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万死陛下万受 作者:俞夙汐 文案 风流倜傥、惊才风逸的蜀王世子南宫霁在大梁天子大寿当日好好出了回风头!但是......你说什么,我被留下为质了?!!就因为我风采太显!!天道不公啊!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就在这纸醉金迷、繁华天下第一的汴梁城,诱拐个天子来一场惊世之恋吧! 且看倜傥风流、花见花开的南宫世子如何冲破重重阻碍,步步为营,吃到敏感冷淡自闭的傲娇受!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南宫霁 ┃ 配角:南宫德崇等 ┃ 其它:风流倜傥、美如冠玉、勾心斗角、帝受、唐宋风韵、满庭芳 第1章 说明 称呼 因本书架构在宋朝背景之下,所以书中一应称呼,基本以宋代为参照。 皇帝:外朝用于第三人称,一般称“上”,而非“皇上”;宫中称“官家”,民间有时亦用此称呼;臣下对上称“陛下”;皇帝自称自然是“朕”,平常也可用“吾”、“我”。 皇后:宫中称“圣人”,向皇帝一般自称为“妾”或“臣妾”。至于向外自称,看到有处说可称“本位”,只是没有找到可靠的证据,只得含糊了。 宫妃:称“娘子”,前可加姓氏,为“某娘子”。自称同上。 王:唐宋应该还没有“王爷”之称,一般称“大王”,亲王可称“殿下”,自称则为“小王”,或“吾”、“我”。 王妃:正式称呼为“某王夫人”,如有受封诰命,第三人称自也可以封号呼之。寻常,可称为“某王妃”。 父亲:无论宫中民间,私下时皆称“爹爹”。若是皇家父子,朝上,还当君臣相称,彼时儿子应自称“臣”而不是“儿臣”。 母亲:宫中称呼,皇子皇女皆称嫡母“娘娘”,称非嫡母的生母“姐姐”。 父母:大人。 兄弟:皆以“排行+哥”相称,比如二弟称大哥为大哥,但大哥称二弟却非“二弟”,而是“二哥”!然而本书为避免读者混淆,还是区分了“哥”、“弟”。 姐妹:皆以“排行+姐”相称,但是和上面一样,书中也区分了“姐、妹”。 老年男子:“某翁”比较寻常,“某老汉”略不敬重。 青年男子:贵族青年男子,可称“郎君”,寻常外间,有些身价的男子可称为“官人”。平辈间,一般互称字,或“某兄”;也可以“姓氏+排行+郎”称之,比如杨四郎。至于“公子”一词,唐宋时还是鲜见,且只能用来称呼颇有家世之人。因不清楚这个词所能用的场合,所以书中具称一应避免了,只用于概称。 女子:年轻的称“娘子”、“小娘子”,年老的“某婆”。自称上,一般为人妇者,向丈夫自称“妾”或“妾身”,但是身份不高的情况,比如侍妾,一般应只能自称“奴家”。另外,寻常女子向外自称也应是“奴家”。 官:唐宋时应该是不称“大人”,因“大人”彼时还是对父母的敬称!所以位高权重的,应称“相公”,普通的,还是称呼其官名,譬如“李少卿”。 宰相:专称为“相公”。 官二代:衙内。 宦官:外称“中官”、“内官”。第二人称,可以其职位称之,若不清楚职位,则以“大官”或“阁长”称之,自然,这两称呼都用于有些品阶的宦官;自称,品阶高的宦官可自称“臣”,低级宦官自称“小的”、“小人”。至于“公公”一词,唐宋时期尚未用在宦官身上。 奴婢:男的自称“小的”或“小人”;丫鬟侍女自称“婢子”。 妓/女:享有盛名的是“行首”,一般的可称“小姐”。 礼仪 除了“天地君师亲”,宋朝人基本都不用跪礼,社交礼仪通常都是用揖逊、叉手之礼。女子一般行“福身”礼。 其他 宋代,尤其对亲王居处,应是没有“王府”一说,彼称“王宫”。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话我自己有时也觉得在这方面过分“抠”了。。。但是,谁叫我就这纠结德性呢? 请不习惯的亲们,自行脑补将之转化成“小姐”、“公子”等等吧。 第2章 蜀道难 大梁开元八年秋,大将南宫守成受梁太(限制)祖越景殷命征蜀。仅历七十二日覆灭后蜀,纳蜀四十郡一百八十县,收降军六万之众!然,得胜后的南宫守成却未如期班师,而是长期踞留蜀中。太(限制)祖亲召班师,守成以“新乱未平,不敢收兵”之托辞拒不奉命。 开元十年春,太(限制)祖命皇弟楚王越竟鸿率军八万伐南宫守成,却因途中遇暴雨致山洪而作罢。 开元十二年,太(限制)祖以太子越元晟为兵马元帅二度攻蜀,再败!太子越元晟险遭俘!消息传回汴梁,太(限制)祖跌坐龙椅,久不能语。 之后,太(限制)祖又在位一十二载,此间南征北讨,终于乾德二年,统一天下。至此,南至岭南,北及幽燕,皆纳入梁版图!只是终太(限制)祖一生,未再兴伐蜀之事!而南宫守成余生,皆以梁臣自居。 可惜天下大定的太平景象,并未持续太久。 太宗景泰三年,乘南宫守成新丧,梁廷发兵十万三度攻蜀。因南宫氏盘踞一方日久,为政仁和,人心所向,加之新主南宫琰天生将才,运筹帷幄,从景泰三年三月至来年一月,此役耗时十月,官军才下剑南七郡,却已人困马乏!又逢西北蛮夷来犯,不得不仓促收兵。伐蜀大计,又一次,功亏一篑! 太宗咸安元年,梁廷终于下诏招安西蜀,然南宫琰因朝廷于其父大丧期间西伐,怨愤难平,不愿奉召!及至太宗咸安五年,朝廷追赐南宫守成为蜀王,南宫琰方才受诏,得封安定侯,领剑南道! 高宗明德二年,南宫琰袭蜀王位。 太(限制)祖、太宗两朝,三度伐蜀,未曾建功。自此后,南宫氏割据蜀中,已成定局。 遵照祖训,历代蜀王皆以臣礼奉梁,但求一隅偏安。而大梁常受北方蛮夷入侵之困,也无力再为西伐之事。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大梁江山已经四传,到了当今天子越恒手中,四夷渐平,西蜀,便成了大梁君臣心中一块顽疾。。。 第3章 少年 梁康定六年春。 锦官城里烛味尚未散尽,黎明已悄悄降临。 城南浣花街,馆阁聚集之地。 一路行去,楼阁林立,暗香浮动,迎面莺啼燕绕、去处蝶舞蜂飞,堪比瑶池仙境! 据闻此处最闻名的馆阁称为“瑶仙阁”,阁中佳丽如云、名士满座,传称此处日吸千金、夜进万斗,而名妓花魁一夕便当百金,真正可谓纸醉金迷! 天色渐亮,前夜滞留馆阁的余客,终渐散尽了,晨暮中弥散着酒气脂粉气,或浓或淡,婉诉着一宿风月。 花红柳绿的浣花街,此时正是铅华洗尽,陷入短暂清静之中。只是,事偶也有例外。 今日的瑶仙阁聚了几位贵客,昨日过午便来要了几位行首同出城外郊游,泛舟百花潭,乘兴而归,又燃烛达旦,通宵饮乐,直至天明也还未散。 一宿忙碌,楼下迎送的龟奴也烦困了,暗忖这些个客人一时半阵也还不会散,遂几人缩进一边的隔间吃酒解乏。三杯两盏下去,上了酒兴,便始聒噪,行酒划拳,正自乐着,门外却传来一阵迅疾的叩门声!众人自纳闷:这个时辰,又会是哪家不受寂寞的郎君早早来消遣?只是酒劲带出的惰性,几人一时竟也懒得起身,想一阵无人应门,来人讨个没趣,便径自离去也不定。 谁料这拍门声一直不绝,教里面当值的丫鬟听见了,才匆忙去开了门。 来者两人,一样的青衫黑靴,看去并不似来作乐的。问了两句,丫鬟将人引入内去,见到鸨儿孙氏,二人道明来意,原是来接前夜在此寻欢的小主人返家的!孙氏一忖,倒觉这来得正是时候,楼上那筵席原也该散了!遂领二人上楼。 这外看三层的小楼,入内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上楼由主廊到头,推门出去,便置身于天井的飞桥之上,楼下南北两廊皆小阁子,看似是仅供三两人小酌的雅间,相形之下,楼上的地方显然宽敞的多,一室安置十来人是绰绰有余。再延伸过去,穿过西侧廊桥,便向内院去了。 孙氏引着二人去到南楼居中的雅间门前,不轻不重叩了两下,门便开了。 室中约坐了七八人,喧腾了一宿,多也现了倦容,有的倚在榻上与佳人低声谈笑,有的临窗闭目醒酒养神,尚余两人在席上,也仅是品茗听琴而已。 那二家丁上前,目光在室中巡视了一圈,便落在正临窗与人对弈的那位锦衣小郎君身上,看其年纪不过十五六,样貌倒是端的倜傥出众,张扬的剑眉之下,生就一双生辉之星目,唇丰鼻挺,一举手一投足尽显风雅,真正气度傲世。 那小官人看似正在兴头上,见了来人也不愿起身。其中一人便俯首与他耳语了两句,见他顿似一怔,旋即起身胡乱辞了众人,出门而去。 孙氏见状,忙送将出去。一路见那小官人神色有异,步履仓促,倒似,出了何了不得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人生刚开始,故事也才开始。。。 第4章 蜀王 蜀都富庶,天下皆知!而今日之安定昌荣,实是南宫氏几十载苦心经营、**济民之果。 前蜀亡国之时,成都满目疮痍,百姓家徒四壁,食不果腹。南宫守成目睹百姓之苦,深知前蜀的倒行逆施已教民怨沸天!正所谓“得民,斯得天下!”欲得民心,他南宫守成惟有与民共苦,广施仁政!因是入蜀近二十载,不曾自立,一则自然怕予人口实,再掀兵祸;二则,蜀川几十年间战祸不断,江山几易,昏君庸主频出,民心已然离散,称帝,自然于收民心无益! 为表明与民共苦之决心,南宫守成入成都后,并不曾入居先蜀皇宫,而只暂辟前朝国公府为帅营,起居于此,后加以翻修,便是如今的蜀王宫。至于富丽堂皇、巧夺天工,却又集蜀川百姓之血泪义愤于一身的蜀皇宫,终倒也幸免于难,只是一扫往夕的矜贵,任平民百姓游玩其中,时日久了,竟也成了名胜,是为成都府内游园赏花的绝好去处! 成都城北,沿着熙攘喧闹的曲院街走半程,转入官衙林立的文华街,向北百丈便是蜀王宫。 王宫由前朝官宅改建而来,并不曾大兴过土木,内中以靖和、省思二殿最为高阔,是为朝会与大宴之所,余则殿宇轩阁,皆为逊色,高不过三四丈,阔不过十步,与民间富贵人家的楼阁,倒也相去无几。 倒是王府门前两座石狮,体型硕大,雄健异常。传言蜀地石狮头上的螺发,从来都是少于三十九枚的,因蜀王宫门前的石狮仅有四十枚螺发,来者岂能僭越?遂有人戏言,蜀王之威,尽见于石狮也! 辰时刚过,一辆马车匆匆穿过文华街,径自入宫门而去。车中坐的,便是方才在浣花街瑶仙阁被家人接走的小郎君---蜀王世子南宫霁! 世子年方十五,品貌出众,聪慧异常,只是正处在思玩乐的年纪,心思多不放在诗书上,平日里但得了闲,便想方设法到处耍戏。只是今日似有些忘乎所以,竟彻夜未归! 世子此时是颇见颓废,倒并非是疲累所致,而是满腹忧心:近侍方才相告,派人出宫寻他的正是父亲南宫德崇,父亲知他彻夜饮宴不归已然震怒,想来此回受罚当是难免。 马车驶入大正门,已有黄门候在此,称大王下朝后已移驾临福殿,令殿下回宫即去复命! 南宫霁一路步履迟缓,犹疑不前。父亲素来温雅,极少动怒,然正是这般,才令南宫霁更为忐忑,不知父亲果真动起怒来,将是怎般的雷霆景象。 临福殿,蜀王南宫德崇正埋头阅奏疏。南宫霁径直入到殿内,跪地请罪。 德崇抬头往下瞧了一眼,淡淡道:“回来了?”音中全闻不出喜怒。 南宫霁垂首道:“孩儿知错了,请爹爹降罪。” 德崇依旧淡道:“错在何处?” 南宫霁一怔,一时不敢答言。 德崇也未尝紧逼,一面垂下眸去继续看奏疏,一面缓缓道:“既不知,便在此好生思量着,想清楚了再言。” 父亲之意,是要教他在此思过,南宫霁心知,自不敢违逆。只是到底嬉闹了一日夜,此刻倏忽静下,便起了倦意,跪了一阵,眼皮渐重,不自禁合了眼,思绪亦模糊起。。。 德崇再抬头时,正见儿子跪着瞌睡,自然恼怒,然恼意过后,心中不免又升出一丝不忍,轻叹了声:孔夫子说得好,不教而杀谓之虐!儿子犯错,孰教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亦有不教之过呢!如此一想,怒意便也去了大半。 南宫霁朦胧间,似听得人声轻唤,瞬惊醒!抬头,正见父亲一脸凝重望着自己,心中一沉,复低下头去。 德崇令左右将之搀起,问道:“你错在何处,现下可想明白了?” 南宫霁略一沉吟,好在生性机敏,下一刻便幡然醒悟,速将先前酝酿的一叠腹稿如数倒出。 德崇闻罢,不置可否。停了片刻,却道:“只是如此么?” 南宫霁脸一红,满怀忐忑望向父亲。 德崇一拂袖:“你饱食终日,却无所用心,想来还是我过少鞭策之故!幼时师长皆赞你机敏,我亦以为你天资甚高,便少了督促,却不想你及长便无心向学,今日竟还做出这等放浪形骸、不重体统之事,可见已是纨绔轻狂至极!” 南宫霁默默领受着训斥,大气不敢出。父亲所言皆是实,一时也觉自己极不上进,甚为惭愧。 训斥一通之后,德崇看他大抵也是知错了,且一宿未歇也着实乏倦,想来要施罚也不急于一时,便道:“日后我自当约束于你,切记莫再有下回!”便教他回去听候处置。 看着儿子离去,德崇心中依旧不得轻松,推开面前摊放的奏疏,起身踱步至窗下。 临窗远眺,温润的眼中渐蒙上一层无奈。 他南宫德崇在这蜀王位上坐了二十载,今也到了不惑之年,想他初登大位之时,霁儿尚未出世,十数年弹指一瞬,如今霁儿也将到束发之年,真是岁月如梭,光阴易逝! 当初,少年意气的他又何曾不是自命不凡,以为凭自己的勤勉才智,**兴国乃是轻而易举,甚而开疆扩土、臣服四夷亦非不可!而治蜀二十载之蹉跎,却终令他黄粱梦醒,认清当下,每再想起年少之时的轻狂浅薄,便觉不堪。 世人皆只道蜀地昌繁,却有几人知晓这光鲜外表下所藏的忧患?! 蜀之所在剑南道,山峻路险,易守难攻,古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加之富庶繁荣,令周敌虎视:且不说已教他奉作正朔的大梁,便说西边的吐蕃各部,实是蛮横狡诈、无耻贪婪!动辄便于边关滋事,谋财掠地,历代蜀王虽殚精竭虑,以精兵强将驻守西疆,又不惜动用厚财收买安抚之,才得一时安宁,然蛮夷狡诈无信,边疆的太平终难持久! 再说内忧,人尽皆知:李、韩、宇文、慕容四族,乃当初蜀王定蜀之功臣,可谓朝之肱骨!几十年来,这四族鼎立朝中,气候已成,权势滔天! 所谓功高盖主,四族中,尤其宇文、慕容二氏不臣日久,且也知主上存忌惮,思来与其仰人鼻息,坐看天意,任凭他人生杀予夺,不如乘大权在握,拉主下位,重分天下!只是南宫氏立足蜀中数十载,又岂是轻易可撼动?遂长久以来君臣间明争暗斗不止。 历来交锋,蜀王虽占上风,却胜出勉强,时还自伤元气,因而无力斩草除根,只能任尔等蛰伏修养,伺机再动。 实则与以索财为目的的外患相较,这番几十年如一日的内斗才更是令人伤神! 二十载受困于此起彼伏的外忧内患,南宫德崇可谓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今日看到原最令自己得意的嫡长子却还如一懵懂少年,一心沉溺玩乐不思进取,怎不令人心生喟叹?!思彼及己,倏忽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彼时以为治国**就如读一卷新书、作一篇新文那般轻易!着实轻妄! 再说南宫霁,当下回房歇息,半日无话。及至晚间,父亲派人传来口谕:即日起世子须上朝预政,且朝后须留在省思殿听臣下讲政至午时,午后则照常上文渊阁听书! 南宫霁闻下心中自然暗叫苦,如此一来,他便成日要被关于宫中,与一干老朽酸腐的文臣夫子为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修再修,我真的好纠结好纠结。。。 第5章 表兄 春去夏来,又到酷暑时节。 透过窗户望着天上堆叠的乌云,耳边闷雷声不断滚来,南宫霁心中不免又升烦躁。自上回犯过以来,除了上月舅舅寿辰出宫拜望过一回,便再没跨出过宫门一步!虽说朝会是两日一回,但“讲政”和“听书”却是每日必行,于是从日出到日落,光阴尽在书卷中流逝,怎不教人厌烦? 当下那两鬓染霜的政事院院值还在喋喋不休,由梁朝到吐蕃,详述外患之甚。 南宫霁以往虽读惯圣贤书,少涉国政,但于外夷侵扰之事,还是有所耳闻,只是从未上心过,一来因他年岁尚小,不经事,一向也无人与他细说此些;二来,他自小所见,皆是歌舞升平、居生处乐之景,入耳的又多是歌功颂德之声,如此,怎能凭空生出忧患之想?因是今日之所闻,着实令他一惊:蜀对大梁称臣纳贡,乃是不得已,且不提,如今却连那名不见经传的吐蕃,每年也要以各种名头索蜀十万贯!思来教人怎能忍?一时禁不住拍案而起,恨不得灭之而后快! 此举倒惊了那正一门心思讲政的老院值一跳,正愕然,却闻是此缘故,不禁失笑,道:“边境之患,历来有之,我主不愿百姓再历战乱,所以施恩于外,以求边陲安宁,百姓乐业,乃仁德之举!” 南宫霁不屑:“若是要费钱财钱买安宁,却又养兵何用?” 老臣摇头暗叹“果是少年意气,却全不知世情!”,却还不能点破,只得捋了捋须,拱手道:“若依殿下,则该何如?” 南宫霁拂袖起身:“我闻吐蕃诸部分散,人心不齐,且不施教化,乃是凶悍有余、智慧不足,而我蜀中养精兵强将数十万,踏平吐蕃应不在话下!” 一番话,竟叫那为政半生的老臣不能答对。只得躬身拜道:“殿下少年英豪,老臣拜服!” 这一日漫长依旧,听政至晌午,才得小歇片刻,便由近侍催往文渊堂听书。 说来气人,堂堂世子,此时却也须受宫奴管制,忍气吞声!然而到底,这都还是父亲的授意。 南宫霁身边原先那些黄门近侍,自那回后,多教置换。父亲派来周淮安为他嵩明轩提举,此人原是省思殿押班,因行事谨慎,一丝不苟,为父亲看重,派至南宫霁身边打理常务,实为监管。 周淮安才来嵩明轩几日,南宫霁便见识了此人厉害:每日起身、用膳、听政、上学的时辰都算得及准,一刻不许拖延,倒将个世子看管得如犯人般!月余过去,南宫霁一身懒散拖沓的毛病,便好了七八成。 文渊堂听书,以往是在清晨便开始的,未正时分便可下学,而如今因挪了半日于他事之上,晌午后方入堂听书,则放课的时辰自也要后延,需至酉时。晚间还须在一干人的“陪侍”下温习,于是整整一日,便尽流逝于殿堂书院间了。 只今日有所不同,南宫霁才下学回到嵩明轩,母亲李夫人便随即而至,身后跟着一眉目清朗的青年,一袭青衣罩着颀长的身材,儒雅中却透几分凌厉与世故,原是南宫霁的表兄李琦。 李氏对儿子一番嘘寒问暖之后,便道:“既是琦儿来了,汝便莫伏案辛苦了,明日旬休(1),与他戏耍轻松一日罢!” 南宫霁心中自是求之不得,却又生怕父亲知晓责难。 好在母亲已知他心意,道:“此事是大王亲许的,且放心去吧!” 南宫霁这才释然。 蜀王夫人李氏出身名门,其族李氏与韩、宇文、慕容四族共立,兄李沂掌政事院,位同宰相,李氏一族可谓门庭显赫! 位高权重,李氏一族好在知收敛,在朝中辅主尽心,鞠躬尽瘁;在外则治家严谨,处世平和,尽藏锋芒。 李氏夫人亦是随了这温良家风,性情温婉,贤淑蕙质,入王府二十载,不骄不妒,宽怀体下,为众所称道,蜀王对她亦是敬爱。只可惜她命中子嗣缘薄,早年所生两子,皆不及周岁便夭折。李氏心痛疾首,以为前世孽重,祸及子嗣,心灰意冷下一病不起!幸在此时得一高僧相助,行了场法事后,不出数月,李夫人果然病愈,且再度有孕,十月怀胎产下一子,便是南宫霁!宫中皆信此是蜀王仁德感动上天,遂派大罗金仙下凡送子! 且不论此事真假,但说世子南宫霁的降生,着实教德崇夫妇大喜了一番,因有过前两次的殇痛,对这个嫡长子实不知如何疼爱才好!即便后来德崇又添二子一女,然对长子之厚爱却从未克扣过一分一毫。 李夫人这日便是为了一解儿子读书习政的厌气,让自家侄儿入宫与他嬉戏两日,也好解闷。 这李小郎君乃李夫人兄长、政事院执事李沂次子,长世子四五岁,性情颇有些古怪,虽也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却不愿入仕,与身居高位的父亲也不甚亲近,倒是对经商颇有兴趣,几年来跟随母家做药材生意的舅父四处奔波,增长不少见识!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正因如此,姑母才愿叫他多入宫中走动,传达些民情世理与世子知晓。幸而南宫霁也喜听表哥讲述游历见闻,两人相处甚洽,也算不枉母亲一番苦心。 晚膳后,李夫人用了盏茶,闲谈片刻,便回去了,留下许久未见的表兄弟二人,南宫霁便唤宫人取酒来,但言要通宵痛饮,不醉不归!只是豪言如此,心里却多少存胆怯,自不敢大张旗鼓的唤人来弹唱劝酒,不过行酒划拳,投壶耍戏而已。耍至三更,终是乏了,南宫霁却依旧不肯去歇,两人便倒在榻上闲谈。 南宫霁借着酒意,絮叨抱怨这些时日所受之禁锢,言中尽显不甘。又听李琦说起近时方游历江南,彼处风光旖旎,心下甚羡慕,不禁叹道:“若有一日,能出得这牢笼,如表哥般尽情畅游江湖便好了。” 不过是随意一句感慨,孰料却令李琦蹙眉:“殿下未曾涉世,怎就断言江湖好呢?” 南宫霁恍惚间闻此,倒是意外,不知如何答他。诚是,他自小长于深宫,见识仅止于蜀都繁华处,至于江湖,全不过存于想象而已。 半晌沉寂。 李琦又道:“殿下或想着身在民间,便可无拘无束,自在享乐,却不知江湖多有潦倒者,民间遍地苦楚,身不由己者亦众啊!殿下当下觉读书习政辛苦无趣,却怎知市井百姓为谋生所付的辛劳实则更甚!殿下可想过,你在宫中因无趣而惦念江湖,外间却又有多少为生计奔波劳苦者渴望如你这般高床软枕、锦衣玉食?” 一番话听得南宫霁那本就昏沉的头更为胀痛,心道表哥如今怎也这般爱说教了,自觉无趣,遂置气般道了句“倦了”!于是各自歇息,一宿无话。 第二日是旬末,南宫霁自是晚起了。 李琦进来时,正见他瞌睡连连,一脸困顿。便问何故。 南宫霁故作忿忿道:“还不是你那番道理惹的,害我苦思一夜,未尝歇好!” 李琦苦笑:“你昨晚乘着酒兴好一番闹腾,又拉我说了半宿胡话不肯歇,末了落个宿醉还怨我!” 言语间,早膳已传来。 宿醉之后食欲往往是不佳,南宫霁只草草用了半碗牛乳莲子粥,又取用了两片薄薄的荔枝糕便没了胃口。 李琦见状道:“宿醉总是最伤人,这也算作小惩大诫,教汝今后还能存些忌惮!” 南宫霁以为表哥取笑他,忙道:“昨晚只是微醺,本不至宿醉,只这些时日早起晚睡着实耗去了些精力,故而早起多会见些疲态,只一阵便好了。” 李琦闻言道:“既如此,不妨出去透透气,或好得快些。” 晨间下过一阵大雨,此时阳光才穿透逐渐薄散的乌云,挥洒下来。 后苑一片红湿,花叶上滚动的雨露,在阳光下炫出层层异彩,似练似虹,飞光流舞。落红满径,二人行走其间,游园赏花,寻香戏蝶,也是一番乐趣。 清闲时光易逝,似乎都未怎走动,便已至晌午。用过午膳,二人为避暑气去到凭湖轩小憩。 一局棋未罢,便闻近侍来禀:宇文奉直携妹求见! 听到“宇文”二字,南宫霁的瞌睡顿为消散,笑道:“来的正是时候!” 注: (1)旬休:古代官员休假制度。官员每10天休息一天,分为上旬、中旬、下旬。 第6章 雄心 宣召过后片刻,宇文兄妹便入内来了。 这对兄妹,兄长宇文士杰大概十六七,原本生得只是平常,不过因了一双撩人的狭长丹凤眼,顾盼间总还透着几丝风流;那女孩儿名唤柔素,约莫七八岁,长得却极好,肤白似雪,明眸皓齿,身态轻盈,更为出挑的是那头乌黑似锦的长发,松松绾成双螺髻轻垂耳侧,显得端庄又不失伶俐。 他二人与李琦一样,出身权臣世家,其父乃兵事院使宇文元膺。因年龄相仿,宇文士杰还在宫中伴读过两年,因是与世子私交甚好,相见常不拘礼! 方才落座,一旁宫人便取了些精巧点心来与那女孩儿。女孩儿看去教养甚好,未等兄长吩咐便起身谢过,乃取了一小块椰汁糖放进嘴里,轻轻抿着,看来糖的滋味甚好,女孩儿面上长时笑容不去。 宇文士杰道:“上回听闻郡主缺个玩伴,甚是孤单,便答应杜娘子替郡主寻一个玩伴,谁想看了许多竟没一个好的,不是愚钝便是鲁拙,怕不能向娘子交代,只好将自家小妹先领来充数。小妹柔素与郡主年纪相仿,幸而不算笨拙,粗通些书画琴棋,想来勉强可陪侍郡主。” 原来南宫霁尚有二弟一妹,皆是王府姬妾所出:二弟南宫清,生母胡姬是李夫人的陪嫁侍女;最幼的一对弟妹皆是杜氏所出!这杜氏则是宇文士杰的姨母,因此长存来往。 南宫霁笑道:“壁月自小骄横,玩伴向来是不少,只不是教她赶走便是吓走,因此就算亲近的几位堂表姊妹,现下也不大来走动了,不想你为交差,竟将自家小妹拐来!” 士杰笑道:“天地良心,我可没拐她,是她自己听说郡主寂寞,愿意来的,不信你问问她!” 李琦也笑道:“我看柔姐儿知书达理,聪慧娴静,郡主有如此一个玩伴或能收敛些性情,学得温娴也不定。” 三人又寒暄一阵,不经意日头已偏西,李琦便起身告辞。 南宫霁笑道:“莫非是家中藏娇,遂才急急撇下我等赶回去欲伴佳人共度良宵?” 李琦面露无奈:“如此便好了!我实是要去见两个吐蕃游商,谈桩药材买卖。” 南宫霁奇道:“我听闻吐蕃人皆以放牧为生,竟没想到还有行商的!” 李琦道:“原是如此,只边关互市时日长了,吐蕃也有人始效仿中土人士行商,多是贩些马匹牲畜或是药材进来,再换些布匹甚底回去。” 南宫霁闻之笑叹:“如此,看来还是我孤陋了。” 李琦笑道:“殿下若真欲见识些世情风貌,日后可求大王让你出外巡访,定有所获!”虽是戏言,却叫南宫霁心中起了好一阵波澜。 李琦去后,余下那二人自随意不少。南宫霁便拿宇文士杰这新授的奉直郎玩笑。原“奉直郎”、“给事郎”等职,皆不过闲职散官,素来多授予受荫袭的世家子弟。 宇文士杰自我解嘲道:“就算一品将相,也不乏从九品小吏做起的,如此说来,吾等已是压人一头了!” 南宫霁笑道:“言下之意,你将来也必是封侯拜相,不在话下了?” 士杰嗤道:“那有何稀奇,只是我这等受了荫蔽的,将来就算封侯拜相,多少也要落人些口实!因而教我说,不如投笔从戎,但得了军功再论赏受封,方显本事!” 南宫霁道:“此间太平,你往何处争功?” 世杰一沉吟,叹道:“殿下久居深宫,于外间之事果真是不甚知晓啊!” 南宫霁一震:“何出此言?” 世杰又一叹:“殿下不以为,我蜀中国富民强、众安道泰,又养雄兵数十万以定边,却至今只得偏安一隅,仰人鼻息,实是辱事一桩么?” 南宫霁面色但滞。沉吟半晌,道:“爹爹尝道,定国之策,内在安民,外在定边,而定边之计,首当修好四邻。梁主中原日久,实已强盛,并非一朝一夕可撼动!吾向大梁称臣,实是顾全大局、顺势而为!” 世杰驳道:“梁朝文人当政,君懦臣怯,虽号称养兵百万,实则不堪一击!想区区一个羌桀,也能数度在他西北起事,何况我蜀中?未尝一试,怎知不可破?” 南宫霁一时瞠目,半晌不能言对。 此刻,恰有黄门来禀:“郡主听闻宇文奉直与她寻了个伴,急着来见,这已在门外了!” 南宫霁想着应付幼妹,便也无意再与他多论,便笑道:“罢,那便待你破梁之日,我定保你个万户侯!” 世杰倒是听进了此言,当即一拍案:“那便一言为定!” 旬休后首日,晚间下学后,南宫霁又教父亲召去临福殿问话。实则这段时日,德崇常召儿子去问学业与细政所得,算是应了他之前所说要对其严加管教。 这日,德崇照例问起旬休做了些什么,南宫霁如实答了。 又提到李琦,德崇感慨道:“原本世家子弟,多以平步青云为荣,然这李琦,偏要去做个为人所轻的市井商人,实是怪事!” 南宫霁道:“外议常道此些世家子仰仗祖上恩蔽,无功受官禄,实则无才无德,尸位素餐!表哥向来清高,当是听不得这等议论!” 德崇点头:“或是此理。。。说来当下世家子弟,若多能如他,倒也不失为一幸事!” 南宫霁一沉吟,似觉父亲话中有话,一时揣摩去,心思便有些散,口中乃随意道:“表哥尝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现看来或是不假!若能四处游历一番,想必是可增长许多见识。”话才出口,却自觉失言,一时垂眸不敢瞧父亲脸色。 德崇闻之,面色倒还如常,淡淡道:“如是说,你也欲出外游历一番?” 南宫霁怔了怔,迟疑半晌,忐忑道:“孩儿自知与表哥不同,不敢妄想如他那般随意游历,只。。。想来,若偶能得机出外巡访一二,或多少长些见识,知晓民之疾苦,也好为爹爹分忧。。。” 德崇听罢,拂袖冷哼了声:“你欲为我分忧,只先多花些心思于读书习政上,我便宽慰甚甚了!” 南宫霁垂下头,不敢再出言。 稍一顿,德崇却话锋一转:“听闻你昨日许了宇文士杰一个万户侯?!” 南宫霁一惊,肚中自恼恨那多嘴传话之人,面上却不敢表露,只得道:“不过是一时戏言。” 德崇道:“你读了这许多圣贤书,却不知君无戏言么?” 南宫霁面色涨红,吞吐道:“是他说要去边关带兵,平服四夷,才有此话。只是我想此事是绝无可能,到底也只是玩笑罢了。” 德崇闻此,也只得叹他少不更事,心道这些时日让他习政,看来却是无甚收效!照此看来,还须对他再加鞭策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铺垫铺垫。。。 第7章 选妃 傍晚,夕阳欲下不下,地下的砖石上还残留着烈日烘烤的热度。 南宫霁由临福殿出来,犹显沮丧,偏是回到嵩明轩,又闻母亲派人传话,令他往福渊殿用晚膳!想来到时还须强作笑颜,未免为难,然而母命不可违,也只得前往。 一脚方踏进福渊殿,迎面便扑来一团火红!急忙接住,再细看却是个红缎子胡乱裹成的绣球般的物什。耳边随即飘来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不用猜,也知是他那个刁蛮任性的妹妹南宫璧月---整个王府除了这方至髫年的小郡主,再无人敢这般胡闹! 掂着手中的“绣球”,南宫霁无奈道:“璧月,你这绣球抛到我这儿,可是不作数的!改天还是请示爹爹,命全成都府的青年才俊齐聚宫门下抢你的绣球,方能为你觅得佳婿。。。” 言未落,那个鹅黄色的小身影已跃至跟前,一把抢走他手中的绣球,嬉笑道:“我才不出嫁,我还小呢,要成亲的是大哥你!”说着,拽着他的衣襟便往里拖,口中嚷道:“大哥来了,娘娘快与吾等看画像罢。” 李夫人正在内堂与杜氏、胡氏说着话,壁月已拉着南宫霁跌跌撞撞闯进来了。杜氏见状低声斥道:“璧月,不可胡闹!” 南宫璧月任性刁蛮,少人能管,就算德崇有时亦拿她无可奈何,只生母杜氏却还能让她存几分畏惧。 当下受了训斥,璧月也只得悻悻放开攥着大哥衣襟的手,垂眸盯着手中的红球,小声嘀咕:“大哥走得慢,我便去催他一下,只怕娘娘等急了。”说着,偷偷抬起那双满含委屈的眸子望向李夫人。 李夫人平日里最是疼她,此刻自也顺她话道:“璧月说得对,此皆怪你大哥,明明早就下学了,却拖到天黑才来,璧月应当替我去催。” 璧月闻之,方才熄下去的气焰即刻便又升腾起,转脸瞪向南宫霁。 南宫霁苦笑:“孩儿并非有意拖延,而是下学后教爹爹召去了,出来时天色已暗。” 李夫人道:“大王召你,多半是因你读书习政有怠,遂对你加以鞭策。” 南宫霁忙道:“并非如此,是爹爹问了他事,所以说得久了些。” 已然被母亲戳中痛处,南宫霁却还怕在幼妹跟前丢了脸面,遂随口编句谎话加以搪塞。 李夫人虽还狐疑,好在胡、杜二人及时替他说情,加之时辰也着实不早,李夫人一时便也无心再对他加苛责,只语重心长叮嘱道:“你读书习政定要用功,千万莫负你爹爹一番苦心。”继而便命传膳。 胡、杜二人自也留下陪宴,此外还有璧月与她昨日才进府的玩伴宇文柔素!南宫霁见那女孩儿还是一如既往的娴静,璧月不唤她便一人边上默默侍立,偶尔抬眸冲人恬淡一笑。 晚膳毕,撤了席,众人坐回原位。李夫人命人取来一个锦匣,璧月见到此物便即刻伸长了脖子向前张望,企盼的眼神令南宫霁也不禁好奇这盒中究竟是何珍奇!而杜、胡二人却似已心知肚明,皆是满眼含笑望向南宫霁。 李夫人命将匣子呈上给南宫霁,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事要说。你当下也到了当婚的年纪,常理说来,这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你不得!然你爹爹与我皆以为你性情执拗,若是此事全由大人做主,却怕不如你意,由是,倒不如由你自己也做几分主,日后尚少些反悔。这两日我与胡娘子、杜娘子从参选的适龄女孩儿中挑了些德才品貌兼备的,这匣中便是入选者的画像,你且从中挑出几个合意的。再有几日便是仲秋,我召她们入宫游园观灯,你可与她们一见,或于言行中还能再见些区分,据此再做论断。” 南宫霁接过盒子,心中却有些不知滋味。母亲的话,意已了然,他所能做的主全限于此盒中,而即使他从中选出合意的女子,终也未必能成眷属,原是大人“论断”如何,才最紧要。只再反思去,母亲的话又并非不在理,婚姻大事,世上有几人可自做主? 道理诚是如此,只南宫霁心中,始终有些不甘:不甘心天下之大,他的储妃却只能出自一尺见方的小匣中;不甘心与子一面,便要携子共老;不甘心父母一言,便要抛却心头所爱! 说来王侯公子,多是情窦早开,譬如南宫霁,纵然饱读圣贤书,然长在妇人环伺、美姬绕身的宫中,见惯雪月风花,自有时难抵诱惑,偶沾些雨露也是常事,但凡一经而过,便也罢了。只偏生这南宫小殿下还是个痴情人,原是无伤大雅一段风月,却不知怎的还酿就一段苦情(坑)事! 说来此事,尚有些话长。 南宫霁历来常到叔父荣安侯南宫德昌宅中走动饮宴,一来二去竟瞧上了德昌府中一舞伎,此女生得柳腰莲脸,燕姿花貌,生将个情窦初开的小殿下迷得神魂颠倒。 南宫霁于是恳求叔父将此女相赠,孰料德昌却不敢应,倒不是他气量小,而是心知殿下年少,不宜沉湎女色,况且此女出身青楼,身份也是大大不妥,因而婉言拒之。本以为事到此便罢了,孰料德昌夫人于氏听闻后,为讨世子欢心,竟擅作主张,将那女子送进了宫!德昌事后闻之,震怒下虽厉斥了夫人,却已于事无补。 此女入宫后,以侍婢身份伴在小殿下身侧,日日缠绵,两厢欢爱,日子倒也过得极得意。只可惜这世上到底无不透风之墙:半月后,事便传到了李夫人耳中。当听闻儿子所收之人竟是青楼女子时,一惯温淑的李氏也不禁大怒,不顾儿子哀求,将此女赶出宫去,为免后患,又命将其远嫁了事。 此不过半年前之事,南宫霁一直耿耿于怀。李夫人心知此,思忖来,若这桩婚事全凭父母之命,恐他不情愿,到时夫妇不睦,总也是添扰,因此才与德崇商量,便让他自做三分主,好令他顺从些。 南宫霁虽然心存不甘,然父母之命,到底不敢违!回到嵩明轩后,连夜选出七八张画像,第二日便命人交去复命。 时日如梭,一转眼便到了仲秋。李夫人早早传命下去,当日将至后苑赏花游园。 王宫后苑虽称不得广阔,然亭台楼阁相映、绿水成趣、花木凑兴,也算得个赏花观景的好去处。 李夫人携世子与宫人一行先至歇兰阁,此处早已恭候着数名妙龄女子,便是上回选出的那些,加上李夫人后加进的两人,凑成十美,召入宫中,待作复选。 李夫人当下一一问了各人年纪、家世等等,便赐下簪花。一时十人分立两侧,皆是桃花粉面,窈窕不失端庄。 李夫人看去甚欢喜,道:“今日适逢佳节,游园赏花,汝等不必过多拘谨,便随我去转转吧。” 众人自然从命。 苑中桂花正好,香气馥郁,极为怡神。 行至留香阁,李夫人便有些乏倦了,遂命众人自行赏玩,自己则进到阁中歇息。 南宫霁正欲追随母亲进去阁中,却被胡、杜二娘子拦住,笑道:“殿下不去赏花,却跟着吾等老妇作甚?” 南宫霁无奈,只得与众人一道继续前行。 李夫人不在,一干少女便少了拘束,逐渐四散开,向着喜欢的地方去了。 留香阁向后不远,有一“揽菊亭”,因四周遍植菊花而得名。可惜现下早菊也才含苞,赏花恐不是时候,只乘个凉歇个脚,倒不失为一好去处。 南宫霁缓步踱向亭中,原以为菊花未至花期,此等僻静处应少有人至,却不想还是有人捷足先登! 近看那碧色身影背对自己而立,婷婷婀娜,南宫霁心知应是那些女孩子中的一个,正犹豫着是上前还是离去,却忽闻她似正自语,细听是:“花前思不语,月下伴愁眠。” 南宫霁不禁暗自一嗤,且不说这词句通不通,便说眼前,何来花月?可见其人实是矫揉!便有心戏弄。 放轻脚步,踱到女子身后,倏忽道:“无花无月,不思自不愁。” 果如他愿,那女孩儿惊了一大跳,旋即回身,惊愕的脸上立时又添了一层无措,然到底是大家闺秀,惊措只是瞬间,回过神来便与他福身见礼。 两人近身而立,南宫霁见她眉眼柔和,鹅蛋圆的脸上尚余几分赧色,相貌虽不是十分出众,却也温婉可人,全不是先前想的那般矫揉样。 女孩儿觉他在看自己,脸又红几分。 南宫霁遂转过身去,在石凳上坐下,道:“他人皆去赏花玩水了,你怎独自在这偏僻处?” 女子道:“奴家有些累了,便寻个静处小歇片刻。” 南宫霁道:“此处荒凉无趣。” 女子道:“只是闲坐片刻,便也不管有趣无趣了。” 南宫霁道:“若只是闲坐,前面多的是地方,又何须多走这些路?”显是有心为难。 女子心下已明白,却不能明驳他,只好强忍委屈,道:“我平日爱静,想着前面人多,才摸索寻来此处。”一顿,又咬了咬唇:“奴家出身微贱,礼数不全、德才俱浅,此次错沐天恩入得宫来,却难免有不妥冒失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南宫霁闻言倒觉此女还有几分性子,算得有趣,遂也不欲再为难之,一时便转了话锋,与她浅论些诗书。 女子道:“奴家平日爱读些诗词,偶胡诌两句,却多不通,教殿下笑话了。” 南宫霁道:“我看诌的还好!” 女子莞尔谢过。 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女子因怕久留不宜,便匆匆辞了要去。 南宫霁起身欲同回。 女子一时却面露难色,想了想让开路道:“还是殿下先回罢,奴家稍等片刻不妨。” 南宫霁顿明白了她的难处,心下笑怪自己大意,众目睽睽下他二人岂能同回?!遂复坐下,一面道:“还是你先去吧,我迟些不打紧。” 女子略一沉吟,或是看时候确是不早了,便依言先行告退。 南宫霁看她离去的身影,忽才想起甚,起身追上两步,问道:“你叫甚名?” 女子回眸一笑,落落大方:“小女子陆朝云!” 第8章 使梁 九月菊时。 后苑中,万紫千黄,金蕊流霞。平日里人迹罕至处,唯在此时,却是来者如云。 日落时分,园中人迹渐散尽,却有人姗姗来迟,沿着小径,踏入菊亭。 一则白日未有闲暇,二来日间园里人多喧哗,还搅花兴。所谓菊兰芳质,在幽愈馨!幽沁如菊,却是只得独赏的,人多嘈杂,必冲撞菊之雅韵,遂观者多不得其香髓。赏花须静心,因而,爱菊之人,必不会夹杂在人潮中走马观花。 南宫霁这些时日多是日落时分,才来此处静坐片刻。园中数百株菊花,他最喜的是那两棵绿牡丹,这原是稀有之物,十年前才由大梁宫中育出,是为上品中的上品,为梁帝所赐下。想来整个蜀中,除了这蜀王宫,他处再难得见! 此花当下值初放,色泽青翠,心瓣正抱,如玉晶莹却还透着几分矜持,但经日晒后,内外花瓣皆会透出淡黄,观来光彩夺目,雍容富贵,不亚花王,遂冠“牡丹”之名!只南宫霁却偏不喜此名,并非是他厌憎牡丹,而是如此佳品,却只得附他人之名闻世,岂不可惜?实则依他看,便叫个“绿皇”或“菊仙”亦未尝不好。 赏罢绿牡丹,便欲去瞧瞧另一侧那株“绿云”,却不料转身竟见几步外立着一人,不由一惊,待看仔细,却是二弟南宫清! 南宫霁略显不悦,道:“你何时来的,怎不出声?” 南宫清忙告罪。 南宫霁看他似为惶恐,心中又不免懊悔起:二弟年龄尚小,且素来怯懦,自己原不当苛责他!便转了语气道:“天都黑了,你来此作甚?” 南宫清见兄长大约是不怪他了,才放下心,回道:“与大哥一样,踏月游园,乘静赏菊。” 南宫霁看着这稚气未脱之人,不禁笑道:“现下天还未黑,何来‘踏月’之说?” 南宫清指了指天边:“那不是?” 南宫霁随他所指望去,果见西天已挂了一弯浅月,便笑道:“即如此,便随我一道走走罢。” 绿云此花,轻细如丝絮,外瓣色淡似透白,近看帘钩环舞,远观萍浮青云,精巧之至,似夺天工。 南宫清走近细赏,一面道:“外人皆道‘牡丹’称王,我却偏爱这绿云,如丝如絮,清雅巧致。” 南宫霁道:“好是好,就是精瘦了些,清丽有余,雍容不足。” 南宫清闻此言竟一反常态,驳道:“大哥此言可待商榷!古之爱菊者,多爱其瘦,惟瘦方见其临寒傲霜之风骨,要真说来,我倒觉那‘绿牡丹’过于富硕,不得菊之雅髓,未免艳俗了。” 此话确有凭据,古往今来,文人雅士皆以菊瘦为美,而咏菊之作,也以吟瘦为先。 受了幼弟一番驳斥,南宫霁倒未现难堪,只道了句“人各有爱”,便一笑了之。再上前细赏这绿云,见花瓣轻细,花身窈窕婀娜,极似当日亭下那婷婷之人。 想来“绿云”亦名“绿朝云”,此名倒极妙,名同人更似!当初初见那女子时,她着一身碧绿,立于这菊丛中,只可惜当时花期未至,否则人花相映,定又横生一番妙趣。只南宫霁深知并无须为此抱憾,因他与朝云的婚事已得初定!若无意外,明年此时,他便可携佳人在此,品花吟诗,重温旧趣。 赏玩了一阵,见天色已暗,南宫清便想催促兄长回宫,然唤了几声却不闻那人应声,走进才看清那人原尚对着那株绿云出神! 南宫清怎知兄长心思,只谓他今日总是心不在焉,言语也不似平日里多,莫不是有心事?思来想去,却还真叫他寻出一件,此事他听母亲提过:朝中不知何人之议,竟要教大哥去那千里之外的梁都汴梁纳贡!据说此行万分凶险!而事关重大,爹爹也还未曾定夺,难怪大哥要为此发愁!便道:“大哥可是在为出使梁朝一事心烦?” 南宫霁正心猿意马,冷不防教二弟问及此事,倒极诧异,道:“何出此言?” 南宫清见大哥未曾否认,便以为猜中了他心思,道:“大哥却也不必太过忧心,爹爹不是还未曾定夺么,况且我听说王叔的病近来也已有起色,此事多半有转机。” 南宫霁闻之,轻蹙了蹙眉:听二弟之言,众人多以为他并不愿但此任!然此实是谬之千里! 要论此事的原委,还须由梁帝大寿说起。按例,天子寿诞,所派出使朝贺之人须是王室宗亲,多为王子王弟。 眼下,大梁天子越恒的五十寿诞又将近了,原本此事已经议定,由德崇二弟荣安侯南宫德昌前往朝贺,然天意不测,德昌偏在此时染疾,卧床不起,看来是难成行;德崇三弟德良又巡边在外不及归;至于四弟德延,虽闲在府中,身强体健,却因天资不高而不能委以重任!遂而,才有臣下谏言以世子南宫霁代荣安侯此行,实也算得一策。 世子南宫霁虽已满十五,却毕竟未经磨砺,少不更事,因而令德崇十分为难:教他去,怕他年轻性率恐出差池;不教他去,又无更佳之人选。反复思量了几日,德崇依旧决心难下,思来距离入朝尚有时日,因而倒也不急下定论!一面尚怀希冀,盼二弟德昌可尽快康复,一面又令人快马加鞭去往边关催回三弟德良,虽说此番路途遥远,而所剩时日又已无多,然若一路紧赶,或还有望及时赶回,救此一急! 只是不曾想,德崇尚在犹疑,南宫霁却已前来自请使梁,这倒是出人意料!原想他年轻不经事,若真要教他前去他或还存些胆怯,却不想到底是如此!只他有此心,自是好事。 说来南宫霁所以愿使梁,一则自欲为父亲分忧;二来,实则是他早有出外游历之心,想来此回去往汴梁,一路有大好风光可赏,又可体察民情,增长见识,真正可谓一举两得!因是何乐而不为?然此话说过不过区区数日,竟便因了他人一番无心之言,令南宫霁幡然生悔! 入夜,南宫霁静坐窗下,并无心安歇,心中反复忖着二弟白日里之言:“大哥还是莫要前往大梁为好,此去路途遥远,况且不知那处是何情形,万一不惯,或不服水土,可如何是好?” 南宫霁彼时尚暗笑他多心,乃道:“就算如此,也不过数日逗留,又何妨?” 孰料南宫清未经思索便道:“万一大梁皇帝要多留你两日,岂不坏事!” 言者自然无心,听者却是一震:难怪,爹爹在此事上决断不似以往,那般为难,却是此故!此去万一教扣下为质,果真如何是好?须知古往今来,此等故事乃是屡见不鲜!如此想来,此行凶险之甚,恐远出他所料。如梦初醒,方自叹愚钝! 一宿辗转,南宫霁清早便显恍惚,上朝议政,全不入心。胡乱混过半日,用了午膳,实在困顿,便小歇了片刻。 混沌中,似见自己已置身梁都,朝贺纳贡之后,梁帝却不放他归蜀,急惶忧惧之下,猛然惊醒,庆幸乃是一梦!所谓梦由心生,看来并非凭空捏造!南宫霁暗叹,看来这两日,实是忧惧过分了。 随着使梁时日的临近,坏讯却一再传来:德昌的病体虽有起色,然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当下是连坐起都吃力,更勿论长途跋涉赶赴汴梁朝贺;德良因提前一步离开巴州向北巡去,恰与信使擦肩而过,亦无及时赶回之可能! 因而这使梁的重任,只得落在了世子南宫霁身上! 启程之日将近,南宫霁心下不安,却又不敢表露,一则怕父母忧心,二来更怕众人耻笑,只得独自伤神。 母亲李夫人近日常来嵩明轩走动,对他嘘寒问暖,慈爱更甚以往,甚亲自替他打点行装,实不知此举却更添离愁。 临行前夜,南宫霁前去拜别父亲,德崇并未多提正事,只宽慰了他一番,末了才道:“此次使梁,于你是一番磨砺。去到汴梁须谨记慎言守礼,凡事三思而后行,万一有不测,也莫要惊惶,有苏学士在侧,会设法替你解围,其人足智多谋,几度随你王叔使梁,见识甚广,你须多听他之见,凡事不可擅作主张!但依我此言,必定无恙。” 南宫霁自然记下。 德崇又道:“梁帝温厚,你此去虽要谨慎,却也无须过分忧心,即便有所失,他念你年少必也不会深究。” 听了父亲这番话,南宫霁顿觉心中安定不少,然又想到爹爹既出此言,必也知他忧惧,便感惭愧,想当初请命之时那般言之凿凿,到底却还是要令爹爹忧心,实是情何以堪?!遂深作一拜:“孩儿不肖,又与爹爹添忧,我纵然愚钝,此行也必竭尽全力,不负所托,请爹爹静候佳音!” 德崇扶起他:“你但有此心便足矣!”见他神色戚然,便又道:“此行虽路远任重,然于你,却并非坏事,你一路可巡访民情,了解世风;去到汴梁更能开阔眼界、有益见识,想来好处甚多,待至归来必大有长进,日后方能替吾分忧。”稍一顿,且道:“汝尝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故而羡你表哥可四处游历,如今遂愿却反不喜?!” 见初衷被父亲一语道破,南宫霁现出几分赧色,只心知爹爹是刻意说来宽慰他,自又释然一笑。 康定六年九月中,蜀王南宫德崇遣世子南宫霁使梁贺天子寿诞。 车马已驶出城外,送行者的身影也渐湮没在深秋的浓霭之中。 南宫霁掀开车帘,但见去路秋色连天,弥漫的晨雾中,隐隐能见的,只近旁的三两间民居,或枯木掩映下的几丛黄花。不由轻声一叹,垂眸自袖中取出张彩笺,上书几行娟丽小字:“盼君归来日,亭下再揽菊。” “亭下再揽菊”,南宫霁心下默念了数遍。 愿天遂人意,明年此时,与你花前月下、无忧共赏! 作者有话要说: 邂逅的开端! 第9章 魔王 时近黄昏,汴梁城华灯初上。 沿途雕车宝马,络绎竞驰;周边酒楼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市集奇珍,处处金翠,满目罗绮,香铺满路。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梁都汴京,昌冠天下,繁胜盖世,实是也! 提早了两日抵京,南宫霁闲来无事,便常带二三仆从出门游逛。只是此事还须避开那苏学士,教他知晓,必然不许。 苏学士苏禹弼,原也是南宫霁之师,其人才学品格自不用说,且达于世故,遂教付以重托。自入京,禹弼便日日奔走,听闻是去拜望朝中旧友,却将少主南宫霁闲置驿馆,成日无所事事,总是无趣。 南宫霁所居的临安驿,地方虽不大,倒也幽静清雅,算得惬意。听闻周边驿馆还住了靳国、羌桀、高丽等国使臣。听说靳人面貌可怖,身材黑壮似虎狼;又闻高丽人小眼塌鼻,身高不足常人一半,似极猢狲;而赤发隆鼻状如妖怪的西域人,则更教南宫霁好奇!说来这两日将周遭街市游逛遍了,便心生奇想,欲往各馆一探究竟!临安驿与四方馆只隔一道门,但有使节之牌便可出入。 主意打定,南宫霁这日便前往探访了高丽使节所居的同文馆、西域等各处使节杂居的怀远驿!所见却并不如传说那般,高丽人原和中原人相貌并无二样,只装扮不同而已;西域使节相貌虽略怪,却还和妖魔之物相去甚远! 这一路逛来,南宫霁颇有几分失望。最后还余一处未去,便是南端的都亭驿。 此馆地方开阔,内中隔开东西两院,东端都亭驿,所居乃靳国使臣;西侧都亭西驿,用以安置羌桀使节。 一路所见,已让南宫霁对靳使的相貌不抱多想,无非就是粗黑些,总不至三头六臂,应是没甚看头!然既来了,便去瞧瞧也无妨。 都亭驿中屋宇甚多,门庭高阔,相较之下,之前的崇文馆、怀远驿,连同南宫霁现居的临安驿,皆是逊色。 南宫霁见下便不禁有些郁郁:同为使臣,所遇却可谓天壤之别!由此看来北朝强悍,确非虚传,而大梁也端的是畏强欺软! 这般想着便已来到都亭驿前,却见大门紧闭,门前尚有侍卫把守,看来是闲人莫入!心中便有几分失望,而既来之,总不甘心这般便离去,一时驻足。 不一阵,倒果见到几个使臣模样的出来,皆为文士打扮,样貌也不出奇,即便行走在外,若不取下帽子露出髡发,多半会教认做南人。 此南宫霁倒也料到了:靳国疆域南伸,虽因俗而治,然到如今,其人却也早不似原先粗恶,皇族重臣转而崇儒,喜附南人风雅,装束打扮亦然。因而要区分之,首当定是观其身量体格,北人相较南人自要粗悍!然今日所见,却令南宫霁动摇,思来体格之说,恐非必然,而唯一可鉴处,还是发式。 北人多留髡发,大概是将顶发剃去,留下前额及两鬓之发,或披或束或盘,皆凭各自喜好。而不剃发者亦有,多为贵族子弟,只将长发剪至齐肩略长,梳拢脑后,看去着实要教传统髡发耐看许多,因而自兴起便随者甚众。 说来南宫霁对于北朝的认知,多还是出自禹弼之口!上京路上,禹弼乘隙与他细说过靳国之事:其先祖为漠北蛮族,前朝覆灭后,天下大乱,他乘机南侵,曾占据汴梁,后迫于形势北还,却依旧占据燕云!大梁立国后,数动干戈终于收回失土。靳国不甘,一再来犯,却未再能夺取一寸中原之地,倒是长此以往教两朝各伤元气,遂转而立盟修好,从此互不侵犯!到如今这太平也延续了近五十载。 既人也瞧见了,内中又不得入,南宫霁正欲离去,却忽闻门内一阵嘈杂,继而是一声断喝,听去嗓音稚嫩,似乎是一少年!一时教人奇心顿起,便收住了脚步,欲候在此一观究竟! 不过片刻,门倏忽开了,由内冲出一人,气势汹汹。南宫霁虽闪避一侧,无奈路窄,那人似乎并未瞧见他,三两步上来便撞到了一处!那人看去并不强健,个头尚矮南宫霁一截,力道却不小,生将他撞退了几步! 未待南宫霁开口责问,那人竟已抢先喝道:“你这厮竟敢冲撞我!” 南宫霁自出娘胎,生平头一遭教人如此叱骂,怎能咽下这气?且又看那是个黄口小儿,自更增几分胆色,遂骂道:“你这泼皮,自己莽撞不说,却还怪人?!” 那少年闻言更是怒意难当,未再多话,作势便向南宫霁袭来,看那身手是有些功底的,南宫霁不敢怠慢,侧身躲过。少年一招未中,即刻又出拳直袭他面门,幸而南宫霁也算习过些武艺,此时才能招架! 两人的身手,实则倒也相当,一时你来我往,斗得难分难解。那少年的侍从急来阻劝,却教喝退。二人打至力竭,便也顾不得什么招式,全如民间斗恶的莽汉泼皮那般,扭打一处,滚到地上。侍从们再不能听之任之,急上前将二人拉开。南宫霁当下被束缚住无法动弹!少年却还不甘,叫嚷着要与他一决雌雄! 南宫霁方才毕竟是一时意气,又是被逼与他动手,现下稍一静心,便知自己闯下祸了,且不说此事若传将出去有何后果,但看眼前这少年,装束华贵,器宇不凡,加之口气又甚大,难保不是靳国的皇亲贵胄!若他到底不肯罢休,自己恐真担待不起!只是事已至此,要教他屈尊向此人赔罪,却是万般为难,况且即便他退让,以那黄口小儿的嚣张,也未必肯作罢。这却如何是好?心中一时没了主意,只懊悔自己一时好奇惹生是非。 此时那门内又涌出数名侍从!南宫霁心下一紧,不知他等待要拿自己如何,万一教当做刺客,便不妙了!遂也顾不得颜面,急忙自辩道:“吾乃蜀中使臣,不经意误入此地,汝等莫要妄为!” 闻言周遭之人皆似半信半疑。斟酌片刻,便有一人道:“一面之词,怎知真假,还是带去细审一番才妥当!” 那少年亦道:“此言甚是,带回去让吾亲审!” 南宫霁自不情愿,心道落入这小魔王手中岂还有活路?!遂奋力挣扎,无奈力薄势单,被两个侍卫强拖拽着进了门。大门缓缓闭上,内中便成了他靳人的天下,生杀予夺,全凭那魔王心意!南宫霁闭上眼睛,内中苦叹,今日恐是凶多吉少了!惶然间,忽闻门外人声,须臾,还未关严的大门便又缓缓开启。 魔王见之怒喝:“何人来扰?轰将出去!” 左右轻声回禀:“乃是馆使,驱赶不得。” 话音未落,已见几人入内,为首乃一中年长者,慈眉善目,又着官服,便知是驿馆监官。 那小魔王见状似怕南宫霁教他们放走,遂不等几人开口,便跳将起来道:“汝等失职,馆内进了刺客都不知,却还敢来?现此人教我拿下,待要亲做审问,也不必烦劳尔等了!” 那馆使闻言倒是不惊不乍,拱手道:“贵使错怪了,这位实乃蜀中使臣,暂居临安驿中,或是初来不晓就里,误闯此处,错生枝节,还望贵使宽谅!” 魔王哼了一声:“片面之词,何以取信!” 馆使似早知他会有此言,当下要了南宫霁的符牌呈上:“此便是凭证!若是不信,贵使还可派人去往临安驿一访。” 魔王正踌躇,忽闻仆从来禀:“三大王回来了!”当下脸色顿一变,竟是倏忽转了口气,道:“既如此,今日吾便饶他一回,然若再有下次,便莫怪我不留情面!”言罢便让南宫霁随监官一行人离去了。 遭此一劫,南宫霁确是受了些惊,过后又甚觉屈辱,因而一路怏怏,颇显颓唐。馆使忧心他或为靳人所伤,便要替他寻医诊治,自教南宫霁谢绝。 回到临安驿,南宫霁心绪稍平,再回想前事,忽有些疑心:方才这馆使现身的时机也着实巧了些,纵然他与那小魔王打斗闹出动静甚大,惊动馆役而上告监官,也需一阵,然他怎就来得这般快?难道方巧在近处?还是。。。自己的一举一动,实则皆在他人监视之下?如此一想,后背便觉一阵发凉。 一番斟酌后,南宫霁还是将此事告知了苏禹弼。 禹弼略一沉吟,便问他可知那靳国少年身份。见南宫霁摇头,禹弼道:“我听闻靳国此次所遣使臣乃庆王赫留延律,然这少年。。。” 南宫霁闻言亦为疑惑,道:“难不成那小魔王便是赫留延律?然靳国怎会派一黄口小儿充作使臣?” 禹弼摇头:“靳国庆王已逾而立,自不会是那小儿!” 南宫霁蹙眉思索,倏忽脑中闪过“三大王”三字,眼前便觉一亮,道:“那庆王可是排行第三,称甚‘三大王’?” 禹弼道:“此我也不甚清楚,但既称‘大王’,想来当是!” 南宫霁闻言,便将当时情形细述了一遍。 禹弼听罢道:“如此说来,这少年是与庆王有甚关系?你说左右皆惧他,难道是庆王子?” 南宫霁想来倒不无可能。 禹弼思忖片刻,道:“那少年既畏惧庆王,想必也不敢将与你冲突之事细告知,况且你又未尝伤到他,如此,他应是不会再追究,此事便也大致算了了。” 南宫霁闻言心中自然一轻,道:“如此便好!” 然而禹弼却不似他轻松,一再叮嘱道:“殿下这几日若是无事,便不要外出了,以防再生是非!” 南宫霁点了点头,却凑近两步,低声道:“先生可觉,这些时日,我等的举动,或都教人一一收入了眼中?” 禹弼乍闻此似诧异。须臾,却捋须笑道:“殿下历了今日之事,看来是有长进,这般,倒也算因祸得福!” 南宫霁怔了怔,面色悄然转红。 禹弼便也转作正色,语重心长道:“殿下如今既已觉知此中玄机,今后,便当好生收敛,万莫再出何莽撞之举!” 作者有话要说: 不打不相识! 第10章 又见 十月十六,天子寿诞,普天同庆,四方来贺! 宣德门外,臣官外使寅时起便陆续到来,静候入朝。 南宫霁立于人群中,无趣之余,更觉困顿:他四更初出门,到此已闲立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却还漆黑,所幸宫灯通明,宣德门前璨如白日,多少也教众人振奋了些精神。抬眼看去,周边已聚拢了多方来使,但见着装各异,服色斑斓,若放在在白日里远观,定是一番风景。 南宫霁四处观望了一番,道:“我道此间使臣云集,却还似是少了甚么人,原是未见那小魔王!” 禹弼道:“既是黄口小儿,不如朝拜之列也是寻常。” 南宫霁摇头:“我倒觉他不一般。。。” 话音未落,便闻身后喧哗。转头看去,南宫霁轻一嗤:“正说他呢,却巧到了!” 原是靳使已到,看那为首者紫袍毡笠,想来便是庆王赫留延律!其余人等亦是相似着装,只不过朝服颜色依品级有所不同。 南宫霁轻哼:“靳人果是傲慢,今贺寿大典,竟也姗姗来迟。” 诚如禹弼所言,赫留延律已过而立,若有个十多岁的儿子倒也寻常。 禹弼乃以眼神示意道:“你所说的少年,可是那位?” 南宫霁随他指引望去,果见庆王身侧立有一人,看身量应是一少年,方才因前头人头攒动,而庆王身量又魁梧,在前挡住了他。当下一行人上前,那少年才露了正脸。细瞧去,不是那嚣张跋扈的小魔王却是谁?! 南宫霁不屑道:“看来靳国果是无人了,竟会遣一小儿出使!” 寅时,宫门方开,众臣鱼贯而入,往大典所行的大庆殿而去。 南宫霁一路观来,这大梁的皇城,虽较之他蜀王宫自要恢宏,然与先前所想却犹有出入。据闻这皇城周回约六七里,只及前朝皇宫的一半多些。而所以这般局促,说来倒还有段故事。 汴梁曾是几朝帝都,乱世间朝代更替、人是物非,这皇宫亦是几经战祸、又数度修缮改建,才现今日之初貌。大梁立国初,对宫院再做了修整,据传太(坑)祖原意是要将皇城再扩出四五里,然最终却未能如愿,乃因皇城周遭百姓不愿迁离!太(坑)祖虽因此抱憾,却到底顺应民意,断了扩建之想,且遗命后世,不可因扩修皇城而强迁百姓! 此虽为传闻,却也有其可信之处,想来大梁今日之昌荣繁盛,自有君王恩泽广仁之功!而南宫霁在外所见,宣德楼外所设御廊,距皇城正门仅百步之遥,竟有市人于此开铺买卖!心下倒也叹服:大梁天子之仁厚爱民,倒也并非全为溢美之词! 入得宣德门,又行进数丈,进入大庆门,便遥遥望见了大庆殿,此殿立于皇城正南,殿堂巍峨雄耸,气势不凡!片刻后,众人便停在大庆殿前,静待天子升殿受贺。殿内此刻灯火通明,内官宫娥鱼贯出入,显是正紧张筹备。 南宫霁抬眼四望,除了面前的大殿,四遭惟余高墙远天,甚是单调,一时便觉无趣,逐渐竟又困顿了。 不晓过去多时,忽闻鼓乐声起,顿惊起,心知天子将临朝,忙正身肃立,静待宫使传进贺拜。不多时,便见一红衣宫使现身阶上,宣众臣上殿。 终于入到殿中,南宫霁才得一睹天颜:梁帝虽年已半百,却还矍铄,但见眉宇开朗、鬓不染霜,眼中似笑不笑全是祥和!看去实乃“温良长者”。 大庆殿内宽敞,容下百人极轻易。初行大礼后,梁臣分班各列两旁,便召使臣贺朝献礼。 梁帝于朝上并不多话,使臣拜献礼毕多见他微笑颔首。至靳使致贺时,才是多道了两句劳慰之词,也是此时,南宫霁才得知那魔王果真是为靳国庆王子,名曰赫留宗善! 大典至巳时方休,接下便是赴宴集英殿。 众人三三两两去往宴所,禹弼等人因是募臣随使,实无品级,虽能入宫,贺朝时却只能立于殿外,此时亦是别处安置。 南宫霁今日起得过早,彼时无胃口,只用了几块点心,此时腹中早已空空如也,稍走几步便觉头晕脚软!因是心中自急于赴宴,却又顾及体面,不敢仓促。好容易到了宴所,天子御驾却还未至,听闻少则还需刻把钟才得开宴! 南宫霁实再难耐,他向来养尊处优,却何时受过这等煎熬?而偏此时殿内的筵席已铺开,各桌上皆有小碟乘着些点心果子,想是开席后垫酒用的。 南宫霁见四周无人看管,或真是饥饿难(坑)耐,以致昏了头,浑浑噩噩竟偷取了两块酥饼,好在无人注意,便索性心一横,又拿了两个果子放入袖中,便出了大殿。 集英殿后遍植花木,景色甚佳。 南宫霁在此寻得一僻静处,闲坐打发时辰,再垫下饥肠,倒也是美事。 食过两块点心,顿觉精神回复了些,这才有心细赏起周遭风景:但见眼前高矮树丛掩映,百千名花环绕,花叶相交,绿翠中又缀几十般红紫,雅致非常,着实赏心悦目。 正赏着,倏忽似觉有何物滚到脚边,低头一看,竟是个红透的果子!心下顿惊,正要弯腰拾起,然一动衣袖,便有何物险些滚出,倒是蓦然怔住---地上的果子,原并不是他的! 诧异转身,又是一怔!十几步开外,竟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小魔王”赫留宗善!此时亦愕然望着他,嘴边尚残留点点糕饼屑。 南宫霁脑中似风驰电掣般运转过,即刻便猜得了始末!心知报仇的机会已至,却不急在一时点破!乃莫测一笑,先小心护好袖口,才作出满面正色盯着那小暴君。那小儿脸色数变,却闭口不言。 二人这般僵持,不知多久,小儿忽出一句“此物在你脚下,便是你的!”言罢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开了! 南宫霁见他跑远了,才抖出袖中之物,拍栏大笑,直笑到腹痛腿软,才捡起地上的果子,连同手中的一道扔进了花草丛中。随后整了整衣襟,向前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入朝了! 第11章 陛见 宴散已是午后,南宫霁因感乏顿,心中极想回去驿馆好睡两个时辰,然偏是此时,却有圣谕传达:天子宣见! 南宫霁乍闻自一惊,虽早先已在殿上参拜过天子,然一言一行毕竟皆是事先运筹,便连祝词亦是禹弼拟好,他仅是照本宣唱而已!说来当下没有禹弼在侧,他独自陛见心下着实无底,还怕会因少思量而出错,然不去亦是不行,遂只得暗中提点自己谨慎出言。 梁帝此时正在集英殿后殿小歇。南宫霁入内,倒教免了大礼。梁帝依是一脸温色,和言细语,看去甚随意,所问皆是平常之事,如在汴梁的起居,以及他家中之事。南宫霁一一俱答,因德崇早已有言,梁帝但有所问,他只需如实答来,切勿造作矫饰! 梁帝见他坦直,甚为称意,对其一番慰赞,且道:“你初到京中,难免生疏不惯,但有所求,尽可直言。” 南宫霁忙道:“一切皆好,并无他求,陛下恩泽独厚,臣感激不尽。” 梁帝点头:“如此便好,朕已嘱有司对你好生照料,故但有求便可告知监官,自能得应。” 南宫霁闻言忙称是,又谢恩。 觐见毕,南宫霁却还不能回去歇息,因当下得旨:随驾往金明池(1)钓鱼赏花! 梁帝念南宫霁首遭入宫,身旁无人随侍,便单遣了个黄门与他相伴领路。 那黄门看去也只十多岁,倒是和气,一路与他道来须知的规矩,以及往年赏花钓鱼时所出的一些趣事。只南宫霁心下设防,并不太多接话。 那黄门或也看出了他有所忌惮,为令他宽心,乃似无意间道出自己亦为蜀人之情,并道:“这宫中鲜见同乡,遂见到郎君尤感亲近,话自也多了些,还望郎君恕罪。” 南宫霁闻听,心中倒果是宽去几分,便问道:“你既是蜀人,又怎会入到这梁宫中?” 闻那黄门叹了一声,面上浅露戚容,幽幽道:“贵使不知,我自幼家贫,父母无计将我出卖,几经辗转来到汴梁,后又入了宫。我自小离家,十数载未闻乡音,却不知如今蜀中如何,家中可好?” 南宫霁但闻此,疑虑已消去大半,稍作思量后道:“你若能与我线索一二,我或能替你打探家人下落。” 小黄门闻言面露感激,然沉吟片刻,却复显沮丧:“还是罢了,莫言如今我能想起的甚少,寻亲谈何容易?再说便是寻到了又如何,我如今的身份,亦是不能奢望回乡团聚,何苦再添家人伤绪。” 南宫霁思来也确是,便转而道:“你或可告知我你的名姓,我若替你寻访到,便只先告诉你,不惊动你家人亦可!” 黄门忖了忖,思来此着实是一法,便一揖道:“那便劳烦贵使了,我现只依稀记得本家姓文,家人幼时似唤我做四哥,想是排行第四。入宫后我便改了名姓,如今唤作张令其,郎君今后若有事找我,报此名即可。” 此事说罢,前方也将到金明池。 令其忽问道:“贵使此来匆忙,可曾打好腹稿,以备赋诗?” 南宫霁一怔:“原只说钓鱼赏花,怎的还要赋诗?” 令其道:“此是惯例,宫中每有赏花钓鱼之会,官家皆要诸臣做诗助兴。原您为外使,常情下倒不强求,然就怕官家兴起,钦点你做,那便推脱不得了。” 南宫霁敛眉问道:“临时赋诗,难免为难,若有人做不出,则会如何?” 令其笑道:“这便不好说了,若是朝臣,罚酒的亦有,降职的亦有!然贵使倒无须忧心,您是远客,必然不会受罚!” 南宫霁却依旧愁眉不展。 令其知他是怕失颜面,便道:“说是临场赋诗,实却是早已定题的,无非是些应景之句,吟赏花钓鱼、饮宴之趣。” 南宫霁颔了颔首,正待思量去,又闻令其道:“贵使精习射乎?” 南宫霁诧异道:“今日还将习射么?” 令其笑道:“正是!然倒不必人人为之,多是少壮俊杰们一竞高下,若是赢了,官家将有赏赐。” 南宫霁闻言心下顿喜:他虽习武不精,骑射倒尚可,而此间多是文人,能与他一较上下的想来不多,若真能于此上拔得头筹,倒不失为得意事一桩! 说来天子携群臣赏花游园,本是常事,历代有之。至本朝,已成惯例,君臣年年春秋时节赏花钓鱼于御苑,俗称“园会”,彼时还须吟诗作词以凑兴。 要说此之由来,乃当年天下大定,太(坑)祖始推文治,遂于游园赏花之时,令臣下各赋诗呈上,然彼时朝中尚多武臣,即便宰辅,不识诗书者亦有!太(坑)祖遂只令文臣赋来,其余不通文墨者便钓鱼游园,或习射于苑内,但尽其欢!只至文风鼎盛之后世,朝臣皆乃进士出身,其中亦不乏诗词大家,由是赋诗乃成了常情,而做不出的,轻则遭人耻笑,重则落官外放! 照实说来,赋诗作词毕竟不同于信口闲话,况且又要限时成作,若非陈思王那等的贤才,实难成文!因是,那些文采不佳者,多是早两日便打成腹稿,更有甚者乃使人代作,于当日填来献上便罢。只即便如此,却也非万无一失,若是天子起意,临场易题,出丑的便多了。 说回当下,梁帝御驾尚未至,南宫霁便乘隙静坐池边打着腹稿,无奈心气虚浮,脑中空乏,所能想到的皆乃陈词滥调,良久未成一合意之句,便有些焦躁。正此时,忽闻令其唤他起身,原是御驾已至! 众人参拜之后,垂钓方始。 南宫霁抛竿入池,心思却尚未转到鱼上,依旧凝眉苦酿佳句。 实则赋诗填词之功力,人各有高下,然除却天生资质之高低,也还须看各自悟世感怀之深浅!词情之切,便在于此。而赏花钓鱼之诗,臣下作来多为应付,因而诗情多庸俗,浅白如水,生涩如蜡,更勿言情趣。纵然朝中善文辞者,实也鲜有佳作。 只是南宫霁初来乍到,怎知此些?一心还欲吟出佳句,以免落后于人! 注: (1)金明池:北宋时期皇家园林,位于东京汴梁城外。园林中建筑全为水上建筑,风景佳丽。 作者有话要说: 赋诗,我也要想想。。。自寻烦恼的人活该纠结!! 第12章 夺魁 虽说当下一心只想赋诗,南宫霁并未放太多心思在杆上,鱼儿却还是早早咬了钩。觉出动静,南宫霁倏忽回神,眸光一闪,眉梢尽沾喜气,正欲扬手起杆,却突教一手按住! 抬头,是张令其! “官家尚未得呢,莫急。”他轻一笑。 南宫霁心下一凛,暗怪自己心不在焉,险些逾矩:伴天子垂钓,第一杆自须是天子先得!在此之前,旁人纵是得鱼咬钩,亦不能起!只得悻悻落手,眼看那浮漂与水中上下跃动,想是那鱼儿正拼死挣扎。 一旁令其附耳低语:“是个大的。” 南宫霁摇头:“未必,只挣扎得厉害罢了。” 令其正欲再开口,忽闻亭中宣告天子得鱼!众人恭贺之后,亦纷纷起杆。南宫霁抬杆一看,钩上已是空空如也。 令其扼腕:“我方才还忧心教它挣脱了,到底却是如此!” 南宫霁此刻倒显豁达,笑道:“现下去了束缚,我便施展与你看,不定还能夺魁!” 令其凑笑道:“夺魁是要封官的!然此衔也须得与鱼有关。” 南宫霁道:“金鱼将军如何?” 令其难忍笑意:“我朝只有金吾卫将军,却从未听过甚底‘金鱼将军’,您若为此,倒是前无古人了!” 南宫霁笑道:“那也好,我自此或能青史留名也不定!” 正言语着,忽见浮漂一动,忙拉将上来,此回真是条大鱼! 得了鱼,南宫霁胸中愁绪渐散,想这赋诗毕竟不比其他,乃是急不得,且思及以往遇难不得解时,若寻些杂趣消遣,或乍现灵机!既如此,倒不如暂且开怀一乐,或还能从中得些启发。遂果真不再思吟弄之事,且安享垂钓之乐。 稍一用心,自然所得渐丰,不消个把时辰,竟钓上了十多尾。历不多时,便见有黄门来点数。 南宫霁见他于桶中细细拨数了一番,甚还区分了大小,一一记录在册,不禁好奇道:“这般难道真是要较出个状元么?” 黄门亦打趣:“若真如此,这状元之位极可能便是您的!” 待黄门走开,令其立即笑谓南宫霁道:“小的先与郎君道喜了!今日圣心大悦,若得第一,必然得赏!” 南宫霁却作苦色:“我正懊悔方才未曾扔些回池中去,你倒还来恭贺我!” 令其闻之一怔,随即便醒转过,笑道:“贵使通透,然却忧慎过分了,天子乃是豁达之人。” 南宫霁点头:“我早知天子仁厚,此实是戏言。” 不出所料,不一阵,便闻内官宣示:南宫霁得鱼十一尾,四大三中四小,名列第一,果真夺魁!天子大悦,赐赏鱼佩一对。南宫霁欣然拜受之。 钓鱼过后,众臣虽驾往华景亭赏花。 秋冬之交,百花煞尽,惟晚菊当时。但见丛花缭绕,花香沁骨。众人坐赏其中,好一番心旷神怡。 坐了不多时,宫使便奏请天子移驾观习射。 梁帝却道:“此处花好,不忍移步,便教尔等就地演练罢!” 内臣领命,急去布置。与此同时,已见数十青年齐聚亭前备射。南宫霁与那小魔王亦奉旨参与。 不一阵,侍从们便取弓箭而回,呈上与诸人试手。南宫霁接过试拉两下,倒是合意。停顿的功夫细观四周,见不远处那小魔王,此刻正专心试箭,目不旁视,目光尤凌厉!遂心道:靳国尚武,看这小儿的箭术倒果真不凡,吾必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万一教他占先,岂非辱事?! 梁帝望亭下初试身手之众人,忽道:“植儿何在?” 一旁宫人忙道:“方才还在近前,定不会走远。”言罢忙令人去寻。 不多久,便来了一红袍少年,年约十一二,广颡丰颐,行止端重,眉宇间颇显几分王贵之气,却似今上!原此乃皇次子越植。 梁帝道:“今日竞射,汝亦可一显身手。” 孰料皇子却推脱:“孩儿今日无心习射。” 梁帝问何故。 其回道:“今日乃爹爹寿辰,孩儿本不当违逆圣意,然。。。”话至此处却戛止,似有难言之隐。 梁帝道:“休要作态,但直说来。” 皇子才道:“思及大哥,便无心玩乐。” 梁帝道:“你大哥不过偶染小疾,太医已说无碍,你便莫须挂心了,自去耍戏罢。”顿了顿,又道:“你但有此心,已甚好。” 此番竞射,众人须抽签定先后,每回轮上八人,每人发十箭,中的最多者便首轮胜出,接下再较第二轮,以决出最终胜者。 此次竞射者共三十二人, 第一回 射完,胜出四人,南宫霁与靳国庆王子赫留宗善各占其一,另还有皇次子越植与宗室子越允熙。 第二轮,越植与允熙二人皆为七中,南宫霁与赫留宗善仍为九中,乃算胜出。 梁帝思来此本是凑兴之节目,但教众人齐乐便好,因而欲判他二人皆胜。 孰料赫留宗善却抢前一步奏道:“吾二人尚未决出胜负,还请陛下再令比试。” 梁帝始料未及,口中却还赞道:“果是少年英气,气概不凡。”又问南宫霁之意,其人自不肯退缩!梁帝遂只好再命加射。 第三轮,依旧难分伯仲,两人十射皆中! 这倒着实为难了天子:若再射下去,恐至天黑亦难分输赢。幸得下臣献计,乃令人于树枝上悬挂粗线,下垂铜钱,一共十枚,人各五枚,且命二人三十步以外射之,射落铜钱多者为胜。 如此一来,射中便着实不易了,那铜钱乃是悬于树上,随时会因风而动,因而竞者定要把准时机,心沉气稳,才可一发中的。 此回前四箭二人皆只得半中,余下一箭便事关胜负,自须慎重! 南宫霁此刻并不急射,只静观那铜钱动静,并自调息。忽觉风静,即刻举箭,正欲脱手,却觉那线似微微一晃!心中一震,急忙止住。这一刹,已闻耳边风声啸起---魔王的箭已然飞出!心中一紧,紧盯那箭,却见它所过之处,铜钱微微一震,到底未落! 南宫霁心中顿一轻:方才有风!他所觉不错。略一定神,沉稳而发,不偏不倚,正中悬线,铜钱应声落地!不顾周围叫好之声,转眼望向那魔王。 那人此时倒显老成,虽败却不失礼,一揖向天子:“蜀使技高一筹,臣认输了。” 如此谦和,却与之前之嚣张凌厉判若两者,教南宫霁亦为刮目。 梁帝自是对他二人一番嘉赞,并许以厚赏。随后便命摆驾太清楼。 梁帝褒赞,众人恭维,令其亦道:“这考状元向来有连中三元之说,您现已得了两元,一会赋诗,便一鼓作气,再夺个头名,才叫风光。” 南宫霁但笑不语。 太清楼中,品过茗,宫人已奉上笔墨,众臣各坐案前,静待梁帝出题。 梁帝今日兴致大好,看似并不欲为难臣下,便道:“今日赏花钓鱼尽兴,诸卿便以此题赋之。”略一忖,又道:“然这竞射亦是精彩,但也以此为题加赋一首凑兴!” 众臣领命,各自做去。 梁帝又转谓诸使道:“游园赋诗乃我朝惯例,尔等若有兴致,亦可一试。”又谓南宫霁与宗善:“你二人武艺不凡,文才亦应相当,如此便也做一首凑趣,此两题可随取一题赋之。” 二人自不敢推脱,各去赋来。 南宫霁思忖片刻,提笔写下一句“胜日天京秋色暖,好风酣畅旭辉辉”,写罢却没了下文,抬头看众人,亦有蹙眉四顾者,心下才稍安。又自思索,多时,方得两句:“菊香氤氲弥清苑,坠锦纷纷入寿杯。鱼戏金池鳞灿灿,鹊喧深树影徘徊。”但差两句,便可告成。此时想方才与令其玩笑钓鱼状元之语,灵机一动,便道“外臣得鲤十一尾,感沐天恩许拜魁!”写罢自觉好笑,便将笔一扔,坐看他人苦思。 一阵后,梁帝便命成者将所做呈来。 左右忙呈上南宫霁之作。梁帝阅罢大笑称好,且命宫使当众念来。念罢,众人自称好!只南宫霁自知此诗并无出彩之处,仅是最后两句博了众人一笑而已。 终了,众臣之作皆呈上,梁帝一一阅过,但得称意之作,便教内官念来! 南宫霁一一听来,却不觉有多精妙,不过辞藻华丽,然千篇一律吟花弄月,歌功颂德,听多实令人生厌。正无趣,忽闻此一首: 秋高上苑逢习射,俊士齐来共论雄。劲箭雕弓得意满,却输枝上一丝风。 偶失榜首何须叹?他日铁骑射赤龙。王箭冲飞霄汉日,看孰再敢与争锋! 此诗若论文采,实算不得高,惟气势却惊人!自然,除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并无第二人能出此狂言。 南宫霁心道,方才见他认输,还以为此人尚怀几分谦逊,然当下看来,他却根本不知“谦逊”为何物,还真正是个厚脸泼皮! 当晚再度饮宴升平楼,众臣尽兴。宴后梁帝派内官传谕,命蜀使暂缓两日离京,因天子还将召见之。南宫霁自领命。 回到驿馆,将此话告知禹弼,却见其沉吟。 南宫霁知他是存忧心,便宽慰道:“今日游园圣心大悦,此或是临时起意罢。” 禹弼捋须:“但愿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文才无能,大家将就着看吧。。。 前诗有借鉴古人,后诗。。。倒全是我自己诌的,可惜我自己只看了一遍就没法再下眼。。。 好吧,贱人就是矫情!我就是贱人啊。。。 第13章 太子 驿馆中的日子百无聊赖,约莫过了五、六日,宫中方来旨宣召,然此回去见的却非梁帝,而是太子! 一夜秋雨,晓来寒意肃杀,黄花残尽,枯叶遍地,汴京一夜之间竟似已入冬。晨间雨虽停歇,阴云依旧笼罩不去,北风捶拍门户,只闻其声,已教人瑟瑟。 午后方入宫,晨间无事,南宫霁便在榻上闲翻书。室中的暖意不时催他瞌睡,实因昨夜并未怎歇好。 细算来,至今离家已有月余,原以为当日寿宴过后便可归蜀,却孰知无端拖了这些时日!或是思乡心切,这两日梦中总现归家之景,不知为何兆!又想起禹弼先前之叮嘱“今日若得陛见,万一现何不测,切记圣意不可轻忤,然凡事也不可轻诺,但可敷衍便敷衍,待回来后再作计较”,心中便有些惴惴。 未正时分入宫,宫中派来迎候者乃是当日与南宫霁已相熟的内官张令其。 这日与大宴当日有所不同,乃由左宫门进。穿宣佑门往北,宫道渐是开阔,可见两边高墙内探出的殿宇阁角,再向前数十步便拐入一处宫院,称为“资善堂”,乃太子读书之处! 令其禀道:“今日圣旨命太子宴贵使于此。” 南宫霁忖了忖,道:“除在下,今日奉召者可还有他人?” 令其颔首笑道:“自然有,且还不止一人!贵使入内便知。” 时辰尚早,令其先引客入偏殿稍歇。 此间已聚了五六人,正品茗说笑。见人入内,皆起身作礼,南宫霁自也一一回礼揖让过。 落座一番寒暄,南宫霁方知他几人乃宗室子,难怪有两人甚面熟,细回想原是那日游园见过!其中楚王子越允熙,当日竞射得了第三,因而还记得名姓,其余几人便生疏些。几人因年岁、性情皆相当,相处自也融洽。 说笑一阵后,南宫霁奇道:“这时辰了,太子缘何还不至?” 他等道:“太子哪及我等清闲,估计此刻还在内殿苦做文章呢!” 南宫霁道:“太子不是尚才病愈么,怎就急着苦读?” 众人嬉笑:“太子好学,自不比我等。” 南宫霁自也一笑,便跳过此话,问道:“今日奉召者,只吾等么?” 允熙思量片刻,道:“吾等原以为此为私宴,当下见了你,才知有外臣奉召,遂也不知是否还有他者与宴。” 南宫霁闻言虽也存些好奇,然想此本也无关紧要,况且到底一阵便会见分晓,遂一时也懒得多忖。 又坐片刻,忽闻黄门来禀:“靳使到了!” 众人忙起身相迎。 倒是南宫霁,当下闻得“靳使”二字便一怔!未待回神,一个熟悉的身影已跃入眼帘---矫健的身姿,嚣张的眉眼,不是那靳国小魔王又是谁?!心下一时苦叹起,自己与这小魔王不和,难道梁帝是真不知?总将自己与之凑到一处,难道便不怕生出甚祸端来?! 好在这魔王今日看去并无意与他为难,走过他身前时尚侧目一笑,似有化干戈为玉帛之意!这才令南宫霁心下宽去几分。 未时,太子越凌终于到了! 南宫霁随众人起身相迎。 十四岁的少年,清眉秀目,尔雅气质,只是身材略单薄,个头只到南宫霁鼻尖处,相较身侧小了三岁的二弟越植,也仅是高出半个头而已。 太子落座,笑道:“此处不同于外朝,诸位不必拘谨。” 众人谢过坐下,便闻那魔王道:“那日游园,未见太子,总觉可惜,今日既见了,不如一道再切磋些诗词武功,如何?” 南宫霁闻言手一颤,杯中之酒险洒出! 实说来他此时是不知该对此人如何钦佩了:全当此处是他北朝么?竟教太子陪他赋诗练武!便是太子同意,他等又岂敢赢过太子?!到底还是自寻没趣罢了!只一转念,又觉他既能出此言,便也不会顾忌甚底君臣宾主之仪,如此倒是有一出好戏可瞧了!遂带着些戏谑的心情望向太子。 太子只淡然一笑,并未答话。倒是身边内官出来禀道:“殿下病体初愈,不宜多费心神,但教在座诸位王子陪同贵使耍戏便好!” 孰料那魔王竟不依,道:“若如此,不妨在殿中粗耍两下,吾本远道而来,殿下也不欲教我失望罢!” 太子沉吟片刻,笑道:“如此,不如便投壶耍戏一阵罢。” 众人闻言皆称好,遂玩闹了一阵。 时近傍晚,天色转晴,宗善便道:“此刻天色正好,闲坐殿中岂不无趣?我看此间殿院开阔,不如到外间习射,如何?” 众人闻之尚沉吟,却已有宫人禀道:“宫中不可擅传箭弩等器,贵使见谅。” 宗善道:“竟还有此规矩,倒与我宫中不同!既如此,吾等便切磋些拳脚,倒还省事!” 此话一出,便有人道“不可”,且出言劝道:“万一切磋间不知轻重,伤了人如何是好?” 众人皆道有理! 却不想那靳国小儿已然不悦,负气冷声道:“这也不便,那也不可,可见我北人与你南人确存间阂,难以投机,如此,吾便先告辞了!” 眼看要不欢而散,众人只得好言劝解。但有机敏些的便道:“殿前开阔,吾等不妨蹴鞠消磨!” 宗善却道:“若是白打(1)便罢了,一人便要踢上半日,甚无趣。” 好在允熙机警,忙道:“自不白打,找两根竿子络网便是。” 众人闻言皆道好,便教人于庭中置网。一干人要做两队角逐,然太子因不参与,现下便有九人,南宫霁遂推脱了,只教他等去耍。 众人皆外出蹴鞠,惟太子与南宫霁留于殿内品茗闲谈。 太子不知是疲累之故,还是果真病体初愈,看去精神并不怎好,言谈间,总有片刻神思恍惚,像是心不在焉,而转瞬却又谈笑如故,教人有些不知所以。好在他二人总还算投契,无论书画琴棋、诗词歌赋,亦或平日消遣之小趣,皆可说到一处。 太子实也与南宫霁一般,对外间之新奇事尤感兴趣。南宫霁遂便将这些时日在外之见闻夹杂些由李琦处听闻来的江湖趣事一并与他道来,以博他一笑。 谈笑一阵,便提到那靳国小魔王。南宫霁说起先前四方馆中之事。 太子听罢笑道:“依吾看,汝还是让他三分为好!” 南宫霁面露无奈:“实则我当日便已懊悔,只因先前不晓他身份,才一时怒起与之冲突,但好在未酿成大错,只如今惟怕他记恨,又徒生事。” 太子道:“我看他只是急躁些,倒也无他,且此事已过去,他明日便也北去了,自不会再追究甚,你无须挂心。” 南宫霁闻之心下自为安定。忖了忖,又作无意般试探道:“想来各处使节也将于这两日离京了罢?” 太子颔了颔首,转而似有所领会,笑道:“汝离蜀已有时日,想来亦是思归罢。” 南宫霁道:“吾当初总还念想出外游历,以长些见识。此次前来汴梁,也算了了此愿,中原风光绝佳,若能多留两日四处游览一番倒也甚好!只无奈双亲临行一再叮嘱须早归,因是不敢久留。” 太子闻言并未答话,只托着下颌似出神。南宫霁想他或又恍惚了,尚不知有无听进他方才之言,便觉几分尴尬。 沉寂片刻,却又忽闻他道:“我成日也是无趣,因而甚羡你!吾倒不敢奢望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游历,但只哪日能出宫在这城中闲逛半日也算得宽慰了。” 看他虽是带笑出此言,眼中却还流露三分落寞。 动容之余,南宫霁竟感同身受,一时不知以何言宽慰之。静默半晌,方道:“来日方长,殿下总能遂愿的。” 不觉中,室中光线已暗下,外间的欢呼叫好之声却还依旧。二人一时好奇心起,便起身去到院中观战。 庭中喧哗,原是一干宫人正聚于此观赛,叫好之声此起彼伏。 此刻场上正混战,但有人得球,他者便纷纷上前逼抢,得球者则奋力突围,直至射球入网!这般耍法,确是比白打有趣许多!然各人近身抢夺,总难免推扯冲撞,因而那几人现下皆已是衣裳不整发冠凌乱。 那魔王此时正在兴头,见太子出来,便拉了定要教一道耍。越凌无奈,想来时辰已不早,当是耍不了多时了,便胡乱应付片刻也无妨,遂应了。还少一人,南宫霁自当仁不让! 开场片刻,南宫霁便觉出那魔王脚法虽悍,技巧却不精,且至当下已耍了个把时辰,气力亦不济。果不其然,不到一盏茶功夫,魔王一队便输了两球。南宫霁心知此场必胜,心中自甚畅快!而见太子尚无建树,便有意助之,但得球便踢传与他!太子虽不精于此,然得众人相助,总算有所斩获。 这一场赛了半个时辰,终以太子一队得胜告终!众人皆尽兴,败者亦无何不悦。一场蹴鞠戏总是圆满落幕。 晚宴过后,正待离宫,内中却传旨召见蜀使! 南宫霁倒也不为意外,入见时便依禹弼之嘱请辞离京。 孰料梁帝却不置可否,只道:“你首回入京,何必急归?且安心多留两日,朕教人带你四处游览一番。” 南宫霁无奈,只得拜谢。 出得殿外,又被内官唤住,奉上一鱼袋(2),道:“天子赐入宫鱼袋,贵使今后但可凭此出入禁中!” 南宫霁谢恩接过,眉头却已深锁。 注: (1)白打:是教戏者以足或躯体各处触球(手除外),但球不能坠地,所谓球不离足、足不离球,技高者乃可踢出百千般花样。 (2)鱼袋:唐、宋时官员佩戴的证明身份之物,出入宫庭时须经验看。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觉得我像是在搞科普。。。论文后遗症!!! 第14章 留质 十月末,汴梁已入冬。 天色阴寒,南宫霁几日来并无心出外游赏,成日闷坐驿馆,愁眉不展。 此时距前回入宫又已过去四五日,他心下焦急,欲入宫请辞,却又生怕不是时机,因而不敢擅作主张,便问禹弼。 禹弼一时也无良法,只道:“现下不知圣意是如何,殿下若贸然前往,恐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南宫霁闻言蹙眉长叹。 禹弼沉吟一阵,道:“前回入宫,殿下曾言与太子相谈甚欢?!”见南宫霁点头,便道:“如此,当下,倒有一法可为一试!”言罢,凑近与之耳语了两句。 南宫霁闻之却显犹豫,道:“吾只见过太子一回,他如何会助我?” 禹弼道:“此刻也无他法,又何妨一试?” 南宫霁只得应下。 宫禁森严,南宫霁幸得有御赐鱼袋伴身,才得入内。黄门领他径直去到资善堂,太子却还未下学,他便暂于偏殿待候。殿中当值的黄门与他倒也面熟,因而少了许多拘谨,见时辰尚早,便与他取来两本书读着打发时辰。 不多时,外间便传来人语声,南宫霁以为太子到了,忙起身迎候,不想挑帘而入的却是越允熙! 二人互相拜问了,允熙便道:“吾等正愁无人耍戏,你却方巧来了,可不正好?!” 南宫霁笑道:“我这几日闲坐驿馆亦是无趣,在此处又不识得甚么人,因而才冒昧入宫,却不想扰了太子读书,怕是不巧。” 允熙道:“这是何话?太子听说你来了,正自高兴呢,这一下学,便教我来迎你。” 南宫霁忙拱手称谢,便随他去了。 内殿中,众人见了南宫霁皆笑称“来得巧”! 南宫霁心道:“在偏殿候了个把时辰,正是待到尔等散学才得进,可不巧么。”一面便与太子见礼。 那几个伴读的宗亲也是熟脸,又各自揖让过,方才落座。内官奉了茶,众人便谈笑开了。 此时人多,南宫霁不便直言来意,只偶尔叹诉两句这几日来的无聊。 允熙道:“你整日闲坐驿馆,可不无趣?!” 南宫霁苦笑:“近日天寒,自懒得出门,再说原以为不几日便要回去,方入京时已将周遭早早逛遍,因而这几日实也寻不出甚新鲜去处。”言罢望了望太子,见他若有所思,心中便有些忐忑。 在座他人一时皆沉默,似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却无人敢妄语。 少倾,或是允熙有意打破这沉寂,便打趣道:“先前那靳国王子入宫,吾等倒也耍得尽兴,现下少了他,倒显无趣了!依我看,便应留他多住两日,或还能再翻出些甚新鲜戏法。” 话音未落,便有人嬉笑接言:“此言虽不假,然他堂堂一国太子,怕你是留不住他。” 允熙笑道:“此言倒是,听闻那人实为靳国太子,却不知是真是假!” 言罢,众人皆面带好奇望向太子,倒无人留意南宫霁面上凝滞的愕然。 太子无奈,略一沉吟,便道:“此时便与尔等直道来也无妨!此人确是靳国太子,真名唤作赫留宗旻,此回乃假借庆王子之名前来!孰料朝贺那日便教朝臣认出,只为防节外生枝,于外并未言明,只是私下,此已非秘闻。” 众人当下恍然,又各自笑论了一番,却殊不知在坐有人已为此惊出一身冷汗! 眼看天色不早,众人纷纷告退,南宫霁只好一道离去。所求未得时机开口,只得另做打算。 接下数日,南宫霁又几度入宫欲由太子处探听圣意,然而一则总不得机与太子独对,不便探问,二则不明太子心意,不敢唐突!因而几回入见,皆未得遂愿,心中自为懊恼。 这一日南宫霁又入宫,却闻太子抱恙,想来白走一遭,不禁郁郁,然听说太子只是偶染风寒,并无大碍,心中忽一动,便试问可否入东宫视疾! 见黄门踌躇,南宫霁忙乘四下无人,将一小包物事塞入他袖中,此实为禹弼替他所备打点用的银钱,这几日入宫,此物散得不少,成效倒也尤显。 果不其然,那黄门稍一愣怔,作势要推辞。南宫霁自不许,黄门便也知趣,不再多话,径直入内去了。片刻,笑脸迎出,但道“殿下有请”。 东宫前殿延和殿,乃议政之所,后殿景福殿为太子寝殿。 南宫霁入到景福殿时,见太子正半倚榻上读书。便笑道:“殿下于病榻之上还不忘苦读,叫臣形秽,早知如此,臣便不来搅扰了。” 越凌笑起,一扬手将书迎面丢来。南宫霁眼疾手快,急忙接住,一瞧,却是本《太平广记》(1)! 南宫霁当下嘴角一扬:“我说呢,殿下原来亦非圣人!若殿下喜欢这些野史志怪的书,下回我便给你找两本好的来,保准比这《太平广记》有趣上百倍。” 越凌笑道:“汝又吹嘘。” 南宫霁道:“殿下不出宫,不知如今外间这类书早已泛滥,《太平广记》收集虽广,然世人早已读厌了。” 越凌奇道:“那现下民间却流传些甚么书?” 南宫霁道:“多不下百部,改日吾且列个书目,教殿下好生甄选。” 越凌顿时眸光一亮,然转去一思,却又叹道:“还是罢了,我平日里也没甚么功夫读这些个野书,再说要是教爹爹知道了。。。”话只到此。 南宫霁自晓其意,便道:“无妨,我只悄悄给你拿来,读罢再悄悄拿出去便是,定不教旁人知晓。” 越凌闻言微微一笑,自是已动心。 时辰尚早,二人下了几局棋,南宫霁暗忖着何时开口为宜,因是心思也不在其上,连下三局皆输,越凌疑他有意相让,自没了兴致,不欲继续。 一边南宫霁见他脸色不好,只道是身子不适,想来此时机不对,自也不敢冒昧,便作戏言道:“看殿下脸色不好,可是臣叨扰过久,教殿下厌烦了,如此,臣便先行离去了。”言罢果真起身告辞。 越凌毕竟只是一少年,天性怕冷清,此时虽不悦,却也不愿放他离开,便道:“怎会?!只是见你不甚用心,吾便也觉无趣。” 南宫霁这才恍然,沉吟片刻,倒觉此是个时机,不妨先行出言一为试探!遂道:“殿下莫怪,臣并非有心,只是。。。” 越凌见他言语迟疑,且面露愁容,便道:“你是遇上何难事了?” 南宫霁摇头:“倒也并非有何难为。。。只是离家日久,此刻又近年下,乃是有些。。。思家。” 越凌闻言轻凝眉,似有所思。 南宫霁怕他误解,忙又补道:“圣眷隆厚,我感激无地!只是离家日久,难免思亲,且家中久盼不见吾归,亦恐忧心,遂才不安!若是因此扫了殿下兴致,还望恕罪。” 越凌闻言起身踱了几步,缓缓道:“如此,汝何不写封家书回去一报平安?” 南宫霁自知他是佯装糊涂,却还只得作淡然道:“我自想写,然此时归期未定,含糊其辞又怕徒添双亲之忧,遂不知如何下笔!”顿了顿,见越凌未曾答言,便一咬牙,索性挑明道:“吾于汴京停留日久,确是思乡心切,然而天恩隆厚,不敢轻言辞归,只能厚颜恳求殿下垂感人情,适时为我在御前一言,可教我早日归去,以解亲忧!”言罢,乃直视那人。 越凌一时愣怔,虽早知其人之意,却以为含糊其辞或可敷衍过,实未料他会直言所求,当下倒是颇为难:一面自知无力助他,一面却又不忍教他失望!只能继续含糊道:“此事。。。你无须过急,依我看,爹爹乃是看重你,才多留你两日,你且。。。” 本是宽慰之辞,然言未罢,却见那人面上已难掩失望之色!只得止言,心中暗叹无奈:当下且不说纵然他去求情能否如愿,便是这般擅作主张,便致教爹爹不悦,甚至动怒!此事,他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南宫霁此刻已料定太子无意替他说情,大失所望下,无心多留,便告辞出宫。说来这一回虽未说动太子相助,然也并非一无所获,由太子的躲闪迟疑来看,梁帝留他下来,或还果真别有用意! 南宫霁与禹弼相商下,觉已别无他策,只得将此讯传回成都,以令蜀王早作准备!与此同时,禹弼加紧四处奔走,希望能说动朝中几位旧友相助,化险为夷。 这两日,宫中常遣人至馆中探望,有两回传来太子口谕,请南宫霁得闲入宫!然其人此刻哪有那心思?遂皆托病推辞。岂料禹弼听闻后,却劝他前去! 南宫霁不解,道:“太子并不愿助我,我三番两次入宫却有何益?” 禹弼道:“吾等滞留于此,不料哪天才能归蜀,太子岂能轻易得罪?他日后乃大梁之主,殿下此时与他交好,自然有益。” 南宫霁先前只是有些气躁,当下听此一番话,实如醍醐灌顶!他本非愚钝之人,益弊自分得清,遂隔了一日,便依言入宫去了。 历了上回,太子待他倒还如旧,只南宫霁到底心中愁闷,甚少言语,多时只静坐听他人说笑。 太子自也留意到此,却也只得作糊涂,只在心中嗟叹。 说来南宫霁今日入宫,倒是出乎越凌意料!前两日召他,他皆婉拒,越凌知他正愁闷,遂也不计较,不想他今日却又不请自来,着实有些怪,此刻心下已然狐疑,不知他是否又如上回般,乃是另有目的!好在或是人多口杂之故,这日南宫霁只陪坐了半日,天将暗时,便随众告辞出宫,并未出何不情之请,才令越凌松去一口气。 黄昏,景福殿中,越凌静坐灯下,案上的书却一字也未看进。细思前事,若设身处地替那人一想,不免心动恻隐!事到如今,对南宫霁,爹爹将如何处置,越凌并不知,唯一可断定的是,此人一时并无性命之虞!但忖来,爹爹若是扣下他以制约蜀中,自是一策,然怕只怕蜀王知晓后不服,兴兵起事,便大不妙了。 如此看来,这南宫霁,是留是放,果真还两难!当下倏忽觉庆幸:幸而这下决断之人并非自己,否则,还不知要如何头痛! 这一回入宫后,约过了四、五日,天子忽召南宫霁觐见! 禹弼斟酌许久,道:“今日入见,或有定论,事既至此,无论好坏,殿下皆须谨慎应付之,便是牢记吾先前之言,上若有言,汝不可轻应,亦不能鲁莽忤逆圣意,尽量含糊敷衍一二,能拖一时是一时。” 南宫霁点头应下,才出门去了。 入宫已是傍晚。 梁帝依旧一脸温色,与先前并无二样,而今日一身素淡更显儒蔼,瞧来不像严君,倒似慈父。只是南宫霁怎敢放下戒心,心中所想皆是如何应付不测,因而甚显拘谨。幸而天子一时所问,皆是寻常之事,如起居日常等,倒也不难答。 如此闲谈了一阵,梁帝忽道:“这些时日听闻你也常至太子处,你与他相处可好?” 南宫霁并不晓天子的用意,心中自为忐忑,略一沉吟,答道:“太子温厚,对臣极尽礼遇,臣自感激不尽!” 梁帝笑道:“如此便好,朕亦听说你与太子相处甚洽,还怕所传不实,今日听你亲口所言,才是放心。” 南宫霁闻此言似无它意,才松下一口气。 此时又闻梁帝道:“朕看你文才武功皆好,如今又与太子相投,便不妨暂留京中,与太子伴读一阵,可好?” 南宫霁顿时呆住,似未尝听懂此言,脑中一时虚白一片,只余两字不断缭绕眼前:质子!梁帝果真将他扣作人质了! 戌时将过,南宫霁方回到驿馆,对禹弼所问,只答了一句:教吾为太子伴读! 禹弼闻言大惊,忙道:“殿下是如何说的?” 南宫霁苦笑,他彼时已方寸尽失,如何说的,早记不得了。 禹弼叹道:“罢了,圣意既定,自也由不得殿下推脱,如今只能待大王决策了。” 南宫霁默然不语,因心中已无甚念头。 康定六年十一月,诏蜀王子南宫霁为太子伴读! 半月后,蜀王南宫德崇于成都接旨,遥谢皇恩。 注: (1)《太平广记》:古代文言小说的 第一部 总集。宋代人编的一部大书。全书500卷,取材于汉代至宋初的野史传说及道经﹑释藏等为主的杂著,属于类书。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广记。。。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这书名,我脑子里就浮现那几个字:庞太师与我娘亲二三事。。。 第15章 备礼 世事无常,南宫霁现下总算领略得一二。 好在,少年何来久日愁?!他也算得豁达之人,且汴梁繁盛,比他成都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常日里并不乏好去处;虽还须入宫伴读,然讲官对其并不严苛,每日辰时入学、申时下学,但坐满这几个时辰便罢,至于文章功课,便随意应付,讲官亦少追究。如此时日久了,倒愈发懒散,学业已渐荒殆。好在梁帝得知后,下旨对其严加约束,这才又好些。 自然,既作了太子伴读,便不宜久居驿馆,所幸圣眷隆厚,于州桥下、汴河南岸风光好处,赐一宅邸,此宅庭院开阔,距皇城仅数十步之遥,可谓黄金之所,便是当朝宰相,亦无此厚遇! 只是按例,圣旨既未提及,随使众人便不敢久留,还须尽快离京!禹弼临行乃一再嘱他好生读书、小心处事,南宫霁自一一应下。 南宫霁搬入新宅之时,宫中顺带与他派来一个近侍,乃是先前与之有过数面之缘的张令其! 南宫霁见此乃是喜忧参半,一来张令其毕竟与他有些交情,禹弼离去后,身侧有个熟人自是好事;而所忧的,乃令其到底是宫中之人,说是近侍,实则更是眼线,但今后,自己的一言一举便皆在他人监视之下,自不能现半点差池! 所幸此后不多久,便有二人及时赶来替他分忧,自令他大为宽怀。 此二人,一为去而复返的苏禹弼,而另一,则是他蜀宫嵩明轩原提举周淮安!当下见此二人,南宫霁自是喜出望外,然一面却又忧心此事或不得梁帝之许。 禹弼道:“殿下尚年少,身侧自须一二亲近之人照料指点,而吾为殿下之西宾(1),淮安为旧时近随,暂留在此为陪伴也是常情,想来梁帝自无不应之理。” 南宫霁思来也是,便依他此言上书道明所求,果然如愿。只是如今身份既已变,禹弼与淮安自也不再以“殿下”称之,而改以“郎君”称呼。 诸事大定,已是年下。 此时距南宫霁入京已有两月,入宫伴读也有月余,好在南宫霁天资聪颖,但稍用些心思,读书作文并非吃力事!而除此,他与几位同窗相处也融洽!因而伴读,倒也并非如先前所想那般无趣。 且一提他宫中那几位同窗,除了太子与楚王子越允熙,尚有商恭靖王子越允宁、韩王子越允则,以及吴王长孙越希严,几人皆正处在玩乐的年纪,又相处甚洽,自恨不得时刻一处戏耍!只可惜他越氏宗法严苛,宗亲不得擅见外朝之宾客,亦不得私自出宫,因而几人的相聚也仅限于禁中!倒是南宫霁得天子格外施恩,偶得以赴各王宫之宴,自又是乐事一桩! 年前五六日,课业暂停,南宫霁不必入宫,日日独坐府中,反觉无趣,又逢佳节倍思亲,自怏怏不乐。 禹弼乃通情之人,知他忧愁,年前便也不再提课业,且教他好生歇息,闲时亦可出门一逛,以解愁绪。 节日的汴梁城张灯结彩,一派祥和!却孰知此景更令离人思乡心切!回想往年在蜀宫,他皆会亲自挂上几盏彩灯,或亲手写下桃符。如今府中虽也置办这些,却人是物非,想来好一番伤感。为避愁思,南宫霁一改往日之懒散,日日埋首书卷,不问外事,以此淡却烦恼。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八,一早,便有人送来请帖! 南宫霁心中自觉怪,因他在京中并无亲友,实是想不出何人会无端邀他聚饮。满怀好奇接过拜帖,但见封上署名云溪,以为送错了,便教还回去。 家僮却道:“那人说了,他与郎君久时未见,初闻此名或不能想起,因而还请郎君多思量片刻!” 南宫霁闻言,果又细忖了一阵,倒还真觉此名熟悉。沉吟半晌,忽而抚掌大笑,笑罢才道:“午间吾要出门一逛,汝去告知苏先生一声。”家僮自诺下去了。 巳时刚过,南宫霁便领两个小僮出了门,这日天虽不甚好,然因再两日便是除夕,街上依是人来车往,络绎不绝,相较平日更显热闹。 三人走走停停,各处闲看赏玩,不知不觉,竟逛了个把时辰,终也走乏了,两随从竟已饿得腹中咕咕直叫!南宫霁遂带二人去到一处酒楼,见正堂尚有空位,便教那二人于此坐吃候着,自己则入内另寻清静去了。 这酒楼乃朱雀门外最大一家正店(2),由正堂入内便见一大园子,其中亭阁楼榭各处散布,任意一处皆可作宴所,夏日甚可露天设席。 南宫霁在店小二的指引下绕了半个园子至泊于池边的一处画舫,早有人待候在此,将来客引入舫内。内间席已备下,偌大的舫间只坐了两人,另有二三仆从一旁侍立。 南宫霁且也不理他等寒暄,乃作正色道:“汝等好大胆,竟敢私自出宫会客,却不怕有人上告宗正,严惩尔等!” 那二人丝毫不露怯色,且嬉笑道:“吾等领罪受罚,汝却能无恙?到时御史台以结交宗亲之名弹劾汝,那罪名恐较吾等丝毫不得轻罢!” 言罢几人皆大笑!原那二人不是旁人,正是楚王子越允熙与韩王子越允则! 三人对饮了几杯,南宫霁道:“此处不好找,我一路又要避人耳目,走走停停倒用了个把时辰!吾初来乍到,汝等本应体谅,缘何不在近处择一酒家?” 允熙道:“汝向来聪明,却还须问此间缘故?!” 南宫霁笑道:“既要避人,便不应选在此处!此地虽远离宫苑,然饮宴者却不乏达官显贵!依吾看,今后外出聚饮,不妨寻家清静些的脚店(3)。” 此言在理,朝臣显贵饮宴自多去正店,脚店乃平民百姓常聚之地,自要妥当些。 允则却蹙眉:“那等嘈杂处,也去得么?” 南宫霁笑道:“我独自时曾下过几回脚店,那店规模虽小,他处多时倒还过得去,且偶也见店内有置雅间者,若不欲与外人共处,便入内独饮亦可。只我寻常倒喜在外堂与众人同坐共饮,听些民间的轶事趣闻,实也是一乐!” 那二人闻言似有几分动心,然到底不敢轻允,或是尚有所顾虑。想来他等王侯公子,怎可与市井之徒同堂饮乐?南宫霁自晓其意,便也不强劝,三人便又推杯换盏,谈笑他处去了。 酒至半酣,允熙道:“太子明日生辰,你已知晓罢?” 南宫霁点头:“前日宫中便送来了帖子,明日自要去道贺的。” 允熙忙问:“礼可备下了?” 见南宫霁点头,二人争相道:“是何物?” 南宫霁诧异:“只是寻常之物。。。此难道。。。有何讲究么?” 允则道:“那倒不是,只是吾等往年所送之礼,太子皆似不喜,遂今日才想出外寻些新奇,也想问问你的打算,众人或能一道拿些主意!” 南宫霁笑道:“如此,汝等倒是费心了,然若不知太子喜好,只吾三人在此胡猜也无甚用场!” 允则道:“说来惭愧,吾等虽与太子朝夕相处,却不能摸透其意,当下实是无所适从。” 允熙接言:“这实则也怪不得吾等!太子每日里埋首书卷,吾等便是相伴左右,却又如何知他心思?” 南宫霁想来也在理,忖了片刻,道:“依我之见,异宝奇珍宫中比比皆是,太子见多了自也谈不上喜,因而吾等若是再以金玉字画献上,自不讨巧。吾闻城南有一集市,市上吃喝玩耍之物事一应俱全,想来新奇之物当不少,思来不妨去瞧瞧,或有所得!” 二人闻言皆称好。 自州桥南去,至朱雀门外,拐过几个弯,便到了南宫霁所说的南城集市。 一路逛去,沿途各色铺子,亦有小摊,出卖布匹、香药、字画,以及古物玩具等,乃是应有尽有。 三人走了半程,却已看花了眼,似觉样样都好。正犹豫,忽见前方围了不少人,似正论着甚么新奇。三人心中一喜,忙上前看究竟。 好容易挤入人群,一瞧之下却不免失望:那原是个小摊,正卖木鸟!怪的是围观者虽众,问津者却无。 三人打听下才知,此物竟要两贯钱一个!而那摊主是个老汉,看去甚古怪,不理旁人的指点讥讽,只闭眼坐着,大有愿者上钩之意。 允熙瞧了那鸟许久,依旧未能看出玄机,便道:“你这鸟有何本事,竟要这价?” 老汉缓缓吐出几字:“欲知此中玄机,买下即可!” 众人哄笑“好不要脸”!老汉却似未曾听到,脸色如故。 三人见此一时好奇,便奉上两贯钱,讨教这鸟的不凡之处。 众人的讥笑声中,老汉将一碗水至于鸟嘴下,轻点了点鸟头,那鸟便竟如活了般,低下头去饮水!饮过抬头,停歇片刻,再低头去饮。。。如此反复,将一干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惟那三人却是欣喜不已。 南宫霁一思量,上前道:“老人家技神如此,果非凡人!想来除了这鸟,应还有其他稀奇之物罢,何不拿出教吾等一长见识?” 老汉迟疑半晌,笑道:“老汉原道此间少有识货之人,还有些失望,不想遇上你这几位慧眼不凡的小郎君!如此,老汉便教尔等开开眼!” 说着,转身到后面的木箱中取出几件物事,细看,皆是些木雕的鸟兽,放到地下,有的能动、有的能走、还有能翻滚的,观者见了皆叫好!老汉耍了一阵,又一一将此些木头鸟兽收入箱中,作势便要收摊。 三人忙将之拦住,道:“老人家,方才不是说好要卖于吾等么?” 老汉道:“我只说让你看看,可未说要卖。” 三人忙掏出钱来,道:“老人家若是担心我买不起,倒大可不必,况且我方才也已买了您老的木鸟,还请老人家卖我个情面。” 老汉却依旧顾自收拾,并不接话。 旁观者中有笑道:“这老儿乃是怕你买回去偷师,这等绝技若是教你偷学了,他还拿甚么营生?!” 三人忙道:“吾等又非做此营生的,怎能为此?” 围观者见他诚心,便也纷纷说情。老汉想来实难推脱,低头忖了半晌,乃自箱中取了个木牛与他,却未收钱,便径自挑了担子去了。 三人虽只得了两件,倒也甚满足,想来以之作贺礼虽好,然若多去了,反倒不新奇!遂又在市上逛了一阵,另寻了几样新奇物事作礼。 至日落时分,三人才各自散去。 注: (1)西宾:对家塾教师或幕友的敬称。 (2)正店:即市店,一般指(宋代)规模较大的酒楼。宋代实行酒水专卖,只有正店可自行酿酒。 (3)脚店:小零卖酒店的俗称,一般指(宋代)比较大众化的酒楼。脚店不可自行酿酒。 第16章 退礼 十二月二十九,太子生辰,设宴东宫景福殿。前来拜贺者除了宗亲,尚有资善堂翊善(1)、赞读(2)等一干讲官,总说来,来者并不众。 午后,趁着与太子品茗之隙,允熙、允则二人便献上了昨日南市得来的“奇物”,越凌见不过是两个木头鸟兽,初时并未上心。 允熙倒也不急,叫人取来水碗,学那老汉样,点了点鸟头,教那木鸟低头吃水,果慑住了众人,越凌自也称奇!继而取来木牛,但见轻拽牛尾,那木头器物竟便动了起来,一连走了数十步,竟还会转弯,自又博个满堂称好。 越凌笑道:“此物从何得来?” 允则一时得意,道:“是城。。。”允熙忙插言:“乃是吾命人出外寻觅来的。”言间与允则递了个眼色。自知失言之人脸色顿红,垂下眸去。允熙继而道:“听说是城南集市上得来。”允则忙点头附和。 他二人献礼完毕,便轮到南宫霁!见他教令其呈上一匣子,道:“臣不如他二位有心,礼是粗陋了些,还望殿下笑纳。” 越凌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想汝原是自千里外而来,此礼必然不轻。”话是这般,当下却并无开匣一探究竟之意。 南宫霁隧道:“殿下不打开一瞧,怎知礼轻礼重?” 越凌微一怔,似觉他言外有意,便依言接过匣子,揭开看了一眼内中,即刻却又合上,笑道:“此礼过重,吾收下于心不安,不收却又不近情理,如此,该如何是好呢?” 南宫霁笑道:“无妨,殿下便且收着,过两日若依觉不妥,再送还微臣便是。” 越凌点头:“看来,也惟有这般了。” 他二人似打哑谜,弄得众人不知所云,皆一脸惑色,南宫霁见状心下暗笑。 晚间出宫时,南宫霁见四下无人,便向令其问出了心中所惑:太子生辰,缘何来贺者只这寥寥几人? 令其道:“太子自小体弱,高人曾言,殿下长成之前,生辰这些,不可大办,亦不宜受大礼,如此方能消灾积福!因而,太子幼时便不怎见外人,便是如今,也少见外臣。” 南宫霁道:“方士之言,也能听信么?若是照此言,那将来太子登基,金殿之上岂非也不可受礼?” 令其道:“此事乃是宁信其有!况且太子如今已长,待到登基之时,自又不同了。” 南宫霁略一忖,道:“此言倒是不错。” 令其沉吟一阵,道:“小的有一事好奇,不知当不当问?” 南宫霁笑道:“你是想问我今日送了太子何礼!” 令其忙道:“正是!郎君与太子打的这哑谜,教众人好猜。” 南宫霁依旧淡笑:“并无他物,只两本旧书而已。” 令其道:“定是先朝遗物,绝世珍藏罢。” 南宫霁当下,却是只笑,而不言了。 那盒中确只有两本旧书,一为《迷楼记》、一为《类说》,乃当世流传最广的小说之二。 除夕,南宫府自也同于常人家,设宴酣饮、熬夜守岁,然本当团圆之时,却不得与至亲同堂、共叙天伦,自是憾事一桩!南宫霁虽强作欢颜,然心中凄楚,惟有自知,索性一醉到天明,正是不思亦无愁。 年后,复课须到上元后,南宫霁在府中百无聊赖,便以探望太子之名入宫,与几位同窗戏耍一处,时日倒也好打发。 转瞬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宫中大宴,众臣奉召入宫观灯。 此时民间盛行观灯猜谜,宫中自也不免俗,置了些灯谜与众人猜来以为消遣。 南宫霁猜了两题,看谜面并无何高明之处,便失了兴趣,正欲到别处转转,转身却见太子与允熙等几人正围在一处论着甚么,便上前一瞧。 原那几人也正猜着一道灯谜,那谜面为:一家四人齐同堂,三兄共坐弟侍立,长兄一肩挑两口,纵逢凶年亦无忧。乃打一字。 南宫霁思量一阵,虽猜得了谜底,然太子跟前,他不欲抢先,遂依旧佯装苦思。 太子思忖半晌,仍不得解,隧道:“吾不擅猜谜,此题还是留待汝等来解罢。” 允熙笑道:“此谜若是易猜,便不会留到当下,这几个小人一时将人绕糊涂了,吾也尚不知端倪呢。” 南宫霁自也称是。 不料此时忽闻人声道:“此谜当真这般难猜么?大哥猜了这许久还未得出谜底,想来必然有趣,可容吾一猜?” 众人循声望去,原是二皇子越植! 皇子上前看了那谜面垂头但思片刻,笑道:“我猜乃是个‘俭’字!” 众人一想,当真不错,正是这“俭(儉)”字! 二皇子自然得意,转谓太子道:“爹爹常以此字训诲吾等,所谓克勤克俭,严以律己,才是为君之道!大哥难道忘了么?” 太子当下脸色顿变,冷声道:“你既已猜中,还不速去爹爹跟前讨赏?!”言罢拂袖而去。 南宫霁见此甚诧异,他虽与二皇子相交不深,然平常见他兄友弟恭,甚为和睦,还记得初见时,二皇子尚为太子之疾忧心,却不想今日突出此言,竟似挑衅!实教人猜不透究竟。 太子兴致不高,几人陪着随意赏玩了一阵,便匆匆散了,各自回去歇息。 南宫霁刚走近宣佑门,便教身后一人唤住,回头见是东宫内侍,此刻手中捧着一木匣匆匆而来。自以为是太子有所下赐,便笑道:“殿下恩赐何物啊?” 黄门道:“郎君收下便知。” 令其上前接了匣子呈上。 南宫霁凑着微弱的灯光打开看了一眼,却作失望:“殿下未免太不近人情,难得赐下一回,竟还不是甚珍宝美玉!也罢,你且回去禀殿下,礼虽轻,心意臣已领了,改日必然回礼。” 黄门自应下去了。 令其似有些忧心,道:“郎君出此言,不怕惹恼太子么?” 南宫霁笑意不改:“我此言是实,太子自不会因一句实言而恼怒。” 令其道:“郎君此话,似暗藏玄机啊。” 南宫霁未置可否。走出十来步,方道:“你既如此好奇,不妨猜猜太子送我何物?” 令其低头自忖片刻,道:“郎君既言并非珍宝美玉,莫不是书籍字画?” 南宫霁道:“已近,再猜!” 令其凝眉沉吟,半晌,道:“郎君即如是说,那吾便再斗胆一猜,吾料此中并非太子赐礼,而是退还与您之物。” 南宫霁大笑:“既已猜到,何须矫情!” 令其笑指了指前方引路的两个小黄门,摆了摆手。南宫霁自晓其意,亦不再多言。 不多时,二人便出了东华门,府中的车马早于此迎候。 回到府中,南宫霁遣散一干随众,独留下令其,道:“时辰尚早,汝便在此陪我说阵话解闷。” 令其沉吟:“郎君是有事要问?” 南宫霁道:“也没甚要紧的,只是近来所见所闻,令我颇存疑惑,因而今日欲教你替我释疑。” 令其道:“郎君若是欲问禁中之事,小的还不敢妄言,说来吾虽于宫中日久,然毕竟人微职低,所知甚少。” 南宫霁道:“无妨,便将你知晓且能言的言来即可!” 令其略一犹豫,躬身道:“如此,小的便遵命。” 南宫霁道:“吾记得汝曾给事景福殿,应知晓东宫之事?” 令其道:“若是关乎太子之事,郎君知晓的应比我多才是!” 南宫霁摇头:“吾方与太子伴读两月,而你曾在他宫中数载!怎说我知晓甚多?” 令其道:“郎君此言差矣,吾当年虽给事东宫,然区区一黄门,平日里惟供扫洒而已,连太子的面也不得多见,怎会知晓甚么?” 南宫霁道:“此为托词,不说也罢。汝于宫中这许久,便是凭耳闻,自也知晓甚多。今日便与我细述一番太子生平如何?” 令其奇道:“此。。。郎君难道不知么?若要细说,还恐话长啊!” 南宫霁笑道:“无妨,时辰尚早,且慢慢说来。” 令其低头似一思量,道:“那,倒还须从章怀皇后说起!” 章怀皇后郭氏,出身微寒,却天生丽质、贤淑聪慧,今上甚爱之,初封为美人。先皇后张氏薨逝后,今上有意将之立为皇后,可惜她出身低寒且又无子嗣,群臣以为不可,郭氏亦固辞,上徒叹奈何!然或是天命归之,后宫早年所出五位皇子,先后夭折,今上将至不惑,膝下尤虚,遂私下有言,后宫若有诞下皇子者,可立为皇后!此言出后不久,郭妃便果真诞下麟儿,便是当朝太子越凌!上大喜,力排众议,准迁中宫。 南宫霁听到此便笑道:“原这郭皇后是母凭子贵!如此说来,若当初先诞下皇子的是沈妃,岂不。。。” 令其忙道:“断不能有此事,沈昭仪当初尚未入宫,再说二皇子比太子小了三岁,所谓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古之礼法!郎君切不可胡乱揣测。” 南宫霁道:“吾只随口一说,并无他意。吾于宫中虽常闻章怀皇后之名,却不晓这般故事,可惜皇后早逝,中宫至今虚位,想来是今上难忘旧情,倒是难得!” 令其亦称是,且道:“帝后情意甚笃,宫中尽人皆知,章怀皇后仙逝之后,今上悲恸不已,虽有谏言请立新后,却不得许。” 南宫霁道:“上疏多是保荐沈昭仪罢?” 令其道:“这小的便不知了,吾等内臣,怎晓外朝之事?” 南宫霁笑道:“罢了,今日便到此!你且早些去歇罢。明日与我到市上走走,给太子寻份回礼。” 令其初闻此言倒一怔,半晌才回转过来,笑道:“这‘礼’原就是您的,却还需回么?” 南宫霁随手翻开那本《迷楼记》,道:“原还说你机敏,现下怎就糊涂了!太子若无他意,何必将这书退还与我。” 令其这才恍然:“郎君明察!小的果是愚笨,竟连这点也想不到!殿下此意,便是教您再送两本新的去,否则还书与您,倒是多此一举了!” 南宫霁点头:“正是此意!然而你家殿下竟如此忸怩,要两本新书还打哑谜,倒不怕我愚钝不解其意。” 令其笑道:“殿下正是晓您聪慧,必能猜透他心意,故才有此举。” 南宫霁笑嗤了一声,心中倒果真有几分得意。 注: (1)翊善:唐太子官属有赞善大夫,宋改为翊善于亲王府置之掌侍从讲授。 (2)赞读:太子官属。 作者有话要说: 大中午的就好困。。。忙中偷闲发一章! 第17章 手足 夜已深,南宫霁于灯下翻着书,却全不知读进了甚么,脑中所现,皆是今夜苑中之事,以及太子的恼恨之色!二皇子越植平日看去谦恭守礼,然今日之言止,却教人刮目,虽他年纪尚幼,难免失言,然而此举,却不似无意。再细想来,他二人本至亲手足,私下却少往来,东宫平日饮宴,从不见二皇子身影,岂不怪乎? 想及此,南宫霁不禁一声长吁,虽说寻常人家,兄弟间存嫌隙的并不鲜见,然纵是家产之争,无非伤几分和气,身家性命总还无虞;只一旦换做天家手足起争,便必酿祸事!便说前朝太宗,虽为后世所称道之旷世明君,却也曾手刃一兄一弟!登极之时,天子座下,放眼皆至亲尸骨,呜呼叹哉!今见这二皇子越植,年纪虽小,却极具城府,日后还恐危及储位啊! 南宫霁忧虑太子能否全其位之时,亦忧自身:他乃外臣,日后太子兄弟相争,万一二皇子得势,他还恐受牵罪! 外间隐隐传来更鼓之声,已是三更天。 南宫霁揉了揉眉心,又觉方才所虑似为杞人忧天:二皇子越植年仅十二,再如何聪慧老成,一时又能成甚么事?且说他于外朝并无依附,怎能轻易撼动东宫? 只是。。。稍一转念,又觉不对:二皇子虽幼,却聪明伶俐,颇得上欢心;再则,太子生母章怀皇后早逝,二皇子之母沈昭仪出身名门,正位中宫并非全无可能!到时子凭母贵,朝中定有人趋势,煽动废立!若是这般,太子便危矣! 南宫霁自不愿此事应现,然所谓世事难料,凡事皆有万一,于此还当多些思虑才好! 上元节后这日,不必入宫读书,南宫霁便如先前所言,去市上挑了两本新书,待明日送入宫与太子。回到府中,得知允熙又送来了请帖,想他等频仍出宫,万一教外人发觉,难免惹祸,一时倒踌躇!然犹疑之后,到底不忍拒绝,便回帖应下了。 午后,南宫霁依旧带了两个小僮出行,至李家酒店,将二随从在外安置了,便自行入内寻了处僻静阁子,又与店家交待了两句,便坐下吃茶静候。 约莫一盏茶功夫,贵客姗姗而至。 允熙一见便嗔怪:“你擅改宴所,原以为是何好去处,不料竟是这般狭僻嘈杂之所,莫不是有心作弄吾等?” 南宫霁叹道:“确是有心,却非作弄,只为避人耳。” 允则笑道:“知你谨慎,然也不至。。。” 南宫霁打断他:“汝可知上回在吾等聚饮过的清风楼,吾遇见了何人?” 二人面色皆一凝,迟疑道:“是朝臣?还是。。。宫人?” 南宫霁摇了摇头:“是张翊善!” 二人大惊,自皆无话。 坐下吃了一盏茶,允熙才道:“幸得未教吾等与他相遇,实是侥幸,否则。。。”看了对坐的允则一眼,“现下你我恐正在宗正寺内思过呢!” 南宫霁接口道:“正是此话!因而此处虽简陋,好在能避人。” 二人皆称是。 允则道:“只是此处鱼龙混杂,若要常聚,恐也不便。” 允熙笑道:“依我看,便也无须这般费神了,不如今后吾二人便到你府中举宴聚会,如何?” 南宫霁一口茶水方入口,闻此言险呛到,急道:“这如何使得,我府中上下,皆是宫中送来的人,何况。。。”话至此,见他二人满脸戏谑,方知乃戏言。 允熙抚掌道:“你这等聪明人,却也有糊涂之时!一番戏言,也教你惊惶至此?!” 南宫霁道:“吾乃外臣,私交宗亲,若遭台谏弹劾,汝等至多是降爵罚俸,然吾,却还恐牵罪家族,动乱局势!因是如何敢大意?” 允熙叹道:“此言倒是!汝身份特殊,自当谨慎;而我二人,却也并非得意,我朝宗法严苛,吾等终日困于宫内,倒还不及你,尚能出外游走!” 三人就此叹息间,酒菜已渐上齐。三人便始推杯换盏,喧腾起了。 饮宴至申时,南宫霁怕他二人晚归不妥,便催散席。二人意犹未尽,却是一拖再拖。 南宫霁劝道:“尔等晚归或教宫中忧心起疑,还是先散了,下回再聚罢。” 允则道:“难得出宫一回,却还只得躲在这等僻静狭隘处饮宴,本就憋气,你却还要早早催促散席,可不无趣?!” 南宫霁笑道:“他日便再寻个更好去处,既较此处宽敞,又可避人,彼时再常聚也无妨。” 允熙笑道:“如此,倒不如于僻静处置座闲宅,平日进出往来倒方便。” 南宫霁闻言倒不知该笑还是该叹:看他这一言出得随意,却全不知汴京地贵,一座宅邸至少要价上万贯,他等何来这闲钱?! 倒是允则还通些世情,道:“吾听闻外间宅地甚贵,吾等用钱皆受家中管束,偶要取用个百十贯还好说,若再多,便难了。” 南宫霁正欲称是,不料他又道:“若要置外宅,只合吾三人之力恐还欠缺,依吾之见,还需再多几人出资。便是宫中伴读这几人,希严便罢了,他年幼不掌事,景况尚不及吾等,允宁倒可,四皇叔薨逝之后,他名上已是一宫之主,虽内事多半还由婶母操持,然而用度上自较吾等宽裕。” 南宫霁心中觉荒谬,然心知这二人已有醉意,便索性顺他话道:“话虽如此,然而便是集我四人之力,恐还差些,我看不如教太子也出一份,今后买了宅子,也请太子常来一聚,而此事万一要出纰漏,上也必将因顾及太子而网开一面。” 言犹未落,允熙便忙道“不可”! 南宫霁笑道:“未曾一试怎知不可,此事便是不成,思来太子看在往昔情分,也不至降罪。” 允熙道:“并非此意,只是,太子。。。”他虽有些醉意,却还不至糊涂,言语尚存分寸。 只是允则已醉了七八分,且本性直,此时尤见不得旁人作态,遂抢言道:“汝已入宫这许久,难道还看不出么,太子平日深居简出、勤学克己,实则乃是自危!” 允熙当即变色道:“莫要胡言!” 允则道:“此处并无外人,且此事明眼人皆知,并非秘闻!当初那李继中之事牵连东宫与皇后,以至天心震动,若不是皇后当时还得圣眷,恐。。。太子如今乃是如履薄冰,时时自危啊!” 南宫霁闻言自惊诧。 允熙适时打断:“罢了,该说的不该说的皆已说了,就此散了罢!” 此时虽已过了上元,毕竟还未出正月,各处尚飘荡着节庆之余味。南宫霁在城中随意逛走,心内甚惆怅:原以为伴读东宫必有益处,今日才知竟是险事!东宫前景未卜,他等亲随便也祸福不知,想来怎不教人烦恼?而方才允则那番话,又令他疑惑横生,那“牵连了郭后与太子之事”,想来非同寻常!而他既言此事非秘闻,张令其便定然知晓一二,回去还当细问之。 上元节后,资善堂复开,上有旨:二皇子越植已长,且性聪颖,勤劳嗜学,遂封豫章侯,迁资善堂随读,以期成器! 初入二月,几日风雨,天色未见回暖,正是春寒料峭时。 二皇子越植入资善堂已大半月,平日言止依旧有礼,与上元夜简直判若两人!太子的思虑却似更重了,陈日愁眉不展,南宫霁与允熙、允则既知此间缘故,难免为其不平,因而多少总与二皇子要疏远些,常日见时只浅作问候,寒暄亦少。只希严因与二皇子年岁相近,倒还有些话说。好在二皇子性格孤高内敛,平日便少言寡语,未尝与人交好,因而纵然那几人有意疏远,旁人一时倒也看不出端倪。 第18章 愁思 二月中,商恭靖王子越允宁封滁州刺史、平原侯,赐婚娶崇武军节度使高彦绾之孙高氏!天子亲临主持大礼,南宫霁亦得许前往观礼。 晚间正宴散后,几人在偏殿设席又畅饮嬉闹了一阵。 临散席,允宁叹道:“自今日后,吾便不再入资善堂了,日后相见恐不得这般随意。”原他本就年长些,如今又已成婚,自不宜再长往来禁中。 几人虽早知此,然当下听他这般说,心下皆不是滋味,各自吁叹一阵。 忽闻允则道:“实则,吾倒有一策可教吾等依旧长能相聚。” 允宁奇道:“何策?” 允熙笑道:“休听他胡言!此事本极难为。” 允则驳道:“难为之处,只是缺钱罢了。”遂便将几人欲凑钱置外宅之事道来。 允宁听罢惊道:“此事,汝等也敢!万一宗政追究,如何担罪得起?” 允熙道:“此吾等如何不知?若非宗法至严,教吾等平日里都不能有个聚处,亦不会有此想。” 允宁叹道:“罢,此教我想想再说,然尔等切记此事万不可宣扬!” 夜深露重,寒气悄然透过窗帘渗入车中。 酒意渐为散去,南宫霁轻叹一声,撩帘回望那灯火通明处,似有感而生,吟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令其闻之一旁打趣:“郎君只将这后句赠与平原侯倒是应景,那前句便免了,生生死死的,甚煞风景。” 南宫霁一笑,并未答言。 令其又道:“小的虽未念过甚么书,然向来听说但吟这花月鸳鸯词的,皆是有情之人,如此说来,郎君莫不是。。。” 南宫霁教他一言戳中心事,自难免几分难堪,道:“汝今夜难不成也饮醉了,竟敢打趣起吾来!” 令其笑道:“确是短饮了几杯,方有三分醉意便胡言乱语,着实该打。” 南宫霁笑道:“罢了”,转念怕他再提此话,便道:“听闻宗室后辈中,今上最为喜爱平原侯,今日看来,倒是不假!” 令其道:“平原侯年幼丧父,自小便养在宫中,及长虽出,却依旧伴读太子至今。官家与他名上是叔侄,实则却情胜父子!因而圣眷厚些,也是常情。” 南宫霁叹道:“原是如此!说来吾与之同窗才两月,却也甚相投,不想这般快便要别离,自为不舍。” 令其笑道:“所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郎君与同窗交好本无可厚非,然而我朝宗法严苛,日后若是散了,也难以常相往来!既如此,当下倒还不如淡些好。” 南宫霁颔首:“此言自是!然当下与他几人日日相见,自不能太过深分!”忖了忖,又叹道:“如今平原侯既去,想来不出一年半载,余者也将封爵,到时他等皆出宫,独留吾一人在禁中伴读岂不无趣?!” 令其宽慰道:“郎君无须多虑,诸王子纵然封爵,也并非不可入宫,况且这几位王子皆是自小便随在太子身侧的,一时半阵,自还不能散!” 南宫霁摇头:“吾看未必!他几人年岁都不小了,来日封爵成婚,难免图个自在安逸,彼时想必纵然是太子也不便挽留之。” 令其亦笑:“这般说,倒是不无可能。” 既说到太子,南宫霁便道:“太子今年也有十五了,不知圣意可有筹谋?” 令其自知其所指,回道:“原是早该操持的,只是章怀皇后薨逝至今尚不足两载,遂而此事还需再缓一缓。” 言罢,车已到府门前,此话便也暂止于此。 夜已过半,南宫霁却难入眠。闲步入庭中,但觉凉风侵骨,檐下兰花随风摇曳,轻散几缕淡香。依稀记得,上回夜间赏花,还是在蜀中,如今想来,竟已恍如隔世。 夜寒风重,满心愁绪无从说,沉吟入内,提笔作下一曲《浪淘沙》: 良夜玉堂空,淡月朦胧。醉时难忆玉人容。凤锦帐中频辗转,孤影灯浓。 任自在春风,抚遍芳丛。飞花又过揽亭东。遥向当时携手处,难觅芳踪。 春已至,约未践,人隔千里,此情何堪? 自入京中,虽月月有家书,然于婚事,却无从谈及。每思日下,还恐归去无期,与其叹恨韶华远去,倒不如就此作罢,还省却一番牵念。心意既定,便提笔写起家书,请作罢婚事!然而数语问过大人,便措辞无从,一番苦思斟酌,将近四更才写罢。 一夜孤梦。 清早起身,见桌上尚未投出的家书,忽又觉不妥,一时凝眉。左右却怎知他心意,但见信,便问可要送出!南宫霁犹疑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这段时日,允熙允则二人看去尤忙碌,白日里心不在焉不说,晚间一散学便散得比林间的兔子还快!太子渐也察觉到此,问过几回,南宫霁只能胡乱替他等掩饰过去。好在太子不曾深究,偶得散学早,便留南宫下来伴他对弈闲谈,天气好时,或去后苑赏花,倒也不至无趣。 将至月底,允熙私下告知南宫霁,他等已择中城东一处宅院,然而此宅叫价上万贯,钱绝非一时半阵能凑出,因而当下,还是改买为赁为妥,且赁钱已近凑齐! 南宫霁自然会意,便以备贺礼之名自府中支了两百贯与他。说来此原为一句戏言,南宫霁并未当真,却不料他等这般神通,撺掇了允宁一道为此!事到如今,南宫霁却也反悔不得了。好在允宁持重,有他主持大局,当不至出甚大纰漏。而此事若果真能成,今后便多了一安心之去处,自然也好! 三月,宫里将开赏花钓鱼会。 越凌听说过去年之事,便要南宫霁传授钓鱼“秘技”!南宫霁不好推却,遂旬休时,便陪他去往金明池垂钓。 夕阳下,御湖明瑟,晚风撩起阵阵涟漪,两少年湖边垂钓嬉戏,甚是欢欣。钓了两个时辰,太子果见长进,下杆必有所得。 南宫霁遂戏言:“殿下乃是要夺臣这钓鱼状元之位么?难怪民间有俗言道‘技不可倾囊而授’,吾这师傅做到底恐还不如那瘸脚老猫!” 越凌自不解其意。 南宫霁遂道来此故事:老虎拜猫为师,孰料出师后不念师恩,反要吃了猫!孰料就在它张大嘴扑去的刹那,猫却闪身轻轻一跃上了树!老虎无奈,只能望树兴叹!原来猫对老虎并非倾囊而授,有意留下爬树这最后一技,果真救了自己一命! 越凌听罢故事,凝眉有所思。 南宫霁此话本是随意而出,只欲博他一笑,却不料他是这般反应!此时再回想方才之言,才觉有不妥:纵是戏言,也不该妄称自己是太子之师!再说来他自比为猫,那太子岂不就成了那背恩负义的老虎了么?难怪太子不悦! 正自懊悔,忖着如何圆场,不料太子已先出言:“既能料到日后或成反目,又何必费心结交?既交之,却不能诚心待之,苦作防备,留下绝技,本意为自保,然老虎必以为其狡诈,岂非又加重猜忌?因而,所谓因果,我看还皆在其中!” 南宫霁闻之愕然。良久,才道:“殿下此言并非不在理,然而猫之所以收老虎为徒,想必是有不得已之由,世间之事,大抵如此,明知难为,却还不得不为之,乃是情势所迫,多是身不由己罢了。” 越凌垂眸,似正回味他此言。须臾,抬眸轻一笑:“此话也在理!罢了,一故事耳,也无须吾等为他师徒分出对错恩罪,你我还是好生钓鱼罢。” 一笑而过,二人便又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手又贱了!《浪淘沙》一曲,总觉最后一句不太顺气,但没那耐心磨了,如果读者中有诗词爱好者还望不吝赐教! 第19章 出宫 三月十五,园会之日。 天朗气清,花香袭人,鱼跃碧波,垂钓正适时。 南宫霁坐在太子身侧,抛钩入水后,便闭目养神。 半晌,忽听太子轻唤,睁眼看去,见他的鱼漂正在水上微微起伏,便轻声道:“殿下这般快便有所得了?” 越凌喜形于色。 南宫霁却又叹道:“可惜多半还要教它跑了。” 越凌闻之便显焦灼,道:“那如何是好?” 言方落,忽闻身后有人呼道:“官家起竿了!” 越凌心中顿喜,忙也起竿,放眼瞧去,钩上果是一条金灿灿的锦鲤! 所幸众人的目光尚在天子的竿上,南宫霁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将太子的鱼竿压了下去! 眼见那条出水才几寸的鲤鱼甩了下尾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回池中,太子顿怔住!南宫霁却长出了口气---好险!方才今上起杆刹那,他已看清:那钩上乃空空如也---鱼已脱钩! 天子难免扫兴,臣下自也识趣不去点破,只作未曾瞧见。 天子二度下杆,良久,钓起一条泥鳅。观文殿学士蓝思俦借前朝诗“凡鳞不敢吞香饵,知是君王合钓龙”贺天子得龙!群臣亦附和,一时道贺之声不断,天子这才转喜。 只是喧腾中,太子的锦鲤早不见了踪影。。。 园会后,太子有几日闷闷不乐。南宫霁忖来多是当日抢竿钓起锦鲤之事已教今上知晓,想那些个搬弄是非者也着实可恶,太子只是得鱼心切,并非有意,然到别有用心之人口中,却不知又横加了甚么揣测,加之今上本就为首竿脱钩一事不悦,听了这些,难免怪罪太子失礼! 究竟这深宫人心难测,便是父子兄弟,竟也诸多隔阂,思来令人扼腕。 这日晚间散学后,太子留南宫霁回宫下棋。 雨后初晴,花气芬芳,乱红迷眼,太子临时变了主意,便携南宫霁往后苑散步赏花。 二人一路闲谈,便提到允熙允则,太子道:“吾看此二人日日来去匆急,又未尝闻他宫中有何事,你与他等素来亲近,可知缘故?” 南宫霁忙说不知,且道:“臣与他等不过数月之交,不敢说亲近。” 越凌却浅嗔道:“真是如此,他等先前宫中设宴,可未曾邀我!倒是听闻你每宴必赴!” 南宫霁忙呼冤枉,道:“臣虽确曾赴他宫中之宴,却并非私下过往,而是得今上亲许的。此还是因吾初来,今上体恤,以为臣远离至亲,难免思乡情苦,而平日又无何乐事可供消遣,遂才许臣前往。” 越凌悻悻道:“官家倒是体恤你!”显是存怨怼。 南宫霁忙道:“上乃仁君,更是慈父,对臣下(坑)体恤,对殿下自更关爱。” 越凌一时不言,南宫霁以为他正为方才失言懊悔,便也不再提。 走了一段,越凌忽道:“你此话,当去与豫章候说!‘因圣眷’二字,惟他体会得深。”话虽尖刻,听来却不似愤懑,倒是颓丧之气多些。 南宫霁惊道:“殿下怎出此言,您与豫章候虽非一母同胞,却是嫡亲兄弟,今上英明,断不至厚此薄彼!何况您已是太子,所谓长幼有别,嫡庶有分,尊卑高低,早已分明,何须这般多心?” 越凌长叹一声,苦笑道:“太子。。。又如何?全凭爹爹心意罢了!”转而又问道:“你家中。。。也是这般么?” 南宫霁略一怔,便回道:“臣家中,尚有二弟一妹,年纪皆幼。吾兄妹间,相处倒。。。尚可!实则说来,家父还是偏爱舍妹多些,臣兄弟每有小过,必得严惩,唯独幼妹,家父从不忍罚之,每思来亦是不平。” 越凌闻之淡淡一笑。 南宫霁继而又道:“只是吾幼时不成器,极其顽劣,家父震怒时,尝言要将吾赶出去。” 太子道:“那汝此回是犯了何过,方教赶到此处来了?” 南宫霁故作叹息:“无他,只一回偷出宫去吃酒耍戏,彻夜未归,教家父知晓了,将我禁足半载,犹不解气,这才遣吾出使来了。” 太子虽不信此话,却笑道:“若真是因此故教赶出门,倒不冤枉!”言间举目四望,入眼惟见高矗的宫墙,一时似又感慨起,叹道:“实则吾还甚羡你,不必日日困于这高墙之内!吾若得机也能出宫游玩半日,便是禁足半载倒也情愿!” 南宫霁见他神色黯淡,便宽慰道:“此也不难,下回若得机,吾定带殿下出宫游走一回!” 越凌喜道:“此话当真?” 南宫霁点头:“自然!” 四月二十五允则生辰,自要庆贺一番!遂提前两日几人便共聚饮宴。恰此时外间的宅子已赁下,便顺道去瞧了。 宅子在城东南,出了角子门南去二三里便是!此处临靠汴河,可谓偏而不僻,闹中取静!宅中家具等物事本是俱全,众人只又凑了几百贯,随喜好添置了些物事,又雇进一干小厮女婢。诸事顺利,不出两月,便皆妥当了。众人相商后,且将之命名为“平乐居”,乃取自“归来宴平乐”之句。 一晃数月过去。 过了仲秋,南宫霁的生辰便近了。几人早早商定要在平乐居聚宴,好好庆贺一番,只是南宫霁一直含糊其辞,至今未允下。实则倒并非他不愿,而是有另一事挡在前,令他颇为难。 约莫一月前,越凌有言在先,要在他生辰之日到他府上拜贺。虽此话只说过一回,南宫霁已有些疑心他是否还记得,然一面又不敢轻应他人,惟怕万一。 终是到了他生辰前两日,太子才似又想起此,乃与他道:“先前吾曾言要出宫一逛,可还记得?” 南宫霁自道记得。 越凌道:“如此便好。后日你生辰,我可借机出宫一游!” 南宫霁道:“殿下可求得上许了?” 越凌道:“正是此事须你相助!你去与爹爹说,你生辰请我过府饮宴,替我求道恩旨便是。” 南宫霁闻言一怔,沉吟片刻,道:“这道旨,由我去求本也应当,然殿下莫怪我愚钝,此事,殿下若亲自去说,是有何不妥么?” 越凌道:“我若去说,爹爹自以为我贪玩,或还不悦,然若换做你去,便无此虑了。” 南宫霁想来也是,便应下了。 不出越凌所料,南宫霁之求果然得许,且天子念他府中人少清寂,特也许允熙允则与允宁三人一道过府宴饮。此自是皆大欢喜。 待到那日,几人早早到来,筵席午时便开,饮至申时,太子与南宫霁私语了两句,便吩咐随行宫人留在原处待候,他几人且去后院赏花醒酒。谁料到了后院,几人竟悄悄出了后门!原来太子难得出宫,自不会白白错过此机!几人早已商定要乘此隙出外游逛一番。 出了府门,几人并无特定去处,只在近处随意一走。不经意便逛到州桥下,恰又见到那日在南市卖木头玩具的老汉!今日他摊上倒没了木鸟木牛,取代之的只几个不大的匣子,其中一匣已打开,里面是几块形状各异的木片,老汉旁若无人摆弄着这些木片,拼成各种形状,或方或长,倒也有趣,只是看久了,便觉眼熟。 围观者中但有眼力好的便道:“此看去倒似燕几(1)!”众人一想倒是,只此已将那各色形状的燕几替换成了这小物件!这时又有人道:“这老汉故弄玄虚,此物原不过是哄小儿的。” 老汉仍旧不语,又打开另一匣,取出几十块小木,有圆有方,有长有短,经他手细细一阵摆弄,便成了一座三层楼阁,老汉用力推了推这木楼,竟纹丝不动!有好奇者上前细看,才知各接处皆巧用了孔明锁(2)的扣法,不禁啧啧称奇。 离了老汉的小摊,太子本还欲再游逛一阵,无奈天色已晚,他等须在酉正前回宫,遂不得不作罢,匆匆往回走。 回到南宫府,自还由后门入内,倒也神不知鬼不觉。留在前堂的众宫人皆以为他等醒酒回来,便各自忙碌起,准备回宫。 南宫霁趁此隙交于越凌一木匣,道:“方才见那燕几和小楼倒还有趣,因而送盒小物件与殿下解闷!” 越凌奇道:“你何时竟?。。。” 南宫霁笑道:“何时得的不打紧,殿下喜欢便好。” 越凌道:“却怎知吾喜欢?” 南宫霁道:“猜的。殿下先回去摆弄着,若到时厌烦了,还如先前一般,退还于我便是。” 越凌接过笑道:“好!” 注: (1)燕几:古时一种用以宴会的“组合家具”,长度不一,可以错综排列成各种图形的几桌。实则类似于现代简易七巧板。 (2)孔明锁:也叫八卦锁、鲁班锁,曾广泛流传于中国民间的智力玩具。是中国古代民族传统的土木建筑固定结合器。不用钉子和绳子,完全靠自身结构的连接支撑。 第20章 父子 九月中,朝中出了件大事:羌桀主魏王拓跋裕薨,其子拓跋温即位!大梁派使吊唁,使者回朝奏称拓跋温骄僭,梁使此去竟未得许入到他都城兴庆,且拓跋温不曾受封便已称王,看来已生不臣之意! 一时朝中人心不安,虽对如何处置拓跋温尚无定论,然上已下旨命预饬边备,看来形势是不甚好。 话说多事之秋,此逢前朝多事,后宫却也不宁,先是德妃于九月初薨逝,不几日,又闻沈昭仪染重疾,到十月中,病势愈沉!天子垂怜,进封其为淑妃!然受封不过半月,其便已近垂危。 自然,此些与南宫霁皆不相干,他的日子倒是波澜不惊。 这日下学早了些,南宫霁便带着两个小僮出外游逛。经过丰乐楼时,远远闻得呼唤之声,回头望去,见酒楼门前立着一人,正笑而向他招手!此人看去二十四五年纪,衣着素朴,却身姿雄伟,眉目英挺,气概端凝! 南宫霁笑拱手迎上:“张兄,竟这般巧!前次大喜,还未及去贺你,今日正好由吾做东,定要饮个畅快!” 那人大笑称是。 二人遂入楼内坐下,叫了些酒菜果品,对饮开了。 要问那人是谁?乃今科进士,临濮人张放! 说起此二人的结识,倒还是段趣事:两月前张放入京应考,也是在这丰乐楼中,二人邻桌而坐,各自独饮。酒至半酣,或是觉无趣,便互敬了一杯,三言两语攀谈来倒觉相投,因而一道饮了半宿,皆是大醉,连酒钱终是由谁付的也记不得了! 此回过后,便算结交了。 上月殿试发榜,南宫霁得知张放中了第一十八名进士,倒也备了礼,可惜彼时不得闲,只得命人送去道贺,且之后也未得隙再见,因而不知他是否已得官赴任。今日才知,朝廷已命之判永兴军,过两日便要启程西去。 南宫霁叹道:“怎去那等偏远处?” 张放道:“本是要去应天府做推官的,然吾不愿,自请去边陲赴任。” 南宫霁蹙眉:“汝难道未曾听说,当下西陲可不太平,张兄一介文人,此去岂不冒险?” 张放笑道:“文人便不可戍边么?” 南宫霁道:“吾并非此意,只是你如今,本可平步青云,又何必到西陲受那风吹沙袭之苦?” 张放闻言略沉吟,举杯一饮而尽,才叹道:“吾原当汝为知己,不想汝胸中竟也怀这等世俗之见!” 南宫霁一怔,但觉面上有些热,垂下眸道:“世情如此!若非不然,张兄又何苦千里上京?” 张放讪然:“此话。。。也不错,世人博取功名,多为求显达,吾自也不能免俗!然而,吾等既为人臣,首当还是分君之忧,国之安危、民之生计,本才是紧要,而一己之私利,在此大义之前,实是微不足道!” 南宫霁闻罢笑道:“听兄这一席话,弟如醍醐灌顶!弟见识短浅,先前之言,多有冒犯,还望兄见谅!”言罢,举杯敬上,以为赔罪。 张放自非度量狭隘之人,当即领他此意,一笑饮下。 放下酒杯,眉头却复紧起,叹道:“说来,只可惜我朝重文抑武,吾如今乃是一介文臣判官,纵是有心报国,去到西关,依旧不能披甲上阵、平夷定疆,又有何用?到底,不过是虚背一身功名罢了!” 南宫霁却摇头:“此言差矣!孰言文臣便不能定国安疆?君不见当年澶州城上,寇公之神威邪?” 张放大笑:“此话倒不假,寇公当初临危受命,北上驱寇,乃是真英豪,不愧国之桢干、士之楷模也!吾若能及之一半,便不枉此生!” 南宫霁举杯再相敬:“依我之见,兄之豪迈,不逊寇公,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张放同举杯:“好!有你这番话,此杯吾须饮尽!愿有朝一日,吾可如你所言,在西陲建功立业,到时定不忘你此番鼓气之功!” 两日转瞬便过,张放离京赴任之日,南宫霁无暇相送,只得令家僮代为前往,敬上一壶酒以表心意。 张放自领下他这份意,且教家僮带回书信一封,内中惟诗一首,乃前朝陆龟蒙所作《别离》: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杖剑对樽酒,耻为游子颜。 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 果是有志之人!且其尚留话:“此番离别无需伤怀,他日成大功回朝,再共聚酣饮!” 南宫霁闻之不禁苦笑,待他功成名就,自己还怎敢深交?! 十一月初,宫中再传噩耗,沈淑妃薨逝,身后追赠贵妃,施恩其族,不在话下。 二皇子虽幼,却至孝,为母居丧,哀戚过人,绝食多日,竟至昏厥。至病愈,进为豫国公,然皇子以居丧却之,上勉强不得,只好留待年后再论。 沈妃新丧,二皇子却因祸得福,恩遇更甚以往,虽是常理,然宫里朝外的猜议也日渐加重。 事到如今,南宫霁自不希望东宫现何闪失!毕竟他与太子已算得相知,越凌心性虽说古怪些,然绝非暴戾,今后纵然做不成个威服天下的英主,然为个守成的仁君倒也绰绰有余,总不至搅翻天下,涂炭生灵;二皇子越植却城府过深,虽当下尚年少,然凭日常点滴,也不难看出此人生性苛厉,且阴鸷自大,若为人君,恐非天下苍生之福! 而太子与二皇子之间,似乎也越来越微妙。 这日南宫霁陪太子游罢后苑,路过宁华宫,便劝他去探一探二皇子。 越凌道:“前日不是才去过么,再说他的病已好了,不出几日便可回资善堂,何须多走这一遭?” 南宫霁心叹无奈,若说太子的缺处,首当便是任性执拗,明知今上望他这做兄长对弟多显几分关爱,然他偏要明着忤逆!二皇子自病休以来,太子只上月去探过两三回,虽说二皇子的病并不打紧,且他二人相见也着实无甚话说,然到底他这般淡漠,教旁人看在眼中,不知又起多少流言。 此事传入天子耳中,自又不讨好。 前几日御驾驾临资善堂,忽问起《唐书》读得如何,又问太宗之功过。太子一一答了。今上犹觉不满,道:“太宗之过,仅是穷兵黩武、败征辽东一事么?” 太子道:“太宗虽是英主,然并非圣人,怎能无过?只是功大于过,既要为贤者讳,则若偶有小失,臣以为但可不论。” 上冷哼:“如此说来,太宗玄武门诛杀嫡亲手足,也是无足提起的小过么?” 太子闻言虽诧异,然略一沉吟,便道:“此确是大过,太宗彼时杀兄夺嫡,乃是犯上作乱之举,只可惜。。。”本欲言“可惜高祖老病失势,不能奈何之”,只话未出口,却闻南宫霁在后轻咳了声,便心念一转,道:“可惜此时大局已定,旁人也奈何不得!” 上闻之厉声道:“弑兄夺嫡?!唐太子荒淫骄奢、心胸狭隘,欲戮手足在先,遂遭此祸,也是应当!” 众人皆为此言惊出一身冷汗,恨不得即刻替太子谢罪! 岂料越凌却丝毫不见畏色,尚淡定对道:“爹爹只问太宗之过,臣如实答来,乃就事而论!至于唐太子是否该死,臣以为还当另作他论!” 众人闻此言,皆有泰山崩顶之感,只以为天子此番震怒是难免了。 官家当下脸色阴郁。实则他方才,本意只欲警醒太子一二,不想一时激恼,前后竟出此矛盾之言,反教太子戳破,自是半难堪半恼怒。遂沉吟半晌,才道:“太宗虽有过,然尚不失为一代贤君明主,吾倒不望汝能有所及之,但只不似那唐太子般不器,便也罢了!汝且好自为之!”言语间,怒意似已渐消,与其说训斥,此倒更似一番悉心教诲。 越凌拜道:“定不教爹爹失望!” 官家苦笑一叹,捋须摇头:“汝这等倔性,倒是随了何人?” 原说太子的性情,确有几分乖戾。是非利弊,他心中自然分辨得清楚,却偏过分执拗,但不合心意处,是如何也不愿屈就! 南宫霁常在宫中,身为旁观者倒看得分明,今上实则并非对太子全无关爱,只是父子性情相近,面上皆过于淡漠。再说光凭捕风捉影便料定今上已生废立之心自是妄猜!今上并非糊涂之人,所谓知子莫若父,二皇子纵是一时圣眷隆厚,然而其性情资质如何,想来为父的自然明了于心!而所以他父子间似隔阂难消,还事出有因。 此事原委,南宫霁大略还是由张令其处听得:三年前,今上忽而不豫,数月不能视朝,宰相陈湜乘机把持朝政,以致内外不宁!内官、宣政使李继中借机向皇后献策,欲拥立太子,奉今上为太上皇!岂料此事为人所告发,李继中受极刑,宰相陈湜等也一并获罪,皇后虽再三自清,无奈官家疑心已起,盛怒之下,欲废太子!皇后无计,竟投缳以证清白,而此刻朝中反对之声迭起,官家这才压下此议。皇后彼时虽自尽不成,然惊惧之下,未出一年便郁郁而终。太子越凌当时年方十一岁,却遭此横劫,想来教人唏嘘! 第21章 擅离 京中的日子一日同似一日。 终于又到隆冬,南宫府却在此时迎来一位远客---南宫霁的表兄李琦! 李琦如今已脱离母舅家,自为营生了。此次前来,是为在京中一试商机!遂第二日便拿着洛阳大贾赵世瑜的荐信逐一走访医馆药铺,几日下来,果真谈成四五桩买卖,约好年后送货来京。因是首回,还须有人为之担保,他自便想到了南宫霁!二人当下细算了算,万一失约,所赔约要七八百贯! 南宫霁遂戏言道:“我这身家都教你拿去抵押了!” 李琦道:“汝可要潜心求求上天,祝祷我上京一路安顺,否则误了时期我可不管。” 南宫霁笑道:“吾有何妨,无非抵上这所宅子,里外都是天家赐的,便是做了赔,也不亏我一分!只是此事万一教家中知晓,定拿你痛打几百板子!” 李琦笑道:“若是如此,我也认了,区区几百板子,倒还受得住!” 南宫霁嗤道:“真正是要钱不要命!” 说笑过后,南宫霁却又转回愁眉。李琦先前已与他转达了父母之言。分别逾一载,德崇夫妇思子心切,说来无非是些体恤之话,再便是叮嘱他谨慎处事、好生上进,皆非要紧,然南宫霁听来,心中却多感触,且又闻母亲入冬复发了旧疾,成日卧床,心下自极惦念,只恨不能朝夕侍亲疾于榻前! 然而愁烦的却还非仅此一事:母亲有言,他年岁已长,婚事不宜久拖,为今便只惟两计,一是除此婚约,再求今上另为赐婚;二是将朝云送来汴梁!至于大礼,可待日后归蜀再行。 南宫霁闻此,一时不置可否。 李琦便道:“依我看,不如就从了第二条,你二人先在汴梁成婚!这便也好令大王与姑母安心!” 南宫霁叹道:“我何曾不知此为上选,然而婚姻大事,这般草率,我倒无妨,只怕。。。” 李琦笑道:“你倒是怜芳惜玉,然我听闻那陆氏已当姑母面自表‘既此身已许,便永世不生二心,名分并无从紧要,但随得殿下便好!’,姑母闻来大加赞赏,才生此计。只是怕你入京日久,心意已或生变,才令我来试一试你,而汝之意既也是这般,便无须多虑了,但待我回去禀明大王与姑母,想来最迟明年开春,便可送新妇入京!” 南宫霁闻言,却不似欣喜,反之,尚微微一怔! 李琦见之自诧异,想他与那陆朝云本是两情相悦,如今终成眷属,却为何是这等反应,倒似不甚情愿。。。 李琦要在汴梁过了年再归蜀,这几日无事,便游荡在外。南宫霁自不能久陪在侧,只在他初来时告了两日假,随后便由他自去游玩。只是这两日在宫中,却也不能专心,一则忧母之疾,二来那桩婚事也教他踌躇:此刻成婚,总觉不合时宜! 思来依当下的处境,身侧多个人,自又多层顾虑!再言若只是需个人陪伴身侧,也不必定是她!忽有此想,自己竟也一惊!不过区区一载,怎就情淡至此了?难道是离别日久,以致心意生变,还是,他南宫霁本就乃薄性之人?!一时甚觉迷惘。 南宫霁心绪不佳,太子自看在眼中,然只以为是思乡之故,人之常情!