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搞科研 [参赛作品] 作者:晴空之下 文案: 科研小能手宁非意外穿越,睁眼便是不知名的古代战场。 还没等回神,就被某贫穷学派强行认领,成为新鲜出炉的墨宗矩子。 时逢乱世,蛮族入侵,被挤兑到荒郊野岭的墨宗把坞堡建得如金汤铁桶,却因为不擅经营差点全员饿死。 无奈之下,宁非接受系统任务,并成功获得新手大礼包——一筐土豆。 系统:大佬,请从土豆开始,带领宗门解决温饱,赚钱脱贫,用科学改变时代么么哒! 宁非:凸(艹皿艹+)! 内容标签: 种田文 打脸 系统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非、封恺 ┃ 配角:谢老,木老 ┃ 其它:科技流,系统,基建 一句话简介:开局一筐土豆! 立意:技术大佬穿越古代发展工业 作者简评: 宁非意外穿越,睁眼便是不知名的古代战场。还没等神,就被某贫穷学派强行认领,成为新鲜出炉的墨宗矩子。时逢乱世,蛮族入侵,被挤到荒郊野岭的墨宗把坞堡建得金汤铁桶,却因为不擅经营差点全员饿死。无奈之下,宁非只得接受系统任务,并成功获得大礼包——一筐土豆。系统:大佬,请从土豆开始,带领宗门赚钱脱贫么么哒!本文以贫穷宗门墨宗的崛起为主线,辅以系统基建任务穿插其中,背景宏大,支线交错,描绘了一个寒门阶层努力打破世家藩篱,以技术推动发展的风云时代。本文主角之间张力十足,技术发展设定合理,情感层层递进,语言风趣幽默,行文流畅,是不可多得的基建类佳作。 第1章 睁眼在古代 安平十八年五月初三,隆成帝驾崩,丧钟敲响的那一瞬间,整个皇城宁京都凝滞了。 隆成帝是业朝嫡支的最后一位男丁,山陵崩时也不过二十四岁。这位早早登基,刚刚亲政的年轻皇帝,就这样猝死在爱妃马氏的肚皮上。 隆成帝六岁登基,朝中权柄都握在太皇太后及其娘家淄河刘氏的手中。马贵妃年少丧夫,入宫不过是因为幼帝丧母,需要有女官照顾起居。刘太皇太后历经三朝,外戚刘家权势滔天,小皇帝便只如一个坐在皇椅上的娃娃,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安平十五年,太皇太后崩,煊赫一时的刘氏也迅速湮灭于世家门阀的倾轧。 而隆成帝亲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将照顾自己多年的女官马氏立后。原来两人一早便有了首尾,只是碍于太皇太后不敢过了明路。然而大业立朝便是世家与皇室共治天下,刘氏乱政导致皇权式微,没有世家的支持,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 好在,世家比不得以孝道压人的太皇太后,终究是要给皇帝些面子的。 于是,在僵持了半年之后,皇帝与世家达成共识,立后封妃,各退一步。 新皇后来自陇川一等世家薛氏,薛家盘踞的阊洲是中原富庶之地,拱卫京畿南大门,而作为交换条件,江东三等世家的丧夫女马氏也成功转正,成为后宫的一位淑媛。 和一个中年寡妇共事一夫,薛皇后是打心眼里不痛快的。不过薛家虽然强横,却不是一家独大。争后位薛家已经是竭尽全力,容不得她再闹小儿女脾气,这口气只得忍了。 然而,薛家很快就发现,情况远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隆成帝大婚之后一直没有同皇后同房,反而日日流连于马淑媛的宫室。 他公然讥笑薛皇后相貌平平,呆板无趣,一看就让人倒胃,比不了熟妇马氏的风情。 很快,马淑媛成了马淑仪、马昭仪,一年后封妃,椒房独宠。 只是风光无限的马贵妃一直没能孕育龙子,不得不求助丹药。只是还没等看到成效,隆成帝就忽然马上风,彻底给皇室嫡支断了根。 马氏当场被下了天牢,朝中勉强维持的权力平衡也被骤然打破。 诸藩王们以奔丧为名进京,王府长史和门客却奔波于京城各处,获取各世家门阀支持的意图毫不遮掩。 以前是有嫡脉压制,想做皇帝只能造反。 