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升沉 作者:落淮 文案 “我感觉这些都不用急,他们愿意追杀也好,愿意送死也罢,反正这事儿也没完了,还烦它干嘛。哥哥你说,亲嘴还是亲脸?” 哄邻家哥哥和自己一起出门历练,一本正经地四处没事找事,可逐渐发现自己身世成谜,天赋异禀是他人所赋,十七年所受的委屈不明不白。谜团方解,家族异乱,又被人从北到南的追杀。年却升这人有点儿惨,活的倒无谓,世界很乱他们爱怎么怎么我就想好好谈个恋爱谁都别管我。 死就死,我是男主,死了我还能活。 你、们、谁、都、骚、不、过。 ★年·万年戏精·全世界只有哥哥哥哥哥·时而腹黑时而可爱高深莫测·一天到晚没闲的时候·攻·却升。 ★姜·我很正经·受·冬沉。 “可以啊哥哥,折扇佩剑一手一个,还要再腾一个手出来抱我?” 内容标签: 年下 灵异神怪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年却升,姜冬沉 ┃ 配角:很多人 ┃ 其它:|HE|1V1| 第1章 劳烦 越是晴朗凝练的天越是让人觉得心烦,所谓物极必反,大多都是这个道理。阳光炙烤,万事万物都敷上一层带着温度的金黄。风吹的树响也躁,隐晦的蝉鸣也躁,不远处的人声,一片吵吵嚷嚷,更是令人相当反感。年却升就站在人群外,面上是一脸置身戏外的漠然。 他并不想说话,看着一群和自己穿着一样家服的人在书院的门前挤来挤去,只为早些挤进去找到自己上课的书房和位置,不至于因迟到而被罚经文。 可挤吧,就这么一直挤着,到天黑你们也进不去。 年却升等得耐心耗尽,他一向没人管,规矩是一点都没有。若不是年家办的什么听学会是每个人都要到场,年却升肯定不会来凑这个热闹。 也不算是凑热闹,凑热,而且闹。 年却升心中啧了一声,干脆不再傻等,从人群后绕过去,足尖一点跃上矮墙。 余光里晃过一片衣料连连和和皎皎的月白。 年却升不由得嗤笑了一声,不懂事的小家族心中敬仰白月光和占星术,过来听个学无可厚非。你们姜家的来什么来。 一墙之隔的两大仙门,年家这金玉其外之中是什么破玩意儿,姜家人还不清楚? 外界把年家传的神乎其神,有关于庶出的年风临凭借炼制出的上品仙器白月光一跃上家主位以及多年以前上任家主凭借占星术灭人白家满门的事,现在还在外面流传。 不过那也都是真的,说白了年家是个偷技之徒,登上仙门首位全靠尬吹和不要|逼|脸,占星术如何年却升不得而知,自己家的本技在自己家也瞒得密不透风。至于白月光……白月光,年却升日日在白月祠堂口罚跪,根本感觉不到它有什么磅礴灵力,也不知道它是靠着什么震慑四方。 年却升进了书院,顿觉要日日来一个这样的地方直到听学结束真是心烦。人多尚且不说,这会儿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会儿正倚在书房门口,讽笑道:“兄长,可算来了?” 年却升不想理会,看都没看他一眼:“劳烦让让。” “让什么。”他笑道,“兄长还真是抬举自己,这间书房是有亲血缘的各家弟子才能来的,兄长不是睥睨众生看不起我们?那你干脆到隔壁去,眼不见心不烦,倒也清净。” 隔壁是外姓弟子,一墙之隔,待遇种种天差地别。 可年却升不需要待遇,也懒得做什么无用的争吵。 是真真实实地习惯了。 听完年却升就转身往隔壁走,短短几步脚步都带着风的,他那弟弟没见过年却升服软,最烦他的不卑不亢,换做平常定要嘲讽几句,不过这次没有,他有更在意的别事。见年却升离开,转头望了一眼书房内刚入座的白衣少年,继而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位男子道:“这听学时间太长了,又是一墙之隔,我总不能日日都这样避免让他俩碰面,难免要出意外。” 那男子话少,闻言就点了点头,年却升这弟弟也习惯他的话少,顾自又道:“所以我说,得想办法逼走一个。” 第2章 姜哥哥 年却升所在的是年家一支旁系,他是这一支里的长子,可惜,是个庶子。 嫡庶有别,这差别在别家几乎微乎其微,可在年家不行。或者说,在年家这一支旁系里,不行。 这一支的长辈年风龄与其夫人平粥极其恩爱,迫于家族关系纳了一位妾,只在新婚那天圆了一次房,偏偏就有了。平粥当时并无身孕,可她极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长子,因而怀恨在心,多次向年风龄埋怨,想要阻止这孩子的降生。年风龄素来与平粥以恩爱著称,这孩子来的极其嘲讽,他也有此打算。平粥三番五次明里暗里使绊子,只是那孩子福大命大,一直安然无恙,直到这件事传到了年风临耳朵里。 年风临道:“如此做万万不可,这孩子确认已有两月那日正逢白月光冶炼成功,这是天赐之子,你不但不可加害于他,还要将其好好教养。伤害一个孩子和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岂是年家上层主辈可为?” 可能是一命抵一命天道好轮回,年却升的母亲分娩之时极为苦痛,还未听得孩子的一声啼哭就撒手人寰,难产而死。 年却升好歹也是一系长子,理应被好好教养,读书习武为族挣荣。却偏偏因为无爹娘宠爱,过着空有长子名号的下人生活。 荣辱无关家族,独来独往,混吃等死,无人管教。而真正过的是“长子”生活的,正是他后来嫡出的弟弟年却清。 但大约让他碌碌无为一生他又不愿,年却升其人颇有些桀骜不驯的劲儿,自己习灵,读书练武,在异禀天赋的加持下,年家虽看不惯他,却也无人能为难得了他。于是他就一日复一日地形单影只,走到哪儿都是一个人,年家人不愿意理会他,他也不屑于理会他人。一抹黑色的身影来来去去,有如空气。 也不算太愁云惨淡,日子尚且还过得去。 过得去,那便先这么过着罢。 书院中有许许多多供各家弟子读书的书房,也有许多德高望重的先生,负责教养各家前来听学的弟子。那年年却升十六岁了,他偶尔也是愿意过来听一听的,不过他来或是走,都不会有人太过在意。只有他那个嫡出的弟弟年却清,对年却升有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厌恶,赏个脸愿意跟他唱反调使绊子。也就他了,年家的别人……呵,我理你个鬼。 书院中教间分为血缘弟子和外姓弟子两部,年却清不想看年却升来血缘弟子的书房上课,便把他的桌椅扔到了外姓弟子那边。 在最后一排,靠门的小角落。这样的地方一般都是被先生放弃了的人才坐的,过来混个日子,想走就走也没人在意。年却升聪明归聪明,这几月里那房里的先生本也很欣赏他的聪明,明里暗里专门教导过年却升几次,后来被年风龄和年却清挨个儿的禁止了,叫先生少去理他。年却升若真学成了,要坏事的。 能坏什么事呢,反过来倒打年家一耙不成? 年却升对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很是不理解,不过他们开心就好,年却升也懒得计较。 那便不听了。年却升趁先生背过身教导别人经义的时候,站起身来从后门出去了。 才下过雨,初晴之日风阳都温柔,蓝空凝云洋洋万里,惠风和畅,一眼望去,尽是数不尽的阳光和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明亮地折着光。让年却升这对生活半点乐趣也没有的人也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望见了鲤鱼池桥边,微微弯腰双臂拄着栏杆,正心不在焉地瞧着水中游鱼的一位小公子。 哦呦。年却升想着,姜家的人还会逃课吗。 不过那人实在不像是逃课来的,明摆着就是一位风华内敛的谦谦君子。身着姜家家服,白衣广袖,衣袂翻飞,白皙双手交握着持一把素白折扇,手肘支在石栏上,广袖后滑,露出一小节手腕。腰侧配着一把月白长剑,衣带上系着一块温玉,玉垂下来,在年却升这边看来只是一块小小的反光,在诸多细小的折光中格外明些。 沉浸在暖阳清湖中,到处都闪着光,那人竟十分的赏心悦目。 年却升往身后的树上一靠,也不惊动他,就独自沉默地遥遥望着,随手折了一枝垂柳,捏在手里用手指捻着细茎转圈。 远处的天边一朵云悠悠地飘过来,路经上空,遮了遮太阳,万千方折光的微点同那块温玉便一同暗了一暗。那位小公子终于把目光从那片粼粼的鲤鱼池中抬了起来,似是要看看天,不过天还未看到,先瞧见了不远处垂柳边站着的人。 年却升不料他会抬头,目光猝不及防的遥遥一碰。 年却升心道一声,要命。 这脸竟也生的如此清俊。 一双眼睛,是清澈的浅灰。——何谓浅灰?年却升就想,是他幼时不谙世事,难得心中牵绊甚少之时,夜半无眠,起身去房外坐着看天。一夜星辰璨璨着全映在眸子里,便是这公子双眼的样子。 那公子与他相视,先是愣了一愣,随后手中的折扇一收,干干净净地给年却升回了个笑容。 年却升心中又是一声:要命。 活了十六年,还从来没有人如此和善地朝他笑过。 笑都笑了,总不能转身就走了吧。于是年却升几步上前,本还想着怎么打招呼不显着无礼。走到跟前忽然眼前黑了一黑,随着脚步一晃,忙伸手扶住身边的石栏,那公子也扶住了他。 年却升懊恼了一下,抱歉地笑了笑道:“前些日子着了些风寒,站久了又有点头晕,姜公子见笑了。” 那公子没松手,措了措辞,终还是道:“无妨。” 从没有人教过年却升礼仪,此时这话该怎么接,年却升已经不知道了。 可是两个人面对面沉默又是怎么回事呢。 年却升轻咳了一声,挠了挠头道:“这时候各家弟子都上课呢,你怎么出来了,还心不在焉的。” 这姜公子啊了一声,抬头往那一排书房扫了一眼,有些无奈又为难地摇摇头道:“在那房间里闷得很,人又杂,事情多的不行。我……哎…也没什么,不想多待,就出来了。” 别家人说不想多待就逃课年却升倒是相信,可面前人是姜家的公子,年却升便起了疑。飞快地瞥了一眼这公子胸口的家纹,不镶金边,为庶。年却升心中霎时一片清明,试探着问道:“人多事杂,是年却清?” 他也没想年却升一眼就看透了自己心中所想,有点尴尬。本看着眼前这人与年却清眉眼有几分相像,大约猜出这是年却清的兄弟,不想说破来着。闻言也只好垂下眼,轻声道:“是。” 年却清这人,永远都看不得修为比他高的庶子。偏他父亲拿年却升刺激他还不够,还找出各门各家的例子,许面前这公子就是众多例子之一。课堂上又碰巧答出了什么难度甚高的问题……随便是什么吧,年却清那小心眼嫉妒心强的很,只要有庶子出了风头,就算是无意,他也要使点绊子。 “我算服了,他脑子里有坑吗。”年却升皱眉道,“找我事还不够,怎么还欺负到别家弟子头上了。” 这姜公子没想到年却升会出口骂他自己的弟弟,听了一怔:“嗯?” 年却升摆手:“没事,他那人就那样,你别理他。越理他越来劲。” 姜公子点了点头,还要再讲话,忽然听得远处有一女声在唤他。距离较远,听不真切,待那声音稍近了些,才辨出是一声:“阿沉——” 这日年家办宴,是邀请了姜家来的。姜公子侧过首,遥遥地应了一声:“母亲,我在这儿。” 年却升一同看过去,心里第三次说了一句,要命。 对这公子的礼数不会我也就免了,……反正是同辈,看着个头比我低,说不定还比我小一点。但是这长辈……这可叫我怎么行礼。 那女子就走近了。年却升灵机一动,趁姜公子行礼的时候学着行了一礼,还欲盖弥彰地正色道:“见过姜夫人。” 姜公子有点奇怪地望了年却升一眼,他母亲却没在意,还眼睛一亮地笑着向儿子问道:“阿沉,你朋友?” 姜公子也不好说才认识,年却升待他也算礼貌,还捎带了关心,只觉得若说初次见面倒有些不愿与他交朋友的伤人意思,便微一点头道:“是。” 这女子名作穆敛,为人很是清爽,也有些未泯的孩子心性。听见儿子交了新朋友,开心的不行。向年却升问道:“我是知道你的,年却升对吗?从前我来年家参宴见过这儿的弟子名册,你和我家阿沉的年龄最是接近。同龄不说,一个在夏天,一个在秋天。阿沉只长你三月,他甚少交朋友,还请你多关照了。” 年却升吃惊得很,这种被人记得生辰的待遇他哪有过。年家中长辈也没有肯如此温声细语同他讲话的,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阿沉年长于我,他是哥哥,哪里能由我关照了。” 穆敛瞧他如此正经地回应,忽而笑了起来,温声道:“年公子这么客气啊,那便互相关照了。” 年却升头一次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也便低了头笑笑。姜公子怕这两人说着说着会穿帮,忙向穆敛道:“母亲,你出来是不是很久了,不回宴上?” 穆敛啧了一声:“才出来你就赶我走,我还要问你逃什么课,要不是年宗主叫家仆去膳房取糕点说看见你在鲤鱼池愣神,我还不知道你逃课呢。长得大了,竟越发不听话。” 姜公子低下头道:“我这就回去了。” 穆敛笑道:“不过看你在这儿我也就放心了,你也不必太急着回去,和却升去别处逛逛散散心也好。你没什么事,我便先回宴上了。” 说完又笑着向年却升点了点头,独自踏着青石板的石阶,绕过桥弯离去。走了不久,又在不远的地方向两人挥了挥手。 年却升心中叹了口气,世界上竟有这样好的母亲。 叹完又转向身边的姜公子,歪了歪头道:“不知姜公子姓名?” 那人答道:“姜冬沉。” 年却升笑了一笑:“名字好听。”笑完又道,“你母亲当真是温柔得很。” 姜冬沉也点头笑道:“年公子过奖了。” 年却升心里啧了一声,怎么叫我年公子,这么生分。 这会儿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年却升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石阶,方才那枝垂柳不知道丢到哪去了。于是转手又扒拉了一片落在石栏上的树叶,一边捻着一边道:“你母亲说你朋友甚少,甚少是多少?” “甚少就是……”姜冬沉想了想,“除了我三哥,没有别的人。他长我三岁,已经出去历练了。” 年却清把那捻成一卷的叶子丢进水里,转头笑道:“三哥是三哥,应该是家人,不是朋友的吧?” 姜冬沉略一沉吟,抿了抿嘴,点头道:“也是。那大约就是没有朋友了。” 年却升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想要交朋友的欲望,笑得更明朗起来,向姜冬沉道:“可巧,我也是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我们要不要……彼此关照关照?” 第3章 关照 姜冬沉先怔了怔,明白过他这是什么意思,展颜便笑道:“好啊。” 年却升不想他如此干脆,一时间倒有些愣了,仿佛是渐渐渐渐地才反应过来姜冬沉说了什么,一时间惊喜起来,笑道:“当真?” 我我我我我也是要有朋友的人啦! 姜冬沉瞧他反应如此之大,不免也笑起来:“当真。” 年却升向来是不喜欢与人接触的,这会儿却忽然不知怎么的想给他一个拥抱,张开手却又放了,怕吓到他这位姜公子,于是嘿嘿笑了一声,把手里捻成深绿的叶子扔进水里,轻轻拍拍姜冬沉的肩道:“那就多关照了。” 多关照了,对于这两个都没正经交过朋友的人来说,要关照到什么程度,显然他们各自心里都没有逼数。 后话后话。 譬如年却升,他在交了朋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替朋友出头。 第二日清晨,年却清正和尉迟宿在房中下棋。年却清棋下的很刁,尉迟宿自然也不逊色,两人一番激烈角逐,两盘过去仍是没分出胜负。年却清一抿嘴,正要与他开始第三局。只听砰的一声响,房门被一人直直踹开。那人不耐烦地一句:“年却清滚出来。” 年却清当时也不怎么想再下棋了,闻声将指尖亮黑的围棋扔下,不紧不慢道:“兄长你难得找我一次——哎呦,好凶。” 年却清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却总是刻意做出一番老成深算的样子,年却升本就看不惯他狂妄自大,年却清语气一出,年却升心中更是窝火,目光偏过又收回,漠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所有庶子和你都有仇,但嘲我一个还不够,还要把心思费在别人身上?” 年却清闻言不由得皱眉,难得不是咄咄逼人,而是面色微显复杂地问了一句:“姜冬沉?” 尉迟宿望他一眼,没有讲话,见年却清又忽的哼笑道:“怎么我不知道兄长还和姜家的人扯上联系了。” 年却升仍未讲话,年却清确实似乎了然一般地啊了一声,心想除了打一架没有别的解决这些事的办法。——或许也是为了隐瞒什么旧事?不得而知,总之年却清打算彻底把他激怒,笑着讽道:“可是攀龙附凤,觉得在年家日后没有出路,所以扒上人家家四公子,为自己图谋图谋以后?” 说着他起身,淡淡望了尉迟宿一眼,无声地交换一个眼神,仿佛是默契地明白了什么事。 接着尉迟宿起身,像是不愿参与他们二人纠葛一般的,转身退出房去。 年却升听了那句心中就已经炸了,闻言却只一声不吭地走近,站在年却清眼前,冷声道:“我不想以大欺小,但我不出手,你似乎就是心里不痛快。” 年却清直接一拳奉上,同样冷声道:“奉陪。” 说完两人就不由分说地扭打起来明明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打起架来却都是拳拳落到实处,分毫不留情面的。打到激烈之时双方挂彩,年却升又是一拳打上,年却清才闷声受了,年却升就被人拽着领子狠狠拉离年却清,被怒喝道:“死小子,你又是在干什么!” 年却清踉跄一下脚步直起身来,行礼唤声父亲,年却升被这一拉向后仰过险些摔倒,倒没服软,一手挥开年风龄的手臂。 年却清在一旁漠然道:“他没在做什么,跟我打个架,我也顺带证明一下我并非打不过他。” 年风龄看他一眼:“不要与这臭小子一般见识。” 年却清道:“却清知道。” 说完年风龄就叫人将年却升拉出去,乱哄哄地一番争吵渐渐远离,尉迟宿从人群后走出来,递给年却清一方绢布,叫他擦净嘴角的血迹。 不管是谁做错事,年却清总有人疼,年却升没有。 或许没有吧。 那日年却清便没去上课。日至傍晚,姜冬沉从书院回来,——姜家弟子来年家听学,为时三月,虽是年姜两家一墙之隔,去年家听学的弟子夜间也是不回家住的。年家为其安排了单独的小院,姜冬沉方一入门,就听见自家门生子弟们的纷纷议论。 “听说年却升和年却清又打起来啦。” 一位小门生也说道:“先生让我去取长灵文经的时候,我见年侧主和一群人摁着年却升,往白月祠堂的方向去了。” “那他被打的惨不惨?” “我哪里见了,——不惨吧。年却清惯会虚张声势罢了,其实他修为并不很高,单凭拳脚,应更是打不过的。” 另一人又道:“可年却清总喜欢用阴招,这就够人受的了,何况年侧主一定要罚他,我听说他打年却升的时候一点父子情面也不留,下下都见血的。” “那年却升的日子岂不是很难过,都没有人给他医治的。我……” 正说话的小弟子突然噤声,正色行礼道:“四公子。” 一片议论纷纷瞬时停止,换成一阵齐声声的:“四公子。” 姜冬沉忙挥手叫他们不必多礼,又问了一句:“年却升他现下在哪里?” 方才那位先瞧见他的小弟子答道:“许是在白月祠堂,那里是年家要地,四公子最好不要过去。” 说着又诧异,他们四公子很少为什么人和事表现出关心。 姜冬沉显然没理会什么要不要地,转头向另一位弟子说道:“劳你去把药箱拿给我,多谢。” 之后姜冬沉接过药箱便匆匆离开,一抹月白身影在黄昏降临时悄然而至,绕过许多折路向白月祠堂走去。临近时脚步很轻,年却升闭着眼,其余感官就格外敏感,在簌簌风声和萧萧叶动中,一下子就辨出有人到来的脚步。 于是他睁眼,转过头去,只见那站在风中的白衣少年,猝不及防的,与他目光轻轻一碰。 年却升忽然有点开心,便一歪头笑道:“你怎么来了?” 姜冬沉心想不惨都是假的,他衣服都破了。可见他笑的云淡风轻,自己也不由得淡淡:“来看你是否还好。” 年却升道:“还好还好。”说完又招招手,“别离我那么远嘛。” 姜冬沉便走去,药箱轻轻搁在一边,走近时瞧见他伤口,一下便皱了眉。沉吟片刻,撩起衣衫下摆,也跪在他的身边。 不待年却升说不必,自作主张解开了他的衣袖,衣物撩上去,露出臂上的伤口来。 是两条很狰狞的鞭痕,红肿之中皮肉微微绽开,下鞭太快,血都来不及流出来。姜冬沉忽然觉得年却升有了一瞬间的僵硬,猛然发现自己有失妥当,忙收了手,慌忙从药箱中取出药来递去,轻声道:“抱歉……要不…你自己来。” 姜冬沉心中懊恼,他本不是轻浮的人,为人处世,他何曾失过方寸。 可年却升却摇头了,他道他没有上药的经验,还是让姜冬沉来吧。 姜冬沉并不推辞,只是有点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不善言辞。于是只好认真上药,气氛竟庄严的像是祭祀。年却升忽然失声笑道:“我觉得我这只是点皮肉小伤,但看你的神情,我倒像是不治之症。” 姜冬沉被他说的有点脸红,抬头望了他一眼,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年却升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动容,来不及夸他眼睛漂亮,便听他说道:“方才我探到你灵脉,只觉奇特非常,修为极高。恕我冒昧……我曾在我家是听过你的名字的,只是不知是何人。他们说你不受重视,课业近乎荒废……我能否知道,为何你修为高深至此?” 年却升啊了一声,并不在意,笑笑答道:“天赋呗。我天赋当真是极高,因而我的修为不知比年却清高多少,他发奋苦读修为都不及我日日混吃等死高。我的修为甚至直逼我父亲,要不然他为何如此恨我。——不过可能是一物降一物吧,人总不能占据太多好的东西。天赋高是高,然而命数不尽人意。——都是人的造化罢了。” 都是人的造化罢了。 姜冬沉想着这句话,正巧上完药收了药瓶。才收不回药箱,又塞到年却升手里,嘱咐道:“你拿着,好好照顾自己。” 年却升笑道:“多谢。” 姜冬沉合上药箱,却没起身,接着问道:“你我同岁,明年便是十七历练,你有什么打算?” 年却升道:“他们巴不得我早点走,走远点,一辈子都不要回来,那我就随他们的愿。——去千欢渡吧,我曾经有幸一览当地风景,虽是遥遥而望,却也震撼得很。不如在外长久定居,远离这是非之地。……”说着年却升突然转头,微微笑起来,“怎么忽然问我这个,是想和我一起去历练吗?” 姜冬沉顺着他的话点头:“既是相互关照,没有把三年历练落下的道理。” 年却升闭上眼轻吸了口气,难得温声道:“那很好。” 之后忽然变了画风,在一睁眼便是欢快的明媚笑颜,毫不客气地往姜冬沉身上一歪道:“我在年家总睡不好,今晚许是又要一直跪在这里。姜哥哥的肩膀借我,我稍闭会眼,你帮我看一下人。” 年却升哪敢真把自己交付给一个人,可这一次他却靠在姜冬沉肩上了,许是因为从心底里品出了一点安心。 人一旦安心下来了,静下来了,放松下来了,就想睡。 姜冬沉也只好任他靠着自己,想着方才那声姜哥哥喊的很奇妙。就这么想着想着,肩上的人就已经睡着了。 第4章 法印 日子久了,年却升就发现,姜冬沉也并不是很像他母亲说的那般不爱讲话。 就比如对年却升,姜冬沉话就多的很。 大约性格这东西也是因人而异的吧。 姜家弟子在年家听学的几个月很快就过去,姜家里年家近,一墙之隔。年却升就时常从年姜两家交界的地方偷偷跑过去找姜冬沉玩。又怕姜家人看见自己家突然跑进来别家人被吓到,于是两个人就约着,若见面,就每日黄昏在交界之处碰面。 久而久之,竟像是青年男女的私会。 不过这两个说要相互关照的人是谁也没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奇怪。——他们乐在其中。姜家人都快认识年却升了,只要两家有互会,这两个人一定要在一起不知晃到什么地方去。还有穆敛,总骄傲地指着年却升说:“这是我儿子新交的朋友。” 姜冬沉是没什么朋友,所以穆敛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儿子交了朋友的事。就仿佛——“这是我女儿未嫁的夫婿,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你们都不必惦记不必惦记了。” 这些事年家都是不知道的,他们只是好奇姜家最近怎么了,动不动就办个宴办个清谈要让年家人过来,这几月姜家真是要把从前落下的所有宴都补回来了。 于是又至端午,年家在姜家抢着办宴之前把姜家堵回去了,年风临无奈地不行,向姜宗主道:“这半年来年家还没邀你们参过一次宴,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 姜宗主只好答应下来,在端午节当日,姜家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年家参宴。最积极地竟然是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姜冬沉。 可是年却升那边不太顺利,年风龄向来不愿他上宴。自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个来的讽刺的儿子,于是每每在年家有宴都要找个理由叫他去关禁闭或者罚跪。总之不要来宴上,落得眼前清净。 姜冬沉对年家的这层隐藏规矩并不知情,他在宴上没见到年却升,就像往常一样提前退宴,在年家四处转着找他。 于是他们再一次在白月祠堂口相遇了。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一晚黄昏依旧,祠堂依旧,人也依旧,连年却升身上的鞭伤,都是一模一样的位置。 不过也是有不同的,此刻年却升正看向姜冬沉,笑着抬起手招呼道:“听说姜家要来,等你好久了,快过来陪我。” 到姜冬沉走过去,年却升又坦然的把伤口一露:“哥哥,疼。” 姜冬沉见他不能参宴而是在这儿跪着,本来心里是有些为他不平,有些气的。这一声哥哥唤得他没了脾气,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药瓶,问道:“年却清?” 年却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脸,点头道:“年却清。” 姜冬沉把药粉撒上去,沉声道:“又是他。” 年却升闻言却笑道:“哥哥哪来的小脾气,我都习惯了。” 在一块的时候长了,年却升嫌叫姜冬沉显得疏远,叫姜哥哥也是,不如直接叫哥哥,年却升自己也觉得这样称呼他神奇得很。 哥哥这两个字是很受用的,姜冬沉没有弟弟,但一般男孩子都想要当哥哥。 姜冬沉固然话少也冷淡,这一点却随了他那童心未泯的母亲。 姜冬沉一边为他上药,一遍问道:“你和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他们这样针对你。” 年却升一笑带过:“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说着又忽然想到什么了一般问道,“哥哥,你有银针吗。” 姜冬沉道:“我没拿药箱,身上装那个干嘛,万一扎到人呢。” 年却升像是有点失望,叹了口气:“好吧。” 姜冬沉还不及问他要银针是所谓何事,又听他突然又开心起来了,一转头指了指路边的松树道:“哥哥,快快快,给我摘一个松针来。” 姜冬沉不明所以,但还是把药瓶搁下去了,走到树下抬手去这松针,听见年却升在身后不远处提醒道:“小心点别扎到你了。”过了会儿又咦了一声,“哥哥你左手边五寸远树干上爬了个绿虫子,扭啊扭的,恶心死了。” 姜冬沉闻言失声笑了,折了松针就飞快回到年却升身边去,边递给他边道:“你看的倒是很远。” “我当然看得远。”年却升有点得意,“我院子里有棵树,我要是爬到顶上,晚上能看见你家你房间里的灯。——有天晚上你好像睡得挺晚的,是熬夜温书了吗?” 姜冬沉有点新奇:“大晚上不睡觉你看我房间的灯干什么。那天晚上我是答应了第二天给我父亲抄的经书没抄完,赶夜抄下了。” 年却升啊了一声,了然道:“是,那天白天我带你出去鬼混了来着。” 姜冬沉问道:“你住在什么地方?我还没见过。” 年却升道:“我啊。一个院子,挺偏的。——不说这个了,哥哥你过来,伸手。” 姜冬沉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地伸出右手,见年却升手中的松针橙光一闪化成了银针,然后他拉过自己的手,在手背上轻刺了什么东西。 不疼,倒有些痒。 刺完后是一星一月,紧紧地挨在一起。——这法印刺得很巧,若在平常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只有在附上灵力时才会有淡淡的微光,现出形来。 年却升松了他的手,转而去给自己左手刺,一边说道:“你可别怪我强买强卖,这个法印是我从书志楼一本遗卷中学来的。这个星星是我,月亮是你。从此你就不必在四处找我了,你附灵力上去,可以同我传声的。” 姜冬沉没什么异议,点头说好。 年却升奇道:“哥哥你这就说好了?别后悔啊,这法印刻上去消不掉的。” 姜冬沉反问道:“都强买强卖了,也消不掉了,那我后悔有什么用吗?” 年却升笑道:“你可真是个好人。” 姜冬沉望了他一眼,夜色已至,这一抬头眸子被对面的月光倏地映上,月华般地一亮,他只笑,没有讲话,年却升却要被这一瞬的光景迷晕了,晕乎乎地喃喃了一声:“哥哥你这个眼睛……有点好看啊……” 而且眼睫很长,想摸摸。 姜冬沉自己揉了揉眼,笑着回了句还可以吧。然后又抬起眼问他:“你刚说什么书志楼的遗卷?书志楼不是早就……被烧了吗。” 年却升有点诧异:“你也知道?”问完又想了想,轻声道,“也对,那地方离你们家挺近的。那么大火,谁都看见了。” 姜冬沉点了点头,仍是有些心有余悸道:“那样大的火,希望那时候楼里没有人,不然……可就不好了。” 年却升笑了笑:“那时候谁去那,书楼着火,常有的事。” 话题仿佛莫名沉重了。 于是姜冬沉不再多问方才的问题,眨了眨眼,一抿嘴笑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次,在石板桥上遇见我母亲吗?” 年却升道:“那当然记得。” 姜冬沉道:“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行子对母行的礼,我母亲还觉得你可爱的不行,想收你为义子。” 年却升险些没被这句话吓死,差点就跳起来了,叫道:“什么礼?” 姜冬沉无奈道:“子对母。” 年却升心想完了完了完了,一转头郁闷道:“你怎么不早说,我说那时候你干嘛那么看我……我……不知者无罪,行吗。” 姜冬沉笑道:“那有什么,你的事她又不是不知道。年家待你……是太苛刻了。她要收你为义子,我父亲也是很愿意的,对你又没有什么坏处,你……” 你还好多来我家吃吃住住,咱们好见面。 这是年却升自己想的,不是姜冬沉要说的。 不过年却升还是拒绝了,他不太想以这种方式和姜家走的那么近,于是一叹气笑道:“对我是没什么坏处,只是对你们……若真这样,我父亲和年却清未免不会再刁难我,现在他们如何都是对我一人,你父母若是收我为义子,他们再加为难,那可要麻烦你父母了。你父母都是很好的人,我不想连累他们,还是算了。” 说完又歪头道:“何况我这哥哥都叫上了,还加那般所谓名号做什么?大可不必的,哥哥。” 姜冬沉听得有点黯然,点过头,拍拍年却升的手安慰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的,我们就要去历练了。” 对呀,不会太久的。 未来尚有可期,还是和姜冬沉一起。 年却升笑道:“好。” 第5章 启程 待时至菊月上旬,姜家告别宴礼已成,姜冬沉作辞姜家众人,下山离去。 年却升方才也是一块参了宴的,姜家人待他也很好,可在送别之时年却升并不愿在姜家人面前多待,只怕自己什么话说不对会喧宾夺主。于是他就坐在姜家门口一棵古树长长的分枝上,嘴里叼着一枝鲜嫩的垂柳,看见他只身走来,立刻把垂柳一吐,一边笑得眉眼弯弯,一边故意埋怨道:“哥哥让我好等,同样是家纹上不镶金边的,待遇可一点都不一样。” 是啊,简直是天差地别,姜冬沉是在姜家所有人殷切的目光下离开的,年却升却是被年风龄扔了一小袋钱之后,自己滚出去的。 姜冬沉开口:“赶紧下来。”但见他坐的地方实在很高,于是姜冬沉又无奈道:“小心一点。” 年却升足尖一点,稳稳当当落在姜冬沉面前,嘻嘻一笑:“走吧,哥哥。” 想到以后不管风霜雨雪,他们过得是安然惬意还是颠沛流离,姜冬沉都会一直站在他身边和他并肩,年却升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期待。 越想越开心,年却升看着姜冬沉的脸,忽然就笑起来了,一开始小小地笑了一声,然后就开始“嘻嘻哈哈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啊” 姜冬沉:“……?” 年却升一边笑一边摆手:“没事……想到你以后要跟我一起在外历练,或者说鬼混三年,我有一种莫名其妙但是很刺激很爽快的罪恶感。” 闻言,姜冬沉也低头一笑,道:“却升,你可想过,这三年我们要去哪?” 这是个算得上严肃的问题,年却升啊了一声,不再笑了,一本正经地道:“前些天事太多了,一直没和你商量这些事,这样,我们先离开仙都,找个客栈休息一晚,规划规划行程,打听打听四处有没有什么怪事需要我们凑热闹。”说完又想了想道,“他们应该都是这么历练的吧?我也不知道,就随便平几个乱子意思意思,然后就和游山玩水似的闲逛了?” 姜冬沉笑道:“不能一概而论,有的人是,有的人不是吧。” 赶在月色降临之前,二人已离开仙都,在凤城找到了一家客栈住下。 用过晚饭,年却升坐在窗棂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刀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刀柄上花纹庄重,系着一条青蓝色的穗子。可此时他无心欣赏,眼神不住地往旁边飘,这时他终于冲隔壁的窗户喊了一声:“哥哥,哥哥!” 姜冬沉开了窗:“做什么?” “咱们两个住一间房不就好了,费那个钱干什么。” 姜冬沉很体恤的一笑,“从前你总对我说年家的床如何如何小,如何如何不舒适,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这客栈的床大一点,你一个人正可以好好休息。” “哥哥你这样……” 砰。 您的好友姜冬沉不仅没有打算听完你的问题,还关上了窗。 年却升一个人在床边绕了好几圈,强迫自己安静了一会,又决定使苦肉计,他又跃上窗棂,冲隔壁大声喊道:“哥哥,我肚子疼!” 听见这一声,姜冬沉转身又把窗户打开:“你还好吗?” 年却升嘤嘤嘤道:“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十分怀疑这个屋子风水克我,我一进来就浑身不痛快,你让我去你那待会儿行不行。再说哥哥你妙手回春华佗在世,我见你出来的时候拿了很多药了,你救救我吧。” 姜冬沉闻言便无奈笑了,然后很认真地回复他:“肚子疼是吗,你稍等我一下啊。” 年却升以为他妥协了,十分满意,从窗棂上跳下来,坐在床上乖乖等着。 过了一会叩门声响了,年却升跳起来去开门,门才开了一半他就兴高采烈地说:“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我|操,你是谁啊……” 店小二莫名其妙,还仰头看了一眼门,迟疑道:“对啊,我也没走错房间,——刚才不是你叫的姜汤?”说完还在年却升肩头拍了一下,“这位客官,姜汤暖胃,胃病要慢慢调养,心急不得,我……” 年却升:“啧。” 他也没伸手接,缓了一会,觉得有必要用强硬的手段进行一番恫吓,于是他把手里的匕首猛的往地上一掷。匕首清脆地弹开,店小二神色一惊:“……客官您这是干什么,这么危险的东西万一往地上戳个洞,我……” 然而我什么年却升又没给他说完的机会,打断道:“你什么,你把这姜汤拿回去,然后把我这间房退了。” 店小二微一皱眉:“这位客官,姜汤好说,可是你哪有见要了房住不过一晚上就要退的道理?” 年却升看了他一眼,从地上捡起那把匕首,刀尖指地道:“兄弟我实不相瞒,我是修仙之人,近日来灵力不稳,需要隔壁房间里我哥哥给我调养,不然万一我夜半失神,别说这个房间,你这家客栈都不保。” 再然后,店小二就把年却升丢到了姜冬沉房里去了:“管好你这个弟弟!再不把他赶过来,我家客栈还要不要了!” 姜冬沉赶紧向店小二道过歉,把计谋得逞的年却升拉进自己房里,轻声关上了门。 姜冬沉叹了口气,无奈的望他一眼:“你啊……” 入夜,年却升和姜冬沉挤在一张床上,“一本正经”地谈着明日的行程。 这感觉很是奇妙,一个人睡着挤,和两个人睡着挤是不一样的。 毕竟墙是冷硬的,而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温软的。 “明天我们去哪啊,去街市上碰碰运气?反正我们就在这躺着,是不会有不平事自己撞上来的。”年却升瞪着屋顶,把他束发用的橙飘带在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姜冬沉:“嗯。” “哥哥,此刻你的内心是不是无比激动,你就要与英俊潇洒的我并肩作战了。” “……” “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了吧,哈,我就知道。” “……” 年却升忽然发现旁边的人有些不太对,以前不管他说了什么大言不惭的话,他也会嗯一嗯啊笑一笑啊来回应他。于是他转头去看他:“哥哥,你讲一讲话啊。” 这次姜冬沉却是赶在他面前,呼呼地睡着了。 年却升哭笑不得,用手指在他肩头戳了一下:“好啊你,你跟我学坏了。” 第二日,两人踏上了凤城热闹的街市。年却升像个小孩子一样东看西看,对四处的人人事事都好奇的不行,姜冬沉险些拉不住他。这会儿便像哄小孩儿一样哄他:“你别乱跑了,我给你买个糖葫芦,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年却升对这样的语气很是不满,但他接过糖葫芦以后还是吃得很欢。 姜冬沉始终没忘了正事,四处望也只是寻找看看是否有什么人可以让他询问这里是否有怨灵邪祟之事难平。两人毕竟没有经验,这地方怎么看也像是个海晏河清的太平之地,于是姜冬沉就转头问了一句:“你说这地方这样繁华,应该不会有什么邪祟作乱吧。” 这话自是在问年却升,可旁边一个卖胭脂的小贩就先开了腔:“这位道长是在问我吗?——这几年是太平了,不过二位也不要太过掉以轻心,更不要胡乱走动,北面有座凤城山,凡人不说,但是道士,上去就下不来了。” 两人闻言便停住了脚步,姜冬沉道:“劳烦,这是为何意?” 小贩却忽地闭了嘴,思考片刻才道:“道长这样问,我倒不方便说了,从前多少人问过我那凤城山之事,问完后全不以为然地上去了,最终是一个都没下来。” 年却升闻言笑了笑道:“您宽心,我们不是行丹术的道士,本事也稍比他们大些,您只管说,我们又不会出事。” 小贩仍是犹犹豫豫,但见两人确实气度不凡,半晌才叹了口气开口了:“这事情的起因是一神一妖,且这两位男子还是断袖,二位若想听,我便说了。” 年却升听了这句忽然看向姜冬沉,只见他神色不惊不变,仍然是一脸淡然,点头道:“愿闻其详。” 第6章 不曾远别离1 凤城出现了一件可以称得上是骇人听闻的大事,一位姓李的书生家,夜里忽然起火。李家众人被灼热的烈火催醒,却发现门窗都已被人动了手脚,他们无法逃脱,全部葬命。 凤城官府严审此事,迟迟无果。本来这事就要放置下去了,忽然来了一位名叫安知的道士,说这家被灭门是城东一位化作怨灵的书生杀人放火,蓄意谋害。并称持有证据,请求出面陈情。 怨灵作祟并非无缘无故,他们一定是带有怨念。更何况这是一场灭门案,怨灵的怨念,必定非同小可。 一看这困扰已久的案子被这道士一句破了,官府那边的人面子上多少有点挂不住。安知毫不理会,继续开口:“当日夜里,我在凤城山的住处打坐,忽听一声犬吠,便睁眼起身。那狗冲上山来,咬住我的衣摆,它脚步踉跄,身上多是烧伤痕迹,我留他在我的住所,独自一人下了山,便看见山下不远处,燃着重重烈火。” 说完,安知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锦囊:“这便是在场作祟的怨灵。”他打开锦囊,一只怨灵飞了出来,又被安知一招定住,“你们自己说吧。” 那怨灵毫不讲理,一出来便破口大骂起来:“凭什么!我伏案苦读二十二年,多次赶考,从不曾中举,而那个姓李的狗东西一考即中!他文采何及我半分!去年我家遭窃,一贫如洗!他们家却飞黄腾达,步步高升!我心悦的姑娘,最终却成了他的妻子。凭什么!本是师出同门,为何他处处的上苍眷顾,我却连上山采药为母亲治病都要遭遇猛虎!命途如此不公,凭什么!我要他不得好死!要他全家都不得好死!……” 安知一挥手,怨灵就被他收入囊中,放回袖子里:“这些日子我四处打听,得知这位化作怨灵的书生死于猛虎口中,死相惨烈,触发怨气,化为怨灵。他生前颇有些尖酸刻薄,不及李生宽厚待人,得人重用,于是心中郁结难平,企图杀人放火。这怨念极重,死后也绵绵不绝,因而如此祸乱,害人满门。” 一案破了,官府派人好生招待安知,安知拱手婉拒,称自己有事在身,转身离开。 他也确实是有事需要处理,当晚就离开了凤城,等他处理完怨灵,再回凤城山,已是一月之后。 这一回来,就有一大堆奇怪的事发生。他的住处门口,堆满了骨头。 当真惊悚!这血腥味蔓延了好远,每天晚上都能招来一群孤魂野鬼。安知生性好洁,赶走了小鬼们,收拾了骨头就回去睡了。一觉醒来,门口竟又出现了一堆骨头! “奇怪。”安知嘀咕着,把它们再一次收拾干净,便下山去了。谁知,他一回来迎面而入的还是一堆骨头。然后他又收拾了,又出去了,回来又是一堆新的骨头。 “……” 难不成这些天我招惹了什么人?莫非那个官府觉得我抢了他的风头就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 他再一次把这些骨头收拾干净,再一次起身离开。走了大概半柱香,脚步一转,走了回去。 然后…然后他看见一只狗来来回回不停地往他门口叼骨头…… 安知扶额,莫不是那只李家的狗过来报恩了? 那狗听见动静,回头看了安知一眼,掉头就跑。跑了没多久,又自己跑回来了,一脸迷茫。 安知失声笑了,你怕不是把自己绕迷糊了吧。 他走上前去,轻轻抚了抚它的头顶,温声道:“你无家可归了?” 那狗仿佛能听懂一般,汪汪两声,摇起了尾巴,使劲往安知怀里蹭,用尽全身力气展示自己的友好和亲昵。 安知一下子明白了,骨头毕竟是狗最爱吃的东西,他这样做,多半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向安知示好吧。 虽然看上去愚蠢,甚至有点可怕,但它的心意却是真真实实的。一条丧家之犬,怕应是早已食不果腹了,他是如何四处奔走,凭一己之力,带回这成堆的骨头的呢。 安知心里突然一片温暖。 心头那片温暖还没散去,这边怀里忽然灵光大射,那狗一瞬间消失,他怀里又一瞬间出现一个人。 安知一惊:“怎么回事?你成人了?” 灵光散去,怀里的男子看了看自己:“呃……好像是的。” “……” 安知赶紧撒手:“得罪得罪。” 安知想唤他,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于是他开口问了:“我叫安知,你…有名字吗?” 男子想了想道:“我叫俦侣。” “俦侣?”安知心里想着这是什么鬼名字,哪有人给狗这样起名字的,读书人都这样吗?——嘴上却还是说着:“好名字,好名字。” 俦侣一笑:“好名字是自然的,再怎么不济,以前住的也是书香门第。” 这时安知才开始打量他的模样。他眉目很是清秀,生得很白,身穿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手上一对缠绕着的铁链护腕,高高的束着发,笑起来明眸皓齿,倒惹人喜欢。 “你这个装束……倒体面得很。”安知小声念了一句,“你是才化成人吗,还是从前就……?” 俦侣挠挠头发,小小地笑了一声:“其实……不瞒你说,在你回来之前,我是变过两次的。可能是因为你这灵力太馥郁了,你一回来……更馥郁了……我第二次变成这样的时候,是有好好装束的!” 安知瞧他可爱,莞尔一笑:“那你不如和我一起暂住,我正好也缺个伴。” 俦侣似乎觉得有点突然,怔在了原地。安知迈进屋门也没见他进来,有点奇怪地道:“怎么……不愿意吗?” “不不不,愿意愿意!”俦侣小跑着过来,跑姿奇丑无比。惹得安知一阵笑:“看来你还是不太习惯怎么做人,那么……好吧。从此以后,我来教你。” 然而安知有点哭笑不得地发现,俦侣这个小妖精,好像真的有点傻。刚开始,吃饭要他喂,走路要他扶,睡觉要他哄。两个人挤在一张小榻上,安知总是在夜里冷不防地被他环住腰,然后一睁眼,入目的就是他放大的脸,长长的睫毛,还有他呼出的热热的气息,全打在他脸上。 后来俦侣慢慢开始琢磨着在安知出门平乱的时候在家做饭等他回来。 第一次,他把房子烧了…… 第二次,他把房顶掀了…… 安知扶额:“小妖精,你真的不是官府派来找事的吧?” 后来,两个人开始一同下山,一同平乱,一同坐在凤城山的半坡上去看漫天的星星,一同笑着去看对方的眼睛,再后来,他们就结为了道侣。 怎么在一起的?其实本没有什么,两年的朝夕相处,两年的形影不离,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平淡到就是在俦侣又不知道多少次做饭烧了安知的房子的时候,安知无奈地说了一句:“小妖精,你烧了我这么多次房子,以身相许吧,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俦侣一愣,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然后就牵住了他的衣袖。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穿梭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中,跨过一座座山岭重峦。两人四处平乱,配合地极为默契,留下一桩桩美谈。 最著名的一次是一平玄门乱,安知和俦侣联手召出蝴蝶阵,一瞬之间困扰了玄门一百余年的邪祟尽数清除,没有任何一个凡人受到伤害。邪祟除尽之时,满天蝴蝶纷飞,一瞬间玄门城如置于绿野仙境。安知和俦侣把所有邪祟引至荒山触发了阵法,安知又在阵法里召了一面蝴蝶墙,墙外残魂血雨乱舞,墙内安知和俦侣一人一只手向外输送法力,有说有笑,看着对方就在自己身旁,笑得莫名安心。 一战成名后,两人的感情发生了点微妙的变化。安知发现,从前视他为神明,逮着人就夸他的俦侣,似乎有点不买账了。 从前打完了邪祟回去的路上俦侣都是拉着他的手夸他如何厉害如何勇敢如何无畏,现在自己也变厉害了,俦侣就变了一个画风。 安知:“下次你不要一声不吭就冲上去近身肉搏,很危险的,你在我身边跟着我就好了。” 俦侣:“可是如果我不冲上去牵制住它们,你也会很危险啊。” 安知讶然,看了一眼一本正经顶嘴的俦侣:“你这是在不相信我吗?” 俦侣放开他的手,顾自掰起了指头:“阿知,你看啊,上次在周桥,如果不是我用箭射穿了花精的护盾,你的法力耗完了也打不穿她的防御” “……” “还有在白安那次,如果我不冲上去打断那只邪祟搭上去的天桥,怕是我们都要命葬于此了。” “……” “阿知啊,还有一次你被一个小鱼怪绕的团团转,要不是我顺着他的气味寻过去,你现在还在和空气打架呢!” “你……”安知苦于隐瞒身份,无从辩驳他并未用尽全力的事,只无奈叹道,“你长进了。” 俦侣哼哼一笑:“我讲的是事实。” “但是你下一次冲上去之前告知我一下,我身边突然少一个人,心里实在发慌。” “知道啦。” 过了几日,他们接到了消棋镇的求救,请他们去除一个成精的百年老树。于是两人就出发去了消棋镇,一路上安知千叮咛万嘱咐,叫俦侣不要再一个人贸然行动了,俦侣点点头嗯啊好全都乖乖答应,但安知心想:“你要是说答应就答应了,才是真不正常呢。” 到了消棋镇,两人先去镇里一个神庙,在地上画了传送阵法,随后上了西山。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老树精,挥舞着狰狞的藤蔓,藤蔓上还有几个吓得几乎呆滞的活人,树旁白骨森森,瘆人得很。 安知一眼就辨得出这妖已到了何种品级,下意识把俦侣护在身后,俦侣已经握紧了手里的弓箭,安知又道:“跟着我,听我的。” 说完,安知一手挥出三记破鸣术,清脆三声附在了树干上,接连着爆炸,树精猛的受到惊吓,藤蔓一松,那几个人就掉了下去。 “你放箭引他注意,我去把那几个人放走。”安知拔剑出鞘,冲那几个人掉落的方向飞快跑去。 俦侣拉弓放箭,一箭射穿了树精舞向安知的狰狞藤蔓。安知俯身在地上飞快地画着传送阵,把几个活人放置在阵里,从袖里取出一枚精致的铜铃轻轻摇晃,叮叮当当,那几个人就被阵法转移到了镇里安全的地方。 安知松了一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到底,树精一枝藤蔓忽然挥舞而来,卷住了他的腰身。安知拔剑出鞘,转身向后刺去,这一剑又准又狠,在劈上树藤的同时也击中了俦侣射来的一箭。当的一声,藤蔓折落,被击中的箭却改变了方向,掉了个头直直向俦侣飞去。 俦侣正几步上前拉弓取箭聚精会神想要一箭穿了树精的心魄,全然未发觉先前射出的那只箭已经变了航道,正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向自己飞来。 安知惊喝道:“俦侣!” 俦侣一转身,那箭擦着他的肩就过去了。吓了安知一身虚汗,无心再战,速战速决,默念一诀一剑穿了树精心魄,俦侣上前补了几箭,那树精这才心魄破碎,蔫了下去。 俦侣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刚要和安知讲话,安知却先开了口。 “我叫你不要轻举妄动的。” 俦侣这才发现,安知背后的衣衫,在那一箭过去了以后,已经全湿透了。 俦侣的弓箭是安知寻了上好的古银冶炼的,威力极大,何况它又是受了安知一剑弹开,灵力与妖力交叠,若是被那一箭伤了定不是小事,安知紧张,自也是应该的。 俦侣欲辩:“可是……” “没有可是,你尽会找理由。”安知是气极了的样子,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俦侣知他生气,不敢上前,就默默跟在安知后面,一声不吭。 正想着这样的场合应该如何施救,忽然闻到一阵清甜的花香,俦侣驻足,抬头望去,眼里尽是一片红艳艳的合欢,枝丫随风摇曳,落英缤纷。 俦侣被这芬芳明媚的合欢迷了眼,半晌回过神来,大声喊道:“阿知,你看!” 没有人回应,俦侣有点失落地发现,安知早就走远了。 俦侣抿了抿嘴,赶着去追他,追了两步,又驻了足折回来。 然后,足尖一点,跃上了合欢树。 安知在家里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那一抹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拐角的石子路。 一阵不安涌上心头,然后是无与伦比的后悔和自责。其实他心里都明白,俦侣总是冲上前去抢先攻击,总是不听他的指挥乱来,总是跑在他前面贸然行动,没有任何出风头和自以为是的意思。他只是在用这种不太理智的方式证明,他很爱他,他愿意为他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安知又何尝不是,想要笨拙的把他守护在身边,不愿意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天已经黑了,安知点亮了门口的灯,佩上了剑,欲待出门找他,俦侣却自己慢悠悠地回来了。 安知心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种感觉,后悔、自责、内疚、惊讶又心疼。看着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脏兮兮的俦侣,再生性好洁他也顾不上了,冲过去一把拥他在怀里。他刚要开口说话,怀里的人忽然“咝……”地一声吸了口凉气。 他这才发现,俦侣手上,背上,胳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回来的路上,你碰到邪祟了?” “嗯。” “为何不防身?你伤成这样。” “我箭放完了。” 安知二话不说拉他进屋,轻手轻脚地拉下他的衣服。他背上布满了抓痕,触目惊心。 “你傻啊。”安知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心疼道:“打不了你还不会跑吗?” “从树上跳下来,崴着脚了。” 闻言,安知赶紧脱下他的靴子,撩起裤脚。脚踝那里果然肿了老高。上完药他起身坐在俦侣身边,满脸心疼地问他:“小妖精,你上树做什么?” 俦侣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装满合欢花的香囊,一语不发地系在他腰间,清甜的气味瞬间溢满了整个屋子。 安知问他:“是为了给我做香囊?” 俦侣点点头。 安知沉默了片刻,再一次抱住他,温言道:“小妖精,我错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再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外面了,更不会让你这样带着一身伤回来,你原谅我。” 俦侣在他怀里,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安知疑惑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俦侣道:“其实我没事的。” “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我是爬上合欢树给你做香囊了,跳下来也确实崴着脚了,但是,我的箭没有放完。” “那你的伤?” 俦侣嘻嘻一笑:“我要让你心疼一下我嘛,就站着让他们抓了两下。” 第7章 不曾远别离2 近日来,安知总是其妙地心慌。这样的心慌在他们刚在一起时也不是没有,只是时隔五六年,它又一次来了,而且来势汹汹,更甚以往。 安知一向准确的预感告诉他,要出事了。 或者说,他和俦侣,要出事了。 对于安知的心慌,俦侣毫不知情,他只是有点儿奇怪的发现,安知待他,似乎比以前更好了。 “阿知,今日我来做饭?” 换了往日,安知肯定又要说“你又要烧我刚修好的房子了”“这次咱们屋子里要是再缺点什么东西,你就不用和我一起睡了”云云。可这一次,出人意料地,他答:“好。” “当真?” “当真。” “那阿知,今晚我们去镇上的夜市看花灯吧?” “好。” “那我能不能再喝点酒?” “喝。” 见他难得的有求必应,俦侣又试探着问:“不如今晚让我在上面?” 安知看了他一眼,他就缩回去悻悻地不说话了。 可是,该来的东西,终究是要来的。 安知每日都醒的比俦侣早,他轻手轻脚地把环在他腰上的双臂,搭在他腿上的一只脚拿下来,又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束发,取下挂在墙上的剑佩在腰间,下山去买菜。 走之前,瞧俦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得乖巧可爱,又转身回来,在他长长的眼睫上落下一吻。 谁知,刚走到半山腰,那阵强烈的心悸又来了,与此同时,腰间的佩剑也忽然开始剧烈的抖动起来。安知心道不妙,俯身咬破手指在地上画传送阵法。 自从那年俦侣带着一身伤回家,安知就在屋内画了一个巨大的传送阵法,并教会了俦侣如何使用传送阵回家,这些年他们从不曾远别离,所以那传送阵一直都没有派上用场。 传送阵画成,安知去探放在袖里的那枚铜铃,谁知铜铃尚未取出,一道白光先劈了过来。那白光灵力极强,似乎把整个凤城山都震得晃了一晃。安知被震得飞起,又被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白光消散,一位仙神站在那里,手里的拂尘直指着安知,冷声道:“大胆安知,你可知罪?” 安知一只手撑地,一只手压在剑柄上艰难起身,向后踉跄了一步,很快站稳,目□□势不减:“我何罪之有。” “安知,你身为凤城山神,我准你留居凡间,可不是让你爱上妖物,触犯天规!” “这些年我一直四处平乱,自当得起一身正气。怎么,还不许我爱上一个人了?” “你爱上一名男子,本就罔顾人伦!” 安知一笑:“若无俦侣,人伦于我,有何意义?” 那仙神还未开口,安知忽然脸色一变,大喝一声:“俦侣!别过来!” 可此话已迟,俦侣已一支箭直射向那位仙神,却被他周围护体的灵光一震,颓然落地。 那仙神转手擒住俦侣,再次问道:“安知,你可知罪?” 像是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浇熄了他眼里刚毅的火焰。安知一颗心狠狠地提了起来,哑声道:“我……我知……请您放过俦侣,这一切全是我一人教唆指示,与他全无关系。” 俦侣没料到他会这样说,猛地看向他:“阿知?” “你闭嘴。”安知看他一眼,继续道:“放过俦侣……我任你处置。” “你有什么罪?你为什么要受处置?我们一起面对不好吗?你在做什么!…安知?”俦侣大声叫喊道:“安知!你说句话啊!说你什么错也没有!你快说啊!” 俦侣的声音里有一丝慌乱的颤抖,安知早已是心如刀绞,若不是此刻俦侣正被擒在那仙神手上,他早就冲上去和他同归于尽了。可偏偏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生怕自己一句话拿捏不好,那仙神就一剑向俦侣刺去了。 俦侣双目通红地看着安知,安知也同样是双目通红地紧盯着那仙神,僵持了良久,安知斟酌损益,下了决心一般,扑通一声跪下,嘴里分明道着:“放开他……我随你回去领罚。” 那仙神手上一松,命令道:“把剑丢掉。” 安知忙解了佩剑,扔在一旁。 仙神松开手,俦侣腿一软跪倒在地。 “走吧。” 安知看着满面苍白的俦侣,他双手还在颤抖,安知知他是真的慌了,赶忙转向仙神道:“请您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同他道个别。” 仙神冷哼一声:“半炷香。你耍不了别的把戏。” 说完就隐了身形,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他的眼一般。 安知起身扶起俦侣,拥他在怀里,一只手轻柔地抚着他的背,轻轻开口道:“小妖精,实在抱歉。我是凤城山神,瞒了你好些年。” 俦侣在他怀里吸着鼻子,也不讲话,乖巧得令人难过。 安知继续开口道:“或许今日的事我早该有预料,明知这是一场没有好结果的感情,我还是选择了开始。” 俦侣听的难受,一咬唇,抬起眼:“为什么没有好结果。” “你是妖,我是神。”安知直起身,把俦侣从他怀里放出来,捧着他的脸道:“小妖精,你可不要怪我,喜欢和爱是控制不了的。” “不怪你……”俦侣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就是有点…舍不得你……不想你走。” 见他神色郁郁,安知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安慰道:“小妖精,此行我可能会离开很久,你要等我回来。” “果真吗?” “我何曾骗过你。” 俦侣像得了保证一般,放心地点了点头道:“好。” 安知伸手去拭他的眼泪,柔声道:“好就不要哭了,小妖精,眼泪是挡不住刀剑的。” 俦侣还想讲话,却见安知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随着风渐渐升上去。俦侣想去拉他的手,两手触碰,最终却还是错过了。 安知张了张嘴想要讲话,却又咽了下去,开口换了另一句:“回家吧,照顾好自己,乖乖等我。” 其实他心里知道,对于他来说,俦侣是恩赐,也是一道劫。 想了想还是没忍心开口,就算知道这一去恐怕有去无回,就算知道俦侣可能用尽这一生都等不到他承诺的回来。他还是希望,俦侣能为了他……好好活下去。 在离开凡间之前,安知没敢再看他最后一眼。 俦侣捡起被丢在草丛里那把佩剑,颤抖着双手把它佩在腰间。安知从未给他的佩剑起过名字,俦侣唤它,归期。 那日俦侣不知是如何跌跌撞撞走回了家,看着偌大的房子,忽然泣不成声。 这么大的房子啊,如今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安知和俦侣从前并不是没有过过一个人的日子,可生活便是如此,让你食着残羹冷炙长大,忽然吃上几顿山珍海味,再将你打回原形。在那之后,便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干冷的馒头了。 仙神设了两道结界,一道在凤城山,一道在整个凤城。俦侣也曾一遍一遍去撞那个结界,妄想着从那上面撞出一个缺口,让他可以逃,可以离开这座清冷的如同坟墓一般的凤城山。撞得头破血流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地上的血迹引来山下数不清的邪祟,他才明白,这两道结界镇住的,不过他们两人而已。 一群邪祟嚣叫着分食地上的血迹,忽然其中一只直直地冲他额上的伤口奔来,俦侣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如今已是三年过去了,在无数个想要去抱身边的人却又抱了个空的夜晚之后,俦侣终于做了一个绵长又昏沉的梦。 梦见他笑着说:“小妖精,你烧了我这么多次房子,以身相许吧。” 梦见他一脸自责地拥他在怀里,沉声道:“小妖精,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再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外面了,你原谅我。” 甚至梦见他带着一身鞭痕靠在天牢冰冷的墙上,手里握着那只香囊一遍又一遍地唤他的名字。 “俦侣…俦侣……” 俦侣睁开眼,地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归期安安静静地佩在腰间,额上的伤口早已止住了血,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邪祟,身上带着归期留下的痕迹。 留下归期明明就是为了保护我,可你还是不肯亲自回来。 俦侣在未成人形之前也曾以为人间疾苦大抵是如此:家破人亡,爱人离散,诸如此类。而如今才知,人间疾苦本不是分离,而是相思。 宛如一只生满了铁锈的长钉用力地往心里钉,撕心裂肺之后,还有一阵又一阵潮水一般的钝痛。守着物是人非,夜不能寐,寝不安席。 这一晃,又是两年。 从前俦侣都是靠安知输来的灵力压制妖邪本性,如今已五年过去了,他忽然发现,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了。 他又一次站在曾经离别的地方,沉默地看着冬日里冷清萧条的凤城山,嘴里喃喃地念着:“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突然从草丛里窜出一只怨灵,直直地向他撞来,他本想拔剑相迎,却仿佛下了意识地,不自觉地张开了双臂,任那怨灵撞入他的胸口,在他面前魂飞魄散。 忽然间,身体里升起一阵异样,俦侣猛的反应过来,把从前安知输给他的灵力封在灵脉里,手忙脚乱地要去拔剑,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别这么着急把我赶走,你灵力可是不多了,不接受我,以后怕是连他留给你的剑都拔不出来了呢。” 俦侣头痛欲裂,紧捂着双耳,艰难地开口:“不可能,我就算灵力溃散而死,也绝不会接受你这样的怨气。” 仿佛有人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叹了一口气,语气轻佻而慵懒:“不接受吗?那你的安知回来看到你死得很惨,怕是要很伤心呢。” 听他提到安知,俦侣的瞳孔猛的一缩,心也开始剧烈地疼起来,那怨气猛的占据了他的心魄。俦侣哀吟一声,闭上眼瘫倒在地,再无反抗之力。任那怨气一点一点的侵入、侵入……在他耳边调笑着:“你甘心吗?跟了安知那么多年,他说过他会回来的,可他还是让你等了这么多年。说不定他在天庭挨了忘情鞭,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哦,说不定,他早已另有新欢了。可怜的小家伙,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办了吗?” 俦侣心想:“不会的,他不会这样的。”可还是有另一个自己替他睁开了眼,站起来,不顾俦侣内心的反抗和叫嚣,自顾自开了口:“安知……你若再不回来,我可就要……就要去杀人了。” 他的眼睛,早已是狰狞的红色。 一个老汉提着一篮子新鲜的茶叶,颤巍巍上了凤城山。凤城山山路坡陡,老汉走到半山腰实在迈不开步子了,就在一条小溪旁的大石头上歇了下来,俯身去捧了一捧清凉的溪水,忽然在溪水的倒影中,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道袍,腰间佩着一把剑,剑鞘通体金黄,正背对着他,伸手去折一枝初春的花。 老汉抬头望他,心想道,这男子或许就是传言中的安知道长了,于是他试探地问道:“安知道长?” 男子伸出去折花的手闻言顿住,片刻又轻压在了剑柄上,微一侧头:“何事。” 老汉一看这情景,以为自己认对人了,欣喜又诚恳地道:“我今日频频受邪祟侵扰,我听说安知道长素来四处平乱,于是带了点自家种的茶叶前来拜访。安知道长,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那邪祟不在侵扰我?” “安知”一声轻笑,语气上扬道:“有啊。”说完就拔剑出鞘,归期剑刃通亮雪白,萦绕着一股诡异的黑气,这一剑出的又准又狠,老汉尚未开口道谢就被一剑穿心,直直倒了下去,一头栽在清澈的溪水里,手里的篮子摔落,撒了一地茶叶。 俦侣收剑转身,眸子依旧是狰狞的红色,冷笑道:“你死了,那邪祟自然不会找上门来了,这样简单的问题,还要我来教你。”说完他又啧了一声,“把我认错也就算了,你瞧你,把溪水都染红了,我难得穿身白衣出来赏花,你当真坏我兴致。” 这似乎只是一个开端,自那以后,踏上凤城山的人,十有八九,都命葬于此。凡人也就罢了,好歹还寻得到尸身,那些上山想要除恶的道士,无一例外的被吸食了心魄,连尸身都无从寻找。再无凡人敢踏上凤城山,俦侣也对凡人失了兴趣,只害上山道士,吸其心魄,留其尸身,置于山洞,保其不朽。 执念太深,怨气极重,俦侣逐渐失了心性,趋于疯魔。 第8章 怨气自引 年却升和姜冬沉对视一眼,姜冬沉道:“却升,这个人,我们要帮。” “那是自然的,哥哥,你有什么想法吗,说来听听?” 姜冬沉沉思片刻,开口道:“方才他说道士上山大都是为了除恶扬名,那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对他温柔一点,客气一点……不同他大打出手,大言不惭,随后……随后再…随机应变吧?” “哥哥我知你一向是以感化为主的,只是俦侣执念与怨气如此深重,怕是我们还未与他好好交流,就被他一招打死了。” 姜冬沉道:“那……你认为我们应该如何?” 年却升已经有了想法,轻轻一笑道:“怨气可引,执念难平。我们先制住他,我把他的怨气引到我身上,然后再由哥哥来温言感化他……” “不行。”姜冬沉打断他的话:“却升,引怨气上身太危险了,你万不能冒这个险,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年却升见他一脸担忧地驳回他的建议,笑道:“哥哥这是在担心我吗?哈哈哈哈,不过不用担心我啦,比那更强的怨气都上过我的身,我还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和你讲话吗。放心吧哥哥,那种怨气,还左右不了我的意识。” 姜冬沉叹了一口气,温声道:“我没有不相信你的能力,我是不想你冒险。” “我明白,哥哥,你大可不必担忧。再不济,我不还有你吗。一会你听着我对那怨灵讲了什么,万一我失神,你安慰我两句我就醒了。怨气都是抓着一个人最害怕的事物攻击的,我能有什么害怕的。” “我相信你,但你也万不要勉强自己。” “哈哈知道了,相信我就对了,你一开始就该相信我。”年却升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小绽银子,转身买了三盒胭脂道:“有劳了,再烦您指个路,凤城山怎么走?” 小贩看了他们许久,最终选择相信他们可以平安做好这些事情,于是接过银子,递上胭脂道:“这条路一路向北就是,二位,万万三思再上山,一路平安。” 年却升姜冬沉拱手道了谢,随即就转身顺着小贩指的路离开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到了凤城山脚下。 年却升道:“激动吗开心吗马上你就要和我一起打响我们的第一战了。” “激动,激动极了,开心的不得了。”姜冬沉哄小孩儿一般地道。 年却升啧了一声:“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敷衍。” 上到半山腰,年却升发现了一个阴森诡异的山洞,他戳一戳姜冬沉的手,道:“哥哥,我们去那边瞧瞧?” 两人就一同走到那山洞跟前,山洞大约有二人高,黑不见底。年却升掂起一块石头丢进去,嗞的一声,又弹了回来。 “设界了。”年却升道,“没灵力的东西是进不去的,俦侣还是有残余善念的,不愿伤害凡人,这个山洞,就是那小贩所说藏了道士的吧。” “我们要进去看看吗?” “不,危险。”年却升并起两指,指尖燃起一点幽幽的橙光,向身边的一棵小树苗点去,那小树苗竟忽地变成一个小人形,落到地上,蹦蹦跳跳地围着年却升和姜冬沉打转。 “赋神术?”姜冬沉问道。 “对,就是寿命短得很,只有一炷香,还没有杀伤力。” “可我记得它早就失传了啊。” “是失传了。也是我小时候在书志楼残卷上看到的,觉得好玩,半猜半蒙学的。”年却升转头一笑,“回头教你啊。”然后他拍拍在地上乱跑的小人,“进去吧。” 姜冬沉其实很想问问他在书志楼待那么久到底是做什么,但见年却升两指抵在太阳穴上闭上了双眼,知他要看那小人在洞里的视野了。叹了一口气,还是没问。 “化石了。”年却升道。 “什么?” “那小人,化成石像了。地上好大一个阵法,幸亏我们没进去。一二三四五六七……好多石像…数不清了。” 年却升睁开眼,吹熄了手上的法力,对姜冬沉道:“那些石像应该就是上山的道士,没死,若是被还了心魄破了石,还是能活下来……” “却升!小心!”姜冬沉突然喝道。 年却升刚想问发生了什么,忽然一把剑抵在了脖子上,剑刃雪白,黑气萦绕。年却升已猜到了是谁,于是一只手打手势让姜冬沉不要靠近,另一只手轻轻一抖,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被他悄无声息地握在手里,没有动作。 “何人。”俦侣冷声道。 年却升却笑了一笑:“别那么凶,我们坐下聊一聊啊。” 喉间的剑刃一紧,仿佛要当即把年却升的喉管割断,使其尸首分离一般。年却升不动声色,嘴里委委屈屈地道:“俦侣,你凶死了,从前你可从来不这样的。” 像是被唤醒了什么一般,俦侣一怔,手上的剑也不再向他逼近了。年却升看准了这机会,手里的匕首迎上去,当的一声把归期荡开,自己退了几步躲在姜冬沉后面道:“哥哥,我没有剑,这次可要看你的了。” 不用他说,姜冬沉已拔剑相迎,两道剑光一黑一白,叮叮当当地相击。姜冬沉出剑极有技巧,在不伤害俦侣的情况下步步紧逼,极快极稳。年却升不曾用剑,还是被这样精湛的剑法惹得移不开眼,拍手称赞道:“好,好剑法。没想到哥哥看上去像个斯文书生的,剑法竟也这样精湛。” “那是自然,读书习武,我家都是这样的。”姜冬沉手上持剑的动作刚硬,语气却极温和,“方才你可吓坏我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年却升一笑,“哥哥你剑真漂亮,有名字吗?” 姜冬沉道:“东南枝。” 年却升还没来得及称赞,归期忽然一改方向直向姜冬沉刺来,姜冬沉惊险避过,年却升不敢再分他神,呼了一口气,道:“哥哥还是快点制住他吧,我们引怨气要紧。” “好。” 姜冬沉手上灵力一聚,东南枝瞬时灵力流转,当的一声抵在归期剑柄,辅一用力,两剑双双飞出。俦侣被这灵光震退了好几步,眼里的杀气更浓,还未动作,姜冬沉左手便抛出一把折扇,那折扇在空中骤然变大,随即狠狠压下来。 俦侣动弹不得,手中又失了归期,双目红的骇人,狠狠盯着年却升和姜冬沉。年却升走上前无奈道:“我们是在帮你,乖一点好不好?” 他用匕首在左手上取了点血,又去捉俦侣的手,“为了安知,相信我们一下吧。” 听到这个名字,俦侣周身一震。 “安知?”俦侣语气转缓,带着迟疑。 “对,安知。他可能出了点小意外,正等你去找他。” 俦侣看着年却升,半信半疑地伸出手,任他在自己手上取了一点血,道:“你若是骗我,我就杀了你。” “好,杀我杀我。”年却升哄着,边把这两点血融在一起,嘴里默念道:“以血为媒,愿以怨气上身,速速而来,不得有误。” 话音刚落,一阵黑气便从俦侣的七窍中缓缓溢出来,宛如女鬼阴森的手一般,以一种柔媚的姿态狰狞地向年却升爬去。 俦侣眼里的猩红渐渐褪去,那些黑森森的怨气仿佛害怕自己会没有栖身之所一般,争先恐后地向年却升的口鼻爬去,引起年却升一阵咳嗽,满脸痛苦。姜冬沉忙上前去问他可还好,年却升说不出话,只连连摆手。过了半晌,那怨气终于全引干净。姜冬沉忙去探他的灵脉,一脸担忧道:“你感觉如何?可需要我……” “嗝。” “……” “撑死了。”年却升委屈道:“多大仇啊这是。” 姜冬沉无奈道:“今日,你可是吓了我两次了。” 年却升此刻的脚步还有点晕乎乎的,摸索着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对姜冬沉勉强一笑道:“我没事,让我自己坐一会,那怨灵要和我说话了。哥哥你比较温柔,去安慰一下俦侣吧。” 姜冬沉知道他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不会减轻他的痛苦,只会适得其反地让他分神,于是他柔声道:“我相信你,有事叫我便是。” 身后传来一个怯弱的声音:“我是不是……给你们带来什么麻烦了?” 俦侣的眼神已变得清明,眸子里猩红尽数退去,姜冬沉转身撤了压在他身上的折扇,温和笑道:“怎么会,错不在你。” “你们方才说……要带我去找安知?”俦侣从地上缓缓起身,接过姜冬沉递来的归期,一脸期望道。 “是这样打算的,只是这结界……我瞧是得用上等仙器才破的开,我们得先想办法,把结界破了。” 两人说了几句,俦侣刚要再开口,突然年却升大喊一声:“不可能!” 姜冬沉忙转头看向他:“却升?” 年却升眼底有猩红一闪而过,他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双手握得很紧,恨不能把拳头捏碎一般,极力忍耐着痛苦。姜冬沉半蹲在年却升面前,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背,仿佛在安慰一只正在发怒的猫一般,柔声道:“你还好吗?” 年却升猛的将姜冬沉的手打开,忍无可忍地怒吼道:“你走开啊!” 姜冬沉表情一滞,虽然明知道这句话极有可能是对那怨灵说的,但心里仍然涌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难过,失望,心疼……总之绝不好受。 姜冬沉心一横,伸手去覆住他的双手,道:“我不走,你别怕。” 闻言,年却升身体一颤,逐渐放松下来。半晌,他喃喃地开口:“哥哥?” “我在呢。” “方才…我……” “方才那怨灵似乎左右了你的意识,现在你可好些了吗?” “我没事了。”年却升咳嗽两声:“怨灵都是以恐惧和恨意为食的,哥哥一和我讲话,我就不怕了。” 姜冬沉松了一口气,眉心逐渐舒展开来:“他和你讲什么了?” “也没什么,先问我恨不恨年家,我说不恨。又问我恨不恨年却清,我说不恨。问我怕不怕被他占了心魄,我说怕就不请你来了。他还问……”年却升猛地顿住,又喃喃开口,“没事。对了,俦侣怎么样了。” 他没说出口,那怨灵还问,你怕不怕姜冬沉以后是死在你面前,不仅如此,还是你亲手杀了他。 年却升不知道那怨灵为什么要这样问,他什么都可以不怕,但这一次确实真真实实地慌了。这慌乱刚爬上来一点,年却升就知糟了,接着就是心肺撕裂般的疼痛。那感觉仿佛让他一下子回到小时候,只有头顶有一方窗户的禁闭室,阴冷潮湿的墙壁,还有将要死掉了一般的绝望挣扎,万分清醒地感受那怨灵一点一点地占据他的心魄,无能为力。 直到他在耳边轻轻道:“你还好吗?我不走,你别怕。” 简简单单一句,却有着震撼人心的温暖力量,让他一下子回过神来,从绝望的泥潭里抽身出来。 姜冬沉见他又沉默了,松开手去顺他的背,嘴里安慰道:“俦侣已没事了,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有点难受,要往我身上靠一下吗,这样可能会舒服一点。” 要是换了平常,年却升肯定就会靠过去了,只是现在俦侣在一旁看着,年却升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顾忌,就摇头道:“哥哥放心,我没事了。” 姜冬沉手上还是轻柔地顺着他的背,开口问道:“破这结界要用上等仙器,你家白月光能借出来吗,能的话,我们再往你家折一趟。” 年却升有点遗憾地笑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哥哥,昨日在客栈我父亲发来告知,说白月光躁动,问我去镇守白月祠堂,我拒绝了。” “怎么就突然躁动了。”姜冬沉叹了口气,“他这个时候倒想到你了——不要紧,上等仙器,我们去寻落花弓也是一样的,只是不知落花弓在何处,定是要费些功夫了。” “我知。”俦侣在一旁开口道,“我平日里常用弓箭,安知和我提起过一次,凤城东南九十余里,有一座原城,原城主有件镇城之宝,就是那落花弓。” 年却升点点头,又稍坐了会儿,接着问姜冬沉道:“哥哥,即刻启程?” “你身子要不要紧?” “哥哥还惦记这个呢。我没事,这不好好的,和平时一模一样吗,不用担心我。” 说完他又转向俦侣道:“我听说你有一枚铜铃,可否许我一看?” 俦侣忙从袖子取出那枚铜铃,恭恭敬敬地递给年却升,惹得年却升一阵笑:“你别这么正式,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他伸手往铜铃上附了些许灵力,对俦侣道:“有什么事传声给我们,念两遍我们的名字就行了,我叫年却升,他叫姜冬沉。” 俦侣又恭恭敬敬地从年却升手机取回那枚铜铃,小心翼翼地放回袖子里,仿佛那是一种极易碎的珍宝,稍有拿捏不当就会烟消云散一般。 姜冬沉道:“我们要走了,你快回屋去吧,等我们回来,你要把那些道士的心魄还给他们,你可明白?” 俦侣看着他们,点点头道了声多谢,年却升对姜冬沉道:“好啦,哥哥,我们走吧。” 两人向俦侣挥手作别,姜冬沉道:“走吧。” 第9章 知道你嘴硬 却需要人陪 这一路年却升异常沉默。 正值重阳节,街市上热闹得很。来来往往的当地人都穿着刺绣了菊花的衣衫,算是当地风俗。然而最惹眼的,是由几个原城姑娘组成的“游菊队”。打头的姑娘,发饰珠翠华丽,衣裙流光溢彩,妆容精致,那扮的便是花神。其身后跟着三三两两的小姑娘,瞧模样方才及笄,白衣者捧白菊,粉衣者捧粉菊,扮的是花神座下的花系仙女。跟在最后的姑娘,齐声唱着软糯的歌谣,笑得明媚动人,当真宛如一泓清水。引得行人站在街道两旁拍手围观,欢呼笑语,好不热闹。 年却升从前不曾出过几次仙都,对这些民间艺术一无所知。出来一两天,大大小小的歌舞楼馆都被他拉着姜冬沉转了个遍,姜冬沉本不喜欢姑娘多的地方,不情愿的很,奈何年却升撒娇了得,只好妥协,遂了他的心愿。 然而今日,年却升兴致缺缺,游菊队这样大的阵仗,他只淡淡的瞄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姜冬沉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不说他没有拉着姜冬沉挤进人群凑热闹,就连话也少的可怜。平日里都是年却升在姜冬沉身边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哥哥哥哥”喊个不停,今日却是冷漠异常,姜冬沉问他一句话,他便答一句,答完了,就又不讲话了。 当真是,不习惯得很。 姜冬沉探探他的额头,竟有点低烧,不由得担心道:“那怨灵的抗力,很强吗?” 年却升刚要答话,忽然胸口的家纹一阵闪烁,年却升不耐烦地嘟囔一句:“又来了,从前我在年家多少年都不找我一次。” 姜冬沉问:“你父亲又发告知给你了?” “是啊,无非就是要我回去镇守白月祠堂,真是好奇,年却清他们都是吃白饭的吗,何必找我这个在他们心里荣辱无关家族的弃子。” 听他这样讲,姜冬沉微一皱眉,年却升双指抵在家纹上,道了一句:“没空。” 年风龄收到他这样轻狂草率的回复,勃然大怒,抓起书案上的砚台狠狠向地上砸去,骂道:“竖子!不识大局,成何体统!” 年却清才进门,便见一方砚台直直飞来,他闪身避过,顺带挡了一下身后的尉迟宿,墨汁在他家袍下摆染出一串黑点。没有丝毫在意,年却清拱手道:“父亲,让却清去镇守白月祠堂,也是一样的。” “让你去?”年风龄喝道,“你如何镇得住!我处处照顾你,偏袒你,你何时不是养尊处优?那小子过的如何?我何曾让你和他平起平坐过?到头来,你还抵不上那个小子一半的修为!家主的意思就是由那小子来守!你何时能有点出息,让家主知道你修为了得了,再来要求我吧!” 年却清听着,脸色逐趋阴鸷,攥着拳,一字一字冷声道:“是,却清无能。” 尉迟宿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叫他不要生气,随后转向年风龄道:“侧主。,您不妨让年却清一试,若他一人不可,我陪他一起,也定是可以的。” 年风龄哼笑一声:“容不得你们胡闹,现在外面情况严峻得很,白月光躁动波及了不少仙器,各家嚷嚷着要讨公道,你们两个人若是镇不住,年家如何补救这个局面!?” “若不一试,如何知道镇不住?”尉迟宿坚持着。 “年家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插手。” “父亲!”年却清抢在尉迟宿面前道:“他和尉迟家都断绝来往多少年了!我从小都是他陪着长大的,待我如同兄长,大家都有目共睹!您怎么还把他当外人!” 尉迟宿上前拦住他,诚恳道:“侧主,您相信我和却清吧,我们定可以镇住白月祠堂的,若是我做了什么有损年家利益的事,便处死我好了。” 年风龄没再发通知来,年却升熄了手上法力,冷声道:“真是烦死人了。” 姜冬沉一言不发,捉住他的左手,右手覆在他法印上。年却升忽然被牵,刚想问他做什么,就感觉到一阵暖暖的灵流从左手法印流入全身,一下子身心都舒爽了很多。 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这股灵力封在灵脉里了。 姜冬沉道:“你今日焦躁的很。” “有吗?” “有,平日里你从不说你是家族弃子这种妄自菲薄的话。” 年却升沉默片刻道:“是,可这是事实不对吗?” 姜冬沉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此刻年却升的所有反应都极不正常,他甚至觉得,如果年却升有一把佩剑,他可能随时会当街杀几个人。 没有任何犹豫,姜冬沉拉起年却升就往回走。 年却升不知道姜冬沉有何意图,问道:“你带我去哪?” “你体内怨气开始侵占你的意识了,方才我看到一家客栈,我们歇一晚再走。” “我没事,不歇了吧,毕竟俦侣还在等我们……” “没事?”姜冬沉打断道。 “没事,有也是小事。我小时候什么苦没受过,这能算什么。” 姜冬沉一反平日里温和平易,脸色阴沉道:“现在已是酉时了,就算你没事我们也要歇的,到原城还要走一个时辰,夜晚造访,实为不敬。” 其实这只是小的可以忽略的原因,只是姜冬沉实在觉得,年却升的身体,不能再拖了。 年却升只好妥协,任他牵着自己一路折回客栈,一路上引来路人纷纷侧目,姜冬沉毫不在乎,径直拉他进了客栈,要了房,坐了下来。 随后不可推辞地二话不说握紧年却升的手,将灵力汩汩输送进去。 “却升,这种事,你大可不必硬撑,我又不会笑话你。” 这会年却升稍好些了,心思静了许多,许久才点点头道:“知道了哥哥,只不过,以前我是硬撑惯了的。” 听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对他来说似乎很重要的称呼,姜冬沉松了一口气,道:“可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 闻言年却升抬头看向他,他神色认真的很,年却升心里一阵翻腾,喃喃笑道:“也是。” 终于笑了,姜冬沉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仿佛风尘仆仆跋涉千里的人,嘴边忽然送来了甘甜的泉水。年却升又开口道:“哥哥,让我一个人先躺会,你下去打听一下原城和落花弓的事吧,毕竟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不用我陪你吗,等你缓一会,一起下去也无妨。” “不用了哥哥,你快去吧。” 于是姜冬沉站起身来,欲待走出门去,年却升的身体却仿佛忽然反悔了一般,涌上一股极强极强的抗力,难受的年却升连表情都控制不住了,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强忍了片刻,最后竟吐出一口血来。 姜冬沉忙又坐回去,伸手去顺他的背,安抚道:“没事,怨气郁结在胸口,吐出来也便好了。”说完又无奈地笑笑,“你啊,知道你嘴硬,却需要人陪。” 年却升神色已舒缓了许多,姜冬沉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也没有先前那样热了。他神色可爱得很,一丝尴尬,一丝懊恼,一丝委屈,小孩子一般的撇撇嘴道:“忍了好久,这么没用的样子,还是让哥哥看见了……” 姜冬沉哭笑不得道:“我都说了,不会笑话你的。” 这会儿天已然黑了,屋内灯火遣绻。年却升烧也退了,胸口也不闷了,一阵困意昏昏涌来,正是睡觉的好时候。年却升脱了靴子骨碌碌滚到床上,舒适地伸了个懒腰,伸手捞过姜冬沉,一把把他拽到床上,紧紧抱着不肯撒手,慵懒地道:“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我要困死了,哥哥,你要陪我睡一会,明天好赶路啊。” 姜冬沉伸手推他:“外袍脱掉,脏死了你。” “我不。”年却升微眯着眼,呲着虎牙吊儿郎当道:“你帮我脱。” 姜冬沉脸蓦地一红,别过脸去:“爱脱不脱,难受的又不是我。” 身边好一会也没动静,只有近在耳边的呼吸渐渐平稳。姜冬沉起身去看了看他,确认他是真的睡着了,有些好笑地叹了一口气,从他怀抱里脱出身来,除了两人的外袍,才重新躺了回去,熄灭了灯。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哦,这一章字数有一点少啊。 这两天我在学校,没有手机,文也都是存了稿定时更的,希望没有出什么意外。我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看我文了,反正我临去学校的时候是一个也没有。第一次发文,还请大家多多关照啦 我现在还是个高二党,等我开始集训可能会开启周末双更,这个日更的频率不出意外我是不会变的,但是一天的时间说不准啦,毕竟如果我要集训的话,一整天都要闷在画室里画画。 不过文我是早就写好了,上课的时候拿一个小笔记本偷偷的写,回家的时候码字,虽然到现在也没有码完…… 好啦,我爱你们! 不管有没有人,我都爱你们! 第10章 夫人 这一觉睡得轻松而舒适,早上睁开眼,日光已淡淡地洒了进来。年却升伸手一摸,身边已经空了。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年却升迷迷糊糊地小声叫道:“哥哥……” 见他已经醒了,姜冬沉把他的外袍和发带递了过去。年却升还没有全然睡醒,把外袍接过来抱在怀里,小声嘟哝道:“哥哥……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你若是困,再睡会也无妨。” “不睡了。”年却升极不情愿地起身,极不情愿地穿衣,极不情愿地束发,只差把极不情愿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穿戴完毕,又软软地挂在姜冬沉身上,打着呵欠道:“啊——困死了。” 年却升比姜冬沉高许多,此时他正赤脚站在地上,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姜冬沉身上,懒洋洋地讲话,温热的鼻息全呼在姜冬沉颈窝里:“哥哥身上好凉,方才去哪了?” “去……去楼下……问老板娘……送早饭了…” “哥哥,你结巴什么。” 不仅是结巴,姜冬沉脸也莫名其妙烧起来,嗫嚅道:“没事……你起来,去穿鞋。” 年却升乖乖从他身上下来,去洗了脸,漱了口。这时响起一阵叩门声,年却升去开门,门外老板娘笑吟吟道:“二位客官,早饭送来了。” 年却升道了谢,礼貌问道:“您可否知道原城这个地方?” “原城……是个新兴起来的小城,据说城里全是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全是姑娘?”年却升两眼放光道。 “据说是的,原城只有容貌出众的小姑娘小伙子才进的去,像我这种人老珠黄的老婆子,连那城门都没远远望过一眼,更别说进去了。” “哪啊,老板娘漂亮得很。”年却升嘴甜道。 老板娘被年却升夸的一阵笑,望向两人道:“二位客官生的当真清俊,但如果只是去原城办事,我有个小小劝告,二位最好找两个姑娘一起进去。” “此话怎讲?” “原城里的姑娘都热情得很,二位客官风度翩翩气质不凡,若是就这么进去了,十天半个月都出不了原城的门。不若装作已有家室,那些姑娘都有分寸的,二位也好早去早回。” “多谢老板娘提醒,有劳了。”年却升拱手道。 关了房门,吃过早饭,年却升托腮道:“怎么办,哥哥不是最怕照顾姑娘了?” “…是……可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是有的,我最不缺的就是办法。”年却升笑得玩味,故意装出很为难的样子,“不过,可能要委屈一下哥哥了。” 姜冬沉后退一步,道:“什么办法?” 年却升左手升起一点亮晶晶的灵力,宛如手心托起了一朵橙色的花,嘻嘻笑道:“哥哥你过来,别躲我啊。” 姜冬沉猜到了他居心何在,一溜烟躲到屏风后面,不满道:“为什么是我,你自己变不行吗?” “这化形术用在我身上限制我灵力啊,我体内可是有怨气的,镇不住跑出来可就不好玩了。哥哥赶紧过来吧,要不我过去抓你了。” 姜冬沉心里叫苦不迭,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回到年却升面前,乖乖站好,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年却升笑得手都抖了:“哥哥,你不要摆出这种视死如归的表情啊,我又不会害你。你快放松点,要不一会把你变成个丑八怪啊。” 姜冬沉瞪他,然后认命的合上眼道:“你快点,要不一会我反悔了。” 年却升见他已经闭上双眼,长睫微颤,紧抿着嘴等他动作。不像是在等待施法,倒像是在索吻。年却升心头一暖,笑得温柔了些许,轻轻将左手覆在他额间。 忽而一阵橙光四溢,不知是不是错觉,面前的人似乎矮小了几分,或者说是娇小。光芒消散,年却升看见面前的人,惊讶地睁大了眼。 这也……太好看了吧…… 乌发散落肩胛,眉目清秀,眼睫弯弯,红唇轻抿,皮肤细白如雪。当真明丽,这般花容月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仙女下了凡。此时姜冬沉缓缓睁眼,还是一双浅灰色的眸子,这双眸子本就带着一种温润的柔情,这会儿被盯得无所适从了,又染上一丝羞怯,迷的年却升七荤八素。 姜冬沉睁眼瞧他一脸惊讶地盯着自己,悄悄别开目光,知道自己已是女身,万分羞愧难当。只得硬着头皮道了一句:“怎么了……不好看吗?” 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 姜冬沉的声音,已变成了清甜的女声。 声音也可以变?配置也太高了吧! 年却升突然想摸摸他身下的东西还在不在了。 “怎么不好看,哥哥当真是绝世精致了,沉鱼落雁不过如此!哥哥,不行了,我要爱上你了。” 姜冬沉害羞道:“你惯会哄我。” “真的,不骗你。”年却升把姜冬沉拉到铜镜前,“哥哥自己看。” 姜冬沉半信半疑地看向铜镜,只这一眼,自己也惊讶了。 年却升笑道:“没骗哥哥吧,哥哥不论是什么样子,都是我见过世界上最好的样子了。” 姜冬沉还没来得及为他这句话感动,年却升又端详起他的脸,沉思道:“只是哥哥面色不够红润,倒像是个弱不禁风的大小姐。……啊!对了!”年却升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袖子里取出了三盒胭脂,把其中两盒塞到姜冬沉怀里,欢叫道:“哥哥好生收着,这下它可派上用场了。” “你袖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累不累你。”姜冬沉见他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各种东西,哭笑不得道。 “化个形,装在袖子里和装小纸片似的。” “女子的妆容,你也研究过吗?” “研究倒是没有,擦个胭脂还是会的。”年却升打开胭脂盒子,“哥哥,看我。” 这次姜冬沉极为配合,乖乖抬起脸看向年却升。年却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目光深沉专注,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对视了一小会,年却升笑道:“哥哥,我还没开始呢,你又脸红了。” 姜冬沉窘迫地说不出话来,又移不开目光,不知怎么办才好,年却升瞧他为难,体贴道:“好吧,哥哥,闭眼。” 姜冬沉如蒙大赦地闭上眼,年却升也伸手去为他擦胭脂。脸上一凉,姜冬沉睫毛微颤了一下,在袖下悄悄地绞起手指。年却升动作极轻柔,宛如正在临摹一幅只属于自己的画,眼神虔诚而深邃,不自觉笑得极温柔。 忽然间,他很想摸一摸姜冬沉的唇。 姜冬沉感觉到挑着他下巴的手一松,以为已经好了,刚要睁眼,忽然有东西覆在了他的唇上,动作极轻,仿佛他正在沉睡,生怕一用力面前的人就会惊醒过来一般,细描着他的唇形。姜冬沉猛一睁眼,年却升手一缩。两个人看着彼此,都不讲话了。 这次不光姜冬沉,年却升也脸红了。 像是为了打破这个尴尬的沉默一般,姜冬沉率先道:“…好了?” 年却升讷讷点头:“好了……” “那……走吧…?” “好,走。”年却升飞也似的逃了。 出了客栈,到了喧闹的长街上,一阵秋风迎面拂来,吹散了不少尴尬的气氛。年却升很快就不在意了,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在姜冬沉身边晃来晃去,姜冬沉无奈地捂住他的嘴道:“你小一点声啊,现在这样的情况,就……不要再唤我哥哥了……” “那我要唤你什么?姐姐?不,夫人!对!夫人!” “……”姜冬沉伸手向他打去,怒道:“年却升!” 本是生气的,偏偏在这声音的特效下,清甜得像是打情骂俏时一声责怪的娇嗔。年却升笑着躲过,大声嚷着:“夫人!你凶死了!当初我就不该娶你,应该娶那个在你之后提亲的,她可比你温柔多了!” 这么大一声,怕是半条长街都听得见,姜冬沉羞愧难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只好把戏演下去,他一边推搡着年却升,一边气道:“走走走走走,我不凶你了,赶紧走。” 时日正值仲秋,他们不知道,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幅怎样惹人羡慕的画面。宛如一日春朝,南风过境,不识世俗污浊,一身情怀如水。 忽而长街那头一阵锣鼓喧天,两人停了斗嘴,一齐向那处看去。锣鼓声消退,随即响起一阵绵软的歌谣。 “游菊队?今日已不是重阳了啊。”年却升疑惑道。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语气有一丝嘲笑他孤陋寡闻的意味。他道:“昨日那叫游菊队,今日她们要回原城了,这叫做‘送花神’。” 年却升和姜冬沉回头,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堆满稻草的倾斜板车上,闭着眼悠闲道:“再好看的姑娘,回了原城,就还是普通姑娘一个,难得有一个受人仰慕的机会,自然是片刻都舍不得放过。”说完又感叹了一句,“再好看的花,回到万紫千红中去,也便黯淡了。” 瞧这少年年少老成,年却升心觉好笑,问那少年道:“那原城里的姑娘,有我夫人好看?” 少年不屑的睁眼,瞥了一眼年却升,又把目光转向姜冬沉,一下子怔住了。 忽然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姜冬沉有点不自在地别开目光,看向罪魁祸首,埋怨道:“你这人……” 年却升颇得意地一笑,少年为了挽回面子,冷哼一声,起身转身离开:“也不过如此,我有事要做了,有缘再会吧。” 游菊队沿着长街过来了,昨日年却升因怨灵侵扰,没有细看,今日可不能再错过了。于是便拉着姜冬沉过去,只见那打头的姑娘面容精致,额上画着一朵金光熠熠的菊花,双目顾盼流兮,嘴角噙着点点笑意。年却升还未夸赞她气质姣姣,端庄自持,姜冬沉先开了口:“哎?我记得昨日扮花神的并不是她,额上也并无金菊妆。” “许是哥哥记错了,或是换了人也未可知。” “也对,昨日确实只晃了一眼。” 忽然年却升欢呼道:“我们就跟这些人一起去原城吧!跟着她们,准不会走错的!” 姜冬沉心知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嘴上也毫不避讳:“你无非就是瞧她们好看,想跟着她们寻机搭讪罢了。” 被戳中心事,年却升尴尬一笑,拉住姜冬沉好言好语道:“哪能,从前也就算了,如今我可是有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呢,哪还有心思去搭别人家的姑娘。” “年却升。”姜冬沉警告道,“少油嘴滑舌。” “你惯会喊我名字,我可是一直恭恭敬敬唤你哥哥的。你就不能唤我唤的亲切点?” 姜冬沉反问道:“恭恭敬敬?不敢苟同。” 年却升没能如愿让他上钩,扭过头去,闷闷不乐地不讲话了,活像个因为得不到糖就和大人置气的小孩子。姜冬沉无奈妥协道:“好吧,你想我唤你什么?” 见他让步,年却升双眼放光地转回来,理直气壮道:“要你唤我夫君。” 姜冬沉没料到他这样回答,恼羞成怒要打他,年却升一溜烟跑到游菊队后面,求饶道:“夫人!夫人我错了,咱们赶路要紧,赶路要紧……这笔账回头再算。” 见他又演,姜冬沉见好就收道:“好了,我饶你这次。” 于是年却升又笑嘻嘻臭不要脸地凑上去,拉着姜冬沉道:“走吧走吧。” 第11章 情敌 时已近冬,百花相继凋零,原城之内,仍是万紫千红开遍。 到了原城城门,游菊队的一位姑娘转身对年却升道:“这位公子,请您二位朝那边走,我们要回去卸妆换衣了。” 年却升拱手道了谢,和姜冬沉一起踏着一条幽径进入了原城。 空气温暖舒适,丝毫没有深秋时节的刺刺寒意。年却升抱怨道:“要是什么地方都像这儿一样暖和就好了,冬天这个季节,最可怕了。” 头一次听到他说害怕什么,姜冬沉稀奇道:“你还有怕的东西?” “哥哥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大家都是人,怎么没有。” 姜冬沉很诚实道:“从没听你说过你怕什么,第一次见你挨灵鞭罚跪的时候,都打成那样了,你还是云淡风轻的。和你出来以后,发现你会用各种很神奇的小法术,甚至被那样强的怨灵上身都能一声不吭。可能……是我把你想的太无所不能了吧。” “我很怕冷,从来没和什么人说过,大概是因为,小时候过的实在如履薄冰,不敢相信任何人。”年却升忽然不想再讲这个话题,转头问姜冬沉,“哥哥和我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在一起,会觉得安心吗?” 姜冬沉正低头看花,全神听他讲,闻言抬起头,看着他认真笑道:“会呀。” 那双眼睛温柔如水,如此温暖纯粹。 姜冬沉又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小时候为什么会在书志楼久留?” 年却升并不想让姜冬沉知晓他这些过往,搪塞道:“这个……关禁闭也没什么……习惯就好了……我……” “姐妹们!快看!那边有个俊俏的小公子!”突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女声,打断了年却升的话,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被团团围住。 “啊!你们看!这个小公子有虎牙!笑起来好好看啊!” “啊!你们看这个小公子的眉眼如此清俊,一看就是专情之人!” 年却升:“……” 姜冬沉:“……” 年却升忽然庆幸此时姜冬沉不是原身,不然他可保不准这些姑娘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年却升清清嗓子,道:“各位姑娘,请……” “啊!我不行了!他声音好好听啊!” “啊!小公子年还不及弱冠吧!声音还是少年郎的感觉呢!” 年却升无奈道:“各位姑娘,请不要激动,在下已有家室了,我……” “啊!不活了!!他还这么年轻!就有家室了!!” “小公子!你夫人必定是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吧!不然怎样有幸嫁给这样俊俏的公子!” 年却升听见这个就想炫耀,尴尬也顾不上了,正事也抛在脑后了,一只手指向身后,有些洋洋自得地道:“正是这一位了。” 人群只沉默了片刻,随后爆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叫喊声。 “这位姑娘好漂亮啊!你们看她的眼睛!” “这位姑娘当真好福气啊!嫁给这样明俊的公子!” 人群一阵吵吵嚷嚷,姜冬沉从不习惯被姑娘包围,难免有点头昏脑涨,眼下又脱不开身,只好往年却升身边靠了靠。年却升感觉到他这份不安,刚想回头安抚几句,忽然那个尖嗓子的姑娘又叫道:“姐妹们,小公子的话可不能全信啊,我们要姑娘承认了,才是真夫妻呢!” 人群一阵附和,那姑娘转向姜冬沉:“姑娘,这位小公子,是你什么人?” 大家都安静下来听他回答,姜冬沉面上一阵发烧。这话难以启齿,可他知道不承认只会拖延更久,斟酌损益,咬咬牙,在年却升虎视眈眈下轻声开口:“是……他是我夫君。” 年却升仿佛就在等他说出这一句,姜冬沉话音刚落,年却升立刻对姑娘们道:“各位姑娘,我们有事要先行一步了,劳烦哪位姑娘带个路,领我们去见你们城主?” 这些姑娘散开几个去做各自的事,剩下的全围绕在他们左右要跟着一起去。 此刻姑娘再多年却升也视若无物了,脑子里只盘旋着姜冬沉那一句“他是我夫君”,宛如一阵风一般将他吹拂起来飘来飘去,像是为了做点什么事来回报他这句话一般,年却升转头伸手道:“夫人,人这么多,过于拥挤,要拉一下手吗?” 听他这样讲,姜冬沉犹豫片刻,还是把右手送到年却升的左手里。 周围的一切全都听不见了,只有掌心的温度还存在着。年却升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愉悦,像是为了表达出这一份无处安放的欣喜一般,他走的越来越快,步步生风。姜冬沉这个女身与他形体相差甚远,渐渐有些跟不上了,小跑着去和年却升并肩,道:“你走慢一点啊。” 年却升猛然醒过神,看着身边吃力的跟着他的姜冬沉,心觉当真是可爱极了,他慢了脚步,赔罪道:“抱歉,没感觉到夫人的感受,罪过罪过,下次不敢了。” 这下姜冬沉没再有异议,心安理得在他身边漫步走着,任他牵着自己走到原城长街的尽头,在姑娘们的带领下来到一座背山而居的清致小屋前。 当真清致,背后靠山,左依竹林,迎面是原城唯一一条长街,一年四季都是繁花潋滟,雾色空蒙。 那个嗓音尖尖的姑娘上前叩门,轻声唤道:“城主,您有客人来访。” 片刻,屋门吱的一声打开,面前出现一位身着一身薄纱衣裙的女子,略显稚气,还是少女模样,眉目温温,笑得极平和。年却升拱手致礼道:“见过城主,在下年却升,身后是夫人姜氏。” “原慈。”原慈拱手道,抬起头来。 看到姜冬沉那一刻,她忽然怔住了。 在年却升看来,这样的目光极不怀好意,于是他一步挡在姜冬沉身前,将原慈的目光挡的严严实实,开口道:“原城主,我二人有要事相求,不知原城主现下是否得空,听我陈情一二?” 原慈极礼貌地回话,目光却仍追随着姜冬沉,平和道:“抱歉,下午我有事外出,二位舟车劳顿,我先安排住所,今晚酉时,定当前去与二位谈话。”原慈转向那位嗓音尖尖的姑娘,“原蝶,带二位客人去木兮桥旁的空屋,叫人好生打扫了,妥善款待。” 原蝶点点头,转身点了几个姑娘,向年却升姜冬沉道:“年公子,年夫人,随我走吧。” 待到一切都打点完毕,那群姑娘还叽叽喳喳地围在木兮桥不肯离去,原蝶对她们道:“走吧,姐妹们,年小公子和年小夫人已经很累了,咱们便不要叨扰他们了。” 姜冬沉确实很累了,闻言颇感激地望了原蝶一眼,主动开口道:“多谢姐姐们照拂,给你们添麻烦了。” 姜冬沉难得嘴甜,姑娘们再次感叹一番姜冬沉如何标致如何贤良淑德如何幸运,笑着沿着木兮桥离去了。 待姑娘们走远,年却升一挥手撤了姜冬沉的化形术,酸溜溜道:“哥哥当真是男女通吃,谢谢姑娘倒是没什么,只是那原城主,目光黏在哥哥身上了一般,就差把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变回来的姜冬沉心情好得很,好笑地看着年却升道:“第一次见,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况且,她是女子,我是男子,有何不妥。倒是你,我才变了半天,你就真把我当姑娘了。” 年却升哼了一声:“哥哥变成姑娘是又标致又贤良淑德,但我还是喜欢最本来的哥哥,才不会把你当姑娘呢。” 酉时,原慈如约到了木兮桥,姜冬沉已然是女子模样,正与年却升站在木兮桥上,两人有说有笑,看着从北方潺潺而来的流水,覆着一层薄薄的冰碴,迎着天边橙红色的晚霞,散发着隐隐的光晕。 原慈一时竟不知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出场。 似是感觉有什么人站在身后了,年却升与姜冬沉一同回头,又一同颔首致礼道:“原城主。” “何必客气,唤我原慈就是了。” 年却升显然不想讲这么多有的没的,单刀直入道:“原城主,我们此次前来,是想借贵地的落花弓一用。” 瞧他不礼貌,姜冬沉把年却升拉到身后,责怪了他一句,向原慈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一道结界,那结界需上等仙器才破的开,我知如此唐突向您借落花弓实属不敬,但实在要事在身,关乎人命,我们不得不前来冒犯,望您体谅。” “无妨,若是人命关天,我定是要借的。只是姜公……姜姑娘,这段时日,落花弓急躁得很,怕是她……不好取啊。” “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急躁,别的时候就没事吗?”年却升看她不爽,带着一脸“我呸你就是不想借吧”的表情,上前道。 “这个……”原慈尴尬地笑道,“年公子,因为你家白月光躁动,落花弓也受了点影响,所以……” “…好吧。”年却升悻悻退开了。 “落花弓是花神座下一位仙女抚花神身所化,现镇于我屋后的枕梦山,枕梦山上梦灵、怨气、邪祟颇多,与落花弓互相制衡。若是在平时,直接上山顶去落花弓即可,只是近日落花弓急躁得很,灵力有减,山上邪物出没,十分危险。尤其是那梦灵,连我也颇为忌惮。”原慈极诚恳道,“我一言相劝,二位还是不要上山冒这个险。” 姜冬沉正要谢她诚言相劝,年却升在身后幽幽开了口:“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姜冬沉扶额,回头责怪道:“在谈正事呢,不要胡闹。” 年却升抱手:“哼。” 原慈笑笑,继续向姜冬沉道:“不过要去取落花弓,也不是全无办法,。枕梦山本就是一座极平常的山,既无飞湍瀑流,又无豺狼猛兽,但梦灵会制造出许多幻象,像是横尸遍野,流血漂橹,亦或是歌舞升平,醉生梦死。两位若执意上山,万不要相信肉眼所看到的一切景象。那梦灵会幻化成各种样子,且优先攻击看到它的人。两位最好不听不看,哪怕上山上的慢一点,闭着眼摸索上去,也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只梦灵。” “多谢原城主提醒,那若是不幸被梦灵攻击了,可会丧命?” “丧命?倒是说不准,被攻击的人会做一个很长很真实的梦,所梦之事有好有坏,前者让人沉迷梦中不愿醒来,后者让人历尽痛苦丧失心智,最终都会迷失自我,与梦里的自己同化。待意识全然丧失,就会被梦灵吸食心魄。这要看被攻击者的意志是否坚定了,不过二位大可放心,若二位在山中所耗时间过长,我自会想办法救二位出来的。” 虽然听她说要救自己心里有些不悦,年却升还是随姜冬沉恭恭敬敬的拱手道谢了。 正事谈完,这边年却升正想着如何哄姜冬沉陪他去原城的长街逛夜市,那边原慈突然开口:“公事谈完了,现下我有些私事要讲。”她望向姜冬沉,“你……果真不认识我了?” 听见这句,年却升立马警觉起来,闪身护在姜冬沉身前,姜冬沉被年却升挡了个严实,向一边移了一步,露出半张脸,一脸疑惑道:“我们可曾见过?” 闻言,原慈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也对,很多年了。”神色黯然了一会,向年却升道:“年公子,把化形术撤了吧,这样瞧着他,挺不习惯的。” “你当真不是认错人了?”年却升语气极不满,一脸敌意道,“我们可是第一次来原城。” “怎么会认错。”原慈笑得很苦,这样的表情在她尚还青涩的脸上显得有些惨淡,她道:“除了姜四公子,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拥有这样清澈好看的眼睛了。” 年却升对这句话颇为认同,但他还是不愿承认姜冬沉就是她的故人,撇撇嘴,撤了姜冬沉的化形术,退到一旁默默地不说话了。 瞧他神色不对,姜冬沉本想上前去安抚他一下,这时原慈开了口:“如果姜四公子现在不知道我是谁,那你可还记得林慈吗?” 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姜冬沉道:“啊!是你,林姑娘?” 这语气没有惊喜,没有愉悦,只是一种揭开谜底时自然而出的恍然大悟。原慈道:“十二岁那年我和抚花一起叛出家族,来了这里,改姓为原。去年抚花全身心附入落花弓,我就做了城主。”她遗憾地笑笑,“我以为那几年我都不再去姜家找你了,你好歹也会打听一下我的去处的。” 姜冬沉没接这句话,他问:“抚花?他为何会在林家?” “抚花很多年前下凡办事,途中遇了点麻烦,林家一位公子在外历练,出手相救,抚花对他一见钟情。两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事情办完,抚花以为林家那位公子对她是有情分在的,回去复了命就私自下凡,隐去身份,在林家做了女弟子。直到后来林公子做了家主,娶了旁人,抚花才知是她一厢情愿。她待我如同亲姐姐,问我可愿与她一同叛出,我同意了,她就带我来了这儿。后来天庭派人下来寻她,她为了躲避自废神身,铸了落花弓,镇在枕梦山上,原城原本极荒凉,落花弓镇住枕梦山后,才开始逐渐兴起。去年枕梦山大乱,梦灵冲出结界逃出一二,她为了保护原城的姑娘们,全身心附入了落花弓,把原城交与我管。” 她说了这么多,可姜冬沉实在不知如何和姑娘打交道,就点点头,不讲话了。 原慈仰起脸,极认真对姜冬沉道:“姜哥哥,抚花之于林公子,正如……如我对你了。” 听了这句年却升终于沉默不下去了,冷哼一声道:“姜哥哥?哥哥在外面的弟弟妹妹当真不少。” “不是,我……” “要给哥哥留点与故人叙旧单独相处的时间吗,我先告辞,不打扰哥哥花前月下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天已然黑了,姜冬沉在原地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夜色中,眉心又不自觉拧成了一个结,心里责怪他无理取闹,却还是想要跟上去解释。 他没有跟上去,转身面对原慈道:“他这人,小孩子脾气,原姑娘别与他一般见识。” 想起方才两人在木兮桥上安然的笑,原慈问道:“这位年公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姜冬沉闻言一怔,这种话从原慈嘴里说出来,愣是染上了一股酸溜溜的奇怪味道,姜冬沉不解:“此话怎讲?”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此时年却升已回了那间屋子,一屁股坐在榻上,一个人气呼呼地坐了好一会,随后撒气一般地抓起枕头狠狠地丢出去,撞翻了桌上的烛台。 很气。 年却升合了双指,指向那盏烛台,烛台就变成了一个五寸左右的小人,蹦蹦跳跳地跑到年却升手上。 年却升摸摸小人的头,道:“去木兮桥,找个能看到那两个人的地方躲起来,别被发现了。” 那小人就颠颠的从窗户跳出去了,又颠颠地跑去木兮桥,跃上了一棵树。 年却升双指抵在太阳穴上,闭上双眼,告诉自己:“冷静,不管你看到什么,千万冷静。” 此刻姜冬沉正背对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递给原慈,原慈接过,轻声问道:“姜哥哥,自始至终,你当真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吗?” “……” “操!”年却升骂了一声,放下手不再看了,反身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大声喊道,“我!年却升!今天出这门找姜冬沉一步!我就是畜生!” 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姜冬沉很坦诚的对原慈道:“时间能冲散很多感情的,四五年前我对你可能如哥哥之于妹妹,但现在,我对你,不过是对一位肯在我需要之时出手相助的陌生城主的感激罢了。” 蒙了自己半晌,冷静了些许,某畜生掀开被子,闷闷地走出门去。 好吧,算我输了,旧相识是一回事,可他现在还是我夫人呢。 此时户外朗月当空,光晕皎皎,地上仿佛渡了一层银一般,年却升顺着一路树影斑驳向木兮桥望去,一眼就望到了姜冬沉。 原慈已经走了,他正独自站在桥上,侧对着年却升,双手亮着一点白色的灵光,神色淡然。月光从他脸上静静流落到肩胛,顺着他的长发一路洒满了月白色的长衫,默默地与他融为一体。 姜冬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到来,转头向他温和一笑,目光轻而澄澈,唤他道:“到哥哥这儿来。” 年却升被这一笑迷了眼睛,迈开步子,踏着细碎的月影奔跑到他身旁。姜冬沉往桥下一指:“你看。” 桥下是万千游鱼,从北方迢迢而来,背上符有灵纹,此刻正发着点点萤火一般的微光。鱼群向北绵延好几里,都静静待着,宛如一条星河一般。 星河欲转千帆舞。 年却升被这场景震撼了好一阵,半晌才呐呐开口:“哥哥,这……” “时已近冬,他们在南徙了,我猜你没见过这些,就没让他们走。” 一幅极可爱的画面涌上年却升的脑海,他想到姜冬沉站在桥上对着鱼群,双手合十轻声恳切道:“我就耽误你们一小会,拜托你们不要走好不好?” 姜冬沉一挥手,他的折扇破水而出,没有沾湿一丝一毫,缩了原来大小,稳稳当当地落回姜冬沉手里。 鱼群争先恐后地向南游去,万千流光与头顶的星辰相互辉映,全倒映在姜冬沉明亮的眼睛里。 年却升感动道:“哥哥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对啊。” “哥哥等了多久,也不知叫我出来。” “也没多久,一炷香吧,我不能离开的,我要是走了,鱼也就走了。” 年却升心头一阵温热,心疼道:“哥哥传声给我就是了,我若是不出来,你岂不是要在这吹一夜的冷风?” “你不会不出来的,你若不出来,我便一直等。” 年却升感动得无以复加,嘴里喃喃道:“哥哥……” “好看吗。”姜冬沉指着游鱼,笑得很温柔。 年却升却看向了姜冬沉的眼睛:“好看极了。” 姜冬沉极易脸红,这会发现他目光炙热无比,脸上又隐隐烧起来,责怪道:“别这样看着我,阿升……” “哥哥!”年却升闻言突然欢叫道,“你刚才唤我什么!你再唤一次!” 姜冬沉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激动的,只再重复了一遍:“阿升。” 年却升冲过去一把把姜冬沉抱在怀里,把他冲得向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便听见年却升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这样唤我,他们都直言我名字,要不就是……哎…不提了,哥哥,哥哥以后就这样唤我,好不好?” 姜冬沉自然温声答好,年却升抱着他,却是一点也不想撒手了。 从未有人这样亲切地称呼他,他父亲叫他死小子,平粥叫他小杂种,年却清虽肯叫他兄长,语气却嘲讽至极。年家众多下人也从不将他当做公子,向来都以大名称他,使唤来使唤去。 从未有人,肯跟着他一起来来往往,游历四方。从未有人,在他挨了灵鞭之后细心地为他上药。从未有人在他入眠之后还传声到梦里去叮嘱他盖好被子。从未有人,肯包容生活带给他的一切坏毛病,还愿同他一起胡闹。从未有人,在深秋微凉的风中伫立许久,只为给他筹备一份惊喜。也从未有人,愿意向他伸开手,去回应他的拥抱。 幸好小时候没有自暴自弃死在书志楼里,要不然,他该去哪找到一个这样好的姜冬沉。 不善表达,心中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憋在胸口当真难受至极,思来想去,挣扎良久,最后竟炸雷般地喊出一句:“哥哥!你嫁给我吧!” “……” 这一声喊得姜冬沉耳朵疼,知他在说胡话,姜冬沉无奈道:“你是不是感动糊涂了,你是男子,我也是。” 年却升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一本正经道:“我说真的哥哥,嫁给我吧。以后咱们去千欢渡隐居,我耕你织,渔歌唱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教我诵读诗书,我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法术,然后你给我生一群小孩满地跑,好不好!” 前几句听着确实温馨,但最后一句姜冬沉实在不敢苟同,想从他怀里挣出来,奈何他抱的太紧,姜冬沉颇无奈地抬手在他背后不轻不重打了一下,道:“傻了吧你。” 挨了这一下,年却升冷静了些许,微一俯身把头埋在姜冬沉颈窝里,嘴里轻声细语道:“谢谢你,哥哥。” 姜冬沉从未听过他如此认真地道谢,心头闪过一丝欣慰和感动,不再反抗了,任他静静抱着。年却升呼吸平稳至极,呼出的气息有规律地打在姜冬沉衣服上。若不是感受到他心跳得猛烈,姜冬沉又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正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年却升忽然猛的撒手,平静道:“哥哥,天不早了,回去吧。” 察觉到他有一丝异样,姜冬沉道:“阿升?你怎么了?” “没事,哥哥,回去吧。” 真没事才是怪了,姜冬沉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捉他的手腕,这一摸恍然大悟,姜冬沉道:“怨气上来的时候,抱着我不比松开好受一些吗?” “我怕我再吐一口血,把哥哥衣服弄脏了。” “衣服脏了是可以换的,问题根本不在这好不好。” 年却升嘻嘻一笑:“难受也是可以忍的,我还是不想弄脏哥哥。” 姜冬沉啼笑皆非:“你啊。” 这时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风,原城草木四季常青,这风吹的桥边杏树的枝叶都簌簌响起来。姜冬沉正待拉年却升回屋,面前的杏树枝叶上啪得掉下一盏烛台来。姜冬沉听见动静,回头看见一盏烛台,上前俯身捡起,瞬间明白,回头望向年却升:“解释一下?” “啊……”年却升尴尬地笑道,“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年却升一脸紧张,仿佛在怕姜冬沉责怪他,怯怯缩缩,挪下桥去,转身就往屋子里跑。 姜冬沉好笑地望着他一溜烟跑没了踪影,默默地拿着烛台跟回去,回到屋中才温声对他道:“又不怪你,跑得那样快,也不怕摔了。” 年却升已手快地脱了外袍躺在床上了,闻言掀开被子露出一个脑袋道:“哥哥,摔什么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姜冬沉无奈地将烛台搁在桌子上,捡起年却升先前扔在地上的枕头,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放回床上,边解外衣边道:“就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的,肯定得找个什么小法术,偷偷监视我。” 年却升将两个枕头换了换,骨碌碌滚到床里面,留了半床被子给姜冬沉,撇嘴道:“好吧,哥哥给原慈什么了。” “那两盒胭脂,我又用不上,便当做答谢她出手相助之恩了。” 第12章 失散 这一夜姜冬沉睡得并不安稳。 年却升在身边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半个晚上,姜冬沉轻声唤他,他也不应,只紧闭着双眼,宛如一只受伤的小兽一般。蜷着身子,双臂抱着自己,缩在靠墙的小角落里,满额冷汗,瑟瑟发抖。 姜冬沉忽然一阵心疼。 他从不曾知晓年却升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但他隐隐觉得,他在这个蜷缩在角落忐忑入眠的年却升身上,看到了他小时候的影子。 仿佛找不到任何安全感,只得抱紧自己聊以慰藉,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一小节被角,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指节已迎着月光隐隐发白,他还是不肯放开。 姜冬沉伸手为他掖掖被子,忽然他一阵颤栗,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唤了一声:“哥哥……” 这一声实在极小,就宛如燕子掠过水面轻轻一点一般。姜冬沉没有听清,往前凑了一点,轻声问道:“什么?” 年却升尚在梦中,并未听到姜冬沉的问话。他松开了紧攥着被角的手,在身边不断摸索,一巴掌拍在了姜冬沉手上,嘴里喃喃呓语,声音稍大了些,语气急切地唤着:“哥哥…哥哥……” 姜冬沉忙回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是我,哥哥在呢。” 仿佛得到了什么保证一般,年却升轻轻嗯了一声,紧抱着自己的一只手稍稍放松下来,蜷缩着的身子舒缓些许。良久,他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 “阿升?”见他睁眼,姜冬沉轻声试探道。 “嗯……” “你怎么了?” “怨灵吓唬我……” 听了这小孩子一般地回话,姜冬沉知他并未全然醒来,说的话兴许明日也就忘了,但他还是极认真地问道:“吓唬你什么了?” 年却升撇撇嘴,喃喃委屈道:“说你不要我了。” 闻言,姜冬沉极无奈的一笑,安抚道:“怎么会,你别听他的。” 年却升颇乖巧地点点头,翻了个身滚到姜冬沉怀里,吸吸鼻子,合上了眼。 姜冬沉坦然伸手,任他像只小猫一般地黏在自己怀里。腾出一只手,穿过乌黑散乱的长发,轻轻拍着年却升的背,温声道:“睡吧。” 小脑袋在胸口前蹭了蹭,算作点头。 忽然间,姜冬沉思绪翻涌。 在外人眼里,年却升似乎是个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放浪公子。纵然生于如此艰难困苦之境,也从未当自己做涸辙之鲋。依旧谈笑风生,在年家日复一日的压迫下笑得轻狂而不羁。看不到严父厌恶,弟弟嘲讽,一个人生活,不生半分奴颜和媚骨。天赋异禀,法力高深,又偏生低调,从不曾张扬。 众人皆叹他生于逆境,福浅祚薄,却又桀骜,不肯低头向年家屈服一丝一毫。连姜冬沉的父亲都称赞过:“年家这位年却升公子,若好好教养,必成大器。但若被仇恨迷了心神,则年家必有祸从他起。” 但姜冬沉知道,他不会的。 或许夙遭闵凶,或许童年悲苦,但他从未想过要害任何人。 姜冬沉对年却升早有耳闻,在鲤鱼池相遇那天姜冬沉认出那是年却升,他嘻嘻笑着问姜冬沉要不要同他一起,姜冬沉毫不犹豫答好,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姜冬沉极愿意相信他。 相信他,会为自己简单如同一张白纸的人生,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快乐和感动。 而他也真真实实做到了。 姜冬沉垂眼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的年却升,他已然睡熟了,依偎着一身明月,清瘦明俊。此刻姜冬沉心里别有一番滋味,欣慰亦有,感动更甚。年却升不愿意相信任何人,却始终心甘情愿张开双手用软肋拥抱自己。在别人眼里他是桀骜不驯,无坚不摧,但在姜冬沉这里,他永远是他一个人的小朋友。 会疼,会怕,偶尔像个小孩子一般孤立无援,只等他一个人来救赎。 会笑得很开心,会因为一点小事欢呼个不停,会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唤他哥哥。偶尔无理取闹,耍小脾气,还要死等姜冬沉这个受害者无可奈何地先让步。 从未交过朋友,却总想着把最好的都给他。 入梦之前,姜冬沉心道:“何其有幸。” 年却升头一次醒的比姜冬沉早,一睁眼,一脸茫然地发现自己在姜冬沉怀里。 “我一向是靠着墙睡的啊,莫不是昨夜我把姜冬沉当做墙了……?” 一脸茫然地坐起来,随后又一脸茫然地发现自己正握着他的手。 “???我到底醒了没有?”年却升又躺回去了。 觉察到身边动静,姜冬沉缓缓睁眼,发现年却升一脸紧张地望着他,摇着他的手问道:“这……这什么情况?” 姜冬沉忽然很想逗逗他,便学着他平日里的样子,一脸受伤道:“昨夜你还信誓旦旦的,今早你就忘了?” “我……我说什么了……” “以身相许啊。” 年却升脸色精彩得很,一阵红一阵白,哆嗦着开口:“谁……以身相许……谁许谁…?” 见他上钩,计谋得逞,姜冬沉一笑,温声道:“好了,没有,我骗你的。” 穿戴完毕,用过早饭,两人一同踏上原城的长街,出发去枕梦山。 姜冬沉又化为了女子,年却升同他商量好了,一到枕梦山,就将他化回来。 来来往往的姑娘们向年却升拱手道:“年小公子,年小夫人,早啊。” 年却升心情极好:“早啊姑娘们。” “年小公子和年小夫人要一起去看原忘姐姐雕花吗?她雕花可好看了。”原蝶笑道。 年却升回头看了看姜冬沉,姜冬沉道:“你去吧,我在人群外面等着你,那人太多了,我不习惯。” 年却升点点头,回以一笑:“那你等我。”便转身跟着姑娘们离去。 到了原忘的雕花铺子前,原忘正雕着一块桃花木佩。平平常常的一小块桃木,在她削葱根一般的细指精心雕刻下渐趋生动,木面泛着隐隐的花色,仿佛下一刻就会引蝴蝶自来,群芳斗艳。 正感叹她技艺精湛,原忘忽然抬起头:“年公子,怎么不见年夫人在侧?” “夫人一向喜欢安静过于热闹,正在人群外等我。” 原忘雕完木佩,又一笔一画地在背面刻下“升沉”二字,递予年却升道:“二位初来原城,这便当做我送与你和你家夫人的一点小礼,不成敬意,还望年公子不要嫌弃。” 年却升双手接过,道谢完又感叹道:“你们原城的姑娘,当真个个都才貌双全,实在叹服。” 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我们原城主才真真是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呢。原城主去年方才及笄,就已做了城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原慈?哼。 年却升心里不屑的很,嘴上还是恭维道:“你们原城主,当真这么神通广大?” 那个姑娘刚要答话,原蝶急忙抢道:“妹妹妹妹,可别夸别家姑娘了,年小夫人一会从背后过来,年小公子要收不了场了。” 年却升大言不惭道:“别怕他,你尽管说!我家夫人管教松,有什么事我做主。” 正说着,身后忽然有人扯住他的袖子:“你说什么?” 姑娘们一下子哄笑着散开,年却升尴尬回头,赔笑道:“我…我什么都没说……” 姜冬沉拉他到没人的地方,责怪道:“瞧那情形,我就知道你要搭讪姑娘了,我过去一看,果真是。” 年却升不服气道:“哥哥!你什么意思!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昨晚你可是跟人家原城主亲亲蜜蜜郎情妾意地讲了半天话呢。” 闻言,姜冬沉噗嗤一笑:“阿升,你不是吃醋了吧?” 仿佛突然被戳中了什么心思,年却升神色一凛,期期艾艾道:“什么……我能吃什么醋……” “你啊,你无非是瞧她也唤我哥哥,心里不悦罢了。” 还以为被看穿了。 年却升暗松了一口气,面上还是别别扭扭,不置可否道:“哼。” “不过你也不必在意,你若不喜欢,我可以不让她这样叫。再说,原慈还喜欢我呢,昨天晚上钻我怀里睡觉的人好像是你吧。人家姑娘还没说什么呢,你自己倒上赶着来吃醋。” 年却升哼道:“我可不敢让哥哥命令人家原城主,她爱怎么叫怎么叫,我可不管。”自己郁闷了一会儿,还是把手中的木佩递给姜冬沉:“原忘送你的。” 姜冬沉接过,细细打量一番,笑赞道:“这桃花雕的跟真的似的,当真精致。她只送了木佩,还说了什么没有?” 年却升一脚踢开路中央的小石子,漫不经心道:“说了,说祝我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话倒像是你说的。”姜冬沉毫不留情拆穿他。 “哼。”年却升闷闷地,拉起姜冬沉道,“赶紧走吧,哥哥,咱们还要去跟你的老相好辞行呢。” 作别了原慈,两人来到枕梦山下,年却升一挥手撤了姜冬沉的化形术,大言不惭道:“挺普通的一座山啊,原慈大惊小怪成那个样子。”说完又阴阳怪气地学了两句,“姜哥哥一路小心~姜哥哥千万保重~姜哥哥万不可睁眼~是不是啊姜哥哥?” 姜冬沉往旁边挪了一步:“等你什么时候醋劲下去了,我再跟你讲话。” “别别别哥哥,你别不理我,我错了,我们要上山了,安全最要紧。”说着就去拉他的手。 “放手,又打鬼主意。” “不行哥哥,咱们闭着眼又看不见,万一走散了呢。” 姜冬沉心想,想找到我有的是办法。嘴上还是无可奈何地妥协了:“我拉你。” 年却升满心欢喜地把手送过去,嘻嘻笑道:“就知道哥哥嘴上嫌弃我,其实心里可舍不得我了。” 直到上了枕梦山,年却升才发现,这儿好像真的不简单。 □□静了,安静地让人诧异。整座山都宛如一方巨大的坟墓一般,听不见任何风吹草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和隐隐的呼吸声,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这个地方,怎么一点生气都没有。”姜冬沉喃喃道。 “是啊哥哥,诡异的很。” “我真想看看,这枕梦山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许睁眼!”年却升警告道。 “自然不会的,你讲话不必太大声,这山上不过我们两人而已。” 这时不知什么东西嗖的一声擦着年却升过去,年却升刚要讲话,姜冬沉忽然道:“阿升!你听到了没有,有女子在呼救!” “呼救?并没有啊。”年却升的四周仍然安静异常,他顿感诧异。 “有的,你听,在我左手边,那声音仿佛是……那日游菊队中唱歌的一位姑娘!” 年却升尚未答话,那东西又撞过来了,从中间直直冲过来,猛的撞开了两人的手。 “哥哥!”年却升惊喊道,伸手抓住姜冬沉,急切问道,“你还好吗?” “方才是什么东西将我们撞开了?”姜冬沉语气难得慌乱,轻喘着气道。 “不知道,但绝不是好东西,他想拆散我们,哥哥听到女子的呼救声也是。哥哥万不要相信他,原城的姑娘绝不会轻易上枕梦山的,那或许是梦境制造的幻境。” “好吵……”姜冬沉似没听到他这句话一般,故自喃喃道。 “哥哥听见什么了?” “这都是这什么啊,哭叫,哀鸣,呼救,呻 | 吟……什么都有……啊…吵死了。” 并非年却升不长耳朵不愿自己听,而是年却升这边实在安静得如同置身深海,除了姜冬沉的声音和偶尔几声嗖嗖跑过的不明物体,他什么都听不见。 “阿升!”姜冬沉猛的喝道。 “哥哥?哥哥我在这呢。”年却升正诧异姜冬沉为何突然喊他,这时姜冬沉猛的松开了他的手。 “哥哥!”年却升险些睁开眼,摸索着去寻姜冬沉的手,奈何周遭实在太过安静,姜冬沉一松手,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连他的脚步声都不知去向了何处。这时那只不知何物的东西直直从他右手边冲过来,年却升恍若未闻,猛地被撞开,跌倒在地,摔在了一片尖棱石子堆上。 半条左臂划得血肉模糊,年却升愣是强忍着,不肯睁眼。 这时他形同聋盲人,连敌人是谁都未知晓,实处劣势。年却升正飞快地思考着对策,这时忽然有人轻轻拉起他的手,将他从地上缓缓扶了起来。 年却升轻声试探道:“哥哥?” “嗯。” “方才你去哪了,突然松手,可吓坏我了。”年却升责怪道。 “那姑娘叫我拉她出来。”姜冬沉异常冷静,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刚才松手的并不是他一般。 不知是不是左手划伤损坏了法印,年却升丝毫感受不到姜冬沉的灵力。 !!! 年却升猛然醒悟,心里咯噔一声,向身边人道:“冬沉,今日上午我送给你的杏花木佩,千万带好了。” 身边的人未表任何异议,沉声答好。年却升更加确认这不是姜冬沉,甩开他冷声道:“你是谁。” 那梦灵发现自己暴露,登时化作一团黑气,不过年却升并不能看见,只听得一阵婴灵发出一般毛骨悚然的叽叽咯咯的笑声,尖锐而撕裂地在他耳边嚣叫着:“你睁眼看看我,你睁眼看看我啊,嘻嘻哈哈哈哈。” “滚!”年却升实在受不了这尖鸣刺耳的笑声,从袖中抖出匕首,一挥刺去。 这一刺仿佛真的刺到了什么东西,有人在他三步之内闷哼一声。年却升闻声一惊,那声音又颤抖着无奈道:“阿升,你这一下,还真是准的很。” 年却升心脏猛得一缩,惊叫道:“哥哥?” “是我。” 年却升自责至极,轻声问道:“…我伤到你哪了……要不要紧?实在抱歉,我方才……” “没事,我知你是无心之失。”姜冬沉安慰道。 年却升怕自己会抑制不住睁开眼查看他的伤口,一把扯下束发的橙飘带,覆住双眼,乌发落满了双肩。他向姜冬沉问道:“哥哥,刚才你去哪了,当真吓坏我了,竟还有东西扮成你的样子。” “有东西扮成我,在我这里,自然也有东西扮成你的。” 年却升沉默片刻,问道:“还要我牵着你吗?” “还是算了,会扯到伤口。” 闻言,年却升一愣,忽然想到那伤口许是自己造成的,又自责起来,不再坚持。 姜冬沉不再讲话了,年却升也十分沉默。走着走着,左臂突然一阵疼痛,年却升这才想起,先前被撞在一片尖棱石子堆上,割了无数道口子,方才猛的挥臂,许是又裂开了。 一个念头忽然涌上脑海。 年却升并拢双指,凭着记忆指向那片石子堆。片刻,从石子堆里,跳出一个小人。 身高两寸,蹦跳着跑来,一跃跃上了年却升的肩头。年却升抬手抵上太阳穴,转头望去,猛地一惊。 这哪是姜冬沉! 站在面前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双目焦黑空洞着,淌着一条血泪,皮肤溃烂,口里吐着猩红的信子。与他距离不过两步,正狰狞笑着望着他,直盯着他的眼睛。 被这一眼吓得心惊肉跳,年却升接连退了好几步。这惊恐程度无异于一个大梦初醒的人发现自己床边站着一个死去多年浑身腐蚀的人,不动声色静静盯着自己看。年却升惊道:“滚啊!” 这时,身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涌来了成百上千的邪物。梦灵有之,更多的则是怨灵和邪祟。他们蜂拥而至,一人一手抓住了年却升的袖口衣领,使劲将他拽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堵死了洞口。 年却升才能适应光线,周遭又一下子黑了下来。这山洞较之于外更显死寂。宛如一罩铜钟一般将他与外界隔离开来,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别无他法,年却升续了赋神术,硬着头皮往洞穴更深处行走。 漆黑,沉寂,孑然一身。一阵巨大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姜冬沉还下落不明,这孤寂就如同一把密密麻麻的松针,直直刺在年却升的心口。 还未来得及隐隐难受,山洞中突然亮如白昼。年却升下意识收了一下视线,回过神时,他惊悚地发现山洞的尽头,竟坐着一个年却升! 是的,正是他自己。穿着打扮与他别无二致,跷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把垂着青蓝色穗子的匕首,笑得轻狂戏谑,冷声道:“你来了。” 话音刚落,他手里那把匕首直直向年却升飞来,年却升闪身避过,升起手中灵力道:“不管你是什么人,别以为变成我的样子,我就舍不得打你。” 那人缓缓起身,径直向他走来,年却升握紧匕首,灵光流转,欲待刺去,忽然之间,面前的人化为了姜冬沉。 “卑鄙小人!!”年却升猛的收手,破口骂道,“你是算准了我会舍不得对这具身体动手吗!!” “姜冬沉”不动声色,从腰间擦出一把一模一样的东南枝,冷笑一声,竟直直刺向自己。剑刃从胸膛开始游走,划破白衣,一直割到小腹,一瞬间鲜血淋漓,白衣尽染。他又补了几剑,隐隐有要在年却升面前将自己开膛剖腹的架势。 年却升有一瞬间的失神,无论这是不是姜冬沉,年却升都无法做到看着他伤害自己,于是他低骂一声,冲上去要夺剑。就在这一瞬间,年却升的视线黑了下来。 一炷香,已然到了。 绝望罩顶,年却升在黑暗中迷茫无助地摸索着,撕心裂肺大吼道:“住手!混蛋!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样伤害自己!快住手!” 下一刻,一把剑猛的刺入年却升的左肩。年却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刺得瘫倒在地,伸手抚上剑刃,那正是东南枝。 强忍着疼痛,喉间血腥气翻涌。年却升咬着牙,竭尽全力一字一字道:“姜…姜冬沉……在哪!” “在哪?在好好的做梦呢,若你肯像他一样一开始就乖乖睁眼,哪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是姜冬沉的声线,但其中戏谑之意尽显,听起来残忍无比,冷酷无比。年却升心如刀绞,大喘着气声嘶力竭到道:“滚!混蛋!你不许用他的声音……这样…这样讲话!” “你倒有骨气得很,知道你的小哥哥为何会睁眼吗?正是因为你啊。他听见有个年却升撕心裂肺地向他求救。换成你,听见你的小哥哥哭叫着让你救救他,你就不会义无反顾地睁开眼?” 那梦灵轻轻笑着,伸手抚上年却升的脸颊,用姜冬沉惯用的语气温声道:“阿升,害我的人,正是你啊。” 年却升的表情一下子痛苦地扭曲,身体猛的绷紧,呛出一口血来,声嘶力竭地大声吼道:“滚!快住口!我……” 梦灵瞧准了他失控的这一瞬间,手中的剑狠狠一推,直把年却升钉在墙上。年却升的手从剑刃上滑落,甩出了一串鲜明的血珠。 “睡个好觉吧。”梦灵轻笑道,“好好回忆回忆你痛苦的过去。” 说罢,拂袖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情况有变,我感觉哦吼完蛋我可能要停更两天。 对不住大家,但是我爱你们? 第13章 噩梦 十三岁的年却升独自走在书房后的小园子里。 已然是深冬了,再不出一月就是新年。其实也无所谓,新衣服是没有的,压岁钱更是不用提。对于年却升来说,新年唯一的好处,不过是年家众人忙碌起来之后,就无人闲暇处处挤兑他,冲他龇牙咧嘴使眼色罢了。 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年却升循声望去,只见鲤鱼池边站了一群年家子弟,站在中间的正是年却清。他们站在池边,指指点点地,不知在做什么。如今已是腊月,鲤鱼池早就该覆了一层薄冰了,一群人围在那里,还能看鱼不成? 年却升心头忽然闪过一丝不安,他快步跑去,挤到人群最前,望向鲤鱼池。这一望年却升顿时惊呆了,那鲤鱼池中间,竟有一个溺水的少年! 这样冷的天!掉下去只冻也冻僵了,再说这鲤鱼池有三人来深,水中藻荇交横。今日不知是谁家来访,所有人都在正殿设宴,因此这附近没有大人和家仆。这时候掉下鲤鱼池,岂不是要了那少年的命? 年家子弟围在一边无动于衷,年却升顿时为这些袖手旁观之人的冷漠恼怒至极,回头质问道:“为什么不救人!” “要救你自己救,我可不敢冒这个险。”人群中有人不屑道。 年却清也在一旁幽幽地开口:“兄长又要见义勇为了?这水可是冷的很,兄长千万小心啊。” 人们还在吵吵嚷嚷,年却升不想再与他们废话,回头继续查看那少年的情况。离得太远,脸是看不清的,只知年龄与自己相仿。此时他早已无力挣扎了,不知呛了多少水,连呼救都发不出,只双手绝望地拍着水,一下又一下,动作极轻。这份绝望仿佛透着覆着薄冰的池水直直传到年却升这里。他飞快地思考着对策,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趁乱将手伸到他的背后,用了十成十的灵力,猛地将他推了下去! 年却升毫无防备,被这一下推得直摔入水里,砸破了一片薄冰,溅出一袭巨大的水花。池水极冷,宛如一下子置身冰窖,无数冰锥刺身而来。年却升手脚立刻僵了,他自小怕冷,眼前一阵发昏,一时竟直直沉了下去。 冰水淹过口鼻,一阵致命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年却升心中警铃大作,顾不得通体冰冷四肢僵直,奋起浮出水面,向那少年游去。 每划水一下,都仿佛有千万人在他身侧,拿着冰刀,一刀一刀地剐他的肉,欲将他凌迟。 眼下什么也顾不上了,那少年已经沉了下去,若再不救他起来,怕是性命都难保。年却升早已心知肚明,那灵力击在背上的感觉熟悉无比,那一定是年却清,因此救不救这少年自己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退一步两人一起淹死在这鲤鱼池里,还不如拼死救他上去。为此年风龄夫妇见他关禁闭挨灵鞭什么他都认了,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除了他每个人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前途大好年纪尚轻的少年用尽一生的光阴与他这个活的本就生不如死的人陪葬。 他不知救了那少年以后他要遭受怎样暗无天日的残忍待遇,他活着上去就意味着年却清秘密的昭然若揭。但他此刻已顾不上了,他在心里憋着一口气,告诉自己,游过去,千万千万,游过去。 浑身的皮肤都仿佛已经冻裂,年却升精疲力竭,在他绝望的感觉再多游一刻他就会七窍流血当场毙命的时候,僵直的手指终于触到了少年的体温。 此刻年却升的视线已是阵阵发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摸索着把那少年抱在怀里,颤抖着双手,拼尽全力的往回游。 好累……年却升暗自想着,身体猛的往下一沉,又拼死挣扎着浮起来。若不是他还要带着这少年好好回去,他真想合上眼就在这儿睡过去,最好一辈子都别再醒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受够了,我不想人人都骑在我头上嘲讽我作践我,但我不能死。 不能死,那少年的体温从两人紧贴的胸膛隐隐传来,那下面藏着一颗尚还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年却升告诉自己,他不能死,他要带着这少年安然无恙地上去,一如既往地冲那些年家人笑得桀骜不驯,告诉他们:你们要我丧命于此,让你们失望了,我偏不。 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已经半点力气都没有了,游两步,沉一步。水中是奄奄一息的两人,岸上是无动于衷的群众,一脸观戏的表情想看年却升如何上来。这一切年却升全然不知,此刻他已什么都看不见了,耳边嗡嗡作响,宛如踩在刀尖上行进,每一步都是撕扯心肺的,鲜血淋漓的,自然也是刻骨铭心的。 没有人将他当做英雄,他不过是个在深冬故自逞强跃入水中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人的傻子罢了。只有年却清这个站在幕后的人才真真是觉得万分惊愕五雷轰顶,他明明以为,年却升会再也上不来了。 这时不知是谁叫来了那少年的父亲,年家子弟一下子乌泱散去,只剩年却清和一两个他平日里交情尚好的子弟还呆站在那里。 少年的父亲忙叫身边的下人七手八脚地拉两人上来。年却升已浑身冻得青紫,双手发颤,眼神涣散。他极想去看清他救了谁,奈何徒劳,双目又是一阵发黑。那少年的父亲正焦急地唤着少年的名字,可年却升除了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甚至不知道何时年风龄夫妇已到了这里,年却清的惊恐表情,年风龄的怒发冲冠,他全都未曾目睹。只双手撑着树,一字一字地喘息道:“年……年却清……你才十一岁,为何如此害……害人……” 话音未落,年却升的世界霎时安静,双膝一软,瘫倒在地。 一盆冷水迎头泼来,催醒了尚在昏迷的年却升。 他缓缓睁眼,双目还未清明,额头隐隐发热,下意识有几分迷茫,几分惊慌,发觉自己被束着双手,却不知面前站的是什么人。四周一片漆黑,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这时,面前的人抬起手,灵鞭在空中挥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带着一声凛冽的巨响,狠狠摔在年却升背上。 才在冷水里泡过的脊背顿时皮开肉绽,年却升闷哼一声,合上了双眼。他的衣服被这一鞭击得破裂开来,深冬的寒冷空气霎时将他包围。通体寒冷,只有那一条狰狞的鞭痕散发着火辣辣的温度,直钻进年却升心里。 又一盆冷水泼来,一个尖细的女声戏谑问道:“你认不认错?” 年却升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这时又一鞭狠狠抽在肩头,年却升再次摔了回去,无力动弹。绝望地伏在地上,睁着漆黑的双眼,颤抖着冷声道:“我没错。” 年却升已知来人是谁,正是平粥身边心腹家仆芳澜。年却升自嘲地苦笑道:“我是不是害了你家主子的宝贝儿子受罚,所以叫我认错。”不待她回答,年却升又开了口,“不过那是他罪有应得。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不过开口揭露,何罪之有。” 芳澜手里的灵鞭灵力流转,她狰狞笑道:“若不是你,年却清公子如何会被家主责罚?他才十一岁,如何受得了关禁闭七日?” “是,他才十一岁。”年却升气息极微弱,目光却依旧坚韧无比,“我九岁就开始整月整月地关禁闭,可有人心疼过我吗?你们对年却清所谓的惩罚,无非就是将他关在他房间里好吃好喝地供他七日罢了。我也是年家旁系的亲子,你们为何不唤我一声年却升公子?” “因为你……” “因为我是贱|人的孩子,是你们口中的杂|种。”年却升冷笑一声,“我真是好奇,你们到底是在骂我,还是在骂年风龄?” “放肆!”芳澜尖声怒道。她挥起手中灵鞭,重重摔向年却升,骂道,“大言不惭!目无尊长!!” 年却升被这一下掀得翻向一边,背上的鞭痕直压在地上,传出撕人心扉的疼痛。年却升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惨叫出声,双拳死死攥着,呼吸疼得发颤,嘴里蓦地呛出一口血沫,哑着嗓子道:“尊长?……你…不过是一介……为虎作伥的贱婢罢了。” 听见这句,芳澜气的浑身发抖,挥着手里的灵鞭一下接连一下地抽向年却升。每一下都是实实在在的,惊心动魄的。年却升被这一连串用了满成灵力的灵鞭抽的口吐鲜血,新伤压着旧痕一道道叠加。他被接二连三的灵鞭掀得毫无反抗之力,从屋子的中央一直滚到墙角,一头向墙面撞去,额头登时鲜血淋漓。 这一下撞得头昏眼黑,下唇一下子被咬破,血腥气与喉间那一团铁锈味渐渐融合到一起。年却升终于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悲鸣,紧闭着双眼,颤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你们…与其如此,何不杀了我……以此泄恨,反正……反正你们有的是理由,大可称我病故…再……毁……毁尸…灭……迹……” 年却升此时并不是不屈,也不是讽刺,而是真真实实地恐惧到想要一死了之。 每一次灵鞭触到皮肤,都会惊心动魄地扯开一道鞭痕,嫩|肉都从里面翻出来,混合着血腥和尘土,带着抽筋剥骨般的疼痛,直逼向十三岁少年尚还青|涩的身体,和心。 芳澜鄙夷道:“你认不认错?” “不认。” 芳澜又挥起灵鞭狠狠摔去:“认不认错!” 这一鞭直击在年却升胸口,他的外袍早已被鞭笞得粉碎,此刻喉间一股腥绣气翻涌,年却升的不认尚未喊出,先吐出一口浓稠的鲜血。破碎的外衣,染红了一片。 但他还是嘶哑着,低吼了一句:“不…不认!” 芳澜上前揪住年却升的衣领,像提着一团破旧的棉絮一般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竟伸手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 年却升的头顿时偏向一边,再次呕出一大口血,额上的鲜血顺着眼睑流入眼中,双眼前仿佛蒙了一层血雾一般,模糊一片。芳澜尖声道:“你认不认错!” 年却升扭回头来,用血红的双眼狠狠地瞪向她,竭尽全身力气,从喉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咆哮:“不认!!!” 芳澜松手将他丢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这一摔仿佛摔在铁烙上,翻开的鞭痕直压在地,混入了无数鲜血和尘埃,年却升又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嘶吼,呛着血沫道:“不认!!” 芳澜被这个十三岁少年脸上的表情吓得一惊,心悸无比,收起灵鞭后退道:“你…不认便不认,这书志楼的禁闭室就够你受的,现在不认,以后你总会……” “滚!”年却升咳着血声嘶力竭道,“不想我死在你面前化成厉鬼日日折磨你,就赶紧滚!” 这一声仿佛吼完了年却升所有的力气,他的头越来越沉,血红的视线逐渐模糊不清。芳澜说了什么,他全都听不见了,耳边嗡鸣声嘈杂紊乱。随着芳澜离开禁闭室关上铁门发出的一声巨响,他的整个世界,霎时归于沉寂。 年却升昏迷了三日,这三日里,他发了一场高热。 在彻底昏迷之前,年却升甚至还有点愉悦地想,这一次他一定会死的,或许死的很惨,很不体面,但他真的要完完全全脱离年家这个地方了。 可三日后他醒了一次,方才睁眼,浑身的疼痛就去潮水一般炸裂涌来,用无比残忍的方式告诉年却升他还是活着,他还是活在这人间地狱,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年却升还未来得及为自己难过,又活活疼晕了过去。 这样的情况反复了两日有余,冻醒,再疼晕,再冻醒,然后再一次不省人事。彻底清醒是在禁闭五日之后,在一个阴霾的黄昏,年却升终于恢复了神智。 或许是命不该绝,年却升满身的鞭伤不但没有发炎溃烂,反而在慢慢愈合,但是仍然很疼,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疼痛。束着双手的麻绳已不知在何时断开了,年却升很想站起来,看看自己到底被关在什么地方,可方一抬手,浑身的伤口都刺痛起来,年却升只好作罢,再次缩回那个阴冷的小角落里。 禁闭室不分白昼,只有偶尔一两个窜过的黑影日夜陪伴着他。或许是老鼠,年却升无从知晓,也无暇想象。他只全神贯注地尽力避免身体与墙壁的接触,双臂抱着自己瑟瑟发抖,但也不能抱得太紧,背上的伤口会裂开。在这被疼痛和寒冷交织折磨的每一刻,年却升都在想着一死了之,奈何自己太过虚弱,连一头撞死在墙上的力气都没有。年却升疼的发抖,伤口震裂了很多次,流了许多血和冷汗,可年却升不曾掉过一滴泪。 祸兮福相依,年却升这样安慰自己,或许这次没死成,以后会有意想不到的好事等着他呢。 有这样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少日,年却升终于能扶着墙壁缓缓站起来了。 他曾多少次想一头撞死在手里扶着的这面墙上,但随着伤势的缓和,年却升不再这样想了。