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凉州》作者:陆韶珩   文案:   为了天下太平,皇帝把自己卖了。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为君寄美酒,寒夜至凉州。   “那双杏眼似薄阳入水,风动涟漪,双颊在风中冻得微红,如施粉黛,这张面容堪称绝代风华,饶是方渡寒睥睨天下,也有一刻的失神。”   初见时侯爷就被勾了魂儿,这反是造不起来了。   —————❤️—————   外刚内柔的纸老虎X外柔内刚的铁绵羊   叛逆A爆侯爷宠溺攻 方渡寒X美貌心机皇帝矜持受 李羿陵(颜澈文)。   —————❤️—————   请假&车&聊天见 wb@陆少一横   架空正剧向(参考唐制),不考究。 第1章 孤城万仞   周 敕元5年   三月的塞外难窥见春的气息,孤城万仞,戈壁苍茫。远处山峦连绵,肃杀萧索;脚下汹涌河水奔赴向东,势如破竹。   漫长的官道上只有一队不过百人的官兵,护送着前面一辆马车缓缓前行,飒飒西风裹挟着沙粒,打在车辕上呖呖作响,那马车上的人听得烦闷,便掀开帘子探出了身。   “主子,您这是?”骑马侍奉在左右的李云赶紧挥手示意军队停止行进,跳下马来恭敬地替颜澈文撩开车帘。   颜澈文下了马车,长舒一口气道:“如此景致,不骑马逛逛可惜了,备马。”   “主子,这塞外风沙大,还是要多穿些。”李云说着,拿出车上的鹤氅,仔细替颜澈文系好。   “你愈发婆妈了,在京城里也没见你如此。”颜澈文笑骂,牵住侍卫送来的马,轻巧翻身,一扬鞭子便驰骋而去,他养尊处优惯了,在西北的烈日下,肤色显得比女子还要白皙,风沙打来,一对柳叶长眉紧紧蹙起,杏眼微阖,却掩不住意气风发的心境。   男儿若生长在此壮阔雄浑之地,怎能没有雄心壮志。颜澈文听着滚滚涛声,不禁感慨。   百里开外的凉疆侯府,方渡寒正拿了块生羊肉,喂给笼子里的雄狮,那狮子轻咬几口便囫囵吞下,隔着笼子讨好亲昵地蹭着方渡寒的手臂,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比猫儿还要乖巧。   这狮子本是三年前安息国为大周进献的贡品之一,运来途中经过凉州被方渡寒扣下了,喜欢狮子是三分,另外七分他就是要试试当今圣上李羿陵的胆量,果然那皇上也并未降罪于他,就当此事并未发生,息事宁人而已。方渡寒因此皇上对嗤之以鼻,更在西北放肆欲为,直到去年李羿陵亲下江南,两个月时间便平定徐子昂叛乱,他才意识到这个皇帝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啧,你看看,阿瞒又得寸进尺了,吃得一天比一天多。”方渡寒笑着对身边侍女道,那侍女躲得离笼子老远,颤抖着点头,大气也不敢出。   方渡寒瞥见,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奚落,便听厅外一阵急促脚步,他面色一沉,拿了侍女手中的湿锦擦着手中的血腥,大步向正厅走去。   “这个颜澈文,什么来头?”方渡寒示意方铭落座,侍女为方铭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奶皮子,悄然退下。   “是颜阁老最小的养子,之前在鸿胪寺司仪署当值,几乎查不到什么信息。”方铭嘬了口奶皮,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他年纪太小了,去年刚刚为官,不知为何提升如此之快。”   “这还用说?又是个内卫罢了。”方渡寒冷冷一笑,玩起了自己的扳指。   “与皇上关系好是肯定的,他还曾做过皇上的伴读。”方铭补充道。   “他来与否和我无关。”方渡寒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说,“他若识相,尚可给他留条命,若处处拿皇上压我,我就让他葬身凉州。”   话说得虽狠,方渡寒还是不肯轻敌,他下令部署兵力,以侯府为中心层层戒备,做好了大动干戈的准备。不过等了一整天,颜澈文那边却没什么动静。   夕阳欲斜,喧闹繁华的凉州城渐渐归于平静,金色余晖洒在高大的城楼上,投下一片片隐秘的影子。   方铭回到府中时,方渡寒正与几名兵士切磋,黑色军服的方家军中一袭白色格外亮眼,方渡寒使刀狠戾凶猛,加之他那龙形刀本就锋利,兵士们本抱着陪主子玩玩的目的,如今却不得不拼命使出浑身解数自保,方渡寒左臂一振,刀锋堪堪从兵士头上悬过,角落里那颗刚栽好的杏树“咔嚓”一声,折了大半。   方铭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自己手腕隐隐作痛,方渡寒的武功胜在力劲,巧计不多,每次出招时都以极大的力道震得对手手腕生疼,集不起精力应对,这也是他能以一敌百的大部分原因。   正想着,方渡寒已放了刀朝他走来:“告诉方伯莫在院里栽树了。”一身纯白薄窄袖蟒袍被汗水洇湿,发冠高高束起。刚练完武的身子爽快舒爽,此刻他那狭长的眸子也仿佛不再那么深不可测,闪动着几分少年意气。   “好。表哥,我刚从刺史府回来,颜澈文的百十个兵士已安置在那里,但没看到颜澈文的人影。据探子说,他和只带了身边两个随从去逛凉州城了。”方铭道。   “逛城?逛什么?难道他发现西巷有问题?说具体点。”   “他逛了逛集市,还买了个毡帽和一些当地的土特产,后来又去茶馆里吃了茶,跟茶馆里的人聊了不少闲话,我回来的时候,探子说他去了酒楼,点了一桌子菜……看起来像是闲逛。”方铭说着,觉得有些无奈。   方渡寒眉棱挑了挑,一时无话,半饷轻轻笑了下。   不见官员直接便衣暗访,足见其谨慎多疑;敢带两个随从出门,足见其武功高强;以闲逛掩盖真实目的,足见其心机深沉。   “表哥,我们该怎么办?”方铭按耐不住问道。   “方铭。你且看吧,这个黜陟使,绝不是个简单人物。”方渡寒如切如磋的一张俊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开始感觉到未知带来的压力。 第2章 薄云冷月   夜色深沉如墨,萧瑟寒风吹散薄云,天空中只一弯冷月,倒是澄净的很,颜澈文关了窗回身倚在榻上,拨着石榴干一粒粒放进嘴里,屋内烛火跳动,扰得他心里也有些焦虑。   西北饮食辛辣重荤,颜澈文多有不惯,那李云是个极有眼力的,初春新鲜水果难寻,便早备好了葡萄干石榴干供主子解腻,这会儿又端了盆热水过来:“主子泡脚舒泛下吧,这几天风吹日晒,奴才看了也觉得辛苦。”   “云子,难为你照顾的如此周到,有劳。”颜澈文赞许地看了李云一眼,制止了他的手,自己脱起了鞋袜。   “主子,您说这话不是折煞奴才?”每次听他客套,李云都觉得冷汗直冒,讪笑着退到一边,又道,“外面盯梢的走了……”   “仔细看好了?”颜澈文笑道,“逛了四日,方渡寒的人盯了四个日夜,也是煞费苦心。”   “主子放心。宋锆正在外面守着。”   颜澈文略一颔首,“去把珠子拿过来,这几日跟朝中断了联系,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李云应声走到柜子前,从包裹中翻出两个匣子:“主子,是看颜阁老的,还是看内卫的?”   颜澈文顿了一下,叹口气道:“都拿过来吧。”   熄了烛火,匣中的珠子隐隐泛出了光芒,不多时,一只黑翎鸟便扑簌簌落在窗前,李云开窗从鸟脚的纸筒中抽出了信,呈给颜澈文,随后点亮烛火,关了匣子收到包裹中,又打开另一只放在窗前,须臾屋内便弥漫起一股特殊的药香,引着一只白翎鸟飞进。   颜澈文将内卫的信件和颜望山的信件都细细读过,舒了口气,将信点燃烧尽。瞥了一眼李云神情,不禁笑道:“并非不信任阁老,望山为国鞠躬尽瘁,日月可鉴。只是我人不在宫里,大小事情不能都落在他头上,内卫也得分担着些。”   李云咽了口唾沫。低下头默默腹诽,搞两种信鸽传递消息,其实还不是不信任么。   “这几日逛过凉州城,你感受如何?”桌旁的人阖眼轻轻捏着眉心,烛光打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脸颊上落下一片暗影。   “回主子,依奴才看,凉州外无纷扰,内有秩序,各国商队络绎不绝,虽然排查得严了些,每日开闭市时限也紧凑,但却一片繁荣祥和气象,看……看不出有何异动。”李云回道。   “不错,这样才最叫人烦忧。”想到那几个武将上的帖子,几乎将凉州一带描写成血肉横飞的人间地狱,颜澈文便觉得气血上涌,缓缓睁开眼,那双平日里水光潋滟的眸子多了几分愤恨的杀意,他心里已有了大致的决断,要定凉州,关键一步还在那方渡寒身上。   “让宋锆明天一早去刺史府通报吧。”   翌日清晨,凉州刺史府内,方渡寒坐在案几旁喝茶,刺史崔平正欲哭无泪,胡子快跟眼睛挤在一起了:“我的侯爷啊,黜陟使一会就到了,您说他要问起梁瑾的事,您让我如何回答呢?”   “啧,你着哪门子急?”方渡寒重重将茶碗摔在碟上, “人是我杀的,让他尽管问我。再者,你应承下来的时候就该想到早晚有这么一天。”   “卑职以为您……”崔平没敢说下去。   “以为我现在就要反?动动你的猪脑子!”方渡寒起身活动着手腕,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走,去看看这个黜陟使是何方神圣。”   崔平颤颤巍巍跟在后面,看到方渡寒没佩刀才放了心,他真怕方渡寒见到颜澈文直接下杀手。   衙役将府门打开,方渡寒见那二人已等在门前。为首之人身量挺拔颀长,头发尽数用三梁贤冠束了,腰间一根银色蝠纹玉石革带,下坠金鱼袋,紫色官服外一件白色狐裘,更显雍容华贵,一旁的崔平早跪了下去:“下官凉州刺史崔平,叩见黜陟使大人!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见谅。”   “无碍,崔大人请起。”颜澈文俯身扶起崔平,顺势睨了旁边的方渡寒一眼,那双杏眼似薄阳入水,风动涟漪,双颊在风中冻得微红,如施粉黛,这张面容堪称绝代风华,饶是方渡寒睥睨天下,也有一刻的失神。   “颜大人。”方渡寒略一抱拳,颜澈文未计较他的失礼,宽容笑了笑,“方侯爷。”   “大人请!”崔平一脸谄媚,迎颜澈文入了府。   “呃,颜大人奉圣上之命来咱这偏僻小城,不知所为何事啊?”一行人陪颜澈文在府内仔仔细细转了,回厅颜澈文落了上座,便一副神游在外的模样,崔平实在受不了这安静诡异的气氛,率先开口。   颜澈文缓了缓神,被这一句官腔逗笑了,“崔大人真的不知所为何事?既然不知,颜某便言简意赅提醒两句,我此次前来一是为了前凉州刺史梁瑾大人被杀之事,二是朝中有人弹劾方侯爷意起兵凉州,圣上让我查明实情。”   颜澈文顿了顿,补充道,“依颜某看,这两件事,不过是前因后果的关系。”   众人都没想到颜澈文如此直白,崔平回头与方渡寒对视一眼,背上直接出了一层凉汗。   “颜大人倒是爽利,我方某也不喜欢拐弯抹角。”方渡寒唇角上扬,眼似寒星,直直盯向上座的人, “所以,这几日颜大人考察得如何?我是否有造反之意?”   “呵,颜某估摸是有的吧,不过侯爷藏得深沉,我倒真抓不下什么把柄。” 颜澈文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方渡寒挑了挑眉,“自是如此,颜大人尽可在凉州多呆些时日,慢慢探访,岂不更好。”   “叫侯爷说中了。”颜澈文笑道,“此事查不利落,圣上定不会放我回去。再说,良禽择木而栖,若侯爷真乃人中龙凤,我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此话一出,室内一片静谧。   “表哥,这颜澈文半真半假地在耍什么花招?他怎么知道崔平是商贾之家?而且您为何让他住进侯府?”木屋内水汽氤氲,方铭解了衣带,走入池中,只觉得今天刺史府内发生的一切都不符合他的认知。   “他敢住我为何不敢留,就百十个几个随从,还能反了天了?”闭着眼拢了拢湿漉漉的发丝,方渡寒道,“有几分机灵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他若真的倒戈,也就是个贪生怕死之人,我懒的要。”   “哥,你说,他那幅模样,还有那举手投足的气质,怎么看也是个朝中的风云人物,为何就探不到什么消息呢?”方铭不解。   “所以从刺史府一回来我就差虎子去京城探了。他从一个鸿胪寺管祭祀的小官一举升为黜陟使,也不符合常理。”   “哎?李羿陵还是太子时,太子妃因病殁了,然后他登基后就再未娶亲也未纳妃,你说会不会……”方铭开始胡思乱想。   听到方铭大胆的猜测,方渡寒缓缓睁了眼,湿睫将眸子衬得更加深邃,一双剑眉拧成了一个“川”字,他自小在塞外沙场长大,对宫中闱事不甚了解,他迟疑发问道:“李羿陵好男风?”   “这倒没听说,只不过瞧那颜澈文的容貌,若为女儿身那必定是红颜祸水啊!”方渡寒凛冽的目光射过来,方铭乖乖住了嘴:“我,我瞎想的。”   一道闪电蓦然打亮了天际,惊雷隆隆,方渡寒心念一动,“方铭,你之前说皇上脸上有痣,是在哪听说的?”   “那是方府还在京城的时候,小时候我去姑妈那里玩,你家府上一个服侍姑妈的老妪,与李羿陵的乳母是姐妹,她们下人闲聊时被我听到了,说是太子生得眉清目秀,而且正眉心还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那时候我已被父亲带到凉州了吧。”方渡寒从水中站起,用絺巾擦着身子,精壮的后背上,几道刀痕隐隐可见。   “是。”想起方家这些年的变故,方铭的眼眶不禁微微发烫,他想说些什么安慰方渡寒几句,却终是开不了口。 第3章 浮光遮蔽   蓟州盘山挂月峰顶,一处幽静道观掩映在奇松怪石之间,一年轻道人于案前抚琴,一双灵巧修长的手指吟猱自如,琴音袅袅,时而清如珠泠,时而重似击磬。忽起大风,吹息了油灯,屋内黯淡,那琴声也突兀地停下,唯有香炉还氤氲着檀香气息。   “先生,起风了。”童子关了窗,拿出火折子重新将油灯点燃,邱子鹤却再无心弹琴,起身走出了房间,夜风吹得道袍翩跹,他抬眼望去,流云四散,星宿澄明。看了一会,那清冷自持的脸上变了神情。   天蓬星浮光遮蔽,毕、觜、虚、危四星异动……   西白虎,北玄武。糟了,皇上恰好在……   思及此,邱子鹤回身把童子叫了出来:“灵儿,备马,我现在就要去京城。”   “这……先生,夜深了,明日再走吧。”   “快去。耽搁不得。”   看着那白色身影纵马而去,须眉尽白的老者在堂前默默叹了口气,“子鹤一向稳当持重,但遇上那人的事就乱了分寸。”   灵儿愣了一下:“师父您说什么?”   “没事。”老者慈爱地抚了抚灵儿的头:“月离于毕,俾滂沱矣。[1] 要下大雨了。”   “邱道长深夜前来,定是有紧急要事吧。”年过花甲的颜望山被下人叫醒,披上外袍来到了书房。   “冒昧深夜前来,叨扰颜阁老了。”邱子鹤微一行礼, “贫道夜观天象,西北方略有异动,知道圣上在凉州,不免担忧,便来寻阁老了。”   颜望山捋捋胡须,喟叹道:“近几日圣上发给老夫的消息,倒都如常。只是邱道长自幼步斗踏罡,修行深厚,你这样一说,老夫心里也隐隐不安啊。”   “这天象虽不至于完全精准,但事关圣上安危和国家稳定,贫道思忖,还是应未雨绸缪。对了,朝中如何?”   “朝中一切平稳,皇上思虑周全,安排得妥当。如今大小事务都由我和内卫处理,倒也应付得了。”   邱子鹤攥紧了手上的香囊:“皇上此去身旁仅百十来个千牛卫,虽说千牛卫各个武艺高超,但那西北如龙潭虎穴,委实危险。”   “皇上不愿打草惊蛇。朝中鱼龙混杂,如带了内卫过去,定要令人生疑。如今方渡寒的人大概也在京城盯着,此时再派人马,必然置皇上于险境中。”颜望山暗叹此事难办,他属于保守一派,皇上出发前他曾极力劝阻,奈何当今天子年轻气盛,又有江南一役的胜利,更听不进他这个阁老的话。   “让羽林军扮成商贩出城如何?”邱子鹤道。   颜望山沉吟片刻,“倒也不是不可,但马匹怎么办?”   “从京城步行到蓟州兵营或沧州兵营,北面的永宁也可,用令牌换马。我不信附近几个州县也有方渡寒的探子。”   “也只能如此了,明日夜里我去南北衙安排此事,千牛卫和羽林军各派些去人保护皇上。”   “如此便有劳阁老了。”邱子鹤深深揖了一躬,“明日我先行一步,往凉州探探情况。”   黄沙莽莽,碎石乱飞,戍楼下的赤色威戎军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夹杂着兵士操练的呼喊,远远近近传到方渡寒的耳中,他廿五年的生活,十有七八是在军营中度过,一日不去浑身难受。   在府内盯了颜澈文数日,方渡寒心痒得很,便又回了军营。路过的兵士见他一身玄色铠甲立于帐前,自是勃勃英姿,无不敬畏地低头。   方家威戎军军纪严苛,训练艰苦,但军饷丰厚,加上方老侯爷素有威名,方渡寒又爱兵如子,士卒无不忠心,这一只鸱苕,在西北可称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骑。方渡寒平日里挥金如土,玉石丝绸毫不吝啬,随手就能赏了下人,但对于用兵却稍显“吝啬”,能用巧计胜敌,绝不以人数硬拼——兵贵在精,而且每一个兵士,背后都有一个家庭,他不忍心。   晡时已到,营里吹起了号角,骑兵开始了模拟作战,方渡寒望着那飞扬的马蹄,想起了八年前那场与吐蕃的鏖战,苍茫的高原上,尸堆如山,血染黄沙,几个贴身侍卫舍了自己的性命护他周全,那时还是世子的方渡寒,被护在几个侍卫身下,压在方渡寒正上方的是从小陪他习武的侍卫白熙,他听见吐蕃人走近,将那些奄奄一息的将士杀死,他听见刀戟**白熙血肉的声音,随后粘稠的热血流了他一脸。   自古以来,青史留名的只有将军,成可加官晋爵扬名天下,败也能养精蓄锐东山再起,可是那些冲在最前面的无名小卒,他们呢?没有马革裹尸,也没有灵堂牌位,只有历史的尘埃将其尽数掩埋。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2]   从那一战起,方渡寒发誓要以自己的全部来爱这些兵,他不顾副将反对,每次作战都是冲在最前面。   如不能身先士卒,就让我方渡寒被乱箭穿心。   副将王胤刚检查完粮草回营,远远看到了方渡寒的身影,他放慢了脚步,吩咐身旁的士兵去休息,自己跟着方渡寒进了帐。   “王胤,是你啊?这几天如何?”一名身姿妖娆的舞姬给方渡寒端上一碗牛奶,又讨好地替他揉捏起肩膀,方渡寒没赶她,只大大咧咧坐了,看向王胤。   “侯爷,这几日一切正常,粮秣、草料也按时到了,分毫不少。呃,还有就是,突厥送来二十个舞姬……”王胤说着,看了一眼方渡寒身后的女子。   方渡寒揽住那舞姬的腰,拉她坐于自己的膝上,捏起她的下颌端详,那女子一身奇异香气,白皙的手臂环住方渡寒的脖颈儿,深邃的媚眼极尽勾引之意。   “确实面生。”方渡寒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都带去给弟兄们玩吧。”女子脸上立刻变了颜色。   王胤瞧这那舞姬饱满柔滑的胸部咽了咽口水,“这不太好吧,侯爷。突厥人特意强调是孝敬您的。”   “人都送来了,想怎么用是本侯爷的事。”方渡寒从桌上拿了个苹果嚼起来,脸上带了促狭的笑容:“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娘儿们还是骚的好,这么骚的娘儿们,我可不得留给我的好兄弟们?”   王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属下酒后胡言,您快别记着。”   “行了,别跟我在这外道,带下去吧,这几日训练辛苦,也让他们舒泛舒泛。”方渡寒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王胤带着舞姬离开了营帐,舞姬回头看了方渡寒一眼,妩媚的眼神变得晦涩不明。 第4章 尘埃乱舞   屋内洒进了明媚的日光,恰好落在窗棂旁的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光束之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颜澈文刚练武回房,扯过条案上的衣服穿上,惹得尘埃在光下纷乱起舞。   李云早吩咐后厨备了早饭,此刻那汤清肉烂的泡馍在桌上冒着热气,上浮香菜点缀,木耳、黄花菜、粉丝与羊肉煮在一起,旁边小碟里还有几颗糖蒜,自是诱人。   方渡寒走进屋内,隔着屏风便闻到那鲜美的味道,不由得食欲大增,在颜澈文对面落了座,吩咐下人再去煮一碗。   “方府的泡馍如何?”方渡寒掰着馍,端详着颜澈文的吃相,只觉得吃得斯文,那口薄唇被胡椒激得绛红,更显得眉目如画,他目光移向眉心,两条柳叶长眉之间干净平滑。   “堪称一绝。”颜澈文吹了吹碗中的热气,“我也去了凉州城内的大馆子,做得没这么鲜嫩。看来城内最厉害的厨师还是在方府。”   “颜大人喜欢‘干拔[1]’?我倒喜欢‘单走[2]’。”   “各有滋味,只是我喝不惯汤。”颜澈文看了一眼方渡寒碗中铺的辣子酱,补充道:“也吃不惯辣。”   “那颜大人在西北可难呆惯了。对了,我赐给颜大人的美人儿呢?可还得您心意?”方渡寒环顾四周,没见她的影子,心下疑惑。   “说到她啊,可还要多谢侯爷。”颜澈文撂了筷,用手帕擦着嘴:“我带来的这些弟兄,平时里在京城没事就去寻花问柳,来凉州这些日子也要憋坏了,要不是这位美人儿,个个都急着出府泄火。那不破了您临走定的规矩?”   方渡寒一口粉丝呛在了喉咙里,为了监视颜澈文,他特地挑了府上最漂亮的侍女文锦,那姑娘方桃譬李,百般难描,自己都没舍得下手。奶奶的!倒便宜了那些兵痞子。颜澈文你他娘的暴殄天物!   一忍再忍没骂出口,方渡寒突然想起自己把突厥送来的舞姬分给王胤他们了,不知道阿史那都布会不会气得骂娘,想象着那小子磕磕绊绊用汉文骂人的样子,方渡寒不禁失笑。   颜澈文看着这位侯爷的脸色由阴转晴,心里暗叹,倒真是个性情中人。   泡馍见了底,侍女收了碗碟下去,颜澈文轻咳一声,言归正传。   “凉州西巷的密道我已知道,内藏各类军火,而且这密道四通八达,可通往凉州城区各个角落。方侯爷谨慎之人,预备得果然周全。”   方渡寒怔了一下,随后眼中起了杀意:“颜大人拿到证据就该离开凉州的,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是想随那梁瑾而去?”   提起梁瑾,颜澈文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意,他抬头迎上方渡寒锋利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梁瑾,凉州人士,乃当朝清官,刚正不阿,清风两袖。你不该杀他。”   “是吗?但是,他挡我的路了。”方渡寒笑了,抽出腰间宝刀,“挡我路的人,都要死,你颜大人也不例外。”   一道刺眼的寒光,那刀直向颜澈文劈来,颜澈文踢开身下圆凳一个后仰,从桌下滑到对面,起身顺势抄起架子上的剑,轻功虚踏而上翻过多宝阁,挥剑一砍,多宝阁被劈成两半飞出,阻碍了方渡寒的刀锋,古董瓷器碎了一地。   “好灵巧的身手。”方渡寒挑了挑眉,“今日,你若能接得我的寒龙刀。我还真舍不得杀你了。”   颜澈文正要回答,宋锆持刀破门而入,大喝一声:“莫伤我主!”他原本在院中和李云闲聊,没想到这刚刚一同吃着泡馍的二人此刻竟兵戎相见,功夫差一些的李云飞速去调府内千牛卫,宋锆身手敏捷,径直撞门进来,见颜澈文无恙,微松了口气。   颜澈文鼻尖儿上冒了些汗,神色却镇静如常。“锆儿,出去吧,我陪侯爷玩玩。”   “主子!”宋锆看着那一地狼藉,心说哪有这样拿命玩的?他急出了一身汗,不肯离去。   “去吧,放心。”   宋锆迟疑着退出去,此时千牛卫已尽数前来,方家侍卫也从大门处抄将过来,颜澈文住的屋子被团团围住,两方兵士对峙,但没有主子的命令,谁也不敢先动。   “颜大人勇气可嘉。方某佩服。”方渡寒缓缓提刀,锦靴一蹬,利刃直奔颜澈文心窝而来,颜澈文轻功而起从方渡寒头上越过,方渡寒反应极快,迅速回身横挥过去,力道雄浑,颜澈文疾驱疾退,剑尖焕发出点点流光,绕着方渡寒手腕缓缓积着剑气,不与寒龙刀正面交锋,但却通过化气为剑,起承转合之中暗暗压制着方渡寒的力量。   刀是名刀,如猛虎下山;剑乃好剑,若凤舞九天。刀剑偶有相碰,发出悦耳鸣音。十几个回合后,二人身上都出了层薄汗。   方渡寒气势不减,将颜澈文逼到书架下方,狠劈下去,书架轰然倒塌,颜澈文躲闪开来,顺势出剑,只觉肩头一沉,刀刃已落于颜澈文肩上,断了他脸侧一缕飘起的碎发,而颜澈文手中的剑也划破了方渡寒的玄色蟒袍,抵住左心房的位置。   两人静默须臾,方渡寒先将刀放下来收入鞘中,笑道:“颜大人偷袭躲闪的功夫倒是一流。”   “侯爷只用了八分力气,我已难以招架了。”颜澈文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知道他想试探自己功夫,也收了剑,淡淡一笑。   “论杀人,剑拼不过刀。不过,你这剑法我看着眼熟。”方渡寒回想着那以意化形的手法,只觉得熟悉。   “侯爷。府内可有老侯爷的牌位?”颜澈文没在意剑法的事,转而发问。   方渡寒颇感意外,“你想祭拜?”   颜澈文郑重颔首。   “今天损坏的古董家具,我颜某赔偿。”房门打开时,颜澈文低声在方渡寒耳边说。   方渡寒大笑起来,院里的守卫看着两位主子像没事人一样遛了出来,有一个还笑得爽朗,不禁目瞪口呆。   各叫自己的人散了,方渡寒引颜澈文来到了自己的卧房,帘幕拉开,是一个小型灵堂,香火袅袅,几盘水果,一把宝刀整齐摆在台前,上有两个牌位:家父方钧远之位。慈母方季氏之位。   牌位上连爵位都未写,足见方渡寒对朝廷的怨念。   颜澈文似有所感,捻起几根香正要引燃,被方渡寒拦下。   “你是朝廷的人,带你进来已属越矩,祭拜就不必了。”   颜澈文叹了口气,将香放回去,凝重目视牌位,“老侯爷西平吐蕃,东灭契丹,戎马倥偬大半辈子,可敬可佩。”   “可最后却落了个功高盖主的下场。”方渡寒悲怆地笑了笑,“我方家在这黄沙漫漫的边关镇守,过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可他李家呢?高堂之上,莺歌燕舞,好不悠闲!”   颜澈文指尖微颤,没去看方渡寒那猩红的眼角。   “我爹在弥留之际还在为那老东西开脱。说朝廷不可能这样对他。很讽刺吧。”   “几个月后我娘也随他而去。她素来身子硬朗,只是不想留在这世间了。”   “颜大人,如果是你,此仇你报不报?”   方渡寒面对灵堂而站,身姿挺拔,神色决绝。   颜澈文沉默半晌,迟迟开口,“所以侯爷这些年来为报此仇蓄兵储力……也许正应了有心人的意。你可知朝廷若真忌惮方家,大可用欲加之罪直接灭方家九族?为何以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因为他李家以仁义治国。灭了方家必然引起民愤,动摇其根基。而新皇即位前除掉我爹,方家军难有主心骨,短时间内无法起兵,再推说是意外,无人在意。”方渡寒振振有词。   颜澈文一时无言反对。   方渡寒看向颜澈文,冷冷道:“还有,我不仅是为了报仇,我只是觉得坐拥这天下,他李家不配。” 第5章 大道无情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凉州城郊官道两旁的枯树终于泛出绿意,两匹骏马疾行在路中央,马蹄踏于湿润松软的沙土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师哥!”雨中隐约传来娇俏的女子声气,“等等我!”   邱子鹤皱了皱眉,拉紧缰绳停在路口,后面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斗笠下一张清丽的面庞满是忿气:“师哥,你就不能慢些吗,这几天我都要累死了!”   “你自己非要跟来,现在又抱怨起来了?”邱子鹤拿她没办法,孔黛瑶是自己最小的师妹,打小就爱缠着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黏人精。这次她偷跑下山随自己深入西北,赶也赶不回去。听到师兄责备,她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低头噘起了嘴。   “黛瑶,你下来。”邱子鹤翻身下马,从袖中掏出一些银两,“前二十里便是凉州,半月之内恐有战乱。你不能再跟着我了。这一路上风景也看够了,现在回去还不晚。”   黛瑶还想撒娇耍赖,下马看到邱子鹤冷若冰霜的神色,被噤得住了口,乖乖接过了银子揣进兜里,眼圈红了起来,巴巴地抓着邱子鹤的袖口不放,“师哥,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啊……”   “你跟着我只会裹乱,听话,回山去吧。莫让师父担心。”邱子鹤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衣袂飘飘,虽未穿道袍,却掩不住仙风道骨的气质,黛瑶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都空了大半。   师父说,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师兄不愧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他真的做到了。   可是,若无偏爱和私情,这辈子是不是太乏味了些?   不远处的荒山上,镶着几排简陋的窑洞,方铭进去的时候,屋内一股浓重的酒气,精瘦的老人顶着一头鸡窝般的乱发,在棋盘上落下了一枚黑子,方铭每次和方渡寒过来,他都在酒盏旁纹枰论道,手执黑白两子,与自己对弈,看起来自得其乐。   “先生,您又喝酒了?找我何事?”这次秦邦派道童私招了方铭过来,方铭心下疑惑。   秦邦闻声抬眸看了方铭一眼,挥手让他坐下,目光又回到棋盘上:“铭儿,你哥准备得都差不离了?”   “依我看是差不多了,直取京城虽然冒险,不过仍有大半胜算。”   “不能再等下去了,现在情况有变。”秦邦把棋子一摔,“你回去催他,叫他本月内立刻起兵!”   “这是为何?”方铭讶异。   “卦象有异,吐蕃也许会犯大周边境,太平的日子可不多了,你哥此刻不反这辈子他都别想报仇!”   方铭只当他酒后胡言,笑道:“先生,您又在危言耸听了?天下都盼着太平,我看您是盼着天下都打起来乱成一锅粥。”   “哼。我这次可没胡说。”秦邦摇了摇竹筒里的龟骨。   “就您这算卦的水平,十次能有八次准的就不错了,我哥出生之前,您可算的他是个女孩儿,结果呢,生下来不仅是个男的,还野得很。”方铭觉得不靠谱。   “可老侯爷出事那次,我没算错。可惜他没有听我的劝,还是赴了宴。”秦邦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怅然,他何尝不知道,即使世人能提前预知天命,也无法改变历史的走向和进程,甚至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可他这些年效力方家、蛰伏荒山,忍受着无边的孤寂……他还是想搏一搏。   方铭闻言脸色也凝重起来,转念一想,又觉得疑惑:“若真是吐蕃进犯,您的意思是,让表哥弃了凉州直取京城?”   “不仁不义。是不是?可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再跟吐蕃大战一场,你方家近年来的蓄力就毁于一旦!只能重演多年前李家坐收渔利的历史!”   “难道就看着西北各州失守?”方铭抿紧了嘴,“这,这事您干嘛私下地跟我讲,事关重大,为何不直接跟我表哥说啊?”   秦邦咽了咽口中的酒,心里暗骂:老子倒是想劝,他听吗?   秦邦二十年前与师弟萧竹怄气,一气之下来到了凉州,并受了方钧远的知遇之恩,做了方府的谋士,眼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深知他们的脾气秉性。   方渡寒看似乖张狠戾,骨子里却还存了几分他爹的仁义,且深有主见,认定的事容易一意孤行。让秦邦最觉得难能可贵的是,十几岁的孩子,若见惯尸山血海,往往会被血腥淹得麻木残酷,但方渡寒没有,他反而更懂得生命的可贵,从他带兵的方式就可以看出来。   而方铭论武功论治兵虽不及方渡寒,却是个能分得清利害的,听得进劝,做事也周全细心,因此秦邦想借此机会让方铭推方渡寒一把,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打败萧竹的机会。   “如果吐蕃再犯,忆南一定会守凉州,攘外敌。他做不来趁人之危临阵脱逃的事。可这一仗之后,他若想再起东山恐怕很难。那姓李的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事关你方家生死存亡,你自己考虑吧。”秦邦督了方铭一眼,“还有,西北各州还有朝廷兵力,即使京城告急也来不及调兵,只能先护得一方,一时半会不会失守。怎么催他,我倒是有个办法……” 第6章 谷雨设宴   连绵了一天的细雨日暮时分终于停歇,一向肃穆安静的侯府内笙歌阵阵,正堂内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方渡寒的生辰正值谷雨,每逢此时府内均会设宴,方渡寒对生不生辰不甚在意,也就是多了个和兄弟们酩酊大醉的机会,今日方铭不知去做什么了,不在府中。而除去王胤、周振邦等几个营里的大小将领,颜澈文和崔平也在,那几个将领知道颜澈文是朝廷里的人,周身又一股矜严气度,一开始未敢造次,直到酒至中旬,玉液琼浆上了头,加上颜澈文也未多言语,他们渐渐放开了耍,喧哗声愈来愈大,倒衬得方渡寒和颜澈文所坐的上座安静许多。   颜澈文酒量尚可,饮了六七盏酺醄酿,也并无醉意,只是脸上微微酡红,倒给平日里白皙的面容增了几分生动色彩,眼神流转之间无意间对上方渡寒狭长的眸子,唇角轻扬,自是风流。   “颜大人见多识广,这宴席定然比不上你京城的玉盘珍馐、饕餮美食,可还吃得惯?”   “还吃得惯。”颜澈文瞧了瞧桌前的五丝驼峰,“不瞒侯爷,我倒喜欢这样的宴席,吃得自在。”这是真心话,颜澈文曾去过京城王孙公子的各式欢宴,无一不是玉辇纵横、金鞭络绎,相比那豪贵淫奢、狭邪艳冶的气氛,这样恣肆快饮,何其痛快!   方渡寒显然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挥手叫仆人又给颜澈文斟满了酒。   “侯爷打算怎么处置我?”自那日起,方渡寒不再禁他的足,也未提及其他的事,颜澈文心下疑惑,趁气氛热烈,想问出个态度来。   “不怎么处置。”方渡寒脸上带了一丝促狭的笑意,“我说了,现在我还舍不得杀你。”   颜澈文也笑了:“为何?颜某现在可还是朝廷的人,而且据我观察,就算我有意为侯爷效力,侯爷也不会留这种倒戈之人吧?”   方渡寒眉楞习惯性地挑了挑,“不错。我并不需要谋士,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不杀你,只是对你还有几分好奇。”   “侯爷好奇什么?我的身份和履历,你大概都查过了吧?”颜澈文双手抱怀,向后倚在软塌上。   “说实话没查出什么来,我对你这个所谓的黜陟使、鸿胪寺少卿的身份没有兴趣,我只是单纯好奇你这个人而已。”方渡寒酒劲上来,有些燥热,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又道:“颜大人,驻守边关可不比你京城的香车宝马,碧树银台,我每日除了练兵,也就是熬鹰逗狮,乐子可不多,碰上个感兴趣的人,我可不想把你轻易放走。”   颜澈文正要回答,看见旁边的崔平忐忑向这边望来,知道他心里不安,宽厚冲他笑道:“崔大人请放心,颜某这些时日也对凉州的情况有了大概了解,你出身商贾之家,知道如何治理商业重镇,平日里也算尽心尽力,配合侯爷将凉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因此梁瑾之事我不打算再向朝廷详述,回头叫人送去银子安抚他妻儿罢了。”   崔平听闻此言,如获大赦,从塌上下来就跪,颜澈文笑着扶起,一抬眼看到厅堂对面的王胤抱着那罗襦半解的舞女做嘴儿,大手揉捏着女子臀部,马上干柴、烈火就要燃起来了,颜澈文轻咳一声,带了点笑意看向方渡寒。   一直盯着颜澈文的方渡寒也显然看到了这宴席上颇为不雅的场面,平日里也就罢了,当着颜澈文的面,他还是挂不住面子,抻起宝刀“哐当”一声摔在桌上,歌舞停歇,顿时一片寂静。   王胤慌忙丢了身上美人儿跪了起来:“侯爷,属下酒后乱性,属下该死!”   方渡寒知道王胤好色,但一般都是玩玩作罢,但这个突厥女子迷得他七荤八素,得空就往营帐里跑,虽未耽误治兵,终归影响不好,他早对王胤不满,今日正好整饬。   方渡寒提刀走下高台来到王胤身边,提刀就要砍向那女子,王胤死死抱住方渡寒锦靴:“侯爷,不干哈依的事,是属下沉迷女色,您要杀要剐,冲我来吧!”   看他那不知廉耻的模样,此刻竟还在为舞女开脱,方渡寒心里窝火,面似寒冰,一脚踢开王胤,此刻真的起了杀意,手起刀落,那女子已是身首异处,血溅五步,罗裳殷红。   “王胤,你记住,要不是看你作战还有几分勇猛,我早他妈把你砍了。”   “还有,谁以后要是再在营里头玩女人,格杀勿论。”   周遭一片死寂,方渡寒大步出了正堂,旁边的李云见颜澈文要跟,轻轻拉住他衣袖,颜澈文笑了一下,拍拍李云手臂,随方渡寒而去。   府内一方池塘刚蓄了水,方渡寒背手立于亭中,看着风起涟漪,搅碎月影,怒气平和下去,头脑却放了空。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他回过神来,淡淡道:“我还以为颜大人心慈手软,刚刚会拦着我。”   颜澈文在他身后站下,道:“我的确见不惯血腥,不过,突厥女子与你方家副将走得太近,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方渡寒偏头笑了,月光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渡上一层柔和,“颜大人倒开始为方某着想了?大周与突厥素来交好,细作大概不太可能吧?”除此之外,他十八岁那年中了山匪的圈套,阿史那都布救过他一次,两人还结拜为兄弟,因此方渡寒对突厥人一直比较信任。   “是不是细作已无从得知,不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侯爷还是小心为好。”   “颜大人应该盼着突厥与我方渡寒交恶才对,这样两败俱伤,朝廷得利。”   “朝廷还没卑鄙到这个程度。”颜澈文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巧的玉狮, “今日侯爷生辰,颜某此来凉州也未备什么大礼,知道侯爷喜爱狮子,恰巧身上带了,送侯爷随意把玩。”   方渡寒接过那枚玉狮,细细端详,倒是块上好的材料,模样憨厚可爱,手感细腻柔滑,还带着颜澈文温热的体温,他把狮子攥在手心里:“方某很喜欢,多谢颜大人。”   夜风愈加凛冽,颜澈文站在亭中微感凉意,裹了裹外袍便欲转身而去,被方渡寒叫住。   “我府内有一处澡濯胜地,颜大人可愿同去?” 第7章 旖旎情动   二人踏着半湿的青石板,拨开几杆萧竹,绕到方渡寒的卧房后院,有一座不起眼的木屋,两名侍女候在门外,替他们拨开珠帘,一进木屋便觉水汽暖烘烘地贴附到衣衫上。   颜澈文透着水雾环顾四周,发现这木屋内有石壁夹层,不为风寒所侵。墙角暗渠,引井水为入;后有浅沟,引水而出。屋子分为前后二室,以屏风隔之,衣物巾帨,咸具前室,后室中一方玉石垒砌的浴池中荡漾着热水,池底用红玛瑙雕了几尾锦鲤,似在水中嬉戏,栩栩如生。   颜澈文叹道:“好一个澡濯胜地,真乃逍遥云梦乡。”   方渡寒轻车熟路地脱了墨色外褂搭在架上,又开始解亵衣:“兵营里呆久了,最舒坦的事不是玩女人,而是泡个澡,也就这点消遣了……颜大人,请啊?”   “好。”颜澈文见方渡寒已露出精壮的胸膛,也开始宽衣解带起来,前室狭小,两个大男人站在屏风前,总觉得施展不开,颜澈文似乎能感受到方渡寒身上的气息,是一股厚重的男人味道,夹杂着衣物上残留的皂香。   脱到亵衣时,颜澈文有一些迟疑,恰巧看到方渡寒已将身上亵裤扯去,他赶快扭开视线,余光却还是瞟见了那尺寸惊人的物件儿……   方渡寒没在意颜澈文缓慢的动作,腰上不围絺巾,大剌剌向池子里走去,懒散一卧,笑眯眯看向门口的方向。   颜澈文裹上絺巾,绕过屏风走到方渡寒对面的池岸,落座下来,热水浸透了整个身体,他舒服地阖上了眼,不去看面前这个虎视眈眈的侯爷。   从宴席起方渡寒的眼神就仿佛黏在了颜澈文身上,他也想闭目养神,却怎么也舍不得阖眸,看着这样一位飞鸾翔凤的青年笼罩在水雾中,那种隐约朦胧又看不真切的感觉搅得他心痒,但又觉得舒服的很,说不上来是怎么一种感觉。   目光缓缓下移,从对面之人修长的脖颈儿到那线条好看的小臂和胸膛,再往下被池水所浸,还有一层帨巾盖着,难窥春色。   虽然身子比不上自己宽厚,但那紧实的肌肉一看就知道是常年习武所练就,难怪他力道不输武将,身手灵巧清逸。   方渡寒的目光最后又回到颜澈文眉心,那里滚下一滴水珠,顺着直挺的鼻梁缓缓淌到鼻尖上,晕散开来。   他伸脚碰了两下颜澈文的小腿:“听说颜大人还未娶亲?”   颜澈文缓缓睁开了眼:“曾有所爱,后来失散了,便未再娶。”   “失散?”   “是啊,天人永隔。”话是哀恸的话,颜澈文的脸上却没什么悲伤的表情,带着一如既往的端庄笑意,似乎他早已平复下来。   “哈,看不出来颜大人倒是个痴情种。”方渡寒戏谑一句,语气中竟带了些难以察觉的妒意。   “痴情不至于,未娶是因为后来入朝为官,再无心力考虑私情。”颜澈文说得诚恳,感受到方渡寒的腿还伸在自己脚踝旁,便礼貌地向后缩了缩腿,“再说,侯爷也未娶亲啊。”   “父母已不在世,没人给我做主张罗。再说,总觉得娶了亲麻烦。好吃好喝地供着,末了还要婆婆妈妈地管束,听着心烦。”方渡寒自己浪荡潇洒惯了,哪肯自己找寻束缚,何况他的大业未成,也不肯分心于此。这后半个重要的缘由,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却不想被颜澈文补上了。   “侯爷是能成大业之人,自然不会耽于儿女情长。”   方渡寒一愣,随后笑得爽朗,大呼不公。   “什么不公?”颜澈文好脾气地问。   “你仿佛对我了如指掌,我却窥不见你半点儿心思,何其不公!”   “颜某一条贱命拿捏在侯爷手中,还指着这点神秘感活命呢,侯爷莫要取笑。”   方渡寒摘了发冠,墨色长发尽数入水,“颜大人,我最喜欢你这直爽的性子,有一说一,确有几分幽默胆识。”   “若非如此,也不敢领命深入西北面见侯爷了。”颜澈文看向对面的散发男子,魁梧的肩膀上隐隐可见两道疤痕,比平日里束发时的矜傲贵气多了几分野性的英俊,一抹异样的感觉生发出来,又隐匿在了蒸腾雾气之中。   温泉水疏通了经络,加上点酒意,这一夜颜澈文睡得比旁日香沉,寅时却被外面嘈杂声吵醒,正心下疑惑,便有一枚暗箭射入床帐,颜澈文俯身躲过,那箭落于身后的床柱上,他拔出床边的剑静立房中,细听着外面的异动,过了须臾,屋外又恢复了宁静。   屋门突然打开,颜澈文刚要出剑,见到是李云,暗暗松了口气,“李云,外面怎么回事?”   “主子,刚才有十余个黑衣人偷袭我们的人,出手狠戾,暗箭上都抹了毒药,意致我们于死地。刚刚千牛卫与他们交手了几个回合,他们便逃窜了。”   “我们的人如何?”   “幸亏邱道长深夜潜入侯府发现了黑衣人的诡异行踪,千牛卫刚做了准备,还没来得及通知主子,他们便出手了。”李云看到旁边床架上的暗箭,吓得跪了下来,“奴才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无碍。”虽说刚刚那一箭让颜澈文心有余悸,但事发突然,他也不想怪罪属下,“邱道长来了?”   “是,此刻正在门外候着。”   “快请进来。”   邱子鹤一身夜行衣装扮迈入房中,眼前之人身着睡袍负手而立,他不敢细瞧,深深揖**去,“陛下,子鹤来迟了。”   那人轻柔扶他起身,“今夜之事幸得邱道长相助。朕要感谢你才是。”邱子鹤抬眼与他四目相对,见他神色温柔,心中一暖,只觉得这千里路途中风尘苦楚,皆化为虚妄。   李羿陵少时曾于清云观修行一整个夏日,邱子鹤自此追随效力他至今,此刻借着月色看到他眉心痣已隐去,暗叹他结识十余年的这位皇帝,宅心仁厚是真的,天马行空是真的,多疑谨慎也不假。   李羿陵做太子时,就与朝中重臣交好,为自己安排了数个假身份,颜家五养子颜澈文只是其中之一,此次前来凉州,他自认为这颜大人他演得还算过得去,反正较之做皇帝轻松多了。   “陛下,据子鹤观察,今年春日西北恐有异动,陛下在此实在冒险,现下南北衙各五百名禁卫已至凉州,可护圣上即刻出府回京。”   李羿陵叹道:“道长拳拳之心,朕何尝不明白,只是事情还未解决,我现下回京,不是白跑一趟么?”   “陛下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可若真起战事,外有吐蕃攻我大周边界,内有方渡寒不臣之心,刚刚还派了刺客,您在凉州如何周全?”邱子鹤蹙眉。   “子鹤,若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你也会这样做。”李羿陵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有些人等不及了。” 第8章 鄯州告急   方渡寒做了一夜旖旎乱梦,昨夜府中变故一概不知。   瑶池水波荡漾,仙骨风月无边,欹枕片时云雨,龙墀阶上销魂。梦中也不知对方何许人也,只体味逍遥了一夜,第二日清晨转醒,锦衾半湿,方渡寒坐起身来,隐约咂摸出熟悉来。   啧!想起昨日与自己沐浴之人,方渡寒只觉得荒唐,恼怒了片刻,起身更衣走出了卧房。   方铭已在他房前石桌旁踌蹰了许久,见方渡寒推门而出,也不敢迎上前去。   “搁这杵着干什么呢?”方渡寒过来打量方铭几眼,便知道不妙。“说吧,干了什么亏心事儿。”   方铭知道昨晚刺杀颜澈文之事掩不过去,待他们一照面就得露馅儿,于是把秦昭意刺杀颜澈文一行,以推方渡寒黄袍加身的计划全招了。   “你他妈真会给我找事儿。”方渡寒啐了一口,暗道这些天老子就睡了这么一个安稳觉,不想秦邦这个老东西怂恿方铭这小子搞了这么一出。   方铭委屈道:“秦先生说得有理,若这时候不动,就真没机会了……”   “方铭你给我记着。我方渡寒无论何时也不会弃西北各州于不顾,你杀了那些朝廷的千牛卫,我现下也不会起兵。”方渡寒斩钉截铁。   “昨夜虽没刺杀成功,也是把他们吓得够呛,指不定那个颜澈文现在就要拿你了,我看你反还是不反。”方铭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居然顶了他表哥一句。   方渡寒没心思跟他打嘴仗,沉吟片刻往西院走去,“罢了,先跟我去看看颜澈文那边的情况。”   绕过辗转回廊,隐隐能听到谈笑之声,昨晚险些丧命的几位心大得很,正围在院前侃大山,主子也不知道听了什么趣事儿,阳光下笑得明眸皓齿,旁边还有个未见过的冷面随从,神色淡淡,见方渡寒朝他们走过来,脸上立刻又罩上一层寒冰。   “颜大人有什么喜事儿啊,说出来也让我方某高兴高兴。”   “昨晚睡得香甜,今日又碰见老友,自然欢喜。”李羿陵丝毫不提及昨夜的事,眼神却飘向一旁的方铭,方渡寒看到他的神情,心下了然,知道他懒得说破,又将目光转向邱子鹤,“颜大人说的老友可是旁边这位?”   邱子鹤闻言干巴巴地唤了声侯爷,清心寡欲的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他原本便对方渡寒有敌意,此刻见了面,方渡寒利剑般的目光也让他很不舒服,更是懒理。   方渡寒冷笑一声,转头对方铭道,“你觉不觉得他像一个人。”   “像谁?”   “秦邦。”   邱子鹤听闻,神色突变,又马上平复下来。   方铭无奈:“秦先生邋里邋遢、口不择言的,哪像了,我看不出来。”   “不,他们身上都有浓重的香火气。”方渡寒缓缓道,也未去深究,转向李羿陵,“进屋说话吧。”   几人刚在堂内落座,便听前厅一阵急促脚步声,刺史府一位衙役奔向方渡寒,手呈信件,气喘吁吁:“侯……侯爷!崔大人让小人送来的,鄯州六百里加急!”   众人均是一惊,方渡寒拆信阅之,神色凝重,转手将信递给李羿陵,“鄯州告急,索褡率十万大军攻陷了浩亶水以南。”   大周与吐蕃八年未战,平和之下尽是暗流涌动,这一天早晚要到来。虽在意料之中,但李羿陵还是没想到变故生的如此之快,而如何应敌,关键要看方渡寒的态度。   十余年前西北一方连年战乱,先帝授方钧远为抚远大将军,东协将军陈关卿攻破契丹,立安东都护府;西暂安吐蕃,攘其于高原之上。战事暂平,方钧远被封为凉疆侯,不仅自立方家威戎军,还掌管河西、陇右两道的兵符,以备外敌入侵时即刻调配。   因此,如若方渡寒此时不理西北纷扰,率军东奔京城而去,李羿陵将毫无反手之力,他就算集全部朝廷兵力死守京城,最好的结果也仅仅能护得住河东、河北两道,大片江山都将易主。   “以方某之见,凉州战事将起,不宜久留,颜大人还是速速回京吧。”方渡寒暗地里给了李羿陵一次机会:如果朝廷弃边疆以自保,不愿出兵,那他将毫不客气地调河西、陇右两道兵马暂御外敌,自己直取京城。   “颜某将留在凉州,为御敌尽一份力。我这就上奏皇上,请求支援。”李羿陵没有要走的打算。   “大人尽可先行回京,向圣上禀明情况,到那时相信朝廷的援军定会助侯爷大破突厥。”邱子鹤听出了方渡寒的弦外之音,但他心中最稳妥的决策,还是要让李羿陵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区区十万人,不需要援军。”方渡寒虽然舍不得让自己的威戎军出马,但听到邱子鹤的措辞还是不满。   “好了。颜某既要留下来,便请侯爷抛却犹疑,联手一同抗敌。侯爷能否带我去西巷一看?”李羿陵已做了决定,便不愿拖泥带水,想早日定下作战方案。   方渡寒颔首应了下来。   李羿陵起身轻握邱子鹤的手臂,“道长心意,我自明白。只是不忍再因繁琐尘事扰了道长修行,回山记得替我问萧师父好。”   “大人若不回京,子鹤也不愿归山。”邱子鹤淡淡道。   李羿陵笑道:“那便留下。”   二人装束轻便,骑两匹快马出了门,日光明媚,柳剪池波,各国商队络绎,百姓安居乐业,集市熙熙攘攘。李羿陵近月余未光明正大地进出侯府,也被憋闷坏了,见到市中欣荣景象,不免多看几眼。   这世上总有人先预知到危机和动荡,这些人将为国为民担当起更大的责任。而真到战争的漩涡到来之时,每个平凡的个体都无法规避和抽离,他们所付出的每一份微薄之力,都将汇聚成庞大的洪流,随历史长河滔滔入海。   平凡即伟大。   从古至今,悟出了这样道理的皇帝恐不在少数,就像昏庸暴君也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作为的官吏也懂得“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道理众人都懂,而真正践行正道之人,凤毛麟角。   我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李羿陵扪心自问,无法得出结论。   方渡寒一路上也没说话,他在盘算着出兵之事,后来想到今天冒出来的这个邱子鹤,不禁心里窝火,“你那老友倒是,对你忠心得很。”   李羿陵回过神来:“喔,我与子鹤相识多年了,脾气秉性倒算相投。”   方渡寒虽说对秦昭也有感情,却始终看不惯这些道士插手政事。“都说修道之人闲云野鹤、清心寡欲的,在山上练他的丹药就好了,管这些闲事作甚。”   “话虽如此,佛道儒三家,哪个不是为朝廷所用的?”李羿陵笑道。   “心里追求功名利禄,嘴上又喊着清静无为。无趣。”行至一处酒庄前,方渡寒勒马,“到了。” 第9章 新醅鎏金   李羿陵抬眸,庄前额枋悬了一块儿不大的牌匾,上书“酩酊”,无甚修饰,质朴无华,而迈入门槛,却觉内有洞天。凉州城西人烟稀少,此偏僻酒庄却有各国商客三两坐于案前,或饮酒交谈,或签署书贴,后院酒粬的香气幽幽传来,令堂中之人未饮先醉了三分。   掌管酒庄的郑涪新是方渡寒从太原府请来的酿酒师,见到自家主子突然光临,忙不迭放下手中账目,绕出柜台迎到方渡寒面前,低声见礼,“侯爷有何吩咐?”   “涪新,近日生意还好?”   “回侯爷。波斯的订货翻了一番,多以石冻春、桑落酒为主。侯爷说得不错,只要是咱大周所制的花草果木酿,这些洋人都照单全收。喝惯了酺醄,他们喝米酒都觉着新鲜。”   “嗯。眼见还有两三个月入夏,错认水[1]也记得多制些。”方渡寒嘱咐。   “那是自然。” 郑涪新看李羿陵一眼,便知他身份不凡,原本有些火炮前日里运至巷道,当着李羿陵的面,他未敢与方渡寒直言。   方渡寒摆手让他去忙,自己引李羿陵来到一座沉香酒架旁,琉璃酒壶中荡漾的是琥珀黄醅,香气沁人。原酿、桂花、杨梅、竹叶、香橼……风味也是一应俱全,李羿陵看到最后一排,不禁莞尔,酒里泡的正是虎、鹿、海狗之阳|物。   方渡寒立刻澄清道:“我不喝补酒。这些是为客人所制。”   李羿陵附和:“侯爷阳刚神武,哪里需要这些东西。”   “你拍马屁的功夫一流。” 方渡寒无奈。   李羿陵想起在宫中的时候,文臣宦官最擅长的便是阿谀奉承,听多了谁都会了。   二人穿过回廊行至后院,来到一间封闭的酿酒室,方渡寒命侍卫打开房门,走进了酒窖,只见木桶和酒坛各四行,整齐排放,中间可供一人穿行,方渡寒径直走到角落里的一个赭色酒坛旁,双手扳其轻轻转动,身侧的墙壁应声而开,闪出一间密室,李羿陵随方渡寒进入昏黑暗道,复沿石阶下行,暗道两侧燃着幽幽烛火,阴冷刺鼻的硫磺硝石之气扑面而来。   尽管心里早已猜了个大概,但李羿陵看到如此大量的蒺藜火球、燧枪火铳还是颇为震撼。刀剑斧戟、矛枪弩槊这种普通的辎重都被方渡寒储在了兵营中,巷道内专存火器,其种类之繁多,技艺之精妙,胜于朝廷官军。   再向前行,有一木桌,上置几副铠甲的残片,李羿陵伸手触碰,只觉坚不可摧。   方渡寒踱步过来,“吐蕃人甲胄精良,能抵挡劲弓利刃,因此我也改进了威戎军的铠甲,镀上一层铬,硬度便可大大提高。这玩意稀有的很,只有西北一带才有,酒庄所赚银两基本都耗在此处了。”   “侯爷乃治兵奇才,生意也做得日升月恒,颜某佩服。”李羿陵由衷感慨。   “你还没告诉我,是怎样知道这巷道的。”   李羿陵为难道:“恕我现下不能告知侯爷。来日方长,我慢慢与侯爷详述。”   方渡寒没生气,放下手中正在把玩的石弹,向门口走去,“走吧。此处阴冷,上去喝杯温酒暖暖。”   