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种 作者:北境有冻离 *生子/狗血 *年上 第一章 赵芜将桌子上新采回的药材细细分拣,然后将它们摊开放在草箕上,放进院子里晾干。 突然,院子里另一间小屋里传出一声巨响,接着是阵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在这个有些冷清的小院里显得很嘈杂。赵芜显示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那扇紧闭的门,不着痕迹地撑了撑有些酸软的后腰。 他身形本就很清瘦,这几日清减得厉害,一身袍子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这一撑,圆滚滚的肚子才从单薄的衣衫里顶出弧度来。 赵芜目光温软,抚着肚子,小声地与孩子打商量:“乖宝,等你阿爸出来,我们就……” 还没等他说完,面前的门突然被人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头发蓬乱、满脸黑渍的男人,赵芜捡起一旁备好的湿帕子,走上前去,笑盈盈地为他擦着颊上的污渍:“这次是锻了把长剑吗?费了好些时日呢。” “嗯。”顾隐朝的回答显得有些冷淡,站在那里不动,任赵芜给他擦脸。 顾隐朝锻剑,讲究缘分,若是没有剑缘,千金也难买他出手。他锻剑的频率也不大固定,有时间一月能锻造两三把,有时三四个月才做一把,因此家里收支也要赵芜担着些,好在赵芜医术高明在镇子里是出了名的,一个月开方子卖草药也能赚不少银两。 对于顾隐朝的冷淡,赵芜并不生气,他细致地给顾隐朝擦完脸和手后,帕子已经变了颜色。他伸手理了理顾隐朝的头发,然后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腹上,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隐朝,你摸摸,他长大了。” 顾隐朝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搭在赵芜隆起的小腹上,孩子很适时地踢了一脚,正踢在他阿爸的掌心。顾隐朝眉头一动,神色也温和了些,低声道:“阿芜,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他这双手握过长剑、锻过大刀,也杀过人、沾过血,但从来没有摸过这样柔软的小东西。 赵芜摇摇头,凑上去在顾隐朝嘴角碰了一下:“那这就当做你给我的报酬啦。” 说完,他自己很不好意思地先低下头,耳根红红的,像是某种小动物。 顾隐朝的目光在赵芜弯下去的颈子上流连很久,他嘴角也勾起一点弧度,然后将赵芜的脸捧起来,带着些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宠溺问:“想不想吃鱼?我去河里给你抓。” 赵芜怀孕有五个多月了,过了那段吃什么吐什么的日子,胃口开始变得很好。他抿着唇想了一会,道:“要不先不吃了。你刚出来,肯定很累,先去睡一觉吧。” 顾隐朝被他这温顺的样子弄得心软,低头亲了亲赵芜的眉眼:“等着,我去给你抓条最大的鱼,回来炖鱼汤给小小芜喝。” “那……早点回来。”赵芜平日里其实不太愿意让顾隐朝去做这些事,总觉得是屈才,但自他怀孕后,顾隐朝待他很好,好到有时候他都在怀疑是场一碰就碎的美梦,因此也就不再坚持,只一再叮嘱,“小心一点。” 顾隐朝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出门去了。 他家两里地外,有条清澈见底的河,河里时常会出现些大鱼,只是这些鱼都很机警,一般连钓都很难钓到。 但顾隐朝毕竟不是普通人,他是云飞山的大师兄,是衡剑宗掌门的亲传弟子,下河摸鱼这点小事对他来说简直是伸手取物,闭着眼都能做到。不多时,他就拎着两条银闪闪的大鱼,从河里汲着水上岸。 他将系在腰间的袍子放下去,一点儿水都没溅上,就是脚底踩了些河底的淤泥,他也不太在意地在一边草丛上蹭了蹭,就穿上了搁在一边的草鞋。 若是他这幅样子被从前宗里的小弟子看到了,大概会惊掉下巴——谁不知道衡剑宗的顾隐朝,是最喜净的,平日连衣角沾了灰都会换下,身上永远穿着雪白滚银的衣袍,连靴子都白底都不会变色。 顾隐朝拎着鱼,想了想又去了趟最近的市集,打算再买点肉和韭菜,晚上给赵芜包点饺子吃。他今日瞧着,总觉得赵芜又瘦了……想到这,顾隐朝的眉头拧了起来。 市集上人不算多,但叫卖声此起彼伏,倒显得人气儿很足。这个小镇隐于群山之中,自成一体,人不算多,基本上没什么往来的过客。 当年顾隐朝正是看中了这份宁静,才在这里住下来…… “师兄?!” 顾隐朝前行的脚步一顿,他只当听错了,抬起步子继续走。 他可得快点,晚了,就买不上张阿婆家最新鲜的那一捆韭菜了。 “师兄!”有人扯住他的袖子。 顾隐朝眉头微蹙,向后看去,想让这人松开自己的袖子。在见到面前人的一瞬间,他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被冻成了冰碴,一根一根扎在身体里。 是宁溯。 他的头剧烈的痛起来,那些被他努力遗忘,努力隐藏的血色记忆,在此刻通通随着这个人的出现,重新涌进了他的脑海。 “你认错人了。” 宁溯身上有他太多不愿牵扯的回忆,也有太多他放不下的爱恨。 顾隐朝将自己的袖子扯出来,就要往家走。 宁溯快步走到他面前,一伸手将人拦住,做事一如从前那样任性娇纵,不顾后果。只是宁溯两唇一启,吐出来的不是话,而是一口黑血,尽数溅在了顾隐朝的衣服上,连下颚都沾了两滴。 他软软倒在顾隐朝的怀里,晕了过去。 第二章 镇上的人一共就那么多,在市集上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顾隐朝也不好将人丢在地上转身离开,只好把宁溯背回了家去。 他背上是人,手里提着鱼,不好开门,因此用脚踹了两下门板。 很快,里面传来一阵小跑的脚步声,然后是有人隔着门板问了一句:“是谁呀?” “是我。”顾隐朝答。 紧闭的门板立刻就从里打开了,赵芜抬起一张满是笑容的小脸,问:“今天小顾哥哥捉了几条鱼呀?” 小顾哥哥,赵芜以前经常这么唤顾隐朝——顾隐朝躺在床上刚刚转醒时,整个人像块冰一样,问什么都不答,连稀饭都要赵芜撬开他的嘴强喂下去。赵芜没事时就守在一边看医书,缠着人问名字,顾隐朝被他磨得没法子了,才冷冷吐出一个“顾”字来。 自那以后,赵芜叫了顾隐朝很长一段时间的小顾哥哥。 顾隐朝一边把人背进屋子,一边如实回答赵芜的问题:“两条。” 赵芜先是看到顾隐朝胸口干涸的血迹,再是瞧见顾隐朝背上有个人,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将门关好,跟上去问:“你怎么了?是受伤了吗?你坐下来我看看!” “这血不是我的。” 顾隐朝将人随便往院子里一放,径自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洗手。 赵芜看着靠在药材上昏迷不醒的人,又看看沉默不语的顾隐朝:“这人是?” 顾隐朝额边隐隐暴起青筋,他将葫芦瓢丢回水桶里,僵硬地吐出几个字来:“……我师弟,宁溯。” 他心乱如麻,只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于是拎着两条鱼,随手把倚在一边的长剑拔出来,开始刮鱼鳞。 “你师弟不是都……” 赵芜的话还没问完,就听墙角的人剧烈咳嗽起来,接着唇角流下一线血色,看起来脸色惨白惨白,好像已是病入膏肓。赵芜常年行医,揣的是济世救人的心肠,到底是看不下去,走过去为宁溯把脉。 两指刚搭上手腕,赵芜的眉就拧了起来,他一手扶着腰缓缓半跪在宁溯身前,一手摸得更加仔细,生怕摸岔一丝脉息。 “他脉象不太对劲,明明看着年纪不大,怎么会衰竭至此?”赵芜这个姿势到底是不舒服,肚子里的孩子狠狠踹了他一脚,让他后背都被冷汗浇透了,“你师弟他,是中了什么毒吗?” 顾隐朝的手一错,手里长剑一重,将整条鱼从中剁成了两半。他看着这把陪在自己身边良久、杀人如切瓜砍菜一般的剑,第一次生出了些嫌弃。 连鱼鳞都刮不好,要它还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顾隐朝将对半开的鱼丢在一旁,处理起另外一条来,“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不管怎么样,把他放在这不行,他体虚血冷,不能再受凉了。” 赵芜站起来,弯身去扶宁溯,只是他身子瘦弱,又挂着个肚子,扶了两三次都没把人扶起来,有些委屈地回头对专心刮鳞的人喊:“顾隐朝,你也过来帮我一下呀!” 顾隐朝叹了口气,丢下长剑,将赵芜扶到一边小板凳上坐好,然后将宁溯抱起来,放进侧边的小屋里。 那屋子是顾隐朝用来锻剑的,有时候他几天几夜都待在里面,不离铁炉一步,因此赵芜给他在里面搭了张小床,供他闲时休息用。 赵芜气鼓鼓地看着从小屋里出来的顾隐朝,不能理解地问:“你不是说这世上没剩几个你的师弟师妹了吗?为什么还这么对他?” 顾隐朝一愣,他喉咙里好像塞着一大团棉絮,最终,他还是没能把那些血肉模糊的真相说出口。他只能丢下一句冷冷的“不用你管”,就去继续拾掇鱼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衡剑宗了。 三年前那把大火,烧断了衡剑宗的牌匾,烧光了云飞山草木,也将那些修为不高、无法破出重围的弟子活活烧死在阵法内。 衡剑宗三千余名弟子,除了他拼命带出来的一十四人,还有不知怎么幸存的宁溯外,已经全部殒命于云飞山上了。 他的心,也丢在那场大火里,被日日夜夜的灼烧,直到心里那个影子被烧得模糊不清…… 赵芜被他气得要死,进屋翻出一包银针,边走进小屋边道:“你不要我管我偏要管!再说了,你有那个能耐能救人吗?” 他将院子里的小板凳搬来,坐在床边给宁溯施针,他下手又快又稳,不一会儿便在几处大穴都落了银针,将在宁溯体内乱窜的毒暂时压下。 只是这招终究治本不治根,想要知道是什么毒,他还要去翻一翻出谷前师父留给他的医书,才能对症下药。 赵芜做这些的时候,顾隐朝已经处理好两条鱼,将其下锅加水,炖成鱼汤。他靠在灶旁,心思凌乱地将木枝折断丢进火堆里,脑中杂事太多,以至于没能察觉到身旁靠过来的一只“小猫”。 “欸,生气了?我知道你有些过往并不太好……你不想说,我也就不再问了。”赵芜扯了扯顾隐朝的袖子,也不管顾隐朝身上沾了血的袍子,就往人家怀里钻,“你气性怎么那么大啊,好难哄啊!” 顾隐朝被他气笑了,从后揽住赵芜的腰,问:“谁要你哄我?” 赵芜伸出两只藕节似的胳膊,一手环上他的脖子,一手为他擦着下巴沾着的血点,温温地小声道:“是我想哄的,好了吧……小顾哥哥,我们和好吧?” 他不敢惹顾隐朝生气,因为至今他都不清楚,在顾隐朝心里他到底占几分几两。 赵芜最怕的,就是顾隐朝转身离开这个小院,连只言片语都不留给他。 第三章 宁溯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床坐着一个人,他下意识就开口道:“师兄……” 赵芜捧着一碗奶白的鱼汤,笑眯眯地看着宁溯,温温柔柔地开口道:“你师兄出门买盐去了,你找他有事吗?” 宁溯瞪大眼睛,重复了一遍:“买盐?” 赵芜点点头,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讨论的事,但还是好脾气地道:“对,买盐。有什么问题吗?” 在宁溯的印象里,他的大师兄向来是风光霁月一般的人,他常年着纤尘不染的白衣,眉眼温和淡雅,玉白的手中握着长剑,一招一式都是风雅迷人的。他可以自创剑式,可以下山卫道,可以雕一块美玉……但买盐这种杂七杂八的家事,本该与顾隐朝没有半点干系的。 宁溯的目光下移,看到了赵芜隆起的小腹,皱着眉盯了一会,开口问道:“你和师兄是什么关系?” 赵芜抿了口鱼汤,他的眸子上沾了点鱼汤的水汽,显得有些湿漉漉的。他踌躇了一会儿,才很小声地回答:“我……我们可能,可能是算道侣吧。” 他这话说得很没底气,毕竟他从前听人讲,道侣要一同拜过天地四荒,一同面见高堂,还会有亲朋好友的祝福……可他和顾隐朝之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嘴上的承诺都不存在。 不过,这也不能怪顾隐朝——赵芜自我开导着,又低下头去喝了一口鱼汤。 毕竟,当初是他一厢情愿地要同顾隐朝好的。 现在顾隐朝能这样待他,他应该知道满足才对。 三年前,他在彼笠山上捡到浑身是血的顾隐朝,本着“不可见死不救”的谷训,他将人背回自己的小院,把一脚踩进鬼门关的顾隐朝拉回了人世。 他拿着帕子,将顾隐朝脸上的血污抹净,露出一张十分俊朗的脸来。尽管脸色苍白,但深邃的眉眼与锋利的鼻唇仍是十分赏心悦目的,赵芜坐在床边,看着看着,面上就飘起两片红云。 顾隐朝伤得实在重,流了不少血,吃光了赵芜好不容易攒了几年的人参,才渐渐有了些生机。只是赵芜累死累活伺候了这人大半个月,好不容易等顾隐朝睁开眼睛,却发现他捡回来的就是块木头! 顾隐朝醒了,不说话不吃饭,一副一心求死的模样。