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他会飞》作者:生为红蓝   文案   小王爷x道士   原创小说 - BL - 短篇 - 完结   HE - 古代 - 小甜饼 - 年下   梗来自“道长说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仙,说着就御剑走了”   驻守边疆不务正业成天爬山的小王爷x住在山顶上的白衣飘飘的漂亮道士   皇帝哥哥:听说你找了个骗子神棍?   小王爷:你放屁,我老婆真的会飞。   道士:老婆是什么?谁是你老婆?还有我不会飞。   ——说完道士就平地一跃窜上金殿屋脊,当着几百个宫城守卫的面踩着宫墙走了。 第1章   国境之北有高山,悬崖峭壁,鸟兽无踪,山顶积雪终年不化,人烟罕至。   世人言,山上有妖作祟,白衣鬼魅,来去无踪,劫掠商队,伤人嗜血,无恶不作,若碰上貌美英俊之人,还会兽性大发将其抓走,带至山巅老巢吞噬精血。   说书人讲到这一段的时候,镇守边关的小王爷皱紧了一张俊脸,他重重撂下粗瓷做得茶碗,恶狠狠的吐掉了嘴里的茶叶沫子。   山顶那个道士是人是妖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传言一定是假的,否则就以他的皮相美色,那道士绝不可能一天把他从山顶上打下来三次。   小王爷穆珩,皇子中的老幺,当年正值国力强盛,敌国进献公主求和,四十过半的老皇帝宝刀不老,收了人家水灵漂亮的小公主,转过年就搞出了穆珩这么个夕阳红的产物。   穆珩是通婚之子,没什么皇室位分,他自幼生性顽劣好动,舞文弄墨一窍不通,骑马打仗光着腚的时候倒能一个打四个,总之是一点也没随她娘扒了三天汉文书典才取出来的名字。   他十四岁那年,老皇帝没过去六十岁那道坎,从冬天病到夏天,秋叶未落便撒手人寰,留下了一堆荣极过后的烂摊子。   国丧之后,穆珩的兄长穆琮登基,中宫嫡子,英明勤勉,没过多久就将他这个流着一半敌国血的弟弟打包扔去了鸟不拉屎的边境,明面上说是这个弟弟英武骁勇,加以锻炼必成大器,其实明眼人都清楚,新帝这意思就是让穆珩有多远滚多远,别想着搀和都城里的事。   旁人惋惜愤懑,小王爷却不这么觉得,他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出了笼的鸟雀,撒着欢的跑到了宫城外头。   天下太大了,有山有水,有树有草,就像他在异国他乡早早过世的母妃所说的那样,天地辽阔,人活一世,自当去搅合一下。   他高高兴兴到了苦寒艰辛的边疆,快快乐乐的钻去马厩里抱着刚站稳的马驹滚来滚去,守边疆的将士都是狠角色,他们起先还想为难一下这个不受宠又无足轻重的小王爷,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半大的小崽子居然比他们当年适应的都快。   千金之躯的小王爷,就在这样一个地方长大了,他像是见风长的野草,蓬勃张扬,饭桌上比谁吃得都多,战场上比谁杀得都狠。   他渐渐长成了一个王爷该有的样子,备受爱戴簇拥,边疆的百姓和将士甚至在心里将他奉做战神。   但小王爷还是有缺点的,比如他特别爱爬山。   只要没有战事,只要练完了兵,他便会背上干粮,去爬那座人人敬而远之的孤山,没人知道他是否登上过山顶,也没人知道他是否真的见到了山上的妖怪,总之小王爷年年爬,月月爬,然后每次回来都是灰头土脸的待在自己帐里生三天闷气。   山上没有妖怪,山上有清霄。   清霄是个道士,一个不捉鬼,不看风水,不念经,只会练剑的道士。   小王爷初到边疆那一年,他那位还有点良心的哥哥给他带了不少行李,其中不乏能存放月余的糕点,他到军营的前一天,正是风雪交加,车队寻了背风的地方避险,夜里他在车里搂着手炉睡得四仰八叉,恍惚间他听到了细微的动静,他迷迷糊糊的睁眼一看,只见一个清瘦的白衣人正抱着糕点盒子吃得两腮鼓鼓。   于是,纵横边疆劫掠数年的清霄道长就因为这一盒从没见过的糕点实在太过诱人,忘了拿回山里去吃,便被迫开启了一段甩不掉的孽缘。   穆珩是不通诗书的粗人,他说不上清霄有多好看,也说不上他心里的念想应该叫什么。   他就觉得这个道士仿佛是突然从天上落到他眼前的,本该遥不可及的翩翩仙人吃了他的芝麻酥饼,就应当赔他一份与之相当的香甜,比如一个拥抱或是亲吻。   当然,他这份美好愿景迟迟未有达成,因为就算他能力战敌军,能在沙场上拼杀七进七出,他也叩不开朝思暮想的山门。   ——因为他的清霄道长不捉鬼,不看风水,不念经,只练剑,并且是剑不出鞘就能将他揍得四脚朝天。 第2章   进不去山门的小王爷很苦恼,山顶上的清霄道长也很苦恼。   他久居深山,不晓人世繁华,小王爷当年那一盒芝麻酥饼让他魂牵梦萦了好几年,可惜军营里的大师傅只会做粗面馍馍,又糙又硬,还没有马匪随身带得烤馕好吃。   小王爷第一次气喘吁吁的爬上山顶来见他,一身尘土两袖清风,他把瘫倒在地的少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在确信没有酥饼的迹象之后,他便面无表情的随手一挥,直接让小王爷咕噜咕噜的滚下了积雪的山路。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小王爷在没有参悟到重点的情况下,傻兮兮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心要跟他的神仙道长说上话。   几年的时光过去,小王爷爬这爬山爬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上山的路程从三日到两日,又从两日缩到半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神仙道长看向他的目光还是冷冷清清的,但他的武功却因而突飞猛进。   ——在山顶上挨揍挨得越狠,在山下的战场上就越能横行霸道,这一切都是他家神仙道长的良苦用心。   小王爷捂着被剑鞘揍青的后腰如是说道。   清霄并不是神仙。   他只是在山里住得太久了,除了传他剑术的师门长辈,他从未与外人有过交流。   他曾对过于执着的小王爷解释过自己的来历,但这傻王爷对他的滤镜太厚,一听他主动开口说话就傻愣愣的红了脸,一边红脸一边笑,最后直接心跳加速就地昏厥。   山上积雪阴寒,小王爷又是外家功夫没什么内息,道士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的思索了一会,慢吞吞的俯下身去思考怎样才能把人弄醒,谁料血气方刚的小王爷正巧缓过劲来,一睁眼就瞧见他俯身过来,于是又激动过度,再次昏了过去。   山里只有一间屋舍,小王爷昏睡之中擅长周公打拳,抢被子抢枕头咬人说梦话,还扯着他的头发不撒手,所以清霄道长真的很苦恼。   苦恼的清霄道长隔天一早就把小王爷裹着毯子扔下了山,小王爷昏昏沉沉跌坐在山脚思考良久,一手捶着大腿一手搂着毯子,痛心疾首的在营帐里闭门思过,后悔得三天没吃大师傅做得的粗面馍馍。   转年开春,花红柳绿与边疆没有关系,小王爷跑遍了每一处犄角旮旯,好不容易弄到找到几株淡紫色的小野花,他把花连根挖起,插在水囊里带上了山。   花很好看,但是不能吃。   清霄练了半日剑,正是饿得时候,他收了剑势,又准备归剑入鞘把小王爷揍下山,可这回小王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温热,粗糙,有力,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一只手,却远没有夜里抓着他头发那会那么可气了。   道士缓缓眨了眨眼睛,居然没有生出什么反感。   小王爷要走了,西境大乱,朝中调他去支援,战事凶险,朝中势力虎视眈眈,他这一去无论是胜是败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所以他这次是来和他的道长作别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同理可证,临别当头,小王爷胆子特别肥。   他吸着鼻子抱住了近在咫尺的白衣人,他爬山爬得耐力渐长,早已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累得拄着膝盖吐舌头。   “我要走了,我要去打仗,打完我就回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小王爷红了眼圈,闷闷的收紧了手臂,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这番话会有用,因为他都不知道他的道长记不记得他的名字。   但他还是说了,他固执又坚定的把这句话说了两遍,山顶的风将他呓语送得很远,他在自己哭鼻子之前撒开了手,头也不回的下了山,这是他第一次不在外力的作用“帮助”下自己离开,道士看着他的背影面沉如水,久久没有回应。   春天不会来到边境,更不会来到山顶。   小王爷留下的花没有成活,他们歪头搭脑的在道士挖来的土里枯萎腐烂,和黑黢黢的泥土融为一体。   而小王爷也没有回来。   清霄从不觉得寂寞,他生于孤山,长于孤山,他与长剑和积雪为伴,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山石,熟悉每一股吹过山涧的风。   他更不该觉得寂寞,他是天生的剑客,剑为道,道为剑,天地人间繁华十里原本就与他毫无关联。   可他罕见的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小王爷终于又上山了,他梦见身披战甲的小王爷满身血污,染红了山路的积雪,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在天明前清醒了过来,淡去的月光落在床头隐隐震颤的长剑上,他坐去床边,握上斑驳古旧的佩剑沉吟许久,最终起身披上了素色的道袍。   ——他要下山了,不是平日里打劫口粮的那种下山,而是去西境。   他要去小王爷去的西境,兴许路上他还能找到一份芝麻酥饼,到时候他们一人一半,也算公平。 第3章   清霄不认路,他照着日落的方向走了十日,路上所见的只有草草收殓的坟茔。   他到西境时,战事已经结束了,血水浸透的土地被勤劳的农户开垦成新的农田,倒塌的屋舍和边防也都被重新筑起。   穆氏一族立国于中原腹地,强敌环伺,虎豹成群,世代居于边境的百姓早已习惯烽火硝烟,他们是这最平庸无奇的寻常人,也是这个国家最坚韧的屏障。   然而,道士注定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他初入西境之时,一身素白道袍,眉目清俊恍若谪仙,许多人都当他是来超度英魂的慈悲道人,可他并不是。   他背着长剑走遍了西境的每一个角落,神情漠然的路过了那些来不及下葬的将士尸体,他没有生与死的概念,更不明白什么赤胆忠心,为国捐躯。   说到底,他只是孤山上清修练剑的道士,心中只有天地剑道、芝麻酥饼、外加一个令人苦恼的小王爷。   清霄在西境找了两天,一无所获。   人长得好看还是有些好处的,西境的百姓并没有被他的淡漠激怒,反而将他视作了正八经的神仙。   小王爷打了胜仗,虽是惨烈却保住了边疆寸土不失,半个月前,皇帝下旨将重伤的小王爷召回京城行赏,西境的百姓不傻,他们知道小王爷此去凶多吉少。   于是他们争先恐后搜罗出了一切值钱的东西,统统堆在了清霄面前,乞求他能保佑西境,也保佑被召回京城的小王爷平安无事。   ——只可惜百姓眼中的神仙自然是不用吃饭的,所以这堆贡品里并没有好吃的。   京城在东边,离西境十万八千里,填饱肚子和找人显然是后者能重要一点,清霄垂着眼帘思考了一下,忍痛决定即刻动身。   可百姓们却当他是不应允,走投无路的男女老少立刻跪去地上将头磕得直响,清霄脊背微僵,被这番场面惊了一跳,他暗自咬了咬牙,只能放弃顺走供案上仅有的两个白面馒头,径直平地纵身跃上半空,运起气劲消失无踪。   从西境到京城,再快的军马也要走上半个月。   小王爷窝在马车里颠了一路,心肝脾胃肺被晃得四处乱窜,身上那几处不算严重的伤都变得严重了起来。   他到京城时,是皇帝亲自来接的,笑起来不见眼睛的皇兄和蔼可亲的将他塞进了皇宫里的小黑屋禁足,美名曰专心养伤。   金銮宝殿,锦衣玉食,小王爷过得索然无味,他一直觉得他的皇兄不是坏人,因为他的皇兄坏起来简直不是人。   汤汤水水的各色补药灌得他一晚上跑三次茅房,白日里还得陪着皇兄批改折子,可怜他之乎者尚且念不利索,却要咬着毛笔勤学苦读,一旦打了瞌睡还会被拧着耳朵薅起来。   皇室的血脉亲情没有外头传得那么凉薄,小王爷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皇兄不曾害他,他与他的母妃都是受中宫母子荫蔽的,穆琮继位后一心铲除朝中顽固奸佞与外戚干政,将他扔去边境其实是想保全他。   而今,朝中肃清,天子掌权,自然也到了他该回来分担的时候,可他早就在军营里野了性子,保家卫国他义不容辞,治朝理政他屁都不想管。   他想念他的清霄道长,尽管他都不确定他的道长是不是还记得他。   有关弟弟被人勾去心神这件事,穆琮知晓一二,他到底是当朝天子,穆珩身边自然有他的眼线。   他也是年轻过的,知道那股头脑发热的冲劲,不过他并没有太过在意。   穆珩是他唯一一个弟弟了,将来是要替他扛起重任的,国事当头哪有什么儿女情长,等穆珩再大一些,肯定会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穆珩惦记那人只是个边境之处的乡野村夫,而今的穆珩是要在京城里落脚生根的,他们两个天壤之别,日后断不可能再有联系。   “——啊啾!”   每每想到这,穆琮总会无端的打个喷嚏,今日这个喷嚏格外重,他久坐桌前正批着折子,一个喷嚏打完恰好闪了腰。   为君王者,必有过人之处,比如预感比较准。   穆琮一个喷嚏打完,清霄刚好抬脚步入了京城的城门。   从西境到京城,他只用了十日,许是懵懵懂懂的意识到小王爷可能有危险,他昼夜兼程,素白道袍满是尘土,脚上的鞋子也几乎磨穿。   偌大的一个京城,比西境还要大上一倍,好在高墙环绕的宫城足够醒目。   皇帝不是好人,小王爷会有危险,至于看守宫城的人应该都是听皇帝的,所以即便去询问他们也不会得到有用的信息。   山下的世界很麻烦,但总归还是有规律可循的,清霄道长在宫门前站定,认认真真的用仅有的常识思索了一下,随后便定下了计划。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再多麻烦,砍完就行。   于是他抽出背上的长剑,缓步走向森严的高墙,古旧斑驳的剑身无法被阳光反射出光亮,看守宫城的禁军头一回碰上青天白日提着钝剑来闯宫门的刺客,即便再训练有素也不免嗤笑出声。   不过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就在他们纷纷握刀搭弓一涌而上的时候,他们感到了一阵风,这风不急不缓,没有夏日的燥热,反倒裹挟着陌生又森严的寒意。   风起风止,短短一瞬,有经验的老兵知道那是江湖高手的剑气,可他们却惊讶的发现自己毫发无埙。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砖石开裂的悉索响声,那响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到激起了飞扬的尘土,变成轰然坍塌的巨响。   收剑归鞘的道士同他们擦肩而过,轻松的像是随手劈了个瓜,在这一刻,他的确不算是擅闯宫门的刺客,因为皇帝家里没有门了。 第4章   穆琮的腰伤是老毛病了,他从一个刻苦认真的皇子蜕变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政绩突出,能力突出,腰间盘更加突出。   宫门口的巨响传来时,他正趴在御书房的软榻上接受老太医的诊治,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手不抖气不喘,絮絮叨叨的把他扎成了一只刺猬。   穆珩抱臂在侧冷眼旁观,恨不得提笔在他脸上写下活该两个大字。   幼弟叛逆伤透帝心。   穆琮又气又恨,却也只能委委屈屈的绷出咬筋死死咬住袖口,他跟穆珩不一样,他是一国之君,总要有些属于帝王的包袱。   不过他这个包袱背不了多长时间了,因为就在几秒钟之后,还有更叛逆的事情等着他。   地表的震动比巨响先一步到来,九龙冠冕垂下的珠帘忽得搅去了一处,穆琮疼得云里雾里,脑子还未反应过来,扎针的老太医被巨响惊了一跳,手上不稳,直接一针扎向了皇帝陛下雪白的屁股蛋。   “——呜啊!!”   一朝天子捂着屁股惨叫的画面的确百年难得一见,但穆珩却没有兴趣。   他睁大了黑黝黝的眸子,不可置信的乱了呼吸,他太熟悉这个气势了,那与从前将他从山顶击落的剑气一模一样,它夹带着孤山之上的森冷与威严,磅礴得让人没有胆量去回击。   “……清霄,清霄!”   穆珩缓缓吐掉了啃秃的毛笔,呆滞又僵硬的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清晰无比的疼痛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绝对是他的清霄,天下之大,高手林立,可唯有他的清霄道长才能挥出这种剑气。   于是他如梦初醒,立刻像是脱缰的野狗一样夺门而出,他跟蜂拥而入的禁军迎头撞上,为首的统领难得没了往日的持重,见他还往外走,也顾不上冒犯,赶忙皱着眉头抬臂将他拦下。   “王爷!王爷去不得啊!有贼子闯宫,那贼子武功深不可测,王爷还是和陛下——”   “——放你的狗屁!你才贼子,你全家都贼子!!你见过那么好看的贼子吗!!!”   还是那句话,天底下能把小王爷揍得四脚朝天的只有清霄道长,其余时候都是小王爷单方面揍别人。   密集布防的禁军被小王爷从宫城内殿撕开了一道口子,他是铁了心往外闯的,一路上脚蹬掌掴无恶不作,顺便呲出犬牙咬了两下人。   总之,这幅场景要是叫旁人看去,绝对会百分之百的认定他是和贼人里应外合,想要就地造犯。   可穆珩不想造反,他只想见他的道长。   “道长——道长!!道长——”   小王爷一路闯,一路蹦,拼命扯着嗓子高声叫喊,生怕他家道长听不见的他的动静。   数百名精锐禁军一边被刺客逼得节节后退,一边被他从内部冲散瓦解,再忠心耿耿怕是也萌生了退休回家的打算。   可能是半刻,又可能是一刻,穆珩说不清楚他用了多长时间突围,但就在前排禁军骤然溃退的那个时候,他清晰无比的感觉到时间暂停了。   没了高墙的阻隔,日光尽兴的倾泻而下,清瘦单薄的道士立在一片残垣断壁之中,手中长剑斜垂身侧,尚在鞘中。   小王爷忽然喊不出声了,他停在原地,恍惚得就是做了一场梦,他不知道自己该感动还是该惊喜,又或者是直接蹲去地上喜极而泣的大哭一场。   谁都说不出话,谁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们一个懵懂一个青涩,等到扶着老腰的穆琮在禁军统领的搀扶下来到现场,他们也还是这样呆呆的相视而立。   幼弟叛逆伤透帝心,幼弟早恋令帝心梗,   幼弟早恋对象看上去很不好对付?老太医说治不了了,下一个吧。   穆琮颤颤巍巍的磨着后槽牙,恶狠狠的勒令禁军统领赶紧去将刺客收押,老实巴交的统领稳稳当当的扶着他的窄腰,无比熟练的低声抗旨。   “打不过,陛下,真的。这位太吓人了,真的打不过,十个臣也打不过。”   别人在说什么做什么,清霄统统不感兴趣。   他只能看到穆珩,除了穆珩之外,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一个脑袋两个腿,没有任何区别。   饥肠辘辘的滋味卷土重来,清霄鸦睫微颤,终于主动迈出了步子,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穆珩面前,顶着某位兄长想要吃人的眼神,堂而皇之的拉住了穆珩的手。   穆珩被接踵而来的惊喜冲得头昏脑涨,他心跳加速,血气上头,差点又重蹈覆辙当场昏厥。   好在那几场惨烈的战事让他成熟了不少,他一口咬住自己舌尖,靠着刺痛和隐隐的血水味竭力稳住了气息。   “清……道,道长,我……我好想——”   “饿。” 第5章   清霄道长喊了饿,天塌下来的大事也得往后排。   小王爷如雷轰顶,眼珠子瞪得溜圆,他不假思索的牵住了道士的手,头也不回的拽着他的神仙道长往宫外跑,临了还抬脚踹了一下没有完全坍塌的宫墙内侧,光明正大的补了一刀。   至此,平内乱驱外敌的新帝穆琮正式成为了穆氏一族历史上第一个没有家门的皇帝。   京城繁华十里,小王爷和道士都是腿脚利索的,他们趁乱跑出宫门直奔城南,宫城的惊变吸引了不少注意,看热闹的人流拥挤难以前行,小王爷绕了几条街巷都没找到出路,一时急得跺脚,只恨自己忘了牵马。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主动环上了他腰,苍白的手臂纤细温凉,宽松的袖口遮不住白玉似的腕子,小王爷觉得腰上一轻,再回神时他竟发现自己已经双脚离地,他呆呆的长大了嘴,只见朝思暮想的神仙道长正搂着他的腰,带着他跃上半空,掠风而行。   “道,道长……呜……啊啊——啊啊!!!”   爬山归爬山,恐高归恐高。   天知道小王爷一次次往山下滚的时候到底有多害怕。   城南的望江楼是全京城最好的一家酒楼,京城里开酒楼干买卖的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店里伙计有眼力见,也见过世面,可他实在没见过从楼顶上下来的客人。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闭嘴!!”   小王爷穆珩,重度恐高患者,一个只需自己啊啊叫,不许别人叫一声的双标狗。   伙计屈于权贵,委委屈屈的咬住了手里的抹布,被称为一国战神的王爷手软脚软的扶着桌子坐下,伙计自带战神滤镜,还没瞧出不对,惊惧之后心中连连感慨王爷就是王爷,出场方式都不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换上笑脸问问这位贵客想吃什么喝什么,嫌小王爷太吵就先将人扔下的道士刚好的从房顶上下来,像是只灵巧的白鹤,轻巧翩然落去窗边。   “啊——神,神仙,神仙!!是神仙啊!王爷!王爷你看——神仙!神仙你保佑我娶个媳妇吧!!!”   小伙计一口气梗在喉间,又差点惨叫出声,可道士长得太好看了,他不用小王爷怒斥就极其自觉的捂住了嘴,立马两眼放光的跪去地上抱着道士大腿磕头。   “……”   此情此景,小王爷手也不软了腿也不软了,他站起身来拎住了伙计的衣领,把激动到泪眼汪汪的伙计拎到门口,放到楼梯边上,一脚踹了下去。   没了伙计,小王爷自己干起了传菜的活,他撸起袖子跑上跑下,弄了满满一桌子饭菜。   鸡鸭鱼肉,琳琅满目,道士筷子用得少,也没有一点点夹菜的耐心,小王爷端着压轴的硬菜上楼,一进门就看见他仙风道骨的道长一手一个鸡腿,塞得脸颊发鼓。   “慢点,慢点……都是你的,我不抢,道长,道长你吃慢点”   小王爷排行小辈分小,岁数和阅历却已经到了,他在军中长到弱冠,五大三粗的同袍们没教他什么好东西,他红着耳根把脑海里那些乌烟瘴气的画本统统撕碎,腼腆小心的挨着道士坐下。   “还有这个,你尝尝这个。”   小王爷拿起道士手边的筷子挑了一块鱼肉,几经酝酿情绪,好不容易稳住了动作,贤惠又紧张的把递到了道士嘴边。   他最喜欢这家的鱼,论做红烧鱼,宫中的厨子也比不上这家的大师傅,他母妃还在的时候,偶尔会请这家师傅进宫给他开小灶,他每次都会把鱼骨头都嚼碎了吮出滋味。   他想让他的道长也尝尝他喜欢的东西,他的道长终于来到他的凡尘俗世了,他有一千种一万种美好的东西要跟道长分享,这鱼就是第一个。   “……”   可是道士眨了眨眼,无动于衷的别过头去,扔掉啃干净的鸡腿,又拿了一个新的塞进嘴里。   小王爷举筷子的动作一僵,脆弱的小心肝噼里啪啦的碎了一地。   道士没吃过鱼,也没见过鱼。   边境都是嶙峋山石,没有河道,他久居的孤山上倒是有一汪冷泉,不过那是积年累月的雪水融化而成的,除了他没有别的活物能受得了。   于是他凭借本能,仔细权衡了一下小王爷喂给他鱼肉和盘子里的鸡腿,怎么看都觉得还是鸡腿比较顶饿。   好在小王爷到底是小王爷,心碎得快,自己刷浆糊粘得也快,他低落了几秒钟,很快抽着鼻子重整旗鼓,放下筷子给胡吃海塞的道士倒了杯水。   “那你顺顺气,别噎着,不够我让他们再做。”   “嗯。”   比起尝一口鱼肉,这个提议就比较让道士喜欢,他咽下嘴里的鸡腿,用油乎乎的右手比了个十,又就着小王爷的手,凑上去喝了一口。   饮水要倾身,道士低眉垂目,做得坦然极了,纤长的鸦睫细密如织,乌亮柔软的长发就垂在小王爷膝上,他喝水喝得有些急,淡红的唇瓣贴上了小王爷的指节,柔软温热,带着烧鸡的点点油星。   ——分明是九天之上的星辰客,却落入市井烟火,变得鲜活无比。   小王爷心跳漏了一拍,他久久维持着给道士喂水的动作,再次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陷在梦里。   “……八个也行。”   道士咯吱咯吱的嚼着鸡腿顶端的那一层脆骨膜,见他没有点头便悄悄犹豫了一下,有些落寞的抿了抿唇,主动降低了要求。   道士不懂人间常识,亦不懂钱币流通以物换物,他想起了路上拿了几个包子就被人追着跑的窘迫境地,还以为小王爷和那些人一样捉襟见肘,没有太多东西可以给他,所以才苦恼发愁。   “那,那要不就五……”   茶杯落去地上,没啃干净的鸡腿也掉去了地上,唇齿相触,一个带着烧鸡的咸香,一个带着刚刚顺手偷吃了鱼肉的鲜香。   道士来不及心疼不够吃的鸡腿,他罕见的呆住了,他怔怔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小王爷,澄明漂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突如其来的亲密行径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唐突、贸然、不合时宜,可又赤诚的让人心疼。   小王爷伸手将他抱进了怀里,胸口贴着胸口,嘴唇贴着嘴唇,没有一丝缝隙,道士瘦长的指尖微颤,一贯清明的脑子里搅进了浆糊。   ——他突然打不过眼前这个人了,他们交手那么多次,他明明每次都能占尽上风,可这一回他好像挣脱不开了。 第6章   小王爷情绪上头,手快于脑,他在紧紧抱住道士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脑海里的小人开始疯狂捶地,转着圈的捂着嘴巴发出类似于禽类打鸣的声音,小王爷试图停下动作慷慨赴死的时候,可他的嘴巴又有了自己的想法。   道士的唇很软,亲起来比看上去还软,浅浅的绯红色,明明带着烧鸡味,但是越吻就越觉得甜。   ——小王爷在脑袋里开启了双重尖叫,还是3D杜比环绕的。   他又激动又害怕,环在道士身侧的手臂抖得厉害,他用了半个吻的时间察觉到道士似乎没有动手打他的意思,于是他惴惴不安的闭上眼睛,用尽毕生勇气去沉溺于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吻,过于甘甜缱绻的味道让他这个小处男心驰神往,吻到后来,他甚至有了就算被道士打死也不后悔的想法。   “道长……道长,我……”   不成熟的亲吻仅限于嘴唇贴着嘴唇,没有更进一步,也没有津液拉断后的银丝。   小王爷贼心够大,实践经验却不行,他心如擂鼓,面红耳赤的终了亲吻,整个人都像个熟透的螃蟹。   他壮着胆子同道士对上视线,想要为自己的鲁莽行径稍稍辩解一下,然而道士的眼睛太干净了,他看向对方波澜不惊的眼底,满腔热血骤然凉下,冷不丁觉得鼻子发酸。   他的道长是孤山上的神仙,神仙或许为他歩入凡尘,只是神仙永远不会懂他的青涩炙热的心意。   “道长,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你为什么下山啊?你真的是……你真的是来找我的吗?”   小王爷稀里糊涂的掉了金豆豆,他一下子从初吻成功的喜悦里脱身出来,陷入了另一个沮丧的漩涡,他皱起鼻子的神情像极了委屈巴巴的小孩子,尽管吃到了糖,也还是要纠结糖果的来路。   他心下一横,问了最不该问的问题,他瘪着嘴巴,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看向他的道长,他知道自己不会得到什么好听的回答,可他还是贪心。   “……”   眼睛红红的小王爷有点像边境最大的那伙马贼营地里养得猎犬幼崽,而且还是抢不到食的那种,跑不快走不稳,动不动就滚在地上汪汪嘤嘤的叫唤。   道士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个联想,他还是很喜欢那几只幼崽的,从前他晚上去人家营地里拿吃得,总会顺手给它们留几根肉干,后来那几只崽子平安长大,纷纷肩负起了看守营地伙房的重任,见到他从来不叫。   “道长……”   道士思维发散的有点厉害,再回神时,小王爷已经抽噎得肩头直抖,好看的脸蛋上满是水痕。   “……你没回来。”   道士清明淡泊的心脏突然拧了一下,他本能的伸出手去,用油乎乎的手掌给小王爷擦了擦脸,可惜水油不相融,他只能给小王爷蹭一脸烧鸡味。   “我去了西境,没找到。他们说你有危险,我就来了。”   孤山到西境,西境到京城,一国之地,数日奔波,全在道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   道士说坦然平和,小王爷听完却不会动了,他的眼泪噼里啪啦越掉越多,到最后连流下来的鼻涕都吸不回去了。   他的道长念着他们的约定,他的道长真的是专门为他下山的。   太多的惊喜冲昏了小王爷本就不灵光的脑袋,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场合,他居然没有搂着道长继续讨一个亲亲抱抱,而是委屈的大哭出声。   小王爷攒了数月的情绪终于倾巢而出,他边哭边跺脚,边跺脚边解释他不是不回去,而是被人一路押到皇宫逃不出去。   他哭得震天响,道士被吵得耳膜生疼,却也舍不得推开。   堂堂一国战神不过是个被人欺负的小奶狗,道士眼帘半垂,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则一一记下了小王爷含糊不清的诉苦。   毕竟皇帝家挺大的,拆了宫门还有别处,他一路奔波无暇练剑,这回也该找个地方补一下功课。   等小王爷哭够,一桌饭菜早已凉透,小王爷揉着红透的眼睛打了个哭嗝,这才想起来他家道长还没吃饱。   偌大的负罪感笼罩了小王爷大起大落的脆弱心灵,他顾不上擦脸收拾,只想赶紧再去给他家道长弄点吃的。   “等……”   小王爷风风火火的起身出门,他想一出是一出,动作迅速到道士伸出去的手扯了个空。   门扉关合,小王爷三步并两步,叮叮咣咣的下了楼,仍坐在桌前的清霄道长眨了眨眼,又咂了咂嘴回味了一下刚刚小王爷嘴上的味道,他歪过脑袋盯着眼前的红烧鱼看了一会,最终还是迟疑着举起筷子,颤颤巍巍的扎向了这道从没吃过的菜肴。   小王爷把后厨所有的烧鸡统统拆卸了一遍,美滋滋的给他家道长带了二十四个鸡腿上楼。   “道——道长?清霄!清霄!你怎么了?!”   他兴高采烈的推开房门,正打算翘着尾巴跟他的清霄道长邀功,可背对着他坐在桌前的道士身形微弓,清瘦单薄的肩颈紧紧绷着,一只手好像还捂在胸前。   “清霄!清霄,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小王爷心头一紧,也顾不上什么尊称名讳了,他匆匆放下鸡腿,慌张不已的蹲去道士身边,刚缓过来一点的狗狗眼又红了一圈。   道士眉头浅皱,沉默不语,淡绯色的薄唇微微抿着,唇角也绷出了明显的咬筋。   道士从没有在人前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小王爷急得声线发抖,如同被放在烈火上煎烤,还是不放面不放油的那种。   “你说话啊!你说话啊!清霄,清霄你到底怎么了?”   “扎。”   “什……什么?”   道士惜字如金,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字眼,没有医术常识的小王爷心里咯噔一下,茫然的瞪大了眼睛,还当他家道长是得了什么绝症。   “……好吃,就是扎得疼。” 第7章   鱼刺,无差别攻击型武器,下到平民百姓,上到武林高手,但凡中招,无一幸免。   小王爷小脸煞白,撒腿跑去楼下搬了半屉馒头一瓶醋,心惊胆战的看着他家道长馒头蘸醋以毒攻毒。   好在清霄道长终究是神仙一样的道长,小小一根鱼刺当然不在话下,他塞了半个馒头便觉出喉咙里不痛了,可小王爷不放心,非要再让他张嘴检查一遍。   外头日光正好,道士言听计从的张开嘴巴“啊”了两声,纤长的羽睫微微垂下,暖色的日光从他发间滑去肩头,映得他愈发眉目如画。   小王爷扑通扑通的小心脏总算安稳落位,他拿袖子蹭去额上的汗珠,终于松了口气坐下,道士饮了一口温水,冲淡口中的酸味,眼睛不自觉的瞥向了桌上未吃完的半条鱼。   “……我给你挑!!你别动手!千万别动手!”   小王爷这回反应的很迅速,他额上青筋一跳,立马如临大敌的端着红烧鱼蹦到了道士对面,也亏得他武功长进手上沉稳,否则鱼汤肯定撒一地。   “你先吃鸡腿,我给你挑完你再吃!”   小王爷穆珩,镇守北疆,平定西境,威震八方,一国战神。   然而在小王爷自己看来,这些虚名都比不上他最新得到的殊荣——清霄道长专用挑鱼刺工具人。   新世界的大门总是打开就关不上的,油腻腻的鸡腿贵妃被道士打进了冷宫,取而代之的新欢是新晋的红烧鱼贵人。   小王爷挑了一下午鱼刺,挑到手酸胳膊疼,差点不会用筷子,可他幸福的不得了,因为他的道长喜欢。   道长喜欢他挑得鱼,就等于道长喜欢他。   小王爷捏着抬不起来的右手,咧开嘴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傻笑,第一次发现自己逻辑能力居然如此出类拔萃。   吃饱喝足就该休息,他带着道士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是有府邸的,穆琮一直给他留着这块地方,最近才挂上王府的牌匾。   王族府院,没有不奢华的道理,旁人入内定会看直了眼,但清苦了小半辈子的清霄道长依旧什么都不懂,只觉得池子里的热水是个稀罕东西。   他颇有期待的脱去了满是尘土的外衣,又解开了凌散的发髻,三千青丝如瀑垂下,恰好同他窄瘦白皙的腰窝相平。   水面荡开涟漪,水汽氤氲笼罩肩脊,温热酥骨的热水浸湿了道士的腿脚,他从未洗过这样的澡,和孤山上冰冷的寒泉不同,这种滋味不是苦修,亦不是隐忍,而是纯粹的放松与享受。   道士舒舒服服的洗了小半个时辰,去找药酒揉肩的小王爷在自己不熟悉的家里迷了路,好不容易才绕回来。   院门外的脚步声弄醒了泡在水中小憩的道士,他大大方方的起身离开浴池绕过屏风,刚巧和抱着衣服进屋的小王爷碰上。   “道长——道长,我给你拿了衣服,放在这里了,你记得擦干再……”   一个等着穿衣服,一个正是来送衣服,本应该正常无比,清霄道长困惑的眨了眨眼,很不明白小王爷为什么又红着脸死机了。   “怎么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吃了人家一下午亲手挑出来的鱼肉,清霄道长非常关心小王爷的一举一动。   “……”   小王爷死机了,小王爷彻头彻尾的死机了。   道士赤条条的站在他眼前,仙人一般清俊的面上被热水暖出了好看的绯红,那红和道士唇上的颜色相仿,虽不算浓,但于一个清冷的剑客而言,这样的颜色已经算是艳丽了。   道士是穿衣显瘦,脱衣更瘦的那一类人,小王爷下意识咽了一口吐沫,一双黑亮有神的眸子近乎失焦。道士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就连持剑的手臂也不算强健。   窄平的肩颈,蓄着水珠的锁骨,窄瘦苍白的腰胯,修长笔直的双腿,还有细瘦精致的足踝。   温热的池水捂化了孤山上的冰雪,晶莹的水珠顺着道士湿漉漉的长发落去地上,一滴接着一滴坠去厚实奢华的绒毯里,也滴滴答答的落在小王爷充血到快要爆炸的心尖尖上。   那是他的道长,他朝思暮想的神仙道长。   他的、独一无二的清霄道长。   惊艳与悸动大于被情欲驱使的欲望。   小王爷的心和感情都太干净了,他永远是当初那个对道士一见倾心的少年人。   他机械的做了几次深呼吸,涌进胸腔的空气显然不足以将他拯救出来,他还是僵持在原地,拿着衣服的双手抖得不成样子,道士见状上前一步,常年没有表情的面上隐隐露出了几分担忧。   “你……”   湿润的指尖抚上面颊,近在咫尺的躯体带着皂粉的清香,小王爷刚顺过来的呼吸又断了拍,他不可自控的循着道士抬起的手臂下移目光,道士跟他离得太近了,近到赤裸的足尖跟他的相对,近到粉嫩干净的小道士几乎贴到了他的锦袍。   小王爷瞳孔紧缩,眼看就要背过气去,道士困惑不已的顺着他的眼神往自己腿间看去,不染俗世的脑袋里终于灵关一闪,恍然大悟。   “啊……这个东西,你没有吗?” 第8章   小王爷有,小王爷不仅有,而且还不小,可他总不能脱了裤子以证清白。   小王爷一张俊脸憋得通红,他没有道士那么坦然,他心里藏着别样的心思,道士对他越不设防,他就越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他将干净的衣袍抖开,红着脸给他的道长披上,道士湿润明亮的眼睛里有他的倒影,他深吸了一口气,执刀勒马的手指微微打颤。   “别着凉,去那边坐着,我给你擦头发。”   小王爷避开了这个话题,孤山上的道士不染世俗,不懂七情六欲,他当然知道可以脱了裤子跟眼前这个懵懵懂懂的道士比一比大小,并且趁机揩油讨口甜头,但他不会那么做。   两情相悦,心意相通,为夫妻伴侣,方可交颈合欢,这是他最稚气且天真的愿望。   其中道理,道士还不懂,所以他要等到真正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布帕柔软,道士盘膝坐去矮榻上,舒服得忘记自己可以直接用内力将身上烘干。   小王爷擦头梳头的手艺是照料军马练出来的,指腹按上发顶,布帕吸走水分,木梳将半干的长发细细梳理,再有模有样的涂上一点好闻的桂花油。   道士从未受过这样的照料,他很快就把刚才的困惑抛到了脑后,软榻里的靠枕也是松松软软的,带着好闻的熏香味,他搂着靠枕慢慢合上了眼睛,待小王爷为他理顺发尾,他早已维持着坐姿昏昏欲睡。   犯困的道士露出了几分少有的稚气,小王爷小心翼翼的抱起了清瘦的心上人,道士微微蹙眉,显然是不舍得松开手里的垫子,于是他只能抱着抱着垫子的道士往卧房里去。   卧房的大床奢华宽敞,小王爷刚一撒手,道士就滚去床里蹬了蹬腿,很是满意的蹭了蹭枕头。   ——这世上没有苦修苛己的神仙,只有没见过世面的可怜道长。   