思来无从劝解,便索性邀众人饮宴一回,以此分散他些愁绪。 佳节临近,得与一干知己同席共饮,自是开怀,当夜众人皆带醺意而归。 南宫霁第二日醒来只觉头痛无力,便教令其往宫中告了一日假。 第三日入宫,允熙一见竟便与他道喜! 南宫霁奇道:“喜从何来?” 允熙道:“那日饮宴,吾等皆听得真切,你府中将迎喜事,到时可莫忘请吾等喝酒!”见他一脸迷茫,便又道:“先前吾等还以为汝乃思亲心切,以致日日愁眉不展,不想竟是思念佳人之故!” 经他这一提,南宫霁才回想起,似是前夜饮醉,不甚吐露了朝云将入京一事。当下便沉吟道:“此事尚未定下,原是父母之意,吾本无那心思。” 允熙道:“你前夜可不是这般说的,太子与允则皆可作证,今日他二人必也要与你讨酒喝!” 南宫霁闻言不禁攒眉:先前太子曾问及此事,他答未曾有定,越凌尚笑言要奏请今上为其指婚!然至今不过月余,自己便出尔反尔,难免教那人以为他有心欺瞒,以致生不悦!如此,可如何是好?到底,还是酒醉误人啊!懊恼过后,心中暗暗起誓,今后再不敢当人前醉酒了! 不知是否因心中怀愧,这一整日南宫霁总觉不自在。似乎太子瞧他的眼神也与往日不同,像有所猜忌。好容易熬到散学,天色已将黑,行到宫门前,却顿住脚步,迟疑片刻,转头往东宫去了。 太子回到殿中才一阵,听闻南宫霁来见,自为纳闷。 南宫霁入内时,恰闻宫中传晚膳,遂笑道:“看来臣来的是时候,殿下可顺带赐下套杯盘碗筷?” 太子笑道:“此时前来,仅为此事?” 南宫霁深一揖,道:“臣此来,乃为请罪。” 太子奇道:“汝有何过?” 南宫霁正色道:“前日殿下邀宴,臣饮醉失仪,还望恕罪!” 越凌笑道:“你饮醉是真,失仪倒未必,只是道了两句真言,何罪之有?” 南宫霁道:“殿下宽容,更教臣惭愧!不瞒殿下,那晚醉得厉害,当时情状,早已记不得,今日入宫,方由允熙口中闻知一二,不想当时竟那般胡言乱语,扰了殿下,岂非大过?” 越凌道:“常道‘酒后吐真言’,成亲本是喜事,何苦瞒着吾等?先时见你心神恍惚,原还以为有何愁事,不想却正相反!如今事既已定,到时可莫忘了请吾等喝酒!”话是这般,然笑意看去已似强作。 南宫霁又非迟钝之人,怎能察觉不到他此刻的转变,忙道:“吾绝非有意相瞒,只是此事,至今尚未定下。。。而吾原忧心的,乃是家母之疾!” 越凌虽未答言,面色却已更为微妙,竟隐隐透出股怒意。实则南宫霁原先所料并不错,自那日听言他将成婚,越凌便为不快,一是恼他欺瞒,二是怕他婚后便如允宁般一去了之,此自是他最不愿的。 然南宫霁怎知他心思?沉吟片刻,乃又加解释道:“实则此事,乃父母之命,吾也是方才知晓,只同时听闻家母染疾,已是愁烦,此事自也无从提起,殿下可能恕我此过?” 此言似无可指摘,然在越凌听来却全非道理,依旧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股恼意,磨得人心绪甚乱。 晚膳已传来,二人相对无言,草草用过。时辰犹早,且对弈了一阵,因是各怀心事,皆是胡乱落子,输赢自已无关紧要。下完两局,南宫霁便起身告辞。 越凌道:“此番新妇尚未入门,还可留你一阵,今后若得佳人在侧,恐还要断了外间往来。” 南宫霁讪笑:“此事原也非我所愿,殿下又何苦嘲我!” 越凌道:“此乃好事,有何不愿?莫不是。。。” 南宫霁忙打断:“非有他想,只是吾自在惯了,多个人在身侧恐还多层束缚。再言那女子心性如何尚不得知,若是个骄横悍妒的,岂不更添烦恼?!” 闻此言,越凌倒是一笑:“若真是这般,你也只得认了,孰教父母之命不可违呢?” 南宫霁锁眉长叹,感慨道:“若非相隔千里,当下倒可向大人阐明心意,事或还存商榷余地,然而现下。。。纵然书信去往一回,能否表尽心意还是其次,而一月之久,想来事已大定,吾也只得听凭之了。。。” 此言自是无心,然越凌听在耳中,却还有所触动,一时沉吟不语。 而另一面,由此一言,南宫霁的烦恼似又更多教牵惹出,一时愁云覆面,乃道:“家母病重,吾却不能朝夕侍于榻前,着实不孝!转瞬离家已有年余,却不知此生可还得见!”言时戚色尤显。 越凌也不禁动容,挥手屏退左右,道:“正值年下,汝既思亲心切,不如去求道恩旨,许你回蜀走一遭或可!” 南宫霁苦笑:“殿下美意臣自领受,然恕臣直言,今上既当初留我下来,当下怎会轻许吾归蜀?再言此若传入朝中,经别有用心之人谗言挑拨,反遭加罪,岂非得不偿失?” 越凌颔首道:“此言在理。只是除此法,实是再无计消你此忧。。。” 南宫霁沉吟半晌,道:“殿下既出此言,便知乃是有心!此刻吾倒生了一计,只不知殿下可愿助我?” 越凌道:“何计?” 见四下无人,南宫霁便凑近与越凌细语了两句。 听罢他之言,越凌顿失色:“这。。。怎可?!且不说你如何出得了城去,便是你一来一去至少也需月余,如何瞒得了?” 原南宫霁之意,竟是要私自回蜀! 当下越凌的惊诧自在南宫霁意料之中,然他既出此计,心中便是有计较:这一年来,宫中对他戒备已不如先前,常日里出行皆算自由,虽说身侧不乏耳目之类,然只须谨慎些,乔装出走,应不至引生猜疑! 至于此事如何瞒住旁人,他也自有打算!乃躬身一揖:“如此才要殿下相助!当下再有半月便至元旦,吾便称病,资善堂这里大体也无甚妨碍,至于府中,我那两个老家人自会好生替我掩饰,难为的只是那张令其,他本是我近随,又极机敏,此事迟早教他察觉,因而我离京这些时日,只得求殿下将他召进宫中,一切便妥当了!” 越凌思忖良久,犹显不定,道:“话虽如此,然而难免出何意外,万一你年后不及归,或是其间爹爹有召,该如何是好?” 南宫霁道:“殿下放心,吾虽不敢妄称君子,却也绝非无信之小人,自不会陷你于不义,此去,必尽量赶在上元节前归京;至于宫中传召,吾自可称病推却!” 越凌依旧不敢轻诺。 南宫霁知他为难,便道:“我此去须尽早,殿下何时可给我回音?” 越凌踌躇良久,终道:“明日罢!” 虽是百般为难,然反复思量了一夜,越凌终还是应了他此求!临别,越凌乃与那人反复叮嘱:“速去速回!” 南宫霁自然允诺:“定不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的留言,非常感动!只是这两天忙于工作和更文,没有时间一一回复,只能先在这里统一回复一下,谢谢大家的关照,等到春节放假一定挪出时间和大家好好交流一番! 第22章 归来 越凌此生,还未历过这般难捱的一个新春:时时忧惧,坐立不安,但有人提起“南宫霁”三字,更是如临大敌,惟怕教人识破端倪,真可谓惶惶不可终日。 宫中每年初五日例行大宴,皇亲大臣皆要奉召。虽说先前南宫霁已称病,越凌却依旧不放心,还是遣人去南宫府中先通传了此事,好教禹弼等人有所准备。 实则自南宫霁去后,禹弼与淮安二人也着实度日如年!当初南宫霁唯恐他等会阻拦,竟不辞而别,只留信大略交待了一番,待他二人发觉,已然晚矣!禹弼情急之下,驱马一气疾驰了近百里地,却未能追上!无奈之下,只得先且回转京中再思对策。 初五宫中大宴,南宫府自然称疾推脱了,此事倒也寻常,因而并无人起疑。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到正月十四,其间允熙允则因说良久未曾见到南宫霁,央太子许他等过府一探,究竟所染何疾,可还要紧?越凌自不敢许,只说乃是染了风寒,应是过两日便好!这般搪塞过去,只望他能依言于上元之前赶回!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到上元当日,南宫府依旧未传来消息,而至今南宫霁已“病”了二十余日,若此回还不能应召,恐便不太好瞒过了! 上元节,越凌却如坐针毡,不时教黄门出外打探南宫霁可有入宫,然所闻却都令他失望。如此到了申时,终于闻听消息:蜀王子因疾未愈,今日依旧不能奉召!越凌正满腹焦虑,却忽闻今上宣召!心中自为惶恐,然事已至此,还须强作镇定,应召前去。 上果问起南宫霁,越凌还照一贯答来。 上道:“如此说来他此病倒是不轻,今日便罢了,明日你出宫去探他一探,并传太医同往为其诊治,不可延误!他若有何长短,朕对西蜀交代不过!” 但闻此,越凌只觉头晕目眩,心已沉到不知何处去了。 这一夜,越凌自不能寐,各种杂念交缠,搅得他头痛欲裂! 南宫霁迟迟不归,难道是路上出了何意外?还是与家人重逢、不忍匆匆别过,才至耽误归期?亦或。。。此一点虽是越凌最不愿想的,然到底,却不无可能:他会否。。。原就未打算回来?!那仅是金蝉脱壳之计?然他当初明明说过不会陷自己于不义,难道竟是敷衍之词?!再反思来,此计虽说得通,却不免过分冒险,他难道不怕此举惹天子震怒,发兵攻蜀?除非。。。此事早有预谋!难道是南宫氏已决意反梁?若果真是这般,则后果会是如何,越凌实已不敢想! 这般胡乱忖着,半宿辗转。。。 不知何时,隐约听见殿外喧哗,急惊起问道:“可是南宫霁?” 外间答曰:“蜀王子入宫来见!” 越凌心下顿喜,正要下床去见,却不料猛然惊醒,原只是一梦! 天色已亮,越凌起身更衣,心下恨道:南宫霁,你竟失约!如今大限以至,我自作死,你却也不可活! 御医已在前殿静候,越凌见了更觉无望:此人见过南宫霁,如今便是想找人冒充代替,亦是不可。一时惟想着到时如何请罪自陈而已。 昨夜下过一场小雪,路上湿滑,车马行进自为缓慢,然越凌却觉,这段路还是近了些。 南宫府一干人早已闻讯候在门前,禹弼代家主接驾!越凌下车入内,作势询问病情。禹弼一一答来,道家主先前染了风寒,卧病数日,偏在将好之时,又不慎摔伤腿脚,故而多日不能外出!越凌作状听着,心叹此人城府倒极好,明知大祸临头却还能沉着应对,倒是不俗了。可惜今日,他等纵是有天大能耐,也必然回天乏术! 寒暄一阵,心知敷衍不过,越凌遂道:“今日医官奉旨前来,便先教入内一瞧罢!” 原以为禹弼会借故推脱,不想他竟爽脆领旨,唤来家仆教引御医入内去了。 越凌心下诧异,犹疑片刻,道:“如此,吾也去探一探他!” 禹弼劝道:“御医方去,殿下不妨先用盏茶,待御医诊过疾再去也不晚。” 越凌怎能听劝,只以为他等或已布下甚障眼法意图蒙混过关,却不知这御医心思缜密,心怕教识破,遂执意前往。禹弼见状,也只得由他。 行至南宫霁的寝居泓安堂外,见一人正立于檐下赏梅---正是南宫霁表兄李琦! 与太子见过礼,李琦便道:“御医尚在问诊,殿下还是过一阵再进去罢!” 越凌只怕他出纰漏,急问道:“御医何时进去的,怎还未好?” 李琦道:“殿下莫急,御医方才进去,恐还需一阵。” 此时恰淮安由室中出来,禀道:“家主听闻殿下来了,恭请入内一叙!” 越凌入得室中,见御医正在床前诊视,似乎一切如常。心中自奇,急上前两步欲看清榻上之人。御医让至一旁。四目相对时,越凌霎露喜色,呼道:“南宫霁!汝何时。。。”言至此,倏忽一顿,旋即回转过,忙改口道:汝何时竟会受伤的?” 原来榻上之人果是南宫霁!只此刻脸色苍白,人也清减不少,倒似真病过一场。 那人嬉笑道:“殿下今日若是来臣府中饮宴耍戏的,可就不巧了,臣近来时运不济,伤病叠加,如今是连站也站不得了,便待改日罢。” 越凌诧异道:“汝怎会成这般模样?” 未待那人答言,一旁侍立的御医已出来奏道:“世子原只是受了风寒,本无大碍,可惜当时将养不足,当下倒愈发重了,若再不为调治,还恐成大病;至于足伤,幸只是伤及肌理,筋骨未创,便敷上几日药,耐心养着,不出十天半月自可愈!” 越凌笑道:“风寒自要快些与他治好,至于足伤,倒无须操之过急,且教他多躺些日子,看他还如何四处奔走寻欢取乐!” 南宫霁叹道:“殿下竟是这般冷酷之人,要说风寒便也罢了,然这足伤却着实是因殿下而得!前日殿下急召,臣不敢怠慢,一心只想快些赶去,不料天雨路滑,臣又风寒未愈,一时足下不稳,竟在这院里滑倒,才伤了腿。今日殿下前来,不出言宽慰便也罢了,竟还拿人取笑,实教臣寒心。” 越凌嗤道:“果真如此,倒是吾错怪你了!” 越凌胸中此刻自有千百个疑问,遂待御医退下,便急忙遣退左右,问道:“汝是何时回京的,怎也不教人通传一声,害我好生忧心!” 南宫霁并不急于答言,只向他招了招手。越凌不解,却还是顺他意凑近。 那人笑道:“殿下若要听我说话,还委屈在这床边坐下,我且轻声些,一来防人偷听,二来也省我些气力。” 越凌想想也是,便挪了张凳子到他床边坐下。 那人却又揉了揉额角,道:“吾方才话说多了,喉中涩痛。” 越凌蹙眉:“那。。。还是叫御医再来一瞧?” 南宫霁见他竟不会意,只得直言:“烦请殿下替我取杯茶水来!” 越凌一怔,转头看了看桌上的杯盏,迟疑道:“然,那些杯中皆是空的。” 南宫霁啼笑皆非:“壶中有茶,殿下若是不会倒,便去外间唤人来罢。” 越凌这才明白那人竟是教自己替他倒茶!难免不愿,想来便是今上与先皇后,也从未教他这般侍奉过。。。正想唤人进来,转头却瞥见那人面上的讥嘲之色,又想他方才说甚“若是不会倒茶”,心中忽起不甘,想来倒杯茶也不见得是甚难事,何苦要示弱送与那厮讥笑?!遂上前取过茶壶。 南宫霁见状忙呼道:“茶水烫,你小心莫溅到手。” 越凌未答他,只自在心底哼了声,然而手指触及壶壁,却果真觉烫!且也不顾了,提壶便倒。 南宫霁急道:“低些!” 话音未落,越凌执杯一手的手背便忽觉刺痛---果是溅到了!好在并非滚水,所溅处只是微红,未曾起泡,倒也无妨。 南宫霁饮过茶,才将内情娓娓道来。 原是旅途不顺,归京途中遇了场雪,耽延了两日,待到雪化,路上却又湿滑难行,因怕误了归期,后半程他与表兄催马紧赶,途中染了风寒也不敢停留歇息,终在今晨抵京!当时天色犹暗,他又过于疲累,下马时踩到一处湿滑,人未站稳,以致摔倒受伤! 越凌听罢难免不忍,口中却还道:“汝明明是下马滑倒受伤,当人前却称是受我急召之故,岂不颠倒黑白,胡乱加罪?” 南宫霁笑道:“此言也不全虚,若非思及殿下,吾怎会这般心急赶回?” 越凌嗤道:“此事本是吾遭你牵累,却还敢反过怨我!”话虽如此,然转过,却到底是长舒了口气:“终好在你及时赶回了,否则后果难料。” 南宫霁虽笑称是,心中却不甚踏实。有一事他未曾直言相告:当日他与李琦离京,一路但觉有人尾随,他疑心乃是宫中耳目,遂从李琦之计,在城中四处游荡了半日,之后乘隙与随从分路而行,独他二人乔装出城,随从则乔装成他二人模样回去府中。之后听说,那尾随之人见他等回了府,便也离去了。 虽说事至当下,还未现何不测,然他心中到底不安,宫中若知晓那日之事,再联想他这多日称病不出,必起疑心!若这般,则事发恐是迟早! 作者有话要说: 小暧昧一下吧! 第23章 隐情 南宫霁这两日虽说卧床养病,然心思却未尝得定。李琦则依旧早出晚归,已有几日未尝谋面,原以为是在外揽生意,直到那日有主顾寻上门,方知出事了:先前运上京的那批药材,因雨雪受潮,抵京时已霉烂大半!这便自然要行赔偿了!然而此二字着实只是说来轻易! 虽说当初有洛阳大贾赵世瑜的亲笔书信引荐,然李琦毕竟初出茅庐,果真说起交易,主顾们自还存忧虑。李琦为做成这桩生意,当初咬牙只收了他几家各两成定金,却应承双倍罚失!且之后已将本钱与定金一应投进了生意中,当下哪还有余钱去赔? 事至此,自也没脸去求赵世瑜出面讲情,而虽说当初是教南宫霁作的保,然当下表弟卧病在床,且此处不比蜀中,南宫府用度本也不宽,李琦本是知趣之人,怎能轻易与人添扰?遂只得四处急筹钱款罚赔。只是初来乍到,在这汴梁城一时半阵又何处去筹得上千贯现钱?只得一面打发人回蜀中筹借,一面自行赶去洛阳寻友相助! 偏在此间,主顾中有多疑者已寻来南宫府问询。听闻李琦不在府中,自更是疑虑重重!然也知这南宫府并非寻常处,不敢轻易滋扰生事,便放言称若是三日内不见李琦、讨不回欠款,便要上告府衙,求治李琦之罪! 南宫霁得知此事,自不能眼见表哥落难而袖手旁观,遂急命淮安筹银去赔。 淮安去了半日,回来却禀说府中当下的余钱不够作赔! 南宫霁惊道:“不过七八百贯,如何竟连这些也拿不出?!” 淮安摇头:“方才去问了,郎君所说的乃是违约之赔款,并不包括当初所收的定金,再加之不及赔付所要翻的利钱,可远远超出此数了!” 南宫霁心下一寒,道:“有多少?” 淮安伸出手指比了比。 南宫霁一惊:“一千五百贯?!”见淮安点头,南宫霁顿为黯然,问道:“府中最多可拿出多少?” 淮安道:“实则说来,一千五百贯现钱,府中目前还拿得出,只这钱送出去,府中开销便吃紧了。” 南宫霁蹙眉:“怎会如此?” 淮安道:“郎君平日不问家事,自然不知!自吾等来京,用度大抵只靠朝廷拨给,月入六百贯,另加年节的赏赐,年入总也不过七、八千贯,然府中倒有几十人要养活,便是工钱免了,一日吃喝花销也需数十贯,加之郎君时常还须给宫中进贡送礼,这一年下来还能节余几何?” 南宫霁听罢无奈道:“既没钱,怎不向家中要些?” 淮安苦笑:“自是要过了,去年荣安侯入京进贡,便顺带送来两千贯,我又另留下几件古器,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倒真用上了!只府中本已入不敷出,这一千五百贯若果真散出去,那明日府中众人便皆要挨饿了!” 南宫霁沉吟一阵,只得道:“那便先把要紧的还了,剩余的,我再想他法筹足。”然他又何处筹钱去呢?思来想去,在这京中,能且愿助他的,也惟那一人了。。。 李琦回到京中,听闻欠债皆已还清,自晓是南宫霁所为,心中自然又羞又愧:他此回到洛阳,费尽口舌也只筹得七、八百贯,而去蜀中筹钱之人尚未赶回,想来亦是不顺!原以为此回牢狱之劫已是难逃,不料南宫霁到底得知了此事,已替他解去燃眉之忧,怎不教他感激?!自为谢过。 南宫霁却笑道:“汝遭此不测,本也是因我之故,若非一路伴我归京,那药材由你亲自押送,或不致如此!” 李琦摇头:“此事实还怪我冒失,惟想本大得利,冒失立此赔约,乃是不计后果,当招此祸,今后自须引以为戒!” 说过此些,便言归正转,李琦拿出在洛阳筹得的钱还与他。 南宫霁道:“何必过急!” 李琦摇头:“我知你府上用度本不宽,再言来欠债还钱是应当,行商之人更应守信!” 南宫霁知他脾性,便未再推辞,却笑道:“说来此事,你最应谢的还是太子,若非他相助,我却也难为此。” 李琦一怔,旋即醒悟过,道:“那改日吾还须当面向太子致谢。” 南宫霁颔了颔首,却又叹道:“可惜太子鲜少出宫,你恐还不得机谢他。” 李琦一笑,且道了句“来日方长”。 新春伊始,宗亲中又行大封,平原侯越允宁封平原郡王,皇子越植进为豫国公,楚王子越允熙封左金吾卫将军,韩王子越允则封左尧卫将军,蜀王子南宫霁进封左千牛卫将军! 初得旨,南宫霁除了诧异,再无其他。近来病伤缠身,虽已大半月未入宫中,然而心思却也未曾安定,不晓天意如何猜忌,不料时过多日,原所忧的未至,却候来这道晋封的圣旨!意料之外,却不敢妄喜:若无私自回蜀一事在前,此自是好事,意即今上视他如子侄,本是安人心之举!只是当下,南宫霁着实揣摩不透圣意。 禹弼但道:“所谓赏罚分明,今日得封,却不能断定先前之事今上便不追究。以防万一,郎君下回面圣之时,还须谨记,今上若有试探,汝须仔细斟酌,但觉出纰漏,定要抢在今上问罪之前便请罪认罚,以平息圣怒。” 南宫霁自应下。 出了正月,南宫霁的脚伤总算痊愈,却暂无须入宫伴读,因太子卧病已有好几日,课业不得不暂停。南宫霁心道“怎这般巧,我才刚好,他倒又病了”。虽说只是小疾,然太子身子向来弱,这一病下不知何时才可愈,想来还应入宫视疾。因而翌日便入宫去探,孰料却吃了闭门羹,宫人称太子卧病,不见外人!南宫霁诧异之下,只得悻悻而归。 这般又过了两日,依旧不闻东宫动静,倒是允熙允则听闻他伤病已愈,在平乐居与他见了一回。说起太子之疾,他二人亦是疑惑。 允熙道:“前一日见时,太子尚未显异样,第二日却说染了风寒,卧病不能出,吾等去视疾又不得见,岂不怪乎?” 南宫霁道:“或是偶发风寒,太子本就体弱,所谓病来如山倒!吾等前去又或扰他静养,遂不如不见!” 允则道:“即便是病重,何至于连吾等也不见?再说东宫宫人对此皆含糊其辞,岂不蹊跷?依我看,此不似染疾,倒更似受罚禁足!”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是随口一说,南宫霁心中却一震:受罚!此事,似乎并不无可能。太子若果真受罚,这始作俑者,多半便是他南宫霁! 南宫霁再度入宫,太子固然不能见,然要见东宫其他人却还不难。未费太多周折,便见到了太子近侍裴元适,此人与他倒也相熟。南宫霁此回前来,便是决意要问出实情。裴元适虽有所犹豫,然知他与太子向来亲近,正是欲言不言。 南宫霁遂道:“也罢,今日不妨开门见山,你我交情本也不浅,我自不为难你!实则今日入宫只因心中有一猜,现下与你道来,你但言是或不是便可。” 话既至此,裴元适但忖了忖,便且应下了。 南宫霁道:“吾两回入宫视疾,皆未得见,现想来,太子染疾恐是假,受罚禁足才是真罢?” 元适叹了口气,虽未出言,南宫霁已知其意。便又道:“太子受罚可是因我?” 元适迟疑片刻,道:“此。。。吾并不晓,只知当日殿下教官家传去福宁殿问话,之后便被禁足宫中。” 南宫霁道:“此中缘故,殿下也未曾提过么?” 元适摇头:“殿下的性情您何尝不知?但遇甚不顺心的,只顾闷自生气,成日不发一言,吾等自也不敢问。” 南宫霁道:“汝当知吾为人,当下打听也是欲为太子分忧,因而还望知无不言。汝且想一想,此事先前可有何征兆?” 元适沉吟道:“当日吾候在福宁殿外,似是听官家提到郎君,不知是否听错。其他一概不知了。” 南宫霁闻言暗自道“果是如此!”,便与他道了谢,且道:“今日之话,定不外传,还请转告殿下,南宫霁绝非忘义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应该还能再发两章!我也是拼了! 有人反映下一章跳转不过去,我自己去看了下真是!弄不清楚原因,先把这两章重新编辑试试,不行的话大家只能从这一章跳回目录再进下一章了! 第24章 受罚 越凌禁足宫中,任谁也不得见,每日里只闷头抄书,心内是何滋味自也不难猜。此回受罚,他虽委屈,然对那始作俑者,偏是恼不起又恨不得。那日听了裴元适转达之言,心中便疑惑:此时他竟还能出入禁中,便说明爹爹尚未加罪!然此岂非怪乎?爹爹既知他私自出京,甚还因召张令其入宫一事怪罪自己,却为何偏不拿他问罪? 正当越凌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竟闻那人得许入宫来见了! 景福殿内,越凌一手托腮,定定瞧着面前之人,许久不出一言。 南宫霁不得不自行打破这僵局,嬉笑道:“殿下与臣相交这许久,今日才知臣相貌出众么?” 越凌嗤了声:“多日不见,汝这脸皮倒是愈发显厚了!吾倒要看看你头上可长角否!” 南宫霁奇道:“臣头上怎会长角?”言罢才回转过,笑道:“说来这角要长自也须长在殿下头上啊!” 越凌佯怒:“你这厮竟还敢讽我!” 南宫霁连忙告罪,道:“殿下乃是龙子,长角自也寻常!然臣一介凡夫俗子,若是长角,岂非大逆不道?” 越凌见他此刻竟还能说笑,心内便又恼起几分,冷哼道:“吾便是长角,却也不曾有你那般神通!”想他堂堂一朝太子,如今却要代人受过,心中怎不存气?! 南宫霁见状便也转了正色,深作一揖:“臣牵累了殿下,特来赔罪,今日但凭殿下处置,绝无二言!” 越凌以为他此话又为敷衍,乃带气道:“此事官家都未曾追究,吾又凭何治罪你?” 南宫霁道:“臣方才已在福宁殿谢过罪了,现下来此,一是向殿下赔不是,二是受罚。” 越凌一时似未明白过,满面惑色道:“受罚。。。何意?” 南宫霁答道:“殿下因吾受罚,吾怎能袖手旁观,因而方才已向官家道明原委,请罪任罚!” 越凌闻言顿变色,道:“你竟。。。”话才出口便又收住,先且屏退了左右,才道:“你此言当真?” 见他点头,越凌当即似觉受了晴天一霹雳!竟上前一把揪住他:“你可知此番坏了大事矣!原本爹爹并不知我放你出京,当下受罚只因擅自召了张令其入内,才令你离京之事轻易得瞒过,而你竟。。。你如今这般,可知将置我于何地?!” 相识至今,南宫霁尚是首回见他这般惊怒无措,心中愈发悔愧,一时倒不知答言。 许久,方是定了定神,轻执过衣上那尚颤动不止的手,垂眸凝视他:“殿下将我想成何等愚笨之人?!” 越凌一怔,迟疑道:“你。。。未将此告诉爹爹么?” 南宫霁见状,心内暗叹了声,正色道:“自是未曾!”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越凌倏忽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定下心来,才惊觉失仪,忙挣脱他转身踱开两步。 南宫霁掌中一空,竟倏忽有种惘然若失之感。。。 二人皆是一阵不自在。 静默好一阵,越凌才道:“你去请罪,张令其之事,爹爹竟未起疑?” 南宫霁笑道:“吾这般警敏,怎会轻易教上起疑?你自放心,我只道你全不知情,乃是因我胡乱寻了藉口求你留张令其在宫中几日。你情面难却,才不得不应下。” 越凌亦笑:“这般便也罢了,若真敢将我供出,定不饶你!” 南宫霁叹了气,作出愁容:“这般殿下倒是无碍了,我却新领了罚,这几日却也自在不得了。” 越凌奇道:“爹爹如何罚你?” 南宫霁上前翻了翻案上摊开的书,不答反问:“殿下抄到何处了?” 越凌道:“方到卷六《悔过》篇,此还是第一遍!”言罢才体味到他话中之意,诧异道:“你莫不是。。。” 南宫霁点头叹了气:“官家问起,吾随口说近时正读《管子》,遂便教抄写此书!早知此,吾便说读的是《周易》,倒还省些笔墨!” 越凌轻嗤了声。却闻那人又道:“然这般也无妨,吾自小到大抄书甚多,区区一本《管子》自不再话下!殿下若不抄快些,还恐落在我后头。” 越凌嗤道:“汝少卖弄,自有你叫苦的时候。” 那人当下又回复了那张嬉笑嘴脸:“殿下应盼我抄快些才是!待我抄完,才能替你抄。” 越凌拾起本书便向他脸上丢去:“你但管好自己便是!” 南宫霁私自离京,本是大罪,然今上念他年少轻莽,又是思亲过切之故,且已认罪悔过,遂从轻发落,只罚去半年俸禄,禁足一月,便算处置了。虽说是禁足,却日日还须入宫陪太子抄书,倒也不觉无趣。 这般处置,上实也是无奈,如今羌桀反心已显,靳国又向来虎视眈眈,他自不能再犯险招惹蜀中,因而此实为定人心之策。 至于南宫霁,负荆请罪也是上计,若非如此,万一到时教人拿住真凭实据再来问罪,恐便无迂回之余地了。 时光荏苒,转眼已入春,汴梁城里方闻莺啼,南宫府喜事便至了。虽说当初百般踌躇,然大人跟前,悔婚之言还是未能出口,因而此事,只得依父母之命定了。 汴梁不比成都,南宫霁又是外臣,此时一无高堂在前、二无亲朋在侧,婚礼自只能从简。新妇入府,好在尚有几位同窗赴宴来贺,闹腾了一回,才教这大喜之日不至冷清。 花烛夜,新妇久盼不来夫君,问来却道“郎君微醺,正于庭中醒酒”。 独立檐下赏花,树是新种不久,去时尚未见开花结果,今朝春暖之时,却忽就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花苞,或也是天意作美,知晓府中喜事将至,这三五日内,白玉琼花便如天降般压满了枝头,正是“春风贺喜无言语,一夜吹开满树花”。 花烛之夜,美景良宵,南宫霁却隐觉怅然,不知是否饮醉之故,无端有几分恼太子!想他当初信誓旦旦,说定要出来贺自己此回!然果真到此时,却只见贺礼,不见其人!为人君者岂能这般无信?待明日见了他,定要好好问一问缘故!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清风掠过,随意带落一小阵梨花雨。晴雪几丝轻缀襟上,暗香浮尘,正是痴醉。 恍惚间,却见一双纤纤素手翻飞于身前,轻替他整理方才披上的外袍。年余未见,不知是否记性有销,南宫霁似觉眼前身影与当初揽菊亭下那道清新相去甚远,不晓是否因今日着了红妆之故? 轻抚着她精心梳弄的发髻,南宫霁浅为一笑:“夜寒露重,回房歇息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忽然觉得我这是要把直男掰弯的意思。。。 也不知道这一章为什么总不能在23章后点开!重新编辑一下再试试。 第25章 女尸 韶华光阴,又值新婚燕尔,自有道不尽的好处。南宫霁已然想不起当初为何生意悔婚,难道真是久别致情淡?然此刻也无心多为斟酌了,只静享眼前福分便好。 说来,所谓两情相悦又岂在朝暮之言实不可信,若无朝夕相伴、日久相知,何存长久?纵然外间芳草甚好,却终究一经而过,不足留情!叹只叹世上男儿多薄幸,纵是有情,却少专情,到头来不过始乱终弃,喜新厌旧,终误人误己。可惜身陷其中之人,移情者不自觉,痴怨者不自知,方酿就这许多苦果。自然,此已为题外之话。 自打成婚,南宫霁的心性似也有所收,每日散学早早归府,饮宴也不常赴了,至于质问太子之事,也早忘诸脑后。日日来去匆促,教他与一干同窗似也生疏不少,因而允熙等人常叹他得了佳人忘了至交,真正见色忘义也!他也只一笑而过,并不加辩驳。 如此过了两月,听闻宫中始为太子选妃,想来太子将出孝期,也确到了大婚之时。只若放在先前,南宫霁定要与众人一道去探些底细,或嬉笑取闹一番,然当下,他却无那闲暇。自朝云入府以来,夫妇二人两厢情悦,琴瑟和谐。每日花前月下,吟风把酒,可不似神仙眷侣!却可惜好景不长,不出多时,二人便因一事险生嫌隙。 那日允则生辰,邀了众人于平乐居饮宴。金樽美酒、玉盘珍馐,尚嫌不够,还须美人侍宴,方才称心。当日席上,便有花魁行首李安安、金玉英等临席歌舞。众人自是开怀,饮至半夜,皆已酩酊。偏巧那李安安与南宫霁原就存些情意,这日又是酒醉迷性,二人遂去她家中过了一宿。 第二日回到府中,却见朝云正于房中啜泣,原是候了他整夜,到头来却闻知他竟是与一娼妓厮混了一宿,怎不伤心?南宫霁自知理亏,然到底也不觉是何了不得之事,遂劝解了几句便算罢了。孰料这朝云平日看去温婉,偏此时却起了性子,一时哪肯依,气恼之下竟出绝食之举!南宫霁这才知她刚烈,因而颇费了些唇舌赔罪谢过,才教她回心转意。 过后不得不叹,孔夫子之言果不假,世上难养者惟女子与小人也!然女子若少了这般小性,恐又教人作无情无趣了罢!真正应是女子难为也! 女子娇悍,虽素来为世鄙薄,然若说全无好处,却也不实。君看飞燕与玉环,哪个不是骄奢成习悍妒成性,然中庸如成帝、英武如明皇,皆还不是拜倒在这干“娇悍妒妇”裙下?原说骄奢悍妒乃女子本性,若胸中全存大义而无小性,恐枉生为女子,只堪称女丈夫矣!可惜古往今来,这般大义女丈夫,敢爱者又有几人? 只这“娇悍”二字,释来也须有度,否则纵然一时邀宠得势,终却还难免凄楚收场,飞燕身死、杨妃遭戮,便是前鉴。只是世间女子,能在大义与娇悍之间游走自如者,真正是极少。遂千百年来,世间叹红颜薄命之声,才无止息! 南宫霁当日醉酒狎妓,心中自也存愧,而朝云那日一闹,虽令他难堪,然好在风月中人,于女子的小心性自有所知,倒也不觉怪,再者言来女子但偶现娇嗔怨怒,方可谓活色生香,否则可不就成了木头美人,少了情趣?! 总之,此事但过去,便也罢了,之后的日子,本可和美如初!然而他南宫霁到底非圣人:纵然身侧已有佳人相伴,然而朝暮相对,十天半月或还可,三五月下来,便又觉厌气了。他到底未曾养出那般好心性!竟渐又回复了原状,外间有宴必赴!只是多少有所顾忌,每回宴罢倒也早早归府,再未出过先前之事。 只是有过前车之鉴,朝云如今怎能放心由他去?!每回南宫霁迟过戌时不归,她必遣人前往探问。回数多了,旁人自也看出玄机,南宫霁因此屡受人讥嘲,心中甚恼,然他二人到底不同于民间的莽夫粗妇,不能明着为此争吵!只是南宫霁也不愿与她再多相对,遂回回有意迟归,偏这朝云也是倔性子,他戌时归便等到戌时,亥时归便等到亥时,彻夜不归便坐等通夜,见了面自又免不了一通哭闹怨嗔。 时日久了,南宫霁也觉无趣,遂常日里多寻由头留在宫中。朝云不喜他出外饮宴寻乐,然若是宫中有召自不敢多言,这便免了许多口舌之争。 再说近时太子精神不甚好,天子格外开恩,许他往金明池修养两日,且准一干伴读随同前往。 这日垂钓金明池,允熙与允则性本浮躁,哪能静下心钓鱼,因而多是说笑凑闹。 允熙道:“吾听闻殿下喜事将近?官家当下正在骁骑卫上将军宋耆之孙宋氏与德顺军节度使林重度之孙林氏之间斟酌,据传这二女皆是国色天姿,才貌兼备,不知殿下属意何人?” 越凌笑而不言。 允则接言道:“我看此言必过其实,若真如此,殿下如何看去却不甚乐意?” 越凌对他二人的调侃终是不胜其烦,道:“此事但凭君父之命,吾无可置喙。且说男儿大丈夫,若终日溺情于闺中,倒是短了英雄气,难免沦为世人笑柄!” 旁人听此或还一笑了之,然在南宫霁闻来,却似句句戳在脸上!想他南宫世子向来是为人称羡的风流郎君,何曾想过有一日会因这等事遭人鄙薄?说来原是那陆朝云悍妒可恶,若自今日还恶性不改,便将之送回成都去,免得徒增自己烦恼! 正暗自忖着,忽觉杆上一沉,不及多想扬手起杆!然今日这鱼却是过大了,竟扯断了鱼线!满腹狐疑再看去,似见水上浮起一团黑影! 有好奇的黄门近前细看了一眼,竟惊坐地下,口中连呼“头发、头发”! 南宫霁眉心一蹙:看来今日实不宜垂钓。 宫中没了一个宫女,本不是大事,只此女乃莫名溺亡,且尸体又现于太子眼前,便不能草草处置。内司入手细查,然几日过去,并未得出确切之论,只初定为失足落水溺亡。 原以为事便这般罢了。孰料未过几日,波澜竟又重起:这小宫女尚有一姊于宫中,现下为尚服局掌衣,当日其妹入殓,竟发现尸首上有累累伤痕,然而其身前却未听说在何处犯过受罚,遂当下便疑心其为受人加害!乃上禀宫正,求为之伸冤。 宫正查验后属实,便始追查这宫女生前去向,便有人忆起当日她去了太子居处琼华轩送巾栉等。宫正照此去线索去查,结果为何不得具知,总之两日后,依旧以其不慎落水定案。 此事终教传开,不想竟平添诸多谣言,多猜此女是在琼华轩犯过受刑而死,这便有说曾在轩外听到过呼救之声,还有说曾见宫女跪在轩外求恕。。。总之“事起琼华轩”似已成定论! 一时宫人们竟谈东宫色变,都惧怕往东宫去,唯恐一时不慎,便招致杀身之祸!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大家都对陆朝云这女配有意见,那就干脆让她再多招点仇恨吧,呵呵。 第26章 仁义 大梁以仁德治国,历代天子皆恪守太(限制)祖“施仁政、少杀戮”之训,便是宫人犯过,也须酌情惩处,或交宫正处置,若有人动用私刑草菅人命,教官家知晓自难免受罚!遂这元凶索性将尸首投入湖中作失足假象以蒙混过关,倒不失为良策。 如此看来,太子这“枉杀”罪名似已坐实!恐是连官家也有七八分信其真,已教人私下将东宫近侍查问了个遍,又亲自问过太子,只是众人皆不认,无凭无据自不能胡乱加罪!然而事既出,官家自难免对太子又多分猜忌。 太子虽晓此理,却苦于不能自清,加之宫中流言四起,这一气恼,便成日将自己关在宫中,连资善堂也称病不去了!却不知如此一来,好事者窃以为太子乃是受罚禁足,一时流言倒更甚了。 实则近来除了太子,尚有另一人因此事受困,便是南宫霁! 太子是为蒙屈,南宫霁心中最清楚!因此事他本知情,只当下不能挺身以正太子清名,并非因胆怯,而是另有苦衷:一面之词,能否为人采信不说,若还教官家生出他想,反是弄巧成拙!因而进退维谷,实不好决断。踌躇了两日,便欲问一问旁人之见!这“旁人”自指的是张令其:当日他陪侍自己身侧,自也能猜透些内情。 不料张令其听过此话,却力加劝阻,道:“旁人若遇此事,避之唯恐不及,何况此事已过,宫中也不再追究,郎君又何必自扰?” 南宫霁道:“若不是事关太子,我自不会问。你当清楚,此回官家便是不追究,心中却定然是疑窦难消,太子断不可担此不白之冤!” 令其忖了忖,乃道:“此事,太子自身亦是心知肚明,郎君以为,太子为何不自辩?” 南宫霁苦笑:“你我皆清楚此中缘故,还需多言么?一则,一面之词,太子便是自辩,亦难取信于人;二来,牵连到二皇子,便更不当说!兄弟不和本是官家最恶的,太子若在此刻抵出二皇子,莫说自清不成,恐到底还要落个栽赃之嫌,岂不更令官家嫌恶?” 令其道:“既如此,郎君怎不想想,您在官家心中,与太子是何交情?此话,您说还是太子说,却有何不同?” 南宫霁长叹一声:“吾之所以犹豫,便是此理!只怕到时官家以为吾是受意于太子而诋毁二皇子,反更污了太子清名,却是不值当了。” 言罢二人皆沉寂。 沉吟片刻,南宫霁犹疑道:“依吾之意,不妨由你入宫将此情禀知都知(1)秦茂勋,教他替太子陈辩,官家或能听信一二。” 令其摇头:“此计不可行,一则宫中已明令不许再私议此事,依秦都知的谨慎,纵然肯信我,却也断然不会替我上禀;再则,此事关乎两位皇子,秦都知明知利害,怎会轻涉其中?即便退一步,此事能教禀知官家,然此话来处定还要追根朔源,到时岂不依旧要追究到吾等头上?” 南宫霁想此言确有理,一时凝眉不言。来回踱步斟酌了许久,却似终下定决心,道:“此事吾若不知便也罢了,只当下这般,若不道出实情,替太子辩陈,今后恐无颜再见他!既这般,吾便冒失一回,替他面圣陈情!” 只话是这般,果真到了御前,却又迟疑,出言吞吐,倒教今上以为他又犯了过,遂道:“朕素喜你率直,今日无论犯了何过,朕皆不予深究,便直道来无妨!” 南宫霁忙拜谢过,道:“臣现下尚未犯过,只是若将心中之言道出,或就有过了,彼时还望陛下依言恕臣之罪!” 上捋须但笑:“说来听听!” 南宫霁闻言又拜了一回,方道:“臣今日前来,乃是为太子陈情!”见上面露疑惑,忙又道:“先前吾等伴太子游览金明池,遇宫人溺亡一事,有流言说此牵涉东宫,而臣恰知些内情,可证太子清白,遂来禀明!” 上闻此脸色轻变:“此事内司已有定论,汝便兀需多言了!” 孰料坐下之人却不肯罢休,尚争道:“内司之定论若能服众,宫中如何还会起流言?臣自知死罪,然与太子相交一场,实不忍看他蒙此不白之冤,还请陛下明察!” 上见他心意已决,加之心下也确想听一听他如何替太子辩解,遂略一沉吟,便许他道来。 南宫霁遂将所知细禀来。官家闻后,惊诧之余却还犹信犹疑。 据南宫霁所言,当日那尚服局宫女薛氏送巾栉服玩等至琼华轩时,乃是一脸惊惶,走路都似不稳,太子因而问了句,不料那薛氏竟跪地求太子相救,说方才来的路上不留神冲撞了二皇子,皇子震怒,已令严惩,只随侍的宫人听说她有东西要送来琼华轩,才教她先送了再回去领罚!当下太子以为这小宫人是忧惧过分了,然而到底经不住她求,便教近侍随她同往说情。那薛氏去后,太子与南宫霁二人便去往金明池垂钓打发了个把时辰,回途经过二皇子居处,却隐隐听到内中似有哭泣求饶之声,然当时天色已晚,且那哭声只持续了片刻,他二人便也未多留心。孰料第二日,薛氏的尸首便惊现金明池中! 此话既出,但非蠢钝之人皆能猜得内中之情。上一时迟疑不言。 南宫霁道:“陛下若是疑臣此言,可召来当日游园时太子的随侍,或那日奉太子命前往二皇子宫中说情的宫人前来讯问!” 官家捋须沉吟。 南宫霁自猜得他所想,进而道:“陛下或是以为此些皆一面之词,难教人信服!而臣所以犹疑至今,不敢道出实情,也是因此,惟怕陛下以为臣刻意离间挑拨,或是受太子意而中伤二皇子!然臣虽素来与太子交好,与二皇子却也无何仇怨,况且依臣的身份,本应谨言慎行、明哲保身,何以无故惹祸上身?!再言之陛下英明不可及,若此话真是凭空捏造,何以逃过圣鉴?”言罢悄抬眸,见上还似犹疑,便索性心一横,道:“陛下若还存疑,不妨传来二皇子当面对质!” 上闻后面色更似凝重。一阵,终于道:“此倒不必,二皇子是否与此有关,朕自会查明。”继而话锋一转,又道:“既太子是为蒙冤,缘何他自己不来向朕道出实情?” 南宫霁拱手道:“陛下如何不知太子的苦衷?!他原是宅心仁厚,思来若将此情道出,陛下是否相信倒还是其次,只是要牵连进二皇子,教他如何忍心?只臣素来好论公道,二皇子或是无心之失,然太子蒙此冤屈,臣如何也不能袖手而观!要教臣为独善自身而罔顾公道,乃是万万不能!” 官家闻此竟赞“说得好!”,且道:“汝秉持公道,朕早便说你少年侠气,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自那日面圣之后,宫中看去一切如旧,只是未出几日,二皇子忽染疾,暂且出不得门,自也有段时日不能入资善堂伴读了。 随后不几日,官家便令入内都知秦茂勋给太子与南宫霁各送来一幅字:太子为“仁”,南宫霁得的是“义”! 见二人似为迷惘,秦茂勋笑道:“恩者仁也,理者义也!二位这般聪明,官家之意,但稍加斟酌,自能明白。” 南宫霁略一思索,道:“仁者,欣然爱人也!此乃上对殿下之期望!” 越凌点头,问道:“那这‘义’呢?” 南宫霁笑道:“便是吾待殿下须以‘义’!” 秦茂勋赞道:“郎君果然机敏!官家有谕,殿下先前为流言中伤,如今事实已明,官家知殿下当日为护手足、忍辱负重,当得勉慰!而世子秉持公正,犯险直谏,自能当这‘义’字!” 二人闻言相视一笑,各自会意。 教人收起字画,越凌却无端叹了声。 南宫霁在近处听得分明,奇道:“如今殿下清名已正,尚有何不合意?” 越凌踱开两步,道:“吾还有何不合意?!只此回到底伤了一条人命,果真说来,也并非全然与我无干。当初这薛氏曾求我相救,若是。。。” 南宫霁打断他:“此事怎怨得殿下?要怪也只怪她冲撞的是二皇子,殿下仁厚,已替他说过情,只孰能料到结果竟是这般!” 越凌苦笑:“实则这几日吾也曾想,是否教人替她求情,反倒还害了她?” 南宫霁怔了怔,一时不知如何答言,只得宽慰道:“事已过去,殿下多想无益,就此罢了罢。” 越凌摇头叹息:“人死不能复生,自也只得罢了。只是,此番二弟因你直言上谏受罚,今后恐还怨恨于你!” 南宫霁蹙了蹙眉,不得不承认他此言不假!然事已至此,恨,也只得由他去恨了。 注: (1)都知:宫中品级最高的宦官。 作者有话要说: 好基友就应该两肋插刀! 第27章 不豫 十月十六,天子寿辰!邀宴群臣、钓鱼赏花一如往常。晚间饮宴集英殿,正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时,忽闻西关急报:羌桀主拓跋温于数日前称帝自立!此举无异于公然反梁!似一道晴空霹雳,此讯即刻震惊四座!梁帝惊怒之下,旧疾忽发至昏厥! 十多日未尝得召入宫伴读,南宫霁心下暗猜测梁帝之疾恐是不好,便教张令其前往打探。结果诚如他所料:天子当日昏厥,并非旧疾复发,而是中风之症!南宫霁闻之心下甚忧,便教禹弼前来探论了番时局。 禹弼道:“天子不豫日久,朝中难免现变故!好在羌桀目前尚无异动,且此事,暂不至牵涉我蜀中!只郎君言止还须谨慎,以防落人口实!” 南宫霁颔首道:“此我自然明白!只是,近日心中有一事疑惑,还望先生指点!” 禹弼问何事。 南宫霁道:“先生以为,太子与二皇子,将来孰人登位,于吾蜀中才是有利?” 禹弼诧异:“国本早已有立,难道还存变数?若如此,臣便要劝郎君一句,明哲保身乃是首要,大事,还是袖手旁观为好!” 南宫霁闻言若有所思,蹙眉踱步许久,才道:“我自入京,便与太子伴读,相较二皇子,与之自更为亲近;加之先前,吾已因事得罪二皇子,想他难免对我心怀怨恨!因而,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东宫定不能易主!” 禹弼叹道:“东宫易不易主,恐还由不得吾等!” 南宫霁道:“事涉太子,吾实不能置若罔闻!不仅因了与他这番交情,更是为我蜀中与天下之宁!依吾观来,二皇子心胸实是不宽,且向来与太子不和,先生可想,来日他若登位,吾等将会落得如何下场?” 禹弼蹙眉:“则郎君欲如何?” 南宫霁苦笑:“正是无法,才向先生问策!” 禹弼沉吟片刻,道:“此事,想来当下还应静观其变!然有一点,郎君须谨记,参预谋立,乃是死罪!” 南宫霁叹道:“先生此言实是抬举吾了,吾有何能耐可筹谋那些?只是。。。有些为太子忧心,怕他为小人蛊惑,以致旧事重演;然又忧他谨慎过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旧事,自是指当年李继中谋逆一案。 禹弼道:“郎君既与太子交情不浅,则此些,自可适时提醒一二。” 南宫霁点头:“吾本也是这般想,如今既得先生赞同,便安心了。” 天子卧病半月后,朝中奏请太子监国,太子却以侍疾无暇为由推却。 许久未见,南宫霁思来,也是时当入宫探一探太子了。 或是忧思过甚之故,太子当下看去又清减不少。此刻虽捧着本书半倚榻上,眼睛却闭着,似半寐养神。 南宫霁移步至榻前,站了片刻,见那人依旧无动静,便作叹息道:“殿下既倦乏至此,臣便改日再来罢。” 话音刚落,却见那人缓缓睁开了眼,只眼中尚带血丝,想是未尝歇好。 越凌坐起身,屏退众人,便道了声 “坐”!南宫霁依言搬来张凳子倚榻坐下。 多日未见,一时独对,倒不知从何说起。且寒暄两句,越凌忽道:“大半月未曾见你,吾还以为你又回蜀逍遥去了呢!” 南宫霁忙呼冤枉,道:“殿下怎会有此想?吾当初教罚去半年俸禄,府中已半年不能添新物、不敢食荤腥,吾至今尚在懊悔,怎还敢轻犯?!” 越凌哼道:“如此,为何这许久不闻消息?” 南宫霁苦笑:“因知殿下事忙,遂不得宣召,并不敢轻易叨扰!” 越凌嗤了声:“那今日怎又来了?” 南宫霁道:“上卧病已有大半月,不知当下情形如何,且又忧心殿下忧思过甚,且常日侍疾或至劳累伤身,心中总是百般挂念,才决心入内一见。好在今见殿下尚好,臣心中又安定几分!只是不知,圣躬(1)如何了?” 越凌一时眸光似黯淡下,凝眉不言。南宫霁暗自叹息了声。 半晌无言。 越凌起身,缓步向窗前踱去。 南宫霁随在其后,道:“近来听闻朝中有谏言请殿下监国?” 越凌未置可否。 窗外檐下,两只雀鸟正叽喳争巢。 南宫霁笑道:“看来殿下宫中也该调两个勤快些的宫人来了。这鸟巢已筑到殿檐下,却也无人问么?” 越凌略显无奈:“这巢是春时两只燕子做下的,当初我因好奇,外加几分不忍才命人留下未曾捣毁,孰料到秋时燕子南去,此倒成了麻雀争夺之所。” 南宫霁笑道:“所谓鸠占鹊巢,殿下一番好心,却不料引来这不速之客,我看还是就此捣去好,免得耳根不清。”言罢却见越凌面色微凝,便道:“吾乃是随意一言,并无所指,殿下还莫多心。” 越凌轻道:“吾自知你此言是无心,只是。。。”欲言又止。 南宫霁自看出他为难,便道:“殿下有何难言之隐?” 越凌斟酌片刻,转回身,直视他道:“监国一事,你如何看?” 南宫霁对此倒似果真早有见解,泰然答曰:“依吾之见,不可操之过急,却也不可犹豫过分!” 越凌蹙眉:“何意?” 南宫霁踱前两步,不答反问:“听闻殿下已推辞,乃是何故?” 越凌一叹:“既有前车之鉴,吾怎还能重蹈覆辙?!。。。如今只望圣躬早日康复,以安人心。” 南宫霁凝眉:“殿下孝心可鉴,想来官家得知亦会动容!然而国本既立,便是防此万一!殿下心中若无丝毫打算以应对不测,恐也不妥!” 越凌不答。 南宫霁轻叹了声,抬手置于他肩上:“事可缓作决断,却不可不断,否则到时恐误国误己!” 言罢,见那人垂眸若有所思,不知听进与否。 好在上天或是为太子的孝诚所动,隔了月余,圣躬果然渐愈!只一时依旧不能视朝。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经宰相王夔等人齐力保谏,太子越凌奉旨监国! 注: (1)圣躬:圣体。代指皇帝。 第28章 交心 又至新正,天子不豫,宫中一应大宴皆免了。直到上元节,天子召见群臣于紫宸殿,受贺之后又匆匆返回内宫,大宴则交与太子主持。 午席散后,见天气甚好,太子便携南宫霁往后苑一走散心。正当梅季,信步苑中,入眼疏影横斜,风过暗香浮动,景色自为怡人。 越凌一路极少出言,看去是专心赏花,南宫霁自也随之。游逛一阵,二人略觉乏顿,便入亭中小歇。趁此时,南宫霁欲借机问一问太子近况,然太子偏是心不在焉,所答不过一字半句,倒似敷衍。 南宫霁虽心知此大概是他近时过分伤神所致,然不知何故,心中实觉无趣,便脱口道:“殿下今日邀臣赏花,然看去却心不在此,这般,臣亦无趣,便先告退了!” 越凌一怔,抬眼见他果真起身告辞欲走,一时自迷茫无措。南宫霁原以为他会出言挽留,孰料他竟不为所动,而言既出,自也无由收回,只得转身离去! 日已西斜,北风刺骨,越凌独立亭中,身子冻得都有些僵,才暮然想起,是该回了!只一挪步,却觉腿脚麻木,只得扶住石桌缓缓坐下,当下便觉鼻头也似有些酸。 四遭皆阒,他这般落魄相倒也免入旁人眼中!一时闭目欲静一静心。不知何时,脸上倏忽一痒,睁眼恍见一团粉红,伸手触上---却是一枝红梅。梅花自不长脚走进亭中,抬眼一撇---那厮正如无事般立于跟前。 目光相触,那人嬉笑:“臣方才见殿下困顿,便到园中走了一走,见这红梅开得最好,遂折来与殿下醒神!” 越凌垂眸不言。 南宫霁自知他还与自己置气,便又赔笑:“殿下若还气恼,臣便只得负荆请罪了!”言罢奉上那根半人高的花枝。 越凌却不领情,看都未看他一眼,起身便走。 南宫霁无策,只得随在其后,一面道:“殿下要如何才解气?” 越凌但闻此言,却更为恼起,想都未想便道:“你若不欲与我相对,吾可代你求道旨,今后免你伴读,自也无须多置闲气!” 南宫霁闻之竟倏忽也起了些恼意,道:“殿下好生不明理,此是何事也需闹到官家跟前?然若真不欲见我,倒不妨请官家下旨许我回蜀,今后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好!” 他竟出言挑衅! 越凌如何能忍,忿然道:“既如此,我定教你如愿!”言罢,再不理会他,转头快步离去。 “老死不相往来!”南宫霁稍一清醒,便意识到,此言,确是过了。无从多想,抬脚追上。 林间花木缠绕,且那人气急之故,脚步甚匆乱,磕磕绊绊令人提心吊胆。 南宫霁加快脚步,终于追上前人,一把将之扯住:“你究竟要如何?!” 越凌见他气势汹汹,心内愈发恼怒,奋力欲甩脱。无奈那人本就较自己高大,当下用力扣住他的双臂,不由分说拖到身前!离得这般近,越凌似觉那人每丝气息都能扑到自己脸上!心知是无用,便也不作无谓挣扎,但目光凌厉望着那人,分明是说“你能奈我何?”。 僵持片刻,终似觉臂上力道渐小,越凌心内一喜,正欲甩脱,却不料那人竟忽而双手上移揽住了他肩,轻一拉,便将丝毫没有防备之人带进了怀中! 脑中倏忽一片迷混!耳边环绕不止的是那人的絮叨,他者皆未听进,但只一句入了耳,便是“你岂不知我心意?!” 原是这般! 静默片刻,笑意浅露:“为何不早说?” 许久未闻答言,肩上那双手却不知何时已滑落至腰间,紧紧环住。。。 夕阳融暖,花好风轻。 赏花罢出梅苑,候在园外的近侍王昭明便迎上道:“殿下今日赏花可好?” 越凌笑而颔首。 昭明见他兴致似不坏,便又道:“却未曾遇到二殿下么?” 那二人闻言皆一怔。 沉吟片刻,越凌故作淡然:“二弟他。。。方才来过?” 昭明回道:“正是!小的原还怕他扰到殿下,劝他改日再来,只二皇子不听,说殿下若不欲受打扰,他便只身入园。。。” 越凌闻听只觉手心发热,心内却是阵阵发凉,回头望了南宫霁一眼,那人脸上虽无异色,眼中却隐露不安。 强作镇定,越凌问道:“二弟何时走的?” 这王昭明便是心思再玲珑,又如何能猜透此中玄机?只照实答道:“二皇子应是独自游园无趣,去了没多时便出来了,臣看他似未尽兴,因脸色并不大好。” 言方罢,南宫霁便咳嗽起来。 昭明笑道:“晚间风寒,郎君今日衣着单薄,可留心着凉。” 天色已黑,景福殿内,二人相对而坐,已许久无言。 不知何时,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便闻有人禀道:“殿下,天色已晚,宫门将闭,世子当出宫了!” 越凌闻声而起,正对上南宫霁茫然的眼神。迟疑过后,却也只得道:“你先去罢!” 南宫霁已似木讷,听他如是说便起身离去。越凌送他到门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面上难掩愁苦:若是爹爹当真得知今日之事,恐他这一去,从此便再难相见了。 一路行来,南宫霁脑中一片浑沌。待到醒转,东华门已在眼前。回首四望,高矗的宫墙似围成了一口深井,将内中灯火点滴不漏的吞噬尽了,惟剩宣佑门上高悬的两盏宫灯,在寒风中轻为摇曳。 长叹一声,今日之后,事将如何,诚是不可料!若往最坏处想,今日这一别,还恐相见再无期!这才想起方才竟未尝与他好生道别,心中又是一阵怅然。 景福殿内,烛火摇曳,越凌坐在原处,不发一语。 那王昭明纵是再愚钝,自也已瞧出事不寻常,而太子自游园归来就这般,那自然便是事出园中了。思来今日只有南宫霁陪太子入园游赏,而其向来是太子亲随,自不能得罪太子,何况他二人出园时尚未现何不妥!因而忖来,事多半还是出在那忽然闯入的二皇子身上! 夜已深,昭明禀道:“殿下,时辰不早,该歇了。” 太子闻言倒是顺从,果真起身往内更衣去了,只看去身形飘忽,眼神亦有几分涣散,显是心不在焉。 昭明暗叹了声,待太子上床后,便悄声退出。方出殿外,却见黄门奉上一物! 昭明去而复返,好在太子尚未睡下,接过那蓝绢包裹之物,自显诧异。 昭明道:“此是南宫世子赠与殿下之物。他说新春首回入宫,却忘了与殿下带礼,因而先且奉上此物,愿殿下长乐安康!” 越凌沉吟片刻,缓缓揭开绢帕,瞧了一眼便疑惑道:“他果真说要将此物赠与我?” 昭明一时倒也有些迟疑,道:“据传话的黄门说,世子原话是,先且奉上此物,请您暂为保管,待到下回入宫,再以他礼换回。”如是说着,自己却也惑色满面:他原怕黄门传错话,因而方才才留了一半!说来这送礼,却还可先且以物抵押的么?真乃闻所未闻! 孰料太子听了却不以为怪,不仅不怪,还浅露一丝笑容,道了句:“知道了。” 夜已将半,越凌辗转难眠,便索性坐起身,自枕下摸出那双鱼玉佩,凑近灯下细为赏玩摩挲,心中乃是百感交集:此物,是南宫霁当年钓鱼夺魁所得赏赐,而所谓相赠只是蒙混旁人之词。言中真意,乃是与各自且留一份念想罢。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章 郊游 惶惶间,十多日又过去,宫中风平浪静,南宫霁渐便也心安了些。 汴城初春,细雨纷扬,数日绵延。 南宫霁成日闲在府中,无甚趣味,虽也惦念越凌,然资善堂不开,他便也没甚由头入宫,况且有那事在前,想来暂且还是谨慎些好。好在近来朝云或是瞧出夫君心有所虑,不欲再与他添烦,性情倒显温顺许多,便是南宫霁偶来与她置气,她也顺受着。既这般,南宫霁自也不忍再与之为难,二人间的嫌隙倒是渐淡去了。 二月中,雨过天晴,莺飞草长,踏青正当时!朝云自来京便未出过这南宫府半步,当下春光正好,又难得南宫霁闲来无事,出游自是时机! 南郊天清寺,向来是汴梁人踏青的好去处。王孙公子来此踏青饮宴,夫人娘子则可赏花游园。便是寻常游客,不懂那花月好处,却也无妨,此郊野处,虽不似城中酒楼阁子林立,然寺院周边数里,并不乏茶铺酒肆,闲看花草无趣,到野店闲坐歇一歇脚,吃碗粗茶,听上一曲乡野小调实也是乐事一桩。 南宫霁夫妇当日出了寺院,便一路沿着乡间小径闲走游玩。 春日里,早晚寒凉,日头一高,便觉热了,看田间地头劳作的农夫,挥汗脱下厚外衣袄子,往地头一扔便继续手头活计,倒也潇洒。 南宫霁当下也正觉热,遂笑谓左右道:“也替我将这外袍去掉罢!” 一旁小厮忙应下上前!不料教朝云拦住,道:“此处风大,莫教郎君受凉。” 小厮一时进退两难,南宫霁自也不悦,然心知此举确有不妥:在此无遮无掩处宽衣解带,实难称雅!因而便也罢了。好在四周茶铺酒肆不少,虽说简陋些,好歹能落脚。走出一段路,南宫霁便瞧中了临水的一家茶铺,朝云心中虽不甚愿,却无奈着实乏倦了,也只得依他。 进到铺中,选了处临水的位子坐下,众人但饮茶歇息。 南宫霁一时似有所思,凭栏望着远方水天交接处出神。 朝云见状,以为他还为方才之事不悦,心中亦有几分悔意:原是难得出门散心,又何苦为件小事惹他不快?想着便道:“郎君瞧甚?若有何好景致也指给妾身一瞧?” 南宫霁回头笑道:“无他,只出神而已。” 朝云又道:“此刻闲暇,郎君不妨吟上两句,待妾唱和!” 南宫霁道:“吟弄便罢了,此刻无那兴致。”言罢见朝云不语,料她是有些失望,便替她斟了碗茶水,道:“这一路走来,汝也乏了,喝茶罢。” 朝云见他亲手替自己斟茶,自觉心头一热,粉颊上亦飘起两朵红云。为掩失态,忙端起茶碗,以袖掩面,轻啜了口茶,然下一瞬,眉头却已蹙起!抬眸,见南宫霁亦是啜了口碗中之物,看去却无丝毫异样,反之,神态倒还似悠然。她垂眸一忖,便由袖中取出一方锦帕,装作擦拭之状,便将口中之物不动声色吐到了帕上。 一阵清风拂水而来,夹杂着丝丝凉意,令人快慰。远处的丝竹声随风入耳,不知哪家王孙公子在这郊野处聚友饮宴。循声望去,只见一片花树,偶有几丝花绰的影子在那林荫间飘来荡去,想是佳人正起舞! 坐久了,倒觉阵阵阴凉,朝云劝道:“天色不早,妾身之见,不妨早些回城。” 南宫霁笑道:“好容易出来一趟,何必着急回去,先听完这一曲再说。” 朝云闻言纳闷,心道若他所指是那宴会上的歌声,然离这般远,如何能听清?南宫霁好似看出了她心思,笑指了指门外。朝云转头,见门前正立着二人,一男一女,男的手中提着嵇琴,女的则低眉垂眼随在其侧。正疑惑,那二人已入得内来,四下打量了一番,便径直朝此处走来。 女子行至桌前深一福。南宫霁笑了笑,依旧轻摇折扇。那二人何等聪明,既未遭驱便是默许,因是即刻临席弹唱起。 这词曲,听来几分耳熟,或是城中酒楼的歌妓也唱过,却可惜这乡野歌女,应是未曾受过**,因而声音婉转圆润不足,生涩有余,然于南宫霁倒无妨,因原也未想她唱得多好,只是图个趣罢了。 一曲唱罢,四座叫好!南宫霁自不吝打赏,那女子又深深一福。朝云则不失时机道:“曲既听了,郎君便回罢。”实则看这日头,应还不到申时,然南宫霁体谅娇妻一路辛苦,再言来日方长,便也依了。 那卖唱女子见此,忙垂首退到一边:方才的赏钱乃抵她平日一整日所得,她适时知退,也算有分寸,亦或是女子脸皮薄些,不敢过多纠缠!偏那汉子却不识趣,竟追上前道:“客官这就走了么?不再听一曲?” 朝云顿时沉下脸,甚不看南宫霁脸色,便领着婢女径自向外而去。倒是那女子识眼色,忙出言劝道:“弟弟,莫教客官为难。” 原这二人竟是姊弟,原还以为。。。朝云若有所思,脚步也缓了下来,回转身去,目光殷切望着夫君!然那人,却似丝毫无所查。 偏此时,店内的客人也纷纷说情,连店家也婉言请他再坐一阵。朝云看这情景,不禁蹙眉。她哪里知道,乡野之处,本就少趣,当下有人出钱听曲,众人皆沾耳福,自是乐在其中。 南宫霁尚未答言,那卖唱女子却已走上前来,向众人福了福身,道:“诸位客官,奴家今日赶了福气遇到贵人,本应再为贵人唱两曲,然当下时辰已不早,这位官人也还须赶路,这样可好,奴家再为诸位唱上两曲,还请诸位莫再难为贵人了。” 众人既听她如是说,自不好再多言,只得罢了。 那女子又回身叫过自家兄弟向南宫霁赔罪,道:“官人见谅,我这兄弟年青不晓事,为难了官人,奴家替他赔不是。天色不早,官人便早些携娘子去罢。” 南宫霁本还犹疑,然见此,竟倏忽改了主意,摇着扇子重又坐下,笑道:“罢了,多听一曲亦不耽误归程,唱罢。” 朝云心中一沉,目光重又落回那对姐弟身上,方才情急未尝仔细打量,此时细看去,这女子恐怕也要有十七八了,一身装束倒是素雅,青花小袄衬着湖色裙子,黑发在头顶绾了个回心髻,且簪两朵粉色绢花,于她而言恐也算件值钱饰物了,再看那眉眼,倒无甚过人,只是肤色甚白,加之身段修长,也算耐看;只她那兄弟却是黑瘦,乍看去还以为上了年岁,实则眉眼口鼻,处处皆透着稚气,确是一少年尔! 说来也怪,这般其貌不扬的姊弟,这般平常的曲调嗓音,南宫霁却听得尤入神。朝云强压心底的不悦,耐心陪坐一侧。无趣间再侧目,却见那歌女眼波流转,方才平淡无奇的脸上也似蒙上一层媚色,而那朱唇张合之间,似乎立时便可勾走人的魂魄。。。心内一股无名怒意顿起,掌心一痛,竟是指甲已掐入肉中! 再一曲罢,终是踏上归程。 朝云倚窗而坐,挑帘看着道上来往的车马行人。她已乏了,偏是脑中,不甚清静。 身后传来南宫霁慵懒的声音:“今日出游,可还尽兴?” 朝云轻捶了捶酸胀的腰,“嗯”了一声,迟疑一下,却又道:“然而还是远了些,那等乡郊野处,今后还是少去罢。” 窗外灯火荧荧,不巧捉住了她脸上凝滞的那丝忧苦。 “长恨东风忤人意,摧尽红粉碾作尘”!便是今日在天清寺求的签文。 锁眉一叹:难道她陆朝云今生的下场,果真会那般凄凉?!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有事,早点发吧! 第30章 遭驱 车马缓缓停在南宫府前。南宫霁方踏入大门,便见迎面匆匆来一人,却是管家周淮安。 南宫霁心情正好,便打趣道:“吾已进门,淮安怎才迎来?” 淮安却全无意说笑,一脸正色道:“郎君还是莫打趣了,方才宫里来人,已候您一阵了,快些随我去见罢!” 南宫霁闻之一惊,方才的喜色也似凝固住了,蹙眉轻道:“可知何事?” 淮安摇头:“有圣旨前来,小的不敢问。” “诏曰,资善堂,乃为太子受业习书而设。。。储副之寄,社稷系以安危,故太子自立,朕每悉心训育,择良臣以为师,选贤士以为伴。。。朕日久不豫,太子上事君父,下领朝纲,朕甚慰之。。。然近日惊闻众王子伴读,耽于酒色、慌殆学业,甚教唆太子,岂能容之?。。。朕决意撤资善堂,遣散众伴读,以清储君之侧。。。望尔等好生自省,追悔犹及!” 一字一句,如尖刃般扎在南宫霁心上。 宣毕,那内使道:“郎君,官家还有两句话要传与你,可否。。。” 南宫霁抬起头,似有些茫然,嗫嚅道:“还有话?” 好在淮安机敏,不等他多言,忙带着一干仆从退了出去。 内堂中,只剩两人。南宫霁轻叹一声,垂首道:“南宫霁聆听圣训!” 康定九年三月,天子旨诰天下,德顺军节度使林重度之孙林氏册为太子妃,五月夏初之时行大婚礼。 太子大婚,一应准备本应自旧年便作起,首当宣诰中外,再促礼部、鸿胪寺等着手备执六礼,如何也需数月!然此回倒好,下诏至大婚,不过一月有余,真正苦了一干主事之人! 外间猜测,官家临时起意,或因久病不愈,欲借此驱散这年余来宫中的晦闷。且不说外议如何,南宫霁心中却清明:先下旨逐出自己,再急为太子婚娶,自是因当日梅林之事事发! 资善堂既闭,南宫霁便不能轻易再出入宫禁,只是除此,他处倒还如常,便是俸禄也未削减半分!这自教府中上下暂舒一口气。 当日领了圣旨,众人皆忧心忡忡,不知自家郎君究竟有何过失,竟教天子震怒成这般!若是小失小过,以天子的大度,下诏严斥一番便也罢了,何至于驱他出宫?这于蜀中无疑是折辱啊!再言之,当初南宫霁乃是以伴读之名教留在汴梁,当下这一来,岂非失了留他下来的由头?成了堂而皇之留质?!思来以梁帝的英明,若非有不得已之原由,断不能如此! 此间最为情急的自是苏禹弼与周淮安!自圣旨下后,他等已是多番探查,上至南宫霁的亲随张令其,下至平日送他去宫中的家仆,甚至马夫,皆教一一“过审”,却究竟未探出甚底细。 南宫霁则装聋作哑,由得外人去猜。倒是张令其陪他出入宫禁,大约料到或是年初入宫出的事,却也不知详细,只能猜测或恐是那日饮醉惹祸,且怕是。。。酒色耽人!忖来家主平日确非胡做非为之辈,然青年人毕竟血气刚盛,加之醉酒,若说一时糊涂也不无可能!这一点,苏禹弼倒也想到了,如今只悔当初百密一疏,在此事上未对少主多加约束!实有负主上之托啊!又说酒色误人,确是在理! 但说太子婚期将近,禹弼便劝南宫霁备份厚礼入宫!岂料其人却闪烁其词,大有回避之意。这般自令禹弼心急:若与太子的这份旧情也不能维系下,则少主今后在这京中还如何立足?!然他怎知,此实是旁观者迷! 南宫霁如今实是有苦难言!事到如今,他惟有强作淡漠,与太子互不牵涉,方可避祸。 当日宣旨,梁帝已令内使传话:资善堂已撤,今后非朕旨意,汝不得入宫!朕不欲追究前事,望汝好生自省!若再执迷,必严惩不殆!切记! 他不可执迷,否则必然祸人祸己!因而,惟有退避。 暮春,日子一日长似一日,无须读书,饱食终日,可肆意欢娱矣!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可惜于南宫霁,这等“无忧无虑”的日子却未必有多快活。天气渐热,却成日闷在府中,每日里只待到傍晚,他才往后院闲走片刻,观观花柳,散散闲心。 端午将至,太子大婚在即,成都的使臣与贺礼也到了,此次来的乃是南宫霁的三叔荣虞侯南宫德良。 南宫霁遭逐出宫之事,蜀中自已有所闻,南宫德崇忧心忡忡,不知儿子究竟犯了何过!因而此回德良入朝,已受兄长重托,须尽力替侄儿斡旋,保他无虞。 听过叔父的来意,南宫霁却淡淡一笑:“此事,梁帝已不追究了,还请叔父转告父亲放心。” 德良听他这般说,心中虽还存疑,然再经问过禹弼,得知自那回后,梁帝确未曾再加追究,且如今府中一应待遇皆如旧,心中便也暂为安定了。 是夜,独饮后园。 机中锦字论长恨,楼上花枝笑独眠。 庭院幽深,且邀花柳,共饮一席。花影绰绰,亭台欲坠,却又想起那日,乱枝花影间,相拥道尽心间事。。。 一时愁醉,竟觉这酒味亦带苦涩!欲唤人来将酒换去,孰料连唤几声,却无人应答,不由怒从心起:他南宫霁便是当下落魄,却依旧是这南宫府的主人,怎连个端茶侍酒的仆从都唤不动?愤而起身,却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黄,强自摸索前行,无奈脚下花草牵绊,未出几步便跌坐在地,头愈发昏沉,腿脚更是不知如何伸展。锁眉苦笑,心道今夜恐是要醉卧花间了。好在时已入夏,夜间虽略有几分凉意,然在外睡上一宿倒也无甚大碍。 正在昏昏欲睡时,却忽而教人摇醒,自然大不悦,含糊道:“作甚?莫扰我清梦。” 只听一人声道:“郎君快些醒来,夜凉,不可睡在此处!”似是张令其。 闻言,南宫霁忽想起方才之事,便恼意复来,叱道:“方才汝在何处?为何唤了那许久无人应?” 令其道:“郎君恕罪,方才小的离得远,实未听见。。。” 南宫霁恼意更甚,道:“汝等皆去顾自悠哉,近前却无人伺候,是何道理?” 令其一怔,半晌才醒转过,知他是酒醉忘事,只得无奈道:“方才郎君要独自赏花,小的们便退下了。” 经他这一言,南宫霁才忆起似是有此事,一时倒也无言。令其唤来两个小僮,三人架着那烂醉如泥之人,一步三摇往前院行去。 南宫霁似又昏沉过去,口中却还不时念叨甚么。令其凑近,听来似是“令。。。”忙应道:“令其在此,郎君有何吩咐?”再听他却又没了声音,只得摇头苦笑。 行至朝云居处宝华阁,南宫霁却似忽而清醒了,道了句:“今晚回去歇息。” 令其正欲答言,却见夫人已迎将出来,只得附耳小声道:“娘子正候您呢。” 言落,朝云已到跟前,见夫君这般模样,自是又惊又急,原只听说他今夜在园中独自赏花,不欲他人打扰,便不曾前去,却不料醉成这般!忙吩咐左右快将郎君扶进去,一面又命侍女去备下醒酒汤! 南宫霁用过醒酒汤,却到底还是回了泓安堂歇息。朝云虽委屈,却不敢阻拦。实则这一月来,郎君到宝华阁过夜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也知夫君近时心绪不佳,遂平日里更为温婉体贴,却可惜成效甚微。想来欲收拢郎君之心,还须另觅它法。 泓安堂内,令其服侍南宫霁更衣,见他似还清醒,便打趣道:“郎君今夜又令夫人伤心了。” 南宫霁低头一笑,似带讪意。静默片刻,问道:“今日初几了?” 令其答:“初四。” 南宫霁似有些惊诧,道:“这么快?!还有六日便。。。”后半句话说得极轻。 好在令其耳力不错,倒未曾听漏,笑而接言:“初十太子大婚,您真不打算备礼入宫?” 南宫霁摇头,转身上前仰面倒在床上,郁郁道:“我怎还敢招惹他?” 令其晓他是醉话,并未答言。却又听他道:“你近来可闻宫中消息?若是有何无关利害的,不妨传与我听听。” 令其迟疑道:“小的近来未曾入宫,如何探得甚么消息?只上回在外遇到个宫中旧友,听闻圣躬似已渐好,前两日还召礼部官员入内询问大婚筹备之事。” 南宫霁嗯了声,又道:“可有太子的消息?” 令其道:“太子或因朝事繁忙之故,近时精神并不甚好。”言罢,只听帐内一声叹息。便劝道:“说来世间之事,向来难料,郎君还是莫为此烦恼了。不定您一觉醒来,事便得了转机呢。” 良久,再不闻帐内动静,知他是睡熟了,才悄自退出。 第31章 登位 宿醉的滋味南宫霁已非第一次尝到,头晕目眩、口舌发苦、腹中亦是隐痛阵阵,到底还是不胜酒力,却回回重蹈覆辙,教人说也不是,叹也不是。 日上三竿,朝云已着人来瞧过几回,听说是亲自做了些醒酒的羹汤,只待郎君醒了便送来。南宫霁实则在室中听得分明,只是懒得起身。这般静自躺着,一阵便又昏睡过去。不知何时,教一阵喧哗声吵醒,细听来,是张令其的声音,似有急事求见!便勉力支起身,唤他入内。 令其满面惊惶,直奔床前,沉声道:“郎君,不好了!官家。。。官家。。。驾崩了!” 驾-崩!!!但闻那两字,南宫霁只觉浑身一战,长久不能出言。 圣躬不豫,缠绵病榻日久,本是众所周知,然猝然驾崩,却是始料不及!遂一时各种揣测流言横飞,震动中外!外有御史中丞孙昱、开封府尹冯洙等上书请彻查此事;内则有中官数人弹劾医官院医治不力,奏请太子严惩。 只是此些,皆非时下所急! 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大行,他事皆可暂缓处置,惟新帝登位以安大局才是紧要。按说储位早有归属,此事本应水到渠成!然而当下已五六日过去,却丝毫不闻内中动静,只闻太子忧伤过度,卧病不起!南宫霁自是百般忧心。 时隔数月,再入宫中,却已物是人非,满目素缟令人心甚凄凉。 景福殿中,素服宫娥上前禀道:“殿下吩咐了,郎君来了便自入内去。” 南宫霁点了点头,依言进去。天热,内殿窗子已开,不时透进的凉风悄然驱散着暑气。 那素色的身影正斜倚榻上,又似出神。南宫霁轻步上前,倚他坐下,目光细描摹着这熟悉的面庞轮廓,半晌,轻声一叹---这人,果又清减了!那原本还见些圆润的脸此刻已削尖,脸色与身上的素缟之色却无二致,实教人不忍!抬手触上那消瘦的面庞,所及之处,一片滑凉。 “殿下想甚呢?这般出神!”声音极轻,似怕惊到他。 那人垂眸:“无他,只是倦了,小歇片刻。” 南宫霁摇头:“国已数日无君,殿下却还能安心歇息?!” 周遭暂陷入一片沉寂,入耳惟有风拂花叶的声音。南宫霁起身去到窗前,静自赏玩那几支白百合。榻上人则阖目不知所思。 好一阵,南宫霁终是缓缓回身:“出了何事?” 越凌侧过身背对他,似强压纷乱的心绪。 南宫霁见之不忍,重回榻前,伸臂环住他,柔声唤道:“凌。。。”怀中人一瑟缩,犹疑片刻,却倒底还是顺从了。 南宫霁得寸进尺,扳过他身子,四目相对,越凌面上一红,垂眸欲躲开那炽热的目光。孰料只刹那失神间,那人的温唇已落下!欲躲不及,越凌心中猛一跳,怔愣片刻,不知为何,心中倒反是安定了。缓缓阖上双目,听任之。只是先帝尸骨未寒,南宫霁自也未糊涂到那地步,一吻过后,虽不甚甘心,却也只得戛然而止。好在,来日方长。 言归正转,南宫霁蹙了蹙眉:“你知当下时局,为何不早登位以安人心。” 越凌抬头苦笑了下:“先帝崩后,宫中传出一则遗诏。” 南宫霁一惊:“言何?” 那人轻出二字:“废立!” 南宫霁面色顿白,半晌,拍案道:“此定是矫诏!先帝若果有此意,何须待到此时?!岂知不会祸乱人心?!” 越凌道:“此我也知!然怕只怕事已外泄,致人心不定,朝中那些个首鼠两端者难免见风使舵,还恐掀起大乱。” 南宫霁情急:“若是这般,你便愈发不应迟疑才是!须知夜长梦多!” 越凌叹道:“吾尚未查出遗诏之事乃何人指使,亦不晓他是否尚有后计,因此不敢轻举妄动,怕遇不测!” 南宫霁忖了忖,道:“朝中可有异动?” 越凌摇头:“同平章事(1)王夔老病,已将致仕,自不会无端再与自己添扰;倒是前两日,参知政事(2)吕谘与枢密副使(2)王遂前来劝进。。。” 南宫霁凝眉:“你如何说?” 越凌面露疑难:“前些时日,爹爹曾召他等独对过数回,吾不知。。。” 南宫霁沉吟道:“既怀疑虑,为何不索性召他等来一问究竟?若他等诚心向你,不妨施些恩泽再加笼络,自为水到渠成!” 越凌颔首:“吾原也是这般想,只是。。。”话至此,却忽一顿,垂眸沉吟片刻,幽幽道:“只有时想来,当皇帝也非甚乐事。。。” 南宫霁见他甚怅然,心下一软,便打趣道:“若是你实在为难,倒还有一法,不如随我乘早离了这皇宫去,浪迹天下,四海为家,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越凌轻嗤了声,拂袖转身。 南宫霁暗自一叹,在后执住他手:“你既心中清明,又何必自苦!世间之事,哪得尽善?所谓利弊相权取其轻,纵然此实非乐事,然总好过受制于人!” 沉寂半晌,那人缓缓开口,却半吞半吐:“然这般,你我或便。。。不得如从前了。。。你可会怪我?” 南宫霁一笑:“为长久计,但忍一时又何妨?”言间已悄然凑近,贴上那单薄的脊背,灼热的气息回旋在那白皙的颈间:“好在来日方长!” 越凌脸色复红。 翌日,太子于景福殿召见两府重臣,商谈帝陵修建等事宜,后又留参知政事吕谘独对,谈至掌灯。次日,宰相王夔与参知政事吕谘率众臣上疏奏请太子登位,以安天下!得许。 康定九年五月十五日,皇太子越凌于先帝灵前即位! 半月后,宰相王夔因疾致仕,上以吕谘为同平章事、尚书令;中书侍郎、太子詹事张仲闰为参知政事;枢密副使王遂为枢密使。。。 康定九年十月,大行皇帝入葬景陵,庙号德宗。 次年,改元明道,以当年为明道元年。 至于矫诏一事,经了彻查,乃是以副都知严充训为首的数名内官因一己私欲而起意拥立二皇子!此案既查明,严充训等三人受极刑,其余牵涉者各领其罪。 至于二皇子,虽教卷入案中,却因不知情,并未受加罪。 注: (1)同平章事:即宰相。 (2)参知政事:即副宰相。 (3)枢密使:主兵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完,撒花!累死我了,之后还是日更,但可能没这么快了,请大家继续支持! 第32章 西放 西京洛阳,古来繁盛之地。 深秋日暮。 城西小院,廊下篱前,二人正对坐赏花,饮酒论诗。或是言语投机之故,谈笑声不绝于耳。 只闻那白衣青年道:“那陶潜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以前我读着只当消遣,到当下却才算体会得一二,采菊东篱,确是乐在其中呵!” 对坐的青衣青年端杯似戏谑:“汝初到洛阳时,可不是这般心境。”看他略显老陈,然而剑眉星目,倒也堪称俊朗。 白衣青年面上一红,含糊道:“此一时,彼一时,过去之事,张兄何必再提。” 青衣青年微微一笑:“也对!此是兄长的不是,惹你不快,须罚一杯。”言罢果然自罚进一杯。 夜风夹杂花雨,飘落院中。 白衣青年捻起襟上的花丝,轻吟:“秋风玉台无故人,且拾落花醉洛阳。” 对坐之人大笑:“方才还说不提了,怎又出此哀伤之句!当罚!” 白衣青年亦笑,爽快罚进一杯。 康定九年六月,旨授蜀王子南宫霁承事郎,出洛阳。 由先前被逐出宫,到如今外贬洛阳,外间广传其行止不检,以至天子震怒,只介于他身份特殊,遂才外放了事。 洛阳纵然百般好,然于南宫霁,却非吉地。他虽顶了个“承事郎”之名到此,然而区区散官,本是百无一用,论权利是连个幕僚主簿都不如,又因身份之故,三两日便有人入府“拜问”,实为监视,自不必言;且外间皆知他是因犯圣怒遭贬,故而难免遭人冷眼!所谓世态炎凉,此刻着实得见一斑! 但说时不与他,他却偏还要生事。河南府通判钱遵道文采风流,诗词出众,素来为人所称道!偏是南宫霁要说钱词滥调,毫无新意。此言传出,纵然钱遵道大度,一笑了之,然其下一干趋势者却怎能罢休?除了拿此指他轻妄,更是在日常多处为难!因而一时,南宫府的日子如何,自可想而知。 好在翻遍洛阳城,他南宫霁尚有一人可亲近,便是张放!张放当初进士及第赴任西关,距今已两载有余,当下因功授广安军判官,推官洛阳。虽说权职不高,好在其性情豪迈,结交甚广,与太守钱遵道私交尚可,因而还可暂为故友解些困扰。 再说张放入仕日短,自然少积蓄,虽出身世族大家,然生性清高,不欲乞助家中,因而当下只在城南近郊赁下一间小院暂居,虽说每日来去府衙远了些,却好在清雅闲适。 南宫霁常来此与他小酌,二人谈山论水,心境倒是由原先的郁郁渐转为开阔。 这日自张放处出来,夜已深,街上往来行人稀疏。南宫霁微醺,正昏昏欲睡,忽觉身子一颠,险自轿中飞扑出去!顿惊醒,睁眼见轿帘正掀开,凑着昏黄的灯火,瞧见张令其那张带忧色的脸,心中自不悦,道:“怎回事?” 令其回道:“灯火昏暗,轿夫不经意踢到了块石子,郎君可还好?” 南宫霁扶额:“头痛得紧,赶紧走罢。” 放下帘子,又闭目养神,耳内所闻,只隐隐的脚步声,夹杂着远处模糊的人声。一阵下来,睡意却是渐渐消退了。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到洛阳后,他各处皆受约束,为免节外生枝,便一向少出门,定要出去时,也必然轻车简从:近处多走去,远些的一乘小轿,一两小僮跟随便是!而说来他所以有今日,那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天子---越凌! 回到数月前,接旨那一刻,南宫霁如何也不信那人会这般对他!欲入宫一问究竟,却不得许,因圣旨命他即刻启程! 五内俱焚!不过数日之前,尚在景福殿与他交心,何至于区区数日后,便仓促将自己驱离?!甚连缘故都不令知晓,教人如何心服?! 他定要入宫面陈,来宣旨的内官裴元适无法,只得悄悄告知,此乃先帝遗诏所定,实是连今上也违逆不得! 南宫霁心顿凉彻!先帝之意,自不能违逆!然而,临别却为何连一面也不愿赐见?只一道冰冷的圣旨便将人打发出去!或许,是未免外议纷起:他方登位,根基不稳,自要谨慎行事,以免落人口实!然即便是将自己做了一枚弃子,却也无妨传达两句宽慰罢!但这般,实令人心寒!也罢,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早些了去这段孽缘,远离汴梁这实非之地,于人于己,皆算得好事。 轿子落下,南宫霁探出身,随口问了句:“甚么时辰了?” 令其答:“将近子时!听闻夫人尚在候您。” 南宫霁听闻,却一言未出,径自向内行去。 令其尚不知趣,紧随在侧,低声又道:“郎君今夜不妨去瞧瞧夫人,您已许久未去过了。” 南宫霁依旧不言,反是加快了脚步。待将到居处晨晖堂时,才缓缓道:“今夜不去,你教人去桂华阁说一声。” 令其只得称是,犹豫了一下,又道:“那,扶柳斋是否也要去传个话?” 南宫霁挥挥手,显是不耐烦:“随你。” 扶柳斋的柳娘子乃是南宫霁新纳的侍妾,原是个官妓,诗词歌舞无一不通,也曾名噪洛阳,南宫霁初见之乃是在通判的府宴上,当日酒过三巡,带着醉意与钱通判玩笑,讨要此女,未曾想那钱遵道竟一口应允,当晚便将此女送过府来!话已出口,自然不好收回,况且这柳氏也确是招人怜爱,南宫霁便欣然笑纳了。 朝云得知此,自是气恨难平!这柳氏一入府,便极尽魅惑之功,颇讨郎君欢心,这般下去,她这正室夫人早晚或遭厌弃,教人如何还能安然处之?因而处处与她为难。 柳氏虽面上不能如何,私下却总在郎君跟前哭诉。眼见美人梨花带雨、悲啼嗔怨,南宫霁如何不动容?只是他自知有愧,并不好直言朝云的不是,只能偶尔寻机点拨两句,亦是不轻不重,然朝云如今也学会了装痴作傻,或缄口不言,或推诘下人,终是令人无可指摘。只是一转过身去,便又变本加厉,直折磨得那柳氏苦不欲生,真正是连寻死的心都有了。 时日久去,南宫霁自便厌烦了,索性不再问此间之事,对那柳氏也冷淡不少。朝云见此,心中的怨气便也渐为消减,日子反是安宁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3章 新荷 一场夜雨过后,城郊小院满目凌落。黄花遍地,枯叶纷飞,昭示着这个秋日已近尾声。 夕阳余晖里,一个青色身影正房前屋后忙碌着,侍花弄草,洒水扫尘,似已入忘我之境。 猝然间,院门轻响了下,惊动了那正专心扫落叶的人儿,停下活计侧耳细听,竟倏忽面露喜色,忙跑去开门。 首先入内的是一蓝衣男子,朗声笑道:“有客到了,还不速去相迎?”言间故意侧开身,让她看清身后之人! 女子眼波一转,假嗔道:“官人今日请了南宫官人来,怎不与奴家知会,也好早作准备。”言未尽,脸已先红。 见此,那随在蓝衣男子身后之人笑道:“今日前来只为与张兄小酌,但有酒便好,又何必教你多费心!” 女子见他这般说,倒也从容不少,且笑答:“此物断然不缺!奴家这就去给二位备下。”言罢便小跑着去了。 此二人,自是张放与南宫霁!青衣女子则是张放新收入的婢女新荷。 新荷口中说无准备,然临到开席,却是大小五六碟,荤素具有,还另备两小碟酸梅干,与他二人解酒之用。 南宫霁尝了几样小菜,赞道:“几日不见,新荷的功夫可又见长了!”又转谓张放:“我为张兄荐这一管家,张兄可还合意?” 张放但笑:“南宫兄的眼光,哪会有错!说来自新荷来后,我那两个老家人着实是得了福,莫说洒扫,便是挑水浇园这等重活也教她一人揽下了!遂依我说,若由她来做这管家,定能服众。” 新荷忙红着脸摆手:“官人莫取笑奴家了!奴家当日落难,幸得二位施救,又不嫌弃奴家粗笨但为收留,奴家实无从报答,但为宅中分担些活计,自是应当!且说在我们农家,这些活计是日日须做,人人做得的!倒是那些个粗重农活,奴家实是无计。。。因而当初才不得不与我那兄弟。。。”言至此,似是触到了伤心事,一时垂眸似哽咽。 张放见状忙道:“罢了罢了,此旧事,本不应提起,此系吾之过,便自罚一杯,向你赔罪。” 新荷自道不敢。南宫霁便乘机圆场道:“说了两句话,酒却凉了。” 新荷忙道:“奴家这就拿去热了。”言罢便端酒往后去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南宫霁望着那抹飘出门的浅绿,竟有几分出神。 张放笑道:“南宫兄若是有意,不如将她纳进府中?” 南宫霁教人猜中心事,耳根不禁有些烫,嘴上却道:“此言可不能乱出!我便罢了,新荷是良家女,虽说曾因生计无奈沦落,然却是出淤泥而不染,若是听你此话,她可不羞愤死。” 张放也不急与他争辩,拈起颗梅干送入口中,细细品味,然眼光却一直停在对坐之人脸上。 南宫霁教他看得不自在,垂眸道:“张兄出此言,莫不是自有此意?” 张放嘴角轻一扬:“若是南宫兄果真无意,那我收了她也未必不可。虽说吾与她名上是主仆,实亦是清清白白,然外人却未必这般看!何况新荷年岁也不小,若是出去,未必能寻得如意人家。” 南宫霁自未料到他竟这般爽脆,一时倒有些失了主意,便借醒酒之故起身踱了两圈,才缓缓道:“我看,还是问问新荷自己罢。” 张放道:“那是自然!然想来依她的性情,你我若是有了定夺,她自会顺从。你若有意,大可直言,毕竟你与她相识在先,她于你的感激自也甚于我,只是莫要这般含糊下去,因她等不得!” 南宫霁沉吟半晌,道:“当初汴梁郊外一面之缘,未曾想来到洛阳还有相见之日,此也未尝不是缘分!然而,此时。。。” 话未落,却见门帘一挑,原是新荷端着热好的酒进来了。南宫霁的话自在此刻止住!倒是张放笑道:“倒酒!” 夜已深。 临散,张放忽道:“南宫兄若是为难,愚兄倒有一策。” 南宫霁一怔,心中自清楚他所指为何,但为沉吟。 “洛阳城里闲宅不少,南宫兄若是用度还宽,不妨给新荷置间如何?她长久在我处,并非上策。”那人淡淡道。 斟酌片刻,南宫霁点头:“容弟回去一思。” 赁间宅子,若是选在城郊,花费应是不大,况且还能避开家中,免得朝云得知又横加取闹阻挠,倒是上选!只是。。。心中隐觉有几分愧对张放,毕竟当初新荷蒙难,是他鼎力相助才得化解,且他对新荷,本是存意,若非因了自己。。。说来知己好友间,本应相让,然偏是此事,却令人为难。。。让,自是君子之度;然若不让,却也有不让的缘故。。。 当初汴梁天清寺游春,遇见她姐弟卖唱茶肆,南宫霁心内便有所动,只是一面之缘,只当新鲜,未作他想;未想再见时,已物是人非! 新荷身世本不幸,父母早亡,与一弟相依为命,衣食无着,只得卖唱为生!数月前兄弟不幸染疾,日子无以为继,方想起在洛阳还有个未曾谋面的舅舅!当她姐弟二人辛苦跋涉至此,却知舅舅已过世,舅母泼悍,不许她二人平白吃住,每日里依旧要去酒楼卖唱以维生计。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一日卖唱与客人发生口角,那人竟将她兄弟推下楼去,其本是有病之身,这一摔下来,当场便没了气息!新荷大恸,誓要与弟讨回公道!孰知那伤人者乃富家子,旁人皆说告不得!岂料新荷此刻却显了烈性,如何也不肯依!那富家知此,便串通店家与众人,硬说当日死者乃是自己失足! 堂上,新荷一面之词,官府自无从听信,遂判她诬告,然念她是个弱女子,又或因悲痛之至,才胡乱生事,遂判收监半月,且从此不许再告!只纵然这般,却依旧未能打消这弱女子的执念! 出监后,舅母嫌恶她姐弟晦气,将她驱赶出门!走投无路下,新荷只得沿街乞讨,希望筹得盘缠,回京上告! 也或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落魄之时,竟重遇故人!南宫霁听闻其之遭遇,自为不平,便带她去求张放。亏在张放明察秋毫,终将那伤人者法办! 冤已伸,新荷当下却不知何去何从!南宫霁不忍见她沦落风尘,又不便将她带回府中,便与张放商议,教她以小婢的身份暂留其家中。张放自应了!而这一留,便是数月,直至当下。 追忆往事,难免添人惆怅。 撩帘回望,那座小院早已湮没在夜色中。 说来也怪,他南宫霁平生算得阅人无数,然不知为何,偏对这相貌平平的乡野女子生出情愫!忖来,或是因寻常环绕身侧的,不是朝云那般的端庄闺秀,便是柳氏这般的丽质佳人,便如美酒佳茗品多了,忽入口一捧山间清泉,滋味虽淡,然甘冽清新自还令人回味! 也罢,原先心中迟疑不定,一则是因将她纳入府中不妥,二来,是顾忌张放,而当下,此二难既已得解,便也无须再踌躇,便依张放之策,置间外宅,将新荷接出安顿下,再为后计!至于张放此回的慷慨成全,便待来日再好生回谢罢。 此刻小院中,张放送了南宫霁,转身却见新荷拿着何物出来,道:“甚么时辰了,还不歇息?” 新荷笑道:“夜凉,婢子给您送件衣裳。” 张放笑踱上前:“汝是果真念着我,还是那人?” 新荷但闻此,一时竟便急了,跺脚道:“官人这是甚话?婢子卑贱,却也自晓身份,何来那等非分之想?官人此言,可是嫌婢子了?若是这般,婢子便即刻辞了官人去,也免得在此惹官人心烦!” 不想这平日看去温顺之人,却也有不可冒犯之处,着实出人意料!然回想来,若非这份烈性,当初又如何能为弟伸冤?如此,还或真是他张放唐突了。 实说来,张放确是君子! 新荷虽是婢女身份,却得他以礼相待,此自有秉性之故,而他则,所谓君子不夺人所爱,南宫霁虽未言明,张放也非愚钝,这新荷,迟早还是他南宫府的人,当下不能收她进去,应是有所苦衷!只他张放毕竟一介孤家寡人,家中不过两个老仆,也皆是男子,新荷长在此,自然不妥!因而今日才决心激他一激,教他早些拿定主意,也算对新荷有个交待。 主意已定,自也须跟新荷言明,遂也不管她当下如何羞怒,乃道:“南宫官人说了,你若愿意,他过两日便接你过去,然你若不情愿,也早些教我知道,好替你回了他。” 新荷闻之,不知是惊是疑,半晌无言。 张放倒也不欲逼她过紧,道:“今日天色已晚,你且去歇着,明日再说罢。”言罢顾自向内去了。正要推门入屋,忽闻身后匆急的脚步声,手上便顿了顿。 须臾,脚步声来到近前,闻女子之声道:“婢子愿从官人吩咐。” 张放背身站着,声音依旧淡无波澜:“那便好。夜已深,去歇罢。” 新荷轻应了声,闻音却有几分慌乱,然到底是去了。 听她进屋关了门,张放才轻出一声叹息,共处这许久,若她果真离去,这宅中便又要回复先前的冷清,一时还恐不惯。 第34章 抗旨 新荷教南宫霁由张放处接出后,安置于城南一处清雅小宅。虽是外室,南宫霁也未曾薄待她,吃穿用度自不说,原还要给她宅中添几个丫鬟仆从,然她到底不肯,说农家女子,哪需人伺候,只是不欲过分拂了南宫霁的好意,到底留下一个名唤禾儿的使女作伴。 说来这乡野女子,比起大家闺秀,除了肚中少些文墨,他处着实无可挑剔,贤惠温柔自不说,或是因了之前谋生的经历,里外总也透着股机巧,知冷知热,时日一久,竟教南宫霁流连忘返!只他常日不归家,难免教朝云觉出异样,然而无凭无据,却也无法,只是犹自气恼罢了。 到了年下,南宫霁成日不是赴官场之宴,便是与好友相聚小酌,倒也觉时日匆匆。难得有一日闲在府中,反显消沉。因是晚间忽闻张放来访,竟是喜形于色!然待得知他此来是为辞别,却又颓丧起。 张放前些年放官西陲,已许久未与家人谋面,此回年休,正好回乡访亲,这一走倒也需些时日。 南宫霁最怕冷清,当下自然百般不舍,一顿饯行酒因是喝得了无滋味。 送走张放,已是半夜,南宫霁半醺,昏沉入梦。不知何时,忽闻外间人声道:“圣旨到了!”心中一惊,未及起身,来使却已闯入进来,呼道:“圣旨宣您回京呢,快快收拾了随我走罢!” 南宫霁正欲答应,忽想起前事,怨忿顿起,欲回绝他,然张口便觉喉中干涩,声音小得听不真切! 那人见他不走,作势上来拉他!他闪身欲躲,却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继而便觉周身一痛,才悠悠醒转! 原是一梦! 由床上滚落地下,好在未伤着!只是头晕目眩,一时倒爬不起,想来四遭无人,便索性拉下被褥盖着,静躺养神。许久,缓缓起身,倚靠床沿,头却慢慢滑落臂弯,又埋进襟褥。静寂的室中,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屋外,北风捶打着窗门,乍听似是人声呜咽。 时日如梭,又到辞旧迎新之时!虽说如今府中景况不如当初,然在众人操持下,这年过得倒也不至过分冷清。 时近夜半,众人正嬉娱守岁,忽闻骚动,惊出观望,才知是外间放炮仗溅进火星,竟点燃了后灶外的柴火,好在施救及时,才免去一场灾祸。 到底是无事,却难免与众人心上罩上层阴霾。淮安见家主为此不安,便宽慰道:“所谓火起生旺,看来今年府上定有好事。” 南宫霁闻之,虽不能说尽信,然知他是好意,便也一笑而过。孰料没出几日,此话还果真应验了!外宅传来喜讯:新荷有孕!南宫霁竟是要做爹爹了!说来他虽成婚日久,然膝下犹虚,当下好讯传来,自是欣喜! 只是高兴过后,却又新添烦恼:新荷是外室,当下有了身孕,本是时机将她接回府中,给个名分!然而朝云跟前,他却不知如何说!倒并非因他惧内,而是,之前朝云是如何对待柳氏的,他心知肚明,何况新荷已是有孕之身,如何经得起那般折磨?而他纵然有心,也毕竟不能时刻守在她母子身侧!因而甚觉为难。 且说此间愁绪未解,却有另一喜事从天而降。 上元节当日,通判府宴上,南宫霁接到回京的圣旨!然他当时微醺,竟言称不甘,道甚“洛阳春花尚未看遍,怎舍离去?!”令众人愕然。自然,此是醉话,圣旨既下,他难道还能抗拒? 倒是说来,阔别了大半载的汴梁城,新春伊始,又是怎样一番景致呢? 大雪初霁,银装素裹的宫苑较平日自添几分闲趣。 将近正午,阳光匀散冰面,一道道晕开的光辉炫得教人不敢直视。有宫人平步踏冰,竟也安然无恙,遂愈发大胆,在上似嬉戏般来回走动,看去极自得,令旁观者皆跃跃欲试。 湖边,清秀少年莞尔一笑,抬脚亦往冰上走去。一旁宫人见状大惊,急忙劝阻!少年无奈,却也未再坚持,便立在原地看着冰上众人嬉戏。 一阵,忽闻身侧人轻禀:“林娘子来了!” 少年似不经意一蹙眉,但露几丝厌烦。身后,环佩之声已近,须臾,闻女子请安之声。 转身见林妃那张尚带病色的脸,越凌强忍不悦,道:“天这般冷,朕早教你在宫中静养,你不听便罢了,当下却还来这这湖边做甚?” 林妃闻之面色悄然涨红,开口欲答言,却觉一阵寒风迎面扑来,呛得她急咳了好一阵,一时只蹙眉抚胸喘息。 越凌见状,终于又生几分不忍,便尽量作了好色,谓她道:“你病未好,还是回去歇着罢!游园之事,待到春暖花开未尝不可。” 林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臣妾多谢官家关怀!这大冷天,本也想着不出来,只这两日觉着身上好些了,今日又得雪霁,听闻湖边景致极好,这才打定主意出来走动走动。” 孰料越凌却道:“既如此,便随你!只是朕要先回去了,你若不适,也早些回宫。”言罢,果真转身离去。 林妃心中纵然万般委屈,当下却也只得化作一腔苦水默默咽下。 远远目送官家离去,人群远处的树下,一粉衣女子轻叹了声。身侧的小宫人却是嗔道:“娘子方才若是步子快些,不也能见上官家一面,说上两句话?” 女子脸微微一红,目光仍旧追随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被远处的树丛彻底阻隔,才幽幽道:“赶上又如何,到底也是自讨没趣。” 宫中。 福宁殿内,闻听官家回宫,裴元适忙正了衣冠,前往迎驾。 越凌今日在金明池虽因林妃之故未尝能说尽兴,然心情总还算佳,进门时脸上尚带笑意。见此,元适心内倒也舒畅不少,想来今日劝御驾往金明池散心还是不错。 说来十七八的少年,又是一朝之主,天下之君,本应得意,然可惜先帝驾崩猝然,以至横生许多枝节,纵然如今大势已定,流言却还难息,教这少年天子即位之初便如履薄冰!而除此,朝政上也未必有多顺心,便说羌桀自立一事,朝中争议不断,是伐是和,至今悬而未决;再者,皇帝年青,政事上难免存错疏,再言之他自小生于宫廷,长于妇人之手,性子软些,遇事迟疑,或偶有轻断是自然!为人臣者,不好生开导便罢了,却还妄言天子 “寡断”,实令人气愤! 更有甚者,遇着皇帝偶有小恙,一两日上不得朝,便言之为“怠政”,更有传言说皇帝后宫佳人无数,怠政乃因女色所惑。。。而此实乃一派胡言!上即位时尚未立后,此人尽皆知,而先帝生前对此事早有定夺,上自不能违背,却又不得于孝期内大婚,可谓两难!好在宰相吕谘奉上一策,请先将入选女子迎入宫中,待日后出孝再行册封。越凌许了。 遂那早已议定的皇后林氏与另一入选的骁骑卫上将军宋之望之孙宋氏便一道入了宫。林氏暂册为昭仪,宋氏则为美人,只待天子孝期一满便各自晋位。只是不知何故,天子对这新进宫的妃妾似乎并无好感,从不亲近!到如今两人入宫也有数月,恐是连官家的面也未曾谋过几回,勿论其他。 宫中之人个个精怪,见此难免又生流言,乃道官家先前看中的女子不为先帝所喜,遂将之赐婚他人,官家尝为抱憾,便将怨气出在这林、宋二人身上云云。总之,甚是不堪! 再说这林、宋二妃,那宋美人容貌无奇,或是自己也从未抱何奢望,因而对当下处境,倒也可安然处之;林氏却不同,她名为昭仪,实是皇后,如今受了这般冷落,无疑觉是屈辱!心气如何能平?何况她本也算得姿容秀丽,恐是从未料到入宫会是这般境遇,遂成日自怨自艾、怨天尤人,真正是一副怨妇之色!想来便是官家哪日回心转意,见她如此模样,也难与之亲近。 且说越凌回宫后,便听元适回禀了洛阳的消息。 “暂且不能回京?”越凌一脸迷茫:“为何?” 元适回道:“貌似是染了疾,近时不宜走动罢!” 越凌蹙眉:“何疾,可要紧?” 元适垂眸:“应也不甚打紧,但歇个十天半月便好。” 越凌闻之心内略宽,道:“那就容他缓一缓,下月回京亦可。” 元适迟疑片刻,赔笑道:“南宫承事这病虽不要紧,然俗言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将养起来倒或还需些时日,官家不妨多宽限他些!” 越凌未答言,看去是未上心,只低头摆弄着桌上的物件,细看是些小木片,在他手下不断教拼拆成各种形状,倒也有些意思。半晌,才似回过神,道:“既不是大病,何须养那许久,朕看,此不过是他的托辞,去了洛阳这些时日,他是逍遥惯了,不舍离开罢!” 元适道:“南宫承事向来恭谨,断不至如此!” 言间,一手已探入袖中,摸到那封薄薄的信笺,心内暗忖官家口中虽这般说,语气却是不愠不火,当是无心怪罪,那便不如就此顺水推舟?!遂笑道:“南宫承事自然也怕官家怪罪,遂已上表自陈。” 越凌诧异:“上表?” 元适忙将那信呈上。 越凌笑道:“汝倒是大胆,竟敢与他传私信!” 元适忙谢罪。 越凌道:“罢了,朕倒想看看他如何替自己辩驳。” 元适不知那信中所言为何,但事后看来,此举实是失策,因官家看过那信,竟然龙颜大怒了!说来这到底是他裴元适大意不察之过!当初去洛阳宣旨的内官回来已禀知,南宫霁乃是于通判府宴上接的旨,当时尚与人谈笑风生,无何病状,怎第二日便不起了?此间显有玄机!更何况南宫霁此时已是外官,纵然有上疏亦不可直呈圣前,传私信更是禁忌! 可叹他裴元适自诩聪明,却因一时侥幸而触犯圣怒,心内自是懊恼沮丧,因是几日惴惴,只等领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发三章吧,存稿要没了!这两天天天开会,晚上又要加班写ppt,真不知道从哪里抽时间写文。。。真心佩服那些一年出几本书的大大,是全职写作的吗? 第35章 回京 这两日,福宁殿一片沉寂。官家心绪不佳,脾气甚大,宫人怕触犯圣怒,遂皆是从早到晚连大气也不敢出。 已是掌灯时分,昭明向元适望了一眼,但自做了个“候着”的手势,便放轻脚步往内去了。 官家正闭门批阅奏章,手边凌乱扔着一堆册子,两侧侍立的两个黄门怕无心惹恼官家,也不敢擅自上前收拾,只垂首恭立,作未瞧见。 昭明蹑手蹑脚将房门推开一条只供一人过的缝,侧身入内,才走两步,便听“啪”一声,似有何物摔落!心中一紧,抬头,却见座上那人正含怒望着自己!顿觉后背一凉,却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小心道:“官家。。。是否小歇一阵,先用了晚膳?”言过却又自觉愚钝,正在气头上的人,岂有心思用膳!便垂首待听圣训。 然事似乎出他所料,静默一阵,官家却只出了四字:“晚些再说。” 元适一直在殿外徘徊,好容易等到昭明出来,却是一脸愁容,便知结果,二人相对叹息。 此时殿中,越凌打发走了所有人,却也看不进去奏章了,桌上烛火明灭,闪得他头阵阵隐痛。走入内室,一头倒在榻上,欲养一养神。只奈何眼前飞来绕去总是那人身影,以及那冷冰的六字:此间乐,不欲归! 不欲归!南宫霁,究竟是何缘故,令你竟敢明目张胆抗旨?! 是因出洛阳一事尚在与我置气?然尔当知此乃权宜之策!先帝明令在先,吾如何能违抗?况且汝当初有言在先,愿为吾分忧,为何转瞬便忘了?还因此怨恨与我?!殊不知这半年来,吾从不曾忘记当初之诺!为能让你回京,吾苦费心机,甚是借故将朝中一干旧臣尽数贬谪,纵然是宰相吕谘,也因反对此事,遭贬郑州!孰料到头来,却是枉费心机! 南宫霁,事到如今,朕如何还能听任你?你不欲回,朕却偏要你回! 洛阳的残雪尚未化尽,催促南宫霁回京的圣旨便又到了。 望着廊下银珠犹挂的红梅,南宫霁黯然出神,耳边回荡着禹弼方才之言:君命不可违!此番圣旨连下,可见上已震怒,郎君切莫忤逆!否则,后果不可料!诚是! 实则,南宫霁如何不是早生悔意?!说来还是酒醉误人!以染疾为由拖延回京便也罢了,竟还写下那封信,实是明里抗旨!那人若不震怒,便有失天子之威了!而如今回京已是必然,之后负荆请罪亦是难免。回想这大半年间所历诸事,及至眼前,怎不教人徒生感叹!今后,恐还诚如禹弼所言,君是君、臣是臣,当初情谊,便毋庸再提了。 只是若要回京,新荷之事便瞒不住了。有了身孕,总不能将她孤零零一人落在此。之前不接她入府,是怕她步柳氏后尘,且她一介乡野女子,泼辣尚不如柳氏,惟怕她受不得朝云欺凌,过分委屈。只是到当下,却也无他法了,想来便因着她身怀六甲,朝云亦不能过分为难之。 明道元年三月,南宫霁奉旨自洛阳归京。 时隔大半载,再入宫中,似乎人事皆未大变,为何心境却是天壤之别? 直至跨入东华门,才幡然醒悟,今日已不是去往景福殿!而福宁殿,走西华门则要近许多。好在自己是来请罪,并非十万火急,早一刻迟一刻,也无甚关系,且慢慢来罢。 引路的黄门见他走得这般悠闲,心下不禁着急,官家已知他来,若是路上用这半天,唯恐得了怪罪!心下一急,步子倒是自为迈开了。只是一阵之后,却觉身后无了动静,回头一瞧,那人竟已落在了几十尺外,正驻足望着一旁的宫苑出神。 一别年余,资善堂还是原样,只是大门紧闭,看去已久不沾人气。 “此处如今已闲置了么?” 无头无脑的一问令匆匆回头的小黄门一脸莫名。半晌方才领悟过,道:“您是说这资善堂罢?自官家登基后,便闲置了,只隔三差五有人来打扫通风,说是哪日官家想起,偶为驾幸也不定。” 南宫霁淡淡一笑:“是么?官家如今日理万机,却还想得起这些?” 福宁殿乃天子寝宫,较之景福殿,自要宽敞许多。只是此处于南宫霁,还是生疏了些,他过去多只在资善堂与景福殿行走,除非有召,否则实少涉足。再说来,他先前数回来前来,不是听训诫,便是请罪认错,今日又是如此,看来着实非福地。 眼见大殿已近在眼前,才倏忽想起:越凌此刻在做甚呢?读书、作画、批奏折,还是。。。与嫔妃厮混?这最后一念实令他一惊:越凌向来自律,况且这光天化日的,应是不至于。。。 正胡思间,见殿门已缓缓打开,出来的不是内官,而是几个女子。南宫霁略一侧目,目光正与中间那紫衣女子对上,看去她大约十六七,容貌只算寻常,粗看去尚不及身侧的宫娥清秀,眼神亦为黯淡,看去倒似怀有苦楚。对视或只片刻,两人皆急将目光移开。紫衣女子一言不发,默默在宫娥簇拥下离去。 南宫霁当下心内一声冷哼:越凌,半载不见,果真当刮目相看!只是这宫中难道。。。再无姝丽女子了?这等姿色,也能邀宠?想到此,心内竟是莫名一阵痛快!只是一转念,却又起狐疑,说来那女子的眼神,全不似得了好处,反之,倒似受了何委屈。。。着实令人不解! 看来他离开这许久,这宫里的事,是愈发莫名了。 “南宫承事,别来无恙?” 听得招呼,南宫霁循声望去,见一人蓝衣宫帽立于阶上,可不正是天子近侍裴元适!他如今官升一级,已成内侍押班。 南宫霁笑着迎上,拱手道:“当下自是无恙,只是一阵,便不好说了!因是还要劳烦押班替在下在御前求个情面,恕我迟归之罪。” 孰料元适一闻此言,笑容却疏忽似凝住了。 南宫霁自知不妙,便又道:“在下亦知先前之事惹恼了官家,或还因此令押班受累,实是不该,还请押班见谅。” 元适忙摆手:“承事抬举在下了!在下既有过,便应担罪,好在官家仁厚,未加责罚,只吾私下却是难安啊。。。实则您也莫怪在下多嘴,承事本是谨慎之人,此回却缘何为此糊涂事?” 南宫霁苦笑:“全是酒醉误人!当日赴宴醉酒而归,夜寒又致染了风寒,头昏脑涨,遂才。。。” 昭明但显无奈:“既如此,一阵见了官家,承事可要好生解释,官家的脾气您知道,千万莫再招惹圣怒。” 南宫霁自应下。 实则到如今,官家怒气本已渐平,只要南宫霁低顺些,好生认罪,想来也不至过分受为难。只是孰料,事偏还横生不测。南宫霁觐见前,方才那紫衣女子,便是宋美人无端搅局,已令官家不不悦。美人自讨了没趣,已然一去了之,然这后来之人,却难免受累了。 福宁殿中,南宫霁恭立于御案前,已将桌上堆叠的奏折默数了十遍:总共二十八本,左边那叠已阅罢的,有十六本;右面还剩十一本,若算上在阅的,便是十二。他每阅一本奏折,短则片刻,长则或需半柱香!这般看来,自己恐还要在此杵上两三个时辰也不定!这般忖着,心内便觉好笑,不知自己此刻与那殿外的柱子相较,哪个更似木头? 不知过去多时,案后那人终是抬起了头,定定望着他。南宫霁略一怔,心道难道是方才痴笑出声,惊动了他?还是他越凌果真天赋异禀,不闻不问亦能知晓他人心思? 半年未见,南宫霁眼中,那张脸似乎又拔长了些,眉眼倒是依旧,只脸上多了几丝掩不去的疲惫。而当下那人眼中的自己,又是否有何变化?想来若是有,也无非是多了几分轻薄与恣意罢! 一时无声,还是一旁侍立的昭明代为打破了这沉寂,禀道:“南宫承事由西京归返,今日入宫复旨。” 南宫霁亦俯身拜下:“臣自西京归来,今日入宫复旨,亦是请罪!” 越凌垂下眸,将墨迹未干的奏本随手扔到一边,略微舒展了下身子,靠上椅背,冷冷道:“汝何罪之有?” 原也料到今日难免受冷遇,只当下听他这口气,倒好似自己果真犯下了何滔天之过!南宫霁心内的隐恨与不平竟又倏忽跃出:在他越凌心中,究竟将自己作了何物?可任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况且此事若真要追根究底,究竟孰人才是始作俑者?如今他竟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质问自己,却是甚么道理?! 愈想愈不平,只无奈此情此景,又想起入宫前禹弼的告诫,便也只得强压怒意,禀道:“臣先前染疾,不便上路,以致延误了归程,未能及时回京复命,望陛下恕罪。” 越凌依旧冷哼:“是么?朕先前看你‘上表’陈情,可不是这般说的。” 昭明闻此,心中暗为南宫霁忧心,心知官家乃是有意为难,当下也只能愿南宫霁识些时务,好生请罪认罚,以平圣怒。 好在南宫霁尚还沉得住气,道:“那本是臣赴宴饮醉之后,稀里糊涂写下的,如今已深感懊悔,只是过已铸成,惟今但任陛下责罚!”只是语调甚淡,教越凌听来,似乎全无诚意! “南宫霁,你是觉朕不会罚你?!”闻音甚冷。 坐下之人似一震,抬起头,二人目光再回相触。南宫霁但道了声“不敢”,且道:“臣有过,领罚本是应当!只是请陛下莫要牵罪臣之家人。”此言听去,倒有凛然之感。 越凌厉色道:“汝之家人远在蜀中,说起治罪,朕还果真鞭长莫及!” 南宫霁自听出了此言间的威胁之意,一时竟是忍耐不下,道:“这也未必!纵然远在蜀中,官家若是欲为之,我族恐难免覆灭之灾!再言之,我尚有家小在此,一干妇孺,甚至吾将要出世的孩儿,陛下若有心株连,何愁不及?只他等着实无辜,过全在吾一人,遂求陛下开恩,饶过臣之家人,但惩戒臣一人便是!” 他这口舌之快逞得痛快淋漓,虽说口口声声求饶过家人,然实则却是句句将自己与家人往绝路上推! 只是当下,先受牵连的却并非其家人,而是桌上那些墨迹未干的奏折!越凌起身之际,一手掀翻了所有能及之物,继而未再发一言,拂袖离去。 至于南宫霁,这日在福宁殿跪了两个时辰后,才教驱逐出宫。 三日后,宫中来旨,南宫霁因未及时归京述职,遂罢去奉直郎之职,留京待罪。 仅此而已!圣旨宣罢,一府之人皆暗暗称幸! 只南宫霁似早已猜得此结果,未见何侥幸之色,倒是隐隐有些失落。 作者有话要说: 心累! 第36章 妻妾 冬去春来,汴梁城已物是人非。好在近来,尚有件称心之事,还能为南宫霁一解愁绪。 新荷入府,南宫霁原尚忧心朝云或愤懑不平,因而刁难于她,却不曾想这个把月来,二人相处甚洽,全无争风吃醋之迹。倒是那柳氏,因自忖是郎君的心上人,纵然因夫人之故,郎君疏远自己便也罢了,怎如今那一介乡野村妇亦敢与她争宠!教她如何咽下这口气?因是常当面挖苦奚落,暗讽新荷身世不白,甚污蔑腹中胎儿来历不清!新荷纵然忍让,然关乎名节之事,却也不能任之胡乱加罪,难免辩白两句,孰料柳氏变本加厉,凭着风月场上练就的巧舌如簧,添油加醋各处宣扬,一时到令人半信半疑。 新荷又气又急,百口莫辩,只得日日将自己关在房中暗自垂泪。好在此事终教朝云知晓,当众叱喝了柳氏,又将她身侧侍女打了一顿板子,才恫吓住那干长舌妇。新荷自为感激。南宫霁得知,亦感欣慰,对这正室夫人便也多了几分敬爱。 回到京中,依旧无所事事。昔日那干同窗旧友听闻消息,便又聚到一处。 允熙、允则虽已封爵,然依宗法,却不可外任,唯一的去处便是宗正寺,可惜那厢早已人满为患,自还轮不到他等,所以尚得清闲,寻隙自不忘出宫嬉乐一番。 故旧相见,自是一番感慨,然待美酒佳人一出,便即刻忘了忧愁,推杯换盏,酣饮尽欢。 席间,南宫霁听闻了两事: 一是,这半年间受冷落的原并不只是他南宫霁一人!不得志的,尚有今上之弟,豫国公越植!说来新帝登基,皇弟理当晋封!然如今已是大半载过去,官家却丝毫没有封他之意。朝中多回上疏,亦无回应!外间皆以为此乃前回矫诏一事惹祸,以致今上对这唯一的皇弟多存忌惮,遂才压下不封! 二则,便是宰相吕咨遭贬郑州一事。当下由允熙口中,南宫霁才得知,原此竟与自己有关!自难免又多一番感慨! 允熙道:“你倒说说,此回,乃是因何惹恼了官家?” 南宫霁苦笑:“因归京晚了两日,才惹官家不悦。” 那二人却不依,犹追问逾期之故。 南宫霁见敷衍不过,只得道:“那两日雪未消,路上难走,再者妾侍有孕,不耐颠簸,因而晚了。” 那二人便道:“若果真如此,便也罢了。只须知官家为促你回京,实是颇费周折!朝中原是无人赞成此,官家因此龙颜大怒,贬谪了一干老臣,甚是连那吕老儿亦教驱走了,才得偿所愿。孰料你却未尝好生领他这份情,也难怪他不悦。” 南宫霁讪讪一笑:“今日重逢,旧事便莫多提了,且先行乐要紧。”言罢,便举杯敬那二人! 一宿饮乐,酩酊方回。 第二日醒来,已是晌午,但见新荷陪侍在侧,心头不禁一热,然转见她那已微隆起的肚腹,却又瞬间阴了脸,沉声道:“府中无人了么?竟要你来伺候!” 新荷接过下人递上外袍,一面伺候他穿上,一面柔声道:“知道郎君宿醉,陆娘子甚忧心,本要亲来伺候,偏生前日里受了风寒,卧床不起,而奴家这些时日总在房中静养,已是无趣得紧,遂与娘子讨了此差,想着出来走一走,也正好解解乏闷。” 南宫霁自她手中取过腰带,一边识眼色的仆从忙上前接手。 新荷遂笑道:“郎君果真是恼了奴家了么?” 南宫霁故作厉色:“恼你是轻,实则应罚你!你如今只可教人伺候,怎还能来伺候人?” 新荷嗔道:“郎君此话也太小瞧奴家了,奴家哪得那般娇贵?说来农家女子,将至临盆还下地呢,我不过是略微动一动,哪就那么容易伤着?”言间轻抚着隆起的肚子,脸上满是将为人母的温恬。 南宫霁仔细端详着她,笑道:“乡野村妇之流,汝怎可与之相较?”略一顿,却又蹙眉:“说来,我怎觉你这两日又清减了,似乎精神也不如前。” 新荷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一怔。此刻身后的婢女禾儿却已抢言道:“这两日陆娘子染疾,我家娘子日日伺候在侧,连晚间也要陪着,再说前些日子。。。” 见她口无遮拦,新荷忙打断道:“莫胡言!我与陆娘子亲近,寻常无事也常往宝华阁走动,莫说如今娘子卧病,吾便时常去探她一探,或陪侍一阵,也是应当!且陆娘子也总劝奴家好生歇着,只是奴家偏享不得那个福,一日不走动便浑身不舒爽!实则日日憋在房中才果真会憋出病来。” 南宫霁闻之倒也以为不假,因她似乎从来闲不下,即便如今有了身孕,凡事依旧不愿假他人之手;再思来,朝云本是甚喜她,且知她是有孕之身,哪还会使唤她?遂道:“你若果真无趣,出门走走倒也无妨,然那些个粗重活计,却不许再做!” 新荷自是应下。 当下南宫霁正洗漱,便见张令其来了。其人见了新荷,便笑道:“郎君这一宿醉,又教几位娘子好生操心。” 南宫霁笑叱:“你这厮如今是愈发多话了,知我宿醉却还来打搅!” 令其却有恃无恐:“小人无事哪敢搅扰?只是您那表兄李大官人,已来了大半日了,您要再不去见,他恐便要先行离去了。” 李琦果真已来了一阵!时近晌午,令其着人与他送了些茶点以点饥解困,才令他不至因等得不耐烦而拂袖离去。说来经由这些年苦心经营,他如今总算小有所成,在成都开了几家药铺,年前又于汴梁盘下间小铺面,年初方开张,算是在此也有了一席立足之地。 许久未见,表兄弟二人自要好生叙旧一番。李琦知南宫霁宿醉,不宜再饮,因是固辞宴饮,只教送上些茶果点心,二人品茗而谈。 时过晌午,南宫霁倦色复显,李琦便欲告辞,孰料那人不许,定要拉着去游春踏青。李琦无奈,便提议到府后的湖边一行,赏花游湖,倒也惬意。 乍暖时候,人易倦乏,南宫霁虽是晌午方起身,然宿醉后的倦意却不是那般轻易可褪。走在湖边,迎面丝丝凉风也难令他振奋精神。一阵,终觉困倦难抵,便进到湖心亭小歇。 李琦凭栏而立,颠弄着手中的几颗柳芽,道:“听闻殿下府中侍妾有孕,实是喜事啊!不知可有向大王与姑母禀告此事?”言罢良久,却不闻身后动静!转身见那人竟已瞌睡,不由笑道:“殿下这两年虽说波折不小,然而心宽倒委实如旧。” 南宫霁恍惚醒转,却是一脸茫然,全不知所谓。 李琦摇了摇头,踱回桌前,坐下轻啜了口茶。放下茶盏时,已转了正色:“殿下可知,自你西放洛阳之日起,家中便不曾有过一日安宁!众人皆不知你因何触犯圣怒,更不知当如何应对!大王数回亲笔上疏不得究竟,姑母惊忧之下,乃是缠绵病榻至今!如今事现转机,这个中缘故,也是时可告知一二了罢,教我回去好有所交待!” 南宫霁受此一番数落,一时垂头不言,自是心中有愧。良久,方是吞吐道:“西放洛阳,乃是先帝之意!因我。。。犯了一些过失。。。如今事过境迁,再提无益!表哥还是莫问了。” 李琦凝眉似忖片刻,道:“纵然有过失,然先帝对你本是宽容,即便你当初私自离京,亦未见加罪,为何偏是此回不能恕你?甚不顾及我蜀中的颜面而定要放逐你?可见果真到了不能忍之境地!汝一介外臣,罪大不过谋逆,若是那般,这等惩罚却着实过轻,除非。。。” 南宫霁心中一震,忙打断他:“表哥莫乱猜疑!此回,吾本是受小人所害,又自辩不得,遂背了些罪过罢了!而我不欲说,乃是因知晓过多,于你并无益!” 话已至此,李琦知他断然不会再多吐露一字,遂也只得暂为作罢。 拂面清风,迷眼乱花,春(坑)色如斯,就着一盏清茶,却似还少了些甚。 湖边的绿杨阴里,不失时机传来一阵银铃笑语。翘首望去,数个婀娜身影,方上了曲桥,翩翩而来,渐行渐近。 第37章 难处 春光大好,娘子们自也要出来踏踏青。 朝云今日一席粉色外衫与墨绿纱裙搭得尤其好,不显轻俗,反觉雅致,配上发上几支小而别致的珍珠簪饰,果真似个初入凡尘的仙子!当下一手扶着丫鬟,一手挽着新荷,笑意盈盈,款步而来。 南宫霁迎上前去,挥开使女,环住腰身已明显渐粗的新荷,并肩而行。朝云见状,只微微一笑,气度顿显;倒是新荷似乎不甚自在,面上已浮起一丝轻红,偷眼瞧了瞧朝云,见她神态自若,心下才略宽。 新荷是头一回见李琦,举止颇有几分拘谨,倒并非是因怕生,想她当初在外谋生,甚么样的人没见过?只是今时不同过去,既已为人妇,自然要顾及身份,不能教人再轻瞧了去。说来,往事现下虽无人敢再提及,然在她心中却难抹去,也因此她在府中总觉低人一等,有时甚羡慕那些个丫鬟使女,纵然身份轻微,到底清清白白,此是她做梦都想得的!为防徒生闲话,她向来不去人多处招是非,便是府中家丁,她亦是能避则避,而今日若非是怕忤了朝云,她本也不欲前来。 踏青赏花,总要附些风雅,论些诗词,可惜新荷不过一介农家女,便是当初所唱那些曲词,亦是外间口口相传记下的,尚有许多她不能会意,当下自也只能做一旁观客。只是陪坐到底无趣,不多时便觉乏倦了。 那几人谈到妙处,李琦道:“诗词纵然再妙,却还须有歌儿美姬唱出才好。”本是随口一说,南宫霁与朝云并未在意,倒是几个小丫鬟别过头去似在偷笑。 新荷原还是强打精神,然听此话,一时种种辛酸浮上心头,顿觉胸闷气短,头晕目眩,却是再也坐不住了,便起身告退。 朝云笑着过来挽住她,道:“妹妹先别走,我还有一事劳烦呢。”言方落,已有使女捧着茶具过来了。 南宫霁见此顿不悦,道:“她如今这身子,怎还教她做这个,但交于婢子们去做便是了。” 朝云脸一红,似委屈道:“郎君误会了,此事怎还能辛苦妹妹,原是我想亲自为郎君与表哥烹茶,无奈技艺平平,怕郎君不喜,因而烦请妹妹从旁指点一二。” 新荷闻言忙道:“此小事,怎作兴让姐姐动手,我本也是坐不住了,才想去走一走,这倒好,姐姐便将这活便宜了我,也教我不那么无趣。” 朝云见她如此,倒是有些无措,好在郎君并未说不可,半推半就,也就依了她。 若论烹茶之技,新荷确是高出朝云几筹,但看其烹茶的身姿动作,皆可谓无可挑剔!只是那一身装束不那么应景!南宫霁明明记得她早间尚是一身青裙,现下却换做了黄裳。她近时或因有孕之故,肤色本显暗沉,因是黄色并不配她。这便罢了,可能是担心外间风大,又在外套了件红袄,实有些不伦不类。 片刻功夫,新荷已将茶与众人奉上,然不知是心中尚觉难堪,还是果真不支,到李琦跟前时,足下一软,竟险些摔倒!好在李琦眼疾手快,搀住了她,众人乃是虚惊一场。只是如此一来,众人便不忍再教她在此受寒吹风了,遂由朝云陪了先行回去。 品过茗,李琦拱手向南宫霁道喜。 南宫霁乃问何故,李琦笑掰着手指道:“其一,你将为人父,此乃人生之大喜;其二,妻贤妾惠,自更难得?!” 南宫霁抚掌笑起。 李琦继续道:“至于三喜,自是你劫后无恙,重返汴梁!” 南宫霁自也称是。 笑罢,李琦却复归正色,道:“虽说你与今上有同窗之谊,然如今已是君臣有别,今后如何自处,殿下可千万拿好分寸。” 南宫霁点了点头,起身踱到一边,望着涟漪阵阵的湖面,长久无言。 将至立夏。 南宫霁本打算携女眷往天清寺礼佛,顺便南下湖山园踏青赏牡丹,然近来新荷胎气不和,须静卧养胎,他便也没了那兴致,只在朝云提议下,夫妇二人往大相国寺礼了一回佛,又请回一尊白衣观音于府中供奉。 朝云日日佛前祷告,祈愿新荷平安诞下麟儿!其心之诚,府中上下无不为之动容。只可惜天道未必酬人诚心,新荷卧床月余,胎气却未见平稳,月中见了两回红,精神也日渐萎靡,成日悲叹自己福浅命薄,累了腹中孩儿。朝云虽好言劝解,却难消她心头苦凄。 南宫霁自也是万分焦灼。毕竟成婚日久,膝下尤虚,若是新荷这一胎有何闪失,于他无疑是莫大打击!因是命人遍访京中名医为之调养保胎。只是南宫霁生平最见不得女子哀怨,偏是几回去探时,新荷皆是戚色难掩,再又听闻她常日里亦是那般自怨自艾,心中便渐起烦倦,遂只叮嘱朝云好生照料之,自己去的却少了。 新荷见此,更是忧郁。近来府中谣言又起,传她游春之时献媚取宠,身怀六甲尚不忘显弄风姿,方伤了胎气!甚是当时摔倒亦是有意挑逗李琦。。。她听闻自是气恼,却又无从辩驳,而偏此时南宫霁忽又疏远她,怎不教她忧虑?只惟恐郎君听信传言弃了自己!一想到腹中孩儿未出生便要跟着自己受那颠沛流落之苦,便心如刀绞!这般惶惶度日,身子自是难好。 新荷这般,朝云几乎日日要去她处探望,又有诸多家事须打理,因而南宫霁身侧一时便落了空虚,自然而然,乃又念起那柳氏来了。闲时禁不住去探了她两回,这柳氏经了之前的冷落,自然收敛不少,又极力讨巧卖乖,她本就年轻貌美,又伎艺出群,没几日,便教郎君前事尽忘,流连忘返了。 此教新荷得知,却是愈发不安,想那柳氏何许人也?当初处处为难诋毁自己,而当下府中一些不堪入耳的谣言恐多也是出自她处。原想郎君历了前事,已然认清其人嘴脸,自当疏远之,然偏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这般,岂不是将自己往死路上逼么?!忧思伴身,精神自愈发萎顿。 这些自逃不过朝云的眼睛,只得好言相劝,乃道:“我与妹妹一样,心里自也不愿,然而妹妹也需为郎君想一想,如今郎君的处境。。。妹妹冰雪聪明,自看得清楚。吾等妇道人家,郎君心中纵有千万般苦恼,也不便与吾等言,况且如今妹妹身子又不爽,郎君心中愁绪也没个去处,可不叫人忧心?再说那柳氏,虽不如妹妹大方明理,然好歹一时能替郎君解去些忧烦,大小也算份功劳罢!因而妹妹就勿再念着她那些前嫌了,当下好生养胎才是紧要,待日后诞下麟儿,还怕郎君不喜?” 这话本在理,然或许是近来历了过多波折,新荷的心思颇有些烦乱,便是昭云这番话,在她听来亦似有意维护柳氏,心中便猜疑朝云如今或也是厌恶了自己!若这般,她在这府里便真的无容身之地了,终究还不如死了好。 实则朝云心里,对柳氏的褒贬,或只是随口一言,惟有对郎君的忧心,才是心口如一的!诚如她所言,南宫霁当下处境极其微妙:虽尚留着爵位,却教停了俸禄,宫中的分封赏赐更是轮不到,至今府中的开销只得靠先前的结余。眼看捉襟见肘,好在前些日子得了家中接济,才可解去些燃眉之急! 南宫霁如今也不比年少时,彼时脸皮厚,钱不够便伸手向家中要!此回实还是淮安私下修书回蜀替他要来一万贯!这钱若是放着用作府中日常花销,倒也能撑个一年半载,只是这般坐吃山空,终究不是办法! 南宫霁思来想去,之后若是一直要这般向家中伸手,实是难堪,遂决意拿出一些交由李琦打理,无论是拿去经营药材生意还是如何,只要所得之利能贴补些府上花销便足矣。 第38章 故人 历经风波,如今若说南宫霁不后悔当初,自是假的! 若是当年他与越凌恪守君臣之礼,之后自也不会生出那些不测;若是那日不逞一时之快,做那意气之争,今日也不至如此。。。只可惜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吃,当下之紧要,是谨言慎行,韬光养晦,莫再多添是非!然仅是这般,自还难脱困境! 南宫霁如今已想通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摆脱这困境,便惟有一法:与越凌和好! 而这转机,倒是说来便来:端午当日,南宫霁奉召入宫觐见!虽说来使未言明今上缘何召见,然依南宫霁揣测,当不是坏事。 时隔数月,再入宫中。已是初夏,一场夜雨后,御园遍地落红。 今日官家设宴于后苑流芳阁,只是所宴何人,黄门却说不清。南宫霁想来,流芳阁不大,看来受召人数并不众。难道只是皇亲近臣?这般,那人却还未曾忘了自己,难道是因。。。他已摒弃前嫌,有意与自己修好了?!只是揣测归揣测,南宫霁并不敢将心思露于面上,生怕教人捕风捉影,再杜撰出些事非来。 远在数十丈开外,便闻阁中曲乐之声。渐行渐近,南宫霁心中便起纳闷,这琵琶曲细听下竟似带胡风! 说来琵琶本是胡器,传到中原上千年,音性也早为南人所驯化,听惯了轻拢慢捻、珠言莺语,忽而遭遇这夹杂着北漠风沙的琴声,却有错身之感,令人沉溺! 只是此曲并非越凌所喜!思来既是私宴,又何必拣些不喜欢的听?还是这许久未见,他竟连喜好都变了? 待进到阁中,南宫霁才恍然:原自己先前所猜,竟无一中的! 那弹琵琶者,乃是位故人!数年未见,他已然挺拔健硕许多,只是眉眼没甚大变,便是他处相逢,南宫霁也仍可一眼认出---靳国太子赫留宗旻!也是此刻,南宫霁才明白,今日入宫,并非官家回心转意,而是念他的另有其人! 北人率性,竟不顾身份悬殊,硬拉了南宫霁与自己同坐,又言他来迟,硬要罚酒。一连饮下数杯,南宫霁面上渐已泛红,心中实怕这般下去,早早便不省人事!只得借故推脱。好在有允熙允则等几人在旁替他解围,倒还好一些。 酒过三巡,南宫霁自觉已半醺,偏宗旻还在劝进,南宫霁心中甚愁,转头望了望坐上之人,自望他能出言劝阻。孰料那人却对此视而不见,似已决心作壁上观! 南宫霁心知他尚记恨自己,今日若自己出醜,或还正好遂了他的意,如此,倒不如成全他一回!遂也不再瞻前顾后,推杯换盏间,从容赴醉。 只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却教众人莫名,皆以为南宫霁已然醉得失心智了。 终是允熙看不过,便提议投壶,意自为一散靳太子的酒兴。 众人皆赞成,却惟宗旻不愿,道:“此等小技,只配女人家去耍!今日天气清朗,不如进山打猎来得好。” 此言一出,众人噤声。 要说狩猎,在他北朝或可算得常事,然大梁宫中却不盛行!一则因文臣当道,朝中精骑射者可谓寥寥;二来天子出猎,势必大张旗鼓,扰民铺张,此不合祖训。按常例,天子只在每年新春时方入南山狩猎一回。因是宗旻此求,确有些强人所难。 此时有内官进言,说天气炎热,猎场又在郊外,诸多不便,不如就在御苑中小射一番。所谓小射,乃是于苑中圈块地,放些鸡兔进去,便成了小猎场,只是猎物皆是圈养大的,与野外鸟兽自不能比。 宗旻自不乐意,道:“连马都不必骑,还打甚的猎?说来我们靳人马上出身,一两日不上马背便浑身不自在!我看,陛下若实在不喜骑射,吾也不敢勉强,只请借我一人一用,”一面指了指南宫霁:“他与我一道入山便可,但请陛下到时为我二人做个见证,孰人所得更丰,自说明箭术精湛。” 这一番话,到底道出了他的本意,原还是耿耿于怀当年那一箭之失。 越凌沉吟良久,却也想不出甚理由驳他此请,只得点头。只是还须先行做些安排,遂将狩猎定于两日后。 这一日在宫中只是陪靳太子饮宴嬉戏,竟未能与越凌好生说上两句话,更莫言修好了,南宫霁思来自有些懊恼!好在来日方长。至于两日后的狩猎,他并不太上心,因无论输赢,到底只涉个人得失,想来官家也不计较,自己又何须多心?! 两日转瞬便过。 狩猎当日,阳光明媚,天清气爽。 山间风光甚好,一路策马而来,不由令南宫霁忆起当年随王叔们出外狩猎之景:彼时自己何等气盛,为拔头筹,常是忘乎所以,漫山遍野追逐猎物,甚是甩脱了侍卫也不知!待到日落依旧不见他人影,王叔们自是焦急万分!以致日后再出山狩猎,皆不敢带他同往了。 日头渐高,御驾尚未至,宗旻已等得不甚耐烦,恨不得即刻策马入山;南宫霁倒是不急,静坐一旁饮茶,看似还甚自在。 约莫辰正时分,隐隐闻得马蹄之声,举目望去,数十骑正沿山路疾驰而来!须臾,已至跟前,为首者上前通禀:“御驾片刻将至,还请太子稍候。” 果然,不出半柱**夫,山道上再现车马,却未见仪仗与天子御辇!原是越凌为避过朝中,有意轻车简从,以防御史台等又以扰民铺张为由谏阻。 御驾已至,众人见礼过后,便纷纷上马进山,这一日的狩猎便开始了。 靳太子是主角,南宫霁虽是陪客,却也不敢懈怠,二人策马疾进,片刻便将众人甩在身后。允熙等人本是来凑数的,自知骑射不精,自也无意与那二人争长短,遂策马游走,权当郊游。 御驾则驻跸山下。越凌在近侍相伴下信步溪边,但闻鸟声清越,溪水潺潺,令人神清气爽。心中烦绪倒也解去不少。 这一年来,他虽勤勉为政、励精图治,可惜结果也只差强人意。原来朝中有吕谘等一干能臣在侧辅政,诸事倒还顺遂,然自去年时因故将之几人贬谪出京,竟才惊觉朝中已无能用之人! 参知政事章仁昶、枢密使崔源等虽德高望重,却无奈年事已高,体弱多病不说,且难免有糊涂含混时,因而难堪大任;少壮派中,杜允之、夏之望、范靖等人,若非资历尚浅,难以服众,便是自命清高,不知变通,常常当面忤逆,以谏死为荣,教人如何能忍? 因是思来想去,还惟召回吕谘方是上策!然此距他遭贬不过数月,这时下旨岂不等于打自己的脸?再则,当初李清臣等人参他吕谘结党营私也并非空穴来风!若是此刻将之召回,又何以平外朝之议?因是常日为此烦恼,以至寝不安枕,食而无味。 偏是此时,南宫霁那厮却还要与他添扰! 自那日福宁殿一争后,越凌原已下定决心不再理会他,然当下偏是因了靳太子不得不违背前誓!再回相见,越凌本已不自在,偏看那厮还如无事般与人谈笑风生,似有意来气自己,自更恼恨!只面上还须强作淡然! 这个中烦恼滋味,绝非旁人能得体会! 第39章 迷失 密林深处,南宫霁屏气凝神,目光一寸寸扫过四周的树丛草叶,心道逃窜了这许久,那畜生也该累了,但再多待候片刻,自能手到擒来。 果不其然,仅仅数十步之遥的枯树丛中,忽而一道棕红色影子跃过,只看这身姿已远不如先前轻巧! 那是只赤狐,自遭遇起,便教南宫霁追赶了一路,当下已疲惫不堪,乃藏身于一丛半枯不朽的树根草叶里,似乎只能听天由命了。 南宫霁调匀气息,伸手抽出羽箭,搭弓上弦!偏是此刻,身后却隐隐传来马蹄声,心内不禁生恼。 那畜生却似察觉他正分心,倏忽似搏命般窜出欲逃!南宫霁一怔,当机立断,羽箭脱弦而去! 赤狐应声而倒! 南宫霁心中一喜,正待策马上前,马蹄声却已至身后。 赶来的是山下护驾的侍卫。原是越凌在山下徘徊了一圈,但觉无趣,竟也策马入山,孰料半途跑进密林,竟甩下了近侍!当下众人正苦寻。 南宫霁闻之大惊,自是顾不得那猎物了,急忙策马回转。 山深林密,加之日前阴雨,潮气甚重。 一路在树丛花叶间穿梭,人与马皆是雨露沾身。沿途遇见搜山的侍卫,皆言上向南去了,且似已脱离主道。 南宫霁闻之,心下又多几分焦虑:南面林子相较北面更为茂密,山间多溪流,尚有两处险崖,亦是因此,彼处景致亦是绝佳!只因凶险之故,来者鲜少。 上到南峰时,已过晌午,山里水汽逐渐褪去,少了烟遮雾绕,视野自然开阔许多。举目远眺,葱郁之下,竟是一片棱石毕露的悬崖!险则险,却极壮美。山间溪流终于乱石顶上汇成几股,飞流而下,乃成瀑布,一路奔腾下山与岩石碰撞后又飞腾回半空,在绚烂的日光里划出道七色飞虹。只可惜这等美景,此刻却无人有心思欣赏。 南宫霁看着山中的地形图,双眉紧蹙:此处有两条路下山,然而越凌此时还能否驾驭坐下那匹回纥马尚未可知,当下揣测他走哪条道恐是多余。说来他不听劝阻定要入山也便罢了,竟还换掉了御马监为他备的良马,所选那匹回纥马高大健硕,却野性犹存,本是与靳人备用!现下倒好,教官家挑了去!想来经此一出,山下现都不知已乱作甚样了! 当下众人也只敢往好处去想,上或只是在山间迷了路,尚不至教那野马伤到!若这般便无碍,横竖花些功夫,早晚能寻到。 南宫霁斟酌后,决意下到林子深处寻一寻,想来那马若是在众人追赶下受了惊,或会径直跑去无人处。也好在这林中除了些鸟鹿之类,并无凶猛野兽,只是蛇虫鼠蚁可能免不了,恐难免惊了御驾!遂也不敢耽搁,当下策马深入林中而去。 虽说是向阳面,然而五月正是雨水频繁之时,加之林密,阳光极难穿透繁茂的枝叶,树根草阴处遍生青苔,极是湿滑。南宫霁拉紧了手中的缰绳,令马小心前行,一面眼观四处,试图寻出些蛛丝马迹。 行进一段后,果见有片草丛似有被践踏的痕迹,侍卫忙前后仔细搜寻,发现周遭树木亦有枝条折断散落,看去似教何物猛力冲撞过。南宫霁忽生不祥之感:难道是那马犯了野性横冲直撞?正忧虑,又有侍卫报称发现了新鲜马粪!循迹而去,果真瞧见留在湿地上的马蹄印!众人见此,便拍马往深处寻去。 孰料事偏是越急越易生乱,未出几步,南宫霁的坐骑便一脚踩入泥潭,险些人仰马翻。猛拉缰绳,安抚住因惊吓而嘶鸣的坐骑,方松了口气,抬头瞥见远处树枝上似挂着甚物,花非花叶非叶的,近前才知是一黄袋,拿来细辨,应是宫中特制的端午香袋。 南宫霁有些纳闷,由痕迹来看,这香囊并不在方才判定的马道上!难道是官家又去而折返?若是这般,为何那处却不见马蹄印?还是。。。他人马已不在一处?官家有意留下此物,乃是为引导众人找寻?一番踌躇后,便命侍卫们分头搜寻。 前方依旧是密不见光的林子,深远得似乎看不到头! 越凌极为沮丧,心内也愈发后悔方才的轻率,一时兴起想上到山顶居高临下赏一赏这山水,却不料那回纥马性子这般野,自己几是无法驾驭,一不留神便跑进这深山密林中,当下是如何也寻不着路出去了!唯一庆幸的是他当下毫发未损,方才那畜生在林间横冲直撞,终于一头扎进树丛里才教他制住,孰料乘他下马休憩,那畜生竟又撒腿跑脱了,遂当下只能靠他自己走出去了。 林深树高,实难辨方向。隐约间,似乎听到水泄轰鸣声,时隐时现,或是被风带入林中的。越凌将此认作是山外的瀑布声,竟顾不得真不真切,便寻着那水声去了。孰料走了许久,却发现依旧在这林中徘徊!一时惊累交加,几是要绝望。 远处似又生出动静! 越凌靠在一根横倒的枝干上,却无心再为倾听,思来此又是山风做祟:甚么水声、人生、马声,皆是幻觉罢了!然为何这声响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果真是马蹄音?! 迟疑着回头,竟有些疑心自己眼花---来的竟是一人一马!与马上之人四目相碰,越凌心中涌起一阵无法掩饰的狂喜,脱口而出:南宫霁! 南宫霁终于长出一口气!这回,他猜对了!由方才寻到香囊处往南走,应是能最快走出林子,若他是越凌,当下定然是先出了这遮蔽天日的林子再说。只他实不晓越凌选择此路,乃是因了水声的指引。 先一步寻到人,却不知侍卫何时能来,南宫霁便打算继续前行走出林子。越凌此时已然失了先前的“意气”,自是听之任之。 二人并肩而行,默然不语,方才的惊喜似已悄然消逝。南宫霁本欲将马让与越凌,然或是方才受了惊,越凌并不愿,因而只得二人一马一道步行。 走了一阵,越凌忽显不安,问道:“你怎知此路通向林外?” 南宫霁见他一脸惶惑,猜想他方才定是在林中绕多了圈子,再怕走冤枉路了,心中自不忍,便笑道:“官家放心,若是再有半柱香时间依旧走不出这林子,我便趴下与官家做马,如何?” 越凌见他尚能说笑,便也放下了疑窦,但随他走。远处的水声越来越清晰,光线也越来越亮,越凌悬着的心终是渐为放下。 瀑布的轰鸣贯穿林叶,直击内耳,越凌的步子倒也随之轻快许多,仿佛所有气力在瞬间凝聚了。 南宫霁提醒道:“官家仔细些脚下,小心枝藤。。。” 话音未落,却见那人忽而驻足,望着脚下,一脸惊惧!随他目光所指,南宫霁一眼便看到了那令人失色之物---一条花斑大蛇,正向来人吐着芯子! 闪身将那人挡在身后,拔剑手起刀落,丈把长的蛇身尚在扭动,头却已落地!只是,一段蛇尾仍留在官家脚下! 越凌回过神来,猛然倒退几步,偏巧挂到地上的藤蔓,心叫不好,却已不及收脚,径直仰面摔倒,后脑碰到一处凸起的老树根,一时只觉得眼冒金星,晕眩不已。 惊惧之下,越凌竟半晕过去。。。 第40章 和好 恍惚间,越凌似觉周身皆在颠簸,好容易平稳下,却又有湿冷之物感贴上前额,顿觉脑中一清,缓缓睁眼,入眼是一张满是焦色的脸---南宫霁!坐起身,才发现已置身林外。 晌午,日正中天,阳光耀眼。对面便是瀑布,水声隆隆,水雾漫天,一条虹桥横贯峡谷,果是胜景! 不理会南宫霁下山的催促,越凌痴痴望着这片陌生的山林:较之以往更近的天,奔腾的瀑布,跳跃的水花,触手可及的霓虹,一切都令他无比新奇,以至忘了方才所历的惊险。忽而心头闪出一念:若是站在悬崖尖上,那景致当是更为独特罢! 意既起,便果真起身往崖边挪去。未出几步,却教一股蛮力拉回!回头正对上那人似要冒火的双眸。 不由分说将人拖拽到马前,南宫霁沉声道:“陛下该下山了!” 越凌的脾气,自是受不得逼迫,何况这人还是南宫霁!一时间新仇旧恨一应涌上心头,竟是一肘狠狠顶在那人肋上!南宫霁猝然不及,只觉肋下一痛,手上顿松,竟教那人挣脱了去。 分开几步远,二人便对峙般站着。 此刻那少年面上,已浮现一层绯色,不知是气急还是日晒所致。远处清风夹着水汽而来,撩起少年的衣袂,翩翩似雪舞,倒有画中之感。 南宫霁从未想过文弱之人竟也有粗蛮之时!然为何看他这般模样,却无端令人着迷。 失神多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啸,才将人拉回当下。 南宫霁叹息了声,返身走回马前,谓那人道:“官家不愿随臣走,臣自不敢勉强,这便先回去,让人来接您。”言罢,果真翻身上马。回头又似随口道:“官家千万留神,不要往那草丛处去,还有石头上,水潭边,此些皆是毒蛇出没之处!” 见他要走,越凌本已无措,再一听这“蛇”字,脸色即刻由红转白,身子都似僵住了,阵阵寒意由后背升起,竟有些站立不稳。南宫霁本意只为吓他一吓,好教他随自己走,不料看他竟似摇摇欲坠,慌忙下马去扶。 孰料那人却还嘴硬,直教他走!不知为何,看着他此刻的倔强样,南宫霁心中却似有何物蠢蠢欲动!鬼使神差般伸手将人扣进怀里,低头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世间顿时清净了!耳侧,只余山那边轰鸣而过的瀑布,与穿林风的呜呜声。 许久,缓缓抬头,看着一脸迷茫的少年,温柔一笑:“从前之事,便莫计较了,可好?” 那人却似尚未回神,只怔怔看着他。 清风拂过,吹走了余散在山间的水雾,阳光更好了。 这一日狩猎,赫留宗旻收获虽不算丰,却也好过南宫霁,不过此也并非坏事,至少今后不用总惦念那一箭之失了。 倒是南宫霁先前射下的那只火狐,或因当时分心,竟未伤及它要害,当下正蜷缩在笼中,小声呜咽。越凌见了不忍,命将之放生,却教南宫霁拦下! 越凌蹙眉:“你还舍不得?” 南宫霁摇头:“它中了我一箭,伤的不轻,若现下将它放了,恐活不过今晚!因是官家若欲放之,还须先疗其伤。” 越凌略一忖,点头道:“也好!然既是你伤了它,那这治伤之事便还交于你罢。” 当着众人面,南宫霁虽略觉难堪,却也只得领旨!心中暗道这或便是“冤有头债有主”罢,狩猎不成反要给猎物治伤,果真是闻所未闻!再思来,孰教自己一时心软呢?况且这也算功德一件罢。遂也不多理会靳太子的冷嘲热讽,顾自拎着笼子寻太医去了。 幸好未伤着肺腑心肝,修养了十数日,那小畜生便又活蹦乱跳了。选了个吉日,南宫霁拎着笼子,大摇大摆进宫复旨。孰料才进内殿便教赶了出来,自然,一道教扔出的,还有他的狐狸!犹听得官家在内怒斥:“南宫霁,你未曾生鼻子么?” 拍了拍身上的灰,小心放下笼子,找了个宫人守着,又昂首进了内殿,从容奏道:“陛下有言,只教臣治好这小畜生,又没教祛掉它的狐骚!况且今日入宫前,臣已替之沐浴过,还教了它两样小戏法,孰料官家不喜,看来臣这功夫是白费了!” 话音方落,便见有何物飞将过来,只可惜偏了些,落在脚边---是个香炉盖!头上传来越凌的怒喝声:“你怎不闻闻你身上?!这些时日,难道你与之吃住皆在一处?” 那人正色道:“正是!陛下有旨命臣好生照看之,臣怎敢怠慢?莫说吃住,便是沐浴,实也在一处。。。”言未罢,又是何物坠地之声! 终了,这一人一狐还是难免教驱赶出宫的命运! 官家心善,小狐狸得了恩赦,被许放归山林!而这送狐归山之任,自还落到南宫霁身上。 寻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南宫霁一早打点好,便去山中放生。 清晨,凉风习习,骑马缓行,倒尚不觉炎热,然随着日头高升,便有些难耐了。走到一处茶肆,南宫霁便吩咐下马歇脚。 茶肆里原已坐了几桌客人,却是出奇安静,丝毫不闻喧哗。再细看在座之人,几乎一律黑衫皂靴,乃侍从打扮。 心思一动,南宫霁将目光投向里间,果见一蓝衣少年正独坐轻摇折扇!当下目光相触,少年浅然一笑,却令南宫霁后背一阵发凉。。。 小狐狸一步三回头,终是隐入深林。 南宫霁拭了拭额上的汗,炎炎夏日,入山放生果是苦差。怪也怪给那小畜生补得太过,此刻竟不舍得走,只在山下绕圈,方才放了,片刻却又现身跟前,教人好不头痛。不得已将之带入密林放生,许是到此处它方想起自己的身份,亦或巢穴已近,才恋恋不舍离去。 似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笑谓身边少年道:“臣的职责已尽,官家可放心了?” 山林中的暑气,加之一路的颠簸,却未打消当朝天子野游的兴致!当下笑道:“甚好!那便上山罢。”这口气,不似一朝天子,倒似偶尔得以出游撒欢的小儿。 终于攀上南峰。行了一路,甚觉疲乏,南宫霁在岩石上寻了块干净处,欲休憩一阵。越凌望着这大石,却似踌躇。 南宫霁劝道:“荒郊野处,官家将就些罢。”见他依旧迟疑,以为是顾念那些繁文缛节,便也不再勉强,但自坐了。 越凌见此,竟似有些吃惊,吞吐道:“此处。。。万一有蛇。。。” 南宫霁倏忽明白过来--一度著蛇咬,怕见断井索!难怪今日一路都要避开杂草从生处!也怪当日吓他太甚,殊不知自那日后,官家乃连做了几夜噩梦,如今可谓杯弓蛇影了。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遂笑道:“山间有蛇不假,然而蛇素来喜湿,也怕人,此处干燥,官家不必忧心。” 越凌闻之,似犹信犹疑。南宫霁便索性躺到那石上,作出惬意之状。越凌观望许久,才终似下定决心,小心挪到他身旁。南宫霁怕他又反悔,一把将他拉下,或是力道大了些,加之那人本就战兢,此刻脚下一软,便迎面扑倒,挣扎欲起,却已不及! 那人轻一个翻身便将他压下,俯身埋头他颈间:“若是有蛇,便教它先咬我。臣为陛下,可死而后已。” 越凌面上一红,然心知挣扎是徒废力气,便索性阖上双目,任那双强健的臂膀渐在腰间环紧。。。 不知多时,睁眼悄然一笑,凑近那人耳畔:“你的命,朕暂且不欲要!” 第41章 殇逝 夜幕初临,拂面晚风夹杂着早桂的香气,沁人心脾。 华灯初上,月色怡人,教人不禁想出门散散心。一路且走且看,不觉间,便到了州桥夜市。车马阗拥,人流如织。摩肩接踵间,也不得细瞧,但闻其味,辨其声,大略才能猜到各家为何营生。 过了嘈杂的北市,道路豁然开朗,道旁酒楼灯火通明,偶闻得曲乐之声传出。随处可见妙龄女子,或浓妆或淡抹,喜笑颜开迎来送往。 南宫霁本想寻个僻静处独饮两杯,然而一路走来,却逐渐打消了此念:正是黄昏,城中何来安静处?遂由桥头拐过,另辟蹊径,欲避开熙攘的人流。 桥头下,一群人正围看热闹,其中传来争吵怒骂之声。 南宫霁蹙了蹙眉,欲走远些绕开人群,却被令其拉住,笑向中间指点:“那似乎是咱的旧识呢!” 南宫霁嗤道:“甚么旧识?!吾看汝又在故弄玄虚!”一面却难掩好奇,往里凑了凑,一眼晃过中间之人,却笑嗤:“他与我算甚旧识?” 原来那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卖木偶的老汉!当下不知何故与人起了争执,无奈口舌笨拙,此时任人谩骂羞辱,虽恼红了脸,却半天难回一言。 令其一打听,原是之前卖了那人一木马,倒也精巧,能跑会叫。可惜拿回去没几日便教家中顽童摔坏了,因此要老汉赔个新的,要说这老汉也是个犟脾气,偏是不肯,反情愿退钱。 令其笑道:“想来不是不肯赔,只这老汉古怪,一样东西向来只做一个,就算要赔一时也拿不出啊。” 旁人道:“可不是!然你说这木头物事,怎能摔不坏呢?要说这买家非原样的不要,否则要十倍退钱,可不蛮横?” 南宫霁摇了摇头,唤过令其交待两句,便转身先出了人群。。。 令其一路小心捧着手中的木雕小玩意,一面道:“郎君真豁达,两贯钱换这物什,寻常人家,好吃上几日了。” 南宫霁笑道:“你这厮!我只教你帮老汉赔钱,你倒好,竟敢搬出街道司(1),也幸好那人糊涂,才教你糊弄了。” 令其忿忿道:“实是那人不讲理,张口便要五贯,我若果真与了他,岂不成了笑话?再言之,我也并非全是吓他,于街市寻衅滋事者,杖六十!此律法上写得明白。” 南宫霁道:“你倒也知律法!看来跟着我是屈才了,不如过两日替你在街道司谋个职。” 令其讪笑:“郎君莫拿小的玩笑了!”然一转言,又道:“小的今日便斗胆多句嘴,倒是您,当寻机与官家求个情,再赐下个一官半职的,便是主持街道司也是份好差事啊!到底府中上下几十张嘴,哪里都要钱,咱可不能坐吃山空!” 日日经手着府中的进出,令其觉得日子似乎愈来愈难,处处皆要精打细算,却又不能失了体面,这王侯家的日子,也不尽是如意的。偏生自家郎君又是自小无无忧无虑过来的,只要不到三餐无落,也不能指望他惦念起这些。所以还须适时提醒些。 好在令其这番话,南宫霁总算听进了。思来早前投给李琦的钱,便是有所收益,也须等到年底,而府中的花销,实在也不能再减,此时若有份俸禄,多少能救救急。 令其见他似有些失神,便呈上手中之物,道:“郎君若是烦恼如何跟官家开口,不如先献上此物买个情面?” 南宫霁笑骂了声。过后却又一声轻叹:“他如今日理万机,哪还有这闲情?” 令其闻言忙收回手,道:“这便罢了,留着待来日与小郎君戏耍罢。”小郎君,自指的是新荷腹中孩儿。 回到府中已是亥时,却听闻新荷将临盆,南宫霁惊喜之下,倦意也消去大半,匆匆向新荷所居的青玉斋赶去。 斋中,烛光摇曳,空气中尚飘荡着浓浓的血腥味。 朝云柳眉紧缩,未语凝噎,许久,方出半句:“是个男胎,可惜。。。” 南宫霁似觉有盆凉水自头浇下,瞬时心便凉透了。。。 仲秋一过,便渐觉到了凉意。经了一个酷暑,似乎芸芸众生皆要略一将息,因是草间树上甚至河塘中的蛙鸣虫叫皆静止了。 南宫霁近来常于傍晚入宫,陪官家或对弈或闲谈,亦或往后苑一走散心!一如年少之时!只是时光荏苒,随年岁虚长,烦恼之事也渐增。好在尚得相伴,便是安慰罢。 南宫霁原也忖着何时与官家一提那日令其说过之事,然毕竟脸皮薄,加之心知越凌近时心绪不佳,遂一时便也不欲言起,怕再添他困扰。 说来越凌所以烦恼,除却朝政繁琐之故,另有一半,却是出自后宫! 