赵芜从前在药王谷,见这种人见多了,因此将两个袖子一撸,坐在床上,费尽心思找些话来说。 “你说你干嘛这样呢,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还把我的老参都吃没了……”赵芜说到这就带了点气,“你说你好歹吱个声,告诉我哪里疼啊!退一万步讲,你也应该和我道声谢吧,哪有你这么没有良心的家伙。” “……多谢。” 赵芜眉眼一动,他几乎扑到顾隐朝身上,笑得小脸红扑扑的,像是四月初开的海棠花:“你刚刚说话啦!是和我说的吗?再多说两句好不好?我快要闷死了。” 谁料顾隐朝眼睛一闭,又像块死木头一样的装死,再也没多说一个字。 顾隐朝一开始没什么求生欲望,因此一日三顿饭都要赵芜掰开嘴往里硬灌。赵芜手巧,灌饭也很有一套,几乎没让顾隐朝呛到过。 只是他并非事事都会…… 在喝了一个月一模一样的稀饭后,顾隐朝终于忍不住开口:“阁下,请问你家里是连米也买不起吗?” 赵芜窘得满脸羞红,他垂着脑袋,扣屁股下坐着的草席,小声道:“我只会做这个……” 说完,他又怕顾隐朝嫌弃似的,连忙道:“李大娘昨日来看病时,给我带了一坛腌萝卜,我尝了,味道还不错……要不你就着那个吃?” 顾隐朝叹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不住捂着胸口闷咳了两声。 “你起来做什么呀,伤还没好全呢,躺回去躺回去!” “我去做饭。”顾隐朝看着面前小小一团的赵芜,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云飞山上小师妹养着的一只白兔,“就算是酬劳吧。” 他是会做吃食的,只是从前只为了一人下厨,厨艺也完全是为了讨他小师弟欢心,才费心思学的。 只是……只是他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可矜持的呢? 顾隐朝翻了翻赵芜家里,只找到一块腊肉和几根小白菜,他挑了挑眉,问跟在他身边的赵芜:“你平日在家,到底吃什么?” “就,就稀饭啊。”赵芜抠了抠脑壳,像是想起什么来,“哦,有时候来看病的街坊也会给我带点吃的,比如他们做的饺子啊、蒸的年糕啊什么的。有时候我也会街口馄饨铺吃点馄饨的,你放心,我饿不死的。” 顾隐朝又叹了一口气:“难怪你这么瘦。” 最后,顾隐朝让赵芜向邻居借了盆豆子,炒了个黄豆腊肉,又将那几根可怜的小白菜凉拌了一下,勉强凑了两个菜,叫赵芜来吃饭。 赵芜自从离开药王谷,过得都是自力更生的日子,哪里吃过这么好的手艺,当场都快把眼泪吃出来了,在心里连连感慨,没有救错这个白眼狼。 那段日子是赵芜过得最开心的日子,他和顾隐朝是单纯的大夫与病人,在小院里过得很开心。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和顾隐朝说话,但渐渐的,顾隐朝也愿意回答些问题,只是触及过往的问题,他便沉默下来,一整天都不会再开口。 赵芜渐渐也摸清了顾隐朝喜欢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于是变着法地逗顾隐朝开心,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所做的早就超过了一个大夫应该负的责任。 直到有一天,顾隐朝不见了。 连着那把收在墙角的长剑。 顾隐朝只留下两块宝石在桌上,是他从剑柄上扣下来的。赵芜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答谢,也是辞行。 赵芜坐在桌旁,怔怔地看着那两块鸽血一般红的宝石,直到有冰凉的液体滴在他的手上,他用手背一抹脸,才发现自己脸上全都是冰凉的泪。 他想,姓顾的,你怎么能,一个字也不留下地走了呢? 果然是个白眼狼。 再见顾隐朝,已是三个月后。 这一次,顾隐朝仍带着满身的血,与上次不一样的是,他是悄无声息地倒在赵芜的门口,赵芜只需要背他短短一程路就好。 顾隐朝醒来后,见到坐在床边抹泪的赵芜,嘶哑地笑了一声,吐出几个含血的字:“哭什么,赵芜,我大仇得报,你该……该为我高兴。” 赵芜咬着牙,他背过身去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其实他也不想总是哭的,只是他见着这样的顾隐朝,实在心头疼痛难忍。 “你知不知道,你的左手已经废了,从此再也不能使剑了。” “没关系,这不是还有一只手么。”顾隐朝笑了两声,笑里,既有自负,又有说不清的凄苦,“以后我再练右手剑就是了。” 赵芜转过身去,哭着想要骂人,却被一只微凉的大手捂上嘴。 “嘘,别哭。”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是顾隐朝,隐姓埋名的隐,朝日再来的朝。” 赵芜记住了,隐朝,顾隐朝。 等这一次顾隐朝伤好些了,赵芜就开始缠着顾隐朝,整日像只粘人的猫,弄得顾隐朝有时候都招架不住。赵芜在顾隐朝出门的时候还要扣下他那把最宝贝的剑,才肯放人出去。 就这样,两人不清不楚地纠缠着,几个月后,就到了年节时分。赵芜在顾隐朝的酒里下了点助兴的药粉,与顾隐朝滚上了塌。 他是头一回,痛得缩在顾隐朝怀里发抖,却又不肯推开身上的人,只尽力放松,将腿打开的再大些。 事后,赵芜缩躺在顾隐朝的胳膊上,悄悄地抱紧了顾隐朝,将脸埋在顾隐朝的胸膛,闭眼睡去了。 他就像个穷途末路的赌徒,拿自己所有的筹码,赌一个未来的可能。 第二天,顾隐朝什么都没说,起床给赵芜擦洗了身子,然后收拾起了行李。 赵芜拖着酸痛的身体,坐在顾隐朝身边,将头轻轻地靠在顾隐朝肩上,声音轻得像是一片羽毛:“不走好不好?小顾哥哥,我喜欢你。” 顾隐朝揉着额角,有些痛苦地开口:“就是这样,我才要走的。赵芜,我坦白和你讲,我心里有人,不能再这样继续耽误你了。” “没关系的,我不介意。”赵芜说着,眼眶又热了,他吸了吸鼻子,努力笑得满不在乎,“我可以等你。” 赵芜这一生只喜欢过一个人,他不知道旁的爱侣是怎样,也从来没有尝过甜蜜与温暖。 他活了二十岁,世上只有两个人给过他温暖,一个是已经去世的药王谷谷主,也就是他的师傅,而另外一个,就是顾隐朝。 他放不开他的小顾哥哥。 顾隐朝长长地叹气,伸出手擦去赵芜脸上的泪:“阿芜,别这么傻。” 赵芜只执着地问:“不走好不好?” 顾隐朝盯着赵芜玉白颈子上青青紫紫的吻痕,良久,他将人抱进怀里,低声应道:“好。” 第四章 “道侣?”宁溯嗤笑一声,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假使全天下的人都有道侣,我都不信师兄会找人做道侣。” 赵芜面色白了些,他攥着腹侧的衣料,干巴巴地回宁溯:“可是我腹中的孩子是他的,我们也在一起生活有三年了,这样还不叫做道侣吗?” 宁溯刚想说什么,突然就闭上了嘴,软软倒回被窝里,虚弱地半睁着眼睛,好像连下地的力气都没有。 赵芜刚觉得疑惑,就见顾隐朝走了进来,到他身旁半蹲下来,递给他一袋乌梅。 “刚好路过卖这个的,但是别贪嘴,上次你一天就把一袋吃完了,这不好。” 赵芜心里甜滋滋的,但他嘴上还是数落道:“你又乱花钱。” 顾隐朝打进门起,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宁溯,他只和赵芜像往常一样,说着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官盐又涨钱了……不过这次找我锻剑的是大主顾,放心,还是养得起你的。” 赵芜脸上泛红,把剩下的鱼汤喝完,脸都埋进大碗里了。他偷偷攥拳在顾隐朝腿上轻轻捶了一下,小声道:“别这样,你师弟还在这儿呢。” “哦。”顾隐朝冷淡地点点头,似乎刚刚想起来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他扫了眼床上躺着的宁溯,伸出手拍了拍赵芜的肩膀,“阿芜,不用守着他,听话,你先去休息。” 赵芜只好点点头,打算站起来离开。他坐在板凳上太久,圆隆的肚腹难免受些挤压,以至于他一起来的时候腿就麻了,肚子里的小家伙也闹起气来,赵芜一时站不稳,就要往地上摔,顾隐朝眼疾手快地将人接在怀里,皱着眉问:“没事吧?” 赵芜难得地见到顾隐朝脸上出现这种焦急的神情,他笑了笑,抬手将顾隐朝眉头的褶皱揉开:“我没事,你看你,大惊小怪的。” 顾隐朝还是不放心,干脆将人打横抱起来,亲自送回房中的柔软被褥间才安心。 赵芜也是有点累了,他躺在床上, 抱着一堆被褥,很快就睡着了。顾隐朝看着他恬淡的睡颜,心里一时间很平静,好像万浪激涌、高山崩塌他也不再害怕。 他将黏在赵芜唇角的一丝黑发轻轻勾开,然后起身去了宁溯房里。 宁溯见到顾隐朝来了,病恹恹地从被窝里撑起身来,轻声喊道:“师兄。” 顾隐朝将赵芜的小板凳从 床尾拖到床头,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宁溯,决绝地道:“你好一点就离开吧,别再打扰我现在的生活。还有,别再叫我师兄了。” “现在的生活?是指去买盐、做汤的生活吗?师兄,你曾说过,你只为我下厨的。”宁溯的声音渐低,多了几分委屈和无助,“师兄,别这么对我,我已经知道错了。” 宁溯干咳了两声,他面色苍白得吓人,与顾隐朝记忆里总是桃花蘸颊、活泼明朗的小师弟不同,他如今就像是一支快败了的花,只靠着最后一丝生气,苦苦支撑着。 顾隐朝的心感到了一丝熟悉的隐痛,他咬紧了牙根,试图将这种近乎习惯的心疼怜惜驱散:“宁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错,都能靠一句‘知错’,轻飘飘揭过的。” 宁溯眼圈慢慢地变红,哑着嗓子道:“师兄,我真的知错了。当初是我鬼迷心窍,我不该因为嫉妒师父待你更好,就信了奸人的话。可是师兄,我也没有想到的,他们,他们骗我!” 他哭着捉住顾隐朝的手,却意外地摸到了一手的茧子——那不是习剑的茧子,而是做杂事留下的,覆盖了指腹、关节和掌心。 宁溯不由愣了一愣,面前这个人,真的还是他那曾经高高在上,不染风尘的大师兄吗? “天阴教的教主说会帮我拿到宗里秘宝,我只需要付给他们二十块灵铁就好,师兄你是知道的,我不缺那个……”宁溯说到这,很伤心似的,开始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可谁知道,他们是为了来报私仇,他们利用我破开宗门处的结界,然后进来大肆屠掠,放火烧光了云飞山。” 顾隐朝麻木地听着这些事,好像是在听别人在讲话本,过了许久,他才一字一顿地道:“那也是你妒心太重,才酿大祸。宁溯,你知不知道,师父是掌门,座下亲传弟子一共就你我二人,他从来没有过偏倚,所授之术都是一模一样的,也从来没有单独教过我什么。 至于为何你我在试剑台比试,你总不如我,那是因为你向来疏懒,生性贪玩,总在师父教授时不专心,私下也不如我练习多而已。” “而那什么劳什子秘宝,也根本不是宝剑和神铁,只是块师祖传下来的玉菩萨挂饰。师父是看你性子散漫,应不愿被掌门之位束缚,才将它传给我的。” 顾隐朝望着宁溯,如鲠在喉。 他想说,如果你那时想要,直接同我说就是了,我又怎么会不给你呢? 可究竟物是人非,这种话再说出口,只是平添烦恼罢了。 宁溯垂着头很久都不再言语,只一滴滴泪滴在手背上。顾隐朝见了,只觉得那是一滴滴热油,滴在自己心口。 “师兄,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是为时已晚。”宁溯抬起头,忽然伸手将一直贴身穿着的高领衣服剥开,只见雪青缎子散开,雪白的脖颈上赫然有一圈极深的疤痕,那是被铁索勒出的痕迹,“可是师兄,我这些年也并不好过的。” 顾隐朝心神大恸,他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强自镇定下来:“你这是干什么?” 宁溯惨然笑道:“师兄,你带着其他师弟师妹逃出生天的时候,我在被那教主拷问。他问我你们逃出去的密道在何处,我不回答,他就,他就……” 顾隐朝的心猛地一缩。 “他就强奸了我,用尽手段折辱我,还将我锁起来当狗一样对待。”宁溯闭上眼,身体细细颤抖,似乎是不想再回忆那段过往,“我身上的痕迹,是不会说谎的。” 他将衣袍扯开大些,这次,顾隐朝将他身体上交错纵横的疤痕看得一清二楚。 与顾隐朝不同,宁溯被父母送进宗里时,是个富家少爷,从小细皮嫩肉地养着,平日里连磕了碰了都会哭一顿耍耍娇,但身子上一直是一点疤痕也没留下过的,像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 “一个月后,教主玩腻了我,就把我赐给座下护法了,那护法也变着花样玩弄我……直到几个月前,他也终于玩腻了,给我灌下毒药后放了我。”宁溯将衣襟攥在手里,无力地撑着床榻,每个字都泣血一般,“我出来后,就一直在找师兄你,我想着,哪怕死在找你的路上,我也是甘愿的。我只想……死前,再见你一面。” “师兄,我从前有没有同你说过,我也是很喜欢你的?” 第五章 顾隐朝从小长在衡剑宗,学的剑道执正之术,习的是清雅君子之法,从来没听过这样脏污的事情。 此时乍然一听,惊诧之外还有掩不住的心痛。 只是顾隐朝分不清,这心痛到底是只对在他心中住过的宁溯,还是他心怀慈悲,见谁如此遭遇都会生出的一丝怜悯? 