他对自己道:“年却升,你要是真自暴自弃死在这儿,你可就遂了年风龄的愿了,你这拼死抗争的十三年,以前关过的所有禁闭,挨过的所有灵鞭,受到的所有异于常人的痛苦,所有的反抗和不屈,”可就全付之东流了。” 年却升扶着墙壁,迈出了这五日一来的第一步。腿脚冰冷,鞭伤和着寒冷阵阵发麻,他一步一个趔趄,咬着牙走向沉重的铁门,汇浑身灵力于左手,抵在门上。 灵光映得他的脸色极苍白,年却升心里默默数道:“三……二……一……” 左手之下瞬间发出一声爆鸣,陈旧的铁门轰然坍塌,日光迎面洒进来,映亮了暗无天日的禁闭室,映亮了地面上的斑斑血迹,映亮了年却升每日每日蜷缩着入眠的小角落。年却升灵力殆尽,还未来得及拥抱着数日来都不曾见过的日光,就合上了双眼,颓然倒地。 囚禁年却升的是年家一座地处偏僻长年荒置的书志楼,在姜年两家交界之处。楼内放置的多是一些失传的法术残卷,由于无人能习,渐渐荒废。这书志楼共有两层,年却升便被关在二楼的□□室,而□□都已销毁,便改做了禁闭室。 不过这也不稀奇,年家的禁闭室简直比卧房还多。实在惭愧,年却升自九岁开始便开始关禁闭,直至今日,他也没见识完年家所有的禁闭室。 年风龄在书志楼外面设了只镇他一人的结界,年却升转醒之后,灵力尚未恢复,凭他一己之力,实在无法破开。 年却升一瘸一拐地从二层下来,迈下台阶时不慎踩空,从台阶上滚落,撞翻了一排书架,书卷哗啦啦全砸在年却升身上。灵力殆尽之后,身体对于疼痛格外敏感,在这一连串跌跌撞撞之后,更如万蚁噬心。年却升一阵痛呼,伏在地上,满目凄凉。 书卷荡起了满屋的灰尘,飘得哪儿都是,年却升咳嗽了两声,很快又不敢咳了,生怕自己再咳出血来。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禁不起再咳血了,对于一个修仙世家的子弟来说,灵脉与心魄相连。灵力殆尽,稍有不慎就会牵扯心魄,以致死亡。 年却升强忍着疼痛从地上艰难爬起来,颤抖着爬到日光最盛的地方,静静打坐。 交替折磨他的第三种感觉悄然袭来,那便是饥饿。年却升虽说从小饿到大,但也不至于十日不吃不喝,他现在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经历了那些暗无天日的非人待遇,还能活到今日,当真已是吉人天相鸿运兆顶。 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年却升已经丝毫顾不上还会有什么后福了。他灵力只回复了两成,当前状况尚无对策,年却升决定再打坐一日,若实无良计,那便只能……寄希望于屋中的这些书卷了。 年却升随意翻了翻落在面前的一本书,忽然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赋神术。 年却升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仍存了一点好奇心理,翻完这本书,突然一阵灵光涌上心头。他仿佛被点开了什么窍一般,略带迟疑地伸出双指,用一丁点微弱的灵力,点向了那本书。 他竟果真变成了一个小人! 年却升心头闪过一阵绝处逢生的狂喜,问那小人道:“你服从我的指令,对吗?” 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喑哑无比,不过现下已顾不上了,因为那小人听话的点了点头。年却升一喜,有点窘迫地道:“那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了,去书志楼外面给我带点吃的过来……草根树皮什么都好,只要你觉得能吃不让我饿死就行。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再带一点水……我知道这很难,你只要尽力为之,明白吗?” 小人再次点了点头,从窗户跳了出去,不到一炷香,就带回了一大堆乱七八糟勉强能吃的东西,随后砰的一声化为原形。 尽管这些东西都难以下咽得很,但年却升还是在这生不如死的十日来头一次感到愉悦。 又这样过了几日,年却升的灵力恢复的七七八八了,把书志楼里记载的那些失传法术半蒙半猜学了个遍。突然有一日,那小人突然为他带回了半块酥饼和半块糖糕。 年却升很是稀奇,问那小人道:“这是从哪来的?” 小人不会说话,胡乱比划了几下,就砰的一声化了回去。 从此以后,小人带回来的一直是酥饼糖糕这一类食物,不过一直是半块,用刀切的整整齐齐的,被油纸好好的包着。年却升踩着几本书扒着窗户望去,只看见离他极远的地方有一抹白色的身影,辨不出是谁。 年却升心头一阵温热,竟还有人愿意善待他这个孑然一身的落难者。 次日傍晚,年却升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他踩着书卷向窗外望去,看到了一片杂乱的人影。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提醒着年却升,已然是除夕了。 年却升自嘲的冷笑一声,暗自想道:“或许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看来在这么好的日子,我是时候证明一下我还活着了。” 此时年却升的灵力已全然恢复,他挥手破了年风龄的结界,然后一把火烧了书志楼。 放火之前,他带走了那本赋神术。 火光冲天,映着空中明艳的烟火,交相辉映,甚是好看。年却升抱着手,立地观火,饶有兴致的看着书志楼逐渐焦黑。一炷香之后,陈旧的房梁轰然倒坍。 年风龄已带人循声寻来了,看见衣衫褴褛的年却升不动声色地站在书志楼前,顿时明白了一切,当即怒吼道:“年却升!!你究竟在干什么!” “烧楼啊。”年却升闻言转过身来,笑得轻狂而不羁,“惊喜吗,我不但没死,还把你家书志楼给烧了。”不等他回话,年却升又望向平粥身后的年却清,戏谑道:“呦,弟弟,出来了?” “大胆!”年风龄冲上去一脚踹在年却升小腹,这一脚极用力,年却升直摔在书志楼门前的石碑上。良久,年却升扶着石碑缓缓站起,不屈笑道:“又要把我关到哪去,随你便吧。你大可以再找个人把我打的半死不活,我还是会自己出来的。就是死了,化成厉鬼,我也会自己出来的。” “来人!”年风龄气的双目通红,大喝道,“把这小子给我关到黑房子里去!!用铁链钉在墙上,放血!” 铐上双手,被扔进了一间更加阴冷潮湿的禁闭室。一进去,血腥气扑鼻而来,东墙上有一方三尺长三尺宽的小窗子。年却升就被钉在这面墙上,左手手腕被划了一道一寸长的小口子,施了法力使其不会凝固,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 新年已然到了。 头两日年却升还受得了,神志清醒地思量着该如何逃出去。第二日刚过,他就开始头晕了,脑袋沉沉的直想睡过去,但他告诉自己不能睡,紧咬住下唇,用疼痛和逸出的血气刺激自己。直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你恨吗,年家如此待你,惨无人道,让你生不如死。” 年却升神情有些恍惚,喃喃回应道:“恨吗……?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恨吧。” “那年却清的待遇同你如此不公,他尽情享受着你该有的一切,他三番五次害你于万劫不复之地,你恨不恨他?” “不恨。” “为什么?”那声音染着些许惊诧。 年却升头痛欲裂,勉强支撑着意识回答他的话:“父爱方能子孝,兄有才得弟恭。我对年却清……确实没尽到兄长该尽的责任。” 那声音在耳边轻轻叹了一声,伸手抚着他的脸道:“世俗污浊,你可不能太善良了。” 年却升极想看清到底是谁在同他讲话,奈何室内唯一的日光全撒在他身上,面前昏黑一片,什么也望不到。年却升努力把头抬起来,实在无力,又重重仰了下去,苍白的日光猛的洒在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嘴里模糊道:“我……我走的路…向来……向来是与世俗格格不入的。” “你不觉得心有不甘?接受我的能力吧,我们联手,替你复仇。” “不,何必呢。”年却升嘴角逸出一丝苦笑,“人生下来……本就是不公平的。” “那看来,我得给你一点甜头,你才能接受我了。” 年却升还没来得及理会所谓的甜头是什么意思,那怨灵突然直直向他胸口撞来,年却升双眼猛地睁大,与此同时,紧紧禁锢着他的铁链陡然破碎。年却升膝盖一软,直摔在地上。 “你看,拥有了我,什么都束缚不住你的。你很强大,我也很强大,我们强强联合,各取所需,岂不两全其美?” 年却升还没来得及张口拒绝,突然发出一声痛呼。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心硬生生撕开了,一把锋利的尖刀直直往里面钻,恨不得把他的心魄都撕为两半。年却升苦苦挣扎着,努力保留下最后一份清醒的神智。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从禁闭室外,透着那方小窗子轻轻传来。 “母亲,这是年家的什么地方?怨气重的很。” 好……好熟悉的声音。 年却升正和欲待强占他心魄的怨灵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拉锯战,听见这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分了神。 一个女声温柔地回答那个少年道:“这是一座禁闭室,年家人管这儿叫黑房子。” “那些里面……可关着什么人吗?” “或许是有的,也或许没有。” “那如果有人被关在这里面,会不会很痛苦?” “会,所以,你若在年家发现什么禁闭室关着人,定要尽你所能的帮助他,你可明白?” 少年温声答道:“冬沉知道。年前我在年家的边际见书志楼里仿佛关着什么人,他无法下楼,就用法术叫一个小人每日送回一些树皮草根一类可以果腹的东西带去。我猜无人可以帮他,变把每日的糕点留了一半送去了。书志楼已然被烧了,如今还是正月,希望那个人……还好好活着吧。” 是姜冬沉! 仿佛有什么微弱的意识从十三岁年却升的身体里破水而出,这意识沉睡许久,终于醒来。在这幅身体里一睁开眼,就急切地大喊起来。 “哥哥!哥哥!” 但他并不能控制这具身体,他只能听,能感受。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一个人心中默默地呼唤姜冬沉的名字,唤的声嘶力竭,痛不欲生,却只有他一人能够听的见,那源自内心的绝望和孤独。 穆敛沉吟片刻,喃喃道:“书志楼……阿沉,你做的很多。” 姜冬沉一笑:“温润如玉,上善若水。这是父亲常说的,对不对?” 穆敛似是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柔声道:“阿沉,走吧,年家的宴请要开始了。” 两人的脚步渐行渐远,年却升在心里叫喊着,哀求着:“哥哥……哥哥!不要走…哥哥!” 可他本是心知肚明的,次日怨灵就会全然占据他的心魄,控制他猩红着双眼从这闯出去,发狂般地杀进年风龄的书房,最终还是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被年风临带来的除邪师制服。那怨灵压下去后,年却升就被带去了年家荒凉的后院。因为忌惮他日益增长的灵力,从此便不再有人管教他。他要一个人熬过三个寒冷的冬天,才能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在鲤鱼池边,再次遇到他的姜冬沉。 年却升不能再等三年了。 在阴冷潮湿的禁闭室里,在铺天盖地的绝望翻卷袭来之时,在十三岁的年却升残存意识的最后一刻。十七岁的年却升在心里迷茫无助地唤了一声。 “哥哥……” 第14章 温柔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踏上了枕梦山。 少年的眉眼尚还青涩,神情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从容不迫。一只尚未化为人形的梦灵直直向他冲来,一碰到他,瞬间灰飞烟灭。 少年有些好笑地看着接二连三冲上来送死的梦灵,这时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他的后背,少年回头,撞他的梦灵已半化为人形,生出了手和脚,奇丑无比。少年伸手捉住了那梦灵的手腕,它便登时化作了一缕青烟。 “好好的自己玩不行吗,干嘛全跑来送死。”少年有些不耐烦了,冲着空旷的枕梦山大喊一声,“抚花!你这破山头多少年不来个客人,你就是这样迎接我的吗!出来!” 在山间小路的尽头,缓缓走出一位女子,容颜姣姣,气质不凡,着一身流金花裙,额上画着一朵盛开的小小金菊。见了少年,浅浅笑道:“是你,欢迎。” “少来,前日我就见你在游菊队,这么喜欢扮你家花神,为何不回天上去。” “天上可不抵人间自由。” “得了吧,我瞧你在这束缚的很。” 抚花没接这句,问道:“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来找人。”少年漫不经心道。 “找谁?” “还能找谁,除了我,你这儿也就昨天上来两个人吧。他们在这呆了一天了还不下来,我放心不下,上来看看。” 抚花一笑,开玩笑道:“怎么几年不见,你现在已经清闲到这个地步了?” “滚,我这是迫不得已。你把他俩藏哪了,真是的,他们要什么你给不就是了,非要把他俩困在这儿,还得我亲自上来找人。” “他们要用的是落花弓,我总不能说给就给他们,万一他们灵力镇不住落花弓,哪怕只让落花弓离开花阵一小会,也是要出大乱子的。再说,又不是我要伤害他们,是这山上的梦灵。哎……好吧,其实如果梦灵不伤害他们,我也会考验一下他们的。”抚花指向身后,“你顺着这条路向前走,左手边第二个山洞,年却升在那里,另一位叫姜冬沉,他在山顶。你自己去寻就是了,但不要叫醒他们,多半也叫不醒。若是他们连自己醒来的能力都没有,落花弓可能对他们也没用,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告辞。” “嗯,我在山顶落花林里,有事找我便是。” 少年点点头,按抚花指的路寻到山洞,迈步进去。 “什么鬼地方……这么黑……”少年手里升起一点明明的柔光,不满道,“这么长一个山洞,年却升还真有耐心往里面走。” 少年一边走一边挑三拣四,走了约有半柱香,突然四周猛的一亮,山洞瞬间灯火通明,少年吓了一跳,抚着胸口道:“要吓死谁!这么突然……”他还想再骂,忽然被眼前的景象引住了目光。 有个人坐在一摊血迹里,左肩上横穿着一把剑,直将他钉在墙上。左手袖子已被划得破烂,半条胳膊血肉模糊。除了蒙着眼的一天橙飘带还算干净,浑身上下都像是被血溅过了的痕迹,抓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当真可怜得很。 少年上前拔了那把剑,年却升直向右倒了下去,少年眼疾手快地扶住年却升,嘴里惊叹道:“哎呦…好惨。” 那把剑已在少年手里恢复了原形,少年将剑举在眼前端详了一番。剑身漆黑,反射着淡淡的血光,在冰冷的剑刃上,突然倒出一个人影! “谁!”少年挥剑转身,剑刃碰到一个男子手上,当的一声被弹开。那男子眉目清俊,长发散落,垂至腰间,正在三步之内,一双乌黑的眼睛波澜不惊地望着他。 少年一眼看出这是一只已化为人形的梦灵,上前伸手捉住他的手腕。等了半晌,他竟没有魂飞魄散。 ???怎么回事。 少年满心疑虑,又向上挪了挪,还是没有反应。 少年捉着他的手,一路向上挪着,都快要与他十指相扣了,他还是没有反应。 少年百思不解,仰脸疑惑道:“你怎么不死?” 男子一丝好笑地望着他,清冽开口:“我为什么要死?” 少年尚还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男子又捏捏他的手笑道:“小孩儿,青天白日的,你不能看我是个怨灵,就随便占我便宜啊。” 少年猛的回神,如舐火舌一般地松开手道:“滚!谁占你便宜!” “还挺凶。”男子依旧笑着。 “没有!滚!我不是小孩儿!” “好,不是就不是。”男子迁就道。 少年愤愤移开脸,指着年却升道:“你干的?” “不是我,我早就不食人心魄了,许是手下的小梦灵背着我偷偷干的。” “你少把自己讲得光明磊落,现在不食,以前总还是食过的。” “你怎知以前我食的不是恶人?” 少年想反驳,又无从反驳,哼了一声道:“你是这儿的梦灵王?” “正是。” “那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 “看他自己意识,或者有个他发自内心信任的人将他唤醒,不过这基本没可能,很少有人会全心全意得信任另一个人。”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可以走了,我要救人了。” “小孩儿,这可是我的地盘,你叫我走?” “滚!我管这是谁的地盘,你走就是了。” 男子无可奈何笑道:“你还真霸道啊,是怕我干扰你吗?” “我可没说过,你也别想多了,我就是单纯的不喜欢在我施法的时候有人在场罢了。” 男子静静地看了他一会,让步道:“好吧,那我走就是了。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有缘再会,我再告诉你我的名字。”少年上前推他,“快走吧快走吧。” “那好吧,今日晚上见。” “什么?什么晚上?”少年一脸茫然。 “今日晚上,我去你梦里转一圈,顺便与你再会啊。” “变态啊你!!”少年怒道,“闲着没事去别人梦里干什么啊!” “我是梦灵,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吗?” 少年无言以对。面上又不愿意丢份,双手使劲推开他道:“快滚快滚快滚快滚快滚!” “这就滚了这就滚了,我叫浔郎,你叫什么名字?” “谁稀罕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赶紧走吧,我不能再耽搁了。”少年看见浔郎一脸玩味地望着自己,不自在道,“星汐,我叫星汐。这下你可满意了吧,快走快走快走。” “好——走了。”浔郎冲他一笑,一晃消失在山洞的黑暗处中。 “见了鬼了。”星汐嘀咕着,转身折回年却升身边,半蹲下来,伸手去治愈他的伤口,嘴里念着,“你们这些人啊鬼啊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好好找个地方歇歇不好吗,非要跑出来,到处闯,弄得一身乱七八糟的伤。我真是不想救你,哎……可是没办法,谁让你是年却升呢。” 年却升的身体突然一身颤栗,向两侧微微摆头,像是正在遭受什么惨无人道的折磨。星汐心想他醒了以后就不必再闭着眼走路了,便伸手解开他的橙飘带,绑在他的手腕上。这一伸手,竟发现他的橙飘带上湿了一片,眼角还淌着泪。 “这到底是做了什么梦,这么可怜……”星汐自言自语道。 年却升身体尚在发抖,极其痛苦地向一侧偏头,手里仿佛要紧紧攥住什么东西一般。突然,声嘶力竭地唤了一声:“哥哥!”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掉在衣服上,渲染了一片干涸的血色。 星汐沉默了良久,听年却升又唤了无数声哥哥,语气哀婉凄切,声声令人动容。 星汐叹了一口气道:“好吧,看来你要醒了,我替你去看看姜冬沉情况如何,要是他出了点什么岔子,怕你要寻死觅活了。” 星汐转身,像浔郎一样,一晃消失在山洞的黑暗处中。 “哥哥!”年却升又一次竭力唤道。 这一声唤完,他猛然睁开眼,山洞内的亮光直射进来,年却升下意识用手挡眼。 一个人醒来,瞬间被铺天盖地的孤独感团团包围,年却升在这一刻想极了姜冬沉。想极了他手中的温度,想极了他温热的呼吸,想极了她温柔笑着唤自己阿升,想极了那日清早在他怀里醒来,惊讶和温暖流转在心里的每一刻。 这单刀直入的想念催促年却升拖着僵直的双腿站起来,拼尽全力的跑出山洞去,直奔山顶。无人告诉他姜冬沉在哪,是他自己告诉自己,姜冬沉就在那里,在等着自己过去寻他,在等着自己将他唤醒。 年却升一路上摔了无数次,浑身一阵阵发冷,梦里的余悸一波又一波袭来。可他一刻都不能再等了,他生怕姜冬沉会出了什么事。再一次经历了小时候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后,他终于发现,一直以来仿佛无坚不摧的自己,太需要姜冬沉了。 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上山顶,踉跄着迈完最后一个石阶,他一眼就望见了他想要望见的人。 姜冬沉正躺在一块略微倾斜的巨石上,睡得安然静谧,脸颊有些微微泛红,胸膛有规律地一起一伏,毫无戒备,让人不忍打扰。踏实的仿佛知道有人会一直保护自己,所以安然睡着,不害怕有任何东西会上前伤害他。 年却升鼻子有些发酸,冲上前去想要一把将姜冬沉抱在怀里,可跑到跟前又放慢了脚步,生怕自己动作生硬会吓到他,所以坐在他身边轻手轻脚地将他扶起来,轻轻抱住,在他耳边小声唤道:“哥哥……” 姜冬沉没有反应,仍旧安稳的睡着,呼吸缓缓地打在年却升衣领上。 “醒醒,哥哥……你看一看我……” 在年却升看不见的地方,姜冬沉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好像听见了他在耳边唤的一声又一声哥哥。年却升迷茫又无助,这样子仿佛和小时候缩在禁闭室里轻轻抱着自己的他渐渐重合到一起。年却升尽力压抑着声音,在他耳边喃喃道:“哥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快回答我一声啊……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哥哥,你快醒醒……” 像是有一根小针轻轻在姜冬沉心口刺了一下,又像是万里的晴空突然淋淋漓漓地下起了小雨。姜冬沉呼吸猛的一促,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浅灰色的眸子蒙着一层萧萧薄雾,他尚未想起自己大梦初醒,先发现自己在年却升怀里。忽然间想起些什么,脸蓦地一红,双手无处安放,正不知该不该回拥。这时,年却升忽然一阵发颤。 在他怀里,感受得一清二楚。姜冬沉的心瞬间化作了一滩水,抬手回拥他,柔声道:“阿升?” 年却升吸吸鼻子,没有讲话,只将他抱得更紧。姜冬沉欲待问他如何,颈窝里忽然落上两滴温热的液体。 一丝哀愁黯黯升起,姜冬沉温声问道:“怎么哭了?阿升,有什么事,告诉哥哥。” 年却升紧紧抱着他,什么都不说,只一声不响地掉着眼泪。 姜冬沉鬼使神差地想用更亲近的方式安慰他,却不知该如何,只好右手穿过他散乱的长发,轻轻扣住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抱得更紧,轻言安慰道:“若是不想说,觉得抱着我好受一点的话,那便不要放手了。” 似乎每个人都会在被别人包容的时候无限放大自己的委屈。闻言,年却升更觉梦空魂断,伏在他肩头,在他耳边喃喃道:“我……我差点以为……我这辈子都……再见不到哥哥了。” 姜冬沉猛然心疼,温声安慰道:“怎么会,你看,眼下我们都好好的,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不会有事的。” 年却升始终默默的,过了好久,才松开他道:“哥哥,我们走吧…去找落花弓,然后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我一点都不想在枕梦山多待了。” 姜冬沉这才得以好好看看他,年却升正泪眼朦胧的,神情极黯然,与平日里欢快跳脱的样子判若两人。姜冬沉头一次见他这样,下意识想抬手为他拭眼泪,手抬到一半,却忽地顿住了。 他的衣领上,肩上,从锁骨到小腹的衣料上,布满了块块发黑的血迹和大大小小的抓痕。 姜冬沉心中一阵自责翻涌,沉声问道:“阿升,为了我……你…受了很多伤吗?” 年却升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伤,下意识往左肩和胳膊上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这些伤都已经愈合了。他想着或许是因为梦灵制造的伤口和幻境一样,都会有期限,没再深究,信口撒谎道:“没有,哥哥,怎么会。” “若是没有,你往左臂看什么。” 年却升无从狡辩,只好低头承认:“好吧,那时哥哥突然松手,我上前去寻你,你走了以后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闭着眼又处于劣势,被那些邪物撞翻了好几次,摔得摔,抓得抓,就这样了。” 年却升自然不会说出自己还被一个和姜冬沉一模一样的人在山洞一剑穿了左肩,他胡扯道:“那我总不能站着让他们攻击我,就把匕首举在身前防身,许是有什么东西撞在刃上,溅了一身血。” “那你为何会梦魇?” “因为……因为我睁眼了。”年却升面不改色胡说道。 姜冬沉掀起他左肩上,明显是被剑刺过的破碎布料:“说实话。” 年却升一怔,飞快地思考着该如何回答,片刻他语气一转,委屈哀求道:“哥哥你不要兴师问罪了,那时候我只想着快点找到哥哥,哪里顾得上查看自己受了什么伤,我真想不起来了,哥哥不要问了。” 姜冬沉本想着一次无论如何也要问到底,不能再让年却升什么事都自己硬撑着了。听他这样一讲,又隐隐自责起来,低声道:“上山后没过多久,我就听不见你讲话了,我怕我什么都不说你会慌,就一直在自言自语。那时我身边乱的很,呻 | 吟尖叫声连绵不绝。在那声音里,我听见有人唤我哥哥,是你的声音。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唤我过去救他。或许那时我知道那可能不是你,但我实在做不到放任不管,万一那是你真出了什么事,我可能……会自责一辈子。” 年却升忽然想起他路上遇到的“姜冬沉”,他同样心里明白那些都不是真的,但还是一执己意地不愿伤害他们。同姜冬沉一样,若是姜冬沉出了什么事,他也会自责一辈子。 年却升抬手揉揉眼,站起身道:“哥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哥哥不要自责了。这些事情我们先放一放,回头再讲吧,现在我们要先找到落花弓了。” 姜冬沉点头起身,随着年却升向一片小树林走去,姜冬沉跟在他身后问道:“为什么要往这儿走?” “这儿的灵力似乎比别处更馥郁些许。” 姜冬沉没再问话,望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两个人各怀心事地走了半晌,到树林之前,年却升突然停住了脚步,姜冬沉正心不在焉,差点撞在他身上。 年却升心情还未好,始终默默的,这会儿回过头来,闷闷不乐的伸出手,沉声道:“哥哥,手。” 两人从未面对面地提过牵手,以前那一两次,或是姜冬沉化了女身,或是两人都看不见,年却升也是嘻嘻哈哈的,让人无所顾忌。可这次年却升如此认真地提出这个要求,语气不容拒绝,姜冬沉却犹豫了。 这犹豫只持续了一小会,可一小会可以想起很多事了,姜冬沉面上又红起来,抬头问道:“为什么……突然要牵手?” 年却升神色郁郁,黯然道:“哥哥,我心里不踏实得很。” 不知为何,年却升脸色苍白得很,姜冬沉正不知怎么办,左右为难之时,年却升突然脚步一晃,直直向姜冬沉倒了过去。 “阿升!”姜冬沉一惊,忙冲上去抓住年却升的手,任他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一只手紧紧握着他,另一只手抚着他的背,焦急问道,“阿升,是哪里不舒服吗,快告诉哥哥,不许再硬撑着了。” 方才那一下确实是体内怨灵突然作乱,脚下一晃也是真的,只是还没到要倒的地步,这一次倒在他怀里,纯属是年却升将计就计故意占便宜。他在姜冬沉怀里心安理得地趴了一会,等怨灵的冲劲过去了,又不紧不慢地自己站起来。 他还是不想告诉姜冬沉是怨灵又来了,于是他故作存心做戏,淡然道:“没事,我装的。” 姜冬沉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气道:“年却升!” 年却升应声晃晃他的手,打笑道:“臣在。” 姜冬沉啼笑皆非,明白了他的用意,瞧见他笑又不想再追究,无奈道:“亏我还这样担心你,你这人真是……赶紧松手。” 姜冬沉想从他手里抽出手来,奈何年却升拉的太紧,年却升轻轻浅浅一笑:“好啦哥哥,你是挣不开的,还是乖乖和我走吧。” 姜冬沉只好放弃,随他一起向林子深处走去。林路曲折,风落在斑驳的树影上,四处是萧萧的回声,两人似乎都想起有什么事情要问,同时转头向彼此道: “哥哥。” “阿升。” 两人一怔,又同时道: “你先。” “你先。” 姜冬沉被两人的默契逗笑了,望向年却升的眼睛,明媚笑道:“还是你先。” 年却升没有推辞,回望过去:“哥哥,你可曾想过,我们或许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有多早?” “大约……十三岁。” “十三岁?”姜冬沉很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没有吧……那时候我似乎认得年却清,但不认得你。” “年却清?哥哥如何认得他的?” “忘记了,也就有一次去你家赴宴,讲了几句话,后来就没什么交集了。刚开始觉得他人还不错,后来总是针对我。或许是因为你说的,他与一切庶子为敌吧。” 年却升哼了一声:“他蛮横得很,都是他父母惯的。若我能对他尽到兄长之责,他肯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哥哥不理他就是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庶子的,我家除了必要的长幼尊卑,是不分嫡庶主次的。我母亲与我嫡母是亲姐妹,感情极好,在家里地位是平等的,不过是我母亲年龄小一些,对外分分正侧罢了。” “平日里去你们家,听见你家众人都唤你母亲姜二夫人,觉得温馨得很。” 姜冬沉欲待讲话,这时林中款款走出一位女子,衣裙流金,额上一朵熠熠金菊,正是抚花。 姜冬沉悄无声息地将手从年却升手里抽出来,随他向抚花致礼,抚花笑道:“二位公子客气了,我是这儿镇山仙器落花弓的原身,抚花。二位上山取落花弓,考验已过,抚花在此恭候多时。” 二人颔首谢过,说明用意,抚花便引二人入花阵,花阵中央正镇着一把花色潋滟的弯弓,焕发着隐隐的光晕,映红了一片枫林。抚花温和笑道:“若破结界,一人御剑上去,向所设结界之地放花箭一支即可,抚花此身已无灵力,无法为二位加持,还请二位自行破解了。” 年却升道:“哥哥,我没有剑,你上去破结界,我联系一下俦侣,哥哥小心。” 东南枝已应声出鞘,姜冬沉回头笑道:“放心吧。” 一时白光大盛,姜冬沉取过落花弓,御剑升空,宛如踏着一朵绵软的云。他身上灵力磅礴,花色映面,温润之意尽显。年却升仰望着他,只觉世间草木皆无色,唯他一人惊人耳目。白皙手指握弓,一箭泠然飞远,仿佛惊起一方飞鸟,远方的天边轻轻翻起一片红云。 像是望着什么触动人内心柔软的美好景象一般,年却升不自觉笑得极温柔。抚花瞧他神情如此,歪头笑道:“年公子,你与这位姜公子,感情可是不一般啊。” 年却升转头有点儿骄傲的一笑,露出虎牙,眉眼弯弯:“那是自然,他可是我哥哥。” 抚花笑得意味不明,挑高声调道:“是吗?送花神那日,我可是听见你唤他夫人了。” “那是因为听闻原城姑娘热情好客,怕一时脱不开身,临时使的小伎俩罢了。” “你们倒是聪明得很,不过也是的,我们城里的姑娘都好像几百年未见过男子一般,一点端庄矜持都没有,以前我多次教导她们,愣是改不了。” “没有,姑娘们善良的很,待我和我哥哥极好。我是怕我哥哥这样的男子被她们瞧见,我们怕是一个月都出不了原城了。” 抚花仍笑得意味深长:“姜公子是丰神俊朗,年公子也丝毫不差。你为了保护你哥哥,倒是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 “我便苟且当做你是在夸我了。”年却升笑笑。 “抚花却是觉得,姜公子化为姑娘是当真精致,快赶上我们天上的姑娘了。”说完这句,抚花定定望向年却升的眼睛,“年公子,你可曾听说过月神座下有位仙女,名作璇月?她当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了。眉目温柔宛如过水清风,双眸清蒙正同江南细雨,行步若烟云,浅笑时花盛,朱唇轻启,声音仿佛落叶于水中,清灵澄澈。可惜如今……已不在了。” “不在了?为何不在了?” “大约十七年前,私自下凡,在此以后,再无音信。” 年却升没再多言,轻声默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抚花摇摇头,黯然笑道:“都过去了。” 这时,姜冬沉已缓缓落下来,白衣随风轻轻飘逸,黑发一同轻动。蜻蜓点水一般地落在地上,双手恭敬地将落花弓放回花阵中,转身向年却升走来。 年却升回头望去,冲他笑道:“哥哥刚才当真好看极了,若是让姑娘们看见了肯定全嚷嚷着要要嫁给你,到那时候可就留不下我这个夫君了。” 瞧见抚花正在年却升身后笑着看着自己,姜冬沉忙止住年却升道:“又说什么胡话。” “真的!哥哥!不骗你!人间仙子一般,迷死人了。” “少来吧,也只有你会这样认为。”姜冬沉面无表情道。 “哥哥,好伤心啊,你竟然不相信我。”年却升故作心碎道:“抚花,你来说,是不是。” 抚花笑而不语,点头做认可。心里默默叹气道,是倒是的,他们感情也固然极好,只是慈儿见了这些,要伤心了。 年却升和姜冬沉还在吵吵,抚花在一旁轻声开口:“二位公子上山已一日,此事做结,尽快下山去吧,方才我看见慈儿已带着姑娘们到山脚下了。” “一日?”年却升和姜冬沉面面相觑,他们显然不知自己睡了如此久。 抚花笑道:“嗯。抚花是时候该附入落花弓了,先行告退。二位公子,一路平安。” 作辞抚花,二人一路下山去,仍有成群结队的邪物出没,只是见了他们都知远远避开了。年却升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道:“哥哥,遇见抚花之前,你要问我什么?” 姜冬沉回想片刻,向他笑道:“没什么,只是当时想问,你心情了好些了吗。” 年却升心里像开出花儿一般,静静望向姜冬沉潭水一般的眼睛里,随后低头,嘿嘿笑了一声:“哥哥还一直记挂着,不过哥哥放心,只要哥哥在身边,我的心情,永远不会不好的。” “那么,以后有什么事就不要瞒着我,既然日日唤我哥哥,就要全心全意地把我当做哥哥啊。” 年却升乖乖地点点头,转而问道:“哥哥发霉做什么梦了,我找到你时,你睡得那样甜。”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姜冬沉的脸刷得红了起来,推脱道:“没什么……就…很平常的梦。” 年却升瞧他蹊跷,语气上扬道:“是吗——” “是……真的…哎呀……你不要问了。” 可年却升这个人,你越不让他问,他就越想问,这会儿果然穷追不舍道:“什么梦让哥哥害羞成这样,快告诉我!” “谁害羞了,没有。什么都没有,真的。” 年却升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突然一拍手大叫道:“哥哥!你不会……做了个春梦吧!” 姜冬沉脸更红了,连连反驳道:“胡说什么!没有,我…” “是梦见谁家的姑娘了?不会是原慈吧。” “不是!你不要乱猜好不好!”姜冬沉面露愠色,望着他愤愤道。 “好好好,不是就不是,哥哥不喜欢他,我不过开个玩笑,哥哥不要生我的气。”年却升忙哄道。 过了一会儿,年却升还是好奇得很,凑过去幽幽道:“哥哥不会是梦见我了吧?” 姜冬沉一怔,捂脸埋怨道:“阿升……不要问了好不好…以后有机会再……再告诉你。” 瞧他窘迫得可爱,年却升忍俊不禁道:“好…好,不问了不问了,哥哥以后要告诉我,现在我就暂且以为哥哥梦见的是我了。” 姜冬沉表情复杂,羞怯懊恼参半,年却升好笑地看着他,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哥哥先变为女身吧,要到山下了。” 一阵橙光盖过,姜冬沉看向趁机摸向自己的一只手,无奈道:“你的目标是在这儿吧。” 年却升狡辩道:“没有,哥哥,真要到山下了。” 叹了口气,姜冬沉无奈道:“胡闹。为什么总喜欢牵着我?” 年却升思来想去,竟找不到一个合乎情理的理由,于是凭感觉道:“或许……是因为牵着哥哥感觉比较安全。” “年小公子!”原蝶老远望见两人身影,迫不及待叫道,“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出事的!” 年却升和姜冬沉离姑娘们还有八丈远,那边就已经热闹起来了,年小公子年小夫人叫个不停。年却升忽然有点感动,看看姜冬沉,他笑得也很甜。 一时心里像被灌了蜜,飘飘然忘乎所以。 原慈现在人群最前,望着姜冬沉抿嘴浅浅的笑,不过这时姜冬沉没有看她,他发现年却升一脸坏笑的望着自己,正责怪道:“把你这笑让你心心念念的姑娘们看去,总对着我,几个意思。” 年却升这才不看了,一转眼发现原慈正盯着姜冬沉,闪身将姜冬沉挡在后面,手里拉得很紧。姜冬沉无奈道:“你还真是……霸道至极。” 原忘和原蝶一左一右现在原慈身后,一个活泼一个静默。在姑娘们的欢呼雀跃中,原忘依旧沉稳非常,站出来平声问道:“年公子身上怎么这么多抓痕血迹,可是伤到哪了?” 姑娘们瞬间沉默了,随即更加大声地喧闹起来。 “啊!!年小公子受伤了!!我不活了!!” “年小夫人怎么样!不会也受伤了吧?” 年却升忙安慰道:“没事,没事,我和夫人都好好的,姑娘们不要担心。” 原蝶跳出来道:“方才我们可是见花箭穿空映云红了,年小公子,是不是你?” 年却升骄傲的拉过姜冬沉:“不是我,是我夫人!” “啊!!我还以为年小夫人是个弱女子!!” “年小夫人简直深藏不露!!!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原慈也笑得骄傲了些许,在姑娘们的欢闹中,矜持开口道:“姜姑娘,恭喜。” “多谢。”姜冬沉道。 “好了姑娘们,我们有急事要离开了,这两日姑娘们处处关心照拂,我和夫人感激不尽,今日一别,来日再会。”年却升颔首道。 姑娘们一阵哀叹,但还是纷纷祝他们平安,原慈还是望着姜冬沉,轻声道:“一路平安。” 年却升和姜冬沉一一谢过,转身欲待离去,这时原蝶在身后喊道:“年小公子,年小夫人!记得要想我们,常回来看我们啊!” 二人一同回头,一同笑道:“会的。” 原蝶又大声唤道:“年小公子,虽然你很好看我们都舍不得你,但是你一定要和年小夫人好好的,不能欺负年小夫人!要白!白……白什么来着……” “白头偕老,风雨同舟。”原忘补充道。 年却升笑得更加明媚,再一次深深行礼,目中坚定道:“一定会的。” 姜冬沉抬头看他,不由自主也随着行了一个很深的礼,起身后,同年却升一起挥手告别,转身走过原城长街的尽头。 这条路,走了很久。 第15章 保护我方俦侣 出了原城,姜冬沉已化为原身,轻轻展开手中折扇,这时年却升在一旁懒懒开口道:“哥哥,我要累死了,我们能不能歇会,我真快不行了。” “看出你累了,所以,御扇回去。”姜冬沉体贴道。 “哥哥怎么看出来的?” “眼睛。”姜冬沉笑道,“都没有神采了。” “可是来的时候也很累,哥哥为什么一会御扇,一会不御?” “你认得路吗?”姜冬沉反问道。 “不认得。” “那不就是了。” “哦……” 片刻,姜冬沉又补了一句:“其实还有一点,来时你脸色一直不好,我怕在空中待久了,你会不适。” 姜冬沉将折扇抛出去,念诀让它在空中放大,随后拉过年却升,足尖一点,跃了上去。 “哥哥,到凤城山要多久?” “半个时辰,你联系过俦侣了吗?” 折扇缓缓升空,极其平稳,年却升坐在姜冬沉身边,靠在他肩头打着呵欠道:“联系过了,我叫他在凤城山等我们。” 姜冬沉瞧他上下眼皮都要分不开了,暗自好笑道:“在枕梦山上你可还睡了一天呢,怎么困成这样。” “哥哥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梦,就不这样讲了。”年却升当真已经很累了,换为有气无力的喃喃。姜冬沉问道:“做了什么梦?” “小时候的陈年旧事,反正不是什么好内容。” 姜冬沉想起梦醒之后他在自己耳边讲过的话,怕他再伤心,急忙温声打住:“好了,不要想了,睡吧。” “嗯……” 年却升很快入眠,头靠在姜冬沉肩上,左手抓着右手的袖子。风在耳边呼呼吹过,满是入冬清闲的凉意。姜冬沉瞧他衣衫破损极多,担心他会冷,便一手轻轻托起他的头,另一只手除了外袍,披在他身上。 姜冬沉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梦,待年却升靠回自己的肩头后,又迟疑着伸手,搂过了他的肩。 怕半个时辰年却升会睡不够,姜冬沉就御扇御地放慢了些,将近一个时辰才到凤城山。姜冬沉望见山顶上有座小房子,心想许是安知和俦侣住的那一间,正在冷风中安然无恙地立在那,顿觉有几分温馨。虽有些物是人非的伤感,但姜冬沉觉得,若安知知道人间还有一盏灯火日日为他点亮,点亮这盏灯的人日日都在等他回来,许也是会宽慰不少的吧。 姜冬沉转头轻轻唤道:“阿升,醒醒,我们到了。” 这一觉睡得温暖而舒适,年却升揉揉眼,缓缓直起身来,迷糊道:“到……到哪了?” “凤城山。”姜冬沉笑道,“你睡傻了吗。” 年却升伸手去抓姜冬沉的手,本想撒个起床气道自己还很困,可是一碰到他却触手冰凉,年却升猛然惊醒,低头发现自己正披着他的外袍,半分感动半分心疼,边为他盖上衣服边开口责怪道:“哥哥怎么把外袍披给我?手这样冰,是不是很冷?” “我有什么,你本就怕冷,我怕你着了风寒,要发烧的。” 年却升心头一暖,柔声道:“哥哥,我知道你这样为我好,但是以后可不许这样了,风这样彻骨,哥哥如何受得住?” 方才本没有什么,这会儿穿上外袍,隐隐感到年却升体温传来,姜冬沉倒真回味到之前的冷了。他将折扇缓缓降下来,落在地上,这才笑着回应他刚才那一句:“怎么我也是个男人,你这样说起来,我到像个不禁风霜的小孩子。” 听见动静,俦侣从他的小房子里走出来,看见二人,忙上前行礼道:“年公子,姜公子。” “不必拘束,都是朋友。”姜冬沉道。 俦侣仍然恭敬谨慎,小声道:“二位公子,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年却升打着哈哈,“这话等我们找到安知再讲也不迟,先问一下,你身上还封有安知的灵力吗?” “有是有的,只是时日已久,极其微弱。” “那不要紧,一会下山买个罗盘,我自有办法。” 姜冬沉有些好奇,问道:“阿升,你是准备将灵力附在指针上,用罗盘指引我们去找安知吗?” “是啊哥哥,我聪不聪明。” 姜冬沉笑道:“知道你办法多得很。” 听见年却升的办法十分可靠,俦侣神情难得有一丝愉悦,向二人问道:“那……我下去,将心魄还给那些道士,二位公子先去市上买罗盘?” “一同下去也无妨,你将心魄还与他们,自己的灵力也会受影响,何况怨气俯身,剥离之后,会导致心魄受损,。你一个人不安全,还是跟着我们吧。”姜冬沉道。 俦侣点头表示顺从,瞧见年却升衣衫破烂,又转身回屋为他取了一件自己的衣服。下到半山腰,俦侣顿足在山洞前,挥手破了洞中结界,毁了地上阵法,待所有心魄尽数归位,道士们也开始缓缓苏醒,俦侣退出洞来,对年却升和姜冬沉道:“二位公子,我们快些走吧,若他们追上来要寻仇,怕是要连累你们了。” 姜冬沉探了探俦侣的灵脉,所剩灵力已寥寥无几,事不宜迟,三人迅速下了凤城山。 好些年没呼吸过山下的空气,俦侣在风中行走,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竟有些不知所措。俦侣和安知也曾是凤城一带闻名遐迩的正人君子,如今这些陌生的面孔,全都带着不善的目光。 俦侣低头走在年却升身边,有点自嘲地想,从前英名远扬的两位英雄,如今一位下落不明,一位竟成了祸害一方的大魔头,何其讽刺。 年却升也察觉到周遭气氛不对,他转头问道:“哥哥,我怎么觉得这些路人看我的眼光这么奇怪,是我的错觉吗?” 姜冬沉尚未开口,俦侣先苦笑道:“年公子,他们看的是我,从前我和安知在这一带很有名。安知走后,我被怨灵附体,害了不少人,他们不知怨灵,只知是我。” “全认得你?”姜冬沉问道。 “我想,或许是的。” 话音刚落,突然有个卖菜的小贩大声叫道:“我听见他们讲话了,乡亲们!那人就是俦侣!大家快跑啊,大魔头下山了!” 原本热闹的街市一下子变得慌乱,人们走的走逃的逃,瞬间叫喊声,尖叫声,小孩子的哭声盈满街市。还有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拿着自家铸的铁剑跃跃欲试地想要刺向俦侣,最终还是在慌乱中被父母带走了。俦侣沉默的看着奔逃的人群,极想为自己辩解,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没人会信的。”俦侣自言自语道。 年却升听见这一句,问道:“什么?” “我这些年被怨灵附体的事。人们只能看到谁害了人,谁作乱一方,而那个人从前是什么样,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沦落至此,无人会在意,更无人想在意。我绝对没伤过这些人,或许有一小部分确实被我伤过,但大多数都安然无恙,可他们道听途说,添油加醋,见了我,只知谴责和逃跑。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年却升没有回答,但他对这些话颇为赞同。 这时有个熟悉的声音向年却升姜冬沉忧心唤道:“哎呦,二位道长,几日不见您二位怎么把他给带下来了,这……万一伤到人,不就坏事了吗。” “他不会害人的。”姜冬沉沉声道。 年却升在一旁开口:“大家不都知道往日里俦侣不害普通人吗,为何还如此逃窜?” 小贩上前两步,见俦侣果然无动于衷,放下心来:“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外面风言风语传的太厉害了,得知真相的,或许也只有我一人罢了。” “此话怎讲?”年却升问道。 “三年前我初来这里,不知流传凤城山凶险,便一人上山采花制胭脂,在山脚下,遇见俦侣道长。” 闻言,俦侣惊讶道:“是你?那日我神智难得清醒,我记得你上山,采合欢花,我看见你满篮清香,还感慨得很。” 小贩点点头,接着讲道:“俦侣道长将所有事情告知与我,并托我将这些事流传出去,向凤城居民道歉,并尽力阻止凡人上山。我一一照做,只是一人绵薄之力,无人听信,还说我痴人说梦,胡编乱造,因为上凤城山从未有人能活着回来。” 年却升沉默片刻,再次叹道:“人之常情。” 小贩接道:“是啊,方才见您二位将俦侣道长带回来,我心里也犯嘀咕得很,生怕他再杀起人来。” 良久,姜冬沉问道:“您可知道,何处有卖罗盘?” 小贩在载满胭脂的车底翻腾一阵,找出一个半旧的罗盘,递过去道:“我这罗盘有些年岁了,从前年轻四处闯荡,现下也用不上了,若二位道长不嫌弃,便赠与二位。” 姜冬沉双手接过,颔首道:“多谢。” 俦侣一只手食指指尖亮起一点柔和的光,轻点在罗盘指针上,指针转了一个圈,直直向北方。年却升担心罗盘只指了个大概,便问俦侣:“你和安知之间,有没有什么类似心灵感应的联系,就是让你能感应到他。我怕到时候不好找,如果有自然是好,没有也无妨,就是耗时长些,问题不大。” 俦侣忙答:“有。我是安知的灵力催化为人的,对他心魄多少感应得到。若他心魄出了什么损伤,归期会受影响,但归期一直安然无恙,所以,可以。” “那就好了。”年却升一笑,转身对小贩道,“走了,告辞。” 刚走没几步,先前那些逃窜的居民见无生事端,又纷纷聚了回来,站在街道两边,眼瞧着三个人走过来。 还是那个卖菜的小贩,又叫喊起来:“乡亲们!俦侣被着两个人制住了,伤害不了我们!大家快来,擒住他!” 众人接二连三围上来,又被年却升瞪了回去,那卖菜的小贩壮着胆子,指着年却升的鼻子骂道:“我们这是为民除害!你不让我们杀他,就和他是一伙的!” 年却升刚想说让他们要除去找那只怨灵去,忽然想起怨灵好像还在自己体内,忙住了口,语气一转道:“都走走走走走,你们打得过他吗?回家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别管人家了啊!” 这时有人扔来一片烂菜叶子,不偏不倚打在俦侣胸口上,俦侣一愣,死死攥住手,低下头一言不发。任周边的人们拿各种各样的东西砸向他,不躲也不挡,始终默默的。 人们喧闹着,叫喊着。 “魔头!我儿子前年上了你的破山头,就再也没下来过!他还不及弱冠,年华尚好,却死于你手中!” “那年我父亲上山求你平乱,你二话不说将他杀害,后来我母亲求道士去寻,也葬命于凤城山!” “我们绝不容许,一个大魔头住在这里!” “说得好,绝不姑息!” 俦侣怕那些人扔来的东西会砸到年却升和姜冬沉,默默退了两步,跟在两人后面,仍然无动于衷。 年却升气道:“菜叶鸡蛋都不要钱的是吗?都赶紧回去!害人的不是俦侣,是怨灵!你们为何不念从前安知俦侣四处平乱除邪之功,你们凤城但凡出点事端,哪件不是他们二人为你们平的?他们从不向你们索要什么,如今他们落难,你们就是如此报答他们的吗?!” 俦侣拦道:“年公子,别这样。他们没说错,杀人虽不是我本愿,但确实是经过我手,这……这是我欠他们的。” 姜冬沉好言劝道:“大家都快回去吧,俦侣无心害人,误伤凡人万分抱歉,此事来日定当有所交待,先前上山的道长们,这会也快回来了,让他们看见自己的家人这样,总不太好不是?” 众人一听,纷纷质疑。 “果真吗?” “我师弟还能回来?” “你不要骗我们,他们没死?” 姜冬沉拍拍年却升示意他先走,极有耐心地一一温声答复。年却升问向俦侣:“我这儿有个空锦囊袋,我将你化个形,在袋里附点灵力,你进去歇歇?” “眼下看来,如此甚好,年公子,多谢。” 姜冬沉讲话温温和和,极有安抚力,人群已渐渐散去不少,年却升退到人群之外,拐进一条小巷子,将俦侣收入袋中,望进姜冬沉深邃的眸子里。 避过人潮,姜冬沉目光不时温温投来,与年却升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 安静地笑。 第16章 图谋不轨 三人一路向北,寻了四五日,一无所获。 离开凤城山的灵气,俦侣越来越虚弱,先前还时常出来走走,后来就开始整日待在锦囊袋里,半睡半醒。 黄昏凋落,风声猎猎,年却升与姜冬沉找到一家客栈,趁天色未暗,住了下来。 姜冬沉忧心道:“我们向北已行了二百里有余,已至玄门了,阿升,这个罗盘,当真没有问题吧?” “我确认过,哥哥,没有问题。” 俦侣在锦囊中轻声开口:“很近了,年公子,姜公子,我感应得出,已经很近了。” 姜冬沉点点头,安慰道:“明日我们在玄门城里转转,奔波数日,今日早些休息。” 该谢的都已谢了无数遍了,俦侣缩在袋里,没有讲话。年却升除去外衣,叠的整整齐齐安放在桌上,轻轻将锦囊放上去,问道:“俦侣,你要不要出来吃点东西?” “多谢年公子,不过不用了,我现在并不饿,还是算了吧。” 言外之意,还是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年却升也不好意思硬把俦侣拉出来,只好点头道:“有事叫我们。” 姜冬沉着实累了,戌时刚过,他就已沉沉睡去。年却升熄了灯,轻轻躺在他身边,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半点睡意也没有。 像是为了试探他是否睡熟了一般,年却升极小声唤道:“哥哥。” 姜冬沉仍旧安静地睡着,呼吸都极其平稳,年却升放下心,伸手将姜冬沉的手握住,心里有一阵没来由的窃喜。 窃喜过后,年却升才发现姜冬沉的手很凉,于是又恋恋不舍地放开,起身去关窗。 回来之后,年却升怕自己身上的凉意会冰醒姜冬沉,于是索性不躺,一只手肘支在枕头上,撑着脑袋侧身瞧着姜冬沉安静的睡颜,一阵愉悦和满足。 若这会姜冬沉醒着,就安安静静躺在年却升身边,双眼波澜不惊地望着自己,年却升唤他一声哥哥,他必然会十三分温柔地回应,不问年却升唤多少次,姜冬沉都不会厌烦。 年却升从前遇见的人都如寒冰三尺,只有姜冬沉一人如一汪春水,花瓣落下去,便会泛起圈圈涟漪。 年却升在心里偷偷叹道,我可能对你,有一点图谋不轨了。 像是听见了年却升心里这句话一般,姜冬沉侧过身来,鼻尖触到了年却升的手肘,呼吸轻轻地打在年却升皮肤上,毛绒绒地很是可爱。年却升心里一片柔软,伸手去绕了一缕姜冬沉的头发,宛如一番缠指柔,嗅上去是清澈的皂荚味,干干净净,如同清晨带着新开花朵气味的微风,温柔吹拂,和风扑面,实在扣人心弦。 年却升躺回姜冬沉身边,小心翼翼地,在他额心落下一吻。 尝到甜头,有些喜不自胜,越发胆大,在他脸颊上也轻轻一吻。 吻完之后一个人傻笑个不停,在心里嘲笑姜冬沉睡觉也会脸红,更加惹人怜爱。目光落在他轻轻抿着的唇上,探头过去,到了眼前却又停下,改为吻了吻他的眼。 初吻这种事,当然是要在他醒着的时候再进行啊。 这时,姜冬沉在梦里轻哼了一声,手无意识地伸过来,搭上年却升的腰。年却升心中的洪水有一下子决堤了,反手抱住姜冬沉,贴上他隐隐发烫的脸颊,不肯撒手。姜冬沉终于被这一连串的动作弄醒了,在年却升怀里缓缓睁眼,望见在自己眼前放大的脸,带着未睡醒的鼻音无奈道:“阿升……大半夜的,你折腾什么……” 年却升笑着耍赖道:“不是阿升,阿升已经睡着了。” 姜冬沉听他精气十足,好笑道:“是有什么好事藏着,亢奋到现在?” 年却升没有答话,在他身上蹭蹭蹭,姜冬沉拍拍年却升的腿:“下去。” “不,哥哥,刚才有没有梦到我?” “我才睡了多久,哪顾得上做梦。” “可是我梦见哥哥了。” “又骗人,我有什么好梦的。” “真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日日陪着哥哥,晚上自然也能梦见哥哥呀。” 年却升的双眼在姜冬沉面前焕发着异样的神采,姜冬沉无可奈何,伸手探探年却升的额头,问道:“你没事吧。” 年却升摇摇头,还要再讲话,姜冬沉忙捂住他的嘴:“够了,够了,阿升,我真的很困,让我睡一会好不好?” 年却升被捂着点点头,依旧笑得春光灿烂,一只手伸到姜冬沉脑袋下面,另一只手从上面过去,在他脖子上环了一个圈,腿也搭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 姜冬沉松开手,拍拍自己枕着的那条手臂,无奈道:“拿出来吧,要不然一会要发麻了。” 年却升没有动作,须臾,睁眼问道:“哥哥到底在枕梦山上做了什么梦?” 这一招果然管用,姜冬沉立刻合上眼,嗓音沉沉道:“不拿就不拿,你抱松一点,乖乖睡觉,明日见。” 窗外万物俱寂,打钟人已报了三更。年却升与姜冬沉早已入眠,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明月朗朗,风声萧萧,这时从街角转出一个少年,向客栈北面的一条小巷跑去,正是星汐。 星汐正追逐一道白影,那白影在巷中一闪而过,星汐上前去追,却忽地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披着一件黑袍,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小截刺刺的胡子,沉着嗓子道:“打劫。” 星汐手上升出灵力,抬头欲待讲话,忽然辨出这人是谁,好笑地抬手撕下那假胡子,低头哈哈哈哈哈笑个不停。 那人摘下斗笠,乌黑的眼睛里藏了些许笑意,和声道:“这是不是叫‘逢郎欲语低头笑’?不过你逢的不是情郎,还是浔郎。” 星汐只笑不语,笑够了,将假胡子拍在他胸口:“你有病啊,大半夜的,玩什么打劫啊。” 浔郎反问:“你不也是?小孩儿,大半夜的,和谁玩捉迷藏?” “滚,上次都告诉你我叫星汐了,再叫我小孩儿,胳膊给你打断。” 浔郎啧了一声:“还是真凶。” 星汐四下望了一眼,一记灵力拍他心口:“都怪你拦我,这下可好了,我跟丢了。” 这一记灵力并不用力,浔郎笑着接住,问道:“已是子时了,你个半大孩子,不回家好好睡觉,出来跟踪谁?” “能不能换个词,我没有跟踪好吗,我这是光明磊落地跟着他。”星汐仍在张望,也不忘腾出一只手指着浔郎的鼻子道,“你还好意思跟我提睡觉和跟踪。白天跟着我也就算了,我权当没看见,晚上还跟我到梦里去,我可真谢谢你。” “闲来无事,瞧你每日忙碌得很,就跟着你四处走走。” “这就是你坏我事的理由?” 浔郎一笑:“不,他刚才从我身边过去,我觉察他品级极高才拦住你,你还是别去了,危险。” “你是不是有点小看我,刚才在客栈门口我跟他都交过手了,这不我还好好的。你这人,成天大惊小怪,娘们唧唧的。” “你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浔郎失声笑道,“你跟他交过手,看出什么了没有?” “是个品级很高的妖,在妖里的地位估摸着跟你在梦灵里的地位差不多。本来这事我不想管的,方才瞧他在客栈前徘徊许久,觉得可疑,上前试探一番,不想如此了得。过了两招,他身手极其不凡,怨气重的很,却无杀气。黑气覆面,望不清相貌,只挡了我两招就闪避逃走了。全怪你,要不这会我早追上他了。” “好,怪我怪我。那你现在打算如何,继续追还是回去休息?”浔郎抱着手,靠在墙上,笑得极其和煦。 “休息什么休息,这样厉害一个妖,明天年却升碰见他打不过怎么办,我不得先摸清楚了,好给他们铺个后路不是?” “小孩儿,这有什么好操心的,枕梦山上死过多少人,他们都能靠自己下来,修为已是相当了得了。” 星汐自然心知肚明,只是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听见浔郎这样讲,更像是服了一记定心丸,放下心来。嘴上还是不饶人的语气,命令道:“怎么你也算半个妖,明日同我一起跟着那俩人,出了什么事照应我一下,听见没。” “我同你一起去?”浔郎故作不乐意道。 星汐抬头瞥他一眼:“不愿意?平日里我不说你还巴巴跟着,好不容易用到你,还委屈了是不是?”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就和吃了枪药似的。去就去了,你别这么凶啊。” 星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望着巷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不再讲话。 浔郎拍拍他的肩,问道:“年却升知不知道有个你这样的人,处处暗中保护他?” “也没有处处好吧,偶尔为之,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出手,玄门这地方鱼龙混杂,品级高者大有其载,我才跟来看看。再说他们又不是傻子,修为又那么高,不过是涉世未深,我引导引导罢了。” 听见一个十四岁模样的少年说别人涉世未深,浔郎心觉好笑,不动声色道:“我问你他是否认得你,你给我扯了一堆什么。” “不认得,他压根就不知道有我这个人。” “那他可否见过你?” “见过一面,送花神那日,在原城城外。” 浔郎笑得很温和,嘴上却在嘲笑他:“你倒伟大的很,就打算一直这样瞒下去?” “你这人真是烦死了,问题怎么这么多。”星汐不耐烦道。 “你看,你又把我的问题扯远了。” 星汐愤愤瞪了浔郎一眼,别开目光道:“最好他还是不要知道,人情欠来欠去的最麻烦了,要不我对他的恩情怕是他下辈子都还不完,所以干脆别让他知道,利索。——再说,我总不能突然跑到他跟前告诉他来来来你看看我我告诉你你每次遇到特别棘手的问题都是我在保护你,跟小孩子邀功似的,太傻了,而且还会平添他们的烦恼。还是不提,等他和姜冬沉过的差不多了,我就到我想去的地方去,要不回家,再议。” “你还有家?我一直以你是个没人要的小孩儿。” 星汐竟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些许失望,失声笑道:“我没有家你很开心吗?” “这倒不是,我本以为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现在看来,或许还是不一样的。” “你那枕梦山,不就是你家?” “那是我平日里住的地方,况且,枕梦山是抚花的。” 闻言,星汐沉默片刻,浔郎以为星汐就要安慰自己一番了,不想他道:“你有博取同情的嫌疑,滚,不吃你这一套。” “……” 浔郎无奈,摸摸星汐的头,闷闷不乐道:“好吧,是我高估你了,你这孩子,真不会讲话。” 星汐抬手刚要打掉浔郎的手,浔郎便自己主动退开了,改为拍拍星汐的肩头,道:“走吧,再过不到三个时辰天就该亮了,我去给你要间房,你小睡一会。” “你……” “我你就不用管了,我去替你寻查一下方才与你交手的那只妖。不过你如果愿意留我跟你一起睡,我自然也不介意。” “滚……” “我就知道你要说滚,我会滚的,不过不是现在,先带你去要了房再滚,好不好?” 星汐眨眨眼,低下头去。 “嗯。” 第17章 安知慕俦侣 卯时,年却升轻手轻脚地把手从姜冬沉脑袋下面拿出来,披上外衣,翻身下床。 他将窗户开了一个小缝,日光未明,清晨尚还冰冷的风偷偷溜进一两分。年却升甩甩确已发麻的胳膊,转过身动作轻柔地为姜冬沉掖掖被子,轻手轻脚地要往屋门走去。 姜冬沉一向睡得很轻,这会微眯着眼,含糊问道:“去哪?” 年却升细声道:“不去哪,哥哥,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吧。” 姜冬沉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平躺过来,闭上双眼。 年却升伫立片刻,估摸着他已经睡着了,才悄无声息地打开门,下楼去问早饭。 时辰尚早,店中并没有什么人,年却升坐在一条长椅上,不动声色地望向店门外的一方小街。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偶尔一两马车经过,三四农人戴笠而归。这时星汐从二楼下来,望见年却升正背对着他,忙脚步一转拐了回去,年却升没有察觉,星汐到吓了一跳,心道好险好险差点被他发现。呼一口气,探头向楼下望去,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思忖片刻,转回自己的客房,一跃从窗户跳了下去。 这一跳落在一个人身旁,那人正靠在墙上,合着眼睛,一动不动。星汐无奈,拍拍他道:“您这是站着睡着了?” 浔郎睁开眼,望见来人是星汐,笑了一笑,竟略显疲惫,不知是不是错觉:“想去你梦里找你的,不想这么早你就醒了。” “就知道你得这么干,不早点起来,还等着你计谋得逞?” 浔郎抬头望见那一方窗户,皱眉道:“不好好走正门,跳什么窗户?” “你怎么知道我从窗户跳下来的?我落地没有声音吧。” “没有声音,但是有风。” “……”星汐扬起声调道:“谁让年却升这么早起来坐在门口不动,我有什么办法。” “年却升都知道心疼他哥哥了,我为你奔波一夜,你竟也不心疼我?” “滚,是我要你寻查那只妖的吗?你自己闲着没事干,还要我心疼心疼你是不是。”星汐抬脚就走。 “那这么说,你是不想知道我查到什么了?” 星汐猛地停住脚步,回头问道:“你查到了?” 浔郎抱手一笑,学着星汐方才的语气扬起声调道:“嗯。” 星汐瞪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昨天晚上为我奔波了一夜,冷不冷啊。” 星汐把“为我”这两个字咬的很重,浔郎见他妥协,点头道:“冷啊。” “累不累啊,困不困啊,我真是太心疼你了。你要是好好跟我说一下你查到点什么,我更心疼你,心情好了以后跟你多加联系,但你要是还不识趣——”星汐哼笑一声,“你不滚,我滚。” 浔郎从墙上直起身来,冲星汐招手笑道:“小孩儿,过来,告诉你。” 星汐被迫低头,十分不爽,但还是走过去,听浔郎在自己身边耳语一番,神色一惊,问道:“有这种事?” 浔郎点头:“所以,你的打算?” “不插手,看戏。你跟我一块去。” 年却升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将粥放在桌上,姜冬沉仍安静睡着,年却升坐在他身边,静望不语。 这时姜冬沉翻了个身,一缕长发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年却升怕他会痒,伸手把这缕长发撩起,别在他耳后,不想这一撩姜冬沉却醒了,微睁双目,望见年却升正温柔冲他笑着。 “醒了?不好意思,我本不想弄醒你的。” 姜冬沉缓缓坐起身,嗓音沉沉道:“无妨,方才你出去我就醒了,只是这些天总觉得累,越发懒了,总不愿早起。” 是啊,怎么可能不累。这些天日日都要御扇向北前行,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大小事宜,全被姜冬沉揽在身上。偶尔年却升还要拉着他胡闹一番,衣服上沾了什么泥点子,也全是姜冬沉来洗。年却升每次上前帮忙,都被姜冬沉赶了回来,说年却升不会分忧,惯会添乱。年却升心知确实如此,只好缩手闭口不语,默默替他分担点自己能做的事,整个人勤快许多。 年却升甚至有点想让姜冬沉多休息一会,告诉他不差这一上午,又怕俦侣听了难过,还是选择闭嘴。年却升自知相思辛苦,有时姜冬沉前脚刚去买什么东西,后脚年却升就盼他赶紧回来。那日枕梦山一梦,醒来更是想他想念的紧。所以,年却升并不愿让俦侣为他们再多等半日。毕竟分离数年,安知就近在咫尺。 为了安抚姜冬沉,年却升上前拍了拍他的背,笑道:“哥哥辛苦啦,起来喝点粥吧,这儿的红枣银耳粥虽不如你们姜家的好喝,但我方才尝过,还是可以的。哥哥先穿衣,我去叫俦侣。” 大约过了一炷香,三人都聚在餐桌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往下的规划,这时俦侣忽然问道:“年公子,姜公子,萍水相逢,为何如此出手相助?” 本是问句,却填了十三分无处安放的感激,年却升不太会讲话,不知如何回答才算得体,只好再把目光投向姜冬沉。姜冬沉温和笑笑:“素闻从前你与安知四处平乱,分文不取,救人无数。你们所救之人,是否也曾问过你相似的问题?” 俦侣会意,点头笑道:“明白了,姜公子。” 年却升在一旁补充道:“况且,我们也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哥哥,是不是?” 姜冬沉点头:“是。” 年却升满意一笑,转头问向俦侣:“俦侣,一会儿你要和我们一起走走吗?还是在袋中再休息一会?” “还是养精蓄锐,留在袋中吧。我在外面,也帮不上什么忙。” 其实俦侣并没有年却升想象中那么虚弱,只是俦侣觉得,自己在年却升和姜冬沉之间隐隐有些无地自容。二来俦侣想养足气神,再见安知之时可以从容不迫,安生地笑,一如从前在安知身边活蹦乱跳的他的小妖精,而不是被怨灵操控杀人无数的一方恶魔,恢复神智以后灵力已被吸食无几,病恹恹的落魄俦侣。 年却升从不勉强他,只道:“那也好,我还是那句,有事叫我们。或者我教你那个诀,你念了也可以自己出来。” 俦侣点头,回到袋里,年却升与姜冬沉也各自准备完毕,走下楼去。 还不到正午,年却升与姜冬沉渐渐离了城区,到了一片连绵的山前,这地方灵力极其馥郁,以致初冬时节山清水秀,白云悠悠,只是风还一如既往地冷。刚到玄门这个地方的时候,罗盘就已因指针转动过快而损坏了。年却升辨不清南北,也不知身在何处,只好向锦囊袋中的俦侣问道:“俦侣,你可知这儿是什么地方?” 良久,无人回应,年却升无奈:“又睡着了啊。” 姜冬沉道:“他毕竟被怨灵寄身多年,心魄多少有损,底子较弱,嗜睡也无可厚非,不要叫他了,我们自己探探路吧。” “哥哥不觉得这儿很奇怪?灵力虽盛,但似乎不为人所用,这个时节仍然鸿雁在云鱼在水,恬静的有些不像话了,和原城枕梦山多少有些相像,那这中间必然有什么其他相似之处。”年却升拈起一块小石子,向面前的一泓江水投去,溅起一朵澄澈的水花,“你看,玄门好些地方都有怨气,独这一片山清水秀,毫不沾染污浊之气,不成这儿是个世外桃源?就算是个世外桃源,也不能全无人烟吧。” 姜冬沉尚未开口,突然一声轰隆巨响,水面惊破,江水卷了两丈高,江间波浪兼天涌,一时水击三千里,万物无声。只有水花拍落宛如冬雷震震。在这一番惊天动地之中,有人御水而上,黑气覆面,白衣加身,周身萦绕着款款水蝶,正是星汐浔郎撞见的那只。不过这一切年却升和姜冬沉无从得知,等那阵震耳欲聋过了,年却升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好大的阵势。” 姜冬沉站在身后一言不发,年却升忽然想起姜冬沉极少碰水,平日里沐浴都是极快完成。心头一丝担忧掠过,年却升回头问道:“哥哥,怕水?” “是有点,见水多了,有些头晕。”姜冬沉诚实道。 俦侣已被浩大的声势惊醒,在袋中问道:“年公子,是否需要我出来?” “不用,俦侣,这水妖可以驱动一江之水,可见品级极高,交给我们吧,若有万不得已,再议。”说着,将锦囊袋交给姜冬沉,严肃的神情瞬时温柔如水,“哥哥不要勉强,这里交给我,你且等一等,很快我就回来。” “阿升,小心。” 年却升回头一笑:“那是自然。” 站在巨浪上的水妖歪了歪头,黑气依旧不散,冷声道:“此处玄门织江,属我座下,何人前来,打扰清净?” 年却升笑道:“风吹石子落入水中,我二人路过于此,无意冒犯。这位仁兄,咱们坐下谈谈?” 看不清水妖表情,但他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手中水蝶蓄势待发,道:“说谎。” 年却升对待这种情景一向不慌不忙,半分冷静,半分吊儿郎当,歪头笑道:“把你手上的小蝴蝶收起来,你看我什么都没拿,你这么凶做什么。我们好好说话,不动手行不行?” 姜冬沉离年却升甚远,水声滔滔,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年却升仍是一派的轻松恣意,松一口气,压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放下来。谁知这时,一只水蝶直直向年却升飞去,在他耳边炸裂开来,落出一片水花,沾在年却升衣袖上,瞬时结成了冰。 年却升闪身避过接二连三飞来的水蝶,一手从袖子中抖出匕首,啧了一声道:“你这人……我还没动手呢,你着什么急?我又没说要害你,先停手!” 水妖闻言真的收住手,语气是风尘之事沉淀下的默然:“你身上有很奇怪的怨气,加之你行迹诡异,我不可掉以轻心。” “我行迹诡异?”年却升失声笑道,“你才是最诡异的好吧?” 方才水妖出的那几招,年却升已摸的七七八八了,只是心里疑惑的很,这水妖本是妖没错,可妖气不重,怨气却重的很,况且每一招打来,看似妖术邪法,近身时却像是有灵力加持。这一带灵力虽盛,但无被人用过的痕迹。如此情景,年却升一时也判断不出这水妖到了什么水平。 年却升抬手,传声告诉姜冬沉,这水妖身上的怨气像是自引上身,棘手得很,让姜冬沉不要贸然参战。水妖见年却升似在法印传声,偏头向姜冬沉望去。这一望突然性情大躁,挥手舞起数千只水蝶攻向姜冬沉。年却升一惊,大喊一声:“哥哥!”双指橙光向姜冬沉身后的柳树指去,喝道:“挡住姜冬沉!” 奈何柳树赋神过于笨重,一步一步向姜冬沉迈去之时,水蝶已如离弦之箭纷至沓来。姜冬沉拔剑相迎,偏生徒劳,水蝶攻势凶猛,东南枝寸寸冰封,眼看将要冻到姜冬沉手上,年却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正要上前替他挡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树终于挡在姜冬沉身前。 瞧那边形势尚还安全,年却升转身面向水妖,手中匕首向他飞去,水妖毫不理会,闪身避过。匕首在空中打了个旋又回到年却升手中。年却升喝道:“你看清楚了!跟你打的人是我,你不要伤及无辜!” 水妖恍若未闻,手上攻势不减,那头柳树隐隐已有挡不住的架势,年却升回头向水妖望了一眼,径直踏水而上,挥起匕首要向他刺去。水妖听闻动静,不想废话,转身凶狠挡了一记,直将年却升从二丈高的水柱上击落。下坠之时,年却升欲待尝试赋神于水半空撑住他,让他不要摔得太惨,双指尚未发力,忽地落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那东西带他稳稳回到地面,正是姜冬沉的折扇。 年却升一口气尚未松完,突然发觉姜冬沉已出了柳树的保护区,大喝一声:“哥哥别过来!”可为时已晚,一袭水柱重重向姜冬沉击去,声势极大,如同击出了一记铜墙铁壁,直将他震入水中。 “哥哥!”年却升声嘶力竭,不知何时俦侣破袋而出,奋力拔出归期格住水妖击向年却升的水蝶,喝道:“年公子!去救人!” 年却升心知不能抛下他一个人,又实在担心得很,急忙问道:“他品级过高,你尚还虚弱,能不能撑得住?” “撑不撑得住,多少抵一会,年公子,快走!” 年却升闻他语气坚定,不再坚持,跃入水中去寻姜冬沉,俦侣今日似是动了十成十的灵力,归期凶猛无比,水蝶一触,尽数散去。俦侣心觉这灵力击在身上竟万分熟悉,倒想从前他与安知于此一平玄门乱时召用的蝴蝶阵。这时他才想起还未望见这水妖长什么样子,抬头看去,一片虚芜。那水妖以黑气覆面,什么都看不清楚,透过朦胧的水雾,隐隐望见一身白衣,顺着白衣向下看去,竟忽地发现其腰间……佩着一只小小的香囊。 俦侣有一瞬间的失神。 怪不得今日归期如此勇猛,原来是因为……碰见它真正的原主了啊。 喃喃片刻,俦侣才想起大声唤道:“安知!” 站在水柱之上的人,清清楚楚听见了这一声唤,瞬时挥手撤回所有灵力,风浪平息,江面沉静。他从二丈高的空中,稳稳地落在俦侣面前。 俦侣来不及震惊,双手却有些颤抖,轻轻一碰那团黑气,它们竟乖乖尽数散去,露出那张藏在下面的,俦侣朝思暮想的脸。 一如从前。 那一瞬间俦侣胸口如有兵荒马乱,雷霆万钧。他一跃上前扑进安知的怀里,死死抱住,头埋在其颈窝里,欣喜得声音都在发颤:“方才到这见你只觉得你非同一般,我竟没想到……是你……” 安知并没有回拥,反而轻轻将俦侣从自己怀中剥离开来,怔怔问道:“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谁?”俦侣难以置信,望着安知的脸,“安知……你问我,是谁?” 离开之前信誓旦旦地要我等你回来,我等了那么久,久到自己都忘了到底过了多少春秋,可我一直在等,哪怕夜不能寐,思念成空,哪怕怨灵上身,众叛亲离,被曾经仰慕我的世人骂的一文不值,我还是不肯放弃丝毫。 现在你问我,我是谁? 那从前凤城山的在一起度过的朝朝暮暮,分离数年的日夜难安,还有这些日子以来的跋山涉水,都是为了什么呢。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俦侣后退半步,低下头去,黯然道:“我是……俦侣。” “俦侣?”安知略显迟疑,喃喃道,“我隐隐记得,人间……有一个叫俦侣的人,似乎在等我,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生得什么样子,他住在什么地方,只知他对我而言万分重要……抱歉,我……” 俦侣闻言心中一动,打断道:“足够了,记不记得,都不重要,有你这句万分重要,就都足够了。” 安知看了俦侣一会儿,轻声问道:“你是俦侣?” “对,是我。” “为什么……叫俦侣?” 这听起来像是个很傻气的问题,但俦侣真的有答案:“那年我初化为人形,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本没有名字,可以说你叫安知,我便想起一句诗,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我觉得我的记忆中遗失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我不想忘记他们,俦侣,能否让我想起来?” 俦侣展颜一笑,点头道:“能,我们慢慢来。阿知,关于往事,你还能记得多少?” “除了和你有关的事情,别的……似是全都记得。” 定是忘情鞭了,俦侣叹了一口气。关于忘情鞭他略知一二,但破解之术未可知,若强制唤起记忆,只会导致身心痛苦,于是他避而不提:“这些年,你是如何来到这儿的?” “五年前自废神身,逃落凡间,灵力有损,便引怨气上身。我知此法十分危险,但我隐隐记得俦侣是妖,我不想做神,我想离他近一点,于是才从天牢废神身逃出,引怨气成妖。我想去寻他,但寻不到,后来才来到这儿。” 俦侣心中五味杂陈,知他为了自己并不好过,又听见安知接着讲道:“方才那两人是你的朋友吗?万分抱歉,本不想动手的,但我不知道感应出了什么,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性,那黑子男子奇怪得很,白衣男子身边似乎有我很重要的东西,我想把那东西带回我身边,一时竟伤了人。那时候,是不是你在那里?” 俦侣隐隐觉得极对不起年却升和姜冬沉,从袖中探出铜铃,摇铃默念二人名字告诉他们事情已经妥当叫他们先回客栈等自己。传声完毕,向安知道:“对,是我。” “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安知问道。 “你腰间的香囊,是从前我送你的,这是说来话长,等我们谢过方才那两位公子,回家之后,我会一件件都说与你听。” “回家?” 听了这话,俦侣忽然鼻子一酸。 然后他低了低头,目中隐隐染上泪光,答了声对,接着望向安知的眼睛,重复道,“回家。” 第18章 是你 山清水秀固然十分山清水秀,但毕竟已是冬日,跃入水中之后,仍是觉得极其冰冷。 方才那一记水柱震力实在极大,江水又急流不止,年却升潜下水后,向北游了半刻钟才望见姜冬沉。他正如一片鸿毛,在淡烟流水中悄然下落,宛若千里江陵中一叶孤舟,安静得很,乖巧得很,也实在叫人心疼得很。 年却升划水上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探探他的灵脉,安然无恙,放下心来。将姿势换为横抱,念了个诀,破水而出。 这水破的很高,年却升法力早已远胜从前,不复曾经在水中彷徨无助的少年。怀里的姜冬沉不知什么时候缓缓睁开了眼,一双眼睛带着浑浑噩噩的迷茫,宛如透过水瞧见的月亮,柔和而明亮。 年却升低头笑道:“抱歉,哥哥,来晚了。” 姜冬沉没有讲话,出奇的主动,浑身湿答答的,伸手环住年却升的脖子,半晌,略显虚弱地开口:“阿升,是你吗?” 年却升笑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姜冬沉像是放了心,浅灰色的眸子很难聚焦,稍稍放松,手从年却升脖子上滑了下来,又问了一句:“年却升,是你吗?” “是呀哥哥,你为什么这样问?”年却升心觉有些奇怪,差点要怀疑姜冬沉能不能看得见了,忧心道,“哥哥,看得到我吗?” “我看得见……”姜冬沉声音还是虚得很,迷迷糊糊,在年却升怀里偎着,轻声开口,“我就是确认一下你……算了,一会再说。” 这时安知和俦侣闻声寻来,见此情景,俦侣惊道:“年公子!姜公子怎样了?” 年却升道:“无妨,他落水的前一刻我开启了灵力传护,他没有受伤,可能是受了惊吓,我带他回去调理一下便是。” 姜冬沉右手法印果然亮着,一星一月,星星倒更明些。俦侣松了一口气,安知在一旁一脸歉意,使了个法术去干了两人身上的水,小声道:“实在……抱歉……我一时出手过重,给你们添麻烦了。” “无需自责。”年却升低头望了一眼姜冬沉,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睡去了,这时才想起问俦侣,“俦侣,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安知道长?” “是,年公子。”俦侣笑道。 年却升也笑笑:“如此甚好,方才在水中隐约听见你传声,水流太急,一时没听清,你说了什么?” “本想让年公子带着姜公子先回客栈去,现在看来也该如此。姜公子需要安静调养,我也有话要和安知讲,我们四处走走,过会回客栈找你们。” 年却升点头表示同意,转身走了不过几步,又听见俦侣在身后唤他,回过头来,俦侣一个人跑到年却升跟前,小声道:“年公子,安知记忆有损,关于我的他全都不记得了,我猜测是忘情鞭所致。这些年,我被怨灵附体的事,年公子请为我保密。” 年却升答好,俦侣笑着谢过,转身又小跑回安知身边。年却升伫立良久,安知与俦侣也走了良久,到了很远的地方,年却升隐隐望见,俦侣似是牵了安知的手。 微一晃神,片刻,年却升低头一笑,看着乖巧合着眼在自己怀里依偎入眠的姜冬沉,嘴里轻轻念道:“好啦,哥哥。有情人已终成眷属了,你以后可就要落在我手上啦。” 年却升心知他听不见。不过目前情况尚未明朗,年却升觉得姜冬沉对自己更多的是一种哥哥对弟弟责任味道很重的感情,不像年却升一样抱上了非同一般的心思。没有把握,年却升固然不敢公开挑明。慢慢来吧,反正来日方长,年却升心想。然后抱着他快步走回客栈。 年却升轻手轻脚将姜冬沉放在床上,让他轻轻靠在床头,同他肩并肩坐着,伸手抚上他的背,边缓缓输送灵力进去,边歪着头欣赏这清俊的脸。半晌,姜冬沉缓缓睁眼,朦朦胧胧抓住年却升的手,喃喃道:“阿升?” “是我,哥哥。”年却升温声答道。 姜冬沉伸手按住年却升的肩,眼神尚未清明,仿佛想再一次竭力确认他是谁,这一按却不稳,直摔在年却升怀里。换了平日肯定又要脸红,可这次偏偏连脸红都顾不上了,抓住年却升的袖子直起身来。 姜冬沉方才落水受了惊悸,现在思维十分混乱,他摇摇头,想要把脑子里一些混混沌沌排解开来,冷静片刻,一字一字无比认真道:“十三岁,年家,书院,鲤鱼池……阿升,是不是你?” 发现自己还是没说到正点上,姜冬沉又慌忙补上一句:“阿升,十三岁,深冬腊月,救我的人,是不是你?” 这几个敏|感词排在一起,年却升倏地一怔。 这回算轮到他思维不清了,怔了好半天,年却升才回神道:“哥哥?” 姜冬沉一向行为举止言辞谈吐都从容不迫得很,现在看起来却万分急迫,听他还不明白,急得简直想撞墙,于是摇着年却升的手道:“阿升,快说话啊!那是我只能隐约记得有人抱住我,穿的是黑底橙纹的年家家袍,别的我什么都记不清了……是不是你,阿升!你快回答我啊!” 年却升木讷地点头,心中实在难以置信得很。这一瞬间从前的记忆全都如潮水般涌上来,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偏生什么也说不出来。年却升心里有许多滋味,不知如何表达。难过绝对没有,一切负面情绪全都没有,只是讶然,甚至有些欣喜,更多的则是庆幸。欣喜自己曾为姜冬沉拼过命,也庆幸那日是年却升从书院经过,救下姜冬沉的不是旁人。幸好是自己,不然姜冬沉可能真的会葬命鲤鱼池。若没有姜冬沉,年却升万不敢想象自己孤身一人在外过的会是什么样子。 姜冬沉叫年却升坐在那里木然地不讲话,心中兵荒马乱,有些笨拙地去主动抱他,在他耳边颤声道:“我……我那是近乎昏迷,根本不知道那是你,我父母何时带我回去我也全然不知。醒来之后,师妹说我昏迷了三日,问起谁救了我,他们全都闭口不提……但是……但是我一直耿耿于怀得很。自那以后我特别怕水,但每次去年家,我都要去鲤鱼池转转,希望能碰见什么人让我感觉是他救了我,可我不知…那个人就是你。” 年却升仍一句话都不讲,万分纠结地听姜冬沉陈述,伸手回拥他,始终默默。 纠结什么,年却升自己也不清楚,可就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无能为力地听姜冬沉在他耳边讲了许多让他心疼无比的话,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无从表达。 “阿升,自从十三岁落水之后,我一度孤僻而自闭,不愿与任何陌生人有过多交流,我生怕落难时被别人无动于衷的围观。但那日遇见你我极愿意相信你,就是发自内心的相信,连我自己都讶然得很,现在想来,我真是……太迟钝了……或许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该想到那是你的,我……” “哥哥。” 年却升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片刻,拍拍姜冬沉柔声安慰道,“别这样想,我庆幸得很,幸好哥哥不知道那是我,要不哥哥对我,就没有现在这样纯粹了,那样可不自在得很,对不对?所以哥哥,万不要把我当做救命恩人。” 姜冬沉直起身来,望着年却升的眼睛道:“阿升,在枕梦山你问我有没有想过我们十三岁就认识了,是指的这件事吗?” “这倒不是,你方才不说我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当年救了谁。我说的是,书志楼,就是年家和姜家交界处的那个,那时候我在书志楼关禁闭,若不是哥哥每日送来半块糖糕和酥饼,我可能也会死在那里。”年却升隐瞒了许多痛苦细节,叙述一二,又安慰道,“所以哥哥不能只觉得是我救了你呀,我的命,也是你来救的。” 姜冬沉闻言却沉默了,死死抓住年却升的手,半晌,才哑声道:“可是……可是书志楼,后来被人烧了……除夕夜,火光升得那么高,我在我家瞧着都担心得很……”姜冬沉微一闭眼,喃喃道,“你……当时你伤到什么地方没有?” 年却升笑笑,捂住姜冬沉的手道:“哥哥,别怕,那楼是我烧的。” “你烧的?”姜冬沉惊讶道。 “我总不能被他们扔在一个破楼里十几天不问死活,还好声好气地在那里认命窝着。” “那后来?” “后来的事……”年却升叹了口气,还是决定不瞒着他,“哥哥可否记得黑房子?” 姜冬沉更加吃惊,失声道:“黑房子?你被关在那里?” 年却升很不愿让姜冬沉知道这些,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年却升要面子,或许不要面子他可以少吃很多苦,但他不愿。 这些事他并不愿提,他不喜欢把自己最无能为力的样子给别人看,何况这是姜冬沉。 可他又不想瞒着他。 姜冬沉似是被这几句话的分量惊了一下,身形微微一滞。接着他似在说给年却升,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从小……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书志楼……黑房子…为了……我?” “哎呀哥哥。”年却升见他要自责,忙打住他的话,“我关禁闭一向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心情不好说关就关了,也不差那一两次。再说,不是因为哥哥我才会关禁闭的呀,是因为年却清。他无动于衷,我出身救人,抢了他的风头,他父母恼羞成怒罢了。哥哥不许自责,况且,我当年拼死拼活救下的是哥哥,我欢喜得很,所以你不要多想,听到没有?” 姜冬沉点头,再次问道:“那……阿升,你怎么知道做那些事的人是我的?在那种时候,那样的情况下,你也留意了这些?” 年却升笑道:“那还真是没留意过,是枕梦山上重梦了这一段,才知道那是你,所以,虽然痛苦也是有的,但我还是开心的很。” 两人沉默半晌,年却升突然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父母第一次见我就那么了解我,那时候我当真惊讶得很,我的生辰姓名,你父母全都记得,现在想想,原来如此。” 姜冬沉忙道:“我父母最开始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才关注你的,但我敢确定到后来绝和此事无半点关系。他们是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才对你处处加以关照,真的。” 年却升很想问一句,那你呢哥哥,你喜不喜欢我?但他还是笑笑,温声道:“我自然知道,哥哥,在这种事上认真起来,你到像个小孩子一样。” 姜冬沉别过头去:“你才是小孩子。” 他已不似刚醒来时那样激动,只是神色较黯然,眉目一如既往的平和,眼神却缥缈不知望向何处。年却升不愿他这样,所以很想逗他开心,很想看他脸颊发红低头浅笑,于是便歪头笑道:“哥哥,抱抱?” 姜冬沉回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转回去:“两个男人,动不动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义正言辞,好像刚才醒来又是抱又是拉年却升手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年却升撇撇嘴,继而狡黠一笑,穷追不舍道:“姜哥哥不给抱,年小夫人给不给?” 果然,听见这个称呼,姜冬沉脸立刻红了,愤愤望向年却升道:“都不在原城了,不许这样叫。” “我开玩笑的,哥哥。不想听我这样叫你,那就笑一笑嘛,哥哥笑起来那么好看,总板着脸是怎么回事?” 姜冬沉仍旧神色木木的:“笑不出来。” “哥哥。”年却升失声笑道,“是不是因为跟我在一起呆的时间太久,你现在说话的方式怎么越来越像我了。” “我可没有,不要污蔑好人。”姜冬沉道。 “早知道不该说我小时候的事,我本不想让哥哥知道来着,但又舍不得一直瞒着你,哥哥是不是心疼我,才不笑了?” “少来,不是。” 年却升一脸心碎,委屈地撇撇嘴,挪到一边去,叹气道:“哎……” 姜冬沉回头看向年却升,只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心中一动,不自觉抚上他的背,轻声道:“你还是……太瘦了。” 年却升没有回头,就势往后一躺,栽到姜冬沉身上,闭着眼睛道:“反正今日说都说了,我不介意再多说一点,哥哥可要好好心疼我,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遇见你之前,一直住在一个荒僻小院,只有我一个人,从没人管我吃饭穿衣的。” 姜冬沉微一沉吟,道:“现在还好,去年我刚在鲤鱼池碰见你的时候,你真是瘦得不成样子。” “那当然了,这一年我天天去你家蹭饭,肯定不会像以前那么瘦。不过,瘦骨如山这个词我当得,但我力气可大了。” 这一点确实不容置疑,从玄门城郊到客栈,小半个时辰的路程,都是年却升稳稳抱着姜冬沉徒步走回来的,不过姜冬沉并不知道,年却升也不提,只伸了个懒腰道:“哥哥刚才落水,醒来以后情绪不太稳定,现在好些没有?” 伸懒腰的时候趁机摸了摸姜冬沉的脸,姜冬沉把年却升的爪子拍掉:“好了。” 年却升收手,忽地想起方才不久姜冬沉扑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嘿嘿傻笑一声,问道:“哥哥,此事已结,从此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你去哪我就去哪。”姜冬沉低着头,平静而随意的回答,“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跟着你一起就是了。” 年却升心念一动,惊喜道:“当真?哥哥这样相信我?” “当然相信你。虽然你平日里说话办事找打得很,但平心而论,你还是很知道照顾人的。”姜冬沉笑笑,“跟着你,好像也不会吃什么苦。” “哥哥!”年却升叫起来,“你尽管跟着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吃苦的!” 这时响起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姜冬沉欲待起身,年却升先从他身上一跃而起,按着他的肩膀道,“哥哥坐着别动,我去开门。”说着,就欢快地向门口跑去了。 姜冬沉望着年却升行云流水的一连串动作,心觉无奈又好笑。这个傻孩子,明明是我在占便宜啊,怎么吃了亏还开心成这个样子。 房门已然轻轻开合,安知和俦侣一同进来,姜冬沉忙起身上前,四人相互致过礼,俦侣笑道:“年公子,姜公子,这些日子奔走操劳,实在感激得很,俦侣无以为报,这个人情先欠下了,来日二位若有需要,尽管去凤城山找我们,我们定当倾力相助。” 年却升也笑道:“有什么人不人情的,大家都是朋友了。俦侣,跟我们四处转了这么多天,你可没像今天这样,眼里的笑意藏不住啊。” 俦侣看了安知一眼,笑道:“人都回来了嘛。” 四人谈笑半晌,俦侣问道:“二位公子,我们要向南回凤城山了,你们接下来如何打算?” 年却升道:“要入冬了,总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才是。我们也向南,你们回凤城山,我们去千欢渡。” “二位公子可在千欢渡有住处?”安知忽然问道。 年却升道:“还没有,安知道长,可有办法?” “当年我自废神身便落在那里,在那边小住过一段时日,千欢渡虽说风景极好,但灵力不盛,不利于我当时调养,于是我就来到玄门织江。千欢渡有方随君湖,随君湖边有座小房子,不大,但是清闲安适,二位若不嫌弃,便去那里居住吧。” “那当真好极了!”年却升毫不客套,哈哈说笑道,“安知,你可奢侈得很,小住一段时日竟也搭了座房子,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安知摇头笑笑:“那倒不是,那房子早在那里,似是已荒置多年了,我只是稍作修缮。” 俦侣转头道:“千欢渡离凤城可是近得很,你竟不来寻我。” “我不记得了,若是记得,自然会去。”安知道。 年却升闻到了爱情的气息:“啧。” 俦侣其实很想问问年却升,他到底和姜冬沉是什么关系。在俦侣看来,似乎并不像兄弟那样简单,也不似自己和安知从前那般亲密。思来想去还是没问,怕他们本不是自己想的那样,问出来倒闹得尴尬。 俦侣歪歪头,道:“年公子,姜公子,现在已是未时了,在天黑之前还好赶回去,你们回去也要安置一番。我们后会有期,如何?” “好。”年却升笑道,“有时间一起玩啊。” 出了客栈后,姜冬沉突然想到什么,向年却升耳语一番,年却升恍然大悟,趁安知不注意,悄悄对俦侣道:“凤城的那些居民你们千万小心,御剑回去吧,别从街市过了。还有你的身子,回去小心调养,你既然要把那一段瞒过去,就不要让安知瞧出破绽。” 俦侣点头:“多谢二位公子提醒,我知道了。” 四人挥手作别,俦侣把归期递给安知,往他身上一靠:“你御剑,我好累。” 安知接过归期,端详剑柄片刻,问道:“我记得我似乎并没有给它取名字,你何时在剑柄上刻了归期二字?” “当然是你不在的时候,我想你想的紧,总要有个寄托是不是?” 安知低下头,叹道:“抱歉,俦侣……这些年,辛苦了。” 闻言,俦侣猛的从安知身上起来,抬头道:“不许叫我俦侣。” “那该叫什么?”安知虚心受教。 俦侣仰起脸道:“小妖精。” 第19章 安家 满目山河。 鸢飞于天,鱼跃于渊。将入初冬的千欢渡仍是一派的生机肆意,阳光打在半落不落的枝叶上,满是草木茂盛的远影。 随君湖便在阳光覆盖的最正面,覆着淡淡的薄冰,日光投来,金光熠熠,随之波光粼粼。 看了这些,年却升却是一拍脑袋:“哎呀,忘记哥哥怕水,怎么挑了个这样的地方,我真是傻了。” 可姜冬沉看上去像是喜欢得很,忙摆手道:“无妨,这儿挺好。况且,在知道小时候是你救我之后,我似乎没那么怕水了。” 年却升被这句话引起了兴趣,回头问道:“为什么?” “这样的问题你从前问过我,我不讲了,你自己想。” 年却升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只好向姜冬沉求助道:“哥哥,给我一点小提示好不好。” 姜冬沉淡淡道:“我就知道,你从不记这些。”他伸手推开小房子的门,跨步进去,丢下一句,“原城。” 年却升愣在门外,思忖许久,突然欢叫道:“我知道了!”说着跑进房去。但还未跑到姜冬沉身边,先被飘来飘去的灰尘呛得咳嗽不止,于是忙退出去,向屋内唤道,“这里面那么脏!哥哥快出来,要被呛到了。” 姜冬沉掩住口鼻,缓缓迈步出来,一脸嫌弃道:“那灰尘是你自己荡起来的,跑的那样快,也不想想这屋子有多久没住人啊。”嘴上这样说着,还是耐心地轻轻拍着年却升的后背,“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呛成这样,有事没有?” 年却升连连摆手,姜冬沉又道:“一会我们去镇上买些东西,这屋内日常用具还算齐全,趁未收市,我们得赶快些。” 这时年却升已经咳完,向屋内张望片刻,惊讶问道:“哥哥才进去这么一会,就将屋中缺少什么全记下来了?” “是你在外面思考的时间太长,再说,这种事情有什么难记的,只有你自己粗心大意罢了。” “哥哥真贤惠。”年却升感慨道。 姜冬沉瞪他:“你再说一遍。” “嘿嘿没事没事,我们走吧。”年却升一面推搡着他,一面用赋神术点了几个小人,命令道,“去打扫房间。” 姜冬沉无奈:“你惯会投机取巧,以后要学着自己打扫,怎么能总依赖法术呢。” 年却升笑道:“哥哥,不管是什么东西,能依赖的时候,就多少依赖一下嘛。” 到了镇上,年却升又开始蹦蹦跳跳四处乱跑,姜冬沉拉不住他,只好作罢,一个人买了毛笔砚台,书本纸张。年却升瞧见,忙跑来替他提在手里,问道:“哥哥买这些做什么?” “我总不能每天被你拉着四处跑,一点书都不看,是不是?” 年却升挠挠头,哼道:“我没有,那我也要看书的,陪你一起吧。” 姜冬沉笑笑:“好。” 将需要的物品都准备齐全,两人掂着一众东西步履匆匆地赶回去,年却升埋怨物品太重,路又太远,苦着脸道:“哥哥,我真不能用个赋神术让他们自己跑回去吗,我要累死了。” “我们回去要小半个时辰,他们跑了一炷香,然后呢?” 年却升垂头丧气:“哦……” 姜冬沉无可奈何,腾出一只手展开折扇,念了个诀使折扇变大,接过年却升手中掂着的东西,连同自己的一并放在折扇上,折扇就缓缓升起来,跟在两人身后缓慢前行。 年却升道:“能不能捎上我,我也好累。” 姜冬沉道:“可以,上去吧。” 年却升往折扇处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道:“哥哥不一起?” 姜冬沉摇摇头:“不了,我想走走。” 年却升又折回来,并肩走在他身边道:“好吧,那我陪哥哥一起走。” 姜冬沉看了他一眼:“上去吧,你不是累了吗。” “我可没有,哥哥听错了。” 姜冬沉笑出声来:“狡辩吧你。” 回到小房子,屋里屋外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人把买来的东西都安放进去,已是黄昏,天边晚霞沉沉,姜冬沉取下腰间木佩,挂在门上,冲年却升道:“阿升,给这儿取个名。” “我取?哥哥你信得过我?” “那还是算了。”姜冬沉跨进屋来,“再说吧。” 年却升躺在床上,心里愉快得很。这儿不是荒凉的后院,也不是阴冷的禁闭室,而是个真真实实有模有样的家。有一方烛火,是他方才亲自点亮的,这家中柴米油盐样样俱全,姜冬沉正缓缓向他走来,坐在他的身边。未来不问是颠沛流离还是风光无限,他都不用再一个人醒来了。 年却升心里暖洋洋的,极想把这种感觉传递给姜冬沉,于是从身边一把将姜冬沉抱住,欢叫道:“哥哥!我真是太喜欢这儿了!” 姜冬沉冷不防被人抱住,手机端着的茶碗差点摔在地上,无可奈何地道:“我知道你喜欢,但劳烦下次抱我告知一声,也不瞧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要是摔了怎么办。” 年却升凑到他耳边:“哥哥,我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什么?” “我好像不会做饭。” 姜冬沉笑笑:“不会可以学。” “跟谁学?” 姜冬沉道:“跟我啊。” 年却升闻言忽地松开手,坐在姜冬沉旁边道:“哥哥!你还会做饭?” “小时候见我母亲做饭,觉得神奇得很,便学了不少,偶尔为之,潦潦草草,还算可以。” 姜冬沉一向谦虚,说是可以,就一定是很可以。年却升欢呼道:“哥哥!我真是更佩服你了!” 姜冬沉听见他夸赞,很是开心,于是起身笑道:“不过你不学也无妨,我又不会饿着你。好啦,你坐着,我去做饭。”说着他站起身来,把桌上他泡好的茶往前推了推,向年却升道,“另外,记得喝我泡的茶。” 用过晚饭,年却升抢着去洗了碗,随后心满意足地往床上一躺。姜冬沉坐在书案前笑他懒,手里捧着书,在暖橙的烛火下温声道:“阿升,才吃过饭,先不要躺着,下来走走。” 年却升便赤脚下床来,绕到姜冬沉身后,歪头问道:“哥哥在看什么?” 这声音从上方传来,沉沉酥酥,带着几分少年轻松恣意的慵懒味道。姜冬沉心中怦然一动,烛火映面更显温红,安声道:“诗经。” 年却升俯身,手从姜冬沉左肩绕过去,翻动书页,在一页停住目光,片刻,轻轻笑道:“这句不错。” “哪一句?”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是。”姜冬沉一笑,“是极好的句子。” 年却升在姜冬沉身边盘腿坐下,姜冬沉问道:“阿升,你可有什么喜欢的诗?” “诗吗?词是有的,只有一首,是我在白月祠堂门口罚跪的时候,听见一位女子吟诵的,或许是年家哪位女弟子夜间跑出来私会情人?——不过我可不是故意偷听她讲话的,只是听她声音温柔,多留意了一下,这一听,就记住了。” “所以是哪一首?”姜冬沉道,“你若是喜欢,我就将它好好写下来,挂在墙上,如何?” “好!哥哥,以前我去你家,见你屋里的字都可好看了。都是你写的,是不是?” “是倒是的,只是那些时日都很早了。我自己觉得全是些涂鸦之作,我母亲偏说好的很,全要我挂在墙上,我反驳不成,只好挂上。但是心里还是觉得丢人,好些时间都不让别人进我屋门,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我自己,傻气得很。” 年却升极喜欢听姜冬沉将他小时候的事,于是笑得眉眼弯弯,明眸皓齿:“才不傻气呢,哥哥小时候可爱极了。” 姜冬沉边研着墨,边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向年却升道:“对了,方才我母亲传声过来,说叫我们有空回我家看看,还特意叮嘱我带上你,师妹说想我们了。” “咱们才出来一月不到呢,姜鹜那孩子就想我们了?” “她还是个小姑娘,哪知时日长短,想谁便是想了,也毫不隐瞒全讲出来。” “对了哥哥,我早就想问,为何姜鹜不是姜冬鹜?别家重男轻女,我知道你家肯定不是这样,她日日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为何不是冬字辈?” 姜冬沉啊了一声,道:“姜鹜是我嫡母从街上捡来的弃女,那时她不过两三岁,问她名字,也只会说鹜儿鹜儿。我嫡母心觉她可怜,便留她在家里,和我们一同长大。虽胜似亲生,但毕竟不是。所以未随冬字。” “哦——”年却升道,“那早知道我也该在小时候跑出去,叫你嫡母把我捡回你家,姜鹜过得可比我好多了,她可真有福气。” 姜冬沉一笑:“都过去了,再说你现在不也过得很好?” 年却升笑道:“自然是的,哥哥在这儿什么都好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还有两月便是新年,提前几日回去便是了。怎么说也是在外历练,动不动跑回家,算什么道理?” 年却升点头:“好,听哥哥的。” “那,年家……你还去不去?”姜冬沉小心问道。 “去不去……再议,看他们愿不愿意看见我了。毕竟叫我镇守白月祠堂我没守,现在情况又严峻得很,一群仙门要联名讨伐,想想头都大了。” 姜冬沉道:“不去便不去,若是迫不得已,我陪你。” 年却升立刻笑得很甜:“那我自然甘之如饴。” “好。”姜冬沉也微微一笑,提起笔道,“念诗吧。” 年却升单手托腮,歪着头望着姜冬沉一丝不苟的侧颜,轻声道:“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姜冬沉笔下的楷书端端正正,字如其人,仿佛一介书生,温润如玉,坐怀不乱。年却升简直想在这温文尔雅的脸上落下一吻,但还是笑笑隐去,继而温声念道: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停顿片刻,又道:“月暂晦,星常明。” 姜冬沉手下动作一滞,眨眨眼,顺着他接出下一句:“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正是,哥哥,你也知道这首词?” “想不起在哪看过了,你念到愿我如星君如月,我才想起来。” 落款,收笔,墨迹未干,在烛光下映的明晃晃的。年却升迫不及待凑过头去看,占便宜地靠在姜冬沉肩头,夸赞一番:“字如其人,好看好看。哥哥,能不能教教我?” 姜冬沉嘲笑道:“字如其人是极有道理的,我可不敢教你,你写草书笔走龙蛇潇洒得很,我硬给你扳成正楷也没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年却升反驳:“哥哥不许笑话我,我可是没人教的,若是小时候基础打好了,今日可不会写成这样。” “好了,其实你写字很好看的,自然洒脱,像你。” “当真?哥哥可不要哄我。” 姜冬沉笑道:“当真,我何时骗过你。” 年却升心满意足站起身,踱回床上,扯过半边被子,指着对面的墙面道:“哥哥把它挂在这儿,我要一睁眼就看见它。” 依他所言,姜冬沉把那幅字端端正正挂在墙上,熄了书案上的灯,除去外袍,躺在年却升身边。 漆黑一片。 但愿漂泊落拓的人安顿下来以后,这一晚能有一个好梦。 姜冬沉道:“好梦。” 第20章 许久未见 或许是因为新年将近,邪祟都不愿出来作乱,年却升与姜冬沉每次出去都空手而归。就这么在家百无聊赖地过着,偶尔与安知俦侣相互拜访,一来二去,越发熟络,见面连寒暄都免了。有时也一同出去游荡,像知交多年的老友。安知仍然记不起从前,但俦侣还是开心的很,见到某些可能激起安知回忆的东西都不肯放过,讲个不停,然而每次都落空。看在年却升和姜冬沉眼里,实在心酸得很。 日子松松散散,加之无所事事,年却升与姜冬沉商议决定,提前几日回去。 腊月已至,两人收拾收拾屋子准备回姜家,该放置的东西都放置完毕,年却升道:“我们的房子怎么办,我给它设个结界?” “不设也无妨,我们又没有什么贵重物品。” 年却升认真道:“有呀哥哥,你写的字就很贵重。” 姜冬沉被年却升认真的样子惹得一笑:“设吧设吧。”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看来我们来的不太巧,你们要出远门吗?” 两人一起回头,年却升笑道:“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快过年了,我们要去姜家了。俦侣,你和安知如何安排?” “当然是在凤城,以前也是这样的。年公子,你为何也要去姜家,不回年家吗?” “说来话长这个,以后再讲吧……对了,你们来这儿可有什么事?没法让你们进去坐了,委屈一下,先在外面站会吧。” “前些天我和安知去了趟白安,以前在那平过乱,还碰见了当时的管事。人家说为报当年恩情送我们一对长命锁。我瞧这长命锁灵力很重,许是他们从什么神庙求来的,我和安知都已是妖,如今也用不上什么带灵力的东西了,所以拿来给你们。” 俦侣递去一个精致讲究的木盒子,打开以后,静静躺着一对银光熠熠的长命锁,花纹精细,泛着一层如同星光一般的银。 年却升正设着结界,这会儿见姜冬沉将盒子打开了,探头去看,叫道:“好漂亮,这肯定是从星神庙求来的,这样的光泽和星辉似的。” 姜冬沉温声道:“这毕竟是人家送你们的,我们收下总不太好,还是拿回去吧,就算不戴,留作纪念也是好的。” 俦侣了然笑道:“就知道你们会这样讲,所以我和安知对它动了点小手脚。” 年却升已然设完结界,转过来笑道:“动了什么手脚,还让我们拒绝不了了?” 安知道:“你看后面。” 年却升回头看,身后什么也没有,姜冬沉被年却升逗笑了,拍拍他的肩道:“让你看长命锁的后面,谁让你往后看了。” 安知和俦侣也笑起来,年却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傻了傻了。” 说着,将长命锁反过来,两只冰凉的锁背上,正刻着端端正正的“年却升”和“姜冬沉”。 年却升看到两只长命锁上写的是他和姜冬沉的名字,惊喜得不行,笑道:“多谢多谢!安知俦侣,你们太用心了,正好我也有件东西要送给你们,等我一下。” 姜冬沉也不知道年却升有什么东西要送给安知和俦侣,看着他嗖地跑到屋后。再回来时,姜冬沉一看,脸登时黑了。 “阿升,你把它拿出来做什么,放回去。” “我送人呀哥哥。”年却升将手里的篮子递给安知,“这是我种的黄瓜。我们已经吃过了,死不了,我保证。” 姜冬沉扶额,安知哭笑不得地接过,俦侣惊讶道:“现在可是冬天,你是怎么种出来这个的?” “种的时候忘记它不时令了,埋上土才想起来,所以用了个小法术催熟它。你放心,我们真的已经吃过了,要不然我肯定不会把它拿出来,我再保证一次。” 俦侣向姜冬沉求助道:“姜公子……” 姜冬沉无奈:“不好意思,他这个人就这样,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哥哥!”年却升抗议。 “好好好,他种的这个确实和时令的别无二致,我方才叫他放回去,只是嫌丢人罢了。他执意要送,你们便收下吧。” 于是安知和俦侣就掂着那一篮子黄瓜哭笑不得地原路回去了,年却升手中拿着那一对长命锁,要求道:“我要给哥哥戴上。” 姜冬沉没有异议,于是年却升得寸进尺道:“我要戴哥哥的名字。” 姜冬沉不解:“为何要戴我的名字?” “没有原因,不许反驳我,我也要戴你的名字。” 姜冬沉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年却升于是开心得不行,兴高采烈地为姜冬沉戴上长命锁。长命锁顺着衣领滑下去,在心口不偏不倚对上年却升的名字。 年却升打的正是这个注意,见此情景,乐不可支,推着姜冬沉道:“走了走了。” 姜家众人早知二人要回来,在正殿设宴迎接,家仆们打扫出两人住的屋子,收拾要用的茶碗器具,忙的不亦乐乎。姜冬沉与年却升这边甫一落地,立刻有个小姑娘嗖地冲上去扑进姜冬沉怀里,大声喊道:“四师哥!我可想死你了!” 姜冬沉笑着摸摸姜鹜的头,年却升在一旁道:“小师妹,传声的时候还说想年哥哥胜过想四师哥,怎么这会来了,不先抱抱我?” 姜鹜仰起脸:“我都很想的,但是我总不能一上来就把你们两个一起抱住呀。” 年却升道:“怎么你也是个小姑娘了,再过不了几年可就该嫁人了,你这样黏你四师哥,以后叫你夫君可怎么做人?” 姜冬沉好笑地看着年却升,心想最黏我的明明是你好吧。这时,姜鹜仰起脸:“我不要嫁给别人,我就要嫁给四师哥!” 年却升噗嗤一笑,洋洋得意道:“你可不要打你四师哥的主意,你们都姓姜,你是嫁不给他的啦。” 姜鹜噘嘴,哼道:“年哥哥你高兴什么,难不成你要嫁给四师哥?” 年却升失声笑了,微一偏头,目光与姜冬沉轻轻一撞,随即揉揉姜鹜的头道:“我可不要嫁给你四师哥。”说着年却升不知从哪拿出一块糖,放在姜鹜手心,歪头笑道,“让你四师哥嫁给我好不好?” “有什么不一样吗?这个?”姜鹜糊里糊涂。 “有啊。”年却升蹲下身来,认真道,“我要是嫁给你四师哥,那我就得听他的,他说不让我回来看你,那你再想我我也回不来。让你四师哥嫁给我就不一样了,我每月都回来看你,每次回来,都给你带一大堆好吃的。” 年却升比了一个很夸张的手势,姜鹜笑着拍手:“好好好!” 姜冬沉无可奈何:“你啊,都和小孩子说些什么。” “我没有。”年却升一笑,转头问道,“师妹,你向着你四师哥,还是向着年哥哥?” “向着年哥哥!”姜鹜说完,怕姜冬沉怪罪,一溜烟跑了。 于是两人也往家中正殿走去,姜冬沉感慨道:“这小丫头,一块糖就被你收买了。” “我可没有收买她,是她自愿向着我的。”望望四下无人,年却升又凑到姜冬沉耳边道,“我这叫逐个攻破,是不是啊,年小夫人?” 这一招百撩百中,姜冬沉瞬时从双颊到耳垂一片粉红,说话都打结了:“你……我……我们私底下你说说也就罢了,在我家不行,别胡闹。” 年却升见他窘迫得可爱,展颜一笑:“哥哥别害羞嘛,我开玩笑的。” 姜冬沉闷闷地没有讲话,同年却升一起步入正殿。在外面固然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一到父母跟前,就还是那个温润如玉平和尔雅的姜冬沉。只见殿中正座是姜冬沉的父亲姜闻道,正座左边是姜冬沉的嫡母穆衣和生母穆敛。一一致过礼,穆敛问道:“阿沉,你的脸为何那么红?” 姜冬沉不知如何作答,又不会扯谎,只好悄悄碰碰年却升。年却升会意,立刻笑道:“许是因为外面太冷,我觉得我的脸也红得很。” 穆敛笑道:“也是。却升,出去两三个月,阿沉给你添什么麻烦没有?” 年却升笑了:“哪能,要添也是我添。冬沉待我很好,做什么事情都细心,我才是享福的那个。” “没有。”姜冬沉在身旁开口,温声道,“一切都好。” 穆敛叫二人入座,随后碰碰身边的穆衣,小声道:“长姐,年却升这孩子,竟然不是我儿子。” 穆衣笑笑,同样小声道:“冬沉性子太稳太谦和了,却升陪在他身边,你发现没有,他比以前开朗不少。” 两人耳语一番,随后笑着一同看向年却升和姜冬沉,两人早已入座,年却升坐在一群白家袍的姜家子弟中间,没有丝毫的不合群。此次宴会算是小宴,在座的人都彼此熟络,结伴说笑,欢乐融融。年却升一会和这个聊聊,一会和那个说两句,引得大家直笑。姜冬沉偶尔说几句,随后往碟子里夹了许多年却升喜欢吃的菜,叫住他道:“阿升,回来,吃饭。” 年却升闻言便坐回来,乖乖吃饭。姜冬沉道:“平日里我做饭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吃这么香,看来还是我技艺不精。” “没有,哥哥。我现在是饿了,要是这饭是你做的,我肯定吃得更香。” 年却升一向嘴甜,姜冬沉自然不知是真话还是假话,却仍温和笑着:“好。” 穆敛瞧见这一幕,对穆衣道:“长姐,你看阿沉这孩子当起哥哥倒挺像那回事。” “咱家孩子大多如此,细心,沉稳,是缺个却升这样爱笑爱闹的。不知道他将来要娶个什么样的姑娘,那姑娘跟着他啊,肯定不闷。” “真是的,长姐。咱家孩子一个都不随我们,全随了闻道的性子。” 姜闻道闻言转头:“什么?” 穆衣穆敛一同摇摇头,穆衣道:“闻道,一会儿散宴你叫几个小弟子带着却升去他的房间,我和敛儿同冬沉讲讲话。” 散宴之后,年却升跟着几个小弟子去他要住的地方,离姜冬沉的房间并不远,也不过相隔几十步。年却升早知如此,也没做任何异议,姜冬沉见他难得顺从地出奇,年却升小声笑道:“我总不能跟你父亲说,‘不用费那个事,我跟你儿子睡一张床就行了’是不是?” 姜冬沉道:“你没讲出这一句,我当真谢谢你。” 穆衣穆敛其实也就是问问姜冬沉,这些天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啊,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饭吃的惯不惯这样的问题,姜冬沉自然是报喜不报忧,穆敛又问:“阿沉,上次传声你说你和却升在千欢渡长住下了,那弱冠之后,你还回不回来?” “许是不了,但我与却升定每月回家探望。” 穆敛叹了口气,转身向穆衣道:“长姐,我以为冬蔚会留在外面,阿沉会留在家里呢。” 姜冬沉沉默片刻,穆敛又叹了一声:“也罢,阿沉你愿意留在外面也是好的。如今你才十七岁,如此独立,母亲心里也欣慰得很,你只记得和却升常回来看望就是。在外多加小心,你和却升相互照应,有什么事就传声告诉我。” 姜冬沉颔首谢过,离了正殿,缓缓向自己的住处走去。他是从小没离开过家的,看着姜家在这两个月中处处都有变化,心中不免感慨。绣闼雕甍,处处张灯结彩,从前他也曾参与其中,亲眼望着红漆新上,灯笼高挂。如今回来,都已安置完毕。 十三四岁的时候,谁都对自己的未来有些许憧憬,可当时的姜冬沉没有。他只想到十七岁离家三年,随后便长久地回到姜家,是否飞黄腾达都不重要,甚至连娶妻生子都未曾想过。只觉自己一个人过着也好,不需要麻烦旁人。因此自己也不太想得通,为何愿意为了年却升,放弃自己原本规划好的一生呢。 姜冬沉低头不语,缓慢移步。他以往住的屋子,景色依旧。 尚未推开门,一个小弟子先迎上来,将一封信双手呈上:“四公子,这是年公子带来的信。” 姜冬沉接过,疑惑展开,上面是龙飞凤舞几个字。 “哥哥,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姜冬沉失声笑道:“年却升人呢。” 那小弟子道:“在他的房间。” 姜冬沉小心将信收起,嘱咐那小弟子天气寒冷快些回去,随后脚步一转走向年却升的房间,隐隐望见窗边有一道模糊人影,于是敲敲窗子,年却升忽地将窗子打开,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哥哥,我写给你的信,瞧见没有?” “我们不过一炷香没见,算什么许久,怎么还写封信过来。” “一炷香时间很长了,哥哥你不想我?” 姜冬沉没有回答这一句:“我住的地方离你也就几步远,你就懒得走那几步去找我?就算是懒,你传声来叫我来找你也是。非要麻烦人家,拿着你这封信在寒风里等我那么久。” 年却升委屈道:“哥哥……你这么凶做什么。我是觉得传声说过的话听过就忘了,我给你写一封信,你还可以长久留着,万一哪天你想我了,还可以拿来看看是不是?” 姜冬沉声音软下来,温声道:“没有凶你,不过,你每日这样粘着我,我哪里用得着看信想你。” 年却升的委屈不值钱的,听了这句,瞬间笑得灿烂无比,从窗子伸手出去摸摸姜冬沉的手,歪歪头道:“哥哥手真凉,快进屋里来,要不邀请我到你屋里去,哥哥你选一个?” 姜冬沉笑了:“还真是甩不开你了,出来,陪我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  我记得写前几章的时候应该是在去年了,我是住宿生,学校全封闭,也不许带手机。写文就只能手写在本子上,在回家的时候再打字成电子版。(虽然电子版到现在我也没打完)全文从去年八月一直写到今年四月。所以文风就大有不同,前几章如今让我反过头来看是觉得很傻,到后面就好了很多。这是我第一次写文,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啦。 我不敢说什么包你们满意的话,但是我觉得我应该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啊艺术特长生真累,我还要稳住文化课,拼尽全力挤出来时间写了这个小说。 所以希望你们可以看得开心,我爱你们哦~(∩▽∩) 第21章 安慰 入夜,年却升一个人坐在窗边望月,忽然胸口家纹一阵闪烁。 双指覆上,听见年却清道:“兄长,回来了?” 沉默片刻,年却升道:“嗯。” “你倒洒脱得很,回了仙都,只去姜家,竟也不来年家看看。” 年却升道:“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感觉。兄长,半柱香后我们在年家和姜家交界的地方见,我有话对你讲。” 家纹暗淡,年却升起身,独自穿过长廊,除了巡夜子弟住处,各处都已熄灭明灯。年却升走到姜冬沉门前,驻足片刻。 年却升在心里轻轻道:“哥哥,等一等我。” 继而迈开脚步。 明月夜,路面覆于莹白,风声萧萧,树木枯枝哗哗翻动,地上影子斑驳摇曳。年却清靠在一棵早已枯死的杨树上,低头沉默着。 年却升望见面前生的越发文气的少年,停住了脚步。 他眉目只与年却升有一丝丝相似,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家袍,神情上倒和自己更像几分,只是尚还青涩,年却升开口问道:“有事?” 年却清抬起头,笑了一笑:“兄长,自从你和姜家混到一起,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一个人出来,姜冬沉呢,怎么不跟着?” “他睡下了。你叫我出来,总不是只想问问我为何形单影只。讲正事。” 年却清正了颜色,直起身来,不慌不忙道:“年家现在的情况可是危急得很,伯父三番五次催父亲叫你来,你真不打算回年家?” “不打算。年家对我有何意义,我在外面快乐得很,何苦回来找罪受。” “那倒是的。所以我叫兄长出来也不是为了这个。只是我提醒一句,兄长这样不管不顾,我保不准年家会对你的生活进行什么样的干涉,怕是要牵扯到姜冬沉,但也未可知,你防范着便是。”年却清笑笑,顿了顿,“兄长,有个问题问你。” “问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 年却升闻言微一皱眉,看向他的眼,迟疑道:“你什么意思?” “你可知我为何知道你回来了?我和尉迟宿奉命镇守白月祠堂,尉迟宿自然出力多些,我的修为你是知道的,远不如你。小时候我只是觉得你天赋很高,学什么都快,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我和尉迟宿只能对白月光略作安抚,她仍然急躁得很,波动不断。今日上午突然归于平静,我观察了一下午,她再没有任何异动,所以我想,会不会是你回来了,方才我一问,果然是。” 年却升没有讲话,像是在沉思。于是年却清接着道:“这样推一推似乎也有道理,在你离开年家之前,白月光也就躁动过一两次。但你这一走,她就再停不下来了。兄长,我瞧你的样子,似乎也弄不清缘由,是吗?” 年却升笑了一声,无谓道:“没躁动过几次,那也还是有过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你想多了吧。我哪有这么神通广大。” 年却清笑笑:“我确实也只是猜测。——兄长,还有一事,教我赋神术。” “学赋神术干什么?” “尉迟家屡屡作难,我看,这一战是免不了了。” 年却升沉默片刻,还是认真教给他,随后问道:“我也就算了,你现在十五岁,也该学占星术了吧。不好好学你该学的东西,向我学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东西做什么。”想了想又道,“不过你学的倒是挺快的,我怎么教姜冬沉,他都不会。” 年却清看似漫不经心,试了试赋神术,边沉声说道:“我说,兄长。就算你曾经两耳不闻窗外事,年家的情况,你也不能一点猜不到吧。” 年却升看了他一眼,接着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于是年却清便接着道:“我也是猜测。占星术只有年家子弟,或者说只有年家有血缘的子弟才能学习,父亲书房中关于占星术的书卷泛泛得很,长篇累牍,百无一用。因此,我猜测占星术来源于什么我们不清楚缘由的血缘。可是这血缘但我们这一代身上已极其微弱,甚至在父亲这一辈就已经不行了。因此他们才穷尽各种办法炼制了白月光,想要补救局面,却又镇不住她。有占星术这样厉害的仙技,伯父却不觉得有恃无恐,一直在和尉迟家讲和,白月光躁动无法加以利用。我觉得,年家,可以说是仙技失传了。兄长,你是聪明人,见解自然比我更深,我便不再多说了。” “所以,你学赋神术,只是为了让外人以为年家仍然高深莫测,神通广大?” “正是。” 年却升笑道:“你为了年家,还真是煞费苦心。” 年却清冷笑一声,摇摇头道:“兄长,虽然我们一直不算和睦,但我一直觉得,你也是除了尉迟宿之外还算了解我的人,怎么连你也觉得,我很喜欢年家这个地方?” 年却升沉默,年却清便接着道:“年家对你并无恩情,你可以说走就走毫无顾忌,但我不行,我要报养育之恩。我也是在一天天盼着到十七岁,离开这儿,最好一辈子都别再回来。” 年却升点头道:“是,年家这种地方,被他们咎由自取地已经不成样子了。” 年却清不置可否,顾自说道:“伯父是庶长子,父亲是嫡次子,父亲便要把自己做不成家主的怨恨发泄在我们我们身上。对我恨铁不成钢,教唆我针对你。小时候我竟以为真,真是荒唐愚蠢至极。”年却清抬起脸,“兄长,我虽才十五岁,但我自知我是坏到骨子里了,我修为不及你,父亲总是嘲讽我,变本加厉地严厉苛责我。我对你的嫉妒,就同他对伯父的嫉妒一样根深蒂固。我这幅好皮囊下面,连心都是黑的。” “你和他怎么能一样。”年却升沉声道,“你心中自知,他早已嫉妒成性。” 年却清突然笑了,其实没听见这一句一般,转头望向年家一片漆黑的屋檐,缓缓道:“好笑,就算我修为高于你又如何,旁系的子弟,还能妄想做家主不成?” 两个人都沉默良久,周遭的空气甚是沉寂,只有月影暗暗摇动,年却清转头回来,仍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文气面容,歪头问道:“兄长,既然你已和姜冬沉熟络至此,现在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你既猜到了,直接回答便是。” “姜冬沉真的不是我推下水的,我虽也多少嫉妒过他,但那日我真的是一时糊涂,才推了你。” 年却升不语,年却清失声笑道:“怎么,不相信我?我坏虽坏,这种事,既已至此,还是没必要瞒着。” “我没说不相信你,我是在想,你能如此坦荡,也算是个好性子,只竟是在那样的环境中生长出来的。” “父母怎会教我这个,是和尉迟宿学的。” “尉迟宿……”年却升小声念了一遍,随即笑笑,一摆手道,“好,你心智过于早熟了,他肯这样照顾你,自然是好。夜深霜重,回去吧。” “最早熟的是你。”年却清看了年却升一眼,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忽然转头,叫道:“兄长?” 年却升并未挪步,仍站在原地望着他,问道:“何事?” “我知道你不喜欢回到年家,但除夕和初一,怎么也要回来转转。” 年却升叹了口气,平静道:“我会的。” 三更已过,年却升没直接去姜冬沉那里,他在满地细碎的月光中转了许久,平复了一番心情。 然后他转步,向姜冬沉的房间走去。 深夜的风同面前沉默的房间,一样静寂不已。 年却升缓缓上前,试着推门,竟没有上锁,露出一条细微的小缝,漏进几分温柔的月光。 年却升摇摇头,深呼一口气,似是要排解出心中那番沉积的压抑一般,调节着自己的心情。随而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地来到姜冬沉床前。 姜冬沉并未入眠,昏昏沉沉,嗅到一身风尘的气息,合着眼闷闷道:“去哪了?” “哥哥,都快三更了,你怎么还不睡?”年却升坐在床边,轻声道。 姜冬沉睁开眼,浅浅笑道:“睡不着,你也知三更了,去了什么地方?” “哪都没去,我本想等哥哥睡熟了再悄悄过来的,谁知哥哥竟没睡着。” 姜冬沉皱了皱眉:“又要瞒我?” 年却升一怔,垂头丧气道:“哥哥又知道了,我真要怀疑哥哥在我身上是不是使了什么窥探术,我竟什么也瞒不住你。” 姜冬沉朦胧的双眼里透着一方皎洁月色,里面载满了许多笑意,他伸手拉住年却升的衣袖,轻声道:“从你那到我这儿才几步路,你这一身寒气,是那几步路能走出来的?” 年却升被看穿,心有不甘,扑过去抱住姜冬沉,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凑在他耳边闷闷不乐道:“那我借哥哥身体暖一暖,什么时候体温到那几步路走出来那样了,哥哥记得告诉我。” 自年却升进门起,姜冬沉就感觉到一股无处安放的惴惴不安。于是他便十三分的温柔,迎合着年却升的喜好说话办事,此时又悉心拉上被子,柔声道:“到底去哪了,神色这样不好看。” 年却升道:“我若是要瞒着哥哥,哥哥会生气吗?” 姜冬沉想了想,认真道:“不会。” 可年却升还是说了,抬头起来,翻身躺在姜冬沉身边,望着屋顶喃喃道:“方才年却清找过我了。” 姜冬沉没有插嘴,安静听年却升讲,体会着他的心情,以便在适当的时候加以安慰。 “他说了好些话,还有句奇奇怪怪,弄得我心烦得很,又说了说年家的状况,听上去像是很糟。但你知道的,年家的事我真是一点都不想管,但我怕他们……但年却清毕竟才十五岁,我又不能把所有我该分担的东西都扔给他,我实在是……” “不想管,便不管。” 年却升震惊地看向姜冬沉:“哥哥,这种话可不像是你说的,我以为你会叫我多少分担一点,毕竟你对人一向都有原则得很。” “原则是对外人讲的,可你不是外人,不对?” 年却升眼睛一亮:“是吗?那我是哥哥的什么人?” 姜冬沉略一沉吟,继而笑道:“你都叫我哥哥了,你说你是我的什么人。” 年却升闻言低声笑笑,转回头去,继续望着屋顶,沉声道:“可是哥哥,我不能那么任性,这中间有许多说不清的缘由,注定我无论怎么躲,都躲不出这个局。我这颗棋子,终归是要落在棋盘上的。” 年却升神色黯然,笑得很苦,姜冬沉伸手去拍拍他的肩:“别担心,有什么事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我又不会嫌麻烦撇下你不管。” 年却升不语,翻身抱住姜冬沉,良久,才喃喃道:“哥哥,谢谢你。” 姜冬沉语气轻柔,笑一笑道:“别谢我,我们之间不用如此。” 年却升松开手,头抵在他肩上道:“除夕我要去趟年家,哥哥别去,我不想拉你趟这趟浑水,况且我也不是很想在那样的氛围下见到你。我初二一早就回来,你就在你家等我。” “好。”姜冬沉温声道,“等你。” 年却升去摸姜冬沉的手,仿佛想从他那里汲取一点力量加以慰藉。姜冬沉忽然想起原城那个夜晚,年却升缩在角落里蜷着身子,一只手死死抓着被角,小声地唤他哥哥。此刻年却升好像又回到了那样的晚上,迷茫又无助,像只落入陷阱的小动物,苦苦挣扎着寻求救赎。 除了抱紧他,别无他法。 年却升这时轻声开口:“哥哥平常似乎并没有失过眠,今晚为何会睡不着?” 姜冬沉稍作思索,坦诚道:“其实就是因为你没有在我身边黏着,有一点不习惯。” 并不是一点,而是非常,非常非常。姜冬沉早就已经习惯了年却升在自己身边蹭来蹭去,习惯了只躺在一张床的左半边,在夜里被冷不防抱住,习惯了一睁眼看见一张安静睡颜,所有的锋芒都已敛去,那是姜冬沉一个人眼里的年却升,没有半点坚硬的保护色,处处都简单柔软,给人无比安心的力量。 年却升紧紧握着姜冬沉的手,认真道:“哥哥,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没有别人会愿意被我黏着的,哥哥你不要烦我。没有我你还有许多可以放心去爱的人,可我若是没有你啊,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姜冬沉点点年却升的嘴,责怪道:“这种话,不许说。” 年却升忽然语气一转,委屈道:“哥哥,我……想回家。我在这儿离年家这样近,实在心烦得很。” 姜冬沉叹了口气,温下声来:“烦什么?” “我以为我能永远摆脱年家,可我还是没有,在那种地方待了十七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实在受够了,可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明明没对我尽过半分养育之恩,还要我去还,用我的天赋,用我的灵力,去弥补他们在外面咎由自取犯下的错误。哥哥,凭什么。” 姜冬沉沉默片刻,小声道:“所以,他们还是想让你去镇守白月祠堂,镇一辈子?” “我看是的。那样想赶我走的人是他们,死乞白赖叫我留下来的人也是他们。可我不想待在年家,我觉得跟着你很好,所以我不想回去。” 姜冬沉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等你娶妻生子,也要跟着我?” “谁要娶妻生子。”年却升喃喃,良久,转过头望向姜冬沉的眼,“哥哥,你是这样希望的?” 瞧他神色不对,姜冬沉慌忙移开目光,嗫嚅道:“我什么都没说。” 年却升却笑了,亮了亮小虎牙道:“那就好,差点以为年小夫人不想嫁给我了。” 姜冬沉闻言转过身去,肩也不给年却升靠了,闷闷道:“睡觉。我今天晚上真是白安慰你了。” 可年却升从身后抱住他,那声音近在耳边,很乖。 他说:“哥哥我错了。” 每一个夜晚,年却升的呼吸声,都是这样传来的。 或许大家都已经在不知何时之时,心境与初见时不同了。 姜冬沉最终还是心软,僵持不过,转回身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高考加油高考加油鸭 明年就到我了嘿嘿 希望小可爱们可以考一个好成绩然后好好补个觉补完以后开开心心地来看我的文 爱你们!(  ̄з(〃▽`〃)ε ̄ ) 第22章 灵契 除夕一晃便到了,临近新年的一天最是忙碌,姜家也是如此。于是年却升谢绝了穆敛出来相送的好意,笑笑告辞,只有姜冬沉一人送他到大门口。 前两日下了一场雪,积雪未融,整个世界都是一片莹白。这样的日子,正适合送别。 年却升心情沉重得很,从姜家到年家不过几步远,但这几步仿佛是换了一个世界。可年却升还是笑着,转头问道:“哥哥,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你会不会想我?” “两天你就回来了,有什么好……” 年却升一仰脸,姜冬沉妥协道:“会。” 于是年却升便心满意足,笑着挥手道:“走了。” 姜冬沉也挥挥手,这时姜鹜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摇摇姜冬沉的衣袖道:“四师哥,年哥哥要去哪里呀,他不和我们一起过年了吗?” 姜冬沉始终望着年却升清瘦的背影,呼出一口白白的热气,层层叠叠氤氤氲氲,沾染上长长的眼睫,他道:“年哥哥他也有自己的家啊。” 姜鹜不懂,仰头问道:“可是年哥哥不是说不喜欢那个家,只喜欢我们家?” 姜冬沉低头一笑,摇摇头,沉声道:“哪有说不喜欢就能不做的事,师妹你年龄尚小,或许再过几年你就会明白你年哥哥的心境。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不是凭一己之力就能改变得了的。” 姜鹜似是听懂了,点点头,又问道:“那年哥哥何时回来?我把师哥师姐们分给我的糖留给年哥哥吃。” “两日,两日之后他就回来。”姜冬沉摸摸姜鹜的头,温声道:“好了,师妹,回去吧。” 跨进门前姜冬沉又回头望了一眼,人影自然不见,只留一串长长的脚印。沉默良久,直至姜鹜在他身边又唤了一声四师哥,他才醒过神来。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年家的一位家仆敲敲年风龄的房门:“侧主,有人要见您。” “有人”是谁,自然不必说,年风龄不愿听见这个名字,索性把它略去,见了本人,更是怒不可遏。年却升方一进门,一本书先摔在了肩上,那本书附满了灵力,又用力过猛,书页哗啦啦散落了一地。年却升早已料到是这个展开,在飘落的书页中抬起头来。 年风龄居高临下,又扔了一本书过去,斥道:“竖子!你还敢回来!” 这书不偏不倚打在了同样的地方,年却升受住,若无其事地笑笑道:“今日是除夕,父亲消气,否则一年都会不顺的。” 年风龄走下书台,揪住年却升的领子道:“为什么不回来镇守白月祠堂!” 这声音震得年却升耳朵发麻,不过年风龄见年却升必吼,这也算在意料之中,年却升后退一步,仍旧好声好气:“十七历练,哪有说回来就回来的道理?” 年风龄猛一松手,年却升被摇的一晃,很快稳住,年风龄道:“回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做个客。” “滚出去。”年风龄背过身。 “这就下逐客令了?看来白月祠堂还是用不上我。赶我走我求之不得,只是要让人家知道我大过年的被你扫地出门,怕是要笑话我们了。” 年风龄闻言转头,双目猩红,质问道:“你威胁我?” 年却升道:“哪敢。父亲。” 这还真是……讽刺啊。 年风龄登上书台,再也不愿多看年却升一眼,冷声道:“办完你该办的事,办完赶紧滚。” 年却升轻笑一声,转过身道:“多谢。” 去往白月祠堂要路过鲤鱼池,这么些年鲤鱼池一直如此,不过太液芙蓉未央柳,到冬日是一派的萧条之景。从前年却升从这小路过并无过多感慨,在知道了许多事之后,还是停住脚步,默不作声地观望良久。 姜冬沉。 两次遇见,都是于此。 年却升眨眨眼,低头笑了一笑,迈步向白月祠堂走去。 白月祠堂后面是黑房子,黑房子旁有禁器室,白月祠堂顶层的废弃仓库,那里面都留过年却升的血。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这条路上碰得到的只有这三间。 年却升绕过星神像,推开了白月祠堂沉重的门。 室内光线不好,许多角落阴阴暗暗,只有白月光在正中央焕发着星月之辉。一把银白的长剑,看起来安静无比,柔和无比。年却升无法想象她急躁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也无从得知为何她会在年却升回来之后便归于沉寂。年却升心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天赋过高,来这儿关禁闭的次数又太多,白月光自动对自己认了主。可年却升一点都不觉得幸运,只是觉得,若不是白月光,自己或许真的可以完完全全脱离年家。 年却升从袖中抖出匕首,面无表情地划破手腕,匕首咣当一声被扔在地上。 来年家之前年却升已决心如此,这也正是他不让姜冬沉跟来的原因。他要用自己的血来镇白月光,这样做危险至极,代价也极高,但若不如此,他想不出再好的办法让自己早些离开年家。 白月祠堂占地极广,这就意味着阵法也需巨大,年却升从前在黑房子被放过血,所以他猜测自己可以承受得住。同时心里又有些嘲讽地想,怎么每年除夕都要碰上这种事呢。 若是以血为媒作阵法镇灵,所用的血一定非常之多,可血源只有年却升一个人,按照常理,一次是绝对不能画完的,可年却升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他就决定一举完成,以免后顾之忧。可终究还是他想的太简单,画到一半,面色越发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眼前一阵发昏。他咬着牙,一笔一画将整个阵法完成,喘息着扶住墙面起身,从胸口到太阳穴都是软绵绵地发麻,他闭上眼,双手抵向家纹。 “年却清。”他道。 “兄长?你怎么听着这么虚,你回来了?” “别废话……”忽然间年却升眼前一片发黑,他一把拉住身边的半卷窗帘,没让自己倒下去,死死攥着,指节发白,头昏脑涨道:“带一个你信得过的医师……来白月祠堂,找我。……动作要快。” 话音刚落,他便顺着墙面滑了下去,一只手撑住地,另一只手指向那个巨大的阵法,默念道:“以年却升之血为媒,作镇白月光之阵。愿以阵为枷锁于我身,种种后果……一人作担。” 巨大的阵法顿时灵光熠熠,那是年却升的灵力,映衬着白月光的皎洁光辉,散发着明媚的光芒。持续了约有半刻钟,年却升才念道:“年却升之灵存则阵法灵存,年却升之灵灭则阵法灵灭。契成。” 在这一片荧荧灵光中,年却升合上双眼,割破的手腕已不再淌血。他简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已流干了,不过他也深知,以自己的修为,这只算得上受伤,还算不上要命。可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小时候那样不畏生死的勇气,他早就没有了。 好好的。年却升在心里想道,好好的,从这里出去,离开年家。他和姜冬沉还有日子要过。 不知过了多久,白月祠堂的门被砰地打开,年却清一进门就看见巨大的阵法,和倒在地上的年却升,吃了一惊,叫道:“兄长!你疯了!” 年却升并未昏迷,闻言缓缓睁开眼,望见两三个模糊人影。他大约猜得到是谁,淡淡开口道:“没疯……不想我死就赶紧过来医我,我要是死在这儿了,白月光可就镇不住了。” 年却清忙拉着医师过来,尉迟宿站在一边,偶尔帮两把,年却清问道:“你这是……灵契?” 年却升道:“要不然呢。” “这么大的屋子,你一个人的血?” “挺惊讶的?正是。”年却升很想像往常一样无所谓的笑笑,可是扯扯嘴角,却没笑出来。于是便歪过头去,合上双眼。 年却清沉默片刻,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两分复杂情绪,喃喃问道:“兄长……你是不是……可以离开年家了?” 闻言,年却升睁开眼,望了一眼年却清道:“今日我留在这儿,让白月光适应我的阵,到明日这个时候,许就可以了。” 年却清叹了口气:“我倒挺羡慕你的。” 这一次年却升笑出来了,温声道:“是羡慕就好,不是嫉妒,我真欣慰。” 该医的已差不多医好了,年却清和尉迟宿扶着年却升起来,年却升忙道:“不用扶了不用扶了,我还没到那个地步,多谢。” 于是两人就松了手,年却升走了两步,又忽然转向年却清笑笑:“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有你这个弟弟,也没什么不好。”想了想又道,“没对你尽到兄长的责任,却清,抱歉。” 说完,年却升就转过身,扶着墙缓缓地走出白月祠堂,转过弯去,不见了踪影。 年却清回头看了看灵阵,再次叹了口气,碰碰尉迟宿道:“走吧,阿宿。” 年家荒置的后院,破旧而简陋,落叶满阶,芳草萋萋,荒无人迹。年却升曾在此住过四年。 黄昏已至,年夜宴他不想去。除夕是万家团圆的日子,他也不想在年家众人之前碍眼。他心想,姜冬沉怎么样了呢。 推开破旧的木门,拍拍床上的尘土,年却升坐了下来,静静地打量着四周,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儿记载的,是他被百般折辱的十七年中,无人问津的四年。 秋冬漏风,春夏漏雨,年年岁岁,夜不能寐,食不果腹,狼狈不堪。 年却升深吸了一口气,靠在墙上,向十七岁之前的自己一样,抱着双臂放在膝头,将头埋进去。 夜幕慢慢降临,铺天盖地的孤独如潮水般涌来,从小最怕一个人醒来,可每每都是如此。他实在想极了姜冬沉,实在希望有人能和自己说说话,这屋中连盏灯都没有,漆黑一片。让他想起十三岁刚到这里的时候,一天夜里窜进一只黑色的野猫,落在他的床前,有着一双狰狞的荧荧绿眼。 年却升也是个很普通的孩子,他也会怕,于是他怕极了那样夜黑风高的夜晚,吹过呼啸的风中,破旧的房门一开一合。冷不防跃入一只绿眼睛的野猫。可年却升无处可躲,只能缩在角落里,看着那黑猫迈着诡谲的步子在屋中踱来踱去,最终一跃落上他的床头。 没有光,那个连月亮都无处寻找的夜里,他连一点寄以希望的光都寻不到。 如此无助,如此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 年却升骄傲而不羁的表象下,灵魂正是这样迷茫而仓皇。 而他始终小心又谨慎,想着把那样的自己藏起来,去做姜冬沉心里永远坐怀不乱,永远欢快明俊的年却升。 永远都无所畏惧。 半晌,年却升抬起手来,双指抵在法印上,亮起一点柔和的橙光,他唤道:“哥哥。” 姜家也正在办年夜宴,其乐融融,一片欢声笑语一中,姜冬沉发觉手上的法印点亮,忙站起身来,起身向正殿外走去。 待姜冬沉绕到一处安静的小桥前,他才柔声道:“阿升?” 年却升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平淡淡地道了一句:“哥哥那听起来挺静的,你不在宴上吗?” 姜冬沉道:“不在,我出来了。” 闻言,年却升放下心来,立马换了语气,委屈道:“哥哥,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怎么跟偷情似的。 姜冬沉料到如此,见怪不怪道:“猜到你一定要这样讲,吃过晚饭没有?” 年却升扯谎道:“吃了。”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我没事。就是年家的年夜宴我不想去。在屋里坐会,看看月亮。” 姜冬沉笑了:“今日是除夕,又不是十五,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年却升叹道:“对呀,今日是除夕,这样的日子,我竟然没和哥哥在一块。” 姜冬沉沉默片刻,安慰道:“以后总会的。” 年却升滔滔不绝起来:“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好好过过除夕,九岁之前上过几次宴,坐的还是宾客席。你说有不有趣,我怎么说也是旁系长子,让我座宾客席。——九岁之后就更不好说了,九岁除夕我在关禁闭,十岁也在关禁闭,十一岁在白月祠堂门口罚跪,十二岁在书院罚抄书。十三岁除夕我把书志楼烧了,他们把我关到黑房子里去。十四岁以后一直在我那个破院子里,我以为十七岁我会和哥哥在一起,可还是没如愿。” 此刻听年却升讲了这么多不曾讲过的经历,在这阖家欢乐的日子里尤让人心疼。姜冬沉很想抱一抱他告诉他都已经过去了,可惜他抱不到,只能温声道:“十八岁,十八岁的除夕,说什么我都陪你。” 年却升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 “那这么说定了,哥哥,十八岁,除夕我只要你陪我。” 十三分的温柔迁就,姜冬沉笑道:“好。” 年却升问道:“哥哥,你要回宴上吗,今日是除夕,你出来久了不好。” “不要紧,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你家宴会怎么会没意思?”思考一会,年却升道,“哦——是因为没有我对不对?” 这一次姜冬沉十分坦诚:“或许是的。” 年却升道:“哥哥,别让你母亲担心了,你先回宴上吧。散宴我们再讲,但是哥哥,传声就先别断了吧,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黑黢黢的,石床冰冷坚硬,落满了灰尘,何况对于年却升来说,这石床早已经小了,他并不打算睡觉。但他还是骗姜冬沉道:“还有一会睡觉的时候,想听听你的呼吸。” 姜冬沉未表异议,也不知年却升住在什么地方。从前姜家子弟在年家听学那一年里,年却升从未带他去过他住的那个小院,姜冬沉只知他住的地方不好,但并不知如此不好,年却升一向不愿让姜冬沉心疼自己。哪怕现在年却升冷得发抖,他还是笑着和姜冬沉讲话,声音听起来与往常别无二致。 “哥哥,我真是太想你了,还有你家的红枣银耳粥、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莲叶羹、梅花香饼……” “就知道吃。”姜冬沉嘲笑他,“吃那么多甜的,牙不要了。” “还有最甜的,先留着不讲。”年却升故意卖关子。 “是什么?” 年却升笑道:“是你呀年小夫人。” 姜冬沉四下望望无人,笑道:“你这个门路我早就摸清了,我可不吃你这一套,现在你又不在我身边,死心吧。” 年却升:“哼。” 姜冬沉无奈道:“我真是拿你没办法,好了,我要回宴上了,后天你回来的时候,我把你报的菜名都准备好。你若是想守个岁,就等我一会。若是不想,就早些睡吧。” “守守守,为什么不守,我等着哥哥,哥哥快去吧。” 实在不是他在赶姜冬沉走,他也想多和姜冬沉讲会话,只是寒风刺骨,身体不由自主抖得厉害。他怕说下去声音发颤,要露馅了。 一下午失了太多的血,晚上又粮水未进,在这四面漏风的小房子里,年却升的脑袋昏昏沉沉。可他不敢睡,脑子里始终紧绷着一根弦,生怕自己一睡过去,这根弦会跟着断了。半分清醒,半分假寐。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一束焰火升空,促开一朵绚丽的花。年却升眯着眼,看的模模糊糊。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轻轻浅浅,似是在耳边呢喃。 “阿升?” 年却升睁开眼,低头望向光华流转的法印,清清嗓子:“嗯。” 姜冬沉轻轻笑道:“等的太久,是不是睡着了。” “那倒是没有,不过很困。” “很困就快睡啊。” “不想睡。”年却升声音很小很轻,最后一句简直细如蚊呐,“想你。” 姜冬沉自然听不见后半句,温声道:“新年已至,阿升,快些睡吧,好梦。” 年却升忽然眉头一皱,缩了缩身子,抱紧自己道:“好。” 年却升很听话很乖,姜冬沉心里却不知如何生出一丝淡淡愁意,他总觉得如果年却升在身边,脸和手一定是冰凉的。他有些心疼,叮嘱道:“阿升,盖好被子。” 年却升合上眼睛,咽下一口因为怨灵突然撞击而涌上来的血,良久,才小声回应。 “哥哥,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可不要小看这个灵契 它后来没少给年同学带麻烦 我爱你们哦(●' '●) 啊对了 下一章有重头戏~ 第23章 证明我想念你 怨灵最善于寻找人脆弱的时候进行攻击,年却升也是在和这怨灵不断的抗争中,盼望着天明。 可惜长夜漫漫,年却升整个人都埋没在黑夜里。他体内有不止一只怨灵,被怨灵上身的人,只可将其压制,不能完全消灭。除非怨灵自愿自灭,或用尽自己全部怨气去取得短暂时间的身体控制权随后毁灭。很少有怨灵愿意这样做,他们宁愿耗的时间久些,获得长久的控制,也不愿飞蛾扑火,灭亡于此。 东方破晓,年却升缓缓下床,扶着墙走出门去,在只有一丝惨淡月光的天空之下,静静打坐。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大亮,他站起身,踏着满地的爆竹碎屑向白月祠堂走去。 白月光仿佛正在熟睡的安然少女,在年却升用血围成的阵法里,怡然自得,轻悄静谧。 年却升双手合十,轻声默道:“我知你身上有灵。你喜欢我的灵力,那我便分给你,但是我也要一点作为交换,那就是你不要再作乱,让我和姜冬沉安心离开这里。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白月光波澜不惊,渲染着柔和的星月之辉,年却升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方才出门,便碰见迎面而来的年却清,这一次他身后竟没有跟着尉迟宿,年却升一歪头:“有事?” “也没什么。昨晚夜宴伯父问到你了,今日晚间还有一宴,家主让我通知你一声,叫你也去。” “我去?”年却升失声笑道,“他们不会给我下什么套子把我搞死我就感恩戴德了,竟然还舍得叫我去家宴?” 年却清也跟着一笑:“谁能搞死你,你能耐这么大。” “那就去吧,我没什么所谓。”年却升抱手,靠在星神像上问道,“你这次怎么没让尉迟宿跟着你出来。” “他一大早就不知道去哪了,再说他比我大那么多,我也不能总让他跟着我。”年却清又道,“刚才我去你住的地方找你,看你屋里的架势,你怕是一晚上没睡吧。” 年却升撇撇嘴,漫不经心道:“在那种地方,能睡着就怪了,那个灰尘啊哎呦喂,一言难尽。” 年却清笑了:“兄长,自从去年你和姜冬沉混到一块以后,你可比以前可爱多了。” “可爱多了……”年却升偏头笑了一下,“行吧,你也是。” 两人正说着,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年却清回头望去,这一望,笑容凝滞片刻,讶然道:“父亲?” 年风龄脸色阴鸷,冷声道:“谁叫你和那小子站在一起的。” 年却清不语,年风龄斥道:“却清,回去。” 年却清没有动作,开口似乎想辩解什么:“父亲,我……” “滚回去!” 年却升见状,扬扬下巴叫他离开,年风龄指着白月祠堂地上的阵法,向年却升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让我镇白月祠堂,我镇了,就这个意思。” 年风龄道:“那阵是你用血画的?” 年却升抬起眼:“正是。” “白月光是上等仙器,你用你的血去镇她,是瞧不起白月光还是瞧不起年家!我们年家不用你照样镇得住她,不需要你在这装模作样,惺惺假意!” 我们年家。 年却升冷笑一声,没有讲话,年风龄命令道:“去把那阵毁了。” 年却升道:“你毁不了。” “我毁不了?”年风龄恼羞成怒,“你就是一个卑贱的庶子,有什么资格来质疑我?” “我没有质疑你,这就是事实,不但你毁不了,我也毁不了。” 年风龄瞪向他:“你何出此言?” 年却升笑得很讽刺:“不知是不是父亲才疏学浅,年却清都能一眼看出来,你竟不知,这是灵契。” 这一刻年风龄的表情可以用震惊来形容,很快这震惊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气:“混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狂妄至此!” “所以若想毁了这灵契,就先毁了我。今日是初一,可是个杀人的好日子。” “你以为我不敢?”年风龄切齿道。 年却升敛去笑容,索性撕破脸:“我知道你敢,而且还这样想过很多次,但以你的修为,打不过我。” “大胆!”年风龄怒发冲冠,挥手一记如同电闪雷鸣般的灵力攻击,年却升没有还手,也没有防御,生生受住,后退几步撞在星神像上,吞下喉间涌动的血气,哑声道:“这下你死心了吗,事实就是如此,你打不过我。” 年风龄似是想叫人来,双指抵在家纹上,年却升抢在他动作之前道:“你现在又想叫人来做什么,我早就不是那个你想关禁闭就关禁闭,你想抽灵鞭就抽灵鞭还无计可施的小孩子了。自从我出去历练,你们不就已经把我当成外人了?你们对我这个外人动辄打骂,是不是有失妥当啊,年侧主。” 年却升吧“侧”这个字咬的很重,不等年风龄讲话,年却升又道:“从前你们对待我的种种,我就当我从未经历过,对不起年家的事我没做过半分,为这与我毫无瓜葛的白月光我也搭上了半条命。我没想过报复你们什么,只要你们肯放我走。” 年却升望向年风龄,再次重复道,“放我走。” 年风龄双目血红,攥着拳冷声道:“我真是后悔,当年没让芳澜打死你。留你这个孽种,如此兴风作浪,卖弄仙技。”年风龄狠狠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听闻此言,年却升竟突然眼眶一阵发热。 他别过头去,自嘲笑道:“你从来没有过。若是你有半日把我当成你的骨肉,今日在这里,我不会是这样的人。” 年风龄转过身去,不愿再听年却升多讲一句,似是在逃避,须臾,背过双手,迈步离去。 有生以来,年却升第一次坐在年家家宴上他该坐的位置。 可这滋味并不好受,不知如何,如同有一把密密的松针刺在心口上,隐隐作痛。 年却升也曾对年风龄这个父亲抱过希望,可是自始至终,他都在盼着他死。 何其讽刺。 宴会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片喧然哗闹,无人注意年却升在做什么,只有坐在他身边的年却清看得清清楚楚,年却升一句话也不讲,也不进饭菜,只是一杯又一杯地饮着面前的酒。双目不知望向何处,飘飘乎地出着神。 年却升皱皱眉:“兄长?” 年却升如未听见一般,顾自饮酒,不知不觉,又一杯见了底。于是他便把那空酒杯死死攥在手里,极其用力,攥紧的拳都在颤抖,片刻,酒杯咔嚓一声四分五裂,可年却升仍未松手,紧握着破碎的瓷片,任其割破自己的手,任鲜血下落,似乎未感到丝毫的疼痛。 年却清讶然,碰碰尉迟宿道:“阿宿,我们把他扶出去吧?你看他这样子,弄不好一会把桌子都得掀了。” 尉迟宿点头答好,和年却清一起去扶他,可年却升一手挡开,冷声道:“别碰我。” 年却清料到如此,叹口气,转向一个家仆道:“去姜家通知姜冬沉过来接人,年却升醉了。” 听见这个名字,年却升紧绷的身体放松半分,手中的碎片掉在地上。良久,他站起身来,轻声道:“我自己走。” 年却清有些不放心,还是拉着尉迟宿跟了出去。姜家离年家毕竟很近,不到半柱香姜冬沉便赶过来,年却升醉虽醉,脚步却不晃,瞧见姜冬沉过来,立马上前将他抱在怀里,在他耳边喃喃道:“哥哥。” 