小王爷蹲去床边,托着腮帮子咧了咧嘴,无比幸福的笑弯了黑溜溜的狗狗眼。   小奶狗已经快乐到追着晃个不停的小尾巴转圈了,但快困傻的道士还觉得不够。   他强睁开千斤重的眼皮,意识模糊的朝着床边伸了伸手,随时准备端茶倒水盖被子的小王爷立刻凑上来嘘寒问暖。   “怎么了?是枕头不舒服还是褥子不舒——”   道士的手心里还带着浴后的皂粉味,小王爷眨了眨眼睛,维持着被捂住嘴巴的动作不敢乱动,道士迷迷糊糊的往床里一缩,松开右手拍了拍身边的床榻。   “你也睡觉,不许……不许压头发……呼……”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士打了三个呵欠,他奔波千里,武功再高也耗了不少体力,道士埋去柔软的靠枕呢喃出声,温软喑哑的调子没有平时那么平缓清冷。   无知无觉的体贴与温存大概是这世上最致命的东西,小王爷再次心尖一颤,只觉得他的道长怕是想让他死。   可道士迷迷糊糊的等着他,他总不能拒绝,他只能赶紧脱了外袍和靴袜,保留着身上的中衣,谨慎轻缓的爬上了床榻,他躺去道士身侧,老老实实将双手交叠着枕去脑袋底下,生怕自己夜里睡糊涂了乱动。   道士不懂他的心思,只见他躺下便沉沉睡去,至于小王爷夜里胳膊抽筋辗转反侧,便不是他能想到的了。   凡尘俗世,多得是热闹好玩的去处,多得是稀奇古怪的吃食,道士在王府里连着睡了一天一夜,缓过劲来便被小王爷带着开启了京城奇妙之旅。   粘牙的糯米糕,清甜的冰粉,撒着香料的烤肉,荷叶包裹的叫花鸡,泼着油辣子的拌面,砂锅慢炖的佛跳墙。   小王爷尚是皇子的时候就嘴馋贪吃,他牵着道士的手,在京城的街头巷尾走走转转,见到一家吃一家,吃完一家再换下一家,待到月悬半空夜市出摊,他便抱着买好的街头小食和望江楼的红烧鱼,等着他的道长搂着他飞上楼台屋脊,坐在一起边看月亮边吃。   美食美景,心上美人,每逢此时小王爷都觉得自己幸运极了,他享受着投喂神仙道长的乐趣,过得无比快乐,但半个月之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半个月之后,道士照旧白衣胜雪,衣带当风,一举一动皆如画中仙人翩然俊逸,而他肚子上却多了一圈软乎乎的肉。   这天夜里,沐浴后的道士习以为常的等他擦头发,小王爷无比沮丧的耷拉着脑袋,一看就是心不在焉,道士叼着磨牙的果脯拍了拍小王爷的脸颊以表关切,小王爷皱着鼻尖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感觉到尊严备受打击。   道士敏锐,自然知道小王爷身上有什么变化,于是他撩开纹着云龙暗饰的锦衣,轻轻戳了一下小王爷浅蜜色的肚皮。   其实也没有多夸张,小王爷的腹肌还是线条清晰轮廓分明,只是最下面的两块稍稍软了一点,乍一戳上去还有些好玩。   柔软,温暖,光滑,除去边上那道在西境留下的伤疤比较刺眼之外,没有别的缺点,道士神色平和,忍不住多戳了两下,小王爷脖子一缩,宛如被调戏的黄花姑娘,羞得面上通红。   小王爷知耻后勇,加练三天,挨了三天打,好歹把肚子上的软肉练了回去。   又一日晴好,道士用枝条做剑,正陪着小王爷比划西境敌军作战的招式,宫中传旨的小太监毕恭毕敬的登了门。   黄澄澄的圣旨是写给道士的,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非要弯弯绕绕写上一页纸,道士听得一头雾水,到最后才听明白皇帝是要叫他和小王爷一起去明日的宫宴。   “道长,陛下说了,请您务必赏光。”   小太监来时已经被人提点过,所以并没有纠结道士不跪不拜的做派,他收起圣旨,再次拢袖拜下,面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去吗?”   宫宴等于吃饭,皇帝家的饭菜应该不会比外面的差,但鉴于皇帝不是什么好人,所以道士认认真真的思考了一下,转头等着小王爷的决定。   “不去,他家厨子不好。”   小王爷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死都不想让被人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在吃的问题上,小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道士深信不疑,于是他立刻回身看向传旨的小太监,眼里多了两分嫌弃。   “噢。那你回去告诉他吧,他家饭不好吃,我们不去。” 第9章   宫宴这种东西,向来是不管饱的。   小王爷记得幼时曾跟着母妃出席,君臣推杯换盏,聊着赋税军情赈灾科举,他叼着母妃塞给他的排骨困到瞌睡,小脑袋不停的磕去桌面上,他母妃比他好不到哪去,最多能迷迷糊糊的腾出一只手捂着他的脑门,让他不至于磕傻。   这种无聊乏味的事情,小王爷绝不愿意带着他的道长去体会一次,可穆琮到底是一国之君,去而复返的小太监哆哆嗦嗦的带回了第二道圣旨,和第一道不同,这一道是给小王爷的。   小王爷臭着脸打开一看,他亲哥的字体依旧清隽工整温文尔雅,但圣旨上的内容却跟这几个形容词没有半点关系。   亲兄弟血浓于水,自然知根知底,小王爷是幺子,穆琮是长子,换句话说,小王爷穿着开裆裤满地跑的时候,他这位亲哥就已经开始出入宫城正殿手握实权了,想知道他尿过几次裤子,在树上卡过几次蛋蛋,简直易如反掌。   ——于是为了不让道长知道他三岁光屁股爬树下不来、四岁偷穿小宫女裙子、五岁骑马驹摔掉门牙这系列光辉历史,小王爷决定还是给他亲哥一个面子。   今年的宫宴不在没了大门的皇宫,而是被迫定在了城郊的行宫。   行宫在城外山区,地势辽阔,毗邻皇家猎场,没有那么多高墙深院,小王爷跟道士早到了一个时辰,不过他们显然没有什么觐见请安的意思。   小王爷带着道士翻身下马,理都不理大门口统领,直接牵着道士的手奔了膳房,为了确保行宫大门的不重蹈覆辙,统领眼角微抽,愣是没敢拦。   筹备宫宴的膳房本就忙得不可开交,况且宫宴上全是至关紧要的人物,入口的吃食安全至关重要,闲杂人等决不可擅闯干扰,但事情总有例外。   小王爷大大咧咧的带着道士视察工作,大师傅攥紧了手里的炒勺,敢怒不敢言的赔了个笑脸。   灶火旺盛,各色食材的香味争先恐后的散在空气里,道士在嘈杂的环境中深吸了一口气,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用剑柄轻轻戳了戳小王爷的腰眼,小声凑去小王爷耳边嘀咕了一句,小王爷眉头一皱,敢忙绕着膳房走了一圈,将十几个灶台统统打量了一遍,果然发现了不妥之处。   没有肉,没有鱼,甚至没有虾蟹蚌贝。   小王爷瞬间怒火中烧,气势汹汹的质问正在颠勺的大师傅为什么没有肉,大师傅一头雾水非常困惑,他委屈不已的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的转告小王爷这是皇帝陛下亲自下得嘱咐,陛下说道士修道吃斋,整个宴上不得有半点荤腥。   一炷香的功夫,小王爷亲自去猎场里徒手抓了一只羊,他回来时,道士正坐在膳房屋顶上托着腮帮子看天,古旧的长剑放在他身侧,几乎和深色的砖瓦融为一体。   还没贴秋膘的羊不算肥硕,动作极为灵巧,小王爷滚了一身草叶才逮着它,大师傅屈于淫威,慌忙放弃了灶上的素斋,扛着羊去拔毛放血,小王爷扒拉着砖瓦边缘上房,撅着嘴巴去跟他的道长邀功讨亲亲,道士回过神来碰了碰他的嘴唇,藏着星辰的眼里微微有些黯淡。   “唔哇……你吃什么了?”   唇齿相贴的诡异味道让小王爷打了个寒噤,道士见状更加低落,他垂下眸子瘪了瘪嘴,又用袖子蹭了蹭使劲嘴角。   “砂锅,尝了一口,一点都不好吃。”   小王爷抓羊的时候,他闲着没事四处溜达,膳房边上的院子里有个单独的灶台,上头煨着一个砂锅,他被小王爷扳成了一日三餐的正常习惯,快到饭点就饿得难受,看管灶台的御厨一走神,他便从房上倒挂而下,端走了那一锅东西,结果一点都不好吃。   冰雪初消,内里是同常人一样柔软的心绪,道士眼角有些发红,他喜欢和小王爷头并头的亲去一处,可现在他先是吃了不好吃的东西,而且小王爷还不愿意亲他了。   道士抿起薄唇,清冷的面上多了几分委屈和稚气,小王爷心头一酥,哪顾得上那股涩苦味道,他赶忙捧起道士的面颊再次亲上,并且亲得比哪一次都长。   “我都说了,他的厨子不行,别气,我们一会吃烤羊腿。”   这两个人亲够了,宫宴也正式开席,小王爷故意带着道士晚去了一会,错过了跪拜叩首的环节,穆琮倒是宽容,见他们到了便让人引他们入席,没有让他们补全礼数。   行宫宽敞,宴席设在半山处的平台上,一仰头就能看见袅袅星空,道士挨着小王爷坐下,顺手将长剑放在了一边的软垫上。   烤羊腿还没熟,精心准备的素斋先上了桌,道士没什么兴趣的拿着筷子挑了几下,转头就跟小王爷嘀嘀咕咕伙食标准太差。   穆琮在座上听得一清二楚,只恨自己一片好意喂了狗,他眼不见心不烦的端起酒杯,主动调动气氛岔开话题,他不是白请这两个小混蛋吃饭的,宴上还有他国的使臣,穆珩回朝掌兵和这个武功高深莫测的道士都是对邻国最好的警告。   宴上照旧是推杯换盏,无聊透顶,小王爷一点也不想搭理别人,也一点没察觉出来穆琮是要给他立威,他专心致志的托着腮帮子看着等羊腿的道士,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叫你呢!听见没有!!”   酒过三巡,穆琮终于恨铁不成钢的丢出了果盘里的糕点,裹着糖馅的酥饼正中小王爷的脑袋,小王爷惊了一跳,慌忙拍去发间的碎屑,道士看了看地上的酥饼,不假思索的伸出手去捡了起来。   “——脏了脏了,别吃。”   小王爷没听见,小王爷天赋异禀,直接在脑子里把穆琮设置成了半永久屏蔽模式,他抢过道士手里的酥饼扔去一边,又用锦袍的袖口给他家道长擦了擦手,   道士瘪了瘪嘴,依依不舍的看着小王爷把他指尖上的碎屑擦掉,他饿得不行,可餐前的糕点又是按礼制摆得,整个宴上也就是穆琮桌上有那么两盘。   待道士指尖擦净,小王爷终于想起来他哥,他拢袖起身,想去把穆琮桌案上的糕点端过来,反正他哥不吃甜食,摆着也是浪费。   小王爷把大不敬的举动做得行云流水,穆琮额角青筋一跳,终于忍无可忍的薅住了弟弟额前那两撮小刘海。   “——你给朕像个人样!!!”   宫宴永远不是真心实意请客吃饭,这一场宫宴有他国外使,更有穆琮没办法料理的朝中势力。   除去小王爷和道士,所有人都是各怀心思的,外使要来看看这位即将掌握军权的王爷到底有几分斤两,而朝中那几位盘根错节的重臣则是要想方设法的阻挡小王爷重回朝堂。   穆珩虽有战功,可这半月罢朝罢工不听诏的恶名已经传出来了,再加上他根本不避人,整日就拉着道士在城里吃喝玩乐,穆琮就是有心扶持他,也架不住民间流言纷纷。   虚假的热闹气氛骤然冷却了下来,皇室秘辛兄弟反目这种热闹场面真实上演,外使快快乐乐的磕起了自带的瓜子。   穆琮气得胸口疼,小王爷被抓的头皮疼,他们两相僵持的功夫,道士面无表情的眨了眨眼,缓缓站起身来,一旁的统领面色微白,急忙闪身去到穆琮背后,低声提醒他这位不怕死的主子赶紧撒手。   短暂的闹剧及时落幕,小王爷仍旧没有抓住重点,他气哼哼的白了穆琮一眼,只觉得他这亲哥太过小气,他也不想拿什么糕点了,他转过身去拉起道士的手,打算直接去膳房拿上羊腿就走,穆琮气得来不及拦他,好在有更不怕死的外使吐出了嘴里的瓜子皮,阴阳怪气的搭了腔。   “——王爷这就走了?别啊,陛下不过是玩笑话,王爷无需多虑。再说王爷此前被我们上将军射中一箭,已是负伤,若是再与王爷强行比试那不是胜之不武。”   天下局势纷扰,各国都想在乱世里分得一杯羹,穆国位在中心,虎狼环伺,盟友仇敌朝结夕变,穆琮久在宫中,深知这些事情的利害关系,但小王爷不一样,小王爷是在战场上长大的,他不懂虚与委蛇的结盟议和,也不想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自己就是两国之间虚情假意的产物,所以他打心眼里厌恶这些。   他本来就不认同穆琮的邦交之道,他在西境上打没了那么多兄弟战友,他自己都在西境上差点丢命,可穆琮居然还能将敌国的使臣请到宫中喝酒吃菜,谈什么调停议和。   战场上是打,在这个破宫宴上也是打,早一日挑起事了,就能早一日撕破脸皮战场见。   小王爷下巴微扬,不留痕迹的将道士往自己身后护了一下,他抬脚将身前的桌案勾起一踹,满桌碗碟朝着外使落座的方位击去,外使背后寡言少语的武将横抄桌案悉数挡下,也算是一等一的好身手。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王爷指骨微响,阴恻恻的咧了咧嘴,左右羊腿还得烤上一会,他中箭受伤是被这狗屁将军偷袭的,真要一对一的比划,也算给他饭前消食的机会。   “比,怎么不比。老子今天非叫你知道——”   小王爷放狠话的功夫,一直没有动静的道士忽然动了,他堂而皇之的从小王爷身后迈步出来,轻描淡写的从虎视眈眈的两个武将中间走过,不染纤尘的白衣被月光和满室烛火映得微微发亮,他在这样一个一触即发的氛围里走去平台边缘折了一根还带着嫩芽的枝杈,而后又旁若无人的走回了宴间。   “起来,我跟你打。”   嫩叶尚有草木香,道士虚握枝杈,指向了跟小王爷对上的武将,同样征战沙场数年的男人没有小王爷那么细皮嫩肉,他惊愕又疑惑的皱了皱眉,只当这个过于好看的年轻人是在逗弄他。   “刀剑无眼,先生莫要说笑,还是尽快退——”   “不跟你笑。拿你的兵器,我替他打。” 第10章   道士说得打,是单方面殴打的打,而不是比武打架的打。   月光落去他的眼角眉梢,他拨弄着手里的树枝,择去碍事的细小分叉,嫩绿的新叶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抖了一下,抖落了傍晚浇上去的水珠。   月下的风止住了,席间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作为资深阴阳家的外使抽了抽眼角,他很想出言讥讽眼前这个白衣人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但他迟疑着没有开口   道士太自信,也太平和了,更没有疯癫的预兆,他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最稀松平常的事实,平常到像是在说自己早上吃了两个包子一碗豆浆。   外使用余光瞥向了满脸通红的小王爷,那看上去极不靠谱的年轻王爷正用双手捧着脸使劲揉搓,并且还像个怀春少女一样原地蹦了两下,总之是没什么担心的意思。   江湖势力虽是衰败已久,但也难免有些不为人知的武林高手,外使能做到这个位子上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老狐狸,他随即转头跟自家武将对上目光,小幅度的点了点头,示意男人借坡下驴,不占便宜白不占。   “那就请先生赐教。”   武将也有此意,他征战数年,经历无数战事,沙场搏命,唯有得胜才是王道,早就没有什么光明正大的人设了。   等人高的长枪很快被使团的侍从送上,需得两人合力的长枪是武将最趁手的兵器,寻常人上马才能施展开,但武将身高臂长天生神力,平地上也能耍得得心应手。   “——且慢!此间比武并非儿戏,道长若是不愿用自己的兵器,便随便挑一把应战。”   弟弟怀春,名义上的弟妹不靠谱,穆琮捂着发堵的心口拍响了桌案,破天荒的失了仪态。   那上将军不是白给的,此前西境连连受挫,就是因为此人,眼下落败丢人事小,要是道士因为轻敌受了伤,他那个傻弟弟非得把他内殿寝宫统统拆了。   “穆珩,还愣着做什么呢,去给道长取剑!!穆珩!!”   “啊,啊?啊……不用,没事。”   小王爷沉浸在道士为自己报仇出气的粉色气泡之中,他大大咧咧的一挥手,完全没注意到穆琮居然比自己还担心。   “……”   穆琮觉得心梗可能是他以后每日的必修课了,他揉着心口看了看身边的统领,好在后者与他多年默契,见他授意便恭恭敬敬的捧着自己的佩剑双手奉上递给了道士。   “道长若是不嫌弃——”   “不要,太脆了。”   道士歪了歪头,嫌弃的特别直言不讳。   禁军统领柳青,大内第一高手,一柄玄铁青锋剑傍身十数年,经数位匠人保养打磨,替穆琮铲除无数奸佞小人,绝对算是难得一见的名器。   但现在,这柄名剑居然被人嫌脆,不是重,不是长,而是脆。   统领自闭了,干练沉稳的统领深深的自闭了。   他维持着举剑奉上的动作杵在原地,心中再次对这个人世产生了疑惑,就在这时,有人喊了他一声,小王爷抬手拍上了他的肩头,他目光呆滞的转过头去,满心以为王爷是要安慰他不必在意,然而他错了。   因为恋爱中的小王爷不是人,恋爱中的小王爷只想让他赶紧靠边站,不要阻挡他看老婆的视线。   击锣三声,比武就算开始,武将抄起长枪抢了个先手,银亮锋利的枪尖刺破空气带出龙吟尖啸,战场不同江湖,武将耍得招式皆是近身搏杀的路数,那长枪如电直奔道士心口,席间胆小一些的甚至紧张兮兮的闭上了眼睛。   长枪近在咫尺,道士才不紧不慢的抬起了手里的枝条,枪尖带出的劲风在即将得手的瞬间戛然而止,枪尖正好抵住了细细的枝杈。   武将面色一沉,手臂发力贯足了力气,看似不堪一击的枝杈被压到弯曲成弧,竟迟迟没有折断。   皎白明亮的月光仍然笼着道士的白衣,武将心中发寒,青筋暴起的手臂微微打了个颤。   他拧紧眉心,立刻调转枪头连着使了几个突刺,暗自叩上了枪柄的机关,他这杆枪是特制的,枪身的长柄不是一体,而是拼接形成,用起来收放自如,他在攻向道士下盘的间隙里故意上挑枪尖,道士果然再次提起枝杈试图化解他的进攻,眨眼的功夫,机括微响,长枪从中一分为二,他用左手握住从后半截枪柄狠狠刺向道士面颊,那半截枪柄里也藏着锐利的刃头,虽不及枪头势大力沉,但也足以将道士那张好看的脸蛋扎得血肉模糊。   道士久居孤山,小王爷惯用刀剑,从未用过长枪,他看见这种稀奇兵器有些雀跃,故意手下留情放了点水,想多看看对方还有什么招数,长枪分开的时候他倒是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但武将这个打法实在是没劲透了。   道士垂下眼眸,兴趣缺缺的瘪了瘪嘴,他不想浪费时间了,他想吃热乎的烤羊腿。   于是他选择了最简单的处理方式,他径直抬起左手捏住了迎面而来的兵刃,窄长锐利的刃口稳稳当当的停滞在离脸蛋三寸远的地方,道士纤长细瘦的指尖上还凝着月光。   铁器碎裂的声响是从细小微弱而起,最终才会变成悉数掉去地上的铮铮碎响。   武将最趁手的兵器就此化成一地废铁,道士松开指尖,转头唤了小王爷一声,他仍旧气息平稳,目光沉静似水。   “阿行。”   “知道了!”   小王爷叫穆珩,不叫穆行,但小王爷还是美滋滋的应了一声。   他初到北边那会文化水平极差,他在山顶雪地里写下自己的名字,想让道士记住,可惜他字体结构没掌握好,愣是把穆珩写成了穆王行,不过阿行阿行,叫久了说不定就真行了,所以他也不打算纠正这个错误。   他拽起他的亲哥往后退了十几步,穆琮尚在惊愕之中来不及反应,小王爷掂量了一下这位真龙天子的小细胳膊,索性直接拉着他退到了平台最边缘。   最弱鸡的人退到了安全的距离,道士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了自己的对手,武将瞳孔紧缩,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躲闪,可他脚下发抖不能移动分毫。   “左手还是右手?”   “什……”   “你射那一箭伤他,是左手拉的弓还是右手?”   道士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他目光盈盈,没有任何实质性杀气,武将呼吸一滞,背后冷汗丛生,他咬破舌尖试图从这种无形的威压之下脱身,然而他本能的将左手往后躲了一下,道士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细节。   窄腕发力,细细的枝杈倏地抽上了武将的左臂,同样的招式,若是剑刃割上必将切断筋膜血肉模糊,区区枝杈看上去会轻缓许多。   可仅仅是看上去。   武将起先没有察觉到疼,他茫然的低下头,捏了捏自己的左臂,他发现自己没有流血,只是臂上软得有些奇怪,他以为道士是放了他一马,但一秒钟之后,他听见了背后重物崩裂的巨大响声。   烟尘四起,地表震颤,他怔怔的回头看去,千斤沉的山石造景轰然坍塌,变成了一地细碎的砂砾,而造成这一切的那道剑气,正是从他左臂上穿过去的。   与此同时,淤血和剧痛才一并浮现出来,他不可置信的踉跄着跪去地上,豆大的汗珠转眼就从额上滴滴答答的淌了一地。   ——道士击碎了他的骨头,他偷袭小王爷时用的那一只手,从指尖到肩膀,每一节,每一寸,皆像山石一样粉碎成尘。    第11章   没有什么能比热腾腾的烤羊腿更重要,如果有,那只能是一整只烤全羊。   真正的强者不会边打架边解释招式,更不会等待别人强行解释拖时长,道士干脆利落的弃了枝条,走回小王爷身边。   月光永远平和如水,月下的道士一身白衣,他仿佛就是从星辰之间翩然落下的谪仙,明明杀伐果决雷霆手段,却又云淡风轻白璧无瑕。   小王爷目光灼灼的看向他的道长,仅就皮相而言,他不逊于道士,外族的血统中和掉了穆氏的周正和端庄,他英气的眉眼里藏着锋刃,虽是稚气,却掩不去情深使然的坚定。   看比武看呆的众人还在保持着长久的沉默,他们突然发现小王爷穆珩其实比皇位上的穆琮更像一只狼,只可惜这位年轻的战神从来不会帅过三秒。   “道长——”   道士走得越近,小王爷面上的笑越藏不住,他眸光晶亮抬起双手,随着道士环住他腰的动作搂住了道士的颈子,俨然就是奶狗依人的小媳妇姿态。   仙人抚顶授长生,道士搂腰飞高高。   道士搂着小王爷平地掠起,直奔膳房,兢兢业业烤羊腿的大师傅被这两个从天而降的人惊了一跳,放调料的手一抖,瞬间把整条羊腿染得红艳艳。   好在道士是能吃辣的,除了没有油水的素菜之外,他喜欢人间百味,更何况小王爷不耐辣,吃点辣椒就脸红嘴红,看上去尤为可爱。   合格的大师傅绝不做电灯泡,小王爷挽起袖子,如临大敌的接过了烧烤架边的重任。   遥想当年,边境苦寒,军营里油水不足,运气好了才能猎到野羊野鹿打牙祭,他自告奋勇试图练就烤羊绝技引诱道长下山,奈何他没有经验烧火太猛,活活把一头野羊烤成了碳,险些被兄弟们就地埋去雪里。   如今,爱情给人力量,小王爷的烧烤技艺渐长,再加上大师傅底打得好,他只要不傻兮兮的只烤一面就不会出什么大错。   色泽诱人的烤羊腿很快有模有样,渗出表面的汁水被炭火烘烤出滋滋啦啦的声响,肉食特有的焦香借着调料的放大涌进鼻腔,道士端端正正的坐在烤架边上的小马扎上,清明澄澈的眼里满是渴望。   小王爷心中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拿着小刀在羊腿上比划了一圈,特意挑了一处烤得最到位的地方下刀,准备喂去道士嘴里。   “尝尝咸淡,诶——慢点,慢点道长!烫!!烫!”   唇齿开合,精准无比,小王爷来不及将肉放去盘子里切片便被道士啊呜一口叼走了。   表面香辣微焦,内里汁水充盈,大师傅调味调得特别好,各色料粉盖去了羊肉的膻气,衬出了肉质本身特有的鲜香,道士眯起眼睛呼了两口气,来不及吞咽的口水顺着嘴角溢出了好几滴。   “你慢点,再烫着嘴,先松开,道长,道长先松开,我给你切——”   “不绕。”   道士被烫得口齿不清,本想说不要,却嘟囔出了一声四六不分卷舌音,他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用力咀嚼着嘴里的羊肉。   他从前最多从马匪和商队那抢点肉干,那种肉总是干巴巴的带着膻气,而且硬得跟石头一样,只能拿来磨牙。   但眼前的羊肉不一样,这是最鲜活最原始的味道,比从前那些好吃好多倍,甚至一度能比过他心心念念的芝麻酥饼。   持剑的手抓紧了油腻腻的羊肉,素白淡雅的道袍上落了油星,道士连着啃了几口,撑得自己腮帮子发鼓,再抬头时,红艳艳的辣椒粉点在他的唇边,像是最艳俗的胭脂。   小王爷理应被道士这副邋遢样子逗得想笑,可他偏偏笑不出来,他眼底一热,赶紧别过头去割下更多的羊肉,整整齐齐的码进了边上的盘子里。   他想起最开始的时候,他一直觉得清冷疏离才是道士的本性,可事到如今,孤山上的仙人为他卷入世俗,为他下山,为他打架报仇,跟他去市井街头吃小摊上的炸肉丸烤红薯,跟他在这行宫深处毫无形象的大快朵颐。   所谓庆幸大抵如此,小王爷庆幸自己能入道长的眼,也庆幸自己到目前为止做得还不错,他想着想着就不知道第多少次红了眼圈,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丢人,毕竟他只是一只奶狗,奶狗不需要男人的尊严,奶狗只需要欢快的摇着小尾巴,追着道士哥哥的脚边打转。   “……都是你的,道长,你别急,别噎着,这些都……”   小王爷错了,奶狗还需要多吃肉才能继续长高长大,这一点,道士想得比他周到。   “不行。很好吃,快张嘴,我喂你。”   道士在努力咀嚼的间隙里抓了一块肉喂到小王爷嘴边,大概是吃得激烈,散落的额发垂到了他鼓鼓的腮边,也沾上了亮晶晶的油星。   ——再好吃的东西也要有小王爷陪着,这是道士近来总结出的感想。   他喜欢和小王爷一起被鱼汤鲜得眯起眼睛咂嘴吧,也喜欢和小王爷一起吃酸甜可口的李子,偶尔吃到一个特别酸的,小王爷会挤眉弄眼的满地打滚,还会撅着嘴巴从他嘴里讨一口甜头。   小王爷艰苦瘦身那三天,顿顿只吃水煮菜叶,他自己对着满盘珍馐毫无食欲,连望江楼的红烧鱼都不能勾起他的兴趣。   至此他才明白人间百味虽好,但必须要一个特殊的人来陪他一起吃,而这个人只能是小王爷。   “呜……”   小王爷其实还不如道士开窍开得多,他只能淌着鼻涕,掉着眼泪,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张开嘴巴大大的咬了一口,甚至咬住了道士柔软温热的指尖,道士依旧目光温和的看着他,清澈的眼里全是他边吃边哭的倒影。   穆琮到时,羊排刚上烤架,满脸油花的小王爷正咋咋呼呼的撸起袖子跟半生不熟的羊肉较劲,而同样满脸油花的道士正捧着剔完肉的骨头棒子,试图啃得更干净一些。   作为洁癖患者的穆琮简直头皮发麻,道士抬头警惕十足的瞥了他一眼,立刻将羊腿骨藏到了身后,小王爷则大义凛然的上前一步结结实实的挡住了身后的羊排,誓死不退让半步。   “……”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穆琮已经连腹诽都懒得腹诽了,终于料理完破事的一朝天子有气无力的推搡开倒霉弟弟,顺便拿龙袍袖子给他擦了擦一片狼藉的脸蛋。   “山上留了房间,今晚就在这边歇着吧。”   难得的兄弟温情让小王爷有些发愣,他歪着脑袋呆呼呼的眨了眨眼,一时没有察觉到道士骤然冷下的目光。   “山上的温泉池还在,吃完去泡会,好好休息。”   穆琮今晚的确是有些累了,累到维持不住君主应有的界线,他顺势揉了一把小王爷的脑袋,眼里隐隐透着点笑。   一阵风过,道士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将小王爷从他手下捞出来,搂进自己怀里,再次平地跃起足尖轻点落去膳房的房顶,穆琮少见的扬起下巴露了个颇有挑衅的笑意,引得道士面色一寒,抄起羊骨就往他脸上砸。 第12章   道士上山的方式极其简单粗暴,小王爷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啸,再回神时便已经落到了山顶的温泉池边。   七荤八素的滋味随之到来,他脚下一软,晕头转向的拱去了道士的肩窝里,嘤嘤嘤的夹紧了属于奶狗的小尾巴。   “……”   道士眉眼低垂,赶忙伸手拍了拍小王爷的肩脊,他还是心疼小王爷的,他知道小王爷怕高,平时绝对不会这么急,但他刚刚就是心里别扭,前所未有的情绪让他一时没法适应,若不是统领招架及时,他那根羊骨绝对能把穆琮的鼻梁打断。   道士发间永远有一股清冷的味道,即便是烤羊腿的浓郁香气也无法将其掩盖住,小王爷嗅着嗅着就忘了难受是什么滋味,只幸福的眉眼弯弯。   晕乎乎的不适哪有道长的怀抱重要,他神魂颠倒的拦住了道士的颈子,腻腻歪歪的撒了个娇。   “这边池子很好,比王府里的还舒服,我们泡一会再睡。”   道士面前的小王爷从来不是什么铮铮铁骨的战神,他才刚刚二十岁,在不需要搏命拼杀的战场以外,他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   他松开手,大大咧咧的甩去靴袜和衣袍,跳下水汽氤氲的池子掬了一捧水泼去道士身上,行宫里的温泉池是天然就有的,池水带着淡淡的硫磺味,最能舒缓筋骨。   “道长来嘛——”   小王爷的发髻歪歪斜斜的散了下来,他趴在池边笑吟吟的扯住了道士的衣摆,久束的长发有些卷曲,叫水一打湿便熨帖垂下,贴着面颊肩颈,一路延去浅蜜色的胸口腰腹。   道士本就无法拒绝小王爷的要求,更何况是在小王爷露出笑容的时候。   素净的道袍落去脚边,道士不像脱了外袍就赤膀的小王爷,他内里还有一层贴身的亵衣,他刚要去结亵衣的衣扣,小王爷却径直站起身来,搂着他的双腿将他带进了水里。   池水温热,没过头顶,这种体验于道士而言,无论是第几次都格外新颖,他放松肢体呼出一连串的气泡,小王爷在水下轻轻一点他的唇瓣,手臂稳稳当当的托住了他的腰臀。   “呼——”   小王爷拥着道士出水,洋洋得意的甩了甩头,,水珠随着他的动作四下溅开,有几滴还正好落在道士面上。   “怎么样道长,是不是比王府里……”   他随意抹了一把脸, 正想跟他的道长讨一声表扬,但随着池水不再遮挡视线,眼前的光景映入眼帘,他便猛地噤了声,并且差点咬到了还沾着烤羊腿味的舌头。   他家道长贴身的亵衣是他专门去订得,夏日天热,道士久居孤山受不得暑气,他特意去抢了宫里御用的软绸。   上等的绸料顺滑轻薄,被水浸透之后是半透明的状态,道士本就肤白,半透不透的衣料贴着白玉似的肌肤,叫月光和池边的烛火一映,简直能要了他的命。   小王爷喉头一梗,无所适从的臊红了脸,他慌里慌张的松开了环在道士腰间的手臂,立刻掬了一大捧水使劲搓了搓脸。   他终于反应过来他这个提议不太明智,他是真心想让道士好好享受温泉的,但他忘了他脆弱的意志力根本扛不住。   “那个,那个,啊!对,我我我,我小时候就可喜欢这儿啦,就,就是不能常来。”   小王爷越搓脸越红,只能急中生智岔开了话题。   宫中尊卑有别,他是幺子,他母妃位分又不高,出游、祭祀、踏春这种事都轮不到他们,偶尔有一次围猎的机会,结果他母妃三下五除二猎了五只鹿七只鸟十只兔子,比老皇帝和几个皇子加在一起打得都多,于是自尊心受挫的老穆就再也不带他们娘俩出来了。   后来,他都是得等到穆琮良心发现把他塞进随行马车才能出来透透气,他太喜欢这处池子,总是一泡就是大半天,把自己泡得手脚发皱再晕乎乎的爬出去,而且还惊到过其他嫔妃。   “我那会小,就光着屁股在这里头漂着玩,有娘娘来洗,一看我就吓得直叫,我也被吓着了,我就跟着她一起叫,结果呛水往下沉,最后还是我哥给我捞出去的。诶,道长,你知道吗,就我哥那个破身板哦,我都在岸上咳嗽完了,他还在那咳……”   道士不知道,道士也不想知道。   小王爷哔哔叭叭的正起劲,眼见着立正敬礼的小兄弟渐渐恢复,道士却突然堵住了他的嘴。   “道……唔……”   池水再热,道士的唇也是微微发凉的,与寻常的浅尝辄止的亲吻不一样,小王爷这回觉出了疼。   道士的犬牙不尖,咬起人来倒是很疼,淡淡的血腥气在齿间蔓延开来,小王爷呼吸一滞来不及反应,道士便搂着他的腰胯将他抵去了池壁上。   细软的乌发被池水浸湿,像是浮在水上的墨迹,它们蜿蜒飘荡,跟小王爷的长发纠葛在一起,织成交错不分的一团。   道士眉眼低垂,纤长的鸦睫上挂着池水的雾气,他用的力气很大,大到小王爷不仅挣脱不开,而且肯定会留下指印。   “……清霄,清霄,你……”   有什么东西抵上了小王爷的腿间,就像是道士那柄不常用的剑,不声不响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小王爷心跳快得不像话,他痴痴的看向道士眼底,孤山仙人星辰一样的眼里燃起了火,那种火和他想有却不敢有的火一样,代表着热烈、纯粹、以及最原始的占有。   “清……道长,道长,你真的想好了吗?”   小王爷声线打颤,他怯懦的强迫自己改回称呼,他太喜欢他的清霄道长了,他不愿亵渎神明,不愿趁人之危,他一直以为他还要等上很多年,所以他不相信这就是他美梦成真的时候。   “……”   道士没有答话,他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深思熟虑的事情,从他为小王爷下山入世的那一刻,这一切就注定的。   他再次吻上小王爷絮絮叨叨的唇,吮吸着伤口里的血水,咸腥的滋味刺激神经,他本能的摸去小王爷腿间,想要寻找某种得以解脱的东西,然而某个硬邦邦的玩意却硌到了他的手心。   “你……”   “清霄,清霄——清霄,别怕,我慢慢的,我一定慢慢的。”   小王爷激动的眼里发红,他像是脱缰的马驹,得了应允便撒欢似的解放了自己的小兄弟,他一手撕开两人份的亵裤,气势汹汹的顶去道士腿缝,一手则牵过道士摸去他腿间的右手引到唇边细细亲吻。   舌尖裹上指腹的酥麻抚慰了道士充满疑惑的脑海,他懵懵懂懂的被小王爷卡进了腿缝蹭得腰肢发软,可他明明记得他当初问小王爷有没有的时候,小王爷没有回答,所以他一直默认小王爷没有,然而事实证明小王爷不仅有,而且还比他的小道士大了好几圈。 第13章   小王爷就是再聪明也想不到他家道长此时此刻正在思考什么问题,更何况他还不聪明。   终于能将理论付诸行动的小奶狗兴奋得快要摇断自己的小尾巴,他照着话本里的姿势吻上了道士的颈子,仙人细颈如白玉无暇,偏偏被他留下了嫣然如花的齿印。   小王爷并不温柔,道士也恰好不喜欢温柔。   他们将水到渠成的情事演变成激烈的纠缠,池水荡出的越来越多,道士礼尚往来,他张开唇齿,衔住了小王爷圆滚滚的耳垂,他是第一次体验这种亲密无间的事情,可他坦然得要命,他喜欢小王爷的亲吻,喜欢小王爷的拥抱,所以他不知廉耻,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情感到羞愧。   水下的长发交结,飘荡无依的发尾绕上了小王爷的腕间,道士清冷寡欲的眉眼间多了一抹红潮,极浅的一抹红,借着氤氲水汽缱绻晕开,就像是花蕾含苞待放前的变化,明明细小无声,却又能勾起心尖上最敏锐的那一根神经。   “清霄,清霄——”   小王爷低喃出声,清亮干净的嗓子低沉得过分,他涨红了面颊,笨拙的抚慰着道士紧绷的脊背,而那根替他证明了自己的小兄弟则与他的生涩状态截然不同,深红硬挺的小小王爷从一开始就精神抖擞,毫不露怯。   好在道士是不会嫌他笨的,道士一如既往的寡言,也一如既往的惯着他的小王爷。   吮红的耳垂被放开,湿热的呼吸从齿间泄出,尽数落在小王爷的鬓边,道士沉默着揽紧了小王爷的肩头,可以折断铁枪的十指只在小王爷肩头压出了淡淡的指印。   “清霄……”   “嗯。”   带着鼻音的回应比平日里软糯一点,道士仰过苍白的颈子,以锁骨盛住了皎白的月光,他那双不再清明的双眸微微合着,低垂的鸦睫许是沁了温泉的水汽,像是比往日还要浓密几分。   道士靠在池壁上绷紧了足尖,纤瘦紧韧的腰腹被顶出了突兀的轮廓,他拥着小王爷的肩头睁开浸了水汽的眸子,天边极北的星辰映入他的眼底,比他在山巅上看到的还要明亮。   巫山云雨,引仙人坠去红尘,道士携着点点星光吻上了小王爷的唇边,仅就交合的姿势而言,小王爷托着他的腰臀将他钉在池壁上,他亲小王爷的额头是最顺手方便的,但他还是执意亲吻小王爷的唇。   他知道这是不一样的,唇齿纠缠,咬出血水的腥气,带出黏连的银丝,唯有津液与气息交融到一处,他才能让这个亲吻和他们下身的境况一致。   这世上,越是坦诚懵懂,就越能要人性命。   小王爷自己都能听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他捏着道士紧翘光滑的臀肉,将这处不见日光的肌肤烙上深浅不一的指痕,他已经尽力了,调情与撩拨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他毕竟只是个初尝情事的毛头小子,能对准了弄进去就已经不容易了,余下的精力他都得放在咬牙憋住这件事上。   于是他只能哑着嗓子唤了一声道长,似情动又似讨饶,羞臊的水汽同样沁红了他的眼尾,他绷着咬筋将道士的臀肉扯去两边,恨不得将囊袋一起抵去那处极乐温软的去处,好叫他的道长赶紧软下腰胯。   “阿行。”   不染尘世的仙人比浪荡红尘的老手还要纵情肆意,小王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这一声唤出去,他的道长反倒更动情了。   “阿行……”   特有的昵称在道士齿间泛出层层涟漪,小王爷身下涨得发疼,他红着眼睛搂上道士的腰胯往深处狠狠一贯,直将池水又荡出去许多。   “……”   阿行真的不太行,小王爷咬牙咬得嘴里见血,小腹肌肉紧紧绷成了一道欲断弓弦,他欢喜于道士的情动,也苦恼于道士的情动,他用不太灵光脑袋思考了一下人生,忽然觉得道士太喜欢他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池热水,有半池荡到了外头,兴许明天就能将一边的矮木丛生生涝死。   道士被小王爷抱上了岸,先前脱下的衣服乱七八糟的垫在地上,他随着小王爷的动作仰面躺下,夜幕上的星辰晃得他眼前发白。   十指相扣,小王爷的手要比道士的手粗糙许多,席天慕地的场景依旧没有给予道士半分羞耻,他敞着双腿勾上了小王爷精悍的腰胯,莹白如玉的指尖被池水泡得有些发皱。   地上要比水里好办事,血气上头的小王爷呲着犬牙露出了本性,他跪在地上稳稳当当的捞住了道士的膝弯,深入的性器能将生涩的甬道完全撑开填满,还能带出先前涌进去的热水,而道士则终于颤栗着发出了低哑的气音,他的腰上指痕交错,红痕从胯骨延伸去柔软的臀后,像是斑驳交叠的鞭痕。   冠头凿上腺体,舒爽到让人惊恐的滋味将仙人从云端拖进泥泞,道士眼尾沁出了一滴实打实的泪,他一个人在孤山上练剑学艺,无喜无悲,数十光阴如一而过,时至今日他才第一次尝到掉眼泪的滋味。   心口涨得发疼,全是些无处言说的东西,道士挣开小王爷的手,缓缓抚上了小王爷赤红的眉眼。   他想起半大的小王爷纵马呼啸,持着抢来的弯刀披头散发的追逐奔逃的马匪,他想起半大的小王爷一次次灰头土脸的爬山山顶,热络又吵闹的蹲在他门前给他将山下的奇闻趣事,他还想起小王爷出征前送他的那几朵小野花,虽然早已枯萎凋零,但却一直开在他心里。   ——孤山上是不该有春日的,然而春日早已在小王爷初次登上孤山的那一天就悄悄埋下了种子。   “穆珩。”   道士当然记得小王爷的名讳,他眉目温软的念出这两个字眼,渐趋汹涌的情潮在这一个时刻攀去顶峰,海上的孤舟被风浪扬起,摔得支离破碎,孤山上的冰雪也被艳俗的春情化成了甜腻的糖水。   道士落下了更多的眼泪,他在神魂颠倒的境遇里努力环紧了小王爷的上身,春潮和湿软的长发一同勾勒他迷离的眉眼,他无师自通的夹紧了腿根,将淌着水的性器蹭去了小王爷腹上。   他仍就不懂情爱为何物,仍就不明白世间爱憎离别苦,可那都不知重要了,常人心有七窍,他连半窍都没有,可小王爷在外头傻愣愣的凿着,他在里头稀里糊涂的迎合着,而今也算是终于通透见光。   “穆珩……”   “我在,清霄,我在。”   