还有,宁溯说喜欢他,那这喜欢到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是不是说明,他在飞云山上那些费尽心思的讨好和宠爱,并没有白白地付出呢? 他在这里兀自云游天外,没想到宁溯已经下床来,衣衫不整地抱住了他的腰,就要往他怀里靠。 顾隐朝想要推开他,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宁溯身上的衣料就在推搡间滑下肩头,一路敞到腰间去了。 “宁溯!” “师兄,连你也嫌恶我吗?”宁溯靠在顾隐朝怀里,呜咽着去抱顾隐朝的脖子,“别嫌我脏,师兄,求求你了。” 顾隐朝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将人从自己身上扒了下去,又一点点为宁溯把身上散乱的衣衫整好,最后,他以手作梳,像从前做过的无数次那样,为宁溯将头发束好。 “我不是嫌你,只是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来说都已经太晚了。”顾隐朝话一顿,神色间浮现出一点温柔,隐隐透出几分衡剑宗大师兄的温和模样来,“你也瞧见了,我身边已经有赵芜了,他救我爱我,腹中已有骨肉,我不能辜负他。” 他此番话,虽然没有明讲,但无疑是在将他和宁溯的后路斩断。 宁溯凄然一笑,他道:“好吧,师兄。看来是你我缘分尽了。” 他说罢便起身,横了心向柱子上一头撞去。 顾隐朝连忙将人拦下,大为头疼,还带着一丝恼怒:“你疯了!” “对,我疯了——”宁溯在顾隐朝怀里挣动,哭喊道,“我饱受凌辱,无处可去,现在身上还带着剧毒三花散,没几个月活头了!还不如叫我现在就死了呢!” “你说……三花散?” 顾隐朝的神色也倏忽间沉了下去。 三花散他是知道的,是种极烈的毒药,以三种毒花混合制成。其中有一味是来自西域的婆娑花,稀少且珍贵,由于原料难得,这种毒药也并非是能轻易买到的。 而江湖上但凡中过三花散的,顾隐朝还从来没有听过,有活下来的例子。 “师兄,你放开我吧,我已经不想活了。就算你现在拘着我,我也仅剩三个多月的活头了。” “你先冷静一下。”顾隐朝眉头死死拧起,他从腰间抽了根绳子,将宁溯两只手腕靠在一起绑起来,“赵芜他医术高明,又善用银针,等他醒了,让他给你看看……说不定还有法子的。” 他弄不清自己现在是否还那么喜欢宁溯,也并非已经完全原谅宁溯,不再有恨意,只是他实在是做不到看宁溯死在他面前。 宁溯是一朵骄矜的月季,是他曾经精心养护,费了诸多心血,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因此,他做不到让这朵花枯萎凋零在他面前。 顾隐朝一个手刀落在宁溯颈后,宁溯便闭上眼,立即晕了过去。 他将人放在锻剑房小床上,然后便起身回到自己和赵芜的房中,却意外地没有见到躺在床上的人。 顾隐朝有些疑惑,但现下有更紧迫的事,他便拿过床头赵芜的医书翻看,试图找出三花散的医治之法。 傍晚时分,赵芜回来了,他臂上挎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几颗草药和一个小铁锹,那几根草药干干巴巴细细瘦瘦的,跟顾隐朝第一次见到的赵芜一样。 顾隐朝一见他,就知道他又去山上挖草药去了,连忙将人手里的篮子拿过来,另一手抚上赵芜的腰间,为他轻轻按揉小腹:“怎么又去山上折腾了?不知道自己有身子吗?” 赵芜没有反驳,只垂着脸微微笑了笑,道:“知道,所以没有去很险峻的地方。只是去采了点可以压制毒性的草药。” “阿芜,我正想和你说此事。”顾隐朝将人带回屋中,递上一杯热茶,“宁溯中的可能是三花散……我想问问,此毒你可知道解法?” “三花散,应该是没有解法的,只能靠药来尽量拖住毒性,不至于太快游走于心肺之间。”赵芜捧着茶杯,指尖被烫红了也不觉,他脑中不断浮现着宁溯衣衫半褪,坐在顾隐朝怀里的模样,酸与怒像是蛇一样紧咬住他的心脏,“我可以看看师父留给我的医书,或许有解毒的法子。” “真的吗?好阿芜,我就知道你最厉害了。” 赵芜唇角最后一点强撑着的弧度都消失了,他撑着膝盖,怔怔地看着顾隐朝面上的欢喜,直到肚中孩子踹了他一脚,才转醒一般地回过神来。 “隐朝,我想问你件事,请你如实地回答。” 顾隐朝摩挲着赵芜泛红的眼角,心里浮起一点细微的刺痛,他点点头,答应道:“好,你问。” “你曾说过你心里有人。今日我想问问你,那个人,是宁溯吗?” 赵芜抿着唇,他想,其实答案是与不是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今日算是明白了,他与顾隐朝确如宁溯所说,非是道侣。 他们之间,缘薄得可怜,情也少得透底,只需要一根足够锋利的针,就可以捅破这纸糊一般的美满。 “是。” 这根针,已然递到眼前了。 第六章 那日过后,赵芜就再没有提过此事。他对宁溯的态度不冷不热,但还是每日煎药给宁溯端去,只把他当做自己收治的一个病人罢了。 顾隐朝心中有愧,也不多去宁溯房中,常陪在赵芜身侧。只是他们三个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难免会打照面,宁溯见着赵芜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郁结于心,肝火上行,终于在一个半月后再次毒发,吐了满床的血。 赵芜扶着已经七个月的肚子,挽着袖子,坐在床沿给宁溯施针。 他这段时间被顾隐朝照顾得不错,小腹跟吹气一样地长了起来,现在已经穿什么衣服都遮不住了,像个西瓜一样扣在他腰上。 只是他没告诉顾隐朝,这段时日以来,他常做噩梦,梦里全都是凋零枯叶,独他一个人久坐枯井旁。 赵芜心里唯一一点安慰是孩子长得很好,他给自己把脉时都常常会露出笑容来。孩子虽然闹腾了些,但回应他的踢踹有力也说明长得很是健康,就是不知道这个淘气的小家伙是男孩还是女孩。 顾隐朝在小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眉目间压着沉沉的心事,因此添了些不苟言笑的冷意。 赵芜一套针行下来,已是半个钟后,他将针包里一大半的针都用上了,宁溯被扎成了个刺猬,胸口却是一点点平复了下来,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平稳。 “阿芜,这些天了,你还没能找出解毒之法吗?” 赵芜指尖冰凉,他揉着自己的后腰,试图减轻一点酸痛:“……没有。” 他的确没有找到,那本医书上记载,三花散无药可解,这也就证明若他师父还在世,估计也是拿此毒没有办法的。 “好。”顾隐朝走上前去,将人拢在怀里,伸手把他颊边散落下来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我不为难你了,阿芜。” 赵芜听出了他语气里那一点失望,还有一点无措的茫然。 于是他转身出去了。 顾隐朝在宁溯的房间里,看着宁溯幽幽转醒。宁溯的睫毛颤颤抖开,露出一对葡萄似的黑眼珠,里面盛满了恐惧,不多时,便被一层水雾盖住。 他伸出手,摸索着握住了顾隐朝的手,带着哭腔道:“师兄,我好痛,我好怕……” 顾隐朝喉中像是哽着棉絮,让他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我好怕,师兄,我见了你,就狠不下心去死了……”宁溯的泪顺着眼眶,一路滑到枕头上,“师兄,我想活下去。” 顾隐朝握紧了他的手,干哑地道:“好。师兄想想办法。” 当夜。 顾隐朝换好一套赶路的衣服,又胡乱将几套换洗衣物和两张银票放入包裹中,还有一柄从不离身的剑。装好这些东西后,他把包裹背在肩上,准备在夜色中离开。 他看了眼幕帐四合的床,想要去再看看赵芜,亲亲他的眉心,但又怕把人吵醒了,反而惹了祸事,于是狠一狠心,咬着牙便推门向外去了。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地清冷月霜。 顾隐朝叹了口气,拖着步子朝门口走,忽然听到门旁种着的几只秀竹间,传出沙沙的声响,他下意识朝那里看,没想到见到了一个不该在此处的人。 赵芜端着一盏薄薄的油灯,从竹间缓缓走出。他只穿了一件白色长袍,肩上披着件青竹色的外衣,穿得这样单薄,腹前的弧度自然无所遁形。他手里那点小火苗在风里摇摇摆摆的,只够照出他的半边脸。即便光线如此模糊,顾隐朝也能看到赵芜那佳玉般的眉眼,此时正泛着冷冷的光。 “你要去哪里?” 不待顾隐朝答话,他便接着说了下去,“我猜你是要去药王谷,为宁溯寻一线生机吧?可惜,你此步乃是错棋。” 话音刚落,顾隐朝的怀里便落入一条碧青色的丝带,他拿起借着月光照看,发现其上竟隐隐显出莲花纹样。 碧青发带,暗莲生辉,乃药王谷中亲传弟子。 “你现在去药王谷有什么用?素有鬼手之名的老谷主早就死了,现在的谷主是我师兄。”赵芜低低苦笑,接着道,“他向来学术不精,不受师傅喜爱,连师父亲自编纂的医书都没能拿到。你要是去找他,还不如回头来求求我,倒可能希望大些。” 赵芜当年出谷,是被赶出来的。 师父一死,赵芜就被他大权在握的师兄,亲手剥了药王谷弟子的衣裳,然后像个垃圾一样丢出了药王谷。 此后颠沛流离,全靠他独自挣扎。 他从药王谷里带出来的,就只有头上的碧青发带,还有怀里从不离身的医书。 这些话他从没对人说过,因为他觉得说出来,也没人会心疼他的——大多数人都会看他笑话,要么就笑他矫情。 顾隐朝面色微变,他紧紧攥着那根发带,喉结滚动,半晌才开口道:“阿芜,你是鬼手的弟子,你一定医术高超……算是我求求你,救宁溯一命吧。” 赵芜怔怔地看着顾隐朝,好半天才有些木然地想——原来他的小顾哥哥喜欢一个人,是这个样子的。 他想,自己也算是见过了……即便这模样并不是为了他。 于是赵芜笑着点点头,走到顾隐朝面前,将顾隐朝的包裹卸了下来。 他弯着眼睛,一双眸子比今夜漫天繁星还要亮。 “小顾哥哥,你要是愿意信我一回,就再等我一个晚上吧。明早,我一定给你一个解决的法子。” 第七章 第二日一早,赵芜果然给出了药方,他似乎一夜没有合眼,倚在桌边神色疲倦,眼下也带着淡淡的青黑。 顾隐朝刚要起身去抓药,就被赵芜扯住了袖子:“且慢。这副方子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药引有些难找。” 赵芜将手按在桌子上,勉强将身子支起来,面上带着点顾隐朝看不懂的笑:“药引呢,要用当年的天山雪莲。天山雪莲只长在天山的山腰,这里是买不到的,所以要你亲自跑一趟了。” “可以是可以,但……” “此地去天山需要一个月,你一来一回需要两个月,你放心,你去的时候我会照看好他的。” 顾隐朝一把握住赵芜的手,低声恳切道:“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你!我走了,你和孩子出事了怎么办?” 赵芜一怔,抬头去看顾隐朝。他完全没想到顾隐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此刻他眼眶发酸,心头颤抖,只觉得有了这句话,无论如何都已经值了。 “我是大夫呀,哪里会出事,你争取早点回来就好了。”赵芜扑在他怀里,用力地抱紧顾隐朝,像是最后一次那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哪怕肚腹被压到也不松手,“隐朝,你读过的书多,给我们的孩子起个名字吧,好不好?” “如果是个女孩,就叫赵……” “不要姓赵。赵芜这个名字是我师父随便起的,我并不知道父母姓什么。”芜这个字是杂草丛生的意思,他是在杂草间被师父捡回去的弃婴,赵芜想到这,不免情绪有些低落,“还是随你的姓氏吧,顾这个字好听。” “好。”顾隐朝怜惜地摸着赵芜柔软的发,在他清瘦的肩胛处慢慢拍了拍,“那如果是个女孩,就叫顾嫣,如果是个男孩,就叫顾言,你觉得行不行?” 赵芜点了点头,努力地将眼泪憋在眼眶里。 “阿芜,等我回来。” 赵芜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我没命等你回来了啊,小顾哥哥。 顾隐朝走后的半个月里,赵芜难得地好好照顾了自己,整日躺着养胎,喝着燕窝和各类补品,面色变得更好了些。 就这样,直到半个月后的某天,赵芜难得地睡了个长长的懒觉。起来后赵芜精神头很好,把屋子里各处都洒扫了一遍,把他早早准备的襁褓、棉布还有剪子等东西找了出来。做完这些,他去街口的馄饨铺吃了一碗撒了辣子的馄饨。 汤鲜味美,皮薄馅大,上头还撒着一把鲜亮的小葱花,赵芜吃得很满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赵芜觉得今天的馄饨格外的辣,辣得他眼泪都掉下来了。 他吃完后,在桌子上留了一锭银子,没有等人来找给他银钱,就起身离开了。 赵芜回到家里时,已是天色沉沉,正赶上宁溯在院子里抓着一把米喂鸟。他主动走了过去,坐在宁溯身边,轻声道:“宁溯,我有办法救你,他已经走了,我就和你明说吧,是以命换命的法子。但是救你,我有三个条件。” 那天夜里,是赵芜给自己求的最后一个机会,他想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一试。可他熬了一夜,翻阅了无数医书,最终没能求来一个神眷。 于是,他想到了那个办法。 