这林妃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便说仲秋夜,众人饮宴玩月正在兴头,她却因一枚小小玉簪而大发雷霆,当席惩责宫嫔,令官家大怒,拂袖而去! 按说婚姻之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免偏差!而官家如今这般不得意,只因早有意中人选,可惜那女子出身寒微,先帝以为不足伴侍太子,遂教另行婚配,因是此生与这宫苑是无缘了。 诚然,若是要选,普天下的妙龄女子,总也能选出合意的,而官家所以不能释怀,归根究底是违背了心意罢。自小养成的隐忍,令之多将激愤积于内,因而逆反之态极少显露。只是身侧亲近之人皆知,官家最恨将他不喜之物强加!便说当初,先皇与皇后的旨意虽不能违背,然即便勉强受下,却难免兀自恨恼,好则数日不语,或闭门不出,甚则废寝不食!二圣亦不能奈何之。 如今立后之事,自又触了他的逆鳞,且不说当初心意如何,只这林氏骄纵跋扈,实无母仪之态,若是换个人,官家睁只眼闭只眼,权当后宫中多了个女官尚宫的,倒也罢了。只这林氏偏还是个不懂审时度势,收敛锋芒的,教他怎能忍?因是受冷落,实也寻常。 此些不顺意,越凌自无处可说,只惟对饮微醺时,与南宫霁一叹罢了。 已是亥时,福宁殿内烛光摇曳。 南宫霁勉强撑开早已迷离的双眼,笑道:“官家这是要留我过夜么?” 越凌嗔道:“朕没留你,是你强要留下讨酒喝,现酒才至半酣,你却要走么?” 南宫霁讪笑:“罢,看来今日是不醉不归!”略一忖,又道:“再喝也行,然有个条件!” 越凌长眉一扬:“说!” 便见那人凑近来:“官家先遣散宫人,我独与你说。” 越凌瞪了他片刻,骂道:“醉鬼!你再瞧瞧四周!” 那人一怔,果真抬头四顾,却见周遭已空无一人!似回忖良久,才拍额讪笑:“果是醉了!竟忘了人原是一个时辰前便教遣散去了!这般,我便说了。” 越凌略一迟疑,拂袖道:“罢了,今日已晚,你且回去罢,有甚么话明日再说。”心知他醉得迷糊,免得三更半夜纠缠不清。 却孰料这酒醉之人原是最难缠,当下拉着他如何肯罢休?! 越凌无奈,只得又坐下,道:“有话快说。” 得了许,那人忙将椅子拉近几寸,却犹嫌不够,又欺身上前,直盯着那人的眼眸,将个天子看得极不自在。 他却不管,尚顾自做出一脸正色,道:“官家可是还未临幸过林昭仪?” 越凌自是瞠目结舌。 见此,那人嘴角一扬,笑意渐涌上眉梢:“我想也是,还有那宋美人,真正是极丑,官家自是瞧不上。。。” “啪”一声,内殿似有何物倒下,倏忽将殿外黄门的瞌睡也惊吓去了。 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夹杂零星的雨滴,打在身上还令人寒颤。 令其提着灯笼,小心引路,两个黄门一左一右搀着醉酒之人。 走出好一段,令其才叹道:“郎君还是少饮些,瞧这弄得,官家怎又恼了呢?” 身后人并无反应,令其只得摇了摇头,兀自苦笑。 夜色深沉,无人看到醉酒之人面上挂着的那抹似有似无的淡笑。 醉后,却难将息。心内似为何事牵挂,总也不得深眠。 不知甚么时辰,但觉干渴难耐,恍惚间撑坐起,却见桌前立着一女子!惊道:“何人?” 那女子缓缓转身,却是新荷。 南宫霁诧异道:“半夜三更,你不在房中歇着,来此作甚?” 新荷盈盈上前,一面伺候他饮茶,一面道:“许久未见郎君,念得慌,听说郎君今夜又饮醉了,奴家放心不下,便来看看。” 南宫霁垂眸:“近日宫中频繁召见,时常不在府中,再则你也须静养,便不曾去看你,可是怨我了?” 新荷摇头:“奴家怎会怨郎君?要说当初若非郎君收留,奴家早就是枯骨一堆了。郎君的恩情,奴家此身无以为报,原以为这个孩儿,可替奴家一偿心愿,却孰知天命不予,小女子徒奈何啊!郎君可能恕我?” 南宫霁心中一痛,然对眼前这哀戚女子,却不知何言以慰。实则失了至亲骨肉,他又何尝不痛心?也是因此,这些时日才不往她处去,不过是避免触景伤情。沉吟良久,轻道:“此乃天意,如何能怪你,要说,又何尝不是我亏待了你。。。” 新荷忙掩住他口:“郎君莫这般说,此生遇到郎君,乃是奴家十世积的福分,只可惜。。。” 南宫霁忽觉喉间一热,咳嗽起来。新荷替他拍了一阵,转身去端茶。看着昏黄烛光下,那女子纤弱的背影,南宫霁不禁潸然。 天才蒙蒙亮,南宫霁便被喧哗声惊醒,头痛得紧,不由怒从心起,喝道:“何人喧哗?” 静谧片刻,有人推门而入。 南宫霁依旧闭目躺着,只听脚步声由远而近,在床前几尺开外停下,一个声音惴惴不安道:“禀郎君,唐娘子。。。没了!” 南宫霁以为又在做梦。 半晌,猛然惊坐起,喝问:“你说甚?” 淮安闭目:“唐娘子,昨日半夜不见了人。。。今早,在府后的湖里。。。寻到了。” 南宫霁大怒:“胡说!她昨夜便在此处,怎会在湖里?!” 淮安一怔,摇头道:“昨夜并无人来过,郎君是。。。记错了罢。” 南宫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心中已然空了去。。。许久,稍稍醒转过,似想起甚么,转头望向桌上:壶杯皆在原处,并无动过的迹象!难道昨夜,果真是梦?还是。。。然又何妨呢?斯人已去,人生。。。本就如梦罢。 注: (1)街道司:北宋时期首都开封负责城市道路建设、绿化、清洁、清理违章占道等工作的部门。 作者有话要说: 凑足5000字! 第42章 生辰 南宫霁病了一场。据说是一个秋雨淅沥的夜晚,在湖边着了凉。所谓病来如山倒,这一缠绵病榻,便是十数日。待到渐好,已是九月。 这日一早,朝云便送来了亲手做的早膳。 南宫霁半是感动,半是不忍,道:“你平日操持家事已甚辛苦,又何苦再添一烦?” 朝云一面布菜,一面笑道:“伺候郎君是妾身的本分,何来辛苦?” 南宫霁笑而垂眸,看到面前碟中颇精致的糕点,奇道:“这是何物,像糕不似糕,怎还缀着些红绿?” 朝云笑而不语,倒是身后使女替之回禀:“这叫富贵锦绣寿糕,可费了娘子好些功夫,今儿寅时就起来和粉了。” 南宫霁尝了一口,点头称赞,又道:“怎会想起做此物?” 朝云笑道:“郎君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么?” 南宫霁略一忖,恍然道:“九月初二!原我竟是病得忘了日子。倒是劳你费心!” 朝云道:“郎君生辰是大事,今日妾身为郎君备下了如意生辰宴,郎君可要好生一试妾身的手艺。” 南宫霁自是应下。 午间,李琦来了,他方由蜀中进京,说是进药材去了。今年药材行情不如往年,蜀中沥涝,药材收成本就不好,不得及时晾晒,又霉烂了一些,加之往年常来往于中原与吐蕃的游商今年也未如期而至!他打听才知,这两年羌桀人南犯,搅乱吐蕃,致其内乱,如今是战火不断,自也无人能轻易往来中原了!看来今后这吐蕃药材是难取得了。 药材生意已不能指望,好在投在他处的钱尚可盈利,只是摊下来,这盈利若能正好补进药材生意上的亏损,便是万幸了! 南宫霁闻之心下顿凉,思来照府上如今这花销,最多也就撑到明年年中!一府人的生计本指望年底的红利,可现下却都泡了汤。固然,以李琦的为人,若是以实情相告,即便再为难,定也会将他那份利钱如数奉上!只是强人所难,实非南宫霁所好。况且他深知此刻于李琦,乃是生死存亡之时,因是自己决不能落井下石! 罢了,思来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到时事有转机也不定。若实在为难,他尚还有一人可指望。 李琦坐了一阵,便起身告辞。南宫霁并未挽留,因知他如今实在不得清闲,便是今日来这一趟,想来也是百忙中抽身! 李琦去后不久,府上便又来了几位稀客。 一见这三人,南宫霁便打趣:“尔等不请自来,到时官家怪罪起来,可也要有这担当,莫将我这外人推出去!说来那岭南的荔枝纵然再好,也究竟比不得汴梁的美酒诱人。” 三人闻言大笑。 允熙道:“汝算是在外游走过一遭,如今对吾等说这风凉话亦是理直气壮,乃是欺吾等未曾见过世面么?” 南宫霁笑叹:“洛阳花虽好,可惜无故人啊!也罢,若此回一道前去,吾便恐真不思归了。” 说笑过后,允宁便命黄门奉上一朱漆盒子,道:“今日乃汝生辰,官家特赐下此物。” 南宫霁正要拜谢,却被三人拦住。允则道:“官家说了,大礼便免了,你且看看这礼可称你的意。吾等回去乃是要复旨的。” 南宫霁依言打开锦盒,一看便笑道:“此物甚好。” 按说今日,几人本应开怀畅饮一回!只可惜主人病体初愈,不胜酒力,便约定待他愈后再聚。 入夜。 天清气朗,月色甚好,一人傍水而立,白衣衬着修长的身姿,倒有些飘飘欲仙。听到身后动静,倏忽转身,见是自己久等之人,轻一莞尔,笑意似如静中绽放的白玉昙花,清雅却扣人心弦。 南宫霁觉得自己有些恍惚,不知是否在梦里。半晌,笑道:“月色如此好,良辰不可虚度!我有个好去处,官家可愿赏光?” 平乐居中,二人把酒夜话。 越凌本不甚爱那杯中物,只如此良夜,南宫霁偏道酒乃凑兴之物,不可全无,因而各自随意,不过沾些情趣。 说来越凌今日本是不得空出来,然到了晚间,见天气晴好,且政事已毕,又思来那人卧病多日,也不知如何了,遂才决心顶着夜色来探他一探。 南宫霁当下把玩着手中的双鱼佩,笑望那已倚窗赏月许久之人,道:“这平乐居的月亮与宫中有何不同?竟教官家这般痴迷?” 越凌知他打趣自己,也懒得理。 那人见状,故作无趣道:“罢了罢了,都这时辰了,官家看来也烦腻了,不如就此散了罢。” 倒是此招凑效,越凌顿露讶色,道:“甚么时辰了?我怎觉方出来一阵?” 一计得逞,南宫霁心内暗笑,面上却还作委屈:“官家今日说是贺臣的生辰,却连个贺礼都未曾见,却是何道理?” 越凌望了眼那人手中之物:“那不是?” 南宫霁摇头:“这本就是我的,怎能算得?” 越凌哼道:“你倒还记得!当初你说欠我一样新年礼,以此物抵之,如今我还礼以彼,有何不对?” 南宫霁抚掌:“难得官家记性这般好!也罢,这便将当初那礼补上!”言罢,便由袖中取出一把折扇。 越凌一瞧便嗤道:“我当甚么宝贝,与你那抵押可全不相匹。” 南宫霁将扇子奉上:“值或不值,官家看过再说。” 越凌接过,却觉手感不对,在灯下细一瞧,原这扇骨竟是白玉所做,骨上有细致雕花,只扇面看去却无甚新奇,所画不知何处山水,雅倒也算得雅罢。 南宫霁提醒道:“官家还看看这扇面,提得如何?” 越凌这才见扇面上果然提有几行字,是道:富春江岸,越山披翠,雨霁苕华(1)现。看这扇画的意境,倒也相符!然而稍一加忖度,却嗤道:“腹中点墨也敢炫弄?” 南宫霁笑了笑:“官家看过全部,再羞辱臣不迟。” 越凌闻言,转手翻过扇面,看那处果也提了两句,乃是:“五湖春晓,汉宫归燕,万树夭花笑。又一嗤:“全不通!”然嘴角,已轻为上扬。 南宫霁倒丝毫不为这番奚落脸红,反拥上他:“如今我这礼是补上了,你可还欠着我呢!” 越凌玉面一红:“今日出来匆忙,不曾带,改日。。。” 夜风掠过前廊,未完的话语淹没在窗户的吱呀声中。 似闻院前木槿花香一星半点,细听窗下促织三两声。风过,一切复归平静。 越凌似觉自己成了一株水草,随波逐流,无声而顺从。自水底涌上的那股暖流安抚着他的心神,将他带去那陌生而美好处!初时乍现的那一丝丝抵触,也渐而烟消云散。。。 暮鸦数声,将迷离之人猝然惊起!看着一身凌乱衣裳,越凌面上便觉一阵燥热,抬眸却又正对上身边人迷茫的双眸,心思顿乱。背身定了定神,才道:“太晚了,吾要回去了。” 温热的身躯由后贴上,那声音犹带恍惚:“怎了?” 灯下,越凌的脸又红上几分,低头似专心系衣带,并不答言。那人轻叹一声,将他扳回面对自己,伸手欲解他方才系好的带子,却教他一手挥开,似乎还显了恼意! 那人苦笑:“带子系上下了。” 越凌低头一瞧,果是!去解,却手忙脚乱。南宫霁摇了摇头,拉开他越忙越错的手,凑到灯下,解开那个错中拉出的死结,复又系好。。。片刻,二人总算回复了初时的齐整。 子夜时分,汴梁的闹市喧哗依旧。只是平乐居到底不在闹市中,因而早早陷入沉寂。只院外停驻的车马,与门前矗立的玄衣侍从们,显示此处今夜的不同寻常。 南宫霁立在窗前望着漆黑无底的夜色,轻道:“今夜,就别回去了罢。” 越凌一怔:“怎可。。。” 南宫霁回转身,笑看着他:“我是说,此刻宫门早已关闭,这时回去,反要惊动,不如明早走。官家明早也不用早朝,对么?” 越凌想了想,似有所心动,却还迟疑:“那,你。。。” 那人笑道:“那便由官家定夺了,今夜官家可许我侍驾在侧?” 越凌避开他的目光,嗫嚅道:“你要走便走,我一人在此无妨。。。” 话是如此,望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越凌心中却无端恼起:半夜三更,睡意偏又消散了,难道这漫漫长夜要与窗外那花草虫鸟相伴而过?正忖着,忽觉周身瑟瑟,抬头望去,门竟敞开着! 心中有气,手上的力道便也大了些,重重将门甩上!却忽闻一声低呼,心中一惊,不及多想,忙开门去瞧---那可恨之人正捂额立于门前! 那厮当下一脸委屈:“官家不回去,我代为通传,却怎又莫名吃这闭门羹?”言方罢,眼看着越凌脸色由红转绿,忙闪身入内! 也幸得快此一步,只听身后“哐”一声,门已再度闭上!冷冷的声音旋即响起:“吾不惯与人共眠一塌!” 那厮转身讪笑:“无妨,我在椅上将就。” 注: (1)苕华:即“苕之华”,凌霄花的别称。 第43章 报仇 窗外鸟鸣声声,一缕晨光透窗而入,正洒在熟睡之人脸上。 南宫霁翻了个身,忽觉外侧一空,心道不好,却已滚坐到地上---忘了昨夜睡在外侧了!这么小的榻,二人容身本就逼仄了,那人却还要楚河汉界分得清楚明白,这可好,险些害自己摔破头。 然,那人呢?转头看去,榻上早已空空如也!若非桌上的残局犹在,倒果真疑心昨夜那不过是清梦一场。走也不叫醒自己,这人果真好生无情!然再转想来,到底没教自己在椅子上将就,已是难得了。 回到府上,日已上三竿。 朝云送来早膳,南宫霁见她面有倦色,精神亦不甚好,以为她有不适,问后方知,她竟是坐等了自己一夜!原昨夜只与她说出去走走,以消褪些酒意,没想她当了真,还亲手做了宵夜,结果如何也等不到自己,因是担忧了一夜!南宫霁自觉理亏,当下自是好言宽抚。好在朝云也算通达,但一笑了之。 恰用完早膳,那柳氏过来请安,南宫霁随意应付了几句,便将之打发了。 朝云在后院种了些瓜菜,大多已到采摘时,南宫霁当下便陪着前往。一番劳作下来,倒也觉乐在其中。因是一连几日,夫妇皆在园中忙碌,倒觉情意更洽,和谐不逊新婚时。 倒是越凌这几日有些心神不宁!心不在焉的老毛病似愈发重了,无论在朝上,还是书房,一本奏折动辄阅上半天,臣下奏议连篇累牍,他却充耳不闻! 这般,朝中便又有流言乱飞了,据说御史台探知,朝中有人向后宫进献了歌舞伎数名,个个才貌出众,官家夜夜流连,日间方才这般萎靡。有那性急的言官,当即挥毫,洋洋洒洒数千字上疏,生生将个天子骂成堪比夏桀商纣的千古昏君! 这日南宫霁入宫,便闻裴元适向他叹息官家的委屈:“后宫近来是进了部女乐(1),然至今尚未睹过天颜呢!” 南宫霁随之叹了声,未及答话,眼中却忽而撞进一倩影!当下脑中便跃出一句: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若非佳人眼中分明的不平与怨怼,以及凌厉气势,南宫霁或要错认她为天下风流之士竞逐的尔雅红颜了。 这女子,正是昭仪林氏。 林妃自是早闻南宫霁其人,然或是方才未在官家那里讨得好,因而迁怒,竟道:“吾听说蜀人安于享乐,官家今日这般,看来汝也居功不小!” 无端受人奚落,南宫霁自然怒起,然此毕竟是天子之妻,将来的一国之母!因是只得强压怒气,一叉手(2)道:“娘子言重了,外臣岂能为此?娘子贤良,侍奉天子于朝夕,自然最知天心,岂是外人能比?因是天子喜哀荣辱,娘子自也担得一半去。” 说来林妃在这宫中实是一人之下,何曾遇过这般明目张胆的反讥?!自气得花枝乱颤,连声唤人拿他治罪!好在此刻内殿传见,南宫霁才得避过一劫。 殿中有些乱,近侍们正收拾残局。看来官家是又动过怒了!只不知此回是因了外间之议,还是林妃的放肆。 转头望了望窗外湛蓝的天,南宫霁似随意道:“听闻御苑菊花开得甚好,所谓花开一季,此番错过,便要等来年了。官家,不去赏赏?” 黄红嫩绿,衬着朱红的宫墙,倒是相得益彰。秋色如此好,将那苦闷之人拉出晒晒太阳赏赏花,南宫霁自以为乃功德一件。 越凌依旧不情不愿,似乎这满园好花与他亦是有仇。 “官家若是这般烦恼,还不如当初不为之。今日不准在哪处逍遥呢。”南宫霁说这话时,全非平日的戏谑口吻。 越凌拂袖便走。 身后那人却不罢休,冲他背影道:“汝乃天子,怎可因臣子几句牢骚,后妃两句嗔怨,便犹自积郁消沉,岂非懦弱?!” 越凌忿然回身:“朕懦弱?若非懦弱,怎由得臣下任意欺侮,又怎由得你随意说道?” 南宫霁倒未曾想他这般痛快便担下了这“懦弱”之名,轻一怔后,竟反进一步:“瞻前顾后,无事置那闲气,这便是陛下的为政驾驭之道?” 越凌恼羞愈甚,竟语无伦次:“你也要论政道?好。。。好。。。那这皇位让与你坐好了,朕倒要看看你的君道!” 寻常人听得这话,早便心惊胆裂了!然南宫霁却只淡淡道了句“不敢”,稍一顿,又道:“官家这皇位若不想要,按理须让与豫国公!”此言无疑是推涛作浪、火上浇油! 越凌乃是七窍生烟,连道了数个“你”,却再无下文。 似觉一阵凉意扑面,南宫霁下意识躲去,便见一物擦身而过,坠地有声!回过神,不禁一叹:“君子之争,陛下又偭规了。” “日居深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流连荒宴,临朝则羸形倦色”,“日嬉戏,宴乐无休,决事则不挂圣怀”。。。若非白纸黑字,南宫霁绝不敢信此乃臣下评述天子的措辞!若说这“四体不勤”尚有待商榷,那些个无凭无据的事却也能捏造得栩栩如生,捕风捉影大放厥词,将个天子骂得体无完肤,倒也是奇闻了。 终于明白越凌为何那般郁愤!沉吟片刻,南宫霁一笑:“官家,可欲报这一箭之仇?” 隔日早朝,为促百官探晓民间疾苦,天子令众臣区分五谷于朝堂!自然,多半人不能分清。难怪,一众文人,若说舞文弄墨、指点江山,自是绰绰有余,然这田头灶间的物什,要说有所见闻的,只能是寒门子弟了。 天子不悦,下旨本月旬休日,群臣下田耕作,以体民之劳苦!圣旨一下,朝中哗然,然无人能驳。 待到下乡之日,可谓万人空巷,百姓争相围睹,相公们体恤百姓,与民共苦,田间地头,生花妙笔换做镰刀锄头,虽是挥汗如雨,收得稻麦几何倒也无关紧要了,到底是博了个好名声。而今上之英明,自此亦为天下所知! 隔日南宫霁入宫,听闻官家下旨遣出了那部女乐,倒觉可惜。 王昭明笑道:“官家好容易出了这口气,岂能再将把柄留在身侧?” 南宫霁一想,确是如此!只私下又难免为越凌抱憾:若是皇帝要这般做,他南宫霁倒情愿舍了权位换个清闲自由之身!然而,也只是想想罢了,世间之事,若能凭个人喜好而为之,那便无“身不由己”之说了。 转眼秋去冬来,今年的初雪来得早了些,梧桐秋叶尚不及腐,便已深埋皑皑白雪下了。 越凌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后抱恙,数日不起。御医诊断乃是着了风寒,本不打紧,然圣体孱弱,又积劳过甚,不几日竟转成寒热重症,烧得昏沉,十数日不得临朝,内外皆忧。 越凌刚病下时,南宫霁尚能入内视疾,然至现下,却孰人都不能入见了。此是常理:天子不豫,如非有召,中外臣工与皇亲宗室皆不可入内,乃是防那异心者。 数日不闻内中消息,南宫霁恨不能生出双翅膀飞进去,可惜宫规森严,这两日欲见他身边之人都不能,令其去了亦是无功而返,想来所谓束手无策便是这般!好在御医们并非尸位素餐,南宫霁这相思之苦也只受了几日,听闻官家渐好,悬了许久的心才算放下一些。 翌日入宫,越凌依旧病卧在床,苍白的脸色令其人看去犹显憔悴,精神亦不甚好,然到底是无大碍了。 未入宫时牵肠挂肚,来了却又愈发心痛,南宫霁只恨不能日夜伴他身侧。 挥退众人,越凌勉力坐起身,却道:“两府尚未入内视疾,你便不该来。” 南宫霁笑了笑:“那你为何要见我?” 越凌垂眸不语。 殿内光线虽暗,南宫霁依旧能瞧清那苍白面庞上泛起的微红。心念一动,几步上前将人拥进怀中! 越凌一惊,抬头看见那双炽热的双眸,心中顿紧,又或是体弱之故,呼吸渐急促。 那人却似无所觉知:环着他的手臂愈收愈紧,炽热的气息在他颈间环绕:“凌,可知这两日,我已念你念得将要癫狂了。。。” 言未落,却教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南宫霁倏忽惊醒,便是一阵惊乱。。。 注: (1)女乐:歌舞伎。 (2)叉手:一种行礼方式。无论男女老幼都可行使,是地位低者向地位高者行的一种礼。 第44章 索礼 年前的日子似乎格外漫长,天公也不甚做美,时晴时雪,断断续续。 终于进入腊月,天子生辰将近,蜀中的使臣也将是日子到京了。南宫霁尚怀着些希冀:即便自己不曾言明,家中也当能料知他的处境,便顺而周济下也不定! 可惜天意偏似要与他难堪,使臣带来了蜀中的佳酿与名产,还有母亲亲手所制的衣靴,偏偏未曾捎来分文救急!读过父亲的亲笔信,乃知老父尤因前事气恼,便是上回的一万贯,也是母亲替他苦求来的!此回信中已言明,若他不知悔改,便莫再奢望能由家中获取分文! 顿时那丝小小的希冀也化作了泡影,南宫霁真想如山间野兽般能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冬眠过去,一觉至春暖花开,愁云便自然而然散去。只可惜他并非野兽,也无须冬眠,趁着清醒还须好生忖一忖今年该给那人送去甚么生辰礼。 午后,趁着晴好,南宫霁欲出门探探市情,却偏有人不失时机送来请柬---邀宴平乐居!落款处留白! 南宫霁心知肚明,却提不起兴致,心道这干宗室子,着实不晓人间疾苦,如今自己这般落魄烦恼,哪有闲情常与他们寻欢作乐,况且本月头上已聚过两回,如此频繁邀宴,万一教御史台察觉到甚么蛛丝马迹,任谁也得不着好!只是腹诽归腹诽,终归还是去了。 跨入平乐居大门那一刻,南宫霁才为恍然:今日邀宴的,恐还另有其人。 堂内一人一茶一局棋,看去已候了他一阵。南宫霁深感懊悔,早知官家驾临,家中那盏茶不饮也罢。 等的人姗姗来迟,越凌倒不以为意,且亲手替他斟茶。纵是亲密,然此举,却还依旧令南宫霁受宠若惊。 说起来,二人也是许久未曾好聚了,先时越凌病着,未免引人猜疑,便不令南宫霁入宫;病愈之后,又是年尾,朝事繁重,更是无暇相聚,纵偶能见上一面,却也不得不怱聚匆散!所谓咫尺天涯,便是如此罢。。。 茶已斟好,南宫霁顺势接过茶壶,一面放下,一面皱眉:“好凉。” 越凌诧异:“茶是方沏的,怎会凉得这般快?” 南宫霁摇了摇头,握住他方才执壶的手,置于掌心轻搓:“手怎这般凉?这天,时晴时雪的,你本不应出来!既出来了,也要多穿些,否则再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越凌默然放任着他的动作,垂眸望向桌面。才是分神,忽觉有何温润之物贴上了手背,轻一怔,两片淡色红云便由耳根慢慢扩散开来。。。 室中静谧如水。窗下几案上两盆紫兰散着淡淡幽香,与这宁静更添几丝闲雅。 南宫霁举棋已有一阵,却迟迟落不下。 越凌啜了口茶:“南宫世子也有举棋不定之时?” 南宫霁索性将这子扔回罐中,也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品了一口:“这一子,确是难下!吾斟酌许久,依旧难以取舍,看来,还须由官家定夺。” 越凌听他此话似还弦外有音,一时便不置可否。 那人继而道:“官家看,是想早些了结这残局呢,还是再周旋一阵?” 越凌轻一凝眉,重新审视眼前的棋局,似乎并无甚破绽,便料他吹嘘,乃嗤道:“你有这能耐,倒拿出教吾瞧瞧,若得在十子以内取胜,吾便服你。” 南宫霁放下杯盏,一手撑头,玩味般望着对坐之人:“十子太多!当下天色不早,五子内走完此局,倒尚来得及去遇仙楼寻个雅座!然而,既是博弈,官家便也要赌上些甚,才有趣。” 越凌道:“你欲赌甚!” 那人手起子落:“若我赢了,官家许我一事便可。” 越凌的目光随之触上棋盘,微微一怔,便将方要出口之言咽了下去。。。 落下最后一子,南宫霁带笑道了句“承让”。虽说这笑容在越凌眼里多少可憎,然偏又恼不起,只心下有些惶乱,不知那人又将如何作弄自己。 “官家生辰想要何礼?”不料,那人接下一言,却是此! 越凌诧异之余,却也松了口气。生辰礼!然而距生辰尚有大半月,他着实还未细思过呢!便道想想再说。 遇仙楼不愧是酒楼中的翘楚,内中布局陈设皆堪称上乘,似相较宫中也不为逊色! 酒过三巡,越凌自觉有些头晕脑胀,起身踱到廊下,凭轩远眺,远近霓虹交相辉映,几里外汴河上点点白帆在这夜色里依旧清晰可见!岸边的民舍鳞次栉比。一时倒有些分不清孰是船,孰是房! 忽而心血来潮,也欲作弄那人一回!遂回身正色道:“南宫霁,吾要一样东西,你可舍得给?” 那人抬起头,面上因酒意而起的潮红若隐若现,一笑粲然:“你要的东西,但我有的,何来舍不舍得之说?我没有的,上天入地,只要是这世间之物,定也给你寻来。” 明知此是酒话,越凌却心头一热,险些断了下文!然终究还欲瞧一瞧那人的瞠目结舌之态,遂道:“吾想寻个清净处,你将平乐居让与我如何?”言罢目不转睛盯着他。 孰料那人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便道:“我说甚么难得的东西,原是那宅子,你要,我自双手奉上!”然而话音刚落,却似想起了甚,抚额道:“然,只是。。。”嗓音忽而低沉下去,最后两字几是黏在了喉间。斟酌半晌,还怕那人以为自己舍不得,遂道:“待吾与允熙商榷。。。”言方出便觉不妥,却为时已晚! 越凌疑惑道:“允熙?他与那宅子有何相干?” 南宫霁此刻心中自是百般懊恼失言,一心想法弥补,遂稍加沉吟后,道:“汴梁寸土寸金,吾当初也不够钱置这宅子,因是此宅本便是赁的,且还向允熙等筹措了些,然到如今,我因故还不出钱来,因而。。。当下这平乐居,也不全归吾了。” 越凌诧异:“不归你,难道还归他?他等本足不出宫,要你这宅子作甚?” 南宫霁当下已渐归清醒,回道:“吾现如今手头不宽,若到底不能归还这笔欠债,那他等也可将这宅子收去另赁,便算作两清了。” 南宫霁着实未曾想当今天子竟这般好骗!或还是应佩服自己的机敏,总之越凌暂且倒也不再追究那宅子之事了。只低头沉吟片刻,道:“你,竟还需举债?” 良机已至!纵然脸面要紧,却不可替代衣食!南宫霁心知此理,自也知机不可失!遂一时故作黯然,饮尽了杯中残酒,才作痛心疾首道:“官家,可记得已停臣俸禄多久了?!” 南宫霁虽是既遭贬斥又遇外放,然而从未被削爵,这便好办!赶在年前,圣旨便颁下了:继发俸禄只是其一,其二,乃是进其为左尧卫大将军,阶高一等!纵然是在宗亲中,此衔也是不低了。实则依常例,封赏宗亲应在年后,因而这旨下得是早了些。缘故么,越凌笑了笑:“过了年,便有人回京搅局了。” 南宫霁早已听闻,当初极力驱他出京的吕谘老儿要回来了!越凌自是早有打算,除了早早封赏好南宫霁,御弟越植已年满十六,也该封王了!此举,应能堵住朝中那些多事的嘴。 第45章 佞臣 腊月二十九乾元节,天子十九岁寿诞。 午宴过后,君臣同往后苑赏梅。南宫霁晚走几步,独自落在后头。 冬日的宫苑,萧索中倒也不乏生机,小径旁的园圃内,时不时一两支迎春探头;方由温房中出来的山茶,正是含苞怒放,似要力争打破这冬日的寂寥。 既不欲去赶人潮,便缓下脚步,避闹取静,独在这园中逛一逛,也是惬意事一桩。 正闲庭信步,忽见迎面过来两个女子,神色焦虑。见了他,似略一犹疑,便有一人上前来,询问可有拾到一支青玉钗。南宫霁一路过来,并无拾遗,便也如实相告。然看她这焦灼样,却不甚忍心,心道原也不欲去凑那热闹,便当消遣,替她寻一寻。 只是三人一道,费了好大功夫,几是将那两片园圃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曾见得甚么玉钗!正愁眉不展时,又来一女子,然见外人在场,便在数十丈外停住了。南宫霁粗望了一眼,容貌不甚分清,然看那打扮,倒不似寻常宫娥。两个小宫女已迎上前去,南宫霁所猜看来不错,那人才是正主。 三人低声说了些甚么,原先的宫女便折返至跟前,深为一福,道:“我家娘子说了,那玉钗怕是落在他处寻不着了,叨扰了贵人,甚感不安,且代我家娘子谢过。” 南宫霁笑道:“举手之劳,何须言谢?且到底未寻着,本也无功。吾想或恐。。。” 话音未落,便闻身后呼唤之声,原是令其!只得匆匆告辞。 寒香阁内,越凌无聊拨弄着琴弦。玉指拂过,琴声虽是无绪,却也无嘈乱之感。 南宫霁撩帘入内,静立一旁,待他琴声戛止,鼓掌道了声“好”! 越凌斜瞥了他一眼,冷嗤出声。 南宫霁不以为意,只笑道:“官家教众臣去园中赏梅,自己却来阁中抚琴,不怕得个‘远贤臣’之名?” 越凌嗤道:“远贤臣,则必近小人!” 南宫霁摸了摸鼻翼:“官家朝中立满贤臣,哪有小人立足之地?只是吾尝闻听,佞臣未必真奸邪,君子未必全无私!便说前朝王虚辅,人谓之乃半忠半奸,亦正亦邪!两朝元老,社稷重臣,安世定国有功,翦除异己、谗言媚上为过!依官家说,他是小人还是君子?” 越凌拂袖而起:“在吾跟前,何须含混?” 南宫霁叹了声:“前些时日读王虚辅传,有所感悟,虚辅之罪,到底不过迎合耳!书中云,佞臣,皆出于天子身侧,所谓‘贤臣远,而小人近’,终因忠言逆耳也!如今,且无须论甚忠言顺言,仅凭常在君侧这一条,臣便难免有一日要背上这小人之名!陛下的贤臣们若不能容我,则该如何?” 初闻此言,越凌竟是无语。二人一时各自凭栏,心有所思。 南宫霁亦不晓自己当下何出此语:虽是在心中一段时日了,然而今日是那人生辰,本不应坏了兴致。只是方才一席话,无异又触动了他心中这根弦:世间之事,风云易变,人心亦是如此!何况他还从未探得过越凌的真心。因是,他须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只话虽出口,却又忐忑,他心中所想不过是越凌的一句承诺,但是万一,不能如愿呢? 不觉间,落日已染红西边的天幕,鹊鸟乘着余晖盘旋宫墙之上。 此情此景,越凌似有所触动,转头看向身边人:“南宫霁,你可记得,吾初时与你言过,吾不喜观日落,乃因日落之景,最是萧条。” 南宫霁一怔:自己怎记不起了呢?那或是多年前的旧话了罢。 越凌微微一笑:“然你说,日落之景,实则甚好,只是这朱墙高院,抹煞了其之惊艳。” 虽然依旧记不起,南宫霁却相信此言确是出自自己之口。 那人尚在顾自而言:“你曾言,人间极致之景,无非登顶看日出,踏浪观日落。” 南宫霁耳根微热:此不过是人云亦云,却不想他放在了心上。 “我有时想有朝一日,若能逃离这沉闷处,定然要云游四海,看遍天下,再便归隐山林,梅妻鹤子,方是称意!” 南宫霁轻一哂:“如此,陛下的江山要予孰人呢?” 越凌一拂袖:“谁要便给谁罢,既然这庙堂容不下你我,我又何须留恋之?” 翘首望向西边的天空:晚霞绚烂,夕阳迸射出的万道霞光,已然照进人心!终有一日,他南宫霁要带着身边之人,看遍普天下的落日胜景! 晚宴散时,已是亥时,北风凌冽,众人带着酒意,倒还能抵御。允熙应是醉了,一路同行,喋喋不休,细听来却又无甚头绪。南宫霁只好有口无心的应着,心内却另有所思。 今年到底没给越凌送上件合意的寿礼,想来便是憾事。那日他玩笑说要平乐居,南宫霁仔细思量了几日,也有些动心,毕竟在宫中,要避的嫌处太多,中外臣工不聋不瞎,时日久了,总能察觉些甚么。若是改在宫外相聚,倒不失为上策,只是平乐居是不成的! 他要的,是一间远离闹市的宅邸,却又不能过分偏僻!须独门独院,自成一户!这般,便不如置块地,自建座庭院罢了。实则说来,地皮倒是不难找,为难的是那地价!如今南宫霁的俸禄,仅够维持家用,置于置宅,实是痴人说梦!看来,还是要去找李琦,汴梁城这么大,难道就无其他来钱的营生了么?! 几片冰冷之物被寒风扫落到脸上,南宫霁笑道:“这除夕,终是要与风雪为伍!” 令其未尝答言,却驻足弯腰,在地上捡起一物。凑近灯火一看,原是个蓝布包裹的物什!方才教令其踩在了脚下,否则这夜色昏黑的,也不能发觉。 打开一瞧,竟是支玉钗!令其猜测是哪位宫娥丢下的。 南宫霁道:“今日已晚,待年后入宫再详细打听罢。” 方言罢,却想起了午间那两个宫女,不是正寻甚么青玉钗么?然而,若真是她们的,遗在此处倒也蹊跷了,此地离后苑可算远,倒是去往宣佑门不过几步之遥,再看这钗包得这般细致,不禁叫人浮想联翩。 第46章 璧人 除夕日,果然又是风雪交加,然而瑞雪兆丰年,看来并无人对这场风雪有何怨言。只是到了元旦当日,四更天出门,扑面寒气凛冽得似教身上的狐裘也失了抵御之力!这才感叹,原来身居高位,有时也并非得意事!此刻,汴梁的百姓们或是正守岁玩乐,或是偷闲小憩,而京中百官却要冒雪入宫朝贺! 南宫霁在车上便有些昏沉,心中却还念着越凌,不晓他昨夜可有歇息,否则这一日下来,怕是撑不住。 车终于缓缓停下,身边之人柔声道:“这便到了?郎君可要再歇片刻?” 南宫霁睁眼一笑:“不必,天色不早,莫要误了时辰。” 车帘掀起,二人携手而出,看去果真是对璧人。初一正旦宴,百官与使臣皆可携家眷共赴! 朝会至巳时方止,百官就地于大庆殿入席就宴。午后宴罢,照例诸位诰命入后宫茶话。 南宫霁一夜未曾合眼,此时又微醺,本欲寻个清静处打盹,然忽闻官家宣召,心道漫长午后有处消磨,也是好事。 大雪虽是昨夜便停了,然天色并未转好,时不时又飘几滴冷雨,南宫霁匆匆而行,心内却有些纳闷:宴席方散,官家也未免走得急了些,竟已移驾锦华阁了! 北风萧瑟,宫道上残雪尚未铲尽,几步一滑,好在锦华阁已尽在眼前。忽闻身后传来呼唤之声,回头瞧去,原是一女子!见她匆急跑来,有两回险些摔倒,想是有急事。 待到近前看清其人,南宫霁却笑道:“原是你!”原这正是那日遗失了玉钗的宫人!南宫霁当下心内有些诧异:难不成她已知晓了那日拾到玉钗之事?然此事自己尚未外传,她却已匆匆寻来,岂不怪乎? 宫娥福了福身,问道:“郎君这是前往何处?” 南宫霁如实答了,却见她脸色一变:“郎君确是未听错?官家此刻并不在锦华阁啊!” 南宫霁闻之自一怔,然细一回想,此事似乎确存蹊跷:一来今日那传口谕的黄门甚面生,且将他引入内苑后便不见了踪迹;再则,锦华阁在后宫的偏僻处,已临近后苑!这天气,残雪尚未除尽,官家怎会舍近求远,一步三滑至此处?如此一想,便觉头痛,然一时半刻也无法猜透此中玄机。略一思忖,遂道:“你怎知官家未幸锦华阁?” 那宫娥见他似疑自己,便急道:“因我方才由阁中出来,回宫替我家娘子取件披风,回途却遇见了郎君。郎君这可万万去不得!此间阁中惟有我家娘子与徐、王二美人,林昭仪方才传命,一阵便将携各家诰命前来阁中品茗赏雪!郎君这一撞进去,可就说不清了!” 虽是数九寒天,南宫霁回到前殿时,却已汗湿青衫。险教人阴谋加害,自将事告知令其。 令其沉吟半晌,道:“郎君可记得那传旨的黄门是何模样?” 南宫霁摇了摇头:他当时就是酒令智昏,才这般轻易上当,昏昏沉沉闯入后苑!当下莫说黄门甚长相,估摸着那便是个宫娥乔装的,他也未必认得出! 只是,要说这背后指使者,当是不难猜!实如令其所言,这宫中,与他南宫霁结怨之人屈指可数,而有能耐布下此局的,更是凤毛麟角,无非官家那两位左右至亲:豫国公越植与昭仪林氏!除此二者,再无人能且敢为此事。 令其道:“豫国公这两年甚不得志,照说避嫌尚来不及,应是不能为此。” 南宫霁也以为是。那便只有林昭仪了!想来她先是假传圣旨,教南宫霁私闯后宫,用心已是险恶,又传召宫妃前往,竟欲一石二鸟,其心就更歹毒!看来这狠辣悍妒之名,实非虚得!而因当初一言之失,险些酿成今日大祸,南宫霁后怕之余,也有些懊悔,看来这林妃,实非善类,今后行走宫中,还须多加防备。 唏嘘之后,南宫霁想起了那钗,方才在后廷,迫于形势,他也未及提起拾到玉钗一事,这时想起,便问起令其。 令其答曰:“还未曾得空去打听”。 南宫霁笑道:“这也好。如今你大概也无须去问了,我已寻得失主。” 令其忙问何人。 南宫霁道:“你可知道那宋美人?” 令其叹了声,道:“原是她!然这倒蹊跷,她的钗怎会落在出宫的道上?向来后宫的娘子们可鲜少往那处去。” 此问自也存于南宫霁心内,然他暂且并不急于深究,却道:“我一提起这宋美人,你却缘何叹息?” 令其诧异道:“郎君也常来往宫中,却连这些也未曾听闻么?这宋娘子实是个苦命人,当初今上选妃,她与林昭仪一道入宫,却可惜无甚姿色,传说入宫至今,官家都未曾多瞧过她一眼,可怜。。。”言间四下瞧了瞧,又凑近耳边道:“据闻林昭仪还多番与她过不去,可不是雪上加霜。。。” 虽说早有预料,然经他这一说,南宫霁心底对这女子的同情便又翻了数番。 南宫霁与这宋美人,实则也并非素未谋面,然而或真是她相貌过于寻常,亦或那日园中离得太远,竟未识出!而非今日重遇其之宫婢,他或到底都想不起其人。不过再说来,也好在这场偶遇,免了他一场无妄之灾,因而这宋美人也算得有恩于他罢! 再说这青玉钗,自然要送还回去,然经历今日这一劫,南宫霁倒是不敢轻率行事了。思来想去,那宫女知春,看去是宋美人的心腹,遂不妨教令其往后廷走一遭,将这玉钗交到她手上,便算还了她这份人情。 天色渐渐暗下来,眼看该是时辰入宴了,朝云却迟迟不出。南宫霁坐立不安,想到今日林妃害自己不成,难道因此迁怒朝云?!正要教令其入内打听,她却恰回来了,一问,乃道林昭仪今日甚欢欣,故而多留了众人一阵。 南宫霁道:“昭仪可有为难你?” 朝云自道“未曾”,心中却不禁狐疑:郎君何来此问?不过想来事关后宫,郎君又不欲多说,便作罢了。至于南宫霁嘱她“昭仪脾气甚怪,今后万一入宫拜见,定要谨慎行事”,自也记在心间。 晚宴但开,君臣各自就席。 南宫霁远远望着今上与林妃两人,倒也似对佳偶,就如外人见了他与朝云,孰不说是一对璧人?然而,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外人岂又能知个中滋味?偏是两情相悦,却不为世所容,难道终只能落得个咫尺天涯,遥相对望的结局?! 不知是否错觉,南宫霁似觉越凌的视线穿过一众朝臣,亦寻到了他,正含笑举杯。他回以一笑,仰头饮尽。 为世不容又如何?即使天意不容,但只他越凌不悔,南宫霁便为他逆天又何妨? 第47章 豫王 正旦过去,初二至初五日,上至天子、下至朝臣,总算能得浮生几日闲。 这两日官家兴致也甚好,连日召南宫霁与允熙等二三人入宫饮博,只可惜时运不佳,几日下来皆输官家一人! 南宫霁遂戏言:“官家这是知我潦倒,且与接济么?” 越凌输急之时,偶也恼恨,然只隔日,便又忘得一干二净,照旧宣他等入内。 这般,日子倒也过得甚快,转眼便是初五。这日,宫中宴请宗亲。南宫霁是外臣,宗亲之宴原无他甚事!然而先帝在时,为显亲厚,宗亲宴上年年却也留了他一席,意即视他作宗亲子侄一般。既存先例,越凌当日便也堂而皇之召他入内。 由东华门进入,到大宴的紫宸殿,倒也不远。南宫霁兴致不错,且行且与令其打着趣,不一阵,便到了宣佑门前。 令其忽指着远处道:“那不是豫王么?” 南宫霁一时浑沌,道:“哪个豫王?”一面转头望去。 令其幽声道:“还有哪个豫王?年后方才得封的,郎君这便忘了。。。” 南宫霁回头与他对视一眼:“若非冤家不聚头,这年头上,冤家便聚齐了。” 令其轻道:“到底他是御弟,既遇上了,郎君还须恭谨些。” 南宫霁淡然一笑,未置可否。实说来,他与越植,虽算得老相识,却又全谈不上熟稔,如今纵然相遇,也形同陌路。南宫霁自然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再言之时过境迁,当初之事,越凌也早不计较,他这一介外人又何必惦记?因而,若豫王殿下愿一笑泯恩仇,他南宫霁倒是无妨顺水推舟。 说来那二人虽是手足,然当下看去,南宫霁实是瞧不出二人有何相似之处:越凌孱弱,眼前这少年却挺拔健硕,个头似将要与南宫霁一般了! 正胡乱忖着,那人已近前,令其轻咳一声,南宫霁自晓其意,俯身作了一揖。少年驻足,与他对视,一时面色竟有些难以言喻。片刻,大袖一甩,似由鼻中“哼”了声,便头也不回入内去了!留下那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许久,闻令其幽叹了声:“这又多了个冤家。” 南宫霁微微一笑,且带三分无奈:“原本便是冤家,何来‘多了’之说?!” 主仆二人继续前行。方由崇政殿前侧门入内,便与人撞了个满怀! 那宫娥看去颇是惊惶,然抬眼看清所冲撞之人,却似一喜,道:“郎君可还认得婢子?” 南宫霁经她这一提,倒果真觉她有几分眼熟。 不待他仔细回想,那女子便道:“我是宋美人宫中的,那日后苑寻钗。。。” 南宫霁笑道:“正是了。” 宫娥见他认了,忙由袖中摸出一物呈上:“知春姐姐早说郎君乃热心之人,此物还请郎君暂为保管!” 南宫霁甚是莫名,然不容他细问,宫娥已将蓝布包裹之物塞进他手中,且低声道:“若婢子今日不能前来取回,还劳烦郎君寻机将此送还美人宫中,便说是映秋托付的。”言罢转身便走。 令其皱眉道:“郎君还是莫要趟这浑水,吾看此事不简单。”言罢示意他向前看。 但见远远过来几人,迎面相遇,似是寥寥数语,便将那映秋架走了。 南宫霁凝眉似有所思。见那些人走远了,才将手中之物递予令其,道:“此物,与上回那玉钗,以你的眼光,能否判定是否出自宫中?” 令其接过打开,细细琢磨了一阵,摇头道:“玉是好玉,拿到市上倒也能叫个好价,然而这品相,与禁中之物还是有些区别。” 南宫霁点了点头,道:“那便烦你走一趟。” 午后,官家往后苑赏花,众宗亲伴驾游园。 南宫霁入园之后,有意放慢脚步,不一阵,便落在了人后。园中迎春花又新开不少,南宫霁驻足花前,细细品赏。不一阵,身后传来动静,兀需回头,便知是所邀之人到了。 在这是非之地,南宫霁并不想费时与她饶舌,因而一早便教令其拿出了玉钗与玉镯,看去此令那女子吃惊不小。 令其开门见山道:“吾因是看这两样不似宫中之物,因而归还宋美人!否则,现下美人恐怕便是在林昭仪宫中分辩了。” 此话威慑不小,那知春闻罢竟伏地不起,泣道:“我家娘子与此事无关,还请郎君高抬贵手。” 南宫霁平生最是见不得女子落泪,且又怕闹出大动静,遂忙教令其扶起她,道:“罢了罢了,吾既将此物与你拿来了,便也不会为难与你,至于你家宋娘子,她与此事干不干系,我一介外人,自也无从过问。”言罢便教令其将那两样东西归还与她,意即乘早散了,免得节外生枝。 不料令其却不从,甚劝道:“郎君是好意,然也须有些防备,此事真相尚不明,万一今后教人咬上吾等,便是枉作这好人了。” 南宫霁一时抚额:“依你说,该如何?” 令其转向那知春道:“原本此事与我家郎君全无干系,便作不知也无妨,然今日之事却硬将吾等卷入进来,既如此,还烦请将这原委告知一二,若是今后有何不测,尚能早做防备。” 南宫霁闻此言,倒也以为是:无论如何,他已教卷入了这场是非之中!早间之事,尚不晓是否有人起疑,自己当下便这般随意将人放走,若是事后起了甚么波折,再欲分辩却也无余地了! 知春见状,心知今日是由不得她了,只得从了他二人之意,粗将内情道来。南宫霁实则也早猜着了七八分,无非是宫中用度紧,不得不变卖些首饰维系。 闻罢知春之言,南宫霁道:“变卖的既非宫中之物,为何偷偷摸摸?反教人起疑!” 知春欲言又止。令其便代她说了:宋美人如何也是一宫之主,此事若外传,毕竟有失体面;再则,虽是自己的东西,然宫中人心难测,万一教人抓住把柄,难免又平地起波澜。 南宫霁想来,倒是此理,只有一点尚不明,便道:“听闻宋美人。。。本也是有些家世的,怎会缺乏用度?” 知春面露凄楚,似有难言之隐,沉吟半晌,却只出一句:“一言难尽!” 南宫霁忖来此问着实有些强人所难,遂挥了挥手,道:“此事便到此为止罢。”便教令其归还了那玉钗玉镯。只想来这两样东西,便是送出去,所得恐也不够她宫中开销几日!遂随意道了句:“总是这般,也非长久之计,美人难道不想想他法?” 知春道:“能有甚么法子呢?咱们女人家,闲时也只能绣绣花,我去问过,那绣品费时,却不怎来钱。。。虽说琴棋书画,我家娘子倒也精通,偏又不能换钱。。。”言间,似忽而想起了甚,乃拿出一物,道:“郎君瞧瞧这扇子如何?” 南宫霁接过看了看,笑道:“虽是仿品,然这画倒也入神了。” 知春忙点头:“郎君说得极是,这便是我家娘子的手笔!我家娘子自幼习画,尤善这扇面,虽说这扇子做工粗了些,年节时做个随手礼倒也极佳。常有人央我家娘子画呢!” 南宫霁闻之心念似一动,道:“这画,若是换个扇骨,手工再精细些,与那倭扇(1)倒也无甚二致!” 令其一路在侧念叨,南宫霁全由他去,只一门心思想他的事。 方才看了宋美人画的扇子,他忽而有了个极好的打算,甚是迫不及待要去与与李琦商量一番:这倭扇本是海外之物,实算得稀罕!照如今的行情,一把上好倭扇可叫价上百千钱!当下这宋美人能将这扇面画得与那真正的倭扇不相上下,倒是极难得,若是做工上再加以雕琢,想来拿到市上不愁无人问津! 注: (1)倭扇:据传日本倭扇,为中国折扇工艺起了先导。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折叠扇,“用鸦青纸为之,上画本国豪贵,杂以妇人鞍马,或临水为金砂滩,暨莲荷、花木、水禽之类,点缀精巧。又以银泥为云气、月色之状,极可爱,谓之倭扇,本出于倭国也。近岁尤秘惜,典客者盖希得之”。这是日本扇画艺术,辗转传入中国宋代的记载。因为当时稀有,遂价钱颇贵。 第48章 外宅 初六始,常朝重开,越凌自又不如年时自在了。偶到晚间得些空闲,然而独自一人,却也不知做些甚么去打发。林妃倒是常来问安,然而越是这般,官家越是厌烦,干脆下诏“无召无须入见”!后宫嫔妃一应如是。 实是烦闷无趣时,也想召南宫霁前来,然多时还是罢了,因怕见得频繁,惹外朝起议。 孰说为天子,便能随心所欲?越凌心道,当真是一派胡言! 再说吕谘回朝,确是能分君之忧,只是越凌一面欣慰,一面却又忧心:他此番回来,原本平静的朝堂恐又要生出一番风波!因这两朝老臣,实是可与前朝王虚辅比肩之辈,乃是毁誉参半!若论政绩,他吕谘入朝至今三十载,可谓不胜枚举;然而若要数其劣迹,却也并非难事,为首一条便是结党,此也是为朝中清流最为诟病的! 要用,却又不得不防!反复思量后,越凌终是得出一法:吕谘此回回朝,并不拜相,只授参知政事!只仅如此,恐还依旧难以牵制,因而又召回了同为两朝老臣的王遂:此人德高望重,素来为朝中清流所推崇,乃是牵制吕谘的上佳人选! 只是,两全之策却也有不得意之处:众所周知,吕谘当初乃是极力推行先帝遗旨,请驱南宫霁出京的!不巧的是,此事上,王遂与他乃是如出一辙!当初南宫霁被召回京,二人乃是同声反对,官家盛怒之下,下旨将二人同为贬黜!而当下这二人一道回来,越凌自怕他又旧事重提。 好在,或是事过境迁,亦或政务繁忙,吕谘回京后,并未提及此!倒是王遂,尝还寻隙念叨,然而坚定到底不如当初!出乎意料的是,此回吕谘的态度竟与当初迥异,对王遂之议挺身相驳!来去数回,孰人也未尝占得上风,只是时日长久,终是渐渐淡去了,之后便权当无此事,总算息事宁人。 为免多事,越凌近时便也极少召南宫霁入宫,私下亦嘱其前来时须避开朝臣。这一来,堂堂蜀王世子入宫,回回倒似做贼。 当下,越凌正伏在案上默数着日子:再有两日便是上元节,总算又能相见了!两情若是相悦,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矣。 说来这年头上,不能堂而皇之出宫去,越凌心中便极不平!南宫霁到底怕他生恼,已将实情合盘托出了:他竟纠集允熙允则一干人欺上瞒下,在外置宅以供饮宴!更可恨的是,他等常常一处饮乐,竟是独瞒着自己!想来气恼甚甚,便恨不得将那平乐居封了! 再回想之前自己果真以为那是南宫霁的外宅,便不禁汗颜:年前与他私会其中,万一不巧教允熙等人撞上,则他这天子的颜面何处安放?真正混账!一气一恼间,随手摸到一物,便恨恨摔掷到地上! 莫说当下惊得伴驾的黄门失色,便是当值的裴元适亦一脸惊惶,不知那支朱笔又如何招惹了官家?!正待弯腰捡起,却闻身后传来幽幽一声叹息:“元适,你说,若在外间置座宅子,需多少花费?” 裴元适一怔,已拾在手中的笔不知是放回去好呢,还是就这般拿着好!一阵静默后,迟疑道:“这个。。。待臣去打听打听?” 南宫霁这段时日虽未入宫,却也未尝闲下,日日在外奔波,你道他是游乐?非也!实是为寻扇而去! 数日下来,汴梁城倒是逛了大半,扇子却未看到几把!也难怪,这扇子本是应季的物什,数九寒天,寻常百姓买此物作甚?因而当下市上尚存的,要么是陈年旧货,乘着年节摆出来折个价;要么是专营此业的扇铺,此中所售自多是上乘之物了。 令其这几日随在家主身侧跑断了腿,加之于此本就不赞成,因而常出怨言。南宫霁倒不以为意,这几日看下来,他已打定了主意:汴梁的上等倭扇希贵,因而这门生意着实有利可图!而此事要成,自然少不得李琦!只他回蜀过年,须待上元节后方回。南宫霁以为,若是赚钱营生,李琦并无缘由拒绝! 只当下他尚拿不准的,是另一事:那宋美人看去克己复礼,能否应下此实是存疑。不过好在,那宫女知春口舌伶俐,像是极善说服的;二来,宋美人既已不得不变卖首饰维系日常,其境之囧实已昭然!况且画扇这营生也不见得比她变卖首饰更为不堪。思来当下,她最犹疑不下的,当是此一点:身为宫妃,与外臣往来营生,已越宫规,而教外得知,更有辱名节!只此一点,倒也由不得南宫霁去评说了,凡事有利便有弊,利弊之间,便由美人自己去权衡罢。 上元节当日,南宫霁得旨入宫,原是宣他前往后苑伴驾,不料先到好一阵,却不见御驾降临,大约个把时辰,又宣他去福宁殿面圣!如此一番下来,搅了兴致不说,还催生了怨言。只是见到心中之人那一刻,满腹不悦便又即刻烟消云散了。 虽非有意,越凌却是怀了几丝歉疚:方才豫王越植来见,说了好一阵话,因而误了时辰。 南宫霁笑道:“这倒有趣,素闻豫王寡言,今日却怎改了性情想起与兄长诉衷肠了?” 越凌以为他尚惦记前事,便道:“他自小便那般,乃是随了他母亲的恭谨罢!旁人皆说他老成,然吾想无非生性如此,原也无多大坏心。” 此话不提便罢,一经提起南宫霁便难掩满腹牢骚:当初之事是非曲直,本是各人心知肚明!如今便念他小儿黄口,事过了不提也罢,然那日宣佑门外,自己已然委曲求全,他却视若罔闻,拂袖而去,看去反是记恨上自己了!这可不是无理取闹、颠倒黑白? 越凌见他脸色阴郁,心中便有些不安,道:“他今日前来,乃求去为先帝守陵,说甚‘回想当初,自觉多有失处,愿以此生孑然、常伴青松白蜡,侍先帝陵寝以谢罪’。” 南宫霁冷笑:“官家如何说?” 越凌有些局促,支吾道:“这。。。你也知他方才封了王,而朝中。。。若果真遣他去守陵,岂不教人说朕薄情?” 静默片刻,南宫霁起手拂去不知何时由瓶中飘落案上的一片残花,嘴角勉强撑出一丝微笑:“官家珍视手足,先帝若知,必也欣慰了。” 越凌凝眉望着眼前人:玉树似出尘,无风自飘逸,斜倚听花语,温良孰及君?(1) 一时无言。犹自沉吟良久,才一字一顿道:“霁,此生,任孰人也不能再教你我生离!除非。。。”一顿,眼中浮现几丝黯淡:“你要走。。。” 一阵沉寂。 那人终是笑意复显:“陛下不教我走,我怎敢走?!” 越凌终于舒颜。那人却话锋一转:“说来,吾倒有一事要请教官家。”转身踱开两步,“官家说,在这汴梁城置间宅子,是城南好呢,还是城西好?” 越凌不屑一嗤:“说了也白说,你有那闲钱?” 那人大言不惭:“现下没有,他日终会有!吾倒觉城西似有些冷清,官家说呢?”转过一沉吟,却又一笑:“要不。。。乘着上元良宵,官家与臣一道出去走走,瞧过再说?” 上元夜,汴河两岸,彩灯连缀,蜿蜒如龙。 携心上人夜游观灯,原是得意事,然身后紧随一干无关之人,却难免扫兴。南宫霁暗中发誓,待来日置下那宅子,甚么上元节仲秋节,皆只可容他二人良宵共度! 且游且赏,不觉已行至州桥下。忽而何处传来一声啼哭,甚是凄厉。循声望去,见一四五岁幼童,由一瘦削汉子抱着正哭泣。那汉子看去并无心哄劝幼子,倒是急着赶路。正此时,忽有一青衣人自后赶上,挡住其去路,喝令放下那幼童。 动静颇大,立时便吸引了那些个喜瞧热闹的聚拢过去。南宫霁亦上前两步,细听下文,竟是说那瘦汉子是个拐子,那孩子便是他方才乘着他家大人不备,偷来的!那瘦汉自是不认,与那挡道之人争吵起来。 只听那瘦汉道:“无凭无据,凭何说我是拐子?我还说你是拐子呢。” 那人怒道:“一派胡言!吾怎会是拐子?吾乃西京府推官!” 那瘦子讥道:“推官?推官便是你这般?倒是拿出凭据来教俺瞧瞧。” 南宫霁听到此时人群中也渐起奚落之声。难怪,一身布衣,身无长物,甚是连个随从也没有,要说此人是朝廷命官,孰人肯信?转头望了眼越凌,果见他亦一脸迷惘。心内不禁一声暗叹。阔步踱进人群,朗声道:“吾可作证,此人确是朝廷命官,孰若有疑,便一道去往开封府查实即可!” 言罢转身朝那青衣男子拱手一揖:“张兄,别来无恙?” 注释: (1)这个不是诗,所以无需用韵调去要求。 第49章 营生 丰月楼雅间内,越凌百无聊赖玩转着手中的杯子,看那两人推杯换盏,心内实则甚感无稽:这胆大包天的南宫霁,不仅与宗亲过从甚密,且还私交外臣!而他这天子非但视若无睹,竟还陪坐宴饮,岂非笑话?若说那便罢了,当下最为可恨的实是:这厮故友重聚,竟将当朝天子置若罔闻! 正是暗自腹诽时,对坐之人却举杯敬上。越凌正自不悦,拂袖道了句:“吾不擅饮!”便起身踱到窗边去了。全不管身后二人如何难堪。 张放本是豪爽,南宫霁不曾言明身边那人的身份,他便也不曾多问,心道既是南宫霁的友人,则脾性自然也为相投!却孰料这小郎君看去温文尔雅,实则性情却甚乖戾,教人无所适从!因是甚为纳闷:凭他与南宫霁多年交情,深知其性,乃是豪爽不亚自己,却怎会招惹上如此一人? 为免难堪,南宫霁只得代饮了这杯,算作圆场,且道:“今夜不醉不归!” 张放笑道:“今夜且留我三分清醒,明日一早,还须打马赶回洛阳去。” 南宫霁道:“难得重聚,怎又急着走?” 张放道:“此回入京探兄,原是今日便要赶回的,不巧因事耽搁了,才不得不待到明早。” 南宫霁面露憾色:“今此一别,下回再见不知又是何年哪月。” 张放笑道:“半载不见,南宫兄怎变得这般善感了?莫非是常年花丛流连,也沾得了那悲春伤秋的习气?” 越凌耳中忽掠到这一句,竟是嗤笑出声。 南宫霁虽难堪,然望了望窗边之人,却还笑道:“任他世间千红万紫,吾只藏幽兰于室。” 孰料张放竟一时会错意,道:“乍见甚欢,倒忘了贺你为人父之喜了!新荷诞下是男是女?她母子如今可安好?” 南宫霁脸色霎变,执杯的手一时也僵在了原处。 关乎他那早夭的孩儿,越凌也略有所闻,是件憾事!今日始闻其详,倒又是一番感慨,想来人生在世,便总免不得这样或那样的不得意罢。 到当下,南宫霁似已醉了,拉着张放呢喃:“若是当初新荷未尝跟我,或今日不至这般。。。” 张放闭目一叹:“汝出此言,教她母子九泉之下如何瞑目?!”且又宽慰了其人一番,便转言他处去了。 二更刚过,张放便要告辞离去。 南宫霁不便留他,只道:“吾便静待张兄高升,有一日迁官汴梁,你我自可随聚。” 张放朗声笑道:“我便说许久未见,南宫兄早也忘了吾之抱负了!相较汴梁,我倒情愿回去西陲!” 南宫霁一怔,望了眼越凌,便忙转去劝道:“张兄。。。” 可惜张放丝毫未察觉到他的用意,尚打断他道:“南宫兄长居京中,见惯安泰,自不晓边关忧患!自那羌桀新主拓跋温登位,便多番于西关滋事,不臣之心昭然!吾与数位同僚几度上书请增兵西陲皆无果。。。” 越凌面色倏忽一凝,打断道:“汝既供职西京,何晓边关之事?朕。。。吾素来也在朝中行走,却为何从未听闻西关告急之情?” 南宫霁便是不看,也晓官家当下的面色,恐是比那外间的天色更为阴郁。 凭着张放的聪敏,或也已觉察出此人不一般,然却面不改色,道:“此乃朝中有人蛊惑圣听,刻意欺瞒,乃为粉饰太平耳!吾曾于边陲数载,羌桀屡犯我城池、扰我百姓,皆为在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阁下若是存疑,自可遣人往西关查实,吾但有一句虚言,愿以项上首级抵过!然若吾此言非虚,还请上达天听,即刻增兵西关!” 此激将法果是有效,越凌爽快道:“好!便如你所言,吾明日便遣人去往西关,半月之内自得分晓!若你妄言,自晓后果!” 重归人潮,月与灯依旧,无奈人已失了来时的兴致。官家决意回宫,南宫霁阻拦不得,目送他远去,心内不免吁叹:果真是别时容易见时难,这一别不知又至何时才得相见!只那羌桀,或还果真是个大患,之前也听闻他数度南侵,已侵占吐蕃多部,且扶植了傀儡赞普!思来今后还恐祸及蜀中! 令其见他面带忧色,便道:“今日上元佳节,郎君叹它作甚?吾这倒是有件好事,郎君听来纾解纾解郁闷。” 南宫霁奇道:“何事?” 令其凑近道:“今日知春来见,说宋美人已然应下那事了。” 南宫霁笑道:“果是好事!然宋美人如何这般轻易便应承下了?” 令其道:“自不轻易,乃是知春瞒下了郎君在外斡旋之情,只说有处收她那扇子。” 南宫霁笑道:“她倒机敏!然这般也好,免得美人为难。” 令其道:“郎君即便厌烦,小的依旧要提醒两句,此事万须谨慎!万一走漏风声,可就要起大风波了!” 南宫霁笑道:“知道。” 主仆二人一路逛着,眼见也到府前了。令其一晃眼,却瞧见一熟悉身影闪过,径直往后院去了。不禁“咦”了一声,道:“那不是柳娘子房中的兰香么?怎这般晚了还在外闲逛?” 南宫霁倒是大度,笑道:“良宵甚好,或是听着外间热闹,偷闲出来逛逛,也算情有可原。” 令其摇头:“这些个丫头,果真是愈来愈放肆,改日定要好生整治整治。” 正月底,李琦回到了京中,听闻南宫霁的打算,虽略迟疑,然到底还是应下了。只是单为此独辟间铺子,未免铺张,幸有相识本是做这营生的,便暂且于他铺中寄卖。虽说此非南宫霁的初衷,然也只得先屈就,暂为观望。 再说去年药材生意上蚀了些本,今年李琦打算转投些钱去南方贩木材。自然之前也需与南宫霁商榷。南宫霁想来,那点余钱便是拿回也无大用,一面也是相信李琦的眼光,因而几是不加所思便应允了。 不知何故今年一开春,汴梁城中便刮起了一股修园之风,豪富之家皆始大兴土木,因而当年首批木材运入京,价便上涨了近两成! 南宫霁欣喜之余,倒也好奇其中缘故。李琦数语替他解了惑,原是汴梁如今流传一说,乃是新任开封府尹上奏,汴梁城中多处道路甚至河道窄塞,乃是有豪贵筑园榭,侵惠民道民河之故,应悉数毁去! 南宫霁闻罢大惑不解,道:“如此乃当停修才是,如今怎却相反呢?” 李琦笑道:“当下也仅是一说,尚未施行,而先前那些个占道占河的,本是非富即贵,如今这些人跟风而上,无非心怀侥幸,便是哪日开封府果真追究起,汝想拿谁开刀呢?所谓法不责众,如此而已。” 南宫霁一沉吟:“如此说来,吾等倒是乘这浊流而上了?此。。。可有不妥?” 李琦挥袖一笑:“你我便安享其成即是,何须操他越氏江山的闲心?” 或真是否极泰来,今年这木材生意盈利之时,扇子竟也销得极好!后听令其说,那宋美人家中,原有一日本姬妾,极善制扇,昭容这手画工应是得她真传。便叹难怪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春日,南宫霁虽少了游山玩水的闲情,然为利奔忙,不亦乐乎! 木材上的收益已稳,李琦近来的心思一尽用在了药材铺里。南宫霁非此中内行,自也插不上手,而如今手头有些余钱,便想投在那扇子上。 当下寻思着若要在这扇上下功夫,无非便是盘下间铺子自为营生,然而仅凭宋美人一人之力,每日最多也只出几把,乃是远不够的。知春知晓后,传话来说有法可想。数日之后,竟便果真送出了数十把扇子!南宫霁惊诧之余,也发觉这扇子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令其道:“有些是美人当初闲时所作,有些是近身宫女所绘。知春说,宫人手笔或难免粗糙些,然做工是精细的,权当充个数,价钱上短缺些亦无妨。” 南宫霁细细看过,道:“笔法虽有欠缺,然也得了美人真传,倒难为她这功夫。” 令其道:“郎君有所不知,宋美人近来是得了清闲了。” 南宫霁笑道:“统领六宫自有林昭仪,她区区一介宫嫔,要不清闲也难。” 令其道:“此‘闲’非彼‘闲’,乃是昭仪近来无暇与她为难了。” 南宫霁抬头“哦”了一声,道:“这倒是奇事!” 令其凑近:“近来宫中又新晋两位美人,听说娇媚不可方物,官家甚爱!这不,林昭仪便又。。。” 南宫霁一时怔住。半晌,沉吟道:“令其,吾是有多久未尝进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吃了这么多天素,明天上小荤! 第50章 新欢 四月的阳光尚是软和,绿波荡于御湖,柳色渐入浓郁。琴声清灵,悠扬回荡湖上。时而风起,道道涟漪缠绵缱绻,拂来漾去。 湖心亭中,残局将尽,佳人素手,欲落不落,柳眉轻蹙,正是踌躇。清风兴起,衣袂飘舞,何处飞花沾罗裙。 凭空间,南宫霁似觉自己如牛闯斗室,坏了一室清幽!然而琴声已戛然而止!碧裳佳人静坐案后,垂眸一笑,万种风情。 越凌看似今日这棋性不甚浓,见了来人便起身道:“汝等且下去罢。” 碧裳女子依旧是一笑,福身轻诺。那侍棋佳人却大不情愿,嗔道:“回回如此,官家兴来则召。。。” 越凌一蹙眉,碧裳女子忙上前拉了那含嗔带怨之人,匆匆离去。 南宫霁倚栏而立,摇扇轻笑:“官家对佳人,可少了些耐性。” 越凌哼了声:“朕倒忘了,南宫世子原是花间情圣,这许久未曾露面,想是又添新欢了罢。” 听去似玩笑,却又显带不悦。 南宫霁心下叫屈:这不教常入宫的是他,如今嗔怨久不谋面的又是他,果真天子脾气!且还提甚新欢,岂非本末倒置、颠倒黑白?心内酸意翻涌,未加思索便道:“官家抬举微臣了,臣如今是今非昔比,哪来闲心养闲人?倒是官家身侧,莺啼燕绕,景致大好,着实教人称羡。” 越凌似觉着,凡与这人相斗,他素来是处于下风!无论弈棋、习射,还是钓鱼,甚至当下这---斗嘴! 忽而便有些沮丧,道:“吾只是独自无趣,才与她们消磨一时片刻。说来旁人指摘朕也罢了,你竟也以为吾果真那般荒唐?”语出落寞,似带极大委屈。 南宫霁心中某处顿一软,笑道:“吾不过玩笑话,你怎又当真了?罢了,休再提此!天色晴好,吾来时见园中牡丹初放,且去瞧瞧?” 皆说洛阳牡丹甲天下,南宫霁当初虽因时节之故,并未能赏得,然今日观这梁宫中的花,想来较之西京应是丝毫不差!看来情致之说,多还在于心。 徜徉花海,越凌脸上阴霾早已一扫而光,笑道:“当初,吾最恨便是每年春秋之时赏花游园!那时花纵再好,吾也无心观赏,只知年年此时,要为几篇诗文而苦尽心机!花尚未赏,诗却要先成,总怕做得不好,爹爹不悦。。。” 南宫霁亦笑:“这便难怪,当初吾初赴这赏花钓鱼宴,太子殿下便称病,想来乃是空空之疾啊!” 越凌不解。 南宫霁一拢折扇:“胸无成竹、腹无完稿,可不空空。” 越凌大笑。 日渐西沉,园间花好,且缓缓归!二人且走且谈笑,不觉便到了坤宁殿前,但见宫前一干宫人肃立,远远便能闻得叱声。 越凌皱了皱眉,欲绕道而行。 昭明却道:“那看去似杨美人,恐是又惹祸了!官家还是去瞧瞧罢。” 南宫霁抬眼瞧去,那跪着的粉衣女子看去确似方才亭中之佳人。 越凌道:“日日便只知招惹是非,除此再无他事可做了么?”所指不知是林昭仪,还是杨美人。 林妃正在气头上,但见官家驾到,礼数未尽,便先历数美人之罪。 越凌看去早已司空见惯,也不欲弄清甚么缘由,只轻描淡写道:“她初入宫,偶若犯过也是寻常,何须惊怪?而汝统领六宫,德行为众人所仰,下若有失,汝难道无需自诘?” 林妃闻此非但未显愧色,且还反诘道:“官家这是偏袒贱婢!” 官家怒色顿显,叱道:“朕处事,容你置喙?”言罢拂袖而去,但凭一干宫人在后伏地不起。 林后既怒且恼,正欲再拿美人开刀,却闻内官宣旨,令美人回宫梳洗暂歇,晚间待召。眼看杨妃接旨,趾高气昂而去,林妃只徒生一腹怨气,却无可奈何。 月上柳梢,已近二更,值夜的黄门也已有了倦意。忽而闻见人声,由远及近。须臾,阶下一女子之声道:“杨娘子来见。” 黄门略一犹疑,道:“娘子稍候。”便匆匆入内去了。 殿内,一局双陆又近尾声,数名宫人正在桌前围看热闹。 南宫霁捻着两粒骰子,在掌心搓了搓,忽而投将出去,瞬间众人皆屏气凝神,有人甚攥拳凝眉,待那骰子慢慢停将下来,便有人叫道:“二四!” 南宫霁摇了摇头。亦有人在侧叹道:“可惜。” 越凌嗤道:“南宫世子不是自命双陆天下第一么,今日这是时运不济?” 南宫霁挥开扇子,道:“非也非也,臣只自命蜀中第一而已,天下第一尚待时日?” 众人皆笑。 此时闻黄门入内奏道:“杨娘子殿外求见。” 越凌甚不耐烦:“她来作甚?” 昭明轻声禀道:“官家白日里确有旨,命她于宫中待召。” 越凌道:“既是待召,便教她回宫等着去。” 昭明面露难色。 南宫霁淡淡一笑,合拢折扇:“今日这局,僵持下去恐到半夜,不如改日。。。” 越凌脸色一沉。 昭明忙凑上:“官家早先有谕,宫门此刻尚未落锁,然若过了二更,便。。。” 越凌一把将手中的骰子掷将出去,一字一顿道:“那今夜便教他留宿宫中!” 通明的灯光下,南宫霁见那人脸色依旧带些潮红,看来是酒意未消。 二更鼓过,偌大的殿中,惟余下一人。 桌上残局早已撤去,南宫霁百无聊赖,静坐拨弄着烛芯。忽闻身后窸窣之声,回头,那人不知何时已倚在了门前:一身雪白中衣,外袍随意披于肩上,一头青丝懒散缠绕腰间,额前几丝碎发平添几分常日不可见的烂漫天真。 静坐之人略一怔,便起身微笑:“美人已离去,官家可是懊悔了?” 那人嘴角扬了扬,看去无限骄傲:“宫门已落锁,南宫世子可是懊悔了?” 南宫霁凝视他片刻,笑容渐敛。几步上前拉起他径直向寝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gouyin这词是不是限制词。。。 第51章 隐疾 御榻上,二人相偎而躺。 南宫霁忽而出声:“说来今日未尝离去,是有些懊悔,然事已至此,不论虚实,佞幸这罪名臣已然担下,未免日后再多懊悔,倒不如今日便将它坐实。” 似乎毫无防备,越凌便已教席卷而来的风浪掀卷进了那渺无边际的汪洋之中,沉浮不由己。然而,他又似从头便无心抗拒。 美人如玉。桃花面,粉光若腻。所及处,细润如脂,腮晕潮红,媚态如风。一时浓睫翩起,清眸流盼,可不教人痴醉? 如奉珠玉在手,南宫霁小心翼翼。 细吻如蜻蜓戏水,爱(坑)抚似轻风拂柳。身下人已渐沉溺,美目轻阖,微启的粉唇间时而传出一两声轻吟,闻若幽兰。 心念动起,长指三拨两弄间,衣带已开。轻抬身,缓缓掀起他的衣襟,触目却非梦寐以求的妙景!一怔!便暗笑自己性急,那人自是还着里衣的!乃又耐心重复方才的动作,此回愈发小心轻柔,似怕无端惊起那佳境中的人儿。 那层大煞风景的丝帛之物终于教除去,大梁天子一肌妙肤,全无遮蔽呈于眼前!所谓弱骨纤形,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白璧无瑕。深宫高院内,经妇人之手长成的少年,美得惊世倾国。 突袭而来的寒意,教那横(坑)陈的玉(坑)体略一瑟缩。便见他翩睫跳动,似梦中有所不安。 温热的掌心抚上略带凉意的肌肤。玉人一惊,缓缓睁眼,尚带七分迷茫的眼神望向头顶明黄的帷帐。南宫霁不再犹疑,俯身吻上他修长的雪颈。。。 却是这一刻,形势急变!与方才的温驯大相径庭,身下之人拼力挣扎起!或是决心已下,南宫霁寸土不让,论气力,他自不输这孱弱少年,手上略一用力,便压下了他欲推开自己的双手,然而身下之人此时忽一扭身,便闻一声惊呼,似听到了骨节错位之声!南宫霁心中一紧,立时松了手。。。 “果真不痛了么?”虽是问了不下十回,越凌却依旧不厌其烦点头。 床头,那人已在他臂上来回摩挲了近半个时辰,确是未见何异样,看来,是一场虚惊! 越凌迟疑着唤了声:“霁。。。” 那人未抬头,却道:“吾看,明日还是教太医来瞧瞧,万一伤了筋骨。。。” 越凌忽而抽回手,向里挪了挪,蜷腿斜倚,瞧那神情,似受了甚委屈。 南宫霁苦笑:“这又是为哪般?” 越凌侧过脸去。半晌,轻道:“你恼我么?”见他良久不语,便默默将脸埋入膝间,双手攥紧被角,似是尽力克制。 一声叹息过后,便有一双手由侧轻环住了他,且于耳畔细语:“有何难言之隐,与我亦不可说?” 人生在世,总难免存些难以启齿之事,然南宫霁万万想不到,越凌所谓难言之隐,竟是这般---无稽! 不能与人亲近! 若此言由他人口中说出,南宫霁定然当面叱其“一派胡言”!然而,面前之人与他相处到底非一朝一夕,细想当初方入宫之时,这人着实有“拒人千里”之感!无论何时,皆要与人拉开几尺之距,纵然之后渐亲密,然每当“亲近”,皆只得“浅尝辄止”!实则便不说他南宫霁,纵然后宫嫔妃,平日实也难近其身! 人非草木,若非有隐难言,自不当如此! 越凌见他一时沉寂,以为他不信,便又嗫嚅道:“吾并非当下才如此,乃是自小就。。。实则吾也不晓缘故。。。”一面说着,一面脸又埋回膝中。 南宫霁蹙眉望着他,似是在思忖甚么。半晌,更贴近几寸,将人又往怀中纳了纳:“这般就可么?” 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颤,便也安定了,那双素手先是紧扯他的衣襟,继而便顺从般回抱住他,乃闷闷道:“先前也不惯,如今。。。倒似惯了,然而。。。” 南宫霁轻笑着抬起他下颌,盯着他那剪水双瞳:“然而肌肤之亲,却不可,对么?” 越凌的脸忽而红得通透,似要滴出血来,可惜挣脱不开他,只得转过脸去,一声不吭。 殿内沉寂下来,二人各似有所思。 不知过去多久,南宫霁轻道:“这般也不是办法,他事倒好说,然若不近后宫,则大统如何为继?” 越凌依旧低着头,却轻一哼:“君王无子,又非稀事!且我朝早有先例,兄终弟及,未尝不可!再不然,便由宗室选立。”答得甚爽快,倒似在评论件于己无干之事。 他言之凿凿,南宫霁倒是语竭了。沉吟多时,终是附于他耳畔:“此事,或寻个高明些的太医,瞧瞧也无妨。” 越凌仰身躺下,头枕于肘上:“此非疾,教太医瞧了有何用?”言罢一顿,却才似会意,瞬间怒起,拾起绣枕便朝他打去。 南宫霁一面躲闪,一面道:“罢了罢了,不瞧便不瞧,官家此疾,便留与臣来医治罢。” 那人出了气,扔了枕头,一头蒙入被中,不再理会身后之人。 南宫霁心内笑叹一声,在他身侧躺下,连人带被拥住,乃似自语道:“不要便不要罢!实则有子无子皆无妨,吾自陪你终老。” 被中略一起伏,那人轻蹬了他一脚。 远处更鼓三声,南宫霁似睡非睡间,隐隐觉出几丝凉意,也难怪,虽是春暮,夜深难免寒凉,他又仅着单衣,便坐起身,正要去取那床头的外袍,忽闻身后动静,心内便有几丝懊恼---竟是将他吵醒了! 犹带五分朦胧的声音道:“作甚?” 回身看着那犹闭着双目之人,起手撩起他额前的碎发:“无事,你且睡着。”其声之柔,倒似哄着夜半惊梦的孩童。 见他果似又睡去了,南宫霁便披衣下床:想来还是回偏殿去歇着安心。 “忽而想起,尚有一事要与你说。”方走出几步,却闻那人声音。 诧异回头,见他一手撑头侧卧,目光灼灼,看去,全不似方才醒。 南宫霁笑了笑:“三更半夜,还是先歇罢,何事不能留待明日说?” 那人眸光一闪,似带三分狡黠,便仰面躺回去:“事关你那挚友项上人头,汝若不欲问,那便随他去罢。” 南宫霁一怔,旋即醒悟过,却依旧笑道:“此乃外朝之事,自不容我置喙。”话是这般,脚步却已不自禁向床边挪去。 “这般说,官家是着人去过西关了?”似为试探。 越凌往里挪了挪,不置可否。 南宫霁顺势倚回床上,那人此回倒是识眼色,且将被子腾出些,二人相偎一处。 越凌这才叹了声:“何须?” 南宫霁替他将被子拉上些,道:“羌桀之事,吾也听闻了些,拓跋温自立之后,便连年大肆南侵吐蕃,且扶植了傀儡,怂恿其对我蜀中加倍骚扰以谋利!所谓欲壑难填,今后形势,倒着实教人忧心。” 越凌摇了摇头:“前些日子,吾为此事询下,方知朝中并非不知晓,然多以为事小,才未尝上禀。” 南宫霁沉吟道:“那,你如何看?” 越凌缓缓坐起身,双臂叠于膝上:“如今朝中两足鼎立,吕谘一派主和,倒也并非没有道理,吾朝已数十年未尝用兵,如今羌桀虽偶有来犯,然毕竟只是小扰。因而其主张安抚,便舍些钱帛,换边境安宁。” 南宫霁颔首:“若能免去兵祸,自是苍生之幸,为此散财,倒也值得。”略一忖,又道:“那,王相公之意呢?” 越凌苦笑:“王遂此回倒是三箴其口!只他门下那一干人,李清臣范靖,还有那方才回京的夏之望等,力主增兵西陲,以备一战!” 南宫霁揉了揉眉心:“这般,官家欲如何决断?” 越凌又一叹:两派纷争,各持己见,王遂老成,虽与吕谘对立,然事关社稷安危,自知三思而后行!因一旦失言,晚节事小,为祸苍生,乃是罪大! 说来越凌所以踌躇,无非当下形势不明,若果能散财免灾,便也罢了,只是戎狄狼子,野心不测,万一欲壑难填,可不养虎为患?只是若贸然有所动,又恐与人口实,万一激怒戎狄,鱼死网破,后果不堪设想!因而,如今已决意采纳王遂私下之谏,遣使前去,言明招安之意,一试其心再说。 南宫霁笑道:“如此,那张放的项上人头,可算是保住了?” 越凌一嗔:“朕要他的人头作甚?倒是,此人,河南府通判钱遵道曾多番推举,想来算得清流罢。” 闻此,南宫霁却是一叹:“然官家朝中,最不缺的便是清流!” 夜深,南宫霁见怀中之人已然睡安稳,便替他掖好被角,起身径自往偏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后院 一夜未曾歇好,南宫霁清早回到府中,又睡了个回笼觉,晌午方起。朝云前来侍候他午膳,却似有些心不在焉,数回欲言又止。 此自不能逃过南宫霁的眼睛,便道:“何事为难?难道府中用度又紧了?” 朝云忙道:“并非用度之事,如今府上月月有入账,若还吃紧,便是妾身这家未曾当好!” 南宫霁笑道:“不是便好。” 朝云低头绞着手中的帕子,沉吟片刻,道:“实则,今日是有一事需郎君决断!” 正堂内,朝云轻道了句:“带上来罢。” 便有家丁押了两丫鬟入内:竟是柳氏房中的兰香与桂儿。二人一入内便跪在了堂下,面带惊惶。 朝云朝淮安递了个眼色,道:“周管事,此事还是由你来问罢。” 淮安诺了,上前讯问那两丫鬟道:“昨夜二更,你二人在何处?” 二人见他面带厉色,愈发惶惧,一时孰也说不出话来。 淮安冷哼一声,自袖中取出一方汗巾,掷于二人跟前,叱道:“如今人赃俱获,大胆贱婢,还不从实招来!” 那桂儿一见此物,便瘫软在地。 二人当下只磕头求饶。 南宫霁一蹙眉,便教拾来那汗巾。 朝云忙阻拦:“此污秽之物,莫脏了郎君的眼睛。” 南宫霁遂只教人展开粗略瞧了一眼,见其上乃是幅清风拂柳图,边上所提之诗拙劣不堪不说,且带三分**,果是不堪! 一时怒起,冷声道:“此是孰人的?” 朝云望了眼淮安。 后者回道:“昨夜府中有贼人闯入,小的带人前去捉拿,却在后门堵住了此二婢,于那桂儿身上搜得此物,且闻她二人近来常于后院徘徊,因而带回细审。” 南宫霁面色冷峻。 淮安一脚踹向桂儿,厉声道:“贱婢,还不招!” 桂儿泣伏于地。倒是那兰香见此,知今日已难过此关,便咬牙道:“是婢子的!” 朝云上前一掌劈她颊上,叱道:“贱婢,还敢胡言!你若去为那龌龊事,却还会带着她?”且指着地上的汗巾:“若是你的,缘何画柳不画兰?” 淮安接言道:“昨日那贼,今日清早被人发现沉尸后湖,或是昨晚慌不择路,失足跌落的。后经辨认,说是柳娘子的甚么表兄。。。” 南宫霁挥了挥手,淮安忙止言退到一边。 片刻沉寂后,朝云怒意渐敛,似试探道:“此事。。。郎君看如何处置?” 南宫霁已起身向外走去,到门前方出一句:“汝看着办罢。”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仲秋,南宫霁告假回蜀。 他一去多年,此番回来见双亲安好,自是偌大安慰。拜见之后,便向父亲告罪。数载不得相见,德崇当下怎还忍心怪他,当初恨其闯祸,也是因爱及忧,惟恐他有何长短。且说当年无奈遣他入朝,孰料从此不见归期,每想来心中总怀愧疚,好在如今见他意气风发,想来梁帝并未曾薄待他,便又宽慰几分。 只是母亲知他膝下尤虚,不免操心,乃教人私下寻访,欲得蕙质些的女孩儿纳入他身侧。南宫霁闻之,自是婉言推据了---经历前事,如今,他确是无那心情。 回到汴梁时,已是秋风萧瑟,且闻朝中出了件大事---吕谘复相不过半载,却又二度遭罢! 说来此祸,尚是起于后宫。 杨美人恃宠而骄,南宫霁也曾目睹,然不想她竟敢干预朝政:开封府先已有令,凡园榭有侵民河民道者,一尽拆除!不巧他杨氏私产亦在列!美人为护家族,竟遣内侍前往称教旨,免除此令!开封府不从,拿了内侍入朝对质,结果这杨美人护家不成,反落得矫诏之罪! 令其绘声绘色,娓娓道来事发当日,林昭仪如何当御前厉斥美人,美人如何顶撞昭仪,昭仪又如何掌劈美人。。。 南宫霁啜了口香茗,且将搁于凳上的双腿上下换了个位,道:“这杨美人倒果真不知死活!然这,又与那吕老儿遭罢有何干系?” 令其答非所问:“郎君可知当初那杨美人是如何入的宫?” 南宫霁一手挥开扇子:“我怎知,难不成是那吕老儿送进去的?” 令其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可这般说,却也不尽其然。” 南宫霁作恼色:“要说便说,弄甚玄虚。” 令其虽连声应承,然话音一转,却又重施故技,问道:“郎君可知曹奚邈此人?” 南宫霁略一思索,道:“吕老儿门下?” 令其笑道:“正是,值集贤院,知制诰,权位不轻。此人说来,还有些名声,当年教人由西京朝发夕至,送牡丹入后宫者,正是他!所谓‘一骑红尘妃子笑’。。。这杨、刘二美人便是他送入内的。” 南宫霁嗤道:“便是这般,他吕某人也全可推作不知啊!” 令其道:“所谓百密一失,想不到那杨美人竟是吕相公的嫡亲姨侄女!查知此底细,林昭仪怎肯罢休?仲秋宴当日,乃当面叱问其用心,吕相理屈,竟不能置辩。想不到平生呼风唤雨,却因此小失败了半世英名。隔日御史台那帮人便联名上书,请究其罪!官家不得已,只得下旨罢相了事。” 南宫霁合扇大笑:“果真是一物降一物!那吕老儿竟也有今日,外朝如今是人心大快罢?” 令其笑道:“可不是!然而,也有人无辜受累,譬如那刘美人,不过当初与杨氏一道入的宫,如今受其所累,乃一并遣了出去,虽说官家网开一面,教她不必如杨氏一般入道,然而别宅安置,此生,恐也难再见天颜了。” 想起那绿裳佳人,南宫霁不禁叹息了声。 再说如今京中大肆拆毁园榭,这木材生意本应一落千丈,然而李琦反出一招,辟了场子,低价回购旧木料,虽说是拆下的旧物,实则多半才上梁数月,且又不乏上等货料,寻常人家做些翻修,自是乐得实惠,而差些的,自可卖与匠行,拿去打些桌椅橱柜的,价钱公道,自也不乏人问津。 想来李琦原是早有后招!南宫霁钦佩之余,不得不感叹,其人腹中果是一部生意经啊!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官家近来,日子却是不甚得意。 吕谘遭贬,好在朝中尚有王遂主持,其人圆滑善断虽不如吕谘,然沉稳老道,治下尚不负所望。 朝中尚且太平,当下之急,乃西边之困,先前官家采纳王遂之谏,遣内臣杨定贞西去一探虚实!定贞月前回京,回禀称拓跋温骄僭,于招安之议实甚不屑,且其境内各地皆在招兵铸器!由此可见,其之叛心实已昭然! 越凌闻之,自忧心忡忡,乃问王遂。其举荐右司谏杜允之防边,越凌心中虽有疑虑,然也无他法,只得依之。 第53章 疾苦 又是个秋雨纷飞的午后。 越凌闲坐庭前,看西风冷雨,打落残花遍地。天光晦暗,看来这雨,今日是无止意了。。。欲寻人灯下对弈几局,饮上两杯,那人便果真来了。 酒桌之上,闲聊着,便说起西关之急,越凌忧色毕显。 南宫霁道:“王相公素来识人,他所推举之人,官家自可放心。” 越凌摇了摇头:“杜允之忠谨是真,历来于外任上也屡建功绩,然边务上,朕果真不知他能有何建树?” 南宫霁不忍见他烦恼,便话锋一转:“听闻杜司谏日前巡视江南,回朝可有说些江南的物土人情?” 越凌道:“江淮常年水患,他此去乃为赈灾。” 又勾起他另处烦恼,南宫霁心下暗悔,却也只得道:“那如今,灾情如何?” 越凌看去于此已不甚挂怀,道:“水已退,然灾民尚需赈济。”忽而似想起甚,笑道:“杜允之未尝说起江南的风土,倒是带了样回礼与朕。”言罢便吩咐左右取来。 南宫霁揣摩道:“是江南名茶?亦或姑苏锦缎?” 越凌笑而不语。片刻,见宫人捧碟奉上。 南宫霁笑道:“原是吃食!”然定睛一瞧,不禁哑然!碟中所盛不过几根野草,且看去采摘已久,草叶枯黄。捡起一根搓捻两下,又凑到鼻下嗅了嗅,似要瞧出甚么新鲜,然到底是无用功。便笑道:“杜司谏也算身居要位,俸禄不薄,何故吝啬至此?” 越凌托腮不语,目光却停在那草上,似有所思。 在侧侍立的裴元适上前一面斟酒,一面笑道:“郎君不知,此物可不寻常,当下六宫皆得分赐!” 南宫霁奇道:“甚么宝贝?这般稀奇?” 元适道:“并非宝贝,乃灾荒之时,百姓采来充饥之物,食之虽如嚼蜡,却能果腹!杜司谏带回此物奉上,意即劝谏官家戒骄奢、注节约!实是一片苦心。” 南宫霁自点头称是。只越凌并未听进他二人之言,此时眉心轻蹙,似正为何事为难。半晌,忽似拿定了主意,竟伸手折了片草叶放入口中! 旁人皆是一怔,劝阻已不及!但见他眉头瞬间锁紧!元适忙递上帕子,又教奉茶漱口。 忙乱过后,南宫霁笑问:“此物味道如何?” 越凌将碟子推至他跟前:“一尝便知!” 南宫霁笑推:“吾素来不喜寡淡之食。” 越凌长眉一挑:“来人,上酱醋!” 不知何故,官家近时忽起意微服出巡,一体民间疾苦。 自然,这天子脚下,都城内外,是无甚大疾苦的,便是偶见得几个行乞者,亦有衣裳蔽体,暖食果腹,全不至树皮野草充饥之境!乃教官家尤失望。若非江南路途遥远,来去颇费时日,或便果真一去以体民情! 这一日皇城内外走下来,收获甚微,却人倦马乏,遇仙楼内歇脚,巧遇李琦!当初一面之缘,然天颜李琦自不敢忘;越凌因南宫霁常提起之故,对此人倒也有所知,因而算得相识罢。外间相见,越凌不欲多拘礼数,便一道坐了,且相谈甚欢。 李琦听闻天子此番出巡欲探民间疾苦,便道:“眼下便有!” 越凌奇道:“何处?” 李琦道:“今春京西北路一带遇蝗灾,百姓食不果腹,甚是凄惨。” 越凌惊道:“果真?” 李琦道:“吾上月出京收药,沿途经陈州等地,乃亲眼所见,不敢妄言。” 越凌一沉吟,道:“陈州,倒也不远。。。” 南宫霁手一抖,险将酒水泼到衣上。。。 碧云黄叶,秋色连天,虽早已过了最佳的赏游时节,然终年深居,尚可在这暮秋的晴日里无拘无束,策马纵情一回,于越凌也算得莫大幸事了。 昭明策马,极力护在那与人追逐竞驰之人身侧,却依怕不周全,一面不时四顾部署周围。 此回出京,莫说外朝无人知晓,内中亦惟有都知秦茂勋与昭明等几人知悉!为免风声外泄,官家不许兴师动众,也是不欲扰民,到底只带了十数人出走。昭明近身护驾,乃是秦都知以他素有勇名,遂委以重任! 陈州距汴梁不过数百里,快马加鞭,三两日便可抵!然官家为访民情而来,途中难免耽搁,五日后,方近陈州。 晌午时分,途经一片枫林。正是枫叶红时,越凌见美景不自胜,便停下一歇。 林间清旷,时闻鸟鸣山涧,官家兴致大好,且沿溪朔流而上,悠自赏玩。 一路车马颠簸,南宫霁倒更愿寻个静处好歇一阵!说来着实有些想不通,那原本羸弱之人,怎连日来竟丝毫不显疲态,看去精力尤好,实乃怪事。 溪水碧澈,尚能瞧见下面游弋的小鱼。越凌蹲下身去撩水泼玩。 南宫霁笑道:“这山涧野溪里,不准就蹦出个水妖鱼怪的,官家可小心。” 越凌嗤道:“如此,那妖怪定是见了南宫大官人倾心,乃招夫婿来了。” 正打趣着,南宫霁一晃眼却似见水那方有何物闪过!溪流褊狭,并不足以隔开人或猛兽,因是疾步上前将那人由水边拉开。 昭明一挥手,侍卫数人拔剑出鞘,过溪查看。 溪那边果真有人! 侍卫执剑,将那人由大石后逼出,但见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仍可瞧出乃一女子。 南宫霁道:“难道是灾民?” 昭明不敢掉以轻心,亲自上前盘问,然那妇人只是瑟缩不语,看去是受了极大惊吓。 南宫霁见状于心不忍,乃与身侧侍从耳语了两句,侍从领命而去,片刻取来个布袋。南宫霁接过,径直去到那妇人跟前,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打开袋子递上,道:“吃罢。” 见到吃食,妇人眼中忽闪现出一道光芒,然一时又犹疑不敢伸手。南宫霁笑着取出块糕点递上,妇人见状,再难自持,一把夺过塞入口中,旋即又双手夺过袋子,蹲下身如野兽般吞食起袋中之物,全不管周遭人惊诧的目光。 越凌素来何曾见过这般景象,乃是愣神许久,见她食完袋中点心,又舔舐起其中的碎屑,方是叹息了声。 食罢,昭明着她在溪中洗了手脸,方带至跟前问话。 不过隔了片刻,再看时众人又一怔,原她不过十四五,生得倒算尚可。 一番询问下来,乃知其为陈州人士,家贫又遇灾荒,数月前不得已被卖与人做妾,然不想那主家娘子甚是厉害,日日将她作奴役使唤不说,时常还寻由打骂!她终是不能忍,乘一日无人看管,偷逃出来,然又不敢返家,只得流落在外。要说这天意也委实弄人,她是方出虎穴,却又遇上人牙子,险些再坠狼窟,幸得好心人提点,才得逃过二劫!只如今这城中她是不敢再待了,只得逃至这荒野处徘徊,饿时便以山果野草充饥,也不知已这般混度了几日。 越凌听来不忍,便教昭明与她些钱物,教她回去。不料那女子如何也不从,说是回去定又要教给卖了,况且原先那主家与人牙子尚在寻她,万一教抓回去,便没活路了。 如此,倒是教人为难。 南宫霁忖了片刻,道这两日李琦也在陈州一带收药材,想他城中应有些故人朋友,不妨将此女带去或给哪个良善人家做个婢女使唤也好。 越凌想来此也是一策,便应允了。 那女孩子闻此甚是欢喜,忙与二人谢恩。 南宫霁想起尚不知其名姓。 女孩子笑道:“我叫篾儿,因我爹是做篾器的!” 看她一脸天真满足之色,南宫霁面上不由浮起几丝怜惜。越凌晃眼瞧见,心内便无端有些不快。 第54章 访灾 陈州城内早已开仓赈灾,然而过了放粮的时辰,却依旧有百姓不断聚拢于府前翘首苦盼。衙役前来驱散,却无人愿离去。人群中不时传出幼童啼哭声与病弱者呻(坑)吟咳嗽之声,教人恻然。 一阵骚动过后,人群让开了一条道,一披头散发之妇人踉踉跄跄奔到前方,抱着怀中的幼童磕头不止,听言乃是怀中孩儿已然饿得奄奄一息,实是挨不到明日了。衙役虽也同情之,然上有明令,过时不得开仓,自也爱莫能助。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忽有人上前与那妇人低语了两句,妇人便起身随之去了。 天色终是暗了下来,越凌立于窗前似静思。一阵,闻得身后开门之声,便道:“皆安置好了么?” 昭明掩上门,垂手侍立,回道:“皆好了。” 越凌轻叹一声:“那孩子可还好?” 昭明道:“带去瞧过大夫了,只是饿的,喂了些米粥,已无事了。” 越凌颔了颔首,却还唏嘘:“陈州灾情重至此,朕在朝中,竟丝毫不得所闻!” 昭明道:“官家日理万机,想必臣下不欲拿此惊扰天心。况且说来,陈州今日之灾,较之江南大水,却也算不得大祸了。。。” 越凌闻之自不悦:“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却算不得大祸?” 昭明淡然对曰:“当初臣随秦都知出练青州,遇大旱,又有匪祸横行,百姓横死者不计其数,道上处处可见衣不蔽体之枯骨!城中乡下,家家卖儿鬻女,哭泣声不绝于耳!尤今想来,依觉凄惨。” 越凌一时无语。半晌,才道:“那妇人已去了么?” 昭明摇头:“她本乡野村妇,听闻城中放赈,赶来待施,可惜路途遥远,又带了个病孩,因而误了时辰。今日城门已毕,自是回不去了。” 越凌道:“可有听闻她那乡中灾情如何?” 昭明答道:“甚重。” 越凌转头望向窗外,天黑如墨,似有雨意。踱至案前,前日填的那半阙词,一时半阵,自是无心续下了。略一沉吟,道:“南宫霁呢?” 答曰:“未曾见到,听说是带那篾儿出去了。” 越凌喉中轻出一声冷哼,脸色有些晦暗。 南宫霁带着篾儿去了李琦的落脚处,却未寻到人,听闻是下乡去了,只得无功归返。 越凌等至戌时,方见他回来,心中已存怨气,且见篾儿一身新衣,手上尚举着吃食,自是气恼更甚!乃一言未发,便拂袖去了。 南宫霁见此,自也添了一肚子气:自己带着篾儿出去作甚他不问,且先胡乱置气,岂非莫名?胸中郁愤,因而也不去管他,再言时辰已不早,便安顿了篾儿,也自行回房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南宫霁起身后不闻动静,以为官家犹在气头,然问过方知,他是带人下乡访灾去了,竟未尝与自己知晓!气恼之下,便也不急去寻李琦了,索性带着篾儿去了市集闲逛。 城外野道难行,官家带着昭明一干人,由那妇人引路,也是历了半日方至乡下。生怕惊扰乡民,官家令侍卫原处候驾,只带昭明一人入村。昭明虽感不妥,然圣意难违,只得从命。 村中看去甚零落。时刚过晌午,却人烟稀少,偶可见道旁衣衫褴褛的村民提着破旧的竹篮在田间地头苦寻甚么,然而可食的野菜野草如今看去也早成了稀物,人人脸上皆透着难耐的焦灼与苦涩。 道旁的沟渠早已干涸开裂。越凌正欲过去田间一走,忽而不知何处冒出一半大孩童,慌慌忙忙一头撞到他身上,猝不及防,越凌一个趔趄,幸好昭明眼疾手快,将他扶住!再看那孩童,却已坐倒在地,手里的篮子翻滚一边,青黄的野菜洒落四遭! 孩童不及哭闹,跪坐起身便去捡菜!然为时已晚!这野菜此时竟如香饵般招来了一干抢夺者,数个一般大小的孩童瞬间聚拢过来,出手抢拾地上的野菜!不出片刻,那本为数不多的野菜便教争抢一空!不顾原主的苦苦哀求,众孩童拿着这意外所得一哄而散。那孩子看着篮中仅存的几株枯黄瘦小之物,顿时嚎啕起,上前抓住越凌的衣襟不松手,口中直嚷“还我菜!” 越凌一时不知所措,好在昭明机敏,忙由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与那孩童道:“拿去罢,快快松手!” 孩童面带疑惑接过布袋,打开一瞧,先是一怔,继而破涕为笑,转身便跑了。 越凌得知那袋中不过是一点白米,便诧异道:“汝竟还带着此物?缘何不舍些钱财赔他了事?” 昭明摇头:“此时,有钱也难觅米粮!说来当下,这米粮可着实较黄金更为金贵呢!”一顿,又道:“再言之,这乡野处,钱财还是少显露为好。” 日已偏西,天气也不甚好,昭明怕夜间行路难,便劝归城!然而不知何时,身后似多出了数双眼睛。昭明登时警惕,拉起官家疾走,然尾随者并未死心,索性也不再躲闪,快步直追上来。 越凌并不知出了何事,只是昭明在侧急催,他心下惶急,脚下却如何也迈不开步,到底是教那些人追上,堵住了去路。 来者五六人,皆是破衣烂衫,应是这村中灾民。 昭明上前一步,将官家护在身后,对来者一拱手,道:“诸位乡民,吾主仆初到贵处,不知何事冒犯,今日诸位若有所求,不妨明言,凡事自好商量。” 那几人互望了一眼,便出来一黄面汉子,道:“你既知趣,俺也直说了,看去你二人乃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也知当下俺这村中景况,便借贵人些钱粮,以助俺这一村老小度过饥荒,如何?” 昭明道:“好说!然今日吾主仆临行匆忙,未尝带足钱物,”言至此,便由怀中掏出些碎银,扔于那汉子道:“此些,先与诸位救急,待吾主仆归返城中,便教人送来钱帛米粮。” 未待那黄面汉子发声,便有人叫嚷道:“不是说有米吗?” 昭明闻之,脸色轻一变,手上却未缓下,又掏出两个小布袋扔过去,道:“皆在此了!今日确实只有这些,还望诸位海涵,放吾主仆归去,也好早些凑足米粮送来。” 黄面汉子掂了掂手中的米袋,又与身边人小声商议了几句,道:“看你是爽快人,俺不欲为难你,然就这般放你二人离去,俺又不放心。不如这样,将你家小郎君留下,你自回城去酬钱粮。钱粮到时,俺自放人!” 越凌心内一寒,不禁后退了两步。 昭明急道:“万万不可!” 然那干人哪容分说,竟自便要上来拿人。 昭明不愧好身手,两三招便将冲在前头二人放倒在地,身后几人似是略一犹豫,竟一道冲了上来!纵然昭明伸手再好,毕竟以寡敌众,也有些吃力。 越凌此时倒倏忽醒悟,回身便跑。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想掐死这250搜狗拼音,打了多少次的词还给我生成“防灾”,防你Ma!还得重新审核一次!!! 第55章 沦落 村中阡陌纵横,越凌未尝识路,奔走至力竭时,却已不知身在何处。正自犯愁,忽听身后呼唤之声,回头一瞧,竟是今日领他等前来的那妇人!未及多言,妇人拉着他便是一阵疾走,直至一破屋前,妇人四处望了望确信无人,忙将他推入内。 越凌已然腿脚麻木,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了,径直挨着墙根瘫坐下来。妇人又探头朝外望了好一阵,才掩上门,不知由何处取来些水,越凌饮了,又歇了一阵,总算缓过来些。 据妇人所言,今日拦道那几人原是村中恶痞,平日横行乡里,村民对之皆是又怒又怕,避之唯恐不及。 越凌纳闷道:“然他怎知吾等前来?” 妇人面带愧色,轻道:“这说出来也是丑处。” 原这村中遭灾日久,身强体健之人早已出村逃荒或谋生去了,如今惟余些老弱病孤,那干恶痞因此愈发有恃无恐,俨然成了一霸。。。 妇人说至此处,便噤了声。 越凌道:“汝之意,村中乃有他眼线?” 妇人轻点头。 越凌苦笑:“那几个捡菜的孩童。。。” 妇人面露无奈,踌躇良久,一跺脚,道:“官人既与我母子有恩,如今遭难也是因俺,这便实话与官人说了罢,这村中,官人千万不可久留,实则。。。实则村中人人皆是他眼线!” 越凌闻言失色:“如此说,你竟也。。。?” 妇人点头:“今年村中害饥荒,俺等妇弱衣食无着,实已活不下去。。。那干人曾打劫路人,得过些好处,因而告知村中,若有外人前来,通风报信或助其成事的,自也可得份好处,因而。。。” 越凌怒道:“因此小利,竟一村之人皆沦为草寇,廉耻何在?” 妇人喏喏道:“已将饿死之人,要廉耻何用?” 越凌怒意更甚:“是非不分!你那孩儿若知汝竟曾勾结盗匪,助纣为孽,可还能认你作母?” 妇人面露凄楚,望着他道:“官人出生富贵人家,怎知我贫家之苦?我宁愿我那孩儿将来不认我这老母,却也万万不能因那甚么廉耻,而眼见他活活饿死!” 一席话竟教越凌哑口无言。一时静默下。。。 不知何时,妇人的面色忽又绷起,走到门前细听了片刻,便道:“不好!”急拉着越凌由后门而出,仓皇奔逃。。。 天色渐暗,越凌饥渴疲累交加,已近力竭。他沿着妇人所指的路走了个把时辰,然而眼前山林却愈来愈茂密,并未见到她先前所言的出村小道,看来若非她指错路,便是自己仓促中不辨方向,迷途闯进了山中。 正忖着,忽而脚下一滑,未及看清究竟,便翻身滚下了坡!一阵天旋地转后,似觉后背撞上了一硬物,震得五脏俱痛,一时眼前景物似皆模糊了。 深沉的夜色中,空山陷入一片死寂,只偶有风打草叶发出的沙沙声,教人寒意顿起。 越凌蜷在那棵救了他一命的老树下,只觉周身疼痛,气力也似被抽光了,现下是连站起都难,好在方才活动了下周身,看去并无要命的伤。 远处林中不时传来几声野鸟的脆鸣,与这荒山又添几丝空旷。 越凌眼皮渐沉,夜风带来的寒意却又缕将他由浅梦中拉回!一夜,便如此反复。 不知第几回自梦中醒转,东面的天空,总算是透出了曙光。 天色已大亮,越凌挣扎着起身,抬头细窥周遭,这才惊觉昨日竟是由一陡坡滚下,若非有老树抵挡,尚不知要掉落到那几许深的山涧中去。如今若要出山,最好自是原路返回,然而先便要爬上那陡坡! 想着依旧酸胀不已的腿,与针扎般痛楚的脚底,越凌便有些气馁,再言之,便是上了坡,归路他也早记不得了;况且尚不知村中形势如何,万一再入狼穴,可不枉费这一番辛苦? 再看山下,乃是片树林!隐隐想起昨日妇人乃言甚坡下树林,由中穿出再沿溪走便能绕山出村,难道便是此处? 正是踌躇时,便觉一阵头晕目眩,不得已又倚树坐下,这才想起已是半日及一整夜未尝进过水米,可哪还来气力上山?然而到底也不可坐以待毙!越凌心知此理,因而稍歇过后,便起身朝那树林走去。 正如妇人所言,林子并不深,越凌脚下无力,因而倒也费了些功夫才走出去。 一路走走歇歇,日近中天时,果然见到了妇人所说的溪流,心中一喜,身上也多出了些劲道,快步至溪前,撩水泼了泼脸,顿觉清爽!看去溪水尚算清澈,一咬牙,掬起一捧饮了。水一下喉,便闻得腹中咕隆声四起,虽无旁人在侧,官家的脸却依是红至耳根。 歇了一阵,继续沿溪前行,然而走到日渐西沉,也未见人烟,倒是这山林看去,愈发深不可测了。难道是走反了?亦或。。。越凌忽觉有股凉意寒彻心肺:这溪流本就不通向山外? 空旷的山谷上盘旋着许多不知名的鸟,一声声或长或短的鸟鸣打破了山中原有的静谧。百鸟归巢,宣告了又一个白日即将过去。 越凌无力瘫坐在溪边的大石上,眼神空滞。他已断定,自己是走不出这山去了!回想这两日的经历,甚觉讽刺,他堂堂一朝天子,出外访一回灾,却无端被逼入绝境,想来可叹又可笑,更是可恨! 此事若要推出始作俑者,自非那干拦路抢劫的暴民莫属!越凌愈想愈是怒愤难平:暴民横行,官府竟不闻不问,任其欺凌抢掠,为祸一方,法纪何在?因是若说暴民自要严惩,本府官员却也难辞其咎!二恨,他这天子已沦落深山两日,却无人来寻,王昭明在作甚?三恨,南宫霁!若那日伴驾前来,或事也不至此!又想起当初,于南山遇险,便是那人赶来救驾,然当下。。。越凌长叹一声:那人尚不知何处风流快活,却还能奢望他想起此时在这山中苦捱之人?! 天越来越暗,越凌摩挲着身下的大石,忽想起那几句:“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倒是他当下的写照,果真讽刺! 夜风拂过,林中树叶窸窣作响,今夜,似较前晚又添了几重寒意。 近处几声鸦啼,令石上蜷着的昏昏欲睡之人轻一瑟缩,又为惊醒!心中忽有些惶惶,起身借着头顶的星光四处打量,却甚么也看不清。 一惊一乍,睡意顿消。越凌缓缓摸下大石,又来到溪边,将手浸入溪中,期盼指间的凉意能助他定下心神。 这一夜,看来将极其漫长。 又一阵风来,隐隐约约,竟似夹杂着话语之声。越凌听在耳中,却无丝毫欣喜:自昨夜起,他已数次似听闻人声,然而到底,要么是梦中恍惚,要么是风声作祟,皆是求救心切,现了错觉而已。 只是当下,那人声怎越来越清晰?循声望去,竟影影绰绰瞧见了数点火光,且正往此处移来!看去,应是有人执火照路。 越凌霎时大喜过望,正欲出声呼救,心中却有他念一动:尚不知来者何人,若是那干暴民,甚或山中盗匪,岂非自入虎口?如此一想,倒又没了主意,不知该留该跑。 眼见火光已近,闪念间,便藏身到了大石之后,以观其变。 第56章 得救 夜色中,几人缓缓行来,似无过多言语。及至溪边,才闻有人道:“夜色已浓,吾等不如靠溪歇上一夜,明日再走?” 另一人道:“再耽搁上一夜,吾怕。。。”话音未落,忽见前方有一黑影不知由何处蹿出!不禁一惊,喝道:“何人?” 借着火光,但见那身影停在远处,口中尚似迟疑道:“南宫霁?!” 问话之人一怔过后,倏忽似大喜,唤道:“陛。。。越官人?” 越凌忽觉鼻尖一酸,似要掉下泪来,然又有几分失意,道:“昭明呢?南宫霁不在此么?” 那人一面上前,一面道:“大官人,吾乃李琦,吾等已寻了大官人一日夜了!” 越凌任由那人将自己由上至下查看,却犹自沉寂。良久,到底出了句风马牛不相及之言:“你与他的声音,倒有几分相似。。。” 李琦淡淡一笑。 夜色已深,越凌又周身痛楚,着实也无气力连夜赶路!李琦当机立断:于此处过夜,养精蓄锐,待天明再说。 或是体虚之故,越凌披着件厚袍,身子却依旧不时瑟缩。李琦忙教人生火。越凌靠在火边好一阵,寒意方才消褪了些。李琦又教人移开火堆,捡回了些细枝软草铺于其上,便扶他躺下。 虽是闭着眼,越凌也能听出,余下之人也渐都歇了,时而有鼾声自旁传来。他虽也疲累得紧,然而周身又有说不出的不适,似是筋骨正被人拿捏,酸楚不已。翻转身子,以为疼痛可随之缓褪些,不料又牵动了背上某处,不由轻吟出声,惊动了不远处那人。 李琦实则并未睡着,深山露宿于他虽非甚新鲜事,然而今日不同,有身旁这人在,他不敢懈怠。因是虽有派人值夜,他却也仅是闭目假寐,耳听着四方动静。当下听得官家呻(坑)吟,生怕是圣躬有恙,忙起身上前,轻道了声“冒犯”,便伸手覆上那人前额。 越凌一惊,下意识躲闪,然这片刻间,李琦已触到他额头:经这篝火烘烤了半日,越凌身上本就有些余热,前额微烫!李琦因是也不能断定便是寒热所致。略一思忖,便唤来值夜之人吩咐了几句。不一阵,那人竟拿来了热水! 李琦倒了些水与官家饮下,又拿出块薄饼,道:“此物虽是干硬了些,其味也不甚佳,然而陛下还是勉为其难再用些,否则圣躬虚弱,明日恐难行路。” 越凌看着那饼皱起了眉,此物他已尝过,实难下咽,况且他早已饥虚过头,也没胃口!然而,李琦之言也在理,且见他眼神那般殷切,实不忍拒绝,只得接过,将就又用了些。 李琦拿着余下的大半块饼,笑道:“陛下可知,此物虽不甚美味,却耐饥!有两回,吾不仅靠此物救了命,还赚了大钱。” 越凌奇道:“果真?” 李琦颔首:“陛下跟前,怎敢妄语?有一回,吾出外收药,途中不巧遇了大雨,与其余十数人一道避于山间破庙。大雨一连下了多日,吾等便被困在山中。后来,众人的干粮都食用完了,惟吾身上尚余留些,不想到底不仅救了一干人的命,还赚回了药材钱!陛下可知,当时我那饼卖出多少钱一张?” 越凌摇了摇头。 李琦伸出一手。 越凌迟疑:“五十文?” 李琦笑道:“五贯!” 越凌瞠目:“此。。。岂非乘火打劫?” 李琦摇头笑道:“非也!实则我并未要价,只是他几人深怕得不着,争相起价,最后竟涨至五贯一张,吾看再这般下去,等到出山之时,他几人恐是连衣帽也皆要留与吾了,便阻止了这等荒诞行径,定下每张饼五贯钱,孰也不可再起价,这才了事。” 越凌听罢痴笑出声,道:“那改日,朕是否也要还你饼钱?” 不知是否那饼有奇效,此时周身疼痛也似轻去了些。 林中又传来几声乌啼,响彻在这深夜的山中,总觉诡异,然而越凌现下却也习以为常了。忽似又想起甚,道:“汝是如何寻来的?” 李琦指着几丈外席地而眠的那几人:“陛下可知此些人是作甚的?” 越凌自摇头。 李琦道:“此些皆是山民,寻常以采药为生,在这山中可谓来去自如。” 越凌闻之恍然,笑道:“汝有心了!” 李琦笑了笑,旋即又正色道:“今晚陛下还须好生歇息,吾虽已差人回去通禀,明日或可得救兵,然而山路艰险,若遇崎岖处,陛下还须费些脚力。” 越凌闻之,脸色略微有变,一手不禁抚上了臂上的酸痛处。 李琦见之蹙眉:“陛下,是受伤了么?” 越凌迟疑片刻,轻撩起衣袖,凑近火光,但见臂上遍布青紫! 李琦眉头愈发锁紧了,似自语般道:“怎会这般?” 越凌面露尴尬,不曾言语。 李琦自知多此一问,低头由袖中取出一小瓶,道:“此乃我独门跌打损伤药酒,活血化瘀尤好。”一面便倒了些欲替他推拿。 越凌见之失色,连声推拒! 李琦一怔,半晌,似有所悟,一时面露难色。沉吟过后,却还是劝道:“陛下这伤虽看去不甚打紧,然若不及时化开淤血,莫说这一夜难以安歇,到明早,还恐。。。连起身都会觉难!且拖得越久,伤便越难治!。。。” 但忍些疼痛便罢了,然想到明日将起不得身,越凌便甚心慌:深知山路难行,出山纵然有人在侧扶持,却也势必要历些颠簸,而这伤势若果真恶化至他所言那般,却如何才能撑得过去?说来,他实是不欲在这山中再多待片刻了!因而心一横,转头阖上双目:“推罢!” 当下只觉教那人所摩挲之处逐渐变得火热,而随力道加重,愈发觉酸胀难忍,只得咬牙忍耐。且听那人道:“陛下且忍耐些,明日便好。” 再躺下时,越凌已觉手臂腿脚疼痛缓解不少,肩背处仍有不适,隐隐作痛,然他已不能再破例了!方才教李琦推拿时,疼痛只是其一,心中呼之欲出的那股抗拒与难堪才是教人最难忍的!纵然一再叮嘱自己,只将那人作个医者便好,然实则却难做到!好在当下那疼痛已算不得剧烈,便待明日回城再说罢。 侧了侧头,余光瞥见那人正背对着端坐火边,心内不禁又添几丝感触。 作者有话要说: 临下班得到通知,明天可能要出个短差,气闷!才修改好先把这章发出来吧,还有一章看情况,下班前弄好就发。明天就听天由命了。。。 第57章 疗伤 一夜无事,醒转时,天光大亮,昭明已带人赶到!越凌欣慰之余,却未见南宫霁身影,不免狐疑。 昭明道:“南宫世子昨日出外找寻未归,因而恐还不知官家已脱险!” 越凌未吭气,脸色却显是好看许多。 要说越凌失踪这两日,那荒山野村里几是翻了天!昭明带人在村中挨户搜寻不得果,此时幸得先前所救那妇人报信,便按她所指往山中找寻,依旧未见人影!因是一筹莫展,已起意回陈州城搬救兵!幸得李琦闻讯赶来,揣测官家或是仓促中辨错了路,此刻已误入深山,遂寻来数十山民,教分头入山搜寻!所幸事果如他所料,终是化险为夷。 经了大半日跋涉,众人终是护驾平安回到陈州城中。越凌的伤幸无大碍,昭明合掌直念阿弥陀佛。 南宫霁得了消息,匆匆赶回,然至城中时天色已暗,越凌也早已歇下!当日未得见,心中自为不定。 次日,越凌整日未起,昭明只说睡着,似精神不好。南宫霁心中忧灼,整日魂不守舍。及至掌灯时分,昭明出来传膳,却一脸无奈。南宫霁一问缘故,昭明道官家浑身酸痛,须搽药推筋去淤,“然官家如何也不肯。。。”昭明语止一半。 南宫霁看四周无人,便道:“官家不肯教人近身,是么?” 昭明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南宫霁道:“如此,吾去劝劝他。” 室内烛光昏暗,桌上的晚膳还未动过。或是听得声响,床上之人侧了侧身,含糊道:“朕现下又乏了,晚膳过一阵再用。” 南宫霁几步上前,连被抱起那人,紧紧拥在怀中! 越凌本正昏沉,教他这一来,自是莫名无措,倒是好一阵方回神。发觉是那人,心中一热,原先积起的满腹牢骚顿去大半!然而,那人的力道似是用大了些,越凌只觉背上伤处愈发痛得紧,话也有些说不囫囵了,当下一面抽气,一面道:“你。。。放开。。。痛!” 南宫霁取来灯烛置于床前,轻褪去那人的内衣,入目竟一片青紫,颇是惊心!心内当即一痛。取过药瓶,倒了些于掌中,涂抹于他胸背各患处。 越凌看他拿这药酒如女子抹粉般将自己抹遍,便似大功告成,再没了下文,只得细声提醒道:“还须将淤血揉开。。。” 南宫霁怔怔望着自己沾满药酒的双手,轻叹了声:“吾。。。不知如何捏拿,怕力道重了,你吃不住,轻了又无用!” 越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日,终忍不住骂道:“南宫霁,你这蠢物,如此你将吾涂抹得像个酒罐作甚?!” 想了一路,至叩开李琦的门,南宫霁却依旧不知如何开口。据闻,在山中时,李琦曾为那人推拿患处祛瘀,倒也尤见成效。今日他前来为此请教,然这缘由,却难启齿,李琦绝非愚笨之人,若措辞稍有疏漏,恐便教他看破“玄机”!因而颇是踌躇。 二人坐下,李琦便问起越凌的伤势,南宫霁如实相告,心中忐忑亦轻了几分,此话既由他提起,接下来倒也好说些。只一转念,又觉愤懑,听李琦之音,这番关切乃是出自真心,再想来,不过几面之缘,越凌竟许他贴肤拿捏,心中顿是起了不快。只是到底那人现下伤病在身,自己又怎忍心见他苦捱?再言之,他更不愿由外人为此!因而婉言道出来意。 李琦倒也未曾多问,便身体力行,倾囊相授。 这一趟总算未尝白走!经了李琦细心指点,南宫霁短时内也总算将这推拿之术掌握了七八成!自然,晚间再去探那人时,并未教赶出。 好生修养了几日,越凌伤势已无碍,当下,正为如何处置暴民而烦恼。昭明力请将那一村之人皆拿下严惩。越凌迟疑,乃问南宫霁,其亦赞成昭明之见,只是道官家若有不忍,可待审后将一干老弱从轻发落,然而其中奸邪之徒,断不可轻纵!越凌忖度良久,不知为何依旧未下论断。 这日,李琦因还需往南路一带购药,遂前来辞行。南宫霁当着官家的面将篾儿托付,李琦自是应下,乃言将带其去往均州,托付与一旧友。言罢此事,李琦见天子似愁眉不展,以为伤病仍旧未愈,自为询问。 越凌笑道:“伤倒已大好,只是当下有件难断之事,既提起,朕也欲听听汝之见。”遂便道出心内之惑。 李琦不敢轻议。 越凌道:“此非朝政大事,朕只欲知晓些寻常之见,也算广开言路,集思广益罢!你但直抒己见无妨。” 李琦忖了片刻,一拱手道:“既如此,吾再推脱,便是抗旨了,然草芥之言,若是不合圣意,还请陛下恕罪。” 越凌挥了挥手:“但言无妨。” 李琦沉吟道:“草民死罪,然有一问,还请陛下释疑。” 越凌颔首示意其言来。 李琦抬头目视天子:“请问陛下,那一干妇孺有何过?” 越凌面色轻凝。 南宫霁却已抢言:“为虎作伥,难道非罪?!” 李琦摇头:“你可说是为虎作伥,然我也可说是为人胁迫!” 南宫霁一怔。 李琦且不理会他,转向越凌:“陛下,若非为势所迫,孰愿无端与恶痞强盗为伍?妇孺懦弱无知,纵然有过却也情有可原!还请陛下三思,他等遭受天灾,又受尽恶霸欺凌,本已苦不堪言,当下若再因这身不由己之罪而锒铛入狱,实在可怜!且如此,还恐寒了周遭灾民之心啊!” 越凌一时垂眸不言。 南宫霁驳道:“此话糊涂!所谓道法者治!乱民若不加惩处,今后谈何为戒?何况。。。” 越凌来回踱了两步,回身挥手打断他,且道:“李卿此言,正解了朕心头之惑!你二人便休再争论了。” 南宫霁犹带不服看向李琦,却见他躬身拜道:“草民之愚见,若错巧能为陛下解去忧烦一二,乃是三生之幸。” 隔日,陈州城内贴出布告:近来有那作奸犯科者趁荒灾大行歹事,今已将一干暴民下狱问罪,所牵连者,若是受其胁迫,而如今诚心悔过者,可既往不咎!再者,即日起,开仓放粮的时限由每日申正延至酉初,且府衙前与城门口每三日轮流施粥,以济荒民。 布告一出,涌入城内待济的乡民又翻了数番。 昭明道:“陛下仁心,灾民得赈,自体天恩。” 越凌苦笑摇头,他十数年饱读圣贤书,素来只闻苛政猛于虎,却不知一场灾荒亦可逼良为暴!至今犹记得当日村妇一言:荒灾之下,身为人母,宁叫幼子浑沌生,不欲教他清白死,此便是民之所想!正是若无温饱,何问大义?!然未尝亲身体会者,自还是以为大谬罢。 安民之道,越凌自觉尚需时日琢磨,然,有些道理他已想通:治国安民绝非书中所言那般轻易!若民之疾苦不能察,民之温饱无着落,却先行大言甚么教化,思来只是皇皇欺人矣! 作者有话要说: 乱七八糟。。。将就着看吧!我脑子里一团浆糊。。。 第58章 遂愿 隔日便要回京,越凌白日里多走了两步,似又觉肌骨酸痛,便想早些歇下。孰知躺下不一阵,便闻昭明在外禀道:“南宫世子求见!” 越凌方披衣起身,便见他入内来了,脚步虚晃,面带潮红!当下一皱眉:“又饮酒了?” 南宫霁在床边坐下,不语只望他痴笑。 越凌半倚床头,好教背上松畅些,道:“今日一早便未曾见你,去何处了?” 南宫霁拉过他手,置于掌中轻为摩挲,似正玩赏何心仪之物,一面漫不经心道:“一早去送李琦了,他托我办些事,因而奔走了一日。” 越凌嗤道:“办何事须饮成这般?” 南宫霁有意凑近:“乃是那篾儿。。。” 越凌面色顿变:“酒色之徒,秉性难改!” 南宫霁抚掌大笑:“果真恼了!”笑过,却又仰面躺下,头枕于那人膝上,才道:“乃是生意之事,今年利益大好,年底便能与你践诺了!” 越凌见他言不逮意,已然不知所云,心知他已醉得厉害,便道:“你方才说有事来见,乃是何事?”心想言罢此,便可打发他去歇息了。 南宫霁闭目不语,看去不知已然昏沉,还是正养神。越凌想来教他清静清静也好,便也未尝出声催促。 良久,见他忽而坐起身,道:“险些忘了!”,一面伸手于袖中一通翻找,便翻出一个小瓶,道:“李琦惦记陛下,奉上此物!” 越凌笑着接过,似为感慨:“他竟这般有心!吾已无碍,然他此回南去,恐遇艰险,不知可有人随护?” 只这一言,孰料偏不合那人心意!南宫霁脸色顿为暗下,含讽带嗤道:“官家说他有心,吾看官家对他何尝不是心心念念?” 越凌听他忽而这般胡言,不禁愠怒,连道:“混账话!不可理喻!” 见那人要驱赶自己,南宫霁顿恼了,欺身将他扑倒,恨恨道:“不可理喻?孰人不可理喻?你我今夜便不妨好生说道说道此理!当日因那篾儿,你不问缘由便先置气,倒是可理喻?再说李琦!李琦。。。”想起日间李琦赠药时那关切之色,便愈发难掩怒意:“是何道理因了他,便教你目中无我?” 越凌此刻牢牢教他压制,动弹不得,被迫直视他那红得似要冒火的双眼,后背忽起一阵凉意,勉强定了定神,道:“汝压得吾后背甚痛,还不松手!” 那人闻言似一犹疑,须臾,果真起身放开了他去。 越凌心下随之一松,正欲起身,却见那人已然回身,手中拿着他方才置于床头的瓶子,道:“陛下伤势未愈,还许臣再为陛下拿捏一回,宽宽筋骨。” 越凌一惊,不待回拒,已教那人压回身下!三两下被扯开衣带,带着凉意的药酒搽上身子,越凌禁不住寒颤。 南宫霁面色凝滞,埋头专心于手头之事,看去并不显丝毫亵渎,反之,一举一动倒如写字作画般闲适随意。 不知过去多久,越凌似觉天都要亮了,那人终是停下了手,将药瓶置回原处。昏黄的烛光下,身下之人莹白的肌肤微微泛出红粉之色,浓郁的药味散开在床第间,其间掺着陈酒的甜醇之气,闻来令南宫霁痴醉,竟不自禁俯下身去,贴肌磨蹭,渐而化为轻啄细吻。 身下之人阵阵轻瑟,却始终缄默。南宫霁不知他所想,却也不欲去揣摩---今日,他便只凭心意行事,待木成舟,一切,再辩对错不迟! 时间缓进,越凌似渐觉知,今日,与前两回已有所不同。 坦诚相对! 越凌握了握拳,看着身上那已然似疯魔之人,轻道:“南宫霁,今日你果真醉了!” 那人一顿,抬头与他对视,却不明缘故粲然一笑:“岂止是醉了,乃是疯了才对!” 越凌抬手抚上他前额,换做柔声:“霁,你醉了,今晚便到此罢。” 那人呆滞片刻,却摇了摇头,神色较之方才更显坚定! 越凌轻叹了声,闭目侧过头去,只觉一手轻抚上了自己的面颊,颈间只是那人炽热的气息:“凌,自今日起,吾心中便只留你一人,可好?” 身下之人闭目不语,殊不知被下的双手已将衾褥抓出了褶皱。 夜深,风更大了,阵阵摇曳着屋前的老梧桐,黄叶残枝席卷而下,经意或不经意敲打着厚重的砖墙,沉寂的红木窗棂偶也被飞扑而来的枝叶敲击出声。少顷,酝酿了几日的大雨总算宣泄而下,雨打窗棂之声,在这阴寒枯寂的深秋之夜听去竟有几分悦耳,教人心安。 越凌侧耳倾听窗外风雨之声,似惟这般才能教他分散些心神,不去管顾此时形骸上的放浪。可惜终还是沉溺了:他已教那人带入了一个百无禁忌之处,与波逐流,随潮起伏,耳畔的风雨声渐成了春潮涌卷之声。。。卸下最后的的防御,尽情沐浴这春暖潮流之中,无拘无束,随意遨游。 柳暗花明,渐入佳境之时,不知何处忽似一阵狂浪袭来,瞬间将他拍上了岩石遍布的海岸! 一声惊呼,越凌骤然由混沌中醒来!只见身上之人陡然一怔,倏忽便又平定自如,愈发温存,目光似水,俯身轻啄着他的额头,逐而转下。。。 越凌咬了咬唇,别过头去,桌上明暗不定的烛光依旧摇曳闪烁,依稀照出他眼中的晶亮。 今夜,已是太过漫长。 天色终是微亮了,昭明听着室中并无动静,摇了摇头,又回到外间坐下。看来这多半是又要耽搁一日了。 要说昨夜,果真是好一番闹腾:南宫世子不知何故竟误饮了官家用以祛瘀伤的药酒,以致口舌麻木,言词不清,三更半夜急着人去寻了大夫来,才知这药酒中掺入了天南星!此物外用本有消肿祛瘀之功效,内服却有毒!好在饮入只是少量,中毒不深,歇上一宿便可复原。只是官家教他这一惊,伤势似为复发,腰背酸痛,半夜又起寒热,服了汤药,三更方歇下。这一夜,颇有些鸡飞狗跳。 日上三竿之时,南宫世子方才慢悠悠踱出房,看去神清气爽,已然大好。 昭明见他嘴角含笑,倒似昨夜历了何得意事,不禁赞道:“郎君果然心宽!” 南宫霁豁然一笑,乃问官家。昭明道此时未见起,应是尚未大好。言罢便见那人笑容凝滞,渐而浮起的忧色中带着几丝不难察觉的愧意。也是,天子受惊,始作俑者,到底是他南宫霁! 第二日,终是启程归京!途中,官家全不如来时那般欣忭。 两日来,昭明细细回味,总觉官家有处不妥,乃对周遭之人甚冷淡,亦少言语,沿途若非闭目养神,便是兀自有所思,想来此回陈州之行着实是撼动了天心!然而,却又不仅如此,伴驾多年,昭明不敢说已然参破天机,然官家的心思,他多少还是懂些:此回这愁绪,似因委屈与郁愤而起。。。 不论如何,昭明惟愿,待回到京中,一切便可回复如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审得好慢,几个小时了。。。是因为要过年了? 第59章 赔礼 一路南宫霁纵然使尽浑身解数,越凌终归不是避而不见,便是熟视无睹,总拿他作无物,教人许多无奈。 旅途安好,三日后,便已抵京。 补过未及,便又小别,南宫霁自是不甘,回府数日亦愁眉不展,坐卧不宁。 令其遂打趣:“伴君与出游,本是人生两大得意事,郎君却怎得了个败兴而回?” 说来南宫霁苦思了几日,也未曾得个主意,心中正如百爪挠心,此时倒果真想与身边之人讨些主张,因而避重就轻,乃问有何办法取悦天心。 令其笑道:“小的行走禁中,但知后宫若要博龙颜一笑,无非载歌献舞、作媚装痴,至于外朝么,花样便多些,纳贡献礼、巧言迎合。。。然到底也须合在点上才是。” 南宫霁听罢似有所思。 午后,越凌小歇方起,便闻南宫府献上一物,心中自是纳闷,非年非节,无端端送甚么礼?想来不过是以些蝇头小利欺蒙自己,好教忘却前嫌!心内便一声冷嗤。原本这些时日避而不见,以为可权当已忘尽那晚之事,然此刻,越凌不禁要暗笑自己自欺欺人了! 那匣子当下便静置于案上。打开匣盖,见内中原是一木偶人,样子颇有些古怪:身着白衣,背负荆条,双手抱拳。 负荆请罪! 越凌嘴角轻一上扬:要说作怪弄巧,孰人能及他南宫霁? 一旁侍立的黄门忽而“咦”了一声,道:“这小人看去怎有几分似南宫世子?” 经他一提,越凌才仔细打量起那人偶的眉眼口鼻,看去果似依着那人的样子刻的,甚觉滑稽。 黄门继而禀道:“世子说,此物尚有玄机!欲知其详,还需叩顶三下。” 越凌嗤道:“又弄玄虚!”一面却是照做了。 方才叩完三下,便闻人偶腹中一声轻响,似是启动了机关。 众人心内好奇,皆屏息凝视,但见那人偶的腰渐被拔长,继而竟始弯身作揖,其态之可掬,叫人忍俊不禁,又不得不称绝。 小人一面作着揖,一面有何物自白衣下露出。越凌伸手抽出,却是张字条,未待打开细看,又掉出一张。 捡起瞧过才知,其上乃各题词半阙。 上为: 迤逦红林,潺湲水绕,青霄排雁云鹤闹。飞霞正是倚斜阳,都门跋马惜年少。 越凌轻一笑,此乃他于去陈州途中随手所提半阙《踏莎行》,后因他事搁下了,看来这后半阙,是有人替他续上了! 因看另一字条上乃是: 秋雨成珠,伴风声扰。暗香沉落游丝袅。巫山一夜醉南天,襄王怀愧君知晓? 越凌冷哼一声,将那字条揉作一团。那厮果真天生一张厚脸皮!明明当日借酒装痴不说,却将错全推到那天南星上!这便罢了,竟还无耻自比襄王,凭白污了一阕好词! 再说南宫霁,李琦南下归京,前来探访,乃道此行所获颇丰,药行当年便可起利!南宫霁闻之欣悦,算上扇铺与木材生意所盈,今年总算少去一番入不敷出的心思,只到年底坐享其成便是! 再提起前番陈州之行,李琦道:“所谓伴君如虎,殿下还当谨慎。” 南宫霁抚额叹道:“我身侧已有个苏禹弼日日在旁叨念此,如今你也来凑这趣?” 李琦摇了摇头:“殿下入京之时尚年少,大王遣禹弼在侧,乃是苦心,殿下万莫辜负。” 南宫霁苦笑:“那依表哥之见,如今当如何?” 李琦淡淡道:“恪守臣礼!”稍一顿,又道:“退一步,君子之交,不近不疏,‘淡’以得长久。” 南宫霁讪笑:“原是如此!然而。。。”,语气倏忽一变:“先圣之言,君臣之道,恩义为报!若得亲厚,自可作手足腹心看待,难道错了么?” 李琦摇头:“圣贤不错,殿下错了!殿下虽入梁多年,到底不应忘了自己是蜀人!” 南宫霁一怔,半晌无语。 李琦离去后,南宫霁百无聊赖,再回想他方才所言,更郁郁寡欢。至傍晚时分,正有些昏沉,忽闻有客来访。 步入前厅,便见一人侧身而立,正旁若无人调弄着架上的八哥鸟。其人今日一袭青衫倒鲜见,然而无妨出尘!听闻动静,那人转身,却是一脸倨色。 南宫霁俯身揖下:“陛下驾临,蓬荜生辉!” 那人冷哼:“神女入梦,襄王因是姗姗来迟?” 南宫霁眉眼带笑:“陛下英明,却猜着一半!” 越凌嗤道:“那朕未猜着的是甚?” 那人剑眉一挑,不掩得意:“梦中神女遣青鸟来报,言陛下驾到,唤我快快出迎!” 越凌倒也不拂他兴致,接口道:“既这般,缘何依旧来迟?” 那人作势叹了一声,上前逗弄了下那鸟,引来数声乱啼。他却不疾不徐:“陛下有所不知,吾正欲赶来,那青鸟却摇身一变,成了这物”,一面指了指那尚在狂躁中的鸟儿,“吾心道这物常说谎话,可莫要教它骗了,因而。。。”言间,由旁取来一小瓶,作势要往那鸟儿的食盒中倒去,然食尚未倒出,动作却止了,且谓那鸟儿道:“官家可到了?” 那畜生瞬时扑腾起,连道:“未到!未到!” 那人一脸无奈回身:“这畜生胡言,可不怪我!” 越凌一拂袖,背过身时,笑意却悄然浮上面庞。 屏退左右,独对之初,暂历片刻静寂。 自打陈州那晚后,越凌似乎便未理清过心绪,多时一想到这人,心中便极大不自在,甚是难堪,然而久时不见,却又惶惶!此种愁绪,正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今日出宫,原欲‘拿那滥词当面羞辱他一番’,然心中却又清楚,此无非还是予自己的藉口,自欺欺人,乃为掩饰心底的倨傲罢了,说来真正意图还无非是欲见之一面。只是此刻,所思所念却又不知从何言起,因而略显局促。 说来但凡二人相处不自在时,寻常之解法,自是酒!此物原是治拘谨、祛惶惧等之上佳良药,且莫论此些小处,便是大到情仇恩怨,亦可一一化解!只可惜此法偏于当今天子身上不得见效:凡人但酒过三巡,早已不问天地高厚,因而须臾间,便能变缄默为悬河!可惜越凌不同,素来是越饮越少言,纵然偶现肆意,然实则,也仅是借酒之名罢了。 因而,南宫霁斟酌之下,还是摆出了一局棋,此物当下才最为应景!无言时,也好暂养心神,平一平心绪。 天色渐暗,室中二人却浑然不觉,正局中僵持。外间忽传来叩门声一二,南宫霁一晃神,下子恰落偏一格。 越凌嘴角一扬:“南宫世子好气魄,剑走偏锋,乃欲险中制胜?” 棋错一着,眼见大好局势付诸东流,又遭人奚落,南宫霁自要将气置于那始作俑者头上,乃沉声叱问何人! 门外人自也听出家主语带不悦,因而战战兢兢,乃道夫人已备下晚膳,言下之意自是请郎君前往。 南宫霁手中那才拈起的棋子当下又教掷回,厉声道:“吾有客在,尔等不知么?今日不往后去,休再来扰!” 门外之人诺了声,脚步声便速速远去了。看来是怕惹祸上身。 越凌玩味一笑,起身道:“今日便到此罢。” 孰料未待他迈出步,那人已起身拦在跟前:“怎可这般便走?” “神女有心,襄王怎可不应?”越凌戏谑中尚带三分狡黠。抬头望了望窗外,黯淡的天光早已教室中扑朔的烛光所取代,且又加了句:“果真不早了!” 身前之人不接话,却一把拥他入怀:“今日前来,就为戏辱我这一番?”听去似嗔怨。 越凌面上一热,一时无语。 那人浅浅一笑:“无妨,既前来,便是前嫌不计,吾便放心了。”略一顿,却话锋突转:“然你这执抝性子,何时能改一改?” 天子的脾性,岂容他人非议?也难怪官家怫然。 南宫霁却无视他眼中的恼意,依旧顾自道:“回回这般,何种烦恼不能直言?吾非仙人,偶也有不得要领之时,你再执拗,岂不两伤?” 话虽如此,然越凌思来,自己一干浅显心思何时曾瞒住过他? 照旧沉默,只不过越凌眼中的怒意已渐敛去。 夜雨霏微,各自独对寂寥,不如一处共酌,还可打发些无聊时光。 三杯两盏过后,南宫霁渐为迷离,白日所发感触又一一涌上心头,跃跃欲出,忽便想倾诉一番,听一听彼之心意。 恰说起李琦,便将其早间之规劝对眼前人吐露了一二,然而措辞婉谨,倒也未见越凌现何大不悦,只静默片刻,淡淡道了一句:“他竟也冥顽至此!”似有几分失意,然少顷又释然:“罢了,他这般说亦或有他的道理,若是逆耳,便权当做过耳之风,倒也无妨。” 南宫霁闻来似觉有几分不识眼前人,然转瞬便又恍然:推己及彼,自己身侧尚有禹弼李琦这等忠士环绕,他左右岂又会缺“直言相谏”之“贤明”?恐日日所受之叨扰多过自己十倍百倍,闻之已成滥调,所以淡然。如此还是他南宫霁不够气量,心意总易为人言所动,想来倒甚惭愧。因是举杯一笑敬上,越凌欣然受之! 两心若存灵犀,无言自也能会! 作者有话要说: jj又抽了么?过去这么久了跟我说没有审所以屏蔽,我真是无语对苍天了!!! 第60章 践诺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绵延数日的秋雨过后,汴梁便倏忽入了冬。扳指算去,这一年又只剩月余! 腊月初,张放因出广安军治水有功,又累断大案,签开封府判官事,改作大理寺丞。 故友相聚,南宫霁自是欣忭!只可惜这京中本是是非地,且结交外臣之罪名,乃是可轻可重!因是并不敢随意与之相见共饮,惟恐损他仕途!此自是憾事一桩。 说来往年此时,南宫霁早已在绸缪置备越凌的生辰礼,更莫说今年乾宁节,乃越凌二十华诞,典礼自为隆重,相较往年选礼,南宫霁自当更为上心!然当下,他却尚无所动,想来若非疏忽,便是万事俱备,已然成竹在胸了! 方入腊月,汴梁便早早呈现一派欢和之景。乘着一日晴好,南宫霁又拉越凌出宫游玩。 街市熙攘,车水马龙。游走了小半日,已有些疲乏,南宫霁便道:“去寻个清静处如何?” 越凌以为他意下是寻处清净些的茶肆或酒楼歇脚,自无不愿。 那人见得了首肯,忙不失时机道:“且将他等遣去!”言间回头扫了眼身后。 越凌心知他所指乃一干侍从,然此绝非易事,不禁面露难色。 那人一笑:“随我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酒楼。一阵,却自后院匆匆出来两人,出门一阵疾走,转过几个街角才缓下脚步。 越凌扶墙粗喘,待略平息,便嗔道:“汝若早说,吾才不听你为那不堪事!” 那人一面轻替他捶背平喘,一面笑道:“不过走个后门,官家言过了。” 越凌怒道:“翻窗跳墙,却是见得光之事?!” 那人不屑:“不过是条矮篱笆,怎与翻墙能比?翻墙这等事,便是有心,也得有那本事,想当初我。。。”倏忽抬眸,瞧见那人怒意汹涌的双眸,顿时噤声。 过了州桥一带的闹市,车马虽是渐少,人流却依旧不息,越凌想他莫不是欺蒙自己,又忧心离去久了教人发觉,便显了几分急躁。 南宫霁颇费了些唇舌,才说服他继续前行,实则心下亦暗自懊恼:早知这般,便着个车马在外接应,也好少费些脚力!到底还是谋事仓促,思虑不周。然好在到底是不远了,但今日能与他个惊喜,便不枉此行! 人烟终是稀少了,放眼望去,几处亭轩,远远延伸入河,萧索孤立。正值数九寒冬,河中无遮无挡,北风一起便送去扑面严寒,常人孰会在此流连?清静果是天成! 立在风口,越凌颤栗连连,满腹怒气也早教寒气扑灭了,看着那一脸莫测之人,终是无言。那人却似乎不晓他所想,顾自一番鉴赏后,还问景致如何。越凌面若冰霜,自无心理睬他。 那人一笑:“罢了,此处风大,且去寻个好处避风罢!” 迂回曲折,来到一深宅之前,越凌满腹狐疑,不知他又弄何玄虚。正腹诽,那人已上前叩门。 一阵轻促的脚步声过后,大门缓缓打开,门内立着一小僮,见了来人,忙侧身让进。 南宫霁一面拉着越凌入内,一面与那小僮道:“你家阿翁呢?” 小僮笑回道:“知道大官人要来,正燃炭呢!” 越凌一怔,看来今日此事乃他早有预谋。 墙高则以为院深,实则两重宅院,并不大。时节缘故,庭中花木早已凋敝,因而一片萧疏,寒风阵阵刮撩着残枝枯木,看去又添三分清寒。 南宫霁指着庭院一角道:“开春之时,在此移栽两株腊梅,冬时自可添些生气。” 越凌点了点头,旋即却又一嗤:“听口气倒能由你一般!” 那人一笑,轻展开两页绢纸递上。 越凌粗瞟了一眼:“地契?” 那人笑意愈深:“并有房契!” 越凌“哦”了一声,倒似不甚惊讶,看情形,或是早料到了七八分。 南宫霁将那房地契仔细置于木匣中,双手奉上:“本欲留待你生辰当日再说,然而想来那日典礼繁重,或难觅时机,因而还是早两日奉上!此礼,可还合你意?” 越凌接过,若有所思。实则当初他也曾动过这心思,只可惜京中寸土寸金,内库中若忽而无端支出这一大笔,有司定然生疑,未免添扰,终还是断了此想。只是眼前之人,前年曾还言府上用度紧,今夕怎就景况忽转了?遂道:“汝何时发迹,吾竟不知?” 那人一笑莫测:“流年和顺,累有结余。” 越凌心知他在卖弄,一时却也不欲深究。只一思量,又将匣子递还他:“此番心意,吾自受领,然此物,还是由你保管为好!至于此处。。。”一沉吟:“亦交由你照看!” 南宫霁抚掌:“官家好算计!不费分文,这便白雇了个管家。也幸得吾早有筹谋!”言间目光转向庭中忙碌的老者:“官家当初把玩之木偶,皆是出自此人之手!” 越凌恍然,似隐隐记起这老汉原在城中摆摊卖木偶,自为意外。 南宫霁笑道:“他祖孙二人伶仃孤苦,漂泊无依,吾便算与他个居处,他且替我照看这宅子,也是各取所需。” 越凌一笑,算作默许。 至年下,这宅子经了翻修换新,终于万事俱备,南宫霁便想再为此谋个雅些的名,才算得完满!然踌躇多日,拟了数名,却无一合意。 看宅子的褚老汉闻听,付之一笑:“官人此是诗书读多了,不如老汉只晓那一两首脍炙人口的,反是轻易。” 南宫霁奇道:“不妨说来。” 老汉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老汉之见,‘悠然’二字正传神!” 南宫霁抚掌大笑,自叹弗如。 年后稍得清闲,南宫霁便迫不急待邀越凌新宅一聚。 新元伊始,新宅也早已布置妥当,内中物事该置的已置齐,庭中梅树也已栽下,只是偌大的宅子惟有那老小祖孙二人守着,不免冷清。南宫霁欲添两个供洒扫的家丁,无奈官家偏喜这清静,因而暂也作罢了。 闲逸时光总是轻逝,半日也只弹指一瞬,却又日落西山,掌灯时分了。 琴音袅袅,由那人葱白玉指间流出。 南宫霁轻吟:“甲明银玓瓅,柱触玉玲珑。” 指咽弦凝,琴音渐歇。 那人一凝眉,接道:“灯下青春夜,尊前白首翁。且听应得在,老耳未多聋。” 相视不语,几多心意,皆付之一笑。此刻恰闻门外小僮之声,道酒已温好。 堂门推开瞬间,冷风便席卷而进!小僮将酒放下,呵着气道:“外间又飘雪了,好在酒菜已买回,大官人今夜可就歇在此处?” 跳跃的烛光中,那人盈彻的脸上写满不定,心内分明正动摇。 南宫霁一面与他布菜,一面笑道:“还值黄昏,便这般思归?” 那人垂眸轻道:“雪大了,恐夜路难行,不然。。。” 南宫霁置箸不语,似有几分失意。 越凌见状,忽又不忍,只得改口道:“然,稍晚些也无妨!” 南宫霁看去并未得所安慰,却还叹道:“难得一聚,却也只得如此。。。” 越凌脸色微微一红,却不晓如何答言。 晚膳在清冷中用过。 室内碳火甚旺,又饮过酒之故,南宫霁便觉有些憋闷,推窗方惊觉外间风雪又大了。回身,见那人已然面带焦色,无需猜也知他所想。 与其强留之教他为难,不如遂他意倒还显三分豁达。因而淡淡一笑:“时候不早,便回罢!”一面唤小僮取来斗篷替他披上,又仔细系好带子,一面轻嘱:“风急雪大,虽说数步之遥,然你身子本弱,切莫受寒!” 那人但由他侍弄,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静夜似水,一人长身立于檐下,无声望车马远去,终是不见。良久,轻出一叹,转身缓步入内去了。 长夜漫漫,独对幽兰,随意弄潇湘,以减惆怅。 一曲方艾,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想是小僮送酒来:寒夜深寂,若再无酒相伴,可怎生消磨?!送恨入弦,入耳一阵乱音,究竟道出一腔孤怨。 “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然今夜无月,怨曲何来?” 猛然惊起:那去而回返之人正带笑斜倚门上,一身风雪未去,言尽率性! 座前人回以一笑:“如此,何曲应景?” 形销之人方解去斗篷,一面凑近炉火暖身,一面道:“《梅花》如何?” 言未落,身子已落入一副温热怀抱中:“如此良宵,得玉人在侧,需乱弹甚么梅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莫名了,我在后台都点不进!关键是在外还不显示被锁!进来修改,又不知道修改什么,真是够了!胸闷!这两天难道是要过年了,所以状况频发?? 第61章 斗气 廊外风雪连天。 小室银屏初掩,轻垂翠幕,半卷香灯,惟见烛明灭。流苏帐暖,但看芙蓉面,眼含秋月半剪水。半羞还拒,总是个娇娆如玉,暖香旖旎。此情依惜,两心知。 晓来画屏云(坑)雨散,烛烬香残帘未卷,梦魂落烟波,正道是: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此夜有情谁不极,罗带同心君何求? 醒来时,已是晓光穿户。身侧之人依旧睡着,玉容略带三分憔悴。俯身落下一吻,便轻撩帐起身。 风雪已停,一轮红日正由云间探头。庭中花木披银挂玉,日光透云而出时,便处处剔透。 小僮一闻此厢动静,即刻现身跟前。南宫霁与他交待了两句,返身回到内堂:雪后初霁,他这身薄衫自是难抵清寒,一早无事,多享片刻温(坑)存又何妨?! 回到府上时,又近晌午。 听说有客来访,私忖这汴梁城内,能上门一叙的无非那几人,心下便了然。 前厅内,张放正闲坐品茗,看去已来一阵。故友相见,却也免了那些客套寒暄。 张放起身一拱手:“贤弟一早何处流连,却教愚兄好等!” 南宫霁自是赔笑:“昨夜外间聚友,多饮两杯,他处歇了,不知张兄造访,还望见谅!” 张放故作一叹:“原是交了新友,难怪忘却故知!” 南宫霁笑道:“此话怎讲,你我多年至交,怎会轻忘!” 那人一挥袖:“若非忘旧,缘何吾入京月余,却未得一见?” 南宫霁摇了摇头,此人,果还是丝毫未变! “张兄此是明知故问!兄入仕数载,当下方得志,果是至交良友,怎可做你跟前绊脚之石?” 那人仰面大笑:“汝此番好意,吾却难以领受,既为至交,何须费那心思患得失?吾身正,不畏人言!更何况吾等无名之辈,素来结交何人想来也无人有心过问。再退一步说,这京中的日子,全不如在外自在!”一顿,又道:“贤弟若有心,但记得将来吾获罪之时,但在圣前替愚兄一求,贬我返戍西疆,便是不忘旧情矣!” 南宫霁笑道:“此番方才得迁,兄便急于出走?也罢,兄胸襟之广,吾自叹弗如!如此,再兀需多言,今日,不醉不归!”然心下何尝不知他此言非虚,便是不提私交之事,以其性情之直迈,在这风云难测的帝都,或也果真难觅一席置身之地! 转眼又是月余过去。 天京三月,乍暖还寒,一夜东风,悄然吹开满城繁花。本是游春的好时节,南宫霁却已闭门不出多日,并非无兴致,而是负伤难出! 此事,还须由那靳国太子南下说起。 月初,赫留太子不耐北国冰封千里的清寂,南下赏春。官家自以礼相待,然赏花钓鱼这等雅事实不合太子的心意,因而入山一狩自又难免。 那日,本应无事,南宫霁无心争胜,只是一番凑趣,策马山中一走,倒也心旷神怡,早将初衷抛之脑后。 孰料天意不凑巧,半途偶遇皇弟越植!豫王见他半日竟一无所获,乃是一通冷嘲。正此时,一黑狐由林中蹿出,南宫霁不堪其辱,乃拍马而上,豫王紧随。 追逐中,那畜生眼看已无路可逃!南宫霁彼时正搭箭,却忽觉马身一倾,瞬时便教掀翻在地!强忍痛楚回头,竟见枣红马前腿已中箭,当下跪卧在地凄楚嘶鸣!而那始作俑者正手搭空弦,看去一脸茫然。 此回坠马负伤,虽无大碍,却也小伤筋骨,须静养些时日。豫王受了训诫,然毕竟无心之过,且又当御前与南宫霁赔了不是,终只小惩了事。 南宫霁虽也疑他究竟“有心”还是“无意”,然苦无凭据,再言之猎场中刀剑无眼也是寻常,怪只怪当初好胜心切,但遭此祸或也在常理中!常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一失,便权引以为戒罢。 待伤略好,便入宫去见,孰料连续两日扑空,推辞只说外朝事多,无暇相见!然此陈词,骗一骗外人便罢了,却还能瞒得过南宫霁?私教令其入内打听了番,果真那赫留宗旻尚未离京!因而便不觉怪了,只一时心中气恼难平---那人竟陪着外人悠哉,而不顾自己的伤势,岂非无情?!原先似听闻赫留宗旻有意往西京一游,难不成那人果真与他一道出京去了?否则断不能不见自己! 此事原不说也罢,一经提起,南宫霁便是恼恨难平!赫留宗旻无事频频南下,究竟意欲何为?细想来,他每回前来,便又愈发肆无忌惮,前回入宫陪宴,那厮酒醉,竟要与越凌共眠一榻,众人皆以为醉话,一笑了之!然孰又知他非借酒装疯,实则有心?! 好在越凌似也心知近时对南宫霁有所亏欠,隔日便召他伴驾游幸南湖!得旨,南宫霁心下才略得宽慰:到底他还记得自己! 当日天公作美,湖中风平浪静,眼前山色青嫩,两岸繁花似锦,春色怡人!然心中既有先入之猜,一切景事便皆沾了他意! 但坐凭栏,看那两人交往之眼神,已是牵情,推杯换盏,更形同卖弄!一时心气不顺,便借故离席,出外一嗅清气,然为何连那一袭春(坑)色,当下看来亦是含意传情,妖娆过分,莫不是笑他不体人情? 将近日暮,船已靠岸,赫留宗旻先行一步,笑着向船上之人伸出手,越凌欣然从之。方才落地,便闻惊呼数声,回头一看,侍从正拉着一脚悬空的南宫霁,惊魂甫定! 但闻一边黄门道:“郎君此番可险,再多踩空半寸,可就落下去了!” 越凌闻之蹙眉:“汝腿伤未愈,且慢些!” 南宫霁虽历险时也显惊惶,然事过尚强作镇定。原地驻足片刻,竟伸出手去,目光咄咄直逼方才出语之人。越凌顿一怔,便觉脸上热辣。 也不知旁人是未尝会意,还是无意点破,或是也仅以为南宫世子是倏忽遇险失了心智,方有此举!总之已有侍从上前接应,孰知却扑了空!赫留宗旻竟抢先出手,将南宫霁拉上了岸,随即朗声道:“不谢!” 或是劲道过猛,一大步上前,南宫霁便觉膝上又始作痛,不禁一蹙眉,深吸了口气,再迈出步去,却痛得身子一颤,险些站立不稳!黄门忙上前相扶。 越凌急道:“可是又伤到了患处?” 未及答话,已有人在旁插言:“小王素来倒不知世子这等弱质,区区小伤,却也至这般?”言之抱起双臂,扬起一脸不屑。 南宫霁甩手挥开相扶之人,冷冷道:“自不至于!” 越凌望着这昂然对视如斗鸡般之二人,默然转过脸去。 倒是闻身侧昭明似自语般轻言了句:“这又何必!”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假期争取保持日更,但是时间不固定,请知悉! 第62章 僵持 花前月下,一人独酌,却是清冷了些,好在那人如约而至,才不至教良宵虚度。 那日不欢而散,原也非南宫霁本意,全因靳太子羁傲,出言不逊,实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而遭此一激,他竟稀里糊涂应下赌约,七日后刀枪骑射一较高低!也是意气所致! 实则时至今日,南宫霁已幡然生悔:且不说这些年来自己武艺荒废多少,单凭赫留宗旻一贯的狂傲本性,岂能希冀他手下留情?再者刀剑无眼,便是得些侥幸,万一伤了他,自己又岂能全身而退?! 只是木已成舟,心中也只得默叹执念作祟,便是之前方在豫王那里吃过鲁莽一亏,转身竟又泥潭深陷,着实可笑!然而到底说来,若非因了眼前人,他也不至那般不能自制罢。 带着两分醺意,南宫霁嘴角轻一扬:“后日与靳太子之争,陛下希望何人取胜?”言间,面上隐露几分讪色。 那人一嗤:“朕许了么?!” 南宫霁闻此竟觉心下一宽,然面上还故作不悦:“官家是以为吾定然会输么?” 越凌哼道:“输赢又如何,反正于你并无利!” 南宫霁垂眸:“赫留宗旻会轻易罢休?” 越凌一笑:“他现下人在西京,数百里之遥,不定甚么事耽搁了,晚归一两日,也是常事!既错过时辰,赌约自然作罢!” 南宫霁笑道:“官家原是早有打算!然而。。。若是他执意要比呢?” 越凌放下把玩了一阵的空杯:“那你便称病推脱!” 南宫霁一怔:“此,岂非予人口实,教他轻看?!” 越凌不置可否,一脸淡然。 南宫霁不禁愠恼:这等屈辱名声全教自己担了,今后还如何在人前行走?他却全不为自己一想!一气之下,脱口而出:“陛下不愿吾与他一较,是怕吾会输,还是怕吾伤之?” 越凌却似未听出他话外之音,竟道:“兼而有之!” 此言一出,自如火上添柴! 南宫霁激愤之下,长声笑道:“原是如此!官家既怕吾人前出醜,又忧吾伤之!事难两全,因而惟以吾之退让,成全官家一片苦心,也罢!” 越凌听他突如其来这一番牢骚,自感莫名,沉吟片刻,道:“依你,则当如何?” 南宫霁一拂袖:“免得夜长梦多,这便写下降书,了却纷争!”言罢,果真起身向书案而去。 越凌蹙眉望着其人背影,怔愣片刻,倏忽拍案而起:“南宫霁,朕于你已是一忍再忍!汝如此取闹,究竟意欲何为?今日若不道明,今后便莫再来见!” 那人倏然转身,四目相对,似要碰溅出火星来。 对峙了不知有多久,南宫霁一声冷笑打破这沉寂:“你以为赫留宗旻频频南下是为何?果真是为赏这百无聊赖的一际春(坑)色?如此,他这太子倒是做得闲!” 越凌一时错愕。 那人却不止声:“吾听闻,赫留太子在外教人唱甚《咏怀曲》,‘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越凌脸色陡变:“你休要胡言,他听甚么曲子,与吾何干?”言罢转头要走。 南宫霁几步上前挡住去路,“不相干?不相干他年年南来?回回与你独对?做甚借酒装痴,语出轻薄!那日狩猎,借口马失前蹄,强要与你同舆回宫?如此,其心还不昭然?” 他一气言尽,越凌却无隙回驳,恼羞至极,一拳挥去,却教他牢牢拿住,片刻僵持,忽觉脚下一不自主,便仰倒下去,后背触及冷硬的桌面,甚是痛楚,强欲起身,那人却已压将上来,眼前似一黑,周身却陷入一片温泽。。。 鸡鸣三声,南宫霁梦中一震,幽幽醒转来,心中不无悔意:当初竟昏了头,许他祖孙二人在这院中养鸡!一早扰人清梦,早起定教他杀了煨汤!身侧窸窣之声,看来这五更鸡鸣,唤醒的并非他一人! 凑近抚着那张犹带倦意的脸,小声道:“尚早。” 那人一侧身,却是一声轻吟。 南宫霁替他轻揉腰背,那人却并不领情,反身背对。 南宫霁无奈揉了揉眉心:“那事,吾便应你,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那人冷哼:“这般,岂不委屈你担那怯夫之名?” 南宫霁抚额一笑:“无妨,怯夫便怯夫罢,只要你高兴便使得。” 那人回身,一拳捶到他胸前:“休言此!你与他斗,胜算能有几成?输了定然颜面扫地,纵然侥幸得胜,伤了人,你这项上人头可还要?不教你与他争,全是为你性命与脸面着想,实则与我有何利害相干?” 南宫霁笑拉开他手,至于掌心:“罢,罢,还请陛下恕我失言!然,吾既应了你此事,有一事,你也须应我!” 越凌眸光一闪:“若是与他相关,便罢了!” 南宫霁欺身上前:“是与他相关,你也必须应我!从今以后,不能与他独处!” 越凌扭头不语,却听那人幽幽道:“陛下既还需斟酌,吾便自行昨晚未尽兴之事,静待陛下决断!” 越凌一惊,未及出声,却觉一手已自脊背滑落,下一刻,细吻落满脖颈。。。 闭上双目,咬唇不语。实言来,那人此求并不过分,然而,越凌素来最恨受人胁迫!因而,这一番僵持,倒是一时半阵难见输赢。 鸡鸣过了不知第几遍,门外传来两声不重的叩门声。 