 张玄道:“我请大王的黑马军来,是为了对付朱瑙和谢无疾。此二人本不是同路人,也不知那朱瑙究竟有何蛊惑人心的本事,竟让谢无疾甘愿屈居于他之下。那谢无疾虽然能征善战,朱瑙却不是个尚武之人,因此依我看,他们未必会兴兵讨伐我教。但是他若知道我请黑马军来助阵,一定会派人来挑拨离间……” 他说到这里,魏變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魏變沉下脸道:“师君放心。我魏變虽算不上英雄好汉,但我能做黑马军的统领,因为在我这里,义气二字最为要紧!我既然收了师君的钱,就一定替师君把事情办好。否则日后,谁还肯多看我黑马军一眼?只要师君答应我的事能办到,那我答应师君的事也绝不会失言。纵使朱瑙使出八百般花招来,我也绝不搭理他!” 张玄得了魏變的保证,顿时又放心了不少。 他之所以敢请黑马军来,也是因为他了解过魏變。此人要价钱的时候虽然比奸商还奸,但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个重义重诺之人。先前也曾有人出更高的价钱要让黑马军临阵倒戈,却被魏變断然拒绝了。他收了谁的钱就替谁做事,只要有这般品性,多收些钱不足一提。 张玄很清楚,朱瑙是一定会派人来挑拨的。毕竟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强攻只是下策。他也知道,不管自己怎么严防死守,除非他把魏變关进监牢里,要不然朱瑙的人总会有办法接触到魏變。但是,只要他确保魏變是个重诺之人,更重要的是,他管住自己不胡乱猜忌,那朱瑙纵有多少手段也使不出来。 想到这里,张玄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又嘱咐手下在吃穿用度上多多优待黑马军,并在约定之外让人额外给魏變送一批金银珠宝去,以表示自己的诚意。 做完这些,张玄这才回去休息了。 227、第二百二十七章 太原府里张玄绞尽脑汁地收买人心, 使出十八般武艺, 下足了血本, 誓要把被朱瑙抢走的人心给笼络回来。 而延州城里的朱瑙和谢无疾一面冷眼看着他上蹿下跳, 一面自然也不会闲着。很快, 他们派出去的人就把魏變和黑马军的底细扒得干干净净了。 幽州,本是一处苦寒之地,自古就是夹在中原王朝与胡族之间的边郡。倘若中原王朝富强之时,幽州便也太平康定;可一旦中原王朝衰败,幽州便会立刻动荡不安。 数千年,早在小皇帝被郭金里杀害之前,由于中原皇室的衰微, 幽州就已陷入了四分五裂的局面。幽州境内盗贼如毛, 流匪成害。然而当中原开始彻底分崩离析时, 幽州的形势却逐渐稳定了下来——正是因为魏變此人。 那魏變本是幽州军中的一名司马, 因为头脑聪慧, 又仗义疏财,身边颇笼络了几百个愿意为他卖命的人。他凭借这几百人起家,花了几年的功夫,渐渐将幽州军的其他各部兼并, 还收服了不少盗匪流寇。 当他势力越来越大后,幽州的各路绿林也开始主动投靠于他。他来者不拒, 一概收用,最终建成了强大的军队,也就是现在的黑马军。 如果仅是如此, 这魏變和他的黑马军也不过是一支匪军,与天下其他各路匪军并无二致。但魏變的难得之处在于,他行事颇有远见。 原本他手下的这些绿林强盗全靠打家劫舍为生,然而魏變统一幽州军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严明军纪,禁止士卒们再烧杀抢掠、危害百姓。毕竟人口就这么多,地就这么多,打劫又岂是长久之计?等人都被杀完了,地无人耕种,牲畜无人畜养,工匠手艺失传,日子又能捱过几时呢? 但是要养活这样众多的人口,既不靠打劫,就得有其他谋生的手段。好在幽州这苦寒之地长起来的人大都能征勇武善战,而天下又正陷入分崩离析、战火四起的局面。各路诸侯急于扩充军队,纷纷招兵买马,魏變便想出了靠替人打仗来谋生的路。 按说替人打仗是桩刀口舔血的营生,不该有许多人愿意做。不过这活计实则也没那么危险。打仗最重要的是士气,如果一支兵马士气低落,也就丧失了斗志,很可能刚打起来士卒就作鸟兽溃散了。所以很多时候,魏變只要带着黑马军加入雇佣他们的军队,他们的敌人一见援兵到来,又听说过黑马军骁勇善战的名声,自知不敌,很可能就自行撤走了。黑马军所做的,无非就是替人壮壮声势,然后就能赚的盆满钵满。 那有没有那种极为凶险,九死一生的战事呢?当然是有的。但是魏變在应承之前会先花一段时间,认真调查情报,仔细分析形势。假如他认为胜算太低,那从一开始他就不会接这桩买卖了,又谈何凶险? 因此,这黑马军谋生的手段其实并不算危险,回报却是极高的。往往接一笔买卖,便够众人几年衣食无忧,还能养活家眷。而魏變虽不是文官,幽州的百姓却因他治军有方,也逐渐过上太平日子了…… 把魏變和黑马军所有事迹都打听清楚后,蜀军和延州军中的官员们难免变得忧心忡忡。 别的且不提,这魏變之所以能如此出名,除却他善战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此人极重信誉。凡别人请他做的事,他要么不答应,一旦答应了,就从没有半路变卦的。而他既然接下了张玄的邀请,说明他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朱瑙若是想通过策反他来对付玄天教,怕是极不容易的。 尤其是谢无疾手下的延州军们,当初延州被玄天教夺去,守城大将被杀,城中百姓大量遇害,延州军们的同袍、家眷很多都在浩劫中罹难,所以他们都与张玄、与玄天教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生怕朱瑙的离间计不能成功,恨不能立刻兴兵打过去,趁着玄天教的兵马还没练好,赶紧取下张玄的项上人头。 而朱瑙呢?他仍旧不急不忙,一面致力于恢复延州一带的民生,一面安安心心等着他派去太原的人回来,似乎完全没有为此感到担心。 他的笃定让谢无疾也变得笃定,而谢无疾的笃定又让他手下的延州军们不那么焦虑。人们也只能安下心来,静静等了。 ===== 另一边,太原府汾阳城。 魏變正坐在院子里,和他手下数名亲信弟兄聚在一起说话。 “话说,这都快一个月了,成都尹和谢将军那里也没点动静。他们不是放了话说跟玄天教不共戴天么?怎么也不见他们出兵呢?”一位名叫林深的年轻人说道。 他这话一出,众人登时嘘声一片。 “怎么,你小子嫌命太长,巴不得早点打起来不成?” “哥哥,你可听见林深这混账说的话了。到时候要是真的打起来,各个务必派林深第一个上去打头阵!” “没错,他既然这么想打,那送死的事儿让他先去。” 林深被众人嘘得脸红,忙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能不必打当然最好了,我就是忽然想起这茬,随口说说罢了。” 这林深平时是个较吝啬贪财的,只因他骑射出众,又善于排兵布阵,所以魏變也重用他。众人之所以嘘他,一半是玩笑,一半是平日就与他有些龃龉,所以趁机讽刺他几句罢了。 还是魏變打起圆场,笑道:“行了,都别闹了。你们道我为什么敢接张师君的这桩活儿?要是如今在延州的只有一个谢无疾,我真还未必敢接。可除了谢无疾以外,还有个朱瑙在,我才敢带着你们赚这笔银子。” 众人不由奇怪。单一个谢无疾就够厉害了,再加上一个朱瑙,难道不是更加令人胆怯?怎么多了个朱瑙,反倒叫魏變胆子大了? 魏變道:“据我所知,那常胜谢将军是个善战且好战的。但是那位成都来的朱府尹却是个深谋远虑的。有他在,他们不会贸然用兵,至少,不会大举进兵。而且,谢将军似乎愿意听从朱府尹的号令。是以这场仗会不会打起来,还真未必呢。就算真打起来,也不会是什么绝户的大仗。” 朱瑙和谢无疾,这两个人里无论哪一个,在如今争霸天下的诸侯中都是实力极为出众的。他们手下都有数万大军,但是他们的辖地也很广袤,因此带到延州来的兵马并不多。谢无疾带了万把人来,而朱瑙只带了几千人,他的爱将和手下精锐更是都留在蜀地了。 北方如此混乱,以魏變对朱瑙的了解,朱瑙应当会先在北方站稳脚跟。而想要站稳脚跟,他就不能轻易损兵折将。也就是说,除非朱瑙又调了大量兵马前来驰援,不然他是不会仅用手上这点人就倾力攻击玄天教的。而蜀地的形势也正复杂,朱瑙应该不会置蜀府的利益不顾,贸然抽兵北上。 所以,魏變不担心朱瑙和谢无疾会大举来袭,那么这笔买卖和他从前接过的也没什么区别。他出兵过来,主要是替玄天教撑撑场面,就算打起来也是小打小闹。他们不会有很大的风险,却有巨大的收益,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魏變知道,朱瑙虽然不会轻易动武,却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朱瑙会做什么,魏變完全想象得到——朱瑙一定会派出说客来接近自己,想办法离间自己和玄天教的关系。毕竟对朱瑙而言,如果自己能和张玄翻脸,他就能大获全胜。 想到这里,魏變其实有些隐隐期待。他期待朱瑙派人来游说他,但并不是因为他打算借机投靠朱瑙,而是因为他非常好奇,想知道朱瑙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他呢? 朱瑙的名气太大了,这些年魏變听说过他的诸多事迹。但是在钦佩朱瑙的同时,魏變心里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他有时候忍不住会暗暗地想,朱瑙或许是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人,朱瑙未必有传闻中的那么厉害……或许,也未必有他自己厉害呢? 有了这种不服和较劲的想法后,魏變就会开始期待朱瑙能在自己的手里吃一次瘪,来印证他自己的想法。不管朱瑙使出什么手段,他都不会配合的。一则是他接了玄天教这笔买卖,不管敌人是谁,他都会坚守原则。二则,他确实很期待看到朱瑙能在自己手下受挫…… 魏變正意|淫间,一名小卒忽然跑了进来,通报道:“大王,外面来了一位姓孙的男子,带了两名家仆。他自称是大王母家的表亲,得知大王在汾阳,特来拜会。” 手下众人向魏變问道:“哥哥你在汾阳还有亲眷?” 魏變点头道:“确有一门远亲在此。”顿了顿,又笑着捋了捋胡须,“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众人面面相觑:这话是什么意思? 魏變摆手道:“你们先去后边歇息,待我见过这亲戚再说。” 众人听他这么说,只好纷纷起身退出去了。 不多会儿,几名亲兵将那名表亲和他的两名仆从引进了院子里。 那姓孙的表亲乃是魏變的晚辈,一见到魏變,他立刻激动地上前拜会:“魏舅舅,你还记得表外甥吗?”他那两名家仆也都跟进来行礼。 魏變将他端详片刻,道:“自然记得。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一眨眼长这么大了。虽说长开了,眉眼依稀还能认得出。” 孙表亲感动道:“舅舅果真好记性。外甥自从见过舅舅一面,舅舅英姿始终记在心上,这些年听闻舅舅的种种事迹,外甥钦慕至极,又唯恐舅舅早已把我忘了。如今得知舅舅还记得,外甥真是死而无憾了。” 魏變笑道:“你才是好记性。我抱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里,连自己亲爹都认不得,竟能记住我这个表舅舅。舅舅也很感动。” 孙表亲面皮一僵,干笑几声。 这孙表亲与魏變虽是亲戚,但关系却远得很,没表出三千里也表出了两千里。而他知道魏變来到太原,没有第一时间上门拜会,却在这个时候来了,足以说明他的另有目的。不过魏變也不揭穿,孙表亲脸皮也够厚,两人竟还坐着叙了会儿旧,聊了几句亲戚间的旧事儿。 过了一会儿,孙表亲忽然捂住肚子,神色痛苦:“舅舅,外甥怕是吃坏肚子了,可容外甥先去方便一下?” 魏變道:“你去吧。” 于是两名亲兵上前,带着孙表亲去找茅房了。孙表亲的一名家仆跟着他一起走了,还有一名家仆却在院子里留了下来。 等人走后,魏變打量了一番留下的那名家仆,道:“你留在这里,难不成是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 那家仆忙走上前,噗通一声在魏變面前跪下:“不瞒大王,小人此番前来,是有一笔好买卖想说与大王知。” 魏變道:“什么买卖?你说来听听。” 无疑,这家仆便是朱瑙派出的说客。他花钱买通了孙表亲,找机会来到魏變面前。 那说客开门见山道:“大王有所不知。小人认得几名蜀商,那几名蜀商是蜀府的朱府尹面前的红人。据他们说,朱府尹对大王闻名已久,一直想要结识大王。而那朱府尹是个知人善任、慷慨大方的明主,这几年来天下诸多英雄纷纷投靠于他,皆在他麾下出人头地,尊荣富贵。若是大王也有意结识朱府尹,小人可代为引荐。” 魏變婉拒道:“我对朱府尹也是闻名已久,十分仰慕。若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亲自前去拜会。只不过如今我有命在身,与朱府尹相隔楚汉,贸然前往敌营恐怕不妥。还是日后再说吧。” 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要把这名说客绑起来处决的意思。不管他对朱瑙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但他跟朱瑙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今年收张玄的钱替张玄办事,明年也未必不会收朱瑙的钱去替蜀府做事。没必要把事情做绝。 那说客道:“大王是高瞻远瞩之人,合该做长远之计。这玄天教乃是邪教,张玄更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此教靠坑蒙拐骗立足,如何能长久呢?相信大王自有深见。” 魏變笑了笑,道:“玄天教是否邪教,是否长久,本王不知,也不关心。本王只知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本王既然应承了张师君的事,就不会失信于人。” 说客道:“恕小人直言。大王重诺重义,确实令人钦佩。可大王重诺重义,不也是为了将来能取信于人,能得善果么?与其将信义用来刀头舐血,不如尽早择明主而事。朱府尹将来是可称霸天下的雄主,大王与大王麾下的黑马军若早日归顺,何愁将来不能位极人臣?为了邪教给的区区蝇头小利,错失前程,当真值得么?” 听了这话,魏變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他还真没想到,朱瑙派来的说客竟然如此敢说,竟然说的如此直白。如今天下群雄逐鹿,江南的韩如山刚刚称帝,广晋军与河南军正在争夺中原,云梦平原的长沙府在吞并江陵后也曾风头大盛,去年虽遭重创,也未必不能翻身…… 朱瑙的确是诸侯之中风头最盛的人物之一,但他未必是兵马最强的,也未必是最富足的。他占据的巴蜀之地在逐鹿中亦不占优势。 在这种情形下,朱瑙的手下竟敢如此大胆地宣称,朱瑙就是将来会称霸天下的霸主。他究竟是忽悠起人来不眨眼,还是当真如此有信心呢…… 228、第二百二十八章 确如那说客所言, 魏變重诺重义, 除了他天生义气外, 更重要的, 还是他看得长远。 因为他遵守承诺, 很多次放弃了利益的诱惑。同时,也因为他信守承诺,一直以来总是有人信任他,给他赚钱的机会。否则如果他哪一回收了敌人的好处,临阵倒戈,即便赚到了一大笔钱财,可以后谁还敢再找他?他能用那一笔钱吃一辈子吗? 但是, 这也并不代表他是把义气看得比性命更重、不懂得变通的人。为了自己的性命, 为了跟随他的弟兄们的性命和前程, 到了不得已的情况下, 他也是可以变卦的。 如果朱瑙真的是将来的天下之主, 那么无疑,投靠朱瑙,对黑马军来说是最好的前程。他再也不必为了生计发愁。哪怕为此背信弃义一遭也值当了。 可问题是,朱瑙和他的手下有没有信心魏變不知道, 就魏變自己而言,他对朱瑙是完全没有信心的。否则但凡他看好朱瑙, 从一开始他就不会接受张玄的邀请来太原与朱瑙为敌了。 因此,对于那说客的说辞,魏變只是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面上仍是客气的:“朱府尹确乃当今天下难得的英雄,若他能平定乱世,恢复纲常,令百姓安居,那真是造福千秋的功德。本王也盼着那一天。只是本王做事有自己的原则,实不敢做那背信弃义之事。” 那说客道:“大王何须急着回答?此事事关重大,大王可考虑一段时日再做决定。” 既然说客如此道,魏變也就敷衍道:“本王自会计较。” 说客似乎是见魏變说不通,又换了条路来游说:“若大王愿意为朱府尹效力,朱府尹绝不会亏待黑马军。无论那邪教给了大王什么好处,大王在朱府尹那里皆能得到五倍……乃至十倍的好处!” 魏變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旋即差点笑出声来,心里对这说客和朱瑙都更多了几分轻视——这说客竟然想用钱来买通他,说明朱瑙根本就不了解他,连他的为人都没查清。也说明,朱瑙其实已经没有其他手段了,才能想出砸钱这种下策来。 那传说中多智近妖的朱府尹,看起来,也不过如此。真是叫人失望啊…… 魏變已连敷衍都懒怠,简单应付了几句,便借口还有其他事,让人尽快去把那“解手”解到掉进粪坑的孙表亲找回来。不多时,孙表亲回来了,魏變又皮笑肉不笑地那话讽了他们几句,也没撕破脸皮,便将几人打发走了。 等孙表亲等人离开后,方才躲去后院的魏變那些手下又纷纷出来了。 刚才那些对话众人都听到了,出来后顿时唏嘘不已。 “乖乖,早听说成都块是富裕之地,今日却算是开眼了。那蜀地真就富成那样了?蜀人怎敢有这么大的口气?” “是啊。他们知道张玄给咱们多少钱吗?还五倍,十倍!我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真是一山还比一山高。我原以为玄天教就算够富的了,没想到蜀人竟更富!难不成蜀地的庄稼结出来的都是金穗子么?” “可算了吧。那都是刮来的民脂民膏,是老百姓的血汗。我道那朱瑙名声不错,却原来也是个剥皮的狗官!” 原本蜀人肯出大价钱招揽他们,对他们来说当是好事。可价钱出的太高了,反倒叫这些人反感起来。毕竟他们都是乱世里出身的绿林,谁没受过苛捐杂税的盘剥呢? 唯有那林深,目瞪口呆地喃喃了数遍“十倍……十倍……”,终是忍不住冲魏變问道:“哥哥,若他们真能给出十倍的价钱,何不索性依了他们?这钱着实够我们兄弟吃一辈子了……” 众人顿时又埋汰起他来:“你这小子,就数你最见钱眼开。让你闻着铜钱味,就跟狗闻见屎味似的。那蜀人拿点钱出来,你这就把哥哥昔日的教诲都抛去脑后了?”“就是啊,我说你小子不会被蜀人给收买吧?” 林深又被人嘘得面红耳赤,恼火道:“好好好,就我贪财,你们都高风亮节!有本事你们都别要钱!” 魏變止了众人的嬉闹,好声好气道:“那人说五倍十倍的价钱,也不过是信口一说罢了。纵使朱瑙真拿得出那么多钱来,可他从蜀地过来,岂会将这么多的辎重戴在身上?徒增赶路的负担罢了。我若真应承了他们,便是中了他们的奸计。届时他们借口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钱,要回蜀地去取。而我却已然背弃了张师君,骑虎难下,不得不依着他们的命令行事。他们离间的目的已经达到,又岂会真的给这么多钱?他们赖账不给,我们又能拿他们如何?” 众人听得呆了,顿时骂道:“好狡猾的蜀人!”又道,“还是哥哥聪明,看穿他们的险恶用心!” 唯有林深,虽也随众人奉承了魏變一番,心里却还忍不住想着那十倍的钱——毕竟是十倍啊!哪怕是五倍,三倍,也够他一辈子不再捱穷了! 魏變却不知林深的想法,只自顾自地吩咐道:“你们派个人去找张师君,就告诉他蜀府遣使接近我,想要游说我,被我严词拒绝了。我命人捉拿那说客,谁料那人身手矫捷,不幸被他逃脱了。让师君派人去搜捕那说客。” 蜀人今日没能成功游说他,很可能会放出风声,让张玄知道他们接触过他。挑拨离间的手段无非就是那一套。如果他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张玄,就有可能会让张玄对他产生怀疑。 而他之所以没有当场为难自己的表外甥和那说客,却让张玄去拿人,因为他没必要和朱瑙结私仇。如果那说客聪明,出去以后就该赶紧逃了。如果被张玄捉住了,那也是玄天教和朱瑙之间的事,跟他魏變无关。 手下们得了他的命令,一起商量了一下向张玄汇报的说辞,便赶紧派人去了。 …… 黄昏时分,林深一人提着一壶满满当当的酒从酒馆里出来。他面色微醺,脚步虚浮,显然方才已喝了不少了。 林深亦知自己在黑马军中并不讨喜,魏變虽还算重用他,可其余人等却大都看他不顺眼,一寻着机会便拿话讥讽他。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自幼穷苦出身,吃够了穷的苦头,爱财惜钱又如何?非要人人都慷慨大方不成么? 想到众人嘲笑他的嘴脸,他心里一阵郁卒,又捧起酒壶猛灌了一口。 不多会儿,他拐进一条小巷子里,正要继续往住处走,忽然间,从他后方跟进来一人,快速斜插到他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 林深察觉到来者不善,立刻将手按在刀柄上。 那人却向他行了个大礼:“小人参见林校尉。” 林深:“……” 林深警惕地打量着那人:“你是何人?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那人道:“小人的主公久闻林校尉大名,知道林校尉才干过人,是当世少有的英俊豪杰。又得知林校尉在黑马军中屡遭小人嫉恨,并不得志。为免明珠蒙尘,主公特命小人前来招揽林校尉。” 林深皱了下眉头,捉刀的手却松开些许。他一听便知道这人也是朱瑙派来的,却没想到朱瑙不光派人招揽魏變,竟也招揽到他的头上来了。他的确因被人酸言酸语而不痛快,但若说他不得志,倒也并非如此。魏變算是个识人善用的,他在魏變手下不曾受到亏待。 只是这人那几句奉承的话说的他十分舒心,再加上就连魏變也没为难蜀使,他又何必发作?便只是冷冷地拒绝道:“多谢朱府尹抬爱。只是林深与魏王情义深重,绝不会背弃大王的。” 那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包袱,打开布头,里面装的竟是满满一包金叶子:“林校尉若肯为我家主公效力,我家主公非但会重用校尉,更会厚待校尉与校尉的家人,还请校尉仔细思量,再做决定。” 林深看到那么一大包金子,顿时眼睛都直了。他的目光无法从金子上挪开,不自觉地咽着唾沫,恨不能直接劈手夺过来。可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他咬牙道:“大王待我有恩,我林深这点骨气还是有的!无论如何,我绝不做背叛大王的事。你不必再多言!” 顿了顿,想到那十倍价钱的承诺,又忍不住补了一句:“除非你们能说服大王,那我自会与大王同进退。” 那人听他这样说,不由暗自好笑,面上却叹了口气,故作惋惜道:“林校尉如此重情重义,实在令人钦佩。我家主公若知道了,必会十分感动。无论林校尉什么时候改变心意,我家主公随时倒屣相迎。” 林深不忍见他把那包金叶子收回去,撇开眼不看。谁料那人竟没将金子收回去,而是仍塞进了林深的手中:“主公有言,他敬佩校尉的为人,无论校尉肯不肯改换门庭,这些金子都是给校尉的见礼,还请校尉万勿推辞。” 林深呆了一呆,情知这钱不该收,可又实在狠不下心拒绝。两人互相推让了半刻,林深终是犹犹豫豫地把钱收下了——既然只是见礼,他也没叛变,这样不算对不起魏變吧? 那人见林深收下金子,微微一笑,退后几步,又冲林深行了个礼,作势要走。临走前似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小人心中还有疑惑,可否请林校尉解答?” 林深收了这么一大笔钱,自然不好意思拒绝:“什么疑惑?你说便是。” 那人道:“无论魏大王,还是林校尉,都是义薄云天之人,合不该与那邪教同流合污。小人实在好奇,那邪教究竟给了什么报酬,让大王和校尉愿意为他们做事?” 这问题让林深有些犹豫。邪教具体给了他们什么报酬,这可是一桩机密,知道的人并不多。像他这样受魏變重用的军官知道,普通的小卒是绝不知道的。 但一则他拿人手短;二则他心里仍想着蜀人许诺的报酬,所以盼望魏變能舍弃那劳什子邪教,去替蜀人做事;三则不光魏變手下有人知道详情,那邪教里也有人知道详情,便他向蜀人透露了,谁又能知道是他说的呢? 纠结片刻,林深语焉不详地答道:“自是给了万石粮食和万把两银子。” 那人奇道:“竟只有这么少?原以为黑马军声名显赫,想要请动黑马军,合该给更多才是。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林深听他话语间似乎有些轻视黑马军的意思,顿时不悦,又借着酒劲上头,瞪起眼道:“这只是请我们出山的价钱。若要真打起来,每战一场,那玄天教还得再付我们三千石粮和一万贯钱!若打胜了,还有另外的赏钱!便是不开战,玄天教除却要包我们大军的口粮外,还得每月另给六千贯钱呢!” 那人听了这话,顿时心中了然。他暗暗一笑,又向林深说了几句盼他早日改变主意的好话,随后一扭头扎进巷子里,快步走了。 229、第二百二十九章 短短几日后, 消息便传回了延州。 堂上, 朱瑙和谢无疾并排而坐, 下首另有数名官员。 听完探子的汇报, 朱瑙笑道:“每战一场另外收钱么?原来如此。” 他派人去太原, 并不是指望着能靠一名说客就能说动魏變。要知道先前变节的诸如韩风先、王占、黄东玄之流,都不是因为几句话语就叛变的。而是形势逼迫到了那个份上,朱瑙又适时加以威逼利诱的手段,这才顺利让他们归降。 所以这次他派去太原的人,主要的目的是查探情报,顺便试探一下魏變的为人,了解他和张玄的关系究竟如何。再从黑马军和玄天教中找出一些不坚定的人, 从那些人身上打开更多缺口。 而探子打听回来的这个玄天教如何给黑马军支付报酬的消息, 是个非常重要也非常有用的消息。 原来除却第一笔请黑马军出山的钱之外, 张玄每个月会再给他们一笔钱, 这笔钱虽然不少, 但也还能承受。更重要的是,黑马军每替玄天教出战一场,张玄都要偿付一笔非常高额的报酬。为了激励黑马军英勇作战,打胜了还得另算赏钱。 这个要求想必是魏變提出来的, 毕竟打仗是要死人的,何况是与常胜将军谢无疾作战, 实可谓风险极大,收取高额赏金也在情理之中。而张玄思量过后,也同意了。 知道了这个情报后, 都不用朱瑙说什么,谢无疾心中已然有数。他立刻道:“我马上点兵,准备出战。” 现在出战,可不是为了一举歼灭邪教,而是为了离间。张玄既然按作战的次数给钱,赌的就是朱瑙和谢无疾不会轻易出兵。那他们就反其道而为之,偏偏去进攻,见好就收,收完再战。张玄能付得起黑马军多少笔钱?等钱都给完了,黑马军可就要打道回府了。 而且还没等黑马军打道回府,他们和张玄之间就该产生矛盾了。战事频仍,黑马军总能轻易取胜,轻轻松松获得大笔报酬,还怕张玄不对他们起疑吗? 敌人的弱点,这就被他们抓在手里了。 朱瑙不慌不忙,抽出算盘简单拨了几下,托腮思索。 因为击败了史安和焦别,朱瑙拿到了延州每季向张玄进贡钱粮的账目,由此可以大致推算出张玄手里究竟有多少钱。 其实哪怕不出战,只按月给钱,以玄天教的家底也养不起黑马军太久,毕竟除了报酬,他们还得支付大军的口粮花销,这可不是一笔小数。所以接下来,张玄一定会变本加厉搜刮信徒的钱财…… 朱瑙想了一会儿,已然胸有成竹,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谢将军,你去点兵备战吧。” 又向手下吩咐道:“派一些人去太原,把张玄每月要花数千上万贯钱养黑马军的消息放出去。” 众人顿时了然:最近玄天教卯足了劲地宣扬魏變是接到神仙的托梦才来帮助张玄的,成功忽悠到了不少信徒。如果那些信徒知道所谓受神仙感召根本就是拿钱办事,拿的还是他们上供给师君的钱,他们会做何感想? 哪怕他们不信也没关系,至少他们心里记下了有这么桩事。张玄接下来要敛财,必定会施加诸多手段,到那时候还怕信徒们不起疑吗? 谎言,总有被揭穿的时候。哪怕再久,那一天也总会到来…… ===== 时光如梭,转眼便去了两月。 两个月后,汾阳城数十里地外的一处隘口,两支军队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战斗。 魏變立于山谷高处,眼见得下方湍流击石,刀刃相撞,耳闻得四周杀声迭起,鼓点雷动。他心惊胆战地看着战局的变化,随时准备根据形势下达指令、调整阵型。 此处隘口乃是进出汾阳的粮道,十分重要。一旦此道被劫,以后汾阳城内的钱粮往来都将变得十分困难。一个月前,魏變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时,忽然接到消息,说是谢无疾已经点了数千精兵向汾阳杀过来了。 魏變吓了一跳,立刻去见张玄。张玄显然也吓得不轻,命令魏變赶紧做好迎战的准备。于是魏變连忙点了人,来到此处隘口拦截延州军。 半个月前,延州军其实就已到了隘口附近,也向守关的黑马军发起了进攻。但是他们很快就被击退了。 几日前,延州军又进攻过一次,也在交手之后没多久就撤退了。 今天,是这半个月来,延州军第三次向守关的黑马军发起冲锋了。魏變虽然已经胜了两场,但他丝毫不敢放松,也不敢轻视敌人,生怕前两次的攻势都是延州军让他们麻痹大意的手段,一旦他们轻敌,就极有可能落败, 然而没过多久,敌方的锣鼓声忽然变了节奏,进攻的士卒们也开始根据锣鼓声变换阵型。 魏變愈发警惕,屏住呼吸观察战局,准备应对。 然而过了片刻,边上的传令兵忽然:“大王,他们好像……又准备撤了?” 魏變双眉紧锁。确实,敌人开始有秩序地收敛阵型,这分明是撤退的征兆。 然而他也不敢放松,生怕敌人有诈,继续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变故。 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敌人没有任何后手,士卒们在号令声中有秩序地后退,慢慢退出了隘口。 魏變神色复杂地看着敌人退走,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今日这场战事,或者说,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最近的三场战事。一触即溃?不堪一击?不,都不准确。 延州军明显还留有余力,或者应该说,他们根本就没有用上力气。连续三次攻击,都是试探性的,像在逗猫一般,虚晃一枪掉头就走,雷声大,雨点小。 谢无疾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只是一次两次,可能是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才临阵退兵。可这都已经是第三次了,类似的事情发生三次,很显然,敌人是故意的。 一旁的传令兵问道:“大王,追吗?” 魏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摇头道:“不,不追!” 他当然不可能去追,一则张玄给他的任务只是让他保卫汾阳,没有让他把敌人斩尽杀绝;二则敌人不是战败溃逃,而是阵型整齐地撤退,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们使的一招引蛇出洞的把戏?不管是不是,他都没必要冒这风险。 于是在确认敌人退走之后,魏變也下令道:“收兵!” 传令兵连忙击鼓吹号,通知大军回撤。 不多时,完成收兵的数名军官来到魏變身旁。众人皆满面喜色。 一人得意洋洋道:“那谢无疾和他的延州军真是徒有虚名,不堪一击!这都已经是第三次了吧?赢得也太容易了!” “哈哈,没错。原先还当他是只老虎,却原来是纸糊的老虎!” “就这半个月的功夫,他已经三次铩羽而归了,连一寸地都没抢下来。什么常胜将军,我看他就是个无胜将军,他改名叫谢无胜得了!” “我说他该不会是体谅我们兄弟辛苦,特意来给咱们送银子的吧?这仗打得也忒轻松了。” 众人之所以这么高兴,自然是因为打赢了仗,他们又有大笔奖赏可以领。说谢无疾是来给他们送钱的这人只是说了句无心的玩笑话,用来讥讽谢无疾,没想到魏變却变了脸色。 底下这些带兵的军官们或许一叶障目,但魏變每次都是站在最高处纵观全局的,他看的比任何人都清楚。谢无疾不会打仗吗?不,完全不是这样!要知道哪怕是佯攻,也是非常考验将领布阵的能力和士卒之间的配合的。撤退时往往是军队最混乱的时候,如果被敌人抓住机会,撤退就会变成溃败,会失去抵抗能力地被敌人砍瓜切菜。但是魏變三次都没下令追击,是因为三次他都没找到延州军的破绽。要不然,他也没必要谨慎到这个程度。 同样是将领,魏變自问他的黑马军不如延州军,他的指挥能力也比不过谢无疾。如果谢无疾真的倾力出击,哪怕自己占住了防御的地利,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所以,这三场战事,全都透着蹊跷…… 魏變不解地喃喃道:“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张师君和我们谈的条件?他们又是怎么会知道呢?” 林深就站在不远处,听到这话,顿时变了脸色。他连忙躲到其他人身后,生怕被魏變看出他的心虚。 好在魏變并没有怀疑到自己的手下身上。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想极为可能,不由懊恼地捏了下拳头。 先前朱瑙派说客来游说他没有成功,就没有其他的举措了。他一面觉得朱瑙也不过如此,一面又觉得,朱瑙不该这么轻易放弃。 果不其然,朱瑙并没有放弃,非但没有放弃,还使出了这种狠毒的手段! 要知道自己这样频繁地出战,按照约定,张玄就要频繁地支付他巨额报酬。可他赢得这么轻松,这么不合理,张玄怎么可能不怀疑他是跟朱瑙谢无疾串通好了来坑玄天教的钱财?而他又并没有那么做,势必不服气,两相争执起来,矛盾在所难免。朱瑙的离间计可不就成功了? 魏變心里很是恼火,不甘心就这样中了朱瑙的算计。同时他也知道,那张玄极善散播谣言,蛊惑人心。如果他跟张玄真为了报酬的事情翻脸,张玄一定会四处散播对他不利的传言,败坏他的名声。他这么多年来坚守的原则,很可能被邪教徒们三言两语就抹煞了。 魏變左思右想,终于拿定了主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便就再义气一回。 于是他转脸对着众军官道:“弟兄们,且对不住。这一战我们怕是不能领赏钱了。” 众人一愣,兴奋情绪消散,疑惑道:“哥哥,这是为什么?” 魏變道:“非但不能领赏,上一笔赏钱我们还得退还给张师君。这三场仗,我们姑且只收一份钱,用来抚慰那些死伤的弟兄。” 众人又大惊,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还要退还?凭什么???” “哥哥,是不是那张玄跟你说了什么?他究竟说什么了?是想赖账吗?” “不行!早就约定好的事,咱们信守承诺,为他出生入死,岂容他说赖就赖?!他当我们弟兄是好欺负的吗?!” 魏變安抚众人道:“这不是张师君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忙对众人解释了他对于延州军佯攻的猜测,他主动退还报酬,是为了自证清白,这样张玄才不会认为他们在暗中勾结朱瑙、背信弃义。 众人当然不甘心。已经到手的银子,哪还有吐出去的道理?但魏變一项赏罚分明,在军中极有威望,众人也习惯了以他马首是瞻。既然魏變这么说,众人再有异议,也只能咽了下去。 好在这三仗打得都很轻松,双方都没有多大伤亡,便只收一笔报酬也不亏了。 于是乎,班师回城后,魏變就连忙面见张玄去了。 …… 魏變还没赶到,战场的消息就已经传入了大玄天寺。 寺内,一众职事围住张玄,情绪激昂,争论不休。 “师君,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一人唾沫飞溅,脸色因愤怒而胀红,“俗话都说事不过三,可现在,半个月,第三次!!这简直太过分了!那黑马军一定是串通了蜀军和延州军,拿我们当傻子耍!” “没错!打了三场仗,都赢的那么轻松,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延州军要是这么好对付,我们花这钱雇黑马军干什么?我们自己去都能打赢!!” “师君,你当初就不该答应他们那些条件!我们已经花钱请他们来,他们就该替我们死战到底,岂有每战一场另给一笔钱的道理?!” “总之这一次,绝不能给他们钱了!先前给的也应该叫他们全吐出来才对!” 众人之所以这么愤怒,因为他们跟随张玄,本就是为了利益。眼看着玄天教的家底就要被黑马军掏空了,这还怎么能忍? 张玄则被众人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听到有人质疑他当初为什么答应魏變的条件,他简直气乐了:不然这些人以为黑马军为什么愿意来替他打仗?说得这么简单,这些人倒是自己去打啊! 又有人道:“最近城里许多人说,黑马军之所以来太原,根本不是什么神仙托梦,是我们花了重金聘他们来的!必定是黑马军的人口风不严,走漏了消息。他们收了我们这么多钱,却如此办事,简直太过分了!师君,你决不能姑息啊!” 张玄头更痛了,恨不能把嘈杂的人群赶出去,让他一个人静静。 当初他之所以花重金雇黑马军来,一来是为了给自己的手下们一个交代,二来是想通过黑马军为他争取时间,让他能够安安稳稳地建立自己的军队,以免操之过急,引火烧身。 而他之所以会答应黑马军的条件,因为他和魏變一样,也以为朱瑙和谢无疾是不会轻易用兵的。如果谢无疾真的打过来,一定是倾力讨伐,殊死决战。那他不管花多少钱让黑马军替他送死也是值的。谁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现在,他的手下也没安抚好,他的兵也还没练出来。 张玄很快想到:一定是消息走漏了!是他与黑马军的约定被朱瑙知道了,所以朱瑙想出这种佯攻的手段来进行离间! 事到如今,张玄仍然不怀疑……至少是不太怀疑,魏變会和朱瑙联手来欺骗自己。先不提魏變的为人如何,即便魏變真的已经和蜀人联手,那他想对付自己手段还不多吗?何必非施展苦肉计呢?而且如此频繁的作战,未免太明显了。生怕他不起疑似的。 打从一开始,张玄就告诫过自己,朱瑙一定会手段频出地挑拨他们,所以他必须对魏變更多一分信任,不然就中了朱瑙的诡计。到现在,他也仍然这样告诫自己。 但是,他可以不怀疑魏變,却有一个比信任与否更严峻的问题已经摆在他的面前了:他不能再继续按照原来的约定支付黑马军报酬了。 玄天教固然积攒了不少财富,可财富也是有限的,黑马军的要价可一点都不低。如果照着这个势头给钱,只要再过十天半个月,玄天教的家底就要被掏空了。到时候他们雇不起黑马军继续作战,而他自己的军队也还没连出样子来,谢无疾大军来袭,他依然只能逃跑。那他这样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如果他不按照约定给钱,魏變能依吗?黑马军上下所有人能依吗?万一双方闹翻了,黑马军一走了之倒还算了,反戈一击那才是真的要命! 一想到这里,张玄的头几乎要炸开。 朱瑙……都是因为朱瑙! 想到朱瑙,张玄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自己真有仙术,把朱瑙咒死七八百遍都不能解恨。他还要赐给朱瑙千八百条性命,让朱瑙将世间最残酷的死法全体验一遍才能罢休! 正在他咬牙切齿之时,外面忽然响起了通报声:“师君,黑马王来了,正在外面求见。” 听到魏變的名字,天王殿里的众职事们顿时又闹了起来。 “这姓魏的竟然还有脸来?他若是来要钱的,咱们立刻拿下他,以他为人质,叫他的手下把之前收的钱全吐出来!” “没错,就该这样!” 最激动的几人已经撸起袖子,俨然一副要动手的打算了。 张玄当然不能让自己的手下们与魏變起冲突,更不可能让这些人把魏變绑了。他板起脸严厉地斥责道:“胡闹什么?全都给我退出去!此事我自有计较!” “师君,可是……” “没有可是!谁敢轻举妄动,我决不轻饶!” “……” 众人虽不甘心,可终究张玄才是玄天教之主,他们也不可太过僭越。 好容易把众人都赶走后,张玄已经精疲力尽,坐在蒲团上发了会儿呆,这才对外面吩咐道:“请黑马王进来吧。” 230、第二百三十章 很快, 魏變被人带入天王殿中。 张玄摈斥左右, 殿内就只剩下他和魏變二人, 二人脸色皆不好看, 气氛颇为尴尬。 张玄正踌躇着不知要怎么向魏變提出他要削减给黑马军的酬劳, 魏變却忽然主动开口了:“师君,那朱瑙与谢无疾着实可恨,竟想出如此奸计挑拨我们!” 张玄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不由一怔。 魏變慷慨陈词:“半月前那延州军前来征讨,我军将士全力迎战,奋勇杀敌,令敌人寸步难进!那谢无疾见我军将士勇猛, 强攻不下, 只得撤军。谁料他近日又频频来攻, 却在冲锋不久后便主动退走。如此反常, 他怕是想叫师君以为我早已与他们串通, 才故意叫我轻易取胜。师君明察,万不可上他们的当啊!” 实则谢无疾三次皆是佯攻,根本没使几分力气。但魏變还是得贬低一下敌人,夸耀一番自己的功绩。这样便是他不领出战的赏钱也是他大方体贴, 而不是他本就不该领。 魏變所说的也是张玄所想,于是张玄忙道:“大王放心。我了解大王的为人, 绝不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谈。” 魏變这才笑道:“有师君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顿了顿,神色转瞬变得微妙, 放缓了语气道:“对了。我方才在殿外,听得殿内似有争执声。师君,不知所为何事啊?” 张玄顿时吃了一惊。很显然,方才手下们大声嚷嚷的那些话已经被魏變听到了,魏變装傻不言明,是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 张玄迅速转了转,道:“大王不知,如今城内有人放出风声,说大王的黑马军是我花重金请来的,所谓神仙托梦乃无稽之谈,以此煽动信徒对我离心离德。我那些手下以为是黑马军的弟兄们口风不紧,故才走漏了风声……”略一停顿,换上一副体贴的口吻,“不过依我看,这事儿八成也是朱瑙和谢无疾派人做的,仍是为了挑拨离间。” 其实张玄也不知道这消息到底是谁漏出去的,因为他自己最擅长蛊惑人心,所以他知道消息的重要性,对于机要消息的保密他一向非常上心。但是他可以相信魏變没有背叛他,却很难相信黑马军的口风也像玄天教的职事们那么严,毕竟不是他自己带出来的人,又怎么可能毫无怀疑呢? 而他之所以把这事推给朱瑙和谢无疾,不知道因为他知道了什么,只是为了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而已。 魏變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误会,还请师君上心打点,尽快消除误会才好。我手下那些将士,难免有些许气盛的。万一他们听到什么,将误会当真,恐怕到时候不好收场。” 他这话说的已经非常委婉了。方才在外面他听到张玄手下嚷嚷的那些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尤其听到有人说要拿下他,他都想冲进来与那人比划比划,看看这些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道搬弄是非的小人能不能捱得住他一拳。还想拿下他?他一个人就能将这一殿的人全搠翻了! 好在他早过了冲动的年纪,心知这样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因此也就忍下了。 张玄面皮抽搐了一下,听魏變话里隐含威胁之意,心中也十分不快,嘴上却道:“大王放心,这是自然。” 两人各自克制,暂且将紧张的气氛缓解下来。 张玄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大王,我请黑马军的兄弟来,本是为了保卫汾阳。谁料那谢无疾似是知道了你我的约定,故意三番两次佯攻。大王有所不知,先前失了延州,我教已损失惨重,信徒上缴的供奉也不断减少。如今教库钱粮吃紧,只怕再依照原先的约定便不合适了。” 魏變虽然本就有退还钱财的打算,可听张玄主动提起,他的心里还是颇为不悦。毕竟由他先提出来,是他慷慨义气,可由张玄先说出来,倒成了不得已。再加上方才在外面他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更令他暗含怨气。 于是他淡淡道:“我们的约定本是白纸黑字落款成契的,按说无论有何变故也该照约行事……不过魏某乃重情重义之人,愿意体谅师君的难处。今日这一战,师君只消将我那那些伤亡的弟兄们送回幽州,给他们家眷一笔安置,我便不问师君另外收钱了。” 至于原先想好的要退还的上一笔赏钱,这会儿他却绝口不提了。 张玄见魏變能答应,也算是松了口气。可高兴了没一瞬,又开始觉得这魏變实在不明事理——他肯信任魏變,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换作旁人,哪个能不怀疑魏變与朱瑙谢无疾暗中有勾结?前段时日魏變派人来报说朱瑙遣使游说他,被他拒绝了,却又说那说客身手了得,没能抓住。其实魏變那点心思张玄能猜不到吗?但凡魏變会做人,现在这时候就该自己提出不收取报酬了,甚至前两次收的酬劳也该退回来才对!居然还要等着自己开口! 两人各自心下都腹诽不已,面上仍维持着客气。 虽说这个问题暂时达成了一致,但这终究不是解决之道,问题仍然摆在他们面前——如果之后朱瑙和谢无疾还频频采取这种一击就走的手段该怎么办?黑马军出战还另不另算酬劳?这不能总是靠着情面来协商,必须重新立下约定才行。 于是张玄道:“大王,如今这形势,我们恐要重新立约才是。依我看,往后我还是按月给大军支付粮饷吧,原先说的是一月六千贯,眼下不如提到八千贯。自然,将士们每月的饮食用度仍由我负责,不算在这八千贯钱里。” 魏變一听以后出战不再另算酬劳,顿时急了:“这不行!战事凶险,若无重赏激励,将士们怎肯豁出性命为你作战?你这八千贯钱,还不够给死伤的弟兄送丧养老、抚恤家眷的!” 张玄忍住了没翻白眼。是要给战事的士卒都用黄金打棺材还怎么的?这么多钱还不够人安葬?还不够抚恤家眷?怎么不去抢呢! 其实原先双方商议好的按照作战的次数和度过的时日两种方式来算酬劳,对双方皆有好处。对黑马军而言,作战有重赏,便不出战时也有月银可领,可谓旱涝保收;而对张玄而言,只要不作战,他就能用相对低廉的价钱请来黑马军为他壮声势。作战时的重赏也是为了让士卒们能全力应战,而不会消极怠战。 这约定本是十分合理的,可谁料被朱瑙抓住弊端,借机挑拨。即使张玄和魏變二人皆不想与对方起冲突,但事关利益,双方想要齐心协力也是不能了。 两人争执不下,皆不肯退让。好一番撕扯后,还是张玄更怕激怒魏變后他会一走了之,只得率先让步。魏變也不想半途而废,坏了自己的名声,于是也退让了些许。 于是双方对原先的契约又添了许多补充,约定倘若战事中黑马军有多少伤亡,则玄天教按多少补偿;倘若战事在多短的时间内结束,斩首敌方首级少于多少,这酬劳便要减薄多少云云。 争了两个时辰,两人勉强达成一致后,张玄命人取了纸笔来,将新的约定重新落纸成契,以作凭据。 新成契约二人各执一份,魏變折好塞进怀里,张玄则小心地放归匣内。 “大王义薄云天,我自会铭记在心。往后我教若有需要,一定还常请黑马军的弟兄来助阵。只盼大王不必推脱。”新的约定已成,魏變怎么说也是让利了,张玄这时候总要说些好话,拍拍马屁。他也知道魏變爱惜自己的名声,因此又道,“相信世人很快便会知晓大王是个真英雄。” 魏變听了这话,脸色果然好看了些,也笑着说了几句恭维话,两人都把方才的不快揭过。 按说到了这里矛盾已算暂时解决了,魏變也打算回去给手下将士们一个交代。他起身正要走时,张玄又把他叫住了。 “大王且慢,还有一桩要事。” 魏變停下脚步问道:“何事?师君请说。” 张玄道:“那谢无疾之所以三番两次佯攻,很可能是我们的约定已被他们知晓。此事按说应当是机密要务,不该传进他们的耳朵里才是,必是有人口风不严,泄露了去。因此大王回去之后,务必交代手下,决不能再让消息走漏了。” 不管是玄天教和黑马军的约定,还是神仙托梦的事,张玄都怀疑是黑马军中有人透露出去的。他对此已经非常不满了,但是他不想与魏變冲突,所以忍住了没指责,只是好言提醒,让魏變注意保密。要不然他们这里做什么,马上传进朱瑙和谢无疾的耳朵里,这还怎么了得? 可他以为的委婉客气,仍然叫魏變勃然大怒。 魏變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张师君的意思,难道怀疑是我的手下走漏了消息?!缘何不是你玄天教中有人出卖消息呢?” 张玄不悦道:“守秘之事我一向严谨,绝不会让不该知晓的人知晓。” 魏變不甘示弱:“我黑马军上下全是好汉,绝不会做出这等龌龊之事!师君与其提点我,不如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人吧!” 他这话竟是在讽刺玄天教徒都不是好汉,专会做龌龊之事了。其实无论魏變表面多么配合,他心底里还是是瞧不起邪教徒的。无论是他还是张玄,自然都对自己手下人都信心,却不相信对方的人。在魏變看来,玄天教里一群装神弄鬼的骗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出卖消息又算得了什么? 张玄顿时怒道:“你!你怎敢!” 魏變同样对他怒目而视。 这时候谁若让步了,便是将黑锅扣到自己的头上。如此大事,涉及万贯银钱,如何能让? 双方僵持良久,终究是魏變的气势更胜一筹。张玄生怕他会扑上来动手,只能又忍声吞气道:“我并非信不过大王,只是提点一声罢了。大王回去以后小心谨慎,总没错处。” 魏變冷冷道:“那也请师君小心谨慎,别出了错处,又推给旁人!” 张玄:“!!” 魏變不再与他多做纠缠,扔下话后就转身甩袖而去。 张玄望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待魏變走后,张玄满腔怒火再压不住,起身一脚踹翻桌子,痛骂道:“这些狗娘养的!我……!!” 他骂完魏變,骂完黑马军,这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最该骂的其实是朱瑙。 从一开始,他就明明知道朱瑙要使离间计。他原以为他做好了准备,只要魏變重承诺,只要他不乱猜疑,就不会让朱瑙的奸计得逞。却结果,朱瑙只这么简简单单一招,他们就闹成这样了。 为什么?——因为眼下已不是他和魏變个人一念之间的事了。而是玄天教与黑马军的利益起了冲突!他们不争斗,难不成还割肉饲狼么?就算他肯,就算魏變肯,这玄天教上下和黑马军上下能肯吗? 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裂隙,没打的头破血流已经很好了。这黑马军,只怕是久留不得了…… 只可惜,他玄天教自己的军队练起来还需要不少时间,所以他仍然不能立刻遣送黑马军回去,还得仰仗他们再拖延一段时日。。 盼只盼着,他们新的契约达成,双方能再配合一段时日。也盼着,朱瑙已经黔驴技穷,再使不出更多手段了吧…… 231、第二百三十一章 汾阳谷道外数十里处的军营里, 刚从敌方打探完消息回来的探子正在将军帐中向诸位官员汇报军情。 “黑马军仍在隘口扎营, 正在修复更多拒马工事, 以抵挡我军再次进攻。”探子道。 “哦?”朱瑙问道, “他们行事效率如何?可有消极怠工?” 探子道:“回府尹, 他们行事如常,未见异状。” 朱瑙不由挑眉。 一名官员不解道:“还在修筑工事?难道他们没有撤军的打算?”按说朱瑙这一计极是对症下药,玄天教钱粮吃紧,也该跟黑马军起龃龉了。那黑马军又是视财如命的亡命徒,一旦玄天教要在银钱上克扣他们,他们轻则离去,重则翻脸, 怎么还会老老实实地继续出力? 朱瑙想了想, 道:“怕是他们结成新的约定了罢。” 那官员皱眉道:“新的约定?难不成黑马军竟肯让利?” 朱瑙道:“河南军已经落败于广晋军, 中原各州归降广晋府者不少。且又快到农忙时节了, 各地都已开始休战。如今黑马军便回到幽州去, 也无事可做。因此才肯继续留下。” 他这么一说,众人顿时了然。这黑马军回去幽州也要吃喝花销,玄天教左右还算大方,他们不如继续留下吃玄天教的。也难怪走到这一步, 那魏變与张玄竟然还没有翻脸。 谢无疾道:“既然他们不翻脸,那我就继续攻打他们。那谷道东南面有一薄弱处, 地势较低。我可用圆木搭一道斜轨,把巨石从斜轨上推滚下去,就可将他们修筑的工事破开一道缺口。他们修一次, 我便破一次,看他们能修到几时。” 朱瑙笑道:“如此甚好。那便辛苦你了。” 即便张玄与魏變已知这是他们的离间计,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故技重施。因为玄天教付不起原先约定的酬劳,那谢无疾每带人去攻打一次,就是提醒黑马军的士卒一次,他们原先可得多少好处,如今却短缺了多少。战场疲苦,这时日久了,黑马军的士卒岂会没有怨言?何愁两方矛盾不日益加深? 朱瑙又向探子吩咐道:“再去打听打听,他们定了什么新约。” 探子道:“先前消息走漏,想必他们已有提防。未必打听得到。” 朱瑙笑了笑:“先前走漏消息的是哪个?此番还去找他便是。他若肯说,再给他些好处;他若不肯说,便知会他,要将先前走漏消息的事告知他的主公,他难道还不肯说么?” 探子心下了然,但又怕这回张玄和魏變将消息守得更严谨,连那林深都未必能知道新约定的内容。 朱瑙似乎看穿他的心思,道:“纵使这回那人不知道,也叫他去打听了来。打听不到,就别怪我们把消息捅出去。” 屋内众人失笑,都不由同情起那位贪蝇头小利而泄露了消息的人来。有这把柄抓在手里,还怕那人以后不供他们驱使吗?而越供他们驱使,留下的把柄越多,到后面,那人泥潭深陷,怕是想不叛变都不行了。 探子禀报完消息,领了朱瑙的命令,正要退出去,朱瑙又叫住他。 “再派几个人去汾阳城内外放消息。”朱瑙吩咐道,“便说玄天教在邢州、相州的祭酒已被河北府官兵抓获,慈州的祭酒则已卷款逃跑了,目前不知所踪。” 众人皆是一愣。 有反应慢的,傻乎乎地问道:“府尹,真有这些事儿吗??”难道是自己消息不灵通,还没听说? 朱瑙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也许有,也许没有,这我可不确定。谁知道呢?” 那人:“……” 他面上一臊,这才明白朱瑙这话的用意。朱瑙这是要制造谣言,蛊惑敌方军心啊! 待仔细一想,众人便发现朱瑙选的这时机,这说辞真可谓是火上浇油之妙方。那玄天教眼下虽还能维持,可必定已是内忧外困之局,危若累卵。这时候根本无需用大力去压它,只消往它那里轻轻吹一口气,就能叫它晃上三晃。若是它还不倒,那就再吹几口气,不信它还能支撑多久! 探子是最清楚汾阳里形势的人,想了想朱瑙的主意,也不由笑了起来,道:“府尹英明!” 领命后探子便立刻安排人手去了。 =====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玄虽说好容易把魏變暂且哄住了,可令他烦心的事情却远没有就此了结。 汾阳城大玄天寺内,张玄盘着腿坐在蒲团上,身前的几案上摆了一摞账目,几案前又坐了三四个人。这几上摆的账目正是玄天教的度支账目,而这些坐着的人则是玄天教内负责度支的职事们。 “师君,眼下只余这点钱了。”职事一面指着账簿上的各项数字,一面道,“每月黑马军的饮食用度是这个数,还须另给他们六千贯钱。咱们自己募来的两千人,用度也在这里。采买军需又花了这些,还有职事们领的钱……这都只是大头,其余细碎的在后面。这还不算若有战事时另给黑马军结算的酬劳。照这样下去,余下的钱粮不够我们捱过今年的秋日。“” 实则账上的余钱还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若叫寻常百姓看了,能惊得昏厥过去。便叫一处小县衙或是不富裕的州府里的官员看了,也会为这数目瞠目结舌。但这数目再大,也抵不过玄天教如今的花销大。 雇黑马军的钱无疑是他们最大的支出,而张玄现在开始操练自己的兵马,纵使他现在还不必发军饷,但士卒的吃用,和购买兵器、器械、修建营房、校场的花销都不是小数目。另外还有一笔比练兵更费钱的支出——那就是分给教内职事们的俸禄。 这玄天教的普通信徒往教派里交钱,可是替张玄办事的职事却都是拿钱的,而且拿的绝不少。他们是张玄身边最亲信的人,如果让他们看着张玄一个人吃肉,却只叫他们喝清汤,他们又岂能甘心?少说不得也啃几块骨头。因此这汾阳城内高等职事不过几十人,养他们的俸禄竟比养两千士卒还要费钱!这一个个的,全是两脚吞金兽。 若搁在几个月前,张玄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竟然也会面临没钱花的苦恼。毕竟玄天教的声势越来越大,信徒们交上来的供奉越来越多,他以为自己就算天天吃金子喝银子,也十辈子都花不完这些钱。却没想到,风水转得这么快。 得到的钱越多,需要花出去的也就越多。 想到这里,张玄忍不住起身走到神像后面烦躁地踱步。 他现在反而怀念起玄天教声势不那么大的时候了。那会儿他只骗住了百余个傻人,身边没几个替他做事的人,也没那么多敌人要置他于死地。他不用养劳什子军队,更不用请狗屁黑马军,事情全靠他自己张罗,骗到多少钱全是他自个儿的。他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搂着美人小意殷切,偶尔也找小倌换换口味,日子过得别提多逍遥自在了! 可现在呢?他都好几天没空见美人了,山珍海味搁在他面前他也没胃口去尝。他当这万人供奉的张师君张神仙,到底图个什么? 正心烦间,还有不识趣的人来催他:“师君,你快拿个主意吧!咱们势必要从信徒那里搜刮更多钱才行,要不然真撑不下去了!” 张玄怒火冲天:“你急什么急?我在想呢!再多一句废话,我让人把你拉出去砍了!” 他从前明明也是个能叫人如沐春风的风流人物,近来上火上得脾气都愈发暴躁了。 那职事被他吼了一通,不敢做声,只低下头撇嘴。 其实上个月这几个管账的职事就找过张玄了,让他想法从信徒那里搜刮更多的钱财来维持花销。但是那时候城里已经开始有流言说黑马军是玄天教花重金请来的,张玄怕这时候着急敛财,坐实了传言,让信徒离心。所以他压下了没有理会。谁料这个月花销倍增,他不理会都不行了。 张玄头疼道:“那就派人再去催各地的祭酒,让他们不管是抢还是骗,尽快给我弄更多的钱来!谁能上交十万贯,我就提拔谁做治头大祭酒!” 他不想在太原,尤其是在汾阳做得太过火。毕竟这里是玄天教的发家地,也是他驻扎的地方。其余地方乱就乱了,可要是汾阳乱了,他的老巢都得被人掀了! 职事听了他的话,表情顿时一僵,眼神也变得复杂。 张玄看出他的异样,立刻问道:“怎么?” 那职事支支吾吾道:“我今日一早听到传闻,说是邢州、相州两位祭酒已被河北府官兵抓了。还有慈州的祭酒,已经卷款逃了……” “你说什么?!”张玄一蹦三尺高,“哪里来的消息??为什么我没听说???” 那职事惶恐道:“原先我也不曾听闻这消息,是今晨有邻人问我此事是否属实,说是民间已传了一段时日了。” 由于这消息是朱瑙放出来的,因此伊始自然只在民间传播,等传开了才传进玄天教那些管事的人的耳朵里。 听到是民间传出来的,张玄第一反应倒是想到了这是否又是朱瑙放出的谣言,用来动摇他的人心。他很希望是这样,但他却没有足够的信心——延州被破,这给玄天教迎头一击痛击,很可能让各地的官兵们发现原来玄天教并不是那么难对付。而那慈州又距离延州不远,祭酒都是见风使舵的人,卷款潜逃也不奇怪。 要真是在延州之后又连失相州、邢州、慈州……难道,是天要亡他玄天教? 张玄浑身发冷,牙关战战。但他到底不是寻常人,这时还注意到殿内几名职事都在悄悄打量他的反应,于是他故作镇定,不屑道:“民间?民间传出的话你们竟也相信?河北有信徒十万之众,别说那河北府奈何不得,便真有事,消息也会立刻传入我耳朵里。定不知是哪个酒鬼胡言乱语,在那里造谣生事!信他们做什么!” 众人见他如此,将信将疑地不再言语了。 职事又道:“师君,纵使各地相安无事。可消息送到各地,各地的祭酒筹措钱粮,再把钱粮运来,怕也得要几个月光景。若是延州军再频频来攻打,我们这里便马上吃紧了。师君还是得想个更快的法子才行。” 张玄仍在犹豫。 职事见状,又出主意道:“若不然,师君,咱们跟黑马军打个商量,支给他们的酬劳先赊着。等各地的钱送来了,我们再支给他们。” 张玄觑了他一眼:“那你自己去跟黑马王商量如何?你看他肯不肯?” 职事苦着脸道:“这,我同那黑马王又说不上话,师君为难我做什么?” 张玄冷笑几声,心想你难道不是在为难我吗? 要知道这黑马军有一条明言的规矩,就是概不赊账,最慢五日内也得把账结清。这还是给张玄这样长期雇他们的主顾的优待。若是一笔头的买卖,都得先给了不少于五成的定金,黑马军才肯出力。这是因为如今天下民生凋敝,处处都缺钱,若不先见着钱,极有可能就被人给赖账了。 先前改了跟魏變的约定,双方已经闹得不快。若是现在再提出赊账,黑马军绝不可能再留下来了。这条路行不通。 张玄又想到,那能不能把支给职事们的俸禄减一减,赊一赊? 这个想法马上又被他自己给否决了:他手下这帮职事,可不比黑马军好相处。各个都是贪财如命的,帮着他做事就是为了发财。克扣他们的钱款?怕是他们转眼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而练兵的花销也无法再克扣了,再克扣下去,还练哪门子常备军啊?跟以前那些农夫有什么区别? 算来算去,省是如何也省不了,那就只能开源了。 张玄左右为难,心里又真怕外面几州已经失陷。于是他只能两全相害取其轻。 他终于松口,没好气道:“去把人都叫进来商量!” 商量,自然是商量怎么才能从信徒那里搜刮更多的钱财来了。 那职事还没来得及退出去叫人,张玄越想越气,忽然又猛一拍桌子,怒骂道:“怎么他朱瑙和谢无疾整天生事,把我这里搅得一团浑水!我派出去的人呢??为什么到现在一点进展也没有!!我养的都是一群废物吗??” 要知道在没遇见朱瑙之前,要论挑拨离间和蛊惑人心,这张玄才是一把好手。多少势力在他手下分崩离析,没费他一兵一卒。 这段时日以来,张玄也并非只是坐着挨打,他亦派了不少人去朱瑙和谢无疾那里打探消息,寻找机会进行离间。可他派出去的人,要么石沉大海,要么一筹莫展。 他想不明白,那朱瑙和谢无疾又不是天生的一朵并蒂莲,分明也是因利相合。难道,他们就是铁板一块吗? 殿里的这些职事知道张玄正在气头上,哪个敢接话?生怕触了他的霉头,赶紧退出殿外找人来商量如何敛财去了。 232、第二百三十二章 朱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后才起, 在帐内洗漱完毕, 惊蛰走了进来:“公子, 谢将军已在外面等了你小半个时辰了。” 朱瑙一怔, 边向外走, 边问道:“他找我?怎么不叫我起来?” 惊蛰道:“是谢将军不让叫。” 朱瑙撩开帘子,果然谢无疾就在帐外。他倒也并非闲等着,正在空地上练习矛法。 如今已是初秋时节,谢无疾只着了一身薄薄的袍袴,脚踩一双棕色短靴,手拿一杆七尺长矛。长矛在他手中游走如蛇,毒蛇出洞般直奔猎物而去;忽然, 又化作一尾长鱼, 在水中搅动翻滚;忽又听“铮”的一声, 长矛如鞭般砸地, 霎时尘土飞扬, 劈裂一片土石。 谢无疾收招,额上已有一层薄汗。他将长矛拄地,朝朱瑙的方向看去:“你起了。” 朱瑙走上前去:“怎不让人叫我起来?” 谢无疾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汗:“你昨夜歇得晚,多睡一阵无妨。不是什么急事。” 朱瑙为能及时应变, 随谢无疾大军亲征来了汾阳附近。可他仍有不少公文要批,各地发来的公文送到延州, 连同延州的公文一道送来此处,他每日仍是事务繁忙。 朱瑙问道:“那你找我何事?” 谢无疾往武器架边上走,朱瑙跟在他身旁。 “早晨有一队人马运送着大量辎重, 往汾阳城的方向走,被我的人拦了下来。盘问了他们几句,问出他们是慈州分教来向张玄缴纳奉银的。一百六十二人,全抓回来了;钱粮五十余车,也都缴回来了。眼下还在清点详细,我便来与你说一声。” 朱瑙失笑。 慈州的玄天教徒消息也未必太闭塞了,前来给张玄运送供奉,竟然没听说谢无疾正带兵在此驻守。这下可好,连人带钱,全落在他们手里了。 倒也得亏那些人消息闭塞,要不然五十车辎重运进城里,还能叫那玄天教多苟延残喘一段时日。 谢无疾把长矛放回架子上,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朱瑙想了想,道:“人交来我盘问一番,看能否问出什么;若能买通他们变节,替我们做事,那是最好。至于钱粮,是你缴获的,你留着便是,不必问我。” 谢无疾言简意赅道:“好。” 他原想着那些辎重朱瑙或许有什么特殊用处,既然没有,他便自己安排了。 朱瑙刚刚起床,谢无疾却已在军营巡查一圈,又练了半个时辰的功了。朱瑙还有许多各地送来的公文要他批阅,谢无疾则正要回去换身衣服,于是简单说了几句,便各自回帐了。 不多时,延州军中的官员已将缴获来的辎重清点完成,便将清单拿来给谢无疾阅看。 五十车辎重里,有钱财三千贯,一些珠宝玉器,还有十来车装的是粮食。 谢无疾看过后道:“把粮食收入库内。钱和珠宝由度支官分配,发给众将士——便说这钱本该充作军费,是朱府尹体谅将士们近日作战辛苦,才特意发下去的。” 那送清单的官员忙道:“是,将军。” 谢无疾治下一向严谨,不许士卒们随意侵占百姓土地钱粮。但他绝非不小气之人,他自己不爱钱财,若有所得,就分给手下士卒。于是延州军士卒们待他愈发敬重。 其实今日缴获来的这笔钱财,无论谢无疾想自己留用,想发给士卒,还是想另作他用,都与朱瑙全无关系。然而自打谢无疾下定决心将政务移交给朱瑙打理后,这些人情他也大都以朱瑙的名义来操办。 给士卒们按时发放军饷时,战胜后额外犒赏时,他总会提一句,这是朱府尹的意思,是蜀府资助的钱粮。 其实朱瑙确实在钱粮上给了谢无疾不少资助,但这些事情谢无疾若不想提,或是他自己不以为意,那他手下的士卒也会不以为意。士卒自然是认主将的,就譬如那黑马军,他们如今的吃喝用度明明都是张玄给的,但他们却不会效忠于张玄,甚至不会感激张玄,而只会效忠于魏變。因为是魏變从张玄那里要来的钱粮,是魏變带着他们找到了活路。没了张玄,也还会有李玄、王玄。 谢无疾若是想和魏變一样,他也大可这样,纵使朱瑙给他金山银山,他也能只让手下记挂自己的恩情。但他却没有这样做。 士卒们只忠于他自然是好,这样没有人能夺走他手中的权势。可既然他已决定要与朱瑙一起打天下,士卒心中若只知有他,却又不好了。 其实很多时候,并非士卒们遵从将军的心意行事,恰相反,是将军须体察士卒们的心意行事。倘若士卒们皆无心作战,将军却一味逼迫,只会为自己招致灾祸。倘若谢无疾手下的士卒们反感蜀府与蜀人,纵使谢无疾再想与朱瑙联手,此事却也难成行。 因此这两年来,谢无疾处处让渡,只把那顺水人情全给了朱瑙。倘若有一日他与朱瑙离心离德,此举固然会断绝他的后路。可他谢无疾也从来不是个会给自己留足后路的人。 ——此生若得功成名就,愿大业承平,江山隽永;若他不幸壮志未酬,甘化作黄土,尽付流风。 将钱财分发下去后,谢无疾便自取一匹快马,带上一小队亲兵,去前线视察敌情了。 …… …… 大路上,一队脚夫打扮的男子在路上走。 “已经快到他们驻军的营地了吧?” “快了,最多还有三里地。” “呼……” 这队人里有个脚夫长,是管整支队伍的。他和两名男子走在一起,小声与二人交谈。 “一会儿到了那里,你们可千万小心些,别露出马脚来。我提醒你们的话,你们可都记住了?延州兵盘查得紧,我虽收了你们银子,却不值当为了这点钱把大家的命都搭上。你们若有不妥之处,我把钱退还你们,你们趁早离去。”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一队脚夫里,大都是真的脚夫,唯有走在脚夫长身边的二人,实则是张玄派出来的细作,专负责打探蜀军与延州军的情报,并负责挑拨蜀军和延州军的关系。 这二人领到这任务也有个把月了,却始终没有进展。可把他们愁坏了。并非他们无能,在此之前也为张玄办过类似的事,颇有几分经验。其实最便利的法子,便是他们想办法混进敌军的队伍里去,混上一段时日,混熟了,不管是蛊惑人心还是散布谣言都容易下手。 要知道一支军队几千乃至上万人,假若管理松散,他们只要能弄到一套衣服就能混进去,但是谢无疾和朱瑙的军队显然不是那松散的。军队里自有一套严密的规程。外面的人想混进里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在外面打转了许多时日,始终没想到法子,不得不放弃。 既然不能以士兵的身份混入其中,那就只能想办法光明正大的和军队接触,再与里面的人搭上话了。 于是他们便买通了脚夫长,给队伍里的每位脚夫也塞了些钱,混进队伍里,去延州军那里收军肥——所谓的军肥,就是大军每日的粪便。脚夫们收来后回去沤肥,等到明年开春就有大量肥料可使了。 刚接近装着粪桶的拖车时,两名细作险些被冲天的臭气熏晕过去,其中一个没忍住,直接到路边呕了。好在过了这半天时间,两人都已经习惯了,感觉自己和臭气融为一体,什么也闻不到了。 为了张玄交给他们的差事,他们也是拼了。两人默默对了个眼神,心里极有默契地祈祷:但愿,他们能把差事办成吧…… …… …… 果然又走了二里地,他们就能隐约看见军营了。这两名细作想再靠近看个仔细,却是不能了——延州军规矩森严,即使是挑粪人也不准进入军营。负责的士卒早把粪桶全用板车推送了出来,碎石地上,整整齐齐排了上百只粪桶,脚夫们自己把里面的金汤倒进他们带来的一只只巨桶里,等倒完后,士卒们再把小桶们带回去,脚夫们推着大桶离开。 发现收粪的地点根本看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两名细作都很失望。他们正打算跟交接的士兵套套近乎,交接的士兵却先注意到他们了。 “怎么有新面孔?”士兵指着两名细作问道,“你们两个是哪村哪户的?叫什么名字?” 两名细作早被脚夫长交代过,忙道:“小人李二,他是黄三。这活计本是同村的牛麻和张曹二位的,可他们一个生了病,一个跌了跤,我们便来替他们二位。” 延州军的士卒将他们审视一番,没看出异样,便掏出簿子记上他两人的姓名和村户,摆摆手道:“行了,去忙吧。” 脚夫们自去倒粪,两名细作为了不露出马脚,也忍着恶心干了起来。 忙碌一阵过后,两名细作便开始寻找机会与延州军的士卒们套起近乎。 “大哥,以后你们何必辛苦将粪桶运出来,还得运回去。不如让我们自进去收拾,岂不省了你们的力气?” 士卒立刻把眼一瞪:“军营重地,岂是你们可以随意进出的?你说这话是什么居心!” 那细作吓了一跳,忙摆手道:“大哥误会。你们来此对付邪教,为民除害,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样的苦累差事,合该让我们来干才是。”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两个细作话说得好听,延州军的士卒也不由消了怒,只道:“军营自有军营的规矩。你们少说话,多做事吧。” 那细作捏了把冷汗。这要搁从前,换做其他队伍的官军,他们拍拍马屁,抢着替人干活,那些官军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一旦答应了,他们就有机会了。可到了这延州军这里,他们竟然碰了个大钉子。 两人迫不得已埋头苦干了一阵,又寻着机会往延州军士卒边上凑。 “大哥,俺们在村里听说了,朱府尹和谢将军两位大英雄一起带兵来对付邪教。不知你们是蜀人,还是延州人?” 士兵道:“延州人。” 细作问道:“那蜀军的兄弟呢?” 士兵蹙眉,又有些抗拒:“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细作忙又拍马屁道:“我就是好奇。我爹爹被邪教哄骗去了所有家财,害得我们家徒四壁,食不果腹。我可恨惨了邪教。听说你们来对付邪教,我想亲眼见见英雄的风采。” 士兵打量了他一眼,道:“蜀兵不在这里,这里只有我们延州兵。” 两名细作听他渐渐开始上钩,心中顿时暗喜。 他们想要挑拨蜀军和延州军的关系,就得先找出两军之间的矛盾点。最容易想到的肯定是这两支队伍的待遇不同,那就可以借此做文章。但是经过他们的调查,发现两支军队在不同地方的时候,吃穿用度当然是不同的,可领的军饷却是相同的。等两军会合后,他们就连吃穿用度也都一样了,根本找不出什么明显不公的点来。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下手的:那就是无论之前在延州对付焦别和史安,还是如今来与黑马军对阵,都是延州军出力多,蜀军出力少。像现在,被谢无疾带出来作战的全都是延州军,蜀军则都留在延州,压根就没跟出来。 其实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谢无疾是主将,他当然用自己的兵顺手。而且这一战他根本不需要很多军力,非让两军一起打配合反而增加管理的难度。延州军也比蜀军更了解这一带的地势环境。 但是不管朱瑙和谢无疾是怎么考虑的,这对于张玄派来的细作无疑是个可以下手的点。 “蜀军没来?难不成只有你们延州军在这里对付邪教?”两名细作故作惊讶,一唱一和,“我一直听说蜀军和延州军亲如兄弟,怎么对付邪教这么凶险的战事却只让你们来?蜀军的好汉们都去哪儿了?” “不过我听说,谢将军已经拜了朱府尹为主。也难怪苦差事先紧着延州军兄弟来了。” “谢将军拜朱府尹为主?有这回事?这却是为什么?我一直听说谢将军才是天下第一大英雄,那朱府尹比他厉害在哪里?” “这谁知道?真是可惜了谢将军了,听说朱府尹手底下还有几员大将,却不知道谢将军在里面能排第几。” 他们越说,延州军士兵们脸上的表情越复杂。他们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上钩了,上钩了! 要知道谢无疾的前程,其实也是延州军们的前程。如果谢无疾做了第一把交椅,那排座轮次的时候,延州军里的人物也都能上赶着往前排;可若是谢无疾自己都只坐了第十把交椅,他手底下的人还能往前排到那儿去? 由于这些细作没办法潜入军队内部,也没找到军队里可以买通的人,所以他们没法从内部开始煽动人心。他们就这能这样,今日装成挑粪的,明日扮成送水的,再利用附近的老百姓,利用一切办法,把这个念头往延州兵们的头脑里塞。让他们为了自己的待遇,为了自己的前程而感到不忿,而反对朱瑙。 这样做,见效必定比直接从内部煽动来得慢,但等上一段时日,总还是会见效的。 以为延州军的士卒们已经上钩,一名细作又接着道:“其实我还听说朱府尹他……”停顿了一下,他装作忽然发现自己失言的样子,忙闭上嘴不言语了。这是为了吊起延州兵们的胃口,等延州兵们主动来问他,他推脱几番,装成推脱不过,那时再说出来的话就更有信服力了。 这都是他们惯常用的手段了,从前也奏效过不少次。可惜,在延州兵这里,他们是注定要碰钉子碰到底了。 为首的延州兵冷眼打量他片刻,冷笑道:“说啊?怎么不接着说了?我倒还想听听你能说出些什么来。” 细作听他语气不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那人忽然大喝一声道:“把这两名细作给我拿下!还有这些脚夫也全都扣下,马上派人去他们村里,核查这两人的身份!” 两名细作霎时傻眼了,脚夫们也慌了,有胆小的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来了:“饶命啊!这跟我们没关系啊!我们只拿了几文铜板,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下好,都不用去村里核查身份了,当场就给败露得干干净净了。 脚夫长见大势不妙,一面暗骂这两个细作,一面扭头想跑。可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让人扣住按在地上了。 直到这时候,那两名细作仍茫然着:是他们说错了什么?还是他们演得不好?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呢…… 233、第二百三十三章 这两名细作并不是被延州军抓住的第一波细作, 也不会是最后一波。这些细作并不知道, 早在朱瑙想出怎么对付玄天教和黑马军之前, 就已经和谢无疾等人先仔仔细细地思量过, 张玄会怎么来对付他们。 这挑拨离间的手段, 朱瑙会使,张玄也会使;对玄天教和黑马军有用,对蜀军和延州军未必就没有用。 因此,玄天教会从哪些地方下手,会想出哪些说辞来挑拨,朱瑙早已全都想过了。而谢无疾也做了相应的布置。所有需要与外人接触的士卒,都接受过严格的训练。细作没开口之前, 这些士卒就知道细作要说什么;细作开口之后, 这些士卒就能辨别出谁是细作。 那两名混进脚夫里的细作, 挑了半天的粪, 熏得自己一身臭气, 什么事也没办成,就这样被延州军抓住了。 不多会儿,消息也就传进了谢无疾的耳朵里。 …… “哦?又抓到两名细作?”谢无疾听到消息,并不意外。 审问细作早有既定的流程, 他摆摆手,便让手下照章办事去了。 等手下出去之后, 谢无疾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函。信函上本就写了不少名字。他端详片刻,思索片刻,又添改了几笔, 起身往朱瑙的帐里去了。 …… 走进朱瑙帐内,谢无疾开门见山道:“方才又抓到两名细作,混在挑粪的脚夫里,已押下去审了。” “……挑粪的?”朱瑙失笑。 谢无疾微微耸肩。 要说这玄天教的细作也实在倒霉,由于混入延州军中太难,他们每每只能做些劳苦差役,全不像朱瑙派去汾阳的人。其实张玄也早已戒严了汾阳城,就是为免细作混入。可玄天教本身就是个十分混乱的地方,先前收人时来者不拒人,如今想要辨明身份又谈何容易?朱瑙让人伪装成进城给师君送供奉的某州信徒,一下子便风风光光送进去好几十人。这叫汾阳城如何能不乱? 谢无疾从袖中摸出那封信函,推到朱瑙面前,道:“这是我命人从各营里选出的一些能人。你若有兴趣,可挑几个去。” 朱瑙微怔,眼底蕴起一阵笑意,直剌剌地盯着谢无疾看。 谢无疾被他看得不大自在,亦对视回去:“你不看这些名字,却看我做什么?” 朱瑙“唔”了一声,理直气壮道:“你比这些名字好看。” 谢无疾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也拿眼端看回去。 朱瑙笑意加深,这才伸手接过那份名单看了起来。名单上面写的,的确都是延州军中的能人干将,有几个连他都听说过名字,有几个甚至可称的上是谢无疾的左膀右臂。 朱瑙道:“这些人被我挑走了,你不会舍不得么?” 谢无疾本想说既然给你了,就不会舍不得、可话还没出口,却发现自己心里竟真有些不得劲——那几个全是得力非凡的人才,这些年来替自己解决了不少烦心事,立下许多功劳。他又怎会没有不舍呢? 片刻后,他如实道:“确有一些。” 朱瑙微微一怔,连跟进来的午聪也是一愣。 谢无疾默了片刻,轻轻一哂:“若在你手下能人尽其才,也是他们的造化。” 之所以要将自己手下的人才举荐给朱瑙,倒也与玄天教的挑拨有些关系。他们固然可以做好严密防范,使得玄天教的细作无法混入军中,但只靠围追堵截并非长久之道。今日拦得住一个玄天教,日后也拦得住其他人么? 想使两军长久契合,还得从根上解决问题。 士卒们愿意跟着主将四处征战,有的是为了报效知遇之恩,有的是为了情义,却不能指望人人如此。这大多数的寻常人,为的仍是功名利禄。倘使因谢无疾自愿让权,却阻了手下晋升之途,那这延州军早晚是会不服朱瑙,甚至不服谢无疾的。 而谢无疾将手下人才举荐给朱瑙,那这些能人俊才便跳出了谢无疾的笼罩。若朱瑙又将他们委以重用,朱瑙那里的盘子毕竟比谢无疾这里更大一些,那些人就多了一条新的升迁之路,日后若造化得当,甚至有机会与谢无疾平起平坐! 延州军中的才干看到自己说的前路并未因此受阻,也就不会太反对谢无疾让权于朱瑙了。 朱瑙又将名单仔细端详了一遍,道:“近年南征北战,得了许多城池郊野;又连番扩军,新编了数万大军,我正愁不知去哪里寻觅人才。这名单你再看看,若真有极舍不得的,眼下划去还来得及。若没有,我可要照单全收了。” 谢无疾听到他要照单全收,眼皮不由跳了一下:“……你倒不客气。” 朱瑙眨了眨眼,端的理所当然:“我同你还用得着客气?” 这名单到底是自己给出去的,总不好再讨回来。谢无疾只能咬牙应下:“好。可若我将来后悔,你得拿别的还我。” 朱瑙将名单推到案头上,奇道:“你想要什么,先说来听听。不过谢将军是知道的,我这人不做赔本的买卖。今日若赔了,也是为了明日再赚回来。” 谢无疾没说话,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有节律地叩击着,嘴角很浅地勾了一勾:“你不肯赔,我也不想亏,那这笔账怕是不知什么时候才算得清。” 没等朱瑙再说什么,他起身道:“你再看看吧。我该去巡查阵地了。” 朱瑙没有相送,谢无疾带着午聪走出了营帐。 其实谢无疾将人才举荐给朱瑙,朱瑙若真肯委以重用,这些人毕竟是谢无疾帐下出身,难说日后会不会仍然心向谢无疾。是否举荐真正能堪大用的人才,是谢无疾的诚意;是否重用,有多重用,又是朱瑙的诚意。这两人间但凡多一分猜疑与忌惮,少一分默契与信任,此事都不能成。 可若是此事成了,往后谁想要再拆了他二人,怕是难于登天了。 午聪跟着谢无疾从帐内出来,不住偷眼打量谢无疾。 谢无疾有所察觉,瞥了他一眼。 午聪忙停下脚步,赧然地摸了摸鼻子。 谢无疾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盯着他瞧。午聪被瞧得心虚不已,终于道:“我、我只是觉得,这两年来,将军愈发的……愈发的像个人了。” 谢无疾皱了下眉头,也不知这叫什么话。难不成他以前不像人,却像木头么? 午聪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妥,忙找补道:“我是说,将军愈发有人情味了。前些年,我还曾怀疑过,将军是不知喜怒哀乐,缺少七情六欲的。” 这么说其实仍不贴切。寻常人又有几个能断绝七情六欲?便是修行多年的和尚也做不到。只是从前的谢无疾天性如刀,喜乐比常人淡薄,戾气却较常人深重。这两年来,渐有改变。 午聪十分忐忑,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得谢无疾不快。可谢无疾既不像是高兴,也没有为此不悦,只是站在原地不知想什么。 过了片刻,谢无疾问了个叫午聪十分意外地问题:“那你觉得,好还是不好?” 午聪并不由愣住。谢无疾的变化,是好还是不好? 常言慈不掌兵。为将者若不够很绝,若心怀恻隐,反而难以胜任将职。谢无疾自是没到那个程度,不过戾气较从前却有减少。对延州军而言是好是坏他并不知道,但对谢无疾自己来说…… 午聪小声道:“将军比从前笑的多了些,似乎开心的时候也多了。至少于将军而言,是桩好事。” 谢无疾有段时间没有应话,过了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午聪本以为他还要说点什么,或是问点什么,但他却什么都没说。 “走吧。”谢无疾拔步,向着拴马处走去。 ===== 大玄天寺的天王殿内,此刻正鸡飞狗跳,满地鸡毛。 由于玄天教面临缺钱的窘境,前段时日,张玄召集众职事,商议了一些尽快敛财的方式。于是就在几日前,张玄在城内开办了一场祈福祭礼。 所谓的祈福祭礼就是张玄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开坛,声称自己当日将会做法,所有前来参与祭礼的信徒都会福泽加身。自然,前来参与的信徒都需要缴纳钱财珠宝,以表达自己对师君的敬重与感激。 这不是张玄第一次办这样的祭礼,去年在他刚刚占据了延州后,玄天教的声势达到顶峰,他在那时办过一场类似的祭礼。各地的信徒们闻讯后纷沓而至,差点挤破汾阳城。连续七日开坛,张玄一举募得近五万贯钱财和大量珠宝玩物。 然而才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张玄这一次开坛,连续五天时间,居然连一千贯钱都没募到! 原因其实有不少,这一次祭礼举办匆忙,没有提前许久四处宣传,而汾阳城又正在戒严,各地的信徒赶不过来,所以他们只能针对汾阳城内的信徒。可即使有这诸多原因,玄天教的职事们也必须承认——玄天教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他们正在逐渐失去人心。 原定祭礼是要办七天的,却只办了五天就提前结束了,因为从第三天起,还来参加的百姓已经寥寥无几。再办下去,反而丢了玄天教的脸面。 没有筹集到预料中的钱款,玄天教里的职事都急了,聚在天王殿里,围着张玄,七嘴八舌地出各种各样的主意。 “不如这样,咱们开始兜售仙位。只要信徒交了足够的钱,咱们便给他们发一个牌位,就说这牌位是施了仙法的,只要他们死后带着这牌位一起入葬,就能在七七后飞升成仙。” “都这样了,那不如咱们索性仙位排个序。先分九重天,每一重天里再分九重仙位,一共九九八十一等。第一等是玄天大罗金仙,要交万贯钱才能得到仙位;最末等是幺天仙童子,一百贯钱能买。好叫那富人穷人都掏出钱来……” “这都未必够。咱们一直没联系上慈州、相州、邢州,万一那里真出了事……还有几州到现在也没把钱粮送来,只怕那些见风使舵的混帐都在观望形势呢!咱们眼下只能从太原捞钱。要我说,索性让信徒把所有的家产全部交给我们,就说我们替他们拿去替他们买办仙位。在他们飞升成仙之前,他们的吃穿由我们管着,我们走之前拿点糠咽菜打发了他们便是。” 职事们各种奇葩的点子层出不穷,张玄一开始还驳斥了几个,到后面都听笑了。自古有皇帝卖官,他这假神仙今日也卖起仙位来了! “反正这汾阳城弄成这样也久留不得了,不管黑马军能不能把延州军击退,咱们都不能在汾阳久留了。走之前,把能捞的都捞干净了才是。”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职事们一个个雄心壮志,觉得延州军根本不难对付,因此根本不打算离开太原。可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坚持非留下不可了。 只是就算要走,也不是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当初他们还有金山银山,现在钱都花的差不多了,却多了两千士卒。兵不能白募,得一块带走,而花掉的钱却要想办法再捞回来。要不然,他们去了别的地方,没有钱也不行啊! “师君,你看这样如何?” “师君,不如就那样吧。” “师君……” 众人围着张玄叽叽喳喳,张玄大手一挥:“行,就按你们说的办!” 反正汾阳他们不要了,不狠狠搜刮一笔,难道还留给朱瑙和谢无疾么?破罐子破摔吧! 234、第二百三十四章 汾阳城内原有多座道观庙宇, 自从玄天教在汾阳发家后, 就把所有的庙宇和道观都强占了, 把庙里观内供奉的神像改造一番, 撤换牌位, 全当成是玄天教的神像来供奉。庙里观内的和尚道士若肯改换门庭,就让他们为玄天教效力,若有不肯的,就用棍棒打将出去。 于是,这玄天教没有花费多少力气,便坐拥玄天庙大大小小数十座。加上此地信徒众多,前段时日各间寺庙的香火十分旺盛, 更胜过昔日的原庙和原观。 可如今, 随着延州城的失守、延州军的来袭, 城里的气氛也变得日益紧张起来。百姓们开始害怕自己会被卷入战火之中, 不免整日忧心惶惶。按说这时候更是庙宇被前来祈祷的人们踏破门槛的时候, 可恰恰相反,各间玄天庙里往来的香客越来越少,香火也越烧越稀薄了…… …… …… 一间庙附近,两名妇人正拉拉扯扯, 纠缠不休。 “我还是不去了,”穿紫色袄子的妇人名叫花娘, 她小力掰扯着另一名穿绿色袄子的妇人的手,“那玄天庙每进去一次,都得花不少钱。进门先交几十文, 请炷香要花一百文,请张符又要好几百文。这钱省下,家里都够吃半个多月了……” 着绿袄子的妇人名叫月娥,她恨铁不成钢道:“你这病大夫都说医不好,若不请神仙保佑,你还能活过几时?这钱便不花,也是省给你那汉子娶继室用的!你省这钱做什么!况且请了治病符,再请一道发财符,过不多久,钱不又都回来了么!” 几个月前,花娘患上了怪病,隔三差五便发一阵烧,身子日益憔悴。看了几个大夫,大夫都治她不好,她那丈夫也不大管她了。月娥乃是花娘的同胞姐姐,也是玄天教笃实的信徒。她得知了妹妹的事,心焦不已,趁着妹妹今日精神还过得去,能够下床走动,便硬将她拉来玄天庙里求神。 “好姐姐,我知道你心疼我。”花娘无奈道,“可不瞒你说,我一则的确是心疼钱,二则……其实我……信不过……”她压低了声音,朝那座玄天庙努了努嘴,“我信不过那里头供着的那位……” 月娥一惊,也同样放低了声儿,紧张地问道:“你是说,你不相信师君的神通?” 花娘点了点头,悄声道:“是。我近日虽在家里养病,可外间的事儿也听了不少。听说延州被朱府尹和谢将军攻破了,邢州和相州被河北府收服了,慈州祭酒卷了信徒们的供奉跑了。张师君若真是神仙下凡,又怎会弄的这般狼狈?若他是装神弄鬼也就罢了,只怕他真是黄鼠狼成精,非但不能保佑我们,却要平白害了我们的性命……” 这姐妹俩原先都是信玄天教的,只是月娥一向笃信,花娘则是将信将疑,秉持着拜拜也不吃亏的念头。 可最近城内的传言越来越多,怀疑玄天教的人也越来越多。张玄已不再只是暗中打压了,而采取了严苛手段。敢在城内传对玄天教不利的话的,一旦抓到,当场处决,绝不宽限!这也是为什么眼下姐妹两个只敢悄声谈论的缘故。 张玄也派了人在城里宣传各种对他有利的说辞,可不管玄天教众怎么围追堵截,怎么信口雌黄,民众悠悠之口又怎么堵得住?不利的消息还是很快在城内传开了,连花娘这样足不出户的都听说了。 花娘道:“姐姐,我听说那位张师君如今都开始出售仙位了,把家财全交给他,就能位列仙班。这人世间皇帝卖官,能教贪官污吏横行,世间大乱;天上的神仙鬻卖仙爵,就不把仙界也搅得一团浑浊么?即便他是真的大罗金仙,那样的仙界不去也罢了!” 花娘虽已改弦更张,她的姐姐月娥却仍然执迷不悟。月娘忙不迭澄清道:“这是因为师君慈悲,愿意救济世人,才给了世人升仙的机会。至于那相州、邢州的事,教派不是早派人一再澄清了么?都是有恶人在造谣生事罢了!“ 又道:“旁的先不提。你忘了么?早几个月,我也大病一场,就是求来师君的符后我的病才痊愈了!师君的法力我亲身体会过,绝不会有错的!” 几个月前,月娥确实病了一场,庸医使坏了药,没把她治好,反害她病情加重。她当时慌得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结果请了玄天教的神符放在枕头底下,养了几日,病竟然好了!打那以后,她便坚信张玄就是活神仙,玄天教的好话她句句都信,坏话她一句不听。 姐妹俩互相都觉得对方受了蒙骗,却又互相都说不通对方。 月娥坚持道:“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我可是和那黑马王做过同样的梦,都梦见天上的神仙对我说,只要我好好供奉师君,师君就能保佑我心想事成。你快去庙里拜了,准也能把你的病医好!等你好了,你便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她拖着花娘要进庙:“走!你若是舍不得钱,姐姐替你出了,总之治好你的病最要紧!” 花娘欲哭无泪。她知道姐姐家中也很困难,吃了那些职事的哄骗,姐姐把家中的余粮余钱几乎全上交给玄天教了。可是她本就是病躯,哪里挣扎得过姐姐?转瞬就被月娥拖到了庙门口。 却见庙门口竟然停留了不少人,姐妹俩都有些吃惊。即便月娥也不得不承认,近来玄天教的香火少了许多,寺庙冷冷清清,门可罗雀。难不成又回春了? 月娥一喜,忙拉着妹妹过去。 然而再走近些,发现竟是几名僧人和路人正在争吵。 一名僧人揪着一名路人的衣襟,恶狠狠道:“这间庙是师君施过法的,你已经沾了师君的仙气,还想不给钱吗?快把钱拿出来!” 那路人面红耳赤地挣扎:“我连庙门也没进,不过从此间路过而已,你凭什么收我钱?” 这玄天教的庙与其他教派的寺庙道观不同,不光是请香求符要钱,就连进庙门都要先交一笔名叫“见福”的钱。因为张玄宣称所有的玄天教的寺庙都被他的仙法笼罩,只要一进庙门,就能沾染福气。他这番说辞,竟倒哄得一些虔诚的信徒连家都不回,成天成夜待在庙里,喝仙风,晒仙阳,想借此平地飞升。 僧人道:“我管你进没进庙门!反正你从庙门口过了,福气已经沾在你身上了!你若不肯拿钱,倒把福气退回来先!” 那路人又好气又好笑:“怎么退回去?有本事,你自己吸回去便是!当谁稀罕么!” 其他几个路人也都是同样缘由被僧人拦下来的,僧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缠着过路人不拿钱不许走。 有人为了少惹麻烦,也懒得争了,从袖中摸出二十文钱塞给僧人:“行行行,钱给你行了吧!老子走了!” 然而他刚走一步,又被僧人一把拽住了:“二十文?不够!这‘见福’早涨到两百文了!你还差一百八十文,快快把钱交来!” “两百文?!”路人惊了。这玄天寺从前的见福钱确实曾是二十文,一眨眼,竟然翻了十倍?! 也有人恼火道:“你们这是拦路抢劫啊!这算哪门子神仙?这真是黄鼠狼成精了吧!” 黄鼠狼三个字是汾阳城里的忌讳,那人竟敢这样大声说出来,僧人们立刻急了,扑上来按住他就要打:“你这贼人,竟敢污蔑师君!你定是恶徒派来的细作!” 这出闹剧把月娥和花娘二人都看傻了,竟愣在原地忘记要跑。 如今这些玄天教众确实已在做拦路抢劫的勾当了,不过这倒不是张玄的命令。张玄下的命令无非是卖仙位、把见福钱提到一百文等。而且关于玄天教总会即将撤出汾阳去往别地目前也还是个机密,只有最高等的一群职事知道,底下这些僧人是全然不知的。 但是张玄接二连三颁布的这些吃相极为难看的教策,使得这些最底下办事的人也有所觉察。正所谓上行下效,历来皇帝奢靡纵欲,官员便会贪腐受贿,吏员则会穷凶极恶地盘剥百姓。在玄天教里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些僧人也已察觉到事态不妙,也开始趁着最后的时机为自己敛财。张玄下了一分的命令,他们便要做到十分。 众人正争吵扭打间,忽然一名男子手持棍棒冲了过来,见了僧人便砸:“混帐、畜生!你们骗得我好苦!我儿子死了,我要你们这些畜生拿命来偿!” 僧人们猝不及防,转眼被他用棍子打翻了好几个。一些正被纠缠的路人因此脱了身,连忙逃走。 那男子一面持棍打着僧人,一面愤怒地喊道:“我一向笃信玄天教。前月我儿患了重病,就是你们这些僧人哄我!说我只要诚心,师君便能叫我心想事成!我向师君供奉多少钱财,便表示我有几分诚意!我信了你们的胡话,把家里砸锅卖铁,能卖的全卖了!如今我家徒四壁,什么都没了!” 说到此处,他双眼发红,愈发哽咽:“钱没了就没了,可昨天晚上,我儿也……也……一命呜呼……全赖你们这些畜生!!” 月娥花娘听得这男子之言,都惊呆了。 路上还有些刚经过和没逃开的人,听完了这男子的话,瞬间炸开了。 若搁在几个月前,玄天教最鼎盛时,这男子在玄天庙前这般闹事,只怕路上的行人见了,没默默走开的,都要冲上去打骂他,怪他自己不够虔诚,却赖师君不显神威。甚至于,这男子自己死了儿子,也会疑心是自己诚心不足之错,而不敢怪到玄天教的头上。 可这几月,玄天教的声势愈发衰微,如今又这样穷凶极恶地敛财,已把人心都败光了。 人们顿时同情起那些被拦下的路人和那些男子来,纷纷上前指责质疑:“张玄到底是不是真神仙?是的话,他儿子怎么会死了?” “既然是神仙,为什么要贪人间的钱财?” “张玄要是真有法力,他怎么不做法把敌人都赶走?!” “骗子!!这一年多来我被你们骗走了多少钱!!快把钱还来!!” “还钱!还钱!还钱!!!” 那些僧人原本占了上风,可围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几乎把庙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僧人们慌了神,有几个在外抵挡,有几个逃回庙里去了。 那月娥和花娘两姐妹早被这出变故吓傻了,月娥也不再坚持进庙请符,却又满心糊涂,想看看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究竟是那男子造谣生事,还是玄天教果真在行骗?因此姐妹两个互相搀扶着在人群外围又看了片刻热闹。 忽然间,那庙门口传来几声惨叫。堵在庙门口的人群呼啦一下如流水般散开,月娥与花娘二人因站得不够远,被人群冲撞的险些摔倒。 待两人好容易站稳,看清庙门口的情形,又吓得差点厥过去:庙里冲出来一群持刀的僧人,竟开始追砍抗议的人群了!地上已有几人被砍倒,鲜血淌了一地。 姐妹两个哪还敢再多看一眼?也跟着人群逃了起来,生怕跑得慢了,就变成刀下冤魂,那倒彻底不用再为治病发愁了。 跑到半路时,花娘扭头看了姐姐一眼。只见来时还无比固执的姐姐已经满面是泪,嘴里还失魂落魄地念叨着:“他是妖怪……是妖怪啊……” 这汾阳城,转眼已从神佑之地变作人间炼狱了…… 235、第二百三十五章 这汾阳城内的消息, 并没有立刻传进黑马军的耳朵里——从前段时日起, 张玄便开始不再放黑马军进入城内, 因为他不想让黑马军了解城内的情况, 也不想让黑马军知道他已有了放弃汾阳的打算——然而和城内的百姓一样, 黑马军对玄天教的怀疑也在与日俱增。 营帐中,魏變坐在上首,他手下的数名军官坐成一圈。 “哥哥,听说那玄天教在邢州、相州的分教已被河北府端了,慈州的祭酒卷钱跑了。我看他们是要完蛋了吧?” “我原以为那玄天教的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怎么这就快没钱了?哥哥,他们该不会赖我们的账吧?” “早知道前段时日, 他们打算背约的时候, 我们就该走了!要是到了月底, 他们发不出咱们这月的银子, 咱们可不是替他们白守了一个月么?” 近日不断他们听到不利于玄天教的消息, 就连魏變都有点后悔,确实她应该在当初要改约的时候就带兵回幽州去了,那时他至少占住了理。可现在新约已经达成,他再一走了之, 未免坏了道义。可若他不走,他们隔三差五要应对延州军的骚扰, 损失虽不大,心却累得很,士气也被日益消磨。 现在全军上下都在担心玄天教会不会赖他们的账, 众人虽不敢当面质疑魏變,但魏變也知道暗地里自己颇落了些埋怨。 眼下也只能先等到捱过了这个月,一旦那玄天教敢赖账,或是又要改约,他便立刻带兵走了,哪再管那些骗子死活。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有亲兵冲了进来:“大王,大王!延州军又来了!” 帐内众人听了这消息,顿时倒牙的倒牙,叹气的叹气:“唉!催命的又来了!” 这延州军就跟晨定昏省似的,有时三天来一回,有时五天来一回,有时隔天就来一回,来了把他们刚修好的拒马工事给破坏了,扭头就又回去了,害得他们每两天都要重修一次工事。 他们想索性换个不容易被破坏工事的阵地守,那张玄又不同意,非要他们守住这道关,生怕延州军占了这道关,把各地来给他送钱粮的队伍的路都给截住了。 军官们接二连三出了营帐,往集结的地方赶,准备指挥军队前去抵抗来袭的敌军。这本该是一件火烧眉毛的事,可众人的脚步却都不急——一来他们阵地上有工事阻拦,把那延州军挡上一阵没有问题;二来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反正延州军也不会真打,过来耍个花枪就会回去的。 “这日子过得也忒憋屈了。”在前去点兵的路上,几名军官互相交谈着,“你们说那延州军什么时候来打一场真的?老子现在就想痛痛快快打他妈一场!” “那还是别了吧,怎么说咱的小命比较重要。” “可是我这心里烦啊……” “心里烦你就自己找人打架去,别拖咱们下水!” “嘁,要真有那一天,你们想跑能跑得掉么?” 众人开着玩笑,到了营地,士卒们居然还没集结完——敌袭的号角分明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但士兵们也都习惯了延州军的小打小闹,觉得去早了去迟了没什么差别,甚至不去也无所谓。本来他们这些收钱办事的,和延州军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加上得的钱少了,他们愈发缺了激励。 魏變也跟到营地,看到营地上士卒稀稀拉拉的,顿时不悦皱眉。也不知怎么的,他今天胸口发闷,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忙扭头向传令兵下令道:“去催他们快点!先列好阵的营先出去!别等了!” 传令兵忙传令下去,一群士卒拿着铜锣跑向一个个军帐鸣锣催促。 有几营率先列好阵型,出发前去迎战,忽然,一名阵前的守备兵屁滚尿流地跑进营地,直奔魏變而来:“大王!!大王!!不好了!!守不住了!!!” 魏變一惊。揪住那报信人的衣襟,质问道:“什么叫守不住了?怎么回事?!” 由于有防御工事,全军不会整天守在阵地上,而是由各营交替守备,这样其余士兵不在轮岗的时候便可以得到充分的休息。等敌人来袭时,守备营回来报信,大军出战,便能将敌人的进攻击退。 今日他们集结时固然慢了些,可不管怎么说,外面有牢固的工事,除非敌人长了翅膀会飞,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快突破防线?! 那士卒惶恐道:“敌人用马车推了一堆尖木来,也不知怎么的,被他们一冲撞,我们的工事就全撞坏了!敌军一下就冲进来了,大军又没到,守备营的人马根本挡不住啊!” 魏變却不知,手下的士卒们修筑工事时,也想着反正这工事马上就会被破坏,改天又要重修,于是修得愈发懒怠随性了。 哪曾想,兵不厌诈,敌人等的就是这一天! 魏變心头咯噔一下,霎时间头脑竟然一片空白。 现在,该怎么办? …… …… 营地外。 本该密不透风的拒马工事此刻早已被撞得七零八落,准备不足的守备营勉强抵挡了一阵后,便被锐不可当的延州军撕开几道缺口。阵型被破,守备军彻底失去斗志,开始慌不择路地四处逃散。 大部分的守备军选择了扭头往营地的方向跑,然而他们刚跑到一半,就遇到了匆忙赶来的援军。 援军看到守备军已经溃散,顿时也慌了。他们出来时尚有不少人还没到位,只是接到主将紧急出援的命令,这才硬着头皮赶赴战场。可哪想他们连阵前都还没到,阵地已经失守了! 带队的军官见了这情形,顿时也不知所措,不知该下令继续冲锋还是赶紧后撤。 就在这犹豫的眨眼功夫里,延州军已杀到他们眼前了。 “冲啊!!!” 延州军气势如虹,骑兵率先破阵,转瞬就冲进人群里,把阵型本就不够紧密的黑马军阵撕成两半。此刻黑马军的军官已冷静下来,连忙指挥士兵重新聚阵,想把冲的最快的骑兵吞入腹中。 可还没等他们补上阵型的缺口,后方延州军的矛兵与战车又已杀到,转瞬将黑马军的大阵彻底冲得七零八落,连连后退。 黑马军的军官们焦头烂额地指挥士卒跑动,想要摆出可以招架的阵型,可还没等士卒们到达军官指定的位置。延州军的步兵又已杀到。庞大的步兵转眼将散落的黑马军裹挟起来,绞肉一般吞噬入腹…… 谢无疾立于高地上,垂眼看着下方的局势。他身旁的午聪和传令兵们已是满面喜色——战局已经明朗,他们大获全胜了! 从一开始,谢无疾带兵频频进攻黑马军的阵地,既有离间玄天教与黑马军的意思,也有麻痹敌军的意思。他很好地掌控着每一次进攻的节奏,既起到了骚扰的效果,又不给黑马军太大的压迫感,使黑马军逐渐认为,延州军是不会真正攻打他们的,即使攻打他们,也没有那么可怕。 或许魏變没有被麻痹,但是大多的士卒在一次次的重复劳作中,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散漫,越来越无所谓。而谢无疾却一次又一次记下敌军出战的时间、自己的部下破坏工事的时间。直到他清楚地明白——时机到了! 下方,失去了战斗能力的黑马军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后方也响起了急促的号声,通知大军立刻撤退。仍陷在阵中的士兵们发出了绝望的喊声,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被放弃了。而还没有被围住的士卒们开始没命地掉头逃窜…… 站在谢无疾身边的传令兵问道:“将军,要追么?” 望着那些狼狈逃窜的身影,谢无疾略一思索,道:“不追。收兵!立刻前往汾阳!” ===== 大玄天寺内,数名职事正聚在一起议事,奇怪的是,张玄却不在场。 众人所议之事乃是最近收上来的钱财。自从他们大刀阔斧地推出种种敛财手段,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只在汾阳城内,就收到了四万多贯钱! 然而,这些职事们却对眼下的结果并不满意。 钱虽是收上来了,但最近城里的百姓却开始频频闹事,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前两天闹得最狠的一次,老百姓竟然放火烧掉了一座玄天教,还有几百个愤怒的人差点冲进他们所在的大玄天寺来! 虽说每次百姓闹事都被镇压下去了,但城里的形势越来越紧张,这些职事们每回离寺身边都要带上一群护卫,就怕自己被激愤的人群打杀了。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深受百姓崇拜,短时间内,形势却骤然倒转了。 除却这一点外,就连收上来的钱款数量也让职事们不满意。按说几万贯钱绝不少了,但是他们也听说了,他们定下的种种收钱的名目,底下的人手在办事时,竟会成倍地收缴!却只按既定的数目交上来!也就是说,余下的钱都被那些爪牙自己私吞了! 职事们恨的兵不是爪牙横行霸道,欺压乡里,而是恨爪牙贪婪无度,占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利益。 可虽说如此,那些爪牙,他们却又不能不用。不用爪牙,难不成他们亲自出去挨家挨户地讨钱么? 于是今日众职事们聚在一处,便是为了商讨,如何能教爪牙老实收敛,将更多的钱缴上来。 这是一桩十分要紧的大事,即便众人能商讨出个子丑寅卯来,可张玄不在,便没人能说了算。因此众人在殿上等得有些不耐烦,不禁议论起来。 “再去催请师君!”一名职事向殿外的小厮吩咐道,“就说事情要紧,请师君暂忍不适,务必来一趟。” 小厮道了声是,忙去了。 这些职事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再见过张玄了。早上他们来给张玄请安,却听僧人说张玄身体不适,还在休息。然而这都快下午了,张玄还是没有露面,只怕是真病倒了。 “师君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候生病?”一名职事忍不住小声抱怨,“眼下事情那么多,外面的蠢驴闹个不停,底下的猪狗又不老实。他倒好,这时候躺着不起来。” 又一人打趣笑道:“怕是昨晚延州军出现在他的梦里,把他给吓得彻夜难眠。是以白天还要再补一觉。” 几人听了这话暗暗发笑,但毕竟事关张玄,他们也不敢说得太过,只玩笑了两句就过去了。 他们之所以调侃张玄胆小,是因为早在谢无疾和朱瑙刚占领延州之后,张玄就提议过让众人放弃汾阳,向东迁徙,躲避延州军与蜀军的锋芒。可这些跟随他的职事大都是太原本地人,祖籍与亲眷都在此处,捞来的钱财也用在此地购宅置田、娶妻纳妾了,哪里舍得走?张玄劝说众人不动,这才从幽州请来了黑马军。 而打一个月多前,玄天教的钱粮开始吃紧,张玄又提出离开汾阳,这回众人倒是都同意了,也发现汾阳是真的久留不得了。但之所以众人至今还未迁徙,仍是家产不便转移、众人又怀着侥幸之心的缘故。 这玄天教的高等职事们如今各个都是巨富,便撇下土地宅邸不提,家中的辎重与新收的娇妻美眷和买来的仆从奴隶的数量也都不可小觑。若是要转移,几百大车辎重运出去,是生怕路上不被人劫么?因此便运送也得分批运,而运到什么地方安全也得花不少时间找寻。 更重要的是,眼看着秋收时节快到了,众人都想等田里的粮食收了,并辎重一块运走。不然这长足了的大好良田留给其他人岂不可惜? 这一个月里,张玄催促了数次,众人始终推三阻四。实则也是他们心怀侥幸之故。延州军和黑马军已经在外僵持了两三个月了,那黑马军派人来报信的时候,多少也需要吹嘘一下自己的战绩,因此,谢无疾骚扰式的攻击被他们说成是认真的进攻,又说他们三番四次抵挡下来,让延州军寸步难进。这不免就让玄天教的职事们觉得延州军也没那么了不起,黑马军收了那么多银两,一定能够帮他们挡下敌军。 就算就算,黑马军挡不住延州军,可人家延州军明摆着不着急进攻啊!都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左右不急在粮食收成的这两个月吧? 是以,众职事们非但拖拖拉拉不肯走,张玄催他们催得多了,众人反倒觉得张玄小题大做,过于胆小了。 众人又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张玄来,正要再派人去催请,先前派出去的小厮终于回来了,却仍是独身一人,神色茫然。 众人忙问道:“师君呢?” 那小厮道:“我方才到了师君的寝殿,守殿的僧人说师君身体不适,下令不见任何人。我再三央求,说诸公有要事请师君相商,拖延不得,总算磨得那几个僧人放我进去。可进殿之后,殿里却空无一人,师君不知去了何处。我问那些僧人,僧人竟也不知。”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张玄不见了?他能去哪儿啊? 还没想到要去何处找人,众人隐约听见外面闹哄哄的,似乎有很多人在跑动,又有很多人在喊叫。 “那是什么声响?”一人率先问道,“你们听见了没?” “听见了……”另一人烦躁地啧了一声,“不会是又有人在寺外闹事吧?” “他娘的,又来了!”一人没好气地拍了下桌子。 他们都认为是城中的百姓又开始闹事了,也不知手下那些猪狗是吃什么饭的长大的,总等到百姓聚集起来了才发现事情不妙。 一人走到殿外,冲外面的人吩咐道:“快召集玄护军,去寺外把闹事的人都抓起来,绝不能让他们再闯进寺里来。” “是。”手下领命便出去了。 众人回到殿里,继续商讨张玄去了哪里,接下来该怎么办。 又过不多时,殿门口忽然传来奔跑声,几人扭头一看,却是他们方才派出去的小厮连滚带爬地进来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让你去叫玄护军吗?”方才下令的人皱着眉头斥责道,“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那小厮面无人色,两股战战,牙关打颤:“寺寺寺、寺外已已被被、被延州军包包围了!!” 众人霎时惊住了,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又或是小厮情急之下说错了话。是延州军?不是城里的老百姓? 那延州军是会钻地术,还是插了翅膀会飞?黑马军呢?城门呢?守军呢?玄护军呢?延州军还能越过这么多道关直接把寺庙围了?怕不是开玩笑吧…… 236、第二百三十六章 将大玄天寺里外三层围起来的, 的确就是延州军。至于他们是怎么进城的?又是怎么这么快就包围了大玄天寺?众职事们缘何毫不知情? 这话便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了。 半个时辰前, 击溃了黑马军后的谢无疾知道, 一旦黑马军败走的消息传入汾阳城, 玄天教众很可能会立刻出逃。于是他一面派人去知会朱瑙, 一名命士卒们取了攻城器械,一路直奔汾阳城去了。 到了城下,那汾阳城门果然是紧闭的,城墙上有些守军正在站岗。谢无疾也不叫阵,直接下令强攻! 守城的士卒从远远地看到大军冲过来就已经慌了,等延州军的士卒们扛着冲门的圆木和云梯跑到城下了,守城的士卒居然不是去拿□□和松油来防御, 而是一窝蜂跑了! 守城卒这一跑, 延州兵们更加快了撞门登门的速度。结果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又发生了——还没等延州兵爬上城楼、撞开城门, 城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城里有老百姓开门迎出来了! 于是爬到半道上的延州兵又赶紧从云梯上下来, 冲进城内。 至于这城门被破了, 延州军已经进城了,为什么大玄天寺里那些玄天教的职事们却全然不知道,还在那里讨论该如何敛财? 那是因为,延州军一进城, 玄天教的爪牙们就自顾自地逃命去了。谁有那功夫不顾自己的安危,还去寺里给别人通风报信? 于是乎, 大军一路畅通无阻,被城中的百姓们领到了大玄天寺门口,把寺庙团团围住后, 寺里的大职事们还做着发财美梦呢! …… 一炷香的时间后,谢无疾正在大玄天寺外等着,只见远远一支骑兵驰来,最前面的骑着枣红色大马的,赫然是朱瑙。 朱瑙驰到寺前,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是收到了谢无疾的消息后才赶来的。他问道:“人抓到了么?” 谢无疾待要回答,延州兵们压着一群身着华服、面色灰败的人从寺里走了出来——便是那些玄天教的大职事们了。 谢无疾目光将众人扫视了一圈,冷冷道:“谁是张玄?” 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押解他们的延州兵纷纷拔刀,怒斥道:“问你们话呢!老实回答!” 众人被架在脖子上的刀吓得不轻,七嘴八舌地答起来:“明公,我不知道啊!”“从昨天晚上就没见过他了……”“师君……不是不是,张玄那猪狗不如的畜生定是畏罪潜逃了!明公在上,我等皆是受了他的蛊惑,明公务必将那厮捉拿回来,严惩不贷啊!” 朱瑙和谢无疾诧异地对视了一眼。他们试图辨别这些大职事们说的是真的还是故意遮掩张玄的行踪。 可这些人怎么看都像被吓破了胆,让说什么说什么,绝没半点为了忠义甘愿赴死的觉悟。 张玄他……竟然逃了? ===== 距离汾阳数里地外,一名二十来岁的僧人牵着一匹骡子,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正在小道上慢慢前行。 两人满面尘土,身上的袈裟皆又旧又破,骡子也又老又疲,骨瘦如柴,步履阑珊。这二人看着便像是一路靠着化缘过活的贫苦行僧,纵使霸路的盗匪见了他们,也怜悯几分,不去抢他们的。 小沙弥冲着僧人道:“师君……” 那僧人立刻瞪了小沙弥一眼。 沙弥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改口道:“师兄,咱们还要走多久?” 僧人看了眼天色:“天黑前,能再走个二三里路吧。” 小沙弥乖巧地点点头,继续闷头往前走。 这年轻的僧人,便是方从汾阳城里逃出来的张玄了。 这一个月来,眼看着汾阳城越来越乱,张玄心知此地绝非久留之地。他一再催促众人尽快离开,可他虽是师君,这玄天教尾大不掉,早已不是他一句话能左右的。 眼看着众人一拖再拖,加上教内许多疾速膨胀时看不出的弊病如今逐渐暴露无遗,张玄逐渐意识到,这个由他一手创立起来的玄天教,只怕是命不久矣了。 他手下的那些职事们,各个贪婪成性,从前他们是帮他揽财的好手,可如今,却已然成了他的累赘了。 俗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玄实则也犹豫了许多天。不知是否他装神弄鬼久了,竟真沾了几分灵气。前天晚上他做了个噩梦,于是早上一觉睡醒,他猛然作出决定:他要离开! 宅邸土地他样样都不要了,只揣上一包金叶子;手下和信徒也不管了,只带上一头骡子和一名小沙弥。 这小沙弥在他前些年做和尚的时候就是他的师弟,因乖巧老实,他做了张师君后,仍将这小沙弥留在寺里做个侍童。眼下两人把刚蓄起没多久的头发一剃,又继续当回了和尚。 三千烦恼丝尽除,换取一身轻松。 走了一阵,小沙弥又问道:“师兄,我们要去哪里呢?”他已走了这么远了,才想起要问这个问题。 张玄往他的光脑袋上拍了一下,唬他道:“你管什么?只顾跟着我走,还怕饿死你了不成?” 小沙弥连连摇头,不敢问了,稀里糊涂地跟上张玄的脚步。 张玄却回头往汾阳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已经走得远了,城池自然是看不见的,城里发生的事他也并不知晓,但他估摸着好不了几日了。 这一回是他惨败在了朱瑙和谢无疾的手下,把家底赔了个干净。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山高水远,且慢慢走着看吧。 他磨了磨牙,冷笑几声,回过头,潇潇洒洒继续赶路。 两个落魄僧人,背着斜日,依着古道,一路向前走去…… ===== 汾阳。 朱瑙正在殿内看着手下整理从玄天教缴获的文书账目,谢无疾走了进来。 朱瑙问道:“找到张玄了么?” 谢无疾摇头:“寺里的僧人还在审着,眼下看来,张玄大约是昨晚就偷偷出城去了。带走了几人尚不清楚。” 寺里有些僧人看到延州军来时就逃走了,因此哪些是跟着张玄走的,哪些还躲在城里,暂时无法分辨。 谢无疾又道:“我已命人四处去搜捕了。” 朱瑙颔首。不过他们不知张玄往哪个方向去的,想要搜捕恐怕没那么容易。只能先往玄天教势力最强盛的那几州去寻。 没抓到张玄,固然有些可惜,不过如今得此大胜,也算是给玄天教画了一道催命符。 张玄跑了,可玄天教的重要骨干却大都被俘。玄天教这两年积累的财富花去了大半,余下的也被他们收缴充公。 更重要的是,等这消息一传出去,所谓的“玄天太清皇帝张师君”必将颜面大损。这劳什子神仙,一点真本事没有,连战连败,谁还肯拜他?不怕厄运上身么?便他去了哪处分坛,必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朱瑙并不为张玄的走脱而犯愁。他忽然换了个话题:“黑马军走几时了?往哪个方向去的?” 谢无疾微微一怔,道:“从早上到现在,也有三五个时辰了。想是回幽州去了罢。” 朱瑙点点头,与手下吩咐了几句,手下去照他说的出去筹备了。 ===== 三日后,走马道上,黑马军正缓缓朝北方进行。 几个月前,他们也从这条道上来。那时的他们满含着即将大赚一笔的信心,正可谓意气奋发,气势如虹。可如今,一场大败使他们折损了四分之一的人手,另有伤员无数,他们已颓如丧家之犬。 更惨的是,由于他们被延州军奇袭,撤退得非常匆忙,军营里的辎重都来不及运出来。他们辛辛苦苦来到太原,为玄天教守了这么久的阵地,最后竟然一无所获! 赔了夫人又折兵,也不过如此了。 魏變骑着马走在队伍里,一路沉默。他身边随行的众军官们也全都垂眉丧眼,气氛压抑异常。 行至一处林子,魏變下令让大军暂且停下,士卒们采果取水,各自休息。 林子里,魏變与众人坐在一处,谁都不说话。这几天来他们大都如此,全都小心翼翼,似是不知该说什么,又似是说什么都怕说错了话。 魏變越瞧众人心里越难受,于是他索性借口解手,撇下众人,独自往林子深处走去。 等人群渐渐远了,魏變独自一人,非但没觉得清净,反倒愈发孤独凄楚。 如今这一败,他信义受损还在其次。玄天教的这笔买卖是他做主接下的,中间曾有抽身的机会,也是他自愿舍弃了。落得如此地步,只怕军中上下都要见怪于他,即便面上不说,心中又怎能不怨他? 怕只怕,他已失了人心,日后难再服众了…… 魏變越想越揪心,一时间,竟如同苍老憔悴了十岁。 而他身后的树林中,众军官一见他走开,竟不再彼此沉默,而是赶紧聚拢到一处,交头接耳地商量起事来。 …… 两三盏茶后,魏變回到营地,指挥大军继续行路。 士卒们也休息够了,排好阵列,准备上路。 这时候,数名军官对了个眼神,颇有默契地朝着魏變围了过去。 魏變正要上马,隐约察觉到背后气势汹汹,他猛地回头,只见众军官已到了他跟前。 他大惊道:“你们……” 他还没说完,有人率先高喊了一声:“哥哥!” 这似是一声暗号,众军官纷纷朝着魏變所在的方向跪了下去。 魏變愕然。 众人道:“哥哥!我等治兵不严,延误了战机,致使前日大败。战败之罪,皆在我等!请哥哥责罚!” “请哥哥责罚!” 人群之中尤以林深最为懊恼。他往自己嘴上狠狠扇了几巴掌,却又不敢多言,也只与众人一道跪着。 前日的那场大败,是因为黑马军从上到下早已被延州军麻痹,工事偷工减料,列阵拖延时间,延州军却迅猛如雷,瞬息之间抢占了战机,使他们在再翻身机会。 若要说责任,全军上下皆有责任,可普通士卒自是不必担责的,也担不起这责。无论如何,此事必须有人出来承担,才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魏變到现在还没有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是因为,他认为最大的责任在于他自己。这笔买卖是他接的,从一开始,这就错了。 可是众军官却知道,此事无论由谁担着,也不能由魏變担。眼下士卒间已有些议论了。这要是士卒们不满主帅,人心向背,魏變以后还怎么服众?黑马军还如何凝聚? 于是众人商议一番后,才决定一齐认罪,分摊罪责,无论如何也得把魏變干干净净摘出去才是! “□□理万机,早吩咐了我等务必严查防范,不可懈怠。我等却未能照哥哥吩咐行事,愧对哥哥,亦愧对军中所有弟兄!” “请哥哥降罪!” 魏變看着跪成一排的手下,如何不知众人为他考虑的心思?他顿时鼻头一酸,百感交集。 这一仗虽是输了,困顿之际能见到众人如此待他的情义,也算是值当了。 魏變道:“你等虽有过错,可我身位主帅,有此大败,主责在我……” 众军官们仍一力替他开脱:“不,哥哥该料到的早已料到了,该吩咐的也早吩咐过了,是我等办事不力。请哥哥务必降罪责罚我我等,以抚慰全军!” 双方推脱了一番,魏變也知道这台阶自己必须得下,于是下令扣除众军官半年俸禄,每人降职一等,以半年为期进行监察,若无再犯,方可恢复原职。 罪名有人担着了,事情也有了交代。于是黑马军又重新上路,准备回程。 就在此时,有眼尖的瞧见不远处有一行十数人的斥候兵正向他们驶来。 消息立刻上报到魏變处,魏變也看到了正在靠近的几骑人马。他顿时紧张起来。 他唯恐那是谢无疾派来刺探他们撤退路线的探子,于是立刻下令道:“快骑营去追!务必将他们捉拿回来!” 按理说,探子应当只在远方看看他们的情形,而不会靠近,毕竟有被射杀的风险。谁料那队人马却径直驰了过来,并无掉头逃走的意思。 弓兵们连忙摆开架势,准备进行射击。然而魏變却见那几人挥舞着使旗,忙又下令道:“先别动手!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于是那队人马顺顺当当靠近了,魏變派了人前去接洽。 不多会儿,接洽的人回来了,神情复杂地向魏變汇报道:“大王……他们说,他们是代表朱府尹前来……来劝降的。” 魏變愣住了。劝降? 237、第二百三十七章 听说朱瑙派人来劝降, 魏變还未表态, 他身边的军官们却都炸开了锅。 “哥哥, 实在欺人太甚了!”一人道, “他们杀了我们的弟兄, 抢了我们的钱财,如今竟还想要我们对他俯首称臣,如何使得?!” “就是!”另一人咬牙切齿道,“我满肚子恶气无处宣泄,正好让我去杀了那几个来使!” 魏變手下颇有几个莽夫,一面说,一面便要打马去杀人了。 魏變忙制止道:“都回来, 不可冲动!杀来使是有悖道义之举, 不可如此行事!倒不如, 且先听听他们要说什么。若他们敢大放厥词, 我们羞辱他们一番, 将他们逐走便是。” 魏變虽然也恨自己败在延州军手里,可他心里很清楚,他们只是替玄天教与延州军作战,并非私人恩怨。日后朱瑙或谢无疾得势, 即便不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好处,也没必要结仇。 而且他虽无意加入蜀军, 听听朱瑙有什么条件却也是无妨的。 魏變都这么说了,众人也只得暂时偃旗息鼓。 不多会儿,蜀军派遣的来使被带到了魏變面前。 魏變问道:“不知贵使到访, 有何见教?” 来使道:“魏将军,朱府尹钦佩魏将军的才干,也欣赏黑马军的雄风,因此想请魏将军带兵归顺蜀府。若魏将军愿意归顺,朱府尹绝不亏待了黑马军的弟兄。” 魏變眼皮不由跳了一下。如今他们已被打成了丧家之犬,还说什么雄风,听着真像是讽刺的话。 他冷冷道:“多谢朱府尹美意。只是魏某乃边野莽夫,不适中原水土。无法为朱府尹效力,还请朱府尹另请高明吧。” 那来使听魏變拒绝,并不意外,道:“朱府尹有中兴王朝,一统天下之心。魏将军若愿追随朱府尹,来日何愁不飞黄腾达?” 魏變已是第二回听到朱瑙的手下说朱瑙将会一统天下。上一回听这话,他心中还颇有几分不屑,没往心里去。可如今,他却忽觉心有戚戚。 朱瑙来日真能中兴王朝,一统天下吗……若真有那一天,他会如何对待自己,对待黑马军呢?自己若从了会如何?不从又如何? 魏變心中不免有些动摇了。如今这场大败之后,想必接下来寻他的生意定会减少许多,年景萧条,带兵将会越发不易。 可是现在毕竟天下大势未定,这就让他把注压在朱瑙的身上,他也不敢做这样的豪赌。黑马军上下想必也难以服气。 犹豫片刻后,魏變的态度比先前客气了不少,却仍不松口:“朱府尹抬爱,魏某十分感激。奈何魏某才疏智浅,不敢担大任。黑马军如今又刚遭逢大败,须回幽州调养生息,养兵秣马。待来日兵强马壮时,再为朱府尹效力无妨。” 这番话说的,便给自己留了几分余地。待过上三年五载,若朱瑙更有作为,他再带兵归降也不迟;若朱瑙大势已去,他这番空话也就随风而去了。 使者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又对他劝说一番,奈何魏變老谋深算,绝不是个凭三言两语能动摇的人。 一番言语往来后,使者见魏變心意已定,便知说他不动,于是又改口道:“魏将军爱民养士,治兵有方,令乱土万里肃清,群民悦服。朱府尹感念魏将军功绩,愿表奏魏将军为幽州牧、破虏将军!” 说罢便从包裹中取出一支镶金木函,道:“官印与旌节在此,还请幽州牧笑纳!” 这下魏變愣住了,魏變身边那些军官也都愣了。 如今帝位空悬,朝廷无主,可是各地的势力仍在不断变化,官职也需要不断变化以适应时势。于是原本许多官员的任命需要由朝廷下达任命书,此时却都省过了朝廷,由各方势力自行任命。 各方诸侯却仍会假模假式地“表奏”一番,原本该上表给皇帝的,此时只上表给老天爷了。随即再昭告天下,就把各个官位定了。走这个过场,只是为了说明自己与江湖草莽不同,是懂得礼制的。 不过这必然是不合法理的,如今也不可能依循法理。各地的诸侯们自行组建官府,大肆任用亲信,没有了朝廷的掌控,各地的割据分裂愈发加剧。 不过诸侯们的委任往往也只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极少有人将手伸去旁人的地盘上,毕竟伸去了也没用,封几个有名无实的官,有何意义? 自然也有那胡乱“表奏”“分封”的跳梁小丑,自表一个大将军,给自己父子兄弟表几个尚书、御史之类的,没人买账,徒惹人笑话而已。 朱瑙显然不是跳梁小丑,可幽州也不是他的势力范围。就算是,他何德何能敢随意任命幽州牧、破虏将军这样的要职?他这是虽无皇帝之名,却行起了皇帝之实啊! 魏變着实被他这般狂妄的做法吓了一跳,但冷静下来,撇去朱瑙是否忤逆不谈,朱瑙的这一任命确实值得他仔细思量。 显然,朱瑙早已料到他不会这么轻易归降,于是索性卖个人情,替他表奏一个“幽州牧”,由朱瑙来替这个幽州牧背书。万一有人不服或者不认可魏變,那朱瑙便会出手相助,否则伤的不光是魏變,也是他自己的面子。 而对魏變来说,他也确实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朱瑙想必是将这一点也算在了其中。如今魏變虽然已实际掌控了幽州,但时不时有人发檄文骂他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狂徒,也总有人蠢蠢欲动想推翻他。他给自己封个黑马王,就是为了抬自己的身价,稳固自己的地位。可惜在诸侯眼中,他仍然只是个草莽,即便面上与他客气,私下里也没少骂他。 而如果有朱瑙替他背书,以后他的位置就坐的更理直气壮了。与此相对的,即使他并没有依附于朱瑙,但只要他接受了朱瑙表奏的这个幽州牧,那在其他人眼里,就会觉得他是倾向于朱瑙的。以后谁若有生意来找他做,定会盘算盘算他的立场。为此,极有可能断掉他的一些买卖。 为了这个幽州牧、破虏将军,值当吗? 魏變没有立刻回答。 片刻后,他笑道:“贵使远道而来,不如在我军中暂歇两日,让我好生款待,以尽主人之谊。” 言下之意,是要思考两日,与幕僚商议一番再做决定了。” 使者笑道:“不急,我只是先遣使。魏将军带兵离开时太过匆忙,落下了不少辎重。朱府尹已命人将辎重运来送还。行路缓慢,怕还要许多天才能赶上。” 魏變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他大军溃败时没来得及运出来的东西,朱瑙居然不是扣下做战利品,还命人给他送来了?! 这下他们来汾阳的这趟总算是没有白跑了,他若要接受朱瑙的任命,对手下也有所交代了! 魏變顿时喜不自禁,立刻吩咐手下去邻近村落买牛羊鸡鸭并美酒佳肴,以便晚上设宴款待使者…… ===== 几日后,朱瑙遣去追赶黑马军的使者回到汾阳,带回了魏變已收下幽州牧官印和旌节的好消息。 对于朱瑙而言,攻下了汾阳,虏获了玄天教众,一下又多了大片地方要治理。他原本就腾不出手去管幽州的事,况且幽州既是苦寒之地,又地处边陲,原也不值当他花大力气去平定,不值当他花大笔钱粮去养那么多人。他所希望的,不过是黑马军不要再给他添乱,与他为敌。 而“表奏”魏變为幽州牧,他所付出的,无非是找人刻了个官印,做了个旌节,总计花费五两银子。至于那些辎重,本就是玄天教给的,他拿来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有了这层关系在,魏變势必要好好想想未来的立场该如何抉择,短时间内想必不会再与他为敌了。而那些本就与他敌对的势力,也不会再轻易去找魏變援手了。这五两银子,等同于买了个盟友,实可谓物超所值。 搞定了魏變那一头,他派往玄天教各分坛的探子也都陆续回来了,并带回了消息:张玄竟然没有前往任何一处分坛! 反倒是那些分坛,在听说了汾阳城破,大职事们被擒的消息后,立刻陷入了混乱。不少祭酒开始抓紧最后的机会胡乱敛财,把各地搞得乌烟瘴气;而离汾阳和延州城的几处分坛,那些职事们因害怕惹祸上身,有不少人已经携钱财逃逸了! 消息传入汾阳城后,官员们聚在一起讨论了一番。 “那张玄竟然没去其他分坛?他该不会还躲在汾阳城里吧?” “真有这个可能!咱们进城之后,立刻派人把城门封了,那些大职事都没跑掉,怎么唯独张玄不见了?他恐怕真就躲在城内的某一角!” “那就命人再将那些职事拷打一番,让他们供出张玄的下落!” “或者昭告全城,让城内的百姓揭发张玄的藏身之处!” “依我看,那张玄也未必在城里。各地都没听说他的消息,许是因为他知道我们会搜捕他,已经逃远了。不如再查查他的亲眷,看他可能逃去哪里避难……”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急着把漏网的张玄给找出来。毕竟张玄才是玄天教中最重要的人。若他还在外面兴风作浪,只怕邪教就不会停止。 对于众人七嘴八舌的建议,朱瑙却都没有采纳。他摇头道:“罢了,只说张玄已经被捕,捉一只黄鼠狼来,请道人们排一场戏,过几日当众行刑吧。” 众人大吃一惊:“府尹,不找那张玄的下落了么?” 朱瑙道:“找是要找的,慢慢找吧。若能找到是最好,找不到也便罢了。” 如今汾阳被延州军攻破、黑马军败走、大玄天寺内众职事被擒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玄天教的信徒们必然人心惶惶。张玄若还想稳定人心,应该尽快露面才是。 可至今尚无张玄任何消息,他又在谢无疾攻进汾阳之前就已撇下教众逃走,只恐怕此人已然放弃玄天教这个烂摊子了。即便不放弃,过这风头过去后他还想再出来兴风作浪,怕是也不容易了。 张玄此人固然罪大恶极,可比起定他的罪责,尽快平定玄天教之乱才是要紧事。只要张玄的生死一直悬而未决,就会有信徒心怀幻想。还不如早日处决了“黄鼠狼”,以后再冒出劳什子张玄李玄刘玄,一概做欺世盗名之徒论处。 更何况,如果张玄不再惹事,一心潜藏,藏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小村落里,谁又能找得到他?徒费时费力而已。 朱瑙既已决定,众人商定了行刑的计划与日子,便各自回去了。 ===== 傍晚时分,谢无疾走进大相国寺。 这大相国寺先前被玄天教所占,并更名为大玄天寺,如今已被朱瑙改回名来了,并征用为临时官邸,在此整理从玄天教缴获的财货文书,以及处理城内诸事。 谢无疾走入殿内,朱瑙正在看手下送来的从玄天教诸职事那里抄没的家产账目。见谢无疾进来,他招手示意谢无疾也来看看。 谢无疾走到他身旁坐下,大略翻了翻,眉头便已拧得打结:“区区几个邪教职事,竟有如此家产!州官之贪也不过如此!” 从玄天教缴获来的钱粮就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没想到抄了这些大职事的家产后,缴获所得竟然比教库的钱粮还要多得多!这大抵便是“富了贪官,穷了国库”,也难怪张玄竟能狠下心撇开玄天教出逃。 那些信徒们若是知道自己好容易赶走了盘剥他们的贪官,当成救世主般迎来的却是更加吸血的蛀虫,真不知要做何感想了。 朱瑙道:“行刑前,把这些账目贴出去,先公示几日吧。” 谢无疾看了他一眼,道:“你至今未下令严查城内余党,是想等着他们洗心革面?” 虽说玄天教内最核心的诸人除张玄外皆已落网,可这汾阳毕竟曾是玄天教的老窝,玄天教的势力盘根错节。纵使许多人已对邪教深恶痛绝,却仍有不少人笃信不疑。如果是谢无疾管事,他进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清查邪教余孽,将邪教势力连根拔起。可朱瑙却隐约已有放余孽一马的意思。 朱瑙笑得有些许无奈:“若只牵扯三五百人,自然要严查。只怕牵连三五千人,三五万人,把汾阳查成一座空城,就得不偿失了吧。先等看一段时日再说吧。” 谢无疾沉默。 的确,汾阳城里的人们或自愿,或被迫,大多都为邪教出过钱或出过力。若要严查,尺度太难掌控,轻了还不如不查;重了又牵连太广。 如今天下已是生灵涂炭,民生凋敝。朱瑙一向致力于恢复民生,此事从宽处理确是他的风格。毕竟人的立场可以更改,可人若死光了,非百八十年难以恢复。 谢无疾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片刻后,他道:“把要事办了,我们尽早回延州。” 朱瑙点头:“月底便差不多了。” 他们把汾阳的形势稳定后,留下一些人手继续治理,便可回延州去了。此地并非久留之地。 谢无疾又道:“你出行时务必多加人手保护,饮食用度也需小心谨慎。此地鱼龙混杂,毕竟不比延州。” 朱瑙笑了笑:“有你和惊蛰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谢无疾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本还想再叮嘱几句,又觉得自己未免过于纠缠,便不再多言了。 …… 暝色四合,夜风渐起。 入夜之后,谢无疾处理完军务便躺下睡了。约莫睡了三五刻,外面忽然喧闹起来。 他一向睡得轻,很快被惊醒,抓了件外袍出屋,正要找人一问究竟,看清外面的情形,登时瞳孔猛地一缩:原本漆黑的夜被火光映的如同烧红的烙铁般,而起火的方向,正是大相国寺! 这时有人从院外跑过,谢无疾冲出去一把抓住那人,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大相国寺走水了?!” 那人在黑夜中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披头散发抓住他的人竟是自家将军!他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刚、刚有人去看了,似、似乎是有人纵火,详情还不、不清楚……” 谢无疾见问不出什么,松开那人,三步并两步向外跑去。 那人在背后叫道:“将军要去哪里?” 谢无疾不闻人声,耳边只有赫赫风声与燃烧声。他快步冲到马槽旁,翻身跳上马,朝着大相国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238、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相国寺的四周, 蜀军的士卒们已将入口森严地守卫起来, 严禁任何人随意出入。 就在此时, 黑暗中远远一匹快马向东门疾驰而来。东门的士卒立刻警惕起来, 摆出戒备的架势。 当骑马人驰近, 卫兵们定睛一看,来者竟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 “停下!来者速速下马!”卫兵们连忙横矛拦截,呵斥道,“何人胆敢擅闯大相国寺?” “吁!”那人勒马停止,卫兵们举起火把一照亮,发现那匹高头大马眼熟的很,竟像是谢无疾的坐骑。再往上一瞧……这人……可不就是谢无疾么? 卫兵们顿时傻了眼。 这位谢将军往日出现在人前时, 向来是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就算一身血水泥浆也依然英姿飒爽, 谁见过他这等模样?头发披散着不说, 外袍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 里面露出的分明是睡觉时着的亵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方从起火的屋子里逃出来。 “谢……谢将军?”卫兵们连忙收起长矛,向他行礼。 谢无疾被众人注视,脸上闪过一抹不适。他问道:“寺内火情如何?” 守门的卫兵茫然道:“回将军, 我等只接到命令前来守卫,防止贼人趁乱闯入或走脱, 具体火情并不知晓……” 谢无疾双眉紧锁,又继续打马向里冲去。卫兵们连忙让开一条通路,还不住向后打量, 想看谢无疾带了多少人来。 而后方,竟连一个护卫也没来得及跟上来。 进了寺内,谢无疾只见起火的地点似乎就是朱瑙暂居的寝殿的方向,登时眉皱得愈发厉害,唇抿成一条薄线。寺内建筑相邻,不宜行马,他跳下马随手将马缰交给附近的一名士卒,拔腿向失火的方向跑去。 寺中的官兵们正在匆忙地灭火,人来人往,繁忙混乱。谢无疾在人群中穿梭,焦急地张望。 当他终于靠近起火的大殿,他才略松了口气——走水的并不是朱瑙的寝殿,而是他寝殿后方的祖师堂。 然而未见到朱瑙,谢无疾仍然放心不下,又在人群中梭巡片刻,终于看到一名正在指挥扑火的军官。 他箭步上前,抓住那军官问道:“朱府尹人在何处?!” 那军官正忙着呢,骤然被人打搅,待要发火,却又觉得此人声音有些熟悉,定睛一看,竟是谢无疾! 谢无疾见他傻在原地,又质问了一遍:“朱府尹呢?!” 那军官慌忙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地指了个方向:“府、府尹先去观音阁避险了……” 谢无疾二话不说,又扭头向观音阁跑去。 观音阁在大相国寺正南面的第二间大殿,谢无疾穿过数间大殿,越过繁忙的人群,终于来到观音阁门口。只见殿内火光通明,人群簇拥,皆是年轻力壮的虎贲卫士。 谢无疾的目光略过众人,直直落到了人群的中间。他看见朱瑙坐在一张长椅上,程惊蛰立在朱瑙身侧,正弯腰为朱瑙系着披风的前襟带。两人靠得极近,朱瑙不知说了什么,程惊蛰赧然笑了起来,抬眼望向朱瑙。在火光的照映下,惊蛰的目光格外明亮与温柔。 谢无疾向前的步子慢慢停了下来,在殿外站定。 程惊蛰为朱瑙系好披风,朱瑙的穿戴便已停当。殿内的卫兵们亦各个衣着齐整,可见此番火情来得并不急切。 倒是他自己失措了。 谢无疾又在殿外站了片刻,朱瑙不曾向他的方向看过来,倒是程惊蛰无意间抬头看到他。伊始只是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片刻后忽然意识到什么,将目光转了回来,露出诧异的神色。 程惊蛰似乎想和朱瑙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又没有开口,只是朝着谢无疾望。 殿内人头攒动,热闹拥挤,似乎已不须更多人添乱。 片刻后,谢无疾遥遥冲惊蛰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 出了观音殿,又走一段路,路上经过几名提着水桶的士卒。祖师堂方向的红光黯淡不少,看来火情已得到控制。 迎面走来的士卒们隐约认出了谢无疾,疑惑地盯着他打量片刻,犹犹豫豫地行礼:“谢、谢将军?” 谢无疾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襟:“纵火之人抓住了吗?” 士兵忙道:“抓住了三名贼人,正在审问他们是否另有同党。那些贼人是从祖师堂的地道潜入寺内的。他们烧了祖师堂的典籍,这才致使祖师堂起火。” 当初玄天教占据玄天寺的时候,张玄命人在祖师堂地下挖了一条通往寺外的地道,为的就是有一天若忽然被人围了老窝,方便他出逃。 谢无疾进城时神兵天降,寺内的大职事们压根来不及用上地道就纷纷束手就擒了。这导致谢无疾和朱瑙也没发现地道的存在。 今夜数名疯狂的玄天教余孽利用地道潜入寺内,本想趁机行刺朱瑙,奈何寺内蜀军守备森严,他们连离开祖师堂的机会都找不到,最后只好一把火把祖师堂烧了,许是想着来都来了不能白来一趟,又许是指望这火能依靠风势蔓延到朱瑙的寝殿去。 只可惜,今夜那点微弱的风势别说烧去别殿了,就连祖师堂的火不过一个时辰也已被扑灭了。 谢无疾问道:“可有伤亡?” 