桃花酒入喉,温润淡雅,面前的椒麻鸡香气四溢,郑涪新端上一盘还“滋滋”作响的炸羊尾,悄然退出雅间,只余那二人围炉而坐。   “鄯州之事,该当如何?”方渡寒捻起盆中湿润手帕,将手擦净,撕下一块鸡肉嚼起来。   “我未曾带过兵,仅有些拙见。”李羿陵道,“按常理来说,索褡攻陷浩亶水之后,应当继续向北攻凉州或东取兰州,不如先派一支精兵,守住湟水北岸,侯爷的火器也能派上用场。先抑制住攻势,再静观其变。”   “不错,这次绝不能贸然追击,八年前的安西之战,索褡溃败逃回羌河以西,我军乘胜追击,不想在途中遇到了他们的援军,损失惨重。越往西地势越高,不利于我军作战,不能再深入敌腹了。”   “侯爷打算派多少兵马?”   “暂让郭嘉领骑兵三万,步兵两万,辎重六千,把各镇县的边防军也集结起来,应该能抵一段时间。”   李羿陵想了想,又道:“吐蕃人骁勇善战,这次又来势汹汹,只派五万精兵会不会有些冒险?”   方渡寒笑道:“这次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郭嘉能御自是最好,他若抵挡不住向北撤退,我还有五万威戎军埋伏设在途中。”   “那朝廷这边……”   方渡寒深深看了李羿陵一眼,“颜大人如有机会,最好能劝皇上在益州做好防备,北边我方渡寒还能抵住,南部吐蕃若也出兵,两面夹击,可就不好说了。”   “侯爷思虑周全。只是与我所担心的恰恰相反,我更忧心北部。”   “颜大人好像对突厥,很有防备之心。”方渡寒疑惑,“不应该啊,周边几个国家,与大周最交好的便要数突厥,年年来京朝贡,皇帝也设宴款待,哎,颜大人在鸿胪寺当值,也应该见过骨赤可汗吧?”   “见过,还见过阿史那乌托。”李羿陵意味深长道,“我也算与突厥打过交道,只能说,不得不防啊。”   如果把方渡寒形容成一种动物,那便是极具耐心的猎豹,李羿陵身上有很多隐秘没有呈现给他,也没有与他坦诚相待,但他并不急着去窥探,反而很享受这种与敌为友,抽丝剥茧的感觉。他知道,总有一天李羿陵会主动将这些秘密与他分享。   方渡寒突然联想到话本里对男女之情的隐喻,缥缈山峦,轻纱帐里,昏暗烛火,影影绰绰,仿佛暧昧朦胧的时刻最为美妙,甚至比那颠鸾倒凤、巫山云雨还要值得回味……   吞了一口桃花酿,方渡寒的思绪终于回到正轨上,他对自己奇异的联想能力叹为观止。对面的李羿陵斯文地咬着一块儿炸羊尾,感受到他的目光,冲他淡淡一笑。   看破不说破,成为了这二人心有灵犀的默契。 第10章 荆楚危机   今年雨水丰沛,北蒙大地上生机勃勃,初生草木已没过脚踝,远处山川绿意无涯,湛蓝天穹白云朵朵,突厥兵营内羊肥马壮,已为大战做好了全面的准备。   阿史那乌托检阅着军队,心情大悦,他自认为突厥鹰师可称为熊罴之士,战无不胜。突厥与大周互不相犯十余年,他早已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心。如今,便迎来了最好的时机,依他父亲骨赤可汗之计,与吐蕃联手攻周,此次战役必能大胜。   乌托正在心潮澎湃地憧憬,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咻”得一声,他回头一看,那箭正中靶心,弟弟都布独自站在弓射场内,深邃的眼眸茫然望向远方草场,看起来孤寂而又失落。   乌托了解他心所忧,缓缓走到他身旁,替都布掸了掸兽皮上的尘土,“都布,这次与大周的战役,在所难免。我知道你与方渡寒相识一场,但是博巴[1]为此战已筹划很久,难道你要让他失望吗?打起精神来!”   “阿卡[2],我问你,几年前害死方老侯爷的那杯鸠酒,是不是我们的人……”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乌托不愿意承认,“总之现在方渡寒与大周朝廷交恶,于我们有利。”   从他含糊其辞的态度中,都布已然明了。   “阿卡,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发动战争呢?这些年大周也并未强求我们朝贡太多金银珠宝,和平相安,不是很好吗?”   “都布,记得契丹吗。” 乌托头上的翎羽被风吹动,声音也被吹散在茫茫草原上,“别天真了,我们的族人在大周眼里是蛮夷、是异类。我们不去筹划战争,也会和契丹一样会被吞灭。”   都布默然,长睫向下掩了思绪,他回身与乌托一同走回到营帐前,恰巧一个通讯士卒急急策马而来:“狼主[3]!刚收到娜仁的传信,哈依死了。”   两人愕然,乌托怒火中烧:“详细说,怎么回事?”   “好像没人发现她的卧底身份,但她在一次宴会上惹怒了方渡寒,为整饬军纪,当场杀了哈依,后又给了娜仁她们一些银两,遣出了军营。”   乌托脑海中浮现出那抹窈窕倩影,痛心不已,拳头用力打在一旁的兵器架上,木架轰然倒塌,刀枪剑戟散落一地。   “阿卡,你送哈依过去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都布叹道。   乌托双目赤红:“这就是你的好兄弟方渡寒。看到了吧?他根本没把你当兄弟,他心里只有他的军队,但凡他顾忌一丝你们的情面,也不会杀掉哈依。”   都布无话反驳,乌托狠狠道:“我一定要让姓方的血债血还。”   荆州 楚淮王府   池花春映,落红成霰,金樽杯里玉液琼汁,玳瑁梁上黄莺啼啭,台前戏子舞袖,莲步轻移,台下亲王怀抱美人斜卧于藤椅上,百无聊赖地阖了眼。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4]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盼,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的圆。” [4]   身旁美人喜爱《牡丹亭》、《桃花扇》,李淮景却每次都能听到入梦,不多时,便已打起了鼾。   “王爷,您又睡着了……”如画朱唇轻启,娇声嗔怪。在女子的呼唤中,李淮景暂与周公别,却依旧是头昏脑胀。美人美酒美景就像蜜罐儿,把谁扔进去也难以抽离,几乎要将他的野心消磨殆尽。   “父亲!”李承宪和幕僚董之涣一同走进院中,“父亲,陇右道鄯州告急!”   李淮景闻言一个翻身从藤椅上站起来,“走!书房议事!”   “十万大军,这势头可不小。方渡寒一个狼子野心的侯爷,应该不会舍得他的威戎军,这样一来,李羿陵只能把兵力调配至西北……”李淮景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阴翳。   天助我也!   “皇上多久没上朝了?”李淮景问。   董之涣道:“已有月余。不过此前,皇上也是把个月才上朝一次,平日里急事私下会见,缓情朱砂批复……具体情况,还真不好揣测。”   “不对,我总觉得这个假丫头根本就不在宫里。” 李淮景蹙紧了眉头。李羿陵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也是李淮景最不待见的一个侄子,他幼时男生女相,身体也并不那么强壮,李淮景便戏谑着叫他假丫头,两岁多的李羿陵一听到他叫假丫头,便大哭不止。此后李淮景被封王爵,鲜有入宫的时机,未再见过李羿陵。   不过他再怎么不待见,李羿陵的大哥十二岁时因天花殁了,太子之位还是落到了李羿陵身上,朝野之中人人称赞太子聪明好学,勤奋慎独,每每听到这样的传言,李淮景都嗤之以鼻。   先帝李乾祯以仁治国,轻徭薄赋,重农商,轻军工,文化开放。这与李淮景的想法大相径庭,他认为应高度统一集中权力,对国家各个方面都严苛管理,大力发展军事、工业,这样才可稳固统治。这样的思路颇有秦朝遗风,只可惜李乾祯并不认同,两人聊过几次,不欢而散。好在法家谋士董之涣赞同其治国主张,一直跟在李淮景身边,为其谋划江山大业。   而李乾祯通过耳目也一直监视着李淮景的动态,十分忌惮自己这个不太安分的小弟,因此把他晋淮王的爵位改成了楚淮王,李淮景便从平遥来到了离京城千里之外的荆州,南方复杂的地域环境抑制了他的扩|张,此后再从京城打探消息,也不如从前便捷。   “他不在京城,能去哪里呢?” 李承宪不解。   “应该不在什么太平之地。”董之涣说,“江南徐子昂叛乱是皇上亲自平定,说明他一定在大周有矛盾和祸患的地方。亲入险境,是他的行事风格。”   “董先生的意思是,他此刻在西北?”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董之涣讲话严谨,不敢打保票。   李承宪激动道:“父亲,我们出兵吧!现在京城空虚,正好长驱直入啊!” 有时候他要比李淮景还要急上几分,毕竟他是家中独子,如楚淮王承起大业,将来的天下便是他的。   董之涣道:“小王爷莫急。西北的方渡寒可是一只猛虎,他若趁此时东攻京城,狭路相逢,我们可不是他的对手。”   李淮景颔首,“董先生言之有理,那当下我们应静观其变?”   “不错,先看西北战事进行如何,这段时间楚地暂无纷扰,我们正好可以蓄力准备,王爷,您的机会来了。” 第11章 窑洞长谈   三月廿九,郭嘉奉方渡寒之令率五万精兵南下,双方在湟水两岸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吐蕃人各个强壮勇猛,方渡寒便嘱托郭嘉以远攻为主,尽量避免近战,如遇突发|情况,可不授将命,自行判断处理。郭嘉用兵谨慎,也熟悉吐蕃的路数,方渡寒对此役还是较有信心。而大军出征后,方铭告诉方渡寒,王胤换了服色,混在大军之中,一同离开了凉州。   “哥,他会不会叛变啊?”方铭担忧。   方渡寒了解王胤为人,知道上次自己的话说重了,王胤想立功证明自己实力,便摆了摆手道:“不会,随他去吧。对了,秦州刺史还是不肯封城?”   “他那边没动静。” 方铭摇头。   大战在即,方渡寒担心各州有吐蕃内应,便命西北各州封闭城池,禁止闲杂人等进出,只容兵马调配拨动。原本他只掌握兵权,并无管理城池的行政权利,但西北十二州刺史均惮其威猛,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唯有秦州刺史袁牧为前年朝廷委派的新人,只依敕令行事,回了方渡寒一句:“封锁城池必然人心惶惶,战祸未至而自乱阵脚。”   袁牧担心得不无道理,刚开始封城的几日,各州百姓皆惊慌失措,甚至想尽方法逃离故土,然而看到各类生活物资有序运进,官军严守城池,便渐渐放下了心。方渡寒又命各街各乡选出一些代表前来刺史府议事,对封城缘由、目前战争形式进行了耐心地解释,并提醒各州百姓做好应战准备,如吐蕃进犯,绝不能任其屠戮。   一番号召将百姓之惊慌尽数化为奋勇,有些年轻男子甚至开始在家中嚯嚯磨刀,誓与大周共存亡。   “看见了吗,这就是第二个梁瑾,朝廷派过来的死脑筋,这种人不除只会拖我后腿。”方渡寒后悔怎么不早点儿杀掉这个袁牧,把手中狼毫往纸上一摔。   “侯爷!皇上下了指令,秦州也已封城,另有援军十万已驻扎灵州。”周振邦走进大营,激动道。   “哥!太好了!”方铭笑道,“这下把吐蕃的探子全都憋在各州县了。”   “信鸽还是可以传递消息,但他们确实无法彼此接应了。”方渡寒脑海中浮现出李羿陵的身影,“这朝廷的命令来得可真及时……”   “哥,你说是颜澈文……他有这么大权利吗?就算他向皇上提了建议,皇上就这么依他照办了,好蹊跷。” 方铭咂摸过味来,也觉得这颜澈文有点神了。   “行了,心事了却一件,我要去找秦先生吃酒,你去吗?”方渡寒站起身来将外袍的扣子系好。   “我不去!”方铭还在因秦邦的馊主意耿耿于怀,不想见他。   “正好,我也不想让你去。”   方铭:……   “先生,方侯爷来了!”道童巧儿打窑洞门口就望见了方渡寒的身影,兴奋地一蹦三尺高,跑过去迎接方渡寒,“侯爷!”   “啧,又惦记着我这兜里的好东西呢?”方渡寒胡噜两把巧儿的发鬏鬏,拿出两个嘎啦哈[1],“拿去玩吧。”   “这这这,这是啥啊……”巧儿瞅着手中的羊骨,一脸懵懂。   方渡寒迈入屋中,秦邦今天未下棋,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方渡寒进来,眼也不睁:“出去出去!”他已听说方渡寒出兵的消息,甚为不满。   “行,我走,这两壶九酝春酒我就倒黄河里了。”   秦邦睁眼:……回来!   方渡寒跅弛一笑,坐在罗汉床一头倒起了酒:“先生还怄气呢?”   “我怄哪门子气?”秦邦见到酒就想开了,“这天下是谁的都和我无关,我只管与天地山河同醉。”   “如此最好。” 方渡寒斟满一碗酒放在他面前,两人饮了几杯,秦邦忍不住,还是指着对面的人絮叨开来,糊涂啊糊涂,一失足成千古恨,错失良机……   “好了好了。”方渡寒抬手打断秦邦,“我为何要夺天下?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我侯府也应有尽有;我只想正一正这世间风气,凭什么贪官污吏,纸醉金迷,而忠臣良将,却不得善终。”   “所以呢?你现在又去御敌,再想积攒实力,可能需要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那就等他五年、十年、二十年!我方渡寒最不缺的,便是耐心。”方渡寒笑,“若我因报私仇,而罔顾百姓安康,那岂不是要招致更多仇恨?”   秦邦陷入沉思,喃喃道:“忆南,你若黄袍加身,必是一代明君。”   自方渡寒双亲离世,便很少有人唤他的表字,乍一听闻,心便软了下来,“先生,我知道你想做出一番事业,欲和你那师弟比个高低。我方渡寒今日说的是肺腑之言,时运胜过人谋,其实你不比他差。”   秦邦内心撼动,眼望山川际,饮尽碗中酒。   “对了,今日我来,要跟你打听一个人,估计是你的同道中人。”方渡寒道。   “谁啊,我久居窑洞,几乎没与外界往来。”秦邦讶异。   “姓邱名子鹤,一个年轻道士,先生可曾听过?”   “不认识。”秦邦摇头,片刻后又怔住, “不对,邱……子鹤?你怎会听过他的名字?”   “他与那位朝廷黜陟使颜澈文是老友,很熟稔的样子,这次也来了凉州。”   “我想起来了。邱子鹤……是我师弟萧竹的徒弟。”秦邦道,“二十年前我们还在邯郸观一同修行,那个冬日飘起大雪,萧竹从后山捡来了这个孩子,起名为子鹤,又冠以真人丘处机之姓,那孩子沉默寡言,确有几分天赋。”   “后来萧竹为先帝所赏识,我便离开了幽州,一路西行来到了侯府,而先帝特意敕造盘山清静观供萧竹修行,听说太子都曾去过清静观……”   “且慢,你说太子在清静观中修行过?”方渡寒眯起双目。   “正是……”秦邦称是,继而大惊,“那黜陟使不会是……”   “我早看出他非池中之物。先生今日所言,又一次印证了我的猜测。”   秦邦叹道:“此时将他解决掉,再入京城,多好的机遇。”   “谁叫他命大,正好摊上吐蕃进犯。”方渡寒笑了笑,“而且,我留他还有用。” 第12章 红垩萧墙   皇城 燕都   京城的春风并不和煦,每年都是沙尘漫天。红萧墙之下,垂柳乱舞,内卫总管江栋卿于午门外下了马,从旁侧宫门疾行进宫,踏过金鳌玉蝀桥,径直走向偏殿隆福宫,他三十多岁年纪,已蓄了一字胡,一身墨蓝色内卫官服更显出他沉稳持重的气质。   颜望山正依李羿陵之命,书写下放给兵部驻兵益州的文牒,侍卫通报江栋卿已至门外,颜望山放了手中宣笔,“请江大人进来。”   “见过阁老。”江栋卿行礼,在一旁落座,“栋卿此番前来,实想请阁老替我一解心头疑惑。”   颜望山和蔼地笑了笑,“是因圣上派孔啸然出兵灵州的事吧?”   “阁老果然料事如神。” 江栋卿忿忿道,“那孔啸然依仗自己是名将之后,平日里恣意妄为,懒于练兵习武,还拉帮结派,弹劾地方节度使,这样的人,圣上为何要派他出战?”   “江大人所虑有理,此前孔啸然借梁瑾之事在奏折中挑拨圣上与凉疆侯方渡寒的关系,将西北局势描写得混乱无比,想借皇上之手除掉方渡寒,自己居功封侯。皇上此举派他驻兵灵州,一是要挫一挫那孔啸然的锐气,二是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若他仍不思悔改,恐怕他,再没机会回京城了。”颜望山端起身旁茶碗抿了一口清茶,心里明白,这位年轻皇帝是个不怕“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主子。   “原来如此。” 江栋卿思量须臾,手掌又重重拍在膝上,“可是阁老,内卫本就直接对圣上安危负责,皇上深入西北,我这内卫总管未尽其责,心下不安啊!”   “皇上既没有召内卫过去的心思,江大人便安心守在京城,替皇上探听消息便可,要知道,内卫不仅是皇上的盔甲,还是皇上的耳目啊。朝中如有老夫落失疏忽之事,还要麻烦江大人协助一同处理。”   江栋卿点头称是,“这是自然,阁老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叫栋卿即可。”   凉州军营   方渡寒负手立在地图前凝神思索,没有注意到李羿陵已迈进大营,直到李羿陵轻咳一声,他才回过身来。   “怎么样,营里都转过一圈了?”方渡寒问。   “转了。士饱马腾,星旗电戟。不愧是西北第一军。”李羿陵道,修长手指轻捏两下山根,一双杏眸看向旁侧,似是有些踯躅。   “呦,今儿个是怎么了。难不成颜大人也有棘手之事?与方某说说?” 李羿陵进营前换上了威戎军玄色铠甲,身材看起来魁梧了不少,可愈显得脸庞柔美。方渡寒饶有趣味地端详,暗想,这家伙如果作战,顶着这张面容可不合适,还真得像兰陵王一样,配一副面具。   “侯爷的封城令,可否,为颜某开个特例?”   “怎么,你要出城?”   “嗯,皇上封我为陇西行军大总管,吩咐我去一趟灵州。”李羿陵演颜澈文演习惯了,撒谎都不用打草稿。   方渡寒暗自好笑,“就你和你那百十来个随从?”   “不是……得一千来人吧。” 李羿陵尴尬。   “什么时候来的一千多人?”方渡寒内心炸了毛,他吩咐虎子在京城盯着,也没见这一千多兵马出来的动静。   “嗯……邱道长带来的。” 李羿陵实话实说。   “这次去灵州,他也跟着?” 方渡寒压抑着愠怒。   “自然。” 李羿陵看出方渡寒不喜欢邱子鹤,心想把他带走,方渡寒应该会答应。   “不行!” 方渡寒态度坚决。   “那让邱道长留下,侯爷能否让我出城?”   “……可以考虑。”   李羿陵开始搞不清方渡寒的想法了,“好吧,一会儿我吩咐邱道长留在凉州,不必跟我出行了。”   方渡寒看他态度极好,便走到营帐里屋,拿出一个小小的玄色虎符递给李羿陵,“拿着这个,西北各州都不会拦你。”   “多谢侯爷。那我即刻启程。” 李羿陵将虎符收入怀中,向外走去。   “等等……”方渡寒将他叫住。   “嗯?”李羿陵回头。   “你就一直在灵州驻扎了?或者要从灵州回京?”方渡寒还真怕他跑了。   “侯爷放心,西北不平,颜某不归。”那人粲然离去。   李羿陵率此前乔装前来的千牛卫和羽林军一路向东,两日后便到达灵州,此刻已是日暮时分,抬眼望去,贺兰山脉迤逦向北,金沙璀璨,鹰入长天。不远处便是灵州兵营,李羿陵勒住了马,问自己的两个随从:“这两日一路颠簸,没怎么正经吃饭,现在感觉如何?”   李云圆滑,推说不饿。宋锆实在,不好意思地揉揉肚子,“回主子,腹中还真空泛了。”   李羿陵笑:那便好好宰一宰这个孔啸然!   把羽林军安排在百米开外,李羿陵带李云、宋锆走至大军营前,门口护卫将其拦下,“什么人?”   “周边县城里的边防军,应朝廷之令,欲往金城而去,怎料粮秣不足,想在灵州大营暂歇一晚,明日再上路。”李羿陵胡编乱造。   那小护卫点点头,“容我去通报一声。”   不多时,一个副将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们三人几眼,又向后张望,傲慢道:“你们后面有多少兵马?”   “约一千人。”   “一千人想白吃白喝?!滚滚滚!”那副将骂起来:“这可是朝廷抚远的大军,你们这些小破民兵,哪来的回哪去!”   李云气极,指着那副将鼻子吼道:“你可知……”   “云子。”李羿陵抬手制止李云,笑容中带了些寒意,“这孔啸然将军的手下,都是这般不讲道理的?”   副将打量李羿陵几眼,只觉得此人绝非普通将领,心虚了几分,嘴上却不饶人:“孔啸然将军也是你能直呼其名的?”   李羿陵大笑,“他孔啸然何德何能,连唤他名字都要避讳吗?你去通报,就说他一个老友在营外等候。”   副将将信将疑地回到主帅帐中将情况禀于孔啸然,而此刻孔啸然正在与几个将领饮酒作乐,只觉得不耐烦,让他把营外的人尽快哄走。   “将军,我看那人气质不凡,可能真是您的朋友?或者是朝廷里的官员?”副将提醒道。   “谁啊,我在灵州根本没有认识的人。罢了罢了,你去把他叫进来。”孔啸然满不在意地挥挥手,继续举起了酒杯。   “孔将军,别来无恙啊。”几分钟后,李羿陵掀起帘帐,走了进来。 第13章 眉心朱砂   孔啸然听着那清朗的声音,便觉熟悉,抬眼一看来者面容,惊得舌挢不下,脑子里轰然一响,手中酒樽清脆落地,也忘了跪下迎驾。   “皇……皇……皇上??”   周围几个将领未见过李羿陵,闻言瞠目结舌,纷纷跪了下来。   李羿陵往门口的椅子上一坐,笑道:“大战在即,孔将军竟有兴致传杯递盏,如此气定神闲,朕真是佩服啊!”   “末将……末将只是……”   豆大的汗珠儿从孔啸然的额头上滴落,话开了个头却死活编不下去,他不敢上前,只颤巍巍跪在桌旁,大脑努力从惶恐中争出一分清明:皇上此番只带了一千人马,可自己这十万大军也并非孔家亲信,如果硬搏,不知道能有几分胜算。思及此,他獐头鼠目地偷偷抬头,看着其他几个将领,心想如有人与他四目相对,便见机行事,可惜那几个小将已被吓得瑟瑟发抖,伏首于地,不敢抬头。   “孔将军现下不会想着与朕搏个鱼死网破吧?”李羿陵眼神示意李云,李云拿出一个锦盒,凹凸两块玉牙璋都纳入其中,看着这两块牙璋的缺口形态,孔啸然大惊,原来自己手中的那块,根本就是假的。这会子他终于反应过来,跪地磕头。   “皇上!末将知错了,末将该死!”   “喔?知错?你且说说,错在何处。”   “西……西北告急,末将奉敕命驻军,却饮酒寻欢,坏了军纪……”孔啸然避重就轻。   李羿陵衣袖一拂,簋盉甑鬲尽数落地,发出巨响,平日里温和的脸庞凝成寒冰,眼里满是杀气。   孔啸然吓得肝胆俱裂,他从没见过皇上发这么大的火,隐隐觉得自己小命不保。   “方渡寒暴戾恣睢,横征暴敛;凉州一带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是你写的吧。”   孔啸然赧颜汗下,“罪将知错。” 而刚刚营帐外对李羿陵颐指气使的副将身下一滩水渍,已是吓尿了裤子。   李羿陵冷冷一笑:“你做的那些事,朕都一清二楚,你罔顾朝纲,挥霍帑藏,拉帮结派,欺君罔上……罪不可恕!李云、宋锆,把他拖出去斩了!”   周围将领无人敢拦,生怕引火烧身,李云、宋锆手脚麻利,抓起地上的孔啸然就往外拖,孔啸然涕泗横流,大呼:“皇上饶命!罪将必肝脑涂地替皇上分忧,替皇上镇守疆土……请皇上开恩啊!皇上!”   “分忧?” 李羿陵念他祖辈父辈御敌有功,怒气消了消:“看你这一身懒肉,虽说是名将之后,恐怕也是徒有其名。”   “皇上,罪将祖父曾设计出一种特殊的绊马索,对付骑兵极为有效,如陛下能饶我一命,罪将必夜以继日,制造一批新式绊马索,为大军尽一份力啊。” 孔啸然终于使出了保命的绝招。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李羿陵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即日起灵州大军统帅由宋锆接替,孔啸然及其一干副将有罪在身,贬为士卒,罚其制造绊马索五百条,派人严加看管,如有异动立刻斩杀。”   孔啸然泪流满面,心知这已是自己最好的结局,磕头下去,叩谢皇帝不杀之恩。   李云将羽林军和千牛卫调进大营,安置在李羿陵的营帐附近,宋锆前去检阅军队粮草,那些士卒早就对孔啸然不满,虽不知李羿陵身份,但见他将孔啸然贬为士卒,宋锆又平易近人,治兵有道,各个欢欣鼓舞、士气高涨。   “行啊你小子,摇身一变成为大帅了。”李云端了盘烤鹿肉,送到李羿陵帐中,宋锆喜滋滋跟着走进来,“还不是主子赏识?”,又转向李羿陵,“谢主隆恩,宋锆一定身先士卒,为边疆安宁赴汤蹈火!”   李羿陵终于回到了自己掌权的军队中,又了却孔啸然之事,心里轻快了许多,摆手让他们坐下,“一同用膳吧。”   “这哪成!主子哪有和奴才一起吃饭的。”李云知道此时不必像前些时日那样遮掩,也不想破了规矩,拉宋锆出了营帐,只余李羿陵一人坐在案前。   鹿肉为纯阳多寿之物,补中益气,虽然夜宿沁凉草场之上,李羿陵还是觉得有些燥热,起身灭了火盆,脱下外袍,从衣裳中掉出来一个物件儿,李羿陵拾起,正是方渡寒给自己的虎符,他借着月光,摩挲着虎背上面的错金铭文,又反过来看向虎腹,那里刻了一个“寒”字。   幼时李羿陵读诗,读过“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读过“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读过“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均感到意韵深长,倒没想到是这寒字的缘由。   而现在躺在榻上看着虎符上的寒字,回想起方渡寒的名字,他竟觉得隽永悠远。   战事、朝臣、百姓、天下……忧虑思索的事太多,李羿陵脑海中有些混杂,阖了眼怎么也入睡不得,最后在断续梦境中隐隐窥见了方渡寒的身影,长睫颤动,他模糊之间嗅到一丝酒气,夹杂着熟悉的沉香气息,虽然厚重,却搅得人心绪不宁。李羿陵权当是梦中错觉,翻身朝内,却感受到身子被人重重压住。   没等他恍惚睁眼,那人已伸手触到他眉心,指甲用力一撕,扯下一小片薄如蝉翼的人皮来,眉心一点朱砂,展露在皎白月光之下。   李羿陵看向自己身上的人,英挺剑眉之下,平日里锐利如膺的眼眸此刻有些晦暗,薄唇轻抿,看不出神情,两人头一次毫无间隙,身上亲密的触感提醒着李羿陵,这不是梦。   “侯爷怎么来了?”他艰难启齿。   方渡寒没有回答,指腹轻揉着李羿陵的眉心,反问道:“我该叫你什么,颜大人?还是皇上?”   “都可以。看来侯爷早就知道了。”李羿陵渐渐清醒过来,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起身想要挣脱掉方渡寒的束缚。   “你对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如此纵容,是吗?”方渡寒紧紧锁住李羿陵的身体,两人鼻尖相对,李羿陵闻到浓重的酒香,他感觉出方渡寒有些不对头,“侯爷,你喝醉了。”   “你回答我。”方渡寒长着薄茧的手抚摸着李羿陵的下颌,酥麻的触感之下,李羿陵竟有些无力,深深叹了口气,喉结滚动,“如果无碍于江山社稷稳定,可以。”   “用你这具身子,泄欲也可以吗?” 第14章 初试云雨   已是子夜,万籁闻静,李羿陵已无暇思索方渡寒为什么要来、如何进的营帐、今后怎样收场 …… 他只能感受到双腿之间那炙热昂扬之物,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心下了然,饶是他再自诩坦然自若,此刻也气息不稳,心如擂鼓。   而现下的方渡寒醉了酒,如同猛虎填翼,李羿陵根本无法挣脱,又知道自己不能喊人,也不能发出一点儿声音——这一幕若让旁人看到,天子颜面何存!   方渡寒意识模糊,他仔细看着身子下面的人,平日里湛然若神、丰姿隽爽,此刻却难掩慌乱杏眼微红,更添了无数风情,口中喘着温热气息,撩得他再无法自持,一手钳住李羿陵头部一手开始撕扯亵衣,俯身死死吻住那人唇角,胯下那物剑拔弩张,直抵甬道之口。   此前同浴,李羿陵已见识过方渡寒某处的雄伟,现下未经润滑便要闯入,李羿陵被那顶端撑得眼泛泪花,可自己前面又被那人紧实腹肌碾压搓动得起了感觉,加上那碗鹿肉带来的些许燥热,他不禁身子发软,双手虽然拼命推着那人胯骨,终归使不上力。方渡寒听着身下之人清亮嗓音逐渐变得迷乱绵长,再忍不住,劲腰一挺,长驱直入。   一夜电光火石、惊雷悍雨.……激烈情事对这位侯爷来说,如同久旱逢甘,天上人间。   方渡寒昨天饮了太多酒,再转醒之时,已天色大亮。他头痛欲裂,身子却意外得舒爽,正心下纳闷,睁眼看到这陌生营帐,不禁愣了半晌。思索半天,昨夜发生的事隐隐浮现在脑海中,他怀疑是梦,掀起被衾,一股子暧昧羞耻之味,塌上还有血迹,昭示着昨夜的真实。   方渡寒的脸一下子红了个透,连耳根都红得要滴出血来。   李羿陵一夜未眠,清晨便梳洗妥当,换了身衣服,立在营帐之外,转来转去竟不知该如何自处。而李云一早吩咐了炊班为李羿陵做早膳,回到营前看到李羿陵徘徊在营帐之间,神情恍惚,迎上前去只见自家主子眼眶乌青,脸色苍白,眉心痣露了出来,连嘴唇儿、指尖儿都是微微发颤的,不禁大惊。   “哎呦我的爷啊!这是怎么地了?您生病了?我这就去请军医!”   “李云……”李羿陵张口,声音都喑哑了几分,“不必……朕,可能有点水土不服。”   “这这这……主子,我瞧着您不对头,还是叫军医来看看吧。” 李云小心翼翼问。   “说了不用就是不用。” 李羿陵竟有些生气了,回身走入自己帐中。李云站在原地愣了半天:这还是自己那位好脾气的主子吗,今儿个是怎么了?   思忖片刻,李云叫宋锆去炊班端了一碗面条给李羿陵送去,吩咐宋锆小心点说话,主子心情不好。   宋锆端着一碗热面在门口通报了一声,李羿陵在里面淡淡地应了一句,宋锆便蹑手蹑脚地进了李羿陵的营帐,刚刚进来,方渡寒穿好了衣服,也从内帐里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宋锆手上的碗摔了个稀碎,面条流了一地。   “侯……侯……侯爷???”方渡寒居然来了?还宿在了皇上的营帐里?宋锆觉得自己的嘴像拌了蒜,说不利索话。   看到有个比自己慌张的人,李羿陵的镇定劲儿就物归原主了。他淡淡吩咐:“去给侯爷煮一碗醒酒汤。”   “遵……遵……遵命。”   营帐里只余他二人,气氛尴尬。方渡寒耳根子还红着,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没当上皇上,却睡了当今皇上。   李羿陵赌气似的喝着茶,也不发话,也不看他,苍白的脸上,那颗小痣格外显眼。   方渡寒犹豫片刻,决定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厚着脸皮坐在了李羿陵跟前,“哎呀,昨夜幸得陛下收留,不然忆南可要睡在这荒野草场上了。”   改口改得挺快,态度转变也迅速,还自称表字忆南?得了便宜还卖乖!李羿陵扭过头去,不想理他,却又被他身上气息勾起了昨夜口舌交缠的回忆,不禁恼怒:“怎么,侯爷不想报杀父之仇了?不想圆龙椅之梦了?”   李羿陵问的直接,方渡寒却偃旗息鼓了,没了往日里咄咄逼人的气势,反而面色沉重,“突厥二十万大军,已至玉门关外。”   李羿陵一时无话,他明白昨夜方渡寒酩酊大醉、独闯灵州兵营的原因了。   方家素来与突厥交好,突厥这一反,正暗示着多年前的真相:所谓毒害老侯爷的朝廷兵部尚书,可能只是个替罪羊,很显然,方渡寒想明白了这一点,这么多年他恨错了人,可这个事实,真的难以接受,所以他会如此难过。   帐外脚步匆匆,宋锆神色凝重地冲进来,手持急件:“陛下,突厥二十万大军进犯。”   李羿陵点点头:“侯爷告诉朕了。你去吧。”   果然,这消息也刚刚传到灵州。   李羿陵暂时忘却了昨夜方渡寒对自己的冒犯,思路转回八年前的东宫,桃李芬芳,琴瑟和鸣……自嘲地笑了笑,他恢复了往日的宁和,“侯爷曾好奇我为何对突厥一直怀有敌意。我今日便坦诚相待,与你说一个故事。”   “方某洗耳恭听。”方渡寒正襟危坐。   “上次沐浴,你曾问过我为何没有娶妻,我说我与她天人永隔,可能从那时你便猜测我说的便是太子妃。”   “不错。”   “世人都道太子妃是因痨病而殁。其实不然,是我杀了她。”李羿陵面上闪过一丝凄然,又被讽刺所取代。   方渡寒闻言,不禁大骇。   李羿陵继续道:“她是户部尚书张琛家的千金,但我却是在京城私访流连时偶遇结识她,她性子活泼明媚,相处起来如沐春风,人又生得玉软花柔,惹人怜惜,因此我向父皇请旨娶亲,父皇见过她之后,也十分喜爱,便应了下来。”   “成婚之后,自是柔情蜜意,如胶似漆。只是她有个习惯,总是在我入睡之后,才肯阖眼。我开始并没有在意,但后来去到她书房的时候,发现火盆里有很多燃尽的纸屑。她对我说她在书房中写诗练字,虽然也确实临了很多字帖,但还是有纸被烧毁。”   “我自幼在皇宫里长大,虽不愿去勾心斗角,却不得不心细如发。从那时我便心生疑窦,对她仍一心一意,却在暗地里默默观察……”李羿陵笑道,“这样一留心,便发现了更多疑点,我知道她是来监视我的,但所为何主,我不清楚。”   “说是与狼共室可能有些夸张,但我就这样如履薄冰地与她共度了三年。直到父皇驾崩,我将即位的那一夜,她终于下手了。”   “她端过来的那碗毒汤,是鸡肉松茸汤,我现在闻到松茸味还会反胃。我假装饮下,又偷偷倒掉,并令身边侍卫做好准备,后来她走入我房中,眼里带着泪,但看我无恙,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此后的事,你应该能想到了。”   方渡寒沉吟不语,迟迟发问:“张琛的女儿怎么会是突厥人?”   “名为其女,其实不然。张琛通敌叛国,府上都是突厥奸细,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突厥的细作无处不在……最后诛张琛五族的时候,罪名是贪赃枉法,也算是大周给了突厥一个面子吧。”   “杀她的时候,你下得去手?”   “算是逼着她自杀吧。临死前我问她是否真正爱过我,哪怕一分一毫。她说没有。但是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她对我有情,可能杀掉我后,也不会独活。”   方渡寒内心触动,一时无话。   “所以是什么样的环境,让一个女子为了所谓的目标,甘愿牺牲自己和爱人的生命。”李羿陵叹了口气,“培养她们的人,才是真正的恶魔。” 第15章 筚篥声鸣   南山截竹,筚篥声鸣,幽咽曲声传入帐中,两人对坐,各怀心事。宋锆派的士卒端上来两碗面,一碗醒酒汤,方渡寒也恰巧口干舌燥,端起碗来,将汤一饮而尽。   “现下情形,如何计较?”   “突厥此时出兵,必然与吐蕃有盟。两面夹击,意分散大周兵力。”李羿陵拿起筷子拨了两下面条,没心思吃下去,把碗推在一边。   “陛下早就猜到了?”   “倒不确定。侯爷莫怪,我也是翻阅了侯府纪事,发现其中方家有与突厥来往的痕迹,才隐隐有所预感……至于西巷的暗道,也是在纪事中看到,几年前方府有招募民工的记录,便猜测侯爷筹划了大工程。后来一天深夜里听见侯府附近的车辕声沉闷,必定运输了重物,便派宋锆一路跟随至西巷……”   方渡寒心里不爽:“我派了人昼夜盯梢,你如何潜进我书房中的?”   “略施小计而已。”李羿陵搪塞过去,言归正传,“郭嘉那边如何?”   “前线的消息是,吐蕃已后退百里,不敢近湟水一岸,郭嘉也暂未进攻。虽然吐蕃暂时受挫,但也废了我军数目不小的火药炮弹,我已派人马运送辎重过去。” 方渡寒有些焦虑,“我现在担心吐蕃取道他处过河,但是无法谈听到情况,只能让郭嘉多加留心。”   “突厥这边,不攻离本国最近的丰州,反攻玉门关,其一是取道关外与吐蕃联络,其二……我猜是引战向西,保中部骨赤可汗安定。 玉门关外几无百姓,捞不到什么油水。如突厥攻破定然顺势而下,沿各州屠杀汉民、抢掠羊马……侯爷打算怎么应对?” 李羿陵道。   “治兵如治水,锐者避其锋。[1] ”方渡寒道:“除了在玉门关以守为攻,我还要在突厥腹部狠狠插上一刀。”   “侯爷的意思是……北上?”   “率二十万威戎军沿灵州北上,直捣其腹地,我就不信他在玉门关还能攻得下去。”   李羿陵看着方渡寒眼神中凛冽杀气,知道他动了气,就这样容他出战,恐怕他会一意孤行、身入险境。   “我有一计,只是侯爷要受些委屈了……不知你肯依否。”   飙风卷沙,草场苍茫,李羿陵送方渡寒离开军营,二人策马并肩,不一会便走出十余里,头顶传来嘹唳雁声,李羿陵勒住了马,“我等侯爷大胜的消息。”   方渡寒闻言回眸,浓密长发在头顶高高束起,发丝飞扬在风中,脸上带了些放荡不羁的笑,更显皎如玉树、宗之潇洒,挺拔身姿后芦苇荡漾,天空旷远,李羿陵静静注视,竟觉此人此景,如同画中。   “你不怕我假戏真做?”   “不怕。”李羿陵未披铠甲,方渡寒敏锐地捕捉到他鹅黄色衣衽处微微露出的几块吻痕,心念一动,终归忍不住发问:“陛下昨夜所言,可是真的?”   李羿陵装傻,“什么?”   “反正,我是当真了。”方渡寒深深看他一眼,将那马上之人的俊美模样刻在心里,扬鞭驰骋而去。   隔日,凉疆侯方渡寒率三十万威戎军直逼京城的消息传开,一时间,民间怨声载道,朝野震动不安。群臣上书要求皇上调回部分兵力保卫京城,皇上只在奏折上回道“灵州十万大军已在回京途中”,群臣稍安,却仍惊疑不定,毕竟他们已有近两个月没看见皇上的身影了。   兵部尚书岳筠如心急火燎,飞速奔至崇楼来寻江栋卿,进门时险些被门槛绊了个马趴。   “岳大人,有话慢慢讲。” 江栋卿见他一脸细汗,忙请他坐下。   “江总管啊,你叫我……我如何慢得下来啊!” 岳筠如抹了把脸上的汗:“前几日刚刚依皇上吩咐,派十万兵马驻扎益州,这……这大军刚刚出发,方渡寒又直逼京城。如今我也寻不到皇上,又不敢擅自调兵回京,江总管……你能否,替我跟皇上言明此事?”   “岳大人不必担忧。” 江栋卿虽然也不知具体情形,但皇上的传书中,没提到调兵回京的事,他也不好揣测,便安抚道:“方渡寒再所向披靡,也不会这么快地攻入京城,我猜想皇上心中一定有他的安排,岳大人只要按照圣上吩咐去做,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好吧。” 岳筠如沉重地叹了口气,“西吐蕃、北突厥,中间还有个方渡寒……这年岁,真是让人忧心啊!”   与大周朝野的惊慌失措不同,突厥大军营帐内一片欢腾,骨赤可汗对现在的情形十分满意,多年前埋下的种子,今日终于有了开花结果的一日。他反复向身边人确认:“消息属实吗?”   “回狼主,虽然我们的探子都被方渡寒困在各州县内,无法聚集,但是他们在城中的确看到各县的驻兵都少了一大半,方渡寒已集中大部分兵力往京城而去。就连凉州城内现下都很空虚。”   德噬是跟随骨赤可汗多年的心腹,也是噬血营的首领,噬血营是突厥最强大的斥候营,德噬会派手下精挑细选一些聪明伶俐的孩童,培养汉人语言和精湛武艺,长大后,他们会被送入大周,潜入各个机构内探听消息。   骨赤可汗重视德噬,因为他的噬血营确实为侵扰大周做了很大的贡献,但他也忌惮德噬,因为他近乎心狠手辣的冷酷,他将他唯一的女儿,也送入了噬血营,经受了严酷的训练后,送入大周……只是后来暴露身份,永远死在了他乡。德噬的女儿死后,他变得更加麻木寡言,也更加仇视大周。   “对了,狼主,大周在灵州的十万驻军也已急忙返往京城。” 德噬道。   骨赤可汗讥讽说:“是啊,京城有难,当然要先保住自己的皇位。这样一来,我们正好可以扩大疆土!飞鸽传书给乌托和都布,让他们不要再等了,即刻从玉门关攻入!”   “是。狼主。” 德噬领命。此时一个侍从端了一碗热羊奶,放到骨赤可汗案前,骨赤可汗喝了一口,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德噬走出营帐,满是黑髭的脸上流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第16章 情字难解   乌托和都布得令,从玉门关挺进,一路长驱直入,如临无人之境,几日后便到达肃州。肃州的边防军抵抗了一日,实在难挡攻势,便弃城四散而逃,突厥大军侵入肃州城,只见城内空空,百姓早已落荒奔走,牛羊车马、商队的货物乱弃于街头巷角,乌托大喜,此次不费一兵一卒,便轻易拿下肃州,简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都布环顾四周,只见士兵已然忘却军纪,疯狂地冲入百姓家中掠夺财物,杀宰牛羊,心里有些担忧,对乌托道:“阿卡,此时还是莫让士兵敛财了,若士兵口袋鼓涨,战车上又存放不必要的物资,我军行动定会不便,万一遇到敌军,定会处于弱势。”   乌托想了想,觉得言之有理,命士兵将抢来的物品尽数放回,提高警惕,严阵以待。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突厥士兵尝到了甜头,那肯轻易把吃进口中的肉吐出来,他们想尽了办法,在身上、辎重车上藏匿了不少金银财宝。   第二日,乌托留五千兵马驻守肃州,剩下的大军继续往东南处甘州行进,大军在都城外停歇,乌托派人前去探听情形,士卒回来禀报,甘州情形与肃州差不离,已成为一座空城,一片死寂。   都布直觉不妙,“阿卡,我怀疑其中有诈。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乌托也不敢贸然进城,命大军在城外安歇,一连等了三天,也不见有埋伏,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卒,都不免心浮气躁。   “他娘的,我二十万大军在此,他大周边防军都溃如蚁穴,我就不信还有什么埋伏。”乌托命令大军进城,发现城内果然如斥候所报,根本就没有伏兵。   乌托放肆大笑起来,“这大周一直重文轻武,西北离了方渡寒果然就像抽离了骨架,尽纳入我突厥囊中!”   都布提醒道:“再往前推进,便是凉州城了。”   乌托不屑,“方渡寒弃凉州而去,已经成了大周的罪人,他不可能在凉州布下太多兵力。”   “凉州密探的消息,我们有好些天都没有收到了吧?”都布眉头紧锁。   乌托一愣,确实,自攻破玉门关后,各州密探的消息就仿佛石沉大海,再也没收到过,而自家老爹骨赤可汗发布进攻之令后,也再无别的指示。   “阿卡,我们仿佛处在一片孤岛之上。虽然坐拥二十万大军,可我们对前方的情况一无所知。” 都布慨叹。   “作战本就冒着极大的风险,畏缩不前是不可能胜利的。”乌托安慰道,“这样,派几名斥候前去凉州打探消息吧。视情况再做定夺。”   方铭守在凉州城内已有将近十日,肃、甘二州的流民逃窜至此,他已依方渡寒之令,将这几十万百姓在城郊安置下来。此前各州百姓均以为方渡寒弃西北不管不顾,自己谋权篡位,已经将其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直到逃到凉州城,看到城内秩序井然,玄色铠甲的威戎军巡逻于各街巷,才明白此前大军撤离是迷惑敌人的假象。   哨兵持燧枪把守于城楼之上,飞过凉州的信鸽已尽数被打落下来,方铭拆开信鸽脚上的信筒看了看信上的内容,城内果然有突厥细作。   这些渣滓,就在城里烂掉算了。方铭笑了笑,将信纸撕碎,目光转向远方,那个窈窕娇俏的少女,正在旷野上为流民发放粮食物资,一身清雅粉色襦裙,头上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正是孔黛瑶。   谷雨那日,方铭从秦邦窑洞处回城,在城郊的小路上,恰巧看到与邱子鹤分别后的孔黛瑶被山匪纠缠,小姑娘有些武艺,却仍然寡不敌众,他出手帮了一把,两个人就此结识。黛瑶生得娇媚可人,方铭毕竟是个还未成家的青年男子,见到漂亮姑娘难免怜香惜玉,听说黛瑶想去凉州寻自己的师哥,他便与她一同回了城。   黛瑶虽然任性,却还有几分警惕和谨慎,不敢擅自暴露邱子鹤的身份,便找了个借口与方铭分别,此后的几天,她流连于凉州城的街头巷尾,就是寻不到邱子鹤的身影,无奈之下来到侯府向方铭求助,进到府里就瞧见了正在被方渡寒禁足的邱子鹤。   踏破铁鞋无觅处,黛瑶一下子黏上来,一口一个师哥,叫得甜腻。邱子鹤不想搭理,一旁的方铭却难掩艳羡。还真是汝之砒霜,吾之蜜糖。方渡寒出府之后,邱子鹤也准备离开,临行前将黛瑶托付给方铭,他何等聪明之人,早看懂了方铭的眼神。   “方公子是可靠之人,照顾好师妹,拜托了。”   “邱道长倒是够狠心的。”方铭不悦。   “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所求不同,莫要相较。”邱子鹤笑笑,飘然离去。   黛瑶提裙走上了城楼,看到方铭若有所思,调皮地绕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铭被吓了一跳,看到是黛瑶,神色变得柔和,“粮食都分配完了?”   “嗯嗯!那些百姓,都可感谢咱们威戎军了!”   方铭听到“咱们”一词,心中一暖,打趣道:“不想再随你师哥走了?”   提到邱子鹤,黛瑶难免失落,但她已经不想再强求留在师哥身边,“不走了。这里不是还有这么多需要做的事情吗?能为御敌尽一份力,师父和师兄,都会为我高兴吧。”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方铭看着身边人顾盼流转,笑靥如花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世间万物,情字难解。芸芸众生,任谁也掩不去,绕不过。   马踏黄沙,疾驰如掣,邱子鹤向东一路奔走,终于在君子津渡口上,望见了驻扎在黄河旁的大军。李羿陵率大军从灵州撤出,假意回京,实则已在胜州歇了好几天,等待着进攻突厥的最佳时机。   潇潇夜雨将邱子鹤的道袍打湿,斜风月色里,更觉春寒料峭。来到营前,发现大军已经安歇,李云冒雨前迎,替他卸了马,引他到主帅帐前,“陛下还未休息,道长进去说话。”   掀了帘帐,面前火盆带来浓浓暖意,帐中之人为图方便换了一身裋褐,却掩不住高贵气质,见邱子鹤进来,放了手中兵书起身,“朕早料到方府是禁锢不住道长的。凉州情形如何?”邱子鹤见礼,“方渡寒几天前便已出城应敌,陛下放心。”   李羿陵见他浑身湿透,忙将他扶起,温柔道:“道长一路辛苦,快来火盆前暖暖身子。李云,去给道长找身干爽衣服。”   “谢陛下。”邱子鹤解开道袍,晾在火盆前,他常年薰香,身上带了厚重的檀香气息,火炉将衣物烘干,整个营帐中都弥漫着一股香气。   “这檀香之气,倒让朕想起少年时在清静观修炼的那段时日……”李羿陵陷入回忆,“那段日子,无甚烦恼,每天练剑诵经,修身养性。闲时游玩山水,真是自在逍遥。”一张俊俏面容在火光之下,更显面白唇红,清澈眸中如澄净潭水,既无杂质,又能包容世间万物,邱子鹤看了一眼,已是心旌神摇,仓促收回目光。   “陛下,那段时日,也是贫道时常回味怀念的……”邱子鹤所说是肺腑之言,与那少年太子,形影不离,云游四海,是他寤寐思求,却又不可及的梦境。   李云拿着一套衣服进到帐中,“营中已暂无空帐,只好委屈邱道长与我挤一挤了。”   邱子鹤起身,“谢李总管。贫道不叨扰陛下了,还请陛下早些歇息。”   李羿陵环顾四周道:“这主帅之帐比一般营帐要大出两倍,何必你们几个挤在一块儿,朕睡内帐,邱道长在外,多松快。”   “万万不可,贫道怎能和圣上同住一室?”邱子鹤连忙推辞。   “行军在外,没那么多讲究。”李羿陵笑着吩咐李云,“去给道长置办一张行军床。” 第17章 白昼流星   入夜,雨丝愈发细密,打在营帐之上簌簌作响,李羿陵微有倦意,转身回了内帐休息,留邱子鹤在外打坐调息,影壁将帐内空间相隔,里面还有一层纱帘,挡住了邱子鹤的视线。他原就自矜谨慎、不轻驰骛,更是不肯做出越矩之事,一直紧紧闭目,默念《清静经》,却怎么也做不到心神合一。   “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1]   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邱子鹤终是忍不住,缓缓睁开双眼,内帐中光线昏黄,烛火在侧,正好将那人解衣的影子映在帘上,脱了宽大褐衣,贴身衣物勾勒出李羿陵细长的腰线,再向下是挺翘|臀|部和笔直双腿,这抹剪影看得邱子鹤呼吸一窒,下腹升腾起沛然难御的火焰,他迅速阖眸,头脑中却如火烧燎原,惊雷滚滚,难以自持。   双修之事,他一直看作是伪善道士为泄兽欲冠冕堂皇的借口,可自己现在脑海中却尽是淫|靡场景,甚至如果李羿陵是自己的师弟,他难免不会……   每次插手朝政,他总冠以正当缘由——大道者,虚则寻天人合一,万物无我之境,实则寄沧海余生,开万世太平。   任他道行高深、熟读经书,任他熄心止妄、清心寡欲,任他心系天下、追寻大道……此时此刻,邱子鹤却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心,他觉得羞耻,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自己多年来的苦修。   邱子鹤终于明白,自己所谓的道,唯此人而已。   林壑共聆松涛雪,迢递山上望阙楼。   奈何情深叶葳蕤,蓬莱只余梦中游。   第二日 凉州城西   丹掖谷两旁,大小不一的沙丘错落排布,挡住了威戎军的行迹,方渡寒一大早便来到沙丘下等待突厥大军入瓮,一直躺到中午,阳光眩目,他百无聊赖地掰了一瓣鲜百合放到嘴里,“不跟突厥打仗,还真不知道突厥作战有这么磨叽!”   一旁的周振邦也等得心焦,“可不是吗侯爷,咱们的人送进去也有三天了,难不成……被发现了?”   方渡寒摇了摇头,“应该不至于,你也看到他们服色了,就是几个斥候小兵,二十万大军中,彼此看着面生也正常,突厥的铠甲又遮了脸,没什么大问题。”   周振邦赞道:“侯爷有先见之明,亏得咱军中有几个学过突厥语的斥候,不然这事还真难办。”   方渡寒笑了,“原本叫这些斥候学的是吐蕃语,突厥语我也是听都布讲着好玩,让他们一并学了学,没想到真的派上用场了。”   前几日,突厥的几名探子刚接近凉州城,便被威戎军俘虏,方渡寒命几个斥候换上突厥军队的服色,回去传达假消息:凉州城内只有老弱妇孺,驻城的依旧只有边防军,可以进攻。   为避免战争波及城内百姓,方渡寒将威戎军带到了丹掖谷,此地居高临下,两侧还有沙丘掩盖,是埋伏的绝佳地点,突厥对大周境内地势地形并不熟悉,很有可能取道峡谷,到时候再想撤退恐怕很难。   乌托和都布在甘州留五千兵马驻守,继续向凉州行进,行至丹掖谷前,都布拦住了乌托,“阿卡,此地两侧都是如此之高的峡谷,若大军贸然进入,万一有埋伏,后果将不堪设想。”   乌托仰望峡谷之上,只有低矮荒袤的沙丘,疾风逐劲草,苍凉寂寥,看不出有任何异动。“不从此处前往凉州,可要绕道百余里,而且还要渡河,加上我们的辎重,到凉州都要费上三天时间,不行。”   “那先派一支人马前行,大军随后跟入,这样保险一些。”都布道。   “有理。大军听令,骑兵一队先进入谷中!”乌托下令。   骑兵一队这五百名士卒,战战兢兢地走入丹掖谷,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变成替死鬼,这队士卒走得格外缓慢。   “侯爷!突厥军队露头了!”周振邦惊喜道。   “别急,听我的命令,让兄弟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方渡寒俯在沙丘之下,眯着眼仔细瞧着那一支人马,也就几百人而已,他冷笑一声,这突厥还真是狡猾,那就等吧。   论作战的耐心,任何对手都抵不过方渡寒。   骑兵一队艰难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幸运地走到了几十里峡谷的尽头。乌托已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但周遭一片寂静,前方也并无兵戟之声,放下心来。   大军终于缓慢驶入峡谷,乌托和都布行在最中后部,前后都有了保障,一路阒无人迹,都布也渐渐放下心来。   方渡寒看着后方逶迤的军队,心知这几十里的峡谷无法歼灭他所有人马,见好就收罢了,下令道:“点火放箭。照着中间给我狠狠的打!”   万箭齐发,羽镞骤下,恍若白昼流星,而后火光四起,将两侧石壁映得通红。战马嘶鸣中,乌托抬眼看向峡谷上黑云般的玄色铠甲,终于反应过来:方渡寒根本就没离开凉州。他目眦尽裂,命令军队向峡谷上方放箭。   还没等军士们搭弓拉弦,上方又滚落下一批巨石,突厥军队兵相骀藉,死伤无数,都布大吼道:“阿卡,再不撤离,我们也要葬身于此了!”   乌托带着剩余的大军仓惶向后退去,峡谷前又冲出一支铁骑,一路将突厥军队逼回了甘州城。   乌托让甘州城中戍守的军队架起火炮,那只骑兵队却在城前十里外掉头而去,突厥扑了个空,只得关上城门,暂避于甘州。   此役突厥死伤四万兵士,另有三千俘虏被方渡寒擒去,可谓元气大伤。   周振邦命清理战场的威戎军将有用的武器粮秣运送到凉州城内,回身问方渡寒:“侯爷,为何不乘胜追击,一举将肃、甘二州收回?”   “急不得。突厥虽然战败,毕竟还有十余万的军队,况且郭嘉这边还无消息,咱们得为战胜吐蕃保存实力。”方渡寒身后是战火余烟,冷傲清俊的脸上突然闪现出几分柔和,“上次让你置办的东西,弄好了没。”   “哦哦,已经做好了,我让那工匠放到咱营中了。”周振邦道。   “好,让送信的斥候把它一块儿送到胜州吧。” 方渡寒玩味地笑了笑。 第18章 龙螭玉钩   周边州郡五万援军已集结在胜州,李羿陵估摸着方渡寒那边将有结果,便率军悄悄向云中城一带转移,威戎军的小斥候知道耽搁不得,昼夜兼程,一路上换了五匹快马,赶到大军中之时,身上便服都已被汗水湿透。   宋锆引他来到李羿陵帐中,小斥候还不知李羿陵身份,恭敬道:“大人,侯爷让我传信,突厥大军已被击退回甘州,损失近五万兵马。大人这边可以行动了。”他从手上包裹中掏出一个白色锦袋呈给李羿陵,“这是侯爷让我交给大人的。”   李羿陵见这小斥候不过十八、九岁,脸上写满了稚气,但眼神却从容坚定,纵使奔波劳碌一路,现下,身板儿还挺得笔直,不禁生出了几分赞叹和怜惜。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我叫吴樾。”   吴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李羿陵一哂,对李云道:“带他下去好生歇息。不用急着回去复命。”   李云带吴樾下去,留邱子鹤、宋锆陪在李羿陵身边。   李羿陵将那锦袋打开,掏出了一块儿玉带钩,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方渡寒骨力遒劲的字迹: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带钩携身,龙威虎猛。锋芒毕露,大破突厥。”   看来他这仗赢得顺利,还有心思搞这个。李羿陵腹诽,随后拿起手中天青色的玉带钩,端的是粗犷有力,规整洁净,也并未镶石鎏金,只在钩面上刻了些图案,他一细瞧,那雕刻的正是龙螭合体之形。   为看青玉五枝灯,蟠螭吐火光欲绝[1]。