年却清在身后早已是目瞪口呆。 年却清虽与年却升关系并不太好,但他最起码知道,年却升最讨厌与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一向说话先冷笑,半分桀骜不驯,半分狂放不羁。却不知道年却升竟有这样的一面,毫无防备地去拥抱别人,语气中没有半分平日里刀枪不入的影子,分明是在寻求保护,有点可怜兮兮的意味。年却清不知道说些什么,随口扯出一句:“手……姜冬沉,他的手,回头你给他上一下药。” 姜冬沉扶住年却升,这时年却升在他耳边喃喃几句,姜冬沉向年却清道:“你家家宴可否容他缺席?他要我带他走,劳烦你向年宗主转告。” 年却升在不在自然无人问津,年却清却鬼使神差地想要问一句:“如果他不能走会怎样?” 姜冬沉将年却升轻轻背起来,望向年却清,神色温和有礼,语气却不容置喙:“那我只好日后再来向年宗主赔罪了。” 回到姜家,姜冬沉将年却升放在床上,转身去取药箱,这时年却升已迷迷糊糊说了半天醉话,有些听得模模糊糊,有些则全然不知所云,大抵就是那几句:“哥哥,回家。” 喝醉的年却升格外乖巧,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伸手顺从地让姜冬沉为他包扎伤口,姜冬沉边上药边无奈地心疼道:“为什么喝这么多酒,还把自己弄伤了?” 年却升坦诚无比,有问必答:“因为我不想在那里,我不喜欢。” 姜冬沉十分心疼,好好的一只手,被瓷片割得血肉模糊。于是手上动作极其轻柔,包扎完毕,打上一个漂亮的小结,责怪道:“以后不许这样了。” 年却升点点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言不发。姜冬沉心觉可爱,想去探探他的灵脉,这一探便笑不出来了,皱皱眉,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左手捧起来,问道:“腕上这条口子,怎么回事?” 年却升忙把手抽回来:“什么都没有,是我不小心划的。” 姜冬沉知他又扯谎了,却舍不得讲重话,于是故作严肃,沉声道:“不说我生气了。” 年却升酒量不好,此刻并不清醒,于是就怕他生气,低头承认道:“是……我用匕首划的。……画阵法了。” 可姜冬沉心里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年却升灵脉有阻塞的迹象,并不算有损,但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姜冬沉来不及细想,又问道:“还有什么地方受伤了?” 年却升怕姜冬沉生气,乖乖指了指肩膀:“这里。” 姜冬沉望他一眼,伸手去解他的衣服,轻手轻脚地拉下左肩衣物,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块淤青,触目惊心。姜冬沉心中又惊又气又心疼,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年却升见姜冬沉神情不对,忙捂住他的手,小心翼翼道:“哥哥,别生气,我一点都不疼,真的。” 姜冬沉一下子心软了,语气放了下来,温声道:“阿升,你把这两天你在年家受过的委屈都告诉我,我就不生气。” 年却升沉吟片刻,咬了咬唇,还是一五一十说了。姜冬沉听完,心情万分复杂,低头轻声自责道:“若早知如此,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去年家,我真是……” “哥哥,哥哥别难过。”年却升像个孩子一般,轻声轻气道歉道,“是我不对,让哥哥担心了。” 这样的年却升,乖巧的让人如此难过。 最不该道歉的是他才对啊。 姜冬沉起身,黯然道:“你……先坐着,我去找化瘀的药。” 在屋子的角落中有一只更大一点的药箱,姜冬沉记得那里似乎有他所需之物,于是蹲下身来,悉心翻找。年却升赤脚下床,悄无声息地站在姜冬沉身后,默默看着他,一言不发。 良久,姜冬沉并没有找到化瘀药物,合上箱子,站起身来,转身欲待去叫医师,这一转身撞在年却升怀里。姜冬沉略一抬头:“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我没有关窗户,风这样凉,也不知穿上鞋。快回床上去,我去给你叫医师。” 年却升没有动作,闷闷不乐道:“我不要医师。” “别任性,你身体状况很不好,不能硬撑着。乖,听话。” 年却升似是没听见这一句一般,顾自说着:“哥哥,我实在不太知道该怎么对一个人好,我要是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你不要怪我。” “不怪你,快回去。”姜冬沉柔声道。 年却升忽然凑近了一点,轻声喃喃着,呼出醉人的酒气:“我现在很想做一件事,哥哥你……不要生气。” 姜冬沉微微歪头想要回答,可年却升没给他这个机会,轻轻俯过身去,吻住了他的唇。 姜冬沉怔住了,良久才反应过来年却升做了什么,这暧昧的酒气挥之不去,氤氲出几分温柔的爱意。姜冬沉突然想起未关的窗户,忙将年却升推开。这一推并不用力,许是因为还有余力考虑到年却升身上的伤口,于是只分开了一点点,几乎是唇贴着唇,姜冬沉道:“胡闹……阿升……你醉了……” 这一句还未说完,年却升又吻了回去,同时用未受伤的手扣在姜冬沉脑后。姜冬沉被猛的一扑,撞在靠墙的桌子上,打翻了桌上的灯,整个屋子瞬间一片漆黑。 姜冬沉被吻得不知所措,越想挣脱着离开,就被抱的越紧。这吻三分热情如火,两分温柔缠绵,还有一分惶恐不安。姜冬沉始终没有回应,只是不住推搡,推到最后,竟添上了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不知何时牙关被撬开,两舌相碰,一阵酥麻。姜冬沉不敢多想,闭着眼无计可施,只能一动不动任年却升吻自己。唯一一点胡思乱想,也在上气不接下气的迷乱中消磨殆尽。 这一吻温热而柔软,带着一种迷茫醉人的甜,不知归宿。年却升无师自通,吻得极有技巧,姜冬沉只觉浑身发软,渐渐失了推搡的力气。沉醉中隐约觉得年却升的手抚上他侧脸,蓦一分开在他唇边揉了一下。这感觉似曾相识,细细品味,他脸蓦地一红。 这一刻宛如置身梦境,年却升口中的酒气若有若无地渡过来,仿佛和什么情境渐渐重合在一起,在这缠绵缱绻的同时,似又有别的什么东西缓缓流淌,柔软温热,不知如何,异常芬芳醉人。 不知过了多久,年却升轻轻放开他,在嘴角落下一小段亮晶晶的银丝,在透过窗的月色中显得格外晶莹。姜冬沉睁开眼,双眸迷蒙散乱,仿佛蒙着一层轻巧的薄雾。半晌,抬眼向姜冬沉望去。 年却升长睫微颤,与他目光轻轻一撞。随后,将头埋在姜冬沉颈窝里,在他颈间落下一吻,呢喃道:“哥哥……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哦呦 第24章 迷雾 这一晚上年却升又不知迷迷糊糊吻过来多少次,姜冬沉实在做不到拿着平常心与年却升一同入眠。 就这样别别扭扭胡思乱想了一晚上,天色破晓之时,姜冬沉还是无可奈何地拨开环在身上的双臂,闷闷不乐地去给年却升煮粥。 这一吻可以当做他醉酒之时胡乱作为,但他身上的伤不能坐视不管。 姜冬沉去问医师要了化瘀的药物,带着一身清晨的凉意回屋,轻声掩上门。年却升还未醒,熟睡的样子人畜无害,换做平日姜冬沉或许会觉得他可爱乖巧,现在想想这两个词和他强吻自己的恶劣行径实在大有差别。 如果他醒来全都记得,那真是……太可怕了。 思想斗争了一番,姜冬沉还是去端来了温热的小米粥,轻轻扶起年却升,用肩膀担住他的脑袋。试了试热,用勺子缓慢地往他嘴里喂粥。 姜冬沉十分怀疑这两天他是否吃过饭,所以熬了最暖胃的小米粥,可沉睡中的年却升还是本能的摇头抗拒,一口也不肯喝。一来二去,便转醒过来。 姜冬沉从上方对上他的眼睛,猛的想起昨夜那轻轻一撞的暧昧目光,忙别过眼去,故作镇定道:“醒了?我喂你喝粥你不肯喝……既然醒了,那你自己来吧。” 年却升环顾四周,茫然道:“哥哥?” 姜冬沉将粥碗搁在一边,轻轻应了一声。 “昨天晚上,我……” 姜冬沉一怔,十分紧张地看向年却升,年却升对上这个奇怪的目光,讷讷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姜冬沉暗暗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莫名的黯然,不可察觉地摇摇头,笑笑道:“自然是我接你回来的。” 年却升点点头,望向桌上的粥,有气无力道:“我饿了。” 姜冬沉闻言端起粥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记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 年却升扬起脸:“发生什么了?” 这时一勺温热的米粥送到嘴边,年却升张开嘴。因为太久未进食,一口米粥入胃,竟灼热地烧人,年却升抿住嘴,皱了皱眉。姜冬沉发觉,轻声问道:“怎么了,不喜欢喝这个吗?” 年却升摇头,咳了两声,缓了半晌才道:“没有,喜欢。哥哥熬的粥,怎么能不喜欢。” 姜冬沉瞧他神色不太对,再次把粥碗放在桌上,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边柔声道:“你如何知道这是我熬的粥?” 年却升歪头,勉强一笑道:“因为有哥哥的味道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姜冬沉手一哆嗦,掩饰道:“啊……是吗,这你都尝出来了?” 年却升敏锐至极,一语直中要害道:“哥哥,你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如实招来。” 姜冬沉最不会说谎,窘迫地移开目光:“什……什么也没有,你就是跟我讲了很多话,像个小孩子,我怕你想起来要羞,随口问问。” 年却升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低头道:“哦,那就好,我还以为我对哥哥做了点什么呢。” 姜冬沉脸蓦地一红,将粥碗塞到年却升手里:“你……先吃饭,我去给你熬药……你身上有伤。” 年却升好笑地看着姜冬沉落荒而逃,无奈地摇摇头,喝完碗里的粥,随后翻身下床,捡起掉在墙角的烛台,搁在桌上。 大约过了一刻钟,姜冬沉端着药回来,年却升正坐在床上悠哉悠哉地看着姜冬沉放在床上的书。 听见脚步声,年却升从书中抬起脸,笑着问道:“昨天晚上哥哥不好好睡觉,在床上看什么论语啊。还什么……年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姜冬沉脚步一滞,扯谎道:“睡不着,随便看看。” 年却升很体谅地一笑,合上书放在一边,接过姜冬沉手里的药碗,温声道:“哥哥最近怎么总失眠呢。我听说失眠原因有二,一是过度操劳,二是心不静。”年却升尝了一口药,皱眉道,“好苦。但是哥哥肯定不会心不静的,许是因为这两日事太多了,我又没在哥哥身边辅佐,所以有些累,是不是?” 姜冬沉如释重负,刚要点头,年却升突然道:“不过说是心不静也不可能。” 姜冬沉猛地抬头,只见年却升笑嘻嘻地从床上下来,手绕过姜冬沉将空空的粥碗放在他身后的桌子上,对姜冬沉道:“或许是这两日哥哥太想我了,也未可知啊。” 掂量一下这两件事孰轻孰重,姜冬沉脸红道:“是,挺想你的。” 年却升伸手碰碰姜冬沉的脸:“又脸红了。” 姜冬沉没有回答,别开目光道:“你的伤,要不要紧。” “伤倒是不要紧,只是哥哥检查我腕上的伤口的时候,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姜冬沉认真回想道:“有,你的灵脉不太平稳,但我也说不清如何,是出什么事了吗?” 年却升一脸的云淡风轻,无所谓地笑笑道:“我腕上的伤是我自己划的,取血镇白月光,镇是镇住了,我们以后安心离开,年家这边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不过代价是我的一点点灵力,以后咱们要是遇到什么邪物,我用灵力可能会不太顺手,哥哥你别见怪,也别担心,问题不大。” 年却升并没有提灵契的事,他向姜冬沉说的半真半假,瞒了许多危险的后果。年却升心知肚明这事瞒不了多久,一旦他灵脉突然有异或者灵力突然失灵就会被发现。所以先让姜冬沉做个小小的心理准备,以免以后东窗事发,不好交代。 姜冬沉若有所思,良久,点点头道:“这算不算灵力有损?算的话,回去我给你好好调养。” 年却升展颜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这时响起一阵轻轻的叩门声,穆敛在门外轻声唤道:“阿沉?” 姜冬沉忙去开门,年却升也迎上去,穆敛迈入门来,忧心道:“我听医师说你向他要了化瘀补血的药物,是却升出什么事了?” 年却升刚要回答,穆敛先看到他手上包扎的一圈白布和腕上的暗红伤口,皱紧了眉,问道:“伤口在这儿了,淤青在哪?” 年却升并不想让穆敛担心,本想掩饰过去,姜冬沉却道:“在肩上。” 穆敛走过去,似乎想要看一看年却升的伤势,手伸出一半又收了回来,轻轻叹息道:“这样好的孩子,年侧主怎就不知道珍惜呢。” 年却升从小受过多少苦他都没声张过,哪怕在姜冬沉面前他也故作毫不在意,可穆敛的轻轻一句话,却让年却升突然红了眼眶。 穆敛默默退了回来,扯扯姜冬沉的衣袖道:“阿沉,你随我来,我教你做几道药膳。” 姜冬沉点点头,回头对年却升温声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坐着。” 向膳房去的路上,穆敛面色极其凝重,良久,若有所思唤道:“阿沉。” 姜冬沉应声,穆敛便道:“今日清晨,年宗主让你父亲打开姜家的结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姜冬沉思考片刻,低头道:“冬沉不知。” “前两日,却升去年家是不是为了镇住白月光?” “听他讲,许是的。” 穆敛眨眨眼,叹一口气:“那便是了,白月光重新归于平静,以尉迟家为首的各大想要讨伐年家的仙门失了白月光躁动的借口,便坐不住了。年家实力已今非昔比,年宗主与你父亲交好,叫你父亲打开结界,摆明了是意料到事情发展,不愿连累我们。” “母亲的意思是?” “外界正在猜测是谁有如此高深的灵力镇住白月光,有些事不一定能瞒得住,我怕这把火会烧到却升身上,所以过两日你赶快带他回千欢渡。那儿地处偏僻,较为安全,无事你们不要在公共处露面,保全自身,你可明白?” 姜冬沉一怔,须臾,轻声道:“他从来没做过错事,为什么这种事要牵扯到他身上?” “阿沉。”穆敛道,“世事多有不公,不是谁独善其身就能避而远之的。此事我们家也不会全然脱开,但我们一直待人温厚,各家对我们多有敬重,绝不会贸然发难,可却升不一样,你背后有一个家,他只有他一个人。” “他背后有我。”姜冬沉道,“我不会让他受人伤害的。” 穆敛轻轻笑了,柔声道:“我向你说这些就是为了这个。却升这孩子,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他。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在你消沉抑郁的那几年,我心中又担心又害怕,怕你一生走不出那个阴影。但却升来到你身边后,我便不再怕了。你现在的样子是我最希望看到的,阿沉,我听他常唤你哥哥,你既受了这一声,就要负起你该负的责任。在我心里,我是把他当做我们姜家的一员看待的。” 姜冬沉点头,穆敛又道:“我看他是很愿听你话的,他这样的孩子,从小无父母疼爱,定是什么事都习惯自己担着。还有你,你也是,许多话我说了你都不肯听,只听却升的。既然相信他,就和他相互照应。千欢渡是个很好的地方。你们若有什么事,传声与我便是了。” 姜冬沉心中一阵温热,使劲点头,坚定道:“冬沉定不负母亲厚望。” 穆敛似是想再嘱咐什么,张张嘴又咽下,低头笑笑道:“好。” 第25章 夜半 上元节,明月圆满,星光同样光华璀璨。亥时,星汐悄悄潜入年家,进了白月祠堂。 白月光正在阵法中央,安然直立,柔和的光芒宛如一位温婉静和的江南女子。星汐从不懂怜香惜玉,压低声音道:“璇月,出来。” 白月光毫无动静,星汐道:“璇月,今日是月圆之夜,你又有年却升的灵契加持,别装死,出来。” 白月光的光华中隐约走出一道幻影,模模糊糊,如雾一般飘摇朦胧。风吹仙袂,似要把整个人都吹散了一般。可从那幻影中隐约看出少女面容清婉,双眉轻蹙,目含秋波,正踏着霜华一般的月光,走到星汐面前。 星汐道:“你与抚花同是以自身炼就仙器,为何你一向不稳,她安然自得。” 璇月轻声开口,声音同她的双眸一样清灵澄澈:“抚花是自愿为之,而我是受年家控制使然。” “那这一点我们先不提。”星汐心情并不太好,咄咄逼人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害年却升?他为了你建这个灵契,要我费多少心?” 璇月自知有错,低头不语。 星汐接着道:“你觉得你能冲破年家这个地方?你要是能,大人早就派人来把你接走了。可是你当年下凡下的好啊,月灵石都被你震没了,你还真是会给自己断后路。璇月,年却升为了镇住你,拿命跟你赌这个灵契,幸好你是个好姑娘,若是你为了离开这儿不择手段,用这个契去吸干他的灵力,他会死的!就算大人重视他是为了你,可他要是死了,你让我怎么跟大人交代!” “我……我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做……” “是,你没料到。当年年家那么多孩子,你怎么就料到年却升需要你,才把你身上星月莹结的灵力全给他了?大人对你、对年却升都重视至极,要不然我下凡干什么,跟着年却升不露声色的四处游山玩水不成?” 璇月抬起脸来,答道:“我被炼成白月光那晚,无意间被触发了视远能力,我见平粥在年却升生母的茶水中下毒,当时无人知晓她已有孕。我自己也是无父无母独自长大的,我怎么能看着一个天赋奇高前途大好的孩子,尚未见到这人间的一点日月星辰,就与他母亲双双惨死?” 璇月讲话向来都是轻声细语,软软糯糯,从未如此激动地反驳过别人的话,就算当年遭受迫害也是逆来顺受不着愠色。星汐见她如此,放稳声音道:“所以你算准,在你把星月莹结的灵力全送给他之后,大人会派人来保护他,想让他好好的活下去?” “正是。我也是承受了剥离筋骨般的痛苦才做出此举。若不如此,他就算侥幸在那晚安然无恙,也绝对活不过十三岁。” 星汐叹了一口气,神情复杂道:“好啊,璇月,这个局你竟然把我也算上了。” 璇月低头道:“抱歉。” “你……不必道歉。保护他也是我职责所在。只是这灵契……算了,听天由命吧。估计连大人都毁不了这东西,年却升胆大至极,用自己的命去跟你赌你会不会要他的命,但他赌赢了,你不会。” “我自然不会,若今日我想要他死,当年就不会多此一举地救他。” “年家要与别家仙门开战了,你帮不帮忙?” 璇月叹息道:“说实话,我不知道。” “这盘棋你下的可不太好,你看你牵扯进去多少人。” 璇月无言,良久,默默问道:“他怎么样。” 星汐抬眼,又回头望了望一片星辰璀璨,低声道:“挺好的,除了每日记挂你,别的一切无恙。”不等她回答,星汐又道,“年却升的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很多事的是非对错是分不出的,别让大家失望就是了。” 星汐一晃,隐了身形。 姜冬沉将一碗元宵推到年却升面前,可年却升闷闷不乐,没有动筷。 姜冬沉在年却升身边坐下,担忧道:“前几日嚷嚷着回家回家,这会儿回来了,怎么还心事重重的。到底有什么事,你倒是和我讲讲啊。” 年却升往姜冬沉身上一靠,合上眼道:“有很多事情想不通,烦死人了。” “是什么事想不通?” “你看,就比如说你们姜家吧,创族家主是姜窗凝,带领家族人员修折扇术。林家创族家主是林长抚,游历蓬莱得高人指点,创飞花术。但是年家,年家的起源就像一个谜一样,占星术怎么来的?不止我,年家和我同辈的子弟对此都全然不知。你不觉得这很怪?第一代创族家主和仙技由来应是一个仙门家族最值得骄傲的事。年家却讳莫如深,实在奇怪至极。” 想了想,年却升又道:“占星术那东西我摸都没摸到过。” 姜冬沉对此颇为认同,但他并不知如何回答。年却升伸个懒腰,打笑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姜冬沉笑了,推起年却升道:“会不出来就去沐浴,水我已烧好了,记得把皂荚和寝衣拿过去。” 于是年却升便磨磨蹭蹭去了,平时沐浴定要小半个时辰,今日不到一炷香便完成。出来时嘴里念念有词,嘀咕着什么血缘什么星月,似是在苦苦思索。坐在床上,叮嘱姜冬沉沐浴的时候关好窗子。随后又开始神游天外,姜冬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去沐浴。 姜冬沉才去侧屋,年却升突然神色一变,轻手轻脚下床跑出门去,绕道屋后的合欢树,吐出了一口血。 年却升隐隐觉得白月光在动,似是剑魄分离一般地缓缓移动。年却升扶着树缓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用土埋住血迹,擦擦嘴角,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屋去。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出神。 自从与白月光建了灵契,年却升就一直觉得很不对劲,总觉得白月光在监视他,或者也不能说是监视,是在感应。可他对白月光的感应一直都模模糊糊。如他所愿,白月光从未从他身上吸走过半分灵气,只是白月光但凡有一点异动,年却升都会受到牵连。 不知这样下去还能瞒多久,只愿白月光安静一点才好。很多事情都还是迷,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慢慢挖掘。 正想着,姜冬沉已出了侧屋,向床边走来,轻轻拍拍年却升的肩:“又出什么神,去你那边躺着。” 年却升骨碌碌滚到自己的位置,笑嘻嘻地对姜冬沉道:“香九龄还能温席呢,我也想给哥哥暖暖床,不好吗?” 姜冬沉挥灭了桌上的灯:“油嘴滑舌。” 年却升拉上被子蒙住脑袋,待姜冬沉也躺下,凑过去不要脸道:“我给哥哥暖床,哥哥能不能给我暖暖手?” 姜冬沉竟没有拒绝:“你闷闷不乐了好些天,只有这会儿像你平常的样子。” 年却升没有讲话,过会儿,姜冬沉轻轻掀开被子的一个角儿,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竟让这个无所不能的年却升疲惫成这样。 姜冬沉叹一口气,握紧了伸过来的那只手。 夜半,屋外突然响起一声凄惨的野猫叫。 这一声唤出了半山的野猫,千欢渡杳无人迹,平日野猫也不多,可这时似乎有成千上万只野猫凌厉地叫起来,仿佛有众多婴灵张着长满獠牙的嘴在狰狞而诡异地哭叫。声音逐渐逼近,已到了两人的屋后,为首的野猫发出一声划破天际的尖鸣。 年却升听见这一声,下意识往姜冬沉怀里一缩。 姜冬沉早就听见屋外有异动,手搭上年却升的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温声问道:“怕猫?” 年却升睁开眼睛,在姜冬沉怀里怔怔道:“倒不是怕猫,猫这种毛绒绒的小东西还是很可爱的。但是这野猫……我对它有阴影。” 姜冬沉道:“我出去看看?” “不!哥哥别去,多危险。”年却升缓缓坐起来,靠在床头,惊魂未定地深吸一口气,迟疑问道:“那猫在……抓树?” 正是了,不知屋外有多少野猫,全在屋后咯吱咯吱地抓那棵合欢树,这声音好像在什么东西上磨刀,伴着一声声凄惨凌厉的哀叫,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显得狰狞而诡谲。 姜冬沉也坐起来,略显忧心地问道:“它们会不会把那棵合欢树弄倒了?” 抓树的声音实在太大,连窗户纸都在震动。 年却升手上升起一点灵力,尚还平稳,突然窗户外闪过一袭巨大的黑影,绕道屋前,猛的撞在门上。 幸好屋门已从内上了锁,这屋子也够结实,否则那样的一下,非得撞榻不可。 两人已心知这不是寻常之物,年却升皱皱眉,想要用一记护防术,可手上灵力越亮,那巨大的野猫就撞门撞得越狠。年却升沉声道:“它们总不能用猫爪砍倒树,最多刨刨树根,猫不都这样磨……” 年却升猛然收回灵力,须臾,转头向姜冬沉道:“哥哥,我灵力不太稳,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先挡一下?” 姜冬沉点头,召出折扇挡在门前,另一只手引出东南枝,年却升起身打开窗子,东南枝便飞出窗去与猫群缠斗。一时间尖锐刺耳的嘶鸣声不绝于耳,姜冬沉轻轻皱眉,低声道:“情况不太好,我觉得他们是冲什么东西来的。” 年却升默默道:“可能也不是什么东西……啊不,是东西……不对……也不是…” 姜冬沉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说了个什么,都这时候了,赋神术能用吗。” 年却升点头,刚要出手,又使劲摇头道:“不能。” 姜冬沉道:“那算了,我想让他出去看看情况,不看也罢。” 年却升抱歉地笑笑:“实在对不住,哥哥,我情况也不太好。” 这时野猫又猛地一撞,东南枝一剑插在它的侧颈上,血溅了三尺,野猫凄惨地叫了一声,却不退怯,仍拼命地撞击房门。若不是折扇在门后挡着,屋门早就撑不住了。年却升向屋外看去,一惊,叫道:“我操!哥哥!那群小野猫在给他们的头儿加血!” “……”姜冬沉道,“不许说脏话,什么是加血?” “不是,就那个意思,刚才你击的那一剑,它伤口已经在愈合了。是那些小野猫被它们头儿吃了!刺激!” “刺激完了,快些想想,它会自愈,你灵力不稳,我们怎么办?” 年却升沉默了,继续望向窗外,隐隐约约望见巨大的猫尾,尾尖的毛色月白,像个什么不知是何物的印记。年却升觉得似曾相识,细细回想,叫道:“哥哥!我在书志楼的残卷中似乎见过这个妖怪!是十几年前出世的月夜猫妖,在月圆之夜出来作乱,它似乎攻过几次年家,后来再没出现过。” “那当年年家是怎么打退他的?” “不知道,那时候我约莫八九岁?他们打月夜猫妖的时候,我还不知在哪个旮旯里禁闭呢。” “那书卷中记载没有?” “没有,是有介绍,毕竟那是残卷,内容是不全的。” 这会轮到姜冬沉沉默了,过会儿,年却升道:“其实我们未必打不过它,只是夜间邪物较多,千欢渡的底子我们还没摸透,我怕引出别的事来。大约再有三个时辰天才会亮,在这之前,我们怎么办?” “这样耗着不是办法,可眼下并没有万全之策。” “哥哥,我有一计,但是怕你不许。” 这时月夜猫妖又猛地一撞,姜冬沉再补上一层灵力,额角沁出冷汗,问道:“什么?” “我去引开他们,你在这儿守家。” “不行。”姜冬沉斩钉截铁,“你是最知道外面危险的,何况你灵力又不稳。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叫我怎么办。” 年却升歪头笑笑:“哥哥,你说过的,我办法多的很,不试试,怎么知道就不行?” “不行。”姜冬沉道,“要去也是我去,此行实在危险。” 年却升心里此时隐隐约约有什么直觉,觉得这月夜猫妖和自己脱不了关系。于是他站起身来,披上衣服道:“哥哥容我不听话一次,我保证我安全回来。放心,我还能给自己找罪受不成?我只是暂时引开他,在他身上做个标记,明日我们好细细追查。” 姜冬沉刚想拒绝,年却升忽然俯身抱了抱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放心。”随后便跃上窗棂,一跃而出。 姜冬沉双眼猛的睁大,一举用灵震开众多野猫,冲窗外喊道:“阿升!” 年却升冲姜冬沉笑了一笑,随后指尖升起一丝幽幽的灵力,吹了一声清越的哨子。 月夜猫妖猛的停止撞门,向年却升横冲直撞地冲去,年却升转身跃上合欢树,继而跃上下一棵,消失在姜冬沉的视线里。 直到距离够远,年却升已放心那月夜猫妖不会再折回去攻击姜冬沉,他才从树上跳下来,落在猫背上,动作如闪电一般朝它猫尾上做了一个标记。 猫群这才反应过来,将年却升团团围住,它们尖叫着,嘶鸣着,接二连三地扑上来,又被年却升打了下去。年却升逐渐应付不来,臂上被抓了一道,那划痕长长从手肘一直到侧腕,火辣辣地发热。年却升一只手挡住脸,另一只手指向一块巨石,那巨石瞬间化为人形落地,年却升冲他喝道:“快跑!到深山里去!” 猫群发觉异动,却只有三三两两向那巨石追去,年却升抬手暂封灵脉,屏住呼吸,不再有任何动作。那猫群便留恋片刻,朝那块巨石追去。 待他们跑远不见踪影,凄厉的尖叫渐趋于平静,年却升才呼了口气,解开灵脉,转身回去。 这一转身撞在一个人身上,年却升忙退后半步:“抱歉没看路,哥哥,你怎么出来了?” 这一刻年却升有一丝微微的懊恼,要是自己比姜冬沉稍微矮一点,这会儿就可以就势抱住他了。 姜冬沉微一抬头,语气有些不悦,反问道:“如果方才出来的是我,你能在屋子里安心坐着吗?” 年却升张张嘴,又低下头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小声道:“哥哥,我错了。” 姜冬沉转身道:“回家吧。” 走了两步,姜冬沉突然道:“阿升,我总觉得你有事瞒我,可能有些事你不想让我知道,但这些事若是有关于你的安危,我还是希望你略做斟酌,让我知晓。明白?” 年却升无以反驳,只好点头。两个人沉默,回到屋前,映入眼帘的却是大片大片的殷红血迹。姜冬沉看了一眼,忽然竖起双指,指向门边躺着的扫帚,将它化成小人道:“麻烦你将这屋子前的血迹打扫一下,有劳。” 年却升吃惊道:“哥哥,你什么时候会用赋神术了?” 姜冬沉打开屋门道:“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就试了试。” 年却升随他踏进屋门,正要讲话,姜冬沉已将小药箱取出来了,沉声道:“上药。” “上什么药?”年却升没反应过来。 “你臂上不是被猫抓了,你怎么就不能为自己上点心?过来。” 年却升才想起还有这回事,坐在姜冬沉身边,挽上衣袖,将手臂伸了过去。 姜冬沉点起灯,将药粉均匀撒上去,年却升被药粉一蛰,吸了一口凉气。 “现在知道疼了?刚才出去的时候你倒是不要和我保证自己会安全回来啊。” 可他动作轻柔了许多,年却升却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受过出生入死的伤,挨过惊心动魄的灵鞭,再不分昼夜的禁闭室中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个日月,年却升都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可在姜冬沉这里,自己身上每一道鞭痕,每一块淤青,甚至擦的划的小小的一道,都不能有半分忽视。 在这如此细心照料下,年却升也真的觉得每一处没被姜冬沉处理过的伤口都疼的要死,想许是因为从未受到过如此待遇,所以每一次被温柔对待,都显得弥足珍贵。 总是为自己披上一层又一层的盔甲,这日积月累的坚强从未被任何恶毒的对待击垮过。偏就是姜冬沉这一点温柔如水,透过这一层又一层的保护,直击上年却升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伪装尽碎,溃不成军。 正如一方寒冰三尺刺骨寒风的不毛之地,所有人都想用尽各种残忍毒辣之技逼年却升就范。只有姜冬沉一人上前为他披上衣服,轻声说道:“回家吧。” 姜冬沉见年却升良久都没有动静,轻轻合上药箱,放在桌下。火气已过,姜冬沉为方才自己对年却升发的脾气颇为后悔。自小他就极少对人动怒,这样看来,他平生最不温文尔雅的几种情绪,似乎全发泄给了年却升。 姜冬沉探过头去,竟发现年却升的双眼有些发红,还以为是被自己吓的,乱了阵脚,忙安慰道:“阿升,你……别这样,我刚才不是要刻意凶你的。我知道你贸然出去是为了我,但这方法太危险了,我一时生气,你……别伤心啊。” 年却升知道姜冬沉对自己的失落会错了意,还是就势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抿着嘴一言不发。姜冬沉轻轻拍着年却升的背,小声道:“好了,好了,哥哥错了,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年却升点头,姜冬沉便温声道:“这两天你挺累的,离天亮还早,去睡会吧。” 年却升还是点头,许久,才站起身来,缓缓踱回床上去。 第26章 三折门1 年却升合上房门,从外面认真锁好,转头道:“哥哥,你来设结界吧。” 姜家折扇术一向以防守为主,昨日夜半的事一出,两人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了,姜冬沉闻言设下结界,问道:“你要在我上面加固一层吗?” “还是别了,我灵力不稳,万一它炸了波及你的结界……我可不想回来看到我们的家被什么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做窝。” 似乎脑补出了这个场面,一开门什么小狗小猫小兔子小鸟扑啦扑啦地向外蹿,姜冬沉笑了:“也是。” 于是两人便在一日初生的朝霞中踏上行程,姜冬沉转头道:“你做的标记,如何定位出那猫妖在何处?” “它猫尾是月白色的,我把标记做在那上面了,我们再找个月白色的东西,做一个一模一样的标记,它就能为我们指路了。” 姜冬沉想了想,歪歪头,很认真地伸出袖子。 这个样子过于可爱,年却升笑出声来:“哥哥,这可是你家家袍,我的标记做上去,擦不掉的。” “这有什么要紧,你做的标记一定是一个星星一个月亮,也挺好看的。” 是啊,一个星星一个月亮。愿我如星君如月,正是如此。 年却升伸手,在姜冬沉的袖口轻轻一点,果然生出一星一月,透出莹莹的光晕。姜冬沉有点傻傻地问道:“他为什么不动?” “我从书志楼学来的法术都比较有灵性,哥哥你对他讲点好听的,他许就应了。” 姜冬沉认真思索,温声问道:“你可以带我们去找月夜猫妖吗?” 年却升笑了:“哥哥,这算什么好听的话?” 可那标记真的应声为他们指明了方向,姜冬沉举起袖子让年却升看,年却升笑道:“好好好。”拉着姜冬沉走向更深的山。 千欢渡的最高峰是何景象,两人从未得知,千岩万转,山路高悬,年却升感叹道:“怪不得这么好的地方都没有人居住,这么陡的山,若是出个远门,累都得累死了。” 这山又高又陡,有的地方近乎直立,年却升死死拉着姜冬沉的手,姜冬沉不由得好奇道:“你当初是怎么看上这个地方的?” “小时候学御剑,他们觉得我不受重视,就扔给我一把生了锈的铁剑。那时年家的所有弟子都有佩剑了,他们想看我笑话,可我偏不认,御着那把剑直入云霄,下望人寰,只望见一峰高高的山,似乎还有碧湖萦绕,看不清楚。只见山顶上的一尖覆着白雪。” 这时不知有什么东西挂住了姜冬沉的衣角,年却升去他身后查看,是棵生在石缝中的酸枣棘,年却升轻轻将它扯开,继续说道:“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山,我下来之后那些年家弟子全都没趣地散了。后来有一次年家设宴,有许多别家弟子来访,我找了个看起来最和善的问了问,他告诉我那是千欢渡。” 年却升回头笑笑道:“现在想想,那可真是我的人生第一大巧合,我扯住的那个人是你三哥。” “啊?是吗,若那时我三哥还未出去历练,他去年家,我定是也去了的,可我似乎并未见你?” “谁知道那时候你去哪了,再说,哥哥,就算见了我,你也不知我是谁呀。” “那倒也是。” 说说笑笑之后,将达山顶之时,两人已经没有闲情逸致再讲话了。高处不胜寒是真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也是真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略微平整的土地,年却升往上一坐,就再也不想起来了。 在这种事上姜冬沉总是很惯他的,于是拍拍地上灰尘,并肩坐在他身边。年却升往姜冬沉身上一歪,喘气道:“你说我们这时候是不是该再来一壶小酒,感慨一下不畏浮云遮望眼什么的?” 姜冬沉语气也有些轻喘,微微笑道:“你和我学诗倒是学的不错。” 年却升道:“你说那猫妖,长得比猪还大,这么高的山,它是怎么上来安家的?” 姜冬沉十分现实:“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它就比平常的猫大了一两倍而已。” 年却升道:“所以它才非比寻常啊。” 歇了一会儿,两人一举登上山顶,年却升小心向下望去,嘶了一声,小声道:“情况不太好。” 这一面的山坡垂直向下,离峰顶约有三四丈的地方悬浮着一扇掩着的门。这门荒诞而诡谲,刻着古老迷乱的花纹,让人看了不住眼花,门的两边,是两堆森森的白骨。 姜冬沉丢了一块石子下去,那石子透过门落入崖底,年却升皱皱眉,欲待尝试将石子附上灵力投去,突然姜冬沉袖上的标记开始急速的转动起来。转了约有几十圈,突然定住,直直地指向两人身后。 年却升顿觉不妙,忽起一阵阴风,年却升一把将姜冬沉扑在地上,同时用手挡在姜冬沉脑后。姜冬沉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一只巨大的黑猫以惊人的速度从两人头顶飞跃过去。年却升呼了一口气道:“好险,差点被这家伙推下去。” 姜冬沉没有讲话,年却升又道:“哥哥,你说这猫从这么高的地方跃下去,这会儿也没听见响声,它会不会已经凉了?” 姜冬沉有些别扭地移开目光,偏了偏被死死压住的身子,打结道:“你……先起来。” 年却升本想在多赖一会儿,但既然姜冬沉下令,事情又紧急,还是乖乖起来了,顺便拍拍姜冬沉身上尘土,姜冬沉心神未定,小声道:“门……那扇门……” 低头一看,悬在半空中的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里面黑不见底,却没有半分怨气和杀气,年却升抓住姜冬沉的手:“哥哥,我们进去看看?” 姜冬沉点头,年却升嘱咐道:“哥哥拉我拉的紧一点,小心。” 说完,便一同跃入那扇古怪的门。 眼前柳暗花明。万紫千红之中,是一条笔直的长街,但又和往常有些隐隐的不同之处。不是有一两行人穿街而过,静谧而安闲。年却升一眼望见长街尽头的房子和山,咦了一声,随后拉住姜冬沉道:“哥哥,完了。” 姜冬沉道:“这儿好像是原城,有什么问题吗?” “有啊,问题大了,让原蝶看到哥哥的样子,咱们还能不能出去了。” “……”姜冬沉避开这个话题,“我们为什么会到这儿?” 袖上的标记忽然隐去,四望无踪,无从寻找,这时有人唤道:“年小公子?” 年却升神经正紧绷,突然被点名,吓的一哆嗦,回头望见是原忘,松了口气,致礼道:“原忘姑娘。” 原忘打量姜冬沉一番,问道:“这位是……年小夫人的哥哥?” “说来话长,这不是年小夫人的哥哥,这是我哥……也不对,这就是年小夫人。反正一句话讲不清楚,你小声一点,我们有事在身,一会儿就走,你别让原蝶姑娘……” “年小公子!!”原蝶在远处叫道。 年却升一扶额,对姜冬沉道:“完了。” 原蝶这一声怕是在长街尽头的原慈都能听见,原蝶一阵风一样地跑过来,欢呼道:“年小公子!你来看我们啦!年小夫人怎么……啊!这小公子生的好生俊朗,这是谁!” 此时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聚满了人,原慈循声赶来,见状惊讶道:“姜哥哥?” 年却升一眼都不愿让姜冬沉多分给原慈,专心向各位姑娘解释了来龙去脉,姜冬沉一言不发,原蝶埋怨道:“好你个年小公子,瞒我们瞒的好苦。” 年却升道:“你们原城主也在瞒你们,可不能全怪我啊。” 原蝶突然神秘兮兮小声道:“那他还是年小夫人吗?” 姜冬沉没料到话题是这样的展开,倏地看向年却升,似乎想警告他不要胡说,年却升果然不负众望,同样神秘兮兮地小声道:“是啊。” 神秘倒是十分神秘,可声音却一点不小,这群姑娘全听见了,并且整齐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哦——” 姜冬沉羞赧无比,转过头去,藏在年却升身后。原慈像看幻景一般看着姜冬沉,姜冬沉自知解释不清,于是便不再辩解,只向年却升小声道:“正事,正事。” 年却升这才想起还有正事,忙转向姑娘们道:“姐姐们,你们见多识广,在下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为我讲解一二?” 姑娘们自然答好,年却升便接着描述了一番那扇古怪的门,问道:“我们毕竟是为了那妖物才入那扇门的,现在我们到了这里,接下来该怎么办?” 姑娘们一片哗然,此时原慈轻声道:“三折门。” “那是什么?”年却升道。 “抚花曾对我讲过这个。三折门,顾名思义,经三折而至所望至之地。方才听你讲,许这是第一折 ,你们要再经历两处,才能到那猫妖所居之地。” 姜冬沉在年却升身后开口:“那那只猫妖,不也应经历三折,为何现在不见踪影?” 原慈以公徇私,借此机会用音温柔如水:“那门毕竟是它设的,三折门传送的地点必有它为第一意愿。” 年却升心中不爽,哼道:“多此一举,明知躲不过我们,经什么三折。” “有许多人会死在这三折里,年公子,你多加小心。” 年却升不甘示弱:“多谢原城主好意提醒,您多虑了。” 众人不知这二人因为什么就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起来,姜冬沉无奈至极,拉住年却升道:“阿升,不许无礼。” 年却升这才停下来,姜冬沉怕他问话两人又要争吵,于是自己向原慈道:“原城主,这既是第一折 ,那接下来门会出现在哪?” 原慈一脸歉意道:“抱歉,我也不知道那扇门会出现在何处,现在枕梦山已平静许多,不若我上山问问抚花?” 姜冬沉刚要谢绝,请她不必麻烦。抚花便不知从什么地方过来,问道:“慈儿,我去你那寻你要的衣物,你放在哪了?” 原慈回过头来,歪头笑道:“在我寝室呢,一会儿我去取给你吧。姐姐,我有两位朋友被三折门传送至此,姐姐可知三折门的第二折 何时出现?” 抚花这时才发现年却升和姜冬沉,互相致礼后,抚花向姜冬沉笑道:“呀,变回来了?” 姜冬沉不知如何作答,原蝶不满道:“原来你也知道!全在瞒着我们。” 抚花笑笑,继而接下原慈的话道:“三折门的出现主要还是靠入门者的意志和设门者的意愿。我不好说它们什么时候会出现,但是时间一定不会长,二位公子,先等等吧。” 年却升微微皱眉,又笑道:“这是不是叫,缘分到了,它自然会出现?” 抚花道:“正是。” 抚花似乎一点也不关心他们入这个三折门干什么,仍然和原慈纠结她衣物的事。原蝶却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突然而来的兴致,叫道:“快快快!年小公子,趁那门还没出现,你快给我们讲讲你和年小夫人的故事!” 年却升哭笑不得:“哪有什么故事,不讲。” 姑娘们集体抗议,就连抚花也道:“上次在枕梦山,你们的梦我可都看到了,不许不讲,你不讲,让姜公子讲。” 闻言姜冬沉一惊,下意识退了半步,年却升却喜道:“是吗,抚花!你看到了!他做了什么梦你快告诉我,他死活都不对我讲!” 姜冬沉十分无奈,不满道:“阿升!” 原城的姑娘最是会煽风点火,一个接一个异口同声地喊道:“年小夫人脸红了!年小夫人做了什么梦,抚花你快讲快讲!” 趁乱年却升转过头去,贴在姜冬沉耳边轻轻说道:“哥哥,看来你也有事瞒着我啊,是让抚花替你说,还是你自己如实招来?” 姜冬沉十分窘迫,左右为难,低下头小声道:“我……等我们回家,再告诉你。你快别让她们说了。” “真的?都告诉我,不骗人?”年却升笑道。 “不骗你……你快去别让她们说了,快点。”姜冬沉越讲声音越小,双颊简直日出江花红胜火。年却升笑他可爱,转向原城的姑娘们道:“好了姐姐们,打住打住。你们给年小夫人留一点面子好不好?不要讲了,我怕他回去要和我赌气,不让我进家门啊。” 姜冬沉顾不上细究年却升说了什么,也顾不上在原城姑娘们心里,自己的形象已经到什么地步了。只想着快点走快点走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或许三折门听到了他内心的祈愿,倏地出现在人群之后。姜冬沉赶紧摇摇年却升的手臂,年却升便道:“姐姐们,下次有时间我们再一起来拜访,先告辞了。” 原蝶一如既往地欢快愉悦:“下次来了再讲你们的故事。” 年却升笑了:“可别这样说,要不他一辈子也不叫我带他来原城。” 原蝶毫不在意,和姑娘们一起挥挥手道:“年小公子年小夫人再见。” 年却升点头谢过,拉着姜冬沉转身跨入三折门。 第27章 三折门2 眼前是一片荒山野岭,树木残败,死气沉沉。 不过并不是身置其中,而是透过窗子望见的景象,屋中漆黑一片,怨气极重。屋子正中存放着一口老旧的棺材,散发着阴森而诡异的气息。 年却升一到这里便敛去了在原城时的欢悦神情,面色凝重地拉过姜冬沉的手,略有不安道:“哥哥。” 姜冬沉应声,轻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年家靠着后山的禁器室。”年却升沉声道,“年家四个紧器室中,最偏的一个。” 禁器室中存放的禁器大多附着很深的怨念或诅咒,没有人敢轻易动用他们,连将他们放在同一处都不敢,这固然是人之常情。禁器,顾名思义,多半是曾是什么人走火入魔,或者是失控进行过大范围杀戮。其上封着一层又一层的封印,分开搁置,生怕他们产生共鸣。 姜冬沉闻言,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在这儿……” 年却升眸子里写满了无处安放的落寞,双手抚上陈旧的棺木,低声问道:“哥哥,你可知道这儿为什么会安置棺木?” 姜冬沉不知,年却升便接着道:“年家的后山,有年家世世代代成员的陵墓。每五年或七年修整一番,将陈旧的棺材取出来,换上新的棺材,再从旧的棺材中选出怨气最重的四个,镇在四个禁器室。” “以灵镇灵,以怨治怨?” “正是,这些年年家把全部心思放在白月光上,禁器室还算平稳,年家的陵墓已近十年没有修整过了。每一具旧棺取出,并选为镇怨棺时,都要以封印封棺,随后被家仆抬到这里。这具棺材就是如此,它在这儿呆了已近十年了。” 年却升忽然苦笑,神情复杂地用手轻轻抚摸着棺盖上腐朽的纹路,沉声道:“哥哥,你可否愿意听我讲讲这个故事,关于……我?” 姜冬沉望着这样忧郁的侧脸,心忽地一疼。 年却升闭了闭眼,便开了口:“大约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天赋还未显现,年家待我只有冷漠和不喜欢,没有后来的苛责和残忍。年家弟子中颇有几个仗势欺人的,他们瞧我不受重视,没有父母维护,便总是用各种方法捉弄我,取笑我,并以此为乐。” 年却升转头望向姜冬沉,目光无奈而讽刺:“你能想象吗哥哥,我这样一个桀骜不驯轻狂恣意的人,在这事发生之前,一直懦弱的要死。他们捉弄我,我忍着,打我,我还是在忍。我甚至总是对年家,对年风龄抱有希望,我始终默默又无闻,从不生事,也不对那些恶劣行径做出任何反抗。但这件事发生后,我所有的希望就都破灭了。” “有一日,我在房间看书,突然年家几个飞扬跋扈至极的子弟踢门进来。为首的叫做年殷,年殷说:‘年却升,我在后山看见你母亲了,你还在这儿看什么书,快跟我们走,我们带你这个没娘养的小孩儿找你母亲去。’” “我自然不信,许多人都告诉我我母亲是生我难产死的。她本就是那样离世的。我坐着不动,同时心里又生出一两分希望,就那样望着他们问:‘真的?’” “他们说自然是真的,可我还是不信。一来二去,年殷就烦了,和年家几个弟子一起把我拖到后山的陵墓去,龇牙咧嘴地冲我笑:‘你去看看那口棺材,那里面是不是你的好母亲?’” “我那时心里又惊又怕,生怕他们说的是真的,又生怕他们说的不是真的。我从未见过我母亲的模样,年家陵墓中有法界,可使尸身不腐。我心中隐隐有一丝希望,便半信半疑走过去了。那时候我比同龄人要矮些瘦些,那棺材极高,我扒着棺沿使劲踮脚,也望不见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年却升像是难以启齿,却又极想把话说下去,姜冬沉忙握住他的手,他才开口道:“年殷嬉笑道:‘怎么小孩儿,够不到吗?要不我们几个帮你一把?’我才知有诈,为时已晚,年殷就和那好几个人一起……一起将我……推了进去。” “那是口空棺,可我实在害怕,使劲拍打棺木叫他们放我出去,可他们没有。他们盖上了棺盖,接着就跑开了。棺盖从里面打不开,我的视线变黑的那一刻,我的心也就塌下来了。” “后来有两个家仆抬空棺去禁器室,我实在太瘦,他们根本没发现这里面多了一个人。我根本不敢拍棺木叫他们放我出来,因为我出来要挨打,年殷他们一定会添油加醋编造我贪玩跑到那里面去。给他们造成麻烦,他们最烦的就是我带来的麻烦。我才八岁,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出来要挨打,要挨饿,所以叫人放我出去的勇气都没有。” “禁器室就是这一间,时常听见孤魂野鬼的哭叫。我躺在棺材里一动也不敢动,胡思乱想许多。想过我为什么要过这样不公平的生活,想过死,又怕死,怕我会落得我母亲那样的下场。怨我母亲生我出来,又怨她在我出生就离我而去,否则我也会像这世上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最起码还有一个人会爱我。” 年却升低下头,一滴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落在他被姜冬沉紧紧握住的手上,他道:“可是,没有。” “想完之后心绪就逐渐变得平静,透着棺木听见室外的萧萧风声。我又想,不行,我不能再认命了,如果能从这儿出去,我要让所有伤害过我的人都不好过。我使劲踢棺盖,想尽各种办法,可我就是出不去,也没人来救我。我在棺材里被关了一天,后来,是年却清带人来找我的。” “年却清那时候才六岁,尉迟宿还没来年家。我天赋未显,与他关系还是很好的。我猜他是发现我不见了,去告诉父亲,父亲也不管我,他就带着几个家仆找来,将我放了出去。” “年却清问我:‘兄长,为什么你躺在这里,不回房间?’我一句话也不说,他一直跟着我,后来我叫他回去,他不肯。我只好将他先关在屋里,一个人去找年殷。” “年殷见到我,笑得嘲讽至极,跷着二郎腿鄙夷道:‘这么快就出来了,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在棺材里躺了一天,好不好玩呀?’” “他周围的人哄笑起来,我问他:‘你我素无恩怨,为何做出如此卑鄙之事。’年殷撇撇嘴不屑道:‘看你不爽,就像捉弄捉弄你。’” “年殷不过是一个改姓为年的外姓弟子,我怎么说也是有亲血脉的,如何容忍他再骑到我头上来。于是我当场用灵,和那些人打了起来,在这之前我从未打过架,可他们一群人都不是我的对手。打到兴发,只觉得他们在我面前狼狈不堪颇有快感,有几个人不住求饶,可我根本不理会。年殷举起一块石头砸我,我闪身避过。那一刻,我竟起了杀心。” “我手中的灵力聚的越来越多,映亮了一方黄昏,打红了眼,我这个八岁的孩子,只想着让这些人全死在我面前。他们或许是看我表情太过可怕,全都怯了,不住后退想要逃跑。我正待将这一记灵力击出去,突然有人在背后叫道:‘混账!’” “我心中一惊,手中灵力打偏了方向,击碎了一方屋檐。这一声把我心中所有杀意都熄灭了,我转过头,年风龄的表情惊讶又愤怒,像从未见过我一般地吼道:‘你他妈在干什么!’” “那时我对年风龄还十分畏惧,闻言就忙低下头,想要解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年风龄怒不可遏,叫人把我关到白月祠堂顶层的仓库去,那时我不到九岁,第一次关禁闭。” “在棺材里呆的那一天已经让我害怕极了,再把我扔到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去,我几乎要发疯,可无人理会。那时候我突然明白挨打挨饿都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永远都是精神上的折磨。我就在那样风声鹤唳的环境下,被关了十一天。” “后来关禁闭关习惯了,渐渐的不再怕黑,不再怕年家的虐待,也不再对年家抱有任何一点希望。年却清有了尉迟宿,我的天赋又日益显现,我和他的关系逐渐恶化。可我还是一个人。” “每个人都出入成双,只有我一个人形单影只,我从小最怕一个人醒来,可我从小又一直如此。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又没有死的理由。” 年却升仍在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那方棺材的纹路,描着落上去的泪痕,声音郁郁而黯然:“偶尔想过我这个从未谋面的母亲,她是否温柔善良,是否容貌出众,是否在垂死之时对我这个遗孤感到丝毫的难过,我全然不知。她十六岁就嫁入年家,没过过一天快乐的日子。如今我十七岁了,她还是十七岁。” 年却升望向姜冬沉,努力抑制声音里的颤抖:“哥哥,这具棺材在这儿十年,这就是曾经关我的棺材,何其残忍,这就是我母亲的棺材。” 姜冬沉的心仿佛被这一句狠狠击了一记,倏地一疼,下意识伸手抱住他,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道:“别哭。” 年却升点头,死死咬着唇,呼吸却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姜冬沉轻轻顺着他的背,温声道:“都已经过去了。” 年却升还是点头,过了好久,才继而开口道:“哥哥,所有人都觉得我坚强,你万不要那样想。我毕竟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在某种意义上还是个尚未长大的孩子。别人会怕的我一样会怕,只是我不能像他们一样表达。哥哥,我十分有自知之明,自知无人可以包容我的任性想法,哥哥,只有你。” “所以啊。”姜冬沉开口道,“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从前你是一个人,现在你不是了。” 年却升从姜冬沉怀里出来,拭干眼泪道:“不是一个人那我是什么。” 姜冬沉温声细语道:“傻吗,这句话的意思,你会听不出来?” 说完姜冬沉又道:“抱歉,不知道你在年家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还总是逼你,不许你对我有任何的隐瞒。” “哥哥。”年却升低下头去,“这个世界上,对不起我的人太多了,可哥哥不是,所以哥哥永远都不要对我说抱歉。” 姜冬沉想再安慰他,可却不知再说什么话。 就在此时,三折门的第三折 出现了。 第28章 三折门3 此次传递,两人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或许是哪个荒僻的边城,小镇门庭各自冷落。道路千回万转,转到尽头,是一个老旧的城门一般的山洞口。 山洞是打通了的,并不长,能望见尽头的亮光,只是景色一片虚芜。望不清楚,朦朦胧胧却并不是起雾。此时正应是黄昏,而小城天色大亮。天色大亮便罢,万径人踪灭更让人起疑。两人举棋不定,不知是否该往里走。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窣窣轻响,两人一同回头,被猛地吓了一跳。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来一位老者,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手中拄着一支形状怪异的拐杖。 年却升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因那老者过于慈祥。慈祥得近乎诡谲,一张笑脸毫无生气,仿佛天生就生在脸上,像极了民间神鬼志怪传说中的无常。虽是鹤发童颜,双颊看上去红润无异,目光却空洞非常。并不能说是面目扭曲,只是五官不协调,看上去十分别扭。 年却升与姜冬沉对视一眼,年却升怀着敬畏之心,试探道:“您……” “年却升。”老者忽地一笑,笑得年却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说完他又转向姜冬沉道:“姜冬沉。” 年却升闻言一惊,不太确定地向姜冬沉使了个眼色,姜冬沉会意,便上前温声道:“荒城开路,老者挡门,请问您是否与他们一样,在等什么人?” 民间流传过一种说法,少无人迹的荒城,若有老者挡于城门,是死于荒郊野外的野鬼在等什么生前来不及见到的人。路过之人不问是不是他所寻,都要对他有十成十的敬意。否则地裂城坍,无人可以生还。死去之人便接替这个位置,成为下一任守门的老者。 这种疑神疑鬼的故事民间常有,年却升并不知是真是假,但也不敢掉以轻心。 老者仍旧笑得极尽慈祥,顺着长到胸口的胡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二位由三折门传送于此。” 姜冬沉点头:“是。” 老者笑得翘起的嘴角向上弯的越发诡异,这笑容两端近乎碰到耳根下面去。年却升和姜冬沉看了都觉得瘆人,老者从两人中间穿过,“笃、笃”地敲着拐杖,向山洞走去。头也不回道:“跟我走吧。” 年却升思忖片刻,拉过姜冬沉道:“哥哥,走吧。” 穿过这道山洞,两人被带到了一个更加荒凉的村落,四周沉寂无比,风吹草动,又仿佛四面皆兵。村落布局十分古怪,被一片巨大的树林包围,只留一个入口。年却升十分怀疑那头是否有出来的通道,但那老者向入口走去,两人只能在身后跟着。 迈入树林时,老者突然开口说话,自顾自地,一眼也不回头看。仿佛他背后生了一双眼睛,十分确认年却升和姜冬沉就在其后跟着。一边“笃、笃”地敲着拐杖,一边森森然的开口道:“此地,镜玫林。” 年却升与姜冬沉十分沉默,听着那老者自顾自地讲:“镜玫林,上古村落。多数人生于此,死于此。一辈子不曾踏出城门,从未见过尘世的日月星辰。” “有一日,镜玫林中闯入一只大妖,名作:撕面。” “顾名思义,撕面以生人气息寻找猎物,瞧见人面就撕,撕下来后安在自己脸上,继而寻找下一个猎物。” “于是,一夜之间,镜玫林所有村民全部遇害。在熟睡中被撕面撕去面颊,之后便没了生息。” “而他们大多不知自己已然死去,以死魂之身于第二日清晨醒来,一如既往地男耕女织,只是失了五官,再认不出彼此身份,无从交流,镜玫林于此趋于沉寂。” “后来,有一支迷途的商队误入于此。死魂们嗅到生人,忽然发觉自己没有他们的生人气息,才发现自己已死,心生嫉妒之意。便撕下那一队人的面庞,按在自己脸上,那一队商人也就加入到这个村落中,寻找接下来要来的生人。” 老者突然回头,还是那一张慈祥的近乎诡谲的笑面,声音陡然阴冷:“二位,欢迎加入我们。” 年却升瞬间觉得脊背一寒,拉过姜冬沉道:“跑!” 老者在身后开始叽叽咯咯地怪笑,这一笑立刻有人回应,整个村落瞬时被怪笑声笼罩。年却升方才心里还有几分失落忧郁,这下全被那样的怪笑驱散了,死死拉住姜冬沉的手,七拐八拐地拐到一个无人的小巷。四下无人,年却升深吸一口气,对姜冬沉道:“真是,见了鬼了。” 姜冬沉轻轻喘气,拉过年却升道:“阿升,我们先顺一下,这都是怎么回事?” “反正这儿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只能等三折门将我们送到那猫妖的巢穴。原慈说三折门会使很多人丧命,前两折无事,这一折一定很危险。哥哥,先说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和我走散。” “那是自然。你也是,不要冲动,我觉得在这样的地方,妄用灵力对我们绝没有好处。” “嗯。还有一点,哥哥心细,方才许也注意到了,那老者说撕面以生人气息寻找猎物,看见人面就撕,或许我们……” 年却升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盯向一处,姜冬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对上一张惊悚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五官。 年却升下意识拉住姜冬沉躲入深巷,小巷蜿蜒曲折,绕来绕去,到最后竟只看到了一面冰冷的墙。 两人一惊,转过头去,只闻那撕面的怪笑逐渐逼近,无处可躲,年却升猛的转身,将姜冬沉砰地抵在墙角,叫道:“冒险试试,哥哥得罪!” 姜冬沉尚未反应过来这句冒险和得罪是什么意思,突然四周一暗,唇猛的被封住。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十分惊慌失措。 上次他是醉了,而且醒来之后并不记得,这怎么能一样。 年却升发觉姜冬沉整个人呆住了,心觉好笑,可面上一派严肃,侧耳听听那撕面尚未逼近,悄悄分开道:“哥哥,屏住呼吸,要是被他们找过来,我这一下可是白吻了。” 姜冬沉仍是一片迷茫不知所措,胡乱点头,闭上眼睛认命地听那群撕面的怪笑和脚步声。年却升左手紧紧拉着他的手,右手挡在墙面上,遮住了两人的侧脸。与此同时,撕面正朝这边飞快地冲过来。 年却升看上去云淡风轻,其实他也不知这样做是否有效,姜冬沉隐隐感受到紧贴的胸膛中正砰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脏。撕面冲到两人跟前,突然停下了。 此时两人的心都高高的悬起来,因为撕面长长的指甲将要触到年却升的右肩。年却升十分沉得住气,仍旧不动声色,避也不避。撕面的长爪触过去,却透过了年却升的身子,捞了个空。似是不太甘心,又捞了一下,又是什么都没触到,只好悻悻而归。 姜冬沉确实松了口气,身体稍稍放松下来,但是心里仍不住想道,撕面应该已经走远了吧,可年却升为什么还不放开我? 可姜冬沉又不敢推他,生怕哪个动作做的不对了,会激起年却升关于那一晚的回忆,引得两人尴尬。心中叫苦不迭,只好乖乖等着。过了许久,年却升终于占够便宜了,才慢悠悠起来,波澜不惊地拉着姜冬沉绕出巷去。 然后,脚步一转,走进了村落旁遮天蔽日的树林。 姜冬沉一惊,问道:“阿升,你带我去那干什么?” 年却升转过头,好笑地望着他,摇摇他的袖子道:“你这标记不是在指示我们朝这儿走吗?哥哥,想什么呢。” 姜冬沉被他问的无话可说,窘迫地转过头,不敢与年却升对视。 实在是……我在想什么…… 年却升越发觉得好笑,眨眨眼,抛下一句:“那好像是我的初吻,记得对我负责。” 姜冬沉的脸蓦地一红,向年却升愤愤道:“恶人先告状!” 换了往常年却升肯定要好好逗逗姜冬沉,可此时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或者说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会发生一点他不愿意看到的事。他难得有几分仓皇,不想表现出来,为了掩饰,抬手搔搔姜冬沉的下颔,无所谓地笑笑道:“开个玩笑。” 可这份不安和惶恐,又逼近了几分。 再往前走,树木越发高隐,撒下的树荫将整个树林的视野都抹黑了些许。 年却升十分沉默,每往里走一步,那分惊惧和惶恐就越深一分,他始终不露声色,拉着姜冬沉顺着标记指示的路往下走,前路越来越黑,不时有不吉祥的乌鸦扑着翅膀飞过。远处的天空罩着一片黑云,日光撒上去,像是洒满了斑斑血迹。 这斑斑点点的红,撒在一片漆黑的云上,倒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年却升不愿胡思乱想,转头向同样沉默的姜冬沉道:“哥哥,这儿有点黑,你怕不怕?” 姜冬沉望望天空,又望望前方不尽的林路:“怕倒是不怕,只是觉得有些瘆人。” 年却升歪歪头,有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哥哥,我可敞开怀抱等着给你压惊呢,你可别让我失望。” 姜冬沉瞥了他一眼,转过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忽地刮起一阵冷风,在整个树林的叶子都哗哗翻动的嘈杂声中,年却升隐隐辨出了其他的什么声音。那声音来自于身后,短促而有力。 “笃、笃、” “笃、笃、” 年却升猛的回头,将姜冬沉护在身后,老者背着手,饶有兴致的看着一脸惊慌的两人。笑得仍然极尽慈祥,压着嗓子道:“孩子,别怕。” 姜冬沉四下望望,不见任何可以遮蔽之处,退路望不见,出口亦是难寻。这镜玫林终究是别人的地界,而且玄之又玄,两人不敢动用灵力,僵持片刻,姜冬沉道:“老先生,敢问您引我们入此地,意图何在。” 老者没有回答,仍像先前一般故自轻声道:“三折门,一折之于原城抚花,二折之于年山璇月,三折之于玫林阮阮。三折之险,既过,则生,得月之灵也。不过,则死,永无安生之日。我镇守第三折 ,必要达成三折未竟之意愿。” “璇月,阮阮,月之灵,以及未竟之意愿,什么意思?”年却升道。 老者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年却升还要再问,老者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将手中拐杖重重敲在地上。霎时间,高木老者皆不见,只有年却升与姜冬沉二人,被一片明晃晃的镜林包围。 年却升看上去若有所思,但还是捏住姜冬沉的手道:“幸好,没把我们分开。” 姜冬沉毕竟是姜冬沉,心思一向细微而缜密,一眼看穿年却升的心事:“那老者说的东西,是否就是你向我隐瞒,而且你自己也不甚明白的事情?” 年却升眨眨眼,低下头道:“正是,哥哥。待我将这些事都琢磨清楚,就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你。” 姜冬沉点头:“好。” 年却升这才想起观察这个地方,抬头发现情况不甚明朗。四处都是高大的铜镜,又比铜镜略亮一点,清楚一点。年却升每走一步,都有千千万万个年却升如影随形。 今日走了太多的弯弯绕绕,年却升心中急躁,问姜冬沉道:“哥哥,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御个什么东西上去看看?” 姜冬沉抬起手,手中生出一点灵力,又倏地灭了。他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冷静分析道:“能封住人灵力之外物有二,一是天然结界,二是人为阵法。方才我们随一直在向前走,但我们仿佛是在走圈。或许这就是后者,我们要走到阵法正中,才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年却升笑笑:“哥哥心细,听哥哥的。” 于是两人开始摸索着向中间行走。路途眼花缭乱,年却升好几次碰到镜子,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仍然一无所获。眼看天就要黑了,若夜晚降临,又不知要生出什么怪物来。年却升停住脚步,沉声道:“再这样走下去,非神经错乱不可。这镜子太多了,我都快认不出那个是哥哥了。” 姜冬沉道:“你手里这个是我。” 年却升回过头,望望姜冬沉,仿佛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安心的力量一般,道:“嗯,正是。” 天色越来越暗,两人仍在向前不住地寻找。年却升走在前,姜冬沉走在后。忽然倏地窜过一个影子,姜冬沉猛然回头:“谁!” 然而并无何物,层层叠叠的镜子中,映出的只有自己的脸而已。 年却升问道:“哥哥,怎么了?” 姜冬沉微微皱眉,沉声道:“这镜林里,似乎真的有别的什么东西。” 像是为了印证姜冬沉的猜测一般,那个影子嗖地又蹿向另一个地方去,镜中却没有它的影子,年却升道:“走,哥哥,跟上他。” 年却升仍在前,那些黑影嗖嗖地全蹿向一个地方。仿佛正是为了引他们去那里。年却升突然心中一沉,无比惊慌,但他并不知道这惊慌从何而来,却又步步加深。可年却升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拉着姜冬沉一直往里走。突然之间,天色全黑。 这一下黑的蹊跷,瞬间伸手不见五指,年却升只得缓缓向里摸索。同时另一只手紧紧牵住姜冬沉,嘴里说着安慰他也安慰自己的话。可姜冬沉分明感觉到,那只手手心已经湿了。 转过一个幅度巨大的弯,年却升突然噤声,姜冬沉望不见弯后景象,只听见年却升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猛一转身,将姜冬沉挡在怀里,轻声道:“哥哥别去。” “怎么了,那里面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吗?” “对,不好,很不好。哥哥见了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所以哥哥千万别去。” 姜冬沉微微皱眉,略一抬头,正对上年却升的目光:“有多不好,关于你,还是我?” 说完又补充道,“不许撒谎。” 年却升低下头去,良久,俯身将脸埋在姜冬沉颈窝间,小声道:“关于……我,哥哥,别去,我真的不想让你看到这个。” 姜冬沉大约猜到是什么了,伸手拍拍年却升的后背,温声道:“阿升,我发誓不管那里面有什么,如果我看了会觉得难过,或者一些其他的情绪,从这儿出去以后我就忘记他。再也不提,我对你的态度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不喜欢的同情怜悯什么都没有,但是你最起码要让我知道,你小时候用力活着的样子。” 年却升抬起头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上姜冬沉清澈的眸子,姜冬沉道:“听话。” 年却升攥紧了姜冬沉的手,半晌,沉重的点点头。 弯后一片漆黑阴暗,令人窒息的镜面中,站着一个手持灵鞭的女子。 芳澜。 第29章 三折门4 姜冬沉一见到面前景象,就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年却升越发紧张,轻声唤道:“哥哥……” 姜冬沉转头望向年却升,敛去目光中的惊色,十分温柔地道:“没事,别怕。” 年却升咬咬唇,深吸了一口气,认命地转身面对镜中那个年少时分屈辱不堪的自己。 他正被绳索束着双手,蜷缩在墙角,头发和衣服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面色苍白,带着仿佛死去多年的人一般的表情,尚未醒来。 年却升并不知道在自己醒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因为未知,所以更加令人惊惶。在枕梦山梦到这一段时自己并无意识,充其也就是再活生生地经历了一边。如今作为旁观者,观察来龙去脉,去眼睁睁地看这些人用尽一切残忍手段对待自己,越显残忍。 突然,禁闭室的门啪的一声打开,走入一位妖妖绰绰的女子,来人是平粥,年却清的生母。生得一副妖艳面孔,指甲染的血红,用和芳澜简直一模一样的尖细嗓音不紧不慢道:“还没醒?” 芳澜闻言回头:“是,夫人。” “侧主说了,在等一炷香,再不醒,就用冷水泼醒他。到时候你只管打,叫他认错,什么时候你想收手了就收手。但不要闹出人命来,不然家主那边不好交代。” 芳澜点头:“是。” 平粥迈步向年却升,一只鲜红指甲挑起了他的脸,冷声道:“长得和那下三滥的贱人真像,竟还敢污蔑却清,要不是家主看中他,我早晚要让他和那贱人落得一样的下场。” 芳澜附和道:“正是呢,这小子哪里值得家主看重,不过是个下贱的杂种罢了。” 平粥扔开他,嫌恶地拍拍手,接过芳澜递来的手帕道:“那姜家的姜冬沉也是,大冬天的去什么鲤鱼池。怎么他一到那鲤鱼池的石子就松动了呢,给年家添多少麻烦。家主和姜家关系甚好,姜宗主又看中那个孩子,年却升现在再栽赃陷害却清,这和我们如何拖的了关系。” 芳澜狠狠地瞪了昏迷的年却升一眼,平粥又道:“姜家也是,非要标新立异弄什么不分主侧嫡庶。姜冬沉说白了也就是个庶子,修为高有什么用,能当得了家主吗?” “夫人。那若是姜家要来寻年却升报恩,我们怎么办?毕竟,姜冬沉是那小子救上来的。”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侧主到时候会推说这小子病重不能见人,想来姜家也不会坚持,姜冬沉那边也好说,他们肯定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被一个人情债绑一辈子,多半连年却升是谁都不会告诉他。不过以姜家的作风,以后明里暗里必定要多关注那小子几分,留他条命就行了,让他现在死还不妥。” “是,夫人心思缜密,芳澜知道了。” 平粥向门外移步,边走便道:“家主要罚却清,多半也就是意思意思,说叫却清关禁闭,我和侧主自会想办法转圜。那小子你打完就不必放他出来了,眼看就要到年下了,晦气得很,今年过年我不想见到他。” 说着,平粥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去年我给你的药方,你有在给他用吗?” “夫人,早就已经在用了,在他所有的膳食中都放过,只是这一年,并未出现任何症状。” 平粥若有所思道:“不应该啊……这小子真是命大,那药亏损气血,一年按说已足够掏空他的底子了。冬月去冰水里救人,竟然还没死。难不成还能有人把他吃的东西都换了?” “夫人,没那个可能,我们年家内部的所有消费从未出现过异常。” 平粥道:“我知。芳澜,等他这次出去,就不用对他用药了。我准备让他住到那个荒院去,衣物膳食一律不予供应。他这么有能耐,那就让他自己活着,我看看他能活到什么时候。” 芳澜点头,平粥道:“我去看看却清,这儿交给你了。” 说完,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住,整个屋子霎时一片漆黑,芳澜根本没心思等那一炷香。平粥前脚刚走,随后她就一盆冷水泼了上去。 年却升身子猛的一阵痉挛,下意识去捂住冰麻的皮肤,睁开一双迷茫的眼睛,似乎是在辨认自己身处何方。芳澜似乎很不喜欢见他这种无辜的样子,挥起手来就是一鞭子。年却升连自己面前的人是谁都未看清,直接被打的皮开肉绽,痛苦地闷哼一声,合上了眼睛。 姜冬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鞭子惊地猛一后退,撞到年却升身上,握紧了他的手。年却升垂下眼,黯然道:“我说了,不愿让哥哥看见这个。” 姜冬沉这一刻仿佛突然失语,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攥着年却升的手,望着镜中十三岁的年却升,眼眶忽地一热。 那是我身边最明朗可爱的年却升,在我不知道的日子里,经过着这样的生活。 漫无边际的拷打,年却升始终被束着双手无计可施。瞧他要晕过去,就再泼一盆冷水,刺在发烫的伤口上,换来一声绝望的悲鸣。 姜冬沉面色隐隐有些发白,攥着年却升的指节也在发白。这时镜中的年却升吼出一声声嘶力竭的不认,这一声宛如在姜冬沉的心口架了一把尖刀,芳澜持着灵鞭的手扬起,那尖刀就重重的落下来。 年却升一头撞在墙上,鲜血流入已经开始涣散的眸子,染红了少年的视线。但还是嘶吼着,反抗着,再次喊出一声痛彻心扉的:“不认!!” 姜冬沉听见这一声,忽地掉下了一串眼泪。 漆黑,密不透风。地上是年却升流下的斑斑血迹,一切都看地无比真实,他似乎能透过年却升的眼睛去看见那颗毅然求死的心。而他始终不能上前抱一抱这个人,不能为这个人挡住任何一条鞭子,也不能在事后为他的伤口精心上药。只能袖手旁观,终究走不进这个局。 年却升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姜冬沉失神的双眼,还有簌簌落下的眼泪。想要上前抱他,或是挡住他的视线,却不敢贸然。有些讷讷的,小声道:“哥哥?……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好好的在你身边呢……哥哥……” 年却升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因为镜中不知已转换到了多久之后,那年少的年却升,用尽浑身的灵力,炸开了禁闭室的大门。 而他始终没有看到摸到久违的阳光,顺着那声巨响颓然倒地,脸上带着一种慷慨赴死的安静表情。 那时候的自己始终都在求死,可是心里也明白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当年他没看到的阳光,穿越四年的时空,最终完完整整地映在他的眼里。 于是仿佛就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将他拉回来,一半身子触到冬月的温存暖阳,另一半身子埋在禁闭室扰人的黑暗里。最终他还是要在某个黄昏的来临之时醒来,不问是冻醒还是疼醒,醒来了,就一定要活下去。 前方固然有诸多的未知恐惧,都如长满倒刺的藤条一般,雪上加霜地鞭笞在年却升满身的伤痕中,可就算这样,他也还是要往前走。 不往前走,就遇不到十六岁的姜冬沉。 镜中的画面趋于平静,姜冬沉始终望着那个倒在地上合着双眼的年却升,半晌,才讷讷唤道:“阿升。” 不等他回答,姜冬沉又茫然地开口,双眸仍旧失神,留下两道隐隐映着镜光的泪痕:“他们为什么要给你下药……为什么……要让你死?” 年却升目光晃了一晃:“因为不喜欢。” 姜冬沉转过头,堪堪对上年却升的视线,仿佛要从他眸子里深深地望到四年之前。年却升抬手拭去姜冬沉的眼泪,姜冬沉道:“那时候你那样瘦,才从冰水里出来,怎么能受住那么狠的鞭子……后来,后来你烧了书志楼,就被关进了黑房子?” 年却升避开他的目光,低头道:“哥哥……别问了。” “阿升,你回答我,被带到黑房子以后,他们又对你做什么了,我不信他们只是简单地关你,别的什么也不做……不然当年我和我母亲从那路过,你听见我讲话,一定会叫我停下帮你。你是不是昏迷了,还是别的……什么?” 年却升不语,姜冬沉喊道:“年却升,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这样瞒着我,果真就能瞒我一辈子吗!” 向来都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讲话声音从未强硬过半分,如今却为了年却升红了双眼,再不思虑从小谨遵的家训,歇斯底里道:“别瞒着我,年却升!你若是再把所有事情都瞒在心里,我这个哥哥你也可以不用有了!” 年却升垂下眼,微不可闻地小声挤出两个字:“放血。” 姜冬沉先是一怔,像是从未听过这两个字一般,掂量了良久,才哆哆嗦嗦地颤声问道:“几……几天?” “我不知道有几天。从除夕夜到你和你母亲来年家赴宴的那天为止。哥哥……不要哭了,我真的没事。”年却升伸出手来,似乎想证明自己的伤口早已经好全了,忽地看见腕上那道尚未全然褪去的刀痕,又闭了嘴。 他大约能懂,自己在姜冬沉心里的分量或许真的很重,没有人能做到看着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遭人如此对待还能云淡风轻。 如果被虐待的人是姜冬沉,年却升心想,我非和他拼命。 这在乎的滋味过于沉重,就如冬天盖了很多过于厚重的棉被,被温暖包围的同时也被压的难以转身。可就算如此,也舍不得掀开分毫。 所以他想,大约这就是爱。或是并不是他所期望的,或许只是哥哥对于弟弟的情同手足之情,但这爱真的存在。于是年却升珍惜的不得了,小心翼翼地将他藏到心尖上,这是他不曾拥有过的,真实而温柔的爱。 姜冬沉猛的伸手抱住年却升,头抵在他的侧颈,合着眼睛颤声道:“抱歉,在你十三岁之前,没能陪在你身边。” 年却升心中一阵温热,却排不出想要表达此刻心情的字句,闻言只更加努力地回拥他,喃喃自语道:“都已经……过去了。” 这时,四面八方的镜面陡然破碎,满地碎片残碴中,缓缓生出一道门。 第三折 ,已结。 第30章 三折门5 这一次,三折门将他们送入了一片荒山之中。 还不知是几更,但离天明尚还遥远,年却升立地四处观望,只能望见无边落木,却望不到一处点亮灯火的人家。 回头看去,是直立的高峰,高耸入云,如利剑一般直立穿空,山坡近乎直立。这样的山在其后还有几座,望得出绰绰的重影。也许翻过了这几座山,就是那个悄然恬静的千欢渡。 那其中有水光潋滟的随君湖,有山雨来时蒙蒙的云雾,有落月摇情的半坡江树,还有那时常从窗中透出鹅黄烛火的,他与姜冬沉的家。 而此刻,他们都很心知肚明,自己已离那神秘莫测的猫妖很近了。 年却升颇为照顾姜冬沉的心情,轻轻捏捏姜冬沉掩在袖里的手,温声道:“哥哥,我们找个地方歇歇?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去打那个不知底细的猫妖,怕是要吃亏。” 姜冬沉点点头,声音带着一点轻轻的鼻音,问道:“去哪儿?” 年却升歪头笑了一笑:“这儿确实没什么地方可去。委屈一下哥哥,哥哥愿不愿意尝试找棵树?” 姜冬沉眨眨眼,未表异议。 自然年却升也不会带着他真上树,这个时节树叶早已落尽,春日未到,新叶也长不出来,反而高处不胜寒。于是两人找了一处较为避风的小石洞,捡了几枝干燥的枯木,升起了一簇火。 年却升一如既往地往姜冬沉身上一歪,望着因过分干燥而烧的哔哩啪啦作响的一对枯枝败叶道:“哥哥是不是没见过这个?” 姜冬沉很诚实地摇摇头,问道:“你见过?” “那是自然,什么东西我没烧过。” 脱口而出之后年却升突然想到书志楼,忙闭了嘴,不再做过多回忆,也不再去望那堆燃烧着的烈火,不再多言。 姜冬沉抬手撩起年却升落在脸上的发丝,别在他耳后,轻声道:“想说什么说就是了,我答应过你,不管刚才看到什么,看过之后,就再也不提。” 年却升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越发沉默,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姜冬沉在他上方,轻轻叹了一口气。 年却升往下一滑躺在姜冬沉腿上,抬手捂住姜冬沉的嘴:“不许叹气,叹气老的快。” 年却升这样做,实在没有半分想要占便宜的意思,他只是觉得现在的气氛很怪,很僵很尴尬,想让姜冬沉笑一笑,甚至红一红脸也好。可姜冬沉始终不为所动,年却升自讨没趣,只好把手放下来:“哎——” 无语了一会儿,年却升闷闷不乐道:“哥哥嘴上不提,心里可是在意得很,一点也不诚实。既然如此,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嘛,这样憋着,我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啊。” 姜冬沉静默了须臾,垂下眼,对上年却升的视线道:“抱歉,我可能还是需要缓一缓。” 年却升最见不得姜冬沉难过,可他一沉默,年却升心里也暗淡下来。似是一片小小的叶子,遮住了什么光源的一角,留下一个半圆形的阴影。于是他生硬地扯开话题:“我觉得,我觉得那只猫不一定会伤害我们。” “嗯,为何?” “昨天我可都快骑到他脖子上了,他都没发怒,攻击我的都是它手下那些小野猫。” 姜冬沉想了想,又道:“那它来千欢渡干什么。” “既不是为了攻击我们,也不是没事找事,应该就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可能是找我。我一直觉得我和白月光有某种不可名状的联系,毕竟只有我镇得住白月光。” 姜冬沉不再分神,若有所思道:“那他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昨晚找上来了?它就算寻到你,又有什么目的呢。” “昨天是上元节,明月圆满,他或许从明月中得到了什么力量?我只是猜测,而且也猜不出他有什么目的。或许这些问题会在寻到他以后迎刃而解,也或许不会,谁说的准呢。” 其实年却升大约猜得到为什么他们择了昨夜,因为他与白月光建了灵契,而昨晚他吐了一口血,不然他们也不会一来就只抓合欢树,毫不理会屋里的两人。而在年却升手中生出灵力后,才发狂一般去顶撞他们的门。 这就是说,他们认得并不是人,而是灵。 年却升不提这点,是不愿提起灵契,姜冬沉现在正心情低落,他不想雪上加霜。 姜冬沉又道:“方才在镜玫林,那老者说,一折之于原城抚花,二折之于年山璇月,三折之于玫林阮阮。抚花与后两者,似乎有些什么联系。” 年却升忽如醍醐灌顶,推测道:“抚花,落花弓。璇月,许就是白月光?” “极有可能。我们第一次去原城时,原慈不是说,抚花下凡时原城尚是一片荒城,也就是说,抚花下凡落到了原城。璇月下凡就是落在了年家后山,后来因为某种原因被炼成白月光。至于阮阮,身份未明,不知全貌,暂时不予置评。但许是落在玫林,并与前两者联结起来对于我们有一定提示,指示我们尚未发觉。” 年却升笑了:“哥哥,所见略同。” 姜冬沉袖口的标记忽然现形,明亮起来。年却升起身,拉过姜冬沉的衣袖道:“哥哥,他离我们已经很近了,但是夜晚东西太多,我们天明再去寻他?” 火光映的姜冬沉的双眸明明暗暗,神色依旧有些愀然,他伸手在洞口设了个小小的结界,轻声道:“我有些累。” 年却升自然知道,这一天为躲撕面跑来跑去,且不光身体累,心情也是沉重的。于是他慷慨伸手揽过姜冬沉:“这次让你躺我身上。” 姜冬沉没有推辞,想来是觉得也没有那个必要,心安理得地靠在年却升肩上,合上了眼。 年却升嗅了嗅姜冬沉乌发间清新的皂荚味儿,温声道:“头发上沾了点草屑,回去记得沐发。” 姜冬沉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想来是很困了,年却升笑了笑,小心翼翼不被察觉地在他发梢吻了一吻,头抵在身后的岩石上,也合上了双眼。 此时,离他们几里之外,一群颜色各异的野猫,却悠悠醒来。 为首的正是那只月夜猫妖,脚步轻轻跃上一棵树,登在枯败的粗枝上,眯着眼睛,望向那一片无边落木之后,隐隐映着火光的石洞。 随后它跳落下来,像是对着那群野猫发布了什么号令,那群野猫就黑压压的奔向落木林,三三两两地藏身上树。 月夜猫妖转回身去,忽地不知跃去什么何方,进入一座流水萦绕的白沙渚,用庞大的身躯,压住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顷刻间,山崩石催,看不清出现了什么,只见它将一枚图腾,掩入了一个枝叶掩映的地方。 那图腾,正隐隐地发着柔光。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在章节字数少的时候 我就想说点什么来掩饰掩饰…… emmm说点什么呢…… 年同学和姜同学就快要在一起啦 我的感情戏不拖的 算是一个小小的剧透吧 嘿嘿 我爱你们( ̄y▽ ̄)~ 第31章 月灵石 累固然累,可姜冬沉这一夜并没有真正的睡下一刻。 只要他一闭眼,那漫漫无边的黑夜,地上斑斑的血迹,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的年却升,就一同出现在他面前。 在梦里,他去唤那个浑身冰凉昏迷不醒的年却升,怎么唤他都不应,像是死了。姜冬沉颤抖着手去探他的呼吸和心跳,一如冬日里上冻的随君湖一般,兴不起半分波澜。 梦到这里,姜冬沉猛的一个寒战,猝然睁开双眼。面前也的的确确是无边的黑暗,柴火已经熄了,空留下一股淡淡的焦烟气,在他鼻翼间挥散不去。 惊魂未定,姜冬沉怔怔的想要坐起身来,一动,发现年却升正把自己抱得死紧,轻轻挣了挣没挣开,倒换来年却升梦呓般的一句:“哥哥……别乱动,你一动就有风,有点冷……” 姜冬沉闻言就不敢动了,抬手去轻轻探了探他的脸,果真很凉。 年却升仿佛并没有醒来,姜冬沉就在他近在耳边的呼吸声中熬到了天明。那呼吸规规整整,偶尔忽然一重。 山洞外一开始还有一两声鸟鸣,后来就没有了,十分沉静。姜冬沉心中有些诧异,目光越过年却升的肩膀向洞外望去。 姜冬沉若是只兔子,此时毛绒绒的兔耳朵许已经竖起来了。 年却升半睁不睁地眯了眯眼,声音带着一点刚醒的鼻音喃喃道:“在看什么?” 姜冬沉道:“感觉外面静得有些奇怪。” 年却升想都不想,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个时辰鸟还没起呢,你多心了夫人。”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猛一精神,随后各自故作嗓子不舒服地咳了咳,年却升干笑道:“在枕梦山、镜玫林这样的地方呆多了,什么地方都觉得不正常哈哈。” 说漏嘴了,哈哈。 醒都醒了,于是起身,姜冬沉伸手收了结界,同年却升一起向深山走去。约莫走了二三里,进去一片更加高大的落木林。 年却升道:“昨天那个镜玫林太可怕了,我现在对熟还有阴影,总觉得这上面会跳下来点什么……” 话还没说完,他的想法立刻被证实,一只野猫直向姜冬沉背后袭来,没发出半点响声。可年却升敏锐至极,最听得出风吹草动,一转身将姜冬沉挡在身后,抬手遮住脸,那野猫尖锐的爪子从肩胛到手肘抓了下去,衣袖瞬间被割成两半。 年却升不以为然:“哈,我就知道。” 这时接二连三的野猫从不止一棵树上飞落而出,它们毛色不同,却都有着一双荧荧绿眼,应接不暇,看上去颇为惊悚。年却升边施法接招,边和姜冬沉埋怨道:“他们这些天上下来的人怎么都这样,找一个特别安静的地方,然后一声不响地搞偷袭?” 姜冬沉专心驱猫,没有回答,年却升仍在滔滔不绝:“你说我们以后出门是不是该随手那把伞,免得路过什么树林,上面噼里啪啦地掉猫?” 姜冬沉十分无语,责怪道:“别吵。” 年却升抬手挥出一记护防术,挡住了从天而降的野猫。四面受敌,能少一面就少一面。地上聚集的野猫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挥舞着爪牙去抓两人的衣襟。年却升踩也不是不踩也不是,实在迈不开腿,喊叫道:“快点滚回去!你们这么多猫挡我路,我怕是半年也吃不完你们!” 姜冬沉闻言,转头嫌弃道:“恶不恶心你。” 这时一只猫将爪子搭在姜冬沉白衣的下摆,年却升眼疾手快将猫赶走,然后一弯腰将姜冬沉打横抱起来。 姜冬沉双脚猛的离地,吃了一惊,叫道:“做什么!” 年却升一脸认真道:“我衣服可以脏一点,哥哥不能。” 可是这时候说这些所谓的“甜言蜜语”显然不太高明,这涌动的猫海简直要将他们淹没了,姜冬沉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个!” 年却升一笑:“放心哥哥,还怕我带你走不出这儿吗。” 倒不是怕这个,只是不想把所有的事都交给年却升,姜冬沉心觉自己理应为他分担一点,但这个理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便朝年却升肩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拳:“放我下来。” “不放。哥哥,我觉得我有必要让你见识一个你没见过的法术。”这时几只猫顺着年却升的衣摆爬了上来,爬到腰侧,尖锐的猫爪透过衣料直刺进皮肤。年却升唯一皱眉,暗暗用力将他们震掉,随后向姜冬沉道,“哥哥抱紧我。” 说着,年却升足尖一点,抱着姜冬沉高高跃起,嘴里轻念了一个决。嗖的一声,两边景物飞快倒退,再睁眼,两人已穿过层层森林,落在了一片广阔原野上。 方一落地,年却升就把姜冬沉放下来,弯着腰拍拍腿上的尘土,解释道:“其实这个瞬移术我学的不精,照书志楼残卷里的意思,它应该有更高一点的等级,我只能悟得透最低级的,所以有点烧灵力。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用的,但是刚把我要是不这么干,到天黑我们都走不出去。” 姜冬沉被强行帮了一把,有点不爽,啧了一声道:“哪里会走不出去。你不一定要这样的,你灵力又不稳,万一出事了呢。你可真是个舍己为人的好人,我真谢谢你。” 年却升低头哼道:“哥哥又凶我,你不怕它们聚的越来越多?就像沼泽一样,耗的时间越长,就越是出不去。哥哥真是的,对别人都温文尔雅,就只对我凶。” 姜冬沉气笑了:“你怎么这么……断章取义。我可没有凶你,我就讲了两句话,你自己一套一套的,补了这么多。” “回家再吵。”年却升叫道,“哥哥先看一眼标记,那个大家伙在那里?” 姜冬沉举起袖子,突然笑不出来了。 “就……在这里。” 顷刻之间,脚下踩的平地忽然开始轰隆隆地震动,姜冬沉一把抓住年却升的袖子,还来不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脚下的地突然裂开一个一人宽的裂口。裂口从两人中间的地面蔓延,越来越宽,似乎要将两人分开。 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姜冬沉逐渐拉不住年却升的袖子了,他来不及多想,在裂口以惊人的速度扩张之时纵身一跃,向年却升扑去。年却升将他稳稳接住,不过这股强大的冲击力还是带的他向后一退。方才站稳,刚想夸夸姜冬沉明智自觉,忽然姜冬沉脚后的地面又生出一条巨大的裂缝,两人一同向后仰去。 那裂缝陡然变大,轰隆隆巨震不止岩石锵然滚落,两人落入裂缝,向下摔去。年却升下意识猛一翻身,将自己垫在身下,姜冬沉才反应过来,两人已砰的一声落在一片白沙渚上。 姜冬沉一慌,忙起身道:“疼不疼?” 年却升故作受了重伤:“哎呀,疼啊,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可真是疼死我了。” 姜冬沉信了他的鬼话,手忙脚乱想去扶他,又怕他会摔断了什么地方,坐起来会疼,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将手轻扶住他的背,似乎想把他抱起来了,年却升忙去按住姜冬沉的手:“没事,没事,我没事。” 被骗的姜冬沉不气也不恼,闻言只是撒开手,问道:“我们现在在哪?方才地裂,现在标记也不见了。” 年却升缓缓站起来,四下望望,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流水环绕的小白沙渚上。姜冬沉袖上标记果真不见,年却升心觉不妙:“怎么又是这种安静无人的地方,越是无人越是诡异,能不能有一点新意,鬼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们。” 白沙渚远处靠山,山上有个被藤蔓隐隐遮住的类似于图腾的图案。年却升一开始并未发觉,走到尽头一无所获,然而心细如姜冬沉,觉得这藤蔓生的奇怪,就扯了扯年却升的袖子,抬手一指道:“阿升,你看。” 年却升闻言转头。望见那藤蔓之后,深思片刻,伸手去撩开层层叠叠的藤蔓,其下有一个圆形的图腾,待它全然展现,年却升却突然怔住了。 圆形的图腾,线条交交叠叠,组成的图案,正是灵契的阵法。 突然,巨大的黑猫从背后悄无声息的扑来。动作快如闪电,年却升正走着神丝毫没有察觉,被猛的扑在那图腾上,姜冬沉捞他没有捞住,尚未迈步,先被黑猫用了定身术,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黑猫摇着尾尖一点白的尾巴,蔑视地回望一眼,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 年却升转过身,手上升起灵力欲待攻击,那黑猫却倏地将他死摁在图腾上,由不得年却升挣扎半分,随后制住他的左手,猫爪顺着才愈合的刀痕,重重地划了下去。 年却升的额角瞬时渗出冷汗,却仍不忘安慰两句正在慌张唤他的姜冬沉。黑猫动作灵巧,那双猫爪如同人手一般灵活自如。划开了腕上的旧伤,新血涌出来。年却升还来不及反抗,黑猫直接将他腕上的伤口径直按在图腾上。 鲜血很快将图腾染遍,鲜红的轮廓圈圈叠叠,带着血腥的气息,缓缓的焕出灵光。 黑猫似乎不再对年却升有兴趣,解了两人的定身术,一跃登上图腾左下的石阶。姜冬沉忙去看年却升的伤口,可年却升目光不住地盯着图腾,姜冬沉唤他,他却不应。目光所及之处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半晌,年却升突然轻声开口说话。 他的声音一反平日的吊儿郎当轻快活跃,带上了几分莫名的柔和,莫名的温软。像是用男子的声音附上了女子的灵魂。年却升不由自主,顾自说道。 “三折门。一为喜,二为忧,三为惧。喜不丧志,忧不自弃,惧不退怯。故三折已过,则予以月之灵,可令璇月心安也。” 黑猫听见这一句,猛地回头看向年却升,目光不再蔑视,也不再锐利,而是十三分的乖巧顺从,图腾之下的岩石缓缓上升,开出一道方门,其中放置着一枚莹莹发亮的月牙形的灵石。 年却升接着道:“阮阮。” 黑猫闻言喵了一声,身形迅速减缩,缩回了正常大小。睁着明亮的双眸,毛色不再是诡谲的纯黑,而再夹杂着几分皎白,竟极为可爱。它低下头去,落下长长的尾巴,似是在表达顺从。 年却升上前摸摸阮阮的脑袋,温声道:“去取月灵石,交给我。” 阮阮正如它的名字一般,软软的一喵,转身跃入那方石门,叼起月灵石放入年却升手心,月灵石便自行隐隐忽忽地隐了形体。只剩下温柔地灵力,似乎还缠绕在指尖。 年却升的眸子逐渐清明,姜冬沉唤道:“阿升?” 年却升缓了缓,声音回复到一如他的样子:“方才好像有什么人附在我身上替我讲话,好像是璇月。” 姜冬沉只惦记着他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左手,那腕上的伤口却已经愈合了。姜冬沉一歪头,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姜冬沉歪头问话的样子莫名让年却升心中一片柔软,伸手勾勾他的下颔,温声道:“好事。我们先回去,回去再探讨。” “可是我们要怎么回去?” 这似乎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年却升尚未想出好办法,阮阮便跃到两人面前,尾尖一点,从地上生出一道门。 这次这扇门的花纹不再古怪,只一轮柔和皎洁的明月,怨气与杀气消失殆尽,灵气取而代之,芬芳馥郁。 年却升蹲下身,摸摸阮阮的头:“多谢。” 阮阮却一跳跳到年却升的臂弯,埋着脑袋,只露出两只毛绒绒的猫耳,不做声了。 年却升有些好笑地问道:“要和我们一起走?” “喵——” “那你得问问我家夫人,我家管得严。” 姜冬沉闻言啼笑皆非,而阮阮当真地抬起头来,眸子里满是期待,雪白的小爪子扒拉着姜冬沉的衣角,似是在恳求。姜冬沉心一软,不和年却升计较他口无遮拦,点点头道:“好,带上吧。” 第32章 我爱上一个人 其实两个人并不觉得在荒山呆了多久,可到家以后,却是真的已近黄昏了。 两人换换衣服,稍作休整,在床边给阮阮安置了一个猫窝。随后姜冬沉去做饭,年却升躺在床上逗猫。 年却升:“阮阮。” “喵。” “你是璇月的猫吗?” “喵。” “璇月是谁?” 阮阮无法作答,乱喵了一通,年却升忙打断道:“好好好,停停停停停停。我换一个问法,璇月是不是白月光?” 阮阮垂下头,半晌,有点委屈地:“喵。” 年却升沉默了片刻:“看来这里面还真是有点不为人知的哀伤故事啊。再问你一句,月灵石是干什么的?” 阮阮又要张牙舞爪地乱喵了,年却升连忙摆手:“打住,不用喵了,你就告诉我,这是不是个宝贝?” 阮阮:“喵喵喵喵!” “……”年却升拍拍它的头,“看来还是个大宝贝。” 年却升又道:“除了你,璇月和抚花,凡间还有和我有关系的你们天上的人吗?” 阮阮想了想:“喵。” 年却升心想日后再细查,神秘兮兮地小声道:“神猫,我在问你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阮阮洗耳恭听,坐直了身子。 “正在做饭的那个人,你觉得他喜不喜欢我?” 阮阮歪了歪头,似是在很认真地思考,不过年却升也没指望它能真给出什么答案。这时姜冬沉唤道:“阿升,过来端饭。” 年却升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去:“来了来了!”阮阮望着他风一般消失的背影,迟迟地:“喵——” 用过晚饭,姜冬沉坐在书案前温书,年却升在床上躺着出神,出着出着,猛地想起一件事。跳下床找来了自己的衣服,递给姜冬沉道:“哥哥,这件衣服划破了好几处,我要把它丢掉吗?” 姜冬沉放下书,接过衣服,细细打量道:“别扔,放在这儿吧,一会儿我给你补补。” 姜冬沉一听来了兴致,坐在年却升身边道:“哥哥还会补衣服?” “见我母亲给师妹缝过布偶,差不多的东西,想来也不太难。” “可我们没有针线。” 姜冬沉起身,去柜上去了针和线来,放在书案上道:“才来这儿的时候我就买来备着了,你平时爱闹些,我料到你衣服早晚要遭罪。这家里一共就我们两个人,你不好注意这种小事,我再不细心一点,可怎么过日子?” 年却升拱手道:“果然一个家里不需要两个人都细心,夫人聪慧,是在下输了。” 姜冬沉瞥了他一眼,连反驳都省了,默默穿针引线,不再讲话。 姜冬沉其人,一向眼明心细,做得了大事,做饭缝衣这样的小事也毫不含糊。年却升最喜欢看他专注做事的样子,跟着他一起专注起来,周遭的空气都会变得沉寂无声,安闲又恬静。 姜冬沉动作极慢,似乎每一针落下时都要思量片刻针脚该落在哪。因此排出来的线细细密密,整整齐齐的甚是好看。年却升瞧他神情专注,不免心动,唤道:“哥哥。” 姜冬沉没有停下手中动作,微微倾耳道:“嗯?” 年却升只是想叫一叫他,得到回应,扯出个话题道:“阮阮说璇月就是白月光。” 这次姜冬沉停下动作,思考片刻,转头道:“我大约猜得到。” “这中间还有很多事未明,我们可能要多费些时间。不过也不急,慢慢来就是。” 姜冬沉从不一心二用,听年却升的意思是要谈正事,搁下针线,饮了一口杯中的热茶,问道:“你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倒是多之又多,不过连不起来,也没有依据。” “这样啊。”姜冬沉道,“那你把我们出来历练之后发生的事大概过一遍,有什么有问题的点,我们一同探讨。” 年却升点头:“好。去年菊月我们从仙都到凤城,我们为了不闲着,去街上找了点事干,碰见一个卖胭脂的小贩。他给我们讲了安知和俦侣的故事,我们便去凤城山解救俦侣。这一段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 “然后我从俦侣身上引了一只怨灵,为了破开凤城山的结界,我们要找上等仙器,但是白月光躁动,带不出来,我们就去原城寻落花弓。这一段呢?” 姜冬沉思忖片刻道:“白月光,是什么时候开始躁动的?” “我们到凤城那晚,有问题吗?” “白月光的躁动,和你的离开,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年却升若有所思:“我想过这一点,毕竟我们回姜家的那晚年却清找过我,说我一回来白月光就平静了。” “好,这一点记下,你接着讲。”姜冬沉取了纸笔,记下这条需要查明的问题。 “然后,去原城的路上,让我想想。游菊队和送花神倒是没有什么……送花神里有偷跑出来玩的抚花我们后来也知道了,到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枕梦山情况那么紧急,抚花可能是为了引导我们才抽身跑出来的。仿佛也没有别的什么吧……等等!” 姜冬沉提起笔:“你说。” “我把哥哥变成姑娘这件事好像还挺有纪念意义的。” 姜冬沉红着脸把笔拍到桌子上:“再敢提这件事,你就和阮阮到猫窝里去睡吧!” ……真是不知道当初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真和年却升一起胡闹。 “好好好,不提不提,不提就不提!”年却升嘻嘻哈哈,接着道,“好,我们继续。到了凤城以后,……那天晚上原慈说的话还值得推敲一下。她说抚花下凡办事,遇到一个林公子,也就是现在的林宗主。抚花下凡后先去林家当了外姓弟子,后来又带着原慈叛出。来到她下凡时落到的那个荒城,逐渐将其发展为原城。别的似乎没有什么了,你说呢。” “抚花下凡大约在十年前左右,她下凡办事,办的什么事,那时候白月光可有异动?” 年却升认真回想道:“抚花为什么事未可知,不过我们可以想办法问。白月光在十年以前似乎……没有什么,她以前不常躁动,大约也就两三次。这和抚花有什么关系吗?” “你可否记得镜玫林那位老者说一折抚花,二折璇月,三折阮阮。阮阮是璇月的猫,璇月下凡后音信全无,阮阮有灵,自然不能干等主人回来。于是它下凡,寻找璇月。既她们三者都有联系,那她下凡办事,是否也是为了璇月?” 年却升一拍手,叫道:“对了,哥哥!在枕梦山你去用落花弓破凤城结界的时候,抚花问过我,是否知道璇月!” “嗯,那她或许对璇月和你的联系略有知晓。这个我记下了,还有一个问题,白月光是何时炼成的?” “这我还是真的不知道,我记事的时候她就在那了。”年却升想了想,“不过大概也就是我记事那两年,抚花说璇月是十七年前下的凡,她总不能一下来就被炼成白月光,怎么也得过几年是不是。” 姜冬沉提笔记下,点头示意他继续。 “枕梦山上也就抚花说的那几句话有用,还有什么……”年却升突然想起,“哥哥,你欠我一个梦。” 姜冬沉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忙推脱道:“改日,改日。” “择日不如撞日,哥哥,你还是招了吧。” 姜冬沉干笑了两声,垂下眼道:“阿升,现在先别闹,我们在谈正事呢。” “哦——”年却升意味深长道,“哥哥是不是也觉得,这件事比较适合睡觉的时候说?” “我没说过。”姜冬沉一手隔断年却升的目光,“……你快接着讲,到哪了?” 年却升笑了笑,不再穷追不舍,靠在书柜上,懒洋洋道:“然后,从枕梦山出来以后去找俦侣,找完俦侣找安知,然后我们就到了这儿。啊对了,说到这个,我们有好久没见过他们了。过几天去拜访拜访。安知也是做过神的,说不定他也知道什么。哎,也不知道那的居民还找不找他们的事了,安知没想起来,俦侣也没瞒住。不过想来,也不会有大问题。” “善人自有善报,那是自然。你不要扯别的,我们把正事先讲完。” “我们在这无所事事的两个月跳过。以后回姜家,年却清找我这段。”年却升道,“他说占星术可能与年家血缘有关,年家书卷中记载得十分泛泛,他也没学过占星术,而且他猜,这个仙技许已是失传了。” 姜冬沉回想起母亲曾对他说过年家的境况已大不如前。心觉也许与这占星术有极大关系,于是问道:“何出此言?” “如果占星术还在,年却清作为我父亲最喜欢的嫡子,不会不学。况且,年家从前可是不止一次灭过别人全族的,有这样的仙技,如今怎么不觉得有恃无恐,还使劲跟人家讲和,连个白月光都镇不住?” 姜冬沉没有讲话,默默思考,年却升接着道:“所以我猜测这和年家讳莫如深的家族起源有关,哥哥记下,这个要查。” 姜冬沉点头,提笔记下。年却升这次不等他说,自己道:“好,继续。到除夕那天我去年家,镇住白月光。之后就到昨晚了,阮阮的事,哥哥有什么看法?” 姜冬沉想了想,唤阮阮过来,摸摸它的头道:“阮阮,你来这儿寻我们,是不是在寻他的灵力,而并非他这个人?” “喵。” 姜冬沉转头道:“你看。它寻你的灵力,而你的灵力镇的了白月光,它又是璇月的猫。这所有的问题,都是围绕着你的灵力展开的。” “那看来我还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年却升感慨道。 “别的仙家不知道,但我家和年家交情还好,更何况有了那件事之后,我家里人都挺关注你的。我父亲也跟我提过几次,说你天赋非同一般,还说若以后年家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只有你一个人能力挽狂澜。” 姜冬沉眨眨眼,重新拿起针线:“好了,后面的事我们也都分析过了,差不多也是如此。累了你先去睡,我稍等一会。” 年却升托腮,看着他温柔细心的样子道:“不去。” 姜冬沉笑了:“爱去不去,你愿意陪我坐着就陪我坐着。我这边可能用不了多久了,你先喝茶。” 年却升也没有动茶杯,就是静静地坐着。——看自己喜欢的人为自己一声不响地缝衣服是一件很神奇很幸福的事儿。烛火映面,这人又神情专注,目光如同被水洗过一般,实在勾人心魄。年却升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只看着,脱口而出道:“哥哥,有件事我不能再瞒着你了。” 姜冬沉动作只停了一下,笑道:“是吗,又有事不能瞒着我了。这次是屋后那棵树旁边长出蘑菇了啊,还是镇上又新开了哪家糕点铺啊,还是说你又背着我偷偷和谁家姑娘搭话,人家姑娘睬都没睬你啊。” 年却升心想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十分严肃道:“不是,比这都重要。” 姜冬沉拽断线头,将针插回线团里,问道:“有多重要?” 年却升道:“哥哥,我爱上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哦呦 搞事了吗这是要 第33章 心意 姜冬沉停下手中的动作,半晌,转头望了他一眼,低下头道:“是吗,我跟你在一块这么久,竟也没看出你什么时候爱上了谁家的姑娘。” 年却升被这个目光扫的心中一慌,突然退怯,又不太敢说了。事已至此,又不能半路放弃,年却升犹豫片刻,调整调整语气,像平日开玩笑一样打着哈哈道:“哥哥,那个人就是你啊。” 闻言,姜冬沉放在桌上的手忽然微微蜷起,继而他转眼望向年却升的眸子,沉声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年却升听到这样的语气,心中咯噔一声,慌张避开他的目光,往柜上一靠,笑着掩饰道:“我开玩笑的,你别这样看着我,别当真,别当真。” 他不知姜冬沉是否还在看着自己,可是说完这句话后,年却升便笑不出来了。 突然间,一股难以言表的失望和后悔涌上心头。 不该说破的,他明明一向最把自己当弟弟,这样坦率地坦白心意,只会适得其反。 年却升低下头,心想,确实,他总是在强调,他是哥哥,他要对我尽到哥哥该尽的责任。他总是不愿我叫他年小夫人,就算那晚我躺在他身边,他也还是在问我:‘那将来你娶妻生子,也要每天粘着我不成?’ 姜冬沉静静望着沉默下来的年却升,忽然开口道:“开玩笑的?别当真?” 年却升回过神来,怔怔点头干笑道:“对,开玩笑的,所以你别生气,哥……” “你怎么总是喜欢开这种玩笑?”姜冬沉打断道,将手里的衣服扔在他怀里,站起身来,“你总喜欢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说完了你就说你在开玩笑,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年却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连姜冬沉的目光都没敢对上。此刻姜冬沉已敛去所有温柔如水,语气冷的可怕。年却升闭上嘴,心中慌乱如麻,攥着他缝好的衣袖,垂下了眼。 在这样冰冷的沉默中,年却升有些恍神,他突然有些害怕,以后会再得不到姜冬沉的拥抱了。 不知过了多久,年却升正暗自伤神,忽然听得砰的一声门响,再抬起眼时,姜冬沉已不在屋内了。 年却升慌忙起身,将手中的衣服搁在书案上,无意中瞥见了书案上的纸笔,纸上是墨迹才干的几行字,工工整整地排着他们要查的事。年却升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慰藉——姜冬沉一向有始有终,一定不会抛下这些事不管。 一边宽慰着自己,慰藉之后却涌上更多的难过,有始有终,那这些事完了之后,他又会如何选择呢。 他还会选择继续留下来陪着年却升一起吗。 年却升双手有些发颤地拿起买张纸,四下望望,屋里他的衣服,他的被子都还在,他的气息也还在,他才用过的茶杯,里面的茶也还热着。好像他只是去侧屋烧个水,回来还要温声唤自己去沐浴,天已经这样晚了,他能去什么地方呢。 何况东南枝还在墙上好好地挂着,他若是回到姜家,又怎么能不带上东南枝呢。 年却升放下那张纸,跑去屋门。屏住呼吸,像是在和自己打赌一般,默数了三个数,推开屋门。 屋门外的地上斜斜地拉起一道屋内的灯光,顺着逐渐变细的光影向前望去,十步之外,姜冬沉就站在月光粼粼的随君湖旁,低头伫立,安静的背影仿佛融于月色,竟染上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怅然和难过。 年却升轻轻关上房门,一声不响地走去姜冬沉身边,姜冬沉始终望着湖中的月亮,一眼都没有多分给他。 年却升垂眸,也没有讲话,和姜冬沉静静地立在风里,各自沉默。 没有言语可以描述他此刻的心情。 他甚至不敢唤一声哥哥,怕哪句话又说的不对,让姜冬沉会走,会生气,会用他平日里最喜欢听到的声音说出一些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来。可是沉默终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于是年却升小心翼翼道:“你……生气了?” 姜冬沉目不斜视:“没有。” 这一句却实实在在将年却升的嘴堵上了,他一向不会处理这种事情,接不出下一句,只好低头道:“抱歉。” “你没什么可道歉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今日你向我道歉,下次还是会信口胡说。” “我下次肯定……” “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我让你受了伤别忍着,我让你有什么话都告诉我,我让你不要对我说谎,你哪一次做到了?你不还是什么事都掖着藏着瞒着不让我知道?你真觉得我什么都包容你,你就无法无天了?口口声声说什么我是你哥哥,你到底有几次考虑过我的想法?” 说到最后姜冬沉终于转头看他,眸子里写满了愠色。年却升无从反驳,低下头去。半晌,姜冬沉转回头,望着湖心沉声道:“你若是真觉得你法力无边神通广大,你大可以不必让我陪着你,你自己一个人过啊。” 姜冬沉这一句确是气话,可年却升却当了真,听了只觉心中被尖刀一刺,当即鲜血淋漓,疼的难以呼吸。 年却升咬着牙,沉重的开口:“我以为……你从来没有介意过我……” 姜冬沉也是气上了头,脱口道:“那是你一厢情愿的认为。” 闻言年却升猛地抬起眼,张了张嘴,又垂下头:“是,我一厢情愿。” 良久,年却升回头望望他们灯火温明的小房子,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地:“哥哥。” 姜冬沉转头看他,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 年却升忽然伸手扶住姜冬沉的肩,犹豫了须臾,猛地俯身吻向他。 两唇相触的那一刻,年却升心中没有半分往日里占了便宜的喜悦和欢愉,只是有些舍不得,想着这层窗户纸戳破之后,怕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如此贴近他了。 万分小心翼翼,同时心里不住地想着,不会了,再让我任性这一次,从此往后,再不会了。 姜冬沉仍是一如既往地沉默而顺从,没有挣扎反抗,也没用分毫回应。可越是这样,年却升心里的难过就越是多一分,好像这一切都在证明一件事,姜冬沉对于他的所有无理取闹和任性行为,都是哥哥对弟弟的无限包容,尽管他的行为如此坦白露骨。 这样一厢情愿,正如诗人对月独酌。纵有一心澎湃感慨,明月却始终冷漠无言,听着世人将自己描绘的万种风情,沉默地望着尘世烟火,包容着每个人的悲欢离合和浮想联翩,然而无言。 固然宽容,也是伤人至此。 年却升在这样的吻中等不到回应,也尝不到分毫甜意,却舍不得放开,姜冬沉始终闭着眼垂着手,无动于衷。年却升心中重如千钧,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良久,年却升放开他,退后半步,不敢看他的目光和神色,想要开口说话,却又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后退两步,转身离去。 舍不得。 年却升不知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他似乎并没有什么颜面走回他们的小屋,这样看来他似乎是在赶姜冬沉走。可不走他也没有别的办法,留在外面,叫姜冬沉回去,自己又不知该何去何从。 年却升觉得自己像个无处遁形的污秽之物,暴露在彻底的阳光之下,心中十分羞愧难当,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他早已习惯了做什么事都先问问姜冬沉的意见,不管大事小事,都先问过才做。这样的事小到什么颜色的花装在什么颜色的花瓶,煮甜粥时要放几勺糖。大到……大到他自己,他把自己也全然交给姜冬沉,因为他始终相信,就算全世界都离开他,姜冬沉也不会。 现在他下意识地想要问问姜冬沉他该怎么办,可余光所及之处,那人已不在身旁了。 从随君湖到他的屋门,这几步路让他走的如此漫长。恍神中,有一个声音在身后清冽地叫道:“年却升。” 年却升一怔。 他不敢肯定是否没有听错,驻足片刻,便听见姜冬沉再一次在身后大声喊道:“年却升!” 年却升垂眸,须臾,怔怔的回头道:“什么事?” 此刻的年却升心里仍然如同被暴风雨洗过,什么都听不下去,什么是听在他耳朵里都像是变了一个味儿,自顾自胡思乱想。心如刀绞一般地想道,他为何不唤我阿升了呢。 姜冬沉始终站在原地,双眸如同随君湖一样月光粼粼。可他眸里愠色未消,声音也十分不悦,质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年却升心中一震,不敢吭声,姜冬沉接着冲他喊道:“你为什么总要这样?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弄得别人心烦意乱的,再加一句你是在开玩笑?你每次都这样,这样……吻了别人以后,撒手就走。……你倒是说清楚,你到底……对不对我负责啊!” ……他说什么? 年却升先是一愣,继而心中狂跳起来,抬头道:“哥哥,你说什么?” 姜冬沉的面色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什么,愤愤道:“你还站在那干什么,过来把话说清楚!” 年却升几乎是飞奔过去将姜冬沉抱在怀里,叫道:“负责,哥哥!我负责!” 叫完之后,先前那阵没有散完的难过又涌上来,年却升使劲将头埋在姜冬沉颈窝里,小声道:“我差点以为,哥哥会不要我了。” 姜冬沉逐渐平静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愠怒,声音却还带着几分未消的责备之意:“你这个人做什么事都聪明得很,什么都一学就会,怎么到了这种事上,就像个榆木脑袋不开窍呢。” 年却升道:“又没有人爱过我,我也没有爱过别人。哪来的经验去判断哥哥是不是喜欢我?” 这是实话,年却升在感情方面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在他还很小很小,才大约两三岁的时候,听说平粥生了一个他的弟弟,所有人都在欢呼庆祝,他那冷漠的父亲,对他冷淡的家仆,脸上无不挂着喜悦的笑容。他从未见过这些人这样开心过,所以他想,或许,他生下来就该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小年却升也想去看一看自己这个众星捧月的弟弟,也想去抱一抱他,捏一捏他的手,听他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唤自己一声含糊不清的哥哥,想在他学走路的时候,去拉住他的手。 可是,没有。对于这个珍贵的如同绝世珍宝的弟弟,他向来只能远远地看一眼。 看他锦衣玉食,看他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小年却升就似乎明白了,那是自己永远都得不到的爱。 爱。 朦胧诱人,高不可攀。在芬芳醉意氤氲涣散之时,也是毒人窒息一般的迷梦。 年却升认定了自己与这神秘而高贵的字眼永远无缘,在偶尔有人对自己表现出关怀和好意的时候,他既不知所措,又在心里默默觉得:“我不配。” 于是,对于姜冬沉的好,他既小心翼翼的回应,陷得越来越深,又对这样坦白明显的感情拿不出任何自信。 姜冬沉道:“那你现在判断出来没有?” 年却升使劲点头,姜冬沉道:“……你抱松一点,是不是想把我勒死在你怀里。——还有,向我做个保证,那种不负责任的话,还有那些不负责任的举动,都不许再有了。” 年却升仍然使劲点头,道:“我保证,我拿我的性命保证,一会我们再立个字据画个押,我保证我再也不会了。” 姜冬沉笑了,抬手回拥道:“立据画押就不用了,我信你。” 他们从未这样相拥过,不是为了年却升的难过,也不是为了姜冬沉的失落,就是这样从内心油然而生的感情,让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听着夜风吹过掠过一两波澜微生的随君湖,听着树木枝条相互碰撞,维持着从未有过的,不哀不伤的沉默。 年却升突然道:“哥哥,我觉得春天就要来了。” 姜冬沉望见随君湖边一两棵摇曳的垂柳,那上面似乎染着几分捉摸不透的绿,想了想道:“可能。” 年却升道:“我可以吻你吗?” 姜冬沉一愣,那吻已经轻轻覆了上来,无比温柔,无比坦诚,可这样的温柔反而让姜冬沉招架不住,一只手轻抵着他的胸口,似是欲拒还迎。 年却升一只手轻轻捏住姜冬沉的下颔,温润的舌尖在其唇齿间打转,姜冬沉竟猝不及防张开了嘴,要回应这个吻。这一小小动作,惹得年却升心头一颤。 年却升反而稍稍与他分开了,笑道:“哥哥真乖。” 姜冬沉这时睁开眼,年却升一望进这双深深的眸子,三魂就去了七魄。不再废话,上前吻去,将舌探入姜冬沉口中,温柔挑弄。 恍恍惚惚,有点回不过神来的幻梦。 姜冬沉哪里主动吻过人,又不似年却升那样能无师自通,只能照葫芦画瓢地模仿年却升的动作,心砰砰砰地跳,偷偷睁眼想看看年却升的表情,结果猝不及防目光装进他眼睛里。 姜冬沉与他分开一点想别看目光装作去看湖中月亮,可是被年却升更加好笑地盯住不放,一来二去,姜冬沉羞怯无比的抬手遮住年却升的眼道:“别看我。” 年却升在他手心吻了一下,心有余悸一般的叹了一声道:“你今天晚上真是把我吓坏了。” “是谁让谁吓坏了,你怎么总是恶人先告状。”姜冬沉不满道。 年却升又叹了一声,叹完又笑笑:“我觉得我现在和做梦似的。” 姜冬沉回头看了他们房子一眼,道:“那你回去做梦吧,天不早了。” 好吧,但愿才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年却升今晚还能睡得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哦呦呦呦呦 第34章 记一次夜谈 两人关系彻底改变之后——其实和往常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哪哪哪都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年却升待姜冬沉也与往日无异,只是偶尔闲着没事亲他一下,再无其他逾矩举动,可是姜冬沉觉得,有些别扭。 就比如说,平日睡觉之前年却升就喜欢往他怀里钻,姜冬沉觉得没什么,他从小是没和别人亲近过的,由着他好了。现在年却升钻过来,姜冬沉瞬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是反感,更不是讨厌,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似是有点想不通,为何年却升从前抱自己的时候心怀鬼胎,自己竟没发现。何况再回想以前他们的种种,似乎都十分暧昧,现在是名正言顺了,可是以前……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事啊…… 拥抱接吻暂且不提,或许是因为和他在一起久了,竟有几分见怪不怪的意味。而那日晚上姜冬沉竟还喊着叫他对自己负责,这实在是……太不像自己了。 年却升扬起脸,抬手在姜冬沉面前晃了晃:“嘿哥哥,想什么呢。” 阮阮从猫窝里跳出来,爬上被子,一个没站稳,摔在年却升怀里。 姜冬沉道:“没想什么,阿升,我们是不是该去拜访一下安知和俦侣?回来这么久,我们还没见过。” 年却升慷慨地将那团毛绒绒的小东西揽在胳膊底下,动作却不温柔,小东西的后腿扑腾扑腾蹬个不停,年却升笑着把阮阮拎到怀里:“是倒是的,不过我想先去一趟原城。” 姜冬沉忽然紧张:“为什么要去原城?” “见一下抚花,有些事总得问问清楚是不是?” 姜冬沉往后缩了缩道:“那你去吧,我不去。” 年却升再次扬起脸:“为什么不去?” 问完便恍然大悟,“哦——哥哥不说我差点忘了,上次是谁答应我一回来就给我讲一个神奇的梦啊。这都一二三四五六多少天了,现在是不是个好时候?哥哥你还是快招了吧。” 姜冬沉咬了下嘴唇,叹一声表示抗议。 “哥哥。”年却升有点无奈,“你早晚都要说,从前说不出来,现在还能说不出来吗。” 姜冬沉期期艾艾了一会儿,年却升逼到他跟前:“说不说。” 姜冬沉装作看窗户,一会儿又看看桌上的烛火,掩饰道:“天已经不早了,我们还是赶快睡吧。” “哥哥!”年却升把阮阮一扔,从他怀里直起身来,“怎么天又不早了,你搪塞我不能总用一个理由啊。” 姜冬沉忽然想到什么,正色道:“阿升,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对我有这种想法的?” 年却升有些好笑地躺回去,无视他这种一本正经地扯话题,回答道:“那很早了。” “有多早?” 年却升狡黠一笑:“大约……一见钟情吧。” 姜冬沉朝他额上轻轻一敲:“少胡说八道。” 年却升挨了这一下也不恼,反而更加不要脸的凑过来:“真的,不过我一开始只是见哥哥长得好看,想撩撩你罢了。但是我喜欢你可真的很早,在我们出来之前,不过那时候不太确定,出来以后发生了一些事,我才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 姜冬沉望着他:“比如?” “比如在原城的木兮桥啊,你为了让我看见那些游鱼,一个人在寒风里站了那么久,我也真的没见过那些,可感动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在桥上站了一小会儿,就把你收买了?” “怎么能是大不了呢,哥哥,我从小从未收到过这样的惊喜,在年家他们不给我惊吓我就感恩戴德了。再说,要是这件事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你看我理不理他。——但是哥哥就不一样了。你当真是在我这十七年里出现的最好的人,但是好在哪,我说不具体,反正在我遇见你之后,就一心想要好好活下来,以前我还有很多害怕的东西,现在为了你我算是什么都不怕了。而且,除了你啊,别的人和事都再入不了我的眼了。” 姜冬沉心中轻轻一动,像是有一泓温温和和的春水轻缓流淌进来,他静静望着年却升,没有讲话。年却升却会错了意,以为他不信,便十分诚恳道:“真的,哥哥,我没有在花言巧语,也不是在哄你开心。你看年家鲤鱼池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我干嘛就只撩你不撩别人。以前我惯会自己找乐子,看到好看的姑娘也喜欢搭几句话,但现在我很少了,就算有那么一两次,也是想叫哥哥吃醋来着。谁知哥哥根本不接我招,还想让我,娶、妻、生、子。” 姜冬沉笑了,温声道:“你怎么还记得这个,我那天也不是有意要这样讲的,你便当我没说过。” 年却升被这样温柔的笑意迷晕了眼,向姜冬沉靠的近了一些,情不自禁起身往他唇上轻轻一碰。这两个人才腻歪到一起,还不等下一步动作,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又钻了出来,挡在两人面前,冲年却升软软地喵了一声,扭过头去贴了贴姜冬沉的脸,卖了会儿萌,又去嗅他的唇。 鼻尖还没碰到,忽然四脚离地,被人提着后颈拉到一边,年却升道:“阮阮,那个人是只有我才可以亲的,你好大的胆子。” 阮阮委屈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跳回了它的小窝,拨弄线团去了。 年却升哭笑不得,叫道:“阮阮,去熄灯。” 阮阮怨怨地望了年却升一眼,扑灭了桌上的灯。 年却升伸了个懒腰,扯下束发用的橙飘带,胡乱叠了叠塞到枕头底下,问道:“哥哥,你呢。” “我什么?” 年却升凑过来,两眼发光道:“快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啊。” 姜冬沉转过身:“你不是说你是个聪明过人的惊世奇才吗,自己去猜吧。” 年却升扒过姜冬沉的肩膀:“别,哥哥。你要是不想说,那我说时间,你来回答是不是,行不行?” 姜冬沉想了想,似是觉得可以接受,嗯了一声,转回身来。 年却升道:“我们出来之前你喜不喜欢我?” 姜冬沉反问道:“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 年却升心碎道:“哦——” 心碎了一会儿,又凑上来:“那刚出来的时候呢?” “没有。” “那在凤城山?” “没有。” “那原城呢?” “没有。” “我说的原城是包括枕梦山的。” 姜冬沉脸红了,不过屋中太黑无法分辨,狡辩道:“没有。” “那哥哥死活不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梦,我在枕梦山问你是不是梦见我了你也不说,你肯定是那时候喜欢我的。” 姜冬沉遮遮掩掩:“你怎么又扯道这儿来了,我发现你这人厚颜无耻,怎么就这么盼着我说这些。你接着说,快到了。” 年却升果然不再追究,欢呼道:“快到了!” 姜冬沉不置可否,年却升道:“玄门呢。” “没有。” “幸好你没有,要是你是在知道是我救你之后才喜欢我,我要伤心了。” 姜冬沉认真道:“我不会。” “那……我们住到这儿以后?” 姜冬沉仍旧:“没有。” “还没有?我现在十分怀疑你在撒谎。” 姜冬沉一笑而过,年却升看了他一眼:“过年那两天?” “……没有。” 年却升突然笑了,凑到他耳边去,温热的气息一直顺着耳道爬了上去,染红了姜冬沉的耳垂和耳廓:“还没有吗?初一那天晚上我吻哥哥,哥哥看起来挺享受的啊。” 姜冬沉一惊:“你记得?!” 年却升恰到好处地退回,无谓地笑道:“那是自然,这么重要的事,我能不记得?” 姜冬沉受到的惊吓过大,话都说不清了:“那……你知道……你不是说你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了?……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哥哥这么相信我,我说什么你都信啊。不过你这样我很是欣慰,但是呢我也不是傻子,本来你就脸皮薄。虽然说如果我说破了看你脸红会很可爱,但我岂不是更不能和哥哥亲近了?本来我就只能趁机抱抱你拉拉你的手,我要是说破了,哥哥一生气不理我,那我就太伤心了。” 姜冬沉像年却升耍脾气时一样拉上被子盖住脑袋,声音透过被子闷闷不乐道:“怪不得那天你总说那种话,原来你早就知道,要看我笑话。” 年却升去拉他被子,然而拉不开,好笑道:“你觉得我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睡觉和喝醉能有多坦然,尤其那里离年家那么近,我睡觉更不可能踏实的。那天晚上你翻了几次身,书翻了多少页,为我拉了几次被子,我都能记得。要不今晚你试试?” 听他这样讲,姜冬沉心里隐隐有些难受,露出脑袋,轻声道:“我以为你每晚都睡得很好。” 年却升笑笑:“在哥哥身边我自然会睡得很好,但是在别处……不行。” 姜冬沉道:“那你岂不是要很累?” 年却升支着脑袋,云淡风轻道:“累点有什么,我要当初在年家睡得毫无戒备,世界上早没有年却升这个人了。” 姜冬沉不语,半晌,手绕过去拍拍他的背道:“怎么又说到这些了,换个话题,这些事……不提。” 年却升浅浅一笑:“那哥哥倒是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啊,你总这么吊着我算怎么回事。——好不好?” 这一招苦肉计果然用的天衣无缝完美至极,姜冬沉最是对他心软,小声坦白道:“原城……枕梦山。” “是那个梦?” 姜冬沉似乎觉得说都说了,干脆一次说完,于是格外坦然:“是。那个梦是我们没经历过的,但是十分真实,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小事,但是……那时候我本以为我对你是兄弟之情,在梦中看到那些……才发现我对你的感情似乎有点逾越那个界限了……” 年却升甜言蜜语地哄他,声音温柔宠溺,笑道:“所以,哥哥看到什么了?” “是一个雪天,你从外面带着一身凉气跑回来把我冰醒,叫我和你出去看雪。你就……裹着一身风雪,把我抱了满怀。” 年却升笑道:“确实是我做出来的事。之后呢。” “之后你说了两句话就跑开了,跑的很远,当时我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你招手让我过去,说你堆了两个雪人。然后……” 姜冬沉说不出来了。 年却升追问道:“然后什么?” 姜冬沉挣扎许久,望他一眼,最终叹了口气小声妥协道:“你就……亲我来着。” 年却升笑得越发温柔:“是吗,这么好。” 姜冬沉似是有些羞了,小声道:“亲完之后……手脚都冻僵了,随后就回屋里暖手,还喝了点酒,都是一些很平常的小事。但我始终觉得,我心上有一点一直是温热的。” 年却升的心尖倏地一酥,翻起一阵连绵的暖意,他俯下身去抱住姜冬沉,在他耳边温声笑道:“哥哥你许是不知道,在玄门客栈那晚我偷吻过你,不过不是嘴,是脸颊和眼睑。不想哥哥计谋的倒比我早,在梦里就把我的初吻带走了。” “我没有,我……” 这一句话并没有讲完,姜冬沉不想这一下猝不及防,年却升已把他的唇深深吻住了。 第35章 打情骂俏四人组 用过早膳,两人打算去凤城山探望一下许久不见的安知和俦侣。 阮阮见两人要出门,嗖地一声窜进姜冬沉怀里,趴着不动了。 年却升轻轻拽它,没有拽动,好笑道:“你也要去?” 阮阮抬起头:“喵。” 姜冬沉一手带上门,温声道:“那就带上吧。” “既然哥哥说了,那就带着吧。”说着伸手勾勾阮阮的猫耳,“真是便宜你了。” 好久不来凤城山,半山的合欢树仍未长出新叶,但已隐隐透出了生机,年却升道:“咱们屋后也有几棵合欢树,许是安知下凡的时候,还记得合欢树与俦侣有什么关系,所以才选在那住。” 姜冬沉点点头道:“可见,他心中有俦侣,忘情鞭是打不散的。” 说着就已到了山顶,望见那两人居住的小屋,还听见安知和俦侣吵吵嚷嚷的,似是在拌嘴。 走到房前,安知正站在门口,两人并未发觉有客来访,俦侣一个枕头扔过去,气呼呼叫道:“你你你,别胡说八道!” 安知往旁边一躲,扔来的枕头稳稳被身后的的年却升接在手里,他拉着姜冬沉向后退了几步,笑道:“你们先吵,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 俦侣正在床上坐着,瞧见年却升与姜冬沉,脸一红道:“不好意思……没见到你们过来,见笑了。” 年却升把枕头递给安知:“这是怎么了?” 俦侣抢道:“他!光天化日之下,白日宣淫!” 安知啼笑皆非道:“我哪有,是你自己想得太多,可不能怪我。” “你本来就是居心叵测,你还说出来,你你你!” 安知笑了:“我是那个意思吗,你怎么不觉得是我要打断你的腿?” 俦侣抱手,气道:“狡辩!” 今日安知似乎与平常不太一样,年却升想了想,笑道:“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安知无奈道,“他真是长能耐了,我若是再不想起来,他可要骑到我身上来了。” 姜冬沉抱着猫,从年却升身后探出头来:“想起来就好,是什么时候的事?” 安知道:“也就昨天吧,本来打算过两天去告知你们的,现在正好,不用我们再去了。” 年却升道:“以前俦侣想了多少办法都无济于事,这次是什么重要的事,让你一下子全记起来了。” 安知还未讲话,俦侣先炸了:“安知,你敢说!” 安知抱歉地笑笑:“他不让我说。” 姜冬沉拉拉年却升:“你可别强人所难,这是人家的私事。” 俦侣看见姜冬沉怀里的猫,来了兴致,问道:“姜公子,你和年公子养了一只猫吗?” 姜冬沉点头道:“是呀,它非要跟来。” 俦侣似是很喜欢这类毛绒绒的小东西,也顾不上和安知吵了,向姜冬沉道:“它毛色好生漂亮,可否让我看看?” 姜冬沉答好,将阮阮抱过去,俦侣才要把它接来,阮阮突然惊慌失措地乱喵一通,连滚带爬地蹿回姜冬沉怀里,惊魂未定地钻入他臂弯,不出来了。 俦侣哭笑不得,抱歉道:“不好意思,忘记我以前是狗。” 年却升好笑地接过阮阮,俦侣又冲安知道:“你不是最擅长打铜铃了,给它打一只猫铃如何?挂在脖子上,叮叮当当的,怪可爱的。” 阮阮闻言,抬起头来:“喵——” 年却升按下阮阮的头:“下去,阮阮,你的骨气呢。” 安知看了过来,问道:“年公子,这猫能听懂我们讲话?” 年却升道:“正是,这也是我们此行目的之一。安知,你是做过神的,向你打听一点事,你可知道天上有位仙女,名作璇月?” “璇月?那应该是月神座下的仙女,上神那边的事,我们这些小神是无权过问的,只偶尔有一两来往。月神此人,性情不淑,我也不太注意她。只是大约十几年前,月神那边下过通知,说她座下有位仙女被贬下凡,废了神身。” “被贬下凡间?” “是,上神那边的仙女仙子很少有被贬下凡的,所以我记得十分清楚,况且她被贬的理由,实在……罕见。” “是什么理由?” “魅惑星神,窥觎神位。” 阮阮听到这儿瞬间炸了,张牙舞爪地低声怒叫,年却升顺顺它的毛,问道:“阮阮,月神是不是撒谎了?” 阮阮使劲点头,有些悲痛地低声轻叫了一声。年却升向安知解释道:“璇月的猫。” 安知会意,接着道:“像璇月这样的,虽是仙女,算不得神,但和我们这些小神的地位也差不到哪去。这样的级别,犯了错也绝不会被贬下凡,只会关入天牢。要想挣脱,就只能自废神身。神身一废,势必落入凡间。所以我猜,她要不就是先被关入天牢,再废身下凡,要不就是在判决下来之前,就已落入凡间。而月神那边,也只是对外的说法。” 阮阮伏在年却升的臂弯,似是想起了一段令人肝肠寸断的往事,双眸竟有些湿润。 姜冬沉见了,将它接过来抱在怀里,温声道:“别难过,是月神污蔑她了,对不对?” 阮阮十分委屈,拱进姜冬沉怀里,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年却升忽然想起什么,问安知道:“年家有座星神像,就在白月祠堂门口,白月祠堂里镇着的白月光就是璇月。可是这一点我知道的太晚了,让我回年家现在怕是不可能了,没办法直接去白月祠堂探究竟,只好旁敲侧击。可那星神是女子模样,璇月何来‘魅惑’星神?” 安知正色道:“女子?上一届星神是位女子,不过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大约一二百年前,那时候别说璇月,我还没成神呢。这届星神封号竹洪星神,是位男子,与璇月有关的,应该是他吧。” “竹洪星神……那上一位星神呢?那位女子,叫什么名字?” “似乎是……桉映星神?” “有点熟……”年却升顾自念道,思量片刻,又问,“那么,你可认识抚花?” 安知道:“这就不认识了。” 年却升若有所思,片刻,补充道:“若不知抚花是谁,那落花弓你必然知晓。” “落花弓?那我还是真知道的,落花弓是抚花用神身所炼?” “正是,不过她是自愿炼神身为落花弓,璇月我想许不是自愿的。白月光总躁动,落花弓就从未听过有何异常,但总被白月光影响。” “俦侣擅用弓箭,以前我曾四处为他寻觅过许多好弓,寻来寻去我也就看中落花弓这一个。本来我是想,反正我也不再回天上了,就打算用我自己的神身炼一把弓。可那段时间我总心悸,觉得会出事,我怕天上会有人来寻我,我没有神力不好对付,便没有付诸行动。” 俦侣闻言抬起眼:“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过这种想法?” 安知望了他一眼:“你以为废神身炼仙器是件多简单的事,我怕你担心。” 俦侣心中一动,面上冷嘲热讽:“哼,你看你那时候多知道心疼我,你果真是变了。” 安知好笑道:“我还不够心疼你?” 俦侣再次抄起枕头扔过去:“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对我做了多少惨不忍睹的事啊!” 安知将枕头接住,放在手边的桌子上道:“你少拿枕头砸我,你倒是下来走两圈?” 俦侣转过头去,气哼哼地不讲话了,安知哭笑不得地辩解道:“二位公子见笑,我太惯着他了。” 年却升心中隐隐有些动容,一时间没想起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问,只想到了一点,拉住安知道:“你随我出来一下,我有点小事要问你。” 说着他就拉着安知走出门去了,留下姜冬沉和俦侣面面相觑,俦侣道:“姜公子,他们去做什么了?” 姜冬沉也不知:“回来我问问他。” 方才安知和俦侣打的哑谜,白纸一张的姜冬沉愣是一句都没听懂,这会儿无比认真地关怀道:“俦侣,你一直在床上坐着,是伤到什么地方了吗?” “……”俦侣支支吾吾道,“你可以这么认为。” 俦侣也是个脸皮薄的,心中实在害怕姜冬沉再问下去,姜冬沉果然不负众望:“是谁伤的?” “……”俦侣道,“安知。” 姜冬沉更加不解,还心想这不会是家暴吧,一歪头问道:“安知?……为何?” “我……方才你们进来的时候没听见他说,要、打、断、我、的、腿。” 姜冬沉似乎觉得再问下去也不太好,就算心中还是不甚明白,也点头抱着猫不讲话了。过会儿俦侣一脸纠结道:“姜公子,烦你把桌上的枕头拿来,我垫一下,腰酸。” 姜冬沉将枕头递给俦侣,俦侣边接边道:“姜公子,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和年公子的关系不太一般。” 姜冬沉难得格外坦然:“是不太一般,有那么明显?” “明显倒是不太明显,我是觉得年公子看你的目光和看别人不太一样,你也是。” 姜冬沉笑了笑,没有讲话。 俦侣垫了枕头,舒服不少,扶着床往后靠了靠,又一脸纠结隐忍。半晌,才接着道:“是像我和安知这样的关系?” 姜冬沉点头:“嗯。” 俦侣见姜冬沉在床边抱着猫好好地站着,有些酸溜溜地道:“那年公子对你还真是挺好的。” 姜冬沉没听懂俦侣话里的意思,眨了眨眼,还是只道:“嗯。” 良久,年却升便和安知有说有笑的回来了,阮阮从姜冬沉怀里跳出来,直奔向年却升,被他一把接住。年却升笑道:“你还真是谁都不得罪。” 姜冬沉始终没有讲话,只是望了年却升两眼,年却升问道:“哥哥,回家?” 姜冬沉点头,安知问道:“不吃个饭再走?” “不了,改日吧。”年却升余光看了一下俦侣,打笑道,“你们两个接着吵,我和我哥哥先走了。” 安知会意:“路上小心。” 一路上,姜冬沉无比沉默,年却升逗他,他就瞪年却升一眼,年却升失声笑道:“哥哥,你怎么了?” 姜冬沉也没说怎么,就是淡淡地道:“下午去哪?” “其实我想去一趟原城,见见抚花。” “那你自己去吧,我坚决不去。” 年却升笑意更甚:“哥哥,你还怕那些姑娘为难你,你放心吧,她们就是有些爱闹,又不是不知分寸。到时候我两句就唬过去了,她们还能逼着你开口不成?” 姜冬沉道:“你现在是这样讲,等到了原城,怕是她们尚未开口,你就先把我卖了。” 年却升赶忙凑过去讨好道:“哥哥,我错了。上次是我不对,我再也不那么做了,真的。” 姜冬沉话锋一转:“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说,还要吧安知拉出去,偷偷摸摸的?” 年却升怔了一怔,接着便笑了:“哦——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这么冷漠,哥哥,是不是吃醋了?” “没有,别自作多情。”姜冬沉欲盖弥彰,“你们说什么了?” 年却升瞬间正色,谎话张口就来:“我问问安知天牢大概是什么样子,说不定璇月和安知一样,是从天牢废了神身下来的。多了解总比少了解好,但这种事毕竟不适合当着俦侣的面说,怕他伤心,我就把安知拉出去了。” 说完,佯叹着气地补了一句:“提前没给哥哥打招呼,我本以为哥哥是最宽宏大量的,没想到啊没想到。” 年却升这一番话竟然让姜冬沉生出了几分无端的羞愧,低下头轻声道:“这样啊……是我狭隘了,那……你问出什么没有?” “大抵就是和我关禁闭的地方差不多,但是也没那么不好。” 年却升见姜冬沉有惭愧的神色,心里暗暗嘲笑他单纯嘲笑了一百回,面前却十分委屈:“我说你就是这样,哥哥,对别人都温温和和的,就对我严声厉色,哎——” 姜冬沉无从反驳,年却升又道:“哥哥你应该对我温柔一点,以后我也好温柔待你啊。” 姜冬沉仰起脸:“嗯?” “没事没事,哥哥我爱你。” 姜冬沉被这突如其来的我爱你正正击中,面上不动声色,故作毫不在意道:“这是你应该的。” 天色有些隐隐发阴,似是要下雨。远处的天边有一两滚阴沉的云,头顶却还有太阳映照大地。 两人一路欢声笑语,生活闲闲散散,不知他们可否意料,外界之势,也正如将来之雨。 第36章 探望 不知不觉过了仲春,千欢渡的春光正是明媚,随君湖解冻,从湖心散发着一袭沁人的碧绿。垂柳抽芽,远远看去一片朦胧浅嫰。天也亮的比从前早了,偶尔一两只云雀黄鹂叽叽喳喳地掠过,或落在门前。阮阮便常守在门前看来来往往的鸟儿,挥着爪子,嘴里喵喵有声。 然而天亮地早,并不意味着年却升这个觉王能早醒一个时辰。 这不,年却升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姜冬沉已认真整理好衣物,去门边提那个买菜用的小篮子,欲待出门。 年却升带着些许未醒的鼻音,散散唤道:“哥哥……我也要去……” 闻言,姜冬沉转回身来,不轻不重地笑话道:“要和我一起去?等你起来怕是已日上三竿,我们便可以直接吃午饭了。” 年却升撇撇嘴,顶着凌乱的发丝直起身来,摸索着找到衣服,似是想证明自己会起床起的很快。然而事与愿违,这件事他是闭着眼做的,穿到一半就又躺回去了。姜冬沉十分无奈,走回床边掖好他的被子,温声道:“好了,你睡吧。醒了以后把昨晚洗好的衣服搭出去,我一会便回来。” 年却升只得妥协,拉过他的手背亲了一口,轻声道:“哥哥记得卖茶叶回来……家里没有茶叶了。” 姜冬沉答好,轻轻把手抽回来,转身提着篮子离开了。 年却升伸了个懒腰,在床上又小赖了一会儿,然后一个蓄势待发地鲤鱼打挺,穿好了穿了才一半的衣服,翻身跳下床来。洗漱完毕,认真叠好了带着余温的被子,把床单顺的整整齐齐。欲待去侧屋取衣服,忽然想起一阵敲门声。 年却升想着姜冬沉于是忘记拿什么东西,从侧屋飞一般地冲去开门,门还没开全,就大喊一声道:“哥哥!” 可门后的不是姜冬沉,映入眼帘的是穆衣和穆敛笑意盈盈的脸。年却升先是一怔,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行过礼,笑道:“我以为是冬沉回来了……二位夫人快去屋里坐。” 进了屋门,穆敛笑着道:“阿沉出去了?大早上的,是去做什么了。” “他去买菜了。”年却升答道,随后又有些抱歉地笑笑,“我和冬沉这里平日也没人来访,就没安置椅子,委屈一下您和长夫人,先坐床上吧。” 穆衣和穆敛丝毫不介意,不过也没有急着坐,而是目光温柔地在屋内四处看了看,年却升去侧屋切了点新鲜的果片,穆敛这时被书案上的一沓纸吸引了目光,略微翻了翻,自然也一眼辨得出这些字出自谁手。温声念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是《西洲曲》?” 年却升转头道:“正是,冬沉常和我讲诗,他本以为我会喜欢那些‘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但是他没猜准,我喜欢‘愿我如星君如月’。”年却升忽然想到那些纸里有那日晚上他们记下要查的事,怕穆敛翻见要担心,忙吸引她的目光道,“二夫人你看,墙上挂着呢。” 穆敛放下手中的纸张,向墙上望去,惊讶道:“这是阿沉挂的?他小时候我叫他往墙上挂两幅他的字,他死活都不肯。” “冬沉挂这幅字的时候向我讲过这个故事,许是因为长大了,便不再在意了。” “才不是呢。”穆敛笑道,“却升,你还没发现,我说了阿沉不听的话,你说他就肯听。” 年却升笑了:“二夫人您抬举我了。” 穆衣开口道:“却升,你挽着袖子,可是在洗衣服?” 年却升这才想起还有衣服未挂出去,忙道:“啊对,我先失陪一下,冬沉好不容易交给我一件事,我不能再耽搁了。” 穆敛闻言笑道:“快去吧快去吧。” 年却升去侧屋抱了衣服出去,方一关门,立刻与姜冬沉传声道:“哥哥,你现在在哪?” 姜冬沉听他语气有异,忙答道:“在镇上,怎么了?” “别那么紧张,没事。你母亲和你嫡母来了,回来的时候记得再带两个茶杯。咱俩就那一个茶杯,让你母亲知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一开始他们是有两个茶杯的,可互通心意之后的一天晚上,被年却升“一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姜冬沉本打算再买,年却升偏道:“还买什么,我们早已今非昔比,一个茶杯又不是过不下去。” 姜冬沉隐隐看得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年却升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堵回去了。于是只顾脸颊红红,再没顾得上买茶杯的事。 姜冬沉果然不负众望,不到半柱香就赶了回来,推门进屋,将篮子轻轻放在门边,行过礼道:“母亲,你们怎么来了?” 按姜家的规矩,姜冬沉换这两个人都是母亲,年却升不耽误他们讲话,默默提起篮子去侧屋沏茶。穆敛答道:“尉迟家在昔州办猎会,离这儿近,我就向你父亲说了一声,来看看你们。” 探头望望年却升已去了侧屋,穆敛小声道:“仙门百家来了得有一半,年家也来了,这些天你们小心点。” 姜冬沉会意,穆敛又若无其事地笑道:“原本我和你嫡母十分不放心你们,过来瞧瞧,看来是我们多虑了。” 姜冬沉十分谦虚:“多亏了却升。” 穆衣道:“真巧,方才却升也说多亏了你。” 这时年却升已递来两盏茶,闻言笑道:“各有一半吧。” 猫窝里的阮阮嗅到茶香,从窝里跳了出来,跃上姜冬沉的臂弯,困得睁不开眼。跳上来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脑袋又在他的手肘处歪了下去,小小的喵了一声。 穆敛一向喜欢这种毛绒绒的小东西,见状十分惊喜,问道:“阿沉,你们何时养了一只猫?” 姜冬沉:“说来话长。” 年却升:“山里捡的。” 姜冬沉点头:“也可以这样认为。” 阮阮抬起头来,喵了一声表示抗议,穆敛笑起来,摇摇穆衣的衣袖道:“长姐,我们也养一只猫如何?” 穆敛也喜欢猫,只是她道:“我讲话可不算数,这事要回去问问闻道。” 年却升瞧穆敛喜欢,唤道:“阮阮,去让姜二夫人抱抱。” 阮阮自然是博取人心的一把好手,跃到穆敛怀里,十分乖巧地蹭来蹭去,惹得穆敛和穆衣直笑。姜冬沉道:“母亲,我从未记得你说过你喜欢猫?” 穆敛抬起头,温柔笑道:“我不是不喜欢,是没说过罢了。喜欢这种事,并不是不说就不存在,你看我何时说过喜欢你父亲?有些事情啊,日子久了,慢慢就会生出感情,你还小,许以后就会明白这喜欢的意思。” 穆衣笑道:“敛儿,你是变着法子想提点阿沉娶亲了?” 穆敛道:“我没有,阿沉才十七,他想娶谁了自然会娶,可不需我催。” 姜冬沉没有答话,转头望了年却升一眼,他目光却十分平淡,神色波澜不惊地放下挽起的衣袖:“我去烧点水,二位夫人要不要留下来吃午饭?” 穆敛道:“不用忙了,却升,一会我们要回去参宴的。” 年却升点头,没再讲话,穆敛以为他是在失落,便安慰道:“下次一定。” 年却升笑笑:“我是想让您尝尝冬沉的手艺。师妹怎么没一起过来?我和冬沉到有些想她。” 穆衣道:“她在家中温书。小姑娘总是偷懒,可不能再惯着她了。” 年却升望了望窗外,片刻,转头向姜冬沉道:“外面起风了,我去把衣服换个没风的地方搭,失陪一下。” 不到晌午,送走了穆衣和穆敛,年却升倚在门框上出神,姜冬沉唤道:“阿升。” 年却升回头:“嗯?” “这随君湖,你望了得有半柱香了。” “哦。”年却升转身回屋,“我有点困。” “先来陪我做饭,吃完午饭后你再小睡一会儿。” 年却升便同他一起去了侧屋,姜冬沉又唤道:“阿升。” “怎么了?” “毕竟我母亲不知道我们的事,她那句娶妻,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年却升正挽着袖管,闻言回头笑道:“谁告诉你我在意这句话了。” “是没人告诉我,可你就差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年却升垂下眸去,转身去洗菜,一边淡淡地道:“哥哥,不是我矫情,也不是我每次都想的太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我们的事总归不能一直瞒着你母亲,毕竟你母亲只有你这一个儿子。” 姜冬沉道:“你放心,我自会让他们知道。” “你急什么。”年却升笑着用湿手勾了勾姜冬沉的下颔,“我是心里过意不去,你母亲待我很好,我自心里的感激她,只是把她儿子带上这么个邪魔外道,有点对不住她。” 不等姜冬沉开口,年却升又道:“哎,你别说无妨,换做是我,听见我儿子喜欢上一个男子,我可能也会有点受不了。但是我肯定不会放过你的,哥哥,这辈子你算是栽在我手上了。我以前想的太少了,总感觉最大的症结在于你,我要引诱哄骗让你着我的道,死心塌地地陪我,然后我们住在一块,就能好好的过一辈子。 “现在想想呢是我狭隘了,你还有父有母,有兄弟姐妹,跟我这个孓然一身的人断不是一样的。而且,方才你母亲对你说尉迟家围猎会的事我也听见了,她的关怀我此生都感激不尽。不过哥哥,我心里也确实一直都有底,他们不可能说放就放过我,但我始终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既熬过了那么多年,再警惕几年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现在我有你。 “哎。”年却升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看来有时候当个惊世奇才也不是什么好事。” 