小王爷同样紧紧拥住了道士,他根本没有想到这是道士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脆弱敏感的模样,更没有考虑到恶劣的征服欲。   天大的便宜落在他面前,他也只会关注道士落地的时候有没有摔着碰着,少年人的赤心永远单纯到让人心疼,他慌不迭吻上了道士的眼尾,还特意腾出手去拍了拍道士单薄的脊背。   “我在,清霄。”   “……嗯。”   情事的最后,他们倒像是一对初尝禁果的爱人了,小王爷喘得比道士还要厉害,他箍着道士的身子死死卡去深处,耸起的肩胛上肌肉紧绷,带着未干透的水珠和道士抓挠出的浅浅痕迹。   不可忽略的气味在空气中溢开,道士抖着腿根蜷起了足尖,秀挺干净的性器在小王爷掌中溅出了同样的浊液。   他们在顶点后的回味里交换了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小王爷心满意足的埋去道士肩窝里吮出更多红痕,他本想缓上一会就抱着道士去善后休息,可他死都没想到他再抬头时,道士居然目光盈盈的叩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压去身下,并且连小道士都比他的小兄弟先一步重整旗鼓。 第14章   小王爷不是一个合格的攻,因为在道士欺身而上的时候,他不仅没有产生被道士惦记屁股的危机感,而且还深深沉溺在他家道长的美色里。   道长就是道长,连小道长都那么厉害。   小王爷仰躺在地上,湿透的长发乱七八糟的披散着,他侧首吻上道士抚在他腮边的指尖,月光映上他英挺俊朗的眉目,映亮了他那双湿漉漉的狗狗眼。   ——小道长能那么厉害,当然离不开小王爷这副美色。   道士呼吸发滞,心尖涨得又酥又麻,红尘欢喜,他才初尝一回,远远不到满足的时候,他软唇轻启,本能的俯下身子同小王爷再次拥吻,想要索取更多。   世间事情多是可以触类旁通的,道士学武聪颖,学情事也不差。   浊液顺着腿根蜿蜒滴落,又被半硬的物件原路顶回,道士骑在小王爷胯间舒服得腿根发抖,细软浓密的长发在他背后披散如瀑,遮去了艳丽动人的光景。   小王爷平时的严于律己派上了用处,他的小兄弟很快找回了尊严,他扶住道士的腰胯主动往上一顶,卵蛋似的伞头豁开湿软泥泞的肠肉,恰到好处的凿在了隐秘的腺体上。   “嗯……”   剑客的手倏地抓了个空,窄瘦的腰胯绷成了欲断未断的弓弦,道士垂下颈子,目光迷蒙的看向了自己的腰腹,小王爷的物件又一次将他腹间顶出了轮廓,而且比之前那一次更加明显清晰。   “深……穆珩,比之前……深……”   细密奇异的快感攀上尾椎,像是灵活的藤蔓从脊椎的间隙中攀附而上,探去灵台深处,搅得一塌糊涂,道士呓语出声,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腹间,他甚至还多摩挲了几下,试图去感受正在自己体内给予欢愉的东西。   “清霄,道长,道长,还有更舒服的,要不要试试?”   小王爷这辈子的天赋大概都点在了这档子事上,他比第一次游刃有余的多,他一手掐牢了道士的腰肢,一手撩开道士的长发去抚弄先前吮出来的吻痕,道士歪过颈子蹭着他的掌心,柔软浅红的耳垂刚好贴在他的虎口上。   “要。”   仙人落入尘世欲海,如白鹤坠落云端,被无数红线网罗捆缚。   道士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更多水雾在他眼中晕开,他沉下腰臀与小王爷紧密贴合,他性器底部的两个囊球也白的像玉,正随着耸动的腰胯有模有样的蹭着小王爷的下腹。   “……好,清霄,清霄——好道长,你放松,让我来动。”   小王爷的声音已经浊透了,他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掐在道士腰上的手背绷出了握刀时才有的青筋。   缱绻缠绵的情欲早已将他们裹挟成腻乎乎的糖块,还是道士喜欢的那种蜜糖,能将人齿尖唇肉统统黏住。   肢体纠缠,上下翻覆,小王爷贪婪到暂时抽身出来都计较,他用最快的速度让身上的道士背身伏去地上而后便匆匆忙忙的将小兄弟重新顶了进去。   “穆珩……穆——”   小王爷这回稍微有了那么点渣攻的味道,道士蹙了蹙眉头,尚未趴稳的身体被顶得前倾,可小王爷却稳稳捞回了他的腰腹,还顺便压着他的小腹往下按了按。   断裂片刻的情潮很快续上了,且比刚才那一轮还要汹涌,奶狗露出尖尖的利齿,咬住了道士雪白的颈子,狰狞深红的凶器借着体位的便利贯去深处,微弯的顶部实打实的勾住了那一块分外敏感的软肉。   “我在,清霄,我一直在。”   道士的呢喃被狼性毕露的小王爷拆吃入腹,年轻人沙哑低沉的声线震得道士心口发疼。   道士就着被扳过颈子接吻的动作睁开了湿漉漉的眸子,月下的小王爷正单手将碍事的长头发拢去后面,月光毫无遮挡的落在小王爷的眉眼五官,另外那一半血统里的棱角与狷狂借着情事肆意开来,看得道士有些失神。   雌伏在下的处境没有让道士羞耻,被肏到身软腰酥的滋味没有让道士脸红,可这样的小王爷却突然戳中了道士的死穴。   他骤然缩紧了后头,痉挛的软肉湿乎乎的咬着小王爷的东西,他转头伏去地上,将头埋进了臂弯,可疑的红潮终于大肆泛滥,染得他整个脊背都像是披上了一层新嫁娘的红纱。   “……清霄,你——”   小王爷不是个合格的攻,因为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生出一股不合时宜的自豪感,   他咧嘴一乐,一边继续欺负着道士后头,一边得寸进尺的去蹭道士羞红的脸蛋,想要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好看到让一向清心寡欲的道长都遭不住。   然而他又忘了,他家清心寡欲的神仙道长不捉鬼,不看风水,不念经,只练剑,且徒手都能将他揍得四脚朝天。   ——就在他咬着道士耳朵尖亲亲啃啃得意忘形的时候,羞红了脸的清霄道长终于忍无可忍的伸出手去上按住了一旁的地砖。   半尺厚三尺见方的地砖,转眼就在道士掌下成尘,被风一吹,比山石飘洒得快多了。   片刻之后,道士抖了抖沾上指尖的灰尘,继续埋头臂弯脸红害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小王爷倒是因而停了一下动作,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初,只是这一回他闭严了嘴巴,不再聒噪闹人,学会了老老实实埋头苦干。   小王爷的美色足以让他在恼羞成怒的道士手下脱身,也足以让他交出自己小兄弟前二十年的存货。   隔日一早,道士和往常一样早早清醒,他们睡在了池边的别院里,按制需得贵妃才能享受的行宫内院装潢精致,只可惜他俩昨晚净想着哪里办事方便,完全没有留意屋里的陈设,道士拨开小王爷树袋熊似的手臂坐去床边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屋里的陈设好像被他们弄倒了四分之三。   愧疚是不可能愧疚的,至于害臊就更不可能了。   道士赤身下地,随手捡了床边的衣裳披上,属于小王爷的锦袍皱皱巴巴的遮着他吻痕斑驳的身子,上头的液体痕迹还格外显眼。   可道士毫不在乎,他挽起耳边的碎发,俯身亲了亲还在熟睡的小王爷,后者正重新搂着被子淌口水,一直没干透的头发乱糟糟的铺在枕上,已经打了卷。   亲吻使得小王爷打出了一连串的小呼噜,道士唇角微扬,神情柔和得厉害,他又捏了捏小王爷的脸蛋才轻手轻脚的转身离开,准备去屋外活动一下筋骨,结果一夜没关的木门正巧被人从外侧推开,习惯早起的穆琮带着统领来叫他们去吃早饭,他面无表情的和穆琮撞了个正着,一朝天子盖玉玺签朱笔的右手,精准无比的碰到了他潮乎乎的袖口。   “……操!!!水!!!柳青!!水!!!” 第15章   小王爷是被他哥的魔音入耳弄醒的。   说起来,他哥的功力一点也没退步,当年看见他徒手抓老鼠的时候就是这样扯嗓子喊得三宫六院以为有人行刺。   小王爷梦游似的坐去道士身边,未梳理的长发乱糟糟的散着,好在他是武人出身,身体一贯强健,只是困得迷糊,没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的黑眼圈。   “啊呜——”   睡过的小两口就是不一样,小王爷一坐下就把挨在一起的凳子拖得更近了,就差跟道士挤在一快坐,他眼巴巴的张开嘴,叼住了道士塞给他包子,即便不在宫中,一国之君的早饭也是丰盛之极,然而他家道长看也不看那些精美小巧的点心,就怕他吃不饱,专门给他塞最实惠的肉包。   “一大早上的,有啥事啊,昨天不是都打完了吗?”   小王爷才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约束,包子皮薄馅多,一口下去汤汁四溅,他用手背蹭了一下嘴角,一边咀嚼一边嘟囔出声,满是油花的嘴角还带着道士吻出来的齿印。   穆琮举着一双银筷迟迟没有下手,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按压下更换饭菜的冲动,洗手时弄湿的袖口一路挽到了手肘,露出一双纤瘦皓白的腕子。   “闭嘴吃你的,没你的事。”   嫁出去的弟弟泼出去的水,但在嫁弟弟之前,总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勤勉半生的穆琮显然搞错了某个极为重要的事实,他半辈子为国为民,就差和事业成亲,尽管他的禁军统领一直很想给他拓展一下知识面,可惜他天生没有那根弦。   他依靠着微薄的理论知识推断出了自家弟弟是下头那个,并且坚信自己判断正确,因为和困到叼着包子打瞌睡的穆珩比起来,风轻云淡的道士绝对是比较游刃有余的那一个。   “昨晚多谢道长替阿珩出气,今日道长姑且将就一顿,待回宫之后,朕一定好生设宴。”   穆琮端起瓷碗,主动给道士盛了一勺粥,守在室外的柳青不动声色的往屋里瞄了一眼,生怕他烫着手。   “说起来,昨夜那场比武实在惊人,在下见识浅薄,还未请教道长师从何处?”   穆琮这副能屈能伸的性子,穆珩一辈子都学不会,他自降身份,颤颤巍巍的将半碗粥放去道士眼前,没盛好的粥米黏糊糊的沾在碗壁上,差点让他手指打滑。   “不知道。”   道士不爱喝粥,粥米稀溜溜的,不顶饱。   他侧身坐着,眉目温和的给小王爷整理衣领,他们刚才换衣服换得仓促,小王爷坐在床边迷迷瞪瞪的穿衣服,差点把两只腿伸进一个裤腿里。   “那道长的剑术,可有个门派……”   “哈啊——”   衣领压平,妥帖交叠,遮去了颈上的斑驳红印,小王爷刚好塞完了一个包子,他抻着胳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腾出了油乎乎的手牵住了道士的腕子。   光明正大的搞对象就是不一样,没有一个人有空搭理外人。   迟到的早安吻堂而皇之的在餐桌边上上演,道士温温顺顺的被小王爷亲了一嘴包子味,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响了好几声。   “——来!吃这个,清霄,吃这个,这个很好吃的!”   道士肚子饿的动静比三军战鼓都好用,小王爷眼珠子一瞪,立刻清醒过来,大马金刀的抄过了桌上的笼屉,坐姿端正的穆琮一筷子扑空,只沾了点虾饺的热气。   晶莹剔透的虾饺,一个小笼屉里只有三个,澄粉软糯,虾仁鲜甜,笋丁清脆, 道士就着小王爷的手张口咬下,鲜美的滋味直冲天灵,让他美滋滋的眯起了眼睛。   “好吃吧!还有这个,这个煎饺也好吃,再尝尝蛋饼!”   “嗯。”   在吃饭的问题上,道士绝对相信小王爷,他来者不拒的张嘴等着,细瘦的腕子托着腮,鸦睫低垂,唇红齿白,一双星眸自始至终动没有离开小王爷的脸蛋。   “……”   穆琮放下筷子,捂着自己的胸口锤了两下,门外的柳青身形微动似是想进来,他摆了摆手,自己顺匀了一口气。   他对穆珩远没有看上去那么严苛,他只是嘴上厉害,心里则永远包容弟弟的骄纵和顽劣。   皇室中人身不由己,他自己的一生已是枷锁重重,他懂其中苦楚,若有可能,他绝不会让穆珩跟他一样。   “哥,你吃不吃?”   兄弟情虽然微薄,但好歹是有一点的,小王爷在给道士喂饭的间歇里想起了自己的亲哥,他盯着最后一个小笼屉目光灼灼的询问,眼睛亮得穆琮都不好意思点头。   “……我不饿,你们吃。”   “好嘞!”   小王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走了最后一个笼屉,邀功似的递去道士眼前,这屉虾饺一直放在穆琮手边,道士垂下眉目张口咬住,咀嚼的动作却微微顿了一下。   ——有一种极淡的味道附在虾饺表面,清苦酸涩,奇怪之极。   道士咽下嘴里的东西,终于舍得将目光从小王爷脸上离开,他尝过那种味道,小王爷去抓羊的时候,他在膳房隔壁偷吃了一个砂锅,那里头炖得黑乎乎的药膳就是这种味道。   道士眉心微蹙,他深吸了一口气,循着屋外的日光仔细打量了一遍眼前的穆琮,他们以前没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所以他没有注意到太多东西。   那个味道是来自于穆琮身上,淡到不可察觉的气味被熏染衣裳的上等香料遮盖的很好,若不是他对那锅东西怨念太重,他也不会察觉。   “唔……清霄,你再吃这个饼,这里面是糖馅的。”   小王爷仍在专心致志的跟早饭做斗争,道士被小王爷拉过衣角喂了一口红糖馅饼,甜腻腻的糖浆本该沁得他舌尖发酥,但他却没有像往日那样专心享受。   “清霄?道长?是不好吃吗?”   日光明亮,映得小王爷愈发英俊,他眨着亮晶晶的狗狗眼凑到道士面前,刚整理好的衣领又皱巴了一块。   ——他就像是夏日田野里疯长的野草,宫墙深处不该有的活力和朝气全在他一人身上。   “……好吃,就是有点烫。”   道士眼帘微颤,本能的掩盖住了心中所想,他用力咬下糖饼,将自己撑得腮帮子发鼓。   “我没有派别,师父无名无姓,什么都没说,死得也早,埋在后山。十几年前有过一个师兄,也不知道叫什么,他不和我说话,在山上待了半年,最后连夜跑了。”   糖馅在齿间化开,道士抿唇咽下,再抬头时,他居然主动跟穆琮打了腔,后者受宠若惊的抖了一下筷子,刚夹起来的煎蛋又被小王爷从中截胡。   半个糖饼下肚,道士用筷子夹起小王爷挑出来不吃的蛋黄塞进嘴里,未打理的长发柔柔顺顺的散在他肩头,衬得他格外清润温和。   “别的就没有了,阿行爬山上来,我们认识,他去打仗没回来,我来找他,再就是,我们昨晚睡过了,我会对他好。” 第16章   从行宫回来的当天晚上,小王爷在王府里睡得四仰八叉,道士独自进了一趟宫。   他自空中掠过还没有修缮好的宫门,轻巧无声的落去了琉璃瓦铺成的屋顶上。   皇室到穆琮这一辈已经是枝叶凋零,穆琮又克己板正,继位后迟迟没有选秀娶妻,偌大的宫城就他一个人住这,一到晚上便是冷冷清清的,只有他常用的书房和寝殿灯火通明。   道士循着光亮找到了穆琮的书房,守在廊下戒备的柳青已经有些困怠了,道士自屋檐边缘倒挂而下,朝着人家腰间藏纳的油纸包伸出了瘦长的指节,柳青不愧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他在半梦半醒的边缘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然而道士比他快多了,他尚未抽出腰间的长剑,道士就点住了他睡穴,顺便拿走了他用来打牙祭的夜宵。   屋外的响动并没有惊到穆琮,道士推门而入的时候, 他正伏在案头上忙活着各地的奏报。   行宫那一战的结果已经传遍各国,乱世割据,各家主君都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绝不会看着他们一家独大,战事纷争近在眼前,他总要未雨绸缪。   “道长可有事?”   一本奏报批改完,穆琮才抻了抻酸痛的手臂,淡淡的青黑笼在他的眼底,他白日里惯用女子家的脂粉遮着,这回洗过脸才能看得清楚。   他对道士的到来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受宠若惊,但他这一抬头就看见道士鼓着腮帮子咀嚼着从柳青那顺来的肉干,难免还是有些语塞。   仙风道骨,翩然如仙的一个道人,偏偏带着满嘴油光,腮边发鼓的烟火气,这都是他那个弟弟带出来的。   “膳房还有,若是不够,我再叫人去拿。”   穆琮无奈的揉了揉额角,他端起一杯的茶水递去道士面前,肉干味咸,平日都是拿来下酒的,道士这么一根接着一根的吃,总会口渴。   道士摇了摇头,拒绝了穆琮的好意,他吃掉了最后一根肉干,用袖口蹭了蹭嘴角,随手扔掉了还带着香味的油纸包。   他不是来和穆琮聊家常的,跃动的烛火映去他眼底,鸦黑如墨的眸色仿佛永远都是平静无波的。   “你要死了。”   道士神色如常的开口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他站在穆琮面前,用了一句天底下没人愿意的开场白,平铺直叙的语气毫无温度可言,换做旁人总该愤怒或者叱骂,可穆琮却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   “是啊,太医说过,还能有半年。”   穆琮勾着唇角,露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笑意,甚至还表露出了些许敬佩的意思。   他忽然想起穆珩刚刚回来那会,成天捂着伤口上蹿下跳嚷嚷着清霄道长,他那会不清楚道士是什么样的人,只当穆珩是被什么山野妖道蒙了心智,他还为此苦口婆心的教育过不省心的弟弟,他说天底下一百个道士九十九个都叫清霄,这个名字一听就是烂大街的假道士。   “道长真的好眼力,那么多年,除了太医,没人能看出来。”   如今他相信了,世外高人就是世外高人,他弟弟能有这么个归宿,绝对是他们穆家祖坟冒青烟,还是一次冒九十九股那种冒法。   “为什么?”   道士困惑的皱了皱眉头,孤山之上没有生老病死,他不明白穆琮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要丧命,更不明白穆琮身上那种如释重负的随意和妥协。   “血里带得病,穆家人都是这样,我底子又弱,撑不到三十。不过你放心,阿珩没事,他娘是外族,他随他娘,不随父皇。”   穆琮扶着桌沿起身,活动了一下久坐酸痛的腰胯, 他抢在道士之前道出了道士最在意的事情,烛火照不亮他苍白病气的面庞,但他的眼里是亮晶晶的。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了,他羡慕总是像小马驹一样见风就长的穆珩,但他从不会对此生出嫉恨。   那一年穆珩在温泉池子里呛水沉底,他想都不想就冲上去捞人,事后穆珩照旧活蹦乱跳,他连咳带喘的病了小半个月,病到他温良谦恭的母后都咬牙切齿的想揍穆珩屁股,可他就是一点也不生气。   他的亲善和温和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父皇耗尽举国之力,苦苦撑到六十岁离世,给他撂下一堆烂摊子,他可以为了稳定局面硬气心肠握紧利刃,他可以为了天下安定做一个心狠手辣的恶人,但于兄弟之间,他始终是一个亲和宽厚的兄长。   “他这次受伤回来,我又让他太医替他看过,他真的没事,你大可放心。”   白日里严苛勤勉的皇帝彻底不见了,在这一刻,穆琮卸下了所有的枷锁,他绕过桌案,走过堆成山的公文奏章,轻轻拍了拍道士的手臂,算是给道士宽心。   他体质太差,连他的父皇都比不过,太医用尽手段,本可以让他平安活到四十,可时局动荡,皇族里除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穆珩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肃清血亲,斩除外戚,一个人独自坚守至今,早已耗尽了心里。   好在穆珩长大成人,出落成一等一的战将,而今又有了道士这个依靠,所以他是真的对生死毫不在乎了,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空走一下神,思考为什么同样都是瘦瘦弱弱的手臂,他就弱不禁风,而道士却能劈开宫门和山石。   “你先别和阿珩说,半年之内我会给他安排好。道长,你放心,他是我弟弟,我不害他,你们以后一定会——”   穆琮放缓语气,又摸了摸道士瘦削的肩膀,他真心实意的认了道士,可惜道士不想认他,对于他想交代的身后事,道士半点兴趣都没有。   “拿着这个。”   道士冷冷的打断了穆琮,伸手从袖口里掏出了几样东西。   没吃完的糖饼、和小王爷玩得乱成一团的翻花绳、行宫里的银汤勺、还有一个两寸见方的小木头盒子。   道士就是道士,他能迅速的把前三样没用的东西重新塞回袖口里,并且面不改色心不跳。   “这是……”   “不行的时候吃下去,不会死。”   深褐色的药丸稳稳当当的卧在木盒正中,道士没有解释详情的耐心,只撂了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往外走,临出宫前,还特意循着味道摸去膳房,顺走了余下的肉干。   ——他和小王爷的以后是浪迹天涯不是高墙深宫,所以穆琮不能死,穆琮要是死了,他的阿行就不能带着他吃遍天底下的芝麻酥饼了。 第17章   情意相通,云雨初尝,开了窍的道士比先前还要直截了当。   从行宫回来半月有余,他跟小王爷出府吃吃喝喝的次数至少比以前少了一半,红烛暖帐春宵苦短,他们每每都要在榻上赖到日上三更,才能勉为其难的到院子里溜达一圈。   当然,这种以透气为名的活动十有八九会以喘不过气的长吻告一段落,再以一场席天慕地的情事画上圆满的句号。   小王爷过着他目前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每天早上都能凭借美色把试图起身去练剑的道士拖回被窝,并且连拱带蹭的搞乱他家道长柔顺乌亮的长发。   有着毛绒短尾的小奶狗正式解锁了大尾巴狼的崭新模式,并且仗着道士对他喜欢,日益有无天上房揭瓦的趋势。   宫里来信时,已是大半月之后,夏蝉在季节末尾拼命的叫嚷出最后的动静,偌大的一个京城里,唯有小王爷的王府清静得要命。   道士的剑气可以破城门碎山石,自然也可以将恼人的小虫子震落树梢。   传旨的小太监已经是个合格的小太监了,他对自己即将面对的场景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他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小王爷能那么不要脸。   小太监进院时,正赶上道士和小王爷闲来无事比划切磋,照理来讲,这种切磋是不会有第二种结局的,硬要说有变数,那也只是小王爷认输时是四脚朝天倒去地上还是脸朝下趴去地上的区别罢了。   可这回却不一样。   小太监前脚踏进院门,后脚停在门槛外头,差点手滑摔掉捧了一路的糕点盒子。   ——小王爷赢了道士。   ——因为臭不要脸的小王爷在近身之后不出招,而是专门噘着嘴去亲道士的面颊。   小王爷亲得特别响亮,道士一双星眸眨了又眨,脸上慢慢悠悠的浮现出了一个红印。   日光和暖,小王爷一声玄色短打武袍,眉宇轩昂,俊朗得过分,道士被小王爷的笑容晃花了眼,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接吻还是在切磋,而小王爷则趁机夺了他手中枝条掷去一边,宣告着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成功打赢了老婆。   “……”   小太监深吸了一口气,后撤了迈过门槛的那只脚,他恭恭敬敬的对着道士所在的方向行了个礼,选择性忽略了扶不上墙的小王爷。   “道长,陛下请您和王爷入宫,有要事相商。”   一身白衣的道士沐着日光,没有理会,小太监稳操胜券的打开食盒盖子又行了一礼。   “这些糕点,都是给道长准备的,您带着路上吃。   糕点特有的甜香随着他的动作飘去院内,尚在沉吟思索的道士蓦地回过了头,眼里困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兴致勃勃的盈盈光亮。   道士是个通透简单的性子,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他仍看穆琮不顺眼,但却没有之前那种敌意了。   他把穆琮勉强划到了好人那一列里,在此之前,这个名单上只有小王爷和望江楼做鱼的厨子。   刚出炉的糕点甜香,外皮酥脆,食盒最底下还有两块让他朝思暮想的芝麻酥饼,于是他格外开心的拎着食盒吃了一路,两个腮帮子都是鼓鼓的。   穆琮的御书房里也带着香喷喷的糕点味,往日的书墨香被盖得严严实实,小王爷心中警铃大震,他握着道士油乎乎的指尖,谨慎之极的推门而入,生怕天降一张罗网,兜走他家只知道闷头吃点心的傻道长。   “来了?都是熟人,别客套了,过来坐着。”   糕点不是白吃的,穆琮露出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亲到小王爷恨不得拽上道士扭头就跑。   可惜,在芝麻酥饼面前,小王爷要暂时屈居第二位。   道士循着穆琮的招呼,大步流星的走去内室直奔茶桌, 已经恭候多时的使臣还未等起身行礼,道士便弯腰端走了桌上的糕点盒子。   “这位便是清霄道长吧,果然名不虚传,外臣对道长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三生……”   道士和小王爷一样,有把别人调成半永久屏蔽模式的功能。   使臣心潮澎湃的恭维他一句也没听见,他抱着新到手的食盒微微蹙眉,这一盒糕点和他来时路上吃完的那盒一样,都是只有区区两块芝麻酥饼。   御膳房的糕点师傅,正式跟道士心中的好人列表失之交臂,并且短时间内都不会有入列的机会了。   “阿行。”   道士嘴角一瘪,抬头看了看身边的小王爷,他兴高采烈的期盼了一路,而今却大失所望,他拿起其中一块放进嘴里用力咬了一口,酥脆甜香的味道争先恐后的浮现出来,只会让他越吃越馋。   “——我这就让他做!!我这就去,走清霄,我们绑他回府,让他做上一个月的!!”   “咳。”   穆琮眼见着自家弟弟变成了义愤填膺的炸毛小奶狗,却也没有开口指责,他只轻咳出声,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今年的新茶。   “不行。”   道士咬着酥饼含糊出声,阻拦了风风火火的小王爷,使臣因而略觉缓和,刚准备也喝口茶顺顺气,结果道士紧跟了一句要把人绑走做两个月的酥饼才够,直把他呛得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   熊孩子不用白不用,这两个人越熊,越能让使臣掉以轻心,下马威给够了,穆琮便捧着茶盏眨了眨眼,露出了一副谦谦君子的温和做派,清秀端正的面上要多纯善有多纯善。   “行了,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们也给点面子,都坐着先喝点茶水,朕再叫他们去做就是了。”   道士以一根枝条废掉西边上将军左臂的事情早就传遍天下。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几日出访京城的外使不在少数,且都是想抱紧穆氏这一条格外粗壮的大腿。   国之邦交,无非是武力胁迫、利益驱使、以及和亲通婚。   在西境战事之前,穆琮已经给小王爷定下了婚事,   穆国东境的梁国算是个厚道人家,嫡公主待字闺中,且两国之间是平原接壤,穆国四境临敌,其中以北境和西境最为凶险,到时若是真有硬仗,必然要稳住身后才能放心出战。   他们知道跟穆氏同气连枝就能借势而起,所以使臣这回就是特意来请穆琮兑现婚约的。   梁国人不傻,但他们忽略了一个道理。   同样是狐狸成精,也分道行高深,他们得知的消息都是穆琮差人散的,穆琮心中自有打算,所以他们只知道道士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世武功,却不知道这位清霄道长是跟穆国小王爷互相用牙印盖过章的。   满满一盘酥饼被统领送上来,使臣终于弯弯绕绕的说到了正点上。   一切都如穆琮所料,婚约两个字刚一出口,小王爷就瞪圆了眼睛要掀桌子,道士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手快速端走了盘子放进怀里。   “王爷莫要误会,我家公主是与王爷有过婚约,可公主年少,心性直率,听闻道长事迹便心驰神往茶饭不思,我家主君惯是宠爱此女,所以外臣此次是想请陛下做主,将王爷的婚约转去道士身上。”   取向直了一辈子的使臣擦了擦汗,只当这位顽劣王爷是不愿受婚姻拘束。   他赶忙秉公职守的转达着自家主子的意思,还觉得自己是在小王爷面前做了一回好人。   皇室之间哪有什么真心实意,一国公主最大的用处就是这种时候,道士是一介草民,也是天底下最快的一把刀,梁王本就是用女儿绑住能征善战的小王爷才答应了婚事,而今既然有这个更好用的道士,自然会将小王爷扔去一边。   这些东西,道士不懂,也不想弄懂。   他停下了吃酥饼的动作,抬头同茶桌对面的穆琮对上目光,穆琮冲着他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神情,显然已经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   穆琮可以心平气和,小王爷却不能。   他额上绷出了清晰可见的青筋,死死的攥紧了拳头,他愤怒于这桩稀里糊涂的婚约,愤怒于对方敢把主意打到道士身上,还愤怒于一个女子的终身大事就被这些人当成冰冷的筹码来回算计。   他的母亲就是这样,远离故土,背井离乡,然而他母族那些人却出尔反尔,一缓过气数就主动撕毁了调停的约定,若不是老皇帝心存善念,他们母子两人兴许早已死在了深宫的枯井里头。   “你他妈——”   小王爷磨着后槽牙,磨出了咯吱咯吱的动静,他只差一点就对使臣挥起了拳头,他只差一点就能将这种伪君子打到屁滚尿流,可有人拦住了他,这个人还不是他哥,而是他身边的道士。   “……清霄?”   他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语气沙哑的唤了道士一声。   “脏。”   道士拉着小王爷的手放到自己膝上,酥饼的芝麻油蹭到了小王爷的手背上,他便光明正大的扯过茶桌上的云锦茶席,仔细给小王爷擦了擦。   道士没有动武,也没有做出徒手拍碎桌子的武力威慑,和小王爷相比,他平静得过分。   “我们睡过了,他们也快了。”   他甚至还额外伸手指了指穆琮和屋外那个偷吃了他两块酥饼的统领,将婚约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彻底捻灭。   “所以,婚约不行,打仗可以。”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世间百态,心思澄明的穆珩只有一个,他既然要陪着他的阿行结发不离,那就意味着他要搅进纷争乱局。   但他什么都不在乎,他是一意孤行的剑客,不是求善求全的仙人。   他要护着穆珩,也要护佑与穆珩有关的一切,至于那些会因此到来的纷争乱局,他大可以执剑扛下,毕竟于他而言,挑红烧鱼的鱼刺都比打仗这种活有难度。 第18章   使臣走后,小王爷和道士没有直接回府。   小王爷既高兴又不高兴,他一方面为刚才那件糟心事感到愤怒,一方面又为道士再次给他出头而欢喜,至于有人惦记他皇兄屁股这件事,他直接没头没脑的忽略掉了。   好在这个世上没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给道士多加一盘晶莹剔透的鲜鱼片。   小王爷心绪难平的功夫,穆琮兴致勃勃的亲自布上了菜,统领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头,帮他挽起总是往锅里掉的袖子,一贯端正肃穆的面上带着可疑之极的红晕。   整个屋里,唯有道士是在专心致志的期待火锅,他正襟危坐,目光灼灼,薄唇轻抿成一线,拿着筷子的右手准备充分,拿着勺子的左手蓄势待发。   “清霄——”   小王爷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狗狗眼,咬着筷子尖尖蹭去道士身上,道士被他蹭得手上一抖,刚夹起的鱼片转眼就从筷子中间掉了下去。   鱼片嫩滑,本就不好夹取,道士屏住呼吸,再次全神贯注的举起筷子,下意识把碍事的小王爷往边上轻轻推了一下。   “道长……”   小王爷心中的愤懑还没过劲,冷不丁被道士冷落一下更是觉得莫名委屈。   藏在他灵魂深处的小奶狗开始眼泪汪汪的蜷缩成团,可怜兮兮的呜嘤出声,最后又用前爪抱紧了自己的小尾巴,空留两只后脚直愣愣的蹬着。   ——道长不爱我了。   小王爷皱着鼻尖,委屈巴巴的如是想到。   他知道当今的天下是个什么局面,他也知道他身为皇室血脉,终究是要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的。   他不怕打仗,不怕吃苦,不怕受伤流血,不怕再碰见像刚刚那个使臣一样恶心的小人,但他害怕他的道长也要和他一起经历这些事情,他害怕他的道长会因为这些事情而不再喜欢他。   道士是孤山上的仙人,不蒙尘,不入世,不涉纷争,世间百味百态,他应当接触的是好吃的美味和好看的美景,而不是权利相争和贪婪人心。   小王爷思绪重重,眼里没了光亮,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突然开始想念北境了。   他透过锅上晕染的水汽看向道士清冷单薄的眉眼,淡淡的水雾像是孤山上的云岚,终年不淡不消,每当他爬上山巅,他就能看到道士在那里沐着风雪修炼剑式,乌发高束,身形俊逸,一身素色的道袍随风飞起,与天地同生,与山石相融,平和得让人心安,   “道……唔!”   十几秒之后,小王爷的思念戛然而止,他傻呵呵的眨了两下眼睛,稀里糊涂的被道士塞进了一片烫熟的鱼肉。   鱼肉搭配的蘸料味道很淡,更多的是鱼肉本身的鲜味,道士给他夹了很大的一片,切成蝴蝶型的鱼片中间有一段小小的鱼皮,从下锅烫熟到沾上料汁,一点也没有碎掉。   “好吃吗?”   “……唔!呼——好吃。”   小王爷被烫得合不拢嘴,一时也顾不上伤感深沉了,只知道一边呼气一边点头。   得了小王爷的肯定,道士眉目间泛起了一点浅浅的笑意,就像是自己亲手做得饭菜得到了小王爷的认可一样。   道士笑起来的样子依旧像个尘世之外的仙人,他眼里干干净净的,只有小王爷一人的倒影。   孤山上的冰雪早就化了,小小的野花开在千丈绝壁上,是代表着春日的浅紫色,尽管渺小微薄,却始终静静的开放着。   小王爷被烫得不亏,舌尖连带心尖,他心头狠狠紧了一下,赶忙伸手将道士揽进了自己怀里,接过了涮锅的重任。   他已经把他的道长带进这个凡尘俗世了,他需要做得是为他的道长遮风挡雨,而不是矫情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要做个正八经的男子汉,要打胜仗,要守疆土,更重要的是,他还要如他许诺过的那样,带着他的道长去看人间繁华。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爬山爬一半就会滚下来的小弱鸡了,他已经长大成人,如若以后连这点承诺都做不到,那他大可回到北境去钻进雪窝窝里把自己冻成军中的应急储备粮。   满满一桌子东西,让小王爷和统领忙出了一身热汗。   道士还算是个好伺候的,喜欢鱼,喜欢肉,小王爷偶尔给他涮点菜,他也不挑剔,只会磨磨蹭蹭的把腮帮子撑得鼓起来,再慢吞吞的咽下去。   可穆琮不一样,穆琮这辈子所有的昏君做派都体现在吃火锅这件事上。   肉涮老了不吃,涮完沾错了酱料不吃,鱼片夹散了不吃,菜叶变色了不吃,也就亏得统领对他有点不一样的念头,不然肯定就地辞官告老还乡。   一顿饭过半,穆琮拿帕子擦了擦嘴,示意柳青可以把正事摆出来谈了,沾了一身羊肉味却一口也没吃成的男人言听计从的去取了地形图在墙上挂起铺开,穆琮饮了一口清茶解腻,歪歪斜斜的倚去了宽敞的椅背里。   “别光顾着吃,抬头看看。自己心里有点数,饭不是白吃的,吃完就该滚去干活了。”   “哦。”   小王爷不情不愿的捧着饭碗抬起了头,道士给他夹了一块刚烫好的牛肉,刚吃过鸭肠的嘴角还带着红艳艳的干料粉。   看在道长吃得开心的份上,小王爷勉为其难的认真听讲了一回。   天下局势动荡,穆琮在这会拒了结亲联合的提议便是将穆国推倒了风口浪尖的位置上,天下诸国不可能看着他们一家独大,所以此后的恶战绝对是避无可避。   小王爷咬着牛肉皱了皱眉头,依照他哥的心性本不该做出这么生硬的决断,穆琮在位这几年一直是韬光养晦,处事圆滑,而今这一出要跟天下为敌的架势实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知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你家道长?你现在不把他们打服了,难道还想给他们时间,让他们想办法对你的宝贝道长下黑手啊?”   穆琮当然知道自家这个傻弟弟想得是什么,他已经开始打不起精神了,这几日更是胃里一有吃食就会觉得倦怠,他又饮了一口茶全当提神,陪着小王爷看地形图的统领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忽然让他有些心虚。   “军备、粮草、人手,全都给你攒齐了,这一仗你就放手去打,谁不服就打谁,打到他们不服也得服。”   他赶忙握着扶手起身坐直,试图撑出一些为君者的气势,不过道士仍在用力咀嚼着小王爷烫久的毛肚,咯吱咯吱的动静让他想端出点流氓气场都难。   “……总之,你俩吃完这顿饭,就给我出征干活。没吃够也没事,等你俩回来,哥亲自给你们下厨。” 第19章   聘用道士随军的酬劳是十盒满满当当的芝麻酥饼。   他们出征这一日,日头格外的明亮刺眼,小王爷披甲挂帅,翻身上马,龙纹黑底的战旗在他身后迎风展开。   这和他上一次离京的时候截然不同,他上一次离京的时候还是连爬带蹬得上马,护送他的侍卫特意赶在天明前匆匆忙忙的护送他离开,生怕被旁人看见。   如今,小王爷轻夹马腹,一骑当先,留给他哥一个干脆利落毫不矫情的身影,城楼上的穆琮迎风站着,暖风吹过他的发梢和衣摆,冠冕流苏轻轻晃动,挡不去他眼底的光亮。   “风凉。”   该在冬日里用上的披肩提前落去了穆琮肩头,统领近前一步,冒昧又唐突的替他盖住了肩颈。   行至远处的小王爷正别别扭扭的伸出手来朝身后挥舞两下,全当道别,穆琮勾起唇角,舒舒服服的靠去身后人的怀里,由着统领为他披上挡风的衣服。   他已经不在乎别人口中的规矩了,那些会说统领僭越,说他不端不正的臣子都已经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   天底下最好用的东西永远是武力,穆琮勾起唇角,狡黠又得意的眯起了眼睛,他就像一只自豪的老母鸡,终于可以在天下人面前骄傲的挺起胸脯,炫耀他长大成人的弟弟,以及他弟弟用美色换来的千军难挡的神仙道长。   