蟠螭,相传是龙与虎的后代,兼具龙之威武与虎之勇猛,军队中倒是常见,但李羿陵看着那双螭互相绞缠的形态,不禁联想到有交尾之意,复回忆起那夜情形,面上做烧,迅速把玉带钩又装回锦袋中。   邱子鹤瞧见了方渡寒送来的玉带钩,虽没看清形态,但他敏锐地感觉到方渡寒和皇上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玉带钩怎么说也算是贴身之物,方渡寒这么做,实在不像对一个敌人的态度,即使现在两人联手御敌,也有些……他不敢细想,默然收回了目光。   李羿陵已经习惯了自己容貌带来的纷扰,他知道自己生就一副女子妒忌、男子爱慕的面容。他自小母亲去世早,被静妃抚养长大,静妃对他还算和善,但终归不是亲生母亲,很多时候李羿陵待在自己的寝宫里,陪他玩耍的都是宦官。   那些宦官少了外肾,又长期身处压抑沉闷的宫中,心里多少有些畸形龌龊,虽然不敢做出过分行为,但陪李羿陵玩耍时,捏捏他脸颊,抚摸他双手也是常有的事,幼时李羿陵不懂,稍长大些便有意回避他们,倒也未发生出格之事。   不过有一次,在京城私访的时候,他曾被某纨绔子弟看上,并扬言要纳他为外宠,后来其父受贿被罢黜了官职,李羿陵特意召见那纨绔子弟进宫面圣,那家伙望见龙颜,吓得屁滚尿流,李羿陵忍着笑,把他们爷俩儿发配到了北部边疆服役。   对于那夜之事,李羿陵权当方渡寒醉酒失态,方渡寒正值青年,一身的阳刚之气,对自己产生冲动也很正常。可是方渡寒临行前的话,和这枚暧昧的玉带钩,竟让李羿陵生出了些别的心思,不知道那次是偶然,还是觊觎已久……战事在即,他无心再考虑这些,转头对宋锆下令:“今夜子时,命三千轻甲偷袭突厥边境大营,大军紧随其后,各部军士做好准备!”   “得令!”宋锆领命而去。   巉然巍峨的大青山脉,危岩高耸,在夜色下恍如黢黑的马群,若屏若障,是最好的掩盖。李羿陵率大军行于山间,三千轻甲已冲入突厥边境,只是不知道战况如何。   大周此前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备受侵扰,从未主动进犯过突厥领地,因此突厥的边防并不严密,加上突厥各部关系错综复杂,马上民族的特性使得他们更擅长游击,而不喜欢固定地安营扎寨。所以冲破边境倒是容易,只是李羿陵的目标是直接攻打骨赤可汗,逼乌托、都布撤军,他约摸着此役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   轻甲军中有士卒策马回报边境已破,周围也并无埋伏,只待大军进攻,李羿陵闻言心神振奋,头上是万盏星芒,胄甲披银月清辉,右臂力挥,剑指苍穹——“进攻!”   寂静的夜色像被扔进了沸腾铁水,须臾之间,鼓角齐鸣,震耳欲聋,大周军队已养精蓄锐十余天,士气高涨,轻甲骑兵开路,步兵随后奋勇向前。这袭击来得太过突然,突厥驻兵毫无防备,一路溃散,舍了穹庐粮草,骑上快马疯了一样地向蒙古腹地逃去。   三十里外,主帅帐中的德噬被万马奔腾之声吵醒,侍从嘎玛已经冲了进来:“狼主!大周的军队已经突破边境,直奔我们而来!”   短短十余天,突厥内部已易了主,德噬称骨赤可汗突发心绞痛,猝然离世,趁机掌握了大权。各部虽生疑窦,但顾及德噬手握兵权,乌托和都布又在外征战,便无不臣服。   骨赤可汗当初依德噬的毒计,暗地下鸠毒给方钧远,他如何也没想到,那碗温热羊奶中的毒药,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德噬还不知道乌托战败的消息,他太过自信,断然没料到大周会在此时偷袭,虽然大周攻势很猛,但他知道落荒而逃不是办法,来不及细想这是哪来的军队,先御敌要紧。德噬迅速集结了周围的精锐骑兵,迎战大周。   李羿陵见逃窜的突厥军队中冲出来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队,便派长矛车队、五百骑兵分头迎战,孔啸然制作的绊马索派上了用场,钢索上有齿轮和机关,可以随意拆卸,还可挂上荆棘铁网,将迎面骑兵缠入其中。   骑兵有去无回,德噬有些急躁,又派了两千步兵迎战,这一战便是几个时辰,从夜色深沉一直打到东方泛白,突厥士兵仓促迎敌,并未做好充分的准备,德噬看到战况棘手,知道近日将大周逼回国界已不可能,便在清晨时鸣金收兵了。 第19章 火烧连营   此后一个月,突厥斗而铸锥,猝不及防,被大周击退百里。眼看情况不妙,德噬决定改变战术,不与大周正面交锋,主帅帐前只防不攻,反而派出几队精锐弓弩手,在南北两侧分别冲击大周军队侧翼,弓矢远射,鸣镝阵阵,还专待深夜偷袭,大周的兵力被分散,不胜其扰。   北部胶着,西部局势也十分混乱,方渡寒传信称,乌托和都布据守西北二州,不敢轻举妄动,而郭嘉与吐蕃鏖战,已损失了三万兵马和无数辎重……方渡寒命方铭驻守凉州,自己又调五万军马支援郭嘉,亲自临战,他的预测不错,吐蕃看北部不好攻克,又派十万兵马攻袭益州,剑南道告急。好在益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加之朝廷十万大军早有防备,吐蕃攻了半月余,也暂无进展,似有撤军之意。   李羿陵昼夜督战,几乎没有卸甲的机会,身子在铠甲里闷久了,湿乎乎得全是汗水。闲暇换衵衣的时候,也来不及点上火盆,北蒙大地风劲寒凉,加上日夜操劳、心中忧虑,他便染上了风寒。军队中的药物基本都用于治疗外伤,几乎没有祛风散寒之物,李羿陵只能硬扛,每日头晕鼻塞,周身酸痛,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羊肉切成薄片,在滚烫开水中过之,瞬间卷曲熟嫩,撒些盐巴,味道极鲜。李羿陵原本最爱吃这涮鲜羊肉,此时看着邱子鹤端上来的这盘刚涮好的肉片,却觉什么味道都嗅不到,夹一箸放进嘴中,也尝不出是何滋味。   邱子鹤见他吃一口便撂了筷,模样消瘦憔悴,不禁心疼道:“饮食为生人之本,陛下好歹吃一些,保重龙体才有精力作战。”   李羿陵思索着战事,没听进邱子鹤的话,转而发问:“道长,若你是吐蕃将领,本想以益州为突破口,却没想到朝廷早有防备,此时你会如何?”   邱子鹤道:“自是集中兵力攻克敌军软肋,大周军队不适应高原作战,贫道猜测吐蕃从益州撤军后,会北上与湟水之军汇合。”   “这便是朕心急的原因。陇西一带北有突厥,南临吐蕃。方渡寒不好应对,若二者一同进攻,恐怕……威戎军抵挡不住。”李羿陵叹了口气,“十日之内,突厥这边再没有进展,可能吐蕃的军队已经北上了,到时候情况将更加棘手。”   “贫道也觉得讶异。为何骨赤可汗不肯将他那两个儿子召回来,宁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自己硬撑,怪哉。”   “朕已让吴樾去审那几个新抓来的俘虏了,这孩子会些突厥语,希望能问出个缘由来。”   正说着,吴樾在帐外通报,邱子鹤引他进来,李羿陵问道:“如何?”   “回大人,突厥这小子嘴还挺硬,废了他一只手,才敢说实话。”吴樾顿了顿,迟疑道:“他说……骨赤可汗已经死了,现在是德……噬掌权。好像是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李羿陵觉得有些熟悉,而且勾连着不好的回忆……他咳嗽两声,挥手示意吴樾继续,吴樾道:“德噬手下的噬血营是突厥规模最大的斥候营,专门培养细作。骨赤可汗猝逝,德噬便趁机夺权,因此不想轻易让阿史那乌托回来。”   李羿陵多年前查彻宫中细作之时,便听过噬血营之名,那正是太子妃接受训练的地方。安排她入营的也正是她的父亲,噬血营的首领,现在突厥的掌权者,德噬。   可汗之死,其间阴谋,路人皆知。现下情况已经明朗,大周的当务之急是要紧逼德噬,让他不得不召回乌托,这样才能缓西北之急。   李羿陵揉了揉酸痛的额角,不知为何,一想到方渡寒那边压力重重,李羿陵就有些不安。随即他默默自嘲,方渡寒毕竟是大军统帅,万夫莫敌的功夫傍身,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担心。   邱子鹤思量一阵,问道:“如果将德噬篡权的消息,传送给乌托,他会不会从陇西撤兵?”   “我们在突厥军中并无内线,如何传送?如果以大周之名递信,恐怕他们会认为有诈。”   “陛下何不从突厥贵族身上下手?”   这句话提醒了李羿陵。虽然突厥各部与骨赤可汗关系密切,但即使还有血缘或交情在,他们也不肯轻易趟入权利争夺的浑水之中。可如若大周的进攻已经威胁到贵族的利益,他们一定会送信给乌托和都布,恳请阿史那大军回国御敌。   “想来道长已经有办法了?”   邱子鹤拂尘一挥,“天青月晕,云俱向东,风予我便,何不效仿东吴陆伯言,火烧连营。”   是夜,那西北风刮得正紧,宋锆领着百名精锐骑兵悄然绕过突厥大军扎寨之地,直向西北方奔去。正依俘虏所言,北蒙疆域辽阔,两个时辰之后,才依稀望见突厥各部的营寨,兵士拿出备好的枯草,将北部的几片穹庐一并点燃。火焰借着疾风,蔓延极快,成燎原之势,照亮了阒静苍茫的草原……   突厥贵族逃命尚且不及,更无暇引河中之水救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营寨被烧毁,阿史德、薛延陀、胡禄屋等部纷纷传信给乌托,没敢提及德噬篡位之事,只说大周进攻,各部损失惨重。   都布接到信后,打算立刻撤军,可乌托称自家老爹的信上,让他们集中精力,继续攻打凉州,两头互相矛盾的信息让哥俩犯了难,他们哪里想到,是德噬借骨赤可汗的名义,在对他们发号施令。   乌托和都布这一犹豫,突厥贵族更加急切,李羿陵命军队每日擂鼓振威,吓得贵族们心惊胆颤,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对乌托和都布说出了骨赤可汗已逝的实情。   哥俩久攻凉州不下,此刻又接到老爹猝然离世的噩耗,心中又悲又愤,立即率军回到了突厥境内,日夜兼程,直奔中部大营而来。   方渡寒传书告知李羿陵突厥撤军的消息,李羿陵立刻命大周军队打点行装,撤回云中城。   宋锆只觉得和突厥这些日子的仗你追我赶、你攻我避,一点也不痛快,上次偷袭大胜,他还没过足瘾,刚有胜利的迹象,皇上就要撤军,心下疑惑:“主子,咱为何此时撤军?等乌托回来和德噬自相残杀,咱坐山观虎斗,再捡个便宜,多好。”   李羿陵的风寒终于已近痊愈,嗓音也清亮了许多,他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贴身物件儿,“大周不撤,他们还能打得起来?去吧,下令退守云中城。” 第20章 馀雪浮云   大周撤军之后,德噬马上退守东部,刻木为数,并一金镞箭,蜡印封之,以此为信契,派一侍从带话给乌托,意思是现下大周在边界处等收渔利,切不可内讧,不如划突厥为东西两部,互不相犯,和平共处,待战事停歇,再做计较。   都布被德噬比城墙还厚的脸皮惊呆了,说此人是狼心狗肺,恐怕狼和狗都不会同意。乌托更是气得火冒三丈,直接将那侍从斩杀,他真想此刻便领兵与德噬决一死战,报杀父之仇,可考虑到大周在侧,他又有一些犹豫。   都布劝道:“大周一向抱德炀和,这次若不是我们进犯,他们也不会直捣突厥腹地……现下大周撤军至云中城,想必是在给我们一次铸剑为犁的机会。阿卡,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德噬,才是我突厥最大的敌人。国内尚不能齐心,何谈开疆扩土?”   乌托深以为然,四月廿二,率军直杀入东部德噬大营,周边贵族早就对德噬不满,纷纷倒戈,抄起甲鞘刀剑,加入到战斗中。   不过,噬血营中各个都是死士,武艺高强,虽然人数处于劣势,却战斗力极强。这一支效力德噬的三万精兵,面对乌托和都布的十万兵马,不露惧色,整整扛了五个日夜,终于抵挡不住,被逼向南部边境。   落在乌托手里恐怕要被五马分尸,而逃到大周可能还有一线生机。考虑到这一点,德噬带着噬血营的残兵向大周国境逃去,果不其然,被李羿陵的军队截了个正着。   金鼓喧阗,威容堂堂,李羿陵立于云中城楼高台之上,台下满城银甲向日,旄纛朱旗招展,自是军姿浩荡。德噬被押上前来,此刻他仍不肯伏首,狠狠盯向高台上的人,待到近前,不禁一怔。   那人容貌极其清隽,姿态风流入骨,见过便难以忘怀。德噬曾作为侍从随骨赤可汗前往大周朝贡,宴席上远远见过大周天子一面,虽然他知道此役主帅不是普通将领,但此刻看到李羿陵,他还是心下震惊,随后血红的双眼中,弥漫上浓浓的仇恨。   “大周天子御驾亲征,倒真是身先士卒。”德噬冷笑,面目狰狞可怖,他十几年前创立噬血营,自说得一口流利汉话。   此言一出,兵士哗然,一旁的吴樾也瞠目结舌,“天子?原来大人您是……”   李云一把将他嘴捂住,低语道:“别出声。”   “朕身先士卒算得了什么,突厥噬血营狼主可是六亲不认呢。”李羿陵轻笑一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德噬,想起太子妃饮鸠而死的画面,眼里温度逐渐冰冷起来。   “是你杀了温莎!是你杀了我女儿!” 德噬突然发起了狂,他最不愿提起的伤口,被李羿陵生生剜开,他已几近崩溃,被周围兵士按住。   “你错了,杀她的不是朕,是你。自你把她送入噬血营之时,她便已经死了。”   德噬心像被撕裂开来,头脑中一片木然,浑浊的眼里滚出一滴泪水,下颌虬髯颤抖,终是说不出话。   李羿陵摆手叫侍卫将德噬拖下去,台下万千兵士得知这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年轻将领便是当今圣上,各个心潮澎湃、扼腕抵掌,只是不敢言语,纷纷压抑着自己的心绪,此刻虽万人在场,却鸦雀无声。   “报——”前线士卒疾步呈信而来,打破了城楼下的安静,守在台下的大军统帅宋锆接过书信,看了一眼便跪拜在台下,激动道:“圣上!阿史那乌托请和!”   朝廷大军再也按捺不住,不知是谁起的头,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撼天震地。   当晚,德噬自尽于俘虏营中,未留只言片语。而阿史那乌托自立为咗利可汗,继承大统,在都布的劝说下,诣阙请大周天子为天可汗,并派使臣前往大周接洽,定于五月一日在云中城受降。   天子御驾亲征、大胜突厥的消息传开,大周上至国公,下至草野无不动容,文人骚客笔酣墨饱,写了不少诗作赞颂天子,诗云:驺虞披胄开燮和,不坐彤庭渡塞川。   李羿陵命户部拨配谷种五万斛、农具五千件、杂彩三万段、铁四万斤作为两国交好之礼,并将典礼具体事宜与宋锆交代。   “锆儿,你为大军统帅,受降之事,全权交予你负责。”李羿陵转向邱子鹤,“如锆儿有处事不当之处,还望道长提点帮助。”   二人应下,宋锆问道:“主子,那您……”   “吐蕃侵扰益州之兵已然北上,方渡寒那边已数天未收到消息,朕不得不去。明日点兵十万前往凉州,李云、吴樾跟朕一同过去。”李羿陵没有犹豫。   “陛下,受降之后,贫道便要回山中去了,还望陛下万事小心,平安凯旋。”邱子鹤自上次正视自己内心感情,便有意与李羿陵保持距离,生怕自己一时情切,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李羿陵轻拍他肩头,“此役之胜幸有道长妙计,待吐蕃之事解决,朕定亲自前往清静观进香。”   “能为陛下尽微薄之力,子鹤三生有幸,如此,贫道便在挂月峰恭候圣驾。” 邱子鹤缓缓揖身。   吐谷浑西南部   已是快入夏的时节,高原却仍是苦寒之地,远山之上馀雪浮云,苍鹰振翅,白日里朔风似乎要割裂兵士的铠甲,而夜幕低垂,草叶结霜,更是寒意湮骨。   方渡寒前些时日领五万大军与郭嘉、王胤的余兵汇合,发起反攻,索褡的十万军队仅剩余一半,他忌惮方渡寒的武力和威戎军的火器,便想出了一个办法,命吐蕃在益州的军队北上,驻守在凉州至吐谷浑的官道,拦截威戎军的粮秣辎重,这样一来,方渡寒便陷入了困境,粮食饮水得不到供给,火炮也要消耗殆尽,此时吐蕃境内大军再取道湟水北部过河,发挥其近战的优势,两面夹击,定能将威戎军一举攻克。   方渡寒率兵与湟水北部的吐蕃大军战了几日,起初有获胜的优势,可耗了几天,粮草已然缺乏,饮水也仅剩兵士自携水壶中零星一点,到后来,士糜冰,马秣雪,强撑在这雪域高原之上……   方渡寒的嘴唇已干裂出几个口子,他舔了舔嘴唇上的血迹,“郭嘉,粮草还剩多少?”   “回侯爷,仅剩三十担了。”郭嘉已战了将近两月,身心俱疲,此刻讲话都中气不足。   “报——侯爷!又晕过去两个兵士。”王胤从帐外进来,神色凝重。   方渡寒蹙紧了眉,心知再这样下去,精兵强将也会被击垮,他忍痛下令,杀一批战马饮血食肉,补充足精力之后,大军向凉州撤退。   王胤领命而去,方渡寒坐在帐中,听到兵士杀马之时,在低声呜咽……若不是逼到绝境,谁愿意杀掉随自己作战多年的战马……   方渡寒长叹,脑海中浮现出李羿陵的身影,此刻他们被困于此,并不知突厥与大周的战事如何,他似乎总抱着一丝不可能的奢望,希望他在自己身边……可是,如果李羿陵故意不派援军,借吐蕃之手消灭威戎军呢?   考虑到这一点,方渡寒竟觉得自己的内心颓然坠入谷底,仿佛比这高原还要冰冷……   这不是,你早就应该料到的结局吗?   没有听秦先生的话直取京城,你可曾后悔?   方渡寒问自己。   那枚玉狮熨贴地呆在他怀里,他掏出来想要砸碎,犹疑片刻终归是舍不得。 第21章 月满西山   索褡这些时日也何尝不战得心累,方渡寒耐力和毅力均卓尔不群,与这样的对手作战,即使险胜,恐怕也要自损八百,可此刻他求胜之心迫切,见方渡寒大军向凉州一带撤退,便立刻抄其左翼,意把威戎军歼灭在途中。   方渡寒已几天未用火器,索褡料他弹药缺乏,便放心大胆地派骑兵近战,直扑威戎军而去。   方渡寒早预料到索褡会追击,早做好了近战准备。在战场之上,饶他枵肠辘辘,也仍腾踔飞扬,自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势,腰间狮面金带熠熠生辉,玄色胄甲加身,如荒麓白川间一颗劲松,望见吐蕃骑兵已冲击过来,方渡寒双腿一夹马腹,举刀下令:“迎战!”   威戎军见自家侯爷战不旋踵,势如破竹,也纷纷奋勇杀敌。   寒龙刀在高原日光下,闪耀出刺眼光芒,可刀刃却冷气森森,血不刃锋,方渡寒冲将过去,矫若闪电流星,手上似有拔山挽澜之力,迅速开出一条血路,郭嘉、王胤随其左右,宁静莽远的高原狼烟四起,疮痍满目。   酣战一个时辰,双方僵持不下,索褡气极,他低估了威戎军的战斗力,没想到近战自己也占不了上风,于是命弓箭手放箭,逼威戎军退守。   方渡寒反应极快,立即率军转入冰川旁的山谷,暂避于此。索褡的箭放了个没完,只要威戎军持盾露头,他就下令死命放箭。   “妈的,放吧,我看他还有多少存货。”郭嘉忿忿道。   方渡寒用刀柄砸下一块山体上的冰,擦了擦上面的土放到嘴里含着,“把索褡送来这些箭都收着,逮住机会全还给他。”   “得令!”   方渡寒面上神态自若,心里却暗叹事情难办,如天黑之前吐蕃还不给威戎军喘息机会,那便只能硬闯了,如此一来,不知要折损多少弟兄。   他正这样想着,忽闻周遭箭雨暂歇,东边传来金鼓蹄劘之声,似有大军前来,郭嘉一愣,“该不会是吐蕃的援军到了吧?”   兜鍪之下,方渡寒的额上渗出了汗水,他吩咐王胤前去打探情况,自己缓缓上马拔刀,已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士卒也听到行军之声,看自家主子已骑于马上,也纷纷起身准备迎战。   “报——”王胤从山峦上下来,激动道:“禀侯爷!不是吐蕃援军,是朝廷军马,现在已经在和吐蕃对战了。”   方渡寒仔细听着兵戈之声,策马行至谷外向远处望去,原野上尽带银甲,那面赤色大纛迎风招展,隐隐可见一个“李”字。   心脏快速跳动了几下,方渡寒怔了怔,随后忍不住轻牵唇角,现下他仿佛又恢复了雷霆万钧的力气,策马扬鞭,“进攻!”   黑云盖野,威戎军从山谷中冲出,索褡已被突然冲出的朝廷官军杀得靡旗辙乱,自然抵不过两路夹击,他领兵落荒而逃,意回吐蕃境内召集援军,却发现西部还有朝廷的军队,无奈之下,只得北上。   威戎军进攻之时,虽说方渡寒也着玄色铠甲,与兵士混在一块儿,可在一旁督战的李羿陵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方渡寒的身影,他看着那奋勇杀敌的飒爽英姿由远及近,最后勒马在自己面前。   还没等自己开口,那人翻身下马时便蹙起了眉,“怎么瘦了这么多?”   “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不过现在已无大碍。”李羿陵看着面前一身戎装的方渡寒,英气脸庞上满是战火余烟,眸色还炯炯有神,可面色难掩疲惫,嘴唇上的裂口尽管细小,却刺痛了他的眼……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将自己随身饮水的囊壶递过去,“喝些水吧。”   方渡寒诧异了须臾,接过那囊壶,脸上迅速扬起揶揄的笑,“我这乱臣贼子怎能和陛下……”话说到一半,迈步上来贴近李羿陵耳侧,“共饮一壶水……”   气息拂在李羿陵颈上,只弄的他心痒,话又是不着调的话,李羿陵轻咳一声,正色道:“不喝拿过来。”   “喝喝喝,怎能不喝?”那人眉飞色舞,仰头将壶中的水一饮而尽。   索褡逃至星宿川以北,李羿陵见大军也已疲乏,不可急于求胜,便命大军在星宿川扎营,来日再战。   天色渐晚,吴樾端着一壶奶茶进入帐中,李羿陵正与方渡寒细说突厥战事,吴樾见自家侯爷也在帐里,吓得转头就走。   “滚回来!小兔崽子。”方渡寒眼神极好,一下瞄到吴樾身影,吴樾生生在帐前停住,慢腾腾转过身来问好,低了头不敢直视方渡寒目光,“侯……侯爷。”   “还认识你家侯爷?”方渡寒嗤笑一声,“嗬!还换上官军服色了,你这是乐不思蜀还是……”   “是朕把他留在身边的。”李羿陵看他要对吴樾发难,忙截住话头儿,“这孩子踏实肯干,朕喜欢。他又会些突厥语,此次审问俘虏还多亏了他。”   方渡寒没注意后面的话,喜欢二字闯入他耳中,他便恶狠狠地挥手叫吴樾退下,吴樾如释重负,放了奶茶在桌子上,迅速溜了出去。   看到吴樾,方渡寒想起玉带钩的事,目光向下移去,一条雀头色龙面绅带勾勒出那人玲珑腰腹,煞是好看,方渡寒眸色却暗了暗,“那玉带钩……陛下不喜欢?”   李羿陵知道他心之所想,故意避而不谈,“还好,只是行军作战,不大方便戴着。”   方渡寒挑眉,从怀里掏出那枚玉狮,“我可是将陛下赐我的玉狮……当护心镜用呢。”   李羿陵微怔,随后轻笑,“侯爷喜欢那自然好。”又道:“索褡溃败,想来也翻不起大风浪……侯爷还有意追击吗?”   方渡寒不假思索,“当然,这一仗必须让他吃些苦头,就算不让他死在星宿川,也要把他逼回逻逤,让他不敢再轻易进犯大周。”   月满西山,星宿川藏蓝天幕下军帐星罗棋布,灯火错落。罡风卷来,马儿打了个响鼻,帐内篝火噼啪乱响,明灭火光映在李羿陵脸上,染上一缕如梦似幻的朱磦之色,刚饮过奶茶的嘴唇饱满湿润,方渡寒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收回目光。   李羿陵将茶碗放回到桌上,“侯爷此役战得辛苦,可曾后悔?”   方渡寒心中微起涟漪,面上却大剌剌笑着打哈哈,“后哪门子悔,我方渡寒做事从不后悔。”   “若今日朝廷不出援军,坐视不理。侯爷可会后悔?”   方渡寒的笑容僵在脸上,沉吟片刻,诚实坦言:“不知道。不过……陛下你倒没寒了方某的心。”   两人四目相对,方渡寒只觉得那双泛着柔光的水眸勾魂摄魄,那夜酒后朦胧的冲动又在自己小腹灼灼燃烧,他心下一惊,忙站起了身,“天色不早了,陛下早些休息。”话毕,快速出了营帐。   李羿陵不知他内心交战,也早就习惯了他的失礼,自顾自笑了下,起身更衣,准备就寝。 第22章 星河长吻   如果说初见失神是那人风华绝代,联手御敌是为保天下太平,旖旎乱梦是自己血气方刚,肌肤之亲是酒后失态,龙螭玉钩是轻佻戏谑……可刚刚那股子情|欲翻腾,又算什么?   方渡寒不是沉迷美色之人,最起码跟王胤比起来,也算是坐怀不乱柳下惠了,唯一见李羿陵,便有些把持不住。他敏锐锋利,对自己这些天来的异样早有察觉,只是方才的冲动,更加坐实了这个他不愿意承认的现实——他确实对当今皇上,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忆起那夜滋味,自是销魂,方渡寒暗骂自己没出息,怎就和一个男人翻云覆雨还他妈美滋滋回味成这样……难道自己好男风?   方渡寒长这么大还未曾有过这样的困扰,他被自己的猜测惊呆了,这事儿不搞明白,今夜难眠,他披上貂裘出帐,打算验验自个儿的心思。   徘徊在营帐中间,方渡寒盘算着:王胤不拘小节、一身臭汗,太破坏美感;郭嘉这些时日瘦的骨瘦如柴,抱着可能都硌得慌……就这个周振邦,长得还算周正,人也听话,方渡寒想到这,径直进了周振邦的营帐。   周振邦早就歇息了,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进来,还以为是敌军偷袭,一下子翻起了身,倒把方渡寒吓了一跳。   “嘶!是我。”   “侯爷?”周振邦赶快下床迎上来,“侯爷有何吩咐?”   “没……没什么。”方渡寒一改之前爽利作风,有些尴尬地说道:“我营帐里太冷了。”   周振邦觉得奇怪,既然冷叫侍卫加些柴火不就行了,不过他没说出口,好脾气地披上大衣,“我去给侯爷添柴。”   “不必。”方渡寒把他拦下来,替他把大衣脱下,“我看你这床铺也挺大,挤挤一块儿睡如何?”   周振邦瞠目结舌,他跟了侯爷这么多年,知道侯爷腿长脚大,一般的床都施展不开,更没见他要跟谁挤在一块睡。   “干什么?不乐意?”方渡寒已经硬着头皮坐在了床榻上,脱起了靴子。   周振邦咽了咽口水,“属下哪敢。”他磨蹭着躺了下来。   方渡寒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不着痕迹地贴在周振邦身上,想要找出点感觉来,然而翻来覆去,只找来一身的不自在,窘迫不已。   周振邦感受到侯爷对自己如此亲昵,更是吓得紧闭着眼,动也不敢动,像一块直挺挺的木板儿,心中万马奔腾。   方渡寒默默感叹,按说这周振邦也算是个俊俏将领,自己也不喜欢那种娘儿们唧唧的男人,怎么就……没李羿陵那种感觉呢?   现在只有一种可能,方渡寒恼怒地坐起身来,终于摸清楚了自己的心境。   自己不是好龙阳,是只好大周天子一人。   “妈的,不睡了!” 方渡寒从塌上站起,嘱咐道:“明日还要作战,振邦你好好休息。”说着,迅速穿好锦靴,披上那深灰色貂裘,大步迈出了营帐。周振邦迷茫地看着方渡寒离去的背影,不知道自己触了侯爷哪块逆鳞。   夜迢山高,天似银屏,方渡寒箸马扬鞭,向查灵海奔去,身|下照夜玉狮刚被他叫醒,还不是很精神,可愈近湖边,星空浩瀚,它也来了力气,飞速疾驰,方渡寒纷乱心绪被凛冽凉风吹散,他勒马望向湖边,不禁一怔。   高原大地上,无数湖沼错落排布,粼粼波光,灿若列星,远方冰山沐月,星河浸梦,一人一马已伫立在岸边沙石之上,融入在这壮美夜色中,那人披着初见时的雪白狐裘,听到马蹄之声,款款回身,美目中带了些讶异,“侯爷?”   “陛下怎么在这儿?”方渡寒下了马,缓缓走到李羿陵身旁。   “初到高原,有些不适。出来逛逛却不想遇到如此瑰丽之景。”李羿陵看向天空,袅袅云汉,满目繁星,只觉身在梦中,不禁笑道:“人生若尘露,天地邈悠悠[1]。若独处皇宫,哪能领会阮嗣宗所言。”   方渡寒俯身捻起一块儿石头用力抛入远方湖底,“战事结束,陛下可要回京?”   “是时候该回去了。”李羿陵轻叹一声,“前几日内卫传书称……楚淮王那边有所异动。”   “李淮景?”方渡寒挑眉。   “是啊。”李羿陵笑着转向方渡寒,皎月之下,翩翩如玉。“想要这天下之人,不胜枚举……侯爷也算其中一位。”   方渡寒没言语,右手搭在腰间,仔仔细细看着面前之人,平和下去的心绪又纷繁复杂地萦绕出来。   李羿陵抵不住他炙热眼神,便转而问道:“侯爷今夜为何来此?”   “因为被几个问题困扰,夜不能寐。”方渡寒眉眼深邃,暗藏了些李羿陵读不懂的情绪。他本不想提及,可现在却有些抑制不住。   “我想知道,陛下完全可派朝廷将领督战,为何亲自来这苦寒之地。”   “我想知道,陛下的囊壶,除了方某还有谁饮过。”   “我想知道,为何陛下单独与方某相处时从不自称朕。”   “我还想知道,灵州帐中方某做出大逆不道之事,陛下如何忍得?”   方渡寒轻笑,“陛下对他人也是如此纵容吗?”   尽管李羿陵隐隐有些预感,却仍被方渡寒问的哑口无言,他逼迫自己对上方渡寒的目光,须臾便败下阵来,他垂下眼帘,直接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不是。”   方渡寒颔首,“好,我知道了。”此夜,此人,此景,此情已够他余生回味,可那人是大周天子,他不奢望有所回应,这一句“不是”他已知足……尽管心里万千不舍,他还是转身牵住了马,打算就此离去。   “忆南……”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到方渡寒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他身形一滞,难以置信地回头,“陛下叫我什么?”   “方忆……”最后一个字被方渡寒的唇瓣封在口中,上身被他紧紧揽住,李羿陵头脑中轰然一响,来不及思考便被这个霸道的吻攫尽气息,他似乎被下了蛊术,任由那人摆布……直到一滴温热液体落在他脸颊上,李羿陵睁开眼,这大逆不道的侯爷已缓缓放开了自己。   方渡寒向后退了几步,长睫如扇,俊俏面容上一道泪痕,嘴唇上还留有彼此口中津液,矫健身形立于浩淼星河中,竟是惊为天人之姿……他迅速翻身上马驰骋而去,只留李羿陵在湖边。   李羿陵望着璀璨天幕下那人策马的背影,不知为何,眼底也氤氲起来。 第23章 东方既白   东方既白,乌啼破晓,李羿陵一夜未眠,他知道耽搁越久便是给吐蕃喘息的机会,因此清早便起来检阅军队,李云跟在他身后,已磨叨了一路。   “主子,您看这现成儿的凉疆侯跟这儿摆着,您就在后方督战指挥,多好!何必亲临战场……”   李羿陵正了正下颌上的护项绳,回身道:“方渡寒带着威戎军连日作战,已很疲惫,朝廷兵马既然来了,定要戮力同心。”   谁家主子谁心疼,李云看不惯李羿陵吃苦受累,嘟囔道:“您的风寒也才好……”   李羿陵笑道:“没那么娇气,早就无大碍了。”   话毕,方渡寒着黑甲,牵白马,已至二人眼前,风目灼灼,倒是看不出来倦色。   “陛下要亲征吐蕃?” 方渡寒一脸正色。   “暂且让威戎军休息几日吧。”李羿陵淡淡道,二人心照不宣,没提起昨夜朦胧的感情流露,彼此压抑着杂沓心绪。   “陛下在后方督战吧,高原之上,可能会有不适。”方渡寒语气强硬,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云在一旁听着,嘴角抽了抽,心说这哪是跟皇上说话的态度,不过他也顺着方渡寒的话帮腔道:“就是,侯爷考虑得周全,且有对战吐蕃的经验,陛下督战筹谋,侯爷冲坚毁锐,珠联璧合,此役必能大胜!”   李云话说得到位,李羿陵也不好再反驳,他将手中的兵符递给方渡寒,“朝廷军马,听侯爷调配。”   “谢陛下。”方渡寒接过兵符,正要翻身上马,被李羿陵叫住。   “侯爷换成银甲吧,不然在朝廷大军中太过醒目。李云,去给侯爷和几个副将找几身朝廷将帅盔甲。”   方渡寒强行压抑下去的情感又滋生出来,嘴上开始不着边际,“我看陛下这身银龙甲,方某穿着正合适。”   李羿陵顿了顿,“那便赠予侯爷,望侯爷平安凯旋。”   李云吩咐一旁士卒为方渡寒副将准备铠甲,又看着那两人向营帐中走去,已经惊掉了下巴。看二人再出来时,银龙甲已换到了方渡寒身上,而李羿陵身着威戎军大帅玄甲,两人均是气宇轩昂,如雕似画。   李云想说几句恭维的话,可是思路却在脑海里分崩离析:虽说自家皇上仁慈脾气好,但也没有这么惯着臣子的吧?还是个乱臣贼子?君臣之礼都罔顾了?他嘴唇翕动,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再回过神时,方渡寒已策马而去。   身上银龙甲还带着那人体温余热,直接蔓延到方渡寒心里,不知为何,一想到李羿陵,他便想使出力能扛鼎的本事,冲锋陷阵……   妈的!是不是犯贱啊!方渡寒暗骂自己,一转眼便看到周振邦、郭嘉、王胤几个副将骑马立在军队之前,也已经换上了朝廷服色。   王胤笑嘻嘻道:“呀,侯爷,您穿这银甲真是英姿飒爽。”他这些时日随郭嘉作战,劳苦功高,方渡寒早已不怪罪他,俩人又拾起了战场上的袍泽之谊。   周振邦摸索着身上的披膊,“侯爷,这朝廷铠甲虽然没威戎军的铠甲结实,不过确实轻巧,适合骑兵作战,穿惯了玄甲,一下换成这个,跟他娘的没穿衣服似的!”   几人大笑,郭嘉眼尖,窥见了方渡寒明光甲上的龙雕,不禁失言:“侯爷的铠甲上有龙?该不会是……”   “闭嘴!一个个儿的说着效力威戎军,换成朝廷服色就开心成这德行,没出息!”方渡寒嘴上把属下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心里却像裹了蜜。   王胤看出方渡寒心情好,辩驳道:“哪有,哥几个也是觉得新鲜,要不是此次领朝廷大军作战,这铠甲咱都不稀得穿!”   郭嘉、周振邦闻言连连称是。   “行了,嘴贫得很!”方渡寒笑,“出发吧。”   断岸空流水,战地草木腥。旷野之上,两军对峙,方渡寒命轻甲出阵,引吐蕃军队拔戈相向,待他们气势汹汹奔腾而来,面前的轻甲却纷纷抽出背后弓弩,一时间,万箭齐发,那正是此前吐蕃源源不断射向威戎军的弓箭。   索褡万万没想到方渡寒还会把自己射过去的箭收集起来全数返还,他迅速撤退,又在旁翼受到了另一只骑兵的攻击,他一气急,犟牛脾气上来,死拼硬搏,负隅顽抗,眼看着方渡寒攻势甚猛,也拒不求和。方渡寒知道战胜索褡只是时间问题,只是自己不想损耗过多兵力,也有的是耐心精力,便跟他慢慢磨下去,直到其辎重消耗殆尽为止。   索褡是吐蕃王萨洛赞布的第二个儿子,这些年来为夺取储君之位煞费苦心,他延续了他老爹以杀为耕的作风,不断骚扰大周边境,欲立下彪炳战功。却不想此次即将溃败,吐蕃内部平民和一部分世系对他发动征战早已不满,如今兵士也怨声载道……   狗急跳墙,这几日索褡终于在进退两难中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反攻计策,就算死在星宿川,他也要拉着方渡寒垫背。   “报——”郭嘉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边防军来到方渡寒营帐中,方渡寒正在帐中擦拭着寒龙刀,看了一眼边防军服色,放下了麂布,问道:“方铭让你过来的?”   “侯爷英明。”那边防军低着头,有条不紊地说道:“禀侯爷,此前拦截威戎军粮草的吐蕃军队已被铭公子歼灭大半,其余残兵往西边与索褡汇合去了。铭公子派我来问侯爷这边是否需要人马或粮秣的支援。”   “啧,之前干嘛去了,朝廷援军早到了。”方渡寒嗤笑,“告诉他,带着威戎军和周边边防军给我好好守着凉州和西北各州,这边快结束了,不用他操心。”   “得令。”那边防军俯身行礼,“如侯爷没别的吩咐,小的告退了。”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方渡寒淡笑着,眼光却似一把毒箭,直直射向那边防军的脸。   “回侯爷,小的姓赵名六。”赵六抬起头来与方渡寒对视一眼,便觉寒意渗心。   “听你口音,不像甘凉道人。”方渡寒拿起旁边果盘里一块儿奶酪嚼着,漫不经心地问。   “小的祖籍渭州,幼时随家父来到凉州,虽呆了这么多年,却还是乡音难改啊。”赵六娓娓道来,淡定自若。   “怪不得,你下去吧,一路辛苦!”方渡寒宽厚笑道。   “谢侯爷。”赵六向帐外走去,缓缓舒了口气。   待赵六走后,方渡寒立刻吩咐一旁的郭嘉:“给我盯紧了这小子,小心点,别打草惊蛇。”   郭嘉一愣:“他有什么问题吗?”   方渡寒冷笑,“他在说谎,他根本不是渭州人,也根本不是边防军。”自家酒庄的郑涪新是太原府人,与这个赵六口音相近,方渡寒考虑到这一点,心里已猜出了七七八八。   郭嘉领命,不多时便回来禀报,“侯爷,您料事如神,这小子果然古怪。他在咱们兵寨中前前后后转了好几圈,尤其是皇上的营帐,贼眉鼠眼地看了好久,也不知在瞅些什么,后来才骑马离去。”   方渡寒站起身来,“我知道了,你去看看各部还有什么辎重需求,尽快填补上,与吐蕃的决战也就是这两天了。”   郭嘉应下,方渡寒收寒龙刀入鞘,将其佩在腰间,往李羿陵帐中而去。   “李淮景在平遥府呆了好些年,刚那赵六带着些许晋中口音,绝对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方渡寒把刚才情形与李羿陵说了,笃定道。   李羿陵也没想到李淮景的探子已经深入西北盯着自己行踪,他早知这叔叔与自己两条心,虽然有所准备,但看到李淮景来真的,他心里还是一阵寒凉。   “看来大胜吐蕃之时,这楚淮王便要起兵了……”李羿陵叹了口气。   “吐蕃撑不了多久了。”方渡寒道:“陛下若想此时回京,亲领益州、灵州大军,他李淮景也不敢轻举妄动。这边交给威戎军没什么问题。”   “他既已有不臣之心,我赶回去也只压得住一时,此后如何计较,还需要再谨慎考量。”   方渡寒笑,“陛下倒真沉得住气,这众人趋之若鹜的皇位,搁到陛下|身上,仿佛可随意抛却。”   李羿陵刚要回答,帐外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号角之声,周振邦的呐喊远远传来,“侯爷!吐蕃偷袭!”   方渡寒神色一凛,握紧腰间宝刀就要向外冲去。   李羿陵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担忧,嘱咐道:“侯爷切不可起急,谨慎行事。”   “晓得。” 方渡寒一哂,掀帐而出。 第24章 血染银胄   夜阑更深,月色阴沉,方渡寒俾夜作昼,已连续战了两天。吐蕃似有降意,大周军队在等其最后的答复,李羿陵虽在后方督战,也片刻不敢阖眼,李云守在跟前,知道了李淮景的事,心里忐忑不安。   “主子,要不……咱回宫吧。”李云瞧着李羿陵脸色,试探着说,“要不……先下手为强也行……”   李羿陵知道自己此刻调兵遣将直奔荆州而去,多半能胜。他心里暗忖,要是真的起兵了都还好说,便像徐子昂江南之乱一般,该杀的杀,该收监的收监,该流放的流放……赶尽杀绝也就罢了。但李淮景如今还未有实质性的动作,在世人心中还是个闲散王爷的形象,又是自己的亲叔叔……他难免犹疑。   自古以来,为了龙椅之位,子弑父,弟弑兄,手足相残之例不胜枚举……可李羿陵骨子里带了些清高,身在高堂之上却最不愿卷入权谋斗争,看不得臣子拉帮结派,也不想做六亲不认的铁腕皇帝。下手除掉李淮景,与他一直以来的作风相悖,他自矜超然,不肯低这个头。   “如若我现在直接除掉李淮景,定会失了人心。”李羿陵抚摸着案几上方渡寒戴过的威戎军兜鍪,淡淡道,“那些个手里有些权利的忠臣良将,恐怕要吓得夜不能寐,如此一来,还有谁能为我大周尽心效力?”   李云道:“可分明是李淮景他先……”   李羿陵笑,“李淮景的行动相当隐蔽,只有内卫能探听到一二。朝野上下,谁知道他有不臣之心?更重要的是,大周才御外敌,再起内乱,置黎民百姓于何处?”   李云心下一惊:“陛下,那这皇位,难道要拱手让给李淮景不成?”   李羿陵缓缓摇头,“此言差矣,这场仗,谁先动谁就输了。”   静谧星空忽作大风,吹熄了帐内篝火,营帐中一下昏暗下来,吴樾在帐前禀报:“陛下,宋大帅从云中城而来,已至帐外。”   “快请。”看着火盆中将息的零星光亮,李羿陵的心莫名慌乱起来,他压住内心思绪,起身迎宋锆进来。   “陛下!”宋锆行礼,昏暗夜色也掩不住他眉目间的睢盱之色。   “看来突厥的事儿处理的不错?”李羿陵松了口气。   “正是,一切顺利。”宋锆笑道:“受降礼上,那乌托看了咱大周给予突厥的农具谷种,也诚心想铸甲销戈了……照属下看,要不是德噬那家伙,咱和突厥不至于闹成这样。”   “发动战争多数是为了争权夺位,这些害群之马为一己之私,罔顾两国百姓军士安危,罪该万死。”李羿陵叹道,他曾打探过索褡其人,也不过是觊觎他父王的赞布之位而已。   李云刚在一旁把篝火重新燃起,外边便一片嘈杂纷乱之声,兵士脚步匆匆,大声呼号,李羿陵暗道不妙,忙走出大营,高原罡风砭骨,他未来得及披上外袍,不禁打了个寒战。   “怎么回事?” 看到本在安歇的威戎军正奔赴战场,李羿陵拉住身旁一个兵士问道。   “陛下,具体情况小的不知,只听说我们侯爷受了重伤。”那威戎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弟兄们一定要把侯爷救回来。”话毕,拿着手中长矛融入了队伍之中。   李羿陵脑海中似五雷轰顶,他迅速恢复镇定,大步回到营帐之中披上方渡寒的铠甲,那身甲胄重重压在他身上,也压在他的心底。   宋锆怕主子出事,直接跪在李羿陵眼前:“前线凶险,请陛下在营中等候,属下替陛下活捉索褡!”   李羿陵不理,径直绕过宋锆,出帐翻身骑上战马,刚前行几步,吴樾已哭着迎了上来,他身后军士抬着几幅担架,上面几人无不是鲜血淋漓。   “陛下……那索褡诈降,在方圆百里都埋上了吐蕃自制的土炮,那土炮虽然粗陋,可一遇重踏,也足以炸死三四个骑兵……”李羿陵怔怔勒马,握着缰绳的指尖轻颤,宋锆趁主子停顿的档口,赶快上马冲向前线。   “爆炸时王胤哥用身子护了侯爷,已当场牺牲了……侯爷现下可能也……快不行了。”吴樾泪水涟涟,他年纪小,未经过生离死别,已哭得喘不上气。   李羿陵骑在马上看向最前面那副担架上的人,那身银龙甲现下已被血水染红,火光跳动中,深色鲜血已湿透担架巾布,滴在下方土地上,洇成一片片可怖的黑色。   望着满目鲜血,李羿陵只觉天旋地转,心脏像被生生撕成两瓣,痛得喘不过气,头脑空了片刻,他翻身下马,“快把他抬进帐中……云子,快把军医找来。”   “哎。”李云忙火速跑去寻军医。   李羿陵孤身坐在帐中,看着面前已成血人的方渡寒,平日里他神武英俊,此刻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令李羿陵窒息难耐,他颤抖着触了触方渡寒的鼻息,好在还是有气。他强忍心中慌乱,替方渡寒将铠甲卸下,仔细查看伤势,左肩头被炸伤,血肉模糊,其他地方倒是并无大碍,但是气息微弱,恐怕受了内伤。   他正认真瞧着,手上铠甲中掉出一个物件儿,清脆落地,磕碎了一角,李羿陵低头一看,正是此前他送给方渡寒的玉狮,淡黄色的润玉之上血迹斑斑,正如这玉狮的主人,至纯至性至真,生生将热血抛洒在这苍穹之下,那寒玉中的些许温情暖意,尽数给了自己。   李羿陵再忍不住,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泪水滴落在方渡寒脸上,晕开了一块干涸的血渍,恰如那夜长吻,方渡寒情动时留在自己脸上的热泪。李羿陵不知道此刻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害怕眼前的人就这样死去……按常理来说,若方渡寒此刻战死疆场,于他而言,未必是坏事,反倒轻而易举平了西北之乱,尽数将威戎军收归朝廷,岂不更好?   可是,他终归舍不得他死。   李羿陵深深看向那人的脸,胸腔里又一阵阵地抽痛,这种痛彻心扉之感,他还从未有过,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方渡寒身上移开,不着痕迹地抹干自己的泪水。   李云带着军医安冉急促赶来,那安老头子检查一番,给方渡寒肩膀清理包扎,叹了口气,“侯爷身子骨结实,这外伤看着骇人,养上一段时日应该就能痊愈了,可现下他脑部受伤的位置积了大量淤血,只能靠活血化淤的药物调理,至于什么时候能醒,卑职还真……不敢打保票。”   李羿陵蹙紧了眉,“难不成他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安冉咂舌,“陛下恕卑职直言……若是运气不好,这也是有可能的……”   “给朕滚。”李羿陵不客气地打发走安冉,帐内恢复了一片寂静,李羿陵瞥了一眼方渡寒的伤口,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   李云瞧着李羿陵的脸色,被吓了个半死,自家主子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任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1],跟了他这么多年,李云还从未见过他难过至如此地步。就连温莎死时,他也只是带了点悲痛神情,未留一滴眼泪……李云心疼地看着李羿陵愤怒怅然的脸色,只觉这方渡寒在自家主子心中的位置……也未免太重了些。   外面又是一片嘈杂,周振邦和宋锆在外通报,说是索褡已被活捉,吐蕃几万兵士请和。李羿陵闻言起身紧握住自己佩剑,那指节已被攥得发白,绛红眼眶中含悲恸热泪,昳丽面容上写忿恨杀意,他在拼了命克制心头怒火。李云怕他冲动,直接在李羿陵面前跪下。   “陛下,怎么说这索褡也是吐蕃王之子,若真杀了他,恐怕大周吐蕃之间战事难停。还望陛下三思!”李云磕头下去,内心想着若主子控制不住,自己便横在他剑前,以死相谏。   李羿陵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他闭眼平复良久,深叹口气,“索褡押下去吧,朕不想看见他,再去把宋锆给朕叫来。”   “主子……”李云已将情况与宋锆讲了,宋锆惴惴不安地进来,小心观察着李羿陵的脸色。   “锆儿,消息传到逻逤还需要几天,吐蕃这边一切受降请和事宜,还是交予你了。” 李羿陵面颊毫无血色,心绪却已稳了下来。   宋锆在突厥那边威风够了,自己又没怎么参与吐蕃的战争,他是个实在人,本不好意思接下这抛头露面的任务,可看李云拼命给自己使眼色,连忙应下。   “得令!对了主子,咱还赠吐蕃谷种、缯帛吗……”   李羿陵心里一分一毫也不想给,但他也听说由于吐蕃连年出现冻害,百姓日子并不好过,从大局着眼,他思忖片刻:“给。不过,有两个条件。一是立周蕃和盟之碑,彼此不为寇敌,不举兵革,不相侵谋,任何一方先为祸者,仍须仇报;二是,吐蕃需与我大周各派使臣,真正修好,定期朝贡庆吊,互通农牧医工,互传文书经卷。你瞧着萨洛赞布态度行事,若连这两点都做不到,一切免谈!”   “属下得令!”宋锆领命。   高原本就缺氧,李羿陵担心受了重伤的方渡寒扛不住,他此刻归心似箭,再也不想在这苦寒之地多呆,“李云,明日便率威戎军和部分朝廷军队,凯旋凉州。”   “是!” 第25章 天下缟素   荆州 楚淮王府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抄自怜……”[1]   府内仍是那曲笛笙弦之声,如画也不知自己听了这牡丹亭有多少遍……初夏的时节,日光懒散透过叆叇云层,抚在她白皙藕臂之上,纤纤素手捻起一颗含桃放到贝齿之间,轻咬下去,樱桃的汁水为那朱唇添染一抹亮色,明艳动人。   李承宪已在回廊处默默看了她许久,慢步踱过去,如画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李淮景,回头看去,脸上挂着的笑微微凝滞,随即轻轻见礼,“见过小王爷。”这一俯身,薄薄的烟笼纱中两处饱满圆润呼之欲出,李承宪眸色一暗,遣散了周边下人。   “画儿……”眼看着面前男子要近身上来,如画慌忙后退几步,“小王爷请自重,王爷马上就要回来了……”他眼神里的东西,如画一个风尘女子,何尝不懂。   李承宪顿了顿,停了自己脚步,他自舞勺之年,到如今已快而立,身边不缺美丽女子,可这些年他心心念念的,却只有自己父亲的爱妾。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听到这句唱词,李承宪伸手钳住女子娇嫩的下颌,低声道:“你早晚是我李承宪的人。”   外庭响起繁杂脚步,想是李淮景已经回来了,如画赶快挣脱李承宪的束缚,退回到藤椅旁,此时李淮景和董之涣已走进了回廊,李承宪正了正神色,见礼道:“父亲。”   “六子那边有消息吗?”李淮景没注意自己爱妾脸色慌张,他近日来与董之涣筹谋大事,一扫之前的颓废懒散,此刻他从军营过来,对自家亲兵的风貌也是十分满意。   “有大动静!” 李承宪回道。   “好,书房议事。董先生,请!”李淮景伸手做引。   三人在书房落座,如画为三人晾好了决明子冰茶,盈盈呈上,又悄然退去。   “六子的传信中称,吐蕃已向大周请和,受降之事估计就这几天了。”李承宪喝了口茶,继续道:“最重要的是,方渡寒重伤,现在还昏迷不醒。”   “皇上呢?”李淮景问。   “说来也怪,李羿陵竟无回京之意,方渡寒受伤,他好像受的刺激不小。”   “这假丫头还真有一套……”李淮景暗叹自己这侄子有点手腕,此次前往西北,既平了两处战乱,又把这方渡寒头猛虎给笼络住了,从他们联手御敌的情况来看,俩人现在居然穿一条裤子了。   “不急着回京,说明他现在对我们的行动还没有察觉。”李淮景想了想,问董之涣道:“咱们荆州之内这二十万亲兵,攻下京城有可能吗?”   董之涣摆着手中聚骨扇,只觉眼前形势大好,好得似乎有些不真实,“如果方渡寒无恙,我们此举必有风险,可如今他昏迷不醒,西北的威戎军就形同虚设……王爷,依我之见,此次您不必费一兵一卒,便可直入京城!”   “这叫什么话!”李淮景只当他玩笑,“哪有这样的事!”   “皇上在那高原之上,亲临战场,是死是活,除了远处征军,谁能知晓?方渡寒受了重伤,那皇上就不能……” 董之涣提醒到这,没说下去。   李承宪一愣:“您的意思是,谎称皇上战死?”   董之涣笑,“谁手上有兵,谁就有权利定这天下乾坤,王爷说皇上战死,他就算活着,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李淮景觉得这个法子倒是减轻了自己的罪恶感,他想夺皇位,又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此举既不用大动干戈,又让这皇位来的名正言顺,确实是一条妙计。不过他想着那京城里鬼精的朝臣们,心里又犯起了嘀咕,“办法是好,可那些大臣必然能猜到内情,他们岂能衷心效劳于我?”   董之涣劝道,“王爷,您也是李氏子孙,群臣效忠的是李周,李羿陵与您别无二致。这皇位,您坐的名正言顺。现在只有您自己笃定李羿陵死了,别人才能信服啊!”   “好!”李淮景一拍桌子,“就依董先生之计!”   顺颐帝李羿陵亲征吐蕃时身负重伤,回京途中驾崩,因其尚无子嗣、又无兄弟,临终口谕,传楚淮王李淮景继承大统。国丧七日,定于五月二十,举行新皇登基大典。   天下缟素,八音遏密,国丧第二日,李淮景便率军北上,消息传出,咒骂者有之,惊疑者有之,哀叹者有之,可几乎所有的人,全都藏了心中所想,沉默缄口。沉默是最好的护身符,鹤归华表、天下易主自是大事,然而青山依旧,细水长流,春种秋收,日月更迭……忙于生计,疲于奔命才是众家百姓人生常态。   李羿陵得知消息的时候,刚给方渡寒换完药。他本害怕血腥,更看不得方渡寒的伤口,可方府侍女一个个看着模样俊俏,实际没近身伺候过侯爷,伤口清理得不干净,包扎得又乱七八糟,简直就是养了一府的花瓶。李羿陵将她们遣散,心中暗骂,这伺候人的水平要是放在京城,连后宫大门都甭想踏进去。   李云看他还在不紧不慢地给方渡寒掖被角,以为他没听见,又把李淮景进京准备登基的事说了一遍,李羿陵站起身来,笑道:“我又不聋。”   李云看他索性都不自称“朕”了,眼泪叽里咕噜地滚落下来,“李淮景我操……”他本来想说操他八辈祖宗,一想李淮景和李羿陵是一家祖宗,赶紧改口道:“主子,您自登基以来朝乾夕惕,鞠躬尽瘁,此次又御驾亲征,刀尖儿上舔血的皇上,这从古至今有几个?!他李淮景懒散又贪图享乐,也配争您的皇位?”   李羿陵叹道:“就让他过把皇帝瘾吧,正好我也想歇歇了。云子,随我来一趟。”   二人轻车熟路沿小径来到了方渡寒的书房,李羿陵分别写完了给颜望山和内卫的信件,由黑、白翎羽鸟传送出去,窗外是一棵几欲花落的海棠,目送绑着信筒的鸟儿从花丛中穿过,簌簌拂落几片香瓣,李羿陵心中感慨,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外面传来叩门声,“陛下在吗?”是方铭的声音。   “让他进来吧。”李羿陵摆手去让李云开门。   方铭匆匆走进,还未来得及卸下威戎军铠甲,脸上写满了疲惫。突厥战事平息后,孔黛瑶回了清静观,他心里空落落的,但忙于战事,也没心思想太多。而现在好不容易胜了吐蕃,自家表哥却昏迷不醒,所有重担一下子落在了他头上,战后繁琐的事情很多,得亏几个副将帮忙,秦邦也到了军营中指点……不然,他还真应付不过来。   “陛下……今后如何计较?”方铭也已听说了李淮景政变一事,他心情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位 “颜大人”,李羿陵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也能从他对自己表哥的关照之中感受到一抹不平常的关系,此刻他心疼他的操劳,也敬佩他的果敢。   “还叫陛下……我在大周,已是个死人了。”李羿陵自嘲地笑笑,“登基大典过后,李淮景的亲兵一定会前往凉州探听我的情况,我留在这里,怕是会给你们招惹事非……临走前我有三件事拜托铭公子……”   “您尽管直言。”方铭颔首。   “一是照顾好你表哥,他这伤不知何时才能好,我怕是,等不到了。”李羿陵心里酸涩不舍,却只能逼自己离开,他从怀中掏出朝廷大军兵符,“二是,此刻在凉州的大军,可否都收入铭公子麾下?”   “这……您的意思是,直接将这些朝廷大军编入威戎军?”方铭一惊。   “这些大军都一直随我左右,知道政变内情,回了京城也是白白送死。”李羿陵打趣,“白送你方家的人马都不要吗?”   “嗐,那感情好。” 方铭也笑了,接过兵符,“那第三件事呢?”   “凉州边防军中有个叫赵六的,就是上次你叫来传信的那个斥候。他是李淮景的细作,现在该传的话也传到了,我担心他会有异动,尽快做掉吧。”   “我说怎么上次他争着抢着要去星宿川……”方铭恍然大悟,“今晚我就派人解决他。”   李羿陵想了想,又道:“对了,还得麻烦铭公子找一具身量与我差不多的尸体,刮花面部,披好龙袍,封到棺椁中,送往京城。龙袍让李云取予你。”   方铭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好。” 第26章 炼狱甘冰   早已过了端午,凉疆侯府内仍弥漫着一股浓重艾蒿香气,方渡寒昏迷未醒,方伯认定自家主子身上染了高原上的邪祟,便不肯间断地熏蒲艾,洒雄黄。李羿陵白天与方铭一块儿安排了兵士军籍更变之事,日暮时分回到府中草草吃了口晚膳,便自行提灯来到方渡寒房中。   