在药王谷的时候,他的师父曾单独授他过一套银针秘法,其中最后的一式,就是归换。 以银针封入病者各大穴位,然后施针将所有毒都聚在一处,靠银针之法将毒过到另一人身上。 此乃以命换命之法,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用的方法。 “我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你要对此事保密。事成之后,我会去西边的彼笠山上过剩下的日子,就劳烦你装装样子,让他觉得是他带回来的雪莲起了作用。” 赵芜已经知道了顾隐朝对他没有爱,那么他也不稀罕顾隐朝的怜悯与愧疚了。 “第二个,就是你要善待我腹中的孩子……”赵芜抚着隆起的小腹,咬了咬牙才继续道,“我不能带着孩子过毒,所以我要提前把他生下来。但我没有时间去照顾他了,以后,还请你和顾隐朝多关照他,让他开开心心的长大。” 赵芜看着宁溯,似乎是在想象他和顾隐朝以后的日子,良久才道:“最后一个条件,你要对顾隐朝好一点,再不要负他、让他伤心了。你记住,我不是为了你才这样做,我只是……想他能得到真正想要的幸福。” 他给不了的,就让宁溯给顾隐朝吧。 他不想祝他们俩百年好合,儿孙满堂,可他愿顾隐朝能余生皆美。 赵芜说完后,便亲手给自己煎了一碗催产汤。 他看着面前犹带热气的黑色药汁,满嘴都是苦涩,他拍了拍躁动不已的胎儿,轻声道:“是爹爹对不起你,要委屈你一下了。” 赵芜咬着牙,一伸手将那碗药尽数喝了下去,苦涩的汤汁滑过喉咙,一直落到他的心里去。 压了一天的阴云终于聚拢,在呼啸的风声中,一场倾盆大雨浇落下来。 赵芜手里的碗跌在地上,薄瓷触地,摔了个粉碎,里面剩的几滴药汁落到地上,很快就干了。 一道银亮的闪电落下来,照亮了屋内赵芜满是冷汗的惨白面容。 怎么会这么疼…… 赵芜费力地将自己挪到床上,将一旁准备好的东西摊开摆放好,打来一盆烧好的热水,然后将自己身下的衣物脱掉……做完这些,赵芜已经汗如雨下,浑身发抖了。 还不满八个月的胎儿,尚在发育中,没有走到该走的位置,就靠药性刺激强行让他出世,其中疼痛实非常人能忍。他揪住腹侧的衣服,伸手取过一旁的白帕,死死咬在嘴里,熬过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顾隐朝这一去一回起码要两个月,他打的就是先把孩子生下来,亲自照看到满月,再为宁溯过毒的算盘。 疼痛像是把利刃,在赵芜腹中翻搅,恨不得把他从内剐开。腹中炸开的疼痛让他头脑一阵阵嗡鸣,眼前发花,赵芜只能锁着身体,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肚子,试图安抚在他肚子里疯狂踢踹的孩子。 赵芜平日那么娇气怕疼,但这一次,他竟然咬着厚厚的帕子,将所有的痛呼和呜咽都闷在了喉咙里。 那帕子上染上点点红梅——是赵芜咬得太用力,牙间都已咬出了血,在白色帕子上格外明显。 赵芜被疼痛折磨的神智不清,他攥着枕头,唇齿间吐出几个模糊的字来:“小顾哥哥……我好疼啊……” 他的脖颈抻长,一颗颗汗珠顺着脖子滑落,最后隐进被褥间,不见踪迹。单薄的身体不住抖动,汗湿的青丝黏在他的额间,颊上,衬得他脸毫无血色,比雪还白上三分。 等破水开指了,赵芜便咬着牙伸手推向高隆的腹部,他手下使力,推着不愿提前出世的孩子前行,一寸一寸皆是血肉尽剥之痛。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屋内散开,赵芜喉间也俱是甜腥气,他使力一挺腰,聚起全身的力气,梗着的脖子上青筋遍布,喉咙间传来一声长长的痛吼—— 他在这个雨夜,在漆黑一片的屋内,挣扎着,独自生下了一个女婴。 女婴躺在他狼藉的腿间,小小的一点点,还睁不开眼睛,连哭声都是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好像是对这个陌生的人世间感到本能地恐惧。 赵芜将嘴里被血染红的帕子取出,费力地撑着身体爬起来,拿起一边的剪子将女儿的脐带剪断。接着,赵芜把在热水里一直浸泡着的帕子捞出来拧干,细细将女儿身上脸上的血和羊水擦净,最后把她轻轻地放在干净的襁褓中。 做完这一切,赵芜已经累的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他将孩子抱在胸前,看着皮肤还带着点紫的女儿,突然间哭了。 他在痛苦的分娩中没有流一滴泪,此刻却泪流不止,嘶声痛哭。 赵芜被浓重的愧疚压得喘不过气,也被心间沉重的痛苦压倒了。 他抱着女儿,不住地叫她的名字:“顾嫣,嫣嫣,嫣嫣……” 小顾哥哥,你知道吗,我们有女儿了。 第八章 赵芜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夜里了,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唇瓣撕扯着,透出一点血色来。 “嫣……嫣嫣……” 他干咳两声,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被褥干爽,下身也明显是被人处理过了,没有黏腻的液体。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也是有人帮他换过了的。 赵芜攒了些力气,一伸手,将床头矮桌上摆着的水杯拨倒在地,水杯摔下,发出不小的声响。 他身子其实本来也算不上太好,刚经历过一场痛苦漫长的分娩,还是催生的早产,此刻内里损耗巨大,实在是再提不出一丝力气来。 只听门扉被吱呀一声推开,宁溯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半坐在床上的赵芜,有些惊讶地道:“你醒了啊?” 赵芜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宁溯,半晌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宁溯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喝了才道:“不然呢?你以为天上能掉田螺姑娘吗?” 他伸出手给自己扇风,又抱怨道:“我说你生的那个丫头也太难哄了吧,给她喂了羊奶还不行,跑了好几家才找到个大娘答应分点奶给她。还闹了我大半宿,我刚才把她哄睡了,真是累死我了。” 赵芜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顾嫣,于是低声道谢:“谢谢你。” 宁溯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又喝了一口水,挥手道:“算了算了,反正也是师兄的孩子。” 赵芜神色恹恹地躺会被褥里,畏寒似地将自己蜷了蜷,半晌开口道:“等我身体好一点,我就给你过毒。”不然那么长时间的施针和放血,他怕自己撑不住。 “也好。”宁溯转着手里的杯子,好像在琢磨着杯上的花纹,“你刚刚叫她什么?嫣嫣?” “嗯,隐朝给起的名字,顾嫣。” 赵芜舌底生出一点点甜来,他想,真好,起码他的女儿有一个好听的、父母赋予美好祝愿的名字,而不像自己,只是株胡乱生长的杂草。 宁溯也不大会做饭,赵芜爬不起床的日子,都是他从外面买点包子回来。赵芜连着吃了几天的包子,终于明白了当初顾隐朝宁可拖着病体去做饭,也不想继续再吃稀饭的心情。 三天后,等赵芜终于有力气下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女儿抱回房里。顾嫣的眼睛还是只能睁开一点缝隙,但她对于生身之人的气味很是熟悉,躺在赵芜的臂弯里,不哭也不闹的,很快就睡着了。 赵芜的心软得好像一块豆腐,轻轻碰一下都会颤三颤,他慢慢咧开嘴笑了。 他不会再哭了。 他已在顾嫣出生的那天,流尽了所有的眼泪。 赵芜一直担心早产的顾嫣会有什么病状,因此一直亲力亲为地照看着,半夜睡觉都不敢睡实,生怕女儿就在他枕边咽气了。 顾嫣出生以来,就是瘦瘦巴巴的可怜模样,赵芜一直都在给她煎些调理的药喝……在别的孩子都窝在母亲怀里喝奶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怎么让苦涩的药汁不呛在喉管里。 在顾嫣满月前这段时间,赵芜都和宁溯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偶尔宁溯憋得待不住了,也会来他房里坐坐。只是他与赵芜出身境遇都大不相同,唯一能聊起来的话题,就只有顾隐朝……赵芜就在宁溯的嘴里,了解到了一个他完全不曾知道的顾隐朝。 原来顾隐朝也是个很爱笑、脾气很好的师兄,原来顾隐朝也会想尽各种办法逗一个人笑,原来顾隐朝喜欢一个人,也是想把星星都摘下来送给他的。 赵芜有些可惜地想,他还没等到顾隐朝的喜欢,也还没有体会过这些温柔,就要死掉了。 不过其实能听一听,也很不错啦。 顾嫣满月那天,赵芜给她洗了个澡,然后郑重地将碧青色的发带折了几折放到小被里,亲了亲她熟睡的小脸蛋:“爹爹要走了,以后,妳也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他说到这,不由愣了愣,自觉对一个本该还在肚子里、出生也才刚刚一个月的孩子说这些,实在是太沉重了些,于是改口道:“爹爹希望妳长大以后,能找个喜欢妳的人,让他多爱妳一点。这样就不会太辛苦了。” 说完这些,他便拿起自己的银针包,还有一旁备了快一个多月的木盆,去了宁溯的房里。 宁溯被三花散折磨得也很消瘦,但精神头倒比赵芜好些,他坐在床沿,支着脑袋静静地看着赵芜把东西摆开。 在宁溯躺下之前,他对赵芜说:“赵芜,谢谢。我会替你好好陪着师兄和顾嫣的。” 赵芜取针的手一顿,勉强地弯了弯唇角。 归换之术,在于以命抵命,以血换血,是以过毒。 一个时辰后,赵芜躺在小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其实倒也没那么疼,起码比生顾嫣的时候好多了。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指甲下新添的紫,心里感到很轻松——他总算是不负顾隐朝所托,把这件事做成了。 等顾隐朝回来,就能看到一个完好如初的宁溯了。 而他自己,会带着一厢情愿的喜欢退场的。 ———————— 赵芜走的时候,只拿了几样东西——有几张银票和两件换洗的衣服,一包银针,还有两块鸽血样的宝石。 这就是他这些年来,所拥有的全部了。 要不是场合不太对,赵芜自己都想笑了,他这一辈子实在是过得有点儿太荒唐了。 可又有谁知道,他这荒唐的一辈子,也就短短的二十三年呢? 第九章 赵芜独自去了彼笠山山脚的一处宅子里住下了,那宅子主人很好说话,答应赵芜租给他一年,赵芜原本想说应该用不了那么久,后来又觉得无所谓了,干脆地将银票递了过去。 这宅子比他原来住的还要好些,院里种着一棵很大的银杏树,秋日阳光很好的时候,在黄澄澄的叶片间隙撒下来,每一缕都让他觉得很暖和。 赵芜最喜欢坐在这棵树下晒太阳,暖洋洋的,让他很多时候,都能忘记体内乱窜的三花散。 预知死期的不只有算卦的先生,医术高明的大夫也办得到。赵芜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把把脉,然后算着他离死亡还有多近。 他一天天瘦下去,也没什么胃口吃饭了,有时有兴致了,便抓点米做锅稀饭,但大多数时候,他都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往外吐血。 赵芜躺在床上,清醒的时候想女儿,疼得迷糊的时候想顾隐朝,但三花散实在是太厉害了,让他总是迷糊的时候多些,因此也难免总想起顾隐朝。 他在错乱复杂的梦里,忆起第一次见顾隐朝的时候,顾隐朝身上、脸上全都是大片的血污,倒在一丛乱草间,用被血糊住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赵芜蹲在顾隐朝身边,听这人张着嘴,用气音断断续续,翻来覆去地讲:“快逃……逃……逃出去……” 那天,赵芜真是拼了命才把足比他高一头的顾隐朝背回家。 有时候赵芜会有点迷信地想,每个人可能是有自己的命数的——譬如顾隐朝遇到他,譬如自己遇到顾隐朝。 生死之期,早有定数。 这天,赵芜精神头难得好了点,他觉出自己是回光返照,因此格外抓紧时间,立刻揣了所有的银票去了市集。 他是去给自己挑棺材的。 这年头生意都不大好做,卖棺材的铺子也连着有几天没开张了,这天走进一个形销骨立的年轻人,老板也一时拿不准他是要给谁买棺材——毕竟他看着,这年轻人也不像长命的样子。 赵芜想着,他生前没过过什么锦衣玉食的生活,死后就让他奢侈一把吧。他走到老板面前,轻声问:“老板,你们家最好的棺材是哪个?” 老板一听,立刻两眼一眯,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边带着赵芜往里走,边道:“哎,这您可就问对人了,我这还真进了个好物件儿。” 他将人领到一个黄色木质棺材前,那棺材很大,丝丝缕缕的木纹里带着点金色。