四方国境,最先动手的是西边。   折了上将军的少年国君气急败坏,一收到消息就开始筹谋联合,势要报仇雪耻。   小王爷镇守北境数年,兴许是这回走得时间有点长,常年在他手下吃亏的北境诸国忘了被他按在地上锤是什么滋味,纷纷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再加上西边的重利引诱,于是以屏障之势威逼西北两境的联军组成的速度极快,且来势汹汹。   西境破城,失陷数地,军报比小王爷先一步传到北境,下属奏报时,小王爷正在刚扎好的军帐里托着腮帮子发呆,传令的副将将一纸奏报反复念了两边也没得到回应,额上渐渐冒了一层冷汗。   副将知道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小王爷前脚奔赴北境,联军后脚就兵分两路,一边在北境佯攻做障眼法,一边偷袭西境城池,而现下国中武官不盛,除了一个小王爷之外几乎没有能扶得上墙的,偶尔有一两个战功赫赫的老将,也都是该颐养天年的年纪。   “王……王爷?”   副将攥着战报咽了一口吐沫,他小心翼翼的唤了小王爷一声,试图得到些增援之类的调令,但小王爷还是没说话,只是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副将思虑重重,又见小王爷神情平和,没有任何焦虑急切的样子。   滤镜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强大到即便战乱当头,也能用最快的速度稳定人心。   副将呼出一口浊气,也不知怎么就安定了心绪,他还是相信这个在军中长大的小王爷的,他在北境数年,眼见着小王爷见风就长,眼见着小王爷从一天被马甩下来八次到一骑当先冲进敌军阵前大杀四方。   小王爷早已是边境的主心骨了,只要有他在,无论是什么局面都绝不会是死局。   于是副将不再多言,很快就安静领命退下,小王爷托着腮帮子托到自己手臂发酸,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下属心中已经升华成了金光闪闪的定海神针。   小王爷在想念他的道长。   从京城出来之后,他与道士兵分两路,他去北边,道士替他去西边。   至于城池失陷的奏报应当是几日前传出来的,按照道士的脚程,现下正好在替他教那些侵占城池的敌军如何做人。   小王爷的思念能穿越千里,几乎是与此同时,道士在西境城中打了个喷嚏,被逐个清点的战俘和负责收押的己方将士都整齐划一的朝他投来见鬼似的目光,似乎是在质疑像他这样的怪物居然也会有像人的一面。   道士视若无睹的揉了揉鼻尖,继续低头整理自己的行囊,和上次不同,这一次他带够了心心念念的吃食,还可以带去跟小王爷一起分享。   他在黎明前只身入城,肃清了城中的敌军,待攻城人马按照约定的时间蓄势待发的时候,他独自从城里拉开了几人高的城门,素白的衣袍上只有奔波赶路时沾上的尘土。   他救了一城的百姓,避免了攻城人马的死伤,他做成了天下无人能及的事情,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开心。   他不喜欢这些人看向他的眼神,他不喜欢这些人眼中的敬畏、恐惧、绝望,以及不知由来的虔诚和狂热。   ——立场不同的人们看向他的眼神各不相同,唯有一种疏远是共同的。   道士抿着嘴唇,将行囊的绳索勒紧,思念是疯涨的野草,茂盛的叶子带着细软的倒刺,落在他心尖,搔得他心绪难平,也带给他陌生的痛楚。   他想念他的阿行,他想念小王爷明亮干净的眼睛,在这里,没有人会像小王爷那样看着他,他又变回了孤山上远离尘世的孤僻道人,变回了说书先生口中的魑魅魍魉,精怪妖孽。   从西境到北边,道士昼夜不停,走过了好几个日升月落。   这边的情形和西境不太相同,穆国北境的各方势力犬牙齿互,已然分庭抗礼了近百年,小仗不停大仗不断。   军中的小王爷不再是京城里上蹿下跳的熊孩子了,他深谙兵法诡谲,始终稳守边疆绝不贸然出击,每日只到两军阵前叉腰挑衅两个时辰,激得对方将领沉不住气出来单对单,再把人家揍得爬不上马,就算是点了卯。   道士自然没错过小王爷苦修阴阳学的成果,他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刚到北境战场,正赶上小王爷把联军气到拉弓射冷箭。   玄铁锻造的箭头势大力沉,绝对足以作为一场恶战的由头,小王爷眉梢一挑,正准备将它抽刀斩落,却见眼前白影一翻,紧接着就是一声撕裂空气的龙吟尖啸和地面开裂的闷沉响声。   “——清霄!!”   从铮铮铁骨的国之战神到摇着尾巴亮起豆豆眼的小奶狗,小王爷连一秒钟都没用上。   只有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会瞠目结舌的去看那道将玄铁箭和地面一同劈开的裂口,像他这种机智又聪明的小机灵鬼会在第一时间看见他的道长。   小王爷是被自己的战马甩着脖子从马背上赶下去的,咕噜咕噜滚下马的动作影响了他威风凛凛的战甲装束,但他已经毫不在乎了。   他都忘了自己还在战场上,小别重逢的道士占据了他所有的认知,他傻呵呵的咧着嘴,想也不想的就将道士和道士背上的包裹一并兜入怀中,笑着笑着就丢人兮兮的酸了鼻子。   “道长——清霄……清霄,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嗯。”   隔着战甲的拥抱硌得道士皮肉发红,可道士却浑然不觉。   他归剑入鞘,旁若无人的转过身来贴了贴小王爷的眉眼,日光落去他的眼角眉梢,终于映得他满目温和。 第20章   有道士在,小王爷是绝不会干正事的。   他光明正大的同道士手牵着手从前线回来,干净完好的甲衣被太阳晃出点点光亮,风吹过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他英俊好看的五官,他攥着道士细瘦的右手,眉目澄明眼角带笑,只像个出游赏景的显赫公子。   军中主帐近在咫尺,那里头有沙盘模型、军报文书、整日殚精竭虑的副将,以及一群随时等候调命的传令兵。   小王爷甩了甩头,将额角的碎发轻巧扬起,他眉目盈盈的看向他的神仙道长,利利索索的领着道士转了个弯,直奔主帐边上的小帐房。   “累了吧?我带你去休息,看你跑这一路,人都瘦了。”   小王爷尚未卸甲,他不舍得松开道士的手,于是便抬起带着护掌的右手轻轻给道士理了鬓边,很是注意自己着手甲的指尖和道士脸庞的距离。   一连数日将敌将一一踩去马下的威风战神彻底不见了,小王爷化去了所谓的铮铮铁骨,离了道士的这些时日他也过得极不开心,他分明只是个绕着尾巴打转对着太阳露肚皮的小奶狗,他不想做这些人眼中的信仰和支撑,只是没得选择。   唯有在道士面前,他才是不一样的。   小王爷撩开小帐房的门帘,军中清苦简陋,再好的营帐也比不得京城的一间寻常居室,他用了心思,尽可能将这里打理干净,在道士赶来之前,他自己都没好意思在里头休息。   “清霄,来,进来休息。都是干净的,我给你铺了新床。”   ——哪有什么百炼之铁绕指柔,不过是一如既往的少年心意。   好在这些东西,道士心中都懂。   正大光明的亲吻是属于道士的,在他们双双踏入小帐房的那个瞬间,道士在门帘落下的同时吻住了小王爷的唇角。   数日的分离让他们都各自上了点火,兴许这就是天生一对的姻缘命,他和小王爷连唇上干裂的破口都是相似的。   刺痛伴着缱绻的温度,道士隔着甲衣环住了小王爷的腰,他知道帐帘有缝隙,更能察觉到外面有人看着,但他和小王爷一样不在乎。   “清霄……”   小王爷一进营帐就有些绷不住了,重逢的喜悦淡去,露出了喜悦之下堆积成山的思念。   在道士面前,小王爷是个没有男子汉包袱的人,他稀里哗啦的扯开甲衣扣搭,噼里啪啦的卸了甲,玄色贴身的武袍已经被汗沁得半湿了,他循着自己腰间的手臂紧紧环住了道士的身子,矫情又委屈的红了眼圈。   “清霄……清——唔!”   小王爷一腔相思涌到嗓子眼,眼看着就要做些小别胜新婚的事情,可偏偏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了回去。   那是一块干巴巴的馍片,是从道士背上的包裹里小心翼翼的拿出来的。   小王爷眨了眨眼,下意识咬合齿关,不再酥脆的干馍已经不香了,不仅咬不出咔嚓咯吱的声响,而且还有一点变质的味道。   “我在那边吃过,觉得好吃就给你带了。你尝尝怎么样?”   道士眉眼半垂,星辰一样的眸子满是与他不相称的温润,小王爷喉头一顿,忽然就不舍得吐出嘴里变味的东西了。   他看到道士的包里是鼓鼓囊囊的,每一块馍片都被油纸囫囵裹起,道士将这个破布包背了一路,迢迢千里,就为了给他尝一口自己觉得好吃的东西。   有道士这一句话,穿肠毒药也能变成甘甜蜜饯,更何况只是一片小小的馍片。   小王爷梗着脖子点了点头,黑亮的眸子里蒙了更多的水汽,被汗水湿透的碎发黏在他的颈侧,他红着眉眼和鼻尖,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正要硬着头皮往下咽,道士神色一凛,连忙伸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呜——咳!咳——”   小王爷是皮糙肉厚能吃苦,但他毕竟是个正八经的王爷,军营里大师傅的粗面馍馍再噎人,也不会有一股被捂馊的味道。   小王爷就着道士的动作吐了一地,弄脏了干干净净的营帐,他吸了吸鼻子,闷声拉过了道士的手,沁红的眼尾可怜兮兮的耷拉着。   “能吃的,你带得东西,我都喜……”   一个担心自己糟蹋了对方心意,一个是看出来自家奶狗傻到连食都不挑。   道士扣住小王爷的脉门,将小王爷带进自己怀里,交叠的唇齿吞没了所有言语,道士在小王爷齿间尝到了馍片变质的酸味,绝不好受的味道顺着他的味蕾传去四肢百骸,最终汇去心头的方寸之地,浸得他又涨又痛。   从西境动身之前,他明明做足了准备,他还怕这些烤制的馍片会变得不好吃,特意赶在一出锅时就将它们紧紧包起,结果还是这样。   能容纳两人的行军榻代表着小王爷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道士是个坦荡直率的,他遵循本能拥着小王爷倒去了榻里,吱呀作响的四脚根本不会阻止他的动作,蒙了尘的道袍滑去臂弯,别着发髻的木簪落去枕畔,道士三千青丝如瀑垂落,他贴着小王爷的颈侧唤出一声低低哑哑的阿行,小王爷瞳孔紧缩,方才被打断得情绪立刻重新上涌,而且还恰如其分的涌去了最贴切的位置。   “清霄……”   道士奔波千里,纵使武功盖世也透着掩不去的疲态,小王爷薄唇半张,硬朗俊秀的面颊燥得发热,他哑着嗓子贴去道士耳边,说不清是询问还是撒娇,总之是将道士清清冷冷的名字唤出了三月江南娇花嫩蕊的味道。   “嗯。”   道士鸦睫半垂,面不红心不跳的搂住了小王爷的颈子,小王爷脑子里那个由黄色废料填充成的大尾巴狼立刻将温柔体贴的奶狗人设揍翻在地,上下翻覆是一瞬间的事情,道士陷去榻里泄出一声未忍住的气音,小王爷嘴边咬筋一绷,立马前挺腰胯隔着裤子撞酥了道士的尾骨,尽管眼角还是湿红一片,却并不影响他那双露出冒着绿光的眼珠子。   “道长——道……”   “王爷!西境战报!大捷!大——”   小王爷床下命数正,床上运气差一点,他刚准备让许久不见的小小王爷和小道士打个招呼,捏着紧急军报的副将就喜滋滋的掀开了帐帘。   一股凉风,满室寂静,小王爷蓦地僵住了动作,紧紧咬合的后槽牙咯吱作响,他维持着伏在道士身上的动作扭过头去,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才接到战报的副将,发红得眼底怎么看怎么像要吃人的饿狼。   “……”   副将是经过风雨的老油条了,见此场景不卑不亢不惊慌,只松开帘子安安静静的退去外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从小帐房到主帐,副将走得格外轻快,他嘴角挂着一抹可疑的弧度,仿佛一位欣慰的老父亲。   别人家的猪养大了都会拱白菜,他一直担心他军中这个吃馍养马爬山的小王爷到底能不能担起一国重任,他是接了皇帝密旨替人家养弟弟的,小王爷最生龙活虎又不干正事的那几年,他一度为此愁得英年早秃。   但现在他不愁了。   副将扬眉吐气,走路带风,只觉得自己当年给小王爷看艳情话本小画册简直是太英明了。   ——他家的小王爷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小王爷,居然能拱得了孤山上的神仙道士,并且还不是出卖美色被人家睡,而是靠着美色睡人家。    第21章   小王爷亲手搭得行军榻不太结实,折腾到第三回 就吱吱呀呀的散了架。   好在小别胜新婚这种氛围是不会被轻易打扰的,床铺散架的时候道士正骑在小王爷身上自己讨趣,小王爷皮糙肉厚摔不疼,道士情至深处没空在意。   待终于诉完相思苦,小王爷才眨巴着眼睛觉出了不对,道士垂着水光温润的眸子,浓密纤长的睫毛上挂着氤氲的水汽,孤山上的仙人带着一身情爱后的斑驳痕迹蜷去小王爷怀里,被抓乱的长发在他背后乱七八糟的交织着,期间还有几缕是属于小王爷。   “地上凉,我抱你去……”   臊眉耷眼的小奶狗又重新占据了小王爷的精神高地,他回过劲来发觉道士正跟他一起躺在地上,便立刻红着面颊揽过了道士窄瘦的细腰,匆匆捡起散落的衣衫遮住两人下身。   “困……”   道士合上眼睛,埋去小王爷胸前摇了摇头,被热汗浸湿的碎发黏在他面上,同温软缱绻的红潮一起软化着他的眉眼。   小王爷心头一突,停住了打算抱着道士起身的动作,夜幕里的星光从帐顶的缝隙中悄然落下,他们从傍午胡闹到晚上,根本没顾上去点帐里的蜡烛。   破土而出的成就感填满了小王爷的心脏,他收紧手臂,尽可能让道士离开地面趴在自己身上,而迷迷糊糊的道士则伏在他身上摸了两下,一找准他的胸肌就心满意足的埋了进去。   这跟在王府里那会不一样,那会他们也是不知疲倦不知节制,但每每温存事后,道士总能坐在厨房门口托着腮帮子等他弄点吃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腻乎到连换个地方睡觉都不行。   小王爷搂着他的道长勾起了唇角,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去接了一把自帐顶倾泻的月光,他从前一直觉得北境的月光清冷渗人,如今他才发现这里的月亮也同京城中的一样圆润明亮,让人心安。   有心心念念的道长在怀,小王爷也睡得极香。   月上中天,过了困劲的道士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本想将小王爷叫醒,但小王爷这段时间大概是累惨了,终于能睡个好觉,难免有些鼾声。   饥肠辘辘的肚子和小王爷的鼾声相映成趣,道士脑子里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的念头罕见的动摇了,他将伸出去推搡小王爷的手停在半空,又悻悻的缩了回来,最终还是自己披上衣衫,轻手轻脚的出了帐子。   小王爷的军营里向来规矩森严,虽是深夜,值守在岗的兵将也毫不含糊,道士拢起披散的长发迈步走出营帐,出于知名不具的原因,他和小王爷的帐篷附近并没有守卫,于是他只能循着主帐的灯火往前找,再顺着味道摸去军中的伙房。   战时军备充足,穆琮这次也不抠门,北境清苦多年,终于有了国中最充沛的补给,道士皱了皱鼻尖,闻到了阵阵的肉香,只是那味道太粗糙原始了,没有京城中腌肉用的香料浓郁。   道士悄无声息掀开帐帘,登堂入室,他一身白衣,走路没有声响,在伙房值夜的小厨子正困得脑袋直点,冷不丁瞧见一抹白影足不点地的掠进室内,顿时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不过他是没有尖叫出声的机会的,因为道士眼疾手快的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呜——”   小厨子瞪圆了眼睛,豆大的泪珠说掉就掉,他不过是十几岁的模样,稚气未脱的面容还有点像刚到北境的小王爷。   “我把手松开,你别吵,我只想吃东西,不是坏人。”   道士目光和缓,下意识放轻了语气,昏暗的烛火映着他俊秀出尘的眉眼,白玉一样的颈侧上还有一个清晰无比的齿印,就像小王爷在粗面馍馍上留下的一样。   “呜……”   小厨子其实已经猜到道士是谁了,他是在军中长大的,小王爷到北境那一年,他双亲死于战乱,军中管伙房的大师傅将他收为义子,让他在军中平安长大。他年岁小,难免有顽劣的时候,有关孤山上的白衣妖怪是大师傅专门用来吓他的法宝,小王爷总往山上爬得那几年里,他一直害怕王爷被妖怪抓走吃掉。   孩童时期的噩梦近在眼前,小厨子止不住的往下滴答金豆子,他听说了西境的战报,他听说这个道士一个人屠尽了满城守军,帮着朝廷不费一兵一卒收回失地,有这样的高手利器本该是一国之福,可他见过战场搏杀,见过将士战死,他知道一人突破一座城是什么样的天方夜谭,他也知道满城守军的尸首能堆到多高。   所以他畏惧道士,他打心眼里畏惧的道士。   他不是小王爷那样的人中龙凤,他只是一个军营里的小伙夫,他是凡夫俗子,他没有通天的本领和眼界,就像是一只兔子会在豺狼逼近时瑟瑟发抖一样,他控制不了自己惊恐的情绪。   眼见着小厨子抖得连个回应都给不出来,道士莫名生出了几分窘迫,他不清楚自己是否是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恐惧由何而来。   “……”   道士沉默片刻,只能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敲上小厨子的后颈,神经紧绷到极限的小孩立刻昏厥倒地,道士还下意识伸手去了扶一下他瘦弱的身板,没让他直接摔去地上。   伙房里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弄口吃的不是什么难事,道士独自点起柴火胡乱煮了几块坛子里的炖肉,又在倒扣的簸箕地下找到了几个硬邦邦的凉馒头。   馒头硌牙,炖肉腥膻,每咽一口都磨得嗓子发疼。   道士一口接一口的吃着,两个腮帮都是圆鼓鼓的,在小王爷包揽他的吃食之前,他自己打家劫舍的成果基本都是这样,他本就是不挑食也不挑味道的,但凡能扛饿的东西,他都来者不拒。   肉里的碎骨卡进了喉咙,道士咀嚼的动作一滞,用力咽下了卡壳的异物,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出一点失落,从孤山到京城,再从京城到孤山,他似乎是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很多变化,又似乎还是老样子。   一涌而上的酸楚让道士有些不自在,他迅速填饱了肚子,匆匆回到了小王爷所在的营帐,四仰八叉的小王爷还在地上睡着,恼人的呼噜声一声比一声响。   说来也奇怪,道士一迈进营帐就觉不出难受了,他躺去小王爷身边,满不在乎的睡在散架的床板上,小王爷在梦中也记得伸手抱他,半支楞的小小王爷随着主人翻身的动作露出大半,颇有些憨头憨脑的可爱模样。   “道长……唔——道长……”   “我在。”   道士神情蓦地放松了许多,他低声应了小王爷的梦话,主动倾过身子埋去了恋人的怀里,细软的黑发散落如缎,小王爷迷迷糊糊的搂着他亲了两下,美滋滋的咬着他的头发打起了新一轮的小呼噜。 第22章   道士起得比往日要早,树袋熊小王爷成功进化成了八爪鱼,手足并用的将他牢牢锁在怀里。   日光透过营帐的缝隙,细细碎碎的落在地上,道士撑起手臂,打算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小王爷哼哼唧唧的加重了力气,两只手死缠在他腰上,仿佛挪开半点就会立刻伤心到死掉。   “唔……道长……清霄,抱——”   亲密无间的代价往往是喘不上气,不知轻重的手指加深了昨天夜里折腾出的青紫,但道士就是道士,他不会生出丝毫不满,只会觉得近在咫尺的小王爷黏人精实在是太过可爱。   道士唇角微扬,他将已经参差不齐的发尾从小王爷口中拯救出来,拢起散乱的长发,目光温润的俯下身去,轻轻吻上了小王爷的眼角眉梢。   翻着肚皮睡到四脚朝天的小奶狗在睡梦中接受了属于道士的亲吻,和缓、温暖、甜蜜,而且还让人心安到恨不得睡到日上三更,孤枕难眠了好些时日的小王爷美滋滋咂了好几下嘴巴,又打出了一溜串的小呼噜。   等小王爷睡醒,已经是日上三更,敌军今日像是把头塞进翅膀下头的老母鸡,安分守己屁都不放一个,完全没有往日那种气势汹汹逼到阵前的模样。   而小王爷自己的军营里也安静的出奇,副将一大早就扛着铁锹带足人手离了营地,道士昨日里劈下的那道深沟简直是天生掉下来的馅饼,只要稍加修整就能变成现成的防守工事,北境风气一贯艰苦朴素,像这样省钱省力的便宜好事,副将绝不会错过。   两军之中,只有小王爷和道士两个闲人,不过小王爷却不会为此感到愧疚,因为小王爷自己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闲。   他屏退了汇报的侍卫,神情肃穆的挽起武袍袖口,稳稳当当的握上菜刀的握把。   ——他要给他的清霄道长煮饭,饭菜的好坏关系到道士的心情和他们的爱情,还关系到道士能不能帮他们在阵前多劈一道马都跳不过去的沟。   小王爷不愧疚,被当成战时土木建筑工的道士更不愧疚,他坐在简易的小马扎上,单手托着腮帮,梳理妥帖的长发笼在背后,唯独被小王爷啃坏的那一小缕像是被揉炸开的猫毛。   “……”   小王爷干咳出声,赶忙打开已经煮沸的汤锅给道士多添了两块炖肉,加了肉汁的面汤溢出热气,他往里加了不少调味的佐料,不过大锅饭的底子太差,炖肉的味道粗糙简陋,该有的腥膻味根本压不住。   “清霄,那个……好像没煮好,要不然,要不然我去给你弄点别的?”   会吃的人不一定是好厨子,这一点在小王爷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守着灶台的小王爷略显局促的挠了挠头,沾锅的面条开始散发苦兮兮的糊味,他慌忙用汤勺搅合了两下,生怕道士因而回到近在咫尺的孤山上再也不下来。   ——道士显然不会这么做。   在道士的世界里,嗅觉、味觉、以及对食物的评判标准都可以因为小王爷的美色而疯狂降低到没有下限。   “不用,你下面一定好吃。”   谪仙似的道士从小马扎上站起,主动来到小王爷身侧,他没让小王爷把面倒去碗里,而是直接取了一双筷子,就着比脸大了好几圈的汤锅吸溜了一大口。   “……!!”   接触过太多黄色废料的小王爷在第一时间悟到了这句话的第二层意思,他顿时耳根发红心跳加速,丢人现眼的撒开了锅碗瓢盆,蹲去一边使劲捂住了自己越来越红越来越烫的脸。   道士吃面的动作一滞,很是关切的俯身问他是否身体不适,小王爷从手指张开的缝隙里看向道士水润明亮的眸子,脑袋里不由自主的把刚才那句话的歧义带去了副将给他看过的画册里。   “阿行?”   “——你先吃面,你先吃,不用管我,我去……我去帮他们挖沟。”   道士奔波千里,跟他在地上睡了一夜,小王爷绝不能连着两天不做人。   面红耳赤的小王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轰隆隆的挽起袖子去了阵前,一把抢过人家手里的铁锹,张牙舞爪的跳进已经初具规模的战壕里胡乱刨土。   堂堂王爷甩开膀子身先士卒,一把铲的土能铲别人两铲子的量,对小王爷带有战神滤镜的兵将士卒立刻备受鼓舞干劲十足,并且纷纷在心里感叹自己家的小王爷真他娘的是个汉子。   唯有副将高深莫测的眯了眯眼睛,吃过见过的老男人跟那一群连母蚊子都少见的小兵蛋子不一样,他单手扶锹,另一只手摸了摸下巴上的小胡茬,他当然知道小王爷这是年轻气盛血气上头,但他没想到小王爷昨儿个已经折腾了大半天,今天一大早居然还有心思,实在是后生可畏。   真他娘的是个汉子的小王爷压根不知道这帮除了打仗就没有正形的兄弟们脑袋里头在想什么,他闷头铲土,使劲干活,一下接着一下把人家刚收拾好的战壕往塌方的场面上搞,簌簌落下的尘土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像个小土狗一样面红耳赤的甩了甩头,脑子里依旧是道士伏在他身前咬住他裤腰带的场景。   想象力太好绝不是什么好事,小王爷照这个势头挖下去,迟早得上演一场当场活埋的好戏。   “王爷,要不您还是别干了?”   副将挥手扇了扇起起伏伏的尘土,有些好笑的拦住了小王爷的动作,红着脸的小王爷怒目圆睁的吼他,也不知道是在生哪门子邪气。   “真的,王爷您还是上去吧,您再挖两下,我们全得埋里头。”   “——不许讲话!!烦死了!闭嘴闭嘴!!”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连欲求不满的怒火都能正大光明的撒出来。   小王爷单手叉腰,厉害得不行,越来越多的尘土被他震得往下掉,他臭着一张脸扒拉开副将拉扯他的手,拒绝接受自己土木工程不合格的事实。   “上来。”   “你给我闭——清……清霄,你怎么来了……”   小王爷一句话呛在嗓子眼里,蔫巴巴的没了气势,颤颤巍巍的土沟不再往下塌了,森冷威严的内劲冻住了摇摇欲坠的地表。   “道长……”   “上来。”   道士蹲下身来冲着瘪起嘴巴的小王爷伸出了手,小王爷突然跑路,失去气氛加成的汤面变得特别难吃,他食不知味的糊弄了两口就觉得饱了。   道士语气比往日低沉一些,他拉住小王爷的左手,将小王爷连人带锹从沟里带出来,认为自己做错了事的小王爷变成了夹着尾巴瑟瑟发抖的小奶狗,全场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集中了过来,道士目光一凛,下意识给小王爷放下袖子,又给他拢起了半敞的领口。   小王爷脖子一紧,满心以为道士是生气了,他承认他实在是太坏了,他遐想亵渎在先,语气凶狠在后,道士气他是应该的,于是他顶着一脑袋浮土动也不敢动,做足了坦诚认错的模样。   所谓的战神滤镜背后多是看着小王爷长大的男妈妈,小王爷这副低三下四的模样看着让人心疼,围观群众不由自主的想要搭腔解围,更有些对小王爷崇拜狂热的还很不服的认为是道士欺负了小王爷。   气不过的窃窃私语和咬牙切齿的抽气声此起彼伏,道士自然能听见,他拿去小王爷手中的铁锹扔去一边,重物落地的声响让小王爷恍若悟到了重点。   他被西境上将军偷袭那一次伤了筋骨,不过后续恢复得很好,唯独右手发力的时候有些滞缓,平日里压根没有影响,这段时间他接连把联军将领按在地上摩擦痛揍,昨晚又色令智昏的在地上睡了一夜,这才导致他今天右手有一点点的不灵便。   “这个伤早就没事了,真的……清霄——清霄!!”   小王爷的一点点,在道士眼中就是亿点点。   道士不算明朗的心情变得更糟,他沉下目光,不容置疑的将小王爷捞起扛去了肩上,步伐稳健的朝着孤山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第23章   山不言语,长立云中。   小王爷与孤山一别数月,冷不丁被道士扛在肩上带过来,还有些恍如隔世。   冰凉的云雾蹭过他的面颊,山巅积年不化的冰雪沾上了他的衣角,他晕乎乎的靠在道士肩头,眼前是一圈扇着翅膀转圈圈的迷你小道士,而且每个小道士身上都带着黄灿灿的小星星。   小王爷是个成熟的小奶狗了,成熟的小奶狗不会恐高到昏厥,只会趁机搂着道士哥哥的脖子夹紧尾巴嘤嘤嘤。   “清霄……嘿……”   小王爷看见道士的屋舍前有一捧黑黢黢的泥土,他往这山上跑了百余次,道士房里有几根梁他都清楚,所以他绝对不会错过那么打眼的一堆烂泥。   他确信那是他没见过的,至少在他上次同道士道别离开孤山的时候,道士房前还没有这种东西。   小王爷的聪明才智在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立刻就意识到这是道士种下了他的野花。   毛绒绒的无形小尾巴在他身后飞速甩成了一个圈,他美滋滋的埋去道士颈窝里一顿乱蹭,直把自己蹭得更加目眩神迷。   目眩神迷的小王爷被道士打横抱进了卧房,山上干净,清冷简素的居室里没有多少积灰,道士挂心小王爷的旧伤,行事很是小心,他单手兜着树袋熊似的小王爷,专门寻了一张不常用的被褥铺去床上,这才将小王爷放下。   沉浸在粉红色气泡里的硬汉小王爷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乖乖坐去床上,眼巴巴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道士,第一万八千六百四十三次在心中感叹他的道长实在是太好了。   力战西境,荣归国都,情场得意,挂帅中军,山巅的日光透过云层洒进道士的居室里,二十出头的小王爷沐着天底下最慷慨的光亮,人世间的得意事仿佛有什么精准导航一样,一股脑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清霄……清……”   道士屈膝抵上床榻,俯身吻住了小王爷半张的嘴唇,低哑的气音消失在唇齿纠缠的水声里,从窗子透过的日光被道士弓身挡住了,小王爷靠去床里,熟络的搂上了道士的窄腰,饱涨滚烫的一颗心在胸口里砰砰得跳着,永远带着最初的赤诚与热切。   道士的吻有些急,急到咬破了小王爷的唇角,淡淡的血腥气在两个人的唇齿间蔓延开来,小王爷适时抚上道士的后腰,稳健且有力的将道士扣进了自己怀里。   “没事的,清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小王爷兜着道士咧嘴笑开,浅蜜色的肌肤大大方方的从衣领里袒露出来,阳光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们之间的缝隙,小王爷眯着眼睛仰颈吻上了道士眉间的小疙瘩,整个人都散发着情商爆表的光芒。   “真的没事,你想想,我昨晚抱你的时候多稳当啊——”   小王爷眨着亮晶晶的狗狗眼,特别不要脸的带着道士回味了一下昨天夜里的体位,他沿着道士的眉眼细细吻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能渗出好几斤不要钱的蜜糖。   道士没有言语,只伸手探进小王爷的衣领里,轻轻摩挲着那几道痊愈了许久的旧伤。   他没有与之相似的经历,确切来讲,除了被小王爷压在床上亲亲啃啃侵犯到深处之外,他几乎没有与疼痛相关的体验。   他想象不出来皮开肉绽的痛苦,也想象不出来血肉模糊的滋味,小王爷在西境生死一线的时候,他在山巅守着无法成活的野花,他一直觉得自己能主动下山去找小王爷是一件正确的事情,但他从未想过自己其实是晚去了一步。   他错过太多了,早在小王爷还年少的时候,早在小王爷为了他一次次爬上山巅,却只敢蹲在远处哆哆嗦嗦看着他练剑的时候,他就应该去牵小王爷的手了。   道士没来由的不开心,他握住小王爷乱动的手腕,结结实实的撞上了小王爷的额头,不算严重的疼痛让他们同时鼻尖发酸眼眶发红,小王爷刚灵光一点的脑袋里又转出了一圈带着翅膀的小道士,金光闪闪,布灵布灵。   “呜……”   “下次我去,要打什么仗,想杀什么人,你只管告诉我。”   道士鸦睫低敛,贴着小王爷红彤彤的眉心低声开口,他是认真的,他不想让小王爷再回到战场上去了,小王爷和他不一样,他是不怕刀枪的怪物,小王爷不是。   “以后我替你去,无论是什么事,我都替你去。”   山巅的日光被云层挡去,道士眼如漆墨,比平日里还要深上一些,无法言明的情绪让立在床边的古剑发出隐隐的铮鸣。   奇特怪异的念头在道士素来清明平和的心中破土生根,他伸手抓住小王爷的衣襟,纤长十指破天荒的打了个颤。   ——他想将小王爷留在他的山上,他想将小王爷永远留在他的山上。   这里没有家国之重,没有繁琐军务,没有打不完的仗,更没有那些会对他生出恐惧和抵触的人,反正这世上只有小王爷一个人不怕他,只有小王爷一个人是真真正正的喜欢他。   明明是令人压抑生惧的气氛,小王爷偏偏只知道挑糖吃。   “……清霄,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吃醋啦?”   他晃了晃垂在床边的双脚,笑嘻嘻的起身将神情不对的道士抱了个满怀,压抑古怪的气氛被他贱兮兮的疑问冲散了,他兜着道士道袍下的软臀肆无忌惮的揉了好几下,隔着软绸做得衬裤精确无比的找到了自己昨晚在道士屁股蛋上留下的牙印。   “什……”   “我说你怎么突然就把我往山上扛。清霄道长,你这叫强抢良民,是要蹲大牢的!”   全天下最聪明的小奶狗是谁?   某穆姓小王爷扛着评选组委会的马车冲到了领奖台上,并把其余候选选手一股脑踹下了孤山的悬崖。   强抢良民的道士不可能蹲大牢,只能由小王爷替天行道,在孤山上的小小卧房里把道士里里外外欺负了一顿。   孤山上的冷风吹散云雾,拍打着古旧的窗棂,看似简陋的床榻比军营里的行军床结实多了,小王爷掐着道士的窄腰,继续着昨晚的胡作非为,道士细软的长发散落枕畔,浸着热汗乱成一团,他起身压上道士裸露的身子,执意用带着刀茧的手覆住道士颤抖的双手,一寸一寸的摆成十指交错的姿势。   他去吻道士颤栗的细颈,去撞道士体内最深的软肋,他不是彻头彻尾的傻白甜,他当然察觉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生在皇室,长在军营,穆琮护他是要他担起边疆之重,军中将士敬他是因他身先士卒搏杀在前,只有道士,只有道士是傻呵呵的从天而降,囫囵个的掉进了他的怀里。   所以,他的道长本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小王爷在这种事情上心大的要命,他吻上道士泛红的眼角,满不在乎的挺腰贯去深处,道士的星眸鸦黑如墨,沁着丛生的魔障与执拗,小王爷看得真切却又笑得眉眼弯弯,他任由道士咬着他的肩头,任由道士挣开他的手,在他身上抓挠出痕迹。   他永远都喜欢他的道长,无论道士变成什么模样,无论道士想对他做什么,他都永远爱他的道长。   有些人终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道士短暂的失控反倒让小王爷磕足了糖,一场情事了结,道士眉眼红透,昏昏沉沉的偎在他怀里,蜷缩着睡成了一个白白净净的仙人糯米团。   小王爷蹭去一头热汗,蹑手蹑脚的穿上衣裤下了一趟山,他没回军营,而是去了一趟离孤山不远的马匪窝。   许久未被道士劫掠的马匪被小王爷一窝端了底朝天,看守营地的几条狼犬不仅没有反抗,并且还因为他身上带着道士的气味立刻就地撒欢打滚露肚皮。   小王爷马不停蹄,满载而归,升起的月亮映亮了孤山,道士还在屋里睡着,他蹲在山崖边上翻烤着羊肉和烤馕,夜里没有云雾,山下军营的点点灯火连成一片,再往远处还能看到边境的城池。   远远算不上万家灯火,但也足以让人生出一点感慨了,小王爷呛了一口烤肉的烟,转过头去咳嗽了好几下。   他从未逃避过自己的责任,也从未想过要因此对什么东西妥协。   他绝不可能活成他哥哥那种为了责任身陷桎梏的傻子,他是独一无二的穆珩,他会戍边护国,更会带着道士远游山水,世人越说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就越要活得有滋有味。   睡醒的道士难得脚步虚浮,他披上衣裳走到山崖边上,正看见小王爷对着山下出神。   月光养人,小王爷眉目英挺,乌发披散,玄色的武袍大大咧咧的敞着领子,裸露出的胸口上带着凝血的抓痕,余下的血迹则藏在他这个行凶者的指甲里。   道士下意识停住了脚步,生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怯懦。   他忽然不敢往小王爷面前去了,似乎有一种无法控制的东西破土而出,而他已经预感到了会随之到来的危险。   好在他是不需要主动前行的那一个,小王爷一听见他的动静就从稳重正经的状态无缝切换到了摇着尾巴的小狗狗,迅速窜过来给了他一个带着烤肉味道熊抱。   “——清霄!清霄!你醒啦!我给你抢了羊腿,你尝尝,看有没有之前那个好吃!” 第24章   小王爷自己捣鼓的羊腿远没有行宫里的好吃,但小王爷的滤镜加成是威力无穷的,道士坐去他对面的石头上,闷头把烤羊腿跟烤馕啃得干干净净,愣是没觉得油腻难咽。   子夜未至,道士撇下了不剩一丝肉的羊腿骨,用素色的道袍袖子抹了抹嘴边的油花。   小王爷大大咧咧的蹲下身来让他趴去自己背上,山风和云彩同他们擦身而过,皎白的月色也渐行渐远,将山路烂熟于心的小王爷稳稳当当的托住了他的屁股,带着他一溜烟的跑下孤山,回到了自家亮着灯的军营里。   战事远远未到了结的时候,西境惨败的消息传遍天下,压到北境的两国联军没有任何退路,他们很清楚现在是战也得战,不站也得战,若真要让穆琮和穆珩兄弟俩扛过这一劫,全天下的版图怕是都得彻底洗牌。   敌军神经紧绷,小王爷自然不敢松懈,他跟道士偷偷享受了一个小小的假期,一回营便自动自觉的担起了主将的架子,   营中的警戒轮岗、阵前的战备演练、暗线斥候的侦查、往国都传递的军情,以及工事驻防、粮草补给、兵器检修等等等等。   大大小小的事情在小王爷的书案上堆成了山,越到关键的时候,他就越要事无巨细,干练严谨的副将变成了形影不离的背后灵,小王爷没了思念道士的借口,只能被副将督促成一个忙碌的小陀螺。   数日忙碌,昼夜轮转,联军明面上是山雨欲来的架势,实则却是龟缩不出,整日捣鼓一些狗狗祟祟的小动作。   忙碌的小陀螺渐渐鼓起了腮帮子,他一方面不敢掉以轻心,一方面又有点着急上火。   边境不是京城,没有好吃好玩的,道士不是个活络性子,除了他之外,道士几乎不跟别人说话,也不跟人接触,每日就坐在他身后的软垫上托着腮帮子发呆,他若是忙到深夜,道士就呆呆的坐到深夜,哪怕被眼前的烛火晃花眼睛也不知道动弹。   小王爷暗自啃秃了好几个指甲,秃得手指头拿毛笔都疼,然而身为过来人的副将不仅不可怜他,而且还多搬了一摞京里转来的政务折子,让他边学边看。   ——别人家君主顾忌的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穆琮考虑的是弟弟在外打仗,文化课也不能落下。   小王爷愤愤不平的啃秃了毛笔,终于忍无可忍的叛逆了一把,他把写满了小字的折子一一撕开,拿去给道士叠了一晚上的纸青蛙。   一地纸青蛙让道士不再发呆,小王爷蹲在地上举着毛笔给每个呱呱都加上了纹理和滚圆的眼珠子,道士歪着脑袋懵懵懂懂的研究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在小王爷的提醒下,好不容易把它们跟京城里吃过的红烧牛蛙对上了号。   简简单单的几张纸,道士捧在手里玩了半天,未干的墨汁染脏了他的手指,奏折里用得宣纸太软,叠好的小青蛙跳不起来,道士使劲戳了两下,反倒把本就不结实的小青蛙戳漏了肚皮。   “……”   本就是个微乎其微的小意外,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意外,可道士却立刻黯下了目光,慌忙收回了闯祸的指尖。   “——我知道了!这个青蛙是我哥教我的,肯定是他教得不对,所以才坏了!”   