姜冬沉一时说不出话来,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年却升看他欲言又止,笑出声来:“行了吗你,我真不是琉璃心一碰就碎,好了哥哥,你什么都别说,过来做饭。” 第37章 围猎 所谓围猎会,不过是尉迟家打的一个幌子,还不如说,这是讨伐年家大会。 可是尉迟家却将年家也请了来,这就显得十分居心叵测了。然而年家又不能不去,许多时候一个家族被讨伐,就如一个国家被攻打,攻方无需给出什么正当理由,只要随便打个借口,带领附庸群起而攻之,待木已成舟,仇敌身死族亡,就什么理由都不用再给了。 此行年家若是去,那便是赴鸿门宴,有去难回,可年家若是不去,又成了以尉迟家为首的各家族讨伐年家的“正当理由”——目中无人,无以居大。 尉迟家办这样的围猎会,司马昭之心,各家心照不宣。 年家只好与姜家一同启程,年风龄留驻年家,年却清却必须去。这并不是他主动请缨,而是尉迟家下了明令,各家弱冠之下血缘弟子必须来一人,尉迟家在昔州设了相应的猎圈,专供未及弱冠的弟子试炼。 除却早已扫地出门的年却升,年家符合条件的,便只剩下年却清。平粥心里自然一万个不愿意,怕自己的儿子会出了什么事,三番五次让年风龄传年却升回来。年风龄却道:“让那小子回来?他若是和尉迟家联起手来,年家还要不要了?” 尉迟宿今年正二十,况碍其姓氏又要避嫌,他更算不上血缘弟子。但平粥极力要求他去,保护年却清。尉迟宿答应下来,年却清倒是十分高兴。 年却清道:“阿宿,我似乎还没和你一起单独去过年家之外的什么地方。” 尉迟宿道:“并不是单独,宗主也要去的。” 可年却清觉得无所谓,他丝毫没觉得此行会有什么危险,反而他觉得,和尉迟宿在一起,让他十分安心。 启程那天,年却清很早就收拾完毕,去尉迟宿的房间找他,人却不在。 后来连吃早饭时都不见踪影,直到启程的前一刻,尉迟宿才匆匆忙忙赶回来,年却升见他身影,松了口气道:“你去哪了,我差点以为你不陪我去了。” 尉迟宿一向话少又平淡,只默默地往他手里放了一条红璎珞,道:“前些日子你染的风寒还没好全,这璎珞浸过草药,你拿好。” 其实很多时候年却清觉得,他们年家人虽然性格各异,志趣不同,但在一点上却颇为相似,就是能装。 装作从容淡定,装作不畏外界围攻,那是年风临和年风龄。装作冷漠于世,装作不可与人接近,便是他和年却升。 年却清坐在马车的车厢内,看着窗外的景色晃晃荡荡,不知不觉便到了昔州。 自然一下车就听见各家弟子指指点点,不光是指他,更多的是指在尉迟宿身上:“你看,那个尉迟家的弃子,如今竟跟着年却清来了。” “真是,穿年家的家袍,竟然还挂着尉迟家的姓。” “不知廉耻,不过料他也嚣张不了多久,年家以后可指不定落魄到什么地步呢。” 自然也有说到不在场之人的:“年风龄那么宝贝他这个儿子,竟放他来冒险。他们家直系弟子都已经二十多岁了,不过年风龄不还有个长子叫什么年却升,没弱冠呢,过的那么惨,怎么不叫他来?” 显然那些外人都不太了解年家内况:“过的惨,不受重视,修为肯定就不行呗,过来干什么,赴死?” 年却清淡淡的瞥了他们一眼,冷声道:“在背后评头论足,还不是因为自己没本事吗。” 这样的围猎会长达半月,可如此显而易见,这儿简直是四面楚歌。 年风临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年却清:“晚上你就和尉迟宿住在一起,屋门从内锁上,睡前检查一遍是否有异样,睡时也不要熄灯。进餐之前,先拿银针试毒。围猎开始之后,万不要单独行动,更不要出风头,若是有事,第一时间传声给我。” 似乎是嗅到了什么危险气味,年却清颔首道:“是,伯父,却清知道了。” 可第一天,风平浪静,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围猎的前一晚为止,都无生事端。年却清却始终不敢放松警惕,睡觉也睡不安稳,偶尔向尉迟宿抱怨一两句:“我大约能体会年却升当年风声鹤唳的心情了。” 尉迟宿闻言道:“无妨,你不会和他一样。” 姜家来的是姜冬沉的三哥姜冬蔚。姜冬蔚其人,比姜冬沉更显沉静。姜家虽与年家交好,确一向受各家尊敬。姜家的阵营每日门庭若市,各家姑娘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前来拜访。 姜家上下是清一色的白衣然然谦谦君子,穆衣穆敛也一身素净,各家姑娘每日叽叽喳喳地来来往往,抓着姜冬蔚不放,姜冬蔚虽然不喜如此,但面上还是春风和煦,耐心地回答每个姑娘的问题,惹得穆衣笑道:“不想我的阿蔚是个万人迷。” 相对于姜家的热闹非凡,年家就显得冷清多了,按理说仙门百家的首位才该是最万众瞩目的一个。然而来参宴的,除了姜家的每一个家族都对他们冷嘲热讽,平日如此,上宴如此,哪怕偶然遇见也是如此。年家不以为然,各家不上门找事就是谢天谢地,只是看在姜家人眼里,不免为之叹惋。 姜闻道偶尔对年风临道:“风临,世事无常,若此次尉迟家发难夺你仙首之位,你便不要再夺回来了。” 年风临望着萧条冷落的年家阵营,似是洞察到了他们的未来一般,沉声道:“我知。” 尉迟家自然不是傻子,不会全然放心姜家,在某一晚登门造访,和颜悦色道:“姜宗主,若此行我们真的把年家仙首之位扒下来了,你可否愿意代做仙首?百家不一定服我,但必然服你。” 姜闻道只看了他一眼,无视了他的试探:“志不在此。” 姜闻道说志不在此就一定是志不在此,尉迟宗主相信他定没有“反叛”之意,越发以礼相待。这却让姜闻道恶心的不行,三番五次对穆衣穆敛道:“尉迟关辰这人虚伪至极,他为人还不及风临,风临讲话坦坦荡荡,尉迟宗主却是一贯的虚与委蛇。” 男子与女子关住之点是有不同,穆敛只是有些担忧地向穆衣道:“长姐,幸好阿沉和却升不在这里,不然像年家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只怕他们两个都要受牵连。” 三日之后,围猎即将开始。围猎前夜,年却清仍是不慌不忙,无所谓地简直让尉迟宿觉得他藏了什么保底的杀手锏。年却清毫不在乎,坐在床上问尉迟宿道:“阿宿,你来年家有几年了?” 尉迟宿想了想道:“七年。” “有这么快。”年却清比划了比划,“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我才那么一点。” 尉迟宿没有讲话,望着窗户出神,似是在回忆,神色辩不分明。年却清又道:“阿宿,你来年家那么多年,我从未听你谈及你父母。” 尉迟宿神情忽然一变,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看了年却清一眼,那目光冷锐非常,看得年却清心中一怔。尉迟宿忽然发觉自己的失态,低下头去,沉声道:“他们在我小时候去世了。” 年却清道:“抱歉,我不该提这些的。” 尉迟宿仍然声音低沉,漠然道:“天灾人祸,无从避免。” 就在这时,突然窗外一声异动,年却清尚未来得及反应,一样东西竟嗖的一声穿破窗纸直直飞来,极快极猛,正对年却清后脑。尉迟宿瞬间做出反应,一把带过年却清,双指截住了那飞来横物。定睛一看,是一枚黑色的围棋。 年却升被他拉的直栽向尉迟宿怀里,只听尉迟宿边放开他边喃喃道:“这么快……” 年却升心有余悸,问道:“什么这么快?” 尉迟宿定定看了一眼围棋,沉声道:“无事……我觉得他们肯定要发难,只是不想这样快。” 说完,抬手将那枚围棋还击回去,一样的迅猛非常,与此同时,若有所思地对年却清说道:“明日,千万小心。” 年却清不知何事让尉迟宿紧张至此,只跟着点了点头。 所有危事,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少就想强行尬聊几句…… 第38章 伤痕 自从穆衣和穆敛来过千欢渡之后,年却升和姜冬沉就一直保持着十分的警惕,再不单独行动,连去镇上买个菜也要在一起。 年却升问道:“离围猎结束还有几天?自由的日子过惯了,猛一紧张,还真是不习惯。” 姜冬沉道:“前几日大多是准备和宴请,正式围猎大约是在今日上午才开始,还需再小心几日。” 说完,又问道:“小时候你过日子是如何谨慎的,我想听听。” 年却升早就不对他隐瞒这些了,大约是觉得瞒着闹得大家不开心,坦诚一点他反倒心里踏实,于是想了想,避重就轻道:“天赋显现之前也就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犯错,低眉顺目地躲避打骂。天赋显现之后……睡觉得看枕头上被子上有没有银针,吃饭先想办法试毒,衣物大多是我自己洗,洗了也不敢晾出去,就在自己房间里挂着,也不太安全。所以那时候我身上总一股潮乎乎的味儿。” 年却升突然笑了:“我只恨我不能睁着眼睡觉,一听见一点点动静我就得立刻醒,有点草木皆兵,永远握着拳准备发灵力。没把我逼疯,实在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来住到那个荒院到还好点,他们知道我不好被弄死,干脆不管我,只当没我这个人,我警惕了一年,后来才放松了。四处乱逛,无所事事,就是有点小小的孤单,偶尔觉得活着没什么意义,但是又不想轻易就死。不甘心。”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偶尔聚在一块看热闹,不过这样的人事与他们是不相干的,姜冬沉只想问他:“那在你活不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以后会有一个我?” 然而这种问题问出口也并无意义,姜冬沉正打算笑着掩过,突然前镇上空忽地落下一个黑色的影子,下落速度极快,两人都看不清到底是落下了什么,正正掉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距离之高,速度之快,偏生没有半点响声。年却升心中诧异,微微眯眼,竟看到一袭巨大的灵光,以那东西下落之点为中心,浩荡地扩大开来。 年却升拉过姜冬沉:“仙家不应于人群中用灵,哥哥,我们去看看。” 那地方已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年却升和姜冬沉还未靠近便听见议论,多是些惊疑不定的声音:“怎么了?那里面怎么了?” “哎呦喂,你刚才没见那天上掉下来一个人,甩了一地的血,真是吓死人了……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这种事……” “刚才我看见好大一道光,许那人是什么修仙的道士,估计摔不死。” “谁去把他扶起来啊,问问他有没有家人,道士也不该没有家人啊。” 听说是人,年却升顿时有一阵不好的预感,挤到人群最前,这一看便怔住了。姜冬沉不知发生了什么,现在外围只觉地拉着他的手忽然一紧。半晌,听见他轻轻颤声道:“哥哥……你快来,你看这人……是不是年却清?” 姜冬沉闻言忙跟上前来,只见那躺在地上之人满头满脸的血,乌发散乱,和着血零零碎碎贴在脸上。一身上下,竟没有几处不沾血污的地方。尤其在额角的伤口,像是被狠狠撞过,血肉模糊,还沾着灰尘和草屑,不说灵脉如何,只怕疼也能疼死。而那斑斑点点发黑的血块中,隐约能辨出一张文气的脸。 那正是年却清。 年却升轻轻送来姜冬沉的手,有些迟疑地走到年却清身前,蹲下身来,缓缓伸手去撩开他的头发,唤道:“……却清?” 年却清没有回应,几乎连呼吸都不愿意让他听见,可周围的人却议论纷纷,年却升恍若未闻,再次轻声探道:“醒醒。” 年却升仍然一动不动,年却升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有点讷讷地将他背了起来。年却清整个人都软软地没有半分力,才扶到肩上,手臂就滑了下去。 这时人群中终于有人发话了:“这位公……道长,我看你也还是个孩子,会照顾人吗?你家中有没有长辈,说句不好听的,你一个人怕是料理不好后……” “我是他哥哥。”年却升似是不愿听到那个词,骤然打断。姜冬沉向路人们道了一句抱歉添了麻烦,立马上前去帮年却升,温声道:“小心。” 年却升走的很快,快得几乎小跑起来,姜冬沉有点受他的情绪感染,一时没想起要说什么,此时看见留下的一路血痕,突然叫道:“阿升,你先把他放平!” 年却升恍若未闻,姜冬沉三两步跟上去,挥手召出折扇:“上来!” 年却升这才回过神,背着年却清跃上折扇,不等姜冬沉开口,年却升便抢着道:“哥哥……刚才那道灵光,会不会……会不会是濒死灵护?” 姜冬沉闻言一怔,忙去探年却清的灵脉,捏住他的手腕,却摸到了一手血,姜冬沉登时眉头一皱。 年却清的腕口处,俨然是一道未止血的伤痕。 年却升却鬼使神差地看向了自己早已痊愈的手腕,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沉声道:“他们还是盯上我了。” 姜冬沉正在检查年却清的伤口,闻言手下动作微微一滞,安慰道:“没事,他们不第一个找你,便证明不知是你。除了年家和我家的几个人,无人知你天赋异禀。” “那如果年家有内鬼呢?” 姜冬沉猝然抬起头来:“内鬼?” 年却升道:“……我猜的。” 姜冬沉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年却升却不说话了,望着年却清有些出神,姜冬沉却在支着手看年却升,目光温柔又哀伤。 年却升突然道:“哥哥,我从未见过他这样。” 姜冬沉温声道:“我知道。” “从我记事,他才那么一点,我就没怎么见他受过伤,就算是被伤了,那也是被我……我自认我不是个好哥哥,总是对他冷语相向,甚至动手打人。我……他身上伤了几处?” 姜冬沉轻声细语:“额角上有一处,这一处伤的最狠,应该是被迫强行撞击。右肩有剑伤。颈后、双肩、脊背上有四个一样的伤痕,像是被围棋点过定穴。右手手心有一个很深的伤痕,许是接住了尖锐的凶器。划痕擦伤……不计其数,除此之外……许是没有了。” 年却升若有所思,垂下眸去:“他小时候可是连碰都碰不得的,哪怕我只是让他手指被树叶的棱角挂了一个小口子,我都得关十天禁闭。” 姜冬沉不语,握住了他的手。 回了千欢渡,年却升将他轻轻放在床上,端了一盆温水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十分认真仔细,这样的神情除了对姜冬沉,还未曾对任何人表露过。姜冬沉站在身后,竟隐隐有些心酸。 姜冬沉道:“我以为你……一向和他不睦,他又屡次害你,你不该这样护他才是。可如今看来……是否是我狭隘了?” 年却升洗净毛巾,轻声道:“我是和他不睦,哥哥没有想错。只是在那样的环境下,我和他既相互反咬,又彼此谁也离不开谁。在年家那样的地方,只有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我对他不温不热,并不是不喜欢他这个弟弟,可是若要我和他好好相处,兄友弟恭情同手足……我……不能。” “为何?” 年却升自嘲地一笑:“我是不被重视的庶子,我身份卑贱,在将来也会成为丧家之犬,无所依恃。可他是嫡子,前途光明,父母双全,终将威高权贵。若我明明被人唾弃,却偏要和年却清情同手足,我们一块吃一块睡谁也不嫌弃谁,甚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如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那我就成了攀龙附凤想要攀上高枝卑劣小人,想要威高权贵,不惜拿弟弟当垫脚石。” 姜冬沉噤声,年却升接着道:“被人污蔑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他们一定会赶在我‘飞黄腾达’之前把我扯下来,然后向年却清揭露我的真面目。……与其让别人叫他恶心我,还不如我对他狠点,让他彻底恨我。” 姜冬沉无法反驳,低头道:“有理。” 年却升叹了口气,继而望向年却清。姜冬沉转身去熬药,年却升也埋头做自己的事。他从未如此端详过自己的弟弟,这面孔熟悉而陌生,小时候对他十分顺从,长大后时常露出嘲讽和厌恶,最近才略微缓和了一点,再见面,就是这样一张鲜血淋漓的脸。擦去血污后,年却升才恍然间惊讶的发现,他们的容貌,竟是有五六分相像的。而如今他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有可怕的平静,怎么唤都惊不起一点波澜。 那呼吸和心跳,轻得仿佛昨夜闲潭梦落花,甚至到了若有若无的地步。 年却升望着这样的脸,心中不免想着,你是见过我在禁闭室淌着血昏迷不醒的样子的,那时候,你是否为我这个兄长有过一丝一毫的难过? 想着想着竟如呓语般的小声说了出来,可那人仍是静静躺着,连一句滚都不再有了。 年却升望着这破烂不堪沾满鲜血的衣料,猛地站起身来。 姜冬沉已端着熬好的药从侧屋出来,看见年却升倏地一愣:“阿升,你外袍呢?” 年却升从不穿白衣,可这中衣是明亮的雪白,衬得人身段高挑,干净利索。年却升一回头,姜冬沉差点把手中的汤药洒了。 姜冬沉很年却升地想了一句,你勾引我。 随后他把汤药搁在一边,随手从衣架上取了自己的白家袍披在年却升身上,还伸手为他系住了几个扣子,道:“衣架上不还挂着一件年家家袍,你直接拿那件不就好了?自己脱什么,你不冷吗。” 年却升道:“那件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舍不得。” 姜冬沉实在不明白一件衣服有什么舍不得,年却升站了一会,似是才反应过来姜冬沉做了什么,伸手理了理衣领道:“哥哥贤惠。” 姜冬沉不应,将汤药递给他道:“你嘴唇都干了,我去沏茶。这汤药,你记得给他喝。” 回来的时候,那药仍在床边放着,年却升却不在床边了。姜冬沉一抬眼,发现他正站在窗前,便问道:“阿升,你在那做什么?” 年却升转过身,扬起手来:“哥哥,你看这个。” 姜冬沉将一条红璎珞接在手里,闻见一股清淡的药香,翻来翻去并没有发现异样,便问道:“一条红璎珞,有什么问题?” “哥哥一向心细,没发现吗?” 年却升一点提示不给,姜冬沉就想错了方向,将红璎珞送在鼻翼嗅了一嗅,竟无比认真地数道:“紫苑、橘红、百部、五味子……” “……”年却升将那红璎珞拿回来,轻轻在姜冬沉额上敲了一下,“谁让你数药材了。” 说着,在红璎珞正中打结的地方,拨出一粒红红的小珠来。 “这是尉迟家特有的寻灵珠,它有宿主,但不知是何许人,只是若那人在年却清身上放了这个,不论年却清在哪,他都会被发现。” 姜冬沉一惊,抬眼道:“阿升,你的意思是?” 年却升神色凛然,望了一眼床上毫不知情的年却清,沉声道:“这事做得隐蔽……阮阮!” 阮阮跳出来,跃入他的怀里,年却升把这红璎珞交给它,吩咐道:“去把这东西扔了,扔的越远越好。” 姜冬沉皱眉:“这是哪来的?” “年却升的外袍里,放的还很深,年却清可能还把它当宝贝。” “所以……是有人因为知道年却清喜欢这个,会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才行了此计?” “正是,哥哥,你可否记得来时我对你说过什么?” 姜冬沉一怔。 年却升沉声道:“内鬼。” 第39章 转醒 年却清已昏迷了五日。 他占了年却升和姜冬沉的床,两人就只好找各种地方凑合过夜,年却升自小如此,可姜冬沉不行,他哪里这样度过日。姜冬沉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怨,看上去平平淡淡。年却升心里却不忍,他是连姜冬沉的衣服都舍不得弄脏的,一向把姜冬沉像富家公子一样好生养着。因此,每在夜里姜冬沉无意识地把冰凉的手伸到年却升怀里,年却升就心疼,忙把他抱得严严实实的,在他耳边,轻轻吻上一吻。 姜冬沉每日在他怀里醒来,十分的不习惯,不是不习惯拥抱,而是往常每次都是年却升拱在自己怀里,这会反过来,才觉得不习惯。但尽管如此,姜冬沉醒来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腰酸。 年却升瞟了一眼床上睡得安逸的年却清,向姜冬沉道:“先下年风龄一定在四处寻他,再过两日,他若是还不醒,我就想办法送他回去。” 姜冬沉仰起脸:“你别露面,危险。” 到了傍晚,姜冬沉去侧屋做饭,年却升去将外面晾着的衣服收回来,然后便风一般地跑去侧屋给姜冬沉帮忙。姜冬沉已煮好粥,正待舀出来晾凉一些,年却升将洗好的菜放在他手边,准备去接他手里的木勺,姜冬沉却忽然皱紧了眉。 发觉异样,年却升忙问道:“哥哥,怎么了?” 姜冬沉摇摇头:“我没事,舀你的饭。” 年却升目光一暗:“是不是腰疼,这两天你有些着凉了。” 姜冬沉不置可否:“无妨。” 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是在等着他安慰吧。年却升一声不吭,伸手覆上他的腰,轻轻揉了揉,其实他本是心无旁骛。姜冬沉却差点吓得把碗都扔了,连忙道:“别动,别动,我没事,你别动。” 年却升失声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姜冬沉连连摇头:“没事,你别动。你这个动作,我别扭。” 年却升更加好笑地盯着他:“怎么别扭?” 姜冬沉咬咬唇:“就是有点痒,我说不上来,但是奇怪……你别再动那就是了。” 年却升还要上来,姜冬沉如临大敌,将木勺一把塞在年却升手里,转身溜到灶台前:“你……你去舀饭,别跟着我。” 年却升接过木勺,边舀饭边意味深长道:“好啊你,哥哥,我不就摸摸你的腰,你就这样躲我。” 姜冬沉一时语塞,拿了一个糖糕塞到他嘴里:“行了,舀完饭去烧水,我这儿不用你帮忙。” 年却升又道:“你腰行不行,不行晚上我帮你捂捂。” “你有完没完。”姜冬沉气的跺脚,“怎么吃着糖糕都堵不住你的嘴!” 年却升十分委屈,哦了一声:“不就算了,我怕你冷。” “那怎么行。”姜冬沉见年却升真在委屈,又舍不得了,“手一直放在一处手腕会酸,我们两个人,不能全都不方便。” 最终还是年却升突发奇想,出去找了一堆软绵绵的树叶稻草,其上铺一个厚实被子,摆在床边,勉强当床,至于枕头,就是他本人了。 夜半,年却清忽地一偏头,随后缓缓地睁开了眼。 昏迷的太久,有些眼花,只能朦胧辨出一道斜入朱户的月光。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轻轻翻了翻手,发现自己也并未被铁索一类的物件铐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开始打量屋顶,嗅着这房间里十分陌生,又隐隐有些熟悉的气息。继而望见他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字的内容看不太清,只能辨出是工整的楷体。他正心存疑惑,忽然听见屋内有除他之外的人翻身发出的响动,心中霍然一惊。 年却清心中登时警觉起来,却不知那人是谁,侧着身子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一条被子。四肢无力,因此起了才不过半,刚望见下面有一对相拥身影,就重重摔了回去。 年却升和姜冬沉被这一声惊醒,年却升坐起身来,问道:“醒了?” 姜冬沉去点灯,年却升伸手探探年却清额头:“还行,不烧。” 年却清背后的伤被那一下撞得生疼,紧皱着眉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眼,像不认识年却升一样怔怔道:“兄长?” 他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又看见了递来一杯温水神色淡然的姜冬沉,疑惑道:“这……是哪?” “是哪?当然是我家。”年却升接过茶杯,搁在床头道:“你嗓子哑成什么玩意儿,起来喝水。” 年却升扶了他一把,好让他缓缓坐起身来,姜冬沉十分体贴地在他身后垫了一个枕头。两个人一句言语交流也没有,却莫名默契得旖旎,年却清看了一眼,迟疑道:“你才离开了几个月……现在还是过得有模有样的,我是怎么到这儿的?” 年却升坐在床边,翘起二郎腿道:“你从天上掉下来,不巧被我接住了。” 姜冬沉由衷地觉得他这个就表面会装的大尾巴狼有点欠揍,当即拆穿道:“又胡说八道。” 年却升哼了一声,向年却清道:“你不是去围猎?怎么弄了一身伤回来,他们为难你了?” 年却升无言片刻,低下头去,嘴硬道:“我这不没死,没事,出了点意外。” “没死,是,要不是你掉在我这儿了,现在尸体早被蚂蚁啃干净了。” 年却清沉默须臾,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我昏迷了几日。” “五日。”说完又道,“现在是第六日了。” “……父亲可否找过我?” “我怎么知道。” 年却清看了看坐在年却升身边隐隐有些倦意的姜冬沉,有些内疚道:“我现在是不是挺打扰你们的?” “你知道就好。”年却升毫不客气。 “过两日……我回去。” “回什么回去,你这一身伤,走的了几步?”气急败坏完,年却升又道,“尉迟宿呢,过几日我想办法让他来接你。” 年却清端着杯子的手陡然一晃,良久,他仿佛深通恶绝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提他。” 闻言,年却升转头望向他的眼:“怎么了?” 年却清别过头去,一只手死死抓着被角:“别提他,他不是尉迟宿。” 年却升与姜冬沉对视一眼,年却升比划了一下那颗寻灵珠,姜冬沉会意,年却升道:“什么叫那不是尉迟宿?” 年却清攥着被角,仿佛很不愿承认地:“他姓白。” 围猎开启那日,年却清同尉迟宿一起入了深山。风声猎猎,偶尔听到一两声野兽的啸叫,年却清大约知道这会是一个鸿门宴,心中却依然不慌不忙,还对尉迟宿道:“阿宿,你看那个花儿开得挺好看的。” 倒不是他心大,而是从小被惯坏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他只知这里危险,但这危险是什么概念,他就不得而知了。 尉迟宿始终小心又谨慎,穿过一片矮树林时,一处木丛树叶簌簌响了起来,尉迟宿驻足片刻,那里面扑扑飞出两只乌黑的雏鸦。 尉迟宿心想,不详。 年却清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尉迟宿忽然朝那矮木丛掷了什么东西,擦的一声,只见一道细细的白影划过,削平了矮木丛的一层薄顶。 “那是什么?”年却清问道。 尉迟宿仍旧盯着那处矮木丛:“围棋。” 可年却清觉得有些不像,那似乎比围棋更锋利了一点。转念一想,年家记载的有关围棋术已经是多年前的旧版,可能是围棋术近些年大有长进,只不过年家不知。偷技总不敌原创,便没再多想,跟着尉迟宿走了。 年却清并不知自己要去向何处,尉迟宿叫他跟好,他便跟了。逐渐深入不毛之地,周遭凄凉萧瑟无比,可尉迟宿没有要停的意思。年却清看着四周枝干狰狞的怪木,又回头望了一眼走过的深草丛,迟疑问道:“阿宿,你确定我们真的没有……” 年却清突然噤声,因为他再回过头的时候,尉迟宿已经不见了。 年却清顿时心中一阵剧烈的战栗,心中狂跳起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转身向回跑了起来,可跑了不过十步,却悚然发现,前路已与来时不一样了。 年却清转过身,不知何时,他已被那张牙舞爪的怪木包围。 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样东西,速度奇快如离弦之箭,年却清本可以避开,却愣是伸手把它接住了。顿时一阵刺痛从手心传来,鲜血滴滴答答地涌出,年却清一皱眉,张开手看,那竟是一枚飞镖。 年却清心中猛然一震。 这飞镖飞来的招式,角度,以及带来的白影利光,都不与尉迟宿方才在矮木丛扔出的那一记‘围棋’偏差分毫。 年却清顿觉身如置于冰窖,他无法确定这个在年家与他相伴七年,温暖时光如同淡淡流水一般的尉迟宿,是不是真的要害他。他将那飞镖攥在手里,迟疑道:“阿宿?” 无人回应,从背后又倏地飞来四记围棋,嗒嗒嗒嗒地钉在后背,正中穴位,年却清无法动弹,心中又惊又怒,却更加声嘶力竭地喊道:“尉迟宿!滚出来!” 这时身后刺来一剑,正穿入他的右肩,年却清毫无防备,被这一剑刺的向前一倾,喉中涌起一阵血腥之气,勉强道:“你……是不是尉迟宿……” 有个声音在身后阴险地笑了起来,并不是尉迟宿的声音。年却清一口气还未松到底,闻他言又是心中一惊,只因那人道:“我不是尉迟宿,但他在这儿看着呢,而且,不会来救你。” 年却清似是想要转头,却无能为力,一字一句冷声道:“何人。” 身后之人未答,另一声又起:“行了,别跟他废话了,办正事,动手。” 年却清心中一惊,尚未开口讲话,竟被人拿布封了口,那人又道:“来人,弄晕他。” 年却清登时被人反束住双手,有两人从背后扭住他的双臂,猛的将他撞在树上,年却清当即双目一黑,瘫下身去。后面的人始终没有露面,只听一人道:“怎么就这点本事,这就不行了?” 另一人道:“不行才好,省事。” 年却清从未受过这样的伤,但并不是受不住,疼固然疼,他简直觉得浑身都要被这一下撞地七零八落,额角血热血热地钝痛。然而他神智十分清醒,事已至此,他自知逃不过此劫,无从反抗,那便明哲保身。 那两人在身后窃窃私语了什么,年却清随即被再次狠狠地一撞,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撞到年却清耳边如有阵阵爆鸣,鼻喉间险些断气,双腿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脑中翻江倒海,那两人却提他起来,还要再撞。 这时有人突然冲出来将那两人一脚踢开,吼道:“你他妈到底够了没有!我早就向宗主请示过了,不管年家死多少人,年却清都不能死!” 年却清在剧痛中隐隐辨出那在耳边剧烈回荡的声音正是尉迟宿,极力想睁开眼看看他,问问他为何为了他放下涵养口出脏话,可最终是徒劳无功。被踢倒的人立即起身来扼住尉迟宿的喉咙,咆哮道:“白宿!你少他妈给我蹬鼻子上脸!别以为你这几年立了功,你就能在尉迟家一手遮天!家主是答应过不让他死,不过可没说过不让他缺胳膊少腿,不让他变成傻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离了尉迟家,你就能复兴白家吗?白宿,啊?” 年却清方才听见尉迟宿来的时候,心中还亮起一点希冀,可此刻这个白姓之名却仿佛迎面泼来了一盆炙火,浇得他体无完肤。 瘫身在地上的年却清身体忽地一颤,尉迟宿望见,似是想上前握住他的手,被另一个尉迟家的人看见,直将他推了开来。不知在向谁说道:“差不多行了,办正事。” 说着那人亮出佩剑,挑出一朵剑花,剑尖指在年却清腕间,划出一道血痕。 年却清早已痛的毫无知觉,他只是觉得有一股热热的液体从手腕流出。过了不知多久,听见一个人道:“不是他,不是能镇住白月光的血。” “那些人怎么办,带回去?” “带回去,多个人质,以防后患。” 尉迟宿刚要上前抱他,突然后面偷击来一记手刀,他顿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白宿也带走,让他醒着不是好事,万一做了不该做的,我们都要完。” 那群人御剑带着年却清和尉迟宿离开猎场,年却清并不是意识全无,听他们的谈话听得模模糊糊,但他大约听到什么要将他作为要挟年家的筹码,什么回去先关几天再议,以及听到关于尉迟宿,听到他潜藏年家的最终目的,然后心蓦地一寒。 另一个人说:“白宿归根到底姓白,他对这个年却清好点,也是为了报灭族之仇寻个信息来源。他是跟了他很多年,但是你们也不必太过紧张,若是白宿要向着年家,早就不与我们来往了,但这是不可能的。他能为了一个人,放弃对整个年家的仇恨?” 忽然之间,一阵难以言表的难过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吞噬了年却清的整个身心。 他不能。 年家于白家是灭族之恨,不共戴天。尉迟宿不会为了自己一个人,便把所有痛苦都视作无物。他猛地想起那晚尉迟宿提及他父母时那样深通恶绝的神情,他本以为那是旧伤难提。不想,却是对着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家族之后人,流露出的发自内心的憎恶与痛苦。 七年。他在仇人的家里,委曲求全,暗藏锋芒,七年。 年却清这么想着,突然涌起最后一丝力气,奋力挣脱,落下云间。 他心中反反复复念着。 七年。 第40章 旧事 大约是在年却清八岁之年,年家在仙都办了一场盛大的清谈会。 那年年家上下仍旧意气风发,白月光安然光华流转,她似是一道荣誉的光,笼罩着整个偌大的年家。 应邀的仙家三十有余,仙都上下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饶是如此,却仍避免不了敌对仙家的发难。 就譬如,尉迟家。 正殿大宴,年风临正说到各家前来听学之事,尉迟关辰突然拍上酒案,冷声向年风临嗤笑道:“办学?你说得到好听,不就是你们这一群偷技之徒,用仙门各家的仙技,汇到年家学堂里习及,你只当仙门百家个个都是傻子?若是真有本事,何不教习占星术?” 表面的平静自然是极易被打破的,仙门各家的宗主心里都默默忍着呢。尉迟宗主一开口,立刻有各家宗主拍案应和。一时间群情激奋,场面混乱无比,由此事引发出更多关于年家恶劣行径的控诉来。 就包括年家利用白月光滋事抢占各家兵事重地;包括章家因对年家有过极度的言语不敬,年家便向章家暗传瘟疫;包括年家火烧贾家沐书阁,窃取郑家法术典籍。甚至追溯到上届家主年滁彦灭白家满门。各家对这样的淫威忍无可忍,群起声讨年风临,年风临自是喜怒不形于色,神情淡淡,似是十分坦然承认这事全是他做过的,他全都肯认,他是不想说话,若他想说,每件事都可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来。然而挡不住年风龄这个暴脾气,大声喝道:“全都给我闭嘴!” 殿上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人不合时宜地冷哼道:“年家可是连他们家亲生的孩子都虐待的,上次我代我家家主来年家‘讲和’,可是亲眼看见年侧主的长公子带着一身血可怜兮兮地在白月祠堂门口罚跪。那小公子还不到十岁,真是凄惨至极。” 年风龄重重地将酒杯向桌上一搁,刚要斥责,年风临先开了口:“白月祠堂是年家机密重地,你是如何到白月祠堂来的?” 那人猛然意识到失言,悻悻闭了口,退到一边去了。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有一人,双手扶上桌案,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那人已经老态龙钟,头发尽数斑白——其实他年岁并不很大,六十都还不到,知情之人忙劝他不要说了,然而他仍旧字字珠玑地开口,语速不徐不缓,却是万分悲痛恨愤。 “年却升是我家晨灵的儿子,她当年嫁与年侧主,受尽苦楚。晨灵的身子一向康健,我始终不信她是难产而死。年侧主,你若是不悦晨灵,大可不必娶她过门。她当年不过十七岁,你凭什么……凭什么要葬送她的一生!” 那人是温家的温宗主,老来得女,对其百般疼爱。温晨灵生得落落大方,行礼至数也是飘洒而规矩,俨然是温婉贤良的大家闺秀。温宗主本意是不愿意让如此钟灵毓秀的女儿埋没于普通人家草草一生,可谁知,这一择人家,却择了一条黄泉绝路。 年老的温宗主,自然是沧桑受尽,痛失爱女后愈发显得老态,一字一字,如同洪钟贯耳,催得声泪俱下:“晨灵命苦,年纪轻轻葬在年家荒凉后山,魂归西去,无人送终,孤苦伶仃,魂魄亦无可相伴。但我就算是拼了命,也绝不让,绝不让却升也受尽你们的迫害!” 这一番话落尽,着实是感人肺腑,如此护孙之心,实令人扼腕惋惜。可无人知晓,此时年却升正在房中“养伤”,已是整整两日昏迷未醒。这时宴会看上去像是静水一潭,实则暗潮涌动,年风龄心中暗自密谋。温宗主不知,这一番发自肺腑之言,竟于两年之后,为温家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这都是后话。温宗主不愿再多留一刻,带着温家众人离场。现场便又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讨伐之声。年风临沉得住气,始终处变不惊,可年风龄几欲动武。就在各家的叫骂声中,突然有个声音叫道—— “当年星象有乱,风水异变,瘟疫横行于各仙门世家之时,年家启用白月光修补天象,你们去哪了。” 这声音尚还青涩,如同摘下过早而未成熟的青果,却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在场众人先是一愣,继而一阵喧哗着寻找声音的来源。那喊话的少年拿开身边女子要捂住他嘴拦他言语的手,接着又大喊了一句: “你们只知年家于你们不利,却不曾想年家对你们的恩典,于此默默腹诽。说白了,还不是因为自己没本事,才嫉恨年家实力强盛?” 尉迟关辰怒不可遏,当着所有人的面,骤然拍案向后喝道:“尉迟宿,滚出来!” 在所有人的议论之中,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身着一袭银白色家袍,穿过身边几人阻拦的手,不卑不亢地从尉迟关辰身后的队伍中走出列来。 尉迟关辰不想这叛子出于己家,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半大孩子,受到呵斥如此理直气壮,仿佛并未发觉自己做了错事。尉迟关辰扬手似要扇他耳光,少年双眼眨都不眨,那手伸到半空,却被身后一位女子截住。 “兄长,不可。宿儿年纪尚小,分不清是非,你……” “谁说我分不清?”尉迟宿仰起脸道。 尉迟关辰躲开那女子的手,喝道:“你这个逆子!” 尉迟宿目光冷冽,字字清如冰刻:“所谓是非,功成业达,实力足可征世服之者为是;一无所成,不思进取而生谋反之意者为非。” 女子拦道:“行了,阿宿,你少说两句。兄长,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不必于此外扬。” “回去?你还想让他回去?尉迟关景,这个孩子你怎么捡来我就怎么扔开,你别分不清到底谁是你亲生的孩子,尉迟宿辨不清世事,你也别跟着他掺和!” 尉迟宿毫不退让,当即还击道:“尉迟家的养育之恩我感激涕零,但要我放开自己的原则去和尉迟家的思想同化,我无法接受。尉迟家处处与年家作对,有什么好处?家主您想让尉迟家任仙门首位,可是您能修补天象,调控风水轮转,保百家安康吗?您没有这个能力,却觊觎高位,不得,则联合众家讨伐年家意图用武力逼其下位,如何以德服人。早知如此,当年又何必拥其为首?恕我直言,您这样做,无异于小人!” 各家之人看得目瞪口呆,年风临也是惊讶非常,他不想在此众口难调之际,最不随波逐流地竟是个半大孩子,如此英勇,却不高明。因为尉迟关辰已气得踹翻酒席,怒目圆睁地呵斥道:“今日你与尉迟家再无瓜葛!你既觉得我们都是小人,就自己去找你仰慕的君子去吧!” 说着便挥臂叫尉迟家的人跟他离开,尉迟关景赶忙拉住他的胳膊道:“兄长,你……” “你再敢为那小子求一句情,我现在就让他死在你面前!” 一场宴会不欢而散,尉迟宿始终笔直地站在正殿中央,待散乱的人影殆尽,正殿之中便只剩两人。年风临走上前去,拍拍尉迟宿的肩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这样的动作一瞬间让尉迟宿有些受宠若惊地迟疑不定,闻声,他缓缓地转过身去,动作慢地仿佛生怕年风临会拿开手一般。他抬头,还是坚毅地摇摇头道:“我不回去。” 年风临性格与年风龄相异地偏激,许是因为受姜闻道熏陶,颇有几分谦和达练,平易近人之气,他道:“那你可要无家可归了。” 尉迟宿似是不知怎么回答,尽管他心里清楚这是必然,却还是有些不露声色的难过,张张嘴,又低下头去。 年风临道:“你不是尉迟家的亲生子?” 尉迟宿摇头:“我是从街上捡来的。” 年风临略一点头,微笑着叹了口气道:“你呢,勇气可嘉,但是抱歉,年家不能收留你。” 尉迟宿早有预料,也知这一腔孤勇最终会落个虚无,于是也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过多的情绪反应。似是坦然接受了一般,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讲,望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出神。 年风临道:“年家不留你,你也不回尉迟家?” 尉迟宿声音很小,似是在失望,但语气却依旧坚定:“不,死也不回去。” 年风临忽然笑了,从门外唤来一个家仆,吩咐道:“去收拾一个干净的房间,带着这孩子去吧。” 尉迟宿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年风临道:“年宗主,您……” “你今天的话说的很对,你喜欢这儿,就先留着吧。” 年却清从房间里跑出来,发现对面年家弟子的一排房前,站着一个穿银白色外袍的人。他叫住一个路过的家仆,问道:“芳澜,那是谁?” 芳澜端着一盏清茶,回头看了看,答道:“好像是来了个尉迟家的。小公子,我不能再和你多说话了,侧主从宴上回来后生气得很,正待我去送茶呢。” 芳澜说着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年却清立了一会儿,想再叫一个家仆来问,是谁要住在这里。这时他身后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年却清再顾不上是谁来了,一阵风一样跑入年却升房里,叫道:“兄长,你醒了?” 年却升确实是才醒,见到有人进来下意识向后一躲,不小心压住了伤口,瞬间剧痛逼得他狠狠蹙起了眉。年却清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试探道:“兄长……你怎么样,要不要我去叫人来……” 年却清本意是叫人来给他疗伤,年却升却会错了意,沙哑着嗓子大声喝道:“滚!” 年却清一怔,幼稚的脸上可以说是染上了痛苦,低着头呆立片刻,失落地转身离去。 过了几日,年却升还是没好,年却清独自去鲤鱼池边的小院荡秋千。没有人推他,他就一个人坐在上面望着不远处的池水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余光里闪过一道银白的身影,年却清转过头,向那身影问道:“你是谁?” 尉迟宿自从来了年家之后一直很把自己当外人,四处给家仆帮忙,扫院子、净衣服,毫无怨言。这会儿见了年却清,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年却清公子,在下尉迟宿。” 年却清眨了眨眼,只道:“你能不能推我荡秋千?” 尉迟宿应声,绕到身后去轻轻推他,推了一会儿,年却清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道:“你推得很稳,比我兄长要好得多。” 尉迟宿便顺着话问道:“那你兄长呢?” “他在养伤,不能陪我荡秋千。” “养伤?”尉迟宿显然无从想象,“你兄长不才长你两岁,他受了什么伤?” 年却清撇了撇嘴,不掩不藏地回答道:“我父亲不喜欢他,总是打他,他每个月都要有好些天不能陪我玩。” “那你兄长喜欢和你一起玩吗?” 年却清垂下眸,闷闷道:“不喜欢,他每次挨打都是因为我,所以他不喜欢。” 尉迟宿想了想,往他手里放了一颗方方正正的糖,安慰道:“这是上午膳房的师傅给我的,你拿着,别难过。” 那天散了以后,尉迟宿便时常留意着这个小孩儿,到冬日花园里的寒梅盛放时,还往他房间里送了两支嫣红欲滴的红梅。 年却清不知他这样是出于何种心态,因为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刚毅,仿佛凝练着历经过鲜血淋漓的家破人亡一般的老成陈练。似乎并不把任何年龄相近之人放在眼中,又有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恭敬之心。 这样的一个人,在年却升房前看见那个十岁的孩子之时,还是为他周身的冷锐气场吃了一惊。 那人目光疏离,神情冷冽,他同尉迟宿不同,他经历过不只是心灵,更有身体上的浴火重生。 年却升什么都不讲,只是略微眯眼分给尉迟宿一点余光,便转身将房门关上了。 尉迟宿开始时常跟着年却清,年却清有了很好的玩伴,便不再日日跑到年却升房前去看他好起来了没有。但年却升永远都不会好,新伤压着旧伤一道道叠加,却永远都不留疤痕。 年风龄时常对年却清说,年却升自愈能力太强,灵力亦是不容小觑。万一他得家主垂青,年却清的前途就不好说了。年却清那时还小得心中盛不下事,而年风龄对他的严苛以及恨铁不成钢,这样日日月月的耳提面命,对他终是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于是他心中,对于年却升那种嫉恨的种子,便开始悄然萌芽了。 往往这时,年风龄还要提到嫡庶有别,隐晦不明地指责年风临用邪计淫巧夺了本该属于他的家主之位。他还要拿着各家修为甚高的庶子和年却升放在一起与年却清比较。如姜家的姜冬沉,林家的林裴深,甚至哪家的女弟子,借以呵斥年却清的不合格。年却清最恨被比较,一来二去,日积月累的嫉恨让他变得阴狠又孤僻,仿佛成了第二个年风龄。 只有偶尔和尉迟宿在一起的时候,还想曾经那个只想要和兄长一起荡秋千的,青雉可爱的年却清。 年却清与年却升的关系便趋于崩析,他再也不关心年却升又因为什么事而被关禁闭,挨灵鞭;再不偷偷向年风龄为年却升求情;再不坐在他的床边等他醒来,问他是否还好,连一声证明他们还有关系的“兄长”,都尽是嘲讽和无情。 只是很久之后的一次,见他在天寒地冻的冬日,一身单薄衣衫在白月祠堂口跪倒昏迷,年却清才隐隐记起,幼时的自己曾对这位兄长有过那么多的仰慕和同情。 年却清十一岁那年,年风临给了尉迟宿几件年家的家袍,是外姓弟子穿的样式,年风临道:“不必改姓了,尉迟这个姓,就算是替你记得尉迟家曾对你有过十三年的养育之恩吧。” 尉迟宿谢过,双手接过那几件厚重的家袍,心知这是年风临对于他这个尉迟家来的人真正的接纳。 而这一年,对于年却清来说,实在是个多事之秋。 临近年关,年姜两家在年家设宴,年却清在与尉迟宿去正殿的路上,看见了意外落水的姜冬沉。 年却清早就听父亲在耳边叨念姜冬沉听得烦,见此场景,也不救人,就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望。四周逐渐围满了人,尉迟宿心觉不妥,赶去正殿叫人。恰巧年却升路过于此,看见了水中无计可施的溺水之人。 他走进人群,质问众弟子为何不救人,年却清最恨被质问,一股棉麻的恨意猛的涌上心间,像岩浆嗤然融入江水一般,直蛊惑他作难。于是年却清趁人不备,猝然将年却升推了进去。 十一岁的年却清,竟觉有些狠毒的欢快爽利蔓延入胸口,他轻笑了一声,心想道:“我终于不用再和这个人比了。” 可后来年却升竟活着上来了,接下来便是年却升去关禁闭,自己也被关进房间里,关七日并没有什么,只是七日里除了送饮食进来的家仆,就再见不到别的人。一出来就将他拉去向姜冬沉赔礼道歉,他十分不愿,不想背上这不属于他的罪名,于是敷衍了事,态度草草。姜冬沉并不在乎,只道:“救我的人是谁?我想见他。” 年风龄道:“你最好还是不要见他,他现在病重,你们见面倒尴尬,还是算了吧。这恩情让你父母替你记得就是了。” 穆敛闻言,与姜闻道对视一眼,向姜冬沉柔声道:“阿沉,这世间最还不清的便是人情,母亲答应你好生关照那个孩子,可好?” 说完,又俯下身轻声在他耳边道:“听话,你执意见他,于他不好。” 姜冬沉那一双浅灰色的眸子里满是落寞与不甘,回头望了鲤鱼池一眼又一眼,似是在回想那日那少年清瘦却又有力的手,那单薄却温热的胸口,带给他的坚定的希望。最终,还是随着父母回了姜家,不再多言。 接着,就是除夕时年却升火烧书志楼,出来后灵力不减反增。继而他又被关入黑房子,不过两日,白月光突然躁动,年家众人齐聚白月祠堂,正待进行安抚,突然白月祠堂大门砰然被撞开,冲进来一个满目猩红的年却升。 年却升一记灵力萦着黑气直直冲着年却清击来,年却清背后靠墙,躲闪不及,下意识抬手要护在眼前,却没等来那肝胆寸断的痛苦,是尉迟宿抢在他面前,替他生生受住了这一击。 向来喜怒无常的年却清骤然一声惊呼,扑向尉迟宿面前,却被他推开,许是怕吐出的血会染在年却清身上。 之后年却升是如何被压制,又如何被带到那个破院子里,年却清便不知了,他只顾手忙脚乱地去扶面色苍白的尉迟宿,尉迟宿只摆摆手,擦净嘴角乌黑的血迹,声若薄翼地安声道:“无妨。” 此后这几年,年却升在年家便被视若无物。他愿去哪便去哪,只要不出年家大门,也无人管他。年却清对他不温不火,直到年却升十六岁那年,姜家来年家听学,年却升有了结伴而行的姜冬沉。 年却升逐渐变得话多而爱笑,从前那股清冽冷锐不容接近的气场,还有几分桀骜不驯和吊儿郎当都收敛殆尽,在那姜家的姜冬沉面前,他活像一个教养得体却心性欢快又忍不住爱闹的少年郎。 从未见过这人,还能像个少年。 年却清以为他早晚要来问自己当年有关于姜冬沉落水的事,而年却升始终没有。 年却升似乎开始真的快乐,锋利的棱角被温润如玉的姜冬沉精心磨平,除了头一开始找自己打过几架,之后便再不来挑衅他。年却清心里莫名不是滋味,这样过了一年,一日傍晚,年却清突然想去看看年却升在做什么,他去那个破败的小院子,人却已经不在了。 他这才想起,这年菊月,年却升已满十七。 年却清沉默片刻,关上房门,忽然有些难以名状的难过。 这样彼此怨恨又时刻彼此关怀的人,世上或许再没有第二个了。 第41章 “偷情” 姜冬沉精通医理,在他十分细心谨慎的医护下,年却清恢复的极快。 姜冬沉并不好向年却清问这问那的,年却清情况如何,姜冬沉也就是看一眼的事。尽管这样,年却升还是吃醋了,趁姜冬沉出去晾衣服,悄咪咪地尾随在他身后跟了出去,姜冬沉全然未觉,衣服搭完一转身,映入眼帘就是一个近在咫尺的下巴。接着就听见他道:“早知道我也该受点重伤,叫哥哥每日伺候我。” 姜冬沉白他一眼:“不受重伤我也是成天伺候你。” 年却升和姜冬沉在床边铺了一方草席,与床同长同宽。年却清还需再留几日,这几日两人便在草席上过夜。年却清心中过意不去,总说要回年家,年却升抱怨归抱怨,这会儿还是正经的很,义正言辞拒绝道:“你这样孤身影只地回去,路上要是再遇见什么人把你截走,谁去救你。” 晚饭过后,年却升给年却清倒了杯温水,道:“我和冬沉去外面联系一下姜家,有事去外面叫我。” 年却清点头,坐在床上和阮阮大眼瞪小眼,没有讲话。 出了门,姜冬沉双手抵向家纹,不一会儿传声接通,姜冬沉唤道:“母亲?” 那头响起穆敛温柔的声音,她只应了一声,姜冬沉便接着道:“围猎会那边怎么样,有没有出什么事?” 穆敛道:“有,围猎会好几日前就被叫停了,开始那天便出了事。年却清和尉迟宿,全失踪了。现在年家还在派人去外面寻,我们家也派人去了,不过一无所获。现在这事最大的指向自然是尉迟家,可他们始终不承认手中有人。这几日,你和却升要小心。” 他们自然不承认手中有人,年却升与姜冬沉对视一眼,姜冬沉问道:“那现在外面搜寻的,是否有尉迟家的人?” “尉迟家面上不做表示,可人终究是在他们的地界丢的。一定会派人去寻,尉迟家与年家这一战定是免不了了。年侧主现在焦躁得很,他那夫人也整日整日不能安寝,你们最好不要……”说着说着,穆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道,“阿沉,你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姜冬沉道:“母亲,现在年却清在我们这儿。” 穆敛一惊,问道:“他怎么会在你们这儿?他……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会暴露你们行踪的东西,你们检查过了吗?” 姜冬沉如实道:“有尉迟家放的寻灵珠,已经处理掉了。我和却升是在街上偶然遇见他,满身是伤,前日才醒过来。他在我们这儿,谁都不安全。我们如何,想办法送他回来?” “不,你们别来。我想一下……这样,我们家现在在外面巡查的弟子中,有一支是你三哥带的,这几日风口浪尖,你们在千欢渡万不可出来露面。后日我叫冬蔚去那边接他。你嘱咐一下年却清,就说……就说冬蔚在一片荒山野岭寻到他。他重伤难行,又逢外面惊涛骇浪,冬蔚便没有声张,待他伤口基本愈合,才带他回来。冬蔚那边我会交代,可好?” 年却升觉得这方法十分可行,便点了点头,姜冬沉道:“好。” 穆敛似是又想到什么,略一忧虑地迟疑道:“他不会泄露你们的住处吧?” 年却升不假思索,斩钉截铁道:“不会。” 姜冬沉信他,便传声道:“不会。” 穆敛道好。叫他先去嘱咐年却清,便断了传声。 回了屋,年却清正看着墙上那副字发呆,姜冬沉叫年却升去和年却清讲,自己去侧屋洗碗。年却升十分认真地完成了他的任务,确认无疑后,便跟去了侧屋,一声不响地站在姜冬沉身边。 姜冬沉只当他不存在,顾自洗碗,这时年却升唤了一声:“哥哥。” 姜冬沉嗯了一声,年却升也不讲别的,直接上了手,搂过他的腰。 姜冬沉一巴掌拍开了年却升的爪子,责怪道:“外面有人。” 年却升委屈巴巴:“哥哥,自从年却清醒了之后,你可是连手都没让我摸过一下。” 姜冬沉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洗碗,年却升往他耳边凑道:“真的,哥哥,自从他醒了,你连睡觉的时候都不抱我。” 姜冬沉无可奈何,可这是实话,他也无从反驳。他真是不知道年却升哪来这么大的心还有心思在弟弟面前与自己搂搂抱抱。于是便仍旧不讲话,任年却升怎么唤都不讲话。年却升穷追不舍:“哥哥,哥哥哥哥哥哥,你理一下我啊。” 姜冬沉想回头看一眼年却清是否注意到这边,只是尚未转头过去,年却升就抢道:“门我已经关上了。” 看来是有备而来,姜冬沉停下手里的动作,就势望向年却升。 姜冬沉面上波澜不惊,眸子里也不带任何情绪,清闲寡淡。平静无比,自然无比。年却升却歪打正着地被他这一潭春水一般地双眸勾得一怔,迟疑道:“哥哥?” 姜冬沉不应。却没移开目光,嘴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橘红的灯火下映的格外自然从容。年却升被这样子迷了眼,继而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姜冬沉仍旧不应,眼睛眨也不眨,就是目光皎皎清澈地望着他。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周遭一片寂静,连窗外不止的春风都悄然无声了。年却升突然灵光一现,回过神来,无奈地摇头一笑:“你啊。” 说着就俯过身去,慢慢靠近他的脸和唇,这过程十分缓慢,姜冬沉始终一动不动地望着年却升的眸子,双眼眨也不眨。年却升探到他唇边,靠得极近之时,忽然停下,几乎是脸贴着脸轻声笑道:“哥哥的意思,我没会错吧。” 姜冬沉没有回答,年却升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脸上轻轻一扫,那正是姜冬沉的眼睫。 年却升一笑,含住了已近在咫尺的唇。 姜冬沉十分乖巧地微微张嘴,与他唇舌相碰,千卷缠绵。年却升的吻一向动人心魄,逼得人丢盔弃甲,触到人内心柔软。姜冬沉便主动回应,微微向一边歪了歪头,年却升十分欣慰,伸手揽住他的腰,再次加深这个吻。 那唇瓣辗转厮磨,说不上是温柔如水,年却升实实在在是把姜冬沉的舌叶卷了去,含在口里,不给他逃跑分毫的机会。姜冬沉见逃不掉,便纠缠着迎上去,在彼此旖旎的气息中临摹对方的舌尖,直探到舌根,仿佛尝到人世间清清甜甜的至味。 其实姜冬沉在这一方面简直一窍不通,但他有对年却升十三分的百依百顺。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步一步去发现年却升的喜好,然后去学,去取悦他,万分认真地迎合他,有求必应。 略微歇了一歇,算是偷了口气,到后来竟是姜冬沉先迎上来。往往是年却升先开头,姜冬沉迎合。这次瞧他主动,年却升也想尝尝被吻的感觉,于是便放任着不动,任他在自己唇舌之间吻了又吻,舌尖不住扫过自己的虎牙,可爱得年却升心头一阵洪水泛滥。忍不住睁眼偷看他,只见他仍安静闭着眼,只是长睫有些轻颤。年却升心里笑他没出息得很,舌叶一卷,含住了送来的舌尖。 甜得像山间一点冰雪悄然化开,润在无暇的细腻花瓣上,温润无声。 姜冬沉见年却升亲个没完,心想也该够了,便往后退了退,不过几寸,又被年却升扣住后脑,重新吻在一起。 这吻实在是十分漫长,格外醉人,再不知过了多久,姜冬沉甚至能品出自己唇间是怎样一幅水光淋淋的嫣红模样。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碎响。 姜冬沉一怔,却没急着和他分开,许是这吻接的久了,人也跟着有些迷糊,便一时没意识到这响声从何而来。年却升倒难得比他先明白过来,在他舌尖轻轻咬了一下,算作这吻的告一段落。放开姜冬沉后,转过身靠在桌上没事人一样道:“你这孩子,你以为这是年家,茶杯摔一个就有一个。” 年却清实在成了木头人。他只觉得年却升和姜冬沉洗碗洗得太久了些,就想借着自己用的茶杯还没洗进来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便自作主张开了门,谁知一开门就看见这两人几乎贴在一起,嫣红的舌在两人紧贴的唇中若隐若现。心中一惊,手也随之一颤,茶杯就啪地摔在了地上。 年却清似是才被五雷轰过顶,楞在原地讷讷地问道:“你……你们……?” 姜冬沉格外有长进,双颊不红不燥,端起木盆对身边的年却升道:“我去倒水,你记得把地上的瓷片收拾了,小心一点,不要划到手。” 年却升转头看了一眼,有些眉来眼去的温柔意味,然后略一点头,姜冬沉便不动声色地从呆若木鸡的年却清身边过去了。待他关上门,年却升哂笑道:“活过来没有?” 这话过了好久才传到年却清耳朵里,他先摇了摇头,又点了一点,半晌,才怔怔道:“你……和姜冬沉……?” 年却清这个样子莫名有些可爱,让年却升回想起他小时候跟在自己身后追问伤口疼不疼的样子,年却升笑了,道:“就是你看见的那样。” 这句话又让年却清反应了一会儿,良久,他终于回过神,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你们什么时候的事,姜冬沉他父母知道这件事吗?” 年却升抱起手,仰了仰头道:“两三个月吧。他父母还不知道,不过也就是早晚的事,你回去了以后别多嘴,这事我们要自己说的,听到了没有?” 年却清点头,沉吟片刻,又道:“兄长,我怎么不知你竟是个断袖?” “也没有很断袖吧,我虽说没喜欢过姑娘,男子除了他也没喜欢过别的。”说完又补了一句话题之外的话,“走的时候别穿着我的衣服,小心别暴露我的行踪,我还想和他好好过日子呢。” 年却清表示明白,两个人静静站了一会儿,年却清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又开始恍神,面上尽是回忆的神色。年却升伸手去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年却清摇头:“没,没事。” 年却升就势用两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颇有些语重心长地道:“自从你醒了以后,每天都在走神,吃饭也走神喝水也走神,还不如以前跟我耍心眼的时候机灵呢。你才十五岁,年纪轻轻的,怎么每天都老气横秋和个小老头似的。” 年却清的心事年却升自然不知,低着头一言不发,年却升又道:“我十五岁的时候跟你现在一模一样,不笑不说话的,每天盯着我院子里那棵枯死的老树干发呆,你可真是我亲弟弟。” 年却清抬起头来:“那,兄长,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年却升笑道:“我呀,那时候我又没有姜冬沉,我能想什么。就是想想什么时候才能到十七岁,什么时候能彻底离开年家,但是若真走远了又该去哪,一个人怎么生活。再偶尔,抱怨一下父亲和你母亲,顺带想一下你,没了。” “怎么还有想我。”年却清道。 “小时候好好一个孩子,不知怎么就被父亲教成那样了,我不为你扼腕惋惜一下?” 年却清十分无奈:“我早知道错了,兄长。” 这句话让年却升十分满意,没忍住低头一笑,继而从桌上直起身道:“好了,都已经过去了。我和冬沉的事,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和他父母慢慢讲,年家这边呢,你知道就行了。我去外面看看他,他脸皮薄得很,刚才面上那么镇定,心里指不定怎么惊涛骇浪呢。地上这些碎瓷片你自己收拾,我可不伺候你。” 说着就走到门处,开门时又补充了一句:“下次见面记得要叫他嫂子。” 第42章 归家 两日已过,姜冬蔚如时来接年却清。临行之时,姜冬蔚同姜冬沉讲了几句家事,年却升则对年却清说:“你聪明得很,不用我说,你知道明哲保身就是了。年家现在处于劣势,外面波涛汹涌,切记不要与他们硬碰硬。” 年家的劣势实在是由尉迟宿造成,年却清太过信任他,对他讲过太多年家内部可以称之为机密的重事。他的反叛,势必会给年家雪上加霜。 不过这一切,年家毫不知情。 年却清点头点的心不在焉,年却升拍拍他的肩道:“行了,你不说我也不是不知道,尉迟宿给你带来的打击不小。但是他走了,你还是作为一个年家的人留下。你总归要好好的生活,你和我不一样,你没有尉迟宿,起码还有很多人爱你。别让他们失望。” 年却清到底还是记得那条红璎珞,扬起脸道:“兄长,那条红璎珞,你丢到哪去了。” “那条红璎珞能定你行踪,阮阮开传送门丢的,我不太清楚。怎么了?” 我想让他知道我平安回去了。年却清道:“无事。” 年却升见他不愿说,便也不多问,只道:“有事你还是可以来这儿找我,不过来的时候要小心,明白?” 年却清点头,年却升便道:“好了,回去吧。” 年却清转身跃上姜冬蔚的折扇,看向站在一起的年却升和姜冬沉。其实很想说他并不想回那个物是人非的年家,但他还是答道:“兄长,告辞。” 那折扇缓缓升空,渐渐与千欢渡远离,在年却清眼里,缩成一个很小很小的点,最终消失不见。 年却清想起,在前日夜里,不知是两更还是三更,年却升以为他已经睡下,便小声对姜冬沉道:“希望他这次回去,能在年家把我缺失的那部分,完完整整地活回来。” 年家当值的守门弟子,又惊又喜地匆忙跑向年风龄与平粥的寝居:“侧主!夫人!姜家的三公子把小公子带回来了!” 平粥先是一怔,望见后面正在走来的安然无恙的年却清,当即跑去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使劲抱着他颤声道:“你这孩子,真是吓死母亲了。你怎么失踪了这样久,都不想家吗……” 年却清被抱的隐隐有些不自在,但方才见平粥双眼红的不成样子,人也憔悴了好些,心中十分愧疚,轻声道:“好了,母亲,我没事。” 平粥像是生怕他再不见了一样,死死抱着一点不肯放松。年风龄心中高兴,面上不露,见这边插不上话,就转向姜冬蔚道:“多谢你了。” 姜冬蔚显然与姜冬沉不同,他扯谎的技术可比姜冬沉高明的多,听年风龄道谢,神色如常道:“无妨。无须谢我,我本该一早带他回来,只是见他时他身上有伤,状况不稳,怕打草惊蛇,便没有上报。让年侧主和年夫人担心了。” 平粥听见这边的交谈,得知年却清身上有伤,忙将他放开道:“伤到哪了?情况如何?你快回屋里去,我去叫医师来。” 姜冬蔚转向这边,致过礼道:“年夫人。年公子身上的伤已经被医好了,但伤及灵力还需恢复一段时间。这些日子叫他不要受了风寒。受寒会使灵脉阴虚,不利于痊愈。” 平粥日里嚣张无礼惯了,这下突然受人恩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示,不住向姜冬蔚道谢。姜冬蔚无功不受禄,听她这样感激涕零,隐隐有些心虚,忙谢绝了她留下用膳的好意,推辞道:“姜家那边还需我回去复命,许多事尚未完结,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平粥并没有强留,叫人好生送他回去。姜冬蔚走后,年风龄一针见血地质问道:“是谁伤你,却清,不可作谎。” 年却清也没打算隐瞒:“除了尉迟家,还能有谁?” 年风龄这破脾气再一次全线引燃,怒火中烧,提起剑气急败坏道:“我去端了尉迟家那群卑鄙小人!” 年却清道:“尉迟宿还在他们手里,父亲你前去宣战,他们伤了尉迟宿怎么办。” “他被伤了就伤了,关年家何事!这口气我若还不出,年家还有何脸面见人!” “父亲!”年却清喊道,“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打这个打那个?现在年家的情况禁得起那样打下去吗?年家和尉迟家的战事能避就避,若打来打去,打到最后两败俱伤,是要谁来渔翁得利!” 平粥拦道:“好了好了,风龄,却清才回来,你们便不要吵了。”说着又极尽所能地温声向年却清道,“却清,尉迟宿去哪了?” 年却清闻言,似是戳住了什么悲痛欲绝的心事一般,垂下头去,攥紧手道:“许……许是被尉迟家扣住了,我也不太清楚。” 年风龄冷声道:“我让他去护你,他怎么就落到尉迟家手里了?” 年却清仰起脸:“若没有尉迟宿,只怕我现在尸骨都已凉透了。” 年风龄不再讲话,平粥好声好气地拉过年却清:“好了,不要再与你父亲生气了,过两日我叫他和家主去尉迟家要人。你先和我回屋,我找医师给你好好调养。” 入夜,年却清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望着桌上被风吹的摇曳不定的烛火,忽然体会到了年却升从前形单影只的滋味。 这房间惯是有家仆来打扫的,内内外外干净整洁,不像年却升那个小房子,凡事都是那两人亲力亲为。然而到了最后两天,年却升和姜冬沉的关系被年却清知晓以后,年却升就整日整日指派年却清干这干那,姜冬沉都不忍心了,叫年却升照顾一下伤员,然而年却升一梗脖子: “我还不能支摆支摆他了?前两天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不使唤他,你每天给他煎药把脉调身子,现在他好不容易能跑能跳了,我就不能让他干点活?” 说白了还是吃醋,姜冬沉暗自撇了撇嘴,向年却清道:“听你兄长的吧,我救不了你了。” 其实不过就是洗个碗扫个地,这有什么。年却清看他们吵架看得有趣,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干起活来倒毫无怨言。不过姜冬沉还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毕竟年却清是客,又年幼于己,便上前接他手中的扫帚道:“我来吧。” 年却清差点觉得后背让两道目光戳穿了,连忙摆手道:“嫂子您坐着。” 姜冬沉听了这称呼,骤然一愣,转头向年却升道:“你教的?” 年却升不置可否,坐在书案前翻着书装聋,阮阮却喵喵喵叫唤起来,似是说:“就是他这个臭不要脸的!” 之后阮阮就被扔出去大半夜,到最后姜冬沉无可奈何地把弃猫捡回来,趁年却升不注意,小声向阮阮嘱咐道:“你可少点话吧我的小祖宗,一会儿他过来了,你学着乖点。” 阮阮感激涕零地点着头,瞧见年却升从侧屋过来,跑过去有些羞怯又有些讨好地打了个滚,去他怀里“喵喵喵”了半天。年却升冷着脸:“除了喵你还会干什么。” 阮阮:“咪。” 年却升使劲忍住笑,自以为威严十足道:“滚吧。” 阮阮如蒙大赦,兴高采烈地滚了。 其实这样的场景时时会有,不过在最后那两天,年却清偶尔还能看到他那个“疏离冷锐”的兄长,在姜冬沉怀里扮阮阮,不过阮阮是“喵喵喵”,他兄长是“嘤嘤嘤”。每逢此时,年却清听都听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转过去和真阮阮瞪眼,有点心疼那个被拱的没办法了还温柔地好像不知道怎么跟那人生气的姜冬沉。最后觉得自己在这儿十分碍眼,就抱着阮阮一块儿自觉地滚出去了。 年却清差点很想永远不回年家,在他这个和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兄长家赖一辈子。然而他心知不能,他身上还有很重的担子,他还要找尉迟宿把前因后果问问清楚。 一想到尉迟宿,年却清又不免一阵心疼,似是想放松口气一般地仰起脸,只见那对面黑着灯火的住处,正是尉迟宿从前住的地方。 这房间的灯,只怕是从今往后,再没有尉迟宿亲手点亮了。 年却清看得心中发堵,撤开椅子,走出门去散心。 这偌大的年家早不知被年却清走过多少遍了,年却清暗嘲自己像深宫妇人,将自己宫里的砖缝青苔都数的透彻。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鲤鱼池可去。 月光零零散散,影如藻荇交横。 这影子之中只有一人身影,映得年却清越发难过得无地自容。 除了风声掠过草木这一路窸窸窣窣的声响,无人相与陪。 于是年却清走着走着又开始出神,直到再一抬头,才发觉自己走错了路,走得太远,一不留神便远到年却升从前居住的小院。年却清沉默片刻,伸手推开了吱呀作响的小木门。 从前他来这里,心中嘲讽有之,不屑有之,可现如今他却与早已不在这里的人生出了几分无法言说的感同身受。他们都已经走了,而年却清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留下。他走入这个破旧不堪的小房子,四周的一切都已落满了灰尘。 年却清不多言语,连心绪也渐渐平静,似乎是在他兄长残留下来的那分与人生以死相争的勇气中汲取了一点力量。而他再一转身,这点力量又瞬时不见了踪影。 年却清面前,俨然站着一个人。 离他不过三步,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年却清先是心中一跳,可这一跳似乎落入了水中,不轻不重,最后连一点点涟漪都趋于平静。年却清道:“你来做什么。” 尉迟宿不语。 年却清道:“怎么来的。” 尉迟宿道:“你以前给我们两个的剑做过联立,只要我们都配着剑,念个诀我就能见到你。” 年却清不记得何时有过这回事,问道:“什么时候。” “年却升用怨气伤我那次。” 年却清的剑铸得很早,只是他小时候觉得沉,时常不佩,也是在近日出了一串事之后才佩着剑来去。年却清问道:“那你来干什么,抓我去你们那?” 尉迟宿道:“不是。” 年却清攥着手,良久,抛下一句:“年家不欢迎你,走吧。” 尉迟宿不言也不动,年却清道:“你以为你做了那样的事,年家还容得下你吗?” 尉迟宿低下头:“抱歉。” 年却清反而笑了,反问道:“抱歉?” 你在年家的七年,七年带给我对你无条件的信任和你给我的一切谎言,不是一句抱歉就算得清的。 年却清突然拔剑出鞘,一道雪白剑光直逼尉迟宿的咽喉,尉迟宿避也不避,年却清却吼道:“为什么不躲!今日我若是杀了你,你如何灭了年家来复你曾经的灭族之仇!我怀疑过所有人,可我唯独没有怀疑过你,你凭什么骗我!” 尉迟宿目光清冽,瞥也不瞥那几近切入他咽喉的白刃,只道:“你不会。” 年却清手一松,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别过头,沉声道:“你走吧。” 尉迟宿不动,年却清顾自接着道:“我视你为兄长,从前的日子我们回不去了,你走吧。” 尉迟宿犹豫了片刻,却道:“十日之后,尉迟家要向年家出兵……我也会来,但我站在人群里并不露面,你不要过来,危险。” 年却清暗暗地自嘲一笑,喃喃道:“你在年家都潜伏了这么些年了,如今年家大难临头,你倒回来帮扶一把,图些什么呢。” 说着,他抬起头来,向尉迟宿道:“我一向以为你是最公平正直的正人君子,现在想来是我看走眼了。年家不知道你已反叛,我也不会说。你没把我兄长作阵镇住白月光的是告诉尉迟家,这个人情我在此还你。我们之间的过往和恩怨,忽略不计。尉迟家要打,就尽管来,我也不会把此战透露给家主半分。年家的底子你再清楚不过,成败不在我,在你。” 尉迟宿无言,年却清又道:“你走吧,回头我告诉家主,叫他不必再去尉迟家要人,他从宴上带回来的那个尉迟宿,已经死了。” 十日之后,尉迟家果然兵临城下,可这一战并没有打起来,因为年家使了一记空城计。 黄埃散漫,萧瑟的东风中,尉迟家人马具备,士气高昂,而年家出来应战的,只有一个年却清。 尉迟宿望见瞭望台上那个一身黑底橙纹年家家袍的年却清,瞬时惊惶无措,可年却清一眼都没望向尉迟宿,只居高临下地望着尉迟家来的领将,笑道:“在下年却清,于此迎战。” 他身后的整个年家府邸安静无比,从容无比,尉迟家的将领以为年家存心挑衅,向年却清叫道:“怎么出来了个小孩儿?你家大人呢,见他们出来迎战。” 年却清不语,家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他忽地想起自己十一岁见到的那个背对着熊熊烈火的书志楼,神色从容而桀骜的年却升,他也曾以一敌百,狂放不羁地对年家众人道: “又要把我关到哪去,随你便吧。你大可以再找个人把我打的半死不活,我还是会自己出来的。” 而今年却清觉得自己真是在嫉妒他的过程中越发学的和他像了,冷眼望着尉迟家的人道:“你们来这些人,还轮不到我家大人来迎战。” 最后排的弓箭手已搭上了箭,尉迟宿回头望了一眼,心急如焚。年却清毫不在意,只亮起一点指尖暗橙的灵力,漠然道:“你们腹诽年家偷技,好。今日我不用折扇不用飞花,更不用你们尉迟家的围棋,只让你们了解一下占星术的基本功。在下童子无知,才疏学浅,若是效果不好,还请各位长辈不要笑话了我才是。” 说着,年却清轻轻念了些难以听清的诀术,将赋神术的准备过程刻意放的声势浩大而高深莫测,完毕,举起左手远远地指向弓箭手手里的弓箭,喝道:“赋无神以有神,赐无灵以有灵,起。” 话音刚落,一派弓箭手手中的弓和箭便一个接着一个幻化为一群蹦蹦跳跳的小人,在他们身上跑来跑去,跑了满地。年却清突然笑了,命令道:“去解了他们的盔甲,帮他们搔搔痒。” 那些小人果然照做,在年却清眼里,那群弓箭手实在滑稽无比,于是顾自在瞭望台上笑得灿意融融。尉迟宿是没见过赋神术的,他也没料到年却清还留着这么一手,于是就势向将领传话道:“他们留有底牌,我在年家多年,从未见过这种仙技,不可不防。” 意思就是叫将领退兵,而将领仰起头来,向年却清喝道:“少耍把戏,你这分明就是妖魔邪术!” 年却清正了颜色,可嘴角笑意不减:“邪术?你们无非是没见过我们年家的占星术,无所防备罢了。这样的小把戏我们年家人人能习,只不过不屑于告诉你们罢了。”说着,他一抬眼,望见尉迟家巨大的战鼓,眯了眯眼,无谓道:“嗯——这个不错。” 赋神术着实是最不费灵力的,年却升许也不知自己平日里使唤来使唤去端茶倒水擦桌扫地的小人们竟把尉迟家唬得团团转。年却清赋了战鼓又去赋战旗。一群大人小人满地跑来跑去。年却清手支在栏杆上向下戏谑道:“尉迟将领,我瞧您如今缺个夫人,您看我家哪棵花树中你的意,我给您赋个姑娘出来。” 尉迟将领御剑而起,手中围棋待定,年却清抢着先拍拍手:“战鼓,把你家将领接回去。” 战鼓果然抓住尉迟将领的衣袖,将他扯回地面上了。年却清饶有兴致的看着那群尉迟家的来兵与小人们缠斗,赋神术出的人形是杀不灭的,拦腰斩断随即缝合,只有等一炷香到了才会自动复原。年却清算着时候差不多了,喝道:“弓箭们,可以歇了。” 弓箭人应声而止,片刻,化为原形。年却清道:“尉迟将领,今日是小辈不敬,您见谅,小辈实在不愿与将领大打出手。不如您先撤兵?前几日我被贵府抓去险些丧命,今日我父亲非要我出来自己算账,我瞧着时候也差不多了,再不回去我母亲可能要急。”年却清笑了笑,“毕竟我是小孩儿,做事还得听大人的,将领,您且担待着吧。” 来都来了,哪有说回就回的道理,何况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耍的团团转,岂不是要被外人取笑?领将才想拒绝,忽然见得年却清目光一亮,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指尖的灵力也随着一亮。将领心中猛一咯噔,不再犹豫地咬牙切齿道:“收兵!” 弓箭手们颜面大失,对撤兵是求之不得。尉迟家来的人就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年却清站在瞭望塔上,眼看着红尘绝去,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起来,最终不见。 最后,他望着已经走的不见踪影的长路,望着尚未落下的尘埃,不知是在对谁讲: “保重。” 第43章 物换 原城不知在何时设了守门,从里到外一片寂静,往常有原蝶在长街上一声呼唤,整个原城都听得见,如今竟有几分莫名的庄严。许是受了外界形势影响,原城也越发沉默。 一位身穿青衣,眉清目秀的男子,正恭恭敬敬地向原城守门的姑娘道:“请问,抚花是否居住于此?” 那姑娘见来人是个端端正正的世家公子,眼睛一亮道:“是呀。” 男子微一颔首:“在下有事来访,姑娘可否带我去见她?” 姑娘自然点头,刚想移步,又想起自己的职守。回过头去,纤纤玉手向枕梦山一指,十分得体地微笑道:“我还要于此守门,公子不妨自行前去。那山名作枕梦山,山顶有落花林,抚花便居于其中。山上有梦灵,不过近日已偃旗息鼓,公子自可放心。小女子不便亲自引路,公子见谅。” 这许是进原城进得最顺利的一个英俊男子,原蝶当时站在街边,看见那公子向枕梦山去了,什么都未说,低头专注做自己的事。原忘笑着碰碰她:“蝶儿,你转性了?” 原蝶只望了一眼空落落的原城长街,黯黯道:“我不喜欢原城这样。” 原忘噤声,敛去笑容,只拍了拍原蝶的肩,转身回了屋。 抚花正在落花弓旁闭着眼静坐,全然未觉有人到来,那男子看了抚花许久,终于轻声唤道:“抚花。” 抚花正心无旁骛地静神,全然未觉有人到来,这一声唤让抚花先是一惊,抬眼望向来人,随后,那目光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良久,她转回眼,不冷不热地道:“林公子,无恙。” 这位林公子并未答话,抚花又道:“叫你林公子不乐意应?那林宗主,近来无恙。” 林宗主无奈道:“抚花,你何必如此冷嘲热讽。” “我这就冷嘲热讽了?那我若是这样叫你呢?”抚花轻笑了一声,“老相好,我听闻你家林夫人近些年一无所出,你千万当心,千机算尽当上宗主,别到最后位子被自己弟弟的儿子夺了去。” 林宗主越发无可奈何:“抚花。” 抚花似是觉得说两句已经够了,见好就收:“独自造访枕梦山,有何贵干。” 林宗主不太好说得出口,有些为难道:“抚花,外面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你应是知道的。” “我知道,然后呢。” “年家有白月光,而我们与尉迟家为一方,年家近日与尉迟家有过一战,尉迟家败北。我们做为盟军,不得不……” “落花弓不借。” 林宗主似是从未低声下气求过人,见抚花态度如此强硬,更加觉得窘迫。他的目光飘飘忽忽始终不敢正对上她,然而还是恳切道:“我自知有许多事对不起你,但如果此番不是我来向你借取落花弓,别家也会前来。若他们有心发难,原城势单力薄,怕是要吃亏。” 抚花突然笑了,直看向他的眼道:“是吗,林宗主,您为我们思虑的倒是十分周全,不过您多虑了,我们也不怕外面威胁。原城自然是松松散散势单力薄,不过林宗主来时许是太过心急,没留意到我山下我们家家主屋上升起的家纹旗。您这样干涉仙家内事,似乎有失妥当。” 林宗主猛地抬眼,望向抚花道:“你们……仙家?” 抚花嗯了一声,站起身道:“我们也不是傻子,知道落花弓树大招风,不现在就抢先一步采取措施,还等着亡羊补牢不成?” “仙家立族应有独树一帜的仙技支持,不然只能沦为别家附庸,你们这样立族,如何服人?” 抚花不知从何处撒出一把脂粉,晶莹散落之处,瞬时草木不生,抚花淡然道:“我们创族家主原慈年少聪慧,首创胭脂术,虽不及你们百年仙门,但也不至于不能服人。” 林宗主欲辩,却又一时哑口无言,抚花便道:“不信原慈吗?她在林家时年龄尚小,修为不深,然而时过境迁,她修为早已突飞猛进。再说胭脂术有我帮扶一二,并也不是见不得世面。你们林家的飞花术,当年不也是得高人指点?不过那高人是我家花神,我是花神下系仙女,算不得高人,修为也不及花神半分,然而这点能耐,抚花还是有的。” 林宗主似是拼了面子,理不直气不壮地低声道:“抚花……我不想你……如此不念往日情分。” “往日情分?”抚花失声笑道,“林裴凉,我都不提这个词,你竟也有脸同我提往日情分?” 林裴凉其人,并不是莽撞不精明,抛下这一句,也自知理亏又惹人笑话。他并不是不善于交谈,只是不善于应付女人,何况抚花又是他年少时真心实意喜欢过的,只是因为家族利益不得不与旁人联姻。面对抚花,他固然羞愧难当,却也极其尽责地为家族搏取利益。于是他便硬着头皮道:“抚花,让我见见原慈,我……有事要与她商议。” “她不在。”抚花道,“她吩咐过了,她不在我就是家主,就算你不愿意和我谈,山下还有位原忘姑娘侯着呢。你有事大可以和我商议,不过我猜你大约是想要结盟。抱歉,林宗主。我们家实在不愿乱入这场纠纷,因为原慈的意思,是要追随姜家,不予参与混战。更何况,出于我的一点私心,年家有我至交,也有她托我关照多年的人。让我反戈一击攻打年家,如此背信弃义,不是我抚花能做出来的事。” 林裴凉还要再坚持,抚花却似是已察觉到他的心思,沉声道:“从前为了你下凡,对你忠贞不二的上仙抚花已经死了,我现在早已不是仙女,给不了你想要的。再说,我下凡不全是为你,所以境况至此我也没有半分不甘和悔意。你不要自作多情。”抚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回去和你那温柔娴静的林夫人好生过日子吧,以后别再为了这种事来这儿找我,不见。” 与此同时,尉迟宿被尉迟关辰召去书房问话。 尉迟宿转身关上书房的门,行过礼道:“宗主。” 尉迟关辰放下手中的经书,波澜不惊道:“私下里不必拘束,还叫我舅舅就是,前几日,我们与年家那一战,也算是探探虚实,输了不可怕,就怕将来被他们算计,你从中可看出了什么端倪?” 尉迟宿略一摇头:“我在年家七年,从未见过此术。” “所以它才来的蹊跷。” 尉迟宿嗯了一声,随口道:“不得不防。” 尉迟关辰抬起眼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尉迟宿许久,突然放温了语气道:“宿儿,你长高了不少。” 尉迟宿听他突然不言正事,先是一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道:“宿已及弱冠。” 尉迟关辰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桌面,目光在他面上徘徊不定,良久,才轻声道:“你生的……是越来越像关楼了。” 听闻此名,尉迟宿周身一震,低下头道:“母亲花容月貌,宿是男儿,何能像她。” 见状,尉迟关辰直起身子,似是不再愿刻意追忆故人一般地无谓道:“你母亲命苦,去的早,不提她了,怕是又要伤心。……方才我们说到哪了?哦,年家的占星术,你有什么看法吗?” 尉迟宿微一咬唇,始终没有抬头,只道:“占星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我听年却清说,似是与他们家的血缘有关,他也不甚明白。” “家族……血缘。”尉迟关辰反反复复念着,自言自语一般道,“这么一说,年家的创族家主我竟没有半分了解。回头我叫人去查。宿儿,你接着说。” 尉迟宿轻声道:“据我观察,年家似乎有些内部不和,年宗主和年侧主貌合神离,关系十分紧张。有许多事年侧主并不听从年宗主安排,而年宗主十分迁就,仿佛并不在乎。” “抢了本该属于年风龄的家主之位,他让着点是应该的。不过这样最好,一个家族内部出了嫌隙,只会让外人渔翁得利。” 尉迟宿不置可否,也并不很认同,只是点头。 尉迟关辰道:“过年的时候你曾来传过一次,说白月光已被人镇住了,是被什么人镇住的?” 尉迟宿道:“我只是知有人用血作灵契镇住白月光,却不知是谁。” 尉迟关辰又道:“以血为媒用作灵契,这可是十分危险,年家何来如此修为高深且弃生死于不顾的人。若是查出此人……”尉迟关辰做了一个用刀切下的动作,“不留。” 尉迟宿抬起眼,须臾,双手抱拳道:“舅舅若信得过我,便将此事全权交付与我,我定不会让舅舅失望。” 尉迟关辰笑了,十分满意道:“好。有此志向,便不愧为白家与尉迟家后人,舅舅知道你有勇有谋,这事就交付于你了。” 尉迟宿谢过,尉迟关辰又道:“宿儿,舅舅再问你,年家可否知道你是内叛之事?围猎那日我本该斩草除根,但念及你的份上,还是叫他给跑了。如今他独自与尉迟家接战,我十分不放心,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会做出什么有损尉迟家利益的事。” 尉迟宿心中一震,望向尉迟关辰的眼睛,忽觉自己失态,就势故作讶然地垂下眼去,咬咬牙道:“年家人以为我死了。年却清记忆有损,接战那日他根本认不出我是谁,家主让我给他那条红璎珞,他一直佩在身上,似乎从未见过那东西一般。” 尉迟宗主若有所思道:“那样最好,但多一张嘴总不如少一张嘴,万一哪日他记起来了,岂不是于我们无利。” 尉迟宿沉声道:“若有此日,我定会处置。舅舅日理万机,这些琐事,便交付于我吧。” 尉迟关辰望了尉迟宿一眼,道:“身为男子,为人处世,不能有太多的妇人之仁。从前我虽答应过你不动年却清,但他若是做了什么有损尉迟家的事,也怪不得舅舅对他不客气。宿儿,舅舅问你,为何如此袒护年却清。” 尉迟宿措辞措得避重就轻,又不失理据,十分平静道:“我在年家潜伏多年,是他一直陪在身侧。况且我所得年家情况,全是由他告知。他视我为兄长,待我甚好。白家灭族之事与他毫无关系,君子之风,不应以恩将仇报。” “你固然有你的道理,你于尉迟家同样有恩,我不便插手。只是,舅舅希望你如今所做之事,往后相忆,不要生出悔意。你执意保他,我便不再过问,但不要留下祸根,你可明白?” 尉迟宿颔首:“宿明白。” 尉迟关辰重新执起经书,低下头去:“你的身份暂时不要暴露,以便你观察年家动向,有事来书房通知我。好了,回去吧。” 尉迟宿行礼告退,走到门边,尉迟关辰忽然道:“我怀疑过许多次你在心里是否向着那个年家的年却清多于向着我们,但我选择相信你,宿儿。我希望你,不要让我,让你母亲和你父亲失望。” 尉迟宿没有讲话,只骤然停了脚步,尉迟关辰见状便再补充道:“你母亲尉迟关楼,去世的时候不过二十二岁,你父亲白沏,过世时二十三岁。那年你若不是因为发高热不退被你姨娘带来尉迟家医治,同样会在那晚毙命。流血漂橹,横尸百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年家,你千千万万记住了。” 第44章 寻谜 红日初升,日光斜斜地洒进朱窗,年却升的被子不知道被踢到哪去了。天冷的时候他好好地再一角缩着,天一热他便睡得不老实。转眼就要入夏,外面各仙家之间的情势也逐渐升温,惊涛骇浪。 固然惊涛骇浪,千欢渡这个小地方仍是风平浪静,世外桃源一般地缩在群山的角落,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也许并不是不知,只是年却升心大,只当不存在。像是仍在做着他形形色色的梦,醒来之后,便凑过去对姜冬沉道:“哥哥,你说随君湖里有没有鱼?” 姜冬沉早就醒了,只是被年却升抱得死紧,挪不开身,闻言便答道:“不一定,水至清则无鱼。” 年却升向一侧翻了个身,揉着眼道:“那今天我能不能下水看看。” “水还很凉,你敢。” 年却升便揉揉眼睛笑了,伸个懒腰道:“夫人说的是,水凉,我不去了。” 姜冬沉早已无视他突如其来的调戏,云淡风轻道:“怎么想起来这个。” “我昨天晚上梦见我们钓鱼来着,钓了好多,然后你给我煮鱼汤,然后……然后我就醒了。” 姜冬沉笑他:“那你喝到什么味了吗。” 年却升十分遗憾地撇撇嘴:“没,我醒了。” 姜冬沉想了想道:“那中午吧,要不晚上,我们去镇上买鱼。” 年却升道:“为什么不是现在?” 姜冬沉反问道:“那你见过在大早上喝鱼汤的吗?” “那好吧,一会我们吃什么饭?我想吃那种煮着红薯的米粥,一会儿你淘米,我去买菜好不好?” 姜冬沉点头,吩咐他小心一点,然后自己坐起身来,拍拍年却升的脑袋道:“起床。” 年却升不动,两眼闪着光,像极了撒娇那时候没骨头没皮地阮阮,姜冬沉只好又无可奈何地补了一句:“乖。” 年却升便言听计从地一骨碌爬起来,捞过姜冬沉吻了一口,然后便飞出去穿衣束发洗漱完毕,掂起篮子冲姜冬沉道:“我去啦。”话音未落,便风一般地跑远了。 姜冬沉远远望了一眼那精力旺盛的年却升飞快地消失在小路的尽头,低头无奈地笑了一声,转回身去,欲待去侧屋淘米,胸口的家纹忽地亮了。 穆敛沉静的声音唤起:“阿沉,回姜家一趟,越快越好。” 听声音并不像极要紧的事,但叫他立刻回去,姜冬沉还是心存疑惑,问道:“何事如此紧急,是年家又出事了?” “不是。”穆敛道,“这是有关于你,总之你尽快回来,今日午前,我在正殿等你。” 随后姜冬沉听穆敛把事情讲了个大概,顿时面色一滞,沉声道:“我……我知道了,这就回去。” 年却升掂着小篮子回来时,姜冬沉正端端正正穿好家袍佩上剑,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年却升疑惑道:“哥哥?你这是要去哪。” 姜冬沉原本眉头紧皱,听见他的声音忙抬起头来,故作无谓地笑得十分温柔:“我母亲叫我回一趟家,今日早上怕是不能做你想吃的饭了。甜粥在锅里煮着,你一会儿记得吃。家中事急,我中午不知能不能赶回来,若是不能,你便自己去镇上买点吃食,但是要小心。你可明白?” 年却升把篮子放下,走到他身前道:“什么事,这样急?” 姜冬沉目光恍了恍,轻声道:“这……目前我不方便对你说,回来再讲吧,好不好?” 年却升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意思就是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了。” “抱歉,阿升,这件事……你在场不太方便,况且我家离年家那样近,你去了倒危险。” “是关于年家的事?” “不是,就是一点我家私事。”姜冬沉抬手摸摸年却升的头发,温声道,“听话。” 年却升见他态度如此明确,自知无计可施,只好点点头吧:“今天晚上你回来吗?” “未知。”姜冬沉道,“到时候传声给你。” 年却升默默退开路,低下头道:“那哥哥快去吧,哥哥再见。” 姜冬沉笑笑,伸手去握了握年却升垂在一边的手,温声道:“自己在这儿要千万小心,告辞。” 姜冬沉一走,他们的小房子就静下来了,并不是姜冬沉话多,实在是姜冬沉走后年却升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只好百无聊赖地看阮阮在门外扑鸟,一声不吭的喝着碗里的粥。 年却升十分怀疑,姜冬沉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琉璃心,为了安慰自己受伤的小心灵,才把这粥熬的齁死人。 喝完了粥,不知道又该做什么了,洗碗也洗得比以往慢了几个度。年却升忽然笑自己像那深宫怨妇,说话做事、穿衣束发都放得极慢,然后在漫漫无边的消磨里,熬过难捱的春天。问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 洗完碗,年却升便坐到姜冬沉那整齐的书案旁,拿起一本他时常看的乐章集。翻了两页又觉得无聊,这里面的词大多是离愁别绪,年却升在这种情形下看这,实在矫情地不行。或许是因为跟着姜冬沉读诗读的多了,不觉竟也有了几分书墨之气,有感而发,抽出一张纸来,用他龙飞凤舞的字体背出来一首《西洲曲》。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一整首写完,十分满意。但鉴于不知道如何传信,便先揣在了自己怀里,接着去翻那一沓姜冬沉的手稿。字字句句,都是清洒端庄的楷体。年却升虽不懂书画,但却知何谓字如其人。如同一介书生,丹青千里,手执一把素白折扇,有着十三分儒雅正直的气度。翻来翻去,忽有一张映入眼帘,年却升一拍脑袋,心道:“我怎么忘了还有这件事。” 想着他便冲门外唤道:“阮阮,过来。” 阮阮正专心看鸟,猛的被点名,吓得一抖。小跑着窜进屋里,跳到书案上:“喵。” 年却升把手里这张纸也揣到怀里,抱起阮阮道:“开个门,送我去原城。” 守门的姑娘似乎已值班了很久,在暖洋洋的风中站的只想打瞌睡,惺忪朦胧中,望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便边揉眼边道:“家主不在,你来找谁?” 年却升认得出这个姑娘,只是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听她说家主云云,也没在意。觉得设守门也是因为怕外面有人虎视眈眈落花弓,特意为之。便只笑道:“说什么呢,睡懵了?” 姑娘闻声猛地醒过神来,叫道:“年小公子!” 年却升笑道:“嗯,我要找一下抚花,可以进去吗?” 姑娘被这一笑晃花了眼,怔怔地点了半天的头:“当然可以,去吧去吧,年小公子你对这儿熟,我我我就不送你了。” 年却升谢过,便自行进去了。可这一进去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往常那些叽叽喳喳在街上扎堆的姑娘全不见了,两边的住房都有修缮,最尽头原慈居住的小屋上升起了一面淡粉色的旗帜,离得太远,看不清样式。他边走边疑惑,脚步一转转向原忘的雕花铺子。这儿平时最是热闹,如今却也门前冷落,年却升上前轻轻叩了叩门,很快,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原忘见到来人显然是十分惊讶,先行过礼,忙叫他进来坐,年却升一本正经地想自己是有家室的人,姑娘的私宅可不能随便进,便婉言拒绝,只道:“你们原城出什么事了,如此安静,我差点以为我走错了地方。” 原忘轻叹了一口气,黯然笑笑道:“这……说来话长。” 原蝶这时从后院走出来,低头翻着账目,并未看见来人,只边走边抱怨道:“这是些什么东西,什么校场,家服……真是麻烦至极。” 原忘抱歉地望了年却升一眼,转头责备道:“蝶儿。” “姐姐,你又要说我不懂事了,我这不就……年小公子?” 年却升打过招呼,迟疑问道:“什么校场,你们不会……” 原蝶把账目一扔,抱怨道:“我真是不知道原慈和抚花是怎么想的,非要把原城设成仙门家族,还要立家规,制家服……,一件比一件麻烦。我们都多少年没好好复修过仙道了,而且我们这些人是各个家族来的,修的仙技又不一致……她这下又拉我们去修什么胭脂术,我真是……” “蝶儿。”原忘拦道,“她是为我们好,你少说两句。” “为我们好?你看原城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她们心思倒好得很。再说,我又不是真就看不下她们,在一起生活这样久,我也很喜欢她们啊。我们从前一起不分你我其乐融融多好。现在呢?你看原城冷清成什么样子了……外面打成什么样凭什么连累我们!我……我心里哪里愿意……” 原忘抚抚她的头发,温声道:“这种事情我们以后可以慢慢谈,万事开头难,以后总会好起来的。等她回来,我们再一起商议。” 年却升听得一头雾水,打断道:“停停停,我问一下,设立仙门家族是什么意思,还有胭脂术是什么。” 原忘道:“外面太乱,诸多仙家都对落花弓虎视眈眈着呢,原城力量过于单薄,不过原慈早有预料,去年菊月刚过就和抚花一起研究胭脂术了。今年入春就开始做好了成立家族的准备,以御外敌。” “哦,这样。”年却升若有所思,“胭脂……嗯,挺好,挺适合你们。原城主为了原城也是费了不少心,外面是很乱,抱歉,年家连累你们了。” 原蝶先是一怔,之后连忙摆手:“不不不,年小公子,哎呀……我怎么忘了你也是年家人,我刚才就是发发牢骚,年小公子别介意。” 年却升笑着摇摇头:“那有什么,你们原城主去哪了?抚花在不在,我有事要问她。” 原蝶道:“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昨天上午就出去了,抚花说她有件积尘已久的私事要办,谁知道呢。” 年却升心里隐隐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他也不知这不安从何而来,为谁而来,所为何事。只是觉得仿佛有什么事丝丝线线地缠绕在一起。原蝶瞧他不讲话了,还微微皱了皱眉。不禁一歪头笑道:“年小公子皱眉也真好看。” 年却升的心神愣是被这一句给扯了回来,笑笑正准备接话,忽不知阮阮从什么地方挤了出来,喵喵喵往他怀里钻,毛绒绒地很是可爱。原蝶叫道:“诶,年小公子,你可不会吧年小夫人变成猫了吧?” “……你说的还真是个好办法。”年却升失声笑道,“不过不是,这是我和他养的猫。” “那年小夫人呢,年小夫人也好看的很,他怎么不跟来?” 年却升故作遗憾,卖着关子道:“哎,他怕你们要嚷着叫他将我们的故事,不敢来了。” 原蝶抱手哼道:“怎么这样。” “好啦,不是。”年却升笑笑,“他家中有事,回姜家了,我便自己带着猫过来。” 这时原忘似乎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烧焦味,碰碰原蝶道:“蝶儿,你在后院煮什么了。” 原蝶先怔了一下,随后“呀”了一声,一拍脑袋:“我煮粥来着,完了完了……怕是又要糊了。”说着就朝后院跑去了,原忘十分无奈,冲那背影唤了一声:“慢些跑,小心。” 年却升莫名有些觉得这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像极了自己和姜冬沉,一个欢脱一个沉稳。于是越发笑得明媚,对原忘道:“那……我先告辞了。” 原忘回过头来,对年却升微一颔首道:“枕梦山已经没有梦灵了,年小公子自己去就是,慢走。” 第45章 无声 许是经过了一番极大的休整,看得出原慈和抚花为枕梦山费了不少心思。它不再是一座惨静的空山,而是十分的繁花潋滟,鸟语花香。 况且也不在有梦灵了,那梦灵王在去年菊月年却升和姜冬沉离开之后,也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再没有回来过。 山中无老虎,猴子也不敢称霸王,那群品级高高低低的小梦灵也就各自死的死走的走,全不在此处了。 年却升边走边在心中感慨,隐隐约约忆起初来此地时所经历的惊悚,阵痛和悲伤。路过那个山洞还在想那里面是不是还有一个“年却升”在坐着等他,想到后面还会有一个“姜冬沉”又突然不敢向下回忆了,那血鲜红刺目,现在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年却升心中十分忌惮,忙加快了脚步,朝山顶走去。 枕梦山不高,但也并没有特别矮,有些地方十分平整,亦有些地方磕磕绊绊。年却升实在十分怀疑当初他是怎么拖着两条坐麻的腿飞奔到山顶的,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气喘呼呼地登上无数石阶,绕过弯弯折折的山道,终于望见落花林。 步入林中,走了约有小半柱香,便看见一袭温和的灵光透过树林淡淡地映进来,抚花坐在一旁的石桌边,似是在写些什么东西。按说这种情况下应该先叩门,可是又没有门,年却升只好先叩了叩一旁的树干,问道:“抚花姑娘?” 抚花闻言抬起头,见到来人竟十分惊诧道:“年公子?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年却升没会透这个意,以为抚花意在年家与多家对立的事会殃及池鱼,年却升无谓地笑笑:“年家是年家,我是我。抚花,我此次前来,有些事想要请教你。” 抚花见他根本没答道正经地方,脱口而出道:“我不是说这……算了,你先讲,有什么事?” 年却升有些莫名其妙,不太想得通除了年家的事还能有什么不让自己出现在这里,思来想去还是正事要紧,于是说道:“我想问问,有关于璇月其人。” 听见璇月的名字,阮阮从他怀里钻了出来,余光一扫瞥到抚花,当即从年却升怀里跳了出来,踩着满地的碧草奔过去要抚花抱。抚花将它接在怀里,边对年却升道:“我早就料到你要来问我,不过我以为要比这早些,上次三折门于此之后,那件事暂结之时,我就以为你会来。” 年却升有些讶然地望着阮阮对抚花表露出的这幅亲昵之态,边有些走神地答道:“啊……中间有事,耽搁了。” 这中间自然是没有什么事的,年却升和姜冬沉每天在家闲着,只是姜冬沉不愿来,他也不想抛下姜冬沉一人前往。此时正好姜冬沉回了姜家,他便借此机会,来原城寻抚花解惑。 抚花道:“天上的事,我本不便对你多讲,但也不能全然对你隐瞒,毕竟你是当局者。我只能,略说一二,避重就轻。” 年却升道:“多谢。” 抚花并不真的打算略说,眼中浮现出回忆的神色,阮阮在她怀中垂下头去,听她娓娓道来。 “璇月其人,星神称她: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当年璇月未落入凡间之时,是月神座下的仙女,与我是闺中密友,我与她时常来往。璇月温婉聪慧,天赋过人,却不被月神重视,反而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迫害。我想,许是因为,对于璇月此人,月神心中有妒,因而于她处处使跘。但也没有那样明显,直到后来,璇月爱上了一个人。 “那人便是,星神。 “天上男女相爱之事多有禁忌,仙神与凡界之人,妖界之妖,皆不能通婚。而上神与上仙之间,虽无明令禁止,但也未必就全是好事,璇月就是受了月神的算计,才落到如此下场。月神同样爱慕星神许久,然而星神从未给过她半分回应,偏生璇月与星神一见钟情,月神妒意更甚,暗下毒手,却无人所知。” 抚花低下头,抚着阮阮的后颈,黯然道:“我也不知。” “那段时间璇月时常被月神关藏起来,连我也见不到她,阮阮时常住在我这里。星神问起,月神便退说她叫璇月下凡办事了。星神没有多疑,月神便借机对他百般献媚传情,星神一开始对她十分泛泛,后来不知就发生了什么,等璇月再出来的时候,星神便再也不肯认她了。 “璇月悲痛欲绝,我怕她会有事,私下见她几次,她起初情绪十分低落,几近崩溃。再往后,反而逐渐平静了。我以为她会看开这样的不了之情,不想有一日她问我:‘抚花,如果我不在天上了,他会不会觉得,他命里缺少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会去寻我?’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知。次日,璇月就不见了,我哪儿都找不到她,我去问月神要人,月神笑得迷茫又无辜,她反问我:‘璇月是谁?’ “我顿知一切都是月神作祟,是她一步一步把璇月逼上绝路,用我不知道的方法,让璇月音信全无。我去求见星神,星神不见,我就去求常在他身边的一位仙子,求他去通传星神,让我见星神一面。 “星神始终不愿见我,我去过很多次,多到连他身边的仙子都认得我了,那仙子脾气不太好,十分不耐烦道:‘你这人……大人不见就是不见,真是烦死我了,抚花,你个花神座下的仙女总跑过来找我,很容易让人误会你知不知道。’ “我改变策略,问那仙子,能不能帮我带进去一样东西,只要能让星神看看,我便不再打扰。” “那仙子想了想道:‘那行吧,你也挺不容易的,璇月这人也可怜的很,我想想办法,明天你来这儿见我。’ “次日,我带去了一副璇月从前居室中,她最宝贝的一副画像,画的是她自己,作画者是星神,其旁落着一行字:‘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画中璇月,仰面闻风,仙袂飘摇,双颊淡淡嫣粉,桥边有桃花三两枝,花面交相映。” “我相信初见最是扣人心弦,星神画的是他们初遇,从那时璇月便成为他心中千千结。” “再往后,不知过了多久,星神突然来找我,双眸不似从前看我一般朦胧,反而明亮如星,他问我,能否下凡去寻找璇月。” “我自然答应。璇月受月神压迫太深,但她神力却是极其高深,我想寻她自然好寻。可我下凡之后,丝毫寻不出她的神身……是否还有生命迹象。” “我需要银日晷进行占卜,后来受一位林家公子相助。占卜结果出来以后,我的心顷刻凉了,那日晷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无。” 年却升忍不住打断:“这璇月的人生经历倒是和我像的很,天赋异禀,不受重视。” “所以她才选了你。”抚花道,“她已无命象时我并未全然放弃,因为她身上有月灵石,月灵石大可以保她一命。可我不知月灵石竟和她石人异处。后来我知道她被炼成白月光,连她身上她与星神联结的灵力我都搜寻不到,直到我回去复命后再次下凡,入了林家改叫林原,一次和那位林公子拜访年家,才发现了你。” “我?”年却升不明所以,“这事和我还有关系?” “她把她最后的灵力,附给了你。” 年却升一怔,似是不太相信自己还有这样的运气,思量良久,突然喃喃道:“怪不得我‘天赋异禀’,合着我身上的灵力,是别人附来的。” 怪不得书志楼失传仙技,除他之外,无人能习。 怪不得白月光只有他一人能镇,那本就是她的灵力,付给别人,再由别人作阵交还于她,本就天经地义。 年却升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心道:“哦,这‘天赋’折腾了我这么多年,原来我就是个容器啊。” 那本来是我心觉自己身上唯一配得上姜冬沉的东西,哪怕让我担惊受怕这么些年,也是我唯一的底气。 如今看来,似乎并不如此。因为那根本就算不上是我的。 抚花抬起眼,似是洞悉了他心中所想,轻声道:“可你如果没有这些灵力,现在许早已是孤魂野鬼了。况且,是因为你有这样的天赋,璇月才选中了你。星月莹结的灵力太过强大,不是谁都能承受住的。不是说因为有这样的灵力你才自小天赋异禀,而是因为你天赋异禀,才能拥有这样的灵力。我这样说你可明白?那股灵力一直在你灵脉里,就像往陶罐里封一罐蜂蜜,或许时有香气向外溢,但不破罐,那蜂蜜并不会流出。所以你从小使用的真真实实是你自己的灵力,璇月附来的,只能算作加持。” 年却升一挥手:“我明白。你不必安慰我,归根结底,是不是我的也没什么所谓,我不太在乎那个。你先说,月灵石是什么东西,阮阮下凡是为了什么。还有一点,我有一个从前做过山神的朋友告诉我,月神对于璇月下凡给出的解释是‘魅惑星神,觊觎神位’,魅惑星神我可以理解,是那月神自己没本事还小心眼,那觊觎神位又是什么意思。” 抚花道:“我正要说,璇月还未被月神逼害时,她脉中灵力凝结出了一块月灵石。这也就是为什么月神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璇月,在得知此事后立刻采取行动。将其扣押,关藏,最后将璇月逼下凡间。那时不但我不知,璇月自己也不知,灵力能凝出月灵石,这就象征着,此届月神结时已到,璇月就是下一届月神。” 年却升咝了一声:“厉害了,年家白月祠堂里竟然关着个月神。” 抚花摇摇头:“木未成舟,而木已毁矣。璇月本可以用月灵石对抗月神,可她太善良,被一步一步逼上绝路,却从未想过要害人。” 抚花又道:“况且月神是个女人,还是个尖酸刻薄,嫉妒成性的女人。璇月既夺她所爱,又逼上她的权利和地位,她心中越惧越恨,对待璇月就越是残忍。” 年却升对这一点颇为认同,他始终觉得女人的嫉恨心比真刀真枪还能害人,不由得想道平粥和自己那个不知何许人的母亲,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年却升想了想道:“那阮阮呢,它下来为了什么?” 抚花道:“阮阮下凡在我之后,天上灵兽下凡,十有八九,抑制不住自身灵力的恶化,终落成妖。阮阮也未能幸免。” 阮阮十分无奈的喵了一声,抚花又道:“据我所知,它似乎去年家找过你和璇月几次,不过被打回来了,你可知道?” 年却升点头:“我知。” “好在后来变回来了。”抚花低头笑笑,“一只小奶猫变成一个那样的庞然大物,而且又坏又不听话,若是不变回来,就太可惜了。” 阮阮若是人,此刻的样子肯定是脸红了,使劲往抚花怀里钻,留着一个尾巴在外面摇啊摇。 抚花忽然想起什么,向年却升道道:“啊对了,那月灵石好像是隐到你灵脉里了,我也不知道那于你而言有什么用,反正不碍事,你就带着吧。” 年却升不想带也没办法,那东西在他灵脉里,感觉都感觉不到。 抚花又道:“你不要怨璇月把那灵力加诸你,让你在年家的境况雪上加霜,她的灵力改变了你的命格,不然你根本活不过十三岁。真的,我还偷偷找人看过。其实你并不要觉得你一直是孤身一人,有许多人在暗中帮助你,默默把你当成很重要的人来看。所以你,万不要把自己的生死看得太淡。” 年却升略一点头,笑了一笑道:“虽然我觉得这有点不太现实,但好像除了相信你也没有什么办法。以前是有点看淡生死,大约是因为无所寄托,但现在我惜命得不行。不过生死有命,非我一人之力可改之,我不敢给你信誓旦旦地保证,但是尽力吧,多谢你了。” 阮阮恋恋不舍地蹭了蹭抚花的手,然后跳下来奔向年却升,没散开的余温暖烘烘的,摆明了是要和他走。年却升笑着摸摸阮阮的头:“没白养你。” 抚花瞧他此刻还有闲心笑得春光明媚,颇有些举棋不定地道:“年公子,你当真不知道?” 年却升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按理说我应万事都向着慈儿,不把此事告知与你。但我心有是非,知慈儿此番做得不对,再看在璇月的份上,我不能不告诉你……” “等一下!”年却升打断道,“这似乎是个要紧事,但我想先打断一下,问一句,星神可否知道有我这个人,身上寄存着他心上人的灵力?” “……”抚花道,“知道。” “……这么想可能有点惊悚,我这一介草民竟然还有这样的缘分,……好了你说吧。” 年却升心里本没有多好奇,这句话问不问也半斤八两,只是年却升突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才打断抚花一句,做个心理准备。 抚花望了他一眼,还是犹豫了片刻,最终爆出一句: “慈儿去姜家给姜冬沉提亲了。” 第46章 何谓失望 年却升的心理准备显然做的不太到位,闻言只觉耳边轰的一声,像炸了一响春雷,嗡嗡地响着余声。整个人呆愣了许久,抚花怕他傻了,上前想去晃晃他的视线,年却升才勉强笑道:“你可别闹了……抚花,这多不合规矩……冬沉还不及弱冠,原慈又才及笄,她还是个女子,怎么……” 抚花对他这个反应一点不例外,仿佛觉得按他这性子就该这样反应,心道你节哀吧,嘴上也不太留情:“城主、宗主,慈儿是才十六岁,什么没做过,不就是提个亲,她有什么不敢的。” 可年却升真真知道这个原慈早已今非昔比了,一听见抚花的“宗主”,整个人都像冻上一般,目光复杂地望了抚花一眼,对阮阮道:“开门,我要去姜家。” 抚花一怔,没料到他这么冲动,一边懊恼自己方才话说的重了,一边上前去拦他:“哎……” 为时已晚,阮阮开门闭门的效率极高,一眨眼功夫,便已不见年却升人影了。 今日清晨,姜家接待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穆敛见到原慈的那一刻,先是问:“请问姑娘您找谁?”问完又突然道,“你是……林姑娘,林慈?” 原慈十分客气地行过礼:“劳姜二夫人还记得我,不过我早已离开林家,现在姓原。” 穆敛笑笑:“许久未见,原姑娘竟生的越发标致了。” 这似乎是所有女人之间的客套话,原慈也不必答,只一笑过去:“姜二夫人,您抬举我了。” 饶是穆敛聪慧善言,不知这久违的来人此行何意,一时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绞尽脑汁地憋出一句:“当年你不来我们这儿找阿沉,他还向我念过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本来应该像两人寒暄是问问天气,再带过一句想念一般稀松平常,不想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慈当即反应道:“当真?他当真念过我?” 话一出口,再否认也不是。不过见多识广的穆敛已是通过这简短一句把她来意摸的七七八八了,不置可否地转开话题道:“原姑娘,如今在何处高就?” 原慈才觉出方才自己失态,低头有些腼腆地抿嘴笑道:“抱歉,方才我失仪了。谢过姜二夫人关怀,我如今是在原家……担任一点职务。” “原家?”穆敛听着耳生,认真回想着这是哪方仙门,原慈见状忙补充道:“姜二夫人不知道是自然的,原家立族也没多久,没有名声。” “不,怎会。”穆敛笑着道,“万事开头难,我们家最开始不也是人微言轻?慢慢的,便都会发展起来的。” 原慈点点头:“借姜二夫人吉言。” 穆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先引她进来坐。引进来后才发现跟她来的人竟不少,无意问了一句:“是什么职务,好些人。你们那边但是蛮特殊的,弟子还全是姑娘。” 原慈似乎等这句话等了很久,闻言仰起脸来,十分谦虚礼让,语气里又满是小心翼翼地表示自己配得上姜冬沉的意味,轻声道:“是……宗主。姜二夫人可不要笑话我,我自知才疏学浅,也是得人所助才居高位。” 穆敛闻言十分惊讶,心道简直不可思议。而女人毕竟最懂女人,穆敛能品出这几句话的分量,不露山不露水,很给原慈面子,只温柔笑笑道:“不会,英雄不问出处,年少之辈也尽出人才。我是有些感慨,当年你家来听学,我记得你总往阿沉这儿跑,那时候那么点一个小姑娘,如今竟已是宗主了。” 原慈暗暗松了口气,又为这份温柔心中隐隐动容,感动的不行。坐入正殿客席,穆敛自然不去坐主位,而是先去原慈身边坐下,聊闲话一般地道:“阿沉那孩子,总到处乱跑,该叫他向你学学,别荒废了课业才是。” 原慈忙摆手,刚要措辞推脱,穆敛望了她一眼,竟有些无奈地笑了:“别紧张啊,我随口说说的,你不必放在心上。不过阿沉现在这样,很好。他性子过于沉稳,而且他小时候那件事你应是知道的,自那以后,越发不爱讲话,每日开口说出的字,一只手也数的来。现在长大了,遇见很好的朋友,性子开朗了不少,你看他,连家也少回。” 原慈没听出穆敛用意何在,虚心请教道:“姜二夫人何出此言?” 穆敛仍然是笑,不过从目光到语气满是一中身为人母的温和慈爱,自豪有之,欣慰有之,转眼望向原慈道:“去年他交了个朋友,说来你许是不知,是年家的年却升。自从和那孩子走到一块儿以后,便再也不独来独往了,时常会笑,甚至常和我打趣。我最喜欢看到阿沉这个样子,不再阴郁沉闷,而像任何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却升那孩子带给他的改变,实在让我大喜过望。” 原慈听她提年却升,一时摸不清情况,想不通这是知道年却升和姜冬沉的事还是不知道年却升和姜冬沉的事,于是便没开口,听穆敛接着往下讲。 “现在他们两个人在外面落居,前两日我还和长夫人一起去看过,那两人过的有声有色的。开始我怕他们两位男子不会照顾自己,担心的不行,谁知竟是我小看他们了。那屋子里里外外,好得很呢。——不过这样我就放心了。”穆敛招手唤来几个家仆,吩咐他们添了茶水,一边笑道,“由着他去吧,愿意久居在外,和却升在一块,我是很放心的,他过得开心也就是了,不是我生拉硬拽就带的回来的。啊,抱歉,原姑娘,光我在顾自说了,忘记问你,此行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原慈笑了一下,突然就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打了千千万万遍的腹稿似乎全被那句“不是我生拉硬拽就带的回来的”打散了。穆敛见她如此神情,心中更加清明,站起身道:“这样,你先坐着,我失陪一会儿,传声去唤阿沉来,叫你们两个交谈,可好?” 思来想去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原慈一点头:“那便有劳姜二夫人了。” 穆敛望了她一眼,笑笑转过身去,出了正殿。 年却升一转眼到了姜家,落地在离正门还有百八十步远的林径上,或许是因为阮阮怕他冒冒失失坏事,多给他几步路思考的时间。 显然年却升有些冲动,几乎是小跑到姜家的大门,可能是那几步路显了灵,年却升跑到门口,猛地刹住了脚步。 守门的弟子吓了一跳,看清来人,舒了口气道:“可吓坏我了,我还以为有外人要硬闯进来。年公子,四公子上午就回来了,你怎么才到这儿。” 年却升把满脸的戾气收了一收,转过头道:“今年你们家来客人了?” “是呀。来了一群姑娘,二夫人亲自出来接的,似乎她们曾经认识。打头那姑娘我看着也眼熟的很。听她们讲话,不知是叫林什么还是原什么……年公子,怎么了?” 年却升朝里面望了一眼,再心焦气躁也被一句“二夫人亲自出来接的”浇醒了。于是勉强笑笑道:“没事,我就来这儿走走,先不进去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等那些姑娘走了,交给你家四公子,但不必说我来过。他问起来,就说是一只猫送来的。” 守门弟子觉得自己听错了:“……猫?” “你没听错。”年却升退了两步,轻叹口气道,“切记,不要说我来过,多谢了。” 那弟子还来不及叫他,年却升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开了一扇门,离开了。 回到千欢渡,年却升就坐在床上,开始不动声色地出神。 阮阮蹭蹭年却升,年却升不应。它大约知道年却升有心事,便不再纠缠了,乖乖退开。过会儿,又衔来一只毛线团,放在他手边,像是在把自己最宝贝的玩物分享给年却升,想叫他别再皱眉。 可年却升仍旧一言不发,撸了一把阮阮的毛,不知在想什么。 大约是在想,方才已经到了姜家门口,离姜冬沉不过几步路,为什么不进去呢。 可他又想,就算他进去了又能怎么样,走到姜家众人之前,指着姜冬沉对原慈道:“你少来动他,这是我的人” ? 原慈去姜家提亲,对于一个新兴的家族来说,其身后有上仙抚花,本就前途无量。再与一个百年仙门联姻,并无不妥。反而,小家联姻大家,对两方来说,都是一个各取所需的好牵头。 在外人眼里,甚至是门当户对,金玉良缘。而自己似乎才是真正配不上姜冬沉的那一个,何况那仅仅让他作为配得上姜冬沉的一点点依凭,也是璇月附来的,终不属于他。 他在姜家人眼里,是姜四公子的至交,是姜四公子的弟弟,甚至是姜四公子的救命恩人,但无人会用“爱人”这两个字,将年却升和姜冬沉联系起来。 和家族利益,还有许许多多牵扯羁绊的名分声誉比起来,真心到底算得上几斤几两。 他这样想并不是觉得姜家免不了功名利禄的尘俗,而是那偌大的姜家,若是为了年却升而做出有损自己的事。那实在是不应该。 从前年却升并不在意,原慈也并不具备任何威胁,可如今她成了原宗主,身后有暗藏锋芒的原家,就算原家本身不具锋芒,也还有那枕梦山上,一位坐怀不乱的上仙抚花。 说白了,若真是到了事上,至交也好,故友也好,大家都有各自的家要护,都要为了自己的家做出可能有损别人的事。这样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可惜,年却升没有家族来护着他。 有时候人并不是想和谁在一起就真能和谁在一起,不想与谁共度余生又无法真正的避而远之。 这个前车之鉴,就是年却升那长眠已久的母亲。 年却升一时心乱如麻,将脸颊埋进那拱起的膝头和臂弯之中,不动声色地波涛汹涌。 姜家无人知晓他们两人之间不可言说的关系,就算姜冬沉拒绝那原慈的提亲,就算他据理力争,也只是一面之词,无凭无据。他们之间固然感情坚如磐石,可他们之间的牵连,实在又细如苇丝。 不知不觉,日暮西沉,黑夜慢慢地去拥抱大地,从窗户斜穿进来的残阳,一点一点,趋于黑暗。 黄昏凋落,浅月半空。 阮阮见年却升还是没有要回神的意思,也不便多打扰。一来知道自己说不了话,二来,这种情况下,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的人,是听不下别人讲话的。 此时,姜家的事并没有谈妥,姑娘不便留夜,原慈便带着她的姑娘们先行告退,姜冬沉十分不情愿地送她们到门口,这些人前脚刚走,姜冬沉就要转身回家。被守门的弟子叫住:“四公子,你的信。” 姜冬沉接过,透过纸背大约猜得出是谁的字。先是一喜,继而又猛地一惊,问道:“谁送来的?” 守门弟子还是摸不透年却升什么意思,言简意赅:“猫。” 姜冬沉这才松了口气,道过谢后返回正殿,与众人先致了歉,无奈道:“给家里添麻烦了。” 穆敛摆摆手,温声道:“你赶回来没歇口气就和她们谈了半天,先回去注意吧,好好想想,这事明日再谈。” 姜冬沉点点头,致过礼,回了他的房间。 甫一关上门,立刻展开那封信。 是……西洲曲。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姜冬沉点亮右手手背的法印,传声联立之后,只做一种温柔无奈的语气笑道:“写什么西洲曲,是想我了?” 年却升不想等这传声等到这样晚,也故作略有不满道:“哥哥真是叫我好等,今晚你还回不回来了?不回来我可锁上门了,连被子都不给你暖的。” 姜冬沉抱歉道:“今日许是不行,明日我一定回来。” 年却升轻叹了一口气,似是有些失望地笑笑道:“啊,那我要独守空房了。” 笑完又道:“是什么事这么脱不开身,哥哥真不能告诉我?” 姜冬沉略一沉吟,仍旧把声音放的温温:“现在还不行,回去再告诉你好不好?” 年却升本在和自己赌姜冬沉会不会陪他一起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家族牵绊,听他还是要瞒,倒有点真真正正的失望了,只撇撇嘴,不可察觉地苦笑道:“好吧,哥哥是要瞒我了。” 姜冬沉不置可否,逃避道:“吃过饭没有?” 年却升心中正如有暴雨浸过,听他躲闪,又不免潮苦泥泞。又几分嘲笑自己,竟还要和姜冬沉相互隐瞒,各自说谎。望了一眼漆黑寂静的侧屋:“吃了。” 姜冬沉敏锐至极,嗅出几分不一样的味道,赶忙追问道:“阿升,你怎么了。” 年却升笑了,垂下眼道:“你猜猜。”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扯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扯地离事实足有八丈远。年却升向后靠在墙上,合上眼道:“我当然是因为想哥哥啊,你在姜家没有我,可还是有你母亲呢,我在这儿可是除了你没有别的人可想,无亲无故的,我可怜的很,是不是。” 姜冬沉沉默了片刻,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道:“我有事去做,阿升,等一下我。” “我可一直在等你呢。”年却升勉强笑了笑,“哥哥快去吧。” 第47章 坦白 断了传声,姜冬沉认认真真地收起了手中的信,像藏传世珍宝一样好生藏在了贴身的衣襟里。之后,步履匆匆地出了门。 转过缦回廊腰,穿过一两小桥,姜冬沉停在爬满花藤的院门前,轻轻叩了叩门。 开门的是一位年龄尚小的家仆,眨着眼睛望着白衣如月的姜冬沉,致礼道:“四公子。” 姜冬沉点了点头,问道:“我母亲可在这儿?” 小家仆回头望了一眼,向姜冬沉道:“二夫人似乎在院后的淳荷池边绣花,需要我去唤一声吗?” 姜冬沉唯一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就是。”走了两步,又回头提醒道,“尚未至夏,夜风较凉,值夜的时候,多披一件风衣吧。” 踏着细碎的月光,姜冬沉来到院后荷叶清圆的淳荷池。穆敛正坐在花灯前刺绣,纤纤玉手轻挑针线,留下窈窕背影,一眼望去,竟还像个未出阁的少女。 姜冬沉抬手,轻叩了叩正向淳荷池展开的廊门。 穆敛回头望见来人,抬手笑道:“阿沉,来坐。” 姜冬沉应声坐在她身旁,往一边倾了倾身子,免得挡住了油灯落下来的光影。穆敛忽而笑道:“母亲自小喜欢刺绣,你未出生时,我还经常与你嫡母说,我若生个女儿,定要亲手为她缝制许多衣裙。谁知生了你,那时咱们家已有三个男儿,我瞧你在襁褓里才那么一点,心想给你被衾衣帽上绣几朵花总不算错。谁知那时候话都说不清楚的冬蔚,见了竟笑话你说你是个妹妹。我无奈得很,便不再给你绣了,成日抓着冬蔚不放,要给他袖口添花。” 姜冬沉是记得见过几件秀气的小衣服,不过以为那是姜鹜的。自也很无奈地笑了一笑,穆敛接着道:“以前我总想要个女儿,后来想想,还是你好。女儿惯是要母亲费心的,何况为女儿付出许多心思,将来她还是要嫁与别家公子。嫁过去了也不省心,还要做母亲的记挂。不像你,你自小沉稳懂事……除了那两年,从未让我费过心。阿沉,母亲总觉得,那时候想要女儿的一番心思,真是对不住你。” 姜冬沉温声道:“怎么会。” 下一句穆敛就提到了重点,转头笑话道:“是啊,这么好一个孩子,仪表堂堂,丰神俊朗。才十八不到,就被别家姑娘记挂上了。” 姜冬沉十分无奈:“母亲。” 穆敛笑得越发明媚,放下手中针线,单手托着腮问道:“阿沉,一回来在正殿中遇到原慈,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姜冬沉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说谎麻烦,问道:“母亲要我讲实话?” 穆敛心想他总要在有好感和没好感之间择一出口,可能会再委婉一些,应了他那温润如玉的性子,答道:“嗯。” “……原慈这是又在做哪门子的妖。” 穆敛没如料,先是一懵,随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阿沉,你被却升附体了?” 姜冬沉没应,有些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穆敛接着笑道:“看你,你怎么这样直白,人家那姑娘听到了得多伤心。”说着又戳戳姜冬沉的肩,“我看得出那姑娘很是喜欢你,一整天目光就没从你身上下来过。倒是你,手背有什么好看的,看了又看,你那手背挺让你牵挂的不成?” 姜冬沉只是问道:“母亲很喜欢原慈此人吗?” 穆敛敛了笑意,歪一歪头,中肯道:“年少有为,容貌也出众,气质不凡,谈吐也得体,是个好姑娘,怎么了?” 姜冬沉道:“可我对她,并无情分。” “所以呢,阿沉,你并不愿答应此事,对吗?” 姜冬沉点头:“是。” 穆敛笑笑道:“我多少猜得出。不过你今天回来的匆忙,我也没来得及问你意思,所以未在宴上明确表态。那便明日说清楚就是,我尊重你的选择。” 姜冬沉谢过,又问道:“父亲怎么说?” “原慈离开后你父亲就对我说,原慈为人很好,品行不差。只是原家虽是小家,并不代表日后不会兴起。她又是宗主,你若娶她,定是要当了上门女婿,你父亲不愿。但主要还是看你的意思。” 说着穆敛又笑了:“从前我记得她来我们家找你,你对她似乎也没有那么冷漠。我以为你对她多少有情分在,怎么看起来你待她比待旁人还冷漠。” 姜冬沉道:“过去许多年了。从前是多少把她当做妹妹看待,如今时过境迁,她已是原宗主。位高于我,我不想逾越。”继而,姜冬沉又补充道,“她性子太过沉静,我自知我生性内敛,所以更倾向于欢快外向之人,互补才得长久。” 穆敛像摸小孩一样揉了揉姜冬沉的发顶,眼里全是笑意:“你懂得倒多,不过在理。若是你父亲当年娶的不是我和你嫡母,而是那静和温敛的大家闺秀,我们家岂不闷死。” 姜冬沉也笑了,穆敛望向洒在池中的零碎月光,轻声笑笑:“况且,原慈这姑娘,颇有些自己的主见,你若和她在一起,倒显的你不如她。而事实并非如此,阿沉你不过是不太善于表达,我们姜家的人,总不能被一个少龄女子比下去。” 穆敛拿起她方才放在桌上的刺绣,抬手举起,比在天边的半轮明月旁边。那花纹是倒明月圆满,月边有一两卷云,其下是一树一树的花开。玲珑精巧。她道:“再说了,你娶了谁我要把她当亲女儿对待的,原慈这样的,怕是不会穿我缝制的衣裙。宗主除了家袍,还穿得了什么。” 姜冬沉道:“母亲很希望我将来的人愿穿你做的衣裙吗?” 穆敛道:“是呀,你都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了,我想要女儿的那点小心思,还不能在我儿媳身上如愿以偿吗?” 姜冬沉垂下眼,有点抱歉的轻声道:“那……母亲,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穆敛一歪头:“嗯?” 姜冬沉忽然想起年却升的话,脱口而出道:“我爱上一个人。” 穆敛再次放下手中的刺绣,转过身道:“是谁?” 姜冬沉有些忐忑,但语气十分坚定,正对上穆敛的目光道:“是年却升。” 穆敛笑容一僵,心道,这都是些什么事。 穆敛先是摇了摇头,自己在心里把姜冬沉从小到大做过的所有事接触过的所有人回想了一遍,确认他以前从来没有断袖的苗头。良久,才反应过来,追问道:“真的假的?阿沉,这事你可不能胡闹。” 姜冬沉反而平静了,安声道:“母亲,你知道我从小到大从不喜欢骗人。” 穆敛似是有点懵,没有呵斥,也没有责怪,半晌,才喃喃开口道:“可却升和你同为男子,你明知……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姜冬沉听她说起年却升仍是亲切的不带姓,心中略松一口气,便不闪也不避,十分坦然道:“大约是在……正月十七。” “怪不得你今日没和他一起来……”穆敛自言自语,余光瞥了一眼静静的淳荷池,又问道,“阿沉,你可知却升是你的什么人?” 姜冬沉先是被问的一怔,随后便反应过来,试探道:“母亲是在说那件事吗?如果是,那我已经知道了。” 穆敛舒了一口气,不知是放松还是叹息:“那年他在鲤鱼池救你,我与你父亲和年家协定,不告诉你们两人此事。一方面我是怕你太过负责,一个人想着寻恩,会过得不自在。另一方面是我从一开始就很是欣赏却升这个孩子,有心在日后让你们认识,又怕你们相互知晓对方是当年事中人,各自心中怀有芥蒂,从而影响你们的交情。我不想……”穆敛轻轻摇了摇头,道,“那你喜欢他,以及他喜欢你,于此事无关吧?” 姜冬沉从这段话里隐隐品出了些什么意思,忽然一颗心狂跳起来,忙道:“没有,那时候我们并不知晓。” 穆敛道:“那就是了,若是因为此事才让你们对彼此有这种心思,曲解到报恩和被报恩上来,那这样的感情,总归是会变味的。” 姜冬沉追问道:“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有什么所以。”穆敛十分无奈地温声道,“你话都到这份上了……我能多一个便宜儿子,开心得很。” 姜冬沉惊喜道:“母亲!” 穆敛心中隐隐为自己那送不出去的衣裙心意叹了口气,随即心宽地想道,还有姜鹜呢。 于是她道:“把笑收住,别人可都说你是个波澜不惊的小公子,又不是小孩子了。你真是……小时候我变着法逗你你都没这样开心过。” 姜冬沉忽然起身,行了一个很深很诚恳的礼,激动的声音都隐隐发颤,无比真诚道:“冬沉……谢过母亲了。” 穆敛忙叫他坐,故作责怪道:“你可不要谢我,去叫却升来谢我,我自认是个聪明人,不想却没看出你们两个还有这层关系。……现在回想一下层层都觉得可疑,我真是,太迟钝了。” 说完,穆敛又道:“你对他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明知道这异于常人,也不愿放弃吗?” 姜冬沉和年却升在一块呆的时间久了,越发坦坦荡荡,说起情话也是脸不红心不跳:“是,自去年我与他同游枕梦山,年却升这人,抱在怀里,我就再不想松手了。” 穆敛还在感叹:“你这样的人,从小以来,我从未见过你对任何事情表现出分毫的喜欢,对什么都淡淡的,没有过分的上心也没有过分的冷漠。……到底看上却升哪了?” 姜冬沉才要开口,却无奈地发现穆敛根本没想让他回答,只顾自道:“怪不得你每次一和他在一块就变得话多又爱笑。你那么关心他,他喜欢吃什么东西,对什么东西挑捡都记得一清二楚。阿沉,凭你多年的经验,你可否知道母亲的喜好?你要是不知道,那我可就太伤心了。” 姜冬沉心想怎么还吃起差辈醋了,不免失声笑道:“母亲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实在是有点多。单在饮食这方面就有好几十种取舍,让我全说出来怕是要说到天亮了。不如我回去列一张清单,明早亲自给母亲送来?” 穆敛也笑了,伸手轻轻在他额上一拍:“你,越发油嘴滑舌,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你是不是却升假扮过来哄我的?” 穆敛心中想道,这大概就是所谓,太爱一个人,会变得越来越像他。 算了,这条路固然有诸多非议,可我明明是最盼着他能获得幸福的。 穆敛眨了眨眼,从腕上取下一只精心雕琢的田玉手环,认真地递给姜冬沉道:“回头把他交给却升,不过男孩子戴他总不算合适,但这玉环,是我曾经下了决心要给你将来那个人的。” 姜冬沉心中轰然一阵铺天盖地的感动,却没有接,只轻声道:“那怎么行……母亲,要等父亲同意了,这玉环你才能交给我。” 穆敛呀了一声,怎么还忘了有姜闻道这个人。 不过她仍是笑,再次把玉环戴回腕上,轻声道:“那便再等一等。其实说真的,自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差点以为这玉环我这辈子都送不出去了。” 那件事似乎是所有人心中的一个硌人的沙子,所有人都在为他难受,都在小心翼翼地将它躲避开来。可那沙子一直在那里,一开始刻意的鲜明,后来大家慢慢习惯了它的存在,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了那硌人的感觉,而在某个人出现之后,那沙子便逐渐润化成了珍珠。 那人带来了许许多多的欢笑和慰藉,赶走了半空隐晦的阴霾。 姜冬沉沉吟许久,而后,十分歉疚的道:“过去的我,是太让母亲操心了。” 穆敛无谓地一笑:“那有什么。儿女都是债,我就你这一个儿子,不为你操心,我去为谁操心?多为你思量一点,自也是心甘情愿的。” 姜冬沉道:“那……父亲那边,母亲打算怎么说?” 穆敛想了想,笑着答道:“交给我吧,他若是不答应,我就和你嫡母一起晾他几天,我看他敢不答应。” 姜冬沉那心中的万分感动,全在这一刻磅礴而出,化成了一片温情脉脉的柔软,好似微风轻抚梁燕呢喃,让他忍不住俯身过去轻轻抱了抱穆敛,温声道:“母亲……冬沉多谢……你的成全。” 穆敛被这样一拥,忽而眼眶一热,差点要掉下泪来。她最清楚她的姜冬沉在那之后有多不喜欢和人相处,而这一点固执的棱角也被年却升多多少少地软化了。因而,轻轻拍拍他的背,柔声道:“好……阿沉,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你们好 下一章又是一个重头戏 耶 第48章 惩罚 零零碎碎的事情处理下来,一日竟已拖到了黄昏。原慈走时,眉宇间满是失望和不甘,但她仍旧十分礼貌,抱歉地笑着行过礼,轻声道:“打扰。” 原慈一走,姜冬沉也坐不住了,便行礼说要回去。穆衣和姜闻道劝他再留一晚,姜冬沉尚未开口,穆敛便道:“哎呀,叫阿沉回去吧,却升一个人在那都两天了,他自己又不会做饭。阿沉先回去,改日和却升一起过来,好吧?” 临走之时,穆敛悄悄在姜冬沉耳边小声道:“我还没给你父亲和嫡母说,这两天要是你父亲传声给你,千万别接。等什么时候事情妥了,我自会先传声告诉你,明白没有?” 姜冬沉点头,穆敛拍拍他的肩:“好了,快回去吧。” 姜冬沉便笑着谢过,在大门之前召出折扇,与姜家众人辞别,赶回了千欢渡。 山寺钟鸣昼已昏。 等落回那条安静而熟悉的小径,望向山径深处的那间本应透出橘红烛火的小房子,却是熄着灯。 姜冬沉心中一紧,快步走了两步,继而望见房檐上有个身影,衣服和长发都被风吹得猎猎纷飞,正是他的年却升。 姜冬沉心中叹了口气,什么毛病。 于是他慢下步来,直到走到房前,才向年却升唤道:“阿升,坐那么高干什么,快下来。” 可年却升充耳不闻,他左手边放着一坛黑乎乎的东西,像是酒。 姜冬沉只好一跃上房檐,坐在年却升身边,掂起那坛散发着清冽气息的酒,微微皱起了眉:“喝什么酒?这样的梅子酒酒性极烈,你这一杯倒,就算喝也要喝点酒性缓些的。” 年却升仍旧不答,望着远处初生的一轮明月,目光中颇有些暗流涌动,姜冬沉心觉有些不对,把酒坛搁在一边道:“阿升,你知道了?” 年却升这才转过头来,直直对上姜冬沉的眼,如同那梅子酒一般清冽地开口:“你不说,我就不会去自己问?” 姜冬沉微一皱眉:“阿升,你醉了。” 年却升笑了一声,继而别过头去,橙色的飘带与鸦色的乌发在风中缠缠舞动,却不答一句。 姜冬沉沉吟片刻,有些内疚地探头去看他的神色,温声道:“我怕你一时冲动,会弄得双方都不好看,所以才准备事情了结之后再告诉你。我没有要刻意瞒你的意思,你别生气。” “一时冲动?”年却升哼笑一声,“在哥哥心里,我是一个一时冲动就胡乱行事的人吗?” 姜冬沉反问道:“你不是吗?” 年却升瞥了他一眼,转回眼道:“我是。” 年却升似乎从未生过他的气,姜冬沉也不知该怎么哄人,他声音放的温和,话出口又有点生硬:“你跟我回家,风这么大,你穿的又薄。” “不回。” 姜冬沉无奈又好笑,拉过他的手道:“你就不要和我闹脾气了,幸好今晚我是回来了,我要是不回来,你肯定要在这儿坐一晚上。” 年却升甩开姜冬沉的手,一眼也不分给他:“你想太多,我又不是傻子。你不回来就是和原慈结婚去了呗,我在这儿坐着做什么,当望夫石?” 姜冬沉道:“我怎么会娶她,我……” “你是不会娶她。但是有些事不是你说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哥哥。当年我父亲喜欢我母亲吗?可家主一声令下,他不还是得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为妾!你有姜家,她有原家,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若你们家像年家一样,他们要你娶谁,你就是得娶谁。那我呢,你这样瞒着我,幸好我是知道了,还能有个心理准备。万一你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呢,你让我怎么办?” 不等姜冬沉回话,年却升又道:“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走的倒是洒脱。你大可以告诉我你在为难什么,顾虑什么,你觉得我会舍得不顺你的心吗?可你偏是连这点信任都不留给我。若是换成你呢,哥哥。我一声不吭离开你两天,你问我,我什么都不说。到最后你还是听别人对你讲,有个暗恋我许久的姑娘向我提亲了。那姑娘有容貌有地位,她配我比你配我合适了不知道多少倍,你心里怎么想?” 年却升眼眶有点发红,冷笑一声转过头去:“幸亏你此行是成功了,若是不成……下次我见你,怕就是在你和原慈大婚的现场。” 那种久违的自卑又在作怪,总让他一闭上眼,就看见一个凤冠霞帔一身水红流光溢彩的原慈,坐在红纱缦回的婚床之前,亲手剪一枚金纹的烛火。 姜冬沉听他说了这样多,心里不免也有些堵地难受。姜冬沉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轻声道:“阿升,你是在怕我会让此行不成?但你要千万放心,昨晚……” 年却升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酒精的作用又过于猛烈,促使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我怕你用情不深!” 这一句直将姜冬沉的话生生截了回去,姜冬沉不知怎么忽然笑了一下,垂下眼,小声重复道:“用情不深。” 年却升红着眼望向姜冬沉,姜冬沉也抬眼碰上他的视线。对视须臾,姜冬沉忽然扑过身去吻住年却升的唇。年却升显然一怔,片刻,似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般,回吻回去。 有时候有出息就只是一会儿的事,姜冬沉这个强吻固然凶猛,可惜吻不过一轮,主动权就被年却升夺了去。 两个人心里都有火气,所以这吻一点儿也不温柔。就如狂风暴雨,呼啸着喧嚣着席卷而来,伴随着掀起房屋草木的飓风,暴雨淋漓拍打,密集粗犷,似是要掠夺一切,毫不留情。 又如风静,树止,万万千千狂风惊雨骤然停止,只有两个人传来的砰砰砰的心跳,较着劲儿时乱成一片的呼吸,不留余地。 可年却升觉得这还不够,他最好让姜冬沉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让年却升多生气多心疼。分了分神去想该怎么好好教训教训他,于是只一味地啃咬,姜冬沉也一味地迎合,简直投入得忘我。 姜冬沉一时忘了自己还坐在屋檐上,只觉年却升口中的酒味渡过来,自己也要醉了,麻木地一塌糊涂。夜风吹来一阵,姜冬沉刚一清醒,就立刻被年却升扯下了那个无底的深渊。他说不上此刻有什么感觉,只觉唇间是火辣辣地发麻,被年却升的虎牙硌上的时候有一种刺刺的微痛,却疼得十分爽利。除了偶尔分开偷一口气,姜冬沉根本不给年却升放开的机会,竟是十三分的强势霸道,看不出平日半分温润如玉的影子。 突然年却升向前一俯,一手环腰一手抄起姜冬沉的膝弯,抱着他一跃跳下屋檐。姜冬沉耳边陡然升起一阵风,不等他反应,年却升已一脚将门踹开,略一松开他的唇,继而将他扔在床上。 姜冬沉被这一扔震得眉头一皱,阮阮也被吓了一跳,躲在枕头边愣了一会,突然开窍,窜出去点灯关门自己滚了出去。年却升一言不发地将想要坐起来的姜冬沉按了回去。姜冬沉先是一怔,又一惊,醒过来半分,一把抓住年却升的手腕,想要告诉他他醉了,而年却升被抓住手,不气也不恼,忽地在他耳边轻轻一笑,低声道:“哥哥是以为我喝醉了才要这样吗,那哥哥是错怪我了,我早就想对你这么做了。不过我听人说第一次会很疼,我舍不得。可如今我想,是有必要让哥哥受点惩罚,再顺便证明一下,哥哥是我的人。对不对?” 姜冬沉望不见他的脸,猜不出说着这番话的年却升是什么样的神情,但他是真真实实被那句我的人唤地全身都酥了。握紧他的手腕松了一下来,年却升转过头,在姜冬沉发红的眼角吻了一吻,紧接着,他俯下身。 姜冬沉再一次发出一声不由自主地轻哼,却没有再躲,恍惚间,望向他的脸,迷茫地唤了一声:“阿升。” 年却升回头用虎牙在他耳畔硌了一下,一笑,温柔地好似春江花月,轻声道:“乖。”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两次的我 希望这章这一次能过审核…… 第三次了……我的求生欲啊…… 第四次了…… 第49章 朝朝暮暮 两个人一直折腾到不知几更天。姜冬沉哪有过这种经历,堕落又快意,一开始是痛苦,到后来就完全脱力,浑身酥麻地让人沉沦,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飘飘忽忽,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甚真实。年却升唤他两声,那声音就带着回声一荡一荡地传进他耳朵里。随后不知是如何被轻轻抱起,他才半合半睁地眯起眼,有些沙哑地小声道:“去……去哪……” “沐浴。”年却升温声道,“哥哥可以先睡,别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纵然生性好洁,此时也是实在动也不想动了,眼都不愿睁一下,只气若游丝地轻声道:“啊……可是我很累了。”说完又补充道,“我不想沐浴了……” 年却升朝他额头吻了一下,笑道:“那可不行,这事情做完,哥哥若是不沐浴,身子要不舒服的。” 姜冬沉面上的潮红还没褪去,听见这一句,连脸红也看不出来了。头一歪靠在年却升怀里,似是要任他处置,年却升温声唤他:“哥哥,你别撑着了,先睡吧。” 姜冬沉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最后崩起的一点点精神也放松下去,方一合眼,便立刻进入了梦乡。 年却升十分温柔地取下他身上堪堪挂着的最后一点衣物,将他放入温热的水中。 像是放入了一个温柔乡。 这一觉睡到天色大亮,姜冬沉不知比平时晚醒了几个时辰。醒来之后,年却升已不在身边了。 姜冬沉想要翻身下床去侧屋找他,就好像小孩子醒了要找最亲近的人抱一样,然而这一起身并没有站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年却升听见动静,忙从侧屋跑出来,将姜冬沉抱回床上忧心道:“祖宗,有什么事不能叫我,好好躺着。” 姜冬沉看上去有些懊恼,垂下眼问道:“我是不是醒的挺晚的。” “不晚,哥哥。我在给你做午饭呢,你想吃什么?” “……”姜冬沉也无力和他辩了,摆摆手道,“你该问我还能吃什么……清淡点。” 年却升十分的百依百顺,应了声就转身回侧屋去了,姜冬沉有些不放心,又唤道:“你行不行?” 年却升都走进侧屋门了,闻言有向后仰着将脑袋露出门来,向姜冬沉笑道:“放心吧,哥哥,看也看会了。” 姜冬沉便不再说话了,等他去了灶台边,还是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一步一挪地向侧屋走去。这几步路走的虽久,动静却是半点都没发出。年却升正要往小锅里放盐,突然被一只手按住了手腕,然后肩上多了一个下巴,有点哑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盐,多了。” 年却升心中一动,不由得手也随着一抖,撒进去半勺盐。姜冬沉十分无奈,小叹了一口气道:“还是多了。” 年却升趁盐还未化开,赶忙用勺子轻轻拨出去一点。转头在姜冬沉脸上吻了一口道:“怎么又出来了,我不是让你好好躺着?” 姜冬沉一手撑住桌子,道:“幸好我出来看看你,不然你要把我咸死。” “我没准备放那么多来着,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年却升笑笑,“我快好了,你不想回去躺着就稍待会,一会儿我和你一块回去。” 姜冬沉的侧颈和锁骨出还有一大串鲜艳的吻痕,年却升看了一眼,笑道:“哥哥昨天晚上睡得好熟,抱着我都不肯撒手,今天早上我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偷跑出来,不想你一觉睡到这个时候。” 还不是因为你。姜冬沉心想道。嘴上却一句不说,只道:“那你几时起来的?” 年却升想了想道:“辰时吧。” 姜冬沉道:“这可不像你,平日你都不在辰时起。” “哥哥。”年却升一边掀起锅盖,伸手挥了挥升起的白雾,一边笑道,“我才占了你的便宜,那些衣物床单,不都该由我来洗?” 姜冬沉闭了嘴,想起昨晚不可思议的画面,别开目光去。年却升越发好笑地盯着一抹红爬上了姜冬沉的侧脸,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放回正屋的床上去,道:“非要我使诈带你过来,侧屋里烟味那样好闻,都舍不得乖乖躺回来?” “……”姜冬沉忽然想到什么,“信呢?” 年却升一时没想起来,懵道:“什么信?” “就是你写给我的,一个是西洲曲,一个是上次在我家你给我写的。洗衣服的时候,你把它放在哪了?” “哦,那个。”年却升指了指书案,“放那了,没想到哥哥还贴身装着,叫我好生感动。” 姜冬沉松了口气,靠在床头,垂下眼去。年却升以为他没有别的事了,起身去将饭菜端来。许久,姜冬沉又有些犹豫地问道:“是你给我穿的寝衣?” 年却升反问道:“不是我是谁?” 姜冬沉便不讲话了,许是因为想着再过分的事都做过了,让他给自己换个衣服也没什么。同时又有些闷闷不乐地想,怎么他就这么生龙活虎,自己就被折腾成这样呢。 姜冬沉还在心里和自己打架,年却升端着粥坐在他身边时,那闷闷不乐又有点愤然的目光一时没收住。年却升一怔,迟疑道:“我……我确实只是给你换了个衣服……没杀|人灭口吧…?” 姜冬沉摆摆手,望了一眼年却升送到半空没敢再往前送的一勺粥,撇撇嘴道:“我不过是……又不是半身不遂,你这是做什么,要喂我?” 年却升啧了一声:“我愿意伺候伺候你,能不能知足。” 姜冬沉只好张嘴,却不想这粥没有意想中的甜的齁人,反而清清甜甜,米也软糯得恰到好处。再接过一口菜,那菜也是放盐放的正正好。姜冬沉还来不及抬眼看年却升,那人就已经骄傲的自夸起来了:“好吃吧。我就说我心中还是有分寸的,哥哥的嗓子都哑成那样了,我哪敢让哥哥吃大甜大咸的东西。” “也没有很哑吧……我觉得还可以……”姜冬沉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年却升却失声笑道:“是—— 是比昨天晚上刚做完的时候好多了,可见这一觉的治疗效果有多大。” 姜冬沉似乎是觉得这个时候脸可以不必要了,反驳道:“还不是因为你!谁让你把手……!我昨天晚上就是太仁慈了,早知道我就该咬你,免得你今天拿这事嘲笑我。” “嗯——是,是是是,都怪我,我的错。”年却升道,“我不该把手指放进哥哥嘴里,这样呢你就不会一直叫,嗓子也就不会哑了,是不是?” “你!”姜冬沉恼羞成怒,拿起枕头就去砸他,年却升忙把碗往旁边一搁,向后蹿了二丈远,连连求饶道:“哥哥!……夫人,夫人!我错了,我真错了,你不要这样,下次我肯定不这么干了,而且我还轻点,……我轻点。也不叫你下不来床,好不好?” 姜冬沉红着脸,叫道:“东南枝!” 东南枝应声出鞘,年却升嗖地逃得更远,喊道:“哥哥!你要谋|杀亲夫!” 姜冬沉把东南枝收回去,靠在墙上,愤愤道:“滚回来。” 年却升听了这话就屁颠屁颠地滚回来了,坐在姜冬沉身边道:“好了,哥哥,不开玩笑了。你觉不觉得刚才那个场景有点熟?” 姜冬沉一口气还没运上来,一时想不起:“此话怎讲?” “上次我们去凤城山,安知和俦侣不也这样吵来着。” 姜冬沉反应弧有十万八千里,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为何当日俦侣一直坐在床上起不了身,恍然大悟道:“那个时候……他们……?” “哥哥你可算明白过来了。”年却升捏捏他的脸,“要不然你以为这种事是谁教的我,所以你可别全怪我身上,怪安知给我讲的太细,再怪一下你自己傻。我虽然是罪魁祸首,但罪不至死,哥哥赶紧把东南枝挂墙上吧。” 如此认真地推卸责任,姜冬沉无奈又懊恼,恨恨道:“那日你和安知出来那会儿,是在问这个?” 年却升不闪不避,还有点骄傲地:“嗯——” “……那你知道天牢什么样吗。” “不知道啊。” “那你还跟我说得一套一套的,我竟然还信了你的鬼话。阿升,你好大的胆子。” 年却升哈哈哈笑了一阵,端起那个粥碗道:“幸好哥哥单纯,要是你像我一样鬼精鬼精的,我怕是还制服不了你。” 姜冬沉埋头喝粥,当他不存在,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半。年却升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哥哥昨晚在房檐上要对我说什么,被我打断了。” 姜冬沉眨了眨眼,道:“我向我母亲说了我们的事,她同意了。” 年却升先是愣了愣,有点迷茫地看了姜冬沉一会儿。回过味来,突然大叫道:“真的!!” 姜冬沉见他如此惊喜,心中不免有些得意,笑道:“那是当然。” “哥哥!”年却升一把将他抱住,高兴地就差抱着他再转两个圈了,欢呼道:“我真是太开心了!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在家那两天跟丢了魂儿似的。我的天啊,哥哥!你怎么对你母亲说的,我真是要爱死你了!” 姜冬沉推他推不开,年却升反而拱得欢快,只好将手绕去他身后搁下粥碗,回来就势抱住他的脖颈温声道:“我早就想对你说,你给我这个机会了吗。” 年却升嘿嘿笑了一声:“怪我怪我,哥哥你怎么对你母亲说的?” 姜冬沉便如实复述了一遍,年却升高兴地像个孩子,听他说穆敛要自己亲自去谢她,忙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姜冬沉道,“等我嗓子好了再说。” 年却升笑地停不下来,在姜冬沉身上蹭来蹭去:“哥哥你要是早说,昨天晚上我就不生你气了,我还得好好对你,不欺负你,我轻点。”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年却升像个纯洁小白花,姜冬沉无奈至极,责怪道:“……你这个话题是不是过不去了。” “好,好好好,不提。不过我要再说一句,就一句。我觉得昨晚上我也没有太那什么,哥哥你怎么就成这样了。”年却升嘻嘻笑着往姜冬沉耳边凑,“到底是我太厉害还是哥哥太敏感?我撩哪哪就有反应,我……” “年却升。” 年却升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臣知罪。” 姜冬沉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事你都做过了,能不能别总拿这个挂在嘴边说,再这样今天晚上你别和我一块睡了。” 这一句果然管用,年却升立马闭了嘴,还有点讨好意味的伸手握住了姜冬沉的手指。姜冬沉抽了一下没抽开,便只好接着道:“我没和我父亲说,母亲说她会和嫡母一起告诉父亲,成功之后会传声给我,但我想也许不会这么快,父亲毕竟不像母亲。等我母亲给我传过声,我们再回我家,明白?” 说到这个,姜冬沉又道:“今早没人给我传过声吧,我的家袍在哪?” 年却升指了指窗外,比划了比划,姜冬沉无奈道:“没有不让你说话,是不让你说那种事。” 年却升道:“我要说的就是那种事,你家袍被我洗了,昨天晚上沾了太多你的……” “停!”姜冬沉捂住他的嘴,“不必说了。” 年却升十分恶劣地在姜冬沉手心舔了一舔,姜冬沉松手,年却升笑道:“你要传声给你母亲吗?要的话我去拿你别的家袍。” 姜冬沉合了合手,摇摇头道:“还是算了,我母亲听见我的嗓子,怕是要问我。” “嗯,好吧,反正也不用急。”年却升站起身来,端起粥碗摸了摸,“好像有点凉了,我去给你盛热的来。你母亲那边我们过两日再拜访也不急。何况,——哥哥你已经是我的人啦。” 姜冬沉笑了一声,使唤道:“去舀你的饭,昨日午后到现在我还什么都没吃过,光陪你折腾了。” 年却升遵旨,重新盛了一碗温热的米粥过来,姜冬沉接过碗,问道:“你到底是听谁说的,原慈向我提亲的事。” “哦,这个。你走之后我去了趟原城,抚花告诉我的。” “去原城是做什么?” “哥哥不肯去,我就趁着你不在,把我们要查的事问清楚呗。事情没问出来几件,你给我的惊喜倒是不小。” 姜冬沉不言片刻,问道:“抚花肯告诉你?” “提了一下,她可能想拦我以下叫我不要冲动,不过没拦住。” 姜冬沉道:“抱歉,不该瞒你的。” “哎,有什么关系。前两日有点怪你,现在是不了。哎呀哥哥你看粥别看我,不怕洒了。” 姜冬沉把碗摆正,垂下眼喝粥,年却升突然笑道:“姜当午。” 姜冬沉不懂,抬眼道:“姜什么?” “没事。”年却升往后挪了挪,像怕姜冬沉打他似的,嬉皮笑脸道:“我是锄禾。” 姜冬沉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气的笑出声:“好你,玩弄字眼。” 作者有话要说:  春宵苦短日高起 冬沉自挂东南枝 锄禾日当午 清明上河图 ~~啧 第50章 认可 往后大约过了那么一两日,姜冬沉嗓子也不哑了,行动也自如了,穆敛恰到好处地传声过来,道:“阿沉,开不开心?这事儿成了。” 年却升当时正在侧屋洗碗,这两日他任劳任怨,心甘情愿地让姜冬沉使唤。