老板夸张地俯下身,敲了敲棺材板,只听“咚咚”两声,木头发出沉闷的声响:“您瞧瞧,这可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厚重气派,重要的是它埋在地里可千年不腐,虫蚁不侵,而且绝不会变形翘裂……这样的品质您去别家可绝对寻不见!” 赵芜点了点头,赞赏道:“不错。那我能进去试试么?” “当然……什么?” “我说,我进去躺一下试试,可以吗?”赵芜从袖里掏出一把银票,在那老板面前微微晃了下,“我有钱的,你让我试下,好的话今日就定下了。” 那老板活了几十年,从来没听过这样荒唐的要求,一时间神色有些复杂。他又看着赵芜枯瘦的手指间夹着的银票,想了半天,一咬牙推开棺材板,道:“你进去吧。” 赵芜终于露出点笑容,有些费力地抬腿往里迈。那棺材做得确实不错,里面凿得比普通薄木棺材深,赵芜躺在里面,也觉得很宽敞,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楠木香气。 他抬手敲了敲,示意老板将棺材板给他合上。 老板一用力,棺材就被盖上了,赵芜躺在一片黑暗里,周遭都安静得要命,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缓慢的心跳声。 挺安静的,他喜欢这样的。 就是有点儿黑。 赵芜边咳边咽着嗓子里的血沫,他想,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多在旁边放点蜡烛,反正这里头这么宽敞,放蜡烛的地方总还是有的。 他又伸手敲了敲,等头顶的木板被撤下去,他从里面爬出来,看着老板笑眼弯弯地道:“多少钱?这棺材我要了。” 老板伸出手,比了个数字。 赵芜算了算,钱正好够用,他阔气了一把,将手里的银票全部都给了老板,而后嘱咐道:“现在马上就送进我院子里吧。” 从过毒那天算起,已过去一个多月了,他算着时日,也差不多就是这两天了。 他看着老板找了两个人,将棺材抬起来,跟在他身后。 赵芜带着那两个扛着棺材的人回到了他的宅子,他一个人走得轻巧,俩伙计在后面跟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拉开了段距离。 只是—— 赵芜眉头紧锁,他看着半掩的门,心里难免咯噔了一下。 他记得出去前,自己明明是落了锁的。 难道是进了贼? 赵芜咬了咬牙,此刻倒也生出点穷途末路的气势,一脚就将门踹开了,大声道:“是谁?” 院子里站着的人背影一僵,接着慢慢转身过来,他动作很慢,像是生怕动作大了就会吓跑赵芜一样。 赵芜两眼一黑,差点捂着胸吐出一口血来。 “阿芜……” 赵芜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又听顾隐朝痛心地讲:“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秋风乍起,卷起数片银杏叶,又在半空中尽数飘洒,金黄的小扇一片片打旋落下,在他们面前隔做一道无形的障。 “你来……做什么呀。”赵芜笑得很难看,他垂下头,低低自语道,“来得不早不晚,非要赶在这天才来找我吗?” 他话音刚落,后面就传来汉子的声音,响得简直邻居都听得到了:“先生,这棺材是给您抬进院里吗?” 赵芜眼前又一阵发黑,只觉得全身上下都作痛了起来,简直想倒在地上装死。但他觉得这样实在丢脸,只好咬着牙从门口退开,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话往外挤:“抬进来吧。” 顾隐朝站在那儿,好像听不懂“棺材”这个词似的,他怔怔地盯着门口,看着两人将一口厚重棺木抬了进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阿芜,这个,是给谁用的?” 赵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摸出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分给了两个伙计,然后将他们打发走。 顾隐朝再也忍不了了,几步并做一步走上前,红着眼抓起赵芜的手腕,强迫他看着自己,哑声质问:“赵芜!这棺材是给谁的?!” 他从天山一路赶回小镇,就只见到宁溯和一个女婴,赵芜连个影子都没了,小院里空荡荡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掏空了似的。 起初,顾隐朝在家等了三天,一直没能等到赵芜回来,他去问宁溯,宁溯只道往东边去了,不知道具体去了哪。 他也是傻,这时还信了宁溯的话,真的就往东边一路去找了一个月。直到丐老四打听到了消息,给他传了信,他才知道有人在西处的彼笠山下见过赵芜,当即悔得肠子都青了,立刻调转马头西去。 此刻这口棺材,简直不亚于给他一记当头棒喝,让他头痛欲裂,只觉得一把火从他体内烧了起来,将他五脏六腑通通烧成了灰烬。 赵芜轻轻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依旧如从前那样温柔:“顾隐朝,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呢?如你所见,这口棺材是我给自己备的,我大概是没几天活头了。” 说到这,赵芜突然觉得一股剧烈的疼痛从心肺间炸开,他后背的衣服一瞬间全被冷汗打透了。赵芜面色苍白、满头冷汗地靠在棺材上,剧烈地咳了起来。 他用手捂着嘴,却不断有猩红粘稠的液体从指缝间流出。 唉,他真是乌鸦嘴吗?怎么说什么坏事,什么就能成真。 他怕是连今天都熬不过去了。 “阿芜,你怎么了?”顾隐朝瞳孔一缩,连忙将赵芜软倒的身体接在怀里,面如土色,“你别吓我!” 赵芜心里暗自想,他是真的不想死在顾隐朝面前啊,顾隐朝肯定会给出他最不想要的怜悯……况且,他也不想顾隐朝以后忆起自己的时候,眼前是一副形销骨立、满身血污的将死之相。 如果可以,他想在小顾哥哥的记忆里,永远是干净明朗的模样。 顾隐朝在赵芜耳边大喊着他的名字,赵芜连想装聋都做不到,他憋着一口气盯着顾隐朝,想,也好,既然你来了,有些事还是要叮嘱一下的。 “顾隐朝,咳咳,咳咳咳咳……”赵芜说得急,呛了几口血沫,他嘴里全都是甜腥的血味,只是咳出来的都是吓人的黑血,“我有几件事,要同你说……现在开始,咳咳,你要认真地听……” 顾隐朝心神俱碎,他将赵芜的手捏住,贴在脸颊旁,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赵芜的手不那么冰冷:“阿芜,你别说傻话,我现在带你去找大夫,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才说的是傻话,咳咳……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夫就在你面前,还去哪里找大夫呢?” 顾隐朝的泪一滴滴落在赵芜的脸上,但这点些微的温暖,已经无法挽留赵芜身体快速流逝的热度了。 “小顾哥哥,其实我挺怕黑的,在地下,我一个人会有点怕,所以要拜托你,在封棺前放点蜡烛进来。我不要那种白色的,不好看……你就买些喜烛放进来吧,要最高的那种。”就当是,你亲手买给我的喜烛了。 还不等顾隐朝说话,赵芜就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也有女儿了……你见没见到嫣嫣啊?她是个机灵的孩子,但我却不是个好爹爹……咳,以后你要对她好,她调皮也不要太苛责,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听到没有?” 顾隐朝点头,他抱着只剩一副骨架的人,哽咽道:“你要做好爹爹,那就好起来,以后亲自宠着她、陪着她,好不好?” 赵芜想,他哪里还有“以后”? 赵芜眨了眨干涩的眼眶,到底是没能哭出来,“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我在家里那颗桂花树下,埋了两坛女儿红,等到嫣嫣出嫁的时候,你要挖出来给她,替我祝她新婚大喜。” 他眯着眼睛,望着头顶蓝幽幽的天空,尽情地想象着他的嫣嫣出嫁时的模样。 “阿芜,我求求你,别走,你撑一撑好不好?” “小顾哥哥,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也会疼啊?”赵芜含着满嘴的血,缓缓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那么低,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我都这么疼了,你就放我走吧。” 你就,放我走吧。 第十章 赵芜嘱托完所有的事,就在顾隐朝怀里慢慢合上了眼。顾隐朝亲眼看到,赵芜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呼出来的都是越来越凉的气,明显已经是快要不行了。 顾隐朝呆呆地看着赵芜,久违地感受到一股从胸膛传来的剧痛,过了很久,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按在自己冰凉的胸口。 他有些茫然地想,什么时候,赵芜就已经住了进去呢? 那个每个清晨都会躺在他怀里,软绵绵叫他“小顾哥哥”的人,真的就要丢下他了。 原来失去赵芜的痛苦,与他而言,不比当日亲眼见到衡剑宗覆灭来得轻。 顾隐朝看着怀里喘气都已费力的人,拧紧的心里只生出一个念头来:他要找人来救赵芜,一定要救活赵芜,无论要他用什么交换,他都愿意。 他颤抖地吻上赵芜的唇,用袖子不断地擦赵芜满是黑血的下巴,只是不论怎么擦,那血总是擦不净的。 赵芜的唇很软,唇珠饱满,经常带着股说不出的甜味——不知道是不是赵芜喜欢喝奶的关系。有时候赵芜喝完奶,上唇还沾着一圈白色的奶渍,就要凑上来讨个吻,简直比孩子还要缠人。 赵芜吻他的时候很投入,常常会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抖得很厉害,睁开的时候,那眼里又常含着一层水雾,只倒映出他的影子。 就好像在那一刹,天地间,只有顾隐朝能入得了赵芜的眼中。 顾隐朝有时候不大好意思承认,这样的赵芜对他来说也是非常吸引力的,他有时不吻赵芜,也是怕自己吻着吻着,自制力就下线了。 而今,赵芜的唇上全是带着铁锈味的血,除了苦与腥,顾隐朝再也尝不出半点其他的味道来。 “阿芜,等我回来。” 顾隐朝将人抱进屋里去,然后拔腿就向外跑,想要去找个大夫来救救他的阿芜。他走得太急,心里又乱麻一样,没注意脚下门槛,右脚绊在里头,狠狠在院子里跌了一跤! 接着,有东西从他脖子上飞了出去,撞在棺材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顾隐朝的右膝的已经摔出了血,他狼狈地爬起来,一时天地旋转,这让他的余光暼到了在棺材旁碎成两截的玉菩萨。 那是师父传给他的,据说是有位先祖留下来的玉坠,只传给衡剑宗历代的掌门,并留下这样一句话:“若是有难,此玉可保后代宗主性命无虞。” 那时候顾隐朝不明白,或者说历代接到此物的掌门都不明白——这只是一块玉菩萨,就算它用料上佳,雕工精湛,终究也不过就是个玉坠子,难道还指望它能替自己挡上一剑吗? 但是现在,顾隐朝明白了。 他扶着棺材跪下去,从碎玉之中捏出一粒淡红色的丹药,看着那裂开的玉菩萨,朝它行了一个大礼。 从前顾隐朝还不是大师兄的时候,他听过他的师姐给他讲过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是关于他们第三十七任掌门的,虽然现在已经不在,但在当年是江湖上以风流出名的头号人物,也是他所有师祖里最不正经的一个。 传闻他面如冠玉、风度翩翩,有不少女子都心甘情愿地与他一夜欢好,他也就这样游戏人间,直到他遇见他的夫人。 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风流半生的这位宗主,收了心竟成了痴情种,娶了夫人过门后便再没有招蜂引蝶过。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让这位夫人染上急病,一年之内便起不来床了。 他心急如焚,为爱妻遍访名医,但这病实在古怪,就连当时药王谷都说没有法子治。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好修了药宗的书,自己拿着一鼎金炉整日炼丹。 可惜受宠爱于一身的夫人身子骨实在是弱,还没能等他捣鼓出什么名堂,便溘然长逝了。 自那以后,这位宗主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除了睡觉便是炼丹,甚至还抽起那种能使人出现幻觉的水烟来,将事物都丢给宗里几位长老去管。 就这样过了十年,他终于出关,世人却不敢再认这位曾经的风流潘安——他形容枯槁,头发白了大半,眼里全是血丝,连一副好嗓子都毁了。 他出来只做了两件事,第一,将掌门之位传给他的大弟子,并将一枚玉菩萨秘传给他;第二,他去了亡妻墓前,一掌断了自己的命脉。 