小王爷眼疾手快,甩锅更快,他下意识抢过了开膛破肚的小青蛙,一把抓住了道士发凉的手,转眼就将一口黑锅迅速扣到了远在京都的穆琮头上,其稳准狠的速度堪称没有人性。   “我们叠个新的,清霄——道长,你跟我学,这回肯定不会再坏了。”   小王爷对与道士有关的一切都极为敏感,他重新撕开一张装帧仔细的奏折,叠了两张宣纸塞去道士手里,并趁机将道士扯回了自己的怀里。   他知道士的情绪不对,他的道长这几日一直心绪不宁,究其根源还是他做得不够好,是他把不通世俗人心的道长骗下了山,一个清修寡欲的道长陪着他搅进一场乱局,天下纷争俗世纷扰,他身处其中自顾不暇,还要道士替他来操那些不该操的心。   小王爷既愧疚也坚定,他通透豁达的性子随了母亲,他不想庸人自扰,往后的日子还长,他不能停止在无休无止的忧患里,既然是他不行,那他便努力到能行为止,既然道士近来焦虑,那他就担起两个人该有的沉稳,   小王爷眉目弯弯,黑黝黝的眸子明亮有神,他捞过道士的身子,打着折纸船的旗号趴去道士的肩窝里晃起了自己身后的小尾巴。   道士脊背微僵,终敌不过他撒娇似的乱蹭,宣纸质软,上头带着密密麻麻的墨字,小王爷覆上道士的瘦长的双手,胡乱带着道士左叠一下右叠一下,愣是把两张纸揉成了一团纸球。   “那个……清清清霄,我……”   小王爷尴尬的耳朵通红,索性脖子一梗,又想把锅往亲哥身上甩,然而道士则很是小心的将纸球收到了袖子里好生放着,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等着接黑锅的穆琮坐在寝殿床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千里之外,从未见过海和船的道士转过头去吻上了小王爷的面颊,小王爷心尖一颤,差点忘了亲哥是谁。   夜半偷闲算是难得的情趣,道士大概是天底下最好哄的人,几张宣纸就能让他缓和神情,安安稳稳的偎去小王爷怀里靠着。   俗话说打扰人家谈恋爱是会被驴踢的,夜深人静,诸事已毕,也到了小王爷该搂着道长钻被窝的时候,唯有副将觉得自己皮糙肉厚,再加上被营里战马撩蹄子撩惯了,不差这一下。   灯火将熄,副将步履匆匆的闯进了营帐,小王爷正铺着被子,披散头发的道士抱着枕头坐在床边晃腿玩,白玉似的足尖点去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勾着地上的纸青蛙。   “王爷,道长。”   副将礼数周全,连道士也带上了,他拱手拜过便没再多言,有些事情小王爷已与他约法三章,他不能当着道士的面说。   “……清霄,我有点饿。”   小王爷沉默片刻,转过头去跟床上的道士碰了碰眉心,副将这时找他肯定为了跟战事有关的糟心事,所有人都把道士看成了天底下最好用的一把刀,能掌握着生杀大权翻覆乾坤,可他这个受益最大的正主却说什么都不想再让道士搅合进来。   “你能不能去帮我拿点吃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拙劣的演技足以使得人神共愤,只是道士太好骗了他,他刚瘪着嘴巴嘟囔出声,道士就立刻从床上跳下去,毫不怀疑的赤着脚一路杀去了伙房。   小王爷喊饿,道士跑得又急又快,三步并两步带出一道残影,值守的侍卫虎躯一颤,险些被吓出一声惨叫。   伙房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小厨子收拾打扫的动静,道士停下脚步,抬手掀开了帐帘,小厨子软趴趴的倒在灶台边上,黑黢黢的小脸贴在地上,气息弱得轻不可闻。   孤零零的烛火立在烟熏火燎的案板上,模糊的人影倚在伙房角落的木架边上,一手攥着一对与道士那柄旧剑长度相仿的兵器,一手拿着一个圆乎乎的馒头。   道士低敛眉目,倒是没觉得吃惊,他移开目光,很是细心的蹲下身去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小厨子,又让他靠坐到灶台边上,好有个支撑。   “咳咳——”   道士的一举一动带着不该有的温度,角落里那人惊掉了下巴,烛火映亮了他脸上的胡茬,瘦高的男人撇下兵器使劲锤了两下胸口,直被偷来的馒头噎得翻白眼。   “咳!咳!!呼……小清霄,你跟师兄说实话,你那穆小王爷是会下蛊吗?” 第25章   师兄弟这种关系,其实比亲兄弟还要一言难尽。   相处的好了是竹马成双同气连枝,上到祸乱武林下到逃课摸鱼,情深义重感情升华,直接师门内销,完成生命的大和谐。   若是相处不好,那便是相看两厌自幼结仇的戏码,一个放浪形骸,一个古板固执,一见面就是鸡飞狗跳刀剑相向,到头来相爱相杀,拧巴着完成生命的大和谐。   以上说法,都是街头话本里最常见的剧本款式,顾清毓但凡见到这种书,绝对买一箱烧一箱。   乖巧水灵的小师弟是别人家的,娇气可爱的小师弟是别人家的,就连天天滚成泥猴似的熊孩子小师弟也是别人家的。   他十四岁揣着雄心壮志上孤山,十四岁半连夜背着行李跑路,若论起个中原委,他这位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小师弟绝对功不可没。   一室寂静,烛火微动,道士目光冷清,面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   什么久别重逢,故人相遇都是骗鬼的,写什么师门兄弟情深的狗屁作者绝对没有体验过被师弟支配的恐惧。   顾清毓没有对自家师弟的反应感到意外,他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弯腰捡起了撂在一边的兵器重新插回背上的背囊,同人不同命,这个道理他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小清霄,你连师兄都不认识啦?诶——诶!”   掌携劲风,烛台翻覆,所幸是被人以相同的掌力稳稳一托才没有直接灰飞烟灭。   两力相抵,化成一声轻微至极却又像是叩在心头的闷响,道士薄唇微抿,瘦长的手掌隐没与道袍宽袖,只露了一截莹白圆润的手指尖。   “啧……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好好的一孩子,又瞎比划吓人。”   顾清毓撤回手掌,暗自嘬了嘬牙花子,道士轻描淡写的一掌震得他胸口闷痛,从小就是这样,他师弟轻轻松松劈出的一剑,他得用玩命的功力相抵。   “小时候就凶,长大了还凶,凶师兄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凶你家小王爷去。”   作为师门生物链底层,平日里只能过一过嘴瘾,顾清毓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不带停的,他嘟嘟囔囔揉了两下胸口,语气里还带着点委屈。   他天生就是个操心的命,当年那个臭老头诓他是什么练武奇才,非要拽着他到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学艺,结果却扔给他一个天底下最冷漠臭脸的小师弟,同时还是最要命的烫手山芋。   “你来做什么?”   大概是因为提到了小王爷,道士终于舍得开口说话。   棚顶漏下来的月光恰好照去顾清毓所在的地方,映出男人胡子拉碴的下巴和不修边幅的粗布衣裳,道士眼角一僵,险些又一掌拍过去。   心明气清,钟灵毓秀,二者合一才算衬得起清毓二字,只可惜顾清毓从未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和面相,他父母若泉下有知,估计也会从坟地里爬出来按住他揍一顿屁股。   “接你回去啊,那老头就叮嘱我这么一件事,我还能不办吗。小清霄,听师兄一回,山下都是些破事,没有好玩的,你早些回去,实在不行,师兄帮你把那个小王爷扛……你自己扛,你自己扛!我不动手——”   所谓求生欲,无论过了多久都是根深蒂固的,顾清毓迎着师弟忽然杀气腾腾的眼神将双手举过头顶,背上冷汗不知不觉的淌了下来。   他没有穆国小王爷那么心大,他见过总角之年的小道士如何挥动长剑劈开山头,他这个清瘦单薄的师弟是一个可以凭借一己之力翻覆天下的怪物,他当年落荒而逃,虽是辜负了自己命中的机缘,但却从未后悔过。   他与道士是不一样的,他只是个寻常的红尘世人,他贪恋琐事温馨,渴求佳人缱绻,他只想做最普通的酒鬼,放浪形骸,自由自在。   “真的,老头当年跟我千叮咛万嘱咐,小清霄你就跟师兄……”   道士缓缓迈开了步子,顾清毓喉头一梗,乖乖噤声,他如临大敌的绷紧了小臂,垂在身侧的右手随时都能抽出背上的兵器,不过道士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直接走去灶台边上,专注于把笼屉里最后几个馒头捡出来。   对于没有用的废话,根本没有搭理的必要,这是道士跟小王爷学得最快得一样本领,他完全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大活人,装完馒头就想往回走,他的小王爷还饿着肚子,他不能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小清霄,你听话,师兄也不想让你难受,但是你自己清楚,这一次西境的事,已经是那么多人命了。你再这样下去,即便是师父给你留了药,你也早晚得出事。”   道士背影单薄,素色的道袍在月光下格外寡淡,顾清毓叹了口气,壮着胆子继续开口,他言辞虽是连贯,不见什么气短气虚,但右手却止不住的打颤,以至于他不得不依靠握紧背后的兵器手柄来稳住心神。   他一直以为他的小师弟会永远形单影只,他能有这个想法并不是出于嫉妒或敌意,恰恰相反,他就是因为关心道士才会有这个期盼。   他入师门的理由和道士不一样,当年老头找到他就是要用他给道士上一到保险,道士若一生修习剑道臻境他便可以做一个无所事事的酒鬼,倘若道士生出欲念,要因一己之私涉入世间,他就是确保道士不会失控入魔的最后一道关卡。   西境战事,道士只身攻下一城,他听闻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惧而是心疼,他心疼他清冷孤僻小师弟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念想,更心疼道士即将面对的一切。   “我心中有数。”   道士低垂眉目,往外走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顾清毓口中的救命药就是他塞给穆琮的那一颗,不过他一点都不在乎。   “小清霄!”   “别越活越回去,你当年已经走了,现在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   他在临出门前侧头看了一眼,顾清毓眉头紧皱,兴许是真的关心他,放到从前,他大概还会稍稍在意一下,但现在不会了。   边境的月光安宁平和,能让人撇下一切糟心的事情,道士抱着怀里的馒头快步走回营帐,小王爷和副将一坐一立,营帐正中还多了一个单膝跪地的探子。   帐里安静得出奇,三个人面色都不算好,道士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他专心致志的挂念着小王爷饿肚子,一进营帐就把馒头往小王爷手里塞,只是呆坐书案前的小王爷两只手十指紧攥,骨节泛白,一时竟让他掰不开。   “……阿行?”   道士略感疑惑的歪了歪头,勉强感知到了似乎发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放下馒头,握住了小王爷发抖的双手,后者如梦初醒的回过神来,黝黑明亮的狗狗眼说红就红。   “我哥……清霄,清霄……我哥,我哥出事了。” 第26章   小王爷很少喊穆琮皇兄,也很少对穆琮行礼,宫中礼制森严,穆琮是要承继大统的嫡长子,他是外族所生的小杂种,若是真按规矩办事,他恐怕早就被抽成了四瓣屁股。   可穆琮从不在乎这些,尤其是在小王爷年岁尚小穿着开裆裤手足并用翻门槛的时候,虎了吧唧傻里傻气的幼弟就是整个皇宫里最招他喜欢的人之一,仅次于那个师从名家却心甘情愿给他做小护卫的年轻统领。   穆琮替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扛下了很多事,皇族总是排外的,尤其是当他们发现流着外族血的小王爷居然是个格外健康活泼的孩子,明里暗里的嫉妒和憎恶足以酿成大祸,所幸是老皇帝没有对小王爷和外族妃子生出多少爱护,最开始的新鲜劲过去,老皇帝压根没再理会过他们。   到底是薄情寡义还是辗转保全,穆琮心里一清二楚,他与老皇帝是一对极其相似的父子俩,有些事情无需开口就能意会。   老皇帝面硬心软,他便代替父皇关照还不到自己膝头的幼弟和庶母。   像个奶团子一样的小王爷学说话学得很慢,好在文化课偷懒的灵气是与生俱来的,“皇兄”是两个字,“哥”是一个字,哪个简单好说,小王爷心里门清。   穆琮第一次听见小王爷喊他哥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三岁出头的小王爷贪凉,光着屁股蛋满地乱跑,正逢御花园的树上结了果子,小王爷馋得口水直流,跟个猴似的窜上了树,结果卡在上头下不来。   御花园那几棵树都是老祖宗栽下的,看护小王爷的宫女紧张的六神无主,却又不敢跟旁人求助,生怕小王爷因此受到责罚。   穆琮始终记得那个午后的场景,柳青看不过他整日奔忙,硬带着他去御花园偷半日闲篇,少年时的他们还没有日后的稳重,日光和暖,花香怡人,他与柳青不知不觉的走去了假山后头,年少不知情,一眼对上便定下终身,少年人的亲吻生涩莽撞,他滞了呼吸正欲同柳青浅尝滋味,就听见背后的高处传来一声奶里奶气的“哥”。   半刻之后,在树上卡了半天蛋蛋的小王爷被柳青纵身上去薅下来的,他兜住光屁股的弟弟紧张兮兮的检查了一圈,生怕亲弟弟的小弟弟就此一蹶不振,结果窝在他怀里的奶团子突然福至心灵尿了他一身,并且还拿起了一直攥在手里的野果子塞了他一嘴,没让他惨叫出声。   官道边上的野果没有御花园的野果漂亮好看,挨了风吹日晒的果子带着疤裂和尘土,需得用清水淋洗一遍,再拿刀剜去上面熟透发烂的地方。   从北境回京城,寻常车马再快也要跑半个月,好在道士的轻功比车马还快,短短十日,日夜兼程,硬是将小王爷连背带抱的拖到了京郊附近。   繁星满天,弯月高悬,道士守在火堆将最后几个果子收拾干净,小王爷本就怕高,且又心事重重,这一路上都是硬挺着过来的,每次落地歇脚都会抱着树吐得直不起腰。   道士心里倒是有底,他不太相信穆琮真的命悬一线,只要有那颗药在,穆琮就是想死都难,可他又无法对小王爷言明自己心中所想,他不会撒谎,他怕小王爷一旦追问到药的来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实情。   道士每每想到这就心神不宁,他削果子的动作极快,小小一柄匕首在他掌中转出了花,甜腻的汁水沾了他满手,小王爷冷不丁的握上他的手腕,他惊了一跳,险些没收住动作。   “清霄,你也歇一会。”   小王爷倒是冷静的出奇,他只在得到消息的那一晚短暂的失控了一下,后来道士伸手将他拥紧,反复拍抚他的脊背,他便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在离开北境之前,他找了一对与他和道士身量相仿的兵卒作为替身,他自幼常驻边境,混世小魔王的威名远扬,至于横空出世的道士更是恶名在外,敌军那边现在看见龙纹黑底的战旗就腿肚子转筋,一旦是在看见战旗下的身着素色道袍的白衣人就更是早搏早衰内分泌失调。   篝火映亮了小王爷发红的眼角,他吸着鼻子拿过了匕首,削了一块干净的果肉递去道士嘴边。   他没有再哭,也没有再慌,一连几日的奔波下来,他除了恐高晕眩导致的呕吐之外,没做一件丢人的事情。   他是唯一一个不能垮的人,他必须心平气稳的撑住,先不论现在只是得了穆琮病重的消息,就算他现在亲眼看见了穆琮的尸首,他也得把咬紧牙关绷住这根弦。   但他并没有因此忽略道士,他永远都不会因为别的事情忽略道士。   “这么多天,你也累,你吃点果子,等我去弄两匹马,不差多少的。”   小王爷硬挤出了一点笑脸,用袖口给道士蹭去黏糊糊的汁水,轻功最耗力,道士一个人来去自如,拖上他却是累赘,一路上遥遥千里,若换成别人怕是早就累吐了血。   “不用,很快就到了,你别担心。”   一块小到不能再小的果肉,也是两个人分尽,道士垂下眉目,把剩下半块口对口的喂去了小王爷嘴里。   十指交错,道士强硬得不容置疑,什么平稳安定都是假象,前几日他背着小王爷飞,小王爷趴在他背上焦虑之极的啃指甲,啃得十个指甲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好肉,所以最近这几天他都是打横抱着小王爷,小王爷一把手往嘴边放他就往高处掠,直把小王爷吓得脸色煞白不敢动弹。   “清……”   “你缓两刻,听话,我保证天亮之前就能见到你哥。”   差一刻天亮日出,道士带着小王爷飞上了宫墙,修缮如初的大门在他们脚下,道士兜紧怀里的人轻盈下坠,稳稳当当的立在了屋檐尖上。   琉璃制的瓦片因为小王爷的重量裂开了几道浅痕,月落西山,星光消散,道士足点檐尖,暴露了小王爷体重的瓦片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寝殿里药味重得呛人,这让穆琮病重的消息头一回有了实质性的证据,道士心中隐约生出了几分不安,他带着小王爷落去地上,微微蹙起了眉头。   内室药味更重,提早点上的炭火绝不是该出现在初秋时节的东西,守在病榻前头的宫女太监都是穆琮在宫中心腹,见小王爷回来也未惊异多言,全部按部就班的适时退下,只留下了守在床边的柳青。   “王爷。”   柳青一身藏青长袍,并不是平日里统领装扮,他自怀中里取出了早已备好的木盒,恭恭敬敬的弯腰呈上,这是能让所有人趋之若鹜的东西,而小王爷却看也不看,径直将他推搡去边上,硬要掀开幔帐去跟穆琮说话。   “陛下难得能睡着,王爷还是……”   柳青眼里尽是些细密的血丝,他扼住小王爷的腕子,语气喑哑得厉害,宫灯笼罩的火烛跃了一下,刺得他眼底发酸。   “你退下吧,我和阿珩说会话。”   穆琮的声音倒是还好,没有臆想中的沙哑虚弱,他从幔帐中伸出枯瘦的右手,光明正大的拽着柳青垂下的指尖晃了两下,像是撒着这辈子都没机会撒出去得娇。   “……好。”   柳青身形微晃,却没有多说,他只闭目缓了一下,俯身下去吻了吻穆琮泛青的指尖,便言听计从的迈步离开。   没有进屋的道士抱剑立在廊下,他推门出来的时候,刚巧与道士对上目光。   前些日子京都有人谋逆行刺,他豁出全力保下穆琮,自己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而今还是重伤初愈气血不足,也不知道为什么,道士骤然对他冷下神色,泄出了几分森冷的剑气,他支撑不住膝弯一软,额上冷汗密布,竟是扶着雕龙绘凤的廊柱哇得呕了一口血。 第27章   小王爷熟悉死亡,他不是不经风雨的娇气包,他见证了母亲的安然离世,他给不亲近的老皇帝跪过灵,到了北边之后,死亡就更常见了,他为战场上被羽箭对穿的同袍敛骨换衣,为他们操办后事,军营后头有一片荒地,立着参差不齐的坟包,他隔三差五就带着烈酒去洒扫祭拜,他在不该接触死亡的年纪就开始面对频频失去,释然和坚韧是他与生俱来的心性。   但他无法把这份心性用在穆琮身上。   ——他哥不该死,他哥是天底下最不该死的人。   在遇见道士之前,小王爷有过自己可能会早早战死沙场的想法,他猜他哥一定会像当年送他离开宫城时那样,给他的尸体梳好发髻理平衣裳,再在他的坟前摆上满满当当的点心当贡品,毕竟他哥打小就不爱吃那些东西,从前三宫六院的娘娘们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糕点慰问,那些东西的绝大部分都是靠他解决的,每每都是穆琮在书桌上奋笔疾书,他躲书桌下头把自己噎到两眼发直肚皮鼓鼓。   靠着点心维系起来的兄弟情即便是在没有点心的北境也没有断过,唯一有变化的是小王爷在遇见道士之后开始怕死了。他舍不下那么好的清霄道长,他有长厢厮守的野心,他要带着道士浪迹天涯,游山玩水,至于一定会在宫城里气到跺脚的亲哥,他想着逢年过节送点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就打发了。   小王爷甚至还遐想过他哥和柳青的以后,在没被副将的小黄书打开新世界大门之前,他就已经了不得了,他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他哥和柳青的关系不一般,他哥对别人笑和对柳青笑是不一样的,他哥对柳青笑得时候两个眼睛里是亮晶晶的,特别像宫里的水晶桂花冻,而且还是淋了两层蜂蜜的那一种。   可这些都要没有了,他哥要死了,他哥不会再被他气得跳脚炸毛,不会再想揍又揍不动他,反倒捂着自己打红的右手跟柳青咬牙切齿的抱怨他骨头硬。   他哥和柳青也没有以后了,他们两个人相扶相携,走了最难的一条路,却要在马上能够光明正大之前戛然而止。   “哥……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小王爷半跪去床边,两个眼睛红得厉害,他竭力维持了情绪与说话的声音,穆琮看着太虚弱了,他怕他稍一激动就能将他哥吵得散架。   “命里带的,躲不掉。”   难得弟弟不吵不闹,穆琮陷在榻里弯了弯眼睛,他伸手摸上小王爷发顶,奔波千里的尘土还沾在上面,混着隐隐的汗味,他本对这些东西避之不及,眼下摸一下少一下,他也就勉强不嫌弃了。   “本来还能帮你多扛几个月,结果前两天上了点儿火就没遭住。没事,你想哭就哭,哥不笑你。”   穆琮自己倚着床头蹒跚坐起,枯槁的头发失去了应有的光泽,尽管柳青仔仔细细的替他编了一根山野村姑的麻花辫,也依旧掩饰不了枯草一样的质感。   “不可能,你不是好好的,你一直好好的,肯定是他们治得——”   “别闹,听话。父皇就是这么走的,你那会小,可能不知道。不过你也别害怕,你没这个病,你娘可厉害了,愣是没让你随我们这边。”   穆琮对生死坦然得要命,他捏了捏弟弟不再软乎白嫩的面颊,适时制止了小王爷准备让太医院全员陪葬的台本。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枯竭而死,他改变不了这个结局,他没有哀伤不满的时间,他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他的下一任铺好路,如同他父辈们那样,殚精竭虑的操劳一辈子。   他记得他父皇临终前那一会,也是这样摸着他的发顶,他们是父子又是君臣,始终保持着内敛沉稳的相处模式,只那个短暂的瞬间里他父皇破天荒的露出了一种轻松又狡黠的笑容,老爷子哑声告诉他日后要好好操持这堆烂摊子,等到甩给长大成人的穆小行就可以解放了。   “盒子里头是诏书,我一份,父皇一份,老爷子从来没有不喜欢你,他当年就想到今日了,那群老不死的要是为难你,你就拿出来打他们脸。”   人之将死,便做不成礼重臣子的明君了,穆琮烦那些老古董烦得要死,他把朝中盘根错节的党羽清理了大半,仅有几个实在不能动的老臣还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上卡着,不过他这个弟弟天生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他一点也不怕小王爷以后受欺负。   穆小行一定很行,这是他和父亲共同的期盼,小王爷的母妃当年汉字都不认识几个,若没有老皇帝在书里偷偷画得红圈,小王爷很可能会得到一个穆健康、穆狗蛋之类的名字。   “朝堂上的事情,没那么难,文的事情你就问新提上来的左丞相,他年岁和你差不多,脾气和你投缘,是个直肠子。武的你自己做主,要是碰上拿不定主意的,你就问柳青。”   许是因为提到了柳青,穆琮平平稳稳的声线终于有了一点波澜,他坐不住了,虚弱无力的腰肢撑不住他的身子,他掩嘴转向床里闷咳了几声,腹脏六腑没有一处是好受的。   他舍得下性命,舍得下江山,唯独舍不下柳青。   梁国行刺,柳青豁出性命保住了他,他在柳青生死垂危的那个晚上做足了所谓的暴君做派,凡是无计可施的太医都被他差人压到院内屠刀悬颈,可人力毕竟有限,回天无术就是回天无术,就连给他治了半辈子病的老太医也只能瑟瑟的跪在殿外接受陪葬天团的命运。   后来,山穷水尽,柳青命悬一线,他心慌意乱无计可施,最后关头猛地想起道士塞给他的药丸,他慌乱到连交予太医查验都没顾上,直接口对口的把药怼进了柳青的嗓子眼里。   柳青也不是个傻的,习武之人或多或少通几分医理,他清醒后便觉得自己能续命得活绝非易事,待三番两次套出话后,自然过不去心里的坎。   “哥……”   “你让他入朝做个将军,他有本事,也能干,凡事你多听听他的想法,不会吃亏。”   穆琮摆了摆手,拒绝了小王爷的搀扶,他重新倚去床头的靠枕上,硬撑着挺直了脊背。   他与柳青就是一段乱七八糟的孽缘,柳青出身不算太好,可自幼聪颖,受教名将门下,若是没有入宫与他作伴,今日驰骋天下的战神之名大抵就会落到柳青身上。   狼入圈,受枷受限,心甘情愿的做了一只看门狗,给柳青开蒙的那位将领一度气结得要死,曾经差点断掉师徒缘分。   “他性子闷,不讨喜,你辛苦些,好好待他,也别让你家道长难为他。”   无论是什么时候,穆琮的心思永远是最好用的,他没有跟小王爷提药的事情,只是辗转提醒一句,左右道士不是个寻常人能理解的性子,他猜想道士应该也不会计较太久,毕竟他与柳青谁活谁死,都与道士不相干。   “他要是缓过去了,你就让你家道长揍他一顿,揍完了再给他找个伴。他要是缓不过去……   “——哥,哥,你别说话了。”   小王爷牙关咬得死紧,一度尝到了咸涩的血味,他不想听穆琮交代后事一样的絮叨,却也不能枉费他哥苦撑到现在的心意,他半跪在床边,两个拳头紧紧攥着,上头带着几滴不属于他的眼泪。   “哥……你躺着,你躺着休息,我才不管他,你把身子养好,肯定一定有办法的,你养好了,你自己去管他。”   穆琮其实没察觉自己在提及柳青的时候落了泪,他看见泪渍的时候,还以为是小王爷哭了鼻子,他一勾唇角,本是想笑弟弟又跟孩子似的置气,可咸涩又苦涩的泪水忽然沿着他的面颊淌下了一串。   穆琮又惊又懵的伸手抹了一把,怔怔的眨了眨眼睛,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从他知晓自己的责任,从他接过遗诏登基为王,从他日日在折子堆熬到天亮,从他忘了给柳青过从前绝不可能忘记的生辰。   他做一个好皇帝做得太久了,久到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把锅甩给长大成人的穆小行。   “穆小行……穆小行,你听好了。”   穆琮笑弯了一双湿漉漉的凤眼,他抓住小王爷歪歪扭扭的发髻,用了最后几分力气倾身过去,结结实实的撞上了小王爷的硬脑门。   “前面的不作数,你帮哥看着他,别让他娶妻。我不许他娶妻,让他给我守寡,听见没有?你要是做不到,我就做鬼去给你家道长托梦,告诉他你三岁就在树上把蛋蛋卡坏了。” 第28章   最重要的事情叮嘱完,穆琮呼出一口浊气,松了最后一股心力。   生死面前,不分帝王百姓,当该来的死亡叩响门扉,寝殿里鱼贯而入的太医和宫人们便开始上演同寻常人家相仿的兵荒马乱的场景。   小王爷被人挤去了边上,老太医咬牙切齿的掏出针包,试图想从前那样为穆琮再续一段光阴,宫人娴熟的掏出锦帕给穆琮擦拭不断呕出的脏血,而蹒跚着回到殿内的柳青则拒绝了这一切。   他俯下身去,轻轻拍了拍老太医的肩膀,总能面无表情给他们灌苦药下狠针的老爷子罕见的红了眼,与年轻相称的老态在这一刻布满了老人褶皱的眉眼,柳青垂眸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惨白一片的面上没比榻上的穆琮好多少。   老太医脊背一颤,握针的手终于开始剧烈的颤栗发抖,片刻之后,他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离开,柳青接过了染血的锦帕拿在手里,细心将血污折去内里,换了另一面给穆琮擦拭。   最该崩溃的人反倒平静的出奇,柳青撩开袍角坐去榻边,不常穿的布袍软化了他五官的棱角,还剩半截的烛火映亮了他的面容,他将枯槁瘦削的穆琮抱进怀里,以自己重伤累累的身躯支撑他端正从容了一辈子的主子走过体面的最后一程。   “累了就睡一会,我在这。”   他颔首贴上穆琮的眉心,神情温和落了个吻,退出殿外的宫人替他们放下了轻纱制成的幔帐,烛火朦朦胧胧的映着,掩去了穆琮灰败的面色。   喑哑到分辨不清的字句随着猩红的血水同呛出口腔,大抵是在为他们之间的牵绊道歉,柳青毫不在乎的垂下颈子同穆琮偎去一处,温热的血水浸透了他的鬓发,那可能是穆琮留给他的最后一丝温度。   他出身不高,却也算是京城里的一个小世家,他曾想过要像师父那样驰骋疆场保家卫国,他有武人的血性,更有行伍的胆量和本事,他十五岁就该背上行囊建功立业名扬天下,但他走不了。   柳青想起年少时,他们所做过的最大逆不道的事就是在某天夜里偷偷爬上宫墙,像这样挨在一起数星星,满天星辰,不及少年人浅笑一瞥,在那天晚上之后,他就抛下了所有的离开京城的念头。   他舍不下穆琮,任何时候的权力中心都是最肮脏危险的漩涡,他心心念念的小主子只是个孱弱文雅的呆兔子,屁大点的小王爷都能咋咋呼呼的尿他一身,他要是走了,别人一定会把穆琮欺负死。   柳青至今也不觉得自己这个看法错得离谱,穆琮在他眼中永远是当年那个清雅单薄的殿下,他抚上穆琮失焦的眉眼,带着厚茧的手指轻柔和缓,仿佛只是一个在寝殿里值守的寻常夜晚。   “殿下,你安心睡,睡醒了,我再带你去看星星。”   静静燃烧的烛火越来越短,穆琮被柳青哄得神情安宁,渐渐微弱的火苗勾勒出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轮廓,小王爷始终没有离开寝殿,他就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的看着,紧攥成拳的双手将掌心剜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所有人都对穆琮的离世有充足的准备,在这种安静到绝望的时刻,只有他被彻头彻尾的蒙在鼓里,也只有他觉得不甘心。   憋了一路的泪水在道士抚上他手腕的时候倾巢而出,小王爷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哭什么,是即将失去最后一个血亲的悲凉,还是没有察觉哥哥的病情的迟钝,又或者是终于为自己从小到大的混世魔王做派感到了愧疚。   小王爷把下唇咬得出血,他控制不了断线似的泪珠,直哭得脖子发梗,喘不匀的气在他嗓子和鼻腔里到处乱窜,让他抽噎到浑身发抖。   “清霄……清霄……我没有哥哥了……清霄……道长,我没有哥哥了。”   小王爷哭得像个三岁半的孩子,因为在穆琮面前他永远可以做一个三岁半的孩子。   今时今刻,他身前最稳固的一面墙轰然倒塌,从今以后,他与这世上最诡谲恶劣的漩涡中心再也没有任何遮挡。   成长断筋挫骨,是血骨缝隙里生出的枝芽,每一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每一个枝叶都会饮尽少年人心头的为数不多的热血。   人在最悲痛的情境里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小王爷此时还意识不到自己即将改变道士的一生。   他只颤着肩颈,站在道士身边撕心裂肺的哭着,他没有软弱的机会了,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肆意宣泄情感,只要他踏出这一扇殿门,他就要担起穆琮交予他手的责任,到时他若再哭,穆琮一定会来他梦里踹他。   “……”   道士拙于言辞,他沉默着伸手接住了小王爷的眼泪。   小小的水滴咸涩、透明、潮湿、灼得他掌心发痛,他因而微微睁大了眼睛,鸦黑的瞳孔比平日里缩得厉害,像是受了惊的猫。   生离死别,人世疾苦,这都与他毫不相干,他不理解,也不曾体验过。   穆琮于他本该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他无喜无悲,不染凡尘,只因夹在他们中间的小王爷会疼会哭,痛苦才借着同情意网罗交错的机会,恶狠狠的凿进了他古井无波的心里。   他不想小王爷伤心难过,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是天意难违还是运气太差,他都不想看见他的阿行伤心难过。   道士低敛眉目,将手缩回了宽大的袖口里,他没有出言安慰,没有去拥抱濒临崩溃的小王爷,而是选择与小王爷擦肩而过。   烛火在熄灭之前没能拂亮他的眉眼,晚秋的虫鸣随着失去呼吸的穆琮销声匿迹,闷沉的倒地声是整个宫城里最后一丝声音。   属于道士的内劲自寝殿中心肆意泄出,孤山山巅上威压森冷的风静默着侵蚀了每一处,小王爷恍惚着跪倒在地,惨白的月光映上道士冷清的背影,他看着道士拨开失去意识的柳青,按上了穆琮的胸口,他在冥冥中意识到他的道长似乎是有回转的办法,但他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却深入骨髓的不安。   ——那不是他的道长,那不是会给他千里带馍片、喜欢吃红烧鱼和芝麻酥饼的道长。 第29章   小王爷记得自己第一次登上孤山的场景,道士立在天际的悬崖边上,连风都贴着素色的道袍吹拂而过,不敢沾染分毫,蹲在马车里吃酥饼吃到两腮鼓鼓的道士不见了,山上的道士没有一丝人气,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站着,仿佛渡过了上千年,并且会永远形单影只的站下去。   “清霄——清霄!”   即便是在梦里,小王爷也毫不犹豫的伸出了手,他不假思索的快步跑去山石嶙峋的悬崖边上,拼命抓住了道士的衣角。   ——小王爷是一只很傻的奶狗,在倾慕与憧憬生根发芽之前,他对道士生出的第一种感觉居然是心疼和担忧。,   他在第一次上山的时候就做了这个动作,那时他生怕道士踩不牢掉下山去便虎了吧唧的往上冲,只不过他那会连道士的衣角都没沾到,反倒被道士抬手一掌按去地上,咕噜咕噜的顺着原路滚下了山。   好在梦里是和现实不一样的,梦里的小王爷能比现实中能干一点,他冒着摔成狗啃泥的风险扯住了道士的衣角,软缎做成道袍被山上的冰雪浸透了,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扑通直跳的心脏勉强归位,可就在他松了一口气,打算将道士搂进自己怀里的时候,那段柔软的衣角却忽然从他指缝里溜了出去。   天地之间只剩风同衣袍纷飞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反复在狰狞的山石上摩擦出尖锐的泣音。   似仙人坠落云端,又像是某种纯白到极致的飞鸟敛去羽翼跌进深渊,道士迈出一步,轻盈无声的跌进了虚无的云团里,缭绕不详的雾气在一瞬间汹涌而上,吞噬了道士单薄的身影。   “清霄——”   小王爷是从梦中惊醒的,他蹬开身上的锦被仓皇坐起,细密的冷汗顺着他额角滑落,沁得他眼底生疼。小王爷茫然的看向四周,捏着被角的手指隐隐发抖,梦中的云雾还围绕在他面前,而宫人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却和午后的阳光一起透过窗缝,安宁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过量的恐惧会让人变得麻木迟钝,小王爷摊开双手,怔怔的看着自己裹了纱布的掌心,一时竟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爷,王爷?!陛下,陛下醒了!”   守在外室的小太监早已熬得两眼通红,啃没了十根手指头的指甲,他一听见内室的动静便顾不上规矩直接一头拱了进来,小王爷从昨夜一直昏睡到现在,若非顾忌事后可能会被小王爷挂上城墙示众,他甚至都想硬把人薅起来传达这个翻天覆地的好消息。   “——您去看看,您快去看看呀,陛下他醒了!!王爷您去看看呀!!”   “……?”   夏天的知了什么样,滋儿哇乱叫的小太监就是什么样,小王爷脑袋里嗡嗡直响,疲于应对的神经隐隐痉挛,他抬手捂住了阵痛不止的额角缓了好一会才勉强听清了小太监在说什么。   穆琮是一根引线,小王爷瞳孔微缩,浑噩的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了连贯的逻辑,他立刻踉跄起身下床,随着小太监的指引走进不远处的寝殿里,仍旧浓郁的药味怕是许久都散不去了,他用发抖的指尖推开殿门,内里的轻纱幔帐垂在两侧,守在床边的柳青正给人喂药,而那个倚坐在柳青怀里的单薄身影,不是穆琮又能是谁。   “王爷您看啊,陛下他真的,他真的没事了……”   穆琮宽厚,尤其是对近身的宫人,小太监自幼侍奉在侧,没少受主子照拂,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泪珠,再也忍不住喜极而泣的泪水,他仰起巴掌大的清秀小脸想跟小王爷分享一下这份喜悦,可小王爷却忽然僵住脊背站在了门口,并没有往里走一步的打算。   “王……王爷?王爷——”   腿脚虚浮的小王爷硬生生的收回了迈过门槛的那一只脚,他如梦初醒,日光晃过了他苍白英俊的面颊,小太监话头一怔,竟被他眼中的惊慌失措骇得发不出声,只能眼见着小王爷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小奶狗一样,一个劲的拉扯着僵硬虚弱的肢体,以一种不协调到极致的姿势迅速跑出了寝殿。   道士,比穆琮清醒无恙更重要的是道士。   是道士带着他千里迢迢从北境赶回京城,是道士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出手相助,小王爷发疯似的找遍了整座宫城,他仍处在被道士用内劲震晕的不适中,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他尚不清楚道士是用了什么办法将穆琮从阎王殿里生生拉扯回来,但他笃定这绝不是一件值得他傻不愣登开心的事情。   翻腾汹涌的气血在胸口作乱,小王爷挥拳砸上厚重古朴的宫墙,卡在喉头的脏血溅了一地,青石铺成的宫道四通八达,唯独不见他的道长。   所有人都不知道道士去哪了,所有人都没有在意在穆琮死而复生之后,扭转了一切的那个人去哪了。   傍午日头和暖,照在身上应当是暖洋洋的,但小王爷偏偏觉得后脊发凉。   他咬紧了齿关,满嘴都是浓郁的血腥味,他当然知道那些人并不是故意的,人人都知道道士是他的心头肉,哪怕是爱屋及乌,也没人敢刻意苛责他心尖尖上的道长。   他们只是畏惧罢了,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包括穆琮和柳青在内,没有人把道士当成一个真正的人。