士兵们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堂内找到了一个被火熏晕的,不过不是我们的人,是纵火的贼人。” 谢无疾:“……” 看来形势已定,被几个愚蠢的蟊贼闹出一场虚惊而已。 谢无疾不再多问,继续向外走去。 他找到自己的爱马,出了大相国寺,正要骑回自己的营地,忽听后方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他扭头一看,愣在原地——只见朱瑙匆匆追了上来,惊蛰等几名亲卫跟在后方。 快跑近时,朱瑙扭头吩咐了几句,惊蛰神色复杂地朝着谢无疾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与其他几名亲卫一起停下了脚步。 朱瑙独自走到马前,仰起头,看向骑在马上的谢无疾。他伊始是惯如往常般面带笑意,可对上谢无疾的视线,他似乎读出了什么,笑容渐渐敛去了。 “你方才为何不进来?”片刻后,朱瑙温声问道。 谢无疾低头看着他,沉静的目光中隐隐波澜。他低声答道:“我也不知。” 朱瑙微微一怔,又问道:“你不高兴了?” 谢无疾缓缓摇头:“不。” 眼睑垂了垂,思忖片刻,又道:“我不知。” 朱瑙好笑道:“那你为何而来?这个也不知道么?” 谢无疾不作声。 面对这个一问三不知,朱瑙通情达理地不再发问了。他又上前几步,摸了摸马颈。谢无疾的爱马认得朱瑙,乖顺地低下头来由他抚摸。 两人长久无话,谢无疾不知朱瑙如何作想,只知自己浑身不自在。 他向来杀伐决断,决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可此刻他却真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得知大相国寺失火,他本该立刻指挥士卒前来帮忙救火,可他却独身一人出现在这里; 当看到朱瑙平安,他本该入殿询问究竟,可他扭头却走了; 当看到朱瑙追出来,他就该立刻下马说话,可他现在仍坐在马上不动。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有可能他知道,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罢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浑身一僵——朱瑙摸马颈的时候,摸着摸着就摸到他的手上来了。 谢无疾看看那只手,看看朱瑙;再看看那只手,再看看朱瑙。 朱瑙的双眼不知不觉间又似初一的月亮般弯起,扬着的脸上满是笑意。 谢无疾:“……” 本来还只是不自在,这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被调戏的良家女子了。 为了不显得更加扭捏作态,他果断从马上跳下来,在朱瑙面前站定。 朱瑙笑道:“你如此关心我,我很高兴。” “嗯……”谢无疾应了一个字,想了想。没有后话。 看见朱瑙无事,他自然也高兴。他的不自在,不是因为朱瑙,也不是因为惊蛰或其他人,而是因为他自己。 ——他在逐渐失去分寸,他在想他曾经不会想的事,他在做他曾经不会做的事。他曾问过午聪,这是好还是不好,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不知晓。 曾几何时,他的事,军队的事,一切全仰仗他的决定。他从不迷茫,因为迷茫没有用,没有人能教他怎么办。 可是方才,当看到大相国寺起火的时候,当他想到朱瑙或许性命有虞的时候,一瞬间他头脑一片空白,醒过神来时人已在大相国寺外了。 他自问不是仁慈良善之人,亦不将哪个生灵性命看得有多重。他眼中所看,心中所想,一向是江山大业。若身边亲眷良友离世,他并非不难受,只是能够迅速接受罢了。 可唯独朱瑙……绝不能有事。 谢无疾还在走神,而朱瑙这回没了摸马颈的铺垫,直截了当地握住了谢无疾的手。他不仅笑容和举动,就连说出来的话也像是调戏良家的登徒浪子。 朱瑙:“谢将军这个样子也真好看。” 谢无疾:“…………” 在他考虑要不要把那只登徒手捏碎的时候,他听见朱瑙又接了一句。 “谢将军待我的心思我明白。我待谢将军的心思,谢将军还不明白么?” 谢无疾微怔,手劲放松,逐渐改捏为握。 夜风寒凉,一阵疾风刮过,不远处的亲卫们齐齐打起了寒颤。 也不知是否今夜刚刚经历了火险的缘故,总觉得今晚的月色分外寂寥啊…… 239、第二百三十九章 祖师堂的火被扑灭以后, 大相国寺的混乱也就告一段落了。 是夜, 直到子时时分, 大相国寺的蜀军士兵们都回去歇下睡了, 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才从寺中驰离, 往军营的方向去了。 …… 几日后,玄天教的主要职事们并“黄鼠狼精张玄”都被问了刑,且都是极刑,用残酷直白的手段破除百姓对他们的最后一丝妄想。 刑场上,有人拍手称快,有人茫然困惑,有人暗中垂泪。不管人们做何反应, 当行刑结束后, 朱瑙就不再继续向下追究了。 自然, 说书先生们又写了新的戏折子, 戏曲班子们又排了新的戏, 从早到晚在城内外演出,以保证这些故事比玄天教的教义更加深入人心,更加人尽皆知。 而玄天教的其他分坛处仍始终没有传来张玄的消息,看起来, 张玄似乎已经放弃了由他一手创立起来的玄天教。朱瑙和谢无疾也不客气,不断派人前去各处分坛, 文武手段频频使出,只为尽快根除邪教,以免邪教往后再掀风浪。 而汾阳的政务在朱瑙等人的打理下, 暂时上了正轨。朱瑙也重组了汾阳的官府,任命了多名官员,往后汾阳城的治理便可由新官府来操持。 大局已定,朱瑙与谢无疾便不再在汾阳逗留,点兵回延州去了。 ===== 几月后。 陆丰一路快马,昼夜兼程,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延州城。虽说天色已暗,他却不敢多加耽搁,拿着令牌直奔官府门口。 他来到官府门外,只见一名和他打扮类似的男子也同样刚刚赶来。两人打了照面,心有灵犀地互相点头示意,心里已然清楚对方的身份——陆丰乃是蜀军的探子,负责给朱瑙传递情报。而对面那位,显然是延州军的探子,来给谢无疾送信的。 官府的守卫分别检查了两名探子的信物,确认无误,道:“二位稍后,我先进去通报一声。” 陆丰忙道:“我有要事需向朱府尹面禀。” 另一名探子也道:“我要面见谢将军。” 他二人有特使牌,意味着他们传递的是重要情报,有资格直接面见主将禀报,以免因繁琐步骤延误了战机。 守卫答了声明白,入府通报去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名侍卫迎了出来:“二位请随我来。” 陆丰愣了一愣,看见对面那位延州军的探子也有些意外。 ——怎么只有一位侍卫来接他们两个人? 要知道这官府自然是朱瑙所在的地方,而谢无疾则是在营所有一间办公处,方便他调度全军;另外他在官府中也有一间,方便他随时与朱瑙及其他官员沟通协调。 那延州军的探子应当是去过了营所,知道谢无疾不在那里,才跑到这里来找人。难道朱瑙和谢无疾眼下正在一起议事,因此才只派一人来接他们二人同时觐见? 陆丰情不自禁地看了眼天色。他进城时已是傍晚,马不停蹄地赶来,又在官府外等了一阵,此刻天已全黑了。城内万家灯火皆灭,朱府尹和谢将军却直到这个时辰还聚在一起议事,可真是多事繁忙啊!做大官的也不容易! 陆丰一面胡乱想着,一面和延州军的探子一起跟着侍卫向里走去。 那侍卫领着二人入了府,经过议事堂时却未做停留,直奔官府后方而去。陆丰登时又迷茫了:这再往后方,就是官员们的寝居了;再过了后花园,就是朱瑙的住所了。 怎会在住处接见?朱府尹到底是歇了还是没歇?谢将军呢? 延州军的探子显然也有相同的困惑,怀疑那侍卫带错了路,或弄错了他们的身份,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劳驾。我要寻的是谢将军……” 那侍卫脸皮抽动了一下,小声道:“都随我来便是。” 两人面面相觑,只好继续跟着走。 又走了一段,过了后花园,前方的屋子里果然亮着灯火。侍卫停下脚步,道:“进去吧。朱府尹和谢将军在里面等着了。” 两名探子:“……” 两人茫然上前,门口的侍卫为他们打开房门。卧室外还有一间前堂,是朱瑙临时召见官员们所用的地方。 朱瑙和谢无疾果然都在堂内,两人分坐桌旁,穿着停当,只是头发略有些乱,像是赶时间潦草盘起的。 两名探子忙上前行礼:“参见朱府尹,参见谢将军。” 朱瑙开门见山地问道:“有何消息?” 陆丰定了定神,率先开口:“府尹,广晋府发生变乱。刘平被人刺杀,广晋府事诸项大权已落入陶北手中。” 朱瑙和谢无疾听了这消息,都略感诧异。谢无疾问道:“刘平死了?” 陆丰点头:“死了。” 朱瑙和谢无疾对视了一眼。 刘平是刘松的弟弟,刘松死后接替刘松成为了广晋府尹。此人比刘松能干的多,这些年南征北战,几乎已将整个中原土地收归囊中。 这几年西面被朱瑙平定,江南由韩如山称帝,刘平又占据了中原,这三人已成为各路诸侯中最有望问鼎天下的诸侯。至于其他各路小诸侯,由于错失了最佳的时机,几乎已无问鼎的可能,如今只在夹缝中苦苦挣扎罢了。 而那陶北则是刘平生前的一名爱将,这几年为刘平四处征战,立下不少战功。却没想到刘平霸业未成,竟先被陶北取而代之了! 朱瑙又转向那名延州军的探子:“你有何消息要禀?” 那名探子忙道:“属下要禀的乃是邢州之事。前日相州指挥使季南忽率一千精兵连夜攻入刑州,围了刑州指挥所,斩杀了邢州指挥使马钱,夺取了邢州的兵马控制权。季南出兵的缘由尚不知晓,属下得了消息便赶来报信了。” 谢无疾和朱瑙又对视了一眼。 这邢州和相州都在广晋府的控制下,如果只听这个消息,似乎是广晋府里起了内讧。可结合了前一条消息一起听,季南忽然向邢州发难的原因倒是可以猜出几分来。 ——那季南乃是陶北最忠实的部下之一,而原邢州指挥使马钱却与陶北不大对付。刘平遇刺,陶北掌权,想必是有预谋的。陶北想要彻底接手刘平的权柄,就要铲除异己,这才有了趁着马钱不备奇袭邢州的事。 朱瑙问道:“还有别的消息么?” 两名探子纷纷摇头。事发突然,为恐延误时机,他们都是一得知事发就赶来报信了。 于是朱瑙摸出两锭碎银,分别赏给了两人:“辛苦了。” 陆丰和延州军的探子接了赏,纷纷向朱瑙谢恩。时辰已经很晚,他们不敢再打扰长官休息,连忙告退了。 出了前堂,两人又被侍卫引着向官府外走去。 走出一段路后,那延州军的探子忍不住道:“朱府尹与谢将军如此勤政,实在令人钦佩啊。” 这话和陆丰想到一起去了,陆丰忍不住连连点头。 很显然,看他们那打扮,就知道谢无疾应该是夜晚已经睡下后,又想到什么要事,才赶来找朱瑙商议的。朱瑙也已睡了,还爬起来与谢无疾一起议事,忙到这大半夜的,真是太辛劳了! 引路的侍卫听了这话,神色略有些微古怪:“勤政倒是真的……” 陆丰又道:“谢将军与朱府尹的关系也着实亲近。” 这大半夜的,谢无疾说来就来了,若不是十足信任,怕没有这般待遇。 侍卫又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亲近也确实亲近……” 陆丰奇怪地看了那侍卫一眼。这人说话怎么像说完了,又像只说了一半?不亲近难道还有假的么? 侍卫干笑两声,不再接话。 转瞬二名探子已被带出官府,各自休息去了。 …… …… 屋内,谢无疾已经拿出了地图,在上面圈圈画画起来。 “刘平身死,陶北掌权,中原应当会再起动乱。此正疲敝之际……”他仔细端详着地图,寻找最易下手之处,快速思索战略布局。 如今朱瑙已占据从巴蜀到太原汾阳的整个西面,如果能打开进军中原的缺口,抢下河南河北,那几乎可以说天下大局已定! 韩如山?江南水乡虽富庶,却是小意温存之乡,割据尚可,争雄却难。 孙湘?长沙府如今已是苟延残喘,难以为继了。 河中的赵芜,金州的汪荣,青州的司马超等等……他们辖地太小,一直左摇右摆,观望局势,并无争霸的野心与实力。 也就是说,只要能打败陶北,拿下中原之地,其他势力的归降就只是时间问题!没有人再有能力与朱瑙争夺天下! 谢无疾心思转得飞快,转瞬已想好了绝佳的进军路线。趁着现在,陶北刚刚掌权,地位还不稳固,他们动作一定要快!可分兵同时从太原南下和从关中西进,先收复河北,再一路攻下河南平原! 然而他还没说出他的用兵计划,朱瑙却似已看穿他的心思,按住了他在地图上圈画的手。 “眼下不是用兵的时机。”朱瑙摇头。 谢无疾眯起眼有些不解。这还不是好时机? 朱瑙为了对付敌人,总会想尽办法制造混乱,引发纷争,以削弱敌人的实力。可如今那中原自己出现乱局,朱瑙不趁这机会克敌,往后可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 朱瑙却道:“用兵花费过巨。如今我也初得凤翔、太原、荆州各地,当以治理为先。若不能与民休息,恢复民生,即便前方战事取胜,却怕后方自乱阵脚。” 这显然是谢无疾欠缺考虑的地方。中原连年征战,又逢政权易主,的确疲弱。可朱瑙控制的西面战事也未停过,并不安泰富强。谁比谁更疲弱还真不好说。 当务之急,还是整顿自己的内务为先。大相国寺的那一把火便是警示。 谢无疾怔了怔,思索片刻,仍然坚持:“战事无可避免。若不趁敌人空虚之际速战速决,只怕往后代价更大!” 即便朱瑙不想一统天下,难道别人也不想吗?且不说陶北那样已经雄霸一方的大诸侯,即使各地小诸侯,一旦积蓄了足够的实力,也会继续扩张领土、抢占要地。孙湘还一直筹谋着要再夺回荆州呢!所以在天下大统前,战事是不可能避免的。 既然早晚要打,那还不如趁早平定,才能尽快恢复江山社稷,使百姓安居乐业。 朱瑙眨眨眼,问道:“那若是不能速战速决呢?” 谢无疾认为现在出兵代价最小的前提是他们能速战速决。可战场之事能说得准?只要战事拖延久了,哪怕他们最后能攻掠要塞,却也元气大伤。最终的胜负还真不好说。 谢无疾道:“那就先取崤关和紫荆关!” 即便不指望迅速剿灭陶北的全部势力,那也趁着这机会先攻取几处险关。只要能成功夺取崤关和紫荆关,就会使河南河北平原无险可守,中原土壤便可徐徐图之。 朱瑙点头道:“嗯,我要是陶北,我一定会早早调集重兵,全力守卫崤关与紫荆关,防止别人趁我病,要我命。” 谢无疾:“……” 他听出来了。在朱瑙看来,只要不能速战速决的仗,无论能否取胜他都认为不值得打。 然而谢无疾征战多年,让他眼睁睁看着如此战机被错失,他如何能安坐? 当下他只沉着脸在桌边,要朱瑙拿出更能说服他的论据他才肯退让。 朱瑙却不继续与他争辩。过了片刻,谢无疾忽觉腿上一痒,他抬起眼,只见桌面上朱瑙仍假装认真地看着地图;他又垂下眼,只见桌面下那只登徒手不知不觉间已攀上他的膝头,两根手指如小人儿的两条腿在他腿上行走。 谢无疾:“……” 他眼皮跳了一下,额角青筋抽动:“如此军机要务,你好好说话!” 朱瑙笑呵呵道:“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谢将军不可公私不分呐。” 谢无疾:“???” 他难得被人气到眉毛倒竖。到底是谁公私不分?朱瑙怎么有脸说这话?? 朱瑙一本正经道:“如此良夜,岂能因公事妨害了私事?” 说话间,那登徒小人又往上行走了数步。 谢无疾:“………………” 好一个不能因公废私! …… ……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谢无疾便回军中去了。 如今他们在延州,可朱瑙想要谋取天下,以他们目前的辖地来看,汉中才是最好的首府。前些年朱瑙就已在汉中设了行府,待延州形势稳定,他便要回汉中去。 谢无疾也不会在延州久留,因此这几日他便要将延州诸项人事安排妥当,做好带兵南下的准备。 他这一忙,一直忙到日落近黄昏时,正要回去休息,外面午聪捧着一份账目走了进来。 谢无疾看到午聪手中的东西:“这是什么?” 午聪也很茫然:“不知。这是朱府尹送来说要给将军过目的。” 谢无疾于是伸手接过。他原以为这是延州最近的某项开支账目,然而打开以后,却不由愣了一愣。 这本账目上,清清楚楚记录着每一万士兵每个月的军费开支,以及目前朱瑙所辖各州府每年的税收数目,以及存粮数目。 如果要攻打崤关与紫荆关,按说军粮军费应该就近调集才是,可由于北方连年战乱,各州府几乎已没有余粮,百姓也都一穷二白。为防北方爆发民乱,粮草就只能从南方征调。可是长路运粮,本身就是极大的消耗,会导致所需粮草翻倍甚至翻上几番。还要提防粮路被劫…… 这些数字若不清清楚楚列出来,只凭空揣摩,或事到临头再去筹措,往往出入极大。而如今这样白纸黑字罗列纸上,只消学过算术的人都能看出此战之艰难,远非明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容易。 谢无疾望着这本账目,不禁有些出神。 自然,任何将军官员在打仗之前都是要算账的,军费的开支不用朱瑙为他罗列,谢无疾自己也很清楚。但是绝大多数人,只能弄清支出,却弄不清收入——不是他们不想弄清,而是他们根本弄不清! 这越是乱世,官府管制便愈发困难。大量百姓死亡或逃户,官府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能向多少人多少田地征税。吏治也愈发混乱,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狐假虎威,欺压百姓。 加上时局艰险,处处费钱,官府往往只能根据花销来决定税收。今日要钱十万贯,便临时向百姓征收十万贯;明日要粮八万石,又向百姓强征八万石。能征到的百姓越来越少,被征的百姓负担也越来越重。最后钱粮没征够,战场上士气溃散,后方又起民变,只能全线溃败。 而朱瑙的这本账上,不仅他治理多年的蜀地各州账目清晰,就连他这些年新得的各州府的账目也明明白白,可见朱瑙多么治理有方,用人得当。 算账本身并不难,难的是有帐可算。拥有这样一本清晰的账目,使得朱瑙清清楚楚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不像从前的谢无疾以及这天下的多数诸侯,在这混乱的时局中,只能凭着经验与感觉揣测,胜败有时只能听天由命。 而更难得的是,这本账不仅落在纸上,更记在朱瑙心中。昨晚朱瑙不与他详细分说,只因有些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明白罢了。 谢无疾长叹一声,收回游走的神志,认认真真地端看起账本来。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如今广晋府已平定中原大部分土地,并将首府定在了邺都。 黄昏时分,陶北忙完了军中的公务,行色匆匆地向南院走去。 南院有一间进深三间的大宅,原是给府中多名门客幕僚居住的,前段时日已被陶北腾了出来,专供一名贵客居住。 院中数名奴仆正在忙碌着。这贵客先前曾在庙中待过一段时日,十分喜欢庙里种的罗汉松和菩提树,而陶北待这贵客极为重视,非但安排了数名奴仆伺候他的起居,还专门从庙里移来了许多罗汉松与菩提树。这好好一间南院,被改造的如同大雄宝殿般。 陶北来到屋前,屋子的门半掩着,他却没有直接推门进去,站在门外恭敬地敲了敲门。 屋内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进来。” 陶北这才推门进去。 屋内有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盘坐于蒲团上。他的头发很短,如今刚刚及耳,看他打坐念经的模样,便知他曾做过和尚。 陶北如今已经称霸中原的诸侯,见了那少年,竟还毕恭毕敬递上前行礼:“陶北参见公子。” 他之所以对那少年如此客气,因为少年的名字叫朱新,据他自称乃是浔阳侯之子,因战乱缘故被迫逃难,流落至此。 即使只是落魄王侯,但陶北既未称帝,名义上仍然遵奉朱氏王朝,故才有此礼数。 少年讷讷地起身还了他一礼:“陶将军不必多礼。” 陶北在少年对面跪坐,问道:“公子,不知先生现在何处?” 少年指了指里间:“先生下午看书倦了,正在里面休息。” 所谓的先生,是“朱新”家中一位忠诚的家臣,一路带着朱新逃难至此。为了掩藏身份,两人都曾当过和尚,并以师兄弟相称,以免被奸人和沿路的盗匪戕害。 陶北的贵客,并不是这位出身皇族的少年,而是那位先生——张灵。 这张灵二十五六岁,年纪虽轻,却极有能耐。约莫他自幼在王侯家为臣,耳濡目染,见识广博,口才更是极为出众。数月之前,张灵带着朱新投奔陶北,成为陶北的一名门客。 初时陶北并不怎么重视张灵,只把他当作众多门客中可有可无的一人。然而张灵频频献策,逐渐引起了陶北的注意。 数月前,正是张灵劝说陶北,说那刘平刚愎自用,为人小器,难成霸业,让陶北尽快取而代之。此话正中陶北下怀,连忙向他讨教对策。 于是这张灵连进奇策,先是亲自出面说服了刘平诸多手下愿意背弃刘平尊奉陶北;又策划刺杀了刘平;还为陶北分析形势,让他下定决心快速除去了几位政敌,坐稳了自己的位置。 可以说,陶北能够这么快取代刘平掌控中原,张灵当居首功! 自那以后,陶北也将张灵奉为了座上宾,只要得空就要来找张灵长谈,听他为自己指点迷津。 陶北恭敬地问道:“公子,不知先生何时歇下的?” “朱新”道:“有半个时辰了。要我去叫他起来么?” 陶北忙道:“不不不,不敢打扰先生休息。我在此等候便是。” “朱新”问道:“陶将军找我师……先生有什么事吗?” 陶北道:“近日听了些成都尹朱瑙和谢无疾的事,心中有惑,想请先生为我答疑。” “朱新”乖巧地“哦”了一声。他不过是闲得无聊随便问问,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些事。 陶北在屋中安静等候,小和尚则继续打起坐来。 240、第二百四十章 约莫又等了半个时辰, 屋内传来响动声, 陶北忙打起精神。不片刻, 一名年轻男子伸着懒腰从屋内走了出来, 丝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 连腰带也不系,很是洒脱不羁。 陶北起身,神色谦恭:“先生醒了。” 张灵理了理衣服,行了个礼:“对不住,让陶将军久等了。” 陶北忙上前扶起他:“不久不久。是我打扰先生休息了。” 张灵直起身子,指了指一旁的茶座,示意陶北入座说话。 入座后, 陶北佩服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啊!先生曾说朱瑙不会偷袭我紫荆关与崤关, 他们竟果真没有集结兵力!” 几个月前, 陶北刚刚除掉刘平, 执掌大权, 一怕内部不稳,二怕外界施压。当时几乎他所有的手下都建议他立刻向紫荆关与崤关两道大关增防,以防止朱瑙和谢无疾趁势夺取他的要塞。 要知道崤关与紫荆关是他西、北的两道最重要的门户,一旦被夺取, 他所在的中原大地将陷入无险可守的局面,往后他就只能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随时可能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暴打一顿,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当时只有张灵一个人劝他不必担心,说朱瑙虽有妄人之名, 实际上却不是个冒进之人,尤其对于用兵之事非常谨慎,应当不会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下强攻要塞。张灵甚至建议,让陶北趁着朱瑙人在北方时,带兵去奇袭江陵。若能抢下荆州,就能封住朱瑙出蜀的南大门! 当时陶北虽然已经很重视张灵,但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可能因为张灵一句话就冒这么大的风险,况且他也不可能说服其他人。于是他还是调集重兵前往崤关与紫荆关驻守。 这段时日来,陶北一直紧张地注意着西面的动向。如果朱瑙真有心要趁他不稳攻他疲弱,再怎么快也要提前一两个月点兵、筹措粮草。然而西面一直太太平平,没有任何用兵的打算,唯一的大事就是朱瑙从延州回到了汉中。这让陶北总算是松了口气。 虽然说再给陶北一次机会,他也不敢兵行险招放着自己的大门不守去打江陵,但是对于张灵的判断,他还是很服气的,也对张灵越发钦佩。 面对陶北的称赞,张灵笑了笑,不算谦虚道:“我这两年带着小公子颠沛流离,走过的地方多,见过的、听说的事情也多。我的眼界虽没有陶将军这般广阔,却能看到一些常人所不知的事。是以我才有此判断。” 陶北忙继续恭维道:“先生高智,陶某自愧不如。” 张灵——毫无疑问,就是抛弃了玄天教、改头换面的张玄了。半年前,他带着小和尚来到邺都,凭他过人的胆识和那张什么都敢说的嘴,摇身一变,他当上了陶北帐下的谋士。 要说这张玄倒也真有几分智计,加上这两年他凭借玄天教获取了许多情报和秘辛,说一声见识广博不为过。他就凭借他掌握的消息和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为陶北出了几则妙计,不光扶持陶北上位,也为自己挣来了荣华地位。 张灵慢悠悠地斟了两杯茶,举手投足间还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气质。他将一杯茶推到陶北面前:“不知陶将军今日来,又是所为何事?” 陶北忙道:“如今河南河北已定,中原境内所有逆党皆已伏诛。而中原之外,韩氏于江南称帝,朱瑙盘踞汉中。我欲恢复社稷,想向先生请教天下大计。” 陶北虽然待人颇为谦恭,但他无疑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推翻刘平,取而代之了。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经用雷霆手段快速翦除了所有反对他的人,将刘平的旧势力全部收入囊中。下一步,他的目光自然要投向全天下了。 对于陶北的心思,张灵自然很清楚,在此之前,他们也一步一步深入地聊过不少了。但他并不急着开口,而是悠然自得地端起茶杯啜饮起来——要当高人,不卖关子怎行? 陶北不敢催促,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待。 等了片刻,张灵终于放下茶盏,道:“正如将军方才所言,当今最有望争夺天下的三股势力分别是将军、朱瑙和韩如山。而将军所占中原大地一向是龙脉盘踞之地。只要时机一到,那朱瑙和韩如山如何会是将军的对手?只要将军有心成就帝王霸业,他们早晚是要对将军俯首称臣的。” 听到“帝王霸业”四个字,陶北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开口,过了一会儿才语气谦恭地说道:“陶某只想尽快恢复江山社稷,使天下免除战乱,百姓不必颠沛流离。至于其他的……”顿了片刻,“暂时不敢奢想啊。” 暂时这两个字,他说的极轻,轻到几乎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听见。 他说话的时候,张灵一面倒茶,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听到他的回答,张灵眉峰微微上挑了一下。 帝王霸业这句话,是张灵在试探陶北的态度。毫无疑问陶北想统一天下,但是用什么身份去统一,那可就大有讲究了。 从陶北的回答可以看出,称帝,他暂时是没有想法的。毕竟他刚刚篡了刘平的位子,以他的资历和本事,现在就急着称帝,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掌握实权,名分上的事情要看机缘。 张灵明白了他的态度,还算满意,接着道:“既如此,在下便有话直说了。朱瑙、韩如山,他二人无疑是将军最大的对手。但他二人根基深厚,想要撼动他们,不可一蹴而就。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天下的庞杂势力收归麾下,继续壮大将军的实力。” 朱瑙、陶北、韩如山是最大的三股势力,但也并没到三分天下的程度。天下还是有不少独立的、或者表面上臣服于某家实则并不受其他人控制的小诸侯的。 河中的赵芜,金州的汪荣,长沙的孙湘……其中有不少小诸侯,甚至是占据了兵家必争之地。如果陶北能先将这些势力吞并,再去对付朱瑙和韩如山,一则更有助力,二则也不用担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情发生,可谓一举两得。 陶北也认同张灵的看法,问道:“那依先生所见,我该先从哪里下手?” 张灵却摇了摇头:“将军虽然武功卓著,但也不可一味诉诸武力。眼下将军已然平定中原,前途无限,那些小鸦小雀,该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主动臣服才是。将军所缺的,只是一个名分而已。” “名分……”陶北目光再度闪烁:“先生的意思是?” 张灵不紧不慢道:“天下无主啊……” 陶北沉默。 张灵的意思,他明白。几年前小皇帝死在郭金里手中后,天下就陷入了无主分裂的局面。想要统一天下,就必须有一个让天下可以共同跪拜的君主。否则其他诸侯凭什么归顺陶北?有些人可能官职比陶北还高呢!不管礼法还是名义上都说不过去啊! 面对无主这个问题,这些年也有不少人想过解决的办法。比如河南府前几年从田里拉了个放羊的小娃娃出来说他是太/祖的十世孙,要尊他为新帝;比如江南世家们直接把韩如山抬上了帝位……但是别人不承认,最后他们也都是自娱自乐而已。 广晋府倒是一直没对空悬的帝位有什么举措,但现在陶北想更进一步,不弄个皇帝出来就很难继续往下走了。 而他又不敢自己称帝,那么,该把谁按到龙椅上好呢? 这个不用问张灵,他自己心里也有计较。 无疑,他是不可能放权的,所以绝不会请回来一尊年长、有主见的大佛给自己添堵;另外,路边随便抓个小孩也不行,怎么着还得是个有皇族血脉的朱氏子弟。 之所以还要维系朱氏旧王朝,一个是延续旧龙脉的争议最小,要不然换个姓王姓张的和他姓陶的自己当皇帝有什么区别?二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就涉及到眼下各方诸侯的身份了。 天下初乱时,各路牛鬼蛇神齐登场,如郭金里那般草莽中的草莽都差点当上皇帝,险些成为天大的笑话。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浪淘沙,草莽们由于缺乏见识和人脉,做事没有远见,都已无声无息地湮灭了。如今还能站住脚的各方诸侯,即便不是昔日权贵,也与权贵世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要新建王朝,将一切旧制推翻重来,只怕触及那些旧日权贵的利益,使各路诸侯不肯答应。而延续龙脉,中兴王朝,先稳住各路人马,日后再慢慢以温和手段革除旧弊,这才是最容易成功的方法。 既然如此,那么,朱家的新帝,该到哪里去找呢? 想到这个问题,陶北先是看了张灵一眼。张灵垂着眼继续喝茶,淡定得仿佛一切与他没有关系。 陶北又不由自主地向屋内一隅望了过去。 被他注视的角落里,小和尚“朱新”一直安安静静地打着坐默念经文,全然不知道,也不关心天下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241、第二百四十一章 屋内安静得只剩下三人的呼吸声和张灵的饮茶声, 良久没有人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 陶北终于缓缓道:“依先生所见, 若我能使国祚延续, 那各路诸侯便会臣服于我么?” 张灵不自觉地摸了摸手指:“将军, 如今这时局,以利诱之,总好过以武降之。” 刚刚他还口口声声说各路诸侯会主动臣服于陶北,实则只是客套话而已。那些小诸侯虽说无缘争霸,只能夹缝求生,却也会精明地选择一条对自己最有利的路。 不过以利诱的手段降服对方,确实好过大动干戈地兴兵讨伐, 这句是实话。要知道如今三大诸侯中, 陶北虽然占了国脉所在的中原之地, 但他却是最穷的一个。这些年就数中原战事最多, 曾经富庶的土地早已打的千疮百孔。陶北不缺战火中淬炼出来的精兵强将, 却无时无刻不为军费发愁。 利诱啊…… 陶北又是良久不言,垂着眼似在细细思索。 少顷,张灵又道:“依在下所知,长沙的孙湘与朱瑙有旧仇。当初他便是输在了蜀军的手下, 两员大将叛逃,损兵上万, 元气大伤,这才从一方霸主沦为小诸侯。拉拢此人应当最容易。” 又道:“金州的赵芜,此人极好女色。他手下最器重的一名幕僚名叫钱茗, 珍爱玉石器玩。赵芜对钱茗之计往往言听计从。将军不如给那赵芜送去几名窈窕美人,再给钱茗送一批珍贵玩器,便能让他们心向将军。”——这些都是张玄当初通过玄天教打听来的消息。因着玄天教的缘故,他的消息比旁人要灵通不少。 当然,这些都只是用来收买人心的小恩小惠。最关键的,还是要扶植新皇帝上位,让那些旧日权贵相信自己的尊荣能够延续,自然就不会再拼死斗争了。 张灵如此这般分说了一番,陶北一一听了,认真记下。 直到天色已晚,外面只余空蝉鸣叫,陶北终于起身告辞:“今日多谢先生教诲。” 张灵起身相送:“将军客气了。” 陶北客客气气作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陶北走后,张灵回到屋内。小和尚还在角落里打坐。 张灵走上前去,懒洋洋道:“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念经?一天了,不觉得乏么?” 小和尚没有做声。 张灵等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凑上前去仔细打量片刻,才发现小和尚已经念经念到睡着了,头微微低着,呼吸安宁静谧。 许是察觉到了张灵的靠近,小和尚忽然惊醒过来,茫然地揉揉眼睛,吸回嘴角留下的涎水:“师、师兄。” 张灵一阵好笑,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我们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小和尚茫然道:“什么话?” 张灵早知他呆头呆脑的,势必对这些不感兴趣,意兴阑珊道:“说让你当皇帝的事呢。” 小和尚懵懂地眨眨眼,显然不懂也是多大的一件事。他好奇地问道:“师兄,当皇帝和做和尚有什么区别?” 张灵“哈”了一声:“当然有区别。做皇帝能吃饱饭,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牛羊猪鸡,山珍海味。没有戒律管着你,也没有老秃驴欺负你,更没人敢打骂你!这天下的男男女女,凡你看上的,用不着眼巴巴给他们献殷勤,你与他们睡一觉,他们都的感恩戴德,因为那是你恩宠他们。” 小和尚还不懂得后半句的意思,只想了想前面半句,就忍不住咽起了唾沫:“那,当皇帝,岂不是大好事?” 张灵却皱了下眉头:“那可未必。当皇帝也有不好的地方。当和尚的时候,你拿一个化缘的破碗,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了皇帝,可就什么都由不得你了。你想做什么,总有人跟你反着来。你自己花一天功夫就能做好的事,别人花三个月的功夫还给你弄得一团乱。” 小和尚不明白这算是多大的麻烦。他歪着脑袋又想了想,问道:“那,要是做了皇帝,我不用饿肚子,我能叫大家也都不用再饿肚子么?” 张灵一怔,以为他还记挂着故乡或是哪座寺庙里的人,反问道:“大家?你想叫谁不饿肚子?” 小和尚老老实实道:“我想叫天下所有人都不用再饿肚子了。饿肚子不好受。” 张灵:“……” 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屈起手指往小和尚脑袋上弹了一下:“你有这想法,只能当个天天诵经念佛的傻和尚。。” 小和尚哎哟一声,揉揉脑袋。再抬起头时,张灵已回屋休息去了。 …… 另一边,陶北披星出了南院,向身旁的随从吩咐道:“让人去查查汾阳侯那一脉,看能不能挑出一两个厉害的,找人写点故事吹捧吹捧。” 随从闻言惊讶道:“将军真决定让那个小和尚登基?” 陶北简单地“嗯”了一声。 “朱新”所在的浔阳侯一脉,一直都比较默默无闻。想要让天下人接受这位新皇帝,少不了需要给这一脉添添颜色。从这一支里找出几个较有作为的,找说书先生添油加醋好好吹捧一番,最好再在族谱上动点脑筋,把他们与先帝的亲缘拉得更近一些,到时候朱新上位的时候就更显得名正言顺了。 随从忍不住劝道:“将军……那张灵独自带个小公子来此,什么事都全凭他自己说,焉知他不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陶北道:“不是派人查过了么?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来。” 其实最初在得知朱新的身份后,陶北就隐约动过类似的念头,于是他立刻命人去调查了朱新的身世。张灵拿出的代表皇家身份的信物是真的,浔阳侯一脉在战乱中流离失所也是真的,至于其他的……在这乱世里,什么都是一团混乱,本身也找不出更多证据。 那随从道:“可是……” 陶北看了他一眼,那人顿时偃旗息鼓,说不下去了。 其实真的假的又怎么样?他们选皇帝,又不是真的在乎那人是不是朱家的血脉,哪怕抓个姓王姓李的来,硬说姓朱也行。捧一个朱家的皇帝无非是陶北在目前的形势下统一天下所必要走的一步而已。 其实立朱新做皇帝,陶北也并非十分满意。毕竟朱新的年纪稍有些大了,十一二岁虽还算懵懂无知,可再过四五年就就有了自己的主见。而倘若能找个三五岁的幼儿,未来少说十几年里都能高枕无忧。 但朱新也有几个好处。一则他是流落来此的,身乎已无亲眷,也就没有了靠山和指着他吸血的蛀虫,任人揉扁搓圆全无反抗之力;二来,临时再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少说不得拖上一年半载,而朱新就在手边,随取随用,最是方便;三来,这个张灵,确实智计过人,陶北对他很是重视。倘若把朱新拱上帝位,这张灵从今往后应当会对自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件事确实不能拖下去了。他今天来找张灵,就是想试探张灵的态度。他这里稳定了中原,朱瑙那边也搬回了汉中,双方的争斗即将正式展开,他要抢在朱瑙之前把其他的诸侯势力争取过来才行! 陶北已然下定了决心,不再多言,只吩咐手下尽快找自己吩咐的去准备,便回去休息了。 …… 转眼,邺都众人已将浔阳侯一脉摸得清清楚楚,并着实办起了新皇登基前的造势…… ===== 两个月后,金州。 赵芜坐在殿上,期待地伸长了脖子。不多时,邺都来的使者领着十数名女子婀娜摇曳地走上殿来。 只见那些女子整齐地排成两列,身着水蓝、鹅黄色丝衣,各个身材窈窕,有面容娇俏的,有风韵十足的,还有异域美人夹杂其中。她们一入大殿,顿时殿内香气扑鼻。 赵芜最爱的便是天下美人,一瞬间把眼都瞧直了,只差没当场流下一滩涎水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欢,乐得见牙不见眼。 邺都使者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暗喜不已,道:“陶将军素闻赵州牧雅兴过人,喜爱歌舞,因此听闻赵州牧生辰快到了,特意选了这支舞姬来送给赵州牧。不知赵州牧可还满意?”也亏得他能把好色说成是雅兴过人。 “满意,当然满意!”赵芜生怕说轻了惹得这些女子伤心,嗓音洪亮,目光炯炯,“我太满意了!陶将军有心啦!” 使者笑道:“赵州牧喜欢就好。陶将军若知道了,也一定高兴。” 赵芜当下就想把美人们叫到面前一个个仔细看一遍,摸摸小手,亲亲小脸。然而他也知道邺都使者这趟来的目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有的是时间,不必急在这一刻。 于是他让人先把舞姬们带了下去,给使者赐了座,摆上酒席,好生款待。 “对了,”赵芜道,“我听闻陶将军前段时日救下了浔阳侯的幼子,可有此事?” 使者忙道:“确有此事。前年暴民作乱,浔阳侯一支被迫逃难,饱经磨难,历经重险,险遭灭门。幸而一名衷心的家臣护着小公子到了邺都,陶将军听闻此事,忙将小公子接回府上照料。” “哦……”赵芜意味深长道,“如今皇枝凋零,龙脉不振,陶将军是该好好照料小公子才是。” 话锋一转,又笑道:“近来我听说民间许多茶馆里都讲起了老浔阳侯的故事,说这浔阳侯一脉倒是颇出过几位为国为民的英雄啊。” 这话说的让人听不出他在讽刺还是奉承。近来那些风声,都是陶北在为朱新的登基造势,有脑子的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使者只作听不懂,笑道:“浔阳侯一脉确实明主辈出。” 赵芜呵呵一笑,高声道:“明主辈出?说得好!来,喝酒!” 众人举杯把盏,邺都使者酒席间恭维话不断,百般明示暗示若赵芜肯归顺陶北,非但能保住他如今的荣华富贵,更将分给他更多辖地治理。 赵芜自然也很高兴,回敬了不少好话,夸赞陶北这些年战功卓著,令人钦佩。自己对陶北敬畏有加,绝不敢造次云云。 然而这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实则归顺于否,如何晋封,那可不是酒桌上能谈妥的,还需两边使者坐下来唇枪舌战,百般切磋。 直到天黑时,众人酒酣耳热,终于散席。赵芜命人招待使者回去休息,自己则招来幕僚继续商议。 众人齐聚之后,赵芜道:“看来那陶北打算立浔阳侯之子为帝啊。”事情已经明显到了这个地步,再看不出来的人反倒是傻子。 “此举倒也聪明。”赵芜的幕僚钱茗道,“陶北若是学韩如山自行称帝,想必不能叫天下群雄服气。” 赵芜点头认同。陶北毕竟资历太浅,根基也不深,他要当皇帝,绝服不了众。反而扶一个傀儡皇帝,多把权势分出去,叫人可以考虑加入他们。 对于酒席间邺都使者许诺给赵芜的那些条件,赵芜还是很满意的。不过他也不至于为此就一时脑热答应下来。他现在的处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已没有争霸天下的机会,但金州地处于蜀府和中原之间,这既是危机,也是机遇。 他接下来很可能会成为成都和邺都争相笼络的对象,他只消在这中间左右游走,自抬身价,就能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想到这些,赵芜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他忽然道:“对了,这段时日怎么一直没见蜀府派人来?那朱瑙不抓紧些,就不怕我被邺都笼络过去?” 众人茫然摇头,都没听说蜀府最近有什么动向。前两年那边还常派人往来,送送礼做做生意,笼络之心昭然若揭。反倒是最近朱瑙挪回汉中了,明摆着要和陶北打对台了,倒没动静了。 那边究竟有什么打算呢? 正当众人迷惑不解时,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特使匆忙闯了进来。 “州、州牧!”特使道,“蜀府来、来信!朱瑙他、他……” 殿上的众人忙屏住呼吸,等那特使说话。只怪那人跑得太急,喘得厉害,一句话半天说不利索。 “朱瑙怎么了?” “朱瑙、朱瑙称帝了!!下个月,他将在汉中登基!!” 众人:“……!!!” 朱瑙居然,要称帝了??!! 242、第二百四十二章 对于朱瑙忽然准备称帝这件事, 众人之所以如此震惊, 也是因为朱瑙这几年过于“低调”了。 想当初朱瑙初在成都崭露头角的时候, 曾到处放风, 宣称他是先先帝的私生子。此事不知引起天下多少人的口诛笔伐和耻笑。那时候人人都怀疑他放出这消息, 是在为谋朝篡位做准备。 那几年里,隔三岔五就有人传出谣言,说朱瑙已经在成都称帝了,引起各路诸侯一阵紧张。然而最后才发现,全都是误传,根本没有这回事。朱瑙仍然老老实实地做着他的成都府尹,治理着蜀地。 而小皇帝死后, 天下越来越乱, 各路跳梁小丑也越来越多了。有自己跑出来称帝的, 有随便拉个小娃娃出来立为皇帝的, 宣称自己是皇室正统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反倒是朱瑙一直不动声色, 让人几乎都快忘了——他也是姓朱的,而且,他早就宣称自己是先先帝后嗣的身份! 当赵芜等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下意识地想要骂一句“荒谬”, 却忽然发现,几年前这件事或许很荒谬, 但放在当下,这件事已经一点都不荒谬了。甚至于,朱瑙似乎才是如今争夺帝位的众人之中最合情理的一个! 且瞧瞧如今称帝的都是何人?韩如山那样另起炉灶的且不算, 凡还想维系旧国祚的,要么是不知打哪儿跳出来自称正统的狂徒,要么是从偏远的枝节里挑出一个年幼无依的小孩当作傀儡的。就说陶北要立那什么浔阳侯之子?都不知道从哪旮旯里找出来的,真的假的谁能担保! 反观朱瑙,这么多年下来,他的身世已经深入人心了,伊始信的人不多,可眼下却越来越多人不再怀疑。最重要的,他已是天下最有实权的诸侯之一了,难道不比一个十岁左右的毛头小子更名正言顺? 想明白了这一点,赵芜等人忽然意识到:如果说陶北今日想拱一个小傀儡上位是正确的时机正确的选择,那朱瑙现在称帝,就是恰好的时机、极为英明的选择! 毕竟如果他仍旧无所作为,就可能先被陶北借着正统的名号抢占先机;而他这一称帝,瞬间就让那劳什子浔阳侯成了笑话! 就连赵芜的幕僚也忍不住感慨道:“倘若朱瑙是得知了陶北欲立浔阳侯之子,而决定自己称帝……此举真可谓釜底抽薪啊。” 赵芜点头赞同:“的确……” 釜底抽薪,实在是妙!想必陶北听说了这个消息,是要气的跳脚了。 幕僚又道:“既然朱瑙也有称帝的打算,想必很快便会派人来笼络州牧。州牧不必急着给那邺都使者回复,不妨再等等成都的消息。” 赵芜笑道:“那是。不用你说,我也有此意。” 从称帝的正统上,朱瑙已经棋高一着了。至于朱瑙接着会用什么手段来笼络他们这些诸侯,赵芜已经非常期待了。 邺都送来的美人们他固然喜欢,可若是为了几个美人就指望他被冲昏头脑,那未免太小看他了。能在如今这时局里挣扎出来的,又有哪个是昏聩之人? 归根结底,他终将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路走…… ===== 此刻,成都府并朱瑙所掌控的西面各州府也都已陆陆续续得到了朱瑙准备登基称帝的消息。民间已然欢欣鼓舞地庆贺起来。 老百姓之所以要庆贺,一则自然是朱瑙深得人心的缘故。这些年各州府在朱瑙的治理下可谓风调雨顺。尤其是成都府,当初送走了一个暴虐的袁基路,迎来一个勤政的朱瑙。除却这几年刚出生的还不知事的小毛头外,谁心里不道着朱瑙的好? 二则登基如此盛事,朱瑙自然也陆续颁布了不少与民同乐的法令。如今恰逢乱世,各地都为了筹措军费不断加征苛捐杂税,朱瑙却大手一挥,免去辖地百姓两季的赋税,在贫困之地还开仓放粮,救穷济贫。 不止要惠民,对于这些年为他南征北战、替他固守土地的手下们,朱瑙也开始大加封赏。 最受封赏的人无疑是徐瑜。这些年若无徐瑜为他坐镇后方,将蜀地打理的井然有序,朱瑙根本不可能一路北上,平定乱局。因此朱瑙将徐瑜提拔为了尚书令,同时加封侯爵,也是他本次唯一封的侯。 费岑,也是从许多年前就投靠了朱瑙,只不过那时候他是被逼无奈地与朱瑙联盟,随着这些年看到朱瑙的实力和作为,他已经心甘情愿效忠于朱瑙。但他一开始就已是应天府尹,并没有太多升官的空间。好在这些年他的儿子也开始在朱瑙手下效力,参与经商等事,干得也颇不错。朱瑙便对他的儿子升官重用,算是对费岑的犒赏与安抚。 另外,各地的文官们凡做的称职的全都大加封赏。先前由于朱瑙自己只是府尹,对手下的任职总不能超过他自己。因此很多人所理官务实则已经很重,官职却比实际低了不止一两阶。这一回朱瑙给所有人把该补的都补上了。 若有做的不称职的官员,朱瑙也趁着这个机会进行了一轮调动,将一些人明升暗降,以温和的手段进行了权力的交接。 除却对文官们的任命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对武官们的分封了。 在得知朱瑙称帝后,很多人揣测过他会将大将军一职交给谁。 这几年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无疑是谢无疾,听说朱瑙对谢无疾宠幸已到了经常与他同榻而眠、同进同出的程度。若要论战场上的磨砺与调兵遣将的能力,谢无疾无疑也是朱瑙手下最出众的。 但若要论资排辈,虞长明乃至卫玥都比谢无疾更早追随朱瑙左右,尤其虞长明这些年为朱瑙镇守巴蜀,使蜀地风调雨顺、外敌不敢来犯,功劳也不可小觑。他身后有诸多蜀人蜀将的支持,若朱瑙将谢无疾凌驾于他之上,恐怕会引起许多蜀人的不满。 同样的,谢无疾带着数万大军与北方诸州归顺朱瑙,若朱瑙使虞长明凌驾于谢无疾之上,也会引起许多人的反对。 对于这样的难题,朱瑙的解决方法异常简单——他将谢无疾、虞长明、卫玥三人分别封为征北将军、征南将军、征东将军。从官职上说,三人地位等同,职务互不干涉。征西将军一职则暂时空置。 同样空置的还有大将军之位。朱瑙暂时并没有把这个位置交给任何人,调度全**事的责任实则由他自己扛了下来。自然,他身边有谢无疾、有从虞长明、卫玥等人手下选出的人才作为他的幕僚,这个职务暂时由他自己承担也是最为合适的。 官职的任命接二连三地公布,有人欢喜有人愁,大多人都是欣然接受的。 按说朱瑙的考虑已经颇为全面,纵有人不满也只能接受。也仍有一项可谓十分重要的调任,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 荆州。 黄东玄坐在院子里,他的身边围坐着一班他手下的亲信军官。 众人面色沉郁,气氛颇为凝重。 一人不忿道:“大哥,那朱府尹做出这样的安排来,看来还是不信任我们兄弟。亏得我们为他夺下了荆州,这一年多来,不敢有半点造次!到头来,他仍不能摒弃猜忌。” 朱瑙忽然称帝,且登基大典还被办,黄东玄的手下们尚不习惯,因此仍称他一声朱府尹。 另一人小声道:“也未必是猜忌吧……” “不是猜忌是什么?”有人无奈道,“咱们到底不是打从一开始就跟随他的,他待咱们又怎会有十足的信任呢?依我看,他这般安排,就是故意试探我们对他忠心与否。” 有人嚷嚷道:“哎呀,说白了,都怪大哥面皮生得不够俊秀!我听说那谢无疾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这两年一直跟在朱府尹身边,还跟朱府尹同进同出,同榻而眠呢!瞧瞧人家也没跟朱府尹几年,这就封了征北将军,咱们大哥却只能做平东将军!” 气氛原本很是凝重,被这人一插科打诨,大家都笑开了。 黄东玄一脚踹过去,又好气又好笑:“格老子的,敢说老子不够俊?你自个儿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去!” 又哼哼道:“老子貌比潘安,气死卫玠,朱瑙没瞧上我,那是他眼光不好!你瞎说什么?” 众人被他这就坡下驴的一闹,又一阵哄堂大笑,气氛顿时欢快了不少。 今晨,朱瑙对黄东玄的新任命被人送来了荆州——朱瑙将黄东玄封为了平东将军。 这将军的封号里,第一等自然是大将军,总掌全**事,协理政务;第二等是东南西北四征将军,掌几万大军与万里之地;第三等是四镇将军;第四等才是四平将军,也就是黄东玄被封的平东将军。 须知这黄东玄跟随朱瑙的时日虽不久,但长沙军大败后,他带兵为朱瑙夺下荆州,并把荆州守卫至今,也是立有军功的,这等任命确实有些委屈了他。 更重要的是,朱瑙还颁布了一道旨意,要将黄东玄调离荆州,调到汉中去。这一调任的用意就很明显了——朱瑙还是信不过黄东玄,要把黄东玄调到自己眼皮底下看着。 众人笑闹过后,复又坐回位子上。 黄东玄拉下脸,严肃道:“说白了,他还是看觑老子名声不好,觉得老子在世人眼里就是个朝三暮四不忠不义之辈,才会做这样的安排。” 众人你瞧我,我瞧你,都暗暗叹气。他们都知道,黄东玄实则是个重情义的。奈何世道如此,难不成为了一个忠字活活把自己吊死么?不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得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一人道:“大哥,他愿信不信是他的事!总之我们跟着大哥,大哥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对!”众人忙附和道,“我们都跟着大哥!大哥愿意去汉中,咱们就跟着去;大哥不愿意,咱们就不去!豁出去一条贱命,没什么了不起!” 黄东玄环视众人,心里又酸又暖。他自己不受重用也还罢了,可若是因他无用,使这班跟随他的弟兄同样没有出头之日,这叫他如何能不愧疚? 他咬了咬牙,终于做了决定,蓦地站起身来,道:“格老子的!叛徒老子已当了两回了,还怕再当他三回四回吗?!想要出头,咱们就得自己建功立业,靠不得别人怜悯!” 众人纷纷道:“咱们自己建功立业!” 黄东玄一捏拳头,道:“咱们不去汉中!找几个伶俐的密使,速速赶去长沙府找孙湘,把朱瑙对老子的任命告诉那姓孙的。我就不信,那姓孙的会对荆州失了兴趣!” 这两年来,孙湘一直对荆州虎视眈眈,无非是力不能逮才始终没能将荆州夺回去。虽说黄东玄已然背叛过他一次,但若让他知道黄东玄因对朱瑙的任命不满,有可能再次投靠他…… 只怕他会前所未有的大度,并且不计前嫌吧? 243、第二百四十三章 话再说回汉中。 汉中城内, 满城的工匠们锣鼓喧天地忙碌着, 挑夫骡车在大街小巷上不断穿梭, 几乎全城的百姓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盛事忙碌着。 正如赵芜所料, 此番朱瑙他选择在这时机称帝, 是得知了赵芜欲立浔阳侯之子为帝,方决定先发制人。一则他称帝的仓促,二则他不打算劳民伤财,因此并未大兴土木建造宫殿,只征用了前朝的一处行宫作为宫殿使用,只让人简单修缮了一下。大典事宜也一切从简。 可虽说从简,该操办的事情总还是不少的, 各地派来的使者、送来的贺礼更是数不胜数。汉中一地已有百十年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老百姓们忙忙碌碌, 朱瑙就更加繁忙了。 每天摆在案头上的公文堆成一座小山, 各地减税、赈灾的批文、各地官员的任命书、边防的军饷调拨、敌军的动向……小山刚消灭一座, 转瞬又堆起三五座来。 没奈何, 朱瑙也只能一大早天还没亮起来就批复公文,天黑之后仍然挑灯夜读,直到夜深人静,才回屋歇息。 这天朱瑙又在殿内批阅公文, 惊蛰走进来通传:“公子,外面……”他话没说完, 顿了片刻,忍不住一哂,重新叫道, “……圣上。” 朱瑙被他正儿八经的一声“圣上”叫得忍不住起了一声鸡皮疙瘩,摆手道:“你还是叫我公子吧。” 惊蛰反倒有些不大乐意:“可我喜欢这么叫。” 朱瑙只能以牙还牙:“好吧,程校尉。” 惊蛰:“……” ——如今他也被朱瑙提拔为了禁军校尉,从先前掌管百余人的卫兵变成如今掌管上千人的禁军了。 “公子。”到底是惊蛰率先败下阵来。 “乖。”朱瑙笑眯眯地问道,“有什么事?” 惊蛰这才想起他来通报的目的,忙道:“公子,谢将军到了。” 朱瑙微微一怔,忙放下手中的东西道:“快让他进来!” 朱瑙从延州回了汉中后,谢无疾并没有立刻跟过来。他先前被玄天教攻下了延州,致使人心动荡。后来延州城虽然失而复得,对北方各地仍免不了有些影响。因此这几个月来他留在北方,也对各地的驻军和主将进行了一番调整,重新巩固了西北的防务。直到今日,他才终于赶到汉中。 惊蛰退出去后,不多时,谢无疾风尘仆仆地走上殿来。 几月未见,谢无疾看起来比先前憔悴不少。他的肤色似是天生晒不黑的,白净依旧,可两颊却比先前略凹陷了些,眼底竟是血丝,下巴上满是轻茬。因连日赶路的缘故,他身上披了一层尘土。他习惯了雷厉风行,入宫时也未被要求解除兵刃,远远走来,不像来上殿觐见的,倒似是要赶赴战场。 许是他这尊煞神的模样,让守在殿外的禁军们吓了一跳,犹犹豫豫想要上前阻拦,让他交出佩刀。惊蛰低声下令,禁军们又退了回去。 朱瑙迎到殿门口。 当看见朱瑙的身影,谢无疾身上的戾气瞬间如冰雪消融般瞬间化开,大马金刀敛去,化为一丝疲态。 朱瑙上下打量了他一阵,问道:“你有几日没合眼了?” 谢无疾答非所问:“还好。”顺手接下佩刀,支在殿门外。 朱瑙拾起他的佩刀,随手揣在手里,牵着他一起上殿,笑道:“他们见你这样子,怕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谢无疾摇了摇头:“只是赶路有些累了。” 其实若他真要来兴师问罪,也是师出有名的。朱瑙称帝的决定有些仓促,做决定前,也向各地发了公文,询问各地的官员意见和民情。蜀地自然没有意见,非但没有意见,不少人早就盼着他称帝。关中等地的官员和百姓也不会反对。唯一比较棘手的,其实是谢无疾那里。 有许多部将对谢无疾的期望一直很高,上不设限,下……至少不只是一个征北将军。因此消息传出后,每日都有从各地发来劝谢无疾的书信,有不甘心的手下,也有居心不良的敌人。是以谢无疾才在北方多耽搁了一段时日,便是为了料理这些麻烦。 不过当初收到朱瑙询问的来信时,谢无疾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回的信里只有一个字——“可。” 两人走入殿内,谢无疾刚想问朱瑙这段时日的情形,还没开口就看到堆满了半座宫殿的公文,着实吃了一惊,再看朱瑙时的眼神就免不了有几分同情——只怕朱瑙最近这段日子过得比他还要糟心。 当皇帝也并不容易…… 坐回案边,朱瑙拿起笔,道:“你先等等,我把这几份看了。” 他手边还有一小摞,是急着批复的公文,批完了今日便可休息。至于那些堆得跟山似的,都是些不甚要紧的内容,慢慢看也不迟。 谢无疾示意他随意。 朱瑙开始继续批阅公文,谢无疾靠在一旁休息。他看见地上摞着一堆敞着的公文,显然不是什么机密要务。他百无聊赖,随手拿起翻了一翻。 他翻开第一份奏章,只见上面写道:“……圣上初登大统,乃举国欢庆之大事。圣上当趁机时机广罗天下美女,充盈后宫……” 谢无疾:“……” 他看了眼上这份奏书的小官的名字,扔到一旁,又拿起第二份。 “……如此圣上膝下无子,当尽快立后纳妃,开枝散叶,使皇室强盛。否则大统后继无人……” 谢无疾:“……” 天下都还没打下来,就已经开始操心后继无人的事了。这是盼着谁早死呢? 他又把奏章扔开了。 不片刻,朱瑙已批阅完了所有重要的奏章,伸了个懒腰,笑吟吟地转向谢无疾,欲同他说话。 只见谢无疾神色清冷,双手抱胸,下巴微挑。这回真是要向他兴师问罪的模样了。 朱瑙:“??” …… …… 毕竟赶路操劳,朱瑙命人为谢无疾备好了热水和吃食,谢无疾便先去沐浴休息了。谢无疾走后,朱瑙继续翻阅奏书。 不多时,程惊蛰再次上殿:“公子,有徐少尹……徐尚书的信到。” 朱瑙伸手:“我看看。” 前几日徐瑜汇报蜀中事务和恭贺他称帝的奏书已经送来过,今日另启一封,当有其他要紧事。 惊蛰忙将奏书呈上。 朱瑙接过看了起来,然而看了没几行后,便只是笑了笑,将奏书推到一旁。 惊蛰问道:“公子,成都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朱瑙不以为意,“他知道了我对黄东玄的任命,有些担心,上书问问罢了。” 惊蛰自然也知道黄东玄的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黄将军……并非安分之人。公子如此安排,会否……” 他没有说完,朱瑙便已知他要说什么。然而他笑着摇了摇头,道:“如果只是如此,就要担心他叛变,那我还宁愿他叛了的好。” 惊蛰茫然。叛了的好? 但他很快明白了:假若黄东玄真的如此反复无常,那朱瑙又怎还敢用他?把他送到敌人那里,反而还安心些呢! 见朱瑙主意已定,惊蛰自然不再多话,只道:“是,公子。” 外面天色渐晚,朱瑙已忙碌多日,总算将要紧的公务都办完了,盼得今日谢无疾到来,自然再无“因公废私”的道理。于是难得星月未升,他已离开大殿,往寝殿去了。 朱瑙走后,惊蛰再次进入殿内。如今朱瑙只征用了前朝的行宫,却尚未招募宫女,自然也无受刑的宫人,因此禁军们除守备之职外,倒也兼了不少杂务。他们每日将未批的奏折送来,将批过的奏章抱出,整理几案,以便朱瑙使用。 惊蛰走到案前,搬去那些已经批完的折子,忽见案上有一张只写了一半的宣纸。他定睛一看,原来朱瑙最近正在写一份登基诏书,因事务繁忙,如今还没写完。 他拿起那张宣纸,小声读了起来:“……朕欲复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定万事之秋……” “为天下苍生福泽计,使百姓安业,人心得宁,朕以死为辞……” 他望着那张宣纸出神了片刻,直到其他禁军起来,他回过神来,将宣纸小心地放回桌上。 “圣上……圣上?”他轻声默念,忍不住微笑起来,随后抱着诏书出去了。 ===== 长沙府。 荆州与长沙相聚不远,不过三五日后,黄东玄派出的密使久已赶到长沙。 孙湘早已收到了朱瑙称帝的消息,心里兀自记着前些年的大败,连日来愤懑不已,为此还病了一场。等接到黄东玄密使送来的消息,他大吃一惊,转瞬就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这心病来得快,去得自然也快。 于是很快,孙湘就把幕僚和亲信们全都召集起来商讨。 “什么?那姓黄的狗贼竟还敢派人来???”孙湘的幕僚们听说了消息,也都为黄东玄的厚颜无耻感到震惊。 “哈,这可真是个天生的反贼!” “当初他背叛府尹,为朱瑙夺下了荆州,想以此讨到朱瑙的欢心。结果呢?还不是不得志!这狗贼,真是活该!” “大快人心呐!” 众人得知了黄东玄的消息,都拍手称快。其实倒也不是人人都憎恶黄东玄,但是人人都知道,孙湘憎恶黄东玄,因此才急着同仇敌忾。 当初长沙军大败,论责任头一等应当算在孙湘身上,第二等算在那王占身上,第三等才能轮到黄东玄。而且就算黄东玄不投降,也只是战死或被俘的命,改不了长沙军大败的形势。只不过孙湘为免影响自己的威望,自然是不能担则的,就只好把责任都推到王占和黄东玄身上了。 其实黄东玄被任命为平东将军,委屈是有些委屈,但也说不上太惨。可众人之所以拍手称快,还是因为朱瑙竟然要将他调离荆州,调去汉中。 要知道这荆州的形势和地利没有人比黄东玄更了解、更会利用,留下他在此,非但很难有人能从他手上夺走荆州,反倒是他能借着江陵水系开疆拓土,攻城略地!朱瑙却没做这样的安排!因此,给黄东玄什么封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举能说明,朱瑙打心眼里是信不过黄东玄的! 孙湘的嘴角从接到密使的来信后就没掉下来过。他向众幕僚道:“那朱瑙冒天下之大不韪称帝,正是人心思变的好时机。黄东玄又在此时有悔过之意,向我乞和,正是天助我也!依你们之意,我该如何趁此机会,夺回荆州?” 众人对视了一眼。这荆州可是孙湘心里的一根刺。黄东玄的密使能够治愈他前日的一场病,要是真夺回了荆州,只怕孙湘以后几十年都能身强体壮,百毒不侵了。 立刻有人顺着他的意思道:“既然黄东玄有心乞和,府尹不如先好言好语稳住他,同时出兵入驻荆州。待夺取城池后,再伺机杀了那狗贼,以泄府尹心头之恨!” “没错!他这般反复无常的小人,背叛了朱瑙后,想必也无人再敢用他。他走投无路,只能投靠府尹。府尹只消先拿好话哄他,必能哄他上钩。届时许诺他高官厚禄,把他哄出荆州,就可下手除了他。” 也有人担心道:“府尹,那朱瑙奸诈狡猾,黄东玄也诡计多端。此番会否是他们联起手来设计我们?” 又有人道:“就算不是他们联手设计,那黄东玄也是个奸诈之人,他向府尹投诚,只是想借府尹之力摆脱朱瑙。可我们若想哄他乖乖交出荆州,只怕没那么容易。” 孙湘此刻心早就飞到荆州去了,可幕僚的担心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这让他愈发心焦。 又有人出主意道:“府尹,我们先哄着那黄东玄,想办法夺回荆州,这总不会错。另外,那广晋府的陶将军欲立新帝,与朱瑙分庭抗礼,也来笼络我们多次了。我们不妨请陶将军出兵相助,共谋江陵,想必他不会拒绝的。” 孙湘一直不敢去打荆州,就是因为先前的大败让长沙府一蹶不振,积弱至今,他手头根本没有强兵强将与蜀军抗衡。但如何能和广晋军联手,不光能夺回一个荆州,一起把江陵给瓜分了,也好过让朱瑙占着江陵。 孙湘几乎已经没有争霸天下的可能,他虽然也不愿屈居于朱瑙或陶北之下,但他早晚都得选。他是不可能选朱瑙的,那趁此机会,向陶北示好,也算是一箭双雕了。 孙湘大喜过望,拍案道:“好,就这么办!” 244、第二百四十四章 朱瑙宣布称帝之后, 最咬牙切齿的人非陶北莫属了。 他筹备了那么久, 花了那么大功夫, 扶持一个小屁孩上位, 为的就是抢占“正统”这面大旗, 为他争取更多权贵的支持。谁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朱瑙竟然抢在他拥立朱新之前率先称帝了! 按说陶北早就知道朱瑙也是姓朱的,也自称是皇室血脉,他早该提防有这一手。可是从几年前朱瑙就造好了势,却一直没动静,使得陶北都以为他暂时没有称帝的打算,结果就这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朱瑙这一称帝, 陶北费劲心血做的准备就都成笑话了。他想尽办法把浔阳侯一脉的血统往嫡系上靠, 可他再怎么靠, 比得过朱瑙是先先帝的私生子么? 当然, 他可以口诛笔伐说朱瑙是个冒牌货,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这或许可以有损朱瑙的威望,但对他自己也并没有多大好处——从旁支末系里挑一个小孩做皇帝这种事,别说明理的人了, 就是乡野村夫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要是没人争抢,还能借口说确实没别的人选了。但跳出来一个哪哪儿都更厉害的对手, 他的理由自然就站不住脚了。 可风声都放出去了,该做的准备也都做了,更何况陶北没有别的选择。于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他找人写了十几篇檄文痛骂朱瑙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然后还是风风光光地在邺都给朱新举办了登基大典。 毫无疑问,他准备了更长的时间,也忍痛花了大价钱,邺都的这场登基大典比汉中的要盛大许多、铺张许多。但在这种情况下,越是铺张,反倒越显出了他的心虚。背地里招来多少耻笑和议论,也就只有天知道了。 好在就在陶北气得咬牙切齿又拿朱瑙毫无办法的时候,长沙派遣的使者来到了邺都…… …… “孙府尹想请将军与他联手一起攻打江陵?!”众幕僚听到了消息,全都面面相觑,惊讶不已。 “将军,此事靠得住么?”有幕僚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可是件天大的大事,万一有误,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有孙湘亲手写的信,你们先看看。”陶北脸上是遮不住的喜色,取出信交给众人传看。 孙湘想邀请陶北与他共谋江陵,如此大事,他当然极其重视。他亲手写了封信,派出手下官职极高的要员出使邺都,并且送来厚礼表示对陶北的敬重。 幕僚们纷纷传看孙湘的手信。这封信真可谓拍足了陶北的马屁,先是夸赞陶北过往的功绩,又说陶北扶植新帝登基是天命所归,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新帝的尊敬,表示愿意俯首称臣;但紧接着,他又在信里痛斥朱瑙是个诳时惑众的大骗子,满口狂言、无视法纪、逆行倒施……骂朱瑙的篇幅几乎超过了对陶北的恭维,可见他对朱瑙恨的情真意切。再往后,他又提出了想请陶北与他联手出兵江陵,并罗列联手了种种利处。 众幕僚看完信,陶北又把长沙府使者的说辞如此这般告诉众人,众人这才几乎可以确定,孙湘邀请陶北共伐江陵,的确是诚心诚意的。 这让众幕僚有些哭笑不得:要知道为了拉拢孙湘,陶北可是使出过不少手段的,孙湘却一直推诿拖延。一直以来,孙湘虽然不敢摆明车马地和陶北对抗,但他也没有放弃争霸的希望。 如今两边都称帝了,孙湘也算看清时势了,他现在选择投靠陶北,未见得是他对陶北有多服气,从他的信里就可以看出,主要的原因还是是因为他恨朱瑙!毕竟要不是当初败在朱瑙的手里,没准现在占据半壁江山准备称帝的人就是他自己了! 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孙湘此人小肚鸡肠,难成大器啊……” 不过孙湘难成大器,对于陶北来说当然是件好事。 有人立刻起身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只要拿下江陵,便可封住蜀军东出之路;若再攻下关中,便可将蜀人遏于大巴山南,将军可得天下矣!” 蜀地再怎么富裕,也只是个交通闭塞的四塞之地。朱瑙之所以有望争夺天下,还是因为他早早攻略了关中,又夺取了荆州,打通了两条出蜀之路。只要能把这两条路封住,哪怕不能彻底消灭朱瑙的势力,也足够把他按死在蜀地老老实实做个偏安的小诸侯,而不是跟陶北争夺霸权。 其实这个道理谁都知道,陶北早就对江陵和关中两地虎视眈眈了,可他之所以一直没出手,是因为朱瑙几年之前就很有远见地在关中发展了,如今他在关中扎根已深,又有潼关之险,想打下来绝不容易;而荆州虽是朱瑙新得的,或许扎根不稳,但旁边有个长沙府,陶北想打荆州不经过长沙府的同意是很难成功的。 而现在,孙湘竟然自己找上门来,要跟陶北一起瓜分江陵府了! 陶北道:“长沙府的使者说,若能成功夺取江陵,荆州与公安、石首等县归长沙府,而峡、归二州归我。你们觉得如何?” 孙湘虽然表达了自己愿意向陶北拥立的朱新称帝臣服,但这其实只是一种表面的立场而已。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会像谢无疾那样心甘情愿地交出权力,孙湘也只是表示他不会再跟陶北争夺号令天下的霸权,而不代表他会放弃手中的权力和可得的利益。所以若双方联手出兵,还要先明明白白地把事成之后如何瓜分战利说清楚。 马上有人反对道:“这不成!长沙军羸弱不堪,若要赢取江陵,还得靠我们出力。那荆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将军务必要拿下荆州才是!即便要分,也该按长江为界,北边归我们,南边归他们!” “没错!荆州扼长江之险,务必要由将军收归囊中!” “那孙湘可真是奸诈狡猾。说是请我们共谋江陵,最后好地方他自己占了,只分给我们一些鸡肋,天下岂有这么美的事?” 毫无疑问,江陵三州之中,荆州才是人人眼红的肥肉。朱瑙占的是这里,孙湘眼热的是这里,陶北想抢的也是这里。 众幕僚你一言我一语,唯有坐在陶北次席的张灵一直没有发声。一开始听说孙湘要请陶北一起对付朱瑙,他也不禁露出了喜色,可随着众人的议论,他的脸色逐渐变得沉重了。 张灵,也就是张玄,在座众人中,唯有他是真正跟朱瑙交过手的,也最清楚朱瑙的本事。当看到众人为了是否要争抢荆州而开始对长沙府产生不满的时候,他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到:这一切会不会全都是朱瑙的计谋?是不是朱瑙想用这种手段来使陶北与孙湘争斗,消耗他二人的实力,来个一箭双雕?就好像当初对付玄天教和黑马军那样! ——也不怪他这么想,实在是当初他在朱瑙手里吃的亏太大了…… 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将军,长沙尹说黄东玄有心叛变,才决定趁此机会夺取江陵。可那黄东玄会不会是诈降?这会不会是朱瑙的诡计?” 此言一出,众人再度面面相觑。 孙湘收到黄东玄送来的消息时,倒是立刻怀疑过真假。可在张灵提出之前,陶北的幕僚却完全没怀疑过黄东玄的叛变是真是假——他们又不了解黄东玄、朱瑙和孙湘那点事,孙湘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天赐良机,他们就相信这是天赐良机了。 陶北也愣了一下。他先前也没怀疑这一点,毕竟他知道黄东玄是个不忠之人,已经叛变过两次了,再叛变第三次也没什么稀奇。 但他很尊重张灵,既然张灵这么说,他便道:“先生的顾虑有理。此事我会尽快派人去荆州查证。” 不过陶北显然还是不太怀疑此事的真假。那孙湘一定是查证过的,不可能明知是个坑还往里跳,既然孙湘如此热切地邀请他,这事十有八|九还是可靠的。因此查证可以派人去查,联盟的事还是要继续商议,不能就此搁置。要不然万一错失的最佳时机,后悔就晚了。 面对众幕僚对孙湘的指责和对荆州的殷切,陶北心平气和道:“诸位说的都有理,荆州的确是我志在必得之地。可此番我若与那长沙府的使者提出我要将荆州归入囊中,只怕联手之事就要付之东流了。” 众人一怔,顿时安静下来。陶北这话不假,孙湘不可能放弃荆州,如果两边先为了抢下江陵府后谁能得到荆州而大打出手,那联手出兵江陵这件事本身就不可能成立。 陶北又道;“依我之见,不论此番荆州落入我手,还是落入孙湘之手,只要能从朱瑙手中抢下江陵府,此战便算值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忍不住暗暗一哂——陶北这话要是让孙湘听见了,估计能气得吐血。 为什么如此重要的荆州就算落到孙湘手里也值得他们出兵?因为陶北压根看不起孙湘啊!就算给孙湘占去了,那也只是让孙湘代为看管而已,用不了多久就能让他老老实实吐出来。可放在朱瑙手里,就大不一样了。 孙湘,就是个不能成大器,也不足为虑的家伙,连朱瑙的一根小指头也比不上。 更何况,陶北没有把话说死,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可以先答应孙湘的条件。等双方一起出兵,打跑了蜀军后,实际上怎么瓜分江陵府,那可不是按照君子协定来的,还是得看谁的拳头更硬! 于是众人很快道:“将军英明!” “此番得了江陵,离将军称霸天下便更进一步了。” “一旦朱瑙痛失江陵,蜀军一定士气大挫!届时将军便可趁胜出兵,再取关中……” 众人甚至已经开始拍起马屁,展望起他们大胜之后的情形了。 陶北微微笑了笑,眼中也难免流露出几分兴奋与得意之色。他又转向一直沉默寡言的张灵,再次询问他的意见:“先生意下如何呢?” 张灵的神色却比方才更加严肃了。他始终免不了担心黄东玄的叛变是朱瑙的阴谋。不过他又想到:就算这是阴谋,也应当是针对长沙府的,而不是针对他们的。 或许那孙湘也是有此担心,所以才会来邀请他们共谋江陵。如果黄东玄是真叛变,就先顺利接手荆州,再趁势攻克江陵其他各州县;如果黄东玄是假叛变,那他们就联手强攻荆州,再打其他州县。以区区一个黄东玄,能挡得住强大的联军?只怕到时候假叛变都变真叛变了。 ……难不成,这一回真是朱瑙计划有失? 张灵迟迟不语,陶北见他似乎有话不便当众说,于是便不问了。 众人又讨论了一番有关联军的诸项事宜,陶北便让众人散了,独独留下张灵。 待众人都走后,陶北才谦恭地向张灵问道:“先生可还有什么顾虑?” 张灵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下头:“将军刚刚办完大典,如今正是府库空虚之际。若再用兵,只怕元气大伤啊……” 朱新的登基大典,陶北办得极其隆重,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毕竟他扶植这小皇帝,就是为了昭告天下的。打了这么多年仗,他本来就没什么钱了,这大典办的实在有些打肿脸充胖子。 可听了张灵的话,陶北愣了愣,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先生何时变得如此谨慎了?” 张灵顿时失笑。 他可是当初会建议陶北不用守紫荆关直接去打江陵的人,狂放得令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而现在真正攻打江陵的绝佳时机来了,他反而胆怯了? 没军费可以筹,就算有些弊处,可比起夺取荆州如此重要的机会,那些弊处算得了什么! 张灵自己都说不上为什么,对手是朱瑙,看起来赢面越大的事,他心里反而越不安了…… 245、第二百四十五章 抽调黄东玄前往汉中的命令已经下达多时, 黄东玄再三推诿, 迟迟没有复命。 于是一个月内, 又接连从汉中飞来三道诏书, 责令黄东玄立刻解职, 离开荆州。黄东玄非但仍未复命,反倒将汉中派来的信使全部投入大狱。而朱瑙安插在他军中的多名监军等人也被他连夜拘捕,全部关押起来。 至此,黄东玄已是彻底与汉中方面撕破脸皮了。 ===== “急报——!”一名特使快步冲进长沙官府的二堂。二堂内,孙湘和数名官员幕僚正在议会。 那特使跑到孙湘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了几句,孙湘顿时为之变色。 不片刻, 特使汇报完退了出去, 众官员看孙湘脸色便知事情严重, 连忙问道:“府尹, 出什么事了?” 孙湘道:“成都传来的消息, 蜀府已经开始从各地征调粮饷了。” 堂上众人大惊,顿时议论开来。 任何战事之前都要有所准备,筹措粮饷,集结士兵, 鼓舞士气。只要时刻盯住敌人的动向,能及时获知情报, 便能提前发现敌人用兵的准备。 蜀军已经开始征集粮饷,毫无疑问,他们在为战事做准备了。他们想要打谁?——当然是不听话的黄东玄!这荆州极为重要, 蜀府发现黄东玄的反意,立刻放弃了与他周旋,而是赶紧准备武力夺回荆州,以免黄东玄找到其他靠山,形势变得更加不利。 没等众人表态,孙湘蓦地站了起来,咬牙道:“不能再等了!等蜀军杀到荆州就来不及了!我们必须尽快接手荆州!” 众人哗然。 有人劝道:“府尹,且再多忍一阵。邺都已经给我们回信,同意联手出兵江陵。他们也在紧急集结兵力了。等到他们的兵马赶到,我们再出兵不迟。” 马上有人反驳道:“怎么不迟?迟了!邺都那么远,等陶北调兵过来,只怕蜀军已先赶到荆州了!” “没错!再说那陶北可是个狼子野心之辈。他肯答应事成之后把荆州给我们,此事本就透着蹊跷!依我看,一旦击退了蜀军,他会不会老老实实从荆州退兵还不可知呢。我们就该趁着这机会先把荆州占下来!” 不得不说,长沙府的官员们对陶北的想法还是很了解的。荆州既然是兵家必争之地,当然人人都会眼热。陶北能这么轻易就答应把荆州让给他们,顶多是觉得眼下先联合起来打败朱瑙才是最重要的,荆州的归属可以先放一放。都说兵不厌诈,到时候战利怎么分,可没人真会按照规矩来。所以他们现在抢先把荆州占了,等陶北的中原军赶到,总不能为了抢荆州先跟他们打一架把?到时候不管陶北乐意不乐意,都只能跟他们一起攻打峡州等地。这才是对长沙府最有利的做法。 但还是有人不同意。先前长沙府吃亏就吃亏在太急功近利,为此已经赔上了上万精锐军队和几年的萧条光景,同样的亏他们不能再吃一次了。 万一黄东玄并不是诚心投靠怎么办?万一陶北的援军迟迟不到怎么办?万一蜀军动作太快怎么办?以现在疲弱的长沙军去对抗蜀军,本就是不明智的,要不然孙湘也没必要邀请陶北来跟他一起分肉吃了。保险起见,还是等着陶北的中原军到了再一起行动,胜算才更大。 官员们就这样分成两派争执了起来。 今日孙湘把众人聚集起来,本就是为了是否要立刻出兵荆州而进行商讨。这段时间以来,随着黄东玄和蜀府的矛盾日益加剧,形势越来越紧张,他们也已经做好了出兵的准备,只是究竟什么时候出兵,尚未拿定主意。 伊始孙湘还是满怀戒心的,可探子调查的种种迹象都表明,黄东玄似乎是真的又一次叛变了。逐渐的,孙湘的戒心已经被他对荆州的野心给压倒了。 “府尹……” “府尹……” 官员们争先恐后地向孙湘进言,吵得热火朝天。孙湘却已经听不进其中一派的意见了。 终于,他大手一挥,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传令各营点兵!”孙湘一字一顿道,“三日之内,我要向荆州出兵!” 官员们目瞪口呆。 “府尹,可是……” “没有可是!” 孙湘本就不是什么谨小慎微之辈,吃过的苦头并不能让他变成另一个人,只是让他压抑了许多年而已。再者说了,从前的情况和现在又不一样,当初他是因为好战而败北,可万一这一次,他因为胆怯而错失了得到荆州的机会怎么办?他可不甘心就这么俯首称臣,打败朱瑙,夺回荆州,再得到老天足够的眷恋……没准他还有称霸的机会! 孙湘已经下定决心,其余人等也就无话可说了。 又有人问道:“府尹,那这次出征,由谁来担任主帅?” 几名武将坐在堂上,已经蠢蠢欲动地准备毛遂自荐了。自从上次在江陵大败后,这几年长沙府没打过什么大仗,武将们都没机会表现。而这一次的任务,是个极好的立功机会,只要能成,必将成为长沙府内最有权势的武将! 还没等众人开口,孙湘道:“此番出征江陵,我要亲自挂帅!”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下,众人先是瞠目结舌,旋即哄堂哗然。 “这……战事凶险,府尹万万不可啊!” “万一府尹有什么闪失,长沙府的百姓要如何是好?” “府尹三思啊……” 面对众人的劝诫,孙湘再一次全部驳回了:“你们不用再劝。荆州我志在必得!” 由他亲自挂帅,当然不是因为他比武将更懂得如何打仗。就如同皇帝御驾亲征,这是一种象征。他的亲征,代表的是长沙府对这一仗的重视,是倾全府之力支持这一仗,使前线能够最快的做出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决定,确保战事的顺利。 荆州,他一定要拿下!为此,他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 数日后,荆州。 黄东玄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河水漫过了他的小腿,正湍急地流动着。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盯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发呆。 身后有人叫道:“大哥。” 叫了几声,黄东玄才回过神来,回头问道:“什么事?” 那人道:“却才收到消息,长沙已经出兵,往荆州来了。” “哦?带多少人?” “听说至少有两万兵马。” “哇……”黄东玄一呆,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姓孙的这是下血本了哇。” 长沙府积弊至今,两万大军应该已经是孙湘绝大部分的家底了。 那人又道:“而且,孙府尹还亲自挂帅,点了穆聪、周辽二人做副将……” 黄东玄愣了片刻,挠挠头,低声骂了句格老子的。 ——穆聪,周辽算是长沙府中仅存的两员猛将了。孙湘亲自挂帅,又带两员大将出征,显然是怕他不肯老老实实交出荆州,准备到时候硬抢了。 这也难怪,孙湘又怎会信任他呢? 手下很是担心:“大哥,怎么办啊?” “怎么办……”黄东玄本想笑着说有老子在,怕什么?结果他扯了扯脸皮,竟然没笑出来。 他默然片刻,忽然问道:“你们会怪我么?” 那手下原本还很是担心,听黄东玄这么一问,反倒镇定下来了。 “当然不会。”那人摇头道,“如果最后没落到个好结果,也是这乱世的年景不好,是我们的命不好,不是大哥不好。如果当初没大哥带我们做水贼、当兵,我们不是在田里种地,就是在河上打鱼。好容易攒几分家私,到头来都得被那贪官恶吏强敛了去。若有幸没饿死,也要被那些诸侯强征去打仗。没个知心知意的将军带着咱们,就只有送死的命。我们死在哪块地里,我们叫什么名字,这辈子做过什么事,只怕过上三五年就再没一个人记得了。” 黄东玄怔住。 过了一会儿,他从河里跳上了岸,拍了拍那人的脑袋,终于露出个笑脸来。他放下裤腿,整整衣襟,大大咧咧道:“走吧!回去了!” ===== 数日后,长沙军开到沙头,兵临荆州城下。 军营中,孙湘亲自召见了黄东玄派来的使者。 孙湘坐在主座上,黄东玄派来的使者在帐内向他下跪行礼,他却迟迟没有下令免礼。那使者就只能硬着继续头皮跪着。 “孙府尹,”使者赔笑道,“长沙军舟车劳顿,黄将军特命我带人送了五百头牛、五百头猪来犒劳将士们……” 孙湘一抬手,打断了使者继续恭维的话,神情倨傲地开口:“我只想知道,黄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请我们进城?” 使者脸色一僵,硬着头皮道:“这……当初不是说好贵军在公安县驻军,助我们抗击蜀军,黄将军日后愿为府尹效力。可府尹怎么带兵来了沙头……” 黄东玄归顺孙湘,不代表他要老老实实交出荆州城,回归孙湘手下任由孙湘调遣。恰恰相反,荆州才是黄东玄的保命符。 他请降的意思,是想让孙湘出兵帮他对抗蜀军,使他脱离蜀府的控制。作为回报,他会在名义上效忠于孙湘,以后向孙湘交点保护费,帮长沙府打打仗,借道给长沙军运运粮。但是他是不会离开荆州的,也不会让孙湘的势力进入荆州城。 所有人都知道,孙湘恨黄东玄恨得咬牙切齿,一旦没了荆州这道保命符,孙湘一定会杀了黄东玄。黄东玄又怎么可能老老实实把城池交出来? 然而孙湘却全无违背了约定的歉意,冷笑一声,道:“据本府所知,蜀军已经集结军队,准备开赴荆州,收拾叛徒。黄将军若想让我军帮忙应对,就请尽快将我们迎入城中,共商抗敌大计。” 这话说的威胁之意已经很明显了。蜀军马上到了,黄东玄若是还不放他们进城,那就自己想办法对付蜀军去吧。他们是不会帮忙的。 使者的脸色果然变得更差了。 打一棒子还得给一枣子,孙湘又接着道:“烦请贵使带话给黄将军,让黄将军放心。只要他从今往后肯为我效力,退敌之后,本府一定会表他做荆州牧,也一定会善待贵军上下。贵使若不信,本府现在就让人写表状。贵使若还有什么顾虑,也都可以提出来,本府自会尽力满足。” 使者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管孙湘再怎么保证,那也只是口头上的保证。让长沙军进了荆州城,那主动权可就不在黄东玄的手里了。 双方再三扯皮,使者一再替黄东玄保证他会效忠于孙湘,请孙湘带着长沙军先退去公安县,等蜀军来了再行出兵;孙湘则一再保证自己会善待黄东玄,要求黄东玄马上开城门放他们进去。双方的许诺一个接一个,把能说的漂亮话都说尽了,反正上下嘴皮一磕,说话只费一点唾沫星子。 自然,谁也不能说服谁,孙湘的态度更是异常强硬——他孤注一掷就是为了荆州来的,黄东玄想靠借他的势,又不想彻底交出城池?想都不要想! 没奈何,使者只得灰溜溜回去复命了。 …… 转眼又过几日。 黄东玄每日命人给长沙军送牛送羊送金银来,小意儿殷勤得很,想以此哄孙湘退兵。 但是退兵当然是不可能退兵的。孙湘软硬兼施,一面在城外练兵示威,俨然黄东玄再不开城门,他就会用武力夺城;一面又不断命人给黄东玄送去各种好话,条件一日好过一日,只要黄东玄肯老老实实开城迎人,他就要把黄东玄提拔为长沙府的二把手了。 然而局面仍然僵持不下。 军营里,孙湘每日都把幕僚们聚集起来商议对策。 “府尹,”一人道,“今早收到消息,蜀军已经在涪陵集结了两万兵马,很快就会直奔荆州来了!若我们再不快点拿下荆州,形势不妙啊!” 孙湘闻言,顿时懊恼地骂了声娘。 虽然他们威胁黄东玄说如果黄东玄不放他们进城,蜀军来了他们是不会帮忙对付的,但蜀军要是真来了,他们还能袖手旁观吗?那他们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又是为了什么? 万一蜀军一到,他们肯定只能先摒弃跟黄东玄的恩怨,帮忙把蜀军打跑了再说,毕竟城池在黄东玄手里,总好过在朱瑙手里——这倒和陶北对他们的态度不谋而合了。 孙湘忽然意识到:黄东玄是不是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故意拖延时间?到时候等长沙军和蜀军打得两败俱伤,他再想收拾黄东玄也没力气了! 一想到这里,孙湘蓦地站了起来,焦虑地在营帐里踱了几圈。他问道:“陶北那里有消息没有?” 手下忙道:“陶将军已经在许州集结了三万大军,粮草也已筹措到位,即将南下。” 陶北的兵马虽然够多,但从许州过来只能走陆路,翻山越岭,少说不得走上一两个月。但蜀军如果从涪陵走水路,用不了几天就能杀到了。 孙湘捏了捏拳头,咬牙道:“继续严密监视蜀军的动向,每日向我汇报!另外,通知各营,做好强行攻城的准备!” 众人面面相觑。 强行攻城,当然是下策,荆州守备严密,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攻破城门。可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是夜,孙湘虽然早早上榻休息,却一直难以入眠。他的心被荆州城吊着,眼看着城门一直近在咫尺,却始终进不去,这令他的焦虑如同地底的种子生根发芽,日复一日地茁壮。 忽然,帐帘被人撩开,有人快步跑了进来。 孙湘猛地坐起:“谁?” 来人见他醒着,不由舒了一口气,忙道:“府尹,出大事了!栾平带人来降,正在外面等着。我不敢耽误,马上来知会府尹。” 说话的人是孙湘的亲信,孙湘惊道:“栾平?”一面说,一面匆匆地披衣起身。 栾平,乃是黄东玄手下的一名军官,跟随黄东玄多年了,地位不上不下。当年孙湘想在黄东玄身边安插眼线,就曾试过从栾平等人身上下手。这些年他跟栾平也一直有联络,能从栾平那儿获知一些有关荆州和黄东玄的消息。不过都算不上什么绝顶机密。栾平这个人滑头得很,显然是想两边讨好。 不多时,栾平被人带入了军营内。 孙湘已经穿戴齐整,在上首坐着。栾平被人带进来,孙湘皱眉问道:“荆州城戒严,你如何能够深夜出城?你深夜到来,有何目的?” 栾平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急急道:“小人半夜带人杀出城来投奔府尹,是为了给府尹报信的——府尹中计了!那黄东玄压根没有叛变,这是他和朱瑙联手演的一出戏啊!” “你说什么?!”孙湘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栾平道:“朱瑙将黄东玄封为平东将军,下旨将黄东玄召去汉中,这全都是他们故意做给府尹看的,目的就是将长沙军骗来荆州!府尹想想,荆州城如此要紧,朱瑙既然信不过黄东玄,当初又怎会把荆州交到黄东玄手里呢?!” 孙湘呼吸一窒。 栾平又道:“那黄东玄一力拖延时间,将长沙军拖在城外。就是为了等之后蜀军杀到,他就会和蜀军一起合围长沙军。到时候府尹的处境将大为不妙啊!” 孙湘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脸色都白了。但他还勉力维持着镇定,道:“栾校尉追随黄东玄多年,今夜如何会来向我通风报信?” 栾平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道:“府尹仁义忠厚,乃当世英雄。黄贼反复无常,欲陷府尹于不义,小人看不过眼……” 他这样的说辞孙湘显然是不会相信的,只冷冰冰地盯着他看。 片刻后,栾平败下阵来,道:“这几年小人因仰慕府尹,曾与府尹互通书信,不料被黄贼发现……” 孙湘这下明白了。原来是栾平通敌被黄东玄发现,这下他不反也得反了。 黄东玄的一叛再叛,确实透着几分蹊跷。孙湘从头到尾也没有完全相信过,只是万一黄东玄是真叛,孙湘不愿错过轻易得到荆州的机会。而且他又找到了陶北这样强大的联盟,因此才敢赌这一场。 差一点,差一点他又上了黄东玄的鬼当! 幸好黄东玄手下出了栾平这个叛徒,让他及时地知道了真相。现在,一切还来得及!他一定会让黄东玄和朱瑙付出代价的! 246、第二百四十六章 夜色如墨, 月华如钩。 午夜时分, 长沙军营里的重要军官们全都被人唤醒, 紧急召入将军帐中。 “什么?荆州城内有人叛变?” “什么??黄东玄竟是诈降???” 一石惊起千重浪, 原本还哈气连连的军官们在被告知栾平到来的消息后瞬间都清醒了。 还没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孙湘已经下令:“点五百精兵,寅时二刻,在天色大亮之前,与栾平留在城内的人手里应外合,抢占城楼!余下大军排好阵列,做好出战准备。一旦抢下城楼,立刻入城作战!” 栾平的到来, 给孙湘带来的不仅是黄东玄诈降的消息, 还有一个攻城的机会。 栾平在城内曾负责防务, 在守城的卫兵中颇有一批亲信。他逃出城之前已与亲信约定好, 那些卫兵一旦看到信号, 就帮助长沙军夺取城楼。 孙湘本就已有了强行攻城的打算,从天上掉下来一个绝妙的机会,他简直大喜过望,马上就将部下们召集起来进行作战部署。 众人一片寂静, 满脸写着茫然。 副将穆聪担忧道:“府尹,栾平此人可信与否尚未可知。万一这是敌人设下的圈套……” 孙湘反问道:“你觉得这是圈套?” 穆聪道:“末将不知, 末将只是……” 还没等他说完,孙湘已经转向其他人,问道:“你们呢?你们也觉得这是圈套吗?” 众人你我看, 我看你,面面相觑。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谁也来不及思考。 孙湘指指不远处的城池,道:“栾平出逃的事情现在应该已经传遍荆州了。黄东玄很快就会撤换掉所有栾平的人手。以后,荆州城的守备只会更加严密。想趁着城中有内应帮我们夺城,就只有今晚一次机会!你们都觉得这是圈套吗?” 没有人敢支声。黄东玄到底是真降还是诈降?栾平又到底是真降还是诈降?究竟谁得到了朱瑙的示意?谁又是诚心想投靠他们?无人懂得读心术,因此谁也不知真假。 然而战场之事本就如此,倘或他们手眼通天,早就不战自胜了。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才需要打这一仗,凭他们的直觉与经验来赌对错。 见手下无人开口,孙湘明显焦躁起来。时机转瞬即逝,他没有时间在这里慢慢耗着。 终于,另一名副将周辽站了出来:“府尹,末将认为值得一试。先遣五百人去抢夺城楼,万一有诈,也不过折损五百人。若如那栾平所言,先遣兵能顺利夺下城楼,便可立刻开城迎接大军,入城作战!” 孙湘得到支持,立刻道:“正是如此!” 长沙军带了两万精兵强将兵临城下,城内的守军不会超过一万人。只要能撬开城门,此战必胜。 孙湘又道:“谁愿领五百先遣兵去夺城楼?” 下首众人依然沉默。打头阵最是凶险,若此事是敌人诡计,则必然有去无还。即便非出自敌人谋划,也是九死一生。 片刻后,有一名千夫长站了出来:“末将请战!” 所谓乱世出英雄,机遇与风险并存。倘若此战得胜,首功必是率先登上城楼之人的。 孙湘果然喜道:“好!五百人你自去挑选。此番我若能得荆州,必升你为校尉!” 时间紧急,那千夫长领命后便急匆匆退出营帐做战前准备去了。 …… 寅时二刻。 地平线的第一缕晨光若隐若现,将天幕的墨色洗淡,地面仍是漆黑一片。长沙军的五百先遣兵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城楼下,掏出铁钩,开始缓缓向城墙上攀爬。 城头上,一片宁静,守城的士卒们显然没有发现下方的动静。 千米开外,两万长沙军已经排好阵列,骑兵们用布条捆住马嘴,以免马匹集体嘶鸣惊醒混混欲睡的荆州守兵。 先遣兵们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每个人都紧咬牙关,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声。快要攀至城楼上时,士卒们停了下来。 先遣兵中不仅有长沙士兵,也有栾平的手下,负责带路和与内城的人接应。只见一名接头人将两指放在唇边,吹起了口哨。他的哨声极似夜枭的叫声,且富有节奏,长短接应吹了三声后停下了。 很快,城楼上有人以莺啼声作为回答。 不片刻,城楼上忽然骚乱起来,有人惨叫,有人奔走,有人呼号,有人呼号到一半忽然以惨叫声收尾。 先遣兵们眼睛一亮:接应上了!内应们开始帮他们铲除城楼守军了! 他们立刻加快速度向城头登去,准备和内应一起联手攻占城楼。 …… 千米外,孙湘披着战甲,骑在马上,焦躁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城楼。他听不见城楼上的动静,也看不清具体的人影。他的心被紧紧吊着,拽马缰的手微微颤抖。 黄东玄的叛变,真的是他与朱瑙联手设计诱骗自己的诡计吗?或者,黄东玄的确又一次叛变了,而栾平是为了阻止黄东玄叛变,故意引诱自己跟黄东玄斗得两败俱伤? 孙湘更倾向于是前者,不然他也不会下令攻城。而这也令他异常愤怒——因为他感觉到了朱瑙对他的蔑视。 小皇帝死后,天下经过了数年的混乱,这些年,随着各方势力的攻伐兼并,天下已经逐渐恢复了一些秩序。朱瑙、陶北、韩如山三雄已经脱颖而出,将其他势力远远甩在身后。而被大浪淘沙留下的小诸侯也都已不是等闲之辈。 在这种时候,人们大都不再选择穷兵黩武,而开始采用温和的手段进行兼并。陶北扶植新帝,朱瑙自行称帝,明摆着都是想走这条路。 就在几个月前,孙湘已经收到了来自陶北的高官厚禄的诱惑,他还想等着看看朱瑙打算开出什么条件来招抚他。结果他等来了什么?他等来的是黄东玄的诈降! 虽说无论朱瑙开出什么条件他都不会甘心屈居于朱瑙之下,但朱瑙居然连招抚都不招抚,而是设计来坑骗他!朱瑙想干什么?想像上次一样,把他的大军消灭在荆州,让他彻底失去反抗的实力,只能束手就擒?想得美!!! 如果朱瑙真是这么打算的,那朱瑙一定没有料到,他会为了荆州抽调长沙府两万精兵倾巢出动;朱瑙也一定没有料到,他会联合陶北共谋江陵;朱瑙更不会料到,他会带兵亲征!! 他倒要看看,朱瑙有什么手段,能对付他两万大军?他更要看看,朱瑙是怎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 正在此时,城楼上的火光忽然晃动起来,显然是许多人举着火把在奔走。 孙湘眼睛一亮,他身边的军官们忙道:“府尹,他们登上城楼了!” 长沙兵们全都屏住呼吸,捏紧手中的兵器,做好作战的准备。 天色愈发浅淡了,视线也逐渐开阔,他们已能隐约看见城楼的轮廓。 又过了不多时,城楼上许多火把聚到一处,同时一阵轰鸣声传来——城门被人打开了!! 孙湘大喜过望:成了!!真的成了!! 长沙军的将领们也都看见了,全都惊喜不已:“府尹,城门开了!” 攻城的时机稍纵即逝,他们必须赶在荆州兵夺回城楼之前进城。孙湘当即下令道:“出击!” 战鼓声喧天,长沙军如潮水般向城门涌去。只要大军能进入城内,以他们的兵力,今日定能夺下城池! 英勇的骑兵们转瞬就已冲到城门口,看到内城墙的门也已打开,顿时大喜,策马扬鞭加快速度,准备一鼓作气冲进去。 忽然间,跑在最前面的骑兵一声惨叫,竟然消失不见了!后排的骑兵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亦刹不住马,仍继续往前冲,然而刚越过城门,忽觉身下一空,整个人竟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原来这翁城内的地面竟然被人挖了个极深的巨坑,地上架着薄薄的木板,打眼一看根本瞧不出端倪。而健硕的战马一踏上木板,木板立刻垮塌了!这坑还不止是深,坑底还竖了许多长矛利刺,最先掉下去的人和马瞬间就被刺了个对穿;中间掉下去的,侥幸下面已有了垫背的,没有立刻被刺死,可还没来得及高兴,立刻被上面新掉下来的人压得叫都叫不出声来。 这些骑兵为了迅速突入城内冲得极快,即使他们隔着几十米元就已发觉不对,却还是来不及停下,只能眼睁睁看着战马带着自己往坑里跳。 转瞬之间坑底已填满了人,后来者踩着前人的尸首,倒也能挣扎着从坑里爬出来。可还没等他们爬上地面,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内城的城门开始关闭了! “不!!!”内城的城门一关上,他们就被挡在了翁城里。由于今日他们是指望内应替他们打开城门的,也为了行动便捷迅速,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准备能够撞开城门的器械。厚重的大门一关上,今日的计划就全完了! 坑内侥幸存活的骑兵们拼命挣扎,想冲过去阻止关门。也有人四处张望,希望那些先遣兵能帮忙阻止城门的关闭。然而哪里还有先遣兵的踪迹?巨大的城门就这样在他们面前牢牢合上了! 后方的步兵没有骑兵们冲得这样快,也不会刹不住车,此时才刚刚跑到翁城外。他们虽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却也能听见前方的呼号惨叫声,隐约意识到不对,开始放慢脚步。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被先遣兵“清空”了的城楼上忽然出现了密集的人影,无数张弓弩架起,密集的箭阵如雨点般朝着他们倾泻下来! 矛兵们惊恐地后退,想要逃出弓弩的射程。可是后方的第三波步兵紧跟了上来,挡住了他们的后路。无数人惨叫着被扎成了刺猬。 军阵中跟随冲锋的军官们已经发现他们中了敌军的埋伏,忙声嘶力竭地组织起了撤退。然而由于天色还没大亮,远处的将军阵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激励士兵向前冲锋的鼓点声仍如雷鸣般作响…… 当将军阵里的人发现形势不对的时候,前方的阵型已经完全溃散了。惊恐后撤的士兵和仍在冲锋的士兵撞成一团,阵中的军官不知如何是好,时而喊着撤退,时而又下令冒死冲锋,数不清的人在拥挤踩踏中倒下。后方的士兵不知发生何事,还以为敌人冲杀出来了。而城楼上的箭雨有条不紊,密集不断,箭阵的间歇之中还有滚烫的金水从城墙上倾泻而下…… 终于,冲锋的鼓点停下了,可下令收兵的锣声却一直没有响。 “府尹,中计了!快撤吧!!”副将穆聪急急劝道。他虽然不知道前方的具体情况,但看到鼓点声响了半天,战线还是没有办法继续向前推进,便知内城墙的门八成是已经合上了,大军根本冲不进去。 孙湘却咬着牙,迟迟不肯下令。 中计了?!他竟然中计了??他想过黄东玄是或许是诈降,也怀疑过栾平或许是诈降,可他以为这两者之中至少有一方是想要投靠他的。因此他以为他即便不能顺顺利利接手荆州城,只要出兵强攻,也能把城池攻下来。可没想到,黄东玄是一计,栾平竟然也是一计!这竟然是个连环计! 就这样失败了?不,不行!再咬牙坚持一下,让士兵接着冲!哪怕多付出点代价,也要把城门冲开!都走到这一步了,他怎么能放弃? 然而不止穆聪,另一名副将周辽也心急火燎地劝他:“府尹,快点下令收兵吧!!内城门一定是被关上了,士兵没有破城的器械,继续冲就只是送死啊!” 孙湘咬牙咬得腮帮子鼓起,仍未开口。周辽索性撇下他,冲过去一把抓住传令兵:“鸣锣吹号!快!!” 传令兵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孙湘,孙湘并未出言反对。 周辽吼道:“快啊!!!” 传令兵吓得三魂离体,忙一声令下,开始鸣锣吹号。 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大军终于恢复了些许秩序,开始紧急向后撤退。 朝阳也已在地平面上露了头,将天际映得通红,也在孙湘的眼底映出一片血红来…… 247、第二百四十七章 晨曦微光中, 黄东玄站在城楼的制高点, 看着长沙军如泼出的墨水般散去, 不由长长舒了口气。他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往女墙上一坐, 腿往墙上一搁,看的他身边的亲兵暗暗捏了把冷汗,生怕他一不小心从十几丈高的城墙上摔下去。 黄东玄观察了一下长沙军退却的阵型,果断下令道:“派突袭营出兵,追!” 传令兵正要传令,黄东玄又道:“不用追太远,咬几口就回来。” “是!” 很快, 士气高昂的荆州兵杀出城去, 追上长沙军的尾巴开始撕咬。跑在最后的长沙兵正是刚才冲得最快的那批, 能死里逃生已经极是不易, 只想赶紧逃命, 哪还有心反抗?军官们也没料到荆州兵会追出来,慌乱中亦无力组织抵挡,转瞬就被凶狠的荆州兵狠狠咬掉了数口肉。 直到大军退出千米远,黄东玄见好就收地下令:“收兵!” 追出去的荆州兵开始回撤, 长沙军早已自顾不暇,舔舐伤口还来不及, 又哪有反咬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志得意满荆州兵退回了城内。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看着下方的局势,黄东玄简直心情大好, 连日来的紧张与压抑一扫而空,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 几个月前,他收到了朱瑙的调任状,任命他为平东将军,并且将他调离荆州,让他前往汉中——然而,这调任状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他收到的却是另外一桩任务:朱瑙要求他向孙湘诈降,引诱孙湘出兵攻占荆州,同时,还要求他将长沙军消灭在江陵。 接到这个任务,黄东玄心里当然是很不高兴的。诈降?还是向孙湘诈降?把他当成什么人了!他看起来像是这么反复无常小人吗?更重要的是,再让他去投降孙湘,也太蠢了吧?那孙湘能信吗? 可是朱瑙给的任务,他也不能不接。不接,他难道真的当那劳什子平东将军,离开荆州去汉中吗?这关乎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权势地位,他能否建功立业,也关乎着所有跟随他的弟兄们的前途。 一开始,黄东玄也怀疑过,朱瑙会不会不够信任他,故意让他去诈降,是在试探他是否真有叛变的可能。可转念一想,却发现恰恰相反——朱瑙若不是非常信任他,怎么会把至关重要的荆州城给他?朱瑙信任的不仅是他的为人,还更信任他的能力! 黄东玄不是个随遇而安的人,相反,他是个赌徒,他比朱瑙更喜欢豪赌。虽然他对朱瑙的计划有许多不满,但是毫无疑问,他还是接下了这桩任务。 既然决定诈降,自然要诈得真切。为了迷惑住孙湘,诈降的事他只告诉了极少的几个亲信,对于不够信任的人,他都伪装成是真正的的叛变。 而朱瑙那里,同样也是高度保密,连徐瑜都没告诉。倒不是怕徐瑜走漏消息,只是徐瑜到底不在他身边,消息传递间万一出现什么纰漏麻烦就大了。 直到长沙军整装待发,蜀军也开始筹备抗击事宜,朱瑙才把真实的消息发往蜀府,命令蜀军配合。 而正是这一切,让孙湘亲自带兵出现在了荆州城下。 其实孙湘会带这么多兵马,会联合陶北共谋江陵,这确实不在朱瑙和黄东玄的计划之内,因此在战事打响之前,黄东玄也是非常紧张的。 好在他们对孙湘的性情揣摩得很准,虽然联合了陶北大军,但因为孙湘对荆州的私心,根本没等中原军到来他就独自带兵来了荆州。 至于栾平的诈降,那便是黄东玄的计划了。他曾在孙湘手下任职多年,对孙湘的脾性了如指掌。孙湘是个好大喜功的人,野心极大,又很刚愎自用。其实栾平的诈降是有不少疑点的,其中最大的疑点就是——城楼的防务极其重要,如果栾平不是黄东玄的心腹,黄东玄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负责? 然而只要一句时间紧迫,不给孙湘足够的思考和调查的时间,孙湘必定会因为贪功而冒进。事实证明,孙湘确实就是这样的人,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黄东玄坐在城楼上,看着自己的突击营回到城内,乐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他跳下女墙,意气奋发地吩咐道:“派人去给蜀军送捷报。告诉他们慢慢来,不用着急赶路。收拾那姓孙的王八蛋,老子一个人就够了!” 传令兵“噗”地一乐。前几日也不知道是谁,知道孙湘两万大军压境,陶北三万大军即将到来,蔫得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一战大捷,马上又跟竖起鸡冠的斗鸡似的了。 不过心里想归心里想,嘴上自然不会说出来。传令兵道了声是,命安排人手去给蜀军送信了。 ===== 夜晚,长沙军营。 孙湘面色铁青地坐在将军帐中,他手下几名官员心惊胆战地立在下首,向他汇报清点的结果。 “启禀府尹,今日战死兵卒一千两百余人,其中百夫长四人,什长二十人,伍长六十二人。伤者两千三百余人……” 孙湘的脸色已经不能更难看了。 他带了两万大军来,自然不可能一仗打得全军覆没。但是就这一战,连死带伤折损了他七分之一还多的战力!更糟的是,他的骑兵几乎都折在翁城的大坑里了,这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骑兵,向来都是最难养的精锐,培养一个骑兵的心血的消耗足以培养十几个步兵。这一仗打得十有八死,让他的大军瞬间就跟瘸了腿似的,接下来的作战将会受到极大的掣肘。 整个将军帐内气氛异常压抑。 也不知过了多久,副将穆聪小心翼翼地开口:“府尹,眼下我们不如暂且退兵到公安县,踞守县城。等中原军到来,再做打算吧?” 之前他们一直驻扎在荆州城附近,是因为他们认为黄东玄是友非敌。但现在,他们跟黄东玄已经撕破脸皮了,再继续驻扎在沙头附近,就很不安全了。沙头无险可守,黄东玄只要不断派小股人马来滋扰,就会让他们非常头疼。 这个建议让孙湘呼吸一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退兵?他来之前明明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抢下荆州,这才过了几天,他居然就要往后退了!可如果不退,有别的办法吗? 这一仗,虽然没有伤及他大军的主力,却严重打击了他的士气。大军灰头土脸,提心吊胆,就怕黄东玄还留了什么后手等着他们。别说继续攻城了,现在很多士兵只想赶紧回长沙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孙湘还坚定只进不退,是极不理智的,最后造成军队的哗变都有可能。穆聪的建议,或许是如今最好的做法了:先退守公安县,等着陶北大军到来,两军合力共伐荆州,胜算将会大得多。至于那时候陶北会不会把荆州让给他们,那可就只有天知道了。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赔上家底,最后还有可能要为别人做嫁衣,孙湘几欲呕血。可走到这一步,无论最后能不能得到荆州,他都不能就此收手。他如论如何都得打一场胜仗,用来稳定自己的军心。否则他的威信、他的权力、他的地位……他所有一切都有可能彻底失去。 最终,孙湘颓然地摆了摆手,道:“传令下去……明日大军拔营,退往公安县。还有,命人去给陶北送信,催他大军尽快赶来。” 说完这句话,他脱力地往椅背上一靠。不过一日光景,他却已似整整老了十岁…… ===== 汉中。 卫兵们搬了数枚箱子上殿,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打开,里面装的全是些金银珠宝。河中来的使者陈复满脸恭顺地站在一旁。 朱瑙平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最喜欢的便是钱。陈复送礼送的如此直白,显然很贴他的心意。他笑眯眯地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陈卿缘何忽然送礼?” 陈复忙拍马屁道:“小人听闻平东将军在荆州大败长沙逆军,想必是圣上天威使逆军丧胆之故。圣上初登大统,便得如此大捷,将来必能帝业永昌啊!赵州牧远在河中,不能亲自来向圣上道贺,小人只能替赵州牧送上贺礼,以表忠心。” 陈复,是赵芜派到汉中来的使者。如今朱瑙和陶北争夺天下,都在尽力争取各方诸侯的支持。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河中的赵芜和长沙的孙湘。 赵芜没有孙湘这么大的野心,他并不奢想自己能够问鼎,他确实打算在朱瑙和陶北之间择一强者臣服,以便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不过要臣服于谁,赵芜并没有作出决定。他是只老狐狸,可不打算拿自己的前程和性命来赌博,他要等到形势更为明朗的时候再做选择。 于是朱瑙和陶北都派了人去河中笼络他,他也同时向汉中和邺都都派了使者,一来两边讨好,二来也趁机观察汉中和邺都的局势,看哪边更有帝王之相。 朱瑙意味深长地笑道:“陈卿消息灵通。有心了。” 黄东玄大败长沙军的消息才刚刚送到汉中来,连朱瑙都是昨天才听说的,今天陈复就来送礼了,可见此人消息之灵通。这显然不是赵芜让陈复来送礼拍马屁的,而是陈复自己的主意,此人倒是十分机灵。 陈复还没来得及高兴,朱瑙忽然话锋一转,道:“听说前几日邺都又派了一批使者去河中,陈卿可知道他们给赵州牧许了什么好处吗?” 陈复笑容一僵,干笑两声。他消息灵通?朱瑙的消息显然比他更灵通!河中的事情,他还没听说,都已经传进朱瑙耳朵里了。 他赔笑道:“小人身在汉中,如何知道河中的消息?” 又连忙补充道:“不过小人知道,赵州牧定是心向圣上的。他遣小人来此,便是为了命小人向圣上表达忠心。若赵州牧有幸能得圣上重用,必会为了圣上的江山永固而肝脑涂地!” 这话里,拍马屁的部分只是阿谀奉承,听一耳朵就算了,不必当真。后半句才是重点——他在替赵芜向朱瑙索要高官厚禄和更多的地盘,作为赵芜向朱瑙归顺的条件。 朱瑙轻飘飘道:“哦?是吗?赵州牧的心意,朕很感动,替朕谢谢他。” 陈复:“……” 他很用力地控制住自己,才没露出失望的表情。 ——果然又是这样! 赵芜滑不留手地两边讨好,两边谈判,趁着自己抢手拼命抬价。陈复被派遣出使汉中的其中一个重要任务,便是让他试探朱瑙为了笼络赵芜最多能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条件,朱瑙从一开始就开了。对于他开出的条件,赵芜勉强能接受,但显然不满意,所以命令陈复继续抬价。可是不管陈复如何试探,朱瑙总是游刃有余地不接招,朱瑙的手下也没人来跟陈复谈这些。 朱瑙是听不懂陈复的暗示吗?显然不是。只是不想理会罢了。为什么?很显然,朱瑙根本就不打算更改自己的条件! 陈复难免有些心急火燎。他出使汉中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赵芜一再送信催促他,询问朱瑙的态度。陈复也不敢直接说,生怕赵芜责怪他办事不利。但是朱瑙油盐不进,他又有什么办法? 难道朱瑙就不怕赵芜因不满而带着河中投入陶北的怀抱吗?陈复不知道,他也不敢这么问。对于朱瑙的心思,他是一点都揣摩不透,就像所有人都以为朱瑙会去笼络孙湘的时候,朱瑙却采取了武力的手段和长沙府撕破脸皮…… 想到这里,陈复只能暗暗叹气。没办法,他只能继续耗着了,耗到荆州的战局有个结果,他这里的僵局想必也能应声而破。 眼下长沙军虽然吃了个大亏,但是等到陶北的大军赶到江陵,胜负尤未可知。倘若黄东玄兵败,荆州失守,朱瑙必会把更多心思放在争取河中,也会更积极地笼络赵芜,到时候必然不再会是这样的态度了;可倘若长沙军和中原军的联军败在了蜀军的手下…… 朱瑙想必会更加油盐不进,赵芜那里,不知要做何感想了…… 最终,送完礼的陈复又拍了朱瑙一通马屁,然后失望地出去了。他一走,朱瑙便把惊蛰叫了进来。 朱瑙道:“派人去给哥灵察送信,让他尽快带兵奔赴荆州。两万大军到达荆州后,兵权交由黄东玄指挥。” 先前大败长沙军后,哥灵察作战有功,朱瑙便升了他的官,令他继续驻扎在云阳一带。如今调往荆州的蜀军在涪陵集结,便由哥灵察暂时领兵行军。 朱瑙又道:“再给黄东玄送个信……” 他停顿了一会儿,惊蛰问道:“公子要他做什么?” 惊蛰原以为朱瑙要向黄东玄下达什么指令,譬如让他务必守住荆州,或者让他将中原军拦截于哪道关外。却没料到,朱瑙托腮想了一会儿,竟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命令。 “告诉黄东玄,”朱瑙淡笑道,“征西将军一职还空着。” 惊蛰怔住:“这……公子,就这样?” “就这样。”朱瑙笃定道,“去吧。” 248、第二百四十八章 “噗……”黄东玄一口老酒喷在茶几上。他抹抹嘴, 不可思议地问道, “然后呢?” “就这样。” “‘征西将军一职还空着’……就这样?!” “是的。皇上只有这句话。” “……” 黄东玄用质疑的目光看着信使, 怀疑信使漏听了几句话。依照常理, 难道不该是“倘若你能如何如何, 征西将军一职便是你的”吗?——任务呢?!最重要的任务呢?! 要他获胜?可守住城池是胜,击退敌军是胜,剿灭敌军更是大获全胜!他要做到什么程度,朱瑙才会把征西将军一职给他啊?! 黄东玄无语。信使当然不可能漏听漏传,朱瑙就是这么传令的。这还真是朱瑙的风格,让人捉摸不透。 然而很快,黄东玄又高兴起来。 “征西将军?嘿……嘿嘿!” 其实黄东玄本就是个喜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人, 无论朱瑙给他下达了什么样的命令, 身在荆州的人是他, 作战的人是他, 他必然会因地制宜做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对他指手画脚他反而不乐意。朱瑙或许就是了解这一点,所以给了他最大的自由。 黄东玄想起在前两任主公手下那处处被压制、处处受掣肘的憋屈感,直到现在还浑身难受。再对比如今朱瑙这儿得到的待遇……要不是他不信神佛不信命,他都忍不住想去庙里烧柱香, 感谢苍天让他遇到明主了。 于是黄东玄先是偷笑,最后忍不住大笑出声, 意气奋发地对信使道:“烦请你给皇上回个信,就说——征西将军一职,老子志在必得!请皇上擦亮眼睛等着看吧!” 信使失笑。这没有要求的命令, 一个敢下,一个还真敢接……这君臣两人还真是对上眼了啊…… =====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忧。 夜晚,公安县城里的火烛都灭了,除了还在巡逻的士兵外,大多人都已睡下。孙湘在榻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待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叹气时,他已不知叹过几百口气了。 他躺不下去,于是坐了起来。候在帐外服侍的亲兵听见动静,撩开帐帘问道:“府尹,有何吩咐?” 孙湘问道:“有中原军的消息吗?他们行军到哪儿了?” 亲兵失笑。不到一个时辰前,孙湘才刚问过同样的问题。 亲兵只得道:“府尹,还没有送来新的消息……” 孙湘又焦躁起来:“怎么就没消息?这都过去多久了?姓陶的该不会耍我吧?” 亲兵也不敢说中午才有人来报过信,只得沉默。 说陶北耍了孙湘,这可真是冤枉陶北了。陶北对于江陵一事极为重视,既然打算出兵,他就一定要把江陵抢下来。因此在正式出兵之前,他花了不少功夫搜集情报,为了筹备三万大军的口粮也想尽了办法。邺都都快穷得底朝天了,就为了这场战事,有一部分粮草还是他从江南借来的呢! 反倒是孙湘自己又心急火燎,为了独占荆州,压根不等盟友就提前发动了攻势,这才导致盟友才刚出家门没多远,他就已经吃了个大败仗。 正烦躁间,孙湘忽见远处亮了起来。他心情本就差,皱着眉头不耐烦道:“那是什么地方在点灯?这么晚了为什么不睡?” 卫兵回头望了眼,也觉茫然。 他们所望之处原只是略略亮着橙光,等了一会儿,橙光不见熄灭,反而越来越亮,光芒愈发赤红,照亮了一片天际。 卫兵率先反应过来,脸色唰一下变了:“火、是火!府尹,起火了!!!” 孙湘也看出了起火的地点是哪里,顿时脑袋里“嗡”地一声——那是大军的粮草库!! 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来人!!来人!!快去救火!!!” …… 起火的地点确实是粮草库,长沙军的反应还算迅速,小半个时辰后,火势已经被扑灭了。悲惨的是,由于天干物燥,草料易燃,粮草被烧掉了接近一半;幸运的是……由于扑救及时,好歹还剩下另一半。 只可惜,那点幸运并不能让站在将军账里的军官们感到安慰。数名军官围站在帐内,全都低着头,面色凝重如霜。 孙湘瘫坐在上首,脸色铁青,满头是汗——刚才他大发雷霆了一场,砸了许多东西,又命人把玩忽职守的看守粮草的军官和士卒都拉出去砍了。此刻已是精疲力竭。 很长时间都没人敢开口,生怕触了孙湘的逆鳞,遭到迁怒。众人都偷偷看着两名副将穆聪和周辽,指望他们能站出来主持大局。 还没等穆聪和周辽打破僵局,孙湘忽然恢复了点气力,又猛地暴起,将桌面上的砚台抓起来狠狠扔了出去。围站在下方的众人连忙让开一块空地,任砚台被砸在地上。 “那些人疯了吧???蜀人到底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他们竟敢放火烧我们的粮草??!!” 不怪孙湘如此火大,粮草乃是军队的命脉,一下被人烧了这么多,菩萨也要发怒。 今夜放火烧粮草的罪魁祸首已经被抓到了,并不是黄东玄的手下,而是公安县内亲蜀的势力自行组建的一支“匪兵”干的。也可以说,这是城里的百姓干的,目的是要将他们赶出公安县,重新迎接蜀军。 长沙军在公安县驻扎了没几天,已经发现城内无论穷苦百姓还是富贾乡绅,大都是亲蜀的,很排斥他们长沙人。他们几乎每天都会抓住试图刺探他们军情、向蜀军通风报信的人。之前还没太当回事,或者当回事也没办法,万万没想到,今日竟会酿成如此大祸! 想到这里,孙湘简直要气疯了,又拿起桌上一切能砸的东西往地上扔。 这公安县隶属江陵,在荆州治下,想当初也曾被长沙府统辖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孙湘出兵打下了江陵,江陵的百姓都将长沙军视为入侵者,深恶痛绝,也就罢了。可后来江陵被蜀军抢了过去,蜀府治理江陵的时间也没比长沙府久多少,这江陵上下的百姓居然就对蜀人服服帖帖,毫不反抗。如今孙湘再一次带长沙军来到江陵,江陵的百姓居然还跟往昔一样憎恶他们……凭什么江陵人不服他们长沙人,偏偏对蜀人俯首帖耳?!甚至还帮着蜀军对付他们!! 当孙湘再一次发泄完,终于有人打破僵局。 穆聪硬着头皮开口:“府尹,如今粮草受损,公安县内又多有贼寇流窜。不如,我们先退兵去岳阳……” 所谓的贼寇,其实指的就是那些亲蜀的势力了。即便他们再镇压,可民心向背,他们也束手无策。 话刚说完,孙湘立刻瞪了他一眼。退兵?他才刚刚从沙头退到公安,这才过了几天?又让他退?再退他索性退回长沙去算了! 穆聪无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周辽。周辽只好接过话茬:“府尹,如今我们刚逢败绩,士卒疲敝,军心涣散。如穆聪所言,我们退往岳阳,让大军稍作休整。待中原军到来,我们再重振旗鼓……” “是啊府尹,退往岳阳吧……” “府尹,粮草被烧,余下的粮草坚持不了多久,我们需从后方再调集粮饷。还是退去岳阳吧,也方便后方补给……” 有穆聪和周辽带头,其他的官员们胆子都大了不少,都开始劝起孙湘继续退兵。 公安县是一座小县城,本就不是利于作战的地方,当初退到这里来,也是顾虑到孙湘仍然觊觎荆州,不甘心回撤太多的缘故。众人没想到江陵的百姓竟然那么亲蜀,短短几天,就给他们制造了这么大的麻烦。再待下去,万一城内外的势力勾结起来对付他们,他们的处境将非常危险。而且他们又急需补充粮草,肯定是去到水系发达、更接近长沙府的岳阳更为方便。 孙湘虽然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事态发展成这样,他也没法再一意孤行了。 被众人劝诫良久,孙湘咬牙切齿,终于松了口:“好,那就先去岳阳……” 没等众人接话,他忽然眼神阴鸷,恶狠狠道:“走之前,我要让这里的人付出代价!” 众人皆是一愣。周辽率先反应过来,忙劝道:“府尹,可是……” “没有可是!”没等他说完,孙湘就恶狠狠地驳了回去,“倘若不给那些人足够的教训,岂不让天下人以为我们长沙军可以任人欺凌的?决不可饶恕!” 周辽哑然。 下一刻,孙湘已经蓦地站了起来,高声道:“来人啊!传我的命令,立刻将百夫以上官员全部召来见我!” …… …… 两日后,荆州城。 黄东玄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堂的高座上,歪着脑袋上下打量哥灵察。哥灵察在堂下行着礼,任由黄东玄打量了半天没叫他免礼,他仍然神色平和,丝毫不见恼怒。 终于,黄东玄慢吞吞地开口道:“哥将军,久仰大名啊。” 哥灵察笑道:“我对黄将军也久仰了。” 黄东玄干笑两声,这才道:“这么客气做什么?赶了这么多天的路,累了吧?自个儿找个位置坐就行。咱们习武之人,随意点,不用这么多礼数。” 哥灵察被朱瑙封了扬威将军,是个杂号将军,位在黄东玄之下,此次带兵前来也是由黄东玄调遣的。他直起身子,道了句“多谢黄将军”,走到一旁坐下了。 黄东玄瞧着他挺得笔直的腰板,有些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子,放下了二郎腿。 他之所以对哥灵察没好脸色,便是因为当初他被孙湘派来围剿云阳,一个小小的云阳居然在哥灵察的守卫中久攻不下!这事儿到现在想起来他心里还是难免介怀。 不过他并不是讨厌哥灵察,相反,他听说过哥灵察是在韩风先被哗变的士卒杀死后才接过军权的,如此临危之际此人还能稳住大局,也称得上是个英雄人物。他无非是自己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因此不知该怎么对待哥灵察罢了。 黄东玄还暗自尴尬的时候,哥灵察已经自然地开口了:“两万大军已经带到,不知黄将军有何打算?” 黄东玄问道:“朱府……咳,皇上可给过你什么任务?” 哥灵察茫然道:“皇上只让我一切听从黄将军的调遣。” 黄东玄点头。看来朱瑙是真的把江陵全权托付给他了。 哥灵察看着黄东玄,黄东玄把尴尬的事抛却脑后,坐直身子,正色道:“现在江陵的形式你清楚么?要我再给你说说吗?” 哥灵察道:“我路上接到报信,知道黄将军用诈降计大败长沙军,眼下长沙军正驻扎公安县一带。” 黄东玄点点头:“是。听说陶北带了三万大军,正朝我们这儿来,我算算路程,他们估计一个月能赶到。不过最近是多雨时节,山里泥泞路滑,运气好的话,他们还能再多耽搁一阵。我已经派了支水军在汉水驻扎,打算到襄樊那儿再拦他们一拦,多争取点时间。” 哥灵察有些不解。拦他们一拦?争取到的时间黄东玄打算干什么? 要知道长沙两万大军,中原来了三万大军,联军合起来有五万人。但朱瑙只派了哥灵察带两万人来支援黄东玄,并没有再安排其他援军,就算加上黄东玄原本的手下,也不过三万左右。三万人对五万人,看起来是吃亏的。 但其实想要保住荆州,这三万人也够用了。陶北的中原军和孙湘的长沙军毕竟是远路奔袭,粮草是个极大的问题,根本坚持不了太久。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只要黄东玄死守荆州,别让联军攻破城门,那联军的粮草必然供给不上,只能老老实实退兵。这也是朱瑙没有给黄东玄任何多余的交代的缘故——只要黄东玄关紧了城门,什么都不用干,城内物资充足,耗都能把敌军耗退。守住荆州是最基本的,其余的都算赚的。 黄东玄却语出惊人:“哥将军,是这样。在中原军到来之前,老子打算先把长沙军给灭了。” “什么?”哥灵察下意识地叫了出来。他不可思议道,“灭了长沙军?黄将军打算主动进攻?” “废话!”黄东玄道,“我不进攻,难道就跟他们耗着?耗到他们自己退兵?那才不是老子的风格呢!要打,就要打一场漂亮的,最好把长沙军全歼在这儿。再不济,也打得他们屁滚尿流逃回长沙,八辈子不敢再来这儿!” 哥灵察失笑。他早听说过黄东玄是个狂放之人,当初勤王会盟,黄东玄就敢当着天下诸侯的面连夜打进京城去,如今这种稳妥的局面下他要选择冒险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如果黄东玄只是打算派小股部队滋扰长沙军,给长沙军制造些麻烦和损失,那没什么问题。可黄东玄打算给长沙军以重创,他势必要将大量兵力调出荆州城,此举着实是十分冒险的。前有长沙狼,后有中原虎,一旦战事有失,他想再退回荆州可未必来得及…… 哥灵察委婉道:“黄将军,今日之战,或许当以守住荆州为重……倘或荆州有失,即便能全歼长沙军也……” 黄东玄不耐烦地摆摆手:“朱……皇上既然把兵权给了我,这事儿就得听我的!” 若不能立下大功,他有什么脸去领征西将军? 哥灵察哑然。 两人正僵持时,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一名探子步履匆匆地跑了进来。 “将军!”探子跑得很急,喘气不匀,脸色发白,“长沙贼退出公安县,往东、东南的方向去了!” “哈?”黄东玄目瞪口呆,“他们又退了?!” 哥灵察好笑道:“看来无需黄将军动手,他们便自行退兵了。” 黄东玄撇了撇嘴。他当然不相信孙湘会这么老实地带兵回去。他思忖片刻,已猜到孙湘的目的,嘀咕道:“东南……他们是打算退到岳阳好好休整,等着中原军来?” 然而探子的话还没说完。那探子磕磕巴巴接着道:“将军,长沙贼退走之前,他们把……把公安县……他们把公安县……” 他说了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黄东玄皱着眉急道:“他们把公安县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探子带着哭腔道:“他们把县城……他们把县城屠了……县城的百姓……” “什么?!”黄东玄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大步冲到堂下,一把揪住探子的肩膀,“你说什么???” 哥灵察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冻住了。 249、第二百四十九章 小巷中, 士兵们快速穿梭着, 四处搜寻着城中幸存的百姓, 搬运死者的尸体。脚步轮番踏过泥塘, 不断溅起黑色的泥浆。 滂沱大雨已经下了一整个晚上了, 却依然没能将地面冲刷干净,雨水顺着地势汨汨流淌着,每一道水流都混着泥水血浆,夹带着浊物,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 黄东玄站在城头上,看着下方士卒们用板车装上一具具尸体推出城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一直这么默默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头上一沉, 打在他身上的雨水忽然变小了。他回头看去, 是哥灵察将一副斗笠扣在了他的身上。 黄东玄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非常不好,倘若这时候能有一两个不知趣的人撞上来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倒是给了他一个发泄的机会,而他也正在等待那个机会。只可惜, 哥灵察并不是那个人。他替黄东玄披上斗笠后,便默默地站到一旁。 士兵们又抬出了几具尸首, 黄东玄看到其中一具,微怔片刻,忽然转身从城楼走了下去。哥灵察连忙跟了上去。 黄东玄走到尸身旁, 示意士兵将尸体放下。那是一名老者,年纪已经很长了,皮肤皱得如同皲裂的土地,皮肉深深塌陷进骨窝里。他肤色灰黑,两道发白的眉毛长长垂下。虽是死后脱了相,却也可以想见,他生前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黄东玄用脚踢了踢那具尸体,冷冷道:“喂,老东西,死透了没?没死睁眼哼一声。” 尸身自然毫无反应。 黄东玄不死心,又蹲下身探了探那具尸体的鼻息。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做,尸身的胸口上有一个黑洞洞用刀子捅出来的大窟窿,倘若这老人鼻子里头还有气儿,那不该叫大夫,该赶紧叫道士来了。 他收回手,蹲在那具尸体旁,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哥灵察走到他的背后,低声问道:“你认得他?” “认得……呵,当然认得。”黄东玄缓缓扶着膝盖站起来,眼神飘忽,“我小时候……嗯,那时候我多大来着?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有一天我饿了,从他的地里几个果子吃。后来这老东西每次见到我,总是追着我又打又骂,说我是个天生的贼骨头,说我注定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 哥灵察微微一怔:“你……你是公安县人?” “是啊。”黄东玄点了点头。 哥灵察心头一紧。他之前只知道黄东玄是江陵人,没想到黄东玄竟然就是公安县人!他想问黄东玄家人的下落,却想到黄东玄发迹以后,早把家眷都接到身边了。 可这县城里的,到底也都是他的乡亲…… 黄东玄目光垂在老者的尸体上:“哥将军,你可别误会。托这老东西的福,我打小在县里就是个人见人嫌的贼骨头,十三岁就离开县城了。我这人度量不大,记仇得很。打从我做了将军,接管了荆州,早想回来好好收拾收拾这帮有眼无珠的县民。要不是怕做得过火,让朱瑙革了老子的职,老子早就这么干了!” 哥灵察没有接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黄东玄想要说什么,喉头上下滚动了一番,竟没有立刻说出来。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仿佛一层珠帘笼罩在他的周围,令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片刻后,黄东玄低笑道:“哈!下次见面,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孙湘。谢谢他替老子解决了这个心头大患……” 哥灵察问道:“你要怎么谢他?” “怎么谢?”黄东玄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抽出佩刀,举起来迎向灰蒙蒙的天际,“你说,我把他吊起来,找一群饿狗围着,然后让人用小刀一片片把他身上的肉剜下来。刀子一定要小,越小越好,剜下来一片,就丢下去,让他自己亲眼瞧着那些饿狗是怎么把他的血肉一块块吞下去的……哥将军,你觉得怎么样?这份谢礼会不会太轻了?” 哥灵察不做声。 黄东玄的脾气不是很好,耐心也不是很够,倘若这时候再有人唧唧歪歪地讲些大道理来煞风景,他不保证自己的拳头下一刻会往哪里挥。 然而哥灵察只平静地问道:“你有把握吗?” 黄东玄微微一怔,眯着眼咬了咬牙:“我倒是想……可我就怕他跑得太快,我追不上啊。你瞧瞧,这才几天,他就逃出几百里远了……” 就在此时,一骑快马穿过雨帘冲了过来:“报……将军!” 黄东玄与哥灵察回头,只见那斥候冲到他们面前,勒马停下来。 “将军,”斥候喘着粗气禀报道,“长沙军的先遣部已到达岳阳,他们将在岳阳驻军!” 黄东玄眉头一跳:“……果然是岳阳!” 孙湘临时退兵,显然是想找个更安全的地方等待他的盟军到来。同时他的粮草被烧,他也需要一个与长沙交通更方便的地方,从长沙紧急征调粮草过来。岳阳水系四通八达,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而这,不仅对孙湘而言是个更好的选择,对黄东玄而言,同样也是! 黄东玄冷笑数声,一抹脸上的雨水,扭头下令道:“留两百人在此安顿活人,替死人敛尸,其余人等……” 他顿了顿,转向哥灵察。哥灵察神色平静,这一次,他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黄东玄道:“哥将军,我要你替我留守荆州。如果中原军来了,你先挡他们一挡,等我灭了长沙军,马上回来找你。” 哥灵察爽快地答应:“好。” 黄东玄道:“我给你留多少人?” 哥灵察道:“两千人足够。” 黄东玄咧开嘴笑了起来:“只要两千?好,好极了!那就拿出你当初守云阳的架势,把荆州城给老子守住了!” 他立刻吩咐下去,点出两千精兵留给哥灵察守城,余下两万多人做好出征准备,休息半日,明早便立刻随他出兵! ===== 另一边,岳阳。 孙湘带着大军入城,才刚刚安顿下来,还没来得及睡一个好觉,他的两名副将周辽与穆聪便忧心忡忡地找到了他。 “府尹……”穆聪道,“方才接到探子的消息,说是黄东玄他,带兵朝着岳阳的方向来了……” “什么?”孙湘正在喝茶,闻言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扔出去,“黄东玄追过来了?他带了多少人??” 穆聪与周辽对视了一眼。 孙湘有种不好的预感,高声质问道:“到底带了多少人?” 穆聪硬着头皮道:“据探子禀报,可能有两三万。” 孙湘:“……”他手一松,瓷杯坠地,瞬间碎成一堆烂瓷。 他不可思议道:“两三万?他把荆州的兵力都调出来了??他难道不知道中原军马上要到?!” 穆聪和周辽不做声。刚才他二人初接到消息的时候,也怀疑过黄东玄不知道黄雀在后。但是仔细一想便知不对:陶北早就开始调集兵马、征集粮饷了,军队也都已经上路了。蜀军一向以消息灵通出名,黄东玄的消息不可能闭塞到这个程度。 如果明知陶北大军快到,黄东玄还把大军调出来追击他们,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孙湘很快想到了,脸色一变,蓦地站了起来,在屋内打转:“他什么意思?啊?!他不打算要荆州了吗??难不成,他想在中原军到达之前,先把我们击退?他还能带兵赶回去回援?!” 穆聪和周辽的脸色也非常不好看。击退说的太客气了,毕竟如果只是击退,等盟军一到,他们马上可以卷土重来。荆州如此要地,不管是黄东玄还是朱瑙都不可能放弃。那黄东玄这么不合理的做法,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有强大的自信,他能在中原军到达之前先把长沙军剿灭——至少也是打得元气大伤,失去战力!! 中原军已经不远了,如无意外,一个月左右也该到了。而黄东玄只有两万多人,竟然想要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剿灭他们一万多兵马?要知道虽然黄东玄的兵马数量占优势,可现在占据了地利的一方已经变成了他们!他们占着岳阳城,黄东玄靠什么击败他们?疯了吗? “疯子,真是个疯子!”孙湘忍不住咒骂,肩膀也不住颤抖。他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黄东玄到底是有多看不起他们,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孙湘胸膛里有一口恶气,这口恶气让他想要立刻命令穆聪和周辽出兵迎战,给黄东玄一个迎头痛击,打得他屁滚尿流。然而他还没出口,周辽却先开口了。 “府尹,”周辽忧心道,“敌军很快就会追到,形势险恶,府尹不如先回长沙府……” 孙湘愣了一会儿,忽觉周身发寒,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形势险恶到了需要他先回长沙府避难的程度?——不,当然没有!他们有坚固的城池做防御,有着没笔黄东玄少太多的兵马,还有很快就要到来的盟军。明明占着优势的人是他们啊! 可穆聪和周辽为何会如此担心?担心到要让自己逃回长沙?或许是他们不愿自己继续留在这里指手画脚;或许,是他们真的害怕了…… 想到这里,孙湘忽然冷静下来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开口;“二位爱将可是嫌本府碍事了?因此要赶本府回去?” 穆聪和周辽大惊,连忙下跪道:“末将不敢!” “果真不是?” “府尹英明神武,末将万万不敢啊!” 孙湘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们是害怕黄东玄了吗?” 穆聪和周辽一怔,竟没有立刻回话。 其实他们劝孙湘打道回府,两个原因皆有。孙湘是个刚愎自用之人,他带兵亲征,两名副将便成了摆在几案上的花瓶,除了好看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因此他们自然希望孙湘早日归去;另外,黄东玄这样反常的举动,也确实令他们很是担忧。他们不知道黄东玄依仗的是什么,但黄东玄敢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追过来,势必有一定的把握。 孙湘见二人不答,心里便有数了。他闭上眼睛,怒火逐渐化为浊气从口中吐出。 忽然,他强行挤出一个笑来,道:“太好了,黄东玄那厮鲁莽冲动,果真中了我的圈套!” 穆聪和周辽面面相觑。黄东玄中了孙湘的圈套?这话从何说起? 孙湘道:“那黄东玄祖籍乃是公安县人。当日我下令屠了公安县,便是知道他性情毛躁,我有意激怒他!他果真中计,竟弃了荆州不守,领大军前来追击。如今只要我们固城不出,将他的大军拖在此地,等到中原军到来,攻下荆州,切断他的后路,他那两万多人便要命丧于此了!” 两名副将呆若木鸡。 方才听说黄东玄带兵追出来,孙湘比谁都震惊,这一眨眼,竟然变成一切都是孙湘的计划了?而屠了公安县城,固然有孙湘杀黄东玄乡民泄愤的原因在,可更重要的原因明明是县民倾向蜀府,不肯为他们效力。那与其把县民留给敌人,还不如都杀了,顺便掠夺民财填补他们粮草被烧的损失。 不过二人也很快明白过来:孙湘故意这么说,是在安抚人心。 黄东玄带兵出击,看起来明明是极不理智的行为,可却给长沙军上下造成了极大的恐惧。这是因为黄东玄先前大胜一场,长沙军又被烧掉了一半的粮草,如今长沙军上下已是人人自危。 