越凌缓缓睁开眼,抬手推了推身上之人:“闹够了?”声音与手上的力道一般绵软。 言落,却觉那双温唇再度印上前额,那人看去兴致不减!当下不答反问,且与之前越凌一般语调:“思量好了?” 叩门声再度响起,略显老态的声音道:“官人可起了?外间来人说有急事求见!”是褚老汉。 老汉言罢侧耳细听,室内依旧静谧如水。正待叩响第三下,却闻一慵懒且带些嘶哑的声音淡淡飘出,也只敷衍般应了一声。老汉一愣,挠了挠头,转身走开,步伐却迟缓,心下或正犯难如何回应外间急等求见之人。 “应我!”咄咄逼人的口气,似要震慑身下之人。孰料未等到那人回应,入耳却是他自己的一声痛呼!掩面始料未及:想不到那人竟还留了这气力!心中甚是懊恼。 越凌方得脱身,却也闭目缓了好一阵,才是坐起身,骂了句“混账!”,伸手便去拿散于床头的衣物,孰料身后忽生一股力道又将他拉回被中! 南宫霁依旧一脸执色:“应我!” 忍无可忍,越凌一脚踹去:“吾何时与他独处过?!” 日头渐高,满园春(坑)色,桃李竟开。 南宫霁闲坐庭中,抚着尚有些轻肿的左颊,长吁短叹。 在旁浇园的禇老汉摇了摇头,自桶中舀起半瓢水泼将出去,菜叶上水色潋滟,不时折出点点霓光,看去教人心身舒畅。老汉一咂嘴:“官人这是又有何烦恼,不妨与老汉说说,便是不能与官人解忧,说出来也能消些愁绪。” 闲坐之人有些迟疑,起身踱了两圈。清风徐来,粉花如薇菲般飘落,沾了半身。且一舒眉:“无甚大事,不过有人觊觎吾一宝物,其人颇有权势,不能轻易开罪,因而烦恼。” 老汉笑道:“此乃天子脚下,任他权高位重,若是强取豪夺,自有律法治他!” 南宫霁摇头:“他乃北方豪族,凡人皆要让他三分。” 老汉一拍腿:“如此,老汉便破一回例,与官人在秘处设一暗格,且将宝物藏入,他自无法取得!且他既是北人,自要回去,难道还能舍了身家候在此?待他一走,官人可不就得安枕了?” 南宫霁闻之倒也觉几分在理,量他赫留宗旻再多算计,终是不能长留于此,空留他些念想倒还痛快!再言之如今靳国皇帝驾崩,他这一回去,今后纵是有心,却也鞭长莫及,自己这通忧绪,岂非杞人忧天?! 如此一想,顿觉云开月明,笑道:“褚翁高见,果是替我解了一忧!” 老汉倒是急性子,以为他已赞同了方才之策,忙道:“既这般,那暗格老汉今日便去设下” 南宫霁一挥手:“不必了,此事已了!” 第63章 豪赌 边关密报,靳帝驾崩! 一早听闻此事,越凌便召宰臣入见,然所议却并非悼亡!实则当下,靳国尚未有讣闻送达,换而言之,竟是秘不发丧!这便教人嗅出了些政变之气象,因靳国太子赫留宗旻并非皇后堇暮氏亲生,而母子日久不合已非秘闻!堇暮氏乃北靳大族,手掌雄兵,若是趁此起事,废长立幼,拥立堇暮后亲子,倒也十拿九稳! 当下,大梁本可隔岸观火,待他大局定下,再遣使悼亡贺新便是!此也是朝中众意所向。只越凌心中似另有所向,且说朝中也不乏怀忧之辈,道是堇暮氏素怀野心且好战,若得势,必然于本朝不利!甚有人举出当年堇暮氏借口关南先事,鼓动靳主南下发难,以证其狼子之心!如此一来,事便有些难断了。 越凌一时,有些郁郁。日暮,登楼北眺,汴梁城置身夕阳的晚照中,一片泰然!然千里外的北都上京,却不知是何景象?那不日或将掀起的一场腥风血雨,不知又要席卷多少里河山,伤多少无辜性命,想来便教人喟叹。 浮云一别,几时重把杯?赫留宗旻,但愿吾与你,此生还有相见之日! 忧心忡忡,独自正伤神,忽闻黄门来禀:“靳太子求见!”越凌片刻间以为听错了,那人此时不在北归的路上,却返回来寻自己作甚? 或是秉性刚烈,丧父之痛,在这十九岁青年的脸上并未有丝毫显露。越凌似觉此时便是一句“节哀”,于他也是多余! 峻色之人当下起身一拱手算施礼,平日的逗玩亵闹之态已全不见踪迹。越凌想他有话要说,本欲挥退宫人,然想了想,还是罢了。 那人对面而立,目光殷切:“陛下,如今吾朝奸祟横行,阻我登位!因而请陛下借我援兵,助我回朝,拨乱反正!” 天已黄昏,宰相王遂方才回府,却又受召入见!赫留宗旻之求,越凌急求决断。 王遂入内,不答先问:“陛下心内望何方得势?” 越凌沉吟。人皆有私,纵然不论堇暮氏掌权如何不利,便因了与那人那番旧交,他心中也早有所向。 王遂一语道破天机:“实则此事无异于豪赌,若许靳太子所求,只恐其万一失败,堇暮氏迁怒于吾;然若不助他,且不说堇暮氏得势,于长远亦是有害,且万一靳太子登位,势必记恨,则更成大患!得失之间,不堪细酌,陛下不妨随心而断。” 越凌道:“好个随心!明知朕偏向靳太子,相公出此言,却是另有隐情?” 王遂一笑:“臣与陛下同心,所谓两害相侵取其轻,堇暮氏始终是一患!两害相权之下,不如阻其得势!何况赫留太子本乃正嫡,回朝登位亦顺应人心,且其母家述律氏权势滔天,加之近臣效忠,自可与堇暮氏抗衡。因是只要靳太子得以平安回去上京,自便有胜算!” 越凌沉吟片刻,颔首道:“好!便依相公所言,朕且借他两百精骑,助他回朝!” 天意襄助,赫留宗旻在两百精骑护送下,数日内便平安抵达上京!不出王遂所料,述律氏急起拥戴,形势急转直下。此场夺位之乱,终了,乃以堇暮氏一族在内,牵入谋逆者千余人悉数被屠收场! 这一搏,终是赢了。 六月初,北朝新帝登基,遣使传来亲笔国书,愿与南朝永为修好! 灯下,越凌放下赫留宗旻的亲笔信函,打开手边的锦匣:北人素喜以刀剑赠人,信上说,金刀践诺,便是一诺成金之意!且不管这些,想是他一番心意,收下便好!只是,万不能教那人知晓!否则,必有徒添许多烦恼。。。 再说这一年距先帝驾崩已足三载,天子孝期已满,自当立后。 景盛三年八月,册昭仪林氏为皇后。八月初十,于大庆殿行册礼,百官入贺。 大典当日,按部就班,册礼完毕,宴百官于需云殿。筵席不过一半,官家便早早退席回宫。少了拘束,席上逐渐闹猛开。虽说允熙等一干熟人亦在,南宫霁却无心入那推杯换盏、哗众取宠的行列,静坐独饮了两杯,便推说头晕不适,回府歇去了。 此后良久皆是太平无事,便以为这等安宁可得持久,却孰料天意不遂人! 冬至前夕,御史台弹劾翰林学士、知制诰李清臣、秘阁修撰、大理正曹奭、开封少尹秦涣三人私交外臣!此事尚未有定论,不日又有人弹劾宰相王遂私庇门生李清臣。此事最终以李、王等三人降官外放收场,而王遂亦难自清,因而自请罢相。 临离京,王遂竟荐吕谘回京继任!越凌自然大惑。 王遂道:“吕谘虽素无清名,然此却正是其高人一等之处。陛下须知,清者多沽誉,便是臣也未尝能免俗!沽名者,或只求一人身正,便愤世弃俗;或耿谏至死,杜允之、李清臣等皆入此流!然为政治国之要,绝非仅在是非曲直,所谓‘毋固、毋我’,过分执拗,便显冥顽!臣子之‘忠贤’,也并非清直二字仅可辨矣!陛下登位不久,方起图治,身前但需一人遮风挡雨,而纵观满朝上下,也惟吕谘有此担当!” 越凌道:“吕谘怀私!” 王遂道:“臣见素,则君不蔽矣!谘虽有小私,然无伤大局。更所谓,放利而行,则多怨!谘性敏,自知此常理。” 越凌道:“结党亦是小私?” 王遂道:“乱世奸臣、安世朋党,在所难免。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贤主之经,在于治!陛下熟读韩非子,刑德二柄,当可使之。谘此小私,自在陛下驭下。” 一月后,王遂因病去相,出居扬州。吕谘由判大名府改出兰州,竟是到了边陲!可谓晴天一霹雳,震得满朝皆惊。 无人知晓区区一场私交风波,何以撼动一大权臣,又如何累及了早已不在相位、看去毫不相干的吕谘!实则,朝中也有人为之鸣不平。 上闻之,乃曰:“其人已出,势却在,此乃惩其结党耳!”此言一旦外传,便无人敢再妄议。 事至此,却还尚未了结:因御史台所弹劾李、曹等人结交之外臣,并非别人,正是南宫霁! 越凌闻此,雷霆大作,痛恨其不谨慎!因而召其前来一通痛斥。不料其竟出言强辩,拒不认错!这一场争执虽无果而终,然随之而来的降爵罚奉却是难免!此自是为堵外朝悠悠之口。 实则就事而论,南宫霁也确是怀屈。因那回饮宴,实在全是巧合! 要说来,此事中尚还缺一人,便是张放。当日,正是他与同僚宴饮丰月楼,南宫霁不过去得巧,恰他等方酒过三巡,正在兴头,也失了谨慎,乃执意相邀,南宫霁推脱不得,方才顺水推舟。孰知便是此一率性之举,竟搅起轩然风波!事后追悔:想那丰月楼是何等通达之处,孰事能避人耳目? 只是要说当日但凡牵涉者,皆担其罪,却也不尽然:御史台当初弹劾,偏却漏了张放一人!想来或是其人位微,又素来不攀附,因而同于无形罢。只是侥幸逃过此劫,张放却毫无欣喜可言:旁人皆获罪,惟他独安,以其仗义之秉性,自是惶惶不可终日!因而数度自请外放,却终不得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完! 第64章 举荐 腊月中,惊闻西关突变:羌桀主拓跋温亲率大军突袭延州,已围城多日!正月初五,坏讯再度传来:梁军在三川口遇伏,陷入苦战,因兵力悬殊,几是全军覆灭! 延州之围未解,援军竟又遭创,朝野为之震撼,十日内连下数命促陕西经略使速应对。此间虽逢佳节,然也只元旦当日草草行过庆典,往年的大宴小会悉数免了,朝中上下,此刻众心所牵,惟西边战局耳!好在数日后,另一路援军偷袭得手,羌桀军受了重创,被迫撤离梁境,才解延州之困。 捷报传至京中,正是上元节前日,君臣如释重负,悬了一月之久的心总算暂放下了。 恰逢佳节,又得捷报,官家兴致重起,定于上元节当日一宴近臣于金明池。 今年冬日较往年似要长些,御园当下也惟梅花一枝独秀。越凌午后于园中匆匆一赏,却未觉出趣味,或因北风凛冽,严寒加重,也摧残了些兴致罢。 正是百无聊懒,忽闻南宫霁来见,越凌略一怔:今日上元,未曾邀他,全因前事风波方平,不欲再将之推上浪尖!然他此时不请自来,又因何故?犹自踌躇了一阵,想来自上回不欢而散后,已然月余未见,反正此刻也无事。。。便道:“教他津茗阁去见罢。” 湖上风大,便是四户紧闭,亦觉寒意侵身。于此冷僻处召见,想必是为避人! 黄门推门让进,室中依旧萦绕着丝丝寒意,看来炭炉是燃起不久。说来这津茗阁夏日里纳凉避暑倒极好,只是隆冬时节,却着实非将养之佳处!思来若非刻意求静,御驾应也不常至。 南宫霁独自品茗候了一阵,御驾才缓缓而至,恰这室中也方渐暖融!不由心道来得倒正好,乃是知晓此刻寒气已散罢,只可惜先前的凉意只教自己一人独受了! 除去外袍,那人斜倚椅中,尽显慵态,道:“你怎来了?” 南宫霁回道:“年前未得见,今日前来,只为问一问,去年臣奉上的生辰礼可还合官家之意?” 越凌一怔,暗自回想多时,却不得果,只得垂眸轻道:“还可!”一面却面泛赧色。 南宫霁见此,已明白了七八分,却不戳破,乃一叹,故作失意:“看来此礼,官家不甚喜呵!臣年前费了三月功夫方搜寻来此物,可惜这番精力,到底是白费了!” 越凌闻言似连耳根都红了。垂眸良久,细声道:“这,或是吾记错了。。。那阵西关告急,吾实无心细细过目。。。” 南宫霁当下倒显豁达,抚着下颌一笑:“也无妨!那礼既不合官家之意,臣今日便再送上一礼,以补前憾!” 凌眼诧异抬眸:“何物?” 目光接触间却见那人一双桃花目正传情送意,满面莫测似笑非笑。。。一时便觉额角胀痛得紧! 听完他所言,越凌凝眉片刻,倏忽拍案而起,指他鼻子骂道:“南宫霁,前事方平,你竟便忘得一干二净么?” 那人似也早知事会如此,乃垂手恭立:“我未忘,也不敢忘!然而大丈夫无信不立,当初吾应他一求,今日若不为之言,便是失信!” 越凌怒嗤:“好番意气!” 那人深揖下:“张放此人文武双全,与其留在京中为个无足轻重的判官,不如放他西去御敌!此也是他一心之所求!乞陛下成全。” 越凌冷哼:“他心意既决,为何不上疏自陈?” 南宫霁苦笑:“区区八品判官,职微言轻!自西境烽火起至今,他上疏数十道皆如石沉大海,苦盼不得回音,遂才不得不。。。” 越凌来回踱了一阵,心知他此言应是非虚,且如今西关也确乏经略之才。。。因而面色渐缓,乃一沉吟,道:“此皆不过你一面之言,教朕如何轻信?” 南宫霁道:“陛下若存疑虑,大可宣其入对!若吾言过其实,愿担其罪!” 出得津茗阁时,天已傍晚,云开日出,余晖几缕,倒也教人心生暖意。 正月方过,南宫霁便闻听张放已出渭州!一时心中不知是喜是忧。离京之时,其未尝亲来辞行,南宫霁自知是为免招是非,看来前番波折也足以令其受教。只临行传来书信一封,寥寥数语,乃为御前仗言一事告谢,然于此去,生死忧患,却只字未提!想来是不欲令他挂心。南宫霁自相信,此人今后,必有大成! 事后提起张放此人,越凌却还忿忿:“此人倨傲,竟言陕西经略使周伦谋略不足,不胜边事!” 南宫霁笑道:“如此,官家却还遣其西去?” 越凌一哼:“朕只以为,其于西关时局之议,尚算有所见地。” 风拂静水,涟漪道道。 南宫霁忽而起杆,一尾锦鲤簁簁而出!再回看身侧之人脸色,不知是羡是恨。一时笑意不动:“因而,吾补上的此礼,官家是哂纳了?照说,张放乃我所荐,但今后筑功西陲,可也记我名下一份?” 越凌转脸一嗤:“但其有失,汝也担半?” 西边战局虽暂缓,然局势一日不定,大梁君臣自是一日难得心安。 三月中,陕西经略使周伦上奏:羌桀遣使传信,欲言和事。于此议,朝中乃莫衷一是。越凌心下之意,自以和为上策,然戎狄素来嚚猾,易反复,又恐其欲壑难填,因而颇为踌躇。 四月,吕谘受召回京,三度复相!上纳其议,令周伦一探拓跋温之底。半月后,周伦复旨称“戎狄急于乞和”! 梁廷因而许羌桀使臣入京,商谈和事。 第65章 毒妇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春意虽已去,然静夜风凉,对月闲庭把酒,何喟阑珊?! 越凌已记不起有多时未尝享过这等闲适。 酒至微醺,南宫霁但作挽留。 越凌道:“羌桀使臣明日入京,吾尚不甚安心,今日便罢了。” 南宫霁笑道:“议和之事由吕公主持,官家尚有何顾虑?” 越凌道:“吕谘行事,自是周全,不过羌桀戎狄,出尔反尔倒也轻易,因是不敢掉以轻心。” 南宫霁放下酒杯,起身踱了两步:“若说顾虑。。。吕公出兰州,到底也与我有些干系。。。” 越凌笑道:“南宫世子也有担惊受怕之时?” 南宫霁摇了摇头,转回来,一手轻落于他肩上:“尝过相思苦,自是忧别离!” 越凌轻垂眸:“但你不欺我,孰能奈你何?!” 方过酉正,一轮弦月斜挂天边。迎面清风掠过,湖中影影绰绰,此起彼伏,却是芙蕖方才现蕾。 眼看南宫府已近在咫尺,越凌笑道:“这一程走来倒不觉长!” 正话别,忽闻前方数声喧哗,漆蒙夜色中几道黑影一闪而过,继而便闻“扑通”一声,似有何物坠湖! 好在救起及时,落水的女子并无大碍。 南宫霁见过其人,心中却疑惑顿起---此乃朝云身边丫鬟碧蘅!说来三更半夜,她何故徘徊在此?只她此刻浑身已湿透、又余惊未消,想来一时片刻也问不出甚,便令人将之带回。岂料这女子如何也不肯走,却又不说缘故!恰此时周淮安赶来,碧蘅一见之,愈发瑟缩啜泣不止。 淮安道:“婢子半夜在外流连,定有不轨,待小的将之带回细细审问!”言罢便示意左右上前拿人。 碧蘅见此竟有如临深渊之感,不自禁退了两步,一头扑倒在南宫霁脚下,连呼“郎君救命”! 天色已不早,且既是他人家事,越凌自也不便多问,便先行告辞。 南宫霁未曾挽留,但道了句:“见笑!”只看神情却颇有几分难堪。 夜色清寂,越凌沿湖蹀躞,心中不禁自叹:所谓治国齐家,世间果真无一易事! 已近三更,南宫府无人入眠。 泓安堂内,南宫霁背手而立,忽闻外间通禀“陆娘子来了”! 堂下跪着的女子忽而跳起慌不择路,岂料偏与入内来的朝云撞个正着。 朝云挥手一掌劈去,骂道:“贱婢,竟敢私逃!” 碧蘅不及躲闪,重重受了这一掌,左颊顿起几道红印。不顾疼痛,跪下苦苦哀求:“婢子知错了,求娘子绕过婢子与腹中孩儿!” 朝云怒不可遏,反手又是一掌:“贱婢还有脸说!” “够了!”南宫霁冷声制止。 朝云正欲开口,那人一挥手:“之后自容你分辩。”转身坐回位上。 淮安自通眼色,道:“婢子还不上前回话。” 碧蘅闻之,似得了赦令,忙跪行上前。 朝云当下似不经意与淮安一对视,各自几多意味。 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难猜,碧蘅有孕,仓皇出逃,以至失足落水,似也顺理成章。 南宫霁凝眉不语,众人一时也难测其意。 碧蘅虽承认有孕,却不肯供出那妄为者何人,因而,孰也不敢轻下论断。 一阵静默后,南宫霁望向朝云:“汝以为,此乃何人所为?”问的自是那在碧蘅腹中种下孽果之人。 朝云面色愠红,迟疑不答。 南宫霁未尝相逼,转谓碧蘅:“吾有几问,汝若从实招来,可饶你此回!” 碧蘅尚在犹豫,朝云却已抢言:“此婢巧诈,郎君如何能信她?!” 南宫霁沉声道:“吾自有主张!” 见此,碧蘅才似定下了心意,伏地一叩,道:“婢子愿招!” 朝云当下脸色铁青。 薄雾渐在院中漫开,鹊鸟始鸣于枝上,不知不觉,天已拂晓。 淮安劝道:“郎君还是回房歇一阵罢!” 初夏的清晨,庭中处处散发着清怡之气。那枯坐了半宿之人,终是起身缓缓踱至廊下。淮安静随于后。 或是闻得人声,庭前玉兰树上倏忽飞出几只惊鹊,扑腾散了花叶上的晨露,几丝清凉扑面。 那人闭目一声长叹:“淮安,你说此事当如何处置?” 淮安一怔,一时不能作答。 相濡以沫多年之人,竟是如此毒妇!若非白纸黑字,那害人于无形的方子乃她亲笔所抄无疑,南宫霁本是如何也不能信! 为求自保,碧蘅已招认:戕害新荷母子、陷害柳氏,皆是朝云所为!此回碧蘅与外人私通,种下孽果,朝云不知底细,疑心其私下勾引郎君,遂起杀心! 初闻之,南宫霁亦是怒火攻心,对那毒妇,甚有杀之而后快之感!然事后细思:数载夫妻,当初又何尝不是两情相悦?所以有今日,朝云极妒自是其一,然他南宫霁却果真全无不是?朝云有言“郎君多情,然素来,究竟在何人处留过真心?”思来也并非妄言!无论朝云、新荷,亦或柳氏,皆如世间繁花,过目一赏,留情则矣,至于上心,乃是可盼不可即。 淮安道:“陆娘子固然是错了,然她毕竟服侍郎君这许多年,也算不辞辛劳!再言之,她乃郎君正妻,若是当下有何处置,势必还要惊动大王与夫人,此便。。。” 南宫霁自知他言下之意,不过是个 “不合时宜”。正自踌躇,忽闻丫鬟来禀:“娘子方才欲投缳自尽!” 淮安急道:“当下如何?” 答曰:“幸得救起及时,已无大碍。” 淮安大出了口气,挥退侍女,试探道:“郎君可去瞧瞧?” 南宫霁摇了摇头,凝眉望向天边的晨曦:“这段时日,且教她在宝华阁将养着罢!府中之事,劳你与令其操持。” 一晃多日。 却说西疆才得安宁未尝有多时,却复现变数:拓跋温出尔反尔,当下集结大军,进逼渭州!看来前番乞和,不过是缓兵之计!朝野闻之震怒,众议请伐之。 景盛四年六月,天子下诏削拓跋氏爵位,并以作乱之名,悬赏捉拿拓跋温。看来又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此间,羌桀主拓跋温派使往成都游说,意欲挑动蜀中一道反梁!此计虽终无果,然到底还是与蜀王宫蒙上了层阴翳。 羌桀此举,明目张胆,实则居心险恶,若果真得蜀中攀附,自然是好,然南宫氏偏安一隅数十载,素来谨小慎微、不愿冒进,拓跋温岂能不知?!因而此多还是离间之策:事一旦传至大梁朝中,必然引起诸多猜忌,难保最后不是君逼臣反!到时,他拓跋温自可坐等南宫氏来投! 南宫霁心知此理,甚为不安。自羌桀起变至今,他与越凌已许久未曾谋面,此刻不知他心中作何想,因而急于面见以自陈,消其疑虑!然而直到中元节前夕,二人才得在悠然居见了一面。 此事若放在平日,南宫霁定还欣然,只在当下,却有些耐人寻味!算起来,他已有两月余未尝受召入宫,如此避人,是否因朝中有所非议?因而一见下,便急于自陈,也不管唐突与否。 越凌听他一番辩白,似颇意外,怔了半晌,道:“此事,朝中虽有小议,然并不成气候,你无须过虑。”言之坦荡,令人宽心。 南宫霁想起方才失态,不禁有些脸红,道:“这些时日未尝见你,以为你亦疑我。。。” 越凌摇头轻一笑,却难掩苦色:“羌桀大军压境,朝中虽是人人主战,却无人敢言胜算,吾当下实是分心乏术。” 南宫霁自为不忍:实则如何看不出他满腹愁绪,然苦在自己有心无力,只能袖手旁观!当下只得宽慰他道:“好在朝廷早有防备,西关也不乏文韬武略之良才。。。” 岂料此言不提还罢,一经提起,官家竟是龙颜大怒,拍案道:“周伦庸才,竟轻信逆贼诈和之言,松懈渭州防御,险酿大祸!好在杜允之慎谨,补备及时,才令逆贼暂不敢妄动。” 南宫霁亦是一惊,急道:“那当下?。。。” 越凌道:“周伦遭罢,杜允之接任陕西经略使,吕谘又荐夏之望与范靖为其副手,然朕心下之意。。。欲以张放知渭州,你以为如何?” 沉吟一阵,南宫霁垂眸道:“此,乃陛下朝事,吾不敢妄言?” 越凌一拂袖:“此处又无外人,作甚拘谨?但言无妨,汝当知在吾跟前,汝无须多存顾虑!” 南宫霁闻言自为欣慰,正欲开口,忽闻外间一阵骚动,便闻禇老汉的声音喝道:“你怎乱闯?!” 二人一惊,正要出门观望,便闻另一声音道:“方才吾等在外擒住两刺客,郎君当下可安好?”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尽露狐疑。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第一弹!祝大家万事如意,天天开心!新的一年,也请继续支持! 第66章 出妻 天近五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将本就未尝深眠之人惊醒。 令其仓促入内,禀道:“淮安教宫中来人押走了!” 南宫霁顿怔:前夜之事,难道竟与淮安有关?! 天已大亮,尚未闻内中动静。南宫霁且也静下心来,打发走禹弼,暗自先欲理清此中头绪。 前夜欲闯入悠然居的不速之客,据闻只两人,且身手平平,看去实不似为刺驾而来!原本猜测此或为寻常的打家劫舍,然当下牵连上淮安,倒反成了悬案!思来若此果真与淮安有关,则多半是有人背后指使!只是此举目的何在?为离间?淮安素来忠谨,怎会无端为奸人所用?然若不是,这内情便愈发扑朔迷离了。。。 思来想去,决意从禹弼之谏,立时入宫面见,占得先机,以免他人谗言搅局,蛊惑圣听。 入内时,越凌正伏案批阅奏疏。见了他,便屏退众人,道:“此事,你已知晓了?”话音方落,又自觉可笑,他岂有不知之理?! 南宫霁点了点头,轻凝的眉宇间,似带千般情绪。略一沉吟,道:“昨夜,官家说不会疑我,不知当下,可要收回此言?” 越凌抚了抚额:“吾自信你!然你身侧之人,吾却不敢轻信!” 南宫霁心内霎一凉,俯身拜倒。 越凌愕然:“吾也不欲无端猜忌,然这主谋毕竟是你府中之人。。。” 南宫霁抬眸正视那人:“周淮安牵扯此事,吾自担不察之罪!然吾以性命担保,无论其因何为此,却定然与我南宫氏无关!蜀中自向大梁称臣之日起,便立誓只侍一主,素无贰心!” 越凌轻叹一声,扶起他:“你总忧我疑你,然我又何尝不。。。罢了,当下之局势,本就微妙,好在昨夜之事,尚未外传,因而暂还不至祸及你。”顿了顿,又道:“据周淮安招供,此事乃他一人所为,然昭明以为,此中尚有隐情。。。” 听闻淮安竟已认罪,南宫霁心内便一沉,道:“他可有供出此举之目的?” 越凌道:“道是你素来薄待了他,欲一泄仇愤!” 南宫霁闭目摇头。 越凌迟疑道:“你也以为此事另有内情?” 南宫霁暗自一叹:他说不欲猜忌,然此刻字字句句,无一不是在试探!或许诚如他所言,时局所迫,若换做自己,恐也与他当下一般用心罢!既如此,便不如孤注一掷,索性将事弄个清楚明白!否则,还恐他这疑心病长久难消。遂道:“如此看来,周淮安当下已抱必死之心,因而不肯供出真相。想他入我蜀王宫数十载,若尚念旧日恩情,自不愿害我无辜受累,因此或当我面愿吐露一二也不定!若陛下信我,可否让我亲去问一问他?” 越凌沉吟片刻,点头应允。 内侍省监室内,周淮安闭目盘坐地上,单衣上血迹斑斑,看来已受过刑。听闻动静睁眼,见是家主,瞬时与之前淡然无畏之状判若两人!匍匐至南宫霁跟前,哭道:“连累了郎君,万死难抵其罪!” 终究主仆一场,南宫霁心中难免酸楚,然思及当下,又不由恨从心起,道:“你若还有丝毫念及吾,便不能为此!” 淮安哭伏在地,久久不起。 南宫霁见状,想他固然是有难言之隐,然总算还不曾忘本,便道:“如今因你此举,朝廷已然疑心我南宫氏勾结羌桀,意图谋反!” 淮安情急,跪行至昭明脚下,道:“此事确系我一人所为,全不干我家郎君之事,更与蜀王无丝毫干系!” 昭明道:“刺驾大罪,若说你一人所为,孰人肯信?” 淮安急道:“那二人实非为刺驾而去,而是。。。”他心知即便再咬定是自己挟私刺主,也已无用,因而一时陷入几难境地。 南宫霁见时机已成熟,便道:“你若还念旧日恩情,愿抵其过,便将实情道来!” 淮安闭目似踌躇。许久,长叹一声:“如今为了蜀王与郎君之清名,吾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日已西沉,南宫霁回到府上,心猿意马。淮安的招供,远比他原先任一猜想皆要离奇----此祸起,竟缘于一子虚乌有之人! 宝华阁,南宫霁许久未尝踏足之地,当下看去,虽是一切如旧,可惜人心早已生变!亦或,人心始终如是,只他从未识清罢了。 闺中女子正专心女红,或是长久困于内室之故,面上显缺血色。郎君忽至,仆妇们不及外迎,略显局促。惟朝云淡然,起身福了一福。前后月余,她已清减不少,看去身形飘忽,然此却唤不起南宫霁的丝毫恻怜!孰知这副柔弱娇躯下,竟藏着似海心机! 身旁之人一声轻咳,意在提醒。南宫霁挥手遣退下人,道了句“请便”,乃转身踱去一边。 昭明道:“此本郎君家事,洒家今日前来,惟求一个真相,也好回宫复旨!且说吾本外人,娘子恐避直言,因而还请郎君代为一问,吾自一旁洗耳恭听。” 南宫霁闻言,自知此乃越凌留他的一分薄面,心内不禁淡生一丝感激。 朝云当下看去满腹狐疑。南宫霁本不欲与她相对,然官家施与的情面,不容推却,况且,此事若交由外人讯问,也着实有失体面!遂沉吟片刻,便开门见山道:“淮安因密谋刺杀一案,已被收监待罪,据其招供,汝才是幕后主使,可有此事?” 朝云显是一惊,然只片刻又镇定如初,似于此事早有预见,却也不急辩白,转眼望向窗外,微微出神。 自午后起,天色便起生变,乌云压日,闷热难耐,看来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无凭无据,郎君却也任由他人污我清白?”语气波澜不惊,看来她已料定并无把柄在外。 “汝之算计确是缜密,拿自己的体己打点此事,也是煞费苦心,可惜此却正是败笔!刺客身上搜出的钱物,皆有我南宫府的印记,如今人赃俱获,却还容你置辩?你房中丫鬟仆妇,吾只需逐一拷问,想必也能得出究竟!” 朝云闻言,面色突变,看去是始料未及,用力绞着手中的帕子,咬唇不语。 南宫霁料她已然信之,心内却尤觉不齿:妄言诈供!他南宫霁竟也须为此!且眼前人尚是他的结发之妻!然而为大局计,他已不能顾全小节。 陆朝云纵然狠辣悍妒,然到底久居深闺,不谙世情,又作奸心虚,自是易受蒙惑!实则莫说他府上钱物何来甚么记号,便是有,依周淮安的缜密,怎会轻易教此显而易见之把柄落于他人之手?! 须臾,闻她一声重叹,狠狠将帕子掷于地上,凄笑道:“罢,此事系我所为,郎君欲如何处置?想必伤了郎君心上之人,此刻是恨不得将妾身诛而后快罢?” 非她所料,南宫霁面色平淡:“你如何使周淮安听命于你?” 似带三分讥嘲,又有七分不甘,朝云冷笑:“周淮安极是谨慎,着实不易摆布!自唐氏贱婢一事,他已始疑我,幸得我先发制人,知他家中虽无旁亲,却尚余一妹,遂教兄长纳其入府,以为把柄要挟之。不想周淮安此人看去不近人情,却视妹如宝,果真为我所摆布!因而妾身倒也甚惑,郎君是以何法教他罔顾亲情,猝然倒戈?” 南宫霁看着眼前狠厉毕露、近乎疯癫的女子,实难与当年揽菊亭下曼妙温婉、知书达理的佳人混作一谈!数载夫妻,当初的情深意笃,果真已一去不复返。。。 一桩谋刺大案,真相却出人所料:竟是因闺中争妒而起!因窥知郎君置外宅,朝云自以为金屋藏娇无疑,急妒之下,命淮安雇凶杀之!然刺客于悠然居外窥探多日,却未尝见得女子身影!直至那日,见家主到来,便以为那“妾侍”定然现身!因而前往行刺,不料失手遭擒。 朝云所说与周淮安的供词并无大出入。南宫霁转向昭明:“贱内已招供,王押班可还有话要问?” 昭明摇了摇头,原本不露声色的面上,此刻也似显了几丝唏嘘。 朝云已失心智,且哭又笑,说甚“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又道:“郎君无心!” 南宫霁心内对之厌恶已极,自无从理会,当下怫然而去! 昭明第二日一早再度登门,与南宫霁闭门私谈了片刻。翌日,张令其前去监中探了回淮安。回来禀称其自知罪不可恕,已然万念俱灰,只是难放下那唯一的亲妹,遂斗胆求郎君保她无恙。念在他多年侍主忠谨,南宫霁应下了此事。 数日后,周淮安暴毙狱中。 处暑过后,入夜略带三分寒意。 南宫霁独于庭中小酌,却是酒入愁肠,万千情绪,无从言说。 已过戌时,庭中万籁俱寂,只闻花丛草间偶尔一两声虫鸣,尤显冷清。 令其轻声道:“郎君还是早些歇息罢。” 微酣之人未尝答言,一手撑头,不知是正细思,还是已然瞌睡。 正欲再问,却闻那人似呓语般忽而吟道:“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令其一怔,旋即似体味到甚,笑道:“郎君是念起仲秋了么?然今日方才廿八,离十五尚有时日呢!” 那人迷离一笑:“倒是,吾已忘了日子了!” 令其垂眸略一斟酌,幽幽道:“郎君忘了日子倒也无碍,然有件事,却是忘不得!” 南宫霁面色微凝,冷道:“吾忘了何事?” 令其语气平稳:“郎君心内甚明白,既然难免之事,何苦不早下决断?”见他不置可否,便又进一步:“官家虽言此乃郎君家事,便由郎君自行处置,然郎君至今。。。可尚未对上有所交待,是否不妥?” 一声脆响,杯盏破裂之声回荡于静谧如水的院中,远远听去亦教人心悸! “汝等皆逼我,果真要我手刃法妻,汝等才合意么?” 陆朝云所为,南宫霁自是恨极,然而夫妻数载,果真要拿她严惩,终归不忍。只是令其所言,又何尝有错?刺驾大罪,历来诸多波及,此回惟拿周淮安一人抵罪,已是天恩大开,天子纵然宽仁,却也未言不再深究,因而,陆氏实是不能轻纵! 再是为难,若当断不断,自留其患!南宫霁心知此理。 八月初,因陆氏无子,又生性妒悍,遂教废遣蜀中!后送入庵中静修。 第67章 试探 八月,羌桀大军初始强攻渭州,大梁初战不利,朝中众情惶惶! 九月,渭州知州上官存御敌不利遭罢,官家力排众议,纳陕西经略使杜允之之谏,以镇戎军通判张放新知渭州。 张放一介儒生,却胆识过人,满腹韬略!每战必亲登城楼督之。羌桀军数回攻城皆无功而退,伤亡甚重,战局一时有所扭转。 十一月,西北现恶寒,且伴狂风。张放以为时机已至,夜趁风势突袭羌桀大营,敌军无备,措手不及,此役大胜!羌桀主拓跋温连夜狼狈逃窜。 经此一回,羌桀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只得暂退回其境,伺机再动。 且说此间一波未平,却又忽闻北疆生变:靳国月前秘往南境增兵数万,似有乘火打劫之意! 西关大捷,大梁君臣尚未及庆幸,闻听此讯,又惊乱作一团。当下派使前去欲一探靳帝口风,却无功而返。实则靳国在他自家地上屯兵,并无可指摘,且之后也并未现何异动,因而大梁暂且也只得暗中整饬边备,以防不测。 纵然时局千般不定,人心难安,然至新旦,自还需庆贺一番。 此番靳国遣御弟兴王赫留重旦贺年,礼节如旧,看去并无丝毫交恶之象!只是临行,却提出一不情之请,乃是奉旨要索取梁天子御像一幅!一时满朝哗然,皆以为不合礼,因是由宰相吕谘出面婉言回拒,兴王只得悻悻而去。 转过年去,朝中又为羌桀是伐是抚重起争议! 实则当初羌桀败退,便有夏之望、张放等人请乘胜追击,然陕西经略安抚使杜允之以为狄人多诡计,而梁军战备不足,若冒然深入,恐是不利!正所谓穷寇莫追,谨慎为宜,未尝允许。之后夏之望上疏奏称,羌桀前仗大败,已伤元气,大梁应速结大军,反守为攻! 此事经朝中合议,尚未得果,羌桀却再度称臣乞和!如此一来,众议便有所动。此间自不乏极力反对之声:杜允之自西关八百里加急上疏,历数羌桀巧诈之前例,劝上万不能轻信戎狄乞和之言!其下西关诸臣将自也是一片附和之声。 越凌一时不置可否。吕谘便道:“羌桀固然不能轻信,然若当下许和,或还能得一时太平,然若不许,便须有必胜之把握,不然,主战之人,还恐遗罪千古!”此言,对越凌无异于当头棒喝! 越凌沉吟良久,却道:“三五日安宁何足惜?朕所欲乃旷日持久之太平!只不过这刚愎之名,相公可愿与朕一道担之?!” 是夜,悠然居内。 南宫霁轻凝眉:“吕公如何说?” 越凌执杯一笑:“当初王遂有言,历数满朝上下,惟吕谘敢冒大不讳,非常之时,愿挺身替朕分担骂名!此言,如今吾是信了。” 大计已定,越凌如今倒是放下了一干愁绪忧思,开怀畅饮,当下已现了三分醉意,乃道:“西伐羌桀,虽朝中赞成者寥寥,然得吕谘在前附议,便足矣。吾当下所虑,一则靳人恐借机发难!于此,当下只能希冀赫留宗旻尚未忘我当初旧恩!再则便是我发兵羌桀,若能得速捷,他便不敢妄动!而另一虑,便是。。。”话到此戛然而止,只望着对坐之人淡淡一笑。 南宫霁自会意,他所要的,无非是蜀中效忠!只是此二字说来轻易,却也分上下之等:奉主不二是效忠,马首是瞻也是效忠!却不知他要的是哪一样?!思来前者自好说,至于后者。。。南宫霁却着实不敢轻诺!因是略一沉吟,乃道:“吾自与你同心,而蜀中无论何时只奉一主!” 越凌一笑,不知有否领会他言中之规避,倒是未尝再逼进。 许久未尝独处,南宫霁今夜自是打定主意要留他下来。越凌虽是醉了,却轻易不肯应允,乃是欲拒还迎,到底还搬出前番遇刺之事激他。 南宫霁一笑,拉他到庭中,拿了块砚台掷将出去,但闻落处一声闷响,地上似裂开条缝,又是一声模糊的轻响之后,院内重归寂静。 越凌以为自己眼花,然仔细瞧去,地上着实是平整如常,并不见裂缝,只是砚台果真已寻不着了! 正狐疑,恰褚老汉闻声出来观望。 南宫霁笑道:“褚翁不必惊慌,今夜只是试一试你这机关罢了!” 老汉笑道:“这手艺闲置多年,恐是生疏了,二位官人见笑。”言罢回身拉下垂于檐下暗处的绳子。 越凌此回看真了:方才砚台落下之处缓缓裂开一缝,又渐扩张开,现出足可容纳两人的深洞! 南宫霁抚掌道:“如今这院中可是机关密布,贼人便是进得来,却也难出得去。” 越凌望了眼那褚老汉,心中顿生好奇:此人究竟是何来头? 据南宫霁所言,这老汉年少时师从名家,可惜当初轻妄,正经木工活未尝精通,却偏喜些旁门左道,遁甲之术,因而潦倒残生。 越凌笑道:“原是如此”! 只言未落,已教那人揽入怀中:“当下该问的也问了,良宵苦短,可莫虚度!” 想来此话不假,良宵苦短,更难得一处相偎,实不知过了今夕,下回再得这般闲适相对又是何时了。 感慨之余,越凌却想起先前所听得的传言,心内忽起不平,道:“良宵苦断是真,然汝何曾虚度?素闻你府中佳人如织,长夜笙歌,可有此事?” 原是玩笑话,却不料恰触及他人痛处。 南宫霁一时脸色晦暗下,转回桌前,自斟了一杯,且饮且沉吟。半晌,才是幽幽道:“臣身侧早已众叛亲离,官家难道忘了么?”言间,抬头凝视眼前之人:陆朝云是他亲下旨要处置的,然而时过境迁,他难道已不记得了?亦或,当初他仅是随口一言,却教自己当了真?若这般,倒着实可笑! 越凌恍然忆起前事,眉心一蹙,却已无计挽回,一时无言。 遥闻外间梆子数声,南宫霁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已然空了。暗自一叹:良宵苦短,何苦枉费在些无足挂齿之事上!起身,揽起那于窗前枯立了许久之人:“晚了,歇罢!” 第68章 横祸 又是一年燕子来时,春堪好。 沿小径而行,日光融暖,和风怡人,远看桃李争妍,蜂舞蝶绕,颇是动人。 令其一面挥袖驱散蜂蝶,一面道:“官家可已多时未尝召郎君游园了,想来是近来有何好事!” 南宫霁一笑置之,张令其这厮现下话是越来越多了,却也越来越无顾忌,竟连天子的心意也敢妄自揣测!不过,他所言倒也有理,越凌既有兴致游园,看来多半是西关形势大好! 趁赏花间隙,南宫霁打听了番西关战局。 不出所料,梁军凉州初战得捷,而原先已教羌桀收服的吐蕃亦乘势起兵反扑,羌桀在河湟以东所驻本就非精锐,且兵力分散,以至吐蕃大军势如破竹,看来收复河湟指日可待! 吐蕃此刻起事,自是为大梁所驱使!为伐羌桀,大梁实已笼络吐蕃许久,且依杜允之之谏,授吐蕃赞普乌灵狄南宁远大将军、邈川大首领,以促其效忠! 南宫霁闻此,心中欣喜之余,倒也略微安心:若战局照此而下,倒不至再牵动他蜀中。 但说天有不测风云,二人游园才一阵,天色却忽而起变,雨云覆日,扑面春风也似瞬间掺上了凉意,游兴正浓的二人不得不悻悻而归。途经后廷,遇内侍奉皇后之命将御驾搬去了坤宁殿。 南宫霁独自回到前殿静候,百无聊赖之际,却想起张令其也尚未回来,心内便升起些不安,心道这厮千万莫一时大意,教人拿了把柄!然转念,又觉自己多心:他本就是宫中之人,便趁此访旧探故,又何足怪?应是不足教人起疑! 又过去大约半盏茶功夫,忽闻旨宣他坤宁殿觐见!心中不由一震。 一入殿中,南宫霁便知方才并非多虑:张令其与映秋已当殿跪着,而一旁侍立的宋美人---如今已是宋昭容,虽只一瞥,却能瞧出面上的焦惶! 暗自定了定神,来时他已将前后事细思量过,此刻尚怀侥幸,心道只要林后未得实据,单只凭拿住两个私会的下人而徒生揣测,倒尚可一辩! 林后面色原是阴沉,见了南宫霁入内,眼内却忽而浮显几丝难为人察觉的自得。 大殿正中,越凌凝眉端坐,看去正心烦。 王昭明领旨御前审问此事。张令其与映秋虽惶恐,却到底理智尚存,咬定今日只是偶遇,且当时仅闲话而已!南宫霁与宋昭容自也极力否认知情。却不料林后当场发难,命左右上前搜身!令其闻之,一抹惊色自眼底跃起!南宫霁看得分明,脸色亦随之一变。 当下,二人身上各搜出个一模一样的钱袋,内中皆是碎银,粗掂来也有一二十两之多! 南宫霁蹙了蹙眉,看来此事有些难圆其说。 实则此才是今日令其与映秋二人相见的目的:历来这扇铺盈利之分成,皆由令其送入宫中交与知春或映秋!而令其素携现银入宫,为防过分招眼,每回多不过一二十两,且分处藏着,不料今日还是撞在了刀口上! 皇后冷笑:“听闻这二人近来时常私会,鬼鬼祟祟传递何物,看来,便是此了!”一忖,又道:“素来听闻宋昭容宫中用度不宽,难道是。。。”言间横去一眼剐过宋昭容。 昭容似是震颤了一下,却无言以对。 映秋护主心切,急忙辩称此乃自己托令其带出的私物典当所得,并与昭容无关。 林后嗤道:“汝主已然捉襟见肘,婢子却还有私物可拿去典当?简直一派胡言!” 映秋情急,索性道:“婢子不受清苦,大胆仗着会些画扇手艺,偶画些扇面送去市上换钱物,然怕娘子责怪,此事全是瞒着我家娘子的!”此话半真半假,然正是此,才不易现破绽。 林后原是一心要将此事牵去宋昭容身上,继而若能殃及南宫霁,自是更好!然此刻听了映秋一番辩陈,竟是无懈可击。 昭明稍一斟酌,转向林后:“如此,圣人(1)看,是否着人去会宁殿一查究竟?” 林后冷哼一声,转身朝宫婢使了个眼色,宫婢会意,将方才自二人身上搜出的钱袋倾倒过来,瞬时银钱洒落一地,末了竟掉出一张叠小的信笺! 众人皆怔住,惟映秋先行醒悟过,急道:“此物并非婢子所有,此中定有蹊跷!” 林后当下倒是一改急躁,未尝动怒,且命将信笺转交昭明。 审了半日未有眉目,官家已显烦倦。昭明偏在此刻迟疑。林后索性将信索过,瞧了一眼,嘴角顿为扬起,嗤道:“好一曲《庆金枝》!”一面交与宫人,命念出。 但闻: “寒暮桂魄藏。朔风卷、影黄黄。寒潭涟起叹无常。酒醒又思量。看残红尽飞连廊,婉转恨、渐成伤。长门隔世两茫茫。静坐叹凄惶。” 映秋一怔,旋即呼道:“此为污蔑!” 林后叱了声“贱婢”,乃命宫人将另一钱袋也打开细查。 果不其然,又得一笺,再命念来,依旧是曲《庆金枝》,曰: “西风倏卷帘。倚流素、但凭栏。瑶华深处影孤眠。忍对五更寒?雨露缱绻巫山晓,但回首、翠华残。梦魂已断锦绡间,枕上妒双鸳。” 林后拍案厉叱:“恬不知耻!” 昭容大惊,指着映秋,满眼不可置信,惶恐之下,已语不成调。 映秋连呼冤枉。 林后怒道:“人赃俱获,贱婢还敢狡辩!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还是本位栽赃你不成?” 昭容情急,不待映秋再申辩,慌忙跪下请罪,只言自己管束不严。 南宫霁见状心下不禁叹息:昭容软弱,如此一来,映秋与张令其的罪名恐再难洗脱!只是林后苦费心机布下此局,目的恐还不仅在于此!揉了揉眉心,望向御座上阴翳覆面,一言不发之人,思来今日,全身而退恐已是奢望。暗自一番斟酌:张令其跟自己多年,当下也是因自己受累,若要任之自生自灭,于心难忍!况且此事终也不会因他二人获罪而了结,与其坐等灾降,不如犯险一辩,或还能留一线生机。 主意既定,南宫霁便请陈情。 越凌心内实则正为难,林后一番明示暗讽,任谁皆能听出弦外之音!思来当下旁观者心中,孰人不存疑?因是南宫霁此刻请自陈,倒是时机,若他之言果真能释众人之惑,自是好事!遂命他道来。 南宫霁只道出两处疑点:其一,这两词虽说粗浅,然以令其腹中点墨,却还难为;其二,若那二人间果真存私情,令其时常出入宫中,二人亦可时常私会,缘何还犯险传信,果真只为附庸风雅?但依常情来看,此实是画蛇添足之举! 令其闻言,亦起喊冤。 林后当下却是出奇平和,道:“如此说来,倒也有理!”只话锋一转,却道:“本位倒险忘了,这二奴本就是为人所遣使!” 话一出口,四座皆惊。宋昭容更是脸色煞白,险要瘫倒。 南宫霁心知,此刻林后才是将心底之言托出了,好在早有所见,倒还从容,道:“无凭无据,圣人还须慎言。” 越凌也不能再听任之,道:“若无凭据,汝不当胡乱揣测!” 林后道:“臣妾是否妄言,还待事情水落石出才知!所谓百密一疏,这信笺上,可还留有所书之人的私印呢!”言罢看向昭明:“王押班方才瞧过此信,可知此印留名何人?” 昭明只得如实禀道:“南宫明初!‘明初’乃南宫世子之字!” 南宫霁俯身拜倒:“陛下明鉴,区区一枚印章,孰人皆可伪造,并不能引为实据,且说来,明知此事见不得人,为何还要留名?可见此实是栽赃之举!”此虽只是臆断,然林后虽苦费心机,拿出的凭据却也难令人信服!因而,南宫霁出此言,仅为一博:便赌越凌信他! 官家一沉吟,问昭明:“汝以为此事该如何断?” 昭明思忖片刻,答曰:“按说这印章等物皆可伪造是不错,只惟笔迹却是假不得!遂当下,惟有以笔迹辨真伪了。” 越凌颔首。 昭明继而道:“宋昭容的笔迹,寻来她宫中宫人一辨即可,而南宫世子。。。” 越凌道:“呈上来!” 区区数十字,越凌却是细流连了好一阵,面色逐渐转阴:这字迹,真真切切是南宫霁的!或说,是连他自己亦难辨真伪!而另一笺上的笔迹,不消说,正是宋昭容的! 当下,南宫霁心内怎是一个悔字了得:素来只以为林后骄纵却无城府,不料正是这番大意,才留与人可乘之机!再则,若他一早便与越凌多些推心置腹,将那扇子之事如实告知,或也不至此!只是此刻再提独对面陈,越凌正是怒急,如何还能应? 旨意命他回府待罪!南宫霁只得接下,一面惶然苦叹。 私通后妃,罪可论诛!然此事尚有处不明,且涉罪者身份不同寻常,因而昭容宋氏暂且禁足会宁殿,张令其与映秋收监候审,南宫霁则于府中待罪。 虽说当前,“私通”一罪看去未有定论,尚存一线生机,然南宫霁却心如明镜,知翻案已难如登天! 当下张令其不在身侧,宫里他原是无所指望,幸得禹弼在外尚有所结交,多日奔走周旋,然此事到底牵涉天子家丑,一时并无眉目,南宫霁自是愈发焦灼。 作者有话要说: (1)圣人:宫中对皇后的称呼。 两曲《庆金枝》,很多年前无聊写的,翻出来废物利用。。。我是有多节约?? 第69章 思归 春暮,入夜已深,万籁俱寂,惟有不眠之人孤立中庭,无言遥祭故人。前时蜀中传来消息:陆朝云回蜀后,已于年初没了! 薄雾霏微,香烟袅袅,似又朦胧见得娇俏女子独立花丛,回眸间,但笑:“盼君共揽菊,郎君何时归?”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七载夫妻,终成诀离,怨从何生,恨由何起,惟各自心知罢。 风过去,心不静,浅沉吟: “更深风止春幡住,人面知何处?落红无计恁阑珊,犹见故园明月、笼清庵。 昔亭下枕花阴醉,闻子规声碎。而今魂上恨离天,不堪再当月下、忆初年!” 燃烧的笺纸缓缓飞落,没于早已冷去的灰烬中。缘已尽,情不堪,惟余此意,愿能慰斯人在天之灵。 远处早鹊两三声,晨曦已现,这等安谧日子,却不知还余几何? 天色微亮,禹弼不知何时已来到身后:“郎君如今,也是时当为后计做打算了!” 抬眸间,见一抹褐色闪过,便闻鹃啼数声。 禹弼似有所动,叹道:“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郎君入梁已七载,难道不思归?” 听者一震,望天不语。 禹弼进而道:“殿下乃蜀中世子,怎可久居他人域下?更何况,二王子如今已长成,于情于理,也该替兄长分忧!” 南宫霁面色一滞:“二弟?怎可。。。” 禹弼放眼西望,面色沉重:“为全大局,殿下不可显优柔!当下历经羌桀之离间,加之周淮安一案,天子的猜忌,已是日甚一日!殿下若再不设法脱身,时局恐愈发于我不利。” 一抹苦笑浮上嘴角,南宫霁喟然一叹:越凌对自己的猜忌,原早已人尽皆知!自羌桀离间事起,他虽口称不疑,却一再遣使入蜀,实为探听;周淮安一案,他以退为进,实则步步紧逼;到如今,他更是连辩驳的余地都不留与自己!思来怎不教人寒心? 只是说起后计,南宫霁不禁蹙眉:“眼前之困未解,却言后计,先生不觉无稽?” 禹弼摇头:“郎君福泽深厚,自可逢凶化吉!” 南宫霁一怔:“先生是听说了甚?” 禹弼捋须:“郎君无须多虑,但静观其变即可。” 南宫霁自以为此乃宽慰之词,却岂料不出数日,此言竟果真应验了! 这日,王昭明亲自登门,称前案已查明:所谓以词传情一事,实乃子虚乌有! 南宫霁欣慰之余,心内却犹不平,问道:“既如此,当初又是何人欲加陷害?” 昭明一沉吟,答曰:“此事,尚正细查。”顿了顿,又劝道:“郎君既已自清,还是置身事外为好,万莫执拗!” 禹弼见状,适时岔开话,问起张令其。 昭明答曰令其与映秋传递私物与银钱是实,此举已越宫规,当受些薄惩,然顶多也就三五日,自能得释回府。 昭明既去,南宫霁一时凝眉不语。 禹弼知其不悦,然当说的话,自还要说!遂道:“事既已了,郎君可还莫忘择时入宫谢恩!” 南宫霁拂袖:“谢甚么恩?” 禹弼正色道:“郎君莫任性,须知小不忍则乱大谋!”语中自带教人不得不从的威厉。 亦师亦父,竭忠尽智!为护少主,苏禹弼这些年,可谓费尽心力,因而南宫霁,素来是由心敬之!方才之言,不过是一泄对越凌的怨怼,实则禹弼之言,他终还是会听从。 只是当下,南宫霁心中尚存一惑,如今事已过,想来禹弼也无须讳言,便道:“先生前番便言此困可解,究竟有何玄机?” 禹弼笑道:“此事,合当谢一人!” 南宫霁奇道:“何人?” 禹弼道:“吕谘吕相公!” 南宫霁一时不敢信:吕谘素来与他无交情,当初还曾力主驱他出京,当下却如何肯为他言? 禹弼道:“好在吾私下与吕府素存走动,只是吾此求,吕公当初未尝肯轻允,因而才未先行告知郎君,免得多生枝节。” 南宫霁疑惑道:“此事牵涉天子家丑,凭吕公之谨,缘何甘冒此大不讳?” 禹弼捋须但笑:“郎君难道忘了,吕公前回是因何罢相?” 南宫霁稍一忖,恍然道:“如此说来,吕谘此回,实是为报那一箭之仇?!” 禹弼颔首:“吾自知悉此案背后,皇后或是主谋,便料想吕公应不会袖手旁观。” 南宫霁心中犹觉不定,道:“然而仅凭他吕谘,果真能撼动中宫?” 禹弼道:“此便难说了,吕公虽不乏手段,然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又是先帝遗旨所立,绝非轻易可憾;且言之,此案所涉本是天子家私,今上若为颜面而护短,也是常理。” 南宫霁叹道:“然若林后不倒,我南宫府今后恐难得安宁!” 禹弼踱开两步,凝眉道:“正因如此,这汴梁才愈发不可久留!如今大王已纳臣下之谏,将伺机上疏奏请,以二王子入京为条件,换取郎君归蜀!” 诚如昭明所言,三日后,张令其果真得释,虽是受了些皮肉苦,然到底无性命之虞。听他回禀,此案现已由入内都知秦茂勋亲审,令其与映秋虽是受了刑,然宁死不肯牵累家主,原以为此回必然凶多吉少,却未想竟还能活着出来! 南宫霁道:“那信上的笔迹,终作何定论?” 令其道:“细处不知情,只出来时,听得私传,似是已查得有人冒充郎君与昭容笔迹,作了那两词,而此事,背后或尚有人指使。” 南宫霁道:“可闻得坤宁殿动静?” 令其摇了摇头:“未尝听闻!然有一事,还容小的一提,虽说小的受审时已将与昭容宫中的来往揽于自身,然实情毕竟知者甚众,难免昭容或会宁殿宫人受威吓之下,有所失言,因而郎君还应早作打算。” 南宫霁苦笑:“此事无须你说,想来依宋昭容的性情,便是不受刑,也或早当招认了!此事,我自有主张。” 令其尚有伤在身,南宫霁顾念之,言罢此些,便命他先行回去歇息。 看着那不甚利索的身影缓缓离去,南宫霁心内一阵唏嘘:说是在身侧多年之人,到头来,却终有处不识。 一如所料,越凌已然知晓南宫霁与宋昭容往来之事,这许久隐忍不发,实乃不欲多生枝节,然心中的怒气,岂是轻易可消? 南宫霁此刻前往请罪,倒还不算失时机,虽少不得受他一顿痛斥,但既有错在先,自也甘心受之。只是一事归一事,南宫霁原以为,自己前番因那两词而蒙受冤屈,如今事既明,便是私下,越凌理当与他有所交待! 却不想他一提起此,越凌原已渐息的怒火竟顿复燃起,厉叱道:“若非你与宋氏瓜葛在前,又怎会闹出那污秽事?!”然到底于其受诬陷之真相,却只字不提,看去,大有不了了之之意。 官家若是有心袒护皇后,实也非怪,然有陆朝云一事在前,南宫霁终是芥蒂难消。由前事可见,皇后之狠厉,较之当初的陆朝云,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这般亦可轻纵,越凌是将他南宫霁置于何地? 曾以为,他二人之间,只是隔着层猜忌,但随时日久去,若自己不改初衷,与他诚心相待,则终有一日这猜忌可得消去!然事到如今,才知那不过是他南宫霁的一厢情愿之想。。。当初,仅凭那人一言,自己便断然休妻,只欲以此消他疑虑!不想事才过不久,竟便得他如此回报!教人如何不心寒?! 喟叹之下,便想起禹弼之言:这汴梁,诚然已非福地! 作者有话要说: 这首是《虞美人》,爱好者们帮忙看看韵调有没问题,写得有点匆忙。 第70章 废后 适逢春夏之交,听闻吐蕃军已然攻陷河湟,下一步将北进甘州。梁军乘势而起,发兵凉州!此后一月间,西关捷报连连,乃是已下羌桀两关三寨,照此攻克凉州应是指日可待! 大梁君臣一时振奋,似已见平西之曙光! 此时,蜀王南宫德崇不失时机上疏,自称患疾已久,请许世子南宫霁归返蜀中,以备不测,并愿以次子南宫清代兄入梁! 月色如练,庭中夏花,又是一年开遍,乃是第几回了?酒意上头,南宫霁已然有些记不起。 花下,一人踏月而来,白衣胜雪,皎如玉树。 南宫霁笑道:“原想你近日怎不召我,尚以为是因前事怒气未平呢!” 那人止步庭前,抬眉望月,似怀感伤:“我不召你,你便不来见么?还是早已起意离去?” 南宫霁心内的软处无端教触动,却还作淡泊:“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聚合离散,世之常情,你又何须挂怀?” 那人黯然一笑:“如此,汝当初又为何允我此生?” 无言以对,空留满腹凄楚。许久,仰天一声轻叹:“今非昔比,你我皆已不同当初,人生在世,终有时身不由己,但到无奈处,不妨随天意,也好。” 晚风和随,花气氤氲,诚然,花月年年相似,仅是时迁人非而已! 蜀中之求,按说也并非无理,若是南宫德崇果真有何长短,蜀中自不能一日无君!因而朝中对此倒也不乏赞成者。 早朝刚过,群臣出得紫宸殿大门。 外间正是烈日当头,虽有清风徐徐,然于驱散这炙人暑气,却无多大用处。众人也无心滞留,步履匆匆,皆欲早些回去衙中一避暑气。惟宰相吕谘慢人一步,留在殿中与黄门细语,随后便在黄门引领下往后去了。 后阁门处,入内都知秦茂勋已恭候一阵。吕谘请入内独对(1),茂勋着人先行去通禀。当下惟留二人一道,看去倒不惧这暑气,冒着烈日缓缓而行。 吕谘道:“近日看圣心似有所不宁,都知可晓上为何事困扰?” 茂勋道:“官家于蜀中易质一求,甚是踌躇。” 吕谘道:“天心何所向?” 茂勋沉吟:“秦某不敢枉测圣意,然而蜀王世子伴驾多年,又曾侍读左右,倏忽离去,官家若有不舍,乃人之常情。” 吕谘颔了颔首,捋须不言。 茂勋迟疑片刻,道:“想来圣心不安,尚还有一因。” 吕谘“哦”了一声,道:“何因?” 茂勋只答三字:“坤宁殿!” 吕谘道:“圣心顾念甚多,此也不为怪。” 茂勋止步,环顾四下无人,却是叹了一气:“如今坤宁殿恨你我已入骨,若其不倒,万一今后复势,恐怕。。。” 吕谘背手踱开两步,缓缓道:“圣心宽仁,欲成此事,还需由他处借些力道。好在当下,良机已现,蜀中此请来的,正是时候!” 福宁殿。 越凌方换下朝服,却无心浏览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窗外蝉声此起彼伏,一浪盖过一浪,叫的人愈发心神难宁,坐卧皆不是。近几日来,此已是常态。此刻闻吕谘殿外候见,侍驾在侧的裴元适心内暗舒了口气,但愿吕相此来,能为官家解些忧愁。 越凌不安,自是因南宫霁,当日他已表明心意:欲归去!这三字,连日来时时叩击着越凌的心扉,以至寝食难安!今日吕谘前来,但愿不是又与自己添扰才好! 吕谘倒似深知圣心,一时但只言西关战局的利好,越凌便才宽了些心。只言罢此些,却话锋一转,提起蜀中所请。越凌被问及痛处,自是难言,然而南宫德崇上疏已有时日,许是不许,终须一断! 越凌沉吟不下,反问其见。 吕谘道:“南宫霁为蜀王世子,若南宫德崇果然病重,遣其归蜀,理所应当。” 越凌面上显露几分失意,道:“吾正用兵西关,此刻若应其求,放质归蜀,实不甚心安。” 吕谘回道:“陛下不欲准他此求,是有所虑,然南宫氏又何尝不是有所顾虑,方出此请呢?” 越凌一怔,显是未尝领会其意。 吕谘道:“之前因羌桀去使一事,南宫氏自也知陛下对其有所猜,因此自危,实不足怪。” 越凌蹙眉,起身踱了两步,道:“若果真如此,朕便更不能应他!然而蜀王以染疾为由奏请世子归蜀,朕若轻易拒之,却又有悖人伦!” 吕谘道:“陛下英明!然依臣所见,德崇称疾,实为藉口尔!陛下当下若不欲许之,便惟有安抚一策,或可令他暂缓此议!” 越凌道:“如何安抚?” 吕谘道:“一则,不吝封赏,德崇庶子已长,可封爵;其二,遣使前往,好言宽抚,以消其虑,而借此,也探一探德崇之疾真假轻重,以为后计;其三,蜀王世子南宫霁,近年多历风波,当是心有余悸,陛下当好生抚之,以消其惧!” 越凌当下凝眉不语:当日在南宫府,那人已阐明心意,乃是归意已决,当下若还有法抚之,他又何必愁眉不展这些时日?这些年,他二人间嫌隙渐深,越凌何尝不心知?然他南宫霁只道自己心中怀屈,却又何尝知晓自己亦是满腹无奈!只是事到如今,再言此些也是无用,究竟还有何法可教他回心转意? 吕谘鉴貌辨色,试探道:“陛下为难,是因。。。?” 越凌沉吟道:“近时宫中出了一事,波及南宫府,相公可有所闻?” 吕谘道:“陛下家事,臣本不敢过问!然此既与南宫府有关,臣还须进一言,眼前为大局计,事若不涉谋逆这等大罪,但请赦之为好。” 越凌摇头:“自与谋逆无关,乃是。。。涉及朕之家私,而南宫霁此回,是蒙了些冤屈,因而。。。” 吕谘似作恍然,捋须道:“原是如此,这倒难怪他自危了。。。” 越凌挥退近侍,将那事粗略道出。 吕谘听罢,试探道:“那陛下可有查知此事幕后孰人主使?” 言既至此,越凌也不欲多瞒他,便直言:“是皇后!其当下已教拘于坤宁殿待罪,然而,此事毕竟。。。难言!南宫霁定要朕秉持公道,朕因此颇感为难!” 吕谘亦是蹙眉:“然此事若不了了之,还恐南宫霁积怨日深,心寒自危下,便是愈发留不住啊!” 此话正中越凌心事,这些天来的踌躇为难,一时化作无限恼忿,拍案道:“皇后失德,朕欲废之!然此必有干清议,朕实又怕朝中众议纷起,不可收拾!” 时机已至,吕谘一扫方才的唯诺,正色道:“陛下家事,何容他人置喙!” 越凌精神一振:“如此说来,相公亦以为,皇后当废?!” 吕谘深一揖:“此非臣能妄言!然臣之所见,陛下若欲安抚南宫氏,此事便断不可不了了之!” 上疏至今已有时日,南宫霁当下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归去一词,说来轻易,然一旦成真,从此便恐再无相见之期!七载相惜,纵然再多嫌隙,但提别离,心中总还存无限不舍!然而,此终又势在必然,早去晚去,总有一别!这般说来,乘早别过,倒还轻易些。但说偶有时,隐隐倒是盼日子便这般含混下去也好,兀言甚么家国大计、安危权宜,且过一日算一日,离别生死,但随天意,诚如当初所言,倒也无甚不好! 这般忐忑中,一月已过,所请依旧不闻回音,却先惊闻另一讯---天子下诏废后! 林后骄纵蛮横,极妒失德,若以此为由废之,倒也名正言顺!然官家毕竟还念及往日情分,且其“失德”之实,若今后外朝有追问起,事涉家丑,传出实损天威!因而退一步,但言皇后多年无子,自愿入道。上遂之,封为静妃、玉真元清仙师,出居长宁宫。 诚不出所料,此旨一出,朝堂沸然,御史台几是群起而谏,言皇后无过,不可废!可惜越凌心意已决,绝不肯纳,关闭宫门驱逐台谏。 说来朝中原也不乏耳清目明者,料知天子废后,少不得吕谘在旁怂恿,因而其人当下自是招来讥讽甚是谩骂无数!任他吕谘谋略再深,能言善辩,此回却也无力堵那悠悠众口! 再说台谏等数十人连日于宫外跪请入谏,实是不可开交! 要说当下之情形,虽是南宫霁所愿,却已出他所料。之后又听闻,宋昭容当下也已教别宅安置,入道静修!此些,确实全因他南宫霁而起,始作俑者,如何自安?欲入宫劝一劝越凌,然忖来,此也未必有用,圣旨已下,成命如何可收回?他若冒失前去,即便不自讨没趣,也必与越凌添扰。加之令其在旁相劝:此刻朝中已然不平,郎君一介外臣,实不该干预,落人口实!因而只得按下不谈,然心中之悔愧,绝非一时能平! 与台谏相持了数日,越凌终是不堪其扰,下旨由御史中丞蒋筠起,一干人皆贬谪外放,即日启程,不许耽延! 届时,该罚的已罚,而当安抚的,自也不可遗漏! 蜀王庶子业已封爵,而于世子南宫霁如何笼络,吕谘倒有一计,只是当下不晓南宫霁心思,越凌在此事上颇为犹疑,斟酌不下,还欲当面问一问他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独对:此处为单独召见问对之意。 第71章 喜事 日已西沉,城中喧哗未止,车马穿梭于闹市,看车外人流涌动,南宫霁竟也觉心胸豁然开朗。 前方终于将到西华门了!午后去了趟李琦处,出来时本尚早,孰料道上车水马龙,实不易行。天热懒走,以为以车代步尚还快些,却错估了这闹市的拥堵,心下不禁生了几分悔意,眼看暮色将至,迟去了,恐那人又不悦。 放下车帘,暗中寻思,前事方过,当下听闻西关大战,梁军已破武威,将进逼兴庆,本是紧要之时,若无要事,那人本应无隙召见自己这闲人。难道今日召见,他是欲安抚挽留自己? 若如此,倒难为官家这番苦心:前番派使入蜀,已极尽安抚之能!而父亲称病,遇使突至,又多少露了破绽,因而当下,君臣间各自心照不宣,归蜀之求自也暂不宜再提。再说废后之举,实是越凌让出的最大一步!如此,自己若还一意孤行,岂非不识时务?何况此举已表明,越凌心中,尚是有他南宫霁的一席之地的!如此自又安慰几分。当初曾想,归与不归,全随天意,如今天意如此,思来自己又何必庸人自扰?便随之罢。 马车越行越慢,这会儿竟是停住了。南宫霁心急难耐,撩开车帘欲一观究竟,入眼竟见迎面另一车堵住了路头,当下两车皆是进退维谷,耽于路中。 天热,各自仆从也是心急怒起,未尝出得好言,已然争执起。周围又聚拢了一干瞧热闹之人,车马于是愈发动弹不得。 无奈之下,南宫霁下车欲步行,好在西华门也已近在咫尺! 令其好容易在围观者中开出条道,却闻前方招呼之声。抬头看去,一人由远盈盈而来,至近前拱手一揖:“原是世子,在下失礼得罪了!” 令其此刻细瞧去,见他长眉似柳,面如冠玉,莞尔间,清眸流盼,眸底似藏半春桃花。明明是须眉男儿,举手投足间却还带三分娇态!然而,顺而不弱,柔而不媚! 南宫霁回施以礼,笑道:“吾道是谁,原是三郎!” 令其这才想起,此人原是宫中伶官,姓颜名“润”,此倒可谓人如其名,朱颜润玉。其人精通乐理,善琴与琵琶,且长袖能舞,因此称为三绝!曾舞花念一曲,技惊四座,遂人将“花念”二字加于其前,唤作“花念三绝”!而恰其在家排行第三,寻常也唤作颜三郎。 寒暄了两句,听闻南宫霁急要入宫,颜润忙命家奴让道,临别尚道改日定登府赔罪。 赶至福宁殿时,各宫已始掌灯,好在官家也方才回宫,自不嫌他迟。 看官家此刻兴致不错,南宫霁不由多问了句。越凌乃道午后闷热,无心政事,恰豫王相邀,便去了他宫中赏莲,但见今夕并蒂莲多生,倒也是奇景。 南宫霁笑道:“如此,若是早知,臣便也随驾去赏赏花,解解暑气!只不知豫王殿下如今可还能容臣进门否!” 越凌无奈道:“朕为何但凡提起豫王,你这语气便甚怪,于旁人,纵然不喜也不至这般。。。” 话音未落,便闻黄门入禀:豫王来见! 南宫霁笑道:“这时辰,豫王殿下难道是来邀宴?!只是他尚不知陛下召了臣前来罢,如此倒不好办了。。。” 越凌回以一睨,南宫霁这才知趣退到一侧。 豫王徐步前来,今日一身青衣,倒教南宫霁有所刮目:想是为那灼人暑气所逼,他也不得不褪下一身老成!实则这身装束,才与他那年岁相当;再观其身量,虽不能言魁梧,然较其兄,却也尤显英挺,又器宇不凡!说来这言貌愈发类先帝了!也难怪当初承欢膝下,那般得宠!若今日先帝尚在,还果真不知那储位上坐的是何人呢! 不经意间,一声轻叹出声!恍然回神,才知失态,忙躬身赔罪。 豫王当下目不斜视,朝上施了一礼,道:“陛下推了臣的酒筵,匆匆回宫,臣尚还揣摩,以为有何不周之处,败了圣兴,却原是为些闲事所搅扰!” 南宫霁一笑拱手:“殿下这倒错了,今日臣是受召入宫,若早知殿下欲留陛下一叙手足之情,纵然抗旨,也绝不敢叨扰。” 越凌揉了揉眉心,实是不知这二人积怨何以深至此,当自己面竟也敢针锋相对,妄语挑衅!这般,背后,岂非要刀剑相向?! 打断二人,但问豫王来意。 乃闻其道:“陛下走时匆忙,落下一物,臣遂来与送还!” 越凌颔首:“朕也是方才想起将扇子遗忘你处了,正欲遣人去取,你倒送来了。” 南宫霁瞥了一眼豫王手中,果是把精巧的倭扇,且还有三分眼熟!再一回想:此不正是他当初赠与那人之物么?! 豫王呈上扇子,一面似随意道:“此扇应非宫中所制,然看去甚金贵,难道是何方贡物?” 越凌一沉吟,正欲含糊其辞盖过,却闻南宫霁道:“殿下果是慧眼识物!臣也曾粗闻制扇之艺,此物看去做工确是精巧,实则最难得是那白玉扇柄,乃由一块玉身上取得,材质、色泽等自不说,且还须经细琢慢雕,绘出纹理全无二致才算功成!因而无论此为何方所献,皆是用了心思!” 敢出此言,自是看出豫王早已猜出此物的来历,当下不过有意与人难堪罢了!如此,他若还遮掩示弱,岂非白白送与人羞辱? 越植面色一沉,半嗤半嗔:“此物虽精巧,然吾看却并非难得,陛下若喜,臣可教人搜罗来较之雅致百倍的献上!” 越凌冷声道:“戒奢以俭!这等奢物,朕当初不过偶然得来,你却还言甚广为搜罗,朕若果真纵你这般,却教臣下如何议论?” 越植也意识到失言,忙俯身请罪。 越凌挥了挥手:“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去罢!朕尚有事要议。” 越植领旨告退,然转身瞬间,眼中一抹忿恼却显露无疑!南宫霁见下仅报以一笑:既这场干戈已然不能化玉帛,便也惟有坦然处之。 豫王既去,越凌看去犹有不悦。 南宫霁心知他此气一半出在自己头上,便也只得打诨道:“今日豫王宫的酒筵是指望不上了,然这时辰,臣早已腹中空空,陛下可补上这顿酒席?” 越凌骂道:“没脸没皮,教你来便是讨酒喝的么?” 那厮依旧嬉笑:“无酒也可,陛下赏顿饱饭如何?” 越凌的脸上终是现了笑意,这便是将方才的不快,抛诸一侧了。 趁传晚膳的间隙,二人也有些时日未见了,便闲话解闷。 南宫霁道:“今日官家忽召,臣匆匆赶至,却连杯水酒也未讨着,若下回官家无趣了,欲寻臣闲话,还是出宫去,臣虽非豪富,然尚不吝酒筵待客。” 越凌轻一嗤,旋即却又正色道:“今日不教你饮酒,是有一事相商,只怕你醉后,说过的话皆不算数,那朕今日不是白费这顿酒筵?” 南宫霁抚掌笑道:“此有何难,官家若怕我醉后不省事,此刻便言来,且先将计定下,再饮他个痛快,岂不干脆?”然一沉吟,又道:“陛下将言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越凌奇道:“有何不同?” 闻其道:“若是好事,此刻言来,乃是添兴,若是坏事,还是留待晚膳后再言罢,纵然要跨刀山火海,也须先予饱食!” 越凌一笑:“绝非坏事!实则,乃是件喜事!” 第72章 联姻 早前吕谘有谏,笼络南宫氏,尚有一事可为,便是联姻!恰当下其嫡妃已出,正是时机,因而请由皇族中择女赐婚。 此为良策,然越凌一时却未置可否,因还欲问一问其本人之意。 南宫霁乍闻之倒也意外,然只片刻笑意便复浮上面庞:“这般,官家有意将哪位王女配与在下?” 越凌道:“你若答应,朕确是已有人选!一则,韩王三女,年方及笄,素有姝名;二选,东平郡王长女,岁数略长些,虽貌不出众,然聪慧贤淑。。。” 言犹未尽,那人却已不耐烦,打断道:“陛下既有意成全,臣但求才貌齐全,又知书达理、娴雅淑惠之女为妻!” 此言一出,倒轮到越凌为难,劝道:“朕以为此事,但择个温良贤惠的便可,你又何必苛求?” 南宫霁摇头但笑,却出言莫名:“臣有一妹,貌可倾城,性温恭贞静,且能词善赋,可歌可舞!陛下若纳其入宫,非但可享齐人之福,且你我自结百年秦晋之好!陛下以为如何?” 明知他是有意胡搅,越凌却一时不能答对。 相对默视良久,还是那人一声轻笑,上前拥住他:“你不愿,又何苦为难我?如今你我皆已是孤家寡人,这般相依,岂不好?何必再自寻愁计!” 说来此话,实是触及便伤情!想来废后林氏也好,陆朝云也罢,亦或无辜受累的宋昭容,到如今,他二人身侧的女子,有几人得以善终?越氏欲以联姻之法笼络,他南宫霁实非不领情,只是前殇未尽,不欲重蹈覆辙而已! 已是许久未尝亲近,怀中人似也有些意动,并无顾忌,倚在他肩头,不发一言。 见他此刻温顺,与在外全是判若两人,南宫霁决意再撩他一撩,遂凑近耳畔道:“若你体恤我,便莫再提此,否则,吾便是不求离京,情急下,亦当落发出家!” 言罢,却不闻意料中的嗔骂。须臾,但觉一手轻缓抚上鬓角,便闻那人之声幽幽道:“此,朕倒着实不忧,佛虽言,人皆可度,然也是皈依轻易,入门难。” 南宫霁长眉一挑:“愿闻其详?” 那人故作叹息:“《四分》有定,不得度负债人出家,然你南宫霁,在这世间负了多少人情债,自是心知肚明;再则,汝乃王臣,度之越法;三则,僧者,人天师范也,常侍佛侧,必四肢健全,五官端正,若你剃度。。。”稍一顿,乃作忧色状,“则佛祖从此不能睥睨耳!” 言方落,却闻那人勾唇一声冷笑:“既如此,此事,便过后再言罢!倒是当下,臣有几选由陛下,其一,这等热天,书案清凉不消说,可惜硬些,且还待收拾;其二,那侧的坐榻,狭促些却还清爽;其三,御榻自是软香,只是帐中闷热。陛下看,如何选?” 这般大热天,听罢此言,越凌却犹觉后背一凉!只嘴上尚不甘示弱:“登徒子如何入得佛门?” 话音未落,却觉身子一轻,竟已教他一把揽起:“佛祖有言,吾既余孽债在世间,便须遁回红尘,清偿此债再言!” 候在殿外的裴元适有些纳闷,今晚官家宣召南宫霁,应是为言赐婚,思来本是三言两语之事,却缘何闭门秘议这许久?难道,南宫世子还敢抗旨?只是无论实情如何,到底也轮不到自己这一介内臣置喙!愁只愁,晚膳已传来好一阵,这般搁着,怕该凉了。 入夜,断续的蝉声偶现。殿内回荡着丝丝撩人气息,愈发觉热。 南宫霁理了理衣襟,起身推开后窗,一轮皓月正挂半天。微风徐入,虽卷不走全部暑气,到底带来些清凉。 榻上人缓缓睁眼,看去还有些迷蒙。天热,又许久未历此,他着实有些辛苦。南宫霁回身将人扶起揽于怀中,与他揉捏着腰背,一面下颌轻蹭他光腻的额头---静处相偎,无言亦好。 良久,但见怀中人轻侧过头,面色微红:“你若不欲再娶,这孤家寡人,吾与你一道做下去,倒也使得!” 南宫霁一笑,执过他手:“你我但自为伴,自也无须再称甚孤家寡人!” 夜深,暑气消散了些,南宫霁欲踏一踏月色,乃吩咐车马先行。待到惟剩他主仆二人时,乃道:“早前走得急,还未问你,那颜三郎说改日登门拜访,你为何在旁打断,是不欲我应之?” 令其无奈:“然郎君终还是应了!” 南宫霁道:“究竟有何缘故?” 令其轻咳了声,确认四下无人,才凑近道:“那颜三郎与孰人亲近,郎君可知?” 南宫霁缓下脚步,略一思忖,道:“既在宫中行走,便与豪门贵族有些往来,也是常事。” 令其幽幽道:“然那豪贵,却是郎君万万招惹不起的!” 南宫霁眉心轻一蹙,继便似有所悟!倒是一笑:“豫王?”见身后之人不语,道是猜对了,却不屑道:“豫王素好傅粉何郎甚过窈窕淑女,并非秘闻,你又何须遮遮掩掩?只是这颜润。。。” 令其接口道:“郎君当下既已知晓,今后还是鲜与他往来好!” 南宫霁应了声,心下却暗笑,幸而还未与他言今日殿上之事,否则不晓这素来将“慎为之”三字挂于嘴上之人会惊成何状? 诚然,今日之争,豫王出语暗讽在先,然南宫霁争锋相对,却也难脱挑衅之嫌,而此,并非一时义愤!有过前车之鉴,所谓百病成医,如今南宫霁自也有所心得,且说与豫王的罅隙,已非一味隐忍退让可化解,既如此,为防今后受其中伤而难以自辩,不如早将这过节曝于明处,且教那暗藏祸心之人也存几分顾忌。 再说先前之言说过不过两日,令其心中那最不待见之人,竟便果真寻上门来了! 第73章 禁脔 颜润的身份,南宫霁既已知晓,当下待客,自也倍加谨慎。坐谈片刻,却觉这颜三郎本是爽直率性之人,与自己倒也算得相投,因而一时便热络起来。 已是日暮时分,南宫霁欲留客,不想令其却禀称今日以为郎君要往李大官人处饮宴,因而府上未尝备宴!南宫霁心知此乃驱客之辞,一时便显不悦。好在颜润心宽,但言今日也不得空,约定改日再相邀共饮,便起身告辞去了。 令其受了家主几句责怪,却并不在意,告退之后,匆忙追出府去。 片刻之臾,颜润果真并未走远,见了令其,笑道:“张管家有何事?” 令其屈身拱手,甚显恭敬:“三郎是爽快人,在下有言,便也不当三郎之面避讳了。三郎常在豫王身侧,自知我家郎君素与大王不和,今日唐突而至,若教大王得知,却不怕怪罪?” 颜润笑意不改:“大王并非器量狭隘之人,便是知晓,也不至苛责。” 令其追问:“三郎怎知?” 颜润有些不悦:“即便大王恼起责罚,亦是颜某一肩但之,阁下缘何这般上心?” 令其一声轻叹:“三郎无需疑吾之用心,吾实则是为三郎着想,这世间之事,有时便误在‘轻怠’二字!说句不中听的三郎还莫见怪,所谓殃己及人,殃己已是不可取,及人则更要不得!在下言至此,还望三郎甚为之!”言罢,又一揖过,转身去了。留颜润独自停在原处,若有所思。 原以为一番肺腑之言,总能教那人有所动,孰料才不出几日,他竟又寻上门来!此回无论令其如何明说暗劝,南宫霁皆当做耳旁风,晚间甚携之出外饮宴,至三更方回!而那颜润临去竟还留话与令其,道此番出来,已得豫王首肯!言下之意自是嘲他多心。 令其气急顿足,私下与家主道:“这颜三郎甚不通情理,郎君却也不查此中蹊跷么?豫王与郎君交恶至此,怎还容许身侧人与郎君亲近?” 南宫霁却显淡然:“或许是吾等低估了豫王殿下的肚量,吾如今倒有些懊悔当日与他起争执了,如此一来,岂非显我促狭!” 令其但听闻“争执”二字,脸色顿变:“郎君何时又与豫王。。。” 心知说漏嘴,南宫霁忙岔开话,道:“虽说颜润与豫王有那牵扯,然名上尚是宫中的人,来去也不受约束,再说腿长在他身上,他自己寻上门,难道我还能驱客不成?” 令其摇头:“但愿此回不要再蹈前番覆辙!从前是后宫,此回是豫王禁脔,郎君这沾上身的从来都是忌讳啊!” 南宫霁略一忖,笑道:“此言倒是提醒了我,前车之鉴固不敢忘,此事倒还须禀知官家!既是宫中之人,无论往来过从,但得官家首肯,自也心安。” 只话是这般,可惜自那日入宫一见后,南宫霁便再未尝得机独对! 时近仲秋,梁军既已北进,满朝上下倒还翘盼节前能得所佳讯,却不料,事起突变:梁军一路北进,攻城拔寨,本是顺遂!眼看兵临凉州城下,军中士气大振,前将一时倨傲贪功,未待东路军马来援,便贸然突进,孤军深入!不料羌桀孤注一掷,集结城中精锐千余人乘夜疾驰近百里,迎面来袭! 梁军前番经了数回苦战,尚未好生养息,又连日急进,半道遇敌,自是力不从心。羌桀军背水一战,反倒愈战愈勇,梁军节节败退,羌桀又适时由甘州调兵马绕小道夹击梁军,断其后路!其后虽援军赶来,却为时已晚,前军几已覆没,后师不得已撤回前寨从长计议。 遭此一挫,是进是守,梁军尚在犹疑。羌桀却已乘此隙调兵遣将,重整旗鼓。 偏此时,又闻另一坏讯:吐蕃内部再生分裂,甘州一役溃不成军!羌桀军若乘势南下,河湟或再度失守! 实则梁军敢冒进,原是寄望于吐蕃与回纥出兵西路,一道对羌桀形成夹击之势,如此可保梁军北进时不至腹背受敌。孰料事偏坏在吐蕃身上:吐蕃各部常时分裂,此回为抗羌桀,赞普乌灵狄南好容易将各部召集起,孰料攻入河湟后,却又重起纷争,乌灵狄南安抚不暇,北攻甘州一事,已然心有余而力不及,无奈下草草集结护驾亲军在内的数千人马北上,可惜此刻军心早已涣散,甘州城外不过一战之失,便纷纷作鸟兽散!这才与了羌桀军喘息之机,继而又回师夹击梁军得逞。 功亏一篑,如今羌桀又有卷土重来之势!众人扼腕之余,人心难免有所起伏。 为安人心,吕谘当殿斥那请奏议和之辈:“胜败乃兵家常事,当下吾尚未失一城一池,何须现怯,此岂非助长贼寇气焰?” 杜允之亦上疏称奏,西关将士众志成城,誓平戎狄! 越凌闻之,多少也得些欣慰!然于吐蕃敷衍其是、临阵溃逃一事,却盛怒难平!依照圣意自当降罪乌灵狄南!幸得吕谘在旁苦劝才作罢。 吐蕃既退,回纥本就三心二意,这厢孤掌难鸣,自连稍作抵御都免了,只在肃州城外匆匆游走一遭,便撤兵而去! 如此,羌桀便全然消了顾忌,只待三军集齐,便发兵南下,夺回失地,再血洗梁境! 仲秋一过,西风乍起,本是赏花垂钓皆宜之时,然于孑然之人,到底无趣。 思念之人无暇相见,倒是令其口中那“避不及”之人却常往来!想来也是,西边变故一起,宫中连仲秋宴也免了,而王公大臣们便是存那闲趣,寻欢作乐却也须看时机,因而当下皆落个清静。 要说来,颜三郎也果真风雅之士,在那依山傍水的静谧处,竟还置有如此清雅一小宅!恰金桂飘香时节,偶来花下伴月小酌,确是美事。 又是个良夜。 酒过三巡,南宫霁忽而拍案笑起。 颜润奇问何故。 闻其曰:“今日得弟相邀,张令其那厮一整日皆在耳畔叨念,阻我前来,愚兄还着实为难了一阵,当下看来,今日若果真听了他,岂非懊悔不及?!” 颜润面色一滞,眼中似有何物闪过,然转瞬又笑意如常,举杯道:“令其乃是护主心切,说来你我也确是尴尬,弟今日虽诚意相邀,心下却难免存些忐忑,然兄坦然赴约,着实令弟欣喜!” 南宫霁已有了三分醉意,摇晃着起身,道:“你我亲近,还言甚顾忌,既诚意相邀,今日便不醉不归!”言罢举杯一饮而尽。复坐下,又道:“且说来,吾倒无妨,乃是三郎,与我走这般近,果真不怕你家殿下急恼?” 颜润知他酒后之言,全做打趣,然依旧挥退一干婢子,才道:“实则,大王私下并非心胸狭隘之辈,仅是心气高傲些罢了!再说,大王尚年青,若偶有与兄为难,想必也是受人蛊惑,兄本心胸宽广之人,又何必耿耿于怀?” 南宫霁苦笑:“如今并非我不肯退让,而是。。。哎,罢了,且不瞒你,今日实是愚兄生辰,又难得良宵好度,说那些作甚。” 颜润抚掌:“这倒巧了,今日九月初二,竟是兄之生辰!殊不知弟之生辰乃是八月初二,整整相隔一月!兄怎不早言?弟竟连份生辰礼也未尝备下,着实失礼!” 南宫霁挥手笑道:“何须费那事,你若有心,那一身绝技,今夜但施展些教愚兄一开眼界便好?” 颜润笑道:“此是应当!小弟这便献丑了。” 颜润的琴与琵琶,南宫霁已见识过,确是精湛,至于最后一绝,亦是教坊间传得出神入化的舞绾,但只听闻,据言自他被豫王收在身侧,便绝少在外献技,南宫霁因而尤觉新奇。 乐声起,那人一袭紫衫而至,翩然似落九天,已然好个惊才风逸!谓他长袖善舞,乃飞袂拂云雨。果真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柔处不堪婀娜,炫起影婆娑。一曲向终时,凌空一跃,竟似要逐飞鸿去。 一曲罢,南宫霁鼓掌大赞:“花念一曲,果然倾国!” 那人一笑莞尔:“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 言罢二人皆大笑,又挽手入席。 这一夜,三更恐是不能归。 酒酣耳热,南宫霁却有些人事不省了。因已是下半夜,又未带近从,颜润便留其在府上歇了,且将两个马夫打发去而已。 酒筵已散,院中惟余一抹孤影花前月下,徘徊不去。良久,似出一声轻叹,缓步踱入内室。 榻上之人睡意正酣,开门闭门,甚待那紫色身影踱至榻前,也全然不知。 昏黄的烛光下,入内之人一脸戚色,躬身朝榻上作了一揖,自语般喃喃:“弟悔不该当初不听人言,一意孤行,尤今果真害人害己!既为此不耻之事,也惟以命抵之,望兄见谅!” 言罢拔下头上的碧玉簪,披散长发,又扯开胸前衣襟,露出玉璧般的胸膛。。。 微一闭目,手中不知何时竟多出了把匕首,作势便往心口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破20w了吧?! 第74章 陷害 千钧一发之际,原本酣睡之人却忽而跃起,一把制住了那正欲自残的手。 颜润一惊,倏忽睁眼,失色道:“南宫兄,你、你竟。。。!” 那人扬眉一笑,意气风发,眼中已看不出丝毫酒意:“张令其那厮虽聒噪,然有时逆耳良言还须得一听!贤弟这是何至于?” 鸟雀开鸣,东边的天色已然泛白,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南宫府的车马已静候在外。 望了眼那呆坐之人,南宫霁叹了声:“豫王今日出此举,可见于三郎并无情义可言!三郎并非贪慕权势之人,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天下之大,你又何必定要傍他身侧?” 那人恻然一笑:“多谢南宫兄提点,然而大王并非要我死,是颜润自以为无颜存活世上!当下事既败,更是愧对大王,待天明吾便回宫向大王请罪。当下也只叹与兄相交一场,可惜寥寥数日这情分便要断绝了!” 南宫霁看着眼前这木然而又决绝之人,心下无限惋惜,却也只得道了句“珍重”,便径自出门去了。 方跨出院门,便见一黑影扑将上来,倒是将南宫霁惊得后退数步!定睛一瞧,竟是张令其!乃笑骂了句:“你这厮,作甚乱窜,似个野猫般,惊了吾一跳!” 但见家主平安无事,令其这才放下那颗悬了一宿的心,笑道:“龙潭虎穴郎君今夜也已闯过了,却还怕甚野猫子!” 南宫霁叹了气:“过是过了,然甚险!”一挥手,“罢了,路上再说罢。” 听闻豫王竟命颜润以自残之法陷害家主,令其自惊出一身冷汗,连叹凶险。 南宫霁苦笑:“若他得逞,此刻吾不定便已是在押往大理寺的囚车上了!” 令其忿然:“可恨那颜三郎,人前倒还似个正义君子,却不料私下这般不齿!” 南宫霁摇了摇头:“他也是个可怜人,只身不由己罢了!吾当下尚忧心,他回宫吉凶难测。” 令其无奈道:“郎君果然菩萨心肠,自己方才脱险,却已在为他人忧虑了!”言虽如此,然一转言,便又宽慰起他:“那颜三郎如何也是宫中乐官,又声名在外,而此回事败,郎君尚且未起追究,豫王便是看在此,也不至苛责他。” 南宫霁轻颔首:“惟愿如此!” 此刻马车似拐过了个转角,却卒然停下了。 令其撩开车帘,见道上立着两黑衣汉子,正挡住了去路!心中不由一紧,道:“何人挡道?” 其中一人上前抱拳:“今夜事已了,官人若无其他吩咐,吾二人便先行离去了。” 令其正莫名,却闻家主隔帘答曰:“去罢!” 二人闻言浅作一揖,转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马车继又上路,令其满面惑色:“这?。。。” 南宫霁一叹:“所谓前车之鉴,你素来叨于耳畔,吾又如何敢轻忘!这颜润无端与我亲近,你以为我果真不存疑?且说今夜他无故相邀,诚然,吾可推脱,然想来他若一计不成,终还会再酿他策!因而不妨遂一遂他的心意!只是只身前往,确是犯险,因而,才命此二人随在暗处相护。” 令其道:“这二者,是何来历?” 南宫霁道:“李琦荐来的,你方才也见识了,身手甚是敏捷。” 令其不禁露出些忧色,道:“然这来路不明之人,郎君也可轻信?” 南宫霁沉吟道:“所谓用人不疑,倒也无谓亲疏,且说有时身侧之人,反最负我!” 令其一怔,垂下眸去。 车中一时静默。 不知多时,车外渐闻喧哗人声,看来已入闹市。 令其探头向窗外,见天色愈发亮了。放下车帘,沉吟道:“郎君既知颜润心怀不轨,却缘何还不令小的跟随在侧?况且说来,当时千钧一发,万一郎君不及阻止,岂不是。。。” 那闭目养神之人淡淡一笑:“汝这般机敏,却还想不透其中缘故?今夜不教你跟随,是怕颜润有所提防;而那二人一直守在暗处,颜润自残,若我不及阻止,他二人亦会出手相救;二则,他二人正是与我无瓜葛,才最妥当,今日颜润若果真有何长短,他二人便会自称是入宅行窃的贼人,教官府一道拿去,到时自可作证替吾开脱!” 令其听罢此言,缓缓出了口长气,倒似了却了桩心事般,笑道:“郎君前番那些磨难确是未曾白受,如今非但防人之心已起,连心机亦日益纯熟,看来从此,再无须小的在侧念那醒心经了!” 南宫霁哂然:“听这口气,你倒有归山之意?” 闻此一言,那人面色却倏忽暗淡下去,垂眸轻道:“郎君说笑了,小的这身份,来去并由不得己!果真说来,也只图个将来,垂垂老去时,若小有积蓄,便可早些请辞,隐退乡间过些清淡日子也好。” 南宫霁闻下倒也为之黯然,心下不禁有些懊悔勾起他那伤心事,便宽慰道:“李琦上回不是有言已打听到你家人下落,你却不欲再多提,乃是何故?难道不想有朝一日归乡一聚天伦?” 令其一时不答言,却似有所思。良久,抬袖拭了拭眼角,道:“先人有诗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而吾当下,却是连乡音是何味也忆不起了。。。且待日后再说罢!” 回到府中时,旭日方才东升。跨入泓安堂,便见桌上整齐叠放着数个锦盒。 令其一拍额:“瞧小的这记性,昨日您出门后,宫中便赐下了生辰礼,看去今年又不乏些稀罕物。” 南宫霁随手开启一盒,见内中卧着不大的一团墨绿色物什---乃是茶饼!便笑道:“求了这许久,今年总算得了个整的。” 令其也伸长脖子来瞧,一面称叹道:“郎君真是有福!这小龙团(1)素来惟下赐两府大臣,且听闻是数人分一饼,今年吕相公也才得了半饼而已!” 移开目光,南宫霁脸上虽笑意犹在,心下却隐隐还觉存憾:到底,如何难得之礼,也不及与他良宵共度来得好! 又开另一盒,乃是对镶金玉如意,令其凑道:“称心如意!” 赐礼终是一一瞧过了,南宫霁揉了揉眉心,吩咐道:“且收起罢!” 令其道:“然这还非全部呢!郎君尚有一物未尝见得。” 南宫霁实是难掩倦意,挥手道:“那便速去取来!” 令其笑道:“此物可非常人能拿得,还须郎君移步过去。” 南宫霁奇道:“去何处?” 答曰:“马圈!” 后园中,看着那瞟肥体壮的枣红马,又看了看其容身的马圈,处处透着股寒酸之气,南宫霁嘴角不禁淡露一丝讪笑:他府上哪容得下这等娇贵之物?!倒是令其,此刻围着那马左转右看,时不时还啧啧赞叹出声,倒俨然将自己作了相马伯乐。也难怪,高昌所贡汗血宝驹,纵是王侯之家,洒下千金亦难觅。 令其曰:官家必是以为金秋时节,策马游猎正当好,方赐下此物与郎君凑兴! 南宫霁舒眉一笑:无论如何,他但还对自己上心,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小龙团:宋代的一种小茶饼,专供宫廷饮用。茶饼上印有龙、凤花纹。 第75章 不甘 豫王宫中。 看着面前伏地不起之人,越植冷峻的面色中又隐含三分不忍。起身踱了两圈,道:“看来,经由前事,南宫霁如今也已起了戒心,轻易倒是难将他奈何了!” 身旁侍立之人一声冷哼:“臣看未必,此计本是万无一失,乃是颜润行事不力罢了!”乃近侍张舜水。 地上之人身子一颤,微红的双目抬了抬,却一言未发。 越植挥了挥手,道:“罢了,此也非他所愿,张翁便莫苛责了!”言罢踱开两步,忧色轻显:“只是此事既败,惟今倒是教他拿住了吾等的把柄,若去圣前告状,废后林氏便是前车之鉴!” 闻此,颜润急道:“当日南宫世子已当颜某之面应诺,不将此事外泄。断不至食言!” 张舜水嗤道:“其言也能轻信?” 颜润道:“世子素来坦荡,其言自然可信!” 舜水冷笑:“巧诈诱你败露,也叫坦荡?” 颜润面色涨红,争道:“此事,本就是吾有失磊落。。。” 越植本就心烦,当下愈发意乱,挥手打断他,问舜水道:“此事,张翁以为南宫霁果真会将吾等抵出么?” 舜水摇头:“他若欲告发,自要有凭据,然当下并无实证指向殿下,因而无需忧心!”语罢看向跪地之人,以不容辩驳之口气道:“万一他要对质,你颜三郎自知要如何做!” 颜润倒坦然,俯首一拜:“此事既是颜润一人所为,自也应一人担之!” 舜水点了点头,似为满意,道:“是此理!” 事既言罢,舜水也已告退。 豫王抬了抬手,地上之人却似乎不为所动,看去并无起身之意。 殿中方掌灯,通明的烛火下,尤显他樱唇雪肤、秀鼻灵目,加之此刻的凝眉若思状,更有六七分类那人!也是此故,当初才不得已许了舜水,命他以身相诱,乃是料定南宫霁难抵此惑。 轻咳了声以掩尴尬,越植径直踱到案前坐下,才道:“吾未尝怪你行事不力,汝倒还与吾置气?” 颜润依旧垂眸望地,轻道了句“不敢!”。 越植道:“张翁自小在吾身侧,为护我可谓倾尽心力,尤其先皇逝后,亏得他在侧处处维护提点,吾才能安然至今,因而由心敬之,素来与他言听计从!当日他既出此议,你应知吾不好回拒。” 颜润道:“此事颜某自愿为之,不怪殿下。” 越植道:“汝晓此理便好!” 片刻沉寂,地下之人似下定了何种决心,道:“颜某有一事不明。” 越植抬头:“说来听听。” 颜润咬了咬唇:“颜某这两月与南宫世子往来,实见其胸怀之广,非常人可及!殿下纵然曾与之存小隙,然事过境迁,世子坦言已释怀,殿下又何不从此忘却,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好?” 越植眯起双目,手上方拿起的书卷重又教扔回案上,看地上之人的眼神忽似凌冽起,冷冷道:“颜润,纵然小王宠你,然也非何事皆可由你!” 地上之人阖上双目,似早知会如此,也未显何不安,只叹了一声,似自语道:“这又何必!” 座上人见了,未尝更加苛责,反之,冷峻的面色尚还缓和了些,淡淡道:“吾与他多年积怨,非一朝可解,此事当下多言无益,汝但须知,有他南宫霁在圣侧一日,吾便不得心安!”言罢垂眸,却无心于书卷,只是暗自吁叹! 他越植与南宫霁,确本无深仇大恨,只是当初那人伴读东宫,便倚仗太子,不将自己放于眼中;今上即位后,自己多年不得圣眷,想来除了兄长尚怀记恨,却也少不得此人在旁挑唆之故!而事至当下,兄长虽念于亲情,且年日已久,遂将前怨一笔勾销,然人心难测,如今那南宫霁得圣眷隆厚,而自己与他,旧日恩怨已然挑明,万一其人再于圣前起谗言,则自己这一身何以保全?因而此人不除,他便一日难得安枕! 而南宫霁,逃过一劫,此刻侥幸之余,颇也有几分自得:花前月下,坐怀不乱,单凭此一点,便当去官家跟前邀上一功!他事不想,便讨他个笑脸也好!然偏又当初许诺颜润不追究此事,出尔反尔实要不得!因是还为此唏嘘了几日。。。 实则说来,也好在他没去,否则,断然是自讨没趣!因当下,越凌实是无那闲心听他道甚柳下惠! 西关战报传达:羌桀果已大肆举兵反攻,前时为梁军所下的三关两寨,如今已失半数,余下这一关一寨,若再失守,前功便尽弃矣!且拓跋温断然不会止步于此,到时血洗梁境,定非妄言! 要说来,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便是当下战局有所不利,却毕竟言不上穷途末路,且退一步说,即使再丢一关一寨,羌桀也不能即刻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实则以他区区西戎,便得一两战之捷,与入主中原,相差实远矣!而大梁君臣所以惶惶难以终日,无非是因太平日久,文臣当道,尤今已然畏战如虎矣!且历过当初三川口之失,众人已是肝肠俱裂,如今更再听不得一个“败”字! 只可惜,这世上偏是,怕甚,便来甚。 且说梁军前战已失,当下但守不出,两军青远寨下相持。 眼看大半月已去,此间局势依旧。此刻兰州城内一干臣将正议后计,噩讯却忽从天而降:千里外的丰州竟然陷落,一城军民惨遭屠戮!再闻其详,乃是拓跋温日前亲率大军十万南下突袭,而丰州守城士卒不足八千!敌众我寡,又缺水少粮,虽经浴血奋战,却无力回天。 丰州,与凉州隔着千余里地!此原是一出声东击西之计:此刻梁军精锐尽聚西路,河北路正值空虚,羌桀乘此隙夺了丰州,乘势而下,便是府州、麟州!梁军要救河北,在西路便难免分心,稍若有不甚,便会重蹈丰州覆辙! 急报一旦传至京中,满朝哗然,群臣再难掩忧惧,顿时言和之声复起。 越凌虽不甘,然当下之势,也不可太过武断,乃始犹疑,当殿问吕谘。 大梁宰相此回似有所转变,和与不和,未尝断言,却只问了句:“言和,则陛下欲许以羌桀何条件?” 越凌愕然,众臣亦哑然。一场纷争,在此不了了之。 羌桀虎狼之心,起乱自立,实是蓄谋已久,且说当下攻城略地,正逢得意,并非轻舍些钱财便可打发之!而若要大梁割地以赔,又岂非笑话?更莫言拓跋温既已称帝,自无轻易退步臣服之理!自立、索地、求财,若这些皆许了他,大梁朝今后还有何面目立足中原大地?更莫提平服四夷,受八方之贡了。 文臣厌战,却更惧失节,此乞和辱事,稍有不慎便酿就千古罪名,皆是有识之士,岂可不掂量之?! 第76章 献策 十月下旬,西北已然入冬,然而寒意并未能阻挡羌桀人征伐的铁蹄,战火在河北路愈烧愈烈。 丰州既陷,拓跋温下一步棋自是攻下与其紧邻的府、麟二州!好在有鉴在前,二州早已加强防备,城中将勇兵悍,便是以寡敌众,羌桀强攻了两月,城墙依是矗立如旧!眼看已是年下,拓跋温除了围城,已然无计可施! 梁军这侧,城虽是暂守住了,粮草却不足!此刻又是冬季,城中缺水,若常时不得救援,终也会被困死!朝廷急拨钱粮救急,然运送至半途,却不能再北进:羌桀在府、麟二州周围设寨驻兵,掐断了通路,与此同时,又在丰州储备了大量军需与钱粮,乃是作下了长久围困之打算!这般下去,便是不费一兵一卒,府、麟二城也必在短日内因断粮绝水而陷入绝境! 临此困境,朝中有进言称,若定要以寡敌众,出兵打通关卡,实太过凶险,因而不妨暂弃府、麟二州,退守保德军再做打算! 此议一出,天心顿为震怒:不过才丢一城,便要拱手再让两城!若果依此,莫要说如何对得住筚路蓝缕开疆拓土、一尺一寸积下这万里江山的祖宗先人;便是对浴血奋战,舍生取义的府、麟二州军民,又要如何交代?! 只是,话虽这般说,然若要保住府、麟二州,便须与羌桀正面对决!以河北当下的兵力,是万万难做到的!唯一之法,便是由陕西路调兵!然而,陕西乃军镇防御重地,一旦空虚,后果不堪设想,何况声东击西、巧诈偷袭素来是拓跋温最为擅长的!大梁已数回在此上吃过亏,当下自不能再轻举妄动、重蹈覆辙! 兵调与不调、如何调,朝中争执不下。越凌也是无计,想来还应集思广益,取良策而纳之!而其见最为中肯者,自应是此刻正在西北主持大局之人。 杜允之倒深知圣意,问策的旨意尚未出汴梁,陕西的奏疏便已到了,乃杜允之、夏之望、范靖等人联名奏请:不以陕西之兵济河北! 初阅下,越凌乃是一惊:不调兵,难道眼睁睁看府州城坐以待毙?然而,非也!实则杜允之之见,乃以拓跋温素喜声东击西之策,还治其身!所谓声东击西、牵其精锐、乘虚直入、抽其底薪,便是其人之计! 近万字的奏疏,越凌看了半宿,思量了一夜,却依旧难下决断:当下,且不说府州与麟州二城尚还能支撑多久,便依杜允之之请,分兵两路突袭羌桀城池,然而凉州之创尚在眼前,吐蕃回纥实不足倚,羌桀军又素来神出鬼没,万一错估形势、再陷泥沼,莫说河北三州难保,陕西路各边镇亦恐岌岌可危! 既难定夺,只能早朝上,以此策再问朝中。可惜众人之见,依旧莫衷一是。吕谘因而请奏,召杜允之或夏之望、范靖其中一人回朝陈情,再论可否。此计虽听来最为稳妥,实却是下下之策!须知汴梁距陕西,隔着上千里路,这一去一回,便是快马加鞭,少则也要十多日!纵然高坐庙堂,越凌亦晓兵贵神速之理,这般拖沓,即便他能等,府、麟二州又如何等得?! 早朝下来,早先的踌躇已化作满腹愁绪,反正也是食不知味,便索性免了午膳。 一回到内殿,那金贵之人便倒回御榻,闭目不响。这自惊坏了左右,正无措间,忽闻黄门来禀:南宫世子求见!闻此,榻上那原先似泰山崩于前亦难打动之人却倏忽坐起了身!“南宫霁”三字,此刻于治大梁天子这颓废之症,胜过任一仙药灵丹! 他所来为甚?越凌心猜,或是听闻了河北之困,知他心烦,前来与他解一解闷罢。孰料听闻了那人的来意后,越凌却是瞠目,一时笑也不是,嗤也不是,道:“你说甚?你也要为解河北之困献策?” 那人看去乃是郑重其事,颔了颔首。 如此,越凌倒着实未尝想到:便是有心为自己解忧,这人也素来不言及朝政,今日却是为哪般?然他既有心,且所谓集思广益,多听一人之见也无妨!遂道:“说来听听!” 那人此刻却又不急言了,倒是话锋一转,道:“臣来时,听闻陛下尚未用膳,臣此番陈情冗长,陛下若是饿着,不定一时半刻便失了耐性,按说,臣也难得机会替陛下分忧、为国出力,若轻易错失,实不甘心!因而,此言,定要待陛下午膳后再说!” 越凌一笑,这厮,明明是劝自己用膳,却也须寻个如此冠冕的由头!也罢,便看在他此份心意上,自也领受了。 一顿午膳,不过费了区区一刻钟功夫。膳毕,越凌自追问其策。不想那人竟道,献策者非他,其仅是代为引荐罢了! 越凌无奈:“如此说来,你此来实非献策,而为举才?” 他道:“也非,此人实已负功名在身,且也为陛下所赏识,因而并无须为之举荐!” 越凌一沉吟,道:“是外臣?” 那人点了点头,禀道:“是张放!” 越凌闻此显为诧异:张放?!早先已授知延州,难道是与杜、夏等人意见不合,才有此僭越之举?然既先前已应允了那人,便不妨闻过其见再说!遂道:“呈上来罢!” 孰料那人却无所动。 越凌嗤道:“他既托你为之言,难道连封奏疏也不曾有?” 那人这才似恍然,沉吟片刻,道:“陛下可先许臣一事?” 越凌叹了一气,道:“还有何求?” 那人道:“张放此举冒昧,然陛下可否听过其人之言,再言施惩?” 至当下,越凌依旧未尝体味出他那番恭谨下隐隐透露的大不韪,因想来也无甚大不可忍之事,便一笑许之。 这才闻他小心道:“如此,当下张放正于宣德门外待召,请陛下依言赐见!” 一时,越凌以为听错了。怔愣片刻,倏忽拍案:“南宫霁,你以为朕可纵你至何境地?!” 这实难怪他震怒,纵然不追究此二人先前的私交之罪,且说以张放的身份,如今西北正危,他却擅离职守,不经奏请回京,其罪已远大于僭越!而南宫霁,无视其之忤逆,替其斡旋,乃是欺君! 孰料那人此刻非但不见势退让,看去心意竟还尤坚决,乃道:“臣以为张放定有要情须禀,才甘于犯上!而陛下已允过臣,听过其言再行处置,求请践诺!过后,臣自与张放同领罪!” 越凌冷叱:“你还敢言领罪?此罪,你却担得下?” 话虽如此,怒气却已然压下了些。当下起身踱了片刻,静心忖来,张放出此举,定然有不得已之因;且杜允之所请,自己至今有问悬而未解,而张放既由北来,或能与他释疑一二;再则,也诚如南宫霁所言,要治其罪,并不急于这一时! 主意既定,便命宣张放入内来见。 第77章 壮举 张放昨夜方抵京,此刻面上犹带风尘。参拜过后,越凌直问其策,不想答辞却与杜、夏等人之上疏所言并无二至!越凌心下觉怪,既如此,他不惜日夜兼程策马千里入京这一趟是为何?难道是欲邀功?然他应知杜允之的奏疏也已呈上!且言之,他擅离职守,便是献策有功,却也是功不抵罪,此实是得不偿失之举!便据实道:“此计,杜允之已上疏言过,并无新意!” 张放闻言不似意外,乃又一拜:“臣今日入见,首要也正是转述杜公与西关诸臣将之议!” 越凌一沉吟,道:“这般说,此回却是杜允之教你来的?这便难怪,他确有上疏荐你往河北!” 张放自晓此言实为试探,却不慌不忙,答道:“臣此来,并非奉命,而是觉此计当有人圣前面陈,否则朝中定出异议!所谓兵贵神速,当下丰州既陷,府、麟二州危殆,形势不容耽延,还求陛下速下决断,许出兵北伐!” 越凌闻言,心中便已明了:杜允之老谋深算,早已料到单凭一纸谈兵之疏,难以打动天心,因而备下此后招!而这张放,倒也甘心为其驱使。 既是有备而来,自是早有腹稿,越凌心下尚存几问,乃一一教他释疑。 其一,梁军此回定计兵分两路,东进夏州,西伐凉州,怎知羌桀并无防备? 答曰拓跋温此回率兵十万攻河北,此十万大军已去其精锐之大半,而拓跋温前番数回得捷,已然自大,此刻除都城兴庆尚留数千精兵把守,余下不足四万人马分驻于北端诸军司,西南境上已然空虚!因是当下北伐,正是时机。 越凌踌躇道:“上回伐凉州已尝败绩,此回怎知不重蹈覆辙?” 张放道:“此还须借吐蕃与回纥之力,西边牵制其沙、甘、肃三州兵力!” 越凌摇头:“故伎耳!吐蕃回纥皆趋利,人心不齐,岂能仰仗?” 张放辩道:“吐蕃赞普乌灵狄南一心归附,只是其下各部长时争斗,然到底不过为利所驱,并非不可平!请陛下许以厚赏之余,允其攻下城池后,城中财物任其攫取,但不毁城伤人即可。番部兵士骁勇,一旦有所指待,自所向披靡!” 越凌忖了忖,一时未置可否,倒是又提第三问:“北上需时日,如何能在此间保府、麟二州不失?”此才是关键,此计,是将府、麟二州置于险处,实为诱敌之饵!万一拓跋温破釜沉舟,不顾国内之急,十万大军一鼓作气南捣,则整个河东路危矣! 张放道:“拓跋温当下对府州围而不攻,乃是无计破城!因而只要及时得粮草去援,复、麟二州自可保无虞!” 越凌嗤道:“此人尽皆知之事,然而拓跋温于中途设寨阻我粮草北上,你可有策应对?” 未见预料中的迟疑,那人却似不以为意:“此有何难?他既设阻,我打通它便是!” 越凌哼道:“若那般轻易,还需拖延至今,眼见其危而不能救?” 那人深一拜:“此乃河北掌兵者不作为!臣此来,自请调河北,愿亲领兵马破关救二州!” 天色将暮,南宫府中,一人在屋内已不知独自踱了多少来回,看去心神不定:张放犯险入谏,不知能否劝动天心?万一所请不成,必遭降罪,到时一身功名恐要尽去!相交一场,既是知己,南宫霁倒无妨为他累及,只是此文韬武略之才,不能为国所用,实是可惜! 戌正时分,张放终是回来了,一见南宫霁,却笑道:“张某今日蒙受天恩,也仿古人舌战了回群儒,甚是痛快!” 原是今日殿上,越凌召去两府重臣重议此计,张放当众人面力争! 南宫霁忙道:“上可有许你之求?” 张放道:“北伐凉、夏二州之策,上仍在斟酌,但已授吾并代都钤辖之位,管勾麟府军马事!” 南宫霁惊道:“都钤辖乃武职!张兄一介文臣,如何能担之?” 他之所以有此叹,乃因大梁素来重文抑武,武将纵然居功亦不得登高位,因而张放若受此职,便可谓前程尽矣! 不想那人却大笑:“吾素来以为南宫兄见识不同于常人,然今日竟要教吾刮目相看耳?若入仕只为图一己前程,岂非上负君望、下负民心?且言之吾擅离职守,当下尚是待罪之身,上既许戴罪立功,实是好事!” 南宫霁叹道:“张兄不计得失,挺身报国,实为壮举!” 翌日一早,张放启程赴任。南宫霁送至城外,满腹离愁,但只化作“珍重”二字。眼看其一骑绝尘,潇洒而去,却徒留满腔感慨与送行之人。昨夜践行宴,已然说定,待他功成回朝,自还在此与他接风!但愿天遂人愿,那一日,不会太远。 景盛六年元月,梁廷采纳陕西经略安抚使杜允之之谏,发兵二十万由东、西两路攻凉、夏二州,同时,吐蕃、回纥二部兴兵六万北进沙、甘、肃三州。羌桀果无防备,又兵力悬殊,初遇几是一触即溃,不得已退守城池,急待援军来救。 实则此刻,在河北的拓跋温已接到急报,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便是此刻离他最近的夏州,也有数百里地,且不说长途奔袭后大军必然人困马乏,并无胜算,便是粮草也不能供上!当初入侵河北,他本是作下长久之计,以供十万大军的粮草军需等物资,一应运至丰州周边关寨囤积,若此刻撤兵,定然转运不及!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回梁军北上必是有备而去,而他羌桀援军若无充足粮草作后盾,可谓危矣! 一番斟酌后,拓跋温决意反其道而行之,不急救西线之困,且一意讨河北!所以敢下此论,乃因汉人胆怯,前番数战数败,斗志早去,便是当下二十万大军来袭,然而月余过去,沙、甘、肃、凉、夏五城,皆还完好,可见:汉儿何足惧?再想来,此实不过梁人的一招围魏救赵之计,兴兵逼他回师,则河北之困自解!这般,倒不妨将此计照搬回敬:当下府州被困已有两月,想来城中粮草也将耗尽,因而此刻不攻城,更待何时?下了府州,还有麟州,他羌桀大军要马不停蹄,长驱直下,直指河东,再向河南,到时兵临汴梁城下,看他梁帝小儿还不膝软?恐不及跪请乞和罢! 可惜此回,事并不如拓跋温所想那般轻易! 便在他下令重新攻城之前,梁军首批粮草已破关送至府州,羌桀军在中途劫粮失败,死伤竟过万!而据闻梁军押送粮草之人数,不过三千! 此口恶气,拓跋温怎能咽下?然而府州已然得援,攻城之时机已错失,想来,惟今之上策,便是转攻麟州! 可惜此回,他又慢了一步!攻城翌日,便接丰州急报,军需重地琉璃堡遭屠,其内粮草军备已尽失! 纵然这般,拓跋温依旧不甘心就此败退!恰此间气候恶劣,已二十多日未尝下雨,麟州城本就缺水,据探子回报,城内此刻黄金一两易水一杯,岂非天赐良机?因而孤注一掷,全力攻城。 梁军的应对之策,便是举河北路所能用之精兵来救,且由并代都钤辖张放亲自领兵!此正合拓跋温之意!乃于中途重兵设伏,欲一举灭之。孰料梁军此回神勇竟不可敌,一路杀退伏兵,三日内便赶到了麟州,恰此刻天色突变,竟连下三日大雨,解了麟州城的水荒。拓跋温再想破城,还谈何容易? 于拓跋温而言,当下惟余两策,一是继续攻城,却粮草不足;二是退兵,却又不甘!此一回南下,折兵数万,却毫利未得,且还搭上了粮草!而此刻梁军正在他羌桀的土地上攻城拔寨,步步逼进!若他这厢退兵,则救国内之急便刻不容缓!否则,形势大危矣! 拓跋温毕竟久经沙场,素有决断,粮草不济,攻城又不下,所谓得失不在一夕,此刻若不抽身,定陷险境!因而即日便撤兵回国,并派三万人马南援夏州。 再说西边,凉州的战局于拓跋温而言,亦不容乐观:短兵相接之下,虽攻城未尝顺遂,梁军却丝毫无退兵之意! 拓跋温这才觉出事有不测,急令黑河军司抽兵半数来援,然为时已晚,一月之后,沙洲被回纥军攻陷,之后甘、肃、凉三州相继陷落! 极至六月,羌桀右臂河西之地,几已尽失! 梁军既已无后顾之忧,自然士气大增,乘势东进。 八月,梁军过沙陀,出乎意料之轻易攻占应理,直指魏都兴庆府前最后一道屏障:西平府!而历经三月苦战,东路夏州也终陷落。此刻若西平府再有失,则羌桀之大势去矣。 形势已危!拓跋温急募兵十万,以举国之力赴援西平府;另则,是称臣靳国,以纳贡献地为条件,求出兵钳制梁朝。 第78章 月话 又是一年仲秋,去年此时,正值兵败凉州,人心俱寒,自不宜大肆铺张。今夕虽不同于当日,然西北大战在即,过分铺张亦不合时宜,只是若还似去年那般悄寂,又未免显颓废,亦自挫锐气,因而仲秋当日,但邀近臣与宗室入宫与宴。 是夜,宫中灯火辉煌,设宴的升平楼高百尺,伸手似可及月。充耳则丝篁鼎沸,入目则歌舞轻妙,众人如坐云端,自是无不畅快。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醉眼迷离间,更不觉时光流逝。渺乎间才闻二更鼓至,席将散,压轴一曲,乃三绝颜润之舞绾! 南宫霁已有年余未见此人,看他当下风姿依旧,倒甚欣慰,看来豫王对他还是爱惜的。 一曲罢,众人却还似沉湎于那低回炫转、慢态繁姿中而不能自拔!笙竽已停小半刻,才渐醒转过,争相叫好。 颜润低眉轻笑,躬身回礼。 越凌道:“此舞朕亦是首回得赏,乃是何名?” 颜润禀道:“此乃为仲秋宴新创,初名《邀月》!” 宴既罢,南宫霁与故旧几人谈笑风生,出升平楼不远,巧遇豫王与颜润一行。众人自又美赞了一回。颜润一一称谢,至南宫霁时,却深作一揖,道:“窃闻世子精通音律,邃晓乐舞,方才颜某献丑之作,还望世子不吝赐教!” 南宫霁略一忖,想是方才宴上众人称叹之时,惟自己凝眉略显迟疑,却教他看在了眼中!当下他既出言求教,自己若还推三阻四,便显造作了。遂直言道:“吾观此舞曲,但有‘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之姿!所谓‘飞逐惊鸿去’,三郎不以为,此曲若改作《逐月》更为入题?” 颜润低眉正自斟酌,身前之人却已代为出言反驳:“嬿婉回风态若飞(1),飞入云汉邀月饮!有何不妥?” 南宫霁抬手摸了摸下颌,心内一声叹:看来他是无论何时何地,皆要与自己一较长短!只此回,却是轻妄了些。因而一笑:“殿下此比便不妥,还是收回的好!” 越植也是微醺之故,信手拈来一句便脱口而出,这厢教他一言,倒是醒悟过来,脸色霎变,一时无言。 正此时,忽闻官家驾到,众人急忙躬身揖逊。 但闻越凌道:“此际银蟾光满,夜色正好,汝等不回去团家人、酌酒玩月,以酬佳节,却在此闲作争论,不觉无趣?” 看来方才只言碎语,官家已然入耳。众人急忙告罪,便作鸟兽散了。 越凌抬眼看了看依旧伫立原地之人,口气似淡漠:“汝还不去?” 那人叹了声:“今夜人皆归聚天伦,惟臣伶仃,回府亦是独自通晓,望月则凄情更甚,因而不敢归!” 越凌闻之,一时心生恻隐,再想来,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遂亦轻叹了声,命于琼华阁再开小宴:许久未尝对酌,今日也算对他聊施宽慰罢。 左右领旨方去,那人已然喜上眉梢,瞧去乃一副小人得志之态!越凌这才心知其方才不过作态而已,不免生出几分懊恼,想其素善施此术,却不知为何得逞也十之八九。 琼华阁高余十丈,步上顶阁,蟾宫似已近在咫尺。一旦登临,便如置身秘境,教人不忍抽身。 阁中小宴已妥,又宣进舞乐。 小酌了个把时辰,南宫霁称似闻何处乐声,宛若云外!他人皆言未闻得。 南宫霁道:“此刻喧哗,陛下但退左右便可闻。” 越凌依言,却依旧不闻,倒是墙外天街上鼎沸人声依稀。 再问之,那人却迷离着双目笑道:“何来甚么仙乐?只是欲与你独处一阵罢了!” 越凌倒也不恼,只作势轻嗔了声。那人挪近前来,贴身相依。 皎光入户,与摇曳的烛光相辉映,大梁天子脸上,似教蒙上了一层轻薄光晕,见他侧首合眸一笑,便令人倏然心动。 顺势啄上那尖巧的鼻尖,逐而滑下,吻上那抹荷色。。。 耳鬓厮磨、细语呢喃。南宫霁痴醉之余,却忽起一想:此厢风光,此生绝不容许他人得见! 月华如水,不忍辜负,索性熄灭多余烛火,凭栏相依,任那如银光华倾泻一身。 夜半无人,但随心私语,二人且说着往年赏花观月的趣事。 越凌叹道:“当初你曾言,同一景致,然身处异境,与人所感却不同。吾原是将信将疑,在京中,宫内宫外,吾观这月亮,但有圆缺,然月月轮回,素来皆如斯。只是那回于陈州,流落深山,夜半得见玄月高挂,忽觉此景无限凄凉!纵然回京之后,但见弦月,便觉周身皆寒,彼时才算谙汝之意。” 南宫霁但闻此,环着怀中人的双臂不禁紧了紧:陈州一行,虽有惊无险,想来却依旧心惊,因而不欲重提!自然,除了那一夜,那求来极难的片刻。。。感慨良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惟低头轻蹭他如漆的鬓角。 又闻怀中人低低道:“汝曾言成都之月,与汴梁不同,却是如何不同法?” 南宫霁笑了笑:“当初不同,是因望月思乡,如今。。。”于他鬓上轻付一吻:“虽两地风情有异,终是各有好处。” 静默片刻,怀中人似带笑道:“汝此言若是出自真心,吾便欣慰矣!” 抬头,那轮玉盘已近中天。 临轩有人一声清叹:“曾有人与朕言,他国之满月,大如圆台,远盖我中土,你可信?” 南宫霁几是未假思索道:“黄口小儿,却素出狂言,你也需理会他?” 越凌悻悻道:“他尚有言,他国一应之物,皆盖我南朝,包括兵马!” 此佳时,却提这扫兴之题,南宫霁不禁蹙了蹙眉!然听去他应非一时感怀,倒像事出有因,不禁又心中一紧,道:“他欲出兵?” 越凌凝眉:“当下尚未知,只闻西北密报,拓跋温已向靳国称臣献地,以求他出兵相救!然若你是他,当如何?” 南宫霁略一忖,道:“大梁于他有匡扶之恩,他岂能背信弃义?且两朝相睦已久,出师总需有名!” 越凌摇头:“但有利可图,出师之名自是手到拈来,任一事皆可。实则自我始伐羌桀,靳国便已在幽云之北增布重兵,近时更闻边境异动,着实教人悬心。” 南宫霁道:“那,你欲如何应对?” 越凌道:“还能如何?遣使前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他尚未忘当初之诺,在位之日绝不南侵!” 南宫霁沉吟片刻,还是将欲出口之言咽回。 只是越凌已有所察,道:“你有所想?” 南宫霁一犹疑,乃斟酌道:“赫留宗旻,吾虽不敢言知他甚甚,然数回游猎共饮,却也足看出其乃性情中人,若好生与他晓以利害、动之以情,应是能打动之;然另一则,却是他到底年轻气盛,听不得逆耳之言!因而,若遣使,此人必得能察言辨色,且言辞敏捷,除此,自还须有胆识、存大义。” 越凌听着,一时若有所思。沉寂片刻,乃缓缓道:“言至当下,皆是利处,想必你尚有隐忧未道罢。” 南宫霁一笑,到底相处日久,他果是知自己甚甚,便道:“吾方才已言,他当下心气正傲,然今、旧两年两度遣使来求取陛下御像皆不得,因而,若换做你,当作何想?” 越凌一怔,竟是缄默了。许久,往身后的怀中轻蜷了蜷。。。 宫墙外的仲秋夜,喧腾鼎沸依旧,将至于通晓!而墙内,夜已沉寂。 不知多时,怀中人忽而坐起身,轻嗔道:“今日缘何又无端与他起争?你与他不和,宫中几已人尽皆知,这又有甚么好?” 南宫霁自知他所指乃当晚与豫王之事,答道:“今日实非吾有意与他争,乃是。。。”原欲道明原委,然一想,如此絮叨却又似个女儿般无趣,遂便笑了笑:“罢了罢了,你既有言,吾今后但避着他便是!” 良夜静好,无缘由于此些琐事上多费唇舌。当下,但静谧相依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79章 索地 仲秋一过,朝中便始议派使之事,然中书连荐数人,皆不合圣意,当下尚在重新斟酌人选,靳国的使臣却先他而来了!赫留宗旻此番遣使,只为一事:求索幽云十六州!此求,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南朝此刻用兵西北,自不愿再与靳国兵戎相见,否则两边征战,实无胜算!因而当下索地,乃是智举!南朝多半会选择退让,遂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坐收幽云十六州!至于羌桀,当下虽言臣服,却素来无信:自他拓跋氏主政至今,便常在南北二朝间摇摆!想当年靳圣宗也曾三讨羌桀,却皆无功而返!因而其此回若教大梁所平,也是除去一患。 然若大梁不许割地,则他再言兴兵!彼时梁与羌桀龙虎相斗日久,必已大伤元气,他赫留宗旻正好坐收渔人之利:先纳羌桀城池,再对南用兵,可谓胜券在握! 靳国此举,虽实为乘火打劫,然赫留宗旻或还尚念在那一丝旧情,不欲明目张胆、强取豪夺,也或为免留下忘恩负义之名,因而在这索地的名由上,倒是未尝含糊,一朝上下遍搜史籍、处心积虑,终是寻出了两条: 其一,当年中原未定时,幽云十六州已教前朝末帝献与靳国,却教大梁太/祖出兵抢占,此为不信; 二则,当初梁太宗伐靳之燕子城,是为无名! 此二桩皆为旧事,距今已是七八十载,鲜有人知其细,因而大梁一时举朝莫知所答。退朝之后,上下旨广征对策。 集贤院直学士刘筠翌日入奏曰:“后晋乃藩镇叛将割据自立之伪朝,所谓乱臣贼子,欺天叛道,岂可以之为信?更言之,末帝献幽燕之前,后晋已为我太/祖所灭,末帝穷途末路,乃许以幽燕之地以求靳国出兵相救!实则此不过一纸空文耳!” 后又有馆阁校勘杨稹进言:“当年王师征太原,靳国既通使,却出兵援贼!太宗怒,遂回军伐之,岂谓无名?” 于是命当殿驳之,又作报书,然靳使却言此事大,请大梁遣使面告其主!如此,事便又退回了原处,于遣使一事上,已不容拖延。 越凌斟酌过后,欲顺水推舟,便遣刘筠前去!不想遭吕谘劝阻,反荐杨稹,其人为前相王遂门生。此议一出,便有王门下数人上疏,斥吕谘因一己之私,戕害忠良!所以有此言,乃因此回不同以往,时局不定,北去其情叵测,一旦不慎,便有性命之虞!刘筠为吕党一派,因而吕谘此举,难脱护下之嫌! 国之危难之际,身为人臣,不能分君之忧,却相互间搪塞推诿!越凌思及此便怒从心起,恨不得将一干争执不休之人一尽贬去。 午后,秋风和煦,湖面如镜,垂钓正值佳。 身边人已几收几起,看去收获颇丰。 越凌侧目瞧了瞧脚边依旧空空如也的水桶,顿生厌烦,起身道:“此间无趣,去园中走走罢!” 此季桂花方落,早菊初绽,看去只星星点点的嫩黄花蕾点缀于丛间,谈不上多赏心悦目。到底游园赏菊,还早了几日。 南宫霁知他烦恼,一路便寻隙宽慰。 越凌忿怒难消,道:“朕着实未曾想,此危难之际,吕谘竟护下!而王党与之互为推诿,实是可恶!” 南宫霁道:“大义当前,吕相想来不至如此,或是有难言之隐罢。且说他是如何推诿的?” 越凌哼道:“吕谘但言刘筠轻妄好卖弄,且尚功利,不宜出使!” 南宫霁忖了忖,道:“知一人甚,方识其短!想那刘筠年方十七便三甲夺魁,当然满腹经纶,自得些也是常情;而杨稹,乃张放同年(1),听闻此人素有胆识,陛下以为如何?” 越凌无奈摇头:“其迁作京官时日尚短,且也不常入见,吾实是不晓。” 南宫霁笑道:“陛下既左右为难,臣下又皆偏私,吾倒有一想,何不教这二人相较一场?想宗旻本也好胜,陛下便予取予求,取胜者前往,岂不正好?!” 越凌凝眉斟酌了一阵,道:“也好,便依你所言!”既商定,心中之烦扰顿觉轻去了,乃道:“汝今日怎有隙前来?乃是有事要言?” 南宫霁略一沉吟,摇了摇头:“无他,但知你近来食寝有所不宁,因而不甚心安,前来一探罢了。” 第二日,越凌便独召杨、刘二人入内,命于靳国索地一事各陈己见,之后,又命往都亭驿会靳使,探其口风,回朝具以闻。 一番相较之下,确是杨稹略胜一筹!因而遣使一事,就此议定。即日便下旨,进杨稹为枢密直学士,即刻随靳使一道北去复命。 杨稹入内辞行,但道:“主忧臣辱,臣此去,必极力以争,固守祖宗疆土不失分毫!” 越凌为之动容,却也一再嘱其不可强争,须知迂回、酌情行事、婉措其辞! 杨稹一一记下,却固辞枢密学士一职,乃道:“国家有急,义不惮劳,而赏罚之令,必出有因!臣无寸功,不敢凭空受禄。” 越凌道:“此危难之际,卿挺身替朕分忧,已是功高,而北去其情叵测,更是劳苦,当受褒奖!”。转身踱了两步,又语重心长道:“靳主气傲,所谓职微则言必轻,若你以原职前去,他定然不将你放在眼中!” 此一言实已道出越凌心中隐忧:南宫霁所言不差,北人虽不羁,谓之不拘小节礼数,实却是轻诳不容忤逆!更莫言他赫留宗旻一朝天子,心气高傲,前两回求像遭拒,只恐视为辱事!南宫霁所言,宗旻乃性情中人,当初旧情,本不当轻易弃置,而当下之举,恐还为前事因果之使然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80章 别离 九月初二。 窗外,新月早已西沉,漫天星辰挣破夜幕而出,闪耀于苍穹,璀璨如珠。 越凌一手撑头,时而阖目似小憩。今夜,酒意有些上头,然也无妨,时辰已过,不急归了。 门外有人轻叩了两声,南宫霁应道“进来罢”。 便见一小僮闪进门内,探头瞧了瞧桌上,道:“李翁问,官人可还需添些甚么?” 南宫霁摆了摆手:“不必了,夜已深,你且随李翁去歇罢。” 小僮诺了声去了。 越凌道:“今日怎不见禇翁?” 南宫霁笑道:“这老汉教张放要了去,如今已在河北!” 越凌诧异:“禇老汉一介匠人,张放要他何用?” 那人凑近,故作神秘:“你不知,那老汉并非寻常木匠,除了那些个鸟兽机关,尚能制军器!” 越凌乍一闻,倒还犹信犹疑,然再一忖,那禇老汉本精通奇门之术,若在疆场有所用,倒也不足怪!便笑道:“若果真如你言,这张放倒也可谓识人善任。” 南宫霁见他似已微醺,便也不再劝进,但自啜了一口,道:“官家若以为张放实堪大用,吾便与他先求个情分在此,一旦西北平定,还望许其归列文班,予他个前程!否则以其人之才,只可一世戍边,未免可惜!” 越凌哼了一声,半嗔道:“朕的朝堂所列何人,却也容你置评?!” 此言若是换作任一旁人听得,自要失色。南宫霁却报以一笑:“罢,罢,陛下的朝事,不容外臣置喙,这便不说了。只是今夜无月无花,也无舞乐凑兴,若言风月亦不应景,这便,言何才好呢?” 夜风忽起,但闻檐下花草摇摆窸窣,便似觉凉意已席卷周身。到底是九月的天,夜露风寒。 越凌起身推上窗门,悠然转回桌前,才道:“今日既是你生辰,可许你一求!但非出格,朕自无所不应!” 酒已微凉,那人端起一饮而尽:“仅许一求,陛下未免悭吝,臣还需好生思量来!” 残酒尽,权君须沉醉。 更漏促,烛烬香残帘未卷。宫树暗,鹊桥横,人似玉。凤帐里,琼枝玉树相倚,罗带已结同心,堪负春情? 星沉乌啼云雨散,梦魂飞断烟波。 夜深人寂,隐约闻窗外淅沥之声。 帐内之人略诧异,思来上夜尚星光闪熠,而遥夜西风,竟又溟濛。此间之风云,果真难测。 心绪错杂,醉亦难眠。索性欹枕半倚,低头看向身侧之人:此刻阖目轻睡,气质依柔泽。俯身在那玉容上印下一吻!却见他长睫轻颤,缓缓睁眼。 南宫霁有些无奈,一手轻覆上那微敛的眉心,柔声道:“夜深,尚为何事困扰?”语间带无限怜惜。 那人星眸一转,便平添数种风情:“如此,你又缘何夜不思寝?” 南宫霁一哂:“你方才许我一求,当下我已想好!” 那人嗤道:“原来辗转半宿,却是为此。那便说来听听。” 南宫霁却故作沉吟:“方才既我先问,自你先答,这三更半夜,究竟所忧何事?” “你说,此回赫留宗旻若不肯退步,一心定要取幽云,却如何是好?”那人一面倚坐起身,一面含颦幽幽道。此刻眼底,已满是迷惘,甚还夹杂几丝无望。 他忧虑甚甚,南宫霁心内又何尝轻快?也只得暗喟一声,伸臂揽住他:“如今杨稹已北去,其果未知,过分揣度亦是徒增烦恼。” 越凌蜷了蜷身,虽未答言,却能看出心内之极不定:幽云十六州,亦或羌桀所纳之钱地,可并非蝇头小利!但凡常人,若因此而背信弃义,又有何怪? 南宫霁忖了忖,道:“你当日曾问,若我为靳主,当作何断?吾思来,若我是宗旻,则有下情必须斟酌,一则,南朝提封万里,屯兵亦下百万,当下虽用兵西北,然并非无后计,若果真孤注一掷,以河北及京中所储三十万兵力去抗衡之,北朝能保必胜乎?就使其胜,所耗之巨大,恐是举国难担负;其二,拓跋温性阴鸷,乃反复无常之小人,若得姑息,必为后患!此二点,若细权衡之,则兴兵之利弊,乃一目了然!” 越凌敛眉:“然而他索幽云之求既出口,便断无轻易收回之理!” 南宫霁道:“虽不能收回,然他若愿修好,则必有化解之法!” 越凌讪然一笑:“他法?自有!无非舍钱财换安宁!然朕须舍多少岁币(1),方能买回幽云?”满是自嘲,却无端教人同生恨叹。 南宫霁沉吟片刻,道:“他若愿舍地而取财,便是已生退让之意,而这后计,你心自明,非吾能言。” 越凌扶额静默片刻,音容黯淡:“此些,皆是一厢情愿之揣度,你且说说,他为何定要退让?” 但闻此,那方才还畅所欲言之人却忽而缄口,缓坐起身,烛光下的面色依旧温润,却又有几分捉摸不定。好一阵,才苦笑道:“你定要装作糊涂么?你实明知,他于你。。。”“有意”二字未尝说出口,仅化作一拳落于褥上,“但你亲自开口,他。。。并无不细酌之理!”一气将胸中之言吐尽,却未得意想中的轻快,反似有何物在胸腹间不住翻腾,时刻将冲顶而出! 四周俱寂。 良久,一双纤臂由后环来:“霁,他作何想吾不知,然吾心中,着实惟有你一人!”话音平淡,然于听者,却柔似杨柳春絮,拂过周身,便教心骨俱酥,一时似置身云端! 余下,皆是情不自禁。 窗外,淅沥之声已逐渐不闻,偶有枯叶残枝飞落,划过窗壁,其声细碎。 身侧人此刻应是才入梦,眉间的深锁总是解开了!南宫霁微一哂,合眼亦觉倦意上涌,然心底尚存一丝离愁轻荡,不时撩起些涟漪,因而难以深眠:母亲旧疾复发,他欲回蜀一探,踌躇几日,今夜总算得机提出此请,那人虽应诺,却能看出心底的不舍,然,又有何法呢?今日之别,还只一时,但到日后,久去长离,尚不知如何凄楚?于那情景,现下实不敢思。 愁情别绪,或果通灵犀,身侧人忽而一颤,竟是惊梦!心怀不忍,伸臂轻将纳他入怀:即使终难一别,也惟愿那日,迟一些至。 清早,晨曦方起,出城的道路上,已是人来车往,川流不息。 出了城门,道上方才松畅些,然晨间露重,甚觉寒凉。 眼看前方已至城郊,路不好走,车马偶现颠簸,身侧之人眉心轻蹙,似有所不适。也难怪,本是一夜未尝歇好,一早却如何也不听劝,定要送他一送,当下之状,着实教人忧心。 南宫霁撩帘唤停车马,回身拉过那双微凉的手一面轻摩挲,一面笑道:“好了,再这般走下去,便到洛阳了,不如就在此别过罢!” 那人垂眸不语,半晌,微微颔首,眼角却已泛出微红,教人心头一阵酸楚,却也不顾外间尚有仆从侍卫林立,一把将他拉入怀中! 未及宽慰,却闻他闷声道:“你此去,可还会回来?” 南宫霁心中一震,口中却嗔道:“怎莫名生此想?明知吾此去只为一探母疾,至多月余便归,竟致教你这般多心?” 怀中人再未多言语,任他拥着。许久,缓缓抬头,目中似有几多彷徨与忧郁,道了句:“果真?”听去似带不定,“然吾总觉。。。再见似遥不可期。。。”最后几字,几是轻不可闻。 “我与你允下之事,何尝有过食言?”四目相对,眼前人目光之灼灼,出口之言教人不得不信服!看他且又低头暗忖片刻,便伸手去怀中摸出个剔透之物。 越凌细一瞧,原是那双鱼佩!一时当年旧事便悉数涌上心头:少年公子初入皇都,赏花钓鱼宴上,端个惊才风逸!彼时如何得意。。。 “吾与你,今生纵有离别,然此情不弃!”言罢,见他将那玉佩拆开,以其一相赠:“恰今日带着此物!这鱼佩为先帝所赐,又曾抵过与你,想来,与你我,皆算有些缘分。今日便各留一半,但得寂寥时,也可玩来一解离绪。” 越凌接过,却还以一眄:“你且言此物是解忧思,还是唤起离愁?” 作者有话要说: 第81章 母命 相较汴梁,蜀中的九月却还温和,天清气朗,王宫后苑似是一夜间黄花尽绽。 午后晴好,独自蹀躞园中,秋风虽和暖,却难拂去南宫霁的愁绪:母亲的病情已是几番反复,听御医之意,是不大好!思来自己经年不侍身侧,莫言善事父母之大孝未尽,却还数生事端,徒与双亲添去忧思,着实于心有愧! 犹自凝眉,顿足湖边。 风渐止,湖面如镜,水下锦鲤团团簇簇,嬉戏追逐,教人徒生羡恨。这般天色,若在京中,无事滋扰时,必定伴他垂杆御湖!然而此趣,今夕恐是难得了!那封求延后归期的信,不知有否到京中?原应了他一月之内必返,然才几日,却出尔反尔,想他见到此信时,不知是恼是怨。 正自幽思,眼前忽觉一黑,却是教一双纤手蒙住了!耳畔传来强忍却未能压抑住的轻笑声,心中已自明了,却哂道:“何处来的野鹊儿,胡乱扑腾,扰人静思!” 言方落,那轻笑便转成了一声嘤咛:“大哥无趣,回来这些时日了,每日里但只独自来去,也不与我等个笑脸!今日但为逗你一笑,却还教比作野鹊,实不在理呢!” 南宫霁转过身,面前那正噘嘴娇嗔的正是幼妹璧月!而一旁掩嘴轻笑的粉衣少女,乃璧月自小的玩伴,世家女宇文柔素!当下见他回身,忙止笑意福了福身。 果真是时光荏苒,想当年初赴汴梁时,幼妹才七岁,而今却也到了碧玉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窈窕风流!只可惜这刁蛮秉性却是点滴未改,今后不知要寻个如何能耐的夫婿,方能担待得下! 笑着拍了拍前额:“确是大哥错了,这瞠目舞爪之状,怎是野鹊儿可比?分明是只恼极的小野猫!” 此言一出,璧月自愈发不肯依饶,跺脚道:“大哥无端欺侮人,我要告爹爹去!” 身旁少女见状,忙伸手拉了拉她衣袖,似有劝阻之意,然又不敢贸然开口。 南宫霁见状便笑道:“罢了罢了,大哥这便与你赔罪,莫去爹爹处说大哥的不是了,可好?” 璧月哼了一声:“原说大哥无所忌惮,原也惧怕爹爹!不过大哥既赔罪了,今日就罢了,但有下回,我一定告爹爹去!” 南宫霁笑而拱手:“那大哥就在此谢过了!” 时辰既早,璧月便要去赏菊。南宫霁正怀心事,无意同行,便道母亲午歇将起,当回去侍疾了。 璧月嗔道:“大哥每日这脸,愁眉不展,去了还不如不去!” 南宫霁闻之一怔。 “大哥闻听娘娘有恙,千里赶回侍疾榻前,乃是极尽孝道!璧月莫再胡闹更添大哥愁绪!”出言的是二王子南宫清,其人不知何时已立在南宫霁身侧。 璧月驳道:“我又未尝乱说,你看大哥日日这般,娘娘瞧了可不。。。” 语未尽,便教打断:“郡主之意是,殿下若露愁绪,娘子看了也未免不忍,忧思愈甚,恐于养疾不利!”是柔素!似怕郡主再多言现失,又继而道:“只是事父母者,病则致其忧!殿下心念母疾,因而忧形于色,本是常情,郡主便不要强人所难了!” 一番温言软语,却教平日里孰人皆难收服的刁蛮郡主噤了声。 到底世家闺秀,知书达理!南宫霁不禁又多落了一眄在这娉婷少女身上,见她明眸善睐,娉婷静姝,一言一止皆显端重,与自家幼妹放于一处,乃是一静一动,一张一敛,原是相得益彰。 一笑转过头,却见二弟正呆呆望着眼前人,但她一回眸,却又忙不及移开目光,脸色瞬时转红,却似做错了何事!南宫霁心内自已明了! 回到福渊殿,李夫人已起身一阵,问起方才何处消磨,南宫霁如实答来。 李夫人道:“璧月素来性直口快,不藏心机,便是这不藏不掩的性子,才真正讨人喜。何况她之言,也非全不在理,所谓生死祸福,皆由天意,吾礼佛日久,倒也看开了,你又何必日日殚竭,教旁人看去,皆随你不敢开颜,如此这宫中可不要哀色一片!” 南宫霁忙称罪。 李夫人叹了一声,道:“实则说来,我更替你忧心,你在大梁时历艰险,我日日忧你但有个长短莫测。。。” 南宫霁忙出言宽慰:“吾自入梁起,乃与太子同砚席,教引为莫逆,他登位后素来于我多加维护,吾才得常安。娘娘因而无须多虑。” 李夫人闻言才似宽慰一笑:“果真如此便好!你爹爹已有言,待大梁西北战事平息,便酌情上疏求许你归蜀!若此事终成,为娘心头的这块大石便也能落地了!” 南宫霁心内一声苦笑,实不知如何答言,只得顺着母亲之意,轻一颔首。 但闻母亲又道:“然除此,尚还有一事,若你能顺了为娘之意,吾便再无憾了!” 南宫霁惶惑道:“娘娘但有吩咐,孩儿自无所不从!” 李夫人点了点头,道:“你身侧空虚,也有时日了,吾欲替你物色一身侧之人,你意下如何?” 南宫霁一怔,迟疑道:“孩儿尚未想过此事。。。” 李夫人道:“想与不想,终也是必行之事!须知,斯人已去,再于旧情上过多缱绻,不过徒增烦恼。你与朝云所以有此结局,到底还是于彼此不甚知,当初小儿女,但凭匆匆一面,初相悦便以为深相知,草率定计,实有不妥!此回与你物色之人,乃是在我跟前长大的,品貌心性,皆无可挑剔!若与你结成连理,定然琴瑟和谐。” 南宫霁闻言,心下已有所猜,便道:“娘娘所指,可是宇文柔素?” 李夫人点头笑道:“你我母子,果是连心!柔素性敏端重,与你正是天作之合。” 月初起,独自凭栏,南宫霁心中千头万绪,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母亲之言犹在耳,然眼前又浮现起许多过从:与朝云间的千丝万缕、情怨爱恨。。。今日园中粉衣少女那纯真无邪的笑颜、二弟流连忘返的眼神。。。果真教人百般为难!从母之意,却非出自真心,实怕有负佳人如玉年华,更恐伤手足情义;有心成全他一对佳偶,却又有违母意! 无奈对月嗟叹:凌,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实则殊不知当下千里之外,汴梁宫中那人,也正一筹莫展,摩挲着手中的玉鱼来回踱步,忽觉耳根一热,却不知是何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为之前补过!另一更在今晚9点前后,以后的更新都放在晚上9点,请知悉! 第82章 传信 汴梁城中。 杨稹北去将有大半月,终于回朝复命,可惜传回的并非佳音。 赫留宗旻对南朝给予之回复,当殿未置可否,杨稹欲再请入内陈情,却屡遭敷衍回绝,之后得知靳主已出宫狩猎,短时内恐不会归!因怕此行耽搁日久,引朝中不安,只得先行回朝复旨,再商后计。 好在此行尚不算一无所获!当日在上京,靳国接伴使萧铎与杨稹甚相投,因而私下相告,此回北朝乘人之危,实乃北相述律碁之意,其力主即刻举兵南下,能取中原自好,若不得,但有地掠地,有財取财,总之,是欲乘此时机谋利!而此议也得北院一干掌兵军将附和!只是南相萧达舆极力反对,言此为败盟,且南朝疆土辽阔,实非好取,而兵事一旦兴起,无论胜败,必劳民伤国! 靳主且也踌躇了些时日,但见二相依旧各执己见、寸步不让,甚是烦恼。后由庆王出面,提了一折中之法,便是索地!而靳主毕竟受过南朝大恩,想此举如何也难脱负义之名,因而于心难安,当下避南使而不见,便是怕受诘问。 看来,赫留宗旻确实未曾全忘当初情谊,只是要如何,才能教他更多些思旧呢?越凌着实苦恼。 阖目倚在榻上略一养神,即刻身上便多了层薄衾,以为是哪个黄门,睁眼才知是元适,诧异道:“汝怎还在?” 元适以为惊了驾,忙退后请罪,禀道:“天色这般晚了,臣听闻陛下尚未用膳,因而不敢离去!” 越凌起身:“甚么时辰了?” 答曰:“将戌正了。” 越凌笑了笑:“尚早!” 元适蹙眉低头:“此刻外事多扰,然愈是如此,陛下便更应保重圣躬才好!” 越凌自不欲听他絮叨,便命传膳,面上却愁云未去。 元适道:“昨日臣听闻,我朝大军已攻克盐州,想来不出时日,便可克兴庆,实是好事!” 越凌闻之面上稍一轻,然只片刻便又黯淡下:“你只道有好事,却未尝闻听坏讯么?北朝大军已将兵临幽燕城下,你道朕要如何开怀?” 元适一怔,迟疑道:“听闻杨学士一再自请再往北游说靳主,以教他放弃索地!若成,则陛下之后虑消也!” 越凌嗤道:“谅他杨稹是舌灿莲花,然去了不得入见,又有何用?” 元适此下是无言以对了,只得叹道:“靳主当初是得陛下襄助,方能回朝登位,事到如今,怎能不念旧情。。。”稍一沉吟,又小心道:“所谓旧情难却,想来若是遣个与之有些薄交的故人前去,靳主碍于情面,乃许一见,也不定。。。” 越凌乍一听来,倒觉有理,只是再一忖,又复蹙眉:满朝上下,能教赫留宗旻施予这份薄面的,并无一人!回想其当年南来时,陪宴游猎的,皆是宗室,当下孰可为此用?难道要遣南宫霁前往?!然莫说他此刻不在身侧,便在,他事且不提,一介外臣,以何身份北去?那便惟有。。。 此刻那人之言又跃起回响于耳侧:“但你亲自开口,他并无不细酌之理!”也是,惟有自己了! 笑了笑,谓元适道:“晚膳,且暂缓传罢!此刻,先召杨稹入内,朕有要事与之言!” 元适一愣:“然而。。。宫门已闭,且这时辰了,晚膳。。。” 越凌挥了挥手:“朕意已决,宫门已闭,便传旨开启,朕今夜,定要见到杨稹!” 前番杨稹北去不得召见,乃是因其为大梁使臣,既如此,下回便教他换个身份去,但他赫留宗旻还有丝毫念旧,便如何也不能再一避了之! 已是二更,福宁殿灯火通明。 杨稹又一拜:“臣此去,定不负圣望,不见到靳主,誓不南归!” 越凌颔了颔首:“卿有此志,自好,然此事实不由你,见不见,倒也无须强求,但只切记,无论用何法,定要将朕的亲笔信交到靳主手中,且得了回复方可归!” 杨稹领旨。 越凌又道:“以及,卿此去,求见时须传语靳主,汝之身份,乃是朕的信使,而非梁谈和之使臣!” 杨稹虽疑惑,然君命既出,也只得领受,道:“臣皆记下了!” 事既言罢,越凌起身道:“如此,卿明日一早便启程,莫要耽延!朕望你此去安顺,早日传回佳音!” 晚膳毕,已是夜半三更,跨入内殿,一眼便见案上的信札,方想起,今夜当与他回复! 提笔好一阵,才写下两句,却又摇头,团起弃于手边,思忖片刻,重新提笔写下几字:此刻无事,可缓缓归!写罢兀自盯着看了半晌,还是团起扔到一边。扶额沉吟许久,终是展开他早前原信,于末尾处缓缓落笔。。。 一清早收到汴梁回信,南宫霁着实有几分欣喜,然展开却又一怔,这。。。不正是自己的去信?他却原样退回,是弄错了?还是,不许?!满腹狐疑时,目光下移,却见信尾处多出一大字:可!正是那人笔迹!其下,尚有一行:甚念,母疾若愈,早归!这才释然!又将此句来回默念数遍,喜形于色,小心将信收起。 日初起,起身往福渊殿问安,想来若母亲得知自己又能多留两日,必也欣忭。 由远便见福渊殿大门虚掩,门外一干洒扫的宫人也皆是小心翼翼、轻洒慢扫,似怕弄出甚声响,便知母亲尚未起身! 庭前此刻已立着一纤巧身影,听闻动静,回眸一顾,正是柔素!原本每日一早,柔素皆陪同璧月前来问安,只是今日,璧月随母杜氏出宫去往宝善寺为李夫人祈福,柔素身上不爽,未尝随同,只一早代璧月前来问安。今日见她换了一身青罗裙,淡施脂粉,娇俏中便又添几分灵秀。见殿下轻福了福身,并未言语。 南宫霁回以一笑,但想起母亲前时言起之事,想恰她今日独在,或也当试一试其之意,便轻道:“娘娘起身尚有一阵,且随我去外间一走罢!” 柔素虽有些诧异,却不敢违命,点了点头,随他去了。 想来对着个未谙世情的深闺女子,自不能开门见山,因而先以他事问之,如在宫中可还惯云云,以旁敲侧击。其答来自无个不好!问起璧月,也言视她为姊,素来亲密。 南宫霁但听着,实则是东耳进西耳出,于此些并不上心,只凑机将话带到二弟身上。柔素到底心性纯良,并未觉出此间蹊跷,乃是应答如常,但言二殿下虽平日寡言,然素来和善,倒是好相处。 南宫霁闻此心下略喜,又作无意道:“吾看二弟虽寡言,然与你等一道时,口舌却似伶俐许多。” 柔素侧首似一回想,笑道:“殿下不说奴家倒也未尝想起,确是如此呢!二殿下每回到郡主处,言语确较平常显多,可见兄妹情甚好,到底不同于旁人!” 看着那不藏不掩的的目光,南宫霁也只得一笑,心叹她到底闺中少女,心性纯正,实无旁骛!因此也断了追问下去的念头,转口道:“吾与你兄长已许久未曾谋面,他近来如何?” 柔素答道:“兄长这多年来宦游各处,已许久未尝拢家,不过现下好了,迁做了监铁判官,前两日方回到京中,近时或来拜望殿下。” 柔素之言果然不虚,宇文士杰既迁回京中,未出两日,便入宫拜见。 南宫霁犹记得当初拿他那奉直郎取笑,他尚还有言要凭军功以自显,当时付诸一笑,不想他却当真,数度自求以武职外放,不得许,终由他老父宇文元膺出面,求了个推官以出利州,位虽微却是个实差,之后多历辗转调迁,仕途也还算顺畅。如今虽说不上如何显贵,然大志也算有所达成,光阴未尝虚度! 当下促膝长谈,但说这些年所历,二人皆存感慨。 士杰道:“殿下既在汴梁不得意,依我之见,大可不必再回去!此刻梁正征伐西北,靳国又欲起衅,但不说殿下此刻不回他也无法,便是我起兵反之,梁帝又能如何?!” 南宫霁未想他竟有此言,自然吃了一惊,蹙眉道:“汝何生此想?当知吾蜀中能偏安至今,实应归于世代先王极力免兵祸之功!我南宫氏素来恪守祖训,若非为自保,绝不兴兵事!你此话但在此言过便罢,断不可带出这宫门去!” 士杰叹道:“若克梁,则保我万户侯!当年之言,殿下可还记得?区区数年间,殿下之雄心竟已不复?!” 南宫霁叹道:“当初只是戏言。” 士杰望向窗外,似不欲教人看出他面上的失望。静默片刻,缓缓道:“既已说到此,不怕实言告之殿下,此非我一时谲诳之语,朝中存此意者甚众,一隅偏安实难得长久,更何况我蜀中并非无力起事,何必定要仰人鼻息?说来,若起兵,此刻已是良机,大梁举国兵力皆聚北边,我乘虚而入,即使不能入主中原,梁若亡,我大可与羌桀、靳国瓜分梁土;不然,则与梁共坐天下也好!” 南宫霁当下竟无言驳之!若士杰所言是实,朝中于此早有议,那爹爹又是何意?万一教他等说动,果真与梁兵戎相见,那,他实是不敢往深处想去。。。 第83章 笼络 数月鏖战,终是兵临城下。 三日期限已到,守城梁军却无出降之意,今日,终是到了攻城之时。 三军集齐城下,旌旗蔽日。 驻马阵前,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直飞城头而去!顿时血光冲天,成千上百的身影由城上坠下,粉身碎骨!看来城破,已在旦夕。正是此刻,城中却传出山呼万岁之声!循声望去,一顶金盖缓缓升上城楼,御盖下的身影,南宫霁没齿难忘。 身侧传来一声大笑:“梁帝小儿前来受死!” 心中一惊,转头望去,一旁之人已搭弓上箭! 情急高呼“住手”!话音未落,羽箭却已离弦而去。。。 看着城头御盖下那纤弱身影缓缓倒下,南宫霁只觉眼前一暗。。。悲不自胜间,忽觉心头剧痛,低头瞧去,一柄长剑已穿胸而出!回首,却是释然一笑:“凌,原你没事!”。。。 浑身气力已去,软软坠下马,欲再瞧他一眼,然面前,不知何时已换作了宇文士杰那张癫狂的脸。。。 猝然惊醒时,后背已然凉透。。。 一早,临福殿内,南宫霁已来来回回踱了许久,眼看日头已高过了宫墙,才等到爹爹下朝。 既是有问而来,父子间无须过多迂回,便将昨日宇文士杰之言如实相告。 德崇一时未置可否,却反问其见。 南宫霁几是未假思索:“孩儿以为反梁乃万万不可!莫说此有违祖宗家训,便是我蜀中安于一方,经年不生战火,因而才国富民安,得百姓拥戴,而若此刻举兵事,结局实不可知!成,则尚要背负背主之骂名,败,则国破家亡!到时必然涂炭生灵,陷民于水火,想来也非我祖宗所欲见。” 德崇笑而颔首:“你能时刻牢记祖训,吾便欣慰甚甚矣!” 南宫霁面露喜色:“那爹爹之意是。。。” 德崇挥退宫人,却未接他之言,而是道:“吾虽素来恪守臣礼,然依你之见,上对我之猜忌,当下可否消除?” 南宫霁微一忖,便照所想禀来。 德崇听罢,捋须道:“有你在京中,上本应无大虑,然毕竟当下边患四起,若存些小猜也在所料中。”一顿,话锋却一转,忽道:“听闻你与上走得甚近。。。” 南宫霁闻此,忽觉似有一块大石悬起心中:爹爹怎会。。。难道是-----李琦?自己与越凌之事,若是爹爹有所知,那告密者除了他,再无旁人!心内无措,面上却还要强作镇定,回道:“吾与上曾同砚席,少时情谊,上不曾忘,因而对孩儿多加关护,也是常情。并无其他!” 德崇闻之似有些诧异,道:“如此,当是好事,看你却怎有些惶惶?” 南宫霁一怔,爹爹那话难道并非。。。?一时为自己未尝领会便急于辩白而懊悔,这下反显心虚!只得闪烁其词:“孩儿只是有些忧虑,上对我另眼相看,然他朝中也不乏对我蜀中怀有成见者,因而。。。” 德崇点头:“那你便须尤加谨慎才是!”看去对其言并未生疑。 南宫霁忙应诺,心下这才一松:爹爹原是随口一问,自己一时惶张,倒险些错怪李琦!实则以李琦之谨慎,此关乎天子,而捕风捉影,又无实据之事,怎会乱传?欲盖弥彰,想来可笑,却又有几分黯然:他与越凌两厢真情,究竟何错之有,竟要在人前这般避讳? 步出临福殿,本要去往福渊殿,然直到教二弟唤住,才知已到了文渊阁,其间竟是绕了个大圈!不禁暗笑,看来与那人处久了,这心不在焉的毛病,也传到了自己身上。也罢,文渊阁他也多年未尝踏足了,如今在此处读书习文的,已换做了二弟!内中也不知有变化否,便去一瞧也无妨。且说来,柔素那事,也应凑机再问问这人。 南宫清自小内敛,莫言在爹爹跟前,便是寻常时也未尝有多言!南宫霁虽身为兄长,想来要由他口中讨句实话,也是不易!因而不得不故技重施,旁敲侧击,谈及璧月,再至柔素!可惜南宫清毕竟不如柔素那般天真,但凡触及两情之事,便借题绕开!因而说了半日,竟连一字半句有用的也未套出! 南宫霁便不耐烦了,想着不妨直言激一激他,看他可还藏得住!遂道:“你可知爹爹有意教我娶柔素为继室?” 言方出,便觉对座之人似一颤,面上的惊痛毫无遗漏显现,却还低头欲藏心意!好一阵,方嗫嚅道:“爹爹之意,大哥当从之,又何须与弟言?” 南宫霁见状叹了一气:这人与柔素纵然朝夕相处,心意几已写在脸上,肺腑之言却始终不敢出口,到如今,更宁愿眼睁睁看她嫁作他人妇,也不愿哪怕出一言相争!实是,懦弱到了极致!然而,孰教是自家手足呢,总不能明知此,却还强夺人所爱罢!遂道:“你若对柔素有意,可与我言,我自教你如愿!” 见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满眼忧伤已化作无望,低声道:“大哥不必为我费心了,姐姐(1)此前已为我选定了一人,乃她母家侄女,待禀知爹爹便可定下!因而。。。柔素实则与大哥才是天作之合。” 日已高升,南宫霁此刻倒不急往福渊殿去了,且将错就错,在宫中随意逛着。 这几日天色转凉,母亲愈发不好了,已是数日不思饮食,连起身小坐亦觉辛苦,御医也束手无策,怎不教人忧心? 母亲心思素来细腻,于自身之疾也心知肚明,倒或是卧病日久,生死之事早已看开,但说天意不测,但随之便是,忧惧又有何用?其人淡然,却也见不得旁人现忧色。因而自己若带着这一脸苦色前去,必然惹她不悦!如此,还是先且清一清心中杂绪,再去为妥。 再说方才临福殿内与爹爹一席话,为他解开许多疑惑:当日士杰入宫,乃是欲一探口风,但有隙,便鼓动自己劝进爹爹反梁!只可惜,此回事不如他意。 实则宇文氏极力挑动反梁,其因并不如他宇文士杰所言那般冠冕! 今日蜀中,李、韩、宇文、慕容四族掌政握兵,本是平分秋色!只是权欲之求,本难止于安足!私下四族间数十年来争斗不断,而李、韩深得主信,素占上风。近时执政李沂上谏,曰人臣不可贵!而当下四族之权势已过显,因而请除四族荫庇之遇,且今后一门入政院与兵院者,不得过两人!若此二条尚还说得过,然这最后一请,便教宇文、慕容二氏再难安坐了:求解去四族之兵权! 釜底抽薪,实是狠辣!孰不知他李氏虽掌政事院,手中却无寸兵;韩氏掌兵事院,名上可号令王土之内兵马,然他宇文、慕容二族,所掌之亲军却足可与之抗衡!也是因此,无论风云如何变,他四族却始终得以鼎立至今。所以这兵权,是万万放不得!宇文元膺以为,如今要教主上断绝此想,便惟有挑起兵祸一计!一旦讨梁之计大定,则释兵权一议,即刻成空谈! 既清楚宇文氏所想,德崇之意,反梁自是不可,而夺兵权一事,虽暂不能行,却也试出了臣下之心,此事但可从长计议,只是宇文元膺素有城府,心机难测,万一因此心生异端,慕容氏又以之马首是瞻,则恐天下从此不安矣!因而也赞同李夫人之议:将宇文柔素立作储妃,于宇文氏,便是番安抚。 彷徨至当下,南宫霁心思终定,二弟既无主张,自己亦不能越俎代庖,替他决断,且此事,尚还关乎笼络宇文一族,决不可轻慢。