在他们眼里,道士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的剑客,是在孤山上求道的仙人,道士能起死回生看似匪夷所思,却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畏惧所以信任,也正是因为这种盲目的信任,所以他们都潜移默化的认为道士一定没事。   小王爷啐出一口血沫,平生第一次感到后悔,他或许真的不应该将道士带到山下,又或许在道士一反常态将他气势汹汹扛回孤山的那一天,他就应该和道士永永远远的留在孤山上。   “清霄……清霄……”   小王爷的右手算是伤上加伤,他疼到腮边绷出了咬筋,却又泄愤似的狠砸了一下宫墙,老祖宗留下的物件和前些日子惨遭不幸的城门一样裂开了细小的缝隙。   飘洒的灰尘落进了小王爷的眼底,小王爷皱着鼻尖竭力忍住了眼底的涩痛,他仰起脑袋,想要让风把眼里的脏东西吹出去,结果刚一仰头,明晃晃的日光就差点晃瞎了他的眼睛。   “唔!”   真心实意的小奶狗好狗有好报,比如他们总会在最伤心的时候得到一个温柔体贴的亲吻。   纤瘦白皙的手掌遮去了刺眼的日光,紧接着就有柔软温凉的呼吸恰到好处的吹进眼底将小小的砂砾带了出去,熟悉无比的清冷气息重新充斥了小王爷的鼻腔,道士素色的道袍角比他梦中的温暖多了,并且还不会从指缝里溜走。   这是他的道长,这是那个会为他下山,会蹲在他身边吃完一盒芝麻酥饼的道长。   小王爷肩颈一抖,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撕心裂肺的梦境和昨夜的事情还留存在他的脑海里,他狼狈不已的吸了吸鼻子,用力抓紧了道士的手,他该问道士是怎么救活穆琮的,该问道士这么做有没有风险,还该问道士究竟去了哪,可事实上,他喉咙涩得说不出一句话,   喜悦、感激、惊慌、酸涩、还有替道士感到的委屈,杂七杂八的情绪一股脑的冲垮了他构造简单的小脑袋。   他只觉得他心疼得快死了,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道士替他扭转了局面,在所有人都在欢喜高兴的时候,道士只身躲去了某个地方安静待着。   “道长……道长……”   在长又不算长的对视中,小王爷没有落一滴泪,只硬生生的忍着,他没资格再哭了,他自诩少年戎马战无不胜,可大局是穆琮替他扛得,血亲是道士替他救的,他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小王爷咬牙咬得齿根渗血,他像是第一次拥抱的愣头青一样,小心笨拙的揽紧了道士的身子,好在道士垂下眉目,安静温驯的埋去了他怀里。   他呼出浑浊的热气,平复着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道士的发梢搔得他眼尾发痒,他抿着唇角收紧手臂,想要安心体会一下失而复得的滋味,然而他的好运气已经到头了,破例给了他桃花运加倍功效的老天爷不再偏袒他这只只会翻肚皮的小奶狗,来自指尖处的黏腻感打破了小小的安宁,小王爷恍惚不安的低头去看,只见从道士臂上淌下的血水早已染湿了袖口,并且和寻常人的一样温热猩红。 第30章   道士没受过伤,除去小王爷偶尔的亲亲啃啃失了分寸,他身上从未有过别的伤口。   疼痛于他也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连所谓的疼痛是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他同小王爷水到渠成,巫山云雨情意绵绵,床笫间的疼痛是欢愉和情趣,他喜欢小王爷像个小狼狗似的伏在他身上攻城略地,所以他根本没有对这种感觉生出反感。   道士倚在小王爷怀里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相比疼痛,他更明显的感觉是晕眩,不过小王爷的肩膀一向厚实可靠,他侧首枕上去蹭了两下,便没有那么难受了。   小王爷在第一时间抱着他赶回了寝殿的偏院,值守了一夜的老太医胆战心惊跟过来给他探了脉象,当着小王爷的面确认了他没有大碍。   到底是穆琮那头比较重要,见道士没事,老太医便松了口气,留下了自己的药箱匆匆赶了回去,让小王爷自己应对。   白花花的纱布和各类伤药整整齐齐的摆了好几层,道士贴着小王爷鬓角眨了眨眼,冷不丁想起了膳房里的调料罐罐。   “阿行,我……”   “忍着点,我慢慢的,别怕,清霄,你别乱动。”   “?”   道士心中徐徐升起了一个问号,一直以来心有灵犀的默契好像突然失去了作用,他充满困惑的歪过脑袋,完全理解不了小王爷紧皱的眉头。   “我是说我……”   “我给你上药,很快就好,别怕。”   道士的平稳脉象没有让小王爷轻松太多,他仍是一道紧绷的弓弦,好像马上就会猝然断开,道士臂上的伤口货真价实,足足三道,每一道都是皮开肉绽,血水横流。   “肯定会疼,你别怕,疼就咬我,别咬自己。”   小王爷叼住纱布一头,含糊不清的拥紧了道士的窄腰,像这样程度的伤口在战场上算不得什么,他见过的,帮着军医料理的,甚至是自己受过的都比这几道惨烈,可这是在道士身上的,他的道长明明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伤痕。   “……不疼。”   小王爷面相英俊,可以下饭,但毕竟不能当饭治肚子饿的毛病。   道士垂下眼眸,偷偷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小王爷又开始像个呜呜嘤嘤小奶狗一样咬着尾巴转圈圈了, 对他来说,打直球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他心下一沉,索性拉着小王爷发抖的右手将伤药直接撒去了自己臂上。   不是真的不疼,而是真的不在乎。   这跟情事中的疼痛不一样,皮肉之苦比那种隐隐作痛的滋味更极端尖锐,也没有与之相随的欢愉和亲吻做调剂,但道士依然觉得没关系。   他用这几道伤换回了穆琮的命,昨天夜里他将穆琮血里的毒引到了自己身上,那毒性太烈,灼得他心神燥乱不能凝神,他便随手在臂上割了几下。   药粉覆盖伤口,每一个微小的颗粒都会渗进皮肉,道士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听见小王爷溃不成军的心跳,也感觉到小王爷的呼吸已经混乱到断片,哄狗狗的重任迫在眉睫,他拿过小王爷手里的纱布胡乱缠了两道,便立刻侧过身去,用双手捧起了小王爷的脸颊。   “我不疼。”   穆琮能活着,他的阿行就不会难过了。   道士眉目盈盈,唇角还有一丝弧度,他脑子里没有与自己有关的那根弦,他是真的觉得开心,在决意救穆琮之前,他并没有太大把握,而今死马当活马医,他成功留住了穆琮的命,且那毒素对他影响寥寥,再过几日就能自行排除干净。   “很快就会好的。你去看过你哥哥了吧,他也没事了,我跟你保证过的,都是好事,你别难过了,开心些。”   “……”   血水明明浸透了纱布,而且还在接连不断的晕开,可能是毒素的影响,伤口处的血液不能正常凝固,待渗过纱布就会继续滴滴答答的往下淌。   小王爷直到很久以后都记得这个场景,他说不清自己心里同时涌上了多少情绪,他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愤怒道士的满不在乎,又痛苦到整个心脏都紧紧痉挛成一团。   穆琮死而复生的喜悦根本无法在他的心头落地生根,他一贯很听道士的话,唯独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阿行——”   “你疼。”   小王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执拗什么,他幼稚又坚决的握住了道士的手腕,紧紧抓住了道士受伤的左手,交错乱颤的纱布被他小心解开,重新暴露出来的伤口狰狞如初。   同样的血肉,同样的经络,连伤口深处都是同样森白的骨骼,所以这不可能不疼。   小王爷咬紧了齿关,拼命憋住了嚎啕大哭的冲动,他努力稳住了发抖的手,拿着一块干净的纱布替道士蹭去了多余的药粉。   道士不可能不疼,他的道长也是肉做的,是用一盒又一盒芝麻酥饼填饱肚子慢慢养起来的,同样的肉体凡胎,同样的血肉连心,他的道长凭什么要被当成一个无知无觉的异类。   “清霄,你记着,你的伤口在疼,在流血。你和他们是一样的,清霄,你和他们一样,你也会疼,你不要忍。”   ——小王爷是天底下最甜的一颗糖,会卡在嗓子眼里化成一滩黏糊糊的糖浆,齁得人喘不上气。   道士清明平静的瞳仁微微缩了一下,他怔怔的看着低头忙碌的小王爷,原本风平浪静的心跳忽得漏去了好几拍。   溃不成军的人忽然变成了道士,份量适中的药粉再次盖住了伤口,柔软的纱布绕在臂上,一层盖着一层,妥帖整齐的将那些粉末与伤口贴合,最后再两相交错,系成一个短小利落的死结。   细密交错的疼痛开始清晰无比的浮现出来,道士有些茫然的动了动手臂,不光是皮肉,还有埋在其中的经络,尖锐的不适感在药粉作用下突突地跳了出来,他眉心微蹙,下意识埋去了小王爷的臂弯里,瘦长的指尖凉得厉害。   “我……”   道士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的厉害,他很想告诉小王爷不是这样的。   他的师父、师兄、又或者是山下那些被他劫怕了的马匪商队,那些人都比小王爷同他认识的时间长,那些人都说过他不是人。   他是妖怪,是异类,是孤山孕育出的怪物,所以他不该拥有只有人才能体味到的悲喜疾苦。   他应该去纠正,更应该告诉小王爷不必为他患得患失,他可以去为小王爷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不会死,不会败,即便是受比这重一百倍一千倍的伤,他也能靠着一口内力续上性命。   但道士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在短暂的犹豫之后闭上了眼睛,放松了神经,他如小王爷先前要求的那样,张开干涩的唇瓣咬住了小王爷的颈子。   ——他的阿行和别人不一样,他把这些记在心里就行了,若是真把这种话说出口,怕是会让他的阿行伤心死。   疼便是疼了,反正他再也不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他喜欢小王爷轻轻拍抚他的背,更喜欢小王爷精悍宽厚又软乎乎的胸肌。   道士收紧齿关,心里豁然开朗,他像个奶猫似埋去小王爷胸前点了点头,一边伸出受伤的左手光明正大的摸进了小王爷衣领随意摩挲了两下,一边抬起腰臀,将整个身子囫囵个的钻进了小王爷怀里。   “嗯……是有点疼……还有点饿。阿行,阿行……我想吃酥饼……刚刚去找了,膳房没做。”    第31章   穆琮是个好皇帝,不过太得民心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他这一病,全膳房的大师傅都没有心思做菜。   而小王爷绝不是一个好王爷,长吁短叹忧国忧民的面案大师傅一边委委屈屈的揉面做酥饼,一边心事重重的如是说道。   道士流得血,十盒酥饼都补不回来,小王爷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只顾着抱着食盒往偏殿里跑,每每路过寝殿正门口都是视若无睹,连头也不往里探一下。   梁国行刺的整件事情被结结实实的按下了,往外放的消息都是被授意过的,穆琮一病数日,没有朝会没有诏书,心怀鬼胎的人笃定他是遇刺重伤,零星几个知晓内情则纷纷猜测他可能熬到了大限,总之各路人马各有算计,宫里越是不动声色,他们就越容易露出马脚。   小王爷回京后的第三日,那伙子人不知从何处听闻小王爷擅自离开北境返回了京城,于是关于小王爷欲趁乱夺位,兄弟俩离心离德的大瓜迅速传遍京师,坐不住的老臣们纷纷联手请愿,非要穆琮出来给个说法,说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就要给小王爷扣上一顶谋逆犯上戕害皇兄的帽子。   穆琮等得就是这一出大戏,他在柳青的搀扶下换上了鸦色的冕服,在臣子们群情鼎沸的最高峰慢慢悠悠的踏进了正殿,他鲜少穿这种深色的衣裳,大病初愈的青黑还留在他的眼底,配上瘦削高耸的颧骨,倒给他平添了几分少见的阴郁。   一边是只会吃瓜的猹,另一边是差一点点飞升成仙的老狐狸,谁输谁赢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穆琮轻描淡写的拔除了最后一根碍眼的倒刺,他也算宅心仁厚,只把这一帮自己往刀口上撞的老爷子打包送去犄角旮旯的封地养老,不做处罚,不过这帮人路上会不会遇上个山贼匪徒就不好说了,毕竟现下是战乱之年,发生什么意外都不为过。   一刻钟不到的功夫,正殿里变得清清静静的,御前侍卫都是被柳青带出来的,个顶个的手脚麻利,秉着爱屋及乌的理念,穆琮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侧身瞄了一眼规矩端正的柳青,心尖尖上冷不丁生出了一只毛绒绒的奶猫爪子。   亲兄弟就是亲兄弟,骨子里的东西是一样的,穆琮沉思片刻,毫不犹豫的撩起了宽大的袖口露出两条白白嫩嫩的瘦胳膊。   克己复礼,收敛矜持都是不公平的,与小王爷和道士相比,他们从未在人前这样亲近过,生死之间走了一遭,穆琮绝对有向昏君靠拢的潜质,他走去柳青身前仰起脑袋,眼巴巴的眨了几下,见柳青还是傻兮兮的不动,他便大大方方的将手臂往柳青肩上一搭,晕头转向的靠了上去。   抛开柳统领脑袋里面漫天炸开的烟花不说,穆琮自己眼前也有一闪一闪的小星星,他到底是刚刚捡回一条命,被毒素侵染半辈子的筋骨难以支撑,他今日之所以能出面还是靠着从老太医药箱里硬抢出来的半根山参。   强行吊起来的一口气没撑到回寝殿,穆琮枕在柳青肩上迷迷糊糊的咳了两声,稀薄的血水染脏了柳青的领口,穆琮顺势仰起颈子去蹭柳青的胡茬瞒天过海,一边蹭一边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   “……小心呛风。”   有关自家主子在三十而立了好几年之后突然要找回童真这件事情,柳青没有任何异议,确切来说,他不仅没有异议,而且还可耻的红了耳根。   他俯首贴上穆琮的眉心,下意识加快了往回走的脚步,临近寝殿门口,小王爷刚好风风火火的往外跑,三人一打照面,他俩下意识收敛了动作,穆琮扒拉着他的肩颈,半晕半醒的支楞起脑袋,正想要问问道士的情形。   然而小王爷根本不理他们,小王爷目不斜视的往外走,连衣角都没跟他们沾到半分。   小王爷过不去这道坎。   小王爷死都过不去这道坎。   又一盒酥饼从膳房取回来,小王爷坐去床边,涩痛的眼里满是发红的血丝,他衔开绣着云纹的被角,轻轻戳了戳道士白净的面颊。   “清霄,该起来了,吃点东西。”   道士的脉搏和气息是正常的,体内循序流淌的内力也平稳如初,可这几日下来,道士总是格外的嗜睡,一点也没有主动清醒的迹象。   “清霄,清霄?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道士裹着被子蜷成了一团,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压得发红,他睡得极沉,小王爷连着唤了他两次也没将他叫醒,最后只得像之前一样掰开半块酥饼放去他鼻子下面。   “唔……”   饥饿小人暂时踩住了困觉小人,道士昏昏沉沉的溢出一声闷哼,还未睁眼就循着味道伸出了手。   还没结痂的手臂不能发力,道士一头雾水的抓了个空,下一秒他的手被小王爷小心握住,稳健有力的环抱没有一丝耽搁,拥抱比酥饼先到一步,道士强打起精神睁开了眼睛,险些被小王爷衣服上的龙涎香熏出一跟头。   宫里吃穿用度总是比军营里讲究,熏香盖过了酥饼的味道,道士没精打采的打了个呵欠,鼻尖和眼角有点发红。   “是不是还不舒服?我再叫太医来……”   “困……没事,就是困……”   道士摇了摇头,低头咬住了小王爷手里的酥饼,半长的碎发遮去了他偏白的面颊,本该细软乌亮的发丝显得有些黯淡。   大概是因为消耗得厉害,味觉也跟着打了折扣,他这几天嘴里一直没什么味道,香喷喷的酥饼突然变得不够甜了,他困兮兮的抵在小王爷肩上连着啃了两块,实在有些打不起精神。   “清霄?”   “——呼”   第三块酥饼啪嗒掉去了被子上,道士松开齿间,打出了一声软绵绵的小呼噜,困觉小人威风凛凛的反败为胜,他埋进小王爷的肩窝,浑浑噩噩的合上不停打架的眼皮,转眼又陷入了昏睡,   道士身上一定有不对的地方,小王爷守着不再酥脆的芝麻饼饼起了一嘴的燎泡,急得焦头烂额。   宫里的太医根本排不上用场,无论来看过多少次,他们只能给出脉象平稳没有大碍的结论。   就在小王爷一筹莫展的时候,边境的战事又有了萌发的迹象,小王爷回到京城的消息一传开,环伺的边境的敌军又开始记吃不记打。   豺狼虎豹天性相通,穆琮久不理政,穆国这对兄弟的权力更替已经是摆在眼前的事情了,他们必须趁着小王爷还没站稳脚跟群起攻之,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一旦错过,他们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骚乱来得齐整且迅速,梁国有穆琮背弃婚约的理由在先,索性将脸皮撕破到底,行刺不成便大肆派兵压境,北边那群记吃不记打的紧跟着卷土重来,而先前一直安分守己的南境小族也开始朝着驻军的水寨挑衅,唯独被道士屠城的西境能稍微安生一点,不过他们那位年少的国君到底血气太盛,没过几日就连下圣旨硬逼着断了胳膊的上将军率兵出征,非要一雪前耻。   军报传来的当天深夜,寝殿边上的小书房灯火通明,四尺见方的地形图,全画上了密密麻麻的记号,穆琮提拔上来的左相是个难得一见的狠角色,文臣出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偏偏精通战事兵法。   换做平时,小王爷大概还能感叹一声,毕竟有文化的杀胚就是不一样,一方面干脆利落,顾头顾尾,一方面又玩得转远交近攻杀一儆百那套路数。   眼下他没时间在意这些,他揉了揉钝痛不止的额角,匆匆执笔代穆琮签了几道军令,国事当头,他本该立刻动身前往北境压阵,只是道士仍是昏睡不醒的状态,他说什么都不能走。   “王爷,现下光景,臣以为还是大局为重。”   左相是个执拗脾气,他捧了军令仍不急着动身,而是腰杆挺直的立在案前,直直看进小王爷眼底冷声开口。   “北境是我穆国多年顽疾,王爷镇守数年,应当清楚。拖上一日,就是一日折损,边境除了守军还有百姓,王爷三思。”   良臣佐明君,像左相这种暴脾气的良臣,是不介意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把小王爷逼成明君的。   他不卑不亢,甚至迎着小王爷皱紧眉头的动作进前了一步,穆琮好不容易将他扶到这个位置上,他要跟得是一个开疆拓土的君王,而不是一个会因为红颜祸水束手束脚的昏君。   “王爷,西境此前已有旧怨,南境水军又久不参战,而今已经——”   ——祸水不一定都是红颜,祸水还有可能是一个因为一觉起来找不到小王爷而生了起床气,所以单手薅着他领子将他甩出去几十米的道士。   片刻之后,左相的后半句话消失在了飘着龙涎香的空气中。   他被一股恐怖的力道凭空抡起,宫灯的火苗和天上的星光在他眼中连成了一道长长的光带,他维持着双脚离地背朝外的姿势,听着空气在他耳边摩擦出尖锐的风声,随后精准无比的落进了正在寝殿大门换岗的侍卫甲怀里。 第32章   穆国左相,惊才艳艳,年少成名,文武双全,心志高远,筹谋在胸,誓要追随明君干出一番浩荡事业,然新官上任不足一月,就因某特殊外力因素造成腰肌挫伤,不得不休沐三日,静养卧床。   稀里糊涂背了大锅的小侍卫属于干长个子不长脑袋的那一种,他思前想后,只当是自己的衣甲太硬,硌坏了细皮嫩肉的左相大人,完全没有深入思考不会武功的左相大人为什么会从寝殿里头“飞”出来。   于是秉承着男子汉敢作敢当的理念,小侍卫决定负责到底,他在小王爷语重心长的建议下,郑重其事的在相府门口站了三天岗。   三天后,能下地行走的左相一瘸一拐的扶着后腰走出相府,打算重新进宫进谏,小侍卫虎头虎脑的冲了过去,一把背起了满脸写着活见鬼的清瘦男人,三步并两步,大步流星的做了左相的代步车马。   小侍卫脚力很稳,一路上没怎么颠簸,从相府到宫城,饶是左相这种难得的狠角色也不免陷入短暂的死机的状态,耳根发红的受着百姓们意味深长的注目礼。   两刻钟的功夫,小侍卫行至寝殿门口,他小心翼翼的屈腿蹲下,兜着左相窄瘦的腰臀将人放去地上,全程眉目单纯,脸不红气不喘,只有额上冒了点细汗。   “相,相爷……到地方了,您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着。”   国中右相位置空悬,即便有也是个名义上的虚职,左相当然担得起这一声相爷,只是他年岁尚轻,人又生得格外俊逸好看,小侍卫一直觉得这么叫老气。   “……”   老实人好欺负,但在某种意义上,老实人是聪明人的天敌。   娃娃脸的侍卫神情赤诚,一看就是个被人忽悠的憨货,若是太平年间,这样大的孩子应当是在街头飞奔乱跑的小混球,而不是早早进宫当差,试图为家里博一份立足之本。   左相眼角微抽,半张的嘴巴悻悻闭上,他沉默着拂袖离去,初秋的日光为他镀上一层明亮的光晕,笼住了他略有踉跄的身形。   小书房里换了熏香,道士不喜欢龙涎香的味道,小王爷便特意叫人换了一份闻起来清甜的香料。   堆满军报奏折的案几淹没了奋笔疾书的小王爷,左相稍稍缓和了神情,正欲拱手行礼,结果就听见案几后面传来了几声咯吱咯吱的动静。   ——堆成山的折子不仅挡住了小王爷,还挡住了枕在小王爷膝上吃酥饼的道士。   受害者和罪魁祸首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来得格外突然,被徒手甩出去几十米的体验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左相神色一僵,后腰反射性的开始抽疼。   “王爷,臣——”   “吃完这个就别吃了,快到饭点了。”   左相深吸一口气,重新做了一回心理建设,只是他刚一开口,小王爷便直起身子放下了笔,专心致志的屈指蹭了蹭道士腮边的酥饼渣子。   “……”   哄孩子都没有那么哄的,更何况是哄一个可以只身杀尽千军的大魔王。   左相唇角抽搐,腹诽的字句已经快堆到嗓子眼里,他梗着颈子干咳出声,非要彰显一下自己这个特别不讨喜的存在。   “去里面再睡一会,睡醒了我陪你吃午饭。”   偌大的一个活人杵在眼前,小王爷勉强做了点表态,他扶起道士清瘦的身子,又欠身去贴了贴道士的眉心,白净光洁的额头被细软的乱发遮去小半,他笑吟吟的往上头印了个吻,比往日里还要黏糊数倍。   “清霄,听话,我一会就来陪你。”   道士嘴里还有半块没咽下去的饼,他迷迷糊糊的同小王爷抵上额头,原本清明的眼里蒙着一层白茫茫的雾,小王爷很是耐心的将同一句话重复了两遍,他鼓着腮帮子将酥饼咀嚼吞下,而后才慢吞吞的松开了抓着小王爷衣领的双手。   道士不喜欢左相,确切来说,自从前几日睡醒之后,他不喜欢任何一个出现在小王爷身边的人。   他揉着眼睛起身,同左相擦肩而过,小书房里面放着可以歇息的软榻,但他不想待在这,他怕他又一时手痒,把左相从这扔到宫城门口。   秋日日光晴好,道士在廊下待了一会,身上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柳青恰好散着长发从寝殿当中的正屋出来,准备去膳房给穆琮煮面,颈上还带着一个明晃晃的牙印。   本该属于他跟小王爷的荒淫无度如今已经旁落别家,道士轻抿唇角,心里隐约有生出了几分烦躁。   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地方了,他想带着小王爷回孤山去,那里没有永远处理不完的书卷,没有总想逼着小王爷去上战场的左相。   许是道士周身的怨气太重,穆琮也起身下地,披上一件鸦色滚金边的外袍走到窗边,把自己的点心盒子递了过去。   穆琮尚在恢复,点心多是些清淡甜软的,道士随手拿了一个软乎乎的米糕,糖蜜夹着桂花做成的内馅弄脏了他的指尖,他蹙眉叼着食指吮了好几口,只能尝到藏在甜腻背后的苦味。   “这场乱子得有个一年半载,我会让柳青去帮他,你别担心,阿珩能应付。”   穆琮是歉疚的,故而将话说得格外小心,他欠道士两条命,道士本已对他仁至义尽,给了他救命的药丸,若非柳青意外受伤,道士根本不会再遭这一劫。   “北边他轻车熟路,至于其余几家,打也可以,谈也可以,不是什么大事,总能压下来。”   穆琮说得诚恳,道士左耳进右耳出,只仔仔细细的舔净了手上的馅料,细密的睫毛低低垂着,在他眼底投下了小片阴影,他能意识到穆琮是在宽他的心,可他不需要。   他不是担心小王爷,更不是担心什么天下大局,归根结底,他只觉得烦躁。   无论是真刀真枪的打还是虚与委蛇的谈,战事就是战事,今日不起,明日必起,只要有利益之争,只要有可以点燃引信的由头,那他的阿行就永远陷在这些烂事里。   “……道长?”   道士目光平和,眸色却深得骇人,穆琮后脊微绷,扶在窗边的手指下意识打了个颤,垂死之时的记忆在一瞬间涌上了心头,他记得他奄奄一息的时候,道士就是这样看着他,鸦黑明亮的眸子深邃凉薄,像是正从另一个时空冷眼旁观。   “你这个不好吃。”   见穆琮神情不对,道士才后知后觉的眨了眨眼,他别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神情刻意和缓些许,似是真的在关心糕点的味道。   “不甜,没有酥饼好吃。”   他边说边扯过穆琮的衣襟擦手,谁知软绸制成的衣料轻薄贴身,衣襟一敞便露出穆琮苍白光滑的胸口,细嫩得像是女儿家。   ——那和小王爷是不一样的。   小王爷的皮肤是风吹日晒的蜜色,上头还带着深深浅浅的伤痕。   隐隐翻腾的内息又开始在心口作祟,道士呼吸一滞,肆意生长的藤蔓沿着冰冷险峻的山石攀附而上,每一片茎叶枝条都植根在他柔嫩可欺的心尖上。   秋风在即将吹过廊下的前一秒止住了,素色的道袍划过沉寂的空气,没有带起半分尘土,道士在短暂的沉默后朝着宫门的方向迈开了脚步,瘦长的十指垂在身侧,紧攥成拳。   “我去望江楼买鱼。你同阿行说一声,我去去就回。” 第33章   道士不会说谎,最多是真假掺半。   他的确去了望江楼,只是小王爷不在他身边,他不会跟伙计说自己要吃什么。   街巷熙攘,行人忙碌奔走,像是一只又一只小蚂蚁,道士立在望江楼的屋顶上向下看去,他记得小王爷曾在某天夜里带着他在这里乘凉,他看着天幕数星星,小王爷则低头看着灯火通明的街巷。   凡尘俗世是小王爷喜欢的,万家灯火是小王爷要守护的,小王爷和他不一样,小王爷有血有肉,心系苍生,不是他这种冷漠寡淡的怪物。   道士回了一趟宫城,取了自己的佩剑,他来去无踪,满宫守卫浑然不觉,小王爷仍在书房里和左相研究着地形图,他掀开一块琉璃瓦往里瞄了一眼,小王爷咬着毛笔双手托腮,俊朗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道士在日头最盛的时候负剑出城,秋风吹过官道两侧的树梢,尚未枯卷干瘪的叶子提前落下,沾在了他的肩头。   战事混乱,安分守己的百姓纷纷闭门不出,官道除去军中补给调度之外,几乎没有旁人使用,道士形单影只的掠过枝头,日光尚且来不及将他的身影拓下,他拂去肩上落叶足尖轻点枝杈中央,背后的京都轮廓已经模糊不清。   天下乱局不会影响到孤山的半块山石,战死沙场的尸骨即便堆积成山也不会影响他吃酥饼的心情,他本是最能在这场乱局里安然度日的人,可他心里有一个小王爷。   小王爷会一次次爬上冰冷刺骨的孤山陪他说话,小王爷会给他摘浅紫色的野花,是小王爷带着他下了孤山,带着他体味了世间种种,只不过他的心是孤山上最冷硬的石头做得,他为无上剑道而生的怪物,他永远不会爱上所谓的世间红尘, 因为他天生就没有七窍玲珑的心。   道士不觉得自己应该跟小王爷道别,他本就是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小王爷给予他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事到如今,该是他是偿还的时候。   道士去了梁穆交界的战场,和上次去西境的情形相仿,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等到夜幕降临。   ——死亡是不会同时辰捆绑在一起的,它由强大的一方掌握在手,随时随地,悄然而至。   道士在天光尚明的时候破了两军之间的工事,飞扬的尘土和猩红的血水一并染上他素色的道袍,他挥开长剑,窄细的血槽反射出森冷的白光,连串的血珠随之溅去青砖垒砌的城墙上,凿出了足以穿透砖石的痕迹。   秋日素来干燥少雨,而梁穆相交的郾城却下了整整三日的大雨。   渗进土里的血水是冲不走的,它们或是随着雨势渗去地下暗河,或是流进附近的河流,待到来年春日,它们便会再次回到这片土地上,变成花瓣上的一抹艳红。   郾城之后该是南境,道士久居北方从未去过,倒是小王爷曾跟他提起,说是以后有机会一定带他去看看那边的小桥流水。   往南去的路同回孤山的路背道而驰,道士这辈子都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潮湿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他提着长剑走在生了青苔的巷道里,披散的长发湿漉漉的垂在身后。   勾结外敌的水贼已经先一步动手了,南境水军少战,经验不足,内忧外患之下,抵挡的甚是吃力。   连绵不断的阴雨给这场即将到来的恶战添砖加瓦,在混乱中同家人走散的孩童一屁股跌坐在脏兮兮的水坑里,可怜兮兮的疼皱了脸。   他本是要哭的,大人们都在忙着帮守军驻防修整没空理他,他要大哭出声才能引来关注,他深吸了一口气,憋得小脸通红,正准备施展自己魔音穿耳的熊孩子绝技,可就在这个刹那,他忽然噤了声,他看见不远处走来了一个白衣道士。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从哪来的,更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有些狼狈的白衣道士凭空出现在他眼前,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他觉得这个道士长得比隔壁张婶家的三姑娘阿花还要好看。   小孩傻呵呵的张大了嘴,懵懵懂懂的仰起了脸,他以为这个长得极好看的人应当会伸手拉他一把,他甚至为此傻兮兮的伸出了手。   ——他什么都没有摸到。他没有摸到道士的手,没有摸到道士的头发,也没有摸到道士沾满尘土的衣角。   倒是有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掉进了他的掌心,他好奇又疑惑的收回手来仔细查看,那片晶莹剔透的小东西贴着他的掌心,慢吞吞的化成了一滩水。   小孩打了个激灵,终于察觉到了某些异样,他瞠目结舌的爬起来站好,道士的背影瘦长单薄,与之相随的是只有在话本里才能看到的漫天飞雪。   无论去过多少地方,无论见过多少不一样的光景,孤山的风雪始终是天底下最冷的风雪。   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下,候在南境的顾清毓动了动已经发僵的手指,无可奈何的抽出了背上的两把兵器。   片刻之后,刃口撞上质地相仿的物件,龙吟似的尖锐长啸在风雪中奔向远方,直冲天际。   顾清毓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到笑容,他收紧发麻的虎口,手中双锏一上一下,牢牢架住了道士的长剑,短暂的日光从云层中侥幸露出,照亮了淡金色的锏身。   “小清霄……听话,师兄接你回家,咱回山上——”   剑刃从密不透风的夹持间抽离,刃口摩擦出的火星在风雪中燃得更盛,道士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侧身挥腕,第二道剑气越过了顾清毓的防线,它撕裂空气,穿透风雪,将港口水面一分为二,狠狠击碎了徘徊在近海不远处的贼寇船头。   “让开。” 第34章   顾清毓十四岁被师父诓上了孤山,他上山那一日,七岁半的小道士穿着一件白色的道袍,盘膝坐在高高的山崖边上,没有挽成髻的头发散在身后,看起来格外柔软。   许是因为他上山之后喘得太厉害,正在打坐小道士回头瞧了他一眼,尚未张开的五官白净清秀,眉眼间漂亮的像是姑娘家。   顾清毓天生心野手欠,他看着自己未来的小师弟,脑子里面好死不死的出现了“童养媳”三个大字。   没有人能对这样的小道士产生抵抗力,顾清毓记得自己当时特别想把小道士从地上抱起来,天寒雪大,这样大的孩子应该在屋里好生守着火盆,于是他慌乱又局促的咳岔了气,胡乱扯了扯褶皱的衣领,又把两只手在身上蹭得发红,这才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   ——可他死都没想到,他所期盼的师门情谊居然是以他的惨叫响彻孤山山谷为开始的。   刚过他膝头的小道士扣着他的手腕将他掀翻在地,黑亮清澈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在以蛮力生生贯倒他之后,小道士目不斜视的迈开小腿从他身边做过,糯米团子似的身形愣是没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脚印。   这世上总有人是不一样的,十四岁顾清毓趴在深深的雪坑里,无比深刻领悟到了这一点,而他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被雪里山石磕秃噜皮的下巴。   他同道士学得是两个路数,道士修剑,大开大合,杀伐果决,他修一根破铁棍,严防死守,密不透风。他在孤山学艺半年,半年里没有使过其他像样的兵器,他曾一度觉得老头是偏心坑他,直到他后来混迹江湖能单手打十个的时候才发现并非如此。   道士所学的东西他学不了,他学得那门功夫,道士也学不来。   他二十岁那年,自知大限将尽的老头下山找到了他,当年那根破破烂烂的铁棍被铸成一对淡金色的双锏,老头用破布裹着背了一路,他解开布兜的时候差点被晃瞎眼睛。   那日是他们师徒之间的最后一面,老头撩开破败的灰袍同他饮了一坛酒,他嗜酒如命,自然认得那坛逾七十年的陈酿是天下最好的酒庄里压箱底的宝贝,不过鉴于他们师门一脉偷吃偷喝的优良传统,他并没有出言点破。   有酒不喝,不是他的作风,他背起双锏跟多年不见的师父大醉一场,老头并没有斥责他当年偷溜下山,也没有要他付出什么废除武功的代价,月上中天,老头从他手里抢过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只恳求他守住名义上的小师弟。   他神佛难挡的小师弟命中有一场大劫,躲过去就是参透无上剑道神佛难挡,躲不过去就是坠去魔障万劫不复,他师父口中的“守”是针对后者的,若道士当真走火入魔大开杀戒,他便要豁上性命杀了道士。   顾清毓从一开始觉得他的小师弟是个可怜人,道士的感情太执拗,他生下来就为了修剑学武,没有六欲七情,不懂悲欢喜怒。   老头在那场大醉后之后回到孤山坐化,道士在后山刨了个雪坑给师父敛骨,顾清毓曾偷偷上山看过,他轻功还算出挑,道士没有察觉到他。   他蹲在远处,看着漫天的落雪将他半大的小师弟裹成了一个小雪人,小雪人安安静静的立着,不会哭,不会说话,不会按照民间的礼数跪拜祭奠,直至天光大亮,小雪人才迈步走去山崖边上像往日一样练剑,三招错了两招,之后相连的七八式也使得格外别扭,最后小雪人反手一剑刺向半空,裹挟出一声刺耳的龙吟,削去了孤山侧峰半个山头。   滚落的积雪浩荡而下,立在崖边的小雪人头一回露出了茫然无措的样子。   他收了长剑,本能的看向身后,长眠后山的老头并没有像往日里那样在他身后打坐,于是他只能对着空气发一会呆,再重新转过身去自己琢磨。   顾清毓那天被震出了满口鲜血,他很想从藏身处出去安慰不会应对生死的小道士,他很想再像初见时那样冒着生命危险去抱一抱他的小师弟,可他做不到。   或许有朝一日,会有一个命硬命好还不怕死的小奶狗,死缠烂打围着道士甩尾巴,但那个人绝不会是他。   ——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他没那份勇气去亲近道士,他是个怕死的普通人,他惜命,胆怯,他宁可在这件事情上凉薄到底。   “清霄……清——操!”   玄铁铸成的长锏多了数道白印,力道最足的那一下甚至砸出了凹陷,顾清毓右手麻得握不住兵器,道士的剑锋凌厉骇人,硬碰硬是抗不过的,他咬牙暗骂出声,只得弓肩塌背,贴着道士锋利无比的剑刃擦身而过,左手屈肘将另一根长锏横甩击出,直冲道士肋下。   兵器与血肉相撞的声音清晰入耳,道士的的确确的踉跄了一下,顾清毓的双锏和他手中的剑是同一种铸剑石,虽是无锋无刃也能让人筋骨尽断。   皮肉之下的血点迅速蔓延出来,在道袍下肆意晕染,道士眉心微蹙,握着剑的右手隐约发抖,他恍然记起小王爷曾和他说过他也应该像寻常人一样喊疼撒娇。   ——可他感觉不到疼,当小王爷不在他身边,他连最本能的感觉都失去了。   “还有穆珩呢!小清霄,你还有穆珩呢。你说你……你个熊孩子走那么多天,他肯定到处找你,你不能,你不能睡完人家,就不要人家啊。”   见道士停下动作,顾清毓才松了死死提着的内力,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淌下,他喘了几口粗气,低头在臂上蹭了蹭汗,胡子拉碴的嘴唇上没有多少血色。   “……”   道士许久没听见小王爷的名字了,顾清毓的话让他有些失神,小王爷给他包扎用的纱布一直没撤下,他动了动手腕,早就松散的纱布终于垂落散下,露出早已痊愈的小臂。   ——没有遗留的血痂,没有丑陋的疤痕,也没有血肉新生的淡色痕迹。   道士抬起头来,重新握紧了手里的剑刃,小王爷说得不对,他们从来都不是一样的,同样的伤势肯定会在小王爷身上留下狰狞的痕迹,而他不会。   他不会疼,不会败,不会死,所以他一定要做这些事情,只有他把该杀的人杀完,他的阿行才能平安无事。   “我没有不要他,等我把事情做完,我会回去找……”   道士神情温和得出奇,他好像终于找回了可以被称之为人的那部分感情,但顾清毓显然不是那么想的。   “你找个屁!”   瘦高的男人终于维系不住面上的表情,他抄起双锏,死死咬紧了牙关,起伏的海浪被漫天风雪蒙上了一层白霜,他恶狠狠的打断了道士的话,别无选择的将兵器指向了道士的心窝。   “——等你回去?你他妈回不去了。小清霄,你自己想想,你现在是什么样,就算你真能回去,你家那小王爷还敢认你吗?”   在这句话说出口之前,顾清毓就已经开始怨恨自己了。   他比道士晚一步到梁国,他亲眼看见了战后的郾城是什么样子,几乎所有人都是被一剑枭首,细窄的剑伤割裂喉咙,猩红的血水喷薄而出,想捂都捂不住。   