而如果任凭士气这么低迷下去,无疑对他们是非常不利的。所以孙湘才想出了这个说辞,用来鼓舞士气,振奋人心。 至于黄东玄究竟为什么选择追击他们,这到底是不是鲁莽冲动所致……孙湘也不清楚,他只是必须这么说而已。 而孙湘决定在岳阳闭门不战,静待盟军,这也让穆聪和周辽松了口气。他们生怕以孙湘的脾气会强迫他们出兵迎击。万一他们再吃一场败仗,那人心真的是要彻底散了——或许,这也是黄东玄的目的所在? 总而言之,只要闭门谢战一个月,他们也很难想象黄东玄究竟能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击败他们。毕竟岳阳不同于公安县,岳阳一直在长沙府治下,此地的民众是不亲蜀的。避战拖延,怎么想都是眼下对他们最有利的做法了。 或许,这次真的是黄东玄冒失冲动所做的错误决定? 想到这里,两名副将也稍许有了些信心。 “府尹对黄东玄那厮了若指掌。”穆聪道,“此计甚妙!” 周辽勉强扯了下嘴角,也道:“府尹英明。” 二人这么说,便表示他们已明白孙湘的用心,也知道该怎么安抚士卒的人心了。 孙湘早已疲惫不堪,强打精神道:“你们退下吧。” 穆聪和周辽行了礼,正要告退,才刚转身,却听背后传来孙湘低哑的声音。 “二位爱将……本府真的不能再退了。” 二人微微一怔。孙湘一向是强势的,可此刻他流露出的衰弱却让二人发现:或许这一次,并不是孙湘的顽固,而是他真的无路可退了。长沙府已衰微多年,若再不能翻身,就只能沦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而他们从荆州一路退到岳阳,无论是孙湘还是长沙军,都不能再往后退一步了。哪怕再退半步,长沙军的人心都会瞬间沦为一盘散沙,再拼不起来。 这一战,是孙湘最后的机会了。赢了,他未必有争霸天下的希望;可若是输了…… 项王若是过江东,江东子弟肯重来? 只怕是不可能的。若是输了,孙湘的权势和声望以及一切,都将湮灭在这乱世的风云里…… 250、第二百五十章 岳阳位于江南洞庭湖之滨, 依长江、纳三湘四水, 江湖交汇, 水系发达, 城池东西皆设有水门。 眼下, 水门外不远处停着三艘不大的木舰,船上载了一二百名荆州水兵。那些水兵正对着城门高声叫阵。 “长沙来的乌龟王八们,天天缩在龟壳里干什么呀?出来陪爷爷们耍耍呀!” “不敢出来跟爷爷耍,那就把城门打开,让爷爷进去进去陪你们耍啊!” “!听说你们城里还有一万多兵马,睁大眼睛瞧瞧,今天爷爷们可只带了两百人来。怎么, 一万多人被我们两百人吓破了胆呐?这长沙府除了乌龟王八, 就没有活人啦?” “城里的乡亲们呐, 都听着吧!现在霸占着你们城池的乌龟王八们已经没有粮草了!他们不肯自己饿肚子, 到处抢老百姓的粮食!他们一路过来, 已经屠了好几座城了!公安县尸横遍野,这些牲畜连老弱妇孺也没有放过啊!乡亲们,不想死的话就赶紧帮忙把城门打开,让咱们进来替你们收拾王八啊!” 洪亮的喊声在城楼上方盘旋, 岳阳城内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守城的士兵们仿佛都睡着了似的,对外面的一切声音充耳不闻。 ——睡着当然是不可能睡着的。大多士兵只是连听了几天, 已经听得麻木了。也有人还没有麻木,明明忍得老脸发绿,却没法回应。 方继便是那脸绿的人。他站在城楼上, 听着那一声声的“乌龟”“王八”传入耳中,倘若眼神能够杀人,他早把那三艘木船上的荆州兵杀死千百遍了。 他身边的手下听他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深知他的忍耐已到达极限,忙胆战心惊地劝道:“方将军,我们还是……” 然而劝说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方继已经吩咐道:“你!速速去见府尹,就说我方继请战!让我出三艘舰去把那些荆州狗的脑袋都割下来!” “这……可是将军,”手下为难道:“府尹已经下过令了,说是在中原兵到来之前,不让军中任何人应战啊……” 方继瞪了那手下一眼,呵斥道:“他们只有三条小船,附近根本看不到其他援军!就对付这么点人你还怕什么!” 手下心里忍不住腹诽:那黄东玄诡计多端,狡诈得很,这三条小船摆明了就是诱骗他们出去应战的。等城门一开,援军还不马上就杀过来了? 这个道理方继当然也知道。他冷冷道:“黄莽夫为了诱我军出城,派孤军深入,根本就是他托大了!我速战速决,让他这诱饵有去无回,好好杀杀他的威风!” 手下左右为难,一边是孙湘的命令,一边又是方继的命令,他也不知该怎么办。方继见他不动,怒道:“你还不去?我的命令你不听吗?!” 手下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找孙湘请战去了。 方继站在城楼上,继续冷眼打量外面的荆州兵。 长沙军中憎恶黄东玄的人不少,不过方继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因为方继是在黄东玄投降蜀府后,代替黄东玄接管长沙水军的人。 当时黄东玄与王占忽然向蜀府投降,长沙府上下人心惶惶,一片混乱。方继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选出来接管水军的。他原以为自己是临危受命,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殊不知,在别人看来,他就只是个从矮子里面拔出来的高个,根本上不得台面。怪也只怪黄东玄名气太大,干得又确实不错。后继者想要摆脱他的阴影,实在太难太难。 而这几年下来,方继也一直活在黄东玄的阴影之下,无论他如何努力,始终挣脱不得。 真要说起来,其实方继很是冤枉。他倒霉就倒霉在受到了黄东玄的牵连——黄东玄叛变后,长沙水军中还留下了不少他带过的旧部。对于这些旧部,孙湘是左看右看看不顺眼,却又不能全都废了。毕竟是自己的军队,把那些人都废了,就相当于废了自己的水军,断了自己的臂膀。没办法,孙湘只能捏着鼻子继续用这些人,一边用,一边又把这些人削权冷落。而方继接手了这样一个烂摊子,连带着受到冷落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种情况下,长沙水军自然只能日益衰落。可这一衰弱,旁人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责任全都算在方继的头上,总之就是一句话:方继比不上黄东玄! 不光外人这么觉得,就连方继的手下们也这么觉得。毕竟以前跟着黄东玄的时候就能吃香喝辣,现在跟了方继,三月吃不上一顿肉,不赖方继赖谁? 方继有苦说不出,只能把这笔账都暗暗记在黄东玄头上,如今眼瞅着大军退到岳阳,有了他跟黄东玄一决高下的机会,可孙湘却还死活不准他出战,可把他给憋屈坏了! 方继在城楼上等了一会儿,他派去请战的手下终于回来了。他急不可耐地问道:“府尹怎么说?” 那手下干巴巴道:“府尹说,日头毒辣,请将军别在城楼上晒着了,早点回去休息。” 方继:“……” “妈的!”他满肚子怒火没处发泄,恶狠狠地朝着墙根踹了一脚。可踹完之后,他也无可奈何,继续留在这里只是徒增自己的火气。他也只能骂骂咧咧地下去了。 留下守城的士卒们,继续麻木地在城墙上听着敌军的挑衅与羞辱…… …… …… 夕阳西斜,黄东玄正在帐里坐着,帐帘忽然被人撩开,一人懊恼地嚷嚷着走了进来:“大哥,那帮缩头乌龟今天还是不肯出来!” 进来的人名叫吴拜,是黄东玄手下极为亲信的一名将领。吴拜进来后礼也不行一个,径直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嘴里倒。他狼饮了大半壶茶,终于把嗓子里的火压下去,没好气地把茶壶往桌上一扔。 “妈的,那群长沙王八,是真拿自己当王八了!”吴拜语气夸张地抱怨道,“今早上我带兵过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他们两艘战船在江上巡逻。妈的,你猜怎么样?还隔着八百丈远呐!我连他们船身长啥样都没瞧清楚,他们居然就掉头逃跑了!是怕被我看一眼能看死他们怎么着?” 黄东玄被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逗乐了,乐完之后又忍不住摇头:“必定是孙狗下了命令,中原军到来之前,不准跟我们交手。” 吴拜冷笑道:“那姓孙的狗东西。只敢下令屠杀百姓,却连跟咱们打一仗的骨气都没有。真是把他的狗胆给吓破了!” 他们嘴上骂得很痛快,可实则如今这个情形,不管是黄东玄还是吴拜,心里都是很犯愁的——孙湘的策略并没有错。他只要躲在岳阳城里,拖到陶北带着中原军赶到,形势就会反转了。 因此怎么把长沙军骗出城来,或是怎么能够撬开岳阳城的城门,这是黄东玄眼下最着急的事。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通传声:“将军,战马已选好了,请将军过目。” 吴拜一愣:战马?什么战马? 黄东玄拊掌一喜:“好!”起身就往外走。吴拜也赶紧跟了出去。 两人来到帐外,吴拜被外面的情形吓了一跳:只见士卒们牵了数十上百匹战马过来,列成一片方阵。这些战马打眼看过去,每一匹都鬃毛油亮,体膘健硕,全都是好马。 吴拜连忙问道:“大哥,你打算做什么?是要奇袭什么地方吗?” 挑出这么多好马来,吴拜想当然地以为黄东玄打算临时组一支突击骑兵。 “奇袭?”黄东玄摇头冷笑道,“这些是我给孙狗准备的谢礼,要送给长沙军的。” 吴拜大惊失色。把这么好的战马送给长沙军?!难不成,黄东玄以为长沙军不敢出战是因为失去了骑兵,所以送他们一支骑兵就能让他们出城了?!还是说,黄东玄真的打算感谢孙湘屠杀了他的乡民?? 当然,这些荒谬的念头也只是在吴拜脑海中一闪而过,立刻就被他自己否决了。黄东玄虽然喜欢做疯事,但他并不是真的疯子。 “张平出列!”黄东玄点了一名百夫长的名字。 那百夫长立刻从人群里跑了出来,高声道:“张平在!” 黄东玄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到跟前,冲着他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份‘厚礼’我就交给你去筹备了。我的话你都听明白了没有?” 百夫长挺胸昂首:“将军放心,张平明白!” 黄东玄点了点头:“去吧。” 那百夫长一声令下,带着自己的手下们将战马牵走了。 黄东玄默默地看着战马离去。 吴拜听完黄东玄对那百夫长的吩咐,已然明白了这些战马的用处。他担忧道:“大哥,你是想拿这些战马作饵?可长沙军会咬钩吗?” 黄东玄反问道:“你觉得呢?” “呃……”吴拜也答不上来。这种事情,他哪敢预测啊! 黄东玄笑了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上次在荆州折损了那么多骑兵,我猜孙狗肯定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做梦都想着宝马骑兵。没有比这更好的饵了。” 吴拜点头。这么说,确实是。别说孙湘了,换了谁谁都得急。 黄东玄又道:“这几天叫阵的事情你不用亲自去了,反正长沙军是不会应战的,派几个人随便去叫叫就行。你给我好好查清楚长沙军在江上巡逻的路线。另外,他们粮草折损过半,一定已经派人回长沙调集粮草了。粮草不可能从陆路走,一定从水上过来。你给我拦好了,敢放进岳阳一艘船,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吴拜哈哈笑道:“大哥放心,走跑了一艘船,我自己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椅子坐!” 黄东玄听了他的保证,心就放进肚子里去了。他又看了眼已经被牵远的战马。 从戎之人没有不爱马的,他也不例外。想到战马要吃的苦头,他这心里就不大是滋味。可再想到前几日伏尸遍地的公安县,他的心肠瞬间变回又臭又硬。 这年头,人都当成牲畜使,牲畜又还能当人吗?要怪,只怪生错了年月。人也是,牲畜也是。 想到这里,黄东玄又觉得自己甚是无聊,莫名其妙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还不如多想想赢了大仗以后的功名利禄。多想这些,人生才过得有滋味。 他舔舔嘴唇,自嘲地笑了一笑,回营休息去了。 …… …… 五日后。 方继坐在船楼的顶上,望着江面发呆。 他身下的这艘巨型船楼,是长沙水军拥有的最威风的一艘战船,足有四层楼高。他一直希望能乘着这艘战船大杀四方,一统长江。但现在,这艘威风凛凛的战船只能停泊在岳阳城的港口。由于孙湘避战的命令,他连把这艘船开出港口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探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抬头一看,发现方继竟然坐在船楼顶上,急道:“方将军,有急报!” 方继身手矫捷地翻出来,顺着桅杆呲溜一下就滑到了甲板。他问道:“什么急报?” 探子道:“在江上巡逻的三营发现了荆州军喂战马的一处草场,就在离江岸不远的地方。一百多匹好马,只有二十几人看守!他们不敢擅动,让我马上回来请示将军。” 方继愣了一愣,双眼瞬间大放光彩:“你说什么?战马??” “是!战马!” 方继冲出甲板,跑到探子的面前,一把拽住探子的衣襟:“在哪???” 自打荆州一场大败后,孙湘的脸色一日差过一日。听孙湘身边人说,他最近每天吃不下睡不着,一直在为骑兵的事情发愁。虽说他们的盟军中原军很快能到,但中原军强大那是中原军的事。如果长沙军没有足够的实力,最后就算能赢得战争,瓜分战利时也没有话语权。骑兵已经快成了孙湘的心病了。 探子被激动的方继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就在汇入平江的支流口东南方向……” 方继抬头看了眼天色。眼下天还大亮,战马不会这么早回去。他语速极快地下令,生怕耽误宝贵的时间:“传令三营,先去抢马!抢多少算多少!我马上安排人手接应!!” 探子掉头就跑。赶回去给三营传令。 方继急着要去安排接应的人手。他刚迈出几步,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冲着附近的人叮嘱道:“战马回来之前,先不要告诉府尹。出任何事,我自己担着!都听明白没有?” 众人唯唯诺诺,连连应声。 方继生怕耽误了时间,赶紧安排去了。 251、第两百五十一章 草场上, 战马们正悠闲地吃着草, 负责看马的士兵也都懒洋洋的, 有的躺在草丛里晒太阳, 有的聚在一起聊天说话, 气氛格外闲适。 与之相对的,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靠近江岸的地方,一群长沙兵蛰伏在草丛中,紧张得浑身冒汗,连大气也不敢喘。 草丛里忽然沙沙作响,带队的军官回头一看,是他派遣出去调查周遭情报的几名士卒回来了。那军官连忙问道:“怎么样?附近有荆州兵的埋伏吗?” 士卒小声答道:“老大放心, 我们几个把周遭仔细查了一遍, 最近的一支荆州兵距离此地也有三里远, 约有两三百人上下。” “三里远……”军官暗暗盘算了一下这里看马的士兵去三里外报信, 三里外的援军再赶过来的时间, 发现这点时间足够他们抢下许多战马了。他暗暗捏了下拳头,低声喜道,“那就好!眼下就等方将军的命令了!” 今日他们这支队伍驾船在江上巡逻,眼尖的士卒发现江岸上有荆州兵的放马场。按理说, 孙湘早下过命令,让他们只管打探情报, 不要和荆州兵发生任何冲突,他们记下马场的位置就该回去了。可是…… ——战马,现在正是长沙军的心头之患。长沙是不产马的, 而产马的西凉早就让朱瑙给占了。以长沙府和成都府这样的关系,孙湘做梦都知道朱瑙不可能把战马卖给他。因此为了培养骑兵,孙湘花了很大的大价钱、绕了很多弯子,好容易才养出一支几百人的骑兵精锐。可就在前几日进攻荆州的时候,这支精锐被他赔了个干净。 骑兵的折损不光让孙湘愁白了头发,对长沙军全军上下的士气也是严重的削弱。每一匹战马对长沙军而言都价值千金。在这种情况下,谁有本事弄哪怕两三匹战马回去,都能被记上大功一件。 而现在,这些巡逻的长沙兵发现的远不止两三匹,而是一百来匹精壮强健的好马!! 只要能把这些马带回去,哪怕只带一半回去,都足够让这支巡逻营里的每个士卒平步青云了!任何一个长沙兵,都很难对这些马视而不见,因此这军官才赶紧命人回去向方继请示,是否要违背孙湘禁止作战的命令,先把这批战马给抢下来再说。 当然,战马的诱惑虽大,长沙军也不至于看见就昏了头脑。毕竟要立功,也得顺利地把战马带回去才行,否则极有可能连自己的性命也赔上。因此军官并没有轻举妄动。他先在马场边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蛰伏下来,派出士卒们去周边调查敌情。士卒们也非常仔细地进行了查探。 查探结果让他们非常惊喜,也就是方才汇报的士卒说的,离这里最近的荆州军都有三里远,人数也并不多! 接下来,只要方继的命令一到,他们就能动手抢马了! 趴在草丛里的士卒们望着那些肥硕的战马,想到自己即将获得的嘉奖,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也有人不敢相信自己能碰上怎么好的事,担心道:“这么多好马就放在这儿,会不会是荆州军专门给咱设的圈套啊……” 军官也不是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他再次询问方才被派出去查探的那些士兵:“你们确定该查的地方都查过了?要是荆州军藏在哪里没被你们找出来,咱们今天可全得折在这儿!” 士兵们忙道:“老大,能藏人的地方全看过了!方圆三里之内,真的没有其他人了!” 军官又问道:“那三地里外呢?” “这……”众人面面相觑,“三里地外也要查吗?不会太远了吗?” 军官不吱声了。的确,只从抢马这件事上来说,再远的地方他们就没有查探的必要了。如果黄东玄真的为了给他们设圈套,而把人埋伏在数里远的地方……那还能叫圈套吗?那是白白拱手送他们一份厚礼吧? 又小等片刻,一艘小船悄无声息地停靠到岸边,船上下来的人正是回去向方继请示的探子。 那探子猫着腰跑到军官身边,传达方继的指令:“方将军说,让你们赶紧抢马!他已经安排人来接应了!” “太好了!”带队的军官又兴奋又紧张,连忙做起了战斗部署,“你们,从东面包抄过去;你们,随我从西面过去;你们,回芦荟从里把船开出来,把木板架好,一会儿我们把马牵上来,我们开船就走!” “是!” …… 一盏茶的功夫后。 长沙兵们以茂密的草丛为掩体,小心翼翼地朝着放马的荆州兵们靠近,打算将他们包围起来击杀。 然而他们的包围圈还没形成,那些看起来懒懒散散的荆州兵竟然格外警惕,马上有人发现了异动,拔刀指向草丛:“谁在那里?!出来!” 长沙兵的行迹败露,不能再躲着了。军官一咬牙,下令道:“冲上去!给我杀!” 潜藏在草丛中的长沙兵们瞬间全跳了起来,举着刀咿呀叫着朝荆州兵们冲了过去:“杀啊!!” 荆州兵一见敌方人多势众,当下便果断放弃了抵抗,喊道:“撤!快撤!” 荆州兵们掉头就跑,动作快的抓了匹马骑上逃,动作慢的就往地形复杂的地方躲,以免被追上。 眼见自己已经打草惊蛇,让荆州兵给逃了,长沙军的军官不由懊恼地挥了下拳头。然而他们本就不是冲着杀人来的,现在让人跑了,这些人一定会立刻去通知援军,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于是军官当机立断地下令:“别追了!赶紧牵马,在他们援军赶到之前,能牵多少是多少!” 长沙兵们赶紧将刀收起,匆匆忙忙去扯马缰,往江边赶去。 战马们吃草吃得正乐呵,忽然被人打断,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可长沙兵们挥着鞭子呵斥驱赶,战马们倒也知道不给自己找苦头吃,老老实实往江边跑去。 众人赶着马群转瞬来到江边,船上的士卒早把船停靠过来了,供马上船的木板也已架好了。此时周遭仍然一片安详,丝毫不见荆州人的身影。 一切顺利,那军官喜不自禁,催促道:“快,快把马都赶上船去!” 士卒们连忙把马往船上牵,可刚走到江边,方才还算配合的战马们忽然却犯起了倔,一个个拧着脖子往回跑,就是不肯上船。毫无准备的士卒被马挣脱了马缰,还摔了个狗啃泥,忙爬起来追赶:“去,去!往那边去!” 战马们毫不理睬,只管往后退,竟没有一匹马肯上船。 士卒们急了,抡起长鞭狠狠往马臀上抽:“让你过去!去啊!” 马被抽急了,狠狠荡开马缰,又转身逃跑。一眨眼的功夫,竟已有五六匹马跑远了。 这一出完全不在长沙兵们的意料之中。军官还以为是手下们办事不利,怒骂道:“你们干什么呢?赶紧把马弄上船啊!” 他们每浪费一点时间,就有可能少抢几匹马,少的也是他们的军功。 军官急,士卒们也急,有的放弃了自己手上不听话的马,试着去牵别的马;有的则几人合力去拽同匹一马,至少先弄几匹上船再说。 长沙兵们打得狠了,战马也发起脾气来,狂躁地又蹶蹄子又顶人,眨眼间把长沙兵掀得七歪八倒,有人不慎被战马的铁蹄当胸踹了一脚,立刻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鲜血。 好容易有几人合力把一匹战马拱上船去,众人一松手,战马又赶紧跳下船逃了,仿佛船板是烫脚的锅底,待久了会把它们烤熟似的。 到了这份上,军官也看出不对劲来了。他急道:“这些马到底怎么回事?马会怕水吗??” 这长沙兵们见过的马本来就少,一时间还真说不上来。长沙的马好像没这习性,难不成是荆州的马种不一样? 由于战马的不配合,江岸边的人和马已经彻底乱成了一团。 带队的军官急得不停回头看,祈祷着荆州军的援兵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眼瞅着这么多好马已经牵到江边了,他实在不肯就这么放弃。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忙道:“快!去割点马吃的草来放在船上!” 士卒们又手忙脚乱地跑去割草,好容易割了几捆来,想以此引诱战马上船。可也不知是战马们已经吃饱了还是怎么的,仍然倔强地不肯挪动尊蹄往船上踏一步,只把长沙兵们急得恨不能与马儿交换魂魄,好亲自撅着屁|股上船。 僵持间,负责望风的探子慌张地跑来报信:“不好了!荆州军来了!” 军官扭头一望,果见平原上已经出现了荆州兵的身影,正朝这里冲杀过来。他强自镇定,问望风的探子道:“荆州军来了多少人?” 探子道:“约有二三百人。” 无疑,赶来的就是方才驻扎在三里地外的荆州军了。 这军官今日也带出来一二百人在身边,而方继也已经派了人手出来接应。他终究是舍不得放弃这批战马,稍一犹豫,咬牙道:“弟兄们,我们先与他们周旋片刻,等方将军的人手赶到,我们就能把这些战马带回去了!” 就在这时,江面上忽然有人惊呼。 “老大,不好了!我们的船底被凿沉了!” “什么?!”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江岸边有几名荆州兵游上了岸,手里还拿着凿子和榔头等物。那几名荆州兵正是刚才放马的几人,原来他们并没有跑远,趁着长沙兵赶马上船的混乱之际,他们竟然悄悄潜到了水底,把长沙军的船底给凿穿了! 那军官脑袋里嗡的一声,连忙问道:“还有几艘船能开?” 船上的士卒们检查了一番,哭丧着脸道:“只有一艘,其他全漏了!” 也不知这唯一的一艘好船是荆州兵漏凿了还是如何,总之现下就算他们想走都走不了了。 荆州兵已经越来越近,他们没时间再在江边磨蹭。军官只得给唯一的一艘好船做了安排。他指着几人道:“你们快开船回去找方将军搬救兵,这里有这么多好马,让方将军多带些人手来!余下的人,跟我上!去把敌人拦下来,绝不能让他们把马抢回去!” 形势危急,众人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船上的士兵拔了锚打船就走,其余人等掉头向岸上冲去。 …… 一炷香后,亲自领着舰队出江的方继看见前方有一艘小船驶了过来。他定睛一看,见船上打的是长沙军的旗帜,忙道:“快,快放板接他们!” 很快,大船与小船靠近,小船上士兵爬上了大船。 方继见众人模样狼狈,皱眉道:“怎么只有你们一艘船?马呢?抢到多少匹马?” 士卒尴尬道:“启禀将军,我们正拉马上船的时候,荆州兵赶到了。他们派人潜入水底,凿穿了我们另外几艘船。营头让我们回来向将军求援,求将军速速派船去接。” 方继惊道:“你们已经和荆州兵交上手了?你们中埋伏了?!荆州兵有多少人?” 那士卒生怕方继责怪他们,又怕方继不肯派人去救,忙道:“不是中埋伏,只是那些战马不知何故怕水不肯上船,在江边拖延了许多时间,致使荆州军的援兵赶到了。荆州兵不多,只有……一百人上下。” 方继这才松了口气。一百人,听起来倒也还好。 他心里也觉得战马不肯上船这点有些蹊跷,可现在没时间细想这些,得赶在更多荆州军到达之前先去救人抢马。于是他连忙下令道:“加速行船,快去救人!”下完了命令,才又把士卒叫到一旁细细询问其方才的情形来。 又过不多时,船驶近放马场。水兵们放慢了速度观察四周,并未见周遭有荆州军的船只。他们又往岸上眺望,果见岸上的情形如同报信的士卒描述的那般,许多战马停在江边,一小股长沙军与荆州军正在交战。水兵们这才赶紧把战船向岸边停靠过去。 “杀啊!!”长沙兵们冲下船,跑上岸去救援自己的同伴。岸上的荆州兵一见对方援兵赶到,毫不恋战,转身就撤。 长沙兵们自然不肯放跑敌人,仗着自己人多势众,连忙追了上去。这段时日来因为有孙湘的命令,他们每次看到敌军都只能立刻缩起尾巴逃跑,心里别提多憋屈了。今日难得有了反杀的机会,这更是一个立功的良机啊!当下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往上冲。 方继站在船头上,看着荆州兵被自己的手下追的丢盔弃甲,四处逃窜,心里也备觉扬眉吐气。然而眼看着众人越追越远,很快就要翻过小山坡去了,他心中忽然一紧。 “别追了!让人都撤回来!”关键时刻,方继还是及时地醒悟过来了。这岸上可是荆州军的地盘,万一追得太远,阵型散乱,很可能中了敌人的圈套,跑出去的人就再回不来了。说到底,他们今日的目的是抢马,不是杀人。 于是传令兵赶紧鸣锣,听到号令声的长沙兵们虽然恋恋不舍,也只能掉头往回撤。 …… 不远处。 黄东玄盘腿坐在地上,双眼闭起,耳朵却竖得很高。当他听见隐约响起的鸣锣声,不由皱了下眉头。 很快,探子快马冲来报信:“将军!他们收兵了,没有追!” “啧。”黄东玄不高兴地摇了摇头,“带兵的人是谁?居然这么谨慎?” 探子道:“船上挂着‘方’字将军旗。” “哦?”黄东玄挑眉,从地上跳了起来,“方继亲自来了?呵呵,有意思。” …… 另一头。 长沙军撤回船边,因为战斗的惊扰,原先已经被赶到岸边的战马群又逃散开来,零落地遍布整个草场。方继可以放弃追敌,却不能放弃这些好马,他忙下令道:“快去把马都赶到船上来!” 于是士兵们又跑去捉马。 战马们今日已经多次受惊,再温顺的马脾气也变得暴躁,一见人就跑。士卒们跟捉鸡似的又赶又拦,好容易把一些马弄回江边,可要驱马上船时,方才的一幕又上演了——无论士卒们使出什么手段,强壮的马匹们都梗着脖子死活不上船。又被迫叫人轰上去的,只要一找到空当,马上掉头往船下跑。 一时间,岸边全是马匹的嘶鸣声、惨叫声和士兵的呵斥声、打骂声,吵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方继到底比士卒更懂马一些,当他看到战马对船的抗拒,察觉出了异样,连忙拨开人群跑下船去。 他一把揪住一匹正在后退的战马,绕着马身迅速转了几圈,很快有所发现。他脸色一变,甩下这匹马又奔向另一匹马,又上下检查片刻,脸色更白了。 “妈的,这些马有问题!”方继急得一跺脚,扭头就往船上跑,一面跑一面吼,“别拉马了!上船,都先上船!” 然而周遭太吵了,无人听见他的指令,人们仍在跟悍马做着斗争。 直到方继跑回将军舰上,一把拽住自己传令兵的衣襟,呵斥道:“鸣锣收兵!!让所有人赶紧上船啊!!” 传令兵吓了一跳,不解道:“将军,这些马不要了吗?” 方继怒道:“这些马被荆州兵训过!要不得了!” 方才他连看了几匹马,发现每匹马的身上都有许多伤口,这些伤口隐藏在鬃毛里、腿内侧和腹部下,不仔细检查很难发现。有不少伤口都已经结痂了,这显然不是今天长沙军赶马时造成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那是荆州兵弄伤的! 荆州兵为什么要弄伤自己那么多好马?战马们又为什么如此畏惧船只?两者一结合便有了答案——必定是荆州军对这匹马做了特殊的训练,只要马一上船就会遭到毒打。马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同样的亏吃过几次就会长记性。所以这些马才对船只畏如蛇蝎,才会如此奋力抵抗! 荆州兵为什么要用如此方法训马?只有一个可能——以马为诱饵,引诱他们入套。他们中计了!! 方继根本来不及解释这么多,唾沫横飞地怒吼:“收兵!!收兵啊!!!” 传令兵赶紧去鸣锣,却已经晚了——宽阔的江面上,两排威风凛凛的战船正从东西的两边同时向他们驶来,俨然要将他们合围起来。这架势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临时调兵,而是早有准备。 方继两眼一黑,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他声嘶力竭地后道:“开斥候船,回去求援!”一看对方的船数,他就知道自己这点兵力绝抵挡不住。将军舰又大又笨重,已经来不及突围了,这时候只能让轻便的斥候船回去求援。至于孙湘知道此事后会作何感想,方继已经没工夫去考虑了。 几艘斥候小船狼狈地从江边窜出,船上的士卒使出吃奶的力气摇桨,想赶在荆州军的包围圈形成之前溜出去。 大楼船上,黄东玄站在护板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两艘飞过来的小木船,并没有下令赶紧删,反而颇有闲情逸致地摆手:“哎哟,开慢点,得放几条小鱼小虾出去啊。” 声声令下,大船略微放缓了速度,两艘斥候小船溜走。荆州军的巨舰这才不紧不慢地会师,将长沙军的数辆战船围了起来。 到了这一刻,长沙士卒们终于明白自己中了计。众人又畏又怕,唯一的指望便是那逃出去的斥候船。他们指望着斥候船快点搬回救兵来,在他们抵挡不住之前,有人来救他们。 唯有方继,看着那逃远了的斥候船,内心的惶恐越来越深…… 252、第二百五十二章 岳阳城。 “你说什么?!”孙湘猛地跳起来, 三步并两步冲上前, 把跪着汇报军情的士卒吓得手脚并用往后退。 “府府府、府尹息怒啊……” 孙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做了几个深呼吸, 把狂风骤雨强压下去。他咬牙切齿地问道, “给我说清楚,你们怎么就中了荆州军的埋伏?!” 士卒抖若筛糠,颤颤巍巍地把事情的经过汇报了一番。孙湘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等听完事情的经过。孙湘方知形势之糟糕。他气得直哆嗦:“蠢货!蠢货!!荆州军有多少兵力?!” “回府尹,他们有一艘五层的楼船,蒙冲及先登十七八乘,还有赤马小舟若干……” 孙湘紧皱眉头。照这么算,荆州军的兵力约在四五千上下, 两三倍于方继的人马带出去的人马。 士卒哭丧着脸道:“方将军正在奋力抵抗, 请府尹赶紧派援兵吧!再晚, 只怕来不及了啊!” 明明是危急关头, 孙湘却竟然默不做声。 士卒急得满头是汗, 又催促道:“府尹?” 孙湘却做了个深呼吸,摇头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如何援救,我须与诸位将领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士卒壮着胆子恳求道:“求府尹尽快吧, 只怕方将军他们撑不了太多时间!”他磕了个头,便被卫兵们带出去了。 不片刻, 数人被招入孙湘帐中。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孙湘招来的并不是武将,而是他的几位幕僚。 孙湘言简意赅地将眼下形势告诉幕僚们, 当众人听到荆州将的兵力,顿时面面相觑。 能做幕僚的自然都是聪明人,尤其擅长揣摩孙湘的心思,他们立刻就明白了孙湘为难之处是什么——荆州军的兵力给他们造成了非常尴尬的局面。那是一个他们可以援救,但又不容易救的局面。 倘或黄东玄再多出点人,兵力七八倍碾压方继,那他们也没必要去救了,救也来不及救了。可现在黄东玄占着优势,优势却又不是很大,便使得他们有解救方继的希望,只是这个希望很可能需要他们派大军倾巢出动才行。 倾巢出动?岂不是正违背了孙湘想要按兵不动的意愿!眼瞅着陶北大军马上就要到了,他们哪有现在与黄东玄大动干戈的道理! 立刻有人意识道:“府尹,只怕那黄东玄是故意的!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困住方继,是想引诱我们派大军去救啊!” “没错!他必定还留有后手,他是想要围点打援!” 在黄东玄手下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孙湘的幕僚也学聪明了,不忌惮以最精明的想法去揣度黄东玄。 但是众人很快又沉默下来。 如果这真的是黄东玄的设计,他们坐视不理就行了吗?倘若他们见死不救,方继和那千把士卒今日势必要折在黄东玄的手里了。而损失千把人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见死不救这件事本身会让长沙军的将士们寒心。以后谁还肯冲在最前面?谁还肯为孙湘豁出命去打仗? 黄东玄这一手,实在毒辣。 孙湘闭上眼睛,将脸埋在掌心里。片刻后,他疲惫地放下手掌:“逆将方继,竟敢违背军令,擅开城门,带兵出战。倘或我大军有失,此罪决不可轻饶!” 众人微微一怔。孙湘难道打算去救方继,救回来了再治方继的罪? 但他们很快明白,并非如此。孙湘不会去救,方继回不来了,那千把将士也都回不来了。只是必须有人需要为这样惨重的损失负责,无疑,那个人是方继。他不能亲自受刑,但他还有亲眷,还有朋党,这些人将会代为受过。 孙湘早就下过命令,让长沙军避战,方继却仍然带兵出城,明面上看这一切似乎确实是方继的过错。可其实这样的大事,又怎可能瞒过孙湘?没有孙湘的默许,方继连城门都打不开。 方继没有向孙湘请示,孙湘假装不知,这只是他们之间的默契罢了。孙湘也对那批战马动了心,可他不想改变自己的命令,也担心事情不能成功,因此他采取了模棱两可的态度。这只是他习以为常的做法,却没想到,最坏的结果发生了。 幕僚们也终于明白了孙湘将他们招过来的意图——决定孙湘已经做好了,并不需要他们出谋策划。如今孙湘需要的,只是让他们赶紧想出一套安抚人心的说辞,如何才能让剩下的士卒们不为这场战败感到害怕和寒心,如何才能把责任完完全全扣在方继一个人头上,又如何才能让孙湘在这场失利中赢得一些声望和爱戴…… 有人不免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叹完了气,便赶紧食君禄忠君事了。 …… …… 狂风过后,江面渐又趋于平静。 将军舰上,一群浑身湿透的长沙士卒们围在一起瑟瑟发抖。他们刚刚从江水里爬起来,寒冷刺骨的江水将他们冻得脸色发紫。 “方将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士卒显然已经失去了主心骨,向着方继连连质问,“援军什么时候才会来?我们到底要坚持多久?” “凭我们自己根本打不出去啊!援军再不来,我们今天不会死在这里了吧……” 方继的脸上一片惨淡。 方才他命令士兵强攻了几次,想要将荆州将的包围圈撕开一道缺口,好让他们逃出去。可黄东玄早有准备,用蒙冲船撞击他们的战船,还用楼船上的拍竿——那是由立柱、横杆和缚于杆头的巨石以及轱辘组成的战船武器,可以随意转动,以巨石击打敌船——将他们的战船砸沉,那些个湿漉漉的士兵,便是落水后侥幸未死被救回船上的。 在这种形势下,强攻是无论如何也攻不出去了。士兵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援兵身上。然而奇怪的是,只要他们不试图冲出包围,荆州军也就只是时不时投投石块、射射火箭吓唬他们,并没有急着围剿他们——不过在这样命悬一线的情况下,那些吓唬的招数就足以让他们神经紧绷、濒临崩溃了。 小兵们还在期盼着援军的到来,唯有方继将整个局势看得明白——打从一开始,荆州军就是故意放他们的斥候回去报信的。而现在荆州军的放松更证实了方继的猜想:黄东玄也在等他们的援军,黄东玄想要围点打援! 这几年来,方继一直将黄东玄视为对手。他想要摆脱黄东玄的阴影,想要做得比黄东玄更好!然而这只是他们第一次的交锋,他便猛然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他都小瞧了黄东玄。 今日这局面,真可谓环环相扣,先是用战马骗到了他们的巡逻兵,又通过困住他们的巡逻兵,引来了他亲率的援军。现在,黄东玄还想以他们为饵,诱骗长沙军大军出动…… 纵使身为对手,方继也不得不感叹一声,黄东玄此计甚妙。可他输得并不甘心。 非是他不如黄东玄,只怪长沙兵不懂马。倘若巡逻兵中多几个懂马之人,早早看出古怪,他们也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他想要更多的机会证明自己,可就因这一小小失误,他便要万劫不复了吗? 他真的,真的不甘心啊! …… …… 楼船上,黄东玄翘着二郎腿,不时看一眼身边的漏壶,又抬头看看天色。 “啧……”拧巴的眉结和快速抖动的腿显示了他的不耐烦。他放下腿问道,“我说,这都一个多时辰了吧?岳阳那边还没消息吗?”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正如方继所料,黄东玄野心极大,今日布下这连环套,可不止打算收割这千把长沙军。他巴不得孙湘能倾巢出动,让他打个全军覆没,那样才叫痛快。 可援军迟迟不来,黄东玄闲得无聊,只能时不时让人往江心砸一波石头,再派威武锐利的蒙冲船去转悠一圈,靠欣赏瑟瑟发抖的长沙兵们来解乏了。 终于,溪边一艘小船驶了过来。眼尖的士卒忙道:“大哥快看,斥候回来了!” 黄东玄顿时来了精神,起身道:“快把人拉上来。” 从岳阳回来的斥候被拉上了楼船,来到黄东玄身边。 黄东玄问道:“怎么样?他们出兵了没有?” 探子摇头叹气:“没有。他们关闭了水门,还加派了守城的兵力。如今城门上布满了机弩,我们都不敢靠近。” “……格老子的!”黄东玄气得骂了句脏话。 紧闭城门,加强城防,孙湘的态度已经摆出来了——他并不打算派兵救援,他甚至害怕敌军伪装成逃回来的部队,所以把机弩全架起来,谢绝不速之客的到来。 方继的这些人马,已经被孙湘彻底放弃了。 “那姓孙的真是个孬种!”荆州军官们也倍觉失望,纷纷啐骂孙湘。他们一方面是恨自己下了鱼饵,鱼却不肯上钩;另一方面,他们也曾做过孙湘的手下,看到孙湘如此痛快地放弃自己的部下,甚至连尝试也没有尝试,他们如何不感同身受? 黄东玄啐了口唾沫,回头向被困在江心的长沙战船看去。片刻后,他摇了摇头:“算了,不来就不来吧。” 最先懊恼的是人,不过最快恢复平静的也是他。虽然惋惜,但这结果其实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中。 他又坐回原位,把腿一翘,道,“派个使者,去找方继。” 众人的目光向他投去。 “去劝降。”黄东玄下巴一抬,平静地下令,“把岳阳城的情形告诉方继,他们的援军不会来了。如果他肯投降,我保证善待所有降卒。” 命令下达后,眨眼的功夫,一辆小木舟从大楼船的甲板降到了江面上。它晃晃悠悠地朝着被逼作一团的长沙战船驶去。 …… …… 一柱香的时间后,使者船开回来了。 使者被人捞上楼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卫兵们忙取了毛毯来给使者盖上。 黄东玄惊道:“怎么回事?方继他什么意思?” 使者擦了擦脸上的水,哆哆嗦嗦道:“禀将军,那方继如顽石一般,又臭又硬。我才说明来意,他就命人把我丢下船去。他说他是绝不可能向将军投降的……我原本还想再劝,他就找出弓箭,差点把我射死在水里。我只好赶紧逃回来了……” “什么?这混账东西,不想活了!”黄东玄又恼火又不解:“他跟孙湘沾亲带故吗?他居然对姓孙的这么忠心?” “倒……倒也未必……”使者小心翼翼道:“我、我方才看方继的脸色,听他的语气,他似乎是……对将军您有所不满,因此才不肯投降的……” “啊?我?”黄东玄茫然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简直莫名其妙。 方继不是他的旧部,而是孙湘从其他军队里提拔起来管束他的旧部的。在离开长沙府之前,黄东玄跟方继几乎没有任何接触,怎么就被人恨上了? 不过他也不急着去厘清缘故。他想了想,冷笑道:“不肯投降是吧?行,那就别管方继了!再多派几艘船,去接近其他的长沙战船,问问其他人是愿意投降,还是想被剁碎了喂鱼!” 很快,数乘小舟被放到江面上,再度向长沙军驶去。 …… 这一次黄东玄等得比较久。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夕阳西斜,天色都暗了许多,几乘小舟终于开回来了。回来的不止是黄东玄派出去的船,数辆长沙军的木舟也跟了过来。 黄东玄站在高处,只见开回来的小舟上,有一个男子被人五花大绑捆成粽子,眼窝青紫,嘴角流血,发髻散乱,好不狼狈。 不多时,那被捆缚的男子让人用绳子提到了甲板上。 黄东玄背着手踱过去,居高临下地打量那男子。那男子羞愤至极,将脸拼命转开,恨不能就此将自己脖子拧断拉倒。 黄东玄幸灾乐祸道:“哎哟,这是谁啊?我瞧瞧,这不是方继方将军么?怎么被人捆成这样?谁捆的呀?” 方继浑身僵硬。 黄东玄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更大声了:“不会是你的手下哗变了吧?” 方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几乎把牙磕碎。 黄东玄没说错,方继是被长沙军揍成这样、捆成这样的。 援军迟迟不到,即使荆州军不派人来游说,长沙兵们也知道,他们已经被舍弃了。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连带着破灭的是对主帅的信任与顺从——已经走到绝路上了,难道他们还要任人献祭吗? 因此当荆州军前来说降,给他们指出一条活路,方继却执意要断绝这条活路的时候,最先愤怒的是长沙兵们。经历一番混乱和内斗之后,方继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见方继死硬顽固,迟迟不肯说话,黄东玄的一名手下猛地拔出佩刀,高声道:“大哥,既然这姓方的一心寻思,咱别跟他废话了!一刀砍了他得了!” 方继额角的青筋抽动了一下,紧闭双眼,仍不出声。 黄东玄默默观察着方继的反应,见他并不畏死,便摆摆手让自己的手下退下了。 他往椅背上一靠,好奇道:“方将军,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吧?我难不成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 方继冷笑道:“废话少说!无耻黄贼,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的!” 黄东玄的卫兵们勃然大怒,正要上前教训着不知好歹的家伙,又被黄东玄用眼神制止了。 黄东玄并不因为被骂了一句无耻而恼怒,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耻。他饶有兴致地问道:“方将军觉得我如何无耻?说来听听啊。” 方继没想到黄东玄会这么问,不由一愣。双方僵持片刻,方继涨红了脸,怒道:“你……你这不忠不义,过河拆桥的小人!你再三变节,投了新主,便坑害旧主!你可知有多少人为你所害?你竟还有脸问这样的话!” 黄东玄眯眼。 关于两次变节的事,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他只淡笑道:“方将军战场上技不如人,就搬出这套迂腐说辞来给自己撑面子……就不嫌丢人么?” 方继勃然大怒,正要再骂,黄东玄忽然又道:“当初孙府尹是如何把我从江陵府请到长沙府,我料想你并不清楚,这些没什么好说的。至于我是如何归降蜀府的……方将军,你就当真一点不知情?” 方继又是一愣。 黄东玄反水后,孙湘自然把一切过错都推到黄东玄和王占的头上,说是他二人变节才致使军队大败。可实际上黄东玄当时的处境,同为军官的方继不可能一点不知情。他只是…… 还没等他作答,黄东玄又道:“这也不说了。或许你确实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相信方将军肯定知道——你觉得,孙湘是个值得跟随、值得为他卖命的明主么?” 方继眼神一闪,竟答不上来。 过了片刻,他哆嗦着把话题扯了回来:“黄狗贼!你……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当初、当初将士们跟着你征战疆场,舍命取义,你却因为贪生怕死而轻易变节!你可知有多少人受你牵连,丢了性命,前途尽毁吗!你还敢说你不是无耻小人?!” 黄东玄挑眉,忽然明白了方继如此恨他的缘故。他左右望了望,朝着边上一名长沙士卒招手:“你过来。” 那士卒茫然地走上前:“我、我吗?” “就是你。”黄东玄问道,“我问你,我走了以后,孙湘待你们如何?” 那士卒正不知该如何作答,黄东玄却自问自答地接了下去:“是不是他又不敢把你们都撤了,又不肯好好用你们,所以他就处处打压你们,把错都推到你们头上?” 那士卒想起这些年的苦楚,顿时如同吃了苦瓜般皱起脸来,连连点头:“是、是!” 黄东玄又道:“是不是方将军领了我留下的余部,所以连带着遭到那姓孙的迁怒,一直郁郁不得志?因此他讨厌我?他觉得他是被我牵连的?” 方继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开口驳斥,长沙士卒已经小声回答了:“我们都是这么觉得的……” 方继:“…………” 甲板上忽然静默下来,方继脸色先紫后青再白,嘴唇几番蠕动,最后竟仍哑然。最终,他闭上眼睛,悲愤、痛苦、恼羞、不甘……种种心绪在胸口激荡,将他冲撞得摇摇晃晃。 黄东玄看着他这样子,并没有觉得幸灾乐祸,只是若有所思。 少顷,方继睁开眼睛,只见一张放大的脸贴在在他眼前,顿时把他吓得一哆嗦。 黄东玄蹲在他面前,嬉皮笑脸已被他敛去,神色淡然:“方继,如果我是你,在我前头有人丢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阻碍了我的前程,我兴许也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不过比起恨我,还有一个你更该把他扒皮拆骨的混蛋——不用我说,你知道那是谁吧?” 方继不吭声。 真正阻碍他前程,让他郁郁不得志的人是谁?不是黄东玄,而是孙湘。只是他为臣,孙湘为主,因此这股气他不能冲孙湘,只能冲着黄东玄罢了。 黄东玄又道:“我刚才问你,孙湘是不是个值得跟随的明主,你没有回答,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另外,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如今跟随的那位,他是个明主。他值得。你明白么?” 方继呆呆地看着他。 黄东玄直起腰板,扯了扯袖子,淡淡道:“你不用急着假装忠良,不妨先想一想,孙湘现在在干什么。你带兵出城的时候他没有给你旨意吧?他也没有派人拦你吧?你觉得他会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以为你还回得去吗?” 方继的眼神再次剧烈颤动。 孙湘现在在干什么……只怕是正在和人商议要如何为这场败仗定责吧…… 责任会是谁的?除了自己,还能有谁呢…… 虽然他已经知道黄东玄围点打援的意图,或许孙湘也已经猜到了。他并不推卸自己的责任,可看到孙湘真的连援救他们的尝试都没有,如此果决地将他们视为弃子,他不恨也是不可能的。 片刻后,方继终于开口,低声问道:“倘若是你的那位明主,他明知是计,也会派人来救吗?” “会啊,当然会。”黄东玄想也不想便道,“他不会白白派人送死,可总要尝试一下,找找有什么破局的方法。仗不都是人打的么?不试试怎么知道?至少,他做的第一件事不会是关起门来看这是谁的罪过。” 方继沉默不语。 良久,他常常喟叹一声,如同被人抽干了力气,瘫软在甲板上。 …… …… 夜风渐起,更深露重。 孙湘的营帐里此刻还被火烛照映得如同白昼。他焦虑地帐内来回踱步,他的幕僚们也坐在帐内,他们都在等待最终的消息。 败仗已经注定,而要如何好好利用这场败仗,幕僚们也已经商议出了结果——他们打算利用这场败仗来煽动人心,鼓舞士气。 他们将会在军中大肆宣扬这场战斗的惨烈,宣扬长沙士卒们是如何顽强抵抗,英勇不屈。最好还得选出一二英雄人物,大书特书他们是如何以一敌百,令敌人闻风丧胆,只是最终不慎中了敌人的奸计,抱憾而亡。他们还要痛陈荆州军的残忍与无耻,以激起士卒对敌人的痛恨,使士卒立志要为同袍报仇。 眼下长沙军最棘手的问题正是士气的极度低迷。倘使这场败仗真能被利用来激发斗志,那败也成了胜,千余士卒的牺牲也算值得了。 幕僚们的计划都已拟定,可战场上的局势竟然还未见分晓。孙湘接到消息,说黄东玄一直对方继的军队围而不剿,似乎还寄希望于能用这些诱饵钓出更多长沙军。这让孙湘如何能不着急? 帐内安静得只剩下孙湘不规律的脚步声和火烛噼啪的燃烧声。 终于,又一名报信的探子来了。 “报——” 探子还没入帐,心急如焚的孙湘听见脚步声,已经迎出去了。 “战局如何?”孙湘一把将人拽入帐内。 那探子神色惊惶,小心翼翼地挣脱了孙湘的手:“府、府尹,方继他们……他们……” “他们如何??!!” “他们……投降了……” 仿佛一道惊雷砸中天灵盖,孙湘身体猛地一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眼疾手快地幕僚们冲上来,忙将他的脑袋拖住,可他的半截身子还是重重砸到了地上。 孙湘不怕方继全军覆没,也不怕他们以少胜多,无论哪种结果,他都能让人好生渲染,用以鼓噪人心。可他千不怕万不怕,唯一怕的便是这一出投降。 当长沙军的士卒们发现他们不必奋力作战,他们还有别的路可以走,那这低迷的士气将会导致更加可怕的结果…… 253、有二百五十三章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这厢孙湘的长沙军被打得连连退却, 那边中原军也没闲着, 一直日夜兼程地赶路, 想要快点赶到荆州。 此次中原军是由陶北亲自领兵出征的。 小皇帝朱新刚刚登基, 陶北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本想打造一场盛事来赚取声望。可由于被朱瑙捷足先登,他想要的效果最后几乎都没达到。各路小诸侯们仍旧左右摇摆,甚至倾向朱瑙那边的还更多一点。 在这种情况下,陶北实在非常迫切地需要一场胜仗来笼络人心。 长沙军在恰好的时机主动找上门来联盟,真是再合陶北的意也没有。他非常重视这次的战事,虽然多耗费了一些时间, 但也是因为他尽力调集了最多的精兵强将、筹措了尽可能足够的粮草。一路上, 他都在努力鼓舞军心, 几乎怀着必胜的决心来的。 原本陶北真的以为这次机会是老天对他的青睐, 然而直到大军上路以后, 他才知道,原来他踏进了一个深坑里。而给他挖这个坑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盟友——孙湘。 他们才刚行至半路,就传来了长沙军在荆州大败的消息。 孙湘对荆州有私心陶北是知道的, 但他没料到孙湘竟会如此冲动,盟友还没到就自己先发起强攻。说白了, 孙湘不就是怕自己会跟他争荆州么!还没好好对付敌人,倒先算计起盟友来了! 陶北对孙湘非常失望,可是以大局为重, 他还是不得不压下消息,只让自己手下少数一批军官知道此事,却不让大军知道,以免士卒们对盟军不满而动摇军心。 结果还没过几天,竟然又传来了孙湘在公安县粮草被烧,他屠了公安县,退守岳阳的消息。 这消息让陶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明白孙湘在公安县不得民心的苦楚,他也知道粮草被烧会有多愤怒的愤怒。但是……屠城! 他们可不是打算来抢一笔就走的强盗啊,他们明明是打算夺下江陵后长久治理的啊!这一屠城,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以后江陵的百姓必定会更加助蜀抗湘啊!而陶北身为长沙军的盟友,也一样会受到牵连啊! 然而无论陶北如何气急败坏,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只能自我安慰:反正事态已经这样了,也不会再变得更糟了。 于是他愈发催促大军加快推进速度,以尽快到达荆州,早日解孙湘之围,也好尽快攻取荆州…… ===== 滚滚江水,惊涛迭起。 陶北站在江边,望着江对岸的平原,神色凝重。他的身旁,大军正在拉铁锁、搭木筏,做着渡江前的准备。 只要渡过这条江水,再赶两天的路,他们就能到达荆州了。 终于…… 陶北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路上他料想黄东玄可能会派兵拦截他,也推算出了黄东玄设伏兵的位置可能在襄樊一带,他提前派人侦查,果然如他所料。于是他果断让军队绕开了襄樊水域,顺利晃过了黄东玄的伏兵,没有浪费不必要的时间。 三天前,他派人快马加鞭去岳阳送信,通知孙湘他大军即将到达的消息,同时也让人查探一下岳阳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形。听说黄东玄带兵追去了岳阳,倘若孙湘没有蠢到极点,他就该紧闭城门谢战,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而如果他能顺利把黄东玄牵制在岳阳,那自己到达后就能切断黄东玄回撤的后路,给黄东玄一个前后夹击! 孙湘身为长沙府尹,再怎么无能,这点见识总该还有。他总不至于连关城门也关不紧吧? 希望一切顺利,那胆大妄为的黄东玄也该为自己的猖狂付出点代价了…… 大军又筹备片刻,排头的部队便开始渡江了。一艘艘木筏被推下江,士卒们拽着铁锁扛着风浪艰难地朝着对岸挪去。 约莫刚过了几百人,后面还有数万大军排着队,陶北派去岳阳的探子也从江上乘着木舟回来了。 “大将军!”探子跌跌撞撞地爬上岸,冲到陶北面前,吼道:“大将军,不好了!岳阳的长沙军已于昨日撤军了!!” 陶北:“……………” 也许是这段时日孙湘的骚操作听得太多,他居然没有恼火,只是麻木地问道:“又退兵?为什么?这次又往哪里退了?” 探子道:“长沙水军将领方继中了黄东玄的埋伏,被迫率两千水军投降了黄东玄!孙湘带大军撤回长沙去了!” 陶北:“!!!” 这下陶北不麻木了,他倒抽一口冷气,周遭的卫兵们也都纷纷变色:“什么,撤回长沙?!” 这一撤,可就代表了孙湘彻底放弃了江陵!他们千里迢迢赶到此地,正准备与孙湘合力攻打江陵,孙湘居然在这紧要关头撤了?!疯了吗?! 其实中原军们不知,撤回长沙的这个决定对于孙湘也是极难的,他比任何人都不愿意在这时候撤。可是他不撤已经不行了。 方继投降后,岳阳城内大军哗然。长沙军的士气本就极度低迷,在这时候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更令岳阳城蒙上了一层阴影。尽管孙湘一再镇压消息,可“府尹见死不救,导致方继被迫投降”的消息还是在全军上下传开了。 军官责怪孙湘不该不出兵救援方继,士卒责怪孙湘一开始就不该出兵,再加上粮草日益减少,送粮的队伍又被黄东玄拦截进不来,城内怨气鼎沸。 孙湘在这节骨眼上退兵,连最后几天都不肯在等,是因为他真的一天都等不了了。再不撤,已不是士气低迷的问题,而是士兵要聚众哗变了!在这种情况下,他除了自保,已没有办法再考虑其他事了。 …… 不多时,陶北帐下幕僚及数名军官都被聚集了起来。 “长沙军撤了???” 听到这消息,立刻就有人暴跳如雷:“那混帐东西不会是跟蜀军做了个局,联手把我们骗过来吧?!” 也不怪有人这么想,他们可是应孙湘的邀约跋山涉水赶过来的,赶路赶了几个月,哪有他们到了孙湘跑了的事。 都有人想要赶紧去加派人手四处巡逻,看看蜀军是不是就在附近埋伏着了。 经过探子的解释,众人才知道孙湘的撤兵确有其迫不得已之处,并非事前设计。虽然如此,军官们还是对孙湘怒不可遏,狠狠痛骂了孙湘和长沙军一顿。 “大将军,眼下该如何是好?我们要趁着黄东玄还来不及从岳阳回防,抢先攻取荆州城吗?” 陶北面色沉静,摇头道:“不妥。听闻如今守荆州城的乃是哥灵察,此人曾是韩风先帐下一员悍将,当初固守云阳,连黄东玄都攻他不下。我们此去,未必能够得手。” 他们原本的计划,到了荆州后与岳阳的孙湘联手夹击黄东玄,让黄东玄进退两难。但是孙湘这一撤,头尾受敌的反而成了他们。除非他们能速战速决抢下荆州,倒是可以占据主动,但他们做得到吗? 陶北没有这个信心。本来他想的是自己步骑兵强壮,长沙军则擅长水战,双方联手,可合力克敌。现在就剩他一路人马,士卒赶路疲惫,还水土不服,这仗胜率实在不大。 不光没有这个信心,他也不愿冒这个险。现在这种情形下,万一他吃了个败仗,不光他的威望大损,还给朱瑙搭梯铺路,这样划不来的买卖,他才不肯干呢。 片刻后,陶北咬了咬牙,虽然不舍,却仍然下令道:“通知大军,停止渡江。”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将军,我们不去荆州了?” “我们千里迢迢赶过来,难道这便放弃了?” “如果什么都不做就回去,士卒们必然会心生怨气啊!” “是啊……如此大费周章,却什么也没得到……” 陶北冷冷道:“谁说我们就这样回去了?” 众人微微一怔,忙问道:“将军有何打算?” 陶北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缓声道:“既然来了,自然不能白来一趟……我欲取长沙,你们意下如何?” 此话如同一番惊雷,瞬间将人群炸开了锅!取长沙!! 陶北也很明白,如今硬去攻打荆州未免过于强行了,但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他已经劳民伤财地到了这里,就此打道回府一定会惹人笑话,说他怕了黄东玄,说他不如朱瑙。 但做人要懂得变通,任何变化都有机遇在其中。荆州不好打,带着残兵败将回去的长沙还不好打吗?如此良机,不可坐失啊! 至于孙湘本是他的盟友……什么狗屁盟友,孙湘先不仁,怎能怪他不义?只要他把消息传下去,保管被愚弄了的士卒们对长沙军恨得咬牙切齿,根本不用他另外想法鼓舞士气了! 他的话也提醒了众人,军官们连忙取出地图来查看,很快发现,这的确是个绝妙的主意! 从这里赶往长沙路途并不算远,沿江而下,快马加鞭,若是顺利,没准可以在长沙军回到长沙之前就咬住他们的尾巴; 论兵力,长沙军死伤惨重,他们兵强马壮,占据绝对的优势;论士气,更不用说了,长沙军有如败家之犬,何来士气可言? 最需要担心的,是会否有其他人和他们动了同样的心思,也在打长沙的主意。长沙府周围一些小诸侯不足为虑,只要自己大军压境,小诸侯们不会来自讨没趣;蜀府无疑也会也想趁机收复长沙,但以黄东玄的兵力,他应当不敢深入长沙,只会先占住岳阳四周;朱瑙临时派兵过来也来不及了。 可以说,只要他们下定决心,此番占领长沙应该是志在必得! 立刻有人出主意道:“府尹,我们不妨立刻派一支快骑去追长沙军,那长沙军还当我们是盟友,自然缺少防心。待接近后,我们便可以长沙军背弃盟约为由发难,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若能直接生擒孙湘,则长沙已入囊中矣。” “好计!”陶北大喜,忙道,“赶紧点人,挑选各营精锐,务必拿下长沙军!” 古语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几个月前,陶北与孙湘还是郎情妾意的盟友,几个月后,便已离心离德,各自算计,甚至要反目成仇了。 中原军的军官们忙去叫回了还在渡江的大军,并立刻开始点选人手了。 ===== 汉中。 朱瑙走到院子外,只见午聪正站在院子里出神。 午聪看见朱瑙进来,忙下跪行礼:“参见圣上。” 朱瑙托了下他的胳膊,问道:“谢将军在里面吗?” 午聪点了点头。 朱瑙却没立刻进去,问道:“最近可出了什么事?他心情不好么?” 午聪“呃”了一声,尴尬道:“皇上为何这么问?” 朱瑙语气中有一丝丝委屈道:“谢将军已两天没来找我了。” 午聪:“……” 他强忍住嘴角抽搐的冲动,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 朱瑙看他神情便知有事,问道:“究竟怎了?” 午聪被逼问不过,只好老实招了。 原来谢无疾来到汉中后,便和朱瑙进出同车,坐卧同榻,有心人见了,难免有所言语。其实原本皇帝好男风或女色皆是寻常事,历朝历代总有些皇帝男女兼收,也有那极少数独好男色的。 然则谢无疾虽在北方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可他在朱瑙登基前后并没立下什么战功,南方人对他并不了解,又见他生得年轻俊秀,竟有人怀疑起他的功绩来。有风言风语说他从前的声望靠的是他出身谢家,如今的地位则是朱瑙偏爱。还有胆大的,戏称他作“谢贵妃”,多少有些戏谑轻蔑的意思在。 风言风语传进谢无疾的耳朵里,他难免不悦。 朱瑙听午聪说完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进去找谢无疾了。 谢无疾正在屋内批阅军务,听到脚步声,他抬头一看,见朱瑙来了,他将笔搁到一旁,倒也未见什么不悦的样子:“你来了。” 朱瑙走到他桌边坐下,笑道:“是啊,朕来探望爱妃。” 谢无疾:“……” 他眼皮跳了几下,忍住了把朱瑙扔出去的冲动。 朱瑙想了想,好奇道:“不过为什么是贵妃?后位不还空悬么?” 谢无疾:“…………” 他没好气道:“我也想知道,他们觉得后位该留给谁?虞长明吗?” 朱瑙闻见一股酸味,忙道:“你若不喜欢,还是我做将军夫人吧。不过——得是正夫人才行。” 谢无疾翻了他一个白眼。 这些都是玩笑话罢了,谢无疾也不是真介意这些无知小人的风言风语。他若介意旁人的目光,根本走不到今日。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也不是因为贵妃抑或将军夫人。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岳阳那里可有新的消息?” 朱瑙颔首:“早上刚收到的消息,黄东玄收降了长沙两千水军,孙湘已带兵撤回长沙去了。” 谢无疾略感吃惊:“孙湘撤了?”他忙又问道:“中原军到哪里了?” 朱瑙道:“应该离荆州不远了,不过还未到。” 谢无疾立刻翻出地图来看。 他对着地图认真研看片刻,若有所思道:“孙湘若果真已撤,陶北未必会坚持攻打荆州。” 这几年他也有关注陶北的动向,对陶北的为人较为了解。总体而言,陶北并不是个冒险激进之人,他懂得在该收手的时候收手。 朱瑙点头赞同:“不过他已带兵千里迢迢地来了,应当不会就这么回去。你若是他,你会怎么做?” 谢无疾想了想,道:“既然不得荆州,那我会直取长沙。” 朱瑙道:“确有这个可能。” 其实如今长沙军仓皇撤离,对于朱瑙也是个谋取长沙的好机会。不过他事先也没料到黄东玄会做到这个地步,眼下再派兵有些晚了,只能错失这个良机。 朱瑙又道:“不过还有一种可能。” 谢无疾微怔:“什么?” 朱瑙道:“他原是冲着我来的,自然不甘心就这么空手回去。得不到荆州,他或许会谋取我其他城镇。” 谢无疾又微微怔了怔,再次端详地图。片刻后,他来了精神,淡笑道:“我已久未出征了,正闲得无聊。此事你务必交给我。他若来了,我必让他有去无回。” 254、第二百五十四章 旷野中, 一支军队正在快速前行。 到了正午时分, 日头愈发毒辣, 士卒们被烈阳烤得肌肤发红, 主帅终于下了暂停行军的命令, 让大军到阴凉处稍事休息。 “大将军,喝点水吧。”卫兵从附近的溪水中接了一壶清水来,递给带军的将领——此将领正是陶北。 陶北喝了几口水,扭头问负责探路的探子:“此地距离云阳还有多远?” 探子忙道:“禀将军,不到二百里了。” 陶北点点头。他又问道:“云阳没有什么异动吧?” 探子道:“并未发现异动。” 陶北满意道:“很好,我军奇兵突袭,他们果然来不及反应。” 几日前, 陶北在长江渡口决定放弃攻打荆州, 转而攻取长沙, 但他并没有将全部的兵力都调往长沙——一来用不着, 对付孙湘那些残兵败将, 又是智取,万把人也都够了;二来,他南下是冲着朱瑙来的,即便他最后能取得长沙, 却也与他原本的目的大相径庭了。 对于陶北而言,他太需要一场战胜蜀军的战争了。胜利本身甚至比他占据荆州、长沙或是哪块地盘更为重要!这会让他在与朱瑙争夺正统的路上得到更多筹码! 因此, 陶北最终决定在江边分兵,遣两万大军前往攻取长沙,自己则亲率八千精兵, 掉头向西,直奔蜀境。 他打的便是兵贵神速,趁着蜀军毫无防备,他短短两日便夺下了建始县,又花两日攻破梁平,一路奔向云阳而来。 普通的军队一天只能日行十五里路,但陶北放弃了大量辎重,率一支轻装简行的快队,能日行四五十里。等蜀军收到消息,再抽调军队过来,只怕那时他都打完云阳回长沙去了! ——是的,他以这种方法连克诸县,打下的地盘他是守不住的,他也没打算守。他要的只是往朱瑙脸上狠狠糊一巴掌,糊完就走。 这样的胜利是胜之不武的。云阳等地本就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无丰富物产,蜀府本就不会在此布置大量兵力,陶北取得的胜有多大意义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陶北不管——毕竟,眼下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假模假式地糊一巴掌,总好过认怂退兵吧? 大军在阴凉处休整了一段时间,待日头稍斜,陶北便命军队继续上路,朝着云阳方向继续推进。 ===== “将军,今晨巳时,中原军行至梁平西北四十里处,据此约还有一百二十里。” 谢无疾听着探子的汇报,手指在地图上滑动:“这里?” 探子忙道:“是。” 谢无疾点了点头,凝神继续打量地图,若有所思道:“照这么算,他们每天行路约在四五十里上下……” 数日前,他们收到黄东玄在长沙收降方继的消息,朱瑙推断陶北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可能会临时改道攻取蜀府周边的几处州县后再回去。谢无疾立刻推断了几条陶北有可能进攻的路线,最终选出了一条最有可能的路——云阳! 如今果不其然,陶北真的照着谢无疾预测的路来了。 谢无疾问道:“查清楚了么?他们领军的是谁?军队共有多少人?” 探子道:“他们未打将旗,尚不知将领何人。大军约在**千人上下。” 谢无疾的神色有些凝重。 虽然他料准了陶北的进军路线,但由于他并不是收到确切情报后才出兵的,而只是依据朱瑙与他的推测决定出兵以防万一。这样吃不准的事情,他们不可能劳师动众,也没有时间劳师动众。 而且陶北在荆州附近临时掉头直奔蜀境,谢无疾却是从汉中过来的,路程比陶北更远,如果他慢慢整兵,只怕赶过来的时候中原军都打完走人了。 在这种情况下,谢无疾虽然料准了陶北的行进路线,但他并没有带多少人来。他只带了两千精兵,即便算上云阳本地的守军,也不过三四千人上下。陶北的人马却数倍于他们,形势并不有利。 谢无思索片刻,有了主意,道:“都把军官都叫来。” 不片刻,他手下的多名军官都被召入帐内。 谢无疾将方才获知的陶北军的情形告诉手下众将大喜,迭声赞道:“将军果然料事如神啊!”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居然能够预料准敌人的行动和路线,这需要的是极其丰厚的战场经验和对敌人的了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甚至该说,极少有人有做到,要不然人人都能猜到敌人的动向,仗还有什么好打? 谢无疾却未见高兴。这还只是第一步,他们目前只不过占了情报上的优势,他们知道敌人已经到了,敌人却不知道他们在此。如果最后不能剿灭敌人,这样的优势又有什么意义。 他淡淡道:“如今敌众我寡,我等尚不可轻敌。我有一计,你们且听听。” 他如此这般将计谋道来,说完之后,众将却面面相觑,久未有人言语。 终于有一人道:“将军,如此虽能杀伤部分敌军,可……不就打草惊蛇了么?” 他们兵力不足,就应该用想办法利用情报优势给敌人尽可能的重创。谢无疾的布置却与此背道相驰。 谢无疾道:“你有用两千人剿灭他们八千大军的方法吗?” 手下哑然。几倍的兵力差距放在那儿,这可不是桩简单的事。 谢无疾道:“若无更好的方法,便依我之计。我自有想法。” 他这样说,众将自然再无他话,退下布置了。 ===== 两日后。 天色渐暗,陶北率赶了一天路的大军扎营驻下,用过饭食后,便让大军准备休息。 陶北忙完手头军务,外面有军官求见,他便将军官召入帐内。 “何事?”陶北问道。 军官道:“将军,昨晚派去壶口村和今日派去河田谷的两队人马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此事颇为反常,特来禀告将军。” 陶北微微一愣,道:“两支都没回来?那便加派人手去那两地找找。” 随着大军的行进,他们会不断派出小股人马去周遭查探敌情。侦查的人马没能及时回来,有时可能是碰到意外绊住了脚,有时可能是不慎遭遇了敌人,有时甚至可能是迷了路。 虽说同时有两支巡逻队失踪,但这两队人去的并不是一个方向,陶北心里也没太当回事。 毕竟他知道云阳并没有多少兵力。他是临时起意打过来的,进攻速度那么快,打的又不是什么重要城池,远在汉中的朱瑙根本不可能来得及反应。他们就算碰上什么麻烦,顶多只是些小麻烦而已,不足挂齿。 于是忙完手里的事,陶北也上榻睡下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忽然闹起来。陶北睡梦中被惊醒,披衣冲出营帐,报信的士卒正好赶到帐外,急道:“大将军,不好了!甲丑营发生叛乱,叛卒正在杀人烧营!” “什么?”陶北大惊,“好端端的,怎会忽然发生叛乱?” 事发仓促,那士卒也不知详细情形,一时答不上来。 陶北也只能先搁下缘由,下令道:“快通知甲子、甲寅营前往襄助,镇压叛乱!” 八千士卒驻扎时分数十营,营与营之间相距不远,且地势互为倚助,可防止敌人夜间偷营或内部叛乱。 跟随陶北的中原军都有丰富的作战经验,陶北的命令还没到时,邻营的军官得知了情况,已主动出兵前去襄助了。 又过半个时辰后,叛乱已被镇压,甲丑营的军官也灰头土脸地来向陶北汇报情况了。 “怎么回事?”陶北质问道,“你营中士卒为何忽然叛乱?” 那军官哭丧着脸道:“启禀将军,并非士卒叛乱,而是一群身分不明之人穿着我军兵服,混入我军营中,趁夜闹事,四处杀害士卒,放火烧营。夜间昏暗,士卒们一时难辨敌我,才误报叛乱。” “什么??”陶北愈发震惊。 原来夜晚闹起来后,不明所以的士卒们看见杀人者都和自己一样打扮,就误以为是军营里发生了叛乱。 直到其他营来援助,终于发现所有“叛乱者”臂上都绑着白布条。他们找到了辨别“叛乱者”的方法后,开始镇压叛乱,又发现这些人听口音看相貌根本不是中原兵,竟是从外面混进来的。 至于这些人从哪儿弄来的兵服?无疑便是那两支失踪后没能回来的巡逻兵了。 陶北急道:“抓到活口没有?审过了没?是什么人?” 那军官脸色愈发难看:“是一群死士。当我们发现如何辨认他们身份后,他们便开始撤退。原本抓住的几个也全都自尽了。” “……”陶北勃然大怒,“废物!” 要是能抓到活口,他就能审问这些人的身份和计划。没有活口,这种事就很难查了。 陶北稳了稳心神,又问道:“我军士卒死伤多少?” 那军官战战兢兢道:“尚未完成清点……”他嘴皮嚅动了一下,把后半句“恐怕至少几百”给咽了下去。 半夜里黑灯瞎,一群叛卒冲进营帐见人就砍,很多士卒还在睡梦中就成了刀下亡魂;等将士们纷纷惊醒,由于分辨不出敌我,又经历了一段只挨打不还手的时间;等好容易找到分辨的方法,时间都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了,死伤怎能不惨重呢? 说到底,会发生这样的事,还是因为大军急着赶路,以为周遭不会有多少敌军,因此有些掉以轻心了。 陶北面色如霜,恶狠狠道:“查!给我好好查!想尽一切办法查!务必要知道此事是什么人干的!” 255、第二百五十五章 陶北下令彻查是何人夜半潜入军营偷袭, 没想到还没查出结果, 第二天, 就又出事了。 翌日, 中原军正继续前行, 大军的尾巴忽然乱了起来。士卒们奔走呼号:“叛变了,有人叛变了!” 动静传到前面,整支军队都陷入了慌乱和惶恐,阵型都开始乱了。 陶北立刻下令稳住大军,又派遣手下将领前去后方镇压。折腾了好一阵子,总算把“叛乱”给镇压下去了。 等军官回来一汇报,陶北才知道, 事情居然又跟昨晚的情况相似:当他们路过一片林子的时候, 林中忽然冲出一群穿着和他们相同兵服的士卒, 混入军中后见人就砍!中原兵们猝不及防, 又被杀得阵脚大乱。 极为狡猾的是, 中原兵们已经知道了昨夜混入的敌人是在胳膊上绑白布条的,可今日来的这些人却是在领口系了绿巾,用以相互辨认。中原兵们却不知道,又在慌乱中花了好一阵子才发现该如何辨别敌人。自然, 在这敌我不明的时间里死伤惨重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同样的亏吃了两次,陶北简直勃然大怒! 出了这样的事, 再一味继续行军肯定会使大军猜疑心越来越重。不得已,陶北只得下令大军到附近驻扎下,暂停行军, 自己则召集手下商议对策。 “有没有查出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派来的!”陶北气急败坏地责问负责调查的军官。 军官哭丧着脸,仍然答不上来。和昨晚一样,那些死士撤退得很快,没退走的便自尽了。他们没有抓到活口,此事也就无从审起。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人必定是蜀军派来的。只是究竟是蜀军的哪一支部队,差别可就大了。 ——如果是云阳附近的守军,说明云阳的部队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踪了,正在用这种方法阻挠他们前进;如果是从荆州追过来的部队,那追过来了多少人呢?眼下潜伏在什么地方?荆州是否因此空虚?如果是朱瑙从汉中或者成都调过来的大军……那情形可就严重得多了,对方究竟有多少兵力?对他们的情况掌握了多少?会否在何处设伏等待他们? 很多人也已经想到了这些可能,有人慌道:“大将军,看来我们的行军计划已经被蜀人知晓了。蜀人必然有所防范,我们再想奇袭云阳,只恐不易啊!” 这些天来陶北命令大军拼命赶路,除了最必要的粮草外几乎把能舍弃的辎重全舍弃了,就是为了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可现在,敌人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踪了,那奇袭的效果自然不会如他们的理想了。 又有人惶恐道:“大将军,莫非蜀人已派援兵赶到了?” 陶北立刻否认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从成都或汉中来的援军!消息传回汉中要多久?汉中派兵过来又要多久?绝无这个可能!” 他之所以这么确定,还是因为一句话:他的行动是如此的突然和迅速,蜀人情报传递的再快,也不可能快到这种程度。 手下问道:“大将军,我们还要去攻打云阳吗?” 陶北斩钉截铁道:“当然!而且,动作要快!依我看,敌军这般装神弄鬼,是想把我们吓退。这不正说明他们没有多少兵力,不敢跟我们正面迎战吗?要不然,他们既然已经得知我们的动向,大可在道路上伏击我们,何须用如此龌龊手段!” 不得不说,陶北毕竟久经沙场,经验丰厚,很懂得兵法战术。倘若换成一个普通将领,此刻发现自己的行动已被敌军掌控,只怕就会下令撤军了。否则中了敌军的埋伏,后果将会不堪设想。但陶北却从敌人的行动中看出了敌人的意图,也确实把谢无疾的兵力猜出了个十有八/九。 陶北说完后,他的手下们面面相觑。 陶北的分析确实很有道理,但是这种敌人在暗他们在明的情况还是让他们感觉很不安。这两次行动,敌人都只派遣了几十名死士,杀伤他们数百将士,死伤虽不算惨重,但对军心和士气的打击却是非常严重的。 一名副将道:“大将军此言固然有理,只是眼下军中人心惶惶,倘若强令行军,唯恐人心涣散。倒不如停下休整两日,也好查明究竟是何人作怪。” 陶北双眉紧锁。 他想要尽快攻下云阳,现在敌人已经知道他的动向了,时间拖得越久,敌人准备的时间就越多。可是副将说的也有道理,身为主帅,倘若他不顾军心强行下令行军,战争是很难取得胜利的。而且他不光要安抚士卒,他也确实需要时间调查敌军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并且他还要整顿自己的军纪,以免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 “好吧……”陶北无奈地退了一步,只能同意让大军暂停行军,先原地休整两日。 当然,这两日士卒们可以休息,军官们却必须更忙,该调查的调查,该安抚的安抚,该整顿的赶紧整顿…… ===== “将军,中原军已经在溪口扎营,暂停行军了。”探子得到情报后,便立刻来找谢无疾汇报。 谢无疾站在营地里,他面前,营地的士卒们正聚在一起忙碌着。 士卒们将稻草绑在树枝上扎成人形,又用干草木棍扎成许多大型的苕帚,并在许多桶里装满了沙土。这些都是谢无疾的命令。 谢无疾低声下令道:“让大家加快速度。陶北身经百战,治军有术。恐怕他们不会停留很久,我们准备的时间有限。” 传令兵领命,立刻下去传令了。 谢无疾望着周遭动作匆忙的士卒们,微微眯起眼睛。 根据先前潜入的士卒打探回来的情报,他才知道原来此番中原军领兵的将领正是陶北本人。陶北竟然没有去长沙,而是亲自来了蜀境!明明只是为了攻打云阳这样的小地方……可见陶北对蜀的重视! 在此之前,谢无疾并没有跟陶北交手过,但他对陶北的大名早有耳闻。他更知道,陶北才是邺都真正的掌权者。若此番能让陶北有去无回,那刚被平定的河南河北等地想必又会四分五裂,这将有利于朱瑙尽快统一江山。 想起朱瑙,谢无疾凝重的神色缓和了几分。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又站了片刻,转身回营。 他还要写信给朱瑙汇报近日的情形呢。 ===== 短暂地休整了两日后,陶北的大军果然拔营,继续向云阳的方向前行。 行军的路上,士卒们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前两天偷袭我们的,真的只是云阳的守军吗?蜀军已经知道我们的动向了,不会再设埋伏伏击我们吧?” 实则陶北并未查到那些混入军队的敌人是受何人指示,为了安抚人心,他只能声称那些人是云阳派过来的,而且云阳人手有限,不足为虑。 但是这的说法,士兵们都将信将疑的。时间仓促,陶北没办法完全打消人们的疑虑。 “将军说云阳附近没有多少守军,也不知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听说当初黄东玄就是在这里战败被俘的……” 几人正小声谈论着,听见动静的军官赶了上来,呵斥道:“谈论什么呢?” 几人连忙噤声。这种动摇军心的话他们可不敢光明正大地议论。 但是不仅这些士卒心有戚戚,全军上下,又有多少人不提心吊胆呢?现在众人看见不认识的同袍心里都要咯噔一下,毕竟八千人的大军谁也不可能人人认全。 陶北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他已经下令加强了防御,也扩大了斥候们探查的距离。因此,他也不可能再像先前那样极速行军了,大军行进的速度被迫放缓了许多。 原本顶多两天就能赶到的云阳,这一放慢,被迫要走四五天了。 重新上路的一天,因为大军防范严密,安安稳稳,没有出什么事。第二天一早,大军又继续赶路了。 …… 午后,大军在一处山谷前停下。陶北望着前方的山谷,神色凝重。 山谷是比较容易设伏的地方,因此陶北提前让探子前去打探,自己则让大军放慢速度,等待探子的回信。 可现在大军都已经走到山谷前了,派出去的探子竟然久久未归,连人影都不见了。 这不寻常。难道说,山谷里有埋伏?探子已经遇害了? 陶北扭头吩咐道:“再派几个人去前面看看。” 立刻又有一队探子朝着前方山谷奔去。 然而还没等那几名探子深入山谷,山谷上方忽然一阵箭雨射下,把那些探子射了个人仰马翻! 中原军顿时大惊:“有埋伏!!前方有埋伏!!” 话音未落,山头上忽然人声大作,无数军旗竖起,遍布山头!紧接着,烟尘大作,黑压压的蜀军士卒从山上冲下来,朝着中原军冲杀过来! 陶北大惊失色。他定睛一看,只见那漫山遍野插着的军旗上,赫然全都写着“谢”字!而那巨大的声势和烟尘,看起来至少有三五万大军埋伏在此地!! ——谢?!难道是谢无疾??!!怎么可能!!! “谢无疾,是谢无疾!!!”中原兵们认出旗号,顿时肝胆俱裂。 谢无疾的赫赫威名,所有北方的将士都听过。若是往常,或许不至于一个“谢”字就让众人闻风丧胆。可是现在,在经历过两次偷袭后,本就提心吊胆的士卒们看见“谢”字军旗,只觉自己最糟糕的猜想应验了——蜀军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意图,谢无疾亲率大军来埋伏他们了!! “大将军,快下令撤吧!!”陶北的亲兵急道。 陶北心里总觉得不对劲,死死盯着远处冲过来的敌军,试图看出端倪。 可是还没等到他的命令,部分惊恐的士卒就已经开始自行后退了。当阵型出现松动,军心瞬间大乱,大量士卒开始向后溃逃! 连陶北的马也受了惊,不断后退,根本不顾主人的意愿。 敌军越冲越近,陶北看到自己溃散的大军,心都凉了半截。此时即便他不下令撤退也不行了,军队已然丧失了斗志。他只得道:“撤!阵型不能散!!谁也不准乱跑!!违令者杀无赦!!” 传令兵连忙鸣锣,各营军官也急着边撤边重整阵型。可是蜀军并不给他们机会,眨眼工夫就已冲到阵前,对着中原军撤得慢的尾巴撕咬起来! 中原军刚稍许恢复的秩序被这一撕咬,顿时又乱了。士卒们没命地朝来时的路撤去。 这中原军明明也是身经百战的军队,往常并不会如此,可是前几日积压在心底的恐惧被神兵天降的谢无疾大军彻底激发出来,后方的追兵又追得太急,砍瓜切菜般碾压过来,致使中原兵们在逃命的急迫下再发挥不出往日的配合了。 到了这份上,陶北也已无可奈何,在卫兵的保护下快速向后方撤去…… …… …… 暝色四合,夜风渐起。 旷野上,许多火把的光芒闪烁着,搭眉丧眼地士兵们正在简陋地搭营烤火,准备凑合熬过一晚,明日继续撤退——他们正是刚刚从山谷口撤下来的中原军。 在山谷口遇伏,中原军被英勇的蜀军撵了两里多远后,蜀军便撤回去了。中原军则又退出了四五里地,最终来到这处旷野。 陶北站在地势略高的土丘上,望着下方垂头丧气的士卒们,眉头拧得能夹死蚯蚓。 过了一会儿,一名亲兵跑了上来,向他汇报:“大将军,十九个营都点过卯了,眼下正在清点伤亡人数。” 中原军还是训练有素的,撤退时虽然因为大军失惊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但至少各营没有跑散,两个时辰后便成功集结了。若换成一支乌合之众,只怕撤退时阵型一乱,三五天乃至三五个月都没法重整军队。 陶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把校尉以上的军官都叫来。” 那传令兵忙去叫人了。 不多时,多名军官来到陶北的身旁,向他行礼:“大将军。” 陶北转过身,面对众人。他的脸背对着火光,隐藏在夜色下。人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声音低沉沙哑:“我怀疑,今日我们中计了。” 众人皆是一怔。他们今日的确差点中了埋伏,但是,中计? 陶北缓声道:“今日谷中似有千军万马设伏,可我观察了追兵的数量,从山谷中追出来的人马不过千余人。倘或谷中真有大军,我等只怕早已身首异处,又如何还能站在此处?” 众人哑然。 的确,有些人也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刚看到山谷中的阵仗时,他们都以为自己今日要命丧于此了,可等到撤退时,敌人的追兵并不如他们料想得多。 如果山谷中真的是谢无疾领的兵,如果真有那么多人,那么这一次的伏击无疑是非常失败的。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已经掌握了敌军的动向、并且拥有如此庞大的兵力的情况下,都有把握给敌人造成更大的杀伤。难道谢无疾只有这点本事吗? 陶北又道:“那谢字旗更是古怪。谢无疾身在汉中,如何能插翅飞到此地?区区云阳,又何来如此众多守军?若蜀府常驻大军于此,他何来钱粮养活如此大军?若临时调兵,难道他能夜观天象,算出我将来此地?” 一名军官道:“大将军,眼下天色已晚,不妨明日天明后再派探子去那山谷打探一番?” 陶北点头。其实他现在已经很确定,今日山谷里的敌人是在虚张声势。真有如此庞大的敌军驻扎在附近,他的探子不可能一点迹象都发现不了。 撤兵的时候他就已想到了这一层,本想立刻反杀,只是当时的情形太混乱了,人越多越不好管,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退到安全的地方,重新组织军队了。 陶北寒声道:“明日丑时,让探子出发,回那山谷调查。同时号令全军,加强戒备,防止敌人再度偷袭!” …… …… 翌日天色未明,一队人马便朝山谷处疾驰而去。 待天色微曦,有一支探子回来了,却不是去山谷的,而是陶北前两日派去云阳查探的。 探子回到陶北面前,禀报道:“大将军,云阳县原有一千八百驻军,数日前,大量驻军离开了云阳,只留两百士卒守卫云阳。” 陶北心里咯噔了一下,问道:“那一千六百人去了何处?” 探子摇头:“尚未打听到。” 陶北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去山谷的人马回来了,探子们还扛回了几具草扎人和苕帚。 “报告大将军,这是我们在山谷中发现的!山谷中残留了大量草人、绳索、苕帚等物!” 陶北一看那些东西,顿时了然了:正如他所料,昨日山谷中根本没有那么多敌军!敌人布置了大量草人,使军队看起来有庞大的规模,又在山上簸土扬沙,制造巨大的烟尘,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跑动。可实际上呢?也就只有那千余追兵罢了! 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这几日来故弄玄虚,虚张声势的想必就是那云阳的守军。也不知那守军的将领是何人,着实是个能人。他自知兵力不足,援军又来不及赶到,不愿坐以待毙,于是竟然主动出击,想出这些手段虚张声势的手段来吓退敌军。只差一点,他就真的成功了!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熟知兵法的陶北,已从这些行动中看出了诸多端倪。 倘若有机会,陶北倒真想将此人收归帐下,日后必能成为一员猛将。 片刻后,陶北先是连声冷笑,随即又高声道:“下令全军,今日暂且休整一日。宰牛杀马,让将士们填饱肚子。夜里好生休息。明日,大军全力出击,进攻云阳!” 云阳,他仍然要去云阳! 无论是先前的潜入偷袭,还是昨日的固布迷阵,敌军的情况都已经非常明显了:他们人手不足,不敢与陶北正面对战! 所谓兵不厌诈,越是势单力薄的军队,越需要虚张声势,吓退敌人;而越是兵强马壮的军队,才越会示弱于敌,诱使敌人轻敌冒进。 于是,敌人越想怎么样,陶北就越不能让他们得逞,只有这样,才能取胜。 陶北的命令下达后,他身边的亲兵想起昨日那漫山遍野的“谢”字旗,还有些心有戚戚。 “大将军,”那亲兵半真半玩笑地试探道,“昨日那谢字旗也是云阳的守军矫造来吓唬人的吧?谢无疾应当不会真的在这里吧?” “当然。”陶北冷冷道,“他们矫造谢无疾的旗号,可真是露出了一个大破绽,让我愈发确定他们的心虚!” 那亲兵好奇道:“是因为谢无疾人在汉中吗?” 陶北没有摇头。这固然是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却不是如此。他冷笑道:“若是谢无疾,他必定会想尽办法,将我大军歼灭于此,而不是只用这种手段将我吓退。这不是他的行事作风。因此我才说,这是他们的大破绽!” 那亲兵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谢无疾果真如此可怕吗?那他不在此地,可真是万幸了…… 256、第二百五十六章 确定了敌人只是虚张声势, 其实根本就没有所谓大军之后, 陶北立刻把这个消息传遍了全军。同时, 他也把探子们收缴来的草扎人、苕帚、土簸等物传给众将士看。 中原兵们这才知道, 原来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的大军根本不存在, 而那位常胜将军谢无疾也压根没来云阳! 陶北又适时地让军官们做了一番动员,挑起了中原军们的斗志。中原军士气大振,势要好好给愚弄他们的敌人点颜色看看! 于是大军休整了一日后,雄赳赳气昂昂地上路,直奔云阳而去! …… …… 山坡上,谢无疾骑在马上,眺望着下方。山上风大, 吹得他衣袍翻飞。 山下方的不远处, 有一片及腰高的稻田。无风时稻田看起来一片平静, 当风吹稻谷波动时, 从山上能隐约看出稻田里藏了一些人影, 使得稻浪的翻腾受到些许阻滞。 他仔细观察着整个局势,看到不满处,便立刻吩咐传令兵去传令调整,直到整个稻田让他看起来觉得满意。 过了片刻, 一骑快马冲了过来。 “将军!”探子骑到谢无疾面前,跳下马道, “中原军已到二平岭!距此还有三里地!” 谢无疾点了点头:“继续打探。” 那探子又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三里地,大约二至三刻的时间便该到了。谢无疾淡淡吩咐道:“敌军快来了, 传令让各营做好准备,不可露出马脚。” 又一名传令兵冲下去传令了。 他们花了这么多天时间,布好了渔网,现在,就只等鱼儿入网了! …… …… 大军尚未到达,陶北帐下的斥候就先来观察地形了。 一支四人小队的斥候骑马来到稻田附近,远远便刹住了马,探头眺望。 “那片稻谷地长得可真茂密,里面会不会有埋伏的敌军?” “有可能。过去看看。” 做斥候的本就需要深入陷境,虽然危险,但嘉奖也多,斥候们领的俸禄几乎是普通士卒的两倍,若能及时发现敌情,升官发财更有指望。 于是两名探子留在原地,两名探子小心翼翼地向稻田靠了过去。 恰好一阵风吹过,金黄色的稻田如同湖面一般泛起了阵阵涟漪。 一名眼尖的斥候忽然猛地拉住了自己的同伴,不让他继续前进。同伴不解地回头,那名斥候并未出声,只向他使了个眼色。 都是常做斥候的人,立刻就明白了:稻田里有异样! 然而他们表面上都不动声色,没有再深入稻田,又在周围观察了一会儿,假装什么也没发现,立刻调头回去了。 …… …… 陶北正领着大军慢慢前行,四名探子快马冲了回来。 “前面情形如何?”陶北问道。 探子道:“大将军,前方二里稻田里有埋伏!” “什么?”陶北吃了一惊,立刻命令探子将情况详细汇报。 探子道:“我等前去稻田查探时,风一吹,稻田里明显有硬物。形似人,必是那日谷中见过的草扎人!” 陶北一愣。敌军竟然又在稻田里布置了草扎人? 陶北身旁的副将听了探子的汇报,嗤笑道:“这是想故技重施?真是黔驴技穷!” 陶北也有类似的想法。同一招竟然使两次?他原先还觉得这云阳的守将是个人才,今日这可是走了一招昏招啊。 可是他总觉得不太对劲。那云阳的守军难道不知道自己后来派人回山谷搜查过,已经识破了他们故弄玄虚的招数? 如果他们不知道,又怎知道自己又杀了个回马枪,要提前在稻田设伏? 陶北还没想明白,他身旁的一名副将已经意气奋发地主动请战:“大将军,末将愿领一千兵马做先锋,破蜀军之阵!” 此乃一个绝佳的立功机会,中原兵入蜀后连连受挫,谁若能取得首胜,必能记大功一件。那副将生怕陶北不允,转身朝着士卒们喊道:“儿郎们,谁愿随我做先锋?” 后方的大军立刻高声应和:“杀!!杀!!杀!!!” 陶北心中虽仍有疑惑,可转念一想,那云阳守军不过千余人,又能掀出什么风浪来?八成真是无路可走,只能故技重施了。而他只消破了这疑阵,得云阳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后方将士们激扬的喊杀声,喊得他也热血沸腾,当下首肯道:“你领一千五百将士做先锋,先去破阵。我安排两翼从旁协助,今日必要剿灭敌军,以报前日之仇!” 当下,那副将便领了千余人马,加快速度先朝前方稻田冲杀过去!陶北亦下令变幻阵型,配合先锋,朝着稻田的方向扑了过去。 …… 不多时,先锋军已杀到田边。此时风势变大,稻浪一波接着一波翻滚,将稻谷吹得七歪八倒。众人果见田间如探子所言,露出不少破绽。 而此刻也无需他们仔细辨别了,稻田中的伏兵见敌军靠近,立刻声势大作。只见广袤的稻田里无数士卒窜起,喊杀声震天,烟尘暴涨,赫然又有千军万马之势。 领兵的副将已知这些不过是假把式,心中丝毫不怵,命令手持长矛的士卒们向前冲杀,进入麦田后见一个戳一个,只管把那血肉糊的草木扎的全戳个窟窿出来! 中原兵气势汹汹地冲入稻田,潜伏在田间的蜀军士卒们似乎没料到敌人并未被吓退,反而主动出击,顿时纷纷向稻田深处退去。中原兵们自然紧追不舍,要将稻田里的伏兵如驱赶蝗虫一般赶出来,外面自有大军收拾。 此刻陶北也已赶到稻田外,大军长长地铺开,犹如布下了一张大网。 然而还没等猎物投入网中,稻田中忽然发出阵阵惨叫,多块田地突然陷落,毫无防备的中原兵们就这样掉进了坑里! “啊!” “不好!田里有陷阱!” 长长的稻草遮挡了中原兵们的视野,他们根本没发现,蜀军的退走是有路线的。他们一味莽撞地向前冲,刚冲到稻田深处,就被蜀军早已布好的陷阱给缠住了! 稻田中训练有素的蜀军士卒们又忽然转向,眨眼的功夫,竟将被困在稻田中部的先锋军给包围了! 陶北看到形势忽然变化,心中咯噔一下,顿时意识到不妙。这一次并不是简单的故技重施了,蜀军竟然还做了另外的布置! 蜀军带兵的将领究竟是谁?竟好似能料到他们的行动! 陶北已然意识到形势不对,他似乎又一次中了蜀军的计,但他心里倒也并不十分慌乱:蜀军固然在稻田里做了陷阱,可这陷阱又能困住多少人?能困住多久?无非能占到一点便宜,却弥补不了几倍兵力的差距! 陶北当机立断,下令道:“救援!” 虽然明知稻田里有陷阱,但他也不能对被陷落的先锋军见死不救。于是原本拉长的阵型向中间收拢,聚成一支中锋军,准备再次进入稻田援救友军。 然而就在阵型变化的过程中,不远处的原野上忽然大地震动,尘土飞扬,浩荡的大军如同一块巨大的黑幕,铺天盖地地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陶北顿时傻了眼,他身后的中原兵们也都惊呆了。 “谢……谢!!是谢无疾率援军到了!!” 中原军中,有人望着远方无数面猎猎飘扬的谢字旗,惊呼出声。 大军瞬间乱了阵脚。竟然真的有援军?!竟然真的是谢无疾!! 陶北狠狠眨了眨眼睛,仍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平原之上,再无伪装,那不是故布疑阵,也不是故弄玄虚,是真的远比他规模庞大的大军! 怎么可能?!谢无疾怎么可能赶得来!如此庞大的军队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还没等中原军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谢无疾的大军已经逼近了,数队骑兵如同数支离弦的利剑般射出,直冲中原大军而来! 陶北本以为自己才是守株待兔的那一个,因此将战线铺的太长,薄弱之处颇多。他着急忙慌地下令让大军收拢阵型,准备防御。但士卒受惊之下哪里来的及反应?蜀军的骑兵转瞬就将中原大军切割成了几段。 稻田里陷落的部队还没救出来,稻田外的大军就已经被破了阵型。 陶北硬着头皮不断传令,试图让军队重新凝聚,但昔日随他身经百战的大军今日竟然使得格外的不顺手,阵型的变化竟比往常艰难许多。 一则是训练有素的蜀军骑兵们在阵中来回冲杀,一次次冲破了陶北的意图;二则,中原军的军心已经乱了。 在今日出战前,中原军的士气有多高昂,此刻他们就有多绝望。自从进了蜀境,一次,两次,三次!他们不断地中敌人的埋伏和陷阱!敌人似乎对他们的一切行动了若指掌,而他们竟然每一次到了战场上都不知道敌人是谁,敌人在哪儿,敌人究竟有多少人! 如果说上一次的谢字旗有诈,那这一次呢?这一次,谢无疾是真的来了,还带来了数万大军!或许,连上一次也是真的!他们明明已经逃过了一劫,如今竟然又主动前来送死…… 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中原兵们绝望地反抗着,越反抗,就越绝望…… 转瞬间,蜀军的步兵大阵也已冲到跟前了。而陶北的中原军非但没重新凝聚成阵,反而被敌人切割的越发凌乱。 看到这一切,陶北的心已沉到谷底:他明白,一切算是全完了…… 257、第二百五十七章 两个时辰后。 残阳如血, 暮霭沉沉。 喊杀声、惨叫声、兵戈撞击声逐渐弱去, 茂密的稻田变得七歪八倒, 满地尸首残肢横陈。 战事结束了。 谢无疾站在高地上, 看着下方的士卒打扫战场。这一幕他已经司空见惯,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曾几何时在他嗅来与路边花草树木的汁液无甚区别,如今却渐觉得有些刺鼻了。 这一仗,他胜了,胜得非常漂亮。 中原兵们到最后都想不明白,他那几万大军究竟是从何而来。其实谢无疾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士卒,他最后击垮陶北,靠的仍是自己手下那两千人以及从云阳调来的一千多守军。 这话要说回前几日。陶北进入蜀境后, 谢无疾命人潜入陶北军营两次偷袭, 以及山谷中的那一战, 其实他有两个主要目的:其一, 是争取时间;其二, 是动摇中原军的军心,给他们造成敌暗我明的恐惧感。 结果,谢无疾的两个目的都达到了。 几次的偷袭,给他成功争取来了五六天的时间。这五六天虽然不够他回汉中或成都搬救兵, 但却足够他征发云阳附近的百姓。如果中原军够仔细的话,会发现方才跟在后面的“蜀军”大多根本没有身穿兵服, 只是穿了与蜀军兵服颜色相近的衣服;他们中的多数人也根本没有武器,拿的是镰刀锄头等农具,甚至还有赤手空拳的。这些人都是被谢无疾临时征发来的老百姓。 孙湘屠了公安县后, 引起了蜀地百姓的强烈不满与愤怒。陶北的中原军作为孙湘的盟友,并且也是远道而来的侵略者,一样遭到蜀地的百姓憎恶。这让谢无疾在短时间内得到了大量百姓的支持,顺利调来了上万百姓助阵。 那些百姓没有经过训练,不是正儿八经的士卒,只能算是乌合之众。但谢无疾征他们来,也并不是为了让他们上战场送死,只是用他们壮声势而已。 而中原军早已被几次**阵弄的神经紧绷,在看到突如其来的大军后,他们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溃了。 丧失了斗志的军队,无论它有多少人,无论它有多厉害,都只能沦为被人宰割的鱼肉。于是谢无疾就靠着这几千精兵和几万“乌合之众”,把中原军冲的七零八落,最终漂亮地打赢了这场仗! 其实陶北是个厉害的对手,这些年他四处征战,最终平定中原,堪称神勇善战。当得知是他亲自带兵来此,计划要如何对付他,着实费了谢无疾不少心思。 一开始,无论想出什么战术,谢无疾都觉得,以陶北之智,能够看穿他的意图。左思右想都觉不妥,他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了反其道行之的妙计。他虚张声势,故布疑阵,假装自己有大军,令陶北推断出他兵力稀少,最后却果真拉出一支大军来;他提前亮出自己的旗号,令陶北更加笃信云阳无援军兵,最后他带着援兵从天而降…… 他这步步走来,可谓环环相扣。而陶北之败,归根结底败在压根不知自己的对手是谁。 倘若一开始知道要面对的是谢无疾,陶北或许会愈发三思后行。又或许,他会谨慎地选择退兵…… 只可惜,没有倘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落下了地平线,天地间只余昏暗暮色。一队人马跑了回来。 “将军。”带队的军官神色沮丧,“属下办事不力,尚未发现陶北的踪迹。” 谢无疾皱了下眉头:“那就再加派五百人去找。” 中原军败绩显露后,陶北自知无力回天,于一片混乱中带着亲兵先行撤退了。等到战局结束,谢无疾派人去找,已经不见了陶北的踪迹。 谢无疾道:“把守各大口岸,防止他们从江上逃脱。” 于是士卒们又马不停蹄地出去找人了。 …… …… 月黑风高,江晚潮来。 跌宕起伏的江面上,数名卫兵簇拥着陶北挤在一艘小舟上。小舟在风浪中起起伏伏,船上的众人也随之前仰后倒,挤作一团。 多亏了昏暗的夜色,使得陶北那惨白中夹杂着青绿的脸色不为人所见。他脸白是因为战败后的悔恨,脸绿则是因为……晕船。 戎马十余年,陶北不是没有打过败仗,但输得这么惨,逃得这么狼狈,似乎是头一回。只是此刻比起晕船的痛苦来说,吃了败仗的难受似乎已经不值一提了。 “呕……”陶北扑到船舷边,对着江水呕吐起来。 又一个大浪打过来,冰冷刺骨的江水混着秽物拍到了小船里每个人的脸上、身上。 这一船都是北方士卒,许多人是平生头一次坐船,晕船的绝不止陶北一个。被这加了料的江水兜头一浇,又有几个人忍不住了。 “呕……” “呕呕……” 船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吐了起来,有来得及的还知道扭头往江里吐,来不及的直接吐在了自己和同伴的身上。伊始还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后来就变成了争先恐后把自个儿的胆汁往外倒。若非江风够大,船上的气味也能把人熏晕过去。 “大将军,你还好吧?”卫兵虚弱地问道。 陶北摆摆手,示意手下不要跟他说话。他此时此刻真是一个字都不想说。 若非知道天亮以后沿江一定会被布满蜀军,陶北都想上岸歇一晚再说。可想要顺利脱逃,他没有别的办法。 就这辆小船,还是卫兵们运气极好地从江边的渔夫那里抢来的。有许多士卒上不了船,现在还在江边自己想办法搭木筏呢。 所有人都吐干净以后,船上逐渐安静了下来,入耳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船桨划动的淅沥声。将这夜晚衬得愈发凄凉苦楚。 陶北闭上眼睛,靠在卫兵的身上。他睡不着,却也并不清醒,昏昏沉沉间,脑海中浮现的仍是那数万大军向他冲来时的场景。 黑压压的大军如同阴影般铺天盖地地将他罩住,数不清的军旗赫赫摇曳,火红色的“谢”字在他心底留下一个烙印。 谢无疾……谢无疾啊…… 这个仇,他必会铭刻心底,终生不忘。 ===== 一个月后。 千余人的军队在大道上缓缓前行着。顺着这条道往前走,再过两三日,他们就能到达汉中了。 军中大多士卒脸上不见疲惫,只有兴奋。他们是得胜回朝的胜利之师,越靠近朝廷,自然越激动。等待他们的将是大笔嘉奖与犒赏。 午聪正指挥着大军前进,一名校尉骑着马缓缓靠到了他身旁。 “午哥,”那校尉问道,“这几天怎么都没瞧见将军?” 午聪还算淡定地答道:“将军偶染风寒,在马车里休息。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把校尉忙道,“只是两天没瞧见了,有些担心,才来找午哥打探消息。原来是偶染风寒了啊……严重吗?” “不严重。”午聪道,“将军只是累了,让他歇一歇。过几天回到汉中还有许多事要办。” 那校尉连连点头:“是,是,将军是太操劳了。”同时心里暗暗庆幸:幸好谢无疾在云阳时没病,不然他们未必能打这么漂亮的胜仗。只盼着谢无疾早日好起来,等他们回朝时,想必还有不少大典仪式要参加。 那校尉打探过消息,便默默退回去了,午聪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也继续骑马前行。 没有人知道,午聪心里此刻正在默默腹诽:累?只怕谁累,谢无疾都不觉得累!那家伙铁打的身板,让人自愧不如的很呢…… ===== 卯时二刻,阳光照进殿内,将大殿照得暖洋洋的。谢无疾缓缓从睡梦中醒来,伸手在旁边一捞,却捞了个空。他懒洋洋地睁开眼,只见宽大的榻上只有他一个人。再往边上瞧,空荡荡的大殿里竟然也没有其他人影了。 他望着阳光愣了一会儿,明白那人上朝去了。他微微撇了下嘴,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过了不知多久,殿上传来脚步声。他睁开眼,只见穿着黑底彩绣龙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半支起身子,将朱瑙上下打量了一番,奇道:“这身龙袍是新做的?” 朱瑙走到榻边坐下,笑道:“是。今年时局不好,成都织造坊的蜀锦有些滞销,我就让人拿了几匹来给我裁了身新龙袍。前几日刚做好的。” 谢无疾还没反应过来,朱瑙又伸手摸了摸他的亵衣,又道:“给你也裁几身,如何?我出宫的机会不多,只有官员见得到我。你穿上后常出去走动,达官贵人仰慕你的风采,自会效仿。若效仿的人多了,蜀锦便不愁销了。” 谢无疾:“…………”敢情是为了卖布! 朱瑙登基之后,十分节俭,没有大兴土木修建宫殿,而是征用后简单修缮了前朝行宫;吃穿用度,也一切从简,礼制用器能用旧的就用旧的,没有旧的就随便弄点东西凑凑数。对比起陶北那边的铺张奢靡,他显得很穷酸了——可实际上各自国库里有多少底子,该清楚的人心里都清楚得很。 原本谢无疾还以为朱瑙新制了一身龙袍,是为了庆祝胜利,结果到头来,居然还是为了挣钱! 他无语道:“我日夜兼程赶回来,你就跟我说让我帮你卖布的事?” 朱瑙哈哈一笑:“那该说什么?” 谢无疾没好气地将他拉到榻上,几个翻身,华丽的蜀锦便被弄得皱了起来:“你的精神倒好,怎么没误了今日的早朝?” 朱瑙双眼弯弯的:“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谢无疾微微一怔。他本想说这也能忘?然而仔细一回想,竟发现昨晚的事他居然真的忘了许多。 只记得他日夜兼程,终于在昨天下午赶到汉中。朱瑙陪他到宫泉池洗去了一身尘土后天色就已晚了。他二人一同入殿,待要共享良辰美景,一诉相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谢无疾脸色微变。他到底不真是铁打的,也是血肉之躯,连日来太疲惫了,因此昨夜竟然刚上榻就睡着了…… 谢无疾不动声色,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说。朱瑙问道:“你的大军约莫几时能到?” 谢无疾想了想:“三日左右吧。” 朱瑙又问:“那你几时回去?” 谢无疾蹙眉:“明天……还是后天吧。” 他撇下大军溜回来,因为胜利之师回朝后必然有许多庆典仪式要操办,少说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会忙的连私下见朱瑙一面的时间也没有,是以他才日夜兼程偷这两日闲罢了。 “我想早点回来……”谢无疾低声道:“见你。” 朱瑙靠上去,与他额头相抵:“我明白。你不妨再多待两日。我让人送信去,便说犒赏大军的接风宴还来不及置办,让大军慢慢走呗。” 谢无疾失笑,也不知朱瑙说真的还是开玩笑:“你认真的?” 朱瑙笑呵呵道:“真不真……且看我会否误了明日的早朝吧。” 谢无疾:“……” 两人温存片刻,太阳已升到了头顶,却仍赖在榻上不愿起来。 谢无疾忽然想起一件要事,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长沙那边形势如何?”他昨日到得太晚,根本来不及打探长沙的消息。 朱瑙道:“孙湘被陶北的人软禁,已带往邺都去了。黄东玄与哥灵察先占了长沙府五县,陶北军占了四县。往后还有纷争,我已命人向东增兵了。” 孙湘已经彻底完了,长沙府也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黄东玄与哥灵察,以及中原军都因为兵力受限,没有立刻侵吞长沙,长沙也还有些抵抗的势力。陶北没有杀孙湘,是想留着他拉拢一些长沙本地的势力。 而这方面朱瑙就比较吃亏了,这几年在孙湘的带领下长沙与蜀府结仇颇深,朱瑙想拉拢收买长沙势力会比陶北难不少。不过从地势上说,他占着江陵,想要谋取长沙比陶北从北方下来更容易。 总之不管怎样,很快他们就会将长沙府完全蚕食。 谁又能想到,两个月前还是中原军与长沙军联手攻蜀,两个月后竟变成蜀军与中原军一起瓜分了长沙…… 258、第二百五十八章 两天以后, 谢无疾溜出城去, 偷偷回到军中, 假装自己随着大军刚刚赶到, 然后再进一次城了。 这次谢无疾带军队得胜归来, 功劳不可谓不大。他成功守住了云阳不说,更重要的是,他以少胜多,击退了陶北亲率的大军! 如今陶北与朱瑙相争,双方都在尽力扩大自己的声势与威望。除了战场上的厮杀,战场之外的争斗也极为重要。陶北之所以亲自带兵去攻打云阳,实则即便打赢了, 他在战场上也不会有多少获利, 还白白消耗大量人力物力。他打这一仗完全是出于政治目的。 因此谢无疾将他大军击退, 甚至还险些生擒了他, 战场上的胜利同时也给朱瑙挣来了许多战场之外的筹码! 这一仗能胜得这样漂亮, 谢无疾不仅在战场上意气风发,更重要的是他提前推断出了陶北的进军路线。如此智勇双全的天生将才,实可谓难得。汉中原有一些对他不利的风言风语,此后想必再没人敢提了。 朱瑙早已在城内准备了接风宴, 对于打了胜仗的士卒们,他大加犒赏, 金银财宝自不必说,在战场上立下功劳的,他也都进行了大力提拔。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他一面招揽天下能人名士,一面也从手下选拔精明强干之人。而对谢无疾手下的栽培,又何尝不是增强谢无疾的实力呢? 至于谢无疾本人,朱瑙虽未提升他的官位,却也趁着这机会给他加了侯爵,食邑三千户。 这一次除了谢无疾之外,还有一个功劳最大的人,那便是黄东玄。 当初朱瑙曾告诉黄东玄,征西将军一职还空着,暗示倘若黄东玄这一回能办得出色,这征西将军一职便非他莫属。 那黄东玄算办得出色吗?——真是再出色也没有! 黄东玄非但守住了荆州,还彻底击垮了长沙军,用极小的伤亡缴获了长沙军大量战船、物资,并且收降了千余长沙水卒及水军将领方继!他能做到这个地步,甚至出乎了朱瑙的意料。 黄东玄就如同一匹野狼,无拘无束,向往自由。倘若对他严加管束,指手画脚,最后极可能无法驯服,弄得两败俱伤。正因如此,这样的悍将并非人人能用的,最初的江陵府尹,后来的孙湘,全都因驾驭不当而遭其反噬。唯有朱瑙给了他最大限度的自由,于是,他也汇报朱瑙以惊喜。 毫无疑问,黄东玄连跳两级,征西将军一职他受之无愧。 而他这一升官,他手下的弟兄也能水涨船高,得到擢升和提拔。黄东玄此人虽是不羁,却颇重义气,想必此番能令他心满意足,愈发死心塌地。 除却黄东玄外,此次奉命带兵出援荆州的哥灵察虽未立下奇功,功劳也不可抹灭。若非他沉稳地守住荆州,陶北也不会放弃荆州直奔云阳,最后被谢无疾打得鼻青脸肿。兼之此人在军中颇有声望,因此朱瑙也大力提拔了他,将他从杂号将军擢升为了四平将军之一的平东将军。 手下该升的升完了,该赏的赏过了,往后便要决定如何对付敌人了。 ===== 殿内,朱瑙坐在高位,下方谢无疾及多名官员分两排座坐于大殿两侧。他们正在商讨对敌之计。 在得知黄东玄打的孙湘退兵之际,朱瑙就已经命人紧急往岳阳调拨了一批兵马,协助黄东玄在长沙府抢占地盘。随后他又挑选了几名擅于纵横捭阖的能人,并准备了大笔钱财送往岳阳,让他们尽可能对长沙府的势力进行笼络和收服,毕竟强取豪夺总是下策。 能人已经派出去了,结果如何,尚需等待。不过以朱瑙的地利和财力,最后收服长沙府的大多地方应当不成问题。 除了长沙府之外,让朱瑙最为上心的便是河中府了。河中府的赵芜和孙湘本是除了朱、陶、韩三大诸侯外最有势力的两位诸侯,而赵芜所掌控的河中府从地势上看极为重要,倘若能占据河中,便可东望河南平原! 一名谋臣道:“府尹,那赵芜老奸巨猾,一直在豪强间游走,并非真心归附我们。如今我们在岳阳已获大捷,不如趁热打铁,也尽快出兵攻下河中!” 另一人反对道:“强攻只怕不妥。我军已大破长沙军,若又强攻河中,必会使各方诸侯心生畏惧。若他们为求自保,投靠陶北。对我们是得不偿失啊!” 如今天下如赵芜那样完全中立的诸侯其实已所剩无几,不过立场不坚定者其实为数不少。就譬如那幽州的魏變,他虽名义上归附朱瑙,实则并不完全受朱瑙控制。陶北手下如他这般的势力也有不少。对于这些势力,若能争取来,自是最好的可。各方诸侯大多是贪慕权贵的。倘若朱瑙过于强势,采取顺者昌逆者亡的手段,那便会致使各方豪杰为求自保而倒向陶北。 先前进言的谋臣并非不知这个道理,却仍道:“可那赵芜擅于弄权。即便我们能利诱他归顺,他也只会做表面文章糊弄我们,而绝不会老老实实把河中交出来!我们若想控制河中,此人不除不行!” 这人说的也有道理。赵芜此人滑不留手,除非天下一统,否则他只会在强者间游走,不肯断绝自己的后路。即便朱瑙以高官厚禄收了他,他也只会表面降服,而绝不会交出手中的实权。而这显然不是他们想要的。 为此,大臣们分成了两派,为究竟要强行攻伐还是以利诱之争了起来。 众人争了片刻后,谢无疾出声道:“兵书有云:‘凡与敌战,必先遣使约和’,以麻痹敌人,使其懈怠。依我所见,不妨我们先以利诱之,待赵芜放松戒备,再伺机巧取河中。” 谢无疾自然还是主战派。在他看来,赵芜这般怀有异心之人早晚是个祸害。留得了一时,留不了一世,因此最好一时也别留。不过他这巧取的主意比强取要好得多。 赞同谢无疾的人有不少:“皇上,谢将军此计甚好!如今我等大破长沙军,那赵芜本就有意攀附。皇上若能松口,许他以高官厚禄,他必愿归附!届时皇上可以借道攻讨中原为理由,出兵河中,趁其不备,下了他的兵权!” 这两年来赵芜一直同时接触蜀府与中原,两边讨好,两边摇摆。谢无疾大破陶北后,现在蜀国形势大好,赵芜派遣来汉中的使者态度也变得更积极了。可以想见,只要朱瑙松口给个不错的条件,赵芜显然是更愿意依附蜀国的。这个计划,只要操办好了,不要提前走漏了风声,胜算应当不小! 朱瑙只听着众人分说,不置可否,似在思考。 众臣早已习惯了。朱瑙心里有一本更大的帐,算得比旁人都透彻。待他算明白了,势必能选出一笔最赚的“买卖”。 然而这一回,他这笔账却来不及算了。 朱瑙当天并未拿定主意,只让度支官员先将今年各项军费开支和国库收入算完了呈上来。众官员各自散去,朱瑙和谢无疾也回殿休息。 刚回寝殿没多久,忽有密探送来急报。朱瑙和谢无疾正聊着河中的事,闻讯暂止了话头,召密探入殿。 密探进殿后,禀报道:“皇上,大事不好!上官贤率河南军突袭河中,已攻入蒲州,生擒了赵芜!” “什么?!”谢无疾吃了一惊,朱瑙也颇感诧异,两人不由对视了一眼。“赵芜被擒了?” 上官贤此人朱瑙和谢无疾都听说过。此人乃是陶北手下一员心腹爱将,跟随陶北已有多年。陶北对他极为信任,因此将河南重地交由其守卫。 没想到朱瑙和谢无疾还在商量着如何智取河中府,那上官贤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朱瑙问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特使道:“上官贤八月三日从河南起兵,八月十六便攻破了蒲州,擒住了赵芜!” 朱瑙与谢无疾暗暗盘算了一下日期,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八月三日,陶北在云阳兵败的消息应该刚刚传到河南没几天。那上官贤在得知自己主公大败的消息后,并没有选择出援兵救助陶北,而是当机立断,剑指河中! 此举出人意表,却可谓妙极。陶北已经败北,即使上官贤派遣援兵也于事无补。而且上官贤显然预料到陶北这一败,势必威望大损,精明如赵芜必会因此倒向朱瑙! 那河中府的地势极为重要,若被朱瑙占据,便如一把刀悬在了河南府的脖子上,而上官贤不愿见此事发生。于是他趁着赵芜还在观望事态,立刻出奇兵赶往蒲州。从他发兵到攻破蒲州竟然只花了短短十三天的时间。可怜赵芜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拽出被窝当了俘虏。 虽然是对手,谢无疾却忍不住称赞道:“上官贤此人临危不惧,颇有智计。” 朱瑙已是走一步看三步,从孙湘退兵便算出陶北会进攻蜀境。而上官贤亦颇有远见,借陶北兵败之际奇袭河中。他这一步这朱瑙还真没料到,若是料到了,怕真成了能掐会算的神棍。 河中这一被抢后,他们对中原腹地的攻势就难以展开了。上官贤无疑给朱瑙出了个大难题。 谢无疾双眉紧锁,尚在思索对策,朱瑙却已然展颜。 “哎,趁着上官贤还在蒲州没来得及走,”朱瑙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传朕急令,即刻点兵十万,发往蒲州。” 谢无疾:“……?!” 他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望向朱瑙。 十万大军?方才朱瑙还为了要不要攻打赵芜而犹豫,似是舍不得军费的支出。可如今河中易主,他怎么转眼就变得如此爽快了? 259、第二百五十九章 待探子禀报完消息出去后, 朱瑙一转身, 便发现谢无疾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 朱瑙好笑道:“怎么了?” 片刻后, 谢无疾无奈地摇头, 终是没说什么。 朱瑙的意图他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就明白了——出动十万大军, 既是为了河中,也是为了那个上官贤。 上官贤,是陶北帐下的一员猛将,在中原军中极有声望和地位。若能够拿下此人,无论将他剿杀还是将他收降,对陶北以及陶北建立的伪朝都将是沉重的打击! 如今朱瑙与陶北相争,争的不止是进地盘和百姓, 更是军心和民心。云阳的大败只是让陶北声望受损, 还不足以击垮他, 如果再搭上一个上官贤, 只怕中原军的人心就散的更快了。因此围剿上官贤, 的确意义重大。 不仅如此,上官贤突袭河中府,给了朱瑙一个师出有名的借口。他大可打出为赵芜伸张正义、为河中百信驱逐贼寇的旗号出兵,也能得到更多势力的支持! 但是, 这一切都建立在他们有很高的胜算上。倘若胜算不大,那这次兴师动众就只是徒耗人力物力了。 谢无疾起身走到墙边, 对着地图仔细打量起来。 朱瑙说要出十万兵马,显然不打算打奇袭战。他们也的确打不了。那上官贤初得蒲州,必然十分警惕, 戒备森严,不会给敌人可趁之机。因此朱瑙摆出数倍于他的兵马,是打算长期包围城池,打消耗战,耗到城内山穷水尽,城池便可不攻自破——这也是攻克坚固城池时最常用的方法。 河中府毗邻关中,十万大军的粮草可由多路运送,蜀军坚持一年半载当不是问题。以上官贤的人马,想要突围可能性也不大。 最大的问题在于,一旦陶北得知上官贤在蒲州被困,他绝不可能坐视不理,一定会出兵解围!而他们要如何阻止中原军救援上官贤? 谢无疾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划动,低声道:“一旦陶北得到消息,必会立刻调集兵马。他的援军应当会沿黄河经卫州、孟州西下……我们可再出八千精兵,沿洛水绕道,抢先抵达孟州附近,沿途伏击他们的援兵?” 他说出这个想法后,自己的眉头却皱得越发厉害。河南府在陶北治下,他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在半路插|入一支奇兵,无论怎么绕路,难度都很大。弄得不好,很可能变成送羊入虎口。 于是他暂时搁置了这个想法,目光迅速在地图上梭巡,寻找其他的破解之法。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如何排兵布阵,忽听朱瑙若有所思道:“十万钱应当够了吧?” 谢无疾一怔,转过头只见朱瑙支着下巴,也不知在掐算什么。谢无疾不解道:“够什么?” 朱瑙笑道:“够让陶北不敢出兵救他的爱将啊。” 谢无疾愣住。 十万钱无疑是笔巨大的开支,但军队本身就是一只巨大的吞金兽,十万大军每月的钱粮消耗都不止十万钱。而倘若士卒在战场死伤,损失更是不可估量!如果朱瑙有办法只用钱摆平战场上才能摆平的事,那这些钱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难道说,朱瑙又有什么妙计了? ===== 另一边,河中蒲州被上官贤带兵攻占、赵芜被生擒的消息也才传入刚刚逃回邺都的陶北的耳朵里。 陶北得知后,不由大喜过望,连声赞道:“好,好!真不愧是我的上官!” 奇袭河中的命令并不是陶北下的,他在逃难的路上哪还能想到这个?那是上官贤自己的决定,并且他做得非常好。 在此之前,陶北和朱瑙都想要以温和的手段拉拢赵芜,毕竟战乱连年,百姓困苦,国库空虚,谁也不愿、不敢穷兵黩武。再则赵芜在河中也坐拥兵马上万,若硬啃不下,反倒会将他推向自己的敌人。 却没想到,赵芜只是个纸糊的老虎,上万兵马中看中不用。上官贤兵行险着,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竟就把他拿下了! 强占了河中,比起和平收服,自然会有一些弊端。譬如赵芜手下的势力会不满反抗,譬如河中的百姓会逃走避难,官府的交接也会出现不少问题。但是这些弊端和让河中落在朱瑙的手里比起来,全都不算什么了! 自从在云阳吃了败仗,这一路来陶北一直忧心忡忡,吃不下也睡不香。得了这个好消息,以后他晚上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 皇宫大殿内。 “陛下要御驾亲征?”徐瑜与数名官员听见这个消息,顿时面面相觑。 两个月前,徐瑜完成了成都府的交接,朱瑙就把他从成都调到了汉中来佐理朝政。 成都府乃是朱瑙发家之地,统治非常稳固,从那里历练出了不少精明强干且忠心耿耿的官员。而汉中刚刚成立了新朝廷,处处要用人,且必须要忠心之人,因此朱瑙从蜀地陆陆续续调了许多官员来此。尤其是徐瑜,他初跟随朱瑙时还有些油滑,缺少做事的魄力,后来独自治理成都府几年,已锻炼得极富手腕,能独当一面了。 “是啊,”朱瑙道,“朕不在的时候,朝政便暂且交给你们打理了。” 这些人打理朝政倒是没什么问题,他们都是朱瑙精挑细选出的王佐之才,各个精明能干。且汉中亦是朱瑙治理多年的地方,不太可能发生内乱。只是…… 徐瑜道:“陛下……区区河中,值得陛下御驾亲征么?” 如今陶北才刚刚败在谢无疾的手里,倘若朱瑙这一去,胜了也就罢了,若是万一战事不顺,岂不白白让陶北扳回一城去? 何况那河中府虽说重要,却也并未重要到兵家必争之地的程度,如何就值当朱瑙亲自跑这一趟? 其他官员也劝道:“陛下何必以身犯险呢?” 朱瑙倒是丝毫不怵,笃定道:“有谢将军在,何险可有啊?” 众人:“……”虽说谢无疾确实勇武善战,但这话说的…… 朱瑙笑道:“诸位爱卿不必担心。” 众臣一时无话。十万大军,又有谢无疾亲自带兵,朱瑙当无性命之忧。纵有不测,也只是声望和威严受损罢了。 朱瑙既已拿定主意,众人也不好再劝。朱瑙与重臣商量了一番治理朝政的方略,便让众人散了。 等到众官员退下后,朱瑙又命人把陈复招进宫来。 陈复乃是先前被赵芜派来汉中的使者,这半年来一直待在汉中,一面打探汉中的形势,一面为赵芜在汉中周旋,以便取更多利益。可惜他时运不济,眼瞅着荆州大胜后朱瑙终于松口准备拉拢赵芜,赵芜却自己掉了链子。河中这一陷落,陈复这大半年都白忙活了不说,他的处境也变得非常尴尬。 陈复入宫后见了朱瑙,连忙殷勤地下跪行礼:“小人参见陛下。” 朱瑙不紧不慢地问道:“蒲州的事情,陈卿可听说了?” 陈复急忙表忠心道:“小人听说了!赵州牧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为陛下守卫疆土,不想竟遭那反贼上官贤所擒,致使城池陷落。若陛下想要夺回河中,凡有用的上小人的地方,小人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自从听说了赵芜被擒的消息,陈复已经慌得几天没睡好觉了。上官贤暂时杀赵芜,是还想利用赵芜使河中府的其他势力屈服。于是摆在陈复面前的有两条路:如果他对赵芜忠心不渝,他可以偷偷赶回河中去,周旋得好没准能帮赵芜留下性命;或者,他也可以选择留在汉中投靠朱瑙,从此以后为朱瑙效力。 陈复纠结过,但没有纠结太久,他便选择了后者——一来,他现在人在汉中,一旦被人发现他有出逃的意图,只怕立刻就会性命不保;二来,赵芜现在已经是阶下囚了,往后即便能留住性命,也再无前途可言。陈复又何苦为他赔上自己的虔诚? 况且陈复这半年来待在汉中,朱瑙是否治理有方,他是亲眼所见的。他虽然不了解邺都的情况,但是他以他对朱瑙的了解,他愿意赌一次,从今以后,把宝压在朱瑙的身上! 表完忠心后,陈复顿了一顿,道:“陛下容小人再禀一事……小人贱命虽不足惜,然小人族亲尚在河中府。小人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只是怕上官贤会对我族亲不利……” 陈复是河中的大户出身,陈家在河中府一带颇有声望。朱瑙之所以召见他来,便是因为要出兵河中,若能借助陈家的势力,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不过上官贤若得知陈复为朱瑙办事,想必也会立刻对陈家下手。 朱瑙温和地问道:“你族亲居住何处?” 陈复忙道:“大都在华州。” 朱瑙颔首道:“既如此,你可偷偷随军,不必声张。待大军行至华州时,你先好好安置你所有族人。” 陈复大喜,忙叩首道:“多谢圣上!小人愿为圣上粉骨碎身!” 华州就在河中府最毗邻关中的地方,等蜀军一入河中府,最先抵挡的就是华州。只要上官贤不了解陈复的事,应当不会着急对陈家动手。而得了当地大族的襄助,蜀军在河中想要施展就方便多了。 转眼,十万大军在朱瑙的敦促下已集结完毕,朱瑙、谢无疾等人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向河中府赶去。 ====== “什么?十万大军正向蒲州进发?朱瑙还御驾亲征??”上官贤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大吃一惊。 朱瑙调集兵马的速度极快,直到大军已经走到半路了,消息才传进上官贤的耳朵里。这让上官贤的神情瞬间变得凝重了。 十万大军,这是想包围他啊!为了一个河中府,向来以不好战出名的朱瑙竟会如此兴师动众?! 上官贤身旁的亲兵立刻建议道:“将军还是尽快先退回河南,将蒲州交给陆校尉来守吧。” 上官贤略一思索,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眼下我初得河中,形势未定,我断不可轻易退却。一旦我离开,河中极可能被蜀军占领!” 他奇袭蒲州,抢下河中府,为的就是不让这块地方落到朱瑙的手里。如今朱瑙带兵来打,他自己先退了,留下的守军必定士气大损。更何况河中府上下不服的势力还有很多,只有他能用雷霆手段镇压,此事交给手下未必办得好。 虽说十万大军的阵仗让上官贤心里不由自主地紧了紧,但他也并没有太多担心。朱瑙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无非是想消耗他,可陶北又怎会对此坐视不理?光凭这十万士卒,就想将他困死在蒲州?只怕没那么容易! 上官贤当机立断地下令道:“时间不多了,通知大军立刻做好迎战准备。命人快马加鞭,马上去邺都向大将军请求援军!” 260、第二百六十章 数日后。 朱瑙正跟随大军缓缓前行, 一名探子打马冲了回来。 “陛下, ”探子道, “东路发现河南兵的踪迹, 谢将军已经派人去追了!” 那些河南兵八成是来打探他们军队动向的, 既然谢无疾已经有所防范,朱瑙自然什么都不必担心。他笑道:“朕知道了。一切照谢将军的意思办便是。” 蜀军入境河中府后,陈复就顺利找到了自己的族人——上官贤还没来得及冲陈氏下手。而陈氏乃是河中当地的大家族之一,和河中其他各方势力都能攀上关系。于是朱瑙就以陈氏为突破口,对本地的势力威逼利诱手段频出。有陈氏牵线,又有十万大军的威压,蜀军几乎没有碰上反抗者, 顺利过了华州, 正直奔蒲州城而去。 上官贤试过在半路上阻击他们, 但谢无疾身经百战, 对任何可能布下埋伏的地方都进行了仔细的搜查和防备, 令上官贤的阻击难以施行。而且双方兵力悬殊过大,上官贤也不敢冒险,已经将主要兵马都调回了蒲州,准备在蒲州抗击敌人。 再过两三天, 蜀军的主力也将到达蒲州了。 朱瑙望着前方的茫茫山林,淡定道:“不着急赶路, 让将士们加强戒备。” “是!”传令兵忙跑下去传令了。 …… …… 邺都。 天色渐晚,陶北回屋正准备歇下,屋外忽有亲随通报:“大将军, 有蒲州发来的急报!” 陶北听到蒲州二字,不由一愣,立刻重新将衣服披上:“快呈进来!” 上官贤是一个很可靠的人,能力极强,若非有特殊情况,他不会送急报来。 不片刻,急报被呈了上来,陶北借着烛火的光匆匆看完,顿时脸色大变:“蜀军出兵十万进攻河中?!这,怎么会这样!” 他还在为上官贤得了河中而感到高兴,这还没过多久,蜀军居然就有了这么大的动作。算算从蒲州送信到河中的时间,只怕现在蒲州已经被蜀军包围了! 陶北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很快冷静下来,略一思索,立刻道:“走,去找张太师!” 张太师,便是化名张灵的张玄了。自从陶北扶植朱新登基之后,便将张灵拱上了太师的高位。不过太师分位虽高,名义上可辅佐天子治理朝政,但实则从前朝起这职位就是一个虚职,朝政大权一直掌握在陶北和他自己的亲信手中,张灵根本沾不到多少。 陶北要的是个傀儡皇帝,连带着小皇帝身边的人他也不敢重用,唯恐有朝一日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虽说小皇帝朱新身边只有张灵一个人,他也没有放松因此警惕。但他又倾慕张灵的见识,因此以高位虚职供起来,实则仍把张灵当做一个谋士来用。 这夜深人静时分,张灵也已经睡下了,被手下吵醒,说是陶北到访。他吃了一惊,只能起来迎客。 张灵换上衣服来到大堂,陶北已在堂上候着了。张灵问道:“陶大将军怎会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陶北沉着脸道:“先生,我方才收到蒲州急报,朱瑙亲率十万大军,包围了蒲城。” 张灵顿时愣住了。 陶北问道:“依先生之见,朱瑙是何意图?陶某当如何应对?” 在此之前,张灵曾帮陶北分析过几次朱瑙的行事做风,他似乎较常人对朱瑙更为了解,因此情急之下陶北便先来请教张灵。 而张灵半夜三更被人从床上叫起来,还正糊涂着,冷静了片刻,终于有了些许思路。张灵道:“大将军,据我所知,朱瑙并非尚武之人。他轻易不动兵,一旦动兵,必有所图,且恐怕有一定的胜算。” 这话听起来像是一句废话。倘若没有图谋,没有胜算,谁又会无缘无故地兴兵打仗?其实也是张灵当着陶北的面,不好过分抬高朱瑙。他想说的是,朱瑙此人眼光毒辣,轻易不动兵,一动往往就是一击致命,至少也给敌人以重创。想当初,他和谢无疾不就是围了汾阳那么久没动,一出手,瞬间就把黑马军和玄天教打得溃不成军了! 张灵又道:“上官贤乃大将军手下三大爱将之一,在中原军中亦极具声望。朱瑙兴师动众为蒲城,只怕为的不是蒲城,为的是上官将军啊!” 陶北狠狠皱了下眉头。原来是冲着上官贤去的么…… 中原因历来是龙脉所在,因此形势也比江南和蜀地更复杂百倍。中原有太多豪强权贵盘根错节,在权利的快速迭代中,每一任掌权者都留下一个不小的烂摊子。陶北掌权后,他不可能将所有势力连根拔起,他顶多只能打压异己,扶植亲信。而他手下有三大干将,分别被他委派驻扎于汝州、冀州、徐州,为他镇守三边。其中上官贤就驻在河南汝州。 陶北自己刚刚在云阳败北,如果上官贤再吃一场败仗,那他的嫡系势力必将大受打击。难保中原各地不会因此人心思变。而比起外患,陶北更害怕内忧。他在中原的脚跟立得并没有那么稳,否则他又何须打出幼帝的旗号来笼络人心?他大可像朱瑙一样自己称帝了! 陶北顿时头疼不已,连忙请教道:“那依先生所见,陶某该如何是好?” 张灵只是比常人更懂察言观色和剖析人心,行军打仗的事他可一窍不通。他只能道:“大将军当集结重军,务必解蒲州之围啊!” 不用张灵说,陶北也是这么打算的,他不过想问问张灵有没有其他主意罢了。陶北并不知朱瑙的“胜算”在何处,难道是欺他粮饷不足吗? 陶北的确面临着国库空虚的难题,但他哪怕勒紧裤腰带,去抢去借,也不可能对上官贤置之不理啊!若朱瑙凭区区十万人就想吓住他,未免小瞧他了! 陶北看出张灵再无更多妙计,于是拱手道:“打扰太师休息了。陶某告辞。” 张灵道:“那我送大将军出去。” 陶北出了太师府,已然睡意全无,连夜命人向各地驻军发去消息,让他们即刻抽调兵力,准备前往河中府解蒲州之围。 …… …… 广昌县郊。 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不紧不慢地前行着,骑在人群中的魏變抬头看了眼天色,下令道:“再行二里路,便停下扎营吧。” 周遭众人忙道:“是,大王。”“是,哥哥。” 他身旁的一名军官摸了摸肚子,小声嘀咕道:“也是饿了。” 魏變听见了,劝道:“再忍一阵吧。” 那军官闹了个脸红,忙道:“我没事,就是再饿几天也没关系!” 魏變好笑地摇摇头。 自从在汾阳被谢无疾击退后,魏變带兵退回幽州。虽说领了朱瑙给他表的幽州牧,又得朱瑙送还他一批辎重,不过这两年他的日子却过得不太好。 幽州乃是苦寒之地,原本田地就少,这两年更是遭逢天旱欠收。以前中原大乱之时,他带着黑马军四处替人作战,挣来的钱粮倒也够大军用度。但是自从陶北平定了中原,朱瑙又稳定了西北,黑马军这两年顿时没了营生。存粮都吃完了,牲畜也宰完了,再这么下去,他们眼瞅着要走上打家劫舍的老路了! 魏變是绝不愿意做匪军的,可这么多张最要吃要喝,很多事情根本容不得他选。幸好就在他快要山穷水尽的时候,朱瑙又找上门来了! 几名军官骑着马踱到魏變的身边:“哥哥,咱们才收了他们那么点钱粮,会不会要少了?” 魏變无奈道:“见好就收吧。你以为这年景容易么?” 前不久,朱瑙派来的人请求陶北出兵,双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谈妥了条件。陶北当下也不拖延,很快就整兵南下了。 那军官嘀咕道:“我听说中原兵强马壮,陶北的名气可不在谢无疾之下。咱们去跟中原军作战,只怕是凶多吉少。咱们弟兄都这样豁出性命了,合该要得更多才是……” 魏變摇头道:“你放心,我肯赚这笔钱粮,是因为这笔好赚。若真要弟兄们赔上性命,我要的自然也不是这个价钱了!” 那军官眨眨眼,有些一知半解的。他对局势没有魏變看得那么明白,不过若真如魏變所说,那自然是好事。他们想要衣食无忧,如果不用豁出性命也能衣食无忧,那当然最好。 茫茫风沙中,黑马大军继续向南行进…… …… …… 陶北坐在府邸中,翻完了徐州呈上来的回函,不耐烦地自言自语:“高洪那里还没有消息吗?” 高洪是他手下三大将之一,如今正驻扎冀州。数日前陶北往冀州发了急函,让高洪准备抽调兵马南下援助蒲州。 陶北正心烦间,外面忽然有人通报:“大将军,有冀州来的回函!” 陶北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忙道:“拿来!” 手下将冀州回函送进来,陶北迫不及待地打开,满以为会是好消息,可刚看了两行,笑容就凝在嘴角上了。他死死盯着那封回函,眼神转瞬间便从暖春转入了严冬。 他身旁的亲信察觉出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将军,出什么事了?” 陶北猛地把那封回函扔了出去,亲信忙上前捡起,看了几行,也勃然色变:“黑马军忽然向冀州边境增兵?!这、这……” 黑马军的统帅,黑马王魏變,两年前被朱瑙表奏为了幽州牧。陶北其实也早有笼络他之意,但一则中原事务繁忙,陶北分身乏术;二则那魏變是个好财之人,陶北也挖不出大笔钱财去收买他。他想着那黑马军暂时不具威胁,因此便搁置下了没管。 如今黑马军忽然向他北方边境进军,毫无疑问,是受了朱瑙的指示! 他竟然忽略了这一点…… 261、第二百六十一章 黑马军陈兵冀州边境, 并不是为了入侵冀州, 而是为了牵制住中原兵马, 使陶北不敢大举兴兵发往西南。只要陶北不抽走冀州的兵马, 那么两军就只会在边境对峙, 而不太会打起来;可一旦陶北敢把人调走,致使北方虚空,那黑马军可就不会客气了。 冀州是决不能有失的,一旦冀州失守,邺都就失了门户,敌人可以长驱直入打进他的都城来! 可如果要守卫冀州,他就很难再发兵救援蒲州了。在国库空虚的情况下, 不管陶北怎么砸锅卖铁勒紧裤腰, 他都不可能两线同时开战。两线作战会迅速将他拖垮的, 无异于自杀。 那有没有可能先解决了黑马军, 再去对付蜀军?只怕可能性也不大。黑马军虽然不如蜀军那般厉害, 但也不是等闲之辈,且又背靠幽州。陶北一下令出兵,黑马军很马上先退回幽州去了;等陶北撤军,黑马军再跑回来, 只怕这边还没折腾完,蒲州都已经失守了。 这一手, 让陶北难受至极,却想不出破解之法! 他用力摁了摁青筋直跳额角,耐下脾气, 道:“把幕僚全都招来,再把太师也请来,我要与他们商议对策。” 不多时,张灵等人被请入大堂。 陶北将黑马军出动的消息告诉众人,众人也都吃了一惊,很快明白了朱瑙这一手安排的用意,顿时也暗暗叫苦。 有人建议道:“大将军,那黑马军见钱眼开,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并不忠于朱瑙。我们不妨以利诱之,使其退兵。” 又有人建议道:“朱瑙曾表魏變为幽州牧,破虏将军,是以魏變愿为其做事。大将军不妨启奏圣上,为其加官进爵,魏變自会背弃朱瑙,转投大将军麾下。” 不过这些话也有人不以为然,便是张灵。张灵可曾经亲自雇佣过魏變,他心知魏變虽然好财,虽然跟“忠”字沾不上边,却也算个重义之人。魏變若不接买卖也便罢了,可若是黑马军已经出动,是不会半路变卦的。要不然在这乱世中黑马军早混不下去了。 陶北不置可否。他也与黑马军打过交道,也知道想让魏變变卦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况且,就算魏變当真能被收买,可他哪有收买魏變的钱啊?筹措军费就已经让他一个头两个大佬! 于是他又转向张灵问道:“不知太师有何见解?” 张灵笑了笑,道:“大将军,我虽不懂兵法,但也知道兵法里有一句话叫‘兵不厌诈’。不妨如诸位所言,大将军先派人去笼络魏變,稳住黑马军,使其放松戒备。背地里再抽调兵马前去救援上官将军。那魏變还以为我们中原军仍被他牵制在冀州,却不知,大军早已跑到河中了。” 陶北沉思。 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蒙蔽敌人后偷偷行动。只是稍许有些冒险。万一当他大军南下后被魏變发现了,魏變果真对冀州发动攻势,冀州的边防就危险了。只是眼下也确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片刻后,陶北做了决定,道:“便如太师所言,立刻安排人手,前往冀州游说魏變!” …… …… 将军帐里,魏變半躺在胡床上,几名亲近的手下围着他,还有一名负责接待使者的官员站在下首。 “大王,”那官员道,“陶大将军派来的使者说,他们愿出蜀军给的两倍价钱,让我们退回幽州。陶大将军愿表奏晋帝,为大王封王。” 魏變虽然号称黑马王,那只是他自己封着玩的,并不受礼法的认可。陶北这回出手倒是够豪迈,只要黑马军肯退兵,他就让他扶持的小皇帝真的给魏變封个王爵,比朱瑙给的幽州牧和破虏将军大方多了。 林深眼睛登时瞪得滚圆:“他们果真愿出两倍价钱?” 这林深最是迷财,从前在汾阳的时候,便是他见财起意,差点将黑马军给卖了。只是此事后来朱瑙不曾揭发,魏變等人至今也不知道。 林深才刚说完,脑袋上就被人拍了一巴掌。打他的人是魏變手下另一名军官,他呵斥林深道:“你傻么?他说的你也信?陶北什么家底你不清楚?别说两倍,就连一半他也拿不出来!” 林深讪讪地揉了揉被打疼的地方。 这几年黑马军与中原各方势力接触最多,对陶北那点家底确实心里有数。这话明摆着就是忽悠,听听也就算了,要是以为他们会当真,也太看不起他们了! 魏變勾着嘴角道:“陶大将军看来是想麻痹我们,然后来个暗度陈仓啊!” 众军官们也纷纷嗤笑。黑马军打仗或许不是最厉害的,可这几年他们跟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要论耍心眼,还真没几个能哄住他们的。 