顾隐朝看着地上已然磕碎的几截玉制机关,不由苦笑,他这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吗? 其实那枚玉菩萨另有玄机,若是按正常方法打开,只需要轻轻拨动观音的眼珠,然后向下用力一按,玉坠便会从中打开来,露出里头的丹药。 只是这些年来,所有拿到过这玉菩萨的人都只觉得它就是个传承的信物,从没有人仔细地去端详过。 顾隐朝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回去,将丹药喂给奄奄一息的赵芜,然后掰着他的下巴使药滚进赵芜的喉咙。 他虽然弄不懂这丹药到底是什么,但大致知道应该是救人的,且人在绝望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也想试试。他抱着赵芜,在心里将天上诸神求了个遍,求他们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求他们不要将赵芜带走。 赵芜曾两次将他从黄泉带了回来,而他现在却只能坐在这里祈求神佛。 时隔三年,顾隐朝再一次尝到了那无力到绝望的滋味。 他后悔了,他是真的后悔了。 如果顾隐朝早知道救宁溯的代价是失去赵芜,那他说什么都不会同意的,甚至都不会将宁溯带回家。 失去一个人,太痛太痛了。 赵芜不仅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也给了他一个全新的人生——那里虽然只有平淡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却也有等他回家的爱人和孩子。 而现在,他的家支离破碎。 因为他弄丢了他的道侣,也弄丢了那个只知道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傻阿芜。 第十一章 顾隐朝看着赵芜慢慢止住了咳血,气息也从断断续续变得开始平稳绵长,这才将一颗心落到实处。他帮赵芜换掉了身上沾着一块块黑血的衣服,然后抱着赵芜回家。彼笠山离他们家不算太远,很快,他们就到了。 宁溯出来接他,见到顾隐朝怀里抱着的赵芜,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但还是撑起一个笑来:“回来了?” 顾隐朝应了一声,抱着人进了屋里,将赵芜放在床上,盖上了厚实的被子。 “师兄,你带赵芜回来,是什么意思?”宁溯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他走到坐在床沿的顾隐朝身前,“我们好不容易有了重来的机会,师兄,你为什么要去找他,带他回来?” “宁溯,你好像有些误解。我没有同你重新来过的想法了,有些事过去了就回不来。”顾隐朝抿了抿惨白的唇,他看着宁溯,语气仍旧很温和,但这番话却让宁溯眼圈都红了起来。 “什么叫过去了就回不来?师兄,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我们明明……” “宁溯,曾经我可以忍受你的娇纵任性,无理取闹,可以为你洗手作羹汤,那都是因为那时候我喜欢你,所以可以把你的小性子看做是可爱。” 顾隐朝垂眼看了躺在床上那个枯瘦的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那些对宁溯的心思,早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现在,我爱的人是赵芜。” 原来承认爱一个人,也是件很简单的事。 宁溯红着眼睛抓住顾隐朝的袖子,带着颤抖的哭腔问:“师兄,我们真的没有一点点可能了吗?” “如果当初我知道他要以身过毒,我绝不会答应他这样做。宁溯,他为你做的也够多了,又或者说,他做得有点太多了。” 当初他离开天阴教,一边找顾隐朝,一边找三花散的解毒之法。他来到此地其实是因为听人说在这个小镇里,有个妙手回春的神医,说不定知道怎么解三花散,却没成想在市集上阴差阳错地遇到了顾隐朝。 他的前半辈子,真正待他如珠似宝的,只有他的师兄。 可是宁溯也知道,顾隐朝脾气好,但做决定从来都很果断,不会拖泥带水、藕断丝连的。 他已经,错失了牵起师兄手的机会了。 宁溯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用力地掷在顾隐朝脚下,他用手背狠狠一抹泪,恨声道:“还给你!” 顾隐朝看着宁溯离开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将玉佩捡起来,看着双鱼上摔裂的纹路,有些发怔。 那是他在宁溯及冠礼时送的礼物,是他托好友几经辗转得来的东海玉,又亲手照着纹样雕了几个月,才最终有了不错的成果。宁溯收到后很高兴,当即就挂在了剑上,逢人就要炫耀一番。 宁溯不像顾隐朝那样惜剑如命,他在外漂泊这些年,随身佩剑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但是这块玉佩,却被他一直收在怀里。 也许,宁溯也是对他动过感情的。 只是时机不对、因果已错,他的心被另一个人塞满了,再腾不出位置给宁溯。 顾隐朝长叹一声,将那块玉佩收了起来,继而起身将宁溯离去时没有关严的门合好,以免有冷风吹到赵芜。 ———————— 赵芜是在三天后醒来的。 他先是闷咳了两声,然后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粘连在一起的眼皮撑开,很快,他被光线刺得闭上了眼睛,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将眼睛睁开。 他身体发沉,脑子晕乎乎的,只觉得自己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赵芜抬头看着头顶,越看越疑惑——这地府怎么长得和他家一样? “阿芜,你醒了!” 赵芜微微侧头,颈骨磨挫着发出咯噔的轻响,他眯着眼看着面前凑上来的脸,心里又是一惊。 顾隐朝也死了?? “阿芜,你可吓死我了……”顾隐朝执起赵芜的手,坐在床沿哽咽出声,“我差一点就失去你了,还好,一切还都来得及。” 赵芜脑子很混乱,花了好一会儿才将顾隐朝的话听懂,他咬着牙从床上坐起来,然后看着眼前满脸是泪的顾隐朝,一字一顿地问:“我没死?” “对,多亏我师祖有灵,留下一枚救命丹药。”顾隐朝将他抱进怀里,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阿芜,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上苍,还肯再给我一次机会。” 赵芜却没有沉溺在这个怀抱里,他被气得两眼发黑,于是用力推开顾隐朝,怒声道:“你救我干什么?!” 在彼笠山下的那段时日,无尽的疼痛与孤独已经一点点磨光了赵芜所有想活着的意愿,他一直在等待死亡来帮他解脱,帮他放下。 可是,就连他最后一个愿望,顾隐朝都不满足他,还要擅自用什么丹药救他回来。 他根本不稀罕! 赵芜胸口起伏,眼圈都红了,明显是气狠了:“顾隐朝,谁准你救我?我不会把你当救命恩人的,我,我恨死你了!” 他又咬着牙,将血淋淋的痛苦从心里剖出来,摆在顾隐朝面前:“顾隐朝,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宁溯,所以才来求我救宁溯的命。但怎么救是我自己选的,我心甘情愿成全你们,同你没有干系,所以我也不要你的愧疚。” “阿芜,不是这样的……” 赵芜打断了他的话:“但是,去死也是我自己选择的,你没有资格来干扰我的选择。你就以为,活着对我来说就一定是好的吗?” 他崩溃地将脸放入手心,单薄的双肩颤抖着,整个人单薄的像是一张纸。 “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他活过的二十三年里,虽然有过些快乐的时光,但总的来说,还是受得伤害更多。赵芜觉得活着太累了,因此只想当个逃兵,以死来逃脱世间种种痛苦。 “哇——” 一声哭啼在寂静的屋里响起,打破了两人的僵局。 顾隐朝反应更快,还没等赵芜抬起头,他已经走了过去,将在摇篮中的顾嫣抱起来检查一番。接着,顾隐朝拿起一边的布巾给她擦了擦屁股,熟练地为顾嫣换上了干净的尿布。 赵芜坐在床上看着,直到顾隐朝将女儿哄睡,轻轻放回摇篮,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顾隐朝一步步向赵芜走去,他坐回赵芜身边,像是拢住一只蝴蝶一般,捉住了赵芜瘦长的手。 “阿芜,你有没有想过,我救你不是因为愧疚或是别的,而是因为我爱你呢?” 顾隐朝低头,虔诚地吻在他的手背,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敲在了赵芜的心头:“你是我赖以续命的灵药,所以我救你,也是在自救。” 第十二章 顾隐朝知道,赵芜还是生气了。 在赵芜不同他讲话的第三天,顾隐朝终于忍不住了,他趴在床边,摇着赵芜的胳膊:“阿芜,你同我说句话吧。” 赵芜不理他,只在被窝里装蘑菇。 顾隐朝没法子,坐着自己想了一会儿,去厨房把一直温着的雪梨甜汤盛出一碗来,给赵芜端过去了。 “起来喝点甜汤吧。” 赵芜自我斗争了一会,还是乖乖地爬了起来,接过顾隐朝手里的甜汤,拿着勺子一口口喝了起来。 他一边恶狠狠地用牙把梨块切碎,一边想着,顾隐朝也太有心机了,竟然用这个来诱惑他,实在是不择手段! 毕竟,毕竟顾隐朝是知道的,他最喜欢喝甜梨汤了。 一碗汤下肚,甜滋滋的味道从舌尖一路蔓延到喉里去,赵芜又觉出些活着的好处来。 你看,他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的——哪怕只是一碗甜汤,也能让赵芜觉得日子也许还能勉强过得下去。 赵芜在彼笠山等死的时候,每天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准备,好让自己面对死亡的时候不至于那么丑态百出,到最后,他甚至都可以坦然到亲自去买棺材。 他已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可谁知道遭受那么多痛苦后转了一圈,睁眼又活过来了! 以至于赵芜刚醒来时,不能接受如此荒谬的事实。 但他冷静了几天,接受了这个现实后,也慢慢生出些欢喜的心思——毕竟他才二十三岁,还有了一个女儿,如果能活下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只是,赵芜实在是不知道顾隐朝说的爱他,到底有几分是真的……毕竟从三年前,赵芜就知道了顾隐朝心里装着别人。 他自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也不知道到底哪点值得顾隐朝放弃宁溯,转而爱上自己,因此十分愁苦,对顾隐朝的话只敢信半成。 不过…… 赵芜缩回被窝,将脸埋进枕头里,脑中翻来覆去都是顾隐朝说爱他的模样,心里好像揣进一只兔子似的,蹦得太厉害了点。 也不能怪他没出息,毕竟他跟顾隐朝好了这么久,顾隐朝还是第一次对他说这种话呢。 等赵芜身体好一点,他就下床亲自照看顾嫣了。他做事比顾隐朝细致温柔很多,才两天,顾嫣就已经拒绝另一个亲爹的伺候了,必须待在赵芜的怀里才睡,连喂奶也要躺在爹爹怀里,不然是决计不喝一口的。 于是,被嫌弃的顾隐朝就沦落到洗尿布去了。 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着,赵芜对顾隐朝一直是不冷不热的,有时连顾隐朝都在怀疑赵芜是不是真的对他感情淡了,但很快,这种念头就被顾隐朝掐灭了,丢进最深的海沟里去。 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在顾嫣满百天的时候,顾隐朝在外面打了个长命锁和镯子给她。因为早产的关系,顾嫣的身体一直不算特别好,顾隐朝知道赵芜虽然不说,但心里一直是很担心的,所以将长命锁挂在女儿脖子上,以求驱邪去灾,长命百岁。 只是这个爹实在粗心,也怪不得小姑娘嫌弃——原来是他打的那只银镯太大了,顾嫣又比一般孩子瘦些,戴在胳膊上像个大银圈,根本挂不住,直往下掉。 赵芜支着头,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买得这么大呀?” “我忘了咱们女儿瘦,没事没事,现在戴脚上就正好哈!”顾隐朝顶着赵芜数落的眼神,干笑着抓起女儿的小脚,给她往脚上戴,“哎?不过你看,她和你长得真像,还有这里的胎记,和你的简直是一模一样,说不是你的孩子都没人信。” 顾隐朝指着顾嫣右脚脚踝上一片弯月形状的浅红色胎记,笑着抬眼看向赵芜。 赵芜笑了笑,不太在意地“嗯”了一句。 他看起来像是有心事,于是在赵芜开口之前,顾隐朝先问了起来:“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想和我说吗?” “嗯……”赵芜犹豫了一下,长且卷的睫毛扑了几下,顾隐朝只觉得好像有把羽扇在他心上搔,“我想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好吗?” 