李云正为方渡寒头下浸着的红花丹参汤添着热水,听到李羿陵进来,放下了手中的铜壶:“主子,侯爷肩上伤口有点发炎,身上烫得很,下午已请安冉过来换药清理过了。”   李羿陵点头,“云子,辛苦了。去休息吧,今夜还是我来守他。”   “主子……若疲了一定吩咐奴才,奴才就在隔壁厢房候着。”李云心疼道。   “好,去吧。”   李云走后,李羿陵摘了帷幕下来,遮住了房内明亮烛火,他坐于方渡寒身侧,温柔看着床上之人,紫檀罗汉床侧板上的珐琅金瓷山水板画,在帐外朦胧折射下现出几团暗黄光影,正落在方渡寒脸上,那张硬朗俊逸的面容这些时日未经打理,已长出了胡须,可却不显邋遢颓靡,加之长发飘散在水中,反而有几分落拓不羁的男子气魄,只是眉头紧蹙,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李羿陵怔怔望着,心口沉甸甸地疼,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这样的将帅之才,难不成就这样一辈子躺在这一方窄床之上?   再或者……他撑不到那时候……   李羿陵觉得自己此刻如汀上飘絮,如湍中浮萍……身处陡峭悬崖之上,却只能纵身一跃。京城已不能回,天下之大,他还能去哪里……就算躲到天涯海角,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却还在躺在这凉州侯府之中,生死未卜。   李羿陵叹了口气,他已不知自己是何时生出了这样的心思,将这个险些叛乱造反的侯爷放在了心上。   许是那夜被他揉搓摆布久了,自己也难免动情?李羿陵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但他不得不承认,从第一眼看到方渡寒时起,他便对他颇有惺惺相惜之感,难起敌意;而肌肤之亲过后,再靠近他身侧、嗅到他身上气息,心里都会有一阵难以克制的悸动。   想到那夜星宿川之上的长吻,李羿陵情不自禁伸手触向方渡寒唇侧,手臂轻轻压在他胸膛之上,低声道:“明日我便要离开凉州,你若再不醒,你我恐怕再无相面可能……”   话毕,方渡寒竟双手握住了李羿陵的手臂,李羿陵一愣,还以为他醒了过来,再见他仍紧闭双目,身上又烫得可怕,一下明了。自己身上体温本就常较常人低一些,此刻方渡寒热得难耐,碰上了凉快物件儿,自然抱着不肯放手。李羿陵有心找一块湿锦替他擦擦身子,又怕他伤中受了风寒,思忖片刻,他抽回自己手臂,走出了卧房,吩咐侍女准备一缸冰水。   方渡寒这几日如同身处炼狱,他梦见战地血海尸山,地上的断肢肉体被秃鹫啄得溃烂,放眼望去,白骨森森,绿蝇乱飞,人肠挂树,百里之内,竟无一个同伴、一个敌军,寂寥得可怕,偏偏那阳光又媚得耀眼,暖烘烘得,照在心里瘆人沁骨之寒。方渡寒左肩受了伤,右手提刀踽踽行于黄沙之上,他爬上那几米高的尸山,极目远眺,似有一丝绿意,头中混沌不堪,他只能竭尽全力奔了这片绿洲而去。   行了几天几夜,那绿洲终于出现在眼前,还有一弯月牙泉静静卧在野草沙汀旁,方渡寒刚伏身欲饮,周遭便像蜃气吞吐的楼台城郭一般破灭,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烈焰,热浪一股股地扑上来,身上铠甲如同炙热烙铁,紧紧烙在自己身上,连眼膜几乎要被烫化,他奋力奔走,却双膝酸软支撑不住,跪坐在黄沙之上。   烫,好烫,那黄沙尽数裂开,化为刺目岩浆,还未等方渡寒站起身来,滚滚岩浆便逐渐将他吞没……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块泛着冷气的冰条。   方渡寒一把攥住那块冰,便觉身下的岩浆被退却了一些,可那条冰也被他握得融化,消失不见。   他等了一会儿,身下岩浆又蠢蠢欲动地涌上来,咕嘟咕嘟冒着热烟,他闭了眼,等待岩浆的吞噬,却等来了身旁一大块沁凉甘甜的冰砖,几乎有他身量这么高。   方渡寒紧紧抱住这块冰砖,霎时间,可怖的炼狱灰飞烟灭,那片绿洲又浮现出来,身旁的冰缓缓融化,驱散了他梦境中的一切可怖的幻影……   天色大亮,方渡寒头脑终于渐渐恢复清明,睁开了眼,看到了自己房内熟悉的淡紫色帐帘,稍稍一动,左肩还是很痛,只是自己怀里躺着一个人,低头看了看,脸先红了起来。   李羿陵一夜几乎没睡,方渡寒每次一动,他便回身瞧一瞧,此刻他借着清晨明媚光线抬头看去,恰与方渡寒四目相对。   “醒了?” 李羿陵揉揉眼,看到那人半起上身,险些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方渡寒看着李羿陵赤身裸体与自己躺在一起,喉结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   “可还认得我?”李羿陵见他发怔,不免心里担忧。   “自然……”方渡寒无奈地笑了笑,心尖儿上的人,怎会不记得。   “还行,脑子没坏。”离他如此之近,彼此气息相闻,李羿陵有些局促,扶方渡寒躺下,便迅速从塌上站起身,披上了衵衣。“你昏了十余天,可算是醒了。吐蕃战事已平,你尽管放心。”   “陛下怎么睡在……这儿?”话问出口,方渡寒的耳根又红了一层。   “昨夜你睡得不安稳,守了你一会儿。”李羿陵轻描淡写。   “陛下,王胤呢?”昏倒前的思绪陆续回到方渡寒脑海中,他心中忐忑,踌躇发问。   李羿陵系着衣带的手微微一顿,回身坐于榻上,轻声道:“爆炸时王胤用身子护了你,当场牺牲了……他无妻无子,只有一老母,一兄长,我已派人送去银子安抚……墓就在城南威戎军兵营之外,待伤好了,你去看看吧。”   方渡寒闻言眼眶酸涩肿胀,他想起与王胤在军营中一同相处的数年时光,再忍不住,侧过身来,眼泪顺着鬓角大颗滴落在枕上,将那丝绸枕套晕成了深金色。   方渡寒睫毛长而卷翘,每次眼中氤氲的时候,那睫上便会凝着小颗的晶莹泪珠,随他长睫扇动,看起来颇让人心疼,全然没有往日恣肆跋扈的模样。还未等李羿陵安慰,他自己便埋头在李羿陵膝间,轻轻抽泣,未干的长发将李羿陵的衵衣弄湿,脸贴上去,温温热热,直顺到李羿陵心里。   又哭了……李羿陵理解他的痛苦,但心中还是暗叹,这还是那个叱咤风云、令人闻风丧胆、手握五十万兵权的西北凉疆侯方渡寒吗?   怎么哭起来像个孩子似的……   他无言安慰,方渡寒情绪平复得倒也迅速,想到李淮景的事,便一下抬起头来,“楚淮王呢?”   “顺颐帝已驾崩,国丧七日,李淮景已经北上。”李羿陵与他四目相对,这一字一句落到方渡寒耳中,果然,那双刚刚还楚楚可人的眼眸中立刻漫上一层杀气,恢复了此前的狠戾决绝,他立刻从塌上起身,“兵符在我书房暗箱之中,我现在拿给你,威戎军由你调配。”   “侯爷……你不必对我如此……”李羿陵将他拦住,诚恳道:“我若想出兵,不必等到此时……你身上还有伤,先躺下吧。”   “我的伤无碍。”方渡寒拿过身边架子上的衵衣,忍着疼痛穿上,又迅速披上外袍,大步向外走去,刚前行几步,不禁一怔。   帘帐之外,放了一只赭色大缸,里面还留有大半缸冷水,为何这缸会摆在这里?为何李羿陵与自己同床共枕?为何自己夜里的热毒会那么快的消解?为何梦中炼狱会有突降那样大的一块甘冰……   方渡寒再转过身来之时,眼里又似清潭落石般阵阵涟漪,“陛下说方某不必对你如此……那陛下又何必对我如此?” 第27章 表露心迹   李羿陵最受不住这样的情形。   他面对群雄百官可谈笑自如,面对乱臣贼子能毫无惧色,但他最怕面对自己内心的感情。多年前那件事之后,他便认定这天下不会再有人对他真心,他也清楚,皇帝,永远是孤家寡人。   既然身居此位,便永不可能获得寻常百姓家的感情,亲情、爱情、友情,就像那宫中屏风上的琉璃彩画,美好而虚幻。   虽然内心已老气横秋,表面上他却显得愈为随和安宁,李羿陵不是个无趣沉闷的人,王侯盛宴他偶有参与,还会和臣子调侃玩笑。他自太子时便与朝中重臣走动频繁,集结起自己的势力。李羿陵知道,这些人,确实是死心塌地效劳于他的。可他还是难以真正去相信一个人,丞相颜望山几乎是看着他长大,如父如师,可他还是设了内卫作为爪牙鹰犬,在探听宫内外消息之时,也时不时盯着颜望山的行动。   与其说他是矜贵天成,不如说,他是不愿动情,更不敢动情。他是皇帝,他要自保,就不能有软肋。情,是世人最大的软肋。   他对自己臣子仁至义尽,对方渡寒更是付出了真心,可他不想让对方回报,只想自己内心不悔。   方渡寒见李羿陵沉默不语,长叹一声:“让你正视自己的内心,就这么难吗?”   “忆南……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李羿陵淡笑一声,指尖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此前我说过,我好奇你这个人……我就喜欢你这几分莫测神秘,不行么?” 方渡寒倜傥一笑,他本就不愿拐弯抹角,现下感受到对方温柔情意,更是直言不讳。   “侯爷喜欢一个弑兄杀妻的禽兽吗?” 李羿陵苍白面容上眉尖微蹙,笑得凄然。   方渡寒心里陡然一惊,但他还是上前抱住眼前之人,下颌抵在他瘦削肩上,“无论你是禽兽还是魔鬼,我认定了。你若是深潭,我便溺毙其中,肉喂鱼,骨沉沙;你若是炼狱,我便纵身跃下,形具散,神湮灭。”   温莎之事方渡寒早已知道,可关于弑兄他连问也不问便表却心意,因为他忍不住,也等不了。   如何就认定了呢?方渡寒不懂,他只凭了当下心绪去行事。此等刻骨情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开的口,说出来自己都内心撼动。   何尝有人对李羿陵讲过这样的山盟海誓,他脑海中仿佛白如极昼,空似荒野,又仿佛喧如沸鼎、乱似盘根,倚着那人胸膛愣了半晌,李羿陵推开了方渡寒的怀抱,“原来侯爷是个一根筋。”   “你才知道么?”方渡寒笑了笑。   李羿陵踌躇问道:“侯爷不想知道前太子病殁的事儿?”   “不想。”其实方渡寒何尝不想知道真相,但他知道此时谈这件事,无疑会加重李羿陵的沉疴,在感情这事儿上,他颇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魄力,赌一把便赌一把,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好吧。”李羿陵将自己的心绪放稳,将案几上的发冠递给方渡寒,“收拾好便去见见方铭他们吧,这些日子大家都担心坏了。”   “肩膀受伤了,抬不起胳膊来,怎么梳头啊?”方渡寒看向李羿陵,眼中溢满期待。   李羿陵再明白不过他的心思,存心想捉弄他,他径直向外走去,把门口两个侍女叫过来:“你们侯爷醒了,快去服侍他更衣梳头。”   方渡寒:……   侯爷苏醒自然是大喜之事,然而考虑到李淮景对自己的忌惮,方渡寒还是严令府内上下人等,不准传出任何风声,自己跑去城郊,在王胤墓前呆了一个下午。   宋锆料理完吐蕃之事,因京城之变,他现下也无处可去,便径直回到了侯府来寻李羿陵。   众人在府内摆了一桌小型宴席,一来庆贺方渡寒死里逃生,二来突厥、吐蕃两役大胜,也是时候好好聚聚了。李羿陵本来今日要走,架不住众人挽留,便勉强答应再留几日。   方伯贴心得很,知道自家侯爷身上有伤,不能饮酒食肉,特意未给上座备酒,倒是摆了满满的蔬菜瓜果,方渡寒看着他人桌前的美酒珍馐,心痒的很。   “铭儿啊,你那烤羊腿……不吃都凉了!”   “哦,谢堂哥提醒。你看这桌上满满当当,都吃不过来了。”方铭笑着,拿起羊腿咬了一口,随意放到盘中。   方渡寒咽了咽口水,看向李羿陵,此刻那李云宋锆正在缠在他左右,不依不饶。   “主子!我不跟着您,还能去哪?那李淮景还能让我踏进京城的门儿?”宋锆一脸焦急。   “锆儿,你陈州老家多少年没回去了吧?这次给你放个长假。”李羿陵笑。   “主子!我无父无母,一根野草。打小就进宫陪在您身边儿的……您撇下我,让我上哪儿去啊?”李云愁云满面。   “我知道你最喜欢研究玉石,这凉州乃商业重镇,各国商队的好玩意儿不少,你不留下淘拣淘拣?”李羿陵剥着手中枇杷的薄皮,“你们跟着我,实在是有些冒险。”   秦邦在一旁听着,插言道:“可不就是?人越多,这目标就越大,你们啊,最好都分头离开凉州。”本来方渡寒受伤,秦邦心疼的很,不想见李羿陵,但考虑到他将十五万朝廷大军编入威戎军,自己又丢了皇位,不好再怀有敌意,于是他也来了席上,正好还能蹭一顿美酒。   “铭儿,你跟我来一趟。”方渡寒听着他们争论,自己起身离席,把方铭带到了门外池边。   “哥?怎么了?”方铭看着他神色,隐隐觉得自己要倒霉了……   “我听李羿陵说,这几日,你军营的事儿都处理的不错,想来也能独当一面了。”方渡寒笑得促狭。   “别……别说了!我不听!”方铭扭头就走,被方渡寒一把拉住,胳膊被他拽得生疼,方铭在心里哀嚎,这人虽然受了伤,单手都能把自己给治了。   “多好的机会啊,千载难逢啊方铭,培养你成为戍边大将的时候到了!”方渡寒假惺惺地说。   “我才不干!你知道这几天我有多累么?好不容易把你盼醒了,你就想跑?这威戎军说是方家的,其实就是你方渡寒一人的,得了便宜还想让我替你看家护院,没门!”方铭翻了个白眼,你想去追求幸福潇洒自由,那我的幸福呢?   “哦。你还惦记那小道姑呢是吧?”想起那像饴糖一样黏人的小姑娘,方渡寒笑了,“看不出来啊方铭,还是个痴情种呢?这样吧,只要你留下,府内的侍女、舞姬,你随便挑,随便玩!”   “呸,都是你玩剩下的,我才不要。”方铭此役也算护国有功,有了底气说话也硬气了。   “啧,说话要讲良心,顶多上手捏两把,别的我可没干。”方渡寒正色。   “我不管,反正我只歆悦黛瑶一人……”方铭嘟囔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你这心思,她知道么?”   “应该不知道。”   “李羿陵这次就是要去清静观隐修,我跟他一同过去,替你说说,如何?”方渡寒信口胡诌。   “真的假的……”方铭虽然不信,但确实不好意思冒昧去观中打扰,自家堂哥脸皮厚,这事儿交给他倒是……挺合适的。   方渡寒看他有所松动,马上趁热打铁,拍着他肩膀道:“你等着,两个月之内,我一定把这小道姑给你从蓟州带过来。”   “见不着黛瑶,你说怎么办?”方铭半信半疑。   “随你处置。”方渡寒挑眉。 第28章 棋势开阖   气势恢宏的燕都华昭皇城,这几夜灯火通明,琉璃瓦下的朱柱门窗间穿梭着憧憧人影,宫灯照耀在澄澈庄严的汉白玉石基上,几如月中宫阙,更给黄瓦红墙增添几分雍容华贵。国丧加上新皇登基,够群臣忙活几个昼夜了,众人都是久居官场的老手,均早做好了侍奉新主的准备。   江栋卿悄然从崇楼之上走下,沿着宫中墙角暗影,绕过人声喧闹的太和殿,径直奔至西华门,他已换了便服,回首向那金碧辉煌,规划严整的华昭城中望去,心里暗叹一声,转身离去。   穿过漆黑的门洞,是与宫内迥异的安静,江栋卿看到一个熟悉的老者在树影之下徘徊,旁边是一辆马车,他忙上前去,低声问道:“阁老怎么来了?”   “来送江总管一程。车上说话。”颜望山伸手做引,两人进了车中,马车疾行而去。   “江大人现下往何处而去?”   “江某的妻儿已在燕都南城门外等候,阁老将我送到南门就好。今夜我们就赶回兖州老家……这皇城,此生可能再不会回来了。” 江栋卿心中惆怅,但却也庆幸自己还能囫囵着身子过太平日子,这已是作为内卫总管所得的最好结局。   马头调转,车夫往南城驾车,颜望山继续道,“内卫的事,都办妥了?”   “千名内卫已遣散出城,众人的籍帐我已经尽数销毁。”江栋卿低头瞧了瞧自己包裹中的内卫官服,“皇上宅心仁厚,早为我们存了几年的俸禄,足够弟兄们隐姓埋名,安身立命了。”   颜望山颔首,“这新皇继位,李淮景最不能放过的就是内卫,如此老夫便放心了。   “您和皇上的关系密切,这也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江栋卿忧虑道, “阁老,您……也要多加小心啊!”   “老夫为官四十年,傍着个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名头,李淮景暂时不会动我。”颜望山心里早有了计较,“一把老骨头,蹦跶不了几天了,待他登基老夫便告老还乡,正好给那董之涣腾出位子来。”   “皇上并不是没机会回京,为何……”江栋卿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   颜望山捋了捋胡须,他了解李羿陵的脾气秉性,知道他不想再因内战搅的大周不宁,还有就是,他可能想借机深入草野观察政失之处……不过这也只是猜测,想到眼下国库的事,颜望山不禁一笑,隐晦道:“因为宫里有一大堆烂摊子,在等着李淮景收拾。”   山衔好月,清溪泠泠,蓟州挂月峰清静观旁,萧竹与几个徒弟坐于亭间席上,饮茶夜话,也正好在谈论此事。   “陛下这样做,他自己倒是轻松了,找个地方躲起来,天下之事全然不必操心。”二徒弟纪守一笑道,“此前他来咱们观中修行,我就觉着他和大师兄合得来,清静无为,没个皇上样子,现在倒好,正赶上他叔叔篡位……”说到这,纪守一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一样,俯身低声道:“他不会来咱们清静观修道吧?那可不行,李淮景非得把咱这座山头铲平了不可……”   “你能不能少说几句。”邱子鹤冷着一张脸训他。   “咋了,我说错了?” 纪守一脖子一梗,“每次说起皇上你先不乐意了。”   邱子鹤没理他,阖眼念自己的经。   萧竹望着晴朗夜空,叹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陵儿这是……以退为进啊。”   邱子鹤闻言微微睁眸,“损而不竭、深不可测……上善若水也。”他想起李羿陵还会心念微动,但已较之从前平和许多。   “师父,您说此次回山师兄变了……我怎么看不出来哪儿变了?被晒黑了?”孔黛瑶眨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在邱子鹤身上上下打量。   萧老人打趣她:“瑶儿也变了,不缠着子鹤了,仿佛另有心上之人啊。”自邱子鹤从西北回来,仿佛脱胎换骨,孔黛瑶也不再缠着他,萧竹心下了然,这两个孩子都成长了。   “哪有!我……我那是想一心随师父好好修行!”想起方铭的身影,黛瑶脸色绯红,无力地辩白。   “就你?算了吧,你看哪个道姑捯饬得有你好看?臭美还不承认!” 纪守一嘴欠,最喜欢逮住机会损自己的小师妹。   “修行之路艰苦卓绝,你父亲孔啸然把你送进道观的时候,贫道本不想收下,抵不住他一再请求……这些年你虽在道观长大,贫道却没对你严加苛求,瑶儿现下已经长大,若有自己的打算计较,老夫都依得……”萧竹一脸疼爱地望着她,黛瑶眼圈一点点红起来,嗔怪道:“我没那个混蛋父亲,这世上我的亲人只有师父和师兄,我才不愿离开师父……”   “好,依你便是。” 萧竹轻抚她发髻,“时候不早了,守一、黛瑶,去歇息吧。子鹤留下。”   “师父……”待那二人走后,邱子鹤正襟跪坐在萧竹面前,他心中紧张忐忑,隐约知道师父要问什么。   萧竹知道他心之所念,没直接发问,而是侧身将一侧棋盘摆在席上,邱子鹤见状不禁笑道:“师父,子鹤下不过您。”   “无妨,让你三子。”   棋势开阖接乾坤寰宇,黑白围孔纵日月星河,忽而针锋相对,忽而避实击虚,棋至中盘,黑五十九子防渡过不得已,只能反戈一击,至白七十八手,白棋成功压缩了黑阵,形势领先,而后,白方上下呼应,中腹成空,邱子鹤有些冲动,打劫求生,断开白棋后果断消劫,然而萧竹的白棋行至一百二十六子,靠联络、吃黑做活,大局已定。   邱子鹤撂了手中黑子,“师父布局通透,疏密有致。子鹤自愧不如。”   萧竹笑道:“老夫算得较你快一些,这计算技巧可慢慢改进,重要的是领悟其中奥妙,观子鹤执子,想来你已知乌鹭之最高境界。”   邱子鹤叹道:“和。”   “不错,清阳在上为天,浊阴在下为地。和合之气孕生天地万物,也为人之初始。这道理你熟读道经,自然懂得。”萧竹捋捋拂尘,“只是心是否和谐,却被很多人所忽略。”   “师父……如何才能心和。”话说到邱子鹤心坎里,他诚恳发问。   “方才你黑九十六子,为的是打劫求生,却把自己的气和眼堵死了。”萧竹道:“心也如此,欲求和谐,须得应其自然,和光同尘。有些心念感情,若一味摒弃排斥,心的灵性也就被一同堵死,倒不如学会正视接纳,与之共处。”话点到这里,邱子鹤已豁然开朗,“谢师父,弟子明白了。”   “师父不愿替弟子做出抉择……瑶儿如此,你也同样。如你心之所想是辅弼天子,师父绝不拦你,更不会怪你。”   邱子鹤摇头,“师父,我已想好,仍在观中刻苦修持,终生不再染指朝堂之事。”   萧竹开玩笑道:“若陵儿来观中寻你……”   “师父……莫开弟子玩笑了……”邱子鹤面上一红,师徒俩在松间亭下,相视而笑。 第29章 江湖之远   海棠香气从窗外幽幽弥漫入房中,李羿陵正准备着明日出发的行囊,听到方渡寒推门而入,撂了手中衣物。   “侯爷不是要跟我同行吧?你威戎军中有我朝廷人马,你放得下心,我还不放心呢。”   方渡寒从身后贴上来,未受伤的手臂紧紧环住李羿陵的腰腹,在他耳边轻呢,“陛下狠心留我一人在凉州?”   这人真是不知羞耻,乱表心迹也就罢了,还最擅长动手动脚。李羿陵默默腹诽,回身把他推开,耐着性子道:“此去路途遥远,你的伤还没好。跟着冒这个险作甚?”   方渡寒借着一旁鹤形烛台上的莹莹火光打量着眼前之人的眉眼,只觉得好看,“与我说说,你要去哪?”   “不告诉你。”李羿陵转过身去,继续整着自己的物件儿。   “我们去江南好不好,”方渡寒不依不饶地再次环抱住李羿陵,“你可知为何我娘给我起表字为忆南,她从余杭嫁至西北,时常怀念江南的黛瓦白墙、小桥流水……我也想去看看……”   李羿陵心念一动,隐约品味出方渡寒名字的含义,渡得寒江水,方遇南风暖。方渡寒本可以在京城或余杭做个潇洒公子,偏偏被父亲扔在西北军营中,在塞外冷月、战地黄花中锤炼出一身铮铮铁骨,他不怕苦守边关,只是父母亡后,再难寻到世间暖意。   想到这里,李羿陵不禁心疼,他沉吟半晌,“方铭知道这事吗?”   “我已安排妥当。”方渡寒问,“对了,你们皇子是不是从小都无表字?今后我该叫陛下什么呢?”   “确实无字。小时候他们叫我二皇子,后来便称呼太子……”李羿陵道,“侯爷想叫什么都可以。”   “又来,又来。”方渡寒咋舌,“当真是好脾气。我叫你宝贝心肝你也答应?”   李羿陵面上一绯,“你又乱说话。”   “取字云舟如何?藉云舟,渡寒江。”方渡寒轻轻念着,“李云舟……倒是也不难听。”   李羿陵点头,“可以。”   方渡寒爱极了他这副纵容自己的模样,不禁嘴角轻扬,伸手将衣架上挂着的范阳毡笠扣在李羿陵头上,宽大帽沿遮了屋内光线,一张俊朗面容藏在暗影之中,愈显得眸子清亮澄澈,方渡寒又拿过桌上佩剑,别在李羿陵腰部,恰好李羿陵身上披的是件宽大玄色长褂,这样打眼看去,倒有几分侠气,像个行走江湖的剑客。   “云舟大概从清静观习得不少剑法吧,之前与你交手我便觉得眼熟,想来是你与秦邦师从一家。”方渡寒改口挺快。   “不错,这把同尘剑,也是萧师父赠予我的。我习武只为了自保防身,因此注重灵逸轻巧,与侯爷以一敌十的功夫倒是还差得远。”李羿陵走到一旁,对镜照了照自己的模样,笑道:“居庙堂之高二十余年,是时候游历江湖之远了。”   燕都 华昭皇城 太极殿   李淮景身着衮龙黄袍,威严坐于龙椅之上,群臣伏首,山呼万岁,他居高临下,环顾着周遭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心里竟没有想象中的欢欣。   许是这皇位来的太过轻松容易,唾手可得的东西,反倒没了什么意味。   内仕一声高唱,鸿胪寺少卿龚丹林自外殿匆匆而入,他未敢看向龙椅上的新皇,只低了头禀报道:“启禀皇上,顺颐帝灵柩已从西北运至京城,现停放在大殿之外。”   李淮景冷笑一声:“可曾开棺放了随葬之物?”   “未曾。近日天气炎热,想是龙体已腐,灵柩已外溢异味,微臣未敢擅作主张,棺木刚到,便来禀于圣上,还请圣上定夺。”   群臣开始窃窃私语,唏嘘之声传入李淮景耳中,李羿陵此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皇位他不打算再争,弄了这具假尸体,算是替李淮景圆了谎,双方各退一步,此事就算暂时了结。   李淮景沉吟片刻,“依祖宗之礼入殓吧。”   龚丹林拱手:“遵旨!”   退朝后,李淮景将岳筠如召到了南书房,所为何事,岳筠如心如明镜。   于是还未等李淮景开口,他自己先讪讪跪了下来,一脸苦大仇深:“皇上!臣恰好有事禀报!”   李淮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李羿陵是什么眼光,选这样唯唯诺诺的家伙当兵部尚书,怎么看也没个武将的样子。他思索到这,不禁一怔,琢磨过来,也正是岳筠如老实本分,胆子小,李羿陵才委他以兵部尚书一职,无形之中把兵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还真是心机深沉,联想到不翼而飞的千名内卫,李淮景起了杀意,这个侄子不除,他恐怕要夜不能寐、如坐针毡。   岳筠如等了半天,皇上也没个发话的意思,他颤颤巍巍地提醒道:“皇上?”   李淮景回过神来,冷冷道:“哦,你讲吧,看看你说的与朕要问你的是否是同一件事。”   “臣要禀报的……是关于西北那十五万朝廷大军……被方渡寒收入麾下之事……”岳筠如艰难启齿。   李淮景等了这大军将近十天,至今没消息,他早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但听到岳筠如禀报,他还是气不打一出来,把案上汝窑瓷杯狠狠摜到地上,“荒唐!!”   “方渡寒狼子野心,实在可恶!” 岳筠如帮腔。   李淮景从自家亲信赵六那里知道方渡寒重伤之事,然而此事除了威戎军、西凉边防军外,鲜有人知,赵六也音信全无,多半是被做掉了。李淮景知道,方渡寒生死未卜,改收军队绝对是李羿陵的主意,他在西北留够了对付自己的实力。   “现下朝廷各部兵力几何?你与朕细说。”   岳筠如道:“中央统领十二卫和东宫六率共二十万;宫内禁卫三千;各州边防军三百二十镇、九百八十戍共四十万;团结兵十五万;仪仗、驿传、厩牧共三万……”   李淮景见他还算细致认真,压了压心中怒火,“府兵呢?”   “回皇上,各地目前只有五万了……”   “怎么这么少?”李淮景眉头拧起。   “为事生产农工,先帝裁了三十万府兵……”   “什么时候的事儿?”李淮景太阳穴气得通通直跳。   “约几个月前。”岳筠如照实回答。   “荒唐!大周朝廷死拼硬凑一共不到百万的军队!他方渡寒一人的威戎军就有近五十万!去给朕重新招募府兵,招不够三十万,你提头来见!”李淮景发火了。   “遵旨!”岳筠如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南书房。   李淮景忿忿地把案几拍得山响,他哪里想得到,他焦头烂额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第30章 清淮浪坎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霁后天空如洗,清淮浪坎,荡漾无数风情;细绦弄影,云霰萦绕碧栾。堤岸游人如织,湖中菡萏半开,画舫轻移,隐隐有曲乐弦筝之声传来,余杭自古便是繁华之地,骈樯二十里,开肆三万室,好一个富庶安乐之城!   西湖边葳蕤草木遮天蔽日,驱散了些许闷热暑气,两个青年男子并肩行于栏杆旁,一个着缥色吴绫襕衫,腰间天青色螭纹玉带钩系雅致云纹绅带,勾勒出完美身形,宽袂飘逸,自是风流。   另一个较他身量稍高大宽厚,随意披了层蟒纹钩边儿的水色薄纱,露出结实胸膛,下|身着月色裈裤,踏一薄面锦靴,此刻正拼命摇着一把折扇,汗水淋漓,引得钱塘少女纷纷含睇侧目,满脸绯红。   方渡寒瞥见少女们的目光,低声问李羿陵:“她们干嘛都看我?”   李羿陵调笑道:“侯爷飒爽英姿,只这一逛一走,便惹得多少姑娘芳心暗许,在下真是佩服佩服。”   方渡寒合上折扇敲了李羿陵手臂一下:“少编排调侃我,此前觉得你是奉承,现下怎么听怎么像是嘲讽。”   李羿陵笑,“余杭男子举止儒雅,你看看这街上哪有像你一样袒胸露背的,人家都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哪见过你这雄壮男人的身子。”   方渡寒在军营潇洒惯了,不禁蹙眉:“余杭风景是好,但这天儿也忒热了,他们捂那么严实,不怕捂出痱子?”边说着,他有些后悔了,“还有中午那蟹黄包子,怎么里面甜不拉嗦的,这地方跟西北相差太多,还真是待不惯。”   李羿陵也被暑气蒸得有些头晕,他展开手中扇子摇着:“老侯爷是燕都人,夫人是余杭人,不过你在凉州长大,生活习惯已完全被同化了……我倒还好,此前徐子昂之乱,我在这呆了有半年光景,也快呆出感情了。你若怕甜,下次要些别的吃食尝尝。”   “云舟,咱找个客栈歇息吧……”方渡寒肩伤刚好,此刻已经有些疲惫。   “这次不必住客栈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李羿陵笑着停下脚步,挥手叫了一艘岸边小船,两人踏到船上,李羿陵掏出碎银交给船夫,“去五云山。”   水波之上,微风阵阵,两岸青山缓缓退却,白云闲适悬于空中,窄窄的船舱之中放了小桌,上置茶具,方渡寒提壶给彼此倒上茶水,两人边望风景边饮茶,倒是自在惬意的很。   约半个时辰后,船靠了岸,李羿陵领方渡寒踏入这风景幽绝、古木参天的山中,慢慢沿青石阶而行,愈向深处,愈觉凉爽,山腰处有一凉亭,四面乘风,可望见远处湖光山色,楹联上书“长堤划破全湖水,之字平分两浙山”。   “你这别苑当真选了个好地方。”方渡寒向山下望去,不禁感叹。   “称不上是别苑,只是个普通山居,找了一对儿可靠夫妻帮忙照看料理,也不知他们现下还在不在。”李羿陵绕过凉亭立柱,“走吧。”   二人复向上行,经过一片竹林,不多时便来到了一间古朴典雅的屋舍前,李羿陵看了看门口,打理得还算干净,想是那阮氏夫妇还在,他伸手扣了扣门钹,果然院中有了回应。   “谁啊?”外有来客,阮大勤颇为意外,他开了柴门一看,不禁目瞪口呆,“皇……皇……”他反应还算快,改口道:“黄二爷?”   “大勤啊,好久不见。没想到我这时候会来吧?”李羿陵笑道。   “二爷!我就知道您还活着!” 阮大勤进来说话!”   “香莲!快上茶,你看谁来了!”阮大勤将二人请进,忙向柴房处招呼自己老婆。   山中盛产上好的明前龙井,阮氏夫妇端出来刚炒好的新茶,以滚水烫之,为两位贵客呈上,这茶头杯浓郁涩苦,再往后品便甘甜生津,闻之还有浓郁的豆香,大约是以豆为肥的缘由。   李羿陵看他们拘束站在石桌旁,笑着示意他们落座,“我现在已成庶人,二位不必拘束。哦,这位是凉疆侯方渡寒。”   “哎呀呀,这可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人物啊!”夫妇俩惊叹,千感万谢地落了座,阮大勤道:“二爷,自从国丧的消息传到山中,我们难受了好久,草民始终不敢相信,娘子将信将疑地哭了一夜,您是那样好的皇帝啊……若不是您平定反贼之乱,我们整个村的村民早就是刀下之鬼了。”   “因此,草民和娘子思来想去,还是打算料理好您托付给我们的这所山居,您看,一切还都是按您的要求布置,没变过分毫。”   李羿陵心下感动,“大勤,难为你如此忠心,辛苦了。”   阮大勤乐不可支,“不辛苦!不辛苦!香莲,快去给二位爷收拾出房间来,再备些好酒好菜!”   香莲应下,又拍了拍自己丈夫,“大勤,咱吃完饭便回山腰住吧,二位爷一人一间房,咱在这住下也不合适。”   “二位,不必那么麻烦。”方渡寒听闻此言,竭力要求阮氏夫妇留在山居中,“我们住一间房就好。也省得你们来回折腾。”   这一路上,二人在客栈中休憩都是各住一间,经历过灵州帐中那夜,李羿陵不敢跟方渡寒太过亲近,怕他作出越矩之事,偏偏那人总喜欢在自己身上动手动脚,这要是住了一间屋子,恐怕……   此刻那人炙热的目光仿佛贴在自己身上,李羿陵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再拦也颇为尴尬,他只好饮着茶水,没说话,算是默许。   明月高悬,偶有一两声鸟啼,更显得山中宁静安谧。二人回了房间,那大炕被香莲拾掇得干干净净,李羿陵率先将自己包裹掷于东侧炕头,“提前说好,你一头我一头,互不相犯。”   “能怎么‘相犯’?嗯?”方渡寒挑眉调笑。   “你自己心里清楚。”想起那夜撕裂般的疼痛,李羿陵心有余悸,他解了外袍,自顾自躺了下来,面冲墙壁,阖了双目。   方渡寒虽然觊觎那人身体,却也不想来硬的,他起先还算听话,在另一侧乖乖躺下,可没过一会儿,燥热之感便席卷上身,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欲望作祟。他在西边炕头上翻来覆去,李羿陵在那边听着,嘴角牵起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安稳入眠。   还没睡着多久,便被一个热呼呼的身子裹住,他一睁眼,那人已欺身压了上来。   “你干什么?”李羿陵双手撑住方渡寒的胸膛,让他与自己保持距离。   “我热,你身上凉快,让我抱一会儿。”方渡寒理直气壮。   “门外就是小溪,实在难耐,你可以去冲个凉。”   方渡寒恼怒,“此前你怎么泡在冰水里主动给我降温?”   李羿陵道:“那是你伤口发炎,身上烫得吓人,我怕你脑袋烧坏,才出此下策。”   方渡寒伸手抚摸他俊俏面容,“我昏迷不醒,你不是正好可以夺我威戎军兵权,一举平复西北之乱?为什么还盼着我醒来?”   李羿陵语塞,这问题,他也曾问过自己无数次,终归没得出结论,犹疑之间,方渡寒已低头吻了上来,感受到李羿陵的绵软唇瓣,他不禁血脉偾张,正要再进一步深入,屋门突然开了,阮大勤抱了一坛冰进来,看见眼前一幕,险些把这坛冰砸在自己脚上。   “二……二位爷,我以为您休息了……我怕您二位捱不住暑热,从山窖中取了些冰来……”阮大勤老脸通红,抓耳挠腮,羞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李羿陵嗔怪地看了方渡寒一眼,坐起身来对阮大勤道:“你这冰来得正好,抬到侯爷那边去吧。”   “哎!”阮大勤飞快把冰坛放在西侧,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媳妇啊,你说,我……我怎么就……这么莽撞啊!我哪里想得到,都一更天了,那二位爷居然在……”阮大勤回到自己房里,把方才情形说了,懊悔不已。   香莲也羞红了脸,磕磕绊绊地说:“没……没想到二爷他……喜欢男人……怪不得他做皇帝的时候,连妃子都不娶……”   “可咱二爷是皇上啊,咋就能甘愿在底下呢?” 阮大勤不解。   “肯定为那侯爷牺牲了自己呗,要我说,那侯爷模样齐整,气质不凡,咱二爷肯定动了真心。”   阮大勤叹气,“亏了亏了,咱二爷那俊俏相貌,别说他是皇帝,就是个农夫,也得有无数闺女巴巴儿地抢着嫁他,哎!可惜了!”   香莲白他一眼:“可惜什么,我看人家俩人挺好。”   阮大勤叹道:“明日咱还是不在这院里住了,回山腰咱自己家去。” 第31章 山间晨雾   翌日清晨,香莲早早起来备着早饭,李羿陵穿戴妥当自房中出来,伸了伸有些僵硬的手臂。   昨夜亏得那一坛冰,才灭了那人欲火,他暗自庆幸,坐在院内石桌旁,看着屋舍间袅袅炊烟和远处山间晨雾,顿觉心情舒畅。   香莲做了一锅虾仁蔬菜粥,配上几个鲜肉小笼包和一碟咸菜,麻利地端上来,又讪讪站在一旁,阮大勤砍柴回来,擦着身上汗水,也不敢上前落座。   方渡寒醒的晚,此刻系着衣带,缓缓走到院中,“二位,坐啊,一起吃吧。”   夫妻俩看看这二位爷,联想到昨夜情形,脸都不由自主地红了,局促地坐下,夹起包子吃起来。   饭后,香莲收拾着碗筷,给丈夫使了个眼色,阮大勤心神领会,轻咳一声开口,“二……二爷,草民想跟您商量个事。”   “大勤尽管直言。”李羿陵宽厚笑着。   “呃……草民家就在山腰处,好些日子没回去收拾了,没有人气。草民想着,白日里我和媳妇在这料理屋舍,给二位爷做做饭食,这夜里头,就回去住了,正好草民兄弟家的闺女也快出阁了,我们回去住,也能帮衬着点儿……”   李羿陵一听,便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出去住,耳根微微发红,随即点了点头。   方渡寒轻咳一声,知道今夜又得和他分房而寝,满脸写了失落。   李羿陵看他一眼,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对阮大勤道:“大勤若家中有事,尽管去吧。”   阮大勤点头:“谢二爷。对了,二位爷若在山中呆腻了,想去杭州城逛逛,划自家的船就好,因为外边的船夫,来了五云山送了客人就往回走,坐他们的摆渡,还不知道要等上多久。咱家的船就在山下凉亭西侧第二棵柳树上拴着,二位爷若想进城,来山腰喊草民一声,草民把您送过去。”   方渡寒活动着手腕,“不用,我们自己过去,正好我还没划过船,试着玩玩也好。”   李羿陵点头称是,阮大勤便与香莲去收拾物件,回到了山腰自家老屋。此后几日,李羿陵和方渡寒游遍了山上各处风景,步仄径,临清溪,逍遥快活。而阮氏夫妇白天过来做饭,打扫院落,太阳一下山,便留下二位主子在这竹篱茅舍中。   每次夫妇俩一走,方渡寒就凑近李羿陵身旁,大手不老实地上下摸索。   “今夜我跟你睡,如何?”   “那岂不是羊入虎口?”李羿陵笑骂,起身坐到他对面,“侯爷阳刚气盛,我自理解,只是想要发泄,可别找错了人。”   “都说了,认定你了,只想在你身上发泄。”方渡寒挑眉。   李羿陵面色一滞,倒也已经习惯了他的口不择言,淡笑喝着清茶,不去理他。   这人愈是这样半推半就,方渡寒心里的欲念便更深一层,他暗暗告诫自己,拿出作战时的耐心……他就不信,李羿陵对自己没一点感觉。   他随意翻起了桌上一本黄历,不禁讶异,“哎?已经快七月初七了吗?”   “可不正是,你我自凉州行至杭州,几千里的路程,又是走走停停,一晃便已快月余。”终于换了个话题,李羿陵也轻松自然多了。   “也是。”方渡寒回忆着这一路的风土人情,感慨道:“江南、淮南一向富庶,百姓安居不足为奇。而此次沿途看来,去年大旱的河东河南两道竟也是一片祥和,可见你这皇帝做得还是成果斐然。”   李羿陵笑,“洛、陈二州都是去年新提拔的刺史,京官出身,做事还是妥当谨慎。此外,为解大旱朝廷也下了不少补贴,我原以为会有官员中饱私囊,假公济私。但此番问下来,百姓倒都按斤按两收到了赈灾粮,原是我多心了。”   方渡寒道,“新官上任,还不敢这么快地违反朝纲,而且据我所知,你派去这些官员都不是本地人,在当地也暂无根基,想来暂时还算可靠。”   “不错,前朝大梁虽然也有外敌时不时侵扰,但都不是实质性的危机,最后还是毁在决疣溃痈上,可见一个国家的治理,不仅需要强大军事实力,还要有个清明廉洁朝廷官场,不然便是自毁巢穴,自断其根。”李羿陵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楚淮王,会如何理政。”   “云舟,你这次让他,是真的不想坐这个位置了,还是……以退为进?”方渡寒忍不住问。   李羿陵一怔,随即缓缓开口,“忆南……我曾经以为,只要我勤政为民,便不会有乱臣贼子。”   “三岁起,按宫里规矩,便在南书房里日讲经筵,不辍讲读……自小我身体弱,每日寅时便起来习武,先天不足,只能后天勤奋,无论寒暑春夏,都不敢停歇。京城的冬日不比西北暖和,北风呼啸,也能冷到骨子里。”李羿陵回想自己这二十余年的宫中生活,不禁眼眶湿润。   “忆南,其实,真的好累……我不敢去相信,或亲近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我的兄弟姐妹……更别说文臣武将了。”   “这也就罢了,独惯了慢慢就习惯了。只是我不想看到,我这样呕心沥血去守护的江山,还是有无数人想要争夺,继而肆意践踏,不惜牺牲无数黎民百姓的性命,去争这样一个令人疲惫的位置……”   方渡寒听得心疼,他站起身来轻轻拉李羿陵入怀,手指摩挲着他的发丝,极尽温柔。   李羿陵眼角微红,叹气道:“方才你问我的问题,其实我也在思忖考虑,暂时得不出结论。”   “从我自己考虑,坐那个位置无疑是给自己徒增烦恼,好不容易摆脱那沉重的冠冕,自然不愿意回去。可站在天下苍生的角度来想,我那小叔若为政不善,我便是罪人一个。”   “忆南,我是李氏子孙,虽然我不信鬼神,也不在意什么列祖列宗的规矩,可天下若真因我此举大乱,我难辞其咎,想来这辈子都无法安宁。”   方渡寒沉默片刻,柔声安慰道:“我看暂时不会有太大危机,国泰民安的情形下,他李淮景就算再无能,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铸成大错。而且那董之涣我也听过,法家学士,虽然此次使计卑鄙,倒能看出是个聪明人。有他辅佐,李淮景胡闹不起来。”   “是啊,其实此次我未出兵,也是考虑到突厥和吐蕃战事刚歇,若再起内乱,他二者会不会反扑……都是个未知数。”   “董之涣正是算准了你这一点,才敢堂而皇之地假传圣旨。想来他对你的行事风格研究得非常透彻。”方渡寒点头,“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随遇而安吧。”   “忆南……其实,你倒是块做皇帝的材料。”李羿陵抬头,诚恳道。   “说这个作甚。”方渡寒愣了愣。   “好在你手上还有威戎军,算是你我的后路。”李羿陵笑道:“自古以来,能成千古帝业的有几个?长则三百年,短则几十年,江山易主自是常态,我李家坐江山已有二百余年……也不知道还能延续多久。其实,所谓的皇室血统观念,过个一代人就会荡然无存。”   “嗯。有理。其实百姓并不关心这天下是谁家的,只要他们吃饱穿暖,和平安乐,自然会拥护该朝君主。”方渡寒听出来他的弦外之音,故意不接话茬。   李羿陵看他如此,明白此时他不认同自己想法,也就不再多言,笑道:“罢了,先不去想这些事情,明日乞巧节,杭州城中必定热闹非凡,你我也下山逛逛?”   方渡寒眉头扬起,“好啊。” 第32章 红缎彩绸   乞巧这日,清晨山间落了淅沥细雨,过了晌午,烟销日出,断云散尽,阳光普照,倒是个晴朗天气,李羿陵方渡寒二人不疾不徐地穿戴齐整,用过午饭,信步下山,寻到阮家小舟,缓缓向城中方向划去。   方渡寒觉着新奇,自告奋勇地抄起橹来摇着,他一身使不完的力气,摇橹自不在话下,只是暴露在日头之下,行至一半便已大汗淋漓。   李羿陵从船舱里探出头跟他聊天,见他箬笠之下脸上已是汗水涟涟,起身笑道:“你这刚换的衣裳又湿透了,来,让我摇一会儿。”   “我说披个薄纱出来嘛,你不同意……”方渡寒也不客气,将头上箬笠为李羿陵戴好,坐到船舱里喝起了水。   “乞巧节可是女儿家的节日,今日街上全是姑娘,你再穿成那样,不怕招摇么?”   “也是,你我出行,还是得谨慎点。”方渡寒点头,摆了会扇子,觉得凉快了便又起身出来,他不愿见李羿陵晒在烈日之下,嘴上却道:“还是给我吧,你摇得慢。”   李羿陵笑着将橹递给他,“离晚上还早,急着进城干嘛?”   “急着买冰吃,热死了。”   杭州城中一片祥云瑞气之景,龙王晒鳞日,书香人家忙着将自家藏书摊开去蠹,小商贩在自家铺车上摆着各式小玩意儿,炸巧果的香气溢在屋前街上,姑娘们跑前跑后,有的打扫庭院,有的糊着魁星,均为晚间的拜星穿针做着准备,方渡寒从街上买来两碗冰藕粉,与李羿陵边吃边逛。两人行至西廿街拐角处,看到一个小绸缎庄门前排满了人,便挤上前去凑热闹。   那庄前站着一位公子,修长的身段儿,一双桃花眼笑盈盈地望着门前百姓,倒是有个和气生财的模样。一旁的伙计也是笑容满面,热情地把一方方绸缎手帕递给排队的姑娘。   “这是您的,拿好!”   “您不喜欢蓝色?那这藕荷色的如何?”   李羿陵见身边有个老伯也在排队,便轻声问道:“老人家,这绸缎庄,今日是过节削价吗?”   “哈哈,公子呀。不是削价,是白送啊!”老伯笑呵呵地道:“今日七夕乞巧,严家这绸缎庄便应景送杭州城的姑娘们二百方绸缎手帕,老身来街上买烧鸡,恰巧碰到这等好事,这不,便也排队替自家姑娘领一方。”   李羿陵笑道:“哦,是这样,这严家倒挺会做生意。”   方渡寒看了看额上的牌匾,又从门口望了望庄内的规模,叹道:“这绸缎庄不算大,竟能舍得拿出如此多的手帕来送,可见这庄主是个有远见之人。”   老伯道:“严家公子是出了名的大善人,这一片的百姓都知道!路边若有乞丐,他定会派伙计递上馒头和水;街上若有外地过来衣不蔽体的流民,他也会送上一件干干净净的裋褐。许是因为这个,他家的生意才没继续做大。”   李羿陵微笑赞道:“好个儒商。”   别了老伯,他二人又随意向旁边的街市上逛去,方渡寒问:“你平徐子昂之乱时,可曾听过严家之名?”   李羿陵道:“未曾。那段时间焦头烂额地忙着水战,来不及过问民事。余杭商贾,我只听过陈家和刘家,一个米商一个盐商,均是家财万贯,缴税时却费劲得很,如今正好让李淮景拔拔这两只铁公鸡的毛。”   方渡寒心念一动,“他们不会是晋商吧。”   李羿陵笑,“侯爷英明,让你猜中了。”他随意看向两侧商铺,被一个茶馆的名字所吸引,定住了脚步:“不羡仙茶馆……”   他只这一顿,立刻就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迎上来,“哎呦!二位公子!里面请啊!”   方渡寒哑然失笑,“怎么,现在妓院都能改叫茶馆了?”   “啧!您这公子相貌堂堂,怎的说话这么难听?”那老鸨嗔道:“前为茶馆,后面才是姑娘们的闺房啊……嘿嘿,您二位要是不沾烟花柳巷,进来喝杯茶也好啊,绝对清雅!”   李羿陵笑着问方渡寒,“进去瞧瞧?”   方渡寒挑眉,“我自是没意见。”   他二人踏进茶馆,倒真是没有胭脂气息,人头攒动中搭起了一方戏台,一男一女在台上演着评弹,正是《长生殿》。李羿陵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听得愉悦。   “你爱听这个?”方渡寒不去看台上,只专注盯着身旁的人。   “是了,我好这口儿,吴侬软语,弦琶琮铮,别有一番风味。”   方渡寒又口渴了,一杯接一杯地饮着清茶,“咿咿呀呀的,听不懂还犯困,我倒喜欢秦腔,提神的很。”   李羿陵笑,“梆子腔放到江南就过于浓厚了。吴语我也听不懂,外行看个热闹罢了。”   那老鸨打门口就瞧见了他俩,觉得贵气不凡,定能掏出更多的银子,因此这时依然黏在他俩身旁服侍,嘴上喋喋不休,竭力推荐他们去后院玩耍。   “公子,听您口音,是京城人?”老鸨套着近乎。   “呦,妈妈连这都能听出来?”李羿陵笑着迎合。   “那是自然。”老鸨得意道:“京城的大官员来杭州,那刺史大人都会招待他们来我们不羡仙玩乐,咱们不羡仙,在杭州城也算是一绝了。”   “哦,是吗?”李羿陵神色冷了冷,思索着什么。   “那我呢,能听出来吗?”方渡寒挑眉。   “哎呦,您也是北方人,但我听不出来具体是哪儿的。”老鸨讪笑,方渡寒眼神太过锋利,她从心里打怵。   “这样,你带我们上后院逛逛,不必叫姑娘。”李羿陵掏出一锭大银。   老鸨登时眉开眼笑,“好嘞!二位这边请!”   两人上了二楼雅间,随老鸨绕到后院,推开那雕花木门,只见那两侧拱廊中间,竟凌空驾着一座榭台,几个美貌少女与俊俏少年都嬉笑着穿梭在回廊之中,满目的红缎彩绸,碎金脆玉,珠帘慢卷,水雾朦胧,老鸨引着他二人在榭台之上落座,吩咐丫鬟端上来些油墩儿和小鸡酥。   李羿陵四处环顾,瞥见那壁缘之上,雕刻着清雅的水纹,只是有些特别,与常用的纹理有所不同,不禁有些讶异,而再望向对面拱廊,能看到各屋之中,都晃动着女子窈窕身影,有的对镜梳妆,有的更衣焚香,他喃喃自语道:“还真是不羡鸳鸯不羡仙。”   老鸨赔笑问道:“二位真不叫姑娘?”   方渡寒正撕着油墩儿吃,转向李羿陵:“干坐着也无聊,叫个唱曲儿的听听?”   “有会弹琵琶的吗?”李羿陵问。   “哎呦公子!您可真懂!咱这不羡仙的头牌苏姑娘,最拿手的便是琵琶!不过,她卖艺不卖身,这点我得提前跟您二位招呼好了……”   李羿陵笑,“妈妈放心。”   老鸨连声应下,忙跑到最里头的屋前,唤道:“环沙!见客了!” 第33章 霞染江树   玉'珠走盘,酥手捻挑,曲儿是艳丽勾人的曲儿,偏偏这苏环沙却生了副清冷面容,薄唇点绛,细眉淡淡,也不抬头看客,只歪头认真弹着自己的,这样的反差让她十分出众,令人过目难忘。   方渡寒对李羿陵道:“女子生在书香门第,难得俏皮娇媚,因此放得开、玩得起的颇招男人喜爱;但若在歌院秦楼,众花齐开,男人却又喜欢起这寡淡清高的。你说怪不怪。”   李羿陵揶揄道:“侯爷懂得很啊!想来是身怀‘万花丛中不沾片叶’的功夫。”   方渡寒气得笑出来:“我可真够冤枉的。”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方渡寒方才吃了冰藕粉,又饮了一大壶茶,此刻有些内急,便问老鸨,“东圊在哪?”   老鸨指向东侧:“公子穿过这个回廊一直往里走,便到了。”   李羿陵道:“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方渡寒净手出来,鼻间萦绕着幽幽香气,他不禁暗想,这妓院的东圊都这么讲究,真真是个温柔乡。他边用手帕擦着手,边打开房门,便有一个人急匆匆撞进自己怀里,他低头一瞧,不禁大惊。   只见那人一双桃花眼里写满了不耐烦,忿忿推开他闯进了内室,嘴上骂着:“没长眼啊?”   方渡寒望着那人面容愣了片刻,这不是刚刚在街上发放手绢的严家公子吗,怎么跑妓院来了?还换了身衣服?   他回过神来,也骂了一句:“你才没长眼。”随即转身而去。   按常理来说,两个成年人发生了点口角,骂两句也就过去了,偏偏那严公子又忍着内急回身过来,不依不饶地拉着他道:“你说什么?”   “说你没长眼。”这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方渡寒懒得跟他理论,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回身仔细看着面前之人,果然那严公子正气鼓鼓地站在身后,也在瞪着他。   方渡寒看着这位身材纤细的严公子调笑道:“你走错了,这是男厕。”   此言一出,严公子写满蔑视的脸“刷”得红了,那双桃花眼一下子睁大,愣愣无语。   方渡寒一哂,转身推门而出。   待他回到榭台上,那苏姑娘已经一曲完毕,起身冲着李羿陵万福,然后匆匆由丫鬟拥着,回到了自己房里。   “呦,怎么了这是?”方渡寒问,“你跟人家说什么了,她怎么跟逃难似的。”   “没说什么,走吧。”李羿陵起身,又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老鸨在一旁看见,连忙把银子揣进袖中,千感万谢地将两人送出去。   “二位爷!下次再来啊!”   两人踏出茶馆,夕阳碎影轻摇于西湖之上,五色线制成的莲花铺满了香桥,天色渐晚,街上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方渡寒回身拉住李羿陵手臂,“走,再回那绸缎庄瞧一眼。”   “怎么了?你也想领手帕?”李羿陵笑。   “没有,我要再看一眼那严公子。”方渡寒大步向前,拉身旁之人回到了严家绸缎庄,只见摊位前的手帕都已被领完,倒是还有一些客人在庄内挑拣布料,那严公子也已不见踪影。   “果真不在了……”方渡寒喃喃自语,继而蹙眉笃定道:“不对啊,我应该不会看错。”   “怎么?”李羿陵问。   “你猜怎的,我刚刚在不羡仙东圊撞见了那位严公子。”   “趁着做生意的空档跑去妓院?”李羿陵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容貌极其相似,但绝对不是一个人。”方渡寒摇了摇扇子,“一个和善可亲,一个却蛮横自傲……还有,瞧那身形,我撞见的那位多半是个女子。”   “女子?”李羿陵讶异,“会不会是同胞兄妹?”   “有这个可能……不过,姑娘家女扮男装去妓院,还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你不觉得有些怪吗?”   李羿陵点头,“确实……说不定她有特殊癖好。”   方渡寒笑了,“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二人寻了个湖边酒肆,方渡寒点了一大桌子菜食:南肉春笋、蜜汁火方、油爆虾、干炸响铃、叫化童子鸡、清蒸鲥鱼、阳春面,还有两壶花雕,末了,他特地嘱咐小二,少放糖。   李羿陵笑,“大晚上点这么多,你吃得下去?”   “今天过节啊,自然要吃点好的。来,吃酒。”方渡寒笑了笑,给李羿陵斟上满满一杯花雕。   “本是女儿家的节日,咱俩倒也借机搓了一顿。”李羿陵在银盆中净了净手,夹了箸鱼肉细细吃着,点头道:“这鱼按照江南人的说法,真是‘鲜得眉毛舌头都掉了’。”   “云舟喜欢就好。”方渡寒嚼着叫花鸡,向窗外看去,霞染江树,暖枝轻舞,姑娘们花枝招展,一身的绫罗绸缎,嬉笑着往香桥而去,方渡寒道:“有水的地方才好过七夕,若在凉州,想放河灯只能去黄河边,波涛汹涌,一个浪就能把灯打翻。”   李羿陵笑,“宫内的七夕更无甚意味,宫女们的一举一动都跟唱戏一样,全是教养嬷嬷安排的,我都懒得去看。六七岁那年七夕,父皇去了香山行宫,我终于得空跑出宫门,前后左右全是便装内侍,护我去燕都银锭桥下看灯,结果,也没看成。”   “怎么,被抓回来了?”   “不是。那会儿我正走在后海旁的东明胡同中,旁边是京城第一的得顺来酒楼。走着走着,啪叽,落下来一张大油饼,还是被咬过两口的。那饼恰巧落在脑门儿上,从脑门儿又掉到怀里,弄了我一身油污。我本就爱整洁,见到身上弄脏了,气得直接哭出来,吵着闹着要回去。内侍们巴不得赶紧把我送回宫,把我抱起来就塞回了马车上。”   李羿陵叹道:“也不知是哪个没长眼的扔下来的油饼,我看啊,这天上掉馅饼还真不是什么好事儿!”   方渡寒听完,伏在桌上狂笑了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再抬起头来,眼眸里笑的都是泪花,长睫之上晶莹闪烁。   李羿陵莫名其妙道:“有这么好笑吗?”   “云舟……”方渡寒笑得喘不上来气,“那个……不长眼的……就是我!哈哈哈哈……”   “不可能吧!你甭逗我了。”李羿陵也笑了出来。   “真的!骗你做甚?”方渡寒道:“那年无战事,我爹在京城府中过了一整个夏日,恰巧我娘这边的远房亲戚来燕都做客,一家子便去了得顺来酒楼吃京菜。”   “当时我表姨母带了个小丫头片子过来,天天缠着我,烦都烦死了!