现在嫡脉断根,大家都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人人都有机会。 朝中动乱,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塞外,六月,草原部落忽然大军集结,联合南下叩边。 刘氏把持朝政的时候,刘家大肆克扣军饷,边军关堡年久失修,武器陈旧,哪里抵挡得住来势汹汹的草原铁骑。 一月之内,忻州、瓜州、甘浦、勒沙一线接连沦陷,边军死伤惨重,胡部骑兵直指庸西关城下。 宁非是被低沉的号角声惊醒的。 他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浑身上下无一不疼。 大地被马蹄踏动,伴随着逐渐远去的喊杀声,宁非嗅到了沙土混合着血腥的味道。 没想到车祸还能穿越。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嘴巴里全都是血沫。 记忆还停留在车祸前的瞬间,今天晚上也是在私人实验室工作到深夜的宁非,再回家途中被一辆砂土车迎面撞上,巨大的冲击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是穿越了。 宁非挣扎起身,感觉心脏的跳动从未如此有力。 他一出生就罹患先天性心脏病。父母是商业联姻,对于彼此只有利益上的责任,得知他的病终身无法治愈,这对夫妇很干脆的放弃长子,积极投入到新的拼子大业之中。 好在宁家的财富足以确保他长大成人,大学毕业的宁非没有进入家族企业,而是选择组建实验室,做些自己感兴趣的研究项目。 这是他得到的成年礼物,家族赠与的股份分红足以让他衣食无忧,生活简单而平静。 只是这一切,在这场莫名其妙的车祸中戛然而止。 宁非其实能猜到自己的死因。 他父亲志大才疏,早早被排挤出家族核心竞争圈,同胞弟弟倒是野心勃勃,可惜并不被家族看重。 如果他死了,他手中的家族股份可以作为遗产继承,而且祖父会看在他父母“痛失爱子”的份上,给那对夫妇一些慰藉。 算了。 宁非摇了摇头。 穿越已成现实,纠结毫无意义,就当做还了父母生育之恩。 当务之急,是摸清情况,尽快找一个落脚之地。 这里的天空是灰色的,周围遍布褐色的砂岩,风从头顶呼啸而过,卷起沙土漫天。 不远处的坡地倒着很多尸体,衣衫褴褛,死状可怖。有的肚子破了一个大洞,有没了脑袋,还有更惨的被拦腰斩成两段, 肠子散落遍地。 以他有限的历史知识来看,他无法确定是哪个朝代。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现在身处的地方一个尸坑,而不久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屠杀。 必须尽快离开! 宁非抹了把脸,确定之前听到的马蹄声和喊杀声都已经消失后,手脚麻利地爬出了尸坑。 坡下是个小村落,简陋草房还在熊熊燃烧,难怪天空被灰色的烟云笼罩。 他朝坡上走,刚走了几步,东边的方向再度传来了马蹄声。 人数不多但速度奇快,几乎是在下一刻,几个褐色的身影就出现在视野中。 他们头戴毡帽,身形高壮魁梧,帽上长长的狼尾随风招摇! 当先一个壮汉看到了宁非,怪笑一声:“有漏网的肉羊!” “兀山!不要砍死了,耶萨哈的商人在收白嫩的羊奴,可以买个好价钱!” 胡骑的同伴在后面高喊。 “哈,知道了!” 兀山大笑,接连挥鞭,举刀朝着宁非的方向冲来。 宁非转身就往坡下跑,村子里的残垣断壁可以阻挡马的速度,为他赢得喘息之机。 只是他前世缺乏锻炼,对方的骑术又着实精湛,三饶两绕竟然被逼进了一处土地庙。 兀山下了马,大踏步走进了院子。 他倒不担心会被这个羊奴袭击。 边境苦寒,业人活着都很艰难,那孱弱的小身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的部落经常在石沱坡一带放牧,只要不撞上庸西关的黑甲军,那就完全可以横着走。 “乖乖出来,不听话的羊奴是要吃鞭子的!” 兀山狞笑,脑中正盘算着一只羊奴能换多少盐巴,忽听远处的山野传来低沉的号角。 