再言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便也无甚不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4章 亲征 汴梁城中。 月上西楼。树欲静,风不止。 此回杨稹北去,总是未尝有负所托,带回了靳主的亲笔信!自然,是与越凌的私信,因而所言为何,外人并无从知晓。 静夜,独自凭栏,临风北眺。杨稹说,那里早已冰封千里,苦寒二字,实至名归,不宜南人!然而,偏是在这雪飘冰封的冬时,有人要邀他这一朝天子往北地一叙! 去或不去,实不难抉择:当下,西北两路大军已会师合围西平府,而羌桀调最后精锐固守,此必是场恶战!西平为兴庆之门户,一旦陷落,则羌桀覆灭便几成定局!只是,能否待到那一日,却还须看靳国脸色! 大梁于幽燕之驻兵,虽已扩充整饬,然要与靳国二十万雄师相抗衡,实是难为!而河北虚空,西北无兵可调,这局棋,若还要下下去,则惟余与靳谈和一策!此,当初写下那封信时,越凌便已有所见!只是未曾想,那人会出此一求! 此事大,越凌却无意教朝中知晓:想来也是一片反对之音,问或不问,并无意义,且到时满朝哗然,还恐乱自己方寸。 去,自然凶险!赫留宗旻已然失信过一次,此回是否还能信任之,越凌心中并无底;然若不去,便要决心一战,此,是拿河北百十万军民的性命在博弈,甚可言是儿戏!败了,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此实非他当初北伐羌桀之初衷!那便,惟有去了!既当初赫留宗旻能堂皇南来,他越凌便可坦然北去! 再说此刻的西北,西平府实不如前几处城池那般易取,羌桀似已决心要在此与梁军决一死战!当下攻城已将有两月,却依旧未能破城!此刻天寒地冻,士气已有所不振,眼看再有两月又至年关,彼时军中思乡之情还恐有所萌动,自愈发伤士气!正当西北臣将为此忧虑之时,却忽闻一惊天之讯:天子即将御驾亲征西北,犒赏三军以激士气! 闻此讯,军中顿时一片欢腾,士气猝然转为高昂,御驾未至,山呼万岁之声已响彻西北上空!众将士群起立誓:不破羌桀,誓不归返!惟愿马革裹尸,死而后已,以报天恩。 御驾出征之日,风和日丽。汴梁百姓夹道相送,至城外十里,官民方驻足拜别御驾。 当下,越凌又回望了眼汴梁城:高耸的城楼此刻似已在天际,举目难及!一时百感交集:此一去,不知归期何时! 官道平坦,御辇前行甚平稳。越凌换了常服,栖身在暖融的车中,已有些昏昏然。前一宿几是未尝合眼,虽说京中之事,早已安排妥当,由吕谘主持大局,他自无忧,然而此去凶险,当下国本未立,臣心不安,因而自御驾出征之日起,便下旨由豫王监国,一旦有何不测,宰辅当即刻扶豫王登位! 且说行前,吕谘又请定夺一事:两日前方得蜀中奏报,蜀王夫人薨逝,世子南宫霁哀恸不已,以至一病不起,因而奏请许其暂留蜀丁母忧并养疾! 越凌闻之倒觉意外,原以为李夫人只是一时旧疾复发,并无大碍,不想竟这般快弃世!心中也不由暗叹世事无常!便欲许之。吕谘却以为此回德崇乃借题发挥、故技重施,目的便是要阻世子南宫霁回梁为质,因而请三思。 越凌苦笑:自己此去不知是吉是凶,而南宫霁素来与豫王不合,万一自己有何不测,那他留在京中,岂非要听天由命? 吕谘见圣意已决,便也只得退一步,求以德崇次子南宫清暂入京中代兄为质。越凌许其请,又留谕:当下四夷正不定,蜀中断不可再现不测,因而南宫清一旦入京,必当善待之,轻易不可与之为难!吕谘自领命。 出征首日,才走出三十里地,御驾便停下了,传旨当夜或现风雪,行路不便,乃就地驻跸。 半宿风平无事。后半夜三更方过,驿馆后门便已敞开,一人在侍从的簇拥下乘夜色登车北去!而一道离去的,尚有禁军护从五十骑。 天亮后,御驾照常西行,较之前一日,行进速度依旧缓慢。 说来亲征之议,朝中实则并无人赞同,甚是吕谘,亦一再劝阻!只是天子一意孤行,众臣并无可奈何,然而孰又知晓越凌的苦衷:西北鏖战正酣时,天子却亲出异邦谈和!此事若教传出,震动满朝只是其一,更怕是动摇军心!遂才不得已假借亲征之名前往,不过是为避人,以免震荡人心! 马车略显颠簸,越凌渐由沉思中回神。撩帘,窗外寒风扑面,东方晨曦已起,今日,应是晴好!快马加鞭,两三日内,便可抵河北。 此回北去,天下安危但系一身,因是无论历何艰险,也势必要达到目的! “吾与你,今生纵有离别,然此情不弃!”确是!南宫霁,你我之间,必还有来日。 黄昏,北地的燕州城又纷纷扬扬飘起雪花。 城门处,一人正来回踱步,不时翘首企盼,神情颇为焦灼。此人,正是一月前方迁作幽云路经略安抚招讨使、权知燕州的张放!两个时辰前,他接到急报,今夜天子将抵燕州,接驾之事须在暗中进行! 初接报,他尚以为送错了地方:天子日前御驾亲征西北,若无意外,当下应已抵河中府,怎会莫名绕了一大圈,驾幸他燕州城来了?然而来使言之凿凿,听去绝非玩笑,他也只得先将满腹狐疑搁起,匆忙准备接驾。 雪越下越急,道上人迹渐绝。 已是二鼓了,张放的心慢慢悬了起来:雪夜道路不畅,会否致御驾不前?若是今夜不能抵达燕州城,这天寒地冻,御驾难道要驻跸郊野?情急不定下,正待教备马,忽隐隐闻得远处马蹄之音,不疾不徐,正由城外驰来。迎出城门去,不多时,果见数十骑簇拥着一列车马而来,及至城下,缓缓驻停。 借着明灭的火光,一人由后上前,对面与候在门前之人一揖:“君复,别来无恙?”竟是杨稹! 张放一笑:“文卿,这么快又得相见了!” 清冷的雪夜,燕州州衙一片安寂,除去今夜守卫似较以往森严了些,他处,并无不同。 夜半三更,静谧得似连一根针落地皆能听清的院内,忽而传来一声清脆的坠物之声! 偏厅内,张放正攥着杨稹衣袖,一脸不敢置信,似连方才茶杯落下时茶水烫红了手也未尝察觉! “你说甚?上欲亲往靳国和谈,你竟不欲阻拦?!” 杨稹一脸漠然:“圣意已决,君复若觉劝得住,不妨一试!” “你。。。”,一甩手,险些将人掀个趔趄,“主忧臣辱,我张放宁可战死幽云,也不忍见主身陷忧患而不得不纡尊降贵,深入狼穴,以身试险!明日一早,吾便当入见劝圣驾归返!” 杨稹但自立稳,不轻不重吐出一句:“张兄自便!” 第二日雪依旧下,御驾暂留燕州,但遣前使入靳通报,待雪停便为北上。 今上这般顽固,张放也是当下才知!再三劝谏,然上只一言,便将他的谏言扫至阶下:“卿固然可战死,然幽云却可能因此而保全?若可,则朕立即返驾汴梁!” 确实,与靳开战,他张放即便不惜一死,甚是幽云十万守军不惜一死,然到底胜算又有几何?也是到此时,张放才恍然,杨稹昨夜之态,并非无动于衷,而是无奈。 雪霁天晴,已是两日后,御驾不欲再多耽延,即刻下旨启程。 张放劝退圣驾不成,退一步但求随驾北去,依旧未得许。 越凌道:“卿既有言誓死固守幽云不失,便与朕守住此诺便好!” 张放只得从命,且荐上一人随去护驾,便是燕州都教练使李沆!据闻此人身手了得,有以一敌百之勇,且深知靳国风物人情。 除此,张放尚请许另一人随驾前往!说来此人越凌倒也认得,便是禇老汉!教他北去,用意有二:一则他精通机关器术,紧要时或可为一用;二来,靳国既号称兵强马壮,军器精良,老汉此去,便要寻机一探,看夷技是否果真有可取之处。 天公还算做美,自当日出燕州起,经顺州至檀州,再未现风雪夹道之景!三日后抵靳,靳国接驾使右尚书鲁赭荣明早已在边境静候! 第85章 入靳 北国风光,越凌从来能想到的,便是书中所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亦或“承露牧马水草冷、毡馆牢落胡无影”之句,然从未想到,有一日竟还能亲眼目睹这异域之景,虽说,与当初所想,尚有差异:天寒地冻,莫言甚“晨露牧马”,便是悠闲吃草的牛羊也未尝可见!大雪封原,听说,草原上的牧人和牲畜,皆迁往他处避寒过冬了。 撩帘外望,白茫茫的苍原似是无边无际,如何也走不到头。一成不变的景致,渐渐教人厌倦。 离今日的驻跸之地安州尚有半天路程,越凌甚无趣,想这一路走来,也有数日了,西北也未有新报传达,西平府恐是难以在短时内攻克;京中有吕谘坐镇,他事应还无须多虑,只是南宫清入京以后,希望二弟听进自己之言,莫要因与其兄之隙而借题为难之!至于那人。。。丧母之痛一时难愈,当下也不知是何情形。。。 又是一场惊梦,初醒,天已微亮,胸中燥闷,便抑不住一阵急咳。 闻声而来的宫人匆忙端水进药,一番惊乱后,他又迷糊入梦。再醒时,已近巳时,宫人来禀:大梁官告使求见,已在外候了一阵了。 南宫霁坐起身,却依觉无力,浑身似教抽去了甚么,脑中亦浑沌的紧,然好在寒热总是散去了!既这般,便也不勉强起身,但请梁使入内来见! 按说,大梁官告使前日便已抵蜀,圣旨昨日也已当殿宣毕!则今日来见,想必是有“私言”传达!也好,实则自己也正有事要与之言。 门轻一响,一人便在黄门的引领下快步入内来,见到床上病得恹恹之人,竟是扑将上来,连哽带咽道“才数日不见郎君,怎就成这般了!”竟是张令其! 南宫霁教他这一闹,也顿百感交集!主仆二人泪眼婆娑,相随黯然许久,南宫霁才稳下心绪,道:“吾不过偶招风寒,小疾而已,总还一时半阵要不了性命,你自安心。” 那人这才渐敛伤色。 南宫霁继而揶揄:“数日不见,汝已得了官家重用了?!” 令其苦笑:“郎君莫取笑了,官家遣小的前来,自是看在小的随在郎君身侧多年,总是亲厚些。” 南宫霁勉力挤出一笑:“官家这倒是用心良苦!既这般,他有何话教你带与我?” 令其道:“官家只教郎君节哀,其他,便尽在此中了。”言间,呈上书信一封。 南宫霁接过,却蹙眉:“官家此番御驾亲征,朝中便无人劝阻么?吕相公呢?” 令其摇头苦叹:“如何不劝?满朝上下,甚是杜经略等西关一干臣官也上疏谏阻,然官家全听不进啊!哎,想来若是郎君在京中,或。。。”话至此,却戛然顿住,乃是自觉失言了。 榻上之人似未在意,但垂眸捻着手里薄薄的信封,若有所思。 亲征并非儿戏,西关大战正酣,此一去莫说安危不可测,但以豫王监国,便已极大不妥:豫王之心,明眼人皆知,他越凌这局中人岂能不觉?且说御驾这一去,不知何时方能班师,此间京中或出的种种变故,他难道未曾想过么?究竟是有何不得已的缘故,教他甘犯此险?还是,果真是为一时意气所动,欲成甚千秋功业?! 这一腹疑惑,不知此信能否为解开一二? 终是待到人静时,启信,才知内中竟只短短数十字: 华堂独坐天难曙,又复叹、流年促。冷落飞花轻入户。看花无语,怅愁回梦,已是十年故。 平明望尽临潢路,雪满胡江雁声苦。山重塞远知何处?乌啼风过,梦魂凝想,愿此生不负! 读罢心中便觉一酸:满腹离愁,到底皆付一曲《青玉案》!只是人将征西,心却犹向临潢,落笔时心绪之乱,可见一斑。叹只叹,天意弄人,危难之刻,却要将人远隔东西! 凌,若是你对我的心意尚存疑,便多虑了!十年相伴,但你心意如旧,我又岂忍相负?! 一夜,又是辗转半宿,也不知何时方入眠。 第二日起身,才知二弟已随张令其启程东去了!当下一阵懊恼,竟是未能一送!心中尤是不定:二弟素来怯懦木讷,虽此前自己已百般叮嘱张令其照应于他,且尚有苏禹弼在侧保护指点,然始终难抵豫王一手遮天,但一心要与他为难,纵然再多防备亦是徒劳!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惟愿,自己早些痊愈,可即刻入京将二弟换回;二则,御驾早日班师,则一切烦恼事,皆可迎刃而解矣! 北安州,地处靳国南端,历经前朝之变故,为避战祸迁徙至此的汉人甚众,到如今太平天下,虽大多已南归,然在此安居立业的也尚有人在,而往来两地间的行商更是多不胜数,因而此间无论格局陈设,风俗还是饮食,皆与南土相累!因是即便初来乍到,越凌也并未觉有过多不适。 只是目前令人不安的,是他驻跸在此已有数日,却不得继续北去!接驾使鲁赭荣明但言安州城外匪患猖獗,当下尚未肃清,为保圣驾周全,暂还不可出城!虽此听去并无破绽,南朝君臣却不以为然:当日御驾入城之时,城内外尚是一片安和,各处也未见相关告示,难不成这匪患乃是一夜之间生出的?若不然,则此中必有蹊跷!对此,君臣间经了一番秘议。。。 次日一清早,李沆便离开驿馆,在城中闲逛,似并无甚么预想的去处,但各处街市、酒楼茶肆间转悠。晚间似瞧着冷清了,依旧不思归,竟又偷摸着去了一处青楼寻欢,嬉至三更才回。 鲁赭荣明闻听此报,仅报以一嗤:这梁人是耐不得寂寞了!也罢,只要梁帝的御驾出不得这安州城,他便是不负北相所托!余则,这干南人要怎般嬉闹玩耍,便皆由他好了。 却说天有不测风云,区区四日后,鲁赭荣明尚未等到北相的嘉奖,却候来了免去他接驾使之职的圣旨!旨意并请梁帝御驾即刻启程入京!另派秘书少监萧铎领五百禁军前来迎驾! 离开安州时,晴好了数日的天空又复密云低沉,看来一场大雪将至。 杨稹半欣慰半感慨道:“此回能得及时脱困,李教练使可谓功不可没。” 李沆笑谦:“李某不过在这城中存些故旧,寻个可靠人与我送封信,本是不难,况且为上分忧乃是为臣之本分,因而不敢居功。要果真说来,杨学士的那封信才是关键呵。” 杨稹颔首笑道:“原来此回能成事,你我皆是托了故人之福!”然一顿,又不无忧虑道:“看来此回北去,难免还要受些阻挠,若是人为作梗,你我或还能齐心破之,然万一要是天意为难。。。”言间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面露难色。 李沆道:“学士且宽心,此地距上京临潢府不过三百里地,赶急些三日可抵,而这雪一时半阵尚下不下来!但过了这两日,待吾等抵达上京,便是大雪封路,与吾等也无碍了。” 杨稹点头:“如是便好。” 实则说来这一番波折,并非是白历,至少越凌心中已有所预见:此行,大概不会太过顺遂!早有防范,便不至待事到眼前,方措手不及应对! 鹅毛大雪终是在第二日半夜飘落下来,而诚如李沆所料,此与他等的行程也已无大妨碍!因翌日晌午,他等便抵达了此行的终站---靳之上京临潢府!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蹉跎。。。 第86章 洗尘 靳国自立国起,便有意效仿中原,临潢府虽地处北塞,然幅员广阔,各处----自皇城至街市民宅,布局修造与南土并无太多二至;而世代靳主笃信佛法,城内外大寺小庙栉比鳞次,据说当年靳国太/祖着人由天竺迎回的佛骨舍利便供奉于城南文雄寺天宁塔中!当下一入城门,举目便可见此!传言此为北朝第一塔,应是不虚,远远目测来,此便置于中原,能与之比肩者当也是寥寥。 车驾行于闹市,细观周遭,身着汉服却留着髡发的萨丹人与着胡服的汉人穿梭来往,似已是常情,然放在越凌眼中,却是说不出的怪异,就如那高矗塞外的佛塔一般,教人总生遐想。 越凌此回北行,并不广为外朝所知,因而一切繁文缛节皆不用,只按寻常使节往来之仪接待。当晚便驻跸驿馆,只待明日杨稹入朝递上国书,再为后议。 虽说既来之、则应安之,然一路舟车劳顿,至夜深越凌却还安歇不下,一番思忖后,召来杨稹秘谈。 历经前番安州城的波折,越凌当下所虑,便是北相述律綦!他既有心阻挠谈和,之前一计不成,难免再生手段,毕竟临潢府乃其势力之下,而宫中当下是何情形,宗旻是否知他已至,又何时可得相见,皆不得而知!因是心中怎能安定? 杨稹宽慰道:“好在北朝尚有南相主和,萧铎为他门下,既为接驾使,又与臣推心置腹,自然与此事上不敢怠慢!他已应允今晚便会设法将陛下已至的消息传入宫中!” 越凌闻言心中才轻去了些,颔首道:“如此便好。”然转身一忖,又复露忧色:“只是,卿快则明日便要入朝觐见,可有想好说辞,万一北相留难,卿当如何应对?” 杨稹道:“臣以为,靳主既诚意相邀陛下,便无由放任北相一手遮天!明日臣入宫,当先行试探靳主之意,自应以促成陛下与靳主相见为首要!实则臣当下是在忖,陛下要见靳主,则当于何处、何时,又当有何人相伴随驾才好?” 越凌苦笑:“且不论此事当下由不由得我,便退一步,纵然由得,然如今吾等身处他人檐下,何时何处相见,又有何区别?” 杨稹一怔,未及出言,便闻外间昭明的声音禀道:“官家,靳宫中来人了!” 杨稹出门,向昭明询问道:“大官可知来使可曾带来口谕或圣旨?” 昭明抬头示意他身后,轻道:“来使已至,学士还是亲自一问罢!” 杨稹一怔,转身,果见一人在数个内官打扮的侍从簇拥下,疾步而来!不由一惊:这雪夜,他竟怎亲自来了?不及作他想,忙躬身拜下! 却闻来人爽声笑道:“杨学士,你这一来一去,可费了些时日,教朕好等啊!” 杨稹笑答:“臣并非有意耽搁,只是天雪路难行,且途中又遇了些。。。” 话音未落,便闻一润雅之声道:“你邀我北来,却不知安州有匪患?教我在那处受困多日!现下未说你剿匪不力,待客不周,你却还嫌我来迟,是何道理?” 宗旻循声望去,那阔别许久之人不知何时已现身门前,一袭白衣胜过外头正飘洒的雪花,投向自己的目光半是慵懒半是无趣,言间却显带讽意。 杨稹抬袖拭了拭额上的轻汗:方才还满面忧色的陛下,此刻怎忽就变脸了?安州之困,内情微妙,此刻提起,难道是要与靳主难堪?须知此可是他靳人脚下,万一惹恼靳主,则到时他君臣的安危。。。然而后情并不如他所忧那般! 宗旻看去于越凌的一番责难并不在意,也或是于安州之事的底细,早也心知肚明之故,于心有愧,乃拱手一揖:“此事,是我礼数不周,望兄见谅!” 杨稹闻言乃是大舒一口气,只是尚存一问:事已至此,那入朝递国书之事,明日还须进行么? 驿馆地方纵然不宽敞,却也不至教一众人总立于门前说话!杨稹因而奏道:“陛下既来到此处,便入内商谈罢!” 越凌亦颔了颔首。 宗旻却道:“此处褊狭,兄既亲来,怎能在此容身,你我今晚且回宫中,容我设宴为兄接风洗尘!” 此言一出,非但杨稹与昭明等觉无措,便连越凌也有些始料未及,一时踌躇。 宗旻却是主意已定,不容分说,上来拉了越凌就走!苦了个杨稹与昭明追在身后,一口一个“陛下留步”,却毫无用场。倒是这动静将李沆等一干护驾侍卫招惹了出来,当下严阵以待!而靳宫侍卫自也不甘示弱,一时皆拔剑出鞘,刀枪相对。如此倒好,两军尚未在幽云开战,倒先在这金国都城的驿馆中对峙上了! 宗旻见状,苦笑道:“兄此回北来,弟还以为是愿敞开心扉一谈,然看此情形,却还是对弟心怀戒备啊!” 越凌但闻此,却瞬时清醒过:既来之,则安之,更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己既甘犯大险来此,难道要因了这一小步的退却,而至功亏一篑?! 遂道:“贤弟多心了,吾若有他想,此回自也不会前来。只是原说夜已深,不便多为搅扰,然贤弟既一番盛情,便也不容愚兄推却了!这便客随主便罢。” 眼见靳宫的车马渐渐消失在夜幕中,李沆握了握手中的剑,咬牙道:“杨学士,当下后悔尚来得及,但你一声令下,我便带人追去!” 纷杨的夜雪中,身旁之人似成了座石雕,静静矗立。半晌,方出声道:“诸位连日赶路,也辛苦了,当下便早些回去歇息罢。” 李沆一掌狠狠拍上剑柄,却又无可奈何,在门前如困兽般徘徊着,却见杨稹果真头也不回进去了,也只得十万分不情愿的一步一挪回去了馆中。 这一夜,虽得了吩咐早些歇息,然于驿馆中诸人,却注定难眠。 秉烛夜坐,时辰似过得尤慢。远处终是传来三更鼓声,杨稹倒似觉已过去了一整夜!起身推窗,见雪已小,看来李沆所料不错,明日,或便可雪霁天晴!说来这北国的天气,也着实是变幻莫测。 说来此处与靳宫才咫尺之遥,然深沉的夜色中,纵举目远眺,却是连个宫角的轮廓也望不清。周遭始终沉寂,侧耳倾听半宿,也未闻得苦盼中归驾之动静。杨稹一面踱步,一面攒眉咨嗟:今夜必是盼不归圣驾了。 门外忽传来一阵急重的脚步声,将这夜色震得不宁。旋即,便闻一声音唤道:“杨学士,歇下了么?”是李沆! 杨稹拉开门,便见李沆一脸焦色,却无意入内,立于门前道:“杨学士,上至此时还未归,你看。。。” 杨稹淡淡道:“李教练使,夜长清寒,既无心入眠,不如你我切磋两局棋如何?” 李沆闻之几是要跳起。 杨稹却微微一笑:“上临去有口谕,吾等自管歇息,无须候驾!李教练使忘了么?” 李沆怎会忘?然想来当时那情形下,上也是身不由己,便出过此言,又何足为据?! 杨稹道:“那依汝之意该如何?” 李沆道:“学士既与南相有交情,何不去府上一探?再不然,吾领众侍卫去宫前候着!” 杨稹淡淡道:“三更天了,南相难道还会坐等我去求见?再言之,见了又如何?” 李沆一愣。 杨稹继而道:“李教练使忠君之心可鉴,然此刻你纵然带人去到靳宫门外,又有何用?能将上救出么?且言之,上也未必要我等去救,当下轻举妄动,到头来还或庸人自扰!且说万一坏了大事,你我可就是罪人了。” 李沆虽一介武人,然也粗中存细,当下听他似话外有音,心倒也渐静下来,细细忖去,觉他此言并非不在理:此刻宫门早毕,任孰人去了也无用不说,若自己轻易带侍卫前往,反教人多生疑窦。再说来,此回护驾入靳,随从护卫的不过区区几十军将,便果真遇何变故,护驾之事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犹还不定,道:“然而圣驾整夜逗留靳宫中,果真无妨么?” 杨稹捋了捋须:“靳主若有意加害,吾等恐也不能安然抵达这临潢府。” 李沆点头:“说来倒是!方才见靳主前来,倒似与上早相熟,难道,此中尚有故事?” 杨稹莫测一哂:“在此地存故人的,可不仅是你我!”言罢,侧了侧身,与他让开条道:“三更已过,既无睡意,你我还是切磋两局罢。”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独对 靳国自兴起至今近百年,上京城的原址本是草原荒芜之地,皇城也一度在修建中,历经整整四十余载,方有今日规模。 皇城南端的大顺门乃是百官入朝时所走的正门,其内便是前朝,大正、兴泰、崇宁三座大殿为朝会之地。再入内去,是内廷。 既是接风宴,越凌以为,即使是私宴,不便设于外朝,也不至定要摆在他靳帝的寝宫之中罢!孰料宗旻却道,正是这般,才显亲厚!所谓客随主便,越凌也只得从之。 酒过三巡,已是三更,一路辛劳,越凌但觉此刻倦意更甚,又见那人始终只叙旧情,不言正事,便欲辞他出宫。 宗旻一脸失意:“是弟招待不周,言语无趣,令兄起了厌倦么?” 越凌实言相告。 宗旻却道:“今日宫门已毕,且那驿馆也非兄应容身之处,因而今夜便歇在宫中罢!” 越凌一怔:“此不合礼!” 宗旻笑道:“天子居于宫室,难道不是礼法所循?” 越凌一时无言以对。 又闻那人道:“只是未尝料到兄今日便抵京,未尝早做准备,因而今夜,便委屈兄长暂与弟同歇此处罢!” 越凌又一怔,那人却已趁此隙,硬拉他入内去了。 要说同居一宫便罢了,然同卧一榻,越凌实是不能将就之,遂道:“此又是循的何礼?” 那人坦然一笑:“听闻前朝玄宗为显兄弟友爱、手足亲厚,尚命人制大被,以令兄弟五人共卧一榻!你我既兄弟相称,情同手足,则盖一被、眠一榻,又有何不可?” 越凌苦笑:“汝倒熟读前史!然既这般,吾倒有一事不明!” 宗旻道:“兄但言来!” 越凌踱开两步:“南北两朝既有修好之盟在先,你我又兄弟相称,你现下却何故进逼幽云,索我国土?此难道不是心口不一?!”他既信誓旦旦,自己何不顺水推舟! 宗旻一沉吟,挥退室中仅余的两个宫人,讪笑道:“兄既有此言,吾倒也有一事不明,望兄释疑!” 越凌望着其人莫测的脸色,心中倒也起伏几许,忖他将以何事搪塞。 “兄言我心口不一,然你果真待弟以诚心么?既这般,当初我遣使南去,兄为何连一幅御像也不肯舍予?” 越凌一怔,这倒教南宫霁料中了,他果真为此耿耿于怀!稍一忖,乃道:“你怪愚兄拒你此求,然你又可曾替愚兄一想?你此求虽小,却素无先例!你当知我南朝以礼法立国,凡事皆须循礼在先,区区一张画像,本何足吝惜,但众议难平耳!若我当初执意许你,则下臣、甚是天下人该当如何议论?” 宗旻拂袖似不屑:“你我诚心相待,管他外议如何!” 越凌摇头:“此言差矣!平民百姓亦惧谣言加身,何况你我?!且言来,古往今来,因失礼拒谏而破国丧家的断不在少数!” 宗旻幽幽道:“这般说,兄是舍情义而取社稷了?!” 话已至此,越凌坦然道:“家国在,情义方可长存!” 宗旻闻言静默,似是正细细回味其言。好一阵,方道:“素闻你南朝人才济济,前番你那使臣杨稹,当殿舌战我朝群臣,辩才已为弟所领教,如今闻兄一席话,更是滴水不漏!倒果真是近朱者赤!” 越凌浅一笑:“贤弟谬赞!实则你我间的私事,本不必闹到朝堂上去,你若念旧情,何不南来一见,或是如今这般,不也好!” 宗旻讪讪道:“要邀得兄北上,倒果真非易事!” 越凌心内苦笑,此言倒是不虚!却道:“如今吾已在此,于幽云一事,弟可否与我句明言,如何才肯收兵?” 宗旻当下,却如个稚童般搔了搔头,道:“吾能登位,乃兄襄助之果,此恩本不当负,然而,兄惧外议,弟又何尝不是?!想来你已知晓,此回主战的,乃是北相---亦是我母家亲舅,当初于我乃有拥立之功!如今说他权倾朝野,恐也不为过!因而其之谏,我不能不纳!再言来,所谓千秋功业,也不外乎开疆辟土,而你南朝疆域辽阔,区区幽云十六州,不过九牛一毛,兄便抬一抬手,将之与我,如此南北两朝必百倍交好,而北相也失了出兵的藉口,岂非两全?” 越凌摇头:“此言差矣!治国之要,乃以安民为先,既兴兵祸,何谈安民?民若不安,则社稷不安,纵然开疆拓土,恐也朝得夕失。弟还莫忘前朝失国亡家之鉴!再言之,弟所言两全其美,吾却不能苟同!幽云之地,不过弹丸,然毕竟传自祖宗,若在愚兄手中失去,则今后吾有何面目去见诸位先祖?!更言之,你以得地为荣,吾自以失地为耻!若弟果真以诚心待我,则必不能不想到此!” 言至此,宗旻自已觉出越凌不割土心意之坚决,当下便颇有几分颓丧,乃似赌气道:“然我言既出,大军已动,如今寸土未下,豪利未得,便要叫我偃旗息鼓,颓然收兵,岂不为天下人所耻笑?!” 越凌道:“北相欲取我幽云,不过是看在那十数州的税赋上,既这般,我便加你二三十万缗岁币,如此,你上可免兵祸,于下也可有交代,才是真正两全其美!” 宗旻一沉吟,笑道:“兄原早有腹稿!”低头静默片刻,又道:“实则我倒有一想,吾与兄当年一见如故,素来倾慕,若兄愿留下与我长伴,我便即刻收兵,永不再提南侵之事!” 言已出,宗旻心中却是大不定,投向眼前人的目光犹带闪烁,似要即刻望穿其人心思,却又有些胆怯,怕他一口回拒,甚是由此对自己另加鄙薄。 与他所料不同,越凌此刻反显平淡,道:“此若是戏言,则说过便罢;而若不然,吾劝贤弟还是收回为好!须知愚兄一身为轻,然若挑起两国争战,非但汝之千秋功业成泡影,你我恐还一夕间沦为千古罪人!” 那人闻此,一时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另有所思,但垂眸不语。此回邀越凌北来,本是为一己之私,临时起意,至于因果利害,全未细想!甚是连欲达成何目的,今夜之前,宗旻也从未在心中细打算过!而当下出此言,更属情难自禁,因而为人所拒,也是情理之中!然他并不愿轻易作罢,也或是酒意上头之故,一阵彷徨后,不知哪处心思挑动,竟上前不由分说抱住那人:“我衷意于兄已久,当初一别,至今无日不在思念,兄之一言一笑,夜夜浮现梦中,兄难道忍心看我长时受这相思之苦?” 越凌微微侧头,以躲过那人口中的灼人酒气!实则看那人的神态举止、甚是语调,他皆甚熟悉:大概天底下的醉鬼(亦或借酒装疯之人)皆是这般罢! 当下竟是一笑:“如今我四境不平,这天下我也守得腻烦了,你既有此意,于我倒也并非不可,只是我若弃国叛家,你却依旧坐拥这北国江山,却教我如何自处?依我之见,若你心意已决,则当弃了这皇位,随我一道归隐山林,躬耕于野,不问世事,方称我意!” 语落,见那人不发一言,只紧紧拥着自己不放,似是好容易得到的宝贝,能多拥有一阵是一阵! 然而越凌实是乏了,听之任之也不是办法,便道:“天都将亮了,有何事待天明再议罢?” 那人这才抬起那双显带迷茫的眼眸,万分不舍松开环着他的双臂,然下一刻,却又紧攥起他手,带至床前。 越凌虽不再推拒,却仅除了外衣躺下。合眼便闻得一阵窸窣声,继而又静下了。自有些不放心,再撑开眼,却见那人正坐于几步之遥处凝视自己。 一旦四目相对,那人又搔了搔头,乃没头没脑道:“思来吾已许久未尝出宫狩猎了,既兄难得北来,过两日我便令南北二相陪狩于后山!我朝素来看重勇者,望兄尽遣勇士精将上阵,北相素来以为南人胆怯,不堪一击,兄此回若能教北相刮目,则事或能有转机!” 作者有话要说: 古人说话真tm累!下本书老娘肯定不写古耽!!! 以上纯属发泄,请忽视。 第88章 定计 第二日,果是雪霁天晴,越凌急于回去驿馆,宗旻却借各种由头不令他出宫,一直拖到晌午,越凌不得已答应晚间自还归返宫中,才得脱身。 驿馆中,众人一宿未眠,翘首苦盼,当下见御驾归来,心中的大石才总是落下,然听闻晚间还要回他宫中,不禁又愁云密布。 杨稹道:“此乃靳主有意隔开我君臣,陛下不可听任之!” 越凌摆了摆手:“靳主与朕是故交,多时不见,欲留朕一叙旧情罢了,自是无妨。且言之,北相既有意与我为难,朕若留在宫中,或还妥当些。” 杨稹虽不甚赞同,却也无法。 越凌又问道:“此回北来,我禁军侍卫中可有善骑射或有奇能者?” 杨稹实言答曰不甚清楚,还须着人细问,并问何故。 越凌便将昨夜宗旻关于狩猎之言道出。 杨稹沉吟道:“据臣所知,李沆李教练使身手倒是了得,陛下到时可派其上阵!” 越凌颔了颔首,便教传李沆。 趁此间隙,杨稹道:“只是北朝本不乏孔武勇猛之士,我朝将士欲在猎场上独占鳌头,恐非易事!依臣看,此事或还当另辟蹊径!” 越凌亦为赞同,道:“卿所言正是朕所忧!此回纵然猎场上有所斩获,却也只得暂消靳人气焰,并不能触其根本、动他军心!想来消其焰不如丧奇志。。。” 此刻闻李沆已在门外候见,便教宣入内来。越凌大略问了问其武功骑射,李沆自是不敢夸口,只答“尚可”。 杨稹道:“李教练使此为自谦,臣以为不如君前献技一看!” 李沆只得从命,便教人取来弓箭:当下在十丈外连续抛出三枚铜钱,他则连发三箭,竟箭箭正中铜钱正中心!围观众人连连叫好,越凌亦大加赞赏。 携二人回到室中,越凌复又蹙眉陷入沉思:方才与杨稹所议之事尚未得解,所谓集思广益,思来当初张放荐李沆之时,便言他不仅身手了得,更怀韬略,遂以此问之。 李沆禀道:“臣倒是有一想,不知能否解陛下之扰?窃闻靳国用兵,若遇三兆,则为不详,应力避干戈!曾有旧例,当年靳太宗欲伐辽东,大军已上路,却遇征马不前、弓/弩不开,因而中途撤兵,一场大战就此偃旗息鼓!” 杨稹蹙眉:“然吉凶之兆,本是天意,实非人力所能左右啊!” 李沆一笑:“倒也未必!且说这三兆,乌雀低回、征马不前、弓/弩不开!不知陛下与杨学士可曾俱闻?” 杨稹捋须颔首:“臣倒是听闻过!李教练使之意,乃是要在狩猎当日,教这凶兆降临?” 李沆道:“正是,虽不易,但可一试!”言罢便将心中所想道来。 越凌听罢,但一思忖,道:“看来也只能这般了,卿等自今日起便着手准备,狩猎当于五日后进行,但愿到时不要令朕失望!” 五日时间,于杨稹与李沆而言,实是紧促了些,一应事虽不分日夜紧锣密鼓筹备,然至第五日傍晚,尚有一事悬而未决。 二人此刻在馆中来回踱步,苦心企盼,眼看日已西沉,城门将毕,看来所求之物能否得到,便只得随天意了。 杨稹沉吟道:“三者若能成其二,便也不枉这番辛苦,想来略有成效,总好过无所为。” 李沆知他此言乃为安人心,便一拱手道:“学士放心,所谓天道酬勤,吾等这一番苦心并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天下安平、百姓福祉谋,想来天当不负我!且说事既已策划周全,明日猎场上,李某也定当极尽所能施展,以保无失!” 杨稹闻言自欣慰:“杨某自是看好李教练使的武功与谋略,也惟愿如你所言。。。” 话音未落,便闻门外禀道:“遇喜楼派人送酒菜来了,可容他进入?” 二人对视一眼,李沆高声道:“放他入内!” 门外诺下去了。 杨稹面显不定,道:“也不知此回是喜是空。。。” 到上京这些时日,驿馆饮食虽尚可,未尝有怠慢南宾之嫌,然而毕竟南北口味有异,恰听闻他城中有一遇喜楼善做南菜,因而今日特叫来一品,以解口腹之荒。 须臾,便见两个小厮打扮的拎着食盒入内来了。 杯盘铺开后,李沆瞧了一眼,便道:“怎少了一道?吾前日订的那味山珍呢?” 小厮一摊手:“那实是难得之物。。。” 杨稹闻言但显失望。 然闻小厮继而又道:“小的们费了诸多心思才终是觅得,只是今夜已来不及奉上,可待明日与您送来?” 李沆点头:“也可,然此物希贵,尔等今夜将之存于何处?” 小厮道:“且于北城外养着!” 李沆道:“这便好,切记莫要误了明日之事!” 小厮们应下去了,留下二人独对。 杨稹还似心怀不定,道:“此物既已寻得,置于他处可妥当?” 李沆道:“此地毕竟是他上京,这驿馆又非不透风处,养一活物在此,人来人往,周遭耳目又众多,一不经意便会泄露风声,倒是不如养在外妥当。” 杨稹闻之也觉有理。 当下人事已尽,终究明日鹿死谁手,便看天意了。 是夜,越凌虽与往常一般与宗旻推杯换盏,只是心绪却不如脸色那般波澜不惊:这几日他留宿宫中,宗旻虽不再强求同榻,然卧则同殿,膳则同席,又不时或借酒与他“亲近”,这般下去,果真怕他出何越礼之举。再言来,此情形万一教好事者传出,便置脸面之事不提,也恐教居心叵测之人拿住把柄,借题生衅! 好在明日便是狩猎之日,若事能如他君臣所谋那般顺利,幽燕之困则可豁然得解,他也可早日南归!毕竟御驾亲征,虽是掩人耳目之举,然事到如今,“御驾”已至并驻跸延州,日前下旨犒军,或可暂为安定人心,只是纵然不继续北行,也须得教众将士与百姓睹一回天颜,否则时日一久,定教外生疑。而一旦真相白于人前,结果必乱军心! 心存忧思,如何能开怀畅饮?因是二更方过,越凌便借故明日要出猎而匆匆散席。 夜渐深,独自徘徊难以静心,悄然推窗,但见墨黑的苍穹中繁星闪耀,天,似乎比在汴梁宫中看时更为高远了。 殊不知,此夜,心不定的并非他一人:千里外的蜀道上,有人正星夜赶路,而这一去,吉凶未卜! 越凌离京这半月,京中已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蜀王子南宫清入京才几日,竟遭软禁待罪! 缘由是一月之前,吐蕃脱绥部大统领呼斯必犯蜀之茂州!实则此事历年来已不算新奇,自羌桀南侵,赞普兵败西逃,原就人心涣散的南吐蕃已分崩离析,各部纷纷称王自立,常起纷争。然而打战要钱,自战乱起后,偏又停了与中原的互市,这便变本加厉要向周遭强取豪夺了! 这数十年来,南吐蕃,尤以脱绥与乌干二部为甚,常出兵犯蜀,虽战败空手而回是常事,然一旦元气有所恢复,便又卷土重来,直教人不胜其烦。后经蜀王派使游说,知其不过是为钱财而来,便每年予些岁币以买安宁,如此倒也太平了一阵。 可惜好景不长,这两年,脱绥部又频繁来犯,虽少不过数百多则一两千散兵游勇,也未尝有所得逞闹出大乱,然边关长久不宁,人心终是不安!西蜀朝中对此多有无奈,为息事宁人,偶也有散财打发之了事的。 只此一回,却不同寻常! 呼斯必亲率三万大军临茂州城下,知州司马璠闻之大惊:他若即刻攻城,自己恐是等不及朝廷援兵来救!而城中百姓闻听,纷纷携家带口逃离。司马璠劝阻不下,只得一面送急信入成都求援,一面派使入敌营商谈,以为缓兵之计。 再说使者仅去了小半日,便回城禀曰:呼斯必坦言冬时他部中缺衣少食,遂来求取些钱帛衣食以过冬。 司马璠与幕僚商议之下,以为此事有先例可循,且朝廷对此素来也是默许,加之他所求那些,加起算来,至多不过一两万缗,而此与他茂州一年的税负盈余相较,实算不得甚么大花费,又忧心一经拖延,事便致生变,因而自作主张,当即筹足了他所要的钱帛衣食送出城去。呼斯必倒是信守诺言,得了钱物便即刻退兵而去。 司马璠之后上疏奏禀此事,德崇以为事既平,便也未尝予深究,岂料此竟种下了祸根! 军情告急之时,孰都未尝细想此事的蹊跷之处:脱绥部虽说在南吐蕃也算得人多势众、兵强马壮,然此回出动的这三万人马,已是倾其举部精锐,这显然与先前来犯时动辄百千人的游勇不同。按说此当是要攻城拔寨、一决生死之势,怎会教那点财物便轻易打发了?如此,是如何也说不通! 南宫德崇也是待闻听了西北军报之后,才幡然醒悟:他呼斯必远道而来扰茂州,实乃是为北上征伐筹索军饷!其真正的目的,是北去由赞普乌灵狄南手中夺取河湟以南的脱斯麻。而所以选在此刻出兵,乃因乌灵狄南正奉旨北征、背后空虚,此时直取,必有胜算!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因了途中这番耽延,且发兵的消息又不知何时遭泄露,乌灵狄南急忙返师南下,设兵埋伏于其必经之路,杀了他个出其不意!如此呼斯必非但未能如愿攻克脱斯麻,麾下三万大军亦白白丧生西北荒漠,且自己到头来也做了乌灵狄南的阶下囚。此便可谓咎由自取,无须多说。 只说乌灵狄南但知晓了呼斯必北来途中由茂州获取钱物一事,竟无比震怒:想他西蜀与自己同为梁臣,本应站于一处。此回呼斯必北上偷袭,南宫氏不派人传报便也罢了,竟还拱手送上粮饷,实是为虎作伥!因而一纸上疏将此事报与朝廷,求天子主持公道。 此报抵京之时,御驾方才北去,豫王既监国,便欲问罪南宫氏,好在臣下多以为当下四夷不定,不可轻易再乱臣心,且说乌灵狄南上疏所言虽凿凿,然到底是片面之词,万一有所不实,轻下论断恐生不测!因而请命西蜀遣使入京自陈。 消息传至成都,德崇十足懊恼,臣下请降罪司马璠以平圣怒,然此已非紧要,当下之急,乃是派人入京,以道明原委,化解危难! 世子南宫霁自请担此任,入朝陈情救弟!只是德崇怕他再遇不测,未尝允许。孰料他翌日竟违命私自入京!德崇闻之,也只得仰天兴叹,但愿上苍垂怜,长子此去陈情顺利,凡事可化险为夷。 第89章 凶兆 北国深冬,朔风凛冽、滴水成冰,却丝毫无碍他靳国君臣狩猎的兴致。 方至辰时,北城门外,一众臣将已聚齐。辰时一刻,御驾至,狩猎队伍浩浩荡荡往北山猎场行去。 今日随驾的,但只南北二相及其下南北两院军将、以及两府大臣,而越凌当下的身份则是南朝宗亲,知晓实情的惟有靳帝与南北二相。 北相述律綦虽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然常年征战之故,看去矫健不输后生。位高权重,本应养尊处优,然他偏是习惯了马背颠簸,便是四境安宁时,但闻何处有匪患贼祸,也须亲请命出征!实是个三日不闻战鼓声便坐卧不宁、食难下咽之人。 与之相较,南相萧达舆则更似个文士:年逾六旬,体胖之故行止迟缓,好在尚不至臃肿,但着戎装跨上马背,倒也瞧不出是个垂垂老者。 二人身后,所随便是两府大臣;再后,乃是禁军护卫与两院军将;最后是执弓拿箭的杂役:此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北相那张震天王弓,竟由两人抬着!倒不是果真有多重,而是此物随他征战多年,素来视为爱物,惟怕受损丝毫! 只是按理这王宫并不应用作狩猎。古礼有云:夹弓、瘦弓,以授射豻侯鸟兽者!且说天子所使尚是夹弓,此为逾礼!而今日欲使王弓的,竟尚不仅述律綦一人!他麾下爱将、有北朝第一勇将之称的迭力乞谅亦是如此。想来或是他北人粗放,不屑循礼,亦或今日,乃有心在他南朝君臣跟前一展威风罢。 冬日的山中,多处积雪,结了冰冻则更难行,一不留神,便有那脚下不稳的或趔趄、或扑倒,看去倒也险象环生。 一番跋涉后,终是到达猎场。 山头上,旌旗猎猎,战马嘶鸣,众军将已然摆好阵势,便待一声令下,策马入场。 回首人群,越凌不甚费力便找到了李沆,他正于随从手中接过弓箭,而那马旁侍立的,竟是一白发老翁!此刻目光相遇,老者躬身朝此作了一揖,李沆随即也在马上一拱手,又点了点头。越凌见此心中不禁一喜:看来,事已成。 靳人狩猎,须先行祭礼,礼毕,方可入围。 此刻那主持祭礼的萨满巫师鬼脸罩面持着木剑在阵前舞跳祝祷。越凌首回见此,实觉新奇,然心中有他事牵挂,总不免三心二意,不时以余光睥睨四周,似正候着甚么。 那鬼面后的深喉中忽而发出一声怒吼,将心神不定之人惊了一跳,抬眼见那巫师手中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一只活兔!便是不曾历过,越凌也已猜到接下之事,虽说今日本就为杀/戮而来,然眼见这活蹦乱跳又丝毫无反抗之力的活物即将惨死刀下,竟不知为何心起不忍,黯然一垂眸。。。 便是这一瞬,忽闻人群爆出一阵骚动,觉来,不似是对那只兔子的怜惜所致!倏然抬头,但见众人纷纷仰面望天,鬼面巫师的手也悬在了半空,只可怜那兔子依旧在屠/刀下挣扎。。。 远处的树林中,不知何时飞出两只乌雀,通体黑色,惟在尾上留了一簇白,模样及怪,倒是越凌从未见过的,而鸣声碎长,听去似泣似诉!难怪北人以之为不祥! 二鸟绕着棵朽树盘旋了一阵,又朝此处飞来! 众人见之皆失色:可笑这些常年驰骋沙场、尸骨磊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英豪勇将,一时竟被这小小飞鸟斗败了! 那萨满巫师即刻丢下木剑,匍匐行至靳主马前叩头进言,可惜是萨丹语,南朝君臣并不曾听懂。 靳主尚在犹豫,却闻南相出列禀道:“乌雀徘徊,确是不祥之兆,萨满既也有言,陛下还是下令回銮罢!” 话音方落,便闻另一人不屑道:“不过巧合耳,也令尔等这般大惊小怪?当初臣北去平乱,数遇此鸟凌空盘旋,吾却不依旧是凯旋了么?若说此物果真有灵,便当不死!今日,臣便要看一看,它是否果真受天意而来!”是北相!且当下不容分说取过王弓,搭箭便欲射。 随在身后的迭力乞谅见状,已然振臂,看去但待那乌雀一落地,便带起众兵将为北相一呼!然而片刻过去了,又一小阵过去了,依旧未见羽箭出弦。迭力乞谅满腹狐疑望向北相,但见其一张白面已然涨红,拉弓的手竟在颤抖!心中顿一惊---难道勇武盖世、身怀神力的北相,此刻竟拉不开弓了?!! 见此,不仅诸将,便是靳主与南相,也皆怔住了。 靳主一沉吟,道:“看来今日是天意不容杀生,那便。。。” 但说他述律綦纵横半生,何时遇过这等难堪?更莫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上对二君、下临群臣!因是一咬牙,气沉丹田,臂上再一加力,竟是“嘣”一声清晰可闻---弓弦应声而断! 四野皆寂,惟那受了惊的鸟儿发出两声低鸣,转头飞离而去。 巫师扑到北相座驾前拉住马鞍,乃有死谏之意。 述律綦自觉颜面尽失,所谓恼羞成怒,怒不可遏!便是此刻靳主出言也未必能劝动之,何况是一个小小的萨满巫师?乃大喝道:“迭力乞谅何在?” 乞谅忙上前:“在此!” 北相道:“汝去将那鸟射下!” 乞谅诺了声,策马便走!巫师上前阻拦,却教他一弓挥开。 当下那惊弓之鸟已将入林,乞谅紧拍马跟上,一面挽弓搭箭,正是箭在弦上时,偏又出了件怪事----胯下坐骑忽而收住脚步,继而惊措般仰头长嘶,又上蹿下跳。乞谅好容易将之安抚住,却又见其失了心智般在原地打起了转。而这疯病似尚会传染,当下阵中十数骑也始现不安,或跳或窜,或嘶或转,乱作一团。。。 未及晌午,好好一场狩猎,便因一场莫名大乱而草草收场。过后,北相命人查验了王弓与一干人的坐骑,皆无异常!而马匹回到圈中,小半日后纷纷不药而愈,连兽医也未尝能说出个长短。 朝中一时流言肆起,以为天降凶兆,乃是不许用兵!南相遂再度进言,请拒羌桀之求,罢南讨之议。北相虽不甘,却天意难违,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靳主因而决意纳南相之谏,由其出面与南使商谈增岁币一事,一旦妥当便撤兵幽云。 黄昏,驿馆门前又来了两个小厮,自称是遇喜楼送酒菜的,守门的与他等几也熟稔了,只问两句便放了入内。 馆中,杨稹与李沆正对饮,一见便笑道:“来得正好!” 杯盘上桌,乍看去皆是些寻常肴果,只中间瓦罐中尚冒着腾腾热气的一汤,不知是何物。 小厮道:“前两日与您寻到的那宝贝,今日已在此了!”言间,指了指那汤罐,又道了句“慢用”,便告退去了。 李沆伸筷往汤中一探,便搛起块似禽鸟肉之物,笑道:“它本是你我的功臣,按理应放其一条生路,只可惜这上京城中容不下它,且说放了还恐多招是非,不如置于此处安心。”言间指了指自己肚腹。 杨稹捋须笑道:“然若要论功,还不全在它,李教练使身手敏捷不在话下,且连时机也把握得恰到好处!” 李沆自道谬赞。 杨稹又笑道:“自然,还须记上褚翁一功!” 李沆点头:“说来,今日这庆功宴,唯缺了褚翁,好似不太尽情理,吾看不如也将他请来一道饮两杯如何?” 杨稹自无不可,便教人去请褚老汉。 原来当日猎场之事,乃是杨稹与李沆一手策划。 且说乌雀此鸟栖于深山,本非常见,又因其不祥,偶有现身也教捕杀殆尽,因而极为难寻!李沆只得尽力一试。因还须提防周遭靳人的耳目,又不得大张旗鼓,只得私下托友人相助。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费了好大功夫,终在几百里外的深山中寻得了这乌雀,又快马加鞭送达上京,却已是第五日傍晚!当日李沆吩咐将鸟养在城外,第二日一早送至北山,又命训鸟人藏身暗处以鸟哨指引,以免其误入歧途,空费一番苦心。 二则,弓不开弦,便倚仗了些天意!此计要成,必须在途中拿下震天王弓一阵。李沆教人混在杂役中,见机行事。当日山路冻滑,稍加推搡搅乱,那抬弓的自难免磕绊。只在那弓脱手瞬间,便有两三人围上搀扶嘘问,扮作杂役的褚老汉便趁机施展,悄然在弓上做下手脚!说来须臾之间,要一蹴而成,非身怀绝技者绝不敢托付!好在张放所言不虚,这老汉临阵不乱,确是不凡! 第三,群马疯乱,实则是最易行一事!只乘着那乌雀飞出树林,众人望天无措之时,轻扬一扬衣袖,任那无色无味的粉末随风散开,吸入马鼻,片刻功夫,马便会似得失心疯般嘶鸣蹿跳,却唯独不肯前行! 且说当下杨稹派人去请褚老汉赴宴,老汉倒也不妄自菲薄,从容前来,施过礼,宾主入座,推杯换盏,且饮且谈。 杨稹道:“吾尚存一事不明,当日那药粉是何处得来?竟连兽医也瞧不出破绽!” 李沆一沉吟,叹道:“说来话长!” 第90章 阴谋 李沆本为蓟州人士,家中几代皆以贩马为生,他自小随父来往蓟州与北地之间贩马,因而结识了诸多江湖友人,说来此回之事,也多亏他等襄助!自然,此些皆是他话了。 但说这贩马,并非一本万利的营生,途中常遇盗匪打/劫是其一,且来去颇费时日,而马有时因水土不服生病甚是病死也是常事,因而所获并言不上丰厚。 长此以往,马贩们自是不甘,不知是何人于何处得到这方子,与人无妨,然一旦教马闻得,便会显出疯态!而卖马人多是北地的牧人草民,不存心计,哪能想到此竟是人祸所致,一旦马染疾,便惟有低价贱卖! 此法后在南人马贩中渐传开,各自为之心照不宣,而牧人们只以为自家的马是得了何会传染的不治之症,亦或鬼怪作祟,兽医束手无策,便请巫师做法驱祟,可惜终不见成效,便也只能听之任之! 直到后来,李父与几位心存正/念的马贩,随着家业渐大,乃成了此业中的翘楚,凭着德高望重,才渐制止了此等不法行为。只是那迷马的方子,却教无意中留存了下来。 杨稹道:“既是家业丰厚,李教练使又为何要抛却家业去投军呢?” 李沆闻言竟面露恸色,长叹一声,将后事缓缓道来。 也说家业渐大,其父却在一次北去途中遇强匪打劫不幸客死!而半年后他竟听闻,其父之死当另有隐情:那“强匪”或是歹人乔装,而幕后主使乃是那些个于前事心存怨恨的马贩!只是传言仅是传言,李沆虽上告官府,却因苦无证据而不得昭雪。因而一气之下,弃了家业从军,愿有一日出人头地,可为父伸冤。 杨稹与褚老汉闻听,皆为扼腕。 杨稹道:“那当下,此案可有眉目?” 李沆摇了摇头:“此案尘封多年,哪能这般轻易得破?然而李某自投军后所见所闻,加之自小所历,倒是日渐有所悟,想来南人与北人,天性并无善恶之别,本应一视同仁!而李某当初仅为一己之私、欲报家仇而投军,实是狭隘!” 褚老汉道:“李教练使言重了,为父伸冤本是孝行,且说这世间的善恶曲直、是非大义,也总须有人来伸张!” 杨稹颔首附和:“褚翁此言极是!令尊胸怀正气,若果真是遭歹人陷害而枉死,自应得偿昭雪!李教练使不当妄自菲薄。而说当下,吾等以此方平息了一场兵祸,若令尊在天有灵,也当欣慰。” 李沆道:“此回吾等胜得有惊无险,想来是凭天意垂青!先父在时,尝言商人逐利,却也不当忘了存世之义,所谓无信不立,人无正气则更不得立足世间!如今想来,此理在何处皆通!” 杨稹捋须颔首。 褚老汉当下起身朝二人深一揖:“教练使一席话,老汉虽读书不多,却也得领会一二!二位官人正气浩然,今后若得大志,请莫忘今日之言,凡事以民为先,内则惩恶扬善、除暴安民;外则安邦定国,莫教兵祸涂炭生灵!” 杨、李二人也不约而同起身,执杯相敬老汉:“誓不忘今日之言,但为官一日,绝不负所托!” 再说与此同时,皇城另一端的北相述律綦府中,也还灯火通明:南侵之计既败,北相正大发雷霆! 众人相劝不下,正自胆颤,却偏有那不识趣的忽闯入内来回禀:“今日接了拓跋温的急报,西平府已将守不住,问我何时出兵相救?” 北相瞠目怒喝:“此刻报上还有何用?上已决意与南朝修好,汝却不知么?” 那人怔了怔,嗫嚅道:“只是,随急报一道送来的,尚有数十箱珍奇。。。” 话音未落,便闻重物坠地破碎之声。 北相厉叱:“愚蠢!一干不辨形势的莽夫!” 众人见此,皆垂首躬身,不敢多发一语。 还是迭力乞谅上前道:“相公息怒!此事,依末将看,或还未到毫无转机之境。” 北相一侧目:“你有何见?” 乞谅道:“羌桀虽形势危殆,然当下便是失了西平府,拓跋温尚可退守都城兴庆,再不济,还可退守黑水!总之三五月内,还不至教梁军一举破国!” 北相甩袖冷哼:“那又如何?” 乞谅道:“那便与了吾等挽回败局之机!” 北相眯起双目:“细说来听听!” 乞谅道:“当日狩猎,有一事甚为可疑,末将回来后细作查访,觉此或是人祸所致,而非天意!” 众人闻之皆显疑惑,便有那性急的道:“何事为人祸?” 乞谅道:“疯马一事!” 要说来,当日杨稹与李沆所设这三计,虽思虑周密,却也非天衣无缝,或当说,这世上本就无天衣无缝之事! 当日由猎场归来,乞谅深觉有异,派人彻查,孰知却迁出了一桩旧案:数年前,豫州泰州等地曾出疯马病,而病状据闻来竟与那日猎场上十多匹坐骑的疯状如出一辙!官府也未查出究竟,但以为时疫而已。然前不久大定府出了一起牵涉南朝马贩的人命官司,人贩到案,竟招出了数年前那疯马病的内情---乃是中了迷药之故! “如今,人贩已羁押大定府牢中,即日押解上京,此事必然可得水落石出!此事一明,则凶兆之传,也可不攻自破!” 乞谅信誓旦旦,闻者皆亦点头称是,惟北相捋须沉吟。 乞谅察言观色,试探道:“相公以为此计不妥?” 两朝权臣,见识毕竟不同,摇了摇头,但道两字“晚了!”。 若是事发当时便有所察觉,或还能一争,然而当下大局既定,圣旨已下,明日南相萧达舆便当主持议和。待到人贩押解入京,一应事查明验清,事都不知至哪一步了。 北相背身叹了一气:“罢了,大势已去,老夫也无力回天,今日天色既晚,尔等皆早散去罢,今后这我这北相府,汝等也莫要再踏足了。” 众人正要依言告退,然闻听这最后一言,皆是一怔。 乞谅道:“相公何出此言?” 北相心内暗骂“果是一群酒囊饭袋!”,面上却故作痛惜:“上如今已纳南相之谏与南朝议和修好,老夫今后还如何立足朝中?汝等是老夫门下,又皆是掌兵之将,过从甚密,恐惹非议!” 乞谅道:“然吾等素来出入相府,也不闻朝中有议,此回不过是教南相暂得势而已,相公何以妄自菲薄至此?” 北相斥道:“糊涂!彼时与当下,岂可同一而论?当初老夫得势,尔等自可随心所欲,而如今,乾坤扭转,南相必在上前诋毁老夫,乃是其一;其二,老夫半生征战,数累军功,又曾拥立今上,所谓功高震主!也是因此,吾一旦失势,必招后祸!想来还是早日自请罢相回北地闲居为好,而汝等也当好自为之,若能听进老夫一言,便趁早辞官,解甲归田,免得日后后悔不及。” 众人闻之,皆是一阵战栗:原以为此不过是南北二相间一场意气之争,纵然败者也不过伤些颜面罢了,怎就至这你生我死的境地?! 实则述律綦此言,乃是真假参半:权倾朝野,必惹人主猜忌不假,只是他乃今上亲舅,又有匡扶之功,若是存些自知,本当渐敛锋芒、守己安分,哪怕暂为韬光养晦,当下权位自可保全。只叹他叱咤半世,烜赫朝堂,呼风唤雨已成常态,如今岂还知谦恭为何物?因是如何甘心退却? 乞谅沉吟一阵,似有所悟,缓缓道:“相公所虑深远,果非吾辈所能及!此事,面上虽是南相与相公争,实则却是今上忌惮相公,欲借南相之手夺相公大权!” 众人闻之脸色各异,多是将信将疑。 乞谅见状,又刻意高声道:“吾等随相公东征西战、出生入死多年,方有今日之安逸,岂能白白坐失?且说相公若失势,吾等的富贵便也到头了!此,难道便是吾等舍生忘死、为国征战所应得的回报么?” 众人闻之,纷纷摇头叹息。 静默了一阵,不知何人道:“吾等自不甘心落入那般境地!愿以相公马首是瞻,相公便与吾等指条明路罢!”此言一出,即得满堂附和。 时机已至,述律綦心中一阵快慰,却又喝止众人,道:“尔等这是要陷老夫于不义!” 众人忙告罪,又惊了一番苦口相劝,北相终是道出后计,惟有一字:战!且是逼南朝先开战。 然南朝当下一心求和,却如何能逼他开战? 北相自已胸有成竹,捋须冷笑:“他南朝使臣不尚在上京城中么?或扣或伤或杀,总之教他有来无回,便不信他南朝不兴兵问罪!” 自然,此事若败,则必落个抄家灭族之罪,因而势必要做场戏将众人逼至绝境,无路可退时,方得死心效忠! 凶险逼近,南朝君臣却还丝毫不知。 当下议和,关键在岁币。越凌授意杨稹,增岁币至多不可超过三十万缗。杨稹不负主望,历了整整两日,终将岁币之数由四十万压至二十万五。只是靳国另有所求,但言梁若平羌桀,则要与北朝划兴庆府而治,便是将兴庆以北皆割与北朝! 越凌斟酌再三,知此事恐由不得己。只是兴庆以北幅员辽阔,又多军镇,反观南侧,乃是一马平川,易攻难守,因是若依他此议,今后边境一旦起事,南境恐任他长驱直入!只是事至当下,北朝已不肯再让却一步,令越凌甚为头痛。 第91章 遇刺 又是一个黄昏,月盈月亏,屈指算来,入靳竟已大半月了!越凌敛眉一叹,看来关于北地三镇的取舍,还是要早些下决断!只是连日殚精竭虑,此刻夜深人静,稍一定身,便陷入了混沌。恍惚间,似闻脚步近来之声,困倦至极,也无心去管,想他前来寻不着趣,自会离开。 这两日越凌以不适为由,固辞饮宴,一至夜间便闭门不出。宗旻心知其故,却也无可奈何,各在其位,各谋其利,羌桀北地三镇,他势在必得,此事再无讨还之余地,如今惟望那人以和为重,退让一步,如此两国修好,情义亦可复初。 室中悄寂,床前帷帐半垂。 宗旻立在原地迟疑片刻,还是抬脚向内走去。 温床暖衾,那人半和衣而卧,看去却似并不安枕,眉心轻锁,与白日里云淡风轻之态相去甚远。 从未见过他露愁态,宗旻当下虽有不忍,然心内又似有只瞧不见的手在最为软和之处轻轻撩拨,逐渐竟有些情难自禁!不由自主,抚上了那放在被外的手,摩挲片刻,又沿被滑上那玉琢莹彻的面庞,描摹着那如画的眉眼。。。 直待那两片湿热之物拱上脸鼻,越凌才赫然惊醒!入眼便是那张肆无忌惮又且带些痴醉的脸,而胸腹间尚有双手在胡乱摸索!慌乱中推开那人起身,低头但见中衣已敞开,而那双不安分的手,正置于他的内衣带上! 四目相对,那人反倒坦然了,似方才所为乃是寻常,未尝得逞却还忿忿不平,竟道:“有何不可?”这口吻,与前日里邀宴遭拒,不甘下的发问如出一辙! 或是恼怒过分,或是猝不及防,越凌一时竟不知何言以答。 那人趁机又凑近。 越凌一震,即刻向后退让几寸,冷道:“今夜你若定要冒此不韪,从此后,你我便成陌路,再无情分可言!” 那人闻之面现犹豫,一时僵在原处。沉吟一阵,却淡淡道:“吾便决心将你留下,又如何?”话是这般,心意却恐不如言语那般绝厉!言罢,并不能直视眼前人,目光移偏,盯着那人身后明黄的帷帐,吐息已有些急促。 “士可杀、不可辱!吾一命实不足惜!”越凌于此,显是早有预见,亦早有主意。 沉寂。 多时,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帐中荡漾开:“戏言耳,兄何必当真?夜已深,早些安歇罢。”言罢起身而去。 行至门前,却又复返:情迷意乱,倒将此来的真正目的忘记了! “上回狩猎,因乱败了兴致,总以为憾,因而邀兄后日再往北山一游,此回惟你我二人,可带近侍护卫随行!” 此回御驾出城狩猎,虽未召朝臣伴驾,消息却还是不胫而走。 北相府中,述律綦捋须沉吟。 乞谅道:“此事已刻不容缓,西北之计一旦定下,梁使将即刻南归,到时一切皆晚矣!” 北相蹙眉:“此计过险,汝过分性急了!” 乞谅道:“然若错失此机,恐再无下回!相公可莫忘安州之失!” 北相仍踌躇,来回踱了半日,竟仰面一叹:“吾看,还是作罢罢!老夫年事已高,权势厚禄又得再享几日?便就此请辞,回北地置些薄产好度余生,也并非坏事!” 这一席话,乞谅惟恐自己听错了:眼前果真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北相么?!一时错诧道:“相公当日尚还不是这般。。。” 北相摆了摆手:“那日是那日,老夫当时不过是见众情激愤,因而出言暂定人心而已!如今形势这般,老夫倒还奉劝你,不如安于天命,弃权舍贵以保平安!” 乞谅闭目一声长叹,握拳不语良久,忽一顿足,躬身拜道:“相公安于天命,末将却不能,今夜,便当乞谅未曾来过,日后吾等所行之事,皆与相公无干!” 北相叹了一气,面露无奈:“你既心意已决,吾也劝不得,尔等自行其便,各逐富贵去罢,此后之事再无须来问老夫!” 乞谅闻此,知再劝亦是徒劳,只得深一拜后转身离去。岂知在他跨出门的一刻,身后人的面上,已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谲诡笑容。 今日这般推脱,自非述律綦本意,实是因此计过险,涉入其中多难保周全!然除此,确如乞谅所言,今后恐良机再难觅!斟酌之下,索性以退为进,也好在这迭力乞谅一介莽夫,哪晓甚么迂回,轻而易举便教说动,打算以一己之力行事!这便无论事成与否,皆牵连不到旁人!成,他述律綦则坐享其果;败,则与他述律綦何干?他大可坐观事变! 终究只可叹迭力乞谅此人,真正是有勇无谋,一心趋利,却到底沦为北相手中的棋子而不自知! 再说这狩猎,与越凌,实是可有可无,并谈不上喜好,个中缘故,或因他确实不精此道!且说在他南朝,除却正月惯行的春狩,余时难得入山,便偶有破例,自还须在春秋时节、天色和怡之时,而当下天寒地冻,狩猎于他实是件苦事,便莫谈甚乐趣了。只是无奈身为异客,不得不勉为其难,曲从主意罢了。 狩猎当日,宗旻果然未召朝臣,但只有近侍宫人与禁军护卫随驾。越凌既早得知会,便也仅带昭明与李沆二人前往! 冬日的山中,草枯树败,野兽难以藏身,加之急于觅食,常犯险在外徘徊。因而一早入山,未有两个时辰,所获已是颇丰。越凌亦在李沆襄助下,猎得一头上百斤的野猪。 只是狩猎毕竟耗体力,及近晌午,渐觉人困马乏,宗旻却又在前逐一梅花鹿去了,越凌无心相随,与近随们驰至山脚溪边,便下马暂歇。 昭明伸头探了探溪中,无奈道:“这溪中结了冰,却连马也饮不得!” 李沆笑道:“大官若想饮马,还不好办,便是今日想钓鱼,也未尝不可!” 昭明半信半疑,道:“果真?”言罢偷瞧了眼身前那同是一脸惊奇之人,想来若果真能破冰钓鱼,接下这半日,便也不难熬了。 李沆果是言出必行,即刻在冰上敲砸起来,不一阵,破出一洞,众人凑上一瞧,见溪水澄澈,不出片刻,竟便有游鱼争先恐后聚拢来。 昭明这才信服,笑道:“看此中鱼儿乃是触手可及,这倒连钓竿也无须备了!” 李沆也笑:“此刻已近晌午,靳主既逐花鹿去了,吾等不如便在此拿这鱼果一果腹罢!” 李沆原是戏言,然靳主良久不归,众人也的确有些腹饥,便果真捕鱼架柴点火。 越凌从未在外野食过,此刻自觉新奇,眼见着那活蹦乱跳的鱼由冰洞中起出,洗刮干净,上架烧烤,不过片刻须臾,便成了盘中美餐!只可惜这鱼骨刺甚多,且是众人信手烹来,虽别有风味,却毕竟与宫中御厨精烹细调的肴馔相去甚远,又碍于礼数,越凌但只粗尝了尝味道,便静坐一旁看他人大快朵颐。 食罢,日已中天,宗旻依旧不见踪影。越凌无奈又无趣,想在溪边垂钓静候,然这四面无遮无蔽,寒风彻骨,哪里坐得住?更莫提还未带钓具。 正一筹莫展时,头顶忽而传来几声尖利的“呜呜”声,便闻有人喜呼道:“金雕!” 这金雕虽在北地并不鲜见,然因其凶悍敏捷,又常栖身悬崖峭壁之上,因而极难猎得。 越凌不知为何,一时兴致忽起,要去猎鹰!昭明但显犹豫,不料李沆竟一口应下,自告奋勇领着天子上山寻鹰巢去了。 小经了一番跋涉,行至北坡半山腰处时,果频频见金雕身影,想来那巢穴是在附近不错了。 越凌赞道:“李卿好个神通,这金雕的巢穴实不易寻,卿却一试即得!” 李沆道:“臣自幼常在北地,也曾与山民猎户为伍,露宿山间,逐猎鸟兽,乃是常事,因而于这些鸟兽习性,尚知一二!” 越凌颔了颔首,君臣继续策马前行。 一路闲话,越凌忽想起一事,道:“近时听闻大定府出了一案,事或涉我朝马贩。。。” 李沆稍一忖,便料知此必是杨稹所上禀:大定府一案,牵涉甚广,或还因此牵出当初疯马一案的真相!自己也着实有些忧心,好在事至今尚未闻有变,看来靳人是未拿住实据,只是毕竟算一失!因而抱拳请罪:“此是臣谋算有失,当尽力补过,回朝后也甘领其罚!” 越凌笑了笑:“卿谋事已尽人力,成败自随天意,朕何至苛责?倒是朕闻杨稹言,当初乃父塞外被害,或与那些马贩有关!靳主已允朕,待当下事定,便将一干人贩悉数遣归蓟州,到时朕自命蓟州府重审此案!” 李沆闻言,心中顿百感交集:实则初闻大定府此案,他便料想这或为解开当年悬案的契机,然偏这干人是在北朝犯事,纵然真相近在眼前,他亦无可奈何!正是唏嘘,感叹天意不随人时,佳讯竟突然而至,当下怎不感激?!遂于马背上一拜:“陛下体恤之恩,臣没齿难报!” 越凌一笑:“卿但有此心,便好生替朕守疆护土,荡贼平寇,保一方百姓免受战乱之苦,朕心便慰矣!” 李沆回道:“安僵平寇,臣之本分,万死不辞,以报天恩!”字字掷地有声。 山路折曲,将众人带进了树林。 李沆有些踌躇,道:“林中的路未必好走,臣看不如另道绕之过去罢!” 越凌道:“何须费那功夫?”言罢策马便走,李沆不得不扬鞭跟上。 北地的山林,积雪整冬不消,一入林中,入眼惟见黑白两色,白是积雪覆盖下的树冠,黑则是树身。置身其中,仿佛进到了另一片与外世全然不同的天地,别有风趣! 越凌放马慢跑,细赏林中雪景,却也心旷神怡,乐在其中!不防耳后忽而风声啸过,便闻李沆高喝“有暗箭!” 身后顿时一阵惊乱,李沆策马上前,将主上挡在身后,眼观四路,欲找寻刺客身影,一面命众人围上护驾。 越凌当下惊魂未定,已然懵憧,但任人摆布,咬唇难发一言。 林中遇刺,便断不能再贸然前行!侍卫们只得无的放矢,一面四望寻找蛛丝马迹。可惜半日未见异常,李沆这下也有些犹疑了,正思量是否先跑出林子再说,却又忽闻人声高呼“有箭”,便见一侧两侍卫已中箭倒地! 循动静望去,远处漆黑身影一闪而过!李沆匆忙挽弓,却已不及,有数箭迎面飞来,只得弃弓拔剑挥砍抵御,却又听侍卫叫道:“后方也有人!”自大惊,欲加处置却已不及!但闻身后昭明一声惊呼“官家!”。。。 即刻间一切动静声响似皆凝住了,万籁归于静寂! 李沆不敢置信望向身后,大梁天子已然中箭坠落马下。。。 第92章 善后 事既成,各处飞矢流箭也戛然而止。 山风但起,草木窸窣之声,听来甚是平常,然此刻在李沆耳中,却聒噪的教人五内俱焚! 挽弓搭箭,迅雷不及掩耳,树后草中,箭无虚发,数个黑衣人应声滚落!尚有活口,侍卫们一拥而上。。。 宗旻闻讯赶至时,事已平息,刺客或死获遭擒!只是侍卫们皆垂首不语,宗旻心内一震,下马奔去,侍卫匆忙让道,然当中那情景,却是他最不欲见的:李沆执剑呆跪一旁,昭明正痛哭流涕,他怀中那人,面如白纸、双目紧闭,而胸前,赫然插着一支白尾羽箭! 宗旻似觉眼前一暗,扬鞭便是一顿乱挥,近随们受了鞭子不敢出声,只跪地请罪!宗旻怒不可遏,飞起数脚揣倒跪着的人,回手便又要去腰间拔剑,状如发狂。 好在昭明此刻尚存理智,冒死谏道:“他事还请陛下过后再议,当下先回銮传太医诊治我主才好!” 这一言总是点醒了梦中人,但见那方才还揭斯底里之人即刻间便似恢复了神智,三两步上前由昭明手中夺过昏迷之人,飞身上马,一扬鞭,须臾便不见了踪迹,惟余马蹄音尚在林间隐约回荡。。。 眼看身侧人尚还愣怔,昭明狠狠一顿足:“还不速去禀杨学士!” 李沆倏忽醒神,上马疾驰而去。。。 靳宫中,听闻杨稹求见,宗旻顿觉头痛,今日之事,无论如何是他理亏,而这杨稹一张口,必是无人可招架!忖来放他入内,着实是自取其辱,然若拒见,又说不过去!踌躇了一番,终还是许其入见。 杨稹今日未随驾狩猎,却也未尝得闲,原正在中书省与南相议事,不料那李沆竟单枪匹马闯入!想当时那情境,其人戎装染血,满面惊恸,看去不似狩猎而回,倒似方历了场惊天大变!见此莫说杨稹,便是素来处变不惊者如南相萧达舆,也是赫然起身,惊问何事! 李沆只禀说上遇刺中箭,然那时过于惊惶,也或是心存侥幸之故,并未尝验查伤势,因而当下吉凶实是不知!杨稹闻此,险些厥倒,哪还有心思议事!心急惶然、跌跌撞撞便直奔宫中而去。。。 当下宗旻只忖着这杨稹将如何发难,越想竟越惶然,待果真见其人入内,心自更又悬起了。 杨稹心急气喘,竟是连见礼都忘了,一入殿中便与靳主面面相觑,或是心绪过分杂乱之故,倒全不如宗旻先前所想那般语出似箭,反之,竟是许久难出一言! 随之同来的萧达舆只得代为问道:“南主现下如何了?” 宗旻一愣,对着杨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方才备下的说辞竟一星半点也想不起了。迟疑片刻,竟答非所问:“此事,吾定于你南朝一个交代!” 杨稹一怔,霎时扑倒在地,痛哭流涕:“杨稹之过,杨稹之过啊!主忧臣辱、主伤臣罪,杨稹护主不力,还有何面目存活于世!”言罢,一头向墙上撞去。 宗旻急道:“拉住他!” 事至此,南相也是无奈,摇头直叹“怎至于此”! 宗旻见此,方有所悟:方才是自己说漏了甚么?还是过分心虚,言之过急了,才教人曲解了己意? 越凌受伤不假,但幸在天意庇护,当时那箭只是于腋下穿衣而过,并未伤及要害,只臂上擦破了些皮,至于晕厥,乃是受惊坠马之故!当下经御医诊治,虽还有些晕眩不济,然大体应是无碍。 一气道尽内情,杨稹看去却还将信犹疑。忖了忖,竟一连发数问:“既坠马受伤,怎断言无碍?既有心行刺,怎知箭上无毒?刺客既已生擒,可知何人所为?” 宗旻闻之不禁暗自失笑:此言听来甚耳熟,不正与他方才对下所问如出一辙么?!为消杨稹疑虑,宗旻索性许他入内一见其主,免得再多受其扰。 越凌虽尚昏沉,好在果真无虞。杨稹这才略宽心。 回到驿馆告知余众,皆如蒙大赦,庆幸之余,杨稹却另有所计:方才入见时,上已暗示,此一事北朝有亏,已与了他绝好口实,但须好生利用之!圣意如此,自不在于令靳主难堪,而是。。。杨稹捋须一笑,由此看来,上果真并无大碍,接下,便看靳主如何善后了。 众目睽睽,行刺来使,且还是伴御驾行狩之时,此事不可谓不大!靳主震怒,下旨彻查。 区区数日,大理寺便拿得了嫌犯数十人,拷问之后,轻易便得出了主谋---北院指挥使迭力乞谅! 按说谋刺大事,本应步步为营、处处周密,才不致轻易败露!可惜这迭力乞谅有勇无谋,未尝细忖北相之用心,又操之过急,一日之内匆匆定计,且命亲军将士行刺杀之事!如此一旦遭擒,事岂有不败之理?! 且说主谋既已拿定,余下便是如何惩办。此案,说小可小,谋刺来使,处刑倒还可商榷;然若说大,亦可判为犯上忤逆,此是抄家灭族之死罪!终究如何定案,朝中皆在观望!众所周知,迭力乞谅乃北相麾下爱将,此回事出,北相会出面为其求情么? 这些时日,述律府大门紧闭,北相称病不朝,也拒见来者,这便将一干欲为迭力乞谅说情之人悉数挡在了门外! 此实所罕见,外人因而纷纷猜测,北相此举,是为独善其身!这虽在理,却殊不知述律綦当下所忖所虑,远不止于此!迭力乞谅行事鲁莽,述律綦早有所见,事败也在意料之中,此些皆不在话下,然而南主竟侥幸只受轻伤,功败垂成,才是症结所在! 原以为当日狩猎,乃是今上临时起意,护卫不严,况且南主孱弱,想来也不得整日随在今上身侧驰骋,一旦落单,成事简直易如反掌!若事如他所计,南主不死也必重伤,南朝到时必兴师问罪,形势大乱,今上自也顾不得再深究此案,至少是有所忌惮,不能牵连至他!岂知到头来事竟是这般! 现如今迭力乞谅是生是死,已无足轻重,眼下之紧要,乃是保全自身! 南朝君臣当下自是静观事变。越凌之意,乃是欲拿住此失,以教北朝在西北三镇的取舍上有所让步。 这等心思,虽说他南朝君臣间只是心照不宣,然赫留宗旻也非痴傻,岂会丝毫不知,只是领会愈深,恼羞便愈甚:迭力乞谅这蠢物,胡乱搅局,竟将他一盘好棋悉数下乱了!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但说这两日他每去探望那位南朝兄长,其人皆是一副奄奄不振之状,当面不欲多言,有时甚称不适而拒见,此不消说,乃是心中存气!而更可气是那杨稹,日日叫嚣着即刻南归,搅得人心烦意乱,恨不得即刻将那始作俑者迭力乞谅大卸八块,一解这郁气!只是心中又甚清明:纵然迭力乞谅一死,依是难解此结!除非。。。然而此要么是他所不欲为,要么是他暂不能为,着实为难啊! 踌躇之下,只得向萧达舆问策。 南相捋须一笑:“陛下,是决心与南朝修好么?” 宗旻一声冷哼:“若非如此,朕还寻汝来作甚?” 萧达舆依旧捋须,笑容却敛住了,缓缓道:“此事原本也不难,臣有一良策,还是一箭双雕之计!只不知,陛下可下得了这决心?” 宗旻不耐烦般挥挥手:“但言来!” 第93章 反心 将养了数日,越凌的伤已无大碍,虽日日躺在宫中,无所事事,却也觉时光飞逝,他已有些按捺不住焦急,欲尽快南归。只是谋刺一案悬而未决,羌桀北地三镇的纷争也未了,教他如何安心? 门轻吱呀一声轻启,又速速闭上,那半轻不重的脚步声,越凌早已熟悉,却闭目佯装沉睡。 脚步声愈来愈近,随之而来的竟还有一阵沁脾幽香。难抵此惑,且带五分好奇,越凌睁眼坐起,却见那人笑意盈盈递上一枝绽放的腊梅!赫然一惊:腊梅当是正月前后才逢花期,自己这一伤,究竟已在此滞留了几多岁月? 那人似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南郊山中有一山谷,终年暖融如春,此刻,那处梅花开得正好!过两日,便领你前去一赏。” 越凌接过花枝玩赏了一阵,觉厌了,才复躺下,道:“罢了!吾来此已日久,如今伤势将愈,这两日间也当南归了!” 言方罢,手中的花枝却教人夺走了!闻那人淡淡道:“兄前番遇刺,事尚未得了,便这般急着离去,教弟于心何安?” 越凌一笑:“你若有心与我交代,又何须定要我在此?反之,则我纵然滞留在此,又有何用?” 宗旻摇了摇头:“兄此言是在试探愚弟之诚心?也罢,今日话至此,吾便与兄一句明言,此事是我理亏,我赫留宗旻绝非不敢担过之人!此案,无论事涉何人,吾定命大理寺彻查到底,绝不姑息!今日但先奉上迭力乞谅的首级与兄一解怨忿!”言罢便教人献上一木匣。 越凌一怔,随后摇了摇头,未尝去开启那盒子。宗旻也未勉强,挥手命撤下。 “这第二事,前番弟与兄言过划兴庆分治一事,兄未尝予以答复,想来是不甚情愿。这两日弟经了一番细酌,也觉此求不近人情,兄为人主,自以失地为耻,况且南朝将士浴血疆场,辛苦得来的城池却要拱手让与我北朝,何人能心甘?吾与兄推心置腹,情同手足,自不能教兄为难!只是你南朝大军苦战数月,至今尚未攻克西平府,想将来夺取兴庆必还需时日,更是番苦战!遂不如,由我出兵助兄一臂之力!我由北入破羌桀,到时各凭己力,攻城拔寨,倒也公平!” 越凌抚额沉吟许久,终释然一笑:“也好,便随你此计!” 所谓世有不可得,事有不可成!世间总有事是凭一己之力难以强为扭转的。便不如随天意罢。且说这天意,不到最后,又怎知晓如何呢? 离开上京之日,又值小雪纷杨。越凌执意冒雪上路,宗旻挽留不得,一路相送,至南城郊外二十里。 天已近晌午,越凌不得不出言劝他止步回銮。 那人执他手轻一叹:“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越凌轻哂:“来日方长,贤弟何必伤感?” 端起近侍送上的践行酒,宗旻恭敬敬上:“兄此趟北来,全因弟绸缪不周而多遇不测,弟心甚愧,他日必择机补过!” 越凌摇头:“你我之间,何需言此?”言罢举杯一饮而尽!略一沉吟,又道:“今日但别,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宗旻会意,屏退近侍,二人似闲庭信步,渐离了人群。 越凌终于止步回身,缓缓道:“所谓悬怒则臣罪轻举以行计,而至人主危!弟当知此理。如今箭已上弦,且说姑息则必养奸,弟可千万慎重,莫因一时之仁而酿悔事!” 宗旻一颔首:“弟受教了!” 一路南归,虽伴风雪,好在并不至误了行程,两日后抵安州,迎面恰遇喜讯:西平府城破,北征将士一鼓作气,已直指兴庆而去! 越凌闻此,自大喜过望,八百里加急密旨传往延州:拓跋温已是强弩之末,务必速速拿下兴庆,乘势北上讨定克夷门与娄博贝! 想来北朝也即将发兵兀剌海,当下,抢的便是先机! 果不其然,南朝君臣尚未出靳境,便闻靳国以拓跋温经久不纳贡为名,发兵十万直讨兀剌海!而领兵的,正是北相述律綦! 越凌闻此甚惊:难道当日之言,宗旻竟全未听进?迭力乞谅伏诛,述律綦岂是不识形势之人?自危之下,岂知不会铤而走险?按理,此刻便不能立黜之,也当设法去其势,收其权,大局才得定!便是退一步,因惮其势而不得不暂且抚之,却也无论如何不得令其再掌兵权啊!此举,岂非纵虎归山,陷自身于险地?还是说,宗旻如今满心只欲在羌桀一战中占先机,所以忙不择人? 木已成舟,越凌也只得喟叹一声了事:罢了,想来那人另有打算也不定!再言之自己已尽力相劝,当是不负旧情了!余则,就静观其变,但随天意罢!说来倒是述律綦其人,虽险诈嚣滑,然久历沙场,军功赫赫,腹中兵甲决不可小觑!如今之计,惟早日去往西关,亲征督战以励士气! 但说越凌这一路马不停蹄南归,却殊不知,此刻在他西去的必经之路燕州城中,有人正翘首企盼御驾归来,以救眼下大急! 此间的来龙去脉,还须回到十多日前,由南宫霁入京陈情救弟说起。 当日乌灵狄南指西蜀通敌,豫王即令南宫氏自陈!南宫霁救弟心切,违逆父意,私自入京!岂料入见陈情之后,豫王竟不置可否,继而将他兄弟二人一处软禁,但言要命乌灵狄南将叛臣呼斯必押送入京,查明实情方可定夺!南宫霁这才醒悟,自己此来,原就是自投罗网!当初情急,未尝权衡利害,如今,却是自食其果了。 朝中对此乃是忧心忡忡,吕谘进言称当下形势不定,既无实据,则此事不宜再深究,但对乌灵狄南稍作安抚即可!此议为众人所附,只豫王偏不肯纳!众臣大惑不解,却也无可奈何。 此刻也唯南宫霁心内清明:数载结怨,他越植那满腹私愤,此时不报,更待何时?事到如今,也只能盼今上早些归朝,则一尽祸事才可得免!然殊不知,他所期盼之事,却正为他人所顾虑! 豫王宫中,越植正来回踱步,心神不宁。 张舜水侍立一侧,淡淡道:“殿下可有定下主意,如何处置那南宫霁?” 越植收住脚步,无计摇头:“实不瞒张翁,当初吾不过一时意气,力排众议将其扣下,如今说起处置,却果真为难了!” 舜水道:“如今殿下在朝中乃是一手遮天,处置个西蜀质子,尚有何为难?” 越植苦笑:“张翁这也是要拿小王取笑么?吾虽受旨监国,然朝中孰人果真服我?想当初今上为此计,不过权宜耳!朝臣们自也心知肚明,当下吾若将南宫霁如何,莫说众议不许,便是之后今上归朝,吾又当如何交代?” 舜水满目轻慢:“殿下何以这般妄自菲薄?依老朽说来,朝臣们不敬殿下,殿下却也不必将他等放在眼中,这干人自以为倚仗天子,便可欺凌殿下,实是鼠目寸光!” 越植诧异道:“何出此言?” 舜水冷声一笑,目光咄咄逼向一脸迷芒的少主:“今上临去有明旨,万一御驾遇何不测,则殿下可即刻登位!” 越植一震:“此不可妄言!”转身欲走。 却教舜水一把拉住:“殿下经久蛰伏,多年来屈居人下、仰人鼻息,苦心企盼的,不就是今日么?如今天赐良机,殿下却要白白错过?” 对着那炽烈得似要喷火的目光,越植忽觉心念有些动摇,当初因逼不得已教强压下去的不甘与屈辱,此刻竟教他挑得蠢蠢复起,渐转化成一股难以言明的欲/望,如燎原大火般越烧越旺,难以遏制! 第94章 危矣 夜半,南宫府的院墙外,一人影正如鬼魅般来回飘荡,似在候着甚么。不一阵,又一条黑影现身,悄然靠近,在后轻拍了拍前人的肩!前者显是一惊,正要呼出声,却已教身后人捂住了口鼻。。。 一阵惊乱后,一人细声道:“是我!”这声音熟稔,受惊者才是镇静下来,身后人也随之松开了手。二人一照面,确知是相约之人,才是放下心来。 此刻又闻一人道:“张大官好个城府,蛰伏在这南宫府多年,凡人皆以为汝忠心不二!若非那日宫中得见,颜某倒果真不知汝早已另投他主!”听音竟是颜润! 另一人受了他这番指骂奚落,却未辩白,反是心平气和道:“此事说来话长,当下情急,张某也无暇自清了,然无论如何,请三郎相信,张某从未存害主求荣之心!今夜请三郎来见,乃是有一事相求!” 颜润似一犹豫,嗤道:“张大官如今通达,却还有求于人?莫不是欲教颜某替你邀功主前罢?” 那人摇头一苦笑:“三郎便是要奚落张某,也请将张某余下之言听罢再说!三郎常在豫王宫中行走,难道不知当下,我家郎君已然危在旦夕?今日之求,便是请三郎救一救家主!” 颜润一惊:“此话怎讲?当下世子不过是教软禁府中,怎就至危矣?” 那人轻声一叹:“三郎果是不知内情!当下事急,吾也不及细说了,三郎只须知,如今能救我家郎君的,惟有吕相公!三郎在外行走方便,可替我传个话,但言豫王杀心已起,求相公尽快设法解救!” 颜润此刻已是半信半疑,沉吟道:“然此性命交关之事,缘何托付于我?” 那人道:“因三郎素与我家郎君交好,且汝之身份,宫内宫外行走自如,求见吕相并非难事,况且汝乃豫王身侧之人,此话由你口中说出,吕相才得信!” 颜润依显迟疑:“此事,容我一忖!” 那人沉声道:“不及了,三郎这两日内便须将事办妥,否则我家郎君一命休矣!张某便在此代郎君谢过了!”言罢,竟跪地郑重一叩。 颜润见此,只得道:“罢、罢,吾便信你一回,回去与你家郎君说,颜某定当尽力而为,不负所托!” 话虽如此,然颜润到底并非毫无主见之人,此事关系重大,仅凭一面之词,实无足论断,因而一番踌躇之后,决意先入宫一探究竟再说。 当日回到宫中,并未见豫王,连张舜水也不见踪迹!颜润心内不禁有些纳闷:时辰尚早,豫王在前朝未归,倒不为怪,然这张舜水,素来不随豫王往前朝去,这两日,却也不见踪影,又未尝听闻其外间家中有何事,岂不怪哉? 暗自但忖片刻,忽觉此乃天赐良机!便借故支开宫人,入到内殿书房中翻找起来:且说这两日豫王常与舜水在房中密谈,想来此处或能寻到些蛛丝马迹!然可惜费了半日功夫,并一无所获!此刻恰闻豫王回宫,忙将乱处恢复原样,出门相迎去了。 豫王今日心绪似不佳,一回来便问舜水,得知其出宫未归,面上便蒙上了层焦色。 颜润察言观色,但觉此不寻常:孰人不知豫王性情端重严毅,所谓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因一小事一反常态,惴惴不安,看来,此中必有内情!可惜其人城府极深,要想探得一句实情,当比登天还难! 内中暗一忖,便也不将心思往那弯曲处放了,旁敲侧击之法,依豫王的聪颖,轻易便能识破,到头来仅是自讨没趣还罢了,但引殿下动怒,便不值当!因而,不如索性将话挑明,自己与南宫霁毕竟算作故交,如今其人命途未卜,自己便因念旧而稍作探听,也是人之常情罢! 只孰料他这“南宫霁”三字方出口,豫王脸色便顿转阴,冷冷道:“此事不当汝问!” 颜润见状,心内霎一凉:难道南宫霁此回,果真是凶多吉少?! 心有所虑,豫王是连晚膳也无心用,颜润苦劝无用,只得在内殿陪他静阅书卷以打发时辰、分散心神。 好在宫门落锁之前,舜水终是赶了回来,豫王闻听急忙召之独对。颜润如往常般入偏殿静候,却不知何处灵光一现,忽而计上心头! 借故遣散了宫人,闭上殿门,转身至窗前翻窗而出,然往脚下一探,不禁心怵:此处距地有两丈多高,脚下的屋檐也还不足两尺宽,一不留神,便有跌落之险!况且脚下这琉璃瓦,脚步稍重便会踩出动静,欲安然行走其上,实非易事!好在他颜润自幼习舞,身形轻盈矫健,倒还勉强可为之。 当下俯身蹑手蹑足移至邻殿窗下,屏息静听,心内顿为窃喜:殿内之人虽已压低了嗓音,然在此依旧清晰可闻! “殿下,箭已在弦上,莫再犹豫了!”是舜水的声音,“老朽今日出去,已将一应事安排妥当,但殿下一声令下,一干人明早便可北去!” 稍一静默,“再容吾想一想罢,此举,毕竟凶险不可测!”看来便是此事教豫王一整日不宁。 “时有满虚,事有利害!欲成大事,犯险是难免!然若事成,则殿下自此可扬眉吐气矣!” “这。。。”看来豫王依旧难为所动,“须知御驾出行,必然护卫严密啊!万一。。。” 舜水冷笑:“此回上竟假借亲征之名,北出靳国,实与了我行事之良机!据老朽派出的探子回报,上此回北去,仅带禁军护卫几十骑,而一路跋涉劳顿,一旦入城,侍卫必然有所松怠,到时。。。” 听至此,颜润心中猛一颤,此刻耳畔惟有“弑君谋逆”四字不断盘旋环绕,他言竟是不得入耳了! 惊乱之下,正欲移步回去,此刻室中传出的一言却又教他猝然驻足:“当下既欲行大事,则南宫霁是否暂缓处置?万一杀了他,西蜀不依,挑起干戈,可如何是好?”看来于南宫霁,豫王也并非是定要杀之而后快。 “殿下错了,欲为大计,则形势必然是愈乱愈好,到时群龙无首,西北羌桀未平,西蜀又乱,则他事必然无人有心力再追究,自然扶立新主登位,安定人心才是首要!一旦殿下登上大位,则即刻对西蜀加安抚。。。” 颜润也不知是如何摸索着翻回内室的,只知此刻,胸中已如揣进了只兔子般,狂跳不已! 不一阵,叩门之声响起,但言豫王议事已毕,传他前去! 一握拳,三两步奔至桌前狠狠灌下了一整壶半凉的茶水,又闭目稳了稳心神,才应召去了。。。 第95章 内奸 天已微明,南宫府中,一人正冒着寒风在庭中徘徊。 不一阵,有另一人走进,附在耳畔轻言了两句,闻者顿时怒起,一掌拍散了梅枝上的残雪,喝道:“欺人太甚!果真将我作了他的阶下之囚么?二弟患病,我竟连个御医也请不得!” 原是这两日因惊惶过分,又或初来乍到,不习水土之故,南宫清竟一病不起!身为兄长,南宫霁自是焦急,然派去请御医的小厮竟出不得府门!因豫王有命,前案未明之前,任何人不得轻易进出! 禹弼此下也是毫无对策,斟酌片刻,道:“实在无法,郎君还是教张令其前去一试罢,毕竟他。。。”南宫霁蹙眉踱了两圈,却是摇了摇头。 禹弼见状也只得无奈一叹。 天渐亮,教病痛折磨了一整夜,南宫清渐陷入昏沉,神智已似不大清!南宫霁见状,自是愈发心急火燎,正欲再遣人去请大夫,却闻御医已来了!虽觉诧异,然一时也顾不得多思,忙命请入。 南宫清本是微染风寒,只因诊疗耽延,才至疾重!当下对症下药,及至晚间,已有好转。南宫霁这才宽下了心。 忙碌一日,南宫霁此刻却还安歇不下,正自在堂中徘徊沉吟,忽闻门外叩门声,竟是令其送宵夜来了。 南宫霁暗自一叹:如今这一府上下,也惟他尚有心思为这些琐事了!然再一想,这倒也好,他既来了,那存惑多时之事,今日也当弄个清楚! 宵夜上桌,乃是一碗羊汤,几碟肴果,看去尚算精致。 南宫霁轻道了句“有劳了!”令其倒是一怔:他主仆之间,何时这般客套过?忙脱口道:“此乃小的分内之事,郎君此言,乃是折煞小的!” 南宫霁微微一笑:“吾所指,乃是请御医一事!” 令其面色顿滞,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但垂眸望着脚下。 南宫霁却似知他心思,道:“如今我这府中,尚存那能耐的,除你,实寻不出第二人。” 令其依旧不言,看去,是默认了。 挥了挥手,将一道送宵夜前来的小僮屏退。南宫霁踱到桌前坐下,又指了指对坐:“坐罢,今夜,你我不分甚么上下主仆,但将心内之言好生一叙!” 令其闻言虽略迟疑,然终还是依言坐了。 南宫霁随手拿起盘中的橘子,剥开,放了片于口中,但觉酸甜之味顷刻涌出,倒也是番好享受。又拿起个与对坐之人,道:“所谓‘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乃因水土有异!然却不知我府中与豫王宫中,水土又有何不同,因而汝之所司也有异?” 令其一惊,刚接过手的橘子瞬时掉落地上!只是已顾不得它了,匆急便要起身!却教南宫霁抬手制止了。 借着烛光,但见其人脸色已涨红,置于膝上的两手似要将衣袍都攥破了!便无需细想也知他心内是如何焦惶! 南宫霁轻一笑:无妨,反正夜尚长,不缺这一时片刻!且端起羊汤轻啜:便教他思虑清楚,再慢道来不迟! 然而这沉寂并未持续太久。 令其终是闭眼一声长叹:“小的也知此事必瞒不过长久,这般也好,小的所为确是愧对郎君,请郎君降罪!” 南宫霁放下饮了一半的汤,苦笑道:“如今我自己亦是他人阶下之囚,还言何赏罚?!” 令其闻之面上愧色愈显,俯首道:“此不过一时之势耳,郎君合当看开些。。。”话虽如此,却恐连他自己也不甚信,当下目光转回望着桌上的杯盘。 南宫霁沉吟片刻,缓缓道:“说来,你既在豫王宫中行走,可有听闻他欲如何处置我?” 此问突然,令其一时倒似有所难言。迟疑半晌,道:“郎君放心,令其便是舍命也定保郎君周全!” 南宫霁听闻此言,面色顿凝住了。良久,目视他道:“他欲杀我?!” 令其望地不语。 南宫霁却已按捺不住,起身漫无目的踱了一阵,回眸道:“难道朝中无人阻止?且他杀了我,又如何向今上交代?” 令其声音极轻,却一字一句道:“此事,自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施行,而今上。。。何时回朝尚不得知!” 实情如此!南宫霁当下,才觉自己竟是如此愚不可及!一时心中,除了悔恨,便是不甘:不想这些年自己一身历了那许多凶险不测,皆可安然,却到底要将一命交付小人之手!悲忿之下,挥袖拂落桌上一应物事,顿时铿锵声四起。 令其一惊,抬眼见那人竟已长剑在手:“既如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殊死一搏,胜负倒还未尝可知!”言罢抬脚便要向外去。 令其大骇,忙扑将上去挡在门前,道:“事尚不至此!郎君听我一言,我当尽力救郎君脱险!当下已有安排,这两日间或便可见端倪,郎君且再忍一忍!便是果真要行那险招,也不差这一两日啊!” 一番肺腑之言,总算还见几分成效,那原本狂躁之人在内来回转了几圈,终是渐平静下来。实则依南宫霁的性情,轻易也不至此,只是初闻越植有心加害,一时惊惶恼怒,才有此不智之举。待稍一平定,便始懊悔,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幸得令其将自己劝住,否则,凭他南宫霁一己之勇,此刻未必能冲出重围,倒反或已成他人刀下之鬼!只是,张令其既为豫王所用,则其人之诺,又果真可信么? 思来既如今事已挑明,便也不存顾忌了,乃明言问道:“汝既依附豫王,又为何要救我?” 令其一时竟为恻然:“小的这些年随在郎君身侧,郎君待小的亲厚,莫说其他,便是历经数载、不忘前诺、替小的寻到家人这一条,也足教小的感激终生!小的心内早已立誓,此生便舍命,也定报郎君此恩!” 南宫霁凝眉:“既这般,汝又缘何依附豫王?” 令其垂首一叹:“此实是不得已。。。亦或天意弄人罢!小的初入宫时,无依无靠,常受欺侮,后幸得贵人垂青,见我还算机敏,便留在身侧,收作养子。郎君当知,我家中本姓文,而这张姓便是从了养父!” 南宫霁沉吟道:“你那养父是。。。” 令其答曰:“养父张舜水,当初乃豫王之母沈昭仪宫中提举!沈昭仪薨逝后,养父便成了豫王身侧最为亲近之人!而吾后虽调任他处,然养父多年提携照拂之恩,实不敢忘,因而,但养父有令,我素来只知遵从!” 南宫霁闻罢,抚额踱开两步:“这般说,倒是不为怪了!那当初皇后诬我与宋昭容之事,也是你养父张舜水为替豫王报一箭之仇而唆使你为之?” 令其一愣,似思量好一阵,才一拍额道:“原郎君那时起,便始疑我了!” 南宫霁点头:“不错,那回之事,想依你的谨慎,若非刻意,如何会教人人赃并获?再说来,那字迹之问,有人欲仿吾之笔迹,却也须得到原样才可!而此事除了你,旁人但不可为!” 令其摇头叹息:“小的愚钝啊!然郎君既心中存疑,却为何不早点破,还要将小的留在身侧至今?” 南宫霁心内暗叹:此还不是因当初不知其底细,初以为他是宫中眼线;后因那事,又疑他是皇后的人;再至后来,见他似对自己尚存忠心,便又有些拿捏不定!直到前两日,颜润设法教人送入府中一篮点心果子,在此中暗传书信,告知他须警惕张令其!方将前后事并起想来,实如醍醐灌顶! 现回想去,除了诗词嫁祸一案,之前因与李清臣等人聚饮于外而落罪一事,应也是豫王与那张舜水“苦心孤诣”之作!心中便不禁恼意复生,冷哼道:“你那义父张舜水,果是歹毒至极,老谋深虑,是不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境绝不罢手啊!” 令其自知他是想起了一干旧事,当下愧意难消,只得跪下,道:“郎君因前事怪罪小的,小的无话可说,然小的今日可对天起誓,自始至终,从无真正怀过害人之心啊!当初宋昭容一案,小的早已打定主意,但尽全力揽下罪责,而郎君便是因此受牵连,想来官家也不忍重罚,至多是从此疏远!而如此,实不瞒郎君,倒正合小的心意!” 南宫霁诧异道:“为何?” 令其垂眸:“失去圣眷虽可惜,然郎君从此可远离是非,且豫王得偿所愿,今后眼中不见,也不至再多加为难,岂非好事?” 南宫霁怔了怔,竟无言以对。静默一阵,挥挥手道:“罢了,前事多追究无益,你我主仆多年,但有这份旧情在,吾便信你一回,若此回能得脱险,旧事自当一笔勾销,吾也当禀明今上,赦你无罪!且今后你的去留,便由你自己做主!”令其闻言自感激涕零,又俯身一叩。 事既陈明,令其临去,却莫名出了一言:“郎君可知,近时京中有流言飞传,说今上并非章怀皇后亲生!甚还有言称,当年曾有数名将临盆的妇人教悄然引入禁中,至今上生后便不知所终。。。” 南宫霁顿时一震:章怀皇后借腹生子,宫中早有密传,只是据闻,越凌生母原是是郭后宫中宫人,诞下皇子后虽得晋为皇妃,然而己子为人所夺,又处处受郭后压制,不久便抑郁而终!只是郭后为此计,想来当然是得了先帝默许的,既如此,此事又缘何教谬传至了今日这般?!再说,这流言早不出晚不出,偏在御驾亲征之时,闹得满城风雨!思来这幕后之人,究竟是何居心? 心内将此事反复忖度,一夜自又未尝得好眠。 第96章 出逃 张令其既已将一府之安危托付与颜润,然一转眼三日过去,却不闻良讯传来,心中便始狐疑,想颜润毕竟是豫王衷爱之人,万一他心念不定,另有所向,不念故交旧情,那此回。。。岂不危矣?!事至当下,他不得已定下主意,若是明日依旧不得音讯,他便亲闯相府,一陈实情!孰料计才定下不久,事竟便现了转机! 黄昏,有人趁着夜色入府来见,自称受吕相所遣,明日一早但护送南宫霁出城! 吕谘之意,豫王欲出暗箭,则即便他出面,于事亦无补,而南宫府此刻形同牢笼,但身在其中,便是防不胜防,因而权宜之计,便是暂将南宫霁送出城避祸!待到御驾回朝,再禀明因果,求得圣裁!至于南宫清,此刻疾患未愈,为免节外生枝,不得同行! 南宫霁闻之如何能放心?虽有禹弼与令其一再在侧苦劝,却难将其说动。南宫清闻听,竟亲来相求,但言若因一己之身而拖累兄长,情愿即刻自裁于前! 南宫霁无奈,斟酌之下,乃听从禹弼之谏,向来使提了二求:一是请吕公护二弟周全;二则,乃是出城后许他西去,赶赴延州面见今上,陈情自清!此二事吕谘未尝多加忖度,便应下了。 第二日一早,南宫霁在吕谘安排下,果是轻易出了汴梁城!城外早有侍卫十多人接应,一旦聚齐,便启程西去。 只是不过上路半日,南宫霁便觉事态有异:去延州,当是向西行,缘何当下竟是一路往北走呢?再回想昨日,那来使虽携有相府印信,然到底未尝亲见吕谘!万一,此乃豫王设下的局,自己岂非。。。然再细忖,又觉说不通:此若果真是豫王所为,费了这般心思将他引出城,必然是欲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之,既如此,又何须将戏作得这般逼真,马不停蹄奔袭大半日,难道不怕半途生变、夜长梦多?既怀此虑,想来纵然一死,却也不当做个糊涂鬼!心念既定,便拉缰收马,众人见状,纷纷随之驻停。 南宫霁马上一拱手,道:“诸位一路护送辛苦,当下日已晌午,不如寻处稍作歇息?” 众人似为意外,略一斟酌,便有为首的校官出来禀道:“吾等领命护送郎君北上,不敢言辛苦!当下已走了半日,郎君若觉疲顿,前面不远便是大名府,吾等可入城中歇脚!” 南宫霁闻之心中一动,却还作疑惑道:“吾等所去不是延州么?却又绕道去大名府作甚?” 校官道:“这,吾等也不知,只当初得命便是护送郎君前往燕州!” 南宫霁一怔,然见其人面色如常,并不见丝毫慌乱,想来乃是实言!只是吕谘费这周折将他送去燕州是为何?为避搜捕,因而趋远避近?还是另有隐情?一路揣摩,却百思不得其解。好在校官之言不虚,约莫半个时辰后,便远远望见了大名府城楼。 冒着寒风一路奔袭,众人皆已有些乏顿,此刻欣喜之余,有人道:“终到大定府了!” 余者皆笑。 校官嗤骂道:“汝是教北风吹昏了头么?大定府离此尚有数百里地,岂是半日间可抵的?!” 闻此言,南宫霁忽觉灵光一现,心中悬问似倏忽得解:大名府、大定府,一字之差,弄错实不为怪!而临洮(1)、临潢,同为一字之差,自己当初先入为主,竟断定他心存杂念,因而落笔出错,实是愚钝! 玄机得破,心中却是喜怒参半:喜的是离开汴梁,自己应是暂得安了;而另一则。。。好你个越凌,借口亲征西北,实却暗度陈仓,偷去上京私会赫留小儿!留下朝中之事不闻不问,还险害自己丢了性命!此账,待日后得见,定要一一与你清算! 三日后的燕州城,张放见到南宫霁到来,惊喜之余又极诧异!再待听闻其之来意,脸色却忽变,道:“御驾明明是亲征西北,此刻当在延州,明初既欲面圣,不逐御驾而去,却到我燕州作甚?!” 南宫霁闻言一怔,半晌方醒悟:越凌此回北去,本是避人之举,朝中知此事者,除了吕谘,恐也没几人!怪也怪他此来匆忙,未曾向吕谘讨要个凭证之物,而张放性严谨,此重及国家兴亡、御驾安危之事,即便往日交情再笃,也断不会透露半分! 思来想去,所谓既来之则安之,而吕谘既安排他北来,应有他的道理,不妨便先在这燕州城中安顿下,静观其变! 于此,张放倒也未有异议,只是那州衙是不由他容身了。好在区区数日而已,南宫霁但自在城中寻了家客栈,将就着安顿下了。 孰料世情难测,这才过去两日,原还对他进而远之的张放,竟又寻上门来,且身后尚跟着一人! 南宫霁见之惊道:“你怎来了?是京中出了何事?豫王。。。知我逃离出京了?”原来者竟是张令其! 令其忙摇头,然略一顿,却又轻点头:“郎君莫急,京中有吕相照应,一切皆安,只是。。。豫王确实已知你出京。。。” 言未落,手腕已教那人狠狠攥住:“他欲如何?是要拿二弟顶罪么?!” 令其又忙摇头:“郎君莫急,待小的将话说完!豫王虽已知你离京,然并无意降罪二王子,实则此回,遣我前来的正是豫王!” 此言一出,莫说南宫霁了,便是张放也有些混沌:他先前粗听闻南宫霁与豫王的恩怨,正因豫王有意加害,才至南宫霁私逃出京!然当下,事却怎。。。似有些蹊跷啊! 南宫霁将信将疑:“豫王遣你前来,所为何事?总不至是为了与我讲和罢?!” 令其神色有些木然,随即摇头一声叹息:“郎君可知,颜润。。。死了!” 南宫霁顿怔住,好一阵,似茫然道:“怎会?难道。。。是因我?!” 令其垂眸:“应是不至于。。。” 南宫霁忿然:“那是何故?数日前他尚还。。。怎就忽而。。。???” 豫王纵然薄情,然由前事来看,对他颜润尚存情意,便是他当初嫁祸自己事败,也未曾受过为难!因而除非犯下滔天大过,否则,断不至此!这般说,难道是。。。张舜水!尤今才知,当初那一应陷害自己的阴谋,皆是出自其人之手!由此其人之奸邪狠辣,实可见一斑! 熟料令其依是摇头:“颜润如何而死,外人确是无从得知,只是想来,或与那事脱不了干系!” 南宫霁只觉心绪教他搅得愈来愈乱,一挥手道:“汝还不将实情速速道来!” 令其蹙眉:“此处人杂,恐隔墙有耳,不宜言事。”略一思索,转向张放:“张某此来,实也是要求得张经略襄助,因而,可否借一步,入到州衙中细说!” 他言已至此,张放还能如何推拒? 作者有话要说: 第97章 筹谋 州衙中。 听了张令其所言,张放虽惊诧,一时却又难判真伪,因而凝眉踱步不语。此实非他优柔寡断,而是事关重大! 沉吟良久,方道:“既如此,汝为何不上禀朝中,求两府定夺,却要舍近求远,到我这边陲之地求救?须知我一介外臣,并无力过问此!” 令其未及答言,急火攻心的南宫霁已抢道:“吾素来敬仰张兄,乃因兄豁达不羁,以天下之安为己任!但得安邦兴国,可为赴汤蹈火!然今日,事已至火烧眉毛之境地,兄竟还这般畏缩推脱,实教人刮目相看耳!” 张放虽是教他这一言指摘得略为难堪,却依旧没有让步之意! 南宫霁急忿之下,一拂袖,“看来吾是看错了人!汝既这般畏头畏尾,也罢,此事,无须你张经略再多过问,尔只当我主仆二人从未进过你燕州城便好!”言罢抬脚便走! 令其忙将之拉住,劝道:“张经略此虑实也不无道理!郎君还请息怒,容我将事禀明,再请张经略定夺!” 南宫霁转身一声冷哼,乃是怒意未消,然到底暂不言离去了! 令其回身一揖:“张某也知但凭一面之词无足教人信服,然此毕竟关乎圣躬,牵及天下,张经略即便不尽信于我,然可否权且做些防备,以保万全!” 张放一时沉吟。 南宫霁却又急起:“此求你竟也不能应?!到时若今上果真遇何不测,你张放便是千古罪人!” 张放面色一凝,不知果真因了他这一叱而致心念有所动摇,乃道:“你既受豫王之命而来,可有印信或手谕为证?” 令其无奈摇头。 张放便道:“既无凭据,要我如何信你?” 令其道:“经略但想一想,此非常之时,若无上命,我如何出得了南宫府,更莫言百里奔袭至此传达密讯!再言之,涉事其中的乃是豫王,我张令其区区一介内臣,何故要拿自己的身家性命、甚是我家郎君的身家性命编造这一刺驾谋逆的谣言,难道仅图一快?!” 刺驾谋逆!四字但出口,便震得人肝胆俱裂!实则细说其中,尚有些话长。 当日颜润听闻豫王与张舜水竟起意谋刺今上于归途,乃大惊失色,而张舜水果真又怂恿豫王杀南宫霁,更是教他心慌意乱!斟酌思忖了一夜,便决意听从令其之言,入相府求吕谘搭救南宫霁性命!只是豫王谋逆一事,他却向吕谘隐瞒下了:毕竟承豫王恩泽多年,而谋逆罪名可谓滔天,他实不忍见豫王坠入万劫不复之境!然而,若放任他等为之,实又是助纣为虐! 经了一番斟酌,颜润终是另下主张!当日,竟携毒/药归返宫中!独对苦言劝谏后,自以为已无活路,便当豫王面仰药自尽!此举对豫王,无疑是巨大震撼! 于刺驾,豫王本就决心不足,颜润之死,更是动摇了他最后一丝心念,当下深为懊悔!只是木已成舟,舜水派出的刺客早已北去,越植如何不心知,舜水筹谋此事已日久,当下箭在弦上,实无收回成命之理!即便自己开口,他也断不会听从! 也是此刻,他才发觉,身侧之人,皆为舜水亲信,他虽为一宫之主,却受人制肘,便欲传个讯息出宫亦不能!而若将事公之于众,则必然举朝哗然、人心不定,由此恐再生他变不说,自己也难逃罪责! 无奈之下,他竟想起南宫霁:此人当下或倒能为一用!然待传召时,才知其人已“失踪”!好在当下又忆起当初颜润曾透露,舜水养子令其已与之反目!想来这或是个良机,遂不及多思,便匆匆将人召来托付以要任。 再说令其虽受命北去,然这内中隐情,又如何能得知? 张放当下蹙眉:“然你依旧未答我,谋逆事大,缘何不及早禀报朝中,却要到我燕州求救?” 令其急道:“此乃豫王之意啊!” 话音未落,便教另一人打断:“此事之内情,便是垂髻小儿亦能参透!一则,杀手已派出,此刻或早到了燕州或顺州、檀州等御驾归朝必经之地,报之朝中又能如何?御驾归期已近,那干人又在暗处,哪还容得你缓缓调兵遣将、细作布置?二则,豫王或还尚存几丝侥幸,若刺驾事败,则他已尽力阻止,不过是受歹人挟制,无足做出更为妥善之处置罢了!便是论罪,他顶多也只得个识人不明、姑息养奸之罪而已!置于谋逆,何从说起?更何况,当下事成事败尚难说,但心存一丝侥幸,他又何必兴师动众,而不静观事变?” 令其忙道:“郎君之揣测,实是有理啊!” 张放踱了几步,虽依旧未置可否,心中却已有所论断。 第二日起,燕州城便暗中加强了守备,州衙以近日北境不安,细作出没为由,严加盘查来历不明之人!紧邻的顺、檀二州,亦是如此! 虽是大费周章,然数日过去了,并不见丝毫蛛丝马迹浮现,倒是北地三百里加急密报已至:御驾日前南归,三日间或可抵燕州! 张放接报,忧虑更甚,若张令其所言是实,则圣躬之周全,当下是系于他张放一人之身,实可谓一肩担着天下安危!偏生留与他的时日又已屈指可数,怎不教人忧心忡忡? 思来想去,当下惟余一策,便是急调人马北上迎候圣驾,一路护送,以防不测!只是,此计也并非万全:一来御驾北去本是秘事,若此刻调兵,必然兴师动众,一旦泄漏风声,则隐患更甚!二则,刺客在暗处,护驾官兵纵然人多势众,然仓促之下,也难保不出丝毫纰漏,万一有不慎,依旧难免遭暗算! 因而当下之急,还当在御驾回銮之前,将杀手一网打尽,除却后患!只是,刺客既有备而来,幽云之地,又是两国交境,往来者众杂,三两日内欲寻出刺客,谈何轻易? 却说随着时日推移,未见案情有所起色,心中不定的,又何止张放一人! 尽管日前不欢而散,然事牵越凌的安危,南宫霁如何能因一己之私愤而对此不闻不问?因而这日又与张令其去到州衙求见! 张放听闻他来,不禁蹙眉,惟恐又是要对自己加以责难!而自己当下又实是无策,愁眉不展,一番斟酌之后,方才拟好手谕,打算调兵北去!孰料南宫霁似早猜到他会陷入困境,乃言前来正是替他解忧!张放暗一忖:事关重大,他不至拿此儿戏,便许他主仆入衙中细谈。 第98章 重逢 入到内堂,屏退外人,南宫霁便道:“张兄筹谋了这两日,事可有进展?” 张放知他有意嗤讽,便也不作答,只道:“南宫兄此言甚怪,张某掌幽云兵事,又权知燕州,一应大小事皆要张某作筹谋,却不知南宫兄所指是哪一桩啊?” 南宫霁讨了个没趣,自然悻悻,便作了正色,道:“吾今日前来,并无心与你做这口舌之争,这两日城中的变化,吾皆看在眼中,只怕张兄弄出这般动静,终了是该拿的人未拿到,却打草惊蛇,适得其反啊!” 张放面色一沉:事确是此理,他又何尝不知?然当下形势紧迫,自己实是无他法呀! 见他无言以对,那人又道:“张兄此乃无的放矢,自然收效甚微!吾却有一法,可教刺客自投罗网!” 张放将信将疑,然待听闻了其之下文,却觉眼前一亮,似有柳暗花明之感!只是一细忖,又道:当下并不能确知刺客便在燕州,万一。。。” 南宫霁道:“御驾归朝,必然日夜兼程,顺、檀二州或仅是过而不停,倒是这燕州城,乃是御驾必驻跸之地!” 张放道:“然若他起意半道截杀呢?” 南宫霁摇了摇头:“若此回这主谋是他人,倒还不无可能,然。。。是他张舜水。。。”回头望了眼令其:“你倒说说你这养父之为人!” 令其从命禀道:“养父性极谨慎,想来为避人耳目,此回派出的刺客人数当不至过众,而若半道截刺,官道上极少屏障,刺客轻易就会暴露!到时以寡敌众,他岂有胜算?因而必不敢冒此险!更何况,依小的之见,养父行事,素来狠辣,但要一击即成,便断然不会无的放矢,想来事前必已有令,定要见了圣躬,才可出手!” 张放迟疑道:“这,倒有些难了!” 南宫霁一笑:“不难,此事吾已替你筹划好。。。” 听罢南宫霁此计,张放一时沉吟不下。 南宫霁道:“张兄放心,此事虽险,然若谋算周全,自当无失!” 张放垂首踱步,不置可否。 南宫霁急道:“张兄再这般踌躇下去,先机便就失尽了!” 此言倒是不假!御驾此刻已至安州,当下之势,可谓千钧一发! 张放一时也着实无他计了,只得心一横,转身揖道:“那便,有劳南宫兄了!” 一早,燕州城似有何大事将临,戒备较前两日又森严许多,而守城门的士卒人数亦多出了数倍。出入城中,无论老弱妇孺,皆要经过搜查盘问才可放行! 及至日中,一行人马由州衙而出,直奔城门,在此守候观望。看这阵势,明眼人皆知,乃是有何要紧之人将至了! 果不其然,晌午方过,便远远望见官道上轻骑开道,百余官兵护着一列车驾从容而来。守城士卒见状,忙将城门口的百姓驱至一边,让开道以迎候车驾。 入城后一路无事,不多时便到了州衙门口。人马驻停,燕州知州张放已亲候于马前。 但见车帘一撩,先出来一侍从打扮的,行止恭谨,并不似寻常小厮,下车后便垂手恭立一侧。旋即车中又出来一人,天寒之故,厚重的鹤氅披于外,并不能看清身量,然由那步态举止来看,应是年岁尚轻,却端重有仪,想来身份显贵! 这贵人由侍从搀扶着,前脚才踏地,却忽闻周遭惊呼:“有暗箭!”虽是早有防备,然此瞬间,那主仆二人还是怔了一怔!好在身侧早有侍卫飞身将其推到车身一侧护住,才躲过一劫。 当下只闻四周箭风呼啸,打杀之声也随之而起! 诚如先前所料,这干刺客身手虽不凡,人数却不众,而州衙府前空旷,四周又密布伏兵,他等既入圈套,自是插翅难逃!未一阵,数十名刺客便非死即伤,悉数教拿下了。 事已平,方才乱中慌不择路躲入车下的侍从慌忙钻出,上前扶起同在车驾前躲伏了半日之人,连问如何。 那人宽慰般一笑:“无妨!事既成,吾便。。。” 话音未落,忽闻耳后飒飒风声,有人高呼“不好”!原是地上的“死人”中,竟有漏网之鱼,乘人不备,抬袖放出一支短箭,直向那贵人飞去! 情急之下,随在身侧的侍从抬手一挡,不料此一箭力道过大,竟穿臂而出,未待众人看清,主仆二人便一道扑倒下去! 张放大惊失色,脚下生风,直奔那处而去,口中高呼:“明初!” 原那中箭的主仆二人,竟是南宫霁与张令其!所谓引蛇出洞之计,便是制造御驾入城之假象,引刺客现身! 此计固然可行,然也有一事教人为难:这干刺客蛰伏许久,恐是不亲眼得见圣躬,断不会轻易出手败露行迹!照说来,此也非难事,便寻个人假扮天子便好!然那张舜水老谋深算,恐早教杀手识过面目,轻易不好糊弄! 一番细思后,南宫霁遂毛遂自荐,假扮今上!虽说其人身量较之越凌是高大了些,然由远观去,若非长久伴随身侧之人,这一丝半毫的差别,当是难分辨出!更何况他显贵天成,一行一止,无须矫揉,自可乱真! 张放虽忧心此计或陷他于险境,然形势危急,又实无他策,只得一试!如今计成,却惟不料。。。 两日后,一队北来的药商进了燕州城。怪的是,入城之后,未尝直奔药铺,也未入客栈歇息,却是一路到了州衙! 当下,张放正立于衙前恭候:圣驾此去大半月,他也忧心了大半月,好在如今总是安然而归,他这颗悬着的心也总算可放下了。 实则御驾本当早两日便归抵燕州,只张放心怕城中刺客余孽未尽,三百里加急奏请御驾暂缓南归,且入城时务必扮作寻常客商,轻车简从!越凌虽不知缘故,然心知其人绝不会无端添扰,此必然事出有因,遂是一一允了。这厢回到城中,方知事之始末,一时百感交集:短短一月间,竟在南北二地两度遇刺,惊怒之余倒尚存侥幸。 已近傍晚,悄静的室中,一人轻手轻脚去到案前燃起灯,又至床前看了看静卧之人,似并无醒转迹象,便欲离去! 不料方转身,榻上便传来那人半是恍惚的声音:“甚么时辰了?”尚带浓浓倦意,乃是半清不醒之状。 “郎君醒了?这已将近酉时了,郎君可要先传晚膳?” 那人一声轻叹:“汝臂上的伤不轻,凡事何必亲力亲为!再说吾也不打紧,本是行走起卧自如,只是那医效定要教整日躺着将养,反是躺倦了,又极无趣...” 令其看了看自己那挂在胸前动弹不得的左臂,一叹道:“小的伤不及要害,只受些皮肉苦罢了,郎君却。。。”言未尽,便听门吱呀开启之声,令其道:“或是晚膳送来了,小的去瞧瞧!” 须臾,便又闻脚步声入内。 南宫霁闭目一苦笑:躺了一整日,午间那点茶果便用得勉强,此刻何来食欲?因而道:“你先放着,且自歇去罢,一阵教衙中小厮们来伺候便好!” 语落许久,并不闻令其答言,只那脚步声却朝床边来了。 猝然睁眼:一袭恬淡的蓝色印入眼帘,正与那人温怡的笑容相得益彰! 恍如隔世! 当日城郊相送,惜别之情尚历历在目,却孰料区区数月间,竟已横祸乱生:匆忙入京,又仓皇出逃,历经艰难,险丧命刀下...这一别后,已是许多物是人非! 咫尺相望,无语先凝噎。 越凌落身坐下,手方放到被上,便教那人紧紧握住! 官家似轻一怔,旋即转眼望了望门外。 此举教那人看在眼中,却是一笑:“陛下这是分离日久,又与臣生疏了?” 越凌面上一红:“莫胡言,此处是州衙,人多口杂!” 南宫霁正欲起身,闻他此言,一仰面又倒回枕上:“都这许久了,你却还忌惮这些。。。旁人之言,听得便听,听不得权作耳旁之风,何必这般。。。” 言犹未落,已教一手捂住了嘴!望着眼前那面带羞恼之色的人,南宫霁只得瞪了瞪眼,作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打算撒点许久不见的狗粮。。。 第99章 厮磨 越凌起身,转到门前看了看,昭明与令其皆已奉命去了,这才安心。闭上门,重回榻前,却见那人已然起身,不禁蹙眉:“你伤未好,须躺着静养,起来作甚?” 那人一手撩衣露出缠了纱布的患处,一面道:“你莫听旁人胡言,当日那箭不过入肤半寸,实则全无大碍,不信你揭开纱布瞧瞧,都已结痂了!” 越凌一嗔:“半寸,然若再深小半寸,你今日恐就不能坐在此处了!还是少得意罢!” 话虽如此,目光却还是停在那人后背及腰处,细细查看了一番,果真并无甚大不妥!看来他所言并不全虚。 天色愈发暗了,越凌转头看了看闪烁不定的烛火,心内正忖着要否教人另掌灯,却觉眼前景物忽而一颠覆---眩晕过后,竟已仰面倒在了榻上。错愕之余,未待有言,身上人狂乱而急躁的吻便如春夜喜雨般纷纷落下!不由心中一叹:此人,是又癫狂了。。。 粗重的气息由脖颈转至耳侧,渐又向脸面袭来。越凌轻阖双目,想他毕竟是有伤之人,万一推扯间再碰撞到,伤上加伤并不值当!因而也只得姑且隐忍,由他放肆。。。 孰料那人全不知趣,或以为身下之人是有心纵容,因是愈发无顾忌,良久依无罢休之意!所谓久旱逢甘露,如何甘心浅尝辄止?! 直至那微凉的手触及衣内的肌肤,越凌方是不能再忍,一蹙眉,出声道:“南宫霁,莫闹了!” 那人此刻正如坠巫山云海,兀自徜徉,欲攀云端,却倏忽眼前烟云尽散,自是满脸不悦,抬头静望了身下人片刻,竟又低头狠狠吮住了那两片樱唇! 好一阵纠缠,越凌似觉喘息都已将不能了,拼力侧开头,急喘之余,但见无数闪光之物如萤火虫般在眼前徘徊绕转,脑中竟也始作痛,然那人竟还意犹未尽!恼恨之下,厉声道:“南宫霁,你疯了么?” 那人略一怔,虽心有不甘,然僵持片刻,终是缓缓放开了他,颓然倒回枕上,幽幽道了句:“是因此处是州衙?” 越凌充耳不闻,起身兀自理着衣带。 随着一声叹息,南宫霁起身往后倚了倚,收起双臂抱于胸前,不徐不缓道:“凌,你本是那般清明之人,却缘何定要在此事上故作糊涂、自欺欺人?你我数年来藏藏掩掩,只为避外议,然事却果真能如你所愿么?你我存情,已非一两日,纵然谨言慎行,或暂可瞒过外朝,然你我身侧呢?但你宫中那一干宫人,除却个把迟钝的,王昭明、裴元适,众目睽睽,果真无人起疑么?自然,还有我身侧那精明过人的张令其。。。更何况,你那二弟当初。。。” 越凌耳听得此话是越说越远,心内的恼羞已渐成了不堪。。。 这世上定然是有些事,即便人尽皆知,然含含糊糊,总较明言点破要教人安心!他既明知此乃自己的一块心疾,但各自心照不宣,得过且过,也罢了,又何须拿出置于光下教人徒生不快?难道仅是今日未尝教他如愿,他便拿此欺辱自己?!如此,今日这一趟,着实是来错了! 不欲再多言,起身拂袖而去。未走两步,却教一道猛力拉回!心起懊恼之余,难免又起疑:既是有伤在身,却还怎能这般行动自如? 此问未尝得解,那人温热的身躯却已然贴上后背:“凌,你莫多心,我此言并无它意,更无心惹你恼怒,只是。。。当下,颇生感慨罢了!你我此情,若想得以常埋土中,便惟有挥刀斩断这一策!然若如此,你却果真甘心么?须知你我历经艰难曲折,方有今日啊!” 教他这一言,越凌的心绪瞬时又教搅乱了,当初之事一经回想,便觉心酸!恻然垂眸,却赫然见到一双赤足踩在冰凉的地上!惊诧之余,心内又一痛。 方回榻上坐下,南宫霁便发出一声轻哼,引得越凌一惊,撩衣查看伤势,好在并无血迹渗出,看来伤口只是牵到,并无大碍! 越凌敛眉:“这又何苦。。。” 那人一笑,将他拉回怀中:“吾念着你,自不敢有碍!” 越凌一声轻嗤,抬头却见那人笑意已敛,目光中似带伤感:“世情多变,而天意难测,如此,你我皆当看开些!外议既非极力所能避,也非你我能左右,你又何苦枉费心机于那上?依我之见,不如听随本心,坦然处之又有何不可?毕竟人生苦短,这得意日子尚存几多还不得知呢!” 这一席话,实是出自南宫霁之本心!短短数月,生死离别,心境有变也是常理。人生诚如白马过隙,忽然而已。去日苦多,与其惶惧度日,不如对酒当歌,但多一日快活,总好过多一日忧愁! 越凌闻此似有所思。许久,轻出一句:“随心所欲,人皆所向也!然,何得那般轻易?” 若生在寻常百姓家,倒或还使得,只可惜他二人。。。 短时静默。 那人忽而拢了拢双臂:“久别重逢,本当一醉方休,且吾惹你不快,更应罚酒赔罪!” 越凌当即回以一睥。 那人讪讪一笑:“以茶代酒!” 越凌依旧摇头:“今夜便罢了,明日一早,吾便要。。。”倏忽止言,想来此事合不当与之言,否则便是自添烦扰。 可惜为时已晚,那人眉间轻凝:“你明日便要往西去么?” 越凌心内懊恼,沉吟不语。 南宫霁虽心意早定,然看眼前人脸色便知,眼下若过分强求,定然事与愿违!因而话锋一转:“这般说,北面之事,已妥了?”见他点头,又接着道:“北地寒苦,但见你清瘦不少,当是饮食不惯,又日日殚精竭虑所致罢!倒是。。。赫留宗旻。。。待你如何?” 越凌一怔,目光转到床头的雕花上:“两朝既为兄弟之邦,他自以兄礼事我!”顿了顿,“虽费了些周折,好在不枉此行!倒是,听闻你此回入京,甚是凶险?!”不欲留他余地再多追问,遂将话岔开。 孰料此言却着着实实触到了那人痛处,见他面色一沉:“此还要谢你那皇弟!若非天意庇护,你我今日皆还不知在何处相聚!” 越凌怔了怔,却无从言对。京中之事,他自已听闻,只是内情未明,当下不宜大肆声张,以免搅乱朝局、动乱人心!一切,还须待他班师回京后,再作处置! 当下,但传旨回京:豫王仍旧监国,然内令须经中书签署方可出,若遇众见不合、商议不定之事,则以八百里加急送呈延州请圣裁;第二,关于乌灵狄南告蜀中通敌一案,圣意以为多事之秋,不宜因此捕风捉影之事而乱臣心,蜀王虽有不察之过,然毕竟事出有因,且其也愿将功补过,便命他自行与吐蕃和解!朝廷则既往不咎!至于蜀王子南宫清,不可再对之加为难! 除此二则,尚还有一道与中书的密旨:即刻着大理寺拿捕豫王宫提举张舜水!此举,剜却祸根之余,也是要与豫王以威慑! 此些,越凌实不知是否应照实告知眼前人:毕竟,他与越植素有积怨,此回虽说有张舜水在侧唆使之故,然弑君谋逆、戕害忠良,实乃罪大滔天,便是皇亲,也不当姑息!当下若将实情道出,恐他以为自己有意轻纵皇弟,而不肯善罢甘休! 因是稍作斟酌后,只含糊道了句:“此事,吾已命朝中彻查,想来不出多时,便当有奏报!” 好在那人看去并未起疑,也或是心中另有所虑之故,无心于此再加细纠,转而问起南宫清,但闻赦旨已下,自为安心。 第100章 旧事 晚膳已冷,令其带了小厮入内来撤走,重掌上新烛。自然,无需吩咐,出门时,又将门仔细掩上。 越凌眼观其之举动,面上不由浮显层惑色,问道:“这张令其果真是张舜水的养子?” 南宫霁讪然一笑:“你也未曾想到?此也不怪,张舜水老奸巨猾,既早有预谋,张令其是他手中至关紧要的棋子,他自要千方百计掩盖此事!不过若有心追究,得出真相应是不难!此事是我疏忽了而已。” 越凌闻言倒是一笑:“如今,他倒算得弃恶从善了么?” 南宫霁颔了颔首:“我倒是信他并非存心作恶,只不过为情势所迫耳!且说此回若不是他与颜润冒死相救,我恐是走不出南宫府。。。因而,在此与他求个情分,他既已功过相抵,可否既往不咎?” 越凌忖了忖,点头默许。 南宫霁欣慰之余,又是一叹:“只是可惜了颜润。。。天下之大,良禽但可择木而栖,他却偏要依附。。。”犹疑至当下,终还是将心内存疑许久之事道出了口:“你平日里识人善任,惟此回怎生就对你那二弟的用心丝毫不能查?且说监国一事,宗亲中大有值得托付之人,你却定要。。。?” 越凌凝眉:“监国之位关系重大,你又不是不知,非位高德重者不可胜任!诸王中,荆王、吴王、郇王年事已高;韩王、楚王不是体弱不堪重任,便是正在疾中;郑王昏聩、宪王愚钝,皆不足托付;惟相王德高望重,吾也曾属意之,然其固辞不肯就,自言毕生只参佛理,不问外政!至于宗室后辈,不是权位不及,便是威望过轻,惟他。。。毕竟嫡亲手足,舍近而取远。。。外议恐生揣测。。。”言至此,却显几分含糊。 “你我相知十载,此间事,你何必瞒我?你方才所言,惟那一句‘嫡亲手足’方是出自真心罢!”此言不过略作试探,然见他不语,南宫霁自知所猜不错!一时心内不知是无奈,还是忿忿,“你尚顾念手足情,他却未必,你可知如今京中,正流传一则谣言。。。” 待到一气将话道尽,再一侧目,竟是一惊:那人竟是呆滞了,面色木然不说,一双清眸此刻也黯淡失了神采,不言不语,全似个木头人般呆坐那处。霎时心内便有一念闪过:当年之事,他莫非。。。竟一无所知?! 细推敲来,实不无可能:此事既得过先帝默许,则凡人必是三缄其口,加之郭后跋扈,宫人便有同情其母子者,也断不敢妄言!而时至今日,一应真相已埋藏久远,便是翻出,又与孰人有好处? 懊悔不及,看着那三魂似丢了七魄之人,南宫霁一时无措,只得紧攥他手,轻语宽慰。 好一阵,才见那人缓缓阖上双目,轻道了句:“你所言,可是实?” 南宫霁四顾之下,惶然摇头:“仅是谣传,你无需往心中去!此是吾之过,本不当与你言。。。” 那人凄然一笑,似已听不进他之言,但摇头自语:“原是如此,我早当察觉。。。难怪爹爹不喜我,原是我愚钝之故,竟连生母是何人也分辨不清!” 南宫霁一震,抚着那人轻颤的后背,恻然道:“凌,莫要胡言,先帝当初对你严苛,却也是因他素对你寄以厚望之故!实则先帝心中从来都是清明的,但说他再衷爱豫王,却始终未曾动摇你的储位啊!便看在此,你也不可妄自菲薄!否则,岂非正中那心怀叵测之人下怀?!” 一番言语,那人也不知听进了没有,只似又回复了方才痴怔之状,木然垂眸望着一处,长时不语。 南宫霁心内又急又痛,一把将他扣入怀中,臂上力道之猛,似要将人揉进去胸腹一般。片刻,似觉颈间有些湿润,心内愈觉酸楚,既言语已无从宽慰,只得轻抚着他。。。 不知过去多时,似觉那人心绪渐平,才斟酌着道:“凌,你既已决意往延州去,许我同行可好?这数月间,你我历经艰险,方得重聚,吾实不愿再重受那分别之苦了!” 静却片刻,不闻那人答言,倒是外间传来轻微的叩门声,当是令其重备了晚膳送来。 稍迟疑,转朝门外应了句“稍候”,低头鼻尖贴上他鬓角:“既不语,便作你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1章 疑窦 五更时分,天尚未破晓,燕州城的城门便已缓缓开启,朔风凛冽,一清早的城门口稍显冷清。 不多时,一队人马由州衙方向徐徐而来,马蹄击打青石路面之声在寂静的清晨听来格外清晰。 出得城外,官道上几是无人迹,四野皆静,除了马蹄声,便惟有吱呀不止的车轮声能教人觉出几丝生气。 车内,窗帘分明已订严,却不知何处来的丝丝冷风,刮得人后背发凉。昭明缩着脖子,无奈摇了摇头,由手边取过厚披风替那闭目养神之人盖上。 那人觉此动了动微僵的身子,缓缓睁眼:“到何处了?” 昭明回道:“方出燕州城,尚走了不足十里!” 越凌略一忖,道:“张放尚还随在侧么?教他回去罢,莫再送了!” 昭明应了声,撩帘去了。 不一阵,但觉车驾停驻,想是张放来陛辞。伸手撩开厚厚的车帘,眼前所见却不由令人一惊:怎会是他?! 那人展颜一笑:“陛下,天子无戏言!” 越凌一叹,侧目望了望一侧的张放:其人亦是一脸愕然。 今早启程前,因怕那人纠缠,遂未许告知,却不料他早有防备!也罢,既来了,便由他罢,到底新春在即,有他在身侧,总不至觉冷清。 燕州至延州一路快则也需小半月,于越凌而言,当下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他二十万大军已临兴庆城下!而靳国突袭黑山镇,于拓跋温更是莫大打击!其人虽恣狂,然毕竟未过分忘形,早前虽向靳国求援,然因他素来蛇鼠两端、反复无常,恐也心知临危乞告,纵然称臣献地也未必能取信于人!遂而防人之心未尝轻去,也或是为后路计,北地尚留重兵驻守,不敢虚空!因是靳国欲拿下黑山黑水二镇,恐也要历番周折,这与大梁且也算个好消息罢。 这一路,越凌心绪依旧不甚佳,当还是因了前日南宫霁那一言之故。既为始作俑者、罪魁祸首,南宫霁本当不离左右、好言宽解、以慰圣心!孰料却不然!这几日,他似乎仅与一人来往甚笃,便是褚老汉! 但说这老汉自靳国归来,本该论功行赏,然其固辞不受,只提一请,便是要往西关战场走一遭。众人虽不解,无奈其心意已决,也只得随他。 老汉因年老体弱,骑不得马,南宫霁便许之与自己同车而行,且二人长时避人私语,不知在秘议些甚么。 几日过后,昭明渐生狐疑:南宫霁素来是有事无事总绕官家身侧转的,此回却怎无端转了性?难道是看出官家心绪不佳,生怕触怒天颜,因而刻意避开?然细想来,又觉说不通。私下再问张令其,不想他也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便料其中必有隐情,心内疑窦自是愈发深。倒是越凌对此视而不见,但闻昭明有意无意提起,也仅轻嗤而过,看去并不上心。 再说这一路行去,多时还顺遂,只至汾州时,遇上了场大雪,因此耽延了两日,至十二月初五,方抵延州。 虽逢战时,出入延州城的人流却络绎不绝,三五成群,偶也可见独身上路者,虽皆脚步匆匆,风尘仆仆,却多是面带喜色!也难怪,再过大半月便是除夕,此刻战事虽还未息,然胜局几是已定,且战火远烧在兴庆府,这延州城中,自是无碍。 望着车外熙攘的人流,昭明心内暗叹:年末岁尾,寻常百姓亦可归家安享天伦,偏是眼前这一朝天子,要不远千里赶赴疆场亲冒箭矢,实令人喟叹。 御驾此来,自不可大张旗鼓!遂与在燕州时一般,接驾之事皆在暗中进行。 此时的战局,据杜允之奏禀,兴庆府当下由拓跋温亲自督军守城,虽城内守军不足三万人,然前番攻城并不顺遂,数日来伤亡甚重,当下所忧的是,前番西平府一役耗时三月,好在御驾亲征,重励了士气,方才功成!且说当下士气正盛,以众击寡,又可谓占尽上风,然若久时不克兴庆,届时新春岁首,军中恐生思乡之念,士气由盛转衰实不足怪! 越凌闻此,即刻下旨:翌日移驾西平府!近处督战,同时犒军,以图一鼓作气,速下兴庆! 一路劳顿,明日一早又将启程北去,越凌实是乏顿至极,自无心再为他事,乘着天色未夜,沐浴更衣,且小憩了一阵。 晚膳毕,本已到了安歇的时辰,昭明却一反常态,垂手恭立一侧,看来是无意离去。 越凌略无奈,缓缓踱入内室。 昭明依旧随在身侧,似为试探道:“明日北去,官家意下以何人随行?” 越凌微一侧目:“汝何不直言问朕如何安置南宫霁?” 昭明一怔,面露尴尬。 越凌却是一哂:“朕欲以南宫霁随行,汝以为不妥?” 昭明当下未再犹疑,忙躬身道:“官家三思,臣确以为此事不妥!” 越凌一面在床沿坐下,一面似漫不经心:“何故?” 昭明道:“一则南宫世子毕竟是外臣,随驾北去恐惹非议;其二。。。乃是近来南宫世子行止诡异,实不寻常。。。” 越凌笑道:“汝是指他常与褚老汉一处厮混?然那老汉不过一介木匠,他二人一处,能有何不轨?” 昭明急道:“褚老汉虽是一介匠人,然身怀绝技,用到适处不可小觑啊!” 越凌摇了摇头:“此事,朕已知晓,汝无须多心,南宫霁虽举止有异,却定然不至存害朕之心,至于褚老汉,也绝非奸邪之辈!虽说汝有所猜,乃人之常情,本是为保无失,然依朕看,却是过虑了!” 昭明欲再辩,官家却已合衣倒在了床上,看来是果真乏了,却还不忘道一句:“南宫霁近时所为,自有隐情,朕并无意知晓,你若定要去查,也无须禀告于朕。只是,他既避人,想来是因那并非甚大雅之事,汝若查知实情,也须留他三分颜面,不可外传!” 出了室中,昭明静自锁眉暗忖:此言听去,难道官家早已勘破此中玄机,只一时不欲点破而已?若是这般,此事,究竟是深究下去呢,还是作罢为好?倒果真令人为难。 第102章 微恙 初六日,御驾离开延州北去,一路疾行,三日后但抵西平府。 前方将士闻听,自是群情激奋,然也有暗自忧心之人,毕竟西平府攻克未有时日,万一此刻城中余孽复起,凶险实不可测!再说拓跋温虽退守兴庆,然苟延残喘之余,兵行险招也不无可能!其对此间地形了如指掌,便破釜沉舟、绕道回击西平府,到时挟天子以令南朝,则大祸至矣! 如此浅显之理,南朝君臣却或是已为眼前之大好局势所惑,又或好大喜功、求胜心切之故,竟全然无视,任由天子一意孤行,亲冒箭矢!殊不知此在几已陷入绝境的拓跋温眼中,已是最后之良机,如何能眼睁睁任其错失?! 初八日,兴庆府外,梁军攻城正酣!岂料前一日,百里外的定州,羌桀守将剌凛保真已率八千轻骑乘夜色南下,东绕怀州直奔西平府而去!若此回偷袭得手,则至多两日后,形势即可得扭转!可惜此刻已为梁军占下的西平府,还全无防范! 越凌或是因连日赶路疲累之故,染了风寒,一病不起,近时只得卧床静养。而这一路北来,所见所闻实令他多生感慨! 北地方经历战火荼毒的各处,与百里之外的延州,情形竟是天差地壤:年尾岁末,延州城中已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商铺酒楼门庭若市、喜迎八方来客,街头巷尾、甚是民宅中飘出的皆是喜庆之味;反观此处,集不成市,举目可见的只是残垣断壁!清冷的街头,偶见流离失所的百姓,在这滴水成冰的冬日,衣衫褴褛,四处讨乞。。。 不忍再多回想,越凌摇头长叹:“生灵涂炭,兵祸之过!吾当初因一时之忿决意北伐,是否错了?”言罢又是一阵急咳。 南宫霁蹙了蹙眉,想来疾中之人,难免思虑过甚,遂一面替他轻拍后背以平顺气息,一面道:“这战事原是拓跋温挑起的,怎会是你之过?其小人之心,可谓贪得无厌,便是你当日许议和,他却势必还得陇望蜀,今日索去十万缗,明日不定又要五十万;今日你将延州与他,明日他又来索庆州!思来此人一日不除,这西关终是一日难得安宁!再说拓跋温穷兵黩武,早将存蓄挥霍殆尽,今日这城中之景,想来并非绝无仅有,羌桀苛捐暴/政,素来民不聊生,因而当下之生灵涂炭,又岂能一应归罪于战祸?” 越凌垂眸:“话虽如此,然若不是因这兵祸,也不至教无辜百姓流离失所。。。” 南宫霁闻之面色略黯然。沉吟片刻,道:“社稷之安,在于安民!此既值岁尾,依我看,正可施赈济以收民心!” 越凌忖了忖,道:“吾原只想着,待到攻克兴庆,再行安抚之事,当下经你一提,倒实是此理,说来这锦上添花,自是不如雪中送炭来得有成效!” 天色微暗,昭明入内来请传膳。 越凌既病着,何来胃口?遂道缓一缓再说。 昭明闻此,却不肯退去,余光睥睨侍立一侧的南宫霁,禀道:“太医有吩咐,官家寒热方才褪去,须多歇息,今日南宫世子已来了许久,合当。。。” 南宫霁自为一怔。 越凌挥了挥手:“无妨,朕今日已觉好了许多,成日躺着也是无趣,才留他下来与朕解闷。” 昭明还欲言甚,越凌却已道:“罢了,天色已晚,汝去传膳罢,膳罢进药,莫误了时辰。”此意自是不欲再教他多言。 昭明虽不甚情愿,却也只得依命去了。 南宫霁这才重在榻边坐下,挠头道:“近日,我怎看昭明似对我有所。。。防备?不是无端旁敲侧击加以盘问,便是设法不教我接近你,究竟是何故?” 越凌一笑,又咳了两声,才道:“此,还须问你自己?” 南宫霁又一怔,继而垂首忖弄了半日,迟疑道:“吾近时只是与褚老汉走得近些,难道是因此。。。?” 越凌嗤道:“你行事鬼祟,可不教人疑心你二人一处乃图谋不轨!” 南宫霁虽心内着实委屈,然略一思,又笑道:“既这般,你缘何不疑我?” 越凌看了看眼前人,眸中之意味竟有些难以言说。轻叹了声,躺下阖起双目,一字一顿道:“猜忌本是苦事,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静坐一旁之人将此言回味了半日,微抬眸,看着案头闪烁不定的烛光,似自嘲一哂:“然,你并非从未疑过我?!” 话方落地,却倏觉不妥:过往之事,但自心照不宣便罢,他今日既出此言,便是决意从此要与自己坦诚相待!这般,自己却还耿耿于怀前事,岂不显促狭? 历过一阵难耐的静寂,南宫霁心内已然有些懵乱,欲破僵局,却又不知说甚好。正自踌躇,忽觉一微凉的手覆上了手背,随着那副温热的身躯缓缓贴近后背,霎时心中似教何物轻轻击撞过,涟漪丛生。。。 回身将那单薄之人拢入怀中,一手滑过那及腰如瀑的长发,嗫嚅道:“凌,我。。。并非有意。。。” 那人浅一笑:“无妨,吾确是猜忌过你,你若因此心怀怨怼,也是常理!只从今以后,你再无需忧心,我誓与你坦陈相待,永不起猜忌!可好?” 南宫霁心内忽似热泉涌过:这一诺,他已等了太久,好在,今日总是遂愿了!一时哪还能出个“不”字! 门外又传来昭明的询问之声。南宫霁万般不舍放开怀中人,相视一笑后,乃如无事般各归其位。 昭明入内备膳,越凌却当着众人面问道:“你近时总与那褚老汉厮混一处,所为何事?” 眼见昭明似是一怔,南宫霁心内暗笑:官家此举,是要当众与他个机会自清啊!然而那事,当下还不宜道明,因而故作沉吟:“这。。。自然并非坏事,只是功成尚缺火候,当下说来反坏兴致,还请官家再与臣些时日,到时臣必与官家个交代!” 越凌嗤道:“‘到时’又是何时,你若只是敷衍于朕,时日一久,朕便也记不起了,岂非轻纵了你?” 南宫霁拱手连道“何敢”,又笑道:“官家若要定个期限,那便乾宁节(1)之前罢!” 越凌点头:“好,就这般定了,你但好自为之!” 南宫霁一面应承,一面却又讪笑:“臣方想起,今日前来,倒还是受人所托!听闻兴庆府之所以难以攻克,除了地形易守难攻之故外,还因羌桀军在城外各处密布机关陷阱,以致防不胜防、死伤甚众,褚老汉自言有法破解此,因而求许他往前方军中一走!” 越凌未加多思,便点头应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乾宁节:皇帝生辰之日。唐宋时期皇帝生日都被定为国家节日,并有特定名称,如降诞节、长春节、寿宁节等等。 第103章 贺礼 拓跋温既已发兵回击西平府,此刻正焦急待候着消息!却孰料两日后,苦苦企盼的佳讯未至,取而代之的竟是噩耗:他那五千人马在半道遇伏,竟已全军覆没!直至被俘的那一刻,剌凛保真方恍然:这,竟是梁人一早设下的诱敌之计! 兴庆府守兵与梁军人数寡众悬殊,且城中粮草不足,便可抵过一时,闭门死守也绝非长久之计!拓跋温心知此,正为大势已去而兴叹时,却闻梁帝亲赴西平府,自是喜上眉梢!其人素来嚣猾,出其不意、声东击西乃是其所长,趁人不备偷袭更是其心头所好,如今良机得现,他岂有白白错失之理?却不知此原是梁朝君臣投其所好,苦心设下的圈套! 兴庆府易守难攻,若欲尽快克城,便惟有诱敌出城一策!然拓跋温老谋深虑,明知以寡敌众难有胜算,怎会轻易中计?恰此时天子欲北上督战,众臣以为此去过险,强力谏阻不成,虽甚无奈,然也由此生出了一招诱敌深入之计! 如今计已成,只惟可惜拓跋温未尝亲来,否则当下,兴庆府当已不攻自破! 至于御驾当下---所谓天子无戏言,亲征西平府的圣旨既已下,自无收回之理!越凌因而北去是实,只是一路行进较缓,乃是从了杜允之之谏:以御驾已至西平府的假讯巧诈拓跋温!且城中羌桀余孽闻讯必有所动,正可一网打尽,除尽隐患! 此计着实已近算无遗漏,只一点未尝料到:御驾这一路走的,却较预想的还迟了好几日!此全因圣躬途中染风寒不起,只得暂且滞留盐州!而至他果真抵达西平府时,已是十日后了。 再说当下兴庆府尚余守军两万余人,拓跋温自是不敢再轻举妄动!闭门死守,俨然已成最后之策。至于兀剌海城一方,靳军方始攻城,情形与此处应是相当,一时难有起色。照此看来,两军倒是不相上下,终竟谁可快人一步,抢占克夷门等三镇,当下尚难下论断。 接下十多日,又是转眼即去,这便已至乾宁节。南宫霁既许诺过越凌予个交代,自不敢怠慢。且说这些时日闭门不出,潜心为此,终了倒还觉差强人意。 当日谜底揭晓,越凌诧异之余,倒是啼笑皆非:难怪他不欲示人,全因此物难登大雅之堂啊! 此话说来,还因年年乾元节,呈贺礼入宫本是常情,今夕虽不比以往,南宫霁也不想破例,只是当初出京匆忙,当下身无长物,倒是为难。思量之下,本想在褚老汉处求个玩物奉上,然鸟兽鱼虫这一应皆已献过,本不足奇!一番斟酌后,以为物虽寻常,然若出自己手,理当不同! 老汉闻之,倒也愿倾囊相授,只可惜此技到底非一两日练习可成。历了大半月,南宫霁终究是连皮毛亦未得,还是亏了老汉帮衬,才勉强得“善终”!至于当初那般避人,乃因此毕竟是个俗趣,且他也不欲早教越凌得知,行事才显鬼祟,不想引了旁人多心,凭空起揣测。 闻听了来龙去脉,越凌笑道:“吾原还说这小人的眉眼如此古怪,难不成是褚老汉年老眼花,手上功力不如前了!然是出自你之手,便不为怪了。” 众人闻听皆是暗笑。转而再去瞧那木雕:乃一垂钓小人,身披蓑衣,盘腿而坐,乍瞧去还有些“独钓寒江雪”之诗情雅意!只可惜这人偶各处皆不堪细酌:便那眉眼口鼻,虽还算得分明,却是大小形态不一,一张脸上七七八八挤下那些个奇形怪状之物,凭空惹人发笑! 倒是南宫霁并不觉难堪,反兴致勃勃教人取了杯水,置于小人跟前,将钓竿一头悬着的木鱼置入水中,但见那鱼儿竟似活了般左右簁尾! 众人见之,不禁叫好。惟越凌一嗤:“此还是褚老汉之功罢!”话虽如此,望向那人的眼神却满是舒悦。 夜深,总算到了清静时。 越凌望着桌上那不知是憨是丑的小人,伸指一撩鱼线,看那小鱼随线左右晃动,不禁微微一笑,口中嗔道:“此刻不比在京中,何苦费这心!” 那人凑近几寸:“长时行路无趣,吾为此无他求,但只搏你一笑便好!” 面上一热,越凌侧首掩盖过脸上的赧色。下一刻,似又想起甚,道:“说来,褚老汉去了这些时日,音信全无,果真是吉凶难测。” 南宫霁自有同感,微微蹙眉,沉吟道:“听闻他有故人在兴庆府城中。。。” 越凌恍然:“如此,他是欲去见故人一面?”然旋即,又心生感慨:“时逢乱世,孰人知道他能否如愿。。。” 南宫霁不忍见他神伤,便岔开话道:“说来时日过得极快,明日便是除夕,想不到元旦竟要在这边关之地度过,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越凌闻言似有些失神。须臾,抬眸淡淡一笑:“且说年少时吾还曾欲出宫游历天下,此回可算得偿所愿?” 南宫霁笑回:“此回北行,虽事出有因,也多历不测,然终究是有惊无险!说到此,吾倒想起当初尚应你要同游江湖,未曾想阴错阳差,却是这般教天意成全了!然而。。。”一沉吟,“北地苦寒,又历征战,若说游历,实算不得如人意。不妨,待此回归京,你我再觅花好时节出外一游,如何?” 越凌闻之只是一笑,不知是否当了戏言。静谧一阵,抬手揉了揉额角,缓缓道:“这些时日,所历颇多,吾也始自忖,自伐羌桀起,此间诸事,吾是否过分独断,已至刚愎自用?亲征西北,以身犯险、深入他境,又所任非人。。。是否一错再错?” 南宫霁闻此自为意外,方欲开口,却又闻他叹道:“便舍他事不说,险害得你。。。你若那时果真遇何不测,吾。。。” 南宫霁一蹙眉,轻声打断他:“凌,前事已去,你何须挂怀?且我此刻不是无恙么?!” 那人闻此,也不知是否得所宽慰,乃是一闭目,乏顿般埋首在身侧人胸前,许久无语。 夜深,案头那枝腊梅散出的清香,似愈发沁人心脾。 榻上,一显带倦顿的声音道:“夜深,你还不去?” 坐在床沿之人轻一哂:“无妨,我还不倦,你但自睡去,我再陪你一阵。” 片刻无声,床上人轻往内挪了挪,在外腾了处空。 南宫霁会意,一笑,就势合衣躺下。伸手揽过那人,却闻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霁,你说当初我是否不当争那皇位?如此,你我今日或便不至这般。。。” 南宫霁果真有些无奈,只得劝道:“所谓天意难测,果真如此,你我或还远不如当下,须知你那二弟心胸可不宽!” 此言虽是戏谑,越凌闻来却显一怔。失神片刻,幽幽道:“霁,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若非因我,此些不测或不至落于你头上,你也无须这般为难。。。”许久不闻身侧人出声,忐忑之余,将头埋入枕中,含糊道:“你若果真后悔,吾也不怪你,此回回去京中,吾便。。。” 话音未落,忽觉肩上一沉,已教那人扳过了身子,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一字一顿道:“你便如何?打发我回蜀?从此不相往来?” 仅闻“不相往来”这几字,越凌便觉心头一痛,吐息也似沉重!当下再难发一语,只怔怔望着眼前人。 “我何时说过后悔?”一声叹息过后,那人脸上的忿忿终是转作了不忍与无奈,“我曾有言,但你信我,我绝不负你!难道你已忘了么?” 声已寂。身下人阖目不语,面色却是渐渐舒缓了。 屋外风声肆虐,案头的烛火也似随之明灭不定,在帐上投下一团模糊黑影。。。 夜尚长。 绣帏中,暗藏多少意,不语两相知。 第104章 大火 北地寒苦,且战火方去,元月中也鲜有甚么娱乐。越凌成日困在州府中待候北面消息,心内自是焦躁。好在年前已命各地下安民之措,赈济乃是其一,至此时成效渐显,民心趋于安定。越凌听闻之不顾劝阻,亲至外间巡访民情,但见城中虽依显清冷,然方来时的萧条已不复,闹市之中,四五成店铺已重新开张,往来者虽不甚众,却也好过门可罗雀。心中自又安定些。 时日如梭,上元节一过,似未出几日,便已是二月了! 兴庆府城中,拓跋温依旧按兵不出。梁帝虽下诏招降,其却不为所动,一意固守!看去梁军欲短时内破城,并非易事! 再说自元月初起,朝中已数回上疏奏请御驾回朝。屈指算来,天子离京已有三月,再不归,恐京中人心不安!实则越凌是两处为难:兴庆府未下,他若此刻回京,必有伤士气!因而只得一面命杜允之急寻破城之策,一面传旨回京令吕谘主持朝政,安抚人心!而朝政的奏报,则由原先的半月一进改为十日一进。 又是大半月过去,虽范靖、夏之望也已往兴庆督战,形势却并无改观,越凌已然情急:此刻得北边军报,兀剌海城似有哗变之相,若属实,则靳军不出时日便可拿下北城!反观眼前,拓跋温但守不出,则破兴庆再需个三五月也不无可能,到时靳军在北已势如破竹,还言何大势? 既如此,越凌自觉已无余地彷徨,乃决意亲往兴庆督战!杜允之劝阻不下,只得带着满腹忧虑,随驾前往。 虽说寒冬已尽,然春寒料峭,西北之地,晚间依旧滴水成冰,薄薄一层营帐,如何抵挡得住那苦寒?更莫提御驾亲临,还须提防羌桀偷袭。杜允之虽是做下了一应防备,却依旧惶惶难安!倒是越凌已弃了一尽顾虑,既来之则安之,当下心中惟存一念,便是速下兴庆,占取先机! 兴庆府所以难攻克,自有其地势之利:与西平府地居四塞不同,此地处黄河之北,据诸路之上游,其外更有十丈宽之护城河绕守,易守难攻!而自西平府城破,拓跋温早已在此严阵以待,城外各种机关陷阱密布,加之兴庆府城墙又远高于他处,羌桀守军居高临下,前两回破梁军攻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形势如此,依常情,破城之上策乃是围而不攻,待他粮尽援绝,出降自然水到渠成!只是当下因靳国搅局,所谓时不待人,以致不得不强行攻取! 欲强攻,则眼前之急,便是清除城外的陷阱机关,为攻城平道!好在此事已有进展:这些时日褚老汉冒箭矢行走阵前,已襄助梁军扫除了半数机关,想来余下三五日之内必可根除;而其同时潜心改制军械,以强弓/弩之力,弥补梁军所处地势之劣! 再说御驾亲临,首要自是犒军:攻城在即,士气不可低去!而前番数战,将士多损伤,当下圣驾四巡慰劳自也不在话下。 好在天意相助,虽才二月中,今夕却早早回暖,少了风雪肆虐,越凌这养尊处优的身子,才总算得好过些,也或是北来时日已久,渐惯了罢!反倒是南宫霁,在西平府时已微恙,偏还不肯留在城中养疾,这一路风吹霜打,到营中时病症又加重几分,这几日也只得躺在帐中将养。 越凌忙于巡视犒军,二人虽近在咫尺,却难得相见,只是心中自为记挂,因而这日回营稍早,便去探望。 天色方擦黑,南宫霁正在张令其伺候下用晚膳,见了他来,自是喜上眉梢!厮混了一阵,听闻这两日大军将再发攻城,御驾要亲往督战,南宫霁即刻愁眉深锁,然心知此刻出言劝阻他必也听不进,遂话音一转,但求相随身侧!为此二人又起争执。 南宫霁急道:“我早有言此行与你生死不离,及至当下,难道你尚还惧他人非议么?” 越凌面上一热,似起了恼意,当下起身,那人以为他要走,已快一步拦在跟前,出手拿住他双肩,力道之大似怕一松手眼前人便要即刻失去影踪般,只是语调已放缓和:“凌,沙场凶险,万事难料,你求胜心切不为怪,然断不可将一身安危置之度外!你可曾想过,若你有何不测,我该如何?” 越凌一迟疑,垂眸不言。 “你若心中果真还念及我,便当三思!而纵然我劝你不下,却也定要许我同往,否则,我当拼死阻你前去!” 越凌眉心轻蹙。良久,缓缓吐出几字:“你此刻,却不念及蜀中了么?若你有失,则。。。” 那人讪然一笑:“事至当下,我再多思虑又有何用?如今惟你得安,天下才得安,蜀中也才得保全!否则,我纵然回得去又如何?是任你那二弟欺凌,还是举兵反之?!”顿了顿,一手抚上那历了数月风吹雪打而显消瘦苍白的面庞,轻道:“当下他事我已无隙去想,因我心中惟有你,你若有失,则纵然教我坐拥天下又有何意?!” 话音方落,便觉怀中身子微一颤:那人抬了抬眸,却一言未发。这,依南宫霁看来,便是默许了罢。 方敲过二更,四遭渐沉寂,令其守在帐前,心内暗叹,这北地的早春,长夜苦寒,甚是难熬,而千里外的汴梁,应早春暖花开,怎教人不思归?真不知这仗何时才能打完! 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令其不自禁一哆嗦,将双手笼入袖中,跺了跺已有些麻木的腿脚,回头望向帐中:都这时辰了,官家却还不回么?且说方才尚守在此的王昭明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难道是不耐寒凉,躲到何处避风去了?如此岂非玩忽职守?且此也与他寻常的谨小慎微相去甚远。。。 正胡乱揣测,耳内却似搜刮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声响,顿时一惊,心中方才那些无稽之想顷刻消散去了,只竖耳细听,声音虽远,却清晰可辨---是夹杂着兵器铿锵之音的喊杀声!!!身侧的兵士自也听闻了,各人屏息聚神,拔剑出鞘。令其素来虽可谓多谋,然毕竟未历过此,眼见将落险境,自是惶然无措,一时竟忘了要向账内禀报! 正此时,昭明不失时机现身!令其如见了救星般迎去,还不及开口询问,却闻身后一阵爆裂声,仓促回头,入眼竟是火光:漆黑夜幕中闪烁着点点火星,飞跃至营帐上方猝然爆裂,燃起的大火即刻便将近处的营帐吞噬! 