在雅间落座,她又被安排到我旁边,缠着我给她讲故事……起先我忍着,后来脾气上来,直接扯过她手中正吃着的油饼甩出窗外了,她登时便哭了起来,我爹气得给了我一巴掌,让我给那小丫头认错。”   “我脾气也大得很,就是梗着脖子不认,那顿饭吃得叫个糟心……真是记忆深刻。再后来去了凉州军营……便再很少有家人团聚的机会了。”   方渡寒眼神悠远,继而脸上又带了些许得意的笑,“云舟,原来我十多年前便已经砸中过你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李羿陵看他骄傲开心得像个孩子,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奇特的缘分?女儿家抛绣球定姻缘,你这是七夕抛饼牵红鸾么?”笑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侯爷对姑娘家,都是这么粗暴的?”   “也没吧……”方渡寒细细回忆着:“其实我没怎么接触过姑娘……黏人的我嫌烦,恪守分寸的我又懒得理睬……只有你云舟,是我见了第一眼便感兴趣的人。”   李羿陵心里一阵悸动,抬眸与他四目相对,饮尽杯中花雕,淡笑不言。 第34章 兰夜泛舟   湖周四面环山,远离城中繁华,舟中桔竿轻摇,风灯照夜,两个人划出十里之外,便放了橹,任小船荡漾在水波之上,周遭阒静无声,偶有潜鱼跃出,又迅速落入水中,留下串串泛动涟漪。月似银盘垂镜湖,一舟一酒一双人。   方渡寒慵懒躺在船舱中,看着船头坐着的人,镂空白玉发冠束了个简单的四方髻,随意裹了件青赤色外袍,再普通不过的装束,却是俊美无双,让人堪堪移不开眼,此刻他正将手臂搭在膝上,欣赏着湖畔月色,殊不知自己已融入这旷远天幕下的叠嶂重山和碧湖澈水,成为身后之人眼中的绝美画卷。   方渡寒饱够了眼福,便又近身上来将李羿陵揽入怀中。   “回船上来就对了,看那些小姑娘对月穿针有什么意思,我倒希望这七夕兰夜只有我们俩人。”   “所以依你之言,这不是回来了。”李羿陵笑,颈上被他撩得直痒,“你这呼吸弄的人又热又痒,怎么跟头小老虎一样?离我远些。”   “云舟,” 方渡寒置若罔闻,依然紧紧抱着他,低声感叹:“你怎么生的如此好看。”   李羿陵怔了怔,转头凝视他双目,认真问道:“侯爷可是因这副容貌而喜欢我?”   方渡寒蹙眉,继而在其脸上轻拧一把:“当然不是。都说大周天子聪以知远,敏以察微,怎么感情之事上,老问这种傻问题。”   “那是……因为什么?”李羿陵问,他自小在宫中长大,受过太多背叛,好不容易遇到方渡寒,让他微敞心扉。可他还未分清,方渡寒对自己的是情意,还是欲念。或许有情,但那情意也许有一天也会化为镜花水月。   “怎么,这种事情,云舟还要我说出个一二三么……许是你这颗小痣勾魂摄魄,把我心智都烧没了……”方渡寒没意识到李羿陵内心的揣测,他笑着捻了捻李羿陵眉心朱砂,轻声道:“云舟,我希望时间就停止在这一刻。天地之间,只有你我二人。”   李羿陵心念一动,方才饮了些酒,他此刻头脑有些混沌,身后那人身子紧紧贴着自己,他心里莫名其妙乱成一团,一种他难以忽视压抑的冲动突然生发出来,淹没了那些犹疑和自矜,他忍不住转过身,一双平日里清亮澄澈的眼眸此刻含了些暧昧不明情绪,直望向方渡寒眼底。   方渡寒迎上他的眼神,敏锐捕捉到他目光里的冲动和犹疑,这种微妙的情感,骤然点燃了方渡寒心中憋了很久的火焰,方渡寒的目光在李界陵的身上这巡,修长脖颈上喉结滚动,再往下是薄薄衣衫笼着的白哲肩膀,再往下 …… 他已不敢去想。   方渡寒抬手饮了一口壶中花雕,双唇,将沁香酒液渡入对方口中径直吻住李羿陵双唇,将沁香酒液渡入对方口中,“云舟……”   酒顺着喉咙直入腹中,灼得李羿陵心绪一下子乱起来,那人攻势不减,吻得他气息不稳,“忆南 …… ”虽说是四下无人,但毕竟也是敞露在天阶之下,口舌交缠的空隙间,李羿陵争出几分清明理智拉住方渡寒。   “嗯?”方渡寒手上动作不停,就势将身下之人放倒在船头,李羿陵仰面借风灯烛火晕染的暖光看着面前之人手解衣带,不禁感叹,端的是副好身段,宽肩窄臀,一身恰到好处的紧实肌肉,令人赏心悦目。   他分神这会儿,方渡寒已将他衣物扯下,突觉身上一凉,李羿陵低头一看,那花雕酒已被方渡寒洒在了自己裸露的胸膛上,滑软的唇舌吮吸着身上酒液,由最初的温柔舔舐到后来的裹吮轻咬,每个地方都吻了个遍,在他身上留下斑斑红痕,李羿陵的呼吸也逐渐急促起来,他何曾经历过这样猛烈而炙热的爱抚,手臂不自觉地攀在那人肩头,指尖收紧,将方渡寒的皮肤抓出红印。   方渡寒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恶意地将李羿陵腰间那玉带钩摘掉,放在那处摩挲,抬身上来,专注看着他的神情,嘴上不忘调笑,“陛下这具身子 …… 还真是敏感 …… ”   上身被那人压住,热得他汗出如泽,偏偏下身那玉带钩又如寒潭冰瓯,不断摩挲碰撞自己敏感之处。还未等他适应过来,那人低下头去,径直把那处含住 ……   李羿陵的理智彻底分崩离析,他轻喘着,一双杏眼如陷绵绵雨幕,满是迷茫朦胧,方渡寒抬身上来,咬住他柔嫩耳垂,低声道:“我想看陛下耽于情欲的模样。”   一阵翻风跋浪般的攻势,承载着两个人的小舟如坠暴风骤雨,剧烈地摇晃起来,李羿陵身下的湖水也被撞出了层层涟漪,不绝延向远方。他无可依仗,手肘被磨得生疼,腿勾住那人劲腰,只随了他去,迷离之中他望向天空,杭州城中的天灯随风缓缓飘来,他想叫方渡寒看,终归分不出力,话到了嘴边都变成了破碎的呻吟,到最后,天上的明灯也再看不清,泪眼之下,变成了团团幻影……   就算是颠乾倒坤、飞瀑喧豗,恐怕也难扰行极乐之事的一对璧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湖面终于恢复了宁静,这场舟中酣战险些让李羿陵脱力,缓了好久才挣扎着坐起身来。夜风习习,方渡寒拿过身侧衣物替李羿陵披上,拥他起身进入了乌篷。   李羿陵的酒终于彻底醒过来了,方才发生的事,他简直不敢去回想,若说此前灵州帐中方渡寒直接长驱直入,猛烈得让他难以承受……那么刚刚的酣战,竟让他体味到了前所未有、抛却万物般的快感。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李羿陵懊恼地扶住额头,又觉得手肘处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已被磨去了一层皮。他嗔怪地看了方渡寒一眼,那人久旱逢甘霖,此刻脾气极好,笑吟吟地靠上来,“来,我给云舟吹吹……”说着,转过李羿陵手臂,轻轻吹着伤口之处,讶异道:“怎么还磨成这样?”   他还好意思问?!李羿陵听得好气又好笑:“侯爷这场‘惊涛骇浪’太过汹涌,要不是我手用力撑着舱壁,这船早让你弄翻了。你西北长大,肯定不会水,刚刚我就应该任你折腾,掉进水里我才不救你。”   “云舟生气了?‘惊涛骇浪’你不喜欢?嗯?”方渡寒笑得促狭。   “还是‘慢亭吹雨’好一些。”李羿陵白了他一眼。   “好好好,下次‘慢亭吹雨’。”方渡寒哄道:“不过……这不是我控制得了的……”   李羿陵笑骂:“这次刚完,你就想着下次?”他说着,觉得有些乏了,腰酸腿软,便直接在篷中躺下,阖眼道:“都几更了?忆南你累不累?我们划船回去吧。”   方渡寒体力还好,只是舍不得这皎月孤舟和这漫漫长夜,他从未像今天这样餍足过,这种得到和征服的感觉,让他几乎欣喜若狂。   他压抑住心里的欢欣,也就地躺下,替李羿陵盖好外袍,从身后拥着他道:“在这儿睡一夜吧,明早我们再慢慢回去。”   李羿陵含糊应了一声,便已坠入梦中。 第35章 内帑空虚   月华如水,淡光静铺于阶墀之上,院内刺槐幽香沁人,轩轩细竹随凉风而动,宫漏三声,露滴金盘,远处御花园的鼓乐嬉闹之声渐渐停歇,更显得霁晴宫中尤为安谧。   如画本已早早安歇,小憩了片刻又坐起身来,“碧儿,园内宴席已散了?”   “回娘娘,散了有一会子了。”碧儿瞧了瞧如画神情,轻声问道:“今日乞巧,娘娘为何称病卧在房中,不去宴上对月穿针呢?”   “皇上已纳了新妃,我手就算再巧,又能怎样?他眼中依然望不到我。”如画笑了笑,倒是无怨,“他自登基起,我便已猜到会有今日......也罢,在这霁晴宫内,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我已不奢望旁的。”   她站起身来,披上那件飞花蹙金双鸾丝裙,碧儿忙迎上来,“娘娘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吗?”   “出去走走,你不必跟着。”   碧儿应下,将如画倾泻下来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如画踏着月色行至寝宫外的秋千旁,缓缓坐下,荡了起来。   环佩叮咚,她从空中飘飘而下,如同月宫中的嫦娥。荡了一会儿,她颓然停下,落寞地倚在秋千上。   身后的人已看了她许久,此刻悄然走上前来,“今日乞巧,娘娘未去园中欢宴吗?”   如画回眸望见李承宪,淡笑道:“殿下这是明知故问了。这么晚了,殿下还不回寝宫吗?”   李承宪道:“良宵佳节,自然要与心爱之人一同赏皎洁月色。”   如画抬头望月,凄然道:“殿下是圣上的独子,想必马上就要被封为太子,再之后,便会坐拥天下,什么样的女子寻不到......切莫为了如画,违了伦理纲常,将你我二人都推下深渊。”   “画儿,我只问你一句,你能否坦诚相待?” 李承宪问。   如画从秋千上站起,走至他身旁,“殿下请直言。”   李承宪鼓起勇气道:“如果,没有父皇,你会不会心悦我,哪怕只有一点。”   如画笑道:“可惜没有如果。”她意欲离去,却被李承宪抓住了手臂,“这不算是一个回答。”   如画叹了口气,“可能会。”李承宪这些年对自己的痴意,她何尝不感动,只是身份摆在这里,她岂敢越矩。   她不敢,自有人大胆。李承宪顿了片刻,嗅到她身上幽幽花香,头脑中那根弦终于断裂,他一下将她横抱起来,走入了旁边假山之中,如画的惊呼生生咽了回去......四下无人,石洞壁上,双影交叠......   第二日 玄乾宫内   李淮景正坐在交椅之上,旁边的缸中盛了一块儿大冰,氤氲散发着凉气,可他此刻却难压怒火,重重把内帑籍册摔落在桌上,怒道:“内承运库的金银,竟全拿去充盈外库,朕现下想建一座行宫,内库净是些纻丝、绫锦、?绢、颜料......你让朕拿什么建?!”   新上任的内务府总管程璧匍匐于地,委屈道:“陛下,这两年先帝蠲免贫民钱粮赋税,世家商贾又变了法儿地钻空子,外库中收不上什么银两,为充实改善军备,先帝便将内库存下的千万两白银尽数划拨外库......此番大周御敌成功,也......也少不了这些银两......”   李淮景闻言耐着性子把外库籍册翻开,看了几眼又不免生气:“漕运不仅改折,还补贴这么多费用,他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能顾得了全天下的人?”   “河东河南两道大旱......下发抚恤粮财......”   “还有这山东威海卫,操练海军、打造战船......半年便耗费百万金银......”   念着一条条事项,李淮景骂道:“合着这普天之下,最穷的反倒是朕了?!”   程璧不敢说话,董之涣在一旁道:“程总管先下去吧。”   “谢阁老!” 程璧如释重负,退了出去。   李淮景生气道:“真他妈是一堆烂摊子!”他不是个富有耐心的人,近日来,大小朝事,大多由董之涣处理,他只负责审阅,不过李淮景思虑全面,方方面面的事,倒也安排得妥当,只是容易急躁。   “也不能全怪李羿陵,大周律法的问题已是多年来的顽疾,商贾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变着法地中饱私囊,也是时候整治了。”董之涣道。他算是个勤奋之人,颜望山告老还乡之后,朝中便由他来主事,他不仅处理了各项朝务,还在改纂大周律法,通过夜以继日的疾书,这本颇为严苛的律法已经修完并颁布下去。   “依先生之见,从哪里入手比较好?”   “明德先论于贱,从政先信于贵。[1]江淮富庶,便从杭州切入,陈、刘两家又是晋商,与皇上有过交情。黜陟使一去,他们恐怕要争着抢着讨好皇上。由点扩面,再慢慢敲打其他的商贾,依此计策,内库可慢慢充实,陛下倒不必心急。至于行宫,香山的別苑,陛下可先凑合用着。”董之涣笑道。   李淮景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对了,方渡寒那边......”   “已派凌枢密领千牛卫和府兵过去了,新律法一下,各州刺史定也都不敢违令。方渡寒那边没什么动静,目前还是方渡寒表弟方铭主事,陛下放心,我约莫年底,威戎军便能尽数收归我大周朝廷。”   李淮景点头,“此番定要彻底铲除凉疆侯这个贼子!此外,禁卫也要深入大周全境,再给我找李羿陵的下落!”   董之涣应下:“遵旨。”   李淮景消了气,抬头看了看董之涣脸上大大的乌青眼圈,于心不忍道:“大小事情落在先生身上,未免太过劳苦。之涣,你瞧着中书省之中有谁可替你分担,便禀于朕,朕可将他调到你身边。”   董之涣想了想,“有个叫黄师古的主书倒还不错,敕元四年的进士,办事严谨又不失灵活,入朝刚一年,想来与李羿陵不会有太多交集。”   李淮景挥手道:“便升他为中书侍郎,辅助你理事。”   董之涣起身拜过,“谢陛下|体恤!” 第36章 杭州疑云   李羿陵转醒之时,已是天色大亮,身下是浺瀜湖水,头上是晴朗日光,方渡寒早已起来,摇橹往五云山而去,李羿陵望向船头,仿佛还有昨夜情爱痕迹,不禁脸色微红。   “云舟,饿了吧?我反正是饿了......”方渡寒见他醒了,笑道:“我馋大勤媳妇做的荠菜云吞了,一会儿上山,定让她给咱们煮两碗。”   昨夜那样折腾,他不饿就怪了。李羿陵暗想,低头理好自己仪容,从乌篷中出来,觉得自己脸上沾了些船舱里的尘土,周遭又没清水,便掏出手绢儿俯身蘸了些清澈湖水,擦拭着自己脸颊。   “啧,云舟真是讲究人儿啊,哪像我们这大老粗,军营里回来,洗个头发就能洗出半盆沙子。”方渡寒边摇橹边调侃。   “我李羿陵能将就,会讲究。再说了,这叫哪门子讲究,我还没嫌湖水脏呢。”李羿陵笑。   说笑之间,船靠了岸,他们将船牵到原来的位置拴好,便信步向山上走去。行至山腰,便听得虫鸣鸟叫之中,传来了隐隐的哭声。   两人循着声音找过去,看到山居前正立着几个山民,其中便有阮大勤和香莲二人,阮大勤的弟弟阮大勇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嘤嘤哭泣的便是阮大勇的媳妇冯丽。   “二爷......您回来了?我这就上山去给您做饭。” 阮大勤挤出来一个郁郁的笑容。   “大勤,不急。我们刚刚听到哭声,便来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李羿陵道。   “唉!这事,邪性得很啊。” 阮大勤一副无从说起的样子,那冯丽看到李羿陵和方渡寒,擦了擦泪水便跪了下来:“奴家知道二位爷身份不凡,奴家与大勇就这么一个女儿,如今竟与未过门的女婿一同失踪了......求求二位爷,帮帮我们吧!”   李羿陵连忙将她扶起:“我们一定尽力而为。请把具体的情况说详细一点,我们也好再想办法。”   冯丽回忆道:“小女是前日进的杭州城,打算去未过门的婆家过七夕乞巧节,大勇怕她自己不安全,还是特意送她到的婆家,才返回了五云山。今日清晨,我们这两位亲家便过来告知我们,小女和女婿一夜未归,也寻不到人影,奴家实在是担心啊,不知如何是好!”   方渡寒闻言笑了,安慰道:“想是小情侣循了个地方去度蜜夜良宵,玩够了便会自己回来的。”   冯丽摇了摇头,“奴家的女儿向来乖巧,不可能会做出这等事......而且,据亲家说,此前已有好几个县的村子发生这样的事......县令封锁了消息,拒不上报。外县的人大多不知晓,更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杭州城......”说到这,她不禁浑身发抖,“前年秋天,便有人传言称钱塘江中有一种水鬼,专食青年男女血肉,会派自己的小鬼前来拿人,当时大家都认为是玩笑,可没想到真就应验了!”   李羿陵蹙眉,“身为朝廷县令,本应替天子善牧黎民,却视人命为草芥,欺上瞒下,真是罪该万死!”   “将此蹊跷之事推诿于鬼神,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方渡寒道:“你们可曾报官?”   阮大勇道:“小的正要去。”   李羿陵点头,“我们与你一起过去,想必你家姑娘的失踪,绝不是个例。”   下山时,李羿陵回身从衣袖中掏着什么,再转过头来时,眉心痣已隐去,“见朝廷的人,还是谨慎为上。”   方渡寒瞧了瞧他面容,不禁讶异,“你这袖中什么都有啊,怪不得昨日我解你衣衫,只觉得沉甸甸。”   “确实装了不少物件儿。” 李羿陵淡笑一声,“出门在外,需防不测。”   杭州刺史府前人头攒动,人们在堂前登记入册,果然,杭州城内也有几户人家的儿女不知所踪,一时间,人心惶惶,昨日还热闹非凡的杭州城,今日家家门户紧闭,一派沉寂肃杀气象。   杭州刺史何冬坐于衙门上座,看着堂中攘攘人群,面露难色。司马陈绘轩将案册承予何冬,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何冬点头,拍了拍惊堂木。   人群安静下来,何冬道:“诸位杭州城的父老乡亲,方才本州已让各位做了关于青年男女失踪一案的登记,此事事关杭州城安宁,本官必会追查到底,破此迷案。”   百姓议论了一阵,随后纷纷点头。   何冬话锋一转:“然而,本州看到这案册上,有不少杭州治下各县城的百姓来杭州刺史府越诉。可按大周律法,越诉及受者,各笞四十。本州无权受理你们的诉求。”   人群中顿时像炸开了锅,一个老人哀叹道:“刺史大人,如果交由本县县令处理,能让我们的儿子、女儿回来,我们又何必要来到杭州刺史府,劳您大驾?”   何冬闻言再次翻开案册,不禁一愣,“有这么多青年,在今年春日便已不知去向了?”   “可不是吗?”一个中年人走出来,“湖州县失踪的人数最多,可我们的县令大人司鹏,次次以水鬼之说搪塞我们,拒不上报,还说如果越诉,就要我们好看!若不是我们鼓起勇气,联合了这些乡亲们一同前来,恐怕大人您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您去瞧一瞧,湖州一些村落的山岭之上,已尽是空坟!”说着,他淌下泪来,“可怜我那弟弟和弟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羿陵正与方渡寒一起站在台下,听到此话不禁抓紧了自己衣袖,方渡寒看他一眼,缓缓将他冰冷的手指握入自己温暖掌心。   “鬼神之说,简直是无稽之谈!”人群中走出一个俊朗身影,李羿陵和方渡寒讶异地对视一眼,那人正是绸缎庄的严公子。   “昨日七夕乞巧,我吩咐我家伙计小莫去买些米到庄中来,他笑着说要趁机去与自己心爱的姑娘过乞巧节。不想,这一去,便再未回来。我本没放在心上,直到听到街上的传言,才知道别人家也发生了此等骇人听闻之事。”严公子叹道:“小莫自幼与我一同长大,也到了该嫁娶的年纪,谁知......”他儒雅的面容上尽是悲意。   阮大勇站在方渡寒一旁,惊讶道:“买米?我也曾嘱咐我家姑娘,在逛杭州城时买些米回山。”   众人皆是一愣,随后还有一个大伯,也连连点头道:“是去陈家米庄吗?”   阮大勇回身,“正是!”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李羿陵心里也是疑窦重生,再望见台上的刺史和司马,脸上也均变了颜色。   何冬拍了拍惊堂木,“此事事关重大,需要本州与众吏仔细商议,退堂!”   严公子慷慨陈词道:“江南本是富庶之地,若像刺史大人这样处事,恐怕连百姓安危都无法保障,这座享誉大周的祥和之城,恐怕也是虚有此名。此案不解决,你上不配承皇帝天恩,下对不住黎民百姓!”   众人纷纷附和,方渡寒点头,“这家伙嘴皮子一张一合,还真说的挺像回事儿。”   何冬面上尴尬,起身大声安抚:“父老乡亲们,此案我定会上报朝廷,相信朝廷会妥善解决,请诸位放心!我即刻便撰写公文,责令各县县令进行全县全村的探访,必将其查个水落石出!”   方渡寒不满,低声问李羿陵:“这何冬看着不怎么靠谱,你怎么没撸他下来?”   李羿陵叹气道:“前些年余杭水患频繁,何冬工部员外郎出身,疏浚修堤是行家,派他过来解决了很多问题。徐子昂之乱,他配合的也过得去......杭州官场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待以后慢慢与你细说。”   两人再望向台前,何冬已由司马和衙役拥着,慌张走进后堂,没了身影。 第37章 金蛇狂舞   浓云蔽日,直压城郭。惊雷滚滚,天幕中劈下令人心惊的闪电,似金蛇狂舞于群山之上,两骑快马冒湿风冷雨而来,在峥嵘山峰上停住,马上的人掀起斗笠,露出一双忧思绵长的杏眼,他俯视着青山翠峦环抱的村落,不禁叹道:“这几日连走湖州、建德,竟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忆南,如果再走下去还是一无所获,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入手了。”   “失踪之事距今已几个月,找不到痕迹倒也正常。况且......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获。”方渡寒抖了抖身上的雨珠,“至少,通过那些村民的描述,基本可以断定,村中的失踪案与陈家无关。”   “可杭州城中的几桩案子矛头都指向陈家。”李羿陵眉尖微蹙,“陈家虽然吝啬爱财,却不至于做出此等诡秘之事,仿佛是有人刻意引导。”   “杭州司马陈绘轩,便不就是陈老爷子的二儿子?这些年没少给了刺史何冬好处......且看何冬如何应对吧。”   李羿陵心里升腾出一种不妙的预感,“昨天混在人群中听司鹏办案时,他给百姓的答复是,李淮景派了黜陟使来江南道彻查此事......如何就这样巧......”   方渡寒也觉得情况棘手,“一定是有人想要扳倒陈家。如果真是这样,这股势力便已经深入杭州全境......确实不可小觑。”   李羿陵沉默片刻,“罢了,再下这桐庐县一探,希望会有些发现。”   两人拨转马头,沿小径向山下而去。阴空霡霂纷扬,他们到荻浦村时已经天色昏暗,村口有个简朴客栈,堂内亮着莹莹烛火,只是大门紧闭,方渡寒勒马,“云舟,且在此安歇下来,用些晚膳,晚些时候去村中逛逛。”   李羿陵颔首,“好。这几天奔波劳碌,我也饿了。”   二人下马,方渡寒前去叩门,“店家,此处能住店吗?”   有一个老者前来开门,看到方渡寒和李羿陵,脸上尽是惊诧之色,然后连连点头,“二位客官,自是可以......请吧。小二,去帮客人把马牵去马厩。”   方渡寒蹙眉问道:“老人家,您这客栈为何大门紧闭,不像个做生意的样子。”   那老者叹气,“老夫这客栈专为过往客人而设,这几个月内已许久未有人前来,所以,天色一晚便干脆闭门了。”   李羿陵坐在凳上,解了佩剑落于桌上,“也是,这荻浦地处偏僻山谷,想来少有人过路。”   “非也。”老者摇头,“以往各县来往的还算频繁,咱这小店也曾生意兴隆,只是......只是现下......”   方渡寒眉棱一挑,“只是什么?”   “公子,听您是外地口音,想来对这里不太了解......”老者低声道:“这几个月,周围县城中有不少青年男女失踪,来往的人自然少了。”   李羿陵假装不知,“哦?有这等事?”   老者哆嗦着说:“是水鬼呀!食人血肉。我劝二位爷晚上也不要出去,虽然本村还没这等事,但是还是小心为上呀!”   方渡寒笑了笑,“我们是两个男子,想来无事......罢了,麻烦老人家先弄些酒菜过来。”   老者应下,吩咐伙计炊米,不多时,便端上来一盘野菜饭团,一盘酱牛肉,“二位爷,小店寒酸,只有些这个,请将就填饱肚子吧。”   李羿陵笑,“已很好了,多谢老人家。”   两人用过晚饭,上楼放了包裹便又走了下来,老者看见他们有出门之意,忙不迭绕出柜台来,劝道:“夜色深了,这天又下着雨,二位爷还要出去吗?”   李羿陵笑道:“我们出门走走,就在不远处的村里转转。”   老者咋舌:“到底是年轻人,不像我们这把老骨头,怕鬼怕神的。”   一句话说的三人都笑了,老者为他们打开木门,方渡寒撑开一把黑色油纸伞,与李羿陵并肩走入雨幕。   愈往村庄深处走,那雨愈下得紧,各家柴门紧闭,偶有一两处燃着烛火,其余的竟无一丝生气,青石板路上,也更无人影,寂寥得阴森可怖。   方渡寒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感受到自己的内力在被什么东西慢慢消解吞噬。   “不好!方才的饭菜里,定是有软骨散!”   李羿陵闻言一骇,他内力没有方渡寒深厚,因此对药物的作用察觉得不够敏锐,此刻他闭眼屏息,也是觉得提不起气。   “一时疏忽,竟中了那店家的招数。”李羿陵迅速从袖中掏出一颗白色蜡丸,从中拿出两颗丹药,“此解药能暂时封住经络,本是为防蒙汗药而带在身边的,不知对软骨散是否有效。”   “想来药理相同,死马当活马医吧。”   二人服下丹药,方渡寒拉李羿陵来到旁侧隐蔽小巷中,推开一家民房,果然是荒废的,他们躲了进去,盘膝坐在炕上,用内力驱逐着软骨散的药效,这种体内的对抗十分消耗精力,纵然湿意绵绵,二人的额上还是渗出了汗水。   雨声滂沱,难听得外屋动静,方渡寒怕有杀手过来,一刻不敢轻慢,尽最大限度将自己的功力恢复到了九成,低声问李羿陵,“你怎么样了。”   李羿陵也正在阖眼打坐,“已驱了七八成药力。”   方渡寒在他身后坐下,大掌将自身内力从李羿陵背后缓缓输送过去,一股熨贴滚烫的暖力直接渡入李羿陵体内经络,直逼得他出了一层薄汗,那种空虚绵软之感已荡然无存。   “忆南。我已全然恢复。你呢,感觉如何?”   “不用担心我。”方渡寒虽传了内力给李羿陵,但他自身力道雄浑刚劲,也已无碍。“那黑店只下了软骨散,而不是毒药,你我也该庆幸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钱,还是......”李羿陵只觉眼前布满了疑云,窥不真切。   方渡寒冷笑道:“回去一探便知。”   两人回到店中,再看着那老者慈眉善目的模样,只觉寒意渗骨,不过他二人都是心机深沉的老手,谈笑风生,也随了那老者盘问。   听他问的细致,方渡寒心里有了个大概,那老者也在揣测摸索他们的身份,这客栈恐怕大有玄机,他懒懒打了个哈欠,“云舟啊,阴雨天还真是让人疲倦,此刻我真有些累了。”   李羿陵闻言一笑,“我也是,走吧,上去休息。”   他们住的是一间大房,屋子东西两头放了两张架子床,推开南窗望去,正是荻溪。李羿陵点亮烛火,窗纸上映出他们的影子,二人假装卸了武器,盥洗更衣,然后躺在床上,吹熄了蜡烛。不多时,房内传出了一阵阵鼾声。   方渡寒睡觉不打鼾,此刻学的倒挺像,李羿陵在对面床上握着佩剑,紧张之余又被他逗得想笑。   方渡寒学着鼾声,鹰眸一刻不停地在房间中扫视观察,黑色油纸伞撑在地上,晾着伞面水珠,那水珠将木质地板晕湿,方渡寒刚要移开目光,便被那水中的痕迹所吸引,他起身定睛一看,木地板上刻着浅浅的水纹,仿佛是一朵小浪花,隐蔽地藏在墙角。   李羿陵也起身顺他眼光看去,只觉得熟悉,继而大惊。   那朵浪花水纹,与杭州城不羡仙青楼中的水纹,何其相似!   方渡寒看到他神情,投来疑惑的目光,李羿陵正要张口,便瞥见门旁出现了持刀的人影,两人迅速卧在床上,方渡寒在被中将已经出鞘的寒龙刀紧紧攥入手心。   先派过来的是两个杀手,他们缓缓推门而入,听得两人睡熟,便分头持刀向床上挥去......   那刀还未落下,杀手便感觉自己的腰腹霍开了一个大洞,他惨叫一声,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之景,棉絮纷飞,方渡寒使刀何等狠戾,似迅雷烈风,径直劈开被褥直捣其侧腰,跳将出来,再一横手,抹了其脖颈儿。   刺杀李羿陵的杀手听得身后变故,刚欲回头,前胸便被李羿陵长剑捅了个窟窿。   一声惊雷炸裂天穹,门外的杀手听到异动,纷纷冲进来,方渡寒一声冷笑,以神抶电击之势出手,刀似游龙遁地,重重劈向那些白衣杀手。   一时间,房内弥漫起浓浓的血腥之气,白衣杀手只觉不妙,夺窗而逃,李羿陵跃身而起,击电奔星般追将上去,他身姿极其轻巧,同尘剑锋编织出一张张利网,划破那几人的前胸后背,血染荻溪。   其中一人受了肩伤,意欲逃走,被从窗中飞出的方渡寒劫了个正着,寒龙刀横在他肩头,李羿陵持剑走过来,“你们是什么人?”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那人毫无惧色。   李羿陵将剑插|入他的小腿,白衣人撕心裂肺地嚎叫一声,突然没了声息,两人还不及反应,几枚毒镖便携雨而至,李羿陵腾空跳起,挥剑斩落两人身旁的毒镖,方渡寒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枚飞刀,向身后一掷,客栈接待他们的那位老者应声倒地。   周遭恢复了阒静,白衣人的尸体横满了溪畔,李羿陵收剑入鞘,笑道:“侯爷原来也使暗器。”   方渡寒无奈笑道:“怎么还想着这个,还不快走?” 第38章 红梅烙花   两人回了房中取了包裹,来到楼下院中的马厩,木门之上挂了一把铁锁,方渡寒挥刀将其劈碎,进到马厩之中,见两匹马还在,微微放下了心,只是那店伙计已经不知去向。   李羿陵前去牵马,觉得脚下土壤十分松动,沙土中还埋着一些硬邦邦的东西,他拿起剑向下一拨。一根白骨露了出来,闪电之下,那胫骨白得晃眼。   方渡寒虚踏两下马厩中间的土地,感受到地中空虚,用力将寒龙刀向下插|入,狠狠将布幕划开,“哗啦”一声,那空地竟向下塌陷,露出一个大洞,两人向里一瞧,全是皑皑白骨,一个个狰狞的骷髅头令人胆颤心惊。   李羿陵看着,胃中一阵翻江倒海,方渡寒遮住他眼眸,“别看了,快走吧。”   这段险恶的经历让人脊背发凉,他们一路默然无语,直到纵马回到山峰之上,方渡寒向下鸟瞰那鬼魅般凄冷的村镇,问道:“我们现在往何处去?”   李羿陵沉吟片刻,“忆南,客栈墙角里的浪花水纹,我曾在不羡仙见过,这青楼一定大有文章,我们得再去探一探。”   方渡寒见他浑身湿透,漆黑夜色中更显得面容苍白,精致挺直的鼻尖被冰雨激得微微泛红,不禁心疼,将自己的氅衣脱下,替李羿陵披好。   “若累了便找个山洞休息一下吧。”   “回不羡仙自有温香软玉在怀,正好驱一驱湿冷寒气。” 李羿陵笑着打趣,虽然以身犯险,却不虚此行,蛛丝马迹隐隐浮现,他此刻还想再继续挖下去。   方渡寒只道李羿陵坐高堂上,未尝见识过江湖险恶。不免有些担忧,即使他二人手段心机都是一流,但势单力薄,恐怕也抵不过操控这团黑雾的幕后之手。   罢了,在他身旁一刻,便护得他一刻。   两人纵马奔至杭州,已值寅时。前厅茶馆早歇,门口小倌将他二人引进后院,朱阁牙樯,青楼梦好,死寂无人的街道与酒池肉林的楚馆仅一墙之隔,却近乎两个世界。   上一次来是下午,没什么客人,也没见着几个姑娘,但此刻后院中却是满目南园粉蝶,倡条冶叶。杭州城中的富家公子金迷纸醉,欢呼大笑声不绝于耳。李羿陵回想起百里之外草率被埋的未寒尸骨,觉得无比讽刺。   老鸨正站在回廊之处,见到他二人,热情迎了上来:“哎呦!我就知道您二位还会来玩的!怎么样,咱这儿是个好地方吧!”   “自然。”李羿陵笑道,“妈妈这儿的生意可真好啊,寅时还这样热闹。”   “您二位来得巧呀!今夜正好有‘烙花’看!”老鸨看着他们身上湿透,忙不迭叫丫鬟过来送上干巾,“二位没打伞啊?怎的淋成这样!妈妈我看了都觉着心疼!更别说这些姑娘了!”   他二人萧疏轩举,俊朗无双,往这一走便已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方渡寒往周遭看去,果然那些姑娘都含春带痴地望向自己这边,有的正在服侍其他公子,却也被弄得心不在焉,频频抛出勾人的媚眼,方渡寒嘴角一斜,这倜傥一笑引得无数女子惊呼,她们再看向李羿陵的容貌姿态,顿觉自惭形秽,不好意思凑上前去。   李羿陵早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擦着身上的雨水问老鸨道:“‘烙花’是什么啊?”   老鸨神秘一笑,“马上就开始了,您二位来前面瞧。”   他们往前走了走,倒有几个胆大的小妞将手帕撩到李羿陵脸上,李羿陵有些不悦,但秉承君子作派,淡笑而过,他旁边的人却不乐意了,一把揽过李羿陵肩头,将他护在自己怀中,姑娘们惊诧之余,又不知该羡慕他们中的哪个,只得悻悻离去。   人声嘈杂中,他们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胖得像球一样的富家子弟站在榭台之上,身旁是一个只穿红色肚兜的女子,也就十几岁的年纪,纤弱如柳,此刻正在瑟瑟发抖。   “来来来,各位,开始了!今天再让你们饱饱眼福!”胖球在台上高声道,他挺着个大肚子,一双鼠眼放着精光,色迷迷地看着旁边的女子。   台下有人打趣道:“刘二公子,这个月都第几回了?您‘烙花’有瘾啊?”   “老子就是他妈的有瘾!” 胖球大笑,拿起桌上的骰盅摇晃,“啪”一声扣到桌上,掀开一看,正是六点!   “喔!刘公子这手气,真没得说啊!”   众人一阵恭维,胖球得意洋洋地接过侍从手中的烙铁,向女子靠去,那姑娘往后躲着,泪水涟涟,直摇着头,却说不出话,只发出“啊、啊”的声音,看来是个哑女。   胖球一把抓住女子瘦弱的胳膊,笑着将那炙热的烙铁狠狠按在她的后背上,只听得一声惨叫,青烟之下,雪白的后背上赫然烙出了一朵红梅,女子瘫软在地,口中发出痛苦难捱的声音,台下的男人们却愈加兴奋,尽是喝彩哄闹之声。   李羿陵气得身子发抖,他冷笑着望向身边的老鸨,“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烙花’?”   老鸨看向李羿陵,不禁心下一惊,她一直认为李羿陵温文儒雅,此刻却被他周身威严冷冽气度镇得有口难言,她哆嗦地应着,“是......”   方渡寒也被这些猥琐鄙陋的男人恶心得够呛,但他还是轻轻拉住了身旁的人,此时出头等于将他们二人暴露,他内心万分纠结,扭头给李羿陵递了个眼神。   李羿陵知道他的意思,思忖片刻,也叹了口气,同意静观其变。   再说台上,胖球看着女子心惊胆战的痛苦模样,附身捏住她的下巴,“可还有五朵呢,这会儿就受不住了?”   女子抽泣着摇头,胖球淫笑着道:“要想少受罪,也有个办法,你将这肚兜脱下,我在你胸乳上烙一朵,其余几朵就免了,你说呢?”   女子闻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死护住自己前胸。   众公子开始窃窃私语,觉得刘二这次玩得有些狠了,青楼的姑娘们更是纷纷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在你这肥猪的肚上烙一朵如何?”蓦地,一盏茶杯飞到胖球手上,瓷片将他的肥手划破,烙铁也应声落地。   “妈的!谁啊?”刘二瞠目结舌地捂住伤口,向台下看去,他没想到杭州城之中还有人敢砸他的场子。   “是我。”方渡寒悠闲迈步出来,将手指关节按得咔咔作响,“刘公子一身的肥油,想必烙起来定然如烤五花肉一般,喷喷儿香。”   李羿陵忍不住笑出来,周围人也想笑,却惧怕刘二,不敢作声。   “你他妈哪根葱?敢这么跟爷说话?”刘二眼神示意自己的随从对付方渡寒。   “插你鼻子上的大葱。”方渡寒冷笑一声,将身旁两个凳子飞踢过去,直冲两个随从面门,自己趁随从躲避之时,锦靴一蹬飞至台上,冲刘二重重出掌,刘二会些功夫,却无法和方渡寒相比,应了几招便败下阵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匣子,方渡寒马上低头躲过匣中绵针,就势朝他前胸一拍,刘二吐出一口鲜血,摊坐在地。   方渡寒像拎皮球一样把他拽到台前,刘二嘴上还硬着,“你他妈有本事把我打死啊!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我管你爹是谁呢。”方渡寒握住他的肥手,用力一掰,断了他小拇指,刘二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求饶道:“爷啊!爹呀!饶了我吧。”   方渡寒笑了,“饶你可以,不过还差点东西。”他解开刘二腰带,掀起他衣襟,露出一张圆滚滚的肚皮,锦靴将地上烙铁踢起,右手接住铁棍手柄,狠狠将烙铁按在刘二肚脐中央,刘二的大肚子中央上,被烙了个红梅花。他二人站在台上,一个潇洒风流,一个狼狈不堪,何啻天壤云泥!   李羿陵爱极方渡寒这几分仗剑天涯的少年意气,带头拍手叫好,众人也再忍不住,大声哄笑起来,台下角落暗影里站着一个人,望着方渡寒的挺拔身姿,嘴角也忍不住牵起笑容。   方渡寒将刘二放开,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甩在刘二脸上,指了指角落里的姑娘,“今日我花这个大价钱替她赎身,刘公子赚了。”刘二丢尽了脸,把自己衣服理好,抓起银票塞入怀中,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随后灰溜溜带着侍从自后门跑了。   方渡寒在众目睽睽之中,走到台下,抱住李羿陵在其耳边轻昵,“看得可还痛快?”   李羿陵笑道:“痛快得很,侯爷的风头也出尽了。”   方渡寒柔声安抚:“今日就算是敲山震虎了。”   旁人见他俩这般耳鬓厮磨的亲密,连连咋舌惊呼。只有老鸨急的满脸是汗——这两个大爷得罪了刘家,这可怎么是好!   台上的哑女已穿好了衣物,他二人正要带她离去,便听得连廊上一声丫鬟的轻唤:“二位公子请留步,苏姑娘有请!”   作者有话说:   皇上内心:我老公好帅~ 第39章 君山银针   常来不羡仙的都知道,苏环沙还从未主动请过谁进入她的香闺,这一下请两个,众人难不艳羡。   李羿陵轻笑一声:“看来此行要有意外收获了。”   方渡寒也提起了兴趣,伸手指了指身旁哑女:“我们去应应苏姑娘的约,烦请妈妈找些吃食热水来,先替我们照顾着这姑娘。”   老鸨咽了口唾沫,知道这二位自己惹不起,苦着脸连连答应。   丫鬟引二人入房,一股青竹的香气弥散出来,苏环沙坐在细密珠帘里侧的软椅上,身后是一张髹漆拔步床,不过上无彩绘艳雕,雅致古朴,不像风尘女子所用之物。   她仔细观察这两个青年男子,一个似泉中玉璞,举手投足尽显金贵,却又浑然天成,分毫不造作矫饰;一个如寒潭劲松,英武豪迈,凌云之势压人心魄。   她身为杭州城最有名的花魁,自然见过不少惊才绝艳的世家公子,但较之他二人,还是逊色了不少。   苏环沙赞叹之余,内心疑惑更深,她盈盈张口:“布儿,给二位公子上茶。”   “多谢苏姑娘。”李羿陵观那君山银针茶芽在杯中三起三落,已闻到清香甘醇之气,赞道:“‘金镶玉色尘心去,川迥洞庭好月来。’倒是好茶。”   “看来这位公子是品茶的行家了,上次见的仓促,环沙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苏环沙较之此前冷傲态度缓和了许多,开始主动找起了话题。   “小可李云舟。”李羿陵转头看向方渡寒,“这位是......”   “姓易,单名南字。”方渡寒化字为名,戏谑道:“又不是没见过,姑娘此刻却坐在珠帘之后......怎么?还至于害羞?”   这话问得直白,李羿陵忍俊不禁,突然明白他为何没怎么跟姑娘相处过了,照他这口不择言的说话方式,再一表人才,恐怕姑娘也得绕着走。   苏环沙将自己手指隐藏在香帕之中, “因为旁边这位李公子明察秋毫,环沙不敢直面。”   “我道上次她那样匆匆离去,你看见什么了?”方渡寒低声问。   “她手上有很多细小的伤痕,关节处也照常人不同。”李羿陵耳语,随后抬头对苏环沙道:“上次是李某唐突......在这给姑娘赔罪了。”他从袖口摸出一串金丝楠木手珠,放在身侧案几上。   好啊你李羿陵,原来是走到哪送到哪!方渡寒睨他一眼,醋意横生,冷声对苏环沙道:“姑娘叫我们来,不会是来喝茶的吧,有话便请直言。”   苏环沙莞尔,“这位爷好大的脾气......您放心,手珠环沙不会要,只想问问,二位寅夜来访不羡仙的真实目的。”   二人均是一愣,方渡寒问:“姑娘觉得逛青楼,还有能什么其他的目的?”   苏环沙淡然饮了口茶,“二位气质不凡,却浑身湿透,氅衣下端和锦靴上尽是泥点,手上还拿着包裹......哪像是来消遣的?您二位上一次来,才算是逛青楼的优闲样子。”   李羿陵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苏环沙身上必有隐秘,是一个可以挖掘的突破口,但目前一切都未明了,他还不敢轻易尝试。可现下苏环沙却反而有些焦急来探他们两个,想必是......   他心念一动,刚要张口胡诌,方渡寒已经帮他把话应了回去,“我和云舟本就是过客旅人,白日里在城郊散心,趁夜色归城途中下起了大雨,便浑身淋了个透,这不来了不羡仙,暖和舒缓舒缓。恰巧碰到看不过眼的事儿,出手帮了一把。怎么,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苏环沙一时回答不上来,李羿陵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有了底,他起身站起来,“姑娘一夜未歇,现在天色将明,我二人也不便再叨扰,云舟告辞。”   苏环沙也知道此番探不出什么,但想想目前棘手情形,还是难掩失落,她起身万福,“布儿,送二位公子。”   李羿陵拿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氅衣,“这手珠,姑娘收着吧,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   苏环沙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她目送二人背影,终归难驱心头疑云。   昏沉晦暗的天际显出白色晨光,骤雨暂歇,屋檐上还淅沥落着水珠,却有了几分放晴的迹象,方渡寒把伞给了哑女,又将氅衣为李羿陵披上,自己牵马走在前面,李羿陵为他这几分细致体贴暗暗感动,他们找了个城中客栈歇脚,将哑女安置在隔壁房间,便下楼去蒸汽弥漫的浴房里擦洗身子。   李羿陵刚脱下|身上衣物,便被方渡寒从身后抱住,“随手送人东西,这习惯可不好。”   “不送东西,空手套白狼吗?”李羿陵笑。   “所以之前送我玉狮,看来也是居心叵测,根本就不是真心实意。”方渡寒不悦,一手揽住他肩头,另一手不老实地向下摸去,浴房木屋之中本就闷热,他这两下子,弄得李羿陵心神乱了起来,他按住方渡寒作乱的双手,转过身来,“大清早的,你想干什么?”   方渡寒拉他入怀,两人裸露的肌肉贴在一块儿,方渡寒感受到他柔滑的皮肤,只觉得血脉偾张,“白日宣淫不好吗?”   李羿陵面色一红,“一会儿还有正事儿,你又犯孩子脾气。”   方渡寒埋头在他肩窝,“我这也是正事儿,好几天没碰了......想了。”   “行了,人家姑娘还等着呢。”李羿陵笑骂,用力拧了方渡寒腰腹一把,那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把手松开,叹气道:“等就等呗,又不差这一会儿。”   李羿陵已经走下了水池,回味着方才苏环沙的一举一动,又将失踪案、白衣人、哑女、浪花水纹这些线索在头脑中铺开思索,觉得有些联系,但又无从下手。“忆南,这苏环沙......好像有难言之隐啊。”   方渡寒在他旁边坐下,“我也感觉到了,不知她的目的是什么,但绝不是个简单的花魁。观她身姿,还是会些功夫的。”   “所以她手上才会有伤痕?不应该啊。”李羿陵低头看了看方渡寒的手,上有薄茧,但无伤痕,关节处也并无异常。   “不会,习武之人身上有伤痕倒也正常,但手是全身最灵活的部位,持兵器击搏,只会落下薄茧。”方渡寒摇头,“只有做木工、雕工的匠人,手上才会经常有细小的伤痕。”   李羿陵想了想,“算了,先不去管她,现在能供我们入手的,也只有那哑女了。”   二人冲洗完毕,换了套干爽衣服,用过两碗热粥,便去敲隔壁房门,那哑女正狼吞虎咽着肉包子,连忙给二人开门,倒地便拜。   “姑娘请起,若没吃饱,我再去叫小二送几个包子过来。”李羿陵把她扶起。   哑女连连摆手,脸上带了些笑容,她面容清秀,身子又太过瘦弱,十分惹人怜惜。   “你可会写字?”方渡寒问。   哑女点头,方渡寒吩咐小二拿来纸墨,“姑娘,我们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然后我们便把你送回家去,你看如何?”   哑女眼眶红了,低头踌躇片刻,随后含泪点了点头。 第40章 白鹤逐日   严家绸缎庄的天井之下,横竖搭着长竿高架,伙计们正向架子上搭着蜡缬的蓝花布,初晴微风中,蓼蓝青花飞舞于整个庭院,令人心神随之悠远飘扬。   严归恒站在自己窗前,缓缓展开手中的衣物。   这件白鹤逐日衣,以名贵的天蚕冰丝连经断纬地织就,捻以初生越鸟绒羽,质感堪比天子龙袍。领上绣凌云金色暗纹,襟、裾两处各一只白鹤,均以东海珍珠、璇瑰、红曜珠点缀,流光星霞,栩栩如生。而最妙的要数衣袂处江面日光酡醉的绯色晕染,伴着流波水纹,皑皑山峦,似画中之景,浑然天成,几殆鬼工。   这是他耗尽心力制出的一件绝世佳品,今年春日在店内展出之时,便惊艳了世人的眼,想出高价购买的世家王侯不计其数。但严归恒提出欲买衣,先看人,那些世家公子要么打眼儿可见的附庸风雅、要么奢靡之气太重......总之,在他心中,还没人配得上这件白鹤逐日衣。   严归恒小心将衣物收好,走到了庭院之中,伙计小四正抖着蓝花布,严归恒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莫不在这段时间,四儿你就多照看着店里,有点眼力见儿。”   “公子,您还说呢,这些天因为失踪案,咱店里的顾客少多了,好几天了,都没卖出一匹绸缎。”   严归恒笑了笑,“想来大家的生意都不太好做。”   小四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对了,刘家又来问白鹤逐日衣的事儿了,这次出价两千五百两......”   “根本就不是钱的事。” 严归恒想想刘家公子的模样,就觉得暴殄天物,“赶快回绝他,就说出多少钱都不卖。”   “公子!”外堂跑过来一个伙计,“公子!小雅被人送回来了!”   严归恒一怔,“是官府的人?”   “不是,是两个陌生公子。”   李羿陵和方渡寒在前厅里环顾着绸缎庄的内景,各色绫罗布匹按材料、颜色、绣工分类排得井井有条,李羿陵道:“这严公子倒是个讲究人。”   “凉州绯色为天下之最,他家的绯色布料,竟也染得这么齐整。”方渡寒摸了摸柜台上的样品,也不禁赞叹。   严归恒匆忙走进正堂,小雅望见他的身影,迎上前去,眼泪断了线地滑落。   “小雅,你没事就好!小莫呢?” 严归恒着急地问。   小雅光张嘴,说不出话,严归恒惊道:“你的嗓子怎么了?”   “她被下了哑药。”   严归恒这才看向一旁的人,那人骨相极好,杏眼含波,鼻若悬胆,绛唇轻扬,晨光熹微之中如画描摹,俊美之余,眉宇间也不失英气。要说这世上相貌上乘之人不少,只是李羿陵这周身气度,实在惊为天人,令人移不开眼。   严归恒不禁怔住了,脑海里蓦然将他与自己的白鹤逐日衣联系在一起,这气质风度竟是如此相配吻合,严归恒的心狂跳了几下,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方渡寒何等敏锐,自然捕捉到严归恒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惊喜,他上前几步,把李羿陵挡在身后,“严公子?”   看到方渡寒冷如冰霜的面容,严归恒这才回过神来,他冲二人深深揖身,“多谢二位公子救了小雅!只是......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和那些一同失踪的姑娘们被卖到了不羡仙青楼,那些人怕她们声张,都给她们喂了哑药。你方才说的小莫,她也好几天没见到了。”方渡寒回答。   “是谁干的,如此丧心病狂!”严归恒忿忿一拍桌子。   “小雅说,她被他们带走之后,一醒来看到许多运送大米用的粮车。看来此事与陈家,脱不了干系了。”李羿陵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是陈家!” 严归恒怒道:“可恨的是那刺史与陈家交情颇为深厚,这些天说是在处理,其实根本毫无进展!只是搪塞我们罢了。”   李羿陵与方渡寒对视一眼,神色复杂。   严归恒平息了一下情绪,意识到自己失礼,忙再次揖身,“敢问二位公子尊姓大名?归恒在这里谢过了。”   他二人报上了化名,严归恒回身吩咐伙计上茶,那茶叶从罐中取出之时,挺如松针,过水之后又显翠绿,茶汤清澄柔和,少有苦涩,甘味绵长,颇有特色,李羿陵品过之后,不住点头。   “听口音,二位公子是过客旅人?”   方渡寒颔首。   严归恒赞叹,“过路之人也能有此侠肝义胆,二位公子真是令人敬佩,我们杭州城的刺史大人,若有您二位的一半侠肠,也是百姓之福啊!”   他起身走到柜台之后,拿出存下的几锭银子,用绸缎包好,礼貌地呈上来,“小店生意一般,只有这些现银,还望二位公子别嫌我严某寒酸。”   “既然我们已经替她赎了身,便不在乎这些个银两。”方渡寒抬手制止了严归恒,看着他那双桃花眼和清雅谨慎的作派,玩味地笑了笑,“严公子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想来不会去不羡仙那种烟花之地......只是令妹爱玩爱闹,可该好好管教管教。”   “易公子,您......您见过家妹?” 严归恒吃了一惊,忙道:“家妹归萍,平日里爱着男装出门闲逛,她性子娇蛮......如此前鲁莽冲撞了二位,还请多多海涵啊!”   方渡寒刚要说不碍,便有一个丰容盛鬈的美貌女子从后堂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哥!你又在说我坏话!”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这位易公子,我都不知道你又去了那种地方!”严归恒严肃道。   李羿陵看着严家兄妹的模样,心底暗暗吃惊,这二人面容何其相似,只是身量声音稍有不同,如果稍做打扮,恐怕都难以分清。   “伪君子!”严归萍白了她哥一眼,又看向方渡寒,脸上笼了一层红云,惊道:“怎么是你?”   “严小姐好记性,还记得我。”方渡寒大剌剌一笑,长腿翘到膝盖上,低头抿了口煎茶。   “你!你怎么在我家?”严归萍一脸的小女子情态,李羿陵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出来,给方渡寒递了个揶揄的眼神。   不吃醋就算了,反倒嘲笑本侯爷?!方渡寒心里憋了一股怒火,他暗暗想着,好你个李羿陵,今晚就跟你算总账。   严归恒斥道:“这二位公子救了小雅,是咱家的贵客。你别在这裹乱,回你自己屋里去!”   严归萍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身回屋。   李羿陵站起身来,“现下衙堂已开,严公子应该还是要带小雅去刺史府做案册登记吧?”   严归恒拍了拍脑袋,“嗐,您看,我居然把正事儿给忘了,我这就唤小雅出来。”   “那我们就不叨扰了。”方渡寒拉住身边的人向外走去,严归恒看着两人形影不离的亲密情态,心里居然莫名地失落起来,他情不自禁张口,“二位公子......”   李羿陵回身问:“严公子还有何事?”   严归恒道:“二位在杭州如有需要帮忙的事,来绸缎庄找严某就好,只要是严某能帮的上的,定当竭尽全力!”   李羿陵淡然一笑,“多谢严公子了。”   他二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深浅水痕,严归恒凝望二人背影,叹了口气,也转身回到了庄中。 第41章 困于情囚   暗月无光,木槿惊落。这几日奔波疲惫,他二人回到客栈之后便躺下小憩,这觉睡得深沉,李羿陵醒来之时已是子时,身旁无人,他将帘帐掀开勾好,便看到那人背对他坐在桌前,烛火跳动,为那挺拔身姿渡上橙金光影。   方渡寒单手撑在膝上,另一只手上拿了封信,正在凝神思索,此刻听到身后动静,缓缓回头,深邃眼眸中带了些忧虑踯躅,“醒了?”   李羿陵看他一眼便知有事,径直走到桌前,拿过他手中的信读了一遍,神色也凝重起来,他坐在方渡寒对面,给彼此倒了杯茶,“侯爷......也是时候回凉州了。”   “这新律令一下,西北十三州刺史便再无可能给威戎军转运粮草......李淮景是想把威戎军抽空,再卸我帅印兵符。”方渡寒道:“这招你父亲用过,不过当时还没这么严的律法,凭借我父亲当时跟各州吏的交情,暗地通融是常有的事。再加上后来吐蕃进犯,方家和朝廷就又变回了唇亡齿寒的关系。”   李羿陵瞧了一眼方铭信上的日期,是两天前发出的传书,“这么说,两天前凌鹰已经率千牛卫和府兵到达云州了。直逼凉州而来......还真是形势紧迫。”   “看来朝廷和威戎军,是必有一战了。”方渡寒看着眼前的人,认真问道:“真要打起来,云舟你......会不会怪我?”   “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但现在看来,李淮景这次是拔定你这根钉子了。” 李羿陵笑了笑,“我相信侯爷有自己的分寸......如今情形,我已决定不了什么,不是吗?”   方渡寒闻言心里难免失落,李羿陵不置可否的态度让他如鲠在喉,他随后默默自嘲,自己的确没有资格要求他站在自己这边...... 这封信彻底将他从前些日子肉酥骨烂的情|欲中抽离出来,他终于又须得面对这样的两难境地。   方渡寒起身向床边走去,拾起自己的包裹,轻描淡写地问,“你打算如何?留在杭州?”   “杭州情形你也看见了,水深得很,的确需要好好探一探。”李羿陵没犹豫。   方渡寒心里升腾起一股火焰,“所以你又要留在这步步惊心的地方以身犯险?你知不知道李淮景的探子深入大周全境在找你?还有那些来路不明、出手狠戾的白衣人,稍不留神,他们便能制你于死地!”   “要说探子,恐怕凉州周围探子最多。至于白衣人,我自有办法应对。”李羿陵叹了口气,“忆南,你知道我与你一同回凉州的后果。”   方渡寒将包裹系好,放在桌上,坐下来认真劝道:“我能护得住你。”   “我知道。但代价是多少威戎军的生命,你想过没有。” 李羿陵正色。   “归根到底,你还是不肯相信我。” 