听见传声嗖地一声从侧屋蹿出来,甩甩手上的水珠坐到姜冬沉身边:“谁?你母亲?” 穆敛那边隐隐听见有人说话,但听不太清,只闻姜冬沉说了一句慢点儿,心中也便明白了。问道:“却升?” 这传声毕竟不是传给他的,年却升也不是姜家人,他要讲话,只好靠那家纹靠得极近,应道:“是我。” 家纹姜冬沉胸口,年却升趁机占个便宜也未尝不可。 姜冬沉反手遮住年却升的嘴,叫他不要乱来,然而隔墙有耳,穆敛道:“乱来什么?” 三人一同沉默了片刻,穆敛意味深长道:“哦——看来我传声传的不是时候。” 姜冬沉急忙解释:“没有没有,我叫他研墨,他把墨点子甩的到处都是,所以叫他别乱来。” 年却升离那家纹远了些,啧啧啧道:“你真是越来越能扯谎了。” 姜冬沉不应,用两根手指按住年却升的唇。穆敛毫不知情,笑笑开口道:“那好吧。既然却升在这儿,一会儿你也就不用再复述一遍了,我大概给你说一下。其实你回去的第二天早上,你父亲就同意的七七八八了,我想他或许是因为原慈的事引发了一系列对于你未来的思考。我跟他说你家阿沉早就心有所属了,他还松了口气。” “为什么松了口气?” “我没问他,不过我想大约是因为觉得你从小到大对尘世烟火表露的兴趣太少,担心你会一直没有所爱之人,原慈就会三番五次登门。你知道,提亲这种事,一次两次可以拒绝,七□□次再拒绝就不太好了,所以你父亲怕你将来会娶了一位你并不喜欢的女子,将就得别扭。” 年却升悄咪咪地在姜冬沉耳边说了一句:“你父亲心思这样细,如此为你考虑,可以算是侠骨柔情吗?” 姜冬沉在年却升脑门上弹了个响,这时穆敛接着道:“你父亲这个人,我和你嫡母是从小同他一起长大的。他虽话少,心中原则的条条框框还是分明的很。他才及弱冠的时候,萧家还未衰败,他们家长女萧文醒,差点被当时的宗主只给你父亲。但是你父亲坚决不同意,说要娶谁就娶谁。所以说大约他对感情有很固执的坚持,坚持意气相投,两情相悦。” 姜冬沉没有打断,穆敛就描述了当时的情景:“你父亲那时候正在书房看书,我和你嫡母进去,说要和他谈点事。你父亲就把书放下,然后我说:‘你家阿沉喜欢上一个人。’ “你父亲惊讶了一下,其实也就是眉毛动了动,问我是谁。 “你嫡母说那人我们大家都认识,不过怕你不信,那人是却升。 “你父亲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你嫡母一眼,然后便低下头不讲话了。瞧他这样反应,我和你嫡母怕他不同意,真是吓都吓死了。然后过了好久,你父亲有点闷闷不乐的问我:‘是阿沉告诉你的?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我?’ “我就说:‘别说阿沉,刚才你那反应我都要吓死了,阿沉哪敢来亲自告诉你。’” 年却升笑了,姜冬沉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子,穆敛也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就自顾自讲着:“你父亲郁闷了一会儿,然后一脸认真地问我——”穆敛想卖个关子,但是没忍住笑了,“我很凶吗。” 姜冬沉这次是笑出声来了,年却升也笑的不行,有点想象不出那个永远面上无悲无喜的姜宗主是怎么面无表情地说这句话的。姜冬沉把年却升接在怀里,穆敛接着道:“我和你嫡母笑了他半天,过了一会你父亲说:‘他喜欢就行了……但是我怎么把却升列到咱们家族谱里面。’ “听他这么说我十分惊讶,还有点不相信,我还问他:‘这么快你就答应,不打算让你家阿沉传宗接代啦?’,你父亲看了我一眼:‘让他过他喜欢的生活,我还有三个儿子呢。’” 穆敛笑了笑:“我哪想到他的心这么大,本来应该前两天就传声给你们的,但有事耽误了。我呢和你父亲、嫡母商量了一下你和却升的事,最后决定先以养子或义子的身份入族谱。不过这事得先和年家商量,毕竟却升是有父亲的,这两天年家那边又开始了,我们过了这阵子再去商议。然后就是,外面又折腾,你们最近先别来。至于婚事如何,交给你们两个自己去想,我们也没经历过这种事,就撒手不管了。” 婚事。 年却升和姜冬沉对视了一眼,似是都未想过他们还会有婚事。 穆敛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回话,一颗等表扬的心都快冷了,哼了一声:“高兴傻了?” 姜冬沉忙道:“没没没,他高兴傻了,我没有。” 穆敛笑了:“你和却升是越发像了。我先不打扰你们了,不过想你们是真的,过了这阵子吧。啊,阿沉,你可是哥哥,可得把却升照顾好了,别欺负他啊。” 到底是谁欺负谁。姜冬沉看了年却升一眼,年却升笑嘻嘻的凑到家纹前道:“二夫人,那他要是欺负我,我能找你告状吗。” 穆敛十分宽容:“可以呀。你尽管来,我指定护着你,还把我儿子送给你随便欺负。” 姜冬沉:“母亲……你……” “好了!哎呀,你看,我有事要做,你父亲唤我呢,有什么话下次再说吧。啊那个却升你去欺负他吧,告辞!” 啪地一声传声断了,姜冬沉叹了一口气:“为老不尊。” 年却升凑过去吻姜冬沉的侧颈:“那我可以听你母亲的,现在就欺负你吗?” 姜冬沉推开黏乎乎的某人:“去洗碗。” 等年却升再回来,竟发现姜冬沉在书案上支着脑袋都快睡着了,年却升好笑地暗想道:“不会吧,我这才洗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就睡下了?” 但年却升没有折腾他,只弯腰轻轻将姜冬沉抱起来,搁到床上去,在姜冬沉耳边小声问道:“我看你这两天是精神不太好,哥哥是怎么了?” 姜冬沉睁了睁眼,这眼神代替了他想说的所有脏话。 算了,不骂人。 其实罪魁祸首是年却升,吃过甜头以后,年却升心里越发痒痒。半夜里不好好睡觉,看着姜冬沉安静的睡颜,偷摸着干很多确是只有年却升才能干出来的事。 姜冬沉半点办法都没有,因为从前凶他两句就能解决的事,现在一律不管用了。 何谓不管用,就是在和他开口讲道理之前,年却升便先发制人地把他的话堵回去了。用嘴也还好,恶劣一点,就是用手。双指探入他嘴里夹住舌叶,就是不叫他讲话。姜冬沉被他撩得难受,在黑暗之中不可察觉的眼角发红,差点就要抱过去回应他了。可每每于此时,年却升就会抽走所有的进攻,翻过身去,仿佛这一切都是睡梦之中的无意为之。 姜冬沉难以置信地望着年却升如此撩完就走,于是轻轻靠近他想要确认一下这是不是真的,方一凑过去,立刻就被年却升“一不小心”翻过身来抱了个满怀,然后便再不动了。过了一会儿甚至连呼吸都渐渐平稳下来。姜冬沉不敢相信他如何忍得下去,大家都是男人,就这么杵着……还能睡着? 姜冬沉不好再回想这些,面上浮出红来,年却升见状笑道:“哥哥,你这吃不好睡不好的,不会这么快就给我怀了个小年却升吧。” 姜冬沉抬手打他:“不可能,做梦。” 年却升自也是开玩笑,但还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装的担忧又无辜,把过姜冬沉的灵脉道:“哥哥,你还好吧,灵力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你试一下我看看。” 除了年却升这样有如此天赋的人,其余仙家弟子使用灵力大多要有一个寄托的灵器,或许是剑,也或许是各家的仙家法器。比如姜家,用灵一般都是用在折扇上的。可姜冬沉不知怎么偏要不同凡响,下意识像年却升一样并了双指,随手指向房门。然后砰的一声,门炸了。 年却升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一句在姜冬沉管教下许久未说出口的:“我|操。” 姜冬沉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展开,一时间没掩住自己脸上的错愕,只听见年却升道:“哥哥,你长进了。” 好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年却升还是想办法把那差点碎成末的门修补好了。姜冬沉有点惭愧,年却升啧了一声道:“哥哥这么厉害,万一你嫁过来家暴我怎么办,不敢娶你了。” 姜冬沉无话可说,拉起被子蒙住眼,委曲求全道:“我错了。” 姜冬沉难得服软,年却升自然不计较,还十分温和地摸进被里握住他的手道:“好了,今晚你好好睡,我不闹你了。” 姜冬沉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笑了起来,然后很乖地主动吻了吻年却升的嘴角:“我母亲说我们要有婚事,我可是想都没想过,你呢,你怎么看?” “我看哥哥还没沐浴,该先去洗干净了才是。” “你说过你今晚不闹我。”姜冬沉指着他的鼻尖,像是在警告,“我一会儿去洗,你先说正事啊,婚事怎么办。” “我娶你。”年却升道。 姜冬沉反驳:“不可能,你要让我在我家丢多少脸……啊!” 年却升把手伸进了姜冬沉的衣服里。 姜冬沉妥协:“……上门女婿行不行。” 年却升颇为如愿以偿地笑了起来,把手从姜冬沉衣服里抽出,然后挑起他的下巴,笑嘻嘻道:“不过按这样说,我们三拜一拜也没拜过,我就把你办了,是不是不太好。” “你现在是知道忏悔了,那天晚上你……”姜冬沉还是说不出口,干脆闭了嘴。 年却升哭笑不得:“你怎么还记恨我。” 只怕是姜冬沉一辈子也忘不了。 天知道姜冬沉是有多单纯。 于是他一想又红了脸,逃下床去沐浴,把屏风拉的严严实实。 年却升当真觉得满足,望着屏风上晃动的光影,心中默想着岁月静好不过如此。姜冬沉沐浴一向极快,不过半柱香就拉开屏风走了出来。换上松散的寝衣,放下束着的发,将家袍挂在衣架上。一回头看见年却升大爷一样靠在床头,一招手笑道:“来夫君怀里。” 姜冬沉略一犹豫,投入了饿狼的怀抱里。 年却升取了方巾去擦他头发,问道:“你最近怎么这么厉害了。” “厉害什么?” “你的灵力。从前我教不会你的许多法术,最近你全开窍了。”正经话说不过两句,年却升又凑他耳边笑道,“是因为你和夫君身心契合吗?” 这句本是调戏,年却升却突然从自己的话里品出些什么味道来,还未来得及细想。姜冬沉这边石破天惊地配合了一句:“妾身不知。” 年却升脑中轰的一声,来不及细想地全抛在脑后,猛一个翻身将姜冬沉压在床上,问道:“哥哥,你刚才说了什么?” 姜冬沉也不羞赧,浅浅笑着望向年却升的眼道:“你会听不见?” 年却升立刻俯下身去吻他的唇,姜冬沉也不知怎么硬是要躲,往床里面滚了两圈,砰地撞在墙上,被吻住无处逃脱了,舌也在不断往后缩。不过最终还是被年却升卷了过来,吻得一个山崩海枯声势浩荡。姜冬沉偏装得像个被登徒子缠身的良家少女,一边推搡年却升一边躲来躲去。到最后被年却升一手抬起下巴,纠缠不过,吻得上气不接下气。咽不下的津液顺着唇角淌了下来,划过姜冬沉的半边脸,留下一条亮晶晶的银线。 姜冬沉忽然笑了,不再躲他的吻,却连回应也一并收了,只是自顾自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在颤抖。年却升莫名其妙,放开他的唇道:“你笑什么?” 姜冬沉只顾笑得温柔又欢快,眉眼里全是星辰和花色,伸手捏了捏年却升的脸,笑着叹道:“我笑你明说好不闹我,经不起我撩,心急得很呐。” 年却升不知这是什么逻辑,也跟着笑了:“你在自称一次妾身。” 姜冬沉偏不干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长得倒好看。” 年却升莫名其妙:“我长得好看?” “你臭不要脸。” 年却升失声笑道:“哥哥,高兴傻了的是你吧,你这是打了个盹,沐完浴,现在被我骗到床上,才反应过来你父母认可我们了?” 姜冬沉不答,只从未有过地笑地像个孩子,双手勾住年却升的脖子,过会儿又大声补充道:“阿升,我开心得很啊!” 只是这样被亲生父母认可的感觉年却升无法感同身受,但被姜冬沉如同竹外桃花三两枝一般脸颊微红的笑容感染以后,年却升也笑地快活而温柔,笑着去吻他的嘴角,应道:“是啊,我也开心得很。” 相拥许久,年却升无奈道:“你真是越来越像我,若我不知道,还要以为你是不是喝醉了。” 姜冬沉扬起脸:“我家家宴十五岁以上的男子是都要喝酒的,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个一杯倒。” 一喝就醉的事年却升无法反驳,姜冬沉又十分好奇:“你明明是不会喝酒的,梅子酒那样烈,你怎么总爱喝这个?” 年却升笑得狡黠:“因为它像哥哥呀。” “又像我了。”姜冬沉有些无可奈何,“怎么什么都像我,随君湖解冻的时候你说春风像我,屋后那只黄鹂飞回来的时候你说合欢像我。月亮也像我,云也像我……反正就是你喜欢了,什么都像我。这次又是什么说法?” 年却升先走了走神,觉得这样的天气赤诚相待也不冷,于是便悄无声息地去解姜冬沉的寝衣,一边笑着说道:“哥哥可不就是一颗令人垂涎的青梅子?不过叫我望梅止渴可不行,我得把哥哥吃到了才是。” 姜冬沉似是被未过的欢喜冲昏了头脑,有点傻乎乎地看着年却升解自己的衣扣,解到最后一颗,姜冬沉才想起问一句:“你在做什么?” 年却升在他身上很刁地吻了一吻:“食言。” 姜冬沉“啊”了一声,伸手抓住年却升的手腕:“你又要闹我。” 年却升不置可否,不知从何处摸出一盒脂膏,温柔笑道:“这回闹全套的。” 年却升果然食言。事后,心满意足地抱住姜冬沉,怀里的人还在喘气,胸口一起一伏,伏在年却升肩头,有些疲倦又惬意地合着眼。 年却升低头吻吻他透红的脸,低声问道:“怎么样?” 姜冬沉只点了点头,年却升又道:“我这样欺负你,你可还满意?” 姜冬沉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一只手环上他的腰去,带着睡意道:“熄灯。” 年却升挥手将灯熄灭,姜冬沉才抬眼望他,一双眼睛氤氲着水雾,迷茫朦胧,颇有些不知如何的温柔和包容。年却升回望过去,只觉这样的眼神不知何时见过,正细细回想着,姜冬沉忽然道:“阿升,你还是……太瘦。” 年却升笑了一下:“没有吧。我硌到你了?” “不是,别闹。”姜冬沉望着他的眼,目光似被月华洗过似的,“我第一次见你,你说你染了风寒,所有头晕。但我一眼就看得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在我家偶尔听到过一两句关于你的事情,所以我那时候有点心疼你。给你疗伤,带你来我家长住,一开始全是为了这个。” 年却升没有讲话,只攥了攥手,姜冬沉声音很清,鼻息轻轻重重,不徐不缓地打在年却升颈窝里,姜冬沉道:“后来渐渐就不是心疼了,我是把你当做亲弟弟对待。再后来我们一起出来,在枕梦山,我梦醒以后你抱着我难过,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衣领里,那时候我想,我要给你一个家。” 年却升听了这话忽然鼻子一酸,姜冬沉使劲往他耳边凑了凑,声音在年却升耳边又温柔又磁性地响起,波波荡荡地泛着一圈圈涟漪:“朝有温粥小菜,暮有枕边轻息。一家烛火,岁岁年年,都是如此。 “花开花落,日月反复,山崩海枯,天地为一,我都陪你。” 年却升心中感动的不行,抱着姜冬沉的手都要颤起来了。姜冬沉仍在顾自说着,全然未发现一般,声音温润而有力:“到我们来了千欢渡,我发现,不够。” “这样的地方有如世外桃源,合乎我心中所想,但我还是觉得,不够。” “我要补你过往十七岁无父无母的空白,我要谏你之以往,追你之来者。我要在我姜家族谱,我名字的旁边工工整整地列下你的名字。我要让姜家后人,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知道你是姜家的人,而非为家族所弃,为父母苛待,为世人遗忘,这才是我要许你的家。” 姜冬沉笑了,合上眼睛缩回年却升怀里:“我就要做到了。” 本就乏累困倦,这一段话说完后越发睁不开眼,姜冬沉打了个浅浅的呵欠,安逸地把年却升抱的紧了紧,呓语一般地道:“你自己感动一会儿吧,别再来闹我了,啊——我好困,好梦。” 年却升应了一声,轻轻拍着他光滑的脊背,像洪半夜醒来的小孩子一般。温柔又轻缓。 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平稳,年却升心中惊涛骇浪的感动也缓了几分。他忽然想起之前没有细想完的事,探了探姜冬沉灵力充沛的灵脉,忽然反应过来。 上元节夜里,他发现姜冬沉学会了年前怎么教都学不会的赋神术。 而初一的晚上,他吻了姜冬沉。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看着这一章文 不禁发出了嚯嚯嚯哈哈哈哈的笑声 第51章 祸起 星汐伏在书案上写了一份长长的文书,检查过无缺漏后,走出屋门,放在潋潋星空之下的平地之中,在其周围画了一个小阵。最后一笔画完,阵符一亮,文书便隐了踪影。 它传去了什么地方,星汐望了一眼夜幕中的星辰,沉默许久。 他向前望了一眼静谧的山峦重叠,站在崖边向下望去,是同样静谧的千欢渡。 那间房子已熄了灯。 星汐哼了一声:“这些日子你们倒安逸得很,早该这样了,免得我跟着东跑西跑,烦人至极。” 他回了自己的屋子,砰的一声关上了屋门。 自年却升和姜冬沉于此长居,星汐也便不用跟着四处游荡了,于是择了一个他能看见那两人,那两人看不见他的地方搭了间房子,暂住下来。星汐觉得累了,便坐到了床上,正要解衣,先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隐约看得出轮廓,向床边走来。 星汐把才解了一颗的衣扣又扣上,不满道:“啧,你又来了。” 既已被发现,浔郎便现了身形,十分不客气地坐到星汐身边,饮了一口他手边的茶。 星汐似是早已习以为常,合上眼靠在床边,不徐不缓道:“每天你都得来,早上来晚上来,让我白天看着你心烦还不够,连我梦里都不带缺席的。你都多久没回枕梦山了。” 浔郎不喜束发,相较初见,那鸦雏色的乌发又长了些,漫不经心地撒在床上,语气也是漫不经心:“我在那里也是客居,在你这儿也是,相较起来,还是在你这儿比较有趣。” 星汐看了他一眼:“是。闹得我每天不得安宁,你开心得很。” 说完又道:“烦人。” 浔郎也早已习惯星汐这样的星汐,闻言只道:“你这小孩儿。” 星汐一脚踢上去:“去死。” 浔郎笑了一声:“炸毛怪。” 星汐不甘示弱:“事儿精。” 这样一吵又不知道要吵到什么时候了,浔郎嘴上说着自己是客居,其实可一点儿都不客气。把星汐推到床里面,自己坐在了星汐先前坐的地方,问道:“小孩儿,近几日你总往那边写信,出什么事了?” 星汐很显然懒得和他计较小孩儿不小孩儿了,被推进来也不说什么,只懒洋洋地拉过了枕头,抱在怀里,无谓道:“什么事也没有,有也是年家那边的事,年家最近很不安全,闹得我心烦。不过想来也没有什么大事,月灵石隐到年却升灵脉里去了,我虽不知道那玩意儿给他有什么用,但大约也不是坏事。” 浔郎笑了:“你倒辛苦。” “知道我辛苦就赶紧滚出去,扰人清梦,你这事儿精。” 浔郎歪了歪头,也不讲话,总之就是不走的意思。星汐用被子将他蒙上,一脸别扭道:“不走就快睡,现在已三更了,我困得要死。你别来梦里找我,不见。” 浔郎心满意足地躺好,一脸淡然地将星汐也拉了下来:“不是你说不见就能不见的,睡吧。” 星汐留给他一个后背,冷笑了一声:“我活了快两百年了,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比你还多活几年,也没见过你这样的。” 星汐忍无可忍地转过身来:“我|□□有完没完,不睡滚出去。” 浔郎不气不恼,仍是和颜悦色地笑着,头发撩过耳后,细长的手指在星汐面前晃了晃,然后猛的在他额上敲了一记:“小孩儿,你可是从天上来的,总说脏话可不是好事。” 星汐显然没被这样敲过,怔了一下,随后反手格住浔郎的双肩,按了回去,咬牙切齿道:“我,人间仙子,星汐!你这个大胆梦灵,信不信我把你就地正法,以袭仙之名拉回去问罪!” 浔郎被他按在床上,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游戏一般地反问道:“就地正法?”接着就单手解开了两粒领上的衣扣,露出精致的锁骨:“来。” 星汐呆住了,像看幻影一样朝他分明的锁骨看了许久,难得露出一丝迷惑神情,片刻之后猛然惊醒,一脚将他踹下床去,叫道:“我|操!滚!” 浔郎笑了,衣服往下拉了拉,居高临下道:“来操。” 星汐一言不发,顾自滚到床里面,呆呆地望着墙,咽了咽喉咙。 浔郎笑着整整衣衫,扣上了那两粒衣扣,坐回床上去。星汐莫名红了脸,蒙进被子发誓再不看他。浔郎十分无奈,不再与星汐纠缠,只有些好笑地问:“你猜我觉得你现在像什么?” 星汐沉默了半晌,蒙在被子里对着墙闷闷不乐道:“不稀罕知道。” 浔郎去拉他被子,好心提醒道:“今时不同往日,要入夏了,这样蒙着你是要生很多汗的,那样可就不体面了,是不是,人间仙子?” 星汐瞬间拽紧被子,万分紧张地脱口而出道:“你别碰我!” 浔郎似是洞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笑着叹道:“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儿,好,不碰你了。” 星汐并不理人,一个人闷着顾自别扭,浔郎望了望身边裹起来的一团,笑得眉眼弯弯,说起方才未说完的话来:“小孩儿,你像我刚出世那年在山里碰见的小野猫,长得倒十分好看,但是脾气可不太好,一碰就炸毛。” 有的时候,夜晚过于安静也不是什么好事。 水至清则无鱼。同样,越是无尽苍穹中寂静的宛如风拂过湖面都经不起波澜的夜,越是祸乱更迭而出。 越是太平盛世,约不会有人觉得家中会遇盗,夜路会遇刺,在各自的睡梦中幻想生活美好,万物可爱。在这样一个暮春将去,初夏未至的晴夜,星光微微,水波荡漾,所有人都相信会是一夜太平,他们放心去入睡,放心去做梦,放心地沉溺于有关未来的美好幻想。却不知,有人在年家的禁器室里,燃起了一束妖冶的火光。 诱人的迷梦,带着炙人的火气,吹在人们脸上。 放火之人,对年家有着深刻清明的认知,择最远,守卫最薄弱的地区入手。苍凉萧瑟的年家后山,祖祖辈辈先人的地下亡灵,亲眼看着一个穿着年家家袍的男子,面容清冷疏离,从容不迫地走进年家结界,在禁器室撒下火种,转身离去。 平和寂寥的夜,燃着烈猎的火,翻卷着似要吞噬一切。 这火烧了足有半个时辰,后知后觉的值夜弟子才惊慌地大声喊道:“西北禁器室走水了!” 一瞬间所有人从睡梦中惊醒,喧哗着推搡着,匆忙在寝衣外披上一层单薄的家袍,向荒凉的西北禁器室涌去。这简直是一场乱剧,人声喧嚷,人影攒动。于是便无人注意——连放火的人都没有注意,在西北禁器室的对角,年家最东南的荒院,有人放进了一只怨灵。 灭火之后已不知到了几时,年却清始终坐在屋中,一脸漠然地看着事情开始到结束。他是这场盛世春秋大梦中唯一一个清醒的人。一夜未眠,也无话可说,人心惶惶中只有他一人从容不迫。因为在所有人都在猜测那放火的神秘之人是谁时,年却清早已洞悉了一切。 而他始终沉默,像个居高临下的旁观者。 年风临召集所有弟子、家仆去校场集合。他与年风龄低声交谈了什么,随后难得一致地抛下一句:“年家出了内鬼。” 年却清也在,听了这句以后弟子们一片哗然,但他们坦坦荡荡,全无一人做贼心虚。他们本就坦坦荡荡。年却清眯了眯眼,颇有闲心地想道:“真生分啊——‘年家出了内鬼’,姜冬沉说到姜家的时候都是说‘我家’的。” 随后是年风龄带着几位心腹去各个弟子家仆房间中搜查。年风龄招手叫年却清跟上,年却清便应声随他一同去。走了不过两步,年风临突然叫道:“却清。” 年却清停步,片刻,回过头去看他的家主。 年风临目光十分锐利,他叫年风龄先去查,随后唤过年却清道:“却清,你过来。” 年却清不慌不忙,依旧云淡风轻,走到年风临身前,颔首道:“伯父。” 年风临看了他一眼,一针见血道:“尉迟宿果真死了?” 年却清不急反笑,只是笑得有些凄苦:“不然呢。” 凄苦得恰到好处,眼也随着一红,像是在强颜欢笑着故作不在乎。 年风临看见这样的反应或许心软了一下,声音稍稍平和了些,但话语仍是逼人:“你回来那天,你父亲还叫我去尉迟家要人,第二天早上你便来我房里告诉我他死了,你如何知晓。” “我的剑和他的剑是联立过的,那天晚上,我感应不到他了。” 年风临不语,似是在怀疑,年却清却是早已意料地一偏首,无奈而惋惜道:“他也是被人打晕带走的,自从我醒,就一直感应到他的灵力若有若无,似是在藕断丝连的挣扎。那天晚上,彻底……断了。” 年却清的神情是强忍的悲恸,望上去尽是不动声色的难过。年风临看了他良久,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吐出一句:“节哀。” 年却清故作不在意,故作能真的忘记他,年却清却心知,这大约真的是他心口的朱砂痣。 刻骨铭心,不敢忘怀。 年风临叹了口气,挥手叫年却清去跟上年风龄吧。年却清便从善如流地点头,转身离开了。 年风临望着少年清瘦的背影,目光中那一点柔软渐渐褪去。等他转过走廊不见,年风临沉声向旁边的侍从道:“去查。” 搜查过所有房间,自然是一无所获,年风龄略一沉吟,向年却清问道:“这些日子你见过年却升没有。” 年却清心中暗自无奈,只好接着发挥演技,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厌恶:“我见他做什么。” “此次纵火,我疑是他所为。” 那你猜的可没有我伯父准,年却清轻描淡写:“他巴不得和年家再无半点瓜葛,纵火于他又不利,何以为之。” 年却升真是委屈也要委屈死了,这会儿他正抱着姜冬沉好好睡着觉呢。 年却清想到这个就想笑,他那兄长在姜冬沉面前真是得比实际年龄小几岁,撒娇卖萌耍着花样还不重地逗姜冬沉开心。年却清不知道姜冬沉作为当事人是什么感受,反正他旁观的时候鸡皮疙瘩都掉下来了。 年却清真的笑出来了,只不过出口是自嘲的冷笑:“父亲,你与伯父一个疑心年却升,一个疑心尉迟宿,全来问我,叫我好生为难。” “尉迟宿?”年风龄回过头来,“他不是死了?” “他是死了,所以我觉得有趣。你们一个疑心家族弃子,一个疑心死人。有如此精力,还不如先查彻年家内部之人。否则一来二去,有人要怀疑我了。我与你们怀疑的人均有沾染,众口难调,我才是最风口浪尖的吧。” 年风龄面色一沉:“你何出此言。” 年却清嗤笑一声:“本就是的,外人看来我到像是刻意包庇,我虽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也知人言可畏。” “却清,有我和你母亲在,谁敢背后议论你。” 年却清仍是笑:“啧,父亲您糊涂了。您禁锢他们的言论,他们心里便不这样想了吗?如此看来,我是更加可疑了。” 年风龄沉默良久:“你什么意思。” 年却清忽然行了一个很大的礼,低下头道:“却清所言不为其他,只愿为年家排忧解难,既然你们怀疑有二,之一已死,年却升便交由我来解决吧。” 年风龄不置可否,本能地用狐疑的目光去打量自己的儿子,年却清见他如此神情,竟也不恼,反而十分谅解道:“父亲怀疑我是应该的,您大可以派人盯着我,看我是不是真的要亲手解决年却升。您不一直觉得我从小不如他?事到如今,正好让我证明一下,是谁不如谁。” 年风龄收回目光,仍不言许与不许,只道:“你如何寻得他。” “我与他虽不是同胞,但也是兄弟,血缘相近。我以血气指引,附于罗盘,如何寻不得。” 年风龄驻足片刻,转身离去道:“我由不得你,自己去请示家主。” 年却清起身,看着年风龄逐渐不见的身影,无声的笑了一下。 尉迟宿说过。 火起之日,祸起之日。 第52章 夜袭 年却清固然有自己的打算,不便宣之于口,也从未对外人道。 但他心想,自己从小是被人保护长大的,大难若临,他不能仍旧去寻求他人庇护。况且,他也理应去护护过他的人。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计划多有不周。每个人都是为了保护自己重要的人去冒险,去谋划,去工于心计。可年却清和尉迟宿谁都没有料到,在他们各自的计划中,会闯入一只怨灵。 这都是后话。现如今年却清和尉迟宿的确是在为了自己姓氏之上的家族卖命,都同样,在尽心尽力的同时,为最上层的家主所怀疑。 都拼尽全力地想要走出一个无尽深渊,却又无能为力地堕落下去。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 初夏已至,过了姜冬沉的生辰,千欢渡仍然安安静静。他们多少也知道外面不安宁,便没回姜家。穆敛怕暴露两人踪迹,也没有去千欢渡。两人就邀安知和俦侣过来喝了点小酒,酒足饭饱之后又各自离散,最终还是只剩他们两人。 过生辰其实和普通的日子也没什么两样,该在身边的人还是在身边,不过就是平淡如水的日子突然有了点小小的仪式感。 年却升捏捏喝酒喝得浮上微红的姜冬沉的脸道:“呀,哥哥,十八岁了。” 姜冬沉笑着不答,凑上去亲了亲年却升的嘴角。 年却升道:“怎么办,我没有生辰贺礼的。” 姜冬沉笑得很乖,抱住年却升道:“你就是了。”想了想又道,“等你十八岁,我一定要把你得名字写到我家族谱上。” 年却升笑着,温柔地轻声道:“哥哥,你变了不少呢。” 姜冬沉仰起脸:“我怎么变了。” “以前情话说不过三句就脸红,一撩你就中招,现在是长进多了。”年却升笑笑,唤道,“小甜心。” 姜冬沉笑了:“什么玩意儿。”但也还是红着脸,不过是因为微醺。轻轻应了一声,头埋进他颈窝里,惬意地合上眼睛。 但是年却升不说,并不代表他心中就没有不安。 只是夜晚,他静静看着怀里的人,长长的眼睫随着呼吸轻颤,脸庞的温柔轮廓似是被澄澈明净的水洗过。也许是因为陪他陪的久了,也许是因为做过那种事后也没必要再羞赧。姜冬沉逐渐变得很乖也很甜,不用年却升主动去搂他,自己就在睡梦中把年却升抱的很紧,然后顾自睡得安然。 年却升绕着姜冬沉垂在耳边的发,低头在他脸上吻了一吻,心中只怕,会让他成为下一个俦侣。 胡思乱想之后,最终还是不忍心地回手拥紧他,然后听着近在耳边的呼吸和心跳,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地,浅浅睡去。 有些人事啊,就如同负下了一个巨大的债,从出生起就是注定好了的。挣不脱,逃不过。 正如年却升与年家,他这颗棋子,总归还是要落到棋盘里去的。 又到了一月的三五,圆满的明月挂上枝头,继而生于云中,不见了一方清晖,只留得满盘阴影。 月黑风高,夜半。 在梦中年却升先是听见了一阵嘈杂,有脚步散乱的轻震,有低声议论的喧哗。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绕过绵绵的山路,只似是越来越近。年却升猝然坐起身来,凝神片刻,猛地唤向姜冬沉道:“哥哥!” 姜冬沉闻声,方一醒神,便听到了远处那阵不似平常的嘈杂。姜冬沉也坐起身,微一皱眉道:“是什么声音?” 年却升从姜冬沉腿上迈过去,走下床披了件外袍,略作思索,打开了房门。 只见远处,一弯一绕的山路中,有火把交映,影影绰绰的光。 “不太好。”年却升道,说着便转身拿过姜冬沉的家袍,递在他手里,十分抱歉道,“我可能还是把年家人招来了,我觉得最近他们要打,而且绝不会放我在此逍遥自在,他们此行我不知道是不是要抓我回去为他们效力,还是怕我反叛直接杀我灭口。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将来自己要经历什么,年却升心里早就有数了。 不过一直没说,抱着侥幸心理,想逃避。 可惜,逃不掉的。 姜冬沉一听便懂,穿好家袍,整了整衣领道:“有什么需要我帮你?” 年却升从墙上取下东南枝,连同折扇一并递在他手中,反而越发冷静:“倒是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是我想办法送你回姜家呢,还是你和我一块儿逃个跑?” 姜冬沉不假思索:“当然是陪你,同甘共苦,哪有丢下你的道理。” 年却升自然知道他会这样答,别的事情以后再考虑,放在如今,先带他走是最明智的选择。年却升还是笑了起来:“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跟着我,许是要让你吃苦。” 姜冬沉道:“甘之如饴。” 那嘈杂的人声逐渐逼近,年却升自言自语道:“这么吵,看来他们抓人抓得不太高明。” 说完忽然明白了什么,望了一眼行进的极慢的火光,不再多言,只道:“阮阮。” 阮阮自也是早就听到的,应声从猫窝里跃出来,在两人面前俯下身子,似是在听从吩咐。 年却升蹲下身,将它抱在怀里,另一手拉住姜冬沉道:“开个门送我们去安全的地方,我现在心中有点没数,你看着办吧。” 阮阮会意,尾巴打了旋向下一指,从地上生出一扇染着月华的门来。年却升深吸了一口气,握上了门扶。 星汐站在崖前,不动声色地望着这发生的一切,浔郎问道:“看来你又要忙的顾不上我了,嗯——不去帮他?” 星汐先是不语,直至感应到年却升和姜冬沉已被传送门送离了此地,才微微眯起眼道:“先跟着,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出手。” 浔郎没多在意,叹了一声:“小大人似的。” 星汐破天荒的不与他争辩,浔郎看过去,发现这稚气未脱的脸上竟染着无比老成的肃意,不由得一好奇,歪头道:“这么严肃?这事不好办啊。” “不知全貌,不予置评。我能看到年却升的命格,但只有轻重色彩的标记,我……”星汐说着,突然回过神,心中暗自骂道,“操,这么机密的事情,我干嘛要和他说。” 想着就不耐烦地看了浔郎一眼,浔郎捕捉到这熟悉的目光,朝他弯了弯眉眼。星汐心中呵呵得不行,转身就朝山下走去。 走了不过□□步,星汐猛地驻足,回头向那戏谑的两道目光恶狠狠道:“你他妈走还是不走。” 浔郎笑着一声轻叹,紧了紧身上的风衣:“走吧。” 年却升才落地,转身看着姜冬沉还在,便放下心来。再环顾四周,只觉得有些眼熟,不过黑漆漆的一片,一时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便低声向阮阮问道:“你把我们送到谁家里来了?” 阮阮自然不能回答,姜冬沉也未开口,另一个声音却在不远处警惕地响起:“什么人!” 年却升先是吓了一跳,又猛地反应过来:“安知?” 安知听见是年却升也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坐起身来:“年公子…?你们怎么……来我这儿了,大半夜的……” 年却升尴尬的要死,单手掩面道:“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到这儿了……我……” 俦侣睡得熟得很,直到安知点起灯才悠悠醒过来,下意识抓住安知的手腕,梦呓一般地小声道:“什么时辰了……” 年却升只觉得现在自己尴尬地不能看,姜冬沉还算淡定,抱着猫无声地把解释的任务交给了年却升。只听安知温声对俦侣道:“没事,年公子和姜公子有事过来,你先醒一醒。” 安知和俦侣自然是不恼他们的行为的,不过他们俩实在过意不去。十分抱歉地看着俦侣半死不活地睁开眼,向年却升和姜冬沉打了个招呼,一手扶着床坐了起来。——然而魂儿并没有跟着起来,坐了一半,又歪到安知怀里去了。 安知无奈地笑笑,叫年却升和姜冬沉随便坐,姜冬沉有些不好意思道:“添麻烦了。” 安知和俦侣自然是不介意的,俦侣只是有点好奇,打着呵欠道:“年公子,什么急事,天亮都不能等了。” 年却升有些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笑了笑道:“年家人来追杀我,好像挺急的。” 俦侣一下子精神起来,疑惑道:“年家人?年公子,年家人抓你干什么?” 年却升的事,他是从未对安知和俦侣说过的。于是他略一沉吟,避重就轻道:“关系不好,不受重视,又怕我有威胁,想要我先被他们控制住,免得我影响他们和尉迟家打架。” 俦侣哦了一声,又回到在安知身上摊着,还是困得不行。安知便问道:“那你们是如何过来这里的?” 年却升道:“年家人夜袭,来得猝不及防,我们一时想不起哪里比较安全,便交给阮阮的传送门了,可能是阮阮比较喜欢这里,便送我们来了。” 说完本能地一抬眼,不小心看见俦侣半敞的寝衣大喇喇地露着一串吻痕,觉得还是不抬头好,便又低下去了。姜冬沉一开始也没注意,见年却升如此反应,也往前瞄了一眼,然后和年却升一起垂下头去,不讲话了。 俦侣并不知情,也全未发现自己身上还有这样一番光景,姜冬沉见年却升不讲话,心知也不好出言提醒。——毕竟这东西他自己身上也是有的……还不止一处一串,只怕是能吻到的地方全都…… 姜冬沉紧了紧衣领。 这是什么见鬼的事情,尴尬事一撞就撞了一套。 俦侣还在顾自担心着:“那你们怎么办,千欢渡离这儿也挺近的,万一他们寻过来,这儿又偏又堵的,你们上哪去躲?” “那……倒是没什么。我不觉得他们会把我怎么样。”年却升看着自己的手背,说着违心的话,“天亮了我们就要走,既然阮阮送我们到这儿来了,那我就先烦你们……替我照顾一下阮阮。” 阮阮猛地抬起头来:“喵?” 这意思年却升一看便懂,然而他十分坚决道:“这次你不能跟着我们,太危险了,明白吗?如果你是我的猫,那我可以带着你,但你……不是。哎,我可不想若以后有机会结识璇月,交给她一具冷冰冰的猫尸。你还是先在这儿猫着吧,我不想欠人人情。” 阮阮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死死抓住年却升的袖子不肯放手,年却升有些不忍地一点一点把它的爪子扒开,安慰道:“乖。” 姜冬沉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闪过一丝隐晦的不安。 安知也从这样的场景中看出了几分不寻常的意味,忍不住开口道:“年公子……你……” “先去把你家俦侣的领子整好。”年却升打断道。 安知和俦侣一同看向那串吻痕,然后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姜冬沉微微皱眉,拽过年却升才被阮阮扒拉过的袖子,迟疑道:“阿升?” 年却升笑了一笑,看安知和俦侣没看向这边,迅速在姜冬沉面上吻了一口,小声安慰道:“我不带它是嫌他累赘,我还能不带你?” 姜冬沉这才放下心来,年却升却不再讲话了,捏了捏姜冬沉的手,沉默了许久。 那边安知和俦侣整理完,安知想再问刚才的问题,却被年却升一个眼神止住了。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最终,还是安知先开了口:“年公子,不管发生什么事,若我们帮得上你,就定当全力相助。从前你们于我和俦侣有恩,而且我们是朋友。所以,勿相忘。” 天明之时,年却升望了一眼出生的红日,拉着姜冬沉站起身来,向安知和俦侣道:“告辞。” 阮阮不情不愿地被年却升放进安知怀里,猫爪勾了年却升的衣袖,勾了好久。那一双晶莹的眼睛里,似乎有泪。 年却升笑了一下,却是有些不明的苦涩,揉揉阮阮的猫耳,轻声道:“我没白养你。” 阮阮自知留不住他,最终还是松了爪,像是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一般地,一头埋进安知的臂弯里。 这一松,从前人人事事之间的一切,回不去了。 千欢渡最恬静安逸的日子,阮阮与年却升姜冬沉,甚至这两人之间的牵绊,都回不去了。 年却升向安知道:“麻烦你了。” 安知不语,只是摇头。 年却升垂下眼去,退回姜冬沉身边。安知和俦侣送他们到门口,姜冬沉道:“告辞。” 安知微一点头,和俦侣一同道:“保重。” 年却升便转身和姜冬沉走了,迎着金光熠熠的朝晖,踏过石子铺的山路。突然年却升转回头,看着安知和俦侣,对姜冬沉道:“我再看一下阮阮。”说着三步两步跑到安知跟前,接着安慰阮阮的幌子,小声向安知说了一句话: “我再麻烦你一件事。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烦你再替我照顾一下姜冬沉。” 俦侣听见了,猛然睁大了眼,安知却从身后捏了一下俦侣的手,示意他不要多言。然后认真地,也大声地向年却升道:“放心吧,年公子,我们肯定会对阮阮尽心尽力的。” 年却升笑了,转身退了回去:“那他就交给你了。” 说完,跑回姜冬沉身边,回头向安知和俦侣挥了挥手,在放下手时就势拉住姜冬沉,在他耳边笑着道:“好了,这下我放心了。” 姜冬沉永远是比较现实的那个,回握住他的手道:“你说我们往哪走比较好?” “先往南吧,离年家远点。” 说完了,又在姜冬沉耳垂上咬了一下:“哥哥,以前我还想过万一你父母不同意,我是要带你私奔去的。不过是我多虑了,所以这个瘾在这儿过了吧。” 姜冬沉不知怎么忽然笑得十分灿烂,捧场道:“是啊,好刺激哦。” “那这个空前绝后绝无仅有的机会,哥哥,你可得好好珍惜啊。” 姜冬沉也不说话,冲年却升嘿嘿地笑着,年却升失声笑道:“哥哥,你没事吧。” “没,没事。”姜冬沉使劲握了握年却升的手小声笑道,“呀,刺激得很。” 年却升也笑,点头道:“对啊。” 只是这样的手,不知道再能牵多久了。 第53章 劫 天亮之前年却清就已经带人围了千欢渡,他叫年家弟子去屋内搜查,自己站在随君湖前,一言不发。 曾有缘在此修养过半个月,年却清平心而论,是非常喜欢这个地方。 一个很小很小的家,永远比一个人都认不全的大家有味道。 温馨,平静。 过了约有半柱香,一个年家弟子出来向年却清汇报:“公子,人已经不在了,但被子还没有凉透。大概还未跑远,要我们去追吗?” 年却清看上去十分懊恼,沉声道:“果然。” “果然?公子是料到了?” 你们上山多大动静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 年却清冷哼了一声,边向屋中走去边沉声道:“我能用血气感应他,他就感应不到我吗?他若不跑才是有诈。我们为什么不追?追!” 里面的弟子见年却清来了,纷纷让开,年却清先看了看墙上的字,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小茶杯,与他那日摔坏的那个一模一样。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走到书案前。 书案上的书、笔、纸全都掉到书案里面那侧和书柜中间的座位那去了。年却清正还心存疑惑觉得姜冬沉不像是看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收拾的人,等他看到书案外侧地地上某些不太明显的不明痕迹时。年却清:“……” …这么极烈?还按桌子上…… 不成体统!! 年却清心中十分无语,退出身道:“走。” 一个年纪尚小的弟子看见年却清一脸难以忍受的表情,还以为是这间“仇人的屋子”引起了他的厌恶,便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子,不如我们把这间房子烧了?” 年却清猛然驻足,回头道:“烧了做什么。” 那小弟子被年却清的目光扫得心中一寒,畏畏缩缩道:“这样……等他回来……就……无处可去了……” 年却清心中本就窝着一团火,闻言当即喝道:“你是瞎吗?你没看见这屋子里住的不知他一个人?你把他这房子烧了,姜家那个四公子就不会为难我们吗?我叫你们过来跟我一起抓人,你他妈烧什么房子?” 几十个十五到二十五年龄不等的年家弟子,被十五岁的年却清喊的大气都不敢出。年却清转身向出山的小路走去,那群人急忙跟上,其中一人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公子,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年却清看了一眼罗盘,动作极快,几乎就是一晃而过。跟上来的弟子什么都没看清,只听见年却清道:“向北追,他们向北走了。” 几十个弟子面面相觑,推搡着却不动,年却清十分不耐烦,转头道:“推什么?走啊!” 那站在他身边的弟子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公子,年家在北……他们总不能自投罗网。” 年却清心中似乎有一根连着火药的引线,被气得噼里啪啦炸了一串,厉声呵斥道:“年家养你们是吃白饭的吗?说话能不能先过过脑子?” 那弟子便不讲话了,但听年却清不说理由还是有些不太服气。于是年却清指着自己身后去往镇上的小路道:“我问你,这条路那你哪边?” 那弟子低着头:“南……南边。” “你现在在这儿,我们从这条路来。要你是年却升,你向北跑还是向南跑?” “可是北面有山……” “姜冬沉会不会御扇?” 年却清这几句话,所有人都发现自己愚钝,全把头低下去了,年却清继续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啊?” 几十个弟子,被唬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沉默地跟着年却清撤离千欢渡,颇有些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懊恼。但没有人多抱怨一句,因为他们知道,眼前这个束发才过的小公子,身上晃着的,满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年侧主的影子。 跟在年却清身后的那个弟子,有些讨好地向年却清笑道:“公子,您累不累,要不我们先稍作休息,天亮了我们再继续寻?” 年却清再一次停住脚步,后面的弟子们全为那个说话的弟子吸了口凉气。年却清笑了一声:“想法不错。” 那弟子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嘿嘿笑了两声想要圆场:“公子,我这是……为您的身体考虑,露……露深霜重的……我这不是怕您……” “露深霜重。”年却清冷笑道,“你是觉得我是七老八十身子不好脑子也不好使吗?如今已是入了夏了。你要是嫌跟着我受苦,现在就滚回去。年家现在正和尉迟家打着呢,你看看尉迟家的围棋能不能把你打个对穿。” “是……是……”那弟子弯着腰退开了,年却清嫌恶地向后看了一眼,顾自想道,奴颜媚骨。 那弟子年却清是叫的出名的,而且年却清也并不想全程呵斥他们,他自然比年风龄高明得多,也懂得恩威并施。只是对于那个人,他实在是不想多看一眼。 吃软怕硬,见风使舵,阿谀奉承,说的不过是他年殷。 到了镇上,天上仍挂着稀薄的星。一群人走在风中,那风像是吹醒了年却清。 于是他声音放缓下来,转过身道:“算了,若是你们累了也是打不起精神抓人的。需要歇吗?需要的话,我带你们去找家客栈,稍作休整。” 那群弟子自然是十分乐意了。只是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说,年却清看他们相互推了半天突然笑出声来,挥挥手:“行了,走吧。” 待一切安置完毕,年却清独自坐在一个房间里,挑起一盏灯,擦拭着冰凉的剑身。 有关于尉迟家对年家的种种攻势,年却清虽谈不上全知,但也是知道十之六七。他明可以告诉年风临,免去年家这一场浩劫。然而,作为年家唯一的知情人,他始终不言不语。 年家与白家之间横着一道灭族之仇,这偌大的鸿沟,若不让尉迟宿用人身血肉去填平,年却清不知自己该如何再次走向他。 走向物是人非,天旋日转,也是走向他。 况且,年家若知晓这前因后果,只怕尉迟宿会受到年家和尉迟家的联合绞杀。 雪白的剑刃上有一枚精巧的家纹,年却清心想:“可不要怪我。” 可不要怪我,这种阴沉寒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本就该去寻我心中的阳光啊。 哪怕我会家破身亡,潦倒一生,我也不会在我不喜欢的地方苟活一日。 年却清将剑里剑外擦拭干净,乌黑剑鞘,水白剑刃,剑刃的凌厉锋芒中,映的是他一双眼睛,目光疏离,志气同样凛然, 剑收回鞘,铮然。 天明,年却清理衣下榻,步入正堂,敲敲柜台向掌柜道:“劳烦您帮我安排一个隔间。” 等人陆陆续续来齐,年却清一只手轻轻叩着桌面,向在座的弟子们道:“都清醒清醒,我说一下之后的计划。” 弟子们赶忙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听年却清讲话。 年却升一只手支柱太阳穴,合上了眼,一边轻叩桌面,一边道:“你们知道在我们出发之前,侧主交给我的任务是什么?” 弟子们面面相觑,都称不知。 “侧主说,捕年却升,杀之。” 其中有许多人不由得惊叹年风龄心狠,倒吸了一口凉气。年却清却笑得十分无谓,仍未睁开眼,只道:“怎么,侧主雷厉风行,独断□□,杀子不是他会做的事吗?” 没有人敢接这句话,年却清心知如此,也不留插话的空隙,又道:“不过他是他我是我,他愿意杀子,我可不愿意弑兄。” 年却清睁开眼,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冷冽地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弟子,不容置喙地冷声道:“所以,碍于种种原因,我忤逆一下他老人家的意思,没人反对吧。” 年却清心中实在是清醒得很,也大约猜得出这些对他言听计从的人中谁是被派来辅佐他,谁是被派来监视他。见无人应话,他冷漠的目光也不收。似是能洞穿一切一般尖刻非常,笑道:“不说话吗?好得很,我也不是愚人,心知侧主十分怀疑我袒护年却升。不过我实在不必。这种引火上身还捞不到好处的事,不是我做得出来的。你们大可以不信,我也不怕侧主心疑,毕竟你们当中就有受了他特殊指令的人,不是吗。” 此话一落,立刻引起了躁动,有人面色惊疑,亦有人不动声色。年却清心觉十分好笑,波澜不惊地看着人演。之后,轻笑道:“慌什么,他这样倒是让我十分安心啊。你们这么多眼睛看着,我就不怕被安上某些莫名其妙的罪名了。” 其实没人要害他,也没人要给他安罪名,年却清自导自演还是很开心的。 最终还是有人沉不住气,问道:“所以公子,用意何在?” “用意何在?”年却清正等有人问这一句,偏装作怒极反笑,恨铁不成钢道,“我不为年家图划,还能有什么意图?侧主时常意气用事,未能远谋,我不得替他思虑周全?” 一群人有是你看我我看你,像是私塾老师讲了晦涩难懂的经义,偏要一群资质平平的学生自行体会。看来看去,都不知道小公子到底在表达什么意思,于是还是那人道:“公子明示。” 年却清十分不耐烦地一拍桌子:“你们眼睛都是长来出气的吗?刚才在千欢渡没看见年却升和姜冬沉都已经关系好到同床共枕了?你杀年却升,姜冬沉就在旁边坐着看是不是?” 有一人嘀咕:“他又打不过我们……” “……你!”年却清这次是真气笑了,“他打不打得过我们,姜宗主能不能……姜家那么大一个家族在那摆着,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吃白饭的?” 这时又有另一人道:“姜家那位四公子看上去仪表堂堂端庄自持的,难不成是个断袖?” 年却清:“……” 年却清在好笑之余,又有些自嘲地想着,他这父亲是不是觉得自己儿子要谋反,所以随便拨了几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成不了大事的弟子跟他出来。若万一年却清反叛,也对年家构不成威胁? 如此攻于心计,年风龄算计了一辈子,终于还是算到亲生儿子头上了。 当真是,嘲讽至极。 年却清不再与他们绕弯子,拍拍桌子叫他们安静,言简意赅道:“抓住年却升,不杀,关起来。至于那个姜冬沉,实在不行就和他一起关。侧主的目的是不让他扰乱年家与尉迟家的作乱。把他们关到战停,再放,明白没有?” 年殷在一边小声道:“关他?什么地方没关过他,哪次关住了?” 年却清一听这个声音就窝火,罕见地破口骂道:“操|你妈就你事儿多,禁闭室关不住他,天然结界关不关得住?” 几十个人瞬间沉默了。天然结界……许是真能关住的。 天然结界不畏灵不畏神。哪怕是星神关在里面,也不一定就能全身而退。 人定不得胜天,这终究是常理。 “没意见了吧。”年却清问道。 无人应答,年却清起身道:“走。” 第54章 远方 两人先向南走了一天,路径一个小镇,停下来稍作休整。 年却升托着腮看了姜冬沉一会儿,然后拉着他下了客栈的木梯:“我们去换个行头。” 确实,两个人穿着衣料优良的年姜家家袍,实在太过显眼。而且,穿得荣华富贵地出来逃难,年却升觉得有点不太敬业。 去镇上逛了一圈,年却升换了一件普通青衫,姜冬沉仍然是普普通通的白衣。只是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腰中再配上剑,气度仍然十分不凡。 年却升笑着看他脱了龙袍仍像个太子,接过他手中的剑道:“折扇你拿着吧,东南枝我化个形给你收起来。你配着剑,像极了富家公子突发奇想想要装穷人。” 收起了剑,姜冬沉果然穷了不少,不过许是因为没过过这样的生活,姜冬沉有些新奇地向一身青衫的年却升道:“你倒像个不务正业的少年郎。” 年却升抱起手,笑着应道:“那你像我家隔壁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穷书生。” 回客栈时天色还亮,年却升入戏入的彻底,走在姜冬沉身边一点也不安分,吊儿郎当地向路边卖水粉的姑娘道:“姐姐这水粉颜色好生漂亮,卖水粉的人也好看得很。” 那姑娘羞红了脸,问他可否要买了给心上人,年却升笑着还要再接着调戏,姜冬沉拉他衣袖道:“麻烦你把我当点回事好吗。” 年却升赶忙回过身来,往姜冬沉身上挤了挤,顺带用手背蹭蹭他的手,点头道:“嗯嗯嗯,好的。” 姜冬沉回蹭了一下,看着前面的路对年却升说道:“从前在原城,原蝶说你是欢快明俊,不假。” “那哥哥这是……”年却升想了一会,果真找出一个贴切的词来,“风华内敛。” 姜冬沉不予置评,两人直接回了客栈,年却升突然道:“我怎么没发现逃难是个这么好玩的事情。” 姜冬沉道:“此话怎讲。” 年却升摆摆手:“没事,就是觉得每天和你在一起四处跑,也挺开心的。” 姜冬沉笑道:“所以重点是和我,不是逃难。” “对呀,那要是我一个人就太无聊了。累了也不知道去哪歇,每天四处漂泊,一点方向也没有。我没有家。”说着年却升又反驳了自己,“啊不对,追杀我的是我家。” 姜冬沉面色一沉,向他丢了一块方才街上买的纸糖:“没有那一天,闭嘴。” 年却升果真闭嘴,仰在床上,闭着眼出神。 良久,年却升都没有发出动静。姜冬沉想他许是累了,躺一会儿也能睡过去,又顾念衣料不适,怕他睡着了也不舒服,便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替他解去外衣。 然而,手方一触到衣扣,便被年却升当即捉住,故意将姜冬沉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睁开眼道:“不乖。” 姜冬沉心想我信了你的邪,手心传来的温度和心跳,又让人莫名脸红。 “我以为你睡着了。”姜冬沉道。 “睡着了就脱我衣服。好大的胆子你。” 姜冬沉一时语塞,自知吵也吵不过年却升,他实在有太多的歪理。只好默默抿着嘴,算是认了栽了。年却升嘻嘻一笑,反身将姜冬沉压回去,搔搔他的下颔道:“天还没黑呢,你想我了?” 姜冬沉一时没理解过来这两句话放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眼前忽地一暗,一个鼻尖轻触在他的鼻尖上。姜冬沉下意识地闭眼,然而嘴唇尚未碰到一处,面前忽然起了一阵风,压迫感随之消失不见。姜冬沉十分疑惑地睁眼,只见年却升一翻身下了床,三两步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向姜冬沉招手道:“过来,我教你化形术。” “……”姜冬沉坐起身来,“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年却升不语,一笑带过,待姜冬沉坐到他身边以后,还一把搂过姜冬沉的脖子:“不坐我腿上?” 姜冬沉:“……” 姜冬沉把年却升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拿开:“说正事就专心说正事,耍流氓就专心耍流氓,你这是什么鬼毛病。” 年却升笑了,指指桌上的糖纸:“哥哥,你看好了。” 说着他双指亮起一点橙光,指尖轻触上桌上放着的糖纸,顷刻之后,糖纸竟化成了一朵纯白无暇的杏花。 年却升将这杏花别在姜冬沉心口,另取了一张糖纸,放在姜冬沉面前道:“化形术比赋神术要麻烦一些,也多费灵力一些,不过也用不了多少。而且它和赋神术一样,不需要我过多言语,七分灵力,三分悟性。哥哥,你试试?” 姜冬沉轻抚着别在自己心口的杏花,摸起来也是花瓣一般柔软细腻,焕发着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不由得疑惑道:“它当真只是化了形,而不是真的变成了杏花?” 年却升笑了:“那我当初把哥哥变成姑娘的时候,哥哥就真成姑娘了?” 姜冬沉恍然大悟,发觉自己问了蠢问题,咬咬唇不说话了。年却升接着道:“化形不化体,比如我可以把木头化成梨子,掰开也像个梨子,但它本是木头,吃了要坏肚子的。” 说完,又凑到姜冬沉耳边笑道:“若有日我们生活实在不济,我可以不太道德地把石头变成银两,但哥哥是正人君子,怕你不让。” 姜冬沉失声笑道:“你惯会有各种邪计淫巧。” 年却升一笑,催促道:“你快试试,把糖纸变成杏花。” 姜冬沉点头,指尖亮起一点莹莹的白光,柔和皎皎,正如他本人一般明洁温润。只是这样柔和的光晕染在糖纸上,并未发生变化。 年却升并没有太多意外,反而像被印证了什么想法一般道:“哥哥你换个手,换有我们法印的那个。” 姜冬沉不知他用意何在,依言换手,一抹光晕过去,糖纸先是化成了杏花,又随即化了回去,仍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糖纸。 姜冬沉一歪头:“为什么会这样?” 年却升心中大约有数了,拉过他刺有法印的那只手,叫他指尖对着糖纸,温声道:“来,哥哥,我再教你。” 话音刚落,年却升探过头吻了上去。姜冬沉猝不及防被吻,没有防备,当即被撬开牙关,舌叶也被他卷了去。年却升未动用任何灵力,只与姜冬沉认认真真接吻——还真是耍流氓的时候专心耍流氓。唇舌辗转,柔软温热。姜冬沉一开始还在疑惑他为何突然如此,被发觉分神,腰眼被猛地一捏,瞬时哼了一声,打了个无声的战栗,不敢分心了。 姜冬沉最后一点分出的神也在这上气不接下气的接吻中被强按了回来。相互纠缠不休,迷迷蒙蒙之中,姜冬沉并未发觉指尖之前的糖纸已然变成了一朵嫩白的杏花。 年却升微微睁眼,发觉那杏花已化成了,便在姜冬沉舌尖轻轻咬了一下,收回这个吻。姜冬沉像才洗浴过的阮阮抖水一样摇了摇头,好让自己从方才的旖旎中回过神来。年却升瞧他可爱,捏捏他的脸道:“哥哥你看。” 姜冬沉说着年却升的目光看去,发觉糖纸变化,讶然道:“……这?” 年却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姜冬沉搁在桌上的手,笑道:“我发觉我的灵力似乎可以通过某种方式传给你,现在看来我没猜错。我方才只是吻你一会儿,就点透你的化形术了。看来上次你把门炸了,和某些不可描述的事也脱不了关系啊。” 姜冬沉啊了一声,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又对自己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仙技的事不太满意:“啧。” 年却升笑了:“不过这样很好,哥哥。你能学会这些,让我放心很多,以后我好好教你,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我顾不上你,还能应个急不是?” “你哪会顾不上我了,巴不得走到哪都跟着我好吧。”姜冬沉沉吟片刻,又道,“阿升,我有一个想法。” 年却升道:“你说。” “我母亲说,那次尉迟家去攻打年家,是年却清出来迎的战。我母亲说他用的似乎是赋神术,是你教给他的吗?” 年却升点头:“可有问题?” “他……他是不是因为和你有血缘,才一学便会了。而我就只能……那样,才学的会?” 年却升会了他的意思:“他曾对我说占星术与血缘有很大的关系,那占星术耗灵过多,他们身上这种灵力已经淡了,所以占星术才会失传。但赋神术耗灵较小,所以我教给他,他便一学而就,对不对?” 姜冬沉道:“大约是如此。” “那怪不得,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你回姜家那两天我去了枕梦山。抚花说璇月是看我有天生的灵赋才将灵力赠与我。我大约明白这为何称为天赋了。星月灵力若赋予别人,也只是如同一潭死水,用得多,剩的就少。而我的异处在于,源头有活水来。灵力在我体内潺潺流动,不断再生,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而若换做他人,这些灵力在他们灵脉中不断消耗,最终会走向枯竭。” 姜冬沉认同道:“是了。年却清在我们家修养数日,我便发觉他灵脉与你大有不同,他灵脉平常得很。不像你,你的灵脉摸起来实在有如大江之水天上来,相当活跃。再说你是年家后人,以你们的血统,似乎更好适应那样的灵力。” “哥哥的赞美我收下了。”年却升笑道,“归根溯源,还是要说年家的起源,但我心里似乎有数了。” 姜冬沉点头:“你说便是。” “你看白月祠堂,那里面除了有年家历代家主的灵位,也就还有白月光。然而那些家主是从第二任才开始列贡的。没有第一任,祠堂中没有。那么,你说白月祠堂门口的星神像,会不会并不只是家族信仰那样简单,而是第一位家主?” 姜冬沉恍然大悟:“桉映星神?她是女子,若她是家主,必定子子孙孙都有星神的血统,然而年家后人并不全有驾驭强大灵力的修为。于是那灵力便成了一潭死水,日削月割,渐趋稀薄,到了你们这一代,近乎全然消失殆尽。” “正是如此,或许那强大的灵力还能再传个几世几年,但上任家主用占星术灭了白家,也算是树立威信的背水一战。战后,灵力不支,丹药续命,三年后便离世,从此再无占星术。” “我时常听我父亲说到年宗主,他说年风龄本应继承宗主之位,他虽是次子,但也是嫡出。然而年风临练就了白月光,挽救了年家灵力不支的局面,功不可没。因而一举成为家主。所以年风龄心有不甘,时常对年风临冷嘲热讽。以至把这样的感情转移到自己的孩子身上,他怕你会成为第二个年风临,才处处加害与你。” 加害我也没用,年风临自己也有两个嫡出的儿子。年却升无可奈何,认同道,“造孽。” 姜冬沉拍拍他的肩,算作安慰,接着又推测道:“如此说来,白月光的练就年份大约就是你出生那年。璇月被练为白月光之前,把灵力全赋给了你。” “可是赋灵是件听声势浩大的事,璇月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让年家人都认为我只是有特异天赋,而不是璇月刻意为之?” 姜冬沉想了想:“白月光练就也是声势浩大的事,两两相抵,不一定就有人看得出赋灵之光是不是练就仙器之光。再说,天上既然有忘情鞭这类清除记忆的东西,万一赋灵时有疏漏,事后应该也封的了口。毕竟璇月走后,有那么多人下来寻她。” 年却升略一轻笑:“这当真是我的造化。” 姜冬沉还未开口,猛地被年却升拽了过去,后背撞在他的胸膛上,惊了一声:“干什么。” 年却升一言不发地将他搂在怀里,姜冬沉失声笑道:“我发现你今日真是奇怪,撩着撩着要说正事,正事说不完又要闹我。” “正事搂着也能说,哥哥接着说就是。” 姜冬沉笑他幼稚,也没有拒绝,竟真顺着正事往下说了:“他们现在有了白月光这个底气,却不有恃无恐,还在莫须有地担心你会和尉迟家联手反叛年家。这就证实有二,一是他们的灵力完全驾驭不了白月光,所以就算白月光有再强的灵力,也只能摆着看,形同虚设。二是反则推知,能拯救年家的,只有你。” 年却升没表现过多的意外,像是早就猜到了,也早就猜到姜冬沉会猜到,只是一笑:“哥哥这么抬举我。” “本就是的,你可是厉害的不行。”姜冬沉有点莫名其妙的骄傲,“若说年家如垂死之人,那你便如妙手良医。只要你肯医,那……哎!”姜冬沉隔着衣料按住那只从衣领进去探到他胸口的手,埋怨道:“你这样我怎么说。” 年却升只笑,却不讲话,从背后低下头去咬他的耳垂,一口热气呼在耳边,惹得姜冬沉面上浮红,佯怒道:“好你,分明是不想听我说。” 那手是不□□分,又从胸口移开,顺着腰线不知道挪到什么地方去了。姜冬沉深吸一口气,去抓那只手:“不听就不听,你别在这儿……” 年却升一点头,抱他到床上去,完成方才没有完成的动作。一本正经的氛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味道不言而喻。只见姜冬沉红着脸,过了一会儿入眼就一片旖旎,轻重缓急的喘息呻|吟就溢满了一间屋子。 往往扰人的情 | 欲能扫走许多不合时宜的想法。年却升突然如此,也不是全无道理。 方才姜冬沉的话当真是正中要害,能拯救年家的是只有年却升。只要他肯医,年家也并不是就真会折于此。 可年却升自然不肯。 若是非要让不肯的人“心甘情愿”地改变态度,大约姜冬沉想不到,这需要一个筹码。或者说,一个威胁。 去拿年却升最心爱的人,做他必须拯救年家的威胁。 而这首选的筹码是谁?年风临和年风龄或许不知,但年却清心中却如明镜。 年却清其人,看似在帮助年却升,而他本心是否也是在此,以及他最终是什么目的。 未可知。 第55章 萍水相逢 又向南行两日,直至周围的景色对两人来说都已是全然陌生,两人才决定停下小住。 越往南越是四季如春,道边树木亭亭玉立,林荫遍布整个小城。当地的居民用当地口音告诉年却升道,这个南方小镇,名作荫江。 北方多山,南方多水。北方是看不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自然南方也不见平芜尽处是春山。两人都不曾去过很远的地方,哪怕千欢渡也离姜家很近。猛一下成为异乡游子,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有点想家。 想家这个词,年却升从不想自己还能会对其深有体会。 两人先是住在客栈里,吃午饭时,年却升用筷子轻轻敲了敲面前的菜盘道:“没想到这炙羊肉都和我们那里不一样,一股腥味,和你母亲做的是差远了。” 姜冬沉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认同道:“是啊,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完又补充道,“我母亲传声说想我们了。” 年却升放下筷子,趁没人注意这边伸手去敷了敷姜冬沉的手,有点抱歉地安慰道:“等过了这一阵……我们,回去。” 姜冬沉笑得温慰,摇头道:“这有什么,你的安全自是最重要的,我只当做是和你出来游玩,心里欢喜得很。你大可不必自责,我们慢慢等,时机成熟之时,再提归计。” 这客栈也是酒家,生意十分兴隆。两人坐在一个偏角里,仍然不时有来来往往的客人碰到他们的桌子,或扰了他们的谈话,年却升唯一皱眉,道:“回房间去吧。” 姜冬沉点头,拿起他放在手边的折扇,折扇上系着一条鹅黄的穗子,那是化了形的东南枝。两人才站起身,忽然听见一阵激烈的争吵,一个身着靛蓝长衫的男子喝道:“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年却升看了一眼,只见那和靛蓝长衫争吵的是个金光乱闪的小公子。好笑地评论道:“哥哥,你看,在那坐着的那个真像个大爷。” 姜冬沉回头望了一下,看见了满身云纹跃雁,丝帛金线滑的反着光的男子,约摸十六七岁,年轻气盛,狂妄得很。姜冬沉并不是很屑于理会这样的人,转回头来,淡淡道:“你笑他作甚,又比他大不到哪去。这样的纨绔公子一看就是家里惯着捧着到大的,最是不讲理,那位与他发生争执的男子,只怕是要吃亏。” 年却升刚要认同姜冬沉的话并拉着他回房间去,突然那边传出一声拔剑出鞘的铮然响声,年却升望见剑势凛然,眯了眯眼道:“未必。” 姜冬沉只听剑声也听出来了,无法再视而不见,转过身去。 拔剑的自然是那靛蓝长衫的男子。纨绔公子虽是吓了一跳,但也是没太见过世面,颇有些仰仗家族的不以为然,站起身道:“你真以为我怕你?” 年却升啧了一声:“这闪金光的看起来资质平平,不像是修仙问道之人。” 姜冬沉点头:“自找麻烦。” 靛蓝长衫的男子并不想与金光闪闪的公子真打,闻言将剑向身后一背道:“欢萝楼中容貌姿色出众者甚多,你大可以寻欢作乐拈花惹草。何以逼迫良家少女为妓?岂非是仗着你家大业大,便想为非作歹,不顾道义人伦!” 年却升啧了一声:“这是有关□□吗,还真是年轻啊。” 姜冬沉看着这个比当事人只大一两岁还一本正经发表评论的人实在无话可说,想叫他走吧。年却升忽而又问道:“这一片有什么仙门世家吗?我看那个靛蓝长衫应该收到过很好地训练,出剑背剑都是准的,还很靠谱。” 姜冬沉一般都是有问必答,这次却飘飘乎没给准确答案:“南方仙门少有来往,我不知道。” 年却升点头,看着那两个人对骂又是一串啧啧。然而那个闪金光突然骂出一句:“如今整个荫江除了我家不就还有你们家是做生意的大户吗?你可别以为你们家比得上从前,是,以前是仙门世家厉害得很呢。只可惜你们那位老宗主,家族都保不住,年家一句话你们就垮了。哦,就你们温家温厚忍让,不想着复兴家族和尉迟家一起攻打年家,竟还有闲情逸致管我消遣女人。当真是了不得!” 年却升目光一凉,望了姜冬沉一眼,问道:“年家还干过这种事?” 不等姜冬沉回答,年却升就拉过他迈步向争吵的二人走去。客店的老板似乎也对那纨绔忌惮得很,瞧他撒泼也不敢阻挡,见年却升要上前去还为他让开了一条路。这条路方一分开,就瞧见一道凛冽的剑光瞬时逼上了纨绔公子的咽喉,靛蓝长衫的男子怒喝道:“你再说一遍!” 谁都没想到这位男子会真的用剑,年却升也被这突然而来的恢宏一剑吓了一跳。掌柜忙拉着店里的伙计上去劝架,但转来转去,谁都不敢真走进前去。一时间店里的客人散了不少。年却升就在等他们散开,于是走过去拉开那靛蓝长衫的男子道:“你先退退,他固然有错,但人群之中不得用灵。何况他是个平常人,你一剑下去,只怕是免不了死。” 姜冬沉手中握着折扇,始终一言不发。说真的他并不想年却升上前掺和,又怕这没轻没重的两人生出事端。那纨绔公子见剑离喉,死性不改地又要上前惹事。年却升被他衣服晃得眼花,不耐烦道:“你还不滚,找死?” 闪金光哪里被人喝过滚,扬手就要叫人,嚷嚷道:“你是什么人,竟然在我面前都如此不知好歹,我家……” 年却升指尖一闪定了他的身:“闭嘴。” 姜冬沉见年却升很有管事管到底的意思,便先把靛蓝长衫拉过来劝导。年却升十分不屑和那个闪金光废话,一只手挡着眼怕被他的强大气场闪瞎,一边教育了他几句。然而闪金光十分不买账,三番五次打断姜冬沉的话。年却升忍无可忍,提着他的后领把他提溜出去了。 拉到外面解了他的定身术,十分宽容地打算放过他这次,然而闪金光还在不知好歹地嚷着要让年却升好看,年却升冲他喊了一句:“我好看的很!” 说完,砰的一声把客栈的门关上了。 理所应当地好像他就是客栈的老板。 客栈的老板显然宽宏大量没计较年却升关门给他阻断了客源,还颇为感动地松了一口气:“多亏你了小兄弟,他可算走了。” 姜冬沉毕竟是姜冬沉,三言两语让那靛蓝长衫的男子冷静下来,并且认真反省了自己随意用灵的错误,然而还是有些闷闷不乐。姜冬沉让他先坐下,倒了杯茶递去,等到年却升也过来,才温声开口道:“这位公子贵姓?” 看得出那男子是十分有教养,固然心中烦闷面色也有些不好,礼数却是十分周全,声音放的温和无害:“公子不必,在下姓温,唤我温随就是。” 姜冬沉点头,劝慰道:“富家公子多玩世不恭者,你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 温随应声,便盯住隐约冒着虚无热气的茶杯不说话了。年却升想起方才那道凛冽的剑光,忍不住好奇道:“你那一剑看着很不错,你多大了?” 温随抬起眼:“十六。” 年却升全然想不起自己也是不到十八的,何况连剑都不会用,十分长辈地评论道:“不错。” 温随并没有表露什么情绪,恍若未闻地低下头,不知看着何处出神。姜冬沉大约知道他是为何心神恍惚,与年却升对视一眼,向温随安慰道:“家族兴衰是仙家常事,那人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温随放在桌上的手骤然收紧,良久,又松开。叹气道:“我知道……年家那样的庞大家族压在头上,温家兴衰,确也是不由己的事。但那富家少爷……他全然不知我们老宗主为我们家付出过多少心血…便妄自评论。我是气不过……才……” 姜冬沉表示理解,年却升不便多说话,只好全交给姜冬沉。温随垂着眼,只当所有人都不存在。姜冬沉问话,他便答,不问,便不吭声。最终年却升还是忍不住,想知道年家是何时又灭了一个家族,还“宽宏大量”地给他们留了后人,便小心问道:“抱歉,我想问问,年家毕竟在北,离此甚远。你们家是怎么……和他们有沾染的?” 姜冬沉一皱眉,当即拉过年却升:“你何苦戳人痛处?” 这一把拉得重了些,年却升往后退了半步。温随目光一闪,似是要措辞讲话,姜冬沉忙叫他不必,回头教训年却升道:“不许无礼。” 年却升便悻悻地退开了,温随终于抬起眼并且发现姜冬沉的气度风姿实在不止停留在表面,又望了望他身后的年却升,也不像是普普通通的散道人。于是问道:“方才也是我失礼,不曾知晓二位,姓甚名谁?” 姜冬沉道:“在下姓姜,上冬下沉。”说着又拉过年却升,“这是我的……侍从。” “……”年却升道,“是。” 温随眼睛一亮:“姓姜?姜公子是仙都那边来的仙门姜家?” 姜冬沉颔首:“正是。” 温随忽然笑了,笑起来倒是十分明眸皓齿的少年模样,拱手道:“久闻贵府家风纯正,老家主多次教导我们向贵府仰习,今日得以一见,是在下的荣幸。” 姜冬沉回礼:“温公子抬举。” 似是因为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家族弟子,温随逐渐话多了起来,他颇有些孩子性,遇到了开心事就会把之前不开心的事全放下。也不知这样遇见了喜欢的人或事就会忽略从前有过的苦楚,这一点像谁。如此性子之人,大多单纯善良,但也有些迎不了世俗的刚正,不够圆滑,棱角太盛,易惹人嫉妒,也容易吃亏。 年却升是这样想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关心到人家的为人处世上了。 其实刚才见温随失落,年却升就有些忍不住想上前拍拍他的肩,但是考虑到自己哥哥还在旁边坐着,怕真那么做了,得闻一整天不动声色的醋酸。 温随似是有些好奇,向年却升问道:“你们是客居于此?为何南行这样远,我虽不曾到过仙都,但也知他是在江淮之北。” 年却升这个侍从当的十分尽职尽责,一边把晾的半温的茶水推到姜冬沉手边,一边向温随笑道:“我家公子不曾来过南方,我也十分好奇,便陪他来了。” 温随哦了一声,又问道:“这位……先生,您贵庚?” 年却升看姜冬沉没有要他造假的意思,便笑着答道:“过了今年菊月就十八了。” “那姜公子?” “也是十八。” 温随笑了:“真好,我看你们并没有什么主仆之别,那定是自幼的交情了。” 年却升自是希望如此,闻言顺着他的话道:“那是自然。” 温随又去问姜冬沉:“客栈人多事杂,我猜想姜公子的家风应是不喜欢太过喧哗热闹的,不如二位去我家府上住吧?年家当年只是不许我们再修仙道,我们家府,和府上的人都还在。不过老宗主……已经……哎,不提这个。我们温家虽不及姜家规模,但也处处干净利落。姜公子意下如何?” 姜冬沉正要婉拒,年却升突然抢道:“那再好不过了。” 姜冬沉心中一紧,望向年却升,表面上只是装作怪他无礼,责备道:“胡闹。我们只是在此小住,哪有麻烦人家的道理?” 年却升哼了一声:“公子又要说我无礼,我你还不知道,我无礼惯了的。” “你……”姜冬沉无奈得很,“你说好不给别人添麻烦的。” 年却升不知为何就是铁了心地不买账:“我可没说过。” 温随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了,忙调解道:“姜公子不必多虑,您若肯来,寒舍定是蓬荜生辉,哪里就添麻烦了?您若是喜欢静些,那我可以让二位住的离我家里人远些。我家常有客人,客居好几年的都有,您并不是特例,所以不要过意不去,可好?” 如此严密的理由,姜冬沉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破口。说来说去,最终还是无奈地应下了。温随是一片好心,而且是真心实意地仰慕姜家,姜冬沉若一心拒绝,也是有些于心不忍。 温随见他点头,开心得很,忙起身回去安排,叫两人在客栈等他来接。姜冬沉叫他千万不要兴师动众,家中长辈更不宜亲身迎接晚辈,也不知温随听见没有,嗖地就不见人影了。 年却升拉着姜冬沉上楼:“走吧,公子哥哥。” 姜冬沉被这个称呼唤得心中一颤,面上却有些别扭道:“你麻烦人家做什么,他们家说到底是年家灭的,换成别人躲也躲不及,你倒好,使劲往上贴。”说着又戳戳他的额角,“你是不是嫌我说你是我的侍从,心里不满,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年却升笑道:“哪能。我倒真希望我是哥哥的侍从,从小就陪哥哥读书习武一起长大,开心也开心死了。再说,我们在客栈终究不方便,去温家小休几日,还要再走。我并没觉得怎么麻烦人,那小弟弟热情的不行,总不能给人家迎面一头冷水浇熄了吧。而且,我看着他亲切得很。能让我感觉亲切,实在是难得了。” 这话说的姜冬沉颈后一凉,转头道:“萍水相逢。有什么亲切的,看见那个纨绔公子你怎么不说他也亲切。” 年却升品了一品这话中的意思,“哦——”了一声:“公子哥哥,你是吃醋了。” ……我吃醋? 那就先这么吃着吧。 姜冬沉就势别过头道:“我没有!你愿意和谁亲切和谁亲切,与我何干!” 此时已走进了房门,年却升见姜冬沉气呼呼地很是可爱,歪头吻在他的眼睑:“我的错。” 姜冬沉抬起眼,见好就收地责怪道:“年家现在可是到处寻你呢,你住在人家家里,万一被发现怎么办?他们两家又有仇恨在先,岂不是要雪上加霜?” 年却升很少见姜冬沉这样坚持着反对他的看法,不禁笑道:“哥哥,我是什么人,会没有办法?再说你从前可从不这样阻拦我做什么事,说吧哥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这一问本是无心,姜冬沉却怔住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张了张嘴,却未出声。思来想去,只道:“我……” 本是因为找不到借口才低下头去一声不吭,这样的场景落在年却升眼里倒有一种想说什么却不好意思开口的窘迫。心觉有些好笑,调戏道:“你不说我严刑逼供了。” 姜冬沉做贼心虚,闻言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转过头脱口而出道:“我偏不信你能清心寡欲好几天,你手下又没个轻重,万一让人家听见什么不和体统的声音,我以后在姜家还做不做人了!” 年却升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不自觉笑出了声音:“你就在想这个?” 先这么想着吧。姜冬沉红着脸叫道:“不许笑!” 年却升反而笑得越发欢快,哈哈哈哈地蹲在地上直不起身来。姜冬沉看上去是歪打正着地窘迫又羞赧,怨声道:“阿升!”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够了没有。” 年却升笑得辛苦,整个人靠门蹲在了地上,简直喘不过气来,笑着笑着连声音都发不出了,捂着肚子浑身都在颤抖。姜冬沉见状无可奈何地气笑了,伸手想去拉他一把,问道:“真就那么好笑?” 年却升抓住他的手,仍是哈哈哈着站起身,一把捞过姜冬沉,双臂挂在他肩上道:“哎呦,笑的我肚子疼。哥哥,我可不可以断章取义地认为,你是因为想和我做那种事,又怕被人家听见,才死活不肯住到人家家里去的?” 姜冬沉十分后悔把他拉起来,不置可否道:“你都断章取义了,我还能说些什么。” “哎呀,哥哥。”年却升笑着叹道,“你可真是……太可爱了。” 第56章 沉稳 如今温家当家的是温随的长兄温融。温融此人也不过二十来岁,家中来客竟也操办的礼数周全。大约姜家给外人的印象都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温家人听闻有客是来自姜家,全都肃然起敬。接待姜冬沉宛如接待王子皇孙,没有丝毫的怠慢,惹得姜冬沉十分过意不去,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 趁众人不注意,年却升悄悄在姜冬沉耳边道:“公子的名声,可真是从北一路传到南了。” 温家的家府相较于同等级别的仙门,称得上是很大的。不再修仙问道后温家开始经商,从前在荫江温家也是有名有望家风端正的仙门,因此经起商来十分顺畅。温融心想姜家之人许都是清荷一般高洁脱世,十十分分的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于是便选了温家客房中最清雅的地方给二人居住。姜冬沉求之不得,格外感激。 安置完毕,温随来问他们可否有其他需要,姜冬沉方才已叫年却升出去自己烧水,自然无其他需求。——其实年却升是被支出去的,姜冬沉望了一眼瞧他还回不来,向温随小声问道:“温公子,恕我冒昧相问,大约十七八年前,贵府可否有一位女子嫁入年家?” 听到年家温随怔了怔,垂下头沉吟片刻,答道:“我是有个小姑母曾经嫁入年家,后来听长辈们说她难产离世了,我不曾见过她,所以所知甚少。姜公子何出此言?” 姜冬沉温和笑笑:“无事,只怕是我还需再冒昧一句,你可知她姓名?” 温随似是有些疑惑姜冬沉为何要打听一个离世多年的女子,又是十七八年前的旧事,面露疑惑,但还是如实答道:“我记得是叫……温晨灵。” 姜冬沉和年却升待的久了,大多数时候撒谎都撒的得心应手,这会儿也是,十分自然的一点头,用最能打消温随疑虑的温和叹惋的语气解释道:“我侍从的母亲曾与她是至交,她离世后,我侍从的母亲大病了一场,后也不久于人世。” 温随闻言猛一抬眼,又怔怔地垂下去了,十分遗憾地摇摇头道:“是这样……抱歉,我多疑了。” 姜冬沉轻叹着摇一摇头道:“无妨,都已许多年了,但请温公子,不要在我侍从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他来我家时还小的不记事,关于母亲和……你那位小姑母,他并不知情。若是知道了,许是要伤心。” 温随应道:“姜公子心善,我知道了。” 温随走后,年却升还未回来,姜冬沉望了一眼窗外,独自静坐着沉默。 温晨灵。只听名字,想也是一个温婉善良,钟灵毓秀的女子。 姜冬沉从前也问过穆敛,年却升的生母到底是叫什么名字,穆敛只知道她姓温,却不详名。姜冬沉一直暗暗打听留意,却始终得不到结果。如今到荫江,机缘巧合客居温家,姜冬沉倒有些不敢问了,他不愿再去纠结年却升刻意淡化的过去,可最终他还是不忍心让年却升的生母成为一个永远的迷。 方才在正殿接客,姜冬沉就注意到这个温家如今已全是小辈,二十者居多,三十及上者甚少,年迈者近乎空缺。温晨灵出嫁之时,这些人大多还是孩童,并不知温晨灵生前与谁交好,姜冬沉才把这谎话说得如此明白。 何况,他们大多不知温晨灵容貌如何,因而见了年却升,也不会联想到他们有母子的血缘联系。 姜冬沉却不想把这事告诉年却升。 时过境迁,十八年已过去了,这样的失母之痛在年却升心里自然是一道不明不白的未愈伤口。可姜冬沉不想说,他宁愿让年却升一直都不知自己生母姓甚名谁为何许人,也不愿再鲜血淋漓地把这陈年旧伤掀开。 固执如年却升,就算面上看起来无所谓,也一定会在私下里把这件事里里外外查个清楚。如此为之,平添伤恨,只会加重他身上的担子,强加给他更多的羁绊,也带来更多的无奈和苦痛。 何况,年家还禁了他们一整个家族的求仙问道之路,斩断了许多沉甸甸的通向未来的道路。 年却升若一直不知,就算心中有憾,却也能活的轻松一点。 现在这样,很好。 不一定非要告诉他,他们如今正客居的温家,内部之人个个都与年却升有着不可磨灭的血缘关系。 过了约有三四日,两人与主人家的人们逐渐熟络起来。南方小城有着它特有的潮湿和泥泞,一场小雨过后,四处是芬芳的泥土气息。温家时常有来访的商人,这日,有人牵来了一匹红鬃骏马。 这商队是从西北疆域而来,带着当地特有的奇珍异宝,来到温家交换南方细致的绫罗绸缎。 那一匹红鬃骏马算作赠礼,商队留下参过午宴以后,又马不停蹄地带上商货离开了。 温家并不缺马,况且那商队带来的西域红鬃性子很烈,见了谁朝谁打响鼻尥蹶子。温融是很擅长驯马的,然而驯了许多天,那红鬃骏马仍是一如既往地刚烈,倔地简直像宁死不从妓的坚贞清洁少女。它不许任何人上马,甚至将温家一个男子翻身甩了下来,摔断了他的右臂。 于是温融就把它关在马厩里,不再驯练了。 年却升和姜冬沉听温随讲这事,温随抱怨道:“马自是好马,那红鬃如同水洗过似的,好看的很。只是性子又烈,进食又多,只能将它和其他马分开,不然还要为了抢食打架。” 仙家名门按理说都有许多弟子学习骑艺,年却升不用说是没有这个机会的,所以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姜冬沉笑道:“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这固然是好马,只看它能否遇见伯乐了。” 年却升有些好奇:“我能不能去看看它?” 姜冬沉笑道:“你看是可以,但可别也摔断手臂回来,我不给你医。” 年却升笑着应了,随着温随一同行去马厩,姜冬沉还是偏好文史,不喜骑射,于是留在屋中独自温书。 过了一个多时辰,年却升还未回来。 姜冬沉突然有点担心他的手臂了。 于是便放下书出门找他。向东行了几步路,便看见年却升骑着那匹红鬃骏马,笑得明眸皓齿地迎面而来。 姜冬沉稍稍一愣,停下了脚步。 初夏的阳光透着树叶的间隙漏下光影,打着旋儿落在那马水滑的红鬃上,金艳艳的闪着光,如同镀了上好的金。那马见了生人,猛地仰起脸来要打响鼻,前蹄才高高抬起,被年却升拍了一下头,又乖乖落了下去。年却升行到姜冬沉身边,弯下腰在他耳边笑道:“哥哥,我厉不厉害。” 姜冬沉觉得这个动作过于亲密,躲开了耳边扑上来的热气,四下望了望道:“温随呢。” “他发现我骑得了这马,惊讶的不行,跑去告诉温融了。” 姜冬沉笑了,点头道:“你厉害得很。” 接着那马不情不愿地让姜冬沉顺了两下毛,姜冬沉问道:“你又没骑过马,是怎么做到的?” 年却升一边拍着马头,一边悠闲自在地笑着答道:“自来熟。” 姜冬沉忽然觉得十分骄傲,眼中带笑地望了年却升一眼,仿佛驯服这马的不是年却升,而是他自己一般。年却升知他在心中正暗暗开心,伸手抬了抬他的下巴,姜冬沉不闪不避,就着被年却升抬起的目光,略一侧首问道:“我能不能上你的马?” 年却升被这一问正正击中了,心里哗啦哗啦酥成一片,只恨自己骑艺不精,不能应了姜冬沉的愿,轻叹一口气,有些遗憾地笑笑道:“现在还不行,哥哥可是我从小伺候大的金贵公子。上了我的马,只怕是要摔。” 姜冬沉这才回神想起这是年却升第一次骑马,心里怪自己和年却升学的越发心急,于是不在坚持,只道:“不急,那你以后要骑马带我。” 人啊,总是在腻歪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时候,痴迷地听不见来自外界的声音。直到温随喊来的一帮人走的很近的时候,年却升才反应过来,手腕一转移到姜冬沉干干净净的发顶,仿佛撷下了什么东西,认真道:“公子发上落了风絮。”说完,翻身下马,站在姜冬沉身边,同他一起和温融行过礼。 温融颔首,似是想看看这匹被年却升驯服的烈马,还未走近,那马哗啦啦又是一个响鼻。温融无可奈何地收回手:“还是好大的脾气。” 温随接道:“方才可不是这样的。” 温融内敛一笑,向年却升道:“马是有灵性的,它如此勇烈,却听从你的话,也算得上是缘分。” 那匹马并不给他面子,十分不屑地一甩尾,踏着马蹄向一边踱去了。 年却升忍不住笑道:“才给了我面子,现下又自己走开了。” 温融是个很聪明又体贴的人,从年却升的目光中也看得出年却升很喜欢这红鬃骏马,于是十分诚恳道:“温家并不缺马匹,它在这里无人驯服。虽不缺吃食,但一匹好马埋没在此,终是可惜。二位若不嫌弃,我便把它当做一点小礼,赠与二位,如何?” 年却升虽是不要脸惯了的,但听他这样讲,又替他们把马送出去感到心疼,忙摆手道:“这多不好。” 姜冬沉心中感叹年却升终于懂事,一同附和道:“家中有训,无功不受禄,温公子的心意,在下只可心领。” 年却升接道:“我家公子一向最遵家训,温公子如此盛情款待,本就感激得很。若是再执意送此厚礼,定又要左右为难了。” 这叫什么来着,什么唱什么随? 平心而论,年却升是很喜欢这匹红鬃骏马的,正如修仙者爱剑,为政者惜才。年却升是桀骜不驯的人,这样桀骜不驯的马正合他心意。但他也心知肚明,若真收下了这匹马才是埋没它,毕竟年却升自己也不知自己还要奔波流浪多久。于是他道:“我们历练还需两年,这两年居无定所,固有诸多不便。带它走也是亏待它,还是算了吧。” 说到最后,温融也还是没说通这两个人,略一沉吟道:“这马我会在温家一直为你们留着,若以后你们历练期满,又还记得这匹马,还请二位来温家牵它走,我们随时恭候。” 姜冬沉心想,这温融应是年却升的长表兄,性子如此宽厚,他来当家自是温家的福气。 想着又有些感慨,回头望了年却升一眼,年却升正打笑着和温融讲话,然后认认真真地行了礼:“多谢。” 只是这礼是主客礼,而非兄弟礼。 年却清带领众人向北寻查已久,一无所获。年却清自然知是为何,可他手下的人都议怨不停。年却清知物极必反,见好就收,在晚饭时对各位弟子说道:“我们北上数日,一无所得,年却升其人很是狡猾,许已在我们计划向北时伺机南下。因此,计划有变。” 这几日的相处,年却清已把这一行人的底细摸得七七八八,大约猜得出到底哪些人是年风龄直派来盯他的。年风龄终究不高明,想给他一队碌碌无为,只有蛮力还说话不过脑子的人算作应付。也是怕如果年却清庇护年却升,一队精英会给他们平添人力。可年风龄却不想,越是如此,那些精明之人在反衬下便越是显而易见。 他们话少,冷静,善于分析局势。年却清带他们北上绕这个大弯子时,所有人都在认为他极有道理,坚定不移地听从他的指挥。只有那几个人,时而冷不防发出一句极为尖锐而一刀见血的质问,让年却清的行动显得越发没有道理。 于是,在年却清提出计划有变的时候,便有人出声质疑。 “年却升固然精明,公子同样机敏过人,我不信年却升南下不需做任何准备,只要有准备,公子手中的罗盘立刻会有指示。”说完那人抬起眼,对上年却清的目光,再一次直中要害地质问道,“我相信公子并不是轻易记恨人的浅薄之人,因而恕我冒昧直言,公子果真不是在袒护年却升?” 霎时满座哗然,这样的场景,若是被质问的是年风龄,定又要怒不可遏。但年却清较之于其父,更像其兄,有一种处变不惊的冷静和不露声色的聪明。闻言,不气不恼,轻轻一笑,扔出去那枚罗盘,啧了一声道:“是我在袒护年却升吗?我恐怕我们这行人中袒护他的另有其人。前几日我们一直向北行,却不知是谁如此精明,在我眼皮底下给这罗盘动手脚,做的天衣无缝,罗盘一直指北,连我都未发觉。” 那几个年风龄手下的人常常潜入年却清的住处,暗中观察他的私下行动和用过的可疑事物。他们这个以为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公子必定用心不细,于是自以为从未被发觉。其实不然,年却清不但不与任何人联系,谨慎之极,还反侦查反的一清二楚。那些人抓不住他的把柄,没有证据,只好寄希望于那个能指路的罗盘,而如今那罗盘坏了。 不知是谁弄坏的,或许是年却清自己,也或许是别的人,可一旦那些人潜入年却清住处的事被发觉,那他们就是最可疑的人。 年却清很聪明,他没有顺势嫁祸,若是真把这件事推给他们了,倒反而像他掩饰自己对年却升的袒护,欲盖弥彰。 年却清靠在椅背上冷笑道:“啊,全怪我了。你们怕我袒护年却升怕得紧啊,一天到晚在我身边晃晃晃,觉也不带睡的。” 那些人闻言先是暗自一惊,然后暗恨自己操之过急反而打草惊蛇。不过年却升看上去像是没意识到这些人具体是谁,只是出个幌子唬一唬人,并没有得到准确的决断。 可能年却清是在试探,想要他们自露马脚,心中并没有谱,只是嘴上不饶人。然而,不然。 年却清不像年风龄一下就能摸透底子,他的高深莫测,让所有人都想起那个桀骜不驯的年却升。 那人似乎有永远都出不完的底牌,禁闭关不住他,他能把书志楼整个烧了,甚至怨灵上身也能借此破门而出。因而当年那场被怨灵上身的意外看起来歪打正着地像年却升自导自演的戏,离经叛道却又成效甚笃。灵鞭也打不垮他,他能徒手接住凌厉的鞭尾,哪怕手心皮开肉绽渗出骇人的鲜血,他也手掌紧握不松懈半分。以至不闪不避地挡住年风龄给他的所有强灵攻击,把要吐出的血又生生咽下。他徒手接白刃,用身挡怨灵。强大的灵力甚至让家主都心惊,用血去镇白月光,赌上半条命也不甚惜。 如此看来,这样的人不被寻得痕迹,如同迷一般来去无踪,似乎才正常。 年却清仍是云淡风轻,十五岁青涩的容貌和声音,与他凌厉的内心和出口阴鸷的语调生生走向极端。青雉和老成,碰在一起,有如噩梦。 他敲了敲桌子:“刚才怀疑我的那个,勇气可嘉,我相信你定是因为忠心耿耿才有出此言。我现在认为,一南一北,兵分两路。南边我去,你带几个人堵北,你心思缜密,我信得过你。” 接着他点了几个人,将大部分直派来的年风龄的人分到了北边,顺便把年殷也支了走,直留几个忠心不二听从指挥的,以及一两三个年风龄派来的留在自己这里。 不能把他们全支走,过于打草惊蛇,物极必反。 年却清十分礼让地问向那人:“你还有别的什么意见吗?” 那人望了他一眼,别开目光道:“没有。” 年却清心想你最好没有,然而还是很难得地不带嘲讽地笑了一下,向各位弟子道:“你们跟我跟的辛苦,按理说你们应是我的长辈,我却日日使唤你们,总归是我无礼。我在这里向你们道过歉。”说着他站起身来,十分洒脱地行过礼,“我脾气不好,你们见谅。” 说完,他没给别人插话的机会,坐下身接着说道:“明日上午,兵分两路。我分出去的人在北,切记听从年漪指挥。跟着我的,向南,我会想办法重新定位道他的位置。愿意相信我的,年却清在此谢过了,不信我的,无可厚非,我也不再追究。但我希望你们以私人恩怨为小,年家大局为重。待此次功成,我定会让家主和侧主好生提拔你们。所以你们不要让我失望,明白?” 众人应声,年却清道:“明白最好。我还有一句,年却升现在的灵力与我们不可同年而语,若年漪你们那边的人碰见他,万不可与他强碰,否则必要吃亏,你们想办法控制他,第一时间联系我。我总归同他是兄弟,知道该如何治他,听懂了吗?” 众人再一次应和,年却清点头道:“好了,去忙各自的事吧。” 第57章 世间终无两全法 夜阑卧听风吹雨。 这样的夜晚,最是让人各怀心事。 屋内是摇曳不定的烛火,屋外是声声震响的惊雷。年却升从这穿堂风中嗅出一分不安的气味来,斜风骤雨穿过朱户。年却升起身去关窗。 姜冬沉也放下手中的书,看窗外树叶哗然响然着地狂摆,好看的眉微微皱起来。 年却升回过头,见姜冬沉正望着狂风暴雨出神,揉揉他的眉心道:“怎么了?” 姜冬沉沉默须臾,抬起眼道:“有点想家。” 年却升心中忽而有些黯然,不自觉敛去了笑意,坐在他身边轻声道:“是想你母亲了?” “不是。”姜冬沉道,“是想我们的家。” 是……我们的家。 年却升何其不想。 如今已到了合欢花的花期,他们离开时,屋后的合欢才有一两点要开花的意思,两人本是以为能亲眼见证这几树合欢开的芳华潋滟。然而终是,没有。 走的过于匆忙,那晚在书案边散落的书稿还不曾收好,被衾不曾叠齐,杯中的茶也没有倒,只怕回去要积一圈黄黄的茶垢,清洗不净。侧屋中有尚还新鲜的蔬果,如今许已经放的枯蔫。那墙上挂着的字,书柜里琳琅的书。许久不见,都叫人想念的很。 每个早上醒来,年却升总会在自己和姜冬沉的怀里摸出一只捂得浑身暖烘烘的猫,扔回它的猫窝里去。阮阮半死不活地再从猫窝里爬出来,扭扭哒哒地爬上两人的被子,再钻回两人怀里。年却升只好将他往怀里一揣,不叫他去祸害姜冬沉。 叫那猫去洗澡,它一窜老远不肯下水,最后被年却升提着后颈回来,四脚仍在抗议地乱踹,最后还是被扔进水里,打上皂荚洗的干干净净,然后由姜冬沉亲手为它擦干,抱回它的小窝里。 姜冬沉偶尔也觉得好笑,这家里两个人一只猫,那一人一猫都黏自己的不行。 春中的时候,两人在屋里发现了一只灰毛老鼠,叫阮阮去抓,阮阮偏是不肯,一跃跃上书柜,对那老鼠避之不及,年却升笑它:“猫抓老鼠天经地义,滚下来。” 阮阮不屑地喵了一声,若它会讲话,定是要说:“老子是天上来的神猫,你就让我干这个?” 偶尔乖的可爱,偶尔像个大爷。这样的阮阮,不知如今过的如何。 如此让人想念。 从前的日子啊,温柔恬静,平淡如水。 不知这一去,是否能返。 年却升拉过被子,再将姜冬沉也拉过来,抱在怀里。 如今这怀里少了一只猫。 姜冬沉看他如此神情,知他此时心里一定也不好受,于是将一只手绕到身后去拍拍他的背,像哄才做过噩梦的小孩子入睡一般,温声道:“我们不想了,睡吧。” 年却升微一点头,嗅着姜冬沉发间皂荚的清香,合上眼去听窗外的惊雷与风雨。过往与来日的境遇在他心中轻轻一碰,差点碰出泪来。 时间已差不多到了,年却升心里不动声色地知道很多事,始终掩藏的极好,面上云淡风轻,没让姜冬沉知晓半分。 大约是天命如此,有些人生下来就负着债,注定不得安宁,在大好的年少时光就看得见自己临死前的模样,所以对那早晚到来的死期,看得格外从容平淡,不慌不忙。 他怀里的这人,不知还能抱多久。 年却升忽然平静而和缓地开口:“明日,我们回去。” 姜冬沉扬起脸:“什么?” “我们回去。”年却升道,“我总不能躲他们一辈子,若是他们再来找我,那就和他们说说清楚,实在不行就打一架,反正他们也打不过我。” 姜冬沉觉得自己应该无条件地相信年却升,到这句突然而来的回去,忽然慌了他的心神。 年却升见他犹豫,笑得无谓道:“哥哥在担心什么?他们若杀的了我,几年前就杀了,还用等到今天?” 姜冬沉仍在迟疑,许久对上他的目光道:“你不骗我?” 年却升轻点一下头:“不骗。” 姜冬沉咬了咬唇,沉吟片刻,轻声道:“那好,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陪你,你万不要冒险。” 年却升心知姜冬沉是怕自己为了保护他独自面对危险,心想哥哥你真是了解我,但仍然笑着答道:“我知道,哥哥。” 姜冬沉心里忽然忐忐忑忑地很是不安,胳膊收紧搂住年却升 ,心里默默安慰自己说年却升一向说到做到,我应该信他。毕竟相较于以前,年却升对他的隐瞒已经很少很少了,然而姜冬沉还是不太放心,再次确定道:“当真不骗我?” 年却升笑了,伸手从姜冬沉的侧脸一路摸到锁骨,凑到他耳边笑着调戏道:“我若真是丢下你不管,长夜漫漫,我可是要难熬了。” 姜冬沉抓住年却升的手腕,透过这轻佻的语气反而一阵安心,不去拨开他已经放在自己胸口的手,反而将他按的紧了些,只道:“你可要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 年却升侧过身去吻姜冬沉的锁骨,湿漉漉地一路往下,一面吻着,一面一本正经地道:“我们先去凤城山接了阮阮,再回家。” 姜冬沉已对这样的场景得心应手,不羞不躁,十分坦然,除了说话有点喘,别的都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在家里总是嫌弃它,现在倒想了?” 年却升不应,转头在姜冬沉耳后打着旋儿吻了许久,又不轻不重地去咬他耳垂,姜冬沉啊了一声,想去推年却升的脸,年却升倒自己起来了,一翻身对上平躺着姜冬沉的眼,随后笑道:“外面风大雨大,哥哥你今天可以大点动静,没人听的见。” 姜冬沉轻轻笑了一声,带着微弱的喘息很是诱人,咬着年却升的耳朵道:“你不许太过分。” 年却升明知故问,笑道:“过分是过分到什么地步,不过分又是怎么回事?” 姜冬沉答不上来,索性压下他的肩膀抬头索吻,年却升伸出舌尖在姜冬沉齿间舔了又舔,姜冬沉猛地打开牙关,两个柔软的舌尖碰到一起,迅速纠缠成一团,分分合合地又咬又吸。姜冬沉哼了一声,身上的衣服被尽数扯开,主动缠上年却升,发出浅浅的低 | 吟。 旖旎放荡的夜。 凤城山,亦是倾盆大雨。 安知披了件衣服,打开半合的门走至屋外,蹲下身对屋檐下的阮阮道:“阮阮,回屋吧,今日这样大的雨,年公子和姜公子是回不来的。” 阮阮心知如此,但没有挪动身子,它身上的毛发黑白相间,背上的黑色已被斜飞进屋檐的雨水打湿了一片。而它始终望着那条长长的石子路,被风吹的连连打嚏,还是不肯离开。 仿佛它始终相信,他们早晚会来。 安知叹了口气,向阮阮道:“我受年公子嘱托,好生照顾你,我知你思他们心切,但是……” 但是年公子恐怕生死未卜。安知是忽然想到他们临行前年却升嘱咐的话,差点脱口说出这一句,心知这样有失妥当,忙住了口。 阮阮转头望他,轻轻喵了一声,仿佛是在说,我知道。 临行的那天,他们说了什么,阮阮也全听见了。 那在场的四个人,加上它这一只猫,其中毫不知情的,唯有姜冬沉一人而已。 正因如此,阮阮才是万分的不放心。 安知将湿漉漉地阮阮抱了过来,轻轻抚了抚它的脑袋,转身跨回屋去,一边掩门,一边向阮阮温声道:“你既心知等不来,那便不要白白折磨自己,我不是真的忍心看他们不得善终,只是,许多事是局外人干涉不了的。” 阮阮仰起头,安知接着道:“年公子是聪明人,想来他心中不会没有对策,或许是不便于宣之于口,又或许是有其他的什么原因,他才在走之前对我们讲那样的话。你不要太悲观,天无绝人之路,何况善恶终有报,他又是个那么好的人。” 阮阮目中轻轻一闪,伏下身去,小声地:“喵。” 俦侣递过去一条布巾,叫安知帮阮阮拭好打湿的毛,阮阮似是十分疲倦,伏下身一会儿便睡着了。俦侣看的十分心酸,问安知道:“你当真确信年公子会没事?” 安知见阮阮已经睡熟,轻轻将它抱在枕边,遗憾地摇头道:“我不确定。” “那你……” “我说句不太吉利的。万一年公子出了什么事,不在了。不问姜公子和阮阮有多伤心多难过多悲痛欲绝,他们都还活着。” 安知坐在俦侣身边,转眼去望他,目光中凝练着一种历经过世间万种风尘烟火的成熟和明达。他道:“我虽算不上上神,但这人间的烟雨我也是飘摇了百年。我见过新婚女子年少守寡,亦见过风雨同舟多年的夫妻最终死别。这是每个凡人都躲不过的,纵使年却升与姜冬沉修为甚高,灵力磅礴。修仙之人,不成仙,便为人。” 俦侣听得如雷贯耳,良久,才轻声问道:“生离死别对吗?” “嗯。” 俦侣转过脸:“……那我们也?” 安知抚慰地一笑,探过身去吻吻他的侧脸,温声道:“不会,你是妖,如今我也是。” 俦侣这才放下心,安知拍拍他的手,微一苦笑道:“何况我们无亲无故,没有太多的顾虑。年却升不一样,若他是天涯游子,孤身一人,无家,无良人。凭他的灵力,大可以叛经离道百般转圜,算尽万种天机也可得以生存。可是他不能。” “是为了姜冬沉?” “是为了姜冬沉。” 俦侣毕竟涉世未深,只听得出其中有义,但这人世间的羁绊和牵连,他并不太懂,于是问道:“为何?凭他的本事,他若是要生,带着姜冬沉又怎会没有办法?可为何他不这样选,还要留下姜冬沉独自宁愿去赴死?” 安知握住他的手,十分耐心地解释道:“他生,年家无处泄意愿未竟之恨,便要另想它法,再致他死。年却升心知如此,若他执意避死,这火最终要引到姜冬沉身上。姜冬沉有父有母,亦有兄长姊妹。这些牵绊,触及到任何一个都会让年却升无计可施。姜冬沉是他的软肋,那姜冬沉的软肋,也就一并加到年却升身上。若要姜冬沉一辈子不得安宁,年却升心中不愿,所以他要独自受难,护姜冬沉一世周全。” “那怎么能一样?”俦侣突然叫道,“这不和当年我们的境遇很像?阿知,我心知你是为了我好,所以你独自去面对那位仙神。我等你那几年,我果真就好受吗?简直生不如死!是,你答应我你要回来,让我守着这个不定的归期等啊等,在我被怨灵上身的那一年,我们屋子里连你的气味都不见了!你的衣服,你的剑,你的被子,你的一切,所有你陪过我的痕迹……都在慢慢消失,杳无音信……可我出不去,我找不到你。我果真就好好活着没让你失望了?你只知护我的身,却不知护我的心。当年是我,如今是姜冬沉。让我自己选,我宁愿颠沛流离潦倒一生,甚至我宁愿当时就和你一起死在这里。我也不愿守这空山,守一辈子!” 安知的身体忽然晃了一下,这一段爆发似的倾诉让安知一时间坐不太稳。他手撑了一下床,一时说不出话来。俦侣面上的眼泪不知何时滑了下来,他正对着安知的眼,无比认真地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大可以一起面对。你刚才说过天无绝人之路,我信。那我们为什么非要分开,不能两个人一起同生共死?你明明知道,就算是死,我能陪在你身边,也毫无怨言。” 安知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心疼又内疚,咬了咬唇柔声道:“你从未对我说过这些,是憋了很久?” 一股酸劲骤然冲上鼻端,酸得俦侣又想落下泪来,被俦侣生生忍住,抹了抹脸:“嗯。” 安知笑着叹了口气,抚着俦侣的后脑将他抱在怀里,温声道:“小妖精。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当年,我们面对的是神,不是一介苍生。因此,不是你执意和我一起就能解决问题的。当年我以为他们会先关我去天牢,只要看守一松,我立刻废了神身下凡找你。不过我没料到他们会一上来就用忘情鞭。” 俦侣静静听着,这封尘已久的难过再一次破茧活了过来。安知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但我对你执念够深,这执念让我不会全然忘记你,于是我还是下来了。这些年我们确实经历过千辛万苦,但是翻山越岭,我们还是在一起呢,对不对?” 俦侣微一点头,伸手搂住安知的脖子,小声道:“那几年我时常怨你……我……我与姜冬沉不同,他有一个十分圆满的家庭,那个家庭同样能给他安慰,让他不至于太过痛苦。可是我……我自从化为人形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我穿衣束发,日常起居,以及射箭用灵,全是你教的。除了你,我心里没有任何人。但是你那一走……我……” 安知温声细语,贴着他的耳朵道:“我心里明白,那年终是我的不对。明明执意要跨过妖与神的界线去喜欢你,却始终没有想好万全之策。我想要让你好好生活,却不知离了我你从未有过真正的快活。小妖精,原谅我。” “我当然原谅你。”俦侣道,“可能在你回来以后我也抱怨过,那些我们那样珍贵的过往你怎么就全忘了呢……但是在你想起来以后,我再也不怨了……真的。” 安知道:“所以啊,小妖精,你要知道。我也好,年却升也好,心中是最为你们考虑的。只是这样带来的结果可能并不如我们所想,甚至适得其反。人算终不如天算,无法避免。” 俦侣道:“可是年却升和姜冬沉之间并没有什么妖神牵绊,他们若一起躲起来,有何不可?为什么非要有一个人离开,一个人留下。他们为什么不能一起走?你知道,若是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是好的……” 安知十分耐心,只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让俦侣从他怀里坐起身,两人目光相对,安知平静的解释道:“你刚才也说了,姜冬沉有个十分圆满的家庭,他有慈父慈母,有兄弟姐妹。那些人对年却升也十分关爱。若年却升真就带姜冬沉走了,藏起来了,没有音信了。姜冬沉的家人怎么办?” 俦侣沉默了,垂下头去。安知遗憾的略一摇头道:“有人欢喜,就亦会有人难过。世间终无两全法,让所有人都快乐。” 俦侣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简单世界里长大的孩子一瞬间成熟起来了一般。过了良久,遗憾的,无能为力的,伤心的,无力回天的,缓缓从他面前流淌过去。俦侣轻轻把那口气吐了出来,沉声道:“我明白了。” 第58章 让我再看你一眼 翌日清晨,年却升与姜冬沉同温家辞别,称姜家有急事相诏,须即刻返回。 除非家中有极为要紧的大事,在外历练之人是不会被召回的。历练这个弱冠前的仪式在仙家眼中的分量极重。温融心知如此,没敢多留,第二日早上雨一停,年却升与姜冬沉就立刻动身,准备启程。 温随与温融并肩而立,他们两人是兄弟,生的极像。其实在姜冬沉眼里,年却升与他们也是有几分相像的,尤其是眉峰与鼻梁,是一样的山峦如聚,刻画得极其明朗。 年却升这侍从演的尽心尽力,看见温家的家仆为他们的行装操忙,便向姜冬沉道了一句:“公子,我去和他们一起收拾行装。” 姜冬沉点头,年却升就和那些家仆们一起离开了。 温随向姜冬沉道:“姜公子,待姜家事毕,可否还能再来荫江?” 姜冬沉笑了一笑,十分话少:“一定尽量。” 然而这四个字足够让人听出异样了,温融唯一皱眉,有些歉疚道:“昨夜风大雨大,也是乍暖还寒,我一时疏忽忘记叫人去为两位添置被衾。姜公子可是染了风寒?” 姜冬沉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昨晚我们睡得很好。许是睡前贪嘴,吃了点辛辣之物,今早醒来,便这样了。” 温随笑着抢道:“是不是吃了膳房用辣椒炸的落花生?仙都那边的辣椒应是不如荫江辛辣。姜公子许是上了火气,回了姜家记得喝些陈皮来败火。” 姜冬沉闻言也便顺着笑道:“多谢温公子提醒了,我一定会的。” 待安置已毕,便是启程。年却升与姜冬沉行过礼,与温家人互道了保重,便踏着湿漉漉的街面,向北行去。 御剑或御扇都太过招摇,极易被发现,于是两人就如来时一般,慢慢地向北走,走累了雇辆马车行个十六七里,或者找个茶馆略歇片刻,然后接着赶路。 与来时不同,归路中两人绕尽了弯折的小路,鲜少踏上繁华的街市。偶尔经过一两村落,望见袅袅的炊烟,听得当地的妇女带着醇厚的乡音唤孩子去吃饭,一声声带着悠长而婉转的调子:“宝儿——回家来吃饭喽——” 每每听到这样的呼唤,年却升都笑着看向姜冬沉调戏道:“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年却升,我也这样喊他回家吃饭。” 姜冬沉闻言只白他一眼:“梦里什么都有。” 年却升听了也只是哈哈一笑,搂过姜冬沉的脖颈道:“哥哥若真的能生,现在估计我们逃跑也是逃的拖家带口,还不利索呢。” 姜冬沉想去扳开他的手,反而被反手捉住手腕,于是拆穿的毫不留情道:“你得了吧,三四个月我给你生一个五岁的小孩来?” 年却升毫不气馁,反而越发将他搂的紧,笑着去提别的话题,一同穿过静谧的小村庄去。 时值黄昏,两人寻客栈歇息,此时年却升已同姜冬沉说了一道,姜冬沉十分无奈:“你今日怎么这样话多。” 年却升脱口而出:“我不但话多,我现在还想亲你呢。” “……”姜冬沉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意思,赶紧别过头去,正着颜色道,“不行,人太多了。” 姜冬沉心里搅和成一团,只想虽说年却升平日也是十分口无遮拦,可今天似乎格外放肆了一点。年却升去柜台订房点菜,吩咐完后回头望了姜冬沉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碰出了十三分的郎情妾意,惹得姜冬沉浑身不自在,忙去喝杯里的茶,然后转头去看窗外。 吃晚饭的时候也是,姜冬沉一抬头就看见年却升正全神贯注看着自己,那目光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温柔和贪婪,仿佛要透过眼睛,将他的样子刻进心里去似的。姜冬沉终于忍不住了,一拍筷子,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年却升笑着:“没有。” “那你还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我。” 年却升单手托腮,仍笑得十分温柔:“好看。” 姜冬沉接不出话了,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去,半晌,才憋出一句:“哪好看了,吃饭。” 年却升无比认真道:“好看。眼睛,鼻子,嘴,哪都好看。举世无双,风华内敛。” 姜冬沉被他夸的脸上发烧,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头闷闷道:“那你看吧。” 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 姜冬沉实在想不通年却升是在抽什么风,索性不再去理他,埋头吃饭。边吃边走神。忽然间对面伸来一只手,将姜冬沉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去了,姜冬沉猝不及防被吓得往后一仰,责怪道:“你干什么,这么多人呢!” 年却升云淡风轻:“没事啊,帮你别一下头发,你吃饭吧。” 姜冬沉哪还吃的下饭,把筷子一扔:“我吃饱了。” 年却升一点头:“那我们回房间吧。” 姜冬沉望了一眼他满满当当的饭碗,好心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记吃饭了。” 年却升笑道:“我不饿。” 姜冬沉本能地有不好的预感,折扇一展挡住领口:“你想干什么。” 年却升笑了:“我没想干你。” ……姜冬沉更不敢起来了,年却升无所谓地伸了个懒腰,慵懒道:“啊——行了,哥哥,走了一天你不累吗,我真没想干什么,回去躺着呀。” 姜冬沉半信半疑,有所防备地跟着他起身,等走到房间门口,安静的走廊里四处无人,年却升猛一个转身把姜冬沉按在墙上,姜冬沉被他这一撞,皱了皱眉道:“我就知道。” 然而年却升似乎真的不想干什么,只一脸淡然地看着姜冬沉皱起的眉逐渐舒展开来,然后若无其事地松手,转身推开房门,淡淡道:“没事,我吓唬吓唬你,走吧。” 进了屋门,年却升也什么都没做,先是四处转了转抱怨了一两句床不够大屋子不够透风。又摇了摇方才壁咚姜冬沉时从他手里抢来的折扇,宽容地谅解道:“这儿是个小地方,客栈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姜冬沉诧异地望着年却升,年却升丝毫未对上姜冬沉的目光,又站起身来,将折扇扔在床上道:“我去下面要点喝的,哥哥喝茶还是喝酒?” 姜冬沉有点傻气地一路跟年却升到门口,扬起脸问道:“你果真什么也没打算做?” 年却升笑了:“不然呢?” 姜冬沉悻悻地退了回去,摆摆手道:“没事,我喝酒。” 年却升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嗯——”然而也没再调戏他,转身下楼去了。 姜冬沉看着他的背影,什么毛病啊。 年却升去的有些久,姜冬沉就自己百无聊赖地在屋中坐着,心想着年却升今日种种不正常——难不成这是他欲擒故纵的新手段?但是今天这线放的也太不正常了吧。 姜冬沉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和他做了个遍了,欲擒故纵为了擒什么,思来想去也就那件事了吧。可是这桌子也按过了,站姿也试过了,什么骑乘跪趴一切不要脸的事都差不多了吧?年却升还想干什么啊。 姜冬沉不由得紧了紧自己的衣领。 年却升回来的时候,姜冬沉去望他,眼里的疑惑神色忘了收起来。年却升脚步一顿,一边把酒杯放在桌子上,一边笑着道:“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姜冬沉摇头,目光瞥过他手中的酒具,不由得问道:“你不是喜欢和我用一个杯子?怎么还拿了两个。” 年却升往这两个酒杯斟满酒,将白底黄纹的那一盏递给姜冬沉,坐在他身边道:“哥哥,今日你可是热情得很,昨天晚上不才做过,你又想了?” 姜冬沉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赶紧摇头,呛个不停。年却升赶紧拿手帕去给他擦拭嘴角,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被。咳了半晌,姜冬沉才憋出一句:“……你这坏人。” 年却升哧的一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是,我坏。哥哥是清洁禁欲的正人君子,白纸一张,都没经过人事的。” 姜冬沉抬手要去打他,被年却升半空截住,好心提醒道:“酒,要洒了。” 姜冬沉于是也把杯中酒饮尽,饮完却顾不上打他了,皱着眉道:“这是什么酒……这样烈,好大的劲。” “这酒哪里烈了?”年却升取笑他,“我喝完还眼都不眨呢,哥哥你倒皱眉。是酒烈,还是你嘴刁?” 姜冬沉偏不认是自己嘴刁,逞强又喝了一杯,这次喝完是真的不想再装了,揉着太阳穴道:“哎呀,不喝了,头晕。” “头晕?”年却升接过他手中的酒杯,把人揽在怀里,轻声道,“那你躺躺。” 姜冬沉模模糊糊嗯了一声,乖乖靠了过去。一会儿,轻声打了个哈欠道:“啊——阿升,我可能有点醉了。” 年却升一侧首吻在他的发顶,笑着道:“这就醉了?哥哥的酒量何时都不如我了。” 姜冬沉这会儿是真的有点昏昏沉沉了,像有一只手只把他拉到深潭里去似的。上下眼皮直打架,年却升说话,那声音似乎从天外边传来,但是声音很大,惊雷一般。姜冬沉伸手捂住年却升的嘴,哼哼着生气道:“不许说话,你聒噪得很。”过了一会儿那手就自己垂下来了,捂在年却升手上。一股巨大的睡意骤然不可抗拒地侵袭卷来,姜冬沉只与它抗争了一小会儿,便沉沉睡过去了。 年却升并未觉得意外,将酒杯搁在一边,在姜冬沉耳边唤了一声:“哥哥?” 姜冬沉哪里听得见,顾自睡得十分香甜。年却升拉过姜冬沉的手,点亮了那枚法印,然后,将自己的法印贴了上去。 年却升口中轻念了一句法诀,手上的法印应时有了反应,潺潺的橙色灵流从那法印中连绵地涌出来,流入姜冬沉法印中,变成皎洁的白色。宛如绵绵春水,从浩荡的江海中流出,汇于山川清泉,潺潺不息。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年却升才收回了手。 他在心中默念道:“愿我灵力于君身,自为灵护,护君心魄,遇祸成祥。再愿,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言毕,年却升才松了口气。 他心知年却清早晚要找上门来,只要事情如他所想,先去凤城山接了阮阮。不管年家那边有多棘手,只要一出事,他立刻就能将姜冬沉从传送门送回姜家,保护他周全。 在那之后,就由年却升一个人面对吧。年却升加到姜冬沉灵脉里的灵护足够强大,哪怕年却升身死,灵护不灭。 年却升心中忽然有一阵强烈的酸楚,让他本想故作无谓地一笑时,笑到嘴边,忽然成了叹息。 我怀里的人啊,从此只能在梦中见我了。 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年却升摇摇头,把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从脑中驱散出去。单手解开姜冬沉的外袍,将他抱到床上去,再次揽在怀中,双手捧住正在恬静入睡的脸,细细吻了很久。吻完就还是静静抱着他看,什么都不做。 一个时辰之后,年却升才在指尖亮起一点温柔的灵力,点上姜冬沉的眉心。随之,姜冬沉缓缓转醒过来。 姜冬沉睁开眼,就望见面前一个合着眼睛呼吸平稳的年却升,与自己离得那样近,呼出的鼻息还带着余温打在自己脸上,长长的睫毛轻颤,似是在做梦。 姜冬沉心中蓦地一软,心中哈了一声,你可算是落在我手上了吧。 于是他伸手,把年却升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一只手指轻轻放在他鼻子前面,探着那温热的呼吸。过了会儿,有用手指摸了摸他的嘴唇,摸完以后又用嘴去碰了碰,舌尖在他唇上轻点了一下。点完就溜开了,一只手伸到被窝里,拉住了年却升的手指。 是手指,只握住了一根, 然后姜冬沉就开始反过来往年却升怀里钻了,心想这大约就是岁月静好,能有人与他同患难,共安乐。一生一世,一个枕边人。 年却升演得也是极好,方才姜冬沉那一串动作年却升已经忍着不上去把他摁在床上使劲亲忍了很久了。这儿醒来却是不着痕迹,嗓音酥沉慵懒,像是才做过很美的梦,在姜冬沉头顶有几分迷茫地:“嗯?” 这一声简直把姜冬沉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酥了,本来想抬起头看他,温声往他怀里一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年却升笑了,在他耳边轻轻问道:“那杯酒就值这么一会儿啊,哥哥这就醒了。” 姜冬沉被他这声音撩得一懵,胡乱点了点头,没有讲话。 年却升笑着,接着在他耳边笑道:“方才我做梦来着。” 姜冬沉在他怀里愣愣地睁着眼,嗯了一声:“梦见什么?” “梦见我们老了呢。做饭都做不利索了,哥哥你头发全白了,但是还是好看的很。咱俩就在床上坐着啊,窗外边儿下着雪,千欢渡白了一片,美的不行。” 姜冬沉侧过脸:“白头偕老吗?” 年却升笑着:“嗯。” 姜冬沉点头道:“那很好。” 年却升没在讲话了,姜冬沉不知他在想什么,刚要去看他的神情,年却升突然道:“哥哥。” 姜冬沉应声:“嗯。” 年却升不置他言,又唤道:“哥哥。” 姜冬沉还是应道:“嗯。” 过了一会儿,年却升又一次唤他:“哥哥。” 姜冬沉向后挪了挪,抬起头对上他的眼:“你怎么啦?” “没事。”年却升没有睁眼,怕那丝藏不好的酸涩被靠得这样近的姜冬沉看见,嘴上笑得十分快乐,“做完这个梦,感觉甚是爱你。” 姜冬沉嗤了一声:“油嘴滑舌。” 说完,又被年却升搂在了一处,年却升十分用力,想要把姜冬沉整个人揉进他的身子里似的。就这样抱了许久,姜冬沉终于忍不住道:“你爱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能不能不要抱我抱这么紧,我快喘不来气了。” 年却升抱歉地笑了一声,手上松了松。姜冬沉抽出一只手揉了揉眼:“啊,我有点困了。” 年却升终于睁开眼,温声道:“你才睡醒呢,又困了啊。” 姜冬沉道:“你声音听起来就让人想睡。” 年却升笑着,许久,叹了一声:“那你亲我一下。” 姜冬沉凑过去,在年却升唇上温温软软的吻了一小下,舌尖也是若有若无碰上去的。年却升十分享受的闭上眼,吩咐道:“脸上。” 姜冬沉好笑道:“你贪不贪心,知不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那好吧。”年却升伸手将姜冬沉压过来,捂在怀里,在他发顶吻了一吻,“明天见。” 一定要明天见。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看到那个被锁的七十三章了吗 不必在意 我存稿的时候忘了点定时 ……不小心发出去了。 人傻的时候真是挡也挡不住…… 第59章 冷暖 年却升一睁眼,竟发现自己身在千欢渡。 面前是一如既往安然停立的小房子,门前挂着那块桃花木佩,佩牌下系着长长的淡色璎穗,随着风飘阿飘的,给人一种家中主人仍在,生活和谐美满的错觉。 而一回头,入眼是空荡荡的随君湖,姜冬沉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他身旁,亦或是他身后。他周遭没有一个人。 年却升心中一紧,跑步去开小房子的门。 没有意想中安静坐在屋子里的姜冬沉。 他没有坐在书案旁读诗写字,没在床上拉着阮阮逗猫,也没在侧屋里为了早饭忙碌。 哪都没有。 然而取而代之的,一拉开门先是扑面而来的灰尘,把年却升呛得一阵咳,但也顾不上咳完再进去,一面掩着鼻一面向里走,却只见走时不曾叠整齐的被衾,枕边的猫窝里有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再转头,书案上的书本纸张,在书案和书柜前散落了一地。全部覆盖着灰尘。 侧屋里也是。 桌上,床上,灶台上,一切曾经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的地方,全部都不留余力的布满了灰尘。 不留余力的灰败,不留余力的萧条,没有一分一毫生人的气息。 没有姜冬沉。 年却升迷茫的转回身——这到底是怎么了。 忽然间他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低语,透着紧闭的窗子传进来。传到耳边,低得想一声轻叹。若不是年却升五官灵敏,恐怕是真的不会发觉这声轻微的响动。 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年却升已经反射性的迈开了步子。 下意识的,转身迈步,开门关门。等即将绕到屋后,才反应过来那声音应是姜冬沉。 刻在骨血中,刻在心中,刻在灵魂中,梦中。年却升听得这声音便知道是他,不会错。 然后年却升抬眼,只见屋后二十步之外,落英缤纷的合欢树下,背对着他,跪着一个人。 一身白衣,腰悬温玉与东南枝,头发散了满身,宽宽的广袖下露出皙白手腕,看不见他神情,只见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面前的一块石碑,背影很是落寞。 年却升一面向他走,一面轻轻地唤了一声哥哥。 姜冬沉恍若未闻,仍在自顾自地抚着石碑讲话,声音极低,只听见他说了什么“保重”“再会”之类的零碎句子。年却升走到他身前,本想拉他起来告诉他地上很凉,看见他面前的石碑。忽然一愣。 那石碑上分明写着“道侣年却升之墓”。 右上角还有一行小字,“未亡人:姜冬沉。” 年却升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于是他便心知这是一场噩梦,可他醒不过来。从小便如此。八岁之前常常梦见神志清醒地被人一刀一刀捅穿胸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情节又忽然转到年家后山,他那时玉雪可爱的弟弟无辜笑着推他进乱坟岗。八岁之后就常梦见一个面目不清却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在他面前被活生生地用手掐死。梦见绿眼荧荧的野猫,梦见年风龄用束灵圈勒住他的脖颈,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剥皮抽筋,万分清醒地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双腿被一刀一刀凌迟,终落为白骨。正惊愕地想要逃离,一把短刀就正冲着自己的眼睛剜来。 以及后来,枕梦山重温旧事,那一道道凌厉的灵鞭,抽打在自己身上,伴随着每一次皮开肉绽,痛苦都是万分真实。 痛苦无助,绝望求死。在梦中清醒地感知发生过或未发生过的一切,可偏就是醒不过来。 年却升突然浮起了一层冷汗,颤声叫道:“哥哥。” 姜冬沉仍是不应,温声细语地同那石碑讲话,语气和缓,面色平静。若不是他整个人都憔悴的不成样子,许也不会有人猜得出这墓中之人是他刻骨铭心的爱人。姜冬沉抬头望了望天,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回头望去。年却升就站在他身后,可那目光是穿过他直望向两人的房子的。年却升还来不及难过,先听他道:“我不想再这样了。” 年却升心知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但还是下意识地接道:“不想再怎么样?” 姜冬沉回望了很久,终还是叹息着继续转向那块石碑,轻声道:“阿升,我就离我们家这么近,可我一次也没踏进去过。” “这都多少年了,让我去看物是人非,我做不到。” 那语气如此波澜不惊,好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刻意的压制着,隐忍着,把所有的情绪活活闷在心里,然后万分平静地道:“除非你回来。” 年却升俯下身来,跪在姜冬沉身边,想要伸手捏捏他的手腕,叫他看自己一眼。那手探过去,却直穿过了姜冬沉的月白衣袖,一片虚无。 姜冬沉仍在轻声讲话,年却升一切的慌张挣扎都与他无关,姜冬沉低着声音:“你可知我从没有梦见过你。” 年却升怔了,眼眶一阵热,险些朦胧出一些水雾。姜冬沉放在石碑上的手指微微蜷曲,只道:“我不想再这样了,一个人真是难捱地不行,想找个陪我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我想看你笑,想听你再唤我一声哥哥,随便你抱我,吻我,怎么都好。可是你在哪呢。” “阿升,我若是知道我们以后要经历生离死别,当年你要在人多的地方和我牵手拥抱,我定一样也不会拒绝。” 姜冬沉咬了咬唇,又道:“你再唤我夫人,我也不会不应了。” 姜冬沉想着,忽而抬眼道:“你一直都不肯让我梦见你,是因为我从前太要面子,所以你怪我吗?” 顿了顿,又道:“阿升,哥哥错了。” 姜冬沉垂下头,语气仍是十分淡然,不厌其烦地说着许多稀松平常的小事:“你看看咱们屋后的合欢都开了,你不一直期待的不行?方才我上了半山腰往下看,红红的一片,漂亮得很。而且我在山上发现了一个房子,不知是谁从前住在这里,我叩门也没有人应,许是那屋子的主人已经搬到别处,离开很久了吧。嗯……随君湖里仿佛有鱼了,昨日我看见一两尾,从石头缝里穿过去了,一黑一白。不过你不在我还是有点怕水,没敢近看,远远望去还是很漂亮的。但若让你看,许就是把我们今日的晚饭都想好了。一个清蒸一个红烧,让我来做,是不是?” 姜冬沉笑了笑:“不过我许久不做饭,手很生了,不知再做一锅甜粥,还能不能甜的恰到好处地和你心意呢。” 姜冬沉闭上眼睛听风,沉默了许久,突然一阵没来由的苦笑,安静地道:“今日下午我约了安知和俦侣过来,只希望他们别被我吓到了吧,安知是个聪明人,大约猜得到我叫他过来所为何事。” 年却升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猝看向姜冬沉,没抓到他的手,却听得他睁开眼用很轻松的语调说道:“方才也说了我不想这样了,所以阿升,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儿这样和你说话。我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一点都不快乐。也不知当年俦侣是怎么独自盼着安知回来的。——罢了,不提他们,你在那边好好的,别急着轮回,等我。” 话音刚落,姜冬沉唤道:“东南枝。” 年却升心脏猛地一缩,顿时伸手过去夺他的剑,这一举不成,一下子夺了个空。整个人扑到虚空的身体前,近在咫尺地眼睁睁看着凌厉刀刃逼上白皙的喉管,骤然间毫不迟疑地爆出一团炫目的鲜血,在年却升眼前绽开,颜色是无比的鲜明。 身倒,剑落,姜冬沉已十分瘦癯,倒地的声音还不及那咣当的一声剑响。 年却升不敢相信,颤抖着双手去探他的呼吸,固然探不到,那一片接触不到的身体,却仿佛一点一点冷了起来。 先是指尖,再到臂弯,四肢一截一截地冷却,余下的温热涌到胸口,最后仿佛被风吹走了一般,消散,不见。 可姜冬沉的神情仍是淡然而温柔,似乎只是躺下稍稍注意,一会儿还会醒过来,温和笑着歪一歪头,目光里洒满万千星辰和人间灯火,唤道:“阿升。” 阿升,已是辰时了,该醒醒啦。 阿升,过来吃饭。 阿升,去吧篮子里的苹果拿来。 阿升,去侧屋沐浴。 阿升,没事,别怕,哥哥在呢。 年却升扑通一声跪在姜冬沉身边,去摸他虚空的手腕,颤抖着,慌张着,断断续续唤了一声:“……哥哥。” 窗外的天还蒙蒙亮,暗暗的夜色中隐约透出一分鱼肚白,姜冬沉正还睡着,忽然感觉年却升的身体一震,心跳的厉害。半晌,又颤着声唤他哥哥。 是做噩梦了?姜冬沉仰起脸去看他。 黯然的光线里看的并不真切,隐隐约约发现年却升眼角有一道泪痕,一小滴不成珠的眼泪顺着那道痕迹落下去,有如一小点光影略过,快的不易察觉。 啊,那是了,每次做噩梦都这样哭唧唧的,不过他已经很久没做过噩梦了。 姜冬沉稍稍起身,想为他擦眼泪来着,突然年却升被抢了东西似得猛地一收臂,姜冬沉又砸了回去。年却升当即捉紧了姜冬沉的手腕,一只手死死锢着他的后背,手劲大的不行,姜冬沉顿时小小的啊了一声。 若不是方才那慌乱的心跳真切地让人心疼,姜冬沉差点又要以为这是年却升撩他的新把戏了。 可年却升好不容易把想抱的人抱住了,哪容得他挣扎几下就松开,一面收紧双臂,一面不安地唤着:“哥哥……” 这一会贴的近了,姜冬沉清楚地看到年却升眼角的泪流的更为快速,也顾不上呵斥他手下没个轻重了,哄孩子一样用另一只手探到他身后,轻轻柔柔地一下又一下顺着,温声安慰道:“阿升,没事啊,别怕……别怕,哥哥在呢。” 这一句与年却升梦中所想竟十分凑巧地贴合,不但没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把年却升吓出了一身冷汗,骤然叫道:“不是真的!” 姜冬沉心想我耳朵都给你聒聋了,顺着他的意,温言安慰道:“嗯,不是真的。” 待他稍稍冷静,姜冬沉捏着他的下巴叫他对上自己的眼,轻声道:“阿升,你看看我。” 年却升不安地偏了偏头,稍稍睁开眼来,眸子还未定焦,带着梦里的余韵道:“哥哥,对不起。” 姜冬沉眨了眨眼:“嗯?” “你要好好的,哥哥,对不起。” 姜冬沉仍然顺着他的情绪,笑着往他脸上贴了贴:“乖,别哭,我很好。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 年却升的脸冰凉,背后却起了一层薄汗,心跳仍然快的不太正常,情绪却因贴上来的脸是温热的而平静下来。半晌,应了一句:“嗯。” 姜冬沉心想总不能莫名其妙被他道了个歉,于是柔声问道:“阿升,能告诉哥哥你做了什么梦吗?” 年却升下意识要点头,忽然一顿,使劲摇了摇。 姜冬沉并不强求,只笑了笑道:“没事,别怕,梦都是相反的。” 年却升其实还处在半梦半醒的阶段。——没办法,做噩梦的人总是一下子醒不过神来。于是在他紧绷的身子送下来的时候,也忘了这个时候是个投送怀抱的好机会,反而松了姜冬沉的后背和手腕,自己抬手擦过眼泪,然后缩到墙角里蜷起身子来了。 姜冬沉的手腕被年却升捏的发麻,他不动声色地甩了甩手,冲可怜兮兮的年却升张开双臂道:“阿升,过来让哥哥抱抱。” 不管是什么梦让他如此慌张,我就在身边,总没有让他一个人落寞不安的道理。 年却升怔了一怔,猛地翻回身来扑进姜冬沉怀里。动作又快又重,险些把他从床上撞下去。 姜冬沉不气不恼,十分宽容的让年却升伏在自己颈窝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年却升的后脑。年却升没有闭眼,长长的睫毛在姜冬沉锁骨上蹭个不停。眨眼眨得人心里痒痒。 年却升其人,骨子硬,脾气也硬。大多数时候其实都冷酷的不行——当然是不在姜冬沉面前的时候,三分戏谑三分不屑,剩下四分懒的理人。但在姜冬沉面前就不一样了,与生俱来的冷酷尖锐全不要了,自上而下是一个可怜可爱的邻家少年郎,硬脾气和冷气场融了一地,软和的不行。 所有软肋都向自己敞开了,年却升现下正难过,姜冬沉当然要抱抱。 这会儿年却升抬起眼来,目光软乎乎的,唤了一声哥哥。 姜冬沉应声,年却升道:“若是将来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哥哥的事,你能不能不要怪我?” 除了姜冬沉谁还见到过年却升哭,更别说为他擦眼泪了。姜冬沉便边给他拭泪便笑着道:“都这么离不开我了,你去哪对不起我?” 年却升道;"别管有没有这种事,哥哥,如果我做了,你能不能不要怪我?“ 姜冬沉也只能安慰他了,心道许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在情绪里面走不出来,于是就想听自己给他一个保证。于是姜冬沉便没有深究何谓对不起自己,只温柔笑道:“你便放心吧,只要你不是另寻新欢,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然后在心里笑得不行,想着这两个男子在一起说这种话真是要多矫情有多矫情,像他母亲民间话本里的痴情女子向意中郎君道;"你这一生是不是只爱我一个人?“ 不过看在是年却升的份上,先这么矫情着吧。反正也无伤大雅,反而是这样傻乎乎的年却升,实在可爱的不行。 天还是没有亮,屋子里灰蒙蒙的,再加上两个人称得上是耳鬓厮磨地窃窃私语,气氛实在有点暧昧。傻乎乎还可爱的不行的年却升在下一刻翻过了身整个儿压住姜冬沉道:“不行了,哥哥,我要找一点安全感。” 等到出了客栈,就已经日近中午了。年却升还是闷闷的,不说话,也不笑。一个人顾自出神,就连姜冬沉唤他,也要唤好几声才能得到回应。 这实在是有些奇怪了,到底什么梦把他打击成这样。 不不不,这两日都很不正常。 昨天话奇多,今日话奇少,情绪大起大落的,行为举止十分反常。更何况……刚才才做了那种事,还那么……激烈……这会儿正该是能贫嘴的时候,可是这次手也不乱动了,连调笑都没有了。姜冬沉差点要自我反思,是不是刚才自己不够配合,他才某根筋搭错了。 年却升一个人在前面走得遗世独立,后面的姜冬沉都快和自己打起来了。 路经一处村庄,村口种着一棵郁郁葱葱的合欢树,开了满树嫣粉花枝。惠风和畅,那满树的合欢不时落下一两朵,飘荡着落在姜冬沉肩上。年却升就在树前猛地停住脚步,姜冬沉没注意他停下,不留神撞在他身上。年却升转身去扶姜冬沉的手臂,许是怕他摔了,可面上始终平平静静,仰着头去望满树合欢,也没有要关心姜冬沉一下的意思。 姜冬沉没听到日常关心十分不爽,赌气般的催促道:“阿升,走了。” 年却升这才啊了一声,松开姜冬沉的手臂,垂下头继续前行。 走过这几里是一片竹林,微风吹动竹林上下,枝叶枫枫响动,年却升仍顾自走着。姜冬沉被冷落了一路,心里有股没来由的气,于是停住了脚步,看他什么时候能回头看看自己。 真算是。姜冬沉在心里笑话自己,我真是矫情得没边儿。 随意地单手扶了一下竹木,姜冬沉突然哎呀了一声。 年却升忙转过身来,两步跑到姜冬沉身前,问道:“哥哥,怎么了?” 竹木上有木刺,在姜冬沉手上划了一个小口,涌出一道鲜明的血痕来。姜冬沉还未讲话,年却升忙小心地将他的手捧过来,折了一片竹叶化为白绸,轻轻点拭那一道血痕,皱着眉道;"疼不疼?“ 那个梦醒过来,年却升真是一点也不敢看到姜冬沉身上有血了。 修仙之人,这种浅浅的小伤全然可以忽略不计,不过半柱香就愈合的七七八八了。姜冬沉本想摇摇头,忽然见得年却升担忧的神情心中一暖,装模作样地委屈道:“啊……有点……疼得不行。“ 年却升也心疼的不行,手忙脚乱了一阵,最终还是捧着那伤口吻了吻,然后取下一块白绸想为他包扎。姜冬沉委屈着反而笑了,用另一只手在年却升额上敲了敲:“我这才两寸长的伤口,不是没了半只手。” 姜冬沉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药瓶,递给年却升道:“用这个。” 姜冬沉身上时常装着各种药物,来应对年却升三天两头的磕磕碰碰,年却升拧开瓶塞,用瓶口在那伤口边上碰了碰,咳出一小片药粉来,凉凉的倒很舒服。年却升皱着眉,细致地将药粉抹匀,轻声道;“哥哥是怎么划到的?” 姜冬沉佯做埋怨:“你走的那么快,管我做什么。” 年却升动作一滞,目光染上一份歉意,伸手抱住姜冬沉道:“抱歉哥哥,今天我有点走神,没考虑你的感受,是我的错。” 姜冬沉被这一抱,小脾气立马没了,不生气了,也不埋怨了,就着蹭了蹭 年却升的脸道:“你就别再自己胡思乱想了,到底是什么梦,跟我还不能说?” 正是因为是你,才不能说啊。 其实这梦说出来实在像个杞人忧天的荒诞噩梦,告诉姜冬沉也不会被他太当真——他安慰年却升两句也就晃过去了。可年却升说不出来,他不能把独自抛下姜冬沉去赴死然后姜冬沉也跟着一起陪葬的话,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话笑着讲出来。年却升觉得残忍。 因为他真的是这样打算的。 独自去还生来就欠年家的债,哪怕是生是死未可知,也要把姜冬沉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留下。 就算人终有一死。 姜冬沉感觉到怀里的人又有了一瞬间的僵硬,刚要出言安慰,忽然听得身后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十步之外,有人戏谑地开口笑道—— “伤风败俗啊,兄长。” 第60章 变故 年却清手里拿着一把折扇,通体乌黑节亮,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扇柄敲着掌心,靠在竹干上道:“从千欢渡由北到南,兄长真是让我好找,这天气可是热的很,我带手下来竹林里避避暑,怎么不巧兄长就被我给碰上了。” 年却升将姜冬沉护在身后,没有讲话。 年却清嗤笑了一声:“护什么?护了我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吗?姜家四公子,久仰您姓名,家父尝尝向我提起你。修为高的人就是有名有望,不想却是个品行不端的断袖。在下真是想不到。” 向南走了很多天,又决定向北回千欢渡直接面对,年却升心中并没有一刻是真正踏实的。年却升不知年却清是敌是友,也不知他此行动机如何。但一上来见他对自己诸多明知故问,年却升反倒安心了。因为年却清如此,确是在演。 如此推算,应是无人知晓他们关系有所缓和,也无人知晓年却清还在年却升那里住过小半个月。那么年却清带人围千欢渡也不是出于背叛。或是有苦衷,又或是别有用心。但大胆赌一搏,对年却升应是没什么害处。 年却清又从小是个善于伪装且乐于翻脸不认人的人,年却升一直心里没底,才始终不敢掉以轻心。现在他放下心了,可还是要演,于是从背后拉住姜冬沉的手,向年却清道:“又是他叫你来逼我回年家?” “兄长。”年却清几近嘲讽的反问道,“父亲为何要让你回年家?他恨不得杀了你泄愤才是,你觉得年家你还能回得去?我再问你,前些日子西北禁器室失火,放火之人,可否是你?” 年却升哪做过这档子事,听都不曾听说过,一侧首笑道:“放火?我若是放火,你觉得今天你还能站在这里安然无恙地和我讲话吗?” 年却清也不气恼,哼笑道:“果真?父亲第一个猜的就是你呢。伯父心疑是尉迟宿,可他已死了多长时候了。我与你们二位牵连不小,无缘无故立于风口浪尖,父亲和伯父一同心疑我,委屈得很呢。所以兄长,我请个命前来拿你,好证明一番我自己的清白。不知,你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年却清带来那几个人脑子都不好使,相互使着眼色不知道自家公子和年却升都碰上了还废话什么,应先一并抓了才是。年却升身后只有一个姜冬沉,人少,但聪明。两句就听出来年却清那一堆话是在给他们透露消息罢了。年却升笑了笑,问道:“我若是不给你这个面子呢?” 年却清没有回答,顾自道:“我此行任务是带你尸首上交给年家主位,但毕竟我杀人没有只杀一个的道理,只怕殃及无辜,姜家要来找我的麻烦。这把火若烧到整个年家身上,导致年姜两家关系破裂,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承担的。所以我就只好先找个地方把你们二位关上一关,免得这几日年家和尉迟家开战,你跳出来捣乱。” 年却清忽然把扇子一展,目光狠绝:“你若是识相,我好声好气地送你们过去,只不过那地方漆黑阴冷,较之以往你关过的禁闭,更甚。无粮无水,密不透风,滋味可不好受。可你若不给面子。”年却清冷笑一声,“今日怕是要见血。” 年却升二话不说从袖中抖出匕首,护住姜冬沉道:“你觉得这区区十几人,能打得过我?你也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年却清歪头笑得人畜无害,目光却狠厉地不是那么一回事:“兄长骁勇,我们是打不过你,但是……” 但是什么还未说出口,年却升身后忽然蹿出两道人影来,顿时把毫无防备的姜冬沉从年却升手里扯了去,年却升手中一空,猝然回头。年却清抢身一剑横在年却升喉前,补出下半句:“但你若是不配合,只怕你这姜四公子要让你心疼了。” 年却升咽了咽喉咙,收起匕首道:“你也知我心疼他,挟我一人就是了。拿刀架他做什么,放下。” 年却清冷笑了一声:“打蛇还应打七寸,兄长的软肋就在我眼前,没有放着不用的道理。” 年却升望了姜冬沉一眼,接着嘲讽道:“你的心计较之于父亲,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年却清道:“过奖。” 年却清的剑看似凌厉,其实离年却升的喉管尚有一定距离,年却升故作转头转得艰难,望向姜冬沉道:“哥哥不怕。” 相较于年却升这边,姜冬沉那可就真枪实剑多了。两道剑锋在他脖颈处紧紧逼着,硌出两道交|叉的红|印。年却升真是怕那两个弟子手抖,怕得不行,连姜冬沉说了什么都顾不上听了,转头向年却清道:“让你那两个手下持剑松点,我家姜四公子从小是姜家好生捧着护着长大的。姜家把他交给我,我若让他伤了哪,回头姜家那边可不好交代。” 年却清像是被挑起了什么兴趣一般,语调上扬的哦了一声,叹笑道:“不想我这兄长竟是如此痴情——连姜家都知道你们的事了?可喜可贺。那我可得给姜家这个面子,如你所愿。” 那两名弟子应声松了手中的剑刃,趁年却升看姜冬沉看得出神,年却清当即用束灵圈套住年却升的颈项,锁住他全身灵力,抛出御剑道:“兄长,请吧。” 年却升看了年却清一眼,被他挟着一同跃上剑。姜冬沉则由那两名弟子带着,年却清令道:“去北河。” 说完便一马当先地御剑而起了,剩下十几名弟子便跟着一同升空,在年却清剑后列成一排,往北河行去。 . 沉默了片刻,年却清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语调轻声道:“兄长。” 年却升道:“怎么。” “三日前年家和尉迟家已经开战了,这事我不愿参与,所以一早就请命抓你。那行人里有父亲的眼线,身负有特殊任务。我若放水让你走,他们替父亲大义灭亲杀了我也说不定。你暂且听我安排。一会儿到北河,要关你的是一个巨大的石洞,天然结界,洞门是年家咒印,进天然结界的人从内无法破开。不出意外的话,尉迟家和年家的事一结我就去找你。万一出了意外……各自自求多福。” 无可厚非,出意外也无可厚非。按现在的情况来看,这是最好的打算。 年却升目不转睛,声音放的同样很轻,远远望去只像是两个相互嫌恶的人不愿与对方交谈,因而一同看向前空。年却升还是问道:“出意外是什么意外?” 年却清苦笑了一声:“我不保证我这几个月会不会死。” 年却升沉默片刻,心想我也不保证,良久还是沉声问道:“我和冬沉尚且可以在那山洞中避一避,那你呢,你去哪?” 年却清垂下眼,盯着自己的剑鞘,叹息道:“我……自有安排。” 年却升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温下声道:“你别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就是了。有什么需要我和冬沉为你做的吗?” “有一点。”年却清道,“束灵圈这个东西,强行破除会七窍流血损伤灵力,但我给你带的这个,被我动过手脚了。形同虚设,一会儿我去开石洞的门,你想办法……杀几个人,就我带来的那些。最好一个不留。你尽力就是了,他们不敢伤姜冬沉。如果真的一个都没留,你不想去那石洞就带姜冬沉走,不过你若是走了。再去抓你的可不就是我这么简单了。抓不住是好,若是抓住了……只怕,姜冬沉他们也不会放过。” 年却升沉吟片刻,极轻极清地小声道:“其实我想送他走。” 年却清没有听清:“什么?” 年却升叹道:“没事,感慨一下父亲算是把他的两个儿子都算计完了。” 年却清表示认同:“是,他把自己和伯父也算进去了,分明是想和尉迟家鱼死网破。” 话音刚落,层层的浮云之下,呈现出一角淡烟流水的青山。年却清眯了眯眼,向后招手道:“落剑。” 这一落,从前荣华富贵清闲平淡种种,就此断绝。 不知可否是错觉,年却升嗅到了一股一晃而过的异于灵气的气息。 落地,年却清把年却升交给两个弟子看着,自己转身去启山洞石门。灵力一下子从指尖散开,暗橙涌动,多方共明。年却升不动声色从袖中抖出匕首,偏了偏头本想去看看姜冬沉,谁知突然异变横生,浑身灵力堵涩闷痛,一阵巨如海潮的抗力横空袭来,如同被人一脚踢中心口,力度狠绝。年却升骤然周身一软,呕出一大口鲜血。 年却清背对着这边,仍在全神贯注地施赋灵力,伴随着石门咒印上灵力全部流转完毕,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之时,身后传来一声姜冬沉惊惧无比的:“阿升!” 年却清闻声转身,望此场景惊地瞳孔一缩,极力掩饰住脸上的震惊。三两步走上前来,本想用手,终还是用剑柄挑起年却升的脸,苍白如蜡。强自镇定道:“这是怎么了?” 年却清都将近十年没见过年却升这样的表情了——这人仿佛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疼似的。哪里会像现在这样,面色苍白苦痛地骇人,冷汗都顺着侧脸流下来了。白皙的额角青筋暴起,手腕似是在抑制不住地剧烈发抖,最终像完全脱力一般地,匕首咣当一声掉到地上。 姜冬沉使劲想要挣脱旁人的束缚,向前挣了两步,险些撞上架在项前的剑刃。年却升在剧痛中也没忘了再分神去看姜冬沉,见那剑刃差点割破姜冬沉的喉管,登时拼尽全力地大喝一声:“别管我!”话音刚落又呕了一大口鲜血,生生截断未落下的音调,扯哑了整个嗓音。 果真是,从未体会过如此刻骨鲜明的,抽筋剥骨般的疼痛。 好像有人生生将他的灵脉从体内抽离出来,搅得盘根错节再硬塞回身体里去,滞涩了浑身的灵气和血液。手脚逐渐变得冰冷无力,又被人一脚踩上去,骨肉筋血尽数糜烂,一抽一抽地阵痛,压上心口,逼得人想要干呕,可一开口,除了污血,什么都呕不出来。 年却清只看着都觉得心惊,一众弟子也被吓得不轻,哪里见过这个叱咤风云年却升露出过半分的痛苦软弱。年却清迟疑了一下,蹲下身去探他的侧颈。无果,向下,探到灵脉,指尖瞬时一滞。 半晌,他收回手,面色沉鸷地向身边的弟子道:“去联系侧主,问他是不是动用白月光了。” 凡人无灵脉。而修仙之人一旦修得,这脉络就也是生在血肉之中了。像凡人任何一根普通的经络一样,也是身体的一部分。若一个凡人手臂上的几条血脉突然被拧麻花一般地拧在一起,也定是痛不欲生的难受。 那苦痛并不来自身体,而来自心魄。无从医治,生不如死。 年却清没由得心跳加快,眼前颜色暗了一暗,以为是这几日休息不好,受了惊又蹲着太久,缓缓扶着膝站起来。不等站稳,猛地被什么东西一撞,向后一仰退了几步,砰地靠在石墙上,捂着眼蹲了下来。 那些弟子顿时顾不上年却升和姜冬沉了,叫了几声:“公子!”三三两两地围上去查看年却清的情况。姜冬沉当即撇开束缚,扑到年却升身前。抱瓷娃娃一样小心翼翼地将他拥抱在怀里。颤着声音唤他名字,害怕的不行。再精通医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执意要给他一点安慰一般,不断地重复着:“别怕,我在呢,哥哥在呢。” 年却升整个人疼得都麻了。混混沌沌地好像周身扎满了针刺,连姜冬沉双手担着他的地方都扎的受不了,在这样剧痛和麻木极端相生的时候,五感要命的灵敏,一时间嘴角又溢出一道污血,姜冬沉拿袖子给他擦拭,袖口就污红了一片。 只听年却清那边一群弟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烦人的要死,从中隐隐约约辩出几句:“公子您自己在自言自语什么呢”云云,片刻之后叽叽喳喳转为一片惊喜“公子您没事了!”随即又化为一片惊恐,“公子您眼睛怎么这么红!” 年却升闻言顿时周身一震,眯了眯眼看见年却清与平时无异地拨开人群向自己走来,一双眸子红的骇人,年却升张张嘴想要说话,姜冬沉凑过去听,只辩出一句含糊地:“怨……怨……” 姜冬沉当即会意,猛然看向年却清道:“你被怨灵附体了?” 不会错,年却升在怨灵附体这一行都快摸得门道出来了,听那些弟子的反应就知道,是怨灵上身的惯用手段。 年却清毕竟是没接触过怨灵的,加之他大悲大喜情绪动荡不定,何况,就算再老成持重,他也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此处若有怨灵,他的确是最容易攻破的一个。 可这儿是北河的城郊,北河也是一大名城,没理由没有仙家驻守。此地离城心是很近的,何来怨灵? 年却清这时正冷哼着弓下身盯住年却升苍白的脸,一字一字地狠声道:“凭什么你想离开年家就能离开,凭什么你喜欢谁就能和谁在一起,可我父亲要杀我,我最信任的人却要灭我全族。年却升,凭什么?” 年却升全听得见,也知这是怨灵所为,于是并不答话,听他顾自絮絮叨叨念个不停,心中始终不安。——怨灵加持在人身上。双方品阶灵力都会大增。不过这强势的两股力量算盘交给怨灵操控,保不准出什么事来。 当初年却升不过十三岁,一记攻击打的尉迟宿躺了近三个月,全然恢复用了小半年。此刻年却升是个累赘,凭姜冬沉一己之力,根本打不过怨力灵力都突飞猛进的年却清。 何况此地还有几个虎视眈眈的年家弟子。 年却清还在自暴自弃地说着,数十年攒下?的怨恨和恶意无限放大,仿佛心尖都滴下血来。恨不得用言语就把面前的人千刀万剐。年却升痛苦的麻木,表情并无太多波澜,姜冬沉也知这些话全是怨灵所言,干脆不听,认真地给年却升检查身子,皱着眉一句不言。 年却清狠厉的言语没有得到半分激烈的回应,一通铁拳全打在棉花上,怨灵本性就暴躁,此刻更是窝火的不行。当即拔剑出鞘,红着眼喝道:“年却升!都死到临头了你还装什么冷静!我今日先杀了你心上人泄愤,日后再慢慢折磨你,看你还冷不冷静!” 话说到泄愤那一刻剑就骤然刺出了,动作快如闪电,直冲着姜冬沉心口而来,姜冬沉甚至来不及召出东南枝。一瞬间合上眼心想大不了就死在一起,可方一闭上眼年却升就当即竭尽全力地翻了个身,直挡在姜冬沉身前。长剑陡然刺入右肩,入肉两寸,刀刃被年却升徒手抓住,从肩胛中生生拔了出来。 这一串动作用完了年却升的所有力气,剑才摔倒地上,年却升整个人就软了下来,蹭了姜冬沉半身的血。姜冬沉猝然睁眼,年却升已经滑到了他腿上,眯着眼看见姜冬沉半段和广袖都被血染透了,徒劳地用完好的手掌去擦。可自然擦不下来,整个手心红了一片。终是叹了口气合上双眼。姜冬沉像是失了声,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年却升忽然觉得脸上一热,费力的抬起冰凉的手去擦姜冬沉的脸道:“哥哥,别哭……” 入眼的满目猩红似乎冲淡了一点年却清眼里的红。他突然退后几步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好像十分痛苦,浑身都在发抖。几个弟子才围上来要讲话,刚叫了一句公子,年却清当即咆哮道:“滚!!别过来理我!” 那几名弟子只好又退开,怕自家公子会出了什么事,都不敢离得太远。过了良久,年却清发着抖,腾出一只手使劲压住剑,声嘶力竭地喝了一声:“快来人!赶快!把年却升和姜冬沉关进去!快!!” 第61章 不问 等年却升和姜冬沉被拖进山洞,年却清使劲压着剑柄的手,才了无牵挂一般地松了下来。 年却清有很多地方和年却升很像。心中再有恨,也不愿杀人。 只是不想,自己竟落在杀意最深的怨灵手上了。 一众年家弟子见年却清独自蹲了良久都没有反应,大着胆子围了上来,三言两语地问年却清感觉怎么样。站在最外圈的一个小弟子听见身后有一阵奇怪的响动,便回过头去看。 方才回过头,当即被一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飞镖击中。直直被割破了喉管,他甚至还没感觉到疼,就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内圈的人只顾看年却清,哪里注意到外面的响动。