令其脚下顿一软,瘫倒在地。昭明顾不得理会他,快步上前唤人施救,而余众此刻已多失方寸,跌撞着奔走寻水扑救,阵脚大乱。。。 当下帐中,南宫霁紧紧护着怀中之人,却觉喉中灼热难耐,喘息越来越艰难,目光所及皆是乱窜的火苗,并寻不到出口! 越凌不知何时呛入了一口浓烟,急咳不止,更是教南宫霁心乱。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火苗像一条条毒蛇逼近!无奈之下,只得狠心放开怀中人,摸过榻上的铺盖四处扑打,然此看去并无多大成效,不一阵二人已教逼回榻前。 正情急,晃眼却见东侧似开了一个口子,能瞧见外间来回晃动的人影!也是此刻,西侧支撑的柱子已轰然倒塌!不及多想,南宫霁胡乱扯过榻上仅余的衾褥,覆在二人身上便向外奔去。好在昭明已带着侍卫入内接应,当下总算逃出生天! 一气奔到空旷处,越凌支撑不住,瘫倒又咳嗽起来。众人抚胸拍背,一阵惊忙后才得平复。此刻回想,才似历了一梦!庆幸之余,惊惧犹存。抬眸四顾,好在轻易便寻到了那熟悉的身影,相视时,越凌但百感交集,无语先凝噎。 那人自知他心意,却是淡然一笑,眼神暖润,是有意隐去了不安!当下开口似欲询问,然下一刻,取代嘘问宽慰之言出口的竟是。。。鲜血!!! “霁!” 摇摇欲坠时,入耳是越凌惊惶无措而又揪心的惊呼。。。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折腾了半夜,终于成功把网页版文案倒腾成了大花脸,然后想起你们用的都是手机。。。好吧,我只是在练技术。。。学个传送门,是时候考虑挖新坑了!!! 第105章 夜袭 一场惊乱,原是羌桀人乘夜色袭营而起! 拓跋温对此预谋已久,只碍于梁军早有防备、营中守卫森严,一时难以下手,只得静候时机。恰近时他军中献上一种“火箭”,乃以火药填充于纸筒中,再以弓/弩射出,可及百丈之外,因箭头箭身皆涂有油脂,因而此箭非但可伤人,还可纵/火! 当夜拓跋温派出百余精兵偷袭梁营,目的便是要纵火梁帝御帐:弓/弩手其时埋伏在后,其余人率先冲突北营,实为诱饵,以此吸引守军侍卫赶去助阵御敌,弓/弩手则趁机悄然靠近。。。 月黑风高,远处并不能辨清御帐具体所在,当时乱箭齐发,以致多处起火,居于帐中者多有伤亡!如此一来,梁军士气自然受创。 数日过去,原定攻城的期限已过,也未见大军有何动向,倒是原先驻扎城下的梁军营帐一夜间向后撤了数十丈,看来是教那日的“火箭”震慑了,生怕再遭暗算。 纵然如此,拓跋温依旧不敢放松警惕:梁军只是暂缓攻城,若到底不能逼他撤军,兴庆府依旧会教困死! 所谓形势不待人,羌桀朝内多以为,梁军军心已乱,此刻正是反攻的绝佳时机,况且北地黑山城已岌岌可危,若不尽快破解兴庆之困,则待到靳军南下,一应退路皆会失去! 拓跋温对此却全不予理会,想他前番频频为梁军所诈,手中的兵力已损折近半,到如今这兴庆府中仅存守军两万余众,梁军人数却是十倍于他,他如何还能仅凭一时表象便轻举妄动?!以寡击众,必须得天时地利,眼前是否时机已至,他尚还须耐心等上两日方可下论断。 且说自羌桀夜袭得逞,梁营便为一股愁云所笼罩,这些时日,御帐中进出最为频繁的并非军中臣将,而是御医,而天子已有多日未尝现身! 当日那火势众人皆看在眼中,原先的御帐已化为灰烬,如此圣躬岂能无恙?虽说当下御帐中的情形无人能知,外间却是臆测横生!不几日,便有传言说今上已悄然归返西平府,有那好事者乘隙观望,果真发觉御帐周围守卫已不如先前森严,而原先不断来往进出于帐中的御医侍臣也不见了踪迹! 如此一来,自是人心不安!一日夜间,竟有数百兵士弃营南逃!此事震动极大,一干逃兵教追回后,次日绑至营前枭首示众! 不远处的城楼上,遥望梁军阵前那数十颗人头顷刻落地,拓跋温终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苦等的这一刻,终是到来了! 早春,辽原上的青草又躲过一季严寒,方才吐绿,狂风却也随之始肆虐。 苦寒已去,梁军的气势却还似停留在冬日。前日里教风吹倒的营帐,至今尚未修缮,营中七零八落,尚有不少大帐摇摇欲坠,似病入膏肓之人,萎靡不振。 入夜,狂风又起,密云闭月,伸手不见五指。梁军营中早早沉寂,将士们皆已入了帐中避风。 时近三鼓,风势渐小,一轮残月也悄由西天露出了头,隐晦的月光下,南城外出现了数千鬼魅黑影,悄然逼近梁营! 片刻之后,杀伐声顿起,梁军猝不及防,混沌间自连兵器也难以触到,纷纷四散逃窜!乘此间隙,羌桀人直扑中帐而去。。。 偷袭之战,尤其以寡击众,出其不意自首当紧要,然论胜算还少不得一个“速”字! 已过四更,拓跋温在城头来回踱步,但听得梁营中厮杀声迭起,却不知战况如何,心内不免焦急:出兵前已命夏王每隔半个时辰便要回禀一次军情!此前虽得报称偷袭前营已成,然他中帐是何情形,却尚不得知!眼看时辰已过,不闻吉报,难道会又中了梁军埋伏?还是拖延过久,先机已失,中帐难以攻克?如此是也早叮嘱过他,一旦受阻,万不可恋战,保全为先,当即刻收兵,伺机再动!难道夏王会因一时贪功而违抗军令?!还是形势不由己? 正焦灼,忽闻左右呼道:“夏王回来了!” 心内一喜,垂首俯瞰,漆黑的夜色中,借着明暗不定的火光可见远远是来了一队人马。及至城下,便有人呼道:“夏王受伤急待诊治,快开城门!” 城内应了一声,正要开门,却闻城上有人冷声道:“且慢!”是拓跋温。 “夏王伤在何处,以致不能言?副将尔朱吉升何在?”看来主上是有所猜疑。 城下急禀:“夏王身中数箭,已昏迷不醒,尔朱将军追了敌将而去,不见踪迹,小将惟恐误了夏王伤情,不得不匆忙送回!” 拓跋温冷哼:“既如此,尔等今夜是一无斩获,如何还有脸回来?” 城下道:“陛下息怒,夏王所以身受重伤,全因身先士卒,冲入敌军中帐,斩下了杜允之老儿的头颅,且命小将定要将此物带回呈与陛下!” 城上静默了片刻,便闻一粗犷之声道:“陛下有旨,尔等先将杜允之的头颅呈上。” 言罢须臾,城上便果真降下一铁钩。城下不敢怠慢,忙将一染血的布包呈上。随着铁钩缓缓上升,城上城下则默契般陷入一片沉寂。。。 铁钩终于升到了楼上,拓跋温面色沉滞,看不出喜怒,挥手道:“打开!” 左右奉命。 包内果是一颗满是血污的首级,然面目一时难以辨清。 拓跋温凝眉上前细审片刻,忽竟勃然大怒,一掌打落那物,任其在地上滚了数圈缓缓停住!众人这才看清:头颅上竟留着他羌桀人的髡法! 拓跋温连声怒喝:“梁人欺我!”又高呼弓/弩手。可惜呼声未落,夜幕中不计其数的火箭已迎面而来,巨大的爆裂声后,城楼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火箭,本是他羌桀军中密器,不想这般快便却教梁人学去,反制与他,且威力显还强出了数倍! 形势顷刻间遭此逆转,拓跋温恼羞成怒,失却心智般奔至城头,搭弓乱射!及至被迎面一箭射穿了面颊,才教兵将们硬架下城楼。 远处,梁军正如潮水般袭来,前赴后继,哪还有丝毫不振之状! 这一夜,极是漫长!然天,终是亮了。 晨曦中,梁军中帐前的黄龙旗正随风舒卷!御盖下,梁朝君臣迎风伫立,齐聚督战! 羌桀军将若见此,心中不知要作何叹?!所谓梁帝重伤溃逃、梁军士气已尽之言,皆成了无稽之笑谈! 不错,先前的颓势,皆是梁军有意作与拓跋温看的。 那夜羌桀袭营纵火,梁军实无防备,因而有所损折,然也由此生出一计:所谓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拓跋温此回袭营,其心了然,便是欲釜底抽薪以挫梁军军心!如此,不如将计就计,教他以为目的已达成,梁军气势已尽,则其必乘势而动! 果不其然,借这大风夜,羌桀再度袭营,且目的直指中帐,欲拿梁军主将首级,以达到一击即溃之效!却不料,此正中梁军下怀,退败中营,乃是诱敌深入!夏王拓跋汇方闯入进去,便落入了包围,后路已断,三千精兵皆作了刀下之鬼,而其首级也教梁军借去震慑于拓跋温! 辰时,兴庆府城门得破,羌桀太子拓跋恪率城内仅余的五千守军出降! 与此同时,拓跋温却在亲军护卫下,欲冲出北城门逃遁!可惜兴庆府城此刻已教梁军围得如铁桶般,他寡不敌众,中乱箭后坠入护城河。第二日尸首打捞出,已教河水泡得肿胀,好在面目尚勉强能辨。 悲哉!想他拓跋温戎马一世,纵横疆场,智谋过人却残暴不仁,好大喜功四处征伐,以致举国哀怨民不聊生,终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天意罢。 第106章 班师 一战罢,似乎不过三五日间,兴庆城已是春意黯然。 小雨霏微,粉花初绽,鸟雀喧于枝头,正可谓“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塞北江南,名不虚传! 春光如此好,那些时日的流血杀伐似仅为一梦,然城中的断壁残垣以及城门口堆积如山的尸骨,却时时昭示着这城中方才历过的腥风血雨! 良夜好眠,春梦易断!醒转时,已是天光大亮。 起身,入眼是那人温润的笑颜。 “你醒了,今日可觉好些?” 越凌一开口,眼中的暖意也随之转作了关切:当日营中大火,南宫霁本染疾在身,又教烟火熏伤了肺腑,昏迷了一日一夜,好在终是教救回一命!待略好,越凌本要送他回西平府疗伤,孰料他却不愿,加之太医也言称此刻伤者不易受车马颠簸,才不得不作罢。 南宫霁报以一笑:“本已大好了,然若你此刻不去将窗闭紧,便不好说了!” 越凌一怔,这才想起他仅着单衣,忙疾步上前将窗毕上。回身时,见那人下床欲去取衣袍,忙又替他取了,熟料那人见此竟伸手等他伺候着衣:全忘了身后之人素来也是教人伺候惯了的! 越凌当下捧着衣袍一脸茫然,神色甚是尴尬。 须臾,南宫霁恍然般嗤笑出声,回身搂过那人,额角相抵,轻道了句“有劳”。 那人却是面色一红,催促他更衣,又欲教张令其进入伺候。南宫霁不厌其烦,未加思忖,低头便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欲在清静中享片刻温存。 世间终是清静了,只无奈这仅着单衣的身子实难抵晨寒,几阵寒噤之后,不得已恋恋不舍放开那人,着衣洗漱。 多日烟雨,与这西北古城又平添几丝南国风韵。踏青本正当好,可惜适逢战时,越凌并无那兴致。 窗下,一局残棋已将见分晓。 南宫霁端杯呷了口茶,依旧不见那人落子,不禁纳闷:局势已了然,他这一子理当不难下!抬头,却见那人正盯着窗前一枝红梅出神,看来心不在棋,难怪落子毫无章法。 实则他的心事,并不难猜:兴庆既克,拓跋温已死,按说该班师回朝了!然兴庆城破的第二日,北面传来消息,兀剌海城守将不战而降,述律綦日前已率大军奔赴黑水;而这侧,北边的定州几是空城,加之羌桀太子亲传书劝降,守将已纳城,其北的右厢军司亦是如此! 梁军三日内不费一兵一卒连得两城,自受鼓舞,士气高亢,此刻正赶往娄博贝,此乃羌桀北地咽喉所在,得此,则纵然失了极北的兀剌海、黑水两城,自也无大碍,因防御已无忧矣!只是镇守娄博贝的乃是拓跋温的爱将尔朱璜,此人骁勇且足智多谋,并不理会招降,看来一战是难免! 如今所忧,乃是靳军若先破黑水,再南来滋扰,后果便难料矣!想那人也是因此才忧思甚甚罢。 他既心有所思,南宫霁也无心出言搅扰,乃随他的目光一道转向窗外,却见不知何处来的雀鸟飞落枝头,拍打羽翅时溅出一身水珠,倏忽将那人由沉思中拉出! 回到局中,那人略一思索,落下一子。 南宫霁见之,未加犹疑,也落一子,抬眸见那人显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一眄之下,以为有机可乘,长驱直入只欲开疆拓土,却何尝留意身后早为人所窥伺,因是教他一击即溃!冒进之失啊! 见他怅然,南宫霁宽慰般抚上那微凉的手:“北地虽有其好,然,久留不宜,也是时当归了!” 那人无言。 看着他显见憔悴的面庞和泛红的双目,南宫霁不由一阵心酸:兴庆城已破了这许久,他却依旧难安,实教人不忍!因而劝道:“北地战事虽未平,然大局已定,后事你大可回京后再缓为斟酌定夺,且说赫留宗旻也并非无信之人,更何况他素来并无意与你为敌!不论如何,想来今后两朝欲得相安并不难。”此言实不虚。 越凌点了点头,然提起回京,却依旧语带含混,以长日阴雨不宜行路为由搪塞。 南宫霁无奈道:“你我常日相对,有何苦衷不能直言?我但日日见你这般神魂游离,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又于心何忍?” 越凌垂眸许久,似自嘲一哂:“无他,只京中事多,欲在此多享两日清闲罢了!” 南宫霁一怔:着实,离京四月,京中风波迭起,这一回朝,不知又要徒添几多烦扰! 静默片刻,正色道:“凌,你不可消沉,京中此刻形势微妙,吕谘一再催促你班师,便是怕日久人心不定!但你回到朝中,一应困扰皆可迎刃而解!”一面执起他手:“须知无论何时何境,我皆会伴在你身侧!” 那人抬眸,眼神已不似方才闪烁,只开口尚带犹疑:“然你伤势还未好,回程须得十数日,只惟怕。。。” 南宫霁心中一热,却笑道:“我不是已大好了么,当下只骑马恐还有些难,坐车总是无碍!说来三月佳时,归途必然烟柳繁花夹道,美景岂容错失?!” 景盛七年二月,梁军攻克羌桀都城兴庆,御驾班师回朝。 一月后,梁军下娄博贝,几是同时,靳军攻破黑水城,梁军自此不再北进,十万人马滞留白马强镇整饬修养,实是为防靳军南下夺城!只蹊跷的是,大半月前闻靳军已有所动,然至当下并未见大军压境,再闻来报,竟言其已半道收兵,撤回了黑水城! 各中缘由,乃因渤海国来犯,北相述律綦教圣旨急召回京,却不料途中突患重疾,只得就近于中京大定府医治。于此事,外间虽多揣测,然皆是空穴来风,无凭无据,他朝中自也无人敢出言置喙。 一月后,大局终是得定。两朝议定:以娄博贝为界,分而治之,其之南归梁,北地则属靳,且三立盟约,两朝既为兄弟之邦,从此当两厢安好,互不侵犯! 第107章 功定 良夜,皎月当空,廊前数株牡丹,偶尔随风摇曳起,暗香便在庭中轻轻弥漫。 “述律綦是他亲舅,又方立下战功,赫留小儿以如此拙劣之法将其拿下,却不怕人说他兔死狗烹?” 南宫霁言罢,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看着溅出的茶水,不禁蹙眉:如此良宵,无酒实不痛快!自己的伤早已痊愈,无奈那人偏听信御医之言,甚么“伤及肺腑,痊愈甚慢,少饮酒为宜。。。”这便滴酒不沾已有数月,实是难捱。 越凌道:“述律綦素来自诩功高,一心欲把持朝政,然其人奸诈狠戾又少包容,想来树敌不少,只其毕竟历经两朝,位高权重,身侧尚多党羽,因而不得不借西征将之遣离!此实是一招险棋,好在算无遗漏!宗旻也是费了一番苦心,述律綦大军每下一城,他便即刻下诏褒奖,所谓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诚是此理!如此,才得教述律綦离营返京时全无戒心,以致与人可乘之机!中京虽说与上京不过百里之隔,却是两番天地!述律綦若能够逃过此劫,今后安分处世,不定靳主碍于外议,或顾念旧情,还许他个善终!” 本是寻常一席话,南宫霁听来却不知为何心内不甚舒畅,或是违和之气上窜之故!遂轻啜了口茶,半嗔道:“历此一回,如今你倒愈发与他心生相惜!但他得你体谅,一番苦心自不白费!” 越凌闻之一诧异,半晌接不上言,只黯然垂眸,不知是无奈还是忿然。 南宫霁见此,又心生懊悔,讪笑了声,拉过他手置于膝上轻摩挲:“赫留宗旻此人,纵然并非大奸大邪,然乘人之危,却非君子所为!且说他对你有所图谋,已到了处心积虑之地步,我怎能熟视无睹?” 越凌抬了抬眸,眼中已带愠色。 那人一怔,连连摇头:“凌,我并非那意!只是。。。”怅然一叹,“他毕竟是一朝之主,纵然眼前相安,今后却未必不能故技重施、仗势相逼,但思及此,我便。。。”言中苦涩毕显。 越凌眸中的忿意渐转作了不忍:“霁,你多虑了,他若果有那心,当日便不会放我南归!” 可惜此言并不足教那人放下芥蒂。低头似沉吟,双手却不知何时已滑上身侧人腰间,欺身上前:“凌,应我一求,从此莫再与他过从,以教他早日断了那非分之念!” 微微侧首躲过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越凌闭目苦笑:晚间未饮酒,却不妨他装醉!明知此事并非自己能左右,他这番胡缠,若非是要令人为难,便是要一探自己的心意!只他却果真忘了,此已非 第一回 了么?一再于此事上纠缠,仅是一时妒意,还是,深陷情中不能自拔?然,此皆不打紧了,便是妒,亦是因爱生妒!如此,自己便心满意足。 眸光回转,双臂回环住那人,谲魅一笑,目光如钩。 南宫霁瞬时似失了魂魄,迷蒙间但只闻那清润如水的声音在耳侧轻道:“霁,此生但你不离我,我也必不负你,若食言,愿。。。!” 言未落,那人的两片温唇已欺凌上来:一人独自迷离,不如二人同坠混沌!许久,才缓缓放开怀中人,却满目感慨:“这撩拨挑逗之事,你何时竟已这般得心应手?” 夜色悄寂,侧耳细听,更鼓两声方过,帐外烛光已有些晦暗。 身边人已睡熟。起手替他掖了掖背角,手指触及那骨棱分明的肩膀,不禁一叹:回京这些时日,内忧外扰,他并未尝有得一日安宁。当下西北虽定,朝中一应风波,却未平息!谋逆一案,若欲深究,豫王必受罪连,如此,便是手足相残,想他心中如何安忍?而关乎他身世之传,当初流毒甚广,近时虽有所消散,然若不彻查出处,捣其根源,流言日积月累,也是一患! 且说此些祸乱尚未肃清,朝中却已始着手庆贺西北之捷。两府领百官上奏:西北得定,天下乂安,陛下功在千秋!因是请上尊号!更有甚者,请南下封禅!此听来本是好事,只可惜放在当下,却不合时宜。 辗转反侧,依旧全无倦意,惟恐惊动身边人,无奈,只得轻披衣起身:夜色尚好,还是到外间一走罢。 月光如练,铺满庭中。风未静,拂动花影绰绰。 踏月廊前,一小小身影正立在花下!细一瞧,原是褚老汉之孙通儿。 小童见了来人自为告罪。 南宫霁只以为他贪玩忘了时辰,才半夜游离在此,自无意责怪,抚上他头道:“这般晚了,汝怎还在此,李翁可要四处寻你了!” 小童道:“不打紧,李翁知我在此。” 南宫霁诧异道:“那你是。。。” 小童似有些惶张,两手攥着衣角,歪头犹豫了一阵,吞吐道:“我。。。是欲问一问大官人。。。”话是如此,声音却越来越轻。 南宫霁虽瞧不清他的神情,也知他忐忑,因而极力放缓语调似宽慰:“何事,你但说无妨!” 小童这才下定了决心,抽着鼻子道:“李翁说,官人或知晓我阿公何时回来,因而我。。。” 南宫霁闻之心内略酸楚,面上却故作平淡:“原是此事!你阿公临去前,当与你言过。。。” 小童顿了顿首:“阿公说他可能要去上许久,嘱我好生随着李翁过活。。。”言间,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已有大半年了,我阿公是否不回来了?” 南宫霁恻然,沉吟片刻,强作一笑:“莫要胡猜!你阿公是因事回乡去了,且要在那处逗留一阵,过些时日便回来了!” 孩童到底是孩童,与长者之言并无丝毫起疑,加之南宫霁的宽慰,片刻便破涕为笑,然又似想起甚,道:“大官人此时出来,是有何吩咐么?但交与我去便是!” 南宫霁见状,心意也顿舒展,索性道:“你去与李翁言,与我取壶酒来便好!” 小童自应下,不料转身便撞入一人怀中!抬头,莹白的月光正衬着那人温润的脸:“夜深,你去歇罢,酒不必取!” 小童一怔,回头望了望身后人,见他讪笑点头,只得诺下去了。 回到内室,那人却并未如所料愠怒。合上门,回身淡淡道:“通儿虽只是一小儿,你却又何苦瞒他。若有一日得他知真相,该当如何?” 南宫霁苦笑:“不如此,我又能如何?” 越凌道:“褚老汉是清明之人,你我皆心知,他此番离去多是不会再回京中,否则也不会将这小儿托付于你!” 南宫霁仰面一叹:果是天意弄人!此回这老汉不顾凶险西赴疆场,竟是为了他那失去讯息已久的师弟邹晋!而此人,彼时已为羌桀所用! 褚老汉师兄弟二人,虽同拜一师门下,然趣相投,志却大相径庭:老汉恬淡,名利与他可谓无足轻重;邹晋却不同,一心趋利,半生只叹不得出人头地!及至听闻西北起乱,为求富贵,竟不惧骂名,决然投身羌桀军中,为虎作伥! 老汉此去,本是欲劝其离开北地,以免惹火烧身!然一至军中,便看出那些机关陷阱、以及威力奇大的火箭,皆出自师弟之手!心中自为震惊!欲亲往劝说其回头,却可惜兴庆府城防严密,纵然是只苍蝇也难飞入,何况他一老迈之人?!因是只得望城兴叹:不想他素来视为无伤大雅的一己之趣,如今竟教用作战场杀伐!心中怎不既愧且悔?当下才是幡然醒悟:难怪师傅当年不许他二人过分钻研此技,且临终还要他二人立誓,不可用此以伤人谋利!原是他老人家目光长远,于今日早有预见! 说来邹晋违背誓言,为虎作伥,终是受报身死!兴庆城破,老汉在乱尸堆中整整翻找了四日,才寻出其人尸骨!自是悲不自胜,但言要携之回乡于恩师墓前谢罪! 临行谢过南宫霁收留之恩,且又托孤与他:原那通儿并非其亲孙,而是当年在汴梁城外捡来的!南宫霁感叹之余,自应其所求。 思及前事,越凌难免怅然,想起老汉临行,婉拒了一应封赏,却惟留下一言:“愿天下从此再无战事!”此话乃是发自真心! 西北一战,死伤难以数计,所谓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实非妄虚浮夸之词耳!时至今日,兴庆府那一日夜,熊熊火光、哀嚎呐喊、血溅城墙之景,还常浮现越凌梦中!心惊之余,惟可一叹:一将功成万骨枯!诚也! 景盛七年,御驾亲征西北,平定羌桀,天下大安,四夷臣服。 五月,群臣进尊号“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皇帝”,上坚辞不受,亦不许封禅之求。因伐羌桀一战劳民伤财、更致生灵涂炭,上遂下诏罪己!且愿在位之日永不再兴兵事。此举得举朝赞许、万民称颂。 六月初,诏告改元晏隆,以次年为晏隆元年。 六月中,旨下追封今上生母、先帝何淑仪为章惠容德皇后,迁葬永定陵。至此,有关今上身世之谣传终为平息。 作者有话要说: 本书最长的一卷宣告完结!先闪了,给自己买朵花去。 第108章 调情 傍晚,天边半轮残阳在晚霞的裹挟中,极力散着余晖,撩逗着枝叶间的鸣蝉,一处到另一处,知了声此起彼伏,似要吟断这弥漫的暑气。 南城郊外,一座新坟前,一人正自立着,在墓碑上投下一道浅淡的暗影。 接过身后人奉上的一杯清酒,南宫霁郑重洒下:“皆说世间情义两难全,然你颜三郎偏要舍命一试,果是痴人!”垂眸看着墓碑上的题字,又恻然一笑:“然你终是求仁得仁,他能屈尊亲为你立碑,想你地下得知,也当无憾了!” 已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天干物燥,人心也甚焦灼。 谋逆一案,张舜水已在狱中自尽,当下大理寺奏请拿豫王宫中一尽宫人过审,以追根溯源,牵出幕后主谋!越凌心知此实是剑指豫王,且说无论豫王是否牵涉其中,一旦将宫人下狱刑讯逼供,便难免胡乱牵扯!想来提此议者,多存迎合之心,以为今上对豫王心存忌惮,欲借机除去心头之患! 豫王既知人心所向,自不会坐以待毙,乃先人一步,负荆请罪,但言自己识人不明,为张舜水所蒙蔽,愿领其罚,而至于谋逆罪名,却是推脱得一干二净! 越凌一时为难,若放任大理寺严讯此案,则豫王必然落罪,到时他越凌与外世留下的便是个同室操戈、手足相残之名!更何况,当年他曾在先帝病榻前起誓,须善待手足,怎可破誓?而若不欲苛罪豫王,便不能深究此案,如此却又何以平外议? 时近黄昏,凭栏而伫,晚风宜人,倒还能教人静下心来作些思量。 恰此时闻南宫霁来见,越凌欣悦之余却又略以为憾:既要来何不早上片刻,还可对弈一局!到这时辰,天也将黑了,匆聚匆散,反觉无趣。 岂料于此,那人竟也有满腹无奈:“以为你白日里政务繁忙,无暇见我,更何况,不是你为避嫌,不令我无事常入内,以防外间妄加揣测么?” 一席话,倒是教越凌无言以对。只得绕开此题,道:“天已将黑,你匆忙入内,是有何事?” 南宫霁一拢扇,故作厌色:“这般热天,若非受人所托,倒真不欲出来行走!” 眼见那人面色倏转黯然,不禁在心中一莞尔,却也不欲再作弄他,乃话锋一转,道:“但若来见你,哪怕烈日当头,大雨瓢泼,皆是无碍。” 越凌背身一嗤:“有何事还不速道来,再晚宫门可将闭了!”言虽如此,面上却已阴霾不再。 闻听他今日是入宫谢恩,越凌倒显莫名,半带疑色望向他,却见其人笑而一揖:“二弟南宫清疾间得陛下垂问赐药,于天恩不胜感激!本欲亲入宫拜谢,却又怕搅扰陛下,况且疾尚未愈,遂不得不由我代劳!” 越凌恍然,垂眸,面上却轻显几丝赧色:“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何况汝弟之疾,乃前事中受惊而起,吾理当对他有所安抚!” 见他此态,南宫霁不知为何,竟忽生“邪念”,踱前两步,故作正色道:“我那二弟胆小,自从上回受了惊吓,如今乃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天心不测,何时又遭降罪,遂至疾痛难愈!因而我忖着,但有一法能宽慰于他,便是教他知晓你我。。。” 话音未落,那人便不出所料大骇,满面惶色道:“不可”! 眼见诈他得逞,南宫霁却还不欲收敛,且又转作诧异之色:“你我当年有同窗之谊,你因念旧情而不至为难我兄弟!仅以此言宽慰于他,也不可么?” 越凌当即一怔,一时竟还教他蒙蔽住了,竟颔了颔首。 南宫霁却已忍俊不禁,一把将他拉入怀中:“凌,这许久了,我竟未发觉你这般。。。轻信!” 半晌,忽闻一声轻呼,再看那方才尚满脸轻浮笑意之人,已转了苦色弯下腰去揉膝:那人这一脚出得极快,自己竟未来得及闪避!忖来觉怪,他那身手何时变得如此敏捷?难道是北去时练就的? 须臾,悄然抬眸,偏又遇上那清冷如剑的目光:“南宫霁,你一日不戏弄于我便不得安生么?!” 嬉闹过后,南宫霁又道出此来的另一目的:“二弟此疾反复难愈,太医言,当有水土不合、思乡过甚之故,所以我想来,待他好些,便送他回蜀将养?” 此求并无何不情之处,因而未尝多思,越凌便允了。 眼见天色渐暗,越凌脸上的烦色似也随之又起。 南宫霁笑道:“宫门将闭,官家是不舍臣离去么?” 言落,未闻意料中的嗤嗔,却见那人凝眉踱开两步,幽幽道:“你以为我该如何处置豫王?” 南宫霁显是一怔,沉吟良久,缓缓道:“道私者乱、道法者治!罪者受惩,罪惩相当,方可服众!” 闻此,越凌并不似意外,只轻一叹:“当下张舜水已死,此案并无实据指向豫王,若定要深究,则牵扯必广,殃及众多啊!” 此言下之意,南宫霁如何不能领会? 一时静默。 第109章 处置 远处蝉声依旧起伏不息,教人心意生乱。 “陛下既心意已定,又何必下问?”语中七分不平,三分无奈。 “霁。。。”,那人自听出了他的不悦,轻拉住他衣袖,小心之状倒似个不经意触怒长辈的孩童,“并非我有意徇私,只此一案,确难寻实据。。。” 此言,换来的却是那人一嗤:“陛下若有心彻查,证据自不难寻!张令其乃张舜水养子,其人之言总能采信一二!再者吕谘当初既救我,便是对豫王所为有所察,以其人之周到,当早已搜罗下证据?你若有心追究,他审时度势,岂有藏掖之理?!” 越凌苦笑:“张令其为舜水养子一事,本鲜为外知,倒是其乃你府上之人这一情,乃众所周知!而你素与豫王不和,他的证词又如何取信于众?再则,吕谘。。。你还不知么?当初豫王虽监国,然吕谘总揽朝政,实当大权,至事出,他却仅是送你出京来禀我,而非即刻彻查,肃清孽党,乃是为何?此一举,往好处说,是怕掀起轩然大波,摇摆人心,所以一时无所动,乃为安定时局计;然若反则,说他是因忌惮豫王,遂有意坐观事变,甚暗中推波助澜,以此来自保甚攫利也未尝不可!事到如今,他若呈上证据指证豫王,岂非正予朝中那些欲扳倒他之人口实?” 南宫霁怎不知此理,然心中不甘,并不仅因一己之私怨!只当下再看那人眼神,闪烁的眸光中满是无奈,又于心不忍,但自平定片刻,便转回好言:“凌,你当知我今日之言,并非为一己之私而起!你此回若纵了他,他今后必然恃而无恐,所谓养虎为患,可切莫忘了当初燕州之险!” 越凌面色稍凝,放开捉着他衣袖的手,回身一叹:“你当真以为我有心轻纵他么?当下国本未立,他又是我唯一的手足,我怎会无所忌惮?然我当下实是存有苦衷,此案证据不足、内情不明,我若强命大理寺彻查,刑讯之下或有所得,然此举必然不得人心,何况之前的流言方才平息,若我此刻凭些空穴来风的佐证加罪于他,则外议会如何?”略一顿,垂下眸:“皇考膝下,惟我与他,我当初曾立誓不行那手足相残之事,如今,也不欲教皇考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话是如此,然事关谋逆,只将罪名全推至张舜水一人头上,却能服众?!”南宫霁侧目望向窗外,极力掩饰眼底的失望。 天边,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将消逝。 越凌沉吟:“他既自认识人不明、治下不严,自须担过!我不重罚于他,然小惩大诫,总是要的!”他显是已有决断! 南宫霁只得退后一步:“你所虑虽全在理,然至当下,想必你也已看清,他势必是存那篡权谋逆之心的,因而惩戒之余,还须对他严加约束,决不可再与之可乘之机!” 回眸,目光终又聚到一处,越凌淡笑:“你放心,我虽未必有多留恋这皇位,然也不至轻易将之拱手让人!”眸光一闪,面色也随之转红:“须知,余生。。。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人间百态好景,吾皆还盼与你自在共赏!” 七月,豫王宫奴张舜水牵涉谋逆一案,终是由大理寺审结:张舜水为本案主谋,既畏罪自尽,尸骨弃于郊外乱葬之地不得收敛,一应参预者皆叛斩立决!而豫王担失察之过,即日起罚俸一年!至于其宫中王傅与翊善等属官一十二人皆获罪遭驱,宫人受罚者亦十之八九!因是终了,豫王宫中一应旧人实已遭撤换遍! 八月,吕谘再拜同平章事,杜允之与夏之望受召回京,杜授参知政事,夏则迁为枢密副使。此二人素与吕谘不和,此回教召回入班执政,显是为牵制吕谘! 实则说来,越凌此刻也并非对吕谘全失信任,毕竟在他西征的四个月里,吕谘坐镇朝中,乃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解去了他一番后顾之忧!至于谋逆一案中,他存所观望,乃因御驾一去结局不能料,万一有所不测,豫王登位是必然,既如此,与自己留条退路也不足怪!况且此事当时也确不宜大肆追查,以免动摇朝局、败坏人心。既这般,越凌便权作一回糊涂,纵了他吕谘,似乎也未尝不可! 只实却又不然:若历此回,他吕谘的权势依旧固如磐石,则臣心将如何?恐怕假以时日,百官便惟知畏宰相,而不知敬天子了!更何况,吕谘历任两朝、数起数落,早已将权谋之术使得炉火纯青,朝野四处,遍其党羽!而越凌此回北去,已亲眼目睹北朝权臣述律綦是如何把持朝政、胁迫天子、为所欲为的!如何能不引以为鉴?因是断不能教此在他大梁重现! 再说召杜、夏二人回京,虽可挟制吕谘,却可惜也非无缺之策。当初王遂之言,言犹在耳,所谓清者,一身洁净,却无奈处世黑白太明,纵然千古不昧,然专尚名节,也易因意气而误事! 杜允之一身清明,如今得拜参政,居百官之上,自教推为清流之首,只是历了此些年沉浮,他已有所内省,纵然意见不合,却还克制,力避与吕谘争锋相对,只无奈身侧诸“君子”未尝体他苦心,朝堂之上,正义直指,邪正相激,挑起无休止的舌战!二势搅缠相斗,暗流汹涌,此教杜允之也无奈感叹:方由西北归朝,却又陷入另一险境---更为莫测的权势争场!他虽时刻警惕、步步为营,却还是日日心惊。到如今,才渐得体会王遂当初的处境---步履维艰、进退维谷!难怪其人罢相后如释重负,全无悔憾了。 臣下日日高议于前,争斗不息,虽早在意料之中,却并非越凌心之所欲!然凡事利弊相依,不如此,又何得震慑牵制权臣?!如今只惟庆幸当初未将那耿烈清名天下第一的范靖召回来,否则今日这朝堂上,恐怕更是难得安宁! 无论如何,一个喧嚣的夏日终是过去了。 第110章 出游 天京九月,高秋爽气相鲜新。 又将逢南宫霁生辰!越凌已暗示,此回与他备下了份不同寻常之礼,这倒教原本并不将此小生辰放于心上的南宫霁多了份企盼!暗自揣摩了几日,从塞外奇珍,到千年古卷,古董翫器,虽皆难得,然前些年也皆得赐下过,若说今夕值得他尤为一提的,应是非此! 此题难得解,好在九月初二已在眼前,便免费那心神了,待到那日,谜底自可揭晓。只话是如此,先前这一夜,却难免游思妄想,终因牵挂那“谜底”而难以入眠。。。 清早,尚在迷蒙中之人便教张令其催促醒了!闻听宫中来人,倒有些诧异:此刻,早了些罢?匆匆起身更衣洗漱后,却闻来使正在府外等候,心内纳闷,却也只得出府相迎。 门外已停了一辆青盖马车。南宫霁带着满腹狐疑登车,那内官却又不许令其随行,但言此乃圣谕,且与令其耳语了两句,令其匆匆去了,片刻,取出一小包袱来,那人接过,便教扬鞭驱马而去。 车窗外,两边街市楼阁飞速倒退,渐行渐远,南宫霁忽起狐疑:此不是出城的路么?难道是越凌要邀他郊外秋游?此本常事,且又非 第一回 ,行踪何须这般诡秘?难道是。。。中了歹人奸计?有人欲借此挟自己出城?!。。。 心内渐生不安,四望间忽而瞥见那置于角落的包袱,便拿来打开,却见其中是几件自己的常服,心内便愈发迷惑:这是要远行之意? 正是疑窦丛生间,马车已驶出了城,大约又走了三四里路,才缓缓停下。 撩帘下车,放眼但见前方两处茶肆,此刻只三三两两坐着几个歇脚之人,看去皆是面生。茶肆前的柳树下,几匹马正垂头吃草,看去倒甚惬意。 转过茶肆拐角,临水处,终是寻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那人听闻动静转身,满眼含笑如沐春风:“听闻西京的枫叶将红,南宫世子可愿同去一赏?” 南宫霁一怔,旋即大笑:“圣眷如此隆厚,在下岂有不从之理?!” 越凌所以生出此想,一则自因逢南宫霁生辰,欲与他个不同寻常之喜;二则,也因朝堂聒噪,欲寻个去处暂避!而既是私下出行,欲图清静,自是轻车简从,仅带侍卫五六人,至于内侍近随,皆未随驾!这便难怪不许张令其随行了。 虽知他行事不循常理,南宫霁此回却还有些吃惊:如此,虽可许多放纵,然洛阳距汴梁毕竟百余里路,万一遇何不测,如何是好?自然出言相劝,那人却不以为意,听得厌烦了,径自扬鞭而去。南宫霁无奈,也只得暗自警醒自己多留心!且往好处想去,这一来回不过区区数日,当不至出何大不测! 出了京,少了朝堂上的争吵缠斗,又无内侍在旁聒噪,自是自在,一路且行且游赏,走马观花,匆匆数日,便已过去。照常情,再有个两日,便可抵洛阳。 这一天走到日已居中,还未见到个可供歇脚处,而前夜那二人嬉闹将至三更,此刻日头底下,自觉乏困!因而行至一山脚溪流处时,便决意驻马歇息。 临溪饮马,一面以些干粮果子充饥,虽还算惬意,却又隐隐似觉有所缺憾。 溪水潺潺,绵延蜿蜒,清澈见底的水中鱼群来回游曳,悠闲追逐。远处,两个垂髻小儿正在溪中摸鱼打闹,那欢愉之景,实教人称羡。 越凌瞧着,回想当初在靳国,曾于山脚的溪中破冰捕鱼,即得即烤即食,倒也别有一番趣味。再想这干粮果子虽精巧,却如何也不及野味来得新鲜!因而心念一动,便打定主意要在此野渔一回。南宫霁听闻,但觉有趣,自也赞同。 当下二人便脱了鞋袜挽起裤管下到水中,如顽童一般,捉鱼嬉戏。 浅水中的鱼大多显小,他二人又笨拙,半日下来事倍功半,犹不甘心,又命侍卫一道下水!好在这几人身手敏捷,不多时,所得已甚可观。意犹未尽,然恐误了行程,只得上岸,又命人找柴生火,将鱼剖洗了,上架烧烤!无盐无油,这鱼的滋味自不会如何好,然毕竟身体力行,历了辛劳所得,滋味之外,多是意趣,倒也足回味。 食罢上路,照行程计,这一晚当至偃师,明日一早启程,日落前可抵西京!然因途中捕鱼耍戏误了时辰,之后虽快马加鞭,行至天黑却依旧未见偃师县城楼的影子! 众人这才有些焦急:入夜后行路不便,且荒郊野外,万一遇上山匪野兽,如何是好?再看当下已是头顶星光,四野一片暗寂,不禁暗生懊恼:这一夜,难道真要露宿郊外?正自心中或嗟叹、或沮丧,却不防前方的草丛中已悄然蹿出了十数条暗影,缓向对面的人马靠近。。。 “不好,是狼!” 此呼一出,众人猛然抬头,只见前方草丛中似几点或几十点隐约的黄绿幽光,自是大骇!而身下坐骑也始不安,长嘶乱跳,想来是嗅到了不祥之气息! 狼群尚在观望,侍卫们乘隙将那二人护在身后。 对峙片刻,狼群倏忽一蹿而上!侍卫拔剑挥斩,不料那畜生及机敏,躲闪过便直扑马腹下撕咬,马群中即刻一阵骚乱。不多时,已有马教咬伤倒下,好在那侍卫身手了得,斩杀了扑上的几狼后,闪身跃上一棵大树,才幸免葬身狼腹。 夜色之下,是一场混战,马匹受惊,为避狼群左突右撞,上下蹿跳不止!南宫霁心急如焚,只得尽所能护在越凌身侧! 混战了一阵,身下坐骑误打误撞,竟侥幸带他二人冲出了重围! 两马似疯癫般一路狂奔,全不知所向何处!二人惊魂甫定,也顾不得安抚。一路奔袭了似有数十里,竟似见到了人家! 拉缰驻马,再细瞧去:那确是个村落!虽仅有数十户人家,却也足教此二人欢欣雀跃了。 已是夜半,乡野人家不惯熬夜,早早关门闭户,此刻村中一片宁寂,只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吠。二人不禁有些忧心,生怕没有人家肯在深夜开门收留生人!只是方圆数里恐也就此一处村落,待天亮又尚有时辰,乡野荒郊多豺狼野兽,而历了前夜一险,此刻耳中似依旧隐隐可闻狼嗥之音,因此无论如何还须寻个安身处静待天明才好。 入到村中,叩了几家门,可惜不是无人应答,便是不愿接纳生人!二人颇沮丧,只得再往里寻去。 走了一阵,终是见到一家尚亮着灯光的,欣喜过后,忐忑叩门询问。前来应门的是个老翁,或是见他二人衣着光鲜,似为良家子弟,才答应收留。 入内方知这家是一对老夫妇,老翁姓朱,唤作朱三,虽以种田为生,闲时却也兼做豆腐,因第二日有人家订了几厢豆腐,当下正忙活计,所以尚未歇下。 安顿下来,二人才觉腹中饥渴难耐,然乡野清贫人家,又是三更半夜,哪拿得出甚么可供果腹之物!好在豆浆已将磨好,老夫妇又是善心人,便热了两碗与他,二人一气饮下,才觉舒畅些。 此时闻外间梆子响,竟已四更。 老汉家中狭小,然好在其子出门未归,二人便在那屋中歇了。 半夜奔袭,已是乏顿不堪,二人躺下不多时便沉沉入梦。。。 第111章 草医 醒时天光大亮,越凌只觉浑身酸痛,暗自正蹙眉,又闻身侧传来一声闷哼!回头,那人正缓缓起身,眉间却已锁出了沟痕,看去似忍着极大的痛楚!急忙伸手相扶,一面询问缘故,且倒将自身的不适忘却了。 对着眼前人关切的目光,南宫霁也只有苦色一笑:“昨夜下马时,不慎踩空,伤到了。。。” 越凌一怔,即刻俯身撩起他裤管---脚踝处果已红肿起!下意识抬手欲抚上他患处,却又顿住---自是怕他痛。 那人讪笑:“看来今日,是走不成了!” 越凌抬眸,似含恼意:“伤成这般,为何不早说?” 那人一叹,满腹无奈:“昨夜并不如何痛,以为歇上一晚或可好,况且三更半夜,也无处寻医问药。”自然,还不欲与眼前人添扰!遂昨夜刻意随在他身后慢走,以教他无从察觉;而心内也确存侥幸,想过一夜或可自愈!不想今日非但未能如愿,却还恶化至此,实令人懊恼。 人地两生,越凌自不知何处寻医问药,只得求助于三公,却得知此处偏僻,须到二十里之外的市镇方能寻到医馆,然因路途遥远,大夫多不愿出诊!南宫霁又伤在脚,行走骑马皆不便,偏此地还寻不到车轿!更为不巧的是,他那两坐骑也均负伤在身,又连夜奔袭,今日看去皆已怏怏,尚不知还能行走否! 除此,更教越凌为难的是---缺钱!他身上无钱,南宫霁则好在张令其细致,当日与他收拾包袱时,放了些银两在其中,而那包袱一直在马上带着,这才可与二人一解急困。只是在路上这几日,这钱也教那人使得所剩无几了!何况如今还需治伤,果真不知还能维持几日。。。 朱三公看他焦急,便道他村中实也有通医术者,或可请来一瞧。越凌闻之,但显迟疑。 三公自知似他这等贵家公子,对乡野草医不甚信任,遂才未将此事早告知,然至当下,越凌的难处他已见得一二,便劝道:“不妨先教他来一瞧,若官人以为不妥,到时再想他法亦可。” 越凌略沉吟,然想再耽延下去,恐误了那人伤情,也只得点头。 三公依言而去,须臾,带回一人。越凌瞧了,却是一怔,因这,竟然是个女子!三公言她也姓朱,乃这村中人氏,自小学医。 越凌略一侧目,看她约二十出头年纪,相貌实是称不上好:眉目尚可,却鼻塌嘴大,面上显是施了浓重的水粉,过红的胭脂在那塌鼻四周铺展开,看去似秋日的红柿,教人忍俊不禁!身上虽粗衣布裙,却偏沾红挂绿,又举止鲁莽,高声粗气。因是一时但只蹙眉:说其尚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实教人难以置信! 只是既请了人来,当下反悔也不是,况且三公一再从旁劝说,言其虽年轻,医术却可,尤擅治筋骨伤,村中许多人的伤病都是经她瞧好的! 或也是瞧出了越凌的犹疑,那女子倒不乐意了,直问他医不医,又道家中尚有活计未完,不医她便走了。 越凌为难,只得望向南宫霁。 那人无奈一笑:事已至此,不医又能如何?且三公是个良善人,不至说谎,便且信他一回罢!遂冲那女子一颔首:“有劳了!” 好在女子是个爽利人,见此倒也不计前嫌,便上前替他查看伤势。虽说其人看去粗鲁,诊病时落手却极轻,南宫霁那患处原是丝毫碰不得,然当下教她触摸来却不觉如何痛楚,心中才略安定,想她的医名或也并非全是虚妄。 须臾,那女子起身叹了一气,由上至下缓缓打量着伤者,那眼中的意味甚难解,一时看得人心惊,忙问如何。 却闻她道:“不打紧,伤筋未动骨,上些药过几日便可痊愈!” 二人闻之略宽心,却又对她那一叹大惑不解。 还是三公问道:“那你方才作甚叹气?” 她抱臂一嗤,丝毫不掩语中的不屑:“我是叹他养尊处优,明明以马代步,却也至伤成这般,果是孱弱不经风!” 那二人闻此,面上不约而同一热,颇有些羞恼,然对着一女子,又无从发作。偏巧三婆此刻入内来,听闻此言,乃将昨夜他二人遇狼历险之事道出,以此指摘她不知底细口不择言!或也因此教她生出几丝悔意,便借口回家取药先行离去了。稍晚些,果然取了药来,针灸化瘀后与伤者细敷上,果觉好了些。因而各自也不再提前事,权且相安。 接下两日,南宫霁的伤势逐渐好转,然依旧不便行走,那女医朱贵善倒是日日前来与他针灸换药,不仅如此,还将马的伤也一道治了!只不过,这每日里治伤的花费也不小,看着日渐清减的钱袋,越凌只得暗自嗟叹,但盼侍卫们尽快寻来,解他此急!然回想当日,他等能否安然脱身尚不得而知,何况自己与南宫霁慌不择路,当夜一路奔袭,如今都不知身在何处!只据朱三公说,此地棣属邙山县,乃在偃师之北!原他二人早已走离了主道!侍卫们便是能得寻来,恐也还须两日。 入夜,昏暗的油灯下,越凌摆弄着桌上的碗筷,不禁一声轻叹:清粥豆腐,顿顿如此,虽也知乡野人家,清苦是常情,但得一日三餐有着落也当心满意足,然无奈这养尊处优的口腹实难屈就,但说一两日或还可忍耐,只时日稍长,便着实难以下咽了!这便难怪那人一整日皆说没胃口,实则他又何尝不是一看到这清白之物便心生厌烦?!然有何法呢?便不说他手头余钱不多,便是寻遍这村中,也找不出甚像样的吃食!他或还可将就,然那人有伤在身,若日日不思饮食,可如何是好? 这般忖着,心中便又徒添几多惆怅,想来明日还是托三公到村中一问,可有人家愿出卖鸡鸭等禽畜,亦或偶得的鸟兔等野味也可。。。 第112章 胡搅 四遭皆阒,外间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将房中人的思绪打断。 越凌心内有些诧异,时辰虽还早,然三公夫妇因清早便要起身忙活计,这厢已早早熄灯歇下,且乡野人家,多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孰人会在此刻寻来?偏再侧耳细听时,动静又止了,便以为听错了,正要熄灯,那声却复响起,且叩的乃是他这一室的窗! 当下闻得一女子之声轻问:“林官人睡下否?”是朱贵善!因越凌当下自称姓林,这寻的自然便是他。 越凌走到窗下轻应了声,便闻她道:“你开一开门,有事与你说!” 越凌有些无奈,回头看了眼榻上已入睡之人,轻道:“天色已晚,待明日再说罢。” 女子却不依:“明日便晚了,此事关乎齐官人的伤,明日他若无药可治,你可莫怪我!”齐官人,自是南宫霁! 越凌虽百般不愿,却也只得开了门。 淡寡的月光下,越凌似见她衣裳还较白日里单薄了些,又孤男寡女共处一处,自觉不妥,便转开目光,道:“朱大夫此刻前来,有何急事?” 此言,却又将她引笑了:“我早说了,莫称甚么大夫,我当不起,你就如村里人一般,称我贵善就好!” 越凌一攒眉:男女亲授,已是逾礼,如何还能直呼其名?然此刻想来与她也分辩不清,便道:“吾见其人之伤本已大好,你却说无药可治,乃是何意?” 虽知她必是小题大做,然伤在那人身上,越凌终是悬心!即便这些时日也知她已多索了诊钱与药钱,却也无法:一来她诊病尚算得用心;二来,也实是别无他选。 贵善道:“我与你说,今日我回家清点才知,原先存下的那点治筋骨伤的药材,已全教你那齐大官人用光了!那不是明日便无药可治了!” 越凌初闻话音便知所料不错,只得强压不悦道:“那便去买罢!药钱我自不少你!” 女子却叉腰一嗤:“去买,说得轻巧,你倒以为你是高坐庙堂么,但金口一开便有人供你差使?” 受她一顿奚落,越凌自为气恼,一拂袖道:“那你之意欲如何?或你不妨直言要多少钱罢?” 这朱贵善本就是个急躁之人,当下听音岂不怒从心起?一跺脚道:“好啊,我原是一番好意,你不领受就罢了,却还指我讹你钱财!如此,汝等之事自今日起我便不管了,劝你还自多烧香,求神佛保佑他不至落个残疾才好!”言罢,扭身便走。 越凌带着满腹屈恼回到屋中,却见那人已醒了。方才的争执,总有些落入其人耳中,便问何事。 越凌心内虽烦闷,却不欲与他添扰,何况教一女子奚落,也实非光彩事,便含糊道:“无事,只朱贵善来说你用来湿敷伤处的药材不多了,须去采买。” 南宫霁倒未起疑,道:“此小事,她也须乘着夜色来一说,实是又来要钱的罢!” 越凌暗自一苦笑,此事他二人倒想到一处去了!便含糊点了点头。 那人笑道:“此女看去类粗人,实则精明甚甚,但好在还存几分医术,”言间抚了抚脚踝,又似玩笑道:“她若要钱我看权还是给她罢,否则这乡野荒郊,倒果真怕除她便寻不得良医,万一拖延下落个跛足,又恐你嫌我了!” 越凌苦笑更甚:自己原又何尝不是这般想的,然到底事却成了这般,倒不知如何与他言。但自气闷着,勉强应付了两句,便熄灯歇下了。半宿反侧,眼前反复浮显便是那人的伤处与那朱贵善欺人甚甚的嘴脸,竟连入梦也不得安宁。。。 未至五更,越凌便已起身。忖了一夜,看来此事,还须再劳烦朱三公一回!好在三公热心,听闻始末,满口应承,出门便往那朱贵善家中说和去了。 虽说事已大可挽回,越凌心中的懊恼却不减反增:一朝天子,竟落得教一女子欺侮,还须忍气吞声,向她赔不是,世间岂有此理?!且又忧她得寸进尺,再提甚无理之求,亦或再多索钱财。。。一时坐立不宁,独在院中踱着步,待候消息。 东天渐露曙色,院中的豆腐味也浓到了极致,然久闻生腻,加之半宿未得好眠之故,此味入鼻,越凌竟隐隐有些头晕不适,甚有胃逆之感!欲出去去透一透气,正开院门,却见三公回来了! 这朱善贵虽蛮横,然敬三公是长者,倒也未尝横加刁难,只据三公说那药材果真是用完了,要买,便须去往二十里外的集镇!她前晚前来便是为此,孰料却因越凌误解其趁机索财而致不欢而散。 见越凌锁眉,长叹短嘘,三公便宽慰道:“要说药材一事,也并非无法,我看今日乘着时辰尚早,官人又有马,不妨往镇上走一遭,想来二十里路,一日之内也足够来回了。” 越凌沉吟道:“然我并不识路,况且那药材。。。” 三公笑道:“此倒不难办,官人若愿意,老汉便再替你走一遭。。。” 越凌闻言愁色才消散些,道:“那便有劳三公了!” 熟料老翁却摆手:“官人莫急,老汉话还未说完呢,你看我这家中活计这般多,且老汉不会骑马,又不能辨识药材,如何能与你去得啊?” 越凌迟疑道:“那三公之意是。。。?” 老翁道:“你若觉得不妨碍,老汉便再替你走一遭,教贵善与你同去如何?她以往也常随村中人去往镇上采买药材,识得路!” 任越凌如何想,却也料不到结果会是这般!然事已至此,毕竟不能误了那人治伤,也只得屈意依从。 既是朱三公开口,又重许了酬金,朱贵善爽快便应下了。只待要上路,却又遇上一难----乡野女子,断不会骑马!越凌愁眉不展,善贵却不以为难,但言可与他二人共乘一骑!听得越凌一脸惊色,自言不可。 贵善不屑道:“如此,那便只能不去了!”言罢又要走。 还是三公出来圆场道:“当下是买药治伤要紧,乡野村间,便不必讲那许多礼数了!且说贵善因行医之故,常在外行走,自不如寻常女儿家避讳多。若官人还有顾虑,老汉便在此斗胆与你做个见证,你二人此去虽同路,却事出有因,当不妨各自清白!虽此行同为来去,但到底互不相干,你看可好?” 话已至此,且屋内尚有人等药来用,越凌还能如何拒绝? 一路,身后多个女子,越凌自觉百般怪异,因而长久不发一言。贵善也知他心中极不情愿,遂初时也赌气般除了指路,并无他话!只是二十里路,如何也要走上一两个时辰,善贵生性不耐寂寞,加之首回骑马,尤觉新鲜,一路四望,不知何时起,便不自禁四处指点起来,竟渐到了滔滔不绝之境,早忘了顾及旁人之感受! 越凌不胜其烦,满腹不悦却也只得发泄在坐骑身上!一鞭下去,马顿时撒蹄狂奔。此自惊到了身后那正说得兴起而忘乎所以之人!慌乱之下,竟伸臂紧紧环住了前人!越凌一惊,猛然拉缰止步。善贵猝不及防,一头撞上他脊背,发出一声痛呼,忙缩回手去揉额,一面直呼不去了!作势要下马。 可惜越凌似乎并不为所动,甚连只言片语的劝慰也不曾有。善贵自更恼恨,然此处距她村中少说有七八里地,且今日这一趟赴集乃她盼了许久之事,怎能说不去便不去?正暗自思忖对策,那人却忽开口,声音尤冷:“你若坐不稳,便抓紧马鞍;另则,莫要无事四处张望,若因分心而坠马,可与我无干!”言罢不容那女子置辩,扬鞭疾走!任身后人如何嗔叫怒骂,皆不予回应。 这一路虽不如何顺遂,然日上三竿时,也终如愿抵达了市镇。 这一路,贵善只觉浑身筋骨皆教颠得生疼,又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经意便摔下马去,此刻更是不得搀扶已下不得马,然因怕受人耻笑,也只得咬牙忍着,且还须做出得意之态!只心中已暗暗落誓:今后断然不能再重蹈这覆辙!骑马虽看去威风自在,然颠簸之苦实难堪忍受,全不如村里的牛车坐上舒坦! 作者有话要说: 取标题无能。。。 第113章 买药 随贵善随意逛了一圈,越凌发觉这小镇虽方圆不过几里,却商铺酒肆林立密布,也算得应有尽有了。只是心中有所记挂,想一早出来时,那人尚未醒转,因而未曾告知,只托三公夫妇且为照料,却还怕他不得安心!因是何来心情游逛?当下惟盼快些将药材买齐早早回去。 只是那朱贵善似全不知他心意,乃是一点不急,当下四处游逛:布庄、点心铺、脂粉摊。。。一一流连!不一阵随身带来的小包袱便已塞得鼓鼓囊囊了。 教越凌诧异的是,她不仅与许多摊贩相熟,连一些过路人也常与之招呼,甚有几个妇人当街拉住她瞧诊。她倒来者不拒,但遇过分熟稔的,还爽快免了诊钱!此教越凌看在眼中,自为不平:想她那般对自己,显是有心欺生! 偏生那些个妇人又多好事,见他品貌不凡,自是出身贵家,却与这朱贵善厮混一处,自横生揣测。可恨这朱贵善对此非但不澄清,竟还刻意吞吐、欲言又止,看去是欲盖弥彰,实教人难堪! 时近晌午,二人终是进了药铺。 药铺伙计看去也与贵善熟稔,竟不索方子,但照她口中所说的称取,一样样堆放在柜台上,细数来竟有数十味之多!终了一算,花费近三贯。 贵善便催结账。越凌想她所买的这些药材,消肿散瘀的便罢了,然黄芪、白术此些滋补益气的又要来作甚?心中虽愤懑,然广庭大众,她又是一女子,并不好如何理论,也只得悻悻付了钱。再看余下,已是不足二两碎银了。 日已中天,走出药铺,贵善便嚷起了肚饿,越凌教她自去寻吃食,不想她却言身上无余钱了,定要教将先前许的酬金与她。越凌无奈,只得拿了一两碎银将之打发去。惦着手中那还余不到半两的零碎,越凌便有些发怔:到这地步,该如何是好呢?暗自惆怅,但见周边的酒店茶肆已渐客满,而回程还需小半日,思来便不妨寻处歇一歇脚,简单用些茶果。 方迈出步去,却见道旁一妇人叫卖鸡鸭,一动心,费几十文买了只颇为肥壮的母鸡!然如此一来,余钱便不敢随意花销了,便想免了这餐也无妨,不如早些回去,晚间拿这笼中物再好做打算罢。 主意既定,便转身去寻贵善。 说她是寻吃食去了,然越凌转遍了四遭的酒店茶肆,皆未见着人影,终还是在一家首饰铺遇见了---她原是其瞧上了根镶银带翠的钗子,而那钗要价两贯,她自拿不出!当下见了越凌,倒得了主意,要教他先付后两日的诊钱出来!越凌自不愿,实则更是拿不出。贵善便只以为他小器,软缠硬磨,言下是买不下便不走了! 越凌教她搅得心烦意乱,想来身上所余这两三百文,便与了她,也依旧不够买这钗!更何况除却将与她的诊钱,他处也尚有花销,这点钱,用以维系接下的日子,实是不够!左右无法,凝眉许久,终将手伸向了腰间,摸出一物递与她:“拿去自换钱罢!” 善贵初倒以为他在说笑,然待看清那物---一枚通体盈透的玉鱼佩,不禁一怔!正自犹豫,却见那人忽而又收回了手,语带无奈道:“且说好了,此物你拿去典当,可从中抽去接下三日的诊钱,然余下的一应要归还我!” 贵善接过玉佩,仔细摩挲着,只觉一股温润之气渐在掌中漫开!此教那首饰铺掌柜看在眼中,便劝她将这玉抵与自己。善贵未答言,目光却转向越凌,上下将之细打量了一阵,才道:“你,是果真没钱了么?” 此言不提还好,一提起便将越凌满腹的怨气逼发了出来:自己落得这境地,还不皆为她所赐?!她却还疑心自己欺瞒!如此,这世间可还有理可说?一气之下便摸出了那仅余几十子的钱袋扔与她,教她自去看。 贵善接过,轻掂了掂,并未打开,却放下了那方才还宝贝如命的钗子,嘟囔道:“如此你不早言!”虽有些失望,却不再如先前般含讽带嗤。又将那玉拿在手里细细摩玩了片刻,才依依不舍与钱袋一道递还他:“罢了,这钗我不要了,诊钱也再说罢!今日时辰不早,该回去了!”言罢拉着他便匆匆出了铺子,留下那掌柜在原处独自喟叹。 回程这一路,贵善虽依旧如来时一般聒噪,然在越凌听来,倒觉似较先前顺耳了些。 说罢集上一应趣闻,她又转言回村中,四邻琐事,各家长短,皆是妇道人家饶舌时的闲话,越凌自无兴趣知晓。待她稍停歇时,便问起行医之事。但提起此,她似又来了兴致,一时言无不尽、侃侃而谈。 越凌但闻着,倒也暗中称奇。 原说这朱贵善自小便父母双亡,由叔伯长辈接济着勉强活口,长到六七岁时,莫名教一外来的游医看中,收作了弟子。 这游医医术极高明,眼看病得垂垂将死之人,也能教他救活,因而村中人将之奉若神明!只是其人性情孤僻,不喜逐名利,因是虽怀一身医术,却素来两袖清风。且说收了贵善这女弟子后,便一直带在身侧,后她年岁长了,以为在外抛头露面多有不便,才教遣回家中。自此她便在周遭行医,一面磨炼医术,一面也借以糊口。 再说这“贵善”之名,亦为其师所起:所谓医者,是乃仁术也!只是她小小年纪,资质难见,怕她但不下这“仁”字,又因小名唤作“贵儿”,想来医者,贵在善心善行,遂得此名! 闻此,越凌难掩笑意,道:“这般说,汝师倒颇有先见!” 或是心绪转好之故,回程的路途,似乎较去时短了许多。西天的彩霞渐在山头漫开时,二人便远远望见了村中的炊烟。 且说南宫霁自一早醒来,便不见那人,说是去了集镇采买药材,然历了那夜的惊险,即便在白日出行,依旧令他百般忧心!半日苦盼,及至午后不见那人归来,自愈发坐卧不宁,因是未待到日暮,便独自瘸拐着到村口等候。 当下远远见到那熟悉的身影纵马而来,一颗高悬的心终是放下了,然至近前,却闻得女子的嬉笑声,才见那二人竟是同乘一骑! 越凌自也瞧见了他,一拉缰绳,马便缓缓止步,岂料贵善似未坐稳,一手不经意便搭扶到了前人肩上!虽仅为一触,南宫霁却看得真切,反见那人并未现何异色,倒似惯了这等亲密,心中便有些不自在。。。 第114章 爆发 回到三公家中,针灸敷药,依旧如常。只不知何故,在南宫霁眼中,这二人自由外间归来,便似生出了别样情愫,但言语眼神,来去交往,皆不同以往!且临去时,贵善乃又一反常态,未尝索取这一日的诊钱! 南宫霁心中存疑,便问及日间之事,越凌却答得极模糊,这般,怎不教他丛生疑窦?!偏生越凌对他心内之想全无所知,但见天色已晚,便请三公夫妇替他将买回的鸡杀煮了!只这鸡太老,晚间又事多,将鸡褪毛下锅后,三婆便教他自行看火。 虽说灶间之事,越凌居于此多日,也尝看在眼中,然果真要自行为之,却着实犯难。当下瞧着似火小,一时心急多塞了两把柴,不料灶火愈发下去了,只得又拿火钳去捅拨,片刻火是未见如何大起,却生了许多烟,迷得人眼都睁不开。情急之下,又将灶膛中的柴抽取了些出来,这才渐好。此刻忽闻外间人声呼唤,听去是贵善,不知前来有何事,然三婆嘱咐过,看火时不可离开灶间,便只得向外应了声。 须臾,果见贵善入内来了,手中尚拿着些药材之物。见屋内烟这般大,贵善自纳闷,尚未及询问,却见灶后的柴堆中起了火光,一急,忙丢下手中之物奔上前舀水扑救!好在火势方起,两盆水便浇灭了。问来方知,应是越凌自灶间取出了尚带火星的干柴,随手扔在地下的柴堆里,这才险酿灾祸。 虽说有惊无险,然见她横眉叉腰,想来难免要受指摘!越凌便觉方才受过火燎烟熏的脸面愈发热烫了。 怪异的是,一阵过去,并不闻她开口!正纳闷,抬眸却见她正望着自己发笑!心内暗一忖:莫是方才烟大污了脸?忙将手往脸上拭了拭,果是擦下些污浊。贵善虽止不住笑,却也上前替他拍去衣上的柴屑;脸上的焦柴碳屑本还是一星半点,方才教他一拭,却反污成了一片,不得不打水擦洗。污痕有些深,难以擦去,贵善性急,夺了巾帕便替他去擦!不料这一率性之举偏教听得动静进来观望之人瞧个正着! 南宫霁当下便沉下了脸,冷冷道:“男女授受不亲,朱大夫虽率性不拘小节,然行医之外,这般却也有所不妥罢!” 那二人教他这一斥,顿停了动作,惊诧之余又为难堪:此情此景,竟无从解释! 沉寂片刻,越凌以为还是先将贵善打发去才是上策,遂道:“天色不早了,朱大夫这一日也甚辛苦,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贵善怔了怔,醒悟过来忙应了向外走,但至门前却又似想起甚,转回身道:“方才仓促,倒将那要紧事忘了,见你气色不好,我与你配了几味药,晚间莫忘煎服。”言罢,似怕那冷面之人再下令逐客,忙头也不回去了。 留下二人在那狭小的灶间独处,南宫霁寡淡一笑:“看来今日,汝倒是不虚此行!凭空招来这许多关切!”言罢不容那人置辩,拂袖而去。 天色已暗,那人所在的房中,却不见灯光。 越凌看着灶上正冒热气的汤食,轻叹了一气,心中虽委屈,对那人也还怀些怨怼,却不得不劝自己退让些:他毕竟有伤在身,且此事,自己原也有不妥!再想以往素有争执,皆是他退让在先,但此回,便权且一忍,退一步求个和气也使得。 既这般想着,便入内去掌灯,却见那人面朝内在床上躺着,应正置气。掌罢灯,越凌返回灶间端回了汤食,才唤他起身用膳。那人起先还充耳不闻,然到底不知是难抵桌上的饭食香,还是教他的诚心所打动,终是慢慢坐起了身,接过送到眼前的鸡汤,一饮而尽。 越凌见此,想他是愿摒弃前嫌了,心中方才宽去!孰料一转身,却觉腰际一紧,继而便踉跄后退了两步,方才接到手上的碗也应声而落! 未尝留与他挣扎的余地,那人已翻身将他牢牢压在床上,“你不曾言难与人亲近么?那倒说说今日与那朱贵善是怎一回事!” 昏暗的灯光下,越凌并不能真切看清那人脸色,而单闻这话音,也听不出喜怒,却偏是心跳得格外惶急。一时阖目,欲平定下心绪,再忖着如何与他说。好在那人也并不心急,未尝催逼。 静默一阵,越凌缓缓睁开眼,目光柔和对着那人:“你莫乱思,今日我与她同行,实是无奈,且这几日下来,朱贵善的性情你也知晓,她既常行医在外,并不同于寻常女子。。。” “好个不同寻常!正因如此,才教你对她另眼相看么?”既有成见在先,自容不得他为那女子的轻佻逾礼文过饰非!更不会思及,但只见得一幕、闻听只字片语,便以一己之见领会之,仓促论断,是否有断章取义之嫌! 受他这一通抢白,越凌顿觉胸中似一股逆气上涌:自己已是退让至此,他却依旧咄咄逼人,恶言相向,还怎教人好生与他言之?!遂转过脸去,不再与他理会。 却不知此一举在那人眼中更似挑衅!想他近时本就应了脚伤之故而郁郁寡欢,偏今日这人出门还未与他知晓,又与那女子牵扯不清,怎不教他徒生恼恨?!不平之气但起,便恼令智昏,也不顾身在何处,多少不妥,俯身欲行那非礼之事! 越凌自教这一妄举惊得大骇,奋力挣扎,却可怜身孱体弱,且经这一整日奔波劳苦,尚连汤水也未进过点滴,怎还有力气挣得脱?不出片刻,已觉力竭,一番挣扎也成了徒劳!衣带已由外到里一尽教扯开,那双手便毫无忌惮抚上了身下那单薄的肌体。。。 听着身上人粗重的气息不断在颈间耳侧回旋,越凌心知再多解释争辩亦是无用!身不由己,满腹屈恼,却也只得闭上双目,任其摆布索取。。。 桌上的灯只剩了丁点星光,看去是油将耗尽,也无人想起去添加;置于一旁的汤食,尚未怎动却已凉尽,未免可惜。 第115章 症结 夜半,村野阒然。 区区一碗汤,毕竟不能撑得去多久。腹中空寂,南宫霁辗转难以入眠,忽而想起身侧人晚间似乎一口汤水都未进,此刻却怎得那般安宁?是白日里劳累过分?还是因置气不思饮食,更不欲理睬自己?当下再思来,实则那事也不可全怪他,倒是自己计较过分,显得心胸狭窄,不近人情,因是纵然得偿所愿,亦不能心安。 既生悔意,便翻转过身去,自后揽住那人单薄的肩背,却觉那身子似一瑟缩,继而喉中轻出一声呻/吟!听得南宫霁心头一颤,忙撑起身来,一手抚上他额头:果是发烫!这便慌了,连声轻唤!好一阵,那人才似自鼻间含糊应了声,却道“头痛”,再无多言。 半夜三更,贵善却是呼之即来。把过脉,以为是风寒导致发热无疑,便一面教以温水替那人擦身,一面亲下灶间烧煮姜汤。 越凌服下热汤后,到后半夜发了身汗,热便渐褪下了。及至天明,身上虽还无力,神智却是清明了。南宫霁这才松下口气。 一早,贵善又来了,因知晓三公夫妇或因忙于活计而无从照顾,便亲下灶间与他二人做了些吃食。 越凌用过些汤粥,精神自又见好些。 南宫霁自为感激,但言酬谢,贵善却一笑,道这两日的诊钱昨日已一应付过了,因而即日起看诊皆不必再提酬劳。 南宫霁不知原委便也权信了,只是心中惭愧,想先前那般恶言相向、胡乱揣测实是不应当! 偏是越凌一时未明白过,诧异道;“昨日我何时与过你诊钱?!你若是忧我无钱付账,倒也大可不必,顶多我拿他物来抵便是,或者你先记着,隔两日我家中仆从寻来,自一应与你付清!” 南宫霁闻之一惊,道:“怎这两日钱已花销尽了么?” 越凌无奈点头。 贵善见此讪讪一笑,低头似玩弄着衣襟。半晌,轻道:“实则前几日,我确是多收了你们药钱,只我以为你们富贵人家,并不少这一两半贯的,再说那些药材虽平常,然我寻常去镇上采买一回也颇不易,因而想来便权当是连盘缠一道收了也无妨。。。且当初你二人尚轻视我的医术,我一时生气,便。。。虽说这般我也不甚心安,然又想来乡野人家多有看不起诊买不起药的,便拿这钱算作接济穷困也使得。。。”自知理亏,一面言着,一面却不敢抬眸去瞧那二人当下的神色。 “所以你昨日在镇上也是有意那般?”越凌虽无意怪她,却难掩面上的无奈。 见她点了点头,似愈发难堪,然旋即又似体会到甚,急忙道:“然我若早知你身上的余钱连顿茶饭也已不足花销,断然不会。。。实则你那时也当与我直言,便不至要忍饥来回一整日。。。” 话音未落,便闻南宫霁惊道:“甚么?你竟一整日未尝。。。?!” 越凌不语,自是默认了。那人又惊又恼,然当着外人面,嗔不是、怪也不是,只得在地中来回踱着,兀自懊恼。 越凌见他这般,心中原还存着些的怨怼也顿为消散了,欲说无妨,然才一动,却觉头晕目眩,只得倒回枕上轻揉额角。 此教贵善看在眼中,眉心一蹙,又上前与他细把了把脉,问道:“你可是偶有觉头晕目眩、神疲体倦,或晚间也时有不安枕?” 南宫霁闻之面色顿凝,道:“有何不妥?” 反倒是越凌看去不甚在意,道:“此,太。。。大夫说不过是气虚所致!” 贵善轻一点头,旋即又摇头,迟疑道:“你近时可曾。。。摔伤或碰伤过何处?” 南宫霁闻言一怔,望了望贵善,又满怀疑虑望向床上之人。 越凌但忖片刻,也只得如实答她:“不久前坠马,伤过一回。。。” 南宫霁顿是一震,急道:“你何时又坠马?我怎不知?”略一沉吟,揣测道:“是北去上京时?” 似觉晕眩已好了些,越凌以手背覆上双眼,暗自苦笑:此事,原也未想教他知晓,况且坠马之伤当初经了诊治,本已无碍,怎知过后这许久却又现不妥?只是经贵善这一说,倒也果真似觉这头晕目眩之症,乃是自那以后才为加重了。 贵善道:“脉虚无力,或只是一时劳顿所致,然方才与你号脉,却隐隐有些脉涩之像,自然,此也可是气滞血行不畅,亦或气虚推动无力所致。。。” 南宫霁已然听得心急,道:“你便直言此是何症!” 贵善咬着脸颊上垂落的碎发,但显难色:“我修为尚浅,且说你这症结也是方才起,并不好论断,但以我看,此症应是血瘀于头所致,至于要紧否,我倒尚不敢言”,又一叹,“说来,要我师傅在便好了!” 南宫霁一挥袖:“那便寻你师傅来!” 贵善望着窗外轻一嗤:“我师傅常年云游在外,素来只有他来瞧我,我上哪寻他去?” 话音方落,忽闻外间一阵喧哗。片刻,闻三公唤道:“二位官人快来一瞧,这可是你家人寻来了?” 南宫霁忙应声去了,须臾,面带喜色而回,谓贵善道:“此回再不怕少你诊钱了!” 越凌闻之,会心一笑:这该来的终是来了! 但说那夜侍卫们驱散狼群一路追赶,及至偃师城却还未见二人身影,不得已去到府衙亮出符节,广驱兵士衙役四处找寻,却也费了好几日,方在这百里外的村中探得二人踪迹! 但说此刻这二人皆伤病在身,且时日上也已有所耽延,纵然洛阳距此不过一两日路程,却也不得不打消西行之计,就此归返!于此,越凌深以为憾,好在南宫霁在旁劝慰,但言这一路渔猎赏花,已尽得野游之趣,且又得朝夕相对,夫复何求?见他依是不乐,便诺称来年春暖时,再携他西下共赏牡丹!见他信誓旦旦,越凌心中的郁结才为消退些。 虽说伤病未去,无奈时不待人,一行人第二日便踏上了归途。 临别,贵善一再叮嘱:“回到京中莫忘寻个高明些的大夫再为一诊!”,看去倒有依依惜别之意。如此,莫说越凌,便是南宫霁也不禁暗生不忍:想这女子出身贫苦,难免举止言行有所不得体,然此并不掩其秉性之良善,倒也可谓人如其名!而其若为男子,倒还可引为莫逆!只可惜她身为女子,男女授受不亲,过从往来毕竟多有不便,诚是可惜! 第116章 狎妓 抵汴梁时,已是三日后的傍晚。 城门将闭,通向城门的道上车水马龙,堪称拥挤。 颠簸了一整日,此刻又进退维谷,南宫霁甚觉难耐,撩帘四望,见周遭多似富贵人家的车马,想来是出城游玩的!天色将晚,可不皆要赶在城门关闭前这个把时辰归返?! 举目前瞻,城门虽近在咫尺,然入眼车马行人,已挤占了整条道路,而这区区几十丈路程,却还不知要走上多久! 正自吁叹,忽闻耳侧呼唤之声。循声望去,见前车中一女子正探头与他招呼!乍看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 女子掩嘴一笑:“郎君果是贵人多忘!然也难怪,记得距上回在奴家家中饮宴,应有年余了罢!” 经这一提,南宫霁才想起,她原是京中上厅行首,姓谢名念奴,与自己确曾有些过从。便拱了拱手算回礼。 女子笑道:“今日怎底这般巧,郎君也是出城游赏么?” 南宫霁想当下不便与她多言,便只轻颔了颔首,孰料此刻马偏随车流往前动了两步,两车凑得更近了!那女子乘机与之谈笑,教车内的越凌听在耳中,自也猜得了原委,一时却不出言,但看那人如何应付。 不出所料,三言两语后,谢念奴便邀客往家中饮宴。 南宫霁正要推拒,却不防身后人忽而出声:“这倒有趣,听闻此些名妓行首,素得名士显贵争相竞逐!你南宫世子风流倜傥,既得人仰慕,诚意相邀,却缘何推拒?” 那人闻之显为难堪,回首轻道:“你莫拿我取笑,我虽与她有些往来,却并非。。。” 言未落,却教他打断:“我并非玩笑,只是素未历过,甚感好奇!今日既得相邀,晚间也是无事,你便携我同往一开眼界,如何?” 言已至此,还能如何,当下便只得命驱车往那谢念奴家中去了。 只是到了地方,越凌却又暗自懊悔:这谢念奴素来美名在外,整日求见者不断!且此中不乏朝臣显贵,万一不巧遇上个面熟的,岂不难堪?!好在念奴守矩,既已有客,便将外间的一应回拒了去,这才免多生事。 当下酒筵铺展开,便琴瑟并起,歌舞齐演,但看此间舞乐,并非新颖,然与宫中到底不尽相同,乃是多了些凡俗的世情味道罢! 且说这谢念奴的才名也非虚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不仅如此,连身侧的侍儿丫鬟也皆品貌不凡、聪明伶俐,便是才情上欠缺些,然猜谜行酒令投壶这等席间的小把戏,却是无一不精!因而,此间倒也足快活。 只是到底行了一整日路,时近三更,二人便皆困乏了。念奴自不忘尽地主之谊,留客过夜。 越凌虽微醺,却不至糊涂:狎妓于他已是出格,但偶尔为之、一解好奇也罢了,再肆意便是妄为,所以还是浅尝辄止为好!因而固辞挽留。 念奴见此也未勉强,只是对南宫霁,却似又多几分不舍。而那人也是带些醉意之故,欲留不留,倒令人几多为难。 越凌见之一笑:“佳人一番美意,你便留下罢!”言罢,果真径自去了。 夜深露重。 越凌到底残存酒意,出门也不问时辰,便吩咐回宫!经了左右提醒,才想起宫门早闭,若此刻唤开,动静也过大了,且说这些时日出行,与外只道是身子不适,因而往南苑宜春园调养,然若今夜叩宫门之事传出,恐难自圆其说。如此斟酌来,还是退一步,前往悠然居过夜罢。 主意既定,方要登车,却闻身后大门开启之声,回头瞧去,却是那人!当下虽教人搀扶着,却还似情急,步伐匆促,便显踉跄。 越凌不禁嗤笑:“南宫官人这是出了何事?” 那人一时却还无暇理会他,但与身侧佳人好生言别。待到上车,放下车帘,却一把将他拉过,恨恨道:“我何时说不走了?今日说要来的是你,终了却又无端与我为难,究竟是何意?” 越凌轻嗤:“她有心留你,我若阻止,岂非不近人情?” 南宫霁鼻中一哼,又将他拉近几寸,凑近耳边道:“我看是你心中不平!若我今夜果真留下,你还不知要如何与我为难!” 那人转头轻哼,未尝答言。 南宫霁却似无妨他这番冷淡,揽过他一哂:“然我今夜既随你走了,你可莫要辜负我此意!” 那人又一嗤,语带不屑:“我看你是醉得厉害,生怕出丑人前,才不得不走!”话是这般,眼中却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意。 回到悠然居,已近四更。 南宫霁或是酒意上头之故,躺在榻上反侧不止,不知又由何处添这许多精力。 越凌无奈,欲教人与他拿些醒酒汤来,他却拉住不许,嬉笑道:“我又未醉,要甚底醒酒汤?!所以难眠,乃是心中有一问不得解!” 越凌教他言来。 闻他道:“闻朝中当下请立新后,你心下是何意?” 越凌一怔,含糊道:“此事,并不急在一时。 可惜此答看来并不合那人心意,只是再多追问,越凌依旧不改含糊其辞,他遂也只得一叹:“罢了,你不欲说,我便不问了。”然一沉吟,又道:“然今夕不比当初,你此回可定要选个称心合意的!” 越凌倒未想到他会出此言,一时沉吟不语,教那人看在眼中,不知又触动了何处,道:“但说婚姻之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你当初果真无二想么?却说我当初。。。”此刻再言起往事,到底是多喟叹。 听罢其言,越凌转头淡然一笑,颇似自嘲:无论如何,他与那陆朝云到底尚算情投意合,但此一点,已值得旁人称羡了!再思及自身,废后林氏是先帝所指,却并非自己所欲。想他幼时性情孤僻,却惟与郭后的表侄女王氏相投,那女孩子容貌清丽,伶俐可人,深得情窦初开的太子欢心!但只可惜王家并非仕宦名门,而仅是京中一普通商贾,王氏也是在郭后的授意下,才粗读了两年诗书,加之秉性天真恣意,先帝以为不足侍伴太子,然又顾及郭后情面,遂将之赐婚与宗亲子,终断了二人的念想。 此些,越凌本以为今生再不足道起,然此刻为那人缠磨搅扰,又想他酒醉之下,明日便也忘尽了,因而才作随意般与他粗浅一道。 南宫霁此刻虽已昏昏然,然那人的话却还是听进了耳中,一时或是心念动起,竟是出口道:“那你当下,可还念着她?”语中三分忧虑,七分不甘。 越凌讪然一笑,语调倒是坦然:“初时总是存些眷念,然。。。幼时她率性天真,但如今,已不复同矣!虽端重得体,只是终究,落了寻常。。。”,言至此,已然禁不住感慨:“想你方才所言,甚在理!少时轻率,岂知人心善变?纵然一时情投,然于长久,又如何能料?” 诚然,世事难测,人心善变!今日一往深重之情,到来日,孰知便不至化作刻骨仇恨?! 正嗟叹,一手却教那人拉过。转回头,见那人虽已合上双目,口中却清晰道:“你我已非少年,但我曾诺过,此生必与你坦诚相待,绝不生贰心,便定不毁此誓!然你也千万莫负我!” 越凌摇头一笑,正要抽手与他盖被,不料他却倏忽睁眼,目光咄咄逼视眼前人:“你还未允我!” 越凌一怔,良久才得回味过,只得依他道:“你既心意已定,我自不负你!” 教他听了,才安心睡去。 一宿无事。 第二日醒来,却已不见越凌。据李老汉说是家中有事,先且回去了! 南宫霁不禁一叹:他离宫这些时日,朝中自又积下许多事,近时恐又难得闲暇相见了。 回到京中,虽是咫尺之遥,然隔着堵宫墙,相见总不轻易,如此倒不禁有些思念当日,虽流落乡野,日子清苦,但可得朝夕相对,也是苦中存乐了!说来当下总还惦记他那宿疾,当日贵善之言言犹在耳,不知他是否记得,倒着实令人忧心。便想近时当要入宫一趟。只是未待成行,却又为一事耽搁了。。。 第117章 挑衅 这日一早,南宫府忽而有客来访,家僮回禀是生人,且无拜帖! 南宫霁自为诧异,问可有名姓,回说姓贺!然他好生一番回想,却如何也想不起有此一人!料是拜错了门,却又不敢断定,便教令其出门一瞧。 一阵,令其匆匆而回,神色诡异,轻附耳边道了两句。 南宫霁一怔:“你果真未瞧错?” 令其道:“小的已瞧真了,且还与他说了话,必不会错!” 南宫霁闻之嗤了声,转瞬却又凝眉:“他来我府上作甚?” 令其道:“他既来了,见是不见,郎君总要予个答复!” 南宫霁苦笑:“如何能不见?只是略有顾虑罢了。” 令其迟疑道:“那。。。” 南宫霁叹了一声:“请他入内来罢!” 令其却又犹豫:“这,万一教外人知晓,恐生是非啊!” 南宫霁挥了挥手:“无妨,见过他,我便即刻入宫回禀与上得知。” 出庭前恭候,远远望得那人的身姿步态,便知令其所言不假---靳国主赫留宗旻,当下竟亲幸他南宫府来了! 那人自也瞧见了他,未近前,已朗声笑道:“南宫世子,你这府门倒是不好进啊,教我待候这许久,乃是有何顾虑?”看来数年不见,其人之率性倒是丝毫未变。 南宫霁一躬身:“若早知是阁下纡尊降临寒舍,又怎敢怠慢?” 那人却不以为然:“我看未必,实是你记性不好,区区几年未见,便将故人旧交忘诸脑后了!否则吾既已告知家僮姓赫,以你的聪敏,却还能猜不出?” 南宫霁垂眸苦笑:此,他着实未想到!便只得自认愚钝,拱手道:“原来此‘赫’非彼‘贺’,这般浅显的谜面,在下竟也未猜透,令阁下见笑了!”言间,已将来客让入正堂。 宗旻此番南下已有时日,数日来在京中四处游览,本也算自得,只可惜越凌政务繁忙,除却一两回饮宴,并无闲暇伴他娱乐,自是美中不足。闲极无聊,但说这京中各处他也将去遍了,惟余这南宫府还未尝踏足过,为免留憾,遂来一探。 闲话间,南宫霁面色虽如常,心中却已生不悦:既前日饮宴,宫中邀了宗亲数人陪同,为何惟遗漏自己?此显是越凌不欲教他知晓宗旻南下一事!这便怪了,即便是忧他又多猜疑,然若自己心中坦荡,又何须避人? 再说那赫留宗旻,不知是果真不晓个中隐情,还是因妒生恨而刻意激之,以达离间之目的,竟作无意提起前事,一番轻描淡写,却将他与越凌在靳国时的一应过从道了个彻底! 但闻他二人竟同居一宫十多日,南宫霁顿觉胸中妒意翻涌,若非强忍,恐早已按捺不住将眼前这肆无忌惮之人驱赶出去了! 时近晌午,主家并无留客之意,好在宗旻也早有打算,托辞有处要去,便先告辞!南宫霁自不挽留。 临去,宗旻又道:“忽而想起前两回宫中饮宴,皆未见你,听闻你伤病在身,不便出行,然今日所见,似并无大碍,想来伤病已愈,明晚饮宴,定要同来!” 南宫霁想他此言乃是刻意羞辱自己,遂回以冷色一笑:“既是宫宴,阁下又是贵客,鄙人有伤在身,去了,恐有伤大雅!” 令其方由厨间回来,却见贵客已去,惟留他家郎君独/立中庭,看去是连相送都未尝有意!虽不解,然贵客已走远,也只得随他,转而询问是否传膳,不料那人起身一拂袖,忿忿只道两字:“入宫!” 寻常午后,若无要事,越凌多会歇上一阵!于此,南宫霁是到了东华门前才想起,竟是一时气急疏忽了!白走一遭,自不甘心,便教令其先行入内一探。好一阵,得回禀说官家宣见,虽有些诧异,然总算未曾白来,便从容入内去了。 文德殿外,昭明但言官家尚忙政务,请郎君稍候。南宫霁应了,然等候也是无趣,便打探起了越凌与赫留宗旻这几日之过从。 昭明如何知他心思?况且宗旻南下,本是秘事,自不敢宣扬!因而所答皆不及要处。南宫霁只得暗自懊恼!只当闻听越凌近时精神不甚好,才又想起当日挂心之事,便问可有宣太医瞧过。 昭明回曰未曾,因不得隙!南宫霁闻下心中暗忧:难道因事忙,他便连自己这病体都无暇顾及了?。。。 殿内,放下笔,越凌才觉有些乏顿,倚回椅中揉着额角,心内苦叹,原说这些时日精神不振,因朝中之事已占去他八分心力,偏宗旻又在此刻南下,搅得他心神不宁:既忧心其行走在外遇何不测,又怕其总入宫搅扰,与自己添烦!好在他两日后便将回靳,届时这一番心思便总可轻去了。 可惜还未待他将心放稳,南宫霁却又“不失时机”来见!虽不知因何事,却也足教他忐忑,惟怕那二人万般不巧在此遇上,再生是非。好在昨日宗旻有言今日将去往大相国寺游览,便惟愿他不至反悔才好! 入内,第一眼便见那人面色竟较上回又显苍白,南宫霁心内便一触动,原先想好那些用以质问的说辞,竟一时全忘尽了!但望了那人半晌,才莫名问了句:“近时可好?” 越凌一怔,微一颔首,然心存欺瞒,自是不安,便不敢正视那人投过的目光,只垂眸道:“此刻前来,可是有事?” 经他一提,南宫霁才想起此来的初衷,便道:“今日晨间,北主赫留宗旻忽到访府上,滞留闲谈半日方去。想来此事应与陛下知晓!” 始料未及,越凌方端上手的茶盏忽而轻颤了下,发出轻微的碰触声,虽未见茶水溅出,却惊到了左右。一旁的黄门忙伸手接过。 诧异过后,越凌却还犹信犹疑,虽说宗旻先前确是问及南宫霁,然已教他敷衍过去,之后也未再提起,那今日,又为何出此意外之举?一时虽觉蹊跷,然见那人一脸正色,想来又绝无可能是胡乱编造!因是忖了忖,便道:“那,他今日前去所为何事?” 那人故作平淡:“无他,但闲极无趣,到府上一叙而已。所言不过近时京中见闻,以及前日宫中饮宴。。。”,略一顿,似刻意与他留些悬念,轻为一笑,面上却添几分莫测,“还有,便是当日官家北上时些琐事!” 越凌似觉后背一热,转眸望向那堆放得有些凌乱的奏折。一时虽苦思冥想、搜肠刮肚,却寻不出应对之词!头又始作痛,也或静坐太久之故,胸中颇为气闷,便欲起身一走。孰料方踱出两步,却觉头晕目眩,忙伸手扶住几案,才不至跌倒。 闭目定神,良久,方觉好些。睁眼,才知不知何时已落入那人怀中,额角也有一手正轻按揉着!心中那软处自是一动,却又百般无奈:“霁,那事。。。” 那人动了动嘴角,欲强出丝笑意宽慰于他,却终还是教一声轻叹取代了:“此刻,还是莫言其他了,你要我安心,便即刻宣太医入内细诊一诊你这宿疾才是!” 他既明理,越凌自不能拂了其人好意。当下便命传医官前来。 尚药奉御孙世骧,以针术绝妙著称。经他施针过后,越凌果觉神清目明,精神也似好转了些。但问起症结,世骧乃道风寒所致,而劳累至脾胃不和、气血不足,亦是一因,至于血於之症,但言自脉象倒不得显见,因而眼下当以散风寒、补气血为首要。 南宫霁虽还存些疑虑,然思来这孙世骧为医官院首,素享盛名,所断应不至出错,而含糊其辞,或仅是谨慎之故;至于朱贵善,毕竟区区一介乡间草医,且也自言学艺不精,想其人医术自不可与世骧并论!如此,便也安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夫夫间的吃醋日常。。。 第118章 释疑 这一日,宗旻果然出游在外,未尝入宫!只是此间话题,依旧绕不过他去。 南宫霁虽不欲咄咄逼人,然而心思却不自主流露于面上,但说此等事,不曾挑破倒还可含糊将就,权作不知也罢!只一旦教戳穿,致疑窦升起,便再难轻易得平息。 想那二人当初在北朝,乃是朝夕相对,再说一人素怀念想,一人身不由己,要说相安无事,乃是自欺欺人罢!何况越凌于此间事当初尚对他百般隐瞒!便因此南宫霁心中存有怨气,思来也是人之常情。 只又怎知,当下越凌心中,实也是懊恼丛生:不知何处怠慢了那赫留宗旻,竟凭空与他生事!到如今要消除南宫霁的猜疑,却谈何轻易? 既各怀心事,欲说还顾忌,自皆是言不从心。 终还是谈及前日宫宴,越凌自怕他不悦,遂道:“我想若教你来,恐宗旻又出妄举,然当下无论狩猎野游,皆是不妥!遂只得推说你足伤未愈,免了生事。” 南宫霁忖来此确是不无可能,便也一笑了之,却道:“说来,他今日倒果真提到,明日但得空,便要与我再行较量!” 越凌原便是忧此,忙道:“你如何说?” 那人玩味一笑:“他既有心,我本不当推拒!” 越凌急道:“你怎可应他?!我不欲教你入宫,便是怕生事端!须知你与他相争,胜负皆无益!” 南宫霁却不急不躁:“他是一朝之主,专行独断,言出怎容我不从?” 越凌教他驳得无言,当下一拂袖:“那便随你!只莫怪我未提醒你,你与他相争,权且先想清后果!”言罢,转过头去再不理会他。 抚上那因气恼而起伏不止的双肩,南宫霁轻一叹:“我话还未完,你却又急着置甚气?他虽有此意,然未得你点头,我怎敢应?!” 那人侧目:“果真?”见他颔首,转身便一拳砸在他胸前:“那你方才,乃是又戏弄我?!” 眼看雷霆震怒将起,南宫霁却丝毫未显惶恐,反抬手轻握住那还停在胸前的手,摩挲着:“看你成日为朝事烦扰,不过引你一笑而已,孰料你这般轻易便信了!也罢,皆怪我,与你赔罪可好?” 那人不语。 他又顾自道:“然说来,我若果真与他一较,你以为孰人可取胜?” 稍一静默,那人的声音略显沉闷:“孰胜孰负与我何干?但万一现何不测,吾只知拿你问罪!” 此言,自还是无法震慑那人,反之,他却还得意一笑:“这般说,你不许我与他争,实是为保全我?!” 回应他的,是那人的一声轻嗤。 良久,终闻那人转了好气:“你但避他些,他再过个两三日便回去了。须知他在此,我长时不宁,惟怕出何不测,你便与我省些心力可好?” 那人却显为难:“然我避他,他却未必肯依啊!若他再如今日般上门寻衅,我该如何?” 越凌一哼:“你素来戏弄我有法,却无足应付区区一个赫留宗旻么?” 南宫霁想了想,似乎倒是此理!当下也无心再多言,罢了,诚如他所言,区区一个赫留宗旻,实是不值得费那许多心思。。。遂。。。不如。。。 一把拉过眼前人,出其不意狠狠吻了下去,一手也乘势探入他衣间。。。耳中纳入的一声轻呼,含着三分嗔意,且带七分纵容。。。 时辰已不早,出宫前,南宫世子以为,还是将正事做了。。。 第二日。 已近巳时,一早的繁碌过后,出城的道路上终是松畅了些。人流车马的喧嚣声中,一辆蓝盖马车不疾不徐向南驶去。 车中,二人相对而坐,已许久无声。 眼看将到地方,又历了一路静默,终有人按捺不住,先行出言:“既已来了,你却还作甚犹豫,难不成数年未见,竟已连马也上不得了?”闻声竟是赫留宗旻。 对面之人一声浅叹:“我有足疾在身,自上不得马!” 宗旻一嗤:“你那点小伤本不足道,况且早已痊愈,自无碍骑射!我看本因断不在此,而是你心中胆怯罢!” 受此一番奚落,对坐之人却并未现何恼色或不悦,面色且还平淡:“我长时困于城中,骑射之术,早已荒废,自不能与你相较,想说胆怯也是必然!如此,我看还是免了那番较量罢,你若定要得出个上下,我认输便是!” 不想此言一出,倏忽倒将宗旻激怒了,跳将起:“不成!”车内本促狭,他这一起身头便触到了车顶,却顾不得痛,怒道:“如此,我胜之不武!而你不战而屈,更是奇耻!却不怕人耻笑?” 言已至此,不想那人却依旧不为所动! 宗旻自更恼急,道:“你究竟为何不愿与我一较?” 那人且沉吟,似颇多无奈,叹过一气后,才不疾不徐道:“与你这番比试,于我又有何益?输了,面上无光;要赢,却又岂敢?!” 话音未落,便闻宗旻急斥:“一派胡言!言下之意,难道以往比试,你皆还让了我不成?!如此,今日这一较量,愈发不容你推却!你但还拿出全部本事与我一较,看吾辈可果真是心胸狭隘!” 闻此,对坐之人讪笑不语。 宗旻言既出,自然心意已定,也不容他置辩,一掌拍下:“你既有此顾虑,我便在此定下一约,今日比试,无论结局如何,皆不可为外所知,且事后也不许任何人再提起!” 那人似迟疑:“这。。。”心意显有所动摇。 宗旻怎会错过此机,即刻补上道:“且你若赢了,吾还可许你一求!” 那人转头望向窗外,沉吟却未再推脱。 不远处,山下的枫林早教秋霜染红透,如火如荼,似云似霞。 如此胜景,教人胸臆亦为舒展,一笑回头:“你既心意已决,我也不应再推脱,然我这伤当下确还未好透,骑射自逊你一筹,不如改比其他如何?” 宗旻自无不可,乃道:“另比甚?” 那人一笑:“比剑!” 作者有话要说: 脖子以下不能写,脖子以下不能写,脖子以下不能写!重要的事情说3遍! 我又换封面了。。。 第119章 比剑 宫中。 王昭明正心怀忐忑来回踱步:这时辰,靳主还未现身,难道又是临时起意,去了何处游赏?然昨日却并未听他言起!不得已,只得打发人去驿馆一瞧。再暗思这些时日,他入宫便徒与官家添扰;出外游玩,又素不招呼,常至半夜三更才回,且随身只带两三随从,怎不教人忧心?但好在明日他便北归了,过了今日,便少去这番心思! 一面思量着,一面翘首期盼。 须臾,见得一身影远远而来,以为是派去探望的黄门,忙也迎上欲一问究竟!孰料近前才知是张令其,且看神色还甚匆忙,一见便问官家。 昭明笑道:“官家还在朝上。你家郎君是过分心急了罢,与靳主的践行宴在晚间,此刻还不及晌午呢!” 令其跺脚:“还说甚底践行宴!我家郎君已教靳主绑去了,我这可不是来求救的!” 昭明顿怔住,似未回味过!半晌,才满面惑色道:“靳主将你家郎君绑去了?!这。。。他是如何绑去的?又绑去了何处?” 令其叹了一气,将事之原委粗略道来。 今日清早,靳主又忽而到访,却在门外不入,教人通禀说请家主出外一见,他有两句话欲与之言,言罢便走。这便任孰人也未起疑心!然待南宫霁果真出门相见,靳主却忽而改口,邀其一道出游。南宫霁自不敢应,然那人不容分说,命左右将之架上车扬长而去!事出突然,一众家仆眼见家主教人劫持,却不及也不能阻拦! 闻此,昭明自也大惊,道:“这般说来,你却连他二人的去向也不知?” 令其道:“我已教人追去,只还不知能否追上。那时似听靳主提到要出城,想他素好狩猎,会否去了南山?” 此自不无可能:前日靳主已向官家提过狩猎之请,官家也已许了。因是当下若往南山,当是不会受阻! 昭明但忖来便不住摇头,重叹一气:此,看来又是一桩难事!靳主是他负责照看的,当下却劫持蜀王世子一道失了踪迹,若到底惹出甚么是非祸端,他身上这罪过便大了!遂当下一面命人出城找寻,一面召靳主驻跸所在的都亭驿监官与侍卫入内问话。 越凌自然一下朝,便得知了此事,一时虽恼怒,却还未尝过分忧心,因知赫留宗旻其人,绑走南宫霁,也不至对其加害!只是即便耍戏,却也怕他二人不计分寸,意气用事,再徒添不测!因是不顾劝阻,亲率侍卫出城寻去。 好在先前派去都亭驿的侍卫未曾玩忽职守,明里不得跟从,暗中却一路尾随,此刻已传回消息:那二人果是往南山去了!听闻此,越凌心下又安定些,想在那处,若非游玩,便是狩猎,一时倒还不至生何大不测。只话是这般,却不敢怠慢,一路快马加鞭,向南追去。 及至南山,却听闻他二人已入山去了,越凌便有些犹豫,想若是狩猎,山深路远,恐踪迹难觅,然放任之却又不妥,便命侍卫们去寻。 出乎意料的是,方一阵,便闻说寻到了:那二人正在不远处的溪边,比剑! 乍闻这二字,越凌大惊:刀剑无眼,赫留宗旻素无顾忌,那人却也全不知好歹么?万一有所误伤,可如何是好?这般想来,昨日对那人那一番苦口劝说,倒全是白费了!当下满腹恨恼,却不敢耽搁,急向溪边寻去。 林深葱郁,要觅得人迹并不容易,好在入林不久便听到喧哗之声!寻声而去,在溪边果见一圈人正围观哄闹---竟是方才派出的侍卫! 此刻闻有人道:“可惜,只差半寸!” 越凌心下一惊! 旋即又闻另外几人齐声叫道:“近了近了,快刺快刺!” 心中大震,一面高喝“住手!”,一面三两步冲上前去。 当下入眼一幕教官家大为诧异---那二人正赤脚淌在溪水中,执剑却并非是对练之势,而是各自低头在水中寻刺何物!当下教他这一喝止,皆显莫名,抬头面面相觑。 越凌一时实是猜不透,这又是何种新戏法? 还是南宫霁先回过神,料知官家有所误解,便道:“我二人正叉鱼呢!” 越凌一时未能领会,面上惑色不减。 倒是昭明乘机打趣:“素来听闻这鱼可钓可捞可打,然以剑刺之法捕之,还是头一遭得见。” 宗旻笑道:“正因如此才新奇!”又转向越凌:“若早知兄今日得闲,便应一道前来,然而此时也不为晚,这叉鱼可较之垂钓有趣多了,你也与我二人一道较一较这剑法如何?!” 到此时,越凌才是恍然!却转头一嗤:“以剑猎鱼,倒果是奇闻!然你二人既已来了半日,不知收获如何?” 周遭之人皆笑。 南宫霁却作正色:“尚无所获,此较的是眼力,更能试出剑之稳准迅疾,但有半点错失,便至功篑!” 宗旻忙也在旁称是。 越凌一笑,回身寻了块大石坐下:“如此,你二人且好生比试罢,只是天色不早,便以一个时辰为限,孰叉上的鱼多,便作赢,如何?” 宗旻自无不好。 一时众情又起,围观者继续聚拢围观,叫嚣指点声此起彼伏,一时倒也好个喧腾热闹。终了甚么输赢,早已无人上心。 一个时辰,似是转瞬便过。 乘着侍从们牵马套车,那人却借机凑到身前,轻道:“今日之事,可记我一功?” 越凌瞧了瞧四周,见并无旁人在侧,才轻哼一声:“无过而已,还敢言功?” 那人故作失望,叹了一气:“我今日单身涉险,忍辱负重,苦费心机为你分忧,你却。。。”抬眼见昭明走了过来,只得止言,手上却不安分,悄然探去在他腕上轻一捏,便见他巧睫轻一扑闪,面上也随之闪现几丝笑意!心内顿为舒畅。 第120章 惊语 晚间为靳主所设践行宴,依旧惟有宗室数人作陪,皆是故识,自然和洽。只是南宫霁未料到,豫王亦会受召! 半载未曾谋面,今日倏忽见得,自觉意外。想他许久闭门不出,不知是韬光养晦,还是诚心悔过!只脸色不甚好,精神也似萎靡。人前虽还强颜欢笑,然独自出神时所现的三分落寞总也不难察觉! 隐约听闻自那事后,豫王便常在宫中独饮,至酩酊大醉,数日不得清醒也是常事,懵懂时还念甚“仪凤谐清曲,回鸾应雅声。非君一愿重,谁赏素腰轻。”! 此事但传出,便有流言称颜三郎冤魂作祟,才至豫王神志不清。只是宫中素忌怪力乱神之说,谣言但只私下流传,明里自无人敢提,因而时日久了,便也消散了。 只越凌还是多少耳闻此,着了御医前去问诊,回禀称豫王之疾乃心气郁结所致神气昏昧,虽可以汤药调治,然若他心结不消、郁气不除,便恐效力不显。所以想来今夜召他,也是为予之些宽慰、一解其胸中郁气罢。 如此,南宫霁心内倒不免对这昔日宿敌生了几分同情,然一旦思及前事,便又觉此乃咎由自取!所以百感交集,一时暗自生叹:早知今日苦,悔不慎当初呵! 酒筵至亥时将散,诸人起身告退,惟靳主却不肯离座,借着酒意,定说未尝尽兴,缠磨不休。越凌无奈,虽心知肚明其乃借酒装疯,却也只得听之任之! 想来这一闹起不知要到何时才得罢!南宫霁心中虽大不悦,然既余众皆已知趣告退,他也无由滞留,只得随众人离去,然胸中的愤懑不甘可想而知。 一步三踌躇,短短数十丈路,走了许久,竟还不见宣佑门!自然心生纳闷,驻足前后一观望,才觉不对!便问令其。 答曰:“靳主居于都亭驿,由西面去便宜些,因而今夜开的是西华门,吾等此去倒还需绕些路。” 南宫霁闻下不禁由鼻中出一哼:“此倒是周到!” 令其暗自一笑,未尝敢出声。 一路无言,及至承天门,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虽还隔着数十步,也大略可看清是豫王。 南宫霁但一迟疑,脚步已放缓。令其自晓他心思:本存芥蒂二人,遇上难免尴尬,正忖着是否停下稍候,却闻前方一阵骚动,凑着昏黄的夜灯,似见一人正弯腰作呕,身旁两人扶着抚胸拍背,看去甚惊惶。当下想来在原地观望似也不妥,只得上前探问!实情果是豫王酒醉反胃,好在并无大碍! 南宫霁回想方才宴上并未见其滥饮,所以当下应是寻常酷饮无度、酒湿致损!心内不禁唏嘘,便劝了句:“往事已矣!酒多伤身,殿下合当看开些。” 豫王方才平复,起身所见却是昔日宿敌,便是一声冷哼:“是你?!怎么,今日御前受了冷落,却转来奚落小王?” 南宫霁蹙了蹙眉,想他当下酒醉神志不清,再多言恐生是非,便告辞欲走。 孰料豫王犹不甘,在后呼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南宫霁,你既今日劝小王看开,小王便也回劝你一句,身陷迷局,适时也早当自拔!否则,你那下场自不会较小王好!你莫忘了,当初是何故教贬出洛阳的!” 南宫霁眉心一紧,虽未回头,脚步却已顿住。沉寂片刻,语气平淡道:“殿下醉了,还是早些回宫歇息罢!” 身后之人放肆一笑:“怎么,是教戳中痛处了?南宫霁,你何必自欺欺人?!你是何身份,难道留京日久,竟已忘了么?若果真诚心相待,又怎会横生猜忌?依小王看,你若还想自保,便当早日脱身,否则来日必后悔不及!” 似教一道惊雷劈中,南宫霁面上虽无异样,心内却已震动!此言,但自己心内胡乱忖过与他人口中明白道出,所悟竟全然不同!难道,果真是他素来在自欺欺人?! 豫王一行人已走远,令其道:“豫王显是醉了,其人之言,郎君切莫上心。” 南宫霁讪然一笑,心内不知是何滋味。倏忽耳边又响起另一声音:“你但不欺我,我自不负你!”一时甚迷惘,千思万绪,不知从何理顺。 浑浑噩噩一路出了西华门,却不愿离去,隐约似觉还须待候些甚。。。 片刻后,靳主也在内侍护送下走了出来,看去面上尚带晦色,不情愿却也只得登车而去! 见此,南宫霁竟觉心胸顿为开阔,满心阴霾也散去不少。笑转谓令其:“回府罢!” 月色当空,夜风微凉,却也正好拂去残余的酒意。 诚然,为免自扰,凡事,还合当想开些。 第121章 续弦 年前,因当初在西北护驾有功,南宫霁得封上骑都尉。初时,心中尚不甚安定,因怕朝中对此存非议,然时日久去,并未闻异见,自也坦然了。 只是此讯似并未能令父亲安心,此回来信,以恣睢好逸之名将他好一通训斥!南宫霁一时满心迷惑,细思近时也并未出何肆意之举,父亲却又缘何多心?问禹弼,其却三缄其口,只劝他顺从父意,谨言慎行、好生收敛、韬光养晦! 南宫霁心觉此中似藏深意,细忖这“顺从父意、韬光养晦”之言,难道是暗示父亲有易储之心?!再自忖入梁这些年,难免与父亲有所疏远,且当初少年气盛,历来也多妄为,母亲在时,尚还能替他遮掩斡旋,而如今,母亲已逝,舅舅又或许出于自保,并不敢出面维护,替他力争!如此,父亲若心意生变,倒也不足怪!只是父亲膝下惟有三子,二弟懦弱,三弟尚幼,又皆为庶出,要说废长立幼,便不怕众议难平?! 心中存忧,南宫霁这些时日颇有些寝食难安。便是当下,灯下对弈,落子的间隙却还神魂不定,心思不知去了何处。 素来是自己多失神,却极少见他心不在焉!越凌轻叹一气,心内甚迷惑:此人,究竟是遇上了何难事? 明黄的灯下,江南进贡的新橘,色泽甚好,虽食来尚带微酸,然酒后食余,以几瓣消酒解腻,倒还适宜。 拿起个剥去外皮,放进那人手中:“且消消酒罢。” 南宫霁接过,轻为一笑,掰一半分还与对座之人,又扫了眼桌上的残局,无奈摇头:“三局三负,我认输了。” 越凌垂眸,掰下瓣橘子放入口中一嘬,不禁微微攒眉,再转望那人,竟也是一般神情!不禁一莞尔。 沉吟片刻,越凌似作无意:“霁,近来何事不甚顺遂?” 南宫霁只是苦笑,想起当年,倒是那人一度为这废立之忧所苦,不想现下,自己也要一尝个中滋味,果然讽刺!而既同病相怜,则私对一叹愤懑,亦无不可。 越凌但闻始末,也显意外,道:“那你有何打算?” 南宫霁摇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爹爹若果真有此想,我远在千里外,又能如何,便听随之罢。” 越凌沉吟:“然你便果真甘心么?” 那人垂眸不语,只一味轻叹。 越凌看在眼中,只得宽慰道:“实则,若果真事有不测,你。。。便留在京中,至少可保无虞,且还少去许多烦恼,如此。。。倒也不尽是坏事罢!” 不知此言何处触动了那人心绪,竟令他恻然:“我入京十载,本为保蜀中安定,却不料此愿终得达成时,却。。。令自身落得个浪迹无依的下场!” 越凌心头一震,脱口道:“绝不至如此,你若。。。不回去,留在京中,我也必与你封王!” 语落,室中一时沉寂。 许久,南宫霁讪然一笑:“如此,便谢过陛下了。。。”然而眼中,却满是自嘲。 越凌心内甚乱,可谓百感交集,欲说还休!只是看那人满脸戚色,便实不忍,垂眸略加斟酌后,一字一顿道:“霁,你若果真不愿失这储位,我定有法教你如愿。”语气虽平淡,心意之诚却不容置疑。 夜深阒然,相依一处的二人,已许久无言。 那人虽阖目静躺,南宫霁却知他并未入睡。伸臂绕过他腰去,握住那双安谧的手。轻弄着那人的素指,踌躇许久,本应出口的话,一经沉吟却变作了:“中宫虚位已久,年初也当议定了罢?” 那人倒淡然:“你又不是不知,后宫无人选,朝中虽数有举荐,却各自怀私,因而此事,能拖一时算一时罢!”言罢,一阵不闻那人答言,心自诧异,回转身去,见那人凝眉正有所思,便忽而心生一念:平日里总教他戏弄,当下何不戏弄他一回?!遂道:“上柱国、武宁军节度使司马晖之孙司马氏,性情良善温厚,然是吕谘所举,我原还犹豫,然你既悬心,那不如就这般定下?!” 那人闻之,并未如所料情急,反之,倒释然一笑:“这般,也好!”只是下一刻,又吞吐道:“实则,家父此回来信,还交代了一事,先母薨逝前已为我选定一女续弦,近时。。。即将上京。。。” 重归静谧。 越凌回过身,合上双目似养神。 南宫霁心内忐忑,此事,若在当年倒不足伤神,因少年轻薄,婚姻又是必然,因而视之寻常;但如今,历经前车之鉴,风波席卷处,处处物是人非,便不说心怀忌惮,但他二人间情意日渐深重,这卧榻之侧,实已难容下他人! 心内颇烦躁,却还不得不尽力平复下,一手抚上他肩:“父亲命我续娶宇文氏,乃因其家族手握重兵!而欲收其兵权,必须先行笼络!” 手下瘦削的肩膀轻一抖动,那人微侧过身,眼中杂绪已多教掩去,只残留着些无奈:“此,我自知,你不必为难。但说来,这宇文氏,可还合你心意?” 南宫霁不语,却定神般望着身下人:烛光不偏不倚,正映在他莹白如玉的面上,秀致长眉下,细看一双清眸,正含情凝涕,撩人心魄。雪颈下一肌妙肤,及至削肩锁骨,因衣领高起,隐约可见,怎是一个弱骨纤形可形容! 不自觉已是心神荡漾,伸手抚上那片莹润,好个细润如脂、滑腻似酥!心乱神迷,再无心旁顾,俯身吻上那两片粉润。。。 这世上合我意者,惟一人而已!但近在眼前,你却还不心知?? 作者有话要说: 哎,又越线了。。。 第122章 新妇 转眼又至年下,各国来使纷纷入京朝贺。 吐蕃赞普乌灵狄南此回亲自前来,纳贡朝贺之外,另加献俘!孰料因此,却又掀起了场轩然大波。 吐蕃所献俘虏,乃逃亡南下的羌桀旧臣,此且还不足多论,然乌灵狄南奏称,由人犯口中得闻一要情:拓跋温之弟、曹王拓跋滔在国破后,已南逃蜀中! 此虽为一面之词,然当初拓跋滔去向不明是实,且蜀中有他拓跋氏的故旧,可为收留!所以朝中一时请彻查之声迭起! 众议难息,因是,元旦方过,朝中便遣使往成都彻查。 这一横生的枝节,自也与南宫府罩上了层阴霾。南宫霁惟元旦当日入朝,之后便称疾不出,及至上元节,此间宫中一应饮宴皆推去了,想来是不安之故。 初春,寒意似较之冬日还甚几分。 外间无去处,府中也是冷清。既称疾,南宫霁近时倒果真常与床榻为伴,莫说清早不起,便至日上三竿,多还酣睡。左右知他习性,自不敢过早搅扰。 这日已是巳正,依旧不闻动静,令其便有些踌躇,想来那人已误了早膳,若至午间再不起,恐饿过伤身!正犹豫是否该将之唤起用些茶果,却见家僮匆匆前来,回禀了一事,教他一怔! 室中阒然,窗上低垂的帘幔封住了光亮,昏昏然下,倒也果真觉不出时辰。 一人轻踱至床前,但见绡帐半放,由外隐约可见榻上之人身形。 起手撩帐,不知是否弄出了动静,却见那方才还纹丝不动、似熟睡之人忽而起手挡住了双目,一面转背过身去,语带懵懂问着时辰。 未闻答言,却觉一微凉的手先触上了面庞,又上移拉开他覆于眼上的手,这才出声道:“将要午时了,怎还不起?”声音自为熟稔。 床上人倒不似惊讶,悄然一笑,转回身:“天寒,早起也无事,不如养养神,还免去些无聊。”言间已然坐起。 床前之人有些无奈:“听闻你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南宫霁笑意不改,拉住那人的手不教缩回:“你瞧我似患疾之状么?” 听去又教戏弄了一回,那人却并未置气:也料知是这般,然还须为自己寻个得体些的藉口,才能堂而皇之出来这一回。 “然你久时未露面,我尚以为你心存他想。。。”回想以往,数起嫌隙不多因此么?! 南宫霁面上露出几丝愧意:“凌,你多虑了。我之所以托病,只因拓跋滔一事方出,朝中正多议论,事实未明,我恐为众矢之的,想来还是避开好些。”言间,已将那人拉落怀中,“朝中哗然,你欲彻查,乃是常理,否则怎平众议?我心知此,断不至生怨!” 越凌闻言,面色才似松快些,却又道:“然此回,乌灵狄南言之凿凿,我倒有些忧心。。。” 南宫霁微微蹙眉,叹道:“父亲心思清明,断不至为此糊涂事!但说乌灵狄南因前事对我蜀中怀恨,若要借此加以报复,并不无可能,只是空穴来风,总也有个来处!我当下惟忧心,是有人欺上瞒下,私自匿藏了拓跋滔!” 越凌低头似忖片刻,道:“霁,时至今日,吾对蜀中并不多存猜忌,只是,乌灵狄南既言之凿凿,且引起举朝议论,此案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南宫霁点了点头,面露正色:“此事,若果真是有人暗中作祟,以离间我君臣,则父亲一世英名,断不能毁于其上!只是还望你多为宽限,容我时日彻查真相,揪出元凶,与你交代!” 越凌自为应允。 稍加厮磨,便已是晌午了。 南宫霁起身后,粗用了些茶果。看外间风和日丽,再想起自前番风波起后,已是闭门自封许久,不闻外间烟火,极是乏闷,便欲出外一逛。 越凌略为诧异,不想他此刻竟还有那闲心,倒全不似正处于风波间! 那人笑道:“我身在京中,千里之外的事,无足过问,情急又有何用?倒不如自若些,静观其变。”一席话,倒似对内情已有所见。 越凌虽存疑,然见他这般沉着,倒也随之心定不少,想无论如何,只要他南宫氏不生贰心便好!余则,便如其所言,静观事变罢。 午后无事,二人果真相携外出游玩。 游逛大半日,傍晚回时,远远望得府前停了两辆马车,周遭尚有仆从侍立!南宫霁心内便称怪:这时辰了,孰人还会登门?心中各处忖着,忽而灵光一现:难道是。。。这般,倒是该庆幸了:越凌方才因事先行回宫!未尝能挽留他住,原还郁闷,然当下看来,倒是幸事! 正忖着,令其已迎上前来,附耳轻语了两句。南宫霁颔了颔首,不似意外。 或是闻得动静,马车车帘当下已教撩开,见得一矫捷身影跳下车,面向来者恭敬一揖:“殿下,别来无恙?”竟是宇文士杰! 南宫霁一怔:“你怎来了?” 那人但笑:“臣此番,乃奉命送妹入京!”言罢,转向车中轻唤了声。 便见车帘缓慢撩起,一婀娜女子在婢女搀扶下,下车施礼。 令其在一旁粗瞧去,这女子虽粉面低垂,然琼姿花貌,却是遮掩不得! 此,正是南宫霁奉父命续娶之夫人---宇文柔素! 几日后的黄昏。 令其送晚膳入内时,南宫霁正静立窗前若有所思。 天色已黑,寒风阵阵涌入室中,令人发栗。 令其一面着人布膳,一面上前关窗,顺势将那发怔之人“请”回。尚未出正月,春寒料峭,风寒极易上身。宇文兄妹二人抵京第二日便双双病倒,但每日里请医调治,奉药照料,已教人担去许多心思!令其当下自不愿府中再多添一病患。 南宫霁照例问过那二人病情,令其答曰宇文衙内已见好,然娘子尚不见起色,痊愈恐还待时日。这本也不足怪,到底女子体质更为孱弱些。 南宫霁闻之颔了颔首,便再无他言。 令其一时止不住疑惑,道:“娘子已入府五六日了,且又病着,郎君既挂心,何不多往凝香阁走两回,以示关切?” 南宫霁沉吟:“她既病着,我去多了也无益,无非扰她静养,还是过些时日,待她痊愈再说罢!”踱了两步,似又想起一事,道:“近来外间于拓跋滔一案,有甚新传闻没有?” 令其摇了摇头:“并无消息,想来是尚无眉目。乌灵狄南回了吐蕃,朝中无人挑动,自也少些议论。” 南宫霁轻蔑一笑:“圣旨既已下令彻查,还需如何挑动?朝中自然是静观其变!” 令其点头称是,然斟酌片刻,又道:“宇文衙内此番。。。可是私自入京,是否有不妥?” 南宫霁于此倒不以为意,道:“他送妹上京,因病停留,本是常情!再说,当下他正丁母忧,并无官职挂身,自然无碍。想来爹爹既许他前来,自已思虑周全!” 令其道:“这便好!然而娘子入京一事,郎君还当择时上禀,如此也可早得诰命封号。” 南宫霁却摇头:“虽说此回续弦是奉先母遗命,又因些不得已之缘故,只得匆匆为之,然毕竟我孝期未出,实说来也算不得正式婚娶。遂,此事,还是缓些再说罢!”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3章 风波 时日说过便过,梁使入蜀不出数日,拓跋滔一案便有了眉目---其人当下竟果真藏匿在蜀中慕容府!此讯一旦传回京,举朝哗然。 蜀王为自清,自然下令彻查! 慕容氏家主慕容伸却辩称不知情,称其妻独孤氏才是此事主谋:因拓跋滔是其表妹夫,她因念旧情才私自收留了南来投奔的叛臣夫妇!可惜此说难以取信大梁,因慕容氏曾与拓跋氏同朝为臣,可谓旧识,后虽因故南北分道,各自为政,却依旧长存过从! 当下明眼人皆知,蜀王若欲自保,则势必要拿慕容氏挡这一箭! 出了正月,京中依旧未有回暖之意,反是连日阴雨,湿冷之气弥漫,愈发教人瑟瑟。 这般天气,自不利于病体康复。柔素已病了十多日,依旧不怎见好,当下除了悉心调治,却也无他法。士杰倒已痊愈,只是心挂幼妹,不忍离去,便请许他多留些时日以待柔素痊愈,再启程归蜀。南宫霁自不忍拒绝,想他若留下,与柔素是番安慰不说,也可与自己解些乏闷。遂许了。 春夜空寂,总是百无聊赖,得个人对饮消遣,时辰便好打发的得多。 酒过三巡,世杰显是有了醺意,行止也随性许多,当下打量着上座之人,道:“拓跋滔一案,引得满朝非议,然殿下看去却无丝毫惊乱,难道是心中有底?” 南宫霁道:“事既出,惊惶又有何用?不如静观其变,听天由命罢!” 世杰道:“听闻梁主颇器重殿下,此案既未有定论,殿下何不借机出面力沉,或可说动梁主,免于追究!” 南宫霁闻之失笑:“原说你宇文士杰聪颖过人,却也能出此荒诞之言?此案能激起如此风波,便断不会是空穴来风,更莫说如今事已得查实,收留叛臣是何罪名,难道还须我说?当下我若还多加置辩,岂非不自知?” 士杰哑然。一阵,才似自语道:“这般,却如何是好?” 南宫霁却不以为意,道:“要大梁不深究也容易,但推出那始作俑者领这罪名便是!” 士杰一怔:“这。。。殿下之意是。。。然慕容伸,与家父同掌兵事院多年,可谓我蜀中的肱股之臣啊!” 南宫霁笑了笑:“此只是我一意之揣测,到底爹爹作何想,我可不知!且说此事终也与你宇文家无干,你又作甚操这闲心?还是饮酒罢!”言罢,便教人再斟酒。 宇文与慕容二族,素为同党,沆瀣一气,早为蜀王所忌惮,当下拓跋滔一案既出,已将慕容氏的罪名坐实,蜀王自不会错失此良机!慕容氏若倒,则宇文氏早晚也难以幸免!此是常情。只相交一场,南宫霁心内,实不愿见宇文士杰步入歧途,因而出此言,也是愿他能以之为鉴,好生自省,莫延传其父宇文元膺之狼子野心。 但说当下士杰是否听进了他这番劝诫不得而知,只数日后京中所出一事,却教南宫霁自危之心重起。 于拓跋滔一案,南宫霁所以不甚忧心,乃是心中已有预见!然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后所出一事,令一切忽又扑朔迷离起,亦教南宫霁神思迷惘:似乎在何处,有一阴谋正酝酿,目的便是要将他蜀中推入谋逆之境! 原是这两日,朝中传出一则惊讯---枢密副使夏之望遇刺!好在其人仅受轻伤,凶犯也当场拿住:四刺客皆为羌桀人! 照说此事,若无拓跋滔一案在前,本也不存悬念。可惜事偏不凑巧,出于此间隙,而夏之望又是在拓跋滔一案上力主问罪蜀中之人,便难免令人生疑。 朝中猜忌难止,南宫霁但只耳闻其中只言片语,便已心惊。欲入宫自陈,却又怕教人以为欲盖弥彰,因而踌躇不下。 这便又是数日过去,终是听闻了拓跋滔教押送入京的消息。同来的,还有蜀王之弟荣安侯南宫德昌,其以陈情之由前来,代蜀王谢过不察之罪! 再说慕容氏一族:慕容升本年老多疾,此回事发,受惊之下,已中风瘫痪,不能言语行走,经得上许,容其在蜀中终老;慕容伸之妻独孤氏已畏罪自尽,无须多提;其子慕容皠、慕容皓、慕容皗等牵涉其中,罪责难逃,因而一应教绑缚上京,听候发落! 闻此,南宫霁不得不称叹父亲英明:当机立断,既除去心腹大患,对大梁也有所交代,可谓一举两得! 时日如梭,转眼已是二月中。天气似倏忽转暖,庭中花木也重焕发了生机。 独步后庭,四顾草色还稀疏,方抽出的新枝上,也才缀上鲜嫩的黄绿。抬眸远眺,目光却教几簇粉色吸引,细忖方想起,那不正是初年曾与朝云一道栽下的两株红梅么?如今花树犹在,人面却非,实令人无限感慨。 走近,见花下立有一人:青色的衣裙,与枝头繁盛的粉花,倒也相映成趣。 此情此境,令人又坠恍惚,眼前浮现起当初,姹紫嫣红中,那善感女子倚亭轻吟。。。也是这一袭淡雅似水的青绿,并无二致的纤弱窈窕。。。 花下女子终是闻听动静转回身来:梨花玉面,却非伊人。 病过一场,柔素的体态如今愈显纤细,恬雅的笑意中犹带三分病态,教人不禁生怜。 虽是午后,阳光甚好,拂过的微风却也还带些寒意。正是乍暖还寒时候。 南宫霁敛眉:“你怎出来了?”言中似带责怪。 柔素一惊,却不知犯了何过,只得福身告罪。 南宫霁知她是误会了,只得换作好言:“你尚病着,这天寒暖反复不定,我只怕你吹了风又易受凉,想来还是多歇着,少些走动才好。” 柔素这才消去不安,回道:“妾身的病已将好了,只是长时在房中躺着,颇觉乏闷,听闻此处有梅花开得正好,便借着午后回暖时,出来踏一踏青,想来或能提些神。” 南宫霁点了点头,感慨道:“你初来乍到,不服水土,身侧又少人陪伴,应是孤独,此确是难为你了。但你当下有何想何求,自可与我言,我当尽力满足。” 柔素自谢过,却道:“妾身有自小随侍的女使陪伴,且当下兄长也还在侧,并不如何觉孤寂;再说于这汴梁水土,如今也渐服帖了!况且府中一应照料也皆周全,妾身并无他求。” 南宫霁闻此,心内自为赞赏,却又道:“然你初离父母,难免有所挂念。” 柔素闻之似有些黯然,转过身幽幽道:“母亲已逝,父亲。。。成日忙于外事,在家中时也不常见。。。”然稍忖,或自觉此言不甚近人情,便又道:“挂念自然挂念,好在还不至成愁。” 南宫霁也随之吁叹了声,却又见她转回身笑道:“到底说来,当初妾身离开时,最为不舍的,还是郡主。” 南宫霁亦笑:“璧月自小少玩伴,却惟与你亲近,你但离开,她必然孤寂!” 柔素轻叹:“我上京时,郡主果真是百般不舍,虽自小一道长大,我却还是头遭见她那般。。。她欲同来,却不得大王允许,因此几日不思饮食。。。当下,也不知如何了。。。”言间,眼圈竟已泛红。 南宫霁无奈摇了摇头,这,倒果真是璧月的性情方所能为。转过一沉吟,便问道:“那。。。二弟呢?他可好?” 柔素似回想片刻,道:“二殿下。。。似与先前不大一样了,总显不乐,也不知是何故。。。” 南宫霁转身一叹:于二弟,自己当真是有所亏欠。 柔素既已大好,南宫霁也放下了心,当下正欲再多宽慰她两句,却闻令其来禀:宫中来人了! 往前去时,南宫霁心内不禁疑窦丛起,想起前时所出之事,心道莫是又横生变数?还是。。。又新出何不测?问起令其,答曰应无甚要紧事,只是正月里按例所下的赏赐,前时因故不便赐下,时下或是想起,便由裴元适领着两个黄门送来了。南宫霁才略安心。 令其又借机道:“既是裴大官亲自前来,郎君不妨将娘子入京之事告知,早些教官家知晓,也好早些得封。且说寒食节已近,不定到时夫人还可得些额外赏赐。” 南宫霁沉吟半晌,道:“前事尚未平息,我便急为内子求封,并不合时宜罢。” 令其道:“迟早之事,且为常理,郎君何须犹豫?”见他依旧不置可否,便转而笑道:“说来,娘子病体总是痊愈了,郎君今夜可往凝香阁去?” 南宫霁拂袖骂道:“你这厮,又来多事!” 前厅内,裴元适已候一阵。见了南宫霁,便道明来意,果真与令其先前之言如出一辙。南宫霁自为谢过,便教令其随去收点赐物。 当下室中惟余主客二人。 元适饮了口茶,叹道:“这些时日外间风波频起,着实为难了郎君。” 南宫霁道:“小人作祟,理当自食其果!我蜀中安守为臣之本分,素无二心,于存异心者,自不会轻纵!上体我忠心,不为流言所动,下旨彻查,终令真相大白,霁自感激涕零。” 元适赞道:“郎君果是清明人!但前事,风声虽过,流言却未息,望郎君好自谨慎,韬光养晦,不留与外人生隙之余地才好!” 南宫霁自称是。 赐物已点收毕,天色不早,元适欲告辞,然一面起身,一面却似无意道了句:“听闻府上近时有客自蜀中来?” 南宫霁微一诧异,便如实道:“此来的,乃是我续弦之夫人宇文氏,而其兄宇文士杰受命送其入京,却不巧那两日染了风寒,不得不留在府中将养,因而耽误了归程。此事,我本早当入宫回禀,只是耽于风波,一时不得隙。今日既大官来了,便请上达天听,待来日我自当入宫谢这耽延回禀、私自留客之罪。” 元适闻罢摆手道:“郎君多心了,我不过来时偶闻此,随口一问罢了!既是新夫人入京,乃是喜事,原本在下也无足置喙,只是。。。不巧夏枢密方才遇刺,郎君府上既来生人,本可早些禀奏,才教外免生猜疑啊!” 南宫霁闻之,心中微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 入V章节不方便修改,以后文章如果出现被屏蔽字词(就是两个框框的那种),作者将在评论中重发,请知悉! 第124章 大祸 天色已暗,南宫霁却还犹自在房中踱着步,连令其入内来掌灯也全然不觉!心内反复忖着元适之言:此,究竟是他出自己见之忠告,还是。。。越凌之意?再说夏之望遇刺一案,本以为风波已去,然他今日提起时,竟还似郑重其事!难道是。。。暗有所指?一时杂念丛生,难以理清头绪。 令其连催了几次开晚膳,他却充耳不闻。思量许久,便教去召士杰来一叙。 已然入夜,此刻得召,士杰以为殿下晚间闲来无趣,教他前去陪伴解些乏闷而已。孰料入内却见南宫霁独在窗下斟饮,看去愁眉不展,心内自诧异。 坐下陪饮了两杯,才问起缘故。 南宫霁道:“今时,宫中似因枢密副使夏之望遇刺一案,对我颇起猜忌。” 士杰蹙眉:“听闻刺客皆为羌桀人,却如何又能牵扯上我蜀中?” 南宫霁轻叹:“事不凑巧,拓跋滔一案尚未平息,此刻事出,自然惹人猜疑,且夏之望又是先前与我为难之人,遂此回,难免不是我蜀中驱使这些羌桀人行凶啊!” 士杰忿然:“此为欲加之罪!朝廷对我蜀中素怀猜忌,难免不是欲借此题以达加罪之目的。” 南宫霁摇头:“西北方平,朝廷无心再动干戈。依我看,此,实是奸邪所出的离间之策!” 士杰面色一滞,沉吟道:“这。。。我看倒未必,大梁觊觎我蜀中日久,如今西北既平,梁帝好大喜功,难免对我蜀中再起意!殿下可莫忘了,拓跋氏之鉴。” 南宫霁道:“羌桀早已不臣,怎可与我蜀中相较而论?况且拓跋温一介小人,得此下场也是使然,又如何谈得上以之为鉴?” 士杰一时无言。 饮了一阵,南宫霁又道:“你兄妹二人入京,宫中已然得知,虽说你当下无官职在身,但停留过久,也是不妥,因而。。。” 士杰忙道:“此我自知,好在当下柔素已康复,我这两日便当启程回蜀。” 南宫霁颔首:“这便好。” 士杰却叹了一气:“但此一别,不知何时可得重逢。。。且说当下正值多事之秋,殿下可当好生保重。” 南宫霁目光倏忽也有些黯淡,又自饮了一杯,却觉百味杂陈。 士杰又道:“殿下已然入梁十载,难道。。。未曾想过适时求归?” 此言,正似投石入水,一时在南宫霁心内激起千层波涛,加之略有几分醺意,胸中蛰伏已久的愤懑便不自主流露,嗤道:“求归?归去作甚?如今蜀中却还有我那一席立足之地么?” 士杰闻来倒是一怔,沉吟道:“殿下。。。何出此言?” 南宫霁晦然似自嘲:“无他,只我久离家中,以致孝道不尽、教诲不闻,轻妄不成器,多令父亲失望而已。” 士杰思量片刻,似有所悟,起身拜道:“殿下入梁十载,忍辱负重,是为保社稷安宁!此举朝皆知之事。殿下功在社稷,纵然疏于孝道,却也是无奈,大王心知此,又怎会怪罪殿下?” 南宫霁讪然一笑,不置可否。 士杰又道:“且说来,殿下文韬武略、才智过人,全不必妄自菲薄。思来二殿下孱弱,三殿下轻佻,并不足与殿下相较,大王何至在储位一事上生贰想?” 南宫霁暗自一叹,父亲的心意,他如何能猜得,不定是朝中何人心怀叵测,为求他日显贵,进言废立,打动了父亲呢? 士杰思量片刻,又是一拜:“只是殿下毕竟离蜀日久,心怀隐忧也是常情。然我可代宇文一族起誓,无论他日事生何变,我拥戴殿下之心定始末不渝!” 闻此言,南宫霁口中虽为赞许,心内却不过一笑了之:宇文氏的效忠,绝非平白可取,他南宫霁可不敢奢望! 远处三鼓声已罢,残席也已撤去一阵,南宫霁却还独坐窗前,无心入睡。 士杰临去前一番话,此刻百般缠磨着他的心思:二弟怯懦,三弟顽劣,父亲着实无由动废立之念。除非,是迫不得已!然而,却是孰人有能耐劝动父亲为此,且尚可从中渔利?父亲英明,自不会轻易受人蒙蔽,那。。。难道果真如士杰所言,是大梁忌惮自己,所以怂恿父亲易储? 越凌,他果真这般表里不一么?虽不欲凭空生疑,但此事与他越凌,确是有利无害!只既这般,他当初又为何许诺自己绝不相欺?且信誓旦旦要为自己保住储位? 心意烦乱,起身推开后窗,一阵寒气迎面而至,令毫无防备之人一阵战栗。 凌,你心中究竟是做何想? 无论如何,十年之情,我已铭心,但你诚心待我,我自不负你!所以这一回,你千万莫欺我,否则,你我的情分,便恐果真至此而休矣! 上元节过去不几日,士杰便要启程归蜀。南宫霁与之设宴践行,饮至夜半方散。 酒沉宿醉,南宫霁这半宿睡得并不如何安生,昏昏沉沉,梦靥不断。不知是甚么时辰,似听得枕边有人呼唤,睁眼,乃是令其。天尚未亮,倏忽教惊起,头愈发觉痛,自然并无好脸色。 令其却顾不得这些,惶急连呼“不好”,乃称大理寺已派兵围住了府邸,当下不许任何人出入! 南宫霁大惊,匆忙爬起,急问何故。 令其跺脚:“听闻是昨日方才送入宫中的贡酒教下了毒!” 南宫霁一怔,这才想起年年寒食前后,蜀中会以产自剑南的烧春酒入贡。此回,便是这方才入京的贡酒,惹出了大祸! 天渐亮,南宫霁已在庭中来回不知踱了多少回:贡酒、下/毒、谋逆。。。乱无头绪,几将他的心智磨灭。当下脑中一片混沌,方寸全乱。思来忖去,实是不甘坐等落罪,起意便要入宫。岂料遭令其极力劝阻,道当下事实未明,不宜草率置辩;何况大理寺于此案正彻查,不定过两日便有转机。 南宫霁细一忖,倒委实如此:下/毒贡品,意在弑君!此是谋逆,自己当下还可暂免牢狱之祸,已是得了恩赦。此刻便得入宫面见,也是于事无补,因贡酒入京一事,自己并不得知详细,于下毒更是无从置辩。所以诚如令其所言,贸然行事,乃有百害而无一利。因是只得打消此念,但在府中静候消息。 事出两日后,方才离京的荣安侯南宫德昌匆匆折返,入朝觐见,以性命担保他南宫氏绝无不臣之心,此必是有人刻意陷害! 可惜事违人愿,经了多日彻查,大理寺乃是一无所得,而朝中问罪讨伐之声已是愈发高起。越凌召两府近臣相商后,实觉此案诸多蹊跷:南宫氏便是存有贰心,也不至择此拙劣之法弑君。贡品入京须经验查,此人尽皆知之事,他南宫德崇尚不至糊涂至此。 只事至当下,总要有个发落。 吕谘进言,既朝中众议难平,而轻率降罪南宫氏又大不妥,便不妨另辟蹊径,但借此机,试一试南宫德崇之“诚”:下旨召其亲自入京陈情!众人皆以为此计可,越凌便也顺水推舟,暂许了此议。而杜允之以朝中众议难平之由,请将南宫府一干人先行收监,待德崇入京后再加定夺!此着实令越凌为难,犹豫再三,只许先将南宫霁身侧僚属入狱待罪。 旨下当日,禹弼与宇文士杰便教收监!要说这宇文士杰,也实是不知择时,事发于他离京前夜,他便和这南宫府中诸人一般,教扣在了府中,归蜀自不必提了,当下还教收了监,着实可谓无妄之灾! 南宫霁束手无策之时,又听闻上竟命父亲亲自入京陈情,一时更为惶恐。此于父亲,实是两难之择:若不来,朝廷必疑他南宫氏存贰心;然若奉旨,万一大梁故技重施,父亲的安危也自难测!说到此,南宫霁自从未忘记当初自己是如何教留在汴梁的! 当下虽满怀忧虑,却无奈待罪之身,无足陈情置辩于御前,便唯有听天由命了。 时至寒食,宫中赐下了冷食宴。 南宫霁虽意外,然思来,此是旧例,年年如此,今夕或是主管之人忘了他府中处境,也或是无人吩咐,不敢轻易变动,才照例下赐而已。 食盒中,是青团、细稞、神餤几类冷食,为数不多,每样两件而已,惟独枣饼却是五件!正觉诧异,令其却又从中寻得另一包物什,上书“安州杏干”四字,倒是往年未曾见的。 略一忖,令其喜笑:“安杏五枣,安心勿躁!看来郎君果真应当心定些,事尚未至最坏之境地!” 南宫霁垂眸沉吟,面上不见变色,心内却是凄然一叹:既有心宽慰,为何不令自己置辩? 令其却未曾体他心意,依旧顾自道:“方才闻听一事,想来于郎君倒是良讯!” 南宫霁抬了抬眸,不似相信,然也无意阻止他说下去。 令其便道:“据闻张放张经略回京了,此回由杜相公力举,拜为大理寺卿!当下主审贡酒一案。” 南宫霁一怔,虽还犹信犹疑,但思来若此为真,倒果真不失为好事。 张放回京,实则已非新闻,圣意本欲迁其入御史台,却遭吕谘反对,且张放也自上疏固辞!因而在杜允之力保下,授掌大理寺,主断刑狱。说来此原是因杜允之深知其人秉性:清直不屈!然御史台却是多少勾心斗角之地?杜允之以为他初回京,自当远离是非,韬光养晦为好,遂才有此议。 却孰料事有不测,张放才新上任,所遇便是贡酒一案,为举朝瞩目!万一有个不慎,罢官去职实是轻,更有甚,落罪下狱甚得个流放之下场皆不为怪。然或是他张放果得天意庇护,这厢方才阅完案卷,事便陡然现了转机---竟有人声称愿认罪! 这认罪者,不是旁人,正是伴随南宫霁身侧多年的僚属---苏禹弼! 禹弼供称,因知晓寒食前后,蜀中将贡酒入京,因而算准了时机,派人于城门口守候,见了护贡队伍入城,伺机下毒!至于缘故,乃因其为前朝旧臣之后,因越氏背离旧主,谋朝篡权而令之心怀怨愤;加之自追随南宫氏,本以为可平步青云,却不想数十年如一日只得追随少主蛰居在这汴梁城,郁郁不得志,才生出下毒离间之计。 只是眼见事将成,南宫氏或临大祸,他却又突生悔意,因少主南宫霁素来礼遇之,他二人在汴梁共患难多年,名为师生,实却情同父子,当下少主无辜受累,恐凶多吉少,他于心不忍,一番踌躇下,终决意认罪救主! 这供词乍听来合理,细思却又诸多不妥,难经推敲。更何况此皆为一面之词,张放一时不敢轻断,暂且派人前去查证。 大理寺来人搜查,府中一时自然众情惶惶。或是搜查未得果,翌日,令其与一干家丁又教传去过审。 南宫霁惊忧了一整日,食不知味、坐卧难宁。 至夜色降临,方见令其姗姗而归,面色却是晦暗,便料知事有不好。问起,果闻噩耗:前夜,禹弼竟已自裁于狱中! 夜已沉寂,外间小雨淅沥。 半宿无言,令其但默自陪伴在侧,心内并不知滋味。 窗下那人,初时的惊恸已过,此刻悲色渐敛,正在案前凝眉沉思。 灯光又始闪烁,令其四顾,并不见何处窗门未尝关严,想是该添油了。 灯光复亮时,外间三更鼓声也已响起。 静默了半夜,那人此刻终是开口:“大理寺传尔等,所为何事?” 令其道:“似为查捕同党!看来大理寺由禹弼口中并未得详细,因而欲由府中下手追查!” 孰料南宫霁却一嗤:“同党?看来我是高看他张放了!” 令其一怔,未及出言,又闻他道:“想大理寺昨日在府中也是未有所得罢?” 令其点头:“当是如此,否则今日也不必将我等传去盘问了。” 南宫霁闻罢只是仰天一叹。 室中,又归于静默。 第125章 真相 天将亮,雨声渐歇。 一宿未眠之人,此刻才起身揉了揉额角,谓令其道:“你先去歇息片刻,天亮后,再往大理寺走一遭!” 令其显为诧异,问所去为何? 那人背身临窗而立,并不能见神情如何,但闻话音,却是平淡:“有情回禀!” 令其不知所以,然待闻详细,却倏忽变色,大惑道:“郎君怎就以为,禹弼是为蒙屈?” 南宫霁恻然一叹:苏禹弼随他入梁十载,若果真心怀叵测,欲陷他于不义,何须待到今日?况且,下毒贡品,绝非易事,必是密谋已久,苦费心机,而事既成,又怎会轻生反悔?即便是顾念旧情,幡然醒悟,堂上却又何故三缄其口,多加隐瞒?当知若无实证,仅凭一面之词,大理寺并不敢轻易结案。此些,以他苏禹弼的机敏,不能不思及。 既如此,案情未明之前,他又何故急于求死?是不欲受刑讯之苦?但依南宫霁所想,绝非如此!禹弼所以作此抉择,乃因并非元凶,无从招供!若受刑讯,恐言多有失,更难保情急下不胡乱牵连,遂才决意一死了之!而此案若终不得解,大理寺或因贪功之故,且还就此定案。如此,他便可将罪名揽于一身,以解主身之忧! 这一噩耗,诚如晴天霹雳,一时虽令南宫霁悲痛欲绝,却也教他幡然醒悟:禹弼竭忠护主,以致惨死,无论如何,在其身后,不能再背负背主谋逆这一恶名! 这一夜,将前事细细思量推敲来,南宫霁已有所悟,只是一己之推测,若无实据,并无足为大理寺采信!好在多年交情,张放对他南宫府之危难,不至袖手旁观;也好在那下毒之人虽狡猾,却终还是留下了破绽! 寻迹追查,区区数日后,真相便水落石出!南宫霁所料,丝毫不差,此案元凶,虽非禹弼,却还依旧是他身侧之人。 若问事之始末,还须先回到那日,南宫霁命令其往大理寺,实仅为传达一言:蜀中宇文氏素存反心,此回宇文士杰入京,行迹多有不明,似有不可告人之目的,因而疑其才为此案之主谋! 为此计,南宫霁自然是经了番深思熟虑,毕竟此事若现偏差,难免落个诬告之罪;更莫言,此便果真是宇文士杰所为,他南宫氏却也未必能得全身而退。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张放的性情,南宫霁深知,仅凭禹弼一面之词,明知查无实据,他断然不会草率定案!如此,禹弼一死成枉然,父亲依旧要应召入京,这实非他所欲见。至于宇文氏,想必当下形势已在其算计之中,若此局不得破,蜀中恐便一步步沉入深渊,假以时日,大局或也将为宇文氏所左右!因而斟酌来,为免宇文氏奸计得逞、惑乱天下,便也只有涉此一险了! 指证宇文士杰,南宫霁虽无实据,却也并非凭空揣测:一则,他宇文氏不臣之心本是了然;二则,投毒一事,加之之前谋刺夏之望一案,皆出在宇文兄妹入京之后;第三,士杰入京这些时日,虽长留府中,然其下一干侍从的行踪,却不甚清楚,更为蹊跷的是,偏是贡酒入京当日,士杰曾借故外出!当下回想来,此些皆是令人生疑之处。 后真相查明,证他所料不差:士杰当日外出,并非为游赏,也非采买物什,更非会友,而是出城迎候押运贡酒的队伍,其时自称受世子之命,前来慰劳!而纳贡使但识他宇文衙内是为世子身侧亲信,自然不起疑,才予了他可乘之机。 事后大理寺虽加讯问,然纳贡使以为事涉世子,生怕与之添不测,遂斗胆瞒下此情。好在张放得了令其上禀,又将当日押运贡酒上京之使臣护卫一一提来重新过审,才得真相。 与此同时,毒药乌头也寻得了源头,据一药铺伙计指认,当初来此买这乌头粉之人,乃是士杰身侧亲信侍从! 如此,宇文士杰便是此案主使,自无旁论! 案情既已大白,宇文士杰自担其罪不必说,南宫霁当下所忧,却是朝廷能否收回成命,免父亲入京陈情。再说弑君谋逆事大,又当如何处置宇文一族?此至关紧要!宇文氏离间之阴谋既败,当下当尤自危。宇文元膺位高权重,其弟宇文元庠与宇文元序皆掌重兵,罪连其族,恐生变故! 而他一番忧思尚未得解,事却又再生不测---大理寺来拿了柔素去!因其身为士杰亲妹,或曾助其成事,便不然,谋逆之罪本当株连!因而此回,他兄妹二人当是凶多吉少。 柔素无辜,南宫霁自然心知。当初一心只欲寻出真凶,以息事平议,且为禹弼伸冤,却丝毫未想会累及柔素!但她今日身陷囹圄,面上是为兄所累,然实则这苦果,又何尝不是他南宫霁一手所酿? 思来满心不忍:她一介弱女子,方还是满怀欣喜嫁作新妇,转而却已蓬头垢面沦为阶下囚!终是天意难测。 半月后,大理寺终是判下此案:宇文士杰罪大恶极,判斩立决,其妹宇文氏则命自尽! 虽在意料之中,南宫霁却难免大恸:士杰固然咎由自取,然柔素受其株连,亦难免一死,着实教人不甘!到底说来,她是为自己所害,眼见其死,南宫霁于心不忍,因而不顾令其苦苦劝阻,定要入宫为之求情。 一晃两月未见,此间横祸乱生,越凌料得他心意焦躁,恐至颓废,着实忧心。当下闻听他来,自即刻宣进。 当下一见其人,果真清减不少,形容也似憔悴,越凌心中颇不忍。 左右已教屏退,南宫霁此刻却依旧愁眉深锁,似有满腹心事,几回欲言又止,看来颇为踌躇。 越凌见此,自猜知他心中那难言之隐,必关乎前案,便索性先行表明心迹,道:“贡酒一案,既已查明,宇文氏本当合族株连。。。” 不想话音未落,那人却已情急起,抢断道:“宇文士杰是为元凶,纵然当诛!然其妹宇文氏良善天真,对此并不知情,还请陛下免其一死。” 越凌一怔,并未料到他所求竟是此,蹙眉道:“此事,你若早说还好,但如今大理寺判决已生,举朝皆知,你教我如何收回成命?” 南宫霁恻然:“我若早知如此,定不会许她入京!如今木已成舟,到底说来,是我一手将之推上绝路,若她果真因此受诛,我当此生难安!” 不知为何,闻此言,越凌顿觉一股无名之怒由心底油然而生,冷哼道:“此意,是我不允你,你但还因此记恨我一世!” 那人垂头不言,反教越凌愈发恼怒,恨道:“好个求得心安!南宫霁,你一心怜香惜玉,却可曾想此会令我为难?为你这一句‘心安’,我素来已背负了多少徇私武断之骂名,你难道丝毫不知?” 那人静默许久,缓缓抬头,目光中的意味甚难言喻,似是不甘,又似求乞:“凌,此是最后一回,今后我必然再无所求。” 越凌心中既气恼又不忍,拂袖背身,长叹了一气:“求免入京、求免株连,今日又求免死,有忌无惮,这江山不如交由你南宫氏来坐好了!”话虽如此,语中却全是无奈。 一番争执,依旧未能救下柔素。南宫霁神思恍惚,回到府上,天已傍晚,却闻王叔已来了一阵。原德昌入京已有时日,明日便将回蜀,因而前来话别。 当下听闻南宫霁竟入宫替宇文氏求情,德昌大惊,顿足道:“殿下好糊涂!此案方平,昨日我入朝力争,求免大王入京陈情,圣意原已有所动,你却轻率出此举,岂知不坏事!” 南宫霁一怔,忽而想起方才越凌似有“求免入京、求免株连”之言,才是恍然:原叔父早已入朝陈过情! 蜀王入京,蜀中则或恐生变;加罪宇文一族,则其必反!此便是德昌当日入朝所陈之情。 实则自慕容氏一案起,宇文元膺已然多生防备! 回忖慕容一族所以这般轻易便致崩溃,乃事出有因:慕容氏所掌亲军原由慕容伸之子慕容皓统领驻于恭州,只事出前半月,慕容皓凑巧因事教召回成都,军中一时群龙无首,加之慕容皓本不得人心,朝廷又适时安抚,才得以免去一场反兵之乱。 然如今宇文氏之势,与当初的慕容氏并不可同日而语!他族中掌兵二人,宇文元庠与宇文元序,现下各驻利、雅二州,此二地、尤其雅州距成都不过百里之遥,大军若动,数日可抵!而有慕容氏之鉴在前,当下任朝廷如何宣召,那二人俱称病不归,其意已是昭然! 蜀中易主,绝非大梁所欲见,尤其宇文氏野心甚甚,相较羌桀拓跋氏,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圣意实已明:蜀王可不入京,宇文一族也可暂免株连(当下对外,宇文士杰的罪名已教含混为挟私下/毒,刻意饰去弑君字眼),只是宇文兄妹二人,坐罪已实,不能轻纵! 南宫霁但闻此,心中已是凉彻,如此,那柔素岂非是连一线生机也不得了? 看他似心犹不甘,德昌忧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再出何不智之举,遂劝道:“贡酒一案,本已令举朝哗然,便是朝廷不问大王治下不严之罪,也当株连宇文氏全族!当下惟拿他兄妹二人论罪,已是天恩大赦!殿下还须顾全大局,不可再因私情而轻率犯上!” 言罢,见那人依旧不置可否,便知他犹还执迷。心中自为不安,来回踱了一阵,终似定下决心,回身道:“有一事,原本不当在此刻言起,以免殿下多起忧心,然如今事多不测,我看还是当教殿下知晓,以便应对!” 南宫霁诧异道:“何事?王叔还请如实相告。” 德昌凝眉:“朝廷意欲说动大王易储,殿下可知?” 似同一盆冷水浇下,南宫霁顿时木然。 德昌似早料到会这般,长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朝廷忌惮殿下,自因殿下才智过人,禀赋德行皆远胜他人!所以殿下才更须韬光养晦,不可显山露水,更忌忤逆圣意,触发天怒啊!” 一席肺腑之言,可惜南宫霁并未如何听进。他的心,此刻不知已沉陷去了何处。。。 第126章 救妻 暮春,栏外牡丹正傲/人。 黄昏,庭中小坐。不出多时,却起了倦意,然心知躺下,必又辗转反侧,便命人取酒来:一醉了事,自是上策。只是酒未至,张令其却已先一步赶来。这厮素来碎叨,想此来必又与人伤神。 果不其然,令其出言,便是劝阻他饮酒。实也难怪,近时,他几乎日日借酒消愁,常致宿醉,隔日茶饭不思,萎靡不振。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令其一通好言相劝,可惜不见成效,只得道:“明日宫中尚有赏花钓鱼会,郎君若是宿醉,可如何去得?” 南宫霁疑惑道:“赏花钓鱼?何时得过旨召?” 令其叹了声:“五日前得的旨,郎君这是又忘了?” 南宫霁抚额片刻,终似想起,却冷声道:“我不欲去,你明日与我去回一声,称病便是!” 令其虽为难,但见他心意已决,再想来这些时日他也着实颓废,去了反而不妥,便也未加多劝,只沉吟道:“还有一事,想来当与郎君得知。宇文兄妹,三日后便要受刑了,郎君可有何打算?” 毕竟曾有夫妻之名,想来大理寺也不会枉顾人情,临刑见上一面,当是使得。 半晌无言。风过,庭前花枝窸窣。 南宫霁起身,缓步踱下阶去,茫无目的徘徊。 夜已静,月光如洗。 一阵,或觉乏顿了,便落身坐上台阶,举头望月,失神浅吟:“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令其叹息不语。 静默片刻,那人倏忽回首:“明日,我还当入宫!” 入宫,并不为钓鱼赏花,而是,为救回柔素! 天气清朗,凭栏但望,湖边柳下,丛丛花影,远近依稀。碧水如镜,不见丝毫涟漪。 手中的青杏,在空中划了一道轻巧的弧线,坠入湖中,激起一圈水纹。 “上回我已说过,大理寺判决已下,断然无收回成命之余地。自今日起,我不欲再听你提起此事!”越凌的心意,上回便已表明,当下并无丝毫改变。 “陛下,心内实不望我回蜀,是么?”那人出问莫名,却又似别含深意。 越凌心中一震,凝眉转身,却未答言。 便作他认了,南宫霁无声一叹,意中满是落寞。 “陛下要令父亲易储,原是一道旨意即可,何必那般煞费苦心?”真相轻易便教捅破,然言者看去并无问罪之意!且说当下神情如旧,云淡风轻,似乎所言之事,与自己并无相干。 越凌面色顿变,虽也知真相必瞒不长久去,然到底是心存侥幸,却孰料他这般快便。。。 当下闻那人口气,虽无质问之意,越凌却不敢回身,生怕遇上那双含着不知何意味的眼睛。 说来,那人恐也不肯信,然自那日起,他便已然懊悔,而易储一事,也早已不了了之! 片刻寂静后,还是那人先出言:“臣才智疏浅,不堪承大任,因而请辞世子之位,让贤于弟!” 越凌一震,转身却见他已拜倒在地!急道:“那事已过去,且我已许过你,但你心意如是,我自保你储位不失!你又何须如此?” 可惜那人并不为所动,且又道:“臣心意已决,望陛下成全。此,本也当是众议所归!贡酒一案,臣识人不明、错信奸佞,才致招来祸端,而宇文氏既是臣之发妻,臣自不敢置身事外,无论去官削爵,亦或下狱流放,臣皆甘心领之,但求留其一命!” 说这许多,终还是为救回宇文氏!心知此,越凌自为恼怒,然无奈于前事理亏,当下乃是许他不甘,不许却又不安。一时无从决断。 恰赏花时辰已到,群臣已入内赴会,此事便也只得暂罢了。 第二日清早,却又闻那人来见,且据黄门回禀,他昨夜并未回府,乃在宫门前徘徊了一宿,看来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越凌闻罢惘然一叹:罢了,孰教自己前事上对他亏欠,于心不安呢?当下欲与之和解,便惟有成全他这一策了。 宇文柔素终是死罪得免,却依旧是待罪之身,对此,南宫霁心下虽忧虑,然毕竟是保住了她一命,余事,也只得缓作打算了。倒是眼下,宇文士杰受刑在即,他思来忖去,还是决意去见其最后一面:前案虽已大白,然有些事,还欲听他亲口道明。 身陷囹圄已有时日,明知大限已至,然士杰看去,倒还坦然,想来是于这一日,早有预见罢。 隔着铁窗,南宫霁亲与之斟上一杯酒,看他饮尽,才道:“当日在府上夜饮,尚叹此去经年,不想你终未走成!而今日,再度与你践行,却成诀别,诚是世事难测!” 士杰凄然一笑:“皆为天意耳!徒奈何之?” 南宫霁摇头:“错了,此乃人祸,与天意何干?” 士杰一怔,旋即苦笑:“殿下所言极是!”便退后几步,正了正衣冠,向外恭敬一拜:“士杰有负殿下,此生已无从补过,惟有一死谢罪,还乞殿下宽谅!” 南宫霁转身侧立,以掩眼中的恻然。良久,缓缓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便不顾及你我多年故交旧情,却也当念及柔素,她本无辜,如今却也要为你所累。” 士杰面上苦色毕显:“此,是我对不住小妹,然而。。。孰教她,是为宇文家的人呢?” 南宫霁顿怒:“她是宇文家的人,便理应受此么?你此刻但言对不住她,然当初苦心布局时,可想过她必也深受其害?难道在汝与汝父眼中,她只是你宇文氏弄权谋逆所需的一枚棋子,用时信手拈来,弃时却全无顾忌?” 士杰闭目长为一叹,幽幽道:“我将她做棋子,然大王与殿下又将她视作为何呢?难道不是安抚我宇文一族的一颗棋子么?” 南宫霁当即一怔,竟是哑然。 “士杰落得如此下场,本是咎由自取,殿下全不必有何不忍,但知自古成王败寇,本常情耳!士杰虽死,然死而无怨。”言罢,又伏地一拜。 南宫霁闭目,叹息许久。然既来之,则心中之惑,则还欲问个明白,便道:“想必上回谋刺夏枢密一事,也是你所主使罢?” 士杰垂首不答,南宫霁便作他认了,然心底的疑惑却更深,道:“谋刺未果,然已令朝廷对我起疑,汝缘何又煞费苦心,再生下毒一计?再说贡酒一案,你既有心陷害,何故最终又愿一人担罪?若到底指我为主谋,想来大理寺也无从查实,岂不更易达成目的?” 士杰沉吟许久,终未答他此问,只道:“士杰罪孽深重,临刑却还能得殿下相送,已然无憾!殿下既该言的已言过,此地不宜久留,便请回罢!” 事到如今,再言甚么真相苦衷,于一将死之人,实是多余! 南宫霁见他心意已决,便也不欲再多相逼,想来也如他所言,此情此境,再多相对也只徒添伤怀罢了。只是到底心怀不忍,但想此刻,若还有事可令他得所宽慰,便是柔素了。所以道:“柔素当下,死罪已免,我也当尽力保她无恙,你大可安心!”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士杰的声音紧随而至:“多谢殿下!士杰当死,然小妹无辜,求殿下保全于她!”果是其人将死,其言也善! 南宫霁心头一震,一时间,旧时情景又浮显眼前,想起当年之亲近,不禁潸然。殊不知此刻,身后囚室中,深陷绝境之人,也正犹自苦叹:始作俑者,却亦有苦衷。 位高权重,震慑主上!蜀王忌惮他宇文、慕容二族,已不在一两日。父亲早便苦心筹谋,欲为自保之计。两位叔父固然以为不可坐以待毙,遂起意领兵入京勤王。然父亲以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与南宫氏兵戎相见,因此举胜算难言大,且当下他阖族皆在京中,一旦起事之消息走漏,恐是未待大军抵达,他一族百千人便先成了蜀王阶下之囚!所以当下,还当以离间大梁与南宫氏之计为先!若得逞,大梁势必兴兵问罪,到时他宇文一族自可见机行事,倒戈相向,亦或坐收渔利,皆是上选!便是不成,想必也可激发大梁对南宫氏之猜忌,彼时内外交困,南宫德崇便断然不敢轻易触动他宇文氏的逆鳞。反之,还当加恩于他以收拢人心。 却熟料事出不如人意:收留叛臣、行刺重臣两案,虽令大梁起疑,却远未达初衷,反之,还牵累慕容一族获罪。损了这一臂膀,父亲自然懊恼,而事至当下,蜀王当愈发容他不下!遂决意先发制人,定要令大梁对南宫氏失尽信任,出兵西伐。 下毒贡品,本是良策,却可惜谋划不周,行事匆忙,留下破绽,终还败露。诚然,他可至死咬定乃受南宫霁指使!只是此说并非全无漏洞,且凭空之言,也未必能取信于大理寺。而另一缘故,实是因他对南宫霁与小妹柔素深怀愧疚:将他二人牵入其中,本是不得已,如今再妄加污蔑,于心何忍?再说他宇文一族如今已然垂垂危矣,万一有一日不幸步上慕容氏后尘,也惟愿南宫霁能念在他宇文士杰今日这一念之仁,可对父亲与小妹网开一面。 深长一叹后,跪地,向西一拜:父亲,孩儿能为宇文一族所尽最后一丝绵薄之力,也已尽了,今日之后,生死殊途,孩儿再不能尽孝于跟前,愿您多为保重! 贡酒一案终趋平息,惟今令南宫霁牵心的是柔素!无论是因当初对士杰有诺,还是因心中多存愧疚之故,皆不能见她再受磨难!只是时至今日,教他再屈意入宫去求那人,实是不愿,且柔素已得免去一死,当下再求轻赦似有得寸进尺之嫌。。。 一番苦思之下,终出一策:以退为进,上疏自陈己罪、请辞蜀王世子之位以谢!若那人尚存自知,见此必心生愧悔,或为平自己之忿,便赦免了柔素也不定。 只可惜此回,南宫霁算有遗漏:奏疏呈上多日,却如石沉大海,久久不得回音。 半月后,宇文柔素教充籍为奴! 大失所望,纵然百般不情愿,南宫霁却也只得再一回入宫求情。 这一回,越凌勃然大怒!须知便是他那奏疏不上,朝中也早已不乏议论,欲令蜀王易储!越凌为压众议,已然招来许多腹诽。而当下风波才息,他却自来生事,幸是那封奏疏早教吕谘压下,外间并不得知晓,才免另生是非。 