他的小师弟不该是这样的,他的小师弟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师兄知道你是为了他,但你再杀下去,你的阿行也会不要你,他也会和我们一样。明白吗?你再这样下去,他也会怕你这个怪物。”   “……阿行,阿行……不,不会,阿行——”   负责守城的弓兵已经紧张到不知该做什么,城外那两人僵持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弄不清状况,本就来势汹汹的风雪随着道士的呓语变得更加夸张,恰逢额上的冷汗流进了眼里,疼得他指尖一颤,稀里糊涂的松了弓弦。   刺入肩头的羽箭声音极小,连带的痛觉微乎其微,甚至没有顾清毓的话对道士的刺激大。   道士立在原地,呼啸气势的风雪将他同外界分割开来,鲜血浸湿道袍的那一刻,他神色茫然的转过头去,看向了他想要替小王爷保护的城池。   从头至尾,没有人因为他的出现而高兴,无论是失手伤他的弓手,还是其他的守军,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排斥,这和死在他剑下的敌军一模一样,而在未来的某一天里,相同的表情也会出现在小王爷的脸上。 第35章   很多年后,仍有人记得这一场大雪。   等到稚嫩顽皮的孩童变成蹒跚佝偻的老人,他们将坐在挂着风铃的屋檐底下,给及膝的孙儿们讲述被冰雪封住的海面和风雪中心处那个神仙一般的道士。   南境人第一次知道海是可以静止的,没有波涛浪花,没有逶迤细浪,也没有水珠荡开的细小涟漪。   道士眉眼低垂,纤长的鸦睫上挂着素白的雪花,他抬起左手拔去了自己肩后的羽箭,他能感觉到湿热的血水缓缓流淌,顺着他的手臂一路而下,最终从指尖坠落,一滴接着一滴的绽开。   他抬手拔剑的时候,城墙上的人几乎吓破了胆子,可事实上,道士什么都没做,他撇下箭头转回身去,仍旧是南境城池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小清霄!”   风雪中的海比水玉做得镜面还要平滑,道士呼出一口浊气,用力推开了面前的顾清毓。   他缓步走向海边,垂在身侧的长剑隐隐震颤,海水结冰的声响是很古怪的,它低微,细密,连贯,被呼啸的风雪盖去了大半之后更显得异常压抑。   道士踏上了近岸处的海面,凝结霜冻的海冰要比他染了血污的道袍白上许多,咸涩的海风彻底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孤山的味道,没有草木,没有生灵,没有人世间应有的一切。   道士的血渗进了古旧的长剑,斑驳的剑刃不再鸦黑无光,猩红的线条顺着剑身的锈痕蜿蜒蔓开,一并汇聚到剑身侧面的细窄血槽。   萌生出退意的海寇和敌军已经来不及走了,一涌而上的冰雪冻住了剩余的战船,森冷的寒意汹涌无比的攀附到桅杆最高处,直将他们的战旗也冻成一件滑稽的摆设。   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眼睁睁看着远处那个单薄瘦削的人影慢慢抬起右手,以一种随意到足以令人生出侥幸的动作挥出长剑,真的有人因此稍稍放松了一瞬,以至于下意识停下了弃船求生的脚步,但他们很快就后悔了。   剑尖裹挟的气浪不减反增,它们同肆意飞舞的风雪融汇到了一起,带着剑刃上的血光席卷而来,且不再是之前那一声穿透云霄的龙吟长啸,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凄厉声响,似有千万魂灵在炼狱中备受煎熬。   ——道士劈开了海。   顾清毓呕出了一口血,狼狈不堪的跪去了地上,尽管他弃了兵刃,提前捂住耳朵护住心脉,也还是扛不住道士肆意流泻的内力。   这跟道士小时候劈开孤山侧峰的那一剑极其相似,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威力增了数倍。   剑可平山,亦能断海,是谓无上剑道。   他们师门一脉,自古承袭数百年,便是要以人世间金石成铸,凭人力操持,行凡人不可行之事,所以孤山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孤山,它也曾绵延成岭,山峦叠嶂。   而道士潜修半生,终究是在心境最乱的时候叩开了这道本该在孤山上叩开的心门。   道士并不喜欢剑,在最初的年月里,他不清楚到底什么才是喜欢。   他没有有关父母的记忆,在他的记忆里,最初始的片段就是师父将一柄比他高出许多的古剑递给他,让他以后时刻带在身边。   他一直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学武练剑,可他不在乎,他不在乎日升月落,不在乎那些偶尔能飞上山巅短暂驻留的飞鸟,更不在乎山下的世界。   他没有欢乐喜怒,没有情绪起伏,师父教他,他便学,他始终不理解无上剑道的那扇门是什么,但既然师父要他去参透,他便每日都规规矩矩的在山巅打坐修习。   在先后失去师兄和师父的那段年月里,闭目静修是他最愿意做的事情,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不必记得自己是孤身一人的现实。   他能听见风在山间穿梭而过,能听见山石又被雪水滴出了新的纹理,还能听见即将从孤山山脚路过的车马是否载了满满当当的货物。   他永远记得那一日载着小王爷的车马格外沉重,他从山巅轻盈掠下,循着从未闻过的味道钻进最宽敞的马车,于是香甜的芝麻酥饼和总是爬上山的小王爷就这样稀里糊涂的闯进了他的世界,   起先,酥饼是要排在小王爷前头的,后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总之他在某一天忽然忘了去闻山风有没有带来他朝思暮想的味道,而是去听山风有没有带来小王爷气喘吁吁的动静。   他为此打破了按时打坐参悟的规矩,只身立在山路尽头等了许久,直至夕阳斜下,在一场恶战中负了内伤的小王爷才姗姗来迟。   也是在这一天,道士忽然意识到他有在意的东西了,这个东西不是自幼陪伴他的古剑,不是他试图勘破的剑道,而是一个傻里傻气的,没有酥饼的小王爷。   道士松开握剑的手指,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长剑落下,将结冰的海面震出细密裂痕,道士释然又轻松的合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走出这一步的结局是什么,剑道登峰造极需得心境至纯,他若心有魔障,执念丛生,终会落得累累血债。   可他就是一点都不在乎。   他毫不设防的站着,大大方方的将后背暴露给岸上的顾清毓,他或许会被他的师兄清理门户,又或许会被关去孤山那间暗无天日的石室里,在余生中与自己的心魔反复争斗。   总之,所有的结局都不会善终,他没时间后悔哀伤,他只想在最后一段还算清醒的时间里思念一下他的小王爷。   雪下得越来越大,盖住了残损的船板,掩去了断裂的桅杆,被剑气斩碎的战旗不能覆盖住死不瞑目的尸首。   南境的海面变成了曾经的郾城,血水浸过海冰,留下最后一点可怜的温度,道士合上双眼,飞扬的雪花染白了他的眉梢和发尾,血海深渊离他只有一步。   他能听见顾清毓拿起了兵器,也能听见了自家师兄正在做着这一辈子里最认真的一次沉气吐纳,可他还是什么都没做,他只微微侧头,朝着京城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试图离他的阿行更近一点。   顾清毓的内力一出,风雪肆虐得更猖狂了,他们天生内息相克,坦然赴死的是道士,而不是道士的心魔,不受控制的内力卷挟碰撞,带出凶兽搏命的嘶吼,磅礴汹涌的气浪击碎了城池外围的砖石。   再有半刻,高耸的城墙也会落得分崩裂析的下场,城上的守军和贼寇一样落荒而逃,误伤道士的弓手跑得最慢,就在他即将逃离岗位的那一刻,他看见一道人影从城门下纵马疾驰,战马的嘶鸣被风雪吞没,已经力竭的骏马在最后关头将背上的主人狠狠甩下,硬凭着最后一口蛮力将主人扔向了风雪中心。   “清霄——清霄!!——道长!!道长!!” 第36章   嫁出去的师弟泼出去的水,好在穆小王爷是个表现不错的新盆。   几乎吞噬南境的风雪随着小王爷的闯入终结了,海水无声无息的包容万物,凝固成冰的海面用了三日恢复如初,三日之后,旭日东升,风平浪静的海上没有一片战船的残骸。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场大雪就像是一场荒诞无稽的梦,没人看见奔袭千里的小王爷将一个昏沉不醒的白衣人抱回城中,也没人看见有一道细细窄窄的血迹一直从海岸延续到城南。   海水融化后的第二日,南境下了一场大雨,同那场雪相比,这才是南境该有的天气,可这场雨还是同往日不太一样。   从清晨开始的大雨下得细密如织,没有风声,没有雷声,没有劈裂天空的闪电,它只是安安静静的下着,一滴接着一滴从房梁上流淌下去,顺着屋檐四角落去地上,汇成纵横交错的水流。   道士的古剑被顾清毓收纳入鞘,封在锁孔镀了铅水的玄铁长盒里,雨水在廊下青砖飞溅而起,叩响半开的窗棂,断续声响与盒中的隐约低鸣倒是相衬。   道士被小王爷安置在城南的别院里,先前受封南境的亲王早已过世,膝下无子继承,王府虽别院空闲数年,可毕竟皇族封地,稍加收拾便是个静养的好去处。   只是这偌大的院落,唯有小王爷一个人守着。   道士是被雨声吵醒的,嘀嗒不停的声响闯进了他浑浑噩噩的意识里,他手脚发沉,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恼人的雨声和乱七八糟的人声一并钻进了他的耳朵里,他能听见守在院落之外的侍卫们急促不安的心跳,还能听见更远处的街头巷尾,有人正在窃窃私语着那个操持风雪的怪物。   排斥、恐慌、畏惧、敌意,所有的声音交织成网,像是深谷之中不见天日的藤蔓,疯狂又执拗的攀附住他胸腔里血肉,想将他一起拖进永无光亮的地方。   道士在睡梦中蹙起了眉心,瘦长的十指紧握成拳,他下意识蜷缩起身体,试图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可他动不了,有四道冰铁做的链子从床榻四角伸出,死死锁住了他的手脚。   ——悬在头顶的利刃终于落地,深深扎入已经烂透的血肉,斩断了那些本就不该有的牵绊。   道士没有睁眼细看,他在锁链的声响中放弃了挣扎,只闷闷的咳嗽了两声,堵在喉间的血水是刺目的深红,那是顾清毓重创他心脉的后果。   他猜想这就他命中的结局了,他将会这样苟延残喘的过完余下的日子,只是他一贯不是个猜谜的好手,就像小王爷带着他去夜市里看花灯猜灯谜的时候一样,他永远也猜不到纸张背后的谜底是什么。   落在唇边的丝质软帕可能是世间最柔软的东西,居然比昔日里小王爷印在他额上的嘴唇还要温软体贴。   碍眼的血污被一点点蹭尽,染了血的枕巾被抽走换成新的,而这短短片刻里,他晕眩发沉的头颈一直被一个宽厚的手掌小心托起。   他记得这只手的温度,他记得这只手曾与他十指交握,曾给他递来天底下最好吃的酥饼,也曾掐上他的腰,掰开他的腿根,给予他最热烈缠绵的抚慰。   ——可这只手明明是不该出现的。   不再乌黑细软的长发从小王爷指间垂落,道士仰过颈子,齿间溢出了喑哑的呢喃,他控制不住发抖的身形,也控制不住被脏血堵塞的喉咙,心肺间的钝痛卷土重来,他扛不住四窜奔逃的内息,只能下意识咬紧嘴唇。   齿间刺破皮肉的声响清晰之极,甚至比流窜泄出的内力震碎床沿的动静更加明显。   小王爷的血是甜的,道士恍惚不清的睁开双眼,往日里的星辰自他眼中匿去身影,只留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好些了吗?清霄?……没事的,你想咳就咳,我扶着你呢。清霄……别怕,有我在呢。”   阴雨连绵,卧房里没有掌灯,小王爷的俊脸半隐半现,竟让人有些看不清楚。   道士皱起了俊秀的眉目,和大多数话本故事相仿,他在短短几日里白了头发,蓬乱枯槁的发丝被小王爷捋去一旁,遮不住他眼尾新生的细纹。   温言细语隔着纷争吵闹的杂音,道士听不清小王爷说了些什么,他只怔怔的看着,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放下脏兮兮的手帕,冲着他扯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又拿起床边的另一样东西继续一件还没做完的大事。   同样是软绸薄巾,甚至还比擦嘴的帕子更细腻一些,那绸巾是最素净耐看的水蓝色,有两条已经缠在了他的足踝上,刚好盖住了镣铐硌出的红痕。   “再忍忍,很快就好了,清霄,别怕,很快就好。”   这世上总有一种声音能穿透风雪,也总有一个人的心跳能盖过所有纷扰复杂的魔障。   小王爷的心跳声带着后怕和悲伤的余韵,带着无法忽略的慌乱,可它听上去又很是沉稳,一下跟着一下,稳健有力,破釜沉舟,死不松口。   有冰凉咸涩的水珠落在眉梢,顺着道士眼尾新生的纹路缓缓流下,道士咽下半口脏血,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睛,他依旧看不清小王爷的五官面目,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小王爷的眉目早已牢牢印在他心里,天底下那么多人,只有他的阿行能生得那么好看。   仍旧开在心头的小野花正在和那些藤蔓奋力抗争着,它们或许娇弱可欺,却绝不会轻易枯萎凋零。   ——因为那是小王爷亲手摘给他,是他在孤山上见到的第一抹颜色。   “……”   道士说不出话,他只能用尽全力的倾过身子伏去小王爷的腿上。   苍白的发丝随着他动作在枕席上铺开,心脉受创的淤黑印记从半敞的衣袍袒露出来,停留在他心口,像是山野精怪的诡异妖纹。   无论是抵触还是怜惜,小王爷总该做出一些相应的举动,可小王爷没有,他仍旧执着于道士受制的腕间,他仍旧低着头,仔仔细细的将道士腕上的软绸收拢成结,再将软绸一点点掖进镣铐与手腕之间的缝隙里。   “就剩一只手了,我太笨了,到现在还没给你垫好,你再忍忍好吗?清霄,清霄……你别怕,就忍一小下,等我弄好了,我去给你端鱼。你不是想吃鱼吗?我娘说过的,她说这儿的鱼比望江楼的还好,等一会我就去给你拿,你再忍忍。”   右手垫完,还有左手,小王爷仿佛是真的极其在意这点细节,在意到没有同终于苏醒的道士正八经的说上一句话。   他拼命维持着那种傻里傻气的笑意,英俊干净的五官恰到好处的挤在一起,像是被丢弃的小奶狗,以为只要一直这样蹲在路边摇尾巴就会被捡回家去好生照顾。   可他不是小奶狗,道士也不是会弄丢他的主人。   小王爷没能摸到道士的手,而是被道士小心翼翼的抓着袖口,将两只手扯进怀里搂着。   道士的手很凉,他的手更凉,凉到冰铁制成的枷锁都没有什么存在感,只能发出两声尴尬的声响,只可惜谁都不会在意它。   “……不要鱼,也不要酥饼……都不要,要阿行……只要阿行。”   道士合上眼睛喃喃出声,他没有力气做别的了,肩后的箭伤和心口的内伤本该要了他的命,可他还是活着。   兴许是顾清毓用了某种办法保住了他的命,又兴许是他的心魔不容他死,但那都不重要了,他已经不舍得死了,他一见到他的阿行,他就再也不舍得死了。 第37章   要阿行可以,但只要阿行却是不太行的。   顾清毓伤了道士的心脉,散去他了大半功力,这是刻意为之的结果,内息散去,与之相随的心魔便有消减,如此一来,道士纵使走火入魔得再厉害也只是奶猫挠人的架势。   只是内伤外伤赶到一处,道士这只病怏怏的奶猫就需要特殊照顾,小王爷作为金牌保育员责无旁贷的守了数日,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就连解手也是等到实在憋不住了才一蹦一蹦的去门外找夜壶。   等道士这一醒,他才终于跟着缓过了一口气,可他依然没哭,从他得知道士离开了京城那一刻,他就在心里发了誓,是他把道士带下了孤山,是他该去平定战乱,是他该去履行带着道士云游四海的诺言,他没做到和没做完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他没时间哭鼻子,更没时间去伤心难过。   小王爷维持着不可思议的冷静,他没有针对顾清毓,没有给城中的郎中大夫安排陪葬天团的剧本,就连那个误伤了道士的弓手,他也没有分出心思去刻意处置。   他只身一人快马加鞭赶到南境,贴身的亲随没能跟上他的脚程,城中的兵将侍卫对道士心有余悸,且并不直属他麾下,他也没有强求人家为他值守站岗。   他从京城到西境,又从西境赶到南边,他那点飞扬跋扈的心性早在路上生生磨没了,他抛下了北境战场,抛下了硝烟四起的战局,抛下了为王为将的身份,在他亲眼看见道士跪在地上吐血的那个瞬间里,他就已经是一只被打回原形的秃毛小奶狗了,而且还是连尾巴都不会摇的那一种。   道士的情况实在太糟,在短暂的清醒之后,他又伏在小王爷腿上昏昏沉沉的睡了半日,肩后的伤口反复开裂,皮肉边沿已经有了腐烂化脓的迹象。   傍晚时分,雨幕将歇,道士还没有清醒的意思,小王爷抽空往府院门口跑了一趟,接过了顾清毓买来的饭菜。   顾清毓只有嘴上硬气,几次强调自己的老母鸡属性是在师父和师弟的双重恐吓下被迫生成的,可事实上他天生就是个孵蛋的命。   漆红的食盒足有四层,从饭到药一应俱全,最上面一层还有一碗提气养身的参汤,顾清毓担心小王爷这个没过门的弟媳妇思虑过度,别再没守好道士又折了自己,不然他那个师弟就算是病病殃殃的奶猫也能拆了他脊梁骨。   从房檐上滴落的雨水淅淅沥沥的构成了第二道雨幕,顾清毓冒雨跑了半座城的酒楼,头发都能拧出水来,小王爷半推府门,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接住了食盒,一没跟他道谢,二没跟他打招呼,换到往日,他一定会一手摸着下巴上的胡茬一手拎着小王爷的领子教弟媳妇做人,但现下他是没有心思计较这些事的。   小王爷是他那个可怜师弟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本没有把握一举击中道士心脉,毕竟道士打生下来就在习武,在关系到生死的威胁面前,道士的本能反应足够他喝一壶,可就在小王爷冒冒失失的闯到他们面前的时候,道士忽然仓皇无比的僵住了动作。   他小师弟天生双标,前一秒是血涌入魔神佛难挡要跟他决一死战,下一秒就是做错了事情被抓包的小孩子,呆兮兮对着小王爷放弃了所有反抗。   ——针对师弟叛逆伤透心的这个话题,顾清毓觉得自己有必要和穆琮进入一下深入交流。   总之,于道士而言,小王爷是比求生本能还重要的存在,顾清毓对此简直无话可说。   他甚至一度开始思考自家师门先辈是不是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数百年来,那群老爷子潜心苦练,断绝情思,个个对心魔如临大敌,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下过孤山谈过恋爱。   反正只要有小王爷在,道士这道坎兴许真能扛过去,毕竟道士心性至纯,纵有魔障也是源于小王爷这只蓝颜祸水奶狗精。   小王爷接过食盒便合上门扉,转身回了院里,顾清毓倚着门口的廊柱百感交集的缓了口气,等到雨停日落才平复内息慢吞吞的撑着膝盖起身。   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内力相冲是搏命的事,亏得他打小内功底子温厚纯正,吐纳两周也就扛住了,小王爷若是拖上半刻再来拿食盒,保不齐还能撞见他蹲在路边吐血。   食盒里的饭菜温热新鲜,觅食是道士师门的优良传统,即便是半路逃学的顾清毓也算是个中好手。   小王爷在进门之前先捏着鼻子灌下了参汤,他一连几日没正经吃过东西,眼下确实有些支撑不住。   他向来皮糙肉厚,从穿开裆裤起就少有头疼脑热,宫里的太医和军中的军医都说人参对他就是萝卜,喝了也是浪费,万一补大了还容易把本不灵光的脑子补得更傻。   一碗参汤下肚,屋里刚好有了声响,萝卜味的小王爷急匆匆的推开房门直奔床边,道士被束着手脚起不了身,越是乱动就越容易磨破皮肉。   “我在,清霄,我在呢。别急,我扶你起来,正好吃点东西。”   小王爷鲜少这么有条不紊,他吻上道士的眉心,替道士解了手上的枷锁,冰铁的镣铐坠去床边,傍午缠上的软绸也已经松垮脱落,他单手护住道士红肿的双腕,又小心翼翼的拿起枕头垫去床头让道士靠着,一举一动,皆是体贴入微。   人参绝不会有这种功效,老天爷也不会突然变得慷慨大方,让一只天天绕圈咬尾巴的傻狗变成能给小奶猫翻身梳毛舔肚皮的优秀服务犬。   道士鸦睫低垂,下意识想往床里躲,他是清醒的,他想同之前一样伏去小王爷膝头,腻腻乎乎的听着小王爷的心跳,可出于一种不知名的原因,他的潜意识在告诉他要离小王爷远一点。   “……清霄?怎么了?是因为这个吗?”   小王爷微微一愣,很快弄错了重点,他以为是自己身上的参汤味道熏到了道士,道士和他一样不常吃药,之前行宫里的那份砂锅给道士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后来直接导致了道士看见砂锅就绕路走,一度没有勇气尝试红烧牛肉锅。   “没事,不怕,那是我喝完的,你不用喝。我给你带了鱼,我们吃……”   小王爷神情和缓极了,他安抚完道士便去开床边的食盒,清淡养生的菜色占去了食盒的中间层,他一边说一边拿,一边拿一边皱眉头,最后连话尾都被噎得烟消云散。   ——食盒里没有南境最出名的醋鱼,没有家常的红烧鱼,甚至连鱼鳞都没有一片。   中间两层是青菜蛋羹和两色的素菜蒸饺,最下面一层居然是加了枸杞和红枣的当归乌鸡汤,并且还是油星撇得干干净净的那一种。   “清……清霄,我……那个……清,清霄?清霄?!”   小王爷前一句磕巴是觉得顾清毓脑子养鱼无言以对,后一句磕巴则是真真切切的忘了怎么说话。   冰凉的水滴落到手边,他蓦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   小王爷一辈子都没慌成这样,就连三岁那年他难得有机会坐在老皇帝怀里培养父子感情,结果往龙书案上的奏折堆里呲了一波童子尿的时候他也没慌成这样。   ——他的道长哭了,被参汤味熏到的、吃不到醋鱼的道长对着他哭了。   “道长……道长你别……我,我这就去拿鱼,不是……不是,道长,道长,你别哭……你别哭啊,我现在就去海边钓,我——”   道士手凉,唇凉,眼泪更凉,小王爷还是没能把话说完,余下那些慌里慌张的字句统统被道士堵了回去。   手指扯开衣领抚上温热的皮肉,从胸口到脖颈,再从肋下到腰腹,交错斑驳的指印全部是道士的手笔。   哪有什么静心修养万事大吉,道士昏迷的这几日,没有一日是安稳度过的,若不是那几根冰铁链子锁着,小王爷恐怕早就死在了浑浑噩噩的道士手上。   “清霄……清霄,没事的,你别为这个难受啊。”   小王爷躲不开道士的吻,也躲不开道士蛮横的拥抱,埋于皮肉之下的疼痛被指尖压迫出别样苦头,可这回他却是那个不怕疼的人。   道长不是被参汤味熏哭的,也不是因为吃不到醋鱼而难过哭的。   神经大条的小王爷松了口气,重新维持着笑眯眯的模样,他拉过道士发抖的手叩在自己掌心,努力贴去道士面上讨巧卖乖。   “我不疼的,真的,我肉厚不厚你还不知道吗?真没事,好了,清霄,道长——不哭了,不——”   黄历上说,小王爷今日不宜说话。   更加凶狠的亲吻生生咬破了小王爷的嘴唇,道士的眼眶比走火入魔时还要红上一分,玄色收领的衣袍四敞大开,难得要做良家妇男的小王爷被道士反手按去了床里,仍锁在床位的脚镣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道士的动作,但那也只能是一定程度。 第38章   虚假的小王爷穆珩:北境战神,代政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骁勇英武,名震天下。   真实的小王爷穆珩:短腿奶狗转世成精,狗狗眼功力突破九重天,主业是对着道士摇尾巴,副业是跟追道士身后屁颠屁颠的对着道士摇尾巴。   作为一个隔三差五就被自己老婆压到身下的上位,小王爷完全没有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别扭,他只担心他的道长动作太大,会扯疼还没好全的箭伤。   道士躺过的床铺上还带着余温,萝卜味的参汤没有盖过道士身上独有的清冷气味,小王爷陷进枕头里眨了眨眼,不知道第多少次感叹起他的道长真的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神仙道长。   然而神仙道长的眼泪也和其他人的一样又咸又涩,一落进嘴里就怎么都化不开那股苦兮兮的味道。   更要命的是道士哭起来没有动静,只零星有一点抽噎吸气的声音,除此之外就是眼泪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溅在小王爷身上,一滴泪珠能碎成四瓣儿。   “……好了——道长,道长,别哭了……”   自认是京城哭包大赛第一名的小王爷勉强维持了冷静,他有模有样的伸出手去抚上道士的面颊,又揪着被扯松的袖口给道士擦了擦脸。   “过几天就好了,放心,我肯定好得比你快,真的,别哭,我真的没事。”   小王爷眉目和缓,黑亮的眸子里满是道士的身影,他低声开口,面上的神情比在亲爹的奏折里撒过童子尿之后乖乖道歉时还要诚恳真挚。   ——可这没有用,他的皇帝爹不会因为他诚恳真挚就不揍他屁股,他的道长也不会因为他诚恳真挚就不再哭。   他的衣裳被扯得更开了,锦袍和亵衣一并被扔去地上,露出他伤痕累累的上身,小王爷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他整颗心都被道士哭拧了,就像是那种被扔进滚油里的还多拧了好几圈的麻花。   “清……清霄——那儿没事,那地方真没事!真的!你就挠了我几下,没掐着我那地方。”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当口,道士已经扯到了他的裤腰,犯倔的道士比入魔的时候还要执拗坚决,小王爷尾音一颤,慌忙抓过道士的一双手腕,堪堪维持住了男人最后的尊严。   “……”   被镣铐蹭破蹭红的手腕尚且会疼,更何况是别的,道士一点都不信小王爷的话,但他还是温驯的放弃了的动作,径直垮下脊背埋去小王爷颈间,凌乱的白发倾泻而下,遮住了他红透的眼角眉梢。   “……真的没事,硬要说疼不疼的,这还没你离开京城那会严重呢。你都不知道,那会我找不到你,直接从望江楼的二楼翻下去了,落地没站稳,直接摔了个屁股墩”   道士在发抖,小王爷咬了一下嘴唇,一边努力岔开话题,一边借机揉了揉自己发红的眼角。   他抚上道士单薄的脊背,将他的道长搂进怀中好生护着,停歇的雨水似乎又要下了,他拉过被道士蹬去床下的被子将两个人囫囵裹起来,天气凉潮,道士箭伤及骨,不好生注意,以后怕是要落下毛病。   “后来,我才知道你跑出来了,只好骑马来找你的时候,走前怕疼,特意在鞍上加了层棉花垫子,结果我哥那个骑骡子都害怕的弱者居然敢笑话我。”   小王爷松开揉眼的手,贴去道士鬓边蹭了又蹭,他撅起嘴巴愤愤的鼓起腮帮子,俨然是一副备受欺凌的奶狗模样,指望着能将道士的注意力引去别处。   “所以啊——道长你要好好养伤,等回去,你要帮我报仇,不能让他们再欺负……”   “不会了。”   化身告状精的小奶狗被道士托着后颈纳去了怀里,他睁大了眼睛,眼见着自己结结实实的贴上了道士的胸口,道士的衣裳也散了,苍白紧韧的皮肉挨着他的鼻尖,他只要一偏头就能咬到那两个浅绯色的小东西。   “……清,清霄?”   道士垂下眉眼,细软的白发垂去臀后散乱如瀑,他跪在榻上抱着小王爷咬紧了齿关,床尾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悉索出声,绕在脚踝上的绸巾落去一边,没法再保护被磨破的皮肉。   “再也不会了。”   道士向来言简意赅,他环着小王爷喃喃出声,纤长细密的睫毛被眼泪湿得一塌糊涂,但这永远不会影响他看向小王爷的目光。   他不会再和小王爷分开,也绝不会再让小王爷被人欺负, 他低头磕上小王爷乱蓬蓬的发顶,手上轻轻拍抚上小王爷的后脊。   道士不会说情话,也不会做花言巧语的许诺,在漫长的余生里,他依旧很少对小王爷直言喜欢与爱慕,不过小王爷特别擅长从犄角旮旯里给自己扣糖吃的,隔三差五就齁得满地乱滚。   而这大概是道士第一次对小王爷做出许诺,且是份量最重的一声。   埋在道士胸前的小王爷直挺挺的僵住了动作,他抵在道士锁骨上眨了眨眼,黑黝黝的狗狗眼里悄无声息的蒙了水雾,京城哭包大赛第一名不是白给的,故作坚强的小奶狗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原形毕露,他撅着嘴巴使劲一吸鼻子,本是要把眼泪憋回去,结果却把自己狠狠呛了一下。   有了这个由头,小王爷的金豆豆就可以摔成八瓣了。   他死死抱着道士的窄腰不肯抬头,汹涌而出的眼泪打湿了道士肩头的纱布,从道士离开京城之后所有情绪都姗姗来迟,他又倔又凶的咬住了道士没受伤的那边肩膀,死活不肯让道士捧起他的脸给他擦鼻涕眼泪。   “……”   道士这辈子头一回有这么剧烈的情绪起伏,他还没从方才那股悸动里出来,又被小王爷弄得想笑,可他终究是顾忌小王爷面子的,他的阿行要低头哭他便安安分分的等着阿行哭完,反正他家小王爷连吚吚呜呜的哭声都比别人好听。   感情到位,素菜也能吃出肉味。   等小王爷哭痛快了,道士同他一起吃了晚饭,顾清毓买饭的水准还是到位的,道士吃了大半才发觉除了鸡汤没有荤腥,只是红着眼睛给他喂饭的小王爷却比什么美味都下饭,他也就没心思计较。   一夜安稳,月落日升,淅淅沥沥的雨季在天光亮起的时候正式结束,道士起得比小王爷早,他心绪渐平,身体本能促使他恢复了正常的作息,他慢吞吞的撑起身子,系在床榻四角的镣铐昨夜就被小王爷卸下了,只留了一条系在他们紧挨在一起的两个手腕上。   道士尽可能的控制了悉索的声响,他借着透进窗棂的日光俯下身子往小王爷眉心印了个吻,许是终于能踏实睡觉,小王爷没有醒来,只是美滋滋的咂了咂嘴,神情间仍是当年初上孤山的稚气和天真,   一吻毕,道士忽得想起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他沉思片刻,赶忙撩开了两人身上的被子,又抬手扯下了小王爷的亵裤裤腰。   ——他还没检查小王爷摔坏的屁股。 第39章   对于一进门就看见师弟在扒弟媳妇裤子这件事,顾清毓觉得他脏了,不仅脏了,而且瞎了。   他连姑娘家白白嫩嫩的胸脯都没看过就先被弟媳妇白花花的屁股蛋晃花了眼,巨大的视觉伤害极有可能让他的内伤严重程度直线上升,然而身为始作俑者的道士居然眯起眼睛敌意十足的扯下了床边幔帐,搞得像是他上赶着特意来偷窥一样。   “……”   顾清毓在沉默中捂住了自己的脸,他终于意识到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自家师弟走火入魔,而是自家师弟思维方式太过独到。   小王爷浑身上下最白的地方就是这两瓣屁股,顾清毓嘴角直抽,一边努力把这副景象赶出脑海,一边腹诽谁家上位的屁股能那么翘。   “出去。”   森然的威压随着道士冷冷的声音汹涌而出,那是道士与生俱来的气场,没有因为功力的折损而消失殆尽。   床帐的流苏隐隐抖动,桌椅床榻的榫卯连接处开始发出轻微的挤压声,这绝不是什么正常现象,可顾清毓却轻松得很。   “——我才不稀得看呢。一点男人味都没有,白得跟什么一样,和比我差远了。”   他撇着嘴巴转过头去,冲着道士抬起一只手,嫌弃兮兮的摇了摇食指,末了还故作夸张的做了个鬼脸,悄然藏住了眼角的笑意。   现下的道士是个活生生的人,他的小师弟正在愤怒于他没有眼光乱作评价,即使那一对透过轻纱白幔射出来的眼刀又冷了一份,他也敢保证他的小师弟没事了。   至于道士即将迎来的那段漫长且艰难的恢复期也与他无关,他这只操心劳力的老母鸡终于可以光荣退休,因为一只屁股又翘又白的小奶狗已经叼着骨头蓄势待发。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这只小奶狗居然还有两幅面孔,在道士面前奶里奶气的小王爷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压榨退休人才的剩余价值是一个掌权者的必备技能,小王爷在穆琮身边耳濡目染,绝不会放过顾清毓这只肥嘟嘟的老母鸡。   直到很多年后,顾清毓都后悔自己那天干嘛非要去给小王爷送军情战报,他是好心好意,想为他师弟小两口最后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但他错了,他忘了他的小清霄没有良心,和他家小清霄搞到一处的穆小行就更没有这种玩意。   三日后,小王爷从南境启程。   此去北境,顾清毓一路上黑气缠身,怨念重重,白天骑在马上磨后槽牙,夜里倒悬在马车顶上偷道士的芝麻酥饼磨牙。   大概是知道理亏,道士一直窝在车里安心休息,没有跟他计较几盒酥饼,他越啃越气,越气越啃,酥饼油大,北边天干,等到北境战场的时候,他胡子拉碴的嘴角燥起了好几层皮,上下两片牙花子也跟着红肿渗血。   天下战事,纷争四起是一瞬间的事,诸事平定也是一瞬间的事。   道士搞定了东边的郾城和南境的海战,凶巴巴的左相在小王爷离开京城的同一天奔赴西境战场,与他同去的还有一个极其认真负责的小侍卫。   小侍卫和柳青师出同门,他们开拔那一天,打了一辈子仗的老爷子站在城楼上送自己心肝宝贝小徒弟上战场,城楼上的风吹得他老泪纵横,他抚着斑驳的墙砖感慨万千,而那个让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大徒弟柳青正在寝殿里给穆琮煮莲子羹。   事实证明,左相不是窝里横,柳青的同门师弟也不是白给的,西境打了一场肃清退敌的快仗,快到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失了胳膊的上将军仍旧算是英勇,小侍卫在乱军之中与他对上,满脑子都想着左相让他抓活的回去,于是他眨巴着无辜又水灵的大眼睛,偷偷从兜里摸出两袋师门秘传的痒痒粉扬了武将一脸,害得人家自己摔下了马。   西境告捷之后,只剩一个北境,于小王爷而言,北境战场就像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联军气势一泻千里,先前还气势汹汹围困北境敌军恨不得立刻撤退打包回老家,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穆国的小王爷浑起来多可怕,但这天底下就没有白凑的热闹,早在他们萌生退意之前,掌管北境的副将就接到了小王爷送来的秘密武器。   ——作为孤山一脉的关门弟子之一,没有人比顾清毓更会关门。   北境守军成合围之势,封堵了联军的去路,北边无边无际的原野成了死都绕不出去的鬼门关,随风流窜的内力自孤山向四周漫开,交织成外力不可破的屏障,而联军无论从哪个方向尝试突破都会在第一时间被副将所带的骑兵精锐发现,最终被连打带撵的逼回营地。   所谓关门打狗,一定是关得越久,打得越狠。   小王爷在顾清毓结阵后的第四天披挂上阵,灰头土脸的顾清毓终于得以泄掉气劲,小王爷率军从他身边杀向联军大营,马蹄声声烟尘四起,他毫无形象的坐在硬邦邦的泥地上累得心力憔悴,两个眼睛底下全是操劳过度的青黑色。   同样披挂整齐的副将极为罕见的留守在原地,没有跟随小王爷上阵冲锋,眉眼锐利的行伍男人没比顾清毓利索太多,但他依旧有点闲情逸致——比如往死狗一样的顾清毓头上插根路边的狗尾巴草。   小王爷冲锋陷阵,道士坐在军帐里裹着披风吃饼,副将扛着半死不活的顾清毓进了营帐,大步流星的把人往行军榻上一扔,顾清毓头晕目眩,连哭带嚎的往自家小师弟腿边扑,叼着酥饼的道士一手搂着狐裘一手抱起食盒,整个人迅速挪到了行军榻的另一端。   师门情谊,可歌可泣。   副将嘴角一咧,鹰隼似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少见的和缓,他当着道士的面跪去榻边扒了顾清毓的靴袜,又拉过叠好的被褥往顾清毓身上一裹,以一种打包行囊的醇熟手法把顾清毓连裹带包的收拾成了一团。   “小清霄!你,你!——你就这么看着?!”   军中用度总是清苦些,洗到发白的被套陈旧粗糙,看着寒酸,实则却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怪味,顾清毓扒拉开被角,满目怨念的对着道士嚷嚷,活脱一副即将被人霸王硬上弓的良家妇女样。   “……”   道士歪过脑袋沉吟片刻,莫名其妙的顿悟了一下,他舔净手上的酥饼残渣,起身去打开小王爷备在军帐里的小木盒。   “喏——”   小巧精美的脂膏小瓶整整齐齐的摆了两排,每一瓶都是不同味道的,他很是慷慨的将木盒抵到副将面前,神情单纯的眨了眨眼。   “阿行喜欢左边第三个,除了这一瓶,你随便拿。” 第40章   作为一个合格的副将,在拿领导东西这种事情上是绝不会手软的。   小王爷好不容易集齐的脂膏大礼包空了一半,他得胜归来滚鞍下马,第一件事是抱住出来迎他的道士一顿乱亲,第二件事是举着卸下来的手甲追着副将在营里乱打。   北境局势一破,举国困势则解,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的鸡飞狗跳没有影响大胜之后的氛围,小王爷麾下一众将士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   多年前,这样的场面往往是因为十几岁的小王爷不小心瞥到了副将私藏的春宫画册,清纯少年觉得自己脏了眼睛,所以气势汹汹的追着人家上蹿下跳,如今这个理由倒是成熟了不少,于是这帮向来对小王爷母爱泛滥的大老爷们居然还对此生出了一丝丝欣慰。   月上中天,篝火灼灼,打完架的小王爷和副将人模狗样的撑住了庆功宴的场子,大胜之后军中没有太多规矩,他们两个敬过两杯酒便回到主帐,任由手下兵将随意闹腾。   主帐灯火通明,道士规规矩矩的坐在桌边撕着手里的烤羊腿,身上裹着被小王爷蹭脏的狐裘,顾清毓蜷在床上,口是心非的抓着副将给他掖得被子,呼哧呼哧的睡成了大大的一坨。   胡子拉碴的大男人也是可以同可爱两个字挂上勾的,副将刚掀开帐帘便停住了脚步,他神色微怔,唇角不自觉的勾起了弧度,跟在他身后的小王爷瞅准机会往他屁股上撂了一脚,宣告了刚刚那场追逐战的胜利。   谈恋爱的人不可理喻,这个道理适用于小王爷,也适用于枯木逢春的老男人。   副将满不在乎的转身离开,脚步轻快的带着半屁股鞋印去给顾清毓煮羊肉烩面,压根没搭理身旁那位差点把下巴仰到天上去的顶头上司。   普天之下,只有清霄道长的胸口还有一丝丝温度。   小王爷哽了一口气,立刻冲进营帐一头扑去了道士怀里乱蹭一通,再仰头时,满脸都是备受欺辱的可怜模样。   “清霄——疼——吹吹——”   小王爷身上还带着拼杀后的血污,他方才在军营大门口搂着道士亲过便去张喽庆功宴,连身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打了胜仗的青年将军衣甲半卸,乌发高束,颧骨上沾着飞溅的血水,脱了手甲的双手宽厚有力,带着粗糙的厚茧和灼人的热度。   ——越是俊朗张扬,就越会撒娇耍赖。   他搂着道士,故意把被酒灼疼的舌尖伸在道士面前,委屈巴巴的垂下眼帘要道士给他亲亲吹吹。   道士心尖一酥,稀里糊涂的着了小王爷的道,想也不想捧起他的面颊小心张口,轻轻衔住了软乎乎的舌尖。   来自北境的浊酒,浓厚辛辣,回味悠长,道士也是个不能喝酒的,他微微眯起眼睛,纤长细密的睫毛在前几日褪成了和头发相仿的白色,如今被烛火一晃,倒显得有些透明。   “我攒了好久的……你倒大方,就那么给他了,有好多我还没试呢。”   一吻终了,小王爷勉为其难的放轻了语气,他抵上道士的眉心,认认真真的跟道士掰扯着那堆脂膏的重要性,想诓着道士补偿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攒了多久啊?”   “好多年呢!你都不知道,那东西卖得可贵了!”   小王爷是个极其勤俭的小王爷,北境一向不宽裕,他的俸禄一直贴补军中,直到今年他重返京城有了实权,手上才渐渐宽裕起来,但他不能用穆琮给他银子买这种具有独特意义的东西,这种充满仪式感的花销必须从他这么多年省下的老婆本里扣。   “我好不容易才……”   小王爷鼓着腮帮子说得正起劲,却突然觉出了不对,他直起身子眨了眨黑黝黝的狗狗眼,这才发现问他话的不是抱着他的道士,而是裹着被子坐在道士身后的顾清毓。   “——啧。小清霄,要不你还是跟师兄走吧,这玩意买不起可不行啊,直接影响生活质量。再说了,你看他穷的,过几年保不齐就没钱给你买酥饼吃了。”   作为一个被吵醒的人,顾清毓算是脾气好的,他盘膝坐起,挑着眉梢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黑亮的眸子被烛火映得亮闪闪的,熊熊燃烧着挑拨离间的小火苗。   “……”   小王爷指骨噼啪作响,心里仅存的那点感激荡然无存,   他跟顾清毓天生就不对付,从南境往北边来的这一路上,顾清毓在他耳边嘀咕了不下八百次“小清霄当年短手短脚包子脸,就是个眉清目秀糯米团。”   尽管离天降胜竹马的剧本还有十万八千里,但小王爷绝不介意防患于未然。   刚打了胜仗的小王爷恶狠狠的磨着后槽牙,打算把偷踹副将屁股的将胜之不武贯彻到底,顾清毓见状不妙佯装一倒,立刻病病歪歪的躺去了榻上。   “疼——小清霄——哎呀!师兄疼,浑身疼——要吹吹——”   顾清毓这个祸害不能杀,只能三百里加急给穆琮去一封信,让他赶紧给顾清毓赐个婚,而且得是不接旨就咔嚓一下变成小太监的那种赐法。   小王爷僵在原地,在三秒钟之内得出了这个怨毒结论。   而顾清毓还远远想不到帮忙帮到把自己卖了的以后,他得意洋洋的弯起眸子,满意之极的看着被他恶心到的弟媳妇,总算是出了这口在野地里蹲了三天的闷气。   “不能偏心,师兄也疼——也要吹……操?!别过来!!小清霄,我警告你,你不要仗着……小,小清霄?”   “……你不是疼吗?”   嘴上说要,实际又不要,男人真是一个复杂的生物,起身走到行军床边的清霄道长如是想。   他疑惑的眨了眨眼,抬起右手抚上顾清毓的脑袋,尽管指尖上还带着羊腿肉的油花,但他确实是有模有样的摩挲了两下。   这是道士第一次开始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关心除了小王爷之外其他人,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刚刚还死掐的两个男人同时怔在了原地,道士则眉目低垂,自顾自的揉搓着顾清毓的发旋。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练功太累,直接睡在了山巅的积雪堆,后来是师父背他回去,把他抱到床上,他迷迷糊糊的蜷缩成团,打了一声软唧唧的呼噜,半大的顾清毓忍不住凑上来摸上了他的发顶,而他们古板肃穆的师父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反倒是跟着顾清毓一起弯下腰来戳了戳他的脸蛋。   ——他从来都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即便是他浑噩不知的年月里,也是有人记挂着他的。   “你多睡会,醒了就不疼了。我和阿行去隔壁,不吵你。”   道士轻声开口,依旧平缓的语气多了些许不一样的温度,他本是想给顾清毓理一理乱糟糟的头发,无奈越弄越乱,只能做贼心虚悻悻罢手。   他不太好意思的牵起小王爷衣角往外走,想给人家腾出地方好好休息,可他刚一转身就想起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所以他又特意走回床边蹲下身来,满脸赤诚的给顾清毓传授经验。   “还有一件事你得知道。那个膏不是每次都要用的,也可以不用,不用的时候感觉不一样,也会很舒——唔唔唔——”    第41章   离开北境之前,道士专程回了孤山。   这是他第一次脚踏实地的走山路,踩着积雪,淌过暗冰,循着山石嶙峋之间的陡峭小路,像寻常人一样一步一步的从山脚往上爬。   云雾同他擦肩而过,抚给他满面湿凉水汽,穿梭不休的山风吹乱了他披散的白发,还将山巅的落雪带到他冻红的鼻尖上。   “看路,道长——看路,这处特别陡,你抓着我走,别松开。”   许是发觉道士放慢了脚步,负责在前面领路的小王爷立刻紧张兮兮攥紧了道士的手。   ——明明是这样陡峭难走的路,小王爷却已经烂熟于心了。   道士薄唇轻抿,心里像是忽然被针扎了一下,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小王爷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到底付出了多少,而他只是安安静静的待在山上,最多在心里揣着一点小小的期待。   “道长?清霄?”   为了方便爬山,小王爷换了贴身的短打,头发也规规矩矩的束成了发髻,他回过身来,眉目澄明的看向停下脚步的道士,黑黝黝的眼里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光亮。   小王爷的目光永远都是这样的,小王爷的目光永远都是这么干净、热烈、单纯。   道士忽然想起了他们初见的那个夜晚,马车的车轮声盖过了风雪交加的呼啸,涂着金漆的红木盒散发着香甜无比的气味。   他没见过这种精美的盒子,不会打开扣搭,更等不及细心研究,于是盒盖被他用内力碾成了一小撮粉尘,细微的响动让小王爷从梦中惊醒,他两腮鼓鼓的叼着酥饼跟半大的小王爷对上目光,他以为小王爷会像之前那些马贼客商一样把他当成妖怪,为此他还特意凝了一下内力堵住耳边的穴道,以免被惊慌失措的叫骂声震疼耳朵。   但小王爷没有,小王爷没有喊,没有叫,甚至没有怪他偷吃了东西。   在短暂的惊愕后,半大的少年人掀开了盖在身上的毯子,一边将食指凑到唇边示意他不必说话,一边轻手轻脚的凑到他面前,替他蹭去了嘴角的残渣。   “怎么了?是累了还是——”   柔软华美的狐裘从道士肩上滑落,无声无息的坠去雪地里。   冰冷潮湿的山风带走了小王爷的惊呼,他在蜿蜒险峻的山路上被道士扯进怀里以吻封缄,碎石从他们脚下滚落悬崖,带出一声模糊的轻响。   这是一个迟到很久的亲吻,或许在当年那个月色皎白的夜晚,它就应当降临到小王爷身上。   后半段山路,道士是被面红耳赤的小王爷背上去的。   山顶还是老样子,简陋素净的屋舍门口堆了不少积雪,一度盖住了道士为了养花而掘来的黑土。   道士是来同孤山道别的,他功力折损,体质虚弱,如今已经很难承受山上的寒气,明日他就要跟着小王爷回京城安心休养,少说也得待个三四年。   屋里其实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只有些寻常旧物,可小王爷怕道士想家,一定要把能打包的东西都带走,他翻箱倒柜的折腾,连着床褥枕头一并打成铺盖卷,最后还在床底的破箱子里翻出了小道士当年穿过的小道袍。   粉雕玉琢的小道士几乎是立刻就在他脑海里成型了,并且还是会仰着脑袋眨着眼睛喊王爷哥哥的那一种。   脑补能力优秀到过分的小王爷双手颤抖着把陈旧的道袍抓在胸前,激动到热泪盈眶满地打滚,脑袋磕到床脚的瞬间,他也顾不上疼,只把脸埋进小小的道袍里狠狠吸了一大口。   小王爷这边兴奋到快被捕快叔叔抓走,道士那边倒是平静得很。   小王爷收拾房间的功夫,他独自去了后山,想着在走前给师父坟前清理干净,以免山石塌陷,再把本就寒酸的坟茔冲垮。   于道士而言,师父这个存在总归是带着几分特殊意义的,老头是将他从人世间剥离的始作俑者,也是传他绝世武功的高人。这种复杂又奇异的感情实在是太难以应对,他踩过厚实的积雪稀里糊涂的思考了一路,最后也只能粗略的认定他师父大概是个好人,毕竟师父每次从山下带吃的回来都会先把肉多的那一份给他。   孤山上的师门情谊应该是天底下独树一帜的,同道士相仿,顾清毓对师徒情分的理解是一坛浊酒。   道士到后山时,坟前已经有人在了,本该在军中休养的顾清毓勉强恢复了精神,他背着双锏带着行囊,见道士来了一点也不吃惊,只就着席地而坐的姿势给道士挽起了被雪湿透的裤脚,弥补了一下数年前的遗憾。   “正好,还剩一小半,你陪老爷子喝了。”   顾清毓剃了胡子修了头发,难得用正八经的样子见人,他抄起地上的酒坛递给道士,深邃英俊的五官绝对对得起他的名字。   “别往地下坐!多大人了还没点数,山上那么凉,再给你冻病了。”   好像是要一次性补偿玩兄长应尽的义务,顾清毓今日格外细心,他一把薅住想坐去地上的道士,顺手揍了一下道士的屁股,俨然就是个操心的老母鸡   “把酒喝完早点下山,等到京城了就好好守着你家饭票过日子,多安心养养,别急着重新练功。听见没有啊?——师兄跟你说话呢!”   “……听见了。”   道士眼帘微动,甚是罕见的做了一回温驯听话的小师弟。   他先是颔首应下,又用双手捧住酒坛,无比笨拙的饮尽了里头的酒水,顾清毓知道他不会喝酒,其实只给他留了浅浅的一口。   浊酒辛辣,入喉就化成驱寒的暖流直抵腹脏,道士眯起眼睛,小口小口的哈着气,被辣疼的舌尖吐在外头,看上去红艳艳的。   开天辟地头一遭,顾清毓终于体会到了当师兄乐趣,他挑起眉梢,捏住道士白白净净的脸蛋使劲一撮,只恨自己被剃了胡子,不能凑上去扎红自家师弟的小嫩脸。   “自己照顾好自己,等开春了,师兄就去京城看你。”   “等……”   道士应当是还想说什么,可能是挽留的话,可能是想好好道别,又可能是要问他为什么自己走,但一对师兄弟不需要两个都是老母鸡,顾清毓咧着嘴角摆了摆手,潇潇洒洒的背起行囊,大步流星的下了山。   “小清霄,别学他们那么絮叨,我野惯了,用不着你们操心。”   夕阳斜下,小王爷手里拎着大包小卷的行李包,背上背着道士,步伐稳健的回了军营。   隔日一早,他们动身回京城,难得告假的副将同他们在州府驿站分道扬镳,道士托着腮帮子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写信告知顾清毓的打算,毕竟昨天顾清毓刚嫌弃他絮叨,他也就不好再管。   江山安定,风调雨顺,回京的路途自然是顺顺当当的,小王爷坚决贯彻走一路吃一路的宗旨,誓要将道士亏掉的身体统统补回来,只可惜道士重伤初愈,再吃也长不了多少肉。   待至京城,小王爷扶着道士下车,早早等候在宫门口的穆琮趴在柳青身上笑岔了气,依旧轻轻瘦瘦的道士歪着脑袋稍稍了思考一下,在发觉自己没法再把人家宫门劈碎之后,他便拽着脸圆了一圈的小王爷凑上去小声嘀嘀咕咕。   “阿行,他笑你,但我拆不了这个门了。”   “没事,咱去拆他寝宫的,让他和柳青野合。”   “野合是什么?”   “咳——野合就是上次行宫温泉……”   有关给纯良道长答疑解惑的这种事情,小王爷向来是知无不言的,他红着耳尖压低声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道士追忆往昔,道士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跃跃欲试的冲动。   “那咱们也去!”   “……”   小王爷耳尖微红,一不留神又被放飞自我的道长碾了一脸车轱辘印,他梗着颈子憋红了脸,略有局促的打横抱起道士往宫城里走,仙人一样的白发从他指间倾泻而下,搔得他心尖阵阵发痒。   “阿行?”   “……不急,先拆他的门。”   “啧,柳卿啊——朕也有个想法,要不我们也——”   “不,你不想。回去看折子了,左相说了,你再罢工,他就罢官,然后带着小隋侍卫回家种地。”   全程被无视的皇帝陛下用食指指尖戳了戳统领的腰眼,已经熟练掌握以下犯上各种技能的柳爱卿面无表情的扣住了顶头上司细细瘦瘦的腕子,丝毫不为所动。   ——所以说,有关倒霉弟弟一见钟情谈恋爱间接导致所有人都在一见钟情谈恋爱这件事情,唯一一个从竹马年代就开始谈恋爱却依旧谈得很难的穆琮今天也很想把小王爷的尿床穿裙子上树卡蛋蛋的光辉历史记录手册加急印上三万份昭告天下。 第42章 番外 01   清霄道长很苦恼,盘膝坐在床上守着暖炉的清霄道长苦恼的裹紧了小王爷给他的小毯子,恨不得用眼睛瞪没面前的清粥小菜。   大概是拆了穆琮寝殿大门的报应,他跟小王爷快快乐乐的到行宫温泉池重温野合,水里地上折腾了半天,第二天一早,他晕乎乎的蜷进小王爷怀里,腿软头疼得起不来床,打个喷嚏鼻涕眼泪各两行,且还都是晶莹剔透的。   从没生过病的道士第一次体会到了病怏怏的滋味,小王爷火急火燎的抱着他回宫找太医,老太医两个眼珠子瞪得溜圆,来来回回的诊了三次脉才敢相信道士居然也会受风着凉,,一直守在门口等着吃瓜的穆琮见老太医进去那么久还不出来,差点以为无所不能的道士肚子里揣了他的小侄子。   不过鉴于道士过往种种,他能风寒发烧这种事绝对要比怀了穆琮的小侄子更加令人震惊。   小王爷对此又心疼又自责,但夹在心疼和自责当中,他还有那么一丝丝见不得人的喜悦。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点心思不对,他是个合格的小奶狗,他怎么能因为他的道长生病而感到开心,可他属实控制不住。   白发白衣的道士,裹着他的被子缩成一团,会因为姜汤太辣而吐舌头,会因为药太苦而噘着嘴跟他讨亲亲,讨了一口还不够,非要黏着他亲到津液把苦味冲淡带走,他若想要中断这种绵长缱绻的亲吻,或是想中途分心去给道士掖一掖被角,道士就会眯起眼睛扯住他的衣襟,用软绵绵的力道将他拉进床里,再手足并用的搂着。   生病的道士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人,他不肯一个人睡觉,不肯撒开小王爷的袖口,甚至不肯吃穆琮好心好意送来的点心,除非是小王爷喂到嘴边。   一场风寒把道士打回原形,变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娇弱奶猫,每天只会翻着软肚皮,伸着还没长指甲的小爪子酿酿叫唤。   面对这样的场景,身为重度痴汉道士的患者的小王爷是绝对顶不住,小奶狗甩尾巴的次数越多就越容易变成尾骨发达的大尾巴狼,他无数次的对着毫不设防的道士抓心挠肝,生怕自己做出什么畜生不如的事情。   而清霄道长的苦恼正好来源于此。   他重伤初愈,体质虚弱,一旦生病,肯定恢复得慢,小王爷若陪着他,他还能安心休息,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从他生病的第五天起,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小王爷突然忙了起来。   好像是朝中有事,小王爷一早便穿戴整齐的走了,临走前再三吻过他的眉心要他好好卧床养病,他睡得云里雾里根本没听清小王爷在说什么,想起身抓人也扑了个空,反倒是被小王爷握住腕子重新塞回了被窝里团成了一个球。   道士本性是不粘人的,他睡到傍午,昨夜喝下的药让他暖出了汗,宫人给他备好了洗漱的用具和干净的衣裳,提早开启的地龙烘暖了内室,他赤脚下榻,一脚深一脚浅的去换衣洗漱,刨去不小心呛了一口牙粉的泡沫,别的都没什么问题。   小王爷的确不在宫内,道士披上狐裘出去溜达了一圈也没瞧见自家小奶狗的影子,杵在御书房门口的不是柳青,而是左相家里的小侍卫,上过战场的少年人有了几分气场,出于感谢媒人的角度,小隋侍卫规规矩矩对道士拜了一礼,拜得道士满脑袋雾水。   书房里头,下了朝的穆琮正和左相刚好定完明年的税收新政,左相收起写满记录的手卷,动作略有僵硬,有被徒手扔出去的经历在先,他是不可能和道士合得来的。   “陛下、清……清霄道长,臣告退。”   穆琮唯恐天下不乱的托着腮帮子看着自己的国家栋梁神色别扭的对着道士行礼告辞,而道士则歪过脑袋眨了眨眼睛,十分不让他失望的问了左相一声“你是谁”。   “……”   入职前的老板,对你百般器重,跟你说未来的宏图大志,邀请你一起共建大好未来。   入职后的老板,吃瓜摸鱼调戏配偶不干正事,并且还让你跟你的配偶没有时间干正事。   ——在穆琮拍桌捂肚的笑声中,左相觉得京城现下流行的这本《职场黑心现形记》写得真他娘的太好了。   等到左相咬牙切齿的带着小隋侍卫走人,穆琮才止住笑声,他笑眯眯的冲着茫然的道士招了招手,想让道士进屋说话,然而找不到小王爷的道士是不会搭理小王爷的哥哥的。   道士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左相和小侍卫走远,本来还挺像回事的小侍卫一到左相身边就变成了摇头晃脑的小狗腿儿,一边问左相冷不冷饿不饿,一边拿起挂在臂弯的大氅往左相身上披,少年人眉眼盈盈,黑溜溜的眸子晃得他心里泛酸。   “……就是重新划分一下各地驻军,我都让柳青跟着一起去了,天一黑就回来了,用不着那么想。”   穆琮很没有形象的揉了揉鼻尖,他起身走到道士身边,屈肘碰了碰道士的胳膊,思念爱人的情绪大抵都是会传染的,他嘴上大言不惭的数落丢了魂的道士小题大做,心里其实也偷偷想了一下柳青。   “走了,不管他们,哥带你吃火锅,走走走——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哥带你去吃京城最好吃的火锅!”   在吃的问题上,道士不太相信穆琮,可小王爷不在,他又没处可去。   一刻钟之后,换了便装的穆琮跟个拐卖儿童的怪蜀黍一样带道士上了马车,京城繁华熙攘,马车在人流拥挤的街道上走走停停,道士倚着车壁被颠得云里雾里,好歹是在趴去车窗吐酸水之前到了地方。   顶楼雅间,锅分两色,一半是高汤煮出来的粥米米浆,一半是蜀地的牛油红汤,各色涮品琳琅满目,穆琮还记着此前的许诺,虽算不上自己下厨,但也是豪爽之极的做了回东。   最新鲜的东星石斑剔骨去刺,薄薄一片鱼片形如蝶翼,一指粗细的竹节虾掺上蛋清摔打成韧劲十足的虾滑,肥瘦纹样近似雪花的牛肉刀切大片,至于鸭肠、黄喉、毛肚之类的东西更不用多说。   没有柳青伺候,穆琮自己吃得手忙脚乱,明晃晃的红油溅了一身,连头发丝也没幸免,道士咯吱咯吱的咬着鸭肠吃得认真,没有一点帮忙的意思。   他病中吃得清淡,嘴里少油水,这顿火锅倒是合了他的心意,穆琮用湿帕子蹭衣领的的功夫,他捧着碟子把爽脆的毛肚扫荡干净,还不忘沾满红艳艳的干料。   吃到一半,米浆做得白汤也飘满了诱人的辣椒油,穆琮嘶嘶哈哈的呼着气,自己夹着仅存的鸭肠,小声数着七上八下的涮法,道士忽得停下筷子,微微蹙起眉头,他出了一身汗,素白的碎发黏在面上,待被辣出来的红晕渐渐褪去,他的面色倒是比来时更加不好。   风寒未愈的人哪能吃什么火锅,道士是没有常识,久病成医的穆琮是没想到这种常识居然可以适用于道士身上。   他们仓促回宫,道士捂着胃口吐了一路,回了殿里歇下便又发了烧,穆琮知道自己惹了麻烦,老太医背着药箱急匆匆赶来,悲天悯人的瞥了他一眼,他捂着脑袋叹了一口气,认认真真的思考了一下让柳青带着他私奔的可能性。   小王爷一得到消息就快马加鞭赶回了宫城,他顾不上搭理畏罪自首的亲哥,而是直接跑去床边将道士囫囵个的搂进怀里,高烧昏沉的道士晕乎乎的咬住了他的腮帮子,呼出的热气里还带着干料的辣味。   “阿行——他那个火锅……呜……他那个火锅不好吃,你带我去……”   “……”   小王爷脑子里的弦嘎嘣一声断得彻底,脸色黑成锅底的小奶狗“啪”得一声尾巴砸地,正式变成了吃小道士不吐骨头的大尾巴狼。 第43章 番外 02   加了绒的毯子在床脚堆成了一团,始作俑者的双足细瘦纤弱,此刻正无力的蹬踏着,丝质的衬裤裤脚随之上移了不少,恰好露出了足踝上方那两圈深红色的指印。   “不……不要……阿行——”   道士衣衫半敞,白发凌乱,异物入口的滋味无论尝试多少次都是难以忍受的,冰凉坚硬的容器抵去了小舌,道士神情凄楚的摇了摇头,试图从小王爷的铁腕之下求一条生路,可他无处可去,他被小王爷钳着腰胯牢牢困在床头的方寸之地,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听话,都得吃完。”   “呜……”   粘稠温热的液体很快涌进口腔,流进食道,道士抵触得浑身发抖,咸涩的水汽沁满了他的眼眸,他无所适从的吞下了口中的东西,被迫溢出一声浓重到发抖的哭腔,瘦长的手指紧紧绞着床帘的流苏穗子,不能像从前那样直接将床头实木生生掰断。   没有什么能比这种事情更难过了,待履行完使命的异物抽离,道士还靠在床头没法起身,他偏过头去呜咽干咳,用力挡开了小王爷的手,蓄了泪的眸子像是一碰就碎的冰玉,可怜得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生病了就要听话,不然还得难受。”   道士谪仙一般的面容上尽是备受欺辱的潮红,换做平时小王爷大概早就疯狂摇摆着自己的小尾巴冲上去给道长亲亲啃啃搂搂抱抱了,但现在不是平时,现在的他是一个合格的大尾巴狼。   小王爷放下了用来盛粥的白瓷勺,游刃有余拿起帕子给道士蹭去唇角的粥米,道士湿漉漉的控诉目光对他没有任何杀伤力,他甚至还能目不斜视的给道士理平乱糟糟的衣襟,丝毫不管他家道长已经委屈成了一个红眼小兔子。   “——而且,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只有病好了才能好好亲,否则只能这样。”   轻缓温柔的亲吻落在了道士指尖,小王爷拉过道士软绵绵的手臂俯首多亲了几下,每一下都是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谁跟你说好了!!!   道士心中的愤怒小人已经提着古剑把孤山砍成了平地上的小土包,他双手攥拳,差点就扯着小王爷的领子把这句控诉吼了出来。   只是就在他喉头一梗的间隙里,他突然发现之前的咽痛好像真的被润润的粥米盖过了不少,他嗓子里完全没有之前那种干涩痛痒的不适了。   日光透过窗棂,敷衍着给完亲亲安抚的小王爷刚好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小王爷眉目澄明,深情缱绻,道士呼吸一滞,心尖尖上的小野花极其没有出息的颤栗跳动左右摇摆,弄得他只能抿紧嘴唇,老老实实的吃下这一顿哑巴亏。   “……哦。”   傍晚时分,忍气吞声睡足了午觉的道士搂着小毯子在床铺上打了个滚,细软的白发散在枕上,随着他滚来滚去的动作渐渐乱成了一团。   绣着山水云雾的屏风将房间隔成两半,道士这边没有掌灯,暖黄的光线自外室而来,隐隐约约的勾勒出小王爷的身形,在屏风上一晃一晃的,撩得道士心尖发酥。   道士揉了揉眼睛,再次怀疑自己是被顿顿青菜白粥毒出了幻觉,要不然他也不会觉得进入大尾巴狼模式的小王爷似乎比平日里还要迷人。   小王爷是真的有正事要忙,战局平定,各方边境都需重整军马,筹谋军备,战场上的事情容不得侥幸即便是打了胜仗,也要用最快的速度查缺补漏弥补短板。   前几天,他跟柳青刚在军营里忙出来一点眉目就接到了道士身体不适的消息,他当时撂了摊子扭头就跑,现下都得一一补回来。   宫中不比军营方便,许多事项得靠着传令兵在中间跑腿,小王爷知道这个方式会影响处理事务的速度,可他放心不下道士,只能辛苦人家来来回回的折腾。   “阿行——”   上一波传令兵刚走了一炷香,小王爷正叼着毛笔昏昏欲睡,屏风后头的响动让他打了个激灵,差点磕到书桌边沿。   “阿行……唔……”   刚刚睡醒的道士嗓音喑哑,清俊白皙的面上病气消散了一些,睡软了腿脚的道士像是竖着尾巴学走路的小奶猫,一步一晃,东倒西歪,手里还不忘拿着盖了一天的小毯子。   小王爷胡乱搓了搓脸,慌忙放下快啃秃的毛笔,压下了上前去迎的冲动,明亮的烛火驱走了他眼里的倦意,他单手托腮干咳出声,故意板起一张俊脸对着道士摇了摇头,很是严肃的垂下目光示意道士去看脚下。   道士神色一怔,下意识循着小王爷的指示低下了头,长长的绒毯没过了他的脚背,但却没法掩盖他赤脚下地的“罪行”。   地下的地龙烧得正旺,明明一点都不冷,可害怕青菜白粥的道士是天底下最听话的小兔子。   “.……知道了。”   道士停下脚步,言听计从的耷拉着脑袋走回床边照着小王爷同他说过的那样穿袜子穿鞋,。   布袜兜住足底,短靴裹住脚踝,末了还要将衬裤裤脚掖进袜子里,以免冷气循着缝隙钻进去,他从前在孤山上都没有这么仔细过。   等到穿好鞋袜,道士才皱着鼻尖重新下地,提早将凳子后撤一截的小王爷特意给他留出了投怀送抱的空隙。   “过几天天气更冷,脚上一定好好穿着。”   约束这种事总是要恰到好处的,小王爷深谙一个巴掌一个甜枣的道理,他扯过道士细瘦的腕子,将人囫囵个的搂进怀里,还有些委屈的道士不肯抬头看他,苍白细密的睫毛低低垂着,刚好落在他的心尖上。   “你之前那些伤都不好养,京城冬天干冷,不比北边强多少,你要再不仔细又得生病,生病了还得喝白粥。”   小王爷压低语气,轻轻吻上道士腮边,试图把恋人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安抚下去,他的道长是第一次体验寻常人的日子,他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知道了。”   絮絮叨叨的小王爷尝起来也很甜,看在这个亲吻的份上,道士勉强接受了被白粥威胁的屈辱,他抵去小王爷肩上借着点头的机会一顿乱蹭,总算是把这几日没讨到的亲昵讨回了百分之一。   “你下午没再发烧,太医也说应该没事了,晚饭可以不吃粥,换点别的,你想吃什么?”   “想——”   “——酥饼不行,红烧鱼也不行。”   阿行不行,穆阿行特别不行。   道士刚目光晶亮的抬起头来就被小王爷两句话堵了回去,名为希望的小火苗在他眼中瞬间熄灭,连个火星都没幸存下来。   “去床上再躺会,盖好被子,我去给你弄。”   小王爷至此才算真松了一口气,他促狭一笑,欠揍又嘚瑟的吻上道士沁红的眼角,美滋滋的将神仙道长欲哭无泪的表情尽收眼底,身后的大尾巴差点扬到天上去。   小王爷去膳房煮没有红烧鱼和酥饼的晚饭,道士孤零零的待在屋子里等着。   寝殿一共就那么大的地方,穆琮和柳青住他们隔壁的正殿,正是饭点的时候,柳青跟着小王爷一起忙活军政事务,穆琮不可能亏待他。   香喷喷的饭菜味顺着窗子飘了进来,应当是有汤有水的砂锅菜,用高汤打底,加了不少食材增色,道士本不想理会,奈何味道实在鲜香扑鼻,他忍无可忍,只能披上狐裘气鼓鼓的推门去了隔壁。   道士来时穆琮正拿着筷子给柳青夹菜,见道士推门进屋他也不吃惊,只屈肘碰了碰柳青让他端着碗去边上吃,给道士腾个挨着他坐的地方,仿佛是早就有了用美食把道士钓过来的盘算。   昨天晚上道士喝了药熟睡,得了空的小王爷想起来报仇,趁着他跟柳青在床上办事的时候往屋里扔了两团泥巴,刚好糊在他枕边,他洁癖发作什么滋味都觉不出,非要把柳青踹下床换寝具,偏偏柳青又是个轴的,硬是不管不顾按着他往死里弄,弄到他今天早上捂着腰上朝,好不容易顶着左相奚落嘲讽的目光熬过了半个时辰的朝会。   ——兄弟结仇不是要紧事,冤冤相报也不是要紧事,唯一的要紧事是怎么才能把仇报得稳准狠。   穆琮给道士舀了一碗热汤,夹了不少清淡适宜的蔬菜,白玉似的指尖被碗壁烫得发红,柳青眉心一蹙,刚想伸手代劳,穆琮便在桌子底下伸腿踹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多事。   “你病好得慢,多吃点补补。穆小行也真是的,照顾你那么多天也不见好,他是不是光顾着逼你喝粥了,根本没给你用更好的办法。——来,哥告诉你啊,记好了,治病最好的办法就是扒了他裤子睡他,你看他那个屁股,打小就翘,包治百病!” 第44章 番外 03   小王爷端着饭菜回来,道士正坐在偏殿的窗台上一边晃着腿,一边仰头看天。   月色如水,道士的白发如瀑垂落腰际,几乎同身上的狐裘融为一体,皎白素净的月光自天幕倾泻而下,拂过他的眉梢眼尾,又在他颈窝的小小的凹陷中暂作停留。   道士很少从这样的角度这样看星星,又或者说,他从未离天空这么远过,这里不是望江楼的楼顶,不是孤山的山巅,甚至不是整个寝宫里最高的地方。   星辰明月不再触手可及,璀璨明亮的光点也变得遥远黯淡,这与他记忆中的星空完全不一样,但于寻常人而言,却是再正常不过的。   “清霄——道长——”   小王爷的声音将道士从浅浅的思索里拉回现实,廊下悬挂的风灯燃得正旺,小王爷沐着灯光一路小跑而来,松散的发髻歪歪扭扭的垂在脑后,左甩一下右甩一下,每甩一次都能抖下来白花花的面粉。   ——道士忽然就不想念孤山上的星空了,星辰明月皎皎辉映,的确是独属于他的风景,也的确陪着他度过了漫长的年月,但在数年前的那一天,它们就已经被某个人取代了。   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小王爷的眼睛更明亮,道士自窗台上轻巧跳下,主动抱住了朝他跑来的恋人,亲自完成了和面擀面煮面的小王爷宛如一个白花花的小雪人,从头到脚无一幸免。   来自道士的拥抱总能让人萌生出一种死而无憾的滋味,小王爷大尾巴狼的外壳立刻裂开了一道缝隙,他心跳漏了一拍,耳朵尖上红了小片,好在沾了面粉看不清楚,否则便要立刻被打回原形。   “外头凉,回屋吃饭,我给你下了面,看看好不好吃——唔!”   耳朵上的红能掩盖住,可小王爷的奶狗尾巴却是不可能遮住的,自认煮面天下第一的小王爷得意洋洋的摇起了翘屁股后头的小尾巴,俊朗年轻的面上噙着笑,黑曜石一样的狗狗眼满是道士的身影。   美色当头,道士忍无可忍,当机立断堵了小王爷的唇,唇舌相贴,本该是缱绻缠绵,道尽无限倾慕,可小王爷却咂了咂嘴,忽得皱紧了眉头。   ——道士唇齿间有御膳房王师傅的砂锅菜味,他给道士煮得面不是独一份了,他的道长还接受了别人的投食。   “清……清霄?道长!!道长!!你怎么吃别人的东西!!唔——”   大尾巴狼的外壳就像当年的宫城大门,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   小王爷的脑回路天生就跟别人不一样,道士叩住小王爷乱糟糟的后脑,没有给小王爷化身小怨夫的机会。   道士是没了绝世的武功,不过他有将小王爷拖进屋里带去床榻的力气。   绵长急切的亲吻只在小王爷被按去床里的瞬间有个小小的中断,断裂的银丝坠去道士素色的衣襟上,顺着领口松垮的缝隙,落去了道士苍白清瘦的胸口。   “就吃了一口青菜,没有吃肉,你哥不给我夹,我也没觉得他的饭好吃。”   盛着面的食盒被道士接过,平稳妥当的放去了床边地上,仍被束起的幔帐无法挡住一室烛火的光亮,就像陷进床里的小王爷没法挡住道士的攻势一样。   “清霄……等——”   道士双手撑在枕上,缓缓俯下身去衔住了爱人柔软的唇珠,仿佛找到了小王爷喂他喝粥时的气场,白发从肩头滑落,散去枕畔同小王爷散乱的发髻交织到一处,纠缠彼此,绝不相离。   纤瘦的十指扣住脉门,将蜜色有力的手臂分别按去两边,道士先是蹬去了自己脚上的靴袜,又用赤裸的足尖蹬去了小王爷的长靴。   他没看过副将床榻底下的艳色话本,也没见过旁人是怎么亲昵交媾,在他的世界里,与情爱有关的一切都是来自于小王爷的,他本该对此笨拙青涩,可这和习武练剑不一样,这不是需要修习苦练的东西,他与小王爷的情愫姻缘一早就写进命运,与之俱来的欲望自然印刻在骨血之中。   “……我来。清霄,放松,别急,我给你弄……别把自己弄伤了。”   唇齿舔舐出水声,道士眼里没了清冷矜持,取而代之的是热切和昭然若揭的渴求,小王爷拒绝不了,也不想拒绝,他只微微哽了一下喉咙便很快找回了主动权权,肢体翻覆,碍事的被子被他们双双赤足蹬去床下,落到了无人问津的食盒边上。   “是不是我哥说什么了?”   从暗格里掉出来的脂膏是小王爷早早备下的,抛开被副将撬走的那些宝贝,他还在宫城里存了一份老婆本,他吻上道士眉心,毫不吝啬的挖了一大块膏体抹去道士腿间,他的道长如今身娇体弱,这般事情也要比从前吃力,他总得加倍小心。   “他总爱欺负人,他说什么你都别听,我明天就去打他。”   小王爷一直有修剪指甲的好习惯,从不会在这种时候刮疼道士,脂膏自带的花香慢慢溢开,不是催情撩拨的浓烈,也不是艳俗淫靡的香甜,而是一种寡淡幽静的冷香,徐徐晕染,沁得道士腿脚酥软。   道士还没试过这种味道,前些日子在温泉行宫的那一场,小王爷情急,他贪杯动情,他们稀里糊涂借着水做了,现在想来,他事后发烧风寒也并非全是着凉受风的缘故。   “清霄?”   “没有……我就是在想……嗯……”   道士被细密温软的情潮捂化了筋骨,他垂下素白的眼睫,抵去小王爷颈窝里摇了摇头,他又不是别人说什么都信的傻子,穆琮跟他说的话只是打趣罢了,他家阿行的屁股是很翘,可若是睡了屁股翘的就能治病,那穆琮也不至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毕竟柳统领的屁股绝不算瘪。   手指彻底没去窄小紧热的入口,脂膏融成润滑的液体,粗糙的厚茧没了掩饰,原形毕露的抵上了娇嫩的软肉,许是习武养出的警惕敏感,道士后头极易得趣,稍动几下就能觉出肠肉颤栗收绞,似是要引将它们到更深更热的地方。   干净浅色的小道士也顺顺当当的抬起了脑袋,小王爷挑眉一乐,难得找回了一点浑样。   “道长这么厉害,这会还能想别的。”   恶劣的心思借着情欲悄然生长,小王爷抵上道士眉心哑声开口,故意将两指分开,在道士后头撑出缝隙,捂化脂膏的去处湿热急切,冷不丁将它豁开晾着,自然是不好受的。   “想什么呢?和我说说。”   情事是世上最食髓知味的东西,道士呼吸发烫,主动且坦荡的踮起足尖,抬高腰胯,试图将小王爷的手指吞到更深。   “想……嗯……”   仍旧不紧不慢的手指勾走了他的神识,他陷去枕间仰起颈子,眉眼迷蒙的蜷紧了脚趾,被单夹去趾间,磨蹭出奇异又明显的快感。   他的确想了很多事情,但那不是源自穆琮跟他说得玩笑话,从他在南境清醒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在思索自己的现状。   他不再是那个会飞的道士了,不再是一个可以将阿行护到身后的人,他会重新学武,也不怕从头再来,只是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一个需要被小王爷照顾的那一方。   穆琮的话只是又给他提了醒而已,他会比平常人还容易生病,而他的阿行会为他操心受累,会变成絮絮叨叨的大尾巴狼,他其实是想开口问一句的,他想问问小王爷会不会一直喜欢他,会不会在某一天生出厌倦和悔意。   “在想……在想你屁股翘。”   道士闭上眼睛,自行删去了乱糟糟的念头,他温言细语的凑去小王爷耳畔,呼出一口滚烫的浊气。   肢体相贴,每一寸皮肤都恨不得同彼此交融,他弓身起来,不再理会身后作乱的手指,只手足并用的搂紧了压在自己身上的爱人。   那些问题是没有必要的,硬要问出来,也只会让小王爷伤心,即便他家小奶狗给脆弱心灵刷浆糊的速度很快,这种重要东西也不能老碎。   “想你屁股又翘又紧,特别好看……尤其是穿甲衣的时候,阿行是最威风的。”   道士眼里的温情几乎要溢出来,小王爷怎么没想到他会说这些,道士话音落地,骨子里带着憨气的年轻战神腾地烧红了一张俊脸,手足无措的停下了动作。   “……清,道……道长,要不你……我……你要是想……”   这世上不会再有小王爷这样的上位了,他眨了眨发红发热的眼眶,语不成句的维持着被道士搂紧的动作,已经剑拔弩张的小兄弟傻愣愣的停在道士腿间,明明涨得发疼却硬是没往里顶。   他语气发颤,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口,他爱道士,他太爱道士了,只要是和他清霄道长在一起,他什么都不在乎。   “我,那个……我可以的……”   “不了。阿行来……我喜欢被你弄,阿行很厉害,每次都弄得特别舒服……”   ——不是凡尘俗子拐带了仙人下山,而是仙人自己心甘情愿的坠入红尘。   两个坦然的直球选手注定和肝肠寸断虐恋情深无缘,道士一手抚上小王爷紧张兮兮的面颊,一手伸去下头扶住了能予他欢喜的物件,情色话本里的艳俗字眼从他浅绯色的唇间泄出,没有扭捏作态,也没有羞臊耻辱。   沙哑绵软的尾音在飘着冷香的空气中被小王爷拆吃入腹,道士眉心微蹙,终于被炙热粗长的器物叩开了身体。   “阿行……阿行……”   他低低哑哑的呢喃出声,氤氲弥漫的水汽阻碍了他的视线,攀在小王爷背上的右手被拉去十指交握,粘腻湿热的汗水浸着他的指节,他夹牢腿根,死死盘住了小王爷精悍的腰腹,畜生似的玩意卖力又肆意的在他身下耸动着,像是生怕无法给他和以前一样汹涌的快感。   清霄道长,一个轻易不打直球,偶尔打一次直球就能让小王爷上头下头都哭到一滴不剩的优秀选手。   隔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可惜道士和小王爷双双赖床,搂搂抱抱的睡到了日上三更。   穆琮下了朝回来,看见偏殿大门还是紧紧闭着,他思及昨夜同道士说得话,面上隐隐露出了市井街头小流氓的猥琐笑容。   “柳卿啊——拿个盆去,咱叫他们起床——”   “是。”   柳统领披挂整齐,言听计从的回屋拿了个掐了金丝的铜盆出来,穆琮下巴一扬,柳青得令,手甲敲击铜盆的声响立刻响彻云霄。   “穆小行——穆小行——太阳晒屁——唔噗!!!”   云锦绣面的枕头应声击碎木窗,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无暇的弧线,正中穆琮的面颊。   “唔……道长……外头什么声呀……”   睡眼惺忪的小王爷凭空抓了几下,待摸索到道士的窄腰才困兮兮的嘟囔出声,他嘴边还有形迹可疑的口水,昨天他跟道士折腾到天亮才睡下,这会正是最困的时候。   “没什么,你安心睡。”   半坐在床上的道士白发披散,半身赤裸,深红的吻痕同青紫的指痕一起交错斑驳,自颈间到小腹,还有零星几处印在他的腿根上。   完全凭借本能反应的道士还维持着扔枕头的动作,他沉吟片刻,先是看了看右手,又看了看床头,檀木做的床头板多了一道浅浅的手印,大抵是他昨晚被小王爷咬住后颈肏到深处时抓出来的。   咂吧着嘴的小王爷腻腻乎乎的圈紧他的身子,一个劲的往他怀里钻,盖了一半的被子从小王爷身上滑落,露出了穆小行白白嫩嫩的翘屁股。   ——阿行很行,阿行的屁股真的很行。   道士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忽然发现穆琮没骗他,熟悉的内力在他经脉里生根发芽,照这样下去,兴许不出一年半载,他便又能搂着他的阿行到处乱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