魏變翻身坐起来,冷笑道,“去给那使者回话,想收买我?可以!二十万石粮草加一万两,白银铜钱都可以,半个月内运到我面前来。一笔付清,概不赊账!我收了钱粮,立刻退兵,绝无二话!否则,黑马军半步都不会往后退!” 别说半个月了,就是给陶北三个月,他都未必凑得出这么多钱粮。就算凑到了,他也不可能用来收买黑马军,他自己的军队还紧着呢! 那官员得了命令,便赶紧出去回话了。 …… …… 半个月后。 陶北站在院子里,焦虑地踱着步。 最近这半个月,每天都有数匹快马往来于邺都与冀州间,交换最新的消息。若非陶北在邺都走不开,他都恨不能亲自去冀州主持。而今天冀州的来使还没到,已比往日晚了一个时辰了,这让他颇为心焦。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马蹄声,他心知是来使到了,不等人进来,就快步赢了出去。 府外,刚从马上跳下来的果然是冀州来使。那来使见了陶北,正要行礼,被陶北摆手打断了。 “冀州形势如何?” “回大将军,”使者的脸色不太好,“高将军遵照大将军的意思,暗中集结兵马,正欲南下。可今日就在清晨,黑马军忽然发动攻势,烧了一座哨楼。” 陶北的脸色瞬间僵住了。 他下令驻守冀州的高洪一面与黑马军周旋,一边暗度陈仓地撤防。也不知是消息走漏了,还是被黑马军猜到了他的意图。一座哨楼虽然不算什么,但那是黑马军对他们的警告——别以为他们是纸糊的老虎,他们虽然只是牵制冀州兵马的,但他们会认认真真地牵制,他们是真的有可能全面发动攻势! 在这种情况下,陶北实在没法下这个决心,置冀州安危于不顾去为上官贤解围。 良久,他脸色铁青地按住额角,缓缓道:“传令高洪,让他暂时按兵不动,加强边防。冀州不得有失。” “是!” 陶北又一字一顿道:“再派人去河中送信,告诉上官贤,坚守蒲州。我会尽快想办法派遣援军的。” “是……” …… …… 冀州边境。 “大王,高洪已将抽走的兵力调回原处了,并且加强了边防。”探子向魏變汇报道。 魏變哈哈一笑,扭头问身边人:“何兄可还满意?” 何牧是朱瑙派遣来的使者,负责与魏變商谈条件,并监视黑马军的动向。前几日高洪明面上依旧坚守边防,实则暗中抽走了人马想要南下,却不知无论是蜀人还是魏變,这几年在中原一带都布下了许多耳目。调动兵马这么大的事根本不可能毫无动静,于是这动静很快就传到了魏變的耳朵里。 于是在何牧的敦促下,魏變立刻出兵攻下了一座哨楼,动作虽然不大,但足以给高洪和陶北起到警示的作用了。 果不其然,高洪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何牧道:“大王果真一诺千金。我会马上向陛下上书,禀明此地发生的事。陛下定会重谢大王的!” 魏變听说还有重谢,顿时心花怒发:“那就麻烦何兄,替我好好向陛下美言几句啊!” “一定,一定!” 魏變收了朱瑙的钱粮,自是不会轻易叛变。原本倘若他糊弄了事,假装不知冀州军的动向,抑或故意敷衍拖延,朱瑙也未必能拿他如何。然而魏變肯接下这笔买卖,除却眼下幽州确实急缺钱粮之外,他也仔仔细细考虑过往后的路。 如今天下已不是先前那一团浑水似的乱局了,他原先那浑水摸鱼的过法已经难以为继,他必须有更长远的打算。虽说眼下要他立刻在三大诸侯中选择一方还为时过早,他仍担心自己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但是时局容不得他犹豫太久——毕竟黑马军上下这么多张嘴都等着吃饭呢! 他或许没有那么好的眼光能看出究竟谁才是真龙之命,但他做出选择也并不难——俗话说得好,有奶就是娘! 陶北有更多更强的兵马又如何?他已经穷得叮当响了,自己的兵马都喂不起了,根本养不起黑马军。反观朱瑙,不说富得流油,至少保他黑马军这两三年不被饿死,总不是什么难事吧? 而江南的韩如山……倒不是魏變不考虑他,而是人家偏安江南,压根没打算跟远在万里之外的黑马军扯上什么关系啊!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朱瑙不来笼络魏變,魏變都打算派人去向朱瑙示好了。至于倘若最后得了天下的人是陶北该怎么办……眼下魏變也不想这些了,先活过这两年再说吧,但愿朱瑙不会让他失望。 魏變扭头向手下吩咐道:“务必给我盯紧了那些冀州兵,有任何异动,立刻向我汇报!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这张老脸可就没地方搁了!” ===== 蒲州城。 上官贤站在城墙上,眺望东北——那是邺都所在的方向。大风卷着狂沙迷了他的眼,让他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亲兵从城楼下方跑了上来。 “将军,邺都的信使到了,方才从西南门进来的。” 蒲州城被蜀军包围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而在城池被围之前,上官贤就已经派人向邺都发去了求援信。这一个多月来,他一直在等邺都的回信。 然而听到他盼望已久的信使终于到来的消息,他的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添了几分忧虑。他低声问道:“身份确认了吗?不会是蜀军派人伪装的吧?” 战争中,伪造信件、假传消息的手段十分常见,上官贤带兵多年,这样的手段早就见识过了。 秦兵忙道:“仔细确认过了,是邺都信使无误。” 上官贤却仍然愁眉不展。即使他还没有看信,就已经知道送来的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了——十万大军把蒲州城给围了,信使想混进来并不容易。若非信使本事出众,就是蜀军有意把人放进来的。 片刻后,上官贤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襟,转身道:“走吧,带我去见他。” 他眉间方才那一抹忧虑已经荡然无存,神色变得极为平静。无论信使送来的是什么消息,都没关系。他早就已经下定决心,他会顽抗到底。如果蜀军想要困死他,那在他死之前,他也会拼命耗干蜀军的血液,绝不让蜀军占到便宜。 即便最后要为蒲州陪葬,他也在所不惜! 262、第二百六十二章 “上官贤跟随陶北已有十余年。昔年陶北尚在相州驻军任百夫长时, 他已陶北手下做事, 据说当年陶北曾在战场上救过他的性命。后来他便一直跟随着陶北南征北战, 对陶北极为忠心, 为其立下诸多汗马功劳。两年前, 陶北还将长女嫁予他为妻。” “上官贤手下有两名副将,名为米淳、张漭。米淳跟随上官贤多年,是上官贤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张漭则是两年前陶北委派给上官贤的,除协理军务外还复有监军之责。” “另外军中有四名校尉……” 朱瑙与谢无疾等人围坐在帐内,几名探子正在向他们汇报对蒲州城内军队的调查结果。等探子们将各级军官的情况汇报完,众人的面色都有些沉重。 大凡作战,若能从敌人内部攻破, 收买敌军, 使其自相残杀, 无疑是最好的方法。然而这城中的军官, 听起来却很难找到下手之处。主将上官贤与陶北相识于微时, 多年并肩作战,甚至还结成了亲家,这样的关系是最不容易撬动的。而下面的军官不是忠于上官贤就是忠于陶北的,想要收买也都不容易。 当然, 虽说不容易,他们也不可能就此放弃。众人商讨了一番, 还是选择了两个听起来似乎可以作为突破口的人,并讨论了一番离间的计划,便安排人去执行了。 朱瑙问道:“本月的粮草送到了么?” 手下忙道:“启禀陛下, 今晨刚刚运来一批。” 朱瑙道:“账目呈上来我看看。” 不多时,有人将账目呈了上来。 朱瑙一目十行地看完,问道:“核对过了么?和账目可有出入?” 手下忙道:“陛下放心,并无出入。” 朱瑙笑道:“那便好。” 此番出兵的决定实则颇为仓促,为的便是在上官贤在河中完全立稳脚跟之前将他困住。因此朱瑙伊始只带了一个月的粮草出来,后续的补给便交给徐瑜等人想办法。不过他敢这样办,也是因为他对各地储粮和赋税的情况了如指掌,换成陶北就绝不敢如此,先前陶北出兵荆州时一再放慢,便是因为他只有把粮草筹措完了才敢动兵,否则一旦大军困在半路无粮可吃,一切就全完了。 而徐瑜等人办事也确实非常妥帖,大军一面在前面走,他们一面就在后方开辟补给线。这回送来的不仅有第二批粮草的账目,还有整理好的各州县粮仓的储备,让朱瑙一目了然他们可以坚持多久。 朱瑙又转向各位军官,温声道:“让将士们做好准备,离间敌军之时未必能成,此次很可能是一番苦战。不过短则三四个月,长不过七八个月,蒲州城必破!” 听了这话,众军官不由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其实将士们最怕的便是消耗战。天长日久的煎熬,仿佛永远看不到盼头。再怎么雄心壮志,熬到后面也都油尽灯枯。可是朱瑙竟然给出了具体的日子! 这日子是怎么得出来的?自然不可能是朱瑙拍脑袋想出来的,可是蒲州城内有多少存粮,一定是机密中的机密,上官贤绝不会傻到把这么重要的消息都让敌人知道啊! 很快就有人想到是怎么回事了。当初赵芜派了陈复出使汉中,朱瑙也同样派了一批使者出使河中。朱瑙派出的使者,可绝不只是为了拉拢赵芜那么简单,更是奉命前去打探河中各项消息的。 而在蜀军进了华州后,朱瑙马上让人从华州的官府收缴了所有的田产户籍的公文,随后他通过陈氏联络到了河中的许多豪族大户,又把这些豪族大户的当家人请来盘问了很久。不仅如此,朱瑙最近一直命人到附近的州县进行调查。把这些消息和他的使者打探回来的消息结合在一起,蒲州城里的情况也就不是秘密了。 而朱瑙随军带了很多度支官员,这些度支官员这段时日一直深居简出,十分忙碌。有人偶然从那些官员待的帐篷外路过,都能听见里面噼里啪啦的珠算声始终没停过。 显然,度支官员们汇总了种种消息,多番验算,已经较为准确地推断出了蒲州城内的粮草数目。至于上官贤从河南打过来的时候随军携带了多少粮草,这个朱瑙并不清楚,但他知道,那些影响并不大。上官贤是奇袭河中的,奇袭,就意味着他出兵匆忙,根本来不及准备大量辎重,粮草很可能是靠他沿路掠夺战利品来补给。这一点,只要找他进军路上的百姓稍作询问就能确定了。 于是,在了解城内的粮草存余的情况下,再参照上官贤的兵马总数一算,可不就算出河南军能坚持的日子了吗! 军官们想明白了这一点,顿时喜上眉梢!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样的仗可太好打了!他们非但知道敌军能坚持多久,他们甚至还在不同时间揣摩到敌军的心态和状态!只要黑马军牢牢牵制住北方的中原军,此战岂有不胜之理? 众人连忙道:“陛下放心,我等必竭尽全力!” 朱瑙笑了笑,便让众军官下去鼓舞士气了。 …… …… 蒲州城内。 上官贤对城外的事情全然不知,他站在粮仓里,看着手里的账本双眉紧锁。他的身边数名军需官正瑟瑟发抖。 “为什么半个月内死了这么多只鸡!你们到底是怎么办事的!”上官贤怒火冲天地把账本一摔,军需官们抖得更厉害了。 当蜀军十万大军一到,上官贤就意识到,等待他的将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他们比的不是谁兵强马壮,谁的战法出神入化,而是谁的粮草和士气能够支撑更久。 于是一个多月前,上官贤就已经下令,从士卒到军中牲畜,每日的粮草都必须减半,为的就是能坚持更长的时间。但是蒲州城的粮草本来只够他们坚持两个月,即使消耗减半,也顶多支撑四个月而已。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四个月内陶北的援军能够赶到,或者蜀军先他们一步山穷水尽而撤军了。 至于死去的家禽……由于喂养家禽的食物也减少了,最近鸡都有些无精打采的。军需官们原以为鸡只是饿的,就跟那些士兵一样。直到鸡开始接二连三地死亡,他们才意识到这或许是鸡瘟造成的。这时候再采取手段已经晚了。 原本死一些鸡倒也不算什么,但在缺衣少食的情况下,又死了大量家禽,无异于雪上加霜。由于担心鸡瘟传给士卒,导致士卒减员,这些鸡肉只能烧了。 眼瞅着原本粮食被浪费,上官贤怎能不怒? 他喝道:“把这两个人给我拉出去,砍了!” 立刻就有数名士卒冲上来押住了那两名负责照看家禽的军官。那两名军官吓得肝胆俱裂,拼命求饶:“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上官贤不耐烦地一摆手,两名哭嚎地军官就被拖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惨叫声,两人已被就地斩首。 上官贤转向其他几名军需官,目光森冷地打量他们:“若再有任何损失,你们也提头来见!” 那几人忙不迭喏道:“是,是,将军。” 上官贤并非暴虐的军官,只是如此状况下,他若不严厉治军,只怕大军很快就崩溃了。 他转身走出了粮仓,阳光忽然照射到他的脸上,使他有些眼晕。他闭上眼睛,稳住自己的身形依旧如刀锋般笔直,挺过了眩晕感,这才继续向前迈步。 他低声问自己身边的亲随:“还没有北方的消息吗?” 亲随苦着脸摇头:“将军,没有。” 他们每过几天会冒险放出城几名探子,那些探子或是登高望远,或是想办法绕开蜀军的包围去外面打探消息。但是并没有收获。 上官贤听邺都的信使说了黑马军陈兵冀州导致陶北无法调派援军的消息,他本以为黑马军只是一群收钱办事的乌合之众,如今看来,似乎并没有那么好解决。 上官贤淡淡道:“我知道了。”顿了顿,又道,“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全军上下粮食再减一半。让士卒们全城搜寻草根、树皮等果腹之物。” “再减一半?!”亲随顿时惊了。这样一来,他们的食物就只有原先的四分之一了,每天这么点食物,只能是让士卒们勉强不被饿死而已。 上官贤斜睨了他一眼,那亲随顿时不敢说话了。 ——削减用度的命令发布后,上官贤是第一个照着做的人。其他军官或许还会利用全职多吃两口,但上官贤所有的吃穿用度都和普通士卒一样,无论旁人怎么劝,或者私下偷偷给,他也坚决不多吃一口。这段时间以来,他整个人都瘦了两圈。 有他这般以身作则,谁又还敢不服? 那亲随想到他们这般受苦,陶北却迟迟没有动作,不由心生怨言。他小声抱怨道:“大将军也真是……” 他还没说完,上官贤已经一记犀利的眼风扫过来,呵斥道:“大将军的决策岂容你议论!” 那亲随吓了一跳,连忙辩解道:“不不不,我只是想说,要是大将军派的援军能早点到就好了……” 上官贤跟随陶北多年,对陶北极为崇敬,绝容不得陶北说旁人一句不是。 他冷声道:“管好你的嘴。无论谁敢说一句不该说的,我决不轻饶!” 那亲随紧张地吞了口唾沫,连连点头。 治军也要软硬兼施,倘若一味严厉,难免使士卒心生怨怼。上官贤又道:“传令下去,安抚各军将士,就说我们的探子已打听到,蜀军十万大军每月耗粮十万石上下,已经坚持不了两个月。只要熬过了这两个月,蜀军自会退兵。” 这话只是他信口胡诌的,他根本不清楚蜀军粮草的剩余和补给情况,这种机密消息也不是他的探子能打听道的。他只能给士卒们一点盼头和期望,要不然这日子真的熬不下去。至于两个月后万一蜀军没撤……那他就只能另外想说辞,继续对大军连哄带骗了。 “是,将军……”他的亲信们明知道实际是怎么回事,但也知道安抚军心的重要性,只能照着他的说法去颁布命令。 上官贤望着前方的路。明晃晃的太阳把石板路照得发白,盯着看久了,眩晕感又阵阵往上涌。但他必须坚持住,像一把□□的刀锋那样坚持住。他身负的不仅是全军上下将士的期望,更是陶北将来问鼎天下的希望。他绝不会倒下。 只盼着蜀军真的再撑不过两个月了才好…… 263、第二百六十三章 蒲州城形势胶着, 邺都的陶北自然也不能干坐着看。要如何对付黑马军, 他已经想了很多办法。 他先是忍痛筹措了一笔钱粮给黑马军送去, 想以此收买黑马军退兵。可他筹到的那笔钱无论离他自己的许诺, 还是离魏變的要求都差得太远, 这只让魏變愈发确定了他就是个没钱的穷鬼。于是黑马军上下笑话了一番,又原封不动地把钱粮给陶北退回去了。 软的不行,陶北又试过来硬的。他让高洪主动向黑马军出击。结果正如他所料,冀州军一出去,黑马军立刻撒腿就跑。冀州军当然不可能长途追击,追了五里就退回来。等他们一退,黑马军立刻又跑了回来, 继续驻扎在冀州边境。真是打不死, 甩不脱, 活像一块狗皮膏药。 这一来一去, 大军仍被牵制在北方动弹不得。再加上路上传递消息的耽误, 一眨眼,蒲州城被蜀军围困就已四个月了…… …… …… 上官贤走到城楼下,城楼下方的士兵们正坐着休息。见他来了,士兵们连忙拄着刀站起来。 “将军。”士兵们向他行礼。 上官贤打量着这些士兵。原本守城的士兵自然不该坐着偷懒的, 可如今河南兵各个都形销骨立,两颊深深凹陷, 皮肤被太阳烤得黝黑,嘴唇却干裂发白。要是在夜间撞见,怕要以为是哪块地里钻出来的阴兵了。这般情况下, 若还不许他们偷点懒,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上官贤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问道:“今天外面有异动吗?” 士兵们摇头:“回将军,没有。”蜀军仍然围着不散,援军也依旧没有消息。 上官贤默默站了片刻,向城楼上走去。很快,他走到最高点,远眺城外的蜀军营地。 仗打到这个份上,双方比的已是意志了。谁对胜利更有信心,谁就能坚持更久。纵使蜀军的背后有更强大的国库支持,可十万大军的耗用也绝不是一笔小数目,再雄厚的财力也不足以令他们随意挥霍。因此只要让蜀军觉得再坚守下去也没有取胜的希望,他们自然就会退兵。 上官贤试图从军营的风貌看出蜀军已经疲惫绝望,可其实隔着这么远他又能看出什么来?即使真看出什么,也是他自己牵强附会罢了。 片刻后,他低声问道:“咱们被困多久了?” 他身边的亲兵愣了一愣,也不确定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真的发问,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将军,快四个月了。” “已经四个月了啊……” 过了一会儿,上官贤转身往城楼下走去,亲兵连忙跟上。上官贤这次去的不是别的地方,他又来到了粮仓,找到军需官,调出了粮草的账目。 上官贤在看账本的时候,军需官们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他们也知道城里形势紧张,上官贤几乎隔三差五就会或亲自或派人来查一番账,并会进行抽查清点,一旦账目上出现任何问题,或者发生对不上账的情况,上官贤都会严惩不贷。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经斩了三四名军需官了。眼下即便是再大的官,想要多支取一斗米也办不到。 不过这一回上官贤看帐看得很快,也并没有过多为难军需官。他问道:“城里还有最后十九头牛和四十五头猪?” 军需官忙道:“是,牛养在内河边上,猪都在猪圈里。将军要去看看么?” 上官贤摇了摇头,道:“不必看了。把这些牛和猪分成五批,明日起在城楼上搭几个架子,每天宰牛杀猪烤肉。再多抓几只鸡鸭一并烤了。” 众人一愣,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军需官不敢置信地问道:“将军的意思是……五天里要把这些牛和猪全杀了?” “没错。”上官贤颔首,“连续五天的时间,一天都不能停!” 军需官惊呆了。 要知道这几十头牛和猪对于整个军队来说虽然不算多,分到每个人嘴里没剩几口肉,但这也是他们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就算大军饿得嗷嗷叫,上官贤也始终不同意宰猪再牛,宁可让士兵们刨草根吃。为此知情的士兵们暗地里没少抱怨,说上官贤把这些牲畜看的比人还要紧。 原本军需官还以为这些牲畜是留下救命用的,可现在上官贤却忽然下令让全部宰了??难不成他们这五六天吃饱了,以后的日子不过了吗?上官贤是打算向敌人投降了,还是听说援军要到了? ——其实两者都不是。 上官贤道:“明天在城上烤肉,烤完了留下一半分给将士们吃。还剩下一半派几名使者送出城去给蜀军,就说蜀军兄弟们辛苦了,是我上官贤慰劳他们的。” 众人又呆了。都啃了一个月的树皮草根了,好容易有机会开荤,居然只留一半给自己的士卒吃,剩下一半拱手送给敌人?!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上官贤的亲兵倒是很快明白了,忙道:“将军的意思是,让我们麻痹敌军,使蜀人认为我们城中粮草充沛,还能坚持很久?” 上官贤点头。 四个月的时间,不管对被困的河南兵还是对困人的蜀军来说,都差不多到了身心疲惫的地步了。双方都从坚定转变为动摇,所以这时候,攻心才是上策。给敌人送肉,让敌人以为他们非常富足,而敌人自己消耗不起,就会打退堂鼓了。 众人虽然万般不舍得,可是军令如山,谁也不敢违背上官贤的命令,只好各自去筹备了。 ===== 翌日午后。 艳阳当空,朱瑙正在帐内批阅汉中送来的公文,谢无疾则出去巡查军情了。过了一会儿,帐帘被人揭开,朱瑙一抬头,是谢无疾回来了。 朱瑙随口问道:“今日可有什么状况?” 谢无疾走上前,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到他面前的几案上。 朱瑙微微一怔,将油纸包打开,只见里面放的是一块牛腿肉,捧在手心里还热乎呢。 “这是?” “城里给我们送了几头烤好的牛和猪出来。”谢无疾道,“验过了,没毒。” 朱瑙顿时了然。他捧起油纸包闻了闻,摇头:“唉,这肉也太瘦了,烤得一点也不香。” 谢无疾:“……” 他简直哭笑不得。还真指望上官贤给他们送顿美美的大餐来呢? 至于上官贤为何要送这些肉来?不必问,朱瑙和谢无疾心下都已了然。 其实这一招是很聪明的,倘若蜀军不清楚蒲州城内什么情况,看到敌军给自己送肉来,心里难免会犯嘀咕,以为城里非但吃穿不缺,还富足到能把肉往外送。这样蜀军就不免盘算一下继续围下去还有没有胜算,或者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 其实哪怕蜀军在早就对城内情况心知肚明的时候,上官贤送出来的这些肉也让蜀军吃了一惊,怀疑度支官员们会不会算错了城内的情况。毕竟按照他们的计算,这时候城里不是都快山穷水尽了吗?当然,谢无疾在察觉士卒有这样的困惑和质疑后,马上就让人去稳定军心了,以免士兵们还真因为几头牛和猪就被瓦解了士气。 只可怜上官贤,还以为敌人对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后面几天还打算勒紧了裤腰带给敌人送肉呢! 谢无疾道:“我们也弄些牛羊来,每天在城楼底下烤?” “好啊。”朱瑙欣然同意。 以牙还牙,这一招虽然简单,但一定有效。现在已经过去四个月了,城里的存粮里告罄已经不远了,就算还有剩,必定也是节衣缩食省下来的。就像那些牲畜,没准是是城里最后几头了。 城里饿得两眼发花的士卒们要是天天闻见城外有烤肉的香气,除非是铁打的身躯,不然岂有不动摇的? 拿定主意,朱瑙便招来相应的官员着手安排去了。 …… …… 五天后。 上官贤走到城楼下,发现城楼下站岗的士兵们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说话,还有一些人竟巴着城门的门缝往外张望。 他见状呵斥道:“你们在干什么?” 那些士兵听见上官贤的声音,吓了一跳,忙站回原位——最近几天,他们沾了点荤腥,精神比前段时日要好上不少了。 士卒们心虚地回答道:“启禀将军,敌军也在城门外烤肉。” 他们原本发现了这个情况,也派人去禀报上官贤了,没想到禀报的人还没到,上官贤先自己过来了。 上官贤闻言微微一怔。他的确闻到了一些辛香味,他原以为是城楼上残余的,竟然是从城外传进来的? 他二话不说,立刻登上城楼,向外眺望。 只见远处蜀军的军营里炊烟袅袅,显然正在做饭,他们甚至能看见一大片空地上搭了许多刚刚宰杀完的牛羊骨架,白骨累了一座小山似的高。就在他们城楼下方,还有不少蜀军士卒推了一车车烤好的肉、饼、食物,在射程外晃悠。 “卖食物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嗓门洪亮的蜀军士卒高声吆喝。 朱瑙可不像上官贤那么“大方”,他不打算给城里的敌军们送食物,他让人叫卖。 “瞧一瞧,看一看!新鲜的卤制黄牛肉,上好的桑落酒,还有葱泼羊、肉胡饼、核桃馍和菜豆腐!一把刀换十两肉,一筒箭换一坛酒啦!便宜了便宜了,都来看看啊!” 上官贤听清那叫卖的喊的什么,脸色瞬间黑了。 叫卖的蜀军士卒们还冲着城楼上方挥手:“上面的兄弟们,都下来看看啊!” “啪”的一声,上官贤狠狠一巴掌拍在女儿墙上。 他想立刻下令让士兵出城去把那些蜀军赶跑,把蜀军的东西抢过来,但蜀军显然也有所提防,只在城楼的射程外活动,并且兜售食物的士卒附近还安排了许多弓兵和矛兵保护,以便应对敌人的袭击。 也不知是否蜀军发现城楼上来了一位大人物,他们叫喊的价码里又多了一项。 “卖吃的啦!没有钱,没有刀也不要紧,人头也能换!一颗当兵的人头换一条羊腿,一颗校尉的人头换一整头牛!谁要是提上官贤的人头来见,一百头牛羊都是你的!” 城墙上的众人听见了,顿时呼吸一窒,神色惊恐。 立刻有一名亲随怒骂道:“无耻蜀贼,竟敢用如此卑鄙手段挑拨离间!将军,我愿领两百精兵出战,驱逐蜀贼!” 上官贤没有多话,只点了点头。任蜀军这样在城外喊叫,太影响他的军心了,必须立刻驱逐。 那亲随立刻下城楼点兵去了。 上官贤站在城墙边,望着炊烟袅袅的蜀军营,心下一片茫茫。他的手段难道没有起到作用吗?蜀军是当真不以为然,还是和他一样勉力支撑呢? 他又还能坚持多久呢…… 264、第二百六十四章 蒲州城数里外与河南府接壤的县城内有一间小院子, 在那院子里, 一名男子心烦意乱地地踱了半天的步了。他似乎在等什么人, 可他等的人却一直没有来。他时而停下坐一会儿, 很快又忍不住起身来回走动。 此人乃是河南府的官员, 名叫吴圩。自从上官贤在蒲州城被困后,吴圩已想过许多办法援救上官贤。可他毕竟不是武将,不懂得调兵遣将,况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手中亦无多少兵马可以调动。于是他只能不断向邺都上书,请求陶北援助。 就在不久前,陶北终于派了人来负责援救上官贤之事。此刻, 吴圩就是在等那人回来。 直到天色将晚, 外面终于传来马蹄声。吴圩眼睛一亮, 疲惫一扫而空, 连忙迎了出去。 黄昏下, 一队人马快速跑了回来。骑在最前面的人身形高大,长相五官粗犷,生得极有威严。而他身后跟着的一群人各个身形健硕,手持刀剑, 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吴圩跑上前急急问道:“孟校尉,今日成功了吗?” 孟环跳下马, 摇了摇头。 吴圩看到后方跟回来的辎重车,顿时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孟环将他的神色看在眼中,淡定道:“吴公不必心急。蜀人下了如此大的力气围困蒲州, 我初来乍到,自然需要点时间。这几日下来,我对这里的地形和蜀军的作战习惯已有所了解。只消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必能打开一道缺口,把粮草送进蒲州城去!” 吴圩听他说得这样自信,不免有些怀疑。可仔细一想,又觉得此人或许真的做得到。 这孟环的军阶虽不算高,但他着实是一员猛将,他出身贫苦,多年在军中摸爬滚,全凭本事获得今日的地位。他尤其擅长的便是突围战,听说他类似的战事中已立下战功无数。 而且上官贤可是陶北的爱将,陶北能派遣孟环来此,必说明此人本事出众,是最能胜任这项任务的人。难不成陶北还会坑上官贤吗?于是他悬着的心又放回肚子里一些。 吴圩忙挤出一个欣慰笑来:“有孟校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孟环淡淡一笑。 这孟环固然是一员猛将不假,可陶北并没有给他多少兵马,他对阵的又是谢无疾这样闻名天下的常胜将军,缘何他如此有信心?并非他狂妄自大,而是他的任务其实非常简单——他并不打算击退蜀军十万大军,陶北没有要求他做这种以卵击石蠢事;他也不需要把上官贤从蒲州城里救出来。上官贤都已经坚守至今了,倘若最后他们选择放弃蒲州,将河中拱手让给朱瑙,那从一开始又何必留下坚守呢? 孟环的目的只有一个——他只消想办法在蜀军的包围圈上打开一道缺口,把粮草运进蒲州城去就行了! 眼下蒲州城内的兵马最大的困境就是缺衣少食。倘若有足够的粮草和坚固的城墙,他们再耗十年八年又如何?蜀军带着比他们庞大得多的兵马,消耗着数倍于他们的粮草,只要咬牙继续耗,最后撑不下去的一定是蜀军!等到那个时候,蜀军不想退兵也得退了,他们以极小的代价守住了河中,还消耗了蜀军大量财富,可谓大获全胜啊! 因此孟环到达此地后,根本没要河南的大股军队。他只精挑细选出一批精兵组建了几支冲锋队,花了几天的时间仔细研究了附近的地形,又不断向蜀军发起小规模的试探性的进攻。 虽然前几次他们的攻击都没有成功,却也让他对蜀军有了许多了解,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和蜀军交手,他需要时间来知己知彼。现在,他对周遭的地形已经了如指掌,对蜀军的战斗力和习性也心中有数了。 他有信心,用不了多久,他就一定能在蜀军的防线上撕出一道缺口! 他倒要看看,等他把粮草送进蒲州城后,朱瑙还能带着大军在这里耗多久?只怕到时候蜀军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想到这里,孟环不由发出一阵冷笑。等到此战成功,他协助上官贤保住了蒲州城,他从校尉升上一个杂号将军可就不远了…… ===== 蒲州城外的蜀军营里,蜀军的军官们正在向谢无疾汇报今日遭遇奇袭的事,而向他们发起偷袭的人正是孟环。 等谢无疾听完众人的汇报,他眉峰微蹙,神色有些凝重:“看来,陶北派了员悍将来此。此人不容小觑啊。” 众将士面面相觑。 最近这段时日,他们频频遭受河南军的奇袭,其实攻击的规模并不是很大,大都只是试探性地接触,而且他们每次都挡下了敌军的进攻。但是将这几场奇袭放在一起看,就会发现对方每一次的试探都能更进一步。 就在今天,孟环率领的河南军几乎差一点就冲破了蜀军的包围圈!幸好孟环的目的是要运送粮草进入蒲州城内,在搬运着许多辎重的情况下,他们被拖慢了速度,附近的蜀军及时赶到,这才有惊无险地守住了防线。 谢无疾虽然没机会亲自与那位河南军的将领交手,但从手下的汇报中,他发现对方应该是个精通战法的高手,而且手下还有一批训练有素并配合默契的士兵。陶北为了救自己的爱将,也是花了不少心思挑选人才的。 “将军,”一名军官建议道,“不妨将敌军的目的告知全军,让各营的将士们加强戒备,增添巡逻人手,绝不能给敌人可趁之机!” 对于这种中规中矩的建议,谢无疾不置可否。 加强警戒确实有必要,可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如今他们遇到的便是那个做“贼”的。 河南军的兵力显然不足以对抗他们十万大军,敌人也没有这样的意图,于是明摆着只想往城里送点辎重粮草,让城里的人能坚守更久。这些外围的敌军也许会半夜三更出动,也许会在正午时分偷袭,可能从西面来,也可能从南面进。蜀兵将士们又不是铁打的躯壳,总得吃喝拉撒,难免会有松懈的时候,哪经受得住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地戒备?围城的战线那么长,有个别薄弱之处也是在所难免。而敌人又非等闲之辈,战力出众,只怕早晚要被他们找到机冲破包围圈的! 但谢无疾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他很清楚,蒲州城里已经坚持不了多少时间了,这种时候如果让敌人跟城里接应上了,哪怕只送进去一点点粮草,对坚守至今的蜀军都会是极大的打击!城里多坚持一日。他们十万大军也要跟着多消耗一日,每一日的消耗都是巨大的!所以,绝不能让敌军的意图得逞! 可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贼”无法下手呢? 谢无疾沉思片刻,忽然眼睛微眯,有了主意。 他冷冷道:“传令各营将士,加强戒备与防御,增派巡逻的人手,不给敌人可趁之机。另外,各营分别挑选五十名身强体壮、机敏灵活且骁勇善战的士卒来见我,我另有安排。” 众军官微微一愣。谢无疾要一批精兵?这是有特殊的任务啊!要是能把任务办好,便是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啊! “是,将军!” 军官们连忙回去挑选自己的得意手下去了。 …… …… 两日后,蒲城州内。 上官贤又一次来到粮仓,让军需官呈上账目来验看。 账目上的数字每看一行,上官贤的眉头都会皱得更紧一些。军需官们站在他的身旁,大气也不敢喘,心里连连叫苦,就怕上官贤一怒之下把他们迁怒于他们。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账面上的数字不好看,难道是他们的错吗?这军需官实在是不好当啊! 看完账后,上官贤的脸色已是乌云密布,一副想怒又不知该如何怒的模样。 自打他“大方”地杀光了城内所有的牲畜,并把一半的肉送给敌军后,并没能成功忽悠蜀军退兵,却成功地让城内的困境雪上加霜。 现在粮仓几乎已经告罄了,城里的草根树皮也被挖的差不多了,再下去,他们就要杀战马吃了。可战马又能吃几天?吃完了以后呢?怎么办? 上官贤也不知道。现在似乎只有天上下一场谷子雨,才能缓解他的困境了吧…… 就在这时候,一名亲兵忽然急匆匆地冲进了粮仓,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将军!上官将军!!”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上官贤见他神色慌张,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连忙问道:“何事?” 那亲兵大口喘着气:“将军,城外、城外有一队援军冲破了包围圈,正运送辎重向城门赶来!” 上官贤怔住,粮仓内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援军?! 待上官贤回过神来,他的眼睛立刻变得炯炯有神,脸上绽出狂喜的笑容。他随手将粮仓账目往军需官怀里一丢,转身就往外走:“快,快派人出城去迎!!” 这几日孟环不断派人试图冲破蜀军的包围圈,虽然他没有成功,但外围的战事被上官贤手下的探子发现了,因此上官贤已经知道外面有援军正在试图接济他们。上官贤也知道,陶北调不出大军,所以只能派人想办法往城里支援点粮草。但是这样就足够了!自己最需要的就是粮草啊!! 上官贤带着手下一路狂奔到城楼下,找到负责守卫城楼的军官,急急问道:“眼下情况如何?” 那军官忙道:“来不及等待将军的命令,我已自作主张,派一百人出城去接了!” 上官贤夸赞道:“干得好!” 他又大步往城楼上跑,想站在高处看看双方接上头没有,蜀军的追兵追得急不急。然而他才刚爬到一半,忽听城楼上传来阵阵惊呼。 “啊!!!” “不好,有诈!” “关城门,快关城门啊!!” 上官贤一惊,三步并两步冲上城楼,扑到城墙边往底下看。当他看到下方的情形,登时如同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把他全身的热血都给浇凉了! 只见城墙根下,送粮草来的“援军”正举着刀四处追砍出城接应他们的河南兵。而那些河南兵们原是来帮他们抵御追兵争取时间的,所以丝毫没有防备,大惊之下挨了冷刀,都慌得六神无主。地上已经被砍倒十几人了,余下的河南兵们四处逃散,却因为敌我难辨,他们甚至连跑都不知该往哪儿跑,转瞬又被砍倒几个。 这时有人拉开了辎重车上蒙着的布,车上露出的分明是一堆灰土和木头,哪有一口能下咽的食物?! ——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来送粮草的援军,而是蜀军伪装的!守城的士兵们收粮草心切,没来得及仔细辨别,就派人出城去迎接了,这才上了大当。 上官贤方才听到援军到来的消息时有多激动,现在就有多愤怒。可即便怒火令他浑身颤抖,他身为主将,也必须保持冷静。 他咬着牙,恶狠狠道:“快鸣锣,让他们回城!” 众人在城楼下方混战,城楼上的人想帮忙都帮不上。弓兵们怕射箭误伤,压根没法下手。 于是急促的锣声响彻城楼,城外肝胆俱裂的河南兵们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不再胡乱逃窜,纷纷调头往城门里冲。伪装的蜀军们不敢进城,又追砍了几个河南兵,便把“辎重车”原地一丢,转身跑了。 很快,城门关上了。 直到天色渐晚,城门始终没有再开过。城内的士兵没有出城,城外的蜀军也没有再发起进攻。天上偶有一群乌鸦飞过,发出嘎嘎的叫声,清脆而响亮。 一切是如此宁静,只有城墙外的满地狼藉和七歪八倒的尸体,证明今天发生了什么…… 265、第二百六十五章 两日后。 谢无疾站在高地上, 眺望着不远处的蒲州城。在城门外的空地上, 两队人马正在激烈地追逐着。 跑在前方的那队人中有一半推着数辆大大小小的板车, 正没命地向前狂冲, 另一半人则持刀随行保护;他们后方几十丈外, 一群士兵正挥舞着刀剑狂追。 “开门啊!快开城门!!” “都他妈傻着干什么?!快来帮忙啊!!没看到追兵快要追上来了吗!!” 跑在前面的士兵们拼命冲着城楼挥舞旗帜,声嘶力竭地呼喊。他们后方的追兵追得很急,由于辎重车拖慢了速度,他们和后方追兵的距离正在不断减小。 蒲州城的城门却一直紧闭着,城楼上的士兵犹犹豫豫地探头张望。 “开门啊!!!” 直到第一队人马快跑到城楼下了,守城的河南兵才终于打开了城墙边的一道小门,从里面迎出了几名士兵。 迎出来的河南兵仍然显得很迟疑, 他们明明应该尽快上前帮援军抵抗追兵、搬运辎重, 可他们却慢吞吞地绕着圈向援军靠拢。双方好容易碰上头, 河南兵们并不急着推车, 居然还想先检查一下辎重车里的东西。这时候, “援军”猛然忽然翻脸,拔刀对着河南兵就砍! 这些河南军已经有了经验,二话不说,掉头就跑!只可惜方才靠的太近了, 还是有两名河南兵被砍倒了。而城楼上的弓兵们也早有准备,一见“援军”翻脸, 立刻拉弓,等自己的同伴跑回城内,密集的箭雨顷刻间从城楼上泻下! “援军”们也连忙掉头, 和方才追击他们的蜀军汇合,浩浩荡荡地撤了。 一切被谢无疾尽收眼底。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方才负责带兵的军官来到谢无疾面前。 “将军,”那军官汇报道,“方才我军杀死了两名敌军,砍伤一人,俘虏一人;我军有两人不慎中箭,已送去救治了。” 谢无疾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们了,做得很好。” 那军官忙道:“愿为将军效力!” 谢无疾道:“天色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明日继续。” “是,将军!” 那军官转身退下了。 谢无疾抬起头,继续眺望不远处的城楼。 风声呼啸,斜阳照在土黄色的城墙上,将那座孤零零的城池照得格外寥落。 先前谢无疾让人从每营挑选了五十名精兵,他把这些精兵组成了十数支冲锋军。两日来,他派这十数支冲锋军不停地伪装成运粮草的援军向蒲州城的各个城门冲锋。 他们不断地改变花样,那些辎重车有时让人推,有时让驴拉,有时让马拉,有时候还会在上面假装摆放一些粮食,其实底下放的仍是树枝和泥土;出击的时间有时在凌晨,有时在中午,有时在深更半夜;后面蜀军的追兵有时追得紧,有时追得松,有时还假装已经追上打起来了……谢无疾给大军下了命令,如果哪支队伍能成功将河南军引诱出城,他便有重赏。于是在重赏之下,无论是“援军”还是“追兵”都表现得格外卖力。有时谢无疾在远方看,都以为是不是真有河南军的援军冲破包围圈了。 在这样持续的重复的把戏上演之后,河南军又作何反应呢? 刚开始的时候,河南军出来迎接还是比较积极的,毕竟他们真的太渴望粮草了,宁愿为此冒点风险;可在连吃了几次亏以后,河南军变得谨慎了很多,昨天一共出城了两次,一次是在清晨,一次是在深更半夜;今天,蜀军又出动了四次,而河南军只出来了一次,就是刚才那一次。也许他们是不信邪,不相信每一次都能是蜀军假扮的——但事实上,还真就每一次都是! 眼下,河南军的心情会有多崩溃,连身为敌人的蜀军们都不忍卒想了…… 谢无疾又盯着蒲州城看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翻身上马,回营休息去了。 ===== 夜晚,蒲州城数里外的县城附近,一堆篝火正燃烧着。这堆篝火旁,一群士兵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我说的,你们全都记住了吗?”孟环神色威严地扫视那群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赶紧问!” 众士卒站得笔挺,没人开口。 孟环点头道:“好,既然全记住了,那我就不再废话了。明晨丑时三刻,我们就动身了!有谁贪生怕死的,现在赶紧站出来!——既然没人站出来,我相信你们有决心,即使豁出性命也会把这批粮草运进蒲州城!此事若能办成,待战事结束,我保你们人人加官进爵!” 众士卒高声道:“是!” 这些天来,孟环已经将蜀军的巡防情况都摸清楚了,也成功找到了蜀军包围圈的薄弱处。他决定在明天清晨,蜀军换防的时候发动奇袭,用声东击西的方式打开包围圈,将辎重运送进城! 这一次,他非常有信心,明天的行动必定十拿九稳了! 由于明早天不亮就要起来,于是在鼓舞了一番士气后,孟环没有再过多废话,挥手道:“都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夜务必养足精神。” “是,校尉!”士兵们各自散开,回去休息了。 孟环也正要回营,后方却有一人叫住了他:“孟校尉……” 孟环回头:“有什么事吗?” 叫住他的是一名士兵。那人道:“孟校尉,这几日蜀军似乎常常向城池发动袭击……会不会对我们的行动有影响?” 他们在包围圈外,不知道包围圈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能隐约听见动静。由于动静很频繁,难免让人有些担忧。 孟环对此虽然心里也犯嘀咕,却没太放在心上。也许是蜀军围城围急了,故意派人去城楼下叫阵挑衅,这也是常有的事。与他们的行动无关。 他冷冷道:“你怕了吗?” 那士卒忙摇头道:“不!属下没有!” “那就赶紧回去休息,准备凌晨的行动!” “……是!”士兵不敢再多话,掉头跑了。 …… 翌日凌晨。 天色未明,树林间只闻阵阵虫鸣与篝火燃烧的哔剥声。 负责巡夜的蜀军士兵们强忍着困意,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四周。已经快到换岗的时间了,坚守了一夜,他们难免有些走神与松懈。 忽然间,不远处传来阵阵呼喊声。众人顿时惊起,困意全消,竖起耳朵仔细听。 “什么声音?” “有敌情吗?” 很快,不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梆子声——那是发生敌袭,请求周围支援的信号! 蜀兵们不敢耽误,连忙捡起武器,朝着梆子传来的声音跑去。他们跑开时并没有发现,早有一群人在夜色的掩映下悄无声息地爬到他们附近的草丛里埋伏着了。 当大部队跑远,此地只剩下少数几人继续站岗。忽然,草丛间咻咻射出一阵乱箭! 那几个站岗的蜀军在黑暗中只闻箭声,不见箭矢,猝不及防间已有数人被箭射倒。余下几人发现形势不对,正要呼唤援兵,箭雨却忽然停下了,从草堆里窜出几团黑影,直扑他们而去! 那些偷袭者训练有素,身手敏捷,抓住蜀兵后立刻用手中匕首割断了他们的喉咙。只眨眼的功夫,留下站岗的几名蜀兵已全被放倒,几乎没弄出什么动静来。那些偷袭者完成了任务,忙举起火把向后方树林挥舞。 很快,数十人推着辎重车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快!一定要快!”孟环跟在队伍的末尾,急急地催促着。士兵们咬紧牙关,双臂和双腿灌满了力气,愈发加快脚步! 他们听见不远处闹哄哄的,是他们派去吸引敌军的部队起了作用。他们不知自己有没有被发现,也顾不上了,只一味向着蒲州城的方向猛冲! 很快,视野忽然变得开阔,他们跑出了树林草丛,来到旷野上,城池赫然就在不远处了! 孟环大喜:非常顺利,他声东击西的计划成功了!他们冲破包围圈了! 他停下脚步道:“全靠你们了!务必将粮草送进城去!” “校尉放心!绝不辱命!”士兵们齐声向他保证。 士兵们继续向前冲,而孟环就跟到这里,转身向隐蔽处跑去——他不能跟进城去,他还要留在城外指挥,并且要准备向陶北复命。 推着辎重的士卒们在旷野上发足狂奔,没有了遮挡,蜀兵们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身影。 “敌军在那里!” “糟了,是声东击西!我们中计了!” “快追!” 回过神来的蜀军士兵们立刻向着漏网之鱼追过去。旷野上,又一次上演起了追逐战。而晃动的火把人们的呼喊声也很快传到了蒲州城楼上…… …… 徐轲正趴在城墙上的阁楼里休息,忽然被士兵的脚步声和喊声惊醒了。 “徐公,”士兵急急忙忙地禀报道,“外面又有人运着辎重向城门靠近……” “什么?”徐轲揉着惺忪的双眼,有气无力地哀嚎道,“又来?” 徐轲乃是负责北城门城防事务的军官。他丝毫没有因为听到援军的消息而感到兴奋。这几日蜀军采取疲劳攻势,已经对他们进行了十几次的诈援。 整整十几次!没有一次是真正的援军,全都是蜀军在诈他们!简直丧心病狂啊!! 在这种疲劳攻势下,徐轲已经完全不对所谓的援军抱有希望了,他甚至感到恐惧:难不成蜀军是嫌围城太累,想用这种方法把城里的士兵一点点骗出去杀光吗? “徐公,”士兵请示道,“要派人出城去迎吗?” 徐轲下意识地想说迎个屁迎!前天他已经开城迎过一次,赔上了十几名手下,同样的当他还会上第二次吗? 可话在舌边转了一圈,被他咽了回去。他强打精神,起身道:“我先出去看看!” 他钻出阁楼,来到城墙边。果不其然,旷野上一队人马正在快速向他们冲来,后方不远处就有蜀军的追兵正在奋力追逐。 徐轲试图用他的直觉辨识出这队人马的真实身份,但他平凡的双眼实在看不出这队人和前几天那几队人有什么区别。 周遭的士兵们都紧张地看着徐轲:经过这几天的事,守城的士兵们也很害怕军官会命令他们出城迎接援军。那实在太危险了,很可能莫名其妙就被人砍死啊! 徐轲犹豫了片刻,下令道:“来者身份不明,立刻去向上官将军请示……弓手们做好准备,一旦发现端倪,立刻放箭!” 士兵问道:“那还要开城门吗?” 徐轲模棱两可道:“等上官将军的命令行事。” 士兵们顿时松了口气。现在去请示上官贤,肯定来不及了。徐轲的意思其实就是不开城门。只是他担心做错决定要承担责任,才故意这样说罢了。 于是很快就有士兵不慌不忙地跑下城楼,找上官贤去了…… …… 城外,孟环还没有回去,他冒着危险退到一处较为隐蔽的高地上,想先看到今日行动的结果再离开。 他眺望着北城门外情形,眼看着自己手下的士兵们越来越接近城门,而后方追击的蜀军还有一大段距离,他的眼中已开始闪烁兴奋的光芒了。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只要这批辎重运进城,就能让城里再多坚持十天半个月!半个月虽然不算久,但这只是第一次,之后他还会成功第二次,第三次!而且这批粮草对于蜀军士气的打击,比让城内多坚守半个月更有意义! 近了……更近了……快要到了! 然而没过多久,孟环眼中的兴奋变作了迟疑,变为了震惊。 ——蒲州城内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城门怎么还不开,上官贤的手下怎么还不出城?都睡着了,还是已经全饿死了?! “开啊,赶紧开城门啊!”孟环急得直捏拳头。 那些运粮的士卒显然比他更急,拼命挥舞着军旗和火把着向城墙上示意,可是城内仍然没有任何动作。 转眼间,运粮的士卒已经跑到城门口了。他们焦急地拍打着城门,厚重的大门纹丝不动。后方的蜀军士兵却不因此放慢速度,正急速逼近着。 “这是在干什么!!”孟环简直疯了,恨不能亲自冲上去帮忙打开城门。可别说他远在数百丈外,即便他就在城下,以他一人之力也打不开城门。 他的心脏疯狂地快要擂破胸膛,可他却什么也无力改变。在他绝望的目光中,蜀军也冲到了城楼下,将他苦练多日的手下彻底吞没…… …… 城楼上,徐轲茫然地看着下方的动静。 当援军开始拍打城门的时候,他心里有一丝动摇,却没能下定决心。而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蜀军的追兵已经到了。 现在双方打了起来,似乎打得还挺凶。可前两天蜀军也不是没有装模作样地假打过,他们的士兵刚出去帮忙,立刻就被打斗的双方联手痛揍了。所以他始终吃不准到底是什么情况。 “徐公,要放箭吗?” “徐公,要开城门吗?” 士兵们不断向他请示,他却一直不敢开口。 “啊!徐公,他们好像真的杀人了!”有士兵惊呼! 徐轲扒着城墙,瞪圆眼睛,在跳动的火光下,他果真看见一个接一个人倒下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些喷射而出的鲜血——是真的! 徐轲登时倒吸一口冷气!这些援军竟然是真的?! “快,快放箭——不,不能放箭!集合,集合!快出城抢粮草啊!”徐轲急忙喊道。 然而一切都已迟了……几十名援军被蜀军吞没,夜色下他们很难分清敌我,因而不敢随意放箭。可他们却亲眼看见,已经送到门口的辎重车被蜀军们推拉着,快速离他们远去…… 266、第二百六十六章 上官贤在军营里慢慢走着。营地里很安静, 他偶尔能听见从一些方向传来的呻|吟声, 只是那些呻|吟全都有气无力, 若不竖起耳朵仔细听, 还以为是风在呜咽。 这里是河南军专们安置伤病员的营地, 营里已经人满为患。其中一部分是最近被蜀军骗出城去而遭砍伤的伤员,其余更多的则是病员——由于城里长期缺粮,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士兵因为饥饿和衰弱病倒。如今全军上下还有力气战斗的士卒已不到一半人了。 “上官将军来看你们了。”军医提醒着那些伤病员,试图给他们些许激励。 然而伤病员们大多只是无精打采地看了眼上官贤,随后就了无生气地继续躺着——别说行礼,他们已经饿得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上官贤将一张麻木的面孔尽收眼底,脸上神色不变, 藏在袖筒里的手却紧紧捏成了拳头。 走了一阵后, 上官贤低声问军医:“这里缺什么药吗?” 军医苦笑道:“上官将军还不如问, 有什么药是不缺的?” 上官贤沉默。城里本有几间药铺的, 战事刚开始时, 他们料到药材珍贵,已把全城的药材都收缴充公了。可惜情形之恶劣还是超过了他们的想象,面对不断倒下的伤病员,药材根本不够用。这伤兵营里每天不断有人进来, 却极少有人出去。 又走了几步,上官贤看见前方有几口大锅里正在煮着东西, 白茫茫的水汽袅袅向上,仿佛几条通天的白龙。 粮草是早就没了的,上官贤上前问道:“在煮什么?” 负责烹饪的士兵将锅盖掀开, 白雾散去,只见锅底垒着的豁然是一堆鹅卵石。 上官贤不明白。煮这些石头做什么? 那士兵眼神复杂地偷偷看了上官贤一眼,马上低下头道:“将军,前几天有几个伤兵说想吃鱼。这些石头是从河里捞出来的,煮久了汤里会有点鱼腥气……能给大伙解解馋。” 上官贤怔了怔。空气里的确若有似无地弥漫着一股腥气,只是那究竟是鱼腥,还是其他的腥味,就不好说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拍拍那士兵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去。 没走多远,后方传来脚步声,是一名亲兵跑了过来。 那亲兵追上来,附到上官贤耳边,小声禀报道,“将军,蜀军派使者来了,正在南门外候着……” 上官贤狠狠一皱眉头。 蜀军的使者来干什么,他不问也知道。自从朱瑙与谢无疾想出了不断诈援的奸计后,如今城内伤员猛增,士气骤减,全军上下啼饥号寒,已在崩溃的边缘了。这几日蜀军天天到城楼下喊话,劝守城的士卒放下武器打开城门投降。如今又派使者来,是劝降劝到的头上来了! 上官贤心如磐石,咬牙切齿道:“放那使者进来,砍下他的脑袋,吊在城楼上给蜀人看!” 亲兵微微吃了一惊。俗话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上官贤却毫不犹豫地下令将来使砍头,可见他态度之坚决——死战到底,决不投降! 亲兵本想说什么,可在上官贤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只能把话吞了回去,低声道:“是,将军!” 亲兵跑去传令了,上官贤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忽然察觉周遭的气氛不太对劲——有几名伤病员的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有人挣扎着凑到一起交头接耳。显然,刚才的对话被他们听到了一些。 上官贤拧眉,冷冷地继续往前走,走出没几步,后方有人颤颤巍巍地喊他:“上、上官将军……” 上官贤回头。喊他的是一员伤兵,前几天出城抢粮时腿上被人砍了一刀,由于没有药,他的伤口已经溃烂,暴露在空气中,显得格外可怖。 那伤兵被上官贤威严的目光一扫,情不自禁地向后一缩。但他还是哆嗦着开口:“陶大将军真、真的会派,援兵来,救我们吗?” 这下,所有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人都齐刷刷向上官贤看了过来。 上官贤面色不改:“当然。援兵已经出发了。最多再过十天半个月,援军必定能到!而且现在河南府正在想方设法给我们送粮草,只是外面蜀军太棘手。他们目前还在想办法,很快就会有粮草进送城来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且煞有介事,仿佛对外面的情况了如指掌。可伤兵们脸上的神色却仍是将信将疑。 已经四个月多了。从第一个月起,上官贤就说邺都会派援军来。第二个月、第三个月、第四个月……他口中的援军总是碰上各种各样的麻烦,但没关系,在来的路上了,很快就到了!上官贤的语气一次比一次坚定,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稳住人心。可士兵们的疑心却仍然越来越重。 “上官将军,你怎么知道援军的消息?”那名伤兵又问道,“蜀军把蒲州围得水泄不通,邺都的消息从哪里传进来?” 上官贤没想到他敢这样问,语气顿时又严厉了几分:“难不成信使来了,我还要向你通报?!” 那伤兵哆嗦得更厉害,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扶着旁边的木桩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质问上官贤:“如果真有信使来过,那上官将军把信拿出来给大家看啊!援军到底到哪儿了?我们到底还要捱多久?为何一月一月,又一月啊?!” “大胆!”上官贤还没说话,他身旁的亲兵就已冲了上来,拔刀指向那伤兵,“你竟敢这样对上官将军说话!你眼中还有没有军法军规!” 紧张、畏惧、痛苦、绝望已将那名伤兵顶到了情绪的闸口,他没有在刀口面前退缩,反而彻底崩溃了。 “根本没有援军对不对!蜀军有十万大军,大将军根本不愿意跟他们打,大将军已经放弃我们了!!” 附近还能动弹的人都上来拉他,想让他冷静下来,可那伤兵奋力挣扎,涕泪横流地大吼:“我当兵就是为了不用再饿肚子!我不想吃树皮,不想吃石头啊!如果要这样被活活饿死,我宁愿向蜀军投……投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把尖刀猛地捅进了他的心口!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神情扭曲挣扎。他还想再说什么,可他一张嘴,就有汩汩鲜血往上涌。 不多时,他抽搐着倒了下去。 捅出这一刀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官贤。他漠然地看着那伤兵倒下,随后扭头严厉地瞪了自己的亲兵一眼。一直犹豫着没下手的亲兵惭愧地低下头去。 上官贤擦掉刀上的血迹,冷冷道:“动摇军心,该死!” 他环顾四周,那些伤病员的神色终于鲜活起来,可他们的眼神却让人不敢多看。上官贤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掷地有声地说道:“援军已入河南府。最多再过半个月,蒲州城之围必解!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此战得胜,人人有功,人人有赏!” 周遭静得可怕,谁也不敢再多话。 上官贤今日来视察伤兵,本是想为伤病员增添士气的。弄成这样,他也待不下去了,转身大步离开了营地。 出了营地,等到周遭无人的时候,上官贤这才放慢脚步,向身旁的亲兵质问道:“你方才为什么不动手?” 若非亲兵迟迟不动手,那名伤兵也没机会大放厥词地说那么多话。 亲兵欲言又止,片刻后竟红了眼眶。他低声问道:“将军,大将军为什么不派援军来救我们呢?” 亲兵乃是上官贤的心腹,整日跟在上官贤身边,自然知道根本就没有来过什么邺都的信使,也没有任何援军的消息。他们一直在孤军奋战,解围之日遥遥无期。上官贤之所以那样说,只是安抚人心而已。他在用谎言撑过一个又一个月。 “难道冀州的安危重要,我们就不重要吗?将军跟随大将军出身入死这么多年,大将军怎么忍心弃将军于不顾?!”亲兵带着哭腔问道。 上官贤没想到连自己的亲兵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勃然大怒:“大将军心有天下计,岂容你质疑?!” 亲兵低下头不作声。 上官贤只觉一团气在体内乱撞,撞得他四肢发麻。他转过身,盯住那亲兵。亲兵迫于他的威慑,不由小步后退。 上官贤寒声警告道:“管好你自己的嘴。任何人胆敢违反军令,我都不会轻饶!”说罢恶狠狠地甩袖离去。 蒲州城如今已如同一座死城,上官贤在大街上走着,街道上不见一个活人走动,偶尔能在路边见到一两具躺着瘦成骨架似的人,散发着淡淡的臭气,不知生死。上官贤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若一场仗能打得体面,他是决计不愿侵扰百姓的。可仗打成如今这样,何来体面可言?早在被围城之初,他就收缴了全城的粮食,原先按照同样份额给百姓和士卒发放,后来为了保证军队的兵力,他只能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先紧着军队来。 他知道等打完这一仗,即便能成功守住河中,他的名声,他的威望也必会大大受损。可他已全都不管不顾了。 这么多年追随陶北出生入死,他早已下定决心,必要为陶北夺取天下。他可以负任何人,却绝不会负陶北! 上官贤咬紧牙关,将一切杂念摒除,大步朝军营走去。 ===== 城外。 朱瑙批完送汉中送来的公文,起身来到帐外吹风,却见谢无疾正好从营外大步走进来,神色凝重。 谢无疾走到朱瑙面前,轻轻叹了口气:“你派去的使者被上官贤杀了。” 朱瑙微怔,但很快平静了下来。 “那就继续派人去城外喊话,每个城门,从早喊到晚。告诉他们,开城投降者皆可得到善待;取上官贤人头者可得赏银千两,官跳三级!”朱瑙道,“抓到的探子放回去,让他们想办法离间军中的势力。” 他们刚刚围城的时候,河南军上下齐心,难以离间。可被困了这么久,城中的情形也改变了。 离间计不容易施展,主要是蜀军想要与城中取得联络极难。他们的人手根本安插不进蒲州城,唯一可下手的机会是河南军隔三岔五会派出一些探子或是信使打探外面的消息或是想法往外送信。蜀军若能抓住这些人,使出种种威逼利诱的手段,便有机会将这些人策反。这些人回到城内后,还要经历严格的盘查,若有幸通过,才有可能为他们所用。 至于能否成功,也只能试了再说。 谢无疾听他重金悬赏上官贤的人头,不由道:“我以为你想收降上官贤。” 上官贤是一员悍将,就连谢无疾也承认,此人若能为蜀军所用,来日必能成就大业。 “我自然是想。”朱瑙无奈地笑了笑,敛起笑容,“可我更想早日结束战事。” 谢无疾抿唇。片刻后,他低声道:“好。此事我会办好的。” ===== 郊外。 临时开辟的校场上,士卒们正在推着沉重的板车加速冲刺着。他们累得大汗淋漓,却不敢停下,因为军官始终没有下达命令。 而校场边,孟环看着这些训练的士卒,脸色很是难看。 这几天里,他一共两次成功地带人突破了蜀军包围圈,可最终粮草都没能运进蒲州城。守卫孤城的士卒们已经草木皆兵,现在只要一有人进入城楼的射程范围他们就立刻放箭,敌军是不敢靠近了,连援军也根本没法接近。 任务失败,粮草损失了还在其次。陶北虽然没办法调大军过来,在支援粮草上是很尽心尽力。可最让孟环心疼的是每次任务失败,他精心挑选并勤加苦练出来的人手也都赔上了。余下的士卒都是矮子里面拔高个,而且士卒也都失了信心,消极怠工,成功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小。 到底要怎样才能把粮草送进城去,孟环也不知道。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里撞。 只盼着上官贤能再多坚持一段时日,坚持到他成功撞破南墙才好…… 校场上已有士卒撑不住了,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孟环没有叫停,呵斥道:“爬起来继续跑!” 士卒想要抱怨却不敢,只能硬着头皮爬起来继续。 就在这时候,一名探子快步朝着孟环冲了过来:“孟校尉!” 孟环扭头见了来人,仍不下令暂停,只与探子走到一边。 “打探到什么新的消息了?”孟环问道。他目光仍盯着校场,以免士卒们离了他的监视就偷懒不好好训练。因此他没有注意到探子的脸色有多难看。 “蒲州城……城内有人叛变,打开了城门。如今蜀军已经进城了……” 孟环猛地收回视线,瞳孔震动:“你说什么?!” 蒲州城,已经失守了?! 267、第二百六十七章 蒲州城中, 意气奋发的蜀军士卒们在大街小巷里快速穿梭着, 抓出一队又一队的河南军。河南军们垂头丧气, 与敌军形成鲜明对比。 今晨, 负责守卫南城门的河南军忽然叛变, 主动打开了城门,将蜀军迎入城内。其时天色尚早,大多河南军都还在休息,全然不知他们的敌人已经长驱直入。因此蜀军进城后,几乎没有遭到什么反抗。一则当蜀军冲到面前的时候河南兵们都傻了眼,自然来不及组织反抗;二则,如今饿得骨瘦嶙峋的河南兵们也已没有反抗的力气了。他们或者束手就擒, 或者四处逃窜, 然后被抓捕回来…… 等到中午时分, 蜀军已经搜遍了蒲州城内的大街小巷, 将城内的河南军全都控制了起来。河南军中的各项机密公文与武器库、粮草库也全被缴获。 被困了四个多月的蒲州城, 终于彻底落入了蜀军的手中…… …… …… 朱瑙与谢无疾站在城楼上。这是城池的制高点,在这里可以将城内的大街小巷尽收眼底。 不断有各营的军官跑上城楼来,向他们汇报各项事务。忽然,又有一名军官跑了上来。 “陛下!”那军官道, “敌将上官贤已被抓捕,该如何处置, 请陛下发落!” 听到上官贤的名字,朱瑙与谢无疾等人顿时眼前一亮。这上官贤可是陶北的心腹爱将,在中原军中地位和声望极高。若此番不慎让他跑了, 这一仗的胜利的意义就会大打折扣。因此大军进城之前,谢无疾就下令用重兵先去围剿蒲州城的将军部,决不能让上官贤逃走。 如今蜀军士卒们竟然生擒了上官贤,抓到活的比抓到死的还要好! 朱瑙立刻吩咐道:“腾出一间空院子来,朕要亲自见上官贤。” 众人得令,立刻下去筹备了。谢无疾尚有军务要办,并没有与朱瑙一起去,只有程惊蛰带着一群卫士先去布置了。 …… …… 不多时,遭五花大绑的上官贤被几名蜀军士卒推搡着走进了一间院子。 “老实点,别反抗!”蜀军士卒对他恶狠狠地呵斥。 上官贤并没有反抗,他仿佛一只生锈的木偶似的任人推搡拉扯。 今日蜀军进城的时候,他还在军营里休息,并没有料到手下会忽然叛变——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担心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想了不少举措来防范,可惜终究没有防范住。 等得知蜀军攻进来时,他的营部已经被蜀军包围了。他的亲兵们奋力厮杀,本想为他杀出一条血路,可惜这几个月来他完全没有徇私,他的亲兵们也和普通士卒一样饿得两眼发花。最终蜀军们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攻破了他的卫兵营。 刚刚被俘时,他的情绪极为激动,拼命挣扎,还想与敌人死战到底。可他没有机会再拿起刀了。 到了现在,他认清自己此战已败,再无翻盘的机会,因此他变得极其冷静,冷静得如一潭死水般。 蜀军士卒们将他押到院子里,院子里已经坐了一个人,周遭站满卫兵。上官贤目光放空,并没有去看那个人。 押送他的蜀军士卒忽然往他的膝窝里踢了一脚,低声呵斥道:“跪下!” 上官贤猝不及防跪了下去。他没有反抗,眼睛却稍稍有了些神,终于朝坐着的那人看了一眼——满院的卫兵和蜀军的态度他推断出眼下召见他的这人身份极高,恐怕不是谢无疾就是朱瑙本人,而且是朱瑙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即使此刻他已经万念俱灰,一心向死,却还是免不了产生了几分好奇。那位大名鼎鼎的朱瑙,这些年给陶北添堵无数的朱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这一抬眼,正对上朱瑙打量他的的目光,朱瑙脸上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已完全看穿了他的心思。上官贤顿时讪讪地撇开视线。 “如何能对上官将军如此无礼?”朱瑙温声斥责那些押送上官贤的蜀军,“快替上官将军松绑。” “是,陛下!”几名士卒立刻上来为上官贤解开绳索。 听到“陛下”二字,上官贤眉宇一动:这人还真的是朱瑙!没想到竟如此年轻…… 然而当士卒们为上官贤解绳索解到一半时,他冷淡地拒绝了:“上官贤虽非豪杰,然吾志不能改,吾心不可动。如今既是败军之将,要杀要剐,任凭处置!朱公不必做无用之举。” 朱瑙亲自召见他的目的,上官贤心里很明白。以他受陶北器重的程度,倘若他投降朱瑙,对陶北将会是个极大的打击!朱瑙一定会想尽办法收降他,而他也是无论都不可能投降的! 不过朱瑙对他以礼待之,他虽不承认朱瑙的帝位,也不会恶语相向。仗已经打输了,逞这口舌之快又何意义?徒惹人笑话罢了。 朱瑙温言细语道:“上官将军实乃英雄人物,朕若能得上官将军,必会视为上宾。性命可贵,不复重来,将军又何必一心向死?” 上官贤懒得与他争辩,索性阖上双目,封紧口舌,一语不发。他的坚定无需言语表述,从这几个月的坚守便可窥其心志。 朱瑙并不意外,又劝了一句“上官将军还请三思”后,也缄口不言了。 院子里,忽然没人再开口。上官贤闭着眼睛站着,朱瑙坐在石桌旁不紧不慢地喝着手下沏的茶,双方无言地僵持。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上官贤先挺不住,身体随风晃了几晃。他早已虚弱至极,如何支撑得久?然而朱瑙的举动让他心里迷惑极了:朱瑙究竟想干什么?有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只管使出来便是,他早已做好准备。眼下这般干耗着又是何意? 直到他快要站不住的时候,朱瑙终于开口:“上官将军可是身体不适?快找军医为将军看看。” 上官贤连拒绝的话也不愿说,生怕一开口就着了朱瑙的道,因此只用冷漠抗拒的神色表达自己的立场。 朱瑙摇了摇头,笑得有些许无奈。他终于站起身,缓缓道:“将军忠义,朕十分钦佩。只是朕爱才如命,实在舍不得错失将军……” 他思索片刻,似乎也在寻找破局之法。忽然有了主意,开口道:“不如这样罢。既然将军在蒲州城坚守了四个月,不妨再与朕打个赌:朕想将将军再留四个月,倘若这四个月内将军愿意改志,朕必定重用,绝不违诺;倘若四个月后将军仍不愿归降,那朕就放将军走。” 上官贤不由一怔。他初听前几句,还以为四个月后他仍不肯归降,朱瑙就打算杀了他。可朱瑙却说,四个月能放他走?! 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看向朱瑙。朱瑙的神色很诚恳,并不像在糊弄人。可上官贤短暂的惊讶后却不相信他的说辞。 他混迹军中多年,各般手段都见识过,想要收服人心无非那几套:威逼利用,先棒后枣,又或是温水煮青蛙。可若朱瑙想把这些手段用在他身上,只怕最后仍是要失算的。 ——莫说四个月,便是四年,四十年,他也绝不会变节! 不知朱瑙是否看穿了他的想法,并没有再多言,只道:“将上官将军带下去休息吧。” 士卒们领命,忙道了声“是,陛下”。这回他们没有再捆绑上官贤,对上官贤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上官贤自己走。 上官贤目光复杂地看了朱瑙一眼,转身离开了。 见他走远,朱瑙向身旁的程惊蛰吩咐道:“让人注意他身边的器物,别给他自尽的机会。” 程惊蛰忙道:“是,公子。” 他虽不知朱瑙缘何做出那样的许诺,但他知道上官贤只怕是根极其难啃的硬骨头。今日朱瑙并没有做什么说服上官贤归降的努力,他只是一直在观察上官贤而已,而正是观察的结果让他放弃了多余尝试。 既然不肯归降,那上官贤的确很有可能寻找机会自我了断。程惊蛰连忙去传令嘱咐那些看守上官贤的士卒去了。 …… …… 黄昏时分,所有河南军降卒和城中存活的百姓都被暂时安置,河南军的兵器、辎重、公文等也都完成了清点收缴。谢无疾风尘仆仆地回到帐中,朱瑙正在看收缴上来的公文。 谢无疾没有打扰朱瑙,只在一旁安静地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朱瑙看完了手中的公文,将公文推到一旁。 谢无疾问道:“如何?上官贤降了吗?” 朱瑙委屈兮兮道:“谢将军,你说,难道我不如陶北么?” 谢无疾立刻道:“怎可能?上官贤瞎了眼,你莫理他。” 朱瑙这才满意点头:“还是谢将军目光独道的。难怪我这样喜欢谢将军。” 谢无疾好笑,又问道:“既然他不降,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朱瑙摊手道:“我答应暂且留他四个月。倘若四个月内他肯归降,我便给他高官厚禄;倘若四个月后他仍然不肯降,我就放他走。” 谢无疾一愣。不管上官贤降不降,这人既然活着落到朱瑙手里了,朱瑙是必定不会杀他的,这一点谢无疾早就料到了。如今天下混乱,他们急需人才,不管什么样的人朱瑙都愿意收留。毕竟英才有英才的用法,庸才有庸才的用法,甚至诈降也有诈降的用法。此乃千金买骨之举,谢无疾明白。可是到了手的人还能放出去?!谢无疾不明白了。 他疑惑地揣测道:“你是有四个月内让上官贤必定归降的办法?” 朱瑙摇头道:“我还没想到。若是你有好办法,赶紧告诉我。” 谢无疾:“……” 谢无疾目瞪口呆,“那四个月后,他不降,你真的放他走?放他回邺都?回到陶北身边?” 这一连串的发问足见他的震惊。朱瑙不像是会在言语上玩弄心眼的人,那未免太过小气。可就这么把敌将放了,那可真是大度得令人瞠目结舌! 朱瑙解释道:“强留他并不能为我所用。且他在中原一带颇有声望,倘若杀了他,只会给陶北激励士气、挑起战事的借口。倒不如将他放还,卖他一个人情,也许日后能有所得也未必。” 谢无疾怔然无言。 这一层倒是他未想过的。杀了上官贤的确不是良策,就像有人杀了虞长明,蜀府必然上下震惊,蜀军必会立誓报仇。而留下上官贤,也确实很难纳为己用。如果是以前的谢无疾,他会把人杀了,如果是现在的谢无疾,他可能会一直将人关着再说。可朱瑙的魄力永远能出乎他的意料——居然还能把人放了! 仔细想想,上官贤虽对陶北忠心不渝,可人心复杂,他不为朱瑙做事,也未必不能承朱瑙的情。来日他回到陶北身边,若能重获高位,是否可以对朱瑙有一定的帮助?谢无疾也说不好,这就是一场赌注。 他很快又想到。上官贤被放还后,真的还能得到重用吗?朱瑙放还上官贤,却不会放还河南军,河南军损失惨重,陶北若要重新启用上官贤,还得重新为他筹措兵马……这其中的麻烦和牵扯…… 谢无疾不知朱瑙究竟算到哪一步,可他自己是算不明白了。 朱瑙做事总是出人意表,却也并非他故弄玄虚,而是人心之复杂善变,人性之纷乱矛盾,往往实非言语可说、无道理可讲。有些话说来荒唐可笑,却偏偏一语中的。 谢无疾只知自己对人心的计算远不如朱瑙,既是朱瑙认为利大于弊的事,自有他的道理,于是谢无疾也不再问了。 “那如今得了蒲州城,下一步该怎么做?”谢无疾转了话题,“可需要趁热打铁?” “那自然要。”朱瑙道,“明日起,我会立刻派人去河南府各州县说降。” 蒲州城这一破,上官贤被俘,河南府各方势力必然大为震动。没有了上官贤,他们就没有了主心骨,也失去了大量兵马。河南本就是陶北前几年收服的,他的根基扎得不算稳,容易被撬动。现在趁着陶北还来不及反应,朱瑙赶紧派人去说降那些势力,这是最好的时机。 各路使者接下来便要忙碌了,他们要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各方势力。而谢无疾也不会闲着,想要收服那些势力,光凭利诱可不行,还得将大军先往门口一摆,届时什么样的条件谈起来都容易得多。 朱瑙与谢无疾又商议了一番,直到夜色沉沉,两人这才同席睡下了。 268、第二百六十八章 生擒了上官贤后没多久, 蜀军又在河南军的军营里找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蒲州牧, 赵芜。 当初上官贤带兵入侵河中, 抓捕了赵芜后, 他并没有杀死赵芜, 而是将赵芜软禁了起来。这几个月来,他对赵芜好生照料,就连蒲州被围四个月,所有人包括上官贤自己的食物都大为减少的时候,赵芜是城内唯一没被克扣了吃穿用度的人。 因此当蜀军把赵芜从河南军营里找出来的时候,赵芜的身形仍然圆咕隆咚,还因为最近沾不到女色, 面色都养得比从前更红润了。 上官贤之所以如此厚待赵芜, 并非他心慈手软, 而是因为赵芜在整个河中府有极大的影响力。河南军想要在河中府扎根, 若能得到赵芜的配合, 此事便能事半功倍。只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将势力渗透河中,朱瑙就急急带着大军打过来了。 赵芜在上官贤手中都没有被杀,朱瑙就更不可能杀他了。于是在占领了蒲州城的第二天,朱瑙就亲自接见了赵芜。 赵芜被人带入临时官邸, 院子里除了朱瑙手下的几名官员和卫兵外,陈复亦在旁作陪。 当陈复与赵芜四目相对, 两人都有几分尴尬。 陈复先前曾是赵芜的手下,还是被赵芜派遣去汉中做使者才接触到朱瑙的。如今他却已经投靠了朱瑙,而且还要帮着朱瑙来与赵芜谈条件, 可说他的立场已完全颠倒了。但赵芜也知此事怨不得陈复,说到底,还是怪自己当初丢了蒲州,沦为了阶下囚,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朱瑙笑眯眯地开口:“赵州牧,这几个月来可受苦了吧?” 赵芜当然不敢说上官贤一直好吃好喝招待着他,那不是自找麻烦吗?他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多谢陛下救命之恩,多谢陛下救命之恩呐!这数月来,上官贼三番四次胁迫臣变节,臣一直虚与委蛇,不肯顺从!若非陛下及时带兵赶到,臣只怕性命难保啊!” 朱瑙呵呵一笑。他能不知道赵芜这几个月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只是看破不说破,没那必要罢了。 “这么说来,”朱瑙开门见山,不绕弯子,“赵州牧日后愿意为朕效力?” 赵芜忙表忠心道:“那是自然!臣一向愿为陛下尽忠,绝无二心!” 若有不知情的人在场见了这一幕,还真以为他们主臣和睦呢。 这赵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朱瑙也同样擅长此道。他温声道:“赵州牧有此心意,朕十分感动。这河中府毕竟是你治理多年的地方,你若愿意为朕打点政务,恢复民生,朕便封你做河中府尹,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芜顿时喜上眉梢。他实则早已控制河中府多年,官职上却仍是蒲州牧,而非河中尹,这是因为旧帝已死,他又总在各方势力间游走,并未认主,因此没人替他来表这官职,他才一直有实无名。如今他落在朱瑙手里,非但能保住原职,还能升官,实是意外之喜了! 他忙叩谢道:“多谢圣上,多谢圣上!臣必不负圣望!” 朱瑙接着道:“不必谢朕。赵州牧——赵府尹,你这可是领了一桩苦差事。河中府遭此浩劫,若欲拨乱反正,必当积衰新造、改弦易辙才是。尤其这河中府的军务……呵呵,实在是不尽如人意。接下来,赵府尹与诸位爱卿都得劳心劳力,好生整顿才是。” 赵芜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很多事情其实他早已料到了,只是听到朱瑙说出来,他仍然不免心痛。 所谓拨乱反正、改弦易辙,拨的可不止是河南军入侵带来的乱,更是他赵芜留下的乱。朱瑙虽然提升了赵芜的官职,却也要狠狠打压赵芜的权势,让这河中府不再只受赵芜的控制。至于被特意提到的军务……无疑,朱瑙马上会大刀阔斧地整顿河中军,将军权从赵芜的手中夺走,从此河中府的军队将受蜀人管控。 军权,正是这些诸侯的立身之本,因为握有军权,他们才成为一方诸侯。而没了军权,他们就只是个随时可以被裁撤的官员而已。 想当初赵芜派陈复去河中与朱瑙谈判时,就是仗着自己手握兵权,仗着朱瑙与陶北都想拉拢他,于是摆足了待价而沽的架子。他罗列了条条框框数不清的条件,虽然同意向朱瑙俯首称臣,可既要保留自己的军权,又要完全控制河中府的赋税市贾,恨不能叫朱瑙只管给他送钱,丝毫别来插手他河中府的事务。 可如今,朱瑙虽然给了他更高的名分,却把他的实权抽走,他却连一句屁话都不敢放了——都是阶下囚了,还有什么谈条件的资格呢? 至于朱瑙为何还要留着他,并将河中尹的官职安排给他?无非是看中他在河中府尚有很高的声望及诸多旧部罢了。对于那些河中府的旧势力,朱瑙若用强硬手段打压,势必会引起不小的反抗和纷争。但让赵芜自己出面去裁撤旧部,平衡势力,就可较为顺利地完成权力的交替。 而有了陈复等事前被拉拢过来的河中人在旁监督,赵芜想背地里耍心眼都难。倘若日后他肯真心实意为朱瑙效力,或许还能保住平安富贵;若他胆敢有任何不臣之举,朱瑙捏死他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 想到自己日后的处境,赵芜不免暗暗叫苦。可这四个月来,他的心境比从前也有了不小变化。须知乱世时局瞬息万变,仅这几年里,就有多少英雄豪杰迅速崛起,又转瞬湮灭?他能落得这般下场,已算是运气不错的了。终究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啊…… 于是赵芜深深吸了口气,道:“陛下放心,臣愿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比起方才那仅为了拍马屁的恭维,如今他这番话已显得诚心多了。 朱瑙将他的神色变化竟收眼底,满意一哂,向边上使了个颜色。 于是那些早已准备好的官员们便和赵芜一起去商议关于接下来该如何治理河中府的诸项事宜去了。 …… 治理河中的事情如火如荼,进军河南的事也毫不耽误。两天后,几路使者同时出发,前往河南府个州县,开始对各地官员与富商乡绅进行游说…… …… 半个月后,蒲州城被破、上官贤遭擒的消息终于才传到了邺都。这个惨痛的消息瞬间在邺都引发了一场巨大的哗然! 这天陶北刚从宫内出来回到自己的府邸,立刻有侍从前来禀报:“陶公,黄侍中与陈都尉在外求见,已经等候多时了。” 陶北此刻心情正极其糟糕,听到这两个名字,脸色顿时又黑了一层。 须知陶北手下有三员大将,分别是上官贤、高洪、田赦,分别为他镇守汝州、冀州、徐州三重镇。由于陶北是武将出身,马背上起家,因此他手下的主要势力也由武人组成,这些武人又以三员大将为首,分成了三股势力。 其实这三员大将都跟随陶北多年,也曾一起并肩作战,相互之间并无太大矛盾。可等到他们势力坐大后,牵扯太多人的利益,于是三股势力之间的关系已与他们本人无关,难免会相互斗争。 而更重要的是,由于陶北自己是篡了原广晋府尹刘平的位才得的势,自他得势后,便十分忌惮手下权势过甚,有朝一日也来篡他的位,因此这几年来他总会有意无意地利用这三股势力相互制衡,防止有人威胁到的地位。在这样的情况下,三股势力之间的争斗倾轧也变得日益严重。 而那黄侍中与陈都尉,一个与高洪相交甚密,一个曾在田赦手下任职,是邺都中代表高洪势力和田赦势力的主要人物。他们在这个时候上门,必定与蒲州的事有关。只怕他们刚听说上官贤落难的消息,便急着来争夺权势了。 陶北当下只想让这两人赶紧滚蛋,别来给他添堵。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总要面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最终,陶北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让他们进来!” …… 没过多久,黄侍中与陈都尉二人被带入大堂,陶北沉着脸坐在堂上等他们。 两人见陶北面色不善,不由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想怂恿对方先开口。然而两人又都不傻,谁也不肯先吃这个亏,局面一时间僵住了。 陶北又岂能不知他二人心思?猛地一拍桌子,呵斥道:“少在那里挤眉弄眼的,有什么话就说!我还有许多事要办,没空在这里陪你们耗着!” 那二人不由讪然。 终究是黄侍中先开了口。他假作关心道:“大将军,听闻蒲州城被破,河中府已被蜀军控制。不知上官将军安危如何?” 陶北冷笑道,“你不知?你当真不知?你们消息这么灵通,还需要来问我么!” 两人顿时尴尬不已。 往常陶北待人接物一向谦逊有礼,可是蒲州失守的消息令他满腹怒火,不由露出了威严狠戾的那一面。 黄侍中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听闻上官将军尽忠职守,誓死不从。只可惜城中粮草耗尽,有贼人叛变,为敌军打开了城门,致使上官将军被敌军生擒……大将军,此事当真么?” 陶北没有吭声。他快要喷火的眼神已经替他作答了。 黄侍中忙道:“上官将军一向忠肝义胆,即便战败,亦非上官将军之过,而是奸人之故!只是……蜀人知晓上官将军备受大将军器重,又在河南军中颇有威望,势必会想方设法策反上官将军……届时只怕……” “是啊大将军!”陈都尉忙接茬道,“万一上官将军倒戈,河南府必定告急啊!就算上官将军不叛变,河南有他诸多旧部,也难保那些旧部不生贰心!为了江山社稷,大将军当尽快想办法稳住河南啊!” 这黄侍中看出了陶北不愿听人说上官贤的坏话,因此把话说得颇为委婉。陈都尉便缺了他这样的心眼,直言万一上官贤叛变会给新王朝带来巨大的损失。 陈都尉这番话果然惹怒了陶北,陶北又是猛地一拍桌子,呵斥道:“我怎么做事还要你们来教吗!” 陈都尉与黄侍中二人顿时吓得不敢吱声了。 这二人的来意陶北心里很明白。上官贤一出事,他们就急着来替自己的派系瓜分上官贤的势力了。 可放下他们的私心不谈,陶北也不得不承认,这二人说的是有道理的。 朱瑙没有杀上官贤,一定是存了策反上官贤的心思。上官贤若执意不降也还算了,可万一……万一上官贤动摇了,他所在的派系,他的旧部,是否也会随他一起动摇?即便陶北对上官贤的为人非常信任,但是作为掌权者,他不可能不考虑这种风险。 而且无论上官贤降不降,朱瑙接下来都一定会对河南下手。河南留下的守军就算不是上官贤的旧部也与上官贤关系密切。他们得知主将被降,难道就不会怯战、不会因畏惧而投降吗?! 陶北一向为人谨慎,这么大的事,他不敢赌。他必须赶紧派人接手上官贤留下的摊子,甚至铲除那些对上官贤过于忠心的势力,以免兵败如山倒,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可是…… 陶北的心里一阵绞痛。 一瞬间他有种冲动,立刻集结百万大军,倾举国之力前往讨伐朱瑙,营救上官贤!但这也只是一股冲动罢了,他不可能真的这样做。 他很明白,上官贤不会再回来了。这名对他忠心耿耿的大将,或许会因不愿屈从敌军而自尽或被害,又或许……最终会变节……总之,那个人已经不能站在他的身旁,陪他问鼎天下了。 陶北闭上眼睛,将一切情绪藏在薄薄的眼帘后。 片刻后,他低声道:“我今日身体不适,有何事改日再议。” 黄侍中与陈都尉二人又情不自禁地对视了一眼。陶北虽然没有表态,但他们明白,陶北已经被他们说动了。又或者,这原本便是陶北自己的意思,只是他二人过于急切,没有选对来的时机罢了。 于是二人连忙行了一礼,匆匆告退了。 待他二人离去后,陶北才又睁开眼睛,眼底已是一片微红。他长长喟叹一声,强迫自己不再想上官贤的任何事,默默思考起该如何瓜分上官贤空出的权柄,以使自己手下的几方势力能重新达到平衡…… 269、第二百六十九章 夜晚, 谢无疾回到屋内。屋内火烛还亮着, 可他推门进去的时候, 却发现朱瑙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站在门口微微一愣, 放轻脚步走上前, 弯腰将右手搭在朱瑙背上,另一只手正欲向下抄,想将朱瑙抱回床上,他臂弯里的人却忽然动了。 朱瑙抬起头,困倦地望了会儿外面已经暗了的天色,哑声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谢无疾仍保持姿势伏在他身旁,在他耳边低声道:“快到酉时三刻了。” 朱瑙侧过脸。谢无疾与他靠得很近, 他的嘴唇也不知有意无意从谢无疾的脸颊上擦过。他砸吧了一下嘴, 往后退了一些, 打量谢无疾。 “谢将军。” “嗯?” “虽说看久了也习惯了, 可有时还是会忽然觉得……” “……” “你生得可真好看。” “…………” 昏暗的烛光里, 谢无疾的目光随着火烛一起闪动,隐约透出几分无奈来。 朱瑙低笑,侧身让出半张椅子,拉谢无疾在那半张上坐下:“这么晚才回来……进展如何?” 占据了河中后, 朱瑙理所当然地把整编河中军的任务交给了谢无疾。这几日谢无疾都在忙此事。 谢无疾摇了摇头,道:“一盘散沙, 不堪一击。”言简意赅的八个字,可见他对河中军有多不满意。 朱瑙不觉得意外。 河中府不是个富裕之地,占地也不广, 仅辖三十余县。赵芜养不起不事农耕的大军,所以河中军除了作战之外,还需要承担耕种、修筑工事等诸多劳役。这样一来,河中军根本没有太多训练的时间,羸弱不堪也是理所当然了。也因此,蒲州城被上官贤一击即破。 而河中军如此羸弱,赵芜还能屹立至今,只是因为河中府地处汉中与河南的交界处,他两边讨好,两边游走,在朱瑙和陶北没有做好互相攻伐的准备时,谁也不敢轻易动他罢了。 朱瑙开口道:“既如此,不如从军中挑选一批精干之士,余下的大军就遣散了吧。” 谢无疾微微一怔:“遣散?” 朱瑙颔首。他方才看到睡着的公文正是从蒲州官府里缴来的田籍户册。这河中府在战乱之前本有三万余户人,可在去年赵芜重新普查整理了户册,发现如今整个河中府只有不足一万户的百姓了。多年战乱,已致使人口锐减。 在这种情况下,河中军却有一万五千人。也就是说,河中几乎每一户百姓都出了一名甚至多名男丁从军!这绝对到达了劳民伤财的地步。 谢无疾听罢想了想,道:“也好。那我就从军中遴选两千人,再另外调拨五千人来驻守河中。” 朱瑙道:“如此甚好。” 这河中军是赵芜一手养起来的,想要整编本来也难下手,索性以与民休息的理由把军队遣散回去,还省去了许多麻烦。只是河中毕竟与河南接壤,此地需要大军驻守。所以需要另外调五千人来。这五千精锐比赵芜养的一万五千乌合之众更善战,并不会削弱河中的防御,而且把两千人整编进去,自然而然就把赵芜的影响力消弭了,以后大军只会听朱瑙与谢无疾的命令行事。 谢无疾道:“那我明日便去选人,会尽快办好的。” 马上就要到农忙时节了,他得尽快从蜀军中挑五千人出来,也把河中军的两千精锐选出来,余下的人早日放回去,这样就不耽误了农耕。 谢无疾又问道:“河南那里有消息了么?”他问的是朱瑙派去河南说降的各路使者。 朱瑙支着下巴盯着他不断瞧,目光柔和:“不太顺利,听说吃了不少闭门羹。” 谢无疾:“……” 他听朱瑙的语气不急不忙的,不免有些疑惑。 陶北应该已经收到蒲州沦陷的消息了,也一定料到他们会趁热打铁地对河南下手,势必会立刻巩固河南的防御,而且黑马军也已经撤走了。倘若他们不能抓紧时间占领河南,以后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谢无疾知道这几年来蜀商借着经商事宜在各地都有所渗透,本身就积累了许多人脉,无论是打听消息还是接近权贵,都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在他们围蒲州的那四五个月里,朱瑙也没闲着,早就派人去河南布置了,就是为攻下蒲州以后的事做准备。只是不知他的布置做得如何,缘何还会吃闭门羹呢? 谢无疾沉吟道:“若能先攻取孟州,汝、郑二州必人心惶惶,届时对其守军加以威慑,并以利诱之……” 他还没说完,朱瑙一根手指点在了他微微蹙起的眉心上。 “不着急。”朱瑙眨眨眼,“再等一阵看看。” 谢无疾微怔。再等一阵?等什么?等到陶北有所反应么……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刻的郑州。 袁肖正靠在椅背上出神,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他回过神来,问道:“何事?” “袁公,”屋外的亲随道,“王家派人送了几匹锦来,说是最近他们府上新采买的,特意来孝敬袁公几匹。” 袁肖皱了下眉头。 他是驻守郑州的都指挥使,掌管郑州守军,也是上官贤的忠实部下,他是被上官贤一手从百夫长提拔到现在的位置的。 自从蒲州被破后,蜀军立刻派了人游说他,说是上官贤已经被擒,倘若他能向蜀军投诚,朱瑙必会重用他和他的部下。袁肖当下就把蜀人的说客打了一顿赶走了,表现出坚决的态度:他只会效忠于陶北,绝不会投敌的! 不过实际上,他虽然给蜀人吃了闭门羹,但也能未能完全切断与蜀人的联系——那王家,便是来替蜀人做说客的。 王家乃是郑州本地的一个大户,这几年来与袁肖交往甚密,在筹措军费上帮过袁肖不少忙,袁肖也同样利用职务给王家提供过一些好处。王家虽然是郑州人,但因为经常和蜀商做生意,所以十分亲蜀。最近王家常常借着各种名义派人来他府上,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门外的亲随问道:“袁公,锦要收下吗?” 袁肖的心里有点烦。他虽然因为官职较低,没怎么与陶北接触过,但他深受上官贤的影响,对陶北还是很忠心的。再加上他自己是河南人,当然不愿和蜀人有什么牵扯。 只是现在,上官贤被蜀军生擒,他不知道上官贤最后会不会变节,所以他的立场难免有些摇摆。再加上那王家与他关系亲密,他还有不少事需要指望王家,不想因为抗拒蜀人弄僵了和王家的关系…… 最终,袁肖开口道:“收下吧。” 亲随问道:“那,王家的人求见,袁公要见他们吗?” 袁肖啧了一声:“不见,就说我身体不适。你再准备一份差不多的回礼给他们送回去。” 如此,既不至于和王家闹得不快,也躲开了那些他不想听的话。 亲随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往后两日,王家又派人来找了两次,都被袁肖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那王家无可奈何,也只好暂时消停了。 …… 几日后。 黄昏时分,袁肖带着几名亲随行色匆匆地出了军营,正要上马,忽听不远处闹了起来。 袁肖只听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扭头一看,原来几丈远的地方,有一名男子试图接近他,被士卒们给拦了下来。 那男子面色焦急,不断冲他挥手:“袁兄,袁兄!” 那人正是王家的一名公子,昔日和袁肖私交最好的王惇。 认出王惇,袁肖的脸顿时黑了。他已经够给王家人面子了,可王家人这么死缠烂打,实在过分了! 事实上,袁肖犹豫了几天后,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要忠于陶北。他相信上官贤是不会变节的,而倘若他选择投敌,那他就无颜去见上官贤了。再者他对蜀人来说是异己,不管蜀人许诺的话有多动听,可他要是真的投靠过去,只怕朱瑙并不会兑现承诺,只会利用完就把他扔了!他在中原前途正好,实在没必要去冒那个险。 而现在,他已经明确了立场,王家人却还纠缠不休,并且闹到他的军营门口来。这要是传出去,不知道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当下袁肖不留情面地下令道:“把他赶走!再敢纠缠,就把他抓起来投入军牢!” 几名卫兵立刻就冲着王惇去了。 王惇一见这情形,更急了,高声道:“袁兄,我找你真有急事!你且听我说了再走不迟啊!要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 袁肖已经一只脚踩到了马镫上,听到这话,不由停下了动作。 这王惇毕竟是王家公子,今日亲自跑来找他,又如此急切,或许并不是为了给蜀人做说客,而是另有他事。否则,派一个下人来也就是了,何必亲自出面呢? 想到这里,袁肖的态度软化了几分,下令道:“放开他。” 几名卫兵原本已经将王惇按到地上了,闻言忙将人拉起来,提到袁肖的面前。 袁肖神色颇有几分不耐烦,冷冷道:“王兄找我何事,不妨长话短说。我有要事要办,耽搁不起。” 王惇目光向周围梭巡了一圈,面露难色。很显然,他要说的事十分机密,不能在众人面前说道。 袁肖又皱起眉头,终究还是耐下性子,向周围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开。 待众士卒退出一段距离,王惇这才低声开口:“我是来给袁兄通风报信的!袁兄可是要去官府?那里备下了鸿门宴,万万去不得啊!” 袁肖顿时一怔。他此番着急离开,的确要去官府。方才河南府的官员吴圩派了人来军营传话,说是听说了一些消息,着急请袁肖过去商议。袁肖没有多想,点了几个卫兵就出来了,才刚出门,就被王惇拦下了。 袁肖立刻将王惇拉到一旁,肃然道:“什么叫鸿门宴?王兄知道什么?” 王惇附在他耳边道:“我在官府里安插了一些耳目,听说昨日夜里有数人进了郑州官府,为首的正是列将军秦厚!” 听到秦厚这名字,袁肖顿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所谓列将军,就是杂号将军,地位在他这都指挥使之上。而且秦厚这人袁肖知道,那是高洪的部将!郑州一向是上官贤的地盘,高洪的人马,怎么忽然跑到这里来了? 王惇接着道:“我的耳目打听到,秦厚从邺都带来了陶大将军的密令。他们打算将你骗去官府,趁机将你抓捕,直接押上车送回邺都去!秦厚会带人接管你在郑州的兵马!” “抓我?!”袁肖瞪眼道,“凭什么?!” 王惇急道:“上官将军落到蜀军手里,陶大将军认为他已经叛变,所以急着将他的势力铲除啊!” 袁肖顿时僵在原地。 王惇这么一说,其中的干系他立刻就明白了。陶北手下三大派系斗争可不止斗了三两天,如今上官贤一落难,其他两派人马必定立刻趁火打劫。而陶北也不想着怎么援救上官贤,或是怎样安抚那些尽忠的将士们,反而要着急将上官贤的势力连根拔除,把权柄分给另外两派人马了! 想到这里,袁肖勃然大怒,气到浑身颤抖。 这么多年来上官贤带着他们为陶北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可陶北呢?!陶北却为了自己的权势,挑动派系斗争,打压忠良!上官贤会在蒲州大败,也是因为陶北不派援军来救!不光不救,居然还要来一招卸磨杀驴,兔死狗烹!! 令人寒心,令人恶心!! 不过袁肖也没有彻底被愤怒冲昏头脑。他知道王惇与蜀商交往过密,收受了蜀商不少好处。他担心这可能是王惇为了替蜀人劝降他故意诈他,于是道:“王兄,此事事关重大,绝不可玩笑。你若有半句假话,休怪我不顾昔日情谊了!” 王惇忙道:“袁兄,这种事岂能玩笑?我来给你报信,亦冒着极大风险。你若不信,马上派人去官府看看便是,他们早在官府周遭布置好了兵力,等你一露面,即便察觉不对,也走不脱了!” 他不说,袁肖也会派人去查。袁肖立刻招来几名亲信,对他们如此这般吩咐两句,亲信领命,二话不说朝着官府的方向飞马而去。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亲信策马回来了。 “指挥使!”亲信道,“我等扮作普通百姓前去查探,果真如指挥使所言,官府周遭有埋伏!” 袁肖脸色一白,身形晃了晃,扶住额头。 果真……果真……真是好狠的陶大将军啊!!竟能想出如此阴毒手段来对付他!! ——实则陶北出此下策也是无奈。倘若他调集大军前来守卫河南,一则耗费时间,二则声势太大;倘若他光明正大地下令裁撤上官贤的旧部,也怕引起这些旧部的不满,反而投靠蜀军。于是他才想出这一招,让人暗中把那些对上官贤最忠心的旧部控制住,然后派人接管那些军官的位置,以便用最快的速度接管军权,控制好河南。 可惜陶北不知,就在朱瑙围蒲州的那几个月里,早派人来把河南府各地的势力背影调查得清清楚楚,并花重金买通打点了许多耳目。陶北这一招阴的还没使出来,就先被他挑明了。 袁肖能当上郑州都指挥使,也绝非善茬。这样一口恶气他哪里咽得下去?为了他自己,为了上官贤,他都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 当下他心中已有了决断,恶狠狠道:“好,好!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传我命令,立刻集结兵力,准备攻打郑州官府——老子今日要哗变了!” 270、第二百七十章 郑州官府内, 吴圩与秦厚对军营里发生的事全然不知, 他们还在等着袁肖的到来。 等了许久, 秦厚等得不耐烦了, 不由起身来回走动。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夕阳下沉得很快, 天色已经越来越昏暗了。 他终于等不下去,不悦地问道:“吴公,那袁指挥使往日也如此倨傲吗?这都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竟还不见他的人影!难道郑州官府请他都请不动么?” 秦厚与袁肖虽没打过交道,但二人分属不同阵营,两阵营相互较劲已久,他本能地对袁肖没有好感, 已忍不住数落起袁肖的罪状。 吴圩也很纳闷, 不知今日为何等了这么长时间。他好言劝道:“往常不会如此的, 可能今日袁指挥使有事正忙吧……秦将军要不坐下吃些点心?再等一会儿, 应该快来了……” 听他这么说, 秦厚不好再说什么,又回到位置上坐下了。 由于秦厚是昨晚才到的郑州,今天就联合吴圩布下了这个鸿门宴,动作非常快, 所以他们并没想过会有消息走漏的可能,只以为袁肖是被什么事情绊住脚了。 这吴圩乃是郑州的文官, 并不属于陶北帐下以三员大将为首的任何一个派系,若要说的话,他因在河南任职, 与上官贤的接触更多,跟上官贤的关系还较亲近些。只是秦厚带着陶北的密令而来,吴圩不敢违背陶北的旨意,所以只能配合罢了。 昨晚在得知陶北打算秘密抓捕袁肖后,吴圩的心情颇为复杂。 他深知上官贤对陶北忠心不二,亦知上官贤在蒲州守城艰难,最后落败实在情非得已。可谁想到上官贤打了无数胜仗,只败了这一次,就把一切全赔上了!非但他自己被蜀军生擒,就连他的党羽都要被陶北翦除……俗话说君王无情,陶北虽无君王之名,却有君王之实,实在无情啊…… 吴圩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秦将军……你们今日抓了袁指挥使,不会伤他性命吧?他毕竟……毕竟也做干什么……” 秦厚瞥了吴圩一眼,看出了吴圩的不忍。他道:“吴公放心,只要袁指挥使不做不智之举,我不会伤他性命的。大将军的意思不过是要将他调离郑州罢了。待回了邺都,自有其他任命等着他。没准,还要给他升官呢。” 吴圩呵呵干笑。升官?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一定会是明升暗降。想必陶北不会再让上官贤的党羽握有实权了。真是可怜了这些忠良啊…… 秦厚见吴圩神色不忍,不由怀疑道:“莫非吴公与袁指挥使私交甚笃?”他昨晚到的时候其实打听过,郑州官府与驻军之间一向各干各的,关系并不密切,因此他才敢找吴圩来设个局。可要是这两人有私下的牵扯,他就要担心一下吴圩会不会泄密了。 吴圩吓了一跳,忙道:“不,不,没有!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没有别的意思!我跟袁指挥使萍水相逢,绝无私交!” 他虽说同情袁肖,但也害怕遭受牵连,因此忙不迭撇清关系。 秦厚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料想他也不敢通风报信,神色不由软化下去。片刻后,他低声叹道:“朱瑙其人城府极深,又擅笼络人心。此番他带兵亲征蒲州,至今还盘亘河中不去。大将军如此安排……亦有无奈之处……” 他虽然跟上官贤的手下不对付,但也知道这一次上官贤的这些党羽着实有些冤枉。说到底,还是朱瑙这个敌人太过强大了,让陶北不敢抱有任何侥幸之心。 就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先是陶北自己亲率的军队在云阳落败,接着上官贤又在蒲州惨败,万一郑州再出现任何问题,陶北一手建立的新王朝只怕是寿数将尽了……虽然非常无情,他也必须狠绝到底。 吴圩默然。 他能明白陶北的顾虑,只是明白归明白,齿冷终归是不可避免的…… 两人聊了一阵,险些忘了时间。秦厚往外一看,忽然发现天色几乎已全暗了。他心中有种不妙的感觉,又一次站起身来:“天都黑了,袁肖怎么还没来?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吴圩也感觉不对,忙道:“我再派人去催请一次……” 话音刚落,官府外忽然传来了打斗和惨叫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讶的表情。难道袁肖来了? 他们在官府外布置了一些埋伏,但主要是用来防止袁肖带的人手太多,发现不对后从官府逃脱的。按照计划,那些人只是后手,不该提前动手啊! 秦厚连忙向外冲去,吴圩也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冲到官府大道上,只见官府外面已经被大军团团围了起来。秦厚手下的人马正在战斗,可是他们人太少了,如何打得过包围了官府的大队人马?眨眼的功夫,一个又一个人倒了下去…… “袁……袁指挥使?!”吴圩失声惊呼。 黑夜中,举着火把站在官府门口,满脸肃杀的人不是袁肖又是谁? 秦厚本不认得袁肖,听到吴圩这个称呼,顿时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他猛地转向吴圩,怒火滔天:“你!你竟敢走漏消息?!你们是想联手造反!!” 吴圩吓得脸色惨白,差点咬了舌头:“不不、我没有!这怎么会……” 秦厚岂肯信他解释?如果不是吴圩派人通风报信,他怎么可能被袁肖反将一军!他盛怒之下拔出佩刀,朝吴圩狠狠砍了过去! 吴圩慌忙后退,可他一届文官,岂比得上秦厚这武将动作快?就在秦厚的大刀快要砍中他脑袋的时候,忽听“噗”的一声,那柄大刀在空中停住了。 秦厚低下头,看到一支长箭贯穿了他胸口。他想要挣扎,可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肢体瞬间变得麻木而不可控。大刀从他手中脱落坠地,他的眼神愤怒而不甘,然而最终,他还是轰然倒下了…… 吴圩瘫软在地,身上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身旁传来脚步声,吴圩回头一看,是袁肖走了进来。吴圩也不知消息究竟是怎么传进袁肖耳中的,但他自知他今日与秦厚设局陷害袁肖,却被袁肖破局,他必定难逃一死。秦厚先死,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他不由满心绝望。 然而袁肖并没有对吴圩动手。他只是上前检查了一下秦厚的尸体,确定秦厚已死,顿时冷笑起来。等冷笑过后,他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他杀了秦厚和从邺都来的人,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如今他只能去投靠蜀军了。 ——没有回头路也罢!他只恨今日射杀的不是陶北,不够出了他心头的那口恶气! 良久,袁肖站了起来,转向一旁的吴圩。 “吴公。” 吴圩浑身一哆嗦,瑟瑟发抖地回应:“袁袁、袁指挥使……” 袁肖冷声道:“陶北此贼暴虐无常,狗肺狼心!他三番四次残害忠良,伤化虐民,已为天下人所不齿!如今我欲投靠明主,讨伐陶贼!”话锋一转,语气放缓,“不知吴公有何打算?” 吴圩不由怔住。他久经官场,立刻明白了袁肖是在邀请,或应该说胁迫他一起投靠蜀人。 须知袁肖只是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又是降将,自知去了蜀人那里必定孤立无援,不受重视。因此他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和地位,不止要带着手下的兵马前去投靠,更要带上郑州府一起投诚。 其实他大可杀了吴圩,挟持其他官员。但是他知道吴圩今日给他设局也是被逼无奈,再加上先前蒲州被困时,为了营救上官贤吴圩也尽了心力,所以他给吴圩一次选择活路的机会。 等他摆平了郑州府,河南一带还有诸多上官贤的旧部,相信陶北也会一一翦除。无论是出于同袍情谊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他都打算煽动劝服那些势力一起加入蜀府,给那狼心狗肺的陶北来一招釜底抽薪!。 而吴圩又做何感想呢?他自知如果他胆敢拒绝,袁肖绝不会放过他。而且即便他能从袁肖手里苟存性命,可秦厚死在了他的地界上,陶北又能饶过他吗?他也别无选择了…… 片刻后,吴圩哭丧着脸,却又硬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袁、袁兄所言甚是。陶大将……陶、陶贼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我愿与袁兄共投明主……” 晚风萧萧,吹动满街的枝梢,如泣如诉…… ===== 蒲州城内, 谢无疾已遴选完河中军的新军,他留下了部分精锐,将余下的一万多士卒发回原籍。军中各级官员人选也由他和朱瑙及其他官员们共同商议后拟定完毕,往下便要开始训练新军了。 忙完了手上要事,谢无疾偷得一日的空闲。然而他本就是个闲不下的人,再则即使他得了闲暇,朱瑙却落不得闲,他要这闲来也无用。因此他招来了午聪等几名军官,在屋内共同研看沙盘。 谢无疾每到一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仔细调查周遭地形,然后制作精良的沙盘,以便在沙盘上推演军事。 眼下闲来无事,他已与几名军官讨论了十几种如果主动出兵,该如何攻克河南的计划;又讨论了七八种如果陶北派兵从河南进攻,会从哪些地方攻来的可能。 几人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众人噤声,谢无疾道:“何事?” 屋外的亲兵道:“将军,陛下来了。” 谢无疾与几名军官微微一怔,军官们忙退到一旁,谢无疾快步上前打开了房门。 朱瑙果然就站在院子里。眼下正是春日,院子里琼花灿烂,阳光和煦,谢无疾有一瞬间被那熟悉的笑容迷了眼,少焉才开口道:“你今日不是正忙?怎忽然果然?” 朱瑙道:“听了件好消息,立刻想来告诉你。” 他们自然不会站在院子里说话,谢无疾侧身让开一条路,两人走进屋内,屋中的军官们见了朱瑙纷纷行礼。 朱瑙摆手让众人起身,看见了摆在屋中央的沙盘。 谢无疾道:“什么好消息?” 沙盘上查了许多支用树枝和写了字的布片做成的小军旗,用来代表各路兵马。朱瑙走上前去,拔掉了一面写着“郑州”的军旗。 屋内众人愣怔片刻,谢无疾眼睛一亮。 午聪喜上眉梢,率先抢问道:“陛下,难道郑州军降了?!” 朱瑙不置可否,含笑伸出手,又拔掉了第二面“孟州”军旗。 “孟州……也降了?!” 屋内瞬间就沸腾了! 那孟州的都指挥使钱施也是上官贤的亲信,他最近和袁肖遭遇相同,也事先得知了陶北派人前来接管军权的消息。可他没有袁肖果断,知情后虽然愤怒,却一直犹豫不决,只和陶北派来的人马僵持周旋,不肯轻易就范,也不敢有过激之举。 直到袁肖揭竿而起的消息传到孟州,陶北派往孟州的军官闻讯大惊,生怕自己落得和秦厚一样的下场,竟然自己带人连夜溜了!钱施一看,知道那些人回到邺都后,陶北一定会追究自己抗旨的罪状,加上袁肖派人来游说他,他也确实对陶北的举动感到寒心,于是才和袁肖一起向蜀军投降了。 可惜的是,陶北派往汝州的人马成功接管了汝州的兵权,已在汝州加固军防,没能让朱瑙的势力伸进汝州。好在那袁肖异常积极,已偷偷派人前往汝州,帮着朱瑙暗中联络汝州的势力,看是否有其他下手的机会。 得知了孟州、郑州不攻自破的消息,屋内的军官都狂喜不已,就连谢无疾嘴角也不由多了几分笑意。 正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谢无疾自然也深知此理,然而直到遇见朱瑙,他才知攻心之法竟可如此。倘或由他出兵攻克孟、郑二州,他自问成事不难,可需要耗费的兵马、财力及年月便不知几何了…… 谢无疾问道:“此事上官贤可已知晓?” 上官贤被擒后至今已过两月。他初被软禁时,曾多次尝试自绝,然而朱瑙派出的人对他看管甚严,没给他自绝的机会。等过了一阵子,他心气退了点儿,加上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倒也平和了。再加上他可能有点好奇,想看朱瑙过了四个月是不是真的会放他走,所以最近总算吃得下也睡的香了。 朱瑙手下的人隔三差五会去找他喝喝茶,聊聊天,看看有没有说降的可能。他的态度这是一以贯之的和蔼:要命拿走,要降滚蛋! 然而眼下,上官贤旧部中已有两员部将投降朱瑙,还有更多势力正在犹豫。加上陶北如此狠绝,倘若这些事情被上官贤知道了,他的立场未必不会动摇。正如当年朱瑙试图收服崔诚说过,人心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留着性命,没什么不能更改。 然而这一次朱瑙却摇了摇头。 “上官贤心性非同常人。”朱瑙道,“先不必告诉他,过两月再说吧。” 谢无疾微微一怔。过两个月?再过两个月,就是朱瑙向上官贤许诺的四个月了。直到要放人时,他才让上官贤知道吗?届时上官贤会如何应对,谢无疾不知。只是若无长久的挣扎与接受,只怕上官贤还是不会轻易变节。 不过如今陶北的新朝已是风雨飘摇,骆驼背上一捆一捆稻草越摞越高,或许已不缺上官贤这一块石头了…… 271、第二百七十一章 邺都。 “砰!” “啪!” “哐当!” 屋内不断传来巨响和撞击声, 似乎是屋内的人正在摔打屋中的家什。站在门外的几名侍卫面面相觑, 可谁都不敢出声, 也不敢有其他动作。 此间正是陶北的大将军府。 就在今日早晨, 郑州军、孟州军向蜀军投降的消息传进了大将军府, 听完消息的陶北连早朝都没有去,整个上午闭门谢客,只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内。他大多时候并不发出声音,侍卫们都担心他在屋里会有什么意外,可忽然间,屋内会传来狂怒的吼叫声,又或者一通乱砸的动静, 等里面的人累了, 又恢复安静。过一阵子, 下一轮爆发又开始了…… 这些侍卫跟随陶北已有多年, 在他们心目中, 陶北一直都是冷静而克制的,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陶北如此失控。可见这一次对陶北的打击有多么巨大…… 郑州和孟州,对陶北来说的确太重要了。 河南,百年来一直是盘龙之地, 是王朝都城所在。陶北统一河南、河北后,也曾一度犹豫过是否要将都城放在洛阳。可他最终没有这样做, 而是选择了邺都,那是因为河南平原虽然土地富饶,却一马平川, 无险可守。而且多年战乱,昔日王城也是损毁的最为严重的,几乎已被夷为平地,想在那里重建都城,代价太大,陶北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 可陶北虽然没有定都洛阳,河南这块宝地在天下人的心目中地位仍是不一般的。俗语言“得中原者得天下”,实则从地利而言并非如此,可这话却能道明河南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 想当初陶北让上官贤镇守河南,正是因为上官贤是他手下将领中他最为信任的一个。可谁都没想到,上官贤甫一兵败,郑州孟州立刻接连叛乱!汝州怀州虽然太平,可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块土地,它更是一种象征。当他平定河南之时,他意气奋发,还以为自己就是真龙之命,天下已经唾手可得了!可现在,河南即将失守,巨大的恐慌也无法克制在他的心头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当守在门口侍卫们又开始但心里屋内人的状况,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侍卫们吓了一跳,看见走出来的陶北衣衫凌乱,神色憔悴,连忙收回视线不敢多看他的狼狈模样,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陶北抹了把脸,低声道:“去把鲁宁、汪客、陈桥、黄平……都召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们商议,让他们立刻来。”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记得掩人耳目。” 亲兵们神色一凛。陶北提到的几人不是他自己的心腹,就是高洪、田赦派系中的要员,且都在朝中担任要职。可这里面却独独没有上官贤阵营的人。尤其是那句“掩人耳目”太耐人寻味了。看来,陶北是要有大动作了…… 亲兵们丝毫不敢耽搁,赶紧出府传令去了。 …… …… 不到半个时辰,陈桥只带了两名亲随,打扮低调地穿过街巷,来到大将军府的偏门。 守门的侍卫认得他,简单检查了一番就带着他入府了。 陈桥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后院,只见后院中其他几名被陶北征召的官员已经先他一步到了。陈桥一看这人员,顿时呼吸一窒,已大概猜到了什么。 等陈桥一到,陶北要找的人就都到齐了。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取出一张刚才拟好的名单,推到众官员面前:“明日早朝,我会请圣上宣旨,将这些人全部罢免或调职。” 众人定睛一看,这张名单上写的全是上官贤的亲信,甚至有不少只是与上官贤交好而已。有不少身居要职的人都名列其中! 被召来的这些人中有不少已经隐约猜到要发生的事,可等看到这张名单,还是纷纷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陶北下手实在太狠了,他是要把一整支派系彻底翦除啊!虽然之前陶北已经往河南派了人,但他那时也只想稳住河南的形势,并没有要把事态扩大的意思。可现在,就连一直老老实实待在邺都的许多官员只因为站错了阵营,也要遭受牵连了…… 虽然陈桥身为高洪的党羽,自然愿意见到政敌的权势被削弱,可这么大的动作,连他都不免心惊胆战。他小心翼翼道:“大将军,这些人……当真要全都罢免吗?会否影响太大了……” 陶北面色沉静:“今日早晨,我收到消息,郑州军与孟州军叛乱,已投靠蜀军。” 此言一出,屋中人纷纷变色。 郑州与孟州全都降了?!这么快?!那河南府岂不是即将不保?!难怪陶北今日连早朝都没有去…… 这下众人终于明白陶北为什么会仓促间做出这么可怕的决定了——上官贤的这支派系已经完全失去了陶北的信任,如果继续让这些人身居高位,万一他们也有投敌之举,后果将会不堪设想!即便他们目前还什么都没有做,陶北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至于为什么不能分批慢慢下手,因为陶北稍有动作,这些人肯定就会明白形势不对,他们为了自保很可能会反抗。还不如快刀斩乱麻,一口气把事情办了,让那些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但同时免除这么多官员,就算事情进展顺利,仍然会对王朝造成很大的动荡。接下来或许会有一些官位空缺,一些政务没法交接……陶北今日去找这些人来,就是为了商量怎么减小事情的影响。 屋内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他们知道,接下来邺都,乃至整个新梁王朝,就要风雨飘摇了…… “陈都尉。”陶北看向陈桥。 陈桥有些走神,被边上的人用胳膊肘顶了一下,猛然回过神来:“啊?啊……” 陶北冷冷道:“让你手下的禁军做好准备,绝不能让邺都发生动乱。” 这是陈桥今日被召来的缘由。那些马上要被罢免的官员中,有些家大业大,家仆众多;有些还控制了一部分兵马,所以陶北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以免他们闹事。 陈桥忙道:“我今夜就布置好人手。” 他今夜就要把几座府邸悄悄围起来,万一这些人有任何异动,他们就可以立刻采取强制手段了。 陶北又给其他人分派了任务,以确保朝廷不会因此陷入瘫痪和失灵。 待任务都布置得差不多了,屋内又沉默下来。 黄平清了清嗓子,义愤填膺地开口:“大将军待上官将军恩重如山,没想到上官将军却如此御下无方!他实在愧对大将军的栽培啊!” ”是啊……” “上官将军实在……唉,妄我曾以为他是良将忠臣。” 屋内几人都跟着附和。他们并不知道郑州和孟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就连陶北也不清楚起因经过。但结果所有人都看到了——上官贤被擒刚两个月,他的手下就纷纷向朱瑙投降了。 其实上官贤究竟为人如何,哪怕是高洪、田赦阵营的人也很清楚。他的部下竟然反得这么快,太出人意料了!与其说上官贤治下无方,不如说,朱瑙究竟用了什么可怕的手段?!他笼络人心的本事也未免太强了! 可人们之所以纷纷声讨上官贤,其实是害怕这件事也会牵连到他们。 须知陶北身为最高将领,又是有实无名的君王,他需要掌控大局,不可能事事躬亲。所以他只能控制少数一批将领,而由这些将领培养庞大的派系,他再利用派系斗争就可以稳固自己权势。 可是这就导致了底下的官员往往只忠于自己的长官,而不忠于陶北。一旦有任何将领出事,整支派系都变得不再可靠! 如果陶北因上官贤之事心生顾忌,去扶持除了高洪田赦之外更多的派系,把权势分化得更散,那在座之人谁都落不着好。所以他们只能把这个“御下无方”的罪名推到上官贤的身上,以免事态更进一步恶化了。 陶北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可此刻他已经疲惫得想不了太多了。先把眼前的最大麻烦解决了,余下的麻烦再一点点想办法吧……如果,他能撑到那一天的话。 陶北不再多说什么,只与众人把任务交代完,就让众人从偏门悄悄回去了。 ===== 半个月后,邺都的消息被人快马加鞭送到了江南江宁府。 得知了消息,韩如山大为震惊,立刻召集了各路人马前来商讨对策。 没过多久,该来的人都来齐了,挤满了大殿。 皇帝韩如山坐在首座,挨在他左右两侧的分别是谢家与柳家的子弟,他们是江南最显赫的两大世家。往后依次还有数人,全是江南有名有姓的世家子弟——这些人也正是江南陈国的官员们。 与陶北的梁国和朱瑙的蜀国不同,这些年来江南没有经过多少战乱,在这里扎根最深的仍是那些经营百年的豪族世家。而这些世家又经过百年的通婚联姻,凝聚成了稳固的力量。正是他们执掌着江南陈国。 韩如山开口道:“诸位爱卿,朕今日召你们来,是因为朕收到消息,河南郑州军、孟州军向蜀人投降,梁大将军陶北震怒之下已罢免了朝中几十名官员,眼下邺都一片混乱。” 殿内的人全都面色悻悻。他们来之前已经听说这个消息了。 众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起来。 “那陶北真是中看不中用,建立梁国才多久?居然就把河南丢了……” “这下当初被他打压下去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些人如果借机生事,他那梁国就该分崩离析了吧?” “他还一口气罢免这么多人,官府要如何运作?他怕不是疯了!” “陶北的事还在其次,关键是那蜀军也太可怕了吧!他们节节获胜,先是长沙破了孙湘,又在云阳击败陶北,现在连克河中、河南!拢共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啊!再这么下去,他们还不得打到我们江南来了!” “是啊,我也怕他们会给予江南,那可如何是好?” “听说当初在云阳击败陶北,还有这次攻破河中的都是谢无疾。他们谢家怎么出了这么个人,真是的……唉……” 一些议论隐约传进谢无尘的耳朵里,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些年谢无疾加入蜀国,受封征北将军,为朱瑙立下赫赫战功,江南其他世家看在眼里,难免会有微词。还有人怀疑谢家是不是在做两手准备,以便将来无论乱世中谁取胜,他们都能屹立于不倒? 其实谢家实在是冤枉,但这事儿也说不清,也只能任人说道去了。 “咳。”柳惊风清了清嗓子。殿内的人顿时安静下来。 柳惊风道:“如今梁国连连受挫,蜀国高歌猛进,这对我们而言,并非好事啊。” 殿内无人反驳,显然众人对此有共识。 其实这些年来他们和蜀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因为两国并不接壤,蜀人又热衷于做生意,江南自然乐于与其往来。反倒是梁国就在他们西边,陶北又野心勃勃,从未掩饰对江南的觊觎,因此江南抗梁抗了许多年。 谁曾想,转瞬间,形势就变了。 蜀军击败长沙军后,占了长沙不少土地,现在已经和江南陈国接壤了。而陶北那里形势惨淡,万一梁国覆灭,被蜀国吞并,那蜀军下一步的目标不就是江南了吗! 他们要如何抵抗洪水猛兽一般的蜀军?!又能抵挡多久?! 以前众人都巴不得陶北赶紧倒大霉,梁国快点完蛋,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梁国居然成了他们西面的屏障。 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形势是梁与蜀不相上下,互相制衡,这样就谁也没精力来觊觎他们江南了。但现在,这样的平衡很快就要维系不住了…… 柳惊风道:“一旦梁国分崩离析,蜀军便直逼我边境。依我看,为保江南永安,我们应当联梁抗蜀才是。” 韩如山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 底下有人跟着点头,有人却不做声。联梁抗蜀?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如果有敌军攻打过来,江南的子弟兵们会誓死抵抗,可让他们出去作战,还是替别人作战,那他们势必不愿离开家乡。 韩如山道:“诸位爱卿有何想法?皆可畅所欲言。” 于是又有人陆陆续续提了些建议,众人一番商讨后,大多都觉得不合理或是不好办,结果迟迟没能推进。 又有人道:“若我们能打听到蜀军的下一步计划,便可提前告知陶北,让他做好应对的准备。” 联梁抗蜀有太多人不愿意,但是助梁抗蜀却容易多了。他们可以做些相对简单的事,譬如打听情报,或是收买官员,或是直接给陶北一些钱粮资助,这些都不会有人反对。 于是又有人悄悄把目光望向了在场的谢家子弟。在蜀国身居高位,又与他们关系密切的,谢无疾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谢无尘黑着脸不做声。 柳惊风将谢无尘的不悦看在眼中,目光在殿内梭巡了一圈,最终在一个人身上定住了。 “卢兄,你曾在成都府为官数载,在蜀国应当积攒了一些人脉吧?不知你是否有一二旧友,可为我们所用?” 众人的目光顿时又朝着柳惊风问话的那人聚拢过去——正是卢清辉。 韩如山也想起来了,接着道:“没错,卢爱卿当年曾在成都府担任过少尹一职?想必在蜀中拥有不少旧友。” 卢清辉今日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万没想到焦点会忽然聚到他的身上,眼神顿时有些闪躲。 他摇头道:“陛下,柳兄,当年我与朱瑙一向不睦,他担任阆州牧时我们便已结怨。后来他夺权篡位,控制了成都府,我便孤身一人逃了出来。我昔日旧友早都遭他打压排挤。况且我也多年未与蜀人联系,若贸然出手,只怕事情未成,反而打草惊蛇。” 韩如山听他这样说,只能失望道:“好吧……卢爱卿日后若能想起可用之人,务必立刻上报。” 众人也都不再盯着卢清辉了。 卢清辉垂下眼,将一丝心虚藏在眼底。 当年他与朱瑙不睦不假,不过最后朱瑙斩杀了袁基录,他们就已然和解了。卢清辉也并非从成都逃出来的,而是朱瑙劝降不成,好好安排了车马将他送出来的。 至于他的昔日旧友……朱瑙上任后确实打压了部分人,可也重用了许多人。卢清辉在成都府曾经身居高位,怎会找不到旧友?他有些旧友非但没被免官,还跟随朱瑙出蜀到了汉中,已经在蜀国朝廷身居高位了! 而他之所以故意搪塞推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他对朱瑙曾经的不满与偏见早已随风消散了,反而被别的一些所取代…… 他只知道,如今的他,已不愿与朱瑙为敌。 另一边,在卢清辉那里没取得进展的韩如山忍不住又看了谢无尘一眼。 韩如山仍想着谢无疾的事,可这谢家在江南一代权势滔天,他们不做声,谁也不敢强迫他们。 最终,陈国的官员们达成一致,他们先派人去找陶北,确认陶北需要多少钱粮资助,他们尽力帮助陶北稳定政局,不使大梁分崩离析;另外,各人自寻人脉,思索对策,看还能如何助梁抗蜀。两日后他们再行商议。 当众人散去,谢无尘也起身要走,韩如山低声叫住了他:“谢爱卿……” 谢无尘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脚步停住,嘴唇嚅动几下,终是不情不愿开口道:“陛下也知,族弟谢无疾大逆不道,早已被踢出族谱。不过……他到底是谢氏子弟,我们谢家会想办法的。” 他不敢保证什么,但完全不表态也不行。韩如山见他松口,也不能再逼,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谢无尘不再多言,转身向殿外走去。 他刚出大殿,柳惊风就追了上来:“老七!等等我,一起走呗。你一会儿做什么去?若是无事,去我府上坐坐,我最近练了首新曲,弹给你听。” 谢无尘心情不佳,头也不回,冷冷淡淡道:“不去。” 柳惊风笑呵呵地搂住他的肩膀:“别苦着脸了,走吧。就当赏我个面子。你不想听曲,那我陪你下棋,或者你想做什么都行。” 谢无尘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 柳惊风这人一向轻浮,尤其爱好美色。若让他知道江南哪里有出名的美人,他必会花重金将人请回来。不过短则两三天,长则一两月,他就将人送回去了,从没见他将什么人长久留在身边过。 唯一一个让他耐心十足的人就是谢无尘。从二人还是少年起,柳惊风便常围在他身边打转,也经常出言调戏他,但却从无不轨之举——可能也不是不想,只是找不到机会罢了。 谢无尘对他则是时冷时热,冷的多,热的少,全凭心情而定。今日他的心情就是提不起兴趣,于是一个硬钉子顶了回去:“不去。” 柳惊风:“……” 谢无尘撩开他乱搭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柳惊风望着前方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头嘀咕:“唉,这谢家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凉薄……我到底什么毛病,天底下这么多美人,我偏偏看上这个……” 不过他也知道,谢无尘一向憎恶朱瑙和谢无疾,他的心情好的起来才有鬼了! 几年前勤王会盟时,那朱瑙虽已是成都府尹,却也还是个被各路诸侯戳着脊梁骨笑话的妄人。谁也没想过他会有什么未来,都觉得用不了两三年,这个胆大包天的妄人就会灰飞烟灭。而朱瑙和谢无疾那时候虽已有牵扯,可人们也相信,他们是那么不契合,马上就会反目成仇! 可如今,当年笑话朱瑙的那些人沉沉浮浮,大多已不见影踪。而朱瑙,再没有人觉得他只是个妄人了…… 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帝王,一个真正的帝王。而离经叛道的谢无疾,也没有为他背弃谢家而穷困潦倒。相反,他磨砺出了赫赫锋芒,成为了朱瑙手中一柄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宝刀! 这两个人,可敬,也更可畏啊…… 柳惊风甩甩头,不再想这些,快步朝着前面追了过去:“哎,老七,老七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啊……” 272、第二百七十二章 江南子弟们一面仍在商讨着如何助梁抗蜀的对策, 一面也不敢多加耽搁。那梁国如今形势为难, 若不能得到及时的援手, 只怕很快就撑不住了! 于是韩如山立刻派人前去接洽陶北, 看能如何为他提供资助;另一边, 谢家也安排了人手,悄悄往河中去了…… ===== 一个月后。 谢华坐在马车上,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心里有些不安。 与他同车的还有一位中年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身着丝绸,指戴金戒, 肚皮浑圆, 油光满面, 一看就是个精明老练的商人。 谢华惴惴不安地向那人问道:“王掌柜……那位全将军当真可靠吗?” 王安忙拍着胸脯保证道:“谢公子放心吧。我与全将军打了几年的交道了。此人一向贪财, 只要钱财给够了, 他办事必定牢靠,从没出过岔子!” 谢华不禁怀疑道:“我听说谢无疾治军严谨,他怎会有这样见钱眼开的手下?” 王安好笑道:“谢公子,俗话说的好, 水至清则无鱼。谢将军的确治军严谨,那也只是不许军队侵扰百姓而已。可那些当兵的为他出生入死, 总得有所图谋吧?不图钱那就图女色,人生可不就这么点乐子?倘若谢将军连这也不许,还有谁肯为他卖命?” 谢华听他这么说。将信将疑, 不再做声了。 不多时,马车在一间宅子外停下了。 “谢公子,到了!” 谢华正要下车,王安抢先挪动笨重的身躯,肥大的屁股一下把他顶回了原位。 王安吭哧吭哧爬下马车,又殷勤地伸手扶谢安:“谢公子,来吧。” 谢华嘴角抽了抽,赏光地在他手上托了一托,利索地跳下马车。 “谢公子,这就是那位全将军眼下的住处了。” 谢华乃是谢家的旁支,也算是旁支里较为能干的子弟。这一回,谢无尘选中了他来接触谢无疾。 刚领到这个任务的时候,谢华那叫一个心不甘情不愿。就算他只是个旁系,可他在江南待得好好的,只要帮着嫡系子弟们做点事,就可安享荣华富贵。谁乐意跑到人生地不熟,还那么危险的中原去? 更何况,谢无疾的心狠手辣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早和谢家恩断义绝了!当初可是连同为嫡系谢三都杀了,还能对他谢华心慈手软吗? 可是不管谢华有多不情愿,这任务既然派给他了,他也不敢拒绝。于是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来了以后,谢华并没有立刻去找谢无疾。一来他惜命怕死,就这么莽莽撞撞冲上去,不是送死是什么?二来,他也找不到接近接近谢无疾的机会。 谢无疾的地位太高了,能够接近他的人极少。他又生性凉薄,没什么特殊喜好,很难把耳目安插到他身边去。 于是谢华还是选择了从谢无疾的部下下手。 谢家家大业大,在各地都有生意,因此并不缺人脉。谢华最后就通过王安这个掌柜,把目标定在了名叫全禹的部将身上。据王安说,全禹此人非常好财,见钱眼开,但又因为能力出众,很受谢无疾器重。 有弱点,又有地位,没有比这更好的人选了! 两人来到全禹的宅院外,王安事先已与全禹打过招呼了,因此院外早已有人候着。见他们到来,侍从热情地迎了上来:“王公,这位公子,请随我来吧,全将军已在里面候着了。” 谢华见状,向王安投去一个满意的眼神:这王安做事的确牢靠。 王安则满脸殷勤。就算这谢华只是谢家的旁系,若能笼络好了,自己也是前景无限啊! 仆从领着二人穿过回廊,来到一间院子外,停下脚步:“全将军已在里面等候二位了。” 两人向引路的仆从道了声谢,就往院子里走去。 只见院内荷花池边,果然坐着一名身形健硕的武夫,他身后还站着两名卫兵。 王安忙热情地上前行礼:“全将军!” 全禹起身相迎,十分热情:“哈哈,王掌柜,有日子没见了!你最近日子过得不错嘛?我瞧你这腰身,又圆了一圈!” 王安也乐呵呵的:“那可不是?都是托全将军的福啊!” 这时谢华走上前来,朝着全禹行礼:“全将军。” 全禹忙上前扶住谢华:“这位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王安事先并没有告诉全禹谢华的身份,也没有完全说明谢华的目的。他只是告诉全禹,有一笔大买卖想跟他做,并隐晦地点出这买卖背后的东家是从江宁府来的。 全禹从军多年。这点暗示不会听不出来。他犹豫了一阵后,在向王安确认了这笔买卖有非常丰厚的酬劳之后,还是表现出了自己的兴趣。于是王安简单试探了一番后,立刻牵线搭桥,就有了今日谢华上门的这一幕。 谢华自报家门道:“在下乃芜湖谢氏子弟,单名华,行十九。” 全禹顿时一挑眉:居然是姓谢的! 他忙道:“原来是谢公子!谢公子请上座。” 几人入座,侍从奉上茶来,谢华笑道:“全将军,初次见面,谢某备了一份薄礼,还请全将军笑纳。” 外面的侍从挑了三只大箱子进来,全禹见每个箱子两人一起挑,挑箱子的人还走得格外吃力,不禁好奇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竟能这样沉。 很快众人就把箱子放下,箱盖一打开,全禹的眼睛顿时直了:这三个箱子里装的竟然全都是黄灿灿的金条!满满三大箱!! 谢华听说全禹爱财,索性就送最直白的礼,保证不出错。他浅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全将军笑纳。” 全禹只觉口干舌燥。如果这还叫薄礼,那厚礼得是什么样的金山银山啊?!区区一个谢家旁支子弟出手就那么大方,谢家岂不是富可敌国! 他忍不住想当年谢无疾还没投入朱瑙麾下的时候,大军整天饿的吃不饱饭,什么野草树皮都啃过。那时候谢无疾怎么就没找谢家帮帮忙呢? 谢华一见全禹这表情,便知事情已成了三分,问道:“全将军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全禹忙道,“谢公子实在太客气了!你瞧我今天都不知道是谢公子要来,也没怎么准备,只有这粗茶淡饭……实在是对不住。还请谢公子万勿怪罪啊!” “哪里的话!是我贸然到访,全将军肯赏脸接见,我已十分荣幸了!” 这三大箱金子祭出来,全禹的态度明显热情多了。几人又说了一番客套话,把场暖足了,便开始切入正题了。 全禹问道:“不知谢公子此番要与我谈的是什么生意?” 谢华道:“是这样。全将军也知道,如今天下混乱,盗匪四起。我们谢家原本生意遍布天下各地,却因为时局不利,这些年来已是损失惨重,入不敷出。” 全禹点头。他也知道这几年生意难做,他之所以结识王安,便是王安曾几次花钱雇佣他们的军队帮忙运送货物、对抗盗匪。不过谢华说什么入不敷出,那也是夸张之语,听听便罢。谢家入不敷出,那其他人不早喝西北风去了? 谢华道:“ 这第一件事,我希望日后我们的商队若能从全将军的地界过,还请全将军务必多加照拂。” 全禹笑道:“好说,好说!小事一桩!那第二件呢?” 谢华道:“这第二件……因我们家中有许多生意在河南、河北两地,而最近这时局是越发不好了,到处兵荒马乱的……每当大军打过来,我们连逃都来不及。新来的军队找点由头说我们勾结他们的敌人,就把我们的货全抄了,我们上哪儿说理去?——说不了,只能自认倒霉。因此若有人能提前给我们通个风,让我们提前知道哪里要乱,我们也能及时做个应对……” 全禹不做声。这话的意思,是要向他打探军事情报?要知道这些消息可都是绝对机密!不然偷袭的事提前让敌人知道了还偷哪门子袭? 谢华见全禹神色有变,忙道:“全将军,我们只是普通商人,军事上的事情我们全都不明白,只想求个自保而已……若全将军愿庇护我们,我们也绝不会亏待了全将军。” 全禹眯了眯眼。谢家只是商人?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这个事情么…… 他的目光往那三箱金子上瞥了瞥,片刻后哈哈笑道:“军令如山,这可不合规矩啊!不过么,谢公子愿意结交我这个朋友,又这么有诚意,有些事也不是不能通融……” 谢华顿时喜上眉梢: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这全禹还真是有钱什么都肯干! 双方不由默契地相视而笑。 三人又聊了一阵,谢华发现全禹只要收了钱,果然极好说话,不由得将话题渐渐向更进一步的方向转去。 他道:“全将军,我是芜湖谢氏出身,与徽州谢氏也是堂亲。前阵子正巧见了徽州谢氏的一位老人,他是你们谢将军的长辈,自幼看着谢家军长大的。他聊起谢将军时,连连叹气,说谢将军这些年孤身一人在外,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 顿了顿,接着道:“谢将军如今虽是声名赫赫的常胜将军,可家里的长辈总免不了会担心他。也不知蜀帝待他如何?这蜀国的朝廷里大多是蜀人,谢将军一个徽州人,可会遭受排挤打压?” 全禹一时没反应过来,好笑道:“谁敢排挤我们谢将军?” 谢华眉头一皱,不死心又道:“谢将军能征善战,战功硕硕,想来也无人敢当面与他叫板。可暗地里,会否有小人嫉贤妒能呢?据我所知,谢将军是蜀国声名最盛、功绩最高、部众最多的人,蜀帝却只将他与成都的虞将军、蜀南的卫将军、荆州的黄将军并列为四征将军,这是什么缘故?恐怕不太公平吧?” 全禹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这谢华是想打听朱瑙或蜀国的其他势力和谢无疾之间有何矛盾啊? 他思索片刻,道:“皇上之所以做这样的任命,毕竟那虞将军和卫将军跟随皇上多年,便无功劳,也有苦劳。而谢将军归顺陛下年数不久,若贸然将大将军之位封给谢将军,必然引起蜀中旧部不满。是以谢将军虽功劳最甚,却也只得与他们齐肩。” 谢华叹道:“原来如此,这也太委屈谢将军了!” 全禹摇头道:“谁说不是呢!我们跟随谢将军多年,也都为将军不值啊!” 谢华听他这么说,顿时暗喜不已:看来想要挑拨谢无疾与朱瑙、与蜀中诸将的关系,有戏! 他感慨道:“当初谢将军少年离家,在外闯荡,谁料想着一去便不回了!他若还在江南,有徽州谢家撑腰,莫说区区一个大将军,何愁不能封王呢?没准他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而如全将军这般豪杰,也早该做上拥兵十万的大将了!这蜀帝实在是屈才啊!” 谢华一面说,一面暗中观察着全禹的神色,发现全禹听到拥兵十万的时候明显眼神一紧,顿时暗暗发笑。他又假装失措道:“唉,我是不是失言了?我一届商贾,不懂政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全将军万勿与我计较。” 全禹却一拍大腿,激动道:“谢公子不愧是谢将军的族亲,实在是见识过人呐!只可惜……可惜……唉,唉!不说了!” 