那弟子倒下的一声响只惊动了一两个人,他们回头先是一惊,张开嘴还未叫出声音,就又被两记飞镖一击致命,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如此循环往复,十几个弟子最终只剩下在最里面弯着腰照看年却清的四个人。 年却清早已发觉,尉迟宿的动静再轻他也不会辩不出来。但这么久不见,他还是不太敢直面上尉迟宿,不免有些神情恍惚。可这一恍,随即被怨灵趁虚而入。 年却清缓缓扶着膝站起来,面前的弟子想为他让路,向后退了一步,不想踩到了同伴的尸体,回头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向年却清惊惶道:“公子……!他们……” 年却清并无理会,眯了眯眼看向前方,抬抬下巴道:“滚出来。” 面前是空荡荡的一片,左侧有一排灌木,但此刻无风,连灌木叶都没有半分响动。年却清右手执着剑向前走了两步,后面的弟子没有跟来。只听嗖的一声风响,一件精巧的器物飞出,又一名弟子被割破了喉咙。 可这一声响来自何处年却清倒是听见了,他弯腰捡起年却升掉在地上的匕首,向那声音来源之处直接投了过去。然而匕首一声闷响插在了一棵树干上。半晌,树后走出一个人来。 一身银白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着光华,腰悬一把长剑,可那剑和人的脸都被施术掩着,俨然是不愿让别人看到这是谁。 年却清身后的弟子惊呼一声:“尉迟家的人!” 可年却清始终没有什么废话,二话不说召剑出鞘,夺身上前与他短兵相接。两道上好的剑锋撞在一起,磨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在那三个弟子看来,两种步伐一轻盈一沉稳。剑光迎着骄阳光影重重,实在惊艳的不行。但他们大约是没看出,进攻的一直是年却清,尉迟宿的剑式看似凌厉,实则为挡。一击有真正威力的招式都没出,摆明了是不想伤害年却清。 尉迟宿不想与他有过多缠斗,几次想出手击杀那几名余下的弟子都未得手,年却清的剑步步紧逼,式式都是要见血一般地凶狠。那双眸子红的像要滴血,尉迟宿不忍看,只好始终盯着他的剑。这时年却清一剑平着横空而来,尉迟宿弯腰一避躲了过去,就势转过身绕到年却清身后,当当当当四声点住了年却清的定穴。 年却清自是解不开,恼羞成怒地喊道:“尉迟宿!你放开我!” 这个名字把年却清身后的几个弟子都喊懵了,面面相觑地心想尉迟宿不是死了吗。尉迟宿看准机会抛过去三记飞镖,两枚击中,剩下一人还机灵一点,侧身躲过,飞镖的锋芒堪堪碰上那人的侧颈,只留下一道血痕。那弟子连忙点亮家纹,大声喊道:“侧主!不好了!公子他被尉……” 话音未落,一记狠绝的飞镖直削入他的嘴中,锋芒凌厉地险些割下他的半个脑袋。 这一瞬间,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不再有绝望的咆哮,纷乱的剑音,慌乱的脚步。所有躁动都平息下来。在恍的人睁不开眼的烈日下,诧异地静谧出一分暧昧。尉迟宿解开年却清的穴位,对上他淡了一些的猩红双眼,微一偏头目光看向别处:“你哭什么。” 年却清的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他的身体此刻是由怨灵操控的,眼泪却是来自他本人。——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可能是因为……在这些天奔走忙碌中来不及生出的想念,这一刻全溢出来了吗? 可他面上仍然冷酷的不行,执着剑指向尉迟宿,恨声道:“你找死。” 单听语气,当真是阴狠,可若配上这一双红红的泪眼,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可怜意味。尉迟宿沉吟了片刻,忽然走进,轻声道:“得罪。” 年却清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见一只手飞快地绕到他身后,还来不及躲,脑后便被一记手刀击中,瞬时眼前一黑,向前软了过去。 尉迟宿自然而然地把年却清接住,一手抄起他的膝弯,稳稳的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北河此地,的确是有过仙家的。 尉迟宿就抱着年却清一路走到城中——他本可以御剑的,可鬼使神差,就是想亲自这么走完,最终他迈入一座府邸的大门,守门的弟子见了他,齐齐行礼道:“家主。” 北河白家,全族上下人数并不很多,能力却是实实在在的不容小觑。 自从十几年前白家被满门惨灭,再无人见过晴川历历下亮如寒星一般的飞镖,周身流转着点点灵光,一飞而出,有如闪电。 年家在仙都自顾不暇,自然也无从知晓相离数百里的从前之手下败将,何时重建家府,何时招募弟子。甚至不知,从前在年家生活了七年的恭敬弟子,非但没死,如今也已然是白宗主。 尉迟宿抱着年却清回他自己的房间,请来除邪师为年却清镇压怨灵,单手解了尉迟家家袍,露出里面雪白的白家家服,不再等年却清醒来,转身出了房间。 既然尉迟家先信不过他而放出怨灵要害年却清,那这尉迟家的家服,自己也不必穿了。 接着他召来白家所有人员,吩咐道:“今日我带来的人,还望大家都以贵客礼仪对待他。允许他在家府上下随意走动,但他若要出我们白家的大门,千千万万将他拦住。尉迟家和年家那边还有我的事,我暂时抽不开身亲自照料他。” 白家新招来的弟子,大多从前和年家有过人命的过节,或受过白宗主的恩遇,加之白宿生的与其父极像,举手投足都是从前白沏的影子,其仙技高超,自然足以服众。白家上下虽不明白这小白宗主用意如何,却纷纷马首是瞻。 白宿很是客气,拱手致礼道:“白宿在此,谢过各位了。” 而此时在北河城郊,也有一黑一蓝两道身影,跨过遍地的横尸,行至石洞的大门。 星汐抬起手试着往咒印上赋灵,却没有将其点亮半分,还自卫似的狠狠震了一震。 浔郎看戏一般抱着手靠着石墙,笑得眉眼弯弯:“哎呦,打不开啊。” 星汐睨了他一眼:“废话。” 浔郎歪着头道:“那怎么办,我觉得年却升那个弟弟估计也顾不上来放他出来了。”想了想,又好心补充道,“这可是天然结界,连你都是打不开的,他那弟弟能有什么办法放他出来?可别年却升好不容易相信相信别人,到头来却被诓了。” 星汐正手心贴着石壁感受其中的天然结界,被浔郎絮絮叨叨地烦的不行,不耐烦道:“这结界没那么厉害,要破开也不是全无办法,年却清心思挺缜密的,应该也有自己的打算。闭嘴吧你。” 浔郎哦了一声:“那那个年却清现在靠不住了,你打算怎么办。” “人定不能胜天,若我硬是用灵力和它碰,是打不开的,但若不用灵力,未必。” “不用灵力?”浔郎来了点兴致,“那可以用妖力是吗,——啊不过我可不打算借你。” “爱借不借,反正我也没想着你。” 浔郎心碎道:“没想着我?太伤心了。” 星汐也没理他这一套,顾自说着:“天然结界这东西,灵力打在上面只能融进去,反而给它增添力量。大多数时候,外面的灵力可以传到里面,但里面的灵力传不出来。而且天然结界的自愈能力和封闭能力很强,破开一个小口一两天就会自己合上。至于封闭能力——” “封闭能力我知道,”浔郎道,“天然结界会阻碍一部分空气流通,便使其内环境和外面大有不同。如界外七月骄阳,界内寒冰千里。界外风霜高洁,境内炙热难捱,可对?” 星汐用教书先生看自己的傻瓜弟子突然开窍一般的欣慰目光看了浔郎一眼,道:“不傻,奖励你朵小红花。”说着捏了块石头变成朵花来,扔到浔郎怀里。 浔郎哭笑不得地接过:“幼不幼稚。” “要幼稚也是你。我——人间仙子,星汐。不是你这种傻子能同年而语的。” 浔郎点头敷衍:“是是是,人间仙子。” 星汐背过手,转身走道:“走吧,太阳快下山了,找个地方吃饭。” 浔郎跟上,十分配合道:“上仙大人,您还食人间烟火?” 星汐啧了一声,回头望他一眼:“吃不吃是无所谓的,但也不能一直就不吃了。在人间这么过着,还是要找点乐子的。” 浔郎笑了,调侃道:“上仙大人,您有钱吗。” 不知怎么的星汐的背影滞了一滞,故作无谓道:“你没有吗?” 浔郎道:“我没有啊,上仙大人,我跟您一块儿不食人间烟火大半年了,那种人间俗物,我带着它干什么。” 星汐唯一皱眉,再次从地上捏了一块石子,在手心化为了一小块银子,扔在浔郎怀里道:“现在你有了。” 那块小银子正砸在浔郎心口,他无奈把它接了下来,评价道:“你这样可不厚道啊,人间仙子。” 星汐又啧了一声:“废话恁多。” 但最终进客栈的时候,浔郎还是把那块假银子收回袖里了,换了一块真的出来。 待两人坐定,浔郎把玩着手里的筷子,一节竹筷在指间转的飞起,向星汐问道:“我们就这么回来了,年却升和姜冬沉可还在那暗无天日的小石洞里关着呢,你果真不救?” 星汐看他转筷子转的眼花,伸手给他夺来拍到一边,靠在椅背上道:“年却升伤成那样,我放他出来做什么,等他那坑儿子的爹派人过来取他性命?那石洞虽然不怎么样,但是暂且能避避,等他好点再说吧。”说完又评论道,“我真是没见过那样做父亲的。” 浔郎点了点头:“多行不义必自毙。”又问道,“小孩儿,你有父亲没有?” 星汐敲着桌面的指尖微微滞了一下,很快又继续动作起来,云淡风轻道:“有啊,不过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不在了,再过了十年吧,我母亲也就离世了。但是我家大人,待我一直是如兄如父的。” “你们家大人?星神?” 星汐啧了一声:“没大没小的,是星神大人。” 浔郎点头道:“是是是,星神大人。” 星汐也懒得计较他态度不恭了,继续敲着桌面道:“我父母待我是很好很好的。我父亲是怎么不在的我也不太清楚,听我们大人说是……走火入魔?都快两百年了,谁记得清楚。但我母亲不在的时候我可记得清楚。她守寡守得太难捱了,受不住了。一根白绫吊死在自己房里。那天我从我们大人那回来,去她屋子里请晚安的时候,她身子都凉透了。” 星汐笑了笑:“那时候我还怕的不行,每天往我们大人那跑,到后来干脆在他那偏室住下了,再后来就成了他座下四个首位仙子之一。有时候想想,我父母真是相爱,一个不在另一个就承受不住了,抛下自己儿子也要去阴间再会。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说完又无所谓地一挥手,“也罢,这不能怪他们,天上的日子是太漫长了,若是她真这么空守漫漫百年,未免残忍。” 浔郎道:“那你……” 那你是因为十四岁以前一直都活着无忧无虑父母双全的生活,才把容貌定在十四岁? 这个问题问来可能有点伤人,星汐也未必愿意答,浔郎随然转开话题,接着问道:“那你们天上一天,地上果真是一年?我看民间的画本里都这么说的。” 星汐没想到他就要问个这个,不免失声笑道:“一年个鬼,话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天上一天自然也就是地上一天啊。不然大人那么着急派我下来干什么,他还能深情到和璇月分开个十七八天就受不了的地步?” 浔郎虚心受教,然后伸手拍拍星汐的头,语重心长道:“虽然我觉得你也未必在意,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从前再惊再怕,如今都已经没事了。” 星汐被拍的懵了懵,竟也没还手,微一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之后两人就没话说了,星汐完全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浔郎则是以为他在追忆往事,没好意思打扰。过了一会儿星汐实在撑不住了,挑了个话头道:“你每天闲的,还看什么民间话本?” 浔郎啊了一声:“没遇见你之前是挺闲的,现在每天忙着和你拌嘴,忙的不行。” 星汐懒得理他,哼道:“我从不和傻子计较,你们这些人啊妖的一个个都烦人的不行。——哎傻子,那民间话本里你除了信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还信了什么了?” 浔郎想了想,拉起长调子笑道:“还有——听说时常在一起游山玩水还偶尔为找乐子而坐在一起吃饭的两个人,容易暗生情愫。” 星汐一开始还笑:“还暗生情愫……”反应过来就在桌子底下把浔郎的椅子踢翻了,气红脸道:“暗生个屁,滚!” 这边叮咚咣当一通响,老板娘赶忙跑过来,挡在张弓拔弩的星汐前:“哎呦客官,这么大响动是做什么,吵架了?” 浔郎把椅子扶起来,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家小朋友闹脾气,我哄哄他,过会儿就好。” 老板娘这才注意到星汐还是个小小的少年模样,顿时表示理解:“你是他哥哥?这么大孩子都这样,我家阿阳和你弟弟一般大,也是大脾气。一会儿我叫他来给你们上菜,别再吵了啊。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强。”说完转过头,拍了拍星汐的肩,“小伙子模样生的真俊。但是脾气这么大呀,以后要娶不到媳妇的。” 说着老板娘就走了,好像听见了什么客人在叫她——要不就是闻到了那个很俊的小伙子身上浓重的火|药味。浔郎从善如流地坐下,向星汐招手道:“坐吧,不吵了。” 星汐才坐下,浔郎又道:“叫声哥哥来听听?” 眼看星汐挥着拳头又要发飙,浔郎赶紧请罪:“别!错了,我错了,人间仙子,您是大哥,您坐,您坐。” 星汐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坐下,周身一股子戾气,凶的不行。不耐烦道:“怎么,你看年却升和姜冬沉每天各种腻歪,眼红了?” 浔郎笑道:“哪儿啊,你别恶意揣测我,我是想逗逗你来着。——说到这个,你打算怎么把他俩放出来,术业有专攻,我对我自己的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真的。” 星汐睨了他一眼:“是,你厉害的不行。但你还是省省吧啊,那石门一炸就开了,结界得破好大一会。然后你就让他们两个看着咱们破界救他们出来?到时候我怎么说,我一眼洞穿山洞里有人然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觉得你要是年却升你信不信。” 浔郎也不生气,无谓道:“那好吧,先留着我这个压轴法宝,以后再帮你忙。人间仙子小朋友,你打算怎么办。” “去你的小朋友。”星汐指着浔郎的鼻子,“过几天我去拜访一个老乡,这件事扔给他们就行了。” “是一个老乡,怎么又成他们了。” “啧。”星汐道,“我那老乡是一个人,加上他相好。这回是‘他们’了吗。死心眼。” 浔郎啊了一声:“好吧。什么时候去?” “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吧。”星汐道,“年却升现在情况很不好,让他先养着,养的差不多了再说。” 浔郎点点头,道:“有多不好。” 星汐略一沉吟,若有所思道:“凭我现在感应到的……半个废人。” 浔郎道:“其实实不相瞒,我一直都觉得他挺废的。” 星汐又啧了一声:“他又不打架,看不出来。从小活的和虐童录似的,还没死,单从自愈能力看,就是个修为极其了得的人。”说着又一挥手,“不过和我比起来是差的远,但是没人教养他,情有可原。自学成这样,很可以了。不过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教教他,——他那赋神术用的什么玩意。” 浔郎只是笑:“把你厉害的。” “我本来就很厉害。”星汐道,“明天陪我去趟年家,我得给白月光做点手脚,再让年风龄这么打下去,非得把年却升的灵力耗干了不可。年却升年纪轻轻的,废了可惜。” 第62章 苒苒物华休 那石洞果真是漆黑无比,阴冷无比,四处都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最干燥的地方偏居一隅,勉强升的起火来。潮湿的木枝藤条燃起来,时不时噼里啪啦的炸响一串。 年却升怕冷,此时身体又受了很大的亏伤,御寒能力更不比从前。一进石洞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可就在方才突然停下来了,仿佛是睡着了。又有可能……是疼晕了过去。 姜冬沉去贴贴他的脸,想把面上的体温给他传过去一点。贴的那样近,那轻微的呼吸就全呼在姜冬沉脸上,毛绒绒的,很能让人安心。 人被逼到一定地步,或是整个人都沉浸在黑暗和绝望之中的时候,平常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很是能让人心安的。 姜冬沉从袖中取出药瓶和绢布,轻轻拭过年却升肩头的剑伤,再小心翼翼地摊开他的掌心,折了折绢布,更轻地擦拭血污。其下的伤口,深的骇人。 他还在昏睡着,药粉撒在手心的时候,年却升却整个人都狠狠地震了一震。 姜冬沉心头也跟着一疼,咬了咬牙还是把该撒的药粉全撒了上去。细细地将他的手掌包扎起来,看着昏睡中还在疼得拧眉的年却升,责怪地叹道:“疼吧,还蛰的不行。就该让你好好的疼一疼,长长记性,看你下一次还替不替我挡剑了。” 打完绢布的结,姜冬沉又自言自语道:“为我受伤这种事,以后你还是不要做了吧,我就是生性有些儒生气了,不太喜欢打斗。再说那是你弟弟,我不能出剑伤他。我受伤不要紧的,你身体都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自然得不到应答,年却升左手腕正抖得厉害,姜冬沉把手覆上去,又被他抖落下来。年却升觉得冷,下意识去抱身边人的体温,刚钻进姜冬沉怀里,碰到伤口,又小小地“嘶”了一声。 面前的篝火一直燃着,把姜冬沉的衣摆都烤热了,年却升垂下来的手却还是冰凉的。 石洞的上方有一个杯底大小的洞,日光和月光都能透着它漏下来。姜冬沉数着,过了一个昼夜,年却升都没醒来。 后来渐渐的手不在发抖了,可还是拧着眉,不过不像是因为痛苦,可能是因为梦魇,姜冬沉不得而知。 只是感觉,浑身都被年却升搂的麻了,向后小幅度地仰了仰脖子,浑身都酸的不行,甚至还能听见脊椎骨咔咔响了两声,他闭了闭眼想要小小地打一个盹,小睡了不过一个时辰,忽然觉得有一只缠着白绢的手,虚虚地握住了他的手指。 姜冬沉赶忙低下头去看,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惊喜地啊了一声:“醒了?” 年却升面露疲倦之色,声音也哑的不行,却仍然笑着叫道:“哥哥。” 姜冬沉赶忙应了,探了探他的额头道:“你可算是醒了。” 年却升心里忽然有一阵没来由的苦涩,和身体上未尽的伤痛搅成一团,最终只小声地说了一句:“我这才睡得长了点,哥哥就这么想我了?” 姜冬沉心里只顾得欢喜,也没想细究年却升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点头应道:“那是自然,不光想你,还担心的不行。你身体还有别的什么地方疼没有?” 说不疼恐怕姜冬沉不会相信,年却升也没想再隐瞒他什么,故作十分委屈地承认道:“啊,哥哥,我不行了,浑身疼。” 谁知以往骗他的他全都信,这次反而不信了,轻轻在年却升脸上捏了一下:“得了吧,我看你精神好得很。” 年却升侧身把头埋在姜冬沉衣襟里,与平日里占便宜的举动无异。可过了许久,年却升忽然闷闷地道:“哥哥,是真的……心口疼。” 心口之下是修仙之人心魄的核心,灵脉由此生根,遍布全身上下每一处经络之间。以双臂灵脉为主干,其余各处是细小的分支。……虽是细小,发作的时候也是疼的要命。年却升那几道见血的伤口倒是并无大碍,对年却升来说,受了伤和不受是一样的,他哪里把这样的小伤放在眼里,疼一疼也就过去了。愈合之后,连伤口都不会留下,而唯有心魄与灵脉之痛,才是长长久久的折磨。 无从消散,不可躲避。任凭他修为再高也无计可施,长此以往,轻则致残,重则致死。 可姜冬沉毕竟不知他心口疼是为何,微一皱眉,似是思索良久之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有点难以启齿地开口:“那……我给你揉揉?” 年却升正郁闷着,闻言一时失声笑了出来,摆正身子取笑道:“揉揉哪里有用了,哥哥你还不如亲亲我呢。” 姜冬沉本来就迟疑地不行,现在又被嘲笑,双颊微微地透出红来,咬着唇不说话了。年却升看他可爱的很,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脸热不热,谁知姜冬沉就真的低下头来。年却升先是一愣,随即笑得十分炫目:“真要亲啊,还是别了。我嘴里一股血腥味,哥哥不嫌弃?” 姜冬沉飞快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松子糖,放进年却升嘴里,甜味瞬时散开,冲淡了那股涩得发苦的血腥味。 年却升噙着糖也噙着笑:“哥哥身上还装着糖?” 姜冬沉点过头,年却升又问:“那你身上还装什么了?” 姜冬沉想了想,也没数清,就说了几样:“我的折扇,还有东南枝,一件家服,几种药物,几块白绢,还有几种糖……反正就是,你教过我化形术了以后,能装的我就全放袖子里了。” 年却升笑了:“哥哥你怎么那么可爱。” 姜冬沉啧了一声:“我又可爱了,怎么这种词总用来形容我,哪里看出合适了?” 年却升笑而不答,抬手道:“来接个吻吗?” 其实他也没给姜冬沉选择的机会,单手撑着就坐起来了,不过想着待会要和他坦白点事,坐起来时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掩饰了。——反正就是不等姜冬沉关心他,搂过来就亲了上去。 事实就证明,一个占据主动的人,不管他受伤成什么样子,做起这种事来,也还是占据主动的那个。 到最后姜冬沉被吻得没办法了,连连后退,后脑不轻不重地碰在石壁上,哼了一声。年却升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来,顺着嘴角向后一路吻,吻着吻着忽然想起什么,向后一退对上姜冬沉的眼:“我糖呢?” 姜冬沉眼中还起着雾,分明是没回过神,微一皱眉道:“什……么…?” 年却升叹了口气,双臂勾住他的脖子,无奈地把头低进他颈窝里,闷闷不乐道:“好吧,你吃了。” 姜冬沉这才发觉,舌尖有一粒已经化得很小的松子糖,被舌尖卷了卷,一股甜味就顺着舌叶滑进咽喉里去,竟格外的沁人心脾。 这时,年却升突然轻声道:“哥哥,对不起。” 姜冬沉不明所以地怔了怔:“对不起?” 年却升脸色有点苍白,声音也隐隐发虚,语调很轻,却十分清晰:“有一件事我瞒了你很久……我想坦白一下,能不能别生我的气?” 这让姜冬沉回想起前两天晚上,年却升也是这样,声音轻轻的,整个人都可怜的不行,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若以后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哥哥你能不能不要怪我?” 明明平时挺强势的一个人,一问这种话整个人都软乎了,姜冬沉又心软,一见年却升这样就什么气都生不起来。可他不知道年却升这两句所言并非一事,还是像上次一样道:“我说过了,只要你不是背着我喜欢别人,我肯定不生气。” 年却升道:“哥哥你知道灵契吗。” 姜冬沉也算是饱读诗书,自是知道的,不过灵契算是禁术一种,姜冬沉无法知其详细,他不知道年却升为什么要问这个,于是道:“听说过,怎么了?” 年却升道:“灵契多用于一人一物,以人灵镇物灵,通过灵契形成灵源相通。古时候有许多修仙之人不注重自身灵力,而注重佩剑之灵。于是就有人投机取巧,通过灵契把自身灵力联系给佩剑,从此佩剑一出鞘便是灵契磅礴,羡人得很。其实那剑灵就是从人的心魄里来的。出鞘的次数多了,剑主也就不行了。” 姜冬沉道:“所以灵契之术才渐成禁术。” 年却升知道自己提灵契提的太过突兀,姜冬沉听不出缘由自也正常,便接着道:“今年初一那日晚上,哥哥去年家我回来,可否记得我左手手腕上有一道刀伤?” 姜冬沉怎么会不记得,年却升才在年家呆了多久,一回来大大小小的伤带了一身,一处比一处骇人,最严重的就是手腕上的那一道刀伤,位于灵脉口处,姜冬沉正要问他此言何意,年却升突然说道:“我曾说那是我自己用匕首划的,取血画阵法用了。” 姜冬沉忽然猜到了什么,但不敢往深处想,只一言不发地盯着年却升,怕他下一句就会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话开了头就没有不说完的道理,年却升反倒轻松了不少,坐直身子,两只手隔着绢布交叉在一起,低头道:“哥哥这么聪明,我说到这儿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割腕取血,以血为媒,以为灵契,人物既已俱齐,就可以镇住白月光。” 姜冬沉急道:“可是你!……” 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姜冬沉往墙上一靠,压着突然冲上来的一股火气温声道:“你当初……怎么就不和我商量一下呢。” 年却升笑了一笑,歪头道:“和哥哥商量了,哥哥还能放我去镇白月光吗。” “可是你不一定要这样,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毕竟天无绝人……” “没有别的办法了,哥哥。”年却升打断姜冬沉的话,“若白月光一直躁动,会引起各家越来越多的不满,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到那个时候,他们还是要打,白月光躁动会引起多方不利,他们迟早会追究白月光躁动的本源是谁,那自然是我。年却清都能猜出来的事,那些宗主又怎么会猜不到呢。——哥哥你知不知道大约一百多年前,玄门那边有个汪姓的仙门大家,他们也是仙器躁动。仙器有灵,躁动是因为有所求而无从得,日积月累,终于爆发。引起以玄门为中心方圆三十里怨灵邪祟横行,于是汪家遭各家联合绞杀。哥哥,你可知联绞的主力是谁?” 姜冬沉垂下眼:“……谁?” “尉迟家和林家上上届的宗主,尉迟伊念和林常荧。而最大的受益者并不是这两位,而是当时的年家宗主。汪家仙技典籍大半收入年家正书楼,那其中有汪家精技重山剑谱,有冶炼仙器的上古遗册。时隔一辈,年风临正是靠那本典籍指引,练就了如今的白月光。” 年却升苦笑道:“又是仙器躁动的先例,新仇旧恨,一并爆发。而且哥哥,别家若真质疑起白月光因何躁动,你觉得我这个现成的幌子在这里,年风龄不会一谎遮天地把这事全推给我?” 年却升没有留给姜冬沉回话的空隙,只顾自继续分析道:“然后,哥哥。那可就不是一个年家追杀我了。而是十家、百家、千家、万家!若要真是那样,我还能怎么保住你?……哥哥,年风临和你父亲是至交,如今我被年家一家追难,他顾及你父亲颜面,绝不动你。可若是尉迟家也来,林家也来,那一群鸡零狗碎的小家族全来查我,谁还能考虑到你是无辜清白之人?谁会在意你品行有多高风亮节上善若水?没有人。……跟我在一起,你也逃不过这一劫。” “所以,用我这一点代价,去争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大局,这是最好的办法。最起码我不会伤害到无辜的人。我和年家那些人不一样,我做事……必须对得起天地良心。” 说完年却升还是笑了笑,向姜冬沉打诨道:“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啊,最起码现在,现在我还好好的呢,你别偷摸摸地可怜我心疼我,……你再这样我哭了啊。” 姜冬沉强忍着——他知道年却升应该更喜欢看到他表现得云淡风轻仿佛没什么所谓,反驳道:“谁心疼你了,我就是感叹一下命运对你太不公平。” 年却升摊手:“那没办法,人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 姜冬沉伸手握住年却升的手腕,感受着里面盘根错节的滞涩灵流,还是皱了眉:“那你的身体……以后会怎么样?” 会死啊,这种牵扯心魄的事,拖到最后除了死还能怎么办。年却升道:“大约……灵力尽失?沦为凡人?大概就这样了。” 姜冬沉若有所思地探着他的灵脉,像是在回忆,却不知在回忆何事。半晌,垂下眼道:“好。” 年却升没有理解这个好承载了一些什么样的复杂想法,但他大约猜得出,苦涩有之,心疼有之,悲愤有之,酸楚有之。到最后千言万语化为一句不得不接受的,无力回天的:“好。” 这样的回答很好,所以哥哥,希望在你得知我的死讯之时,也能接受的如此平淡。 年却升道:“但愿。” 姜冬沉忽然把年却升整个人都搂了过来,贴着他的耳朵安慰道:“凡人也很好啊,摆脱了那些纷杂的事,反而落得清净,何况有我在,又不会有人欺负你。” 年却升笑了:“啊,真好,我有靠山了。哥哥你要罩着我吗。” 其实姜冬沉宁愿年却升能在自己肩头怨天怨地地埋怨一通,不想听他强颜欢笑。在年却升故意把声音放的轻快无谓的时候,姜冬沉心里就酸楚的仿佛要滴出血来。 但姜冬沉不能表现出他心中的怒火和不甘,他怕年却升看到了,会自责内疚。 姜冬沉的手从他左臂上缓缓滑下去,最终还是轻落在他的灵脉上,虚虚地捏住,那里面的灵力流的很轻,就好像流过卵石遍布河底的山溪细流一般。 不再有如大河之水,天上来。 第63章 解救 星汐算的很准,大约过了半月,年却升的身体就已恢复的七七八八了。浑身不再疼得难捱,伤口已基本愈合。至于灵力……能恢复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不是半废或全废,就已经十分不易。 疼得难捱所谓者何,大概就是在年却升醒来的第二个晚上,再一次受到了白月光的强烈反噬。浑身仿佛被人凌迟一般,蚀骨糜肉的疼痛。半夜三更,舍不得把没怎么好好休息的姜冬沉叫醒,无人调息,便生生忍着,左手死死抠进岩石里,满口的血腥混着咬破的嘴唇苦涩无比。后来又开始剧烈地颤抖,怕把姜冬沉震醒,就赶忙撑着从他身上离开,谁知这一下倒把姜冬沉惊醒了。那时年却升的整个左手手指几乎已经嵌入那块岩石里,指尖血肉模糊,指甲缝里也算是血,里面甚至嵌入碎石,撑的指甲盖甚至变了形。姜冬沉捧起他的手时,入眼便是一片鲜血淋漓在眼前剧烈颤动。他浑身上下都已经被冷汗浸地湿透,死死闭着眼睛。姜冬沉怎么唤他都不肯答应。 那时候年却升大约知道如果自己睁眼会是什么样的,双眸发散,瞳孔灰败,年却升不想让姜冬沉看见自己双眸里的绝望和死灰之气,便死也不肯睁眼应他。 姜冬沉也是那时才知道年却升心口是真如灭顶之灾一般地剧痛,他把左手拿出来以后便死攥住胸口的衣物,整个人蜷成一团,直到姜冬沉用灵力为他调息了约有两个时辰,他才累得睡过去。舒开年却升的四肢,心口的衣面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印指痕。 清醒的时候始终隐忍而坚强,哪怕疼得近乎死去,也使劲咬着牙没吭一声,倒是在昏睡之后,眼角沁出一两滴泪来。 年却升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可能是固执地以为自己表现得太过痛苦姜冬沉会害怕?可是他越是这样死死忍着,姜冬沉心里就越是压抑地宛如苍山掷顶。 这次年却升醒来得还算快,睁开眼时姜冬沉神情与平时无异,只是眼眶红的不行,拳背上也多了一片伤,像是狠狠地砸向了什么地方。 年却升满面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笑得倒十分好看:“我现在没事了,哥哥心疼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的手……背着我这样干,以后不要了。” 两个人,一个怕对方因担心自己的身体而心如刀绞,一个怕对方因自己反应得太过激烈而自责失落。于是他们一个强颜欢笑,一个故作平静。 这样的一段日子,竟然是在这种环境下以这种状态度过的。 巧月上旬,星汐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于是对浔郎道:“走吧,找我老乡去。” 浔郎当时正坐在塌上翻着一册花里胡哨的小本子——可能是上一位住在这个房间的客人忘记拿走的。闻言他眯着眼看了看窗外金黄透亮的阳光,又垂下眼,将目光投回书页上,便翻页边道:“这么热的天,等过了申时再说吧。” 星汐道:“申时太晚了,人家吃晚饭了要。” 浔郎头也没抬,妥协道:“那行吧,等我看完,很快了。” 星汐哦呦了一声,凑过去道:“看什么这么入迷。” 浔郎不藏也不躲,大喇喇把小本子扔到星汐眼前:“春宫,还是龙阳的,有图有注解,了解一下?” 星汐如舐火舌地缩手,对他的恶趣味见怪不怪地嗤之以鼻:“不了,谢谢,您自己看吧,我不想了解。” 接着星汐就靠在床头合着眼打了个小盹,浔郎在一边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哇哦。”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浔郎终于把那本有图有注解的春宫看完了,戳了戳星汐道:“醒醒。” 星汐睁眼,瞥了瞥浔郎平淡如水的神情,站起身拍拍衣服道:“这就完了?有图有注解那么厚一本,没心神荡漾把持不住?”说完又道,“你是不是……你可别是不行啊。” 浔郎失声笑道:“小孩儿,你懂这么多不该懂的,你家大人知道吗?” 星汐啧了一声:“我都快两百岁了,不能懂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浔郎笑得挺体贴,“这不,您可是人间仙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我们这些俗人的事,您就别操心了。” 星汐一边对着铜镜正衣冠,一边向浔郎说道:“我就问了你一个问题,给我扯这么多有的没的,烦人。” 自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浔郎单手支着额角,手里拿着那小册子扇风,坐姿懒散,语调也懒散,整个人都挑衅得不行:“真想知道我行不行,今天晚上我们试试不就知道了。——明天你还能好好站着走路算我输。” 话还没说完就当空飞来了一把木梳,其上附了许多灵力和许多怒气,愣是把木梳碰出了刺刀的气势。——被这砸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浔郎早有准备,这一挡也加持了不少妖力,两道光痕一黑一白,瞬时木梳折断书页粉碎。两个人修为品级不相上下,只怕打完整个客栈都要废。于是打着打着,就打成了近身肉搏。 星汐出手一向不留情面,他力气自是不如浔郎,角度却刁得很,浔郎一直没在真打,不停告饶。抓住星汐的手不让他动,好声好气道:“我的错,我的错。上仙大人息怒,我不说了,再不说了。……你说我不行,我就是不行,好不好?” 星汐脸皮薄,不愿在这种事上过多纠缠,甩开浔郎的手起身道:“早晚把你阉了喂猪。” 说着就冷酷无情地转身出了门,砰地一声关得特响。 浔郎无可奈何地转身出门,拍平了方才被星汐压皱的衣服,这才跟出去,抬手看了看发青的手臂,笑着叹道:“是真的凶。” 星汐正站在客栈门口,始终望着面前开阔的长街,浔郎走过来时步子很轻,但星汐还是头也没回就没好气道:“手给我。” 浔郎看了一眼自己青了一块的手臂,笑嘻嘻道:“你要关心我吗小朋友?” 星汐:“呵。” 浔郎还是把手递过去了,问道:“做什么?” 星汐道:“瞬移。” 浔郎哦了一声,星汐不情不愿地捏住他食指的一小节指节,浔郎看见星汐一脸别扭,不免更加来劲,调笑道:“你就拉这么一点,把我扔半路了可怎么办?” “扔半路是你倒霉,我才懒得管你。” 说着,星汐松了那一段指节,将他的食指和中指都攥在掌心里。 以前没注意过,浔郎的体温是很凉的,手指也凉。大热天的握在手心里,像握了一块剔透的冰。 星汐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走了?” 问只是问,没想让他回答,话音刚落,两个人就一起不见踪影了。 再入眼是一座灵气馥郁的青山,淡烟流水,自在飞花,一同草木十分的清荣峻茂。很是清爽。星汐少年心性,贪凉,在山脚下多站了一会儿,握着浔郎的手也没松开,朝山顶望了一望,很高。 浔郎也不声张,只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呢。” 星汐道:“山顶。” 浔郎啧了一声:“这山可比枕梦山还高的多呢,刚才为什么不直接瞬移上山?” 星汐道:“没留神疏忽了,不小心用成平地瞬移——爬几步能累死你?” “不累,我这不是担心我们上仙大人怕热吗。” 星汐睨他一眼:“谁说我怕热,没有的事。” 浔郎啊了一声,笑着摇摇手:“我知道我体凉,但是你也不能这样占我便宜。” 想起当初在枕梦山山洞初遇,星汐以为浔郎也是一只很普通的怨灵,于是去捉他的手腕,却没等来本应理所当然的灰飞烟灭,反而被他调侃。到后来如舐火舌地缩手,也是因为浔郎说了一句:“你不能看我是个梦灵,就随便占我便宜啊。” 如今仿佛情景再现,被浔郎一取笑,星汐就没面子得不行。 浔郎也没怎么在意,只看起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晚上睡觉的时候热吗。” 星汐转身就走了:“我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冷呢。” 浔郎笑着跟上。——那是当然,你冷就对了,也不知是谁每日一睡着就把我抱得死死的,推都推不开啊。 但浔郎不能说出来,反而还要在天将破晓的时候把星汐从自己怀里剥出来,推回他自己的被衾里。要让星汐只道自己每天晚上都无意识地往浔郎怀里钻,这样的小薄脸皮,定是打死都不愿再和浔郎在一张床上睡了。 凑在眼前的睡颜那样平静,好像一只温驯下来的猫,没有平日里半分不耐烦的炸毛脾气,可爱的不行。 浔郎想着就笑了起来,吹了声清越的哨子,惊起了林间半方飞鸟,星汐被这突兀的哨子吓了一跳,回头嫌弃道:“什么毛病。” 星汐和浔郎的脚程很快,上到山顶不累不喘,仍是谈笑风生。绕过弯弯的石子路,远远望见一间房子的时候,星汐吩咐道:“一会儿我要去谈正事,你匿个形去一边等着,别出来捣乱。” 浔郎故作心碎道:“我这么见不得人吗?” 星汐啧了一声:“关键你是……算了,是妖也没什么所谓了,…跟着吧。” 石子路走到尽头,星汐叩响了面前的房门。 片刻,吱呀一声轻响,门后是一位身穿白道袍的俊朗男子,瞧见星汐先是一怔,随即行过礼道:“星汐上仙。” 星汐回礼:“安知山神。” 安知笑道:“不必,早已不是了。” 这时里面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年纪很轻的少年,向门口问着:“阿知,是有人来吗?” 安知回头道:“是,以前的一位朋友。” 俦侣走过来,安知便介绍道:“这位是星汐上仙。” 俦侣在外人面前一向有些拘束,行过礼叫了一声,也没说自己是谁。安知笑了笑,向星汐道:“这是我内人,俦侣。”说完又问向浔郎,“这位是?” 星汐抢道:“这是我新收的小弟,不用理他。” 浔郎:“……” 但安知还是向浔郎笑过,问星汐道:“星汐上仙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星汐道:“为了你的两位朋友。” 这话看似奇怪,安知却立即会意,他现在已经没什么朋友了。是两位朋友的共同之事,那人又与天上有渊源,安知便问道:“是年公子和姜公子?” 星汐点头:“半月前他们本来打算北上,但半路被他弟弟截住。他弟弟出于好意,想帮他们暂时避险,但中途出了意外,现在他弟弟下落不明,年却升和姜冬沉被关在北河的一处天然结界里。姜冬沉无恙,而年却升重伤难行,几乎灵力全失,情况十分不好。” 安知早有心理准备,闻言并无过多惊讶,只道:“需要我们为他们做什么?” 星汐道:“天然结界这种东西,灵力是破不开的。我要把他们救出来,必须用灵力以外的办法。当初年却升和姜冬沉带俦侣在玄门找到你,那日我也在场,只不过不曾出面。见你水击十里,浩浩织江百里动荡,就知道你如今的品级已经足够破开那样一个天然结界,所以这件事,交付于你了。” 浔郎在一旁始终没有讲话,正事也没听几句。只在心里哦呦了一声,小孩儿正经起来还挺像个人。 安知颔首:“年公子于我和俦侣有恩,加之我们私交甚笃,他们有难,我们没有不帮的道理。” 星汐笑笑:“好,那你们尽快前去。那石洞位于北河城郊,洞后连山,整座山占地极广,你们到了就会看见。石洞大门有年家咒印,但是这个好办。”星汐从袖中取出一小沓黄符来,交给安知,“这是我用灵力画的符文,贴在门上便会与咒印响应,石洞大门就可炸开。” 安知接来谢过,星汐又道:“从前你四处游历,天然结界许也见过不少,不需我多说。你应该也知道如何破口吧?把天然结界全然破坏对你来说会有损伤,所以不必,破个口人能出来就是了。” 俦侣听了许久,这时问道:“星汐上仙,年公子现在情况如何?” 星汐道:“身体大约是没事了,应该行动如常。但是灵力……”星汐难得斟酌一下用词,“东海蛟龙化为林间小蟒,可以这么说吧。” 俦侣叹了口气,点过头不讲话了。星汐看向安知,道:“我还有一事。” 安知道:“星汐上仙请讲。” 星汐道:“不必让年却升和姜冬沉知晓我是谁,今日之事,另有他人。” 安知会意:“是那神猫阮阮感知出年公子与姜公子所在何处的。” 星汐笑了:“正是。” 阮阮一向耳朵尖的不行,听见点名就嗖地一声蹿出来了,瞧见星汐目光一亮。星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怀里就挂上了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当即甩手叫道:“你怎么又……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你还这么热情干什么,下去!” 阮阮没肯松爪,星汐皱眉道:“你行了吧猫爷爷,我真不知道你主子在哪。” 浔郎在一旁不厚道的笑了,星汐被阮阮缠得没办法,向安知求助道:“安知山神……帮个忙。” 安知也笑了,上前把阮阮带了回去,星汐无奈地拍拍衣服:“以前就这么缠人,怎么现在还这么没改,年却升该对他冷淡点,免得它蹬鼻子上脸。”说完又指向浔郎,“还有你,你再笑,在宰那猫以前,我先宰了你。” 浔郎瞬间严肃:“不笑了,大哥。” 星汐懒得理他,向安知问道:“不问我为什么前来找你帮忙?年却升并不知有我此人,你不好奇我的身份?” 安知道:“年公子曾与我们讨论过有关他的身世之事,您是星神大人身边的人,不露声色地帮助年公子。安知不敢揣测上神处天机之密,只知星汐上仙是年公子命中的贵人,不知其他。” 星汐笑道:“安知山神,你是个聪明人。” 安知颔首:“承蒙上仙照顾,安知和俦侣代年公子姜公子谢过了。” 第64章 再见 在御剑前往北河的路上,俦侣还是不太相信:“那个人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就已经是上仙了吗?” 安知笑道:“那也只是看起来啊,他年龄和我差不多。” 俦侣道:“我怎么那么不信。” 他们此行把阮阮一并带来了,安知便向阮阮问道:“阮阮,你多大了,一百有吗?” 阮阮:“喵。” “一百五呢?” “喵。” “二百有没有?” 这次阮阮不吭声了。 俦侣闷闷不乐道:“好吧,看来我果真是最小的。” 安知笑道:“不会,年公子和姜公子比你小很多呢。” 脚边绵绵的白云飞快向后退去,一抹淡烟轻浮,层云之下,露出一角青山。凝神望去。还辨得出流水。 剑落,破出层云,稳稳地立于山洞之前。 安知没有多待,一落地就上前将一沓黄符贴在门上,拉着俦侣向后退了几步,不消片刻,所有符文与咒印一同明亮,紧接着骤然一声巨响,厚重的石门断为数段,涌着石灰和扬尘轰然摔落下去。年却升和姜冬沉自然也是听见了的,石洞尽碎时阳光登时入洞,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不免发疼。年却升下意识抬手一遮,姜冬沉看见来人,惊喜道:“安知!俦侣!” 姜冬沉正要叫他们别进来,突然从洞外蹿进一个黑白相间的影儿,蹿的飞快,嗖地一声扑进姜冬沉怀里:“喵喵喵!!!” 年却升在一旁无奈地抱着手:“祖宗哎,你进来可就出不去了。” 年却升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异,也已经行走如常,明面上的伤口尽数愈合,看不出异样来。安知向洞里问道:“年公子,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年却升遥遥答道:“还行吧,不疼不痒的,就是灵力不行了,连个石头都捏不碎——你怎么知道我身体有恙?” 安知那边尚未答话,阮阮又是一声响亮的:“喵!” 年却升笑了:“是你啊,真棒。是你带安知和俦侣来找我们的吗?” 安知在外答道:“是它。前几天焦躁的不行,可能是因为感应不到你了,每天不吃不睡的。这两天还好,精神也是,我问它是不是感应到你了,它喵了好一阵。今天干脆给我开了个门出来。” 年却升并没有特别开心,十分淡然地问道:“所以你们是有办法带我们出去了,对吗?” 年却升倒是希望他没有,可是未能如愿,安知答道:“自然是有的,没有把握我们怎么会来。” 年却升啊了一声,笑笑道:“那太好了。” 安知向里面吩咐道:“年公子,你和姜公子往里面退一退,我需从这里破一个口,注入的法力过多,怕波及到你们。” 年却升拉着姜冬沉退回洞底,外面开始布法,声音极大,姜冬沉向年却升小声问道:“我怎么看你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年却升笑道:“有吗?我就是觉得这几天有些累了,加上灵力亏损,精力不比从前,也就心里高兴高兴,闹腾不起来了。”说完又半开玩笑地问道,“看我面上是不是显得特别宠辱不惊,特别淡定。” 姜冬沉笑了:“贫嘴。” 年却升定定地看着姜冬沉低下的侧脸,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一身白衣已经脏的不成样子,脸却还是干净得赏心悦目。不由得伸手捏了捏姜冬沉的衣角:“一会儿出去,换上你们家家袍吧。” 姜冬沉点头,问:“你呢?” “我……也换,先换成年家的。” 姜冬沉转头看他:“这回不怕显眼啦?” 年却升道:“无所谓了,反正都到这个份上……再说——”年却升歪头笑道,“哥哥你不是还打算把我藏到你家去吗。” 姜冬沉眼睛一亮,问道:“回我家吗?” 年却升笑着点了点头:“嗯,回。” 姜冬沉开心的不行,差点要把阮阮扔出去,年却升转头去看洞口的布法,不露声色地露出一点笑容。那洞口的莹白结界已经在妖力的催逼下显露出来了,逐渐出现一小点破口,逐渐扩大,大到可以容纳两个人的时候,安知收了手。向洞口里呼唤道:“年公子,姜公子,可以出来了。” 数十步走尽,重见天日。 这山洞很深,阳光照不到底,方才只能隐隐约约辨出两人的身影,并不真切,如今走出来了,才发现这两个人真的不能只用落魄来形容。 姜冬沉衣衫虽不干净,尚且还算规整。年却升就不同,肩头剑碎,心口上有一团在黑衣上映得暗红的骇人血痕。下裳的衣边磨成碎片,滋出不整的毛边。内里露出的雪白中衣都染上了发黑的血色。这衣服的主人仿佛觉得这一切同他都无关似的,还笑得没事人一样问俦侣道:“看什么呢。” 俦侣道:“…你衣服……” 年却升低头看了看,啊了一声:“是有点脏。” 姜冬沉道:“一会儿换换。” 年却升又向安知道:“有劳了。” 安知微一摇头,只道:“无妨,年公子接下来如何安排?” 年却升道:“回姜家吧,阮阮我就和冬沉带走了。” 安知点头,向两人道:“方才破界,动静有些大了,你们尽快离开这里,若吸引当地仙家的人来,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年却升问道:“当地还有仙家?我以为这种连城郊都有怨灵的地方,是没有仙家驻守的。” 安知道:“我不曾听说过,但……许是有的,不过后来被一个大家族灭掉了。” 年却升会意:“明白。” 安知拉过俦侣,回头望了望道:“我和俦侣先行告辞,二位公子,好生珍重。” 年却升笑道:“好,多谢。” 安知和俦侣便御剑离去,年却升拉过姜冬沉指了指边上的一棵树:“我们先去那边换个衣服,穿成这幅落魄模样回去才是真的显眼。” 于是两人行至树后,年家家袍轻便,年却升动作又快,三两下就换好了。姜冬沉正宽衣解带,忽而遭至两道炙热目光,抬起眼向年却升道:“你……背过身。” 姜冬沉此刻衣服松松垮垮,微一扯就会扯开,露出好看的肩胛骨。年却升穿得整整齐齐,懒散地靠在树上,乍一看还是那个从前灵力高深却不露山不露水的年却升,闻言勾了勾嘴角:“我都看了多少遍了,不穿衣服我还好好看过,哥哥你还害羞什么。” 姜冬沉脸一红,啧了一声:“你背过去,现在你可打不过我。” “仗势欺人,没天理啦。”年却升笑着埋怨,还是背过身去,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定睛一看,哦呦了一声,“这不是我匕首吗。”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那匕首是年却清被怨灵附身是用了十成十灵力扎进去的,整个刀子尽数埋入,只留下一个刀柄在外面。年却升握住刀柄,用力一把,却没有□□。 年却升叹了口气:“哎。” 这一幕全落在身后的姜冬沉眼里,心中忽然一阵酸楚,不及系好衣扣就从年却升身后伸过手去,拔出了那把匕首。 年却升回头看他,姜冬沉把那匕首递到年却升手里,却被他挥手拒绝了:“算了,哥哥,我连这匕首都拔不出来,留着也没什么用,你先帮我收着吧。等……等以后,我好了,再给我。” 姜冬沉手却没有收,年却升捏捏他的脸道:“听话。” 本来应该留给你一把剑的,可是我没有剑。 那就用这匕首将就着吧。 然后年却升的手滑下来,就着手心未愈的伤痕,替姜冬沉系好了未系的衣扣。 一年一姜,一黑一白,两身家服,相得益彰。 而今风华内敛依旧,欢快明俊不复。 传送门将两人送至年姜两家前的一片占地极广的树林。林间有路,前行数百步,左转向年家,右转向姜家。两人没有选择在林荫路中行走,而选择穿梭林间,或许是因为穿小路避行惯了,也或许是因为,年却升另有打算。 其实这次看起来也很像他们以往任何一次回姜家,一路上都是年却升说个不停,姜冬沉微笑着听,时不时地回应两句。年却升怀里抱着猫,天已然热了,年却升的外袍扣子没怎么系全,阮阮就在胸腹那块趴着,懒洋洋的,捂得年却升热得不行。 走着走着,年却升突然不讲话了,回头向年家的方向望了一眼。 姜冬沉以为他看见了什么人,手压着剑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无所得,问道:“怎么了?” 年却升没说话,停住了脚步,目光仿佛透过层层密植的树叶,看着年家的正门。 良久,年却升轻声答了一句:“哥哥,我想先去年家看看。” 姜冬沉总觉得年却升一回年家就没什么好事情,皱眉问道:“怎么突然要去年家?” 年却升没有回头,语气却有些黯然:“年家有难,我——总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也不能不知道年家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年却清如今下落不明……总归是为了我们。” 姜冬沉道:“你何须处处为他们着想,你落难也是他们一手造成,他们尚且不曾顾及你,你袖手旁观,又何妨?” 年却升转过眼,向姜冬沉笑了笑:“可那总归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而且……我母亲的尸首,还在后山。” 姜冬沉一怔,不讲话了。 年却升温声道:“哥哥,一会儿你先回你家,我去年家看看……看看就回来。放心吧,我虽然灵力不如从前,四处躲还是会的,我若不想让他们发现,谁能发现我?” 平心而论,这一点年却升是很让人放心的,但姜冬沉还是有点没来由的担忧,坚持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年却升笑了:“年家那一群弟子全是黑衣橙纹,哥哥白衣亮眼得很,我带着你到处晃,目标是不是还不够明显?” 姜冬沉道:“那我……” “那你可以换件黑衣服进去,对不对?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年家结界早就开的严实得不行了。哥哥,没有家服,进不去的。”年却升伸手去给姜冬沉顺顺毛,“听话,再说你突然消失半个月,你母亲急也急死了,赶紧先回去报个平安,好让你母亲安心,对不对?” 姜冬沉垂下眼,妥协道:“那你有事要立刻回来找我。” 年却升笑着拖着长调:“好——” “要不就传声给我,我去找你。” 年却升还是笑着:“知道啦——” 姜冬沉有点忧心地看了他一眼:“你传声还能用吗?” 年却升指尖橙色一亮,附于左手,法印显形,一星一月。年却升退后了两步,举着手轻声道:“姜冬沉小朋友听不听得见?” 姜冬沉笑了,点头道:“听见了。” 年却升放下手走回来:“这次放心了吧?” 姜冬沉道:“放心了。” 年却升捏捏姜冬沉的手,把阮阮放进他怀里,歪了歪头笑道:“那哥哥先回去吧,你进了家门我再走。” 姜冬沉点头,良久才移开步子,先是看着年却升后退了两步,接着垂下眼,转过身去。 在转身的那一刻,年却升突然叫道:“哥哥!” 姜冬沉立马回头,问道:“怎么?” 年却升把发抖的手腕藏到身后,笑得十分温和,日光透着叶隙打来,为年却升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道:“哥哥,过来让我亲一下。” 姜冬沉失声笑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年却升仍是笑:“来嘛,一会儿见不到你,亲不到了。” 也是,姜冬沉想着,是得有一会儿不见。以前也不知道是谁,一柱香不见就得给他写封信。——那封信现在还好好地让姜冬沉贴身装着呢。 于是姜冬沉走上前去,被年却升抱着靠在树上,一只手把阮阮的头按下去,在幽静无人的树林中,肆意地深吻。 从唇瓣,到牙关,两片舌叶纠缠在一起,甜得醉人。 舌尖相抵,接着温柔地卷在一起,吻得很深,惹得人浑身酥软。 如此动人心弦,连呼吸都没了章法。 最后姜冬沉轻轻把年却升推开,靠在树上,红着脸道:“不……不要了。要不一会儿……我母亲就看出来了。” 年却升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姜冬沉朦胧的眼睛:“看出来又怎么了,反正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姜冬沉一个劲儿地摇头,只是身后是树,退无可退,垂下眼微红着脸道:“你也够了吧……我们…今天晚上再说。” 这算是……邀请他对自己做那种事吗? 姜冬沉正为自己这句话臊得抬不起头,没看到年却升的神色发生了一番怎样的变化,只听他过了许久才轻声说了一句:“那……好。” 姜冬沉站直身子,还是安慰性地在年却升脸上吻了一吻,接着落荒而逃,回过头道:“我走了。” 年却升勾了勾嘴角,挥手道:“哥哥再见。” 姜冬沉也挥手:“再见,阿升。” 皎皎白衣,穿过森森木林,终行至姜家正门,年却升还看得见,姜冬沉在走进门前,又回头向自己挥了挥手。 相去百步,如阻沧海。 年却升向他笑了笑,不知姜冬沉能不能看见。 哥哥,保重。年却升在心中说道。 千万要保重。 许久,年却升抬头看了看天,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道: “行了,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秋名山车神_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众生皆苦 方才在林中,年却升突然停住脚步,正是因为听见了一阵轻的近乎其微的响动。 年却升对脚步声有着异乎常人的灵敏,那声响掩盖在风声树叶沙沙作响的动静之下,极其轻盈。因而脚跟基本不落地,只有足尖一两下轻点之声,始终跟着年却升和姜冬沉。直至年却升停下步子,那脚跟才和脚尖一同落下,侧身藏于树干之后。 没什么人闲着没事要跟踪他,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而且那足音对年却升来说,也是听过很多次的。 年却升靠在树上,对面的重重树木之中,走出一个人来,年却升哼笑一声道:“还真是你,跟踪人还穿白衣,这可不太高明。” 那人十分客气地拱手道:“许久不见,年公子。” 年却升失声笑道:“年公子?别抬举我。该我叫你一声什么,白宗主?” 白宿只笑了一声,不置可否道:“年公子好耳力,方才我自以为跟得很轻,不想竟还是被你发觉了。” 年却升道:“我在年家那种地方长大,只要你在我面前经过三次,谁的脚步我都能听出来。——免得夜半三更有人来暗杀我,我连自己死在谁手上都不明不白。” 白宿不语,年却升便接着笑道:“没想到折在你这里了,为什么要赶尽杀绝,能给我个理由吗。” 白宿道:“本不打算赶尽杀绝,却清要保你,我本打算尊重他的选择。然而在北河意外发现你和白月光有如此强的联立。先不说如果白月光灵力全复后你会有什么威胁。若将来白月光落到尉迟家手里,他们保不准查出你,再把你捉回去做什么试验。——我不想白月光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什么都落到他们手里,不如赶尽杀绝。你死,灵契灭,白月光定也会受到牵连。” “白月光。”年却升冷笑道,“又是白月光。” 年却升就好奇得很,他也没显露过他的灵力有多强大,怎么所有人都觉得他有或这或那的威胁。他甚至连把剑都没有,只一把匕首还整天用来切切西瓜苹果。他明明就想和姜冬沉好好过个日子——他们本来也就在好好过日子。到头来白月光躁动也是他,白月光异变也是他,还有什么年家纵火,内鬼叛族,什么都是他。年却升道:“我又莫名其妙成了别人的威胁了?” 白宿道:“你无心,自有人有意。” 年却升不想再进行这个糟心的话题了,目光别向一边:“北河那边的仙家是白家吧。那日在北河,上身年却清的怨灵,是你放的吗。” “不是。”白宿斩钉截铁。 年却升啊了一声:“不是就行了,年却清那么信任你,你再这么伤他,我都替他不值。” 白宿唯一皱眉,迟疑道:“他果真信任我?” 年却升不免失笑:“我的天啊,白宗主,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年却清有什么心思你比我还要清楚,你在他心里分量有多重,你看不出?” 白宿不是看不出,而是不敢自作多情,又觉得年却清对他有很大的误解。那天晚上他回到白家,年却清已经醒了,家中弟子家仆全说年却清不但没有乱跑,反而醒了就在床沿坐着,只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问过之后,便再不讲话了。 年却清就被安置在白宿房里,白宿回来的时候,年却清仍在床沿坐着,见白宿推门进来,没像往常一般叫他阿宿。反而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叫了一句白宗主。 白宿的笑容瞬时凝在脸上了,一句你怎么样没问出来,生生噎住,讷讷地问道:“却清,你这是……什么意思?” 年却清头也没抬,只道:“听说白宗主不让我出白家大门,所以我以后就待在白家了,是吗?” 白宿想把他未收的手礼压回去,年却清向后一躲,面上无悲无喜,清冷道:“既然如此,在下将是亡族贱俘,恐污了白宗主的手,白宗主自重。稍离我远一点,免得别人知道白宗主包庇仇人,动摇您刚坐上的宗主之位。” 白宿的手堪堪碰了个空,许久,才悻然收回去,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却清,你是不是……” “劳白宗主挂念,我不是记忆有损,也没被怨灵影响神智。我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白宿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年却清微微一怔,继而,轻声道:“在下不敢。” 白宿心想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可他一向又话少,不知如何表达,最终只问了一句:“你能不能听我说?” 年却清道:“在下洗耳恭听。” 白宿恨极了这样的语气,可他没有办法,还是要把该讲的话讲出来:“你听我说,我带你来这儿,没有要拿你做俘虏的意思,是把你藏在这里,外面太危险了,你在这儿是最安全的。要不尉迟家那边要害你,那怨灵是他们放来的,我不能看你无缘无故毁在他们手里。所以……所以我并没有挟持你的意思,你明白吗?” 年却清十分生硬,仿佛这一切陈情都与他无关,漠然道:“白宗主所言极是,在下不敢不明白。” 白宿终于忍无可忍,吼道:“年却清!” 年却清道:“在下在这儿。” 白宿一把抓住年却清的肩膀:“你就不能不提白宗主这三个字,好好地像从前一样和我说话吗!” 年却清也终于忍不住了,一把甩开白宿的手,同样地怒吼回去:“我说过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你知道什么是回不去了吗!” 白宿被他吼的一愣,接着就听见年却清红着眼眶喊道:“什么叫不能看着我无缘无故毁在别人手里?你说的倒好听。我母亲呢?我兄长呢!我们一样和你白家灭族没有半点关系,年家做的事,他们没有做过半分!他们就该无缘无故毁在你手里吗!” 白宿心中闪过一片悲哀,他嘴唇动了动,良久,终只能道一句:“对不起。” “你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年却清后退一步,声音沉下来,“说了对不起年家你就不灭了吗?不可能的。要不然你在年家七年,从我嘴里套出来的一切,都还有什么意义呢。” . 白宿久久没有说话,年却升毕竟不了解他,以为他真是看不出来,于是好心提点道:“反正我也死到临头了,告诉你个秘密。你知道当初昔州围猎,年却清出了意外以后落到了什么地方吗。” 白宿摇头:“我给他的红樱珞他丢了,我定不出他的位置。” 年却升道:“那红樱珞是我扔的。” 白宿面色一惊:“……你?” 年却升道:“就是我。那天我和冬沉出门买个菜,在镇上捡了个弟弟回来,那时候他几乎不省人事,整个人可就剩一口气了。若不是冬沉精通医理,你连尸体都摸不到热乎的。” 白宿张了张嘴,又垂下眼道:“我没想过他们会伤……他……他昏迷了多久?” “五六日吧。半夜醒的,头一天连床都不能下,拉着我讲了半天你们的事。本来才醒来精神就不好,说完又睡了。整整一夜,叫了十二声你的名字,偶尔还有一两句呓语,听不真切。我又留他养伤几日,日日魂不守舍。临回年家以前,还问我把你送的红樱珞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倒好,这样报答他。” 年却升说这番话,也没打算白宿就能放过他。——该来的总会来的。今日不死在他手里,来日还指不定要死在谁手里。最起码这样还能得个全尸,好让姜冬沉不要太难过。 想到姜冬沉,年却升心里又是一阵浩然萧瑟的舍不得。 终还是叹了口气,向白宿道:“不废话了,你动手吧。” 当然也不是就在这儿动手,白月光的灵力与年却升的灵力是被灵契绑在一起的,白宿是担心年却升的心魄和命脉总有一日会恢复如初甚至更甚从前,从而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要他身死,总没有只死其肉身的道理。 定要把心魄也捏碎了才是。 白宿不知从何处召出了几个暗卫,绕到年却升身后背过他的双臂,个个肃然道:“年公子,得罪。” 年却升笑了一声:“客气。” 白宿总不是为了几段话就能改变意志的人,原本的计划该怎么走还是怎么走,召剑出鞘道:“却清敬你这个兄长,我不亲手杀你。” 那件果然不是逼人剑式,而是平稳升空,做御剑之势。年却升语尾上扬地哦了一声:“带我去哪?” 白宿道:“寒水。” 年却升道:“天然结界,极寒之地?” “不错。” 年却升嗤笑一声道:“果然这几年在年家没有白待,也知道我怕冷,挑着软肋来折磨我。” 白宿道:“年公子天生灵赋异禀,脉络清奇,心魄宏阔。不是我等可以轻易摧毁的。灭你心魄这种事,还是交给自然吧。” 御剑升空,一路向北。直走了四多个时辰,一阵寒气扑面而来。盛夏之日,北莽之地,却是一片雪原。寒水结界,正立于此。 百些年前,也曾有过道士丹师前来此地,探索天然结界之谜,成百上千,有去无回,后遂无问津者。 只在这结界上空,就感受得到那静谧震撼的寒冷灵气,如同涟漪一般一圈又一圈荡开,压迫着人的心脏,仿佛滞涩住了本就微薄的呼吸。 白宿在这寒风中仍然声音沉稳,问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底下炫目的雪白看得年却升眼晕,他闭了闭眼,道:“有。” 白宿道:“说吧。” 年却升道:“你不要害姜冬沉。”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否则我饶不了你。” 白宿笑了笑:“你没机会饶不了我了。” 年却升回头看了他一眼,很深的一眼。眸子里尽是对姜冬沉坚崇的保护欲,仿佛那人就深深刻在年却升灵魂最深处的洁净之地,容不得别人伤及他半分。 如此坚毅,仿佛神明。 白宿这一眼看得隐隐有些动容——他本也不打算怎么样,只道:“无怨无恨,甚至有恩,我为什么要害他。” 年却升低下头去,心里想的是他姜冬沉干净的笑颜,最终还是闭上眼,平静地道:“记得你今日的话。” 白宿不再多言,向手下吩咐道:“推他下去吧。” 莽莽雪原,从天入地苍凉无尽的雪白中,如同孤燕,飞快地落下一个黑色的小点。 不同于任何修仙之人,那人周身没有半点濒死之时护体的灵护光芒,直直从高空狠落上冰面,惯性地向前滑行几十步远,时候已过了很久,仍然没有迟来的亮橙灵光出现。 若结界有灵,定要惊异这闯入之人,竟没留有一张保命牌。 而远在千里之外,在所有人都在忙于欢庆游子远归、安然无恙之时,没有人看见,姜冬沉右手手背上的法印,亮了一亮。 在狠狠地撞于冰面的一瞬间,年却升还是心想:“我这就完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怎样一点一点衰竭下去的。 灯尽油枯,日薄西山。 先是四肢,再是胸腹,最终到心口,尽数僵硬。一腔热血,终化为冰冷。 宛如一方春湖,寸寸冰封,寒风刺骨冰冷,扑面而来。却再兴不起半分波澜。 仿佛有人在生拉硬拽地要把年却升的意识从他体内抢走,年却升争不过那只手,只能任意识一点一点地陷落黑暗。正如流沙,一点一点地泄于掌心。 黑暗之中,就慢慢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十六岁的姜冬沉,站在鲤鱼池的石板桥上,双手交握执着折扇,广袖之下,露出一小节手腕。 忽而又诞生于月华之中,轻掀白衣下摆跪在白月祠堂之前,轻轻挽起年却升的袖子,在那狰狞的鞭痕上洒上清凉的药粉,一边温言道:“疼了就说一声。” 可年却升来不及说话,那视野又转到了一间客栈,年却升才因为怨灵作乱吐出一口淤血,姜冬沉表情万分无奈,一边坐下顺他的背一边道:“知道你嘴硬,却需要人陪。” 接着是木兮桥上的相拥,闭上眼之后又坐在枕梦山的巨石上,听见当时的自己万分委屈地低声道:“我……我差点以为,要再见不到哥哥了……” 还是年少心性,一个小梦就伤心的不行。年却升又见初到千欢渡,一首《车遥遥篇》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笔落之时忽然从桌上摔落了一盏灯,景色转到姜冬沉的房间,四周漆黑一片,角落里缠绵亲吻。一双眼睛氤氲水雾,吻完,又见随君湖。年却升正失魂落魄,只听后面一声气的不行的喊话:“你到底要不要对我负责!” 千回梦转,再见到吵过架之后的初经情事,酒惹人醉,人惹心醉。事毕后姜冬沉整个人都倦懒的不行,歪在年却升怀里,面色红红地拒绝道:“不沐浴了……” 离家南下,北上被捕,那一切撕裂般的剧痛被回忆淡化,可一同尝过的松子糖却甜的鲜明。回忆走尽,仍是站在清荣树木之间,大地与树干是干净的暖棕,洋洋千里树叶青绿纷纷。叶间透出金黄,映在白衣少年身上。他本是落荒而逃,忽而转回身来。 年却升想唤一声哥哥,却是无能为力,又想向他笑笑,可是连嘴角也牵不起来了。 姜冬沉挥手,林间无风,白衣广袖却是纷乱飘摇,衣袖一落,年却升的眼角,也跟着落下一滴泪来。 未出眼角,忽已成冰。 然后那人消失在黑暗中,伴着他听到的最后一声。 “再见,阿升。” 星汐正往杯里倒着茶水,忽然手腕一晃,茶水洒了满桌。 然后他放下茶壶,静道:“浔郎。” 星汐几乎从来没有叫过浔郎的名字,闻声,浔郎微微一怔,问道:“你叫我?” 星汐没有回答,站起身披上外衣,边系扣边走向浔郎道:“我该走了。” 浔郎放下书册,微一皱眉道:“去哪?” 星汐道:“找年却升,我现在不知道他在哪,但我在他身上做过联立,念个诀就能传送到他那里。我得赶在他生命体征尽数消失之前赶过去。” 浔郎略一沉吟:“我和你一起。” 星汐道:“联立传送不同于瞬移,只有我一个人能去。”说完又道,“我又不会有事,你跟着干什么?” 浔郎道:“有点不放心你。” 星汐笑道:“你得了吧,还有我摆不平的事不成?再说,我遇见你之前不也一个人到处跑,我出过什么事吗。” 浔郎道:“那是以前。我不认识你的时候你爱怎么跑怎么跑,我不管你,但现在不行,你得带上我。” 星汐啧了一声:“你他妈真把我当小孩儿了?” 浔郎定定看着星汐,没出声。 星汐别来目光,有点别扭道:“好吧我承认,我是挺想和你一起去的。我平心而论一下,跟你一块拌嘴挺开心。但是我没办法,你跟不来。” 说完又好脾气地拍了拍浔郎的肩:“去我梦里找我吧,不跟你废话了,我得走了。” 浔郎自知留不住他,便没在强留。只默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想着他会不会回头。 又道门边,星汐果然转回身来,叫了一声:“浔郎。” 浔郎道:“怎么?” 星汐道:“等我回来去哪找你,千欢渡半山腰那个房子吗?” 浔郎心中微微一动,啊了一声:“不去那,到时候梦里说吧。——你还知道回来找我?” 星汐嘁了一声:“看你一个人可怜罢了。” 说着他拉开门,门后不再是客栈缦回的走廊,而是如同星辰一般璀璨的白光,星汐一脚迈进,看了浔郎一眼道:“走了。” 不等浔郎开口,星汐整个人已没入门中。接着门闭,整个屋中,只剩下浔郎一个人而已。 他又静静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方才的地方坐下,面无波澜地,执起方才扔在床面上的书册。 可愣是半个时辰,都没翻动过一次书页。 只有叹息。 百里之外,仙都姜家。姜冬沉才从穆敛那边回到自己的房间,铺来一张信纸想要学年却升为他写一封小信。 天就要黑了,姜冬沉以为年却升马上就会回来。 可是笔沾墨时,尚未落笔。 姜冬沉胸口挂着的长命锁,裂了。 第66章 多久 修仙界很少能有哪些事惹得口口相传,甚至传到民间去。可这次出了件大事,风浪愣是两三年才渐渐平息。姜冬沉走在街上,随处可以听见人们的谈论,说来道去,也不过就那几句。 “多行不义必自毙。年家猖狂了这么些年,终于被尉迟家和林家联手端了,真是大快人心!” “果真如此!年家上下一个个为虎作伥,没一个好东西,死了活该。一个不留正正好,免得留下祸根,让那些余孽再跑出来祸害人!” 听到这句,姜冬沉才蓦然站定置喙一句:“何以见得年家就没有纯明恪正之人。” 那几人中看起来年龄最小的一个少年道:“这位公子,话不能这么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年家……” 话没说完那少年就被一个男人拉走,呵斥道:“不要多言。”接着那男人向姜冬沉抱歉道:“师弟年少,口无遮掩,姜四公子不必在意。” 待姜冬沉走远,那男人才向方才议论的那几人道:“那是姜家的四公子,以后若是见到他,不要当他的面说年家中人如何不好。” 另一人道:“我知道他!听说年家有个从小被年风龄虐待的小公子,好像叫年却升,和这位姜四公子情同亲兄弟。年家灭族,那年却升也未能幸免,清尸那天姜冬沉把年家翻了个底朝天,可惜是连尸体都没找到。” “没找到,会不会没死?” “怎么可能!若是没死能不回来投靠姜家?你可知姜宗主和他的两位夫人待他有如亲生,年风龄一死,姜宗主立刻把年却升的名字写上族谱收为养子,派百名姜家弟子轮番去各地远游寻找年却升。姜冬沉也是,你没见他都一个人找了多少年了?前两年见人就问你可否见过黑衣男子名叫年却升,再把他五官相貌描述一遍。现在倒不这么问了。可能是因为也知道这人找不回来了,怎么问都没用,可他还是在找。年却升若没死,怎能不回来?” “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嫌隙,年却升不想回来了?” 说话那人当即挨了一记栗暴,被人驳斥道:“瞎猜猜什么!你不知道那两人好到什么地步。同床共寝!手背刺着一双星月法印。——方才过来的时候,你没见,一直亮着。好像是自那年却升失踪,他就一直开着灵力传护。一直坚持说年却升没死,要开灵力护他。还有,我外祖你们都知道吧。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银匠。年家刚出事的那年,姜冬沉去找我外祖修复一只开裂的长命锁。从脖子里摘下来的——你们猜怎么?那上面分明就刻着年却升的名字!你们想,把一个人的名字挂在心口,姜冬沉动的,应是男女之情了。” 几个人叹了一声:“断袖啊,真不容易。” 另有一人说道:“我还是觉得年却升没死,姜冬沉开的那个灵力传护,对他的灵力是会真真实实有所消耗的,——若年却升死了,灵护怎能传的出去?或许是重伤难行。你们可知,姜冬沉仿佛是灵力溃散了。” “灵力溃散?!”一个人惊道,“那他再这么执着,可是会死的呀!” 最开始讲话的那个男人叹了口气,望向姜冬沉离去的方向,已不见人影了,低声道:“他未必不愿死,你看他如今,如此消沉,人也瘦癯。若不是他始终觉得年却升没死,只怕早就同他一块去了。” 当年年家满门破灭之时,不可谓不惨烈。白月光失灵,结界尽数破碎。尸堆成山,血流成河。曾经骄矜高傲的年家弟子,有的被一剑穿心,有的则被斩断四肢,有的被割肉削骨。千种惨状,万般死法。在人们所谓的正义呼声中,刀光剑影下,亦有许多无辜的生命。 又正值年少的青年男女,亦有技不如人的老人孩子。 年家占地极广,一眼望去,地上满是凌乱纷杂的血脚印。 以至鲤鱼池。满池清澈净水尽染,血红刺目,从前鲤鱼百许头,如今全成了白肚上翻的漂浮鱼尸。 如同地狱。 在一片刀刃割肉血浆迸破声中,有一位浑身衣袍雪白,滴血不沾的男子,穿过惨不忍睹的死尸和残肢,穿过声声惊悸的吆喝和惨叫,直走年风龄的书房。 书房门口已无守卫,书房中人自知大势已去,正坐在书台高椅上,手中仍执着一卷法书,毕生的暴躁之气尽被压成淡然。 书房门开,白衣男子闪身进入,负手执着长剑,略一颔首道:“许久不见,年侧主无恙。” 年风龄放下法书,直对上男子的目光:“你果真没死,尉迟宿。” 男子一笑:“尉迟宿死了,白宿活着。” 年风龄也冷笑着:“你藏的倒深。” 白宿道:“能听到年侧主的夸奖,是在下的荣幸。——恐怕连年却清都不曾听到过几句。” 听见这句,帘后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白宿笑了一笑,走上前去将帘子撩开,帘后露出一个女人脂粉都盖不住的苍白的脸。见有人来,抓紧了手中的绢帕,嫣红的指甲在白绢上格外显眼,她像是失心疯,颤抖着尖叫着:“却清在哪……却清在哪……” 年风龄也在听,可白宿从帘后走了出来,接着年风龄听到□□倒地的声音,再见到步伐徐徐走到自己面前的白宿。他剑上未有血痕,白衣也分毫不染,可年风龄却分明地看见,那半卷幽帘,已然染上了一道鲜血。 年风龄已经顾不上为自己的夫人难过了,转头向白宿问道:“我儿子在哪。” “你儿子?”白宿失声笑道,“你还知道自己也有儿子?你在说谁,年却升还是年却清?” “却清,他在哪。” 白宿不予回答,冷笑一声:“你派人去盯他,还准备在有什么不测的时候将他一举杀死之时,也可曾想过他是你儿子?” 年风龄声音骤然拔高:“我问你却清在哪!” 白宿看着他的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地抛下一句:“死了。” 年风龄向后退了一步。 良久,他喃喃道:“好……好你……你在年家和却清共处了这么多年,他敬你如兄长……你可真是…好狠的心……” 白宿道:“不及你万分之一。” 年风龄睨向面前的白宿:“你可知这些年我用心良苦地教育他为人阴险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年家将来要走到哪一步吗?我只希望他能决绝一点,在能脱离年家的时候转身就走,不要留恋于此。年家的末日来的太快了些,我派人盯他,甚至要让那些人在万不得已之时杀他,是不想他落于敌手!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你懂什么!” “你为了他好?”白宿嗤笑道,“你逼他做他不喜欢做的人,强加给他你对于别人的仇恨,你处处诋毁他不如这个、不如那个。到现在你逼他带人杀他兄长。他才十五岁,承担着别人三十五三十五四十五都承担不了的仇恨、内疚、愤怒、痛苦。生活要把他折磨成一个生不如死的人了,你有什么脸说,你为了他好?” 年风龄却突然笑了:“却清没死,对不对?” 白宿道:“与你何干。” 年风龄道:“让我见见他。” 白宿道:“他未必想见你。” 年风龄轻叹了口气,问道:“你能否保证他安全。” 白宿道:“若不能保证他安全,我不会将他藏起来。” 年风龄似是放了心,又像是疯魔了一般,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都在颤抖,眼泪几乎也要落下来,他又道:“年却升那小子呢。” 白宿没讲话,只漠然地看着这位年侧主,不语。 年风龄便笑得越发肆意,好一阵,才停了停道:“能弄死他是你的本事,这么多年了,他终还是没死在我手里。——他应该恨我恨得入骨吧?” 年风龄面上满是得意,似乎从年却升的恨中得到许多快感。白宿心觉讽刺,自然也为他悲哀,执剑直刺入年风龄心口,那笑声戛然而止。白宿趁他还未死透,还能听的清楚,无比冷锐地道:“恨你入骨的是年却清,年却升从没在意过他命里还有你这么个人。” 正是了,无名小卒,何足挂齿。 年风龄的表情骤然一变,还未来得及反驳,心口插入的剑陡然翻转,掏出一个血淋淋的血洞,他还未来得及闭上眼,就已彻底死透。 白宿收剑,剑刃上血珠滑落,收回鞘中,利落干脆。 他没在年风龄的书房多停留一刻,转身出了房门,穿过一道走廊向年风临的住处走去。 但他其实并不想去那里,因为平心而论,他对这位年宗主,是敬大于恨的。 只可惜。复仇这件事,一旦开始了,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于是他还是轻轻推开了房间,没发出一点声响,轻的像从前任何一次来到这里。白宿在门口站定,仿佛在等年风临再交给他什么任务。 回想起从前,年风龄是很放心把一些事交给尉迟宿去做的,比如说去给谁谁谁送个信,给哪个家族送新进的茶叶,去铸剑室看看什么上好的剑铸的如何,尉迟宿字写得好,偶尔还让他誊抄几份经书典籍。年风临其实很照顾他,几乎不让他去接触和尉迟家有关的人和事,只怕他会被奚落而难堪。宗主日理万机,还分了心思去关照一个孩子,年风临在这一点上,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可他没想到这孩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反叛。在年家遇人纵火的那天晚上,他格外担心自己这七年多分出来的心思都付之东流,又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背叛。所以在向年却清提出这个猜想时,显得分外无情。 于年风临自己而言,他妻子早逝,两个儿子性子冷淡,对他恭敬地近乎生疏。而当年他在宴会上见到的尉迟宿,桀骜不驯,不合与众,正是他所希望的、他自己的儿子的样子。 他甚至想在尉迟宿弱冠的时候收他为义子,而今年的白宿确实已二十岁了。 年却清告诉年风临尉迟宿死讯的时候,年风临也曾真的为他难过,一个修为高深人品贵重的人,大好年华死于故人之手,不可谓不悲哀。 而后就是如今,白宿执着剑归来,年家破灭,真正要死于故人之手的,却是自己。 不可谓不悲哀。 年风临仿佛没听见有人进来一般,独自坐在窗前写信,神情淡然又专注。 他与年风龄也是像的,越在危险至极越是平淡,只不过年风龄的平淡浮于表面,年风临却是由内而外的,超尘脱俗的处变不惊。 那封信写完了,笔尾是一个凌厉的竖钩,那是年风临落笔时的最后一笔,临下不堵横,格外洒脱。 信毕。年风临将纸折了三折,装入信笺,并于笺封上署了名。署完放笔将那封信放在他的佩剑旁边,向白宿道:“一会儿帮我把这封信和我的剑交给姜宗主。” 白宿微微一怔,没有讲话。年风临看向白宿,十分淡然道:“怎么,交给你最后一件事也不给办了?” 白宿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了,宗主。” 年风临道:“现在想来,从前我交给你的信,你应是看过不少,不过这次……看便看吧,都是些私事,不要紧了。” 白宿没有讲话,年风临也不去看他,只是顾自把玩着手里的家主印,像是自叹道:“本以为年家这强弩之末还能再残喘几年,不想是毁在我手上了。”叹完又笑了笑,把那家主印扔给白宿道,“接着,你是来灭族的,要报仇的人是你,别让这家主印落到尉迟家那些小人手中了。” 白宿接过,在手心攥了攥,微一点头,将它收进袖子里。 年风临笑了:“你这样的人,恩怨分明,若你再早生几年,又不是白家遗子,或许我真要交你这个朋友。” 或许白宿应谢过,可他看到年风临自作无谓的笑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什么话都苍白。 年风临也没指望着他答话,眯了眯眼向窗外望去,从他这个角度是看不见年家现在是如何生灵涂炭如同血涂地狱的,午后的阳光安静地祥和。年风临没有转头,只道:“若他们还要烧我年家家府,且慢些烧我的房间罢。叫姜宗主把我房间里他喜欢的东西都拿走,有几幅字画他向我要了许多次了。烧了怪可惜的。” 说完又笑道:“若还是烧了,那便罢了,那封信和我的剑送到,就是了。” “人啊,总不能太过贪得无厌,金钱也好,权势也罢。贪前者为凡人,贪后者为修仙之人。”年风临,“我啊,我走到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不过我也罢了,结束了也好。但是你,你还年轻,但也要戒之在得。” 白宿答了声是,年风临举起了搁在手边的茶杯,闭了闭眼,一饮而尽。饮完,他向白宿说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当年,我不该给你年家的家服。” 白宿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拿过年风临的信和剑,披上斗篷,笠檐拉得很低。 在去姜家的路上,他就在想。 是为把自己家的家服给了一个潜藏多年的叛徒而后悔吗? 还是……因为这件家服在当初毫不知情地给了一个恨年家入骨的人,而让他忍辱负重七年,所以感到愧疚? 第67章 问忧 与其他所有参与年家灭族的人不同,他们都想从年家的灭亡中获得利益,只有白宿是简单的为了报仇。 于是在完成年宗主交给他的最后一项任务之后,他便离开了。 尉迟家和林家这对盟友正为白月光的归属而争论不休,各自认为白月光应该归于自己家族,于是无人在意在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白月光是上等仙器,就算失灵,也仍有她的强大吸引力。 姜冬沉就站在年家与姜家的交界处,年家的结界破了,谁都可以进去。但姜家的结界仍开着,没有人进得来。 姜冬沉负手执剑,白衣干净利落。却不似从前那般的温润如玉,眉眼之间,尽是冷漠。 一个年家弟子从混战中逃出来,跑到这里瞧见姜冬沉,上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着喊着哀求道:“姜四公子,姜四公子救命!他们追过来了!他们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什么都没做过……姜四公子!姜四公子仁慈大义,救救我吧姜四公子!” 那人每喊一声姜四公子就磕一个头,磕得咚咚响。可姜冬沉看都没看一眼,方才看见这人过来的时候,姜冬沉的眉就皱起来了。他仍是目视前方,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以为姜冬沉要救他了,大喜过望,一面磕头一面叫道:“年殷!我叫年殷,姜四公子,您救救我吧!” 听到这个名字,姜冬沉向后退了半步,东南枝也跟着出鞘半寸,冷冰冰道:“你也好意思让我救你?快滚,再在我面前多待一刻,我就将你钉死在棺材里。” 说完,不再多看年殷一眼,从他身边绕过便直向年家内部走去了。 路上遇见一个尉迟家的小弟子,许是因为对姜冬沉略有耳闻,小跑着经过时还停下来向姜冬沉行了一礼。姜冬沉道:“这么急,去什么地方?” 尉迟家的小弟子道:“校场清尸,我得过去帮忙。” 姜冬沉略一沉吟,问道:“所有尸体?” 那小弟子看着很急,点头道:“是,姜四公子。我不能再多待了,这就得去。您最好不要去那,血腥气重的很,还出了几个小怨灵,有诈尸的呢。” 可那小弟子前脚走了,姜冬沉后脚便跟着去了。校场尸堆成山,几个银白家服的弟子在其中穿梭来去。见到姜冬沉就行礼,也无人管他想做什么。姜冬沉看着这成堆的尸身,连心悸都顾不上了,拿着剑轻轻地一具具拨正查看,生怕自己会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所幸,尸体虽多,并无年却升。 可是这样,姜冬沉的心反而高高悬了起来。 不在年家,下落不明……身负着白月光的灵契,遇害毫无还手之力,他会落到什么人手里? 若是落到尉迟家手里,他们会因为白月光对年却升做一些惨无人道的试验吗? 他还……活着吗? 姜冬沉不敢再想,转身退出校场。快步走向白月祠堂。 他并不知自己过去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只是想去看看能否寻得一丝希望。走到鲤鱼池之时,他忽然被一只手拦下了。 姜冬沉抬头:“父亲?” 姜闻道应了一声,低声向姜冬沉道:“阿沉,你现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白月祠堂现在正是重兵把守,你不要过去与那些宗主交集。那里没有什么迹象,你且宽心。却升现在下落不明,未必就是坏事。” 姜冬沉道:“可是我感应不到他了。” 姜闻道轻叹了口气,只拍拍姜冬沉的肩:“阿沉,月尚有阴晴圆缺,人之悲欢离合,乃是常事。” 姜冬沉点头,也知多说无益,事已至此,一切言语都十分苍白,轻声问道:“父亲,您来这儿做什么?” 姜闻道看似面无悲喜,只闭了闭眼道:“去……看看年宗主。” 姜冬沉问道:“那父亲可知,却升从前在年家居住的那个院子在何处?” 姜冬沉向后一指,所向之处向前是连绵不尽的荒凉。他轻声指引道:“向东百步,居于右手边,他院子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 他院子里有棵枯死的老树。 姜冬沉推开院门的一瞬间,就为面前的景象而怔住了。 说是个院子,其实连院带屋,都不叽他们在千欢渡的那个房子大。院中的老树盘根错节,几乎占了这荒院的一半。无处不发散着灰败与消沉之气。在如今年家败灭的日子里,显得格外荒凉。 想要走进屋门,要从树干旁边绕过去。树干与墙间有一个很小的空隙,只怕清瘦如年却升,也只能侧着身过去。姜冬沉穿过树侧,推开了屋门。 满天蒙尘,姜冬沉站在门边,眼眶倏地一红。 他的年却升,住了四年的地方,只有一张半人长的石床。除却一卷草席,满室之间,竟无他物。 姜冬沉再回头,只见那粗壮的树干上有一处巨大的分支。树皮焦黑糙硬,那一处却意外地平滑。在年家的一片生灵涂炭中,那树干上还有燕子做的窝。 垫在窝底的是草窠和软枝,排的整整齐齐的泥土枝叶上,隐约辨出有一小块叠的不齐的被衾。 姜冬沉忽然明白年却升为什么怕冷,为什么要在做噩梦的时候把整个身子都蜷成一小团,为什么在入睡时总不自觉地靠向墙角拥抱自己。在把他拉过来以后,他就要整个人都攀上姜冬沉的身子。 是因为梦里太冷,所以怀里有温热的体温,才能安心吗? 那如今你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入睡的时候,会很冷吗? 年家被灭之后,尉迟家为首的几大家族在昔州开了一个盛大的庆功宴。各个家族协商着从中获取利益,年家家府虽大,却无人愿意要。大约是因为自己也知灭人满门是太过残忍。怕年家旧府生怨闹鬼,生出不好对付的怨灵来。于是就商量着分了分经书典籍,法器灵物一类。然而说不妥的,还是白月光。 每每讨论到此,免不了要大吵一番。白宿最懒得看他们这样。不打招呼就提前离场。惹来几位宗主不满,背后评论道:“毛头小子,轻薄浅陋。” 自然,是无人知道的。两位年家上层主位,全死在他面前。 白宿没有直接回白家,他先去了年家一趟,把年却清房里的东西全带走了。 整个年家,覆压方圆几里,他想要的,不过是那一个人罢了。 他得到了,似乎也没得到。 回白家时诸多弟子站在门道两边迎接白宿回来,年家的破灭于他们中的部分人来说是仇恨的终结。而更多的人则在期望着他们盼望已久的新生活的开始。一群白衣弟子最后站着的,是黑衣服的年却清。 无悲无喜,冷漠得近乎麻木。 待白宿走近的时候,仍是行很恭敬的礼,语气不带任何意味的调子,只一句:“白宗主恭喜。” 白宿最拿他没办法,伸手挥退了所有人,问年却清道:“回屋吗?” 年却清不语,转身像房间走去。 他们还是住在一起的,避无可避的朝夕相处,然后不约而同的沉默。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白宿想,他本以为脱离了年家会让年却清轻松一点,然后白宿好好地把他藏在自己这里,这样共度余生,应该是很快乐的。 可是他不快乐。 走进屋,关上门,年却清才向白宿道:“有什么事吗。” 白宿往他手心里放了一样东西,感觉出那东西的形状,年却清皱了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年却清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家主印,向白宿道:“让我当年宗主不成?” 白宿道:“宗主给我的,许是因为猜到你还活着,所以还是该把他交到年家人手里。” 年却清反笑道:“白宗主真是仁慈。——你就是这样报仇的?” 白宿听这称呼,眉头一皱:“你就别再嘲讽我了。” “嘲讽你?”年却清笑了一声,“我可不敢。” 白宿道:“却清。” 年却清不在讽言,垂着眼把玩手中的家主印。良久,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闭了闭眼道:“我伯父死了,是吗?” 白宿心口蓦地一堵,轻声道:“……是。” “我父亲,我母亲,我兄长,我年家的所有人,都死了。一个都没留,是吗?” 白宿默然,仿佛在无声的挣扎,最终点了点头。 年却清却笑了,一脸云淡风轻:“你紧张什么,我幸运的不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我还活着。” 白宿道:“那我呢。” 年却清一怔。 这话里明明白白有两层意思,一言白宿幼年成孤,二言则是针对年却清那句话。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那白宿呢。 年却清看向白宿,喉结动了动,终还是道:“白宗主近日过于操劳了。早些歇下吧。” 说着就退了两步,走向床边,伸手去平自己那边的床铺,舒展平坦之后,微一犹豫,还是绕床去那一边,帮白宿也铺好了。 一张偌大的床,年却清却只肯占最边上的一点。 而且有时白宿一睁眼就是一整夜,想看年却清什么时候肯翻过身来面向自己,可惜从来没有过。 这一晚也一样。 始终留给白宿一个后背,漆黑的影子投映在两人中间的平坦被衾上,漆黑周围是皎皎的月光。 在小时候——也并没有很小,大约就在年却清十二三岁的时候。他时常在夜半三更去敲尉迟宿的门,门开了以后就很不见外地往床上躺,向尉迟宿招招手道:“阿宿,我睡不着,过来听你讲故事。” 尉迟宿无奈的不行:“一个东郭先生和狼,几百遍了,还听?” 年却清就笑了:“那比没有强一点吧。” 睡不着是假的,东郭先生还没被狼欺骗的时候,年却升就坦然睡着了。 一张安静的睡颜大喇喇摆在眼前,五官比现在还要稚嫩些,呼吸很有节奏,只是偶尔,会没来由的重一下。 那时候尉迟宿也常常一整晚不合眼,不过心里没那么多想法,只是因为床太小了,年却清又特别能挤人,单纯的因为怕被挤下床而睡不着罢了。 今晚也是月色尚好,年却清的呼吸格外平静,平静得近乎听不见响动。白宿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心高高的悬起来,差点要爬起来看他还有没有呼吸了。这时年却清才短促地吸了口气,很重的一下。接着又仿佛无意识地伸手向后抹了两缕头发。白宿的一颗心这才回落下来,不动声色地躺了回去。 一直到早晨,天还没全亮,年却清忽然动了动身,回头看了白宿一眼。白宿在他动身时就已闭上眼睛,仿佛睡得正熟。年却清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才缓坐起身,穿上鞋向屋外走去。 出去也没什么,外面有很多当值的弟子,都是已受过白宿的命令,让他不要出事。 屋门关的很轻,好像不想把屋里的人吵醒一般,竟是十分的……温柔。 白宿的心也随着那一声门响轻轻一动。 年却清出去后,白宿就睁开眼,想去摸摸枕上年却清的温度,可手探过去,竟摸到了一片湿湿的泪渍。 一时间,一股巨大的内疚和自责涌上心头。 他一整夜的呼吸都异常的平静,是因为压抑着声响,无声无息地哭了一晚上吗。 那一声很重的呼吸是没有抑制住的啜泣,向后抹头发的动作,是为了擦去眼角的泪吗。 失去双亲和兄长,满门惨灭,可偏因为和灭族仇人同床共枕,连哭都不能哭出声来。他是从一片泥潭全身而退,可孓然一身,在一个如同幽禁的地方和仇人朝夕相处,何其残忍。 白宿的父母惨死与年却清无半点关系,可年却清的亲生父母,的确是双双死在自己手里的。 两族仇恨遗留下来的巨大症结,怎么这最痛苦的担子,落在了一个连人都没杀过的十五岁的少年身上了呢。 当年的白宿为了报仇,不得不投靠见利忘义工于心计的尉迟宗主,后又忍辱负重地潜入筹族内部七年。如今终于功德圆满,可是他真的为自己的雪恨快乐过一瞬吗。 年却清推门的时候,白宿正坐在床上,见他进来,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年却清神情自是没什么异常,眼角却是红的。被白宿盯住也不慌,不紧不慢地关上门道:“醒了?” 白宿道:“听见你关门,就醒了。” 年却升哦了一声:“我以为我关得很轻了。” 白宿道:“是很轻。才寅时,你出去做什么?” 年却清道:“起夜不行吗。” 白宿沉默了一会,轻叹着向他招手:“……过来。” 年却清微微一怔,但没有犹豫,十分淡然地走到床边,和白宿并排坐下,道:“怎么了?” 白宿没有讲话,一只手从背后揽过年却清肩头,将他的额头抵在自己肩上。如此做出…极尽暧昧的举动。 怀里的人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 却没推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从前在昔州的围猎会,开猎的头一天晚上,从窗外飞来一颗有如闪电的围棋,尉迟宿反应迅速,一手将年却清揽入怀中,一手去截住了那枚围棋。年却清只顾被这出于公事的一拥红了脸,却没在意那枚围棋。因而不知,那是尉迟家发来动手的标志。 尉迟宿答应,只要验证年却清不是白月光宿主,从此往后年家与尉迟家的种种,都不伤及年却清半分。 尉迟宿只说年却清非白月光宿主,空口无凭,他们定要亲自试了。 试便试,尉迟宿只希望受过这一次苦从此往后都能保年却清无恙。可谁知他们出尔反尔,硬是在他们带走年却清的同时,又暴露了尉迟宿。 那是他便知道,从此往后他与年却清,是再不会有头天晚上那般静谧和谐的相处了。 但他没有办法,路走到这一步,全局之内,早就由不得他了。 也不知道此时怀里这个乖顺得近乎残忍的年却清,是舍不得将白宿推开,还是出于“亡族贱俘”和“白宗主”这层关系,自然而然又把自己摆成卑下的姿态,不能推开。 白宿的声音有点发涩,轻声道:“你……说句话。” 但他突然又不敢听了,怕再听见什么“白宗主”腔调的话来。 独自长大,从无所惧的白宿,在这一刻突然怯了。 可年却清开口声音也不太自然:“我……该说什么?” 白宿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道:“说你想说的,什么都行,……但我求你,别再叫我白宗主了。” 但我求你。 两个高傲的人,可算是把所有不堪都给了对方了。 年却清沉默了许久,才小声道:“你没对不起我,也不必自责,父母双亡满族破灭的事你经历过,在我身上重演一次,也是一样的。” 年却清又道:“你真是个赌徒。” 白宿低声道:“我怎么赌了。” “你一直在赌。赌你在年家会不会暴露,赌我在知道你身份之后会不会恨你,赌我在你这里会不会自裁,会不会害你。就在刚才,你让我别再叫你白宗主,你都在赌。” 白宿道:“我赢了吗。” 沉默很久。年却清道:“你赢了。” 你赢了,年却清想着。 可惜。 我们终还是,回不去了。 第68章 你抱抱我 姜冬沉一个人离开姜家,披星戴月地去找那个许久不归的人。 说要和他在一起过十八岁的生日,说要和他在一起过十八岁的除夕,预想了许许多多的节日,一个一个地都过去。年却升仍是杳无音信。 于是姜冬沉就穿过大大小小的街巷,从北到南,从南又向北,始终一个人。不再是风华内敛温润如玉,日子越长,他眉宇之间就越是清冷。 其实姜冬沉觉得,自己可比想象中的坚强多了。 从前年却升告诉他的那些事情,事实自然远不抵说辞简单,可或许是信任使然,姜冬沉一件一件的、毫无保留地全都相信了。所以年却升落至今日的境地,姜冬沉心里也自责的不行。 因为自己的迟钝,一次又一次地放任他陷入危险,以至于现在,那人似乎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姜冬沉就一刻也不敢放松,他生怕年却升正在什么地方受苦,自己去的晚了,就会赶不上见他最后一面。姜冬沉想都不敢想万一年却升在什么地方默默地死去,他十八年的人生结束,姜冬沉要靠什么来度过往下的人生。 年却升希望姜冬沉好好的,他果真就能好好的吗。 年却升十八岁生辰那日,姜冬沉喝了许多许多的酒。 这大约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唯一一次醉成那般,万分失态,躲在屋子里一个人轻声念着年却升的名字,念着念着泣不成声,蹲在墙角里,哭得肩膀都在颤抖。 穆敛敲了好几遍门都没有人应,她唤阿沉也没有人理,一时心急如焚,惊慌失措,叫几个弟子来硬是生生把门撞开了。姜冬沉仍蹲在角落,恍若未闻,头抬也不抬。远远望去,整个人都是混着酒气的颓废和消沉。 看见这一幕穆敛就差点掉下泪来,回头紧握住穆衣的手,颤着声说道:“长姐……今日是阿升的生辰。” 穆衣道:“我知道。” 穆敛道:“他也是我的儿子。” 穆衣轻轻拍着穆敛的肩,温声道:“我知道,敛儿,我知道。” 姜冬沉固然话少,固然平淡,就连小时候落水受过极大的惊悸,再醒来也是一脸的云淡风轻,转头问只高过床一点儿的姜鹜:“我睡了多久。” 永远是不露山不露水,宠辱不惊,坐怀不乱,何曾如此失魂落魄地蹲在角落,抱着双膝哭得不成样子。 良久,姜冬沉忽然起身,带着满脸交错的泪痕向门边走来,始终低着头,直到门边才发现这里站了两个人,堪堪抬眼对上穆敛的目光,向两人行礼道:“母亲。” 穆衣道:“冬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姜冬沉目光晃了晃,垂下眼道:“我去找他。” 穆衣温声道:“天已经黑透了,明天再去好不好?” 穆敛道:“让他去。” 穆衣和姜冬沉一同看向穆敛,穆敛从袖中取出手绢,为姜冬沉擦拭脸上的泪,忍着眼泪轻声道:“御剑的话稍慢一点,你喝了酒,又才哭过,风吹着脸会疼,明白?” 才擦净的脸,又有一颗泪珠滑落下来。 穆敛收回手,抿抿唇,轻声问道:“阿沉,还回家吗?” 姜冬沉低下头道:“过节或者我们家人生辰的时候……我会回来。” 穆敛点头,垂下眼道:“好。” 轻叹了口气,又拍拍姜冬沉的肩道:“路上小心,去吧。” 姜冬沉怔怔地向前走了两步,忽然转身跪了下来,衣袖纷然而落,他唤道:“母亲。” 穆敛强忍着泪,没去扶他,问道:“什么事?” 姜冬沉行过大礼,分明道:“冬沉不孝。” 穆敛道:“你既知自己不孝,就好生把阿升找回来,带到我面前。我要我的两个儿子完完整整地回到我身边,你才算对得起我。” 姜冬沉落下泪来,却正色道:“冬沉知道。” 穆敛不再多看他一眼,背过身去,轻声道:“你走吧。” 姜冬沉转身,召东南枝出鞘,后退了两步道:“冬沉告辞。” 继而转身上剑,一晃之间,白衣广袖飘然而起。等穆敛再回头的时候,那人已经消失在皎皎月色之中了。 姜冬沉的酒并没有醒,他也知道大晚上的自己哪也去不了。过了约半个时辰,穆敛向穆衣道:“走吧,长姐,我们去千欢渡看看他。” 于是这两位女子,召出许久未动用过的长剑,玲珑出鞘,轻盈一跃踏上剑刃,如同梁上燕俯身飞落,在水面上轻轻一点。 在一个明朗的月夜,见到两位倾城女子纱衣缦回御剑行空,剑刃闪着微光,穿入云间,遥遥化为一个澄澈的小点,应是很美的风景。 可以她们出行的目的,却看不见有什么美好的前景。 当落在随君湖与他们的房子之间时,姜冬沉强压依旧的思念就再也藏不住了。 他们有过许多稀松平常的夜晚,都是这样明朗的月夜,姜冬沉坐在书案边看书,年却升躺在床上逗猫,有时两个人很久都没有一句交流,各自心绪平静地做自己的事。姜冬沉看书向来是很认真的,年却升就做不到心无旁骛,永远都不知道他在心里想着什么,有时就突然来那么一句:“哥哥过来让我亲亲。” 要不就是“哥哥过来让我抱抱。” 年却升睡觉容易做梦,做噩梦了醒来就闷闷不乐的,做个开心的梦醒来就拉着姜冬沉讲个不停。但更多的时候,是梦见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然后姜冬沉就在半夜或清晨一脸懵地被亲醒,然后和他莫名其妙地抱在一起。接着年却升把他的梦重演一遍,演完了就蒙起被子接着睡。一般来说这样的日子,一天也就能吃中午和晚上两顿饭。 做这样的梦也很好,姜冬沉像,人要是活的压抑,连梦都不会做的。更何况他是少年人,血气未定,那种心思燥一点也无可厚非。 对啊,他还是个少年人。 从前他们在一起,欢愉恬静种种,谁能想到还有一个词叫做“好景不长”? 姜冬沉闭上眼叹了口气,摸索着去开门。再睁眼时,灰气与黑暗迎面,无力的寂寞感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姜冬沉站在门边,没敢进去点灯。 太像了,这一晚的样子。月明星稀,一人独醉,萦绕着鼻息的全是清淡的梅子酒味。不过上次闻见这味道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拥吻良久后年却升唇齿间的酒香。那天年却升一脚踢开门的时候姜冬沉只向里面晃了一眼,一样是灰暗满堂月光不入朱户。那一天年却升在房檐从早坐到晚,他们这间房子,一日没有人住,就没有生人的气息。 穆敛与穆衣来时,姜冬沉正站在床边,埋没在黑暗之中,向布满灰尘的空床张开双臂,穆敛听见他道:“阿升,你抱抱我。” 穆敛当时就捂住了嘴,眼泪零零续续地溢了满眼,朦胧地再看不见他的阿沉又做了什么。穆衣去拉她的手,穆敛轻声道:“我不想阿沉这样。” 接着她又道:“可是我没有办法。” 当初年却升和姜冬沉南至荫江的时候,路上经过一处小小的酒楼,楼前有卖唱女子,用南方特有的软糯口音,唱的是《水调歌头》。 古筝声声,玉笛泠越,声音悠软哀怨,那女子双眸中仿佛映着那位打马而过的俊朗男子,又或是哪日立于杏花疏影中,一双佳人共撑着的俏红的油纸伞。唱的悠远,唱的绵长,一首水调歌头中,竟听不见再能重逢的希冀。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终是转过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穆敛和穆衣无声无息地里去,姜冬沉坐在房檐上闭着眼吹风,却没吹走醉意。他手中拿着一坛梅子酒,反而越喝越醉。 这次他还是转头看向身边,把酒坛放到一旁,笑得泪光涟涟:“阿升,你抱抱我。” 逞强喝酒喝到断片,终是久等人不至,第二日清晨睁眼就已日上三竿。宿醉酒醒,头痛欲裂。在被衾中摸到一个暖烘烘的小东西,心中猛地一颤,掀开被衾却再无他人,而是半夜将自己传送过来陪他的阮阮。 心中一阵与期望反差的巨大失落,姜冬沉坐起身来,叹着气抚了抚阮阮的脑袋。 或许是在彻底醉了以后把屋内屋外整个收拾了一遍,仿佛后来还在书案前铺着纸写《车遥遥篇》。一面哭一面写,墨迹染成一片,字也不端。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可惜不是月晦,而是星不再常明。 姜冬沉把还在熟睡的阮阮抱在怀里,将床上的被衾叠过放好,简单洗过脸,就抱着阮阮离开了千欢渡。 走之前,望了一眼衣架,从上面取下一件年却升的衣服,抱在怀里。 他也就喝醉了那一次,也就哭了那一次,自那以后,再没掉过一滴泪。 渐走向缄默和冰冷,温润之气尽收。人道姜冬沉性子坚如磐石气场生人勿近,不知他从来都应是讲话温和化雨,心思细稹,体贴入微,是年却升永远与冷漠不着边际的哥哥。 自那最后一句哥哥再见之后,再也无人唤他哥哥。 再也没有人要他抱,再也没有人讲他可爱。在浮世万千的人人事事里,在失眠或梦魇的夜,人人心有归属,都不需要他姜冬沉。 除夕前日姜冬沉回家,穆衣穆敛带着姜鹜在门口等他,姜冬沉剑收落地的时候,姜鹜却没扑上去喊他四师哥。 穆敛向姜鹜问道:“怎么不过去?” 姜鹜看看姜冬沉,一向活泼爱闹的小姑娘有了一丝不明的怯弱,捏着穆敛的衣袖道:“你看四师哥他好凶。” 其实穆敛三人与姜冬沉离得很远,穆敛只瞟过去一眼,看不出姜冬沉有什么异常。可小孩子对于大人的情绪都比较敏感,穆敛拍拍姜鹜的头:“你四师哥就是话少,从小就这样,不是凶。” 可到走进穆敛发现自己错了,姜冬沉从小是话少,可始终是眉目温和的。即使不说话,也有人愿意上来与他交谈。很沉默,但也很乖很温驯,不像现在这般,目光冷漠疏离,话音也几分冰冻,行过礼道:“母亲。” 又向姜鹜道:“师妹。”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不再笑了,不再温和近人,腰间的温玉形同虚设,东南枝也跟着几分冰冻。 上一次见面明明还不是这样的,这才过去三个月,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明明喝醉之后哭的撕心裂肺之时,抬起眼时目光也柔软如同春水,为何如今面无悲喜,整个人都冷得仿佛积雪满峰呢。 穆敛忍不住去摸了摸姜冬沉的手,——也是冰的。穆敛不露声色,一如既往地温声道:“舟车劳顿,你先回房间歇歇,母亲去给你熬点粥暖暖身子。天冷,你穿的这样薄,手冰得很。” 姜冬沉目光动了动,还是没笑,低头嗯了一声,接着谢过。 穆敛笑着,拍拍他的肩:“去吧,你有些瘦了,衣服都瞧出宽了。” 姜冬沉看了看自己的家服,道:“还好,我不怎么觉得。” 穆衣在一边看着,姜冬沉走后,穆敛向她道:“长姐,阿沉消沉得很。” “不是消沉。”穆衣道,“是厌世。” 穆敛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只忧心道:“我怕他会接受不了。” 姜冬沉走向自己的房间,半路被一名弟子叫住,那弟子道:“四公子,家主在书房叫您过去。” 姜冬沉顿步,向那弟子点过头道了一句多谢,转身就向书房的方向离去了,那小弟子愣在原地,向身边的同伴道:“四公子今日好生奇怪。” 同伴的弟子点了点头:“冷冰冰的。” 他并不是刻意如此,哪怕习惯于沉默,他也应是淡淡柔和的温顺。只是如今,对于这世间的一切,他是真真实实地失了兴趣,漠不关心了。 姜冬沉叩过书房的门,迈步进去后,行礼道:“父亲。” 姜闻道正抄录一份法书,姜冬沉行过礼他就抬起头来,怔了一怔,迟疑了一声:“阿沉?” 姜冬沉道:“冬沉在这。” 姜闻道一皱眉:“你这是……这些日子你可曾照过镜子?” 姜冬沉道:“不曾。” “……算了。”姜闻道挥过手,温声道,“你先坐,我有事告诉你。” 姜冬沉在屋侧的一张小桌旁坐下,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把剑,剑柄上是烫金的刻字,“风临”。 年风临的剑,剑名便是他自己的名字。 姜冬沉看了一眼,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目光回到他父亲身上。 姜闻道把法书放到一边,语气难得全程轻柔,仿佛在抚摸一个人的伤口:“我听说一件事。” 姜冬沉道:“父亲请讲。” “昨日我得到一个消息,白月光逃逸了。” 姜冬沉不解:“何为逃逸?” “白月光身负灵契,也就是……阿升所设的灵契,将它定在方圆五里。抑其躁动,所以白月光是离不开年家的,各家只好派人驻守白月祠堂。就在昨日,白月光不见了。” 姜冬沉一皱眉,意识到要听见什么不好的事情。 姜闻道问道:“阿沉,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灵契此物,以血为媒,以手画就。与契主灵力相通,契主之灵存则灵契灵存,契主之灵灭则灵契灵灭。” 接着姜冬沉听到一句: “白月光的灵契,灭了。” 第69章 相思不可尽 除夕那日晚上,姜冬沉独自站在姜家幽暗的小桥上,看着远处遥遥飘起来的几盏云灯,忽然想起去年年却升说的要同他一起过往后每一个除夕的话来。然而手背的那枚法印,也是真真实实不会再点亮了。 不知为何,想到年却升是于两日前才灵灭,姜冬沉心中便涌过一阵无处发泄的酸楚。 他还是没来得及,赶上在年却升离世之前见到他。 他本还活着,——在姜冬沉四处找他的这几个月,一直活着。那么他现在是撑不住了吗,这几个月里他过得怎么样呢。 一想到年却升可能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默默死去,姜冬沉就心疼的不行。 尤其是在这样阖家欢乐的日子,偶尔响起一两声爆竹,提醒着姜冬沉,今日正是除夕。 去年过了年从姜家回千欢渡,年却升和姜冬沉去镇上闲逛。一个小小的城镇,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年味。小孩们拿着炮仗和零嘴在街上追逐打闹,年却升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有意无意地蹭着姜冬沉的袖子:“哥哥。” 姜冬沉转头:“怎么?” 年却升指了指路边草束上一串又一串艳红饱满的冰糖葫芦,眼里似乎闪着光,期待的不行。 年却升那两天一直都有点不太开心,但不知为何。姜冬沉见他想吃冰糖葫芦,正好算哄了他高兴,便十分纵容道:“去买吧。” 然后年却升就拿了最大最红的一串回来,糖风甩了好长,气派的不行。跑过的小孩看着年却升和那糖葫芦,脸上全是羡慕。年却升还逗他们:“想吃吗?” 一群小孩以为要有好吃的了,高兴的不行,齐齐喊了一声:“想——!” 年却升哈哈哈笑着走了,扔下一句:“那你们想吧。” 走回来把糖葫芦递在姜冬沉面前,姜冬沉笑他:“欺负小孩,幼不幼稚。” 年却升道:“哥哥你要主持公道吗?” 姜冬沉摇头:“我不和傻子论短长。” 年却升哼了一声:“我又是傻子了。” 但他还是把糖葫芦凑到姜冬沉嘴边,姜冬沉看着那长的要飞上天的糖风有点发愁,抿抿嘴道:“这……我怎么咬?” 年却升道:“当然是先把糖风咬下来啦。” 姜冬沉迟疑道:“这么长呢,你认真的?” 年却升想了想:“你咬一半我咬一半。” 姜冬沉点头,把那冰凉清甜的薄薄糖风咬下一半,含在嘴里。年却升把剩下一半咬下来后,还是把糖葫芦递到姜冬沉眼前。 姜冬沉咬下一颗晶莹剔透的山楂果,咬在唇间,殷红得可爱。年却升看得出了神,不自觉往前凑了凑,忽然一顿,张张嘴,问道:“甜不甜?” 现在想起来,当初年却升可能是想吻自己,不过那时两人还未说透,这份欢喜还是年却升心里的一个秘密,不敢公之于众,又退了回去。姜冬沉浑然不知自己在年却升眼里是怎样一幅动人场景,点头道:“甜呀。” 年却升早已心猿意马,怕再看下去会做错事,转过头咬了一口糖葫芦,评论道:“还有点酸。” 姜冬沉不及讲话,先前被欺负的一群小孩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把小炮,一个接一个地往年却升脚下扔。年却升是很怕这种一惊一乍的东西的,吓得往姜冬沉身后躲躲躲,姜冬沉站着没动,任他藏,嘴上却在取笑:“啊,遭报应了?” 年却升求救:“哥哥救命。” 姜冬沉问道:“还欺负小孩子吗?” 年却升忙道:“再也不了。” 姜冬沉就大发慈悲帮了忙,把小朋友们都唤过来,蹲下身替年却升道了歉,最后从袖中掏出了一把糖,一个人发了几颗,小朋友们就欢天喜地地谢过,四处跑开去了。 远处又传来接二连三的炮音,姜冬沉想着往事,不自觉就笑了起来,很是温柔。冲淡了这段日子来在他身上已习以为常的冰冷。姜鹜正拿着云灯跑来,看见她熟悉的四师哥,立马迎上去,叫道:“四师哥!来和我一起放云灯吗?” 姜冬沉转过头,脸上笑意未收,看着手里拿着云灯一脸期待的小姑娘,还是点了头。 姜鹜欢呼了一声,跑去把云灯放在姜冬沉手里,又叫着跑开了:“二夫人哪里还有很多云灯,我去拿过来——太好了!今年我的云灯肯定是飞得最高的!” 无忧无虑的年纪,放一个云灯就能开心一晚上的日子,姜冬沉是再体会不到了。 如果年却升来和他一起放,那应该也可以开心一晚上。 云灯高高地飞起之时,暖红的灯火飘摇着洒满半边夜空。小姑娘开心的不行,又喊又跳的,外面有风,脸都冻红了。接着笑着向姜冬沉道:“四师哥,你快许个愿啊!” 姜冬沉点头,望向透入云层已小的像星星一般地云灯,双手合十万分虔诚地道:“回来吧。” · 可他没有。 除夕没有,初一没有,上元没有,端午七夕,中秋重阳,都没有。 这一年唯一让姜冬沉得到一点慰藉的事,便是在年却升十九岁生辰那日,一直毫无动静的灵力传护,忽然漏了一点灵力出去。 姜冬沉一直都相信的,年却升不会死。 他那么神通广大,什么事都能找出解决的办法,这样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呢。 只是可能因为某种原因,他回不来罢了。 姜冬沉仍是一个人四处游历,天南地北地找他。还是厌世疏离,面无悲喜。来来往往。向许多人询问打探,一无所获。久而久之,人们有关于年却升和姜冬沉的故事就四处流传起来,传成多种版本,一版比一版离奇。 有人说年却升满门惨灭,离开仙都去修仙问道等将来回来一仇雪恨,姜冬沉劝他不要这么做,年却升就一气之下不告而别,留的姜冬沉苦苦追寻。——这是男子间的版本。 亦有人说年却升本就是死了,姜冬沉始终不敢承认,执念太深,无法放下,因而修炼心入魔障。——这是修佛释之道间的版本。 亦有什么什么因爱生恨、单面相思;或是两位少年萍水相逢,两厢情愿,终抵不过世间分分合合,一位家破人亡,一位四处寻觅几年无果,却仍坚信他还活着,不肯放弃。但这几个版本到最后无一例外被加了好结局。——这是歌舞楼馆中听着风流故事长大的歌妓舞女间的版本。 原慈便是听了宵春楼的歌妓这样说的,听了之后也没说什么,心想不过是少女们编来自乐的故事罢了。身后的原蝶却叫道:“本就是两厢情愿啊。” 那位歌女说要为她们唱一首自作词曲的《相思不可尽》,转轴拨弦三两声,女子在歌台上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长歌一曲尽于风,思念落空,声声执念重。 同望朱户半轮月,共赏长桥万丈星。相饮杯中酒,分道又离去。 本是朝暮长相守,却见深冬月未沉,皎星无从升。 不愿深夜与梦隔,只愿归人共枕边,温粥煮酒不离兮。 但问公子,何日是归期。 再道一句,相思不可尽。” 一曲终了,台下纷然唏嘘感叹着无数,那女子声音清婉,却平静,没有刻意地流露什么哀伤,恰到好处的扣人心弦。得来台下许多人打赏,而在一片铜钱碎银中,有人放上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歌女抬头,见是一位白衣男子,腰间悬剑,手执折扇,放下那锭银子就走了,只留得一身清冷的背影,穿梭出人群。 原蝶见那歌女朝什么方向看了许久,有些好奇,也便一同看了过去,这一看十分惊喜,叫了一声:“年小夫人!” 原慈闻言一怔,顺着那边一同望去,一眼就看见了正缓缓转过身的姜冬沉。 望见他转身,原蝶就小跑着过去了,走近发现他有些不太一样,又停了停,迟疑着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年小夫人?” 这样久违的称呼。姜冬沉想着,简单勾了勾嘴角,致礼道:“是我。原蝶姑娘,许久不见。” 原蝶啊了一声,笑着道:“年小夫人长大了,用这个称呼叫你都不脸红了。” 姜冬沉笑笑:“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这些日子我也算明白了,喜欢什么东西都不该过分隐瞒。恶臭好色,人之本性。这固然是很好的称呼,我也十分喜欢,不该刻意回避。”说完又向原蝶身后跟来的人行过礼,“原宗主,原忘姑娘。” 原蝶有点不懂,微一歪头道:“什么诚其意……?” 姜冬沉道:“便是心中想什么,喜欢什么,就表现出来,不要自欺欺人。” 原蝶有点懵地点了点头,原忘笑道:“行了蝶儿,还是等回家我给你讲吧。” 原慈仍是从前那般,目光黏在姜冬沉身上移不开,整个人都有些少女般的痴痴——她本也就是个少女。出口的言语却仍有礼而自持:“姜四公子,……近日可好?” 姜冬沉颔首:“劳原宗主挂念,无恙。” 原慈脱口而出:“可是我看你很瘦。” 姜冬沉无谓地笑笑:“一个人若失其所爱,是不会有心思注重自己吃穿如何的。日子尚且过着,无病无灾,便是无恙。” “话不能这么说!”原蝶在一边叫道,“这可不能叫‘失其所爱’,分离都是暂时的,年小公子那样厉害,肯定不会有事,年小夫人宽心。” 姜冬沉笑道:“借你吉言了。” 原慈抿抿唇,问道:“姜四公子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姜冬沉道:“先回趟千欢渡,再回姜家。” 原慈看着姜冬沉,轻声问道:“姜四公子今年荷月就要行冠礼了,是吗?” 姜冬沉颔首:“年及弱冠一无所成,不及原宗主年少有为,惭愧。” “我不是说这个,姜四公子……”原慈有些慌乱地垂了垂眼,趁原忘和原蝶不注意,飞快地问了一句:“姜二夫人可曾为你筹谋过婚事?” 可姜冬沉早已习惯了淡然,闻言面色半分不变,没有默然,没有慌张,没有歉意,连半分犹豫都没有表露,十分坦然道:“家母有令,让我早日带却升回去,共同尽孝。” 原慈猛然鼻子一酸,低下头啊了一声:“是我冒昧了。” 姜冬沉道:“原宗主性行温婉聪慧,自会再遇良人。” 可原慈心说,我哪还需要再遇什么良人。 原蝶一会儿没注意这边,发现两个人都沉默了,以为是说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忙转移他们的注意力道:“年小夫人,要不要去我们家玩?” 姜冬沉婉拒道:“我要北上回家行冠礼,怕是现在不行,冠礼之后再去可好?” 原蝶使劲点头:“那当然是好的。”又怕姜冬沉说了不去,忙再补了一句道:“你放心吧年小夫人,我们肯定不再开你玩笑了。” 姜冬沉笑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这几年姜冬沉也没真正笑过几次,今日却屡屡发笑,许是因为,这个常常叫他年小夫人的原蝶姑娘,性格与年却升真的很像。 除了年却升,管姜冬沉叫年小夫人的,也就是原城的这一群姑娘了。 行礼辞去,北上归家。冠礼之后,姜冬沉却未能如约。 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那一天一系列的礼仪形式走过,到了晚上应去书房听姜闻道和穆衣穆敛的训诫。——其实也就是一个过场,繁琐,但不可缺。整个礼训十分漫长,全部过完已到酉时。训毕,姜冬沉行过最后一礼便是全部冠礼的结束。完成之后,姜冬沉才要退出书房,忽然一阵强烈的晕眩袭上侧脑,姜冬沉脚步一晃,下一刻便晕了过去。 穆敛差点没被他吓死,叫了最好的医师来为他医治。姜冬沉的父母兄妹全都在场,听见那医师道:“这是灵力耗损过久,灵脉不支,以致的灵力溃散。” 穆敛唯一皱眉,问道:“那应该怎么办?” 医师道:“还让他好生调养,不宜过度奔波劳累,应减少灵力外耗,再配以丹药辅之。” 只怕是除了丹药剩下那几样姜冬沉一样都不会答应。姜闻道自己也知自己儿子是什么性格,便问道:“如果不遵医嘱,会造成什么后果?” 那位医师想了想,给了一个中肯的答案:“免不了沦为凡人。——姜四公子底子很好,灵力也非同一般,应是不会轻易致死。” 来过药方,医师就离开了,穆敛看着姜冬沉因昏睡而柔和下来的脸,向屋内的其他人轻声道:“这儿由我来守着,你们都先回去吧。” 穆衣道:“敛儿,你……” “我来守着。”穆敛道,“这件事让我来和他讲,你们回去。” 这样倔的性子,也不知姜冬沉是随了谁。 众人只好一一辞去,最终只剩穆敛一人坐在床边。烛灯映着侧脸,映得她看向姜冬沉的目光,是无比的温柔和爱怜。 她叹着气,手里捏住姜冬沉的手腕,轻声道:“为什么我的儿子要经历这种事呢。” 接着她又道:“明明他们都是那么好的人。” 两个时辰之后,姜冬沉醒了。 穆敛见他醒的很平静,自己也把声音放的很轻:“醒了。” 姜冬沉应道:“母亲。” 穆敛没有表现出伤心和难过,生气也没有,埋怨也没有。总之就是姜冬沉有多平静,她就朵平静:“可以告诉母亲你为什么会灵力溃散吗?” 姜冬沉目光闪了闪,回答道:“灵力传护。”说完又道,“他没有死。” 穆敛温声道:“阿沉,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做的?” 姜冬沉如实回答:“从他一失踪就开始了。不过一开始都没有消耗,在去年他生辰那日才有反应了。他定只是受伤,他不会死。” 穆敛垂下眼,用商量的语气同他道:“医师让你不要劳累,也不要灵力外耗,同时辅以丹药,好生调养。你……同意哪样?” 姜冬沉道:“只要让我一直开着灵力传护,其他不管怎么调养,我都同意。” “一定要一直开着?” 姜冬沉点头:“我要让他知道我一直在找他,……我……没有不要他。” 穆敛眼眶一热,别来目光去,良久才点过头道:“好。” 姜冬沉心里也不好受,——他让穆敛承受太多不好的情绪了。本想道歉,又怕道歉显得疏离,终是温下声来,缓缓坐起身轻声道:“我不出去了,在家好好调养,等什么时候没有大碍了再走,好不好?” 穆敛猛地抬眼:“当真?” 姜冬沉道:“当真。” 穆敛忽然落下泪来。——这始终坚强的女子这一刻不再坚强了,把姜冬沉死死地抱在怀里,有些发抖地轻声道:“阿沉,你可知你每次离家我都在担心你会不会出什么事……我怕你会撑不住,怕你不再有活下去的动力,我生怕你……一出去……就再回不来了。” 然后她闭上眼睛,抿了抿唇道:“阿沉,阿升已经生死未卜,你……你不能丢下我。” 第70章 浮世万千 这一养就养了近一年。姜冬沉除了偶尔回千欢渡看看之外,再没去过别的地方。 偶尔半夜在旧梦里醒来,想年却升想得静不下心绪,手里攥着冰凉的被角,眼睛发涩,却始终掉不出泪来。 就快四年了。 四年没有人唤他哥哥,四年没有人在半夜扑进自己怀里,四年都是独自醒来看不见枕边的人,没有人在他看书的时候献宝似的往他嘴里塞点什么东西,然后近乎讨好地期待道:“甜不甜?” 于是在过完端午,姜冬沉还是收拾过行装,向姜家辞别,继续去找他的不归人。 先去了原城,从前答应过原蝶要去看望她的,因为身体原因耽搁了这样久,却不能作罢。——他不想再有哪一位女子为他的食言而失望了。 他答应过穆敛要好好的,他就必须好好的。他答应原蝶要去看望她,就一定会去。 原城的姑娘都认得他,但她们大约也听说了年却升的事,谁都没敢提年小公子,带着他到原蝶和原忘的屋前之后,就道辞告退了。 原蝶开门的时候惊喜的不行,差点没冲上去把姜冬沉抱住了,叫道:“年小夫人你让我好等!都快一年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你看她,多像年却升。 原蝶拉着姜冬沉进去坐,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姜冬沉就只听,偶尔应和一两句,原忘在一旁拉她:“你差不多行了,说慢一点,别说年小夫人,我都听不过来。” 年小夫人这样的称呼用在自己这样的男子身上,应也是有反差的,姜冬沉却很放松,没表现出半点的不乐意。 这时原蝶哼了一声,向原忘道:“你肯定听得过来,就是笑话我罢了。” 这样的语气和神情,姜冬沉不禁望去,笑起来连眼睛都是像的。 姜冬沉忽然想到什么,向原蝶问道:“方才你说你十五岁和原忘姑娘退离家族,那时候你叫什么名字?” 原蝶道:“温蝶呀,怎么?” 啊,原来如此。 姜冬沉笑了笑:“没事,好奇罢了。” “好奇我为什么退出家族吗?”原蝶笑着往原忘身上一靠,“其实温家很好,只不过那时候我小孩子心性,觉得做个门生每天练这练那的很累,就想出来自己过日子罢了。” 接着她佯做叹气:“哎,到头来还是走到这条不归路上了。” 后来姜冬沉辞别原忘原蝶,上枕梦山去拜访抚花。 每个人的容貌气度都在无声无息地发生变化,只有抚花仍是流金衣裙,额点金菊,眉目如旧。仿佛这四年的时光,从未感染过枕梦山。 抚花抬眼,笑道:“啊,姜公子。” 姜冬沉致过礼,抚花道:“真是好久不见了——阮阮没有跟着你吗?” 天气很热,阮阮贪凉,就在姜冬沉袖子里开了一个小小的传送门,趴里面凉快去了,听见抚花问,从姜冬沉的袖子里探出头来,毛绒绒地,喵了一声。 阮阮一直跟着姜冬沉,这次见了抚花也不跑过去了,许是因为被留在凤城山那段日子之后,就一直在怕被这两个人丢下。 姜冬沉望着抚花的脸,恍惚间有一种四年时光都不曾流逝的错觉,继而说道:“抚花姑娘无恙。” 抚花微微笑道:“一直在这儿,自然无恙。” 接着抚花仿佛知道他想要问什么一般,顾自说道:“落花弓感应不到白月光在哪,你应该知道,阮阮许也是感应不到月灵石。所以我们都找不到想要找的人。” 姜冬沉自知如此,目光却还是黯了黯。抚花遗憾地笑笑:“我也无计可施,让你失望了。姜公子,感谢你来这儿探望我,但是还是请回吧,抱歉。” 无可厚非,在抚花找不到璇月的那几年里,她就已知道了,谁对谁的想念都是一个人的事情,没有人帮得上忙,他们都是局外人。没有用的。 在姜冬沉下山的路上,路径一处山洞,洞里正好走出一个黑衣男子,发色如鸦,垂散腰侧,望见迎面走来的姜冬沉,皱皱眉脱口叫道:“姜冬沉?” 这些年浔郎也很闲,四处天南地北地晃悠。——但是他没在找星汐,就是单纯的打发时光。他相信星汐说回来找他就一定回来找他,不用浔郎去找,只等就行了。于是他偶尔找两本民间的画本看,结果发现最近的故事全在写年却升和姜冬沉,一个比一个扯。于是他就好心指导指导写手,偶尔再为歌女们谈谈唱辞。偶尔再故地重游一番,就如今日,浔郎来看看曾经与星汐初遇的地方,然后就碰见了姜冬沉。 姜冬沉见原城有一男子本就诧异,如今听他叫出自己名字更是迟疑,微一皱眉道:“你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你。浔郎还是决定遵循星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暴露的原则,挥挥手答道:“外面你随便找一个歌楼舞馆,哪个歌女没在唱你。” “……”姜冬沉低下头,欲待离开道,“见笑了。” 说着他就沿着山路离开了,浔郎抱着手看他落寞背影,已是瘦削得不似当年,衣带也宽了许多,迎着风浮起皱褶。浔郎叹了口气,还是做不到太狠心地放任他做那些无用功,于是朝他背影问了一句:“你又要继续漫无目的地找年却升吗。” 姜冬沉听见那个名字,身形微微一怔,当即转回身来:“不知阁下有何见解?” 浔郎仍然抱手靠着墙,好心提点道:“你那法印应该能感受得出他还活着,但是感应不出他情况如何,身在何处。这说明你的灵力可传入而不可传出。因而他应在某处天然结界,但在何处我也不知道。那结界肯定不小,要不然以他的本事,不会四年都出不来。——他死不了。” 他当然死不了,他身边有万能的星汐,星汐破不来的,就只有天然结界。 不过浔郎一点也不担心,这万能的人间仙子鬼点子可多得很,哪里用着着浔郎操心。 姜冬沉面前闪过一瞬久违的惊喜,转身就往山下走去,走了两步又猛然转回头来,拱手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浔郎道:“若有缘再见,再说吧。” 姜冬沉向他笑了笑:“多谢阁下指点。” 说完姜冬沉就飞快地跑下山去了,浔郎见他一副看见光明希冀的样子,无奈地笑叹一句:“真是年轻。” 姜冬沉出原城的时候,迎面碰上办事回来的原慈,原慈见他心情仿佛很好,忽然心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叫了一声:“姜哥哥!” 听见尾音两个字,姜冬沉面色忽然冷了,沉声道:“别这样称呼我,原宗主。” 原慈低下头去:“姜四公子。” 姜冬沉不想再多耽搁,行过礼转步绕开:“在下还有事做,先行一步,原宗主见谅。” 原慈见他步履匆匆离去的背影,突然十分委屈,冲姜冬沉大喊了一声:“都已经四年了,姜冬沉!” 不等姜冬沉转身,原慈又道:“你都找了他四年了,希望落空了多少次,你还不死心吗!” 姜冬沉只是驻步,并未回头,语气锵然道:“他尚且在为了我努力的活着,我为何要死心。” 原慈咬着唇,浑身微不可查地发抖,半晌,她在姜冬沉耐心耗尽迈步离开之时道出一句:“我要跟着你。” 姜冬沉微一皱眉,回过头道:“你是宗主,何苦为了我的私事操劳。若只看在某些所谓的情分,你大可不必。” 原慈道:“你灵力溃散,我不放心。” 姜冬沉不与她争辩,转头离开,只留下一句:“不必管我,原慈姑娘,抱歉。” 道歉又有什么用呢,原慈看着姜冬沉毅然离去的背影,顾自想道。 你的喜欢就是喜欢,我的喜欢难道就不是吗。 我的六年,我喜欢你的六年,在年却升面前,果真就一文不值吗。 纵然把范围定位在天然结界这样很小的境界,对于对天然结界了解不深的姜冬沉,也有些一筹莫展。 于是他决定先向北,一座城一座城地找。 然而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原慈还是一声不吭地跟上了。 姜冬沉赶她几次也赶不走,干脆不再管她,任她跟,只当没有这个人。 并不是姜冬沉无情心狠,而是他知道,若是真为原慈考虑,就必须让她自己死心。不能对她好,给她希望却不同她在一起,才最是残忍。 于是这一路上都是原慈跟在身后,问这个问那个,说个不停。原慈并不是话多的人,这样喋喋不休,固有司马昭之心。姜冬沉只装作不懂,不到万不得已,一句话也不回。原慈愣是把自己回归到了一个从未经历过的少女阶段,三分痴迷三分可爱,剩下四分一往情深,似乎是想要逼出姜冬沉的动心来。 可是没有用的,原慈自己也知道,没有用的。 有一次路径一处星神庙,原慈说那座星神庙许愿很灵,问姜冬沉要不要去许个愿。姜冬沉看着那人来人往的星神庙,许久才点了点头,原慈便兴高采烈地同他进去,手执三炷香火,撩起衣裙跪在蒲团上。 原慈虔诚三拜,姜冬沉站在一边,听见原慈最后一拜起身时合上眼双手合十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原慈再睁眼时,已见姜冬沉跪在旁边蒲团,香火熏熏袅袅,执在指节分明的手里,轻轻插在面前的香炉中,同样是三拜,拜完只言八字。 “愿我所爱,平安顺遂。” 无比虔诚,无比敬畏。再睁眼时,眼中亮着的光芒,有如神明。 原慈看得有些呆了,姜冬沉抬眼望向那星神像时,原慈就已知道,她还是输了。 那一晚住在当地的一家客栈,用过晚饭后原慈去叩姜冬沉的门。姜冬沉开门时原慈望见桌上的灯前仿佛放着什么信,来不及细看,姜冬沉道:“有事?” 原慈笑了笑,啊了一声:“没有啊。我就是来提醒你一下,你到了吃药的时辰了。” 姜冬沉眼中无半分波澜,只道:“知道了,请回吧。” 可这次原慈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就走了,咬了咬唇问姜冬沉道:“你……在看谁的信?” 姜冬沉回头看了一眼,道:“从前他写的西洲曲。”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原慈低下眼,却不移步。姜冬沉也不好把她关在外面,刚要再开口请她回去,原慈突然道:“浮世万千,在你心里,果真就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上他吗。” 姜冬沉道:“在我心里整个浮世就只他一个人,请回吧。” 原慈闭了闭眼,退回自己的房间,掩上房门。 不知不觉就又入了春,北方的天气仍是寒冷,想想南边的桃花应已经开了,在北方的小城里,梅花还没零落。 姜冬沉折了一枝红梅,无人堪寄。思来想去,还是将它完好的夹在信笺中,寄回了姜家。 许久未与家里联系,这一枝红梅,算做给穆敛报个平安。 原慈还是不肯死心,跟在姜冬沉身后四处望着,路径一处卖冰糖葫芦的小铺,姜冬沉忽然停住了脚步。 原慈没注意看眼前,不留神撞在姜冬沉身上,瞬时脸颊有些微红,退了半步,见姜冬沉看那一片红艳艳的冰糖葫芦看得出神,无声无息地,又靠了过来。 原慈抬头想去看姜冬沉的神情,忽然间不知望见了什么东西,目光骤然转向姜冬沉,道出一句:“姜公子,我玉簪好像歪了,你能不能帮我正一下?” 穆敛不少让姜冬沉帮她正发簪,不过只是单纯的因为自己儿子长得高看得清楚,可这样的动作用于其他女子,未免暧昧,姜冬沉一皱眉,漠然道:“我不会。” 原慈很少这样坚持,不依不饶地继续道:“我就这一个要求,姜公子也不肯答应我?”说完又补了一句,“你这样也没有对不起他,你为他做过的事我自然不要求。可他一个男子,又不用你帮他正发簪。” 姜冬沉责备道:“原慈。” 原慈抬起眼,目光不躲不闪。饶是如此,竟让姜冬沉产生一种若不遂她愿,下一刻她就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的错觉。 姜冬沉叹了口气,向原慈道:“你既知我心中没有你,这样做又是何必。” 原慈道:“让我老来相忆,还能想起我喜欢过的男子还曾为我正过一次发簪,算是给我自己的一点慰藉,不行吗?” 姜冬沉心知自己对不起原慈的。原慈一介女子——还是一个痴情至此的女子,会有这些想法,本也是无可厚非。可就算如此,姜冬沉仍是不愿。 一番沉默的对峙后,姜冬沉还是妥协,却不认真,打算敷衍了事。才抬起手,堪堪碰上原慈的玉簪,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清冷至极的声音。 却熟悉无比,正是姜冬沉日日夜夜朝思暮想,午夜梦回之时,时常出现在梦里的声音。 “姜冬沉。” 第71章 重逢 姜冬沉骤然转身,方才抬起的手还来不及放下去,入眼便是十步之外他朝思暮想苦寻四年的年却升。 他高了也瘦了,黑衣迎风瘦骨如山,站在阳光之中,负着手。 如今姜冬沉的身子已经很差了,转身用力过猛,眼前有一阵星星点点的黑。一时没发觉年却升有什么异常,只顾快步走过去。走到他两步之内,年却升忽然从身后抽出手来,执着一把银白长剑。剑柄握在手中,剑尖直指向姜冬沉。 姜冬沉一怔,望着堪堪刺上自己心口的剑刃,通体银白雪亮,焕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气。姜冬沉迟疑地抬起眼来,顺着剑一路向上望去,执剑的人本该亮如寒星的一双明眸,此刻却红得骇人。 猩红得近乎残忍,仿佛滴进烧的火红的满腔热血,那火顺着剑刃一路烧来,烧烬了姜冬沉心中对于重逢的万分喜悦。 这不是他和煦如阳的少年。 然后他把阮阮从袖子里叫出来,冷静非常地沉声吩咐道:“去开传送门,送原慈走。” 原慈听见了,瞬时睁大了双眼。——她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的,难以置信地看着姜冬沉伸手握住了心口的剑刃,慌乱之中,大喊了一声:“姜哥哥!” 姜冬沉提高声音:“走!” 不及原慈拒绝,那传送门就骤然立地而生,阮阮狠狠地将她撞了进去,还要冲回来传送姜冬沉,年却升突然对阮阮冷声道:“你敢再开传送门,今天我就让他死。” 阮阮不敢再动了,停下脚步,哀哀地望着年却升,万分委屈地喵了一声。 年却升不为所动,继而看向姜冬沉,目光狠厉半分不减,昔日柔情分毫未存。冷笑了一声,向姜冬沉道:“方才我听见他叫你姜哥哥。姜冬沉,我才走了几年,你真不错啊。” 从前年却升对姜冬沉说过,如果一个怨灵用附有许多怨念的语气和人说话,万不要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越接他越来劲,怨念也就越强。但是也不能一律不接,如果那怨灵脾气不好,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也不一定,只拣几句无关紧要地回答便是。姜冬沉心知如此,可是听他一句一个“姜冬沉”,还是有点不可避免的难过。 他从来没直接叫过自己的名字,他曾冷漠地对待许多人,就是不曾冷漠地对待姜冬沉。 他明明应该是最温柔的,他应该笑着,或是哄他开心或是安慰他难过,永远都唤他哥哥。 剑刃已经把姜冬沉的手划破了,一滴血珠顺着掌心流下来,没滴在地上,而是顺着手腕滑进广袖里,染红了一个圆点。怨灵对血都比较敏感,于是年却升一眼便看见,反笑了一声道:“这么舍不得我?你倒是也给我一剑啊。” 姜冬沉淡淡道:“东南枝打不过白月光。” “啊。”年却升手中的剑轻轻向前一推,从姜冬沉手中划过去,剑尖刺进他的衣襟,冷声道:“不错,我差点忘了,你是认得出白月光的。” 姜冬沉不理他言语,只道:“阿升,你醒醒。” 说完他又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句道:“醒醒,我们回家了。” 我们回家了。 年却升微微一怔,眼里的猩红却没有褪去半分,此刻操控他身体的怨灵并不止一个,年却升听见这句回家,鼻子一酸,眼泪都要掉出来了。而他仿佛被关在什么屏障之外,拼尽全力地拍打那道屏障,却怎么也回不到自己的身体上来。 他在心里喊着:“哥哥,哥哥!你看看我!” 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四五年前,在枕梦山的噩梦中挣扎着无法醒来。密不透风的黑房子血气翻涌,头顶上一方小小的光,放血放得满目恍惚近乎死去,拼死挣扎着手腕上哗哗作响的铁链子与怨灵反抗,拉锯战一般,逐渐体力不支,向后一仰,后脑咚得磕在墙上,入眼是晃得近乎窒息的日光。 墙外有路径当地的姜冬沉,年却升也是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喊着哥哥,却没有人来带他走。 他喊:“哥哥!你带我走,我在这儿!” 他喊:“哥哥……你快来带我回家啊,哥哥!” 可是没有用的,他发不出声来,在那个血腥绝望的梦里,在如今残忍至极的现实里,用尽全力去死命碰撞那一道藩篱,每一下都头破血流,每一下都痛不欲生,可都是无能为力。 年却升在心里的话近乎哀求,他想向姜冬沉说一句想念,想问他是否还好,想让他带自己回家。而年却升开口,只有漫漫无尽的冷漠和嘲讽。 “姜冬沉,昔日朝夕相处的人如今正拿着剑指你呢。说不定一会儿这一剑就穿进去了。白白找了我四年,一见面连一句温情的话都没有可就要死了。——需要我在你死之前叫你一声哥哥吗?哈,姜冬沉你恨我吗,你最好恨我,用一生来追杀我,死了也别放过我。要不然你这四年,风餐露宿奔走操劳,还有什么意义呢。” 姜冬沉仍然是一脸淡然,——这份淡然早已随着那些经历过的人情世故老练深刻地刻进骨子里了。他道:“我不恨你,死了也不恨你,醒醒。” “姜冬沉!”年却升双眼红的像要滴下血来,目光狠的如同刀刃,长剑后收半寸,厉声喝道:“我坠入北莽寒水葬送生命也要保你!我不够爱你吗?我死了将近两年,——死了多好啊,了无牵挂快活自在。但我就是放不下你,还非要逼着自己再活过来!但是你在干什么,我不在你就和原慈在一起,给她挽发簪?真温柔啊,姜冬沉。不愧是温润如玉的大家公子,人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再晚回来两年,你是不是就要抱个孩子让他喊我叔父了?” 姜冬沉皱眉,抬起眼道:“什么叫死了将近两年。” 年却升不答,怨灵正把他心里尘封已久的细小情绪全都无限放大的逼出来。他自暴自弃地大笑两声,眼眶都笑得湿润了,接着苦笑道:“我回来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棒打鸳鸯是吗,今日我非要做事做绝,不但是你,还有那个原慈。我年却升二十一年没有杀过人,今日非要破了这个戒!” 姜冬沉有些心酸,垂下眼,叹了口气道:“你是在心里一直介意这种事吗。” 未听到回答,姜冬沉又道:“若真是如此,回去我便把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你,好不好?你跟我回……” 跟我回家尚未说完,年却升手里的脸骤然刺出,年却升在心中狂喊不你别刺他!可终是徒劳,在剑刃刺入姜冬沉心口的那一瞬间,年却升拼尽全力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可只夺了一半,那剑锋偏开心口,却刺入左肩。年却升不及收手,怨灵已将姜冬沉整个左肩刺穿。 年却升还没反应过来,恍然间剑柄已脱了手,姜冬沉整个人直直向后仰去。年却升扑上前去,却来不及扶他,姜冬沉便已颓然倒地,剑尖在地上狠狠一划,磨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一把上等的仙剑,在姜冬沉背部落地后,生生从左肩被震了出来,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姜冬沉的手也跟着从那剑刃上滑下来,甩出一串鲜明的血珠,溅在年却升脸上。满目的血色全然逼退了他眼中刺目的红,惊醒了年却升。 他把姜冬沉抱在怀里。一向聪明机敏的年却升此刻是万分的慌张失措,徒劳地想堵住姜冬沉流血的肩头,想叫一声哥哥,却发不出声来,终是轻声道了一句:“醒醒……” 无人回应,这漫长的沉默好想把他惊醒了似的,他忽然喃喃了一句:“救人……” “救人……”年却升慌乱起来,虚虚地探过姜冬沉的呼吸,浑身猛地一震,发了疯一般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大声喊道,“救人!!谁来帮我叫一位医师……星汐,星汐!……快来救人,……星汐!” 话音刚落不过一瞬,星汐便念了诀瞬移来了,瞧见眼前场景,操了一声:“祖宗哎,我就走了半个时辰不到,你又他妈干什么了。” 年却升此刻可没有心情和他逗贫,星汐见他目光哀切,若不是因为抱着姜冬沉,说不定此刻就给自己跪下了。于是也正了颜色,叹了口气道:“行吧,那你……先把白月光捡起来。——阮阮,你傻愣着干什么,来个传送门,去……” 年却升道:“去千欢渡。” 星汐应了一声:“千欢渡。” 可到真站在千欢渡家门前的时候,年却升忽然不敢进去了,——也许是因为近乡情怯,也或许是害怕看到曾经布满温情的地方灰败消沉。可姜冬沉的情况刻不容缓,年却升终还是闭了闭眼,侧着身子轻轻撞开了门。 可屋内没有想象中的灰尘遍布,也没有想象中的残破不堪。整个屋子整整齐齐,书柜里排满了书,案上放置着摆的很齐的砚台纸张。若不是因为没有人的生气,床上又罩着一层隔尘的罩布,年却升差点要以为,这些年姜冬沉一直都住在这里。 星汐是没进过这个屋子的,替年却升掀开罩布的时候忽然有点心酸,年却升看他又像出了神,仿佛想到了什么人。 将姜冬沉轻轻放在床上,年却升不动声色地,退到一边。 他不懂医术,还是全交给星汐吧。那伤总归是自己造成的,年却升一看就自责的不行。 星汐纵使脾气大又嘴毒,看到年却升这个反应,反倒十分理解不去打扰,自己去给姜冬沉检查身子。 年却升就默然地退到墙角去,近乎透明地蹲下身子,双臂抱住了自己。 ……这些年,他回来过多少次? 看到这屋里的一切的时候他有没有很难过,每一年自己的生辰他有没有一个人待很久?他为我……哭过没有? 他难过的时候可怎么办,那么不爱说话的一个人,每一个漫漫长夜,都是和我一样生生熬过去,又怕不睡这一晚会错过一个有他的梦,使劲逼自己合上眼,却清醒到天亮吗。 我不辞而别,重逢之后又不由分说的刺他一剑。我耽误了他的大好青春四年……他会怪我吗?万一他一气之下……不要我了怎么办? 年却升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姜冬沉,忽然间一阵没来由的害怕,伴随着自责和心疼的滋味,酸的人直想掉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星汐终于从床边直起身来,还未向年却升转身,蹲在角落里的人就忽然站了起来,抢身到星汐面前,急切的问:“他怎么样?” 星汐只皱了皱眉,没什么会让年却升感到绝望的表情,星汐一偏头道:“凑合。——你平时受的伤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你有这么强的求生欲。” 年却升叫道:“那怎么能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我那么喜欢他。 星汐抱怨了一句耳朵都给你聒聋了,接着又道:“刚从寒水出来你不还挺兴高采烈地说要给他一个巨大的拥抱,那信誓旦旦的啊呦喂。现在这是怎么了,激动过头一不小心捅了他一剑?” 年却升头一次感到这样的羞愧,低下头向自己还矮一截的星汐自责道:“怨灵……自杀操控。” 听见这四个字,星汐就嘲不起来了。 半晌,他才低声道了一句:“你体内那么多怨灵,全这么干了?” 年却升道:“有一个主控,剩下的全是辅佐。” 星汐沉吟道:“也对,在你体内这么多年也没得到控制权,到头来还被你给利用了。自杀之前想杀一个你心爱的人,无可厚非。——所以你体内现在没有怨灵了是吗?” 年却升点头:“是。” “那好极了。”星汐道,“那以后你自己给姜冬沉调息就行了,免了我每天过来,你真不让人省心。” 年却升低下头,问道:“他到底怎么样了。” 星汐看了一眼姜冬沉,道:“他灵力溃散,你知不知道?” 年却升闻言便失声叫道:“灵力溃散?!” “啊。”星汐看上去仍然是十分的无谓,仿佛一点都不知道灵力溃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似的,“我就说吧,你刚醒的那年,不是说感觉总有灵力往你身上流?寒水那天然结界干扰太大了,你自己都感觉不出来,我就默认以为是寒水结界本身的灵力影响到你了。现在想想,应该是姜冬沉来了灵力传护吧。开了这么多年,不溃散才怪。” 年却升的脸上一时流露出一阵痛不欲生的愧疚,低喃道:“他……为我开了四年灵力传护,找了我四年,我……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星汐难得安慰一下人,抬手拍了拍年却升的肩:“也不能全怪你,在怨灵自杀操控时能把神智夺回来顺便把它们灭了,你也算绝无仅有了。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年却升一点理会星汐调侃的心情都没有,问道:“你有没有办法?让……让冬沉恢复原来的样子,有什么代价,全转在我身上。” 星汐啧了一声:“你死了他就开心是吗,怎么这么榆木脑袋不开窍呢,非得一命换一命,你民间故事看多了吧朋友。我是什么人——人间仙子,星汐!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 年却升抬起眼来,眼睛亮了一下,问道:“当真?” “当真。”星汐道,“我回趟天上取点药材。你让他慢慢养吧,你的灵力还恢复了一年多,姜冬沉也得恢复好一阵了。不过这几年他灵力亏损严重,又是被上等仙器所伤,这一睡不知得多久,你只等着就是了。每日给他熬药调息。——你说话他能听见,好好忏悔一下你的罪过。” 说着星汐就往门口走,蹲下在画完阵法传送之前,忽然回头说了一句:“对了,你开一下你的灵力传护,强制性地把他的传护压下去,他执念太深,我介入不进去,那灵力传护我关不了。” 话音刚落,星汐就不见了踪影。 等一切都安顿下来,天已经黑透。星汐把那一大堆药材扔到侧屋,告诉年却升该怎么熬,说完就走了,扔给年却升一个法诀叫他有事传声。然后这曾在四年前温暖如阳的房子,就死一般地沉寂下来。 年却升给姜冬沉喂过药,将碗搁在一边,撩起衣衫下摆,在床边跪了下来。 躺在眼前的人,眉目隔了四年的时光映在年却升眸子里。青涩褪尽,稚气褪尽,连入睡也是硬朗的神情。这一切无不在提醒着年却升,在彼此缺席的这四年里,他们都已经成人了。 不再是孩子,不再是一两天不见面就想念地过不下日子的简单少年。这重逢纵然残忍,但平心而论,他们都还算平静。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声嘶力竭,久违地面对面时,他没谁都没有流一滴泪。 年却升垂下眼。 然后他道:“这些年的事情。我……讲给你听吧。” 第72章 四年 星汐刚到寒水的时候,简直是要被这样恶劣的环境逼得骂人了。 念了御寒术,顶着寒风走在偌大的寒水结界里,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处冰封三寸的河面上,看见了一抹覆着霜雪的黑色。 星汐快步跑上去,看见了漫天飞雪里已经合上双眼的年却升。 他手已经冻得发青,浑身上下都零零碎碎地盖着雪,伸手抹开冰凉的脸颊,却仿佛睡去一般的恬静。 只是浑身都已经寒冷僵硬,心跳和呼吸全然停止,眼角未出一寸之处,还有一道透明的冰痕,凝出一点小小的圆来,像是眼泪。 星汐啧了一声:“可怜。” 接着他就想办法把年却升拖到了一个避风的角落,在天然结界中又开了一方小结界,挡住凛冽的寒风,往年却升身上施了点小法术,最起码让他看着不那么僵。 之后就没什么事了,星汐找了块巨大的冰墙一靠,准备小睡一会儿,看看能不能找个人陪他讲话。 可星汐没能如愿,之前他没考虑过年却升会被扔到天然结界,外面的灵力进来,里面的灵力却出不去的。在梦里他看得见浔郎,也听得见他讲话,只是仿佛作为一个旁观者,发不出声音。 星汐气道:“真他妈的。” 梦里浔郎在一个春光和煦的春山之上,茂林修竹,惠风和畅,远方有一树一树的花开,层层叠叠的嫣红,三两莺燕不时从浔郎面前悄然掠过,轻轻一点水面,扑棱着又飞走。浔郎靠在一棵垂柳上,朝他这边看过来。 这地方星汐认得,浔郎不知在梦里给星汐看了多少次,这是他出世的地方。 星汐想笑他真是悠闲,但没法出声来。反倒是浔郎先开了口:“平时不是挺能说吗小朋友,怎么不讲话?” 星汐一下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有点懊恼地暗骂了天然结界一句。浔郎看了自己一眼,啊了一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浔郎是聪明人,见多识广,处变不惊。半开玩笑地歪头道:“从前有个小孩儿,脾气很臭,嘴又毒,然后有一天,他就不知道怎么给跑到天然结界里去了。傻不拉几地听到一个特别英俊潇洒的男人笑话他,还还不了口。” 星汐在心里呵了一声,跟浔郎较劲似的,睁开了眼,离开这个梦。 但这赌气并没有赌太长时间,看着满眼的冰天雪地实在没什么意思,然后他靠回冰墙,又闭上了眼。 过会入梦,浔郎还是站在树边,见到星汐哎呀了一声:“脾气挺大,还是离不开我吧。” 星汐心想我可去你的吧,但浔郎似乎真的已经对星汐了解到了一定地步,笑得眉眼弯弯:“不承认也没用,要真的离得开我,你这会儿就不会来了。” 星汐再次哼了一声,却没睁眼,在那满目山河和煦中没有动。 星汐真是觉得自己无聊到了一个地步,就算每天听着浔郎单方面调侃自己很是脑残,但他也是这么干了好几年。 起初是真的无聊,星汐得干等着年却升死透了,灵力全灭了,灵契才能破灭。灭后月灵石和璇月的感应当即生效,白月光便不远千里逃逸到寒水结界。白月光与月灵石靠近,月灵石便生出灵力来。星汐就开始漫长的利用月灵石灵力和寒水结界灵力为年却升修补灵脉,重置经络。这一修,就修了快一年。 毕竟不是什么容易事——起死复生要是那么容易,天下不就大乱了。但星汐毕竟艺高人胆大,虽然失误了几次,重来了好些遍,脾气暴躁又没耐心的人险些疯掉,但也算完完整整地把年却升的灵脉修复完了。修完那天星汐就在想,等这小子醒过来我非得骂死他。 什么鬼灵脉,好好的一根到底不行吗,山路十八弯是闹哪样,比浔郎的头发都多,我呸。 都不是好东西。 年却升毕竟不知道星汐这么个心骄气傲的人是怎么气急败坏地给他修灵脉的。每次搭错什么地方以至前功尽弃,星汐一准把他扔地上踢一脚骂道:“我去你妈的老子不修了!”骂完自己生会气再恶狠狠地把年却升从地上抬回灵阵里,重新来过。失败了不知多少次,在一个风雪消弭的清晨,可算是成功了。 这一天恰好是年却升的生辰,生辰之日是物始物终之日,方生方死,其中自有妙处不可言说。辅一助力,灵脉生成。 修完星汐就把年却升扔在阵里,自己坐到一边歇着去了。 经络灵脉,散布全身。新生的灵力从心魄而出,宛如一曲潺潺春水,缓慢轻柔地流入四肢百骸,灵干及分支。待全部流转完毕已是黄昏。月灵石功归告成,析出灵脉回归白月光。年却升先是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然后慢慢地睁开眼来。 入眼是莽莽苍天,无晴无雪,顺着天线向下望去,全世界都是与冰蓝交织的雪白。 年却升诧异地撑着酸痛的手臂坐起身来,看看自己的身体,与平时无异,然后不经意地一回头,看见了坐在一块晶莹剔透的冰石之上的星汐。 星汐正看着他,百无禁忌地跷着二郎腿,面无表情道:“醒了?” 年却升张嘴想要讲话,一时间没发出声音来,咳了两下,问道:“你是什么人?” 星汐道:“是你爷爷。” 年却升:“……” 星汐见他不像浔郎一般接茬,心道一声无聊,接着道:“星汐。星神座下首位仙子。” 年却升显然不太礼貌,——就算是装模作样也得恭维星汐两句吧。但他没有,只道:“星神座下首位仙子?我看你就十三四岁吧。” 星汐:“啧。” 