方渡寒冷笑一声:“也是,没有了威戎军,我方渡寒还算什么。”   李羿陵饮了口凉透了的茶,那茶在壶中放了好几个时辰,难免苦涩,“侯爷多心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 方渡寒忍着怒火。   “侯爷,你应该知道,你我走到一起,绝不仅是为了那片刻欢愉,更是因为你我的目标是一致的。”   “你是大军统帅,本就身负安疆定国之重任;我虽然已是众矢之的,却不敢忘忧国......山雨欲来,我须与大周,橐鞬相随。”   李羿陵起身走到窗前,抬眸望着那一盏孤月,“侯爷有鲲鹏凌云之志,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方渡寒何等傲气之人,此刻他的心骤然坠入谷底,原来李羿陵早就已经思虑妥当,只等方铭传书一到,便打发自己回去。   其实不用李羿陵相催,威戎军的事,这些时日方渡寒一直挂记着。这支军队几乎与他性命相牵,是继父母亡后,方渡寒在世上最重要的寄托与支柱,他是一定要回凉州,只是他心生贪念,往生所寄壮志和余生所托情意,他都想要。   方渡寒紧紧攥住手中茶杯,瓷杯难承此力,碎裂在他手中,将手划出一道血口,他将碎片狠狠掼在地上,“是啊,为了江山你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你把我置于何处?”   听到瓷片落地的突兀声响,李羿陵惊诧回身,这是方渡寒头一次对自己发火,他知道自己方才的话伤了方渡寒,那手上的血迹仿佛渗到他心里,激起阵阵酸涩,可他性情再温和,毕竟也是做过皇帝的人,哪里懂得去哄别人……况且,在个人情感和家国天下之间,他也早做出了选择,李羿陵心中暗叹一声,终归垂眸不言,转回身去。   方渡寒想起高原作战时,星宿川之上自己的心境,那时他只想要李羿陵一句心迹的流露,他就能知足......受伤之后,感受到那人温柔情意,他便想牢牢将他抓在手中......到后来杭州之行,愈加亲密无间,他泡在这样的温柔乡里,更是片刻与之不愿分离,妄想长厢厮守......原来感情本就是愈陷愈深,贪得无厌的。   与其如此,倒不如早日抽离。方渡寒终于站起来,将包裹背到肩上,再望窗前之人一眼,未发一言,转身离去。   鸣蝉凄切,凉夏将尽,带了一腔愤懑,方渡寒连夜策马向西北奔去。   这一只单骑,望过庐州寂月,穿过深林古刹,踏过壶口急湍......行过大半国土,换了五匹快马,风沙扑面而来,方渡寒终于望见那熟悉的塞北。   天堑尽头悬着一轮血日,为凝云抹上一层艳红。黄沙漫漫,驼铃悠悠,千嶂连绵,风卷碛砾,如此壮丽雄浑之景,本应令人忘却世间任何忧虑愁思,放浪豪饮,融于天地自然之中,可一想到那人,方渡寒的心里却依旧像堵了一块大石,他发现从前淋漓恣肆的心境已经离他远去。   方渡寒突然很厌恶这个被情感羁绊住的自己,他本是一匹烈马,驰骋朔漠,沐浴天光,如今却被困于情囚......   一种想要挣脱桎梏的冲动生发出来,方渡寒狠狠扬鞭,极速穿过前面缓慢前行的那支商队,直奔凉州城而去。 第42章 风掣军旗   “哥,你可算是回来了。”方铭长长舒了一口气,“凌鹰的大军刚到金城,约莫后日能到达凉州。你这速度还挺快,我以为我得自己扛这场仗了。”已至亥时,他刚自军营回到府中,恰好方渡寒也刚刚策马而至。   “接到你传信之后,几乎是一刻没停,嚼干粮都在马上,能不快吗?”回到凉州后,方渡寒焦虑的心绪便稳了下来,他拍了拍方铭肩膀,“铭儿,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凌鹰我来对付,你不必太担忧。”   方渡寒回来,威戎军便有了主心骨,方铭放下了心,点头道:“其实也就是粮草的事比较紧迫,各部士气并不萎靡,反而......”   方渡寒挑眉,“怎么,还盼着打起来?”   方铭道:“准确地说,是盼着你黄袍加身。”   方渡寒摇头笑道:“这群小子。”   两人行至后院,方铭才反应过来,“哎?怎么就你一人儿回来?黛瑶你没带回来算是意料之中......你那位又哪去了?”   “哪位?”方渡寒漫不经心地问,一扭头瞥见厢房里自己心爱的阿瞒正没精打采地趴在笼子里,瘦得皮包骨头,赶紧走了过去,“方伯是怎么养的狮子,怎么瘦成这样了?!”   “我让方伯减的食量。”方铭没好气地说:“这畜生一天吃的量顶好几个兵士好几天的口粮。它吃饱了,威戎军里就得多几个挨饿的。”   阿瞒见自己主人回来,撑着虚弱的身子扑过来,嗷嗷扒着铁笼,祈求多给点羊肉吃。   方渡寒揉了揉它那毛茸茸的大脑袋,回身问道:“现在粮秣够撑多长时间?”   “军营粮库屯的粮草能撑一个月吧,我还没动。牧场的牛羊各一万头,我也没舍得杀。”   “方铭,你倒是挺会过。是不是府里的家丁侍女你也想一并遣散,省点儿口粮?”方渡寒失笑。   “你要再不回来,我就真这么办了。” 方铭一本正经,突然发现这岔打得忒远了,忙又问道:“哥,问你呢,李羿陵呢?”   提起李羿陵,方渡寒好容易稳下去的心绪又百转千回地绕了个死疙瘩,他面无表情地说:“死了。”   “什么?!李羿陵死了?!”方铭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失口嚷了出来,这一下子,门口直接瘫倒了两个人,正是匆匆赶来的李云和宋锆。   李云这些日子就住在府中,跟方伯侍弄花草、淘拣玉石;而宋锆回陈州老家呆了月余,心里惦记着李羿陵,便也回了凉州。他二人听说方渡寒回来,赶快喜滋滋跑过来想见见自己主子,结果迈进门来就听见方铭嚷了这么一句。   李云被吓了个半死,颤抖着道:“侯......侯爷,这话可不敢乱说!”   方渡寒睨了他们一眼,“在我心里死了,不行么?”   此话一出,方铭、李云、宋锆三人面面相觑,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怀春少女被情郎所负之后的郁郁之语,方铭一个没忍住,悄无声息地笑了出来。   李云稍微放下了心,看样子李羿陵没事,只是这俩人现在闹崩了。不过,是发生口角,还是彻底反目,他暂时还看不出来。   “你们俩可以滚了。”方渡寒在李羿陵身上没舍得发出的怒火,一股脑儿全撒在了李云、宋锆身上。   “往哪个方向滚,还请侯爷指个明路。”李云死皮赖脸地说。   “杭州城来福客栈。” 方渡寒冷冷道:“杭州城暗流涌动,你们主子现在孤身一人,实在不怎么安全。”   李云和宋锆对视一眼,撒腿就往马厩跑。方渡寒沉吟片刻,走出去把他们叫住,“李大总管,临走记得去鸽房提两笼鸽子。”   李云心里已如明镜,他淡淡一笑,“多谢侯爷。”   风掣军旗,露湿草木,沙场之上已带秋意,方渡寒连夜点兵,他身披威戎军大帅铠甲走至阅兵台上,副将率各部头领和万千兵士立于台下,火坛中燃着熊熊烈焰,将威戎军营照得通明。   方渡寒斧刻刀削般齐整的面容矜重威严,他低沉有力的声音穿透烈风,“我方家威戎军个个都是保境息民、国尔忘家的英雄豪杰,可朝廷却视我们为狼子野心的宵小之徒,意除之而后快!现下凌鹰直逼凉州,你们说,该当如何?   众兵士振臂高呼:“破釜沉舟!决一死战!”喊声撼天动地,响彻云霄。   方渡寒心中激荡振奋,“好!不愧是我威戎军战士!郭嘉、周振邦何在?”   郭嘉、周振邦大步出班, “有!”   “郭嘉领左厢十营在凉州东郊隘处设伏,等凌鹰入瓮;周振邦和剩余大军驻留大营,严防死守!”方渡寒略一思忖,“吴樾何在?”   吴樾出班,“有!”   “你负责巷道火器转运,全部转移至东郊,配合左厢大军行动。”   众人齐声应道:“得令!”   时间紧迫,这一夜方渡寒堪堪安排完毕,第二日,凌鹰便已率二十万朝廷大军,逶迤行至凉州附近,高牙大纛,旌旗蔽空,凌鹰率左右副将行于队前,自是威风。   李羿陵在位期间,枢密使只是虚衔,无甚实权,全凭皇帝调遣。院中将军大帅又各成一家,互相牵制,其中一派便是此前嚣张跋扈的孔啸然。   孔啸然被罢黜之后,各派也不敢再明着争权牟利,军权控制上也懒散萎靡,于是枢密院便愈显空虚,直到李淮景称帝之后,将自家禁卫亲军将领充进枢密院,命亲军将领凌鹰任枢密使一职,枢密院才掌控起调兵遣将大权,可便宜行事。   凌鹰骑在马上,望着周遭辽阔旷野,冷冷一笑。他武艺高强,又熟读兵书,自诩大周名将,并不把方渡寒放在眼里。   他心里明白,自己与方渡寒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方渡寒不除,他便回不了朝堂,虽然他也十分忌惮方渡寒的威戎军,但现下各州粮草不为其转运,饿其体肤;各州府兵不归其调配,削其近半兵力......满打满算方渡寒还有二十五万兵马,他能与朝廷大军抗衡?   在他看来,此战也许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如劝降不得,便杀掉方渡寒,威戎军自然就树倒猢狲散,此战必胜!   “报——”牙兵前来回报,“枢密,前面火列星屯,似有威戎军驻扎的痕迹。”   “哦?”凌鹰思量一阵,生怕有诈,命大军原地不动,他自己带了两营的兵力,沿官道向西而去,果然,走了十里,便见一人率威戎军立在旷野之上,勃勃英姿,手提寒龙刀,正是方渡寒! 第43章 沙场烟尘   两队军马相向而行,凌鹰抬手制止了身后兵士,自己策马上前,方渡寒一笑,腿夹马腹,也缓缓迎上。“战事未起,凌枢密此刻回燕都还来得及。”   凌鹰立眉,“看来方侯爷是不肯交出兵符了?”   “师出无名,可算不得君子。我倒想听听李淮景给我安得是个什么罪名。”方渡寒抚摸着身|下照夜玉狮的鬃毛,坦然自若。   “哼!你方渡寒在西北恣肆妄为,罔顾朝纲律法,此前还与突厥交好,就是个蛇种豺性的乱臣贼子!此刻还问自己何罪,真是厚颜无耻!”凌鹰叱道。   方渡寒大笑,“是嘛!那么敢问凌枢密,今年春日吐蕃、突厥两国进犯之时,你在何处?可曾为保卫大周疆土尽得一份力?”   “我......” 凌鹰一滞,转而辩驳道:“那时我还未在其位!并不是我贪生怕死!”   “是啊,那时候你家主子还是个闲散王爷,趁着战乱刚歇,夺了皇位,依我看,更是无耻之尤。”   “枢密,他......他竟辱骂圣上!”凌鹰的副将邹横听到这等狂言,骂道:“方渡寒,你这是公然要反么?!”   “不然呢?”方渡寒想到李羿陵,心里的火焰又灼灼燃烧起来,“李家没一个好东西!”   此言一出,朝廷大军中一片哗然,邹横惊道:“你!你太猖狂了!贼子!看刀!”他急着想立功,提刀便向方渡寒奔去。   方渡寒立在马上不动,冷笑一声,拔寒龙刀出鞘,迎上邹横的刀锋,电光火石之间,刚交手几个回合,还没等众人看清,邹横已落下马来,痛苦地捂住自己冒血的肩膀,队中上来两个千牛卫,迅速将他抬了下去。   “这就是你凌枢密的副将?未免太不堪一击了吧?”   威戎军中发出一阵戏谑之声,对面的千牛卫个个面色难看,此时,从队后冲过来一个牙将,悄声对凌鹰耳语了几句,凌鹰的脸色陡然变了。   “好啊你方渡寒!居然串通突厥来对付朝廷!你这不是里通外国是什么?!”   “突厥?”方渡寒莫名其妙,“突厥跟我有什么关系?”   “突厥豹师已到边境,正对我朝廷大军!你还装什么傻?”   豹师?方渡寒心念一动,懒散一笑,“人家不请自来,跟我确实无关。”   凌鹰不想再废话,挥起长枪,身后兵马也拉弓搭箭,凌鹰大喝一声:“都别动!让我来收拾他!”   方渡寒端详着他的身姿,知道他有几分武力,握紧了缰绳,“好啊,今日就跟凌枢密比试比试!”   凌鹰持牛尾长枪,以锐不可当之势刺过来,方渡寒俯仰闪躲,专注品着他的枪法,那枪头太阳下闪着白光,如梨花片雨,手法进退自如,疾似闪电。   凌鹰此前也做过李淮景亲兵的教头,舞枪弄棒也算在行,他屡屡戳刺,方渡寒只躲不攻,只偶尔用刀扛其攻势,凌鹰心里暗想,马上作战短刀根本不占优势,于是他急于取胜,频繁变换着枪法,众军在两侧观战,只觉得眼花缭乱。千牛卫看凌鹰飒爽枪法,连连喝彩助威。   疾风扬起沙场烟尘,十几个回合之后,方渡寒身上已湿了个透,终于在其侧身穿刺时找到了一处破绽,他,一把握住蒺藜枪杆,狠狠向自己身后一带,凌鹰此时并未坐稳,借着惯力差点儿被拉下马来,一慌神,枪已脱手而出,手掌尽管有一层厚茧,却也被磨的生疼,他低估了方渡寒的力道,不仅暗暗吃惊,再抬头时,方渡寒已将自己的长枪深深扎于地上,“凌枢密的枪法确实厉害,只不过心急了些,让我钻了个空子。”   “你!” 凌鹰终于明白自己对面之人有多强大,看似粗鲁跋扈,实际上却心细如发,知道自己的短刀难胜长枪,便以躲闪观察为主,伺细微的破绽,再果断出击。他咬碎钢牙,拔出腰间宝刀,“再来!”   二人飞身下马,旷野之上,宝刀相接,鸣音贯日,众军目不转睛地看着,只道这场比试酣畅淋漓。   吴樾看得紧张,对郭嘉道:“这凌鹰确实厉害,要不要去帮帮侯爷?”   郭嘉也在仔细观战,“不用,依我看,凌鹰虽武艺高强,但力道照侯爷差点儿,又颇为心急,拼耐心和细心,他恐怕难以取胜。”   再说场上二人,已都是拼红了眼,凌鹰避开方渡寒的刀锋,极速旋身,手臂一振,直向他头上砍去,方渡寒劲腰后仰,略避不及,兜鍪被刮了下去,一头长发散落在瑟瑟西风之中,他毫不犹豫,锦靴一蹬,腾空而起,假意向凌鹰身后翻去,凌鹰马上转身挥刀,却不想方渡寒刀鞘拄地,又迅速撤了回来,不待凌鹰反应,寒龙刀已落在了他的肩头。   凌鹰自知落在方渡寒手上,已无活路,于是双目一闭,“今天输在你的手上,我也算心服口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枢密!”朝廷大军里喊声一片,却不敢有人上前再与方渡寒抗衡。   “杀了你有个屁用,李淮景还会派无数个枢密过来。”方渡寒收刀入鞘,翻身上马,“看你有几分胆识武艺,今日便饶你一命。”   “你!”凌鹰又惊又恼,考虑到在边境虎视眈眈的突厥豹师,他心里急切忐忑,只得大呼一声,“鸣金收兵!”   凉州城郊 行军营   “哥,打探到了。”方铭掀帐而入,“确实是都布所率的那一只豹师。他此刻出军是什么意思?”   方渡寒舀了一勺甜胚子放到口中,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就知道是他。静观其变吧。”   方铭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方渡寒的脸色,怎么说,突厥都与老侯爷的离世脱不了干系,可是现下突厥已与大周交好,甚至尊大周天子为天可汗,都布此刻出兵......究竟意欲何为?而方渡寒淡定得出奇,方铭心里反而有些放心不下了。   “报——”吴樾从外面匆匆走进,“侯爷,营外来了一支人马......口音有些奇怪,为首的人说要见您,还让我传信物给您。”他说着,拿出一个铜豹递给方渡寒。   方渡寒接过那只铜豹,心里暗叹一声,“叫他们进来吧。”   吴樾应下,方铭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哥?”。   “方铭,你下去吧,再去检查一下各部有什么需求。”方渡寒把方铭支走,自己孤身坐在帐中,不多时,帘帐掀开,走进来一个商贩打扮的青年人,他深邃的眉目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寒。是我。”   “我知道是你。”方渡寒笑了笑,指向桌子对面的位置,“坐吧。阿史那都布。” 第44章 水纹机关   二人已有两三年未见,今年生出太多变故,一下将他们的兄弟情谊扔到一个万分尴尬的境地。都布见他生疏冷漠地唤自己的大名,心里先冷了一半,他颓然落座,艰难开口:“寒,我不指望你继续把我当成兄弟。只是我想让你知道,之前的阴谋,都是德噬与博巴所策划的,与你相识之时,我一概不知。”   方渡寒将扣在桌上的空碗翻过来,给对面的人倒上奶茶,“你的汉话说得倒利索多了。”他抬眸迎上都布的目光,“我来问你,山匪的圈套,也是你们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对么?”   都布垂眸,长叹一声,“是的。我也是其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方渡寒又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情景下,想起了李羿陵,他在宫中所中过的圈套,受过的背叛,也许比自己所经历的多得多......他继而嗤笑自己,怎么又想到他那去了。   都布见他的反应,以为他不肯相信自己,忙道:“寒,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所以我此刻出兵,以行动来助你一臂之力......”   “瞒着你哥出兵到两国边界,你胆子够大。你应该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意味着对大周宣战。”方渡寒眯起了眼,“都布,此刻他们还没来得及具表朝廷,你撤军还来得及。”   “寒。从小到大,我都是听从博巴和阿卡的要求行事......我现在想做,我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都布黑黢黢的眼睛里满是诚恳。   “李淮景若真派兵迎战......春日里你们与大周的和盟,便如同儿戏。”方渡寒正色,“这就是你认为正确的事......你想挑起战火吗?”   都布低下了头,“我只想帮你。”   方渡寒沉默片刻,“都布,并非我不相信你,若不是你从中斡旋,春日之战不可能这么轻易地结束。只是......我只能做到不迁怒你,毕竟我父亲的事情是你突厥一手造成。”   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说,能不择手段达到目的算是强大,那么我方渡寒可能还不算强大。”   都布叹道:“寒,你的态度我可以理解,德噬也是杀害我博巴的凶手,如让我与噬血营联手,我也不会同意。但我对你的心意也坚如磐石。你不肯接受我资助的粮秣物资也罢,总之,凌鹰在西北一刻,我都布的豹师便一刻不退。” 他端碗饮尽那温热的奶茶,“我会助你,直到你黄袍加身。”   火盆中迸溅出零散火星,方渡寒凝视着那抹光亮,再未发言,都布叹了口气,再看一眼那人的英俊面庞,起身掀帐而出。   江南道 杭州城   天气逐渐转凉,每至深夜,路旁的参天梧桐便消解了白天的闷热潮湿,因失踪案一事,刺史何冬颁布了宵禁令,巷尾街头阒无人迹,只有衙役在不断巡逻查视。   一个挺拔矫健的身影隐藏在屋檐下,待衙役们转到另一条街上,那人缓缓转身出来,簇青面纱之下,一双杏眼警觉而果断,正是李羿陵。   前几天,江南黜陟使卢肇渊抵达杭州,彻查失踪案,在城郊陈家米仓的偏房中,发现了杭州城中几名失踪青年男子的尸首,而那些少女,均被卖入到不羡仙,供人欺辱玩乐。   陈家动机不明,也申不出什么来,倒是由此事牵出了这几年陈家哄抬米价、杭州政场卖官鬻爵的一系列丑事。卢肇渊已将此事具表朝廷,杭州司马陈绘轩暂被革职,陈家主事上下人等均被拿入大牢,等候发落。这不羡仙茶馆也被查封整顿,门前贴着一张长长的封条。   李羿陵轻巧翻身,越过了不羡仙茶馆的高墙,径直奔至后院,悄无声息地顺着每一间屋子的缝隙瞧过去,借着些许月光,他能看到那些青楼女子的衣物并未随身带走,有很多日常所用的物件儿还是摆在案几上。他走到回廊处最里面苏环沙的房间,看到那半开的衣柜里,还有不少金银珠宝。   根本不像彻底搬离的样子。何冬大概是认为不羡仙与此案关联不大,象征性地暂封一下,糊弄卢肇渊罢了。李羿陵环顾着昏暗的后院,目光停留在中间那座高耸精致的榭台上,他突然想起那日方渡寒在台上的场景,不禁有些怀念那人伴在自己身侧的日子,仿佛什么时候回身,都能感受到他坚实的依靠。   李羿陵因自己的分神而自嘲,他摒弃杂念,纵身跃上榭台,壁缘上的浪花水纹映入眼帘,他从包裹中拿出火折点亮,仔细观察着这面墙壁,又上手一触,不由得一惊。   原来正面墙壁上都雕刻着浅浅的水纹,只是十分隐蔽,几乎难以察觉,此前他看到的壁缘水纹只是做装饰而用。   李羿陵借着火光看着这些纹理图案,发现这些水纹全部是被打乱的,散落在墙壁上,他轻叩这面石墙,刻着水纹的部分明显较薄,想来内部必有夹层。   他试探着按了按最边上的那一朵水纹图案,那块石砖竟陷了下去,他在向里一推,两块水纹石砖交换了位置,整个墙壁的纹理布局骤然发生了变化。   原来这是一个颇为复杂的机关,激动之余,李羿陵谨慎地望向四周,找不到能够藏匿暗器的地方,稍微放下了心,他将火折子放在一旁,试着去将那些纹理还原,却发现墙面越来越乱,看来自己的第一步便走错了,一旦第一步退错,此后只会越推越乱,他只得一步步再退出去。   破此机关需要全局思索的能力,要从第一步计算到最后一步,如此庞大的计算量,几乎等于推算解读了大半局围棋。李羿陵掏出一块石笔,在地上写写画画,半个时辰过去,终于推算出了还原此图的唯一步骤。他将其记在心里,用锦靴将地上的痕迹擦干净,然后缓缓照着方才自己计算的步骤推动砖块。   共行四十五步,墙壁上的水纹图案终于顺畅地连接起来,一声响动之后,壁缘上的水纹竟缓缓凸了出来。   看来机关已经被解开了,李羿陵终于舒了口气,他下意识地伸手把那水纹按了下去。   随着一阵短暂的轰鸣,亭台两侧的朱柱竟各打开了一个暗箱,李羿陵暗道不好,俯身卧在地上。   还是中计了。   几簇暗箭弹射出来,堪堪擦过他的头顶。他刚转过身来,榭台的顶上竟掉落一排铁板钉,李羿陵立刻翻滚到榭台边缘,尽管躲得迅速,肩膀还是被铁钉划出了几条长长的口子,伤口不深,但钻心的疼痛还是一下席卷了他的心智。   李羿陵跃至台下,撕下自己的衣襟包裹在肩膀处,他有些犹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去一试,今日不羡仙无人,是个绝佳的时机,若是不探个究竟,恐怕过几天不羡仙解封之后,便再无机会。   榭台上机关已歇,朱柱暗箱闭合,铁钉板也被铁链重新拉回到亭子顶部,李羿陵试着动了动自己肩膀,觉得疼是疼了些,不过未伤及筋骨,行动不受影响,他一狠心,再次飞身跃上榭台,发现水纹又被打乱成一个新的图案。   只能重新开始算了,李羿陵叹了口气,不过这次有了经验,他算得也愈发快了,石笔在地上寥寥画了几道,便已推算出还原水纹的步骤,他将墙壁图案拼合好,那壁缘上的水纹又缓缓凸出。   既然不能向下按,便反其道而行之,李羿陵果断拉住那凸出的纹理向外一拔,果然,机关转动,墙壁上的砖块纷纷移动开来,闪出一道暗门,直通往地下,李羿陵提起地上包裹,走了进去。 第45章 归浪之谜   身后的石门自动关上,周遭一片漆黑寂静,李羿陵未敢点燃火折,只在暗影之中,缓缓下阶,这条密道窄而深,他愈向下行,愈能听到隐隐的人声,辗转几级石阶,他终于窥到一丝光亮,侧身贴在墙壁上,向那光亮之处望去,不禁一怔。   这地下厅堂是一个类似仓库的地方,存放着很多大块的木材,堂中站着的,正是荻浦村中暗杀他和方渡寒的那些白衣人,他们此刻正搬挪着一些木材,装在推车上,白衣人的统领站在中央,指挥着他们的行动。   “三儿,这石门中的机关,彻底毁掉,此处已经不安全了。还有,二室中还有些那老头子留下来的图纸,一会儿你跟我们汇合的时候,记得带上。”   被称作三儿的白衣人点点头,“放心吧统领,我来善后。”   统领点了点头,回身招呼其余的同伴,“把这些木料运走!”   他们按动墙上的机关,启动暗门,将那些物料往内室运去,车辕发出沉重的声响,待最后一辆推车进入后,三儿打开了旁侧的一道石门,走了进去。   这道石门中是不羡仙机关的总控制室,三儿拿出身上佩剑,将那些机关全部砍碎,这些机关由木质榫卯和铁质暗槽所制,打开石门的那一层机关已被磨出很多痕迹,因为常有白衣人在此出入,然而投放暗器的那一层,基本上很少被人触发,因此看起来崭新光滑。   三儿看向那层暗槽,上面多了一些木屑,他猛地一怔,这处机关分明是刚刚被动过。   三儿背上出了一层凉汗,只有解开了那复杂的石壁水纹机关,才可能触发暗器,难道有人闯进来了?他将佩剑握在手中,决定去上面看一下情况。   李羿陵在拐角处静静观察着三儿的行动,从袖口掏出一根银针,待他走来,猛得将针刺进了他的脖颈,三儿来不及反应,便已断了生气,倒在李羿陵脚下。   李羿陵蹲下|身来,在他身上摸索一遍,找到了一张令牌,上刻水纹,并书:归浪堂,军火部,王三。   看到军火二字,李羿陵心里一骇,此前的隐隐猜测在逐渐浮现验证,他迅速脱下王三身上的白袍,披在身上,又取下他脸上罩着的白巾,系在头后,遮住面容,将王三的尸体拖进机关室,按动墙上的按钮,合上石门。   李羿陵轻轻舒了口气,正要回身寻找二室中统领所说的图纸,颈上便多了一把短刀。   他陡然一惊,只见面前竟站了一个白衣人,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此人从何而来,李羿陵已来不及细想,他一个后仰,躲过那人刀尖,从手腕处抽出暗器,向那人掷去。那人闪身躲过,持刀刺过来,李羿陵拔出佩剑,抵其刀锋,交手之间,他发现那人竟是个女子。   瞥见她手上伤痕,李羿陵停了手,站在她五步之外的地方,叫了声:“苏姑娘。”   白衣人一顿,收了自己短刀,拉下脸上白巾,正是苏环沙!   她浅浅一笑,“李公子可真是智勇双全,破了水纹机关不说,功夫也这么灵巧轻逸。”   李羿陵也笑了笑,“我早说过我们还会再见,不过,倒没想到是在这番情形之下。”   苏环沙点头,“说说吧,你的真实身份。”   李羿陵看了她一眼,从包裹中翻出一张官凭递给她。   苏环沙接过去看了看,正在她意料之中,“颜澈文……你果然是朝廷的人。只是,甘凉道黜陟使,怎么会来到杭州?”   “因为此刻杭州不宁。”李羿陵道。   苏环沙险些相信,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你在骗我。堂堂三品大吏,怎么会只身犯险?”   “我武艺虽不算精进,自保应该是够的。再说,不只身犯险,如何探得真相?”李羿陵信口开河,“你瞧这严密的规制,哪里像一张假官凭。”   其实李淮景登基后,各类文牒、官凭都改了规制,只是朝堂外的人,很难考虑到这一层,苏环沙又将官凭看了一遍,将信将疑地将其交还给李羿陵,“我倒不信这张官凭,只是瞧你作派风度,确实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李羿陵收起那张官凭,“姑娘盘问了半天颜某,颜某倒也想了解一下,姑娘的身世经历。”   苏环沙沉默片刻,走到机关室旁边,触碰了墙上的机关,另一扇门随即打开,“颜大人,这便是方才王三要去拿图纸的二室……你进去看一看。”   李羿陵迈步进去,不禁拧起了眉头,这件石室里臭不可闻,屋子中央放了一个笼子,里面放着一张桌椅,周遭尽是馊汤剩饭、以及人的排泄之物,李羿陵忍住想要作呕的冲动,走过去拿起桌子上的图纸,不禁一惊,那图纸上正画着一些楼船、马船的模型,还有一种形状怪异的船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船。   李羿陵转身,欲询问苏环沙,却发现她已满面泪水。   “苏姑娘……”李羿陵放柔了声音,“如你能信得过颜某,尽可与我讲述一下,这间密室困着的人、不羡仙青楼、以及你们这个身着白袍的组织归浪堂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苏环沙抹了抹泪水,重新将白袍帽子拉起,白巾围好,“颜大人,此地不宜久留,眼下不羡仙的机关已毁,你我只能循着他们运送木料的内室找找出路,我们边走边说。”   李羿陵点头,跟着她走进了内室,方才那些运车早已离开,地上留下了车痕,出了内室又是一个长长的暗道,他们缓缓走进,苏环沙悄声讲道:“颜大人,其实我并不叫苏环沙,我姓柳,名念慈,方才那笼子里关押的,正是家父,柳朝宗。”   李羿陵问:“可是此前的工部侍郎柳朝宗?”   柳念慈点头,“看来你确实是朝中之人。家父多年前受奸臣陷害,被贬官至杭州,我们一家隐居山林,本过着清贫乐道的日子……直到两年前的一个下午,有一个身穿白衣的人突然找上门来,说要请父亲出山去做大事。”   “家父一向清高孤傲,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况且对那人身份目的也深表怀疑,便找了理由拒绝。谁知,他竟直接派人将父亲强行带走……”   “便是这归浪堂的人所为?”   “正是。我那日与母亲去寺里进香,躲开了这一劫,此后四处打探家父消息,才得知江湖上居然还有这样一个神秘的组织。探访到归浪堂与不羡仙的隐秘联系,我便化名苏环沙,在这里做了花魁,加入了归浪堂,为的伺机就是救出家父。”   柳念慈叹了口气,“他们胁迫家父的目的,想必颜大人已经猜到了。”   李羿陵道:“柳先生是工部最出色的能工巧匠……他的精湛技艺,寻遍大周,也不会再有第二个。那时他蒙冤被贬,后朝廷再请其出山,他屡次拒绝……真没想到,会被奸人所迫。”他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手中图纸,“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是在胁迫柳先生设计制作战船。”   柳念慈道:“正是。此事不仅关系我家父安危,恐怕更涉及大周安宁……我私下寻过许多家父此前为官时所认识的官员,没有一人愿意帮助。我知道归浪堂的实力雄厚,也不敢轻易报官,生怕打草惊蛇……只能自己潜伏于此,伺机行动。”   通过柳念慈的一番描述,李羿陵心里拨云见日,他安慰道:“姑娘放心,此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你且再将归浪堂的情况与我细说。”   柳念慈微蹙眉头,“说来也怪,这归浪堂等级十分严密,堂主之下分为九部,部中又分九组,各组由不同的线人联络,入堂将近一年,别说堂主,连统领都很少见,据说那堂主不轻易露面,很是神秘。”   “你入了军火部?   “正是。”   李羿陵正要再问,前面暗道已走到了尽头,有个白衣人冲里面喊道:“三儿,你怎么这么慢?东西拿上来了吗?统领急着要呢!”   “在这呢。”李羿陵压低了声音,将手中图纸递给那人,回身与柳念慈对视一眼,一同走出了暗道。 第46章 叶瑟霜落   这地道尽头便是杭州城东郊,他们沿石阶走出去,夜色催更,叶瑟霜落,四周是一片山林,白衣人们已把木料运走,那统领拿好图纸,骑马消失在小径中。李羿陵未敢说话,只随柳念慈站在一旁。   其中一个白衣人走过来,“刚才是你毁的机关?都弄利索了?”   李羿陵粗着嗓子道:“正是。都办妥了。”   “好。”那白衣人转头对众人吩咐道:“现在柳朝宗已经被转移至海宁,你们是军火部的,本应负责战船打造,但统领考虑到你们一直待在杭州地道中,对城内情况比较熟悉,便临时决定让你们暂充消息官,回到杭州,随时听候堂主的吩咐,探听到重要消息,去老地方报告。都明白了吗?”   众人应道:“得令!”   他们络绎上马,向城内驰骋而去,李羿陵想脱离众人,故意放慢了动作,缓缓跟在后面,柳念慈明白他的意思,伴他左右。   拖延了半天,终于与前面的白衣人拉开距离,周围一片寂静,只可闻他二人的马蹄之声,李羿陵舒了口气,“还好那认识王三的统领已经走了,不然方才可能要露馅了。”   柳念慈点头,“归浪堂等级严密,交流隐蔽,本就彼此不很熟悉,众人又都着白袍,蒙白巾,更是难以分别,反而给了外人可乘之机。”   “听那人说,柳先生已被带到了海宁……姑娘你现在做何打算?”   “我孤身一人,是救不出父亲的。还是先回杭州吧。”柳念慈一脸愁绪。   “你手上的伤痕,是学木工的时候留下的?”李羿陵瞥了一眼她纤细的手指。   “是啊。从小父亲便让我学着做工,我一个女孩子,对那些复杂精巧的榫卯着实不感兴趣……可是现在想想,起码那时父亲还在我身边,起码那时父亲还未经受这非人的折磨……”柳念慈哽咽起来。   李羿陵安慰道:“你放心,此事我一定会尽快处理解决。”他心里已经有了办法,“对了,关于杭州周边各县的失踪案,你可略知一二?”   柳念慈道:“虽然我没有证据,但观之行事方式,十有八|九,是归浪堂的人所为。”她压低了声音,“朝廷之中,恐怕也有他们的人。”   李羿陵点头,“我也猜到了。”他骑在马上思索着,海宁、战船、失踪案、陈家……   一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隐隐浮现在他脑海中,李羿陵突然意识到,这归浪堂的目的,绝不只是局限于杭州,抑或是江南道……   他们是要从杭州着手,颠覆整个大周!   天色泛白,穿过城郊崚嶒翠山,二人已策马行至城内,凌晨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李羿陵勒马,脱下这身白袍,收在自己行囊中,“姑娘要去哪里?”   “何冬为不羡仙的姑娘们找了一处湖中别苑暂且安歇,可能再过几日,便要搬回不羡仙了。此刻我也该回别苑了,省得别人起疑。”   李羿陵笑了,“此前我听老鸨说,刺史大人常常流连不羡仙,想必……是你这花魁姑娘,让他神魂颠倒。”   柳念慈脸上一红,低头不语。   李羿陵只当她默认,好奇道:“既然你与何冬关系密切,怎么不去向他求助?”   柳念慈莞尔,“颜大人应该很少去烟花柳巷吧,您觉得男人在酒池肉林里产生的情感,可靠么?”   “那颜某倒是有些荣幸了,我这个萍水相逢之人,竟能取得你的信任。”   “这几次与你接触,从风度气质,还有行事风格上来判断,你我的目的不会相差太多,最起码,不会背道而驰。”柳念慈笃定道,随即发问:“对了,忘了问,今天那位易公子怎么不在?他舍得你孤身犯险?”   她这话直接挑明了李羿陵和方渡寒的暧昧关系,李羿陵攥了攥手中缰绳,“他走了。”   柳念慈看着他有些失落的神情,“怎么?吵架了?”   李羿陵闻言笑了出来,“又不是小两口过日子,有些事情,要仅是吵架就可以解决,我也就不必忧心了。”   “观易公子那凌厉气度,多半是个纵横沙场的将军。”柳念慈道:“他就这样走了,我也是颇感意外。”   “怎么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两次在不羡仙,他那目光仿佛已黏在颜大人身上。若颜大人是一块寒冰,恐怕早被他那炙热眼神烫化了吧?还有,你不过是赠了我一串手珠,他就醋意横生,满脸写着不悦。”柳念慈回想起来,只觉得有趣,“想必,他是很在乎颜大人的。”   李羿陵笑了笑,没言语。   柳念慈仰望天色,拨马回身,“我得走了,希望颜大人能履行今日对我的承诺。”   “如有需要,我到哪里寻你?”   柳念慈想了想,“不羡仙再过几日便可以解封,到时候你还是来不羡仙寻我即可。”   李羿陵点头,目送柳念慈策马而去,他骑在马上停顿了片刻,腿夹马腹,沿着青石板路,顺着街巷往来福客栈行去。   此刻未至卯时,黛瓦白墙上方的天空还是一片朦胧昏暗,只有一家小小的早点铺,已经点燃了门口的灯笼,那橙红色的温暖光晕映在墙壁之上,也照进李羿陵疲惫焦虑的心里,肩上的伤口开始作痛,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和落寞。   李羿陵苦笑一声,翻身下马,向那早点铺走去,他打算先吃些东西再回去。   “这位公子这么早啊?想吃点什么?”店家正将屋内的桌椅板凳搬到棚子下,热情地招呼着。   “有虾饺吗?”李羿陵坐在板凳上,卸了自己身上包裹。   “有,您来得巧,前几天我刚赶海回来,捕了不少鲜虾!”店家笑道:“要炸的还是煮的?”   “煮的吧,多来点汤。有劳了。”李羿陵有些渴了。   “好嘞!”店家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便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虾饺,汤里还放了香菜和干紫菜,自是鲜香美味。   李羿陵拿出碎银递给店家,顺手在筷子篓中抽出了两双筷子。   他怔了怔,对着那四根筷子,哑然失笑,尴尬地将其中两根放了回去。   跟方渡寒吃了两个多月的饭,他已习惯每次也替方渡寒拿上一双。   李羿陵垂眸,安静地吃着碗里的虾饺,心里却乱成一团。   他的思绪忍不住又飘至凉州,方渡寒应该早已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与凌鹰开战……威戎军的粮草辎重还够撑多久……李淮景那边会不会催促进攻……   李羿陵思来想去,突然发现,他此刻最想知道的,竟然是那人有没有想念自己……是否还在生气……如果再重逢,是否还会像此前一样对待自己……   他被自己这样的想法深深震惊了,继而又觉得羞耻。原来自己早已习惯方渡寒的存在,纵使二人相隔千里山河,他的心还在时不时地为其牵动。   这算是什么?已经做出了抉择,为何此刻还放不下他?李羿陵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不是放纵情|欲之人,此前与方渡寒欢爱之时,他已感到困惑,可是却不及思考,频频随了自己的心去。现下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却在每次闲下来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人。   还是动情了,他不得不承认。   这情意不断鞭笞着他的理智,他愈想忘却,那心里汹涌的思念愈来得深刻。   他吃完虾饺,将碗推到一边,就这样坐在街头,看着东方销云散雾,明日升起。 第47章 华映黛瓦   霞光捧日,华映黛瓦,李羿陵望着绚丽朝阳,心绪放空了片刻,回过神来,身上疲惫更甚,他起身拿起包裹,方要离去,便听得不远处的街巷中传来嘈杂声响,仿佛有人家在搬迁。   店家走到李羿陵桌旁,把空碗收走,望着巷子尽头叹了口气:“唉,严家公子那样好的人,如今也在杭州城呆不下去了……这世道,好人没好报啊!”   “严家要搬走?”李羿陵颇感讶异,望了望街角的方向。   店家悄声道:“是啊……听说是因为告发失踪案的事……得罪了陈家,还有刺史大人。”话毕,他像后悔自己多嘴,连连咋舌:“咱这小老百姓,人微言轻,还是不议论了。”   李羿陵告别店家,牵马向西廿街走去。怎么说,这严归恒也算是自己在杭州城,为数不多有过接触的人,况且那人文质彬彬,气质儒雅,李羿陵对他的印象不坏,如今他要走了,李羿陵还是打算去跟他道个别。   转过这条长街,果然已看到一些百姓围在巷尾,唏嘘感叹声不绝于耳。那严家绸缎庄前放着几辆马车,严归恒正指挥着家仆将物件置于车上,这绸缎庄已开了好几年,如今突然要离开,众人脸上均难掩失落。   李羿陵见他们忙前忙后,也不好前去叨扰,便轻叹一声,意欲转身离开,却不想那严归恒眼尖,已看到了自己。   “李公子!”严归恒捆好了固定布料的粗绳,忙快步走了过来,那双桃花眼笑着眯起,仿佛两弯明月。“您怎么来了?”   李羿陵笑道:“恰巧路过,听说严公子要走,便过来看看。严公子这是要搬去哪里?”   严归恒敛了笑容,“本来这些时日,生意就不好做,上次失踪案的事儿,又让我们惹了陈家……虽然刺史何冬依黜陟使卢大人钧令处置陈家,但明里暗里,总不让我严家好过……也罢,惹不起,我严归恒躲得起。”他叹了口气,“现下我们无处可去,只能回老家建德了。”   李羿陵安慰道:“以严公子之才之德,想必无论在何处,都会亮如赤金。”   严归恒心中感动,略一拱手,“多谢李公子。”话毕,他见李羿陵独自牵马,有些讶异地问道:“哎,易公子呢?怎么未与您同行?”   “他有要事在身,已离开杭州了。”   “哦……这样。”没看到方渡寒,严归恒的心里突然轻松愉悦了不少,他暗暗为自己这份怪异的情绪吃惊,继而有些心虚地掩饰道:“上次见到二位公子形影不离,情同手足,严某自是羡慕不已,若……严某也能有此倾盖如故的知己……此生,也算无憾了。”边说着,边深深看了李羿陵一眼。   李羿陵与他四目相对,从那眼神中,竟品出了些倾慕,还有些晦暗不明的情绪,他有些纳闷,倒也未去在意,正要辞别,严归恒反而抢先热情开口:“李公子,看您是见闻广博之人,在下有一祖传的珍宝,却不知市价如何,您可愿移步内堂品鉴?”   李羿陵燃起了几分兴趣,此前他在宫里待得久了,闲暇时最爱去京城各类市场摊铺上寻摸些稀奇古怪的民间物件儿,他欣然应下,随着严归恒向内院走去。   前院的布匹都已搬得差不离了,庄内的伙计们正在将主子的私人物件归置入箱。   “怎么不见令妹?”李羿陵问。   “她前几日便已先行离开了。李公子请!”严归恒伸手作引。   严归恒的房间还未来得及清理,墙上密密麻麻地挂着衣物纹理式样图,还有些样衣的残料散落在角落的木箱里。   窗前案几上,剪刀、竹尺、珠针、煴斗、粉线袋等物一应俱全,尽管房间有些杂乱,但李羿陵一眼便看到了那件挂在架上的白鹤逐日衣,他曾为天子,见过无数奇珍异宝,自然殚见洽闻,不过这件白鹤逐日衣,云岚江渚气意宁静,白鹤成双呼之欲出,无论取材之名贵,还是做工之精巧,抑或是意蕴之美妙,均凌驾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件衣袍。   李羿陵惊叹不已,却又觉得此衣崭新无损,并不像是祖传的物品,于是转向严归恒问:“严公子所说的珍宝可是这件襕衫?”   “正是。”严归恒满怀期待,“李公子以为如何?”   “匠心独具,几殆天工。”李羿陵笑道:“恐怕这不是祖传之物,而是出自严公子的巧手吧?”   “能得李公子称赞,严某幸甚至哉……”严归恒再看向旁边的人,窗牖外透过的明媚晨曦为他轮廓柔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雾,那双眼眸明净透亮,如千里江波逐流光,又似万众群星簇皎月,严归恒只看着,便觉得自己要沉溺在这人的绝世风华中,他压抑住心里的激动与迫切,试探着问道:“李公子可喜欢这件白鹤逐日衣?”   听闻此话,李羿陵明白了他的用意,也隐约揣测到了严归恒眼神中的情愫。   “严公子你……”   “宝剑赠英雄,金簪配美人。这件衣物,唯有李公子气韵风度才能与之相得益彰,若予旁人,皆是暴殄天物罢了。”严归恒诚恳道。   “此物放在市面上,绝不止千两白银,恕在下直言,严公子此时正处于窘境之中,何不将其变卖,渡过难关……赠予李某这萍水相逢之人……实为不妥。”李羿陵断然拒绝。   严归恒正色,“若变卖此衣,便已玷染了制作此衣时淡如止水的心境和心无旁骛的努力……严某只想……为它觅得良主。”   此前在京城微服私访,李羿陵没少遇到过男男女女对自己的示好,碰得多了,他便也根本不放在心上,敷衍拒绝了事。可此情此景之下,李羿陵竟又想起方渡寒来,一股没来由的怅惘涌上心头,觉察到自己的此番情绪,他心下吃了一惊,只想赶紧离开此地。   “严公子好意,我自心领,这件珍品,还是留给其他有缘之人吧。” 李羿陵淡笑一声,微一抱拳,“云舟告辞。”   严归恒清秀的面容上显出几分失落,但他一向温文尔雅,自不会强人所难,须臾之间又恢复了笑颜,“我送李公子。”   二人踏出庄门,李羿陵道:“此次一别,再想相见,恐怕也不容易了,严公子好自珍重。”   严归恒文雅躬身,“若有缘,总有重逢之时。”   来福客栈内   “主子!”   “我的爷啊!”   李羿陵策马回到客栈,刚迈进门,便听得这两声熟悉的呼唤,他定睛一瞧,正是李云、宋锆。   “爷啊,您这整整一夜,上哪去了?”他们三人一同回到李羿陵所住的天字房,刚一落座,李云便不免担忧地问。   “放心吧,我好着呢。”见他俩还这样惦记着自己,李羿陵心里一暖,“你俩什么时候来的?”   “昨夜就到了,见您不在,就在厅里等着……总算是把您给等到了!”宋锆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发觉自己失礼,马上捂住了嘴。   李羿陵笑了笑,自然能想到是方渡寒将自己的落脚之处告知了他二人,他想问西北局势如何,却不好意思开口。   那李云是个鬼精的,猜到主子心意,讪笑着道:“主子,侯爷特意让我带了两笼信鸽……西北的情况,传书过去问问?”   李羿陵何尝不想知道,怎奈拉不下面子,他摆了摆手,“回头再说吧。”   “主子,您跟侯爷怎么了?”宋锆这个直肠子,想啥说啥。   李云睨了他一眼,只道他没眼力见儿。主子感情方面的事儿,能是臣子瞎问的?也就是自家主子脾气好,换了旁人,早把他撵出去了。李云连忙打岔道:“主子,您用过早膳没?我去街上给您买些。”   “我吃过了,你们买些来吃吧。”李羿陵笑了笑,“对了,再去药房买一瓶金疮药。”   那二人此刻默契的很,异口同声道:“您受伤了?!”   “肩膀有点儿小伤,不碍事。”其实李羿陵是随身备着这些药品的,不过之前给方渡寒上药时,就随手留在他包裹里了。   “让臣看看。”李云小心解下他的玄色衣袍,揭下止血的衣襟,能看到右肩上已是通红一片,那几道伤口不深,但在李羿陵雪白的后背上也显得十分骇人,李云心疼极了,忙打发宋锆去买药。   “主子,这是怎么搞的?”李云苦口婆心地劝道:“以后这种事,让我和宋锆去就行了,您千万别再以身犯险了!”   李羿陵点了点头,“最近可能会有人盯着我们,你俩行事小心,如果客栈周遭发现可疑之人,一定马上跟我禀报。”   “您说的……是李淮景的人?”李云低声问。   “还不好说。”李羿陵已经思虑妥当晚上的计划,“云子,今夜你俩陪我去个地方。” 第48章 瞻园夜谈   杭州城东 瞻园   东跨院内,卢肇渊对着卷宗,凝神思索,他办事雷厉风行,前几日已将江南情形奏报于朝廷,收监陈绘轩等人,并将陈家万石米粮存于刺史府内,统一由官府经营发放。湖州的县令司鹏,就是个黑漆皮灯、阳奉阴违之辈,也早已处置罢黜……   只是……这案子无厘头得很,陈家又不缺那些壮丁,并无掳人的动机,可桩桩线索却指向陈家,就连那些家丁都言辞凿凿,供认不讳……哪有这样出卖自己主子的?   卢肇渊心里清楚,这分明是有人想要扳倒陈家,设了这样一个圈套,可他却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钻,难以窥见幕后黑手。   他思忖着,又觉得奇怪,就算杭州城中的案子是陈家所为,那其他的村县呢?时隔太久,根本难寻线索,只有湖州的一个老人,说自己曾见过几个穿着白袍的人来到村里……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卢肇渊望了望墙上的江南道地图,又低头看了看李淮景的敕令,暗道此事难办。   “大人!”小厮轻叩房门,仿佛有事禀报。   “进来吧。” 卢肇渊放下了手中勾勾画画的宣笔。   “大人,园外有几个陌生人,说是您的故人,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小厮双手承信。   “故人?” 卢肇渊怔了怔,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江南还认识谁,他拆开信封,展开那张信纸,那上面只有一行鸾飘凤泊的字,“内护一人,外安天下。”   卢肇渊登时惊得目瞪口呆,他一把攥紧了那张信纸,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难道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小厮见主人这般神情,也惊住了,“大人?”   卢肇渊强行恢复镇定,若无其事地说:“居然是我一个远房表弟,寻到这里来了……你去把他们带进来吧。”   小厮应下,不多时便带进来三个人。此时杭州城内已经宵禁,卢肇渊所住的瞻园内也只有几许灯火,他看不太清那三人的容貌,只假意热情地招呼着:“表弟啊,你怎么来了?”   为首之人一袭黑衣,戴了顶帷帽,薄纱遮了眉眼,颇为配合地应道:“表哥,许久不见。”他在房前略一停顿,身后的两个随从便知趣地后退了几步,卢肇渊吩咐小厮道:“去带这二位客人吃些茶点,我与表弟说些私房话。”   小厮带着两个随从离去,卢肇渊引那人进了自己屋内,谨慎地关上了门。   卢肇渊长叹一声,低声叫道:“圣上!”   李羿陵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俊美面容,他一回身,见卢肇渊已匍匐于地,连忙扶起。“卢大人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卢肇渊借着屋内烛火,终于看到了这顺颐帝的龙颜,自有渊渟岳峙之风骨气度,他感叹之余,又有种被逼上梁山之感。   其实这是他二人是第一次见面,但他们的关系,却不只是萍水相逢这样简单。   朝中之人都清楚李羿陵有自己的内卫,却不知道这内卫分为内外两线。内线便是江栋卿手下的那支千人卫队,而外线的内卫,分布散落于大周各处,多为四至五品的大臣,他们多受过皇上的提拔,但并不直接与皇帝接触,只需配合内线的工作。   卢肇渊曾任荆州司马,与董之涣是同窗好友,他行事利落、头脑灵活,登基之后,李淮景便擢他入京,此次又派其巡查江南,足见李淮景对其的信任和重用,然而李淮景和董之涣没想到的是,卢肇渊是李羿陵父皇李乾祯派到荆州的耳目,专门盯着李淮景的一举一动,后来李羿陵将卢肇渊收为内卫。此刻,这步从李乾祯在位时就开始谋划的棋,终于派上了用场。   二人在罗汉床两头落座,李羿陵安抚道:“卢大人不必紧张,此刻我已不在其位,我只想问问你,方才信上的话,后半句你可还愿意认同遵守?”   内护一人,外安天下。这是编入内卫时的誓言,李羿陵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不再需要卢肇渊保护自己,只期盼他能履行安定天下的承诺。   “微臣还有别的选择吗?”卢肇渊苦笑一声,他知道面前之人说话客气温和,可心机深沉,已经给自己断了后路。如果他不按照李羿陵所说的去做,过几日,他是先帝内卫的事儿,李羿陵自有办法让李淮景知晓……到时候,自己三族的性命,恐怕都保不住。   “卢大人……此事牵系数万万百姓的生命,事关大周生死存亡……”李羿陵叹道:“若不是事情紧迫,我也不会冒险前来寻你。”   卢肇渊何尝不是个心忧天下的君子,他一咬牙,“您需要我做什么?”   李羿陵简单地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与其讲述一番,卢肇渊听到荻浦村、归浪堂、打造战船之事,惊得说不出话,他随即深深低下了头,“您说的这些,微臣竟一无所知!微臣……愧在其位!”   “你刚到江南几天,行动已经够利落了。这些事情,也是我机缘巧合中探访到的。”李羿陵道:“现在你需要做的,便是尽快化解这一场危机。卢大人,我知道现在你还在着手彻查刘家,若真查出点什么,以你看,李淮景打算怎么处理?”   “微臣的想法是盐粮官营,但那位好像打算另寻一家可靠的商贾,经营盐粮,作为内外库的来源之一。”   李羿陵长叹一声:“这便是我最担心的,他肃贪手段强硬,不允许官商违纪勾结,但他自己却成了最大的腐根。”   卢肇渊也深知李淮景的贪婪和奢靡,点头道:“确实如此。”   “是哪一家商贾,你可曾知晓?”   “臣不知,那家商贾是直接与皇上内帑总管联络的,想必已送了大量的金银过去。”   “也怪我当时把内帑金银花了个精光。”李羿陵有点后悔。   “哪有,要不是您用帑银充实军备,西北之乱也难以平息。”卢肇渊看得通透。   “卢大人,民为国基,谷为民命。你千万守好这些粮谷,上奏陈情也好,故意拖延也好,断不能让粮车离开刺史府。”   卢肇渊问:“若那家商贾又是陈、刘之辈,我再派府兵前去收缴不就行了?”   “万一他们拿到粮食之后直接烧毁,或扔与运河之中,你做何打算?”   “怎……怎么会这样?那不是白瞎了他们的银子?”卢肇渊无法理解。   李羿陵起身走到墙上的江南道地图前,“他们费尽心机地设计陷害陈家,打造战船,不就是为了挑起战火,摧毁大周吗?若盐粮再到他们手中,杭州便已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卢肇渊道:“何不假意将粮车运出,顺藤摸瓜,探出那家底细。”   李羿陵摇头,“还不是与他们正面交锋的时候,现下杭州还势单力薄,真动起手来,敌暗我明,也占不了上风,只能辛苦卢大人撑一段时间了。”   卢肇渊应下:“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李羿陵颔首,又看着面前地图上的海宁,此前的猜测仿佛愈来愈真切,他喃喃问道:“卢大人,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回圣上,已经八月八日了。”   “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李羿陵蹙紧了眉,“既然将柳朝宗带去海宁,说明这段时间他们在海宁有所活动。卢大人,你对钱塘潮可有了解?”   卢肇渊也走至地图前,“回圣上,这钱塘河口呈喇型,澉浦处湾口狭窄,大量潮水涌入,水面会骤然壅高,掺气翻滚,形成这天下奇观。”   李羿陵指了指临山、澥浦、观海卫等处的海塘堤坝,“若无这些堤坝,涌潮时会如何?”   卢肇渊一惊:“那自是洪水泛滥,水淹万镇。”   李羿陵愈想愈怕,他决绝道:“明日,你便派何冬前去海宁及海岸沿线各镇,巩固堤坝,全部石砌筑捍。”   卢肇渊吓出了一身冷汗,“您是说,他们会……”   “我也只是猜测……卢大人,数十万杭州百姓的性命,全依仗你这几日全面严守防御了……”李羿陵俯身下去,“羿陵在此,谢过大人了!”   “使不得!使不得!” 卢肇渊眼眶微湿,连忙扶起这位年轻主子,他再不敢耽搁,回身戴上官帽,披上外袍,“我这就去刺史府找何冬议事。圣上,外面并不安全,您就住在瞻园吧。”   “这里也难免有朝廷官员出入,罢了,我还是自寻安身之处。卢大人不必担心。如再有消息,我还会来这寻你。”   卢肇渊拱手道:“圣上请多保重!”   李羿陵笑了笑,戴上帷帽,推门而出,李云、宋锆已然等在院子里,他们三人迅速走出了院落。   卢肇渊回身对小厮道:“备车,我现下要去见刺史大人。”   小厮应下,忙跑去置办安排。   卢肇渊仰望夜空,但见浓云蔽月,星斗零落,他重重叹了口气,也向园外走去。 第49章 长风万里   长风万里,日曛暮云,金鼓沉沉,鸿雁纷纷,塞北秋意甚浓,方渡寒在靶场内领兵士操练,玄甲外的西川红袍被厉风吹起,飘扬在身后,为他增添几分凛冽气魄,方渡寒拉满劲弓,眸光直射百里开外的靶盘,尖锐镝声过后,那箭正中靶心。   兵士正欲叫好,便听得戍楼传来号角声,方渡寒将长弓递给身边牙将,向场外走去。   “侯爷,又是凌鹰前来叫阵。”郭嘉从帅帐中出来,问道:“我领一千轻骑前去迎战?”   “还没完没了,也不来个痛快,你带人去附近盯着,晾他一阵吧。”你来我往地战了好些日子,方渡寒只觉得烦闷,抬步向校场外走去。   凌鹰在塘报中上禀了突厥在侧的情况,本以为李淮景会有所顾忌,怎料他一刻也无法容忍方渡寒的存在,下令继续进攻。   