今日谢华几番试探,样样击中要害,他简直喜不自禁,恨不得立刻与全禹开门见山,让他出手挑拨离间! 然而做事要循序渐进,他今日已说了太多,再说下去反而可能因心急坏事。因此他也就点到为止了。 此时天色已然不早,几人又闲谈几句,谢华和王安便起身告辞了:“全将军,今日先行告辞,咱们后会有期!” 全禹忙起身相送:“我送二位出去!” 众人又推拒客气了一番,那王安和谢华二人总算离去了。 这二人一走,全禹回到院子里,方才那满脸殷勤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了。 他的亲兵犹犹豫豫地问道:“全公当真要和那位谢华公子交往吗?” “与他交往?我呸!”全禹骂骂咧咧道,“你当我疯了吗?放着好日子不过,去当那些江南佬的走狗?你没看出来吗,他们这是想离间陛下和谢将军,想扰乱蜀国局势呢!” 全禹的确爱财,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为了钱毫无原则的人。由于军费开支巨大,许多时候军费需要靠军官们自己想办法筹措,所以谢无疾对于部下爱钱敛财一事的确管束较松。而全禹之所以能得到谢无疾的重用,因为他敛来的钱财大多用在军费花销上了,而且他做事有底线,劫财害民的事不做,叛逆无道的事不做。 这王安找上他,说有江宁府来的东家要见他时,他已经隐约猜到此事不寻常了。他之所以答应,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他想知道那些人的目的是什么。 今日那谢华与他说话的时候,他表面配合,可实际上好几次暗暗发笑——谢华是在暗示他,如果他为江南陈国效力,陈国必会重视他。可就算按照谢华说的,让他去陈国做手握十万重兵的大将?哈!那江南的十万兵,有延州的一万兵马能打吗?送给他他都不稀罕! 他跟随谢无疾多年,对谢无疾无疑是忠诚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如今天下的局势已经越来越明朗了。他坚定地相信,朱瑙才是未来的天下之主!这时候背弃朱瑙和谢无疾,纵使给他黄金万两,他也不可能干呐! 全禹道:“派个人出去看看,等他们走远,立刻给我准备马匹,我要去见谢将军!” 手下们立刻照他的吩咐准备去了。 ==== 翌日上午,谢无疾步履匆匆地走进临时行宫的殿内。 朱瑙正待起身,见他进来,又坐了回去。 谢无疾开门见山道:“谢家派了人来试图买通我的部将。” 朱瑙微微一怔。 昨夜全禹便匆匆忙忙来找谢无疾禀明了事情的经过,只是谢无疾在军营中忙碌,今日才得闲来找朱瑙说明此事。 朱瑙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谢无疾便将全禹所言如此这般全部转述给了朱瑙。 朱瑙听罢,心中已了然,摇头笑道:“他们是怕唇亡齿寒,想要襄助陶北啊。” 虽然那谢华言语间完全没有提这一点,只是拐弯抹角地向全禹打听蜀军对河南河北的用兵计划。然而他们在这个时候找上门,只要稍稍分析,便可探知他们的意图。 莫说朱瑙,连谢无疾也猜到了谢家的用意。他淡淡道:“我让全禹继续与谢华交往,同时也下令军中其他官员,若遇到相似的事,不必打草惊蛇,可与那些人继续虚与委蛇,从他们那里反套消息。” 朱瑙顿时眼睛一亮,露出赞许的笑容。 谢无疾已与数年前相比,已然改变了很多。想当初谢三来找他,被他发现暗中收买他的部将,他便毫不犹豫地对谢三下了杀手。可如今,他却不会再这样做了。 杀人,固然是一种解决办法,却只是中策乃至下策。相反,借力打力,将计就计,迷惑敌军……这些才是上策。 这些上策与杀人相比,究竟孰仁慈,孰残忍,难以定论。只是仁慈与否,残忍与否,从来并非谢无疾行事之原则。 ——只有早日恢复国纲,结束战乱,这才是他一以贯之的原则! 朱瑙望着谢无疾。谢无疾的面庞依旧干净清秀,眼神却格外刚毅,有种与他相貌所不符的气场。很早以前朱瑙便觉得,谢无疾像是高山上的雪峰,美而不可方物,动人心魄。 他玩笑似的抱怨道:“难不成我真要封你做个皇后,才能教世人知道你是我的人,不敢再打你的主意么?” 往常他这样调/戏谢无疾的时候,谢无疾或是无言以对,或是哭笑不得。然而这一回,谢无疾微怔了怔,目光发黯。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那我又要怎样教世人知道,你也是我一人的?” 朱瑙愣住。 片刻后,谢无疾起身,神色已恢复风淡云起,仿佛他方才什么也没有说。他问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好像见你要出去。你有事要办?” 朱瑙回过神来,点头道:“我正打算去见上官贤。” 谢无疾讶然:“上官贤?” “嗯……”朱瑙道,“还有三天,我答应他的四个月便该到了。” 273、第二百七十三章 院子里满地黄花, 有一人正在院中练习棍法。只见长棍连刺连挑, 时而如猛蛇出洞, 时而如蛟龙游水。忽然他大喝一声, 长矛高高扬起, 又狠狠砸地! 落花霎时飞了满院。 上官贤收起长棍,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走到石桌边上坐下。 石桌上刻了数个“正”字,自从被软禁以来,他每天都会加上一划,用来计算时日。他在心里默默数了数,心想:还剩下最后三天了。 再过三天, 他被蜀军软禁就满四个月了, 这也是他在蒲州城被困的时长。他原以为这四个月里自己会备受折磨, 朱瑙会使出种种威逼利诱的手段来迫使他投降, 然而他预想中的事情却都没有发生。 ——朱瑙只是让人好吃好喝地看着他, 隔三岔五派个人来跟他聊聊,然后随意地劝劝降。只要他不肯,对方也不会强迫,只是不厌其烦地过几日再来。 上官贤不知道朱瑙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朱瑙必定是希望他降的,却似乎有没有非要他归降不可。他也不免越来越好奇, 等四个月到了,朱瑙真的会放他走吗? 这件事他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但他也并不绝望。因此日复一日的, 也就熬到今天了。 上官贤正坐在椅子上走神,忽听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他以为是劝降的人又来了,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然而看见进来的人,却微微怔了怔。 片刻后,他缓缓起身,拱了拱手,简单地施了一礼:“朱公。” 来的人正是朱瑙。除了上官贤被生擒的第一天时朱瑙亲自召见过他一次,四个月来,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朱瑙。 他的态度一如四个月前,依然是恭敬而疏远的。他并没有要向朱瑙发难的打算,却也绝不可能按照拜见帝王之礼向朱瑙行礼。 朱瑙倒也不以为忤,客客气气道:“上官将军,请坐。” 上官贤回到椅子上坐下。 朱瑙不疾不徐地开口:“四个月快到了,不知上官将军日后有何打算?” 上官贤不卑不亢道:“我志未改,朱公又何必明知故问?” 朱瑙呵呵笑了笑:“上官将军大概不知道,这四个月里发生了不少事。” 上官贤微微一怔,眉头皱起,有种不详的预感。 朱瑙倒也不饶弯子,开门见山道:“不知上官将军人在河中,心中可有记挂之人?” 这个问题上官贤自然不会回答。可若要说记挂的人,他心中的确有不少。他的那些旧部如今群龙无首,会否被其他派系趁机打压欺凌?他的家人和仆从眼下可还安好?最让他难以安宁的是,梁国最近形势如何?蒲州失守,他被生擒之后,陶北必定心力交瘁了吧…… 他初被擒时,曾多次尝试自绝,只因朱瑙命人严加看管,他未能成功。可后来看守日益放松,他却为再轻易自绝,便是因为心中有所记挂,不免仍有期望罢了。 他不回答,朱瑙也不必他答。朱瑙轻轻叹了口气:“上官将军兴许不知,郑州都指挥使袁肖,孟州都指挥使钱施,已在三个月前向朕归降了。另外,二将为向朕表忠心,于一个月前合力攻破了汝州。如今河南府四分之三的地界已归入朕的治下。” 上官贤的呼吸瞬间一窒,满脸错愕。 袁肖与钱施向朱瑙投降了?!他们竟然合力为朱瑙攻破了汝州???这怎么可能!!! 须知袁肖与钱施都是上官贤多年心腹,此二人可说是上官贤一手从军中提拔起来的。这些年几人南征北战,多次出入生死之境。上官贤曾叮嘱过他二人,若自己身遭不测,他们仍必须为陶北尽忠!往昔话语还历历在目,可是自己才被擒了一个月时,他二人就已转投朱瑙麾下?! 上官贤猛地盯住朱瑙,试图从朱瑙脸上看出妄诞之意。然而他心中亦知,即便朱瑙想收降他,也不至于想出如此荒唐的谎话欺骗他。只怕这些事情是真的发生了。 上官贤又惊又怒:“你做了什么?!……必定是你用计欺瞒了他二人!” 这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理由了。想必是朱瑙擒了他后,对外假称他已经投降,诱骗他的旧部前来归顺。否则他的部下怎会如此轻易变节? 朱瑙却微笑摇头道:“上官将军未免低看了你那几位部下。若真是受朕哄骗,他们又如何会替朕效力呢?” 上官贤的神色僵住了。他的部下确实都非愚钝之人,即便真因受骗而变节,过不了几日也该明白过来了,又如何做得出与昔日同僚倒戈相向之事? 他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想,身体微微发抖:“……为什么?” 朱瑙将他细微神色看在眼中,不由眉峰微挑眼波流转:“上官将军当真猜不到吗?那朕便告诉你罢——蒲州城被破后,陶大将军立刻派人从邺都赶往河南,意欲暗中挟持上官将军的那几位旧部,强行夺取他们手中兵权。那几位将军提前得了风声,又惊又怒,又别无退路,也就只好选择弃暗投明啦。” 他的语气轻快,上官贤的脸色却越来越沉重。 然而过了一阵,上官贤的肩膀虽仍不能克制地抖动,脸上的神色反倒逐渐平静了。 他跟随陶北十余载,如何不知陶北为人?当朱瑙说出这件事,他立刻就明白此事是真的,他也明白陶北是出于什么想法才会这样做。 在被软禁的这四个月里,这种可能他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他不忍深思。可惜无论他思或不思,事情仍朝着最坏的方向去了…… 片刻后,他喉结滚动,冷冷道:“叛臣贼子,该杀!如此不忠不义之人,朱公也敢用吗?就不怕他们故伎重施?” 朱瑙身边的护卫们不由纷纷皱起了眉头。看上官贤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不齿。 任何人都能唾骂袁肖与钱施,唯独上官贤不该。他们背叛梁国,投奔蜀军,又何尝不是为上官贤鸣不平呢?说他们不忠也便算了,说他们不义……这上官贤还真是和陶北一样的狼心狗肺。 朱瑙却又笑了笑,温语继续道:“上官将军莫急,这四个月里还发生了不少事——郑、孟二州归顺后,梁国朝野震惊,陶大将军也极为震怒。他使出雷霆手段,一夕之间罢黜官员一百五十余人,斩首三十余人,受株连者千余人……上官将军想知道是哪些人被斩首,被罢黜吗?” 伊始,上官贤脸上的神色仍勉力维持着,越听到后面,他维持得便愈发艰难。 朱瑙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推到他的面前。那张纸上写着的正是这几个月来遭受陶北打压的人的名单。 上官贤并不想看,可仍然忍不住扫了一眼,只一眼,他的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他脆弱的平静终于土崩瓦解,猛地抬眼看向朱瑙! “不可能!”他恶狠狠地一巴掌拍向放在石桌上的那张纸,仿佛这样就能将其拍碎。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他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 河中府落入蜀军手中后,河南便门户大开。他明白陶北忧心河南安危,因此另派人手接管河南,此举虽无情,却也合理。可那邺都远在千里之外,与此次失利毫无关联!陶北有何缘由忽然肃清朝廷?!难道陶北怀疑他早有反意、勾结朋党吗?! 对于上官贤的质疑,朱瑙笑了笑,并不反驳,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你骗我……你骗我!!” 上官贤忽然朝着朱瑙扑过去,然而他的身体甫一动弹,早有准备的程惊蛰便上前一步,一柄未出鞘的剑击狠狠打在他的心口!上官贤闷哼一声,顿时摔回原位,身体蜷成一团。 惊蛰皱着眉摇头,弯下腰在朱瑙耳边低语道:“公子,要将袁肖与钱施召来吗?”上官贤若不信朱瑙说的,请他旧部前来对质,一切也就明了了。 朱瑙朝着面无血色的望了上官贤一眼,摇头道:“算了,不必了。” 上官贤并非不信,只是不能接受罢了。如今他情绪激动,若召集他的旧部来,谈得拢还好,若谈不拢,致使双方翻脸,反倒弄巧成拙。 上官贤蜷缩良久,终于从窒息的痛苦中缓过来,抬起头,目光满是恨意,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 倘若这份名单是真的,他在朝中的党羽部众与亲朋友人几乎已尽数遭受牵连!他可以放权,他也不怜惜自己的性命,可是那些人只因与他沾亲带故,陶北就下此狠手?陶北何故如此对他?! 他竭尽全力为陶北寻找着理由,可他的头脑一片混乱。是陶北不相信他的忠诚?还是陶北怨他失了蒲州?!到底为什么啊!! 见上官贤如此,朱瑙轻轻摇了摇头,未再苦苦相逼。他缓缓站起身,道:“还有三日时间,上官将军不放再想一想。你若有不解之处,可随时询问院中的人手,他们会为你解惑。你若想召见旧部,吩咐一声,也会有人替你安排。” 说罢他便转身带着程惊蛰等人离开了。 …… …… 收服河南几处州县后,朱瑙与谢无疾极为忙碌,每日案牍劳形,焚膏继晷,还紧急从汉中、蜀中及北方调拨了不少人手来帮忙。 朱瑙分明记挂着上官贤的事,然而三日时间转瞬即过,他埋头于政务间,到第三日已过了大半,他竟还没想起这事来。 直到手下前来禀报:“陛下,上官将军求见,说是四月之限已到……” 朱瑙微微一怔,正要命人传召上官贤,忽又想起什么,问道:“这三日里他召见过什么人,问过什么话吗?” 手下摇头:“启禀陛下,他什么人也没见过,每日都躲在屋中不出。” 朱瑙微微挑眉。他尚未见到上官贤,却先叹了口气。 少顷,他道:“把上官将军带来吧。” 约莫一盏茶后,上官贤被几人带到朱瑙面前。 三日未见,他的面容憔悴了不少,两颊凹陷,瞧着竟似忽然瘦回了蒲州城刚破时的模样。可人又怎可能三日间暴瘦?无非还是面色不佳的缘故罢了。他的眼神也较三日前有了变化,只是那变化太过复杂,难以言明。 两人对视片刻,上官贤平静地问道:“四月期限已到,朱公可还遵守当日的承诺?”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纷纷吃了一惊:上官贤难道还想回梁国去?!他早已被陶北当做逆贼,根基尽毁,如何还回得去?! 朱瑙已然料到,并未吃惊,只问道:“上官将军可知陶大将军缘何如何待你?” “我知道。”上官贤平静道,“所以我更要回去。” 周遭众人看上官贤的眼神愈发惊奇,仿佛从他头上看到了圣光。 三天的时间里,足够上官贤想明白陶北此举的缘由了。陶北并非不信任他的忠诚,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两场大败,已经严重影响了陶北的威信。而陶北当日扶植起来的小皇帝,由于朱瑙的抢先登基,也没能为他笼络到人心,反而成了一个笑话。如今岌岌可危的,不止是梁国,更是陶北本人。 蒲州城破后,陶北选择暗中夺取上官贤旧部的兵权。倘若他成功了,或可保住河南。可偏偏他失败了,反而逼反了几路人马。这消息传回邺都,凡是上官贤的亲朋党羽,几个不为陶北的举措感到寒心与不齿?陶北为怕这些人暗中生变,动摇他的权势,才不得不先下手为强,索性彻底翦除这支党羽。 这一切,其实都与上官贤个人无关。陶北只是在为他自己犯的错步步沦陷而已。 朱瑙道:“上官将军真是宽宏大量。”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讽刺抑或其他。 上官贤道:“形势迫人,非人之过。换作朱公易地而处,也一样如此。” 倘若朱瑙身处陶北之位,上官贤相信朱瑙也会做一样的事。能成就霸业者,又有几个不心狠手辣?区别只是成王败寇而已。 朱瑙听他这样说,只是轻轻地又摇了下头,并未解释什么。他问道:“上官将军果真想好了么?” 上官贤沉重地点了下头。 朱瑙道:“好罢……去为上官将军牵匹好马来,再给他备些干粮和十两盘缠,以资路用。” 朱瑙说完,周遭众人再度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们虽知那四个月的承诺,可当初他们都以为朱瑙势必有办法在四个月内劝降上官贤,没想到上官贤仍然要走,也没想到朱瑙真的会放啊! 就这样放上官贤回去?! 迟迟未有人动,直到朱瑙朝门口的卫兵看了一眼,那人才犹犹豫豫地转身出去了。 不多会儿,一匹骏马和一袋盘缠果真被送了过来。 直到此刻,就连上官贤自己也未想到他真能被放归。他警惕地牵过马缰,伸手摸了摸马面。那匹马身形高大健硕,性情却十分温和,未有丝毫反抗。 朱瑙道:“朕尚有公事要办,便不亲自送上官将军出去了。将军此去路上小心。”顿了顿,又笑着调侃道,“下一回若再让朕擒住,可没那么容易放将军走了。” 上官贤默然片刻。他本该说下一次他绝不会再败,可他最后却低声道:“吾志不能改,吾心不可动……” 这句话在四个月前刚被朱瑙生擒时也说过。如今像是要说给谁听的,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当初听这话的人多有不屑,可如今就连朱瑙也有些微动容。 片刻后,上官贤向朱瑙深深地作了一揖:“多谢朱公,恩情来世再报。上官贤告辞。” 他牵着马转身离去。 见他走远,惊蛰忍不住问道:“公子,要派人暗中跟着他吗?”他仍不确定朱瑙是否真要放了上官贤。 朱瑙点了点头,道:“派一队人在后面跟着,护送他出郑州。” 惊蛰怔住。护送上官贤离了郑州,后面便是梁国的地界了…… 惊蛰吸了口气,什么都没问,只道:“是,公子,我这就去安排。” 274、第二百七十四章 夜晚, 谢无疾回到屋内, 拿出一张写了几个名字的名单递给朱瑙。 “这几个是江南那里来的人最近又接触过的。”谢无疾道。 这回谢家派人来, 当然不会只把目标放在全禹一个人身上。他们四处通关系, 想要打听蜀国的对粱的计划, 同时打听蜀国的机密军务,最好还能策反谢无疾。而朱瑙和谢无疾已得知了他们的用意,自然马上下手布置。 谢家会对什么样的人下手?一则必定是那些有可能接触到机密要务的官员,二则他们更倾向于笼络那些籍贯是江南诸州县、或亲朋好友家眷亲随里有江南籍贯之人。谢无疾与朱瑙只要据此反推,便可知道谁是他们最有可能笼络的对象。 谢无疾的手下大多是忠心的,便有个别想要八面玲珑之人,被谢无疾敲打几句, 马上也不敢有其他心思了。 于是乎, 谢家人刚刚对那些官员们进行了试探性的接触, 消息转眼就传入谢无疾的耳中了。 谢无疾道:“我已吩咐他们, 不要打草惊蛇, 有任何消息,立刻报知于我。” 朱瑙道:“那可真是好极了。” 与敌作战,本就需要迷惑敌人,原本他们还要故意往外放出虚假消息, 并想法让敌军得知。这下敌人的耳目送到他们家门口来,直接给他们省下了不少故布疑云的力气。 朱瑙又看了看那张名单, 道:“看来这一回,江南的那些人是真的慌了。” 这一回他们妄图收买的官员涉及各司各部,动作很大, 手笔也很大,可见他们内心之急切。 和蜀府一样,江南,尤其是徽州的商人遍布天下,生意范围涉猎极广,人脉自然也是十分广泛的。也正因此,他们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与谢无疾手下的一些要员攀扯上关系。但是和蜀商不同的是,在之前的几年里,来自江南的商人们对政务并不特别感兴趣,即使关心政事,也只是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这一点,朱瑙很早就暗中观察过。 现在眼看着梁国形势不利,陈国就要唇亡齿寒了,这些江南来的豪族大户们终于着了急,这才想着进入官场布局。可都到这会儿了,哪还来得及啊? 不过即使提前得知了陈国打算联梁抗蜀的意图,这对朱瑙而言,这仍然是一个很糟糕的消息。 原本因为国库空虚,梁国的朝廷就已维持得十分艰辛了。再加上两场大败对陶北声望带去了极大的打击,很可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朱瑙只消隔岸观火,就可以眼看陶北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但现在富饶的江南忽然一插手,必会给予陶北不少资助,这就给了陶北缓上一口气的时间,也加大了朱瑙瓦解梁国朝廷的难度。 谢无疾道深知这一点,问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朱瑙道:“当务之急,先巩固河中与河南。其他的……”顿了顿,“见机行事罢。” 谢无疾不知想起什么,不由得一哂。 想当初他尚不认识朱瑙时,只听说蜀中出了个妄人,此人胆大妄为,无所不敢,无所不为,偏偏运气绝佳,莫名闯出了一番成就。 朱瑙果真运气很好吗?似乎的确如此。他很多时候,明明比各路诸侯都来得更加保守。想当初朝廷下放兵权,各路诸侯急于招兵买马,一招便是几万大军的时候,他在蜀中不慌不忙,每年只招募几千人慢慢练兵,最后多少枭雄无声逝去,反倒是朱瑙占据了半壁江山;勤王会盟时,多少诸侯带大军而来,想要趁机夺权,他却只带千百人前来做生意,最后偏偏是他名利双收;他每得一州一县,便停下脚步好生治理,从不急于扩大战果。他的敌人上蹿下跳,最后常常一不小心推倒了自己的城墙,这叫人上哪儿说理去? 可这些当真只是他的运气么?当年人人都这么以为,如今怕是无人再敢抱有这种念头了。 朱瑙最擅长的便是“见机行事”这四个字。他总能在恰好的时机捕捉到敌人的弱点,然后,一击毙命! 如今他们初得河中,又得河南,军费开支巨大,新辖百姓又尚未归心,所以即便局势大好,朱瑙也没有趁胜追击的打算。他在等,等到陶北或是江南走错一步,那就是他继续出手的时候了。 朱瑙想了想,道:“你若在江南留有耳目,也盯着他们些。他们若只打算资助陶北,倒也罢了,我只怕他们有两手准备。” 谢无疾不解道:“两手准备?” 朱瑙道:“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他们兴许也会留上一手。” 谢无疾明白了。如今梁国的形势岌岌可危,陈国虽然打算帮陶北稳固政权,可万一稳不住,他们也可能会趁机瓜分梁国的土地,扩大自己的疆域。如果他们有这样的打算,势必从现在就会做准备。朱瑙若能探知消息,也可提前应对。 “我会想办法打探消息。不过……”谢无疾停顿片刻,斩钉截铁地冷笑道,“他们不可能留有后手!” 朱瑙微微一怔。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谢无疾用如此笃定的语气说话了。 江南的世家权贵们,当真没有两手打算吗? ===== 另一边,江宁府。 皇城内,青竹池旁,一群贵胄子弟正围坐竹下吟诗作赋。 今日由韩如山定令,子弟们各自作诗。柳惊风率先写成,悄悄将自己落诗的宣纸递向边上:“老七,你瞧瞧我这句写得如何?” 谢无尘正蹙眉思索,被他打断思路,不悦地将他推开:“别吵。” 柳惊风撇嘴,悻悻地将宣纸收回。 边上有另一个人凑过来:“柳兄,你已经写完了?来,我帮你品评一番。” 柳惊风兴趣缺缺:“用不着,写你自己的吧!” 那人也只好悻悻退走。 又过了一阵,众人纷纷完成诗作。韩如山见所有人都搁了笔,正要让众人各自吟诵,忽然有一名常侍匆匆朝着青竹池的方向走了过来。 “陛下,”那名常侍凑到韩如山的耳边,小声道,“马将军入宫求见,说有要事启禀殿下,眼下正在殿外候着。” “马束?”韩如山被人扰了雅兴,皱着眉不悦道,“朕正与诸位爱卿行飞花令,你让他候着吧。” “是。”那常侍忙退出去了。 有人听到了那常侍的禀告,看热闹般搡了搡柳惊风:“哎,你那位好事的妹夫又来了。他这回又想闹什么事儿?” 柳惊风干笑两声,耸肩表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他一扭头,发现谢无尘也用戏谑的眼神看着他,只觉越发无奈。 马束此人出身于苏州马家,在当地算是小富之家,与江南的各大豪门氏族不可相提并论。他因精明能干,年纪轻轻就入朝做了官,原本官职并不高,也无甚出头的希望,但他相貌生得颇为英俊,又有颗向上攀附的心,几年来竭力结交权贵,渐渐也能出席一些贵胄子弟的宴席。 五年前,他走了时运,有幸结识了柳家的嫡女,也就是柳惊风的妹妹,被柳家女儿一眼相中,非要嫁他不可。柳父见其确实才干出众,也就同意了把女儿嫁给他,并在官场上对其大力扶持。 江南此地由于百年承平,久未经战乱,根基深厚的豪族世家早已尾大不掉。前朝时,江南各州府的官员每三四年调换一任,并且由朝廷任命,朝廷还可利用官场制衡当地豪强势力。可自从天下大乱,朝廷将权利下放,江南的豪强们便迅速勾结官员、把持了官场,并且废除了官员轮换的法制。 如此一来,江南的陈国便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从官场到军队,已完全被世族们把持。 那马束若非成了柳家的女婿,原本终其一生也未必有机会向上攀爬,他凭借妻族的势力出头后,倒也当真做出了几件大事。 前些年陶北还未篡权时,中原由广晋府尹刘平统治。刘平早早把目光盯上了富庶的江南,想要占据江南后便能获得大量财富。那江南的军队又岂是身经百战的中原军的对手?立刻被打得节节败退。眼看国土即将不保,马束主动请缨,奔赴边境,练兵固防,竟然还真让他挡住了中原军的攻势! 打那之后,看在他的功绩和柳家的支持上,韩如山将他封为了建武将军。 然而马束在世家子弟里并不受欢迎。一来他出身太低,为人又十分势利,靠着妻族荫蔽才有今日地位,难免为人耻笑;二来马束得势之前谦逊恭谨,得势后却日渐强势,常常与世家子弟们争锋,更加遭人厌恶。 就连韩如山也不大喜欢此人,然则看在柳家的面子上,再加上此人的确有可以用的地方,才将他忍下了。 今日卢清辉亦坐在众贵胄子弟之间。卢清辉乃是临安卢家出身,卢家也是江南的一大世家。因此陈国建立后,卢家在朝廷里也据有一席之地,有多年为官经历的卢清辉被任命为度支尚书,掌管劝课农桑、水利、救荒诸事。 卢清辉看着韩如山欲言又止,又望了望周遭那些满脸戏谑的贵胄子弟,最后微微摇头。他无声叹气,把想说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众子弟们都没搭理马束,直到飞花令行完了,众人闲了下来,才有人玩笑似的提了句:“陛下,建武将军还在外面候着呢。要不要请他也进来做首诗?” 韩如山想了想,道:“那就请他进来吧。” 不多时,宦官将马束带到了青竹池旁,马束看见韩如山与众世家子弟坐在一起,不动声色地拧了下眉头。 韩如山道:“朕与诸位爱卿正在行飞花令,马爱卿可有兴趣也来作诗一首?” 马束没有接茬,只道:“臣有要事与陛下相商。” 韩如山先是叹了口气,随后才道:“何事?爱卿说吧。” 韩如山没有要避开众人的意思,马束也没有。诸位世家子弟在此,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他心里很清楚,陈国真正的掌权者并不是韩如山,正是这些世家们。即便他能说动韩如山,韩如山也做不了这个主,最后他还是得与这些人相商。不如趁着众人都在,一起说了,还省了功夫。 于是马束开口道:“陛下,臣多日上奏,可臣的奏折却始终未得陛下批复。不知是何缘故?” 韩如山道:“爱卿指的是,你想暗中往淮河边境增兵的事?” 马束道:“正是。” 听了这话,边上有人发出了嗤笑声。 韩如山无奈道:“马爱卿,朕早就说过了,如今梁国形势垂危,我等应联粱抗蜀,以免蜀军坐大,威胁我国。你却要暗中往淮河边境增兵,觊觎徐州,此乃何意?” 马束道:“陛下!梁国形势垂危,我等联粱抗蜀,此诚良策,臣也鼎力支持。可万一梁国最终难逃灭国下场,我们提前做好布置,便可趁早占据徐州淮北之地啊!若能得淮北,我们北可望枣庄,西可入河南,退可守淮河,万一蜀军来袭,我们也在北方多了一道门户啊!” 众人对视了一眼。 一名子弟开口道:“马将军,你既然也知道我们打算与梁国联手,如今我们与梁国便是盟友。万一被梁国发现我们暗中觊觎他们的徐州,我们联粱的国策岂不就付之东流了?” 马束脸色不变,道:“我说了是暗中增兵,必须严加保密,不可被梁国探知消息。再者兵不厌诈,难道我们与梁国结盟,梁国就不会算计我们吗?” 另一名子弟不屑道:“淮北乃贫瘠之地,这些年多经战乱灾荒,流民盗匪横行。若我们真得了淮北,非但不能增加税收,每年还得从国库调拨大量钱粮去赈灾抚民。还要为戍边的军队花销大量军费。建武将军可算过这笔账?” 众人纷纷点头。 即使只隔了一道淮水,淮南人却常常瞧不起淮北人,只因淮南富,淮北穷。统治淮北,非但没有什么好处,还要另外花钱,这些子弟们当然不愿意。比起怕被陶北发现,这才是他们对淮北不感兴趣的真正原因——陈国的朝廷完全掌握在这些世家手里。国库充盈,就是世家富裕,谁又花自己的钱去养活别人? “劳民伤财,实乃不智之举!”另一人出声赞声,又转向卢清辉问道,“卢尚书,你说是不是?” 他之所以向卢清辉寻求支持,只因卢清辉乃是度支尚书,正是打理国库的。他以为卢清辉必定会支持他。 然而卢清辉没有作声,神情麻木。 边上有一人暗中顶了顶询问卢清辉的那家伙,给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问错人了——前两年,卢清辉早就提出过他们不该偏安江南,一味防守,而该努力练兵,主动出击淮北、长沙等地,结果被众人驳回了,他也就没再提过这茬了。 马束反驳道:“可徐州乃军事重地,即便有所花费,可能保江南长治久安,难道这花费不值吗?” 一人嗤道:“得了徐州就能长治久安?马将军,你虽打了几场胜仗,也为免太过自大了吧?想要长治久安,只有令天下三足鼎立,梁国与蜀国相互制衡,这才是良策!我们若不鼎力支持梁国,一旦梁国被灭,你仅凭一个徐州就能挡住蜀军的铁骑?” 马束地看着那人,不由觉得这段说辞十分荒唐:敢情你也知道我们的军队太弱,不是蜀军的对手?那不加紧练兵,却把希望寄托在别国的身上? 可忽然间,他望着周遭那些冷漠的、不屑的面庞,彻悟了一个从前他没有想明白的道理:原先他以为这些世家子弟抗拒向外出兵,只是舍不得国库的支出。可除去钱财的缘故,原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故! ——这些世家在江南权势滔天,可出了江南,他们就无这般势力了。早些年他们与中原的豪强权贵通婚,倒也将手伸了出去,可随着中原的大乱,他们伸出去的手早被斩断了。一旦国土越大,各地搀和进来的势力也就越大。也就是说,统辖的地方越多,他们这些人的权势只会越小! 因此他们只想在江南作威作福,哪有心思去管外面的天下? 就在马束彻悟之际,一名早已与他不对付的子弟站了起来,冷冷道:“马将军,你一力主战,根本不顾劳民伤财。我看你真是用心不良!你到底是觊觎徐州,还是妄图贪墨军费?!” 毫无疑问,作为武将,若战事越多,他所得军费也就越多,手中权柄也就越大。 面对这样的指责,马束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275、第二百七十五章 马束当然知道这些世家子弟并不喜欢他。马家虽也是小富之家, 可是和这些世家比起来, 完全就是寒门。而陈国的朝廷之中, 寒门子弟能做到高位的几乎屈指可数。这些贵胄子弟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马束也不喜欢这些贵胄子弟。这些人大多素餐尸位, 仅凭家族荫蔽就执掌大权, 又有几个有真本事?难得谢家出了个谢无疾,还早早与谢家断绝了关系! 想当初马束为了往上爬,的确曾极力笼络过这些人,他原本以为他有真才实学,只要有机会爬上高位,就能掌控大局。可如今他当真建功立业了,却发现终究是他太天真了…… 真才实学又如何?这些人昨日看不起他, 今日看不起他, 明日仍旧看不起他!他们只把他当做一颗棋子, 这颗棋子好用, 他们就捏着鼻子继续用;若不好用, 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没有人会让棋子反过头来控制棋局的。 方才出言指责他妄图贪墨军费的子弟见他脸色阴沉,迟迟不说话,不由得气焰愈发嚣张:“马将军被我说中心事,无话可说了么?” 马束环视四周。坐在韩如山身边的那群子弟们脸上的神色或是幸灾乐祸的, 或是不屑一顾的,或是冷漠的。根本没有人有站出来帮他说话的意图。就连柳惊风也不悦地转开了视线, 不想与他对视,急于撇清跟他的关系。 马束袖筒下的手不由捏紧了拳头。 片刻后,他强压下火气, 转向韩如山道:“陛下,莫须有之罪名臣不愿回应,也无须回应。臣方才所言皆是为了江山社稷,还请陛下仔细思量!” 韩如山有些心烦。他虽然知道那名子弟是在故意刁难马束,却也同样觉得马束主动请战有揽权之嫌。他谁也不想追究,只想让这件事尽快不了了之,以免最后难以收场。 局面僵持之际,座上忽然有人开了口:“陛下,今日诸位所言皆有道理。此事毕竟兹事体大,牵扯极广,难凭几句口舌之争定论。不妨改日请各部官员共聚协商,看若往徐州边境增兵,究竟利弊如何,再做决定。” 众人皆朝说话的人看了过去——正是卢清辉。 在大多人都对马束的提议不屑一顾的时候,卢清辉却是难得说了句公道话的人。 韩如山顿时颇为欢喜,道:“卢爱卿所言极是。那便改日召集各部官员再行商议吧。” 卢清辉此言不仅给马束解了围,也给了韩如山一个极好的台阶下韩如山本来就不欲理会此事,因此前几日才将马束所上奏折都搁到了一旁。如今一句改日再议,就与他搁置奏折一样,仍然是把此事搁置了。改日?改到何日?以后再说吧。 马束自讨了个没趣,还被人当众羞辱了一番,他亦知再坚持下去不会有好的结果。于是他深深看了在场众人一样,朝着韩如山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今日诗会的兴致已被扰了,再加上天色不早,于是没过多久,众人也就纷纷散了。 …… 卢清辉出了宫城,他的马车早已在宫外候着了。他正欲上马车,忽听附近有人叫他:“卢尚书。” 卢清辉扭头一看,只见早已出宫的马束并没有离开,竟然还在拐角处站着。他微微一怔,停下脚步:“建武将军。” 马束道:“卢尚书,我的马车轮轴有些松动,车夫将车拉去修理了。不知可否麻烦卢尚书搭我一程?” 卢清辉心知马车坏了是假,马束有话想与他说是真。他暗暗叹了口气,道:“建武将军若不嫌弃,就请上车吧。” 马束面色一喜,走上前钻入马车,卢清辉紧随其后。两人放下车帘,很快,车夫驾着车缓缓上路了。 正如卢清辉所料,马束特意在此等候卢清辉,只是想与他私下说话罢了。方才马束将众子弟的反应看在眼中,似乎只有卢清辉是赞成他的。马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想要以一己之力说动韩如山和各大世家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转变了思路,打算逐一击破,先笼络了卢清辉,再让卢清辉帮他一起争取更多支持者。 于是马车上路以后,马束开口道:“素闻卢尚书深谋远虑,高瞻远瞩,我早已十分钦佩。今日青竹池旁,多亏卢尚书仗义执言,否则,有些人胡搅蛮缠,我真是有理难言呐!” 卢清辉淡淡笑了笑,道:“建武将军过誉了。” 马束试探道:“卢尚书,我想与你说几句心里话。我相信以卢尚书之远见,也早有同感——如今天下局势动荡,外界虎狼辈出,我们却偏安江南,疏于练兵。长此以往,只怕难保平安啊!” 卢清辉不作声。 马束说的这些他能不知道吗?很多年前他就知道。他也曾上书建议过,尝试过改变,但是最后他的意见没被采纳,他也就不再做徒劳之功了。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陈国如今的局面,绝非一二日所成,也绝非一二人能撼动。须知江南土地富饶,又水系发达,乃是鱼米之乡。由于地产丰富,世家豪族们互相之间无需厮杀博弈,更乐意联姻互利。天长日久,世代相传,这些上流的豪族世家们合抱成了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共治江南。 好处自然是江南权贵团结凝聚,治安太平。坏处却是这棵大树的根扎得太牢太深了,每一根根须都互相纠结捆缚,难以挣脱。若无外敌时,陈国或许可以长治久安;可是江南之地又非遗世独立,怎可能不被外敌觊觎?注定长久不了的。 难道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人意识到长此以往,陈国国祚将难以延续吗?不,并非如此。只是牵扯的利益实在太多,谁也没有能力、没有动力去改变罢了。 陈国如今的太平安康,根本在于各股势力用了百年的时间达到了平衡而已。如果想要大刀阔斧地整改,这股平衡先会被打破,势必会伤筋动骨。谁也不愿看到这种局面,也怕自己是被伤的那根筋。于是只能富贵一日算一日,偷安一日算一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片刻后,卢清辉道:“建武将军一腔热血,令人钦佩。只是形势错综复杂,非三言两语可道尽。卢某也不便多言。” 马束顿时有些急了:“卢尚书分明年纪尚轻,如何说话却像个龙钟老者?我听说前些年卢尚书也曾上书进言,卢尚书分明与我所见略同,如今又是有何顾虑才不便多言?” 卢清辉不由愣了愣。 马束急切的质问忽然让他想起数年前在成都府的时候,他也常常与徐瑜这般据理力争。他看不惯徐瑜做事拖泥带水,徐瑜却说他不懂为官之道。那时候的他势必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心性会被磨成如今这样。也想不到,当年四处和稀泥的徐瑜如今在蜀国竟然成为了独当一面的辅政大臣。 他和徐瑜之间缘何竟似互换了身份一般?答案他心里有,只是不足为外人道。 何况磨平他心性的也并不止是岁月和经历。当初在成都府时他孑然一人,了无牵挂,纵使成天与袁基录针锋相对也毫无顾忌。如今回到陈国,他全族上下皆在临安,卢家也是这棵大树之中的一条根系啊…… 马束仍不死心:“卢尚书,我知道你是深明大义之人,这话我也只敢对你说。如今朝堂腐朽,真正的有识之士却无出头之日,若经年累月,必定江山难保!那谢家分明也出过谢无疾这般人物,缘何却留不住,拱手送给蜀国做了大将?还有入那位效力于梁国的田畴,不也是越州人?缘何没留在陈国,却去了梁国?还有……” 他话还没说完,卢清辉便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建武将军,你既如此不忿,何不索性效法谢无疾呢?” 马束一怔,脸色瞬间就变了。 卢清辉的这句话在他听来无疑是一句讥讽,或说一句试探。效法谢无疾?让他离开江南,前去投奔蜀国吗?他要是真敢接这句话,那就是叛国通敌之罪啊! 他原以为卢清辉是这些世家子弟里难得目光深远的异类,卢清辉手下的衙门也是少有任人唯贤的。他在卢清辉面前抱怨这些,本是希望卢清辉能撇开门第之见帮助他在朝中争取权势,然而卢清辉的冷漠让他发现是他过于自大了。 归根结底,卢清辉仍旧是个世家子,跟他无亲无故,帮他说几句话都算是天大的情分了,还能指望真心实意地帮他吗? 他心里气恼不已,暗自愤然道:如果陈国注定亡国,他没准还真会效法谢无疾呢! 当然,他心里这么想,也不敢在卢清辉面前这么说。他慷慨的情绪很快收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卢尚书切莫误会,我绝无他意。我对陈朝的忠心日月可鉴。我只是见到我们江南儿郎投身敌营,心痛激愤,才会言语失当。还请卢尚书见谅。” 卢清辉脸上无甚表情,让他猜不透想法。 车厢内沉默下来,一路尴尬。直到马车停下,车夫在外喊道:“建武将军,府邸到了,请下车吧。” 马束拱手道:“今日多谢卢尚书。我告辞了。”他深深看了卢清辉一眼,转过身暗暗咬了咬牙,撩开车帘下车了。 卢清辉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马束一走,原先坐在车轼外的贴身书童钻进了车厢,抱怨道:“公子,那姓马的真讨厌。他就知道四处攀附,攀上了柳家还不够,如今又想来攀公子。我看他怕是连自己姓什么也忘了!” 卢清辉瞧了书童一眼。小书童今年不过十几岁,从小养在卢家。他祖上世代都在卢家为奴为仆,因为人机灵,卢清辉才将他留在身边做事。 这小书童生性其实颇为良善,路上遇到乞讨的,总愿意慷慨施舍。但他却会如此厌恶马束。 “我也不喜欢他的为人。”卢清辉摇头道,“但他若不是在这里,其实本可不必如此。” 小书童眨眨眼,不太听得懂卢清辉的话,但也不好意思多问。 过了一会儿,小书童有些担心地问道:“公子……方才他说的那些话是危言耸听吗?咱们当真变得不太平吗?” 卢清辉淡然道:“不是危言耸听。梁国存,陈国存;梁国灭,陈国灭。” 小书童震惊地瞪大眼睛。梁国原先不还是他们的敌国么?什么时候他们跟梁国绑在一块儿了? 而这么可怕的事,卢公子又为何能用这么淡定的语气说出来?他难道就不害怕吗…… 276、第二百七十六章 此时邺都的皇城内, 陶北正在设宴款待陈国来的使者。 陶北暗中观察着一旁的柳江平, 见他从酒席开始后只吃了些菜, 酒水却沾得很少, 不由问道:“柳公子, 可是今日的酒菜不合你的胃口?” 柳江平忙道:“怎会?陶公费心准备,这酒菜佳肴样样都是极好的,尤其这酒回味甚甘。若不是怕喝醉了,我倒真想多喝几盅!” 陶北笑道:“那只管尽兴喝就是,喝醉了又何妨?倘若柳公子喜欢,到时候我让人装几车给柳公子一并送回江宁去。” 柳江平半开玩笑道:“这不是怕喝醉了,陶公给我灌**汤么?哈哈, 我可不喜欢醉了的滋味。” 陶北笑容一僵。他打的还真是这个主意, 巴不得把柳江平灌糊涂了, 没准自己能得些好处。然而他嘴上是不会承认的, 很快也哈哈大笑道:“柳公子说哪里的话!我这不是想尽地主之谊, 好生款待柳公子么?若柳公子在我这里若没有吃好喝好,传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是我陶北小器呢!” 柳江平道:“怎么会?我满意得很,多谢陶公的美意!” 两人相视一笑, 表面上一团和气,心里却各自腹诽。 此番柳江平来到邺都, 乃是奉命出使梁国,与陶北协商如何共同抗蜀的。虽说是共同抗蜀,但陈国不打算出兵, 只打算出钱。而且钱也不是白给,柳江平带来的人会与陶北协商一些政策与经商的条件,以便日后有机会从别的地方把钱赚回来。 然而陈国并不知道梁国在军费上究竟有多大的缺口,因此柳江平要先探探陶北的口风,看他们究竟需要多少钱,以决定这条件该怎么谈。 而此刻偏殿里,就有不少度支官员们正在加急核算账目,以便尽快给陶北和柳江平一个准确的答复。 珠算声、翻页声不绝于耳…… 正殿上又奏罢两支乐曲,舞娘们行礼退下,一名度支官员悄悄上殿,来到陶北身旁,与陶北附耳说了几句。陶北听罢脸色一苦,点点头,又摇摇头,连声叹气。 柳江平注意到了这一幕,问道:“陶公,有结果了么?” 陶北舔了舔嘴唇,赔笑道:“柳公子,如今我们国库空虚,实乃危难之际。贵国肯出手相助,实在是雪中送炭啊!如此恩情……” 柳江平笑着打断道:“恭维的话不必说了,咱们还是赶紧说正事吧。这事儿越早定下来越好,不是么?” 陶北默了片刻,道:“希望贵国能慷慨解囊,襄助我国一万五千石谷。” “噗!!”柳江平听到这个数字,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饶是他做好了准备,也没想到竟会这么离谱! “咳咳,咳……”柳江平不住咳嗽,他的侍从忙上前帮他拍背。陶北则坐在一旁神色尴尬。 好容易止住咳嗽,柳江平又好气又好笑:“陶公,粮食也是从地里收上来的,可不是白白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只能帮你们解燃眉之急,你总不能指望我们陈国替你养活你梁国的大军吧?” 一万五千石粮草,合十五万斗粮草!!这是个极为庞大的数字,即便是富饶的江南,国库一整年的收入也不过如此了!这叫柳江平如何能不惊诧生气? 陶北十分无奈:“不瞒柳公子,此诚燃眉之急。陶某绝无欺瞒之意啊。” 柳江平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陶北道:“柳公子应该知道,梁国有军队三十万余众,军费耗用巨大。陶某已竭尽所能筹措军费,奈何收不抵支,实在难以维系啊!” 其实陶北此番确实是狮子大开口,有意把价钱喊高了,因为他也知道陈国主动找上门来与他联手,是因为陈国害怕梁国被蜀军剿灭,他们陈国也会唇亡齿寒,所以必然会鼎力相助。但是他的这番诉苦却是真情实感的。 如今鼎足天下的三国之中,梁国的兵马是最多的,有接近三十万人。按说梁国的实力也该是最强的,实则却并非如此。 梁国兵马众多,那是因为天下大乱时,中原先乱,各路人马纷纷起兵,打得昏天黑地。中原霸权在短短几年里几番易主,然而权力的更迭,并不每一次都是厮杀到底的。在这些年里,各路人马相互兼并、收降、吸纳、制衡……最终使得中原暂时平定,才有了梁国。 陶北登上霸主之位的同时,也接管了大量他的前任刘平留下的兵马。而这些兵马又有刘平从他的前任那里接手的……总之鱼龙混杂,怎一个乱字了得? 而这么庞大的兵马,虽然名义上归他这个梁国大将军管辖,实际上他真能差遣得动的部队并不多。就说先前上官贤在蒲州被困,陶北给多支军队下达了前往蒲州解围的命令,但是那些军队要么推诿拖延、回避战事,要么趁机诉苦哭穷,非要陶北先下发一大笔钱粮来才肯出兵。结果就是嫡系军队被牵制住了无法调遣,那些非嫡系的军队又调遣不动,这才导致了四个月后孤军奋战的上官贤被蜀军生擒。 至于陶北为什么不遣散那些不听话的大军?他倒是有这心思,可他上位的时间还不久,为了坐稳自己的位置,他岂敢轻举妄动?他原想着等自己坐稳了位置,再慢慢除掉这些异己,奈何敌人不给他时间和机会啊! 而且由于军队裁撤不掉,为了加强自己的权柄,他还不得不继续招兵扩军,强化自己嫡系的势力,这更导致了梁国的军队尾大不掉。 陶北已经想尽办法筹措军粮了,屯田、加税、借贷……就连先前剪除上官贤当与之事,他也有意牵连了许多人下水,也是为了趁机收缴一些豪强大户的家产,以充作军资。就这样,他仍然维系得极为艰难。 如今河南这一丢,投敌的军队事小,损失了梁国最肥沃的土地事大。梁国朝廷的周转变得愈发困难了…… 自古便有人将军队称作貔貅,称其有镇守平安、开运避邪之能。但貔貅同时也是可怕的吞金兽,以八方之财为食,吞万物而不泻。这一点,陶北实在深有感悟。 柳江平对于陶北的狮子大开口极为不满,但是现在陈国确实无法放任梁国陷入混乱,于是他也只能跟陶北讨价还价,以便协商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来。 经过好一番交锋,最后双方勉强达成了一致——陈国可以援助梁国谷物一万石。为此,梁国需要在多项国策上给予陈国相应的好处。不过这些国策的详细内容便需要由双方的官员们坐下慢慢协商了,并非柳江平与陶北在宴席之间可以商定。 而除了那些国策之外,陈国为梁国资助粮草,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条件—— 柳江平将信将疑地问道:“陶公,你当真有把握击退蜀军,收复河南吗?” 陶北面如寒霜,掷地有声道:“收复河南关乎我大梁国运,不用柳公子说,我梁国上下都会竭尽所能!” 柳江平见他语气坚定,似乎胸有成竹,不由放心了许多。 陈国向梁国资助军费,最重要的原因便是陶北许诺得到了这笔军费以后,梁**队会立刻击退蜀军,收服河南! 须知陈国的权贵们之所以惊慌失措,正是因为蜀军节节胜利,先取长沙,又取河南,眼瞅着马上都要打到江南来了,这能不慌吗?而陶北只有夺回了河南,才能继续跟蜀军势均力敌,才能让陈国继续维持目前的局面。所以陈国才愿意出钱让梁国收复他们的疆土。 可陶北虽然做出了许诺,他实际上真有收复河南的把握吗?——柳江平不知,陶北固然有这个心,把握却实在谈不上。 陶北之所以如此信誓旦旦地承诺,一来是因为他必须得到陈国的资助,否则他就连今年都过不了;二来,对于收复河南这件事,他有许多文章可做。 梁国那些庞大的、混乱的、非嫡系的军队,对他来说非但没有好处,还成为了随时会将他拖死的累赘。他早就想除掉这些军队,但如果简单粗暴地将几万人的大军遣散,那这些士卒们一定造反的。而如果要自己动手剿灭这些人,一来难以下手,二来仍然有逼反的可能。所以处理这些军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死在战场上。 之前陶北就三番四次想要调集这些军队去作战,但那些贪生怕死的军队总是以粮饷不足为由拒战。现在粮饷有了,又有了与陈国的盟约,这些军队再想拒战可就难了。为了领取粮饷,他们势必得向河南进发。 陶北也知道这些军队虽然人数多,但战斗力并不强,对于他们能否击退蜀军。陶北没有信心。但没关系,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对陶北来说都是好事。蜀军胜了,便是他借蜀军的手除掉了异己,同时对蜀军也造成了一定的消耗;若这些乌合之众击退了蜀军,帮他收复了河南,那就更好了,他们挽救了梁国的国运啊! 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陶北当然不可能错过。 两人达成了一致,天色也已经不早,余下的详细将由双方官员一起商定,于是陶北便命人将柳江平送回去休息了。 …… …… 暝色四合,夜风渐起。 一更天,暮鼓敲响,城门关闭,城里的百姓回到住处,关上房门,开始宵禁;二更天,天色昏黑,除却城楼、宫墙等处有守军的火光照耀,其余地方皆已伸手不见五指;三更天,云雾散去,星河闪耀,万籁俱寂;四更天,玉轮西沉,天星黯淡;五更天,天际吐白,鸟雀始鸣,万物苏醒。 一些房屋已打开了门窗,然而还未到解禁时分,城内的街道上仍然空无一人。 城楼上站了一夜岗的守军们哈气连连,掐指算着还要多久才能换岗,忽然间,安静了一宿的平原上响起了马蹄声。 守兵们被蹄声惊动,纷纷向城楼下望去。只见一人骑马逆着晨光而来,红光中一团黑色剪影,谁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人。 “什么人过来了?” “不知道……还没到解除宵禁的时候,先扣下他再说。” 不多时,那单骑驰近,在城楼下勒停了马。 “来者何人?!速速下马!”守城的士兵高声质问。他们生怕来者不善,弓兵们甚至架起了弓,随时准备放箭。 城楼下的人不语,也不下马,只怔怔地望着高大的城门出神。 负责守城的军官站在上方观察了片刻,见那人身上不像有武器,也不像来刺探情报的探子,于是下令道:“出城去把他扣下。” 很快,城楼的偏门打开,一队持刀的士兵冲了出去,将那骑在马上的人团团围住。 “你是何人?可有通牒?缘何半夜行路?还不速速下马!”一名士兵再次大声质问。 直到凑近了众人才发现,骑在马上的是个消瘦的男子。他的脸颊和眼窝深深凹陷,仿佛逃难而来的灾民。可他身形挺拔,又似习武之人。更何况马乃稀罕之物,若是普通百姓,哪里弄得到这样的好马? 面对士兵的质问,那男子只是缓缓环视四周,动了动嘴唇,似想说什么,却依然没有开口。 双方僵持片刻,士兵们失去了耐心,正要上前强行将人拿下,忽然有一人不可思议地开口:“你是……上官……将军?” 众人顿时愣住。 这梁国除了上官贤之外,没有第二个上官将军。而上官贤在常驻河南前,也曾在邺都待过一段时间,主持过一些军中大事,因此颇有几个士兵见过他。只是方才有些人只觉得此人眼熟,却想不起他是谁,被人这一提醒,认出他的人才多了起来。 众人顿时哗然! ——还真是上官贤!!他从前强壮魁梧,如今却骨瘦如柴,从前的精气神也似被人抽空了一般,这才导致人们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这下守城的士兵全都傻了。不是说上官贤已经被蜀军俘虏了吗?缘何又回来了?!而且他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现在该怎么办?? 按说违反了宵禁,且又是已经投敌的将领,士兵们应该立刻把他抓起来才是。可上官贤声名犹在,士兵们犹犹豫豫,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将他拽下马。 守城的军官也不知如何是好,忙朝边上一名小卒下令道:“快,快去通知大将军,说上官将军回来了!” 那小卒连连点头,撒腿朝着内城的方向冲去。 上官贤仍站在城楼下,将他围起来的人越来越多,城墙上探出的脑袋也越来越多,人们争先恐后地观察他,议论他。 而他一语不发,垂下眼望着地面,安静地等待…… 277、第两百七十七章 一整晚, 陶北都没有睡着。他与柳江平谈妥了陈国资助的军粮数目, 便立刻构想起要如何出兵河南的安排来。 由于彻夜无眠, 早上天尚未明, 陶北已干躺不下去了。他索性起身点了蜡烛, 来在桌边写起了军事布置。 而让他想了一整晚,想到失眠的便是应该安排谁担任此次出征河南的主将。 虽然说最终结果无论是胜是负,他都可以接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随便派遣将领。恰恰相反,他需要指派一个绝对忠心、且经验丰富的老将才行!因为这场仗会非常难打,一来他要尽可能地消耗蜀军,哪怕最后让蜀军赢了, 也一定是惨胜, 绝不能让蜀军胜得太轻松;二来, 他也不能让被派遣出去的军队发现他的本意就是让那些人去送死, 否则引起前线哗变, 后果将不堪设想! 要打出这样两败俱伤的局面,还要让士卒们乖乖听令行事,庸才将领是绝对做不到的。必须是能征善战的老将才行。 而在陶北手下,既忠诚, 又能干,还拥有足够威信可以调遣不同军队的将军根本没有那么多, 上官贤出事后,就只剩下高洪、田畴两人了。现在这两人正分别为他驻守着冀州、徐州两大门户,若贸然将他们调回, 又可能造成许多隐患……至于其他的将领,或是忠诚不够,或是能力不足,总有不合适的地方。 陶北想得头都疼了,在纸上写了七八个名字,又纷纷划掉,最终也没能定出一个让他满意的人选来。 “啪!” 他想得急火攻心,猛地将笔往笔架山一拍,烦躁地倒回椅子上。 “唉……要是上官贤还在该多好……” 陶北想到上官贤,心口不由一阵绞痛。河南本就是上官贤管辖的地方,无论是忠心、能力、威望,上官贤分明都是这次战事最好的人选。可他却再也回不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陶北仍在椅子上呆坐着,外面天光渐渐亮了。忽然,院子里响起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陶公,”屋外的人小声问道,“陶公醒了么?” 陶北以为是侍候他洗漱的人来了,便将桌上涂得乱七八糟的纸揉成一团:“醒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了。”屋外的人犹犹豫豫道,“陶公,陈校尉在府外求见,说有要事需立刻禀明陶公……” “陈校尉?陈钰?” “是。” 陶北不由心生疑惑。陈钰是负责城门防务的校尉军官,这一大清早的,有什么事需要亲自跑到府上来找他?过会儿就是早朝了,不能等到早朝上说?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陶北神色一凛,也顾不上自己尚未洗漱打点了,立刻道:“把人带进来吧!” 不多时,陈钰被人带入屋中。 府里的侍者正在为陶北梳理发髻,陈钰来到屏风外,隔着屏风向陶北行礼:“大将军。” 陶北道:“你有何事禀报?” 陈钰舔舔嘴唇,胆战心惊地开口:“下官方才收到东城门的上报,说丑时三刻,有一人骑马来到东城门外。经守城士兵辨认,来者极有可能是……可能是……是上官将……上官贤……” 他越说声音越清,说到上官贤几个字时,已轻如蚊叫。 隔着屏风,他看不到陶北的表情,但他可以想象,这件事对陶北来说一定不是个好消息…… 屋内一阵静谧,陶北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倒是梳头的声音停下了。 陈钰忐忑不安,疑心陶北是不是没听见他说的话,正在考虑要不要再说一遍。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木制屏风被人狠狠扫到了墙上! 陈钰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仍披头散发的陶北扑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东城门外发现了什么人??” 陈钰被陶北那吃人般的表情吓得舌头打结,磕磕巴巴道:“是上、上官贤……” “你确定???” “下、下官确、确定……” “你亲眼认过了???” “是、是……” 由于守城卫兵职位太低,没资格直接觐见陶北,只能将事情层层上报。二刻钟前,事情报到陈钰的耳中,着实把陈钰也给吓了一大跳! 上官贤不是早就已经投降蜀军了吗?怎么可能忽然回到邺都来!! 由于此事兹事体大,陈钰生怕有误,不敢直接上报陶北,于是赶紧自己先往东城门跑了一趟。他跑到城门外一看,卫兵们还真没谎报,真是上官贤回来了!他吓得六神无主,这才赶紧跑大将军府来禀报了。 陶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住颤抖。他似乎仍不相信陈钰的话,站起身就要往外冲,要亲眼去城门口看一看。陈钰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跟。 然而跑了没两步,陶北又猛地停下,陈钰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陶北肩膀仍在哆嗦,却已恢复了些许理智。他质问道:“上官贤现在人在何处?” 陈钰磕磕巴巴道:“还、还在东城门外……下官不敢贸然处置……” 这上官贤的党羽虽然已经被陶北以逆党之名处置了,可上官贤毕竟曾位高权重,深受陶北的器重。他余威犹在,陈钰不敢硬拿他,慌乱之下,竟然把他继续扔在城门外,自己跑来求见陶北。 陶北厉声问道:“有多少人知道他回来的事了?!” 这一问,问得陈钰心里咯噔一下。 他今天凌晨睡得正迷糊,忽然被人叫起来,告知了这么一个惊人的消息,他满脑子浆糊,赶紧往外跑,跑到城门口亲眼看到上官贤,更是吓傻了,生怕自己处置不当,没敢做任何决定。现在陶北这样一问,他心道不好,嘴唇动了动,竟不敢回答。 陶北急了,呵斥道:“我问你话呢!此事有几人知道?可曾声张?!” 陈钰心知躲是躲不过去的,只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道:“大将军,今晨属下赶到城门口的时候,消息就已经传开了。守城的士兵都在议论……” 陶北呼吸一窒,咬牙切齿地继续问道:“那百姓呢?可有百姓知情?!” 陈钰吞了口唾沫,颤声道:“应、应该有……”何止是应该?早上他出去的时候,宵禁令已经解除了,已经有老百姓围到城门口看热闹了! 陶北几欲昏厥,狠狠一巴掌照着他的脑袋呼过去:“蠢货!!” 他征战沙场多年,气力过人,一掌就将陈钰扇倒在地。陈钰两眼发花,两耳嗡嗡,却捂着脸连大气都不敢喘。 陶北的脸色已经全黑了。 上官贤怎么会回来?到底是他已经投降了朱瑙,被朱瑙派回来当细作?还是他根本没有投降,朱瑙无故把他放回来?又或者是他自己找到机会逃回来的?——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当初他满以为上官贤被擒后就算不投降,也只能落到一个被蜀军杀害的下场。他万万没想到,人还能回来!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如今上官贤的党羽已经被他全部翦除了,连上官贤的家人也被他杀了,上官贤自己单枪匹马地跑回来,回来干什么?!让他怎么收场?! 不管到底降没降,忠不忠,事情已经做下了,陶北绝不可能再为上官贤恢复声名。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也好,为了保持朝政的稳定也好,陶北骑虎难下,根本没有回头路! 如果此事尚未声张开,他无论是暗中把人抓起来,还是直接把人杀了埋了,都还有慢慢考虑的余地。可一旦传开,他就必须给悠悠之口一个交代了。 陶北气得恨不能直接一刀砍了陈珏这个蠢货,手都按在刀柄上了,又硬生生停下——他现在还需要人善后,这事只能秋后算账。 “马上出兵去把他抓起来,就说抓住了蜀军派来的细作,将他投入大牢!”陶北一字一顿地下令。 “抓、抓起来吗?”陈珏仍在耳鸣,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被陶北喷火的眼神一瞪,陈珏顿时屁都不敢放一个,迭声道:“是、是!下官这就去!” 他不敢再待在陶北面前讨嫌,连滚带爬地跑了。 陈珏离去后,陶北只觉全身的力气被抽干。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昏昏沉沉地往下坠,耳边隐约听见有人惊呼,眼前却一阵发黑,什么也看不见。 “大将军!”“陶公!” “砰”地一声,他摔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 …… 城门外,上官贤已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太阳逐渐升起,大地回暖,可或许是站得久了,上官贤只觉身体阵阵发冷。 守城的卫兵在宵禁解除后已经换过一轮岗了,新来的人们依旧不断从城墙上、城门口探出脑袋打量他,人们看他的眼神有的是敬重、有的是同情、有的是畏惧、有的是幸灾乐祸…… 他大多时候只是低头盯着地面,偶尔会抬起头扫视人们的目光。 终于,一队人骑着快马朝城门的方向冲了过来。 “全都让开!”为首的军官一面纵马,一面大声呵斥挡在路上围观的百姓,“我等奉命前来捉拿蜀军细作!挡路者当以同罪论处!” 老百姓们吓了一跳,既害怕被马冲撞,也害怕被治罪,顿时如鸟兽状散开。 “蜀军细作”四个字狠狠撞进上官贤耳朵里,他顿时眼神一变。然而他没有逃走,也没有驳斥,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队人马转瞬冲到他的面前,为首者正是陈珏。包围他的卫兵们顿时也散开了。陈珏不敢看他的眼睛,盯着马鬃下令道:“去把那细作抓起来!” 他身后的士兵们跳下马冲上去,猛地将上官贤按翻在地。怕他喊叫,还有人用布塞住他的嘴巴。 然而上官贤没有挣扎,也没有喊叫。 士兵们很快将上官贤捆成了粽子,然后大队人马将他团团围起,隔绝外面的视线,带着他向内城跑去。 …… 半个时辰后,上官贤被人丢进了皇城内的监牢——此乃关押位高权重的特殊囚犯所设的牢狱,阴森的大牢里除了他之外再无他人。 待牢门被关上,押送他的士兵退走,上官贤缓缓爬起来,走到角落里坐下。 他仿佛在蒲城被人毒哑了嗓子一般,回到邺都至今,他除了笑之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大牢潮湿幽暗,不见天日,更不闻外间响动。他被关在其中,全然不知时间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方一束光透了进来,有脚步声自上而下。片刻后,有人来到了牢门外。 上官贤抬起头,借着那人手中的火光,与那人对视。 两人目光交汇,长久无言。 最终是上官贤先开了口。他缓缓坐起身,跪着向那人行了个礼,哑声道:“大将军。” 在火把的照映下,陶北的面色蜡黄如纸。他目光复杂,唇齿翕动,似乎有太多想问的话,又有太多不知该从何问起的话。 他慢慢地、慢慢地问道:“上官贤,邺都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吗?” 上官贤沉默片刻:“我知道。” “好……好……”陶北一字一顿,“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上官贤扬起脸,将一切波澜掩藏在漆黑的目光之下。他平静地说道:“若大将军还愿意用我,我便是回来为大将军效力的。” 他停了下来,没再往下说。可陶北却觉得,他还有半句没说出来的话。 若他还敢用他,他便是回来效力的;若他不敢用他,他又是回来做什么的? 是要报复吗?还是要挽回声名吗?或者,就只是为了让他难堪呢? 上官贤复又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空气仿佛静止,只有火把燃烧的哔剥声提醒着他们时间仍在流逝。 又过了不知多久,陶北转身走上台阶。 “啪”的一声,牢门关上了,一切又重归黑暗与寂静。 278、第二百七十八章 上官贤回城的消息, 早上天刚亮就在城里不胫而走。反倒是住在内城的达官贵人们消息还不如百姓灵通。 然而由于陶北忽然缺席了早朝, 让众人心生疑惑。下朝后官员们才匆忙去打探陶北缺席的缘故。于是乎, 上官贤入城的事才在内城里传开了…… …… 张灵走入殿内, 朱新正坐在宫室的一角打坐诵经。这朱新襁褓中便被父母送入伽蓝寺, 自幼在菩萨像下、香炉鼎前长大,被佛气浸淫骨髓。即使他当了皇帝,日子仍过得如同僧侣一般,每天吃斋念佛诵经打坐,再无其他嗜好。 他这般没有皇帝的样子,陶北却乐见其成,巴不得他能清心寡欲地敲一辈子木鱼, 千万别对朝政感兴趣。于是陶北非但不阻止他, 还在皇宫里专门给他修建了几座佛堂, 定期请一班老和尚入宫来陪他一起念经, 就差没把宫殿也改成庙宇。 张灵走到朱新对面坐下, 仔细听了一段,才发现朱新眼下正在念的祷祝的经文。他不由奇道:“你在替谁祈福?” 朱新把一段经文念完,这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道:“今天陶大将军没来上朝, 他也许是生病了。我在替他祈福,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张灵:“……” 他嗤笑道:“小和尚, 那你可得用你的毕生法力,好好替他祈福。要不然,我只怕他撑不了多久了。” 朱新惊讶道:“师兄, 陶大将军生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张灵看着他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沉默片刻,伸手用力按了按他的脑袋。 朱新一脸茫然。 方才张灵着人去打听陶北为什么没来上朝,这才听说了上官贤回京的事。据说上官贤回来的时候正好刚刚解除宵禁,守城的卫兵们又都是一群蠢货,非但没有立刻封闭消息,反而任由事情越闹越大。等陶北派人去抓人的时候,已经闹得满城风云了。 朱新或许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张灵却不可能不知道,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上官贤的出现会给陶北和梁国带来的种种恶果。 事情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在这四个多月里,上官贤到底有没有投降,有没有做过背叛梁国的事,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陶北已经定了上官贤的罪了,而且牵连极广,此事已经盖棺定论,就不可能更改。 由于陶北手段强硬,本来朝野上下对此不满的人就有很多,但是都被陶北强力镇压下去了。现在事态暂时平息了,陈国也主动找上门来联手了,原本只要他们能在河南取得一定的战果,人们很快就会彻底忘记上官贤。但是偏偏这个时候,上官贤回来了! 无论陶北最后怎样给上官贤安置罪名,怎样制造舆论,但是有那么多人看见上官贤孑然一人走进邺都,那些被镇压下去的势力必定又会汹涌反弹,那些被禁止的流言又会再次泛滥,它们给陶北已经岌岌可危的声名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笔是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能够被抹除的,张灵也不知道。但这些年来蜀国的节节胜利,陶北的连连失策,让他觉得形势一片黑暗。 他自然为此懊恼不满,但他也忍不住为朱瑙这一手叫好!朱瑙此人何其厉害,实在太懂得如何杀人于无形之中了!换作谁,谁能想到,擒了敌军的主将,不杀不间,过段时间再给好好放回去?!这一手,实在毒啊! 如此人才,自己当初败在他手下,真是不算冤枉了…… “唉,早知道,我们何必千里迢迢跑来邺都?当初直接混进蜀军的队伍里,跟他们回汉中去该多好?”张灵连连摇头叹气。他脸皮极厚,虽然曾是朱瑙的手下败将,倒也没有想着非要报仇不可。哪里有荣华富贵,他就想往那里跑。 朱新并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师兄待他好,师兄去哪儿,他便跟着。 张灵眯起眼,上下打量着朱新。过了一会儿,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继续念经吧。为陶大将军,为梁国,好好祈福。”张灵拍拍他的肩膀,道,“看来这宫城里风水不够好,是以你诵的经才不见效。改天我找人问问,梁国上下风水最好的寺庙在哪里。我带你到那里去诵经礼佛。” 朱新懵懂地点点头,闭上眼睛继续敲打木鱼了。 …… …… 陶北脚步沉重地回到府邸,只觉后脑似有一根筋被人紧紧勒着,阵阵发疼。他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屏退左右,闷头就往后院走,正要回去休息,一名府上的侍从却跑了过来。 “陶公,”那侍从道,“江宁府的柳公子半个时辰前上门求见,眼下还在大堂候着。” 陶北后脑狠狠一抽。 眼下他什么人都能晾着不理会,却唯独柳江平不能不应付。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用力搓了搓脸,打起精神,转身向大堂走去。 入了大堂,柳江平果然就在堂上坐着,神情异常严肃。 陶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柳公子怎么来了?” 柳江平也不拐弯抹角,劈头盖脸地质问道:“陶公,今早的事我都已经听说了。你不是说上官贤已经被蜀人劝降了吗?他现在怎么回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陶北深吸一口气,目光盯着桌子:“朱瑙知道他曾是我的心腹爱将,妄图将他派回来重新取得我的信任,成为蜀军细作。我已识破他们的诡计,将人抓起来押入大牢了。” “哈!”柳江平嗤笑一声。 这种说法太荒唐了,或许骗得过平头百姓,却骗不过柳家子弟。那朱瑙是何等聪明的人?那可是蜀国的国君啊!他若真想用上官贤当细作,蒲州城破后他就应该压住消息,尽快劝降,然后以上官贤带兵逃脱为由把人送走。怎么可能等了整整四个多月才让人回来?糊弄谁呢! 听陶北这么说,再加上这段时间柳江平对梁国的形势已经有所了解,他基本猜到事情是怎么回事了。 他冷冷道:“陶大将军,按说这是你们梁国的政事,我不该插手。但我想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位上官贤?” 陶北一个头两个大:“柳公子,此事我自会妥善处置,我需要一点时间。” 既然上官贤回来的消息压不住了,他就不可能把人悄悄解决了,必须给外面一个交代。但他也不能今天人回来,明天就把人拉到市口砍头。处置得太快,会被人说他心虚。他现在只能等一段时间,一面观察朝野上下的舆论风向,一面思考对策。 柳江平眯了眯眼,仔细观察着陶北的神情,质疑道:“陶公,我知道那位上官将军曾是你的左膀右臂。可事到如今,你该不会对他心软吧?” 陶北眼皮一跳,张口就反驳:“怎么可能!” 柳江平冷声道:“那便好。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陶公自己也好,为了梁国也好,还请陶公尽快解决这桩麻烦!我想我国君主也绝不愿意见到陶公因此事声望受损!” 倒不是柳江平有多支持陶北,只是他很清楚,现在整个梁国的国运就系在陶北一人身上。这些年陶北为了坐稳位置,不断挑动派系争斗,把朝政大权集于一人之中。这确实有助于梁国政局的暂时稳固,却也意味着没有人能取代他。万一陶北有个三长两短,梁国立刻就成一盘散沙了!陈国又送钱又送粮,就是怕出现这种局面,所以柳江平一听说早上的事,立刻赶来见陶北了。 说完上官贤的事,柳江平神色稍缓,换了个话题:“我今日来,其实是想问问陶公,不知出兵河南的事,陶公可有计划了?” 陶北皱了下眉头。 此事原本没有那么快,他与陈国结盟的事也才定了个大致,具体的细节双方官员还没商谈完。可柳江平现在便催问起来,显然是急了。 这对陶北而言也是好事,早日把战事提上日程,陈国就会早日把粮草送来。而且,一旦出兵,便可利用战争向外转移矛盾,上官贤的事兴许也能压下去了。 于是陶北道:“有。我欲派遣十二万兵马出征河南。”他将几路兵马简单向柳江平介绍了一下。无疑,那些都是他手下非嫡系、不听话的兵马。 柳江平对军队的数量显然是满意的,至于其他的,他也不能插手要求陶北非得指派哪路军队。他又问道:“那不知陶公欲派何人担任主将?” 陶北再次后脑一紧。他昨晚彻夜未眠,便是在思考此事,只是一整晚都没能得出结果来。 片刻后,他咬了咬牙,斩钉截铁道:“我欲命田畴领兵出征!” 柳江平不由挑眉。 陶北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不放心启用小将。田畴,是他手下三大将——现在是二大将——之一,原本驻扎在徐州,现在也只能把他从徐州调回来了。 毕竟徐州接壤陈国,现在两国联手,徐州的形势没有那么紧张,冀州的高洪陶北是无论如何不敢动的,冀州接壤幽州,决不能有失。 只是田畴此前并未去过河南,一直在徐、兖一带征战。现在迫不得已,也只能让他上了。 柳江平并不懂战场之事,他只知道陶北安排的出兵阵容让他非常满意。于是他道:“陶公,那我们这几日尽快将事情谈妥,我马上命人回陈国报信,让他们准备好粮草。陶公也请赶紧调集兵马吧。” 陶北道:“那是自然!” 原本双方还想为了利益多拉扯一番。但上官贤这一归来,他们都察觉到了危机将近,其余的事皆可先放一放,先一致对蜀才是重中之重! 两人一拍即合,当下便各自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去了。 279、第二百七十九章 泰宁。 一群人聚在一间房屋里, 围着一个名叫屈啬的男子, 正义愤填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指挥使, 朝廷的军粮迟迟不到, 分给咱们的军田又根本不够吃。再这么下去, 兄弟们都该饿死了!要我说,咱们索性造反吧!” “没错!陶北心里只有他那些的嫡系,压根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哪一季的军粮不是能拖就拖,能赖就赖?咱们迫不得已,只能到县里去抢粮食。他居然还敢派人来找我们兴师问罪!他也不想想,不抢能怎么办?让我们弟兄活活饿死吗?” “听说最近因为上官贤的事,陶北罢免了上百个官员, 邺都上下正怨声载道呢!咱们索性揭竿而起, 再拉几路人马一起干, 就打出清君侧的名号怎么样?杀了陶北, 咱们来管朝廷!让指挥使你做大将军!” “那恐怕不妥。陶狗贼虽然死不足惜, 但邺都周围有重兵把守,我们未必打得过。依我看,我们不如杀进兖州去,占了兖州城, 自己称王得了!” “我支持,咱们打兖州去!” 这些人正是梁国境内的一支驻扎在泰宁杂牌军。他们原先是齐州兵, 后来被广晋府收降,随着中原霸权几经易主,他们的从属也改了又改。现在虽然他们名义上要听从梁国朝廷的调遣, 但实际上朝廷对他们的控制力并不强。军粮给足的时候,他们就和梁国朝廷蜜里调油;军粮短缺的时候,他就会化身匪军到周边的城镇打劫。 由于梁国境内像他们这样的杂牌军不在少数,陶北也腾不出手来整顿,所以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当他们闹得太凶的时候,才会派人来问责加安抚。 而今年,他们的军粮依旧没能准时下发,恼火的军官们为此聚在一起商量对策。说到气急处,有人起了个头,众人纷纷响应,就开始商量起怎么造反的事来了。 这支杂牌军的头领便是屈啬。他听着众人义愤填膺的建议,心里蠢蠢欲动,却又不免有些犹豫。 造反吗…… 如果军粮再不来,他似乎也只能造反了。可若是有其他办法,他并不想走到这一步。他的军队战斗力不强,这一点他心里有数。要知道陶北一直致力于削弱他们这些杂牌军的势力,不光克扣他们的粮草,各种兵器、器具也从来没给齐过。有一回他因为兵器短缺,大闹了一场,朝廷终于给他运了一批兵器来,结果还全是些锈得比竹子硬不了多少的破刀破剑! 他要是真的造反,和陶北的嫡系军队打起来,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妈的!”想到这里,屈啬就满肚子火气,恶狠狠地踹了下桌腿,骂道,“那姓陶的乌龟王八蛋!哪天他要是落到我手里,老子非把他肠子扯出来打结不可!” “对对对!”边上有人咬牙切齿地附和道,“刨开他的肚子,让他亲眼看着咱们把他的肠子打结。千万不能直接弄死他,那也太便宜他了!” 由于钱粮没给够,这些杂牌军已经恨陶北恨得牙痒痒了,全然没把他当成劳什子位高权重的大将军。 就在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人跑了进来。 “指挥使!”冲进来的士卒道,“邺都朝廷来人了!还送了圣旨来!” 众人正在商讨造反的事儿,听说朝廷来人,连忙闭上了嘴。 屈啬没好气道:“圣旨?军粮都没送到,还敢给老子发什么狗屁圣旨?” 送圣旨的使者本来应该亲自进来宣读,但他也知道这些杂牌军不好相与,生怕自己进了军营就出不去,因此只把圣旨交给别人送进来。 那手下将圣旨呈上前,屈啬没有伸手接,此刻坐在角落的一名男子却连忙跑上来——他是军中的祭酒,也是这屋子里唯一一个认识字的人。 那祭酒迅速将圣旨看完,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屈啬扬起下巴问道:“写了什么?” 祭酒没有照着念,那些文绉绉的话谅这些大老粗也听不懂。他用自己的话解释道:“小皇帝——其实就是大将军,他命令指挥使带兵出征河南……” “什么?!”屋子里一群军官顿时全跳起来了。 “出征河南??对付蜀军??那姓陶的混蛋又想让我们去送死!” “妈的,咱们赶紧造反吧!” “把那送信的人扣下,砍了他的脑袋祭旗吧!” 屈啬也气急了:“不给钱不给粮,还想让咱们替他卖命?陶狗贼想得美!” 祭酒被众人拍案而起的气势吓了一跳,忙摆手道:“有粮,有粮!我还没说完呢……” 众人一听到有粮,连忙安静下来。 祭酒解释道:“上面说,圣旨先到,粮草还在运送的路上,过几天才到。出征前先发军粮四百石,牲畜百头。等指挥使带兵上路,补给还会陆续运来的。” 众人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屈啬狐疑道:“真的假的?不是说国库空虚吗?难不成以前是骗我们的?姓陶的打哪儿弄来这么多粮草?” 祭酒道:“是陈国给的粮草。朝廷已与陈国结盟,共同抗蜀。” “哦!”众人这才了然。原来是江南那些富得流油的豪强们出的粮草啊,难怪了…… 其实他们也不是不知道梁国朝廷缺粮,但他们才不管这些,那是朝廷的事,让朝廷的权贵操心去!他们只管自己怎么活下去,粮不给够就闹腾。 屋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听说有粮有肉了,大家都偃旗息鼓了,没人再提造反的事了。 “指挥使,”有人问道,“那……咱们真要去打河南吗?” 上一次陶北也曾责令他们出兵去救上官贤,被屈啬以粮草未到、军心涣散的理由拒绝了。这一次粮草有了,他们也就很难理直气壮地推脱了。 屈啬想了想,向祭酒问道:“姓陶的不会只调我们一支人马去吧?我们才多少人,怎么可能对抗蜀军?他还调了哪些人?” 祭酒道:“圣旨上只说大将军欲倾举国兵马讨伐蜀军,收复河南,由田畴将军领兵。肯定不指咱们一支人马。但也没说有哪些军队。” “田畴领军?嘶……” 谁都知道田畴乃是陶北的心腹大将,一直镇守徐州。这一次陶北居然把田畴都调来了,可见出征的规模一定很大,陶北大概是铁了心要夺回江南了。 屈啬思考了一会儿,道:“过几天要是军粮真的送来了,那……大家收拾收拾,准备出征吧。”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担心道:“指挥使,大将军一向不喜欢我们。真要上了战场,他们会不会故意让我们去送死?” 屈啬道:“既然是倾举国兵力讨伐蜀军,各路人马多了去了,咱们混在里面,放机灵点。该躲的时候躲,该避的时候避,别自己往刀刃上撞就是。况且虽说江南给朝廷送了军粮,咱们要是不出征,军粮就发不到咱们这儿。咱们也不能活活饿死吧?” 众人都不吱声了,一个个若有所思。 俗话说有奶就是娘,刚才他们还在讨论着怎么干|死陶北,现在一听说有粮有钱,他们立刻就乖乖跟着陶北干了。 至此众人心气已平了大半,又凑在一起骂了陶北和朝廷里的其他权贵几句,把心气彻底捋顺了,也就身心舒畅地散了。 ===== 徐州。 田畴坐在书桌前,望着桌上那张摊开的写满字的信纸,满面愁容。 这封信正是陶北写给他的。 陶北不会向那些杂牌军说明他这次出征到底调集了哪些部队、有何目的,但是对于田畴,他当然交代得清清楚楚的。 十二万大军发往河南,陶北让田畴自己带几千嫡系人马出征,但这几千人只是用来保护田畴和起特殊作用的,并不起承担主要战事。十几万人,几乎全由杂牌军构成。 陶北命令田畴尽可能地击退蜀军、收复失地,同时,还要尽可能地消耗那些杂牌军,死得越多越好,把杂牌军的建制全打散了,就可以替梁国解决一桩心腹大患。 田畴并不心疼这些杂牌军,因为他也知道这些军队是梁国甩不脱又吞不下的沉重负担。 梁国的这些杂牌军有不少本来就是匪军出身。乱世之中一群乌合之众聚在一起,声势逐渐大了,就被其他人马兼并招降。他们没怎么经过训练,打过的仗也不多,战斗力不强不说,忠心更是欠奉。 陶北早就想遣散这些杂牌军,但是这些杂牌军的军官都有自己的小九九,谁肯平白放掉自己手里的权势?他们仗着手里有军队作威作福,威胁朝廷,朝廷给他们发足钱粮,他们就老老实实;朝廷一旦粮发少了,他们马上闹事。 这些人都是战乱多年留下的沉疴痼疾,陶北实在没有能力解决,所以就想着借出征河南的由头来一招借刀杀人。 可是算盘打得很好,做起来又谈何容易?这里面有哪一路人马是肯乖乖听话的?没有!一路都没有!田畴要管的还不只是一支杂牌军,他是要同时把七八支杂牌军聚在一起指挥,想一想就觉得头要炸了! 他身旁的亲兵见他满面愁容,不禁劝道:“大将军的这个命令实在有些强人所难。田公不妨找借口推了,就说徐州局势不稳,田公抽不开身。” “推?”田畴揉着太阳穴道:“要是上官贤还在,这烫手山芋也轮不到我接。现在,我能推给谁去?” 亲兵一时失语。 田畴连河南都没去过,他知道陶北把这桩任务派给他,一定也是走投无路了。相比徐州来说,冀州的安危更重要,高洪走不脱,也只能由他上了。 一想到上官贤,田畴眉间的不郁之色又增加了几分。 虽说上官贤出事后,陶北大力打压上官贤的派系党羽,他的党羽趁机渔利,获得了不少好处。但是对于田畴本人而言,看到上官贤落得如此下场,他绝对没有幸灾乐祸,只有兔死狐悲之感。 先前他听说上官贤投降了蜀军,心中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们三大将领虽然都是陶北心腹中的心腹,但硬要分出个亲疏远近的话,上官贤无疑是陶北最亲近的那个。这也导致了三大派系中,上官贤的派系原本是最为得势的一支。结果上官贤竟然会投降蜀军,令人震惊,陶北的利落与很绝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前两天,他又听到邺都传来的消息,说是上官贤只身一人回到了邺都,被陶北以细作的名义关押起来了。他稍一分析,立刻就明白前情后果是怎么回事,顿时遍体身寒。 原来陶北只是担心自己的地位和声望会受到影响,就对昔日爱将下如此狠手!这么多年来陶北一直以谦逊宽厚的面目示人,虽然田畴早就知道那并不是他真实的性情,但也还是被他的狠绝吓到了。 俗语云伴君如伴虎,此话诚不欺人也。即使他已身居高位,可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输。 上官贤的前车之鉴,虽然给了他更多权势,却也让他失去了安全感。他只觉人生如履薄冰,活得战战兢兢…… 亲兵不知田畴在想什么,见他脸色难看,目无神采,不由关切道:“田公可是身体不适?不妨先回去休息吧?” 田畴这才回过神来。他甩甩头,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苦笑道:“哪还有时间休息?去命人把这几路杂军的底细都调查清楚,呈给我看。我得为出征做准备了。” 亲兵领命,赶紧去了。 280、第二百八十章 梁国热火朝天地集结着各路兵马,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还在河中的朱瑙和谢无疾的耳中。 朱瑙立刻派人去对梁国即将参战的军队进行了更详细的调查, 也对他们自己目前的兵力和粮草数目进行了核算。等各项消息都查证完, 朱瑙便将主要的官员们召集起来进行了商讨。 议会开始之初, 每名与会的官员都拿到了厚厚一摞纸, 上面写着敌军的编制、双方的兵力分部情况等。等众人将各项情况掌握后,才开始讨论对敌之策。 “陛下,”一名官员率先开口,“梁国此番集结十数万兵马进攻河南,我们在河南的兵力却只有两万,恐怕需要从关中调集更多兵马前来支援。” 当初朱瑙和谢无疾率领十万大军进攻河中,仗打完了, 农忙季节也到了, 他们就把大部分人马放回去屯田了。他们在河中留了一万人, 在河南有两万人。可河南的两万军队里有一万是之前收降的上官贤余部。用虽然可以用, 只是忠心程度不好说。从兵力上看, 他们远逊于梁**队。 人人都知道他们需要调集更多兵马来助阵才更有把握守住河南,但到底调多少人来,却不是件容易拟定的事。 在先前的几年里,中原各路军阀一直混战不断, 朱瑙却极少用兵,以修身养性为主, 再加上他大力扶植农耕商贸,这才给蜀国攒下了一笔家底。但是这两年来蜀国参战也频繁了许多,先是保卫荆州反击长沙, 紧接着攻陷河中又一路高歌猛进拿下河南,动辄调遣数万、十数万兵马,已把先前攒下的家底挥霍得所剩不多了。 现在梁国找到了陈国这个粮仓,大举来袭,如果朱瑙继续和他们拼声势,那对蜀国的形势是非常不利的。 官员们少则建议调两万人,多则建议调动五万兵马,一时僵持不下。 又有人建议道:“陛下,此番梁国敢大举反攻,全因有陈国为依仗。我们不妨令征西将军从长沙顺江东进,奇袭江州、池州,给陈国一个警告,让他们不敢再继续助粱。” 也有人持相反的意见:“陈国之所以助粱,便是担心一旦梁国倾覆,他们也将朝不保夕。与其派兵攻打他们,坐实他们的担忧,倒不如派人出使陈国,安抚收买他们的官员,让他们相信无论我们与梁国孰胜孰败,我们都不会对他们不利,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再资助梁国了。我们与陈国一向关系不错,派几个能言善辩的使者带着厚礼去,总好过带着重兵去。” 双方争执起来。“我们从前与陈国关系不错,那是因为远交近攻,我们对陈国不会造成威胁。如今我们已西临赣水,北接淮水,陈国自然畏惧我们,这岂是几个能言善辩使者能说服的?” “陈国朝廷被江南的世家子弟所掌控,他们畏惧战事,我们只消许以足够的好处,如何不能说服?” 官员们在下面争辩着,朱瑙和谢无疾只是认真听着,时不时接耳小声谈论几句。如今战事的规模越来越大,牵扯的方面也越来越多,所以需要先由各部的官员们讨论,才能让他们更加了解敌我双方的情况。 官员们对陈国的形势进行了一番分析,谢无疾听罢后对着朱瑙微微摇头。 他不支持派遣使者去忽悠陈国朝廷。陈国固然被一班世家权贵掌控了,这些世家权贵也自有短视之处,但不代表他们都是傻子,他们也不缺钱财。想派使者说服他们改变想法,很难做到。 至于是否要向陈国出兵进行威慑,谢无疾持保留意见。 官员们相持不下,于是暂且搁置了对陈国的举措,又把话题回到了如何抗击梁国大军上来。 由于他们已经查清楚了被调集的十二万梁**都是什么来路,他们也都发现陶北实际上并没有派出真正的精锐前来进攻河南,反而派的都是杂牌军。这对蜀国来说算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他们即将面对的那些敌人并不是很难对付。 于是有官员道:“陛下,陶北派来的大军都是中原多年战乱遗留下来的各路杂军,这些杂军对梁国并无忠诚可言。听说先前陶北就曾调遣他们援助上官贤,却没能调动他们。如今也是因陈国给了粮草,他们才愿出兵。我们不如暗中派人去策反收降那些军队,让他们为我们所用。”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了大量反对的声音。 “不妥!那些杂军全都是乌合之众,甚至很多绿林匪军出身,既无军纪,亦无战力。陶北之所以派那些军队前来进攻河南,就是因为他不怜惜这些乌合之众,打死了也不心疼。我们若将人收降过来,这些乌合之众,我们又要如何处置?!” “没错!那几路杂军非但无用,还十分蛮横。听说这些年陶北曾多次尝试遣散他们却不成。我们若将他们吞并,他们势必也不愿被改编遣散,如此实在是自找麻烦。” “十几万大军,我们又能收降多少?这几年征战已致国库渐空,再平白多出几万兵马,必会对百姓造成更大的负担!” 听到多人反对策反收降的计划,朱瑙不禁满意地点头。这些年在他身边跟的久的官员,少有满嘴空谈的,大都知道要脚踏实地地办实事。什么是脚踏实地?就是量力而行。 这么多年来,朱瑙的确收降了不少势力,但他也绝不是什么人都收的。收人之前必定要拿出算盘来好好算算这笔账划不划得来,能不能够为他所用。想当初对付玄天教的时候,玄天教也集结了十几万乌合之众,但这些人朱瑙看都没看就强力镇压遣散了,倒是给已经逃走的魏變总去了幽州牧的官印和符节。 而梁国现在面临的沉疴痼疾,很大程度上就是先前中原的各位霸主们为了一时的太平胡乱收人造成的。朱瑙要是把这些人接下来,岂不是接手了陶北扔掉的包袱吗? 众人见朱瑙不支持收降,又有人建议道:“陛下,我们可从汉中、蜀中尽快抽调几万精兵来,等敌人刚过黄河,我们立刻主动出击,速战速决,击退那些乌合之众!” 有人支持这个提议:“没错。那些梁**由多路人马组成,互相之间必无默契。我们尽快出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便可尽快解决战事。” 支持这个计划的人逐渐占了半数以上。毕竟不收降,也只能打了吧? 朱瑙听完众人的意见,扭头向谢无疾问道:“若不调兵马增援,以我们现在的兵力,你有没有把握守住河南?” 谢无疾略有些吃惊。不派援兵来?不派援兵,想必是因为筹措军粮太伤国力,可朱瑙明明一开始也否定了打消耗战。毕竟只是一味死守,拖延时间,双方仍然要大量消耗人力财力,不见得比调派精兵主动出击消耗得少。 然而既然朱瑙问了,谢无疾想了想,认真地答道:“梁**应当会从东、南两面一起进军。若我们以守为主,便索性放弃开封,东守虎牢关,南据汝阳,同时以攻为守……” 他抿了抿唇,保守道:“我并未与那些梁**交过手,倘若他们果真只是乌合之众,或许能守得住。” 开封一马平川,四通八达,盛世时一向是商贸繁华的大都城。可一到乱世,就变成没有盖子的菜篮,谁都能把手伸进来捞一把。先前郑州的守军投降蜀军后,开封的梁国官员逃了一半,留下一半直接开城迎敌了,抵抗都没抵抗。现在谢无疾也直接放弃了开封。 朱瑙道:“那就先守着,拖延时间。陶北派那些人来,是一箭三雕之策。同时消耗我们、梁国不听话的军队,还有陈国。若真迎战,就上了他的当了。” 陶北这一招确实玩得很漂亮,不管蜀国是战、是耗、是退,他左右都有好处。如果蜀国选择死守硬耗,那就是同时消耗蜀国和陈国两国的国力——陈国现在是说只援助一万石粮草,可战事拖延下去,陈国难道还能见死不救吗?他们选择联粱的时候已经跟蜀国翻脸了,想半路退出可没那么容易。 如果让陶北的奸计得逞,最后蜀国和陈国同时元气大伤,没准还真能回到三足鼎立的局面呢! 谢无疾听他这么说,顿时来了精神:“你有计划了?” 朱瑙笑道:“他算盘打得漂亮,不想做亏本买卖,我却偏要让他蚀本。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便是暗中离间,使梁**队自相残杀。” 谢无疾微微一怔。离间和策反不一样,如果是策反,蜀人势必要给梁**队好处和许诺,用来收买他们为自己办事。可若是离间,这一切至少明面上和蜀人没什么关系,那是梁**队自己的事。 那梁国的十二万大军由七八支军队拼凑而成,挑动他们内斗,确实是个很好的注意。只不过,那些杂牌军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当真有这么好挑动吗?如果不能尽快瓦解敌军,时间拖延久了,他们仍然“上了陶北的当”啊。 谢无疾心中闪过一抹担忧,然而抬起眼看到他身边气定神闲的朱瑙,片刻的失神后,不由哂笑起来。 “我今晚出发,先去虎牢关,再去汝阳,确定布防事宜。”谢无疾一字一顿道,“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他们过虎牢关和汝阳一步!” 281、第二百八十一章 话分两头。 江宁府。 早朝下朝后, 韩如山还有些困倦, 于是便回宫打算再歇一会儿。然而他刚躺下, 便有宫人前来禀报:“陛下, 建武将军求见。” 韩如山不仅皱了下眉头。又是马束? 这才刚下朝, 马束应该知道那些世家子弟们都回去了,他有什么事,不在朝上说,却要下朝后找过来?他是特意避开别人来找自己的? 韩如山本想直接回绝,犹豫了片刻,还是道:“请马将军进来吧。” 不多时,马束被宫人带上殿来。 韩如山不冷不热地问道:“不知爱卿找朕有何要事?” 马束上前跪下行礼, 道:“陛下, 臣还是为了在徐州边境增加兵力之事。” 韩如山已经料到他没有那么容易死心, 不禁摇了摇头。 马束道:“陛下, 如今蜀、粱大战, 陶北已经下令将驻徐州大将田畴调离,徐州即将群龙无首,这对我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梁国上下都把心思放在河南上,不会发现我们的行动的!我们大可借着梁国资助军粮的机会, 以修路为名暗中集结人马,一面在徐州边境增加兵力, 一面收买徐州势力,以便将来能随时夺取徐州!” 韩如山不紧不慢道:“马爱卿啊……” 还没等韩如山开口,马束又向前腾挪了两步。韩如山身边的亲兵立刻紧张地上前, 生怕他对韩如山不利。 然而马束只是急切道:“陛下可曾想过,纵使梁国声称他们会夺回河南,可当他们当真做得到吗?那陶北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梁**心溃散,蜀国却兵强马壮,只怕蜀军此战败多胜少。更何况,若此战旷日持久,胜负难决,双方消耗甚巨,我们对梁国是见死不救,还是继续驰援?若能见死不救,我们今日又何必要救?若继续驰援,岂不劳民伤财?为何不将钱粮用来强兵驻防?” 马束一席话说的韩如山哑口无言。 其实韩如山如何不知他们行事被动?只是陈国不仅官场早已被世家们盘踞,就连军队也快成了各大世家的私产。既是私产,谁舍得把自己的私产拿出来为众效力?韩如山本就不是关心国事之人,这样纠缠难解的局面他嫌麻烦,索性不去管了。 马束又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不是臣危言耸听。然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陛下可曾想过,倘使有朝一日,敌军来袭,我大陈国有多少人仍可安享荣华富贵?而陛下您又该如何自处呢?” 韩如山怔了怔。 倘若敌军来袭,陈国内还有谁能安想荣华富贵?——那些世家们可以。他们在江南发展百年,根基深厚,势力深入民间。不管来的是蜀人,还是粱人,他们想要治理好江南,不可能对这些大世家赶尽杀绝,反而还要借助他们的力量。顶多就是回到前朝时,将这些世家力量排挤出官场,以免他们割地自据。但治理百姓,还是少不了这些人。 那他自己呢?自己也能善终吗?——只怕,极难。陶北也好,朱瑙也好,都不会承认陈国的正统性,那他这皇帝自然就是大逆不道。一旦他落入敌人手中,恐怕再无活路啊…… 而这些话,那些世家是绝不会跟韩如山说的。韩如山此人胸无大志,性情淡和,喜好风雅,只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对权力不怎么感兴趣。这也是世家们为何要推举他坐上龙椅的缘故。当初选了他这个傀儡皇帝,何尝没考虑过日后他是个极好的替死鬼呢? 马束这一分析,点醒了韩如山,韩如山恍然大悟。然而他也只是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些,并未焦虑急躁。他思索片刻,摇头叹气道:“若真到了陈国要亡国的时候,朕不想落入敌手,被敌人□□,那就只能早些自我了断了。” 马束:“………………” 他差点没气呕血。 他早知道韩如山这人性情懦弱,当初做皇帝也是推辞了几番后无力再跟人争执才被硬推上皇位的。可他没料到韩如山懦弱到了这个地步! 他今日来明明是想点醒韩如山,让韩如山焦急之下开始倚重他,哪想到韩如山来了一句早点自我了断……那还不如让他现在就抽刀把韩如山了断了得了! 他强咽下冲到喉口的老血,道:“陛下何必坐以待毙呢?如今天下形势未明,只要陛下用人得当,不求争霸天下,也可安享此生啊。” 韩如山疑惑地看了马束一眼。这话倒是说到他心坎上了,他对于问鼎中原、统一江山不感兴趣,但他也并无求死之心,他想的是能平安喜乐安度年华。如果陈国能安定到他老死的那一天就再好不过,至于以后天下形势如何,与他何干? 马束见韩如山终于心动,咬了咬牙,道:“若陛下派臣前往淮南,给臣权力,臣可以不要朝廷一兵一卒,在当地自建军队,图谋徐州!” 韩如山又吃了一惊。自行组建军队?马束可真的是拼了! 需知马束虽为建武将军,但他也只是个光杆将军,空有官职,却无军权。他锋芒渐露,世家们对他十分防范,都不愿见到他的权势进一步扩张。就连他原本的靠山柳家,也因为他渐渐不再听话,与他的关系变得颇为僵硬。 于是马束走投无路,宁愿离开朝廷,赤手空拳去淮南起家。他这时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淮南地靠边境,陈国的几大豪族在那里并无势力。倘若放权给马束去做,他们应当也不会反对。 韩如山将信将疑道:“你真有把握保江南太平?” 马束掷地有声道:“臣必当尽力而为!” 韩如山想了想,松口道:“好吧,朕会考虑的。” 这到底不是一桩小事,韩如山也不可能当下就答应。但他松了口,事情就成了一半了。马束大喜过望,磕头道:“谢陛下隆恩!” 韩如山摆了摆手。 马束见韩如山面有倦色,不敢再多加打扰,于是行礼告退。然而他刚走到殿门口,韩如山叫住了他。 “建武将军。” 马束忙停下脚步:“陛下还有吩咐?” 韩如山语气平淡道:“若有朝一日,敌军来袭,马将军还能安享荣华吗?” 马束一怔,目光闪了闪,忙道:“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韩如山笑了笑,也不知信不信他这话,淡然道:“朕要歇了。爱卿退下吧。” …… …… 一个月后,马束离开江宁,前往淮南。 而几乎与此同时,田畴也集结了几千精锐士卒,离开徐州,奔赴河南。 …… 一个月后,宋州。 田畴坐在军营内,几案上放着一堆公文。他刚看完几份,一名官员又捧着一摞公文走进来,放到案上。 田畴眉头皱得快打结,放下公文,扶住额头。 这些公文都是那些杂牌军们的破事,谁和谁为了什么事吵起来了、谁和谁打架了、谁闹脾气了想要打道回府了……每天这样的破事儿都层出不穷。 七八路不同来历的杂牌军、十二万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卒,对于田畴而言,最难的事情并不是如何进攻河南,而是如何管理者十二万人。 一堆糟心事烦得他快要崩溃,然而这些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料到了。他听说蜀军已经退守虎牢关了,但他并没有在距离虎牢关更近的开封集结兵马,而是选择了在更远的宋州先把兵马集结起来,宁愿为此多绕些路、多耗费点力气,就是为了在出兵前先把这些乌合之众打理得至少有点军队的样子。 田畴很清楚这一次他面对的是怎样可怕的对手。 谢无疾,那是赫赫有名的杀神,多年来带兵横扫北方,几乎战无不胜;朱瑙,比谢无疾更可怕,极擅不战而屈人之兵! 即使陶北发动此次战事的目的不在于取胜,而在于消耗敌人和异己,但田畴至少也要让敌人有所消耗才行吧?他统帅的这十二万人,最大的问题不在于缺少训练,而在于心不齐。现在大军才刚刚聚集,矛盾就一大堆了,等上了战场还得了? 田畴可以想见,蜀人一定会在战场之外下功夫。他们会收买离间这些杂牌军,会策反他们,会挑拨他们自相残杀。而出征前,田畴就要未雨绸缪,杜绝这些事情的发生。 片刻后,田畴火气消了些,召来亲兵问道:“我提出往各军中安置监军的事情,他们有回信吗?” 这几路杂牌军都不愿意被整编,坚持要各自为伍,田畴强迫他们不得。要控制住他们,那就只有安排足够的人手去进行监视了。 亲兵道:“田公,他们全都拒绝了……” 那些杂牌军的军官也不愿意田畴把手伸入他们的军队,这一点田畴也料到了。 “没关系,”他平静道,“让我们的将士每天杀鸡宰牛,喝酒吃肉,让那些杂牌军看着吧。” 亲兵一愣,道:“将军,这……”那些杂牌军本来就对嫡系部队有意见,现在田畴还让嫡系部队喝酒吃肉,只给杂牌军看着,这不是更不利于凝聚人心了吗? 田畴却道:“你先去安排吧。” 亲兵听他这么说,也没办法,只能去了。 田畴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脑袋,继续看那些没完没了的写满鸡毛蒜皮的公文…… 282、第二百八十二章 田畴吩咐下去后, 他手下的将士们便果然如他所说, 每日杀鸡宰牛, 喝酒吃肉, 过得好不痛快。 而这边嫡系军的士兵整日大鱼大肉, 杂牌军的将士们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们每日领到的粮食只够堪堪填饱肚子,几乎没什么油水可言。 原本能填饱肚子也算不错了,毕竟在从前被拖欠军粮的时候,他们都只能饥几顿饱一顿。可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他们在啃着窝窝头的时候,却闻到旁边的军营里传来阵阵肉香, 听到旁边军营里的欢声笑语。都是爹生娘养的人, 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 如此差别叫人如何能忍受? 于是乎, 杂牌军的将士们怨气愈发深重, 对田畴的不满、对嫡系军的嫉妒和羡慕逐渐到达了极致…… …… …… 军营里,一群人正义愤填膺地围着屈啬。 “指挥使,这简直欺人太甚了!明明咱们都是要上阵杀敌的,凭什么那姓田的就这么区别对待?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只有他自己的人只能吃喝, 分给我们的却都是糟糠!他们还指望咱们日后能替他们卖命吗?我呸!” “没错!欺人太甚了!要我说,我们索性造反吧, 把他们的粮食抢回去得了!” “对,把粮食都抢回去!这么多军粮,也够咱们逍遥好多年了!” “我同意!算我一个!” “也算上我……” 屈啬本就是满腔怒火, 被手下们这么一怂恿,又有点蠢蠢欲动。不过到底是做军官的,他比底下人还是多点头脑。 现在的情况,确实让人非常气愤。可是真要造反抢粮,他们打得过那些装备精良的嫡系部队吗?何况现在这里鱼龙混杂,要是他们动手了,其他人马看到了,肯定不会坐失。只怕到时候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却替别人做了嫁衣,那就太划不来了…… 屈啬正纠结时,一名亲兵跑了进来,附到屈啬耳边小声道:“指挥使,田将军派人来传话,说是田将军想要见你。” 屈啬顿时吓了一跳。田畴想要见他?他们这里正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呢,田畴就派人来了,不会是他们说的话传到田畴耳朵里了,田畴要收拾他吧?! 那亲兵又道:“田将军说他眼下就在军营外的竹林里,请指挥使尽快低调前去赴约,他有要事找指挥使商量。还吩咐了让指挥使不可惊动旁人。” 屈啬又是一怔。竹林可就在离他们军营不远的地方,田畴居然不是让他过去,而是亲自跑到这儿来了?? 周遭的军官们见他们嘀嘀咕咕,奇道:“指挥使,出什么事儿了?” 屈啬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没有作答。虽然他们平日骂陶北、骂田畴骂得痛快,但田畴那样的大人物在他心里还是不一般的。他骂田畴,只是因为田畴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而已。可倘若能跟田畴攀扯上什么关系,他可巴不得呢! 于是田畴吩咐了他别让旁人知晓,他虽不知缘由,却下意识地照做了。他眼珠一转,若无其事道:“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屋里那小娘子又在哭闹了而已。”一面说一面还假作无奈地叹气摇头。 众人顿时哄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嫂子可不是个省油的啊!大哥你辛苦了!” “那指挥使还不赶紧去陪陪她?万一把她晾急了,回头她红杏出墙,指挥使可别怨咱们兄弟耽误了你的好事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支军队军纪很差,屈啬出来征战,竟然还把自己新纳的妾室带在身边。那妾室又确实是个爱闹的,是以他随便扯了这个借口,众人都没有怀疑。 于是众人嬉笑调侃了几句,屈啬摆脱众人,离开了院子。他马上带上几名最心腹的亲兵,悄悄出了军营,往竹林去了。 这屈啬原先还有些担心田畴会把他骗出来害他,因此到了竹林附近,先让心腹去探了探。那心腹很快回来,说田畴果真亲自到了竹林,身边带的人也不多,屈啬这才又惊又喜,连忙进去赴约了。 不多时,屈啬来到田畴面前。 “田将军。”见到田畴,屈啬还算是懂礼数,先跪下行了个礼,“不知田将军召见末将有何吩咐?” 田畴冷冰冰地看着他,并不开口。 屈啬跪了片刻,始终未听见田畴让他平身,顿时又尴尬,又不悦,心中暗自腹诽,却不敢发作。 终于,田畴长叹一声:“屈老弟,你可真让我失望啊!” 屈啬顿时一愣。田畴的这声“屈老弟”让他心肝颤了颤,这番话却说得他莫名其妙。他周周眉头,道:“末将不懂……还请田将军明示。” 田畴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些话我本不该对你说。然而我实在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今日我便与你好好说道一番,然而这些话我只说一遍,不会再说第二遍。出了这里,你也绝不可告诉第三个人,否则……我绝不轻饶!”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语气森然,周遭仿佛忽然结霜了一般。屈啬虽低着头没看到他的神情,却忍不住打了个寒蝉。他一动不敢动,只下意识地点头应承:“是……是。” 田畴停顿片刻,语气放缓:“自从上官将军在河中被擒后,多人遭受牵连,致使朝中官位空悬,人才急缺。我侥幸跟了大将军多年,颇得大将军赏识,此番大将军命我带兵出征,除却要夺回河南,重振我大梁国威,又何尝不是让我识才选贤,采擢荐进?” 屈啬呆住。他并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一战成名,从此出人头地,只是他总觉得那样的机会离他太远了,他不敢太过奢求。可现在,田畴跟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 他顿时口干舌燥起来。 田畴接着道:“你可知,参战的这各路人马中,我原本最看好的便是你?早在三年前,你在齐州一战成名,我就已注意到你了!我本欲将你收入麾下,奈何大将军一直命我驻扎徐州,我始终不曾有机会见你。如今大将军命我统领全军,我最关注也是你,本想着……”他停顿了一会儿,忽然话锋一转,摇头道,“我对你寄以厚望,却没想到……你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屈啬心里七上八下。 所谓三年前一战成名,只是当年屈啬为了争抢田地兵员和另一支匪军打了一仗,侥幸打赢了而已。这等小打小闹,田畴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可屈啬却一直引以为豪,因此田畴这么说,他也就信了。 他听到田畴说看好他时,他简直欣喜若狂。别看他平时嘴里一直骂嫡系军,那也是因为他心里嫉恨。谁不想升官封侯,吃香喝辣啊?他做梦都想当嫡系军队的军官呢!尤其最近看着嫡系军过得是什么日子,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他的念想变得更强了。 可他还没喜上眨几下眼的功夫,田畴又给他兜头浇了盆冷水——他怎么就令人失望了?难道他没有机会了?! 屈啬急道:“末将哪里做得不对,还请田将军明示!” 田畴冷笑道:“还要我说?你自己当真不知吗?!” 屈啬顿时哑口无言。他手下的这支军队军纪本就不强,而由于他最近心怀不满,对手下也是格外放纵,本欲以此表达抗议,却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生生砸掉了他升迁的道路。更遑论他们每天嘴上叫嚣的造反抢粮之类的话,要是传进田畴耳朵里,那就是杀了他他也不冤枉啊! 他心里懊悔不迭,忙膝行上前两步,涎着脸讨好道:“田将军,都是误会,是误会啊!末将对大将军、对田将军、那是一片赤诚,只是一直报效无门啊。最近眼看着兄弟军备受田将军器重,我们却遭受冷落,儿郎们心有不忿,才会……都怪我,怪我没管好部下!田将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田畴默默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似有一丝动摇。 屈啬心知田畴今天会纡尊降贵地跑过来见自己,就没有对自己完全死心,于是他心中腾起希望,一个劲地讨好告饶。果不其然,田畴的神色愈发软化了。 终于,田畴弯下腰,托住屈啬的双臂,将他扶了起来:“屈啬,你当真愿意报效我、报效梁国?” 屈啬拼命点头:“末将愿意,末将当然愿意!” 田畴沉默片刻,道:“好,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如果这一次你还是让我失望,那就别怪我无情了。另外,有几件事,我要你务必记住。” 屈啬见事情果然转圜,喜不自禁道:“田将军只管吩咐,末将一定记住!” 田畴道:“第一,我虽看好你,也有心提拔你,可此事仍要看你自己的表现,否则只怕不能服众。由于此次参战军队较多,等上了战场,我定要有所分配。我有心保全你,不会将最艰险的任务派给你,但总要给你一些建功的机会,你务必把握住。” 屈啬连连点头。他固然舍不得自己的军队,原本到了战场上也打算消极避战,但那是他害怕自己赔上军队却毫无所获。可如今得到了田畴的许诺就不一样了,如果有机会出人头地,赔上一些弟兄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不然他在乱世中组建军队图的又是什么呢? 田畴接着道:“第二,我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你绝不可张扬。莫说不可告诉其他军队之人,就连你自己的手下,也得低调行事。大将军欲擢升提拔的人手有限,此战中最出色之人甚至可能接管开封。倘若被其他军官知道了我青睐于你,他们势必与你争抢倾轧。等到了战场上,他们若暗中陷害你,你必吃大亏。” 屈啬听了这话,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原本他已经想好了回去要向手下们吹嘘一番,可悲田畴这一提醒,他才发现他绝不能这么做。一来他想要建功立业,很可能需要牺牲一些人,他不能让手下知道他的私心;二来所谓隔墙有耳,他的那些手下们当真可靠吗?万一走漏了消息,造成田畴所说的那种局面,该有多可怕啊! 屈啬咽了口唾沫,连连点头,道:“末将都记住了。还有吗?” 田畴道:“有。第三,蜀人诡计多端,待到了河南,他们势必会派人来挑拨离间、策反招降。你不管听到什么,发现什么,都要立刻汇报于我,不可轻信他们的诡计。我虽相信你,可你的手下我却信不过,我担心他们会被蜀人收买,做出不利于你的事。因此我需要在你的军中安置一些监军。” 屈啬有些犹豫。他虽然不情愿,但田畴说的也有道理,他手下颇有一些爱财之人,很难保证不被蜀人收买。于是他咬牙答应道:“好,就照田将军的意思办。” 田畴终于满意地点头,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记住,蜀人极善挑拨人心,你若发现有任何不对劲之处,不可妄下判断,务必先来找我。我绝不会亏待了你。希望你也不要在让我失望。” 屈啬喜道:“是,是,田将军放心,末将一定尽力!” 田畴笑了笑,这才挥手道:“回去吧。我还有军务要办,也该走了。” 屈啬也知田畴是个大忙人,能抽出半天的空来私会自己已是难得。于是他又行了一礼,欢天喜地地走了。 田畴也转身出了竹林,脸上的亲切早已收敛不见,只换作一片冷漠。 他又岂会真看得上屈啬之流?屈啬绝不知道,这两天来,田畴已经暗中召见了几乎每一支军队的军官,说辞虽因人而异,却不外乎都是那一套。他对他们表示青睐,并且暗中许诺,忽悠他们愿意在战场上效力。 等上了战场,田畴的布置不可能是公平的,不同的军队必然要执行不同的任务。原本各路军队势必会因为分配不公而产生怨言,但是经过他这一番说辞铺垫,任务轻松的是他有意周全;任务艰险的是他给机会表现。人们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更重要的是,他对蜀军有可能实施的手段进行了严密的防范,提前给各路军官们吃了定心丸,确保有任何异动他会先得知消息。 不管这一仗他最终能否夺回河南,他都一定要连血带肉地扒掉蜀军一层皮! 田畴长舒了一口气,钻进马车,低调地从小路离开,继续去找余下还未召见的军官了…… 283、第二百八十三章 一个月后。 中午时分, 艳阳高照, 天气炎热, 一群士兵聚在河边乘凉。人们有的泡在河里, 有的坐在岸边,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哎,明天咱们就要进攻汝阳了,我这心里可真不踏实。你们说这里这么多路人马,怎么偏偏就选到我们头上了呢?” “指挥使不是说了吗,这机会还是他特意争取来的。江南豪绅们出了大笔钱财,只要我们能攻破汝阳,就有重赏可拿!每人能领一百斗米呢!” “话是这么说, 可是那也得打得赢、活得下来才能领赏吧?那可是蜀军啊!上官将军, 甚至陶大将军都败在他们手里过……” “可指挥使说, 如今守汝阳的兵力主要都是上官将军的旧部, 他们虽然投降了蜀帝, 但也未必真愿意为蜀人卖命。咱们胜算还是很大的!” “真是这样就好了……” 众人正说着话,一名男子朝河边走了过来。远远看见他们,就朝着他们喊道:“哥哥们!” 几人见了他,也冲他招手:“小九来啦。” 那叫小九的年轻男子加快脚步跑向他们, 等他跑近了,几人忽然发现小九的脸上带着淤青, 胳膊上也蹭破了几块皮,顿时吃了一惊。 “小九,你这是怎么了?让人给打了?” 小九满脸窝囊地啐了一口:“刚才我和李哥走在路上, 遇上了一队郓州兵。他们认出了我们是泰宁兵,故意拦住我们的去路,拿话羞辱我们,说我们泰宁军都是一个耳朵大,一个耳朵小——是猪跟狗交|配养出来的杂种。李哥气不过,动手推了他们一下,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把我们打了一顿,还把李哥给绑走了!” “什么?!”几人顿时跳了起来,原本泡在河里乘凉的人也赶紧从河里爬上来了。 “那群畜生真是这么说的?!” 小九连连点头:“真的,你们瞧我这伤,就是他们打的!” 眼下在河边休息的这些都是泰宁兵,他们以前为了争地盘和郓州兵有过过节,双反一直互看不顺眼。但先前军官曾警告过,让士卒们不许惹事,否则将会重罚,是以人们才一直忍着。 可明天他们就要上战场了,心里本就有些压抑,又听说自己的弟兄被郓州兵打了,郓州兵还口出不逊,这叫他们怎么能忍?一群血气方刚的男人当场就炸了锅。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走,小九,你带路,哥哥们替你报仇去!” “没错!他们敢骂我们,还敢抓我们的人,当自己算老几了?不给他们点教训,他们是昏头了!” “走,现在就去!” 小九一见众人摩拳擦掌,顿时暗暗欣喜。 其实他根本不是什么泰宁兵,而是蜀军的细作,是混入泰宁兵中的。这梁**人马众多,鱼龙混杂,别说不同军队的人,就是同一路军队里,成千上万个人,互相也不都认得。即便田畴安插了许多监军,但是这种混乱的局面没个一年半载根本改善不了。 因此自从梁军到达河南后,蜀军的许多细作就纷纷混进了敌军之中。小九就是其中一个。他嘴甜又机灵,很懂得拍马屁,整天哥哥长哥哥短,没几天就在泰宁兵里认识了一群人,也没人怀疑他的身份。 众人嚷嚷着叫小九带路,要去给郓州军点教训,小九却拖住众人道:“咱们不能就这么去。我逃出来的时候,那些混账知道我会找哥哥们替我撑腰,因此放下狠话,说他们会在南林的军营里等着,让我有本事就带人过去。” 他们这里也就十来二十个人,但对方却在军营里,不带百十个人打上门去一定会吃亏。 而这些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的泰宁兵们哪受得起这激将法?当下便嚷嚷道:“走,咱们也会军营里喊人去!今天非得收拾了那帮畜生!” 小九眼见事情顺利,简直喜不自禁。他的目的就是要把矛盾闹大,如果真能怂恿几百个泰宁兵冲到郓州军营里去,这事儿还能善了吗?几十个人能裹挟几百个人,几百个人能裹挟几千个人,不愁事情没法收场! 一帮大头兵吵吵嚷嚷着往军营里走,忽然,打西面又来了泰宁兵。几人一见同僚来了,正要拉上他们一起,没想到那几个泰宁兵还带着一名监军,一面走,一面冲着小九指指点点。那监军则是一脸杀气地冲着小九走来。 小九一见这情形,本能地感觉不妙,向后退了两步。他稍微犹豫了一下,那监军已指着他大声喝道:“快抓住那细作,别让他跑了!” 小九吃了一惊,顿时不敢再有半分侥幸,扭头撒腿就跑! 幸好那些刚才还嚷嚷着要替他报仇的泰宁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反应不过来“细作”是怎么回事,非但没抓他,还帮他拦了一拦。 小九头也不敢回,直往树丛茂密的地方钻。跑了几十丈远,后面的脚步渐渐轻了,他终于将追兵甩掉了。他精疲力竭,却不敢停留,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往树林深处钻去…… …… 一间偏僻破败的土地庙里,二十来个男子坐成几排,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 杨烈站在土地像前,脸色异常凝重。 这几年来卫玥替朱瑙培养了一支特勤营——也就是细作营,杨烈正是特勤营的军官。这几年他们跟随朱瑙南征北战,完成了不少特殊任务。此番朱瑙又将离间梁**的任务交给了杨烈。 由于他们提前得知梁**会进军河南,因此蜀军虽然退守虎牢关了,可杨烈却带着许多人手留在了前方。等梁**一到,他便安排这些人混进了梁**中。 他原本以为这个任务会很容易。要知道军队的规模越庞大,来历越复杂,治理的难度就越大,也一定会越混乱。像田畴这次带十二万大军出征,又都是些乌合之众,那一定乱的乌七八糟。他想要挑拨离间、瓦解军心岂不是太容易了? 他原本胸有成竹,可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他终于发现,是他轻敌了!这件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 眼下在土地庙里坐着的,都是这一个月里形迹败露后从各营里逃出来的蜀军细作,还有不少蜀军细作被发现后没能成功逃脱,落进了梁**的手中。 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那这一个月里他们有收获吗?其实不能说没有,他们四处散播谣言,挑动矛盾,颇有几次成功让梁国的人马发生了内讧。但那些都没能达到杨烈的预期。 杨烈所希望的,是梁国的几路人马闹得不可开交,互相倾轧,彻底翻脸。但是他目前为止,他们所挑拨的几次矛盾都没能闹大,最厉害的一次也不过是几百人打了一场群架,很快就被监军带人制止了,虽然双方都有些怨言,但最后事情还是不了了之了。 为什么会这样?杨烈已经察觉到,各路人马的掌权者似乎都不想把事情闹大。而正因为有这些军官在控制,他们光靠挑拨底下的士卒是没办法达成目的的。 这就很奇怪了…… 杨烈思索片刻,道:“你们这一个月来,可听说田畴使了什么手段,笼络住了那些军官?”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他们也发现了那些军官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抵触田畴,甚至同意田畴往他们军中安插监军。他们也着意打听过,但都没能打听到真正的原因。 小九道:“杨校尉,我只知道泰宁指挥使最近一直在鼓动军心,他说陈国给了重赏,各路人马中谁能夺下汝阳,谁就能得到赏赐,够富足半辈子了。他还说如今守卫汝阳的是上官贤旧部,那些旧部对我们蜀军离心,因此汝阳不难攻打。泰宁军受他激励,眼下士气正足。” 杨烈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些军官的态度对他们至关重要,如果军官们避战怯战,再庞大的军队也只是摆设。可倘若军官们争功好战,那对朱瑙和谢无疾来说就很不利了。 难道真是因为陈国给了重赏? 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片刻后,他揉了揉额角,道:“去通知还潜伏在各军中的人,让他们不要再轻举妄动了。先以打探消息为主,尽快探知田畴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掌控全军。” 他也知道时间很重要,朱瑙希望这一仗能速战速决,否则战事拖得久了,会对国库民生造成损害。现在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他都没有进展,实在有些渎职。 可眼下这僵局,他越是心急越是无奈,如果继续冒进,只会赔上更多部下。也只能暂时忍耐了。 当然,事关大局,他决不能为了逃避责任而欺上瞒下。于是他向心腹吩咐道:“想办法把这里的情况上报给谢将军,看谢将军是否有其他指示。” 心腹领命,连忙去了。 …… 汝阳。 谢无疾站在高地上,俯瞰着下方平原。 平原上一片狼藉,敌军正在撤退——他们刚才又一次击退了敌军的攻势。按说战事胜利了,谢无疾本该高兴才是,可他脸上的神色却异常凝重。 梁**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这一个月里,梁**向汝阳发动了三次攻势,三次虽然都被击退了,但是三次都来势汹汹。那些梁**的确战斗力薄弱不假,但他们却没有谢无疾远些设想得那么消极。 如今这战场上七零八落的,除却士卒的尸体之外,还有大量被损毁的防御工事。到目前为止,谢无疾每次赢得都很漂亮,他靠着早就布置好的防御工事和出色的指挥,把敌军杀得屁滚尿流,蜀军却少有伤亡。可是正因为敌人并不消极,他们每来一次,都会破坏大量的防御工事。 这些防御工事修筑起来可十分耗时耗力,按照梁**的进攻速度,谢无疾根本来不及让人补上。如果梁**再这样闷头猛攻下去,等到工事完全被损毁,他还想坚守的话,那就很可能只能用人命来填了。不管是他还是朱瑙,都不愿看到这种情形发生。 看来那田畴真是一员悍将,如此乌七八糟的军队交到他的手里,他竟也能操纵自如…… 谢无疾正想着,午聪跑了上来。 “将军,”午聪道,“杨烈派人来了,说有消息要向将军禀报。” 谢无疾正疑惑杨烈那里为何毫无建树,听到此话,忙道:“带过来。” 很快,杨烈的心腹被带到了谢无疾面前。 谢无疾问道:“已经一个月了,你等为何迟迟无所进展?究竟是何原因?” 那心腹连忙跪下请罪,将他们潜伏在梁**中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谢无疾。 谢无疾在汝阳驻防,看战场上的形势,战场后的情形他也依稀猜到了些。他闻言并未责怪那杨烈的心腹——凡朱瑙任用的人,朱瑙向来会给予极大的耐心。胜败乃兵家常事,何人又能不犯过错?除非确实是一无是处的庸才,否则一两次过错也是成长的机会。那杨烈这些年来立过不少功劳,此次也并非不可原谅。 于是谢无疾向午聪吩咐道:“被两匹快马,我立刻待他去觐见陛下。汝阳这里你先守着。” 由于梁**分两路进攻,汝阳的形势比起虎牢关更加凶险,因此谢无疾亲自来到汝阳镇守。朱瑙不便以身涉险,留在相对安全的后方城镇,但距离也并不远。 于是谢无疾带上那报信之人,快马加鞭地朝朱瑙所在的地方赶去。 284、第二百八十四章 当天太阳落山之前, 谢无疾与杨烈派来报信的人便来到了蜀军后方的营地, 朱瑙得到消息, 立刻亲自召见了他们。 杨烈的手下将他们潜伏在梁**中的形势和细作们打探到的消息如此这般汇报了一番, 朱瑙凡有疑惑处便仔细追问, 他知晓的便一一解答,不知晓的也只能摇头认罪。于是朱瑙很快就明白了大致的情况。 待那人全部禀报完,朱瑙便让他退下了,于是屋里只剩下朱瑙和谢无疾两个人。 屋里就只剩下朱瑙和谢无疾二人。 谢无疾也将今日汝阳的战况向朱瑙禀明。将两人的话结合起来,形势就已经很明白了。 朱瑙若有所思道:“所以,田畴已将那些杂牌军的军官都收买了啊……” 谢无疾点头:“应当如此。” 陶北特意派那些杂牌军来出战,动的就是借刀杀人的心思。而那些杂牌军照理说应该竭力保全自己, 并且对田畴阳奉阴违、离心离德才对。可眼下表现出来的却完全是相反的。谁都能看得出来, 一定是田畴使了某种手段。 可究竟是什么手段?是钱?是前途?还是其他什么?如果不弄清楚, 又要如何破解呢? 朱瑙思忖片刻, 道:“如今上官贤的党羽皆被陶北铲除, 梁国朝中应该很缺人……我想田畴应该就是以此做文章,激励各路人马在战场上立功,以此获得升迁。至于我们的人为什么没有打探到那田畴是如何笼络各路人马的……” 他摸了摸下巴,喃喃道:“想必是田畴私下里对他们有过叮嘱, 让他们不得将消息外传。” 谢无疾道:“田畴早就料到他们的军队鱼龙混杂,难以治理, 而我们定会派细作潜入,所以早就有所防范。” 朱瑙却摇了摇头:“他能料到我们会派细作不假,但保密消息, 却未必是用来防范我们的。” 谢无疾微微一怔。不是用来防范他们的,那是用来防范谁的? 朱瑙道:“倘若他笼络各路人马的手段是能够摆在台面上的,那他就没有必要隐瞒消息。譬如说,谁先攻破虎牢关,谁就可升任郑州指挥室;谁先攻下汝阳,谁就可出任洛阳指挥使……这些事情大可明明白白地公开,让各路人马各凭本事。但是现在谁也不知道那些军官究竟和他达成了什么约定,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谢无疾虽然没有田畴那般老奸巨猾,但他也是统管几万人的大将,被朱瑙这一提点,立刻明白了。 “他应该是私下里找那些军官单独洽谈的。他对每个人的说辞应该都不一样,而他不能让各路人马窜通消息,所以他用了什么方法说服那些军官保守秘密……”谢无疾沉吟道,“他一定会每个人都进行了承诺!那他们相信自己能被擢升!” 这样一解释,所以事情都能说得通了。田畴一定让每一个军官都相信自己是被特殊对待的,而且有很大的升迁的机会,所以那些军官才会转变心意为他卖命。而且军官们守口如瓶,不想让别人知道,是因为害怕自己被嫉恨,害怕自己被同僚使绊子,也害怕手下会有意见。 至于为什么他不让各路人马光明正大地竞争?因为他担心竞争会导致各路人马互相倾轧,造成梁**队的内耗,白白便宜了敌人;更重要的是,田畴对那些军官们的承诺,应该是不可能兑现的! 正所谓旁观者清,朱瑙和谢无疾看得清清楚楚,陶北根本就没打算重用那些杂牌军,只想把他们全消耗在战场上。但是那些杂牌军自己却还抱着升官发财出人头地的期望。田畴不公开对他们进行承诺,是因为怕事后难以收场;而他私下里无论承诺了什么,那都是上下嘴皮一磕,没有白纸黑字,最后死无凭证! 这样一来,整件事情就清清楚楚了。 朱瑙勾了勾嘴角,道:“如今那些梁**队中,哪一路人马最勇猛?” 谢无疾想了想道:“泰宁兵吧。今日进攻汝阳的便是泰宁兵,他们破坏了最多的防御工事。” 朱瑙道:“那就传令杨烈,让他派人去各军队里散播消息。就说战事难有进展,陈国不愿再继续提供粮草。田畴已经派人回邺都去给泰宁军指挥使请功了,因为泰宁兵作战勇猛,他要将此战首功封给泰宁军。” 由于梁**队的管理的确是混乱的,田畴只是有所防范,但并不能控制这种混乱。所以朱瑙仍然采取了散播谣言的手段,因为这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只不过他要散播的谣言和杨烈不同,杨烈始终致力于挑起不同军队之间的矛盾,但他却不知各军的诉求是什么,因此只是药在肌肤。可朱瑙现在却是打蛇打七寸,这一招下去,保管药入骨髓! 谢无疾了然,问道:“那我需要做什么吗?” 朱瑙想了想,似乎暂时还不需要战场上的配合。他笑道:“有。” 谢无疾道:“什么?” 朱瑙道:“眼下说这个尚有些为时过早……日后若有机会,务必生擒田畴此人,我想将他收入麾下。” 这中原大地饱经战火,虽使百姓苦不堪言,却也在战火中淬炼出了不少能臣干将。先前没能劝降上官贤,朱瑙始终有些遗憾,可不想再错过田畴了。 谢无疾失笑,无奈地摇头道:“知道了。若有机会,我一定替你将他绑回来。” 时光短暂,谢无疾此番回来,一则事关重要,他需亲自与朱瑙商量对策;二则也是为了见朱瑙一面。前线战事吃紧,他不敢多做停留,当晚趁着夜色还未深,便带着那杨烈的心腹快马赶回前线去了。 …… …… 数日后。 屈啬从外面回到院子里,只见几个军官站在院子里。他们凑得极近,几颗脑袋顶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什么。一见屈啬回来,那几人立刻分开了。 “指挥使,”那几人讪笑着问道,“你方才去哪儿啦?” 屈啬皱眉,不悦地答道:“方才田将……田畴召我过去商讨战况来着。你们几个怎么在这儿?有事找我?聊什么呢?” 那几人对视了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屈啬眉头拧得愈发紧:“怎么了?有话就说。” 人们互相怂恿推搡,终于有一个人被推了出来。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用试探的语气问道:“指挥使,最近姓田的好像经常召你过去……你以前不是很瞧不上姓陶的和姓田的他们么?怎么最近好像不一样了?” 屈啬眼皮一跳。 田畴对他的许诺,他倒也不是一个人都没告诉,但只告诉了一些心腹。至于眼下在院子里站着的这些军官,虽然平日里也会以兄弟相称,但都不是他最信任的人。所以他并没有跟这些人透过底。 一来田畴叮嘱他的话他确实往心里去了,生怕这些人嘴不严实;二来,当官的人最重要的本事便是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也知道自己手下的人马良莠不齐,田畴许诺过日后会给他补足人手,所以让他不要忌惮牺牲。可是有多少人会为了长官的功名利禄而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他要激励手下替他做事,还得靠忽悠。 于是屈啬缓声道:“我不是说了么?陈国那些豪绅出了一大笔钱,要是这一仗能打赢,兄弟们几年都不愁吃喝了。如今这年头,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得。” “指挥使,真的只是赏钱的缘故么?” 屈啬眼皮一跳,不满道:“你们什么意思?现在是在质问我?!” 几人又对视了一眼,神色复杂。 其实他们早就觉得屈啬最近不太对劲,但也说不上缘由。直到最近听到下面的传言,他们才起了疑心。 于是他们仔细观察着屈啬的神情变化,其中一人道:“指挥使,最近军队里有些传闻。说战事迟迟没有进展,陈国很可能不愿意再给我们提供粮草了。” “什么?有这种事?”屈啬吃了一惊,狐疑道,“最近蜀军细作横行,这别又是细作在散播谣言,动摇军心吧?” “还有其他的传闻。”那人接着道,“仗可能快打完了,所以田畴已经派人回邺都去向朝廷请功了,说指挥使你在此战中立下首功,请朝廷给你封赏。” “当真?!”屈啬原本还克制着表情,听了这话,顿时两眼放光,狂喜不已!他做梦都盼着这一天,居然这么快就实现了?! 那几名军官见他如此,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屈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敛去喜色,咳嗽了两声:“竟有这样的事?看来上官贤出事后,朝廷缺乏人手啊……咱们在此战中居功至伟,本就该重赏我们才是!他们总算不瞎眼了!……你们放心,只要有我屈啬吃肉的一天,就绝不会只让你们喝汤!” 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那些军官脸色仍然不好看,只勉强挤出笑脸回应。 屈啬冷静了片刻,又道:“不过最近军中细作猖獗,这也未必是实情,有可能还是谣言……咱们别高兴得太早,过段时间再看看。”他其实已迫不及待想去找田畴询问真伪了,可他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表现出他和田畴私交颇深,于是也只好忍着。 屈啬借口身体疲惫,要回屋休息,把那几个军官打发走了。 那几个军官一出院子,转眼就变了脸色。 “我呸!你们看见那姓屈的方才的神色了没?他听说田畴为他表功,半点没惊讶,还真是早把咱们卖了!” “没错!他这老狐狸,定是一早和田畴商量好了!他平日里跟咱们称兄道弟,到了战场上,就拿咱们兄弟的命为他垫前程!他还骗我们说汝阳的军队士气低落,汝阳不难打,前几日那一仗死了咱们多少兄弟?!” “你们说,有这种事他为什么不跟咱们商量呢?除了怕咱们不给为他卖命之外,还有什么缘故?是不是等他升官了,他就要抛下我们?!” “一定是!他要飞黄腾达了,当然看不上咱们这些泥腿子了,姓陶的一定会给他另外补充人手……真他娘的可恶,没一个好东西!!” 众人想起前日种种,满心不忿,骂骂咧咧地走了。 …… 屈啬躲在屋子里既喜又忧的时候,他并不知道,隔壁军营里,田畴正焦头烂额。 他坐在椅子上,他对面站着一个满脸怒气的男子,正是郓州军指挥使李步。 “田将军,你当初找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李步咄咄逼人,“将军该不会不止找了我一个,对其他人也都是一样的说辞吧?” 田畴心里已是波涛涌汹,面上却一点都不显:“李指挥使,那只不过是敌军故意散播出来的谣言,我并不知谣言因何而起,你不尽快遏制谣言,却来找我做什么?” “谣言我自会尽快遏制,可我也怕田将军当日给我的许诺只是一句空话。倘若将军不能给我个安心,我只怕我手下的将士们不会服气,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未必控制不住……” 田畴顿时脸色一冷,在心里暗骂道:这李步真是个蠢货,竟然敢出言威胁他!就这样,还指望能升官发财?! 然而他心里这样想,话却不能这样说。如今战局胶着,他还指望这些军队奋力作战,因此只能安抚为主。 他正想着该如何继续稳住李步,忽然从外面进来一名行色匆匆的亲兵,来到他耳边低声道:“田公,平卢军指挥使正营外求见……” 田畴顿时心里咯噔一声,头更大了。 285、第二百八十五章 田畴很清楚,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 蜀人已经往他手下的各支杂牌军里都安插了很多细作, 而他一直致力于抓出这些细作, 也确实成功抓获了不少, 只可惜他并没有办法根治这个乱象。 说白了,杂牌军之所以为杂牌军,除却派系斗争使得他们不能受人主的信任外,更重要的是这些军队本身就搬不上台面。如果这其中真有治军严谨、作战勇猛的军队,陶北早就重金高位收为己用了,若是无法收用,那也会尽早除掉, 不可能放纵他们至今。 这些杂牌军很多都是在世道最乱的那几年里, 由一群山匪、或是一村强民聚在一起, 打出反旗, 搜罗散兵游勇, 逐渐凝聚成一支庞大的队伍。他们为了扩大自己的声势,往往胡乱收人、强征民众。对于军队的首领来说,自己手下的人马越多,他们和朝廷谈判的筹码也就越大。对于这样的军队, 陶北认真剿除嫌太费力,收归旗下又太嫌弃, 所以才搁置着。而像这样拉起来的军队,又怎么可能不混乱? 实在不是田畴能力不足,而是他接手的摊子太烂, 换成大罗金仙也无可奈何啊。 田畴没办法管理庞杂的士卒,就只能管好军官,使混乱中仍能保持着秩序。原本他的方法也是极好的,他准确地抓住了这些军官的心思,他们都是“身在绿林,心向朝廷”的,尤其是让那些杂牌军看见他们的军队和嫡系军队的差别有多大,更激起了他们的向往之心。 田畴自问做得十分用心了。他特意对每一个军官进行了详细的调查,从他们的起兵经历到他们的喜好一一全都记在心中,于是谈话时他便哄得那些军官服服帖帖,相信他们是被他特殊对待的。行军的路上和这一个多月作战的时间里,他也不断安抚笼络那些军官,不敢稍加冷落任何一方。 不仅如此,在排兵布阵上,他也每隔几天会将各军驻扎的位置进行一些变动,以免不同的军队经常待在一起而串通消息;在传递消息的过程中,他也有意欺瞒,对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军队他总是大加赞扬,可在其他军队的面前他却故意贬低战果,以使其他军队放心。 能做的他都做了,原以为就算不能驾轻就熟地控制这些军队,至少完成陶北交给他的两败俱伤的任务不成问题。可谁料到,这才刚过一个月,军中就出了这样的传闻,给他好容易稳住的军心来了重重一击! 郓州军指挥使李步还在他面前咄咄逼人:“田将军,难不成被我说中了?你当日对我的许诺究竟还能不能作数了?若是不能,呵!那可别怪我……” 他话音未落,田畴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茶壶猛地弹起落下,只听听令哐啷一阵巨响,把李步的话给吓了回去。 田畴蓦地站起来,箭步上前,逼到李步面前,两眼喷火:“别怪你什么?你想干什么?你还想造反吗?!” 他面若寒霜,两眼喷火,气势骇人,李步顿时吓得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到地上。他下意识地后退,可他每退一步,田畴就向前逼近一步,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不争气的东西!你还想要我给你什么许诺?你立了什么功就敢来要我的许诺?我明天就派你出战,你想攻虎牢关还是攻汝阳,你选啊!但凡你能将蜀军的防线击退三里,我明天就表你做开封指挥使!你办得到吗?!” 李步被他逼退到了墙边,愣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我早就再三告诫过你!你治军不严,致使蜀军细作猖獗,军中谣言四起!你不尽快抓出细作,平息谣言,竟还敢上我这里来闹!你眼中可还有军法二字?!” 李步被喷得满脸唾沫星子,又不敢擦,背脊已紧贴到墙上。 田畴再上前一步,几乎跟他面贴面,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弄清楚,我是欣赏你不假,可不是我欠你的!李指挥使,你真的,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他眼中阴云密布,混杂着失望、伤心、愤怒种种情绪,叫李步的心肝颤颤悠悠。 他终于退开几步,被他震慑得连气都不敢喘的李步连呼了几口气,这才终于敢抬手擦擦脸上的唾沫和冷汗。 需知田畴驰骋疆场十数载,纵使平时温和儒雅,却是一只真正的凶狠的老虎。