又道:“没大没小的。你该叫我星汐上仙,我去你妈的十三四岁,我年龄都能当你太爷爷了。” “……”年却升道,“真的假的,天上人说话这么粗鲁吗。” 星汐炸了毛,站起身一个脑崩弹过去,装腔作势地呵斥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我真是白救你了。” 年却升一脸懵逼地被一个小孩儿骂了半天,听星汐说完从他出生到现在的所有事情,才勉强恭敬起来道:“我……真是多谢你了。” 星汐道:“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敷衍。” 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想着这样最好,他不恭就不恭吧,总比一口一句尊敬至极的工整话语把星汐噎得说不出话要好。这样比较自然,要是他真那么干,星汐早晚把他打死。 年却升谢完就不讲话了,一点也不见外地坐在星汐旁边,靠在冰墙上,看着天出神。夜幕已然降临,寒水结界上的星辰澄澈透亮,好看的不行,年却升看着,忽然就叹了口气。 星汐道:“怎么。” 年却升道:“想我哥哥。” “刚醒就想,你还真是一点都不闲着。” “嗯。” 星汐低下头不讲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凑过来,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年却升道:“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年却升皱了皱眉:“要讲你就讲,我说不当讲你就不讲了吗,这不是废话吗。” 星汐很没面子,踹了年却升一脚:“怎么和你救命恩人说话呢。” “……”年却升道,“星爷爷,您说。” “这个……”星汐有点难以启齿地开口,“你和姜冬沉,两个男人,是怎么……做那种事的?” 浔郎经常闲着没事就坐在那看什么龙阳春宫,时不时来两句意味不明的哇哦,星汐碍于面子不好去凑他热闹,但心里挡不住好奇。这儿看见活的断袖,简直没有放过的道理。于是他又补了一句:“你们谁上谁下啊。” 年却升哭笑不得地看了星汐一眼:“你刚才说你是什么,人间仙子,星汐?您老还好奇我们凡人的事情呢。” 星汐啧了一声,靠了回去:“爱说不说。” 星汐是很沉得住气的,过了好些天,无意中瞟到年却升正端详从脖子里摘下的长命锁,一遍又一遍地用指腹抚过姜冬沉的名字时,星汐便问了一句:“怎么你戴的是他的名字,他戴的是你的名字?” 这些年经历了太多不好的事,年却升浑身受过数不胜数的伤,——甚至连人都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只有这长命锁干干净净分毫不染,哪怕曾经鲜血透过外袍尽染中衣,长命锁也没有玷污半分。 年却升把长命锁握在手里,嗯了一声。 星汐突然话题一转,转了个无比巨大的弯,正着颜色道:“我觉得你应该是在上面那个。” 年却升正想姜冬沉想得黯然,闻言忽然失声笑了,啊了一声:“猜对了。” 星汐叫了一声:“真的是!”然后又道,“你不是为了要面子蒙我吧。” 年却升道:“我有这个必要吗。” 星汐喃喃了一句也是,接着又自言自语一般感叹了一句:“我真是想象不到,姜冬沉这么正经的一个人……” 年却升打断道:“你敢想!” 星汐赶紧摆手:“我不想我不想。”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了,凑过头道:“要不你给我讲一下,我有点好奇。你那什么……姜冬沉真肯让你……你们第一次那什么的时候,他什么反应?” 年却升手里摩挲着长命锁,忽然回想到什么极其美好的事情一般,低头笑了一下,然后很久,他才叹了一句:“他啊……哭得不行。” 星汐的脸刷的一下红了,退了三丈远,砰地一声撞在墙上,喃喃了一句:“……我操。” 年却升毕竟不是浔郎,在这样称得上是大好的机会中并没有趁机取笑他。而是向后仰着头继续握紧了长命锁,闭上眼睛想念着他的姜冬沉。星汐回过神的时候,只看见年却升拭了拭眼角。 · 又过了不知多久,年却升的灵力恢复地方才过半,年却升就已来不及的问星汐,他们要什么时候才能从寒水出去。 星汐道:“得等你灵力全恢复了,但我现在并没有特别好的办法,明天我们先去四处走走,找个适合你练灵的地方,我再教你点法术。” 星汐还特别强调了一下:“尤其是赋神术。” 年却升道:“练灵是做什么?” 星汐道:“你的身体算是活过来了,灵力还没有,所以说你要是用灵的话,会很疼,非常疼,疼到你怀疑人生。所以要练灵,练到你能再次适应你的灵力和灵脉,如果适应不了,你还是会死。” 年却升没怎么担心,——他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所以他只点过头,没在说别的。 可是第二日星汐带他到一块城墙宽高的巨大冰面前练灵的时候,到底有多疼,年却升显然是没做好心理准备。 较之以往白月光反噬,更甚。仿佛从灵脉中撑开一个巨大的裂口来,从年却升身体里面,要把他生生撕碎。 年却升疼得简直想撞墙,狠狠一拳打在冰面上,拳背立刻见了血,沾在冰蓝的冰面上,鲜红得格外显眼。星汐严格的时候绝没有半分苟且,站在一边冷眼旁观道:“打吧,疼也得打,凤凰重生尚且需要浴火,何况你一介凡人。等什么时候你把这墙打穿了,你就算练成了。” 年却升耳边一阵嗡鸣,头痛欲裂,每一次狠狠打击水面,强大的后力都会带得他向后退好几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整个身体都敏感了百倍,风吹一下就好像迎面扔来的刀锋在砍割。伴随着灭顶的剧痛去赤手空拳地打击一个吸收了千万年天然灵力的巨大冰墙,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但年却升十分固执,心有所向,格外狠厉,每次把自己疼得晕过去,醒来之后就一声不吭的接着打。星汐坐在一旁看着,该睡觉睡觉,无聊了用小赋神术变一群小人围着玩,仿佛眼里并没有年却升这个人。 日积月累,冰墙先是生出裂纹,逐渐再扩大成裂缝。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分崩离析,轰然倒坍。 年却升恍惚地退了一步,没怎么站稳,跌坐在地上。 星汐没多大意外,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随口问了一句:“感觉怎么样?” 年却升懵了好久,双手抱住头缩了半晌,才细如蚊呐地低声答道:“疼。” “疼就对了。”星汐道,“自己滚去睡会,最后一阵熬过去了,你就能适应你的灵脉了。” 年却升有气无力地看向星汐:“我快疼成半瘫了,怎么睡得着。” 星汐面无表情:“姜冬沉。” “……”年却升道,“睡。” 但可能还是因为脱力和疲惫,年却升裹着一身冰霜,挪到一个角落缩起身子后,很快就睡着了。 若不是为了活着出去见到姜冬沉,在练灵时年却升出拳的每一次,他都想一死了之。 在他终于再睁开眼的时候,星汐正拿着白月光捡了一块碎冰刻冰雕,见年却升醒了,把碎冰扔到一边,骂道:“你不是说睡不着吗?真他妈的,要不是你还有呼吸我差点以为你又死过去了。半个月了大哥,你无聊死我了。” 年却升坐起身来,拍拍身上沾着的冰碴,垂下眼道:“我梦见冬沉了。” 星汐沉默了一阵,又道:“这就是你睡不醒的理由吗。” 年却升抿了抿嘴,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星汐道:“我没办法,目前。” 年却升叹了口气,看向星汐道:“教我你的法术吧。” 星汐道:“你灵力才恢复了,过两天再说。” 年却升道:“可是我不想等了。” 星汐啧了一声:“那你想什么,想死吗?” 年却升没有讲话。 星汐正想告诉年却升才恢复灵力就去碰天上的仙术很容易损 伤灵脉,还有可能会催坏心智,让他稍安勿躁,过个两三个月再说。还未开口,年却升忽然道:“我怕我出去晚了,他就不等我了。” 星汐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年却升又道:“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浮世万千,我怕冬沉会再遇到比我更好的人。毕竟我……实在没什么很配得上他的地方。” 星汐叹了口气:“你……”顿了顿又改口道,“你这自卑是与生俱来的吗,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死心眼?” 年却升看了星汐一眼,仿佛正和他讲话的不是历经百年的人间仙子,而是个不谙世事的年幼孩子一般。他道:“星汐,我是怕我妄想。你若是特别喜欢一个人,不管他对你有多好,你们的关系有多无坚不摧,分离久了还是会怕。……你,算了……你不明白。” 星汐是不明白。像年却升这样从小到大一直被抛弃的人,心中始终是飘摇无依的,从小就没有靠山,没有父母,没有家,动摇惯了。就容易对自己产生一些怀疑——“是因为我不够好吗,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呢”。就算后来遇到这样好的姜冬沉,他也始终不敢放心地觉得姜冬沉就一定不会离开他。因为习惯了被抛弃,习惯了被冷落,所以患得患失,整个人都自卑得不行。 但星汐不一样。就算他父母早逝,他却在心里始终清楚地知道他们都爱自己,更何况后来又有如兄如父的星神。以及在年却升说起那番话时,星汐自然而然地想起浔郎,他都是放心的。星汐也有从骨子里就有的高傲,相信这个日日去他梦里一个人絮叨的浔郎除了星汐找不到别的人,因为就浔郎那样的不要脸和死脾气,除了星汐没有人能忍。 年却升缺的就是那骨子里的高傲,他面上再平静,再处变不惊,再不露声色,从他心里,他还是一个会慌会怕敏感而又脆弱的年却升。 星汐看了年却升良久,妥协道:“一个月,再过这一个月,我就教你。” 年却升点头:“好。” 真要到了学习法术的那一天,年却升心里就已经有了如何出去的初步打算,他向星汐道:“你们天上的法术我学多了也没什么用,你就教我……冲击力比较大的。” 星汐道:“赋神术吧。” 年却升皱眉:“那群小人,你认真的?” 星汐道:“我去你妈的小人,那是小赋神术,哄小孩儿玩的,你用了个什么玩意,丢我们赋神术的人。” “……”年却升道,“开始你的表演。” 星汐执白月光在一块巨大的冰面上画了一条游龙,之后手心凝力,白月光闪闪发亮,一点星光点入龙眼。不消一刻,游龙破冰而出,婉转穿入半空,矫矫冰蓝,冲击向寒水结界,一声巨响后,融于界面,不见。 赋神之术,神韵自在点睛之笔。 年却升悟性极高,一蹴而就。再次动剑雕龙时,转首望向星汐道:“我有一个想法。” 星汐道:“讲。” 年却升合上眼,似乎要逼出体内什么内力出来,边低声道:“天然结界,灵力不可破,我不用灵力,用怨力。” 星汐一皱眉:“你体内的怨灵?” 年却升答是,再睁眼时,已是满目猩红。 冰蓝与暖橙萦绕着猩猩黑红,一条巨龙三色交织,当即随年却升点睛一笔时破冰而出,灵力催动,怨气加持,萦绕而过,穿梭入空。直向寒水结界最薄弱的界面冲出。惊天巨响之中,风雪消弭。 从那巨大的破口之中,透出了来自外界的一点春光。 芳草暖阳。 第73章 望道 年却升给姜冬沉讲的很细,每一天从早到晚发生的所有事都要不分巨细地讲一遍,只是偶尔删减淡化,有些报喜不报忧的意味,虽然也无喜可报。事情繁杂,年却升又怕一直说话会影响姜冬沉休息,于是这四年的事零零碎碎讲到最后,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年却升仍是跪在床边,除了每日的煎药喂药,他基本就一直跪在这儿了。星汐偶尔过来看看,嘲笑他自讨苦吃,年却升低头不语,心中默念一句:“我于他有愧。” 已到了谷雨,年却升在这一日例行喂药的时候不经意地往外望了一眼,远处的山峦重重叠叠的青翠了。四年前他还和姜冬沉一起去踏过春,如今姜冬沉仍是昏睡不醒,春天最后的美景就这样荒废着。一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年却升就自责得不行。 喂过药,年却升又撩起衣衫下摆跪在床边,望着姜冬沉安静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捏在掌心里。 其实多数时候他是不敢这么做的,就算知道姜冬沉感觉不到,他还是不敢。甚至稍稍亲昵一点的话都不敢说,他心知自己无颜面对姜冬沉,于是把姿态放得很低,卑微又怯弱。 哪怕姜冬沉现在静静躺着什么都不说,没有一丁点的回应,年却升也在心中默默觉得,这一点沉默的相处,都是奢侈。 年却升日日都在盼着姜冬沉醒,可又十分矛盾,害怕他醒过来。怕他醒了就要走,留下年却升一个人。 年却升终还是把手放开了,低下头道:“我的事……我讲到哪了?” 无人回应,年却升便自己答道:“我继续讲了。” 结界出现破口那一瞬,年却升恰到好处地把怨灵压制回去,眸子落回正常的颜色,看向星汐。 星汐感叹了一声:“是我低估你了。” 许久,年却升和星汐一同走到破口处时,他才反应过来:“啊,成功了。” 星汐道:“你反应还真是快啊。” 结界外虽然也是极其偏远的北方,但是相较于寒水,已经算的上是温暖如春了,年却升一出来就将法印抱在心口,之后惊喜叫道:“他离这儿很近!” 星汐看他一眼,哼地笑了一声道:“心神荡漾急不可耐,你看你那表情。” 年却升道:“那当然!天知道我有多想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又道,“怎么见他比较惊喜,我要是从身后突然把他抱住呢,然后就很平常地说一句哥哥久等了。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可以!啊我真是,等不及了。” 星汐睨了年却升一眼:“你他妈……有让我说过一句话吗?前几天还在结界里担心这担心那的是谁啊,出息!这才过了几天,就不怕他不要你了?” 年却升没理会,只顾低头笑道:“我开心。” 星汐故作不屑,但还是决定体贴一把,拍拍衣服道:“我不打扰你们故人重逢,——自己玩去吧。今晚先在这儿附近歇歇,稍作休整,明天再回去。我去找客栈,有什么事就叫我,叫三声我的名字就行。滚吧。” 年却升接过星汐扔来的白月光,跃身御剑,向星汐道:“多谢。” 星汐呵了一声道:“这是你应该谢的。” 说完两个人就分头离开了,年却升往南行不过几十里,感应到他灵力已近,便收了剑,落地行走。 北方边境,人烟稀少,街上十分寂静,年却升向镇上走了走,踢开挡路的小石子,然后不经意的抬起头。 相去百步,梅枝轻摇,一处空自红艳的糖葫芦铺前,正站着两个人。 白衣淡粉,相得益彰,站在一起竟是上好的般配。年却升只望得姜冬沉背影,原慈站得离他很近,抬起头来正说着什么,表情是故作的委屈,仿佛是在不依不饶地要求什么事,不得,便撒娇。 好似从前他们在街上偶遇的任何一对青年男女,柔情款款,佳偶天成。 一时间,年却升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坚不可摧的山峦陡然崩催。年却升一怔又鼻子一酸,冒上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不要我了。” 他还是不要我了。 接着他就冒出了数不胜数的负面情绪,回想起从前的种种,两相反差,更让人难过。年却升的目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正在他失魂落魄地低下头想要默默离开之时,突然有一抹猩红爬上了他的眼睛。 年却升只顾难过,自己都没发觉怨灵是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开启自杀操控的,只等他再抬眼看向姜冬沉时,整个视线都红透了。 姜冬沉抬起手,原慈低下头去,然后年却升就听连自己冷漠至极地道了一句:“姜冬沉。” 年却升讲到这儿,就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回忆当时的心情,从大喜到大悲,再到极度的惊慌。剑锋埋入姜冬沉左肩的那一刻年却升到底有多绝望,他不想再描述一遍了。 于是他道:“后面的事,我就不再说了吧。” 姜冬沉自然无从回答,年却升便当他是默许。可是看着他身子已如此单薄,听见他轻缓的鼻息,年却升那阵隐忍已久的委屈和想念,终于决堤了。 于是他站起来,又在床沿坐下,轻轻将姜冬沉扶起来,就好像他每次扶姜冬沉起来喂药一样,心中却想着:“你让我抱一下。” 然后年却升就把姜冬沉死死抱在怀里,——他已经瘦了太多了,裹着一身清苦的药香,肋骨分明地硌在年却升身上,叫人心疼的不行。年却升把脸埋进姜冬沉颈窝,整个屋子都沉寂的伤人。过了很久,年却升的肩膀忽然开始颤抖。 先是十分缓慢,再是逐渐强烈,直到整个身子都发起抖来。姜冬沉感觉不到,却大约能听得见,年却升最终压抑不住的,在他耳边发出的一声呜咽。 年却升从未这样哭过。 小时候他甚至觉得,或许这一辈子都没有什么事能引起他的波澜,他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为一个人泣不成声的滋味。 现在他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 让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抱着姜冬沉,无暇再考虑如果姜冬沉听见了会不会难受,都顾不上了。只顾自把这些年的想念和不甘,所有的惊慌和恐惧,所有梦空魂断,所有无能为力,都一并化为眼泪哭泣出来。 到最后年却升擦干眼泪,到侧屋去洗脸并烧了热水,返回床沿给姜冬沉换了一件干净的寝衣,然后用温水擦净了自己落在他身上的泪痕。 做完这一切,便再次跪在床边,支着手托腮望着姜冬沉出神。 眼眶很红,像一个得不到糖的小孩。 姜冬沉没有醒。 · 星汐从年却升那出来以后,并没有先去找浔郎,而是回了一趟天上。 毕竟他和年却升、白月光都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四年,星神对他固然放心,他也不能不回去汇报情况。 这四年天上发生了很多的事,许多零碎的事务都需要星汐处理。而现如今,最大的一桩事,无非是对月神的审撤。 从前种种劣迹,虐待上仙,私用忘情鞭,假公济私等事一并暴露,资性不足以当任月神。于是众多仙神对其进行声讨,要求她退位入牢。 星汐回去的第二天便是审会,星神带他去参加了,在众神义正言辞地要求月神废位之时,月神扬起脸道:“月神之位不可有一日空缺,我座下仙女仙子无人生有月灵石,谁来继我的位?” 得意洋洋,自以为是,仿佛有恃无恐一般地,睨向在座众神。 星汐闻言便嗤笑,站在星神身后道:“有的,月神大人糊涂了,二十三年前你座下有位仙女璇月,当时就生得月灵石了。不过月神大人好像心中有妒,又嫉她与我家大人两情相悦,看红了眼。用忘情鞭取了我家大人的记忆,又把璇月赶下凡去了。当时告示怎么给的来着——觊觎神位,魅惑星神。这么大一件事,连审会都等不及就把人家赶下去了。月神大人,好是心急啊。” 月神神色一变,转向星汐道:“你如何得知。” “我如何得知?”星汐笑了,“人尽皆知。再说月神大人与许是还不够关注我们大人,没发现他已经二十一年没带我来参加仙会了。我去人间找找璇月,然后很巧,就真让我给找到了。” 月神毕竟是月神,事情败露也只有面露一瞬的恐慌,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哼笑一声道:“璇月在哪?我见不到她本人,自是你空口无凭,无以服人。” 一直沉默着的星神忽然开口抬起眼,淡淡看向月神道:“现在把她带来做什么,你神身未废,神位未除,璇儿过来,再被你残害一次?” 月神神色一变,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道:“竹洪,你不信我?” 竹洪星神懒得理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坐在旁边的花神倒开了口:“你凭什么以为竹洪要信你?” 花神此人心爽口快,同是女人,格外看不得月神那般做作样子,后来因为她迫害璇月,自己座下的抚花也求着下了凡,花神就更不爽了。虽然听星汐说抚花在人间过的比在天上快乐,但花神还是护短,护得不行。见到月神就想噎她两句,要不然整个人都不快活。 月神瞪向花神,恶狠狠道:“你闭嘴。” 花神啊了一声:“我闭嘴我闭嘴,要不然我怕你又私用忘情鞭让我忘了我家夫君,我可惹不起你。” 风神:“咳。” 这次审会最终是不了了之,最后决定暂将月神禁足,月神之位,由其首位仙女巷月暂代。 不过没有月灵石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回到星神殿,竹洪便向星汐问道:“璇儿何时才能回来?” 星汐在他面前一向是没什么规矩的,瘫在椅子上叹道:“月灵石才回到她体内,分开一二十年了,总得磨合磨合才是。而且年却升最近状态不大好,他和白月光是有联系的,藕断丝连。等他和他家那位都恢复得差不多了——身体和心灵都差不多了,白月光才能平静。到时候我吩咐他一声,让他来一趟天上。魂归故里,璇月就能从白月光里分离出来。” 竹洪点头:“麻烦你了。” 星汐摆手:“这有什么,以前我还麻烦了你一百多年呢。——不过本来同是上仙,一下子要成神位了,我还得称她大人,有点不习惯。” 竹洪慢慢踱回他的主座,随口问了一句:“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要多住几天吗?” 星汐道:“不了,处理完事我就回去。” 竹洪笑道:“怎么,你在人间过的还挺快乐?” “快乐个屁。”星汐道,“认识了个麻烦精,没什么意思,每天还累得要死。” 竹洪道:“那还愿意回去?” 星汐张了张嘴,又不讲话了。 星汐其实是很藏不住心事的,但他在没下凡那几百年里,星神是唯一一个看他一眼就猜得出他心中所想的人。瞧星汐不讲话,反而了然了,和颜悦色道:“是交了什么很好的朋友吗?” 见星汐无动于衷,便笑意更甚道:“还是……有所爱的人了?” 星汐当即反驳:“没有。” 竹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佯做相信的样子道:“那就没有。不过,你在天上呆了百年,如今终于有了想要去的地方,我还是很高兴的。” 星汐抿了抿嘴,看向星神。 竹洪看向他笑道:“我看星奈那孩子似乎是要结星灵石了。不过他天资并没有你高,是心性和品德格外高洁,才被星灵选中。——他还需要很久才能成呢。说句偏心的话,我本以为会是你的。” 星汐十分平淡,他也本就不在乎,闭上眼靠在椅背上道:“那挺好啊,星奈算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好人了。再说我这脾气,真要是做了星神,大人你的星神殿算是别想要了。” 竹洪点点头:“你的脾气,你也知道。” 星汐叹了口气,撇嘴笑道:“我觉得我脾气好极了。” 说完他又道:“但就是总有人给我念叨。”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 我双更了 hiahiahiahia 第74章 相拥 星汐回去的时候夜已过半,累得要死,想了想回到千欢渡半山腰的房子,念了个法诀随意地打扫了打扫,收拾完就往床上一躺。 睡觉之前还在骂浔郎没有良心,姜冬沉都知道回家收拾屋子,浔郎每天无所事事的到处乱跑,就不知道回来打扫打扫。 然而入梦之时,还是有些隐隐的期待。 像是要见到很想见的人,却不知到底在期待什么。 入梦是明媚的春山,星汐仍是在一弯清溪旁落脚,抬眼望去,尽是暖色的草木山峦。浔郎背对着这边坐在垂柳旁的巨石上,与四处景色融为一体,星汐险些没辨出来。 然后他悄声无息地,踮着脚,轻轻绕到浔郎身后。 接着就忽然想到年却升曾说过某一句:“你觉得我从后面抱住他怎么样。” 呸!星汐当即否决,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真他妈恶心。 然后他十分煞风景地从后面踢了浔郎一脚,谑然道:“呦,思考人生呢。” 眼前的身影微微一滞,紧接着他就站起身转过来,浔郎面露出一瞬的惊喜,目光望进星汐挑衅的眼睛里,不自觉也跟着淡然下来,随口说了句:“小孩儿,你都多长时间没睡觉了。” 星汐哼了一声:“睡觉那种可有可无的事情,也只有你这种闲人会放在心上了。” 浔郎这才道:“可算回来了?” 星汐道:“废话。” 浔郎道:“你这都四年了,这么狠心。你怎么不再晚点回来?” 星汐还是那句:“看你可怜罢了。” 浔郎忽然笑了,笑得十分明然,仿佛满山的春色都融到这笑中去了,点头附和道:“嗯,可怜。” 星汐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去看掠过水面的燕子,扔下一句:“滚来千欢渡找我。” 浔郎啊了一声,抗议道:“当年不是说好了你来找我?” 星汐瞪他:“让你来你就来,我累的很,不想动。” 浔郎笑着叹道:“果真是我比较可怜。” 说是这么说着,星汐还是让步了:“算了,你现在里千欢渡远吗,不远的话我现在过去,远的话明天。” 浔郎道:“为什么远了就到明天了,你那瞬移大法那么厉害,我在哪你还不是念个诀就能过来的事。” 星汐:“啧。” 浔郎叹气:“好吧,近的很。但是我先告诉你,我学会了一个新技能。” 星汐道:“什么?” 浔郎道:“梦游。” “……”星汐抬腿给了浔郎一脚,“我可去你的吧,你去随便问一个凡人,问问他梦游是有病还是新技能。” 浔郎也不躲,脚步挪也不挪,只笑着对星汐道:“凡人梦游那是有点问题,但是我梦游真的是件好事。——小孩儿,开门。” 星汐没反应过来:“什么?” 浔郎笑道:“我到门口了,你醒醒,开门。” 星汐看了浔郎一眼,转头走了两步,像是才明白浔郎在说什么似的,摇摇头睁开眼。然后翻身跳下床,连鞋也没穿就跑去开门。 有点急不可耐,也有点莫名的期待,星汐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为什么。 打开门那一瞬间,门外的月光和那人的身影一同洒落进来,星汐抬起眼,浔郎正笑着看他,然后缓缓伸出了双臂,道了一句:“好久不见,要来一个拥抱吗?” 星汐一时间有点动容,但还是皱着眉睨了他一眼,不屑道:“抱个屁,矫情。” 浔郎无奈道:“你这臭毛病……能不能诚实一点?” “我很诚实了。”星汐道,接着勉为其难地张开手臂,看向一边道:“算了,看你可怜。” 星汐本以为抱一下就算完事的,但浔郎的不要脸程度显然是被星汐低估了。——星汐先是被浔郎抱过去揉了揉,揉的一脸懵之后,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事情的走向,等星汐觉得自己的视线高了几寸,才回过神地骂道:“我操!你他妈的……你要干什么,放我下来!” 浔郎把星汐放肩上一扛,走到床边才放他下来,淡淡道:“什么也不想干,就是觉得春天夜凉,你没穿鞋,怕你受寒。” 不等星汐回答,浔郎又道:“我记得半年多前吧——可能还在久一点,记不清了。反正就是有一天去枕梦山来着,碰见姜冬沉。你知道他瘦了多少吗,衣带都看出来宽了。怎么你一点都没瘦,不想我的吗?” 这个问题转移的好,星汐忘了计较刚才的事,只顾反驳道:“我想你个鬼,你不也一点没瘦?我看你这些年过的也很开心,还胖了两斤呢。” “我胖了两斤?”浔郎张开手就腆着脸过来,十分挑衅道:“来来来你摸摸我是胖了还是瘦了。” 星汐一脚踹过去,嫌他满口胡诌臭不要脸,随口问道:“你去枕梦山又是做什么。” 浔郎道:“闲来无事,去看看我和某人初遇的地方呀。” 星汐其实已经很累了,强打着精神和浔郎讲话,枕着手靠在床头,合上眼说了一句:“你倒快活,我在寒水可是无聊的很。” 浔郎脸色变了变,皱眉道:“寒水?那么大一个结界,你灵力在那也不怎么管用,能四年就出来,你本事很大啊。” “不是我本事大。年却升突然开窍了,用灵力和怨力一块催了赋神术,化出条冰龙把结界撞开了。——不过代价很惨重,出来以后怨灵开了自杀操控,差点对姜冬沉下杀手。不过年却升把意志夺回来了,但晚了半步,姜冬沉死是没死,现在还没醒呢。” “把意识夺回来了?”浔郎挑了挑眉,“是条汉子。” 星汐嗤的笑了一声:“汉子个屁,是爱情的力量。——你是没见他哭唧唧的时候那样。” “哭也是为那一个人。”浔郎道,“我不是在梦里告诉你我在枕梦山碰见姜冬沉的事了,你没告诉他?” “我敢告诉他吗?”星汐道,“年却升年纪轻轻的,性子急躁,光让他平常自己想想姜冬沉他就急着出去。急躁对他的灵力没有半点好处,白月光也会受到波及。他那时正练灵,我就没说。” 浔郎了然道:“练灵啊,那得练好久了。——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 星汐眯着眼瞥去一分目光,懒洋洋道:“我在听你单方面废话。” 浔郎也靠到床头上。春天天干,头发容易起电,浔郎靠过去的时候,那散下来的乌发就噼里啪啦糊了星汐一脸。 星汐一脸嫌弃,往床里面稍挪了挪,枕头抱在怀里,歪头靠在墙角道:“这四年你就见了姜冬沉这一次?” 浔郎啊了一声:“见是只见了一次。他们的故事倒是听了不少。” 星汐觉得这话题真是无聊,但还是问道:“听什么了。” “因爱生恨,虐恋情深,一厢情愿,有始无终,等等等等,一个比一个扯。” 星汐仿佛就在耿耿于怀什么事似的,眼虽没睁,神情却是显然:“我受了四年的罪,你就到处跑着听故事?” 浔郎听出他意有所指,看着星汐笑道:“当年不是你说你要回来找我?我相信你的本事,也知道你有你自己的打算,我插手反而容易坏事。但我并没有打算等太久。——五年,五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去找你。而且我这么厉害,肯定比姜冬沉找得快。” 星汐语气十分不屑,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哼了一声道:“这本就是你应该做的,还算有点良心。” 浔郎把被子给他扔过去了,自己留了一角:“行了,你睡吧,好梦。” 星汐扯过被子,从床头滑到枕头上,翻了个身只留给浔郎一个后背,丢下一句:“梦好不好还不在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睡你的觉。” 刀子嘴豆腐心,浔郎看着这决绝的背影。心想,一会儿还是得靠过来。 浔郎也便随着躺下,伸出去去绕了一缕星汐的头发。 吹了四年边境的风,脾气还是硬的要命,星汐却有什么地方静悄悄地不一样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 又过了约有半个来月,春天的花悄悄谢了,仲春将逝,夏天正无声无息地赶来。 可姜冬沉没有醒。 自从哭过那一场,年却升就没在掉过一次眼泪。他不知当年的姜冬沉也是如此,一场宿醉流干了所有眼泪,之后就再没哭过。 他可等了我四年呢。年却升想,我再多等他几个月,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从年却升把自己的事都告诉姜冬沉,之后他就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十分沉默地跪在床边,又怕姜冬沉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会以为年却升丢下他不管了。所以偶尔咳嗽一声,偶尔无意义地问问姜冬沉能不能感觉到天热了。出门的时候告诉他一声我去晒晒被子,回来的时候就道:“我回来了。” 也有时候没话找话,说点什么合欢开花了,阮阮还是不理他之类的话——自从回来以后,阮阮一直在白月光旁边趴着,年却升怎么唤它都不理,似乎在生年却升的气。 年却升没有办法,这一切确实都是他的错。 阮阮有它自己的想法,毕竟这些年是阮阮一直陪在他身边,姜冬沉有多辛苦,奔波了多少地方,经历了什么事,性情变了多少,身体差成什么样子,都只有阮阮知道。他见过姜冬沉的消沉厌世,亦见过他的无助和彷徨。包括他宿醉的那一晚,梦中说了什么让人难过的梦话,阮阮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年姜冬沉没有什么能让他开心一点的事,他对所有人都冷漠,对阮阮却仍是一如既往地温和。 所以阮阮就很生年却升的气,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姜冬沉受了多少苦淋了多少雨。于是阮阮便不再理会他,整日整日在白月光或姜冬沉身边趴着,看见年却升也是绕道走,一眼都不分给他。只有在年却升抱着姜冬沉哭了太久的那个晚上,年却升洗脸回来,阮阮伸爪子拍了拍年却升的手,全做安慰。拍完后又很快缩回来了,仍是不理会年却升。 年却升心想,要让阮阮原谅他,可能就要等姜冬沉醒来了。 可姜冬沉没有醒。 于是这一间屋子,两人一猫,终是归于沉寂。 没有用的,年却升再解释都没有用的,他到慌乱的时候舌头就打结,只会不断地重复:“我不会伤他的,我……我那么喜欢他。” 他说这句话时离姜冬沉很远,他以为姜冬沉是听不见的。可年却升不知姜冬沉并不能听见外界的响动,除非那声源是年却升,否则他什么都听不见。 是执念,深深入魔障的执念。让他听不见看不见这万事万物,整个世界里只有年却升。 夏天很快就来了,仿佛是上天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自夕阳落山,乌云瞬间就掩了星月,一时之间大雨倾盆,不再是春雨的和缓,全然是夏日独有的躁烈。 千欢渡毕竟是在崇山之间,夏雨一旦汹涌,随君湖就要涨水。安知曾在这间屋子画过避水符,但挡得过雨水,当不过潮冷。——春夏之交,北方的雨若是在这时下了,最是让人煎熬。夜间的冷是清缓的,并不刺骨,却伴随着潮意一点一点渗进骨子里,年却升去摸姜冬沉的手,是凉的。 一个人在自己的身子很冷的时候,就算再加十条被子,都暖不热自己。年却升扶着床沿站起身来,搓了搓手去捂住姜冬沉的脸颊,那从手心传来的冰凉却没下去半点。年却升犹豫了半晌,坐到床沿上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虔诚而庄重地俯下身,把姜冬沉抱进怀里。 然后躺在姜冬沉身边,像以往的任何一个冬日,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的体温。 年却升闭上眼,小心翼翼的假借公事来满足自己的一点小小私欲,使劲抱紧姜冬沉,听着他温柔清缓的鼻息。在大雨滂沱的夜里,始终不敢睡过去。 仿若拥抱着这世间独有,可遇而不可求的连城之宝,稍有不慎,便会分崩离析。 一直到后半夜,姜冬沉身上各处都暖了,年却升才恋恋不舍地,松开自己的双臂,起身下床为他掖好被子,跑回床边去。 雨没有停,跪完这半夜潮冷的地板,年却升真觉得自己的膝盖都要断了。 第二日清晨为姜冬沉喂过药,年却升正要下床去屋门外倒掉药渣,忽然远处的山坡被雨水冲刷下一块巨石,摔落在其下的山谷中,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巨响。 年却升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一下没站稳,手里的药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年却升皱着眉叹了口气,去门后拿了扫帚,小心的将零碎的瓷片收拾出去,然后拿抹布擦净了地上的药渍。 姜冬沉听见了。 不光是年却升的叹息,那山中坠落的巨石,和药碗摔在地上那一声脆响,他都听见了。 第75章 哥哥 姜冬沉的恢复,是在年却升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悄然进行的。 那天能听到声音只是开始,自那之后,姜冬沉麻痹已久的五感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清明起来,能听见阮阮在他枕边打呼时浅浅的鼻息,听到年却升在一旁晾药的时候勺子碰到碗沿的轻响。再到后来,就能闻得见那碗里散发出来清苦的药香了。 可是很奇怪,在后来姜冬沉能品出味道时,那闻着就很苦的药,入口却是甜的。 一丝一丝的清甜,尝不出半点糖和药交织在一起的违和。年却升费了很大的功夫,向星汐问过往这药里添什么糖不会影响药效,然后就一种一种地试。到最后这药不再苦的逼人,而是淡淡的,带着药香的甜。 一个五感俱全的人,一碗一碗地尝着叫人舌根发苦的药,糖调得违和的时候又苦又甜,惹得人舌头都麻木了。可年却升还在试,只为了让一个尝不见味道的人,喝到不苦的药。 年却升第一次给姜冬沉喂药的时候,本是想试试这药是否还烫,只抿了一点,苦的他皱了好半天的眉。于是在心疼地喂完药之后,又小心地喂了他一点糖水。——好像让他喝了很苦的东西就亏待了他一般。 年却升是想,姜冬沉已为他吃了四年的苦,不能再吃了。 再后来,姜冬沉慢慢地有了感觉,能感受到年却升用细绢轻轻擦拭他嘴角,能感受到年却升为他更换寝衣时指尖的温热,夜半的时候小心翼翼覆上来的手,握住自己的手指,只握一小会儿就松开。还有一次年却升洗过手不小心甩在姜冬沉侧颈上一小滴水,很凉的一下,那滴水还来不及滑下去,便被年却升轻轻地擦去了。 一切都好像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在夏天来临之时,姜冬沉也开始渐渐地转好了。 不过也只有姜冬沉自己能感受得到,年却升看他一点变化也没有,心里担忧的不行。 . 荷月之初,在一个雨过天晴的清晨,姜冬沉慢慢睁开了眼。 早晨的阳光是金色的,从朱窗外投进来,铺了满床,映得姜冬沉的眼睫也像镀了一层轻轻的浅金。整个视线都是暖色,如烟是被阳光照的很亮的屋顶,光束里是细小的尘埃,缓慢地漂浮着,四处都亮晶晶的。 天还很早,姜冬沉轻轻侧了侧头,年却升还没有醒。 他跪在床边,双臂放在床沿上,头枕着臂。 年却升面色并不放松,应是睡得很轻,仿佛为什么事情始终绷着神经,碰一下就会醒。 姜冬沉静静看了一会儿,转回头继续看屋顶,左手食指稍稍抬了抬,像是不经意的,搭在年却升手背上。 果然一碰就醒了。年却升几乎是从手臂上弹起来的,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又猛然看向姜冬沉,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一双侧对着自己的,倒映着阳光的,亮晶晶的眼睛。 年却升一瞬间惊喜地无以复加,猛地直起身想要叫他,一起身阳光照进眼睛里,晃得年却升下意识抬手臂要去挡,可抬手的那一刻年却升忽然清醒了——姜冬沉是平静的。目光淡淡,云淡风轻,没有看向自己,没有笑也没有讲话,似乎根本就不关心自己身在何处。 年却升心中的一腔热情,忽地就熄灭了。 然后他的心情落下去,笑容落下去,直起的身子也慢慢落回去,最终只低下头问了一句:“醒了?” 姜冬沉目光挪也不挪,语气静如止水,只出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嗯。” 年却升便不知道说什么了,墙角的阮阮听见声音,抖了抖耳朵抬起头来,发现气氛不太对,很乖巧的没去打扰。 姜冬沉忽然开口:“我问你一个问题。” 年却升一时间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怯弱,啊了一声,垂着眼道:“问吧。” ……问吧。这些年封尘了太多该问的问题,不是年却升逃避就能逃得开的。 他会问他会问什么呢……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要丢下我?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要发生这一切,早知道要连累我,明明有安知和俦侣这样的前车之鉴,还是执意要和我在一起? 还是要问,凭什么我找了你四年,到最后你就用着一剑来报答我? 可姜冬沉没有。 他仍是目不斜视,细小的尘埃落在眼睫上,折出一小点透析的光点,他微一闭眼,轻声问道:“为什么你回来以后,都不再唤我哥哥了。” 年却升骤然抬起眼来,目光带满了不敢确定的惊疑,这是姜冬沉也缓缓转过头来,浅灰色的一双眸子平静深邃,纯粹地能够包容万物。年却升一眼望不到深处,心生一份无处安放的惭形自秽,低下头小声叫道:“哥哥。” 久违的称呼出口,声音都发颤了。 这几个月年却升一直把自己的姿态摆的很低,很谦卑。以至于他觉得趁他昏迷悄悄地摸一下他的手都是奢望,他哪里敢再把“哥哥”这样亲昵的称呼挂在嘴边。——他并不是不要脸,他也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对不起姜冬沉的事,所以他才没资格。没资格睡在姜冬沉身边,没资格去给他一个平常的拥抱,没资格去若无其事地和他闲谈琐事,更不要说叫他一声哥哥。 可年却升不想,姜冬沉竟是在意的。 姜冬沉轻叹了一口气,目光转回屋顶,语气和缓像再谈论一件平常的小事:“你什么时候在我身上加了一道灵护。” 年却升一怔,咬了咬唇,小声回答道:“在……被带到北河的前一晚。” 姜冬沉许久没有回话,应是在回想那一晚发生的事情,良久才道:“那杯酒,有问题对吗。” 年却升点头:“……嗯。” 姜冬沉鼻息重了一下,似乎是笑了,唇角却不曾勾起,语气倒很平和,听不出生气和别的情绪:“你长进了,竟然还敢算计我。” 年却升不敢说话,低头不语。 姜冬沉又道:“是在我睡下之后吗。” 年却升承认道:“嗯。” 姜冬沉并没有生气,语气却听得出责备:“一个人就一道灵护,你把你的也加给我,你自己怎么办。” 年却升俨然像个怯怯承认错误,战战兢兢,害怕说错了话就要挨打的小孩子,小声道:“我……我留着它也没什么用……有人要杀我,不是一道灵护就挡得了的。何况现在……重塑灵脉以后,我已经有灵护了……” 姜冬沉看向年却升,轻声问道:“你早就知道你将要面临的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对不对。” 年却升咬咬牙,叹气道:“是。” 姜冬沉闭了闭眼:“怪不得。” 怪不得,年却升离开之前再三询问若以后做了什么对不起姜冬沉的事,他会不会怪他。 姜冬沉不再讲话了,两人再一次陷入沉默,年却升怕姜冬沉在生他气,有些拙劣地想要牵出一个话题,便抬起眼道:“你……哥哥,你是怎么发现这道灵护的,这些年你……” 这些年你受过什么很重的伤吗。 姜冬沉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年却升,面无悲喜,语气平淡地提醒道:“我没怎么受过伤,你那一剑被灵护挡了六七成。” 年却升噤声,哑口无言,便再次低下头,又不敢讲话了。 姜冬沉自然知道他在怕什么,心中隐隐有些好笑,想他过了这么些年还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嘴上却什么都不说,不提点他半句,只随口问道:“我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年却升怕他知道自己醒来就已算痊愈,然后就要离开,便轻轻啊了一声,扯谎道:“醒来就不必再吃药了,但是要静养,不能……不能随意走动。” 年却升心虚,没敢抬眼,也不知姜冬沉一眼就将他看穿了。姜冬沉看了年却升一会儿,道:“不能随意走动是吗,知道了。” 年却升暗暗咬着唇,低下眼看着床沿。 姜冬沉叹了口气,问道:“有水吗。” 年却升道:“什么?” 姜冬沉看着屋顶:“我渴了。” “啊……有。”年却升扶着床站起来,跪的太久,脚步一个踉跄,然后逃也似的跑去侧屋,姜冬沉看着他的背影,坐起身来。 . 才烧开的水很烫,杯子也不太干净,年却升洗完杯子又怕那水会烫到姜冬沉,于是又取了一个杯子,将水倒晾至温。端着水走出侧屋的时候,脚步却猛地停住了。 年却升心里咯噔了一声,端着杯子的手险些发颤,看着姜冬沉小声问了一句:“你这是……要走了吗?” 姜冬沉正正着衣冠,闻言看了年却升一眼,十分自然道:“嗯,回家。” 年却升有些慌了:“可我不是说……” “阮阮。” 阮阮应声而来,尾尖向地一指,瞬时生出一扇染着月华的门来。 年却升忽然涌上一阵莫大的委屈,咬着嘴唇,强忍住酸楚,小声地叫道:“哥哥……” 姜冬沉见他这样,垂眼轻叹了口气,又抬头道:“我睡了应该有好几个月,这些天你往家里报过我是否平安吗。” 年却升一怔,愧疚的低下头,懊恼道:“没有。” 姜冬沉道:“那不就是了。” 年却升失望道:“是我的错。” 姜冬沉看了年却升一会儿,忽然向他伸出手。 年却升以为姜冬沉要心软了,顿时抬起头道:“什么?” 可姜冬沉没有,他道:“水。” 年却升眼里的光芒又暗了下去,啊了一声,递过水道:“给。” 是我自作多情了。 姜冬沉也没多看他,接过水一饮而尽,随手将杯子放在桌子上,拍拍衣服下摆道:“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年却升没讲话,姜冬沉叫来阮阮,在它一跃上姜冬沉臂弯之时,年却升忽然叫道:“哥哥!” 姜冬沉脚步一滞,微一侧首道:“怎么。” 年却升低头却犹了豫,终还是道:“你……保重身体。” 姜冬沉面上不露山水,心里却是实实在在地黯然了些许,回头迈进传送门道:“多谢。” 话音刚落,人便跟着不见了。 这屋子瞬间冷落下来,连最后一点人声也没有了。 年却升整个人都如放空了一般,失魂落魄地踱回床上,裹着姜冬沉未散的体温,躺下身闭上了眼。 年却升也很累了,这几个月为了照顾姜冬沉,他白天始终忙这忙那,夜里也不敢有分毫的放松,生怕自己真睡着一会儿姜冬沉会出了什么事。他也是始终忙活操劳,一刻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可姜冬沉还是走了。 走了。年却升自暴自弃地想,他不要我了。 . 姜冬沉抱着阮阮回姜家,一如往常的先去看穆敛。姜冬沉敲门时,穆敛正坐在妆镜台前挽发,铜镜上贴着一支嫣红的干梅,她从镜中望见来人,万分惊喜地回头,叫道:“阿沉!” 姜冬沉行过礼,轻声道:“母亲。” 穆敛匆匆插上最后一支发簪,从椅上起身快步到姜冬沉身边,刚想接过他抱着的阮阮,走近时忽然皱了眉:“阿沉,你身上好大一股药味。” 姜冬沉看了看自己,道:“是吗,最近我一直在吃药的。” 穆敛道:“但是这个味道好像和你平时吃的不一样。” 姜冬沉笑了笑,温下声道:“我现在已经好了。” “好了?”穆敛道,“可那种药见效很慢的。” 姜冬沉道:“见效是很慢,但也有两年了。” 穆敛不想在计较这个,转开话题道:“这才刚到荷月,你怎么回来了?” 姜冬沉仍是笑,温声道:“母亲这就不欢迎我了,再过几日,我的生辰可就到了呀。” 穆敛这些年难得见他笑,于是语调也就放的轻快起来了,微一做出点佯装责怪的语气,笑着道:“怎么越大越像小孩子,小时候尚且不惦记生辰,长大反而倒好好算着。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开心事……”穆敛突然反应过来,“阿沉……你?” 姜冬沉笑得内敛,嗯了一声,低下头道:“我找到他了。” 第76章 我想要你 姜冬沉并没有责怪过年却升半分。 但他不能带年却升一起回来。 姜冬沉心想,现在年却升所谓的“我对不起姜冬沉”“我配不上姜冬沉”“他应该不要我的,若真是不怪我才真是怪了”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正是他们之间的最大症结。年却升有极度的自卑,在这四年的时间里不减反增,姜冬沉不能任他的自卑如野草般疯长下去。所以他要先沉下气来,抛开年却升。 让他自己去想,自己去反省,让他亲自来找姜冬沉,而不是等待姜冬沉的伸手。 若那日姜冬沉带他一起回来,反倒对年却升无利。——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把这样的行为当成是爱,他会以为这是施舍,是怜悯,是他本不该得到却因为姜冬沉看他可怜而“大发慈悲”,这样他就会把自己的姿态摆得更低更谦卑,从而就扼杀了从前那个欢快明俊的年却升,而换来一个一言一行都近乎讨好的卑微之人。 姜冬沉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和年却升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坏了几分。如果还要一味地心疼他,那他们的感情终归会烂透根底。 可如果年却升真就从此一蹶不振了呢?姜冬沉是想过的,可立即又否决。——他相信年却升有洞若观火的能力。只是被一时的阴霾蒙了眼。他那么聪明,有着不露声色的睿智和豁达,给他时间,他就一定能自己走出来。 这个时间,少则几天,多则月年。姜冬沉要等,就仿佛他曾听什么人说过,万事都要慢慢来,浮世万千,何人不是要跨越山高水长去相爱。 要等,等那个欢快明俊的年却升,完完整整地回到姜冬沉身边来。 . 年却升睡了很久,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累了许久的人入睡时一般都应觉得睡得很沉,醒来后便是洗去了泥垢般的清爽。可年却升没有他做了纷杂扰人的梦,梦醒之后,仍然是满身的沉重和疲惫。 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在千欢渡守着物是人非他并不愿,于是他正好衣冠,走到桌边,微一犹豫之后,拿上了剑。 通体银银月白,花纹柔和简洁,这剑过于显眼,只因它是各大家族争夺了太久的白月光。 年却升走出屋门,念了御剑诀。 他心想,自己这个迷途之人,也是时候去拜访一位能为他解疑宽心的“前辈”了。 . 年却升很少御剑,可真若是御了,也是十分分的潇洒平稳。而且是高高地直入云层,动作极快,宛如一只冲入云霄的苍鹰。 破云而落,望去那蔚然深秀之处,正是草木荣荣的凤城山。 年却升收剑入袖,几乎是小跑着踏过弯折的石子路,叩响了面前的门。 开门的自然是安知,看见来人,惊喜交加地问了一句:“年公子?” 年却升点头:“是我。” 安知还未讲话,俦侣也从里面跑出来了,叫了一句:“年公子,你没死?” 年却升微微笑笑,垂眼道:“说来话长。” 安知便叫年却升去屋里坐,年却升对自己的经历也只是一笔带过,反而他与姜冬沉的事,他说的很细也很多。讲完之后,垂头丧气的问道:“这让我该怎么办啊。” 安知皱了皱眉,片刻却笑了,反问道:“你哪里看出来他在怪你了。” 年却升道:“哪里看不出来,他现在都不在千欢渡了。” 安知靠在椅背上,笑着问道:“若真是生你的气,怪你不辞而别,独自赴死,他又何必在这几年里苦苦找你?就此放弃,娶妻生子,岂不是更好?” 年却升不语,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安知温声道:“这几年我联系不上姜公子,但他来我们这儿看望过我们几次。不瞒你说,年公子,他一次比一次消瘦。若不是相思情切,孤身难捱,又怎会如此?他如今只是回了姜家,你就能因这一件事否认他曾为你做过的一切吗?” 年却升道:“你是说他……” “他没有你说的不要你了。”安知道,“他或许是在等你去找他,也或者……他在等你回来。” 年却升不解:“可我不已经回来了。” 安知轻叹了口气,转头问道:“我问你,年公子,自你回来以后,有用过从前的态度对待他一次吗。” 年却升像突然被打通了什么地方一般,猛然抬起头来,哑口无言。 俦侣在一旁笑了一声,叹道:“年公子,当初安知才回来的时候也整天三句话不离一个抱歉,我气得要死,但是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人,是没有再放弃的道理的。” 安知拍拍俦侣的头,年却升闻言,低下头像是在思考,抿着嘴没有讲话。但仿佛,有什么卑微的光环在渐渐褪去,露出一个原本的年却升来。 他悟性是很高的,偶尔被雾霾迷一次眼,但绝没有迷一辈子的道理。 安知看他样子,明白他是懂了。——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迟早要回过神来的。于是安知慢悠悠的饮了一口茶,说道:“你不必太过急着找他,暂且先冷静冷静。太过莽撞,与你与他,都不是好事。” 年却升点头,轻声道:“多谢,我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年却升又问道:“这些年可发生过什么事?我不在的这几年。” 安知很平静地回答道:“年家没有了。” 年却升身形微微一滞,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也十分平静地说道:“意料之中。” 可是还是,没抑制住的,发出了一声叹息。 年却升又道:“是尉迟……白宿,是白宿做的,是不是?” 安知道:“我不曾听闻是谁,只听说年宗主饮毒自尽,他的两个儿子被尉迟家所杀,年侧主与其夫人被刺死在房中,年侧主的两个儿子,全都不知所踪。” 年却升咬了下唇道:“年却清可还活着?” 安知道:“这些年我和俦侣曾去过几次北河,那日尉迟宗主与白宗主险些大打出手,听尉迟家的人说,白宗主包庇亡族余孽。” 年却升皱眉:“尉迟宗主这是何必?” 安知看向年却升道:“白月光逃逸,这件事会归在谁身上,众人皆知。” 年却升略一沉吟:“这件事现在怎么样了。” 安知道:“还在僵持。” “白宿的说法呢?” “年家遗人心性高傲,不愿寄于仇人篱下,自尽而亡。” 年却升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猛地一震,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告诉自己,都是借口。 于是他又道:“那现在如何?” 安知答道:“还僵持着,但还算安生。尉迟宗主要求去白家搜查,白宗主答应了,但三番五次始终一无所获。于是尉迟宗主放下狠话,若见不到年却清或者白月光,便让白家……永无安宁之日。”说完又笑着讽刺,“可见尉迟宗主此人,哪怕与白宗主血缘近如舅甥,也只是因利而和,利尽而散。” 年却升啊了一声,点头道:“是下一个年家又诞生了。” 安知表示认同:“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年却升又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道:“我得走了。” 安知看了他一眼,放下茶杯,也站起身道:“要去找姜公子吗。” 年却升微一摇头:“不,我去趟北河。” 说完又问俦侣道:“你可有风衣或斗篷?让我遮一下年家家服。让人看见,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有些陈年旧账,是该与如今一并算算了。 . 年却升御剑到北河城郊,先去查看了那个有天然结界的山洞。——洞门至炸裂后无人修补,洞口就大剌剌露着。年却升化小赋神术为小人入内查看,那小人是走不出来的。 如今的仙家首位应是尉迟家,可惜他们做事尚且不如年家用心,天然结界不予管理,不知这些年误入了多少因躲避风雨而再走不出的凡人。 说失人心,也只是早晚的事。不出几年,这飞扬跋扈的尉迟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姑且看着。 年却升拉下笠檐,脚步一转,飞快地向正城走去。 如今的白家早已不同往日,扩招弟子后,名誉声望较之于灭族前的白家,不减反增。正门庄严肃穆,守门弟子秩序森严,年却升来时,两名弟子横剑挡在他身前,喝道:“什么人!” 年却升刻意压低了声音,向两名弟子道:“去通报你们宗主,就说他有位朋友前来拜访,叫他出来见我。” 守门弟子见来者不善,气势凛然道:“报上名来!” 年却升笑了一下,向守门弟子道:“寒水。” 弟子进去通传,年却升便抱着手在门外等,不出半柱香白宿便快速走出来,瞧见来人,沉声道:“你还是回来了。” 年却升看了白宿一眼,目光越过白宿肩头又落到他身后那守门弟子身上,漠然道:“是啊,回来了。” 白宿一伸手,挥退了围立左右的弟子,良久,才向年却升道:“你就这样单枪匹马地来报灭族之仇吗。” 年却升低头笑了笑,反问道:“你觉得我是来报灭族之仇?年家罪有应得。何况从前白家也是亡族,两仇相抵,我便当没那回事。——我们私人恩怨我也可以忽略不计,但有两事,我不能就此作罢。” 白宿一抬下巴,示意年却升继续说。 年却升冷眼道:“一为年却清,他待你比待我更像兄长,你却以家破人亡来回报他,我身为其兄,这一事,他不计较,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白宿对这件事本就愧疚,闻言更是不语,年却升道:“年却清现在怎么样。” 一想到年却清,白宿心里就一阵阵内疚和发疼,因而他失了底气,低了低头,小声道:“不太好。” 年却升心里黯然了几分。 接着他道:“有多不好?” 白宿道:“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很瘦,精神也不好,——一开始他并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不这样,现在是了,所以问题就出在你身上了,是吗。” 白宿低下头:“我待他一如往常,可他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 年却升忽然有点心酸,别过眼道:“不考虑是否有其他的外来因素,单就你个人而言,你以为的对他好,难道不就是囚禁吗。” 白宿一怔,没有讲话,年却升便接着道:“平时把他藏在白家,尉迟家打来了再将他藏到更偏更远的地方去?那那个时候你肯定要个尉迟家的人周旋,然后年却清呢,你再从白家找个心腹过去守着他,保护他安全,——但其实更多的是怕他逃走吧。你自己都知道他可能会逃走,便应知他不愿意始终留在你这里受你这种所谓的‘保护’,你累,他不累吗。” 白宿道:“可是如果我不……” “可是如果你不藏着他,他就会受到尉迟家的迫害。你是想说这个吗。我说白了,白宿,你对年却清的好,不过是建立在你个人利益的基础上罢了。你要是真想让他过得比现在好,你倒是带他走啊。你别当白宗主,和他随便找个什么穷乡僻壤过无人知晓的苦日子,缩衣减食也罢,穷困潦倒也罢,他绝对会比现在快乐。可你一开始就没有这样选,因为你放不下。” “你放不下。”年却升道,“你放不下这些年的忍辱负重,放不下你苦心经营得来的一切,所以年却清想要的生活,你永远都给不了。” 内心深处最深层的自私被人平静的揭开,白宿一时间有着罪恶深重的无地自容,他深知自己有愧。在面对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年却升时,竟也羞愧地抬不起头来,低下声道:“是我对不起他。” “你对不起他。”年却升笑得十分嘲讽,“那你现在知道他想要什么了吗。” 白宿沉默了。 年却升嗤笑一声:“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是个聪明人,但在这方面你是个傻子,我也一样。” 姜冬沉想要的也就只是年却升而已,不是他所谓的留下姜冬沉“好好活着”。 白宿沉吟许久,终还是叹息道:“你……算了,说你此行的第二件事吧。” 年却升道:“为了姜冬沉,——我不讲道理一点,他为了我而灵力溃散,近乎沦为凡人,归根结底,还是要怪你。” 白宿轻笑了一下:“你不用不讲道理,这事是怪我。这些年我也听过许多他的事,如此坚贞深情,令人惊叹。” 说完,白宿又道:“所以年公子这两仇,是打算怎么报,——灭口?” 年却升失笑:“你还真是糊涂。——我杀了你,年却清怎么办?我尚且经历过生离死别,何苦在让我弟弟再经历一次?” 白宿道:“那你打算如何。” 年却升道:“北河结界。我在那待过一段时间,清净之处是最能让人静心的。你在那好生冷静冷静,想想年却清到底想要什么,想想你如今的这些做法都是为了什么。再想想如今这场因他而起的纷争,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选择。” 和……伤害。 第77章 衣带渐宽终不悔 年却升还是没去找姜冬沉。 他对白宿说的那一番话,也把自己说醒了。所以他觉得,大家都需要冷静冷静。 要重新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要像姜冬沉所期待的那样,做从前那个欢快明俊的年却升。 直到又过了三两日,年却升算了算日子,终于忍不住了,睁着眼躺到两更,然后就翻身下榻去了姜家。 大约是因为近乡情怯,年却升站在正门前时还是有些犹豫,于是就立了许久也没有动,直到守门弟子发现了站在黑夜里的黑衣人,十分警惕地问道:“什么人在那?” 年却升摘下斗笠,向那守门弟子笑了笑道:“几年不见,这就不认识我了?” 那守门弟子先是一愣,之后反应过来,惊喜交加地剑都掉在地上了,啊了一声叫道:“年公子!你没死啊!” 年却升笑的无奈,挥挥手道:“又活了。你小点声音,我半夜来就是怕惊动你们,明日再通传吧。” 守门弟子把剑捡起来,和同伴一起打开姜家大门,向年却升道:“年公子快进来,四公子已经回来好些天了,我还以为他又没找到你呢。” 年却升没有接话,只谢过,继而快步向姜冬沉的房间走去。一个小弟子便送他一同去了。姜冬沉的房间年却升远远就望见,不禁停了脚步,向那小弟子问道:“这得三更天了吧,你们四公子怎么还点着灯?” 这小弟子是这两年才招来的新门生,年龄尚小,对年却升和姜冬沉的事不甚了解,只回答道:“四公子只要是回来住,便都是整夜整夜地点着灯呀。” 年却升看向那暖色的灯火,透着窗子撒在走廊的地面上,洋洋烛红稳然不动。远远望去,像是尽数的黑暗之中,唯一一点光明一般。 整个姜家,也只有他这一间屋子还点着灯。 年却升心里也跟着一暖,声音随着温柔,向那送他过来的小弟子道了谢,便自己走过去了。 站在门前,那门也是虚掩着的,屋内的灯光从门缝漏出来,漏在走廊的地面上,形成一道橙红的光线。 年却升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然后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又回头小心关上。门外的那一道橙红也便跟着不见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慢慢走向床边,在姜冬沉身边坐了下来。 带着夏夜里独有的潮湿的风,自己久违的年却升的气息。 姜冬沉仿佛仍睡着,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乌发散开,落在枕上和肩上。鼻息也清缓,一只手还握着被角,很乖。 年却升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去搔了搔姜冬沉的眼睫,温声无奈道:“别装了,你没睡。” 姜冬沉便只好睁开眼,眸子里映着床头暖红的灯光,无言。 两个人相望了一会儿,还是姜冬沉先开了口,问道:“你可算知道来找我了?” 年却升垂下眼,微一点头道:“想明白了。” 之后姜冬沉便不再开口了,年却升望了一眼放在床头的灯盏,明知故问道:“为什么在夜里点着灯?” 姜冬沉目不转睛地看着年却升,十分平静道:“就是怕你半夜回来,看我不点灯就以为我睡了,怕打扰我就走。” 年却升一阵心疼,又愧疚,抿了抿嘴低下头,撞进姜冬沉的目光,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脸。 可姜冬沉没让他得逞,侧过身咕噜噜往里滚了两滚,躺到床里面去了。 年却升收了手,失声笑道:“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姜冬沉道:“给你让个地方。” 年却升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是心中有些难以置信,怔怔地望着姜冬沉道:“嗯?” 姜冬沉面上波澜不惊,手却在被里握紧了,淡然反问道:“你不打算明日同我一起去见母亲吗?” 年却升心中一阵巨大的欢喜翻涌上来,面上也在装云淡风轻,弯腰除了鞋子,便起身坐到床上来了。 刚打算拉过被子,就见姜冬沉皱眉道:“不脱衣服就从我床上滚下去。” 年却升笑了,低头嗯了一声,伸手去解下衣服,躺到姜冬沉身边。 这样熟悉的角度去看姜冬沉的脸,年却升只觉飘飘忽忽地,不太真实。 然后他问向姜冬沉:“你真不怪我了?” 姜冬沉道:“我何时怪过你。” 年却升闻言便笑了,心里踏实下来,唤了一声:“哥哥。” 姜冬沉道:“嗯。” 年却升伸手道:“过来让我抱抱好吗?” 姜冬沉便用手支着床挪过来,面对面地躺进年却升怀里,乌发遮住了年却升环来的手,他闭了闭眼,发出一声漫长的鼻息。 仿佛是因为这个久违的拥抱,整个人都安心地放松了。 年却升抱着这四年不见的人,鼻翼间满是他发上清新的皂荚味,心中却有些酸楚,有几分莫名而来的委屈,忍不住眼眶也跟着一热,险些氲出泪来。 姜冬沉也恍恍惚惚的,听着近在耳边的心跳,像是大梦初醒一般,呆呆地问了一句:“你真回来了?” 那声音被闷在怀里,听着也十分委屈,年却升抬手去轻轻抚着姜冬沉的后脑,温声道:“真回来了。” 姜冬沉啊了一声,笑道:“那就好。” 同时心里无奈的想,怎么好好的,又这么矫情了呢。 接着姜冬沉又道:“明日是我生辰。” 年却升道:“是今日,已经过了三更了。” “啊,对。”姜冬沉扬起脸,“我有件东西要送你,今天带你去看。” 年却升道:“难道不是应该我送你生辰礼?” 姜冬沉道:“你人回来就行了。” “……好吧。”年却升道,“那你带我去哪看?” 姜冬沉道:“到时候你去了便知道了。” 实在是好久不见,两个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年却升轻抚着姜冬沉的肩头,有些无奈的叹道:“小别胜新婚这句话是谁说的,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太靠谱?” 姜冬沉道:“你觉得四年是小别吗?” “……不是。” 姜冬沉道:“那不就行了。” 提到这是年却升还是十分内疚,低下声道:“哥哥,你……我那一剑,你真不怪我?” 姜冬沉在他怀里,摇头像蹭蹭撒娇:“以前都说了,只要不是你喜欢上别人,你做什么错事我都不怪你。” 只是有点难过。——姜冬沉本是以为,在年却升回来的时候,会一如往常地冲上来将他抱住,然后高兴的要飞起来一样在他耳边嚷嚷:“哥哥好久不见,我可算回来了,哥哥你想不想我?” 可是没有,他一回来,叫的是:“姜冬沉。” 他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生疏的称呼来唤自己。 姜冬沉一时间有点失落,怕被年却升看出来,于是微微抬了抬身子,想要撑着床坐起来,但奈何被抱的太紧,无果,向年却升道:“灯,熄了吧。” 年却升向后一挥手,整个屋子就暗下来了。一时间伸手不见五指,姜冬沉下意识抓住年却升的手,过了好一会,年却升的脸才从黑暗中现出来。 在世界黑暗的时候,有些话反而更容易说出来。年却升在姜冬沉昏迷的那几个月里,几乎摸得出他瘦了几斤几两,但因为心中有愧,就连他昏睡也不敢说他瘦了多少,只怕那样不妥,事情是因他而起,说这些又过于暧昧。现在他人已经原谅自己了,年却升就小心翼翼地隔着衣料揽住姜冬沉的腰,轻声道:“你这腰真是瘦了一圈,要赶上从前的我了。——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的,都不好好吃饭的吗?” 姜冬沉也知把这些说的太过平淡反而更让他心疼,于是索性摊开,叹了口气道:“我怎么好好吃饭,尤其是灵力溃散以后,吃的药苦的人舌头都木了,吃完药什么都吃不下。再说,每天到处跑的,怎么能不瘦。” 年却升愧疚的话已经说了太多,再说反而惹人不悦,于是他把人抱的紧了,让他贴在自己颈窝锁骨那边,摸摸头道:“是我太傻,也没考虑哥哥的感受就去……哎,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我保证,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姜冬沉笑了笑,微一摇头道:“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外面听过多少我们的事。” 年却升道:“我们的事?……外面传我们的事做什么。” 姜冬沉道:“谁知道这是出于何种心态,其实多还是姑娘,上次我装作行人找几位歌女打听了一下这些故事,她们一群人围上来给我讲,固然版本很多,无一例外是好结局。她们还拉我听她们写的歌,说喜欢听这些故事男子少有,男子大多数以为我们是相互怨恨的,之后补出来一大堆有关于家族争斗什么什么的江湖故事。——我说远了,你可知她们唱了什么歌?” 年却升道:“什么?” 姜冬沉道:“有一首是她们自己写的,我记不太清了。但另一首是词,她们所揣测的我的心境,正中我意。” 年却升一手绕着姜冬沉的一缕黑发,温声道:“是哪一首词?”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衣带渐宽终不悔。 年却升闭上眼,一时间是无限拉长的感动,把一颗心塞的满满,堵的人发不出声来。姜冬沉便自己接道:“是柳永的蝶恋花,我还对她们说,可以去唱一下范成大的车遥遥篇。” 年却升点头道:“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不过并不是待月复,是待年却升。 年却升抱他抱的胳膊有些酸了,却不愿放手,便整个抱着姜冬沉往后仰了仰,后脑被枕下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硌了一下。年却升微一皱眉,疑惑道:“你往枕下放了个什么?” 姜冬沉道:“你自己看。” 姜冬沉床上永远是一条长枕一席被衾,要把枕头掀开,两个人都要起身。于是姜冬沉便先坐了起来,盘着腿靠在墙上,双手乖巧地交握在盘起的腿间,长发丝丝缕缕,散落在肩前肩后,眼睛很亮。 年却升望了他许久,转身去掀开长枕一角,只见那下面是他的黑衣,袖口露在最外面,上面有一条整整齐齐的缝线。层层叠叠的黑衣里面,是他擦拭的十分干净的匕首。 姜冬沉在一边轻声道:“你说过等你好了再把它还你,正好这次你就把它收回去吧。” 话未说完,年却升就握住了他的手,问道:“这一年你一直带着?” 姜冬沉道:“是啊,走到哪都带着。” 年却升抚摸着匕首上青蓝的穗子,眼眸垂下来,隐去了目中的情绪,就仿佛细雨隐在深巷,春燕掠过水面,不着痕迹。——他不想再把这种多的近乎矫情的自责表现出来。可姜冬沉实在足够了解他,啊了一声,问道:“你又心疼了?” 年却升转眼去看他,然后不可否认地,点了点头。 姜冬沉反而笑了,整个人都靠在墙上道:“那你来亲亲我。” 年却升一愣,整个人呆在原地,像看幻象一样看着姜冬沉。姜冬沉见年却升为自己这句话傻在那了,顿时有些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心想这么多年可算是你被我撩的说不出话了吧。姜冬沉觉得别开生面,有点刺激,于是玩心更起,起身拉过年却升的手道:“过来啊,你亲亲我。” 年却升被姜冬沉拉到眼前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调戏了,好笑之余作恶欲又起。待姜冬沉闭上眼后,只在他唇上带着响地亲了一下,亲完就退开了。 姜冬沉有些不满地睁开眼:“就这样了?” 年却升道:“你又没说怎么亲。——怎么亲?” 姜冬沉没讲话。直接抱着年却升的脖子将他搂了过来,照着他柔软的唇就吻了过去。年却升在姜冬沉索吻的时候就隐隐心潮澎湃,此刻见他要强吻自己,更是从心底里兴奋的不行。——但年却升偏不让他得逞,在他过来的时候头一偏,把姜冬沉接在怀里,按住他的后脑道:“哥哥,这么热情?” 姜冬沉被他闷在肩头,非常没面子,有点闷闷不乐的:“这些年我明白了,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应该表达出来。不然万一失去了,在想把从前那些扭捏的隐瞒的表达出来,也就没机会了。……所以我,坦诚一点。” 年却升心中感动,嘴上仍不饶人,调侃道:“从前什么都不说尚且如此,现在想要什么都知道说了,再做那种事,你岂不是要把我吸干?” 姜冬沉脸倏地一红,在年却升肩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小声道:“我这是坦诚一点,不是不知廉耻。” 这些年姜冬沉是十分怀念年却升的拥抱和吻,那种事却没怎么想过。现在被他一提,倒真有点想了。年却升正顺手从他脑后滑下去,顺着脊骨滑到如今他身上唯一还算肉多的地方,问了一句:“那你坦诚的告诉我,想不想要?” 好吧。就算经历了这么多已经成熟了不少,姜冬沉还是那个会为了年却升的一句话而脸红地抬不起头的姜冬沉。闻言脸上便有些热了,放在他肩头的手微微蜷曲起来,小声回绝道:“不要了吧……天亮了我们还要去请安的。都这么多年没……做过了……你又不知道节制,我怕我……” 说到这儿忽然噤声,年却升却不依不饶道:“怕什么?” 得不到回应,姜冬沉羞赧无比,整个脸埋进他颈窝里去。年却升便了然道:“怕下不了床是吗?” 这实在怪不得姜冬沉,当初他们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时候姜冬沉才不过十七岁。修仙之人精力都比常人旺盛,年却升又不知节制,无师自通地乱人章法。初经□□却没表现出半分青涩懵懂,横冲直撞地很是勇猛,来回几次,折腾到大半夜才算结束。所以姜冬沉这个纯洁的雏儿就光荣地……没下得了床。 姜冬沉真觉得自己才说了要坦诚就被他噎的说不出话十分窝囊,赌气地伏在他肩头一句话都不讲了。——抱在一起生气算怎么回事?年却升唤了他几声哥哥都没听见反应,笑着说他并没有什么长进,之后便抬起他的下巴,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伸手揉了揉他的唇就吻上去了。 心心念念多年的唇舌相碰,又甜又软。姜冬沉便顾不上再生气,专心去同他接吻。探过去一小点舌尖,温温热热的,去碰他的虎牙。结果被年却升接过来搅和在一起,姜冬沉躲也躲不开,只好轻喘口气迎上去。再吻着吻着就不知怎么被按到墙上,然后一同下滑到枕上去了。 很平常啊,姜冬沉想,这个夜晚。 就像四年以前,在任何一个无眠之时被压过来的年却升狠狠吻住的,普普通通的晚上。 第78章 母亲 其实这一晚他们并没有怎么睡,重归于好后都有点高兴得忘乎所以,姜冬沉又发誓要硬气一点,说什么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被他吻得受不了就退怯。于是他们吻到后来就跟打架似的,不过最终还是姜冬沉先败下阵来,两人分开之时,还牵出一道好长好长的银丝。 姜冬沉喘了几口气平躺在墙边,摸出枕下一块绢布拭了拭嘴角,接着翻身过去帮年却升也拭过,埋怨道:“接吻如杀人,说的就是你这样的。” 年却升便笑道:“那哥哥可喜欢?” 姜冬沉道:“勉强喜欢罢了。” 没再过几个时辰天便亮了,两人也无睡意,便起身穿衣束发,踏着清晨特有的潮湿阳光出了门去。年却升心觉不太妥当,便问姜冬沉道:“这么早就去请安,你不觉得不太好?” 姜冬沉抬眼笑道:“谁要带你去请安,我自然是先带你去看我送你的那样东西。” 年却升更加不解,望了望路的两边,疑惑道:“什么东西这么神秘,还要去你家祠堂看吗?” 姜冬沉笑但不语,带他进了姜家的祠堂,把年却升领到族谱之前,道:“自己看。” 年却升抬起眼,姜冬沉还是忍不住想要提醒,有些骄傲地往自己名字旁边指了指:“这儿。” 姜冬沉名字旁边,是工工整整用正楷写的三个字,如书生般端庄儒雅,羽扇纶巾,淡淡的风云纷飞卷起,倔强的一顿撇为开头,一气呵成,洒脱的竖笔锵然结尾,一张族谱红底黑字,从上而下地垂下,入眼的确只有站在一起的六个字—— “姜冬沉年却升” 年却升看得怔了,仰着头,目光十分虔诚。过了许久他才喃喃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姜冬沉道:“你刚走的那年,中秋之日。” 年却升越是看得发怔,姜冬沉心中越是忍不住的自豪。就连当初往族谱上题他名字时心情如何沉重都懒得想了,颇有些得意洋洋道:“怎么样,感动吗?” 年却升咽了咽喉咙,良久才答了一句:“哥哥……我可以当着你家列祖列宗的面亲你一口吗。” “……”姜冬沉道,“那还是算了。” . 看过族谱,姜冬沉看起来格外开心,拉过年却升道:“现在有卯时了吧,我觉得昨天见过你的弟子应该都向她们通传过了,现在去请个早安,她们应该都在。” 姜冬沉走的很快,祠堂和穆衣穆敛的住处几乎成一个对角,但他们从那边走过去,愣是走了半柱香都不到。远远望见她们院子的小门,年却升突然停住了脚步,伸手扯住姜冬沉的袖子道:“停停停,哥哥,为什么我有点紧张。你走慢点。” 姜冬沉知道年却升在想什么,——姜冬沉找他这么多年,又是风尘劳顿又是灵力溃散的,穆敛作为母亲,没有不心疼的道理,其实这也并不算什么。若穆敛十分情愿把年却升的名字题在族谱上,那她多半也是不会怨年却升这些年的不辞而别的。……他就是怕穆敛知道那一剑的事,若她真知道了,年却升是做不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和她谈笑风生的。 姜冬沉便安抚的笑了一笑,向年却升道:“你就别操心了,不该说的我什么都没说。——一会儿我先进去,你就站我身后,有什么事我就偷偷告诉你,别的还和以前一样。” 年却升啊了一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其实心里还是紧张得不行。等走到屋门前,姜冬沉先进去叫了一声母亲的时候,年却升真是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当年没在一起就强吻姜冬沉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 这些年穆敛没怎么变,头两年瘦了不少,在和姜冬沉把所有话都说开了以后,气色又渐渐地回来了。声音仍是一如既往地温柔:“阿沉,我叫你嫡母去侧房拿东西了,你先进来。——阿升呢,我听说他昨晚回来了,叫他也进来呀。” 这一声阿升正正击中年却升的心坎,他正恍恍惚惚地没回过神来,忽然袖口被轻轻扯了一下,忙迈进屋去,行礼叫了一声:“姜二夫人。” 穆敛:“啧。” 年却升没听懂这个啧是何用意,只见姜冬沉无奈的扶额,飞快地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年却升恍然大悟,难得的有点脸红,重新行过礼道:“母亲。” 年却升从未用这两个字称呼过人,一时间有点难以言喻的神奇和温情。穆敛听了这一声便笑了,握紧了手中的绢帕,柔声佯怪道:“等你这一声可等了好些年了,你倒好,一上来就姜二夫人。” 年却升脸颊微红,挠了挠头道:“我……没反应过来。” 穆敛并没有再为难年却升,就好像在体谅一个较为腼腆不爱说话的孩子。——虽然年却升与这两个词并不沾边。穆敛语调很轻很平淡,向年却升和姜冬沉十分自然地说道:“你们父亲今日上午出去办事,中午估计不回来吃饭了,所以我们就吃点你们喜欢的。但今晚是要办宴的,阿沉你的生辰,和阿升的‘失而复得’。这样的好事,自然要隆重一点。”说完又忽然想到什么,向侧房那边喊了声,“长姐——” 穆衣听见声音,遥遥应了一声,穆敛又喊道:“你把我枕边,那个玉镯拿过来!” 这玉镯的事姜冬沉是没有给年却升提过的,年却升听的一头雾水,拉着姜冬沉退了半步,在他耳边小声问道:“什么玉镯?” “……”姜冬沉道,“给儿媳的传家宝。” “儿媳?”年却升失声笑道,“我难道不是上门女婿?” 姜冬沉也很无奈,小声道:“那没办法,她对我很是自信。” 说着穆衣就拿东西来了,年却升这次学乖,行礼时便叫了一声母亲,穆衣先是一怔,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对对对,差点忘了。” 趁穆衣转过身去同穆敛说话的空档,姜冬沉又飞快地在年却升耳边说了一句:“但她给你你就拿着。” 年却升笑道:“我当然知道。” 那边穆衣同穆敛吩咐完了,她便退到一旁坐下,穆敛则笑着向年却升招手道:“阿升,过来。” 年却升赶忙上前,穆敛打开放在膝上的一只小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只玉镯来。向年却升笑了笑道:“这本是给姑娘家的东西,我本以为阿沉要娶妻来着,不过这样这很好。男子虽不需戴这个,仪式却少不得。其他我也不知道该给你什么了。所以这玉镯,你也不要嫌弃。” 一回生,二回熟,年却升这会也不拘谨也不生涩了,十分嘴甜道:“这是母亲的心意,自然什么都是好的,却升岂能不收?” 穆敛不知怎么脸一红,歪头看向姜冬沉道:“你该向阿升学学,你向我嘴甜过几次?” 姜冬沉只笑道:“是他不要脸罢了。” 年却升转头:“哼。” 穆敛也是笑,接着拉过年却升的袖子道:“一回来就斗嘴,我还有东西给你,你们先歇歇吧。” 年却升啊了一声,没料到她还有东西给自己。只见穆敛从那小箱子里又取了几件家服,十分郑重地递交给年却升道:“这家服我早就派人做好了,尺寸什么都是阿沉吩咐的,应是很合身的。”说完又从箱中取出一块温玉,一把折扇,也一并递给年却升道,“温润如玉,上善若水。我们家的家训你也已经很熟悉了,你也是姜家人,从此也要谨记于心,你可明白?” 年却升双手接过,庄然道:“却升明白。” 穆敛便笑了,伸手翻了翻年却升手里的一小摞家服道:“年家的家服便不要在穿了。考虑到白衣广袖你可能穿不惯,所以阿沉额外吩咐做了几件黑衣窄袖的。平时你便穿那个。到有什么正式的日子啊宴会啊或非穿郑重衣物不可的场合,再穿那身白色的家服。在我们家不必拘束,除了称呼改一改,别的都还和以前一样。” 年却升看着那几件款式和从前别无二致,只是家纹全都换成了端庄自持的姜家家纹,不免想象到当年的姜冬沉是怎样一丝不苟地吩咐制作家服的相关事宜。一时间心中布满了暖洋洋的绵绵温情,手里轻轻地捏了捏垂下来的衣角,是不软不硬恰到好处的料子,和姜冬沉平时穿的并无区别。着身合体而洒脱,不折不皱,一气呵成。不由得心生感慨,捏紧了那一点衣角,咬了咬下唇。 穆敛见他没有动静,歪头问了一句:“怎么不说话?” 年却升还未开口,姜冬沉便在身后道:“他正感动呢,平时伶牙俐齿的,一感动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 穆敛闻言便笑了,摆了摆手道:“那你们便先回去换衣服吧,我和你们嫡母去准备准备早膳,你们先四处逛逛。许多年不见,该有很多话是一个晚上说不完的。” 两人便应了,刚要告退,穆敛又道:“去看看你们师妹,她问了好多次你们什么时候回来。还有阮阮,这会在后院,应也醒了。” · 接了阮阮,换过衣服,两人便穿过长长的竹径走去门生弟子练早课的校场。姜鹜已长高不少——小孩子嘛,一年一个样,远远望去竟已有了几分亭亭玉立的风姿。年却升险些没认出来,问了姜冬沉一句道:“师妹如今是多大了?” 姜冬沉的目光却始终黏在年却升身上,猝不及防和他目光一撞,忙低下眼,啊了一声:“过了明年阳月……就及笄了。” 年却升不由得感叹:“这样大了啊……” 未下早课,两个人不好过去打扰,便远远的在一边看着。——其实只有年却升在看,当他想问如今这些弟子是否已经开始练习御剑了,忽然笑出声,问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姜冬沉偷看被抓,有点脸红,轻轻摇了摇头,嗫嚅道:“你当真是……非常的……好看。” 是非常的好看,除了见年却升只穿中衣或寝衣,在其他的时候姜冬沉从未见过年却升穿的一身月白。再说往日那都是在夜晚,而真到了阳光底下,效果是十分不一样的。年却升生得很白,眉目间洋溢的是欢快明俊的少年之气。白衣广袖,衣袂纷飞,就仿佛洒满了皎月的叶子要落了,清晖闪着光。 笑起来时,眼睛一弯,明眸皓齿。 年却升很是不要脸,下巴一抬:“我本来就非常的好看。” 年却升说了,姜冬沉的生辰是极重要的日子,所以姜家的白衣,必不可缺。 这会儿散了早课,姜鹜老早就看见两人的身影了,喊了一声四师哥就飞快地跑过来,到了跟前又喊了一声年哥哥,喊完便问道:“你为什么穿我四师哥的衣服?” 年却升道:“这就是我的衣服啊。” 姜鹜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说道:“很好看。” 说完又向姜冬沉道:“四师哥你嘴唇为什么那么红?” 姜冬沉一怔,啊了一声,喃喃道:“风……吹的吧……” 姜鹜没说话,年却升却问道:“是什么风这样厉害。” 姜冬沉飞快地答了一句:“问你自己。”然后便转向姜鹜道,“你年哥哥现在是我们家的人了,以后我时常和他来看你,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姜鹜点点头,然后一本正经地向姜冬沉道:“四师哥,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看了。” 姜冬沉笑道:“我怎么把你当小孩子看了。” 姜鹜理直气壮,向姜冬沉道:“你骗人。”然后又问年却升道,“你以前明明说要让四师哥嫁给你,那为什么是你来我们家,不是四师哥跟你走?” 年却升笑道:“因为我是上门来的。” 姜鹜一点头,然后向年却升招招手道:“年哥哥,我悄悄问你一个问题。” 年却升弯了弯腰,笑着拿手挡住姜冬沉道:“那你来稍稍告诉我,不要让你四师哥听见了。 姜鹜一咬唇,到年却升耳边小声问了一句:“年哥哥,你……是不是亲我四师哥了?” 第79章 故地 年却升不轻不重在姜鹜额上敲了一下,笑着道:“小姑娘懂得到很多。” 姜鹜撇了撇嘴:“我马上就是大姑娘了。” 年却升道:“好吧,你猜对了。但是不能告诉你四师哥我告诉你了,你四师哥脸皮薄,要不好意思的。” 姜鹜点点头,道了句没问题你放心,然后就转身向姜冬沉挥手道:“四师哥,我回去温书啦。” 姜冬沉道:“去吧,记得吃早膳。” 小姑娘应了声便转身跑开了,姜家女子的家服外似风衣内里白纱,看姜鹜远远的跑开,仿佛飞走了一方薄薄雾霭一般。姜冬沉拉拉年却升的衣服道:“她问你什么了?” 年却升摆手:“保密。” · 晚膳之前姜闻道才办事回来。当时年却升和姜冬沉正在穆敛那里陪着她说话,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三人便笑了起来。姜闻道进屋时,三人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年却升和姜冬沉便一同起身行礼道:“父亲。” 姜闻道心想真是好久没有听到这样好的笑声,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问年却升道:“回来了?” 年却升点点头,道:“回来了。” 姜闻道走到穆敛身边坐下,声音很是温和:“回来就好。” 接着姜闻道便执起手旁的茶杯,问穆敛道:“这可是你的杯子?” 穆敛反问道:“不然你觉得阿沉和阿升谁会用粉底白花?” 姜闻道举起茶杯,送到嘴边饮了一口茶。 穆敛手里执着折扇,也没异议,只继续向姜冬沉道:“外面对你们两个的评价如此千奇百怪,所以我很好奇,你听了有什么想法?” 姜冬沉笑了笑:“也没什么吧,这些年在外面,也就这件事还让我觉得有趣的很。” 正说着,阮阮从外面飞快地跑进来了,本想冲向姜冬沉,到跟前忽然犹豫,脚步一转窜到了年却升怀里。不等年却升反应过来,阮阮打了个滚就又跳下去了,沾了年却升一身的草屑。 “……”年却升问阮阮道,“你这是在表达对我的不满吗。” 阮阮心想你想多了,不过是刚才在院子里扑鸟,鸟飞进花丛里,阮阮也就跟着进去,谁知那鸟不躲不退反而咋呼着翅膀朝阮阮撞了过去。吓得它往后一退,这一退不偏不倚,便栽在了草叶堆里,沾了一身的灰尘草屑。 神猫固然也是好洁,总没有脏兮兮的道理,这屋子里一众人也就年却升还好欺负点,所以阮阮就奔着他去了。 身上不脏了以后心情愉快,一转眼看见姜闻道也在,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卖乖,跃到姜闻道怀里,十分惬意地合上眼。 之后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给膝上的一只毛绒绒的小东西顺毛,画面可爱得很。 用过晚饭后天已全黑,年却升和姜冬沉酒足饭饱出来散心,走着走着便到从前年家与姜家的交界处,年却升停了脚步,向姜冬沉道:“进去看看?” 姜冬沉看他神色如常,微一点头,同他一起去了这物是人非的故地。 苍凉固然苍凉,但在这样的日子里谁也不想破坏情绪。故地重游,反而有一种重温他人旧梦的无谓和洒脱。仿佛这一切他们都不曾经历过,都发生在别人身上。 年却升神情语气都是淡淡的,悄悄伸手去拉住了姜冬沉的手,一边与他十指交扣一边分散他注意力道:“当年年家灭族,哥哥来看过吗?” 其实年却升很喜欢就这样平平常常地牵着他的手的感觉,像这世上的任何一对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女。哪怕他们同为男子也没什么不妥,用简单的方式去表达喜欢,正是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 姜冬沉现在也不怕被人看见了,更何况四下也是空无一人,两人就大喇喇地牵着手,往年家遗址的深处走去。 姜冬沉道:“看了啊,但没敢去里面,就在这儿看的,也没见到什么。” 年却升道:“方才在宴上,你母亲还说你这些年很冷漠。” 姜冬沉道:“你再说一遍?” 年却升赶忙改口:“我们母亲。” 姜冬沉警告地看他一眼,然后垂下眼道:“所有人都说我那时候很冷漠,其实我自己感觉不出来,但小消沉是有的,毕竟那几年,真的没有什么事值得我开心的。” 年却升一点头,自然而然地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年家清尸的时候,你来过吗?” 姜冬沉倒笑了,扬起脸看他:“我真的是把年家翻了个遍,没找到你自己都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还难过。——幸好我是没找到你,要不然我自己都保不齐我会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年却升笑了:“怎么,哥哥你要抱着我的尸体过日子吗?” 姜冬沉道:“说不定我真会那么做,——这事要是传出去,外面那些歌女们估计要有新的唱辞了。” 年却升歪头道:“你这么喜欢那些唱词吗?我吃醋了。” 姜冬沉笑道:“吃什么吃,你是醋精吗。——也不算特别喜欢吧,关键是在那几年里,她们对我们的事还抱有希望,有美好的愿景。与我而言,是一种很大的慰藉。那年我路过一处歌楼,问了问那些女子为何如此相信年却升和姜冬沉会再相逢,她们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说两个男子走到一起本就不易,若再不得善终,那未免也太残忍了吧。” 年却升没有讲话,姜冬沉便接着道:“怎么说呢,那时候我自己都要绝望了,但她们都还在相信与她们陌不相识的两个人会走到白首,我也没有理由放弃。” 自年却升回来之后,负面的情绪已经表现了太多了,他不想再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话,姜冬沉不喜欢听。于是他便抱了抱姜冬沉,然后一歪头笑道:“你当然不应该放弃,我也始终没有放弃啊。——哥哥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姜冬沉驻足,迎着月光静静地打量他的年却升。本是没注意的,经他这么一提,果真是长高了些的,他都快要高过自己一头了。姜冬沉忽然有一点小小的不服气,抿了抿嘴道:“明明我才是哥哥,为什么我没有长高?” 年却升说他可真是非常可爱,一个食指弹在姜冬沉额角,温声道:“你不用长高,接吻我低头。” 姜冬沉心想这是什么逻辑,扬起脸问道:“这和接吻有什么关系?” 然而年却升还有更不合逻辑的,狗嘴吐不出象牙道:“你矮一点我好欺负你,要是你比我还高,我以后还怎么占你便宜?” 我以后还怎么上你? 姜冬沉失声笑了,抬手扇在他后脑上,佯怪道:“都是我们家的人了,还占我便宜,做梦吧你。” “我做梦?”年却升反问一句,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就将他往偏僻深幽的地方带,一转眼望见自己从前住的那小荒园子,随手指了一下,问道:“那个地方哥哥去过吗。” 姜冬沉没来由的一阵慌,面上死撑着故作无谓,啊了一声道:“来年家寻你的时候进去看过,怎么?” 年却升拉着他就走,扔下一句:“那就那儿吧。” 姜冬沉一惊,甩他手没甩开,追问道:“干什么?” 年却升道:“干|你。” 姜冬沉说什么也不肯跟他走了,甩开她的手就往回跑,可惜三两步就被年却升抓回来一把拦腰抱起,年却升笑着说了一句:“你是跑不掉的啦。” 姜冬沉心想我真是个小可怜儿,把头埋进年却升怀里,服软道:“我错了。” 年却升笑了,低头在姜冬沉耳后亲了一口,问道:“你不是说要坦诚一点,嗯?” 姜冬沉没讲话。 年却升叹口气:“果然还是没长进的,小朋友。” 姜冬沉一时间有些羞赧,又不准备就此服输,非要和自己较劲一般地咬了咬牙,看向他的眼,石破天惊地爆出一句:“干我可以,这儿不行。” 年却升先是面露了一分惊讶,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以后便咧开嘴笑了起来,先是无声地笑,之后慢慢地笑出声音。姜冬沉正被他横抱着,听见不远处紧贴着的胸腔发出的颤动和响音。 那身体里住的是一个生龙活虎的生命,有他爱的灵魂,他也曾走过鬼门关,如今却还能在这里,抱着自己在月华中停不住地笑。 多么神奇。 何其有幸。 年却升笑够了,低下头在姜冬沉脸上又是带着响儿的一大口,然后往姜家的方向偏了偏头,问道:“那我们回家去?” 姜冬沉摇头:“回千欢渡。” 年却升温声道:“可是我昨夜才回来,今日我们就走,母亲会不会不开心?” 姜冬沉撇了撇嘴:“那你便忍着罢。” 年却升笑着叹道:“你这样可是让我很难选择。——那么今天晚上我们回千欢渡,和母亲说一声,我们常常回来看她,好不好?” 姜冬沉点头说好,然后拍了拍年却升的手臂,道:“放我下来,我们去看看鲤鱼池。” 年却升应声松开手,姜冬沉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拉过年却升的袖子:“走吧。” · 年家被灭以后,姜闻道不愿看着年家的遗址一片狼藉,于是向尉迟家和林家下了通告,叫他们来清理现场,不要惹了姜家安宁。 但其实,所有的清理工作,几乎还是由姜家完成的。 就比如面前的鲤鱼池,姜闻道请人抽干了池中的血水,重新放了清水进去,还添了几尾与从前无异的鱼。将整个荒废的年家家府当花园一样养着,许多年过去了,从前添进鲤鱼池的几尾鱼,如今已不断的繁衍生息。一眼望去,仍是一如当年的红波粼粼。 年年岁岁,花也相似。 只是早已物是人非了。 鲤鱼池边的绵绵草地上有一棵生得歪斜的树,树枝粗壮地延展开来,很多年前,年风临曾在这扎过一个秋千。 那秋千如今还在那,年风临本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常来这儿玩的,可那两个儿子从小就只会读书习武。对自己严苛,对父亲疏离,几乎冷漠的不尽人意。年却清到喜欢荡秋千,起初始终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孩儿不情不愿地为他推摇,那小孩子便是年却升。后来他不再过来了,他开始无穷无尽地禁闭罚跪和养伤。那人便换成了尉迟宿。 时过境迁,不知不觉中,已是十几年过去了。 一个鼎盛一时的偌大家族,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渐渐平息之时,似乎也渐渐隐灭了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终是抵不过光阴荏苒。 姜冬沉忍不住想看年却升,可他神色淡然而平静,是年年岁岁沉淀下来的处变不惊。——早就已经不是会为了一点小事就无助委屈的孩子了,知道了不再回忆过去的痛苦往事,抹去一份无处安放的阴霾,回忆里的欢快愉悦之事反而如此鲜明。年却升笑了笑,指着鲤鱼池上的石板桥道:“哥哥,有一句词我想用来形容一下我第一次见你。但它可能不太恰当,因为那是星神形容璇月用的。” 姜冬沉道:“那句?”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姜冬沉笑道:“那是形容女子的,你可活着吧。” 年却升哼了一声:“我词穷,可我在夸你呢。” 姜冬沉没有计较,十分纵容的点头道:“好——” 年却升和姜冬沉一同登上石板桥,倚在栏杆时年却升伸手揽住了姜冬沉的腰。姜冬沉没像从前那般躲闪,而是任他揽着,自己还往他怀里靠了靠。转过头问道:“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安定下来了,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年却升道:“先和我去一趟天上,我把白月光交给星神。星神说待我身心都平静了,白月光才能安稳,璇月才能从那里面走出来。” 姜冬沉抬起脸,有些惊喜地问道:“我也可以去吗?” 他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带满了淡淡月华和许多明亮的笑意,年却升低头吻了吻他的侧脸:“当然可以。” 姜冬沉笑了,脸有一点微微的红,轻声道:“这些年我也算去过很多地方,可天上我还是没去过呢。” 年却升道:“所以我的打算,是等从天上回来之后,先回千欢渡住几天,然后我陪你,把你独自走过的路都走一遍。” 姜冬沉使劲点头:“那就这么定了。” 哎呦,不行。 真他妈可爱。 四处看一眼。 月黑风高。 嘿嘿嘿。 年却升抿了抿嘴,歪头道:“哥哥。” 姜冬沉嗯了一声,看向年却升的眼睛。 年却升道:“以前我想我总要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亲亲你。——哥哥,闭眼。” 第80章 南风 第二天早上醒来神清气爽,两人偷了个大懒,起床时都已经日上三竿了,年却升先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后转头问正在揉眼的姜冬沉:“还好吗哥哥。” 姜冬沉也坐起来,微笑时是贪欢餍足后的慵懒,洋洋散散地又靠在年却升身上,温声道:“我当然好啊,又不是小孩子了——是不是进步很大?” 年却升点头,十分配合道:“嗯,是,哥哥真棒。” 姜冬沉以为他敷衍,很认真的同他申辩:“本就是的,我那时候就是年龄太小了,你又太那什么,不能怪我——你去做饭去,我饿了。” 年却升在这时候很是任劳任怨的,姜冬沉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听姜冬沉下了指令,应声就起身穿衣束发去了。——这次穿的是黑衣窄袖。白衣广袖那件,昨晚弄脏了。 义正言辞地说什么重温往日□□这种十分正式而庄重的事,一定要穿的正式点才是。所以就算连做了几个回合,衣服也一直堪堪挂在身上。 姜冬沉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阮阮跑来一屁股坐在姜冬沉身旁,一脸好奇地用爪子轻轻戳着姜冬沉手臂上的吻痕。并没有锁骨上的那般鲜艳,但是也是十分的暧昧惹人。戳完吻痕又去戳腕骨上的牙印,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见了,但阮阮每次都好奇。:这东西到底是年却升怎么弄出来的? 然而不得而知,姜冬沉伸手捏了捏他的小爪子,把阮阮晾在一边,自己穿衣服束发去了。 才穿束完毕,年却升还在侧屋里忙碌,忽然听得有人敲门。姜冬沉有些疑惑什么人会在这时找他们,他开开门,入眼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稍矮于姜冬沉一点。姜冬沉大约猜出了来人是谁,试探着问了一句:“星汐上仙?” 星汐微一点头,略加赞许地道了一句:“还是你懂礼貌,叫年却升那个死小子滚出来。” “……”姜冬沉可算是体会到年却升那一句,“虽然他真的比我大很多但是我真不想用对长辈的语气和他讲话”是哪来的了。 姜冬沉向侧屋叫了一声:“阿升,星汐找你。” 年却升在侧屋里应了一声:“叫他进来等,我抽不开身。” 星汐听了这句话就炸了,进屋指着年却升道:“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怎么和我人间仙子说话呢。” “……”年却升抬手用袖子抹了额头上的汗,回过头对张弓拔弩的星汐道:“您先坐在一边等等,有什么事等我做完饭再商量好吗星爷爷?” 星汐哼了一声:“我饶你这次。” 姜冬沉有些啼笑皆非,留在正屋不知和星汐说些什么,去侧屋给年却升帮忙又有些不太礼貌。咬了下唇,挤出一句:“要喝茶吗?” 星汐摆手:“不用了,多谢。” 姜冬沉哦了一声,转头回去继续逗猫,星汐回头看了姜冬沉一眼,问道:“没事了,你们两个?” 姜冬沉点头,向星汐微微笑道:“都在好起来。这些年,年却升多亏有你照顾,我代他谢过了。” 星汐摆摆手便是无妨,接着随口道:“那小子要是有你一半的觉悟就行了,他反正是从来没正经谢过我。” 年却升这时端着饭菜出来了,汤汤菜菜地摆了一桌,问了问星汐道:“一起吃点吗?” 星汐拒绝道:“自己吃吧,不饿。” 年却升呵了一声:“知道你不吃,我也就问问。” 星汐也懒得和年却升计较了,撇撇嘴嫌弃道:“这才什么时辰,你们这就吃中午饭了?” 年却升拉开椅子坐在姜冬沉身边,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向星汐道:“不是,刚醒。” 星汐抬起眼:“刚醒?那你们两个可真是能……” 睡字还没出口,星汐忽然看见姜冬沉伸手拿筷子时不小心露出的腕骨上的咬痕。一时间哑口无言,低下头道:“算了,算我多管闲事,不好意思。” 年却升不禁笑了,放下筷子道:“不耽误你时间了,有什么事你说吧。” 星汐道:“也没什么,就是看你哪天有空,去天上送一下白月光,不过现在看来你很有空,那就明天吧。” 年却升点头道:“嗯,好。” 星汐欲言又止,啧了一声,终还是挥了挥手,扶着膝站起身道:“算了,走了。” 年却升和姜冬沉也起身去送他,年却升见他没有要回断崖那个房子的意思,便问了一句:“这时候不回你那个房子,是要去找你那位朋友吗?” 星汐啊了一声:“那事儿精在镇上等我呢。” 年却升微一点头,关心了一句:“慢走。” 星汐应了一声我知道了,临瞬移前还半开玩笑地给年却升扔下一句:“你很勇猛。” 年却升莫名其妙,姜冬沉却好像懂了,不动声色地紧了紧衣领,拉住年却升道:“回去吃饭了。” 年却升点头,姜冬沉便一边迈进门槛一边道:“星汐这人倒是有趣,来自天灵圣地,性子却野的不行。” 年却升无奈地叹道:“其实星汐这人脾气是很大的,没什么心眼喜怒哀乐全放在脸上了。可能是因为我和哥哥这样温和的人待久了,我刚醒的那一年,面对他那样的脾气很是不习惯。——也不知道他那位朋友是何方高人,能把星汐都制服了。” 姜冬沉没说话,仿佛是在认真地回想什么事情,过了会儿抿了抿唇道:“我们从前是见过星汐的。” 年却升歪头:“嗯?” 这时两人正撩起衣服坐回椅子上,姜冬沉回想地十分认真,险些把面前的汤碗碰翻了。年却升把碗往前推了推,回头见姜冬沉仍在思考着,微抿着唇,好看的眉轻蹙着,神情一丝不苟,反倒正经的可爱。过了会儿他仿佛恍然大悟,云破月来花弄影一般笑了起来,向年却升道:“阿升,我想起来了。” 年却升觉得有趣,正单手托腮噙笑望他:“嗯,想起什么来了?” 姜冬沉道:“原城的外城啊,送花神那日,我们去原城找落花弓,他就坐在一个板车上,很是老成的那个孩子。” 这下年却升也想起来了:“那个说什么再好看的花到万紫千红之中也就黯淡了,那个?” 姜冬沉点头:“对。” 由此展开了一系列的回忆,年却升搅着碗里的粥,他往里面煮了几块苹果,这会儿夹起一块煮的晶莹剔透的果肉,放在姜冬沉碗里,一边说道:“那这么说,他还真是什么时候都在跟着我们啊。” 姜冬沉看向年却升,认真道:“其实你应该好好谢谢他的,他默默帮了我们那样多,或许若不是后来你出了事,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露面来暴露身份。” 年却升笑了,温声向姜冬沉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该报他的恩。星汐帮我们的不只是什么忙而已,他是一次又一次地救我的命。如何去还?这样的人情,是还不完的。再说,他是上仙,也未必看得上我的回报。这样于他于我,反而是一种负担。所以还不完的,干脆不还。哥哥你想,你也知道若不是我出事他或许永不会出面,这就足以说明,他不需要我的人情。” 姜冬沉想了想,点头道:“也有道理。” 年却升道:“对吧。哥哥你看,这正如我们对安知和俦侣,莫种意义上我们对他们也是恩义深重,但我们对他们而言,是朋友远大于恩人。但是这样很好,安知此人十分善于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且心思缜密,知道哪种相处方式是更好的。但俦侣就不太行,他涉世未深,也不算聪明过人。起初安知尚未恢复记忆的时候,多是由他来和我们打交道。俦侣报恩的成分就太重了,所以我们才时常觉得不自在,对吗?” 姜冬沉认同道:“对。” 年却升便笑了,用筷尾碰碰他的筷尾:“快吃饭,要凉了。” 吃着吃着姜冬沉又想起一事,转头向年却升道:“等我们从天上回来去原城看看好吗。” 年却升想起原慈的事,微一皱眉,不开心道:“去原城干什么。” 姜冬沉笑了,伸手去舒展他的眉心,解释道:“毕竟那日情急就把原慈送走了,之后我小半年没再露面,她肯定要自责,最起码要去报个平安,让她知道我并没有事啊。” 年却升转回身,闷头吃饭道:“不去。” 从前是年却升哄姜冬沉去原城,姜冬沉怎么也不肯去,如今正好反了一反。姜冬沉体会到年却升当时有多无奈了,只好过去哄道:“别这样啊,你吃醋了?” 年却升闷声道:“没。” 姜冬沉啼笑皆非,温声笑道:“听不听我说?” 年却升看了姜冬沉一眼,闷闷不乐道:“哥哥说吧。” 姜冬沉道:“这些年我为人处世是十分冷淡的,之前一直是一个人四处走,只带着阮阮。冠礼前一个月在外面偶遇原慈原忘原蝶,其实那时候我就和原蝶多说了两句,她叫我有空去原城找她玩。她对我们的事也是一直都心有愿景的,我心生感激,也就应了。但冠礼之后我灵力溃散有点严重,在家里修养了近一年。我要信守承诺的。再出去以后先去拜访了原忘和原蝶,又去枕梦山见了抚花。见过我就走了,没有去看原慈的,阮阮可以给我作证。” 年却升当然相信他,可心里藏不住气,哼声道:“那就是原慈死皮赖脸的跟着哥哥了。” “……”姜冬沉无奈笑道,“死皮赖脸这个词……算了,也可以这样说。她是一直跟着我,我赶也赶不走,而且我一直对她冷漠的不行。我是想把态度放绝了,让她自己想通离开我,不过她一直都没有放弃。你回来那日,起初我并没有看到你,原慈许是见了,一时被情爱和妒意冲昏头脑,才让我帮她正发簪。以至于后来出了这些事。她本性并不坏,若是换成你对我,就能保证你不会因为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吗?所以她若以为自己害了我,定是万分自责,肝肠寸断,可对?” 年却升没有讲话,但姜冬沉看得出来,他是接受了这些说法的。于是姜冬沉便接着道:“你也是自以为伤了我,一位男子尚且悲痛至此,她不过一介女辈,定也免不了为情所困。再说,我们此行正好也和她说清楚,让她不要再执着于我了,好不好?” 年却升看上去仍是不情不愿,心里却让了许多步,小声嘟哝了一句:“我不过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罢了。” 姜冬沉便笑了:“听话。再说这些年,原蝶也一直念你。” 年却升好吧好吧,一边夹菜给他一边道:“食不言寝不语是谁说的,哥哥快点吃饭,我炒了这么多菜呢。” 姜冬沉没忍住取笑了一句:“现在知道食不言寝不语了,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可是话多的不行。” 年却升神色如常,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姜冬沉领口:“你可以不说话,我不行,忍不住。” 姜冬沉是瘦了许多许多,年却升便一股脑地给他夹菜添粥。姜冬沉说够了够了,然后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忍不住?” 年却升忽然别开目光笑了,之后又面色平静地回头继续吃饭,像是不经意地,随口答了那么一句:“哥哥可以不说话,我不行,我得多夸夸你。” 第81章 天上人间 那日傍晚星汐又来了一次,告诉年却升第二日早晨辰时就动身,御着白月光去便是。然后交代了一下大概方位,并说星汐不能同他们一起进去,他要先走一步,到时候在星神殿等他。 年却升表示明白,当时姜冬沉在侧屋烧水,便由年却升送星汐出去。这一次星汐终于不想再坐视不管了,义正言辞地向年却升道:“我知道你说你在上并非诓我,而且你的勇猛我已经了解了,麻烦你明天去见我们星神大人的时候把他手腕上脖子上锁骨上的某种痕迹都遮一遮好吗算我求求你的。” 年却升失声笑道:“好好好行行行,我没注意到他露出来了。” “没注意到?”星汐无比震惊,“你他妈心真不是一般的大。” 年却升权当这是在赞美,摆摆手道:“普普通通吧。” 星汐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和这个衣冠禽兽的登徒子有过多计较,道一句滚吧便没了踪影。 所以第二日早上,年却升就把姜冬沉的领口收得很紧,顺便给他加了个护腕。姜冬沉差点没被他勒死,摸着衣领抱怨道:“你知道这是夏天吗。” 年却升只是笑了笑:“夏天不知道,但是这大好的春光可不能让别人看见了。” 姜冬沉撇了撇嘴,低着眼说道:“我有点紧张,除了安知我还没见过别的神。” 说完他又特别强调了一下:“尤其是上神。” 年却升也没见过,年却升也紧张,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就想在姜冬沉面前装的波澜不惊,十分淡定道:“跟着我就是了,宽心。” 姜冬沉最能看透年却升的小心思,啊了一声,笑了。 接着他们御剑升空,天上境地只有神力之人才可准入,白月光有神灵之力,年却升和姜冬沉站在同一把剑上,也是可以获准入内的。当然,星汐和守卫也早就打好招呼了。 这一过程瑰丽而奇妙,白月光悠悠入空,仿佛上穷碧落。置世间日月山川之钟灵毓秀于身底,潇潇水渐迷离,面前如浮光跃金之晚照江波影。才知闲云潭影日悠悠所谓何景。高处不胜寒,也是真的。 年却升回头问姜冬沉:“哥哥,冷吗?” 半空中的风其实很大,姜冬沉的衣袂同乌发一同纷飞,他正呆呆地看着沿途美景,为自然之造化风致心生惊叹,忽然听得年却升呼唤,转过头来,答了一句:“不冷啊。” 年却升抿了抿嘴,拉过姜冬沉的手道:“那我有点冷,你抱抱我吧。” 姜冬沉心想你这是要占我便宜吧,但又顾及到年却升是真的怕冷,又或许这高空之寒勾起了他有关于往事的不好回忆,也便没反对,伸手将他从后面抱住了,还有些懒洋洋地,侧脸靠在他肩头上。 瘦骨如山,体温温暖,整个抱住后有心满意足的安全感。人一这样了无牵挂地踏实下来,神智就飘飘忽忽地,想要沉睡。 不过姜冬沉自然是不会睡的,他始终打量着周遭神幻绮丽的景色,目不转睛的,像一只对万事万物都好奇的猫。 而真正的猫却已熟悉了这样的景色,阮阮趴在姜冬沉袖子里,打呼正打得香。 忽而远处的天边亮起了一抹暖色的瑰红,透着层层云缝晶莹地发散开来,仿佛日出江面,薄雾浓浓,透尽光辉。大片的光源隔着千百里映到姜冬沉眼中,汇成一个炽亮的小点来。姜冬沉就那样抱着年却升,一手搂得更紧,一手从背后遥遥指去,在年却升耳边笑道:“阿升,好看。” 笑意泠然,传进年却升耳朵里,一时间唤起人内心柔软。春光乍泄,满城花开。年却升顾不上考虑字句,只怔怔地点头:“好看。” 不需要许多华丽的词汇啊,这样漂亮的景色让我心里欢喜得很,所以我只由衷的赞叹它一句好看——好看得很,好看的不行,这也太好看了吧!是发自内心的,不尚雕琢的,对这奇幻瑰丽的自然风光,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绕过千千万万华丽的言语,正中人心意。 就如那日年却升头一回穿了白衣,是笑得明眸皓齿也好,是回眸望他时温情万千也好,都不需出口赞美。一句好看可以代表千千万万,过分的雕琢反而显得苍白冷淡。正中年却升心怀的正是姜冬沉看他看得两眼发直时,呆呆愣愣地喃喃出一句:“你当真是……非常的……好看。” 年却升忽然有话想说,也许是被这样的风景和心情感染了,回头向正看云看得出神的姜冬沉道了一句:“哥哥,我真是非常非常的喜欢你。” 姜冬沉看了他一眼,飞快地抬手在他发顶呼噜了一下,笑道:“我也是。”——然后他又道,“我也喜欢你。” 他们从未,认认真真地,向彼此说过一句喜欢。 或许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也或许是因为觉得两个男人在一起说什么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过于矫情。总之现在一并都不重要了,两个男人又怎么样?他们一样是相爱的两个人,他们走到一起再走到最后要比寻常男女艰难千倍万倍。他们一样可以沉溺爱河,一样可以牵手拥抱缠绵亲吻,一样拥有表达喜欢的能力。 一样值得尊敬。 · 从人间入天上的过程十分漫长,等他们终于落到星神殿门口时,已到正午之时了。 姜冬沉收回四处打量的目光,正了颜色,随后同年却升一起步入正殿。星神正坐在尽头的主位,看上去也是风华正茂,年纪很轻,放在人间大约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神情很是温和。星汐在他身边站着,没什么规矩,实在是因为先前殿里只有他们两人,过会再来两个也没什么所谓。于是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在柱上靠着,问了一句:“来了?” 年却升点头回应,和姜冬沉一起行礼道:“星神大人,星汐上仙。” 星汐心里想:哦呦。 还挺像个人。 竹洪摆摆手,温和笑道:“不必多礼。” 年却升收手回去,站在静静沉默的姜冬沉身边,忽然想起临行前告诉姜冬沉让他只跟着自己不用发什么言,不由得苦了苦脸,心说一句哦豁完蛋,我也不知道和星神说什么。 竹洪大约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容易让人心生敬畏,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星汐一样不要脸,于是始终和颜悦色,温着声向年却升道:“这些年璇月给你添麻烦了。” 年却升赶忙摇头:“不,不会。给我添麻烦的是白月光,并不是璇月上仙。” 竹洪闻言,低头笑了一笑:“对,并非出于璇月本意。——多谢你体谅,我本以为你会把璇月和白月光归为同一人事,是我错怪你了。” 这时星汐终于看不下去了,向竹洪小声道:“大人,你这样正经地和年却升说话,他一句也接不出来。” 竹洪啊了一声,抱歉道:“我疏忽了。”然后十分随和地看向年却升,问道,“我听说白月光反噬使你身体受了很大的影响,现在可好些了吗?” 年却升点头,十分真诚道:“多谢有星汐上仙悉心照顾,如今已经无恙了。” 星汐闻言嘴上是十分不屑,哼了一声:“谁稀罕你谢了。”说着别开目光去,脸上的笑却没藏住。 竹洪见状无奈地笑道:“你何时才能坦诚一点,明知藏不住,还硬是要藏。” 这样一经说笑,气氛逐渐和缓了不少,竹洪不再取笑星汐,回头问年却升道:“有空你们还是可以到天上来玩,当初璇月附灵时选择了你,与我们而言也是一种缘分。何况我也算看了你许多年,在我心里,也是把你当半个儿子来看的。” “……”年却升忽然有点无语,没什么礼数地回了一句道,“怎么都这样占我便宜……星汐成天想要当我爷爷。” 竹洪闻言便笑了,面向星汐道:“还有这回事,辈分都骑到我上面去了。” 星汐瞪了年却升一眼,向竹洪道:“没,我就开开玩笑——大人你信他还是信我。” 竹洪道:“我不信你,你从小就鬼精鬼精的满肚子坏招儿。” 星汐解释:“我……”又叹了口气,“算了,就这么着吧。” 竹洪笑了笑,知他一时小性子不必理会,回头继续向年却升道:“从前我曾有意渡你成神,但此事终究不是我一人决定便可皆大欢喜,所以我还要问过你的意思。——你觉得如何?” 年却升一怔:“我吗?”然后又赶紧摆手,“不不不,渡人成神哪有那么容易。” 姜冬沉闻言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看了年却升一眼,却一言都没有出。竹洪这时便解释道:“渡人成神自是不易,但你根骨心智都是上佳,未尝不可。” 年却升还是摆手:“还是算了。” 说完又笑望了姜冬沉一眼,有点莫名温柔道”“家有爱妻,不忍离去。” ……谁能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句,星汐在旁边一阵咳,姜冬沉也有点不好意思,觉得在星神面前这么儿女情长有点羞人,不小心双颊便微微红了。竹洪倒没怎么意外,甚至十分欣赏地望了年却升一眼,仿佛是在认同他不为权势而抛弃所爱,实在忠渝可嘉。温下声道:“我若赌神,总没有只渡你一个的道理。” 年却升和姜冬沉飞快地对视了一眼,这一眼千言万语未言已尽,年却升向竹洪道:“多谢星神大人好意,我二人心领了,只是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我志不在此。——成神固然长命百岁永葆青春,但是只怕逃过死别逃不过生离,若是分离两地长久不能相见,如同牛郎织女却还不能双双赴死黄泉再见,这未免也……太痛苦了吧。” 竹洪没有言语,年却升又歪头笑了笑道:“何况我们本就是凡人,亦有父母在上,兄妹左右,若两身成神,百年后容貌无别,却看着亲人朋友相继离世,我只怕我们都会接受不了,而终落得孤独。——而且,从前我答应过要与他白头偕老。” “是。”竹洪有点动容,“你说的很对。” 年却升笑笑,拱手谢礼道:“星神大人劳心挂念,以及这么多年的关怀照顾,我们二人在此,便一并谢过了。” 竹洪自然是温言笑说无妨,随之向年却升搁置在面前阵法中的白月光招手柔声道:“璇儿,到我这里来。” 这一会儿璇月已重新适应了星神殿中的源源神力。应声,白月光周身焕发出一方淡淡的洁白月色,年却升同姜冬沉向后退了半步,只见一位白衣女子从皎皎明月中缓缓现出身来。 黑发垂腰,月莲怀袖。回过身来向年却升和姜冬沉微一欠身颔首表示谢意。淡淡远山娥眉,双眸温亮如月,肤白胜雪,唇红如桃色。礼过便转身,亭亭漫步一身轻纱烟云琐碎,行至竹洪身前,微一咬唇,小声道:“大人,妾身让你久等了。”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千回百转,终再相逢。 阮阮从姜冬沉袖子里钻出来,飞快地跑到璇月身前,脚步却一滞,像是近乡情怯一般,小小地喵了一声。 璇月却笑了,向它伸出双臂,轻轻唤了一声:“阮阮。” 阮阮不再迟疑,纵身跃进璇月的臂弯,极委屈地小声喵了许久,仿佛在倾诉着什么艰难想念,璇月便十分温柔地摸摸它的头,安慰道:“我回来了,回来了。” 年却升不合时宜地心想:“我可能养阮阮养的有点糙了。” 星汐这边悄悄地从台上下来,挪到年却升和姜冬沉中间小声道:“我们回人间吧好吗,我真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阮阮那狗东西,在别人面前都是傻猫一个,就在璇月这儿是个小乖乖。” 果然,重逢感动这种事,经历不同的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年却升更在乎的是什么?——方才璇月走过去轻声讲过话以后,年却升悄咪咪地在姜冬沉耳边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能向我称一次妾身?” 姜冬沉道:“做梦吧你。” 星汐见年却升没讲话,心想我□□不会也感动了吧,啧了一声,向竹洪叫道:“大人,没什么事我带他俩回去了。” 竹洪向年却升和姜冬沉问道:“不再多留一会儿了吗?” 年却升笑道:“不了吧,久别重逢,我们不再多打扰了。” 星汐把白月光扔给年却升:“拿着玩吧,我看阮阮是不会跟你们回去了。” 年却升和姜冬沉其实是很舍不得的,但阮阮正在璇月那嘤嘤嘤地起劲,心想也不能阻止它去向更好的地方。于是没再多言,向竹洪与璇月道过别后,只向阮阮挥了挥手道:“我们走了。” 阮阮倏地抬起头来,看着年却升和姜冬沉离去的背影,忽然间很是不舍。 它从未想过,或有一天,璇月与年却升姜冬沉同时站在自己面前,它到底会选择谁。 真的是璇月吗?多少年阮阮一直在找她,现在终于找到了,阮阮自然是开心的,可如今见年却升和姜冬沉要走,它忽然又黯然了。 阮阮于璇月而言,是主人养着的一只作为宠物的猫,而年却升和姜冬沉待它,却如对待家人。 明知它可以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却还是在每一顿都变着花样给它做好吃的,每每到了雨过天晴,年却升出去晒他和姜冬沉的被衾时,一定也要晒上阮阮的小被子。 其实阮阮并没有在它那个小猫窝里怎么睡过,它每次都睡在年却升和姜冬沉中间,捂得浑身暖烘烘的。年却升嘴上嫌弃,三番五次地将它从被窝里扔出去,还不等它自己爬回来,年却升和姜冬沉中就会有一个人先心软,那人一般是姜冬沉,温柔地把可怜兮兮的阮阮捡回来,抱进怀里,让它继续拱着。 多数时候年却升很坏,但姜冬沉很好,有时晚上他们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阮阮肯定要被年却升扔到门外边去。事完以后姜冬沉已经很累了,可还是要问年却升一句:“你把阮阮抱回来没有?” 于是阮阮就披了件寝衣,出门把蹲在门口的小流浪猫夹在怀里,回头进屋往床上一滚,就着把阮阮和姜冬沉都抱在怀里,睡过一个温暖的夜。 哪怕是年却升不知所踪的那四年,姜冬沉也永远把阮阮带在身边,春寒夜雨,姜冬沉衣服又单薄,夜里难免不耐寒风。这样的时候多数人都会想念自己心上人怀里的温暖,姜冬沉同样,可他没有办法。那些年他始终冷漠疏离,却几乎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怀里的阮阮,始终如一。 阮阮眼里的神采黯然了下去,可不等他决定要不要叫住年却升和姜冬沉,他们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仿佛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第82章 长终1 折腾了许多年的事情终于尽数平息,年却升本是以为,在各归其属后,日子会平淡无澜地过下去。可是天不遂人愿,浮世万千的人人事事中,注定有人不得善终。 没有办法,这是人生之浩浩大势,非一人之力可改之。 从天上回来后,家里少了阮阮,倒少了几分欢脱的生气,年却升和姜冬沉在千欢渡住几天,又回姜家住几天,日子波澜不惊。本想着在这个月过完之前就和姜冬沉一起重走他四年所走的故地,但姜冬沉一直说,再等等。 年却升知道他在等什么,在姜冬沉心里,总觉得阮阮要回来。 年却升也愿意等,于是从姜家再回来以后他们还是回千欢渡,说住过七夕,若阮阮还不回来,他们就离家去游历。 可他们还没等来阮阮,那一日清晨有人来敲他的门,年却升以为来的是安知俦侣,披上衣服去开门,可有些意外的是,门外是一道雪白身影,年却升微一皱眉:“白宿?” 起初才看见来人是白宿时年却升心中并无过多惊诧,他知道白宿早晚能出来的,尉迟家有在围棋之外的特殊隐蔽特技,并不能上得台面——便是饲养怨灵。因而人人手中都有召怨符。方圆十里的怨灵,只要一经符文召唤,都会收归符主所用。所以年却升把白宿关到天然结界就是为此。只要他想出去,随时都出的去的,只看他自己想在那冷静多久罢了。 可是事与愿违,白宿自己也没料到为什么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而且不可挽回,无力回天。 年却升看见白宿手里横抱着什么人时,扶着门框的手,猛地蜷了起来。 . 白宿时常因为要外出办什么事而久久不归,但他出门前一定会和年却清先说一声,去什么地方,去几天,去见什么人。然后在三天之内,准就能出现在年却清面前,——可这一次没有。 白宿在一日早上忽然出门,没打一声招呼。接着中午没回来,晚上没回来,一连三日,都是不见踪影。年却清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家仆:“你们家主去什么地方了。” 年却清是很不愿意和这些白家人交谈的。——他们并不怎么给年却清好脸色,这些年为了这个亡族遗人,白家鸡飞狗跳的事已经太多了。何况他还对自家家主没什么好脸,仿佛不知感恩为何物一般,白家上下不由得心唾一声:呸,年家留下来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他们又不敢向白宿抱怨什么,只因从前有一个新来的弟子不知这年却清是自家家主的逆鳞,向白宿埋怨了几句年却清不知好歹,只会与别人恶语相向,实在不值得家主如此庇护,接着又哼了一句:“他还以为他是从前那个养尊处优的年公子?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谁知白宿便大发雷霆,罚那弟子十灵鞭再加禁闭一日。白宿向来还算温和,从不曾如此发落自家弟子,何况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年却升一样挨完灵鞭还能站着谈笑风生。那小弟子险些致残,白宿也再没多看他一眼。 于是白家的弟子家仆便只能暗自腹诽,偶尔趁白宿不在冷嘲热讽年却清几句。这一点他们还是敢放下心,年却清不会向白宿说的。 这次听见年却清询问家主下落,被叫住的家仆心中十分不屑地想,他还好意思问家主去了何处。也并不怎么想理他,只扔下一句:“被什么人叫走了吧,谁知道呢。” 年却清这一次却没再因为这般冷漠言语而就此作罢,追问了一句:“被什么人?” 家仆皱着眉回头看了他一眼,敷衍道:“不知道,一个穿黑衣服的。” 年却清噤了声,叹了口气转回房间,坐在床上,拿起了他的剑。 年却清并不知道那黑衣服的人是谁,他只以为那是尉迟家派来和白宿讲条件的密使。心想许是尉迟家又把白宿叫走做什么有关于自己的协议了。——不如说绑走,条件应不下来,白宿也就回不来。 这并不是第一次,白宿为了包住年却清,已经做了太多不该让的让步了。 年却清也是个有骨气和尊严的人,他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或负担。 何况那人是白宿。 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已经发生的太多了,闹到最大的时候,尉迟家甚至带人来同白宿大打出手。双方各自死伤惨重,白宿身先士卒,受伤挂彩,甚至灵力透支。打完以后静养了三月有余才渐渐好起来。年却清却始终被好好地护在屋内,头发都没少了一根。 在那之后,白宿再一次被尉迟家叫走,走了两天,在铺天盖地的沉寂中,年却清想了很多。 那两日没有人来管他,白家弟子被卷入一场与他们毫无干系的斗争,本就心有愤懑,更何况他们损失甚重,罪魁祸首却安然无恙,气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年却清在屋里静坐了两日,然后把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想,既然自己是万事的根源,那不如来一个了断。 可是在冰凉的剑刃贴在脖颈时,年却清忽然犹豫了。 并不是贪生,年却清最不缺的就是赴死的勇气。只是他想,他还什么都没为白宿做过,就这样死了是真的很对不起他。何况白宿是为了年却清去尉迟家受苦,若他过两日回来,只见到一具已经凉透的尸体,会不会很难过? 想到白宿,年却清心里就酸楚的不行,手里紧握着的剑柄也不由得发松。万分犹豫不决,仿佛在决定是否要割舍最后一份人间的眷恋一般。终还是不堪重负一般地,瘫坐在床上。 年却清想,这若是换成他那特立独行的兄长,他会怎么做? 可是没有答案,为了保全姜冬沉,他的兄长已经死了。 就在年却清正举棋不定,手中的剑拿起又放下,不知如何之时,屋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几声齐刷刷的“家主”,年却清一怔,赶忙把剑收起来放回原处,坐回床边随手拿了一本书,他仍是那个不融于世的,疏离远人的年却清。 白宿打开屋门,只见年却清漠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书本一扔,站起身来,仿佛要叫他一声白宗主。 可白宿没让他叫成,抢在他开口之前一步上前将他紧紧抱住。年却清僵了一瞬,垂着手没有动作,胸中却心跳如雷,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故作冷漠道:“你这是做什么。” 白宿没有回答,反而越发抱的紧,把年却清整个人都勒的生疼。年却清以为他是不会回答了,谁知过了许久,他忽然压抑地叹了一声:“就是……突然想抱一下你。” 年却清的心为他这句话狠狠地颤了一下,却始终一言不发,白宿却没有松手。良久,才轻声叹了一句:“他们要派人来驻守白家。” 年却清猛地一惊,问道:“你同意了?” 派人来驻守一个独立的家族,其侮辱程度无异于被其奴役□□,外人会干涉白家内务,会进行思想渗透。白家这些年才小有起色,若是同意了驻守此事,那定是永无翻身之日,早晚会因内鬼横生而土崩瓦解。白宿这个宗主,也会为尉迟家□□,为世人所耻笑。 他为了年却清,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白宿低声道:“还没有,他们让我再加考虑,说若我始终不肯同意,便让白家永无安宁之日。” 年却清沉下声,默然道:“你这是何必。” 白宿仍是轻声:“你不明白。” 你不明白,于我而言,你是何等重要。 年却清却心想,若你这些年因为我的冷漠而早些放弃我,任我在人间自生自灭,今日不问是你还是白家,都不会落在如此地步。 可他偏还要去安慰年却清:“都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 年却清不置可否,心中却暗暗地说服自己,先这么活着吧。 可是如今,见白宿又一次为自己不知所踪,年却清忽然想自己不能再苟活了,若白宿再受尉迟家什么迫害,他非要和尉迟家的人同归于尽了才是,要让尉迟家的人都来亲眼看着他死了,而且他死了白月光也没有因他而显形半分,他们才肯死心,不再去白家挑衅滋事。 年却清便把剑佩在身上,轻念法诀,传送去白宿身边。 可入眼不是富丽堂皇的尉迟家府,而是一个漆黑阴冷的石洞,角落的一块巨石之上,坐着一道雪白的身影。 那人看清来人,惊讶的问了一句:“却清?” 年却清仍是面色冷漠,望了四下一眼,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白宿这次却没有因为年却清的冷漠而黯然失色,反而他抬手道:“过来坐。” 年却清微一犹豫,缓慢挪开脚步,走到白宿身边坐下了。 然后他还是疏离地重复之前的问题:“这是北河的天然结界吧,你怎么在这儿。” 白宿靠着石壁,答非所问道:“却清,我想通了。” 年却清道:“你想通什么。” 白宿转头看他,无奈叹道:“这儿就我们两个人,不是在白家,我也不是白宗主。这样同我讲话并非你本意,何苦如此掩藏?……你便当做,我们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还像从前一样,可好?” 年却清有些讶然他如此出言,面前却仍旧冷漠:“你怎知并非我本意。” 白宿笑了一声,没有讲话,只是望着年却清目不转睛。躲开他目光,去看别处的石壁,鼻间轻呼了一口气,问道:“谁把你关到这儿来的。” 白宿不答,反问道:“当年昔州围猎,后来你被谁救走了?” “我兄长……”话说到一半年却清突然反应过来,转回头去看他,“我兄长回来了?” 白宿笑笑点了一下头:“是,回来了。” 年却清追问道:“他没死?” 白宿道:“他说是机缘巧合,死后反生,我不得而知。” 年却清听完便点了一下头:“那很好……姜冬沉不至于太难过。” 白宿望着年却清垂下去看向地面的眼,抿了抿嘴,问道:“他没有死,而且现在好好的回来了,那你可以原谅我了吗。” 年却清不语,双手交扣在膝前,贻然不动。这固然在白宿意料之中,可白宿却是一次又一次地不合常态,扔下一句:“那我便当你默认了。以后该叫我什么都还像从前一样,你再叫什么白宗主,你看谁理你。” 年却清这才看向白宿,皱着眉道:“你真是想通了什么,不是被人夺舍了?” 白宿道:“我问你听见没有。” 年却清道:“没听见。” “那我再说一遍,你听不见我就一直说,你看谁先烦死谁。” 不要脸的感觉真爽。 年却清心里哭笑不得,面上却眉头紧锁,叹了口气低下头道:“行吧听见了。” 果真是世事难料,从前都是年却清跟在尉迟宿后边阿宿这阿宿那,要求他不要叫自己年公子,如今却不再了。始终跟在白宿身后的脚步停下了,而且,仿佛是再不愿跟上来了。 白宿心想从前是他始终在追随自己,要逼出自己的热情来,却始终不得。而如今年却清不再如旧,那么我们就把位置反一反。我可以改变我的姿态,改变我恪守多年的少言沉默,我改变我整个人,我来追随你。 去静下心来,去猜测你到底想要什么。 白宿必须承认,年却升在这一点要比他透彻的多。 那我们便在此处多待几日,各自冷静,然后慢慢待你清醒,我再想办法出去。 第83章 长终2 白宿其实很有把握要和年却清打一场持久战,实在是因为他知道,年却清是一个多心软的人。 白宿见过他最坏的时候,被嫉恶侵蚀的样子,连眸子都是透黑的。目光阴鸷,声音沉冷。他也曾三番五次地害年却升挨灵鞭关禁闭,可哪怕坏到骨子里,心也是软的。 有一年冬日,方过腊八,大雪深数尺。年却清因为一点小事添油加醋地向年风龄状告年却升,年风龄就罚年却升去白月祠堂口长跪,不得指令不得起身。年却升自然辩无可辩,干脆领罚,到白月祠堂口一跪就是一天一夜,始终腰板挺得笔直,仿佛根本不畏寒冷。 这事本是年却清所愿,可年却升去罚跪以后,他并不曾快意一瞬。雪也下了一天一夜,年家上下弟子课业暂停一日,所有人都在各自房里烤火拥衾,惟有年却升一人穿着单衣跪在雪中。——他本就怕冷,可愣是动都不曾动一下。年却清在尉迟宿屋里望不见白月祠堂,面上无悲无喜,却始终坐立难安,手中执着的书卷往桌上一扔,问尉迟宿道:“年却升应该也知道冷,不在那跪着了吧?他又不是傻子。” 尉迟宿心想未必,不置可否道:“去看看?” 年却清道:“他活该,不去。” 可再过了一个午后,黄昏风雪更甚之时,年却清还是忍不住了,拉着尉迟宿道:“还是去看一下吧。” 说完年却清就起身开门走出去了,连一件厚重御寒一点的风衣都来不及穿。尉迟宿叫他叫不住,只好找了自己的风衣才跟出去。年却清走的很快,尉迟宿出门的时候已经望不见他踪影了,只在赶到白月祠堂之时,才听见年却清惊讶地问了一句:“兄长,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接着尉迟宿看到了一个与风雪融为一体的身影。肩上的雪已经积了很厚,却没掉落半分。闻言年却升微一侧首看了年却清一眼,眼睫都落白了。年却升没有言语,正要转回头去,忽然像是不堪重负一般地,向一侧倒了下去。 倒在格外厚的雪中并没有什么声响,年却清却实在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扶他起来。这一摸手臂都是僵的,年却清情急便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他,尉迟宿从身后把风衣为年却清披上,年却清就拉着尉迟宿把年却升背回去,找了医师为他医治。在他醒之前又把他送回他那荒废的院子。年风龄问起为何他没有再跪,年却清还十分鄙夷道:“白月祠堂年家圣地,岂是他能在那碍眼的?我让他滚回去了。” 也就是能说能演,装的冷酷无情,其实不问是对当年的年却升还是如今的白宿,他都是心软的。 如今也是,在白宿的软硬兼施下,年却清也真的是温和了不少。 最起码讲话不再咄咄逼人,能和白宿心平气和地讲一天的话。甚至在夜晚入睡时,还会有意无意地靠在白宿肩上,像只毫无防备的猫。 能这样白宿已经十分满足,因为年却清或许没在睡着,白宿借着洞口夜光,能隐约辨得出年却清的眼睫在轻轻发颤。 他或许在思考什么,难过或快乐的,决绝过难以选择的,不舍或必须舍下的,纷扰杂乱,白宿都不得而知。 不知不觉他们就在这石洞中度过了七日,年却清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还不准备出去?我在哪自然没什么所谓,你无缘无故消失这么多天,白家的事务谁来管?” 白宿倒十分无谓:“我吩咐过,我不在白家的事务就交给白扶,他胆大心细,自然不会出什么乱子。” 年却清道:“可是万一他们篡你主位怎么办,——毕竟因为我起了不少争端,他们对你没有怨怼也不可能的。” 白宿再一次不置可否,置道他言问:“你可曾记得你才来那天我对你说过什么?” 年却清直白的不行:“我那天只以为你被夺舍了,你说了那么多,谁知道你在说哪一句。” 白宿笑了笑,提醒道:“我想通了。” 白宿顿了须臾,随后说了一句年却清怎么也想不到的话:“如果你肯原谅我,整个白家我都可以不要,我带你离开这儿,去很远的地方。隐姓埋名,我们重新来过。” 年却清整个人都怔在那了,欢喜也没有抗拒也没有,只是半分惊讶半分迟疑,轻声道:“你别开玩笑了。” 白宿十分诚恳,直对上年却清投来的目光,温声道:“我没在开玩笑,是说真的。只要我想办法带你出去,立刻就回白家宣布让位,从此白宗主什么的与我无关。我就跟你在街上遇到的任何一个路人一样,是个没有身份和地位的普通人。” 年却清没表现出什么感动,一切与欢喜有关的神情都不曾显露,自然也没有负面的情绪。白宿只以为是他这些年无悲无喜惯了,只听他道:“你真想好了?为了我……你真这样做?” 白宿道:“是。” 年却清道:“从此无名无籍,甚至穷困潦倒,一辈子都不能再达到你现在这样的高度。无人赏识,灵力无用武之处,大好年华碌碌无为,而且对不起你父辈祖辈留下来的家业。外界不会知道你因何而让位,甚至传你因惧怕尉迟宗主威势才扔下烂摊子缩头乌龟一般地远逃他乡。人言可畏,身败名裂,你都为了我?” 白宿没有半分犹豫:“是。” 年却清目光闪了一闪,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道:“为了我,对不对?” 白宿万分肯定:“为了你。” 年却清没再说别的,沉默良久,才低下眼道:“那你打算怎么出去。” 白宿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符印,向年却清道:“从前尉迟家给过我一枚召怨符,我从未用过。放置过久他会失效,我还不知道应该怎样修,但总有办法,我们再等几日。” 年却清道:“要怨灵做什么。” 白宿道:“你兄长对我说当初他在寒水,是逼出体内怨灵赋于灵力,一举撞开结界破口,这应是他有意提醒。他既肯说这些,就不会存心害我。” 年却清小声道他自然不会,然后又向白宿道:“不急,慢慢来吧。” 白宿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他以为的人生圆满。 又过了三两日,召怨符仍是没有什么进展。年却清对白宿的态度却在不断地转向温和。白宿以为是他终于给了年却清想要的,所以年却清才会原谅他,会在那一晚临睡前唤他一声阿宿。 白宿开心的不行,追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年却清只笑笑:“你听见了,还问什么。” 像是积沉已久的阴霾一扫而空,白宿心里轻松而踏实,那一晚就睡的很早也很熟。 直到夜半,他听到了一声轰然巨响,然后还未来得及睁眼,就感觉到了洞外吹进来凉爽的风。 白宿十分惊讶,只因那结界出了一个巨大的破口。他转头想把年却清叫醒,却见他已经睁开眼睛了。 平静地望着洞外的草木夜色,淡然地近乎落寞。他坐靠在石壁上,不知怎么就显得万分苍白失落。 白宿道:“却清?” 年却清目光转向白宿,轻轻嗯了一声。 白宿道:“这个结界开了。” 年却清声音很轻,就好像他很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似的。淡淡道:“我知道。” 白宿不知怎么忽然有点不安,但他装作云淡风轻,站起身想要去拉年却清的手臂和他一同站起来,温声道:“那我们走吧。” 可年却清没有站起来,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很是温柔,他向白宿笑了一笑,小声道:“你走吧。……我怕是……走不了了。” 一时间白宿心里狠狠地咯噔了一下,宛如乎遭雷击,山峦崩摧。白宿猛然蹲下身到年却清身前,双手扶住他的肩,最终只失声一般地,道了一句:“你……” 年却清不似他慌乱,反倒安静的笑了,轻声道:“我用我体内怨灵和我的心魄一起把结界炸开了,我厉不厉害?” 白宿却无暇再理会年却清这一句笑了,当即将他打横抱起来夺路而去,一路向城中白家的方向飞奔,一句话散在耳边呼啸的风里:“我去给你找医师。” 年却清听得见,耳边有狂跳如雷的心跳,因跑的太快而剧烈紊乱的喘息,他知道白宿慌了。从前他多少次告诉自己,慌乱是因为太过在乎,所以年却清很是满足,不由得噙了一点笑,手绕到白宿背后拍了拍,温声道:“好啦,别白费力气了……阿宿,你停一停,让我好好看看你。” 白宿听见这句,只觉心都要碎了,依言缓缓慢了步子,最终停下来。站在一片星光笼罩之下,他听到年却清道:“你听我说。” 白宿眼里含了些泪,他使劲闭了闭眼,低下头道:“你说。” 年却清此刻已十分虚弱,唇上的血色几乎褪尽,他声音细如蚊呐,白宿却听得仔细。他道:“把我年家的家主印,留给我兄长……让他好好收着,他是我们年家最后的遗人了。我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我的剑,留给你。你要把它留好了。至于我自己……也就给你。你或留或葬,便自己看着办吧。” 白宿咬着唇使劲点头,年却清便伸手搂住白宿的脖子,像是嘱咐不懂话的孩子一般,缓慢而温柔:“你不要太过自责,不要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你要好好的,阿宿……你要好好的。你别不要白家,那本就是你努力得到的。要不你在年家那七年的付出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要想你毁灭年家都是通过我的情报,我是你的帮凶。所以若白家被别的什么人夺走了……你对不起我。” 白宿压抑的声音都在颤抖:“我知道……我知道……” 年却清笑了,闭了闭眼,继续道:“这辈子我是没有机会了,你若以后……爱上什么人,我希望他……像我。我不怪你,从不怪你。明白吗?” 白宿道:“我不会爱上什么人……我……明白。” 年却清不愿他为了自己放弃那些他值得的一切,那样年却清会愧疚一辈子。可带着愧疚的感情终是不得善终,是一场盛大而无用的两厢付出。最后落得两败俱伤,无果。 所以就算年却清舍不得,也必须要舍得。 年却清应已是很累了,眼睛几乎不太能睁开,只是眯成了一条缝,向白宿道:“我这些年对你太冷漠了,叫你白宗主并非我本意,阿宿,你……也不要怪我。” 白宿摇头,告诉他自己自然不会怪他,年却升听见这一句才放心了。始终绷着的身体和神经渐渐放松下来,笑着讲了一句:“那就好。” 白宿发现他情况不对,近乎崩溃地大喊了一声:“却清!你不要闭眼……却清!你看看我!却清!” 可是没有用了,勾在白宿脖子上的年却清的手骤然落了下来,了无牵挂一般地重重垂了下去。不知怎么这一垂重得似乎要把白宿压垮身子跪在地上。白宿痛不欲生,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却清!” 没有人应他,空旷的山谷中是一声一声的缥缈回音,在寂寥无人的广阔城郊,声声悲切的“却清”又回到白宿耳朵里,是万分的凄凉悲怆。 然后他的头也无力的俯在白宿怀里了,他垂下来的手臂上,温度被风一点一点地吹走,接着他的四肢凉了,肩头腹下凉了。最后是胸口。那胸口之下,没有修仙之人的心魄。 年却清也是没有灵护的,他的灵护,在当年昔州围猎,就已随着半空坠下的巨大冲击,而无力回天地震碎掉了。 他再听不见白宿的千呼万唤,他看不见白宿的眼泪。白宿此人,哪怕是自幼家破人亡,成长于忍辱负重,都不曾为不公的命运哭过一次。他这一生,所有的爱和牵挂,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哭泣和眼泪全都给了一个人。他是从未有过的那么奢望他能和那个人永生永世地生活在一起,可到头来生活还是把他所爱的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然后那人为白宿做了人生中最后一件辉煌壮阔的事,最终安安静静地,死在白宿怀里。 他残忍地离去,留下白宿痛不欲生,他本人都是走得安静平和,在白宿一声一声的呼唤中,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 他们的性质本就是不一样的,一个是死在所爱之人怀里,一个是所爱之人死在怀里。生离死别,向来不公,逝者安息,生者思痛。 年却清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也算和从前的年却升一样,是在阴冷漆黑的石洞结界中度过的。他们同样是在人生的最后几日极尽温柔,在离开赴死之时,又毫无预兆地极尽残忍。 你看,人和人的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 年却升听他讲完,面上死撑着不动声色,松开年却清的手腕向后退步时,膝弯一软,飞快地扶住门框,险些没摔在地上。 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可控制地颤着声道:“他才十九岁啊……” 十九岁,人未成人,还是人生中青涩褪尽责任未担的大好时光,可偏是造化弄人,让他早夭于此。 白宿已经过了最悲痛的时候,听年却升这么一句,心里又是一阵阵的抽痛,死死咬了咬唇,低下头近乎卑微地叹道:“你能起死复生。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回来。如果可以,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惜,我……求你……” 年却升像是回了一些神智,额头抵在扶着门框的手背上,讽他无知一般地弃道:“心魄都碎了还回什么回。”说完又闭了闭眼道,“死于他而言是一种解脱,——就算回来也是要卷入家族争斗和情爱纷扰。我弟弟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他……就算他对你有愧有情亦有不舍,也未必……再愿意活着。” 白宿低着头:“我与他有愧,我……” “行了。”年却升不耐烦地打断,眸子中的哀伤神色尚未褪去,他看了白宿一眼道,“现在说谁对谁有愧都没用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 白宿的头颅向来抬得很高,从未对任何人低声下气,只在这死而复生的年却升面前,始终有自愧不如的敬畏,没有底气。 年却升面上悲伤与愤愤交织,冷锐逼人之气尚未褪去,回头看向屋里,语气却出奇的温柔:“哥哥,去帮我把白月光拿过来好吗?” 年却升转头多待了一会,姜冬沉取剑过来的时候,年却升还捏了捏他的手。 他在不安啊,姜冬沉一眼就看出来了。 白宿有些惊讶地看着年却升把白月光递在自己面前,听见他道:“白月光我留着没什么用,现在她神力已尽,就是一把精心雕琢的普通银剑,与我而言是身外之物,你便拿着走吧,拿给尉迟家的人。告诉他们白月光根本就没有分毫的高深莫测,而是心诚则灵。你拿走,换你们白家安宁。” 白宿赶忙摇头,退了半步道:“我怎么能收,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年却升道:“那白家呢,也本就是属于你的。” 这一句话让白宿又想到年却清,他低头看了怀中的人一眼,闭了闭眼,念诀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年却升。 是家主印。 年却升看了那家主印一会儿,一手接过,另一手仍是递去了白月光。 白宿还是拒绝:“我不……”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年却升近乎咆哮道,“我是为了你吗?他活着的时候我不能尽兄长之责,死了我还不能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吗!” 白宿噤声,终是低头默认。抱着年却清的手没有松,勾了勾手指将白月光收入乾坤袖中,低声道:“这是我欠你的。” 年却升不想再多看自己已经活力不再的弟弟,人事已非,年却升只能在事过以后尽力把他们抛却脑后。年却升别过眼,踏回屋中道:“你欠我的多了。” 毕竟手足之情,年却清好也好坏也罢,都是年却升亲眼看着长大的。 从小小的一个,到玉雪可爱的小朋友,再到青涩稚嫩的小少年,嫉恨缠身也好,阳晨如煦也好,再到后来年少承事,独当一面,以至到年却升缺席的四年,再就是冰凉苍白的脸。 他确实长大了也成熟了,眉眼间满是将至成年之人的风度,正是如此年却升才不敢多看,他知道那荣辱不惊的风度是由什么搭建起来的。 是仇恨啊,——永远于年龄不符,过于沉重的仇恨啊。 白宿走后。年却升就赶紧把门关上,把那枚家主印交到姜冬沉手里,唤道:“哥哥。” 姜冬沉接了,嗯了一声。 年却升道:“把它交给父亲保管吧,我……怕收不好它。” 姜冬沉点头同意了,然后向年却升张开手道:“行了,别撑着了,来抱抱。” 第84章 偷情 年却清的事一出,年却升在家也坐不住了——人闲的时候都容易瞎想,年却升每天都死压着不让自己想到年却清,郁闷的不行。于是他终于忍不住了,向姜冬沉道:“要不我们走吧。” 姜冬沉道:“去哪,远游吗?” 年却升道:“对。” 达成一致后他们往姜家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不过应姜冬沉的要求,他们第一站去的便是原城。 夏日将近,飘荡的风不再燥热逼人,但是很干很爽练,两个人不御扇也不御剑,就是徒步走着。感受生活明朗和万物可爱,用自然的山川草木,河流湖泊,去驱散年却升心中的阴霾。 从千欢渡到原城并不很近,他们先去凤城山探望了安知和俦侣,随后往原城又走了好些天,每新到一个地方,都蕴含着未知的惊喜。 他们两个人本身,对于原城的姑娘来说,也是知道巨大的惊喜。 原蝶开门见到年却升时,激动地就没差把年却升一把抱住了。 她叫道:“啊!!!年小公子!你回来了!!!” 这一声险些把一条街的人都叫出来,年却升感动之余又有些无奈,笑着道:“别激动,别激动。” 原蝶赶忙向他们招手:“快快快进来坐。”然后又跑向内屋喊道:“姐姐!你快出来!年小公子和年小夫人来了!” 原忘闻言便步履匆匆地出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位有些面生的年轻女子,模样很是清秀,跟着原忘过来,也怯生生地行礼叫了年小公子和年小夫人。 怯是有些怯弱,但是关于这两个称呼姑娘没有表现出半分惊奇。年却升心想他们两个的事已经流传广泛到随便一个姑娘都见怪不怪了?可姜冬沉目不转睛的望了那女子好久,——方才见她过来就觉得眼熟,这会儿听见声音清婉越发觉得熟悉。姜冬沉十分有礼地问了一句:“这位姑娘可是那位……相思不可尽?” 那姑娘笑了,微一颔首道:“年小夫人还记得,小女子从前是宵春楼歌女,再从前在一小家族习艺,后与原蝶原忘姑娘知遇,如今为原家门生,二位只唤我原夜便是。” 姜冬沉笑道:“原夜姑娘,幸会。” 原蝶在一旁叫道:“原夜原夜,你把那首歌再唱一下嘛,年小公子是没听过的。” 原夜有点无奈:“可是原蝶姐姐,我的琴还没有修。” 原蝶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啊……好像让我给摔了一下是吧……” 原忘取笑道:“我以为你这两天没空去修琴,没想到你是忘了。” 原蝶嘿嘿笑了一下,带过这个话题道:“下次吧下次吧,我们说点别的——年小夫人你是在哪找到年小公子的?” 姜冬沉道:“在一个北方边城,说来话长了。” 年却升在一旁疑惑道:“你们原宗主没告诉你们吗?” 原蝶抱手佯气道:“她又背着我们知道了?”气完又道,“我好长时间没见她了,去年说要去远游,远游回来就忙不迭闭关了,人影都没见着一个。这些日子都是抚花代家主。——哎,谁是家主都一样,反正我们消停。” 姜冬沉皱眉道:“闭关了?在什么地方?” 这次是原忘开口:“在枕梦山,具体不知是何处,若你们有事找她,可以去问问抚花,她一定知道。” 两人应了一声,原蝶在一边拨弄着桌上的果盘笑道:“真有事找她啊,那肯定不是年小公子有事,我看你和她不对脾气,好像她欠你钱不还似的。” 年却升心想这是个什么比方,不禁失声笑道:“我这个穷光蛋,哪来的钱让她欠我。——她小时候抢我东西来着。” 原蝶道:“小时候抢你东西值为气道现在吗,年小公子你个记仇鬼。” 年却升心想她现在还在抢,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哼了一声道:“我不同她计较,反正她也没抢过我。” 几人又天南地北地聊了许久,将近黄昏原蝶才肯放他们走,年却升和姜冬沉抓紧时间上了枕梦山,遇见抚花还未说明来意,抚花便说道:“慈儿说,她会放下你。” 