越凌于他此举虽气恼,然偏心下又不忍苛责,所以只得装聋作哑,不予答复便也罢了。孰料事未出几日,他竟再度入宫,旧事重提,但求罢官削爵,换取宇文氏一袭自由之身!至此,越凌才终算窥透他心意,忿怒之余,思及他对宇文氏百般维护怜惜,又深觉心寒,屈恼之下,竟忽心生一念! 当下一挥手,语带戾气道:“要赦免宇文氏,也不是不可,然你要应我一事!” 南宫霁自无犹豫便应下。 越凌道:“你既已无意蜀王之位,也好,那从今以后,你便长留汴梁,不得我允许,不得出京半步,亦不许续弦或再纳姬妾!至于宇文氏,便得以回复自由身,与你的夫妻名分也不可为续,当即刻别处安置!”此音,已是不容辩驳商榷。 南宫霁自知已无退路,只得屈意应下。 当夜回到府中,柔素果已教放回,只是形容憔悴,弱不禁风,自又令南宫霁徒生许多怜悯,却无奈应下那人之事,已不容反悔,只得对之好言宽慰了一番,先且别宅安置。 半月后,待柔素身子略好,便以养疾之名将之送返成都。 第127章 消沉 已是七月,傍晚,暑气终得消减些,街市上人潮便又涌动起。 尘嚣中,一辆马车穿闹市而出,过朱雀门东去,走了约莫一里路,悄然在一朱墙高院前停下。 车帘撩开,一人在近侍搀扶下下得车来,一时抬头四顾,却面露疑惑:“是此处么?” 身侧之人答曰:“当是此处错不了,小的昨日也还来过,且吩咐家丁待候在此,以为照应。”言罢,指了指门前两个恭身正立之人,且问道:“今日还是如旧么?” 二人称是。 那原先的问话者闻此蹙了蹙眉,道:“他在此几日了?” 答曰:“四五日了,这两月来长时便是如此,终日在外流连,几是不着府第。” 答话之人言罢,便上前叩响了院门。前来应门的小厮看去与之甚熟稔,也未尝多问,便将一行人引入内中去了。 此间庭院开阔,由前堂穿出,上了柱廊,行至一半,隐约闻得舞乐之声,及近,歌声便清传入耳: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耳熟能详,秦楼楚馆间广为流传之唱词,并无甚新意。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1)”恰到门前时,歌声也方落下。 门内,数声掌声过后,便闻一人道:“今日酒也饮过了,歌舞也欣赏过了,我看,就此散了罢,你也当回去好生歇一歇了。”是李琦的声音。 只可惜这番劝言并未教另一人听进,乃回道:“府中冷清,我不欲归!且说时辰也还尚早。。。” 门外人收言入耳,面色轻一凝。身旁近侍察言观色,见他迟疑,方欲叩上门的手一时却也收住了。 自然,那方才出言之人,正是多日流连青/楼未归的南宫霁! 此刻听李琦又劝道:“时辰尚早是实,然这席却是午后便摆起了!你这两日多显憔悴,当是不分昼夜饮乐所致,我看,还须有所节制,否则,不仅于养身无益,且教外得知,还徒生非议。” 但此一言,却激起了南宫霁的满腹牢骚,竟一拂袖道:“孰人欲议论,便由他议论去好了!到底,无非是罢官削爵,下狱流放,再不然,至多一死!我早已是身陷迷局,任人摆弄却不自知,如今幡然醒悟,却为时晚矣。蜀中,我已然回不去,终究落得如何下场,便听凭天意罢,但不连累父亲便是!” 话音方落,门忽教推开! 席上二人皆一怔。抬眼瞧去,李琦面色顿变,忙起身作揖。再看南宫霁,初时的诧异过后,却又慵态必显,竟连起身也免了,倚着椅背半嗤道:“今日是甚么日子,阁下怎也得隙,如我这等闲人一般,到这青楼厮混?” 越凌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半晌不能言。好在令其识眼色,急忙相劝,又与李琦一道,几是强驾着将南宫霁带出了门。 车内,二人相邻而坐,却是久时无言。 越凌知那人所以对自己怨恨难消,自还因当初那废立之议,然说来,自己如今又何尝不是百般懊悔?再说那日,也是因他百般维护宇文氏,自己气恼至极,才出了那一番话,本意是教他知难而退。孰料他救人心切,竟是不假思索应下,倒令自己骑虎难下!然他应知那仅是自己一时气言,否则到今日他的世子之位当早已不保! “当日我应你的,是不可续弦纳妾,然狎妓,却算不得背信罢?”那人忽而开口,倒令越凌一怔。 缄默片刻,转身正对那人:“霁,我当日也是一时气言,你若不愿,大可不必当真。我既诺过为你保住世子之位,便不至出尔反尔。” 那人闻言仅回以一嗤,便再无话。 越凌眉心轻凝:“那日,我实已决意赦免宇文氏,便是你不替之求情,我也会将之放归。然你当日却全不体我心意,口口声声愿舍官弃爵为其赎罪,我一时气恼,才至出那言。。。” 言罢一阵,身旁之人却全无动静。转头瞧去,他竟已闭目昏沉睡去了。 越凌嘴角但露一丝苦涩,满目无奈抚上那双因酒意而尤显温热的手:“霁,此事确是怪我,但看在往日情分,莫再与我置气可好?须知看你消沉如是,我实是痛心万分。”抬眸,凝视那似入梦已深之人,轻出一声叹息:“吾知你因那事至今愤懑。。。然我为此,论初衷,只不过是为留下你而已啊!” 时日如梭,又至仲秋! 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皎月初照严城。清都绛阙夜景,风传银箭,露叆金茎。巷陌纵横。过平康款辔,缓听歌声。(2) 云中高台,玳筵罗列,丝篁鼎沸,琴瑟铿锵,舞乐撩人。 月离中天尚遥,酒筵却已过半时,与宴者多醺。 乐声止,此起彼伏的掌声中,有人高道了声“好”,显带酒意。循声望去,豫王的脸上,果然绯色已显!中间的绛衣舞者闻声回头,带笑一眄。豫王的目光实则从未自他身上离开,当下二人眉眼交接,秋波暗送,一番情意自无须言说。 旁人自皆见得,已不以为怪。 豫王所好,众所周知!也说新欢旧爱,此回豫王这新宠无论容貌体态,到舞姿所长,皆与旧爱颜润如出一辙,所以流言之外,倒也得人感叹,豫王终还是念旧! 月上半天,筵席将散。 众人兴致却似才高起,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但只一人例外:整晚闷坐独饮,连眼眸都未尝抬过,似乎这饮宴于他乃是索然之事。教人看来,实难将之与夜夜醉卧花丛的风流之徒相提并论。 越凌心内一声叹息,看他似是惯了消沉,日日流连于秦楼楚馆间,挥霍放纵便罢了,醉得忘形时却还命歌伎唱后主词!教传将出去,自又惹非议一片。 他却犹嫌不够! 说来京中青楼何止百千,行首美妓更是不胜数,他却偏惹上有主之人!当下流言正盛传其与京中豪富徐某同争一妓,招致徐某嫉恨,竟寻来一干悍妇当闹市对其辱骂污蔑,甚追打其家仆。一时在京中传为茶余饭后之笑谈。 说来此间真假,越凌实无心去问,但思来,他玩物丧志、肆意放纵却定然是实,如今至声名狼藉,若再不思收敛,迟早酿就祸端。只是时至今日,旁人的规劝,他早已听不进,越凌也是无可奈何。 夜宴散去,越凌闷闷不乐回到宫中,眼前皆是那人的颓靡之态,想这一晚,他未尝出过一言,更未正眼瞧过自己,心中便无限落寞。心绪烦乱,无心睡眠,独倚窗前,正望月嗟叹,忽闻黄门来禀,却是那人又生事了!而此回他所招惹的,竟是豫王! 宣佑门前,当下剑拔弩张!酒醉的二人怒目相对,若非一众宫人强将二人隔开,恐早已拳脚相向。 越凌见此,自为恼怒。问起缘由,众人皆吞吐,只道是归途中二人偶遇,一言不合,便致这般。 思来天色已晚,那二人又皆酩酊,一时自他等口中也问不出甚长短。越凌只得强压怒气,命将二人分别送回,待查明原委再作发落。 之后再细探听来,才知此事起,竟是因了豫王新宠容念!但闻此,越凌果真不知是怒是哀。想他在外与人争妓,入内竟又对伶人起意,且因此与豫王相争,诚令人不齿!只是再思来,他落至今日之境,此中难免,又有自己之因。。。一时心中怎不百般喟叹? 且说一番取闹,惹恼的是陛下,惊的是侍众,然那挑事之人却是酒醉无畏,回府一夜好眠。 第二日起身,又及晌午。用过午膳,令其便劝入宫请罪,不想那人却显莫名,令其才知他竟已记不起昨夜之事了。看来酒后乱性,诚是害人! 当由令其口中听闻始末,那人竟仅报以一笑,全不上心。 令其急道:“此事不可儿戏啊!昨夜天心已震怒,好在事尚未外传,郎君此刻入宫,倒尚有从轻发落之余地。今早小的听闻豫王已入宫,郎君千万不可落于人后,以免圣心不悦啊!” 南宫霁嗤道:“豫王既入宫,我还去作甚?若他获罪,则想来请罪也是无用,若他无恙,则又何故降罪于我?” “这。。。”令其一时倒是无言以对。 午后,南宫霁要外出,令其自知他又要往那花丛处寻欢,一时苦劝不下,正无法,恰闻李琦来访,心下顿一松,想这一时半刻,是出不去了。 只是李琦到底非闲人,坐了仅一盏茶功夫,对那人稍加劝诫了两句,便起身告辞。令其送之出门,才到庭中,便听闻郎君已吩咐备车外出,不禁蹙眉一叹。此教李琦看在眼中,自为疑惑。 令其不得已将前事道来,李琦听闻显是一惊,急忙返身入内去了。令其望着其人背影苦笑,想自己此为,难免要惹郎君不悦,然若今日李琦得以说动他入宫,则纵然受他些责怪也使得。 那二人闭门谈了多时,天色将暗,令其却也不敢轻易打搅。正在庭中踱步观望,忽闻家僮来禀:官家御驾已临府前! 仓促叩门告知,南宫霁却丝毫不似惊讶,依旧一副慵懒之态,若非李琦催促,恐是连出门迎驾也免了。 李琦知趣,见过驾,便告退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水精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唐温庭筠《菩萨蛮》,属花间词系列。 (2)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皎月初照严城。清都绛阙夜景,风传银箭,露叆金茎。巷陌纵横。过平康款辔,缓听歌声。出自:宋柳永《长相思》 第128章 归蜀 天色还未全暗,室中却已早早掌上了灯。 后窗半开,夜风轻来,临窗倒还觉两三分凉意。窗下几株丹桂,花香清恬。如此好夜,对月临花,品茗下棋,或小酌夜话,本是怡情。却可惜,两情不复当初时,相对已无情/趣可言。 “陛下此来,有何训示?”那人语气轻慢。 越凌心知他是有意,却无从怒起,且说今日此来,并不欲与他起争执。临窗踱了两步,才道:“你昨夜又是酩酊,我不甚安心,遂来一探!” 那人一笑,却带些嗤意:“陛下是怕我再有出格之举?” 越凌凝望窗外不言。 “昨夜之事,我固然有过,然你那皇弟心胸也着实太过狭隘,有了新欢,便不容再提起旧爱了?”语出轻佻。 越凌终是难忍,打断他:“昨日之事,过去便罢了,只是酒后乱性,本不应当,今后还是收敛些为好。” 此言,纵然痴傻者也可领会:官家乃是无意追究昨夜之失了。既这般,这有过者便当感激涕零,伏地谢恩! 只孰料他南宫霁,却另有一番见解:“陛下于豫王,倒是维护甚甚,只这番苦心,希望将来豫王不至辜负!” 越凌转过身,对着那轻狂之人,几多神伤:“霁,你此言何意?我欲维护孰人,你难道果真不知?这些时日,你在外生出多少是非,但清醒时就不曾听闻外间议论是如何不堪么?” “不堪?我南宫霁醉酒狎妓是为不堪,你那皇弟狎宫人为乐算甚?因一己私怨对人妄加羞辱污蔑又算甚?陛下大度,素来对此视而不见,然宫中外朝议论如何,陛下却果真未尝听闻么?” 他此言虽因一时之气而起,却毕竟是实!越凌一时,倒哑口无言。 那人却还不欲罢休,积存了这些时日的怒气,忽而似寻得了出口,顷刻如山洪倾泻:“吾倒忘了,与当初谋逆相较,此些实为小过不足论!外人皆说陛下宽仁,我看实是陛下谋略周到,成竹在胸,才可安然处之罢。如今豫王已形同阶下之囚,较之我南宫霁倒也不见得好去!陛下放纵之,与己本无碍,且还得个宽厚之名,何乐不为?可笑我素来以为豫王阴鸷,但今日反思去,越植那心机与陛下相较,所差何止一丝半毫?但论谋略,到底还是陛下更高一筹,从来深藏不露,纵然我南宫霁自诩聪明,却还是教你颠覆于鼓掌,十载不自知,实是惭愧!” 纵然心胸再宽,却也不经他如此肆言直指。越凌当即面色涨红,脚下却也虚浮起,身子晃了两晃,好在及时扶住桌角,才不至因站立不稳而跌倒。旋即抚额闭目不言,似有不适。 南宫霁微怔,欲问却还迟疑。沉吟半晌,道:“天色已晚,陛下不适,还是早些回宫传太医问诊。” 静默片刻,越凌似好些,抬头凄然一笑:“霁,如今在你心中,我就是这般不堪么?” 那人转眸外望,不置可否。 “霁,你究竟要如何才愿放下芥蒂?易储之事早已作罢,而我为此之初衷,不过是为长留你于身侧,且我当初只以为你对那储位未必如何上心。。。只是如今,才知是错了。。。” 那人冷声一哼:“看来南宫霁令陛下失望了!” 越凌见此,心知要令他回心转意已是无望,只得叹道:“你对我心存怨怼便罢了,又何必因此常为消沉,日日沉湎酒色,以致形容枯蒿,萎靡不振。如此伤身不说,尚损名节!” 那人闻言竟笑起:“名节?我南宫霁此生若能逃脱佞幸罪名便已是大幸,还堪论名节?只恐身后,吾辈之声名尚不如韩董之流!” “南宫霁,你。。。”越凌终是不能再忍,怒极拍案。孰料言方出却觉眩晕不止,一时便连扶案也不能站稳了。向后踉跄一大步,终是跌坐进椅中。 这头痛目眩之症,原经孙世骧施针调治已渐好,只是尚未能治愈,但遇困顿劳乏,亦或心绪不佳时,便致复发。 南宫霁见状,心中初也一惊,然思来他此为旧疾,当是无碍,便又宽了心,只是言语锋芒渐敛,不敢再多激他,只劝他回宫而已。 越凌闭目不言,好一阵,觉眩晕渐去,才缓缓睁眼,目光已回复先前的柔和,看来心绪已平复下。 “霁,今日我来,本意乃欲补先前之失,你既心意已明,则蜀王之位,自然非你莫属;二则,当日因宇文氏之事,与你之约,诚是我一时之气而起,并不作数,你可放心。” 那人却漠然:“如此说来,陛下当日要我长留京中也是戏言了?既这般,则陛下打算何时令我归蜀?” 越凌一怔,心似忽教一根尖刺扎了下,痛楚难当! 暮色惆怅。 穿过前庭,越凌不经意回首一顾:内中灯火通明,已全掩去了夜色之冷寂。只可惜这等欣荣之景,不知还得持续几日?一旦那人归去,则这宅子,从此或便再难见天日了罢。但思及那景,心中便无比凄凉。 神思恍惚中,已出府门去,却见李琦尚在门前徘徊,自言有事忘与表弟言,所以静候至此。 但见越凌面色似晦暗,心知必是与那人不欢而散,遂道:“世子这些时日为酒色所惑,神志不清,言行若现不逊,还望陛下恕罪。” 越凌苦笑,转身叹了一气,不知为何,胸中愁苦忽而有些压抑不下,幽幽道:“他终日沉湎酒色,身名已为败坏,你既知此,却未出言一劝?” 李琦似为诧异,思忖片刻,欲言又止。 蹀躞湖边。 四周阒然,惟虫鸟之声一二偶自树荫草丛透出。 东天,一轮满月正斜挂天际,银光铺洒湖岸,夜色中的长堤垂杨、柳影浮萍,此刻看去皆别有意趣。 那人终是停住了脚步,面湖而立,轻声一叹:“吾但独自望月,便常回想起当年陈州之行,彼时幸得有你,否则后果诚不可料!如今思来,尚为汗颜,实是少年鲁莽,行事轻率,几多不堪回首。” 李琦垂首恭敬道:“陛下自有天意庇护,李琦不敢居功!然说少年时,孰人不曾有过些轻妄之念,陛下只不过未能免俗而已,实不必为此自扰。”过从不深,却也粗知今上性情,因而无意虚以委蛇。 越凌一笑,似也认同。静默片刻,却又问道:“说来你李氏是仕宦权贵之家,想必族中子弟多登青云,你却为何偏入这商贾之列?” 李琦一笑似自嘲:“琦资质愚钝,自小读不进诗书,才情在诸兄弟中居于末等,所以纵然族中后辈可受荫封,到底也轮不上我;况且吾才疏学浅,若登仕途,必然贻笑大方!所以从未动过入仕之念。再说来,吾自幼便不安分,喜好四处游历,如今做个行商,却也算得遂愿罢。” 越凌并无意去揣摩他言中真假,实则那一问,也不过随意而已,然既说到游历,他却又心起好奇,道:“听闻你曾游历多处,还数回西下,抵过吐蕃回纥等地。所谓天下之大,却为何最终又决意落足汴梁?” 本是寻常一问,却令李琦心生多想,似觉他此问怀有深意。遂加斟酌后,才道:“汴梁黄金地,富甲天下,繁荣为世之最,琦之初心,自然向往之!”稍一顿,却又似感慨:“我与表弟自小情同手足,他当年独入汴梁,我恐他无依孤苦,随来京中欲为照应,实也算得初衷之一罢!然初到汴梁,吾不过一介潦倒行商,行走两地倒贩药材而已,营生本多艰难,好在得表弟相助,才终得以在这京中立足!” 越凌闻言倒也有感:“所谓兄弟手足,然可惜世间,尤其王侯贵胄之家,同室操戈,素来不为鲜见。倒是你表兄弟间,这番厚义实令人称羡!” 李琦自称是。 喟叹过后,越凌又似随意道:“说来,你入京至今,时日当也不短了罢?” 李琦颔首:“约莫有七八载了。” 越凌道:“却不思归么?” 李琦似一怔,旋即摇头:“行商者,常年奔波于外,本是常情。且说来,我因生意之故,常在汴梁与蜀中两地间行走,乡情与我,实是无从言起。倒是。。。”略一沉吟,“行商不同于宦游,彼者身负官命,身不由己,归期无定,想来是因此,才有‘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之叹罢。”言罢看那人,此刻正凝眉望月,方才之言,不知听进否。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过去许久,那人才垂眸苦自一笑:“世间的悲欢离合,天伦不聚,多因身不由己,而此中,多少是朕之过?” 李琦闻之自为诧异,一时,也不知该接言否。 那人回眸:“南宫霁入京十载,你也以为,他如今,是当归了么?” 但闻此,李琦心内倏忽无比清明,即刻恭身揖下:“陛下若问的是蜀中世子,则琦断不敢置喙,然若陛下所问,是琦之表弟南宫明初,则琦以为,他当下心智,已然陷于混沌,萎靡之态,可谓不堪,因而留在京中,实非上策!还恐这般下去,大祸将临矣!而若回去蜀中,远离京中是非,假以时日,当有所反省,到时回忖此间所为,想必惭愧,而于陛下之宽宏,也当心生感激。” 静默。。。 只惟风拂柳枝的沙沙声还在夜色里回荡。水上,乍一道飞影略过,是为夜色所迷失的雀鸟!却不知今夜,还能否寻到归路。。。 晏隆元年九月,蜀王世子南宫霁因疾辞归,得许。 初入九月,入夜倏忽显早,不过酉时,城中已华灯初上。 避开喧嚣,城南那处清寂的宅中,有人已摆酒中庭。 约定的时辰已过,却不见那人身影,廊下之人不禁一声轻叹:白日里命人去传信时,便听闻他已外出,却不知所向何处,想来是与故交话别去了。 故交?越凌不禁自嘲一哂,临别前日,他不曾想起要入宫道一声别,却心念甚么“故交”!思来此刻,尚不知停留在哪处温柔乡中流连忘返。今夜,欲与他坐下静一话别,恐还难以遂愿。 惘然抬头,但见满天星斗。九月初二,又逢他生辰!想去年此时,尚在去往洛阳的路上,却不想,区区一年之后,自己与他,已将成陌路。 霁,你可记得,当日你曾应我,待到花好时,再伴我往洛阳赏春。孰料今时今日,花未赏成,你我十年之情却已将消散尽!再说重聚,此生却还可待? 月落星稀,夜色已深,门外终是传来久盼的动静。回首,却是失望:来人的脸上已写明了无奈,到此时,那人虽终回府,却已然酩酊,今夜,当是不能来见。虽在意料中,却难免不甘:他果真,是临行也不愿再与自己好生相对一回么? 人未至,然宴已设,践行之夜,无非一醉消愁而已,他既不至,便不妨独酌罢。 这一夜,酩酊之中,一晃而去。 晨曦初起时,一辆青盖马车由城内缓缓驶出,载着那宿醉尚未清醒之人,启程向那遥远的蜀地归去。 车前坐着的,是张令其。跟随十载,分别在即,自然还须送旧主一程。思来郎君这一去,相见恐是无期,便难忍嗟叹。只是南宫霁的心境,与这送行之人,却是大相径庭:自方才出府门起,他便未曾回过头,甚连一声感叹都未发出过!看来这十载于他,诚是无足留恋。 行至城门,进出如潮涌的人群中忽而闪现一张熟悉的人面,盈笑向此,看去已恭候有时。 令其向内轻唤了声,车帘撩开,车中人依旧面带慵意。 送行之人已来到车前,轻一福身:“郎君昨夜离去匆忙,却将此物遗忘了,知郎君一早便要出城,奴家自城门开启时就恭候此处,幸才未曾错失。”言间,已将一锦帕裹着之物呈上。 南宫霁一面伸手接过,一面笑道:“甚底金贵之物,有劳念奴亲送至此?”言间已然打开帕子,内中赫然是那块玉鱼佩! 谢念奴回以一笑:“御赐之物,可不金贵?奴家尚不敢假以他人之手送还。只是郎君昨夜说起此本为一对,不知是奴家笨拙,还是郎君本就只遗忘了这一枚,昨夜奴家与使女们在家中翻找了许久,却终未寻得那另一枚。” 南宫霁闻言,垂眸微出神。半晌,才将玉佩缓缓收入囊中。抬头时,笑意浸染,已淹没了眼中一闪而逝的黯淡:“酒后之言,不必当真!此物本寻常,且只此一枚,念奴不必再为此费心!” 再为话别,到底女子易动情,潸然道:“郎君此去,果真不回了么?” 南宫霁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见她果真泪下,心中不禁一痛,出手轻替她拭去面上滚落的泪珠,强颜笑道:“纵然我一去不回,也未必相见无期。若有朝一日你厌烦了这京中生活,不妨入蜀寻我,我必然遵守当日之诺,不至薄待你。” 念奴垂眸颔首。 泪眼朦胧中,二人执手相对,惜别之情,着实令人动容。 日渐高,马车终于驶出城门去。眼前大道开阔,前途当是顺遂。 车中人撩帘,最后回望了一眼晨曦中的汴梁,闭目一叹,百感交集:十载汴梁行,留得一身不堪回首! 远处,隐隐歌声缥缈: 十载春秋,依稀一梦,醒时屈指堪惊。莫说花月,别雁已无凭。回首疏烟淡霭,重重柳、还掩长亭。西风里,孤蛩败吟,归路尽菊英。 销凝。秋色暮,楼台画角,吹断离情。岂能忆前欢?怕惹愁盈。谩道先恩负尽,残酒散、却又牵萦。凝眸处,长安已远,陌上楚歌轻。(1) 殊不知此刻,身后百尺城楼上,一孤寂身影正遥自矗立,满怀怅然,目送归人远去。 晏隆元年九月中,蜀王幼子南宫盈受旨代兄入京。 十一月,上柱国、武宁军节度使司马晖之孙司马氏受诏入宫,次年新春,立为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1)《满庭芳》作者:我 一脑抽就想完结。 第129章 阑珊 早春。 乍暖还寒时候,常伴霏微。 朝雨暮晴,夕阳下的晚梅,别有情致。但可惜春花依旧,人事已非,闲庭漫步,本欲一宽心怀,孰料睹景伤情,终是旧恨未消,新愁又添。 凭栏久,思来分别有时,不知那人如今,又是何种心绪。 日渐西沉,北风凛冽起,高处不胜寒。才下层楼,散步苑中,却闻皇后来见。 宣进。 须臾,皇后款款而至。 施礼起身,越凌乍看之下,似觉眼前女子较上回相见,又显瘦高,然而不过三五日之别,也知是眼中错觉。 只是说起来,司马皇后身量着实修长,立于一干宫娥中,也似鹤立鸡群!但可惜圆润不足,又天生一张削长脸,无论如何看,也难称得有姿色。好在其虽样貌不出众,然毕竟生在阀阅世家,教养良好,知书达理,且还有股寻常女子身上不多见的从容沉稳,便是所谓母仪之范罢。 “天色已晚,陛下风寒才好,不宜在此久吹风,还是回宫歇息罢。”语调不急不缓,然声中总还透着一丝怯生。实则自入见时起,她那双眸子便一直低垂,未尝抬起直视过眼前人。然何足怪呢?二八少女,入宫时短,任是有心作端重,然天子跟前,难免有时露怯。 越凌倒不忍拒她这番好意,况且本也是时当回,不如顺水推舟。 政务繁忙,且越凌这半年来身子也不甚安好,头痛晕眩之症渐重,所以后宫之事,本无罅多问。如此,中宫便更不可无主!年前朝中再三进言请立新后,越凌斟酌之下,终从吕谘之谏,选立了姿色平平却恭顺谦谨的司马氏。 只是司马皇后毕竟年轻,后宫事多情杂,初入手,自多疑难,虽有内臣命妇等在旁指点辅佐,但要说亲掌六宫,着实还需时日磨炼。好在官家对她并无苛求,虽常来也说不上亲近,然每见亦可谓和颜悦色,此自令皇后动容,从此更为用功习内政,甚致不眠不休之境。官家得知,自又对其更加褒赞。 说回当下,夕阳尚好,越凌虽口中应了回宫,却是舍近求远,在苑中曲曲折折绕了大半日,看去游意犹未尽。 同行一路,皇后当下拘谨已不似方才,答过了官家所问,却还自言起近时习内政之所得。 但说去年结算宫中一年花销,颇是惊人,再翻阅内府财册,才知历年如此,向来这宫中的花销是只增不减,自先帝朝起,左藏库年定支出已是不够,尚要由内藏库另予增补!此情,虽旨意并不许外泄,然外朝多少闻知,也有非议。 想大梁立国之初,宫中宫人加起之总数尚不达三百,然历经四朝,到如今,宫中单妃嫔宫娥之数,便已上千!因是这花销,如何能不大呢?依此,若说消减开支之法,首当自然是汰出多余之宫人。 越凌初闻此,并未置可否,只是一笑:“依卿之见,当放出多少宫人为宜?而宫中妃嫔宫娥、中官内侍这许多,又当首汰何人?” 皇后对此似早有过忖度,回道:“官家律己克制,嫔妃人数放在历代后宫也算得少,因而臣妾思来,妃嫔与适龄宫娥自不当在此回汰出之列,且还可适当选进些!倒是那些个年纪不小的宫女,不妨汰出。还有,便是中官,臣妾近时查阅名籍,发现许多内官年逾花甲尚在任上,然我朝自太祖起,便有明令谕下,宦者侍禁中,最老迈不过六十便当致仕!若依此令行,汰去的中官人数当甚可观。” 越凌但只听着,并不作答。 前方已近内苑大门,却在此时留住脚步,一兜转,上了花亭。 宫人们已奉命退去远处。越凌方悠悠道:“卿勤于习政,自然是好,然还须切记,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你所想,朕已知道,宫中冗员,确是陈患,宫娥杂役,也可酌情放出些,然而中官一事,便莫再提了。” 皇后闻之一怔,自知方才之言必有失,却又不知失在何处。 越凌知她心意,却不急于释疑,回身望向满庭花树,问道:“卿看这庭中花木,可有不合意者?” 皇后摸不透圣意,自不敢轻易开口,且沉吟。 越凌微微一笑:“北墙下原有几棵老树,嶙峋突兀。朕早年见了极不称意,命人铲去重栽。然而树推到易,除根却难!宫人性急,欲空出地方好补种新苗,因而深挖其根,孰料此竟百般费力,因这些树树龄已长,地下盘根错节,各处牵连,甚还有过墙牵绊外间者,如此,铲除岂能轻易?” 皇后满面惑色,抬头望了望北墙下,试探道:“然这老树,终还是教铲除了?” 越凌颔了颔首:“然此,到底颇费周折!树根纠结,铲除难免误伤,因而周遭一些花木,多教一并拔除,此,倒还不为可惜;惟始料不及的,是北墙因此回深挖而受损,塌下一块,砸伤了挖树人。” 皇后面色霎变,沉吟许久,才道:“官家之意是。。。” 越凌已缓步下阶,闻之且一回眸:“朕之意是,事若不求究竟便武断专行,纵然初衷是好,却难免自伤。你入宫不久,凡事,更须三思而后言、后行。” 皇后倏忽恍然,忙拜下:“官家训诫,臣妾记住了!” 出了后苑,越凌正要返回福宁殿,皇后却请前往华清阁一行,因前几日有下臣进献了四名妙龄佳人入宫,当下便安置在华清阁中。思来晚间无事,遂请去往一见。 越凌闻知却道不必,且命将这些女子送还。 皇后不解。 越凌笑叹:“若朕果真收下这份礼,思来不出几日,台谏之上疏又当纷至入内,历数朕之无道荒淫了。朕尚头痛,不欲再添愁疾。” 皇后掩嘴一笑,旋即却又露忧思:“御医言官家须多静养,不可过分伤神劳累,然官家偏是日理万机,总不得闲,此于养疾,多为不利。依妾看,此时后,已是一日暖过一日,春/色渐好,官家何不移驾景华苑或宜春园,小住些时日以养圣躬,也是上选。” 越凌摇头轻笑:“朕倒欲得些清闲,然而,哪那般容易。。。” 皇后敛眉:“陛下长为国事劳烦,以致圣躬亏损,却适时也当遂一遂己愿罢!无论如何,圣躬不豫,也非天下之幸啊!” 越凌苦笑不语。 回到内殿,尚药奉御孙世骧与医官徐曾已在静候。 越凌近年来可谓久病,且说先前宿疾未愈,前几日又感染风寒。如此,医官们出入内殿便更频繁了。 说来今上区区一个头痛晕眩之症,却久治不愈,孙世骧惭愧不安之余,也难免心起疑惑,生怕一人之断有误,遂召集医官院上下同为断诊,然终论却与之前并无二致:气血亏虚!至于难愈,乃因上思虑过甚,血气虽可以药石补进,神却难养,才致病症难以尽祛。 且说当下问过诊,孙世骧照旧又嘱咐了几句,无非是多静养、切忌伤神劳累等等,皆为老生常谈,越凌早已听腻,自也不甚上心。只一旁的医官徐曾看去似有所思,几度欲言又止。 临到告退,徐曾才似小心道:“陛下尝有睡眠不安,心悸怔仲之感,此当为气滞、血瘀阻心脉所致,再说那头疾。。。” 言未落,却已教孙世骧打断:“此为旧症,且不过一时之象,而今提起何益?” 徐曾道:“血於之症,寻常而言,多非疑难,然却也有例外,便说陛下此症,若抛去血气虚亏之因不言,实则也或由血瘀所致!” 孙世骧道:“若如此,孙某也曾以施针之法为陛下去过瘀阻,为何至今成效不显?” 徐曾蹙眉,似有迟疑。 越凌自看出他为难,便道:“卿既有所猜,但直言无妨。” 徐曾躬身道:“此事,臣也尚在琢磨,虽有所猜,然毕竟是一家之言,不敢于圣前妄语,还请陛下宽限时日,容臣回去再与诸位同僚共为商讨,才敢下定论!” 他既如此说,越凌也只得许了。 出了福宁殿,行至一僻静处,孙世骧忽而顿住脚步,回身一把抓住徐曾的衣袖,恨恨道:“徐医官,你方才那是何意?欲在御前令老夫出丑么?” 徐曾一惊,然旋即便镇定下来,道:“徐奉御息怒,在下绝无此意!今上头痛眩晕之症,久治不愈,在下今日只欲借机再问一问内情,并无意中伤奉御。” 孙世骧冷哼一声,甩下他回身踱了两步,道:“那你当下,可弄清缘故了么?” 徐曾沉吟道:“徐某近来翻阅旧册,发现今上有坠马受伤之经历,故疑心。。。” 孙世骧一怔,凝眉踱开去。 “头痛缘故诸多,然万一是外伤所致,则恐怕,不易治愈啊!自然,上坠马已有时日,此旧伤,一时半阵当无大碍,只是长久去,恐还加重。”言至此,见孙世骧似为颓唐,便一转话锋道:“思来孙奉御以针术见长,若能寻准根结所在,对症施针,再以化瘀的汤药辅进,或现转机。” 孙世骧一脸沉色,未置可否。 徐曾见此,也略显迟疑,然斟酌片刻,又道:“只是徐某当下,尚忧心另一事,上既有心悸怔仲之感,乃是血瘀于心之征,若非气滞神伤所致,则,恐也与当年坠伤有关啊!外伤及心脉肺腑,则便当时调治见好,经年却易复发,此,奉御当有所预见才好。” 孙世骧背身而立,一时虽无言,面色却是愈发阴沉。。。 二月雨过,三月初晴,一城内外,春/光乍好。 南城湖畔,十里长堤,翠柳似烟,杏花如云。 沿湖蹀躞,远观花树掩映下的大宅,却不忍接近。 回望湖上,不知孰家画舫,正唱桃花春风,端的令人愁肠百结。 夕阳残照里,处处景物似皆挑动伤情,不如归去。 行于闹市,虽来往行人如潮涌,却终寻不得一张熟人面,又教人凭空起惆怅。 满腹伤绪,不知不觉,竟到了南宫府前---或当说,曾经的南宫府。此刻,它朱门紧闭,内中不见一丝光亮,惟东墙一侧,可见婆娑树影探出---当是中庭那株粉樱!或是乏人照料,显是花意不如往年。 终究是个凄清不忍看。 此宅,自那人去后,便一向空置,纵然南宫盈入京后,也他处安置了。这般做,越凌也道不清是何缘故,或是还存些奢想,也或是,欲予此宅存留些旧日气息罢。只是心又有所惧,怕触景伤情,以致到今日,也未尝再踏足过其中。 黯然垂眸,此间,多少旧事,已随风去。。。却可惜,留在那人身后的风波,却一日未尝息过! 先是南宫盈入京,朝中皆知,其自小顽劣,资质钝拙,不为蜀王所喜,此回替兄入京,实是令人对蜀王的用意多有存疑。 而南宫霁当初以疾辞归,朝中本就多异议,其间有官告使自成都归来,禀曰见到蜀王世子时,其人目光炯炯,神采英迈,绝不似有病之状,因而当初应是诈病求归! 加之时日渐久,依旧不见蜀王对宇文一族出何惩治之举,朝中自然议论多起。 临近年下,又有人进言,请令蜀王或蜀王世子入京年贺,再测其忠! 越凌其时正卧病,自然不堪其扰,索性以养病之名闭门不朝,才是得了几日清静。然年后一旦临朝,前时所压下的一应繁琐事,便又如潮水般席卷来,颇是乱人心神。本正值开春,天气将暖,他却在此时又染风寒,不得不重回病榻,而旧疾也随之愈发加重! 越凌并非糊涂人,但思来,这头痛眩晕之症总缠绕不去,加之那日徐曾的一番话,似也有所暗示:此症疑难,治愈恐不易。 夜色愈浓,徜徉人海,灯火阑珊中再度回首,那曾常为流连处,当下笼罩在一片暗色中,生机早已不复。 回眸浅叹,去日已矣,来日却还可待?人生苦短,对酒当歌须有时!前事若怀憾,此刻追回犹未晚。 作者有话要说: 朝天吼三声,此卷完结! 第130章 入蜀 数日后的傍晚,城南一药铺内,李琦正独坐内堂翻阅近时账目。小厮忽来送上一拜帖,李琦接过一阅,面色顿变,忙起身迎出门去。 门外,一蓝盖马车正静自驻立,周围侍立七八仆从,由衣着神态看,甚不寻常。 车帘虽还低垂,李琦却怎敢停留犹疑?疾步上前对着车中深一揖:“不知陛下驾到,李琦有失远迎!” 车帘轻撩,内中之人盈盈一笑:“久时未见,李卿这药铺生意,可还好?” 李琦依旧恭敬:“承陛下恩泽,营生尚好!” 这药铺看去虽只一间门楼,内中却别有天地。进内堂,须绕过一段回廊。院中伙计们正分拣研磨药材,扑面是浓浓的药味。李琦蹙眉似忧心,转望向那人,却是面色如常,全似惯了般:也难怪,久病之人,于药味,自不陌生。 “李卿这药铺,日入当是不俗罢?”跨入内堂,李琦想不到他第一句话,却是此。 微一笑:“小本营生,总算薄有利润,然汴梁繁荣之地,药行商铺何止千百家?要由此中脱颖,实是奢望。” 那人闻之却道:“既这般,朕倒有条良策指与李卿!” 李琦一拱手:“请陛下不吝赐教!” 越凌一笑:“若你的药材能入禁中,则如何?” 李琦一沉吟:“这。。。在下何德何能,可为此?” 越凌见状,便也不欲再与他绕圈,乃道:“实则今日朕前来,是有一事要劳烦李卿。若此事得达成,则药材一事,朕自允你不在话下!” 李琦动了动眉角,狐疑同时亦有些不定,面上却笑意未改:“蒙陛下赏识,却不知李某何处可为陛下效劳?” 越凌踱了两步:“李卿近时,可替朕往蜀中走一趟?自然,此趟不会令你白走,所耽误之营生,但你说寻常日进多少,朕自加倍补于你。” 李琦踌躇:“然,在下的身份。。。陛下朝中人才济济,却为何偏选中李琦前往?” 越凌略一沉吟,道:“因此回入蜀,并非公事!你此去,是引路,朕要你引一人前往!” 李琦隐隐已觉察此事不妥,然天子既出言,总不能推拒,因而纵然深感难为,却还不得不假作糊涂,问道:“引何人前往?” 越凌回眸一笑:“朕!朕欲往成都一行,然不欲大张旗鼓,思来想去,以李卿随行,当是最妥当!” 春风十里,伴马蹄声疾,一日又过重山去。 日暮时,终见嘉临江。 芳草斜阳,还映江花似火;烟波浩渺,远眺碧水接天。 天色晚,江上雾霭笼罩,渡江势必要待明日了。好在成都已近在眼前,但过得江去,三两日可抵,便耽误这一时半阵,也当无大碍。 说来汴梁距成都,数千里之遥,即便汗血宝马,整日奔袭,也有不支之时,何况是人?这一路走来,车马轮换,夜以继日,自然疲乏,然或是心存念想之故,也或因少去了政事牵扰,越凌精神倒还尚佳,一路并未显过病态。 暮色渐沉,越凌却还无心安歇,随性踱步江边,远眺对岸,沉吟有所思。 此回西去,他既言过不欲大张旗鼓,自信守此诺,只带侍卫十名随行,连内侍也未许跟从!如此胆色,不得不令李琦称叹,然同时,又难免忧心。 这一路行来,李琦实则从未止过劝谏,但还有一丝余地,便希冀能将天子劝返汴梁。却可惜到当下,并无成效。 天光愈暗,江风吹冷,李琦自来劝归。 越凌口中应下,脚步却迟缓,似还留恋着江畔夜景。一面似闲庭信步,一面又问起来日行程。 李琦但道渡江之事尚难言,因春时风雨无定,总存变数,如若天气有变,则耽搁数日也是常情。 越凌闻之似有些焦灼。 李琦不失时机道:“但说这一路行来,虽日夜兼程,却也已是七八日过去,来日行程又尚不定,若是不凑巧,这一来一去,花费上两月也是常事!而陛下朝事繁忙,恐怕耽搁不得啊。。。” 越凌但闻话音,便已明白他言下之潜词,却一笑打断:“既千里迢迢来了,何妨多待候两日?况且今日尚风和日丽,明日也不至横生甚么风雨罢。即便果真因变天而滞留,我等这一路行来本也已人困马乏,便安心在此修养两日,思来并无不好。” 李琦一时哑然。沉吟半刻,道:“然陛下离京日久,总是不妥啊!” 越凌一哂:“此事,朕早有安排,李卿不必忧心。” 此言倒是不虚,此回出行,对朝中,越凌已声称暂移居别苑养疾,其时一应政事皆交由两府处置,若非十万紧急,决不可入内惊扰!而既是养疾,则疾愈才可回朝。然疾何时可愈,恐是太医也难断言。遂一月两月,可不皆是随他心意? 李琦此刻,于劝归,暂是无计了。自嘲般一哂后,低头暗忖:到今日,自己于越凌入蜀的目的,虽心有所猜,却尚未得验证,当下既劝归不成,不如乘隙打听一二。遂道:“陛下此回入蜀,令李某随行,不知是否还另有缘故?” 越凌望了其人一眼,笑道:“你说呢?” 李琦心内苦叹,他自然知道,此去,目的绝非是踏春游览!只是他李琦不过一介草芥商贾,即便与蜀王宫沾些亲故,然若牵扯国政,他实是无能为力,除非是因。。。然若那般,恐还更为难。 虽说心内清明,然面上还须做糊涂,道:“在下实是猜不透,望陛下明示!” 越凌思来成都已近,此行的目的,也是时候令他知晓了,何况若无他襄助,这目的恐还果真难达成。遂道:“去时贡酒一案后,朕曾召蜀王入京,然此事未遂,南宫霁却便称疾归蜀,而至今,蜀王于贡酒案元凶宇文一族,尚未有处置,朝中因此议论日甚,朕已是难以应对!” 李琦敛眉:“国政大事,李某不甚清楚,然依在下愚见,朝中议论,自是对蜀中之诚存猜忌,既这般,陛下为何还要西下这一趟呢?若南宫氏果真存异心,则陛下此去,岂非涉险?” 越凌摇头:“猜忌起于朝中,却未必是朕意!” 李琦面上更添惑色:“则陛下此去成都是为。。。” 越凌轻垂眸:“朕此去,惟愿见一见南宫霁。蜀中究竟诚否,惟由他口中说出,朕才能信!”稍一顿,又道:“只是此回既微服前往,还须你代为引见!” 李琦面色瞬变:果然,此事,是难为了! 第二日,风和日丽,一行人渡江而去。虽说在此可由水路直抵成都,然船行毕竟缓慢,且还有风雨阻行之忧,遂过江后,依旧择陆路而行。三日后,即抵成都。 锦城成都,千载来领风骚之地! 蜀中富庶,越凌自有耳闻,然到底百闻不如一见!一路行来,但见街市密集,商铺轩昂,车马人流更是如织,繁盛绝不亚他汴梁! 天近黄昏,风尘仆仆的一行人马终是停在了城北一座深院高宅前---此乃李琦私宅,虽算不得远离闹市,却恰到好处闹中取静,且常年得人打理,即便家主久离,倒也不乏生气。 入府门去,见庭院宽深,厅堂高阔,便知李琦先前所言“私宅鄙陋”全是谦辞。 风餐露宿了十多日,但一歇下,才觉乏顿。 房中灯火昏黄,越凌半倚在温软的榻上,便有些昏昏然。不知何时,忽教人声唤醒,惺忪间,知是李琦。 天色还早,李琦命人备了晚膳,越凌却推说没胃口。李琦知他是劳累之故,却也不敢怠慢,急命人请了大夫来瞧过,又命人重去做了些清淡菜肴送入内。越凌再推脱不得,只得粗略用了些。 膳毕,纵然早已倦顿不堪,却尚未忘记此行的目的,又问起何时可见南宫霁。 李琦蹙眉沉吟,但道此事急不得,待他来日入宫去见了再定。 越凌闻之,略为失望,却也无他法,再说天色已晚,只得依言早早歇息,他事待来日再议。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好像没到3000,然而我已经力竭了。。。 第131章 再见 一早起身,未见李琦踪影,询问下方知是入宫去了!然其临去倒未忘遣一女使前来伺候。这女子,越凌认得,唤作“兰歌”,似深得李琦喜爱,常跟随身侧。 兰歌当下伺候过洗漱,又奉上了早膳。越凌一清早精神依旧不甚好,见了那些盘碟,便暗自蹙眉。 此教兰歌瞧在眼中,便道:“郎君放心,这早膳乃我亲手所备,绝无差池,若不信,婢子试与你看!”言罢,果真取了两样点心亲试。 越凌见了,自知她是错解了己意,一时略为尴尬,道:“吾并非是疑膳食不净,而是晨起不适,胃口不甚好。” 兰歌笑道:“婢子自知郎君这两日无胃口,因而特意做了些清爽的,郎君不试试?” 越凌闻此,自不好再推拒,便取了一块看似寡淡的饼,轻入口中咬下,孰想竟不是意想中的干涩无味,而是甘甜酥软,且甜中还夹杂着清香!不禁大为称叹,且问此为何物。 兰歌笑道:“此为鲜花饼,乃取新鲜花瓣碾碎拌入蜜汁作馅而成!” 越凌恍然,想这甜香如此甘醇,果然是鲜花才可成就!一时再回想昨夜那晚膳,亦是看去清淡,入口却怡人,当也是出自其人之手!看来这女子如此得李琦欢心,自还因有其过人之处! 早膳过后,百无聊赖,越凌回榻小憩,却无奈心怀有事,总难定神。 时近晌午,尚不见李琦归来,倒是兰歌又送来茶果。当下见他郁郁不乐,以为是在房中待久无趣,便道:“郎君无事,何不至后园一走,赏赏花,解一解乏闷也好!” 言虽有理,然越凌此刻却哪有那情致?一笑下,未置可否。 兰歌见状,以为他是不屑,乃道:“郎君可莫小瞧了我府中这后园,里面栽种的多是我家郎君外出游历时带回的罕见花木,有些甚是遍寻中原也难见呢!便说那天山雪莲,开花时,连宫中的娘子们都要争相来一睹!” 越凌闻之,一时倒也教她勾起了些好奇,想来反正也无事,便不妨顺水推舟,且去瞧一瞧罢。 李府后园广阔,铺陈却简单,不见亭台楼阁,惟有大大小小的花圃层叠铺展,而所植多奇花异草,寻常果难得一见! 游赏一阵,兴致渐好,又问起这成都府可有甚好去处。 兰歌于此倒是如数家珍:浣花溪、青羊宫、武侯祠。。。且也未忘记城南浣花街与城西番市!前者乃馆阁聚集之地,尝引名流雅士、权贵豪族争相流连;后者番市,顾名思义,乃番部客商聚集之处,从来多见奇珍,但喜新奇者,自然长往游逛。 越凌闻后,好奇之余,却又想起那人:依其人性情,这两处,素来当未少流连罢。 李琦午后才回,然好在不负所托,带回了佳讯! 黄昏又至,李府灯火通明。酉正,一锦盖马车在数十侍从簇拥下缓缓驶来。知是相邀之人到了,李琦忙上前迎候。 车马停稳,侍从撩帘,车中便下来一蓝衣青年,俊逸不凡,眉眼含笑---正是蜀王世子南宫霁!李琦方要揖下,却教他拦住:“表哥不必拘礼!” 李琦笑道:“久别重逢,急于与殿下一叙,未想过分仓促,府中准备恐有不周,还望殿下见谅!” 南宫霁亦笑:“多时不见,表哥怎落得这般见外?”一面寒暄着,一面便相携入内去了。 堂中酒筵早已备妥,只是略显冷清。四顾才发觉堂中仅三四名女使侍立! 南宫霁遂道:“既是饮宴,此又不同于在汴梁时,还须处处防人耳目,表哥何须谨慎至此?” 李琦自知其意,道:“今夜邀饮殿下,自是备了舞乐助兴,只一时仓促之故,或当下尚未备妥,还待吾去一催,请殿下稍待!” 南宫霁自然应允。 李琦但去,南宫霁静自坐了一阵,见桌上酒筵所备,俱珍馔佳馐,看来是颇用心!回想那人口口声声说仓促,实则处处皆细,不免又几分动容。便想起当初,为质汴梁时,幸得他挺身维护、百般照应,才得以安然至今!这番情义,果然甚过手足。。。 门吱呀一声打开,忽将神思之人拉回眼下。 南宫霁笑道:“表哥怎去这许久?你我别后一叙,本不必过多费心!” 一面抬眸,却顿大惊---怎是他?!难道是心有所念,以致此刻出了错觉?闭目再睁开,所见依旧和方才无二致:门前含笑相向之人,绝非李琦,而是---阔别了半载之久、那个令他亦爱亦恨的大梁天子---越凌! 错愕之后,渐为醒悟,再环顾四周,堂中原侍立的侍女们也已不见了踪影! 此,原是李琦设下的一局! 倏忽重逢,竟有隔世之感! 细看那人,虽已歇了一日夜,然面上的风尘犹未洗尽,疲态仍显!烛光中,似觉他面色白得过分,身形较之当初,又要清减好几分! 入蜀这一路,千里跋涉,想他当是未少受苦,南宫霁心内便不禁一阵酸楚。可惜恻然之情才动,却又念起当初,他视自己如棋子,任意摆布利用,便又百恨丛生! 爱恨交缠下,实不知当如何应对眼前局面,便索性将一腔怨怒全发泄到了并不在当场的李琦身上:他是何从生了此胆,竟将梁帝引入蜀中?且不说越凌此回入蜀目的何在,但说这一路千重山水,万一出何差池,他李琦能为此担待?更可恨是,如此大事,他竟对自己欺瞒,果真妄为! 一拂袖,竟置眼前人不顾,便向外高唤李琦!数声过后,外间并无人应,他自愈发恼起,疾步上前要开门,却教赶上前来的那人拉住:“霁,门外众人已教遣散了!且李琦也是受命为此,你不必怪他!” 恼意正甚之人虽一时未加抵触,却背身而立,显得异常冷冰。 越凌见此,也只无奈一叹:“半载未见,我此来,只为见你一见!你既安好,吾便甚宽慰了。” 那人轻一哼:“多谢陛下惦记,臣如今,无须再战兢度日,自然安好,此还多亏陛下当日之成全!” “霁,我千里迢迢到此,不过是为见你一面,叙一叙旧而已,你却定要拒人于千里么?”显是失望。 那人但闻此,一脸冷色终是有所缓,垂眸,心内一声重叹:并非我要拒你于千里,而是你当初那般欺我,实令我太过灰心,如今,已不知如何与你相对!然而到底回过了身,浅一揖:“叙旧?也好,陛下隆眷,臣不敢辜负,今夜有何训示,臣自恭听!” “南宫霁,你。。。”纵然我一再忍让,却依旧不能令你释怀当初?南宫霁,你我之间,究竟为何走到今日这一步?!似觉眼前一晃,头又始眩痛。 “陛下既无训示,想来连日奔波也甚劳累,还是早些歇息罢,臣先告退了!”转身脚步却又一顿:“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汴梁蜀中千里之遥,来去颇费时日,陛下若无他事,当尽早回京!且说我南宫氏如今在朝中已饱受非议,可不欲再担下这挟天子之罪名!” 言落,便闻杯盘坠地之声! “南宫霁,纵使前事我有对不住你之处,然也事出有因,况且我仅有之私心,不过是欲将你留在身侧,长久相伴而已!更说当初,我只以为,权势于你,乃无可无不可之物,怎知你心中,对王位是这般求之若渴?果真是我错看了你!” “南宫霁实非超脱之人,此,令陛下失望了。只是陛下口口声声欲长相守,却为何定要我舍王位伴你左右,而非你弃江山随我身侧?!!” 越凌一怔,目光中的恼色,渐转为惊诧,又渐黯然。失神般挪步到桌前,颓然坐下。 “你我既各有牵念,你但坐稳你的江山便好,何必再来与我纠缠?我当日已说过,你我之间,若得诚心相待,自可长久,然最终,是孰人不顾往昔之情,背信破誓?你既为此,便早当料到会有今日!而你我间,自我离梁那日起,便当再无瓜葛!”积累数载之久的怨气,终于在此刻悉数得发泄。只是果真言到绝情处,心底又何尝不是痛若刀绞。 再看桌前那人,当下抚额而坐,看不清神情,然由那颤动不止的脊背,便可清晰感知此刻其人心内所受之煎熬。不知多时,待他终于回神时,南宫霁却早已拂袖而去。 “霁!”惶然追出,可惜那人已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脚上一软,扶门瘫坐,往昔之景又浮现眼前,耳畔却不断回绕那人方才所出那触心之言:“为何有所舍的必然是我而非你?”,“是孰人背信破誓?”,“你我间,当再无瓜葛!”。。。 字字惊心!却发人深省。。。 第132章 游逛 一早,李琦入宫请罪!此事中,他是最难为之人,身处夹缝,免不得受委屈。好在南宫霁并非不通情理,昨夜气消后再寻思去,也知表哥身不由己,因而今日相见,自不至苛责,只与他交代了两事,便令之先且处置去了。 李琦回到府中,还未及晌午,却闻越凌已候了他多时。虽在意料中,李琦却有些踌躇,惟怕天意另生打算,而方才殿下之授意,偏又与之相悖!纵然这般,却也不敢推诿怠慢,未尝耽搁便向内去了。 倦态依旧,只是越凌并不如想象那般颓唐。当下见了来人,倒是一笑:“听闻李卿一早又入宫了,不知你家殿下可有所授意?” 李琦一怔,一时缄默。 越凌起身踱了两步:“李卿既难言,朕便猜一猜罢!他是要你尽快送朕回京?” 李琦面色似有些微妙,沉吟片刻,躬身道:“世子之意确是如此,毕竟陛下离京已日久,此间又诸多不定,以防节外生枝,自然是早些回京妥当!” 越凌闻之也是沉吟。半晌,幽幽道:“既这般,我与他君臣旧识一场,他也当与我践行一回罢!” 李琦暗自蹙眉,略思量后,道:“此,自是应当!只是这两日大王微恙,世子须守候在侧,且陛下驾临之事,并不宜外传!因而世子一时恐难觅得时机与陛下践行,不如。。。” 明知是托辞,越凌却不在意,只打断他道:“无妨,他既不得闲,此事也不急在一时。说来朕是首回入蜀,你成都府既锦名在外,朕便不妨先行四处游赏一番。” 说起出游,越凌倒果真不含糊,当日,便着兰歌引路,二人一道四处游逛去了。李琦欲跟从,却不得许,越凌但言他在城中多相识,在侧反徒招揣测!非但如此,一干侍卫也不许随去。李琦无奈,只得暗中带人远远尾随。 锦官城内名胜众多,然越凌之首选,却是番市!此一行,果真不失所望:番部客商聚集之地,多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外邦奇货,大到象马禽畜,小到首饰奇珍,皆是中原难得一见之物! 游玩之余,越凌却还发觉兰歌竟通吐蕃、回纥等几部番文,倒是称奇。询问才知,她竟是吐蕃人!因早年故国内乱,父母亲人皆在战乱中丧生,她侥幸逃过大劫,又幸遇见了当时还是一介行商、入吐蕃收药的李琦!便随他归蜀,至今已逾十载。也是如此,她身上的吐蕃印记早已难觅,越凌未尝瞧出自也不为怪。 既是吐蕃人,越凌遂道:“‘兰歌’二字当非你本名罢?” 兰歌点头:“婢子本名依玛兰格!入蜀后,我家郎君又为我另取一名‘兰猗’,然我并不喜。”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越凌但笑:“原是佳句,你为何不喜?” 那女子一昂首,眼中全是傲气:“这二字所道尽是汉家女子的弱质娇贵,不合我意!” 越凌不禁一哂:番邦女子,果然豪迈,率性不输须眉,全无女子当有的委婉矜持!然而,并不惹人生厌,倒也是怪事。 逛过番市,天已傍晚,越凌却游兴未尽。兰歌问接下欲往何处,他微微一笑,吐出三字:浣花街! 又值黄昏,烟花之地,正是喧嚣。迎面蝶飞蜂扑,入耳莺啼燕笑。这消愁买欢之处,果然纸醉金迷。 信步闲逛,入眼沿街楼阁皆似一般,便回问兰歌道:“此处,哪家揽客最众?” 兰歌一怔,抬眸四顾,目光中,竟也带着初来者的好奇。 越凌倏忽似明白了甚,试探道:“你,也并非常来?” 女子面上微微一红,垂下眸子,似嗔道:“我一女子寻常来此作甚?再说便是我家郎君来,也素不许我跟从!” 此言,倒是令越凌面上一热:花街柳巷,实非她这等良家女子当置身处,此是自己思虑欠周!遂道:“时辰已不早,况且游玩了大半日,也有些乏了,不如回去罢!” 兰歌点了点头,方欲转身,眼角却见何物飞过!心中一凛,出手拉过身边之人,也正是这一侧身,教那物擦着越凌的衣襟飞过,掉落几尺开外处。 一枝木箭!当是投壶用的。 兰歌面带恼色,弯腰将之捡起,细瞧了瞧,哼道:“此些浪子狂徒,一旦酒后,便胡作非为,实令人不齿!也罢,你自哪边出,便回哪方去罢!”言罢,一扬手将之投出。 越凌一惊,出手阻拦已不及!只得眼睁睁看那箭径直飞入二楼一扇开着的窗内。一时难免忧心。 兰歌知他心思,乃道:“放心,这箭如何也伤不了人!”然言尚未落,却听楼上人声叫嚣起。兰歌柳眉轻一蹙,抬头望去:二楼窗口,不知何时伸出一头,通明的灯火中,清晰可见那箭正横插其上! 越凌面色顿变! 然旋即,却见那人将箭抽出---原只是插入了发髻而已!虽未受伤,那人却怒意大作,向下喝问:“孰人投箭?” 兰歌大方上前:“是我!然你可知这箭是何处来的?” 那人似一怔,旋即缩回头去。片刻,内中又响起另一声音:“欲知此箭来处,还请上楼一叙!” 越凌面现难色,望向兰歌,却见她神色如常,回身道:“婢子这就上去会他一会,将理论清!请郎君在此待候片刻!” 越凌闻言正迟疑,却见她已迈步向内去,一时不及思索,竟也跟了上去。 二楼沿街一侧,大约三四间雅阁,惟有一间开着门。越凌停在门前,向里略一打量,发觉这雅阁虽宽敞,然内中不过五六人:三人围桌而坐,身旁女子正推杯劝饮,另有一女子稍远处坐着,怀抱琵琶正弹唱。 兰歌的闯入,自是搅乱了这欢和之景,然而几人看去并不显诧异。越凌遂心知是走对了地方。 “你这小女子倒是大胆!只是你口口声声要论理,你掷出的这箭险些伤到人,你倒说说这理如何论?”说话的是正朝门坐的男子,听音正是方才出言教她上楼那人。 兰歌自不示弱,嗤道:“始作俑者,却还反诬人!我倒要问问你,这箭是由何处来的?” 三人闻言似不屑。 右侧那人道:“小娘子之意,这箭是吾等投出的?然你有何凭证?”语带轻佻,听来便是方才教箭贯穿发髻者。 兰歌轻蔑一笑,往前踱了几步,目光似在找寻何物,一面不慌不忙道:“谁说无凭据?这箭上,刻有‘清风’二字,‘清风馆’不正是此处么?且这箭飞落时,我便观望过,此楼沿街处,惟有你这一间开着窗,则这罪魁祸首,不是汝等还是谁?”言间,已寻到了箭篓,随手抽出一枝瞧去,果刻有“清风“二字!遂一冷哼,似信手一扬,箭便脱手直扑方才出言之人! 猝不及防,那人受惊之下,身子一歪便连人带椅摔倒在地。而那箭不偏不倚,再一回穿其发髻而出。见此,余众皆忍俊不禁。惟当事者未醒转过,满脸惊惶。待抬手摸到头上的箭,才知又是虚惊一场。狼狈教人扶起,却显露恼色。 兰歌既出了气,便无心再与他等多费唇舌,抬脚欲走。岂料才到门前,便闻耳后风声瑟瑟,心道不好,急忙一个侧身,余光瞥见一道飞影略过。待站定看时,一枝木箭竟已深插门上!面色顿变,怒斥:“尔等果非善类,竟暗箭伤人!” 闻之,尚未出过言那人却笑起:“暗箭伤人?若是宇文兄有心伤你,小娘子此刻,恐是已不得在此恶言相向了!” 兰歌一怔,回望了眼门上的箭,确与她空开了数尺之遥,便是她方才不及躲闪,也不至伤到。如此看来,此举不过是为吓她一吓而已。只是平白教人欺侮,怎咽的下这口气,乃怒道:“如此算甚能耐?尔等明明胡为在先,却还百般抵懒,又下这黑手唬人,是何道理?告诉你,我兰歌最恨便是这等鼠辈行径,有本事,莫多藏掩,光明磊落出来较量一回!” 越凌闻言正要阻止,却不防对面那二人已出声应战,倒是正中坐着之人尚未答言---方才正是他掷出了那一箭! 兰歌冷嗤:“怎的,不敢?” 那二人亦出声怂恿。正中那人一仰面饮尽了杯中酒,冷笑道:“你果真不后悔?” 兰歌正要应声,却教越凌一把拉住,直对她摇头。 见势不妙,那几名侍宴女子也纷纷出言劝解。乘隙一行首悄悄上前道:“小娘子莫鲁莽,你可知宇文衙内是何人?你可是万万得罪不起啊!” 越凌一蹙眉:“宇文衙内?难道是。。。” 行首点头:“正是名满蜀中的宇文氏。。。” 听闻招惹的竟是宇文家的人,越凌后背顿一凉,顾不得听下文,急忙拉了兰歌便走。孰料还未跨出两步便教喝住:既是看出了他二人的惶恐,那几人当下怎肯依饶?定要教兰歌上前一较! 兰歌此刻也知闯了祸,只是悔之已不及,正是进退两难间,好在那行首见多识广,忙斟了酒端上,道:“想来小娘子也是一时鲁莽,冲撞了衙内,快将这酒与衙内敬上,陪个不是,衙内胸中可容甲兵,自不与你计较。” 兰歌略一迟疑,正欲接杯,却不料对面有人喝了声“慢”,道:“仅此一杯怎够赔罪?” 言罢拿起一壶:“你若一气饮尽此中酒,今夜之事便当未出过,你自走你的,如何?” 越凌看去,暗自攒眉:这壶极大,恐是寻常酒壶的双倍!便有酒量之人饮下也难免一醉,何况兰歌这等女流? 兰歌咬了咬牙,伸手便要去接,却教越凌拦下:“家婢不善饮酒,而此壶之量过深,若她饮下,酒醉事小,却怕出何不测。宇文衙内度量宽宏,可否饶她这一回?” 执壶之人打量了他一眼,鼻中哼出一声:“怎这般多话!既是你家婢冒犯了衙内,这酒,不妨你来代她喝?否则,就令她今夜在此侍宴!”言罢,一出手将越凌推了个趔趄,就要去拉兰歌。 正此时,却闻身后一人断喝:“住手!”是那宇文衙内。 看他踱步上前,兰歌顿觉不安,手悄悄往袖中探去,握住了用以防身的匕首---但他有何非分之举,便定教他后悔不及! 只是事看去并不似她所想,那人此刻,面上已掩去了方才的冷色,与她擦身而过,却停在了越凌身前。 “在下宇文敖瀚,不知兄台如何称呼?”虽是恭敬揖让了回,目光却始终停留在越凌脸上。 抚着方才撞到门上有些发麻的手臂,越凌微一怔,回眸却正遇上那人炯炯的目光,无缘由的面上一热,竟不知答言。 还是兰歌先醒转过,急忙挡去身前:“今日冲撞你的是我,与我家郎君无关,你莫要欺人太甚!” 宇文敖瀚非但不怒,且还显露几丝笑意,手上不过一挥,便将兰歌甩开几尺去,他却似无事般,又顾自逼近两步,抬手便往越凌身上触去。越凌一惊,竟无比敏捷闪身躲过。 宇文敖瀚却不愿罢休,又贴上前:“方才见你受了冲撞,可有受伤?若有不适,不妨请个大夫来一瞧!”看他面色,果真满怀关切,当下众人皆是愕然。 越凌但只蹙眉,那人不断逼近,他便不断后退,却忘了身后几步便是门槛,一不留心绊倒,身子便直直向后仰倒去!好在此时,不知何处奔出一人将他扶住。心下松出一口气,再睁眼瞧去---这临危救驾之人,正是李琦! 两步上前,似不经意般隔在二人之间,李琦笑一拱手:“宇文衙内,倒是久违!我这婢子素来不太守规矩,若是冲撞了衙内,李某便代她赔罪了!” 宇文敖瀚面色一滞,似带许多不得意,口中却还道“岂敢”!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想改文名,又怕被我家编辑骂。。。但我真的好厌烦现在这个文名啊,怎么破?先不管了,想了几个,拎出来示示众: 1.《皇都春》出自佳句“瞭见皇都十里春”,看了下同频榜单,现在没人用这么短小没个性的书名,但我自己感觉还不错。。。 2.《一梦醉帝京》美美哒,然而前人的佳作,无法超越,我也就想想而已。。。 3.《江山不夜月撩人》 4.《银蟾落世醉南宫》 5.《冰魄入世醉南宫》 6.《凤歌离欢》熟悉?对哒,《凤歌朝阳》,我最喜欢的早期古风文之一!但同2,依旧说说而已,不会用的,。。。 7.《满城春花夜撩人》俗,但是顺口。。。 8.《汴城轶事录》向在本文写作所用的主要参考资料之一《东京梦华录》致敬!但我估计没几个人对这个感兴趣。。。 9.《春/色恼人想撩你》这个名,估计不能通过审核,“春/色”禁用词。。。 暂时就想到这么些,麻烦大家给评评,哪个让你一入眼就有点进去的冲动? 第133章 折辱 夜色尚浅,李府却早早陷入沉寂。 兰歌顶着满水的水盆跪在庭中,遥望着内堂灯火,心中半是忐忑半是忧虑:难见郎君冷色,看来此回自己这祸是闯得不轻! 只是此事虽怪她鲁莽,然那宇文敖瀚本是有错在先啊!想了这口恶气还未得出,便忿然一甩手,孰料旋即,忽见头顶一物飞出。当下惊觉不好,飞身去救。好在眼疾手快,那物并未应声落地。可惜未待她松下这口气,洒出的冷水,已淋透她半身:一时气恼,竟忘了头顶有物。这天色,竟淋个通透,果真晦气!只是说来,也是多年不受这顶盆之罚,功夫多少生疏了。 此刻堂中。 李琦躬身拜下:“今日此事,乃李琦管教家人无方所致!且护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越凌摇头将他扶起:“此事,不怪兰歌,要去浣花街的是朕,与她无干,你莫要责罚她。何况,朕不欲教你陪同,便是怕人猜疑,想来你也深知朕意,因而才未一早现身。” 李琦颔首:“陛下英明!”他今日一路尾随,清风馆中之事,自早已知晓,只是不敢贸然现身,便是怕招来更多是非,引人徒生揣测。 说来兰歌本是个极好的随侍,旁人皆作其为寻常使女,自不至多心,况且她还通武艺,对付个把歹人,本不在话下。只是孰料千算万算,偏算漏了她这冒失鲁莽的性情,更未想会遇上宇文敖瀚,使此事横生枝节。果真是天意戏人。 李琦一时似有些踌躇,道:“只是今日横出此事,为防节外生枝,陛下还是早些回京,以防不测!” 越凌但沉吟。许久,正色道:“实话与你说罢,朕若不得再见南宫霁一面,是断然不会回京!” 李琦一叹:“这般,则陛下,还须有个妥当的身份,以瞒过外人才好。” 越凌一笑:“李卿行商,客友遍及天下,朕便充作其一,也无不可。自今日起,朕便是布商林渊,入蜀贩布,寄居府上,李卿以为如何?” 李琦苦笑:“陛下思虑周全。” 计既已定,越凌却又显忧色:“只是今日招惹了宇文敖瀚,会否与你添扰?” 李琦笑而摇头:“若是旁人,我或还存几分忧心,偏是这宇文敖瀚,却是无妨。” 越凌奇道:“为何?” 答曰:“宇文敖瀚虽是宇文元膺长子,然如陛下所见,轻薄不羁,放纵成性。成日酒色沉湎,不恤正业,但好在一身孔武,曾入军中谋了个郎将之位,也算过得去。孰料他陋习不改,只入军中三月,便因酒后延误军情而遭罢。元膺本就不喜之,如此一来,更是恶之,遂如今对他已是不闻问。当下,他不过是顶个宇文氏的名号,狐假虎威罢了。” 越凌闻言才是释然,道:“这般,朕就放心了。”然看李琦又有所沉吟,似还有未尽之言,便道:“李卿尚有何难言之隐?” 李琦面露讪色:“宇文敖瀚,不仅好亵玩女色。。。实则,也存些断袖之癖。。。且其人脸皮甚厚,今日见此状。。。还惟恐他对陛下多加纠缠。” 越凌一怔,微微失色。 新的一日。 历了前夜之险,越凌的游兴自然衰减许多,不敢再轻易出行,惟怕教李琦言中。因而这一日,便只得在府中打发了。 闲来无趣,思来不妨抚琴以打发些时辰。只是久时不碰此,初触弦柱倒觉生疏,然三两撩拨后,便缓入佳境,渐为沉溺其中去了。 一曲罢,忽闻一清脆之声由门外传入:“此曲是何名,怎从未听过?” 越凌诧异,循声望去:门前不知何时已立了一黄衣女子,明眸巧睐,楚楚动人。略沉吟后,起身:“此曲,在下亦是由外听来,并不知名!” 女子扑哧一笑,大方跨入门内:“随意听来的曲子,竟记得这般清楚,看来汝还是个有心人。” 越凌回以一笑:“娘子谬赞!” 话音方落,便闻得外间兰歌之声由远而近:“郡主教我好找!原说往后园赏花的,怎忽又改了主意,往这来了?”虽已将人寻到,语中却焦灼未去。 郡主?!越凌一怔,难道是。。。再细打量之,此女身上,果处处透着贵气,且面上时而似不经意显露的倨傲神色,也非寻常女子所有。这便无疑了,想她正是蜀王南宫德崇之女、南宫霁口中常提到的幼妹---南宫璧月! 听闻兰歌似嗔怪,璧月却不以为意,道:“我往后园去时,听闻此处琴声悦耳,心生好奇,遂来一探。才知府中原还有客。” 兰歌望了越凌一眼,道:“这位是我家郎君在京中的好友,入蜀经商,暂居府中。” 璧月闻言,倒显几丝诧异,上下又对其人审视了一番,道:“看你一身儒雅,却是行商之人?” 越凌一拱手:“在下林渊,由汴梁至蜀中贩布,暂居于此。” 璧月但闻此,不知为何,眼中竟隐隐透出几丝失望。一时未答言,转过身去,缓踱了两步,道:“行商,虽有利可图,却难免受风吹日晒之苦。看你文质彬彬,难道就未曾想过,弃商从文,登科入仕?” 越凌一怔,一时倒不知答言。半晌,才沉吟道:“在下才疏学浅,应试登科,恐非力所能及。” 璧月闻言,惋惜般叹了声。只略一忖,又似得了主意,道:“不如你留在蜀中,你既是表哥的好友,表哥又与我大哥亲如手足,想若他开口为你求个一官半职,我大哥当无不应之理!” 越凌当即还有些迷蒙,全不知初见之下,南宫郡主为何对自己的功名这般上心。心内暗觉好笑,然想她毕竟一番好意,当下推辞不是,领受却也不妥,颇是为难。 好在兰歌识得眼色,忙来解围,道:“郡主今日不是来赏花的么?那波斯银莲每日里花开仅数个时辰,去晚可就瞧不着了。” 璧月但闻此,回眸对越凌一笑:“既这般难得,你也随我去同赏罢。” 二八少女,心性却尚如孩童,一入园中,便去尽了一身约束,乃是嬉笑逗闹,全无顾忌。 远远瞧着那些锦衣倩影如同出笼之鸟,在眼前飞舞追逐,不时迸发出的脆爽笑声似也尤其悦耳。越凌不禁轻自一叹:流年远去,似乎已记不起有多时,未尝见过这等欢愉之景了。只是扑蝶赏花这等毕竟是女子之戏,自己横插其中,总不自在。因而自寻了处花下独坐,歇息之余,又为失神。却不料这显而易见的落寞,已引一人上心。 “你大半日一人在此,是有何心事么?怎看去闷闷不乐?” 忽然而至的声音令越凌微一怔,抬头,却是璧月立在身前。 “我。。。”稍一迟疑,“只是连日奔波有些乏顿。” 璧月攒眉:“看你本是弱质文人,却为何偏要行商营生?” “这。。。此为祖业,实不敢轻弃;且在下才疏学浅,本入仕无门。”只得胡乱敷衍。 “你若果真有心登仕途,不妨留下来,我自有法令你如愿!”她竟信誓旦旦。 越凌面色泛红:“这,不妥罢。。。” 璧月抬眸冲他一笑:“有何不妥?男儿到底当以青云为志,我看你并非庸碌之辈,当登仕途!只是你既不愿开口求表哥相助,那也无妨,我可去替你求一求爹爹。。。”略一忖:“或大哥!” 越凌一骇,忙道:“不敢劳烦郡主,更不敢惊扰。。。”但言至此,却忽心起一念。略为沉吟后,一转话锋:“郡主,与世子倒甚亲近。。。” 言及那人,璧月倒似无限得意,颔首道:“那是自然,我自小便与大哥亲近,他素来于我,乃是有求必应!因而你不必忧心此事不能成。” 越凌心中一动,垂眸斟酌片刻,便轻一叹,顾作无奈道:“实则,在下与世子,在汴梁时,也算得故交。。。” 璧月奇道:“果真?”见越凌点头,面上顿露喜色:“既如此,此事自更不在话下!” 越凌却摇头,且深叹了一声:“只可惜当初我与世子因事生了些嫌隙,恐他如今旧怒未消啊。。。” 璧月显是意外,脱口道:“怎会?你与我大哥为何生成嫌隙?” 越凌作难色:“说起来,倒也非何大不得之事,不过酒后迷混,起了几句争执。事后我虽后悔,欲赔不是,却闻世子已离京回蜀,因而,只得不了了之。。。” 璧月闻言,面色似缓和了些,道:“既这般,你便去与我大哥陪个不是,我大哥并非心胸狭隘之人,自然不至耿耿于怀。” 越凌却摇头:“此说来轻易,然此地毕竟不同于汴梁,世子深居宫中,怎是轻易可见?” 璧月一笑:“这有何难?” 转身踱了两步,一抬眸望见头顶的花树,已是锦色压枝,然而奇便奇在同株之上,花色竟还存异,半数火红,半数带粉,尚留几枝,是不染一丝瑕色的雪白,令人平添一亲芳泽之欲!只是美好之事物,往往难及,这几簇白花,高生树梢之上,绝不易折取。 稍加思量,璧月指着枝头笑道:“然而若要我帮你,你却也要先替我做一事---折下那枝白花!” 折花,越凌自然做过,然而上树,却实是第一遭。何况这树,并不好爬:高尚不足两丈,当是植下不几年,看去花繁枝茂,实则主干之上,最粗的花枝也不过手臂粗细,想来若是个纤细女子或小儿,倒还能勉强立于其上,然而越凌。。。 当下攀爬上去,脚下便觉虚浮。只是眼见那随风摇曳的白花已触手可及,便也顾不了那许多,脚下又跨进一步,手便果然触到了枝头。心中一喜,连忙顺势把住枝根,再一用力,花枝应声折断!只是几乎同时,也听得脚下一声清脆的断裂声,身子便觉一沉,心道不好,伸手忙去扶树干,却已不及。。。 人与花枝齐齐掉落树下! 万幸树本不高,地上泥土也还松软,只是越凌一心护花,摔落时左肘触到了地,顿是一痛,多半是伤到了。 璧月见状,顿也一惊,顾不得矜持,急忙上前相扶。 当人前,越凌并不欲过分显露痛楚,也好在那触地最痛的一瞬已过去,当下定了定神,便将花枝递与璧月:“在下已践诺,还望郡主莫忘前约!” 璧月接过花,含嗔一笑:“放心,我自不会忘。” 越凌也强露一丝笑意:“那便有劳郡主了。只是在下尚有一求。” 璧月“哦”了一声,道:“何事?” 越凌凝眉:“在下当初与世子乃不欢而散,因而此回,若是郡主直言告知是在下欲求见,恐世子旧怒未消,还将在下拒之门外,因而。。。” 璧月自知其意,抚着花枝似有所思量。须臾,道:“若是这般,此事,倒还不可急于一时。毕竟你一介布衣,欲入宫中非易事,因而还须从长计议。” 越凌颔了颔首:“在下静候郡主佳讯!只是。。。此事,毕竟略为难堪,还望郡主莫要外传。” 璧月笑了笑,算作应允。 既受伤,便难瞒过李琦,只是此中内情,越凌并不欲教他得知,因而只说是一时兴起替璧月折花所致,也庆幸伤情不重,用上些活血化瘀的药,一两日间,倒也无碍了。只是忖来,惟可惜了那株花树,不知受了这一创,可还能存活?好在闻李琦之意,此树并非娇贵,且恰逢春时,即便有所折损,略微修整后,也可保无恙。越凌这才宽心。 转眼两三日已过,越凌臂上的伤,歇养之后已渐好,却尚不闻宫中消息。成日困于府中,自觉日子乏闷,且这几日来风平浪静,未见宇文敖瀚前来相扰,遂倒也渐消去了忧惧。见这日又是天清气朗,便唤了兰歌,带了几个侍卫,至近处的街市一逛。 数日不曾如何走动,身子也似慵懒了去,游走不过区区片刻,便觉乏累。也是天近晌午,遂寻了处酒楼歇息。 坐下不一阵,店家便送上了茶果,碟盘甚多,一一铺展开,桌上竟不能容下。 越凌轻蹙眉,回想方才似乎并未叫这许多,难道是送错了?正自狐疑,兰歌已唤住了正欲离去的店小二,一面指点着桌上的盘碟道:“我家郎君方才只要了那几样,汝怎送上这许多?难不成是欲强卖?” 小二忙作揖道“不敢”,又道:“此些着实并非客官所要,然也绝非我店中强加,而是有人命小的与您送上的。” 兰歌一怔:“孰人命你送来的?” 小二回身指了指楼上,便匆忙去了。 越凌见状,面色轻变,似乎有所猜。忖度片刻,道:“罢了,还是莫多生事,吾等且换处坐罢。” 兰歌听命唤来小二,孰料小二竟言账已结过!兰歌虽意外,然却无意追根究底,当下拉起越凌便走。正此时,楼梯上走下一人,乃是昂藏七尺,身姿健硕,可堪称英武。当下眉目含笑,往此处望来。 越凌但见之,嘴角便浅露一丝苦笑,一时顿住脚步,耳畔却传来兰歌的轻呼:“宇文敖瀚,果真是他!” 相较那夜,此刻的宇文敖瀚,已似变了一人:冷色不再,褪尽奢靡,举止有度,不愠不燥。似这区区三两日间,已倏忽由一登徒子,转性作了温文郎君。 尚在迟疑间,敖瀚却已近前,拱手一揖:“前日里在下酒醉糊涂,有所冒犯处,还望兄台见谅。今日既得再相遇,在下乃有意赔罪,不知兄台可赏在下一分薄面,上楼一叙?” 越凌沉吟不言。 倒是兰歌抢出一步,拦在身前:“有心赔不是,便在此处即可,何必上楼?我看你是心存他图罢!还说甚巧遇,能有这般巧的事么,我家郎君数日来头一回出门,便又遇上你?” 越凌轻声一咳,意自为阻她说下。再反观敖瀚脸色,好在并无不悦,且还笑道:“说巧不巧,浣花街当夜行人何止百千,然那一箭,却偏偏射中兄台;而此处酒楼不过四五家,你我同入一处,又有何怪?教在下说来,此便是缘分,天意要你我再得相遇,便是与我个机会赔罪。只不知兄台可愿成全在下这番诚心?” 兰歌正欲驳之,却不料越凌已抢先应下他此求。顿时大惊,正要劝阻,却见越凌一笑:“只是我这家婢无处可去,也要跟随在侧,衙内以为可?” 敖瀚自无不可。一行人遂上三楼。 雅间内,仅敖瀚一人,并不见随侍仆从。这般,兰歌心内才安定些。 进了阁中,才坐下,敖瀚便亲执壶要与越凌斟酒,却教兰歌挡住:“我家郎君不善饮酒!” 越凌一笑,颔首默认。 敖瀚倒也未勉强,令小二重新上茶,以赔罪为由,以茶代酒,连敬三杯,越凌倒也受了。之后,敖瀚果真安分守矩,与他只静坐闲谈,言些生平而已。越凌既早有腹稿,则于那人所问,乃一一俱答,倒有言无不尽之意。 席间,可谓风平浪静。 约莫坐了大半个时辰,越凌便以尚有他事在身为由,起身告辞。敖瀚虽不舍,却也未尝多劝,且将他送下楼,就此分别。 步出酒楼,兰歌心头那根弦自也松下了,便问起为何要应敖瀚之邀。 越凌微笑:“青天白日,又是人多眼杂处,他还能公然行凶不成?” 说来这宇文敖瀚既有心纠缠,便纵然躲得过一时,然除非日后寸步不出府中,否则难免受其扰。既这般,不如顺水推舟,一遂其愿,或许今日一叙后,他便失了原先那分好奇,转觉无趣,从此不再相扰也不定。何况想他宇文敖瀚也并非痴傻之辈,本是无所倚仗,又岂敢无端得罪李府?再言来,自己内有兰歌随同,外尚有侍卫跟从护驾,又是酒楼这等热闹处,他岂能为何出格之举?所以才是有恃无恐。 倒是经此一叙,越凌以为,宇文敖瀚虽是放/浪不羁些,然到底也非大恶之辈,因是对其倒不似先前厌恶。 原以为此事暂为平息了,却孰料只是隔日,这宇文敖瀚便又生出一举,令越凌瞠目。也是到此时,越凌才知,此事要得作罢,恐全不如他原想那般轻易。 第二日一早,便有宇文府的人声称奉宇文衙内之命,送来一车礼物,其中除却些金银珍玩,尚还有上等蜀锦十匹! 越凌得知,无奈之余,却也啼笑皆非。暗自回忖来,难道是昨日言语有何失当之处,才令他以为自己潦倒过分,以致为此计?只无论他宇文敖瀚此举目的为何,此礼皆是受不得。只是就这般退回,却也不妥。一番忖度之后,越凌决意再亲去见其人一回,将事挑明,以教他莫再执迷。 午后的酒楼,本已算得清静,越凌却还寻了处雅间,独自品茗静候。 须臾,隐约闻得楼梯上传来人声,心道来得倒也及时。只孰料片刻后,出现在眼前的却并非宇文敖瀚,而是兰歌! 越凌微一怔:今日出门,并未告知李琦,因思来他当是不会赞同,为免添他忧心,所以连兰歌也未曾告知,只随身带了两三侍卫,不过为免他寻不到人慌急,乃命留在府中的侍卫,若得李琦问起,便实言告知自己的去向,想来也是因此兰歌才得寻来。 当下兰歌入内,不及嗔怪,便上前来俯耳轻语了两句,越凌面色顿一变,似是惊中带喜,即刻起身随她离去。孰料方到楼下,便见敖瀚满面春风,轻摇折扇姗姗入内,一见之便告罪来迟。 越凌抬眸望了望停在门前的马车,只得拱手道:“今日本欲邀兄一叙,却不料遇急情不得不先行离去,改日当为补过,还望兄见谅。” 敖瀚一怔,未及回应,那人便已匆匆出门。目光随之转去,恰见门外的马车,此刻车帘轻撩,隐隐露出一女子面容,竟似有几分熟悉。。。 马车一路疾驰,直奔西城门而去。 虽已遣回了兰歌与一干侍从,越凌并不觉有何不妥,反倒是与南宫璧月同乘一车,令他有些不自在。好在这一路去到西山别苑,并不远,半个时辰可抵,因是略为忍耐片刻也无妨。 渐入夜,西山别苑灯火通明。今日世子入山狩猎,在此设宴犒下。 筵席酉正方开,与宴者皆世子身侧亲近之人。因说当下非在宫中,自无须拘谨,因而觥筹交错间,但推杯换盏,起坐而喧哗,无不尽欢。宴至亥时,依旧无散去之意,看此情形,倒似通宵达旦也不无可能!只是细察不难发觉,世子已然露醺意。 又是一曲尽,舞伎们已退下许久,却还不闻笙箫声重起,自令人诧异。 南宫霁正要命人去催,忽见门外一身影翩然而入,以为是迟来的歌伎,并未上心,然即刻,却闻身侧宫人轻呼:“郡主!”一怔,抬头看去,来人竟果是幼妹璧月! 并不理会周遭投来的狐疑目光,璧月径直上前,一福身:“天色已晚,大哥明日一早还须回宫觐见,因是依小妹看,这席,也散得了。” 南宫郡主的任性骄纵,本是声名在外,然今日一见,才果真令人折服!孰人不知世子饮宴时,最恶便是遭人无端打断,而郡主,竟明知而故犯,着实大胆! 对着一脸正色的幼妹,南宫霁却一反常态,不但未曾动怒,反是讪笑两声,道:“也罢,既是璧月有言,那今日,便到此罢。” 席既散,兄妹二人缓步踱出中堂。 见璧月似为寡言,南宫霁轻一笑:“今日又是偷溜出宫的?因而忧心忡忡,是怕明日回去受罚?” 璧月一嗔:“这还不是怪大哥么?约定了出来游玩要带上璧月的,偏今日出西山狩猎,又瞒着我出行,害我打听了半日才知。” 南宫霁苦笑:“狩猎并非女儿家之戏,怎可带你同行?若教爹爹得知,可不震怒?” 璧月轻哼了声,背过身去似置气。 南宫霁略无奈:“璧月这般任性,难怪爹爹为难,想来欲替你寻得个合意郡马,还果真是难事。” 闻此言,璧月心内竟是一动,面色也悄然泛红,娇嗔道:“大哥无趣,又拿此言戏弄小妹。然既说到此,大哥续弦之事,尚是悬而未决,小妹看来,还是请爹爹先为大哥择定良人才是!” 风过,庭树窸窣,一阵乱花雨后,重归静寂。 一句戏言,却偏那般不巧,触到了大哥痛处?璧月心中一紧,正暗忖当如何挽回失言,却不想,那人已先开口:“ 昨日,我去了青云观。” 璧月一怔,小心道:“大哥是去。。。见了柔素?” 见他颔首间,面上已露凄色,心中自也起不忍,道:“柔素,她可还好?” 南宫霁转身踱了两步,长声一叹:“落得那境地,怎会好?。。。她对我,想来是多有存怨。” 璧月摇头:“柔素自小与我一道长大,她的心性,我却还是知晓几分,想她绝不会怨恨大哥。只是,若果真论起此,小妹还着实为她不平,她虽是宇文家的人,然到底兄罪不及妹,何况宇文一族上下数百口皆无恙,为何独独她一弱女子要受牵罪?大哥若是尚念旧情,为何不去求爹爹赦了她,许她回宫?” 南宫霁闭目一叹:“你以为我欲见她受此苦么?只是此事,远非所想轻易。。。”回头见璧月还欲争辩,语气便一转:“天色已晚,明日一早便要回宫,还是早些歇息罢。” 言罢便命人送她回房,自己也在后往寝居踱去。 走了不几步,却见璧月回眸:“小妹。。。今日所为鲁莽,或有处冲撞大哥,令大哥不悦,大哥可会怪罪小妹?” 南宫霁闻之觉诧异,不知素来横行无忌的幼妹何故变得这般知礼。只是她既诚心,当下倒也颇觉欣慰,乃一笑:“你自小任性,妄为之处却还少么,大哥又何时怪过你?” 璧月回以一哂:“既如此,大哥可莫忘当下之言,万一明日再想起小妹的冒犯之处,又生反悔,欲来加罪,小妹可不认!” 吹过阵夜风,本觉酒意已消散,只是一入内堂,又觉头痛,到底还是醺意未去。径自回榻躺下,闭目却又辗转,酒意滋扰心神之故,闲情杂绪总难由心头落去,甚难将息。 不知何时,忽闻帘外轻缓脚步声,想是宫人送来醒酒之物,不禁心生厌烦,道:“拿下去罢,吾不欲用。” 脚步声一时戛然止住,然不过须臾,又重响起,却并非向外离去,而是离榻愈来愈近。 南宫霁终于怒起,睁眼断喝了声“出去!”。 其时那人正欲撩帘,倏忽似为一震,方抬起的手也随之落下。一时怔立于原处,看去进退维谷。 榻上,南宫霁已翻身坐起,欲看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忤逆他之意。 透过薄薄的纱帘,纵然灯光幽暗,却可清见帘外之人并非宫中打扮。顿是一怔---缘何这身影,竟那般熟悉?脑中一念闪过,即刻跳下床几步上前,一伸手撩开纱帘---面前,果真是那张熟悉而俊秀的面庞! 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头阵阵眩痛,思绪依旧混沌,思来酒酣耳热,难道此刻,却是在梦中??果真如此,倒也甚好,不必费心揣摩其中蹊跷,也勿须计较前事恩怨,当下只需好生相依厮磨,一解这多时来积下的相思愁苦。 “霁,我。。。” 静默半日,才开口,却觉那人的手,已轻触上自己面庞。微一怔,望向那人含情脉脉的双眸,心中顿一热,竟有恻然之感,方才欲言甚,倏忽也想不起了,只是那久违的赧意,令他不自禁轻阖上了双目。下一刻,便有两片温润之物贴上了唇间,心念一动,伸手回环住身前人。。。 许久未历的温存,令二人皆有些难自制,不知何时,已相拥来到榻上。 那人粗重且犹带酒气的喘息不断萦绕耳侧脖颈,缠绵间,越凌也似教熏染得迷醉,混混沌沌,如坠云海,神志沉浮不定。身上的衣物已是越来越单薄,却丝毫觉不出寒凉,懵懂间,只是予取予求。。。 身下人愈显迷离,便愈能激起那人的狂欲。急不可耐,终是起手一把扯开了身下人最后一层衣带---及目处,无暇莹润,一如当初! 似带无限爱怜,轻触上那微凉滑腻的肌肤,心忽似教何物撞击过,顿时狂跳不已,倒似情窦初开时。再闻那人一声巧吟,便愈发不能自已,俯身向那白璧般的胸膛上深吻去。。。 深寂的夜空,一道耀眼白光闪过,惊雷声便紧随而至,倏忽不知惊醒多少梦中人。 猛然睁眼,才似想起身在何处,满面惊色急推开身上之人---门外,尚有人听候着动静,自己,怎会迷乱至这般,竟险些做出荒唐事! 那人却似尚在梦中,教他这一推开即刻面露不悦:箭已上弦,怎能说罢休便罢休?自然不甘,只稍一顿,便又欺身上去,意欲卷土重来。 慌忙闪身,越凌眼中满是难堪:“霁,你。。。莫这般。。。我今日前来,实则是。。。另有他事。” 到底还是扑了空,转头见那人已移至榻边,正埋头慌乱理着衣裳,倒似对自己避之不及!恼意顿起,伸手将他拉到身前,一手抬起他脸令他直视自己,冷哼道:“既不愿,你今夜来此作甚?” 似是一震,越凌面色霎时涨红:共处十载,纵然也曾多起争执,然他从不至这般恶言相向!此言下,是将自己作何等不堪之人?一时气急,用尽全力欲甩脱他起身。然那人看去早有防备,手上刻意一松,令那挣扎之人一个虚晃,眼看要栽倒床下,却又不失时机出手一扣一拉,便将人重新牢牢制在怀中。 受了那一惊,越凌尚未由愕然中醒转,却觉眼前一阵翻覆,已教那人反身重重压回榻上。 一阵头晕目眩后,心内的惧意竟莫名而生,勉力侧过头,用尽仅存的气力道:“南宫霁,你莫要借酒装疯,再胡为,我定不饶你!” 然而回应他的,只是身上陡增的分量,与一双摩挲到腰间的炙热的手。 一声清脆的布帛撕裂之声后,身子随之一凉!越凌绝望般闭上了眼睛:“南宫霁,你。。。”可惜这未尽之言,已教身后猛然袭来的痛楚堵在了喉中。 痛楚,且是一浪盖过一浪的痛楚!眼前已是阵阵昏暗,似乎随时会坠入无边地狱。只是与当下相较,越凌却还宁愿自己这三魂六魄尽快离体,坠入地狱也好,魂飞魄散也罢,却教他免受这苦楚与折辱便好。 茫然间,已不能想起任何他事,包括,今日此来的初衷: 那日,吾自忖了一夜,想汝之言,并无不是,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只以为断了你的后路,便可将你长留身侧,却未想过,你是否情愿?此,乃我一己之私念作祟,酿成今日之果,确是懊悔不及。你当日曾言,若欲长相厮守,为何最终要有所舍弃的必然是你,而非我?此言于我,诚如醍醐灌顶!霁,我思量许久,想我要这江山,实则,并无大用,而你,才是此生最令我难舍之人!只是,你的心意,我尚是不明,因而此来,便是要问你一句,若我愿放下江山,伴你身侧,你,可也愿弃这世子之位,随我归隐?从此远离庙堂,闲云野鹤,平淡度日。 窗外,风雨疾狂。电闪雷鸣,似要将这暗夜撕开一道裂口。 席卷周身的痛楚终是渐平息,神志也渐归清明,轻动了动手足,虽牵惹起另一番不适,然好在总无大碍。一咬牙,用力翻转过身,却见那人正一手撑头望着自己,因醺意而显迷混的目光中,尚带轻薄。心中一时痛如针扎,闭目转过头去。 耳侧响起那人的轻嗤:“听闻这几日你与那宇文敖瀚多有过从?那等人你也能招惹,却又在此作甚淑人君子?” 压抑已久的怒火,终是在此刻一气涌上了头。用尽周身气力,扬手一掌往那张写满张狂的脸上掴去! “啪”一声,在这沉寂的夜里听来尤觉刺耳。 短暂的沉寂。 惊诧过后,抬眸见那人正挣扎起身。一声冷笑,猛一把拽起他拉到身前:“你不知此是何处?竟敢放肆!我看你是不想再回去汴梁了罢!” 忍着周身难以言说的痛楚,越凌抬眸直视那双赤红的双目:“你敢!” 言尚未落,那人竟一甩手,将他狠狠摔落床下! 腿脚似已麻木,试了多次,才是勉强扶着床榻立起身。结好衣带,淡一回眸:“南宫霁,但历今夜,你我十年之情,已是尽了。今后,但好自为之!”言罢,头也不回往外走去。脚步显带虚浮,然心意之决绝,却不容置疑。 “想来便来,说走便走,你以为此处是你汴梁么?”已将至门前,身后却响起那人清冷的声音。 “你欲如何?”脚步暂顿,却未回头。 “此话当是我问你!你素来对我南宫氏多存猜忌,此回入蜀,目的究竟何在,却还要我替你说么? 实则自当年你只身入靳劝服赫留宗旻退兵幽云,再到西征替你平羌桀,甚至因你一言,便不顾满朝非议,将自己的亲舅父贬黜流放,我便当有所觉悟,你越凌行事,素来是巧尽心机,为达目的,纵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甚以身为饵,也在所不惜! 诚然,若可不费一兵一卒,便轻易将我蜀中河山纳入你大梁版图,思来你越凌是无妨忍辱负重,再多涉险一回。只可惜我南宫霁并不如赫留宗旻那般好欺,你十载苦心,在此算是断送了。思来是不甚甘心罢?! 宇文敖瀚那等轻薄登徒子,怎会入你大梁天子之眼?然你却还曲意迎合之,究竟其中有何不可告人之目的,也惟你自己心知!你一再逼迫父亲惩处宇文氏,自是因你早知宇文氏不臣,若此刻能挑动其兴兵作乱,于你,才是天赐良机罢。一旦我与他兵戎相见,自难免两败俱伤,到时你便坐收渔人之利! 这般想来,陛下果真满腹好谋算!” 越凌心内,已然不知滋味,非恼非怨,只是阵阵寒凉,不断侵袭周身,沁入肌骨,教人战栗。 十载苦心,在此断送!果真说得好! 转过身,不怒反笑:“便作你所言皆是,然你,却又能奈我何?” 言方落,便见眼前精光一闪,一剑已直指胸前而来!一惊,竟未及躲闪。好在那剑,只停在了身前一两寸处。 “越凌,你莫要逼我!” 垂眸望着那已近在迟尺的夺命之物,那人眼中痛色顿凝,然也只是片刻,再抬眸时,已换做满面冷色:“南宫霁,今日,究竟是我逼你,还是你逼我?既你已认定我欲取蜀中,却还作甚犹豫?你今日此举,实同谋逆!若我得以回京,必即刻发兵直取成都!” “你敢!” 一身闷雷滚过,盖住了此刻余下一应声响。 雷声平复,室中也早归于静谧。半晌,闻得一声清脆的重物坠地之声,后便再无动静。 已是四更天,外间雨声渐小,电闪雷鸣之势也已不复。 厢房内,昏黄的灯火依旧闪烁,依稀见一人影在内中来回踱步。不多时,门教叩响。内中人忙开门。入内的是个女使,轻附耳边说了两句,璧月面色略诧异,然也顾不得多问,便随她匆匆出门去了。 通往后门的小道上,两人正缓缓而行,一人看去似有不济,腰背佝偻,步伐也不甚稳健,倒似醉酒之态。 将至后门时,由后追上二人,正是郡主与那女使。 夜色深寂,手中的灯笼也只得勉强照出脚下的路。璧月此刻,并不能瞧清那人面色,因而也不知事究竟成否。但忖了忖,将两宫人挥退至远处,才问起具细。 那人语焉不详,只谢过郡主襄助,又言天色已晚,免生不妥,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璧月想来也是,自忖他与大哥独处了那许久,并未闻大哥震怒,或是事已妥,且思来大哥本就醉酒,此刻当已歇下,或忘记吩咐安置其人,倒也在情理中!只是以自己的身份,若代为挽留或行安置,倒实有不妥!遂便应了其求,亲将之送出后门外。眼见他离去,才是安心回房歇息,却全忘了,这三更半夜,城门开启尚有时辰,此地又甚荒僻,他既无车马前来,又如何离去?且该往何处去? 大雨方停,四周皆笼罩在暗色中,伸手不见五指。 别苑外,孤零的身影一步三滑,踉跄行走在泥泞的山道上,忽而脚下一个不稳,便斜倒在地,不巧此处又恰是一缓坡,竟径直滚落下去,载入一丛灌木中,便无了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顶着锅盖猫身在大缸后,对着外面提砖来打门的高喊一声:此处无人,化缘请去别家! 第134章 谋反 天色微亮,西山别苑尚处在宁寂中,李琦已带着兰歌匆匆赶至。 昨夜,越凌一夜未归,原说随了郡主出城郊游,然至日落依旧不见人影,李琦不免焦急,入宫打听,才知郡主追随世子往西山别苑去了!当下将事之前后联系忖来,已将内情猜得大半。只是彼时城门已闭,一应打算只得留待天明再言。 一夜未曾好歇,天明城门一开启,李琦便带着兰歌匆匆赶往别苑。 但说一早求见世子,黄门却还显为难,但言昨夜世子设宴犒下,歇下有些晚,遂此刻尚未起身。 李琦道:“殿下昨夜,可见过何人?” 见黄门摇头,李琦蹙眉,正欲再问郡主,璧月却已现身,只是看面色,略显憔悴,似也未尝歇好。原是昨夜送走越凌,她再为细思,加之宫人提醒,才觉知此中不妥,匆忙命人出门寻去,那人却已不见踪影。因而一夜是坐卧不安,惶惶而过。 李琦闻听,脸色始变,心中不祥之感顿生,只是到此刻,懊悔怨怼已是无济,只得一面命人出去找寻,一面不顾黄门阻拦,径自入内面见世子:万一事出不测,当令他早作打算。 璧月虽不明内情,然见李琦举动,也隐猜知此回惹出的祸事不小,一时竟也有些战兢,平日里的骄纵任性几是倏忽收敛尽,但求李琦道:“表哥一阵在大哥跟前,可否,莫提起是我带了林渊入内?” 李琦略一怔,摇头一声轻叹。 为免唐突搅扰令世子震怒,赶在李琦之前,黄门已在门前唤了一阵,却始终不闻门内动静,思来,殿下当正酣睡。 当下李琦前来,在门前高声唤道:“殿下,李琦求见?” 数声过后,依旧无人应声,乃自上前一步,轻一推,门便应声而开。李琦一步跨入室中,璧月略一迟疑,也随之入内。 室内犹昏暗,李琦走了两步,脚下踢到一物,垂眸看时,却是一柄出窍的宝剑!心中一震,又闻身后璧月惊呼,回眸,竟更为心惊:门前地上,留着滴滴血迹! 璧月已然教此景慑住,一手捂胸驻足不能前。 李琦毕竟行走江湖多年,胆识可谓出众。初时的震诧过后,三两步奔入内去,撩起低垂的帘幔,但见一人仰面合衣躺在榻上,细一瞧,正是南宫霁!快步上前探过脉搏,心中霎一松,却不防身后忽而扑来一人,用力摇晃起榻上之人,一面哭唤“大哥”。李琦无隙插言,一时只得任她哭闹。 然也好在经璧月这一闹,榻上人终是渐醒转,轻咳两声后,睁开眼,看去却犹带迷糊,略一环顾,似也诧异道:“出了何事?”声音嘶哑。 璧月闻此,顿时转悲为喜,来不及拭去颊上的泪珠,便一头扎进那人怀中:“大哥无事便好!昨夜皆是小妹之过,今后小妹再不敢自作主张,听信他人之言。。。” 那人闻言,面色倏忽一凝,喃喃似自语:“昨夜?昨夜我。。。”言间一手覆上双眼,似正尽力回思。 璧月还欲出言,却教李琦止住,却自沉声道:“昨夜之事,殿下若已想不起,不妨起身到外间一瞧,或能助您回思。” 璧月闻之一怔,表哥,何时竟能以如此冷色对大哥? “昨夜,他来过?”半晌,终是试探般问出这一句,见李琦颔首,那人顿惊坐起,在璧月惊异的眼神中,翻身下榻疾步向外而去。 璧月起身紧随。倒是李琦,不紧不慢,缓缓踱步在后。 天光已亮。 垂眸,脚下的青锋剑寒光凌冽,剑锋血迹犹存!再向门前望去,青石地面上滴滴血痕触目惊心! 眼前似一暗,南宫霁颓然跌倒。。。 满心迷茫的璧月及一干宫人皆已退下。 “殿下,昨夜,究竟出了何事?”一双温暖的手轻落肩头,耳边响起李琦不疾不徐却显温厚的声音。 面色惨白之人语无伦次:“吾不知,似以为在梦中。。。他。。。他但言要发兵蜀中,吾情急之下。。。然吾绝非有意伤他。。。孰会知那竟不是梦!!”言至最后,一拳狠狠捶于地,显是无限悔恨。 李琦双眉紧拧,且将璧月方才告知之情道出,又问道:“殿下当下,以为该如何?” 南宫霁惘然:“该如何。。。如何?”自问下,呆怔了片刻,忽似醒转:“还能如何,你去代我回宫禀明爹爹,万一事有不测,还须早作打算!我。。。即刻带人去寻,想来他受了伤,应是走不远去。” 李琦一沉吟:“事尚未有眉目,依我看,还是先将人寻得是紧要!他既有伤在身,过处还当留下痕迹,再说此刻距他离开,不过两个时辰,因是殿下,不必过分灰心。” 原是李琦之言在理,不一阵,便有回禀称在后门不远处的小道及草丛中发现了血迹,只是仅限于近处,再远便无所得了。此并不为怪,历过一场大雨,当下血迹未教冲洗尽已是幸事。 当即又调来数百人马往山外搜寻去,然而至入夜,依旧无所获。 苦苦寻觅一整日,南宫霁几是一刻未尝停歇,心力交瘁之下,种种不祥之念纷涌上心头,胸中阵觉闷痛,竟倏忽呕出一口血来!左右见状,自是大惊,忙要送之回去苑中歇息,却无奈他如何也不听。正无法,适逢李琦赶来,回禀过一事,二人便仓促登车而去。。。 夜渐深,城郊一处小院,尚亮着灯火,狭小的院内,飘着浓浓的药味。 片刻,忽闻正房的门吱呀一声开启,由内出来一人,开口轻唤了声,便有一小厮模样的跑上前,未待询问,便道:“郎君稍候,药尚缺两分火候,一阵好了小的便与您送进去。” 家主一颔首:“药尚不急,他还未醒,你但仔细煎来便是。一阵,再与我备些热水。”言罢转身欲回,然一思忖,又驻足回首:“明日一早,你再入城去置办些衣物与吃食,吾恐还要在此多留两日。” 小厮应下去了。 回到内室,闭上房门,放轻脚步来到榻前,凝视着昏睡之人苍白的面容,摇头轻叹了声,伸手触上他额头,并不觉热,心内才是一宽,又小心替他掖了掖被角,才挨榻落座。 闭目养神片刻,忽闻榻上传来一声轻哼,忙起身近前,果见那人已缓缓睁眼,倏忽看清眼前人,竟是一怔:“宇文。。。是你!”言间欲起身,孰料方一动,便觉肋下剧痛难忍,瞬时倒回枕上。 那人急忙伸手相扶:“你受伤已昏迷了一整日,还是好生歇息,莫要乱动,以防伤口再裂。” 榻上人闭目不言,神志却渐清明,昨夜之事一一浮现心头,一股凉意油然而生,直抵喉间,便止不住咳嗽!惹得榻边之人又一阵惊急,极尽安抚,才令之平复。 稍歇片刻,那人再睁眼时,眸中的迷色已然消散去,混沌不似方才,乃缓缓道:“此,是何处?” 榻前人一笑,执起他手:“此乃我一处外宅,处地荒僻,外人轻易不能寻得,你便在此安心将养罢。”言罢,在他手背处轻拍了拍,似作宽慰。。。 月冷星稀,西郊官道上,一列人马正匆急向城中行去。 马车中,南宫霁的脸色依旧沉郁,方才在李琦的劝说下,草草用了些膳食,此刻精神总是回复些,然一刻未寻见那人,他便一刻不得安宁。虽说李琦方才之言,似教他见得几丝曙光,然到底只是其人一己之揣测,未得证实前,并不敢多怀侥幸,因而派遣去西山搜寻的侍卫,尚未敢撤回。 “单凭几道车辙印,表哥怎就能推定此事?”细忖过前后,依旧许多不明。 “那几道车痕与马蹄印,甚为清晰,可见定是昨夜雨后留下的,且我也已盘问过苑中宫人侍从,这两日,并无人由别苑后的小道骑马或趁车离去,则此为外人留下,当是了然!而另一则,是那人受了伤,独自并不能走远去,然既凭空失踪,当定有人接应,此一点,也不难推测。” 南宫霁听来,自为赞同,然又道:“表哥为何疑心宇文敖瀚?” “宇文敖瀚这些时日对他多有纠缠,想必殿下也有所耳闻。我也是问过兰歌才知,昨日上。。。林渊随郡主来别苑之前,在酒楼见过宇文敖瀚,想必是敖瀚见到了郡主的马车,心中起疑,因而暗中尾随至此。只是别苑守卫严密,想来敖瀚为避人耳目,是将车马停在后苑外的荒野中,自己则一直守在周遭窥伺。” 南宫霁攒眉:“若事果真如表哥所料,则宇文敖瀚会否已对他的身份起疑?此番将他带走,又会否另有图谋?” 李琦沉吟道:“单凭这点蛛丝马迹,宇文敖瀚纵然起疑,却还不至想到那般远处去,忖来至多,也只能猜疑到郡主身上。。。”稍顿,又宽慰道:“事还未有眉目,殿下莫要过分忧心,且先去他府上一探究竟再说。” 南宫霁颔了颔首。 李琦又道:“为免凭空再多惹猜疑,入城后,还是由李某独往宇文府一探,殿下不妨先行回宫,这一日辛劳,还是歇一歇为好,再则大王处,殿下还须想好措辞应对!” 南宫霁抚额深叹:“此刻我怎能歇得下?再说爹爹那里,恐是已不能再瞒。。。若是今夜再无消息,也只能如实回禀,听凭处置罢。” 入城已是戌正时分。 李琦依言独自轻车简从直奔宇文府,然得到的回音却是敖瀚已几日未曾露面。打听其去向,府中皆说不知,然这倒愈发令李琦坚信,越凌的失踪必与他脱不了干系。当下之急,乃是寻出宇文敖瀚!遂连夜调动人马,往其平日里常落脚之秦楼楚馆一一寻去。 可惜奔忙一宿,至天明,依旧不闻佳讯传来。李琦的心意也终现动摇,始踌躇是否当上禀蜀王得知此事。只是南宫霁因半夜再回咳血,已教送回宫歇息,思来即刻去搅扰并不甚妥,再则也怕大王动怒,牵累世子。 一番斟酌后,还是决意多搜寻半日再说。 日已高升,南城门外,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李琦纵然心内焦急,却也不得不拉紧缰绳,徐步前行。好容易随人流涌出城门,却见前方一群人正围在一处指指点点,似议论甚么,恰挡住去路。 策马几步上前,高声唤众人让道,一面目光不经意向人群中一撇,顿是一震:那中间地上,侧身歪倒之人,竟无比眼熟!再一细瞧,心内顿狂喜:这,不正是自己苦苦寻觅了一日夜之人么! 翻身下马,几步闯入人群中扶起那人。此刻见他面色苍白,见了自己虽显欣慰,然转瞬身子便瘫软下去,倚着自己只闭目喘息。 李琦自忙令人去寻大夫,一面扶起他欲走,却见他神志似愈发不清,口中轻声反复念着甚,凑近听去,竟似是“宇文”二字。心中一亮,果真是宇文敖瀚!再一垂眸,见他方才至于身前的手已缓缓滑落,白衣上竟渗出血迹。一时大骇,自不敢再加停留,匆忙教人寻来马车便向最近的医馆赶去。。。 听闻人已寻到,不顾御医与宫人再三阻拦,南宫霁即刻赶去了李府。 越凌当下尚昏沉,好在伤口重经清洗上药,已然止住了血。据大夫所言,伤口不深,未及腑脏,因是只需安心静养数日,自可痊愈。 南宫霁闻此,略为安心,问起始末,李琦道早间听闻宇文敖瀚似在城南置有处外宅,便带人往城南寻去,却不料在城门口便遇到了这受伤不支之人。 南宫霁正欲再问宇文敖瀚,忽闻小厮来禀,原是甚巧,外间正有宇文府的人求见。 李琦往前堂见来人,南宫霁挥退侍从,轻踱入内去。 略显昏暗的房中,弥漫着股淡淡的药味。南宫霁虽素来不喜此味,然当下,并未退却。在床沿坐下,凝视着昏睡不醒之人,抬手触上那苍白而消瘦的面庞,轻轻摩挲:区区两日间,却历了如此惊心的离聚,怎不教人唏嘘?好在,你终是安然回来了。 心内似有股莫名的暖流涌动,情不自禁间,已俯下身,双唇正要向那光滑的额间落下,却忽而顿住---似听到那人正喃喃反复念着甚!侧耳细听,面色顿变,眉头越蹙越紧,盯着那昏迷中尚显不安的人看了片刻,怫然起身而去。 前厅内,李琦望着桌上的木盒正凝眉思忖。见了南宫霁出来,起身道:“殿下这是便要回去了?” 南宫霁颔了颔首:“今日午间爹爹已动身往天屏山安国寺礼佛,命我留守,宫中尚有多事待处置,思来不敢怠慢,便先行回宫了。” 李琦一沉吟:“大王,出宫了?。。。” 南宫霁点头:“这一来一去,也要三四日之久,朝中之事,暂。。。”言间一转眸,却也瞧见了桌上之物,面上顿露惑色。 李琦便道:“此物乃是方才宇文府遣人送来的,道是替宇文敖瀚赔罪。” 南宫霁略显诧异:“赔罪?这么说来,宇文敖瀚果然是当日带走他之人?” 李琦踱了两步,敛眉道:“说来,事便怪在此!我方才已试探过来人,似乎宇文敖瀚所为,元膺并不知情,只是送来此礼赔罪,却又是元膺之意,便着实有几分蹊跷。。。” 南宫霁一忖,便笑道:“宇文敖瀚常在外生事,其父岂有不知之理?只寻常祸小不屑过问罢了。然昨夜表哥亲往寻之,元膺自也猜知非小事,故而送来此物,是欲息事宁人罢。” 李琦闻言,似觉有理,一时便也罢了。 虽说人已寻得,事过本当风平浪静,然这半日间,不速之客却纷至沓来。 前脚宇文府的人才去,先前寻了一夜不得踪迹之人竟也随即现身! 宇文敖瀚一至,便爽快认下前夜之事,直言此来是为一探越凌的伤情。听闻他尚在昏睡中,然伤势已无大碍,倒也未尝强求一见,便起身告辞。 李琦心中尚多疑问,乘送客之际,乃问道:“宇文兄既早将人救下,何不来我府上告知一声,倒令李某担忧了一宿。且说今日,何故又令他自行回城,却明知他伤势还需将养。。。” 敖瀚苦笑,但只告罪,却不言缘由。只是临去,还请他代为转告一言:高处难攀,望君莫执迷,好自珍重! 入夜,四遭皆寂。 三鼓声方过,夜幕中忽而传来惊心动魄的喊杀之声! 猝然惊起,房门却已教推开,见一满身带血之人,踉跄着来到面前,指着自己怒喝:“汝既早知此事,为何不来告知!” 猛然一震,倏忽惊醒,好在,只是一梦。 茫然四顾,这床帐与四遭的摆设,甚是眼熟。一动身子,肋下便传来一阵熟悉的痛楚---果真,那夜,并非是梦!利刃穿身的彻骨寒痛,此刻记忆犹新。往事已矣,然这揪心痛楚,恐是此生难忘。 “郎君醒了?”抬眸,正遇上兰歌满怀关切的眼神。 阖目蓄神片刻,问道:“今日,初几了?” 兰歌一笑:“初六了,郎君是整整失去了音讯两日呢!” “两日。。。”口中轻念了遍,似乎又陷入沉思中。少倾,倏忽睁眼,支起双肘便要坐起,只到底有伤在身,才起一半便又无力倒回。 “郎君这是作甚?你伤口未愈,不可乱动!”兰歌见之情急,慌忙规劝。 那人却已顾不得此,一把拉住她:“这两日,城中可有何异动?” 兰歌满面惑色,但只摇头。越凌见状,似轻出一口气,然面色依旧不定,即刻便教她寻李琦来。兰歌知是违逆不得,依言匆匆去了。 片刻,李琦闻讯而至。屏退左右,来到榻前一揖:“陛下有伤在身,本当好生将养,不知此刻招来李某是为。。。?” “听闻方才宇文敖瀚来过,所为何事?”言未落,已教打断。 李琦据实禀来。 越凌侧目:“早间我在宇文敖瀚口中闻听一事,情急之下,才仓促赶回城中。李卿可知,他所言是何?” 李琦摇头:“请陛下明示!” 那人缓出一言:“宇文元膺,将在这两日间举事,取南宫氏而代之!” 犹如一道惊雷劈下,沉稳如李琦,一时却也似觉腿脚一软,险些坐倒。静默良久,好容易定下神,才道:“谋反,乃是灭族大罪!宇文敖瀚却为何要向陛下道出此情?难道,他便不怕事败,同受牵罪么?” 越凌揉了揉额角,此理,他怎会不知,然细忖后,却还是偏于信之,自也事出有因:一则,既事大,凭空,想敖瀚并不敢捏造?二则,他父子间不洽,若是因此而倒戈,倒也说得通。 李琦依旧显迟疑:“然他若是有心将事托出,却缘何只与陛下道来,而不上禀朝中?须知这般,他或还可得轻赦。” 越凌苦笑:“他告知我此事,是为劝我随他离开蜀中!” 父子多年不洽,并非仅因他宇文敖瀚不成器!元膺寡薄无情,纵然子女至亲,在其眼中,皆不过可任作摆布的棋子而已,士杰与柔素,便是前车之鉴!为免步人后尘,他才故作庸碌,以逃脱挟制。然事到如今,心知是再难全身而退,遂起意远走。 “这么说来,宇文敖瀚,是欲置身事外?”这才想起他先时令自己转告之言,如此,倒算说通了。 越凌颔首。思来,当时自己并未应他同去,且趁其不备出走,若他果真心存不良,必然会紧追而至,甚将自己灭口!然事到底并非那般:他不顾凶险,回来城中再加劝告,可见,其人着实并非心术不正之辈,至少,是良知未泯。 夜叩宫门入见,李琦禀上急情。 南宫霁乍闻听,自大惊:趁蜀王离宫之隙举事,想来宇文元膺为此计,是预谋已久!只是稍加细忖后,却又面露疑色,沉吟半日,看去难下定夺。 李琦却已情急:宇文氏若起事,便当在这一两日间,怎还容他多踌躇?因而道:“所谓防患于未然,殿下纵然此刻心怀他虑,然于谋逆之事,却还当信其有,即刻宣近臣入内议定对策,调兵固守宫城,才是上计!” 南宫霁双眉拧紧:“爹爹离宫,我若擅自调动兵马,恐招惹非议!况且。。。宇文氏将反,此仅为越凌的一面之词,纵然你我心知,却又如何与臣下说明?再者,若此情终究不实,我却兴师动众,到时爹爹面前难以自圆其说倒还是其次,怕只怕果真触动宇文一族的反弦,便酿成大错了。” 李琦顿足道:“甚么时候了,殿下的心思却还停在此些细小处?殿下若怕擅自调兵招致大王责怪,则李琦愿替殿下但此罪责。到时殿下尽将这造谣生事之罪名推于李琦头上即可。再说调兵的缘由诸多,殿下信手拈来便是,若宇文氏因此便为触动,岂非正显心虚?” 南宫霁来回不停踱步,许久,才悻悻出一言:“表哥,对那人之言就深信不疑?莫忘了,此,原是出于宇文敖瀚之口。而那两日,他二人走得那般近。。。且那夜在西山,凑巧又是宇文敖瀚将他救起。。。且说宇文敖瀚再不济也是宇文家的人,谋逆事大,罪及九族,他既知此,却缘何还要将此密情轻易泄露与一外人?表哥果真就不觉蹊跷么?” 李琦怔怔望着他,心内竟有些发凉。垂眸道:“殿下心中既有所猜,何不直言。” 南宫霁一哼,冷冷道出二字:“离间!” 李琦蹙眉:“他为何要为此?” 那人冷哼:“大梁欲取我蜀中,已非一两日之事!近年来宇文慕容二族渐为不臣,想来教他以为觅得了时机,故令爹爹翦除这二族,他正好坐山观虎斗,静待坐收渔翁之利!” 李琦摇头:“欲挑动宇文氏作乱还不轻易,他又何必亲自涉险?” 那人一时无言。但自沉吟片刻,却又转了似是而非的口气:“越凌素来城府深,他那满腹心机我怎能一一猜透?只劝表哥莫教他那尔雅温文之貌所蒙蔽,沦为其人手中的棋子却还不自知。” 李琦不言,心下却是一声长叹:究竟是我为他所蛊惑,还是殿下你,教一己私怨蒙蔽了双眼! 步出禁中,夜色已深,数十丈外的街市,人声隐约入耳。却不知这祥和安平之态,还得持续多久? 李琦但自一苦笑,上车道:“去李府!” 赶车的小厮似一怔,有些茫然。 见此,李琦不得不补上一句:“去原先的李府!” 幸好,万分不得已时,还有这最后一步棋可走。 一日夜奔波在外。 第三日,天微明时,李琦才姗姗回府,却见越凌已静候堂前。 方才看到门前来去急匆备车牵马的侍卫,李琦心中实已了然,却还明知故问了回。果闻他道入蜀已有时日,当下是时该回了。李琦忖了忖,并未挽留,只告罪称自己当下在此尚有些余事未了,遂不得伴驾随行。越凌自道无妨。 清晨的街市略显冷清。 李琦送客出城,但见来往行人车马寥寥,这一路倒是难得的通畅。 不一阵,便已来到东城门下,却见前方已然列了一长串车马,停驻不前。不禁诧异,这时辰,城门早已开了,却为何在此滞留?撩帘探问,有知情者道是城门处正换防,恐要一阵。 李琦眉间一锁,向那人告罪了声,便前往细探究竟。走到空旷处,举目前眺,城门下,果然已聚集了一众人马。心中顿为困惑,便是调防,兵马也不应入城,这,究竟是怎一回事?心中隐隐升起不安,匆忙返回车中,便教回城。 越凌见此,自问缘由。 闻他答曰:“事出有变,陛下还是先回城寻个妥当处避一避,出城之事,再做打算罢。” 越凌略一忖,已对形势料知几分,便未再多加细问,只是抬眸道:“你呢?” 李琦撩帘往后望了一眼,道:“我还当进宫一趟!” 沉吟片刻,越凌轻摇头:“若果真有变,这城中恐也无妥当处,既要进宫,吾便随你同去。” 一清早,李琦又匆匆来见,南宫霁自猜知还是为宇文氏之事,便道:“表哥不必情急,此事,我已命人彻查,一阵,也将召舅舅入内商议。” 李琦蹙眉:“殿下只是命人彻查,却未下令调兵马入城?” 南宫霁似为不悦:“事尚未有眉目,我怎能轻举妄动?” 李琦面色顿转青白,顿足道:“大事不好,殿下速命关闭宫门!” 南宫霁惊道:“出了何事?” 李琦直摇头:“不及细说了,殿下但照做便是!好在事或尚有转机,我当即刻出宫禀明父亲,调兵前来护驾!”言罢不待他答言,抬脚便走,然至门前,又转回身:“险些忘了,尚有一事托付殿下。。。” 随宫人步入禁中,兜兜转转一阵,到了一间殿堂前,抬眸,见上书“文渊阁”三字。宫人便请入内稍歇。 越凌步入其中,始知是书房,陈设并不如何繁复,却极清雅。 才坐下片刻,便闻门外一阵熟悉的人声,旋即,门便教推开了,一人疾步至跟前,似惊喜道:“果然是你!表哥今日怎会引你入宫?”竟是璧月! 越凌迟疑:“这。。。” 璧月却不及听他细说,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道:“那日,听闻你似受了伤,可要紧?” 越凌摇头:“无妨。” 璧月闻之一笑:“那就好!”言方落,却又凝眉:“说来你与我大哥,究竟曾起过何嫌隙?我怎觉,全不似你当日与我言的那般。。。” 越凌面色顿凝,正自沉吟,忽闻外间一阵骚动,便见一黄门慌忙跑入内来禀道:“郡主,不好了,宫外。。。宫外起乱了!” 璧月一骇,慌道:“你说甚?甚么起乱?” 黄门抖索道:“是。。。是有乱军来逼宫了!” 璧月身子一软,便似要瘫倒。 好在越凌眼疾手快,忙将她扶住,一面问道:“当下形势如何?殿下呢?” 黄门道:“形势不明,殿下已往前去了,命小的引领郡主与郎君尽快往后一避!” 立于城头俯瞰,南宫霁竟不敢相信眼前之景:数百兵将赫然列于宫门前,刀剑出鞘,似随时打算攻城!且惊又怒,厉声朝城下喝问:“孰令尔等前来?此是意欲谋反么?” 城下高声回复:“大王离京,朝中有人欲乘隙剪除异己,据闻那奸佞当下便藏身宫苑之中,宇文相公生怕殿下年轻不经谗言,更怕歹人因不达目的而对殿下施以加害,遂命我等前来护驾勤王。请殿下速开宫门,令我等入内捉拿奸佞!” 宇文元膺!果真是他! 南宫霁一时怒气上涌,指着城下斥道:“一派胡言,宫中何来奸佞?我朝中最大的奸佞,便是他宇文元膺!尔等今日之举,已同于谋反,只眼下大错尚未铸成,若即刻退下,拿了宇文元膺来见,或还可将功抵罪。” 孰料话音未落,便见有箭矢自城下飞来。左右见状,忙护他往内躲避。 片刻间,城下喊杀声已起,乱军,竟果真开始攻宫门了! 飞上城头的箭矢越来越密。敌众我寡,守宫门的将士才区区数十名,不得已将近处的宫人也调遣来,死守苦候援军。 南宫霁定要留在城上督战,左右劝阻不下,正惶急,忽闻身后传来数声呼唤:“大哥!”回首,竟是郡主南宫璧月!其人身侧,尚伴着一白衣俊雅之人。 南宫霁一见顿怒起,喝问:“孰人教你来的?”便急命左右将之送回。 璧月不从,定要教他一道走。但见身侧之人凑近轻言了两句,璧月似半信半疑,又望了他一眼,终是一步三回头下了城头去。 此时,又闻城头呼声高起,南宫霁心内惊急,转身向外欲一探究竟。孰料正是这一瞬,耳畔风声乍起,料知不好,却闪身不及!好在教人猛扑开,踉跄倒地,惶然回首才见方才立足处,竟已插上了数枝羽箭! 惊出一身冷汗,再看身前人,正蹙眉捂着肋下喘息不止。心内顿为触动,伸手扶住他:“方才教你回去,缘何不听?” 那人直起身,面露倨傲,却一言未发。 箭矢依旧不断飞来,南宫霁将他拉入殿内,交于左右:“带他下去!” 那人一哼:“我欲在何处,尚无须你来命我!” 一言自又激起南宫霁的恼意,喝道:“此处是我蜀中,你还敢忤逆我不成?且说你既当日心心念念不忘那宇文敖瀚,当下又来此作甚?。。。我且告诉你,再妄为,定将你同乱党处置!” 闻此,越凌竟不似气恼,只冷冷抬眸:“处置?你且先保全自身再言罢。” 话音方落,便闻左右呼道:“起火了!”原是乱军已在宫门纵火,且向城头投射火箭,形势极为不妙。 南宫霁一把甩开挡道的宫人:“形势已不妙,宫门若破,大势却还何存?” 言虽如此,宫人们却怎敢任他前去犯险,自是奋力阻拦。 正乱时,忽闻一清冷之声:“宫门破,大势未必就去,然若你今日枉死在此,宫中便群龙无首,彼时结局如何,才果真是不可料!” 南宫霁一怔,却闻那人继而又道:“李琦已去搬救兵,或许不出个把时辰便有消息。当下敌众我寡,你定要坚守城上,实乃是逞匹夫之勇!万一你遇何不测,便是等来援军,却也大势去矣!” 一语惊醒梦中人!南宫霁回望了眼城头,虽犹有不甘,却是一闭目:“回后宫!” 宫苑东北角的文渊阁,算得僻静,想来乱军便是攻入内来,一时也寻不到此,因是众人在此暂避。 宇文元膺这老匹夫对此预谋已久,既知李氏是蜀王的心腹之臣,又素来与他宇文氏为敌,他岂会毫不设防?万一他早谋算到这一步,逼宫之时也将心腹大患的李、韩二族一并拿下,则当下,便果真是回天乏术了。 心中忧思甚甚,然当着一干诸人的面,尤其璧月等女流,南宫霁乃是力掩焦虑之色,只是极尽安抚之能。 时间静静流逝,众人心内各怀所虑,却不敢言出,着实如坐针毡。 时近晌午,援兵依旧未至,反之,却候来了一个坏讯:宫门破了,乱军已杀入禁中! 闻此,胡、杜等几位娘子顿时啜泣出声。 南宫霁惊怒之下,拔剑便要往外去,却教南宫清与璧月拉住,苦苦相劝。见此,南宫霁自为恻然,叹道:“今日之事,本是我刚愎自用、不听劝言所致,当下连累尔等受累,教吾于心何忍?想宇文氏今日逼宫,所指自然是我,我便不妨令他遂意,或还能与尔等留下一线生机。” 众人闻言,皆嚎啕起。 “纵然难免一死,又何必急在一时?”越凌此刻倒尤冷静。 南宫霁茫然苦笑:“你还有何法?” “乱军人数至多不过数百,宫中尚存宫人几多,可集结起加以抵御,能保全一时是一时,不定一阵援军便会赶至!而当务之急,还是当速速离开此地,虽说乱军未必即刻就能寻到此,然而吾等皆在一处,过分显眼,因而此刻分开躲避,才是上策!” 南宫霁忖了忖,决意依言行事,一面命人集结宫人,一面命将二王子、郡主与诸位娘子分别送往他处避祸。 一应事了,室中惟剩他二人,对视许久,未出一言。 只是该来的,终还是来了---区区一刻钟后,便闻乱军已近此处!不及多思,南宫霁拉起那人由后门跑出去。 穿梭于幽深的宫苑,二人似惊弓之鸟,一路疾奔。跑了不知多久,越凌终似耗尽了气力,再不管那人催促,倚着一处宫墙无力跌坐。。。 才歇一阵,却见前方出现两个灰色身影。南宫霁面色顿变,拉起那人又飞奔起。可惜来者已瞧见了之,一时紧追不舍。 二人逃进一处巷道,越凌却再也跑不动了。。。 追随者旋即而至,各自拔剑出鞘,步步逼入巷内。 此刻,巷道一侧的门内,南宫霁正贴墙而立,侧耳听着外间动静。 脚步声愈来愈近,终于到了近前。南宫霁顷刻手一扬,便似有何物倏忽教倾撒出去,随风迷入来者眼中。二人顿时蒙眼大叫,门内之人乘势跳出,两剑将二人斩落地下!再回头一望依旧坐地不能起之人,眸中竟显几丝得意。 未多言语,稍歇片刻,二人便默契般上前脱取两具尸身上的盔甲。 方逃过一劫,南宫霁得意欣慰之余,难免有所松怠。当下正低头专心手中之事,耳边却忽闻一声惊唤:“小心身后!” 匆忙回头,果又有两条灰影,一前一后,将至跟前!起身一把将那人拽至身后,迅起一脚绊倒那扑将上来之人,起手一剑穿喉。再回头,心中却一凛:一道精光已向颈侧袭来! 抽身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眼角瞥见一影晃过,惊骇过后,那剑却还悬在半空! 乘隙闪身,一面厉声喝道:“凌,让开!” 原竟是那孱弱之人,当下不顾自身安危,扑上前挡住了那执剑的手。 呼声但出,却为时已晚,执剑之人飞起一脚踢在那人腹上,那人顷刻便如败叶般飞将出去,后背重重撞上宫墙。 “凌!”攻心之怒顿起,手起剑落,一颗人头顷刻落地! 疾步上前,好在那人意识尚存,脸色虽已极不好,却勉强支起身,断续道:“此地。。。已不可久留,你还是。。。”话音未落,巷外便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见他苦涩一笑:“你先走罢,无须管我。” 心中猛然刺痛,南宫霁摇了摇头,轻扶他倚墙坐起,回身捡起地上沾血的长剑:“若今日逃不过此劫,你与我的恩怨,便待下到黄泉再为清算罢!” 又几个灰色身影由巷口直扑而来。刀剑相触之声,清厉回响在这狭窄的巷中,令人胆寒心惊。众寡悬殊,胜败实则早有定数。一不留心,臂上便教一刀划过,血濡衫袖。身后人开口欲呼,然声微几乎未不能闻,倒是受此惊急,再难支撑,身子缓缓滑落。。。 右肩再中一剑,南宫霁方一分神,身后便觉一阵冷风袭过,背上倏忽受一猛力,便向前扑倒,直觉不好,急向一侧翻滚,眼前刀光剑影闪过,然而后背,也终是贴上了墙---抬眸,对上那几双满怀恶意且冰冷的眼睛,心内顿凉。 “霁。。。”一切声响俱息,终是听到了那微弱的呼唤。 转眸,那人便在数尺开外,虽已无力支撑,却还翘首望着此处,嘴角挂下的那丝鲜红,令人心中惊痛。只是时至此刻,那双清澈的眸中,充盈的依是关切与暖意。 心思一动,虽知渺茫,却断然收回目光,直逼眼前几人:“尔等既已得逞,可杀我前去领功,然他,却决不可伤,否则,必令尔等后悔不及!”几人对视了一眼,却是冷色一笑,缓缓举刀。。。再一次回眸,强颜一笑:凌,若此是今生最后一眼,我已然心满意足!到泉下,再容我好生与你补过罢。 剑,已然挥下,越凌绝望闭眼。。。 第135章 回京 眼看剑已挥下,越凌闭目不能看。孰料下一刻,入耳却非刀剑入骨的碎裂声,而是。。。一声响亮的喝断:“住手!”一震,睁眼望去,巷口,一人正大步流星向此而来:宇文敖瀚!是他?! “孰人令你取他性命?”竟是气势汹汹喝问。 几人一时竟教他那气势镇住了,茫然对望几眼,才道:“吾等奉命为此!汝又是何人?”也难怪他等一时迷糊,原是敖瀚此刻竟也着了与他等一般的军服盔甲。 “竟连吾是何人也不识得?宇文大郎敖瀚是也!张将军明明命尔等活捉南宫霁!尔等竟敢违抗军令?” 几人面露惑色,似踌躇片刻,道:“原是衙内,吾等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衙内包涵!只是吾等方才所领之命确是格杀勿论!若是衙内得了新令前来,不知可有。。。” 敖瀚倒也爽脆,一手探入怀中似摸取何物,一面道:“令信在此,汝等自去看!” 几人闻言,收起剑上前恭领将命,却不防,眼前一道精光闪过,前方两人即刻应声倒地!另两人见状大惊,急忙伸手抽剑,敖瀚却更快一步,迅雷不及掩耳,两剑封喉,利落除去后患。收剑回鞘,乃向前一拱手:“殿下可还无恙?” 南宫霁一声轻哼,不冷不热:“你自瞧去呢?” 敖瀚但露讪色,未及出言,身后却已传来一声惊呼:“殿下!” 诧异抬头,遥遥见得一身影飞奔而来,南宫霁顿一怔:“这是。。。” 敖瀚苦笑:“一言难尽。。。” 言未落,那人已至眼前,也是此刻,才瞧清她面目---竟是柔素! “殿下。。。”未语已先凝噎。 待看清那人竟是多处受伤,浑身沾血!柔素便再忍不住,一头扑入南宫霁怀中,泪流不止。 美人泪,从来难消受。南宫霁心内顿软,不禁伸手回搂住她,一面好言宽慰,却未留意,数尺之外,那尚苦苦支撑之人面上,已是凄色毕显,眸中,是较方才生死诀离之际更为深重的绝望。。。终是,又一口鲜血自嘴角涌出,便一头栽进了无止尽的暗寂中。。。 还是敖瀚先回过神,几步上前扶起那人,探上脉搏。。。 “凌!”之后醒神之人一声痛呼,飞速转扑过去,一把自敖瀚手中夺过昏迷不醒之人,然任他如何呼唤,怀中人却并无回应。 惶然无措,颤巍着抱起他便要往外走。 敖瀚一惊,急忙将之拦下:“殿下这是要往何处去?外间现到处是乱军,殿下不可轻率犯险!” 那人目光迷离:“乱军?!”余光一扫地下那些尸首,却暴怒起:“今日之祸,全是因你宇文氏而起!今日但我不死,必然灭你宇文氏九族以平此恨!且将宇文元膺这老匹夫千刀万剐!” “殿下!你且清醒些!”敖瀚倏忽提高嗓音,“现当下吾等是在一条船上,我若有心害你,方才何必出手相救?你便是对我有疑,难道却也信不过柔素?如此,果真枉费她这一片苦心,涉险回城,只为舍命保你周全!” “大哥,莫说那些了。”柔素难忍啜泣,跪倒在南宫霁脚下,“殿下,父亲已然铸成大错,柔素不敢替之求情,然大哥从未参与其中,求殿下赦了大哥,柔素愿替大哥受过!” 南宫霁终似有所触动,闭目稳了稳心绪,才道:“柔素,前事我有负于你,若还有来日,当极力弥补。若不然,便惟有来生再言了。”言罢,毅然便往巷外走去。 柔素情急,匍匐着追上前拉住他衣襟:“殿下不可去!” 南宫霁面露凄楚,满目痛惜望着怀中人:“不去,难道我要眼睁睁看他伤重死在此么?” 言未落,却觉手上一轻,一怔回神:怀中却已空空如也! “宇文敖瀚,你大胆!” “在此未必是等死,然你就这般出去,才是送死!”将人轻放回墙边,仔细试了试脉搏,“他伤虽不轻,然一时半阵,还不至危及性命。” “你怎知。。。”一语方出,却教敖瀚一个手势打断,旋即侧耳细听片刻,倏忽面色如灰:“外间,似有追兵!”又低头一忖:“尔等快至门内一避,吾去一探究竟。”言罢果真起身去了。 或许只是片刻,然于藏身于此的几人,却实为平生最难熬的一阵。 隐隐听到了脚步声,愈来愈近,显然非一人! 南宫霁双眉拧起,挥手命柔素后退,自己则握紧了手中的剑。。。 脚步声停在了门前。 南宫霁闭目一定心神,提剑闪到门后,便等来人推门。 然而,一阵过去,并未见有何异动。倒是门外响起了一沉稳人声:“殿下,臣韩钧前来勤王,请殿下赐见!” 轻一凝眉,与柔素对望了眼,但显犹豫。好在此刻,又传来了敖瀚的声音,也道他等是来平乱的援军。 门缓缓打开,走出的是柔素。来到为首之人跟前,一福身:“殿下请将军独自入内觐见!” 韩钧颔了颔首,收剑入鞘,缓步入内。片刻后,内中忽传来一声高呼:“快寻太医。。。” 晏隆二年四月,蜀中生乱,兵事院使宇文元膺趁蜀王南宫德崇出天屏山礼佛之际,暗调兵马入京,于八日早突袭王宫,意欲釜底抽薪!与此同时,尚遣另一路兵马埋伏天平山下,欲截杀蜀王于归途。幸是此谋为政事院执政李沂所察,乱兵攻入宫不久,便有勤王兵将赶来护驾,至未时,乱事大体已平。而另一路叛军在途中便教勤王大军截下,全军覆没! 叛臣宇文元膺匆忙出逃,欲前往汇合已发兵前来助阵的宇文元庠与宇文元序。却孰料李沂又先他一步,设卡于半途,及时将之拿获,另派人前去假传消息,暂稳住元庠、元序二人,一面急调大军奔赴前方平叛。待到宇文兄弟察觉不妥,大势早已远去,二人不得已退回利、雅二州固守。 蜀王的讨逆檄文已下,城中人心大乱,数日后,宇文元序开城投降。而利州城中,宇文元庠虽负隅顽抗,无奈军心躁动,半月后,麾下数将忽而起事,拿下其人投诚官军。 前后不过月余,一场兵乱,便得平息。 只是此些,皆算得后话了。 是夜,嵩明轩灯火通明。 内殿中,南宫霁凝眉望着榻上依旧没有醒转迹象之人,眼中满是惆怅。 “殿下,郡主求见!”门外,传来黄门显为小心的声音。 推门而出,果见璧月正踱步堂中。 问过那人的病情,又见兄长似带忧色,璧月便劝道:“太医既言林渊并无性命之虞,大哥无须过分忧心!” 南宫霁摇了摇头:“他所以成这般,皆是因我。。。我怎还能安然若无事?” 璧月一忖,道:“听闻苗疆曾进献一种治内伤的良药明灵散,大哥若实在忧心,不妨去向爹爹一求!” 南宫霁淡一笑:“此还须你说,我。。。” 言未落,却见黄门入内禀道:“殿下,胡娘子在外求见,说有急情,求殿下救命!”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皆满面狐疑。 胡氏惶惶而入,未语先泣,直呼“殿下救命!” 。 南宫霁忙问其故,胡氏看了看左右,欲言又止。南宫霁自知其意,便屏退了一干侍从,胡氏这才哭泣着将原委道来。。。 听罢前因后事,南宫霁攒眉踱了几圈,道:“爹爹可知此?” 胡氏摇头:“大王已有令,乱臣宇文氏一族,有出逃或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我怕清儿他。。。”语未尽,又泣不成声。 南宫霁一叹:“爹爹当下正在怒中,二弟他,怎这般糊涂。。。他既有此想,本可早来与我相商,当知我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璧月急道:“大哥此时说这些还有何用?不如快些想法救一救二哥与柔素啊!” 南宫霁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容我一思罢。” 转眼又是两日过去。 历过一场兵乱,偌大的宫苑多少显零落。 立在堂前,看宫人们来回进出忙碌,璧月似也觉难以静心,诸多烦乱心思,搅得她坐卧不宁。片刻,终是见得御医出来,回禀之言,令她略宽心。 进到内殿,越凌看去已醒一阵,正靠在床头养神。睁眼见是她,微微一笑:“郡主怎这般早?” 璧月也回以笑意:“我答应了大哥好生照看你,自然不敢怠慢。” “南。。。世子么?他。。。怎样了?”听璧月语气平和,想来他是无大碍,然未知究竟前,心中,到底是难安。 “大哥他。。。出宫了!”璧月略沉吟。 “出宫?难道是乱事尚未平定?”他已负伤,难道还欲亲自领兵平乱?果真鲁莽! 璧月面露难色,恰此时黄门送药入内,便忙转话音道:“你伤势不轻,还当好生将养,先用药罢。” 越凌依言接过黄门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连眉也未尝皱一下。将碗递回,目光灼灼盯住璧月:“世子究竟出了何事?郡主可否直言告知?” “这。。。”璧月踌躇片刻,挥退左右,吞吐道:“罢了,此事我与你言来,却万不可令第三人知晓!大哥他。。。是出宫去追我二哥了!”抬眸见那人惑色满面,稍加沉吟,便一跺脚道:“罢了,想来你也并非多嘴之人,我便也不多瞒你,只是此事尚说来话长,到底是因了。。。” 宇文氏谋逆事败,阖族皆当下狱待罪,便连当日救驾有功的宇文兄妹也难幸免!南宫霁虽于心不忍,无奈此刻父亲正在气头,便也不敢冒失替其求情,只得静待时机再言。 孰知便是他这一犹豫,竟令事横生不测:他那平日里优柔寡断、畏首畏尾的二弟南宫清,一听闻柔素有难,竟不顾上命,先将之窝藏于宫中,后又乘人不备,携之私逃,至今下落不明!其母胡氏知晓后大骇,万般无奈下,只得求世子相救。 听闻至此,越凌心内已了然,一时间,眼前又浮现当日之景:他夫妇历经艰险终得重聚,命悬一线之际相拥而泣,场景自是百般动人。倒是自己。。。在那情境下,实显多余! 垂下眸,嘴角轻露一丝微笑,却难掩眼中的落寞:“在下草芥之身,久留宫中不妥,还是尽早离去为好。劳烦郡主安排。” 璧月一怔:“你,要走。。。” 南宫霁一去三日,回宫时,却未如愿将那二人带回。 当日,宫中便传开一消息,二王子教乱兵挟持走,不幸已罹难,至于宇文柔素,也已殒身军中! 蜀王自为悲痛,然逝者已矣,眼下又正值多事,不能过多分心,只得命世子南宫霁好生料理其弟之后事。 清早,李府前便来了一队人马,兰歌匆忙迎出,才知是世子驾到,急忙施礼让进。 南宫霁此来,自为探那伤重之人。孰料兰歌一言,却教他蓦然怔住:“殿下难道竟不知,他已回京去了!” 呆立片刻,仓促转身向外飞奔去,全不顾身后兰歌无奈的声音:“他昨日一早便走了,殿下此刻去追,也是赶不上了!” 疾步出门,翻身上马向城门疾驰去。。。一气奔走出几十里地,马已累的不支,极目远眺,苍茫前路,依旧却只惟芳草连天。。。 入夜,嵩明轩一片沉寂。 一阵忽然而至的叩门声,将这凄清的夜色惊动。 黄门匆匆应门,才知是郡主。 但自入内,推开虚掩的房门,目光找寻了一圈,才在窗下觅得那熟悉的身影。 “大哥。” “进来罢。”背身而立那人的声音,有些嘶哑。 依言入内,来到他身侧。抬眸,窗外几枝横生乱花,悄然入户。阵阵幽香,与这清寂的室中巧添几丝雅致。 “大哥郁郁寡欢,是因二哥么?” 南宫霁摇了摇头,虽未出言,然若此刻能看清其人表情,却可察觉他面上倏忽闪现的一丝欣慰。 “依小妹看,这般结局,于二哥与柔素,已是最好!”语气恬淡,全听不出悲意。 南宫霁转头,目光正碰上那双似含狡黠的双眸,无奈一笑:“你这精怪心思,多放些在女儿家的事上多好!” 便作得了默认,璧月假意一嗔,音中却又显带得意:“大哥这点伎俩,骗过爹爹便算了,却还瞒得过我?只是难为了胡娘子,这几日伤心得是茶饭不思。” 南宫霁轻叹:“无法,且也只得先瞒她一阵。。。” “说来,柔素毕竟是大哥的夫人,二哥这般妄为,大哥,果真不怪他么?” 那人依旧摇头。 “大哥的心思,果是难猜!原看你对柔素也算得喜爱,然到底却又。。。”言到此,却面露惆怅,转身踱出两步,竟是鲜见一声长叹:“天下男子的心,难道皆是这般?。。。” 南宫霁微诧异,这段时日,总觉璧月性子有所转,变得多愁善感,却全不知缘故。 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妥,加之大哥已露疑色,璧月心中便有些忐忑,生怕教他看出端倪,便即刻转过话锋道:“说起来,小妹倒险忘了今日前来的目的。当日林渊去时,留与小妹一物,托我转交大哥。”言间,取出一物递上。 南宫霁转眸瞧去,心中不禁一动:玉鱼佩!此意,是果真是要将前事忘尽,一丝念想也不愿留下了?! 一时黯然失神。 璧月连唤几声,才将那人由神思中拉回。 接过玉佩,紧紧攥进掌中,却觉不到一丝热度。。。眼角有些湿,转过头去,作淡然般望着窗前的乱花:“他。。。可有留下何话?” “他说,他的心事已了,从此再无牵念!也望大哥释怀。” 凌。。。声哽于喉中,心却阵阵紧痛,眼前渐为朦胧。惘然抬头,漆黑的夜幕上,两三点孤星,遥遥垂挂天际,甚难及。。。 晏隆二年四月末,宇文氏谋反一案便速速审结,宇文元膺及其弟、子侄与麾下一干叛将等主犯八十余人皆受极刑,余下,或流放、或充为奴。 临刑,朝中忽来旨意,道先前贡酒一案,已查明宇文氏乃为幕后主谋,照理,应将宇文元膺押解入京问罪,然为防途中生变,遂命将其长子宇文敖瀚押赴京中代父受罪!蜀王自然遵旨。 反事突起又忽灭,成都府,终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的一卷完结。今天是双更,后面还有一章。 第136章 逃婚 晏隆二年夏末,蜀王钦点前番平叛有功的兵事院使韩畋之子韩钧为郡马,将于初冬完婚! 韩钧魁梧奇伟,仪表堂堂,且文武双全,因而此堪称一段金玉良缘。 过了夏,大礼便始筹备。只不知何故,郡主似不甚欣喜,甚可谓冷淡,成日将自己关在阁中,不知想些甚么。 眼看月余过去,大婚日益临近,郡主这日却忽以乏闷为由,求母亲许她去别苑散一散心。杜氏本不欲许,然而到底经不住她再三恳求,再说来知女莫若母,杜氏自知依她那性子,若不达目的,还不定要闹成哪般,甚或还因此误了成礼。遂思来想去,终是允了,只是事前约法三章,令她一则要悄来悄去,二则不可嬉闹无度,三则两日后要如约回宫!璧月自然一一应了。 当日一早,郡主的车马出宫,却并未直奔别苑,而是绕道先去了李府,接了兰歌---以往郡主出游,也总要寻个伴一道嬉戏玩耍,以前是柔素,现下换做了爽直机敏的兰歌,众人倒也以为寻常。 来到别苑,璧月屏退左右,领着兰歌径直去了后园。 待看到此中所藏之物,兰歌顿为诧异,道:“郡主。。。今日是要去狩猎?” 原来园中,竟拴着两匹高头大马! 璧月莫测一笑:“若我说是,你敢么?” 兰歌似迟疑:骑马狩猎于她本非难事,只是郡主。。。一时有些为难。 璧月见状,轻凑近她耳边细语了两句。 兰歌闻罢面色突变,摆手后退:“这可使不得,婢子纵然有十个胆,也不敢。。。” 璧月面露失望之色,然并未强求,只是叹息道:“既这般,那此事便作我今日未尝言过,你先回去罢!” 兰歌踌躇:“那。。。郡主。。。” 璧月道:“此事关系我终生,我必不能听任之!然你既不愿,又何必多问,但自离去便是,我自有打算。” 兰歌听她言下,乃是心意已决,却还犹抱侥幸,劝道:“婢子听闻那韩五郎才貌出众,本是名门闺秀竞相争逐的夫君人选,与郡主乃是天作之合,郡主却为何偏要。。。” 璧月锁眉不言:这苦衷,教她如何开得了口?难道要说,自己心中,早已另有他人?且这数月来,那人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眼前,令她神魂颠倒,不能自已。总之,既已打定主意非君不嫁,则任他韩钧再过奇伟出众,也是枉然! 兰歌是爽性之人,素来敢说敢为,爱憎分明,璧月自是知晓这一点,才寻来她相助,只是,眼下若要她松口,看来还须另辟蹊径。 忖了忖,便故作凄色道:“韩钧固然出众,却到底并非我心目中的夫君人选,正如我大哥纵然有千般过人处,然若教你入宫伴侍,你却也未必情愿啊。。。” “这。。。”兰歌一时无言以对。思量片刻,道:“郡主既不愿,便是大王与杜娘子跟前不可直言,然郡主与世子却是素来兄妹情深,为何不求他替你说一说情。。。” 心知她心思已有所松动,璧月便又不失时机闪动一双水眸,作楚楚可怜状道:“便莫提大哥了,这些时日,我见他竟又莫名消沉,成日里除了爹爹交待之事,他则一概不问,成日闷坐殿中,也不知有何烦恼。。。” 略一顿,又道:“如今我是孤立无援,想来若果真要违心嫁入韩府,从此郁郁度日,还不如当下就死了好!” 话音未落,便教兰歌捂住了嘴,一面向地上“啐”了两声,道:“远未至走投无路之境,郡主怎可轻言那字?”又低头似踌躇一阵,便一跺脚道:“罢,罢,无非是再顶一回水盆,婢子应下郡主就是了!” 或是白日在后园受了凉,郡主晚间便起了风寒,却不肯命人回宫宣御医,好在似乎病得不重,烧半夜便退了,只是尚乏力而已。只是这一病,自然游玩散心是不得了。郡主一时心境不佳,不欲见人,只许兰歌陪侍身侧,每日的膳食也由贴身侍女送入内,旁人皆不许轻扰! 一晃两日便过,不闻郡主下令回宫,也不知她病情回复如何,宫人只得入内探问。直到推开那紧闭了两日的房门之时,众人才知事有不好---内中,竟已人去室空! 消息传回,杜氏惊惶失措,偏生婚期已在眼前,思来不敢欺瞒,只得如实上禀。蜀王一时虽震怒,然而郡主尚未出阁,名声不可败坏,遂只得命人暗中找寻。可惜数日过去,找寻未尝得果。蜀王无奈,只得命世子南宫霁亲问此事。就在此时,郡主的贴身侍女竹隐却忽然回宫请罪!其原在众人发觉郡主失踪的前夜,便失了踪迹。此刻回来,当是有要情回禀。 南宫霁忙命将之拿来问话。可惜其之所禀,似乎并无关紧要,无非是当日郡主起意出外游玩,因而装病,命她在人前代为掩饰。原以为郡主是朝去夕回,孰料到了第二日傍晚,依旧不闻音讯,她才着慌,一时糊涂,怕回宫受责罚,竟连夜匆匆逃离。这两日虽藏匿在外,却胆战心惊,又怕郡主遭遇不测,再三忖度后,终于决心回宫禀明内情。 审罢竹隐,南宫霁难掩失望之色,屏退了众人,欲独自再为好生理一理此中头绪。 方才,竹隐呈上了璧月的亲笔留书,乃当日在她枕下寻得,寥寥数十字,只言不合意这桩婚事,因而出走,看来确是逃婚无疑!只是于去向,乃只字未提,看去是心意坚定,绝不肯轻易回头! 此刻回想来,璧月先前似几度欲向自己透露心迹,只可惜自己那时沉溺于惆怅哀怨中,不得自拔,消沉混沌之态,或令她灰了心,才致生此计罢。 只是当下,如何悔愧也是无用了,眼前之急,乃是速速将之寻回,虽说她素来胆大骄横,然再如何也只是一女儿家,独自流落在外。。。 独自!这一词倒倏忽令南宫霁眼前一亮:实说来,她并非独自一人出走,而是,带了兰歌。这。。。倒有些蹊跷。 兰歌自小随在李琦身侧,聪明伶俐、多谋善断,而除此,尚还有何令璧月“倾心”之处?身手?还是。。。 南宫霁回身到榻前坐下,抬手揉着额角,心内一面将此些错综的人事胡乱牵搭着:兰歌、李琦。。。璧月、逃婚、韩钧。。。韩钧!人中之龙也!潇洒英挺,少年便英名在外,实是郡马的上佳人选!然而璧月,为何偏对这桩婚事不满?难道是。。。然而此念才起,却又觉荒谬:她久居禁中,怎会得机接近外人?何况,她眼光素高,如此芳心轻许,实是有些说不过。再说兰歌,璧月带着她,究竟有何用? 眉头愈发紧锁,思绪虽乱,却似离真相,已仅数步之遥。 与此同时。。。 天将暮,距离成都府上百里外的一处乡野脚店里,两个清秀少年正饮茶歇息。二人看去倒似文雅,静啜茶不言,教旁人猜来或是出自豪门贵族家的小郎君罢。当下只歇了片刻,便结账匆匆而去。一出店门,见四下无人,前头之人便轻声嗔怨起,似是嫌歇的太短,然而细听这嗓音,却柔细不累男子。 不错,这二人,正是换了男装的璧月与兰歌。 兰歌无奈:“郡主原说了一路皆听我的,这下却又反悔了么?” 璧月沮丧道:“我怎知骑马竟是这般累?好容易路过家脚店可供歇息,你却还不令多坐,可知我的腰都已直不起了?” 兰歌叹道:“骑马原也是郡主的主意呀!郡主怕追兵,便惟骑马才能尽快逃离。何况你我这身装扮,还是易令人生疑,在一处,自然不可久留。” 璧月又是一嗔:“我已照你吩咐,脸上抹了丹粉,当下是黑得连我自己也不敢认,又将双眉描得这般粗长,孰人还能认出?看你全是杞人忧天!” 兰歌苦笑:“郡主莫怨了,我们快便出蜀了,到时寻个大些的地方换辆马车,自可省力不少。” 璧月这才转露笑意。 兰歌却还另有所忧:“只是郡主入京后,有何打算?想来我家郎君若知此,惩责婢子倒还罢了,就怕要将郡主送回啊!” 璧月对此,似早有打算:“那便不令他知晓,到时你只需替我打听到林渊的住处便可。” 兰歌瞠目:“林渊?!原来竟是。。。然郡主原不是说只欲入京散一散心的么?怎么。。。郡主实是将我骗的好苦!” 璧月一笑:“后有追兵,赶紧上路罢。” 转眼,大半月已过去。 黄昏,华灯初上,京城各处,依旧是日复一日的喧嚣。 出了内城门,终是清静几分。一路沿蔡河而行,大约刻把钟后,便来到一座小院前,正欲叩响院门,忽闻身后一人之声:“张兄,一载未见,别来无恙?” 一怔,蓦然回首,竟满面惊喜:“明初?果真是你!你怎。。。?” 那人摇头苦笑:“说来话长,张兄可容弟入内一叙?” 院落甚小,只容得下三间不甚宽敞的矮房,一老一少两仆从负责洒扫,与当初洛阳的那处小宅相较,还更显冷落。 老仆送上清茶,南宫霁轻呷一口,微微蹙眉。 张放讪然:“粗茶淡饭,贤弟多包涵!” 南宫霁沉吟:“张兄至今,依旧孑然?” 张放点头:“愚兄这些年游宦在外,漂泊不定,何有暇隙娶妻生子?” 南宫霁闻之却为黯然,几许陈年旧事再为涌上心头,伴着舌间的苦味缓慢蔓延开,几分凄凉意,夹杂几丝愧感,终化作喉间一声轻叹。 “贤弟此来,是纳贡还是。。。受召?”张放放下茶盏,似随意一问。 南宫霁摇头:“皆非也!此回吾是私自前来,朝中未召,家父也未许。” 张放面色顿为沉凝,低头似忖片刻,道:“汝是。。。遇到了何难处?法纪之内,若愚兄有帮得上你之处,自然不会推诿。你但直言!” 南宫霁自然感激:“听闻张兄此言,我便放心了。说来此回,也惟有张兄能替弟解此困。”言罢,便将璧月出逃之事道来。 张放闻罢,疑惑道:“郡主逃婚,却并未说明去处,你怎就断定她二人定然会来汴梁?” 南宫霁道:“原先我也只是猜测,直至到了郑州,才敢断定。舍妹如今,赫然已成了杀人在逃的通缉要犯,画像教贴在州府各处悬赏缉拿!我情急之下,只得快马加鞭赶至京中,请张兄帮我查清此案,救舍妹这一回啊!” 张放显一惊,手中茶盏险些掉落:“杀人?这究竟是怎一回事?” 南宫霁皱眉长叹:告示上的璧月与兰歌,虽是男装打扮,然他依旧一眼便已认出!打听得知,她二人是在白沙镇一家客栈中刺杀了两名男子,至于事出何因,及事后她二人的去向,皆是成迷。想来白沙镇距汴梁不过数十里之遥,当下她二人或已入京。南宫霁遂快马加鞭赶来。 入到京中,首先造访的自是李琦。孰料其人当下为一桩生意去了洛阳,而璧月与兰歌也不在府上。正是愁眉不展时,一小仆想起两日前曾有一人来探问过家主,此刻回想来,那人确似经了乔装的兰歌,只是听闻家主不在,又离去了。由此推测,她二人当下应是躲藏在京中何处错不了!好在缉拿二人的告示尚未入京,当下之急,自是要将二人寻出,问清始末,再言对策。 张放既已应他查明此案,自然不至敷衍。第二日便派人奔赴郑州,调取此案的案卷,一面在京中各处,尤其酒楼客栈,暗中寻访二人下落。 至于南宫霁,则又另有打算。 叩响南湖边那栋悄静大宅的院门时,南宫霁竟有些忐忑,不知下一刻,呈现眼前将是如何景象。 须臾,内中响起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似乎一少年的声音问道:“何人?” 南宫霁如实答来,门便吱呀一声开启了,露出一张既显惊讶又带喜色的少年面庞:一年未见,通儿,长高不少。 离别有时,所幸悠然居生机未改。秋风送爽,庭中黄花值初开,欣欣之象,令人心中的焦灼烦躁也缓去几分。 静坐中堂,赏花品茗,然而一盏茶未尽,便闻通儿回禀,所候之人已至---着实,南宫霁今日前来,并非故地重游那般简单。实则眼下他何来那闲情逸致?真正的目的,乃是邀了张令其在此一见。 杀人偿命,是公道,更是国法,纵然事出有因,然只要罪名属实,便纵然是张放,也难与他法外留情。何况,南宫霁并不愿令挚友为难:此案既发于郑州,便应在当地审结,大理寺中途横插一脚,无端过问,实已有悖常理。若为外得知,恐于张放不利。因而,此事,还须得圣旨下赦,才可保无虞。 旧日主仆,此刻重聚,自是惊喜交加。 张令其未语先凝噎:早前得张放带话说郎君回到了京中,他尚不敢信,便是方才在悠然居外,还是踌躇不敢叩门,怕是空欢喜一场。然孰料,这消息,竟果真非虚! 南宫霁询问后才知,令其如今,已迁作内侍高品,给事福宁殿,侍于天子左右。只是提及今上,令其却显忧心,道春时官家由“南苑”回宫后,身子依旧不见好,整个夏日便是缠绵病榻,头疾未愈,却又添了心痛之症,乏力不思饮食,常还因疾痛而夜不能寐,却还要强打精神理政,实是辛苦!这两月来,已晕厥过数回,太医偏还束手无策,引得内外皆忧。朝中已请奏立太子,官家虽未置可否,私下却许了皇后之请,将南安郡王年仅五岁的长子希瑁接入宫中抚养,看来确有立储之意。 区区数月,想不到他已病至这般,南宫霁如何不情急心痛?然而眼下,却又清楚知道他定然不愿见自己,只得教令其婉转上禀自己入京一事。 越凌并非绝情之人,当初在蜀中,璧月对他的用心,想来他也能感知几分,如今璧月有难,他绝不至置之不理!好歹,先行救下璧月,后事便总还有回旋的余地。 而事,也果真不出南宫霁所料,越凌虽对南宫霁私自入京甚感恼怒,然于璧月之事,却丝毫未曾怠慢,急令张放彻查,并命及时寻回郡主,以防再生不测。此一道旨意,自为张放解去了后顾之忧。 当下,郑州府的案卷已送达,张放细阅过后,依旧是疑虑难消,案卷所载极简单,与南宫霁当日打探所得,几是如出一辙:有多人可指证她二人杀人,然于事之原委,却无人可道清。且死者的身份,又是至今不明,看来,此着实是一悬案。欲知详细,便惟有找到她二人。 且说正当大理寺广派人手满城搜寻时,南郊客栈的一场大火,却将此案烧出了眉目。 南宫霁得信赶至大理寺,所闻却令他肝肠俱裂---璧月,恐已不在人世!说起事之原委,倒是简单:前日半夜,南郊一处客栈起火,有殒命者数人,开封府前往验查死者身份时,发觉蹊跷,进一步深查,才知事有不测。 南宫霁惊恸之下,怎肯轻信,定要去一辩尸首,却教张放拦下,因言尸首已是面目全非,辨认不得!当时验查身份,也是由尸身所在的房中寻得了出自蜀宫的金银玉饰,后拿画像与店小二辨认,方知那房中所住确是璧月与兰歌无疑! 整整一月的奔波苦寻,竟是这般结局,教人如何甘心?且也不敢信。南宫霁心神大乱,任张放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定要亲去一辨尸首。张放无奈,只得由他。 幽暗的停尸室中,依旧弥漫着浓浓的焦味,南宫霁停在门前,却如何也迈不开步,因不知下一刻,入眼将是如何一副惨象。兀自挣扎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一步步挪到近前,然而抬手几回,却难掀开那张竹席。。。 张放不忍,劝他作罢,那人却不应。 一时闭目但自平定心神,良久,倏忽一扬手,便掀开了那张似有千斤之重的残席。。。 不知是受惊还是哀伤过度之故,见他倏忽踉跄退后几大步,终是捂胸闭目不能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双更!如果看到这章觉得莫名,就说明你漏掉了前一章哦! 第137章 冤孽 天将晌午。 大理寺后堂的石阶上,南宫霁呆坐已有个把时辰,只盯着一处出神。 客栈起火,牵涉几条人命,况且郑州一案尚还成悬,张放实不得闲多为陪伴劝慰,却又不放心令他独自离去,只得将他留在此,命人照看着。 堂前阵阵清风,却难吹醒深陷混沌之人。南宫霁眼前所现,一阵是璧月的笑颜,一阵又是那两具面目难辨、漆黑似碳的焦尸。。。若是一场噩梦,却缘何到当下,依旧未醒? “郎君!郎君!”耳畔似有人不断轻唤。 是何人?恍惚抬眸---张令其! 他身后,尚立着一人:那一身似雪白衣当即令迷离之人神志倏忽一清:分别数月,虽瘦削孱弱更为过分,然那一如既往的如玉温润,却不容他错辨。 越凌! 想不到日夜企盼的重逢,却是在此情此境下。。。 久坐腿已麻木,试了几回,才摇晃着站起身。 那人在原处,静观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不发,只是目光中的悲凉一眼即可看穿。 “她入京,是为寻你。。。”相对静默良久,却不知为何凭空出这一言。 越凌似一震,垂眸悄藏住眼底的黯色。 南宫霁似全无察觉,依旧喋喋自语:“她的心思,我本当早料知。。。但我稍加上心,事便定然不至此!”又茫然一叹,音色尽显凄惶,“难道果真是天意?终究你我身侧之人,皆难免下场凄凉。。。” 越凌抬眸,面上浅露一丝难言的苦涩,欲言,却还止。 庭中,重归沉寂。 不知何时,远远似飘来一声呼唤。 南宫霁霎惊,抬眸四顾:缘何这声音竟如此熟悉?转看那人,当下惊诧之色也显露无疑。 倏忽醒转过,拔腿便欲向外去,然抢在他之前,一道熟悉的身影已扑至跟前,不容分说,一头扎进怀中,声声哭唤着“大哥”。 璧月,果真是璧月!她尚无恙!那,此前客栈中那两罹难者又是何人? 璧月受了惊吓,一时泣不成声,再看去一身上下也已湿透,似方由水中捞出一般。南宫霁只得先将她宽慰下,又着了人带她前去换衣梳洗。 原张放午间又细审店小二得知,当日璧月一行,乃是三人一同入住,然而最终只在房中寻得两具尸骸,且经清点核对,当日入住客栈的客人确是少了一个,因而即刻派人在四遭搜寻。 好在结果未令他失望:未出一个时辰,便在距客栈不远的河中寻到了正呼救的璧月,且还拿住了两个追杀她的男子!只是到当下,两人犯尚是一言不发,拒不招供。 再说经了一番安抚劝慰,璧月终是平定了心绪,乃将前因后果道出。 原说她与兰歌千里迢迢由蜀中入梁,本是一路顺遂,不过大半月已抵郑州。这日宿于白沙镇上一家客栈,半夜忽闻呼救之声,开门去看,竟是两彪形大汉欲强行掳走一弱女子! 兰歌出手去救,孰料那二人功夫了得,一番打斗后,兰歌竟处于了下风。而那二人步步紧逼,看去竟要置人于死地。 璧月正情急,岂料那遭劫女子不知由何处摸出一匕首,趁人不备刺入其中一歹人的后背!