而李步这样的纸老虎遇上真老虎,自然相形见绌了。 此刻李步已完全没有了方才盛气凌人的样子,他被田畴一番话说得心里七上八下,自我怀疑起来。难道那些传言真的只是谣言?田畴原先是打算器重他的吗?现在他让田畴失望了?田畴还会重用他吗? 有了这些疑虑,李步再开口时就完全没有底气了:“呃……田将军……” 田畴冷冷的一道眼风扫过来。 李步磕磕巴巴道:“兴、兴许是我误听谣言了,但这……这也不能怪我啊。我手下那么多弟兄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我手上了,我总得替他们着想吧。”他勉强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来,“田将军,你应该能理解我吧?” 田畴在心中冷笑。李步这样的人,真是想对得起那些士卒的身家性命吗?不,他只是希望能用那些身家性命能为他自己捞到更多好处罢了! 然而田畴没再与他争辩,只冷冷地下起了逐客令:“我还有军务要办。李指挥使,若无其他事,你请自便吧。” 李步急得抓耳挠腮:“不是,田将军,你……我……你先前说的话,还作数吗?” 田畴的神情无懈可击:“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我自然,自然会好好表现。可是田将军……” 他还想纠缠,田畴冷冷地下起了逐客令:“李指挥使,我今日已乏了。在我的耐心没有耗尽前,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倘若你还纠缠不休……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李步哑然。 他不敢再惹田畴恼火,只得行了个礼,垂头丧气地告退了。他一出房门,田畴忙向亲兵叮嘱道:“找个借口,把他从南面带出去。”外面还有其他军官求见,田畴可不想让双方打上照面。 亲兵忙追了出去。 田畴疲惫地抹了把脸。这李步是个不见不兔子不撒鹰的家伙,今日虽然暂时将他震住了,却也不知能震住几时。然而现在不是为了他烦心的时候了,还有人在后面等着。 于是田畴先叹了口气,又强行打起精神,道:“把下一个带进来吧……” …… 田畴安抚完那些杂牌军的军官后,天色已经黑了。然而他并没有去休息,而是将自己手下的心腹军官与幕僚们召集起来商议。 待人到齐后,田畴将军中最近流传的谣言告诉众人。众人听罢面面相觑。 “田将军,”一名幕僚建议道,“看来我们必须增加监军的人数与监察力度,打击蜀军的细作,不能再让他们这样造谣生事了。否则迟早酿成大祸。” 田畴无奈摇头道:“谁也不知蜀军到底安插了多少人手,只怕再增加监军,也难以杜绝啊。” 常言道,堵不如疏,对付谣言,堵是最没用的手段。这段时间各军中的监军已经草木皆兵了,但凡听到疑似谣言的内容,立刻寻找传播者,到处抓人。他们确实抓到了很多细作,但也误抓了很多普通士卒。这已经让各军的军官非常不满了。本来那些军官就不愿意让田畴过分插手他们军中事务,甚至怀疑田畴用这种手段操控他们的军队。他再安插更多监军,只怕那些军官们第一个不同意。 众幕僚面面相觑。 田畴道:“我思前想后,蜀军很可能已经知道了我的手段,因此才会散播这样的谣言。纵使我暂时还能稳住那些人,却只怕稳不了多久。” 又有幕僚道:“那将军不如公开以高官厚禄悬赏,激励各军争功。至于悬赏的官职,等到兑现之时,可另做文章。毕竟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安抚军心啊。” 一开始田畴不愿意公开悬赏,是因为他知道他的承诺都是空口白话。一旦公开,以后却不兑现,会影响他身为主将的信誉。但是官场上的门道有很多,以后若真要封哪个杂牌军做开封指挥使了,他们完全可以在开封另辟一处军屯所,新设一名官员掌权,将开封指挥使的权力移交给新辟的官员,这样自然就把他们不想用的人给架空了。这些手段都是陶北的强项,就算田畴捅出篓子,陶北也有办法替他收场。 然而对此建议,田畴却啐道:“那些蠢材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之流。我若真公开悬赏,你料他们会有几个把心思放在战场对敌?只会用来互相攻讦罢了!” 幕僚再次哑然。的确,一群庸人只会想到把对手打压下去就赢了,又何必辛辛苦苦去打仗呢?到那时候,只怕他们不去对付蜀军,真先打起内战来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局究竟该怎么破? 田畴道:“如今若再拖延下去,我只怕蜀人会有更多狡诈手段来动摇我军军心。因此,我想速战速决,尽快发动全面进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原本田畴打的是消耗战,从虎牢关、汝阳两面进军,迫使蜀军也不得不分兵两路驻防。他每隔几天发起一次进攻,迫使蜀军调动更多人马,不断加固防御工事。拖得时间越久,两边消耗的粮草也就越多。 如果发动全面攻击,拼人海战术,面对十二万大军,蜀军势必抵挡不住,很可能会被迫退兵,让出汝阳。当然,用这样硬拼战术攻下汝阳后他们也会元气大伤,无法进一步扩大战果,甚至也守不了多久。蜀军早晚重整兵马会再打回来的。战事将会变得愈发激烈,最终结束的时间也会提前。 也就是说,田畴将思路从消耗粮草转变成了消耗兵马,既然眼下的局面他稳不了多久了,他索性就让双方增加伤亡! ——这个想法的确很好,可最大的难点是,那些杂牌军明知是绝户战,怎么会愿意去打呢?田畴可以哄住一路兵马。但他能同时哄住七八路人马、数万大军一起上阵吗?!这难度也太大了吧! 面对众人担忧的眼神,田畴道:“目前而言,这是我能想到的打击蜀军最好的办法了。我会尽力尝试说服那些蠢材,你们也替我想想说辞。” 这段时间里,田畴不断与各路杂牌军接触,倒也让他对每支军队加深了了解。他知道那些军官都吃哪一套,用什么方法更好说服。 而要说服大军发起全面进攻,他必须做到的是,让每一路军官都相信他们才是能够在大战中占到最多便宜的人。这需要田畴极强的排兵布阵的能力,极厉害的口才,和笼络人心的手段。 唯一让田畴感到欣慰的是,那些杂牌军出身草莽,大都只知道埋头胡干,精通战术者却不多,忽悠起来的难度不会那么大。 于是众人来到沙盘前,各种推演计划,直到天蒙蒙亮,烧尽了数支蜡烛,他们终于定下了大致的用兵方案。 天亮后,熬了一夜的众人早已困顿不堪,都要各自回去休息了。田畴叮嘱道:“记住,此事务必保密,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一旦我们定下计划,我会用最快的时间说服各路人马,并且立刻向蜀军开战!军中到处是蜀军耳目,消息绝不可走漏!” 屋里的皆是他最为信任的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纷纷允诺后才各自散了。 286、第二百八十六章 田畴又与心腹们商议了几日, 终于将全面进攻的计划拟定。于是定下计划之后, 他便马不停蹄地去找各路军官, 与他们协商出兵事宜去了。 …… 郊外土地庙。 “杨公, 今日梁**忽然加派兵力在各道关卡加派兵力驻守, 不许任何人向西通行,连去山里砍柴的百姓也被拦下来了。”一名蜀军细作正在向杨烈汇报他今日刚发现的情报。 杨烈吃了一惊:“不许人往西面去?这是为了阻止我们去给陛下和谢将军送信吗?” 那细作道:“属下目前尚未打听到梁**的意图。” 杨烈不禁“嘶”了一声。 如今梁军在东,蜀军在西,想要从东往西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虎牢关,一条则从南面绕道汝阳——这也正是田畴向洛阳进军的路线。而潜伏在梁军里的细作想要去给蜀军报信,有三种方法。一是伪装城百姓或商旅通关, 二是随着出征的军队一起过关, 三则需要绕远路翻山渡河过去。好在河南地势相对平坦, 嵩山和箕山没有那么难翻, 只是耽搁点时日。 这三种方法里, 第一种方法无疑是最灵活也最及时的,当然难度也不小。战事开始之初田畴就下令就对各道关卡进行了仔细的盘查。而现在,田畴索性彻底封死了这条路,不让任何人过关。 但这并不能堵住蜀军的消息往来, 杨烈只要等到田畴下一次对蜀军发起进攻时就可以让安插在军队里的细作去报信了,再不济多绕几天路就是了。难不成田畴以为这样就能解决细作的问题吗? 杨烈在庙里转了几圈, 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深知田畴是名城府极深的老将,这么做,就一定有这么做的道理。 片刻后, 杨烈下令道:“发动各军的探子一起打听消息。我怀疑田畴最近在筹划大事。务必尽快探知消息,尽快汇报于我。” “是!”那人应了一声,忙去报信了。 …… …… 与此同时,田畴正在泰宁军的军营中与屈啬商讨着进军的计划。 屈啬满面笑容地坐在田畴的对面,殷勤地给他倒茶:“田将军,先喝点茶吧。我已经派人去准备点心了,一会儿就送来。将军要来,怎么没提前派人知会一声,这可真突然,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田畴抬手制止道:“什么也不必准备了。我不是叮嘱你别告诉其他人我来了么?你怎么还让人去准备点心?” 屈啬忙道:“将军放心,这里伺候的都是可以信任的人,其余的我谁也没告诉!” 田畴无语地摇摇头。 屈啬又堆起满面笑容来。 前几天他听军中传言,说田畴已经派人去邺都为他表功了,他也不知真的假的,想亲自去找田畴求证,可田畴不知在忙什么,他每次去被拦在门口,卫兵说田畴正忙于军务,不能被打扰。他跑了几趟,压根没见着人,都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让田畴不肯见他了。就在他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没想到田畴亲自跑过来了。 “田将军……”屈啬终于有机会问道,“前几天我听到个消息,也不知真的假的。听说将军你派人去了邺都……” 他话还没说完,田畴忽然神情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上,并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屈啬顿时张着嘴僵住。 田畴低声道:“此事绝不可声张。若让其他人知道,必然坏事。” 屈啬愣了愣,顿时狂喜!田畴这意思,看来是真有其事啊!! 他忙用两指掐住自己的嘴,连连点头,示意自己明白,绝不会多嘴。这事情毕竟还没有成,如果被其他几路人马知道了,势必会给他下绊子。他确实应该守口如瓶。 狂喜过后,屈啬终于冷静了些,嬉皮笑脸地问道:“田将军今日找末将,不知所为何事啊?” 田畴道:“战事吃紧,我准备后日向蜀军发起全面进攻,今日便是来知会你此事。” “后、后日……?”屈啬目瞪口呆。这也太赶了吧? “全面进攻?将军的意思是,各路军队一起出动?”他连忙问道,“是因为陈国不再给我们提供粮草了吗?所以将军想速战速决?” 田畴冷冷道:“不该你问的别问,更别乱说!若有人动摇军心,纵然是你,我也不会轻饶!” 屈啬被他吓住,只能再次讪讪闭嘴。 田畴出言警告之后,语气又放缓下来:“我近日接到密保,蜀帝朱瑙或因水土不服之故,上月中旬便卧病在床。经多日医治始终未见好转,病情加重,或已危及性命。眼下蜀军正人心惶惶,是我们出兵一举攻入洛阳的大好时机。” 屈啬震惊道:“蜀帝病了?重病??” 倘若此事属实,蜀军眼下必定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啊!需知蜀帝朱瑙在蜀军和蜀民中的声望那可是无人能及的,蜀军如此英勇,也是因为他御驾亲征,给了士卒们极强的信心。他一倒下,人心必然涣散。 更重要的是,万一朱瑙要是病死在洛阳了,那谢无疾以及随行的其他官员们不得赶紧回汉中去夺权?到时候了梁国非但能轻松夺回河南,更有机会反攻蜀国了啊! 屈啬喜出望外地不住搓手:“当真?太好了,太好了!这可真是天佑咱们大梁啊。” 他丝毫没怀疑田畴说的这话究竟是不是真的。他始终心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连田畴会向朝廷举荐他、重用他的话他都信了,又如何会怀疑敌军的事呢? 田畴从怀中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地图铺在桌上,道:“先别高兴得太早。我现在与你说一下后日的行军安排——你放心,我既有心提拔你,自然将最容易立功的差事交给了你,希望你也不要叫我失望。” 屈啬忙甩甩头,摒弃杂念,认真听了起来。 田畴在地图上一边指点一边道:“你需要比其他军队早一天出发,经由嵩县,趟过尹河,绕到蜀军后方。等到其他军队从东南面进攻汝阳时,你同时从西面发起攻势,与他们里应外合,两面夹击夹击蜀军,便能大败蜀军!” 屈啬愣了愣,小心翼翼道:“我绕到汝阳后方?嘶……可是田将军,蜀军在伊川还有大量人马,一旦他们从伊川增派援兵过来,我岂不是也要被他们两面夹击?” 田畴不满道:“你绕过去后,先派一队人马去伊川的方向虚张声势。蜀军本就已经无心作战,你只要让伊川的蜀军认为汝阳已经被我们攻破,他们又岂会攻打你?只会赶紧逃走撤兵了!而你深入敌后,到时候抢先占领伊川的是你,过了伊川第一个进入洛阳的也是你。这是何等的功劳?还有谁能与你争锋?” 屈啬听得口干舌燥。伊川与洛阳的距离已经非常近了,若他能第一个进入洛阳,那他这首功真的是再无人敢质疑啊,还愁战后不能升官吗? 但他也仍有几分担忧。万一事情没有这么顺利怎么办?就像先前田畴派他去攻打汝阳,也说汝阳易攻,可他出兵以后却发现根本没有田畴说的那么简单。要不是听说田畴真的派人为他表功了,他都担心自己被田畴耍了呢…… 见屈啬犹豫不决,田畴冷冷道:“若你不愿意,我不强迫你。我找别人便是。那你到时候便跟着郓州军一起在登封待命吧。时间仓促,后日便要出兵,我还有许多军务要办,我先走了。” 眼见田畴要收地图走人,屈啬顿时急了,忙拉住田畴的胳膊。他生怕立大功的机会被人抢了,咬咬牙:“田将军,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去绕蜀军后方,我去!” 田畴质疑地看着他:“此战极为要紧,你乃胜败之关键。纵使战场上遇到难处,你也需咬牙撑住。若你轻易退却,便会致使全军大败。你当真能办好吗?若你为难,我绝不勉强。” 屈啬忙拍着胸脯保证道:“我能!我当然能!我绝不辜负田将军的信任!” 田畴长吁一口气。终于,他点头道:“好,那便托付给你了!” …… 一盏茶后,田畴戴着斗笠,悄悄从偏门离开了泰宁军的军营。他的马车早在外面候着,他躬身钻进马车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还剩最后两个,他就能把那些杂牌军的将领全都搞定了。 为了说服这些人,他和他的幕僚们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编造了一套说辞,明明是让那些杂牌军去送死,他却让他们以为那是他们即将升官发财的天赐良机。他把战事定在后天,时间极为紧迫,便是为了不给那些杂牌军的将领们太多思考和串通消息的机会,也不给蜀军细作通风报信的机会。 等到大战结束,那些杂牌军们发现被他骗了,他大可借口一切都是蜀军的阴谋,连他也被狡猾的蜀军骗了。那时候杂牌军们元气大伤,纵使想闹,也未必能闹出什么波澜了。 田畴撩开车帘,向随行在旁的亲兵问道:“所有关卡都封死了吗?开战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人通行。” 亲兵道:“将军放心,都安排好了。” 田畴点点头。 正说着话,迎面走过来几个年轻人,两人忙止住了话头。 那几个人似是泰宁军中的普通士卒,他们刚从河边洗完澡回来,头发还湿漉漉的,一路有说有笑,打打闹闹。他们的年纪都很小,仗打了这么多年,成年男子死的死,逃的逃,军队里的少年和老者越来越多。他们没有穿军装——杂牌军里也没有成套的军装,士兵们自己弄套颜色相近的衣服,便当成军装穿了——若非眼下正在战时,此地正在战区,这些人看着也与乡间调皮的普通少年并无区别。 田畴放下了车帘,退回车厢内。 后天即将要打的那场仗并不是他打过的阵仗最大的仗,但或许会是最惨烈的一战。因为这一仗的目的便是要让几万人送死。 他面不改色地欺骗、愚弄那些军官时,他心里没有丝毫愧疚。可当看到这些普通士卒时……他不能看,也不能想。所谓慈不掌兵,唯有不看,不想,将一切隔绝于外,方能不慈。 车厢里还不够黑暗,田畴索性闭上眼睛,躺了下去,拽过御寒的毯子将自己的脸也彻底蒙上。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 …… …… 夜半时分,一名男子匆匆跑进土地庙内。 他在黑暗中学了三声长短狼嚎,不多时,杨烈从庙室后堂里钻了出来。 “杨校尉,”那人急急禀报道,“方才有人探得消息,田畴已经下令各军,后日便对我军发起全面进攻,十几万大军全部出动,誓要攻进洛阳!” “什么?!”杨烈猛地上前一步,抓住那人肩膀,“当真??后日???” “千真万确!多支军队的士卒已经开始行装了!” 杨烈倒抽一口冷气。田畴莫不是疯了吧?!十几万大军,全部出动?? “这、这怎么可能?梁国各路兵马一向离心,田畴如何能令他们一同出战?” “我不知田畴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可是杨校尉,要出战的事是真的啊!”那人是专门负责联络各军细作与杨烈沟通的,他如此这般将各个细作汇报的情况向杨烈禀报了一番。 杨烈听罢暗道不好,立刻想派人去把这么重大的消息上报给谢无疾与朱瑙,但他猛然想起各道关卡被梁军戒严的事。他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手脚发冷。 这下他终于明白田畴为什么忽然下令戒严了,原来就是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即使他们这些细作即使打听到了消息,但是他们根本没办法及时把消息传出去。如果让细作跟着出征的军队过去报信,那细作到时,敌军也跟着到了,报信还能有多大用处?至于绕远路,那就更来不及了!只怕军队都杀到了,他们的人还没赶到呢! 梁国的十几万大军虽然是乌合之众,但是人数上的优势绝不可小觑。杨烈很清楚,朱瑙根本就不想打这一仗,派他出来的目的就是把梁**的这滩水搅浑。可现在水没浑,大战却近在眼前了,蜀军有准备吗?能应对吗? 杨烈越想越心惊胆战。终于,他咬了咬牙,下令道:“集结三十名勇士,明日我们强行冲关,杀出去给谢将军他们报信!” 他的手下愣住。这……这也太冒险了吧?田畴派了重兵镇守关卡,他们带三十人能冲出去吗?怕只是送死罢了…… 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们也调不出更多人手了。 “现在马上去调集人手,能调来的赶紧调来!” “是,校尉。”手下心知事关重大,心中悲切,不敢多加耽搁,赶紧去了。 …… …… 翌日午时。 一道关卡前,一群持刀的士兵正在站岗。从前只有一排人站岗,如今增加到了三排,拒马木刺也增加了多道。 数十米外,以杨烈为首的一群人正趴在草丛里暗中观察。 “杨校尉,守卫这么森严,我们恐怕真的很难冲出去啊。”一名手下苦着脸道。 杨烈双眉紧锁,没有吭声。的确,守备比他想得更加严密,而且守备的这些人都是田畴的嫡系兵马,不是那些杂牌军,一看就知不好对付。 可如果他们不能过去,还有什么办法尽快把消息传回去呢? 杨烈陷入了苦思。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那些站岗的卫兵忽然有些混乱,开始东张西望,交头接耳。 杨烈等人伊始不明所以,但很快,他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什么声音?” “你们有没有觉得地在震……好像有很多人正在靠近!” “怎么回事?!” 人们面面相觑,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茫然与迷惑。 …… …… 另一边,军营。 田畴站在一处巨大的沙盘前,默默看着沙盘出神。谁也不敢上前打扰他,卫兵们都以为他在思考明日的战事,可他却难得什么都没想。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想起急促的脚步声,转眼一名亲兵飞也似地冲进来。他跑得太急,险些扑倒在田畴的脚边。 田畴皱眉,弯腰扶他:“出什么事了?” 那亲兵上气不接下气道:“田、田公!谢、谢无疾带、带兵、打、打过来了!” “什么?”田畴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刹那变得空白了。 就在他准备对蜀军发起全面进攻,给蜀军一个“惊喜”的时候,谢无疾,率先带兵打过来了? 287、第二百八十七章 田畴怎么也想不通, 谢无疾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带人打过来?难不成, 谢无疾已经收到消息了吗?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他的行军计划仓促极了, 为了防止消息走漏, 他甚至连自己手下的士兵也不给多少准备的时间。就算那蜀军的细作手眼通天, 知道消息后立刻回去报信,走这一来一去的路程都没有那么快啊! 在田畴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外面的蜀军士卒们已经将梁**杀得人仰马翻了! …… 谢无疾站在一片地势较高的土丘上,居高临下地眺望四周。他的身边不断有人来来去去,是出去传令的士卒和回来报信的探子们。 “报——将军!”一名回来报信的士兵道,“冲锋营已攻破泰宁军营,擒获了三名军官!但泰宁军指挥使屈啬趁乱逃脱了, 冲锋营正在寻找他的下落!” 谢无疾满意地点了点头, 问道:“你们冲进去的时候, 泰宁军在做什么?” 那探子答道:“他们正在收拾行装。” 谢无疾挑了下眉。也在收拾行装吗?这已经是他听说的第二个正在收拾行装的梁**营了。看来田畴这两天有用兵的计划? 正此时, 又有人来报:“将军, 有特勤营的人前来求见!” 特勤营,就是杨烈手下的细作们了。 谢无疾先向传令兵吩咐道:“告诉冲锋营,若一炷香的时间内还没找到那位泰宁军指挥使,那就不必找了, 把泰宁军营搅乱了就撤回来。” “是,将军!”传令兵忙去给冲锋营传令了。 谢无疾又扭头道:“把特勤营的人带来见我。” 不多会儿, 张思被带到谢无疾面前。 “谢将军!”张思向谢无疾跪下行礼。今日杨烈原打算亲自带人闯关,还没闯出去时蜀军便已杀到。杨烈因还需主持特勤营的军务,不便亲自前来觐见, 就率先回去了,派了张思前来向谢无疾禀报。 谢无疾道:“你们有多日未来送信了,这几日出了什么事?” 张思道:“谢将军,田畴集结重兵,欲在明日向汝阳发起全面进攻!他们封锁了各道关卡,致使我们无法及时回汝阳报信!” 谢无疾听了这话也吃了一惊:“明日?全面进攻?十二万大军要全部出动吗?” “是!”张思忙将近日从各军中打听到的消息如此这般向谢无疾一一禀报。 谢无疾听罢面色凝重,若有所思:“那田畴果然是个奇才。”田畴竟然能把这么混乱的梁**管理得有模有样,普通人可绝对做不到。换个本事差些的,都不需要蜀军在里面搅混水,只怕自己就先把阵脚乱了。 而在张思禀报的过程中,谢无疾派出去的各路人马也不断回来汇报战况。 “报——将军!陷阵营已攻破郓州军营,并放火烧了他们的粮仓!” “报——将军!平卢军阵被我威猛营冲得大乱,平卢军已弃营逃走!” “报……”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捷报频传,谢无疾带来的精兵们已将驻扎在附近的梁**们杀得大乱! 须知谢无疾今日只带了一千多名精兵前来偷袭,而驻扎在附近的梁**却有几万。在这种情况下,蜀军能取得如此傲人战绩,除却蜀军本身勇猛外,也与他们出兵的时机息息相关。 此刻梁国的各路兵马都在收拾着行装,为明日将要出征的事发着愁,谁能想到谢无疾会神兵天降?别说那些杂牌军了,就连田畴都是措手不及!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们根本来不及组织反击,就被蜀军杀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 张思在一旁听了频频传来的捷报也听得狂喜,忍不住好奇道:“谢将军今日怎会忽然奇袭此地?” 谢无疾微微一笑,问道:“我来的还算及时么?” 张思拼命点头。及时,太及时了!若再晚来一刻,杨烈就要带着他们强行冲关回去报信了!到时候能不能冲过去还不知道,死伤却一定会很惨重。谢无疾这一来,让他们几十人免于送死了。 谢无疾淡然道:“及时就好。” 他并没有回答张思提出的问题,张思也知主将的考量是不该与他说明的,他向谢无疾提问本就已经僭越了。于是他连忙闭上嘴不再问了。 其实谢无疾今日会忽然带兵前来偷袭,当然不是因为他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而是因为几日前,他和朱瑙坐在一起掐指算了算日子。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托杨烈指挥的这些细作的福,他们对梁**的情况已经非常了解。朱瑙下令让杨烈去梁**中传谣,大概可预估出几天后这些谣言可以传遍全军。而谣言传开后,田畴理所当然会想办法治理谣言。 梁**烂在根子里了,只怕以田畴的能耐,他也没办法根治这个问题。但他又不会任凭谣言泛滥,他就只能下猛药。 朱瑙和谢无疾并不知道田畴到底会用什么方法来应对,他们也不需要知道,反正不管田畴打算干什么,他们只要破坏就行了! 而原本杨烈手下的细作几乎每一两天就会往汝阳送一次消息,这一回却连续四天没有来,谢无疾知道,应该是田畴开始行动了。于是他马上集结了他苦心训练的一千多精兵,直奔梁军大营而来! 这一次的突袭,谢无疾并不是为了杀伤敌军多少兵马。他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震慑! 从前几次梁**进攻的情况来看,他很清楚田畴一定在梁国的杂牌军面前故意弱化了蜀军,这也是主将激励士气的一种方法。而他现在,就是要打破田畴在那些杂牌军面前苦心营造的假象,他要让这些敌人听到蜀军的名号就人心惶惶,看到蜀军的大旗就瑟瑟发抖!这样纵使不能彻底破坏田畴的计划,也能搅乱他的步伐,让他更加难以维系局势。 而事情的进展比谢无疾想得更加顺利。 不多时,数名军官回到谢无疾的身边。 谢无疾问道:“附近的阵地全都击溃了?你们可有遇到抵抗?” 众人纷纷道:“将军,全都击溃了!” 他们几乎没有遇到抵抗,蜀军一冲进去,梁**就四散溃逃了。难得有一路人马准备组织反抗的,阵型还没列好,蜀军杀到,那些士卒也就做鸟兽状散了。 他们放火烧了多处军营,还生擒了几名军官,可谓战果累累。 谢无疾原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略一思索,下令道:“你们三人,立刻带兵往东,进攻主将营!最好,能生擒田畴!” 被他指到的三人立刻出列,昂首挺胸道:“是!将军!” 田畴所在主将营自然在更深入更安全的地方,然而梁**比谢无疾想得还要不堪一击,这让谢无疾打算冒险赌一把,看能不能趁着这个机会直接生擒敌军主将。若真能抓住田畴,这场仗就可直接不战自胜了。 谢无疾又道:“若敌军守备严密,则不必勉强。我们孤军深入,不可久留。你们自己见机行事,切不可贪功。最多半个时辰,必须回来!” “是!” 被点名的军官们都跟着谢无疾久经沙场,简短的一句命令他们都能领悟其中的复杂。他们深知时间紧迫,一句废话没有,转身上马就走,带着自己的兵马向田畴所在的营地冲去! 谢无疾又朝其他军官下令道:“你们分左右两路守住通路,派斥将侦查范围扩大到五里,务必及时发现梁军的动向,切不可让他们断了我们的后路!有任何情况,即刻向我汇报!” 众人忙道:“是!”于是也纷纷带兵走了。 又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一名骑马的探子急急回来报信了。 “将军!南三里外发现敌军动向,约两千余人,正在向西北方向行进!” 谢无疾听罢顿时锁眉:果然!他进军到现在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并不是因为田畴来不及反应,而是田畴在刻意放纵他们。现在田畴已经派人去断他的后路了,是想让他在这里杀得痛快,回头时却发现自己根本回不去了。 谢无疾今日带兵奇袭梁军营地,其实是一招“以攻为守”。朱瑙不希望他另外调集兵马,以免劳民伤财。他要以远少于敌军的兵力与敌军相持,如果一味死守,将会非常被动。而他主动出击一次,就能打乱敌军的步调,扰乱敌军的军心。 可再怎么以攻为守,“守”才是最终目的。他在这里大杀四方,却把自己的精兵一起陪葬,那才叫得不偿失。 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道:“马上派人去把进陆校尉他们召回来。不抓田畴了,赶紧撤!” 于是几名传令兵向东飞马而去…… …… 田畴此刻当然没有躲在军营里瑟瑟发抖。他亲率了一队嫡系兵马,正从南边绕路,准备去截断谢无疾的后路。 “让大军继续加快速度!一炷香之内,我们必须赶到河口。”田畴下令道。于是他的传令兵忙去前面催促各营的士兵。 士兵们本就已经跑得一头汗了,被催促之后,只得继续加快脚步。 与此同时,田畴也不断派出探子去侦查蜀军的最新动向。 眼瞅着距离他们准备设伏的地点已经不远了,跑得气喘吁吁的梁军士卒们精神为之大振,愈发加快速度,向前跑去! 就在一时,一名探子快马冲了过来。 “田公!”那探子冲到田畴面前,脸色焦急,急急禀报道:“不好了!蜀军已撤至西沟了!” 田畴一听,脸顿时沉了下来,心里快速计算起来。 片刻后,他算出了结果,用力要紧牙关。 又片刻,他无力地摆了摆手,下令道:“让军队停下吧,不用赶了。” 蜀军奇袭时带的骑兵更多,行动速度更快。而他为了不被蜀军察觉他准备包抄后路,特意将圈子绕得比较大。为此也导致他需要在路上花更长的时间。现在他们赶过去,也许只能看到蜀军撤离时的背影了。 谢无疾不愧是谢无疾,即使在大获全胜之时,仍然没有丝毫的大意,将自己的行动计算得极为准确。 这个对手,实在太可怕了…… 几千名梁军停下之后,并没有得到下一步的指令。士卒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传令兵来到田畴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田公,我们现在是要回营地,还是做什么?” 田畴却什么都没有说,背过身去,疲惫地用手盖住了自己的脸…… 288、第二百八十八章 傍晚时分, 在混乱中逃走的梁国士卒们陆陆续续回到了一片狼藉的军营。 谢无疾的这一次偷袭, 并没有杀死很多梁国士卒, 他只带了一千多人来, 迅速地搅合了一场, 又迅速地离开了。比起士卒的伤亡,梁**所遭受的更大的损失是部分粮草、库房、营房被蜀军放火烧了,士兵也在混乱走逃走了一部分。更为重要的,是蜀军的这一次奇袭给他们造成的恐慌,也许之后很长时间都将难以消解。 而士卒们本该开始收拾狼藉、清点损失,眼下却没有人带领他们这样做。人们无序地游荡着、交谈着,眼看天色越来越黑, 军官们却都不知去处了…… …… …… 眼下, 梁**的各路军官们都围在田畴的营帐外, 找田畴讨要说法。 按照田畴原先的说辞, 蜀帝病危, 蜀军人心惶惶,士气大损,是他们进军的大好时机!他们都信了,也都满怀期待地想去打这一仗, 准备赶紧建功,好洗清自己的出身, 正式被朝廷任用。可今日谢无疾的神兵天降,狠狠在他们脸上抽了个巴掌! 蜀军这是人心惶惶的样子吗?哪里士气大损了?倒是一口气把他们的士气都被打没了! 事实上从出征前一直到现在,田畴不断地拿话哄着他们, 这些话里并不是没有疏漏,只是他们都被利益蒙蔽了眼睛,没有太过怀疑。而现在种种疑惑涌上心头,越想越不对劲了! 于是他们都带了一队人马来,把田畴的军营围得水泄不通,一定要田畴给他们一个满意的解释。 而对田畴来说,最难的倒不是继续哄住那些军官,是他不能让那些军官凑到一起对话!毕竟他对每一个人的说法都是不一样的。若让众人一起串一串消息,他想收场的难度就更大了。而他又没法分|身同时去应对一群人,也就只能赶紧派出自己的心腹们去想办法稳住那些军官了。 按说此时田畴应该焦头烂额,但他却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无所事事似的坐着发呆——收场的事他都分派给手下去做了,自己倒是落得一身轻松。 他的几名亲兵及幕僚守在他的身旁,面面相觑,脸上全都写着担忧。 要知道田畴一向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人,眼下这样的情况,他居然还能坐得住,这也太反常了!这种反常令人无比忧心。可见这一次谢无疾的奇袭,给田畴带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这段时日以来,田畴一直勉力治理着一个庞大的烂摊子,这件事本身就极为耗费心血。开战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田畴看起来已比在徐州时老了好几岁的样子。结果他的努力没有任何收获,总是被敌人轻易破解。换成是谁,谁都很难接受。 众人生怕田畴不出面,仅靠手下的人很难摆平外面的乱局。可他们看到田畴这副样子,又实在不忍心让田畴继续操劳。最后,一名亲兵犹犹豫豫地开口道:“田公是否身体不适?若有什么不舒服,赶紧叫大夫来看看……” 田畴仍然呆坐着,无甚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亲兵说话。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纷纷苦笑。 不知过了多久,田畴的手下来报:“田公,平卢军指挥使和沱城军指挥使已经回去了。” 他们将众军官隔开后分别进行安抚,其中一些耳根子软的先被劝走,回去收拾残局了。但若干也不是说事情就这么完了,但至少先把今晚的难关度过去。 这个消息让陪在田畴身边的人都松了口气。 不过也有一些死硬派还在外面不肯走。 很快又有一名手下苦着脸前来禀报道:“郓州军指挥使李步一定要见田公,他放话见不到田公是绝对不会离开的。他还带了两百多人来在外面叫嚣,我们不敢硬拿他,也不知该怎么办。” 那郓州军指挥使李步一向是个很难缠的家伙,本事没多大,胃口却很大,已经不止一次缠着田畴讨要实际的好处了。 可是田畴今晚实在没有心情去看李步那张令人厌恶的嘴脸,淡淡道:“你们看着办吧。” “啊?”手下没想到田畴会这么说。事关重大,他们不敢做主。可是田畴都这么说了,他们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这……是,田公。” 底下的人来来去去,不断向田畴汇报着新的进展。好在田畴这次出来带了几千自己的得力人马,这些人中不乏聪明机灵,办事牢靠的,花了好一段时间,他们总算将混乱的局面暂时稳住了。 大多来闹事的军官都被劝回去了,只剩下郓州军指挥使李步和被他拉拢的沱城军指挥使两队人马还在外面僵持不下。 负责劝说李步的军官实在无法,只得又来找田畴请示。休息了这么半天,眼看着手下们也把能做的都做了,田畴终于恢复了些精神,知道自己不再干坐着了。 他让人打来一盆冷水,洗了一把冷水脸,用力甩了甩头,道:“走吧,我去见他们!” 众人见状大喜,簇拥着田畴正要出门,忽然,一名亲兵焦急地冲了过来。 “田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那亲兵跑到田畴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泰宁军、泰宁军哗变了!他们、他们把泰宁军指挥使屈啬杀了!!” 众人全都愣住。刚听到哗变二字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是泰宁军指挥使带领手下闹事了,毕竟那些杂牌军只听自家长官的,却不服从田畴的管束。可怎么被杀的竟然会是屈啬? ——他们却不知,打从屈啬手下的那些军官得知屈啬已被田畴收买后,就已经对他离心离德了。而近日谢无疾打兵奇袭时,泰宁军由于是谢无疾进军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军营,所以也是损失最惨重的,多名军官都被蜀军给抓走了。而身为指挥使的屈啬却在听说敌军来袭时第一个丢下军队逃跑了!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方才屈啬回到军营,想要收拾自己兵马时,他那些忍无可忍的手下们却当场哗变,直接把他的脑袋给砍下来了! 田畴等人对于屈啬的生死并不十分关心,那不过是杂牌军里的内讧罢了,他们仍没有停下脚步,准备出去见李步。 那亲兵却还没有把话说完。他大喘了一口气,接着道:“哗变的泰宁军杀了我们的监军,正往明溪去!他们想抢夺军粮!” “什么?!”所有人的脚步齐刷刷停下,朝那亲兵瞪过去。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那泰宁军是一群山匪组成的军队,他们本来杀性就很重,原先是有屈啬压着,他们才不敢妄动。如今屈啬一死,余下的人马不想再为梁国朝廷打仗了,只想抢点粮草继续回去当山匪了。 明溪是田畴储存大量军粮的地方,而军粮对战事重要至极,绝不容有任何闪失! “快!”田畴急忙下令道,“马上点兵,出动所有兵马,必须立刻镇压□□!” 他口中的所有兵马,自然指的是他的嫡系兵马。出了这种事,李步之流已经顾不上了,保护军粮才是当务之急! 众人立刻散开,紧急去各营传令了。 田畴也快步跑到马厩,踩上马镫。他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心口一阵绞痛,两眼发花,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 “田公!”几名亲兵眼疾手快地冲上来扶住了他。 田畴稳住了身形,翻身跳上马。他征战疆场十几年,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累到连喊一声累的时间都没有。 “我没事。”田畴咬紧牙关,道,“走吧,去点兵!” …… …… 半个月后。 陶北脸色阴沉地坐在主位上,周围一圈围坐着他的幕僚们,连张玄也在其中。屋内的气氛格外的压抑,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前线的战报每日都有特使快马送进邺都,而这几天每回送来的战报令人胆战心惊。 就在前不久,田畴明明还送来消息,说他已经劝服各路人马,准备对蜀军发起全面进攻。陶北一直在等他出兵的战报,结果出兵的消息没等到,却听说谢无疾带人把他们给偷袭了。当天晚上就有军队哗变,差点把粮草给劫了,幸亏田畴及时带人镇压,守住了粮草。 然而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泰宁军的暴|动被田畴镇压下去了,可是人心已经散了。听说现在每天前线都有大量士兵逃逸,几天的功夫就已经逃走好几千人了。还有的杂牌军蠢蠢欲动,也想造反,只是泰宁军的前车之鉴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田畴甚至还发现了一些主动去跟蜀人接触的势力。可以说,现在前线的局势已经危若累卵了。 按照陶北原先的计划,不管这些杂牌军是和蜀军长期对峙、互相消耗,还是和蜀军展开全面搏杀,都是他乐见其成的结果。他原以为以田畴的能耐是能办好这件事的。但是现在只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田畴既没有让蜀军产生多大的消耗,也没有给蜀军造成兵力的损失,他的目的可谓完全没有达到! 陶北实在太失望了。 一名幕僚提议道:“大将军,看来眼下只能给田将军更多权柄,使他能用实质的好处笼络人心,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稳住局势了。” 所谓实质的好处,就是给那些杂牌军该封官的封官,该赏赐的赏赐。之前田畴全靠忽悠,但现在哄只怕哄不住了,朝廷必须得拿出真架势来收买人心。 陶北倒不是舍不得几个官职,只是这样做本身就很麻烦,之后也将后患无穷。但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稳住战局才是重点,其他的麻烦可以日后再想办法。 陶北只得道:“也只能如此吧。我会让田畴放开手脚去做。” 众幕僚又出了一些主意,经过一番探讨,最终可行的却没几个。无奈之下,陶北也只能先让众人回去休息了。 幕僚们纷纷告退,只剩下张灵仍坐在椅子上未动。 陶北揉着额角问道:“太师还有事吗?” 张灵站了起来,缓缓道:“大将军,如今正值危亡之秋,圣上也为国事十分焦心。他已三番四次提起,希望能为国事出力。” 陶北顿时眼皮一跳。小皇帝想为国事出力?!什么意思,难道那小和尚也要出来趁火打劫,争夺权柄了吗?! 他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杀意,却听张灵接着道:“圣上想到各地名刹古寺礼佛,为国祈福。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陶北愣住。礼佛?祈福?小皇帝想出京? 289、第二百八十九章 张灵提出的这个要求让陶北紧绷的肩膀松懈了下来。他原本还担心小皇帝想借国家危难之际趁机掌权, 却没想到, 闹来闹去, 还是要礼佛。 说起来也实在可笑, 这小和尚整天诵经礼佛, 诵得都走火入魔了。朝廷有难,他却只想到要去名刹古寺礼?难道说,梁国的国运不顺,是因为皇宫里风水不好,他念的经文没能上达天听么? 当然,小皇帝能这般沉迷佛事,也是陶北希望看到的。只是眼下他正心烦着, 不愿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操心。 于是他拒绝道:“陛下想要礼佛, 我命人去将各地名刹古寺的高僧接回京城, 在宫里开坛就是了。何必让陛下亲自跑一趟?眼下世道正乱, 路途遥远, 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 张灵却道:“大将军有所不知,那些高僧都是德高望重之人,不可以权势压迫。若强行请他们离开寺庙, 传出去,世人必言天子蛮横霸道。相反, 若是若由陛下亲自入寺,便可体现陛下的谦恭与诚心。” 陶北有些不以为然。 张灵接着道:“再则陛下登基之后,未施仁政。民间早有怨言。趁着这次机会, 让陛下出宫体察民情,慰问疾苦,想必百姓也会感念恩德的。” 陶北微微一怔。这一点他倒真没想到。让小皇帝出宫,去安抚民心? 按说新帝上任后,都该大施惠政,以赢取民心。但朱新上任后,却没有推行仁政。这是因为梁国连年征战,国库空虚,陶北不得不用重税养兵。而这早已招致民众不满。 随着几次战事大败,民怨愈发沸腾,百姓争相投靠匪军,这也致使那些杂牌军的势力越来越大。陶北亦知形势危险,只是他亦别无他法,总是越差,他就越要养兵,就越得克重税。这简直是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 而张灵的提议倒是给了他一个想法。 然而当初他拱小皇帝坐上皇位,不就是希望小皇帝能成为他的一面大旗么? 这面旗没能揽到天下诸侯,但是可以用来笼络民心啊!让小皇帝出宫礼佛,顺便做做样子赈济灾民。有皇帝亲自出马,必定能消解不少民怨。 想到此处,陶北眉结舒展开展:“太师所言有礼。” 张灵道:“这么说,大将军同意了?” 陶北点头:“既然陛下如此有心,便不可辜负了陛下的心意……只是我近日政务繁忙,无法分心,就请太师负责操办此事吧。我会派人协助太师的。” 对于张灵的这个提议,他完全不疑有他。他对张灵唯一不放心的地方就是怕他不安分,会帮着小皇帝夺取皇权。然而这么久以来,张灵的表现都很好,跟朝中的各股势力都保持这距离,没有僭越的举动,这让陶杯愈发地信任他。 得到陶北的应允后,张灵暗自欣喜,忙道:“大将军放心,此事我一定会办妥的!” …… …… 洛阳。 朱瑙正在批阅公文,外面响起敲门声,惊蛰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吴圩回来了。” 朱瑙闻言忙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一名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走了进来,向朱瑙下跪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吴爱卿不必多礼。”朱瑙温和地问道,“爱卿见到田将军了吗?” 吴圩原先是郑州的一名官员,先前郑州军哗变,投奔朱瑙,把吴圩也给牵连进来了。于是吴圩也就顺水推舟地投降了朱瑙。前不久,朱瑙从投降来的河南官兵里挑选和田畴相识之人,最后就选出了吴圩——吴圩和田畴曾在同地为官过,有过一些交情。 于是朱瑙就任命吴圩为特使,派遣他前去说降田畴。吴圩虽然害怕自己身为叛臣去见田畴会有危险,但他不敢违抗圣意,加上朱瑙许诺他此事若成必有高官厚赏,他也只得鼓足勇气去了。 然而此刻他的脸色却有些苦涩:“微臣有负陛下所托,请陛下责罚。” 朱瑙挑眉,问道:“怎么说?” 吴圩道:“臣去了敌营后,田将军听说使者是臣,大概便已猜到臣的来意。他将臣拒之门外,连见一面也不肯。臣想了许多办法,试图收买田将军的亲卫,也并未奏效。臣就只得回来了……” 他在敌营里耗了七八天,连田畴的面都没见上,朱瑙给他准备的礼物也没送出去,可以说一点进展都没有。田畴和上官贤一样,也是个死硬派。 朱瑙闻言却笑了起来:“很好,辛苦吴爱卿了。” 吴圩一愣,诧异地抬头。朱瑙不怪罪他,反而说很好? 朱瑙道:“看来田将军已经有所动摇。待谢将军那里有新的进展后,劳烦吴爱卿再去跑一趟吧。” 吴圩愣愣地看着他。田畴动摇了?他怎么没看出来?他在敌营的那几天,能找的人都找了,能说的好话都说了,明明田畴连见他一面都不屑啊! 可朱瑙这么说,他也不好反驳,只能懵懵懂懂地应承道:“是,陛下。” 他简单汇报了一下他在敌营几日的见闻,由于他什么也没办成,没有太多可汇报的,很快就退下了。 …… …… 傍晚,军营里的人都歇下了,田畴却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仰头望着夜空出神。 朔日刚过,今日天上的是峨眉月,细细浅浅一条,格外残缺,让赏月人的心情也无比低落。自从离开徐州后,这种笼罩在心头的压抑似乎就未消解过。 让田畴发愁的事情很多,除了眼前的战局,还有梁国的朝廷,以及,他自己的未来。 和上官贤一样,他也是打从陶北发家时就跟随在陶北身边的老臣,这多年来他忠心耿耿,为陶北铲除敌人,立下赫赫功劳。当然,陶北对他也很好,给了他很高的权势和地位。 在此之前,他们都曾有过起起落落,有顺风时,有逆境时,他从来都没想过背叛陶北。可现在,却有一棵种子在他心里发芽,动摇着他的信念。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从陶北大肆铲除上官贤的势力时开始的。 虽然在官场上,田畴和上官贤是有竞争的,上官贤的倒台,使他握有更大权柄。但上官贤的倒台,也他同样在他心里敲了警钟。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幻想,会不会有一天,他就将成为下一个上官贤? 需知胜败乃兵家常事,上官贤会败,他也会败。上官贤可能落入敌手,他也有可能。到那时候,陶北会杀光他的家人,诛杀他的手下吗? 他开始忍不住想,上官贤、他、高洪,他们这些人,对陶北而言究竟算什么?是不是他在陶北眼里,就像那些杂牌军的军官们在他眼里一样,无非是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 田畴身为主将,当然明白官场上会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上位者不能凭感情用事,要以大局为重。可恰恰相反的是,倘若没有感情二字,上官贤也好,他也好,他们又怎会跟随陶北这么多年,不离不弃呢? 有些事情不能想,也不该想。一旦想了,就停不下来了。 前几日,朱瑙派了吴圩前来说降。一听说来的是吴圩,他就知道朱瑙的用意是什么。他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告诉他应该立刻杀掉吴圩以表示他的坚定,另一个告诉他见一见、听一听也无妨。或许在吴圩看来,那几天他完全不在乎这件事,可事实上,直到吴圩离开,他的犹豫都没有停止过。 他从来没有这样优柔寡断过,只是无论哪一条路,他都下不了决心,只能过一日,算一日。 田畴不知在屋外站了多久,直到浑身发冷,他才转身往屋里走。然而还没等他关上房门,外面忽然传来了吵闹声。 吵闹声伊始有点远,渐渐近了,越来越响。 “不好啦!蜀军又来偷袭啦!” 田畴猛地皱了下眉,心里烦躁道:妈的,又来了! ——自从谢无疾带兵偷袭得手一次之后,蜀军就开始不断对梁**营进行滋扰。现在谢无疾已经不用亲自出马了,他派那些归降的上官贤旧部前来执行任务。原本谢无疾还不太敢用那些河南兵,但现在随着战局越来越明朗,河南兵的立场也越来越坚定。眼看着蜀军胜券在握,他们只想趁着这机会立功,哪还会有别的心思? 而这些河南兵对河南的地势最是熟悉,偷鸡摸狗也最拿手。他们隔三茬五就来一回,放放火,抢抢东西,得手了就走,绝不恋战。而那些杂牌军越挨打越人心涣散,越人心涣散就越挨打,根本抵挡不住。 现在形势已经恶化到了梁**不愿进攻,待在这里也只能挨打的地步了! 不多会儿,田畴的亲兵冲进院子。他本是来叫醒田畴的,却发现田畴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院子里了。 “走吧。”田畴懒得多话,直接带人出去收拾残局了。 …… …… 邺都。 陶北坐在主座上,周边围着一群他的幕僚,其中一名幕僚跪在地上。屋内的气氛有些异常,人们连呼吸也刻意放缓,不敢发出半点不合时宜的声音。 那跪在地上的幕僚已出了一身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但他仍壮起胆子,又重复了一遍:“大将军,起用上官将军吧!眼下只有上官将军才能改变河南的形势了!” 前线的战报不断传回邺都,他们知道现在战场的主力已经变成那些叛变了的河南兵,也就是上官贤的旧部。而田畴已在崩溃的边缘了。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陶北给田畴多大的权柄,田畴也无力回天了。即便增派援兵,一怕来不及,二也没人愿意去。除了让上官贤出马,震慑乃至挽回那些旧部之外,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眼下上官贤还被关押在皇城的大牢里。他回到邺都后,陶北一开始不敢太快处置,怕留人口舌,所以以调查为名暂时收押。后来河南战事一起,他太过忙碌,也没时间去管此事了,致使案情拖到现在,上官贤也活到了现在。 谁都知道,上官贤是陶北的逆鳞,之前就有人想到让上官贤重新出马了,只是没有敢提。今日终于有人鼓起勇气提了出来。 屋内一片死寂,陶北始终没有做声,其余人等也就不敢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幕僚跪的腿脚发麻,心也凉得透彻了:他说了明知不该说的话,让陶北下不来台。看来今日是难逃一死了…… 忽然间,桌旁响起脚步声。下一刻,有人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那幕僚抬头一看,扶他的正是陶北。 陶北低头看了眼那幕僚不住哆嗦的胳膊,轻轻叹了口气:“别怕。我不会再斩杀忠良了。” 那幕僚愣住。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陶北径直走出了屋子。对于重新启用上官贤的建议,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定,就像没听到一样。 有人恍然发现,在这段时日里他的背脊逐渐佝偻。往日那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已不见踪影,明明是四十来岁的壮年,却已有些龙钟老态…… 290、第二百九十章 河南军营中, 田畴又在与幕僚们正在商议对策。 由于形势一日比一日恶化, 杂牌军们越来越不听号令, 每天都有大量逃兵, 留下的人也各怀鬼胎, 形势已经岌岌可危。这段时日来他们尝试了许多方法控制局面,却都没有奏效。 一名幕僚建议道:“田公,不如我们先退回长葛,重新整顿兵马后,再继续进攻吧。” 屋内一片沉默。其实他们都知道,如果现在选择往后退,那将士们的最后一丝勇气和信心——如果现在还有剩的话——也将被彻底消磨掉。说是重整兵马后再进攻, 不如说退兵缓解危机之后, 他们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然而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终于, 田畴叹气道:“传令各营, 准备撤退吧。” 没多久, 幕僚们全都退了出去,屋内又只剩下田畴一个人。 田畴正站在沙盘前发呆,亲兵走了进来。 “田公,”那亲兵低声道, “吴圩又来求见田公了。” 田畴皱了下眉头。他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 却又咽了回去。几番启唇,最终还是道:“我不见他。” 那亲兵似是受他感染,也一副犹犹豫豫, 想劝又不敢劝的样子。片刻后,亲兵道:“是,田公……” 两人各自暗叹一口气,那亲兵退出去了。 …… 两个时辰后,郓州军指挥使李步站在军营外,焦躁地来回踱着步。也不知等了多久,里面还没人出来,他忍不住抓住守卫军营的卫兵问道:“你们向田将军通报了没有?” 那卫兵不耐烦道:“已经进去通报了,你等着便是。” 李步急道:“你们不会是在糊弄我吧?我这都等半天了,田将军为什么还不出来?” 那卫兵又好气又好笑:“田将军军务繁忙,是你随叫随到的吗?” 李步怒道:“我都说了我有急事!火烧屁股的急事儿!到底是你们没有照实通报,还是田将军故意冷落我?妈的,你们这些混账,是不是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啊?!” 卫兵们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各路杂牌军的军官里,最难缠的就是这个李步。他分明没什么本事,偏偏脸皮够厚,三番四次缠着田畴给他特殊厚待。他又要求田畴给他的军队分配最多的粮食,又要求田畴帮他加官进爵,田畴不答应,他就在军队里煽风点火,已经惹出不少麻烦来了。 今天田畴刚刚向各营传达了准备撤军的命令,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又跑到这里来闹事,说他的军营里有人哗变了,他摆不平,非要请田畴亲自过去主持局面。明眼人都知道这里面有蹊跷。他自己的军队,他还能摆不平?什么哗变,八成就是他煽动的! 卫兵们只觉得李步又是想用惹是生非的手段来给自己捞好处,其实他们只猜对了一半。所谓的军队哗变,的确是李步自己策划的,但他的这一次的目的,并不是打算要挟田畴,而是——他想要行刺田畴! 这郓州军指挥使李步一向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当初他来参加河南之战,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升官发财。结果仗越打越没指望,他发现梁国胜利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于是他二话不说,马上暗中派人去接洽蜀人,想要趁着胜负未分之际早点弃暗投明,就能抢先占到一个好位置——毕竟仗再打下去,参战的各路人马中应该会有越来越多人想投靠蜀军。等到那时候他就不好谈价钱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醒悟”得早,蜀人一定会将他奉为座上宾。可事情的结果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蜀人居然拒绝了他的投诚,压根不跟他谈任何条件! 他当下就傻眼了,思来想去,还以为蜀军不信任他,怕他诈降,才不肯接纳他。就在他思索到底怎么才能给自己谈个好身价的时候,他忽然接到了田畴撤军的命令。 这下他可急了,他生怕这一退兵,他就要被赶回郓州去了。到时候他又得当回爹不疼娘不爱的郓州军指挥使,还没有了陈国给他们提供粮草,日子可怎么往下过? 一着急,他就想到了铤而走险的一步——他要行刺田畴! 他并不知道蜀军拒绝他的投诚,是因为不想接手他的烂摊子,他还以为是他没能取得蜀军的信任。他相信只要他能拿到田畴的脑袋当成投名状,他必定能够名扬天下,威震三军,蜀人也势必会对他刮目相看! 于是他便杜撰了一个军中将士哗变的消息,打算把田畴骗出来后动手! 军营外,李步越闹越大声。首营的卫兵们对他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把他抓起来投入大牢。奈何这李步也知道自己很讨嫌,每次不管到走哪儿身边都带一大群护卫,阵仗比田畴还大,加上他的身份,让人一时间不敢妄动。 没过多久,只听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声传来:“谁敢在军营闹事?!” 众人连忙噤声,回头一看,是田畴终于出来了。 李步看到田畴,顿时喜上眉梢。他上前几步,开口道:“田将军,我……” 他话音未落,田畴忽然快步走上前,毫无预兆地一脚踹在他胸口上! 田畴这一脚踹得极狠,李步毫无防备,顿时摔了个四仰八叉!还没等他挣扎着爬起来,一只脚狠狠踩在他的胸口,紧接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田畴面色如霜,冷冷道:“你目无法纪,三番四次寻衅滋事,扰乱军心!你可知你该当何罪?!” 李步稍一动弹,就感觉脖颈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吓得他差点尿裤子。分明是他来行刺田畴,怎么变成他被田畴拿刀架脖子了?难不成,田畴知道他的计划了?! 其实李步自己做贼心虚,田畴还真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心思。只是田畴原本心情就不好,再加上这李步得寸进尺,越闹越过分,已经让他难以容忍了。 田畴冷声道:“来人!把他给我绑下去!” 立刻数名卫兵冲上来想要捆绑李步,李步带来的卫兵们一见形势不妙,立刻抽刀摆出进攻的架势。而田畴的手下们一看,也连忙亮出兵器。态势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田畴轻蔑地看了眼李步带来的那些连刀都端不稳的虾兵蟹将。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打算,松开踩在李步胸口上的脚,寒声道:“把他给我押下去!” 不管是李步带来的人马,还是李步本人,他都没有放在眼里。说实话,这些人除了窝里横,压根没有半点真本事。他不想看到李步那张令人生厌的脸,转身打算回营,忽听身后传来惊呼:“田公小心!” 他忽然背脊一凉,他用了最快的反应速度向前飞扑,却还是晚了一步——他的背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下一刻,他听到李步疯了似的吼道:“我杀了你!!” 谁也没料到李步会突然发难,更没料到他会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匕首,田畴的亲兵们没来得及压住李步,就见他闪电般蹿起,一刀扎在田畴背后! 好在亲兵们训练有素,在李步追上去准备扎第二刀的时候,数人飞扑上前,猛地夺下了他的兵刃,将他按倒在地! 李步一面挣扎,一面扭头冲身后吼道:“快上啊!还犹豫什么?!” 李步带来的那些手下虽然早就得了他的授意,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们也没反应过来。这时田畴的亲兵们冲上来就要捉拿他们这些同党,众人一见对方气势汹汹,自家老大又已经被扣住,竟然纷纷丢下兵器,转身撒腿就跑! 李步顿时傻眼。 这时田畴已经被众人扶了起来。他虽然被李步扎了一刀,好在李步慌乱之中并没有扎中要害,只伤到了他的皮肉。他瞧了这阵仗,再将今日种种串联起来,心里顿时明白了。 他忍着痛,一瘸一拐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李步,不可思议地质问道:“蜀人收买你来行刺我?!” 李步还想挣扎,却被亲兵们死死按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大难临头,顿时面色如土,想要辩解,却又无从说起。 田畴又喃喃着重复了一遍:“他们让你行刺我……” 暗杀敌军主将,这本身就是战场上常用的手段之一,田畴绝非第一次经历此事,可他心底却莫名腾起一股失望之情。 纵使他知道这失望毫无道理,连他自己也倍感诧异,他竟然会因为这件事感到失望。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喊:“田兄,冤枉啊!”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吴圩朝这里赶了过来。 吴圩乃是被朱瑙派来说降田畴的,今日田畴再度将他拒之门外,他自忖任务再三失败,实在没脸回去,就赖在军营外不肯走,想等到田畴出来的时候强行见一面再说。而田畴手下负责看守他的士兵们见田畴既不见他也不杀他,摸不清田畴的心思,也就没有强行把他押走。这才让守在军营外的吴圩恰巧看见了方才的一幕。 吴圩三步并两步跑上前,指天发誓道:“田兄,这位李指挥使多日前派人到蜀军营投诚,表示愿意带兵归顺。蜀帝知道他是你的手下,不愿让你为难,当下便命人将他的投诚驳回了。今日之事,绝非蜀帝授意,田兄务必明鉴呐!” 李步目瞪口呆,田畴沉默。 吴圩这话半真半假,田畴当然听得出来。蜀人不肯收李步,绝不是给自己脸面,而是因为李步和他的杂牌军百无一用,收下反而是祸害。然而行刺之事不是蜀人的授意,他略一思索,倒是信了。 如今他败局已定,蜀人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取他的性命。他是死是活,对蜀人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李步也没想到自己如此这般豁出去,蜀人竟然不领他的情,顿时破口大骂道:“你们这群狗娘……”他话还没说完,田畴的亲兵猛地往他后颈上一砸,将他劈晕过去了。 吴圩讪笑道:“田兄眼下可有空闲?不知我们可否坐下谈谈?” 田畴依旧沉默。 吴圩多少有些心惊胆战,就怕一言不合田畴连他也给砍了。然而片刻后,他听到田畴长叹一声,低声向周围的秦兵们吩咐道:“守好军营,别再让人靠近。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外传。” 田畴带出来的嫡系人马都是他的心腹,众人立刻道:“是,田公!”说罢便将李步提下去,人们各归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田畴道:“吴兄到营中稍坐,待我处理完伤势,我们再谈。”他被李步捅伤的地方还在流着血呢。 吴圩忙道:“田兄快去吧,别耽误了伤情。” 田畴不再多话,挥手示意部下先将吴圩带进去,自己则等待军医的到来。 吴圩被人带走后,田畴闭上眼睛,脸上泛起一抹苦笑。他征战十数年,从来没打过这么狼狈的仗。他不怪陶北把如此烂摊子丢给他,害他沦落这般境地。只是这段时日的冷静思考,让他撇开与陶北多年的君臣情义,逐渐将天下形势看得更加明白。 ——梁国大势已去了,蜀帝朱瑙才是人心所向。 而在被李步行刺时那一刻的失望,让他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他已经将投靠蜀军当成自己的退路了。既然动了这样的心思,就不可能再掐灭。而他的犹豫不决,无非只是拖延时间,拉上更多人陪葬而已。这又何苦? 到此为止吧。 多日的纠结,终于在此刻下定决心。而他混沌的内心,也逐渐变得清明了。 291、第二百九十一章 半个月后, 邺都。 一名年轻男子正焦虑地在大将军府外徘徊着。他是一名来给陶北送信的信使。 过了没多久, 府内迎出来一名陶北的亲兵, 向信使传话道:“我已通报过了, 你进去吧, 大将军在里面等你。” 那信使分明很心急的样子,听了这话,却又踌躇着不敢迈过门槛。亲兵奇道:“你怎么了?” 那信使不知缘何出了一脑门的汗。他欲言又止,擦了擦汗,终于鼓足勇气迈过门槛,向里面走去。 亲兵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情不自禁地皱了下眉头。看来, 这位信使今日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须知像这类信使, 倘若有喜讯禀报, 他们自己也会欢天喜地、因为汇报喜讯时他们也能获得主公的打赏;但若是他们带来的是坏消息, 他们也会紧张不安, 唯恐受到主公的迁怒。 亲兵并不知道这信使进来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他只知道这人是濮州牧派来的。他心里不由揣度道:濮州一向太平,能有什么坏消息?哦,对了, 眼下小皇帝好像就在濮州濮阳县的大觉庙礼佛。难不成跟小皇帝有什么关系?是皇帝生病了吗? 亲兵一面胡乱猜测着,一面带着信使往里走, 很快就来到后院。他停下脚步,道:“你进去吧,大将军就在里面。” 就走这几十步路的时间里, 信使又出了满头汗。他用袖子连抹了几把脸,又做了几个深呼吸,欲哭无泪地朝里面走去。 今日陶北正在与幕僚们商谈国策,听说濮州牧派信使前来有急事禀报。他担心会和小皇帝有什么关系,忙把幕僚们撇下出来接见信使。 他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信使走了进来。 那信使上前,哆哆嗦嗦要给陶北行礼,陶北挥手道:“免礼。濮州牧派你来,有何事禀报?” 那信使明明听到免礼二字,却还是“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陶北皱了下眉头,上下打量那信使,发现信使脸色难看,浑身不住哆嗦。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感到不妙,忙快步上前抓住那信使的胳膊:“怎么了?与陛下有关吗?”虽说朱新并不掌权,但小皇帝到底是梁国的脸面,陶北绝不愿看到他出事。 信使嗫嚅着不敢开口,他越不说话,陶北越急切:“是皇上病了?是祭祀不顺利?还是太师出事了?你快说啊!” 信使被他逼得快哭了,终于磕磕巴巴道:“大、大将军……皇、皇、皇上他,他不见了……” “什么?!”陶北愣住。他不可思议地问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信使带着哭腔道:“皇上,在大觉寺,待了半个月,本该离开大觉寺去南阳菩提寺了。濮州牧备好了车马,在大觉寺外接人,可等了半天不见人出来。州牧派人进去找时才发现,发现皇上他,已经不见了……” 陶北越听越焦急,越听越莫名,狠狠地呵斥道:“什么叫不见了?你给我从头把话说清楚!不见了是去哪儿了?太师人呢?!” 如果信使能说出小皇帝去哪儿了,那这就不叫不见了。其实也能不怪信使说话不清不楚,实在是事关重大,从濮州当地的官员,到随行人马,再到被派回来报信的信使,人人都被这桩天大的事给吓懵了。 数日前,就在小皇帝应该离开濮州去南阳的那一天,人们发现小皇帝和太师没有如往常一般大清早就起来礼佛念经。这两人位高权重,所有随行兵马只负责保护他们,并不负责监视他们。因此人们当时也没有太上心,只当他们睡过了头。待时间太久,人们察觉不对进屋请人时才发现,屋里竟然空空如也! 皇帝和太师双双失踪,濮阳的官员们当场就傻眼了!他们连忙满寺庙地找人。死活找不到,赶紧把寺里的僧人全抓起来一一审问。问了好半天,终于问到一名僧人承认,前一天他收了太师张灵的重金,给张灵和小皇帝偷偷弄了两身僧服。 官员又去盘问昨夜守寺之人,才得知昨夜真有两名僧人离开寺庙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也就是说,张灵带着小皇帝,伪装成两名僧人,跑了! 这皇帝和太师是来礼佛的,在进寺之前,张灵还千叮万嘱,要所有官兵务必尊重大觉寺内的僧人,绝不可打扰僧人的日常修行和生活。因此这些官兵们只查进寺之人,对出寺的人却并不严加盘查。他们办事确有疏漏之处,可打死他们也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和一国太师居然会主动逃跑啊!! 在陶北的再三盘问下,那信使才终于将事情发生的经过讲清楚了。陶北仍觉匪夷所思:“太师带着陛下跑了?跑去哪儿了?还没有回来吗?” 信使愈发想哭。陶北显然仍不相信两人会失踪,还一再盘问他两人究竟去了哪儿。陶北似乎以为张灵只是带着小皇帝偷偷溜出去玩耍,很快就会回来——最开始,濮阳的官员们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他们没有立刻上报。直到拖到事情已经遮掩不了了,他们才将信使派到邺都来。 “大将军,”信使颤颤巍巍道,“那位张太师他,他恐怕,恐怕来路不明啊……” 陶北一怔。他在任用张灵之前,也去查过张灵的底细,只是乱世之中,颠沛流离的人实在太多了,身世实在难以验证。于是他没有太过纠结出身,只在确认张灵绝非其他势力安插的眼线后就大胆地起用了张灵。可现在,信使的话让他心里腾起一种莫名的恐慌感。 他一字一顿道:“什么叫来路不明?” 信使道:“濮阳、濮阳有几名曾加入玄天教的百姓指认,太师他,他很可能就是,玄天教……玄天教的师君张玄……” 当年张玄创办玄天教后,曾多次开坛做法,有不少虔诚的教徒都见过他。后来他到了邺都改头换面深居简出,始终未被人认出。而濮阳曾是遭受玄天教荼毒的重镇,此番张玄带着小皇帝前去体察民情,这才被一些昔日的信徒认出来了。 陶北只觉脑袋里“哐”的一声,仿佛有人将他的脑袋当成铜锣狠狠敲了一下,震得他头晕目眩。 他仍觉得此事荒唐至极,荒唐到这是一个连三岁幼儿都不会信的故事。究竟是谁编出这种故事来来糊弄他?……可谁又会拿这种事情跟他开玩笑…… 他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冷静抽离,那信使说的话他连一个字都不相信;另一半却被愤怒惊惧,因为,无论他信不信,这一切恐怕都是真的…… “来人……来人!”他大声喊道。 数名亲兵立刻冲上前来:“大将军,属下在。” 陶北冷静地下令道:“你们马上去濮阳查明陛下和太师失踪之事!……另外,传令上官贤,让他立刻派人去寻找陛下的下落,务必将陛下找回来!越快越好!” 此言一出,亲兵们没有动弹,全都愣在原地。 陶北皱眉道:“怎么不动?没听明白吗?” 亲兵们面面相觑。气氛僵持片刻,一名亲兵终于蚊子叫似的开口:“大将军……上官将军他不在河南了……” 陶北愣住。他冷静的外壳像是瞬间被什么东西击碎了,褪去外壳后露出的神色让人难以形容。 他默然片刻,咬牙道:“传令田畴,战事不用他管了。让他先去寻找陛下的下落。” “是!” 濮阳距离河南不远,陶北现在确实已经顾不上河南的战局了,他知道若不是田畴苦苦支撑,战事早该结束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他们必须立刻把小皇帝找回来,并且立刻确认张灵的身份。 如果一切真如信使所言,如果此事传开,那别说他陶北,连同这梁国,都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此事务必秘密进行,绝不可让任何人知道!”陶北恶狠狠地叮嘱道。 他凛然的目光扫向那信使,那信使一个激灵,连忙道:“大将军放心,濮州牧已将消息压下去了,没、没有让消息传开……” 陶北见他神情闪烁,又是一阵心惊。出了这天大的事,寺庙内外知情的人这么多,以濮州官员的能耐,当真能把消息压住吗?他只恨不能立刻飞到濮州去亲自查明真相,收拾局面,可他现在根本分身乏术。 亲兵领了命令,连忙去传令了,那信使禀报完了消息,陶北不敢放他离开,也让人把他暂时软禁起来了。 此刻陶北分明应赶紧召集幕僚商议对策,然而他却掉头回到屋子里,关上门,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他在屋内不断地来回走动,恐惧后知后觉地漫上他的心头。 假的……都是假的……怎么可能! 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 他时而像被浸在冰水里,浑身发冷;时而又似被架在火上烤,炙热难耐。而眼下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只有田畴了。 他不相信濮阳的官员,唯一能让他信任的,唯一能为他解忧的,只有田畴。田畴是那么可靠,田畴是那么能干,田畴一定能为他找回朱新,压下消息,救他于水火中! 田畴……田畴……他不断默念着自己心腹干将的名字,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 “谁?!” 外面的人通报道:“大将军,有军中来使在外求见。” 陶北微微一怔,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名使者被带入屋中。 陶北看见那人,不由愣住了——此人并非普通信使,而是他派往田畴军中的监军。除非特殊情况,否则监军绝不该离开军队。 ——而且,这是他今天见到的第二个瑟瑟发抖的报信人了。 那监军双眼通红,噗通一声跪倒在陶北面前,悲戚道:“大将军……田畴他,他投敌了!他背叛了大将军!” 陶北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反应。 荒唐的事太多太多,又来得太快太快,他的震惊与愤怒仿佛已被透支,竟找不回任何该有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笑了起来。脸上分明在笑着,豆大的泪水却顺着笑脸滚落下来…… 292、第二百九十二章 洛阳旧宫城外, 田畴有些忐忑地站着。他到底是历经风雨的老将, 他的神色十分镇定, 除了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衣摆外, 谁也看不出他的不安。 过了没多久, 宫城里迎出了几个人。为首之人十分客气道:“田将军,随我进来吧。” 田畴点了下头,转头朝自己带来的护卫低声吩咐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他的卫兵们对视了一眼,都十分担心田畴的安危,却又倍感无奈——已经到这儿了,要是朱瑙真要对田畴不利,以他们这点人手, 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于是田畴只身一人跟着那些人朝里面走去。 这旧宫城是前朝使用的, 在这些年的战乱中已经惨遭损毁。朱瑙来到河南后, 又征辟了这里作为临时行宫, 用来处理政务。他没有时间修缮宫殿, 因此宫城只是被简单打扫了一下,如今房墙砖瓦上仍然四处可见藤蔓,许多被推倒焚烧的房屋也依然废弃在那里。 昔日皇城,变作满目疮痍。 田畴走在宫城大道上, 只觉一股悲凉感涌上心头,不由垂眸长叹。 没过多久, 领路人在一处偏殿前停下了,对他道:“田将军,请进去吧, 陛下就在里面。” 田畴略吃了一惊。这里并不是皇宫的主殿,只是一处不起眼的偏殿而已。朱瑙缘何不去主殿?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曾经富丽堂皇的主殿是被损毁最严重的地方,如今皇城里还能用的也就只有这些无人问津的偏殿了。朱瑙并非奢华享受之人,不会把人力物力浪费在这种临时落脚处。 田畴深深吸了口气,迈过门槛,向殿内走去。 殿里站着几名护卫,而在殿中坐着的,是一名眉目清秀,相貌温和的男子。他看见田畴进来,站起身微笑道:“田将军,久仰了。” 田畴暗暗吃了一惊,忙下跪行礼道:“罪人田畴,参见陛下。” 来之前他曾幻想过朱瑙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想到,朱瑙比他想得年轻不少,也面善许多。他原以为能打下如此基业的人,必是个心狠手辣之人。陶北所表现出的谦虚只不过是他故意的克制,而朱瑙竟然只是一言一笑,就让人倍感亲切。 朱瑙亲自上前扶起了田畴:“田将军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殿内早就备好了椅子,朱瑙回到原位坐下,田畴也在椅子上落座。 朱瑙道:“田将军愿意归顺蜀国,实乃朕的荣幸。不知将军家人可还安好?” 田畴忙道:“托陛下的福,一切安好。” 朱瑙道:“那便好。” 当田畴决定投降后,他向蜀军提了个条件,要求此事不得声张,给他一段时间处理杂事。他的家人还在徐州,他的旧部也大多都在徐州。一旦他投降的事情公开,陶北一定会对那些人下手。因此他先发制人,软禁了陶北安插在河南军队中的所有监军,然后连夜派人前往徐州报信,让他的部下们放逐了陶北在徐州的所有耳目和势力。直到他收到徐州的回信,说陶北的势力已被清除出徐州,他的家人也一切安好,他才公开向朱瑙投降,并放走了陶北的监军回邺都报信。 田畴决定投降后的配合程度,就连朱瑙都感到意外。曾经投降或加入蜀国的各路人马,在加入之前,无一不是和他提出了许许多多的条件,双方洽谈良久才勉强达成一致。就连谢无疾,也用了很长的时间与他形成默契后才终于加入蜀军。可是田畴却并没有提太多的条件。 他除了表现出对自己的旧部和家人的安危感到担心之外,似乎就没有其他顾虑了。朱瑙会否保留他的军权,会给他安排什么官职,是否会追究他的过往,这些他都没有问。他就这样爽快地来到洛阳,将自己的护卫放在宫外,只身一人走进了“龙潭虎穴”。 朱瑙打量了他片刻,和煦地开口:“不知关于田将军的那些部下,将军有什么打算?” 这话的部下指的不是那些各自为政的杂牌军,而是田畴在徐州的旧部。田畴在徐州经营多年,他的影响非常大。只要他一声号令,那些部众极有可能在徐州占领官府、割地自据。 田畴自然明白朱瑙问他这话的意思是在试探他愿不愿意松手兵权。他镇定道:“田某素闻陛下是胸怀宽广、知人善用的贤明君主,相信陛下会善待我的旧部。日后他们若能为陛下建功立业,是他们毕生修来的福分。” 莫说朱瑙,殿上站着的所有亲卫军听了这话,都暗暗吃了一惊。 田畴仍然没有为他自己争取任何权力,甚至在这番话里谦卑到了极致。他在陶北手下的时候可是权倾朝野的忠臣之一,投诚蜀国后,他竟然完全不争不抢?他可不是兵败被擒后无奈才选择投降的,他手里可还握有不少谈判的筹码呢! 众人却不知道,田畴在选择投诚之前,已经把形势和后路想得清清楚楚了。 其实他在投降朱瑙和为陶北死战到底这两种选择之外,本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回到徐州,割地自据,称霸一方。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很清楚,这不是长久之计。天下大势,众望所归,已经在朱瑙的身上了,他也好,陶北也好,还有江南的陈国,谁都阻止不了朱瑙统一江山的脚步。既然如此,他的反抗和挣扎只能换得几年苟且,却不能得到长治久安。 而且,在中原沉浮这么多年,看着权力的快速交迭,他很清楚君主的忌讳是什么。他固然可以利用手头的筹码为自己谈一个执掌大权、富贵荣华的条件。可然后呢?又能维持多久?等到江山一统,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了。他可不是从最初就跟随朱瑙起家的嫡系,他这样的半路降将,若还不懂得恭顺克己,那到时候第一个被烹的“走狗”就是他! 田畴能成为陶北手下的大将,他最过人之处并不在于能征善战,而在于他擅长判断形势,并且懂得为人处世之道。他生性并不好争抢,会被卷入派系斗争也只是因为他被太多人的利益裹挟了,而非他的本意。他甚至他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争取多少利益,而是自保。保他自己,保他子孙,也保那些忠心耿耿跟随他多年的部下能有一个善终。 片刻后,朱瑙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多谢。田将军的诚意,朕很感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就没有必要绕弯子了。朱瑙又敛了笑容,郑重道:“也请将军放心,将军的旧部,朕定会善待。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只要他们肯为蜀国效力,朕待他们绝无成见。只是朕不了解他们,不知田将军是否肯为朕推举贤能?” 田畴微微一怔,进殿以来一直四平八稳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喜色。 他是诚心的,朱瑙也是真诚的。眼下朱瑙大可说一些空话哄他,到时候却排除异己,将他的人马弃之不用,他也无可奈何。可朱瑙却没有这样做,他让田畴举荐人才,直接就把事情落到了实处。只要田畴诚心举荐,那些人才就不会因站错了派系而被埋没! 今日来到洛阳,放弃了手中的筹码,释放自己最大的诚意,是田畴进行的一场豪赌。他赌的是朱瑙是否果真如传闻那样爱才如命,是否真有天下霸主的胸怀。眼下他已信心倍增:他相信自己赌对了。 两人又长谈良久,分析了梁国如今的形势,又商量了要如何接回徐州的部众,直到将大计谈定,朱瑙才让人送田畴下去休息了。 田畴走后,朱瑙今日的政务已料理得差不多了,他也起身走出宫殿,抬头看了看,发现日头微斜,眼下天色还不算晚。 朱瑙想了想,吩咐道:“把马牵来,我要出宫。” 惊蛰吃惊道:“公子要去哪里?” 朱瑙眉峰一挑,缓缓道:“我要去——汝阳!” …… 月朗星稀,灯火阑珊。 谢无疾忙完军务,风尘仆仆地回到军营。他正欲歇下,忽听帐外传来一些声响,他不免奇怪,又披上外袍出帐查看。 只见黑暗中人影晃动,一行人向他所在的帐篷走了过来。他微微皱了下眉头,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然而月光浅淡,他一时看不清楚。直到那行人走到他面前,他才大吃一惊:“朱……陛下?” 朱瑙快步上前,在谢无疾面前站定。他身后手执火把的卫兵们跟上来,将他明亮的眼眸和满面笑意照映得清清楚楚。 朱瑙也不避人,直接牵起了谢无疾的手。 谢无疾又惊又喜,眼睛亮了几分:“你怎么来了?” 朱瑙道:“进去说。” 两人走进帐内,卫兵们便不再跟进来了。谢无疾在黑暗中摸起火石,正要点燃蜡烛,忽然腰上一紧,朱瑙从后面环住了他。 谢无疾微微一怔,放下火石,亦转身反搂住朱瑙。 两人在黑暗中相拥。 朱瑙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嗅着他的发丝,欢喜道:“今日我见过田畴了,他倒是极好说话,我与他谈了一个时辰,便将一切谈妥了。” 谢无疾诧异道:“他愿意放弃兵权?” 朱瑙道:“是啊。” 放弃兵权,指的并不是田畴从此以后不再为将,不再征战沙场了。而是他愿意交出部下的控制权,由朱瑙进行调遣和整编。要不然田畴不配合的话,那些部下只知田畴,不知蜀帝,将会是很棘手的存在。 谢无疾也未想到田畴会如此爽快,仔细想了想,倒也明白了田畴的考虑。他低声道:“田将军真是个聪明人……” 说完这句话,忽然之间,他的情绪开始翻涌,呼吸也变得急促。 朱瑙感受到他的异样,不由将他松开些许:“怎么?” 谢无疾摇了摇头,他的胸膛伊始剧列起伏着,过了一阵,逐渐平息下来。 早在当初他们一起冲破勤王军的包围,闯入京城时,他就已笃信朱瑙将来会成为天下之主。可信念虽扎在心中,却又远得触不可及。这几年谢无疾追随朱瑙南征北战,打了数不清的胜仗,虽有欢喜,却也寻常。 直到如今田畴投诚,谢无疾才忽然发现,就连田畴这样的敌将都在为来日天下一统时的事做打算了!他笃信的东西,很快就不止是信念,而即将实现了! 他心中又酸又胀,竟不知该如何言辞,只能愈发用力地抱紧朱瑙。 朱瑙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谢将军,我很欢喜。” 谢无疾欢喜地连话也不想说,哑声问道:“你今夜不回宫了?” “……这月黑风高,你忍心赶我回去?” 谢无疾低笑,再无废话,牵着他往军榻边走去。 一夜无话。 …… …… 田畴投降后,杂牌军群龙无首,战事却并未彻底结束。 朱瑙始终无意收降这些乌合之众,又因军权仍控制在那些杂牌军官手中,他无法轻易遣散军队,于是早在收到田畴愿意投降的消息后,他便让谢无疾派遣了一支兵马绕到后方截断这些杂牌军的后路。因此田畴带兵离开后,这些杂牌军因被蜀军所困,既不愿厮杀,又无法离开,只能继续留在原地。 往后的数日里,朱瑙命令杨烈利用细作极力挑拨各军矛盾,又对各路军官进行暗中刺杀。在蜀人的挑拨下,杂牌军们的矛盾果然日益激化,很快开始了混乱。 数日混战后,杂牌军们内耗严重,人心溃散,多名军官被暗杀,余下的军官也再难控制兵马。 朱瑙此时才终于出手,接下了这个烂摊子,将该安置的人安置,该遣散的人遣散,轻松结束了河南的战事。 整顿月余后,蜀军继续东进,在得知田畴已经投降的消息后,蜀军所到之处,梁国的兵马或逃散、或投降,全都不战自溃。 于是短短一个月后,蜀军已经兵临邺都城下。 293、第二百九十三章 陶北站在城楼上, 俯眺下方。百米开外, 黑压压的大军如潮水般排开, 如同墨水泼洒在土地上, 将地面一直洇黑到天际。 那是蜀国大军。是势如破竹的蜀国大军。就两个月前, 陶北还在为击退蜀军后他要派何人驻守河南而为难,而现在,他不再需要为难了。蜀军已站在他大梁国都的城楼下了。 寒风猎猎,吹得陶北两眼发红,他却盯着远方的军队,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附近的士兵们已忍不住窃窃私语, 陶北忽然转过身来。 众人吓了一跳, 连忙噤声, 大气也不敢喘地等候陶北的命令。然而陶北什么都没有说。 他走下城楼, 跳上快马, 撇下面面相觑的士兵们,朝着城内飞驰而去。 他的亲兵也愣了一愣,眼神闪烁了几下,匆忙地向守城军官下令道:“紧闭城门!在没有大将军新的命令到来之前, 谁也不准开城迎战!”说罢也连忙骑上马,追着陶北离开了。 …… 陶北回到大将军府, 府邸内外已经围满了人,有他的幕僚、朝中的官员还有邺都内的各路权贵。人们把宽阔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吵闹声几乎将屋顶掀翻。 忽然有人眼尖地看见了陶北, 惊呼道:“大将军回来了!” 吵闹声停顿了一瞬,人群瞬间涌上来将陶北围得水桶一般密不透风。 “大将军!听说蜀军已经打到城外了,是真的吗?!” “大将军,不能再拖了,务必尽快决断啊!” “大将军,城内人心涣散,士卒厌战,这仗已经没法打了。派人去与蜀军商谈请降的条件吧!现在还有商榷的余地啊!” “放屁!谁敢向蜀军投降,老子第一个砍了他!城中兵马充足,粮草充沛,蜀军却长途奔袭,只要我们死守到底,他们很快就会退兵的!” “蜀军都已经打到皇城脚下了!连田将军也投降了!将士们哪里还有士气再打下去?!” “姓田的叛变了,还有高将军呢,高将军很快就会带援兵来了。少在那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有大将军和高将军在,咱们一定能击退蜀军!” 众人叽叽喳喳,震得陶北耳膜嗡嗡作响。人们仿佛就在他耳边说话,却又似乎隔得很远很远,模糊得他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从数日前开始,邺都城收到消息,得知蜀军正一路东进,奔向邺都的时候,城中权贵们便分成了两派,掐得昏天黑地。 其中一派主张大势已去,让陶北索性早点向蜀军请降,还能给大家谈个好条件。在田畴投降后,陶北也不知是无人可用还是来不及杀,尚未下手清除田畴的派系。因此这派人马以田畴的旧部和厌战怕死的官员们为主。 而另一派则主张死战到底,绝不能向蜀军投降。这派人大多是梁国朝廷里位高权重却身无所长之人,他们深知一旦政权易主,朱瑙定会排挤他们,他们的荣华富贵就再也保不住了。 按理说,陶北也该是主战派。他在梁国是大将军,是真正的摄政权臣。一旦向蜀人投降,即使朱瑙能留下他的性命,绝不可能再让他执掌任何权力了。以陶北的性情,他只怕是宁死也不肯屈从的。可是这么多天以来,无论人们争吵得如何激烈,陶北始终没有表明立场。 敏感的人已经察觉,陶北似乎也有了厌战情绪。他为了避开激烈冲突的两派人马,已经连朝都不去上了。可人们去不会放过他,于是争斗的战场从皇宫朝廷转移到了大将军府。 “大将军,”一名主降派的官员苦口婆心地劝道,“只要我们交出皇帝,承认朱瑙的帝位,便可免于战火,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啊!” 另一名主战派的官员立刻反驳道:“竖子!你竟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陛下才是天命所归。若将江山交在蜀贼手中,才是为祸黎民苍生!” 双方都扯出忧国忧民的大旗,可实际上心里盘算的还是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此刻,他们还以为小皇帝仍在寺中礼佛,并不知道他们那天命所归的小皇帝已经被昔日玄天教的“太清玄天皇帝”张玄领着逃之夭夭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陶北拿主意,毕竟邺都城内的政务、军事等所有大权都被陶北一人捏在手中,谁也绕不开他去。 然而陶北神色漠然,始终一言不发。他拨开众人,向府内走去。 众人目瞪口呆,追在后面七嘴八舌地嚷道:“大将军,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对啊大将军,你到底什么打算,倒是给个准话啊!”“大将军……” 陶北全都置若罔闻,快速朝里走去,在卫兵们的阻拦下,他成功甩脱了那些权贵。 他并没有在府中待很久。他来到库房,取出一坛醉八仙,抱在怀里,很快又骑马从后门离开,向皇城驰去。 …… 陶北离开后,他的亲兵连忙追上。然而亲兵的马没有陶北的快,路上一度被陶北甩脱。好在他猜到陶北要去何处,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来到皇城内的监牢外。 陶北果然就站在被辟作监牢的院子外,也不知站了几时了。 亲兵跳下马走上前去。陶北出神地望着监牢的方向,脸上分明没什么表情,亲兵却从他眼神里看出了莫大的悲凉。 亲兵感同身受,顿觉鼻子一酸。他是陶北的心腹,一直追随陶北左右,对眼下梁国的形势,他比城中那些仍在闹腾不休的权贵更清楚。 权贵们还在等着高洪从冀州带兵前来解邺都之位,可是高洪是不回来的,因为陶北根本没有向冀州发出求援的消息。被陶北一手扶上皇位的笑皇帝也不会回来了。 陶北多年苦心经营,却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何必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呢?胜负已经分晓了。 陶北在院外站了良久,弯下腰,轻轻将一直抱在怀中的醉八仙放到了地上。随后,他转身离开。 亲兵一愣,忙追了上去:“陶公不见见上官将军么?” 陶北平素并不饮酒,醉八仙是上官贤爱喝的酒。陶北总在府上备几坛。每次上官贤回京,陶北才会取出窖藏请上官贤来喝。 陶北缓缓摇头:“不见了。” 顿了顿,垂眼轻声自嘲道:“见了又能说什么呢?算啦……就这样吧。” 亲兵怔怔地看着他。 陶北走回马边,正要上马,亲兵忙跟上来。陶北却道:“你不必跟着我了。等过半个时辰,你把上官贤放了吧。” 亲兵惊讶道:“陶公……” 陶北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对不住……”陶北低声道,“以后……自寻前程吧。” 不等亲兵作答,陶北便已纵马而去。 …… …… 城池外,大军仍在压阵。 朱瑙站在高地,眺望邺城的方向。他的身边除了惊蛰等护卫外,连田畴也在。 朱瑙没有下令强行攻城。战局至此,已没有必要再穷兵黩武。他每隔半个时辰便派几名使者去城下喊话,想与城中人坐下洽谈,可城内却始终没有人出面接洽。每一次使者都无功而返。 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又一波使者在长久喊话无果后,垂头丧气地从城下离开了。 田畴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臣愿前去城内劝降。”以他梁国老将的身份,守城的士兵或许会卖他一个面子,将他放进城去。 朱瑙看了他一眼,却摇了摇头:“田将军不必如此。” 田畴也不希望再打下去了,他是真心想要去劝降的。朱瑙并非猜忌他,只是不想让他冒这个险而已。 朱瑙温声问道:“田将军,以你对陶北的了解,他会怎么做?” 田畴沉默良久,苦笑着摇了摇头:“臣不知。” 他无法想象陶北会低头服输,可大势已去,陶北也不是那么不识时务的人。他的确无法猜到陶北会做出什么选择。 朱瑙却还不如田畴心急。他笑了笑,道:“朕不心急,慢慢等便是。若过了申时他们还不回应,就让将士们原地扎营。” 田畴往邺城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将复杂的情绪进藏心底。 …… …… 邺都皇城内。 上官贤躺在潮湿的草垛上,麻木地背诵着自己还能想起的诗句文章。他背得段不成段,句不成句,颠三倒四,嘴里却始终没有停下。若他不跟自己说点什么,再被□□下去,他很快将要忘记如何说话了。 在回来之前,他就知道陶北不可能再起用他了,他知道他的出现会让陶北如坐针毡。他都知道。可他仍然回来,如果陶北还敢用他,他就继续为陶北效力。如果陶北不敢,那就当他是在报复吧。 唯一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在蜀军中也是被□□,回到邺都也是被□□,可在蜀军中的日子竟比这里要好捱得多。至少那时候他还能见到天光,还能用木棍当做长矛练功。而邺都的日子却是暗无天日。 黑暗和漫长消磨着他的意志,他后悔过很多次为什么还要回邺都来。可人之一生,谁能无悔呢?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些响动。上官贤被禁闭太久,对响声极为敏感,立刻从草垛上坐了起来。 有过不多时,一缕光亮透了进来。 他原以为是来给他送饭的宫人,只是奇怪上一顿饭似乎送来还没过多久,然而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和佩刀与腰带的碰撞声让他发现来的并不是宫人。 他眯起眼睛,待眼睛稍稍适应了光亮,来人已经走到跟前,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上官贤怔怔地将来人打量片刻,认出他是陶北的近卫亲兵:“是你。” “上官将军……”亲兵拉开了牢门,“你走吧。” 上官贤扶墙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他的面前。那亲兵眼眶红肿,牙关紧咬,似在竭力控制情绪。 上官贤用力皱眉,又缓缓舒展开,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亲兵努力让语气保持平稳,一字一顿道:“两个月前,田将军在河南投降了蜀军。张太师带小皇帝出逃。眼下蜀军已经兵临邺都城下了。” 上官贤一愣。他并不清楚自己被关押了多久,似乎过了很漫长的一段岁月,又似乎只是眨眼一瞬。几个月的时间实则并不短,可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蜀军竟已兵临邺都?看来这几个月里朱瑙与谢无疾所向披靡,陶北却是一溃千里…… 亲兵终于克制不住,颤声道:“陶大将军他,半个时辰前,已在勤政殿里,上吊自尽了。” 上官贤怔住。 他这一怔,怔了很久很久,直到亲兵忍不住想再说点什么,他才低声确认道:“陶北死了?” 亲兵撇开脸,浑身颤抖。 上官贤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向监牢外走去。 他走出监牢,眼睛尚不适应光亮,腿脚亦僵硬,不小心踢到了门口的一坛酒,险些被绊倒。亲兵忙冲上来扶住了他。 上官贤眯着眼睛好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了地上的那坛醉八仙。他伸手摸了摸那坛酒,道:“陶北没脸来见我啊……” 亲兵终究是陶北的心腹,听着这话有些刺耳,却也知这是事实,因此无话可说。 上官贤抱起酒坛,有些费力地揭掉了酒封。他一口都没有喝,只将酒水将四周泼洒。 “这一杯敬我的妻儿。” “这一杯敬随我战死沙场的儿郎。” “这一杯敬因我受而死的同僚。” “……” 当酒坛里还剩最后一口酒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将酒洒在地上,将酒坛扔了出去。 他转身向外走去。 亲兵追了上去:“上官将军,你要去哪里。” 上官贤平静道:“开城投降吧。陶北都不战了,还要负隅顽抗吗?” 亲兵皱了下眉头,心里有些不好受,可他并没有阻止。陶北死后,城内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陶北为了掌控大权,朝中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大臣。也只有上官贤出面,才能主持局面了。 亲兵道:“可是……上官将军,你不去看一眼陶公么?” 上官贤脚步微微停顿。片刻后,他继续向前走去:“反正也无话可说……就不见了吧。” 294、第二百九十四章 此刻, 城内的权贵们尚不知道陶北自尽的消息, 他们一面四处命人寻找陶北的下落, 一面继续为是否向蜀军投降而争执不休。 由于找不到陶北, 逐渐的, 双方的战场从大将军府转移到了城门处。 那些主降派的官员们想让守城军直接打开城门迎接蜀人,可惜他们没有号令守城军的权力;而那些主战派的人则恨不能让军队出去和蜀军厮杀,将蜀军赶走。可他们不仅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力,更无力让战士们再为他们死战到底的威望。 两派人马争锋相对,眼看着城外的仗还没打起来,城内就先要刀光血影了,这时忽然有人惊呼道:“上、上官贤?!” 众人回头一看, 一名消瘦的男子拄着长矛, 缓缓向城门处走来。 众人愕然:竟然真是上官贤来了!上官贤不是被关押起来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立刻有人意识到了什么, 急急问道:“大将军呢?” 上官贤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即使他身形消瘦, 脚步虚浮, 可他余威犹在,在他的扫视下,人们逐渐安静了下来。 上官贤这才平静地开口:“大将军已于勤政殿内自尽了。” 他的声音并不响,却如铜钟坠地, 哐得一下,将众人狠狠震住, 全场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仿佛被凝结一般。 陶北……自尽了?陶北竟然自尽了??!! 过了良久,上官贤缓声道:“打开城门吧。” 此言一出,人们终于回过神来。瞬间炸开了锅! “大将军、大将军死了???” “怎、怎么会这样?!这可如何是好?!” “不能开城门!凭什么开城门?!上官贤算什么东西, 他只是个叛贼!不能听他的!” “对,也许就是他杀了大将军!不能开城门!” 上官贤没有任何辩解,他提起长矛,直接朝着对他出言不逊的人刺了过去! 纵使上官贤被关押良久,动作已经变得迟缓,可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权贵仍然与他无法相比。被他矛锋所指的权贵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上官贤继续向前逼近,那权贵忙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又如何躲得开?他猛地摔倒在地,上官贤的矛锋也在他喉结处停住。 “别、别,别杀我!!”那权贵惊恐地大喊,两股战战。 周遭再度安静了下来。 上官贤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说,打、开、城、门。” 再也没有人敢反对了。那些主战的权贵们脸色灰败。他们知道,一切全完了。 而胆战心惊了许久守城士卒们这如释重负,向城门处跑去,喊道:“开城门!开城门!” 巨大而沉重的邺都城门在众人用力的推搡下,在隆隆的轰鸣声里,缓缓打开了。 …… 夕阳西下,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蜀军开始忙碌着安营扎寨。 谢无疾骑马来到朱瑙的身边,从马上跳了下来:“站了一日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朱瑙道:“也好。” 谢无疾牵着马与他一起走下高地,准备回军营去,忽听远处隐约传来响声。紧接着,最靠近邺城的士兵们喧哗了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立刻转头又向高处跑去! 士兵的喊声们迅速蔓延,很快,整个大军沸腾了起来。而朱瑙与谢无疾也来到了高地上,回头往邺城的方向望去。 城门开了! 两人愣住。 下一刻,谢无疾狠狠抱了朱瑙一下,将他推上战马,自己也跳了上去,朝着军队前方疾驰而去! …… 城门大开后,第一个从城里走出来的人是上官贤。他拄着长矛,缓缓向蜀军的阵地走去。他的后方一片安静,无人跟随。 人们提心吊胆,对前路充满了不安。直到上官贤走出几十米远,终于有人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跟了出去。 一个……两个……很快,城内的人们如潮水般涌了出去。既然已经决定投降,那早一点在蜀帝面前展现诚意,或许未来的日子会更好过一些。 腿脚轻快的人们很快赶上了上官贤,可望着前方黑压压的大军,无人敢超过上官贤。人们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朝着蜀军方阵走去。 朱瑙和谢无疾来到阵前,在卫兵们的簇拥下站定。田畴也随即赶到了。 直到上官贤距离朱瑙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卫兵们上来拦下了上官贤与众人。 “请交出所有兵器。”卫兵客气而警惕地开口。 上官贤提起手里的长矛。他望着就在不远处的朱瑙,并没有将长矛丢下,而是缓缓将矛尖指向了朱瑙所在的方向! 气氛在瞬间凝固,无数人的笑容僵在脸上,许多人瞪大眼睛,惊恐浮现眼底——上官贤想干什么?! 蜀军们立刻将刀剑长矛握在手中,无数刀尖同时指向上官贤。出城投降的人群则纷纷后退,同时在心底咆哮痛骂:上官贤竟然不是带他们出来投降的吗?!这个疯子,千万不要连累他们啊! 然而双方对峙了短短的一瞬后,上官贤眼中刺骨的恨意消失。他笑了笑,丢掉了手中的长矛。蜀军们却不敢放松,一拥而上,检查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兵刃。 田畴焦急地看了眼朱瑙,又看了眼上官贤,咬了咬牙,向上官贤方向跑过去。 他跑到上官贤的面前,上官贤却转开了脸没有看他。田畴低声道:“你……你没事就好。大将军呢?” 上官贤不接他的话。 田畴沉默片刻,低声道:“大将军自尽了么?” 上官贤神色微动。 在朱瑙问田畴陶北会如何应对的时候,田畴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种可能。他当时没有说,如今看来,却果然如此。 田畴又问道:“粱帝与太师呢?” 过了很久,上官贤依旧没有看他,却终于哑声开了口:“他们逃了。” 田畴愣住。 不远处,朱瑙与谢无疾默默打量着从梁国出来的人们。谢无疾看着上官贤,双眉紧锁。他不知上官贤究竟有何用意,但他看得出上官贤并不是诚心投降的。 直到有人前来禀报,说陶北已经宫城里上吊自尽,两人微微怔然,却并不意外。 片刻后,朱瑙开口道:“派人将他们先安置下来,查明城中官员、军队的情况,我们明日再进城吧。” 谢无疾微怔,问道:“你不见上官贤了?” 他知道朱瑙一直对没能收降上官贤感到遗憾,他以为朱瑙还会将上官贤召来劝说。 朱瑙却摇了摇头,淡然道:“明日再说吧。时辰不早,我们先回去吧。” 于是他们吩咐好手下的将领们对人群进行安置,便先回去了。 …… 翌日清早,已经将城中情况调查清楚的军官们前来找朱瑙和谢无疾述职。 昨晚城门打开后,邺都内的所有军队都彻底放弃了抵抗,乖乖缴械投降。梁国朝廷的官员已经被蜀军们全部控制起来了,然而太师张灵和小皇帝在两个月前便南下去名寺礼佛了,至今未归,他们已经派人去寻找朱新和张灵的下落。 说到此处,负责汇报的军官欲言又止。 谢无疾问道:“怎么?” 那军官咬了咬嘴唇,为难道:“关于粱帝朱新,末将从陶北的亲兵那里听到一些古怪的说法,尚不知真假。末将已经派人去查了。” 朱瑙问道:“什么说法?” 那军官道:“陶北的亲兵说,梁国的太师张灵有可能就是玄天教的反贼张玄,那位伪帝朱新也是他带到陶北身边的。就在一个月前,他借着带小皇帝南下礼佛的机会,已经偷偷逃走了。” 朱瑙、谢无疾:“……” 谢无疾不可思议道:“张灵就是张玄?陶北封他做太??他们还逃了??当真不是他们将伪帝藏起来了么?” 那军官面色讪讪。他一开始不敢禀报这个消息,也是因为觉得这事情听起来太离谱了,怀疑是粱人有意欺瞒。然而对陶北府上的人和梁朝的官员进行了反复的询问后,至少小皇帝离京的消息是真的,张灵的身份就要等他们派人去调查后才能确定了。 朱瑙失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若果真如此,那位张太师可真是个人才……” 谢无疾:“……!!” 他瞪着眼睛道:“你该不会连他也想收了吧?!” 他知道朱瑙求才若渴,其他人也还罢了,可这张玄借玄天教之名弄得生灵涂炭,害死无数百姓。此人不死,天理难容。 朱瑙呵呵道:“除非他能连我也骗过,那便是他的本事了、否则我只怕不能让他好过。”他思忖片刻,想起当初张玄从太原逃走的地方也是寺庙,这一回又是出去礼佛,不由隐约想了什么。 他吩咐道:“查一查他和朱新是在哪里逃走的,派人去附近的寺庙里暗中查访那里的和尚,看能不能找出他们的踪迹。” 军官忙道:“是!” 将城中的事情都汇报完,那军官便退下了。很快又有一名亲兵跑了过来。 “陛下,”那亲兵道,“上官贤已在外面候着了。” 朱瑙看了谢无疾一眼。谢无疾微微皱了下眉头,起身道:“我先去邺城收拾。”说罢起身向外走去。 他走到帐外,惊蛰等护卫就在帐边站着。谢无疾朝惊蛰低声吩咐道:“保护好陛下。”说完才快步离开了。 295、第二百九十五章 不多时, 上官贤被人带了过来。 惊蛰亲手对他进行了一番搜身, 确认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兵器, 这才将他放入军帐内。同时, 惊蛰也带了数名护卫一同跟入帐内, 在朱瑙身后和两侧站定。 即使没有谢无疾提醒,程惊蛰对上官贤也是极为提防的。昨天上官贤矛指朱瑙的动作以及他的眼神令惊蛰一想起来就如临大敌,决不能让他有任何对朱瑙不利的机会。 上官贤在帐内站定。他没有向朱瑙下跪,只行了个拜见长官时的揖礼。 惊蛰等人顿时皱眉:果然,上官贤还是不愿拜在朱瑙麾下,他仍把自己当做梁国的朝臣,因此根本不愿承认朱瑙的帝位!可昨天他又第一个开城门迎敌的人, 他究竟想干什么? 朱瑙看在眼中, 只是轻轻摇头叹气。他没有出言斥责上官贤, 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惋惜之情。 他淡淡问道:“不知上官将军日后有何打算?” 上官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神色木然道:“如今粱帝流亡, 陶北已死, 中原既平,朱公得天下已指日可待。朱公乃宽厚仁义之人,请务必善待梁朝子民,减免杀戮……” 朱瑙打断道:“上官将军弄错了。他们不是梁朝子民, 而是朕的子民。朕很快会让这天下河清海晏、民安国泰。只是上官将军愿不愿意看到这一日,朕却不知了。” 上官贤愣住。朱瑙给人的感觉一向是温和的, 直到此刻,他第一次从朱瑙身上感受到强大的、压迫的气场。他这才恍然大悟:他几乎忘了,他面前的这个人, 是一位帝王啊!是做到了连陶北都没做到的事的真正的帝王啊! 帐中一阵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上官贤竟然低声笑了起来。他分明笑着,却笑得悲戚,让帐中的氛围变得愈发凝重。 然而帐中的人都只是冷漠地看着他。邺城破,梁国灭,蜀人的欢喜上官贤并不能感同身受,上官贤的哀痛他们也不屑一顾。 朱瑙开口打破了僵局:“多谢上官将军昨日打开城门,使两军免于一战。” 站在朱瑙身旁的惊蛰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他知道朱瑙开了这个话题,只怕接下来就要规劝上官贤服软了。他固然知道上官贤此人是个将才,可他始终记得昨日上官贤矛指朱瑙时眼中的杀意,他实在不希望朱瑙收降此人。 而上官贤却只是沉默。 他打开城门,是为了赎罪。当日他死守蒲州,致使蒲州城饿殍遍野,士卒死伤无数。如今蜀军再次兵临城下,而陶北已死,他不愿昔日悲剧再度上演,因此他才开城投降。 可他率领梁国群臣投降是真,他痛恨朱瑙也是真。倘若当初不是朱瑙关了他四个月,他如何会落到这般下场?朱瑙将他放归,又难道不是算到会有今日?如果不是朱瑙,他与陶北多年来的憧憬与努力,又怎会化作一场泡影…… 然而成王败寇,天道如此。他终究只是世间一微末小虫,无力螳臂当车。莫说他杀不了朱瑙,便是他杀得了,他也不能杀。 陶北已死,朱瑙乃是众望所归,倘若朱瑙再有三长两短,那多年来的混战兼并都成了一场无用之功,天下又将大乱。下一位明主出世,不知会否在百年之后了…… 无论他如何不甘,他终究已经无力回天。 朱瑙忽然站起来,从几案后面走了出来。惊蛰等人吓了一跳,忙跟上前,紧贴朱瑙左右,虎视眈眈地盯着上官贤,生怕他有任何不利于朱瑙的举动。 连上官贤也怔了一怔,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不知朱瑙有何用意。 朱瑙在他面前站定,注视他的双眼。 他们都以为朱瑙想要问什么,或是劝说什么,然而朱瑙只是淡淡地开口:“朕都明白。” 上官贤呆呆地看着他。 下一刻,朱瑙又背过身去,冷淡道:“人各有志,各依本心吧。上官将军若无话对朕说,就请自便吧。” 帐内一片沉默,惊蛰等人神色茫然。朱瑙不劝降了? 而上官贤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想要出去,刚迈脚步,又停了下来。 他抿了抿唇,低声说了一句极不情愿、却也是真心的话:“愿陛下能早日收服山河,做盛世明君。”说完之后,他头也不回地揭开帘帐出去了。 上官贤离开后,帐内的护卫们面面相觑。他们也看不透上官贤究竟算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朱瑙究竟作何打算。 然而朱瑙再转过脸来时,又是笑吟吟的了。他道:“走吧,我们进邺城。谢将军应该在等着我们了。” …… 此刻,谢无疾已经带兵接手了邺城的皇宫。 想当初陶北拥立新帝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正是旭日东升之际,野心膨胀至极,不惜花费重金动用大量人力修建皇宫。初进皇城,便可见一派富丽堂皇之景,到处都是高台厚榭,金碧辉煌。然而走入殿内,景象却与外面所见截然不同——宫殿楼台的内部大都寒酸俭朴,莫说雕梁画栋了,粱柱地台全是光秃秃的一片。 毕竟修建皇城非一日之功,而要靠多年积累。这皇宫搭着搭着,国库空了,战事起了,于是钱也缺,人也缺。陶北只好咬紧牙关,勒紧裤腰,先把外部修葺得碧瓦朱甍,内里寒酸就寒酸一些,反正外人看不到。 而这皇城也像极了梁朝的缩影,看似金玉其外,终究只是败絮其中。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马蹄声,谢无疾回头一看,是朱瑙带着人来了。 朱瑙骑到谢无疾边上停下,惊蛰率先跳下马,将他从马上扶了下来。朱瑙走到谢无疾身边,问道:“国库的账目找到了吗?” 谢无疾点了点头:“这些年的账目、还有朝廷的奏章等公文都找到了,没有被损毁,你放心吧。” 昨天邺城一投降,他们就马上派人控制了皇宫,只是当时天色已晚,来不及寻找整理。今天天亮之后,该找的都已经找到了。 朱瑙最关心的就是梁国的国库,但他不是为了国库里的财宝——那些自然也是要的,只不过不是最重要的——国库的账目,就是梁国的命脉,上面记录的每一笔都是梁国的民生。只要能够拿到账目,他们就能用最快的时间了解梁国的形势,并尽快接手政务。 听到所有公文都没有被损毁,朱瑙笑道:“那便好,那再好不过。” 谢无疾将目前接手的情况向朱瑙汇报了一番。邺城毕竟是梁国的国都,摊子非常大。而且因为没有经历战火就和平收降,这里的军队和人口也很多。他们想要彻底吃下,还得颇费上一番功夫不可。 好在这也只是时间问题,有谢无疾在,就没人敢闹事;有朱瑙在,他就能摆平局面。 两人在宫内走了一圈,听手下汇报了调查到的梁国官员权贵们情况,这个时候,一名亲兵跑了过来。 “陛下,”那亲兵道,“上官将军自尽了。” 朱瑙摇了摇头,不予置评。 谢无疾倒有些诧异。他方才没有问上官贤的事,还以为朱瑙会有办法收降此人,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自尽了? 待亲兵禀报完消息离开后,谢无疾低声问道:“你没有劝他?” “没有。”朱瑙笑了笑,“你从前不是说过,‘何必消磨义士’么?随他去吧。” 谢无疾沉默。对于一心求死的忠臣义士,他向来不吝惜屠刀。便是因为他知道,当最质朴的情义被消磨后,剩下的就只有满地狼藉和不堪。 这时又有人前来禀报道:“陛下,田将军求见。” 朱瑙道:“请他过来吧。” 没过多久,田畴被人带到朱瑙和谢无疾面前。 田畴一向老成持重,第一次只身进入洛阳行宫面见朱瑙时都不露怯,此刻却任谁都能看出他有几分忐忑不安。 “罪臣参见陛下。”田畴郑重地双膝下跪,向朱瑙行礼。 一见这架势,朱瑙便知他有事相求,忙道:“田将军快请起。有什么事便说吧。” 田畴深吸了口气,缓缓道:“陛下,臣请为陶北下葬。” 陶北在勤政殿上吊自尽后,他的尸身被人解了下来,目前仍停放在勤政殿。梁国满朝文武谁也不敢多话。只有田畴来请求为他下葬。 田畴心中忐忑。陶北毕竟是首恶,是朱瑙不共戴天的敌人。朱瑙至今还没有处置他的尸身,不知会否打算他吊在城门口或是进行鞭尸,用来警示世人。他深知自己此举是冒人主之大不韪,可他还是来了。 朱瑙见田畴的肩膀竟在微微颤抖,不由好笑道:“难不成朕在田将军心里是爱鞭尸的人吗?” 田畴:“……”他没想到朱瑙竟会这样直白的调侃,紧张的情绪顿时消弭了许多。 朱瑙道:“请田将军将陶北和上官贤一起厚葬……”说到此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改口道,“也不知他们喜欢薄葬还是厚葬,是否有合葬之人。田将军便依他们生前的喜好将他们下葬吧。” 田畴怔了良久,鼻酸眼热,应道:“是!”他跪着再次向朱瑙叩首,郑重道,“多谢陛下!” 朱瑙道:“爱卿不必多礼,起来吧。” 田畴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素知朱瑙胸襟宽阔,却没想到,朱瑙竟有如此容人之量。若只为了做给世人看,朱瑙大可将陶北和上官贤风风光光地下葬。可他竟愿依循他们生前的喜好。如此器量,绝非凡人可及…… 田畴没有立刻告退,他低声道:“臣会即可派人前往冀州与徐州,为陛下早日收服河山。” 如今虽说陶北已死,但各地还有不少梁国的残余势力。徐州好说,那里本就是田畴的旧部;至于镇守冀州的高洪,他也是陶北的心腹,未必肯服朱瑙。但有田畴出面,劝降高洪的把握便大了几分。 朱瑙道:“那便辛苦爱卿了。” 田畴又行一礼,转身退下了。 ===== 风和日丽,淮水平静,照映出两岸郁郁葱葱的树林,正是一片大好风光。 谁也没有注意到,南岸的树林里站着一名男子,目光贪婪地望着河的西南。 这男子正是马束,而他所站的地方乃是淮南,淮河的对岸,便是徐州。 不多时,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树林:“马将军!” 马束回头问道:“什么事?” 那亲兵道:“方才、探子来信,说是,蜀军已经攻入邺都了!” 马束大吃一惊:“邺都破了?这么快?!” 蜀军离开河南才多久,竟然就已经闯进邺都了,这简直是势如破竹啊! “是、是啊!”亲兵道。 马束皱眉在原地转了几圈,咬牙道:“既如此,不能再等了。我们马上点兵,今夜便攻入徐州!” 亲兵惊呆了:“什、什么?” 296、第二百九十六章 数月前, 马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终于说动韩如山, 将他外放到淮南, 并允许他自行筹建军队。 马束那时向韩如山说, 他的目的在于徐州,只要能夺下徐州,就能为陈国增加一道保命符。不过韩如山没怎么放在心上。韩如山之所以答应将他外放,一来有些被他说动,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二来让他去巩固边防,对延长陈国的寿数也许有作用;三来这马束为人极不安分,将他外放出京, 大家都能得个清静。 实则图个清静或许是韩如山和江宁府的权贵们最主要的目的, 然而马束确实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他来到淮南后, 立刻大刀阔斧地揽权, 只花了几个月的时间, 竟然真的拉出一支军队来! 不仅如此,几个月里,马束一直将目光瞄准徐州,在徐州暗中发展了不少耳目。由于田畴被调离, 而徐州的守军又以为他们和陈国是盟友,疏于防范, 完全没发现马束的这些小动作。 原本马束还想再过一段时间,他在徐州暗中笼络更多势力,也将军队训练得更厉害, 届时里应外合,就有更大把握夺下徐州。然而蜀军一路凯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了梁国,速度之快实在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也让他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他知道,田畴已经投降朱瑙。很快,朱瑙就会派人来接手徐州。到了那时候,他再想夺取徐州将会变得更难! 唯有如今,正值权利交迭之际,梁国覆灭,徐州的守军又还没正式被蜀军接纳,他们不知自己为谁而战,必然毫无斗志。这是他夺取徐州最好的机会!错过了这一次,以后就很难说了。 不过他下令攻占徐州的命令太突然了,就连他的亲兵都吓懵了。那亲兵震惊道:“建武将军,这怎么、怎么忽然要开战了?” 马束见他满脸无措,不禁皱了下眉头。 他义正言辞道:“我早就说过。蜀人狼子野心,如今既已灭了梁国,他们很快就会对我们陈国下手了!徐州乃是江南之门户,我若不能尽快夺取徐州,来日蜀军必会从此地渡河南下!一旦蜀贼来袭,他们会夺我们田地,占我们家财,抢我们妻儿,逼我们为奴!我们身为江南儿郎,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自从在淮南组军后,他没少向部下渲染蜀人粱人都是穷凶极恶的洪水猛兽。江南是小富即安之地,人们生活富足,并无向外攻战的野望。想要激起士卒们的斗志,也只有煽动他们的恐惧与不安了。 果不其然,他这一番话说完,亲兵想到家乡被蜀军攻占后自己会遭受的种种悲惨,不由咬牙道:“是,将军,我明白了。” 马束亦知对战事有所顾虑的人恐怕不止他一个,自己想要顺利夺取徐州,还得再多下一番功夫。于是他道:“走,我们一起回去,将军队聚集起来,我要亲自激励全军!” 说罢就向树林外走去,亲兵也连忙跟上。 “建武将军心系百姓,真是忠勇之人啊!”亲兵由衷钦佩地感慨道。 马束的境遇他们都知道,就因为出身不好,马束在朝廷里总是得不到重用,明明立下大功,却被再三打压。可即使如此,朝廷里的那群权贵们都在醉生梦死,却只有马束在边境辛勤练兵,以筹备抵抗敌人的入侵。马束为了陈国可谓鞠躬尽瘁,是千载难逢的忠臣良将。 听了这样的夸赞,马束慷慨激昂道:“我既是江东儿郎,便该镇守沙场,让江东父老乡亲们能安枕而卧。守卫家土,我等义不容辞!” 亲兵被他感动,顿时也热血沸腾。 然而马束转过脸去,那动容的神色转瞬即逝,只留下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讥笑。 徐州是江南的门户不假,他拿下徐州,就能守住江东的西北大门,减缓敌军进攻江南的脚步。可他这么做,当真是为了陈朝的长治久安吗?——开什么玩笑!连韩如山自己都做好了被灭国后从容赴死的准备,他马束是疯了还是傻了,要为谢家柳家那群权贵的江山鞠躬尽瘁?! 陈国不是他的,荣华富贵轮不到他。那他也不是陈国的,他绝无可能为陈国守节! 而他勤勉练兵,夺取徐州,并不是为了常保江南,只是为了他自己而已。 他心里很清楚,一旦蜀军来袭,谢家柳家那些权贵们在江南根基深厚,势力庞大,蜀人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仍要用他们来维持统治。可他马束呢?他空有一个建武将军之名,手中却无实权。蜀人那里大将如云,凭什么高看他一眼?他又是亡国之臣,恐怕归降蜀国后的待遇只会比在陈国更不如,他将再无出头之日。 他又岂能甘心就此沉沦?因此,他必须要在蜀人到来之前做出一番成绩,让天下都知道他马束的大名!只有这样,将来蜀人来收服陈国的时候,他才有谈条件的资格,他才能成为下一个谢无疾、黄东玄! 而他手下的士卒们全然不知他们只是主将眼中向上攀爬的台阶。在马束极富煽动的话语里,他们已做好为江东父老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了…… …… …… 夜晚,徐州军营里火光逐渐熄灭,士卒们都如常歇下了,唯有主将营里仍然灯火通明。 军官们围坐在桌旁,神情严肃。 他们也收到了邺城被蜀军攻破的消息。 “没想到会这么快……”一名军官低声感慨。 桌旁传来接二连三的叹气声。 这里坐着的都是田畴的旧部,在田畴决定向朱瑙投降时,已紧急给徐州驻军传令,让他们赶走了所有陶北的人马。可即使如此,当了这么久的梁国臣子,如今眼见梁国覆灭,他们心里还是免不了难过的。 然而帝位即将易主,让他们感到忧虑的,主要还是他们自己的前途。 “田公怎么就这么降了呢?”一人忍不住出言抱怨,“他这一降,叫我们可如何是好?” “是啊……”另一人出言附和,“纵使战况艰难,田公为何不先退回徐州,与我们共商对策呢?如今他轻而易举归降了,蜀人却会如何对待我们?” 席上众人面色愈发沉重。 他们中的不少人对于田畴都有怨言。怨言不在于田畴叛梁投蜀——梁国大势已去,陶北又令人寒心,叛了也就叛了——而在于田畴投降得太快,没有事先跟他们商量。 他们身为田畴的部下,前程都系在田畴的身上。如果田畴都不能得到朱瑙的器重,那他们这些部下就更别说了;可就算田畴被朱瑙重用,他们能否得到朱瑙的信任也不好说。蜀国不缺兵马,他们又不是朱瑙的嫡系,被猜忌打压在所难免。他们这么多年可是亲眼看到陶北是怎样对待那些降卒杂兵的! 原本如果田畴能先回徐州,他们拥兵自重,和朱瑙好好谈谈条件,没准大家伙能共谋前程。可田畴这一降,他们就非常被动了。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直接撇开田畴,在徐州自立,照他们的想法去和蜀军谈条件,甚至有可能先打上几仗,让蜀军知道他们不好对付,不得不用高官厚禄来安抚他们。运气好的话,也许他们能谋到一个不错的前程,当然运气不好的话,也有可能粉身碎骨;另一条路,就是相信田畴已经为他们做好了打算,不争不抢乖乖听话,任由蜀人安排。 两条路,都有风险,也都有机会。 帐内的气氛愈发紧绷了,军官们不由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主座的肖嘉。田畴走后,目前徐州兵马大权就由肖嘉代为掌管。 过了良久,肖嘉终于缓缓开口:“徐公为人深谋远虑,多智善断。他并非为蜀军所擒,而是自愿投诚。他既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我们,还是应该相信徐公……” 在座一片沉默。 肖嘉说这些话。也是经过了好一番挣扎的。他们所处位置越是高,需要考虑的越多。这些年他们立下了赫赫功劳,却也结下了不少仇家。他们害怕不能得到蜀人的善待,除了舍不得放弃手里的权利之外,也因为一旦放权,他们很可能就连自保都做不到。 可这些人毕竟都是田畴的心腹,这么多年下来跟田畴也算情谊深厚,田畴平日待他们可不像待那些杂牌军似的无情。他们还抱有一丝希望,也许田畴的确为他们谋好了后路…… “要不……” 忽然有一个人开口打破沉默,众人纷纷向他看去。那人顿了一顿,道,“要不,我们向南进军,先攻下淮南,然后顺淮河、泗水而下,两面夹击淮安!只要取得淮南与淮安,我们就可随时剑指江宁!等蜀帝平定梁国后,下一步必然会图谋陈国。我们为蜀帝献上这份大礼,就不怕他不善待我们这些弟兄!” 这话说的众人一愣,顿时有数人眼睛亮了起来。 别说,这还真是个不错的思路。如果靠拥兵自重来威胁朱瑙,纵使最后朱瑙服软,给了他们高官厚禄,但心里难免会有芥蒂。等天下太平以后很可能还是会伺机除掉他们。但如果他们能为朱瑙立下军功,朱瑙就不敢不善待他们!这不仅是他们立功后能让朱瑙相信他们的忠心,更重要的是朱瑙如果不奖赏功臣,情理上说不过去,也会打击其他臣子的积极。 连肖嘉也点头道:“这主意不错!那陈国的军队尽是些绣花枕头,不堪一击。且他们如今视我们为盟军,必然对我们缺少防范。只要我们出兵,胜算极大!不过……若真要用兵,我还是先向田公请示过,再做决定吧。” 此事到底事关重大,万一朱瑙早有规划,他们贪功冒进,也有可能破坏了朱瑙的大计,反而弄巧成拙。 不过想到了主动请战这个主意,让他们对自己的前景有信心了不少。说到底,还是因为朱瑙这么多年早已将他胸襟开阔、知人善用的名声传遍天下,让人们不那么抗拒投入他的麾下。若换成陶北之流,只怕这些徐州兵为了自保,是绝不会乖乖归顺的。 最先提出向江南进兵的军官道:“即便我们要请示田公后再出兵,我们也该先做好战前准备。眼下加紧练兵了,还得派探子先去淮南、淮安等地查明陈军的部署……” “没错。”军官们纷纷点头同意。打仗从来不是说开战就开战的,谁的战前准备做得更充分,谁就更有机会获胜。 事不宜迟,众人连忙拿出地图,研究起淮南的地势,商讨用兵的计划,并分配起任务来。 然而他们并不知,他们今日才想到要做的事,马束在半年前就已经开始筹备了。 军官们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忽然一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皱起眉头道:“嘘……你们听,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众人有些不以为然。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声音? 然而等他们真的安静下来,竖起耳朵仔细一听,脸色逐渐变了:怎么好像真的有人在喊叫? 肖嘉忙指了一人道:“你快出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那人得令,连忙朝外跑去。 帐内众人已没了谈论的心思,全都走到帐外眺望,竟看见远方莫名其妙亮起了火光!仔细倾听,喊杀声越来越响! 不多时,被派出查探情况的人连滚带爬地回来了。 “肖公,不好了!!!”那人惊慌失措道,“有敌军夜袭,已攻破东南三营了!!!” “什么?!”众人纷纷色变。敌军?从哪儿冒出来的敌军?! 然而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了,肖嘉当机立断道:“快,快去击鼓迎战!” 众军官拔腿就跑,忙去集结自己的兵马。他们本还雄心壮志地想攻下淮南作为自己的效忠状。可一旦徐州有失,就算田畴再为他们着想,他们的前程也全完了! 黑夜中,成片的火光迅速亮起,转眼之间,徐州就成了一片激烈的战场! 297、第二百九十七章 与此同时, 二里地外。 “报——建武将军!”一名探子快马冲来, 向马束禀报道, “我军已破敌军东南三营, 尚未遭到反抗!” 马束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事情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发展, 他带着奇兵趁夜偷袭,打了徐州军一个措手不及。徐州军混乱之下四散溃逃,根本没有进行有效的反击。 “继续进攻!”马束下令道,“一鼓作气攻进他们的主将营,最好能生擒他们的将领!别给他们反击的机会!” “是!”传令兵掉马就走,去给军队传令了。 火光照亮马束的脸庞,照映出他眼中兴奋的光芒。他就要像这样势如破竹地前进, 谁也别想阻挡他的脚步! 只可惜, 美好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理想总不会实现得太顺利。 没过多久, 他看到军营里大片大片的火光亮起, 喊杀声越来越响,军队向前推进的速度明显变慢了——徐州军反应过来,开始抵抗了!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接二连三的探子前来汇报军情:“建武将军, 东面遭遇敌军反击!” “建武将军,有一支敌军绕到北面向我们的侧方发起进攻!” “建武将军……” 听着源源不断的最近军情, 马束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眉头也越皱越紧。 徐州军的反应比他想象得更快,反击也比他想得更猛。他原以为徐州军收到梁国亡国的消息, 应该正是六神无主之际。却没想到,徐州军的军官们竟然与他不谋而合,都认为眼下是立功的良机,关乎后半生的前程。因此徐州军非但没有就此认输,反而开始了凶猛的反扑! 马束咬牙道:“死战到底,谁也不准退!我们必须拿下徐州!!” 命令层层传达下去,他手下的官兵们硬着头皮,咬牙死战! 战事愈演愈烈,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间偷袭,转眼就变成了两军之间的全面厮杀…… …… 一个时辰后,徐州军营里,肖嘉焦躁地来回踱着步。 一名探子连滚带爬地从前线冲回来,肖嘉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那人急切地问道:“形势如何?” 那探子连连摇头:“将军,东路军就快撑不住了!” 肖嘉呼吸一窒,咬牙切齿道:“什么叫撑不住了?撑不住也得给我撑住!” 站在他身边的人每个人脸色都极为难看。 虽然他们已经组织了反击,但是敌军毕竟占了先手,一开始就把他们杀得人仰马翻。他们反攻得仓促,没能逆转局势。而且军官们虽然下了决心要建功立业、让蜀帝对他们刮目相看,可士卒们却因为故国被破而正处于茫然期,并不能与军官们同心。于是一番激战后,到底还是徐州军落了下风。 肖嘉下了命令,传令兵却犹豫着没有立刻去传令。 身边的人劝道:“将军,不能再打下去了,我们还是撤吧!今日的形势太糟糕了,将士们都快撑不住了,就算硬撑,只是徒增更多牺牲而已。还不如我们先撤出几里,重整兵马后,再想办法夺回阵地!” “是啊将军,再打下去,只怕军队就要溃散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减少伤亡,以后我们随时还能再回来的!” 在众人的劝说下,肖嘉逐渐冷静了下来。的确,他现在只知道进攻他们的是淮南来的军队,可淮南什么时候多出一支军队来了?他连敌军的来历和规模都不清楚,硬撑下去,就算最终守住阵地,伤亡也将不可估量。唯有先撤之后再做打算了。 肖嘉撑住额头,咬牙切齿道:“撤……我们撤!” 传令兵们立刻冲出去鸣金传令了。 肖嘉叮嘱道:“今日之事,务必压住消息。待我们夺回阵地,剿灭敌军,再向徐公禀报!”这么丢人的事,他都不敢让田畴和朱瑙知道。只有尽快想办法挽回损失再说了。 吩咐完这句,他才骑上马,带着众人向西北方撤去…… ===== 天将亮时,战事已经彻底结束。 马束走在他们刚刚夺下的徐州军营里,取得了胜利的他脸色却并不好看。 四处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呛得人阵阵反胃。满地都是横陈的尸首,尸首身下压着一面面被踩烂的军旗,有徐州军的,也有他们的。 疲惫的士卒们并没有休息,正在打扫战场。他们从满地的尸首中找出自己的同伴,将尸体拖回,准备下葬。 马束看着一具具被拖出来的尸体,只觉心口阵阵绞痛。他实在太心疼了,只是他心疼的并不是那些逝去的生命,而是这支军队的一切都是他辛辛苦苦筹建起来的。损失任何一点力量他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补回来。他也没想到这第一仗就打掉了他超过十分之一的兵马才勉强获得惨胜!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手里的兵都是新兵,徐州军却是田畴带出来的训练有素的老兵,双方的战斗力其实有着不小的差距。他能取胜,只是因为他抢占了先机而已…… 这时,马束忽然听到了阵阵哭声。他循着哭声回头一望,看见一个年轻的士卒正抱着地上的一具尸体哭。 这些兵都是淮南人,本来就是同乡,再加上这几个月来一直在一起训练,互相之间早已情义深厚。那年轻士卒的哭声使得氛围愈发悲戚,越来越多人开始抹起了眼泪。 “建武将军……”几人走上前来,围住马束,“我们当真非要这么做,才能保护父老乡亲么?” 马束心里顿时一惊。江南人本就生性温和,他也没想到一场惨胜让他自己的军心开始动摇了。若让这种情绪发酵下去,一切就全完了!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沉痛道:“是的。若不想让那些虎狼啃我们的肉,饮我们的血,我们就决不能退缩!只有保住陈朝的长治久安,你们的妻儿老小才能过上太平日子。” 士卒们垂首不语。马束又是好一番安抚与激励,总算哄得众人不再那么丧气。他吩咐士卒们尽快将此地打扫完,这才转身离开了战场。 远离人群之后,马束的神色很快变得冷漠,低声吩咐道:“等打扫完战场,马上让士卒们去修筑防线。那些徐州兵也许过不了多久还会卷土重来。”这一仗让他发现,徐州军——至少是徐州军的军官们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茫然泄气,他们也很顽强。这就意味着这一次的失利并不会击垮那些徐州军,自己没有那么容易在徐州站稳脚跟。 他的亲兵犹豫道:“可是将军,仗刚打完,不让大家歇口气么?” “不能歇!”马束冷冷道,“必须尽快把防线修好,否则一旦徐州兵再打回来,今日这一仗就白打了!” 亲兵只能道:“是,将军……” 马束又道:“还有,今天就去各村各县张贴征兵令,我需要马上补充兵马!”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必须尽快扩张自己的势力,才能达成他的目的。 得了他命令的亲兵们连忙去了。 ===== 肖嘉等徐州军的军官们还想瞒住徐州之战的消息,只可惜出了这么大的事,又岂是他们想瞒就瞒得住的?没过多久,战事的始末就传进了已经退回河南的朱瑙和谢无疾的耳朵里。 消息传来的时候,朱瑙正在行宫里批阅攒了一大堆的公文,因此是谢无疾先一步听到了徐州的战况,这让他有些吃惊。 “马束?”谢无疾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若有所思道,“便是那柳十七的夫婿,建武将军?” 马束此人谢无疾自然是听说过的。他们虽从未与陈国交战,但朱瑙早就在天下各地利用经商等手段布下了许多耳目,下到地方官员与地方权贵,上到各国朝廷的大小官员,他们全都握有名册。 半年前马束忽然被外放到淮南这件事他们也听说过,只是当时他们忙着与梁国交战,腾不出手去关注淮南之事。却没想到那马束竟在短短半年内神不住鬼不觉地拉出一支军队,还让徐州军吃了如此大亏! 谢无疾眯了眯眼,淡淡评价道:“此人倒有几分本事,可惜太过势力,心术不正。” 一旁的午聪点头表示赞同。 马束可以用花言巧语煽动他手下的士卒,然而他动的是什么心思,可瞒不过谢无疾。而且谢无疾与午聪都是从江南出来的,他们虽然没有为陈国效力过,但是对于那些江南权贵却十分了解。 连陈国的那些掌权者们都未必对陈国有多忠心,他们所图的不过是利益与权势。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被他们排挤的马束又岂会是忠臣良将?况且朱瑙素有仁名,从不盘剥欺压百姓。因此倘若不是敌人恶意渲染煽动,老百姓们往往并不反感蜀军的到来,毕竟对百姓来说只是换个皇帝而已,日子没准还过得很好。 在此情况下,马束却在徐州挑事,他究竟为谁而战,已经昭然若揭。 谢无疾虽能看出他才干过人,却并不喜欢此人。倘或再早几年,天下大乱之际,他会想要收服这样的人才为他们所用。可现在天下已大致平定,这样的人再闹事,除了给朱瑙添麻烦外再无好处。 谢无疾起身道:“走,我们去见陛下!” 298、第二百九十八章 谢无疾来到行宫, 正巧看到一名官员从朱瑙的宫室里出来。那官员见了谢无疾, 忙向谢无疾行礼:“卑职参见谢将军。” 谢无疾认得此人原是梁国的一名官员, 邺城被迫后便积极投入朱瑙麾下。他因与高洪关系匪浅, 因此被朱瑙提拔来负责收降高洪之事。 谢无疾向他点了点头, 便算是见过礼,继续向殿内走去。 朱瑙就在殿上坐着,见他来了,推开案上的奏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谢无疾坐过去。 谢无疾上前,与他并肩而坐:“冀州那里有进展了?” 朱瑙点了点头:“高洪愿意归降, 只是具体该如何安置, 还得再商量一段时日。” 谢无疾并不意外。陶北都死了, 小皇帝也逃了, 高洪一人独守冀州和朱瑙相抗衡显然不切实际。归顺是必然的, 只不过并不是人人都是田畴,想让高洪爽快地放弃手中的权势没那么容易,高洪自己也被庞大的群体利益裹挟着。究竟削他多少权,又给他多少好处才能既保证太平, 又不留后患,这总得花些时间才能谈妥。 两人聊了会儿冀州的事, 谢无疾这才道:“方才有人送来徐州的消息……” 他如此这般将徐州之战的消息告诉了朱瑙,朱瑙听罢也有些意外。 陈国一直想联合梁国抗击他们蜀国,没想到梁国在抗蜀失利后, 陈国马上就在后面捅刀子了——当然,这究竟是马束个人所为,还是陈国朝廷鼎力支持,很值得玩味。 谢无疾道:“依我看,那马束并非安分之人,若任其坐大,来日恐成祸患。不如援助徐州军将其击退,早日夺回徐州。” 徐州确实是个战略要地。对于历朝历代的江南政权而言,他们一共有两道门户,一道是西南的荆州,只要荆州被敌人掌控,敌人随时可以顺长江东下,经鄂城、过柴桑,直逼江陵;另一道门户就是西北的徐州,谁控制了徐州,就可以走泗水至淮安,一路南下,剑指江宁。 