顾隐朝眼皮一跳,立刻就急了:“离开?你要去哪?” 赵芜抿着唇,过了好久才下定决心一样道:“我就是想去走走,四处行医,总之,不要在这里了。” 这里有太多的回忆,放得下的、放不下的,统统像是一块大石压在赵芜心口,让他夜里都不能安睡。 他总怕哪天这一切都成泡影,宁溯会再次回来,将顾隐朝带走。 说到底,还是这里给赵芜影响太大,他继续留在这里,就没办法不被从前种种所扰。 “顾嫣我也会带走的,不会给你添麻烦。”赵芜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分开一段时间,让彼此都静静吧,也好让你再理一理。” “我还理什么?我爱的是你,这还有什么需要理的?”顾隐朝拉过赵芜的手,试图将人抱住,“阿芜,你要是想出去散散心,我可以理解你,这完全没问题。但你不要只带着嫣嫣,把我丢下啊……” 赵芜轻轻推开顾隐朝,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也已经决定了,我们还是暂时分开,对彼此都好。” 他和顾隐朝从一开始就是笔糊涂账,一切开始得突然,也太急了,以至于他们都没有时间坐下来理一理过去,想一想未来。 有时候感情是需要留白的,如果只有火焰般热烈的激情,那是走不长远的。 只是………… 两个月后。 赵芜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掀开他身后人的墨色幕篱,在见到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后,他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白皙的小脸上都气得飘起两朵红云:“你这样有意思吗?” 顾隐朝薄唇微扬,无辜地摊手,道:“你走你的啊,我也只是在走我的路而已啊。再说了,当初也没说我不能跟着你吧?” “你,你,你真是……”赵芜你了半天,都没能挑出个合适的词,于是干脆一推门进了住处,“你赶紧给我离开!” 在这两个月里,顾隐朝已经学会了听到不爱听的话,就装聋的技巧,他此刻面上笑容未变,跟着赵芜进了院子。 赵芜自从带着顾嫣离开小镇,就一路西行,在路过的每个城都停留几天到半月不等,给看不起病的老幼和穷人医病,不收一文钱。 至于他这一路上花的是什么钱呢—— 咳,赵芜走之前,去找棺材铺老板把金丝楠木的棺材退了,好说歹说才让老板把钱退了回来。 现在赵芜住在西边一个小城里,每天都有些人来找他看病,赵芜刚进屋给顾嫣喂完奶,就听外面有人叫他:“赵大夫——” “哎,来了!” 赵芜抱着那包银针,见到来人笑了笑:“孙奶奶,你来了,先坐吧,我这就给你开下个阶段的方子。” 孙奶奶坐下来,眼睛却一直离不开院子里那个长身玉立的人。 纠结好一会,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赵大夫,你院子里那位是?我看他都站了好久了,一直在顺着窗户往里看你,是你的旧识吗?” 赵芜顺着半开的窗子望出去,果然和顾隐朝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他一愣神,手中的毛笔滴下一团墨,在纸上迅速晕染开来。 赵芜看着那团毁了他一张纸的墨,心里更是憋气,于是特意大声道: “不是旧识,他就是我雇来给我磨药的仆从,我和他不熟。” 顾隐朝眉毛一跳。 和他不熟? 有了孩子的那种不熟吗? 第十三章 时值深秋,西境不如江南那般温暖,呼啸的大风卷过,将门窗吹得瑟瑟作响。赵芜送走孙奶奶后,独自坐在屋里翻医书,怎么都静不下心来,一行字看完,就记住最后两个字,前面的统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早将窗子合上了,虽然挡住了那恼人的目光,也同时让他自己看不见院子里的情况。 不知道顾隐朝走了没有……也不知道顾隐朝有没有冷。 赵芜将掌心贴在一起,搓了搓泛冷的手指,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如果受凉导致发热,那该怎么办呀。 赵芜这么想着,心底好不容易攒起的火气就突兀地散了,他将书倒扣在桌上,打算叫顾隐朝先进来坐一会儿,没成想打开门后,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萧瑟秋风刮着几片枯叶,在地上打滚。 院子里没有顾隐朝的身影。 赵芜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他苦笑着摇摇头,倒退了一步,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以防那阴冷的风刮进他破洞的胸膛里。 外面落了雨,哗哗的雨声像是一张砂纸,将赵芜心里那些期待与波澜尽数磨平,只剩下一点残余的粉末。 赵芜支着脑袋,有点失落,又有点说不出的委屈。虽然他让顾隐朝不要再跟着自己是真心实意的,但顾隐朝真就这么听话地走了,他心里又有些不大舒服。 “叩叩——” 赵芜抬起头,朝发出响声的地方看去,有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阿芜,开门。” 赵芜猛地站了起来,几步并做一步快走过去,一把将门拉开。 只见窄窄的屋檐下,浑身湿透的顾隐朝笑了笑,一双眼里全是亮晶晶的温柔:“这个给你。” 话音刚落地,赵芜的手里就被塞进一块还带着零星热气的桂花糕。 顾隐朝将湿漉漉的头发捋上去,他的皮肤因为冷而有些苍白,更衬得他星眉剑目,英俊潇洒。他并不在意顺着屋檐成串落在肩上的水流,也没有说要进去避避雨,更没有向赵芜说他排了多久的队,才将这条街最好卖的桂花糕买了回来,贴身揣在怀里,一路踏水疾行而来。 桂花糕那点被体温捂出的热气很快就在寒风里散尽了,赵芜捧着那块糕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捧着一颗沉甸甸的心。 他喉头发哽,打开被打湿了一点的外布,咬了一口绵软香甜的桂花糕。 甜,太甜了——赵芜想,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甜的桂花糕。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默契地一起闭上了嘴。 最后还是赵芜先开了口,他软声道:“你淋着雨出去就是为了桂花糕?” “我不是为了桂花糕……”顾隐朝薄唇微启,笑得很坦然,“我是为了你。” 赵芜悄悄地屏住了呼吸,以免心脏跳得太响,被顾隐朝听去了。他侧了侧身,小声地道:“你先进来吧,外面很冷,淋雨被吹到就不好了。” 顾隐朝倒也不客气,抬脚就进了屋里,他站在门口先是脱了湿透的衣服,拧干后丢在一边,然后就裸着上半身,坐在了赵芜的椅子上。 “你等等,我去给你拿干帕子来。” 赵芜找了块淡黄色的帕子,习惯性地弯下腰给顾隐朝擦脸上的雨水,他擦着擦着,就与一直盯着他的顾隐朝目光对上了。顾隐朝的眸子很黑,让赵芜想起那滴落在宣纸上的墨。 他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滚烫的感觉从脸上一直烧到耳根,赵芜咽了咽口水,想伸手将顾隐朝推远一点:“你别靠这么近……你,你没听过君子之交淡如水吗?” 顾隐朝低笑一声,握着赵芜的手腕,将人拉进怀里,在那红透的耳朵旁边缓缓道:“可是,我不想和你‘淡如水’,我要和你烈如火、甜赛蜜,所以,我不要做君子了。” 说罢,他就在赵芜耳朵上亲了一下,捏着赵芜的下巴将唇贴了上去。 赵芜的嘴唇被顾隐朝含在唇齿间,于是只能瞪大眼睛,发出被舌搅成“呜呜呜”的抗议来。 一吻结束,赵芜已经被亲得全身上下都红了,他缩着身子,用袖子擦着唇角亮晶晶的液体,支吾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隐朝倒是将他的唇舌里里外外都品了一遍,然后赞叹道:“果然香甜可口。” 也不知道他是在说桂花糕,还是在说赵芜的唇。 “你,你是登徒子!” 顾隐朝摸着自己的下巴,悠悠地想道,他亲的是自己的夫人,这也能算登徒子么? —————— 赵芜第二日出去买羊奶时,看到了有人在墙上张贴告示,他被人流推搡着挤到墙边,于是也就跟着看了一眼告示。 他现在所在的这座小城,是西边的边境地区,再往西去,就是与西境接壤的离月国了。由于边境商贾互通,民众出入不受太大限制,于是这告示也从离乐国一直贴进了这座小城。 那上面大意是,离乐国的王后忽染怪病,宫廷王医束手无策,求天下能人异士进宫为她医治。 赵芜在这座小城停留了也有几天了,他想了想,伸手将那张告示接下来,揣进了袖子里。 他听说离乐的葡萄酒很好喝,奶酥也很好吃……咳,不是,他主要是去行医的。 就这样,赵芜带着顾嫣,身后还黏着一个甩不掉的尾巴,一路进了离乐的王宫。 离乐物产丰富,极擅经商,再加上地处几国之间,是商道流通必经之地,因此十分富庶,王宫气派,处处都是各色宝石,一物一梁都带着异域的美。 赵芜被侍卫客气地带入王宫内安排住处,隔日,接见他的是个穿着金丝窄袍的男人,足高他有一头,嗓音也很沉:“我叫戎弋,是王的贴身武士。王嘱咐由我带你去王后宫中。” 赵芜捏着的银针包,手里全是汗,他跟在戎弋的身后,有点后悔没把闹了他一早上的顾隐朝带在身边了。 离乐王宫虽然奢华,但却并没中原皇帝的宫廷那么大,他们走了一会儿就抵达了王后宫中,由王后宫内的侍女带他进去。 刚一踏入内殿,赵芜就听到一阵低咳声,就算被层层幔帐掩盖,也能听出这声音并非是女子。赵芜不动声色地将那点好奇压下去,躬身行了个礼,开口道:“王后,我是来给您看病的大夫,麻烦您将手腕伸出来,让我先为您把脉。” 离乐不说汉语,但宫廷中很多人是懂汉文的,就是因为这位王后。 王后并不是离乐人,而是中原汉人,嫁来离乐有三十余年了,也是他将汉文带来此处,教习离乐人。 赵芜正有些出神,没瞧见从幔帐中伸出一只洁白细长的手,将幔帐拂开来—— “那就麻烦你了。” 赵芜抬起头,见到一个墨发披散,眉目如画的男子,正对他温柔地笑着。 第十四章 不知怎么回事,赵芜对面前的人生出了些莫名的好感,把脉时更加细致了。他坐下后离得近了,才发现王后额间有一簇火焰状的花钿,衬得他的肤色更像细雪一般白。 王后半侧着头,一半青丝从他肩上滑到胸前,他微微闭眼养神,将空着的那只手伸出来,在桌子上点了点,这是他在叫戎弋,“大王子呢?” 戎弋将手叠在胸前,微微躬身道:“禀王后,殿下今日去了围猎场,要明日才能回来。” “唉,这个儿子啊,真是不孝啊……”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神色却没有真的责怪的意思。 这时候,赵芜已经将手从王后的手腕上撤开了,他微微一笑,柔声道:“殿下,您身体并没什么大碍,只是最近是否练功时出现过什么问题?我瞧您气血上涌,肺火太旺,体内似有真气乱窜。” 王后秀眉一挑,饶有兴趣地看着赵芜:“哦?这你都看得出来?倒和佑加申找来的那些庸医不一样。” 赵芜点了电头,打开卷着的针包,亮出一排银闪闪的针,“这并非什么难治的病,只要我施三次针,将您体内的真气梳理归位,再加以调养,咳喘之症不日便可痊愈。” 谁料听了此话,一直温和带笑的王后却突然变了脸色,笑容迅速隐退,咬肌都隐隐现了出来:“大夫,咱们打个商量,可不可以不用这个……”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非常无情地打断了王后的讨价还价:“不行。” 赵芜吃惊地向门口看去,不知何时,门口站了一个高大的男子,即便逆着光,也能依稀看出他轮廓锋利、眉眼深邃,身上有一股王者的威压。 佑加申走了过来,大马金刀地坐在王后身边:“你怕什么?” 宋澜扯着佑加申垂下来的小辫子,恨声道:“谁怕了!” “不怕,你抖什么?” 宋澜一把揽住佑加申的腰,危险地眯了眯眼,在他耳畔小声地道:“要不是我打坐时你推门进来,还在我面前换衣服勾引我,我至于忍不住中断修炼,真气大乱么?” 佑加申穿得很厚,但包在层层衣物里的腰却很细韧,宋澜最喜欢的就是这把能折成各种姿势的腰。这也是佑加申的敏感带,只要宋澜一掐,佑加申立刻就会软了身子,任他胡作非为。 很难想象,这里竟然为他孕育过两个孩子。 佑加申嗔怒地瞪了宋澜一眼,将他的手拍掉,接着对赵芜道:“你只管治吧,我在这,他不会太过分的。” 赵芜努力压下翘起的嘴角,边伸手取针,边道:“那请王后将上衣先脱下来吧。” 宋澜还没说话,佑加申就先捏紧了宋澜的领口,他眸色沉沉,憋了半天还是没能憋住:“那个……有没有能不脱衣服施针的办法?” 赵芜:? ———————— 三天后,赵芜最后一次为宋澜施针,折腾了一个时辰后,宋澜赖在床上,如瀑青丝散在雪白的肩颈上,连赵芜都有点儿不敢再看。 赵芜出去后,戎弋对他行了一礼,告诉他王特地为感谢而设了晚宴,请他务必到场。 在哄顾嫣睡觉的时候,赵芜顺嘴把这事说了,顾隐朝听了,立刻表态:“我也要去。” 开玩笑,赵芜酒量不好,再说了,他的阿芜这样好看,又一向没什么防备之心,万一被谁惦记上拐走怎么办? 赵芜瘪了瘪嘴,不赞同地道:“人家是请我去,和你有什么关系呀。” 