凌鹰跟威戎军交手几次,已晓得了方渡寒的厉害,于是他改变战术,反正朝廷大军有的是粮草人马,夜里偷袭,白天叫阵,搅得威戎军不得安宁,这些天下来,威戎军明显比前段时间疲乏了。   方渡寒凝视着远处的孤峙山峦,深知这样耗下去,对自己极为不利,可是他不愿低头与都布联手,而且这样一来,便等于彻底坐实了自己通敌的罪名,日后若真攻进燕都,如何服众也是个问题。   方铭从刺史府赶回到校场,在他身后下马,一脸兴奋,“堂哥!又多了八百石粮食!”   方渡寒挑眉,“哪来的?不会真依秦先生所说,去百姓家里借的吧?”   “还是秦先生计策妙啊!鬼啊神啊的,一唬就管用。”方铭洋洋得意。   “这成什么了!好歹我们也是正规军,不是山匪!”方渡寒觉得丢人。   “又不是去偷去抢,这‘大楚兴,陈胜王’的方法还真的管用。”方铭笑着,“这一煽动,很多百姓都视凌鹰为恶贼,主动要为威戎军献粮。哥,要我说,还是方家在凉州一带素有威名,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他们才会站在我们这边。”   “等等,你和崔平不会真的白拿人家粮食吧?”方渡寒蹙眉。   “哪敢!按照市面两倍的价格给他们的。”   “你小子哪来这么多银子?”方渡寒眯起了眼,“是不是把我酒庄掏空了?”   “不愧是我哥,这么了解我。”方铭大笑。   方渡寒想给他一记暴栗,转而一想,大手在空中堪堪停住,“算了,最近火器还够,粮食是燃眉之急,留着那些银子也没用。”   “哥,咱还这样拖着吗?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远处传来兵士厮杀呐喊之声,方铭扭头望去,叹了口气。   方渡寒没说话,他心里其实早已经预算了几个作战方案,其中一个明显优于其他战术,只是需要都布的帮助,他傲世轻物惯了,心里犹疑,低不下这个头。   “算了,让我再考虑考虑。”秋日太阳毒辣,方渡寒鼻梁高挺,被日头晒得通红,他用手背抹了抹自己有些发痒的鼻尖儿,正打算和方铭往回走,便有一只信鸽飞来,在他肩头落下。   看到这只鸽子,不免想起远方的人,方渡寒的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筒,打开那张信纸,看到那陌生的字体,心里先凉了半截,又瞥向落款,那上面赫然写着,“李云”。   妈的!好个李羿陵!亲手写一封信就这么难么?没良心!   方渡寒气得太阳穴突突跳,他真想把这封信就手撕碎扔到秋风里。   方铭在一旁看着他的神情由喜转怒,幸灾乐祸地问道:“呦,江南来的信吧?”   “闭嘴!”方渡寒睨他一眼,还是低头看起了信。   李云把杭州危急情形简单明了地写在了信中,还在信的末尾特意强调,李羿陵的肩膀受了伤。   方渡寒心念微动,嘴上却冷哼一声:“婆婆妈妈,受了伤还跟我汇报,真以为我会在乎他家主子?”   方铭看了自家堂哥一眼,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晃晃写着口是心非二字。他揶揄地笑了笑,“呦呵,担心了。怎么着,现在回信?”   “回个屁。他不就想探探西北局势么?我偏不让他知道。”方渡寒对这封信相当不满,大步向帅帐走去,他思忖着,难道上次话真的说重了?那人还在置气?   他转念一想,那人根本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委肉虎蹊,龙潭虎穴也往里闯,生气的不该是自己吗?受伤了,活该!   恼怒之下,方渡寒把手中的信揉成一团,随手丢进了火盆里。   燕都 华昭城 南书房   李淮景拿着卢肇渊呈上来的奏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反复又看了两遍,“啪”得一声甩在了董之涣面前。   “瞧瞧,你的好同窗。” 李淮景骂道:“他居然敢违抗君命,还在奏折里言辞凿凿,胡编乱造杭州的危机隐情……白辜负朕对他的一番信任!你现在就去拟诏,卸了他官职!”   董之涣一愣,他心知卢肇渊为人,如不是极特殊情形,绝不可能这么直接地忤逆皇令,他捡起那奏折一看,拧起了眉头,“陛下,依臣看,杭州可能情形不妙……肇渊处事您还不清楚吗?一向谨慎妥当……这奏折中所说的江湖邪恶组织……恐怕确实是个危机。”   李淮景正在气头上,听不得别人为卢肇渊辩解,他冷笑一声:“你们还真是一丘之貉!朕是不是太纵容你们了?”   董之涣听到这话,知道他暂时听不进去,他是个聪明人,干脆闭口不言。   李淮景挥手让太监把董之涣送了出去,他隐隐约约觉着,卢肇渊胆子这么大,背后肯定有原因……头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陡然一惊,刚拿起笔来,打算派禁卫前去杭州打探,南书房外便一片吵闹,他仔细听了听,是谭妃的声音。   “我有要事禀报皇上!你们快去给我通报!”谭妃自啻天香国色,一向飞扬跋扈,此刻她立于院中,尖锐嗓门儿扰得花坛上的秋菊在风中瑟瑟发抖。   “圣上在处理朝政,娘娘还是回宫等候吧!”那年轻太监不卑不亢地回答。   “烦死了!”李淮景摔了手中的笔,走到南书房门口,吩咐太监道:“让她进来吧。在宫中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他白了她一眼,自己在案前落座。   谭妃走了进来,委屈道:“臣妾真的有要事……”   “有事快说!朕还忙着呢!”李淮景还是颇为宠爱这位谭妃,他耐着性子,没对她发火。   谭妃摒退下人,在李淮景身边耳语。   李淮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他气血上涌,头脑中一片空白,随后恢复了镇静,一把钳住身旁女子的下颚,冷笑道:“此事朕自会调查,你若说了半点儿假话,知道后果吗?”   “臣妾所说若有分毫不实,愿受极刑。”谭妃迎上他冷冽的目光,却笃定自己无错。   “凌迟,夷谭家九族。”李淮景强调道。   谭妃点头,“臣妾甘愿受罚。”   “行了,你去吧。”李淮景把她打发走,回身对仕官道:“看看董先生走到哪了?速速把他召回。” 第50章 秋雨残花   董之涣被仕官急急召回,还以为是李淮景改变了主意,喜滋滋坐着软轿回到南书房,落座以后,听李淮景把那事儿一说,简直似晴天霹雳。   时运不济啊!怎么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这样的事儿……   其实须臾之间,董之涣已经想好了对策,只是……这虽然是后宫的事情,却事关天子威仪,甚至朝堂稳定,他还是先打算稳住李淮景的心绪,“陛下……此事,倒也不能听谭妃的一面之词。依臣看,还是先派人调查一番,有了实证再……”   “先生,你这是在安抚朕么?”李淮景脸似寒冰,直接打断他的话,“陷害皇子、贵妃,这可是灭族之罪,谭妃没必要造这样的谣。”   董之涣心里一沉,看来皇上已经相信了那二人乱伦之事,证据确凿与否,也已经不重要了。   他叹气道:“皇上打算……如何计较?”   “查到证据之后,便赐死文妃,对外就称因病而殁。” 除了愤怒和惊愕,李淮景心里其实也有些不舍,他虽然在登基之后,纳了不少新妃,可如画是在王府时就陪伴他的,这么多年了,他其实对她有很深的感情,只是……他哪里想得到,自己的儿子李承宪能做出这种有违人伦、大逆不道之事。   “那个逆子,依先生之见,该如何处置?”   董之涣是一直忠于李淮景的,虽然他看着李承宪长大,如父如师,但二者相较,他还是会不顾一切地维护老主子的利益。   他踌躇片刻,“臣有个不恰当的联想……还望陛下宽宥。”   李淮景点头,“先生尽管直言。”   “此事最坏的结果,便如吕布与董卓。”   晴朗秋空之上突兀地飘来一朵阴沉霭云,将整个华昭城笼入其中,天色骤暗,秋雨欲来,李淮景骇然,继而喃喃自语,“承宪他……应该不会……”   “虽然美人离间计为后人戏说,但他们父子反目确有其事。陛下,即使是骨肉至亲,在这皇城之中也显得脆弱单薄,若已经心生嫌隙,就要比谁出手更快。”   董之涣起身踱步,“幸好陛下还未正式立承宪为太子,陈妃前几天又已诞下龙子……以微臣之见,此刻西北正战局僵持,陛下倒可以派承宪前去,与凌鹰一起,灭掉方渡寒。”   “他手持兵符,万一转过头来,直奔京城,朕可没法应对。”   “此次派承宪过去,其实只是找个借口让他远离京城……兵符还是由凌鹰掌管,他与臣一样,都是忠于陛下您的。再说,他们就算有兵变之心,也得先过了方渡寒那关不是?”   李淮景低头思索,默然无语。董之涣继续道:“待他将方渡寒解决,您再封边疆的闲散王爵给他,并在京城层层戒备,他就算要回来,也失去了主动权,我们有的是余地回旋。”   李淮景狠了狠心,“好,就依先生所言!”   燕都一夜秋雨,摧残无数落叶黄花,隔日夜里,文妃薨于霁晴宫内,太医前来收殓尸体,发现腹中有一个死胎,至于是李淮景还是李承宪之子,已无从得知。   顾及皇家颜面,此事除却后宫,鲜有人知,侍卫宫女就算略有耳闻,也不敢乱嚼舌根,谁也不想因多嘴多舌,丢掉性命。   如画的死讯来得太过突兀,李承宪几乎难承心里的悲痛,终归是因他的情难自控,害死了她。而等待着他的,还有一纸调令,和永远被逐出京城的无望前景。   李承宪此刻已心如死灰,脑海里尽是自责与对父亲的恨意,他胡乱将案几上的书册连同烛台一起拂落在地,看着那些名贵的宣纸付之一炬,火光之中,他颓然坐在地上,仿佛看到了如画的身影……   李承宪凄然惨笑,站起身来,抽出刀座上的宝刀……   房门被径直推开,刮进凄冷夜风,门口的人见他这等颓靡,讥讽道:“殿下就这样把自己了结,还真是个孝子。”   李承宪蹙眉看向那人容貌,只觉得陌生,又见他一身紫色官服,讶异道:“你是谁?”   “我是能解殿下危难之人。”那人狡黠一笑,走上前来踩灭了那地上的火苗,屋内留下一缕缕青烟……   杭州城 兴隆客栈   转眼已是深秋,最宜食蟹。往日在宫中之时,吃蟹赏菊,吟诗品酒,自是悠闲。知道自家主子爱食醉蟹,宋锆流连街巷,挑了十来个壳青腹白、膏脂肥厚的好蟹,拿回客栈让店家烹了,一股脑儿端过来,一时间,鲜香之气溢满房屋。   李云摆好碗筷,满上花雕,恭敬道:“主子,快趁热来用膳吧,螃蟹寒凉,若放冷了就不好了。”   “这就来。”李羿陵面前是一张草图,画着一只木船,他记住了柳朝宗所画木船的大概形状,凭着记忆描摹了下来,但内部构造和机械原理一概不知,真要依此打造战船,还是得拿到柳朝宗的全部图纸才行。   这些天卢肇渊命何冬视察了堤坝,果然有被人为损害之痕迹,何冬不敢怠慢,夜以继日地运来石料进行修固,并派官兵在各个海塘间寸步不离地把守,总算捱过了八月十八,暂保一方平安。   至于囤积的粮谷,卢肇渊也依李羿陵之言,尽数封存于刺史府内,由府兵衙役看守,让他颇为讶异的是,李淮景竟未下令催促逼迫他,他已有好几日未收到朝廷敕令了。卢肇渊松了口气,又觉得李淮景会对杭州情形起疑,必然派禁卫前来调查,李羿陵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因此早离开了来福客栈,频繁更换住所,白天为掩人耳目,基本不出门。   李羿陵放了手中的笔,走到水盆旁净手,听见李云正敲着螯钳,给自己把蟹肉剔出来,回身笑道:“云子,我自己来。”   “哎。”李云忙放了手中木锤。   李羿陵在桌旁落座,“指上沾腥才叫吃蟹,直接食剥好的蟹肉,倒是没什么意思了。”   李云附和:“您说的是。”他跟宋锆各拿起一只,各自嗦了起来。   李羿陵突然想起有个人大条得很,油爆虾都懒得剥,净爱吃现成儿的……   他轻咳一声,像在掩饰什么一样,垂眸饮了一口花雕,结果那熟悉的酒香又一次让他想起了七夕那夜,他二人在小舟之上的激烈情事……   李羿陵耳根不禁隐隐发烫,忙将自己思绪调换了个方向,“依你们之见,归浪堂水淹杭州的阴谋未能得逞,接下来他们会如何做?”   宋锆想了想道:“定然是通过别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   “不错。现在只怕他们会将计划提前,招致更多祸患。”李羿陵问道:“不羡仙这几天解封了吗?”   “已经开张了,今日属下特意从那条街回来的。”宋锆道。   李羿陵点头,“得再去找柳姑娘问一问他们堂内有没有新的动静,一会儿吃完饭,你俩陪我一同过去。”   二人应下,但闻窗外扑簌簌有鸟飞来,李云前去推开了窗,正是替他们传信至凉州的那只信鸽。   上次传书过去已有近十日,也该有所回应了,李羿陵停箸,带了些期待望向窗前。   李云打开它脚上信筒,却发现里面是空的,他面上一滞,灰溜溜地走到角落中,把鸽子放回竹笼。   “怎么?没有回信?”   “是啊,主子。”李云净着手,暗示道:“唉,看来是微臣的面子不够大。侯爷都不稀罕回信。”   李羿陵心里知道,那人还生着气,故意不回复,其实他有心写一封信过去,陈情杭州纷乱时局,再表达一下自己的关切和慰问……但表露情感,对李羿陵而言,实在如关山难越,每次提起笔,都不知道从何言起。他淡笑一声,“罢了,今晚我便写信过去。”   秋意愈浓,天色也暗得愈发早了,他们三人用完晚膳,便趁着夜色向不羡仙行去。 第51章 梧桐惊落   “颜大人,您来得正好。”柳念慈引他三人入座,摒退下人,急切道:“现下形势有变,昨日接到统领命令,让杭州城内的大部分的成员纷纷撤离。”   “撤离到哪里?”李羿陵问,果然不出所料,归浪堂在执行其他的行动计划。   “还不知道。我是留驻杭州城的成员之一。”柳念慈带着几分赞许,看向眼前这个色穆德嶷的青年人,“听统领的意思,有一项重大行动失败了,何冬又昼夜在外......虽然我不知是所谓何事,但我隐隐感觉,是颜大人从中斡旋之劳。”   李羿陵笑了笑,“颜某现下颇为担忧的是,这场行动失败后,他们如何计较......对了,柳先生情况如何?”   柳念慈黯然道:“自被带去海宁之后,便再无音讯。”   “那日在地道中,我瞧草图上那船只的设计已接近尾声......”李羿陵蹙眉,“既是造战船,必有下海试水之时......”   “您的意思是,在海防沿线重兵把守,窥探归浪堂行动?”柳念慈眸色一亮。   “我现在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目前只有府兵和杭州刺史府衙役能用于调配......若用地方军队与之抗衡,恐怕会落入归浪堂彀中......柳姑娘,你应该知道,战船若试水成功,柳先生的安危便......”   柳念慈道:“颜大人应该能从草图上看出,这战船是封闭式的,意味其航行在海下,若有一处出了纰漏,都有可能直接沉没,以我对家父的了解,他自然不会让他们这么快地得逞。”   “你是说......柳先生会故意设计破绽?”   “是啊。这样一来,家父恐怕免不了遭受折磨了。”柳念慈眼角带了些湿意,她长叹一声,手握瓷杯却再无心饮茶。   “姑娘对于这水下战船的构造,可有了解?”李羿陵问。   “我也算不得行家,会个皮毛罢了。战船内部的机关巧件,我也不知道父亲是如何设计搭建的。”柳念慈不敢乱试。   “姑娘不必自谦,还请姑娘将自己的思路设想为颜某勾画下来,日后颜某有所用处。”   李云走到案前为柳念慈研墨,柳念慈苦笑道:“颜大人,我这完全是梧鼠五技,您真要按照我的设计,恐怕刚入水就要散架了。”   一句话说的那三人笑了起来,李羿陵笑道:“不碍,姑娘尽情发挥。”   柳念慈只好提笔,努力回想着潜舻的形状构造,在铺好的宣纸上认真描摹。   这一画已有一个多时辰,此时早已过了宵禁,他三人只得从不羡仙后院走出,一路躲着衙役巡捕,回到了兴隆客栈内。   夜空幽悄如墨,竹槛内无一点灯火,从后院柴房走进,李羿陵便觉情形不对,往日里宵禁之后,店家都会在正堂燃起烛台,后院内也有会伙计忙前忙后,准备着明早的食材......可现下客栈内空无一人,这压抑寂然的气氛,像极了桐庐县荻浦村的阴森情形。   李云、宋锆也察觉了异样,分别拔刀剑出鞘,他二人护在李羿陵左右,走上楼上天字房,只见那窗纸上已溅满了鲜血,上下两层的客栈内一片死寂,宋锆把门推开,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两个时辰前他们还在对饮的这间屋子,此刻横七竖八地躺了十来具黑、白衣人的尸体,周遭一片狼藉,李羿陵忙点亮烛火,检查他们散落在外的行李,好在没丢什么。只是角落里的两个竹笼早在打斗中被劈碎,信鸽已经飞走,不知去向。   此刻他们已经失去了与方渡寒的联络渠道,情况极为不利。李羿陵重重将手落于身旁椅背之上,叹了口气。   李云俯身在桌下黑衣人的尸体上摸索一阵,掏出来一块腰牌,他面上凝重,将其递给李羿陵,“果然是李淮景的禁卫。”   李羿陵瞥了一眼白衣人身上的熟悉水纹,心下明了,“看来是归浪堂的人与朝廷禁卫都寻到这里,因不明彼此身份而交手。幸亏我们方才不在......云子,锆儿,去他们身上翻翻,看看还有什么线索。”   他二人又低头翻弄一阵,李云起身叹道:“主子,身上除了腰牌,没有其他的东西。”宋锆也点头称是。   李羿陵借着手上烛火观察着四周,只见一道血迹延伸到窗边,他沉吟片刻,知道此时不能再拖,便回身吩咐道:“杭州城不易久留,锆儿今夜便随我离开;云子,你给我带话给卢大人,让他派兵看守杭州辖区内各处河流入海口,再上书具表归浪堂之事,务必让李淮景调遣朝廷大军过来,彻查杭州全境!”   “是!”   一骑快马穿越朦胧烟霭,掠过连绵龙门山脉,直奔这座深山之中的一处寂空庭院,马上的人受了伤,血染白袍,他挣扎着从石门外下马,门口把守的两个同伴忙上前来将他扶住,“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人带回来了吗?”   “还带人呢,遇到硬钉子了,那几位都没回来!”白衣人咳了一口血,“快带我去见堂主。”   他被下属搀扶着穿过回廊,眼前是一个颇富禅意而极致简洁的院落,那人阖目盘坐于木台草垫之上,着十六瓣八重表菊纹长襦袢,身后的墙壁上刻蓝色的浪花。   那人缓缓睁眼,看了看面前狼狈的属下,不怒反笑,“怎么,任务没完成?”   “堂主,是属下无能......”白衣人抬头看到堂主脸上的笑容,心惊胆战。   “你此前禀报,他身旁只有两个随从。怎么,两个随从就能致这么多浪人于死地?”那堂主问道。   “这次竟遇到十余个黑衣人......武功高强,出手狠戾,我们交手之后......两败俱伤。”白衣人低下了头。   “他们是什么人?”那人闻言,微蹙眉头。   “逃出来的时候,我从其中一人身上拿到了一块腰牌。”白衣人从怀里掏出禁卫腰牌,双手奉上。   那人厌恶他手上血腥,持一块白巾,从他手上拿过腰牌,定睛一瞧,脸色微变,“他果然是朝廷的人......好了,你下去吧。”   白衣人如释重负,被两个浪人抬了下去。门口又走进来一个统领,禀报道:“堂主,三十艘潜舻已经打造完毕,只待下水试航。如果试航成功,便可以将此前生产的部件组装起来了,这样算下来,我们便有百艘潜舻,足以对抗威海卫那些斗舰。”   那人闻言眉开眼笑:“他阻碍我水淹杭州、收购粮米,但他定然想不到,我们的计划才刚刚开始。”他手持毛笔,在面前的宣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了统领,“记住,我们的试航地点,在这里。”   统领低头展开字条看了看,赞道:“堂主真是颖悟绝伦,属下佩服!”他打算领命而去,转念一想,又回过身来,“堂主,那些杭州各县打造潜舻的劳工现在还在深山之中,应当如何处置?”   “这还需要问吗?老规矩。”那人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眼中露出浓重的杀意。   统领心里一寒,忙低头应下:“是!”   庭院中恢复了阒静,夜风吹起,梧桐黄叶纷纷脱枝落于回廊之上,更显萧瑟凋敝。那堂主捻起一片树叶,仔细瞧着上面纹理,喃喃自语道:“京城的好戏,也该开场了。” 第52章 寒冬将至   河北道 胶州湾东港   风微浪稳,海面之上粼粼波光,十艘斗舰排成五列,依次缓缓驶出军港,五里之外又各自向目标方向行去,开始了日常的侦查和巡视。   胶州舟师总兵朱昊焱站在祭祀台之上,满意地看着渐行渐远的风帆,其实胶州水军所承压力越不及半岛北部的威海卫,这里常年来风平浪静,多以防守为主,他暗自庆幸自己这总兵当的可比他人轻松多了,他索性摘了佩剑,打算回炮楼里再睡个回笼觉。   斗舰上的士兵也有些怠惰,日复一日地巡视难免耗尽众人耐心,他们例行公事地拿着千里望向远处看去,海不起纹,并无异常,这帮水军便开始打牙配嘴,谈天说地。   并无任何征兆,斗舰船身突然开始猛烈地晃动,有些正在船艉高台上的士兵毫无防备,被摇下了水,起先众人以为是触了暗礁,可没想到,随后,这艘崭新的斗舰船腹竟然炸裂开来,整个大船都坍塌下去,甲板上的熊熊烈焰迅速窜升上来,点燃了摇摇欲坠的风帆。   朱昊焱听见海面异动,跑出炮楼一看,不禁瞠目结舌,他忙声嘶力竭地对下属呼喊着:“快命他们撤回海岸!”   已经太晚了,其余几艘斗舰竟也接连爆炸沉没,一片炫目的赤红火光,照映海面天穹。   朱昊焱一旁的副官也已经傻了眼,“总兵,这是哪里来的炮弹?并没有看到敌船的影子啊?”   朱昊焱下令:“水下一定有蹊跷,快架起火炮,给我往沉船的水下进攻!”   副官道:“可是水中还有我们很多弟兄啊!”   朱昊焱怒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那些水底的东西歼灭再说!”   火炮打进海里,发出一声声闷响,但那些潜舻早已调转了方向,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昊焱头上冒出汗水,忙部署岸上的防御工事,并对副将道:“快传八百里加急塘报至登州威海卫和京城!请求支援!”   这年岁气象异常,大周北疆的山峦之上已纷糅落了瀌瀌雨雪,西北各州楼阙尽白。角楼下,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混在人群之中,接受着朝廷大军的排查,等了漫长的一上午,官军才放他过关,进入凉州境内。   青年长舒了一口气,未敢耽搁,径直策马向凉州驻兵营奔去。   “堂哥!虎子回来了!”方铭领虎子进到帅帐之中,方渡寒正在案前沉思,听到动静,站起了身。   “虎子,你怎么回来了?京城可有异动?”   “侯爷,出大事了。李承宪发动政变,已逼李淮景逊位。”虎子摘下毡帽,急切道:“李承宪对外称其父突发疾病,御龙殡天。实则不然,属下亲眼见到他在右安门外麇集了大量禁军,直入华昭城而去。”   听闻此等变故,方渡寒和方铭都惊愕不已。   方渡寒蹙眉,“我听说这李承宪倒不是个能扛起事的,怎么这次出手如此狠辣精准……其中必有蹊跷。”   虎子道:“侯爷,更让人讶异的是,最近胶州一带有不明身份的敌船侵扰,胶州总兵上书请求朝廷支援,那李承宪竟不管不顾,还派更多兵马前往西北……现在还是登州威海卫的总兵在给予胶州支援。”   “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方铭骂道:“分不清孰轻孰重么?”   “意料之中。在他眼里,最先要解决掉的是我威戎军。”方渡寒走到地图前,眼神不自觉地看向杭州,又缓缓上移至胶州。看到二者相隔甚远,微微放下了心。“来就来吧,来一个我杀一个。”   虎子问道:“我听说朝廷禁止各州为威戎军转运粮草,这样拖下去,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方渡寒闻言大笑,没回答。   方铭替他答道:“前些天堂哥率军偷袭凌鹰的粮仓,狠狠赚了一大笔,那凌鹰气得跳脚,这会儿老主子又驾崩,估计心里够难受的。”   虎子也笑了,“不愧是侯爷,用兵如神。既然如此,属下也就放心了。”   帐外传来跫跫足音,吴樾掀帐而入,手上抓了两只鸽子,脸上带了些焦急,“侯爷,有两只信鸽飞回来,但是脚上空无一物。您瞧瞧。”   方渡寒眉楞一挑,忙大步上前接过吴樾手中的鸽子,看脚上钩环,正是李云带过去的那两只。   “啧,你不给人家回信,人家直接把鸽子给你放回来了,后悔了吧?”方铭在一旁幸灾乐祸。   “不对。”方渡寒心里忐忑起来,“按李羿陵的性格,他定然想从我口中打探西北局势,不可能就这样把鸽子放了。”   吴樾也觉得情况不妙,他在李羿陵身边待过,很喜欢这位尊贵但平易近人的主子,此刻他也有些担忧,“一定是竹笼破了,信鸽便自行飞回来了。”   方渡寒望着眼前的大周地图,快速思索着局势和战策,他将手中兵符重重落于案上,果断道:“改战策,取道突厥边境,直入燕都!”   方铭惊道:“哥,此前都布怎么劝,你都不肯与他联手……现在怎么突然想通了?”他自己说着,又恍然大悟,“喔!你是怕李羿陵出事?”   “方铭,我另有任务给你。” 方渡寒没接话茬,又转向虎子,“虎子,恐怕还要再辛苦你去杭州跑一趟,帮我寻个人。若找不到踪迹,你便北上胶州去找,有什么消息,及时传信给我。”   虎子听说方渡寒要直入燕都,心神振奋,再多疲惫也化为乌有,他笑道:“希望我传信给侯爷时,侯爷已经坐于龙椅之上了!”   方渡寒笑了笑,拍拍他肩膀,“好了,下去休息吧,明日出发。”   虎子应道:“是!”   景山 天牢   燕都寒风长啸,昏暗湿冷的天牢之中,火盆里的炭即将燃尽,董之涣坐在草席上,闭目调息,听闻面前铁门敞开,心里冷笑一声。   李承宪已换上了龙袍,他一改此前对董之涣的尊敬,此刻脸上尽是恨意,开口讥讽道:“真想不到啊,董先生也有这么一天。”   “是杀是剐,请你这个禽兽尽快动手。”董之涣懒得睁眼,他已报了赴死之心。   “怎么就禽兽了?先生此言差矣。”李承宪眼里也带了一丝湿意,“若不是你向父皇献计,要把我逐出京城,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   他长叹一声:“我并未对父皇动手,只是他怒火攻心,犯了急病,猝然离世。这笔帐,终归要算到你董之涣的头上。”   董之涣终于睁开眼睛,缓缓抬头,“如不是你与文妃私通,做出这种有违人伦之事,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更不会知道你李承宪还有弑父篡位的能耐。”   “别跟我提如画!”李承宪的双眼猩红,他抽起身旁刑具上的皮鞭就要向董之涣挥去,被旁边的人拦下。   “陛下,没必要跟他置气。既然他无意效劳您,那就在牢里颐养天年吧。”那人笑道。   借着昏暗火光,董之涣终于看清了那人面容,正是此前自己提擢过的中书侍郎——黄师古!   董之涣的心里如同雷劈,那些亲兵禁卫会被李承宪收买,必然收取了大量金银,他早就疑惑这笔巨资的来源,却没想到自己一向信任器重的黄师古就是那个协助李承宪登基篡位的人。   “你究竟是谁的人?” 董之涣此刻心里万千悔意,颓然之下,只能问出这样一句苍白无力的话。   “以后先生会有机会知晓的。” 黄师古笑着,跟李承宪走出了天牢。   窗外愁云惨淡,北风卷叶,董之涣匍匐于地,老泪纵横,他大呼一声:“天要亡我大周啊!”   寂静的天牢石壁间回荡着他惨痛凄凉的声音,篝火已息,寒冬将至。 第53章 皇城战火   凌鹰坐于帅帐之中,手拿敕谕反复读了许多遍,悲痛之余,仍是心生疑窦,他知道李淮景是如何依董之涣之计篡位夺权的,自然知道李承宪的登基必有蹊跷。   李承宪已将自己的亲信胡广封为节度使,权利凌驾于凌鹰之上,提前来到西北,名为视察军务,实为控制凌鹰,以防他犯上作乱。   看到凌鹰此刻犹疑的神情,胡广冷笑一声:“怎么?凌枢密有什么疑问?”   凌鹰怔了怔,掩饰道:“回大人,没有。”   “那便尽快定下作战计划吧。” 胡广笑了笑,“上次你丢了北营粮屯,先帝龙颜大怒,许是因为你办事不力,圣上才龙体欠安,猝然离世。”   听到胡广反咬一口、倒打一耙,凌鹰一口怒气憋在胸膛之中,脸色通红,他自我平息好久,咬牙应道:“末将定当竭尽全力,灭掉方渡寒。”   胡广见他还算识相,劝慰道:“凌枢密,识时务者为俊杰。胡某见你有几分英雄胆识,说几句不该说的。现下朝中缺乏像你这样的武将,你若能歼灭方渡寒,平定西北,便是立了大功,待回到燕都,加官晋爵、侈恩席宠自不在话下!你若心生怠惰,甚至有不臣之心,别怪胡某卸了你的兵权。”   凌鹰沉默片刻,应道:“末将知道。”   此后的几日,凌鹰不敢阖眼,昼夜在沙盘前思索着作战对策。前些日子他原本想拖耗威戎军实力,再一举进攻,可那方渡寒先是煽动舆论、又是智取粮草,还有个突厥在旁边搅和,朝廷大军反而渐渐处于劣势。   不过,兵部的新一批火炮已经运到,应该可以借助大规模的火器来辅助步兵骑兵进攻。   凌鹰正在想着,一个牙将走进帐中,禀报道:“枢密,方渡寒又将驻兵营又前行几十里,有主动进攻之迹象,但碍于朝廷大军防守严密,只得在黄塚洼之处停歇。”   凌鹰紧锁眉头,“他这几日不太安分啊!有没有派探子去查凉州情况?”   牙将道:“他们粮草紧缺,因此才着急进攻。那批劫走的粮草好像被雨雪所浸,已没法食用。但方渡寒还硬要求兵士吃下,威戎军中也颇有微词。”   凌鹰望着地图上黄塚洼的位置,心里有了主意,抚掌大笑:“就让这黄塚洼,成为威戎军的坟墓吧!”   夜静更深,皑皑群山的积雪已快化尽,掩盖了朝廷大军的行进痕迹,凌鹰与胡广率军行于马衔山之上,果然见到远处的黄塚洼驻扎了方渡寒的大军, 威戎军此刻已经安歇,只有军帐外的火坛燃着红焰。   凌鹰大手一挥,“开炮!”   一排排的黄铜炮筒之中发出闷响,那些火炮径直飞入威戎军驻地,巨声炸裂,照亮了沉寂的黄塚洼,也烧毁了那几千顶营帐,凌鹰怕对方趁乱逃走,又领兵冲下马衔山,打算生擒活捉方渡寒。   大军冲杀呐喊之声湮没了洼地中的动静,待到他们行至驻地前,才发现不对头,这诺大的军营之中,竟空无一人,仅有些废弃的辎重胡乱堆在威戎军大纛之下!   “糟了!此处定有埋伏!”凌鹰掉转马头,想要赶快率军撤离,周遭却鼓声喧阗,大山深处冲出数千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拉弓搭箭,直对朝廷大军,为首之人手持火把,笑道:“凌枢密,中计了吧!”   胡广已吓得魂不附体,他战战兢兢地问凌鹰道:“这……这就是方渡寒?”   凌鹰眯眼瞧了瞧,“不是。”他咬碎银牙,大声骂道:“你是谁?把方渡寒叫出来!老子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要他垫背!”   “在下威戎军步兵校尉方铭,恭候凌枢密多时了!”方铭坐在马上,慢条斯理地说道:“还有几名将领现下带兵往凌枢密大营中去了,也不知道……战况如何呀!”   “你们!他妈的!”凌鹰叱道:“方渡寒呢?把他叫出来!”   胡广小声骂他:“你真是个死脑筋,别忘了,三十万朝廷大军已经在过来的路上!还是赶快想办法保命,等待援军!”   “你问我堂哥啊,这会子顺利的话,应该早到燕都了吧!”方铭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凌鹰和胡广异口同声,瞠目结舌。   方铭不及他们反应,便挥起手中宝刀,下令道:“放箭!”   霰雪密布孤云凝,朔风怒号万山素。方渡寒骑马立于燕都西山之上,睥睨着脚下的皇城,他身上气魄尖锐凛然,仿佛一块历经风剜浪雕的嶙峋硬石,要去与那最华贵精美的琉璃黄瓦拼一拼,谁更坚不可摧。   身下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与层叠千岩融为一体,它许久没有踏过如此之深的积雪,忍不住打了个响鼻。   前些天朝廷援军从云、代、胜三州集结,向凉州西去,而方渡寒带六万精兵,取道突厥向东,巧妙绕过了朝廷军马,直到行至幽州北端,才果断南下,此前所谓的粮草不足、军心动摇,只是为了迷惑凌鹰,虎豹不外其爪的计策而已。   乌托并不同意都布对方渡寒的帮助,因此方渡寒无法带大军过去,只能调些精锐兵士与之同行,破釜沉舟;而剩下的大军,留在甘凉一带,等候与朝廷军队的绝杀。   周振邦在方渡寒身旁,被皇城的雄伟气势深深撼动,他激动道:“侯爷,这便是燕都吗?”   “是。”方渡寒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回来了,这是他出生的地方,对他而言,却很陌生。   身后威戎军士气高涨,振臂高呼,这场胜利近在咫尺,众人都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他们呼喊够了,又渐渐归于安静,等待着方渡寒最后的命令。   这场仗,方渡寒盼了太多年。   可是他现在的内心却十分平静,曾经野心勃勃、恣肆妄为的少年心气,与他渐行渐远,他已经可以足够冷静地去面对一切。除了……那个此刻生死未卜的人。   其实他很想直奔杭州,但跨越万水千山,阻隔实在太多,方渡寒只能蛇打七寸,攻下燕都,稳住局势,再南下解黄海之乱,和……那人之难。   秦邦不着痕迹地看了方渡寒一眼,也为他此刻的淡然沉着默默赞叹,他望向南边,是蓟州清静观的方向。秦邦的心难以遏制地起了波澜。   二十年了。他也已垂垂老矣了吧。   秦邦苦笑一声,摘下腰间酒壶,狠狠喝了一大口。   华昭城正门整个成“凹”型,两侧庑廊又极高,易守难攻,绝不能从此攻入,而通过这些天的塘报,李承宪应该知道他们从北而来,恐怕早做好了防备。   这场仗必须狠辣稳准,西边的朝廷军队正疾行赶回京城,不知道方铭那边顺不顺利,能拖延多久,况且用兵需及锋而试,保险起见,还是要快。   方渡寒与众将研究之后,决定绕道至东、南两侧宫门攻入,为防落石暗箭,先以远射程火炮豁开宫门,再一举冲杀进入。   到了燕都,方渡寒发现此役的艰难程度,超乎了自己的想象,皇城城门极为坚固,火炮只能轰开一部分,剩下的只能靠攻城锤配以弩炮、投石车硬攻。原本想五天之内解决,现下战火却连烧七个日夜。   庄穆森严的华昭城上方,浓烟滚滚而起,宫内一片混乱,禁卫如潮水一般涌上墙楼,却仍抵不住攻势。   威戎军常年与吐蕃作战,是从乱石飞沙、苦寒风刃中磨练出来的,如同顽石缝中存活的劲草,具有极强的生命力;而朝廷禁卫鸣玉曳履,操练都是在一方风平浪静的校场之上……两者相逢,高下立现。   东侧宫门最先被破,那扇朱门之后,是白雪覆盖着的重檐庑殿,方渡寒策马冲杀进去,寒龙刀斸玉如泥,如临无人之境,城楼上的禁卫见其威猛,自知大势已去,忙向其他宫门撤离,落荒而逃。   方家威戎军一向行动干脆利落,冲进宫内便已控制整个局势,大纛在角楼之上立起,未来得及逃走的禁卫也尽数被缧绁囚于战俘,周振邦从南门策马奔至太和殿广场处,禀报道:“侯爷!李承宪带着残兵败将,已出华昭城,往南逃窜了!”   “派人去追,也不用带回来了,就地斩杀。”方渡寒下了马,缓缓沿丹陛旁的石阶上行,站在了太和殿前。 第54章 对峙群臣   阶墀上尽是敌军鲜血,那些半化的殷红雪水被方渡寒战靴踏过,又被冷风一掠,迅速凝结成冰。长寒烈风从西北方呼啸而来,将金銮顶上的层层浮雪吹落到方渡寒大帅玄甲之上,胄甲几乎化为片片冰瓦,确实寒意湮骨。   方渡寒想起李羿陵说的,在燕都冬晨练武,也能冷到骨子里。他仿佛看到那清瘦的少年,只穿一层薄衣,在这宫墙之中挥舞着长剑,身型如流云乘风,空舟逐水,矫健轻逸。   大约已快日入时分,金霞从西洒映,更显午门磅礴恢弘,城下是已经攻入的威戎军主力,这片来自西域凉州的黑色浓云,终于牢牢笼罩在了燕都上方。   方渡寒走至大殿东侧,那铜鹤铜龟口中的烟雾早歇,寂然立于须弥座之上,一旁的日晷也被雪覆盖,稀薄日光在晷针东侧投下淡影。   他站在这天下之巅时,心里在想什么?   方渡寒突然觉得,即使两人相处过不短的时间,甚至有过几次肌肤之亲,可他仍窥不真切李羿陵的内心。   那人的神情淡然自若、心思稳重深沉,许是被这高墙重宇困得久了,才难以表露心迹。   方渡寒心里一涩,他本来以为塞北沙场已是苦寒残酷至极,却不想这皇城根根盘龙楹柱、条条飞天梁脊更造就了不动声色、悄无声息的桎梏。   吴樾在阶下勒马,看自家侯爷傲然站在皇城之巅,欣喜之余,不敢走上前去,只在台下喊着,“侯爷!宫内李承宪余党已清剿完毕!”   方渡寒见他扯着脖子喊得费力,忍俊不禁道:“上来说话。没那么多讲究。”   吴樾小心翼翼地迈步上来,再回身一看,被此处景致所震撼,情不自禁感叹出声:“怪不得都要做皇帝,这万人之上的感觉,也太爽了!”   方渡寒笑了笑,“那让你做皇帝,你愿意么?”   吴樾挠了挠头,“小的不愿意。”   方渡寒挑眉,“为什么?你不想要万人之上的感觉?”   吴樾笑道:“太累,也太不自由了。我还是愿意跟着侯爷,在西北旷野上拼杀驰骋,保家卫国!”   方渡寒拍拍他肩头,赞道:“好孩子。”   吴樾看着他有些凝重的神情,知道他在想谁,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侯爷,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方渡寒下令道:“你传我指令,一至五营驻守皇城、六至九营负责接管燕云十六州兵符,十至十五营由周振邦率领,西出燕都,与方铭军队两侧夹击那三十万朝廷兵马,如有战果立刻传信回来。”   吴樾问道:“侯爷,那我呢?”   方渡寒道:“你对照吏部籍册,率五营把所有五品以上常参官、京官全带进宫里,就说凉疆侯找他们议事。如果有死脑筋窝囊废不肯来的,一律就地处死。现在就去!”   吴樾领命:“是!”   燕都此夜,注定难眠。霰雪未停,天色已沉,华昭城内灯火通明,文武百官依次被威戎军带入宫内,众人心中畏葸,如赴刑场,一路上感慨着“凶年恶岁”、“江河日下”,今年变故丛生,李家内部争夺也就算了,此刻方渡寒又直接杀进皇城,谁不知道凉疆侯暴戾恣肆、杀伐果断,还能有自己活命的机会?   几位朝中老臣,对方渡寒一直嗤之以鼻、羞与哙伍,本想与大周共死,被威戎军拦下,他们见威戎军训练有素、军纪严明,并不是想象中的吮血劘牙之辈,也稍稍放下了心。   众人迈进亮如白昼的太和殿,只见高台中央坐着一个年轻将领,相貌英俊,身姿雄伟,自有吞吐日月、俯仰古今之气度,他尚未脱卸铠甲,一把宝刀放在他身侧,众人看到他那把寒龙刀,吓得深深垂首,生怕那人一个不悦,自己项上人头就要落地。   方渡寒坐在龙椅之上,单手撑膝,饶有兴味地观察着群臣战战兢兢的模样,吴樾走至他身侧,恭敬道:“侯爷,除了董之涣在天牢之中、李承宪带走了部分亲信,其余中央各部共六百二十名大臣已尽数到齐。”   方渡寒颔首,“把东西拿过来。”   吴樾挥手,兵士搬来两个非常厚的书典籍册,放在大殿之前。   群臣惊疑不定,不知道这位凉疆侯打算唱哪一出。   方渡寒手拿名单,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大吏,“户部尚书林中信何在?”   冬雪纷飞的天气里,林中信的汗水顺着官帽的沿哗哗淌落下来,他颤抖着出班,“臣……臣在……”   “去把右边那个籍册打开,给诸位宣读一下。”   林中信擦了擦汗水,走上前去,照着籍册读道:“和永三十年夏,凉州部郡地动,山谷崩裂,民舍坏败,黄河溃出,凉疆侯府贲发千两纹银,辅助各州县修缮堤坝更筑城郭……”   “和永三十二年,旱蝗席卷甘凉、关内二道,蔽日铺地,塞窗堆户,百姓惮天灾遣告,不敢扑捕,凉疆侯府与凉州刺史府以钱米募民,篝火灭虫,并掘蝗种万石,以绝后患。”   ……   林中信一连读了十页,这籍册上记载的均是二十年中,甘凉道发生的大小事宜,他仔细看了看,有招募民众的押印,甚至还有刺史府官告的摹文,可见这些事情桩桩属实。   群臣鸦雀无声,看向方渡寒的目光里,少了些敌意和畏惧。   方渡寒挥手示意林中信回列,又点道: “兵部尚书岳筠如,何在?”   岳筠如出班,应道:“臣在。”   “你去宣读左侧这本籍册。”方渡寒放下手上把玩着的玉玺,神色凝重起来。   岳筠如翻开了那本籍册,心里的紧张和恐惧尽数被惊诧和愕然代替,他颤声念道:“和永二十四年一月,会宁之战。方家威戎军协陈关卿入塞,围宁城。时至冻灾,骑兵三师共三万六千七百八十三人,存者百无一二,多人四肢被冰雪所冻,尽数截去,断肢填满一人高深坑。”   ……   “和永二十六年三月,回纥天山之战,粮秣紧缺,威戎军轻甲骑兵食草根泥土饱腹,剿杀叛军途中遇伏,两万三千一百六十八名兵士罹难。”   ……   “和永三十六年五月,安西之战,威戎军重甲二师与辎重七营,共一万八千人,深入吐蕃腹地,鏖战于羌河以西,此役唯世子一人存活,带伤跋涉三百余里回到援军驻地……”   众臣听到此处,纷纷忍不住抬头望向龙椅上的方渡寒,内心撼动。   岳筠如的双手也颤抖起来,这些分明是二十年来,方家威戎军的作战记录,大小战役均详细记载在上面,最近的一次是今年与吐蕃、突厥的几次战役,他再向后一翻,每场战役牺牲兵士的名字赫然在目。   “顾天柱,骑兵二营,武威青林乡人氏,十九岁。”   “曹二,步兵六营,金城和平镇祁家坡村人氏,二十二岁。”   ……   更多的是无名将士,生平年岁已无处可寻,便用朱墨画了一个圆圈,以示缅怀。   岳筠如看着那蝇头小楷写着的数万名籍,和那映入眼帘的大片朱迹,不忍再念下去,泪水滚落。   方渡寒双眼猩红,起身从龙椅上站起,高声道:“诸位可能认为我方渡寒是个狂逆竖子,我承认,我曾与朝廷作对,手上也不免沾染鲜血。可是在镇守疆土、率兵保国、安定西北上,我方渡寒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们坐于高堂之上,食君俸禄、不沾风雪,你们有什么资格去讥讽威戎军中死伤的数万万战士?有什么脸面来唾弃谴责我方某?!”   群臣哑口无言,纷纷垂首,不敢对上方渡寒的目光。大殿之中,一片死寂,寒风卷雪吹进殿内,沁骨冷风之中,有人赧然汗下,有人已是泫然泪垂。   方渡寒见他们无言以对,缓和了语气,“今日倒不是想向诸位发难,只是有两件紧迫的事,需要你们协同处理。”   “其一,胶州告急,我方才已经审阅了塘报,那些敌船大多从东瀛而来,有进攻上岸的趋势迹象,他们一旦登陆,后果不肯设想。我今夜便启程南下,颜望山和董之涣我都已着人去请,朝中一切事务,还望诸位戮力同心,依二位阁老之令处理。”   群臣面面相觑,这两朝阁老治国理念南辕北辙,他们肯一同共事?   方渡寒听着他们窃窃私语,蹙眉道:“这节骨眼上,就别说什么‘方圆难周,异道不安’了,国难当头,你们若还结党营私、拉帮结派,你们便都是大周的罪人!”   话毕,他又道:“现已查清,前些日子的政变,是李承宪与佞臣狼狈为奸所为,他篡位夺权之后,不解黄海之难,反而直冲西北而来,实在是将大周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你们当中,若还有愚忠于他的,尽可站出来,我饶你一命,放你离开京城。”   众臣连声道:“不敢!不敢!”他们仰望着这位侯爷,发现他凌厉的眼神中多了些柔和。   “其二。宫内朝中一切事宜,恢复顺颐帝所在时旧制。”   文武百官瞠目结舌,这句命令虽短,却包含的内容却让他们吃惊得无以言表。   方渡寒不称帝,已经让他们颇感讶异,此时又提到已经“故去”的顺颐帝……   难道是……   前排几个老臣难抑心中激荡,已经匍匐于地,磕头如捣,高喝道:“谢凉疆侯高风峻节,匡扶李周!”   群臣如同梦醒,纷纷跪倒在地,“谢凉疆侯高风峻节,匡扶李周!”喊声响彻整个大殿,震动皇城。 第55章 雾霭沉沉   胶东海面雾霭沉沉,不时有炮轰之声传来,虽然敌军还未进攻上岸,却惹得人心惶惶,许多百姓已经携家带口北上,往关内逃去。   李羿陵身披狐裘,骑在马上,看着百姓张皇失措的样子,柳眉微蹙。方渡寒猜得不错,胶州海战开始之后,他便北上来到了胶州。   归浪堂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潜舻转移到了胶州湾,李羿陵起先讶异,后一思忖,他们定是由大运河沿吴州、江都直运至山阳,然后由淮河入海,径直奔向胶东。   思及此,李羿陵不免自责。他此前命李云传信给卢肇渊,让他派人严密看守沿海一线,却忘了嘱托运河漕运使,观察内陆水下的动静……   “主子,他们既已制造了战船,肯定会想尽办法引起战争,就算咱把这儿堵住了,他也会从别的地方冒出来,您不必太自责。” 宋锆劝着,又小声道:“主子,我听路上百姓说,侯爷……带兵入燕都了……”   李羿陵点头道:“我知道,其实他此刻来倒是好事。李承宪对待胶东是什么态度,你也看到了,一切辎重还在由威海卫供给……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宋锆看着自家主子的反应,颇为惊讶,他踌躇着道:“可是……李承宪毕竟还代表李周……”   李羿陵淡然一笑,“锆儿,是不是李周天下,其实真的没那么重要,往后你自会明白……罢了,先想办法将柳姑娘画的图纸交给朱昊焱,看看他这懂行的人,有什么办法将潜舻打造出来。”   宋锆奉李羿陵之命,在水军营部前传信,将图纸带给了朱昊焱,这朱昊焱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儿,本就被东瀛的船扰得心烦,又看见这来历不明的图纸,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有敌船的构造草图?”   “你管我是谁,让你朱总兵有个赢战的机会,你反倒盘问起我来了?”宋锆毕竟是皇上身边的大将,也有几分脾气,对朱昊焱的态度极其不满。   朱昊焱见他比自己还横,气得一挥手,“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宋锆反应不及、寡不敌众,被一拥而上的兵士五花大绑,他嘴上骂着:“你知道爷爷是谁吗?居然敢绑我?”   朱昊焱冷笑道:“我看你无非就是个跑腿跟班的,说吧,你的幕后主使是谁?”   宋锆蓦然想到,李羿陵还在水军营帐之外,看来这朱昊焱是个不讲理的,此前没见过李羿陵,他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为护主子安全,宋锆换了副笑脸,“朱总兵,你容我慢慢讲……”   朱昊焱满腹狐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说。”   “小的是……”宋锆正要搜肠刮肚地胡编乱造,营外便跑过来几个兵士,“总兵,营外有一个可疑的人,问话也不回,还打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现在已经将其捆绑起来,押回来等您发落!”   宋锆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脑子中一片空白,暗道:这下完了。   李羿陵头一回被缧绁所禁,他倒未曾畏惧慌乱分毫,被士兵押上来的时候,反而脸上带了些笑意,“这草图,朱总兵以为如何?”   朱昊焱见他周身气度不凡,认定他是敌军的重要人物或首领,一横眉道:“你果然不是个普通人,死到临头居然还这样坦然自若,不知道一会儿上了大刑,你还会不会这样冷静!”   “慢着!”宋锆听到上刑,连忙大喝一声:“我们主子包裹里有官凭,朱昊焱,你岂敢对朝廷大吏动刑?!”   几名手下翻弄包裹,将官凭递给朱昊焱,他仔细看着那张“颜澈文”的官牒,心虚了几分,虽然这官牒规制是旧的,但从程式玺印上看,是朝廷所发不假。   他拧眉看向李羿陵,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此时,敌船又在进攻侵扰,爆炸声从远处的炮楼上传来,一名兵士从帐外跑来,慌张道:“总兵!敌船火炮将我们的祭祀台炸毁了!”   众人神色一凛,李羿陵也叹了口气,“朱总兵如何处置颜某都无所谓,只是不用这草图,倒是有些可惜了。”   朱昊焱盯着那草图看了片刻,下令道:“先把他们收监大牢中,等候发落!”   李羿陵也没想到自己躲过了李淮景禁卫的暗杀,避开了归浪堂的暗器,却被朝廷的朱昊焱扣押在牢狱之中。   其实他起先倒不觉得有什么,由天子变为阶下囚,李羿陵反而还有些新奇。   可是一连三天,连个狱卒的影子都见不到,他的心逐渐沉了下去,别说是缺乏清水食物,就是这狱中湿冷寒凉的温度,常人也难以忍受。   想是战事吃紧,朱昊焱早顾不上他们……   “主子……”宋锆在隔壁牢房里哭道:“属下无能,没能护得住您……”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干涸,没了往日的生气。   李羿陵艰难地开口,“锆儿,睡一会吧。别说话了,积攒些体力。”   宋锆应下,牢房里又恢复了死寂。   李羿陵阖眼在石壁高处的小窗旁躺下,冷风灌进那坚硬斑驳的铁栏,飘进来几许霰雪,在李羿陵眉心的小痣上化开,他微微睁目,看着那一方苍白混沌的天穹。   下雪了。   李羿陵喉咙发紧,他舔了舔唇上微不足道的雪水,仿佛尝到一点臆想出来的甘甜。   再撑不到两天,他可能就要命丧于这呵气成霜的牢狱中。   他已无父母,那想致自己于死地的叔父,已先行西去,还有个不扛事的堂哥,也被赶下了皇位……   李羿陵笑了笑,其实他没什么好挂念的,这天下交给方渡寒,他放心。   想起那人,就像是被冻僵的躯体猛然落入暖泉,一股长绵深刻的力量蓦然从李羿陵内心深处生发出来,化做胸腔中的酸涩和阵痛。那种难以割舍、撼动心房的感觉,如此清晰明确,他不怕了结生命,可他怕再也见不到他。   李羿陵杏眼通红,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草席,克制着自己的心绪,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   原来,这片叶相拂、喙啄青瓦般浮光掠影的相识,也能有绕心千回、纠肠百转的余袅磬音。   窗外又一阵飙风袭来,李羿陵狐裘早被朱昊焱手下扯去,一身单衣冷硬如铁,他蜷缩起身子,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第56章 久别重逢   寒宵雪急,日暮云低,一排排马车狂奔于官道之上,毂木疾旋,车轮碾过积雪,留下道道冰痕。   方渡寒骑马行在前列,他发了狠地扬鞭,策马如飞,连夜从京城南下,直奔胶州而来。   他身后的马车里坐的全是工、兵二部的朝中老臣,哪经得起这么折腾,这一程道滑难行,山路崎岖,众人晕的晕,吐的吐,叫苦不迭,拼命喊着车夫慢些。   吴樾骑兵出身,他一路跟着自家侯爷的速度,竟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他喘着粗气道:“侯爷……后边马车又停了半天……想来那些老臣是真坐不动车了……”   方渡寒挥了挥手,“罢了,让他们歇息一阵子,你我带三队先入胶州。”   吴樾应下,这一支人马加快了速度,继续南行。   东方欲晓,临近胶州边界便能听到炮火之声,有两骑快马迎风北上,与方渡寒的兵马相遇,正是虎子和李云。   虎子在杭州找不到人影,就一路向北,恰好遇到李云也在往胶州赶去,他们两人寻遍整个胶州也不见李羿陵的踪迹,直到寻到水军营帐前的茶馆里,才打听到,前两天那个身披狐裘的公子被朱昊焱绑去了。   方渡寒瞧见他俩,勒住疾驰的骏马,“李羿陵呢?”   “侯爷,大事不好!听水军帐外的茶馆老板说,我们主子被朱昊焱的人抓去了……也不知道……”李云想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面前的人已经扬鞭策马,喝道:“带路胶州港舟师营!”   港口战火堪堪停止,胶州水军用独雷击毁了两艘舰船,敌军许是供给不足,没有再战下去的意思,众舰在海雾之中渐渐远去。   朱昊焱长长出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又不安起来,威海卫补给的雷炮已经所剩不多,也不知道朝廷援军到底什么时候能过来。他焦虑地点上烟斗,对着海面思索着策略。   “总兵!”一名兵士从营中跑过来,兴奋道:“总兵!朝廷援军来了!此刻已至营外。”   “哦?可是兵部岳大人率军援助?”朱昊焱一喜。   “不是……”兵士悄声道:“好像是前几天攻入燕都的那位凉疆侯……”   “他怎么来了?”朱昊焱有些讶异,他已经听说方渡寒入京而不称帝之事,燕都局势未稳,就这样急着奔到胶州,难道真的是为了助自己一臂之力?   朱昊焱琢磨不透,便大步往营外走去,“快,出去看看。”   为了便宜行事,方渡寒身边的威戎军全换成了羽林军服色,他率军冲入胶州舟师大营,周围将士无不俯首参拜。   方渡寒行至营场中央,翻身下马,恰巧朱昊焱从海上回来,带了一脸讪笑,“凉疆侯肯亲自前来解胶州之急,我朱某真是暗室逢灯、绝渡逢舟啊!”   方渡寒面色如深潭冰窟,利刃般的目光刺在朱昊焱脸上,“人呢。”   朱昊焱这几天焦头烂额,早把李羿陵忘在了脑后,他被方渡寒不善的面色吓得心惊胆战,“什……什么人?”   话音刚落,方渡寒手上钢鞭一振一甩,狠狠抽在朱昊焱背上,那尖锐突兀的鞭声,刺得众人耳鸣阵阵。   方渡寒力道何等之大,朱昊焱身上披的铁甲登时碎裂,残片直接插|入肉中,这突如其来的一鞭整个把朱昊焱抽昏了头,后背一阵火灼似的疼痛,想来已是皮开肉绽,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朱昊焱身旁的兵士还算机灵,眼看方渡寒的第二鞭就要落下,忙拦着他道:“侯爷说的那人在大牢之中!”   方渡寒收了鞭子,“带路!”   踏进那阴冷潮湿的地牢,方渡寒胄甲之下的身体便开始发抖,他不知道李羿陵状况如何,那颗强有力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来。方渡寒从没有这样紧张过,他强撑着走到最里面那间牢房,终于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兵士将牢门打开,方渡寒大步冲了进去,那人早已经昏迷,清俊标致的脸庞上没有了血色,几丝乱发在额前被窗外寒风吹开,露出了眉心的一点朱砂。   “云……云舟。”方渡寒眼中凝了泪花,他蹲下身来,将手伸到李羿陵颈间,竟不敢去触碰脉搏的位置。   他目光向下移去,能看到那人的胸口在轻轻起伏,他长吁一口气,指腹搭于那人脉搏之上,终于稍微放下了心。   方渡寒俯身,像托起一件最珍贵的瑰宝,温和轻柔地将李羿陵横抱起来,径直走出了大牢。   仿佛被一团暖火所烘烤着,李羿陵冻僵的身子有了些许知觉,鼻间是那熟悉的皂荚气息,让他逐渐从噩梦绝境中清醒过来。   李羿陵微睁杏眸,眼前是一片护心镜,他再向上看,是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容,长睫泛白,分不清那上面是落雪还是泪霜。   “忆南……”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唤他,那人低头看了看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主子……”李云想凑上前来看看自己主子情况,被方渡寒睨了回去,只得灰溜溜地跟在他们身后。   