这个由江南权贵们建立起来的陈国,着实是个不思进取的政权。他们建国多年,从来就没得到过荆州。如今荆州在朱瑙手中,已经掐住他们咽喉了,若朱瑙再能控制住徐州,那拿下陈国也就早晚的事了。 不过谢无疾建议朱瑙尽快拿下徐州,并不全为了早早控制这个战略要地,而是为了遏制马束的发展。 以马束的为人,他接下来一定会拼命招兵买马,扩张他自己的势力,直到蜀军认为以强硬手段攻打他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得不坐下来与他和谈,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而且这样的人一旦抓住了权柄就绝不会轻易松手,真想要吃下他还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消化。 可是现在得到了中原后,朱瑙的心思已经不仅放在如何打天下上了,更需要考虑接下来要如何治理天下。想要天下太平,第一步就是必须遣散大量的兵马。过于冗杂的军队占据了太多人口,田地无人耕种,技艺无人传承,国库缺钱,治安也成问题。所以马束在这个时候还要招兵买马,实在令谢无疾生厌——这几年下来,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横冲直撞、打一城丢一城的谢将军了。他早已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 然而他说完之后,朱瑙却并未立刻做声,只勾画着他手掌的纹路若有所思。 谢无疾的手上传来一阵痒意。他见朱瑙不回答,便合掌捏住了朱瑙不安分的手,道:“你若实在惜才,定要收用马束此人……那便照你的意思做吧。” 他这个举动打搅了朱瑙的思考,朱瑙不满地重新撑开他的手掌,继续勾画:“别闹。” 谢无疾:“……”到底是谁在闹! 朱瑙见他不再反抗,不由变得笑眯眯的:“先不说马束。你觉得,我们若是拿下徐州,陈国会乖乖投降吗?” 谢无疾微微一怔,好笑道:“怎么可能?” 拿下荆州和徐州,意味着他们已经把刀架在陈国的脖子上了。但这刀真要砍下去,还是要费不少力气的。天底下有多少人会主动交出自己的权力和财富呢?对于陈国权贵来说,就算他们永保富贵的美梦破灭,他们也必定也是能拖一日算一日。除非蜀军真的兵临江宁城下,不然他们就不可能老实配合! 朱瑙道:“嗯,我也觉得。只是如今战乱连年,民不聊生,军队疲敝,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我们能少兵,就少用兵吧。” 谢无疾有些疑惑地看了朱瑙一眼。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打下梁国,他们原本还算充实的仓禀已经空得差不多了,现在马上让蜀军对陈国展开全面攻势是不可能的。他们至少也得再等几年,让仓禀重新充实,民间恢复生机,才能继续用兵。可朱瑙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朱瑙道:“马束似乎不怎么讨你那些叔伯兄弟喜欢。可陈国朝廷却并未驱逐他,而是放任他在淮南揽权。看来江南权贵们待马束的意见并不相同……” 谢无疾怔了怔,马上明白过来:“难道你打算利用马束,挑拨陈国内斗?” 朱瑙狡黠地眨了眨眼,算是默认了。 若马束真能起到如此作用,谢无疾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方法。只是这又该如何做到?他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朱瑙道:“有两条路或许能走。” 谢无疾问道:“哪两条?” 朱瑙道:“先前江南那里不是在你身边安插了不少耳目么?那便是一条路。” 谢无疾了然。早在陈国决定连梁抗蜀的时候,就暗中派人来收买拉拢谢无疾手下的人和蜀国的一些势力,那时朱瑙和谢无疾就发现了,却按兵不动,反把这些敌人送来的耳目当成了自己需要的传声筒。原本是打算在与梁军作战的时候便可利用的,只是战事非常顺利,并没让这些传声筒派上用处他们就已攻占了邺城。如今要对付陈国,倒是能用上这些人了。 谢无疾又道:“那另一条路是什么?” 朱瑙笑了笑,道:“另一条路……是我还在成都时认识的一位故人了。” 谢无疾微觉诧异:朱瑙的故人? 朱瑙便与他如此这般谈论起来。 …… …… 过了申时,太阳西斜,黄昏将近。禁军们正要关闭宫门,忽见远处一匹快马赶来。待那马驰近,众人才发现马上坐的人竟是田畴。 田畴跳下马,神情有几分急切,向守卫宫门的禁军请求道:“我想面见圣上,烦请替我通报一声。” 禁军们有些迟疑。按说快到关闭宫门的时间了,他们本该让田畴明日再来。但田畴身份不凡,他们又不好拒绝。 禁军只得道:“田将军在此稍等,我等进去通报。” 田畴忙道:“多谢!” 一名禁军朝宫里跑去,约莫过了两刻钟,禁军出来了。 “田将军,圣上有请。” 田畴忙向宫内走去。 不多时,他被禁军带到一处宫室外。他先是深吸了口气,这才向殿内走去。 来到殿上,他忙向朱瑙行礼:“末将参见陛下。” “田将军快请起。”朱瑙从几案后迎了出来,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田畴受宠若惊,愈发为难局促。他今日来找朱瑙的事,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朱瑙将他的不安看在眼中,心中已是了然。他示意田畴先入座,随后问道:“田将军今日来,是为了徐州之事吗?” 田畴顿时吃了一惊:“陛下已经知道了?” 他方才收到消息,说他的旧部在徐州被马束击败,竟然丢失了铜山!这让他一下慌了。他心里还是很念着那些旧部的,也早就请求朱瑙妥善安置他们,得到了朱瑙的同意。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他的这些旧部别说被重用了,弄不好都要被朱瑙问罪!他只好急忙赶来求情。 “陛下,请陛下准许末将赶往徐州,三个月内,末将必击退淮南兵,收回失地!若不然,末将愿以项上人头请罪。” 虽然田畴对于那些杂牌军着实无情,但对待那些多年来跟他出生入死的嫡系,他还是情义深重的。为了保下那些人的前程,他只能亲自出马,并且以性命做担保了。 朱瑙却温声道:“田将军不必着急。徐州之事朕另有想法,本就打算找你来商量。朕希望你给你的旧部传令,让他们不必急于夺回失地,就在铜山附近与淮南军对峙便可。” 田畴一怔。徐州可是军事要地,所以当初陶北才会派他去亲自坐镇。徐州有失,朱瑙居然不急着夺回来? 他略一思忖,小心问道:“陛下是想收降淮南军吗?” 朱瑙摇了摇头。他并不向田畴过多解释,只道:“朕对如何安排田将军的旧部已有了一些想法,尚未敲定。先给田将军看看,将军若有想法,我们可以继续商讨。”说罢便起身走到桌边取出一份名单递交给田畴。 那名单上写的是对田畴的部下们的官职的安排。虽然那些人弄丢了徐州,但朱瑙仍然按照之前对田畴的许诺,对他们颇为厚待,没有计较他们的过失。当然,他也对这些人马进行了分散安置,这是必要的处理手段,以免他们一直抱团,成为蜀国朝廷难以掌控的势力。 而他现在拿出这份安排,既是为了让田畴安心,也是在对那些徐州军进行安抚,以免他们因为贪功在徐州不听指挥,破坏了大计。 田畴看完名单,心下确实安定了不少,也不由再度钦佩朱瑙的大度与对人心揣摩的透彻。 他毕恭毕敬道:“一切皆按陛下的意思办。” 299、第二百九十九章 马束在徐州击退徐州军的事传回江宁府, 也在陈国的朝廷里引发了一阵轰动。 谢无尘与柳惊风坐在马车里, 谢无尘的脸色颇不好看。 他冷声道:“我早就说过, 你那妹夫狼子野心, 心术不端。将他外放, 还给他组建军队的权力,就是在养虎为患!他到了淮南才几个月?竟然弄出一支几千人的军队来!现下可好,他有了兵马,又有了地盘,谁还能管得住他!” 谢无尘出身不凡,自幼对寒门子弟便看不上眼。这些年来,他对马束从来没有过一个好脸色, 当初韩如山决定将马束外放, 他就曾明确地反对过。现在他原先担心的事情也都发生了。 按理说, 马束夺取了徐州, 对陈国来说应该是好事。可谢无尘却不这么觉得。很明显马束和他的淮南军已经脱离了陈国朝廷的控制, 他只是名义上还归属陈国而已,实际上就是一支割地自据的独立军。那这徐州被田畴控制还是被马束控制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区别?甚至被马束控制让他心里还更膈应点,总觉得让小人得了志。 柳惊风无辜地摊手:“你冲我发什么做什么?又不是我要将他派去淮南的……” 谢无尘白了他一眼。 柳惊风愈发无奈。他其实也不喜欢马束,一来此人城府太深, 让人本能地想要敬而远之;二来此人害他被谢无尘迁怒,更是罪无可恕! 而将马束外防淮南这个决定, 虽然是韩如山提出来的,最后也是经过了权贵们的点头同意的。这并不代表权贵们都支持这个决定,这只是他们在经过一番角力和争执后作出的互相妥协的决定。 陈国有一部分权贵, 譬如谢无尘之流,打心底里看不起马束,也十分厌恶马束总想揽权的野心,只想赶紧将这人踢出朝廷;也有一部分人觉得马束确实是可用之才,或许可以利用他来阻滞敌人剿灭陈国的脚步,再加上与马束也有了一些利益牵扯,因此主张继续用他。 两派人马相持不下,最后得出一个折中的方案,就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思将他扔去河南,他能做出一番成就自然好,做不出来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可事实证明,所有人都失策了。 不多时,马车停下,柳惊风率先跳下马车,伸出手想把谢无尘从车上扶下来。谢无疾却直接掠过了他,自己从车上跳下来,往宫里走去。 柳惊风跌足叹道:“冤呐,我可真是奇冤呐!这好端端的,究竟关我什么事?” 他今天死皮赖脸挤上谢无尘的马车,就是想哄好谢无尘来着。只可惜花了一路的功夫,楞是没用他的热脸把人家的冰屁股捂热。 不过他也习惯了,摇摇头,很快追了上去。 今日谢无尘和柳惊风来到宫中,就是为了和各世家一起商讨他们该如何应对马束之事。他们来到宫中的御竹林,已经有不少世家子弟先到了。又等了片刻,所有人都到齐了。 韩如山道:“诸位爱卿想必已经听说了,数日前,建武将军在击退了徐州军,夺取了铜山一带。目前双方正在铜山附近对峙。” 他停顿了一下,略有些心虚,声音也轻了几分:“建武将军向朝廷请求粮草军费补助,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他心虚是因为当初正是他率先提出将马束外放的,他知道在座有不少人对这件事并不满意。 果不其然,谢无尘第一个开口反对道:“马束此人狼子野心。他自从到了淮南后,事事专权,擅自敛财,自筹兵马,全都未向朝廷禀明!就连他向徐州发起攻势,如此大事,也并未请示朝廷!如今不治他谋逆之罪,难道还要继续养虎为患吗?” 他这番话里有些地方过激了,有些却是实情。让马束自筹兵马是韩如山给他的权力,既然组建军队了他就得筹措军费,这才有了敛财一说。这些本来都是朝廷允许的,但马束确实没有照实上报,这就导致连这些世家子弟们都是在他攻下徐州以后才惊觉他竟然已经有数千兵马了! 席间有人咳嗽了一声,反对道:“谢七,这话可不太妥当吧。马束固然有不对的地方,可总还是我们陈国的人。他能夺下徐州,就是立功了。这时候不论功行赏还要治他的罪,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谢无尘反唇相讥:“他当真是为了我们陈国吗?等蜀军大军压阵的时候,他还是陈国人吗?!” 那人一惊,席上气氛顿时凝重了。 这些世家子弟们固然有像柳惊风这样大大咧咧的,但官场上摸爬滚打久了,大多人还是有辨别是非的能力。这马束是不是忠臣,众人看得明白。他揣着什么样的私心,众人也看得明白。 片刻后,一名长者道:“即便他居心不良,可如今他已在淮南站住脚了,又打下了徐州的疆土。我们若是打压他,只会将他推向蜀人;唯有笼络他,还能让他为陈国守卫边疆。” 长者比较沉得住气,分析得也更加客观。马束脱离他们的控制是事实,这无可争辩。但至少马束还没有旗帜鲜明地背叛陈国,此事就有斡旋的余地。给他钱粮,再从情感上笼络他,他应该还是愿意继续为陈国效力的。 当然也有人反对:“正如谢七所言,此人野心过甚,绝不可姑息。我们不该给他军费,而该让他与田畴的兵马打得两败俱伤后,令派人马接管徐州,这才是上策。” 又有人道:“纵使我们去笼络他,可若是蜀人也去笼络他,他会如何选呢?只怕到那时候,无论我们给他多少钱粮军费都成了他投敌的助力!” 这番话一语惊醒梦中人,席间一片倒抽冷气之声。对啊,那马束一番作为都是为了获得美好前程,陈国给他的前程和蜀国给他的前程能相提并论吗?所以眼下的重点已经不是他们究竟该打压马束还是笼络马束了,而是蜀人会如何对待马束! “该死!”谢无尘没好气地拍了下几案。 这些陈国的权贵们平日里虽然关系亲密和睦,可人们的想法却并不相同。像之前该如何处理马束众人的意见就有过分歧。而如何看待蜀国,众人心里也各有各的算盘。有人只想拖一阵是一阵,等拖不下去了就向蜀国俯首称臣,争取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有人则绝不愿意降蜀。 谢无尘就是后者。他对谢无疾的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化解的!若有机会,他定要手刃谢无疾,为自己的三哥! 众人再度陷入僵局,于是也只好分头派人,一面去试探马束的态度,一面去打听蜀人的态度了。 …… …… 铜山脚下。 肖嘉正神色凝重地看着一封书信,他的面前数名军官眼巴巴地等着。 终于,肖嘉看完了信,众人连忙问道:“将军,田公怎么说?” 肖嘉把信递下去,示意众人自己看:“田公让我们不必着急夺回失地,只要给淮南军施压即可。” 众人忙接过信围在一起观看。 看过以后,军官们又惊又喜:“陛下对我们有任命了?”“田公果然没有忘记我们!” 信上公布了朱瑙对众人的任命,如果是先前,这些军官或许还会有所不满,希望能更受器重。但在犯下丢失徐州这样的大错后,他们都没了讨价还价的胆量。如今还能被朱瑙任用,权力也没被削减太多,他们就已经知足了。 一名军官问道:“那明日我们进攻的计划还要继续吗?” 肖嘉不满道:“你不识字么?田公都下令了,我们还继续什么?” 确如朱瑙所料,这些徐州军的军官在丢了徐州后一直耿耿于怀,被淮南军打跑后没过两天他们就发动了反攻,试图夺回阵地。但马束及时修好了防御工事,加上他们军官心急,士卒却没能感同身受,反攻还是失败了。 于是他们痛定思痛,花了一段时间好好激励士气,又认真对淮南军进行了调查,本来打算明日一鼓作气歼灭淮南军。田畴的来信及时制止了他们。 肖嘉在原地走了两圈,道:“进攻计划取消,既然田公让我们给他们施压,那从今日起,我们就不断派小股人马去滋扰他们,定要让那姓马的坐卧不安,食难下咽!” 众人领命,忙下去布置了。 …… …… 铜山的另一侧。 马束忙碌了一日,下午回到军营里,正打算吃点东西充饥,忽然一名亲兵冲了进来:“建武将军,不好了,敌军从北面向我们发起进攻!” “什么?”马束跳起来抓起佩刀就走,“来了多少人?怎么会被他们绕到北面的?眼下情形如何?” 那亲兵也说不清楚,只磕磕巴巴说收到了情报,但汇报的人本身就没说清楚。 等马束赶到事发地,顿时松了口气:他知道敌军最近一直在加紧练兵,派来打探消息的探子也没停过。他还以为敌军忽然向他们发起了全面进攻,结果只是派了小队人马来,一顿乱打后又撤走了,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太大的损失。 然而送完一口气,马束又开始头皮发紧:这些淮南兵毕竟是新兵,能力还是差了些,居然被敌人打到门口了才发现。而且徐州军一直贼心不死,始终与他隔着铜山相望,显然没有放弃夺回徐州。 这就像一把刀悬在他的头顶上,让他不安极了。 马束咬了咬牙,问道:“募兵告示贴出去多少天了?现在有多少人来应募?” 亲兵忙道:“回将军,已有几十人了……” “才几十人?!”马束怒道,“传我的命令下去,每户凡有男丁两人以上,必须有一人参军!十天之内要他们集结!” 亲兵惊道:“这……这不好吧……” 这可就从募兵变成强制征兵了。 马束冷冷道:“敌人就在卧榻之侧,我等岂能安眠?照我的意思办!还有,派人再回朝廷去催促,讨要军费!”本来军费是靠他自己从敌方筹集的,可是战事一起,军队又要扩张,他自己弄来的钱显然不够了。 既然军队的能力不行,那他就用人命来填。几千人不够,就几万人,他非要拿住徐州!谁费尽千辛万苦爬上来,谁也别想再把他打下去! 300、第三百章 谢华披着斗笠走在路上, 打扮像个普通的农夫。他来到一座府邸附近, 只见府里的人正忙碌地进进出出, 搬运着东西。他连忙退到路边观察了一会儿, 这才向府邸的大门口走去。 走到大门口, 他微微抬起帽檐,露出自己半张脸。守门的侍卫仔细看了看,认出了他,忙低声道:“公子是来找全将军的?” 谢华点了点头。 侍卫道:“公子请稍等,容我进去通报一声。” 谢华将帽檐再度压低,道:“去吧。” 过了不多会儿,那侍卫通报完出来了, 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公子请进, 全将军在后院候着了。” 谢华不慌不忙地朝府里走去。 他进了后院, 全禹果然站在那里, 见他来了, 有些生硬地扯出一个笑,招呼道:“谢公子今日怎会忽然造访?” 谢华笑了笑,道:“我听说全将军最近快速变卖了一批货物,这是要准备出征了?不知这回要去哪儿啊?” 全禹无奈道:“谢公子的消息果然灵通, 这还不到两天的时间,谢公子就已听说了。” 谢华道:“我本以为我与全将军交情深厚, 可这么大的事,全将军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莫不是还想瞒着我吧?这可真是叫我太伤心了。”他说话时语气不阴不阳,隐含了几分威胁的意思。 全禹忙道:“哪里的话!这不是这两日临时接到调兵的命令, 我正忙得不可开交么?因此还没来得及通知谢公子……”他舔舔嘴唇,赔笑道,“别站着了,我们坐下说话吧。” 两人走到亭边坐下,谢华问道:“全将军,这回你要带兵去哪里?” 全禹道:“徐州。” 谢华暗暗吃了一惊,问道:“徐州!你们要去征讨淮南军吗?”他也知道前不久马束率领淮南军打下了徐州的事,没想到朱瑙这么迅速就决定反击?朱瑙这么重视徐州吗? 全禹没有立刻作答,眼珠转动,似乎这件事情另有隐情。谢华忙从怀里摸出两锭金子塞到全禹的手中。 全禹掂了掂金子的分量,撇撇嘴,似乎对这点好处并不满意。 谢华忙道:“将军放心,我今日出来匆忙,身上没带太多。倘若这消息值得,好处绝少不了将军的。我的为人将军难道还不清楚?” 顿了顿,又冷下脸道:“但倘若将军不说实话,把我谢某当成是好糊弄的,呵呵……那可就别怪我不讲交情了。” 数月前,谢华找人牵线搭桥联系上了全禹。全禹乃是谢无疾手下的部将,一向贪财,谢华便通过贿赂的手段收买了他,从他这里得到了一些蜀军的情报。 他先前买到的情报其实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只不过成功用这种方法成功把全禹拉下了水。现在他手里掌握着全禹收受他贿赂的证据,一旦全禹不听他的话,他把这证据交出去,必然让全禹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他也并不一味采取威胁的手段,以免全禹心怀抗拒,出工不出力。因此他还是采取了威逼利诱相结合的手段,威胁之余,对全禹出手也十分大方。 全禹得了他的保证,这才金子收进怀里,叹气道:“好吧。此事事关重大,是绝顶机密。谢公子回头可千万别把我卖了。若让人知道你从我这里知道的消息,只怕我项上人头保不住。” 谢华听了这话暗暗一喜:看来还真有重要消息! 他忙道:“将军放心,万一将军出了什么事,难道我又逃得了?赶紧说吧,你这趟去徐州究竟有何目的?” 全禹压低了声音道:“谢公子可知道前不久你们江南的那位建武将军带兵攻占了徐州?” 谢华连连点头:“我知道。” 全禹道:“原本田将军投降后,这徐州就该一起归附于我们蜀国。可那位建武将军突然起兵作乱,致使徐州生变,我们陛下很是不满。可陛下又是个爱才之人,他听说了马将军的事迹后,认为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直接剿灭可惜了,若能够收归己用才好。” 谢华暗暗吃惊:朱瑙还真有收降马束的心思! 他忙问道:“那你去徐州,难道是要去说降建武将军的?” 全禹摇头道:“我一届武夫,怎会让我去说降?陛下早派人去了,听说那位马将军似乎也确实有意归顺,只是条件还得再谈谈。” 谢华呼吸一窒。马束已经有意归顺蜀军了?!这个可恶的奸佞之徒!! 他强忍住咬牙切齿的冲动,问道:“难道全将军是带兵去威慑他的?” 全禹再度摇头:“不。我这趟出兵,是为了做给陈国的朝廷看的。” 谢华皱眉:“做给陈国朝廷看?这话怎么说?” 全禹道:“既然这马将军和淮南军早晚都要归顺,陛下希望他归顺的时候手里能多点本钱。于是派我们过去迷惑陈国的朝廷,让陈朝以为我们打算和淮南军硬拼。如此一来,陈朝必会全力支援淮南军,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要人给人。而他们给的钱、粮、人马以后就都能随着淮南军一起收入我们囊中。陛下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大大削弱陈国的实力。” 谢华听了这话,不禁勃然色变:这朱瑙和谢无疾真是好生阴险,竟能想出这等奸计来! 如果让江南的权贵们相信马束要跟蜀军全面开战,那他们无疑真的会鼎力支持马束的!毕竟马束在徐州坚持的越久,权贵们在江南就能偏安越久;马束将蜀军消耗得越厉害,那他们以后跟蜀人谈条件的时候也越容易!是真的会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啊! 朱瑙竟然猜透了他们的心思,用马束和淮南军来钓鱼。这要真让他钓成功了,对陈朝的打击绝对是巨大的! 先前为了支援梁国抗蜀,陈国已经拿出大笔钱粮来了,结果却都打了水漂。如果再让马束骗走一笔军费,就算富裕如陈国也是大出血了。 更糟糕的是,这个奸计一旦得逞,钱粮损失都在其次了,对陈国人心的打击才是最致命的。要知道梁国被破、陶北自尽的时候其实陶北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手里还握有几万兵马呢。可他直接放弃了抵抗,因为他知道人心已经散了,强行打下去只会让自己走到众叛亲离的地步,是以他认输了。 如果陈国将希望寄托在马束身上,最后却被马束背叛,那陈国原本就不高的士气只怕是瞬间就土崩瓦解了,朱瑙轻易就做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 谢华想到这里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暗暗庆幸自己早就收买了全禹,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现在他必须赶紧将消息传回去,以免江宁府的人们上了朱瑙的鬼当。 全禹摩挲着手指道:“谢公子,我把这消息告诉你,我可是已经豁出去了。你看……” 谢华忙道:“全将军放心,你出征前,我一定会把谢礼送到,保管教你满意。” 他心里却不由暗暗鄙夷:这全禹真是贪财如命,早晚会被钱害死。 “全将军,若有任何新消息,请务必尽快告知我。我还是那句话,交我这个朋友,绝不会让将军吃亏。”他一通许诺后,因急着回去传递消息,还要准备钱财,便没再久留了。 很快,他离开了全禹的府邸。 将谢华送走后,全禹望着他的背影先是嗤笑了一声,摸出怀里刚收到的两锭沉甸甸的金子,不由真的笑逐颜开。 他爱财是真,不过他也不是什么钱都敢赚的。早在谢华第一次找上他门的时候他就禀报给谢无疾和朱瑙了,今日这番说辞也是谢无疾让他准备的。 他要向徐州出兵是真,但收降马束却是假。他们要让马束以为他们要不惜代价剿灭他,马束情急之下就一定会请求朝廷援助,可他们又让陈国朝廷以为马束早就和他们勾结上了,朝廷就会对马束冷眼相待。如此一来,马束与世家权贵们的矛盾将会被进一步激化。 马束和朝廷的斗法会引起陈国的内耗,会影响陈**的士气,也会让人心越来越离散。等到那时候,朱瑙收复江南的阻力就会小得多了。 至于谢华拿来收买全禹的这些金银,谢无疾早就批准全禹自己留下当军费了,这叫全禹怎能不心花怒放呢? ===== 另一边,洛阳城。 一支全副武装的兵马缓缓从皇城行到外城门口停了下来。 队伍的中间,一辆马车的车帘被揭起,露出坐在里面的朱瑙的面庞。他的脸一半被光照亮,一半仍在阴影里,使他的笑容不如往日那样明朗。 他不舍道:“就送到这儿吧……” 一旁骑在马上的谢无疾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近日朱瑙要回汉中去了。先前他是为了御驾亲征才从汉中出来的,虽然随行带了不少官员,但蜀国的朝廷机要目前仍留在汉中。他需要回去主持大局。 朱瑙见谢无疾垂着眼只盯着马背看,道:“我会尽快办好回来的。” 谢无疾又“嗯”了一声。 朱瑙这次回汉中,其实也是为了一件大事——他要迁都了。 之前之所以将都城定在汉中,是因为蜀地才是他的大本营,他要收服天下不能留在交通闭塞的蜀府内,却也不能离蜀太远,所以汉中比较合适。 可是如今占据中原后,再把都城留在汉中就不合适了,那里既不够发达,也不方便他治理北方。 他和他身边的官员们为究竟把新的都城定在河南还是关中讨论了一段时日,最后还是决定重新将都城迁回河南洛阳。 关中地处四塞之地,固然较为安全,但交通相对不够便利。洛阳更为开阔,更易辐射四周,而且眼下江南尚未平定,洛南距离江南更近。不管从短时间还是从长远来看,洛阳都更适合作为新的都城。 至于马束和徐州的事,朱瑙的渔网已经布下去了,只消等着收网就是,不必他再费太多心思。 朱瑙靠在车窗边,仰头望着谢无疾温柔地笑:“谢将军,等我回来。” 谢无疾低声应道:“好。” 他从马上跳下来,走到马车边。这下他比马车矮了不少,换作他要抬起头才能看向朱瑙。他伸手拉住车窗,朱瑙顺势握住他的手。 他抬眼定定看着朱瑙:“你快些回来。我不怕等得久,只怕一生不够久。” 朱瑙眼波一荡,呼吸凝滞了片刻,叹道:“真是美色误国啊……这叫我如何舍得走?” 谢无疾:“……”美色个头啊! 他又好气又好笑,转身骑回马上,道:“你去吧,这里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朱瑙回去准备迁都事宜,他在河南也不能闲着。他要监视徐州,要把洛阳附近不安分的势力都处理干净,还要筹措人马准备修复皇城,也有一大堆事要忙。 朱瑙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快地笑了笑,这才向禁卫军吩咐道:“走吧,我们出发。” 301、第三百零一章 江宁皇城内, 权贵们围坐一堂, 讨论着最新打听到的消息。他们的脸色大都不好看, 有些人更是异常激动。 “可恶, 那奸贼果然投敌了!我早看出他心术不正, 没想到他竟无耻到了这等地步!” “他非但勾结蜀人,竟还敢联合蜀人算计我们!若不是我们,他如何会有今天?真是个不忠不义、吃里扒外、狗猪不如的畜牲!” “无耻,卑劣,可恨至极!!” 众人义愤填膺声讨着的人便是马束。而席上也有几个人面色尴尬,默不作声。他们都是柳家子弟。马束毕竟娶了柳家的女儿,若不是攀上柳家这门亲戚, 他根本连当上建武将军的机会也没有。眼下他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虽然没人敢指责柳家, 可柳家自知他们脱不开干系。 韩如山也暗暗叹气, 微微摇头。先前他听说马束打下了徐州, 还以为此人或许真能成为陈国、成为他的一道保命符,却没想到,保命符这么快就变成了催命符。 今日,江南的权贵们都知道了蜀军正在往徐州增兵的事。看起来似乎是马束夺取徐州惹恼了他们, 因此他们派兵来想要强行夺回徐州。可根据陈国安插在蜀人那里的耳目们打听回来的消息,事情却并非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听说马束已经在私下里和蜀人达成了某种交易, 蜀人的进兵就是给他们这些江南权贵看的。蜀人想要利用马束和淮南军作为一个诱饵,骗取陈国的大量钱粮和兵马! 江南的权贵们听说了这个消息,全都吓出一身冷汗来。难怪朱瑙能打败梁国, 他可真是阴险至极,竟还能想出这种主意来! 而虚惊过后,他们很快就变作恼羞成怒了。 蜀国是敌人,敌人算计他们也就罢了。可马束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江南人,是他们陈国的官员。一直以来不服管束也还罢了,如今竟要勾结外敌来对付他们!简直无可饶恕! 一人拍着桌子道:“我们立刻派人去徐州,抓捕马束,就地问斩,接手淮南军!我倒要看看,马束死了,朱瑙打算怎么办!” 这主意听起来很解气,又能铲除叛徒,又能接管军队,可是实行起来的难度却也不小。 有人担忧道:“马束既然敢勾结敌军,必会极为小心。我们想要正大光明地抓捕他,只怕在他的地界上是做不到的;若派人暗中行刺他,也不容易,他身边护卫绝不会少。何况淮南军是他一手建立起来,就算我们除掉马束,能顺利接管军队吗?” 这一串疑问问得众人面面相觑。第一个建议的人反问他道:“那你说怎么办?” 那人也说不出来。提出问题容易,解决问题却不容易。 又有人道:“马家人还在江宁,我们若抓捕了他的家人为质,是否能逼他就范?”他不敢提用马束的妻儿来做人质,毕竟牵扯到了柳家,因此只能从马家下手了。 仍然有人感到担忧:“姓马的能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怕是不会在乎几个家眷,否则他早将家眷一并带走了。我们以他家人相逼,也未必能威胁得到他,反有可能让他直接撕破脸皮……”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怎么办?” “……” 卢清辉也坐在席上听众人的议论,他面色复杂,微微摇头。 想当初马束来找他,他曾劝马束去归降蜀国,或许在马束听来那是他的讥讽,实则他当真觉得这对马束而言或许是一条出路。可他低估了马束的野心,没想到马束真动了归蜀的心,却又怕自己一穷二白地投奔过去会被人小瞧,竟然生生拉出了一支军队,还打下了徐州! 卢清辉并不愿见战火又起,因此他不免自责起是否当初使他说错了话,才导致了这一切发生…… 正当他走神之时,他身边忽然有人凑过来问道:“卢二,这事儿你怎么看?” 卢清辉这才恍然回过神。他在同辈兄弟中行二,因陈国多由世家掌权,同姓官员多,子弟们关系又不错,因此就用姓氏加上排行来称呼人更为方便。 卢清辉犹豫了片刻,照实道:“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众人顿时都向他看了过来:“蹊跷?什么蹊跷?” 卢清辉道:“若马束当真已与蜀人勾结,此事必然是绝对机密,一旦泄露,尤其是泄露给我们,蜀人的计划就落空了。既然如此,蜀人一定会严加保密,按说只该有极少数高官权贵才能清楚原委。缘何我们派出去的耳目却这么容易就打探到了消息?” 众人皆是一愣。 有人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蜀人是故意放出消息给我们的?这是障眼法?” 卢清辉道:“我也不敢断言,只是觉得蹊跷罢了。” 他了解马束的为人,他并不是怀疑马束不会降蜀。相反,他很清楚马束折腾这么一出戏很可能就是为了给自己投入蜀营增加筹码。可正因为如此,他觉得马束的野心应该更大,而不是这么快就已经和蜀人达成了协定,毕竟现在马束手里的筹码还不够多。 况且,如此机密会轻易传出来,也确实古怪…… 有人反问道:“这消息可是我们派出去的密探花了许多代价才打听到的,而且不止一个探子打听到了相同的消息。这还能有假吗?” 他们派出去的耳目当然不止谢华一个人,也不是所有人都打听到了明确的消息,有人只听到一些风声,有人了解了部分经过。他们是把众人送来的消息汇总到一起,才能确定就是这么回事。 卢清辉道:“不止一个人得到消息,那就更奇怪了。这么重要的消息,竟然能被很多人知道?蜀人也太不小心了吧?” 席上顿时沉默了,众人惊疑地互相对视。这难道真是蜀人在挑拨离间?马束到底勾搭上蜀军了没有? 谢无尘想了想,道:“卢二,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如果这真的是障眼法,蜀人应该会直接往外散播消息,生怕不能传到我们耳朵里。可事实上,这些消息都是我们的探子下了大功夫才打听到的,而且我们的探子收买蜀人官员、打听消息可都不是一天两天,而是经营很长时日了。难道说,朱瑙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 不等卢清辉回答,他又道:“更何况,马束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他做下这等事,我并不觉得奇怪。” 谢无尘承认卢清辉的怀疑有道理,但是如果这些消息是假的,意味着朱瑙和谢无疾必须早就知道他们派出的多名探子的身份,知道那些探子收买了哪些官员,并且他们一直不揭穿,一直假意逢迎,就为了这一天给他们下这么一个套。他实在不敢相信两人有这么大的本事。 更重要的是,他和卢清辉一样认为马束早就有心降蜀,只是卢清辉认为时机还没到,谢无尘却觉得马束已经心想事成了。 卢清辉想再说什么,犹豫了一阵,却不知该怎么说。 他仍然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他不觉得蜀军的纪律会差到随便泄露军机,否则蜀军怎会一路势如破竹战无不胜?至于谢无尘认为朱瑙和谢无疾不可能早就发现了他们的多名探子……卢清辉却觉得,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匪夷所思,可是如果是朱瑙……或许,还真不好说。以朱瑙的能力和手段,做出什么来也不奇怪。 但他要是这么说,未免太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况且这也只是他的猜测,他没有绝对的把握,更没有证据,因此他没再说下去了。 “咳,”柳惊风轻轻咳嗽了一下,开口道:“卢兄的担忧有道理,况且我们要在徐州除掉马束确实不易。我想,或许我们可以想办法将马束调回江宁,仔细查证他究竟是否与蜀人勾结。若他的确通敌,将他五马分尸都不为过;可若这是蜀人的离间计,我们也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席上再度陷入沉默。 众人都听得出来,柳惊风这话还是想保下马束的。他身为柳家子弟,虽然不喜欢这个妹夫,但他与妹妹的关系却着实不错。他不支持直接下黑手除掉马束,而是先把马束弄回江宁,到时候别的不说,柳家想留下马束一条命总是有办法的。 不过一来看在柳家的面子上,二来卢清辉的质疑也有道理,他们确实不能偏听偏信探子们打听回来的情报,而该先听听马束的说辞再下定论。 于是有人问道:“那我们该如何将他召回来?下旨征召,就怕他不肯应召。” 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直接下旨要求马束回京,马束是一定不会同意的,他不可能轻易撇下自己的军队。 柳惊风想了想,道:“我们去找他家中的兄弟给他写信,就说他父亲病重,骗他回来探望父亲。只要他一离开军队,我们就找机会把他扣下,押回江宁!” 想当初放马束走的时候是让他领了皇命大大方方出去的,才过了短短半年时间,为了召回这位将军,这些权贵们却不得不采取行骗的手段,可见陈国朝廷已孱弱到了什么地步。 然而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韩如山道:“那就依柳爱卿所言吧。倘若此计不成,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 散席后,卢清辉上了马车,往自己的府邸赶去。一路上,他都心事沉沉的。 马车在府邸门口停下,他从马车上跳下来,正欲进府休息,府上的管家凑上来道:“卢公,方才府上来了一位客人,说是卢公的故交,特来拜会卢公。他出手十分大方,送了不少礼,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请他到西厅暂且候着。” 卢清辉微微一怔。他的故交?他忙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管家道:“说是姓陆,单名一个甲字。” 卢清辉呼吸一窒。他听到故交的时候,就怀疑是朱瑙派人来找他了,再听名字,果然如他所料! 管家见卢清辉神色复杂,小心翼翼道:“卢公要去见他吗?还是让我把他打发走?” 卢清辉深吸一口气,调头道:“我去见他。” …… 很快,卢清辉来到西厅外。他冲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忙将附近的仆从全部叫走了。等人都离开后,卢清辉才迈步向厅内走去。 厅内有一个男人正坐着拨弄椅子的把手,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卢清辉,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卢公!” 他猛地站起来,快步上前,向卢清辉行了个参拜长官时的礼:“属下参见卢公。” 卢清辉忙伸手托住他的胳膊,摇头道:“如今你我各事其主,如此……不妥。” 陆甲忙道:“卢公当年待我恩重如山,在我心中,卢公永远是我的长官!” 卢清辉心情复杂,也不知该说什么。 陆甲是从前卢清辉在成都府时的旧部,且是十分看重的心腹。想当初朱瑙在阆州刚刚崭露头角时,卢清辉还曾派陆甲去阆州试图打压过朱瑙。后来袁基录倒台,卢清辉独身一人离开了成都,就没再与自己的昔日旧部有过联络了。 朱瑙倒也大度,不计前嫌地任用了许多卢清辉的旧部,陆甲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再见陆甲,卢清辉心中不免十分感慨,虽明知道陆甲来此目的不纯,绝不可能只是简单地探望。但他还是与他叙起旧来。 两人聊了聊从前发生的事,又聊了会儿这些年各自的经历,又找回了几分昔日的亲近。 最终还是卢清辉开门见山道:“你今日来此,是蜀帝派你来的么?” 陆甲笑容一顿,老实承认了:“是。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卢公。” 卢清辉失笑。朱瑙把陆甲派来,这目的也太明显了,他想装不知道都难。 他问道:“蜀帝有何打算呢?” 陆甲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小心翼翼地一面观察着卢清辉的脸色一面道:“卢公当年与陛下之间颇有些误会。其实陛下他仁和宽厚,勤政爱民,早已深得民心……” 没等他说完,卢清辉就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这下倒轮到陆甲愣住了。 此番朱瑙派陆甲来做说客,陆甲心里其实颇为忐忑。他担心的不是他与卢清辉之间的情义不够深厚,让卢清辉不愿听他说话,而是他怕卢清辉的心里始终对朱瑙有成见。 陆甲可比谁都清楚卢清辉当初在成都时有多讨厌朱瑙。在朱瑙还只是个阆州牧的时候,卢清辉就想尽办法打压他,结果非但没压下去,还让朱瑙青云直上坐上了成都尹,反把他这成都府少尹给赶走了!他要是卢清辉,他跟朱瑙之间算是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了。后来朱瑙还顺风顺水地当上了皇帝,这不是要活活把人气死吗? 可现在看卢清辉的态度,竟然丝毫不见恼火,还挺心平气和的…… 陆甲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摸了摸头,讪笑起来。 卢清辉皱眉不解道:“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陆甲其实想说卢清辉比当年在成都时成熟了不少。当年卢清辉人并不坏,只是气性太大,性子太倔,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导致他即使他贵为少尹也吃了很多亏。不过这不算什么好话,因此陆甲也就不说了。 实则陆甲不知,在卢清辉还没有离开成都的时候,当他看见朱瑙处斩了袁基录时,他对朱瑙的看法就已然有些变化了。只是当年一来他拉不下脸面,二来蜀地大乱,朱瑙篡权上位,并未得到朝廷的认可,他也无法与朱瑙为伍,这才离开了成都。 而这么多年天下风起云涌,卢清辉都看在眼里。朱瑙为人如何,能耐如何,名声如何,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倘若天下只有一个朱瑙,他或许还没有那么深的感慨。可他身在江南,眼看着陈国的皇帝是什么模样,隔壁的梁国又是什么人在掌权,他纵使想亏心地说一句朱瑙算不上明君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便是如此了。 不过即便如此,卢清辉的心里也很纠结。 他愿意看到朱瑙统一天下恢复朝纲,但陈国的权贵们显然不可能乖乖配合。而他身为江南人,也不愿做吃里扒外的事,更不想看到自己的故土陷入战火。所以直到如今,他还是尽心力地为着陈国办事,旁的他无能为力,至少做好他自己的事。 卢清辉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你们当真已收降了马束,还是故意放出风声,挑拨离间呢?” 陆甲愣了愣,摇头道:“这我可真不知道。我是文官,战场上的事我不清楚。” 卢清辉看他神色茫然,料想他说的也是实话。 “好吧……”他又问道,“那蜀帝找你来,有何目的?——我先与你直说,两面三刀,背信弃义的事我做不了。你若有此打算,就趁早离开吧。” 陆甲听了这话又是一怔,旋即不由喜出望外!卢清辉拒绝两面三刀,不会为蜀军做传递假消息迷惑陈朝的事,但他这话的潜台词却是在说,他并不反感蜀国,也愿意为朱瑙做其他不违背他原则的事! 陆甲忙道:“卢公放心!卢公的为人我与陛下都清楚,绝不会让卢公做任何违心之事的!” 卢清辉道:“那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陆甲道:“卢公,如今天下疲敝,民生困苦,陛下已不愿再穷兵黩武,只想尽快恢复江山社稷。据我所知,陈国境内亦有不少厌战主和之人,只是他们各自为伍,且心怀顾忌,不愿发声。倘若卢公能代为说项引荐……” 卢清辉顿时明白了。江南的豪强权贵们确实主张并不相同,有些人是愿意尽快投诚的,有些人则想抗争到最后一刻,有些人则左右摇摆,观望风向。目前最大的两个世家是谢家和柳家,他们不愿轻易投降,而其他世家的力量比不上他们,也就顺势而为了。 蜀人在江南缺少说得上话的人,因此希望由他出面,笼络凝聚所有主和派的势力,或许能形成一股压到以谢家柳家为首的主战派的力量。 卢清辉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如此能使江南和平收复么……” 陆甲郑重道:“这亦是陛下的希望。” 卢清辉又默然良久,长叹道:“我明白了……待我考虑几日,我会给你答复的。” 302、第三百零二章 汉中。 朱瑙正坐在殿上批阅奏折, 一名宫人小步跑了进来, 通报道:“陛下, 徐丞相来了。” “哦?”朱瑙搁下笔, “请他进来。” 很快, 徐瑜走上殿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单,上前递给朱瑙:“陛下,这是最近几日谈妥的人。” 朱瑙从他手上接过名单,看了起来。 他回到汉中后,立刻筹备起迁都的事来。迁都并不是一件小事,需要说服大量官员和大量势力一起随都城搬迁, 而人们大多是不愿离开故土的。当地豪强大族往往也不愿都城从自己的家乡迁走, 这意味着他们将远离权力的核心, 因此他们也会施加诸多阻力。 好在汉中本身不是龙气所在之地, 想当初朱瑙把都城从成都迁出来的时候, 他本可以在汉中和关中之间做选择。关中也是几朝古都,按理说更适合做都城,但他却选择了汉中,用的是汉中离蜀更近的缘由, 实则也是给自己留好了一条后路。 如今想要离开汉中,他们遭受的阻力就比从关中离开要小得多了。人人都知道汉中不适合当天下的心脏, 只是个临时的都城而已,所以从一开始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且当地的豪族势力远比关中要小得多,摆平起来也更容易。 再加上徐瑜为人八面玲珑, 最擅长平衡各方势力,一些难解决的势力就派徐瑜亲自出马,他总能想到办法说服。现在,他们已经和朝中最重要的官员、势力们谈妥了。迁都大事至此已没多大阻力,接下来的便是许多细节与杂务了。 朱瑙看完名单,赞扬道:“爱卿辛苦了,又为朕解决了一桩烦心事。” 徐瑜忙道:“都是臣该做的。” 朱瑙笑了笑。蜀国能有今日,除却他本人外,就属徐瑜居功至伟,一直为他将后方操持得井井有条。更重要的是,徐瑜从不居功自傲,一直脚踏实地地做事。否则他大权在握,但凡有不臣之心,都会给朱瑙造成巨大的麻烦。 朱瑙道:“徐丞相,这些年多亏有你在。” 徐瑜没想到朱瑙会忽然说这样的话,顿时有些无措。他受宠若惊道:“这……陛下……臣……” 片刻后,他镇定下来,先是付之一哂,又郑重道:“臣所立不过尺寸之功。能得陛下提携,是臣三生修来的福分。” 在跟随朱瑙之前,他早已在官场摸爬滚打十数年,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从底下爬到成都府少尹的位置上。正是那十几年的经历,让他明白朱瑙是多难得明君英主,也让他明白,他今日所拥有的一切皆是拜朱瑙所赐。若不是朱瑙给了他这样好的一个局面,他在汉中又怎能如此顺风顺水呢? 朱瑙不再多言。对于徐瑜,他已无需用言语表达,他所给的绝对的信任和足够的权力已经说明了一切。 片刻后,朱瑙道:“汉中这里余下的事就麻烦爱卿继续操持了。” 徐瑜奇道:“陛下是急着要回河南去了吗?” 朱瑙摇头:“去河南前,我想先回蜀中一趟。” 徐瑜不由一怔。自从朱瑙出蜀南征北战后,就极少回蜀了。后来他称帝定都汉中,他更是没再回去过一次,迄今也有好几年了。这几年里,他只能通过书信与蜀中的那些人遥相交流,一直没机会见面。 片刻后,徐瑜道:“是,臣明白了。余下的事臣定会竭力操持,不负陛下所托!” 在汉中又待了几日,把所有大事处理完,朱瑙便带着禁卫军出发,向阔别已久的成都去了。 …… …… 成都校场上,数千名士卒整整齐齐地排成方阵站立着。太阳高照,烤得每个人都汗津津的。不少人已有倦态,可他们仍站直了身体,仰头看着站在高台上的虞长明,等待虞长明的命令。 虞长明居高而下地审视着大军,过了良久,终于缓慢地、高声地开口:“我近日接到消息……” 全场鸦雀无声,等着他的后话。什么消息要把全军集结起来?莫不是又要开战了吧? 虞长明却故意吊人胃口似的,又过了好一阵才一字一顿道:“陛下——即将回蜀!一个月后将,陛下就会到达成都!” 全场仍旧安静,人们的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很快,人群出现骚|动。紧接着,像是一盆水泼进了滚烫的油锅里,人群开始欢呼沸腾! “陛下、陛下要回蜀了?!” “太好了,太好了!!” “陛下已经多少年没回来过了,终于要来了!!” “他会来看我们吗?会吗会吗会吗?” “会的吧,一定会的吧!咱们可是陛下的乡亲,是陛下的亲兵啊!” “啊啊啊啊太好了,咱们也能看见陛下了!” 虞长明望着下方欢呼的人群,不由绽开一个笑容。朱瑙已经出蜀很多年了,蜀中百姓对他的爱戴却依然不减当年。可见他当初有多得人心。 过了一会儿,虞长明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然而大军还沉浸在喜悦中,一直安静不下来。于是传令兵连忙敲起了鼓,数声鼓响后,人群终于渐渐恢复秩序。 虞长明高声道:“陛下回来后,将会视察全军。这一个月里,我们必须要加紧训练,让陛下好好看看我等风范!” “噢噢!!!”人群再度欢呼起来。他们还真有机会亲眼看到陛下了!! 原本炎热的天气给士兵们带来的烦躁和倦怠一扫而空,每个人都变得精神振奋。 为了能在朱瑙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军队很快在虞长明的指挥下,开始了新一轮的训练。 ===== 一个月后。 朱瑙坐在马车里,连日的赶路让他有些疲惫,他在车里睡了一觉。车身忽然颠簸了一下,将他震醒过来。他挪到车窗边,撩起车帘,看着车窗外的景象。 “公子。”惊蛰骑着马来到车窗边,控制马速,与马车同时前进。 朱瑙认得这里的路,道:“还有七八里路就能到成都了吧?” 惊蛰点头:“是啊,今天太阳落山前应该能赶到。”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一名负责路情的禁军从前方打马跑了回来。 “程将军!”他驰到马车边,见朱瑙也在,忙向朱瑙行礼,“陛下。” 朱瑙问道:“怎么了?” 那禁军道:“陛下,程将军,前方约一里外发现大量人马聚集,卑职已命令手下去前方查探情况了。” 朱瑙与程惊蛰对视了一眼。 程惊蛰道:“让队伍放慢前行的速度,查明前方情况后立刻向我禀报。” “是!” 没过多久,被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名成都的守军。 “陛下,是城里的百姓听闻陛下回蜀,都出城来迎接了。人太多了,所以排了好几里地。” 朱瑙和惊蛰失笑。 惊蛰道:“这么多人,也不知成都的守军有没有足够的人手维持秩序……让陛下的车驾再走慢点,我先带兵过去主持秩序。” 朱瑙点了点头,惊蛰便先带兵往前方去了。 马车又慢慢走了一阵,果不其然,大路两旁人群熙熙攘攘,全是闻讯出来迎接朱瑙的百姓。男女老少齐聚,当看见朱瑙的车辇靠近,欢呼声震得城楼都在颤抖。 “陛下!!” “陛下万岁!!” “啊啊啊啊陛下!!” 朱瑙称帝以后还是第一次回蜀,也没想到成都的百姓竟会比从前更加热情。他原本想从马车里出来,倒是惊蛰等人被吓坏了,就怕老百姓们看见他本人变得更加热情,连军队都控制不住,于是赶紧又把他劝回车里去了。 城门也让不断往外涌的百姓给堵住了,军队花了好一番力气,终于恢复秩序清出道路,让朱瑙有惊无险地进城去了。 在城里停留了三日,朱瑙了解了一下这些年蜀中的民情,确认官员并无虚报,蜀地一切安好,百姓安居乐业,各大工坊也欣欣向荣。第四天,朱瑙才出了城,向不远处的军队驻地赶去。 …… 军队的纪律远比百姓要好,虽然也早就听说了朱瑙今日要来视察的消息,军队并没有发生争先恐后夹道相迎的事。 当朱瑙的车骑来到军营附近,远远的便看见一队人马站在路上相迎,为首之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英姿飒爽。 直到圣驾接近,那人才从马上跳下来,跪地行礼,朗声道:“末将虞长明,在此恭迎圣驾!” 他身后的士兵随着他的动作齐齐下跪,山呼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地动山摇。 朱瑙从马车上下来,向前走去。他径直走到虞长明的面前,亲手扶起了虞长明,又眺望众兵,高声道:“诸位将士请起!” 众人再次齐声道:“谢陛下!”动作齐整地起身立正,千人如一,蔚为壮观。 朱瑙与虞长明已多年未见,两人对视片刻,尽付一笑。 虞长明道:“将士们勤加训练了一个月,就为了今日能在你面前表现一番。进去看看吧。” 朱瑙笑道:“进去吧!” 303、第三百零三章 校场上, 数千大军早已排列整齐。当虞长明带着朱瑙出现在高台上, 每个士兵脸上的表情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们站得如松般笔挺, 直到司礼官员高声宣布“见礼”, 众人才齐刷刷地下跪行礼, 高呼陛下万安! 朱瑙站在高台上,将大军的队列尽收眼底,笑意不住地加深。 这些都是他们蜀中的大好儿郎啊…… 当虞长明开始指挥,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立刻跟随指令开始跑动起来。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完全做到了令行禁止。这架势若让敌人看到了,只怕当下便要闻风丧胆,军心溃散了。 一通演练之后, 虞长明不无炫耀地向朱瑙问道:“陛下, 我军将士如何?” “气吞河山, 锐不可当。有如此将士, 才使蜀境这些年来太平昌盛。”朱瑙停顿了片刻, 望向虞长明,“虞将军,这些年辛苦你了。” 朱瑙称帝后率先封的四征将军里第一位便是虞长明。不仅仅是因为虞长明跟他起兵最早,资历最深, 而是因为虞长明对于蜀国确有不可磨灭的功绩。 蜀府是朱瑙发家之地,虞长明虽然不曾出蜀征战, 但这些年正是有他在,才使西南的异族和蜀中的盗匪流寇不敢作乱,使蜀地能一直太平。但凡蜀地陷入混乱, 朱瑙的处境就会与陶北相仿,而无法成就今日霸业。 不仅如此,虞长明也为朱瑙练出了大量兵马,这些年若非靠着蜀地输出的军队与军粮,朱瑙亦无法在外施展拳脚。 更难得的是,虞长明与徐瑜一样,纵使朱瑙常年在外,也从无不臣之心。军队毕竟是虞长明带出来的,朱瑙回蜀后仍然能够深受士卒的爱戴,除却他自己得民心之外,虞长明在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是虞长明始终让军队效忠于朱瑙,铭记朱瑙的恩德。若不然,蜀军也不会如此忠心勇武。 视察完大军后,朱瑙和虞长明回到了军营。 进屋入座,虞长明命人奉上茶点后,率先开口:“陛下怎突然回来了?” 朱瑙道:“我准备往河南迁都,迁都以后回来的机会就更少了。因此趁这机会回来看一眼。” 虞长明沉默。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时间过得可真快。没想到陛下能走得这么远……” 迁都河南这件事让他颇为失落。去了河南,就离蜀更远了,朱瑙确实更少有机会回来了。可他也知道,如今朱瑙早已不是成都府尹,而是皇帝了。蜀地固然富饶美丽,可却是个四塞之地。想要做好天下之主,不可能停留在这里。 朱瑙没有说什么,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 虞长明问道:“陈国那里形势如何?我听说最近徐州被陈国的军队占领了。” 朱瑙道:“嗯。我们握有荆州,徐州倒也不那么要紧。我希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怕还要等一段时日形势方能明了。” 虞长明听朱瑙话语,似乎已有几分把握,顿时既欢喜,又有几分复杂。从太平年月到乱世是变化,从乱世到天下太平亦是变化。人在面对变化时,难免有些不适。 朱瑙似也明白他的心情,只缓缓喝茶,屋中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还是虞长明先道:“你此番回来,除却看看蜀中的形势,应当还有别的事吧。” 朱瑙道:“是啊,我有事要同你商量。我想从明年起,就不再招募新兵了。” 虞长明点了点头:“如今梁国已灭,只剩下江南,战事不会那么频繁,确实没有必要再招募新兵。” 不等朱瑙开口,他又道:“如今蜀中的军队加上这些年你在外面收编的人马,也该有几十万人了。待江南平定后,是要裁军减税,与民休息了。” 当初朱瑙刚上任的时候便给蜀中百姓减过税,那时苛捐杂税太多了,他一口气减掉不少。不过随着后来战事频仍,兵马增多,税又逐渐加上了不少。好在他还有其他筹取军费的手段,才没使百姓不堪重负,却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虞长明坦坦荡荡地主动提起了裁军的事,就像朱瑙坦坦荡荡独身一人走进他的营地一般。 朱瑙望着他道:“长明兄,你最明白。” “是,我明白……”虞长明抿了抿唇,神色却并不轻松。裁军终究没有募兵那样简单,除了他自己手中的权柄将被大大削弱之外,他手下还有太多人的利益也将受损,必定会遇到不小的阻力。 虞长明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他郑重道:“我都明白,我会做好准备的……但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希望等你准备裁军时,先从外面开始,最后再轮到我。” 最后一个裁军,意味着当天下各路兵马都开始减少的时候,唯有虞长明手里的人马最多,势力最强。倘若没有君主绝对的信任,谁也不敢把这项权利交给一位大将。 朱瑙没有立刻作答。屋子里异常的安静,唯有屋外的水漏缓缓滴着水。滴答……滴答……显得时间格外漫长。 朱瑙逐渐敛了笑意,认真地看着虞长明,缓缓道:“当初你是第一个为我募兵的。你手里的蜀军,我们蜀中的大好儿郎,才是江山稳固的保证。待要裁军时,你,当然会是最后一个。” 水漏声仿佛忽然变得轻快了。 虞长明脸上绽起一个笑意,道:“多谢。” 朱瑙但笑摊手:“纵使你不说,我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虞长明之所以提出这个不情之请,除却难免有为自己手下考虑的私心外,也是为了安抚蜀地的军民。纵使朱瑙要离开蜀境,定都河南,可他对蜀中百姓而言、蜀中百姓对他而言,仍是有情分的。 况且,虞长明手中的兵马也是朱瑙的子弟兵。这支人马留到最后,有他们在,其他的军队才不敢轻举妄动。发生乱局时,他们才有能力收拾。 虞长明举杯,以茶代酒,与朱瑙碰杯,一饮而下! 视察完军情,朱瑙又与虞长明促膝长谈了两日。两日后,他离开了成都,往东进发。 …… …… 见过虞长明,朱瑙并没有出蜀,而是又去见了卫玥。 这些年虞长明驻守蜀中,卫玥则驻守巴中。与虞长明一样,他对蜀国后方的稳固有不小的功劳。 卫玥的兵马不如虞长明多,朱瑙给他招募兵马的权力有限,有不少兵是虞长明练好以后再给他送去的。不过卫玥由于才能特殊,他亦为朱瑙培养出了不少人才,像他的特勤营就为朱瑙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 为了避免沿路官府劳民伤财、耽误农事,朱瑙离开成都后便不再声张,他一路低调地来到巴中。他没有去卫玥的军营,只提前命人给卫玥送了信。卫玥接到信后,连忙带了几名亲随出来接驾。 郊外,朱瑙的车马来到一座亭前,卫玥带着几人早已在亭中候着了。 看见朱瑙从马车上走下来,卫玥两眼一亮,满脸堆起灿烂的笑容,忍住了失礼的冲动,率领手下毕恭毕敬地向朱瑙行了个大礼:“末将叩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安!” 朱瑙上前扶起卫玥:“我让你低调前来,便是不想声张。若让附近的官员知晓我来此,免不了要纠缠一番。” 卫玥起身,上下打量着朱瑙,忍不住嘿嘿直笑。 朱瑙道:“你笑什么?” 卫玥挠了挠头头:“你当了皇帝……好像和从前看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说完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末将是说,陛下看起来还是这么英姿飒爽,风度翩翩!” 朱瑙好笑道:“你做了将军,也仍与从前一样。” “这陛下可有所不知,”卫玥挺直腰板,骄傲道,“我如今在手下面前可威风着呢!” 卫玥到底也是统帅万人的将军了,若无一套服众的手段,自然坐不稳这位置。只是到了朱瑙面前,他又如何摆的起架子?不知不觉间,便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朱瑙道:“进城找个地方坐下说吧。” 众人进了附近的城池,找了间生意热闹的茶馆,朱瑙和卫玥入雅间坐定,其余卫兵则在雅间外和茶楼附近守卫。 卫玥打量着茶馆,忍不住想起当初他第一次见到朱瑙时,便是在茶馆里。那时他还是个无家可归的盗匪,带着一群流寇四处偷盗,若非不幸被惊蛰捉住,他也不会落到朱瑙手里。那是他还以为见了官自己就死定了,谁料想他非但活了下来,还活成了这副模样。 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的惊蛰,又看了眼对面的朱瑙,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老大……”他问道,“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茶馆,你到中原以后,还常去逛茶馆吗?” 朱瑙摇头道:“年景不好,没多少机会。” 卫玥笑道:“哎,年景也快好起来了……” 他停顿片刻,问道:“你特意到巴中来一趟,是有事找我么?” 朱瑙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开门见山道:“我来是想告诉你。待我收复江南后,便要着手裁军了。” 卫玥端茶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中。他似乎有些吃惊,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神色颇为复杂。 过了好一会儿,他几番张嘴又闭上,终于纠结地问道:“要裁多少?” 朱瑙道:“会用几年慢慢来,最后留下四分之一足矣。” 卫玥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只留四分之一! 历朝历代都是募兵容易裁军难,数十万的普通士卒要解除军籍回乡务农,若不能妥善安置,必出大乱;而比士卒更难安置的则是各级军官。军队一解散,军官们的权力与地位自然也就随之消失了。这其中有不少立下过功绩的人,他们一旦失权,难免会产生愤恨,认为君主卸磨杀驴。 卫玥的手下有一大批亲信,他们与卫玥情义深厚,一旦裁到他们头上,卫玥也不知该如何安置他们,更不知该如何向他们交代。莫说他人,纵使卫玥自己,又何尝舍得呢? 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道:“老大,陛下,这,非要裁军么?要不咱换一种方法,把他们改编成厢军,一样分配田地,无事种田,有事再征召……再或者,换其他法子也成,没必要非得遣散不可吧……” 卫玥出的主意,是希望能将军队的架构保留,纵使士兵不再训练作战,可架子留下了,军官们的地位也能留住。这样一来军官们的不满自然也就小了。 朱瑙并不说话,只平静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终究还是卫玥先败下阵来。他懊恼地直绞手指。 史书他读过,道理他也明白,天下平定后总要裁减军队,一则为了安抚民生,二则就是要削弱那些军官的权柄。否则纵使眼下太平,却终究是个隐患。三五年后,三十五年后,权柄还在,人却早已换过一两代,那时手握大权的人们仍能心向朝廷吗?而时间拖得越久,只会越发难以削减。因此换汤不换药地更改名目是行不通的。 卫玥舔舔嘴唇,又开始了讨价还价:“那,只裁四分之一,留下四分之三行不行?……好好好,裁一半,留一半总行了吧!” 朱瑙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卫玥不由抓耳挠腮。在他心里,朱瑙总是笑眯眯的,仿佛没有脾气。可一旦朱瑙不再笑了,他甚至无需发怒,就能教人不寒而栗。 他最后挣扎道:“虞长明已经答应了吗?” 朱瑙拨了拨茶盏,无声反问:你说呢? 卫玥又问道:“那,谢将军呢,谢将军也答应么?” 提到谢无疾,朱瑙脸上又有了几分笑意。 卫玥看他这般神色,便知这问题已不需再问了。 僵持良久,卫玥肩膀脱力似的松懈下来。他苦笑,涩声道:“我不是不愿意,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瑙没有出言责怪,只是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胳膊:“你会为难,也是人之常情。” 卫玥心中一软,鼻子有些发酸。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搓了一把脸,低声道:“多谢陛下愿意当面告诉我这件事……”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郑重地承诺道:“陛下放心,我会以大局为重的!” 若朱瑙只是以书信告知,或许他仍会有侥幸之心;若朱瑙不曾见他,他或许会生出各般猜忌。可朱瑙贵为君主,却亲自跑到巴中来,当面向他提出裁军。他明白,这件事并非针对他,而是大势所趋;他更明白,此事绝无回寰余地了。 纵使他有不舍与不甘,可若无朱瑙,又岂有他的今日?终究这一切,都是朱瑙给他的。而朱瑙贵为君主,他要照拂的,不止是一二军官,而是天下苍生。 朱瑙将他神色变幻尽收眼底,温声道:“我会定好妥善安置大军的计划。军队虽要裁撤,可如今百废待兴,各地官府却极缺人手。倘若你军中有才干出众之人,大可向我推举,若有真才实干,我必加以重用。” 卫玥已然打定主意,心情也终于轻松了一些。他挺起胸脯,又开始厚着脸皮吹嘘:“我手下可没有一个庸才,全都是人中龙凤!我向陛下推举,只怕陛下用不过来!” 朱瑙笑道:“只要你敢举荐,便没有我不敢用的人。” 卫玥当下也不客气,饮下一大杯茶,拉着朱瑙介绍起他军中的各位英才来…… …… 两日后,朱瑙离开巴中,一路北上,回河南去了。 304、第三百零四章 与此同时, 徐州练兵场上, 马束正在加急训练新军。 他颁布强制征兵令后, 很快就从淮南又征调了不少人手来, 使得军队规模扩充, 足够让他在徐州布防了。然而人虽多了,麻烦却也同样多了起来。 眼下,新兵们正操练着变换阵型。传令兵不停地击鼓,士卒们在校场上依照命令跑动着。可人群却稀稀拉拉的,总有人跟不上队伍或是弄错指令。这样的阵型简直到处都是漏洞,一旦上了战场,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敌人撕得粉碎。 “停下!停下!”马束看不下去, 黑着脸下令。 传令兵连忙停止击鼓, 校场上的士兵们满脸茫然, 你看我, 我看你, 都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归位!”马束道,“重新再来!” 无奈,在军官们的指挥和呵斥下,士卒们不情不愿地回到原位, 重新开始训练。 如此这般又操练了几遍,士卒们的表现非但没让马束感到满意, 他的脸色反而越来越难看了。也不知是新兵们的体能耗尽,还是耐心丧失,竟然没有丝毫长进, 甚至一次比一次更加散漫! “重新来!” “再来!再来!” “继续!如果还是这个样子,今天就谁都别回去休息了!”马束一遍又一遍地下令。 就连边上的亲兵都看不下去了,小声劝道:“将军,还是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吧。毕竟都是亲兵,再这么练下去,人都要累坏了。” 马束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也知道,或许是他的要求高了些。可现在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慢慢来,敌军就在铜山与他们对峙,随时有可能向他们发起全面进攻!如果他不赶紧将新兵练出名堂,守不住徐州,他之前的所有努力就全白费了! 而且,他之所以不甘心地一遍又一遍操练新兵,除却他自身的急切外,也因为他看得出来,新招募来的这些士卒压根就没尽全力。 ——这些新兵大都是被强制招募来的,根本就不情愿当兵,更不愿意上战场,所以对于训练总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如此消极的情况下,又怎能练得好呢? 这种情况让他极为不满,必须给这些新兵点颜色看看,让他们懂得军队中必须令行禁止,没有商量的余地! 终于,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训练下,新兵们大都已跑不动了,人们气喘吁吁,精疲力竭。 一个又一个人累倒在地,“噗通”一声,又有人猛地栽倒在地,陷入昏迷。 人群开始哗然! “建武将军,真的不能再练了!”负责操练的军官都急了。士卒们的哗然声越来越响,只怕再逼下去,他们就要造反了——如果他们还有力气造反的话。 马束冷眼打量了人群一会儿,终于松口道:“让他们回去休息吧。” 场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军官们开始组织新兵回营,并将晕倒的士卒送去医治。 眼看着人群慢慢疏散,马束扭头向亲兵吩咐道:“去通知军需官,晚上多杀几头牲畜,犒劳新兵。另外,明日暂停训练,卯时让新兵在校场集结,我有话对他们说。” 马束治下还是颇有一套手段的。他知道一味严厉是行不通的,打一棒子还得给一枣子。因此招募到新兵后,他在饮食用度上很舍得花钱,一定保证新兵每天能吃饱甚至吃好。要不然,这些兵很快就会偷偷逃走。 至于他要对新兵们说的话,还是那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说辞,他要让新兵们相信蜀军很快会来占领他们的土地,抢夺他们的财物和妻女,只有这样,才能让与世无争的江南人愿意为他拿起武器。 亲兵赶紧去传令了。 …… 半个时辰后,马束正在营中休息,忽然有人进来通报:“将军,吴牵在外求见。” 马束微微一怔。吴牵是军中的军需主官,负责管理军中的粮草、兵器与财物。他忙道:“让他进来。” 很快,吴牵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马束一看吴牵的脸色,就猜到他为何而来了,顿时也跟着脸色一沉。他问道:“怎么,粮草快不够了?” 吴牵点头,苦哈哈道:“建武将军,军中又多了千余人,每日的粮草耗用大大增加。如果还按照将军制定的配额,恐怕只能撑半个多月了。” 马束皱着眉头道:“我前两日不是已经让人去筹措粮草了吗?怎么没筹到?” 吴牵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淮南府怕是真没钱了,当地的富户也逃了好几家。还有两家派人去京中通了关系,京里送了信来,说是让我们不得滋扰,我们也就没敢再向他们征粮……” 马束自己拉出一支军队来,当然需要大量钱粮。他获取钱粮的方法,一是直接向官府讨要,二是向淮南的富户征收。刚开始他因为有韩如山的命令,一切还算顺利。可后来他要的越来越多,已经从征收变得和明抢差不多了。淮南府收上来的税几乎全被他拿走了,富户也不堪其扰。家败的败,逃的逃,还有些有门路的,赶紧去京中求了保命符来。 若是手里不缺钱的时候,马束还会卖京中权贵一个面子。可现在形势迫人,他当然不管这些了。 马束道:“管他京中谁写了信来,我让你们去征,你们就大胆地去征!不管怎么样都得先保证军队能填饱肚子!有什么事我顶着!” 吴牵忙道:“是、是……” 可就算把淮南所有富户的家底全掏空,这几千人的大军也供不起多久。吴牵小心翼翼道:“将军,要不也削减些每日的配额吧。每天都让士兵吃得肚皮滚圆,实在消耗太大了……” “不行!”马束立刻否决道,“必须让他们吃饱,绝不能削减。就算要削减也不能是现在!” 现在一来战局紧张,二来又多了很多新兵,不能让人填饱肚子的话每天的逃兵数量都会多到不可想象。所以再困难他也要硬着头皮解决。 说到底,还是他错估了形势。原本他以为梁蜀政权交替,徐州军必然茫然失措,从而在战场上也会节节溃败。可徐州军败是败了,却并没有失去主心骨。 最让人头疼的是,徐州军就在边上跟他僵持,既不退也不进。要是退了,他就能轻松很多;要是进军,大家早点分出一个胜负,也免了他提心吊胆。可现在这样的形势让他一口气也不敢松,只能拼命增兵练兵。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就不能再往后退了…… 马束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就照我的命令办事,其他你不用管,我会想办法的!” 吴牵无法,只能道了声“是”,出去给大军发今日的粮食去了。 吴牵走后,马束倒回椅背上揉了揉眉心,沉声吩咐道:“去把刘信给我找来!” 刘信是军中负责与京中联络的官员,马束的亲兵领命后很快就把他带到了军帐前。 马束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刘信面前,质问道:“京中还没消息吗?我让你派急使去催,你催了没有?” 刘信被他的气势所迫。不由哆嗦了一下,哭丧着脸道:“建武将军,属下已连派了三道急使去催促,可京中一直没有回音,属下也没办法啊!” 马束拳头捏得咯咯直响,忍不住通骂道:“那群该死的混账!” 他派人去京中,当然是去催要粮饷的。淮南军组建至今,朝廷只在最开始拨了一笔数量不大的钱下来,后来的一切全是他自己筹措的。他本以为他建成了军队,夺下了徐州,那群世家既会忌惮他,又要仰仗他。毕竟他进可抵御蜀军,退也可挥师攻打江南,那群世家一定会低下他们尊贵的头颅来哄他。可他既错估了徐州军,也错估了陈国的权贵,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他们竟然还敢无视他!!! 就在他怒火中烧之际,刘信磕磕巴巴道:“将军不召我,我也正要来向将军禀报。就在今晨,我收到了您家兄送来的家书……” 马束顿时一惊:“家书?拿来我看看。” 刘信忙从怀中取出一封并未拆封过的信,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与马束。 马束连忙接过,拆开信封读了起来。 他读了没两行就勃然色变,快速看完,惊疑道:“我爹得了重病,命不久矣?!” 刘信和帐内的新兵听了这话都吓了一跳,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喘。 然而马束又把信来回看了几遍,随后在帐内来回走了几圈,脸上狐疑的神色越来越重。 这封信里说他父亲近日罹患重病,大夫说恐怕没有多少日子了,请他尽快回去见最后一面。他仔细检查了字迹,确实出自他的兄长没错,可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他本就是个做事很小心的人,要不然也不能凭一己之力爬到现在的位置。他自己城府深,心思重,因此对别人也不会完全地信任,哪怕是他的亲生兄弟。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别说他父亲病重了,就是天王老子病重,他也不可能离开前线、离开自己的军队。他的兄长应该了解他的为人,怎会叫他回去呢…… 再想到朝廷一直对他请粮请饷的要求视而不见,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他转身招来两名亲兵,神色凝重地吩咐道:“你们二人立刻回江宁一趟,扮作平民百姓,悄悄进城,去我家中看看我父兄如何。记得一定要快,速去速回,不可被谢家、柳家那些人发现。” 两名亲兵忙道:“是,将军!” 305、第三百零五章 数日后, 江宁府。 一间开满桃花的院子里, 谢无尘与柳惊风正坐在树下对弈。 谢无尘专注地看着棋盘, 分析完棋局, 谨慎地落下一子。然而他等了一会儿, 始终未等到柳惊风走棋,不由抬头向对面看去。 柳惊风也在看着他,甚至看到了出神的地步,因此根本就没有注意棋局。 谢无尘微微皱了下眉头:“你怎么了?” 柳惊风道:“我在想,若是等我们老了以后,还能像这样就好了。” 谢无尘微怔,沉默了片刻, 道:“怎么忽然说这个?” 柳惊风也不知该怎么说。最近天下大势变化得太快了, 他心里不安, 生怕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久, 才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可这话不吉利, 因此他只是摇了摇头,笑道:“只是忽然觉得很高兴……希望什么都不会变就好了。” 谢无尘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该你下了。” 柳惊风却仍然没有看棋盘。他忽然伸手抚上谢无尘的发丝,谢无尘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些许, 又没有完全躲开。随后,柳惊风从他发间摘下了一瓣桃花, 那是被风吹到他头上去的。 柳惊风欲言又止,终是道:“老七……你三哥也走了这么多年了,你跟谢十二的仇当真没法解了?” 谢无尘今日本是难得柔和的, 听了这话,眼神却猛地一厉。他冷冷道:“这话是你自己问的,还是你们柳家让你问的?” 柳惊风忙道:“是我自己问的。我只是……” 话还没说完,院子外匆匆走进来一人,两人忙止住了话头。进来的人走到谢无尘身边,行了个礼,道:“谢公,柳公,淮南的张家派了人来,说有急事求见。” “淮南张家?”谢无尘与柳惊风对视了一眼。 谢无尘道:“把人带到观竹堂去。” 淮南的形势也是他们目前正密切关注着的,加上两人今日已没了棋兴,于是将未下完的棋局暂且搁下,一起往观竹堂去了。 很快,一名张家的子弟被带到他们面前。 那张氏子弟一见两人,连忙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二人面前,哭惨道:“谢公,柳公,求二位念在亲戚情分上,务必救救我们全族啊!” 谢无尘与柳惊风一怔,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张氏子弟道:“那建武将军马束自打到了淮南后,便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他们非但扣押了官府的税粮,还不停向乡间稍有些家底的人家强行征收钱粮,不给就强抢!我们半年前为了息事宁人,曾给过他们一笔,谁料想他们贪得无厌,竟然月月上门!我们也不过是小富之家,家里有诸多人口要养。那受得了他们这般掠夺?” 马束在淮南的作为谢无尘与柳惊风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了。这个张家是淮南当地的大户人家。跟谢家和柳家都能攀上远亲,因此两三个月前他们就已经来告过一次状了。 柳惊风道:“我记得前两个月我了你们一块令牌,也给军中去过书信了,让他们不得再对你们进行滋扰。难道建武将军没有理会?” 张氏子弟道:“先前承蒙柳公大恩,那些恶霸军确实消停了一段时日。可最近他们又在乡间强行征兵,征走了千余男丁!他们征了兵又缺粮,可乡里的许多人家因受不了他们的欺压都已跑了,我们也曾想过逃走,可毕竟家中人口众多,迁徙不便,因此没来得及搬离。谁料想十天前,他们竟然带了上千士兵围了我们的田庄,逼我们交出庄上八成的粮食!” 谢无尘和柳惊风都吃了一惊。张家家底殷实不假,可庄子里要养活大量人口也是真的,马束一下要走八成粮,简直太心狠手辣了,完全不给别人留活路。 张氏子弟哭道:“他们如此欺压良民,我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我们给他们看了柳公给我们的令牌,也说了我们乃是柳公、谢公的亲眷,他们不能如此对待我们。可谁料想那些恶霸军抢走了令牌,还大骂我们说,他们只知道有建武将军,不知有谢公、柳公。” 谢无尘和柳惊风的脸色都变得凝重了。这些话淮南兵又没有真的说过他们不知道,也许是这张氏子弟编出来激他们的。但马束横行霸道,目中无人,这显然不是张氏子弟编的。 张氏子弟又道:“我叔伯们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粮食都抢走,让我们族人活活饿死。因此组织了几百庄民反抗。可那些恶霸军竟然不管不顾地闯进庄里杀人抢粮!我们族中多人惨被他们杀害,我的几位叔伯也被他们抓走了,至今生死不明!谢公,柳公,求求你们一定我的族人们啊!” 谢柳二人倒吸一口冷气。 “荒唐!”谢无尘猛一拍桌子,蓦地站了起来。“这马束,果然是要造反了!” 这马束不光无视了他们的命令,还对他们已经下令要回沪的张家下此狠手,焉知此举是不是故意做给他们看,要下他们的脸面? 柳惊风亦十分恼火,可又隐约觉得不太对劲,迟疑着没有作声。 张氏子弟跪在地上重重叩头道:“求二位为我们张家主持公道,救救我的家眷族人吧!” 谢无尘冷声道:“你放心,马束目无王法,居心叵测,此事我必不会善罢甘休!” 那张氏子弟得到了谢无尘的保证,顿时喜上眉梢,又碰碰叩了几下头:“多谢谢公,多谢柳公!” 柳惊风只是尴尬地笑了一下,仍未作声。 命人把张氏子弟待下去安置,谢无尘马上召来数名下人,让他们去给京中的各大权贵送信,要与众人通报马束在淮南为非作歹之事。他又让人去备了车马,准备进宫去找韩如山。 然而在谢无尘出发之前,柳惊风拉住了他。 “老七……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 谢无尘皱着眉道:“哪里蹊跷?” 柳惊风道:“先前我们不是都以为马束已经和蜀人勾结上了么?即便他们要联手作戏给我们看,那蜀人总该给淮南军提供些粮草吧?马束却为了筹措粮草,不惜对淮南的百姓下此狠手。感觉他不像是装的,倒像是真的穷疯了……” 谢无尘不由一怔。 的确,扣押官府的钱粮也还算了,但是强行向老百姓征收粮草,这是一件很败名声的事。甚至闹到了要动用军队杀人抢劫的地步,如果不是穷疯了,马束不应该做出这么极端的事来。 难道说,他已经暗中向蜀人投诚是蜀人故意放出的假消息,用来挑拨离间的?马束是真的在抗蜀? 谢无尘冷冷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们真去给他提供粮草?” 柳惊风一时失语。马束现在又是抗命又是抢劫,他们要是还去哄着马束,那就成绥靖了。问题是要除掉马束也不容易,陈国不是没有军队,而是由于世家掌权,募兵的方式一开始就与梁、蜀两国不同,后来陈国的军队更是成了顺理成章地成了世家们的私产。谢家手里有军队,柳家手里有军队,其他一些世家手里也多多少少掌握了一些兵马。但是这些军队姓谢、姓柳而不姓“陈”。不到死生之地,谁愿意把自己的私兵拿出来为国效力? 良久,柳惊风无奈道:“但愿马家人能把马束骗回来吧……” 这似乎是他们太平解决马束这个刺头的唯一指望了…… …… …… 与此同时,距离马家的府邸不远处,一名男子躲在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警惕地观察四周。 很快,他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探出头一看,果然是他的同伴回来了。 这两人正是马束派回来的亲兵。 “怎么样,你打听到消息了没?”一人问道。 另一人严肃地点头:“我听附近的人说,前天还看见马老出府,他根本没有病。而且他每次出府,身边都会有几名卫兵跟着他。说是为了保护他,我看很可能是朝廷派来监视他的人。” 先说话的那人道:“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附近有很多人在巡逻监视。肯定也都是朝廷的人!” 事到如今已经很清楚了,所谓马束的父亲病重,请他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完全是个陷阱。一旦马束回来,立刻就会被朝廷的人马控制起来! 这附近也并不安全,两名亲兵害怕待久了会被人发现,当下不敢多加耽搁,连忙离开马府附近,回淮南找马束报信去了。 306、第三百零六章 另一边, 卢清辉正在孙家的后院里, 与孙家的家主孙昭平一起品茶聊天。 卢清辉端起茶盏, 轻嗅杯中的茶香。那沁人心脾的茶香让他享受地眯了眯眼睛。他饮了两口, 放下茶盏缓缓道:“伯父上次与我提的事, 我已托人去办了。我托人找到了几家商行,他们对伯父的茶与文房四宝很感兴趣。” 孙昭平顿时眼睛一亮:“贤侄,此话当真?” 卢清辉淡笑道:“我难道还会骗伯父不成?” 孙昭平忙问道:“那,他们能收多少?” 卢清辉道:“都是大商行,想必伯父积压的货物他们都能吃得下。只是价钱上……毕竟时局不好,恐怕不如往年的价钱。” 孙昭平登时呼吸一窒。他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虽然心中按捺不住的狂喜, 面上却还较为镇定。他想了想, 问道:“价钱好商量。就不知是哪里的商行?他们难道不在蜀国的管辖内?” 卢清辉拨弄茶盖的手停顿了一下, 轻声道:“不。他们正是蜀商。” 这下孙昭平没忍住, 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什、什么?是蜀商?” 这孙家在江南是仅次于谢、柳两家的大世家, 族里有不少子弟在陈国朝廷做官,手中也握有一些兵马。孙昭平虽然不在朝中任职,但他总管家中的产业,是陈家真正的家主。 孙家是巨富之家, 家中的产业涉及方方面面,最大的两项是茶叶与文房四宝。江南的龙井与白茶都是闻名天下的好茶, 徽州的砚台也是天下四大名砚之一。光靠这两项产业,孙家每年进帐就数以万计。 然而自从马束攻占徐州后,蜀国虽然没有立刻对陈国进军报复, 却对江南几大世家的生意开始了排挤和打压。孙家的货物在江南只能卖出不到一半,剩下的一大半是要卖往天下各地的。可现在除了江南的陈国之外,天下其他地方都已被朱瑙收服了,至少商路都被朱瑙控制了。朱瑙一声令下,不许各地商贾与陈国商人交易,顿时让孙家大半的货物都被积压下来了。 最近孙昭平心急得很,四处找人通关系,希望以前合作过的商行能看在昔日情分上继续帮他售卖货物。可惜那些人都不敢担风险,全都把他拒绝了。这对陈家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 前阵子他在卢清辉面前抱怨了几句,卢清辉说自己在外面有些人脉,或许可以帮上忙。他原本倒也没对卢清辉有什么指望,只随口感谢了一下卢清辉的好意,没想到卢清辉竟还真找到门路了! 可是,蜀商…… 孙昭平当然不会对把货卖给蜀商有所不满,他只要能赚钱就行了。他顾虑的是,蜀商真敢买他们孙家的东西么?这不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犯法么!这会不会是蜀人下套坑他们呢? 卢清辉似乎也看出了孙昭平的顾虑,忙道:“伯父放心,我数年前曾在蜀地为官,有不少故旧门生。此事也是委托他们办的,都是很可靠的人。” 他便简单向孙昭平讲了讲那两家准备收购茶叶与文房四宝的商行的背景,果真都是大商行。他又说了交易的规矩,对方有办法瞒天过海洗干净孙家货物的出处,价钱虽要压得低一些,可交易的方式听起来并不会让孙家吃亏。 孙昭平听完后疑虑打消了不少,感慨道:“贤侄……此事若真能办成,伯父可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卢清辉道:“卢家与孙家乃是世交,此乃小侄分内之事。区区小事,谈何谢字?” 孙昭平道:“贤侄何必谦虚?你也知道,我们家大业大,操持不易,蜀帝一道禁令,可真叫我们吃了大苦头。” 其实江南如此富庶,普通百姓足够自给自足,大世家们也不愁富贵。只是忽然间进项被迫减半,任谁都会觉得焦虑。 卢清辉叹道:“都是无妄之灾啊……若能早日结束战乱,天下承平就好了……” 孙昭平听了这话,不由心下暗暗一惊,偷眼瞧了瞧卢清辉的神色。 孙家是做正经生意的,不发战争财,战争只会破坏他们的生意,因此孙昭平也希望早日结束战乱。可卢清辉后面那句“天下承平”就有些令人寻味了。他真的只是随口一句感慨,还是别有所指呢?陈国想要平定天下,谁都知道不可能,江南人也没这野心。那这句天下承平,指的岂不就是让蜀人结束江南的割据,一统江山了么? 而且这卢清辉居然能打通蜀商的关节,让蜀商不顾朱瑙的禁令与孙家做生意,他到底有什么背景?难道说……他已经被蜀人收买了? 可孙昭平旋即又想到,卢清辉当初可是被朱瑙赶出成都府的,据说还与朱瑙结下了很深的私仇,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不至于愿意为朱瑙做事吧?倒是卢家和孙家一样有不少在外的生意,可能这只是卢清辉的真心话罢了…… 孙昭平犹豫了一下,只作没在意方才那句话,也没有任何表态。 其实一直以来,孙家也都在观察形势。江南的割据对于他们这些当地的豪强世家而言是十分有利的,毕竟由中原势力来掌权的话,必会遏制他们这些世家进入官场,以免他们权柄过甚,尾大不掉,不服从朝廷的管束。但天下的分裂,也让他们生意受损,尤其现在蜀国独大,把他们死死压在江南,让他们受到许多掣肘。 究竟孰利孰弊,现在还不好说。孙家虽然没有在抗蜀这件事上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但也并不支持降蜀。毕竟割据专权的好处太大了,一旦放弃,以后就没这样的机会了。他们可舍不得。 卢清辉将孙昭平的表现看在眼中,微微皱了下眉头,也没再说下去了。 两人转开了话题,又聊了一阵,眼见天色已不造,卢清辉起身道:“伯父,小侄该告退了。” 今日卢清辉帮了一个大忙,孙昭平自然对他十分热情,忙起身道:“贤侄,我送你出去吧。” “岂敢麻烦伯父?” “哎,哪里的话!” 两人正推脱间,一名下人快步走进院子,来到孙昭平面前:“孙公,谢常侍派了人来,说有淮南军情向孙公通报……” 孙昭平与卢清辉皆是一愣,不由对视了一眼。 孙昭平道:“让他进来吧。” 卢清辉也不急着走了,又回到原位坐下。 很快,谢无尘派来的使者走进了后院——此人正是谢无尘与柳惊风派来向各世家权贵们禀报消息的人。 那使者如此这般将马束在淮南是如何横行霸道、如何与乡绅起冲突、又如何无视朝廷的命令强抢当地大族的的事情禀报给了孙昭平和卢清辉,言辞间还颇有些添油加醋。孙昭平与卢清辉听完都吃了一惊。 孙昭平沉下脸怒斥道:“这马束可真是个祸害!当初就不该让他去淮南!” 对于孙昭平而言,他当然不喜欢马束这样既是寒门出身又极不安分的人,更何况如今马束敢对淮南的豪强乡绅动手,那下一次,是不是就敢对他们动手了? 片刻后,孙昭平压下火气,又向使者问道:“谢常侍和柳校尉对此是何态度?” 那使者道:“建武将军目无法纪,强抢民财,柳公与谢公也十分恼火。至于该如何处置,还需明日上朝时与诸公商议再做定夺。” 孙昭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马束算是引起各大世家的公愤了,只怕这回就连柳家也不想再回护他了。可养出这么个毒痈来,权贵们谴责一番、怒斥一顿,最后很可能还是拿他没有办法——就像谁也不愿用自己的兵马去对抗蜀军一样,谁又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去收拾马束呢? 从前外无强敌之时,各世家们和平共处,互利互惠,为了能够互相平衡,还扶植了一个傀儡皇帝韩如山。那时的确是岁月静好。可外敌一来,世家们各自为政的弊端也便暴露出来了。江南没有一个强势的掌权者,人们遇事只会互相推诿。而蜀国又是如此强大,陈国究竟能够维持多久? 别说陈国了,强势如陶北和他的梁国,不也在蜀军的铁蹄下灰飞烟灭了么…… 使者离开后,卢清辉再次起身道:“伯父,小侄今日就不叨扰了。” 孙昭平沉吟片刻,忽道:“贤侄,你在蜀地的那些门生故旧,若有机会,也为伯父引荐一番可好?” 卢清辉微微一怔,忙道:“自然可以!” 孙昭平与他对视一眼,露出了默契的笑容。陈国政权的弊端正在一点点显露出来,让孙昭平意识到,一直观望下去只怕也不是办法,终究还是要早点给自己留好后路才行。 他意味深长地感慨道:“或许这天下早日承平,的确对谁都好……贤侄,走,我送你出去!” …… 出了孙府,卢清辉坐上自己的马车。马车开动前,他又撩开车帘向富丽堂皇的孙府看了一眼。 “卢公,要回府么?”车夫问道。 卢清辉点了点头,放下车帘:“回去吧。” 先前陆甲为他带来朱瑙的口信,请他帮忙出面笼络陈国的主降派,他本以为这件事会极难操办。然而真正开始之后,他才发现此事比他想象的要容易许多——那是因为朱瑙给他的筹码也足够多。 他虽然同为江南的世家子弟,然而只凭借所谓的“交情”与“面子”,他自知绝无可能说动陈国的权贵们听他的话,他能做到的不过是有机会能与这些人说上话而已。而朱瑙一面打压,一面收买,一推一拉之间,立刻让他在权贵们面前说话的分量重了许多。 只是这些权贵们至今还未下定决心,他们还在观望事态的发展。直到有朝一日,他们发现陈国已经危在旦夕,朱瑙和蜀国才是天命所归,他们才会死心塌地。卢清辉不知道朱瑙对此究竟有何计划,但他已隐约察觉到,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朱瑙或许会让马束成为关键的那一步棋。 而他,也会陪朱瑙下好这一局棋,只当做是对朱瑙的报答。 ——当初他离开成都府时,成都府分明已成了一个烂摊子。纵使袁基路是罪魁祸首,他这成都府少尹也终归难辞其咎。这么多年他始终对此心怀愧疚,午夜梦回,还常常梦到他离开时那个被乱军打成残垣断壁的成都城。 是朱瑙让成都府恢复了昔日天府之国的风貌,解了他心头的一桩憾事。 若说他如今还有什么心愿,便是希望江南与这天下一起,都能早日承平吧…… …… …… 几日后,徐州。 两名被马束派往江宁的亲兵赶回军营,立刻前去找马束述职。马束听完两人的汇报,不禁勃然色变。 “我爹没有病?我的家人全被朝廷控制起来了?!” “是,建武将军,我们亲眼看见,马府附近布置了许多兵力……” “砰!”马束猛地用拳头砸了下桌子,额上青筋直跳。 其实朝廷控制了他的家人,他并不觉得诧异。别说他,任何将领带兵在外,朝廷都会以家人为质,以确保将领的忠心。他起事匆忙,也来不及临时转移家眷,再则若他真转移家眷,才会引起朝廷的警觉,因此他没有对家人做任何安排。 ——要知道他本来也没打算那么快降蜀,他现在扮演的还是陈国的忠臣良将,他只是在快速壮大,然后待价而沽而已。 可现在竟然是陈国先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以他父亲重病为借口骗他回去,然后呢?然后当然是要褫夺他的兵权了!这淮南军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拉扯出来的,徐州也是他冒死打下来的!那些世家子弟压在他头上这么多年不算,如今还想不费一兵一卒就夺走他的一切!简直可恨至极!! ——他仍没有意识到,正是他的所作所为让他非但没能受两边器重,反而遭让他置身于两面不讨好的窘境了。 可无论马束如何恼火,眼下他的当务之急还是筹措粮草。否则他的军队根本支撑不下去。陈国权贵们已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自知这条路恐怕走不通了,那就只剩下另外一条路…… 良久,他咬牙切齿道:“组一队使者去洛阳,求见蜀帝……” 亲兵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马束的每一个字都满含着不甘心:“去与蜀人谈谈,如果我愿意带着徐州归降,他打算如何安置我?” 虽然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路,可现在这一切与他当初幻想的却差了很远。他原本希望的是自己雄霸一方,让蜀帝朱瑙对他又爱又恨,刮目相看,主动派人来求贤纳良。而他既有兵马,又有才干,不愁将来不能青云直上。可眼下,他自知他虽然短暂地占据了徐州,却并没有站稳脚跟,手里可供他谈判的筹码也不够多。他却没有办法了,与陈国的提前决裂让他连带着军队生存下去都极为困难。 他只能寄希望于,朱瑙是个爱才之人,能看出他的不凡之处,仍会对他加以重用吧…… 307、第三百零七章 洛阳。 自从朱瑙决定将国都迁回洛阳, 洛阳城又恢复了许多生气, 不少昔日逃离的的百姓闻讯后开始陆陆续续迁回洛阳, 而汉中和蜀中的人马也在逐渐往洛阳搬迁。 旧皇城脚下, 士卒们正忙碌地进进出出。皇城里不时传出轰隆隆的声响, 是旧日的宫殿楼阙被推倒时发出的动静。很快就有大队人马们搬运着一筐筐的残砖碎瓦从城内出来。 他们正在拆除前朝留下的旧皇城。 朱瑙虽然称帝了,但他与前朝皇族一样姓朱,起事时打出的也是皇室子弟的旗号,因此在外人看来,他并非开创了新的王朝,而是挽救了旧朝国祚,他是位中兴之主。出于此番考虑, 朱瑙迁回旧都后, 打算将宫殿继续安置在旧址上, 也免去了挑选新址腾挪土地的麻烦。 只是经过多年战乱, 旧皇城几次被匪军占据劫掠, 早已破败得不像样了。在汉中时朱瑙不大兴土木是为了不劳民伤财,但正式迁回洛阳,总不能还继续在穷酸破败的宫室里待着,朝廷的颜面总还是要维系的, 因此他们决定拆掉旧皇城以后在旧址上新修宫室。 为了能加快修建皇城的进展,暂时无需出征的军队就承担起了劳役, 谢无疾亲自坐镇指挥。此刻他就站在旧皇城的入口,却并未面向皇城内部,而是背对皇城, 望着宽阔破败的街景出神。 午聪打马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谢无疾站在皇宫大道的中央。他脚下满地都是残砖碎瓦,青石板路爬满青苔。谢无疾就站在一片废墟中,他的披风被大风吹得上下翻飞。这一幕让人产生了两种矛盾的观感:既苍凉,却又充满生机。 午聪来到谢无疾的身边,从马上跳了下来:“将军。” 谢无疾过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午聪不由好奇地顺着谢无疾的视线向前看去。他不知道谢无疾看什么看的这么出神,街道上明明只是残破的建筑。可他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好像几年之前,他们第一次来到皇城的时候,那时还是十几路诸侯一起勤王。在一片混乱中,人们争先恐后地往皇城里涌,唯有朱瑙也站在这条大道上,站在这个位置上,眺望皇城外的景象。 谢无疾问道:“什么事?” 午聪猛然回过神来,忙道:“方才我收到消息,陛下已在来的路上了。大约七八日后就能到达洛阳。” 谢无疾轻轻颔首:“好。” 他没有再多表示,只是眼神柔和了许多。 午聪想了想,还是道:“陛下是从巴中来的。他此番去了蜀中与巴中……” 朱瑙这时候回巴蜀,显然是去见虞长明与卫玥的。而他回去的目的,午聪大概能猜到一些。 谢无疾看了他一眼,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谢无疾这样的态度,午聪也不知该再说什么。片刻后,他向谢无疾行了个礼道,告退了。 …… …… 数日后,朱瑙再次抵达洛阳。他回来的那天,谢无疾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到城门口去接。 到了洛阳后,朱瑙就不在马车里继续坐着了,他骑上坐骑,在卫兵的簇拥下与谢无疾一起进城,随便看看洛阳这几个月来的变化。 谢无疾问道:“这趟回去还算顺利么?” 朱瑙颔首:“顺利。先迁了一半人过来,能让朝廷先运作起来。待皇城修建出样子,再把余下的人都迁过来。” 他这次回去,选了几个朝廷的机关要部,第一批迁到洛阳来。剩下的人继续留在汉中善后,毕竟现在残破的洛阳也没有太多地方能给官员们办公。等洛阳修复得差不多了,两套班底就能合二为一了。 朱瑙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道:“我走了几个月,城里好像多了许多人。” “是啊,”谢无疾道,“最近每天都有很多人进城。” 朱瑙离开不过四五个月的时间,这洛阳城就跟他离开时截然不同了。 城池的重建虽然也才刚刚开始,但城里已经展现出生机勃勃的一面。尚未修缮完毕的房屋开始有人入住了,街巷里也已有人摆摊做起生意来。城池里到处是叫卖声、砍价声和欢声笑语。 洛阳本就是沟通东西南北的要地,只要战乱停止,城池就如春日的草地般迅速复苏。而且不止城内,城池周边的各乡各县也多了很多人。有回迁的百姓,也有得知重新定都而急着来天子脚下占位的人。 朱瑙问道:“徐州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谢无疾道:“有。你回来的正好,昨日马束才派了使者来,说他们愿意率军队向你投诚,问你讨要官职来了。” 不远处的惊蛰听见了这话,惊讶地向谢无疾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么快?! 其实昨天谢无疾得知使者到来的时候,也有和惊蛰一样的诧异。他们都知道马束打算待价而沽,却没想到,马束这么快就等不下去了。养兵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它不仅需要主将强大的才能,天时地利也同样缺一不可。任何人胆敢恣意妄为,都一定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而马束会这么快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与朱瑙暗中的推波助澜也是分不开的。想当初田畴的旧部还打算强行夺回徐州,是朱瑙制止了他们,朱瑙让他们不断对徐州施压,却不让他们真的进攻徐州。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可其中高明之处,只有身经百战的将领才能够明白。 如果当初真的任由徐州军进攻马束,无论他们能不能夺回徐州,在强大的外敌面前,马束的淮南军也好,整个陈国也好,都会空前凝聚团结,共同抵御外敌,甚至陈国朝廷很可能会放下对马束的偏见全力支援淮南军;可如果让徐州军撤走也不行,在轻松的状态下,敌人就能够脚踏实地发展壮大。以后再想对付就难了。因此朱瑙既对徐州施压,又不压迫太过,逼着马束心急之下自己暴露破绽,也让陈国权贵们在摇摆不定中产生矛盾。 马束和那些江南权贵们甚至可能还没意识到,他们已经跳入朱瑙给他们挖的陷阱里了。 谢无疾问道:“如何?你打算见见马束的使者吗?” 对于谢无疾而言,既然马束已经主动来归顺,倒也未必不能收降。此刻马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敢再提什么条件,所以收降淮南军、收服徐州已经变得轻而易举。更重要的是,一旦马束投降,对于陈国而言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会让陈国的士气愈发低迷。 然而他相信朱瑙会有更好的主意,因此并没有给任何建议。 果不其然,朱瑙摇头道:“不理会他们,打发他们回去。” 谢无疾微微挑眉。片刻后,他淡笑道:“好,那我让人去打发。” 或许,让淮南军自生自灭也能起到一样的效果。而且,此事也给全天下一个告诫,让第二个、第三个马束不敢再恣意妄为! 两人一面聊,一面进城去了。 …… …… 黄昏时分,惊蛰安排完禁卫军的巡防,正要回去休息,正巧遇上了迎面走来的午聪。 惊蛰停下脚步:“午哥。” 午聪问道:“你这是要回去休息了?吃过东西了没?” 惊蛰摇了摇头。初回洛阳,一大堆事要忙,这时候才想起来他今天一天几乎未进过食。 午聪笑道:“去我那里坐坐吧?最近城西开了家店,是个百年老字号。掌柜前几年逃难出去了,最近听说都城迁回洛阳才刚回来的,一开张就排了长队。我早上才托人去那里买了几斤牛肉和黄酒,一起去尝尝?” 惊蛰忙道:“好啊,走吧!” 想当初朱瑙把惊蛰放到谢无疾的军中历练了一年,谢无疾军务繁忙,无暇顾及,倒是午聪对他照料颇多,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后来惊蛰管了禁军,午聪一直在谢无疾身边,两人见面的机会兵不太多。 到了午聪的府上,午聪让人热了牛肉、烫了黄酒,又置办了几道下酒菜端上来。惊蛰本是不怎么喝酒的,因耐不住这酒确实香气逼人,也就要了一壶小酌。 两杯热酒下肚,又吃了几两牛肉,午聪与惊蛰聊起了前阵子朱瑙回蜀的事。 午聪道:“听人说,你们前阵子去了蜀中和巴中,见到虞将军和卫将军了?” 惊蛰点头:“是啊。” 午聪笑问道:“怎么忽然回去阅兵了?陛下是有什么安排么?” 惊蛰举箸的手登时在空中一顿。他没有作声,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午聪。 午聪脸上原本挂着笑,在惊蛰的注视下,渐渐笑不出来了, 屋中的气氛沉默到令人尴尬,午聪喉结滚了滚,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门见山地问道:“陛下是打算开始裁军了么?” 惊蛰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没那么快。” 午聪舔舔嘴唇,端起酒杯一口喝下,被辛辣的酒呛得长长哈了口气。 他搁下酒盏道:“你别误会,这绝不是将军的意思,是我自己。我只是……只是想找你聊聊。我心里很不踏实。” 惊蛰默默看着他。 午聪道:“这些年,将军他得罪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如果不是有大军傍身,他可能早就被人害死千八百次了……你明白么?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但将军他没有退路……” 虽然谢无疾这些年也一直致力于让他的兵马效忠于朱瑙,但他的兵马大多都是在他加入朱瑙麾下之前就收编的,这些人仍然更愿意忠于谢无疾,而非朱瑙。因此一旦开始裁军,即便是为了王朝的安稳,这些兵马也不能留下。 而这么多年来谢无疾统率大军南征北战,他手握大权,势必会损害许多人的利益。就说当初他非要进京城勤王,便让全天下的诸侯都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些被他得罪过的人有些已在乱世中零落成泥了,有些却仍然手握权柄,因碍于谢无疾正如日中天,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谢无疾的权势有所动摇,就不知有多少人会迫不及待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若换作旁人,或许还有家族作为支撑。可是谢家却是最巴不得谢无疾早点死的。午聪不敢想有一天谢无疾手中没有兵权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午聪的这番话倒是激起了惊蛰早就有的一桩疑惑。他从前是不便问,后来则是没什么机会问了。 惊蛰问道:“午哥,谢将军他当初为何会与江南谢家闹翻呢?” 308、第三百零八章 这个问题让午聪微微一怔。 很多人都对此好奇, 谢无疾与谢家当年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才导致谢无疾离家出走?由于打听不到实情, 好事的人编排出了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有人说谢无疾看中了一名女子想要娶回家, 谢家却棒打鸳鸯,为了让谢无疾死心甚至不惜毒死了那女子,最终导致双方的决裂;还有人说谢无疾其实并不是谢家血脉,而是他母亲与人私通产下的小杂种,谢家顾全颜面不能揭穿,暗中找了个缘由把他赶出谢家。 其实那都是些无稽之谈,事实上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午聪道:“真要说起来, 也不是什么很曲折的事, 起因只是一场口角。只是当时定没想到会有今日……” 他顿了顿, 似在整理思绪, 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 有一年朝廷变法。那时朝廷应当也察觉这天下积弊已深,民生困苦,于是励志变革,颁布了多条法令, 想要清查天下富户的家产,向富户加税, 为贫者减税,以安抚民心,还可增加国库收入。” 程惊蛰神色茫然。他并不是富家子弟, 他完全不记得从前有减过税的事了。难道那时候他年纪太小,还不记事? 午聪道:“不过你也知道,这般变革想得虽好,办起来却不易。政令推行下去后,各地官府**贪污,并不照章办事。富者买通官员,继续瞒报家产,将税名全都转嫁到了贫者身上。朝廷的本意是好的,事情却没办成,反而愈发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后来民怨沸腾,多地发生暴|乱,朝廷被迫废止新法,一大批支持变法的官员被查办。似乎就是打那时起,天子一蹶不振,何大将军与外戚开始轮番擅权。” 惊蛰沉默。这么一说他有印象了,他家中只是普通农户,并不关心朝事,有一年依稀是听说了朝廷在变法,结果就是苛捐杂税忽然之间多了许多,弄得民不聊生,大家怨声载道。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也是跟了朱瑙之后,他才知道,官不易为。为官者绝非下达命令便可万事大吉。政令要如何推行,如何见效,皆是天大的难事。想当初朱瑙刚任成都尹时也下令重制户籍田册,想弄清楚民间的财产。朱瑙也受到了极大的阻力,花大力气打压贪官污吏、安抚百姓,再加上当时蜀府遭逢大乱,各地盘根错节的关系已被打散了许多,他才最终完成这件事。 可这与谢无疾有什么关系呢? 午聪接着道:“当年将军似乎才十四岁,谢公送他进官学念书,本是想让他入朝为官的。”他口里的谢公,指的是谢无疾的父亲,也是当时谢家的家主。 “谢家当时就是徽州的豪族,早与当地的官吏有所勾结。朝廷的政令下来后,谢家轻轻松松将税赋转嫁了出去,并未受到任何影响。谢将军得知此事,又看见当地的贫者只有草屋片瓦,食难果腹,便与谢公起了一些争执。” “将军以为,谢家家缠万贯,并不在乎那些赋税,缘何不照朝廷的旨意办事?谢公却觉得将军在官学里学傻了,钱财哪有嫌多的?况且一旦家财被朝廷知晓,往后朝廷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来收缴,谢家豪族的地位也将难保。” “将军说,朝廷颁布如此法令,就是为了制衡豪族富户,倘若天下富户都如谢家这般,贫苦百姓无路可走,迟早天下大乱,谁也没有好日子过。谢公勃然大怒,说将军是谢家的子弟,应当一切以谢家为重。倘若他不能将谢家的利益放在首位,来日必是个祸害。” 程惊蛰怔怔地看着午聪。 午聪轻轻叹了口气,道:“伊始可能只是父子间的言语争执,可将军与谢公都是强势固执的人。不知怎么的,这件事竟然越闹越大,谢公甚至禁止将军再去官学念书了。” “后来父子还是没能和解,正好徽州附近的驻军司马之职空缺。谢公就用了些手段,把将军送去了军中任司马一职。谢公当时只是想让将军在军中吃些苦头,他对将军说,将军早晚会明白,离开了谢家他就什么也不是!将军那时年少气盛,自然是不服的,也就真的去了……” “后来直到徽州驻军换防,将军都再没回谢家,他就跟着军队流转。再后来就到了北方……” 再后来,就是天下大乱,谢无疾锋芒毕露,于乱世中脱颖而出。惊蛰也全都知道了。 事实并不像市井传闻中那样的骇人听闻,起因只是一场父子之争,当时谢家绝想不到谢无疾会有今日,恐怕谢无疾自己也没想到过。 而谢无疾与谢家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当谢无疾在北方打出一片天地来后,谢家还曾想过要他回去。双方的矛盾激化,恰恰是因为谢家派出谢三,想要在谢无疾不听话时架空他,抢走他的军权,谢无疾察觉后果断杀兄立威,这才导致双方彻底反目。 而谢无疾之所以杀兄,也并非出于私心。世人都以为他身为大军主帅如何威风,实则也极为凶险。一步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而当时的谢无疾确实没有能力游刃有余地处理这样的危机,只能乱刀斩乱麻,斩杀首恶,稳定军心。 至于谢无疾杀舅舅……当年午聪也曾为此胆寒过。可时间久了,午聪也渐渐明白,其实天下大乱,朝纲败坏,虽是朝廷无能所致,可又何尝不是这些权贵勾结地方,只手遮天,架空了朝廷的权势,使朝廷的政令无法推行?不除薛家,当年的澶州就无法恢复太平。 谢无疾心中一直是有大义的人。只是天下太多的事有心难为,或是不得不为,使他遭人误解。他还曾一度被天下人视为匪军,被各路诸侯排挤。倘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幸好,他遇到了朱瑙。 听完谢无疾与谢家的恩怨,惊蛰心中感慨万千,亦不知从何说起。 午聪道:“将军这一路过来,真的杀了很多人,也得罪了很多人。我实在很怕有朝一日……”他说到此处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惊蛰默了默,道:“公子定会妥善处置,善待谢将军的。” 午聪抬眼看向惊蛰。他缓缓道:“我知道。可将军他……他是谢将军啊。他总不能像后宫妇人般,将身家性命全系于天子之喜怒……” 惊蛰一时无法作答。他跟在朱瑙身边,自然清楚裁军的必要,过于庞大的军队是国之负累,也是不安定的存在,若不裁军,就不能让万民安生。可午聪的忧虑他也理解。至于朱瑙具体是如何打算的,他就真不清楚了。 他再次重复道:“公子会妥善处置的。” 午聪沉默片刻,自嘲道:“或许陛下与将军早有共识,反倒是我杞人忧天。我只是……唉!我心里很慌,不知该跟谁说。所以找你说说话,你听过就算了吧,别往心里去。” 说完往酒杯里斟满了酒,举杯道:“我敬你!” 惊蛰举杯与他相撞,一饮而尽。 …… …… 数日后,徐州。 几名刚刚从洛阳回来的使者垂头丧气地站在马束的对面,连大气都不敢喘。马束则是满脸震怒。 “你们是说,蜀国的官员根本不肯见你们?!” “是,建武将军……” 马束只觉不可思议。是,他现在确实缺少谈判的条件,可不管怎么说,他用半年时间拉出了一支军队,甚至从田畴部下手里抢走了徐州,也算是声名远播了。可蜀人竟然连跟他谈一谈的兴趣都没有?! “真是没用!”马束怒斥道,“你们吃了闭门羹,然后呢?然后就灰溜溜地回来了?!也许蜀人只是故意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你们就这么走了?!” 他始终对于朱瑙会收他这件事情颇有信心,因此对于使者的话他并不相信。或许蜀人故意冷落他们,只是一种谈判的手段。而这些没用的手下在被冷落几天后竟然就傻乎乎地回来了! “将军,真不是啊!”使者们连忙叫屈,“我们能找的门路都找过了,也花了许多钱疏通关系,可仍然没能见到蜀官!他们只说蜀帝是不会收降陈国的军队的,叫我们趁早死心……” 马束狐疑地打量他们。蜀人真的是这么说的?如果说出这种话,那确实是谈都不想谈的态度……可会不会是这些使者贪墨了他给的钱财,故意编出这种话来糊弄他? 马束心里也吃不准。这几个使者已算得上是他的心腹了,如果这些人都不可信,那他也不知道他还能相信谁。可他也同样不相信,或说他不能接受朱瑙对他和他的军队不感兴趣。毕竟他已经堵上了一切。 他并不知道,朱瑙早已开始筹备裁军之事了。如今天下各地也只有他的淮南军还在拼命扩张,甚至不惜强抓壮丁。 被马束狐疑的目光审视着,那几名办事不利的使者心里既委屈,又担心自己会受到责罚。 片刻后,马束再次开口:“那你们在洛阳都见到了什么人?你们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人跟你们说的?” 使者忙道:“我们进洛阳城时说明来意后,便被人带到了军卫所,那几日我们一直被留在军卫所里,我们见到的最高的官员便是一名姓赵的长史,那些话也是赵长史告诉我们的。我们本欲再多留几日想想办法,也是那赵长史命人把我们赶出了洛阳城!” 马束疑惑道:“军卫所?” 一名使者忙道:“建武将军,我们着意打听过,那军卫所在谢无疾的治下,赵长史也是谢无疾的部下……” 实则朱瑙回蜀时将监督重建洛阳的工作交给了谢无疾,洛阳附近的兵马名义上全都在谢无疾的治下,自不必说。这使者在此时却特意把谢无疾的名字点出来,乃是别有用意,想要撇清自己办事不利的责任。 马束果然也对这名字十分敏感,登时眉头一紧:“谢无疾?” 谢无疾与谢家的恩怨,马束从前也打听过。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更像是父子间一时的意气之争,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根本无法理解。因此这么多年谢无疾虽为蜀国效力,马束却始终怀疑这也是谢家的安排,为谢家做两手打算 “所以,”马束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们觉得,是谢无疾有意阻挠,不想让我归顺蜀国?” 使者们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道:“建武将军,确有这个可能。” 马束耳朵里嗡的一声,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少顷,他大喝一声,抽刀猛地朝着木桌砍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木桌被利刃斩成两半,轰然倒地! “谢无疾……谢无尘!凭什么……凭什么!” 他只是想要出头人头,那些世家子弟一出身就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他已经费尽了千辛万苦去争取,为什么还要阻挠他,为什么!! 使者们噤若寒蝉,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下场也会如同那样桌子一般。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了亲兵通报的声音:“将军,吴牵求见。”吴牵,是淮南军中的军需主官。 马束缓缓收刀回鞘,寒声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吴牵撩开帐帘,准备入内。他刚踏入一只脚,看到帐篷中央被切成两半的桌子,顿时僵住了。再一抬头,看到马束能杀人的目光,他吓出一身冷汗,暗道自己来错了时机。 然而来都来了,他也不能退出去,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建武将军。” “何事,说!” “……” 吴牵压根不敢开口,马束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让你说!” 吴牵吓得一哆嗦,忙将怀里抱着的账目双手奉上前:“将、将军,这是属下整理好的账目……” 他们最近又强征了一些淮南和徐州的大族,总算筹措到一笔钱粮。但由于很多大族都已经跑了,没跑的也把能运走的都运走了、能藏的都藏起来了,所以清点完之后结果并不理想。吴牵甚至不敢说结果,只能让马束自己看。 马束拿起账本,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结果。然而看完之后,他没有发火,竟然低声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大声,笑得众人毛骨悚然,这才明白他是怒极反笑。 下一刻,马束将账本一合,狠狠扔在地上。 此刻他下了两个决心。第一,谁也靠不住,他只能靠自己,他必须让自己手里的筹码更多,才能让朱瑙无法无视他。 第二,谢无疾,谢无尘,那些谢家子弟,他要他们死! 309、第三百零九章 寿州。 黄昏时分, 农户大多已完成了今日的农活, 人们收起农具, 三三两两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干完了一日的活, 虽然疲惫, 却也满足,他们很快就能回家吃到家人为他们准备好的食物了。人们有说有笑,还有人哼起了山歌。 就在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惊慌的喊声。 “军队来了!军队来了!!” 农夫们听清那喊声,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军队?哪里来的军队?寿州一向太平,此地的百姓很久没有见过军队了。 众人还以为是什么恶作剧,只脚步停顿了一下, 没太放在心上, 继续有说有笑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可没过多久, 远处的田野上竟真的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农夫们定睛一瞧, 来的还真是阵型整齐的军队,士卒各个手里刀剑,凶神恶煞。他们不由大吃一惊,连忙四散到附近的农田里躲了起来。 好在军队的目的并不是他们, 大地震动着,气势汹汹的大军从田野间穿过, 一路直奔寿州官府所在的县城而去…… …… …… 另一边,洛阳城。 上午,谢无疾打马来到皇城, 进入皇城巡视士兵与工匠们的工作。 他最近没有出征的任务,闲暇时候比较多,朱瑙又将新修皇城的差事交给了他。虽然大多事务都有人操办,他只需统筹调度即可,但他对此事倒也十分上心,一有空闲就到皇城里看看。 “将军。” “将军。” 一路上的工匠与士卒见了他纷纷向他行礼。谢无疾亦微微点头向众人示意。 他身边只带了两名卫兵,一则他本就不喜欢过分张扬,二则皇城内的工匠与士兵都有名在案,闲杂人等混不进来,不必太过担心治安。 忽然,谢无疾注意到了一名工匠。那工匠手里提着锤子,正在敲打砖墙。工匠的脸色很不好看,今日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的额上就已密布汗水,似乎身体不适。 由于谢无疾常来此地巡视,他看这工匠倒也有几分眼熟。于是他走上前去。 谢无疾打量着那工匠道,低声问道:“你病了么?” 当谢无疾走近,那工匠明显变得更加紧张了,肩膀微微哆嗦着,呼吸也变得愈发局促,额上的汗珠更多了。 谢无疾眯了眯眼,他的直觉让他发现此人今天不太对劲。 下一刻,那工匠忽然鼓起勇气,大喝一声,抡起手里的锤子,劈头盖脸地朝着他砸了过去! 谢无疾身边的两名卫兵根本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完全来不及反应,幸而谢无疾自己早有准备,脚步轻盈地向后撤出两步,避开了砸下来的锤子。那工匠见一击不中,抡起锤头又要砸,这回谢无疾不退反进,猛地一脚踢中他的手腕! 他动作极快,干净利落,出脚又准。只听那工匠一声惨叫,锤子脱手,猛地倒退了几步! 此刻卫兵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冲上来架住了那工匠!附近巡逻的士卒们闻声也纷纷冲了过来,把四周牢牢围了起来。 谢无疾皱眉打量那工匠。只见那工匠神色慌张、眼神闪躲,根本不敢与他对视。此人并未表现出恨意,看来不是在工事中遭受虐待而进行的报复。 谢无疾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问道:“是谁指使你的?” 那工匠浑身一哆嗦,眼神越发躲闪,不肯开口。然而他的沉默也证实了谢无疾的猜测——行刺并非他的本意,此人定是受人指使的。 谢无疾道:“把他带下去审。马上调查他的背景、他的家人!” “是!” 数名士兵冲上来把那工匠捆起来带走了,又有几人连忙跑去向朱瑙汇报此事了。 …… …… “修城的工匠行刺谢将军?!”朱瑙正在批阅公文,听到此事,吃了一惊,立刻将手上的东西推开了。 他沉着脸问道:“谢将军情况眼下如何?受伤了吗?” 前来汇报的人忙道:“禀陛下,谢将军并无大碍,眼下正在城中卫所审问犯人。” 朱瑙起身就要出去,刚走了两步又停下,唤来惊蛰吩咐道:“立刻封锁城门,不准任何人出城!”他加重语气强调道,“任何人,都不行!” 虽然眼下还什么都不清楚,但修城的工匠在征用前都是调查过背景的,近来也并未听说工匠被苛待而有所不满,因此此事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收买工匠行刺谢无疾。至于幕后主使眼下应该还在城内,毕竟他们要确定行刺的结果才敢离开。现在立刻关门打狗还来得及。 由于城池正在翻修,每日进出城门的人流是极大的。朱瑙却直接下令封锁,必会带来严重的影响。然而他仍然下了这样的命令,可见他对此事的重视。 惊蛰郑重道:“是,我这就去!” 他二话不说,点了一批人手,快马加鞭赶往各个城门传达命令去了。 …… …… 一柱香后,朱瑙快马加鞭赶到城中的卫所。他步履匆匆地走进卫所,谢无疾就在里面坐着,见他来了,忙起身相迎。 朱瑙走到谢无疾面前,目光迅速地上下打量他。谢无疾微微一怔——他极少看到朱瑙皱着眉头的样子。 “放心,”他言简意赅道,“我没受伤——完全没有。” 朱瑙轻缓地吐出一口气,眉宇这才舒展开,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行刺你的人说了什么?”他问道。 谢无疾道:“他的儿女被绑架了,绑架者给了他的妻子二十两银子,向他保证只要他能取走我的性命,会让他的妻子带着儿女离开一起去过好日子。” 审问那工匠并不难,把工匠带回卫所后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就什么都交代了。所有参与工事的工匠平日都是集体吃住的,然而休沐日却可回家探亲休息一天。也就是休沐日那天,工匠回到家中,才发现自己的儿女双双失踪,妻子满眼含泪、战战兢兢,家中还多了一名不速之客。 那幕后主使倒也知道,行刺谢无疾是死路一条,所以他没给工匠不切实际的许诺,只劝他安心赴死,给家人谋个活路。至于行刺之后工匠的女儿到底能不能放回来……工匠也没得选,只能老实照办。 朱瑙问道:“指使者是谁?” 谢无疾摇头:“他也不知道,那人是上门找他的,没有向他交代身份。” 朱瑙又问道:“指使者哪里的口音?相貌如何?” 谢无疾道:“已命人去画像了。至于口音,那工匠是个洛阳人,分不出外面的口音,只知道不是河南本地人。” 朱瑙道:“那就找一群不同口音的人过来,让他辨认。” 眼下洛阳城内从军队到百姓有十几万人,他们只掌握这么点消息想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倘若能确定口音和相貌特征,找起来就容易多了。 朱瑙又道:“把其余的工匠集中起来。指使者未必只胁迫了一人,或许还有其他人也被收买胁迫。询问他们,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 眼下的当务之急的就是找出行刺谢无疾的幕后黑手,连城门都被封锁了,大量士卒都被召回来待命。朱瑙的命令层层下达,士卒们立刻分成两拨,一波开始盘查其余的工匠,另一波在城内寻找各种口音的人。 很快,士卒们将五湖四海的人都找来了,带去给那工匠辨认。 有过不多久,负责主审的午聪走出来向朱瑙和谢无疾禀报道:“陛下,将军,那工匠说,指使他的人的口音应是江宁一带的。” 朱瑙与谢无疾立刻对视了一眼。江宁?难道是陈国派来的人? 然而仅一个口音尚不能证明什么,终究是要找到威胁工匠的人直接审问才能真相大白。只是江宁口音无疑也让这件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朱瑙下令道:“酉时全城宵禁,调动所有军队挨家挨户地查,务必找出指使者!” “是!” …… …… 夜风渐起,冥色四合,转眼,酉时已过。 安静的街上巡逻的士兵敲着响亮的梆子,一遍又一遍地高声重复:“宵禁时辰到!所有人回屋候察!再有出街者一律抓捕入狱!……宵禁时间到!” 城北的一间小院子内,魏合贴在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曹严局促不安地来回走动。此二人乃是马束派来的心腹,也正是收买工匠行刺谢无疾的幕后黑手。 由于投诚被拒绝,马束把这桩仇记到了谢无疾的头上。但他不可能带兵打到洛阳来,甚至就连铜山外的徐州兵他都没把握击退,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也就只有暗杀了。 他希望暗杀了谢无疾,一来除掉了自己投诚蜀国的障碍,也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二来谢无疾一死必会导致蜀国发生内乱,朱瑙手下缺人,很可能就会花心思拉拢他。而且天下越乱,他就越有机会。反而是蜀国太早统一,他出人头地的机会就小了很多。此诚可谓一箭双雕之计。 于是他便将两名心腹派到洛阳来替他完成此事。 这两名心腹做事也算可靠,来到洛阳后,很快就查清了谢无疾的动向。谢无疾行事低调,平日里除却在军中处理公务外,还会去皇城巡查工事,除此之外,他很少会在其他地方露面。 军中那是谢无疾的地盘,他们再怎么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军中去。唯一有机会下手的就是皇城。皇城的管束也很严,只有参与修城的士卒与工匠能出入,于是他们用威逼利诱的手段胁迫了三名参与工事的工匠,希望能来一招借刀杀人。 原本事情进行得是很顺利的,他们胁迫的三名工匠都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而他们也并没有因为策划此事而感到害怕——不说那三名工匠到底能不能成事,至少洛阳城这么大,住了十好几万人,就算事情失利,他们也能及时脱身离开,想要抓出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 正因如此,如朱瑙所料,他们安排完任务并没有离开洛阳城,他们还留在城内等着确认谢无疾的生死。可谁知事情才刚开始,就照着背离他们设想的方向发展了! “怎么办……怎么办……”曹严已紧张得满头冷汗,不断在屋内徘徊。 今天得知洛阳城的几道城门忽然全部关闭时,曹严曾溜去城门附近观察了一下形势,他想知道封城令究竟严格到什么程度,还有哪些人能够进出,这样他也好想办法与同伴一起脱身。可谁知道就连往来城内运送食物和砖瓦的人都全部被拦了下来,军队极其严格地紧锁城门,禁止任何一个人出入。那时他就开始慌了。 紧接着,大量士兵开始来到街上巡逻,全城通报宵禁令,严禁任何人在酉时后上街,摆明是要挨家挨户彻查,这让他们更慌了。 显然,他们低估了朱瑙和谢无疾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更低估了蜀军的办事效率。从谢无疾遇刺到全城封锁总共不超过半个时辰,他们连工匠有没有动手都没来得及打听到,就已经被困在城内了。当晚又直接发动万人大军搜查全城,更是连思考对策的时间都不给他们。 “别慌……别慌……”魏合安慰曹严,也安慰自己,“城里这么多人,未必就能查得到咱们。查到我们,也未必就能确定是我们干的……” 曹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但愿如此……” 魏合深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道:“万一……万一真的不幸找到了我们,我们就把事情推给谢家,推到谢无尘那混蛋的头上!” 一来,他们是马束的心腹,心里还是向着马束的;二来,把事情扯到谢家头上,也许谢无疾有所顾虑,能留他们一条性命。 曹严欲哭无泪道:“好吧,就这么办!” 310、第三百一十章 两人忐忑不安地在院中等了不知多久, 忽听外面响起许多脚步声, 是负责巡查的士卒终于查到他们这条街了。 敲门声响起, 敲的却不是他们这一户, 士卒进了他们隔壁的人家开始询问。魏合竖起耳朵, 想听听士卒都会问什么,可惜隔壁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他只依稀听得几个字,却听不清具体的内容。 “放松,放松……”魏合舔舔嘴唇,自我宽慰道,“只要咱们别紧张, 不会露馅的。” 实则两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了。因他们不打算在洛阳城久留, 所以没租高门大院, 只租用了这么一间小院子, 这会儿想躲都不知道往哪儿躲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终于来到他们的院子门口,敲门声也再度响起。 魏合做了个深呼吸,将门打开了。门外果然站着数名手持火把的士卒, 神色严峻地审视他与曹严二人。 魏合堆起笑脸,赔着小心问道:“诸位兄弟, 这是出了什么事啊?今日城里怎么忽然戒严了?” 士卒们没有回答他,仍然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们。 片刻后,为首的军官问道:“这里就你们两人?” “是……” “姓名?” “曹大, 曹二。”这是他们当初进城时登记的姓名。进洛阳城的人都需要登记姓名和住处,不过由于战后百废待兴,户籍混乱,所以伪造身份的难度并不算太大。 士卒看了看手里的名册,找到了他们进城时的登记,又问道:“你二人什么关系?哪里人氏?” “我们是兄弟二人,籍贯鞍山。”魏合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军官点了点头,合上名册,道:“抱歉,最近城内出现残暴流寇,我们需要进屋搜查,确保里面没有窝藏其他人。” “你瞧我们这么小一间院子,怎么可能窝藏其他人?”魏合假作不满地嘟囔着,侧身让开一条道路。他心里却在暗喜:看起来,这些搜查的士卒并没有怀疑他们!而屋内可疑的东西他们早在今日发现城门关闭时就已处理掉了,并不担心搜查。 一队士卒走进院子,有几人开始进屋搜查,有几人却不动声色地靠近魏合与曹严。等两人察觉不对劲的时候,他们已被士卒控制住了! 曹严惊得差点咬了舌头道:“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军官冷冷道:“你二人形迹可疑,麻烦随我们回去一趟。如果调查后证明你们是清白的,自会将二位放还。” 魏合曹严二人瞠目结舌。 他们简直懵了。是哪里露出破绽了?刚才的对话有哪里不对吗??怎么想也没有啊! 殊不知这些士卒挨家挨户调查的时候,同时也会询问每户人家是否有见过江宁口音、符合工匠描述的可疑人等。因此早在敲门之前,士卒们就已经听附近的百姓说到这户住了两个可疑的家伙,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这二人抓回去让工匠辨认。 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士兵,魏合曹严自然也不敢强硬抵抗,只能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军队只是大范围搜捕,并不是真的掌握了什么证据。 于是士卒很快就将二人押走了。 …… …… 魏合曹严二人被带回军卫所,卫所内除了他们之外,倒也有一些被带回的可疑之人,统共几十人,挤了一整间屋子。 看到这一幕,魏曹二人松了口气:果然是大范围搜捕,只要他们咬死不承认,还有机会躲过这一劫。 就在他们暗自侥幸之时,忽有几名士卒冲进来对着闹哄哄的人群呵斥道:“安静站好!谁也不准说话!” 屋内众人虽有不服,可面对一群带刀的士卒,谁又敢多话?当下也只能排排站好。 不一会儿,午聪神色冷峻地大步走了进来——由于有人意图谋害谢无疾,此案事关重大,查案之事就交给了他亲自负责。他的身后,跟着三名工匠,正是被魏曹二人胁迫的工匠们。短短一天时间,精明强干的士卒已把所有受到胁迫过的工匠都找出来了。 看到那三名工匠,魏曹二人脸色唰一下就白了:开什么玩笑?!这三人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竟然三个一起来了! 需知这二人入城后,虽也花钱雇人处理了一些龌|龊事,可由于行刺谢无疾事关重大,多一个人知晓就多一分事情败露的风险,因此威胁工匠之事是由他二人亲自出面的。 果不其然,那三名工匠在屋中扫视一圈,齐刷刷地伸手指向了他们二人:“就是他们!!” 若只被一人指认,他们还有狡赖的可能。可三人一起,任他们舌灿莲花也翻不出天去了。 魏合曹严二人双膝一软,心中再无半分侥幸。他们知道,这下是真的完了…… …… …… 午聪带人连夜审问两名幕后指使者时,朱瑙与谢无疾却早已睡下了。时间太晚,两人白天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置,不能整夜耗着。 翌日天微明时,彻夜未眠的午聪来到朱瑙与谢无疾暂居的临时行宫外求见,准备汇报结果。 他被人带入行宫,来到二人住的院子外,等了一会儿,却见惊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惊蛰道:“午哥,陛下与谢将军正在接见使者,请稍待片刻。待他们见完使者,你便可进去了。” 午聪不由一怔,抬眼看了看天色:“使者?” 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特殊的事情,使者不会再这种天还没亮透的时间就上门的,朱瑙和谢无疾也不会这么着急召见。也不知天下又出什么大事了…… …… …… 与此同时,江宁。 天还没亮透,谢府高耸的院墙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拍门声持续了一会儿,终于有谢家的下人打开了大门,睡眼惺忪地探出脑袋,不满地问道:“谁啊?” “是我!我有急事向谢常侍禀报!” 下人定睛一看,来人是个专门汇报徐州军情的信使。他神色焦急,看来真有要事。 那下人脾气顿时消了一大半,道:“请稍等,常侍还未起,我这就进去通报。” “烦请尽快,事关军情,十万火急!” 下人也不敢耽搁,连忙快步朝府里跑去。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谢府大门又打开了。谢家下人冲信使道:“请进吧,常侍在里面等你。” 那信使匆忙道了声谢,快步朝里跑去。 谢无尘已简单洗漱了一番,披了身单衣在院子里坐着。他看到信使进来,问道:“徐州出什么事了?” 信使连忙摇头,急道:“谢常侍,不是徐州,是寿州出事了!” 谢无尘神色茫然:“寿州?寿州怎么了?” 寿州在淮河中游南岸,一直是陈国的国土,也算一块富裕之地。 信使道:“三日前,建武将军忽然宣称寿州州府官员故意克扣他们的军饷,里通外敌,有谋逆之心。于是他率领军队进攻了寿州!如今他们已攻下寿州多个县城,将各官府的钱粮全部充作军费了!” “什么?!”谢无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马束竟然攻打了寿州?!?!先是强抢淮南大族,接着又攻占寿州官府,他是疯了吗!!! 这马束,俨然已不是什么陈**了,不管是先前的梁**还是现在的蜀军,都没有打过淮河。现在反倒是马束,又抢淮南又打寿州,俨然已经侵占陈国的多块国土了!! ——谢无尘却不知,马束因缺粮已到了燃眉之急的地步。他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突破铜山打入中原抢粮,二是掉头打回江南抢粮。 以他现在的兵马和实力,进中原就是自寻死路,回头抢“自家”粮草还有一条活路。于是他才强行给寿州官府扣了个“克扣军饷、里通外敌”的罪名来煽动军心。实则寿州本就没有给他供给粮草的义务,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而陈国朝廷拒绝资助马束,加上马束向蜀国投诚被谢无疾阻拦,使得马束以为自己投敌的行为已经被谢家和陈国朝廷知晓,索性也就撕破脸皮,反戈一击了! “荒唐!荒唐!!”谢无尘气得手脚冰凉,不住发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冷静道:“此事通知各家了吗?” 那信使道:“应当有其他人已去了。“每家都有自己的耳目。这么重大的事情传回江宁的速度应该差不多,不出今天,各世家都会知道了。 亏得这些世家权贵们一直想着怎样给蜀国添乱,好使陈国的国祚长久。结果第一个向他们挥起屠刀的并不是被他们视为敌人的蜀军,反而是自己人! 谢无尘也不敢多加耽误,连忙派出数名下人前往各家,联络众家赶紧一起商讨对策了。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洛阳城内,午聪在行宫外等了一阵,直到天色又亮了不少,惊蛰再次迎出来:“午哥,进去吧,公子与将军在等你了。” 午聪点点头,大步朝里走去。 他来到朱瑙与谢无疾面前,向二人行了个礼,掷地有声道:“启禀陛下,将军,昨夜亥时,末将已将行刺谢将军一案的幕后主使抓捕归案!经过连夜审讯,案情已经水落石出!” 朱瑙缓缓问道:“主使者是何人?” 午聪道:“胁迫工匠的二人名为魏合、曹严,魏合是江宁人,曹严是鞍山人,两人都是陈国士卒。