姜冬沉不想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一时间有些无言,便听抚花接着道:“她说当日之事实在抱歉,她是一时冲动,不想造成如此后果,除非姜四公子能安好康健,否则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那一日原慈被送走之后就慌得不行,才落了地又忙不迭御剑回去。可那地方终究太远,原慈再回到那座城时,人都已经不见了,她只看到地上一片刺目的血迹。 她怕得近乎窒息,可自那以后姜冬沉再无音信,她以为姜冬沉出了什么事,自责万分。 姜冬沉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向抚花道:“劳抚花姑娘转告原宗主,叫她不必自责,情爱之事,不可勉强。再愿她之后能遇到比我好百倍千倍的人。她是个很好的姑娘,若她能放下我,那很好。” 抚花笑道:“姜公子的话,抚花代慈儿谢过了。” 年却升没什么好说的,行过礼之后就一直没再说话了,这会儿抚花转眼去看他,笑着问候一句:“年公子,好久不见。” 年却升点头:“是啊,好些年了。” 抚花道:“这些年白月光一直影响你的生活,为你带来诸多不便,还望你谅解。我听闻前些日你已将璇月送回天上,这等恩情,我也代她一并谢过。” 年却升啊了一声:“这倒不用谢我。”说完又忍不住问了一句,“璇月既已经回去,你呢,不回天上了吗?” 抚花笑了,指指一旁的落花弓:“我神身在这里,如何能回得去。” 年却升无言,在心里隐隐有些替她不值,甚至有些替她而感的不甘,却没有讲话。只因他听见抚花道:“璇月在她任月神的前一晚以灵出体来凡间找过我,问我可否要回天上去。她会想办法把我的神身从落花弓中分离出来,我拒绝了。” 抚花看向年却升捎带了疑惑的眼,解释道:“天上不抵人间快活。慈儿还小,心智尚不成熟。许多问题都想的过于片面狭隘,还需我加以引导。与我而言,我认得的人都在天上,不管我多久才回去,她们都在的。而慈儿不同,她只有我一人为她引路,她把我当做家人,我若离开,她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说完又道:“她不过是一介凡间女子,我若陪她,也只百年。” 也只百年。 不问是百年人身,还是千年神身,都躲不过生离死别。 . 黄昏迢迢,夜色无边,年却升和姜冬沉从枕梦山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半黑了,两人去原忘原蝶那里辞了别,原蝶留道:“这样晚了还要走吗?我们可以把木兮桥旁边的那间房子打扫一下,你们还住在那里,明早再走。” 但还是被年却升和姜冬沉婉拒了,原慈也在这座城里,姜冬沉应该避嫌,留下总不合适。 他们自然没这样说,只道在原城外的那个小镇定了客栈,还是回去住吧。 原蝶只好放他们走了,然后还是那句万古不变的话:“有空还来找我们玩啊。” 两人应了,与几位姑娘挥手告别,沿着长长的街道离去,夜色深深,年却升就势拉住了姜冬沉的手。 姜冬沉没怎么在意,挺自然地回握上去,谁知年却升放着好路不走,脚步一转把姜冬沉拉进了一个村落边的小树林里。 姜冬沉被他拉着也无处可退,微一皱眉道:“又做什么?” 年却升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啊。” 姜冬沉想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好笑道:“讲吧。” “也不算故事吧。”年却升道,“就……有一个男子,爱上一个大门户里的姑娘,那姑娘的父母对女儿很是宠爱,想要择个大户人家把她嫁出去。但那姑娘自然不愿意,可父母之命难违,便委屈着嫁了。她心里仍有与她相悦的那个男子,于是每当夜半三更,那男子到姑娘夫家的墙根下,学两声布谷鸟叫,那姑娘就稍稍从矮墙翻出去,和那男子去林中幽会。——你说这是做什么?” 姜冬沉笑了,扬起脸来,眼里藏着许多温柔笑意,笑意之中,隐隐还有难以言表的淡淡期待:“偷情吗?” 年却升答一句你说对了,接着就把姜冬沉按在树上亲吻,姜冬沉不闪不躲,双手勾住了年却升的脖颈。这林子并不很大,时辰也不太晚,林边的村落中仍有村民的脚步和交谈。风一吹这林间的叶子就呼啦啦地响,仿佛有什么人踩在上面似的。若此刻有什么人来林间散步,走几步就能看见两个相拥在树旁的身影。 刺激。 有一种离经叛道,别开生面的痴狂。 姜冬沉偷了一口气,伸手挡在两人湿漉漉的唇间,另一只手也从他领上滑了下来,抓住他放在自己腰后的手背在他身后。年却升吻了吻姜冬沉的指背,姜冬沉道:“亲就亲,你又乱摸什么。” 年却升笑道:“那你还咬人,怎么不说?” 见他不回话,又道,“哥哥不喜欢得很。” 姜冬沉飞快地向下看了一眼,叹道:“喜是喜欢……但我怕你会就地做出什么毁我清誉的事。” 年却升笑了许久,在姜冬沉鼻尖又落下一吻,温声道:“我不会的。” 说完又要把姜冬沉的手移开,姜冬沉无奈道:“还来?” 年却升道:“没亲够。” 姜冬沉道:“这荒郊野外的……往镇里走还要好一阵,你就这么……不难受?” 年却升的回答是不由分说的亲吻,姜冬沉再无可奈何也只能惯着,闭上眼任他亲。吻着吻着他路子就偏了,顺着侧脸一路吻到颈窝中去,霸道地用唇齿制造痕迹。姜冬沉睁了睁眼,神采有些发散。正待阻止他叫他回客栈再胡闹,忽然两步之外有一道星光似的轻轻一闪,不消须臾,从里面走出一道人影来。 姜冬沉下意识轻推了年却升一下,不想双手被他一手箍住。在那人走出光影的同时,姜冬沉责怪道:“你……有人……” 光影中走出的人瞧见眼前场景,“咝”地背过身去,“打扰了。” 年却升闻声也没多大反应,又吻了一下才停,回头道:“星汐?” 星汐飞快地扔出来一个东西,然后又飞快地背过身去:“我就过来送个东西,你继续。” 不等年却升反应过来,就有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嗖地窜进他怀里:“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姜冬沉惊喜道:“阮阮?” 阮阮又嗖地飞到姜冬沉怀里去了,翻来覆去地使劲打滚,开心得不行。 星汐始终背着身,一眼也不多分给他们,顾自看着空气道:“小家伙非要回来找你们,璇月就放它下来了。我就是带它过来找你,打扰了,告辞。” 年却升问道:“这些天你都在天上住着吗。” 星汐道:“住一个山上,这两天回去了一趟,告辞。” 年却升:“……走吧走吧。” 话音刚落星汐就不见了踪影,阮阮回来的喜悦让他俩也顾不上腻歪了,年却升揉揉阮阮的毛,笑道:“行啊小东西,没白养你。” 阮阮喵了一声,像是在笑。 年却升问姜冬沉:“回客栈吗。” 姜冬沉道:“回吧。”答完又有点忧心道,“你……能忍住吗。” 年却升笑了,隔着衣襟在姜冬沉锁骨上吻了一吻:“不勾引我就能忍住。” 但其实他心里还是很躁的,一会客栈,方一关上门,年却升就三两步把姜冬沉推到床上,把阮阮塞进被子里扔到一边:“我们办完事就来陪你玩。” 可怜的阮阮,像才回来投奔亲人就被扫地出门的小朋友。 趴在被子里,很是郁闷。 第85章 炫技 那两人终于折腾完的时候,阮阮都快要睡着了。 年却升把阮阮从层层叠叠的被子里捞出来的时候它还在打呼,为了表示被打扰的不满,用爪子拍了年却升手背好些下。年却升只好不再打扰他,把阮阮递给姜冬沉,自己下床去关了窗子,熄灭灯盏,然后躺回姜冬沉身边。 这家客栈的床并不很大,年却升和姜冬沉并排躺在一起有一点小挤,阮阮又拱去他们中间,一会就被挤出来了。 天上那么大的地方任我躺,我到底为什么要下凡受罪。 年却升想去摸姜冬沉的手,在被子里摸索时摸了一手猫毛,啧了一声拍在阮阮屁股上,阮阮吓了一跳,踩着姜冬沉的胸腹跑出被来,骨碌碌到床的另一边去,寻求姜冬沉的庇护。 姜冬沉给它留了半个臂弯。 年却升不再理会它,问姜冬沉道:“明天,我们去哪?” 姜冬沉整个人都有些贪欢餍足后的慵懒和满足,捏着年却升的指节闭着眼道:“走到哪算哪,反正是玩。” 确实是玩,第二日大清早他们就带着阮阮上路了,路上还没什么人,两个人就悄摸摸地牵着手。姜冬沉叹了一声:“以前还不这么腻着,哎……这么大的人了。” 年却升道:“以前我也想这么做,就是哥哥你脸皮薄,怕你不乐意罢了。” 姜冬沉不满道:“那现在我脸皮很厚吗?” 年却升:“不不不。”然后又嘿嘿笑道,“和我还差的远。” 如今的姜冬沉是坦诚多了,偶尔也有些说话说不出口的窘迫和羞赧,相辅相成,当真是勾人魂魄的可爱,乖的不行。这种坦诚在□□中很是受用,主动了许多,又有恰到好处的服软。 姜冬沉每每如此,年却升的心思就飘飘忽忽地飞起,晕眩地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男人都见不得爱人服软,只因每个男人本性里都有最原始的掠夺和侵占,对手越弱他越强。听得姜冬沉告饶才越是来劲,动作非要越发生猛,非要把姜冬沉弄得直掉眼泪才好。若不是因为舍不得,他还想让姜冬沉直接哭叫出声。所以说姜冬沉说不知道年却升做那种事的时候在想什么,他就在想这个。 年却升的思绪放的有些远了,转头看见姜冬沉正看着自己,不太自然地干咳了一声。 姜冬沉撇了撇嘴道:“和我说话还走神,不乖啊你。” 姜冬沉有良好的家教做底,讲话从不粗鲁,若要教训年却升两句,也是“不乖”“不听话”。 一本正经地可爱,有意无意的撩人。 啧。 年却升伸手捏了捏姜冬沉的脸,不由自主地温下声:“我的错,哥哥。昨日来时我见东边街口有变戏法的,哥哥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 姜冬沉是没见过那些的,有点好奇,便道:“看便看罢。” 于是两人揣着阮阮去了东边的街口,时辰还早,街上还没什么人,街边的茶楼已经开门了。于是年却升和姜冬沉就上了茶楼顶的露台,往下望去,一览无余。 两个茶位和一壶碧螺春,店里的伙计见两人气度不凡,上茶时问了一句:“两位可否也是那种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修仙人?” 年却升笑道:“呀,被看出来了。” 那小伙计道:“我们这楼下那班变戏法的也是修仙人,把帽子放在桌上,能从里面变出兔子来。嗬,神奇得很,说是从西洋传来的。——两位应是有见识的人,也见过这样的法术吗?” 年却升心想也只有你们这些人会相信他们是修仙人罢了,但面上却很捧场:“这样厉害?我也没见过!” 小伙计看向姜冬沉,姜冬沉也十分配合地摇摇头。但他又不知怎么忽然想皮一下,笑了笑道:“我会变猫。” 话音刚落,看似平坦的白衣广袖中露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来,眸子亮亮的,向那小伙计一声邀夸的“喵——” 小伙计给鼓了鼓掌,捧场道:“也是高人。” 姜冬沉有些好笑地把阮阮收了下去,心想再这样玩只怕民间都要以为修仙之人能凭空化物,要以能不能便动物来衡量是不是高人了。小伙计走后,年却升指尖叩了叩桌子道:“哥哥,你会画画吗?” 姜冬沉道:“会一点吧,怎么?” 年却升道:“那你会不会画兔子?” 姜冬沉有点疑惑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如实道:“会啊,兔子多好画,小时候母亲教过我。” 想了想又补充道:“不仅如此,我还会画小猫小狗小鸡小鸟小鱼小蝴蝶。” 年却升被他逗笑了:“好好好,知道你会了。哥哥神通广大,一会和我去伸张正义好不好?” 这话题转的突然,姜冬沉跟不上他的思路,一时有点发怔,微一皱眉:“什么伸张正义?” 年却升道:“那位‘修仙’的仁兄,骗人总是不对的。——变戏法归变戏法,大家看的开心也就是了,但是不用灵力,甚至根本没有灵力,还要打个‘修仙’的幌子出来,自欺欺人,故弄玄虚,这就是他的不对了。你看刚才那位小伙计,被他骗了还崇拜得五体投地,那人岂不可恶?” 姜冬沉略一沉吟,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你在为了好玩而瞎找事。” 年却升啧了一声:“哥哥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是那样的人吗。” 姜冬沉反问道:“你不是吗?” 年却升叹了口气,郁闷地靠在椅背上,不讲话了。 姜冬沉却笑道:“生气了?” 年却升看着窗外的街道:“没有。” 姜冬沉无奈地叹了一声,哄道:“好吧,你说怎么就怎么吧,我要怎么配合你?” 年却升的小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一声不吭地抱着手,闷闷不乐地看着街面,一眼也不分给姜冬沉。 姜冬沉心想我真是输给你了,明知你下了圈套还要往里面跳。私下看了看屏风禁闭空无一人,便放下茶杯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弯过腰去亲亲年却升的脸。年却升早就用余光看见他动作了,脸上接到这温热的一下后立刻转回头亲过去。姜冬沉笑道:“这就好了?” 年却升就差点没把满意两个字写脸上了,眼里亮亮地笑道:“就等你这一下呢。” 说着又拉着姜冬沉的手腕让他绕过桌子到自己身边,姜冬沉弯下腰听年却升耳语,听完问道:“是什么新技能?” 年却升卖关子:“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 日至辰时,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街口来了几个衣着打扮很是那么一回事的男子,都是淡青色的道袍,轻车熟路地在街角摆出一张木桌,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长长的直拖到地上。桌子正中倒放着一个高冠,四周立刻涌上行人。年却升负手站在露台上,啧了一声:“他们不会就一直在这儿变兔子,还引来这么多行人?那这儿的人对修仙之事的好奇程度可想而知。他们弄虚作假,罪过更大了。” 姜冬沉道:“我小时候看过一本《太平广记》,里面说有一道人,自称得丹砂之妙。可得长生不老,自言有几百岁,而风华年少。众人奇之,争相拜访。有一日他与众宾客在堂中坐谈,门童说有一人求见,道人面色鄙夷,众人问何故,那道人说来人是他小儿。生性愚钝,不肯服用丹砂,以致苍老至此。众人一看,来人果真苍老无比。驼背偻腰,不禁更奇。后来那道人被他亲友拆穿了,说那老人,是道人年迈的父亲。” 年却升失声笑道:“坑爹啊。” 姜冬沉也笑道:“不忠不孝,也就是你那个意思吧。——为了声誉故弄玄虚,终为众人所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年却升见那楼下的仁兄开始了他的表演,便拉着姜冬沉从楼梯下去,到街面上先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气息,口水流了三尺长,向姜冬沉道:“伸张正义完我们去吃栗子好吗?” 姜冬沉失声笑他,纵容道:“好。” 这会儿那位仁兄已经通过高冠把藏在桌子下的人递上来的兔子掏出来了,行人不知内幕,啧啧称奇。不以为然的年却升不以为然道:“就这?” 这一声并不很大,但足以让所有人都回头看看他了。瞧他模样年轻,那仁兄以为是个轻狂小子,没多大在意,呔了一声:“我这是修仙之术——凭空化物!这位小公子看起来并不信服,可有高见?” 年却升心想就这样的言行谈吐也好意思自称修仙人,也是十分十分的有勇气了。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他温文尔雅的姜冬沉,也正了颜色和气道:“不知这位前辈,师出何门?” 那人竟也没慌,应是扯谎扯了许多遍:“一介散修,远渡西洋游历,回来谋生,略施小计。这位道友自称晚辈,师出何门?” 年却升回笑道:“在下也是一介散修,从未见过什么凭空化物,你这戏法果真是——稀罕得很。” 那人不再理会他,刚想回过头再耍些别的,年却升忽然问道:“谁有纸笔?” 应声的是方才茶楼的那位小伙计。见他两位客官从茶楼出来,心想他们许要显显身手,关上茶楼门也就跟着出来了。这会儿听见年却升问话,应声回楼取了纸笔砚台,递给年却升。年却升转手又递给姜冬沉,姜冬沉十分礼貌,问变戏法那位仁兄道:“可否借你桌台一用?” 那人却答不可。——不可也是情有可原,谁让他高冠白布的桌上有个洞呢。姜冬沉十分体谅,转步走到墙边,叫年却升为他扶住纸张。自己取了笔蘸了墨来,在纸上画了一只卧在地上的兔子。 可那兔子没有眼,年却升接了笔,回首向众人道:“各位可知画龙点睛?” 说着,人群中有人忽然惊奇道:“你们看他手里的笔!” 年却升淡淡一笑,轻轻用手中发着微微橙光的笔在兔眼上点了一下,方一点成,那兔子立刻从画中跳了出来,被年却升稳稳接在怀里。伸手搔了搔它翕动的鼻翼。一时之间,人群中交头接耳啧啧称奇不绝,那“修仙人”面色铁青,年却升道:“见笑。” 说完,年却升把兔子放在姜冬沉怀里。姜冬沉也很惊奇,那兔子的毛发很是逼真,手感却有些纸的涩感,呼出的气息也是真的。面上却死装作司空见惯,一脸淡然。年却升向那位仁兄道:“修仙之人不可在人群密集处用灵,此规延续百年,方才我也是破了规矩,回去也要领罚。这位前辈,可不会不知这规矩吧。” 那人哑口无言,年却升叫围观群众都散了,姜冬沉向那人道:“以此谋生自是无可非议,但伪作修仙之人实有不妥。你的戏法变得很好,何必多此一举?” 年却升挥手道:“收手吧,你这一嘴‘修仙人’可好,叫人家都以为我们修仙之人会凭空化物,这可是连天上神明都化物不来。你若说你是变戏法,别人当玩笑看看,也不会放在心上。可你一说自己是修仙人,难免有人信以为真,心想修仙问道真有这样的本事?凡人总不免俗,万一他想化个金山银山,争相问道求仙,不务正业,岂不天下大乱?” 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愣是被两个方及弱冠的少年人教训的面红耳赤,哑口无言,悻悻反驳道:“我不过是……” 姜冬沉道:“祸患常积于忽微。” 那人又没话说了。 年却升不知从哪摸了块小碎银子出来,放在白布桌上,端着架子语重心长道:“你戏法变得不错,我扰你生意了,见谅。只是这修仙之人的幌子,以后不要再打了。” 说着心想那赋神术只一柱香,那兔子一会要不见了也不太好给说法,撂下一句告辞两人就离开了。负着手转过街角,年却升拉拉姜冬沉衣袖道:“哥哥,栗子。” 姜冬沉见他还惦记着,笑着叹道:“好。” 年却升满意了,同他一边往栗子铺走着一边道:“继续向南吗,秋天要到了。” 姜冬沉最是听他的,闻言也就点点头:“你若喜欢,那便向南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变戏法内容我瞎编 第86章 合欢红 两人路过一座繁荣小城,城中往来人物各异,络绎不绝。姜冬沉抬眼望见一座高高红阁,虽是夏秋之际,那红阁却始终悬挂着大红灯笼。也算是一方标志,姜冬沉瞧见那楼阁便啊了一声:“我来过这儿的。” 年却升转头道:“是吗,在哪一年?” 姜冬沉道:“头两年的时候吧,记不清了。” 年却升也是一眼就看到那高高红阁,随手一指道:“那那儿是做什么生意的,好生气派。” 姜冬沉道:“是个歌楼。” 年却升一听来了兴致:“那去看看?” . 那红阁名作昭暖阁,说是歌楼,其中亦有当地菜肴和名茶美酒。在座多是少年男子,风华正茂,亦有人揽同女伴,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年却升叫姜冬沉先去里面坐,自己去柜台前要些酒菜,一同付账。 姜冬沉虽看着新奇,这地方热闹,他也是喜静的,于是往里面走了走,选了最偏,离戏台最远的地方坐下。修仙之人五感灵敏,此处看戏台一样看得很清,又无人打扰,于姜冬沉而言,自然是最好的。 年却升方才也没见姜冬沉去了什么地方,不过大概扫了一眼没看到人,心里也就明白他找了个什么地方坐了。于是他从背后的长廊绕过去,走到姜冬沉身后碰碰他道:“小公子,一个人吗?” 姜冬沉心中无奈他又在演,微微侧身一点头道:“是。” 年却升啊了一声,笑道:“没有人陪,怎么还来这种地方啊。” 姜冬沉不知道怎么接,便咬了咬唇,低下头,没有讲话。 可这一咬唇,歪打正着地把年却升迷的神魂颠倒,一屁股坐在姜冬沉身边,勾了勾嘴角道:“那不如让我来陪陪小公子,如何?” 姜冬沉看了年却升一眼,轻声道:“那公子请自便吧。” 这会儿戏台上歌女琴女都已经就位了,开场唱了一曲《千秋岁》。年却升听了两句,抬手为姜冬沉酌了杯酒,边笑着说道:“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这位公子,心中可有千千结?” 姜冬沉不知道年却升下一句想说什么,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弱冠有三,尚未成亲。” 年却升道:“没成亲啊,——那心上人许是有的。” 姜冬沉点了点头,举杯回敬了他敬来的酒。 年却升晚喝了一步,看姜冬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动声色地低头笑了笑。 然后他搁了酒杯,听着台上歌女莺莺呖呖,靠在椅背上评了一句:“是过于柔婉了,不似我爱妻。我爱妻的声音当真是好听的绝世无双,无人能及的。” 姜冬沉不由得笑了,问道:“我看公子还是个少年人,就已经有了家室吗?” 年却升道:“是啊,我爱妻与你生得像,公子我与你萍水相逢,也是缘分。” 姜冬沉笑着称是,举杯饮酒,一盏又尽,才皱了皱眉道:“公子要的是什么酒?这样醇烈。” 年却升望着戏台,回了一句:“合欢红。” 姜冬沉拿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滞:“什么?” 年却升不紧不慢,又回了一句:“合欢红啊。” 姜冬沉搁下酒杯,不知是该陪他演还是不陪他演,为难的脸红,佯怒道:“这酒多有催情之效,公子让我饮用此酒,所谓何意?” 年却升指节微微蜷起,神情看似无谓,双眼却已经得意地弯了起来,嘴角一勾,慢条斯理道:“方才见小公子一个人坐在这儿,脸又生得清俊,不由得心生喜欢。所以略施小计,让小公子来陪我一晚。” 姜冬沉双颊温红,重重的把酒杯一搁,气道:“我是看与公子有眼缘才与你多加交谈,你竟如此下流无耻,是个蛮不讲理的登徒子!” 姜冬沉从未用过什么“下流”“无耻”“登徒子”之类的词来形容年却升,这会儿听着竟生出一种诡异的快感,随着方才那酒劲一并涌上来。年却升仗着没人看见,伸手把姜冬沉拉过来,带到怀里。姜冬沉想挣开手腕,叫道:“你放手!” 这感觉就像你养了很久的猫忽然不乖了也不听话了,在你抱他的时候非要伸爪挠你两下,可又不愿真伤了你,却仍然凶的不行,就有一种别开生面的刺激。年却升便箍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接着将他按到椅背上凑过去强吻。姜冬沉入戏太深,酒劲又叫人神志不清,下意识要反抗,一口咬在年却升唇上,渗出淡淡的血腥味。 这血腥气激起了年却升更大的兴趣,从姜冬沉身上直起身来,手背抹了抹被咬破的嘴唇,看着点点鲜红的血道:“可以啊小公子,这么生猛?” 姜冬沉有些呆呆地望着年却升的动作,看到他从唇上抹下了一抹红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一时失语,才要抬手去摸摸年却升的唇,看他有没有事。可指尖还未碰及,便被他握这手腕一把带进怀里,瞬时整个人都被抱了起来。身子一下子离开座位,悬着空,心里闪过了许多不安。 姜冬沉像是忘了自己已经“十分坦荡”、“不怕被人看见”,此刻还是慌了又慌,四下望了一眼,反抗道:“这儿人太多了,你快放我下来。” 年却升轻佻地哦了一声,调笑道:“咬人的事都做过了,被人抱起来还怕不成?” 姜冬沉不再多言,便顾自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他毕竟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力气大的不行,晃得年却升险些没站稳。年却升无奈之极,本想低头佯斥几句,谁知低头发现他领口不知在何时挣得松了,隐约漏出前一晚暧昧的红痕来。年却升也才喝了小孩子不能喝的酒,此刻对红色有点说不上来的敏感,于是窥见这一点春光后,不由得心道一声:要命。 不再任他挣了,换了个姿势直将姜冬沉抗在肩上,姜冬沉没有防备,啊了一声。一时间只觉头重脚轻,仿佛才喝的所有的酒都涌进神智里,不轻不重地一拍年却升腰侧,叫道:“你放我下来!” 年却升转身向走廊后的楼梯走去。——方才说去柜前要些酒菜都是假的,他只要了一壶合欢红和一间客房,此刻被打了一下非但不气,还有些挑衅地笑道:“不放。” 姜冬沉叫道:“年却升!” 年却升称了声奇:“我还没告诉小公子我叫什么名字,小公子就自己猜出来了?——还是分明是居心叵测,早知有我此人,方才见我提着酒壶过来之时,故作端庄自持,其实分明是在勾引我?” 姜冬沉十分羞赧,气道:“我没有!” “好,没有就没有。”年却升转眼就上了楼,一边单手打开房门一边向她笑道:“我不叫年却升,我叫夫君,你叫一声来听听?” . 于是这一日小曲也没听成,故事也没听成。只听姜冬沉求饶了。事一做完,年却升立马又是那个欢快明俊的年却升,乖乖趴在姜冬沉身边,问道:“哥哥要喝水吗?” 姜冬沉无奈又无语地看了年却升一眼,别开目光道:“不喝。” 并不能怪姜冬沉冷漠,年却升自己也知道,今日自己欺负他欺负的有些狠了。 所以被拒绝也没有很沮丧,仍然黏在姜冬沉身边,不依不饶道:“我去下面要些晚饭,回来再抱哥哥沐浴好吗?” 姜冬沉道:“我自己可以。” 年却升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和他杠,于是很乖地妥协:“那我下楼了,哥哥有什么事传声叫我,记得把水试热一点哦。” 姜冬沉心想这两个年却升是怎么来回转换的,叹了口气看向年却升的眼,无可奈何道:“知道了。” 只这一眼,年却升就知道姜冬沉原谅自己了,眼睛亮晶晶地笑了起来,低头亲了亲姜冬沉道脸,披上衣服下床道:“门我从外面锁上了,哥哥沐浴完记得关上窗,现在的风很凉了。” 也没等他回答,姜冬沉就听见一声门响,很轻很轻,连一阵风都没带起来。 姜冬沉又在床上躺了一会,才披了见衣服慢吞吞地下床来。赤脚站在地上,像只才才睡醒的猫。 . 两人下楼去吃晚饭,当时戏已散场,客人各归。一楼戏台处安静了许多,只剩几名歌女琴师擦拭古筝月琴,七八客人坐而饮茶。——那些人看上去都是纨绔子弟,夜留于此,为什么也可想而知了。 这里也是有留居的客人的,只不过这个时辰,大多都在各自的房间里用晚膳,只因这些客人多是一男一女,踏着仲秋出行,路径此地,便来了这昭暖阁。 所以年却升和姜冬沉这两位俊郎男子,哪怕坐的偏,也足够引人注目。那几位歌女好容易收拾了戏台,这下忙慌着三三两两向两人拥来,也不羞怯,往桌上放了一壶茶便笑道:“我们送二位一壶清菊茶,二位客官陪我们聊聊天好不好?” 年却升望了几位歌女一眼,点头露了个笑容:“好呀。” 几位歌女见他爽快,也不拘泥礼仪,三两欢笑娇俏不依,声音也是泠泠然然脆响般的。年却升心中没什么想法,只觉得有趣。于是并不冷脸拒人千里之外,而是始终平和笑着。年却升一笑露出小虎牙来,便是十十分分的俊俏可爱,惹人喜欢。几位歌女便大了胆子,想要在年却升和姜冬沉身边坐下来。当时年却升正拿着姜冬沉的折扇,见状展扇一档,笑道:“姑娘放过在下吧,你这一坐我身边,内妻不知道要怎么和我押醋呢。” 一位身穿轻绿淡纱裙的姑娘撇了撇嘴道:“客官有妻子还来这里留夜?我不信,客官定是骗人的。” 年却升两指指天:“天地良心,在下所言为实。” 几位歌女嗔叹了几句,道了些可惜了之类的话,三三两两地轻念了两句,又转过身来,敲了敲姜冬沉面前的桌子:“那这位客官呢,可有家室?” 年却升抢在姜冬沉之前道:“你们也别惦记他了,他就是我内妻。” 姜冬沉转头看了他一眼,在歌女们的一大片惊声之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们相互议着论着,声音都是清一色的娇软,年却升听得头疼,不由得展开折扇凑到姜冬沉耳边道:“哥哥当年你在歌楼被拉着讲故事,不觉得心累吗。” 姜冬沉微一摇头:“我当时在的地方比这儿还南些,那的姑娘都温婉,不似这般。” “那的姑娘都温婉——”年却升重复一句,“我吃醋了。” 姜冬沉:“呵。” 年却升收了折扇:“哼。” 那位轻绿衣裙的姑娘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拍拍桌子笑了起来,向两人道:“那两位客官见多识广,可否知道年却升和姜冬沉?” 年却升:“……” 姜冬沉:“……” 年却升道:“泛泛之交吧,怎么。” 姑娘们欢呼一声,争相发问道:“我听说年却升长得高高瘦瘦,很好看,常穿黑衣服,是吗?” “那姜冬沉呢,是不是真像传言中那般白衣翩翩,一尘不染?” “他们两个真是自小就认识的吗?他们是不是很小就一起读书习武?那一起长大,多幸福啊。” “年却升到什么地方去了?其实姜冬沉没有在找他吧,他是不是和年却升一起远走高飞了?” “那他们怎么走的?真像话本中那般一起御着剑飞走的吗?” “不是吧,年却升不是死了吗,姜冬沉找他,还有人见过呢!” “哎呀,死了也可以复活的嘛,修仙之人那样厉害,话本里不是说‘姜冬沉眼泪落在他剑上,一时间光芒遍布,年却升就缓缓挣开了眼’?” “就是呀,听说年却升还能让男人生孩子呢,不是说他们两个有一个小朋友,名字叫什么……软软?” 前面都还能忍,听到这年却升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敲敲桌子道:“无稽之谈!谁说年却升能让男人生孩子了,一派胡言!” 姜冬沉听见阮阮在自己袖子里抗议地小声喵了一下,无奈之下开了口:“阮阮……是他们养的猫。” 年却升无奈地扶额:“你们到底从哪听的这些……不能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歌女们不服道:“也不是全信啊,有人说年却升是先心悦姜冬沉,我就不信。” 年却升:“……为什么不信。” 轻绿衣裙的歌女道:“因为是姜冬沉一直在找他啊,肯定是姜冬沉先动心的,然后一厢情愿地死缠烂打——这个词可能不太对,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嘛。年却升肯定是先被他缠的没办法才慢慢喜欢上他的,但他之后还是走啦。所以说年却升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是个又坏又负心的臭男人!” “是个又坏又负心的臭男人……”年却升长叹了口气,接着道,“那你们方才还说年却升带姜冬沉远走高飞了,这……能说通吗?” 那歌女娇嗔跺脚,轻轻的衣衫飘了飘,她叫道:“年却升可以回心转意的呀!姜冬沉那么好,又温柔又善良,换成谁会不喜欢呢。” 年却升对着一句倒是颇为认同,点头道:“那倒是。” 那些女子便有些骄傲地笑了,泠然道:“客官也这样认为吧,所以那些说什么是年却升先东西的说法,根本就荒谬得很嘛!” 年却升笑叹着与姜冬沉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点了点头:“是是是。” 听故事的话,还是到了南方再说吧。 第87章 真相 腊八的时候两人回家,给每个人都带了他们游历时买来的小玩意。中间他们也回来过几次,像中秋啊,年却升的生辰啊,但一般都是两手空空,住两天边走了。然而穆敛仍是很开心,每在两人传声说要回家后就忙前忙后地张罗个不停。年却升和姜冬沉有些愧疚,于是心想着,要给穆敛带点她喜欢的才行。 于是他们买了南方上好的流光丝线,和一套沉香木织针,拿给穆敛时,她实在开心地不行。 把那一套针线放在枕边,转身想给两人一个拥抱,忽然想起他们都已是成了人的大孩子了,便没有伸手,笑着向姜冬沉道:“怎么出去也算是四处走了许久,反而胖起来了?” 姜冬沉低头看了看自己,果真从前宽出的衣带如今都快补回来了,他啊了一声,全推给年却升:“他恨不得一天拉我吃五顿饭。” 年却升指了指自己:“我?”指完又想算了不计较,摆摆手道,“行行行,是我是我。” 说着两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拌起来了,穆敛看着却幸福的不行,若是换成十年前,她是想都不敢想她的阿沉会小孩子气的和别人互不相让地拌嘴的。 穆敛拉拉姜冬沉的衣角,便道:“好啦,停一停再吵,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年却升抢道:“炙羊肉,母亲。” 姜冬沉道:“你看,就说是他,贪嘴的不行。” 穆敛道:“贪嘴也是好事,阿升从前是比你瘦很多的,如今要与你一样了。” 到两人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还在拌嘴,一边吵吵一边走,脸上却都是挂着笑的,穆敛倚在门边目送他们,两人在走出她院子时,还回头向穆敛挥了挥手。 真好啊,穆敛想,幸亏当初没让阿沉娶什么姑娘,要不然现在一定还是规矩的不行,见了面只知道行礼叫母亲,什么玩笑话都没有的。 . 回了家心情甚是舒爽,年却升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了,姜冬沉找了本书靠在床头看着,阮阮从他袖子里探出头来,想卖个萌地软乎乎喵了一声。 然后不知怎么就惹了躺着的那位大爷,被他一把捞过来按在怀里一通揉,年却升一边揪它胡子一边道:“每天钻在我哥哥袖子里,叫你出来你也不出来,居心何在?” 阮阮无辜又委屈,想去寻求姜冬沉的庇护,又被年却升拉了回来,捏着它的爪子问道:“想活命吗?” 阮阮:“喵——” 年却升指了指姜冬沉:“那你让他叫我声夫君。” 阮阮看向姜冬沉:“喵———” 姜冬沉道:“我救不了你了。” 阮阮遭了无妄之灾,一头撞在年却升胸口上装死。谁知它就被年却升又扔开了,眼睁睁看着刚才说要要自己命的男人转头去和姜冬沉嚷嚷去了。心想现在不溜更待何时,一溜烟从窗户跳出去寻找穆敛了。 于是到半柱香之后,穆敛想在晚饭前过来给两人送点开胃的果片,走到窗前想直接把果片搁到里面的窗下的桌子上,结果就看见屋内的角落里,有个被黑衣挡住的白色身影,被按在墙上一动不动,正是他的阿沉。 他方才与年却升争论,年却升论不过就要动手,姜冬沉下床就跑,可惜没跑及。 穆敛咝地倒吸了口气,下意识想要捂住眼非礼勿视,忽然又有点懵地想,为什么被强吻的是我的阿沉? 于是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个不得了的事实,小声嘀咕了一句:“天啊——” 穆衣当时也去看了姜冬蔚,姜冬蔚的住处与年却升姜冬沉很近,于是穆衣回来的时候,就见穆敛坐在甬路旁的小石凳上,神情很是郁闷。 穆衣走过去,轻轻碰了碰穆敛的肩,奇怪道:“在这儿坐着做什么,不是说去看冬沉和却升吗?” 穆敛指了指不远处两人的窗户,郁闷道:“这会儿应该还没完呢,长姐你自己去看吧。” 穆衣不得其解,疑惑地向两人房间的窗边走去,过了一会儿她回到穆敛身边,也在石凳上坐下,轻声喃喃了一句‘“……没想到。” 穆敛郁闷地捂住脸:“我说怎么这几次回家阿沉总是起的比阿升晚,我还奇怪他从小就不是偷懒的人啊……现在我明白了。” 穆衣道:“而且他最近总捂得很严实。” 穆敛道:“早上见他们两个起来散步,阿升倒神清气爽,阿沉看着懒洋洋的。当时我哪想那么多,我……” 穆衣道:“而且你还把那个玉镯子当‘儿媳’礼给他了。” 穆敛再一次叹道:“天啊——” . 这一边两个人全然不知穆衣和穆敛经历了怎样的心里挣扎,年却升心满意足地放开姜冬沉时,姜冬沉脸都憋红了,喟叹了一声伸了伸胳膊,埋怨道:“你这一亲,我又不能出去见人了。” 年却升笑道:“没事啊,你可以说今天风大,把你嘴都吹红了。” 姜冬沉拍了他肩膀一下:“行了吧你。” 年却升一手撑着墙,头枕在臂上,望着姜冬沉笑道:“这个墙角,意义可是非同一般。” 姜冬沉啊了一声:“是,初吻呢。” 年却升道:“我能问问你当时有什么想法吗?” 姜冬沉道:“我差点没被你吓死,能有什么想法,光记得你的伤了。” 年却升啧了一声:“谁说那个想法了,我说我亲你的时候呢。” 姜冬沉回想一会,如实道:“就……一直都有点懵,还想了想我在枕梦山中做的那个梦,起初还在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出本意还是醉酒,后来就没再想什么了。” 年却升嘿嘿嘿嘿笑了,伸手在姜冬沉头发上呼噜一把,被姜冬沉一手拍下来,却仍不依不饶地问:“那后来没在想什么,是因为我吻技实在太好,而且对你十分温柔,所以就心安理得地投入我的怀抱吗。” 姜冬沉心想你接吻如杀人,霸道才是真的,嘴上不愿打击他,一边从他臂下逃出来,一边点头道:“是是是。” 姜冬沉去镜前正衣冠,年却升转回身来看他,哼道:“你一点都不敷衍。” 姜冬沉没工夫理他,看着镜子发愁道:“你这人……亲就算了,你咬我做什么,你看它现在红成这样,母亲若问了,我怎么说。” 年却升正在床上躺着,闻言笑道:“唇软,我就想咬咬。——离晚饭还有一个时辰呢,一会就不红了。” 姜冬沉心里忽然有股没来由的气,觉得年却升这样恶劣的行径到最后全是给自己带来麻烦,很是不公平,不由得语气重了些,理了理头发道:“你说的倒是轻巧。” 如今他们的感情已不似四年前那般青涩而热烈,而是趋于成熟和平淡。年却升也不常把哥哥这个称呼放在嘴边了——从前一句话能叫出一百个哥哥,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将来会面对什么,所以怕满腔热爱无法表白完全,便不愿放过任何一次亲昵相称的机会。而如今他们不用再怕了,两个人心里都踏实地知道,他们有漫长的时间一起走完这一生。 都不再是孩子了啊,从前幼稚的感情和做过幼稚的事,都为如今而开出潋滟的花朵。那一份认真而真挚的感情随着时间逐渐刻在骨血里,宛如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般,随着年龄一起增长,深刻鲜明。 于是他们便日趋一日地像这世上任何一对寻常夫妻,偶尔小有争吵,各做各的事谁也不理谁,冷战半天到饭点准时和好。若年却升实在忍不住想和姜冬沉和解,他只需要叫一声:“哥哥。” 就像现在,年却升从床上下来,在背后一把把姜冬沉抱住,贴在他耳边道:“哥哥,我错了。” 只这一句姜冬沉就动摇了,何况之后年却升又软乎乎地加了一句:“哥哥,我爱你。” 姜冬沉彻底没了小脾气,一转头被啵的一声亲在脸上,叹了口气道:“好吧,原谅你了。” 年却升嘿嘿嘿嘿笑着松了手,替姜冬沉整了整衣冠,道:“一会儿师妹要下午课了,我们去接她回来吗?顺便把我们买的那个纸鸢给她。她看了肯定高兴,那纸鸢尾长地都赶上她那么高了,放到天上一定好看。” 姜冬沉道:“好。” 年却升又道:“不过我不会放风筝,我没放过。——哥哥你会不会?” 姜冬沉道:“会呀,过几日师妹放年假,我们去找个地方放风筝,我只将他们放到天上去,你只拉着它跑就行了。” “只拉着它跑,这么简单?” 姜冬沉笑道:“对啊,你要是想让它再飞的高一点,就跑的时候放放线。只小心不要让它断了就是。” 年却升啊了一声:“那他若是断了,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姜冬沉道:“我保不准我不会笑话你。” 年却升道:“那我可以稍稍用个小法术包住我的颜面吗?” 姜冬沉笑道:“可以,但你小心别让师妹发现,她一定会笑话你。——啊,不只是她,她要在哪个宴上喊出来,让全家都知道她年哥哥不会放风筝,想悄悄用个法术还被她发现了,那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年却升郁闷道:“那你肯定会维护我啊。” 姜冬沉反问道:“我?”问完便道,“我会为师妹作证的。” 年却升还来不及抗议,忽然有人敲了敲门,姜冬沉应道:“请进。” 开门进来的是一个小弟子,手里端着一盘晶莹剔透的果片,搁在桌上道:“这是二夫人让送来的。” 穆敛很少麻烦家中弟子家仆来做这些事,更何况找借口来看儿子这种事,她巴不得一天做百次。于是姜冬沉疑惑道:“她在忙吗?怎么没有自己过来?” 小弟子道:“没……啊,在忙,在忙在忙。二夫人说忙的分不开身,才叫我来送的。二位公子,我也还有事,便先走了,二位公子慢用。” 说着退出屋去,把屋门轻轻关上了。 年却升和姜冬沉面面相觑,接着年却升拿竹签扎起了一块糖橘,看了看道:“我怎么突然有点不敢吃。” 穆敛为老不尊,年却升真的不敢。 姜冬沉道:“我也有点。” 年却升看着那盘果片陷入了沉思,过了会儿道:“阮阮呢。” 姜冬沉道:“可能是出去了,没看见。” 年却升放下竹签道:“抓它回来,让它先吃。” 半柱香后在后花园树上扒拉鸟窝的阮阮被年却升拖了回来,放在桌上被塞了一口橘子。阮阮不知这是什么用意,只觉得甜,喵了一声想再吃一个。年却升见它没什么异常,问了一句:“好吃吗?” 阮阮:“喵——” 年却升道:“还想吃吗?” 阮阮:“喵———” 年却升道:“滚吧。” 阮阮心想???接着他就看见年却升一脸讨好地歪头到姜冬沉眼前,笑嘻嘻地问道:“吃个葡萄吗哥哥?” 姜冬沉道:“不了吧,我想吃那个桃子。” 阮阮听着年却升说什么这个时节的桃子都是灵力催熟的不够甜云云,然后连骗带哄地用某种方式给他喂了个葡萄。没眼看。 . 晚上两人抱着阮阮去穆敛那里吃晚饭,并没有外人,也就父母兄嫂,围坐一桌。饭前年却升被长嫂叫去帮忙。——其实也就是听了外面形形色色的故事,对自己这个没怎么见过面的小“弟媳”有些好奇,想趁此机会问他几句罢了。姜冬沉坐着无聊,便想逗逗穆敛挂在外梁上的白羽鹦鹉,谁知那鹦鹉是会学话的,见到姜冬沉张口就来了一句:“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小坏蛋。” 姜冬沉:“……” 姜冬沉心想怪不得阮阮总看它不爽,真的是该打。 穆敛从屋后走出来时姜冬沉正盯着鹦鹉发呆,不经意抬手理了一下鬓发,广袖下滑一点,露出一截她没见过的护腕来。穆敛这会儿也算是知道缘由了,心情有点沉重道:“阿沉,你过来。” 姜冬沉眨了眨眼,快步向穆敛走过来,唤了声母亲。 穆敛心里还挺得意,我儿子真乖。 真乖?不行不行不行,太乖了不好。 啧。 穆敛想摆出点母亲的威势来,于是严肃道:“你和阿升,你是不是……” 得,说不出来。 穆敛重新酝酿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是叹了口气道:“哎……算了,反正木已成舟,你们爱怎么怎么吧。” 姜冬沉一头雾水:“什么木已成舟?” 穆敛道:“就是!……那个啊……哎……我不说了,你开心就好。” 姜冬沉微一皱眉,反问了一句:“什么……我开心就好?” 话一说完姜冬沉忽然就有点懂了,像个做错了事被大人当场抓包的小朋友,脸蓦的一红。然后听见穆敛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阿沉,是我高估你了。” 第88章 除夕 除夕那日年却升早早就醒了,天还没亮,屋子里灰蒙蒙的,窗外的远方隐约传来炮声。姜冬沉还未醒,脸面向年却升,手也随意地搭在年却升心口上,随着年却升的呼吸,轻轻起伏。 这两天姜冬沉很忙也很累,不过这累和年却升并没有什么关系,而是因为那些来自各家的宴请。自年家不在以后,与姜家交好的大家族就算是一个也没有了,那些小家族却很多。姜闻道与家族相交必有一定例,便是不问其地位权势高低,只看他家风清正与否。所以像尉迟家那样的家族抛来的邀请,姜闻道一个也不接。与年家交好是他为年风临定下的特例,如今他们都不在了,这个特例也不必有了。 所以说,家族越大,规律就越多,秩序也越严整,家风苛刻的不行。姜家是大家族中唯一与这些惯例反道而行的。姜家为人亲厚,小家族们也愿意追随姜家。所以在那些家族的宴会上,和别人交谈,三言两语的应付是不行的,不能用应付大家族的话来对待小家族,太官方正式,会伤了和气。 姜冬沉是姜家亲子,与他交谈的就很多,姜冬沉不太应付得了。这种需要过多交流的场面,平时扔给年却升应付就行了。可这次却不能那般失礼,年却升也不能帮忙应付,姜冬沉便显得十分左支右拙。再加上同龄人也有志趣不合,他们一腔热情地拉姜冬沉去看他们收藏的什么古铜瓷器,什么上古典籍,乃至珠玉宝饰或旧子古币。他们盛情难却,姜冬沉只好跟着去,但说起来他也只能翻翻那些典籍,可通篇晦涩难懂,生僻字奇多,不知所云。姜冬沉看了只想皱眉,抬头去看看别的,那一堆金玉宝饰之物又让他迷茫的不行。 不过这些姜冬沉都可以理解,在一个人见到仰慕已久的人时,难免不想要拿出来最好的东西款待。在这一腔热情的渲染下,便容易让人忘了对方是否真的喜欢。 姜冬沉最怕遇到的是姑娘,还有其他家族长辈对家室的询问。 若在宴上也还好,被谁问起什么可有家室或心上人,年却升不开口,穆敛也会说些什么有了有了无须惦记婚期未定另再告知之类的话。那些长辈都在主位,风流之事不入耳。而若是私下碰见谁家小姐,免不了被拉着一通纠缠。 先明知故问地问问四公子最近如何呀,近来可好啊,再有意无意的把话题牵到他和年却升身上。看着他身边那位一身白衣面色疏离的俊俏公子,又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年却升,总不好直问他是不是把年却升找回来了,便搬出那个年却升听了都想笑场的问题:“年却升真是你眼泪掉到剑上光芒四射后复活的吗?” 姑娘!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这种版本让那些歌女们听听也就算了,可你们是仙门世家的小姐啊! 姜冬沉不知如何作答,年却升在身后一脸冷漠道:“你觉得呢。” 年却升冷着脸的时候疏离得可怕,姑娘们也就六次噤声了。姜冬沉再温言几句挽回一下姜家的形象,等那些姑娘都走了,年却升才抱着手闷闷不乐道:“哥哥,命犯桃花,还真是挡也挡不住啊。” 姜冬沉也没心情理会他调侃和醋酸了,拉着他到没有人的地方,伸伸手道:“你快抱一下我吧,我要累死了。” 年却升看他苦着脸十分郁闷,心疼也有,无奈也有,叹了口气又微微笑起来,将姜冬沉抱进怀里,姜冬沉就叹着气把头枕在他肩上,算是那一天中唯一的小憩。叹道:“我再也不想参加什么宴会了。” 那毕竟是在别人家,两个人穿着白衣又过于显眼,于是谁也不敢抱的太久,只一会儿就分开了。这样的宴会一连好些天,一直到除夕的前一天才结束。那日傍晚回到姜家,姜冬沉连晚饭也没吃,就说要回屋睡了。 穆敛问年却升他是否身体有恙,年却升就简略说了说姜冬沉这几天都经历了什么,穆敛很是理解,笑道:“这种事对于阿沉来说,是比什么都累人的。” 于是年却升也没吃晚饭,跑回屋去陪他。当时姜冬沉已经换了寝衣散了头发,连沐浴都免了,却没急着睡,坐在床上等年却升回来。所以到年却升一进屋,就看见一个坐在床沿交扣着双手,乖的不行的姜冬沉。 就像在等主人回家的猫。 年却升心里一片柔软。轻了步子走到他身前,笑着弯下腰亲亲他的嘴唇:“是在等我吗?” 姜冬沉面色有些惫懒,声音也轻的温柔,笑着回道:“不是,我在等人给我放被子,我动都不想动。” 年却升叹道:“好吧,看在哥哥这么累的份上,我就伺候你一下。” 被衾什么的都放好,铺的整整齐齐,年却升又笑道:“公子哥哥,需要我把你抱到被窝里去吗?” 姜冬沉没回答,只伸出双手。 年却升就一弯腰,抄着他的膝弯将他抱进被子里。姜冬沉却不肯撒手了,任年却升压在自己身上,惬意地闭上眼睛。 年却升无奈道:“哥哥,放我出来换个寝衣好吗?” 姜冬沉睁目瞋了他一眼,然后不怎么情愿地放了手。 姜冬沉真的是很累了,年却升转身去换寝衣的一小会儿,他便静悄悄地睡着了,年却升回来时,他在梦里感觉到靠近的体温,然后就惬意地翻了个身,把手搭在年却升心口上。 然后这一晚,都没再换姿势。 . 年却升醒后便一直静静地盯着姜冬沉看,一个时辰过去他也没有醒,年却升凑过去吻了吻他的鼻尖和唇,姜冬沉就小声哼了一声,慢悠悠地翻了个身。 却没翻得离年却升太远,他翻身的方向就不太对,整个背对年却升的时候,他就贴在了年却升怀里。 还有意无意地,虚虚握住了年却升从身后搭在他腰上的手。 全都是没有意识的动作,他和窝在枕头旁边的阮阮一样,都睡得很香。 年却升真是觉得,自己养的是一大一小的两只猫。 . 到天色大亮的时候姜冬沉才醒,除夕的早晨,远处悠悠传来几声朦胧的炮香。累了几天,这下补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懒觉,实在满足的不行。姜冬沉缓缓伸了一个懒腰,翻过身来,一眼就望进了年却升的眼睛。 他身后是阳光,有点晃眼,姜冬沉没抬手遮,一低头贴进他的颈窝里。 年却升伸手揉揉姜冬沉的头发,笑着问了一句:“可算醒了?” 姜冬沉啊了一声:“有点饿。” 年却升道:“才睡醒就想着吃,哥哥要养小猪吗?” 姜冬沉笑了,揉了揉眼,没有讲话。 年却升道:“要我去给你煮个粥什么的吗。” 姜冬沉道:“不了吧,一会儿和母亲一起吃早饭。——什么时辰了?” 年却升道:“刚辰时,哥哥要不要起床?” 姜冬沉的回答是从床上爬起身,撑着枕头靠在床上,从枕缝里摸出阮阮揉了揉,然后开始慢吞吞的换衣服。 他早已不避什么了,乌黑的长发随着寝衣一落而倾散在光滑如玉的后脊上,十分自然。年却升递去他的衣服,顺手摸了摸姜冬沉的背,笑着道:“哥哥,我们似乎好就几天都没做过了。” 姜冬沉便穿衣服边道:“好像是啊……你又有什么想法了?” 年却升道:“没有,就想着能不能从今年做到明年。” 姜冬沉失声笑道:“做梦吧你,今晚熬夜是叫你守岁的,谁让你做那种事了。” 年却升也坐起身穿衣:“我当然不会,开玩笑的嘛。” 姜冬沉转头看了他一眼,理了理年却升散在额前的发:“那今天晚上我可以允许你亲亲我。” 年却升笑了,系好扣子跳下床去,然后弯下腰搂过姜冬沉的脖子,在他唇上很响地亲了一口,一揉他的头发道:“我现在就想亲亲你。” 说着他要开门去给姜冬沉端来盥洗用的水,走到门边,姜冬沉突然叫道:“阿升。” 年却升回头:“嗯?” 姜冬沉道:“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吗?” 年却升脚步一停,眨了眨眼,随即露出一个炫目的笑容来。温声道:“是。” . 下午两人抱着猫去父母屋里坐着闲聊,一路上碰见一群喜气洋洋的小弟子们,四处跑着玩,见了两人就停下来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二位公子新年好。”两人也笑着答好。走不到穆敛屋前,就听见姜鹜在里面大喊了一声:“太好了!今年要四师哥和年哥哥陪我放烟花!” 姜冬沉走进屋,在姜鹜颈后捏了捏笑道:“你年哥哥才不敢放那个,他比你小时候还怕炮响。” 穆敛和穆衣都笑了,年却升反驳笑道:“我……谁说我怕炮响,是那声音一惊一乍的,我听不惯罢了。” 姜冬沉道:“是是是。” 穆衣道:“其实怕炮响也没什么,你们父亲小时候也……” 姜闻道:“咳。” 穆衣:“没事。” 姜鹜一蹦三跳地跑到年却升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年哥哥,怕炮响也没关系,你可以陪我放云灯呀,云灯不会响的。” 年却升觉得自己有必要挽回一下颜面,无比认真道:“我不怕炮响,真的。” 穆敛道:“当真?那冬蔚买来的那个震天雷就交给你了。” “……”年却升道,“震天雷……是什么东西?” 姜冬沉道:“很响。” 姜冬蔚道:“前年把鹜儿的鱼全吓死了。” 姜鹜噘着嘴:“我养了它们好些年呢。” 年却升求助道:“哥哥……” 姜冬沉道:“不怕炮响,嗯?” 年却升道:“我怕了怕了。” 穆敛在一旁打了圆场,歪了歪头笑道:“好了,不要再逗阿升了。那震天雷太厉害,只放了那一次就收起来了。只怕那东西拿出来,人家要说我们扰民。” 接着他们又说到别的话题,坐在这里是小家的欢乐,到了晚上的年夜宴,便是一整个家族的其乐融融。——姜家的家宴是没有规矩的,大家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说什么天南海北的趣闻,还有谁家的姑娘,何处遇见的女子。并不怕姜闻道听见,因为若是他兴致来了,免不了也要说一点年少时候的旧事。 就像这会儿,姜闻道刚说了个开头,说到什么:“从前我才及束发的时候,有一次同我父母去边疆之地远游,路上遇见一位女子打马而过,红衣似火,很是英姿……” 穆衣穆敛:“咳。” 姜闻道赶忙改口:“太粗犷了,不好。” 殿内一阵欢声笑语,调侃自家家主不留一点情面。姜闻道也不生气,转过头去与两位夫人道歉,年却升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见穆敛口型似是一句:“下不为例。” 这是年却升不曾见过的,父母间的爱情。这感情积年累月,更见深沉。却也不失从前青春年少的影子中,言笑晏晏的温情。 还有这般热闹的年,屋内屋外,欢声喧哗,入眼尽是喜庆的红和欢快的笑脸。年却升喝了些酒,受了这温暖的触动更显得脸红,在桌下捏了捏姜冬沉的手,唤道:“哥哥。” 姜冬沉低下脸,凑过去听,倒是没等来什么话音,只感觉侧脸上热了一下。 姜冬沉转头去看他的眼,取笑道:“你才喝了几杯,这就不行了?” 年却升道:“我没醉。就是很开心啊,想表达一下我喜悦的心情。” 姜冬沉看了看四下无人注意,也飞快地在年却升脸上亲了一下。 做了点不得了的事,两个人就开始看着彼此傻笑,笑了半天年却升道:“哎呀,太喜欢你了。” . 将近子时,大家去殿外放云灯。姜闻道一左一右是两位夫人,姜冬沉的大哥二哥陪着各自的妻子,姜冬沉自然和年却升在一起。只有姜冬蔚,只能被姜鹜拉着放云灯。 穆衣回头看了一眼他孤单的儿子,啧了一声:“有点可怜。” 姜闻道回头看见穆衣说的可怜为何意,淡淡回了一句:“前些日去田家,我见阿蔚和田家长女在假山旁边笑着讲话。后来我留意了一下,席间他们二人也多有目光交流。清晨我见阿蔚去大门处,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 穆衣惊喜道:“当真?” 姜闻道点头,穆敛也笑道:“我说呢,长姐,你怎么做母亲的。没见到冬蔚那块温玉旁多佩了一个香囊?” 穆衣啊了一声,一拍额头:“我见了,可我没在意那个,哎呀,傻了傻了……” 姜闻道仍是一脸默然:“田浣榆其人,聪慧善良,容貌出众,活泼多于温婉,可矣。” 穆衣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那边姜鹜突然欢呼了一声,大声叫道:“你们看四师哥和年哥哥的云灯飞得好高!” 大家抬头去看灯,只见那云灯都小的像星星了。穆敛只望了一眼就转头去看人。年却升和姜冬沉正并排站在大红灯笼投下的光影里许愿,双手合十很是虔诚。一愿许完,不约而同的相视而笑,身后投下的影子,也染着斑驳的暖色。 我的儿子,穆敛想。 他终于得到他毕生的幸福了。 . 忽而远处的空中升起星星点点的烟火。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明亮,仿佛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是万千绚烂,百般明艳,映红了一方黑蓝的天。姜鹜回头望见那繁花般的烟火,哇了一声,把云灯丢到一边去,然后拉着姜冬蔚的衣袖道:“三师哥快看!” 姜鹜看见那盛放的烟火,实在开心的不行,恨不得一嗓子让所有人看过去。在大家都仰头望那缤纷绚烂之时,姜鹜发现方才站在一旁的年却升和姜冬沉不见了。心里担心他们看不到好看的烟花,便仰着头问姜冬蔚道:“四师哥和年哥哥去哪了?” 姜冬蔚正思着远人,闻言下意识指了指方才两人离去的方向,指完忽觉不妥,刚想拦住姜鹜叫她不要去,可才一眨眼功夫,小姑娘已经跑没影了。 姜冬蔚指的地方是一处假山亭阁,方才年却升过来时就看见的。除夕到处都是明明亮亮的红灯笼,那一处很亮,可是背光。 姜鹜跑过去,绕过亭阁仿佛看到两人的斜影,才想叫他们一声,忽然就呆呆地停住脚步不动了。 她的四师哥和年哥哥正相拥着,靠在阁壁上闭着眼亲吻,神情都是温柔而专注,仿佛撑起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世界。外面很嘈杂,那里却是静的。 姜鹜看了一眼,倏地就脸红了。 第89章 甘愿 他们在姜家一直住过了上元,回去又跑到千欢渡小住了几天,然后顶着料峭春寒,御剑到南方去。 南方的早春是很舒服的,不冷,自然也不热。两人就在漫无目的的游览中,度过了闲闲散散的暖春。 然后他们在一个南方平常的小镇,就遇到了星汐。 那日两人在街市里穿梭,闻见一股很醇厚的酒香。年却升酒量不好,但偏是喜欢喝。他拉姜冬沉去买,姜冬沉却怎么也不肯同意,年却升正求他:“买吧,哥哥,我真的再不拿合欢红骗你了,真的。” 想起当初的合欢红,姜冬沉背后就是一阵恶寒。 姜冬沉拒绝的很坚决:“你喝酒就坏事,不买。” 两个人正一个求一个拒,喋喋不休地争论之时,忽见一黑衣长发男子走到那酒肆之前,敲了敲店口的桌子,丝毫不顾及人多,张口就是:“合欢红。” 两个人正为这事吵着,于是对那三个字分外敏感,回头想看看是哪位仁兄,忽然听见一个顿时炸了的声音:“操!你疯了吗!” 这一嗓子险些把整条街的目光都吸引过来,那黑衣男子却淡定的不行:“没疯,我清醒着呢。” 年却升顾不得和姜冬沉吵吵了,哇哦了一声,心想你也有今天。有些幸灾乐祸地拉着姜冬沉藏在人群里,听见星汐梗着脖子恶狠狠道:“你买,你买了以后你看我是把它摔了还是喝了。” 浔郎道:“人间仙子,你不喝我就不会灌吗。” 星汐恼羞成怒,眼看着拳头就要挥上去了,在打上浔郎之前又好像悬崖勒马地想通了似的。退了两步,掉头就跑。本想躲进人流找个没人的地方使个瞬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跑了两步就忽地停下来了,转头向浔郎怒道:“你没毛病吧?” 浔郎提着酒,十分淡定的一勾手指,星汐就不由自主的向他走过去了,浔郎笑了一声:“我发现你这小孩儿很是目中无人,是不是看我每天跟你拌嘴,就觉得我除了拌嘴什么都不会了?” 星汐这将近二百年的人生头一次有点慌,脸上却一点都不肯丢份儿,扔话道:“我怕你是吗。” 浔郎笑着,很是无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坦诚一点啊。” 说着,浔郎就不顾星汐如何拳打脚踢,如何叫嚣怒骂,直接把人扛在肩上,朝着人群道了句见笑,转身向着一条没有阳光照过的小巷走去,再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留下目瞪口呆的年却升:“……我们也就小半年没见过他吧……” 这半年确实发生了不少事,对于星汐来说,也当真是个多事之秋。 白月光的事一结,浔郎就开始以各种方式哄骗星汐和他一起到他出世的那座山上去住,星汐想着那座山好看,赏了个脸也就随他去了。其实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有一晚夜里星汐听见一阵蚊子嗡嗡,烦的不行,结果一睁眼,发现自己正抱着浔郎。 是他自己主动抱的,双手都好好地在浔郎腰上环着呢。他一睁眼,浔郎这边也跟着醒了,星汐见他对于这种场景一脸司空见惯的波澜不惊,瞬间升起了一阵被欺骗的恼羞成怒,念了个决就气哼哼地回天上去了。 浔郎十分无奈,因为星汐干脆连觉也不睡了。 星汐在天上躲了几天,别人倒没说什么,阮阮却死缠烂打地求星汐带它回人间找年却升和姜冬沉。不会说话的东西最不好对付,星汐连跟他吵都不能,被烦的没办法了,跟璇月说了一声就带它下凡来,想着顺便回去听浔郎给自己道个歉,大家都下个台阶。谁都不计较得了。星汐在天上无聊了几天,这会儿正想找个人互不相让地大吵一架,便作消遣。 谁知从那小树林里瞬移出来,边迈了步子便回头看了那小树林一眼,不留神装在一个人身上。 星汐转过头刚想问是谁不长眼,看见那人顿时惊了:“操,我才下来一柱香有没有,你怎么找到我的。” 浔郎手里拿着一个亮晶晶的法令,一边把玩一边道:“你上仙令没拿。” 星汐没话说了。 但星汐心想不应该这样啊,该服软的不应该是他? 于是星汐抬起头来:“关你屁事。” 谁知那浔郎没像以往那样纵容他,连回骂都省了,只看似落寞地回了一句:“你就不怕我伤心吗。” 星汐一怔,又没话说了。 然后浔郎把上仙令扔给他,转过身道:“走吧。” 星汐没听懂这个走吧是什么意思,是让自己回天上还是跟他走,但见他脚步不像是要等自己,下意识地一慌,叫了一声:“浔郎。” 浔郎听见这一声偷摸着笑都要笑死了,低下头无声地笑了许久,然后一脸冷漠地回过头:“什么。” 星汐心想这他妈的让我怎么回——你带不带我走?可这问题也太恶心了吧。然后就只好一脸纠结地傻站在那,没讲出话。 星汐心中暗骂一句,我人间仙子今天算是颜面扫地了。 然后星汐咬牙切齿道:“你觉得大晚上让人间仙子一个人在街上晃悠是人干的事吗?” 浔郎憋笑憋的辛苦,愣是一脸平淡语气变也不变地淡然道:“不是。” 星汐道:“那你还……操!” 我他妈的,他本来就不是人啊。 星汐心想,我还和他废话什么。 于是星汐当即走上前去,强买强卖地拉着浔郎瞬移回了那座山。 再转眼已经到了他们住的地方,浔郎啧了一声:“人间仙子,你长进了。” 星汐不打算再进行这个他争不过的理亏话题,床上一坐随口扯道:“你这山有名字吗。” 浔郎道:“没有,但我今天打算给它取一个。” 星汐道:“你能想出什么狗屁名字?” 浔郎啊了一声:“刚打算给它取名叫星汐。” 星汐想踹他一脚,又生生忍回去了,一句话到嘴边没骂出来,到最后变成一声闷闷不乐的:“去死吧你。” 浔郎笑道:“我死了,然后让上仙大人大晚上一个人在街上孤单单地晃悠吗。” 星汐忍无可忍:“你是不是想打架?”问完又道,“你觉得你打的过我吗?” 浔郎上前去星汐腰间理所当然地摸走他的上仙令:“我不想打架,但你既然来了就没有走的道理,所以我觉得这上仙令还是交由我来保管,免得你哪天又离家出走,我找不到人。” 星汐道:“我去你妈的离家出走。” 浔郎叹了口气,伸手拍拍炸毛小朋友的头,无奈道:“可以去睡觉了吗,这些天你可是一刻都没有合过眼的。” 浔郎这个拍拍是带了法力的,星汐没感觉有什么异常,只觉得困。 待他睡着,浔郎才拿着他的上仙令出了屋门,把这上仙令的令主,联立到自己心魄上。 算是一个同生共死的强买强卖吧。 . 星汐在山上住的那几天没有一天不想走,但不知为何——可能是因为真的对那晚浔郎的一句“伤心”而内疚了?总之在他每次想要离开的时候,都生生把那冲动按回去了。 他想走并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单纯地因为在家窝着很无聊和吵架超不过浔郎很郁闷。 所以他就坐不住了,向浔郎抗议道:“年却升和姜冬沉都出去跑着玩了,你整天在这儿坐着不怕生蘑菇吗?” 浔郎像在问家里的小朋友,手里的书一扔:“你也想出去玩吗。” 星汐对这个语气很是不满,但他又怕再跟他吵架就出不去了,只好咬着牙道:“想……吧……” 浔郎笑了:“那走吧。” 星汐心想他这么爽快,还以为有诈,倒迟疑了。可浔郎真的是有心和他出去玩,拢了拢头发就陪他下山了。行至山脚,星汐在不经意中余光一瞥,望见了一块巨石。 巨石上面有稀疏的枝叶掩映,石上刻有三字,辨得分明,应是才刻上去不久,工工整整的。 那刻旳字是:“浔星山”。 . 星汐并不是好脾气的人,和他出去游山玩水绝对没有年却升和姜冬沉那般舒服,浔郎和星汐闲着没事了也会跟年却升和姜冬沉几天。然后浔郎发现姜冬沉是真的乖,对年却升是温柔体贴的有求必应。不像某仙子,让往东就往西,让往北偏往南。 其实浔郎是愿意包容他的,可有时候又想这样下去不行,早晚要把星汐惯坏,所以浔郎想着,要找个理由好好惩戒一下他才是。 于是就走了今天年却升看到的那一幕,——其实在这之前浔郎还说了一句厉害的:“我今天晚上非得让你见识见识,我这二百多年的梦灵王还上不了你这小小仙子?” 那么他再去买合欢红用意就很明确了,我非但要上你,还要先拿酒给你催催情,让你心甘情愿地被我上。 但其实,浔郎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大概也就是和星汐较劲,想把这令他心悸的下场摆在这儿,让星汐知道,他们两个人总不能一直是浔郎单方面付出。若星汐还不满足,仍在挑三拣四,那后果就是他方才买的合欢红。 浔郎可以理解星汐的本性就是很直接很没心眼,许多话和许多事并不是有意为之,但若真是说了做了,也还是会伤人。 浔郎不怕被他伤,倒是有点怕被伤了很多次以后,他还是不把自己放在心上。浔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就像年却升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一般。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真是到了感情里。每个人都免不了成为傻子。 星汐被浔郎扛走以后,年却升感叹了一句:“他也有今天,天道好轮回啊。” 姜冬沉没接这一句,楞楞地望着浔郎离去的方向,轻喃了一句:“怪不得。” 年却升一头雾水:“什么怪不得?” 姜冬沉道:“当年我弱冠调养一年后再一次出来寻你,应原蝶之言,去原城看望。在枕梦山我碰见那个人——那个穿黑风衣的人。” 年却升大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转头问道:“他指点过哥哥什么吗?” 姜冬沉道:“他说我的灵力既可传入,不可传出,因而你一定是在哪处天然结界,可他十分肯定你没有死,或许是因为他足够相信星汐。——你说,在我四处寻你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在四处打听星汐的下落?” 年却升沉吟片刻,道:“未必。” 姜冬沉不解:“为何?” 年却升道:“星汐离开去找我,一定也是先和那人打过招呼的。而且我在寒水那几年,每每见星汐睡过梦醒,脸上都会有和睡前不一样的神情,许是在梦里见了那位。但是偶尔梦一次也算正常,若一入睡就能梦见,那会是多巧合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说不通的。我也是日日夜夜思念着哥哥,但在那几年里,我只梦见过哥哥三次。” 姜冬沉有些心酸,却没宣之于口,只道:“所以呢?” 年却升道:“所以那人是梦灵,梦中能见他,能对他讲话,却是灵力可传入不可传出,所以知道星汐在天然结界。哥哥可知梦灵?梦灵者,生性沉稳,自得冷静,控局有度,待人赤诚。梦灵是很执着的妖类,他们若是认定了什么人什么事,就会显露出他的信任和宽松,与此同时,占有欲也极强。” 那时候继而展颜一笑,看向姜冬沉的眼睛:“哥哥应该也明白了,方才你也说过,他足够信任星汐啊。” 姜冬沉眨了眨眼,微一点头。 大概也就像当年的姜冬沉始终相信年却升没有死,浔郎也是一样,始终相信星汐那一句:“等我回来去哪找你”啊。 第90章 同梦 不知不觉就走上了当年南下逃亡的路,如今的心情与当年早已是不同了,风景也不同,年却升心生感慨时不免又想了想故人。他们都应该还好,只有年却清,是真真实实地不在了。 他曾经想一意孤行地保住他想要保护的人,他成功了,自己却走向了一条魂归黄泉的不归路。 年家人都命苦,十几岁,没有几个人能过得安生幸福。 前些日他们路过北河的时候也曾去白家看了一眼,门里门外秩序井然,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听白家附近的商贩居民说,白家如今这位名叫白宿的宗主,年过二十有五而不婚,外出不过三日必返。他的房间从不许外人进入,他佩两把剑,脸上始终没有笑。 他脾气古怪而疏离,始终只身而行,与人言不过三句,对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如此本应是淡世,白家却在他的手下日复一日的风生水起。 白家上下从无人见过他生病,连最小最小的风寒都不曾染过。白家和尉迟家的关系仍然紧张,可是白家失火他没受伤,夜间遭袭他没受伤,乃至春末洪水,整个北河死伤无数,他和他的白家都没受损半分。 可能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人在保护他吧,在白家在这短短一年中一次又一次遭受重创又浴火重生之后,有人听见他站在屋阁重重之中,望着完好无损的白家家府,难得温柔地问了一句:“是你吗。” 那声音温和万分,宛如燃起了丛丛春火,润红暖色,终化为心口的朱砂痣,和他的眼眶一起倏地发红,却无人应声。 是他思君若汾水,却无从浩荡寄南征。 可没有办法,浮世升沉,生死离别之事,无人能躲得过。 . 年却升和姜冬沉对于旧事只字不提,在很多时候,浮生无需怀缅,而应继续向前。 他们路过挥州时,当地正值大集,街市上一片红艳艳的舞狮舞龙,锣鼓声声,笙歌阵阵,热闹非凡。 热闹的地方就会有很多人,人多了免不了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或是围着什么新奇事叫嚷欢闹,所以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很难,连茶馆酒楼都热闹的像菜市场。 姜冬沉喜静,这样热闹的集会却也不愿错过。这会儿南方的天气已然很热,两人找了处地势稍高的茶馆坐坐,姜冬沉隔着栏杆向外望,双颊都是红的。 像个抱着扑通通的好奇心,见到什么都很好奇的小孩子。 楼下两队舞狮班子倒退着走路撞到了一起,其中一队领头的摘下头套来叫骂,另一队也不甘示弱,后来一群狮子聚在一起,红的红黄的黄铺了半条街,热闹穿了三里远。几个舞龙的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过来掺和,吵着吵着就打成了一团,衣群胖乎乎的大头狮子在地上滚来滚去,身上的金色迎着阳光,倒是别具一格的欢庆。 姜冬沉笑出了声,他袖子里的阮阮也探出头向外望去,动作出奇的一致,像一大一小的两只猫。 喝完了两人走到街市里去,亲身经历这些热闹的感觉与旁观是不一样的,这儿的人都热情,街角处有两个男人在斗鸡,一黑一红精神抖擞的不行,斗到精彩处围人声声叫好,也有人见年却升和姜冬沉气度不凡,或许别有高见,便把他们两个拉到人群里,笑嘿嘿地问姜冬沉道:“这位公子,你看他们谁会赢?” 姜冬沉也看不出来,只觉得那黑鸡翅膀咋呼地挺威风,满场乱蹿假动作奇多,随手一指道:“黑的吧。” 两人都是外行,不知道这鸡还有什么好劣之分,那人也没在意,一扬手笑道:“我看未必,那黑鸡名叫花较,我看不去叫花招,精得很!但是不行,力量不够,不如那红的,嗬,步步生风!” 可是三比两比,竟是那叫花较的黑鸡赢了,赢了之后骄傲的不行,咋呼着翅膀围着人走了几圈,鸡冠顶的老高,像是在谢幕。 阮阮早已按捺多时,这会儿终于大声地“喵”了一声。 听见猫叫那黑鸡立马怂了,屁滚尿流地朝他主人跑去,不再出来嘚瑟了。 姜冬沉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年却升,小声笑道:“我怎么觉得那个黑鸡和你很像。” 年却升心想这是什么像法?抗议道:“我这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惊世奇才,是他那只鸡可以同年而语的?” 姜冬沉越发笑得收不回来,道:“你看,臭嘚瑟,像吧。” 年却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为什么像鸡,一时间没说出话来,反驳不成,叹了一声。 明明是伶牙俐齿的年却升,却每每都被姜冬沉的三言两语呛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退出人群去,沿着街继续向前走。 街上的小贩此起彼伏地叫卖,年却升有个在一大堆叫喊声中准确听出自己想吃什么的技能,然后他转头叫道:“糖稀,哥哥。” 姜冬沉道:“糖稀有什么好吃的?” 年却升道:“可是糖稀搅来搅去的很好玩。——哥哥,买吧,买了我告诉你糖稀的一个神奇之处。” 姜冬沉有点好奇,给了他钱,他就嗖地扑到人家商车前去了。 然后年却升把钱拿给买糖稀的小贩,问道:“这么热的天,你买糖稀不会化吗?” 小贩笑得爽朗,一边往竹棍上搅糖一边道:“家有祖传秘方,天再热也不化!” 说着那糖稀便搅好了,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映在阳光下,透着焦黄的光。 年却升接过来便把它交给姜冬沉了,那小贩手里摇着蒲扇,话里藏着点乡音,稍稍一指姜冬沉道:“小伙子折扇挺好看,搁哪买的啊?” 姜冬沉倒是很喜欢这小贩的直爽,礼貌笑道:“是家父送的。” 小贩手里的蒲扇摇得更猛了,哈哈哈道:“我也是啊!” 直快的民风总让人觉得放松,姜冬沉心觉这小贩像是那种很爽快的大叔大伯,见了什么小孩都要把他举到头顶的那种,不免心生亲切。那小贩又拿蒲扇一指年却升:“两位口音不像本地人,这是和朋友出来玩来啦?” 姜冬沉笑道:“是,我是他哥哥。” 小贩也笑:“那挺好!哥哥弟弟都俊,娶媳妇没有?” 姜冬沉啊了一声,想了想道:“没……没吧。” “嗨呀。”小贩哈哈哈笑了,“小伙子害羞什么,娶没娶媳妇自己不知道吗。” 姜冬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转头求助年却升,年却升便笑道:“我哥哥还没提亲,不能算娶。” 小贩道:“啊,那就是有心上人了。——小伙子你呢,你娶媳妇了没有?” 年却升也啊了一声:“我……我也没提亲。” 小贩摇着扇子,仍然大声笑着,用长辈的口吻道:“都是大小伙子啦,早点成家立业吧。” . 从小贩那里离开后两人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姜冬沉顾自搅着手里的糖,搅着搅着忽然抬起头来,问年却升道:“你方才说这糖稀有什么神奇之处?” 年却升啊了一声,笑道:“哥哥你把这两个竹棍分开一点。” 姜冬沉照做了,两个竹棍上纠缠在一起的糖拉出一道长长的糖丝来,年却升指着那糖丝道:“你看这想不想我们接吻?” 姜冬沉拿着糖稀的手僵了一瞬,然后飞快地将它们卷了回去,一把放在年却升手里:“自己玩吧。” 年却升笑了:“小伙子不要害羞啊。” 姜冬沉道:“去死吧你。” 年却升隔着袖子捏了捏姜冬沉的手,去他耳边笑了一句:“要找个地方亲亲吗。” 姜冬沉道:“不要。” 但还是心口不一,四下望了一眼:“这儿哪有没人的地方。” 年却升笑了,手里一边搅着发白的糖稀一边想要讲话,忽然有一个矮到腰侧的小孩子突然扑了过来,到年却升面前大喊了一声:“爹爹!” 年却升:“……” 姜冬沉:“……” 年却升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那小孩子,迟疑道:“你……叫我什么?” 小孩又大声重复了一遍:“爹爹!” 姜冬沉失声笑了出来,向年却升嘲笑道:“你什么时候背着我……阿升,你不乖啊。” 年却升有点懵,又十分无奈的拉住姜冬沉的衣袖:“哥哥我没有……我是爱你的,你相信我。” 姜冬沉拍拍年却升的肩,弯下腰去问小朋友:“母亲在哪里?” 小孩长得玉雪可爱,声音还是满满的童稚气,挠了挠头道:“在集市里,在忙。” 姜冬沉抬头与年却升对视了一眼,心想这孩子应是从集上跑出来与母亲走散了,于是姜冬沉温下声向他道:“那父亲在哪里?” 小朋友戳了戳年却升。 姜冬沉笑道:“他不是,他并没有妻子。” 小朋友一撇嘴道:“可是娘亲说穿黑衣服长得很白很高的就是爹爹。” “可是娘亲说”。 是从未见过亲生父亲吗。 年却升忽然有点动容——他自己也是没见过生母的,不知她容貌如何是何许人,也不知她姓甚名谁。心想自己像这孩子这样大时,也是在年家四处问着母亲在哪里,可没有人理他。只会一手拍开他抓住别人衣角的手,几乎是恶狠狠地厌弃道:“你没有母亲,去一边去,别碍事。” 年却升回想这些事时脸上已不觉失了笑,低着头有些出神,那小孩子却以为他是在嫌弃自己,不由得红了一双眼睛,拉住年却升的衣袖道:“娘亲每日都在念你,你能不能不要走。” 年却升望了姜冬沉一眼,也蹲下身去,摸摸小孩子的头:“带我们去找你母亲好不好?” 小孩子眼睛一亮:“你不走了吗?” 年却升不置可否,只道:“我们去见见她。” 小孩子点了点头,可又不放心,转头向姜冬沉道:“大哥哥,请你看好我爹爹,不要让他稍稍走了啊。” 姜冬沉莫名其妙低了一辈,心中有些无奈,温声笑着对小朋友道:“你不应该叫我大哥哥啊,他是他的哥哥呢。” 小朋友立刻改口:“大伯伯。” “……”姜冬沉啊了一声,站起身向年却升小声笑道,“我觉得我老了好些。” 小朋友带两人又回到热闹的街市中去,轻车熟路地转过几条街,到了一处歌楼一般的楼阁后门,想进去喊他母亲,又怕年却升会走,就扯着他的衣角拉他一同进去,走到一处小小隔间,在门外唤了一声娘亲。 不消片刻一位女子开开门,门后是一个清瘦身影,整个人都有些藏不住的消沉,开门望见是两位陌生男子,先是迟疑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听见她小小的儿子道:“他是爹爹。” 女子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抱歉地向两人笑了一下,拉过小孩子温声道:“阿秋,先去里面玩。” 小孩子听话,乖乖地往隔间走去了,进门时又回头向年却升道:“你可不要走啊。” 待他行进屋内,女子才把房门关上了,向年却升和姜冬沉欠了一礼,歉声道:“孩子还小,不太懂事,给二位添麻烦了。” 年却升十分谅解地挥挥手:“无妨。” 女子低了低头,又道:“这孩子经常出去找他爹爹,但多半是哭着回来告诉我爹爹不认他,我叫他不要再去了,可他还是不死心,只好任他去找,没想到他真能带个人回来。” 年却升轻不可察地微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冒昧问一句,孩子的父亲……?” 女子苦笑一声,声音是没想隐瞒的平静。许是与人说的多了,麻木了,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淡然:“是富家公子,风流心性,知我有孕时再三答应回来娶我,一去,不复返。” 姜冬沉也是迟疑问道:“为何不去找他?” 女子道:“我不过是低微卑贱的舞女,他是大家公子。亲如夫妻尚且管不住他玉勒雕鞍游冶处。我同他连姻亲都没有,如何留得住他。——不过是世事难料,人心易变罢了。” 两人一同沉默,女子也静立许久,最终又是欠身一礼道:“今日之事麻烦二位了,萍水相逢,自也是缘分,小女子在此也冒昧一句,我见二位也是气度不凡,应是豪门贵府之人,若娶了什么人,定不要让她落于我之境。——再会。” 行至后门,姜冬沉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嘱咐女子不要让孩子再一个人跑出去,又道:“姑娘一人携子,固然辛苦,长此以往,若是生活实有不济,便可北上仙都,寻仙门姜家。令郎年纪虽小,性情却坚韧,若是得以教养,读书习武,将来定为大器。姑娘若去,便可报我姓名,姜冬沉。” 姜冬沉语毕,这才转过头去,与年却升一同离开。 姜冬沉走得很快,没有抬起头来看路,于是不知觉就走到了另一处街道,看到了另一番景象。不似街市上的嘈杂,那地方是笙鼓阵阵欢庆喜悦的。姜冬沉恍若未闻,直走但人群跟前了,才堪堪抬起头来。 人们围着一处张灯结彩的画楼,此处婚俗与仙都有异,两人从未见过这般婚礼。——凤鸾喜轿就在楼前停着,新娘子已经登上楼去,出现在露台前,新郎似是等她很久,迫不及待接她过来,站在萦满大红纱幔的栏杆之前,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掀开了她的红盖头。 女子笑颜明媚,额心一点灼桃红妆,在一片欢呼声中,只看她嘴型,是唤了一声夫君。 按照当地婚俗,此下应该是掷绣球了,新娘额点红桃,掷出的绣球自是取意桃花。楼下的人见新娘取了绣球出来。全都乱哄哄地要抢,想要讨个好彩头。一片欢笑声中,年却升护了护十分心不在焉的姜冬沉,怕别人会撞了他。姜冬沉却分毫没有在意,眼也没望着那新娘子手中的绣球。他站在人群中,却仿佛置身戏外。 一时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叫,应是那新娘背身掷了绣球出来,一群人哗然哄抢,姜冬沉纹丝不动,那绣球却仿佛心有所向,从空中一滑而过,彩绸飘然,正落在姜冬沉怀里。 新娘子回过身来,人们的目光也向姜冬沉投去,新娘望见绣球落于何人,本想向姜冬沉笑笑,请他上来同欢喜宴,可是姜冬沉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把绣球往旁边人怀里一塞,拉着年却升飞快走出人群。 他走的那样快,到后来几乎是小跑,仿佛落荒而逃,把身后的一切喧嚣都抛却开来,只顾着脚下的路径,连前方也不顾。 姜冬沉拉着年却升穿街过巷,直到转入空巷,集市上的喧嚣全都不见了,姜冬沉才渐渐停下来。 有点恍然地靠在墙上,微微皱着眉,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年却升这才弯下腰去,歪头去看姜冬沉的眼,温声问了一句:“哥哥,怎么了?” 姜冬沉自己也有点迷茫,抬眼望向年却升,小声道:“我不知道。” 说完他又有点不好意思,问年却升道:“方才我好像反应有点大了,这样拉着你跑,是不是有点傻?” 年却升想了想,给出一个诚实的答案:“有一点吧,好像哥哥不是接了个绣球,而是接了个火|药似的。” 姜冬沉笑了一声,揉揉眼睛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突然有点慌,但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没想到那绣球会落到我这里。反正……下意识就想跑,就拉着你跑开了。” 年却升是最明白姜冬沉的,他甚至比姜冬沉本人还要了解自己。年却升从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中听出了一些缘由来,略一沉吟,选择不动声色,只微微笑道:“哥哥,抱抱吗。” 姜冬沉没说话,伸伸手,被年却升一把抱在怀里。 方才是不知为何的慌乱,这会儿被年却升抱住,瞬间涌上了一阵温如春|潮的安心。 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委屈,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而且不安,有很强的不安,所以姜冬沉搂他非常非常紧,抱了一会儿在他耳边小声道:“这里没有人……要不要再亲一下?” 年却升不语,只转过头等姜冬沉从自己颈窝里起来,然后温柔地吻住他的唇。 姜冬沉想了想,在探出舌尖的时候抬起右手,宽宽的广袖遮住两人的侧脸,隔断了巷外的视线。 仿佛拉起了一帐小小的帷幔。 这个吻绵长而柔缓,是姜冬沉喜欢的吻法,年却升不疾不徐,吻完后伸手擦擦姜冬沉的唇,温声道:“回家吧,今天。” 一般说回家就是回姜家,回我们家就是回千欢渡,姜冬沉想了想最近没有什么重要的日子,便问道:“怎么突然回去?” 年却升笑道:“再过几天就是端午,早点回去母亲肯定开心,再说这几天玩的有些累了,我看哥哥也很累了,回去养两天。” “什么养两天,你当我是阮阮吗。”姜冬沉笑了,然后低下头捏了捏年却升的手,温声道,“那就回去吧。” 第91章 惊喜 两人这次回家没和穆敛打招呼,在巷子里腻歪完就御着剑回去了,傍晚到家,穆敛从屋里出来打算去书房给姜闻道送点茶和水果,结果一出门,捡了两个儿子回来。 看到儿子过于喜悦,以至于抛弃了自己在书房办事没有茶喝的夫君。 穆敛还是有点于心不忍,于是找了个家仆差她去给姜闻道送茶和水果,吩咐完就转向年却升和姜冬沉,问道:“这一回向南方到什么地方了?” 姜冬沉道:“挥州,再往南就到荫江了。” 穆敛笑道:“那么远了?怎么不打招呼就直接回来,叫我好生惊喜。” 年却升嘴甜道:“我和哥哥都想母亲了嘛。” 穆敛是经不住哄的,闻言就低头笑了,又戳戳姜冬沉道:“你什么时候能像阿升一样,主动地说一下想我?” 姜冬沉十分给面子:“其实是我想母亲了,才要和阿升一起回来的。” 穆敛这才满意了,起身去床边的梳妆台取东西,一边笑着道:“这就对了。——我给你们各绣了一个香囊,用的是上回你们带回来的线,好看得很。你们一定都要佩上,让你们三哥看看,不是只有他有香囊的。” 姜冬蔚的事两人多少知道,于是姜冬沉问道:“这都多久了,三哥还没去提亲?” 听了这句,穆敛只是说没有啊,也不知冬蔚是不是不好意思。年却升转头看向姜冬沉,不知在想着什么,不讲话了。穆敛正背对着两人取香囊,便没有回头,接着笑道:“田家那位浣榆姑娘定是在等呢,冬蔚头一次喜欢人,也不知这样提亲会不会唐突,其实不会。但你们嫡母心里很急啊,又总给他出坏点子,冬蔚到有点不好意思了,只好委屈那姑娘再等等。” 说着穆敛转过身来,年却升也收了目光,接过穆敛递来的香囊。姜冬沉放在鼻前闻了闻,忽然有点脸红道:“合欢啊。” 穆敛很骄傲地应了一声。邀功一般道:“对呀,我看你们两个屋后那么多合欢树,心想你们喜欢,就填了合欢。” 年却升抢道:“母亲说的很对,哥哥可喜欢合欢了,之前在南方,见他们那里合欢能酿酒,我们还喝了一点点,很醇。” 姜冬沉在背后偷偷掐了年却升一下。 穆敛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梗,还笑着道:“喜欢就好。” 之后又天南地北地聊了些别的,穆敛忽然想到些什么,向两人道:“我这儿有点旧衣物和一些不需要的东西要搬到仓库去,不想麻烦小姑娘们,弟子又不方便过来,一会儿你们帮我个忙,好不好?” 年却升又抢道:“让我去吧,母亲,哥哥这两天总说累。” 姜冬沉刚想说不用,可以跟着,才说出一个字就被穆敛打断:“好,可以,我明白。阿升,一会儿你和我一起去就行,阿沉歇着,先回房间去,晚上母亲给你们煮红枣银耳粥喝。” 姜冬沉无奈,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叹道:“我……” “母亲!”年却升叫道,“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去,不然一会儿天黑了,不好看路。” 穆敛点头:“走。” 说着她就站起身来,年却升拍拍姜冬沉的肩,笑着让他先回去等自己,语气很乖。姜冬沉生不起气来,只好妥协道:“知道了。” 穆敛每次看到他们眉来眼去或者相互取笑就会有一种诡异的幸福感。这会儿瞧他们又是一个哄话一个听话,更是心中温暖的不行,笑道:“阿沉小朋友自己回房间,不要乱跑。” . 其实年却升抢着自己去给穆敛帮忙,让姜冬沉回去,还有别的目的。 回来的路上年却升把穆敛送回她的房间,之后没有立即回去,脚步一转,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偏僻角落里,并起双指,念了一句法诀。 指尖亮起橙色时,年却升道:“星汐。” 那边传来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又怎么。” 年却升道:“帮我个忙。” 星汐道:“没空。” “……”年却升道,“星爷爷。” 星汐道:“什么事。” 年却升把他的打算从头到尾细致地给星汐讲了一下,星汐听完嫌弃道:“你自己跟他找个理由说一声就出去不行吗,要我出面干什么,你四年都熬过来了,分开这一小会儿很舍不得吗。” 年却升道:“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好不好,我不是不舍得和他分开一两天,当年我离开他就是突然带他回了姜家以后。这会我又这么干,怕他担心,所以你出个面,让他以为我是跟你出去了,比较安全,他还能放心些。” 星汐哦呦了一声:“还挺体贴。” 年却升道:“行不行,你就出个面的事。理由你自己编,我配合你演,反正只要你能让我不被怀疑地单独出去几天,之后你就不必管我了。到端午那天你要是想来就来,随你。” 星汐道了句行行行,宽宏大量道:“看在这件事的重要程度上,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一下吧。——我什么时候来叫你?” 年却升道:“你半个时辰之后来就行,然后我明天再走,理由你看着办。” 星汐道:“行了,你退下候着吧。” 年却升先道了句多谢,然后好奇宝宝本性作怪,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其实我想问一下……那个把你扛走的人是谁?” 那头的星汐一怔,转头看了一眼听见这句笑得直不起身的浔郎,不由得羞愤上脑,骂了一句:“你大爷,滚!” 然后那传声便随着断了,年却升料到如此,无奈地笑,叹了口气转步回了房间。 . 姜冬沉早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等了很久了,这会儿见年却升推门进来,把书仍在一旁站起身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见母亲早就到膳房去了。” 年却升走去一抱姜冬沉坐在床上,笑着道:“路上见一个小家仆掂着两大筐茶往后院走,边走边掉,我就帮了帮忙。——哥哥想我了?” 姜冬沉道:“不过小半个时辰没见,谁要想你。” 年却升笑了,探头想去吻他,姜冬沉一偏头,这一吻便落在耳旁,姜冬沉道:“你且收敛着点吧,母亲去膳房熬粥,这会儿估计也快好了,一进屋看到我们这样,回去她就要和嫡母讲,我又没脸做人了。” 年却升很乖,说不亲就不亲了,伸手去解姜冬沉的护腕,温声道:“回来了就解了吧,这护腕太紧了,勒得哥哥手腕都红了。” 姜冬沉点头,单手松了松衣领,看着他白皙的双手灵巧地解自己的护腕,道:“你也知道。” 说着又想到点什么,向年却升责怪道:“回家以后你别那么……你收敛一点。要真想做什么事,记得把窗子关上。我总感觉母亲看到过点什么,她突然就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了,上次说起这事,真是让我很没面子。” 年却升笑道:“铁打的事实,有什么没面子的。” 姜冬沉道:“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怎么也得……向我寄托点厚望吧。我虽然是没让他们如愿,但是给他们一点善意的谎言,不好吗。” 年却升仍是笑:“别做这些无谓的挣扎了,哥哥,他们早晚都要知道。” 姜冬沉哎呀了一声:“好吧,我不跟你争,伶牙俐齿,吵不过你。” 年却升笑道:“伶牙俐齿,哥哥也都是尝过的。” 姜冬沉看他一眼,一抿嘴道:“你可甜言蜜语地哄着我吧。” 他们两个人在屋里腻歪,穆敛这会儿已经掂着晚饭走到人家门前了,听着里面伤风败俗了几句,穆敛还是决定不打扰,把晚饭搁在门前,敲敲门就走了。 姜冬沉忙去开门,可是门外已经没有人了,姜冬沉有点发愁地把食篮提回来,放在桌上叹道:“还是被发现了。” 年却升没讲话,转身去关了窗,回来做到桌边姜冬沉一起吃晚饭,食篮里有竹筒装的热粥,两碟小菜,小食盘里的小鱼干是给阮阮的,可那食篮里虽放着两个瓷碗,却只有一只勺子。 天知道穆敛又在想什么。 姜冬沉看了就轻笑着叹了口气:“哎,母亲和嫡母还真是亲姐妹,什么坏点子都能想出来的。” . 待吃过饭又收拾了碗筷,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这顿饭他们真的是用一个勺子吃完的。 年却升算着星汐过会儿要来,只佯做着往姜冬沉身上扑,扑到床上。姜冬沉责备他不要闹,才吃过晚饭的,年却升就很听话地收了手。姜冬沉靠在床头去看书,年却升就往下一滑躺在姜冬沉腿上。 年却升并没有什么好打发时光的,也就看着阮阮在枕头上玩穆敛给它缝的小玩偶。年却升手里捏着姜冬沉的手指,时不时咬他一口,姜冬沉只微一皱眉,也不制止。 也就偶尔,清说一句你让我翻一下书,然后抽出手去翻一页,翻完之后还把手放回来,放进年却升手里。 星汐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幅画面,操了一声:“你们也算是老夫老妻了,怎么还这么腻歪?”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眼,问了一句:“星汐?” 年却升还加了一句:“你怎么每次过来都没声,突然就说话,吓死人了。” 星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看了年却升一眼道:“找你有点事。” 年却升从姜冬沉身上起来,伸手抹了一下头发,碎发都别在耳后,问道:“什么事?” 星汐道:“前月神那边,她还是不太服气璇月做上神,反驳一切她做过的丑事和璇月在人间的苦难,我们需要点证词,你来正好。” 年却升道:“我能证什么……除了白月光我好像也不知道别的了。” 星汐心想你戏真多,不耐烦道:“我不会让你和璇月通个气吗?” 年却升微一皱眉,稍作沉吟道:“那……行吧。你能保证前月神不会听了我的证词突然暴走然后要了我的命吗。” 星汐要气笑了,叫道:“你是不是脑子里有坑?我们早把她神身封了,别说你了,阮阮她现在都打不过。” 年却升道:“行行行。”又问道,“什么时候去?” 星汐道:“明天吧,辰时我在姜家门口等你。” 年却升十分赞许地看了星汐一眼,心说你真是好样的,很有良心。然后无谓地啊了一声:“这么早,我能携带家眷吗。” 星汐啧了一声,嫌弃道:“我耽误不了你几天,老夫老妻分开几天死不了人的,要点脸吧算我求你的。” 年却升还想再辩,姜冬沉十分体贴地拉了年却升一下,温声道:“行了,让你去,你便去吧。他们都是曾帮过我们的。” 星汐一点头,向姜冬沉道:“你是好人。” 年却升啊了一声,勉为其难道:“行吧,知道了。” 星汐并不想再多看年却升和姜冬沉腻歪,事一说完转身就瞬移走了。他走后年却升转过头:“哥哥。” 姜冬沉嗯了一声:“怎么了?” 年却升笑了笑,单手把姜冬沉搂过来道:“本来说好今天让哥哥歇歇,不闹你的。但看在明天我要去办事的份上,哥哥可以给我发个福利吗。” 姜冬沉想了想,微一点头道:“好吧,我特许的。” 年却升一下子开心了,飞快地在姜冬沉脸上亲了一下,跳下床去关紧窗门,跑回来递给姜冬沉寝衣:“才吃过饭,我们先躺一会儿,好不好。” 姜冬沉叮嘱了一下年却升明早记得叫他,不要一声不吭就走了,说着他换了寝衣,头发也随意散开。转过头去看年却升的时候,却发现他仍是衣衫整整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得笑道:“出什么神,换寝衣啊。” 年却升张开手道:“我可以享受一下哥哥的伺候吗。” 姜冬沉道你事儿真多,但还是挪过来,面对面坐在年却升身前,伸手为他宽衣解带。 年却升哎呦地喟叹一声:“哥哥真贤惠。” 姜冬沉没讲话,只在解衣解到袖口的时候,在他手侧捏了一下。 换完寝衣就被年却升抱了个满怀,一起摔倒枕头上去。年却升挥手熄了灯又拉上被子,道:“先抱会儿。” 说抱就真是抱,别的什么都不做,只能听见呼吸心跳拥在一起,仿佛那本就是一同生长,拥在一处似的。过了一会儿姜冬沉道:“我渴了。” 年却升松手起身,想着床边的桌子上应该还有橘子,可还未坐起身时,年却升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转头回望向姜冬沉去。——他正在笑,眸子亮晶晶的。 年却升一下子便明白了,无奈地俯回身去,回到姜冬沉面前,叹了声笑道:“希望我没理解错哥哥的意思。” 然后他低下头来,认真地吻住了身下的人。 第92章 浮世升沉(完结) 翌日清晨,姜冬沉送年却升去门口,当时星汐还没有来,年却升就又把姜冬沉拉到树林子里去,笑道:“我们又要好几天见不了面,要不要再亲一下?” 姜冬沉道:“你还来?”然后抿了抿嘴,“不了吧,上次你就这么来着,我都要有阴影了。”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年却升离开的时候,也是在这片树林子里吻了他最后一次。 年却升啊了一声,微一低头笑叹道:“那次是我的错,这次我肯定好好的回来。” 姜冬沉笑道:“那不就行了,回来再说吧。——我可等着你说什么小别胜新婚,然后找一大堆理由来闹我。” 年却升嘿嘿笑了一声:“哥哥真了解我。” 正说着,离两人十步之外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光,姜冬沉望了一眼,还是转头飞快地在年却升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轻轻推推年却升的肩道:“你快去吧,别让他们都等着了——记得给我传声。” 年却升点了点头,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姜冬沉又小声道:“我往你袖子里放了点松子糖什么的你喜欢吃的东西,都化了形放在一起了,还有阮阮,它要和你一块,小家伙要去给师妹养的鱼告别,这会儿应该……啊,来了。” 姜冬沉看了一眼正门,一个欢快的小身影从正门跑出来,正飞快地向两人跑来,跑到半路突然刹住了,转步嗖地扒到星汐身上,年却升还未来得及看清星汐刚现形的身影,就听见他叫了一声:“你要死!祖宗!……你他妈的,吓死我了!” 年却升和姜冬沉便笑了,姜冬沉碰碰年却升的手,温声道:“好了,他既已经来了,你便快些去吧。” 年却升点头,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有些什么恋人小别前的情深义重的嘱咐。——执手相看泪眼?年却升看了姜冬沉一会儿,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姜冬沉看他不动了,问道:“还有事吗?” 年却升皱了皱眉,叹口气道:“果真是老夫老妻了,没事。” 说着便挪了步子,走出两步回过头道:“我先走了,哥哥回去吧。” 姜冬沉一点头:“注意安全。” 年却升伸手接来阮阮,回头向姜冬沉眨了下眼,然后就走进星汐的光痕里,不见了身影。 年却升自然是没有去天上的,他有他自己的打算,不过姜冬沉不知道。 他走的第一天晚上,同姜冬沉传声,姜冬沉问他在天上吃住可都还好,人们对他可否友善,事情进展如何云云。年却升一概而论,哈哈一声笑过去:“一切都好,就是想哥哥想的紧。” 姜冬沉的声音通过法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苏又沉,一开口就像小钩子一样。——他又笑得慵懒,年却升只听着心里就痒痒的不行,于是问道:“哥哥已经睡下了吗?” 姜冬沉嗯了一声,抱着被子合上眼,缓声道:“我很累啊,昨天晚上你折腾我到那么晚。” 说完又道:“我看这天似乎要下雨,你什么时候回家?” 年却升道:“目前还不知道。——我走的时候把窗子打开了,要是风凉你就关上,哥哥盖好被子了吗?” 姜冬沉看了一眼被自己揉成一团抱在怀里的被子,面不改色道:“盖着呢。” 年却升笑道:“那一个人睡觉有没有很冷清。” 姜冬沉道:“很宽敞。” 年却升没想到他这样无情,无奈道:“我以为你会说有,还想问你想不想给我抱抱。” 姜冬沉笑了:“我想有什么办法,你又回不来。” 回不来是真的,年却升确也只是问问,惊喜都在后面,今晚暂时还没有惊喜。 年却升道:“我是回不来,但是我们可以闭上眼睛一起想象。——哥哥你快闭上眼睛,我陪你想。” 姜冬沉心说你可真是无聊,但还是配合地乖乖把眼睛闭上了,无可奈何道:“我闭上了,你想吧。” 年却升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压到平时他们睡觉时耳语那般大小,温声道:“哥哥让我抱抱。” 这感觉出人意料地很是真实,姜冬沉差点以为他真的偷跑回来了,下意识地睁开眼,却只看到了入户的月光。怔了片刻,又合上眼,往前一探身道:“嗯。” 年却升笑了,接着道:“那你现在是不是在我怀里了。” 姜冬沉闭着眼,嘴角漾开笑意,不自觉地也轻下声来:“是,在你怀里了。” 年却升嗯了一声,温声道:“那哥哥听听我的心跳。” 接着年却升把手背贴在心口,一声声蓬勃有力的心跳顺着法印传到姜冬沉这里,仿佛被人抱了满怀一般地心安。仍是如此,年却升带给他的安全感如同巍巍高山,让人靠近了,就踏实地沉醉。 不知不觉姜冬沉的声音就染了睡意,从鼻息呼出一声长而轻柔的:“嗯。” 年却升很是温柔,小声哄道:“那我们睡觉了,好不好?” 姜冬沉在枕头上轻轻蹭了一下,就仿佛蹭着往常枕在头下的手臂,回答年却升的,是一声长长的缓息。 年却升轻笑了一声,叹道:“好啦,哥哥。好梦。” 这一晚没有年却升的折腾和骚扰,姜冬沉偷了个大懒,一直睡到第二日天色大亮。快睡醒的时候模模糊糊听到一声门响,姜冬沉睡得大脑一片混沌,下意识懒懒地问了一句:“阿升……什么时辰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从前都是姜冬沉先醒的,从不知何时开始,就是日日都有年却升醒的早过他了。 “阿升”没有回答,响起的是远在桌边的一个轻柔的女子笑音,穆敛温声笑道:“阿升可没在这儿,不过母亲可以告诉你,现在已经快到巳时了。” 姜冬沉闻言便睁开眼,枕边空无一人。他看了一眼窗外发阴的天,然后揉揉眼坐起身来,唤了声母亲。 穆敛见自家儿子像猫一样懒懒地靠在那里,头发随意地散着,抬手揉揉眼睛。当真是可爱的不行。一时间母性光环炸裂,想过去摸摸头,但还是忍住了,声音直温柔了八个度,笑着道:“怎么越大还越贪睡了。” 姜冬沉其人,从小到大,做什么事都规矩的不行。小时候如此,长大了也一样。礼数周全,为人勤勉,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十十分分地让人省心。可穆敛总觉得他缺少了一点别的小孩子想尽办法偷懒的可爱劲儿。——如今到开始知道偷懒了,或许是被年却升惯的吧。 姜冬沉答了一句:“没有特别贪睡啊,就是最近有点累罢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穆敛啊了一声,意味深长道:“有点累啊,休息不好?” 姜冬沉一下子清醒了,反应过来穆敛说了个什么意思,觉得十分有必要为自己辩解,于是开口道:“不是休息不好,我……” 穆敛习惯性不听,转身向屋外面走,扔下一句:“阿沉你什么都不用说,早饭我放在桌上了,你趁热。” 说着就有出门,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姜冬沉有点无奈,觉得自己的形象应该是挽救不回来了。 坐了一会儿后他下床去到桌边吃饭,吃了两口觉得一个人吃饭真没意思,然后伸了个懒腰,趴在桌上。 · 一直到端午的前一天晚上,年却升传声时,姜冬沉才忍不住又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年却升模棱两可:“很快了,哥哥且等等。” 姜冬沉叹了口气,小孩子发脾气一般埋怨道:“我快无聊死了,你可早点回来吧。” 年却升笑了:“知道了,小朋友。” 这声小朋友算是叫对了,姜小朋友确实是因为年却升一直不回来而有点生气。——其实这气是莫名而来的,毕竟爱人之间小离小别都是常事,年却升多出去几天也无可厚非。但姜冬沉就是有点不开心,闷闷不乐的不讲话了。 年却升听见那边没动静了,于是便猜出了姜冬沉的小心思,自然要好好哄哄。但明天就回家的事还是瞒着没说。——惊喜嘛,要好生藏着。于是年却升只笑道:“想我了?” 姜冬沉咬牙切齿道:“我想你得很啊。” 年却升笑出声来,无奈:“哥哥真给我面子,是想我亲亲抱抱举高高还是……抱?” 这个抱和抱抱是不一样的,姜冬沉一听便懂,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去了,一时间有点脸红耳热,半晌才回他一句:“我……你能不能要点脸。” 年却升笑了,哄道:“真的,很快我就回去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姜冬沉手里拿着一本宋词,只道:“看书。” 年却升道:“念一句来听听?” 姜冬沉看了一眼自己方才看到的那首,入眼便是一句:“羞把暗香罗解”。一时间有点无语,随口扯了一句道:“离思迢迢远,一似长江水。” 年却升以为他有意念这一句,——多么美丽的误会,于是便很认真地道:“我真快回家了,真的,我悄悄透露一下给你,等我回来给你一个惊喜。” 姜冬沉一下子有了点小期待,嘴上却不饶人,哼了一声道:“你可别给我个惊吓就好。” 年却升道:“不会。现在你该乖乖睡觉了,听话一点我就不吓你。” 姜冬沉答好,把书放在枕边,一挥手熄了灯,拉上被子道:“那我睡觉了。” “哎。”年却升制止,“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姜冬沉道:“你说。” 年却升嘿嘿嘿:“我有点睡不着,哥哥可以喘两声给我听听吗。” 那边静了一会,不消片刻,传声断了。 · 第二日是端午,清晨辰时,姜冬沉和姜冬蔚一起去父母房中问安。才坐下不久,姜冬沉手背上的法印亮了亮。他起身才要出去,穆敛便问道:“阿沉你可才来,这是要去哪?” 姜冬沉没讲话,向穆敛晃了晃手。 穆敛看到亮起的法印,了然笑道:“快去吧快去吧。” 谁知那边传声一通,年却升只讲了一句话,他道:“现在家里都有谁?让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三哥长嫂二嫂师妹他们都出来,多几个人也没有问题,总之叫他们都来,我在正门口等你。” 说完这一长句年却升便把传声断了,姜冬沉一句都没来得及问,一脸懵地回到屋里:“阿升叫我们……都到正门去,现在。” 一大家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年却升这是要做什么,便一同起了身向门外走去了。姜冬沉走在最前面,——天已放晴,前些日下了些小雨,入眼四周之景都是花瓣鹅黄与草叶青绿。空气里全是淡淡的泥土芬芳,姜冬沉轻吸了一口气。到正门时,守门的弟子上前推开大门,他走出去。 方一出门,姜冬沉就看怔了神。 入眼,浅棕长路,树林阴翳,鸣声上下。丛丛碧树,尽是深深浅浅的翠色。清澈之中,有一抹透彻的鲜红,万分醒目,叫人看了就移不开眼睛。——那是他的年却升,红鬃骏马,大红喜服,连束发的飘带也换成鲜明的盛红。他正一手握着缰绳,望着姜冬沉安静地笑。 姜冬沉仿佛是失了声,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身后是惊讶的众人,只有穆敛出口了半句:“阿升……你…?” 年却升抬手一指:“我要娶你家姜冬沉。” 一群人都像是过于惊喜而忘了讲话,只有姜鹜率先反应过来,欢呼了一声,去摇姜冬沉的衣袖道:“四师哥!快讲话呀快讲话呀!” 姜冬沉还在懵着,似是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能看到年却升鲜衣怒马地立在自己眼前,不远,笑着说要娶他。——姜冬沉本以为他们不会有什么婚事,只是平平淡淡地在一起过完这一辈子,不必有太多浪漫,然后一起变老、白头。他以为不必说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年少时期的青涩或炽烈往事,因为他以为经过了那四年,能失而复得,就是万幸。 可姜冬沉也是羡过的,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挥州见人成亲,红盖头摘下后那女子轻唤了一声夫君。姜冬沉并不知自己目光中有什么色彩,年却升却都看见了。 看见了,所以年却升就会拼尽全力,给他一切他想要的。 半晌,姜冬沉才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望着十步之外的年却升,温声地、珍惜地,却也故作不满地道了一句:“哪……哪有你这样的,你可曾提过亲,问过我可否答应吗。” 远处的林中忽然响起悠闲的马蹄声声,极目远望,是打马而来的许多许多人。姜冬沉看见了,有安知,有俦侣,有星汐和他身边四处闲望的黑衣男子。有荫江的温融和温随,有一脸笑意的原忘原蝶,和原城的许多姑娘。姜冬沉差点又要看怔了神,这时听见年却升唤了一声:“哥哥。” 姜冬沉目光微收,缓缓地,望向他瘦骨如山,却红衣滟滟的年却升。 他在笑,他道:“哥哥,很抱歉我没有媒人,什么父母兄弟更是没有。所以提亲这件事吧……有点困难。我只能把我们的朋友们都叫来,让他们见证我如何……如何成为你家的上门女婿。” 说着他见穆敛笑出了声,越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抬手挠了挠头发,歪头笑道:“以前母亲说过我们要有婚事的,我这次便补回来了。虽然我仪式简陋,哥哥上了我的马我也不能带你走,就从这儿走几步进我们家大门去,但是这么浪漫的事,我还真是头一次做。” 姜冬沉笑了,看向年却升道:“你这个大骗子,你不是说你要出去办事吗。” 年却升嘿嘿笑了一声,抱歉道:“我这不是……要给你一个巨大的惊喜嘛。” 眼前的人是从未见过的炽烈红衣,衬得皮肤很白,可能是因为有些紧张,这个向来不要脸的人竟有一点小小地脸红。姜冬沉心说这人也太好看了吧,于是便盯住他不放。年却升对这样炙热的目光有点承受不住,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两个人面对面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年却升身后传来一声喊叫:“年小公子你可快点着吧,我快从马上掉下来啦!” 是原蝶。年却升和姜冬沉一同向那处望去,只见原蝶紧紧地抓着手里的缰绳,摇摇欲坠地坐在马上,苦着脸。 年却升便笑了,给原蝶一个你放心的眼神,转回头面向姜冬沉温声道:“那哥哥,你要不要嫁给我?” 姜冬沉在笑,回头望了一眼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兄弟姐妹,他们都在笑。姜冬沉再转回头,脸上却已透出微红,他抿抿嘴,走上前去,向骑在马上的年却升伸出手。 然后他很小很小声的,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笑道: “那就嫁吧,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撒花! 其实我说过很多次,这篇文的时间跨度非常的长,从去年八月写到今年四月。并不是我写的慢,是我真的过于……学业繁重。 这篇文连载的多生波折,虽然数据奇低,中途晋江还崩了一次。但是能出现几个真正喜欢我的文的读者,真的在我意料之外,也是惊喜之中。 浮世升沉很多时候是我的一个寄托,我把升升和沉沉当成是一个真正的存在,哪怕这边我完结,他们也还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第一次写长篇,经验不足,文笔欠佳,错漏百出,叙事又过于平淡,没让他俩被更多的人认识和喜欢,当真是怪我。 所以,看到这篇小后记的我的读者,非常非常感谢,你们可以一直看到现在,是我三生有幸。 这篇文完结这天,我猜很多很多学校都已经开学了,我正式进入高三,学业繁重。下一篇文要很久才能和大家见面了。 但愿,下一篇文的我会有显而易见的进步,我为数不多的几个读者都还陪着我,我的男孩子们,会让更多的人遇见和喜欢。 幸甚至哉。 最后,番外会随机掉落,还请各位小可爱在遇到其他作者更好的文的时候,还能忽然想起一下我的浮世升沉,回来再看看我鸭。 爱你们!!! 第93章 番外:枕梦山中成一梦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姜冬沉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先是听见年却升的呼救,声声真实地逼在耳边,顾不上多想就睁开了眼,紧接着便见成千上万形貌各异的梦灵,忽的一下子全涌过来。这山上仿佛有无形的力场一般,让他突然听不见也发不出声音,只似乎有一瞬间的功夫,他就被送到了山顶。 不及反抗,瞬时晕眩,在一片恍惚中,沉沉入梦。 . 他在梦里睁眼,只见是一间陌生的屋子。 可控制身体的不是他,是梦里的姜冬沉。 姜冬沉盯着屋顶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扶着床缓缓坐起身,莫名觉得有点腰酸,才想把枕头垫在身后靠一靠,忽然被从屋外冲进来的年却升一把抱住,听他大叫了一声哥哥。 年却升身上很凉,是在外面待了许久之后,冰霜与风的味道。 姜冬沉被他扑的向后一仰,一下子靠在墙上。微微皱了皱眉,声音却很温柔,问道:“怎么了?” 年却升指了指屋外,笑起来开心的不行,眼睛亮晶晶地期待道:“外面下了很大的雪,我在外面堆了一个雪人,哥哥要来看吗?” 年却升从小从未玩过雪,下雪的日子于他而言都很难熬,这样一场无忧日子里的大雪,于他而言有如晚到的童年。所以年却升整个人都欢快的不行,好像春天才睡醒的小动物,眸子亮亮的,仿佛星辰,有无限的蓬勃活力和生机。 姜冬沉被他这一笑迷了眼,伸手拍拍他的后颈,温声道:“你先去外面等我,我换了衣服就来了。” 年却升一点头,跳下床就跑的没影了。姜冬沉缓缓起身,穿衣束发,撑了把油纸伞便走出门去。 屋外是鹅毛大雪,飞得淡淡飘散,空气透彻得凌冽。雪光之中,随着地上的一串脚印向前望去,只见上下天光皑皑万顷之中,正站着那向自己使劲挥手的年却升。 雪光衬得他很白,地上的雪松松软软,整个世界都静,喊出话时仿佛声音很远。 他叫道:“哥哥!快过来看!” 姜冬沉顺着他的脚印走过去,干干净净的雪地上,简明的一排脚印变成交错的两排,年却升见他走进,笑着让开身子,露出身后的雪人来,问道:“像不像?” 他身后,是一个粉雕玉砌的,栩栩如生的姜冬沉。 姜冬沉笑了:“像极了。” 年却升道:“那我厉不厉害?” 姜冬沉假装不知道他用了灵力,点头认真道:“非常厉害。” 年却升说着就又扑过来了,跑了两步把姜冬沉一把抱在怀里,撞得他手中的油纸伞骨碌碌滚到一边去。姜冬沉被他扑得无奈,责怪道:“你就这样淋着,不怕受了风寒?” 年却升道:“怕什么,又不是小姑娘。”说完又道,“要感受一下霜雪落满头吗?” 姜冬沉抿着嘴道:“就这么……干等着吗?” 年却升笑道:“当然不是。”然后他从姜冬沉肩上起来,微一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真正的姜冬沉在这一刻简直是呆住了,他没有料到事情会向这样的方向发展。——他是挺喜欢年却升的,但却不是男女之情,就算他觉得自己对年却升好得有些超过了兄弟或友人的界限,也从不曾动过这样的心思。或许是因为自己心中一直有意无意地提醒自己是哥哥,也或许是因为不知道两个男人还能如此。所以就算日日与他相伴而行,同床共枕,他都没有过这样的心思。可在这一刻,全都不一样了。 他甚至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如何开了牙关便他深入,他的舌尖滑到自己唇齿之间时温润地触感,温温软软的。还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甜,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温柔和神情。 姜冬沉来不及想别的,只觉得自己是伸了手轻轻攥住了年却升的衣领,之后唇舌辗转,世界都静了。 可是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除了有点怪,姜冬沉还是在心中想着,你应是很喜欢。 是这个人,还是他的吻,你都很喜欢。 不知不觉姜冬沉就整个人都放松,像是惬意地将自己放空了一般,全身心地将自己交给身前的人。是纠缠不休的缱绻也好,是温柔的窒息也好,都交给他。不问他是用唇还是用舌,是吻还是轻咬,姜冬沉都全盘接受。这样亲密无间地拥在一起,竟让姜冬沉从心底里觉得安全。 就这样一直沉醉,然后就忘了时间。 便不知过了多久,年却升才从他唇间离开。分开之后他又飞快地回去亲了一小下,然后笑着向脸颊微红的姜冬沉:“这会亲够了没有。” 姜冬沉只觉脸红心跳,感觉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年却升笑着一叹,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无奈道:“我觉得是没有,——衣服都让你攥皱了。” 姜冬沉微微一怔,飞快地收了手,然后略带犹豫的,又伸手回去,轻轻抹平了年却升胸口发皱的衣物。 年却升这回没再让他把手收回去了,两只手将他包在手里,轻轻呼了口气,又亲了亲,道:“哥哥手很凉。” 然后又笑道:“哥哥头发白了。” 姜冬沉看不见自己,但他抬眼看了看年却升,道:“你也是啊。” 年却升将他的手放下来,捏住他腕骨,温声道:“我在家煮了酒,不烈,暖身子是最好的,我们回去喝一点好不好?” 姜冬沉点头,然后往年却升身后指了指,一抿嘴道:“你看……我。” 年却升转过头,见那个粉雕玉砌的姜冬沉,也被雪落满了。 年却升道罪过罪过,叫姜冬沉等他一下,然后跑过去在“姜冬沉”身边用雪化形出年却升。之后,把那一把油纸伞放在“年却升”手里。 油纸伞很小,“年却升”拿它护住“姜冬沉”,留自己半边肩膀在风里,很快就落满了雪。 可年却升没有在意,不问是年却升还是雪人年却升都没有在意,转回身跑向姜冬沉,拉他笑着回屋子去。 . 两个人有两个杯子,年却升却偏要喝姜冬沉杯里的酒。 一开始是面对面坐着的,过了会儿年却升就挪到姜冬沉身边去了。在姜冬沉慢悠悠饮了一口温酒后,年却升就夺了他的杯子来,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眉眼弯弯地冲他笑,把杯子搁到一边去,往姜冬沉身上靠。 姜冬沉并无异议,任他靠着,十分坦然。两个人谁也没讲话,过了一会儿年却升把手伸到姜冬沉眼前,有点郁闷道:“解不开了。” 是年却升的护腕,被他不小心打了死结,很难看地爬在那里。 姜冬沉笑他手闲,然后将他的手腕搁在自己腿上,很认真的替他解结。 仿佛这结上有什么机关似的,每解开一点年却升就开心一点,嘴角漾着计谋得逞的笑,好像他有不为人知的计谋。 然后果真,护腕散开的一瞬间,年却升飞快地捉住姜冬沉的手腕,另一只手抓住护腕绕上去,仿佛就一瞬间的事,还是那个死结,把两个人的手腕绑在一起。手很好看,死结很丑。 姜冬沉有点无奈,看他得意的不行,又笑他如此幼稚,佯做责怪道:“这个结很难解啊。” 年却升道:“管他呢,就这样吧。” 说着还很开心,单手酌了一杯酒,饮过一口后,举起来递给姜冬沉。于是姜冬沉下意识抬了右手,这一抬倒将年却升的左手也抬了起来。无奈换手去接,在他方才吻过的杯沿,轻轻抿了一口。 年却升很是满意,这个巨大的死结果真也就不管了,一直到晚上临睡,发现绑着手换不了寝衣,两人才合力费劲地把那死结解开。 姜冬沉放松地甩了甩手,才想张手伸个懒腰,被年却升以为要抱,就被一把抱到床上去。下意识地闭上眼,摔到床上却觉得很软,又自然而然地放松。谁知是年却升将自己垫在身下,姜冬沉这一放松,就伏到他胸口去了。 下了雪的夜都寂静,从窗户看去,天空是天黑后又被雪色映出的暗橘色。姜冬沉听他心跳就在耳边,又闭上眼发出一声安心的喟叹。 年却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这姜冬沉的脊背,也合上眼道:“今天有点冷啊……不沐浴了?” 姜冬沉点头,却像是在他胸口蹭了蹭,轻声道:“嗯。” 年却升微微抬了抬上身,挥手熄了屋中的灯。年却升总比他要快一点,这边姜冬沉才将寝衣披上,年却升就已经将他整个人扯到被子里,一时间两个人都被软乎乎的暖被包裹,年却升把被子拉过头顶,顷刻间四周落黑,年却升便像讲悄悄话一样小声道:“哥哥你好一点了没有?” 梦里的姜冬沉自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可真正的姜冬沉却莫名其妙,一脸懵地发觉自己脸红,然后飞快答道:“没有。” 年却升十分体谅,点点头道:“那今晚就算了。” 真正的姜冬沉白纸一张纯洁的很,完全不知道这到底是算了什么,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想了,因为年却升无声无息地伸了一只手过来,不怎么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唇。 这样亲昵的动作来的猝不及防,姜冬沉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不过黑夜壮人胆,梦中的姜冬沉忽然也想来一下反调戏,便微微启唇,舌尖在年却升指腹飞快一点,之后又缩回去,无声无息地露出一点笑容。 年却升也是当时就收了手,有点讶然有有点好笑地搓了搓手指,然后不甘示弱地,将人狠狠搂过来,强势地抱到身前吻住。 这是这梦中的第二次,姜冬沉固然觉得羞赧,但这次反应也算是轻车熟路。 干脆什么都不要想,只任他吻。 人一旦沉醉,自然就放松地想睡。 吻毕,年却升就整个人盘到了姜冬沉身上,伸手捂住了他的眼,道了声好梦。 姜冬沉也有点困了,顺着他的手合上眼,渐渐坠入到沉睡中去。 之后,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姜冬沉听见一个声音。 不是来自身边,亦不是来自梦中。而是来自心里,又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如同山谷空荡回响,清晰却飘荡地传进姜冬沉耳边,是一声近在咫尺的“哥哥”。 那声音带着颤抖和委屈,又重复了一声:“哥哥,醒醒……”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不过下个番还不知道在哪里… 第94章 番外:心安 年却清一关完他所谓的“禁闭”,就抱着被子去找了尉迟宿,说不想在自己的房间,所以要在尉迟宿这里住几天。 年却清还是个小小的孩子,抱住被子双手才勉强碰到一起,尉迟宿看他抱的吃力,便伸手替他接过,放到自己的床上去。年却清见他允许,便十分开心地跳进屋,转身关上门。 十一岁,在别人那里都是早熟而过火的阴鸷,在尉迟宿这里倒还像个孩子。 尉迟宿的房间并不大,本也是单人睡的,再放上一枕一被后就显得格外拥挤。但他也没怎么在意,随手拿了桌上的瓷杯喝水,之后就向年却清问道:“这些天你怎么样?” 年却清哼了一声,不怎么服气道:“凑合吧,反正也没什么惩罚,就是在屋里很闷罢了。——真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那个姜家的姜冬沉,本来就不是我推的。” 尉迟宿点头道:“那倒是……只是却清,你这样做也是不对的。” 年却清看向尉迟宿:“连你也要指责我吗?” 尉迟宿道:“并不是指责你,姜家那位四公子与你并无纠葛。就算侧主时常拿他与你做比,于他也都是无关的。——何况我看他性情也算温和,你这样带人冷眼旁观,不问是对身体还是内心,他一定都是难堪得不行……” “人不是都被年却升救回来了吗。”年却清一撇嘴,“又没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尉迟宿没讲话,把瓷杯放回桌上,坐到一边抄写书文去了。 沉默了实在许久,年却清终于低头道:“好吧阿宿,是我的错。” 他语气还算诚恳,尉迟宿转头望了他一眼,之后递去了一个剥好的柑橘,回头继续抄他的书文去了:“今日上午我去家主那里取书,家主告诉我说那位姜公子现在情况并不很好。较之以往,越发沉默。自醒后就自己坐在屋中不愿出去,姜宗主和他夫人一同去看望他时,他平静得近乎厌漠。” 年却清道:“这么严重?” 尉迟宿只点头,年却清却心道,活该。 接着他无谓道:“我看他并不知道谁救了他,他和年却升是都认不得对方吗?” 尉迟宿道:“应该是的。” 年却清道:“这样最好,免得他们两个凑到一起,给我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尉迟宿又沉默了,年却清看他不太开心自己这样讲,就随口改口道:“不过也确实有我的不对。——对了阿宿,明年你是要出去历练吗?” 尉迟宿道:“不去,我已经向家主申请过了。” 年却清笑了:“那样最好,干脆等我到十七岁陪我一起,之后就在外面找地方住下吧,我不想回来了。” 尉迟宿手中的笔微微一顿,略一皱眉,不置可否。 年却清见状,扁了扁嘴道:“你不愿意吗?……真想留在年家?” 尉迟宿道:“没有。”之后又转开话题道,“你今天穿的薄了,将近年关,别染了风寒。” 年却清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心想并不很薄吧,随着便想起另一事,问道:“年却升这会儿在哪?” 尉迟宿道:“书志楼禁闭室。” 年却清啊了一声,无谓道:“那日子可要难过了,是他活该。” 十一岁的孩子,对自己有着清楚的认知,他忽然正色向尉迟宿,又转而阴晴不定一般地得意道:“可是我害的?那我岂不是很坏。” 尉迟宿却仿佛比年却清更了解他自己,闻言并不回头,只道:“你不坏。” 是被嫉恨从身体侵到了骨子里,哪怕恶性不灭,心却是清的。 却清却清,为人至恶,心性至纯。 年却清一挥手:“你不必安慰我,别人都说我偏傲顽鸷,我本就是那样的——是你不嫌弃罢了。” 说着又笑眯眯地趴到尉迟宿身边,好奇道:“你在抄什么?” 尉迟宿道:“一些经书,家主交给我的。” 年却清抱着手,头歪到尉迟宿那边去:“伯父也真是的,快过年了也不让你消停。” 尉迟宿责备地看他一眼:“家主这是信得过我,我也当做打发时间练字罢了。” 年却清看他写字,一笔一画的,很是刚劲。 尉迟宿做事认真,写到入神便忘了时间,待他停笔发现天已全黑之时,年却清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尉迟宿搁了笔,轻轻挪开椅子,弯腰把年却清抱起来,一边轻声道:“去床上睡吧。” 年却清睁了一下眼,呼出一声长长的鼻息。 为他除去鞋子衣物,尉迟宿走出屋去简单洗漱,再回屋时,年却清已经快把整个床趴满了。 尉迟宿心中无奈,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年却清的右肩,哄道:“挪挪?” 可年却清摇头。 尉迟宿只好再将他抱到床里面去,用棉被裹紧了他总不安分的四肢,自己也躺回自己的被子里,熄了灯。 可他想多半也没用,年却清真的太能挤人,不是挪一下就能一劳永逸的。 年却清做了梦,半夜开始便翻来覆去。尉迟宿早就被他挤醒了,瞧他像是在做梦,便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本是想安他心的,谁知这一拍他倒醒了。侧过身睁开眼看向尉迟宿,一双眼睛黑嗔嗔的。大梦初醒,瞳孔还没对焦。 眸子里还带着慌乱,看见尉迟宿忽地又安心了,张了张嘴,嗓子却发哑,没说出来话。 尉迟宿以为他是生病,于是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热。随着便温声道:“做噩梦了?” 年却清摇摇头,又点点头,过了良久才抓住尉迟宿的手,小声答道:“我梦见我兄长了。” 年却清和年却升很像,走在阳光中始终心高气傲,无所畏惧。可夜晚会洗去他们的所有保护色,露出其内心的柔软来。 尉迟宿感受到他的不安,犹豫了一下将他带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温声道:“别怕。” 他不必问的,不必问他做了什么梦,也不必问他在害怕什么,他若是想说,自己便会说。 于是过了良久,年却清自己喃喃开口了:“阿宿……” 尉迟宿道:“在。” 年却清道:“你可还记得那次……就,他被关白月祠堂旧库的那次?” 尉迟宿点头,道:“记得。” 年却清叹了口气:“我就梦见那个了。”叹完又嗫嚅道,“我……我是不是……不该……” 尉迟宿没有讲话,只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在这样悲伤的氛围下,尉迟宿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诶抱着好像就不挤了。 年却清没听见他回话,自己吸了吸鼻子,咬着唇。 那一次,是年却升被年风龄以为偷了秘经,不由分说被打了灵鞭,之后就直接被扔进禁闭室里去了。 年却升自然是不会偷那个的。——是年却清。 不知他出于何种心态,四处翻寻年家秘籍,或许是因为想要了解那讳莫如深的占星术,却忘了自己还是个刚能认全字的孩子。 可到了年风龄发现那本秘经丢失,他第一个找的就是年却升。——提着鞭子去的,没听他分辨一句。那时年却升在上一回受的伤还没好,行动不便,躲也躲不了。生生挨完打就被扔进禁闭室里去。真的是扔,身体砸地时发出一声闷响,他那会失了神智,一声也发不出来。就躺在禁闭室正中央看着他们将门关上,屋内的阳光顷刻消弭,黑暗笼罩。 而年风龄相信年却清只需要他一句话:“我拿了那个也看不懂。” 年风龄走后年却清就把那书藏到年却升房里去了,心中无波无澜,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再过几日禁闭期满,年风龄叫家仆去吧那禁闭室门打开,别的都不必管,让他自己爬出来。年却清在半路把那小家仆截住:“钥匙给我,我去。” 交给什么人都无所谓,反正就是个年却升。那家仆叮嘱了年却清几句注意安全,就把钥匙给他了。 年却清从小就坏,心想要亲眼看着他被折磨得如此不堪还嘴硬,最好再同自己吵上两句,表现出更多的桀骜不驯来。 哈。看着比自己优秀百倍千倍的人为了一份尊严挣扎反抗,还有什么比这更愉悦的事儿呢。 可年却清打开门时,他没看到那个桀骜不驯的年却升。他没在站着或坐着,没有向自己出口讽刺。他仍然躺在之前被扔下的地方,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阳光撒入黑暗时满室生光,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抬手去遮,可是他没有。 他无动于衷,整个人横在禁闭室的正中央,没有生气。 年却清当时就慌了,扔下钥匙向他跑过去。 ——他太相信自己这位兄长了,他以为他永远都不会被打倒,以为他永远都轻狂而桀骜,以为他虽然受尽苦楚,也不会被生活击退一步。——年却清是恨他的,但也从不想让他死。 那可是年却清的兄长啊,小时候他们也曾分食过一块糖糕,睡过同一张床。 他跑过去,蹲在年却升身边,伸手想要去探他的呼吸和体温。年却升没有睁眼,也没有动,良久却缓缓开了口,声音哑的不像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只道:“没死。” 没死。 两个字,了无生趣,消沉灰落。 年却清眼眶忽地一热,藏不住眼泪又怕被看见,就后退了一步抹了抹眼,语气又是恨然:“我管你死没死。” 年却升道:“我没在和你说话。——你走吧。” 他没想和人说话,他是在想,我为什么还没死。 都已经活成这样了,为什么还没死。 . 年却清正是梦见这一段,这会儿回想完,不知不觉便落了泪。 十一岁,经历尚少,心智未熟,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样的心情。 和他到底应该恨谁。 年却清抹了抹眼泪,问尉迟宿道:“他在哪。” 尉迟宿在白天时答过他这个问题,这会儿听他又问,声音却比白天时柔和,用安慰地语气道:“书志楼。你若想去看他,天亮了陪你。” 年却清下意识要顺着这句话点头,忽然又怯了,使劲摇头道:“我不去。”说完又道,“我不见他,不见。” 尉迟宿点头,安慰道:“好,不去。” 年却清不再讲话,面上落回到他的波澜不惊,同时心里惊涛骇浪,他甚至闻得见自己被嫉恨侵蚀时散发出的腐朽味道。他怕自己堕入黑暗。他尚小的心灵想不通很多事,只是一味地告诉自己:“我很坏。” 想的多了,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过了良久,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变成他那样。” 尉迟宿当即了然,道:“你不会。” 因为他知道年却清在说谁,不是年却升。 他是不想变成年风龄。 年却清听了这三个字像是瞬间放了松,可又怕尉迟宿只是哄他,立刻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尉迟宿闻言,笑了一笑,低声道:“你有我,他没有。” 我也是历经艰难剧痛的人啊,我也曾觉得这人生枯燥,前路迷茫。可我们是彼此的救赎。 所以你不必怕。 你不会变成他。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又有了一个番外。 第95章 番外 荒野 白宿看着正坐在窗边看书的年却清,微一犹豫后,开口道:“要不我带你出去走走,你整日在屋里闷着,都没精神了。” 年却清头也不抬:“出去?我整日在此尚且有人临门闹事,我再出去走走,是叫所有人上赶着来抓我?” 白宿垂眸,不说话了。 年却清惯会一句话将他噎得什么话都说不出的,不知白宿不在家时年却清都做些什么,可他们若是都坐在一个屋子里,就只有面对面的沉默。 可我们不该这样的。 白宿便是这样的人,一件事,你推开他一次,他就绝不会再抱上来第二次。就如方才年却清拒了他带自己出去的邀请,白宿便会任此事烂在自己心里,哪怕其实受伤又难过,都不会再提一次。 但是除了年却清,他一次又一次地将白宿推开,白宿仍是一次又一次地抱回去。只因那是他的执念,是他心口的朱砂痣。 可年却清心狠,对人对己都狠,他从小便是这样的。 白宿在这里思绪翻涌,年却清那边只一脸淡然地执着书,不过他许久都不曾翻书一页,目光始终盯着一行字,没移过半分。 他在等白宿再开口。 可白宿没有。 他每一次回复白宿的话都带着冷漠或嘲讽,但其实白宿的话他都会应,也很认真在听。——白宿话少,如今较之以往,更是沉默,可年却清偏是想听他的声音,想却不说,还将他的每一句话都怼回去,一眼也不看他,像是厌恶极了的样子。可是余光却在悄悄注意着他,一直在的。 那天上午他们没再说过一句话,下午也没有,到晚上临睡的时候,白宿才开口:“尉迟家又要我去。” 年却清整理被褥的手微微一滞,之后默然道:“几天。” 白宿道:“三天。” 年却清心中一阵发紧的酸楚,心疼和愧疚忽的涌上来,然后他背过身,只当是自然地坐在床上道:“知道了。” 白宿看着他的反应,双手攥紧,唤了一声却清。 年却清眨了眨眼,将眸中的潮气都赶去,然后神色如常的转头道:“怎么。” 白宿道:“这一次我不想去。” 每一次,都没有想去的时候。 可是不想去没用,他不去,尉迟家就来抓。 白家是正道仙门,白宿是堂堂宗主。为了年却清,他就这样丧权屈辱地活着。 他却从来没怨过。 年却清不动声色地咬着唇,生生把酸楚和眼泪都憋回去,他无话可说,也不知让他去还是不去,只道:“嗯。” 白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平静而认真地说道:“我不想去,明日是你的生辰。” 年却清心中一颤,然后猛然背过身。 过了许久,他才仿佛撩过碎发一般,擦拭去脸上的泪痕。 白宿一直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然后自己也低下头道:“你陪我出去走走吧,最起码过了你的生辰,我让白扶向尉迟家报我外出办事,回来了再去。——好不好?” 尾音的好不好,近乎哀求。 年却清的狠心终是没打过心软,他没有再转身,只点了一下头。 若不是世事难料,沧海桑田,这一天若放在许多年以前,年却清会以为,在他十七岁的前一天,他应已经愉快地坐在屋里和尉迟宿一起收拾外出历练的行李了。 他们大约还能有说有笑,能在夜晚不问时间地闲谈,大约还能……无所顾忌地以床挤为理由相拥。而不像如今同床也只是相背着,或者朝着同一个方向。年却清和白宿,都再也没在夜里看过对方的脸。 一张偌大的床,各居一方。仿佛隔着楚河汉界,如阻沧海。 . 翌日清晨,天亮了才不过几分,白宿和年却清便醒了——又或许是一夜无眠,只在方至卯时之时,白宿向白扶交代过此事,便御剑带年却清离开了北河。 空气是淡淡的潮气,迎面吹过来,是年却清两年不曾吹过的,外面的风。 两个人只御着一把剑,年却清的剑在腰间配着,他什么都没说,算是默许,两个人就不得已地靠的很近,白宿微一犹豫,回手握住了年却清的手腕。 从前,昔州围猎,尉迟宿不过昏迷了一个时辰,再醒来年却清就不见了。 之后他漫长的失踪、失踪,尉迟宿御着剑在来回的路上反反复复找着,终是无果。 他的定灵珠丢了,他的剑也不在身上佩着,尉迟宿是那样自责而难过,又心急如焚想向他解释自己的事。——那几个人叫他白宿叫的那样大声,年却清一定是听见了。 可年却清就宛如人间蒸发,忽然就没有了踪迹,留尉迟宿一个人心焦而内疚,苦苦寻找。 那时候他就发誓,若能寻年却清回来,不问年家受创如何,死伤如何,年却清都必须毫发无损地活着。 没有人可以伤害他分毫。 白宿其人,言出必行,侠骨柔情。 尤其是为了他的年却清。 年却清被他握住手腕时下意识地要将他甩开,但忽然低头看见那深不可测的陆地,那半空中下坠的绝望就忽的袭来,叫他忆起往事,停了动作。 之后他别过头去,无言。 白宿并不知要去什么地方,就迎着风一昧向南行,路上经过大大小小的城城镇镇,他问年却清去哪,年却清道:“随便吧。” 白宿便在那处落了剑,剑落之处,是一片荒野。 将冬,北风卷地,四处是枯黄的草色。 枯草很密也很长,放眼望去,尽是萧瑟的凄凉之景。 无尽的野草、野草。 疯长成一片荒野,秋落冬来又成荒枯,也不知这是在预示着什么。 白宿始终握着年却清的手腕,他没反对,白宿便没松。 不过面对这荒野上的风,两个人也只是换了地方沉默。 直到年却清开口:“这些年你有见过姜冬沉吗。” 白宿道:“不曾。”之后又问,“怎么了?” 年却清面色平静,只道:“季节总会影响人的心情,我兄长离世也快两年了,如今初冬将至,我想知道他过得如何。” 年却清是好奇,如果把他和白宿如今的关系放在年却升身上,他会怎么处理。 可他想或许也是无果。 年却清心中日日夜夜都转着四个魔咒般的字——不得善终。 便是他们本应有一片冰心在玉壶,奈何抵不过世事难料,浮世升沉,明明是透彻如清溪的两份感情,终只会被许多不得已侵蚀地污浊不堪,烂透根底,之后各自走散,再不相逢。 不得善终。 白宿没有回答年却清有关于姜冬沉的那个提问,年却清也不指望他回答,只道:“换个地方走走,这儿看得我心烦。” 于是他们就去了最近的城镇,找了家客栈用膳。白宿知他对吃什么一向漠不关心,还是出言试探道:“这里有桂花糕。” 年却清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不问是什么季节,桂花时令不时令,若他知道膳房里有,就一定会拿回来几块到尉迟宿房间去,和他一起捡着饭后换口味的时候吃了,会很开心。 年却清心中正胡思乱想着,闻言看了白宿一眼,脱口而出地不善道:“活都活成这样了,吃什么甜的。” 但白宿像个执拗的小孩子,执意上了一盘桂花糕来。年却清却一口没吃,皱了眉道:“你到底在坚持什么,人和人的牵绊尚且抵不过沧海桑田,口味又怎么不会变,我不喜欢吃甜的。” 可他喜欢,尉迟宿才到年家的时候年却清不过八岁,吃东西就总贪甜,还险些把牙坏了。 如今也是,在白家用膳时,一桌子菜摆上来,他总是下意识去找最甜的那个。 只是他嘴硬罢了。 付钱的时候,白宿叫年却清一个人在座位等他,他便独自去了柜台,向老板娘小声道:“一会儿我付你三倍的价钱,我来问你,你便只说只有一个单人间,再说此地客栈难找,劝我们留宿于此,你可明白?” 纵然疑惑,老板娘还是收下钱,点头了。 . 于是夜晚,年却清和白宿就住在了一处并不宽敞的房间。两个人避无可避地睡在一起。——单人间床小,哪怕年却清背对白宿,这样子也如同贴在他怀里。 甚至能感觉到白宿呼吸时胸膛的起伏,近在耳边的鼻息。这感觉太过久违,哪怕靠得这样近也觉得不太真实。年却清连呼吸都不敢放重,就一直听着,全身心都绷得紧紧的,一点声响也不愿放过。 年却清尚且如此,白宿更是同样。 于是过了良久,白宿轻声道:“却清。” 年却清绷得太紧,听得过于专注,于是白宿轻轻一声也叫他不由得打了个颤,声音也有些不平,回道:“嗯。” 白宿道:“你明明……”说了一半又停住,改口道:“我们怎么就回不去了。” 年却清没有讲话,沉默了许久才轻道一声:“明知故问。” 你早应该知道我有多信任你,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你这样爱赌的人,就该早些赌我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恨你,你早该告诉我你的打算,就算我跟你一起叛出年家,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跟你走。 但是晚了。 你在那样的情况下让我知道,我就不能反叛了。 所以如今我的立场被默认是年家而不是你,我是年家遗人,唯一之幸存者。尉迟家的矛头就会向我指来,你包庇敌人,那你也要受我牵连。 事情发展到如今,便是无果。 白宿不再出声,过了许久,像是偏执地不肯认命一般,伸手抱住了年却清。 年却清一惊,望着前面透着夜色的窗子,嗓子有点发干地推开他道:“你自重。” 白宿反而将他抱得紧了,额头也抵在他后背上道:“你就纵容我这一次吧。” 我真的很累了。 年却清不再讲话,干脆眼也闭上。世界一黑,别的感官就分明,年却清甚至感觉身后渐渐渐渐透过他衣物暖到他后肩的体温有些发烫,灼得人心口疼。年却清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骤然转身,问道:“你发烧了?” 这一转身年却清正落在白宿怀中,年却清却好像并未发现自己已经陷入尴尬处境,还下意识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直到听见白宿一声轻轻的低笑,年却清才猛然反应过来,脸上一热,收了手。 最起码这一晚白宿不会让他再转回去了,伸手挡在他背后,轻声笑道:“我是发烧了,不过并不碍事,你就暂且让我抱一下,散散热吧。”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白宿都是一个言语极少的人,如此带着笑讲话更是少见。年却清听得发怔,一时间有点恍惚,讲话都没了底气,讷讷道:“放……放手。” 白宿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不必口是心非。” 年却清张了张嘴想要辩驳,终是哑口无言,低下头去。 他若真是一直这么抱着,那我今晚肯定都不再睡了。 可在白宿像从前一样轻拍着年却清的背哄他入睡时,他还是渐渐入梦沉沉。睡得比这些年任何一晚都安稳踏实。 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年却清同学是天蝎座…… 第96章 番外 旧信 这几天年却升和姜冬沉总听见床下有窸窸窣窣的响动。 阮阮喵了一声,意思大约是说床下有老鼠。 但抓老鼠的事永远都不要指望阮阮,它比老鼠怂。 吃过晚饭年却升把床拉开,才拉了一掌宽的小缝,就见一个黑影嗖的冲过去了,但年却升比它快,也嗖地使了个定身术,在老鼠冲进旮旯之前将它定住,然后他把床缝拉的更大,向后伸手道:“哥哥,扫帚给我。” 可手伸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应,年却升一回头,见姜冬沉都快退到侧屋去了。 年却升失笑:“你这是……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怕老鼠。” 两人毕竟住山里,有老鼠也是正常,更何况以前也并不是没有过。——好吧,那一次姜冬沉说在侧屋做饭抽不开身,根本就没出来过。这一次不巧,姜冬沉无事可做,只能信口反驳:“我不怕的。” 年却升逗他:“不怕?那我不管了。” “不行!”姜冬沉道,“你得把他弄走。” 年却升笑了,一翻身坐在床上:“那我要是不呢?” 姜冬沉道:“它不走我走。” 年却升心想哈哈哈哈他竟然怕老鼠,但碍于姜冬沉脸皮薄,最近小脾气也多,只招招手道:“你过来亲我一口,我就赶他走。” 姜冬沉犹豫了。 不是犹豫亲不亲,……可能是在犹豫,那老鼠会不会突然窜上来啃他一口。 姜冬沉一咬唇,飞快地走到年却升身边捧过他的脸啵了一下,然后就飞快地又退开了,靠着墙道:“你快点。” 年却升道:“叫声夫君来听听。” 姜冬沉道你别得寸进尺,但还是因为老鼠可怕,妥协地叫了一声:“夫君。” 年却升满意了,跳下床去拿扫帚,姜冬沉喊了声你等会儿,然后飞快地退进侧屋把门关上,隔着门喊:“现在你可以赶走它了!” 年却升无奈又好笑,但还是贴心的把老鼠扫的很远,顺便捡了个树枝变成小人,同他讲道:“抱着这老鼠往山里跑吧。” 然后小人抱着老鼠,绝尘而去。 年却升拍拍手,回家敲敲侧屋的门:“哥哥出来吧,我已经把它流放了。” 姜冬沉把门开了一个小缝,仿佛在观察敌情,过了一会儿他把门全打开,跟在年却升身边回正屋去。 年却升看把姜冬沉吓成这样,还是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姜冬沉有点不好意思,耳尖红了一点,反驳道:“老鼠怎么了,……星汐连蝴蝶都怕呢。” 年却升闻言又哈哈哈笑了半天,笑道:“对对对,不只是蝴蝶,他是怕所有长翅膀的虫类。” 这些天星汐总有事没事就往年却升这儿跑,说是要避避风头。但是避什么年却升也不太清楚,就是有一个黄昏星汐出去跟人传声,年却升挡不住好奇趴在窗子边听了听,入耳先是两句:“‘我打死也不喝合欢红’和‘你那山上的虫子死不干净,我是绝对不可能会去的’。” 年却升正好笑他竟然怕虫子,就听见星汐大喊了一声:“滚!!你才怕长翅膀的虫子!” 年却升头也没转,就冲书案旁的姜冬沉叫道:“哥哥!快快快!画个蝴蝶,眼睛我来点!” 于是在没过一会儿,两人听见屋外的星汐啊了一声,只片刻他便跑进屋门,飞快道:“我不在你们这儿待了,告辞。” 话音刚落,人就不见了。 也不知道他那座山上的虫子死光了没有。 年却升走到床边坐下,姜冬沉却在书案边站定了,指指床的靠墙之处:“你坐里面去。” 年却升看了一眼那个还没来得及拉起来的床缝,哭笑不得道:“哥哥,那里面已经没有老鼠了。” 姜冬沉将信将疑,仍然犹豫着不动。年却升无可奈何,弯下腰趴到那个床缝边:“我给你检查一下,真没有了。” 可这仔细一看,年却升竟在黑沉沉的床底下,瞧见了一封布满灰尘的信。 正是了,是一封白色信笺包好的信,只是拿起来看得仔细些,会发现那信笺已经泛出黄了。 姜冬沉连年却升趴着不动了,歪着头走过去了一点:“怎么了?” 年却升把那封信取出来,捏到床边拍去了上面的灰尘,向姜冬沉道:“我看到了这个。” 姜冬沉觉得眼熟,一时间却也说不出什么。他伸手把信接过来,却看到了自己的字。 姜冬沉有些讶然:“……诶?” 年却升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站在姜冬沉旁边,探过头道:“什么?” 姜冬沉道:“这好像是我写的。” 说着他看到这封信的第一行字,姜冬沉啊了一声:“是这个。”然后他转向年却升道,“我记得我当初是写过这么一封信的,不过酒醒之后信不见了,我还以为是自己喝断片,记错了。” 年却升拿过姜冬沉手中的信纸,转头要往床上坐。走了半步忽然又停下,转身把姜冬沉也抱起来,再回头一块坐到床上。 . “甲子年菊月初六,本为君生辰十之有八,然如今锦书无寄,音信无凭。但问一句,君可安否? 自君去,冬沉唯觉浮世厌厌,了无生趣。千欢渡虽是合欢已落,然山峦依旧,故居依旧,皓月长空,星辰万里,皆依旧。物是人非,冬沉独立于随君湖前,只觉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无人于风中以体温暖我,背后拥我。从前觉千欢渡夜中青峦皎月甚美,如今看来,皆失颜色。 中秋之日,冬沉请父亲亲笔题君名于族谱。如今君已是姜家弟子,冬沉之父母亦为君之父母。九九重阳,不问君身在何方,还望远归,与冬沉共同尽孝,可好? 当日,长命锁裂,法印黯然。冬沉心中如有雷霆万钧。传声,无果。传灵,无果。心急如焚。不日年家遭难,其景甚为惨烈,声亦怆然。时有刀枪鸣剑,楼阁崩摧,喧嚣呻|吟,隔一重结界入冬沉耳。交战时年家边界有兵戎把守,不得入。战毕,入之。年家上下,无故人身影,心中不知或悲或喜,寻人无果,前路迷茫。 其后几日,神情恍恍,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午夜梦回,眼前尽是君之明媚笑颜,触之,不得。梦醒。屋中尽黑,唯有点灯作待游子归状以为慰藉。只惜,终是自欺欺人。 如今已是深秋。菊月一过,寒冬便至。最后相见时君仍着夏衣,夏衣内里唯一细薄中衣而已。在外游荡,无归故里。冬沉念你对衣食多加挑剔,类类种种皆于家中备好,冬沉也在家中备好,只待君归。 君可知,一去后冬沉再无晴阳日,万千阴雨是离情。 阿升,我很想你。” . 年却升看完信,就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嗓子发干地开口道:“哥哥……你这最后几行字,不端啊……” 这是年却升感动的时候找话说的惯用句式,姜冬沉了然,无谓地接下他的话道:“我只是醉时不端,你不管醉不醉,都是那样。” 年却升把信装好放在一边,想了想又将信取回来认真放进衣里。转过头去扒拉姜冬沉的衣服道:“我那两封信哥哥还留着吗?” 姜冬沉道当然,说着打开他的手,将他解开的衣扣又系上:“你就不能不说着说着话就动手吗。” 于是年却升不再讲话了,专心把姜冬沉扑在床上,解他衣扣。 姜冬沉叹了口气,握住他放在自己心口的手,无奈道:“这两天阴天,你再闹我就没有衣服换了。” 年却升道:“你可以穿我的呀,我还没见你穿过黑色。” 姜冬沉是没穿过,但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新奇的,叫年却升连占便宜都顾不上了。他跑去衣架找来一件自己的衣服,回来连哄带骗地让姜冬沉换,换完了又把他拉到灯前,啧啧啧赞叹得不行。 姜冬沉低头看着自己,抬了抬手只觉得窄袖很别扭,但是利落不少。正在姜冬沉低头想要闻一闻衣襟上年却升的味道之时,他忽然就失声笑了,略一抬头望了年却升一眼,叹道:“擦干净口水好吗。” 年却升嘿嘿了一声,噌地站到姜冬沉身前,歪头笑道:“真的非常好看,哥哥你别脱了,我这件衣服送你。” 姜冬沉道:“怎么又送了,成亲那天你还说你的就是我的。” 年却升啊了一声:“好像也是。”说要又道,“那你穿着吧,它是你的了。” 姜冬沉笑着望了他一眼,然后将衣襟埋过鼻尖深吸了一口气,转步走回床去。 年却升也跟过去,问他要不要吃水果,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转身去了侧屋。过了会儿他新奇地咦了一声,探出半个头道:“哥哥。” 姜冬沉抱着猫:“嗯?” 年却升道:“菜篮子里那巨大无比的像土豆又不是土豆的鬼东西是什么。” 然后年却升拿出了一个张牙舞爪地土黄色状物体。 姜冬沉道:“……这是姜啊,那买菜的程伯送的。” 年却升把姜扔回去,不满道:“他还送你姜啊,为什么我去买菜的时候他连好脸都不给我?” 姜冬沉反问道:“你觉得你讲价的时候很讲道理吗?” 年却升缩回头去:“好吧。” 过了好久年却升才端着果盘出来,果盘往桌上一扔,接着就窜到姜冬沉身边,嘿嘿嘿道:“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姜冬沉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年却升摊开手心,拿出一片姜来,姜上刻着“冬沉”。 年却升道:“看,姜冬沉。” 姜冬沉笑了:“你幼不幼稚。” 年却升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踌躇满志道:“不错不错,看来我没白和原忘学雕花,你看这个冬我刻的多好。” 姜冬沉闻言看了那个冬两眼,忽然觉得这个字不像是家里的水果刀能刻出来的,年却升也没有带着刻刀去侧屋,于是他问道:“你拿什么刻的?” 年却升正爱不释手,闻言脱口而出道:“东南枝变小了就是啊。” “你……”姜冬沉叹了口气,“行吧。” . 将至睡时,床和墙间还有一个很大的缝,年却升也没有把他们合起来的意思,换了寝衣就把姜冬沉往床上扑。道了声要强吻,然后抱着姜冬沉在床上骨噜噜滚了一圈,低下头吻他。 年却升基本不会什么幺蛾子都不搞只专心接吻,这次他也没让姜冬沉失望。——情迷之时年却升忽然翻了个身,姜冬沉只以为他又要把自己压在身下,谁知这时身下一空,姜冬沉忽然下陷,吓得心中一颤,下意识手脚并用地攀上了年却升的身子。 是姜冬沉陷到床缝里去了。 于是他有点不满,自己又出不来,很没面子。于是闷闷不乐道:“你又做什么。” 年却升道:“哥哥你最好抱紧我,说不定那底下还有老鼠。” 闻言姜冬沉身子一僵,然后很快毫不犹豫地把年却升抱紧了。——人都总感觉在床下面有什么洪水猛兽,所以在睡觉的时候不敢把手脚伸出去,怕伸出去之后就会被咬下来一块。姜冬沉也是一样,明明知道那下面什么都没有,但还是怕的不行,服软地恳求道:“让我上去。” 折腾折腾姜冬沉也是年却升的一大人生乐趣,闻言模棱两可道:“看你表现。” 姜冬沉心里苦,心理作用过于强烈,感觉自己都听得见老鼠在床底下咯吱咯吱叫了,一咬牙妥协道:“……怎么表现?” 这一让步,谁知道等待姜冬沉的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呢。 年却升一看计谋得逞,十分满意,低下头在姜冬沉耳边说了三个字,然后飞快地抬起眼去看他的反应。 姜冬沉先听他说了个“给我”,听完第三个字脸刷地一下红了。 ……还真是难以启齿啊。 姜冬沉把脸埋进年却升的衣襟,过了好久才发出一声求他放过的:“阿升——” 年却升在他发顶吻了一下,语气却很强硬:“别说阿升,你叫夫君也不行。” 姜冬沉红了脸,抬眼去看年却升的眼睛,小声道:“我……不行。” 年却升道:“我哪次不是这么伺候你,你不能也满足我一下,让我舒服舒服?”说完又笑道,“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哥哥是不是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蝶恋花 落淮 长歌一曲尽于风,思念落空,声声执念重。君去浮世无觅处,渐离渐远渐无穷。 本应冬沉冬却升,合欢将老,落雪是离情。千里相思不可尽,但望早归共余生。 灵光乍现写的 (>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