那些朝中老臣此时也刚刚赶到军营,他们望着眼前一幕,纷纷跪地哭喊:“圣上!”   朱昊焱扛着背上伤口,站在冷风中一动不敢动,他看着朝中大吏冲着方渡寒喊圣上,从极度的疼痛中分出一丝疑惑:方渡寒不是没称帝吗?   他又看向那人怀中被自己羁押的“敌军将领”,突然反应过来,头脑中如被雷劈,他眼前一黑,径直晕倒在地。   “总兵!总兵!”周围兵士慌张失措,乱作一团。   周遭一切方渡寒都置若罔闻,他大步迈出军营,寻到自己那架马车,掀帘而入,把怀里的人放在车内,回身对跟随其后的李云道:“给你们主子找些热水过来。”   李羿陵此时身心还冷得麻木,将李云拿过来的那碗热茶一饮而尽,终于舒缓了一些,方渡寒侧身将茶碗递还给李云,用力拉下了车帘。   马车外是静谧雪晨,车厢内只有他们二人,方渡寒面色不善,仍沉得似冰,眼前之人倚着软榻,一双水眸绵远悠长地凝望着自己,双唇还冷得直发颤,自是楚楚动人,勾魂摄魄。   方渡寒扳住李羿陵肩头,欺身上来,将他那身湿冷的单衣扯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身体,倒没有特别明显的伤痕,只是肩膀处有几道已经结痂的划伤。   “怎么弄的?”方渡寒严肃地望向身下的人。   “被铁钉划的。不碍事。”李羿陵往后移了移身体,不想让他再看。   “在你眼里,什么都不碍事。” 方渡寒心里一股火焰窜升上来,俯首狠狠咬住他肩头。   牙齿触碰到那些凝结的伤疤,疼中带痒,点燃了李羿陵沉寂的感官,他只蹙眉咬牙承受,不言一语。   方渡寒终归没忍心咬破,松了口问道:“怎么不吭声?”   李羿陵没回答,反而发问:“消气了么?”   “没有。”   方渡寒压住他手臂,口齿狠狠碾压着李羿陵的双唇,似乎要将这几个月的惦念牵挂尽数发泄出来,这个带着惩罚意味的吻近乎于雪原烈火,彻底将李羿陵身上的冰气驱逐殆尽,他的舌尖唇角被方渡寒咬破,血腥之气伴着他内心的情愫弥漫开来,他终于忍不住,轻喘出声。   “侯爷,”吴樾轻敲车窗,“依您之命,威戎军炮兵五师押运西北军火过来,现已到了胶州水军营外。”   方渡寒放开了身下的人,从旁边扯过一件大氅,认真给他裹好,掀起帘帐钻身出来,“知道了。我这就去。”   吴樾借着晨光看到自家侯爷的嘴唇湿润,周围还有着不规则的红痕,面皮一下子红了。   一旁的李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忍不住浮想联翩起来。   方渡寒看出了他们眼光的异常,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吩咐李云道:“把你家主子带到雁邬暖阁,好好舒缓舒缓,这边的事,暂时不要让他操心了,我来处理。”   李云连忙应下,对车夫道:“我们走吧。”   马车缓缓启动,李羿陵裹着大氅从窗中探出头来,“等等。云子,宋锆呢?”   几人愣了愣,李云一拍脑门儿,忙撒腿往军营跑去。 第57章 雁邬柔情   雁邬是李羿陵祖父炤宸帝在蓬丘南部所建造的行宫,据胶州数百里,虽然规模不大,却玲珑清幽,适合调养身心,此时正好供李羿陵驻跸。   雁园四面通透,只设漏窗复廊、假山亭榭层层遮映,远借海上蓬丘仙峰,邻借叠石花楹,仰借碧空渺云,俯借锦鲤池波,时借猗猗雪竹……近乎人间天堂。中央那座重檐歇山建筑便是雁邬,高高架于氤氲汤池之上,坐北朝南,为皇帝休憩之地。东西两侧为内侍、大臣的暖阁,进入雁邬需要穿过空中回廊。因是皇家行宫,一般也甚少有外人进来,只有训练有素的侍从俯首走动,更显此园幽静宜人。   李云带着冻得半僵的宋锆去东侧暖阁里休息,李羿陵独自泡在雁邬汤池之中,热泉沁透了他冰冷的身体,尽管十分劳累,他还是不敢懈怠地思索着战局。   方渡寒不提起,李羿陵其实也打算北上蓬莱登州一带。威海卫将过半火器都运转给胶东,现下颇为空虚,如敌船又调转方向直捣关内,威海卫可能会失守,因此,需要严密把控。   “陛下,李总管让奴婢来问问您,想吃些什么可心的,他吩咐膳房去做……”一名侍女恭敬地前行到汤池旁,替李羿陵把干净衣袍铺在竹篮中。   陛下?太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自己,李羿陵眉尖微蹙,他猛然想起来,自己被方渡寒横抱出狱的时候,那几个朝臣也好像在哭天抢地地喊着“圣上”。   李羿陵已经猜到了目前的情形,他长叹一声,“你去把李云叫上来吧。”   “是。陛下。”侍女应下。少顷,李云沿阶行至雁邬,跪坐于李羿陵身侧,眉宇间尽是喜色,“圣上!”   李羿陵看李云一眼,心中的猜测已经落实,他转头凝望着身下荡漾的水波,薄唇轻启:“云子……方渡寒……”话开了个头,他不忍再说下去,好在李云也已知道他想问什么。   “回圣上。侯爷借道突厥,率六万精兵直入京城,李承宪逃走,不知去向。侯爷并未东阶践祚,只令……朝中一切恢复您所在之时旧制,而后便南下胶州。”李云也是刚打听到的消息,对方渡寒此等作风心悦诚服。   李羿陵的心里最坚硬的部分,轰然塌陷,尽数化在了这一方汤池之中,他的眼眶不知是被弥漫水汽、还是被心中撼动,烘得炙热滚烫。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   他简直要嗤笑出来,五味杂陈之感似漫天江涛席卷长堤,冲荡得他说不出话,他终归苦笑一声,垂下眼帘,低声道:“云子,你下去吧。”   李云知趣地退下,雁邬前只留下这位年轻天子一人。   李羿陵仰面欹在岸边软枕之上,两行清泪顺着湿漉漉的鬓角流下。   忆南啊忆南,我怎值得你如此……   方渡寒也已预感到北部的空虚,他处理安排好胶州水营近日的战策,便携威戎军五师火器奔至威海卫,严密部署海防,待一切妥当,天色早已暗沉下来。   方渡寒留吴樾在营中督察,自己扬鞭策马,冒着夜雪,往西边而去。   方渡寒行至雁园,径直上了顶层的雁邬,众人仿佛已经心知肚明他与皇帝的关系,尽管他此举已经越矩,也无人阻拦他,纷纷退避开来。   雁邬各处点着烛火,伴着细密的雪花,尤显得安静。方渡寒放轻了脚步,推开阁门,见那人气息悠长,睡得沉稳,心里蓦然熨贴安然起来,轻轻将阁门关合,卸甲更衣,去汤池中沐浴。   半个时辰后,李羿陵也已经醒了过来,他望向暗沉的天色,觉得有些自责,他本想从汤池中出来就前往威海卫,却捱不住劳累,一不小心睡到了现在。   他穿戴齐整,束好发冠,走到寝阁之外,恰好方渡寒全身赤裸地从汤池中出来,尽管二人有过肌肤之亲,李羿陵每每看到他英武的身体,还是会面上做烧。   方渡寒来得仓促,也未带换洗衣袍,他拿过搭在软椅上的旧衣披在身上,李羿陵见那衵衣已被雪水所侵,定是湿冷难耐,便轻咳一声,“寝阁里还有干爽衣服,来挑选几件吧。”   方渡寒倒不客气,跟着李羿陵走进了寝阁,换上深灰衵衣,又挑了件玄色狼裘,倒是衬得他愈加英姿勃发。   李羿陵离他近了,心里又起波澜,他回身地走到暖炉旁,“侯爷,来用些茶吧。”   二人围炉对坐,饮了几杯清茶,李羿陵心中交战难安,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先捡着战事来问,“交给朱昊焱的潜舻草图……”   “已经开始打造了。”方渡寒把茶杯落在案上,奚落道:“那是谁画的草图,看着构思精巧,实际漏洞百出!下午我和那些工部的大臣随造随修,差不多做出了半个模型,也不知道入水之后如何。”   “我叫柳姑娘画的。哦,也就是苏环沙。”李羿陵将柳念慈与归浪堂的情形与方渡寒简述,又道:“归浪堂与东瀛颇有联系,那些偷袭胶州湾的潜舻从杭州北上,击沉斗舰,此后东瀛趁空虚之际,派出舰船……此战大周若想获胜,防靠岸上火器,攻需潜舻战艇。”   方渡寒颔首,“不错。我方才已将凉州运来的火器辎重调配部分到威海卫,希望能派上用场。”   李羿陵问道:“杭州那边……”   “已派了朝廷千牛卫协助卢肇渊彻查全境,过几天大概就能把归浪堂老巢揪出来,不过此时过去,恐怕为时已晚。”   “老虎定然跑了,就捕几只苍蝇吧,省得他们祸乱一方。” 李羿陵暗自感慨,虽然方渡寒脾气秉性与自己大相径庭,但在统筹规划、指点江山之上,二人行事都果断决绝、条理清晰,倒有几分默契。   “对了,朱昊焱……”李羿陵从方渡寒身上看到了要把朱昊焱生吞活剥的架势,不免有些忐忑,在他心里,朱昊焱虽然鲁莽了些,倒罪不至死。   “扔大牢里了。”方渡寒想起朱昊焱来就生气,没直接极刑处死,朱昊焱已是祖上积德。   “忆南,罢了。无知者无罪。”李羿陵想到朱昊焱这些时日抗敌不易,也有些于心不忍。   “若不是我赶来,你早就死在牢里了。还替那畜生说话?”方渡寒火冒三丈,忍不住上手掐住李羿陵左腮,“有时候我真想进你脑袋里看看,装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脸颊被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擦得酥痒,李羿陵刚刚平复下去的心绪又风起云涌,他怔怔看向面前的人,眸中神色复杂微妙。   方渡寒总觉着今天的李羿陵有些拘谨局促,只道是二人许久未见,略有生疏,可此刻看到他温柔眼神,仿佛直触自己内心,竟被扰得有些慌乱。“怎么了……”   “没什么。”李羿陵站起身来,“出去走走吧。带你转一转雁园。” 第58章 汤池雪霁   玉檐铺银,风回雪霁,二人站在邬前俯瞰清泉环阶,仰望飞鸟归云,复向下行,在底下园林中漫步闲逛,青石板上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他二人走过,留下两双足印。   绕过此处回廊,是一方茶院,墙后苍松探出,恰好盖于石桌之上,黄鹂啼啭枝间,清雅之中不失情趣,方渡寒也觉雁园布景融洽微妙,赞道:“此园师法自然。倒是层叠有致,雅趣盎然。”   “是啊,相较其他皇家园林,规模是小了些,却别有韵味,我幼时来过一次,虽然距今久远,但印象深刻。”李羿陵引他从茶院后侧石阶走回邬后,这次景致又与汤池前不同,但见月笼重竿,纤竹摇曳。   此处清幽僻静,李羿陵停住了脚步,轻声问道:“忆南,此战平息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回凉州。”方渡寒毫不犹豫地说道。   李羿陵心中一滞,继而翻涌上阵阵酸涩,他拨了拨身边雪竹,没言语。   方渡寒回身看向李羿陵的神情,挑眉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李羿陵欲言又止,他两人已行至竹林深处,他若此刻不言,恐怕没有更好的机会情形。他狠了狠心,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不登基?”   方渡寒似乎早已预感到他会这样问,只玩世不恭地笑了笑,“到了燕都觉得当皇上也没什么意思……”   “且不说你仅带六万精兵绕道突厥,是多么冒险的行为。就说你匡扶李周此举,会寒了多少威戎军的心?”李羿陵一脸正色。   方渡寒继续笑着搪塞:“威戎军战士随我出生入死,早已跟定我方渡寒,别说我不称帝,就是我落草为寇,他们也绝无二话!”   “忆南……这话,你自己相信么?” 李羿陵淡笑一声,松开了手上竹竿,披风上落了些许雪迹。   方渡寒沉默片刻,从杭州单骑千里奔回凉州时,他想挣脱情囚,彻底忘掉李羿陵,却没想到,有些情意,越想挣脱越束得紧,直入燕都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此生已无处遁逃。   他怕那人多心,便又编出个理由来,“你那些大臣太过执拗,非李周不效忠……”   “我可是听说,你凉疆侯未动干戈,便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李羿陵望向那人深邃狭长的眼眸,长叹一声:“忆南……不值得的。”   灯火微明,穿透竹竿罅隙,洒映雪地之上,泛出几许暖黄,将他们二人笼罩其中,方渡寒向前两步,伸手扶住他脸颊,两人额头相抵,鼻息相闻,李羿陵听到他低沉而清晰地说道:“这世间只有你值得。”   此言一出,似山寺晨钟震荡心怀,李羿陵的泪水夺目而出,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却又凝涩在口中。   方渡寒指腹轻轻抹去他泪水,柔声说道:“哭什么。这天下本来就是你的。”   其实,就算方渡寒黄袍加身,李羿陵也不会有丝毫不满苛责,几个月的相思挂念,几乎时时刻刻缠绕围绕他的心绪,李羿陵已经彻底确认了自己内心情意。   他低声轻呢:“忆南,从今以后,再不分你我彼此……可好?”   方渡寒心里狠狠一震,他难以置信地向后撤了两步,惊诧地迎上李羿陵的杏眸,险些被那潋滟柔情的目光淹没,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颤声问道:“云舟,你方才说什么?”   “想来忆南已经听到了。” 李羿陵探身过去,薄唇印上那人脸颊,极尽温柔缱绻,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吻他,虽如蜻蜓点水般轻微,却直接烙印在方渡寒心里,待他反应过来,李羿陵已经退回到他面前。   “这样就算完了?”方渡寒餍足欣喜之余,得了便宜还卖乖,存心想难为他。   李羿陵迟疑片刻,豁出自己的皇帝尊严,又轻啄那人唇角,那人反应极快,按住李羿陵脖颈儿,用牙尖儿轻轻嗑了他嘴唇一下,才将他放开。   “属狼的么?就会咬人……”李羿陵轻声埋怨,尾音绵长,听在方渡寒耳中,简直是一种隐秘的诱惑。   “我属狮子……”方渡寒从怀中掏出那枚玉狮,挑眉轻笑,“云舟,看久了,我总觉得你送我这狮子,和我挺像的……”   李羿陵看着那人生就这一张英挺俊俏的眉目,嘴上却说着傻话,被他逗得笑了出来,奚落道:“幼稚至极!”   方渡寒不搭话,只凝视着李羿陵的双眼,两人静默须臾,忍不住再吻上去,感受到那温软唇舌,方渡寒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他将面前之人紧紧箍在怀里,几分缠绵之后,这个吻愈加深入,变了味道。   情至深处,难以自控。雪竹林中,衣衫散落一地,两人口舌交缠间,都已是浑身赤裸,方渡寒流连李羿陵颈间,吮咬舔纸出斑斑痕迹,如红梅绽放雪中,撩人心魄。   李羿陵仰面躺在雪地之中,发冠、鬓间,锁骨之上处处落雪,染得冰肌粉嫩,加上那无可挑剔的容貌,像是从天界间苑堕于凡问的仙人,不食烟火,不染情欲。可他那一双水眸却泛涌层层碧浪,漫洒霏霏烟雨,分明是动情模样,朱唇湿润,每次轻喘,气息散于冰寒空中,仙雾弥漫,此番风流意态,饶谁也抵挡不住。   方渡寒怕他受凉,揽住他背脊,振臂一带,自己仰面躺下,扶他坐于自己胯上,将那物寸寸送进。   李羿陵不习惯这样的姿势,浑身失去了支点,后面整个被撑开,他忍不住收紧,夹得方渡寒头皮发麻。   方渡寒半起上身,双手用力分辫着他浑圆臀部,哑声道:“云舟 …… 放松些 … …”   李羿陵俯首在他肩上,尽力承受迎合,只觉得自己身心要被烈火燃烧殆尽。   方渡寒见他额上颈间已全是汗水,停下了身下的律动,腰上用力,抬举他站起身来,“此处寒凉,去汤池吧。”   “忆南,放我下来……”雁邬虽无旁人,李羿陵还是觉得羞愧难当。   “我不。”方渡寒维持着交合的姿势,抱他走至汤池之下,才放了手,两人泡在池水之中,热意滚滚而来,驱散了他们最后的理智。   这一路上的浅尝辄止最为难耐,李羿陵被磨得双眼通红,他忍不住去挺腰迎合方渡寒的动作,方渡寒感受到他的主动,再难以克制,他将身下之人按入水中,自己也下潜进去,交颈相吻,李羿陵的发冠被他摘去,两人长发在水中弥撒开来,缠绕交织,方渡寒加快了腰上动作,伴着水浪,次次冲撞研磨最深处的那点,李羿陵鼻口无法呼吸,身下酥麻的感觉波波涌入,那一刻濒临灭顶般的快感让他几欲昏死晕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攀住方渡寒双肩,将头探出水面,大口喘息起来,那迷乱的声音,他自己都闻之羞耻。   方渡寒抱他行至岸边,低喘着到他耳边呢喃,“陛下……再大声点,我想听……”   这一句陛下,把李羿陵彻底唤回现实,一国之君,九五至尊,居然 … …   李羿陵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色令智昏的庸君,他咬住牙关,偏过头去,再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方渡寒暗自好笑,扛起他双腿放在肩上,手上套弄着他前端,腰上也频频用力,“陛下不肯出声,那恕臣无理了……”   “方渡寒,你……你得寸进尺……啊……”他终归忍不住呻吟出口。   方渡寒笑着握紧他铃口:“云舟说说,得什么‘寸’?进什么‘尺’了”   李羿陵愣了愣,琢磨过来,简直羞愤欲死,“方渡寒,你不要脸!”   汤池一夜灯火未息,水波荡漾……   直到寅时,方渡寒才抱李羿陵回了寝阁,他二人都已精疲力竭,一躺到榻上,就沉沉入眠。   李羿陵脑海中里还惦念着战事,睡了一个时辰,便起来更衣,想想昨日的衣物还在雪竹林里,便只好再拿出两件衣袍。   待他穿戴齐整,那人才懒懒睁开眼眸,见到他已经起身,颇为讶异。   “云舟,你不累吗?”   “有什么累的?”李羿陵其实腰酸背痛,双腿都在打颤,他在强行撑着自己起来前去兵营。看到方渡寒面带倦色,李羿陵忍不住拿他打趣,“怎么?侯爷精神不佳?身体虚弱?”   “我没有!”方渡寒马上从塌上坐起来,他心里疑惑,自己体力已经算是一等一的强大,此刻都颇感疲惫,李羿陵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他回味着昨夜的云雨欢好,计上心来,起身走到李羿陵身后,将他一把抱住,“既然陛下仍不疲倦,那我们再战一场……”   “够了,方渡寒!”那人果然一个激灵,挣开他的怀抱,看见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才知道他是故意戏弄自己。   李羿陵哭笑不得,“行了,快些更衣,随我去看看威海卫情形。” 第59章 汹涛万顷   冰浪千丈,汹涛万顷,威海卫几十艘舰艇楼船隐蔽在峡湾之中,海面已依方渡寒之令,排布好条条走线水雷,敌船若有进攻至此,便会触发引信,点燃火药。   李羿陵和方渡寒换上了舟师大帅轻甲,这种铠甲前后护心钢板用皮带固定,方便意外之时脱卸,披膊、腰腹处上罩纸甲,糙纸经过锤轮压实,以铁钉固之,不仅轻便易行,还坚不可摧。两人并肩齐行于斗舰甲板之上,神采英拔如松如竹,炳然生辉堪照日月,两旁水军战士无不肃穆伫立,接受检阅。   他二人走上船艉高台,可闻远处水面传来炮声,正是威海卫舟师总兵庞哲在试验新式火雷,此刻也不知进展如何。   斗舰缓缓驶出港口,舰上兵士拉弓搭箭,严密盯守海面,李羿陵命人在船腹中增设暗舱,随时窥探水底动态,提前做好防御。   船愈向远处行去,海水愈加幽深,李羿陵举起手中千里望,对照手中地图,向东方看去,茫茫海上,空无一物。   “忆南,东瀛的主岛离此少说也有几百海里,大批战船驶来,油耗配给都是问题,我怀疑,他们定早在周边岛屿上进行了潜伏准备,作为中转处,因此,行迹机动灵活,可以随时改变作战策略。”   方渡寒倚着桅杆,瞟了一眼李羿陵手中的地图,闷闷道:“他们北上胶州,不知道是不是掩人耳目,直接攻打杭州,其实更有优势。”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把那几个岛屿寻找出来,毁其战船,再加强东南一线海防,时刻做好准备。”   李羿陵说着,回头看了方渡寒一眼,不禁讶异,“忆南,你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咳……”方渡寒的目光移开海面,脸上有些窘迫,“我没事。”   李羿陵走到他身边,扶住桅杆,轻笑道:“忆南,你不会是晕船了吧?”   “我没有!”方渡寒辩驳道,“今日风平浪静,并不颠簸,我怎么会晕船?”   “那你……”李羿陵心里纳闷,难道真是昨夜给累坏了?   “我就是不能多看这海水,总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样。”方渡寒有些烦闷,他在西北呆惯了,很少见到大海,要不是这次海战,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怕水的毛病。   李羿陵闻言莞尔,“原来胆识超群的凉疆侯也有害怕的东西。”   “可能是不太习惯……”方渡寒尝试着向下看去,那海水滚滚扑来,搅得他一阵头晕。   “望远许能好些。”李羿陵把千里望递给他,方渡寒用其向西眺望,果然,在镜筒里的海水,他更能接受一些。   方渡寒看了一会儿,刚要放下千里望,却猛然发现,飘渺海雾之中,有一个细微的黑点,他起先以为是敌船,后定睛一瞧,仿佛是一个岛屿。   “云舟,半岛以西,可有海岛?”   李羿陵看了看地图,“没有。东面倒是有几个。”   “那这是什么?你来瞧瞧。”   李羿陵接过千里望仔细观察,蹙眉道:“还真是一个小岛。为何地图上没有标记呢?”   “想是雾气笼罩,地方又偏僻隐蔽,因此不为人知。”   “此岛想来必有蹊跷……”李羿陵回身问斗舰兵士道:“你们日常巡航,可曾见过那西边有岛屿?”   “回陛下,西处海面常有漩涡,极不利于船只航行,我们一般都会绕行东侧,这西面岛屿的情况,还真不太了解。”兵士回答。   李羿陵点了点头,随后,船舱下有兵士上来禀报:“陛下,东面水下有异动,是否要立刻返航?”   众人神色一凛,方渡寒冷笑道:“来得还真快。”   李羿陵下令,“以最快速度回到港口,准备迎战!”   庞哲听闻斗舰士兵吹起大号,马上部署岸上火炮准备,他头上渗出了汗水,要知道,皇上还在那艘斗舰上,如出了半点差错,自己可无法担待。   李羿陵所坐的斗舰刚刚顺着无雷区域回到港口,敌方潜舻便已穿行威海卫海下,庞哲把无雷区域的铁闸闭合,只待潜舻进入走线水雷区,瓮中捉鳖。   然而,那几艘潜舻仿佛已经预感到会有埋伏,在十里之外停住,大周水军看不到潜舻的位置动态,还不及反应,便感觉岸边一阵剧烈震动,潜舻的水雷已经进击过来,庞哲这才下令开炮。   看不见敌方情形,火炮只能从多个方向盲目打入水里,加之箭镞、落石齐下,海面上一片混乱。李羿陵和方渡寒走到炮台之上,都觉得情形不妙,那些火炮水雷分明都落了空,潜舻的下潜深度,普通的火炮难以触及。   方渡寒一双鹰眸穿透水波,紧紧盯着底下情况,下令道:“弓箭不必再放了,它外面是一层铁板,穿不透的。上飞雷!”   一枚枚飞雷被兵士掷出,在海中炸开,天地之间一片赤红,随后恢复了平静,不见敌船踪影。   李羿陵看水面上并没有残骸,叹气道:“让他们跑了。”   方渡寒拧眉,“这贼船还真是狡猾。”   众人也纷纷摇头咋舌,就在此时,巨大的爆炸声在远处响起,那潜舻居然被炸了个粉碎,残片炮灰似冰雹一般,砸落在海面之上。   岸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李羿陵对方渡寒道:“忆南,飞雷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威力,而且,这爆炸是由内而外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渡寒笃定道:“一定是潜舻本身出了一些问题,或者……是周遭海上火焰,点燃了它内部的火炮。”   李羿陵突然想起柳念慈所说的,柳朝宗可能会在设计打造之中,故意露出破绽,如今船已炸毁,难寻根源,他只得吩咐士兵,待爆炸停止,前去清理战场,看看有什么发现。   “庞大总兵,你这火炮,效果可不怎么样啊!”方渡寒感叹道:“白瞎了我那么多火药!”   庞哲尴尬地揪着自己胡须,“侯爷,这火药的配比,和引线的长度,还需要再摸索摸索……”   李羿陵走到方渡寒身边,拿起囊壶润了润喉咙,“说到这火药的配比,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可能对此有些研究。”   “你说邱子鹤?”方渡寒挑眉。   “正是。”李羿陵道:“不过我听说邱道长在闭关修炼,他不是朝中之人,我倒是不忍叨扰了。”   方渡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若请他出山,他不会不来。”   李羿陵倒没在意他的弦外之音,他对庞哲道:“庞总兵,观此战情形,若要对付潜舻,还需要射程更远、威力更强、潜伏更深的水雷,你尽力往这三个方向去研制。”   大周舟师轰船五雷分别为,独雷、双雷、连环雷、悬雷、飞雷。[1] 独雷威力最大,可破铁甲船,机动性较差,击发需要百分之百精准;双雷、连环雷用于布阵,只能漂浮在水面;悬雷可在水半空中悬浮,触物即雷自发,但威力较弱;飞雷最为灵活,可以抛掷随流,遇船即爆。   这轰船五雷对付普通的战船是足够了,但面对潜舻,便有些力不能及。   方渡寒想了个办法,他补充说:“庞哲,你先用油灰粘缝的木箱,存宿火在内,下坠铁锚,做一下试验,记录一下爆炸的强度和深度。”   “好办法!末将这就去!”庞哲领命而去。   敌军尸骸和一些船内物品已经被打捞上来,李羿陵看了看他们衣着服饰,点头道:“果然是东瀛人。”他俯下身来,拾起一张破碎的图纸,应该是潜舻的操作说明,只可惜上面的文字已难以辨别。   “陛下!”宋锆从营外跑来,身后跟了一个清冷飘逸的身影,“陛下,您瞧,谁来了?”   李羿陵眉眼上染了些喜色,他对方渡寒道:“说曹操,曹操便到。”   “子鹤来迟,还望陛下宽宥。”邱子鹤身披鹤氅,轻轻揖身见礼。那人擐甲执兵的模样英俊潇洒,他不敢细看,只是近身上来,一颗心脏便跳得飞快。   “叨扰道长修行,朕也是于心不忍……”李羿陵温和应道。   “哪里……大周有难,贫道安能独善其身?”邱子鹤起身,正好迎上方渡寒的目光。   方渡寒虽然不喜欢邱子鹤,但昨夜李羿陵已对自己表明心迹,他不是小肚鸡肠的人,邱子鹤又主动为国尽力,他也不好带有敌意,因此主动问好:“邱道长。”   “侯爷。” 邱子鹤点头回应,方渡寒攻入燕都之后,邱子鹤便已明了这二人的情意……既已选择大道,他只能将自己情愫隐至心底,他艳羡方渡寒的洒脱敢为,可以去争取自己所想所爱,那是清规戒律中体味不到的肆意爽朗。   “道长对水雷中的火药可有研究?”李羿陵问。   “硝石、硫磺自是熟悉,但如何让其在水中发挥最大威力,还需要做一些试验。”   方渡寒道:“我已为每艘舰艇上配备有手铣、碗口铣、火蒺藜炮、铣马等小型火器,目前缺少的便是可以炸毁潜舻的机动性水雷。”   邱子鹤点头,“颜阁老已将塘报给贫道翻阅过了,这些日子,贫道定当竭尽全力,研制水雷。” 第60章 沧溟孤岛   暗夜无光,黄海似沉睡中的黢黑巨兽,沉重缓慢地呼吸着……一艘小船从北方飘来,巧妙地绕开漩涡,直奔沧溟岛而去。   凄冷阴森的岛上连绵下着冰雨,几许灯火附在石崖之上,更显悄幽诡秘,一个青年男子坐于石洞之内,他五官俊秀,眉眼之中笑意盈盈,正是此前杭州归浪堂的堂主,他的面前是一个遍体鳞伤的老人,此刻已是奄奄一息。   “柳先生,我们的合作一直都很愉快。”那男子起身走到老人身旁,靴子狠狠踩向他的伤口,“可是这潜舻好好的,怎么就自爆了呢?”   柳朝宗咳出一口血,气若游丝,“我不知道……”   “此前运河试航,根本没见任何异常,你还真是个老狐狸!”男子抽出自己腰间短刀,想要砍掉他一只腿,可又见他这副模样,恐怕已经捱不了多久……   他沉默片刻,吩咐身旁手下,“再去每艘潜舻中仔细检查!一定要找出问题所在!”   “是,亲王!”   男子跪坐回草垫之上,他本想靠着各处蚕食之法,将大周吞噬于东瀛腹中,如今这个计划进行的并不顺利,屡屡受挫。眼下,他只有加快速度,趁着大周的水雷薄弱、潜舻也未打造成功,发动大规模的攻击。   “亲王。黄大人来了!”洞外走进来一个兵士,将两个人带了进来。   男子抬眸看了一眼,没好气地道:“你现在来,还有何用。”   “亲王,臣……把李承宪也带过来了。” 若辅弼李承宪作为傀儡皇帝,东瀛一举进攻,里应外合,必能大胜。黄师古本该是劳苦功高,现在却因方渡寒进入燕都而功亏一篑。他尴尬地低下了头,恰巧与地上的柳朝宗四目相对,望见那人仇恨的眼神,黄师古满怀愧疚地叫了一声:“老师……”   柳朝宗冷笑一声,没有回应。   男子戏谑道:“你这老师如果有你这样识时务,我们的进度也不会这么慢……”他又睨了一眼门口已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李承宪,“扔海里喂鱼吧。”   “啊?这……”黄师古惊讶抬眸,“您不是说,他还有用……”   “那是以前!”男子恼怒道:“在方渡寒的帮助下,李羿陵已经重回龙位,你不知道吗?”   李承宪本以为自己仓皇逃出宫去,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却没想到黄师古背后的势力是东瀛人……就因一念之差,他与狼为友,不仅坑害了自己,更险些倾覆大周……   李承宪思及此,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他仰天大笑起来,“时也,命也……我早就不想活了。”他笑着转向黄师古,“黄大人,道个别吧。”   说着,他单臂抱住了黄师古的肩膀,另一只手从袖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插入了黄师古的心脏,那刀捅入要害,黄师古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的人,鲜血从口中喷出,身子向后仰去。   所有的人都惊得瞠目结舌,那堂主从草席上站起来,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杀了他!”   兵士一拥而上,李承宪的后背登时被捅出无数个窟窿,血流如注,他缓缓倒地,嘴角上扬。   如画,我来了。   他此生唯一的情意,伴随着他的生命,就这样了无痕迹地消失在世间。   身旁兵士连忙扶起黄师古,男子也走上前去,急切问道:“他怎么样?”   “亲王……好像没气了。”兵士摸了摸他的脉搏,回答道。   “废物!”男子挥了挥手,“都拖走吧,把这里打扫一下。”   柳朝宗仰面躺在地上,嘴上血沫染红了他的胡须,他看到此等变故,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阵阵凄惨壮烈的大笑,“还真是造化弄人……”   男子微笑道:“柳先生很失望吧?这就是你的好徒弟……他入朝为官那天,就成为我东瀛的密探了。”   柳朝宗大笑,“看来,亲王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柳朝宗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替你打造潜舻?”   男子一怔,清秀的面容上多了几分阴翳,他上前狠狠揪住柳朝宗的衣衽,“你是故意为之?!”   柳朝宗叹道:“我这徒弟聪明绝顶,悟性极强,就算没有我,他也一样可以把潜舻设计出来……如果不是我蛰伏于此,亲自打造……怎么让亲王看到这潜舻自爆的一幕好戏呢?”   男子此刻已经明白过来,他假意抚掌称赞,“柳先生为了大周,真是用心良苦。可是……你太低估我了,你根本不懂得我吞噬大周的决心……就算是潜舻的结果是自爆,我也要让他和大周楼船,一起沉没。”   柳朝宗狠狠吃了一惊,他喃喃道:“你真的是个疯子……”   “你们大周有句成语,叫玉石俱焚。”男子冷笑道:“如果得不到,我便要毁了它。”   对于大周而言,这是一场看不透对手底牌的战斗,先是暗藏在水下的潜舻,后是从东瀛主岛上驶来的黑压压的斗舰楼船,正式的战争打响后,一切都变得紧迫起来。   朱昊焱的胶州舟师在朝中工、兵部大臣的帮助下,将柳念慈所画的草图进行改造,打造出了能够行于水下的大周潜舻。时间仓促,大周的潜舻外部未加钢板,这意味着,如遇敌军火炮,潜舻抵挡不住袭击,只能靠躲避以及水面上楼船的协助。   邱子鹤夜以继日,终于摸透了新式水雷火药的最佳配比,黑火药以铁礶盛之,依方渡寒的办法密封起来,上用绳绊,下坠铁锚,可潜入海底炸开敌舰船腹,还可以酌距离设定引线长短。邱子鹤给其命名为“定海雷”,即安定海防,战无不胜之意。   恶涛似地崩山摧,寒浪如狮吼雷鸣,李羿陵引敌方远离海岸,布阵成“凹”型,阻拦了东瀛海船南下东进的趋势。   旌旗蔽空,艨艟巨舰在苍茫海上,严阵以待。   东瀛楼船在海面尽头露出船桅,方渡寒下令道:“潜舻准备!”   号角声响起,大周潜舻自水下观望,竟没有看到对方潜舻的踪影,于是缓缓上浮,示意主帅没有目标可循。   “忆南,他们居然先派了楼船出来,是不是因为上次潜舻的意外爆炸?”李羿陵沉吟片刻,果断道:“甲板独雷准备,轰它主舰!”   这边堪堪射出炮火,东瀛的密箭也携火而至,大周此前的楼船,自是富丽壮观,船艏雕刻飞龙,两舷彩绘凤凰,被方渡寒一通改造,全糊上了黄泥,为的就是防御火攻,箭落泥上,火焰自熄。   方渡寒用千里望看着远处情形,蹙眉道:“光第一排的舰艇便有四十多艘,粗略估计,至少有五至八万水军。他们的规模……胜于大周。”   李羿陵叹道:“大周海岸线绵长,能绕东瀛岛数圈,于是兵力只能分散,难以集中。调其他海卫斗舰,解此处之难,又怕其乘虚而入……我们只能硬扛了。”   方渡寒点头道:“云舟,若想以少胜多,便引他们近战,我有办法。”   大周战船边发射火雷,边迅速向东移去,东瀛起先并不想跟随,但僵持几个时辰之后,马船几乎都被炸翻,火药补给难以供应,终于报了必杀的决心,缓缓驶来。   铁甲快船开路,大周战船迎刃而上,将东瀛斗舰围在其中,双方短兵相接,艘艘战船叠于海面,似一方小岛,方渡寒习惯陆战,他命水陆武器并用,弓弩、投石机、桔槔齐上,有些威戎军甚至爬上敌船,与东瀛人白刃相搏。   战况胶着,李羿陵向敌军主舰看去,只看到几位统领,并未见到主帅,想是那东瀛主帅躲进了船舱,不肯上甲板这凶险之地。   李羿陵正想着,倏尔起了一阵寒凛的北风,他反应极快,命兵士燃起火药箭,射于敌军风帆之上,一时间,烈火熊熊燃烧,大周战船四散开来,避开火势。   敌船仓皇碰撞,敌军纷纷跳入水中逃生,李羿陵正要下令再攻之时,海下的两军潜舻突然浮现上来,眼见那敌军潜舻外面的铁板已被海水烫的金红,李羿陵和方渡寒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些潜舻的目的,忙下令撤退。   刺耳笛声伴随着水雷的轰炸声在众人耳边响起,浪涛皆赤,天地翻覆…… 第61章 血海沉浮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连战月余,在除夕之后,才接近尾声。   夕阳的霞光被硝烟遮蔽,却仿佛随着浪花翻涌上来,是鲜明浓艳而触目惊心的红色。   威海卫海岸上伫立着的兵士知道,那不是红霞乍泄,是热血抛洒。   直到冷月悬空,星斗寂寥之际,黄海之上数千具尸体才缓缓浮现出来,有大周将士,也有东瀛武士,鲜血染红整个海湾,红色的浪潮将那些尸首冲上沙滩。   舟师兵士将具具尸骸摆在空地之上,到后来,尸体越积越满,几乎难以清点。   “陛下,庞总兵……牺牲了。”李云沉重地走到祭祀台上,只向下望了一眼通红的海水,已是泣不成声。   “战死的舟师将士,都好生埋葬安置吧……”李羿陵心痛如绞,白皙清俊的脸上此刻已满是炮火余烟,肩旁纸甲被血海染的殷红,“杭州情况如何?”   “郭嘉率威戎军援助朝廷千牛卫,剿了归浪堂在桐庐的老巢。卢大人审过了,归浪堂中的统领都是武林各派高手……至于堂主的身份……是东瀛皇子归仁……”   李羿陵心念一动,此前的猜测隐隐落实,他轻声问道:“各处流离的百姓,都安置好了吗?”   李云噙着眼泪道:“陛下,山东百姓听说您御驾亲征之后,都自发回到了关内……准备了犁具、锄头、菜刀作为武器,又在地上挖了沟壑深坑……”   “他们说,就算威海卫失守,也不会再后撤一步。”   “他们说,会与大周共存亡……”   李羿陵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他望着远处悲壮瑰丽的红色血海,喃喃对身边人道:“忆南,这就是大周的百姓、大周的将士……”   方渡寒望着海上浮尸,想起西北战场上被黄沙湮没的威戎军来,双眼也因心中悲恸烙烫得赤红。他拥李羿陵进怀,粗粝的手指轻轻为他擦去脸上泪痕,“云舟,不必自责,你已经做到了极致……若没有你在杭州的探查斡旋,恐怕杭州早已变成了人间地狱,大周也已不复存在。”   “溢美之词,就别再讲了。”椎心泣血的悲痛频频涌上李羿陵的心头,他愤恨望向西边海面,“东瀛天皇已经请和,我可以停战,但我不会放过归仁,他必须为挑起此役,付出代价。”   “云舟。明日你先回燕都,至于归仁,我留在这里收拾他。”方渡寒心知这是个阴狠角色,不想让李羿陵出面。   “你临千丈深渊,我享无上尊贵,哪有这样的道理。”李羿陵淡笑一声,“我倒是真想会会,这位处心积虑、狡诈狠辣的归仁。”   飞鸟惊掠苍茫海面,一只楼船乘浪而至,归仁跪坐在石洞中,望了望外边晴日,心中平静无澜。   “亲王,大周天子来了……”身边兵士轻声禀报。   “确定远处没有斗舰包围此处?”   兵士回答:“没有看到。”   “无所谓了,我只要他跟我踏进这个石洞……”归仁微笑,望了望身旁的木架上的一件衣物,眼里包含着复杂晦暗的情绪。   那兵士泫然泪下,“亲王,您……”   “好了,随我出去吧。”   李羿陵已站在小岛岸边,头戴金丝龙冠,华丽之中不失儒雅,身上龙袍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泛出熠熠光芒,更显得他丰神俊朗。   李羿陵看着归仁走近,那双熟悉的桃花眼还带着笑意,举手投足仍那样清雅风流,他长叹一声:“严公子……”   归仁方才死寂的心绪,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如浪拍碣石,层层翻涌,“李公子,我说了,有缘我们还会再见……”   “在此等情形之下,倒还不如不见。”李羿陵话说得直白。   “您能来这偏僻的沧溟岛见我一面,严某已经感激不尽……”归仁轻笑一声,“陛下,石洞一叙可好?”   “陛下!不能进去!”宋锆在一旁大喝,“贼子,你有什么想说的,光明正大地讲!”   李羿陵笑了笑,“锆儿,朕也算曾与他相识,想来……严公子不至于加害于朕……对吗?”   两人四目相对,归仁的心脏狠狠震动,他终归掩去心中慌乱情绪,笑眼盈盈,“那是自然。”   两人进了石洞之中,跪坐在草垫上,归仁给李羿陵奉茶,那挺如松针的翠茶,少有苦涩,甘味绵长,李羿陵嗅了嗅,笑道:“我第一次来到绸缎庄,你给我沏的也是这种茶,当时我觉得颇有特色,果然不是大周所产。”   “这是东瀛的煎茶。陛下敏锐……”归仁叹了口气,“陛下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你做的滴水不漏,我没有确凿的证据。”李羿陵坦诚道:“起先我并没有怀疑你,只是严公子离开杭州的时机,正是陈家等待朝廷发落之时。从那时我就开始仔细回想,确实发现了很多巧合之处。”   “当时李淮景收了你的银两,要把杭州城米粮的经营权归于你手,加上归浪堂已在海宁堤坝上动了手脚,你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杭州,下到村县之中,反而可以掩人耳目、方便你们的行动。于是你就假借受何冬逼迫之名,离开杭州,全身而退。”   “一点不错。”   “先是以水鬼之说掩饰青年失踪一事,又借失踪案和新律法扳倒陈家,后欲摧毁堤坝,水淹万镇……朝廷中也有你们的人,协助李承宪篡位,向东瀛敞开大门……这里应外合的计谋,还真是缜密周全。”   “可惜这些计划,没能实现……”归仁苦笑。   “对了,我和方渡寒在不羡仙救下的那个小雅……”   “她是农民的女儿,这没错。不过陛下,家妹当时就在不羡仙中,你们被苏环沙叫上去之后,她便在楼下威胁小雅,让她把你二人带到我的绸缎庄中。”   归仁说道:“那时,我知道你身份并不平凡,倒没想到,你竟是此前‘以身殉国’的顺颐帝。直到有人破了不羡仙机关,又命卢肇渊、何冬巩固堤坝,我才知道你应该是朝廷的人。”   李羿陵叹了口气,“严公子,整件事情当中,最让我难以释怀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归仁抬眸。   “是你在杭州的那层伪装。”李羿陵与他对视,目光中带了无尽惋惜,“你以温文尔雅,为善一方的形象骗了所有的人……其实你知道如何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并且做的很好……”   “只是我不想做。”归仁接过话来,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我在杭州呆了整整十年,与妹妹鸿仁化名严归恒、严归萍,创立归浪堂,学习大周语言风俗……这期间,我只想达成我的目标,无论代价如何。”   李羿陵微笑,“我知道,从这几次海战中,你破釜沉舟的打法中,我能看出来。”   归仁腰背挺得笔直,“陛下,我并不认为我此役输了,我只是,恰巧遇到你在杭州。”   “逆天者亡。严公子,你还不明白吗?如果没有我,你的失败也只是时间问题。”李羿陵觉得可悲。   “陛下……其实我真的很喜欢杭州城,莺歌燕舞、美若仙境……”   “可你还是忍心,把它沦为炼狱。”   “因为我喜欢,毁掉美丽的东西。” 归仁起身走到木架旁,拿起那件白鹤逐日衣,他清秀的面容上带了些狠戾的狞笑,“陛下,你知道你有多美吗……自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想让你穿上这件襕衫……现在,你可否满足严某这唯一一个要求?”   “你知道我不会答应。”李羿陵不着痕迹地紧握住了腰上的同尘剑。   “那么,与陛下共死,严某心甘情愿。”归仁笑着,拉动了衣架旁的一根引线。   想象中的爆炸没有发生,反倒是剑似长虹,倏尔出鞘,径直划破了归仁的胸口,他踉跄着扑倒在地,鲜血迸溅出来。   “这一剑,是为了威海卫海战中牺牲的数千战士。”   李羿陵振臂再刺,“这一剑,是为了杭州你残害的无辜百姓。”   周遭喊杀之声沸反盈天,归仁惊愕道:“你的人是如何进到岛上的?”   “沧溟岛背后是一面陡峭悬崖,方渡寒带威戎军攀爬了整整一夜。你这石洞上的炸药,早已被拆除了。”   李羿陵俯身拾起那件白鹤逐日衣,归仁的鲜血已将那清雅江面染得殷红,一如黄海之上的滔滔血浪,他眼眶又湿润起来,伸手拿起了一旁的香烛。   “严公子喜欢毁掉美丽的东西,这次,便如你所愿……”   那两只白鹤在火光中纷飞起舞,冰丝熔断,珠碎玉陨,日暮之后,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第62章 天下燮和   严冬尽头,朦胧的生机自宫墙柳梢荡漾开来,漫至江岸平野,匀往竦峙山峦。   春回大地,马入华山,李羿陵重坐龙位,日月所照,莫不砥属。   柳朝宗早已死在沧溟岛牢狱之中,李羿陵追授其为酋英公,并赐了大礼给即将与何冬成婚的柳念慈。   赏罚分明,何冬治下杭州出此动乱,李羿陵贬何冬为司马,罚三年俸禄,又命卢肇渊继续以江南道黜陟使的身份纠察杭州官商勾结的盘根错节。辅以董之涣的律法,层层肃贪,力造清明吏治。   云消雾散,海晏河清,他终于可以跟他一起,开一方燮和天地,护万世黎民安康。   “你说东瀛皇家的人,脑子是不是都有点问题?”方渡寒清剿各处海岛上的余孽,又将鸿仁遣送回国,一路上受不了她的刁蛮纠缠,他一回到华昭城,便跟李羿陵抱怨开来。   “先是逼着我杀了她,后来又要我娶她……我说了,留她一命,不是我怜香惜玉,是大周给她老爹面子……”   “到了他们那个小破岛上,天皇居然让我留下,跟他女儿成亲,说这样就能和大周永结同好……”   “还有那裁缝,明明靠做衣服就能名扬四海,非要挑起战乱……恭喜他在大周史册上,留下臭不可闻的一笔。”   “嗯。”李羿陵垂眸批着奏折,轻声应了一句。   方渡寒不满,“云舟,你有没有在听啊?”   “听着呢,你差点变为东瀛公主的驸马爷……”李羿陵笑着放了手中朱笔,看向那个懒散卧在藤椅上的人,盎然春光自南书房重檐屋顶层层洒泻,落于方渡寒俊朗眉目之上,看得他一刻失神。   “谁要去那弹丸之地。我宁愿在凉州疆场上吃沙子……”方渡寒倜傥一笑,站起身来,走至李羿陵身旁,随手拿起案上的一本籍册,正要翻阅,被李羿陵夺下。   “别乱动。”李羿陵将籍册藏在身后,面露紧张神色。   “什么东西?”方渡寒挑眉,见那人仍不肯给,大手钳住他肩膀,就要来硬的。   “侯爷。”恰巧李云带方铭走进南书房,“铭公子来了。”   方渡寒只好放开李羿陵双肩,大步迎上去,“铭儿,你来做甚?”   方铭撇了撇嘴,“哥,你的承诺,拖了大半年,也该兑现了。”   方渡寒一点就透,“成,这就跟你去清静观。”他回头对案前之人道:“云舟,你去不去?”   “前几天我已经去见过师父和子鹤……今日朝中还有事,你们去吧。”李羿陵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把他支开了。   方渡寒正要随方铭而去,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折回身去,指尖在李羿陵挺直鼻梁上轻刮一下,“方才鬼鬼祟祟,等我回来,有你好看。”   屋里内侍宫女纷纷低头憋笑,李羿陵皇帝尊严这些时日已被他拆得分崩离析,只好轻咳一声,继续批自己的奏折。   李云暗自腹诽,这凉疆侯越来越没分寸了……那也没办法,皇上宠溺骄纵……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那就一起当主子奉着呗……   快马踏春泥,几人乘着春光,策马向清静观行去,山脚桃花已然盛开,顶峰花朵仍含苞待放,从山上望去,一片漫山遍野的粉红。   “你给人家姑娘,什么定情信物?”方渡寒问。   “玉簪。”方铭老老实实地回答。   “没新意。”方渡寒嗤之以鼻,“当初云舟送我的是枚狮子,多懂我。”   “你已经吹了千八百遍了,不就一玉狮么。”方铭无奈。   两人正斗着嘴,后面的秦邦却愈发紧张起来,一想到要面见那人,他拿着酒壶的手都在发抖。   “你俩上去吧,我就不去了。”他索性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   “先生,这一路上,您就不大正常……”方铭蹙起了眉头,“他是您师弟,又不是老虎,能吃了您不成?”   “不去了!不去了!”秦邦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情愫萦绕出来,尽管两人都已老去,他仍无法正视。   方渡寒对方铭使了个眼色,两人十分默契地将秦邦抬抱起来,向山上冲去。   “您不去,我们抬您过去!”   夕阳欲垂,盘山之上尽带金辉,秦邦和萧竹已经关在房中聊了一个时辰,方铭和孔黛瑶柔情蜜意,倚在松树间互诉衷情,邱子鹤在亭下阖眸打坐,只有个纪守一喋喋不休,跟方渡寒东拉西扯,谈天说地。   妈的,我来这干嘛?方渡寒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棋子,方铭这小子装出一副纯情模样,还以为他多害羞,结果见了萧竹和孔黛瑶,话说得比谁都周全妥当。   他又想到今日李羿陵的紧张神情,总觉得他有事儿瞒着自己,愈想愈觉得心中忐忑焦躁,他站起身来,冲方铭喊道:“天快黑了,什么时候回去?”   “哥,我先不回去了,瑶儿说盘山之上的夜空特别好看……你要不也留下来瞧瞧?”方铭热情邀请。   “没兴趣。”方渡寒又瞥了一眼秦邦和萧竹紧闭的房门,心知这二位一时半会也聊不完了,他索性披上外袍,自己下了山。   邱子鹤微睁眼眸,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忍不住回身望向皇城的方向,眸中轻起涟漪。   方渡寒扬鞭策马,从官道上极速驰骋,两侧树木春花轻掠,柳絮纷飞如雪,直到夜幕深沉,他才奔入燕都。   华昭城今夜仿佛格外明耀,像一颗巨大的夜明珠,照亮整个皇城,方渡寒本想绕行朝阳门,却发现午门大敞,一条漫长宽大的红绸铺在玉石中央,仿佛在邀请他的进入。   方渡寒恣肆惯了,也不管礼数,索性拨转马头,踏着这条红绸奔入宫内。穿过午门宽厚的门洞,满目红光映辉,双喜宫灯长明,鎏金殿壁重新用红漆刷过,鲜艳华丽,分明是皇帝大婚的规制,太和殿前站着一个人,身着红色喜袍,上绣飞天金龙,头戴龙冠,微笑着看他沿着红绸一点点走近。   方渡寒怔怔望着那人粲丽面容,只觉自己身在梦中。   此时,四面角楼齐放烟火,火花盏盏开于夜色祥云之中,又如簇簇流星洒落皇城,金砂漫天,银光驰舞,恍若天上人间。   李羿陵看着丹陛之下的那人,深邃眼眸中泪意盈盈,连下马都忘却了,不禁轻牵唇角,亲自走下阶墀,拉他下马,引他走到太和殿前。   “忆南,烟花好看吗?”   “没有你好看。”   方渡寒仔细看着李羿陵,这红色喜袍与他格外相衬,那双含着笑意的杏眸之中仿佛藏了万千星辰,光是他这样温柔的眼神,在方渡寒心中如月坠凡间,镜花堪折。   李羿陵柔和一笑,拉着他走进了坤翳宫,“知道你不喜欢繁文缛节,那些规矩便都省了。”   绕过红木影壁,是层层布幔遮盖着的龙榻,李羿陵拿起榻上的另一身喜袍,“样式是我自己画的,交由织造局打造。忆南,你换上试试。”   “云舟,原来你背着我,是在弄这个。”   方渡寒眼里还噙着泪水,他听话地脱下身上蟒袍,换上这身华贵耀眼的婚袍,他往日像头飞扬跋扈的雄狮,今夜却像个百依百顺的乖巧猫儿,他扣好颈间盘扣,柔声细语地问道:“云舟,好看吗?”   李羿陵莞尔:“那是自然。”   “云舟……”方渡寒长叹一声,紧紧抱住眼前的人,似要把他揉入自己的身体当中,“我好爱你……”   红烛摇曳,帷幕轻落,两人缠绵交吻,冰肌玉骨在褥浪翻滚中磨得酥软发烫,一夜春宵好梦……   天波易谢,寸光难留。雁穿淡云,露洗昏瞑。转眼之间,又到了沙场点兵的秋季。   威戎军中不少已过而立之年的将士已经解甲归田,与家人团圆,过着安逸舒适的日子。新征的几万年轻兵士都被带去了凉州,在塞北原野之上锤炼磨砺,方渡寒放心不下,他打算亲自去调教调教这些新兵蛋子。   “忆南,今日早朝。我便不送你了。”李羿陵已经身披龙袍,头上冠冕下坠旒帘,遮住了他的俊秀眉眼。   方渡寒不悦,“此前不是半月才一次早朝吗?”   “这几天以董之涣为首的那些朝臣频频上奏,要求我三日上一次早朝……”李羿陵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还不是怕大婚之后,大周皇帝声色犬马、耽于情欲、昼夜荒淫。”   方渡寒闻言哑然失笑,“他们还真是操不完的心。”说着,他忍不住再抱住那人,“云舟,我想你怎么办?”   “想了就忍忍。”李羿陵笑了笑,“两个月后,你不就回来了?”   岚横秋塞,朔云凝空,西北边疆下起了沥沥秋雨,方渡寒坐在马车之内,随意翻起了李羿陵的书摘。   李羿陵有看书摘录的习惯,方渡寒临走抽出一本,放在自己行李之中,以解这漫长路途中的无趣。   那人的笔迹,龙凤风舞,鸾飘凤泊,一如他本人,清逸俊秀,潇洒果断。   方渡寒正认真看着,从这本籍册中掉出一张书签,他俯身捡起,展开了那张小笺。   是李羿陵的字迹,但不同于平时的随性挥洒,反而极为虔诚工整,笔透纸背。   “寄吾十载柔情,十载相思,余生所托,至凉州。” 第63章 番外:山林趣事   长白山一带   此处曾是契丹旧部,北攘罗刹,东临高丽,物产丰富,风光极胜。春有万顷芬花,秋有飒飒落枫,冬有雾凇映石。而此刻正是夏季,林海漫碧,云蒸霞蔚。翳荫山林中,两匹骏马悠闲漫步,草没马蹄,溪水琮泠,阔野恣意游,奇谷点石行。   眼见夕阳欲斜,山林中黯淡下来,那二人倒也不急着出去,反倒寻了个猎户休憩的旧屋住下,又脱了鞋袜,到门前溪水中摸鱼。   那个子稍魁梧一些的男子,在水中折腾好一阵子,仍是两手空空,他不禁抱怨:“云舟,这鱼也太滑了,怎么也捉不住它!”   岸上有个清瘦俊俏的男子倚在石上,刚用刀削好鱼叉,他将那树枝做的鱼叉扔给水中的人,“忆南,用这个试试。”   果然,这玩意儿比手好用多了,一叉一个准儿,捕了两条大鱼,他们就地燃起篝火,烤鱼的香气弥漫在木屋前。   “云舟,北疆此行不虚。”方渡寒吃过了鱼,又洗了几个清爽可口的果子,递给李羿陵,“我倒真喜欢这地方,夏天也这么凉爽舒适。”   “既是喜欢,把你凉疆侯改封为北疆侯如何?”李羿陵笑。   “那不行,我舍不得凉州。”方渡寒想到这些天他们探访到的情况,蹙眉道:“那些黑帮、土匪与契丹旧部贵族处处勾连,要彻底铲除,还需要费些力气。”   “那喇泰私开金矿,雇了少年劳工不说,又戕害周遭猎户和渔民……这笔帐,我回到京城就跟他算!”李羿陵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忆南,明日你我便启程回京。”   高树上空斗转星移,银河浩瀚,方渡寒隔着篝火,望着那人标致面容和修长身段儿,便想与他亲近,他拉住李羿陵骨节分明的手,“云舟,在长白山最后一夜,是不是该留下些美好记忆?”   李羿陵知道他心里念头,偏就是不推不就,“怎么留?”   方渡寒将他抱入怀中,让他坐在自己胯骨之上,抬首在他耳边呢喃,“自然是尽鱼水之欢……”   长枪几欲挺入,李羿陵被他吻得身子发软、杏眸氤氲,他推搡着那人肩膀,“忆南……回屋里去。”   方渡寒其实就想在这溪水边尽兴,但他还是将他抱起,向木屋走去。   那仄逼的小屋中,漆黑一片,反而让二人更加大胆,肉体撞击的声音加之破碎的呻吟传出,听闻便知战况激烈……   此时,木屋的门突然被撞开,两人都吃了一吓,定睛向门口一望,竟是三只狍子,两大一小,听到木屋中的动静,好奇闯了进来,它们瞪着黑黢黢的大眼睛,看到这两个赤身裸体的人,还维持着交合的姿势,不禁更加好奇,居然还向里走了几步,想要看个清楚。   李羿陵忍不住笑起来,小腹收紧,绞得方渡寒头皮发麻,方渡寒恼怒不已,自己正在兴头儿上,居然被这三个畜生扰了,他抓起身旁一根木棍狠狠挥过去,叱道:“看什么看,滚!”   这一家狍子受了惊吓,纷纷跑走。李羿陵笑道:“早听说北疆有这么一种动物,傻愣愣的,由于好奇,故意踩到猎人的陷阱里……今天可算见识到了。”   方渡寒细密的吻连连在他颈间胸前落下,“我也在你这陷阱中,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