顾隐朝被他气得头疼:“那他也没说你不能带人去吧?” “嗯唔……”顾嫣像是被吵到了,捏着拳轻轻打在赵芜胸口,以示抗议。 赵芜伸出手拍了拍顾嫣的后背,放低了声音:“反正我就是不带你去。” 当夜,顾隐朝藏在侍从堆里,躲在柱子后,目光片刻都没离开过赵芜。 离乐国和中原习俗不同,自然吃食也有很多赵芜从没见过的,他急着品尝各种点心,捧着甜丝丝的葡萄酒喝了一盏又一盏,那些舞女的曼妙舞姿基本没看几眼。 顾隐朝很想按住赵芜的手,叫他不要再喝了,可谁知他与那离乐王交谈甚欢,喝得是越来越多了。 葡萄美酒看似甜润生津,初喝不觉得有什么,但后劲极大,很快,赵芜就开始头脑发晕,说话也开始大舌头起来。 佑加申看着赵芜的样子,心下觉得又可爱又好笑,便赶紧让戎弋将人带回去休息了——至于他自己,也要赶紧去王后宫里,去哄一哄被按着扎了三天针的美人。 赵芜觉得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热,步子也踉踉跄跄的,几乎栽倒在地上。戎弋看着他那小体格,叹了口气,刚要伸手将人抱起来,就听到一声大吼:“你要干什么!” 顾隐朝足尖点地,飞身上前将摇摇晃晃的赵芜揽进怀里,面色不虞地盯着戎弋:“不准碰他。” 赵芜醉得厉害,趴在顾隐朝的肩上,抓着他的领子喘气,带着酒味的热气一簇簇喷在顾隐朝的脖子上,让顾隐朝下意识地夹住了腿间。 戎弋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很不容易,怎么到哪儿都是电灯泡:“我只是送他回去。” “不用你送!”顾隐朝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朝他们住的宫殿走去,“你回去吧。” 戎弋想了想,他现在要是回去找大王和王后的话,说不定会遇见一场活春宫……鉴于他多年被王后暴揍的过往,他决定还是完成主子的吩咐,将他们送回去,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岗位去。 于是他一路泰然地顶着顾隐朝愤恨的目光,将二位护送回宫——他装瞎装聋的功夫在这些年被宋澜磨炼得堪称一流,顾隐朝这个对他来说段位太低了。 顾隐朝将人放在床上,认命地叹了口气,半蹲下身子给这个醉鬼脱鞋脱袜。 正当戎弋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瞥见了赵芜悬在床外的一只瘦白脚腕,他眸子一缩,目光死死地落在了脚踝上那个红色弯月胎记。 赵芜的脚踝上,为什么会有离乐国王室血统才能遗传的红月印记? 戎弋觉得自己好像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第十五章 戎弋再三思索,还是决定先把这件事和宋澜说了,他怕万一是自己弄错了,反倒会伤了佑加申的心,让他空欢喜一场。 其实他们原本,还应该有位小王子殿下的。 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可戎弋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对细枝末节的部分都记得很清楚。 他相信佑加申和宋澜也是如此。 二十四年前,离乐国与中原开战,抢夺支甘山一代的土地,次年,战事进入胶着状态,离乐军队节节败退,已退到凛河边上——这意味着再后退一步,后面就是他们的故土了。 于是,佑加申便披挂上阵,亲临凛河,率兵反攻。 但是只有几个人知道,那时佑加申已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了。 这件事每每说起来,两个人都是自责痛苦的,宋澜更甚,他恨自己到底没能锁住佑加申,让人偷偷跑了出去,这也就算了,竟然还把孩子都生在战场上了。 佑加申受袭,带着伤突围,骑到一处山洞中,挣扎着将孩子生了下来。他将孩子生下后,就交给了身旁跟随的副将,要他务必将孩子带到宋澜身边去。 那个副将途中被中原人发现了,他将孩子藏在了草丛里,用信鸽给宋澜送了写了位置的纸条,自己只身引开士兵,最后死在了乱箭下。 而那个孩子,宋澜再也没能找到。 这件事成了佑加申和宋澜心里一个打不开的结,后来佑加申一直想和宋澜再生一个小儿子,但由于当年生小儿子时身子损耗太过,导致再也没法怀上了。 这些年来,他们都在尽量遗忘这件事,可是他们也都明白,谁都没有真正放下过。 有些伤口,不是放在那里就一定会靠着时间愈合的,也有可能反复地溃烂,最终成为一块鲜血淋漓的黑疤。 宋澜听完戎弋的话,面色猛地沉了下去,他缓缓坐了下去,声音难得地带了几分颤抖:“你确定你看清了?” 戎弋半跪在宋澜面前,将头垂下去,道:“我也……不敢太确定,所以还是请王后去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 “好,我知道了。” 宋澜扶着一旁的贵妃榻,头晕目眩地坐下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浑身都在发抖。宋澜这一生都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他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就是上京赫赫有名的世家子弟,修养与仪态都是被老师一板一眼地纠正过的,因此早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之道。 但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痛得钻心的念头—— 他的小儿子,可能回来了。 宋澜平复了下心情,他看了会还在床上熟睡未起的佑加申,亲自去了趟赵芜所住的宫殿。 他到的时候,赵芜刚刚洗漱完,坐在椅子上给顾嫣喂奶喝,顾隐朝则在外院里练剑,看见宋澜来了,也就跟着往里去了。 宋澜到了屋里,却伸手一拦,将他拦在门外,美目弯弯,但语气却不容拒绝:“我有点事要找他确认一下,可以让我和赵芜单独谈谈吗?” 顾隐朝不放心,刚要开口拒绝,赵芜走了过来,眼神示意让他先离开,顾隐朝没办法,只好提着剑退了出去。 宋澜一手将门掩上,然后坐在了赵芜面前,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吧。” 赵芜莫名觉得有些紧张,他坐下后,宋澜支着头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然后笑了:“确实有点儿像我。” 这句话赵芜没听懂,他问:“王后,您说什么?” “啊,没什么。我听下人们说,你来的时候带了个孩子……”宋澜将目光缓缓移到不远处的摇篮,“是你的孩子吗?” “是的,是我的女儿。” “我能看看吗?” 赵芜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他心里隐约觉得宋澜并非是什么坏人,于是点点头:“可以。” 宋澜立刻站了起来,腰间的美玉配饰撞在一起,发出叮当的脆响,赵芜只觉得一阵香风扑过,然后见到宋澜伸手将顾嫣身上的小被子掀开来。 一个弯月胎记印在她的脚踝上,宋澜扶住了墙,勉强让自己从巨大的惊喜中保持最后一点理智。 他绝不会认错的,那是他在床笫间见过无数次的印记——在佑加申的脚踝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赵芜,你今年几岁?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我今年二十三岁。”赵芜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有父母,是被药王谷谷主在山间杂草中捡到的弃婴……” “傻孩子,人怎么会没有父母呢?”宋澜哽咽着,用力地将赵芜一把抱进怀里,“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是除了顾隐朝之外,第一次有人主动抱着赵芜,是以赵芜懵了一会儿,才伸手推开这个温暖的怀抱:“王后,你这是做什么?” “我叫宋澜,波澜的澜,是上京宋家之子,来到离乐有三十一年了。”宋澜拉过他的手,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仍旧很动人,“以后,不要叫我王后,要叫阿爸。” 赵芜瞪大眼睛,乱了呼吸,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昨晚喝了太多的酒,或者是宋澜喝了太多的酒,总之,他们之中有个不怎么清醒的人。 “你脚踝上是不是也有个红色的弯月状胎记?那是离乐王室中人一生下来就都会有的,传承千年,从未有过差错,你爹爹佑加申,还有你哥哥佑棠,他们脚踝上都有这样的胎记。” “你,你是说,我是你的儿子?”赵芜嘴唇发白,胸膛剧烈起伏,“这未免也有点太……” “我知道你一时之间可能有点接受不了,但是我们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宋澜抚着赵芜的手,轻声道,“对不起,当年把你弄丢了,这么些年才找到你。” 赵芜眼睛轻轻一闭,眼里的泪终于流了下来,他想,原来他也不再是漂泊天涯,无依无靠的杂草了。 他也有家了。 他有两个爹爹,一个美艳迫人,一个俊朗伟岸,还有没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哥哥。 宋澜也不催他,只是默默地伸出手给他擦脸上的泪,等他慢慢平静下来。 赵芜哭红的鼻尖动了动,他慢慢张嘴,像是一只在外流浪许久的野猫,小心翼翼地递出自己的爪子:“……阿爸。” 宋澜眼圈也红了,他抿唇一笑,宛如江南三月的春风,“哎。”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宋澜启唇问道:“外面那小子……也是你女儿的父亲吗?” 赵芜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又听宋澜问:“他待你好吗?” 赵芜不好意思和他阿爸说他们在冷战,纠结许久,只好挑了个合适的说法:“他现在对我挺好的。” 宋澜挑了挑眉,嘴边的笑意更大了些。 第十六章 【尾声】 离乐国最近有件大事——离乐王和王后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小儿子,宣告四方,举行了盛大的庆典,举国上下都因为这个好消息而沸腾了。 不仅如此,王后还放出话说,小王子到了适婚的年龄,要按照中原的习俗,办一场比武招亲,谁能赢到最后,谁就能和小王子殿下成婚。 赵芜——不,现在该叫他宋芜,正坐在宫殿里,透过一方小小空隙,看着衣袖上绣着的凤凰图样,急得坐不住。 他觉得他阿爸简直是任性得要命,这多半也有他爹爹太惯着的原因,总而言之,简直是想一出是一出。 一大清早,他就被折腾着起来,梳妆打扮,直到刚刚,被换上了火红的嫁衣,盖着盖头坐在房里。 不靠谱的宋澜安抚他,说只是假装招个夫婿来气气顾隐朝,但宋芜总觉得这样不好,一把扯下红盖头,就要往外跑。 他穿嫁衣的模样,除了小顾哥哥,他谁也不想给看。 只是刚到门口,就被守在门口下棋的宋澜给拦下了,笑眯眯地送回了“洞房”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高高的喜烛灯花微闪,爆出噼啪一声,接着,门被人推开了。 宋芜隔着红色的盖头,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他攥紧了身下的被褥,清了清嗓子,刚打算开口同这位勇士谈谈,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阿芜。” 接着,他的盖头被人摘了下来,宋芜心神巨颤,眼皮慢慢掀起,目光中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顾隐朝拄着那把剑,正在烛火下,朝着他笑。 他有点儿狼狈,右边袖子被扯了个大口子,下摆衣料也碎了一处,嘴角还带着伤……但他立在那里,却是芝兰玉树的模样,简直比外面的月辉还要耀眼。 顾隐朝端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合卺酒,朝宋芜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夫人,我来晚了。” 宋芜轻轻闭上眼,胸腔里那颗心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好像是有玉兔在上面拿着玉杵捣来捣去,将他的心捣成一片柔软的年糕。 他道:“不晚。” 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只要是小顾哥哥,来得多迟,都算不得晚。 =END= *后续番外敬请期待微博@北境有冻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