另一歹人见状,出手更为狠厉。慌乱下,那女子又与兰歌合力,侥幸将之刺杀。而此时,客栈中已有人出来观望,偏是不知前情后果,只将她三人作了杀人元凶,纵然她三人舌灿莲花却也不能分辩,只得连夜匆匆逃离。 好在白沙镇距汴梁只余几十里地,恰那被救女子也正要奔赴京城去,且宽慰她二人无须忧心,一应事到了京中皆可迎刃而解。遂一行三人马不停蹄赶往汴梁。到了京中发现并未有缉拿她三人的榜文,才是松下口气。 在京中暂为安顿下,那被救女子才终于道出内情: 她姓金,均州人氏。 均州城有一豪富曾家,为富不仁,鱼肉乡里,百姓虽多有不平,却无奈他与官府长时勾结,虽恶贯满盈,却无人能奈他何。 数月前,金家因宅地之事与曾家交恶,曾家竟派人将金父打伤至死,事后只交出一家奴顶罪,官府竟也照此草草结案。金家诸子不服,欲上告,却不料那一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金府烧成了废墟,一府之人皆罹难。 因金氏已出嫁,才逃过一劫。只是其心知此定为曾家所为,怎能甘心?经了数月明察暗访,虽于纵火一案依旧无眉目,却阴差阳错,寻得了曾家贩卖私盐的证据。孰料曾家对此已有察觉,竟先反诬金氏夫家贩卖私酒,窜通州衙拿她满门下狱!好在她听闻风声,早一步逃离。而曾家与州衙派出的追兵也随即而来,对她穷追不舍,定要置之于死地,以绝后患! 再说三人到了京中,因负命案在身,璧月与兰歌不敢贸然露面,金氏便独自往大理寺鸣冤,以为只要案情查明,便可还她二人公道。 岂知天有不测风云! 金氏行走于街市上时,竟教一匹疯马撞倒,送回客栈,一日夜后才醒,已起不得身,却道出一隐情:疯马之事,恐是有人暗下毒手,换而言之,曾家与州衙的追兵,已至京中! 璧月与兰歌闻此,方寸大乱。兰歌急去寻李琦,却又扑空,三人再无他策,只得连日闭门不出。 可惜纵然这般,依旧未能逃过大劫! 那一夜,歹人们不知以何法在她三人的饮食中下了迷药,好在璧月与兰歌胃口欠佳,所食甚少,不过略觉昏沉。 到半夜火起时,金氏已然昏迷不醒。二人无法,只得顾自逃命,却发觉门已教钉住。兰歌急中生智,以帷帐衾褥等物结成长条,自三楼窗中将璧月放下,但可惜彼时火势已大,她自己或因中迷药与气力用尽之故,未能逃出。 而歹人如此大费周章,缘由实也不难猜,不过故布疑阵,欲教人以为此为意外,以免开封府追查。 再说璧月虽侥幸逃出生天,却已如惊弓之鸟,生怕再受追杀,因是不敢停留,趁着夜色仓促逃离。在一偏僻处躲藏到天亮,欲往府衙求救,却又怕出去便教歹人发觉,因而踌躇不下。直到午间,实是饥寒交迫,思来这般下去也是撑不长久,才犯险出来。然而未走多远便遇了险,为歹人紧追之下,慌不择路跳入河中。幸不远处的衙役听闻呼救声赶来,才化险为夷。 当下听闻兰歌已罹难,璧月大恸,然人死不能复生,当下之急自然是要彻查此案,还她公道。金氏受伤后,曾将随身所携之证物交于璧月保管,此刻她还带在身上,自然是为一利。只是真相未大白之前,璧月依旧是为郑州府通缉的杀人疑犯,当收监候审! 方才逃过大劫,却又要受牢狱之苦,璧月怎能情愿,哭求大哥相救。南宫霁百般不忍,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以乞求的目光望向那人。。。 听闻噩耗匆匆赶来,不曾想历这一番起落,越凌当下果真不知是喜是忧。倒是病体已有些难支,也不忍见璧月受苦,遂略微沉吟后,乃命将之看管于悠然居,不许随意外出,待到案结才可回蜀。 张放自然是顺水推舟,即刻领旨。 事既罢,御驾便欲回宫。 直到此刻,璧月尚如梦方醒:林渊,甚么布商、草芥。。。皆是谎言!他,竟是。。。也是,寻常人,哪能得大哥那般上心! “林渊!” 那人的身影已到门前,璧月终未能压住内心的不甘,唤出了那两字。 那人脚步一顿,似为震动。 璧月心一横,便要追上去,却教南宫霁一把拉回。。。 目送那人远去,南宫霁强压下满心不舍与凄楚,转对璧月,冷色开口:“你记住,这世上,从未有过林渊此人!从前没有,今后也没有。你那一意执念,是时当放下了!黄粱一梦,本不可期!” 璧月怔愣片刻,掩面而泣。 秋雨连绵,数日不绝,天色又清凉几分。 李琦终于回到京中。 灵堂凄清,南宫霁代璧月,又上了一炷香,谢过兰歌舍命相救之恩。转对李琦,南宫霁却难消愧疚,到底不是因了璧月,兰歌不至惨死。 “郡主既无恙,兰歌在天之灵,也可得安慰。”辛劳加之哀恸,李琦面上与音中,皆带疲意。 只是这份宽宏,令南宫霁惭愧更甚,当下竟是一揖:“璧月鲁莽无知,闯此大祸,连累无辜,实也有我教训看管不严之过,今日我且代她赔过不是,待来日此案了结,再带她前来灵前上香赔罪,以慰兰歌在天之灵!” 李琦摇头:“殿下言重了,郡主纵然任性些,然而此事,只能怪那些纵火行凶者,怎能怪到郡主?再说来,死生有命,或许,此皆是天意罢。。。倒是听说大理寺尚在彻查此案,不知进展如何,郡主的罪名,可能洗刷?” 南宫霁道:“此案牵连甚广,审结尚需时日,不过曾家已承认派人追杀金氏,只要查明当日白沙镇客栈中那两死者是他派出的刺客,璧月便自可脱罪。” 李琦颔首:“那便好!”略一沉吟,又道:“那兰歌。。。” 南宫霁忙道:“此事我已向大理寺说明,纵然身死,然清白者自当得还清名。” 李琦这才放下心,转身轻一叹:“这般,我便待她清名得复,再送她归去罢。” 南宫霁诧异:“归去?表哥是要送兰歌回蜀么?” 李琦摇头:“叶落归根,当初是我将她由吐蕃带出,如今也当由我送她回去。只有将她安置在至亲身侧,我才放心。” 南宫霁恻然无语。 李琦却回身望向他:“此案不日将结,且郡主婚期已近,殿下,可要及时带她返蜀。” 南宫霁一怔,竟迟疑。 李琦蹙眉:“殿下,难道另有打算?” 南宫霁转眸似沉吟,思来事到如今,对李琦,实无须再隐瞒甚么,遂轻叹一声,道:“近时听闻今上身子不甚好,我想留在京中,待他痊愈再言。” 李琦听闻此,竟一改先前的温文,厉声斥他糊涂,道:“莫说殿下此回私自入京本该当何罪,便说如今圣躬不豫,后事已是及难料!国本未定,便不论其他,万一豫王得势,殿下,可仔细思量过后果?” 南宫霁面色顿变,似也起了恼意,一拂袖道:“表哥说远了!他不过是小恙,怎就牵涉到国本?况且豫王。。。” 话音未落,却教李琦一把攥住衣袖,力道之大,竟令前人生生倒退了一步:“殿下醒醒罢,莫自欺欺人了。京中早盛传天子卧病不起,难道是空穴来风?宫中已收养了宗室子,今上本值壮年,若非急于立储,何须如此?” 心似猛然教人重锤了一下,南宫霁呆若木鸡:本是常理,他怎会不知?故作糊涂,只是不敢深思。。。天人永隔,生死别离,此情,若终只得成追忆,则纵然教他南宫霁坐享天下,又有何义? “前事我有负于他,这一回,我不欲再弃他而去。无论后果如何,我皆无悔。” 终是千山万里,不如你一笑风轻! 李琦再望向其人时,见他已是面色如常,只目光乃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秋雨淅沥的黄昏,南宫霁独在窗下出神。时日如梭,离蜀时尚蝉声未歇,然眼下,身上这一袭薄衫却已难抵秋寒。李琦偏选在此时西去吐蕃,到时当正值雪地冰天,着实教人几分忧心。苦寒难御,君此一去,惟愿无恙。 “大哥,可歇下了么?”门外,传来璧月小心翼翼的询问声。 “进来罢。”南宫霁也正有话要与她说。 门轻教推开,璧月端着一小碗缓步入内。将碗置于桌上,回身笑道:“我新做了碗羹汤,大哥尝尝。” 南宫霁依言端碗尝了口,道:“略微咸了些,然而较之昨日,已是甚好。” 璧月闻言,却似得了褒奖般,满面欣喜。 南宫霁一声轻叹:“你若早这般,当初也少受爹爹与杜娘子多少责罚。” 璧月一嗔,面色但显几分失落,转背过身去。今日她一身素色,虽清雅,然如何看,与她却总有几分不相称。 南宫霁遂道:“前案已了,兰歌的在天之灵当得告慰,且表哥昨日已送她回去吐蕃,因而这身素衣,也是时可换下了,自无人会苛责于你。” 璧月摇了摇头:“兰歌因我而死,我惟以此法悼她。。。实则,穿久了,倒觉这身素色并无不好,况且。。。”声音渐低下,似又撩起愁绪,然只须臾,却又回身嗔笑:“大哥总盯着我这身衣裳作甚?纵然前案已了,难道当下已无他事可令大哥操心了么?” 南宫霁微微一笑:“自然有!事既了,你,也当回蜀完婚了。” 旋即,一声沉闷的倒地声入耳---是璧月不小心碰倒了凳子。 南宫霁转过眸去,故作平淡:“回去罢,趁事尚可补救。大婚在即,爹爹不会责罚你。” “走到这一步,大哥以为,我还能回头么?”璧月冷然。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何况,命你回蜀,乃是上意!你不可抗旨!”方才张放前来,便是转达上谕,事已了,他兄妹当即刻返蜀,不可耽延! “抗旨”二字,着实令璧月一震,然下一刻,却是凄笑出声:“抗旨?也罢,我就是抗旨了,倒要看他能奈我何!” 南宫霁无奈:“你是蜀中郡主,这般,难免连累蜀中与爹爹。” 璧月一怔,似有所犹豫。凝眉思忖良久,却一跺脚:“事已至此,我还有何面目回去?再言之,要我嫁给韩钧,不如教我死了的好!既然今日,木已成舟,我便横下此心,死也要死在汴梁!大哥便莫管我了,但回去禀告爹爹,璧月闯下大祸,请爹爹降罪,将璧月贬作庶民,驱逐出宫!这般,今后无论事出如何,便皆连累不到蜀中了。” 果真是冤孽,南宫霁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兄妹竟会同恋上一人,且心意之坚定,也是如出一辙!无可奈何,惟一声长叹:“然你当知,今上对你并无意,何况你已教许配韩家,入宫乃是绝无可能?若不归蜀,便只能独自浪迹,那等艰辛与孤苦,并非你一弱女子能受!” 璧月无言以对。 南宫霁面上显了几丝疲色,揉着眉心:“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歇息罢。明日打点下,这两日便归蜀。” 璧月怔呆片刻,木然转身向外走去。 南宫霁终于缓出一口气,却殊不知,这颗心,实是放下过早。 夜色深寂,榻上之人却转侧不能入梦。不知何时,正渐恍惚,几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偏又不合时宜传来。懵懂坐起。门外,是通儿的声音:璧月半夜三更独自外出,李老汉但觉诧异,忙命通儿前来回禀。 无风,静谧的湖面,完好映着一轮弦月的轮廓,引人遐思。湖边,璧月已徘徊一阵,终于驻足,凝望湖上出神。 “璧月!”身后传来的呼唤,令伫立之人一惊,即刻却又上前几步,临水而立。 “璧月,你要作甚?”南宫霁有些惊慌。 “大哥莫问了,小妹自欺欺人,做了许多荒唐事,实是无颜再活在世上,大哥便当成全了小妹罢!” “荒唐!有何难事,定须一死才可了结?且说你这般,怎对得起当初舍命相救的兰歌?” 璧月啜泣起:“小妹实是不愿屈意嫁入韩府。。。如今已是走投无路,惟有一死可得解脱!” 南宫霁斥道:“胡说!你若果真不乐意这门婚事,我替你与爹爹去说,退了便是。。。” 璧月摇头:“大哥莫宽慰我了,王命已下,怎可言退?何况,小妹今生,已是注定不能如愿,便苟且活着,又有何义?”言间,竟又向水边迈出两步。 白日里方下过场雨,湖边堤岸湿滑,她此刻站立处又杂草丛生,一不留神,便至生险。 南宫霁更为心惊,只得道:“则你意下,欲如何?” “我。。。”言未尽,却出一声惊呼,或是脚下踩空,一晃便跌了下去! 好在此处水尚不深,只是齐胸口。南宫霁与老汉通儿三人合力,也是费了些力气,才将人救上。 南宫霁本是满腹怒气,然此刻对着瘫坐不起之人,却发泄不出。但自嗟叹许久,也还只得拥住那副颤抖不止的身子:“罢了,你不愿,那就不嫁罢。” 璧月痛哭失声:“大哥。。。你素来最惜小妹。。。你有法令我进宫的,对么。。。” 南宫霁惘然失神。良久,仰天一声叹息。。。 又是两三日虚度。 这日天将晚,张令其忽而来访。 “郎君,怎还未动身归蜀?”未想一见,令其却是满面惊色。 南宫霁诧异:“我若走了,你此刻岂非扑空?” 令其苦笑:“圣旨已下数日,郎君尚未离去,乃是抗旨!小的便是忧心此,才来一探,未想竟果真。。。” 南宫霁面露难色:“璧月染了风寒,这两日卧榻不起,如何启程?再言之,我也欲再见你一面,有事相托,只是未尝得隙。。。” 令其打断他:“听小的一句劝,郎君尽快归蜀罢,莫再拖延了,再拖下去,恐事出有变!” 南宫霁一惊:“出了何事?” 令其苦叹,似有难言之隐。 南宫霁眉头拧紧,目光咄咄逼向那吞吐犹豫之人:“圣躬,这两日如何了?” 令其抬眸四顾,看去极警惕。忖了忖,上前闭上后窗,转回跟前时,已是忧色毕显:“小的此来,也正为此事!圣躬,实不甚好,朝中请立储君之声一直未息,虽说宫中已收养南安郡王之子欲为皇嗣,然小郎君毕竟年幼,因而朝中拥立豫王之声正逐渐高起。郎君,可千万莫大意啊!” 南宫霁怔呆片刻,似有些不支。缓缓挪步至桌前坐下,抚额茫然道:“太医呢?太医怎说?” “太医自然是含糊其辞,只道上乃是旧伤新疾叠加,心脉受损,损及腑脏,又长久辛劳,到如今头疾倒还是其次,疑难的乃是内伤之症,痹阻心脉,致心痛不安、甚昏厥吐血。。。此些小的是不懂,也转述不全。。。总而言之,是群医束手无策!” 南宫霁顿怒起,拍案道:“太医无策,天下难道便再无良医了么?为何不张皇榜求贤?难道是医官院那干尸位素餐之辈敷衍阻拦,不欲教外人争功?” 令其忙道:“郎君错怪医官们了,下榜招贤,并非无人提起,只是官家不许。。。” 南宫霁拂袖而起,满面焦灼绕桌踱步:“糊涂,他果真是。。。拿自己的性命作儿戏么?” 令其摇头:“官家,道是不欲为此小事多费周张,然而,依小的所见,官家。。。实则是郁结于心啊。。。加之,久病不愈,因而。。。多少灰心。。。” 南宫霁面上的怒意无声敛住,低下头,长时锁眉似深思,直至令其告辞欲去,才将他由愁绪中拉回,却道了声“且慢”! 令其诧异:“郎君,还有何吩咐?” 南宫霁转身踱开两步,缓缓道:“我有些难处,欲要你相助,然也不欲瞒你,此事,要冒些风险,你若不愿,但自言明,我不会怪你。只是,莫将事外泄。” 令其初闻之虽一怔,然即刻,却是不假思索道:“郎君对小的,恩同再造,莫说冒些小险,便是刀山火海,但郎君一声令下,小的自也大步闯去!因而郎君有何事,尽可放心交由小的,只是,切莫令自身陷入险境。” 南宫霁一笑,尽显欣慰,便将他招至近前,低声交待了几句。。。 听罢所言,令其却敛眉:“郎君,还是要回来么?此是抗旨啊!” “你不言,我不言,孰会知我去而复返?” “这。。。那郎君此行要去往何处?郡主也同去么?”令其满面狐疑。 “我此去,是寻一人,快则四五日便回,你这两日得空便来此照看下璧月,待我回来,还有事交托与你办!”南宫霁似已有了全盘打算。 令其心知再劝也是无济于事,只得应下。 汴梁十月,秋雨一场,凉意便又添重几分。 再一回感染风寒,圣躬不支,卧榻近半月之后,不得不移驾南苑修养。 圣躬不豫,最为忧虑之人,当属皇后。这些时日,她虽明里不敢违抗上命,私下却不断命人出外寻访,希冀能得良医治愈今上。只可惜,至当下仍是一无所得。心中难免焦急,以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再为示下,若有人能荐良医入宫,当重重赏赐! 此谕一下,左右自为踊跃,当下荐入医者倒是不少,却可惜医术果真精良者未见有一,多是仅听闻病症便已退却,少数敢入医官院过考辩症者,虽也可谓医术精湛,却终究难见真正过人之处,遂自然不敢引入内。 一面是今上病势汹汹,时不待人,一面又是寻医问药无果,教人怎还能平心静气?只可怜皇后还要日日强作笑颜于圣前,只是见他到底日益衰弱,成日已是昏睡之时多于清醒,太医的眉头亦是一日深锁过一日,心内怎不焦急痛楚万分?更恨不得自行插上翅膀飞出这宫墙去,遍寻天下搜罗来良药仙丹。 恰在此时,内侍高品张令其又荐上一人,称此医者虽籍籍无名,却医术精良! 皇后闻听,心内又生起一丝希冀。只是依例,其人入见之前,还须经过医官院考核。此是常情,张令其自无异议。此事本已议定,岂料皇后闻知了其人身份,又显踌躇。 令其进言道:“所谓择才不求备,且小的以性命担保,此人着实不乏真才实学,何况当下已是时不待人,还请圣人破例一回。” 皇后凝眉,思忖一阵后,颔首道:“此言倒也是,非常之时,不必过多计较那些细枝末节,只是,吾惟怕事传出,又凭空惹生议论,不如这样罢。。。”唤令其至近前,小声嘱咐了几句,令其自然称妙,领旨去了。 索性此回荐入之人,着实未令皇后失望!那医者当日便通过医官院之考,得召入内。只是令其当下又回禀:此人前两日因居处失火,不幸教熏伤了咽喉,尚未痊愈,因而暂只得以纸笔答对。皇后自应允。 当下医者入内,诊问过后,虽以为疑难,却道针灸可为缓解,只是这下针处,听去甚险:心下包络之间!诸人皆骇,医官也多以为不可,遂起争执。好在令其愿以己身一试,才化解纷争。试后果无所害,遂以针进。 须臾,上果见好转,又以针刺脑后,针出,便觉惺惺!至此,众人才果真信服。其术之绝妙,便连医官院奉御孙世骧亦称叹不已。 皇后大喜,为之请功,上自应允,命为翰林属官,赐绯衣银鱼。孰料谕出,那医者却跪地不起,固辞官位,且道圣意若以为他薄有功劳,不如下赐些钱财,令他返乡! 闻此众人皆怔。皇后急忙借故遣散余众,福身请罪。 越凌满心诧异,乃问何故。 皇后回望了一眼那医者,似有所示下。 那人虽不甚情愿,却还是接过宫人递上的湿巾,往面上擦拭去。须臾,一张灰褐色满带褶皱的脸面竟复显滑润,见他又起手在唇上与颌下用力一抹,那两缕胡须竟也应声落地!原先的垂垂老者,至当下,竟变身做了一妙龄女子! “朱-贵-善!”越凌盯着那张脸凝视许久,缓缓道出三字。 贵善早已心虚,当下更是不知所措,点了点头,冲座上之人讪讪一笑,竟显几分憨傻。然见那人面色不定,便即刻忐忑望向皇后,其意不言自明。 皇后当下却也是一愣怔:朱贵善入宫,乃她亲许,官家并不知情,然当下,又怎能轻易唤出她名姓?难道,是有人先一步吐露了内情?却也不对,若如此,官家怎还会显诧异?。。。 只是不管如何,终究还要先将内情禀明,便道:“官家息怒,此事,乃是臣妾擅自做主,因怕朱大夫的身份惹发外议,才出此下策,此过在臣妾,还望陛下。。。” 越凌挥手打断皇后之言,且命她二人起身。 此便是无意深究了?贵善不禁由心底舒出一口气。却孰料越凌接下一言,又令她瞠目:“朱贵善,你可知欺君要担何罪?” 皇后也显意外,正欲出言维护之,然瞧了官家面色,却又将欲出口之言咽了回去,退到一侧,垂眸不言。 贵善见状,知她是无意庇护自己,心中顿急:未曾料到他天家夫妻竟也这般善变,将人利用罢,便弃之不顾了,甚还要除之而后快,如此这公理却还到何处说去?也罢,既这般,便也莫怪他朱贵善蛮横,乡野之人,本就无足顾惜甚底颜面,既你不令我活,我便撒泼耍横也要闹个惊天动地,教汝等也休想安生! 心意既定,一时作脚软便瘫倒在地,一面捶胸哭道:“我早就说不来,是你们硬诓骗了我来,来了却又要拿我问罪,天理何存啊?”哭了几声,转又盯住越凌:“外人皆说天子宽厚,然我看来却。。。” 皇后忙捂嘴轻咳。 这朱贵善当下倒还不至糊涂,稍一顿,便改了话音:“虽说当初我一时糊涂,冒犯过圣躬,今日又不幸误闯禁中,然那皆是事出有因啊!何况,算进今日,我也算有过两回功,如何,也该功过相抵罢?”看去还似满腹悲苦,且哭且诉,甚有转为嚎啕之意。 女子撒泼,本是常见,只是一朝天子何曾历过?一时果然难堪起,急命她止住,道:“孰说要拿你治罪了?” 贵善倏忽似得了赦令,忙收住哭声,一面拿衣袖擦拭着脸面,一面站起身道:“天子无戏言!那你现下便放我离去!” 越凌啼笑皆非。 倒是皇后上前道:“官家说不责罚你,是令你功过相抵,你若医好官家之疾,自然可免于惩处,不仅如此,你有何求,吾还将求官家一一满足。” 不想这一言罢,贵善面上却露惶恐,相较之前的强作凄苦,这忧惧似乎才来得更为真实,竟伏地道:“这功,吾实是立不了啊!陛下之疾实为疑难,我当下,也只是施些伎俩暂为缓解,至于治愈,我实是。。。无法。” 皇后急道:“怎会,你的针法明明。。。” 越凌倒显平淡:“罢了,无法便无法罢,何必强人所难?”又转向贵善:“你自可离开,然在此之前,须答朕一疑!”转身踱开两步,问道:“你无端怎会入京?” 贵善沉吟:“这。。。”,犹疑半日,吞吐道:“我是来探舅父的。不巧那日在街上救了个急症之人,教中官留意到了,遂才。。。” 越凌却摇头:“你想清楚再言。今日所道若有丝毫不实,我定治你欺君之罪!” 贵善面露苦色,低头斟酌好一阵,终于抬头满面不情愿道:“你这般聪明,难道不是应当早想到么?我所居处那般闭塞,除了去过之人,孰还能知晓?。。。” 果是那人! 越凌背身暗自一叹:你当初口口声声言我负你,要与我恩断义绝,如今,却又缘何在此徘徊不去?如此,岂非与我徒添忧扰?当知事到如今,我心意已如灰,实无力再与你多为纠缠。。。若你还执迷不悟,留京不去,终将是凶多吉少啊! 他当下的身子,但稍用心思,便即刻觉乏顿。满心无奈,越凌只得揉了揉额角,道:“送她回去罢,莫要再为难她。” 皇后诺下告退。 劫后逢生,贵善却一改常态,看去没有丝毫庆幸,反之,却显心事重重,一步三回头。。。 天色已暗,悠然居内,一人正在庭中来回踱步:朱贵善去了一整日,倒现在也还无音讯,着实急煞人。想来她本不愿入宫,加之秉性又粗糙,可千万莫惹出甚祸事来。。。正焦灼,耳边便传来一阵迅疾的拍门声,声响之重,似乎是要将门捶倒!南宫霁心内却顿一释然,忙命开门。 门外,赫然立着的,果是朱贵善!人未进门,声已入耳,吵嚷着南宫霁害苦了她,要教将先前允诺的好处加倍与她,否则绝不罢休! 南宫霁倒是见怪不怪,三两步上前将她拉入内来,闭上门,问道:“事如何了?” 贵善狠剜他一眼:“罪犯欺君,你说如何?” 南宫霁眄了一眼她,嗤道:“我看你甚好,非但无恙,且还旁有收获!”一面指了指她头上:“这玉钗可是价值不菲,皇后赐下的?” 贵善一怔,面色倏忽转红,慌乱摸上发梢,然抚着那钗半日,却到底没舍得拔下,反是一甩手:“说起此,还不皆怨你,当初用十匹绸缎将我诓骗入京,却孰知是教我去为这杀头的险事!这不事情败露,不得不换回女装,皇后不过与了我件东西绾发而已。” 南宫霁一笑,拉起她一手:“玉钗是用来绾发,那这玉镯又有何用?”且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且说你这妆容。。。胭脂浓淡相宜,眉眼也和顺多了,难不成治你之罪,还要令你打扮得好些上路?” 贵善哑然。须臾,一跺脚:“总之,你欠我那十匹绸缎,莫忘了与我!”言罢,转身便要回房。 南宫霁一把将之拉住:“说说正事罢,圣躬如何?” 贵善急起:“我早说过我术业不精,你偏将我拉来,此等疑难之症,我怎治得了?劝你一句,还是莫想争甚么功劳了,早些收拾收拾,与我一道出京避祸去罢。” 南宫霁面色一凝,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惹得贵善连声呼痛,他却似全然不闻,冷声道:“你若治不得,凭何还得此些赏赐?再说,便是你术业不精,不是还有你师傅么?” 见他瞬时似换了一人,贵善心内着实一惊,加之手上也确痛得厉害,只得服软:“罢了,你先放开。。。我师傅说过,医者,纵然术业不精,却也当常怀仁心!今上之疾,我虽治不了,然我师傅或许能治。只是他素恶那追名逐利之举,我原不敢将他牵扯入内,只是若见死不救,又与他当初的教导相悖,因而,只得冒着惹祸上身之险,道出此情。皇后今日已请放榜招贤,更派出八百里快骑,往江南寻找我师傅周贺延!” 此事,说巧又不巧,一月多前,周贺延尚来过洛阳,顺道探望弟子贵善,之后,曾言要往江南一行。只话是如此,江南之大,此人又素来行踪不定,因而事终究如何,却还须看天意了。 好在贵善当下是留在了京中暂为照看,每日里进针药,以尽量缓和病情,令圣躬可撑到周贺延入京。 第138章 入苑 午后,风和日丽。 步出春锦阁,贵善竟鲜见叹息了一声,低头瞧了瞧手中之物,面露颓色:事未办成,那人允诺的金镯也不知还能兑现否?说来也是蹊跷,近在咫尺,偏要鸿雁传书,传便传罢,这人却还不肯收,又令原样送回,也不知这来来去去究竟是欲为哪般? 心内有些烦躁,来回踱着步,无意间一抬手,将信举到眼前,一股好奇感竟油然而生:信既在手,欲知内情,何不。。。嘴角轻扬,露出一丝得意浅笑,正欲行事,却不知何处来一手重重拍在肩上!顿将她惊跳起,张口欲呼,耳边即刻传来一声轻嘘。转眸,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当下才是喘出口气:“宝阙?”眼前之人正是皇后身侧宫娥宝阙!贵善扶着胸口一瞪眼:“险些教你吓死!” 宝阙道:“看你一人在此徘徊好一阵了,想甚心事呢?那手上是何物?方得的赏赐么?” 贵善面上一红,忙将信收入袖中:“哪有甚么赏赐?话说,你来作甚?” 宝阙道:“圣人宣你呢!” 贵善道:“何事?” 宝阙掩嘴一笑:“好事,走罢。” 皇后见了贵善来,笑着赐坐,又挥退左右。此倒令贵善有些不自在,一时正襟危坐,颇有几分惴惴。 皇后一时所问,皆是关于圣躬,贵善一一俱答了,皇后时而颔首,时而敛眉,一阵又显心事重重。末了,说起周贺延的下落,皇后但显失望,说是全无消息。贵善闻下不禁也有些落寞:早知今日,当初便该留师傅多住两日。。。 二人似各怀愁绪,沉寂片刻,皇后又将目光投向贵善,却带些踌躇:“江南距西京那般远,周大夫又素来行踪不定,万一中途转变心意,又往他处云游,可如何是好?” 贵善忙宽慰:“虽说路远是真,然家师此回与我说明了乃是要回一趟故乡扬州,因族中有事。。。他素来言出必行,绝不至生变!” 皇后虽点头,面上却忧色未减:“然两地毕竟隔着上千里,难免他在途中为何事所耽误。。。虽说皇榜已放,然短时内要传遍各地,无所遗漏,也非易事。。。我只怕时日拖得长久了,圣躬。。。” 贵善道:“圣躬当下,若调养得宜,少些劳心,多些宽怀,一时半阵自可保无虞。” 皇后闻言,但为沉吟。一阵,却是轻一叹:“社稷安危,国家治乱,皆担于一身,说令圣躬免于劳心,实是你我一厢情愿罢了!再说宽怀。。。官家绝非自苦之人,只是,神伤添郁,加之久疾,总难免有些愁绪。。。吾等虽也费尽心力,可惜总难博圣颜一展。。。” 贵善亦叹。孰料旋即,皇后却是话音一转:“只是自你来后,我才知原是我无用。。。” 贵善一怔,虽不明就里,心内却已起不安,忙道:“圣人实是妄自菲薄。。。” 皇后回眸,似知此言惹了她惊惶,笑道:“你莫惶张,我此言,并无它意,只是这数日来,唯与你相对时,官家才见展颜,我自愧之余,却也对你多存感激,因而,当下起了一念,欲奏请迎你入后宫,却不知你意下如何?” 贵善似还未尝听明白,茫然道:“甚么?” 皇后倒是不厌其烦,一字一句道:“令你入宫,侍于御驾之侧,可好?” 贵善怔愣许久,却倏忽大笑起。皇后见状自为一惊,以为她是欢喜过分以致失心疯了,一时无措。好在片刻,便见她收住笑意,福身道:“圣人着实是弄错了,且说此事,纵然是我愿意,官家也是断然不会许!” 皇后疑惑道:“你怎知?” 贵善苦笑,虽说她入宫这些时日,也隐隐觉出越凌郁结的缘故,或多少与心存牵念有关,然而他心中那人,绝非自己!至于博他一笑,实也无甚诀窍,乡野出身,令她少了寻常闺秀的矫揉,但直言直语,偶再装一装傻卖一卖痴,在这循规蹈矩的宫中,自是独树一帜,言止全不乏笑料。 皇后却还犹信犹疑,道:“然官家看去,确与你投机啊!今日午间我去谒见时,还闻听。。。”倏忽掩口:一不留意,竟说漏了嘴!然而当时听闻内中笑声那般愉悦,着实令人不甘与伤怀。。。 贵善侧头忖了片刻,似恍然道:“你道午间。。。”那阵,她正劝越凌宽怀:身为天子,坐享天下,尚有何不乐? 越凌却反讥:“这般得意,皇位让与你一坐如何?” 此刻若换做旁人,便是面如土色,伏地求饶了!只是她朱贵善不怕,且还爽脆应了声好。 越凌啼笑皆非,问她为何要做皇帝。 答曰惟有此才可达成夙愿!说来其人之夙愿有三:纳进天下之财;穿遍天下绫罗;至于其三,却吞吐不肯言。无奈越凌再三追问,她回避无法,开口却论前朝武皇!越凌不解,她睥睨其人一眼,缓缓道出四字:三宫六院!。。。 此言一出,越凌几是笑伏在御案上! 只是此言,到底不能对皇后道来,遂只得含糊其辞。终了,倒是诚出一言:“实则依我看,圣人虽是多心,然今日到底还是对了一半,今上心中,着实是有所牵挂,圣人不妨借隙探知一二,寻出那人,迎入宫中,方可令圣心得慰啊!” 皇后但一苦笑:“说来容易,然你当知我也入宫不久,宫中又不同于他处,人人皆知须谨言慎行。。。因是前尘往事,实是无从探知啊!” 天色擦黑,贵善回到悠然居,不出所料南宫霁正翘首待候。问怎回得这般晚,贵善道去市上逛了一阵。 南宫霁嗤道:“你倒是心宽。。。然那事如何了?” 贵善无好气睥了他一眼,心道还不是因事未尝办妥,心下不安,才不敢早回么?一面悻悻取出那信掷于案上,道了句:“未妥!” 南宫霁拿起信,眉心轻锁,然并不似意外,只叹了声。 贵善冷眼旁观,不失时机奉上一句:“上有旨,命你三日内携你妹妹回蜀,否则,便要驱你出京!” 南宫霁似不耐烦:“舍妹病体未愈,不能上路,此情你未替我回禀么?” 贵善瞪他一眼:“我已欺君过一回,可不想一错再错!你妹妹的病早痊愈了,骗得过别人却还骗得过我?我说你这人,一而再再而三抗旨,究竟意欲何为?虽说你与今上当初也有几分薄交,然而事过境迁你你不懂么?。。。” 南宫霁面露躁色,挥手打断她。 贵善哼了一声,转身回房去了。 用过晚膳,忿意总算消退些,然而想起那对金镯,却又百般可惜,躺在床上如何也不能入眠。正反侧,外间便传来南宫霁的声音,唤她开门。她却硬是不出声。 叩了半日无动静,门外人刻意高声一叹:“吾忽而想起昨日允你之物。。。虽说事未成,然想来你也已尽了心。。。然既已歇下,便罢了!” 贵善听得真切,心中一喜,即刻爬坐起,小跑着去拉开门:好在,那人尚在! 不愧是出自蜀宫的奉御之物,在这昏暗的烛光下,亦是灿灿生辉!且更莫说这做工、成色。。。实是无可挑剔!贵善喜不自胜,原先的怨念此刻皆教抛去了九霄云外。 见她望着镯子的痴迷状,南宫霁不禁出声一笑,似带鄙薄。 贵善有些恼羞:“你笑甚?” 南宫霁倒也不欲掩饰轻蔑:“笑你见识短!” 贵善直瞪眼。 那人却不在意,返身踱出两步:“这等俗物,我家中多不胜数,有何稀奇?你却还作了宝贝。” 贵善虽嗤,目光却露好奇。 南宫霁作势嗟叹:“舍妹此来,随身带了些金银玉器,充作盘缠,只是她不知我蜀宫之物,多难估价,因而外间不敢轻收,如今此些物事与我,倒是成了累赘,想来,与其闲置,不如。。。” 贵善两眼放光,痴痴道:“不如。。。不如做甚?” 南宫霁回眸一笑,伸手招了招,将她钩近:“不如,赠与你!” 天降的好事,竟果真能砸中自己!贵善一时欣喜过分,竟有些语无伦次,然同时,却还不忘虚以委蛇,假意推辞,生怕太过爽性,惹他生嫌,便令好事旁落。不料见她推辞,那人还似果真犹豫起。。。 贵善心中顿便生悔,欲改口,又不得隙。正焦灼,好在那人似看出她为难,乃沉吟道:“我知你并非图财之人,所谓无功不受禄,若是平白相赠,着实有伤情面,这样罢,你替我做一事,我再将此些以酬劳之名相与,岂不名正言顺?” 夜色已深,贵善却还无睡意,独坐桌前,看着那灼眼之物,笑一阵,又叹息两声,喃喃自语着:朱贵善啊朱贵善,你此身,定然是要断送在这钱眼中的! 或是一宿未尝歇好,第二日竟起晚了,日上三竿才匆匆赶到南苑,却又惊觉忘记携带为入宫凭证的鱼袋,好在皇后见她久久不至,已派宫人候在苑前,才免了她另一番奔波之苦。 觐见时,皇后问起迟来的缘故,贵善不敢细道,只说睡得昏沉了,又无人提醒,晚起后慌乱,忘下了鱼袋,遂才迟来。 皇后便道:“实则你身为女子,原可居于苑内,倒也可省去每日的奔波劳苦。” 贵善忙推却。实则于她,每日入苑已是不得已,怎还能长居于此受这宫规的束缚? 见她不愿,皇后倒也未尝勉强,道:“也是,宫中规矩多,你在外到底自在些,且你入京本是为探舅父,若我强行将你迁入苑来,也着实有违人情。” 贵善对外素称自己暂居舅舅家中,惟越凌知情,却也未尝点破过,因而皇后一向信以为真。 再说皇后到底周全,细思过后,乃欲遣一宫人与她伴在身侧,但行提点伺候之职。贵善却婉言谢绝:她素来独来独往,多个人在身侧,倒还不惯。只是皇后毕竟一片好意,若一味推辞,难免显得不识抬举,因而稍加思索,乃另出一求,道是母舅家有个表妹,与之年龄相仿,聪明伶俐,也略通医术,因而求皇后许将之带在身侧,但为协助。 皇后略为斟酌后,笑道:“到底你姊妹间更为亲厚,自非外人能比。”乃便是应允了。 第二日,贵善便领着表妹前来谢恩。那女子身量略显高大,生得倒是白皙周正,只是尤其怕羞,一向低头不语,且一步不离贵善身侧。思来,初回入宫,惶张拘谨,但显露在一小家女子身上,倒也不为怪。 辰时,贵善携表妹至春锦阁陛见。或是此刻人少之故,那少女似乎终于压下心内的惶惧,不时偷偷抬眼上瞄官家,又惟恐旁人觉察,但只一撇,便又匆匆垂眸。 把过脉,进过针,又重拟了一遍药方,也不过方至巳时。天气暖好,贵善正待奏请御驾出外散一散步,却闻黄门来禀:豫王求见!贵善自不敢多为打扰,便知趣告退。 出了春锦阁,二人一前一后往拂云轩行去。皇后体谅,在苑中开了一间小轩,为贵善歇息所用,便在西南角上。 行到半路,后面之人或教道旁伸出的枝蔓绊了一下,摔倒在地,迎面而来的几个宫娥掩嘴笑过,贵善倒也显露几分尴尬,忙回身扶了她,匆匆而去。 到了拂云轩,贵善遣下仅有的两个宫人,闭上门,便叉腰怒目而向:“你是怎弄的?平地走着也致摔倒?教人瞧出破绽可如何是好?” 那人揉着膝盖面露痛楚,却还忿然回去一句:“这身衣裙本就束手束脚,偏生还要屈身坐低半头,碎步行走。你且说得这般轻易,怎不自去试试,看自在否?” 贵善冷嗤:“这,还不是你自找的!” 只话是这般,医者良心却迫使她不得不上前替之查看伤势。撩起裤脚,果见腿上青了一片,动了动关节筋骨,好在无大碍,只需用药化化瘀,三两日自可愈。 瞧罢,贵善起身道:“你既都伤了,今日便先回去罢,免得再惹人生疑。” 那人未答言,面上却显是不愿。 贵善有些恼:“你究竟还欲如何?乔装入宫,是欺君死罪!” 那人瞥她一眼,似为轻蔑:“你懊悔了?” 贵善气急:“我是懊悔,为财搭上命,实是不值!你现在便回去,这买卖我不做了!” 言间拉起她便向外推。那人见她果真动怒,只得告饶,好一阵哀求,才令她暂息怒火。 事已至此,进退维谷,贵善惴惴不安,在室中烦躁踱步。那人看去则镇定得多,不时出言宽慰。良久,贵善终于平定下,凝眉道:“有一事我实是不明,你为何定要入宫陛见?我虽是一介乡野草民,却也知现下形势,此举并不适当,你本应及早离开。。。” 那人微微一笑:“我一而再、再而三抗旨违逆,你却见今上果真惩处我了么?” 贵善摇头:“此一时,彼一时,我之意是。。。” 那人打断她:“你放心,你只需尽力替今上诊治,到底一切皆会无恙!” 正说着,门外忽来传禀之声:皇后有召! 贵善应了,回眸再望那人,但显为难。 那人稍一忖,道:“罢了,来日方长,你去见皇后,我不便长时跟随,还恐露马脚,再说豫王又不知何时离去,看来今日是时机不妥,我且先回去,明日再言!” 贵善点头。 表妹不甚摔伤,贵善与皇后求了片刻宽延,送她出苑。 晌午,日照当头,自然有些热,何况那人的衣裳,也着实厚了些,一路遂不时拿手巾擦拭面颊。贵善瞧了,悄声提醒,那人却苦笑:“一早教你敷上面的宫粉足有几寸厚,此刻一经日晒出汗,便奇痒难忍,再不擦去恐要生虫了!” 贵善无奈,好在片刻便要到了,便也随他了。 前面便是通向中苑的小门,为少走几步,她二人择了条捷径,只是这里的门平日是为关闭的。贵善紧走几步,上前卸了门栓,拉开门的瞬间,却一怔:门外,竟有人!几个黄门蹙着一锦服郎君恰行到此处,她倏忽开门,将人惊了一跳,当下面面相觑,皆显莫名。 怔愣片刻,黄门便上前斥问。贵善心知来者不善,倒也失了往日蛮横,但只低头赔不是。黄门却不依,道她妄为,惊扰了大王,定要押去有司论罪!贵善只得如实禀告自己是新入苑中的女医,不甚懂规矩,乞恕罪,一面不时回望身后之人,但显不安。 那黄门口中的“大王”此刻已显不耐烦,蹙了蹙眉,上前道:“你便是那女医朱氏?” 贵善忙点头,垂眸不敢多言,心下却已明了:眼前之人,当便是豫王! 豫王喝退黄门,道:“你既入宫日短,不晓规矩也是常情,便。。。”言间目光随意向后一扫,但触及那人,却倏忽顿住,盯住打量片刻,沉吟道:“此人是谁?” 宫中宫娥众多,自然并非个个都具姿色,然也不至。。。且说这身材魁梧些便罢了,脸面却怎还。。。纵然低着头,也可见颊上的胭脂似散了,红红白白一片,瞧去颇是骇人。 “她。。。她是我表妹。。。”贵善胸口已是扑棱直跳,声音却是越来越低,直至轻不可闻。 “你表妹?”豫王一面依旧似随意搭着话,一面已踱到那人近前,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番,缓缓道:“将头抬起来!” 贵善低头闭上了眼。。。 须臾,闻豫王一声冷笑,此在贵善听来,实如催命之音,脚下顿一软,坐倒在地。这一回,实非装样。 蜀王世子南宫霁,合谋女医朱贵善,乔装混入禁中,意图不轨,却教豫王识破,当下拿了二人,上奏请交大理寺问罪。 暗室中,二人席地而坐,各怀心事。 不知何时,终闻有人轻叹了声,道:“天意。。。可惜终连累了你。。。” 贵善埋脸于膝上,闷闷发出一言:“此刻说这些,还有何用?况且,也不全怨你,若非我贪心不足,何至于此。。。”到了此刻,她倒没了以往的急躁,也或是绝望之故罢。 南宫霁垂下眸,神情暗晦。 “你见识广,倒不妨猜猜,你我将会是如何个死法?枭首还是凌迟。。。” 略一怔,南宫霁宽慰般拍了拍她肩:“此事我是主犯,何况圣躬还需你调治,纵然今上恼怒,想必皇后也会替你求情,因而,你不必太过忧心,到时将功抵罪便是。。。” 贵善抬头:“那你呢?” 南宫霁苦笑了笑,摇头不言。。。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二人目光轻触了一下,面色瞬凝。 门吱呀一声教推开,倏忽透进的光亮令二人有些不适,回头暂为闪避。 须臾,闻身后一声音道:“将她带走!”语落,贵善便教疾步上前的两黄门架起,出门去了。 “世子,别来无恙!”这声音,分明熟悉。 南宫霁动了动麻痛的双腿,缓缓起身,一拱手:“裴大官,失敬!”来人正是入内副都知裴元适。 元适将门开大了些,拱手笑道:“此处昏暗,我等还是他处细谈罢。”言罢便命两黄门上来,扶着他向外去了。 梳洗一番,换了衣服,自为舒爽许多。元适又备了膳食,南宫霁却推辞不敢受。 元适笑道:“此为上谕,世子不必拘谨。” 南宫霁诧异道:“上谕?上难道不欲降罪在下么?” 元适点头。 南宫霁沉吟:“豫王岂肯罢休?” 元适踱了两步,轻出一言:“上谕岂容旁人置喙?”也是,这天下,至少眼下,尚还和他越植没甚相干。 南宫霁垂下眸:“上谕,仅是赦我?” 元适回过身,已是满面正色:“上有旨,即刻驱除蜀王子南宫霁出京,不可耽延!”然语罢,却又笑意重显:“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世子可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启程!在下到时当亲来护送你兄妹出京!”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古耽,开坑求收!也收对文案的意见,谢谢大家了。 第139章 求见 是夜。 昏暗的巷道中,清晰传出的刀剑击撞声与厮杀声,令人胆寒。 他步步深入。内中,竟是几人正围攻一人!那人眼看不支,且战且退,忽转头对他高喝:“快走!” 一惊:“南宫。。。”言未落,一柄长剑已贯那人后背而出! “霁!”猝然惊醒,又是一梦。 蜀中的谋逆案,已过去半载,然这噩梦,却还不时相扰,也不知是何故。 天已亮,头还有些昏沉,思来不如起身去园中一走,吹一吹晨风,可为醒神。 步出阁门,却见一人正跪在阶下,顿不悦:“朕已命你回去,你为何不听?” “昨日之事,是臣妾之过,臣妾愿担罪责,只求官家莫驱逐朱贵善!”皇后的声音有些嘶哑,似有不适。也难怪,这等天色,在外跪一夜,受寒是常事。 越凌怒而拂袖:“朕尚未问你失察之罪,你却还敢替她求情!” 皇后苦苦哀求:“贵善固然有过,然她毕竟是眼下唯一可调治圣躬之人,求陛下留她下来,将功抵。。。”或是心力交瘁之故,言未落,竟似要昏厥过去。 左右皆惊,忙要将之送回阁中,又要去召太医!只是皇后尚余几分神志,定不肯去,口中反复念着那一言:“求陛下。。。留下。。。贵善。。。” 越凌终是无法,只得一挥手:“罢,罢,便依你此回!” 望着皇后在众宫娥搀扶下远去的背影,越凌的心绪有些乱,头愈发昏沉,一时便也无了散步的兴致,正欲回去阁中歇息,却远见元适快步而来。元适今日一早,当是奉旨去“送”了南宫兄妹,这般快回来,想是丝毫未尝耽搁。 那人已离京回蜀!越凌但想到此,宽慰之下却又难免生出几丝伤感。 元适终于来到阶下,尚喘着粗气。 越凌道:“南宫兄妹,已离去了?” 元适闻言,却似倏地受了一击,急忙跪地告罪。 越凌一怔:“他。。。不愿去?” 元适垂头:“南宫郡主。。。以死相胁。。。臣无能,有辱圣命,请陛下降罪!” 越凌蹙眉:“南宫霁呢?他竟也无法么?” 元适吞吐道:“世子他。。。当下正在苑外求觐见!” 越凌怒道:“荒唐,你未尝能将他二人逐出京便罢了,却还将他引来此!” 元适忙又告罪,苦叹道:“世子,乃是携了鸩毒前来!他以性命相胁。。。臣。。。不知如何应对。。。请陛下示下。” 越凌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天已傍晚,贵善步出苑中,却见那人还如早间一般,呆呆伫立,似连地方都没挪过,目光里若无旁人,只直直盯着门内出神。 摇头但自一叹,上前道:“回去罢!上已有谕,虽不可驱逐你,却也无人会理会你!你便是站到天明,也是无用。” 那人却似未尝听见,依旧如座石雕般一动不动。 贵善有些恼,一甩手:“罢,你既听不进,便当我白说!”气汹汹便走。未出几步,又回头:“夜深露重,你这身衣裳单薄,到时受了风寒,还莫来找我。” 十月的天,半夜前虽不至降霜,然夜深后的阵阵寒风,却也颇为刺骨。 二鼓声过,四遭愈显静谧。 忽而,夜色中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苑前守卫顿警觉起,向暗处眺望,不一阵,果见一人影姗姗而至。守卫正欲喝问,那人却已走进灯光下,是朱贵善! “你又来作甚?”那人此回总算未将她作无物。 “你以为我想来么?是你妹妹忧心你,却又不能前来,因而许了我两支金步摇,教我来劝你回去。” “上有谕,不许人理会我,你又要抗旨么?” 贵善一笑:“你携鸩毒来此,上自不愿惹出人命。我若能安然将你劝回,自是大功一件。” 那人一嗤:“你得了我妹妹的允赏,却还欲在圣前邀功,果是一箭双雕之美。只是到此刻,你的美梦也可醒一醒了。” 贵善倒不恼,笑了笑,凑近与他耳语了两句。不想那人却面露鄙夷,哼了一声,扭头不语。 贵善但无奈,嗫嚅道:“这有何妨?都这时辰了,你随我回去暂歇几个时辰,天亮前再来不就罢了?” 那人仍是不言,贵善有些不耐烦,索性道:“你欲陛见究竟所为何事?我明日代你入禀可成?反正我已教你兄妹二人牵累至此,迟早也是死,何必这般磨人!” 那人终似有所动,沉吟半晌,叹了声:“我知你是好意,然而。。。此事,实非旁人所能问,你且回去罢,替我劝慰璧月,教她莫妄为。。。” 贵善跺脚:“你还知劝旁人莫妄为?原说你妹妹那般任性,我现下才是知晓了缘故,果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言罢,转头便去了。熟料一阵,却又拿了衣物与吃食回来。 一面与那人披上厚衣,一面递上吃食:“不回便罢了,且拿此垫垫饥肠罢。” 那人目光扫过她手中之物,未尝去接,却是讪讪一笑:“有酒么。。。” 贵善一怔,旋即扭头甩袖便走。 日夜轮转,倏忽已是两日过去。 那人依旧伫立门外,而旁人,也谨遵上谕,视而不见!自然,朱贵善是例外。只那人依旧固执,两日来粒米未入,只勉强饮过几口水,还是贵善强与之灌下的。 傍晚,出得苑门,眼见得那人摇摇欲坠之状,贵善不知应怒还是应叹,身为医者,自见不得人如此糟践自己的身子,然而于情,却又难加苛责:毕竟,他是怀有苦衷。心存不忍,却相助无门:孰教一介草民,人微言轻,莫说求情,便是偶不经意提起一二,也致令圣心不悦!想来究竟这人是曾犯下何过,令天意那般震怒?而既憎之,却又为何一再纵之?着实令人难解。 心绪烦乱,贵善似觉经了这些时日,自己也要教折磨成失心疯了。夜夜转侧,食不知味。。。然而自己当初入京,不是仅为图财么?为何当下,竟平白操起他人的闲心?也是怪事。 无心入眠,呆坐半夜,不住乱忖些甚么。窗外,依稀传来淅沥声,推开窗,便有几滴冰凉之物落在脸上---下雨了!片刻迟疑后,撑起伞小跑出去。才至庭中,却险些与对面而来一人撞上---是璧月。二人当下,自是想到一处去了。 璧月尚沉吟,贵善已先开口:“三更半夜,郡主还是莫去了,便由贵善代劳罢。” 实则璧月她也出不去,外间的侍卫,皆是宫中派来“保护”她南宫郡主的。 璧月沉吟片刻,望向她:“我如何信你?你两日前便应我要将大哥劝回,然至当下,莫说谋面,我却连他是否安好都不得而知!” 贵善无言。 璧月却更进相逼:“我由蜀中带来的金银首饰,已所剩无几。既已无了可笼络你之物,你也无须再敷衍我,你若是怕牵扯其中受累,大可离开,这困境,我自设法去解。” 贵善抬眸:“解?如何解?郡主还欲故技重施么?然如今,孰人还会再受你要挟?朱贵善贪财不错,然从不至出尔反尔!且言之,为图你这点钱财,我三番五次险些搭进性命去,你倒说说,是值当还是不值当?” 这回,却是轮到璧月哑然。 贵善叹过一气后,轻道了句:“安心待候消息罢!”便转身向大门去了。 雨势渐大,苑前守卫纷纷披上了油衣,却任近前孤立之人,受着雨打风吹之苦,无人过问。 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面脖颈下淌,滑进衣领,湿透肩背,冷风袭来,那人终是难忍寒颤。 檐下的宫灯为风挑动着不断来回摇摆,令人目眩,脚下亦感虚浮,忽而一个趔趄,便向后倒去。。。 好在只是片刻,便醒转过来,虽坐在地上,雨却似停了,头顶已无湿冷之物落下---抬头,才知是多了一把伞!贵善蹲在身侧,忧心忡忡望着他。。。 天亮了,苑门已开启,贵善又看了一眼那固执依旧之人,狠狠叹息一声,将伞塞入他手中,大步入内去了。 一早,官家心情便不甚佳,静坐窗下望着连天烟雨,久久不出一言。皇后来见,也教挡回了。 贵善入内,照例把脉进针,一应事毕,并未如寻常那般退下待召,反之,却跪倒在地,深深一拜:“求陛下赐见南宫霁!” 越凌见之略一诧异,便冷声道:“朱贵善,你是觉朕果真不会降罪你么?” 贵善此刻倒是不同寻常的镇定:“贵善有罪,自当受罚!然而南宫霁,已在苑外不眠不休、不饮不食整整三日,他既心意这般坚定,不惧一死为求陛见,陛下,为何不可赐见他一回?” 越凌转身不欲再多言。 教两黄门驾着往外拖去,贵善却还拼力挣扎回首:“陛下,你若再不见他,他便真要站死在这门外了。。。我实是不懂,你但见他一回又能如何?。。。” 驱走那喧哗者,越凌复又觉头眩痛起,正欲入内小憩一阵,却闻黄门匆匆入内禀道:“方才外间来禀,说南宫世子忽然。。。倒在了苑前!然而有上谕在先,当下无人敢问,还请陛下示下。” 越凌一惊,继而便大怒:“朕教尔等不必理会他,却非任他病时也自生自灭!” 黄门怔呆片刻,迟疑道:“那。。。小的,即刻去传太医?” 越凌点了点头。黄门才要去,却又教他唤住:“罢了,教朱贵善去罢。” 贵善只去了片刻,便回来了,禀道:“他不令我治,我也无法,只得先回来复命。” 越凌抚额半日,狠狠一捶桌:“我看他是装病!” 贵善摇头:“昨夜淋了半夜雨,加之几日不眠不休、颗粒未进,不病才为怪事!我今早已瞧过他,他染了风寒,还极重,当下应是寒热上来了,才致不支。” 越凌终于显露几丝不定,背过身去,沉吟道:“既病得重,便将之送回悠然居,再为诊治。” 贵善面色木然:“他心意已决,以命相挟,定要见你一面才罢!你若今日不见他,还或今后果真相见无期!” 沉寂片刻,越凌拿起桌上得茶盏,狠狠摔将出去:错的明明的是那人,然到底,让步的为何还是自己? 南宫霁是教黄门们搀扶入内的。当下,形容如何憔悴已是教人不忍细述,而淋了半夜雨,身上身下原是湿透,进到阁中时,身后尚留下一串水迹。。。 “臣。。。参见。。。”只是微微一个躬身,便竟向前栽倒去,好在教左右及时拉扶住。 越凌敛眉,强压下心头的不忍,道:“你既不适,便先回去歇息,他事,过两日再说。” “臣。。。无碍。。。请陛下容臣片刻以独对,臣有。。。要情回禀。”一面言着,一面抚着额角,似努力令自己清醒。 越凌犹豫,沉吟不言。 那人抬头一苦笑:“兹事体大,还望陛下成全,况且,臣。。。也着实支撑不了多时了。。。” 越凌抬眸瞧上那张惨白且略带浮肿的脸,心内阵阵抽痛。如他所愿,屏退左右,且踱开两步:“说罢,何事。” “无他,先前我错得太甚,乞你原宥而已!”那人似吐息平定了一阵,才一气道出此言。 越凌顿有受作弄之感,一拂袖:“此就是你口中之要情??” 那人受他这一叱,不但不惊,面上反是隐隐显露一丝神采,不紧不慢道:“陛下因前事郁结,以致圣躬不宁,我若不来,陛下的心结又如何能解开?难道此还不为紧要么?” “啪!”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回荡在房中。那人颤抖着抬手指向门外:“你。。。你滚!” “凌。。。你怎还如当初一般,一旦教我言中心事,便。。。” 倏忽一个花瓶飞来,重重砸在肩头,终令这喋喋不休之人住了口!然下一刻,却如失了根基的枯木般,直直向后仰倒去。 越凌怔住,一时竟忘了唤人。半晌,才迟疑着上前:一个花瓶便能砸死人?尤其是这等混账之人!越凌自是不信。再想起他曾经对自己的种种欺凌与作弄,心中便怨恨横生,一脚揣去:“先前装病,现下装死,你当真以为我是可由你任意欺侮作弄的么?” 那人依旧无动静,越凌不禁有些惶张,却又怕他故技重施,一面蹲下身,一面道:“南宫霁,你若作弄我,我定不饶你!”言间,一手探了探他脉搏,再移手上额头,却瞬时变色,急唤朱贵善。 第140章 纠缠 秋雨连绵,时密时疏,却也断断续续,下了两三日。 雨打芭蕉的噼啪声,令窗下之人无缘由的觉心烦。举目下望,几日苦风凄雨摧残,园中残余的一点红紫也已谢尽,零落成泥。 秋将尽。 内中传来两声轻咳,将窗下之人由神思中拉回。抬手关上窗,缓步踱入内去。 床上之人依旧闭目躺着。 “既醒了,还不起身作甚?”越凌的语气,略为不耐烦。 那人睁眼,半尴尬半无奈:“浑身酸痛,实是爬不起!” 越凌冷哼:“至少是性命无虞!” 南宫霁讪笑。 “罢了,你这两日且好生将养,听闻璧月婚期将近,未免耽延,朕五日后遣人护送你二人回蜀!” 南宫霁猛然抬头,满面痛色:“你。。。还要赶我走?!” “你是蜀王世子,朕无缘由留你在此?” “凌。。。我已知错了,你莫这般绝情可好?”那人已是哀求。 “我若绝情,你今日便断然不会在此!莫以为你与朱贵善私下为何谋算,我全然不知!你是今日才醒么?南宫霁,你且知些趣,身为外臣,私自入京已是大罪,还敢擅闯禁苑,你果真以为我会对你一再留情么?” 见那人还要辩解,越凌挥了挥手:“我留你下来,是要与你道明心意,前事我已悉数忘尽,再不必提起,从今往后,你我惟余君臣之份!至于南宫璧月,朕念她年少无知,前事便免于追究。然你记住,仅此一回,再无破例!”言罢,转身便走。 耳中闻听身后动静,脚步已加快,却还是晚一步,手肘教背后伸来的一手拉住,虽用力欲甩脱,然那方才还自言浑身酸痛之人,却不知哪来的劲道,恁是不松手,且还将整个身子贴近上来。。。 既挣扎不脱,越凌顺势一脚向后踢去,即刻闻得一声痛呼,那人往后踉跄去,只是手上依旧未松,二人一同倒地。 头又始眩晕,心口也阵阵闷痛,越凌双眉紧拧,一时不能言语。幸有一手不停替他按揉着心口,且温言宽慰。稍许,不适渐缓。睁眼,恰对上那双满怀忧虑的眸子,竟一时不知滋味。转开眸光:“何必?” 那人伸臂将他揽进怀中,前额轻抵他额角,在那无暇的侧脸落下一路细吻,下到耳根。。。 越凌一震,惶张躲闪。 那人面露无奈,却也只得停下,一手上到他后背,轻抚宽慰:“凌,自我离开汴梁起,便一日未断过对你的思念,可谓食不甘味、夜不成眠,终才是明白,离了你,我便是坐拥天下,也是无趣!”那人开始絮叨,犹如呓语。 这等梦话,越凌虽告诫自己不可信,却偏是眼眶已泛红。强自镇定片刻,冷声一嗤:“自欺欺人!” 南宫霁抬头凝视眼前那张冷色中且带三分恼意的脸,竟显委屈:“凌,你为何不信我?我是失过心智一阵,然而十年之情,怎可那般轻易教抹消去?我虽曾怨怪你,然也是之后才想清,不是因你要夺我权位,而是因你欺瞒我!纵然这般,我却无法对你忘情,实是。。。日思夜想,几要成疾!你自不晓,当日在李府见到你,我是何等惊喜!只是,那时我,心结尚未得解,因而。。。时至今日,我已醒悟,王位于我,虽并非全不紧要,然较之于你,却实可谓无足轻重,反言之,要我舍你而取王位,乃是万万不行!凌,世子之位,我不要了,权势富贵,也皆可抛去,只求与你朝夕相伴,形影相依,自此便再无憾矣!” 越凌怔怔望着眼前人,目光迷离,心绪还杂乱:一阵凄楚,一阵恼忿,一阵,却又横生宽慰。。。许久,别过脸以掩泪目,口中却还恨恨道:“你此刻舌灿莲花,便欲文过饰非?世子之位,是可任你取舍的么?你现下信誓旦旦,权势富贵,皆可抛却,然此言,是否似曾耳熟?将来,你又或满腹怨悔,恨我毁你前程!那时,我又情何以堪??” 南宫霁轻扳回他脸,令他直视自己,一字一顿:“凌,我今日,字字句句,皆是出自肺腑,你若不信,大可剖开我的心一探!” 片刻沉寂。 越凌忽一用力,欲推开那人起身。可惜才爬起一半却又坐倒:腿软无力!只得勉强挪远几寸,背对那人。身后,那人小心翼翼牵住他垂于身侧的手,却教他甩开。 “凌。。。” “住口!离我远些!且将此些肺腑之言留与与你伉俪情深的宇文氏去言罢。难为她对你一片真情,不惜背弃家族、对你舍命相护,你对她亦是难舍,却还敢在此妄言欺我?” 但闻他似尚为前事置气,南宫霁但显惑色,低头思忖片刻,才为恍然:“凌,你实是太过。。。多心。你当日不辞而别,我不舍之外,却还颇疑惑,想你我本已近冰释前嫌,你却为何忽改心意?当下才知,原是。。。” 越凌愈发恼羞,又欲起身,不料身后人更快一步,已贴身上来,将他拉回怀中,端起他那张因气恼而泛红的脸: “凌,事并非如你所想!宇文柔素,是个温婉女子,却也可怜,若说我对她存有怜惜,我断不敢否认,然说我对她有情,却着实是冤枉!当初我奉父命以之续弦,并非情愿,一则因心中已容不下他人,二则乃早知二弟对她有意,我本欲成全,岂料二弟胆怯,不敢吐露,加之父亲急于对宇文一族加安抚,才不得已草草成就这桩婚事。 自柔素入府,便久受冷落,我心内,自然愧疚,遂对她尽量显和悦。你现下或怨我当日置伤重的你不顾,而去追赶她,却不知此事另有内情,彼时父亲怒意正盛,对宇文氏恨不得斩尽杀绝,若他知晓二人私奔,莫说柔素,便是二弟的性命,亦为难保!而你虽还昏迷,御医却言已无大碍,遂我才敢将你托付与李琦与璧月照看,亲去找寻那二人。只是孰料,终还令你多心。。。” 越凌垂眸不发一言。 南宫霁有些情急:“你若不信,可去问李琦与璧月!”略一迟疑,又道,“甚是二弟与柔素,当下他二人便在洛阳。” 越凌诧异:“你将他二人送离了蜀中?” 南宫霁颔首:“父亲要尽拿宇文一族的余孽,我怎敢冒险将她留下?”言罢,却又自嘲一笑:“说来,同为救人,我费尽心机,你却只需一道圣旨下,便水到渠成。早知这般,我当初还何苦。。。” 那人凝眉。南宫霁自识眼色,即刻止住下言:也是,此刻,提那些作甚? “好在,宇文氏之乱,终是平了,也幸在,你身侧之人皆无恙!否则,你此回前来,当又要向我问罪了罢!”倔强之人又一面嗤着扭过头。 “你怎。。。那本是与你毫不相干,我怎会无故怪你?”南宫霁但觉莫名。 “怎无干?若非我逼你父亲惩处宇文氏,宇文氏便不会反,若非我当日受伤不起,你便即刻可去追敢二人。。。再说来,璧月逃婚,自更与我脱不去干系!此些,不皆是吾之过么?” “凌。。。”南宫霁颓然。良久,“你我当初,所以起那无谓争执,不过是因身后,各有牵绊罢了。自然,也或有时我心胸过狭,令你为难。只是从今往后,我自不会再错!然你也须信任我!至于璧月,实是我过分大意,才致今日之果,你放心,我不会令她一错再错。” 那人哼了一声,终于未再反驳。南宫霁会心般释然一笑,且又将他拥得紧了些。 多日秋雨停歇后,三五日间,北风已肆虐起。汴梁,终是入冬了。 此时,宫中终迎来一良讯:周贺延已寻到,当下正在上京的路上,近日可抵!贵善闻此,也松了一口气,这些时日,她虽尽力为圣躬调治,然却是愈来愈难见成效,而冬日苦寒,对圣躬更无益处,照此,她尚忧心圣躬难撑过年去。好在,事终现转机。 皇后于此自是发自心底欣悦,这日召见,相较平常,话语也显多了。说过此事,又与贵善闲话各处,终于问到南宫霁。 提起此人,贵善便满腹牢骚,一个小小风寒,明明日前已痊愈,却偏要装作寒热未退,成日唤着这处疼那处痛,一旦自己稍显不耐烦,他便使劲解数威逼利诱,令自己屈从,替他谎言欺上。 皇后虽不明内情,却对南宫霁滞留禁中一事显存忧虑:“世子既患疾,一时不得已留在禁中,虽于理不合,然于情,倒也可为通融,只是,此事万一外传,还怕外间生议。。。”她早将贵善作了心腹,因而出言,也少避讳。 贵善挠了挠头,试探道:“那圣人,可曾劝谏过官家?” 皇后摇头:“说来你或不知,世子曾伴驾愈十载,今上尚在东宫时,他便为伴读,据闻二人甚为相投,那时,世子便常得许留宿禁中,因而宫人等,皆习以为常了。只是事过境迁,今昔已不比往日。。。” 贵善奇道:“如今怎就不可了?” 皇后屏退左右,才将前事娓娓道来。 贵善听罢,甚不解:“只因一女子,何至如此?那南宫霁看去,也不似怜香惜玉之人啊!” 皇后笑道:“宇文氏据闻姿色可是上佳,南宫世子亦是多情之人!想当初,贡酒一案原委不明,朝中皆将矛头指向蜀中,好在之后查明元凶为宇文氏之兄,按理,事已至此,世子便应弃车保帅,息事宁人!孰料他偏反其道而行,挺身维护宇文氏,令官家震怒,朝中亦请惩之,然官家念在旧情,终不忍心,此事遂不了了之,且之后官家又许他归蜀,朝中自为哗然,以为官家轻纵之,难免养虎为患。遂我才忧心,他此回私自入京,若教外得知,难免招非议,徒为圣躬添扰啊!” 贵善这才恍然,然又嗤道:“南宫霁此人,不过好色之徒,甚底多情,圣人实是抬举他了,到底,还不是因那宇文氏颇有姿色。。。” 皇后轻叹:“也未必,所谓承恩不在貌。。。宇文氏虽说不幸,然若换处说来,得婿如此,复又何求。。。”转眸,却见贵善面带惑色望着自己,面上顷刻一热,心内直生悔,不知怎就胡言起了,好在贵善心粗,不至想多。遂即刻一转话锋:“倒是。。。我怎觉你对世子多有成见?既这般,却为何还帮衬着他。。。” 此言不提还好,一提起,贵善满腹的怒气便汹涌而出,恨恨道:“还不是因他屡次。。。”“要挟”二字险要出口,幸一时醒转过,倏忽闭嘴,眸子轻一转,怒色便转作了笑意:“还不是,因我心善,先前受了南宫郡主所托,教我照应他些,思来郡主可怜,此刻也着实离不得他,遂才不得不违心为此。” 皇后到底年轻,心机清浅,对此拙劣之谎言,竟也不至生疑,且叹道:“这倒是!说来当下郡主独自在外,无人照应,还令人忧心。” 贵善沉吟道:“郡主。。。实则,已求我多回,教我求官家许她入内。。。探兄。” 皇后闻之,轻一凝柳眉,似有所思。半晌,沉吟道:“那你。。。可曾回禀过官家?” 贵善忙摆手:“我怎敢?” 皇后转回眸,一时似自言:“你说,世子无端携妹入京,又屡次求陛见,是何缘故?” “这。。。”贵善不敢妄言。 再说回南宫霁,其人近时似是染了一种怪疾,浑身痛楚,难行寸步,也不可为搬动,贵善但言是风寒之后症,虽无性命之虞,却一时难愈。越凌闻之,仅报以一嗤,虽未再言驱逐,却依旧是冷色相对。 南宫霁那厮于此倒全不在意,反之,看去住得还极安逸。但疾“略好”时,便求陛见,名上为谢恩,实则是纠缠,越凌不胜其烦,便要教驱赶出去,那人每每此时便会因“惊厥“而“疾重”,当场不是“痛楚难忍”,便是“晕厥”,徒教越凌置一肚子闲气。 初寒带来的阴霾,还经了数日才得消散。终于盼得一个晴日,可惜园中各处,已是凋零残败,满目萧条。 午后,情暖无风,临湖小榭,一人独自凭栏,看去百无聊懒,偶向湖中投掷下甚么,撩起圈圈涟漪。 “作甚呢?这等天色,小心受凉。”身后,传来那熟悉的声音,“你这两日精神不甚好,何必又走这般远出来?” “躲你!”越凌头也未回,却答得爽脆。 “躲我作甚?我又非洪水猛兽。”果真厚颜,言间,一手已搭上他腰。 “南宫霁,你究竟要怎样?” “我。。。还能怎样?”那人显委屈,“只想如眼下这般陪在你身侧,也不可么?” “我已说过。。。”越凌有些心烦。 “我知道,是我一厢情愿。。。纵然你已念不起旧情,我却不能如你一般忘却。。。你便作我是个无聊闲人,留在身侧与你逗趣解闷也好。。。”然终有一日,我会令你回心转意! 风起,唤出寒意。伸手探去他袖中:“手这般凉,出来也不知添件衣裳么?”一面蹙眉,一面执起那双微凉的手于掌中轻搓揉。 “南宫霁,你且醒一醒!”不防,却教越凌一把甩开,“你此刻不走,他日必懊悔不及!” 那人抬眸,面露茫然:“懊悔?懊悔甚?我为何要懊悔?”稍顿,苦色即显,“我此生唯一懊悔之事,便是当初那般负你!凌,我已错过一回,悔之不及的滋味,我永生不欲再尝!” 为他那般逼视,越凌似觉自己的心意也将要起动摇。缓缓垂眸,袖中的手已攥紧为拳:“事已过,多思又有何益?不如坦然对当下。。。我如今这般,来日已是。。。” “周贺延医术精深,如今已在上京途中,来日自可将你治愈!”那人打断他。 “周贺延医术如何,当下也是全凭揣测。。。” “自非凭空揣测,周贺延的医术,朱贵善不过是仅得皮毛,却已能压医官院众人一头,则其师手下,必无疑难!” 越凌一时有些不适,闭目抚额,那人忙伸手相扶,语气也转作轻柔:“罢了,莫多胡思,否则于养疾无益。” 越凌叹息一声,睁开眼:“南宫霁,莫多自欺!纵然那周贺延医术再过精深,却也非神。。。若他也无策呢?” “断然不能!你莫再胡思!”那人有了恼意。 “万一,我死了呢?我死后,你当如何?朝中将拿你如何?。。。” “够了,莫再言了!”那人背过身一拳捶在柱上,一时似耗尽了周身气力,额抵柱喘息静默许久,忽回身将那人拉进怀中,“不会,断然不会有那一日。。。” “你怎知?” “不许胡言!”一双赤目似威吓般瞪视眼前人:为何这张温文雅致的脸,有时竟也那般惹人置气?出言如刀剑般直刺人心!胸臆翻腾,一低头,便含住了那两片乱人心志之物,细细品味着久违的销魂滋味。。。 手中的身躯,渐消了抵触。。。纵然不舍,却还未忘身处何处,沉溺半日,终是放开那两片蹂躏已久的丹唇,才觉异样,当下看那人,面色轻红,却已闭目无了声息。。。 “凌!。。。朱贵善!”惊慌失措,抱起昏厥之人向前苑奔去。一时情动,竟忘了,他原是已丝毫经受不起。。。 越凌只是一时心绪动乱,才致晕厥。实则依他的病势,本已寻常。好在回到阁中不久,便醒转过来。皇后闻讯匆匆赶至,见圣躬已无恙,才为安心。当下却又乘隙引见入一人,竟是璧月! 璧月一再求请入内探兄,皇后心软,为之求情圣前,越凌思来璧月那般性情,独自在外还果怕生何不测,因而倒是许了,且下旨其入宫后,由皇后照料。 璧月当下见了南宫霁,免不得一番嗔怨落泪。南宫霁自是落个羞愧难当,皇后见状,便借故将璧月先行带离,才算与他解围。然璧月临去前那回眸一瞥,眼中的幽怨令二人心意久久不能平。。。 “婚期已近,你究竟作何打算?”久时,越凌终是出此一问。 “她抵死不从,难道我还能逼死她不成?”转而一叹,“我已传书回去,但言她卧病不起,已不能如期回蜀完婚,劝父亲另选宗族女代嫁。” “即便如此,她也不能长留汴梁罢?”越凌尚有疑虑。 “她不愿回,我有何法?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令她再为执迷,她的执念我自会设法打消,只还需时日。。。”略一顿,却又显露两分释然:“我忖来,她若果真不愿归蜀,便留在此,今后但随心意,寻个普通人家嫁了,也非坏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一脸狗血,不忍直视! 第141章 缠绵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入宫数日,璧月已渐惯,皇后对她关爱非常,常日嘘寒问暖,令璧月受宠若惊。只唯一的不得意,便是,虽近在咫尺,与那人却难谋面!至于心意,更无从表明,也只得暗自神伤。虽说皇后对她,除了寒暖,他则从无过问,然璧月总怕时日常久,心思难免为人窥破,遂不敢多与人来往,常日只独自待着。还好这苑中,赏玩的去处不少,可供解闷。 这日清早,璧月在苑中闲逛,有意无意间,竟到了春锦阁前!一时驻足,欲往求见,然偏寻不出适当由头。正自踌躇,却见皇后自阁中步出,无缘由一惶张,便欲离开。孰料转身,险与一人撞个满怀! “你这小宫娥,走路怎也不看?”未及抬头,便闻一声喝斥。 “我脑后又未长眼,怎会看后面?尔等自后来,瞧见我转身,却不知驻一驻足么?”璧月何时受过下人这等训斥,何况此事又非她一人之错,自然恼起,张口便反驳。 “这婢子,冲撞了大王,却还口出妄言!此事定要回禀圣人,将你好生治罪!”黄门气急。 璧月退后两步,昂首一嗤:“你便是回禀官家我也。。。”倏忽看清冲撞之人,顿一怔,黄门方才似乎提到“大王”。。。再看此人器宇轩昂,神态倨傲。。。便有些心慌。 “璧月,你怎在此?”身后传来皇后诧异的询问声。 “我。。。”璧月匆忙转身,目光尚带仓皇,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身后那人见皇后驾到,微一躬身,叉手行礼。 “回禀圣人,此婢方才冲撞大王,非但不知错,还口出狂言,此理,请圣人明断!”倒是那与璧月起争执的黄门已先开口。 “璧月,此究竟是怎一回事?”皇后口中虽问着璧月,目光却转向那尚未出言之人。未待璧月答言,又带笑道,“璧月是初入宫,有处或现不妥,实则也是我教导不周之过,若是不巧冲撞了。。。” “圣人言重了,此原是黄门言过其实,方才小王走得急,与这小娘子小冲撞了一回,圣人不必上心。”豫王已知趣打断她。 皇后点了点头,依旧笑道:“那便好!”言罢吩咐璧月与之赔了回礼。 事既罢,皇后领着璧月便要往后去。孰料未出几步,却闻身后豫王一声“且慢”!璧月心内尚委屈,当下以为他又要对自己横加为难,乃满面忿色回头。却出乎意料,那人面带笑意,手中拈起一物,问道:“此,是你的么?” 璧月一怔,忙抬手摸了摸发间:果是少了一朵珠花!面色顿红,上前由他手中接过,却连谢也未道,反是轻哼一声,兀自转身去了。独留那满面无奈之人在后摇头轻叹。 一大清早遭遇这等扫兴事,理未占到却还教人笑话,璧月一时怎能气平?一路寡言少语,只拿道边的残花败草出气。连皇后与她说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答着,看去心不在焉。皇后见此,只得好言宽慰。 璧月忿忿道:“我只是气那些个黄门,竟仗势欺人!” 皇后无奈道:“豫王乃今上亲弟,身份可谓尊贵,左右若是仗势些,也是常情,何况豫王并未为难于你啊!” 璧月哼道:“他不为难我,乃因圣人已出言维护,他自然还识得这趣!他若果真心胸宽阔,早便不会纵宫奴那般羞辱我!” 皇后摇头苦笑:“璧月此言,实是苛刻!豫王原以为你乃寻常宫人,便呵斥两句,也不为过啊。” 对此言,璧月一时倒也无可反驳,只挥袖又甩落一地败叶。须臾,一嗤:“他不知我身份还好些,若知晓了,还不知要如何对我加为难呢!圣人难道不知,他与我大哥素来不和么?” 皇后微一怔,即刻又笑道:“豫王与世子当初皆年少,意气用事,偶起小隙也不为怪,不定如今,早已前嫌尽弃了呢。且言之,你是一女子,豫王断不至为难你。” 璧月又一哼,到底未再出言。 皇后自知她对豫王尚怀成见,便又道:“皆说豫王严毅,然而今日你冲撞了他,他方才还你珠花时,却还露了笑意,已是难得。” 璧月面上复又泛红,口中却嗤:“他是讥笑我!” 皇后一笑,浅带些意味:“豫王不是性狭之人。虽看去威重,然总还不失温和,且说来,但凡男子,怜香惜玉之心,皆算得天生罢。便说豫王夫人潘氏,体弱多病,然豫王对之,始终怜爱有加,二人琴瑟和谐整七载,豫王从未纳进一侧室,便是一证!只可惜,潘妃命薄,不幸于去年撒手人寰。豫王哀伤甚甚,至今不提续弦,实令人惋惜。” 璧月略失神,无意中,竟也随之一叹。只过后,又觉莫名,便垂眸自嘲般一笑。 天愈来愈冷,越凌日渐乏力,连阁门也鲜出了,到当下,贵善也已无法,只一心企盼周贺延尽快到来。然而,便是此事,终竟也至生变---据新传来的消息,周贺延已寻得之讯,竟是误传! 原来当日在徐州,使者听闻有一貌似周贺延之人前两日方抵此,一时邀功心切,人未寻到,便已传讯回京!孰料待寻到客栈,才知他已于前一日离去,急忙去追,然而一路追至扬州,也未觅得此人踪迹!无法,只得传信回京禀明实情。 事出生变,最为情急的自是皇后,一时除却自责过分轻信,一面且还抱着丝希冀,命人更加紧四处寻找周贺延下落。只是,众人皆心知,当下,留与他等的时日实已无几了。 近时,豫王常往苑中视疾,难免与南宫霁相遇,圣前虽还各自算得克制,私下却难免言不投机,遂互为暗讽冷嘲两句,不欢而散也寻常。 这日,二人又不巧在阁外遇到。一言不合,豫王便拿前事辱之。 南宫霁气恼下,竟回道:“汝作甚得意?当知汝尚未坐得这天下呢!” 豫王当下脸色惊变,南宫霁醒悟过,也不免懊悔。 豫王觐见时,便直言南宫霁出言不逊,请将之驱逐。南宫霁自知理亏,无从辩驳,只得忍气不言,越凌见此心中自有底,却已无力恼他。 晌午,阳光正暖,静谧的湖边,一棵横生却似半垂倒的树干上,二人相依而坐,望着涟漪不断的湖面各自出神。 越凌的体力,已然又衰弱下许多,这一路,走走停停,竟也歇了十数回。南宫霁不忍,早劝他回去,他却不肯听,直教人无奈。 无言探过一手去,牵过那人微凉的手,置于膝上摩挲着。那人静坐未动,似有意放纵这等无伤大雅的放肆。 一阵风来,席卷了枯叶残枝纷杨而下,有两片,落在那人发上与肩头。 南宫霁抬手替他拂去,又将人往怀中纳了纳,轻开口:“此处风太大,你受不得寒,回去可好?” 越凌似一犹豫,回过眸,目光却如这天色一般,凄冷而哀伤:“南宫霁,你,还是回去罢。” 言落,便觉置于腰上的手一颤! 那人眼中的惶张与痛楚显露无疑:“凌,今日之事,我是一时糊涂,你千万莫恼,我今后再也不会招惹豫王。。。” 半晌无言。良久,不知孰人出了一声叹息。 “朝中早有谏请立储君,我。。。”越凌当下提此,似有深意。 南宫霁并不欲听:“朝事非我可过问,你也不必与我道来!”一面转头回避。 “此事与你有关,你定然要听!”越凌的语气,不容违逆。 南宫霁一怔,终是转回头,神色木然。 “希瑁年纪尚幼,难当大任,因而,吾还是决意---立长君!”口气之平淡,似说着一件与己无干之事,“豫王,乃我唯一手足,又是朝中众望所归。。。” “凌,你莫说了!”其人之意,自生怕豫王登位后对他不利,然此,却着实是过虑了,“我此生,定然与你生死不离,因而,他越植如何,皆与我无干!” “南宫霁,你。。。你莫胡言乱语。。。” 言未尽,一手已教那人拉住,贴上他额头,“我此刻正清醒,并非胡言,我心意早已决,只是未得时机与你道明。凌,离了你,我纵然活着,也不过行尸走肉,天长日久,徒增苦痛而已,又有何益?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望你留我在身侧,朝夕相对,同来同去,再无别离,便意足矣。” 掌中,果然不觉烫。越凌抽回手,心已在作痛,却背过脸:“事亲为大,你出此言,是将孝义置于何处?何况你父亲,早将蜀中的江山,托付于你一身。” 那人苦笑,轻扳过他脸:“凌,你当知,越植对我,已是怀恨多时,以其人性情,一旦得势,必是睚眦必报,到时,他将如何处置我,如何对待蜀中,并不难料知。与其受辱人前,牵累家人及无辜,甚致天下不安,倒不如,随你同去,这般,既遂了心愿,又可保全家国,才是上上之策!纵然无奈愧对父亲,然而大势于前,想他不至苛责我。” 北风,凌冽得迷人眼。怪不得,一闭一睁间,眼角已湿。 “这,是何苦。。。”那人轻出一言,低头,一颗莹珠已无声滴落,碰碎在脚边的枯草叶上,四溅开。 心尖一痛,南宫霁伸手抚上那莹润却忧伤的面庞,缓缓抬起。那人似怕与他相对,轻将双目阖上,然眼角,却难止湿冷之物滑下。南宫霁这般看着他,只觉心越缩越紧,越紧越痛。。。一声轻叹,闭目吻上了那微阖的双唇。。。 “大哥!你。。。”一声显带惊诧的呵斥,倏忽令难分难解的二人一震。 睁眼,却只瞥见一抹青绿,往远处飞奔而去。。。 “璧月!”南宫霁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 黄昏,阴沉了一日的天空,终于纷扬飘洒起细碎的雪花。汴梁今冬的首场雪,来得有些拖沓。 檐下,南宫霁静自立着,望漫天飞絮出神。身侧,贵善正瑟缩,双手拢在袖中,不时跺着脚,转头看向那人,欲言却又止。 不知何时,阁门终于打开。皇后走了出来,步履不甚稳,面色苍白,眼中似噙泪。 “世子,官家召你!”稍待,皇后轻出言。 南宫霁面色如旧,轻躬了躬身,便自入内去了。 阁中灯光略暗,那人闭目倚在床头,似又陷入昏沉。南宫霁生怕吵了他,放轻脚步走去,在床沿坐下,执起他置于被外的手,轻放回,又将被角掖了掖。一切妥当,便将如水目光温柔落在那张百看不厌的脸上,轻为描摹。 稍许,见那人翩睫似一抖动,终于睁眼。 “甚么时辰了?”一笑,尚显迷离。 “方至戌时。”南宫霁轻声答他。 “皇后回去了?” 南宫霁摇了摇头:“她甚忧心你,当下还在外间。” “我已教她回去,不必守在此。。。”越凌但显无奈。一垂眸,似又想起何事,“璧月呢?这两日你去探过她么?” 南宫霁面上淡露讪色:“她还是不欲见我。然听皇后说,她已较前两日好了些。”抬眸间,目光相触,竟是一般意味。 “她。。。必然是会恨你我罢。。。?南宫霁,你我此生,究竟误了多少无辜女子?”那人一叹,复又阖上双目,“所谓因果,你我或便当得此报。” 南宫霁一震:“凌,世间许多事,本就难两全,何况多时,纵然是你,也身不由己。。。”伸手抚上他面庞,“就算因果有报,你我到如今,也已尽尝世间离合苦楚。。。”前事,因多在我,若天意果真要降罚,便将这疾痛悉数转至我身上,令我代你受这苦罢。 沉吟片刻,却还戏谑一笑:“前事已矣,若是懊悔,今后便莫再招惹女子才是。” 越凌回以一哂,面上,却又露乏色:他的精力实已不济。 南宫霁看在眼中,难忍心酸,却不得不强作笑颜:“你倦了便早些歇息罢,他事,明日再说。”一面便要扶他躺下。 那人不从,且还嗔怨:“我已在这阁中躺了数日,乏闷不已!再这般下去,若非病死,恐还先教憋闷死!” 南宫霁无奈,忖了忖道:“今日天色正寒,外间下着雪,你且先歇下,待到雪霁,你精力恢复些,我自陪你到园中一赏雪景!”那口气,全似在哄劝一孩童。 那人倏忽眸子一亮:“下雪了么?”竟即刻便要起身去一瞧。 南宫霁纵然出尽好言,无奈那人如何也不肯依。无法,只得各人让一步,答应他起身在窗前赏一赏雪景。 更了衣,越凌便在那人搀扶下来到窗前,正要推窗,那人忽道一声“且慢”,转身回去,须臾,取出件狐裘来与他裹上,才小心翼翼将窗推开一条缝---冷风即刻卷着冰雪扑来,令人瑟缩。 南宫霁顿生悔意,抬手便要关窗,却教那人挡回---似感受不到那彻骨寒意,那人抬头痴痴望着漫天飞舞之物,目光中满是惊喜。南宫霁看在眼中,一时竟不忍打扰,只得替他紧了紧衣领,又靠近些,好教他倚着。 毫无征兆,那人竟倏忽由窗缝中探出手去,似欲接住那纷杨之物。南宫霁一惊,急忙阻止。 那人却还委屈,垂下眸道:“听闻雪原似花一般,有芯有瓣,吾幼时甚好奇,欲接一片细瞧,可惜从不得许在下雪时出去,只得教宫人接了来,却偏是在手中时已然化去。。。总以为憾,至及长,却又忘却了。。。今日倏忽想起,你便不能令我遂一遂愿么?”言间,竟是抬眸央求般望着那人。 南宫霁心头顿一酸,低头在他额上落下一吻,一面已摊开手掌伸出窗外。。。 雪一旦落到掌中,便即刻化去,几回下来,手已冰凉,却难如愿。越凌不忍,要作罢,然那人怎忍心教他失望?略一思索,手背向上伸出,片刻,迅疾收回,果见几片晶莹之物轻覆其上,似花非花,有棱有角,二人目不转睛瞧着,欣喜溢于言表。可惜只是转瞬,那晶莹之物便已消融去,化作了几滴清珠。 南宫霁微微一笑:“如此可心满意足了?” 那人抬脸,喜悦犹在,却还轻嗔:“我也想接一回。。。” 意料之中,南宫霁断然拒绝。 那人却不甘,轻乞求:“只试一回。。。”那神气,全似一淘气幼童。 未留意触及那满带渴望的眼神,南宫霁怎还狠得下心?苦笑之余,只得执起他手,探向外间。。。 清晰觉到冰冷之物落于手背,心头的雪花似也跃动起,撩起阵阵愉悦,向周身蔓延开。。。 闭上双目,放心依偎进那宽厚温暖的怀中,静享这冬日雪夜的宁好---光阴往来,情绪牵人,总叹虚度,却惟此刻,愿岁月驻足,永享静好。 门外传来的一阵轻叩,打破了此间静谧,原是黄门送来了夜宵。闭上窗,握着那人冰凉的手,南宫霁却又复生悔意---原不当那般纵他! 越凌近来胃口渐退,膳亦日减,这时辰,本还未至宵夜时,想来是左右看他晚膳用得过少,才早早送来。 一碗热羹入腹,周身的寒意果真教驱除去了。再看那人,犹望着面前那羊羹蹙眉,而碗中尚是满的。宫人好言相劝,见他又似勉为其难饮了两口,便推说乏累欲歇。宫人无奈,只得撤下。 虽还未至二更,南宫霁却已起了倦意,坐着便觉昏昏然。此刻,偏那人又唤起了冷。南宫霁顿一惊,心道莫是方才在窗下受凉了?急触上他额头,却不烫,心中依旧难安,欲唤贵善,那人却不许,尚道无碍。 南宫霁无奈,只得替他掖紧被子。一阵,见他终似闭目睡去,心下才略安定,满怀怜惜抚上那苍白的面颊。 “作甚叹息?”那人眼依旧闭着,一手却自被中伸出,抚上了他手背。 南宫霁诧异下还有些惶恐:“我。。。你怎还不歇,明日又要无精神了。” 那人半睁眼:“冷。。。你陪我躺一阵罢。”昏黄的灯光下,南宫霁并瞧不清,他面上才泛起的轻红。 “吾看还是教贵善来瞧一瞧罢,或是。。。”南宫霁忧心难去。 孰料只是这一言,却令那人起不悦,一转身拉过被子半蒙头:“吾无碍,你既倦了,便去歇罢。” “凌。。。”这人眼下的脾性,实是难捉摸!然思来,当下最好的息事宁人之法,还是顺着他。遂一面合衣躺下,一面道,“罢,罢,是我错可好,莫气了。” 那人依旧蒙头不言。 南宫霁无奈,复又起身脱去外衣,入被中拥住他:“这般,可好?” 依旧静默。那人一旦置气,总非一时半阵能好。 嘴角浅露一丝苦笑,南宫霁但自闭上眼,果是倦了,还是早些歇罢,一觉醒来,甚么气便皆消了。 混沌中,似有一手触上了面庞,轻为摩挲,极是温柔,教人心底涌动起一股暖流,不自禁轻唤“凌。。。”,唇上又贴来两片温润之物,却只停留片刻,又匆匆离去。 浅尝辄止,自然意犹不尽,情急欲挽留,却如何也睁不开眼!耳边,传来那人显带忧伤的声音:“霁,你会忘了我么?” 怎会?!张口,才觉喉中干涩,竟发不出声。 “罢了,还是忘了罢,如此才最好。。。”那人却又抢在前自答。 不。。。凌,你怎会这般想?我怎会忘了你??过分情急,拼力挣扎下,竟撑开了那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忽觉有一手自肩后拢上,那正垂眸伤感之人顿一惊,抬起眸,脸面蓦地发红,轻嗫嚅:“你。。。怎醒了?” “我不醒,却还任你独自胡思到天明么?”声虽沙哑,却传无限温意。再看眼前人眸光闪烁,丹唇微启,心念顿动,方才那意犹未尽之意,在心头复燃起,一低头,便含住了那抹淡粉。。。 南宫霁只是一时情动,神智却还未昏,缠绵中,但觉出那人手上的动作,便一怔,万般不舍,还是离开那两片令他百般回味之物,且垂眸---果是衣带已宽!衣领下,那人一抹冰肌已呼之欲出。。。 顿急:“凌,不可。。。” 然而已晚,那人手一扬,便掀开了那层蔽体之物,一肤妙肌尽入眼中! 吐息顿重,头也愈发昏沉,却果断捉住了那双方触到自己衣带的手,坚定道:“不可!” 那人怔了怔,面上委屈与伤感之色一时夹杂并起。 心中顿懊悔,急忙松手,复抚上那骨棱毕显的双肩:“凌,不是我不欲,而是。。。会伤了你。。。”你的身子,早已经受不起,我怎能明知还故犯。 半晌沉寂。 那人终是放开他衣带,展臂回拥住他,一面头深埋入他颈间。。。 不知何时,肩头似有了些湿意。南宫霁心中更为作痛起,轻柔抚着那瘦削的肩背,一面小心将他放平,低头,细碎的吻逐一落下,舐去那白玉面庞上滚落的滴滴玉珠。。。 手掌划过那无暇玉璧,触到那突出得有些硌手之处,便又生不忍---他自病来,实是清减得过分!摸索片刻,终于找到衣带,眼却有些花,不得不凑近,蓦然,一道淡粉印痕映入眼帘! 心中一震,轻抚上去,那人看去却并无知觉。稍为静默,竟唐突问出一句:“此处,还痛么?” 越凌微微睁眼,但显诧异,半晌,才明白他所问为何,自摇了摇头:“早好了。” 俯身,深落一吻于其上,又拿掌心轻揉片刻,才百般不舍替他拢上衣襟,正要结衣带,却又一迟疑,回眸望了那人一眼,浅露笑意,低头忙碌片刻,才复躺下拥住他。 越凌似觉出异样,抬眸看去,略一诧异后,却会心一笑:他二人的衣带,竟已教结到一处! “你我自此,便是结了同心,永无别离!”执手抚上那结得有些凌乱的衣带,南宫霁终于释然,闭目沉沉睡去。 这一夜,似乎并不甚安宁,迷蒙中,总有些声响在耳畔,搅人清梦,欲去一瞧究竟,却偏昏沉难醒。。。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这文是真的差不多该完结了。 第142章 相随 混混沌沌不知多久,终能睁眼时,天色还是黑的,床榻却晃动不止。难道,是地震?一惊,猛然坐起,顾不得眼花头昏,匆急向身侧摸去,竟空空如也! “凌。。。你在何处?”急唤出声。 无人应,耳畔,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踢踏作响的---马蹄声?! “莫唤了,他不在此!”身侧,响起一熟悉之声。 循声,果见一人影似坐在近前。 “璧月?” 那人未出声,便是默认了。 “这。。。是何处?出了何事?”南宫霁抚着依旧昏沉的头,努力回想着前事。 “自是回蜀啊!否则大哥以为呢?”璧月的口气不冷不热。 “回蜀?。。。”南宫霁似一时未回过神,将这二字来回咀嚼了数遍,终于品出其中意味,顿时怒起:“我何时说过要归蜀?你怎可自作主张?!” 璧月也恼起:“我在那处本是连个宫娥都不如,何事还能由我做主?” 南宫霁本是一时气急,当下受她这一驳,倒醒悟几分:着实,此事,并非她一意所能为!垂眸沉吟:“那。。。是孰人?皇后?豫王?难不成还是朱贵善?。。。”他所能想到的,亦或更愿相信,只是如此。 璧月冷哼:“皆不是!是你那心上之人。。。” “住口!凌。。。他绝不会,他答应过我。。。”那人又暴怒。 “大哥,还在自欺欺人么?你与他之事,本就非光彩,他难道还要留你下来,再受。。。” 那人却已无心再听她说下,一撩帘,喝令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由前小跑过来一人,躬身道:“郎君,有何吩咐?” 张令其! 古道长亭,在这寒夜中尤显萧索。立在这无遮无避处,扑面北风,令人发瑟。然更令张令其胆寒的,是那人手中的长剑! “郎君,这。。。有话好说,何必如此呢。。。”千怪万怪,还怪自己大意,竟令侍卫站得那般近,而这些侍卫也实是无用,竟教人轻易抽走随身之剑! 那人一面把玩手中之物,一面似云淡风轻:“你我主仆一场,我自无心为难你,我当下只是存些疑惑,你但如实答来,自可相安!” 令其讪笑:“这。。。郎君所问,小的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若是小的不知的,便。。。” “那便说说,今日之事,是孰人下令?”那人自无心听他那些敷衍之词。 “送郎君回蜀,乃是圣旨!”此事,不必瞒他。 “我怎会对先前之事,全无记忆?”心中有底,却还欲求一证。 “这。。。内情,小的也不俱知,裴副都知送您出城时,您便昏睡不醒。。。郎君不妨想想,前夜,用过甚不寻常的饮食。。。” 自嘲一笑:果然,是那碗羊羹!饮过之后,便昏昏欲睡。 凌,为赶我走,你竟这般煞费苦心! 一时无言,那人似有所思。 令其斗胆抬眸,看到其人手中的剑,不禁缩了缩脖子,然犹豫片刻,还是试探道:“时辰已晚,郎君已是一日夜昏睡未饮食,不妨到前方市镇。。。”话音未落,眼前便有一道精光闪过!心中一震,急忙闭眼,却依能觉到颈边的寒意。 “与我寻匹马来,我要回京!”言下,不容争辩。 令其睁眼,垂眸一瞧架在肩上的剑,眼中的惧意却已悄然散去,“小的,命可与郎君,然此事,却万万不敢奉命!” 言落,未闻意料中的怒斥,正诧异,眼角却瞥见寒光又一闪,未待回神,那原本要挟自己的长剑,已然教收回横架在了那人颈前:“也是,要你的命,有何用?只是,若我死了呢?” 是夜,归蜀途中,蜀王世子南宫霁莫名失踪。 两日后的黄昏,贵善偷闲赶回悠然居,见到那应已离京数日之人时,却无惊色,只叹了句“何苦!”。 南宫霁讪然一笑:“此回,还是要劳烦你。。。” 贵善摇头:“如今已无人能帮你!你离京第二日,他便陷入昏迷未再清醒过。。。我似闻遗诏已达中书。。。”一叹,望向他,目光里满是不忍:“我知你是重情之人,然而天意如斯,人力徒奈何?吾等皆是凡人,纵然一片真情,可冲破世间阻扰,却也绕不过生死此关,你的心意,他已领受,然而他不愿你因他而受累,你却为何不能成全他此意?难道你要令他到最后一刻,尚要为你忧心么?” 原来,由始至终,她朱贵善才是心思最为清明之人。 “他。。。还能撑去多久?”少倾静默后,那人抬头,低沉一问。声中,竟听不出过多悲意。 “少则一两日,多则四五日。”贵善不欲瞒他。 南宫霁转过身,似不欲教人看到他现下的神色。良久,回身向贵善深一揖:“这些时日,有劳你了。” 贵善怔住。待回神,眼中,惟余其人背影。耳边复响起他方才之言:“情真,则何患生死不能逾越?”心生感喟,似伤感又似无奈。。。搅得人心生痛。 “舍王位,出世外,保此生安平;破执念,修善缘,祈来世缘分!” 这二十字,便是那人留与自己最后的劝言。字迹略显含糊,想来,他彼时,提笔已吃力。 “来世缘分!”凌,你的用心我怎不知?然而,来世太过渺远,我实是待不得啊! 侧目,抚着手边的青锋剑一笑:便再容我忤逆一回,重逢时,我定与你赔罪! 已是两日夜,房门一直紧闭,只通儿每日送去饮食时可得许入内片刻,却总见那人呆坐窗下,对着张笺纸出神。李老汉甚是忧心,也去隔门劝过两回,却无济于事,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日,天方亮,门外便响起了急促的拍打声。李老汉开门见是贵善,且其神色匆忙,心知必有要事,不及细问,便引之入内。 房门依旧紧闭着。贵善急拍门,内中之人似还迷蒙,但问何人,听闻是贵善,却沉寂下。半晌,才传出一言:“是他。。。不好了?”竟语不成声。 贵善与李老汉皆一怔,似未能体味过,一时不知所答。 须臾,内中便响起脚步声,却不是向门边!贵善与老汉对望一言,正是狐疑,下一刻,却倏忽变色,因耳中,竟收入了清晰的刀剑出鞘之音! “南宫霁,你莫情急,事并非那般!”贵善一面出言,一面已向门撞去。 李老汉自也上来相帮,二人合力下,门终于应声而开。眼前情景,令二人失色:一柄寒光凛冽的青锋剑,已教那人横在颈间! “他无恙!”贵善疾步跑去,拉住那执剑的手,然已有些晚,那人颈上已赫然添了一道血痕! 那人却似全然不觉痛,只怔怔望着她,眼中满是狐疑。贵善不知何处来的力气,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剑,远远扔出去,一面教李老汉去寻药与干净的布帛来。 那人却不领情,一把扣住她手腕,厉声逼问:“他若无恙,你这般情急赶来作甚?” 贵善道:“寻你入宫!” 那人一怔,自不信,手中的力道顿加大,痛得贵善直唤,一时便语无伦次:“我师傅来了,暂为。。。救治,一时还能保命!” “怎教‘一时保命’?你师傅不是有起死回生之能么?怎却不能治愈他?”那人不甘。 贵善睥了他一眼:“我师傅医术再高,也只是凡人,再说我何时说过他有起死回生之能了?” 方巧此时,李老汉已拿了药回来。贵善乘机甩开他:“你要知俱细,便随我前去!”言间,接过药与布帛,替之包扎起。 再入南苑,先见得的,却是皇后!那人,依旧还在昏迷中,只是性命,暂已无虞。 皇后当下见了来人,已先起身,竟深深一福!南宫霁自为骇异,忙退避还礼。孰料皇后接下之言,却更令他诧异:求他出力救回那人! 南宫霁但自一苦笑:若有法救他,自己又何必以死相陪?然这个中玄机,却还惟有周贺延才能道清! 先且一说周贺延,实则他在徐州时已看到了求贤榜文,虽说名利与他,皆为身外物,然而心知此事牵连贵善,且本着医者天生的一颗仁心,他还是当日便匆匆返身北上。只是使者并不知情,以为他已南下,遂一路追去,自无所获。而他一介文人,不擅骑术,到底在途中费了些时日,于前日才姗姗抵京。 至于今上之疾,原本倒也非疑难过分,只可惜拖延过久,且疾上加伤,致其成势,如今再言治愈,倒非易事了。 南宫霁闻此,诧异道:“阁下都无策,却又怎断言在下可救今上?” 周贺延道:“苗疆九凤寨,郎君可听闻过?” 南宫霁点了点头,却又显狐疑:“此事与苗疆有何干系?” 周贺延一捋须:“九凤寨有一奇药,可治愈今上,名曰九凤云芝!今日请郎君前来,乃是听闻你南宫氏素与他寨中存往来,因而欲将求药之事相托付。” 南宫霁惑色更显:“九凤云芝?”低头思忖片刻,道:“实不相瞒,九凤寨确因曾受过我祖上恩惠,而世代与我交好,然而阁下所提之物,我却从未听闻。但说来,我虽不怎通医理,却也知云芝虽名贵,然并非救命之物,阁下,何以断定此物可救治今上?” 周贺延踱开两步,看去并未因他此番质疑而显露不悦,反之,尚为耐心解释:“郎君未听说过此,并不为怪,想来九凤寨之外,知晓此物者,本是寥寥。在下也是当年游历苗疆时,机缘巧合,才有幸得一睹此物真容,然而彼时见识尚浅,见其形似云芝,又仅生于九凤寨,遂随口造出此名。实则苗人唤之为还生草,即起死回生之意。自然,起死回生,未免言过其实,只是治疗内伤与瘀疾,却实具奇效,我曾亲见苗人拿之救治重伤而奄奄一息之人,用药不过半月,此人无论脉象还是外表,便俱恢复如常!此在周某行医以来,实乃绝无仅有之例!” 南宫霁顿喜:“果真?” 贺延颔首:“自无虚言!只是,想来郎君也知,苗疆之物,素不无故外与!郎君族中,虽与他九凤寨有几分交情,然这等奇物,是否可令之心甘情愿相赠,周某却不敢说。” 南宫霁闻之也蹙眉,这九凤寨与他蜀中交好数十载,年年纳贡,却从未献上过九凤云芝,可见,此物,确是稀有!然只要周贺延此言非虚,他便是舍命,也定要将之求回!遂道:“多谢先生提点,南宫霁定尽力而为!” 周贺延点头:“有劳了!然郎君还切记,苗寨风俗不同中原,此物,纵然是郎君亲往求取,他也未必肯轻易奉上。若是那般,郎君万不可心急,更不能以势压人,否则,还恐适得其反。苗人心思多耿直,因而想来,以诚相待,开诚公布,才是可取。” 南宫霁回以一揖:“先生之言,南宫霁自谨记在心。” 又是个小雪飘扬的清晨,临行,南宫霁提了一求,自是要见那人一面。 轻步来到榻前,拉起那无力的手,贴在脸上摩挲:“凌,我要离开几日,你好生将养,莫要念我。” 俯身,在那微白的唇上印下一吻,又似想起何事,抬眸一笑:“距你生辰还有一月,可惜此去路远,不知到时能否赶回,若不能,你还莫恼我,我来日必以他法弥补之。明年春时,待你痊愈,我陪你往西京赏花可好?此回,言出必行,决不相欺!” 苑外,车马早已备好,贵善也正候着。 南宫霁自为感动:“劳你相送。接下这段时日,还烦你替我照看他。” 贵善诡谲一笑:“孰人说我是送你?” 南宫霁一怔:“那是。。。” 贵善双手叉腰:“九凤云芝是何样,你知么?此物不同寻常药材,并不经冻,这天色,滴水成冰,你便是求得,又如何带回京?” 南宫霁略一沉吟,拉起她便往车中塞去:“上路再说!” 疾驰了一整日,至黄昏才停下歇息。下了马,贵善已连嗔怨的气力也不存了。歇过一阵,才始叫苦。 南宫霁无奈:“弃车换马,不是你自愿的么?” 孰料此话不说还罢,一提来,那女子便恼起:“是你说飞驰起来,坐车较之骑马颠得更为厉害,我信以为真!然这一日下来,你看我这两脚还能落地么?”转身,又一哼:“明日你自骑马去,我还坐车缓行!” 南宫霁抚额苦叹:九凤寨距此上千里,坐车要何时才能抵?然好在所对之人是贵善,便有商榷余地:一日两块玉翡翠加一匹蜀锦的代价,终令其人心回意转。 耳边才得清静,倦意便已仓促涌来,正欲宽衣上床,房门却又教叩响,询问下,还是贵善。拉开门,看她巧笑半倚门框,隐隐还露几丝媚态。 南宫霁不禁一怔,垂眸问何事。 她一叹:“夜色孤清,教人难安歇。”似无病呻吟。 南宫霁难忍嫌恶:这朱贵善,晚间是吃错了何物?还是,入京久了,竟学了放荡?!遂一拂袖:“夜色深了,无事便回去歇罢!”便要关门。 贵善顿急,一脚跨入门内:“我之意是,我有一物或可助你安眠,你要不要?”一静一动间,原先的媚意已荡然无存。 南宫霁断然拒绝:“不要!你自用去罢!” 贵善一嗤:“此物对我无用,你若不要,可莫懊悔!” 南宫霁实已无法:“朱贵善,你究竟要如何?若不倦,此刻便上路!”言罢,果真向外走去。 身后,那女子却并未如预想讨饶,“此物,你不要么?”听音,还甚平定。 心知她是故弄玄虚,然人心固存的好奇,还是令他不禁回首:那人指间,垂着几根纠结成一团之物,似是带子,寻常无奇。偏是此刻看在南宫霁眼里,却如稀世珍宝!那晚之景,倏忽浮显眼前:同心永结! 几步回去,正要接过,贵善却忽而抽手,令他扑空。 “你方才不是说不要么?” 南宫霁轻一沉吟:“再加十匹蜀锦!” 贵善面露得意:“这才是!拿去罢。”心内也自庆幸:好在未尝勒索错人。 南宫霁又睥她一眼:“十块翡翠,说说你从何得此?” 贵善眸光顿亮,然一忖,又显犹疑,低头斟酌片刻,终似下定决心:“此事,你可莫教旁人知晓!”见南宫霁点头,才道出实情。 原是他离去那日,越凌病势忽重,昏沉不起。她入内诊脉时,却见其手中尚攥一物,一时好奇,乘人不备偷偷取下,才知是几根凌乱结于一处的带子!她毕竟是心思灵动之人,细瞧之乃似男子衣上之带,自然有所猜。 言落似有一阵,却还不闻那人出言。贵善心觉怪,但瞧去,见他正入神凝视手中之物,面色已在不觉中转红,似欣悦中尚带羞赧,诚如一情窦初开之少年! 暗自一笑,女子也不欲自讨没趣,转身欲走。孰料未出两步,却教唤住,那人,竟对她言了声谢! 贵善一怔,摆了摆手:“举手之劳耳,你莫忘了今日之许便好!”但垂眸,却又一声叹息:“说来,我知晓的,是否太多了?你若念我今日之好,来日,还当维护我些才是,莫教我稀里糊涂丢了性命才好!” 身后,那人一嗤:“你的命又不值钱,要来作甚?且用你那尚算过得去的医术,好生悬壶济世罢。” 作者有话要说: 就算身居两处,也是可以撒狗粮滴。 第143章 盼归 时日如梭,南宫霁、朱贵善二人为求药去往九凤寨,至今已然月余,尚不见归返,宫中自然望眼欲穿。 好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久盼多时的九凤云芝,终由八百里快骑送抵京中! 数日后,贵善也回京复命,然而当日同去之人,却未能同归。。。 冬去春来,烟雨霏微时,南湖,桃花正艳。 柳下,一孱弱身影正独立痴望远方,似待候着甚么。面上,隐透一丝伤怀,却又未失殷切,想来,是心中尚怀希冀罢。 头顶,不知何时多出一柄油伞。 “回去罢,这天色,易受寒。”女子的声中,透着关切。 那人未应,只垂眸掩去忧思:若此生注定要分离,则苦心求来那救命之物,又有何义? 贵善蹙眉:“你这般,若伤了身子,岂非白费他一番苦心?再说来,他也未必就。。。” “我想去趟九凤寨。”那人不知是在询问她,还是自语。 “不可!”贵善情急起,“你身子还未痊愈,怎能千里迢迢奔波去?何况,九凤寨地处深山,路途险阻,危机四伏。。。” “那该如何?明知他正涉险,吾却只能袖手旁观,听之任之?!” “你去了又如何?我师傅已说过,九凤寨不同他处,地域封闭,自成一国,纵然你是天下主,也徒奈何之!且说他寨中自存规法,你若唐突闯入,反会害了他。”一垂眸,瞧见他手中正摩挲之物,便一沉吟。片刻,转回好言:“当日分别时,他曾一再嘱我,教莫去寻他,他若无恙,定会回来!想来他令我转交这鱼佩于你,便是欲留你一丝念想,望你耐心等待,不定哪一日,他便姗姗归矣。。。” 半晌无声。 那人终出一声长叹:“不定哪一日,却是哪一日。。。难道,果是天意弄人。。。” 贵善咬了咬唇,侧过脸:“他说过,他于你,尚有诺未践,况且,他当日许与我的蜀锦翡翠,也未兑现!他此人虽轻妄,却还不失为一君子,想来断不至失信!” 举目,雨雾似又密了,湖上舟船过往已疏,更显寂寥。隔岸重重烟柳,掩映在昏暗天光下,影影绰绰、绵延不绝,似如人意,惆怅深至。 春去夏至,夏往秋来,一日日,逝如流水。 晏隆三年冬至,蜀王南宫德崇入京朝谒,此为其先祖入蜀自立后,前所未有之举!外间揣测,蜀王或已有意归附。 说来大梁自平定西北后,蜀中为疆域之内仅存尚未收复之地,他南宫氏难免自危;而历过宇文、慕容二族之乱,蜀中四足鼎立之势已破,李、韩二族从中渔利,权势更显,加之乱党余孽未尽,内忧已是甚甚!内外交困下,纳土投诚,实则未必不是上策。 而若说内忧外患尚是常情,则另一事,或才是令蜀王意冷心灰之主因:蜀王三子,次子南宫清已罹难于宇文氏之乱中,三子南宫盈本不成器,蜀王自是一心寄厚望于世子南宫霁!却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去年时,世子忽而下落不明,有猜其已不在人世,也有道他为情所困,已出世外。。。总而言之,蜀中江山,已临后继无人之困。 无论如何,蜀王此来,是消了大梁朝中久存的猜忌。帝感其诚,拜太尉、尚书令,赐赞拜不名、诏书不名。可谓荣宠甚盛! 外间本还流传一说,因世子南宫霁失踪日久,蜀王有意另立王储,然而此事,在其留梁期间受召独对后,却未闻再提起。其中缘故,外人并不得而知。 谒后,蜀王于年前安然归返成都。 日月轮回,又至乾元节,宫中例行大宴,只是圣躬不耐久坐,九盏酒区区一个时辰饮罢,便匆匆回宫。 这一夜,越凌独醉悠然居。他的生辰,那人,已是 第三回 错过。 除夕,元旦。。。皆一晃而过。 年年岁岁,时日如旧,惟叹良人,迟迟不归。 上元良夜,月色当空,扑面东风,竟已不甚沾寒意。这个春日,来得尤早。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偏是这等欢腾之景,才令独立望月之人更为黯然。 身后,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传来,还搅人清静。转头,果又是那烦人的朱贵善! 越凌有些无奈:“上元夜,你不去赏灯观庙会,来此作甚?” 贵善抱臂:“我是受人所托,不得不践行前诺。” 越凌轻一笑,未接言。 “上元夜,你独自出宫来此,宫中的娘子们不知有多少失望呢。”贵善故作一叹。 越凌已踱开去。 贵善忙跟上:“后宫那般多的端丽女子,便无一人合你意?。。。今夜宫中的灯会,皇后乃是筹备了许久,你这般,可知有多伤人心?。。。” 越凌终于驻足:“朱贵善,你今夜话已太多了!” 贵善还欲争辩,却见那人一拂袖:“皇后虽近你,你却还当存自知,方才之言,吾今后不欲再由你口中听闻!”贵善一怔,自晓他言下何意,一时静默下。 回神时,那人已沿湖案走出很远。 “你莫等他了,他不会回来了!”埋藏心底许久之言,竟在此刻冲口而出。 那人却似未尝听清,又跨出几步,才为驻足。回身:“你说甚?!” “他已不在人世!当日你尚在病中,我不敢道出实言,怕你。。。经受不住。而后,又怕你怪罪,遂才不得已欺瞒你至今。。。此事是我错,若是。。。” “一派胡言!”那人怒起,“妄言欺君,你以为我能纵你至何地?” 贵善眸光黯淡,上前几步跪倒:“南宫霁,当日已坠崖身亡。此便是我这一年来苦为隐瞒之情。陛下还是节哀罢。贵善有错,自愿领受责罚。” 良久,不闻那人出声。贵善有些不安,抬头,见他呆立着,月光下,秀致的面上写满惘然。 “他。。。死了。。。”似乎有半个时辰,贵善腿脚都已麻木了,才听那人出这一言。只是轻轻一言,听不出悲楚,似自问,又似质疑,却偏如利刃般,生剐着人心。 贵善才一失神,那人却已转身,踉跄着向前去了。。。 片刻醒神,贵善却是大惊:这处堤岸虽平缓,却无遮无拦,而他步履摇晃,稍一失足,便致滑落水中!一时顾不得麻木的腿脚,奋力撑起身追去,然一双腿脚实在酸软,一步三晃,怎追得上? 正情急,眼角余光似瞥见身侧不远处一道黑影略过!而也是此刻,偏是最为忧心之事发生了,前面那人似受何物磕绊,身子一倾,便向堤下滑倒去! 贵善的心顷刻便提到喉间,口中呼了声“救命!”,便闭目不敢再看。。。 作者有话要说: 烂尾工程,砌墙缺砖。 第144章 喜聚 良久,耳中并不闻意料中的落水或呼救之声。忐忑睁眼,却见---月下,两颀长身影正紧密相拥! 一怔:为何那背影,竟这般眼熟? 不知是否自己眼花,贵善揉了揉眼,上前几步,凝眸片刻,迟疑着唤道:“南。。。” 言才出口,却教那人打断:“朱贵善,上元佳节,你却无处可去了么?定要在此扰人清静?” 满腹恼屈,区区数十步,已不知教多少块石子葬送湖中,也不知道边几多尚未萌芽的柳枝无辜受摧残,然贵善的怒气却还丝毫未得消减。 忿忿回身,冲着月下那已有些朦胧的身影,高声唤道:“你欠我的蜀锦翡翠,明日便还来!”一顿,且加一句:“尚要算进利息!”喊罢,心中顿觉舒畅许多。 果然,所谓悲伤肺怒伤肝,但杂绪扰人时,还当一为释放才好。 风去,湖上烟波已平,隔岸,何处烟花正绚烂?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钟鼓已二更,一轮满月已悄然跃过柳梢,盈光如练,铺满湖上。 不知孰人一声轻笑:“上元佳节,临湖玩月,确是美事,然于赶了一整日路而乏倦饥寒交迫之人,却算不得上选罢?” 怀中的身子轻颤了下,未答言。 “凌,为何不理我,是怪我回晚了么?”转回正色,一手抚上那张较之月光更为清润的面庞。 那人摇头,却依旧未睁眼:“这又是梦么?但一睁眼,你便消逝无影踪。” 望着那张满是憾色与伤戚的脸,南宫霁实是不忍。低头,与他额角相抵:“你现下再睁眼试试,且慢些睁开,眉眼口鼻,一处处将我仔细看清。此回,我必不会再消失!” “果真?”那人心存余悸。 “定然!我何时欺蒙过你?” 片刻,“我。。。”那人低下了头,“我依是怕。。。” 语未落,一手已教那人执起握紧,“凌,睁眼看看,我就在此处,今夜,绝不是梦!” 越凌似还踌躇,然手上的热度与劲道,却令他不甘心再闪避,回握住那暖热的手,缓缓睁眼:先入目,是那满含深情的双眸,其下,英气毕显的俊挺鼻梁,再下移,至那撩人无限的唇。。。 眼前逐渐模糊起,不能再看清。。。 然而,已无妨。 南宫霁,是你,你果真回来了! 伸手,抚上那日夜思念的面庞,眼中滴滴灼热之物,已难止住,似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坠下,落在那人胸前、衣襟、手背。。。 “凌,我回来了!”复拥他入怀,南宫霁终也难忍凝噎。 孰道男儿无泪,只是未到触情时。 皓月已当空。隔岸,天幕之上又绽出朵朵金花,将这夜色渲染得无比美好。 人生虽难免别离,然你我自今后,惟有明月,再无愁心。 携手踏月,缓缓归。 春宵,怎能虚度? 水晶帘里,鸳鸯锦中,修竹玉树,琅珠连璧。一个玉琢璧雕,弱骨纤形;一个颀长丰伟,玉山挺秀。情动处,不堪迷离。意随风至,落满璧花。正可谓倜傥风逸,对雅致倾城,般般相得益彰。 “霁,你。。。受伤了?!”忽而,这安和却教一声惊问打断。 觉那手停在自己肩下处,轻为摩挲,南宫霁眉心微一凝,复低头,吻上那红晕微起的面庞:“小伤,无足挂齿。” “然。。。”那人依旧不能安心。 “我不是无事么?良夜,莫教这等小事扰了兴致。”言落,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身下人尚未及醒悟:这笑意,与那眸光,为何皆如此玩味?身子却先一颤,一声轻吟随之而出,星眸一闪,已是半嗔半怨。殊不知,这等不甘与屈恼,在那**初起之人眼中,全作了撩人。。。 春漏促,残烛待挑。 梦中,还见他清眸流转,莞尔时,杏花堆雪,神伤时,清竹扶风。。。 一梦醒转,怀中,却已虚空!披衣起身,转过银屏,见那人正坐案前,独自出神,心中乍一轻。 “作甚呢?半夜起身,想何心思?”绕到他身侧,笑抚上他肩,“难道,还不觉乏?” 越凌面上一热,口中却嗤:“上元良夜,便通宵不眠,也无妨。只怕是有人不支,说着话便昏沉入梦了。这般虚乏,不如明日,叫朱贵善来与你开些良药好生补一补?” “原来陛下是嫌臣。。。不济!”那人面色倏忽有些难解,倒令越凌不安。 见他绕椅踱了半圈,忽弯身凑到耳边:“既这般,臣还当将功补过,今夜,断然要令陛下尽兴!” 越凌一怔,忙闪身,正避过他凑上的双唇,得意一笑。孰料此,却更“触怒”那人,顿时欺身上来。。。 夜半,人还不寐,嬉笑逗闹之声,徘徊庭中,久为回荡。。。 这一场争斗,自以越凌败北收尾,只他却不甘愿,定要教那人为自己续来半阙《满庭芳》,才肯罢休。 原说他这夜半不眠,竟是在填词,当下已得半阙,南宫霁拿来一瞧,乃是: 匹练飞穿,半分银汉,落世千里清光。渐闻弦管,犹在水中央。元夜归人陌上,相携看、火树花狂。灯明彻、江山不夜,歌遍舞霓裳。 南宫霁一笑:“填词,早些晚些,又有何打紧?天色已晚,还是先为要事罢。” 越凌一哼:“你若觉为难便直言,何须寻藉口?” 言方落,却觉身子一轻,回神,竟已然横在那人怀中:“此果真非藉口,我已诺下之事,自不能实言!” 翡翠屏深,暖香惹梦,残烛无声尽。月西沉,玉签已报明,端个春宵苦短。 晓光已入户,恍惚睁眼,见一双清眸正盯着自己,一笑,伸臂将他揽过,偏此刻倦意复袭来,唇轻触了触他鬓角,又闭上了眼。 朦胧间,觉有一手在肩下轻为摸索,嘴角不禁轻一扬,却还作不觉,静享此刻温存。 “霁,你这伤,究竟是怎弄的?”声音极轻,似怕吵人。 许久,不闻答言。 越凌有些沮丧,以为那人又睡去了,正要起身,却教一臂揽回,有些无奈,却还顺从投入那温厚的怀中,双臂回环到他腰上:“霁。。。” “哎。。。”南宫霁也无奈了,轻叹一气,抚着那瘦竹般骨棱突出的脊背,且一笑:“皆过去了,何必挂怀?” 九凤云芝,诚如周贺延所言,是九凤寨奉作天物之灵药,从不外与!然苗王念在与他南宫氏数十年交情,且他又一片诚心,与他两选: 一则,娶苗王族女为妻,这般,便是他九凤寨之人,再取云芝,自是名正言顺。只是,他此生,也须留在九凤寨,不得归返! 南宫霁自不愿。 二选,替他九凤寨养蛊!苗人深信,以王侯之心血可养出百年难得的王蛊!只是养蛊非易事,前后要历一年之久,成败须凭天意不说,即便最终养成,取蛊还凶险,一旦失手,便致殒命! 南宫霁应了。 生死难料,临别,遂与贵善定下一约:以一年为期,若到时不归,便是已遇不测,须替他转告那人,莫要再等! 虽今再言起时,已然云淡风轻,然越凌怎会不晓此中凶险?抚着那条狰狞的疤痕,眼中湿气渐氤氲,终不忍再看,闭眼将头埋进那处,泪湿薄衫。 “痛么?”良久,似呓语轻问。 摇了摇头,南宫霁抚上那轻颤的双肩:“取蛊前,我饮下一碗汤药,便昏沉无所知了,醒来时,已是数日后,伤口初愈,倒也觉不着甚么。”又一笑:“说来,当日养伤还费了些时日,实则我早已无碍,只那医者定要养足一月才放我出寨。正值年下,我匆匆回去拜望了父亲才入京,以致逾了一年之期,令你受惊,你可怪我?” 越凌摇头:你几度为我舍命,已有悖孝悌,此回幸得无恙,先归家拜父,以聚天伦,本是应当,我怎会怪你? 日上三竿,二人且才洗漱过,李老汉便送入茶点来。看其人腰背已微弓,南宫霁便心起不忍,道:“府中数年来只李翁独自操持,实是不易,不如再寻两个小厮使女回来,也好帮衬你些。” 老汉却摆手称不必,因道他二人并不常来,且平日有通儿在旁帮衬,已足够。说起通儿,老汉便喜色难掩:“通儿书读得甚好,明年便要解试了,老汉如今,是一心盼他高中!” 随意一言,却令那二人感慨平添:果是时日如梭,想当年初来时,通儿尚是一稚童,然转眼,也将弱冠了,想来若是褚老汉得知,也必欣慰! “正因通儿须苦读,才更应添些伺候之人。”南宫霁还欲说服老汉。 “官人的心意,老儿心领了,然着实是不必!且不说这宅中事本不多,便是除了通儿,贵善也常与我帮衬,再说来,官人等好清静,人多了自还添扰。”老汉心意已定。 “朱贵善。。。”南宫霁似一沉吟。 倒是身边之人浅一笑,问道:“贵善不在么?” 老汉答:“在!只是昨夜去了广缘寺庙会,想必是尽兴了,天亮方回,这阵,正歇着呢。” 南宫霁看去是松了口气。待到老汉收拾了杯盘出去,便起身道:“我且去访一访李琦,晚些再去探你。”见那人面露惑色,还只得一叹苦笑:“昨夜这朱贵善便向我讨还先前许过她的好处,其人性情你知晓,我可不敢多拖延一日,且不言利息,仅凭她那张无遮拦的嘴,若果真将事宣扬出去,吾还难免背负无信之名,今后还有何脸面立足这汴梁城?只是偏我此回入京匆忙,身无长物,也只得暂去李琦处凑些钱来解困。” 越凌不禁一哂,要说朱贵善,逼债确是她所长,也难怪这人烦恼。而他既不向自己开口,自是不欲教自己轻看,这般,便也不好强与。遂随他意,先行回宫,想他与李琦也是许久不见,本当好生一叙。 这一日,似无比漫长,日头如何也迈不过中天去,但坐中殿阅着奏疏,越凌总难聚神。 午后,豫王来见,不过问安寒暄。只见兄长似怀心事,便不敢过多搅扰,正欲告退,却见皇后偏巧来了。 皇后身侧,尚随二人:一为朱贵善,此刻瞧去犹还无精打采,似是方在榻上教人唤醒,不时闭眼打盹;而另一女子,步伐款款,身姿婀娜,未细瞧尚以为是哪殿美人。 待其抬头,越凌却一惊:这眉眼鼻嘴,分明是分别已有年余之人---蜀王郡主南宫璧月!她此刻不在成都蜀王宫中,却来京中作甚?且此事只字未闻南宫霁提起,难道,她又是私逃?! 当下粗为询问来,实情,似还确是这般!越凌顿觉头痛。 且说璧月今日才抵京,去到悠然居,却未见到南宫霁,便央朱贵善带自己入内来一见皇后。皇后听闻,自不能将之拒之门外,只是也不敢擅作主张,只得引她入内陛见,请官家定夺其之去留。 越凌闻罢,蹙眉道:“你私自入京,却不怕蜀王震怒?” 璧月还显委屈,半嗔道:“说来我大哥回回入京,也未闻官家问过爹爹可震怒。” 众人皆是一怔。皇后忙向她使来眼色。 璧月会意,下一刻,迅疾转了戚色:“自从上回后,爹爹这一年来便将我关在阁中不许外出,甚不许人与我亲近,我实是孤单得紧,总想起当初圣人对我那般关爱,实如亲姐般!可惜我并无姊妹,满心苦楚也无人可说。。。” 皇后似已为动容,眼角泛起轻红。 璧月又一福身:“璧月心中早将圣人作了亲姐,年余不得见,甚为思念,官家全当此是妹妹为了见姐姐一面,才出的轻妄之举,便莫怪罪璧月罢。” 皇后亦福身同求。 越凌无奈,再思来此事,内情原委,尚未弄清,因是处置,倒也诚不急在一时。而她既与皇后亲近,便暂留在宫中,由皇后照料,倒也无妨。 事既言罢,豫王与璧月先后告退去了。 “璧月,似与先前不同了。”远远望着其人背影,皇后似有所思。 越凌苦笑:“朕只想着,此回,要如何才能将她送回。” “这。。。”皇后略沉吟。片刻,缓缓道:“实则,依妾身愚见,她既这般留恋京中,官家何不一遂其愿?” 越凌诧异:“卿之意是。。。” 皇后踱了两步:“璧月,年岁也不小了,官家若能为之配桩好姻缘,岂非成人之美?想来那般,蜀王也必对陛下心存感激。” 越凌笑道:“闻卿之意,已然成竹在胸?” 皇后回眸一哂:“妾身只是道出常情而已,没有女儿家不愁嫁的,且说这桩婚事,实也不难配,宗亲中,尚未婚娶的青年才俊辈出,陛下大可替之一择啊。” 越凌面露难色:“璧月性情乖张,只怕她未必情愿罢。” 皇后一叹,却显意味深长:“女儿家的心思,官家便不懂了。事到如今,纵然非最合意,然而,退而求其次,未必不是上选啊!” 越凌思忖良久,终未置可否。 傍晚,悠然居内,二人闲坐对弈。 “璧月,今夜是留宿宫中了么?”南宫霁抬头望了望外间天色,缓缓道。 越凌闲敲着棋子,凝眉片刻,终于落下,抬眸似自得一笑:“既她与皇后相投,便留在宫中也无妨,且有皇后照料之,你自可放心。” 南宫霁苦笑:“我倒不是不放心,只是。。。”叹了一声,“你觉她此来,是何目的?” 越凌莫名:“她是你亲妹,她的心思,不应你更为清楚么?” 且沉寂。 南宫霁蹙眉盯着棋盘良久,终摇了摇头,弃子认输。起身踱出门去,庭中,斜阳正照梅花。 “我欲劝说爹爹,许将她配与张放。”声音不甚重,不知是自言,还是在问身后之人。 越凌愕然。 “张放,与我相知甚深,数度救我于危难,必是可托付之人,且说如今又平步青云,想来爹爹,并无由反对。”那人,依旧顾自而言。 “只是,他二人的性情,还恐不投。。。”越凌迟疑。 “时日久了,总会投的!” “若璧月不愿呢?”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悔当初太过纵她,才有今日!又岂能一错再错?且说爹爹如今已然对她失望,我再不过问,难道要听凭她这般四处游荡,一身孑然,孤独终老?” “事何至此?霁,你急躁过分了。”以致有些不可理喻。 抬头,见贵善正向此来,余下之言,便一时压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说好,填箱底的棉花糖我都倒出来了,但是吃蛀了牙自行负责哦,别找某渣。。。 第145章 成全 日将暮,豫王宫内,琴声清妙。 越植斜倚榻上,一手撑头,闭目似假寐。 琴声止,门外不失时机进来一黄门,垂首禀道:“门外有一女子求见殿下!” 榻上之人睁开眼,有些不悦:“甚么女子?” 黄门忐忑:“她。。。自称蜀王郡主,说有要事求见。” “南宫璧月?。。。”越植抚了抚额,满面惑色坐起。 “殿下。。。”抚琴之人抬首,眸中还带委屈。 越植无奈:“你也听见了,是她自来的,我并未招她。她当下是皇后的座上之宾,轻易不可得罪。再说她此来,多是随兴一逛,不一阵便去的,你且去寻一寻早前说的琴谱,晚些回来伴我用膳。” 他既这般说,容念自也不敢再多言,只得躬了躬身抱琴去了。 璧月还是白日里那身蓝裙,翩翩行来,风姿绰约。越植一笑,起身迎上。女子款款入内,福身但起,明眸巧睐。 “原以为此刻,郡主当正与圣人诉衷肠,怎会得闲到小王宫中一走?” “来日方长,诉衷肠这等事,自不急在一时。”璧月婉约一笑,“倒是有一事,璧月急求殿下一句明言。” 越植笑道:“郡主请问,小王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璧月看了看左右,越植会意,挥手屏退了宫人。 “听闻殿下,中室悬位已久,方才在苑中,圣人提起此,殿下却含糊其辞,似为推拒,难道,殿下,果真无意续弦?” 越植愕然。半晌,讪笑道:“郡主难道是替圣人来做说客的?那敢问,郡主欲向小王荐上何人?” “殿下以为,璧月如何?”巧笑回眸,坦然对上那人的目光。 越植背转过身:“郡主说笑了。” “此非戏言!”瞬时,那女子已转作正色,“璧月心仪殿下!今日,但求殿下一句明言,愿娶璧月为妻否?” “天色不早,郡主还是早些回宫去罢,免得圣人忧心。”拂了拂袖,那人已欲送客。 “殿下若是忧心璧月的身份,倒大可不必。”那女子却不罢休,“我蜀中从未生过反意,爹爹去时入朝,已彰显忠心,而我大哥,与今上。。。交情匪浅,日后若他登王位,自更为安妥,尚说来。。。还不定哪一日,他便纳土归诚!彼时,自更是皆大欢喜。因而,殿下全不必忧心璧月牵累你。” 越植垂眸沉吟:理倒是那般,然而只是无害,却也未必有利! “殿下身为今上亲弟,可想过有朝一日,更上一层?”转过语气,那女子言中,竟倏忽充满魅惑。 越植面色顿冷:“郡主,小王今日是看在圣人面上,对你以礼相待,你可莫要得寸进尺,否则,莫怪小王失礼!” 璧月轻移步至他跟前:“素闻殿下才智盖世,却可惜时不与人,徒叹奈何!” 越植一拂袖,作势要唤人逐客。 那女子却不惊不乍,依旧言轻语细:“殿下放心,璧月今日,绝无意唆使殿下,反之,是欲献上一最为安妥之策,令殿下有朝一日显赫更加,甚至。。。”回眸,目光灼灼:“权倾天下!” 越植缓步踱到榻前坐下,眯缝双目望着眼前这口出狂言的小女子,眸中的冷色,已渐转为好奇。 璧月自会意,微微一笑:“今上至今无子,虽收养宗亲子在禁中,却至今未立,想来,是心意未定罢。而殿下是今上唯一的手足,若有子,则这储位。。。” “看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与今上虽为手足,然也是最易受猜忌之人,纵然有子,也断然不敢存那奢念。”越植的笑容,略带轻蔑。 “然而,若那是殿下与璧月之子呢?”一笑莞尔。 “那又如何?” “我的孩儿,身上留着南宫氏的血,若你是我大哥,你会作何想?须知天子面前,我大哥一言,可抵他人千万句!” 出得豫王宫时,日已西沉。回头,这王宫此刻,竟比来时更显幽深! 轻自一叹,罢了,时日久些,自便会惯。 福宁殿中。 “你欲以南宫璧月为夫人?!”越凌满目讶色望着那垂眸正立之人。 “郡主雍容端丽、秀外慧中,当年南苑一见,臣便已然倾心,只可惜彼时怱聚匆散,臣不敢奢想,如今再得相逢,忖来或果是姻缘天定,遂不再犹疑,斗胆请陛下成全。”豫王面色沉静。 越凌抚额:南宫璧月,才入京几日,怎就凭空添这许多事?皇后欲为之择婿,南宫霁却要她另嫁,再到今日,越植又自求赐婚。果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一时,实难有主张。 豫王但告退去,越凌兀自思索了一阵,起身往坤宁殿而去。。。 黄昏,西厢内,一女子正独坐窗下静思。 房门忽教何人用力推开!房中人自是一惊,惶然站起,但见来人面色冷峻,心中已不安,面上却还故作茫然,嗔道:“大哥何时变得这般冒失,倒惊了小妹一跳。” “你欲做豫王夫人?”冷冽的目光似要将人冻住。 略一沉吟,抬眸冲撞上那冰冷的目光:“是又如何?大哥以为不可么?”明知躲不过,便也无须敷衍。 “璧月!”南宫霁怒起,“你乘早打消此念!此事,我断然不会允!” 璧月低下头,斟了杯茶水端上:“怒易伤身,大哥且用杯茶,消消气罢。” 那人一挥袖,茶水泼洒一地。 璧月却毫无乱色,转回身:“大哥不许也无妨,但只要爹爹许便成。我与越氏联姻,于蜀中可是利事!” “你。。。”南宫霁一脚踢倒了脚边的凳子,“你果真以为,我能任你恣意?” “那大哥欲如何?”一瞬间,淡色已作了冷色:“璧月成今日这般,受尽欺凌与冷落,是何人之过?事到如今,爹爹对我已心灰意冷,不闻不问,而大哥你呢,你眼中除了他还有何人?既这般,璧月便只能自为筹谋!若不愿终此一生只得这般卑顺如虫蚁般活着,便惟有高攀上枝!” 南宫霁顿哑然:诚是,璧月成今日这般,他这做兄长的有不可推卸之责。然而,他已想出了补救之法,亡羊补牢,当未晚矣! 暗自平定片刻,转作好言:“先前大哥确有亏欠你之处,每思来,也甚懊悔。如今欲为弥补,只要你弃了那念,要如何,大哥皆允你。你若愿回蜀,我便劝说爹爹,为你重觅佳婿;若不然,你便留在京中,这满朝上下,或宗亲子弟,但青年才俊,可任你择选!只惟豫王,却是万万不可!其人品性,实是令人不齿,你若将终生托付,今后必然懊悔。” 踱开两步,璧月深深一叹:“有大哥这一言,璧月,便再不怪大哥了。” 南宫霁一喜:“果真?那。。。” “只是,小妹此生,只属意豫王,还望大哥成全!” 南宫霁心顿凉。惘然回想当初,再看眼前的南宫璧月,似乎才觉,这早已不是当初那天真率性、凡事皆要倚仗自己的幼妹了。。 闭目长一叹:“究竟为何?” “大哥的心意,璧月自知。然而璧月心中的佳婿,必是尊贵已极,能令璧月一生尽享安泰荣华之人!但论此,若说尊贵,除了今上,天下孰人能与豫王比肩?而论安泰,纵然位极人臣,却须知天威难测,仕途渺渺,显赫一时已难得,且遑论终生。到底,惟有豫王,才可保璧月一生无忧!” 此言,竟令人无从反驳。 南宫霁一声长叹,懊恼而去。 夜已深。 灯下,越凌静静啜着茶,不时抬眸看一眼那烦躁下不停踱步之人。一盏茶将毕,那人却还犹自长吁短叹。 越凌面露无奈,起手另斟了盏茶,置于对坐:“且歇片刻罢。” 那人坐下,端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面上的躁色重又浮显,抚额嗟叹。 “事已至此,你还是想开些罢。他二人已非孩童,自知婚姻非儿戏,既是两情相悦,你若横为阻挠,岂非不近人情?”越凌好言相劝。 “两情相悦?”讪笑两声,南宫霁将璧月之言转述来,且道:“一面之缘,谈何倾心?越植的秉性你还不知么,与己无利之事,他岂能为?”一叹,垂眸似郁郁:“说来年余未见,璧月,也不知怎生会变成这般。。。我如今只怕,他二人各怀私心,到头来,祸人祸己!” 越凌敛了敛眉,抚上他手:“人皆有欲,本是寻常,若到底各得其所,也不失为好事。” 南宫霁摇头:“越植阴鸷深沉,璧月心性已失,易受蛊惑,我怕这二人一道,还酿祸端!想来越植愿娶璧月,无非是欲借我南宫氏之势,为其手中多添一枚可用之棋而已。” “然你会为他所用么?”那人的眸光,竟显天真。 “自不会!” “如此,还作甚忧心?他纵然再多心思,到底无一兵一卒在手,遑论成事!”一笑,还显戏谑:“你不是曾言,论心机,他远逊我,何况我还有你在侧襄助,何须杞人忧天?” 那人闻此倒是笑起:“此言倒是!你我但同心,旁人便无隙可乘!”眸光又一闪:“说来你这皇位,坐得实辛苦,既豫王穷尽心机要取,倒不妨索性让与他,你我从此远离庙堂,好生一览天下河山,闲云野鹤,自还痛快!” 那人笑叹:“此议是好,然我只疑心,他一旦得势,你却还能安然走得出这汴梁城去?” 南宫霁嘴角轻扬:“无妨,有你在,自会护我周全!”凑近拥住他,“须知此生,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人间百态好景,吾与你皆要自在共赏!” 闻者脸一红,轻嗔了声,听去似是“无耻泼皮”。。。,只是尾音未落,已教猝然袭来的深吻堵在了喉中。。。 又是一夜春宵好度。 两月后,豫王与蜀王郡主南宫璧月的婚事终得议定。 晏隆四年春,豫王越植续娶蜀王长女南宫氏为夫人。 第146章 合欢(大结局) 三月,牡丹奇擅洛都春。 正值万花会,一城之人皆若狂。城中,但有花处,处处摩肩接踵。 临窗而坐,望着楼下如织的人流,南宫霁讪笑一叹:“洛阳花会,名不虚传!” 对坐之人轻啜了口茶,开口却还带讽意:“怎的,后悔了?当日,不是你道心绪不佳,要来此散一散心的么?” “散心只是其次,此回西京之行,我数年前便允过你,本是为一践诺言,怎言懊悔?”那人尚信誓旦旦。 越凌轻哼一声,还待出言,却见他已移目窗外,似教何物收了心思。循其目光望去,在熙攘的人群中,果真寻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男一女,正并肩而行。忽而,那女子在一卖花人身前驻了足,身侧男子也随之停下,静待那女子选花。 越凌一笑:“那不是你二弟与宇文氏么?” 南宫霁颔了颔首,目光却还停在原处。 此刻,那女子已选定了一枝粉花,男子付了钱,接过花要替女子簪上发髻。女子微一怔,似有意推拒,然抬眸见了男子似为失望的神情,一犹疑,终还垂下眸子,任那人替自己将花簪上。 眼看二人的身影将要消失在人海中,越凌望向对坐之人:“不去一见?” 那人缓缓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罢了,但知他二人安好便足矣,何必还去扰人清静?”一笑饮尽杯中茶,拉起对坐之人:“听闻兴隆寺一窠牡丹今春着花上千朵,姹紫嫣红,已传为奇闻!既来了,不往一瞧岂不可惜?” 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易逝,眨眼,又将归京。 是夜,天清气朗,银练几缕,浅照满庭英霞,临风漫氤氲。 何处琴声,幽清婉转,却可惜还夹几丝杂意,似那弹琴之人偶而心不在焉。一曲未终,却戛然而止。 闭目欣赏之人略一诧异,睁眼:那原应抚琴之人此刻却垂手而坐,眉心轻凝,似怀惆怅。 “怎了?”轻声问去。 那人惘然一叹:“年光有限,奈何欢愉时光,总还易逝!” 起身踱到他身侧,抚上那副瘦削的肩:“怎又凭空起惆怅?若不然,且晚两日回去?” 那人一嗔:“说得轻易!到底怠政之名,又非落于你头上。” 说来也在理。南宫霁低头但忖片刻,便道:“来日方长,我且应你,今后,年年陪你西上访牡丹,可好?” 那人却嗤:“牡丹虽好,年年赏来,岂不厌烦?” 南宫霁一时无言。沉吟片刻,却抚掌笑起:“此言极是,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也当换处游赏!那明年,往南京赏桂,后年往北京赏枫。。。终有一日,可将中原大地走遍,到底也不枉此生矣。” “空做美梦!”话虽如此,那人面上,终露笑意。 玉堂初静。 青帐才掩,薄衫半褪,却闻那人轻问:“当日你应我续来那半阙《满庭芳》,如何了?” 猝然一怔,南宫霁瞠目结舌。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堂中,一人独坐案前,偶书偶停,时笑时凝眉,不知多时,终笑而掷笔。又细品了一回,自是满面春风。 轻步入内,那人正斜倚榻上,读着本不知甚么书。 轻咳一声,惹那人抬头:“有了?” 且一叹,踱前两步:“月下花前,春宵未尽,却蓦然问新词。” 惹来那人不屑一嗤:“弄甚玄机!” 南宫霁还显委屈:“春宵难得,陛下却令臣填词来,可不令良辰虚度?” 越凌哼了声,复将目光转回书上。 “新词在此,请陛下过目!”躬身将那张墨迹尚未干透的薄纸呈上。 越凌接过,正阅着,那人已悄然凑近:“如何?” 似觉一股暖风徘徊在颈间,越凌面上微微一热,将那页薄纸塞还与他:“勉强算通。” 那人一笑,伸手揽起他:“那便续上罢!” 烛影摇红,夜已更深。 月华如水,悄入画堂,浅映下两个相依的身影。 案前,美如冠玉之人提笔正待落,却不料身后人轻出一声“且慢”,旋即,伸手同握笔端。 自为诧异,回眸似问。 那人一笑:“何妨一试?” 转回眸,心底略忐忑,轻阖目,左手,却教他握住:“莫多思,但心无旁骛,专心笔下,自便不难!”如春风拂过,心内,倏忽安定,颔了颔首。 那人轻笑:“那我数到三,便落笔!” 心无旁骛,凝气聚神,此时无声,笔下心意,却还似相通。 一曲《满庭芳》,须臾而就。驻笔,相视一笑:诚然矣,心有灵犀,一点即通。 春漏促,夜未央。银烛树前,罗带已结,私语间,说尽人间天上,许尽来世今生。。。 堂中红烛,摇曳过案几,照亮一曲新词: 匹练飞穿,半分银汉,落世千里清光。渐闻弦管,犹在水中央。元夜归人陌上,相携看、火树花狂。灯明彻、江山不夜,歌遍舞霓裳。 风扬,飞絮卷,英霞袅袅,舞过东墙。榷空夜将阑,淡月西厢。闲坐懒调玉柱,却撩起、千缕柔肠。情通处,灵犀一点,一曲满庭芳。 庭前,夜风轻过,撩起满庭芳飞。 第147章 番外 又是一年落花时,东风拂柳满汴城。 几日风雨暂歇,云开日出,似倏忽撩起一城之人的游兴,前两日尚萧疏的街市,一夜间复归熙攘。 车马络绎、人流不息,偏生前处还簇拥了许多人,将原就不甚宽敞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人多以为哪家新铺又在招徕顾客,然走进,却听闻争吵声,奇心顿起,纷纷涌上一看究竟,以致后来的车马人流皆堵在道中,一时呼喝叫骂之声频起。只看去,却丝毫未尝搅扰到前人的围观之兴。 人群正中,一女子正两手叉腰横在一布庄前;与之对立的,看似是布庄的伙计。二人正因何事争执不休。 眼见吵了半日无果,围观者却越来越众,女子终是不耐烦,一拂袖道:“我自寻你家掌柜去说!”言罢,抬脚便要往里去。 伙计见状情急,出手推了她一把,女子全无防备,竟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如此还了得,女子但回过神,便高声唤起痛来,周遭之人也纷纷指责那伙计。 伙计顿为惶张,退后几步,似欲离去,却教人群中踱出的一英伟男子喝住:“你伤了人,不好生与人救治,却欲往何处去?”此人看相貌似文质彬彬,然神态言止,却与人不怒自威之感。 伙计一时似受震慑,驻足不知答言。那男子且也不急理会他,走到那女子身前,弯身询问道:“这位娘子,可有伤到何处?” 女子做了满面苦色,正抬头欲倾诉,然眸光触到那人面上一刻,却似一亮:“张。。。” 男子微微一笑,倒也认出了她,颔首道:“朱大夫,别来无恙。” 看来这汴梁城还是小了些。朱贵善未尝想到,不过与人稍起争执,便招惹来了大理寺卿。 也罢,正所谓机不可失!此回公理人情皆在己侧,不好生出了这口恶气,岂能甘心?遂一把拉住那人衣襟,掩面作泣色:“张相公,奴家无端教这恶伙计欺侮,素闻你为官清正、明察秋毫,可要为奴家讨回公道啊!” 言落,周围附和之声鹊起。 张放直身,一抬手,围观者似会意,片刻间周遭竟已鸦雀无声。 见他徐步踱到二人中间处,道:“汝等孰先说说,此场纷争究竟因何而起?” 贵善正要开口,那伙计却先急了,指着她道:“你。。。你这妇人,本是无理取闹,我方才不过轻轻一推,你便坐地,原是早作了主意来讹我!” 张放斥道:“众目睽睽,是你先出手推人,当下这小娘子伤势如何且不论,但说你非但不显悔意,还出言诬人,便已不占理!”旋即转向贵善,“事之始末,还是由这位娘子先行道来罢。” 贵善自求之不得,却还佯装痛楚,乃扶腰起身,勉强一福,才娓娓道来。 原早先她入到布庄看布,这伙计或是见她衣着朴素了些,便冷言相对,加之荐与她的几匹花布她皆不喜,便愈发不悦,看去是恨不能将人赶出而后快。贵善本欲拂袖离去,然又咽不下这口气,便指了他店堂正中的一匹灯笼百花锦,扬言要买下。那伙计自不信她买得起,连价都不屑出,然见她缠磨不肯去,便随口报价十五贯。原以为此言一出,定能将人吓走。却孰料贵善连眉都未蹙,便将钱拿了出来。伙计见此,诧异下竟莫名反悔,任如何也不肯卖了。贵善自然怒起,二人的争执遂由此而生。 听罢她所述,众人自皆指责这伙计蛮横。 伙计却还不服,辩解道:“汝等皆说得轻易,却不知这匹蜀锦乃是南城卢员外家早订下的,教她买了去,我如何与卢员外交代?” “你既早将此锦卖与了卢家,却为何还对他人信口开价?”张放也觉此举实是过分。 “这。。。我只以为。。。”伙计满面涨红。 “你欺贫攀富、言而无信,已令人不齿!又伤人欲逃,且一再妄言,意图颠倒黑白,更应罪加一等!”一言罢,人群中已传来叫好之声。 那伙计本也自知理亏,且还怕果真将自己抓去吃官司,只得告饶。 张放见他知错,也似有意悔过,便挥了挥手:“今日看在你有心悔过,此事吾便暂不深究,然你须应下两事:一则,这小娘子方才教你推倒,尚不知伤势如何,你要寻来大夫替之一瞧;二则,那匹布,你既已开价,小娘子也分文未少与了你,便理当由她取走。” 人群中发出一阵赞同声。 贵善也一福身:“谢相公主持公道!”,抬眸,目光正与含笑之人撞上,面上竟无缘由一热,忙又垂下头去。 那伙计当下却满面苦色:“相公吩咐,小的自当遵命,只是那匹百花锦,确已卖与了卢家,早前定金也收了,今日他便要来取货,若与了这小娘子,那。。。” 贵善脸色一沉:“那你便是不肯卖与我了?” 伙计无奈,只得拱手赔不是,张放见状倒也颇为难。正此时,忽见一人匆匆拨开人群挤入内来。伙计一见,顿似得了大赦,倏忽闪身便躲到一侧去了。 “这。。。”看了看周遭围观的人群,又望了望面前那二人与一边垂头丧气的伙计,那人眼中全是茫然:“我才出门半日,这却出了何事?” “你是。。。”张放慢打量着其人,一面问道。 那人忙一拱手:“在下文瀚,乃这布庄掌柜。” 张放一沉吟:“掌柜?”然看其人身姿,雄壮威猛,说是行商之人,着实令人不甚敢信。只是心知他不至冒任,便将事粗略告知。 这掌柜倒算得明理,闻罢便道:“此事,既错在我那伙计,我自当尽力补过。那匹百花锦虽已教人订了,然这小娘子受了屈,我自不能教人空手而归,你但看我店中,除了那百花锦,尚有他色蜀锦十数匹,不然,还有江南丝绸、岭南云纱,再不然,波斯织毯也还存些,小娘子请入店细选,但有看中者便拿去,我定分文不取!” 贵善一怔,将信将疑:“果真?” 掌柜笑道:“我文某人口中,素无虚言!” 贵善一喜,抬脚便入店中去了。 那掌柜又回身向四遭拱了拱手:“在下治下不严,扰了诸位清静,还望海涵!今日我店中的南丝与云纱,皆半价出卖,以表悔过之诚心!” 言落,周遭似一静。旋即,便见数十条身影争先恐后挤入店去,险要将门槛踏破。 “文掌柜,这般为营生,可难免赔本啊!”抬头,果见两人正缓步上前来。 “李兄!有失远迎!方才之事,见笑了。”文瀚忙拱手迎上。 那出言之人也拱手回揖过,另一人却只点了点头,回以一笑,便向张放走去:“张兄,今日怎得闲在这街市上替人断案?” 张放苦笑:“说来话长。。。然尔等,皆熟识么?” 那人颔首,指了指身后:“这是我表兄李琦!那位文掌柜,则是我蜀中旧识。”言落,那二人也皆上前来揖让过。 张放苦笑更甚:早知这般,还何须费气力与他断甚公道! 寒暄了两句,李琦便道:“今日前来,是欲告知文兄,你托我寻宅院一事已妥。” 文瀚自称谢,道:“难得今日贵客齐聚,在下冒昧欲请客上遇仙楼共聚一饮,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李琦看了看另两人,一笑婉拒:“今日便罢了,吾等尚有事在身,改日待你移入新居,吾等再来府上拜望罢。” 午后,南山。 茂密的林中,才有一道黄影闪过,便见道上一匹枣红骏马驮着一猎装之人飞驰而至。 逃窜的乃一梅花鹿,或是一时仓皇,不及择路,竟撞进了一棵枯树劈叉开的树干间,双角恰卡其中,挣脱不得,耳闻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也或心知此命将休矣,情急下发出一声声哀鸣。 追赶之人终是到了近前,看到那景,倒是一怔,旋即大笑,拔剑下马,向那哀鸣不止的畜生逼去。 “等一等!”身后,又一马驰来。马蹄声未止,人声已先至。 执剑之人面露无奈,却还依言收回剑,回望马上之人:“那便活捉?” 那人且未答,下马去到近前,绕那物观望了一圈,竟面露不忍:“罢了,想它也是方长成,教你这般追来已是肝胆俱裂,便莫再吓它了,放它一条生路罢!” 执剑之人抚额一叹:“凌,今日吾等前来是狩猎,而非放生!若要这般,不如在金明池钓钓鱼赏赏花,还来这南山作甚?” “这。。。”那人一时无词,沉吟片刻,抬眸一笑,眼中似掠过一丝黠光:“我只以为,你猎它乃是胜之不武,毕竟它已浑噩得连路都不能辨。。。” “罢,罢”,教他这一言,南宫霁倒果真觉自己似个乘人之危的卑鄙之徒,只得苦笑,“此回我便放了它,但下回,它若再撞到我跟前,便莫怪我不留情面!” 挥剑斩断树干杂枝,放出那鹿,然其显已受惊过度,竟在原地转了好一阵,才转清醒,惶张向树林深处逃窜去。 见此,南宫霁竟倏忽有些赞同那人之言:这等胆小愚弱之物,纵然是猎了来,也非光耀,倒反有恃强凌弱之感! 重新上马,却已然失了猎兴。此时已至初夏,山林中,处处可见各色野花,枝头树下,丛丛簇簇,纵然骑马观花,倒也别存乐趣。 “如此说来,宇文敖瀚那布庄经营倒尚可?”越凌对关乎朱贵善那些闲事趣闻素只报以一笑,想来是早习以为常。倒是对那久不闻音讯之人,尚显几分兴趣。 “岂止是尚可,实是日进斗金!否则,不过两三载间,他怎能在京中置宅?”其人口气,竟似不甘。 越凌侧目:“宇文敖瀚性情虽不羁些,原也算良才,且当初尚救你我于危难,你何必对他成见不消?” 那人不屑:“他不过是较之其父,野心略为轻去些,稍懂审时度势,却也堪称才?依吾看,其人即便是疏有几分才智,还恐用错他处!” 越凌自晓其意,却摇了摇头:“你多虑了,他若果真存那心,又何必当初?且说如今他已更名换姓,与尚存于世的旧部族人亦断尽往来,当是无意缱绻过去,惟欲好自安度余生罢了。” 南宫霁轻哼了声,却未再反驳。且行了一段,忽似想起何事,高声一笑,策马近前几尺:“我忽而想起,宇文敖瀚如今,似乎是孑然一人啊!” 越凌莫名:“何意?” 那人嘴角一扬:“你觉朱贵善如何?” 越凌怔愣片刻,一垂眸:“霁,这些时日,你是否过分闲去了?”难道你已忘了张放与璧月。。。媒介事,实非你所长啊。。。 “罢,罢!不过随口一言而已,只是他对你,倒着实念念不忘,伺机还总问起。”那人有些无趣。 “一别多年,若偶有想起,但为询问,也是常事。” 语未落,衣袖已教那人牵住:“他要念,便随他念去,然你,绝不许见他!” 说了半日,还是为此,越凌心内颇无奈。 “蜀王大寿将近,你打算何时归蜀贺寿?”话锋瞬移。 “爹爹的寿辰在六月,大可下月中启程,快马加鞭,半月可抵成都。” “那。。。你何时归来?” “尽快!” “那也当有个时日!” 南宫霁转眸但笑:“还未去,便问归期,凌,你是多不舍我离去?” 日已偏西,南峰的开阔处,二人比肩而坐。 “凌,此回回去,我欲劝说爹爹纳土。” 那人沉吟:“过急了罢?” 南宫霁摇头:“爹爹早有此意,否则,当日也不会入京谒见。实则我蜀中,虽历数十载尚安存于世,却内忧外患,从未得止,且不论须向你大梁称臣纳贡,便说吐蕃屡屡滋扰,也令我不堪应对,年年不得不大耗钱财买边境太平,实与偷生无异。即便这般,这面上的安和,也不知还可享多时。更何况,宇文氏之乱,已大伤我元气,我南宫氏七十载安坐蜀中,少不得四大氏族鼎力相撑,此一变后,大势将何所趋,孰知?终究,与其这般殚精竭虑、无所适从,不如尽早纳土归诚,了却先祖之遗愿!” 越凌凝眉似不解:“先祖遗愿?” 那人颔首轻叹:“先祖本乃良臣,奈何一时功高,引谗言袭身,致主上猜忌,踞蜀,实不为自立,而为避祸!只是如此一来,逆名便已坐实,我南宫氏,终成大梁叛臣!先祖自辩不得,抱恨余生,终前,遗训于后世,但南宫氏子孙,无论何时,皆为梁臣,绝不自立,更不许图谋中原河山!而若有朝一日,得遇明君仁主,还当将这剑南道完璧归赵!只求主上许将先祖当年之自陈公告天下,令我南宫氏清誉得复,便足矣。” 风过,山涧流水淙淙之声,还似惆怅。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旧事,不过功过是非,但苦衷遗恨,又有几人悉知?思来唏嘘。 不觉间,日已西沉,陇首云开,晚霞胜火。 “霁,你信我么?”如稚童般转侧头,盈盈笑问。 “你猜呢?”回以一笑,执过他置于身侧的手,紧扣十指。 夕阳余晖里,相偎的二人身影拖得甚长。 山风又起,何处飞红乱目。 “霁” “唔” “你是否觉,京中的日子有些无趣?” “怎会?” “果真?” “。。。独自一人时,难免偶有无聊。” “在朝中与你个实位如何?” “唔。。。何职?” “太常寺少卿?” “太常寺。。。礼多繁琐,还不愁煞人!” “太仆寺?” “我又不会养马。” “那。。。鸿胪寺?” “教我与靳人赔笑?不去!” “那你心仪何处?” “唔。。。且容我一思。。。大理寺可好?” “。。。我看你但闲些也好,实在无趣,不妨与李琦一道为些营生。。。” “。。。想来养马,当也非难事!可慢慢学来,因而。。。哎,你且听我说完再去啊!” 暮春天色,果是易变,在山上时尚是晴空无云,然归途中,天边乌云却越聚越重,看来一场夜雨将不期而至。 “夏时天色多不测,你但归蜀,还是早些启程为好,还莫误事!”官家旧话重提。 南宫霁方应下,细思却又觉怪:他这两日,总似无意间提起此,言下还欲令自己早些离开!难道是有何内情?但忖着,便已收住缰绳。 他马步缓下,身侧人自觉察到,也拉缰驻马,回过头:“怎了?还欲淋雨么?” “凌,你有何事瞒我?” “你。。。怎横出此想?”那人本不善说谎,便是这一似是而非之言,也已令他红了耳根。 “你一心欲教我早日离开,难道是下月,将出何事?” “这。。。”那人垂眸,试图掩盖眼中的惶张。 “你难道忘了曾应过我,此生再不相欺,当下这般,岂非出尔反尔,实令我心寒!”南宫霁厉言紧逼。 越凌一怔,沉吟片刻,只得道:“罢了罢了,与你直说也无妨,然你须应我,不得置气!” 见他点头,才道出实情,原是下月,靳主赫留宗旻将南下!越凌思来,怕他二人相见又挑是非,遂才催促南宫霁尽早归蜀。 那人果是一听闻赫留宗旻四字,便大不悦,只是先已应了那人不得置气,权且也只得忍下。只是一路,总闷闷不乐。据闻宗旻是下月中才到,自己彼时必然是要归蜀,一想到那人将弃自己与那靳人相处那许久,心内便如百爪挠心,横竖不是。 “凌,应我一事!”临近城门,南宫霁忽而策马追上,拉住那人。 “何事?” “但彼时,莫要与他独处,可好?” “啊?”那人似不明就里。 “你若不应我,我必不能安心归蜀!”南宫霁已情急。 “这。。。” “凌,你但应我此事,我今后,凡事都依你,可好?”几是哀求。 “罢!”,那人一展颜,清亮的眸中似有何物跃过,“要我应你也不难,只要你。。。”倏忽一扬鞭,身下坐骑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数丈开外,那人回头朗声高笑:“只要你在入城之前,追上我即可!” 后方之人瞬怔。半晌醒悟过,道上,却已惟余一缕红尘。 急一扬鞭:“此为使诈,胜之不武!” 暮色里,一前一后两骑飞驰而过,向那华灯初上处追逐去。 预料中的风雨迟迟未至,傍晚的阴云,已随风散。天际,点点星光闪耀起。 良夜,才始。 后记: 晏隆七年,蜀王南宫德崇纳土归梁,自此,天下终得一统! 垂拱八年,已改封汉王的南宫德崇薨逝于成都府,享年六十九。此后,南宫氏举族迁居汴梁。 德崇长子南宫霁,历任左千牛卫将军、太仆少卿、命直秘阁,累迁工部尚书,拜参知政事,位极人臣。 次子南宫清早逝,追封安州刺史。 三子南宫盈,封武卫将军。 长女嫁豫王,封吴国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渣作者甩笔,仰天大笑十八声。 非常感谢各位小天使三个月的陪伴,渣作者鞠躬致意。 新坑近期开更 存文预收中。 请大家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