他二人于三年前加入陈**队,在马束手下任职,受马束赏识,被提拔为亲信。马束组建淮南军后,他二人也跟随马束到达徐州。行刺谢将军一事,正是马束指使他二人办的!” 还没被抓捕时,曹严魏合二人还颇有气节地打算为马束遮掩,将此事推给谢家。可实则午聪命人将他们押下去拷打,还没抽三五鞭子,这两人便吱哇乱叫着把什么都招了。 朱瑙和谢无疾听得此话,不由面面相觑——这已经是他们一早上从第二人嘴里听到马束这个名字了。刚才午聪等在外面等候时,里面的探子正是来向他们汇报寿州军情的。 朱瑙疑惑地问谢无疾:“你与马束有过节吗?” 谢无疾思索片刻,仍觉莫名:“我不记得了。”他自知仇家遍天下,但还真不记得什么时候与马束有过牵扯。 午聪忙道:“据魏曹二人所言,先前马束遣使来洛阳,希望能向陛下投诚,结果却吃了闭门羹。马束以为是将军暗中阻挠,才致使陛下不肯收降他,自那时他便暗中嫉恨上了谢将军。并且他认为只要谢将军一死,蜀国就会大乱,陛下手下缺少人才,必会大力拉拢他。” 谢无疾:“……”听了这番话,他又好气又好笑。谁给马束这样的自信? 而他一转头,发现朱瑙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眼睛微微眯起,流露出危险的光芒。 “呵呵……”朱瑙嘴唇轻启,缓缓道,“屠杀百姓,抢掠官府,还敢动我的谢将军!真是自寻死路。” “传朕命令。”他突然提高声音,“十日内集结三万兵马,进攻徐州,取恶贼马束首级!” 311、第三百一十一章 马束攻占寿州的消息传遍江宁府, 江宁府的权贵们瞬间慌了神。 一大清早, 众人匆忙来到皇宫商量对策, 然而才刚开始没多久, 人们就吵了起来。 “我早说过应该给他军费!他招了那么多人, 又发不出军费,他当然会被逼急了!现在好了,他直接自己出兵抢了,我们怎么办?还没跟蜀军交战,反倒要先打内战了!” “开玩笑!马束此人狼子野心,从前还未暴露也就算了,如今他已然叛变, 你竟然还说之前该给他军费?给他军费, 让他继续壮大, 然后取代我们吗!” “如果一开始就给他军费, 他未必会做乱……至少他不会那么快作乱!咱们还能想别的办法稳住他, 甚至接手他的兵权!可现在呢?” “少在那里说风凉话了,他从一开始就有不臣之心,根本不该姑息!你要说先前该给他军费,我还说一开始就不该让他去淮南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让他去淮南, 当初你不也同意了么?” “行了,都别吵了!你们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还是赶紧想想眼下的对策吧!” “柳八,事情闹成现在这样,你们柳家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 这些世家权贵们往日都客客气气的, 纵有什么矛盾,也大都不摆到台面上来,只在暗中角力。如今吵成这样,互相指着鼻子斥责,实数罕见。 而坐在首座上的韩如山更是面色难堪,连连叹气。 江南权贵们之所以今日变得如此暴躁,是因为马束当真给他们出了一个难题。原先马束还没明目张胆地用兵时,他们晾着也就晾着了,还能指望马束缺粮少钱就会老老实实不再闹事。可现在,马束攻占了寿州,已经是旗帜鲜明地谋反了。倘若他们还不摆明态度,那马束步步逼进,指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打到江宁来了! 可想要摆明态度,光口头指责是不行的。只骂人不动手,那是要被人笑话的!陈国朝廷的威严何在?! 但要动手收拾马束,麻烦又有一大堆。当初他们之所以能达成一致将马束放到淮南去,就是因为大家都不希望打仗,要是马束能自己一个人把这仗打了,那就太皆大欢喜了。结果真是格外的讽刺,马束真的开战了,却是冲着他们开战的。 “柳八!”又有人冲着柳家去了,“你们说句话吧!当初这马束可是你们一手扶起来的,这件事你们总要有个交代!” “是啊!” “就是啊!” 到了这会儿,也没人再顾及什么情分了,纷纷被矛头对准了柳家。 柳家子弟成为众矢之的,一开始还有人试图辩解几句,可越辩解,众人的火气越大。子弟们渐渐也不敢支声了。 在众人的指责下,柳惊风不由面色讪讪。终于,他做了几个深呼吸,高声道:“诸位,诸位!都别吵了,请听我一言!” 柳惊风开口,众人这才渐渐安静下来,全都把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 柳惊风道:“如你们所说,此事我们柳家有责任。请给我们两天时间商讨,我们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此言一出,另外几名柳家子弟都露出了惊讶抗拒的表情。这么大的事,如果让他们柳家来解决,那必定会伤筋动骨的呀! 可柳惊风心里很清楚,如果他们继续推诿逃避,他们必定会被各大世家联手排挤,以后在江宁府就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了,柳家的家业也一样守不住。 听得柳惊风由此态度,会议上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渐渐消停下来。 “既然柳八这么说,那两日后,大家就等你们的消息了!最好真的能让大家满意才是!” 会议结束,众人渐渐散去,卢清辉也起身向宫外走去。 卢清辉走到宫门口,正要上自己的马车,身后忽然传来唤他的声音:“卢公,且慢!” 卢清辉扭头一看,是一名仆从追了出来。卢清辉认得此人,此人乃是尚书决曹刘夕的心腹刘阿平。 卢清辉有些莫名,在马车前停了下来。 刘阿平追了上来,满脸殷切的笑容:“不知卢公一会儿可还有其他安排?” 卢清辉疑惑地看着他,没有立刻作答。 刘阿平察言观色,忙道:“我家主公最近新弄来了一些好茶,想请卢公品尝。若卢公方便,请务必到府上来坐坐。” 他生怕卢清辉不明白他的意思,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今日朝廷里闹成这样,主公他极是忧心,他一向钦佩卢公的为人,许多话只敢与卢公说……卢公若有时间,还请务必赏光啊。” 卢清辉挑眉,心下了然,情不自禁地笑了。 最近他已暗中笼络了一些人,显然,他的举动也被一些有心人看在眼里了。那刘夕在陈国朝廷里也算是个较有权势的人物,只是卢清辉因与他不太熟络,并不清楚他的立场,因此尚未与他有过接触。可显然,卢清辉的立场刘夕早已暗中打听过。或许也挣扎了一段时日,今日朝中的一场争端,让刘夕下定决心主动来找卢清辉示好了。 马束之乱,猛然间让陈国的权贵们人人自危了起来。而他们危的,不仅是寿州和淮南的沦陷,更是陈国的种种弊端都浮出了水面。 由于江南富庶,这些世家权贵们无需斗得你死我活,因此十分乐于互利互惠。向好时自然一切都好,可他们只能有福同享,却不能有难同当。一旦大难临头,众人不想着如何应对,反倒先起了内讧,如此还能成什么事?不过是个身染重疾者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地等死罢了! 蜀国分明已是天命所归了,既如此,倒还不如早些投诚。眼下这局势,若一直摇摆不定,富贵难保且还罢了,只怕有朝一日就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卢清辉微笑道:“这么说,看来我是推辞不得了。烦请传话给刘公,就说我回去更一身衣裳,巳时前后我会去府上拜访的。” 刘阿平顿时喜道:“那便恭候卢公大驾了。卢公慢走!” 卢清辉冲他点了点头,转身钻进了马车。 他放下车帘,对车夫道:“走吧。” 当马车开始向前滚动,卢清辉靠在车厢里,思绪万千。一开始,他只能十分小心地接触一些人,隐晦地试探他们的心态,并花时间慢慢笼络。转眼到如今,仔细盘算一下,被他笼括的人们似乎也是一股不算小的势力了。更重要的是,这些人也有亲朋好友,随着力量的壮大,他们不再那么小心翼翼,立场已逐渐清晰。 于是有了第一个刘夕,很快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或许从今日起,他四处奔波主动笼络他人的局面也将要改变了。 而那一天,已不会太久了。 …… 两日后。 清晨,柳惊风走出府邸,踩上马车,准备前往皇宫。当他撩开车帘,发现车里竟然已经有人坐着了。 柳惊风先是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仔细一瞧,顿时露出了欣喜的表情:“老七?你怎么会在这儿?!” 车内坐的人正是谢无尘。 外面的天色还没有大亮,谢无尘坐在车厢的最深处,他的脸浸在黑暗中,柳惊风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低声问道:“马束的事,柳家想好对策了么?” 说起这个,柳惊风惊喜的笑容在嘴角凝成一个了苦笑。他先钻进车厢里,先对车夫道:“去皇宫吧。” 待车子开始向前,柳惊风蹭到谢无尘的身边,叹气道:“还能怎么办?这一仗躲不掉,也只能打了……我会亲自带兵前往寿州平乱的。” 马束到底是柳家的女婿,也是柳家一手扶起来的。他惹出来的祸事,柳家必须收拾。要派出去的军队自然会以柳家控制的人马为主。其他各世家应当也会碍于情面资助些,可柳家免不了要元气大伤了。 谢无尘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惊风笑着调侃道:“哎,我要是去了寿州,就得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要不然……你陪我一起去可好?” 谢无尘冷冷道:“滚!” 柳惊风顿时做出受伤的表情,捂着胸口道:“老七,你还是这么无情。唉,唉!哪天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看,早被你伤得千疮百孔了。” 谢无尘又道:“滚!” 一直到马车驶到皇宫,谢无尘都没有再开口了。 ===== 徐州军营。 马束坐在营帐里,翻阅了一会儿军务公文,不自觉地走起了神。 他派出曹严、魏合二人已有一段时日了,可迄今二人仍然没有传回任何消息。虽然明知刺杀谢无疾一事绝不容易办成,马束却忍不住心急。毕竟摆在他面前的形势太紧迫了,他急于找到一个突破口…… 忽然,外面响起了亲兵的通报声:“建武将军,有江宁府来的探子!” 马束回过神来,忙道:“让他进来。” 不多会儿,一名探子快步走进帐内,神色焦急:“将军,不好了!朝廷得知将军派兵攻占了寿州,已发文痛斥将军谋反,欲派遣军队夺回寿州!柳校尉会亲自率军,朝廷已在点兵了!” 马束双眉紧锁,烦躁地“啧”了一声。 他也知道攻打寿州一定会惹毛江宁府内的那些权贵,也会给他自己惹一身腥。但他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从前他置身事外时,总笑话天下的许多诸侯做尽蠢事,可实则他自己到了这个位置上才知道,有太多事并不是掌权者欲为,而是不得不为。为了活下去,他没有别的选择。 而陈国会直接出兵,打破了他的侥幸。他原本还幻想着那些尸位素餐的权贵会一如既往的软弱无能,可惜那些权贵们已然意识到,如果这一次姑息了他,很可能会彻底动摇他们的政权。于是事情朝着最让他头疼的方向发展了。 “我知道了。”马束还算冷静地问道,“还有其他消息么?” 探子摇了摇头。 于是马束便挥了挥手让他出去了。 对于陈国的军队,马束并不是特别害怕。他很清楚世家子弟带出来的那些兵也和世家子弟们一样贪生怕死,不过就是纸糊的老虎而已。但到底是自己的旧主,他在道义上总是吃亏的,也不知该如何稳住军心…… 就在马束犯愁之际,帐外又响起了通报声:“建武将军,有洛阳回来的探子!” 马束听到洛阳二字,顿时眼睛一亮,忙道:“快放进来!” 很快,从洛阳来的探子跑进了军帐。 马束在等待的时候已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他期待探子能带给他一个好消息。然而当满脸焦虑的探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 “有什么消息?”马束问道。 那探子哭丧着脸道:“建武将军,出大事了!蜀帝下令,点兵三万,要来攻打徐州了!大军已经在集结了,很快就要出发了!!” “什么?!”马束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蜀军竟然要攻打徐州??为什么?!凭什么?! 探子道:“曹严、魏合意欲暗杀谢将军的事情败露了,他们落在蜀人手里,把一切都招了!蜀帝公告天下,说要杀鸡儆猴,令天下所有心怀叵测之徒引以为戒……所以就……” 马束呼吸窒住。竟然是为了谢无疾?!就为了谢无疾??!! 然而还没等他为此愤愤不平,一股恐惧感忽然自心底蔓延,让他手脚冰凉:就在陈军派兵讨伐他的时候,蜀军居然也要来了。这岂不意味着他就要面对陈军与蜀军的两面夹击?! 马束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身体晃了几晃,又跌坐回了椅子里…… 312、第三百一十二章 田畴身披铠甲, 大步来到行宫外。他在宫外等了片刻, 侍卫迎了出来:“田将军, 陛下有请。” 田畴向通报的侍卫施了一礼, 快步向宫内走去。 很快, 他来到殿上,双膝下跪,向朱瑙行了个大礼,高声道:“臣田畴,参见陛下!” 朱瑙道:“田将军快快请起。” 田畴从地上爬起来,恭敬立于殿下。 朱瑙道:“此番出征,一切就拜托田将军了。” 田畴忙道:“陛下放心!不平定乱军, 臣绝不归朝!” 此番出兵前去征讨淮南军, 朱瑙点了田畴为将。一来如今正在新修洛阳城, 谢无疾已领了修城的任务走不开, 其他将领也在各自的驻地忙碌, 朱瑙更不可能为了区区一支淮南军再度御驾亲征;二来田畴本就是最熟悉徐州地形的人。有他带兵,定能以最快的速度收复徐州! 而田畴能领下这个任务,也算是得偿所愿。他早就想要夺回徐州了,奈何朱瑙没有这个打算, 他才只能忍气吞声。 这数月来,他的旧部已私下给他发过数封信件了, 每次都询问他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打回徐州,一雪前耻。田畴也很心急,他知道朱瑙已开始筹划裁军的事宜了, 如果他的旧部们一直没有表现的机会,将来的处境一定很不利。 而现在,马束上赶着为他们送机会来了! 更让田畴欣喜的是,朱瑙给他的命令不只是收复徐州,而是“平定乱军”。意味着他在攻下徐州后,还可以顺理成章地南渡淮河,进入淮南与寿州! 这可是立功的大好时机啊,马束已经为他们开好了路,只要渡过淮河,把军队驻进淮南,距离陈国的首都江宁就只有几百里了!收复江南,指日可待啊! 想到这里,纵使老成如田畴,也忍不住热血沸腾。 “田将军。”朱瑙忽然开口。 田畴回过神来,忙道:“陛下,臣在!” 朱瑙笑道:“田将军,朕此番之所以命你挂帅出征,是因为你一向稳重,善断时势。朕相信你会在最好的时机做出最好的判断。” 田畴不由一怔。他知道朱瑙恐怕看出了他的激动,是在警告他做事不可贪功冒进。 他连忙敛起心神,郑重道:“陛下放心!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当日午后,田畴便率领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徐州出发了。 …… …… 潞州。 柳惊风在荷塘里挖出一节又一节的莲藕,他的两名书童抱着竹筐跟在他左右,帮他接藕。 此地水土极是富饶,才挖了小半个时辰,两个大竹篓都已经装满了。 书童抱得两臂发酸,劝道:“柳公,休息会儿吧。” 柳惊风抬臂擦了擦额上的汗,蹭了自己一脸泥:“走吧,我们去岸边坐会儿。” 三人来到岸边坐下,柳惊风随手抓起一颗莲子剥了扔进嘴里,怅然道:“我小时候也和老七一起来这荷塘里采过莲藕,想想那时候可真是怀念啊……” 提起从前的话,他就开始喋喋不休:“老七他从小就唇红齿白,像个瓷娃娃一般好看……不过他们谢家出美人,谢十二也很不赖。光瞧那那张脸,谁能想到他还能上战场杀人?还杀出威名来了……” “当然,最好看的还是老七。” “你们说,老七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会不会也在想我?” 两名书童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哄着他道:“自然会的。” 柳惊风呵呵一笑,被泥巴染得黑乎乎的脸衬得一口白牙在日头下亮闪闪的。 就在三人悠悠闲闲地晒着太阳聊着天的时候,远处有一匹快马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赶了过来。 “柳校尉!” 等那快马弛近,马上的人在他面前跳下来,柳惊风好奇问道:“怎么了?” 报信的人气喘吁吁道:“柳校尉,方才收到消息,蜀国派出三万大军,正在向徐州进发!” “什么?”柳惊风不可思议道,“蜀军要打徐州?现在?为什么?” 徐州被马束占领也有几个月的时间了,蜀军怎么不早不晚,偏偏挑了这个时间进军?” 报信人道:“听说是因为马束派人行刺谢无疾,虽没有行刺成功,却惹恼了蜀帝。于是他挥兵东进,要杀马束以儆效尤!” “哈?”柳惊风无语,“马束竟然去行刺谢无疾?这又是为什么?” 报信人一脸茫然,显然他也不知其中缘由。 柳惊风略一思索,顿觉不妙:朱瑙现在这个时机出兵,肯定不止是要为谢无疾出气这么简单。他必然是知道了马束已在淮南寿州作乱,趁着这个机会,他就能名正言顺的理由越过淮河,占领淮南了!甚至马束究竟有没有行刺谢无疾,可能都是朱瑙找的一个借口。就算有,那也是出气为次,占领淮南为主啊! 要是真让蜀军过了淮河,陈国的北方就无险可守了!朱瑙实在是阴险啊!当然,最可恨的还是马束,居然给了蜀人这么一个机会。 柳惊风跌足叫苦道:“我这妹夫,是搅屎棍转世么?怎么能惹这么多麻烦啊!” 他的书童和报信人听了这话,简直哭笑不得。 这一路带兵过来,柳惊风一直都很悠闲。看到风景好的地方他就停下游游山,玩玩水。反正马束就在那儿,又跑不了。 但是现在,他的悠闲之旅要结束了。他必须加快速度,在蜀军到达之前把马束的兵马赶到淮河以北去,不给蜀军南渡淮河的借口! 无奈何,柳惊风爬起来道:“走吧,回去赶路了……哎哎,这两筐藕给我带回去,我采得这么辛苦,可别丢了啊!” …… …… 另一边,田畴也是在带兵上路之后,才听说了陈国朝廷同样也在派兵赶往淮南的事。 他听到这消息时的第一反应是为马束感到同情。这马束到处挑事,既想借陈国的国力养兵,又想兵强马壮后从蜀国得到好处,结果两边不讨好,甚至还落得了个被两面夹击的下场。 但他旋即意识到不好:如果陈**在他之前先把淮南平定了,那形势就对他非常不利了! 这并不是说他打得过马束的淮南军,却打不过陈**,而是一旦陈国平定淮南之乱,他就失去了用兵的借口。 朱瑙迟迟没对陈国下手,除却连年征战军费过巨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师出无名。要不然荆州都被他握在手里了,他真想打的话,调集几十万大军顺长江东下强攻,何愁不能踏平江南?可他不能这么做,一旦这么做,很可能致使江南百姓对他离心离德,埋下祸根,早晚还会出问题。 所以,田畴必须赶在柳惊风之前打败马束,占领被马束占领的淮南等地,这样他就不算强占江南的领土,而是讨伐逆军,从反贼马束手里解救水深火热的淮南百姓了! 想到此处,田畴立马下令道:“马上分兵!我亲率五千轻骑,先一步赶往徐州!余下大军也适当抛弃部分辎重,加快行军的速度,尽快赶来!” “是!” …… …… 数日后,铜山脚下。 一群军官们站在高地上,探长了脖子向远处张望。 忽然间,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一片灰雾。灰雾越来越浓,终于,数千人的队伍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正在向他们的方向赶来。 “来了!来了!!”军官们无比激动,从高地上跑了下去,站在大路上迎接。 又过了一会儿,大军弛近,骑在第一排的赫然就是田畴。 徐州兵们心绪愈发激昂。 田畴来到众人面前,勒停了马,从马上跳下来。 徐州兵齐刷刷向他下跪,高声道:“参见田将军!” 田畴朗声道:“儿郎们,起来吧!” 大军起身,数名军官迎上来,将田畴团团围住。 “田将军,你可算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呜……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再见到田将军了……” 田畴看着这群旧部,也是心绪万千。他吩咐道:“先带大军去扎营。”又向军官们道,“走,进营说话。” 众军官将田畴迎入帐内,等放下帐帘,离开人前,田畴这才板起脸指责道:“一群懒怠的混账!当初我离开徐州时是怎么交代你们的?怎么竟会被人偷了老窝?我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徐州军官们自知理亏,全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田畴把众人训斥了一顿,这才关心起敌人来。他没有先问马束,而是问起了柳惊风:“那位柳校尉带领的陈军眼下到哪儿了?” 手下忙道:“回将军,前日他们已到淮南的边境了,目前还没有向淮南军发起攻势。” 田畴顿时眉头一皱。他素闻柳惊风是个纨绔子弟,原还指望这纨绔子弟能更不靠谱些。可惜柳惊风还是识大体的,在听说了蜀军的动向后也立刻快马加鞭赶路。他出发的比田畴早,距离比田畴近,所以还是让他先赶到淮南了。 田畴甩甩头,道:“派人盯住淮南的动向,每天卯时、午时、申时至少三次向我汇报军情!” “是!” 田畴又道:“马束的兵力布置图呢?拿出来给我看!” 徐州军和淮南军已经隔着铜山对峙几个月了,这几个月里可不是闲着吃干饭的,他们不断派兵滋扰淮南军、给马束施压,同时也对马束进行了详细的调查。 如果几个月下来他们连兵力布置图都拿不出来,别说朱瑙不会看得起他们,就连田畴都饶不了他们! 好在这些田畴的嫡系还没有废物到这个地步,众人连忙拿出一叠详细的地图,并向田畴汇报起种种情况来。 田畴听完后,对眼下的形势已经了然于心。他掷地有声道:“三日内,我们必须夺回徐州!” 313、第三百一十三章 马束眼下也依然留在徐州没有走。 当他得知陈军与蜀军同时向他出兵时, 他犹豫了一段时日, 最后还是决定亲自留在徐州坐镇。因为对付陈军, 即使他不亲自指挥, 他们也仍然有胜算;可对付蜀军, 只要他不亲自坐镇,恐怕徐州根本守不了三天。 他正坐在营帐里发呆,亲兵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建、建武将军!到了!蜀军到了!” 马束呵斥道:“慌什么慌?不就是蜀军吗,有什么好怕的!” 亲兵欲哭无泪。同时面对的自家朝廷的兵马和强大到横扫天下的蜀军,换谁谁能镇定得了? 也就是马束不服输的心太强,竟还能撑住了。 马束下令道:“把探子全派出去,每个时辰向我汇报蜀军的动向。另外让全军严正以待, 做好防御的准备!” …… …… 夜晚, 万籁俱静, 马束已躺在榻上休息了, 眼睛却还睁着。 ——田畴带着大军已经来到铜山的对面了, 他怎么还能睡着? 忽然间,外面响起了呼喊声:“敌军来袭啦!敌军来袭啦!” 马束猛一个轱辘从踏上翻了下来,披上挂在床头的铠甲,拿起佩刀就往外冲。 只见西面亮着一大片火光, 正在向他们靠近,可不就是前来袭击的蜀军吗? 马束已经料到了蜀军有可能会趁夜偷袭, 因此安排了足够的值夜人手,也准备好了大量的防御工事。他忙向传令兵道:“快击鼓!准备迎战!” 很快,激烈的鼓声在军营中回荡, 被惊醒的士兵们纷纷从营地里冲了出来,赶赴战场。 然而只过了约摸两刻钟的时间,探子回来禀报道:“建武将军,蜀军退兵了!” “什么?”马束不由吃了一惊。这么快就退了?难道田畴本打算偷袭,发现他已有防备,自知占不到便宜了,所以就退走了? 很快,马束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他知道田畴也是员老将了,很擅长兵法,所以行事绝没有这么简单。很可能刚才田畴本就是打算佯攻的。这是要来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马束立刻道:“再增加两成值夜的人手,蜀军今夜可能还会发起进攻。” 手下们连忙照他的意思吩咐下去了。 然而这一夜,直到天色大亮,蜀军没有再来。 转眼到了第二个晚上。 第二晚马束仍然没有睡着,到了子夜时分,果然他又听到了蜀军前来进攻的消息。 他连忙再次让人唤醒全军,准备迎敌。然而和前一天晚上一样,没过多久,蜀军撤兵了。 “又撤了?”马束望着逐渐远去的火光,心里并没有为再次守住徐州而感到高兴。相反,他有了一种巨大的危机感。 田畴果然老奸巨猾,他很清楚他和大军的到来会给淮南兵带来怎样的压力,这种压力会促使他们全力抵抗,但也会让他们神经紧绷,会让他们疲惫不堪。因此田畴正在做的就是让他们的弦绷得更紧,更加疲惫。等到弦断掉的那一刻,或许就是田畴正式发起进攻的那一刻! 可是虽然已经料到了田畴的计划。马束有什么破解之法吗?——他没有。他知道田畴早晚会发动全面进攻,而他又不知道会是哪一次。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咬牙硬扛,希望田畴和蜀军能先他一步扛不住。 当天晚上,蜀军又发动了两次佯攻。淮南军的士兵们被迫不断起来迎战。每次刚回帐休息片刻,敌人又来了,他们只能再度起身。 几乎一整晚,淮南军的士卒都没有得到休息。两日的不眠和担惊受怕,让淮南军已在崩溃的边缘了…… ===== 与此同时,淮南。 就在田畴到达淮南的第二天,柳惊风也没有闲着,他带着几名卫兵来到郊外,那里已经有几名淮南军的军官等着了。 双方都怀抱戒备,暗中留了几个人手打探四周。僵持了一阵后,双方打探的人手都回来了,悄悄向他们禀报:两边都没有耍花样,没在附近设置埋伏。 柳惊风到达淮南后,并没有立刻向淮南军开战。他调查后得知马束仍在徐州坐镇,并没有前往淮南,于是连忙派了人手去策反淮南军。 事实证明他这一招非常聪明。 淮南军,那都是马束从淮南本地征招来的。最早的一批人是马束用高饷招募的,是自愿参军;可后面的就是被马束强抓的壮丁了。不管是哪一批,其实都是淮南的老百姓,马束能笼络住他们,是因为马束打出了保卫江南的旗号煽动人心。 可是当马束为了粮草转头进攻寿州的时候,就已经跟他他最开始打的旗号背道而驰了。说好的保卫江南,怎么却要他们挥刀向同胞? 虽然马束找了借口,说寿州官府里通外敌、克扣军粮,也确实有不少士兵被他煽动了,却也有很多人开始动摇和质疑了。 等到陈国朝廷发兵征讨马束,马束竟然还能再找出借口,说朝中的权贵也被蜀人收买了,准备出卖江南的百姓给蜀国盘剥。并且他还用上了威胁的手段:所有淮南兵都已经被陈国朝廷视为叛军了,向朝廷投降只有死路一条,唯有跟他一起抵抗到底,令朝廷畏惧、收回成命,他们才有一条活路。 这一次被他忽悠住的人更少了,淮南兵们越来越怀疑自己的主将居心不灵,但是因为怕死,再加上马束制定了一套严密的等级控制军队,是以众人仍然只能跟着他干。 而柳惊风派人说降,就打破了马束的谎言,给了淮南军另一个选择:回头是岸,陈国还是愿意接纳他们的。 郊野上,淮南军的军官冲着柳惊风拱了拱手,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阁下姓名官职?” 柳惊风和蔼地答道:“在下姓柳,名惊风,家中行八。” 军官顿时大吃一惊:“你是柳校尉!” 这陈国百姓还没有不知道谢家柳家等大世家的,柳惊风又是柳家子弟中名气最大地位最高的一个,顿时让淮南军的军官受宠若惊。 柳惊风亲自出面与他们商谈,可谓拿出了陈国朝廷的最大善意。再加上柳惊风一通温和的安抚,几个摇摆不定淮南军官都忍不住痛哭流涕起来。 没过多久,几名军官就完全被说服,迫不及待向柳惊风表起了忠心:“马贼可恨至极,皆因他编造谎话,煽动人心,才使我等误入歧途!从今往后,我等愿为柳公效力!” 柳惊风宽慰道:“回头是岸,如此甚好啊!” 几名军官约定回去以后立刻说服军队向柳惊风投降,众人这才散了。 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柳惊风伸了个懒腰,嘴角挂上一抹笑意。 看来在蜀军南渡之前,他顺利收复淮南是没什么问题了。 ===== 第三天黄昏。 马束安排好今夜巡防的人手后,几名军官找了过来。 “建武将军,不能再这么折腾了!”军官们绝望道,“已经连续三晚了,再这么下去,大家都要造反了!” “是啊将军,我们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蜀军几次夜袭,虽然没给他们造成多大损失,但攻心却极为成功。巡防的人疲惫至极,没轮到巡防的人也胆战心惊。大家都没觉睡,可不是要崩溃了? 马束只得道:“再坚持一下。蜀军远道而来,又连续出兵,他们也快受不了了。” 马束也没别的办法。他要么只能主动打过去,把蜀军打跑,可是以前他都做不到,更别说现在田畴带着更多兵马来了,他更做不到了;要么他索性带兵退回淮河以南,让出阵地。可现在不光是他舍不得徐州,而是离开了铜山做依仗他更难防守了。 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咬牙硬撑,与蜀军比比谁先撑不住。 军官们无可奈何。 入夜之后,亥时左右,果然又听外面喊声大作,火光摇曳。 马束披挂出营,指挥大军进行抵抗。没多久,蜀军隐约又有要撤退的趋势。马束心头烦躁,恨不能下令大军追上去把蜀军赶尽杀绝,可他亦知田畴或许就等着这一刻,已经在铜山那边布好了天罗地网。 正在他揣测田畴的计划时,忽然,营地的东面也亮起大片火光,喊杀声震天! 马束顿时急了:“怎么回事?!那里是什么人?!”难道陈军越过淮河打过来了?! 很快,就有慌乱的士卒来报信了:“将军,蜀军不知何时绕到我们的东面,正在向我们发起全力猛攻,将士们已快撑不住了!” 马束瞠目结舌。 居然是声东击西!可蜀军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绕到东面去的?!……他明白了,一定是蜀军刚到达之后,就让一队人马绕远路摸到他的后方,而因为蜀军不断从铜山下发动的攻势,让他以为蜀军只打算正面进攻,佯攻不过是为了消耗他的士气。可谁料到田畴竟如此诡计多端! 不等马束懊丧,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了。淮南军的士卒们本来就已达到了极限,蜀军神兵天降在他们后方,军心瞬间就崩了。大军几乎没怎么抵抗就开始溃逃。 到了这个地步,纵使马束如何不甘心,他也只能认输。 马束咬咬牙,下令道:“撤!赶紧渡河,撤回淮南!” …… …… 夜色中,田畴站在铜山高地上,看着下方的淮南军开始溃逃。 他身边的军官犹豫良久,终究没忍住,又劝道:“田将军,你真的不再考虑下吗?” 田畴摇头,严肃道:“我知道你们求功心切,然而此事急不得。” 按照田畴原本的计划,他们今夜攻下徐州,立刻南渡淮河,占领淮南寿州等地。可就在今天黄昏时分,他们收到消息,终究还是柳惊风快一步,他策反了马束手下多支军队,已收复了淮南大部分失地。 田畴犹豫了半个时辰,终于下定决心,命令军队今夜以驱赶为主,把马束和他的军队赶回淮河以南,而不要赶尽杀绝。 对于田畴的这个决定,他手下的军官们当然是不满意的。他们都急于立功,想趁着陈军还没在淮南站稳脚跟一鼓作气把淮南抢下来。 其实田畴又何尝不想?可他耳边徘徊着出行前朱瑙在他耳边叮嘱他不可贪功冒进的话,最终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须知淮河以南的百姓们,如今还是心向陈国的。蜀军击退马束军和击退陈**对淮南的百姓而言是截然不同的,这会让他们一下从义师转变为不义之师。 所以,田畴必须有耐心。耐心地等到,他的敌人再一次犯错…… 314、第三百一十四章 天蒙蒙亮时, 湿漉漉的士卒们们垂头丧气地坐在空地上, 如同一群丧家之犬。 马束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清点完了自己残余的人马。出乎他的意料, 他损失的兵马远没有他想得那么多。 按理说他们是大败溃逃, 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敌军若是有心追击,他们的损失将难以计量。但是蜀军非但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甚至没有追过淮水,这就很奇怪了。 马束正百思不得其解间,远处飞奔而来一人,是他派回淮南营地报信的亲兵。 “建武将军,”那亲兵脸色惨白, 凑到马束耳边小声道:“不好了!驻扎在淮南的几营人马已于昨天向朝廷投降了!” 马束脸色猛地一边, 忙将亲兵拉到无人处, 这才问道:“当真?全都降了?!” 亲兵忙将方才打听到的情报如此这般告诉了马束。马束在淮南一共安排了三路人马。昨日纷纷向柳惊风投降。他们现在在淮南已经没有营地了。 马束面色青白, 两眼发红, 加上他从淮水里爬起来身上还没干透,整副形容看起来简直如水里捞出来的水鬼一般。 亲兵颤悠悠道:“将军,要不我们也……” “不可能!”没等他说完,马束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寒声道, “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不准再告诉任何人!否则你和你全家都性命不保!” 亲兵顿时吓得不敢吱声了。 马束如今的状况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两面受敌,两面失守。他现在也终于明白田畴为什么只是赶他过河而不是赶尽杀绝了——田畴是希望他与陈**互相残杀! 这时候若换成其他人,骨头硬的就已自己找棵树吊死了;骨头软的赶紧跪地求饶, 没准还能留下一条命来。可偏偏马束是个极不信命的人,他非要斗到最后一刻,焉知事情不会有万分之一的转机?哪怕他就只能多拉几个陪葬的,他也决不轻易认输! 想到这里,马束深吸了一口气,扭头鼓舞士气去了。 …… …… 柳惊风一觉睡醒,这才听说昨夜蜀军在徐州大胜,马束率残兵败将逃回淮南的事。 柳惊风不由长叹一口气。 折腾了这么半天,徐州还是回到蜀军的手里了,他们陈国得到了什么呢?平白起了一场内讧,死了一堆人罢了。 柳惊风问道:“蜀军没有追过淮河?” 探子摇头:“没有。” 柳惊风不由奇了一奇。这田畴倒还挺君子?他这几天想到自己可能要直面蜀军,觉都没怎么睡好,惨兮兮地给谢无尘写了好几封信,把后事都交代了,就怕自己以后再见不到谢无尘了。 柳惊风又问道:“那马束现在何处?” 探子道:“就在淮河附近扎营了。” 倘若换作谢无尘在此,定要命人立刻进攻马束残军,绝不能让马束再多活一天。可柳惊风生性不喜杀戮,加上马束到底是他妹夫,他至今竟还想着周全他一条性命。 柳惊风道:“派人去找马束的部队说降吧。只要他们愿意放下刀,我会留他们一条性命的。” …… …… 半个时辰后,柳惊风派出说降的人就往淮河南岸去了。又过了约摸一个时辰,那使者回来了。 “柳校尉,”使者道,“马束他愿意投降,但是他担心自己罪恶深重,朝廷不会放过他。无论我怎么说他也不肯相信,他提出希望能与柳校尉当面谈。” 柳惊风皱了下眉头:“这马束……” 他想了想,倒也能理解。说实话,就连柳惊风自己也不敢保证他真能保住马束的命,他只能先哄着马束别再做更多错事,然后回朝以后再想办法周旋了。马束此人极为谨慎小心,有所怀疑也是在所难免的。 柳惊风道:“好吧,那我就跟他见面谈吧。你再去一趟,与他协商如何见面。” 柳惊风的亲兵劝道:“柳公,何必呢?如今马束败局已定,只剩下一些残兵败将。我们直接出兵逼到他面前,就不信他不老实投降。” 柳惊风摇头道:“不好不好,万一把他逼急了,狗急跳墙,再跟我们打一架,岂不又要平白赔上许多性命?能谈的事总是坐下来谈为好。” 柳惊风倒是丝毫没想过马束可能对他不利。虽说马束在陈国朝廷里是与不少人有过节,但柳惊风为人和气,他跟谁都无冤无仇呀!他身为马束的大舅子,从前对马束也算多加回护了,不指望马束记他的恩情,好歹不至于对他恩将仇报吧? 柳惊风主意已定,亲兵劝说无用,也只能照他的意思办了。 …… …… 很快,双方约定好了见面的方式和地点。 翌日白天,柳惊风带了几名护卫来到空旷的郊外,准备与马束见面商谈。 柳惊风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些到达,然而等过了约定的时间,才有一队人马姗姗来迟。等那队人来到眼前,柳惊风发现马束根本不在其中。 他皱眉质问道:“建武将军呢?” 那队淮南兵为首之人道:“柳公,军中忽然有急务要处理,建武将军被绊住了脚走不开,因此派我们先来与柳公谈。” 柳惊风吃了一惊,顿感不悦。分明是马束非要与他亲自见面,他来了,马束却只遣几名手下来,莫不是在愚弄他吧? “什么要务非要这时候办?既然建武将军不是诚心与我谈,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说罢转身要走,几名淮南军连忙挽留道:“柳公莫走!且再等一阵,建武将军他马上就来!” 柳惊风半信半疑,犹豫不决:“如果一柱香后建武将军还没有来,那我便不奉陪了!” 双方又僵持了一炷香,马束仍然没有露面,柳惊风上马就要离开,淮南兵们再度央求道:“柳公,再等一会儿吧!就快来了!” 柳惊风极是不悦,耐不住对方苦苦纠缠,他又被拖延了一盏茶的功夫。到了此刻,他已察觉到此事不对劲,他生怕马束耍了什么花招,说什么也不肯再等,急着要回营去了。 见柳惊风坚持要走,那几名淮南兵脸色一变,扑上来就要抓他! 柳惊风大吃一惊,幸好他的护卫们十分忠心,立刻拔刀迎战:“柳公快走!” 柳惊风哪敢再等,连忙在两人的簇拥下上马跑了。 待柳惊风惊魂未定地回到自己的军营附近,先听见一片喊杀声、哭嚎声、惨叫声。他大惊失色,忙再弛近些,只见军营一片狼藉,他的部下们正在仓皇撤退,而勇猛的淮南军则追在大军后方疯狂地撕咬! 柳惊风顿时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颤声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会这样??” 战况如此凶险,况且军队已经彻底失去秩序,就算柳惊风前去指挥也没办法拉回溃逃的军队了。他的护卫们不敢让他冒险靠近,连忙簇拥着他绕远路逃离,去后方再找军队汇合了。 直到天快黑之时,柳惊风才终于在数里地外找到一队自己的人马和几名军官。 他质问军官出了什么事,没想到军官们见了他,起先是惊吓,随后激动异常。 军官禀报道:“柳校尉,今日你刚走不久,忽然有人在军中大喊,说柳校尉已被建武将军杀害了!,所有人都吓坏了,军营一下就乱了。这时候马束那逆贼率领的淮南军突然冲进军营,见人就杀!我们受到突袭,一时来不及反应,加上大家以为你死了,也就没了斗志,才会……” 众人这才全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嚎哭痛骂道:“我们都中了马束那畜生的计了!” 原来当柳惊风派人去找马束说降之时,马束简直大喜过望,却不是因为柳惊风许诺能保住他的性命——他很了解柳惊风这个人,柳惊风这人也就擅长和和稀泥罢了。就算柳惊风有心周全他,这事也不由他做主,陈国朝廷不可能放过他——马束大喜,是因为他想到了绝地反击的好办法。 他表面答应和谈,让柳惊风和陈**都放下戒备,他又把柳惊风骗到郊外,自己则亲自带兵在陈**营附近布下埋伏。等柳惊风离营不久,他就派人去军营中大喊“柳校尉被建武将军杀害了!” 柳惊风手中虽有兵权,可他却是个不好战的人,他手下不少军官都是跟他交好的纨绔子弟。这支兵马本身就不善战,再加上听说柳惊风死了,众人失去了主心骨,转瞬就被人数不多的淮南军杀得大溃了。 军队溃逃之后,很快就四处逃散了,柳惊风遇到的也不过是支百余人左右的小队,其他人逃到哪儿去了他们全然不知。 柳惊风得知原委,真是又惊又怒又后悔,更是百般想不通:“我拼命想周全他,他竟这样对我!真是个疯子!我都说了能保住他们性命,那些淮南兵也都疯了吗?缘何还肯替马束送死呢?!” 军官们义愤填膺道:“定是马束欺瞒哄骗了他们!” 柳惊风之所以没什么戒心,相信自己能够劝降马束的残兵,是因为之前他说降驻淮南的军队就很顺利。他以为人们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想拼死作战,尤其是不愿意打内战。可他却忽略了当时他那么成功,是因为马束被蜀军牵制在徐州了。一旦有马束坐镇,此事怎会这么容易? 正如军官们所料,当时柳惊风的使者去见了马束,许诺保全士卒们的性命,马束一转头却对士卒们谎称那是他安插在陈军中的眼线给他送来消息,说朝廷已下了旨意,要把所有淮南军士卒及其家人全部斩杀!绝望的淮南军们无路可退,悲愤之下反而勇武至极,就把陈军杀得屁滚尿流了。 如今仗已打成这样了,柳惊风知道被分散的小股兵马留在淮南更危险,随时有可能被马束追上来吃掉。他只能无奈下令道:“你们去找寻附近的人马,找到了就让他们退出淮南,到潞州重聚吧。” 作者有话要说:  蜀军:我们三天可以打跑马束 马束:我两天就能把陈军打跑 陈军:??? 这章仍然是在飞机上存的稿子,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说明断网是第一生产力…… 315、第三百一十五章 淮南陆家庄。 傍晚时分, 田庄里锣鼓喧天, 热闹异常, 似乎今日庄里有人操办喜事。可若走进庄里一看, 又会发现今日的喜事和往常不太一样, 并没有新婚的年轻男女,也没有做寿星的老太公,每户人家都在自发地庆祝。 庄户们各自从家里端出鸡蛋、面食、糖糕和自家酿的酒水,庄主陆太公则让人宰了两头羊和八只鸡,申时,人们在土地庙前团聚,共享盛宴。 “咱们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咱们一起敬土地公、敬陆老庄主!” “敬陆老庄主!” “敬老庄主!” 陆老庄主坐在主座上, 满面红光:“多亏朝廷派了柳校尉来, 咱们以后总算有太平日子过了!” 今日他们在此大摆盛宴, 不为别的, 是为柳惊风前日成功收复淮南之事。自从马束在淮南建军, 就不停向淮南百姓征粮,后来更是变为开始明抢,淮南百姓简直苦不堪言。 淮南许多大户人家都跑了,陆家庄因为老太公年纪大了跑不了, 而且庄民们都在此生活好几代人了,谁都不愿背井离乡, 所以一直咬着牙忍声吞气。其实他们也快忍到极限了,庄上很多年轻男子已经躲去别地了,不光是庄上快没粮吃了, 也是为了躲避被强制征兵。而庄上缺少了年轻人,也就少了劳力,今年田里很多地都荒着,等到明年,又是一波苦日子。 如今得知淮南军被收降,对老百姓们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为了庆祝如此重大喜事,庄民们勒紧裤腰大摆宴席,如同过节一般。 众人已憋屈了大半年了,如今心腹之患得除,全都敞开了又喝又闹,转眼,一群人都已酒酣耳热,东倒西歪。 就在天半黑之际,一名年轻男子从庄外跑了进来,打断了这场宴席。 “老太公,老太公,大事不好了!!” 陆老太公本来就上年纪了,又贪杯多喝了几盅酒,已经稀里糊涂了。他隐约听得有人在叫他,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认出站在他面前的年轻男子是庄上的陆阿秋,惊喜地拉住陆阿秋的手:“阿秋,你回来啦?回来得好,回来得好啊!大伙儿都该回来了!你听说了好消息没有?——淮南就要太平啦!” 陆阿秋就是庄里曾经为了躲征兵而逃出去的年轻人之一。他又急又无奈道:“太公,你喝醉了么?我是阿秋啊!我好几天前就回来了!朝廷派兵收复淮南军的事还是我回来告诉大伙儿的呢!” “啊?”陆老太公迷迷瞪瞪地看着他,有些糊涂。 陆阿秋前头虽然逃走了,但他没有躲得太远,就在十里地外找了个表亲家躲起来了。后来他听说柳惊风带着大军来平乱了,就跟着跑回来了,每天外出打听消息。前两日就是他把好消息带回庄上的。 陆老太公想了一会儿,拍拍脑袋,想起来了:“哦,是阿秋啊!” 阿秋也不管他到底想明白了没有,急赤白脸道:“太公,糟糕了,出大事了!赶紧把宴席收了吧。姓马的又把朝廷的兵马给打跑了。现在淮南又让姓马的给占了!” 陆老太公还迷瞪着,桌上没醉的人却都跳起来了。 “阿秋,你说什么?” “柳校尉被打跑了??真的???” “怎么可能!那不是朝廷的军队吗!怎么就会被打跑了?!” “那可是王师,是王师啊!” “咱们每年给朝廷纳多少粮,他们养的兵怎么会连姓马的都打不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陆阿秋被人吼的耳朵嗡嗡作响。他欲哭无泪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马束在徐州被蜀军给打败了,就带了一群兵从徐州退回来了。他又带了那群兵去打柳校尉的军营,结果一打就把柳校尉给打跑了!明明柳校尉带了那么多人,怎么就被打跑了呢……” 人群再度炸了锅,质疑声、哭喊声、谩骂声越来越响。 “老天啊,谁来收了这个姓马的祸害吧!” 还有人不相信陆阿秋所言,打算自己出去打听消息。 就在这时候,忽然“砰”地一声闷响,人们还在喧哗着,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直到有人惊呼:“老太公!老太公你怎么了?!” 众人回头一看,才发现陆老太公已经昏厥在地,不省人事了。 …… …… 徐州。 天蒙蒙亮时,有一叶小舟从淮河南岸快速地驶向淮河北岸。舟上的人上了岸,直奔军营而去。 没多久,那名探子来到田畴面前。 “田将军!”探子急急禀报最新获知的情报,“柳惊风已下了命令,让他的兵马先退出淮南,到潞州集结。如今淮南就只剩下一些落单的散兵游勇了!” 田畴闻言喜上眉梢,暗暗捏了下拳头:太好了!现在陈**退兵了,他们再接手淮南,没有比这更名正言顺的了! 这马束虽然是敌军的将领,可简直每一步都在为他们蜀军铺路,天底下去哪儿能再找这么一颗福星啊! “快,传令全军点兵!”田畴下令道,“半个时辰后,我们渡河!” …… …… 另一边,淮南军营。 两名巡逻兵走在军营里,军营里的气氛十分低沉,沿路的士兵全都垂头丧气的,丝毫没有刚刚打了胜仗的喜悦。 不一会儿,巡逻兵看见前方不远处有十几名士卒凑在一起,正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什么。 巡逻兵高声斥责道:“你们说什么呢!” 士卒们吓了一跳,立刻做鸟兽状散开。 两名巡逻兵快步走过去,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那些士卒。士卒们都低着头不与他们对视。 “说什么呢?啊?给我老实交代!” “没什么,只是在说今天的伙食……” “就这样?” “就这样。” “都给我老实点!没事别聚在一起。下次再让我看到,小心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 巡逻兵又审视了那群士兵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异样,于是继续向前走去。然而走出没两步,一名巡逻兵猛地回头,对上了后方数双仇视的目光! 巡逻兵一怔,顿时汗毛直立,打了个寒颤。 士卒们又收回了目光,假作若无其事。巡逻兵本该质问他们,可是刚才的那些目光让他腿脚发软,他的嘴仿佛被缝住了一般张不开。他赶紧悄悄拉了拉自己的同伴,示意同伴赶紧加速离开了。 这些巡逻兵都是马束安排在军营中监视士卒的,马束特意选了一批势利眼的小人,以重金厚赏将他们发展成自己在军中的耳目。因为马束想要控制军队,必须用舆论来控制人心,并且他极其忌惮军中出现不利于他的言论,这些巡逻兵能够很好地帮他完成他的目的。正因他之前控制舆论做的很成功,他才能使得淮南兵们对陈军挥刀相向! 然而许多事情哄的了一时,却哄不了一世。马束让他的手下们相信陈国朝廷要他们所有人的命,他们才愿意殊死奋战。可是等抢回了淮南后,这些淮南兵便不可避免地发现,原来在他们从徐州回来之前,陈**明明已经收降了许多他们的同僚,这和马束说的根本就不一样!更有甚者,他们还从陈军的俘虏那里得知,原来陈**也是有收降他们的打算的!! 如果能做王师,谁又愿意做叛军?! 如今,淮南兵的士卒们已经逐渐明白过来事情的原委了。就因为马束的一己之私,让他们泥足深陷,越陷越深。 愤怒、消极、茫然的情绪如同燎原之火,快速在军队中蔓延开了…… …… 将军帐内。 “蜀军渡河了?!”马束听到这消息,猛地跳了起来。 虽然他已经猜到田畴把他放回淮河南岸有希望他与柳惊风互相残杀的意图在,可他没料到他刚把陈军击退,蜀军甚至连让他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就又打过来了! 马束两眼赤红,怒火滔天。 他一字一顿道:“集结全军,准备迎敌!” 淮南的地形他比蜀军更熟,而刚刚胜的一仗也让他恢复了信心。这一次他要让蜀军好好看看,他马束绝不是吃素的! …… …… 河岸边,田畴已经亲率大军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渡河。 他将大军分成了三路进攻,分兵之前,他对几名带兵的将领吩咐道:“记住,和上次一样,以驱赶为主。尤其是马束此人,留着他比杀了他对我们更有用。” 如今田畴尝到了甜头,已经完全意识到了马束的用处。此人简直就是蜀军的马前卒啊!让他在前面开路,蜀军只要追着他走,那是名声和地盘两样都能占啊! 将领忙道:“是,将军!” 田畴道:“进攻!” 浩浩荡荡的蜀军便直扑马束的营地而去了。 …… …… 半个时辰后。 当蜀军冲到淮南军营前,令人意外的是,在他们到来之前,淮南军也许是提前听到了风声,竟然已经开始溃逃了! 这倒也正合了蜀军的意,于是几路兵马按照田畴的指令追在淮南军后面进行驱赶。田畴则在大军后方统筹全局,试图将马束和他的部队赶去他希望他们去的地方。 过了没多久,忽然有部下来报:“报——田将军!有一支淮南兵前来投降!” “哦?”田畴不以为意。每次战场上都会有一些掉队或者畏战的士兵向敌军投降,这也是寻常事。他道,“先带去俘虏营吧。” 那部下却没退下,而是道:“田将军,他们绑了一名男子来,称那男子就是敌将马束。不知该如何安置?” 田畴:“……!!!” 316、第三百一十六章 没过多久, 马束被人五花大绑的带到了田畴的面前。 田畴看见马束的模样, 不由吃了一惊。 只见马束身上的铠甲已经被人剥掉了, 亵衣也被撕得破破烂烂,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嘴角满是血迹,简直狼狈至极。 马束低着头,牙关紧咬,满眼皆恨意。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传令全军,让军队准备对抗蜀军,然而这一次他的命令却失效了。 淮南军的士卒们前几天才刚被蜀军杀得大溃, 虽然又在陈军那里扳回一城, 可这没有令他们心情变好, 反而只是雪上加霜。而他们对蜀军的恐惧也没有被消解, 听说蜀军来袭便胆战心惊。在此种情况下, 已经无人愿意再为马束作战了。 马束的命令下达后,引发了军队的动乱。有人起头之后,一切就立刻一发不可收拾。躁动的士兵开始殴打那些被马束视为耳目的巡逻兵出气,还有一些人直接脱下兵服逃回家去了。当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事态, 马束本欲在混乱中逃走,可惜他还是被人发现了。 抓住马束的淮南军担心自己前两日参与击败过柳惊风的战事, 陈国不可能再宽恕他们的罪孽,于是他们就押着马束来找蜀军投降了。 田畴命人将刚刚抓获的几名俘虏找来辨认,经过众人的指人, 他最终确定眼前这个被捆成粽子的人确实就是马束。他不由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本来还想利用马束为他开路,获取更多陈国的领土,眼下这桩美事算是落空了。当然他也可以释放马束,不过现在的马束已经彻底落到了众叛亲离的下场,他手下再无可用之人,他也就失去了价值。 田畴道:“传令下去,让各营收兵吧,余下的敌人不用追了。” “是,田将军!” 田畴又道:“去军营里搜查他们的军需账簿和物资,缴获的战利任何人不得私吞,全收上来,我另有安排!” 他最后看了眼满脸不服输、似乎仍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的马束,摇了摇头,下令道:“把此人押解回洛阳,交由陛下和谢将军处置。” ===== 陆家庄。 田庄的门口已停好了几辆骡车,庄内,一群人围在陆老太公身边,含泪劝说。 “老太公,车都备好了,你就跟大伙一起走吧。” “是啊,一起走吧。再留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啊!” “姓马的在徐州吃了败仗,一定会变本加厉再来盘剥我们,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获知马束重新占领淮南后,陆家庄的庄民们不敢再留在淮南了,他们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家乡,去别处另谋生路! 陆老太公连连叹气,却仍死死坐在椅子上不肯动:“你们都走吧。我生在陆家庄,也得死在陆家庄。反正我活到这个年纪也活够了,你们不用管我!” “太公,这怎么行?” “是啊,你不走,我们也没法走啊!” “要不我们和张家一样,一起和他们拼了!” “可我们这点人,怎么拼得过他们……” “太公啊,就当我们求你了,一起走吧,走吧!” 上了年纪的人固执起来也异乎寻常,无论庄民们如何劝说,陆老太公就是巍然不动,坚决不肯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 老太公没注意到,几名晚辈悄悄走到一旁商议去了。 “既然太公不肯走,我们也不能真把他留下。不如我们把太公绑起来,强行带走吧?” “要是这样的话,太公一定会生我们的气的……” “庄上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了,能不能让我们熬过这个冬日都不好说。姓马的再带人来抢一次,我们就真的只有等死了。离开,至少还有一条活路,就算太公再生气,早晚有气消的一天。” “好吧……就这么办吧。” 几人达成一致,悄悄准备去了。 老太公还在跟余下的庄民们犯拗,忽然,两个人从背后冲上来,强行把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他吃了一惊,只听得一声“太公,得罪了”,那两人竟开始捆他手脚! 陆老太公大惊道:“你们干什么?!” 那两人却不回话,继续捆绑。 老太公试图挣扎,然而他年老力衰,又如何挣扎得过晚辈?很快就被人捆得动弹不得了。 “走,快走!” 众人带上已经收拾好的行囊,扛起老太公,来到庄口。他们把老太公和庄里的老人扶到骡车上,挥起鞭子道:“吁、吁,快走!” 骡子开始前进,一步一步把陆家庄甩在身后。 陆老太公老横纵横,仰头长叹:“造孽,造孽啊!!” 当人群刚刚行出百米远,后方忽然有人叫道:“等等,等等!” 众人回头一看,是陆阿秋追了上来。陆家庄所在的位置较偏,消息没那么灵通,最近一直是陆阿秋往来奔波,为庄民们打听外面最新的消息。 昨晚上众人决定离开田庄,陆阿秋还不死心,希望王师能再回来打跑马束,所以今早天不亮他就又出去打探消息了。 陆阿秋追上众人,气喘吁吁道:“有变,又有变了!” 众人又惊又喜,连忙问道:“柳校尉回来了?” 阿秋摇头:“没有,柳校尉带兵跑了,可是蜀军渡河了!他们已经击败马束军,并且把那姓马的给抓住了!” “蜀、蜀军?” 庄民们面面相觑。 这蜀军可真是忒厉害了。马束能把柳校尉打跑,说明他也极是厉害。可他一到蜀军面前,就跟耗子遇上猫似的,先在徐州吃了败仗,刚回到淮南,又被追过来的蜀军给生擒了!这可真是把柳惊风率领的陈军给衬得愈发无能了…… 马束被擒,对于陆家庄的庄民而言自然是喜事,可他们却没有高兴到哪儿去。因为打败马束的是蜀军,而不是陈军。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讨厌蜀军和蜀国,只是江南承平日久,他们对外界的形势并不了解。陈国的统治虽然没有好到哪里去,却也并不坏,所以他们欢迎陈**来。可他们对蜀人却完全不了解,蜀人也许不错,可万一比马束还坏怎么办? 有此焦虑,原本团结的庄民不由分成了两拨。 一拨人认为既然他们已经决定离开,那就继续走,不要留下来冒险。万一蜀军跟马束是一丘之貉,他们今日不走以后就走不掉了;另一拨人则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家,认为可以留下来看看,蜀军应该不会比马束更坏了。 陆阿秋道:“或许我们可以留下看看。蜀军抓了马束后,立刻放出消息,说让淮南百姓放心,他们对百姓必定秋毫无犯……” 听了陆阿秋的话,想留下的人变得更坚定了点,可想走的人仍然觉得这话不可信。想当初马束刚来的时候,谁又能看得出他会那么坏呢?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惊呼道:“太公小心!” 众人回头一看,陆老太公趁着众人不注意间,竟自己从骡车上挣扎着翻下来了。他手脚还被捆束着,这一翻,扑通一声就摔地上了。 众人忙冲上去将老太公扶起来,老太公虚弱地叹气道:“回去吧,回去吧!” 事已至此,同意回庄的人们为老太公松开绳索,扶着他往回走去。 余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倍感无奈,终于也陆陆续续掉头回去了。 ===== 两日后,马束已经被送走,而从淮南军缴获的物资也已经清点完毕了。 由于马束养军困难,他抢来的钱粮大多都已消耗掉了,余下的数量并不多。按照他抢来的数量给百姓们退回去当然是不可能的,而且里面的糊涂账太多了,根本算不清楚。 田畴将幕僚们全部召来,商议了许久,他采纳了一位幕僚的建议。 他决定将马束军中缴获来的余粮加上自己再从军中拿出一部分军粮进行贴补,组成一个粮仓,所有过冬困难的百姓可以前来申领救济粮。蜀军调查后确定申领者困难,就会发救济粮帮助申领者过冬。 由于马束已被俘,所有淮南军的俘虏直接放还原籍,自己逃回去的也不予追究了,毕竟军中很多人本来就是被马束强行征兵的。军名册会当众焚烧销毁,以示宽容,也使百姓安心。 这个计划同意的人不少,却也有人反对。 “田公,”一名田畴的旧部不赞同道,“缴来的战利不分给将士们,而是发还百姓,也就算了。可我们打赢了胜仗,还要自己拿出钱粮贴补,岂有这样的道理?且擅发军粮给百姓,若让蜀……让陛下知道了,难道不会怪罪于田公吗?” 田畴看了那旧部一眼。此人此前一直留在徐州,田畴回到徐州后,他才又回到田畴手下做事。因此他与朱瑙没有过任何接触。 田畴摇头道:“你不了解陛下,以后你会明白的。” 田畴心里很清楚,如今朱瑙想要一统江山,只剩下江南这块地方了。而收复江南的难处不在于兵马,只在于人心。由于江南本就是富庶之地,只要不是重大的天灾**,大多百姓本来就能太太平平地生活。他们自然是宁愿保有眼下的生活,而不情愿让他们不了解的朝廷来统治的。 如今田畴带兵拿下淮南,最重大的收获并不在于他们离江宁府又近了一步,而在于他们有了一个机会让江南的百姓了解他们。 “就这么办吧!”田畴拿定主意,立刻安排手下去操办了。 317、第三百一十七章 两日后, 雷厉风行的蜀军就在淮南的各乡各县开始了发放救济粮的统筹。 …… 陆家庄。 天冷之后田里的农活少了, 庄民们闲暇之余便开始在庄上修修农具、编编竹篓。上午庄民们正干这着活, 忽听有人叫道:“当兵的来了, 当兵的来了!” 如今淮南已被蜀军控制, 当兵的指的自然是蜀兵了。 庄民们登时吓了一跳。当兵的来干什么?是来征粮的吗?!——除此之外,军队似乎也没有别的理由找上门了! 人们顿时就慌了,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打转。 “我就说不能留在这里,不能留在这里!现在好了,当兵的又来了!”有人不住埋怨那些当初执意要留下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啊?可不能让他们再把粮食拿走了!咱们自己今年过冬都不够了……”有人迭声叫苦。 也有人怒发冲冠:“都别慌了!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要是他们也像姓马的那样,咱们就一起跟他们拼了!反正也没活路了!” 前几天他们就商定好, 如果蜀军和马束一样不讲理, 他们就只能奋起自保了! 于是男子们纷纷跑回家中, 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能做武器的农具, 躲在门后, 就等老太公一声令下他们就一起出来反抗,绝不能让蜀人以为他们是好欺负的! 这时候,几名蜀兵也走到庄口了。 “庄里有人吗?”蜀兵站在外面喊道。 两名晚辈扶着陆老太公颤颤巍巍走了出来。 陆老太公满怀戒备地问道:“这里是陆家庄,老朽乃是陆家庄的庄主, 不知几位兵兄弟上门有何贵干?” 那几名蜀兵客客气气道:“原来是老庄主,失敬, 失敬。我等乃是田将军的部下。田将军得知叛将马束在淮南时劫掠百姓,无恶不作,致使淮南民生困苦。因此田将军特命我等前来调查, 不知庄里有几口人?今年过冬储粮可还足够?” 陆老太公眉头一皱,暗暗奇怪。打听他们的人口和储粮,果然是来征粮的么?可又一副明知他们生活困苦的口吻,这是何打算? 他答道:“我们庄上有五十二口人,哪还有什么储粮呀?早都被那姓马的抢光了!几位兄弟有所不知,我们庄里人都饿了好几天了!” 他说的只能算半真半假。庄上确实没多少余粮了,但也没到这么惨的地步。他这是生怕当兵的知道他们还有余粮,会来打他们的主意。 孰料蜀兵忙道:“老庄主,天子一向爱民如子。田将军深得天子教诲,也十分关心民间疾苦。他担心淮南百姓熬不过冬日,因此特意准备了一笔救济粮。倘若庄上果真困难,我们会为庄民发放救济粮的。” 陆老太公一下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当兵的,给我们发粮?” “是啊老庄主。” “……” 陆老太公用力扭了下自己的耳朵,确定自己没在做梦。可他还是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一遍又一遍地向蜀兵们确认:蜀兵们没打算要他们的粮,反而还要给他们发粮?是真的给他们发粮?? 蜀兵笑道:“老庄主,我们可没哄你。只不过先得让咱们进庄挨家挨户看一看,若真困难,才能给发粮——毕竟粮也不多,还有很多人等着呢。” 陆老太公激动地一拍大腿,忙吩咐道:“快让大家伙儿都出来吧!” 几名晚辈忙跑回庄中,挨家挨户地叫人,很快,满头雾水的庄民们都出来了。 “大伙儿啊!”老太公激动地说,“蜀军兄弟知道咱们被那姓马的害惨了,说要给咱们发粮,帮咱们过冬呐!” “什么?!”庄民们瞬间哗然了!他们跟陆老太公一样,完全不敢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好的事,连忙把几名蜀兵团团围住,反反复复地询问确认。 蜀兵们也只好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们真是来发粮的,而不是来抢粮的! 这一下子,庄民们的态度立刻就变了。他们拉住蜀兵们不住地诉苦,控诉先前马束是如何欺负人,又感激蜀军来把他们打跑了。还有人说到痛处,不由动情地哭了起来。言语间,俨然已对蜀兵放下戒备了。 当蜀兵们提出要进庄调查,庄民们自然欢迎,有人这才想起自己先前还在家里藏了农具准备反抗,连忙趁着没人注意回屋收拾去了。 在庄民们的配合下,蜀兵们很容易地就完成了对田庄的调查——这也是田畴发救济粮的目的之一。他虽然从官府处拿到了原先淮南的户籍田册,可马束的暴|政令淮南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损失了大量的人口,需要重新调查之后才能了解淮南的现状。 完成调查后,庄民们还热情地拉住蜀兵说了半天的话,直到最后把蜀兵送走,人们仍觉意犹未尽。 “真不敢相信……”庄民喃喃道,“还有当兵的不抢咱们的粮,反而帮咱们过冬的!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这要真是梦,我宁愿一直别醒过来……” “可蜀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给我们发粮呢?别是骗我们吧……” 这个问题把众人都给难住了。蜀军对他们来说是外面来的人,不是“自己人”,有什么缘由会管他们的生死? 忽然有人道:“你们都忘了么?蜀天子那可是姓朱的!他恢复了前朝的国祚,当然拿我们当他的子民了!”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对啊!蜀天子是中兴之主,他才是正统的天子,他那里才是正统的朝廷啊! 其实这陈国建立也没多少年,江南的百姓接受陈国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毕竟江北太乱了,掌权者每几年换一茬,但是又一直没人能打过淮河来,他们也就习惯了陈朝的统治和江南的割据。 可如今朱瑙一来,一切都变了。老百姓们对前朝虽然没啥好感,可也还记得那是正统。朱瑙真拿他们当子民看,他们对新王朝也就瞬间有了归属感了! “要是天下能早点统一,别再打仗就好啦!”陆老太公望着蜀兵们离去的背影,发自内心地发出了感慨…… …… …… 潞州。 经过数日的等待,在淮南失散的大军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柳惊风命人一清点,发现回来的人数只有原来的七成。余下的三成人也不知是没接到消息不知该去何处集结,抑或已经死在了淮南。 这时候,柳惊风也得到了淮南被蜀军攻占、马束被蜀军生擒的消息。 他不免痛心疾首。他跋山涉水跑到这儿来,最后淮南也没收复,马束也没抓住,还白白损失了这么多柳家的亲兵! 不过更让柳惊风郁卒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一名书童敲开柳惊风的房门,柳惊风猛地抬起头,两眼放光地问道:“有回信了吗?” 书童尴尬地摇了摇头:“柳公,还没有……” 柳惊风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自从离开江宁后,他几乎每天都给谢无尘写信,一开始写路上的风景与心情,后来因担心自己有去无回,又交代起了后事。可他寄出了这么多书信,却连一封回信也没收到。 他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走动,自言自语道:“你说,会不会是信没送到他的手里?路上被信使弄丢了?” ——可他写了那么多,信使弄丢一封两封也还罢了,难不成还能全部弄丢么? “会不会是他的回信送到淮南去了,没送到我手里?” ——可信使或许找不到几名小卒,还不至于连柳惊风也找不到。 “会不会……会不会他太想我了,决定亲自来找我,所以就不写回信了?” 书童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这回他都不好意思附和柳惊风了。 就连柳惊风自己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长叹一口气,跌坐回了椅子上。 “老七,你可真是无情啊……”他轻轻呢喃,苦笑着摇了摇头。 ===== 与此同时,江宁府。 “卢公,到了。”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车夫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卢清辉撩开车帘,马车在一处宽阔的大院前停了下来。 此地乃是清竹雅园,是江宁府的权贵们平日爱来的地方。园里种满了梅兰竹菊,还有亭台水榭,是世家子弟们吟风弄月的好去处。 卢清辉走下马车,道:“你在外面等我。” 车夫忙道:“是。” 卢清辉便朝园里走去。最近主降派的人越来越多了,为了掩人耳目。卢清辉便办了个“吟竹诗会”。今日他来此,便是约好了与几名新加入“诗会”的人会面的。 他走进清竹雅园,园里的伙计认得他,连忙迎了上来:“卢公,这边请。” 卢清辉随着那人走了一段路,来到一间院落外,向里望去,今日与他相约的三人都已到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交给那带路的伙计,伙计迭声道谢:“多谢卢公,多谢卢公!”一面说,一面退下了。 卢清辉向院里走去。 然而他越走近那三人,越觉得不对劲。只见那三人有的低着头不敢看他,有的端茶杯的手不住发抖,有的已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卢清辉顿时意识到不好! 下一刻,他的身后响起许多脚步声,数名士兵从竹林里、廊柱后冲出来,将他团团围住了! 卢清辉愣了愣,很快平静了下来。他环视四周,看见了从柱子后走出来的谢无尘。 谢无尘冷冷地打量着他:“卢二,我真没想到,你竟会替蜀人卖命!” 卢清辉沉默。 他的“诗会”人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并且随着徐州和淮南的形势变化,“诗会”里的人已经等不及商议着该如何起事了。他知道这些事传到主战派的耳朵里只是早晚的事。他已做好所准备了。 谢无尘走到他的面前审视着他:“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卢清辉摇了摇头。 既然他无话可说,谢无尘也同样无话可说。他高声道:“把这几个通敌叛国的罪人给我抓起来!” 士兵们应声而上,将卢清辉和院子里的三人全都控制住了。 谢无尘扬手:“关到牢里去!” 士兵们押着四人向外走去。 直到人全部离开,谢无尘低下头,用力揉了揉眉心。片刻后,他低声道:“这里的事就都交给你了。” 他身后还站着一名男子,也是谢家子弟,名为谢无澜。谢无澜忙道:“七哥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若有任何变故,我会及时给你写信的。” 谢无尘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向外走去。 318、第三百一十八章 多日后, 马束被押送到了洛阳。 这一路上, 马束悲愤欲绝, 然而靠近洛阳时, 他心里又腾起了一股希望:田畴没有在淮南就杀了他, 而是特意把他送回洛阳,这应该是朱瑙的命令!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如今马束的要求已经变得很低,他既然已经兵败,也就不奢望朱瑙直接给他高官厚禄了。哪怕他被打回庶人,他也能重新往上爬! 他暗自下定决心,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绝不会放弃, 早晚, 他一定还会出人头地的! …… 此次田畴派遣押解马束回京的部将名为石杰, 他到了洛阳后, 立刻进入行宫向朱瑙述职。 石杰向朱瑙禀报了田畴是如何夺回徐州, 又如何故意放逐马束,最后成功占据淮南,朱瑙听得龙心大悦,称赞道:“好, 真不愧是田将军!” 马束其实并不难对付,他手下的毕竟都是未久经训练的新兵, 而且没经历过多少实战。只要派一员老将出马,给他足够的精兵,朱瑙手下能够打下徐州的将领有的是。 然而朱瑙派遣田畴出战, 一来田畴最了解徐州的形势,二来田畴把握大局的能力确非他人所能及。果不其然,此番对付马束,田畴每一步都走得极妙,正合朱瑙心意。 石杰汇报完田畴的功劳,又道:“陛下,那叛将马束说他有办法帮陛下收复江南,打败陈国,他请求面见陛下献策。陛下要见他吗?” 朱瑙听了这话,“哈”地一乐。 “不见。”他不以为意道,“收监候斩,过几日拉去闹市口斩首。朕要昭告天下,敢打谢将军主意的人,就是这个下场。” 石杰不免有些意外。他也知道马束曾派人行刺谢无疾,触了朱瑙的逆鳞。可是这马束毕竟也是陈国的高官,应该还有利用价值,所以这一路上石杰对马束都还算客气。谢无疾固然重要,难道比收复江南更重要?就这么斩了不可惜吗?哪怕再多留他一段时日,等收复了江南再斩呢? 朱瑙似乎看出了石杰的困惑,笑了笑,道:“如他这般的人,唯有他在陈国,才能帮朕收复江南。既然他不在了,便不必留了。” 石杰愣住。类似的话田畴也说过,没想到,朱瑙也有同样的想法。亏得马束此人钻营了半辈子,最后只落得这么个下场,可真是讽刺…… 石杰自然不会为马束求情,他只不过生怕自己误事会被追责,才如实向瑙禀报。既然朱瑙这么说,他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 禀报完所有事项后,石杰便退下了。 …… 马束的刑期定得很快,朱瑙让人看黄历选了个宜行刑的日子,于是马束被斩首的日子就被定在了他回洛阳后的第十八天。 被关押在监狱里时,马束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直到第十七天晚上,看管他的狱卒给他送了一顿丰盛的食物,他才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他发了疯地在牢里大喊大叫,让每一个过来训斥他的狱卒带他去面见朱瑙。理所当然的,根本没有人理睬他。 最后,不堪其扰的狱卒收走了他的断头饭,把他绑起来,用布塞住了他的嘴,这才勉为其难地让他安静下来。 翌日,马束被装进囚车,准备送往闹市口准备行刑。 囚车被推出监牢,石杰就站在狱口送行。毕竟是他一路从淮南押送回来的人,他今日正巧无事,索性来送最后一程。 马束看到石杰,像是看到救星一般疯狂地挣扎起来,仿佛认为石杰会给他带来好消息。石杰见他披头散发,面容枯槁,眼神却仍然痴狂,不由得心情十分复杂。 石杰走上前去,道:“你是想问陛下为什么不收降你吗?” 马束嘴里还塞着布团,闻言用力点头,死死盯着他,等他往下说。这个问题马束想了无数个日夜,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谢无疾可以,黄东玄可以,连韩风先也可以,就他不行?! 石杰道:“因为陛下不需要你,蜀国也不需要你。” 马束怔住,瞪大眼睛看着他。 这话乃是石杰回去以后自己想明白的。马束此人固然有几分本事,可他做事不为百姓,不为手下,更不为主上,只为他自己。前三者里哪怕他能占一者,或许都有安置他的地方,可惜他都没有。因此朱瑙连把他召来问一问的兴趣都没有,他嘴里只会有为他自己求生牟利的说辞,未必是真话,更未必对蜀国有用。何况,朱瑙在陈国也不缺耳目。 石杰道:“另外,你还打了你最不该动的人的主意。” 朱瑙并非暴君,也不爱用残暴手段立威。就连陶北和上官贤他都予以厚葬了,要不是马束意图行刺谢无疾,就凭他,还真轮不到闹市斩首、公告天下的待遇。 他偏偏犯了最不该犯的错,也怨不得别人了。 石杰毕竟送了他一路,因此最后也发善心让他死个明白。他的善心到此为止,摆摆手,让囚车推走了。 当日午时,在熙熙攘攘的闹市口,马束被当着成千上万围观百姓的面砍下了头颅,之后,他的尸首被抛至荒野。而痛陈他罪行的公文也被张贴在了大街小巷每一处公榜上,直到这天下人尽皆知…… ===== 黄昏时分,谢无疾忙完公务,回到行宫中。他一见到朱瑙,面上先带了三份浅笑。 朱瑙快步上前,环住他的腰:“今日马束被斩了。” 谢无疾道:“我知道,我去看了。” 其实谢无疾对马束根本不在意,这天下他仇家多的是,区区一个马束本不值得他另眼相看。但他知道朱瑙这是在为他立威。 往后有任何人再敢对他谢无疾不利,都要仔细掂量掂量,朱瑙绝是不会放过那个人的,别国的也能抓回来,遑论皇土之内! 朱瑙捉着他的手到榻边坐下,本是笑着的,却又不免轻轻叹了口气。 他还什么都没说,谢无疾就已然明白,淡淡道:“我能征战沙场,保卫疆土,难道还护不住我自己?谁若敢打我的主意,只管让他来试试便是。” 若想让谢无疾一生顺遂,朱瑙有许多可以做的事。他可以让谢无疾享无边权力,也可以让谢无疾得无限财富,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别说他不能给谢无疾这些,他自己也不会如此。否则会叫有功之臣寒心,有志之士退避三舍,且朝中官员必会上行下效,最终成为前朝那样腐朽无能的朝廷。 因此一直以来,于私,朱瑙与谢无疾可以亲密无间;于公,朱瑙却从未给谢无疾他功绩之外的东西。 可这道理谢无疾又如何不懂?若贪慕荣华富贵,他如今还是江南谢家的谢十二,而不会是朱瑙身边威风凛凛的谢将军了。 朱瑙听了他一席意气奋发的话,眉梢一挑,不由勾起谢无疾的下巴,笑眯眯地问道:“那我若是打你的主意呢?” 谢无疾眯了眯眼,嘴角噙起一抹笑:“那便看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两人分别洗漱,准备上朝。忽然,惊蛰走了进来,在朱瑙身边低语了几句,朱瑙微微皱了下眉头。 “把他带到前殿吧。”朱瑙吩咐。 谢无疾束好发冠走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朱瑙道:“江南卢家来了人,说卢清辉被陈国朝廷以通敌之罪抓捕入狱了。” 谢无疾顿时吃了一惊。他与卢清辉不熟,但他知道卢清辉如今正在江南笼络人心,以促成降蜀,没想到东窗事发了! 很快,朱瑙洗漱完迎了出去,一名男子也被带上了前殿——此人乃是卢清辉的随从,也是卢清辉的心腹,名为卢远。 “草民参见圣上!”卢远进殿后便向朱瑙行了个大礼。他虽是陈国人,行此大礼,便意味着他和卢清辉都认朱瑙才是正统天子。 朱瑙上前扶起他,问道:“清辉眼下境况如何?是否有性命之忧?” 卢远道:“禀陛下,我家公子已被关入监牢,暂无性命之忧。” 卢远便将那日卢清辉如何被谢无尘带人抓捕,与他一同被捕入狱的人都有哪些,如此这般告诉了朱瑙。 朱瑙见他并不慌张,看来卢清辉对此是早有预料的,或许也有自我保全的手段。 朱瑙沉吟片刻,坦诚道:“不妨与你直说。此事于朕或许是收复江南的机遇,只是或许对你家公子不利。朕欲先营救你家公子再做打算。不知他是否有脱身的手段?又或者,朕能做什么,先将他救出来?” 朱瑙毕竟在洛阳,对江宁的事鞭长莫及。倘若卢清辉在江宁有干系能把他自己救出监牢,那便是最好的。 卢远听得此话,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朱瑙。 其实早在卢清辉被抓捕前,随着“诗会”的势力越来越大,卢清辉料到自己也许会有危险,所以那时他就已同卢远有过交代。 卢清辉说,若他出了什么意外,对他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可对朱瑙而言却很可能是个可利用之机。他让卢远来找朱瑙,如果朱瑙只想成事,并不关心他的生死,那他就让卢远什么也别做了,只消旁观即可。 可倘若朱瑙将他的性命放在首要,那他便让卢远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朱瑙。 而在卢远来到洛阳之前,他对此是没报什么希望的。帝王向来无情,就连卢清辉自己都没有多少信心,卢远又能对朱瑙有何指望? 没料到,朱瑙非但将卢清辉的性命放在首要,更是如此坦诚,在他面前对自己的意图没有任何遮掩! 片刻后,卢远摇头道:“我家公子是谢七亲自带人抓捕的,监牢也派了重兵把守,谢七想以此震慑其他愿意降蜀的人。我家公子恐怕难以脱身。” 又道,“不过公子说,谢七暂时不会也不敢要他的性命。而且,事情闹得越大,谢家就越不敢动他。” 说完便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单,毕恭毕敬地呈上。 这份名单上所写的皆是卢清辉在江宁活动这些时日,确定的最有意愿降蜀、身份地位和话语权也最高的人。卢清辉同时还在名单上写了这些人的利害所在,只要有了这份名单,纵使没有卢清辉出面,朱瑙也一样能让这些人为蜀国效力! 朱瑙迅速看完,收起名单,道:“感激的话待朕见到你家公子后当面与他说。” 又道:“事关你家公子性命,不可托大。这样,朕挑选五十名身手出众的高手,再拨黄金百两给你,你一并带回江宁去,若有任何变故,你务必设法周全他的性命。” 卢家的势力已经被谢家牢牢盯住了,卢远确实倍感掣肘。这下有人手又有了钱,他做事就方便多了。 卢远不由感激道:“是,多谢陛下!” 319、第三百一十九章 潞州。 柳惊风坐在屋内, 刚从淮南回来的探子正在向他汇报情况。 “柳校尉, ”探子道, “蜀军暂时没有要打过来的迹象, 他们眼下正在安抚民生。田畴下令设立了一个赈灾粮仓, 为淮南生计困难的百姓发放救济粮。” 柳惊风不由吃了一惊:“他们还给百姓发粮?这……这是已经拿淮南当他们自己的辖地了啊。” 柳惊风本来还担心蜀军占了淮南以后会立刻挥师东进,他没有把握能在潞州挡住蜀军。现在好消息是他多了点喘息的时间,坏消息是蜀军在淮南收买人心,他们夺回淮南的可能性就更小了——或者应该说,从一开始蜀军就不认为他们有夺回淮南的可能,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大方地治理淮南了。 柳惊风不由苦笑:照这趋势下去,陈国还能坚持多久? 就在这时候, 一名亲兵闯了进来。 “柳公!”亲兵急急禀报道, “外面、外面来了一支兵马!” “什么?!”柳惊风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是说田畴现在正致力于治理淮南, 不会立刻打过来吗?难道是障眼法?! 亲兵喘了口气, 道:“是谢、谢公带兵前来支援了!” 柳惊风一怔, 顿时又惊又喜:“你喘什么气啊,吓我一大跳!带兵的哪位谢公?是不是老七?”一面问,一面已迫不及待地往外走了。 亲兵道:“是、是谢七公。” 柳惊风听到答案,嘴角已快咧到耳根了, 脚步愈发加快,朝着马厩跑去。他身后的亲兵连忙追上:“柳校尉, 穿件披风吧,小心着凉了!” 柳惊风哪还管什么披风不披风的,上了马, 脚蹬都没踩稳就赶着马往外跑,差点没把脚给扭伤了。 他骑着马直奔城门口,见城门仍关着,高声下令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开城门呐!” 守城的士兵连忙将城门打开。 柳惊风领着几名亲兵继续往外冲,出了城门,只见城楼下果然一支大军等着,军中高举“陈”字旗与“谢”字旗,骑马站在军队最前面的人不是谢无尘又是谁? 柳惊风两眼放光,一路径直冲到军前。 谢无尘看到他出来,也愣了一愣,上下打量着他。 柳惊风翻身跳下马,走到谢无尘的马下方,仰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地向他伸出手:“老七。” 谢无尘看见他的笑脸,有一瞬间的失神,鬼使神差地将手递给了他。 柳惊风一用力,就将他从马上拉了下来。谢无尘本想跳到地上,却被柳惊风张开双臂抱了个满怀。更有甚者,柳惊风抱起他在原地猛地转了两圈! 谢无尘惊呆了,想要将他推开,奈何柳惊风耍起了无赖,两只爪子在他后腰扣得紧紧的,死活不肯松手。 谢无尘气得脸色胀红,又不能当着大军的面与他翻脸,只能咬牙切齿道:“你干什么?大军看着呢!” 柳惊风腻腻歪歪的:“老七,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久没见你了。” 谢无尘低声道:“进城以后再说!” 柳惊风却不吃他这套:“进了城,你还让我抱么?你非得揍我一顿不可。” 谢无尘:“……”他还真有这样的打算。这段时日他收了柳惊风数封信,信里写的好似柳惊风已经被马束和蜀军轮流拿刀架在脖子上了,自己再晚来两天他就要被砍胳膊砍腿儿了。结果呢?这会儿仍然全须全尾的,也没见哪儿多道伤口。 然而再让他这样抱下去,他们这两军主帅的脸面算是全没了,还会沦为军中的笑柄。 谢无尘骂人的话到了嘴边,最后憋了回去,反手也搂住了柳惊风,在他耳边一声轻叹:“……你没事就好。” 他这反常的温柔吓得柳惊风一哆嗦,不自觉地松开了手,谢无尘立刻抓住机会把他推开了,顺便狠狠剜了他一眼。 柳惊风拍拍胸口,惊魂未定:谢老七都会跟他温声细语了,他还以为自己真的命不久长了呢! 谢无尘迅速理好被他揉皱的衣服,转身向大军下令道:“进城!” …… …… 将大军安顿好,谢无尘与柳惊风来到了在潞州征用的官邸。 柳惊风面上不动声色,却不住偷眼打量谢无尘。 两人走进院子,谢无尘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柳惊风吓了一跳,下意识做了个防御的姿势。 谢无尘失笑。 柳惊风等了片刻,没等到拳脚,也没等到斥责,不由放下招架。只见谢无尘面色凝重,柳惊风登时一怔,连忙走上前去。 “老七,你怎么了?” 谢无尘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眼看向他:“柳八,就在我离开江宁之前,我亲手抓捕了卢二。” 柳惊风茫然:“卢清辉?他怎么了?” 谢无尘道:“他在朝中结党,办了一个吟竹诗会,实则借诗会之名暗中筹谋降蜀之事。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暗中笼络很多人了。”他便将那些参与了“诗会”的人告诉柳惊风。 柳惊风听完既在意料之中,又颇感意外。他意料之中的是有人想要降蜀,意外的是此事竟会是卢清辉牵头。他还以为卢清辉很讨厌朱瑙呢…… 谢无尘又凝重道:“我来之前,已与我们谢家的族人和你们柳家的族人商议过了,看来我们与蜀人之战非打不可了。” 柳惊风又是一愣。 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为什么,嘴唇嚅动了几下,最后扯出一个苦笑来。 “唉!”柳惊风道,“我还以为是你想我了,才带兵来找我呢!原来是这样啊……” 谢无尘一时失语。 在如何对蜀的事上,江南的世族们一直举棋不定。打有许多顾虑,不打又有许多担忧,但这世上的许多事往往就是坏在了“举棋不定”上。在他们犹豫的时候,别人却不会停下脚步,于是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然极为被动了。对于谢家柳家而言,就是如此。 一开始,他们指望马束占领徐州,帮他们挡住蜀军的脚步。结果短短半年,马束就反戈一击。没等他们摆平马束的叛乱,蜀军却先借着马束的东风渡过淮河了。而让他们彻底醒悟的,其实是卢清辉在江南的活动。 ——卢清辉无疑是受朱瑙指使的,他的举动,明明白白地揭示了朱瑙对陈的策略。 ——朱瑙打算拉一派,打一派。 对于江南的豪族们,朱瑙是不可能赶尽杀绝的,否则逼急了豪族们拼死抵抗,蜀军就算能拿下江南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得到的也不是殷实富饶的鱼米之乡,而是一块被打烂了的荒土。 但是朱瑙也不可能将世家豪族们全部拉拢。否则陈国就算俯首称臣,江南的格局没有任何变化,这仍然是一块皇权难以管辖的割据之地。 因此朱瑙的策略是拉一派、打一派,让陈国分裂内乱,然后逐个击破! 他要拉的是谁,看卢清辉那诗会的成员就知道了;他要打的是谁,也很清楚了——就是目前陈国势力最大的谢家、柳家! 于是谢家和柳家忽然发现,他们已经没得选了。谈?朱瑙是打算谈,只是没打算跟他们谈!降?如果愿意被夺走一切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他们是可以降,可他们愿意吗?那唯一剩下的一条路。就只有打了。 打,如果能把蜀军打回去那是最好;如果不能,那也得打到朱瑙改变主意,决定和他们谈!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 ——不知不觉间,谢、柳两家已沦落到和当初马束一样的境地了。 气氛异常沉重,柳惊风只觉胸口闷闷的,有些喘不上来气。他扯出一个笑脸道:“你赶了好几天的路,先去沐浴更衣休息一会儿吧,晚上我替你接风。” 谢无尘点了点头。 谢无尘的屋子柳惊风已经让人收拾好了,他亲自带着谢无尘过去,谢无尘踏进屋子,柳惊风也跟了进去,忽然将门阖上。 谢无尘听见背后的关门声,不由转过身来,下一刻,他又被柳惊风紧紧搂住了。 柳惊风像是怕被他推开,一上来就抱得极紧,紧张兮兮又可怜兮兮地在他耳边呢喃:“老七,我真的很想你。我没骗你,那几天我真以为我要死在淮南,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再让我抱会儿吧。” 预想中的挣扎没有到来,柳惊风只感觉两只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背上。 谢无尘什么也没有说。方才柳惊风说他还以为他是想他了才带兵前来支援,事实当然不是如此。但至少,他原本可以留在京中坐镇,而不是亲自率兵跑到潞州来。 抱了良久,柳惊风仍然舍不得放开,却又没有胆量更近一步。他怕稍过分些谢无尘就会把他推开,以后想再一亲芳泽就难了。 ——假如,他有足够的时间一点点试探就好了。 他呢喃道:“老七……你说,这仗就不能不打吗?” “不能。” 柳惊风看不到谢无尘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的语气理智冷静,冷静到让睡梦中的人瞬间清醒。 谢无尘一字一顿道:“柳八,如果了谢家和柳家,我和你,我们就什么也不是。” 320、第三百二十章 320 谢无尘离开江宁之前的确抓捕了卢清辉及几名党羽, 但他并没有将所有意图降蜀的人全部抓捕——倒不是因为他不清楚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或许他知道的并不全, 但至少绝不只是被他抓走的那些人。 他并没有对余下的人也进行抓捕, 非是他不想, 而是他不能——这其中涉及了多名位高权重之人,倘或将这些人全抓了,那这些人背后的家族势力必然不会善罢甘。以谢家和柳家的能耐,未必能同时得罪得起这么多人。否则还不等他们与蜀军一战,陈国就先乱成一锅粥了。 于是谢无尘只抓了卢清辉和几个相对而言并不重要的人,一来卢清辉是牵头之人,谢无尘希望控制住卢清辉就能让其他其他人群龙无首, 难以闹事, 给谢、柳二家更多的喘息的机会。二来、谢无尘也希望来个杀鸡儆猴, 让其他人看到卢清辉被捕就敢轻举妄动。 如果卢清辉没有让卢远把名单交给朱瑙的话, 他的计划原本或许可以成功。只可惜卢远已经把名单给了朱瑙, 纵使卢清辉暂时失去行动能力,朱瑙也可以直接派人接触那些权贵,并且对他们了若指掌。 因此谢无尘不知,他前脚刚离开江宁, 蜀人后脚就已在江宁悄悄游走了。 …… …… 孙府内,孙昭平正在后院与陆甲会面。 陆甲便是朱瑙派来江宁府游说的人, 他本是卢清辉的旧部,想当初游说卢清辉的人也是他。而孙昭平则是江宁府的降蜀派里没被抓捕的人中势力最大的的一位。 陆甲语重心长道:“孙公,他们如今敢抓卢公, 便是撕破脸了。倘若还不予以反击,那他们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孙家了啊!” 孙昭平捏紧了拳头,长叹一声:“唉!这谢无尘行事也未免太霸道了!” 前段时日卢清辉忽然被捕,孙昭平得知消息,也吓了一大跳。谢家虽然没有来抓他,只是隐晦地敲打了他一下,但这也让他惶恐不安。 要知道卢家在江南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了,谢无尘敢对卢清辉出手,也就敢对他们孙家出手,无非是现在不想一下树敌太多所以才逐个击破。 但孙昭平多少也有些犹豫。谢家既然不敢树敌太多,也许他们就不会有再进一步的举动了。自己有必要跳出来和谢家柳家唱对台戏吗?这样对孙家有好处吗? 陆甲道:“孙公,如今淮南已被田将军占据,而荆州一直控制在黄东玄的手中,可说陈国已门户大开,无险可守。可那谢无尘却仍然带兵去了潞州与柳惊风汇合,欲在淮南与蜀军殊死大战,他们这是要拖所有人下水啊!恕我直言,孙家若还想明哲保身,只怕是难了!” 他这一番话说的孙昭平一个激灵,顿时醍醐灌顶。 对啊!他原还想着既然谢、柳两家要与蜀人拼死奋战,那他坐山观虎斗,看着双方两败俱伤他也没什么损失。可是一旦真的开打,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谢、柳两家的家底再殷实,也未必能应付得了庞大的战事支出?就算应付得了,他们又岂能容许其他世家冷眼旁观?到时候他们一定会强行裹挟所有人下水的! 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是他们找自己清算的时候了,他的下场不会比卢清辉好到哪里去! 而且就算谢、柳两家拼尽全力作战,他们真能抵抗得了蜀军的铁骑吗?孙昭平对于陈国的军队那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从将领到士卒到兵器再到作战经验和意志力,他们哪一点能与蜀军相提并论?就连地势上都是吃亏的…… 如果自己眼下继续坐视,哪怕到时候孙家没被谢柳两家裹挟进战争之中,等朱瑙收复江南的时候,也会对自己的无所作为感到愤怒和失望,他的下场也好不了。 不管从哪一点考虑,孙家都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当然,他也不能自己一个人跳出来,他必须煽动更多的人一起,向谢家柳家施压,早日结束战事! 想到这里,孙昭平再坐不住了,义正言辞道:“还请陆公帮忙给陛下带个话。谢家柳家逆行倒施、残害忠良,我们孙家绝不会任其妄为的!孙家愿为陛下尽早一统江山而鞠躬尽瘁!” 陆甲笑道:“有孙公这句话,陛下一定会十分欣喜的。” ===== 数日后,潞州。 柳惊风和谢无尘以及几名军官正围在地图旁讨论着接下来的用兵计划。 谢无尘希望他们能主动出兵夺回淮南,把蜀人赶回淮河南岸去,但军中也有不少人并不赞成。 淮南的地势无险可守,即便他们出兵,夺下淮南后他们还得一路高歌猛进再抢下徐州,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可能守住淮南。否则只把目标放在淮南,双方就极有可能在淮南这块地方演变成你来我往的拉锯战。 但是徐州可是田畴的老窝,凭他们的能耐能抢下徐州吗?没人有这个自信。可不抢下徐州,只打拉锯战的话,双方都会进入快速的消耗。消耗粮草,也消磨人心。 由于蜀军是远道而来的,粮草补给也许比陈军稍欠缺。可是论人心的凝聚力,蜀军却远强于陈军。只怕拉锯不了几回,陈军就要四散溃逃了! 就在众军官争论不休的时候,忽听“啪”的一声巨响,众人瞬间噤声了。 谢无尘面色阴沉地收回猛拍了一下桌子的手,冷冷道:“还没开战就先畏战,成何体统!你们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难道你们以为我们还有退路吗!” 屋中一片静默。 如今在潞州的军队都是谢家和柳家的亲兵,因此军中的军官不是两家的子弟也是两家的心腹。诚如谢无尘所言,现在他们的后路已经被蜀人斩断了,他们只能自己打出一条路来,要不然,他们就会失去一切…… 见没有人再敢反对,谢无尘道:“现在我们要商量的不是打不打,而是该怎么打!都给我想清楚了再开口!” 不同于柳惊风的怀柔,谢无尘治下要严厉的多,谁也不敢触他的逆鳞。 又是一阵沉默后,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提出了自己的设想。 那人的想法虽有不少疏漏之处,到底起到了抛砖引玉的效果。谢无尘脸色稍缓,继续与众人商讨起来。 …… 半个时辰后,军官们散会,派探子继续去淮南打探蜀军的情况。 谢无尘与柳惊风刚回到院子里,只见一名谢家信使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见谢无尘回来,那探子连忙跑上前行礼:“七公,柳公。” 谢无尘认得此人是谢无澜的手下,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信使忙道:“七公,五日前在早朝上,孙、韩两家官员及宋常侍等人联手发难,要求陛下下旨释放卢清辉。十八公为平息事态,动用禁军扣押了那几名闹事的官员,并已派人控制了孙、韩两家。” 柳惊风暗暗吃了一惊,谢无尘皱眉“啧”了一声,低声骂道:“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知道卢清辉与这两家走得很近,原指望抓捕卢清辉会让这些人有所顾忌。可惜事不遂他愿。 其实也是,江南的这些世家权贵平日里一团和气,是因为他们有相同的利益。如今他们利益相悖,自然也就有了分歧。谢、柳两家为了自保必须拼死斗争,孙、韩等家却已得了蜀人的许诺,又岂会愿意陪他们共沉沦? 用了百年联姻变得固若金汤的江南权贵们,如今四分五裂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而这一切,全拜朱瑙所赐! 谢无尘对信使道:“你告诉十八,他做的很好。倘若有任何人再敢闹事,一律镇压!” 这也是他离开江宁之前对谢无澜的嘱咐,谢无澜正是照着他的命令行事的。 待信使离开后,柳惊风看着谢无尘欲言又止。抓了卢清辉还不够,现在又抓了孙、韩等人,这下他们是真的四面楚歌了。 要知道那些世家手里也有自己的兵马,谢无澜能控制住他们,无非是占了先下手为强的便宜,以及谢、柳两家的兵马比其他家多一些。可府那几家也不可能善罢甘休,只怕很快就连江宁都要变得腥风血雨了…… 谢无尘扭头对上柳惊风的视线,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柳惊风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他知道,他想说的话到了谢无尘那里,只有一个答案:他们没有退路,他们必须这么做! 片刻后,柳惊风又微微笑了起来,伸手拉住谢无尘的手。 “老七,你放心,我都听你的。”他低声道,“从小到大,一向如此,不是么?” ===== 一个月后,洛阳。 谢无疾风尘仆仆走进殿内,朱瑙正在殿上等他。 一见他进来,朱瑙开口便道:“江宁发生动乱,谢、柳的兵马与孙、韩的兵马在城内起了冲突,孙、韩落败,数百人被擒。” 谢无疾眉头微微一耸。他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那么快。一个月前还繁华热闹的江宁府,一个月后就能因为世纪权贵们的利益冲突而在都城发生内战,陈国的安宁终究只是表象。如今这层表象已被撕破了。 朱瑙又道:“谢无尘与柳惊风出兵淮南,从田畴手里夺回了淮南的两县。” 谢无疾点了点头,反应很是平淡。 淮南不是什么战略要地,绕开它也无所谓,田畴许是看敌军来就主动撤了,没必要在此浪费消耗兵马。只要坐稳徐州,他们想拿淮南就如探囊取物般。 朱瑙问道:“修建皇城的事,你走得开吗?我想让你接替田畴,从北路进军,直逼江宁!同时我会让黄东玄从荆州沿江东下,两路夹击!” 谢无疾知道,他们这是要正式对陈国开战了。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缺少对陈国用兵的理由,而卢清辉的被捕致使陈国陷入动乱,给了他们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平定动乱,收复江南,一统江山! 谢无疾道:“修城之事已经步入正轨,暂且交由午聪操持,他一直跟着我,所有事情他都清楚。” 朱瑙颔首:“好,那就让他接手。” 谢无疾神情肃穆,又满含柔情:“我为你披挂出征,平定河山!” 321、第三百二十一章 荆州。 黄东玄刚从练兵场上下来,满身大汗地回到院里,拿了件换洗衣裳去河里泡个澡,一名亲兵跑进了院子里。 “老大,”亲兵道,“有信使……” 黄东玄摆摆手:“没什么急事等我从河里回来再说!”他满身黏腻,只想立刻跳进凉爽的河水里,别的一概没有这桩事要紧。 “……从洛阳来的。” 黄东玄往外冲的脚步顿时停下了。他稍稍一犹豫,改口道:“快,把人带进来!” …… 很快,朱瑙派出的信使来到黄东玄的面前。 信使取出一封诏书念完,又将令符交给黄东玄:“黄将军,陛下要求你十五日内出兵,可有什么难处?”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黄东玄双手接过诏书和令牌,意气奋发道,“可让老子盼到了!劳烦帮我给陛下带个话——就让陛下等着我的捷报吧!” 早在朱瑙让卢清辉在陈国进行布置时,就已命人通知黄东玄,让他随时做好对陈国全面开战的准备。这几个月来,黄东玄修缮战船,勤奋练兵,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于是数日后,黄东玄命人杀鸡宰羊,犒劳三军。随后,上百艘战船被推入长江,训练有素的大军登上战船,顺着滚滚江流直奔江南而去! ===== 淮南。 田畴带着一批人站在淮河边,不知过了多久,河对岸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是谢无疾带着新增的兵马到了。 田畴下令道:“去帮他们渡河。” 由于他们早就控制了淮南,在接到朱瑙的命令后他们就在淮河上架起了几座木桥,方便新来的兵马渡河。在田畴带人的帮助下,谢无疾的大军很快连人带辎重一起顺利渡过了淮河。 两军会师,谢无疾与田畴碰头。 田畴扯出一个略有些勉强的笑容,道:“谢将军,走吧,先安顿好大军,我再与你交接。” 田畴已在淮南经营了一段时日了,如今朱瑙换将,田畴要交出指挥权,有许多事务要与谢无疾交接。 等安排好兵马扎营,谢无疾与田畴进入将军帐,田畴正欲取出军中的账目、地图等公文交给谢无疾,谢无疾却先取出了一份诏书递给田畴。 “田将军。”谢无疾道,“你夺回徐州,平定淮南,抚慰民生,立下大功。陛下极是高兴,已下诏对你进行封赏。” 田畴忙接过诏书打开看,看完后,他脸上那丝勉强很快褪去,变作喜出望外。 原本被换将田畴是深感惋惜的,若能让他带兵一路打进江宁府,灭掉陈国,是多大的功劳啊!可惜朱瑙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不过他在淮南的作为朱瑙全部看在眼中,极是赞赏,下诏对他加官晋爵,将他封为万户侯!朱瑙还许诺给他几个名额,让他提携他的心腹日后也能官途坦荡。 这样的犒赏或许比不上最终灭陈的功劳,但比起他现在已经做的,无疑已是极重的恩赏和弥补了。田畴明白,朱瑙并非不器重他,否则当初也没必要派他出征淮南。如今换谢无疾为将,朱瑙有别的考虑,而且谢无疾对江南的地形、形势和对权贵们们的了解无疑生过任何人,没人比他更适合讨伐陈国的任务。 几日后,田畴将大军的一切与谢无疾交接完毕,带着一队亲兵渡河离开了。 ===== 潞州。 “报——”一名探子冲入帐中,急急禀报道,“谢常侍,柳校尉,谢无疾已命大军向东北行进,准备绕开潞州,直奔江宁!” 谢无尘与柳惊风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吃惊,脸色也不好看。 原本还是田畴在淮南坐镇的时候,他们几次出兵试图将蜀军赶回淮河北岸并且攻占徐州,但是战事进展得并不顺利。 田畴十分狡猾,并不在淮南与他们正面交战,而是保存实力地你进我退。可一旦陈军意图渡河,田畴马上在淮河边立起铜墙铁壁,让陈军撞得头破血流。一个多月过去,陈军甚至都没能将南岸的蜀军全部驱逐,更别提摸到徐州了。 而谢无疾前来接替田畴后,谢无尘的神经更是崩到了极致,每日派探子十几趟来回淮南,紧盯谢无疾的一举一动。 朱瑙已经对陈国宣战,谢无疾的到来也意味着蜀陈大战的正式开始,谢无尘本以为谢无疾会先对他下手,却没想到,谢无疾竟然打算撇下他不管,绕开潞州,直取陈都! ——这便是拿不到徐州的陈**队的被动之处了。整个淮河以南,没有崇山峻岭,没有湍流大江,也就没有了战略要地。谢无疾有太多路可以直通江宁,完全可以绕开潞州,根本不屑于跟谢无尘在此浪费时间,消耗兵力! 这个消息让柳惊风松了口气,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又多了一些时间;却让谢无尘咬牙切齿,即便他明知他不如谢无疾,却也痛恨谢无疾对他的不屑。就像谢无疾从来没有为弑兄之事说过一个字,仿佛死了就死了,只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再去查!”谢无尘恶狠狠道,“务必查清楚他打算走哪条路!” “是!”探子又飞马而去了。 探子离开后,柳惊风问道:“老七,你是打算截他的后路?” 谢无尘道:“当然!” 一旦查清楚谢无疾打算从哪条路进军江宁,谢无尘就出兵去截断他运送粮草的后路,以阻碍他进军江宁的脚步。 柳惊风苦笑道:“谢十二他身经百战,我想他对此一定会有所防范的。” 谢无尘皱眉瞥了他一眼,道:“所以呢?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柳惊风缄默。 须知这次谢无疾来淮南又带了上万兵马增援,以他们的兵力如果主动去和谢无疾正面交战,无异于飞蛾扑火。可他们又不能坐视谢无疾长驱直入江宁,那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阻碍谢无疾的脚步。 但滑稽的是,既然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无疑,谢无疾闭着眼睛也猜得到,并且一定会有所防范。于是他们其实只是在坐以待毙和飞蛾扑火之间做选择。 谢无尘选后者,他或许是相信自己能撞出一条活路,又或许他只是认为前者根本不是一个选择。 两日后,查明谢无疾行军路线的谢无尘派出一队兵马,悄无声息地向谢无疾的运粮队伍摸了过去。 …… …… 傍晚时分,谢无尘焦急地站在城楼上等着,柳惊风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注视着他。 终于,远远的有数人骑了回来。 待那几人来到城楼下方,谢无尘看见他们的狼狈模样,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他下令道:“开城门。” 很快,回来的残兵败将被带到了谢无尘和柳惊风的面前。 “谢公,柳公,”领队的军官扑通一声跪倒在两人面前,悲愤道,“我们中了谢无疾的埋伏,弟兄们被杀被擒,只有我们几个顺利逃回来,向谢公和柳公报信……” 暮色下,谢无尘的清秀的面庞苍白如纸。在偷袭的路线和时机上,他已经做了最小心的布置,却仍然中了谢无疾的埋伏。或许是谢无疾很了解他,又或许谢无疾真的料事如神。 良久,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谢无尘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们先下去休息吧。” 待众人推下后,柳惊风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背后轻轻拥住了谢无尘。 “没事,没事……”柳惊风轻声道,“老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 …… 往后的几日里,各地的消息不断传入潞州。 黄东玄一路势如破竹,出兵后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竟然连克数城,已深入陈国腹地! 这固然是黄东玄能征惯战之功,然则也是因为他所到之处,守城军队大多不战自溃或者主动开城投降。 江宁的内乱,世家权贵们的分裂已经让陈国的人心溃散了,而田畴在淮南的仁政也让江南的人们意识到蜀军不是洪水猛兽,自然也就极少有人愿意殊死奋战。 偶有意图抵抗者,黄东玄略施计谋吓唬吓唬他们,最后也轻易取胜了。 而随着投降的人越多,剩下的人也就越无意抵抗,这才导致了陈**队的一溃千里。 归根结底,是朱瑙只在胜券在握之时才出动军队,战场外的一切,朱瑙早就布置好了。 而比起南边的黄东玄的高歌猛进,北路的谢无疾反倒显得磨磨蹭蹭。他没有急于攻城掠地,在成功挫败了谢无尘派出的追兵后,他忽然停下了向江宁府进发的脚步,另派出一支兵马向东南出发。 谢无尘与柳惊风捉摸不透他的用意,还以为他打算先去与黄东玄进行水陆会师,然后共同进攻江宁。这时候,谢无疾又忽然让大军拐了个弯。 等谢无尘与柳惊风终于弄明白谢无疾在干什么的时候,已经迟了——谢无疾竟然用兵包围了他们所在的潞州!! 一开始,谢无尘还以为谢无疾对他不屑一顾,根本不打算与他交手,只想绕开他奇袭江宁。却没想到,恰恰相反,谢无疾竟然对陈国的都城江宁没那么感兴趣,他故布疑兵,最后竟是冲着谢无尘和柳惊风来的! 就在潞州被围的第三天,一名从江宁来的谢家信使被故意放进了包围圈。他给谢无尘和柳惊风带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谢常侍,柳校尉,”信使跪在两人面前,哽咽道,“陛下已经下令,将卢清辉、孙昭平等人放出监牢了……” 当前线交战的时候,江宁府内的权力斗争也没有一日停止过。韩如山这个皇帝并没有实权,他的旨意意味着权贵们斗争的结果。 ——陈国的朝廷已经扛不住了。 322、第 322 章 军营中。 “将军, 三日前, 黄军已到达隐州了。”探子正在向谢无疾汇报情况。 谢无疾点了点头, 黄东玄的动作倒是够快, 可见他一路上并没有遇见什么像样的抵抗。 谢无疾身边的几名军官听到这消息, 都有些欲言又止。 等探子出去后,军官忍不住道:“将军,我们还不向江宁进军吗?”再不去,可就要让黄东玄抢先了!双方虽是友军,但是灭陈如此大事,谁不希望能在功劳簿上记一笔呢? 谢无疾却摇了摇头,道:“不急。” 军官们面面相觑。 朱瑙委派谢无疾出兵伐陈, 可具体的用兵计划是谢无疾自己根据战场形势定的, 也就是说, 围潞州是谢无疾自己的主意, 并非出自朱瑙的指使。 可他这样的计划, 却有许多军官不能理解。为什么,为什么不直入都城,却围一个不痛不痒的潞州?是为了柳惊风和谢无尘?难道谢无疾打算公报私仇吗?这可不像是谢无疾的为人啊…… 可惜谢无疾不需要向他们解释自己的目的,他们也就只能听令行事了。 等探子汇报完黄东玄的动向出去, 又进来一名亲兵,来到谢无疾耳边低声道:“将军, 有潞州派来的信使,他自称是柳惊风的亲兵。” 谢无疾问道:“他说什么?” 亲兵道:“他说,柳惊风希望能与将军当面谈谈。” 谢无疾微微一征:“柳八要和我当面谈?” 亲兵点头:“是。” 周围的军官们一切哗然。 有人问道:“他想跟将军谈什么?是要请降吗?” 亲兵摇头:“他什么也没说。只说柳惊风想见将军。”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 谢无疾略一沉吟, 颔首道:“可以。你去与那信使谈怎么见面。” 边上有人劝道:“将军何必以身涉险?他们若想谈,直接派人来军营里谈!区区潞州而已,一旦我们发起强攻,看他能坚持多久!” 谢无疾淡淡道:“无事。柳八不敢伤我,他也没有这个本事。” 连谢无疾都这么说,其他人还能说什么?亲兵忙又出去与柳惊风遣来的信使商谈双方如何见面的事了。 …… …… 谢无疾与柳惊风的见面被安排在一片空旷的郊野中。因为空旷,千丈之外目可视之,谁也不必担心对方使诈。 谢无疾带着几名护卫来到约定好见面的地点,柳惊风已在那儿等着他了。 见面后,柳惊风打量谢无疾片刻,感叹道:“谢十二,好多年没见了。” 想当初谢无疾离开江南的时候还是个少年,如今容貌虽未大变,仍能看出当年的影子,气质却已截然判若两人了。 谢无疾却没有与他怀旧的心思,开门见山道:“你约我见面,想谈什么?” 柳惊风见他如此冷淡,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十二,你好歹也是谢家子弟,难道就不能网开一面?蜀帝统一天下已势在必得,你备受蜀帝器重,只要你美言几句,保下谢家与我们柳家并不难,何苦要斩尽杀绝呢。” 谢无疾道:“为了江山社稷,不能。” 如谢家柳家这样的豪族不除,皇权就无法渗透。朝廷强盛时这些豪族世家虽会听命于朝廷,却也可以瞒着朝廷鱼肉乡间;一旦朝廷稍稍孱弱,或或有所动荡,这些豪族立刻又会脱离朝廷的掌控,使江山再度四分五裂,进入乱世。 柳惊风道:“哈,好义正言辞的说辞。你不进兵江宁,却在此地围堵老七,你谢大将军难道就没有私心吗?” 谢无疾平静道:“只要围了你们,我就没有必要进军江宁。卢清辉已经被放出来了,不是么?” 柳惊风愣住。 他这才醍醐灌顶,明白谢无疾的用意。 谢无疾很清楚,如今陈国内反蜀的势力就以谢家、柳家为首,而谢家柳家内最出众的子弟又是谢无尘与柳惊风,他们也带了最精锐兵马来到潞州。 只要谢无尘与柳惊风有失,陈国朝廷里的反蜀势力就会不战自溃,降蜀派就会控制大权。到时候不用谢无疾千里迢迢带兵打过去,他们自己都会绑了韩如山开城迎过来的。 现在,降蜀派就已经占据上风了,黄东玄在南边势如破竹,谢无疾又挫败了他们派出偷袭粮队的队伍,正是这两边的消息传回去,让江宁府的政局发生了变化。 陈国朝廷的形势已经摇摇欲坠了,谢无疾甚至不需要在潞州剿灭了他们,只要围着他们等上一段时间,受不了压力的陈朝就会自行崩溃,谢无疾就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想明白这一点,柳惊风顿时有些茫然。他印象中的谢无疾是以杀名威震天下的,他应该长驱直入直捣龙潭才是。可他用起兵来却全然不似传闻中那样狠戾? 柳惊风却不知,如今的谢无疾早与几年前那常胜将军不一样了。他毫不贪功冒进,也更懂得打蛇打七寸。 谢无疾冷冷道:“你还有别的事么?” 柳惊风亦知谢无疾不会那么容易答应他,他也只是试试而已。他长叹一口气,说出了自己今日真正的目的:“我可以开城投降,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我要你放你七哥一条生路。” 谢无疾似乎有些意外,并没有立刻做声。 柳惊风生怕他不答应,一堆威胁的话已到嘴边:是,他们是已经注定失败了,可倘若谢无疾不答应,他也会带兵拼死抵抗,死也要咬下谢无疾的一块肉来,谢无疾别想赢得太轻松! 可还没等他把这些话说出口,就听谢无疾问道:“就这样?” “……对。” “可以。” “……” 柳惊风惊呆了:“你,你答应了?” 他意外的样子让谢无疾有些好笑。他道:“谢无尘一条命换大军投降,战事早日结束,我为什么不答应?” 柳惊风怔然。 谢无疾并不是真的弑兄狂魔,他要除掉的是谢家柳家这样的豪族在江南的势力。当势力被连根拔除,留下的人又还能掀起什么波澜? 谢无尘一条命,换军队少死千百人,这笔买卖划得来。 至于这其中是否有谢无疾的私心所在……柳惊风盯着谢无尘那张不见喜怒的清秀面庞,终究分辨不出来。 良久,他涩声道:“谢谢……” 谢无疾摇头道:“你若肯早日投降,是我该谢谢你。” …… …… 傍晚时分,柳惊风带着几名亲兵从小门回到城北,直奔城内府邸。 他刚走进院子,只见谢无尘就站在院子里。一见他进来,谢无尘立刻抬眼用目光射向他。 “你去哪儿了?”谢无尘皱着眉问道。 柳惊风舔舔嘴唇,笑道:“我有些闷,出去透了透气。晚上风这么大,你怎么站在这里?” 他走上前去,拉起谢无尘的手,果然是冰凉的。还不等谢无尘说什么,他先道:“走,快进屋。” 两人回到屋内,柳惊风一直捉着谢无尘的手在掌心里揉搓哈气。 谢无尘狐疑地打量着他:“你去哪里透气了?我到处找你也找不到。” 柳惊风道:“也没去哪儿,就四处走了走,你找我有什么事?” 谢无尘皱着眉头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却没有成功。 “没什么……”谢无尘低声道,“如今潞州被围,江宁的消息也传不进来,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罢了。” 柳惊风捂热了他的手却仍没有松开,他捏着谢无尘的手,抬眼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与往昔不用,里面似乎有很深的漩涡,要将人往里吸。谢无尘看了一会儿,眼神下意识地开始躲闪:“你怎么了?” 柳惊风却忽然抬手捧住了他的脸,不让他将脸转开。 谢无尘诧异道:“你……” 柳惊风什么也没说,轻轻吻了上去。 这个吻伊始如蜻蜓点水般,谢无尘睁着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微颤了几下,似乎在躲与不躲间犹豫。可他最终没推开柳惊风,于是柳惊风托住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柳惊风为人一向是温和的,尤其在谢无尘的面前。可他今日的吻却越来越霸道,几乎要将谢无尘吃拆入腹。 而谢无尘在短暂的犹豫错过了躲闪的机会后,竟破天荒地回应了他的吻。两人唇齿纠缠,忘乎所以。 直到柳惊风将谢无尘压在墙边,扯开了他的腰带,谢无尘才一把抓住他的手,竟怒道:“你想做什么?” 柳惊风与他额头相抵,眼睛微微发红,声音低哑:“做我一直想做的事。老七……” 他把脸埋入谢无尘的肩窝。谢无尘肌肤烫的有些灼人,却仍不肯轻易就范。 “柳惊风!”他薄怒道,“你知道眼下是什么时候么?你在想什么?” 柳惊风沉默了片刻,又抬起脸与他对视,平静道:“我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所以我一天,一个时辰也不想再等了。” 谢无尘望着他黝黑深邃的目光,哑然了。 …… …… 翌日清晨,谢无尘睡得正沉,隐约感觉有人在碰他。 他浑身酸软,轻哼了一声,翻身继续睡。 又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似乎被人捆了起来,终于不得不睁眼。 坐在他身边的人正是柳惊风,而他的手脚都已被绳子捆住了,竟然动弹不得。 他惊诧道:“柳八,你做什么?” 柳惊风什么也没说,弯下腰轻吻他的额头、眉心,鼻尖、嘴唇。 终于,柳惊风恋恋不舍地抬起头,背过身后,高声道:“来人!” 立刻有几名亲兵从屋外跑了进来。 谢无尘这下意识到不对,奋力挣扎起来,怒斥道:“放开我!柳八,你打的什么主意?” 柳惊风什么也没解释,只道:“老七,就算没有了谢家,你还是谢无尘。在我心里,你比谁都好。”说完摆了摆手,亲兵们便冲了上来,不顾谢无尘的怒骂,将他扶起来走了。 323、第三百二十三章 两日后, 潞州开城投降。 谢无疾俘虏了柳惊风与一众军官还有陈军的数千士卒, 然后继续向东进军。 又过五日, 谢无疾率领大军抵达江宁城下。 江宁城被围的第二天, 就在蜀军正准备再去城下喊话的时候, 城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不一会儿,城内浩浩荡荡的人群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陈帝韩如山。他衣着朴素,披头散发,自缚双手,显示自己臣服顺从之心。 而在韩如山身后跟着的,是陈朝的百官们,他们有人面色灰败, 有人如释重负, 来到蜀军大阵的面前, 下跪投降。 大势已去, 再无人有心有力负隅顽抗了。 不多时, 谢无疾率领大军接手江宁这座陈国的都城。 在进城之前,谢无疾先登上城楼,从高处俯瞰这座繁华的城池。江宁这个地方他年少的时候只来过一两次,那时天下还未大乱, 陈国也未割据,江宁还未被当作一国之都建造。那时的江宁也是繁荣昌盛的, 虽不及眼下这般富丽堂皇,却要宁静祥和得多。 如今的江宁,是繁华到鼎盛后的衰败——不久前两派兵马在城内争斗, 打烂了不少街道和建筑,迄今还未恢复。从上方望去,就像是华丽锦衣上的一块蛀洞,触目惊心。 好在,一切都将结束了。天下的秩序开始恢复了。 谢无疾正要下城楼时,忽然看见楼下有一位被几人搀扶着的老者正缓缓向城门口走去。似是心有灵犀一般,那老者忽然抬头向他所在的方向望来。 四目相对,万籁俱静。 谢无疾还记得,很多年前,这人还正当壮年,他手执藤条逼他跪在祠堂里,要他承认离开了谢家他就什么也不是。他不肯,他犯倔,这人便将他送入军中。随后他在边疆流转多年,再也没回来过。 当年的倔强或许是少年意气,可他并不后悔自己走了这条路。否则,他不会有机会亲手缔造一个承平江山,也不会有机会遇到那个人。 谢无疾静静地望着那老者,那老者却低下头去,被人搀扶着继续朝投降的百官队伍里走去。 谢无疾身边的亲兵也有人认出那老者,低声道:“将军,可要……” 还不等那人说完,谢无疾摇头:“不必了。” 亲兵噤声。 事已至此,何必再见,何必再问?缘分已尽,前程自负吧。 三个月后,稳定了江南的形势后,谢无疾班师回朝。 ===== 当谢无疾带兵回到洛阳时,朱瑙亲自率领百官出城迎接得胜归来的大军。 此番平定了江南,俘虏了陈帝韩如山,朱瑙就真正完成了一统江山的霸业。而率先攻入江宁的谢无疾当属首功。 两路人马在城外相遇,朱瑙站在仪仗车队的最高处,谢无疾则在大军的最前方,两人遥想对视,尽付一笑。 司礼官员郑重地捧着圣旨上前,高声宣读。 “光始元年八月壬丑,大蜀皇帝诏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征北将军谢无疾,忠义守节,治军有方,平定四海,安扶社稷,朕甚佳之。其加封定国公,以河北地益、冀封两万户!” ——谢无疾平定江南后,朱瑙改了年号,为庆祝江山光复,今年被定为了光始元年。 圣旨宣读毕,全军欢呼! 朱瑙登基至今,已封了徐瑜、田畴等人侯爵,谢无疾是第一个封公的。这一功名是他南征北战,尸山血海里打出来的,蜀国能一统江山,当属他军功最盛! 念完谢无疾的封赏后,司礼官员继续宣布,天子已准备了重金盛筵,将会犒赏三军! 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再度响起,几乎要将新建的洛阳城墙给震塌。 为了庆贺大军的胜利,朱瑙甚至下令取消宵禁三天,全城张灯结彩,庆贺王朝的统一。 直到子夜时分,城内的人声渐渐淡去,兴奋的人们各自回屋,洛阳城重归于宁静,朱瑙与谢无疾二人才在几名护卫的护送下悄悄纵马来到新修皇城的宫门口。 谢无疾出征江南时,皇城的修建已初具规模,他离开这几个月,在午聪的继续操持下,几间主要宫室已经修建完毕,朱瑙可以搬迁入住,也可以在宫内处理朝政了。朱瑙已经给汉中发书,让余下的官员尽快迁来洛阳。至于皇城中还有部分不急着用的建筑则可以慢慢修建,还需要不少时间才能建完。 夜色的掩映下,朱瑙一手持着火把,一手牵着谢无疾的手,向宫城里走去。 穿过大道回廊,两人来到一间大殿外。只见大殿方正开阔,汉白玉铺筑台阶,面阔十六间,每间用雕龙包金木柱支撑,富丽堂皇。 以后,朱瑙将会在这里上朝,在这里召见群臣。 他携着谢无疾走入殿内,大殿正上方黄花梨打造龙椅已经摆好。他走上前,示意谢无疾与他并肩而坐,谢无疾轻轻摇了摇头。 朱瑙笑道:“龙榻也上了,龙椅坐一坐又何妨?” 谢无疾眯了眯眼,微勾唇角:“你若要将龙椅当龙榻用,我便来上。” 朱瑙竟还正儿八经地想了想:“倒也未尝不可……试试?” 谢无疾:“……”论起脸皮厚,他在朱瑙面前还是要甘拜下风。 正在他犹豫着是否真要试试时,朱瑙大笑几声,起身下了殿,又与他一起宫内走去。 过了前殿往西有一片宫室,乃是天子的寝殿与休憩、务政处。这几间宫室谢无疾离开时就已大致成型,如今又添补了不少细节,可正式起用了。 此宫殿群修建得并不奢华,毕竟不似正殿要接纳群臣,要充作王朝门面,这里的一切皆按朱瑙喜好所设。 朱瑙先带着谢无疾入了勤政殿,这里是往后朱瑙批阅奏章处理国务的地方,殿内各项器具已然摆放好。 谢无疾一进殿,目光就被岸上一样金灿灿的东西吸引了。他走上前定睛一看,不由眼皮一跳——摆在案上镇纸,竟然是一把纯金打造的算盘! 这殿内并无什么奢侈用器,唯独这把金算盘,闪闪发亮,照得一屋蓬荜生辉。 朱瑙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以后用它算账,国库便能年年充沛。” 谢无疾失笑。这皇帝要金冠冕金龙椅的有的是,拿把金算盘的他还是头一回见。也只有朱瑙做得出了。 出了勤政殿,朱瑙又道:“走,去南边看看。” 勤政殿再往南,是一片掖池园林,刚踏进院门,谢无疾便不由怔了怔——在月光下,院子里婆娑影摇,种满了绿植。而在谢无疾出征之前此地还是一片荒土,这都是朱瑙最近命人移植来的。 谢无疾尚未看清摇晃的树影,只听风吹叶动声与嗅到园中气味,便脱口而出:“是竹林!” 果不其然,火光照耀下,园里植满了大片翠绿挺拔的竹子。 江南多翠竹,竹乃谢无疾所喜。曾几何时朱瑙问过谢无疾若有朝一日河清海晏,天下再无战事,他想住在什么地方。谢无疾脱口而出,想要在一个开窗便能看见竹林莲池的地方终老。 两人越过竹林,掖池之中果然种满莲花。 再往前又有一片宫室,便是朱瑙的寝殿了。走入寝殿,推开窗,窗外正对着的便是摇曳的竹影与满池的莲花,甚至能闻到阵阵竹清莲香。 谢无疾站在窗边,也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没有动弹。朱瑙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 白日的庆典让两人都疲惫了,谁也没有旖念,只想在若有似无的清香中入眠。 朱瑙低声道:“谢无疾,世间唯有你一人,在我心中与江山等重。” 谢无疾扶窗的指尖一颤,转身与他相视。 从初识朱瑙之际,谢无疾便已察觉,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乱世江山而生。他能平定乱世,他能缔造新的江山。 也只有这个人,能让他心甘情愿为他征战沙场,为他修葺宫室,为他拱卫疆土。 良久,谢无疾低笑道:“陛下,臣何其荣幸。” 这个人的心,一半给天下苍生,一半给他,三生有幸。 月色中,两人相拥长吻。 …… …… 翌日天光大亮时,谢无疾才一觉睡醒。他走到窗边,入眼便是竹林莲池。 昨夜月色下看的不真切。今日天朗气清,清雅茂修的竹子与碧叶亭亭的荷花这才显出相得益彰的好来。 他在窗边了一会儿,忽听东方隐约传来敲桩垒墙的声音,不由好奇地披上衣服出去查看。 绕过了几座宫室,他来到东面的群殿。此地是给天子的三宫六院使用的,如今还只有一片地基,大多地方尚未盖起砖墙,可见此处群殿并不着急使用——这也是朱瑙当初的命令。建国之初,国库紧张,天子亦要带头节俭。他又无三宫六院,这里即便留给后世继任者修筑也来得及。 然而就在眼下,一片空地上竟有一间宫室在谢无疾不在的日子里拔地而起,已几乎成型了。工匠们正在做着最后收尾的工作,为屋顶铺上瓦片,为柱子漆上红漆。 ——似乎再过不久,这里就将有人入住了。 谢无疾怔忡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刚睡醒的朱瑙跟了过来。 朱瑙朝那新修的宫室看了一眼,道:“还没来得及同你说,我近日物色了一位女子,已与她谈妥了,她愿意入宫。只是她怕是等不起,有些焦急,这个月底便要办礼了。” 谢无疾又是一怔:“什么女子?” 朱瑙牵起他的手道:“走,我带你去见她。” 324、完结 即将入宫的女子如今就住在临时行宫里, 朱瑙带着谢无疾来到行宫角落的一处院落, 刚走进去, 便看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正坐在树下绣花。 那女子听见脚步声, 不由抬起头, 先看见朱瑙,忙要起身下拜,又看见边上的谢无疾,微微愣了愣,多打量了两眼,旋即了然。 “参见陛下,”顿了顿, 又冲谢无疾道, “十二哥。” 这下轮到谢无疾一怔。他第一眼瞧见这女子, 依稀是觉得眉目间有些眼熟。这份眼熟倒未必是他见过此女子, 而是他见过与这相似的眉眼。 这声十二哥让他确定了这女子是谢家人, 心里把同辈盘点了一遍,大致猜到了:“你是……谢怀玉?” 谢怀玉低头:“是。” 谢怀玉也算是谢家嫡系,与谢无疾不是同父所出,而是从兄妹。她比谢无疾小了七八岁, 谢无疾离家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故谢无疾没什么印象了。 关于谢怀玉的身世, 谢无疾有所耳闻,似乎是韩如山还没有世家们被拱上帝位之时,谢家就把年仅十来岁的她嫁给了一位朱姓的王侯。后来王朝动荡, 他们一家便失去音讯了。 谢无疾扭头向朱瑙问道:“她的夫君……” 朱瑙道:“前几年天下大乱时,她与颍川侯被匪军抄家,险些丢了性命。后来侥幸逃出,辗转流离了两年,颍川侯因此落下了病根。不久前听说我在洛阳称帝,他们来到洛阳欲投奔我,可刚到洛阳,颍川侯旧疾复发,不幸暴毙身亡了。” 谢无疾默然。这与他的猜测相差无几。他再打量谢怀玉,发现谢怀玉小腹微微隆起,已经显怀了。 谢无疾的神色顿时有些复杂——难怪朱瑙说这个月便要办礼,已等不及了。 朱瑙道:“谢姑娘,好好休息吧。” 谢怀玉向朱瑙和谢无疾做了个福,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了。 两人离了院子,来到无人的回廊下,谢无疾终于开口:“你……” 关于立嗣的事,谢无疾和朱瑙曾经谈过。他并不介意朱瑙收罗后宫、开枝散叶。或者不该说他不介意,而是说,为了天下安定,皇权稳固,他是否介意根本不重要。否则一旦帝位后继无人,为了争夺权势,天下必然又起纷争。 当时朱瑙并没有回答什么,只是一笑了之。谢无疾只做他自有打算,就没再多提。却没想到…… 谢无疾欲言又止,终是道:“你其实不必如此。” 朱瑙好笑道:“是我自己不喜欢女子罢了。”又意味深长道,“龙根又不是谁唤它,它都肯抬头的。是谢将军与别人不一般。” 谢无疾先是懵了一会儿,待反应过来,耳朵“唰”一下红了。 无论这话是真是假,但无疑,朱瑙选中谢怀玉,必是与谢无疾有关的。伐陈之战,对做为豪族世家的谢家势力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虽然朱瑙让谢无疾亲自动手,虽然他们并没有将谢家斩草除根,只是惩治了几名首恶,但谢家的垮台多少也会对谢无疾有所影响,会让世人以为谢无疾是否也已遭到了朱瑙的猜忌和疏远。 而朱瑙扶立谢怀玉,让谢无疾当上国舅,并且他打算扶植一些没在伐陈之战中受到牵连的谢家势力,使谢家成为一个新的以谢无疾为主心骨的家族,这对谢无疾地位的稳固又何尝不是一种助力? 待耳朵上的红晕褪去,谢无疾低声道:“可是,若无子嗣传承,你不会觉得可惜么?” “有何可惜?”朱瑙淡然道,“倘或命数由血脉定,江山又如何轮得到你我来坐?还是看个人缘法。若她腹中有幸是个男孩,便是那孩子的机缘。” 谢无疾怔然。他伊始有些没明白朱瑙前半句话。朱瑙不是皇室子弟,才能以中兴之名快速收复江山么?江山如何轮不到他来坐? 可很快他又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或许是,若江山规规矩矩依照血脉传承,确实轮不到他们。什么出身,终究只是个助力罢了。 至于朱瑙究竟是否前朝的皇氏子弟……这件事谢无疾从前没有问过,以后,也没有问的必要。 朱瑙用兴师问罪的口吻反问道:“难不成你觉得可惜么?” 谢无疾想也不想便摇头道:“怎么可能?我今生亲缘淡泊,纵有幸未战死疆场,也做好孤独终老的打算。能遇见你,已是苍天厚待。” 他顿了顿,道:“我不过是担心有朝一日你会后悔……” 还未等朱瑙说什么,他皱眉沉吟片刻,忽而一哂,眉结舒展,摇头道:“罢了,当我没说。” 他也好,朱瑙也好,又岂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之人?既做了决断,就绝无后悔二字!终究是他多虑了。 朱瑙道:“我原本也想过选贤任能,只是未免再起混乱,也就作罢了。 谢无疾笑了笑,道:“走吧!” 任何改制皆是任重道远,如今山河破碎,经不起更多动荡,纵使朱瑙亦有许多顾虑。他们余生若能修复旧土,开创太平,便已足矣。 月末,就在谢无疾收复江南乘胜归来后,又一桩喜事引起举国上下的欢庆——谢无疾的从妹谢怀玉被册封为妃,一直空置的皇家后宫终于有人了! …… …… 谢贵妃入宫后,恩宠极盛,第二个月便宣布怀上了龙胎。 在后宫养胎数月后,谢贵妃肚里的孩子呱呱坠地,国之大幸,谢贵妃首胎得子! 为了庆贺龙子出生,朱瑙当月便颁布了多项惠民仁政,与天下同庆。 其一是大赦天下。乱世之中有不少人因生计所迫成为流民罪犯,还有许多战俘至今还被羁押于监牢中。而战后百废待兴、人口凋敝,因此除去一些特犯,大量待罪之人被释放,以恢复民间生机。 其二是减税。朱瑙在成都府任府尹之处就曾减过税,后来因战事需要又加过。如今天下一统,为使百姓休养生息,几乎所有苛捐杂税尽被翦除,田赋只余十一。 其三是促农。这些年朱瑙南征北战,战事之余也十分关注各地农景。他任命了大量官员,将各种农具、水利、器具推及至交通闭塞之地,以增加全国亩产。 减税之后,国库每年收入必将减少,因此也需要削减开支。 ——朱瑙筹措良久的裁军事宜也就正式开始了。 …… …… 皇城大道上,远远有几人纵马而来,为首者英姿飒爽,气度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 待到了皇城入口,那几人从马上跳了下来。 守宫门的侍卫忙行礼道:“谢将军!方才城门处的守卫已来通报过了,陛下在勤政殿等候将军。” 谢无疾微微点了点头,大步向宫内走去。 穿过竹林,还未到勤政殿,朱瑙已在掖池边等他了。 谢无疾上前,朱瑙快步迎上来,话还未说,先抱了个满怀。 朱瑙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尘土味,便知他赶路着急,吃尽风霜。他问道:“累么?” “还好。”谢无疾环着他的腰,呢喃道,“见到你便不累了。” 朱瑙“噗”地一乐。谢无疾如今也是越来越会说情话了,他这样子若让往日被他震慑惯了的三军见了,只怕要惊出眼珠子来。 两人抱了一会儿,谢无疾低声道:“都已谈妥了,你这个月便可颁布诏令,顺序一会儿我写给你。” 这几个月里谢无疾一直不在洛阳城,他去了北方,与自己的部下商谈裁军之事。 这一次的全国裁军,将由谢无疾始,他会一举遣散掉自己手下八成的兵马。而他手下的兵马大多还在北方,是以这几个月内他一直在各驻军之间奔走。 这其中的过程想必不会太顺利,但谢无疾什么也没说。他只说,全都谈妥了。 他不说,朱瑙也就不问,只把胳膊收得更紧。 过了一会儿,朱瑙笑道:“去看看小皇子么?他这两月眉目长开了些,倒有些像你了。” 谢无疾这才松开他,道:“好,去看看。” 小娃娃长得极快,刚出生的时候皱巴巴的一团,像个没毛的猴子,丑得让人大感失望。可没过两月,就蜕变得莲藕一般,瓷白圆润,眼睛也张开了,鼻尖也翘起了。 东宫的宫人将襁褓里的孩子抱出来一瞧,竟还真长得有那么一些像谢无疾这个舅舅,尤其是眉眼,格外得精致。 小孩还不会讲话,只会咿咿呀呀的叫唤,一点不怵人,反倒见谁都是一张笑脸。这样一看,又有几分朱瑙的风采了。 谢无疾越瞧越喜欢,有些笨拙地从宫人手里接过小皇子。可接过来以后他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最后只是看了一会儿,又递回去了。 朱瑙道:“原来你喜欢小孩。” 自从江山一统,战事减少,谢无疾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一面便愈发明显了。他身上的冷厉褪去不少,再配上他那副天生俊秀的相貌,不认得的人瞧了很难相信他便是那位从尸山血海里炼出来的杀神将军。 谢无疾伸出手指捏了捏小皇子的脸,把小孩捏成一个嘟嘴的模样,又松开,又捏了捏。 他从中寻到了乐趣,眼底也蕴了几分笑意:“睡是啊……他们是希望啊。” 新生的孩子,就像他们脚下的这片江山,充满了勃发的生机,承载着无尽的希望。 …… 数日后,朱瑙正式向天下颁布了裁军的诏令。 此事由谢无疾牵头,他率先大刀阔斧地裁撤了大量兵马。与此同时,蜀中的虞长明却在朱瑙的授意下开始了大张旗鼓的阅兵。 当这两件消息传到各地,人们顿时明白了朱瑙的手段之高明。 谢无疾是表率,他做出了这个表率,就掐灭了许多人的借口——连谢无疾都能裁军,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能裁? 同时,虞长明是威慑。蜀军作为对朱瑙绝对忠心的嫡系,将会是留到最后的刀。倘若有谁胆敢不从,这把刀将不忌惮向他砍下来! 当然,除了威慑之外,也少不了妥善的安置。 朱瑙先是颁布了大量封赏,虞长明、卫玥、黄东玄等为开国立下功劳的文臣武将全都封侯封公,荣华加身。 且如今江山百废待兴,军队虽要裁撤,却有许多地方需要人才,各级军官们也仍有出路与升迁的机会。 于是在多管齐下之下,撤军之事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虽遇上了一些麻烦,但大体上还是有惊无险,冗杂多余的军队被尽数裁去。 完成了裁军后,朱瑙再度统查了天下各地的户籍田地,经过度支官员们数月忙碌的核算。朱瑙再推恩政——田税减后又减,改为二十抽一! 连番的仁政惠策之下,民间迅速恢复了生机,百姓安居,四海升平。 …… …… 光始五年七月的某个清晨,皇城的大门忽然打开,一队人马出了皇城,直奔洛阳城的大门而去。 在精心治理了这几年后,各地的治安已十分太平,朝中亦无太多政务急于处理,于是朱瑙将摊子往徐瑜等人手里一丢,带上一队护卫,准备溜出去玩玩了——美其名曰,视察民生。 眼下,朱瑙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一份清单,啧啧有声。这份单子上写的是各地今年紧俏的货物,朱瑙看得手头发痒,已急不可耐想找几笔买卖做做了。 一旁的谢无疾瞧他这副两眼放光的样子,无语地摇头。 此番出京视察,为了不增加各地官府的负担,朱瑙突发奇想,决定路上的花销全靠自己沿路做买卖赚回来。 ——美其名曰不扰民,实际上,还是朱瑙自己手痒了的缘故。 谢无疾对此一道无甚兴趣,这一路上是吃肉还是啃糠咽菜,就全寄托在朱瑙的身上了。 他撩起车帘,看向窗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肩膀上一沉,扭过头,只见朱瑙一张笑眯眯的脸已凑到他眼前。 “谢将军,”朱瑙笑道,“要去视察我们的江山了,期待么?” 谢无疾笑了笑,自然地在他唇边烙下一吻,又继续向窗外看去。 窗外的景致不断后退,车轮滚滚,碾过存存土地。 ——每一寸,皆是他们的大好河山。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完结了!结了!了! 这是我写过最长也最久的一篇文,久到发现真要完结了的那一刻我竟然有点恍惚qaq 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又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一转眼写文也有十年了,乱七八糟的作品也写了很多,除了系列文之外,几乎每篇文都会有人说作者像是换了个人,风格完全不一样233这话我姑且当是夸奖听了,因为我确实喜欢尝试不一样的东西,虽然不利于积累稳定的读者群,但这能让我自己对写作和阅读常葆兴趣。 《妄人朱瑙》这篇文其实我想了很多年,最早可能是从15年开始写了第一版开头。那是一个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故事,我最初想写的主角是一个真正满口诳语的骗子,文章的风格也是讥讽辛辣。因为我很清楚以我自己的笔力和知识贮备驾驭不了这样一篇作品,所以几年里我改了很多版开头,最后都被我废掉了。 18年9月正式开这篇文的时候其实是有些仓促的,因为当时也在一个瓶颈期,我想逼自己一把,所以明知道自己笔力不足还是开了这篇文。我很庆幸我这么做了,虽然不敢说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如何,我知道这个过程中我自己进步很大,收获了很多。我没有崩盘地完成了他,对我自己来说就已经及格了! 当然这篇文也有许多不足,就像我前面说的,在刚写这文的时候我的笔力是驾驭不住它的,是在写作的过程中的大量阅读和思考让我完成了它,所以这文其实是没有大纲的,都是边写边想的,肯定会有很多不完善和偷懒的地方。像前朝的国号和人物的字我都没起,等我发现有必要的时候已经写了很多了,突然加个设定感觉也不太合适,就一直偷懒到底了qaq我也知道我在取名上的偷懒和恶趣味影响了大家的阅读快感,我接受批评,以后不会了tt_tt 还有就是,因为最初的构想和真正落笔的故事相差甚远,加上开文仓促,这篇文里我有许多我自己也很喜欢很满意的人物,但我知道朱瑙这个主角的塑造是有些缺憾的……很遗憾,我会吸取经验教训。 也感谢大家的包容和喜爱,连载了接近一年半的时间,如果不是大家的支持,我不可能坚持到现在!感恩!只有感恩!说不完的感恩! 当然,这只是正文完结了,还会有番外,给一些正文里没交代的人物收个尾,比如谢七柳八,比如张师君。大家先看什么,也可以留言给我说!就是为了保护环境(x 大家也知道现在车是开不了的,所以这个就不必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