他的同伴一愣,然后瞬间变了脸色。 “是雍西的黑甲军!” “黑甲军来了!” “我们快走!” 说着,几人纷纷调转马头,朝着村口的方向逃去。 兀山舍不得到手的猎物,啐了同伴一口:“呸!草原十八部冲击雍西关,黑甲军守城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过来此处?恁地胆小!” 他转回身,准备继续捕捉猎物,不料就在这一眨眼的空档,小羊奴已经绕到土地庙的另一侧,凭借着山墙和他绕圈。 兀山的耐心很快被消耗殆尽。他也听到了逐渐靠近的马蹄声,心中焦躁,索性举刀朝着不听话的羊奴砍来。 业人最是狡猾,表面温驯内里反骨! 他的大父就是被反抗的羊奴用冰锥刺中了胸口。虽然那个羊奴也被劈成两半,可身为部落勇士的大父终究还是死了。 想到这里,兀山的眼珠发红,眼前的羊奴似乎和杀死大父的凶手重叠,兀山恼怒之下,竟是直接下了死手! 正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道凛冽的破空声,脑中瞬间警铃大作。然而还不等他闪身躲避,一只黑色的羽箭就从后脑贯入,兀山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高大的身体就重重栽倒在地。 他双目圆整,表情狰狞,刀就落在他身侧,只要再快一秒,他就可以把那个可恶的羊奴劈成两半! 宁非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感觉肺部火烧一样的疼痛。 他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高坡上,有位一身黑甲的男人策马而立,手中的长弓正指向自己的方向。 男人放下弓,策马奔到宁非近前,勒紧缰绳,居高临下打量对方。 他的相貌俊雅至极,气质却太过凛冽,眉眼如天下最锋利的刃,寒光雪冷。 他和宁非对视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 “墨宗矩子?” 啊? 第2章 穷得叮当响 宁非愣了。 墨宗矩子? 他倒是听说过墨家,诸子百家之一,曾经同儒家、道家共同构成了中国古代三大哲学体系。 墨家是具有超严密组织的学派,弟子皆以矩子的意志为命令,但墨宗……那是什么? 正想着说是认错了,耳边忽然再度传来马蹄声。 很快,一队人马飞驰到近前,当先一个衣着简朴的老者,飞身下马后向黑衣男人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少阀主出手相助,他日若有求,墨宗必倾囊相助!” 听他这样说,黑衣男人摇了摇头,在马上微微侧身,不肯受他的礼。 “君持云浮令牌上门,我封氏必会出手相助。” 他又看了一眼一脸懵逼的少年。 “此地胡骑已灭,矩子同谢老可随兵士入雍西关,也可自行离开。 “胡骑扣边,恺还有军务在身,先行告辞了。” 说着,黑衣男人调转马头,带着几名亲卫飞驰而去。 目送对方走远,老者马上扑到宁非近前,一脸哭相地说道。 “非啊,你可吓死我老头子啦!你要是有个万一,我死了也没脸去见宗门列祖啊!” “不是,老伯,你认错人了……” 宁非尴尬地说道,“那个我不是……” 还没等他说完,就见老头干瘦的身体晃了晃,一脸惊喜地叫道: “矩子,你能说话了?!” 这什么话! 宁非差点给气笑了。 这么大还不会说话,他这个身体是个傻子吗? 还没等他回答,就见老头先是哭了几声,然后忽然仰天大笑,一边笑还一边使劲捶胸脯。 “哈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宁非默默退后三步,感觉这老头像极了精神疾病患者。 老年人最忌讳大喜大悲,他也不敢再刺激他,只好等人平静下来,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老伯,你认错了,我叫宁非,不是什么矩子啊。” “错不了!” 老头咧开嘴,露出稀疏的一口黄牙。 “你叫宁非,你爹叫宁三川,家中排行老二,你娘薛氏是我远房侄女闺名秀儿,你左胳膊上有块红色胎记,后腰上一个疤,那是小时候在井边磕的。我老头子虽然耳聋眼花,可自己带大的孩子总不会认错。如今你天窍已开,等回到墨宗坞堡就可开启承继仪式啦!” 他说得笃定,宁非便看了看手臂,心中暗叹一声。 得,这是撞上原身的亲戚了。 虽然不知道那个墨宗是个什么鬼,可人家的身体也不是白占的,总得尽些义务。 何况,这人竟然和自己同名,也算有缘了! 他倒不担心自己被算计。刚才那个救了他的黑衣男人说得清楚,是这个姓谢的老头持信物救的他,他们又有远亲,于他不利的可能性不大。 想到这里,宁非索性应了身份。他们谢绝了兵丁的护送,驾着一架木板车踏上归程。 颠簸一路,宁非也大致了解了一些墨宗的情况。 二百年前诸国混战,蛮族伺机南下,民不聊生。 有大德圣人岳万峰横空出世,辅佐业朝太祖统一天下后翩然辞官,在其归隐的云浮山上创办了云浮学宫,广邀天下学派进驻,著书立说,一时间天下治学之风大盛。 墨宗由岳万峰亲手创立,是唯一一个不吝接收寒门庶民的学派。墨宗主攻化物和匠技,彼时匠人地位卑贱,入门弟子对岳万峰感激涕零,只恨不能奋勇拼命,由此确立了矩子至高无上的地位。 岳万峰亲手改良的农具和耕种方法,经墨宗弟子广传天下,为刚刚建立的大业朝奠定了稳固之基。 业朝太祖感念岳万峰的功德,特封云浮学宫为天下治学圣地,并御赐墨宗一枚云浮令牌,只要不是造反,墨宗可凭令牌提一个要求,朝廷必须满足。 这个封赏,直接将学宫推上了顶峰。 彼时刚刚结束乱世,新生的业朝百废待兴,官吏大多出身学宫,一来二去,学宫成了世家招揽人才,子弟游学进业的必经之路,地位超然。 然而墨宗混的却不那么好了。 墨宗弟子出身卑微又不善言辞,虽然有圣人门徒的光环加持,始终也没有被朝中主流接受。 大德圣人故去后,墨宗沦为学宫几大学派争夺权力的工具,再加上搞科研需要大笔经费支撑,几代矩子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果,渐渐没有了生存空间。 最终,五代矩子带领墨门出走云浮山,从此颠沛流离。 “哪里是自愿的!分明那些酸腐看我们不起,百般讥讽,克扣用度,宗门不得已才离开!” 说起这段旧事,谢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百年,但被义理派反客为主撵出老家,这简直就是墨宗洗不脱的耻辱! “那怎么跑到草原了?” 宁非好奇地问道。 听谢老的意思,云浮山应该地处中原腹地。然而这一路越走越荒凉,一望无际的荒草地怎么看都是塞外风光。 “这个……” 谢老的表情有些尴尬。 “大德圣人故去后,几代矩子虽然尽心竭力,但到底比不得大德圣人的天纵之才。宗门本就钱帛艰难,窃居学宫的义理宗又暗中接连打压排挤,我们得不得迁往塞外。” 宁非想起之前被烧毁的村庄。 “你们不怕胡人么?” “胡人知道墨宗坞堡的厉害,轻易不敢靠近的。” 谢老咧了咧嘴,一脸骄傲:“况且宗门附近都是荒地,背靠的牛背山都是石头,胡骑占了也不能放牧,没用哩。” “五矩子选址的时候,就是看中这里苦寒干冷,人迹罕至,可以保我墨宗不受打扰。” 摔!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啊! 宁非觉得头大。 大好的祖宅白送给对家,选了一处鸟不拉屎的荒地驻扎,五代目的脑回路略清奇啊! 他不想再聊墨宗的黑历史,转而把话题转移到原身身上。 “那我说话是怎么回事?我以前不会吗?” “哈哈,这便是天意了。” 谢老一脸慈祥。 “等办完了承继大典,我和你细讲。” 正说着,木驾车拐进了一处坞堡。 坞堡背靠石山,四面都是用石头混着泥土砌的高墙,大约有三米半左右,材质不算顶好,但却十分整齐。 土城的四角都修建着瞭望台,有背着弓箭的汉子在上面警惕的张望。城墙周围挖着壕沟,沟底装有尖利的马刺,进出都要靠放下的吊桥。 这些都是为了防备擅长骑射的胡人。 城内的防卫比城外还要严密。 折叠式的厚木檐可以阻挡箭雨,收起来又不会阻挡阳光。城墙上的射击孔后都安装有强弩,射程范围覆盖坞堡外的壕沟,一人宽的平台四通八达,上修箭垛,可以快速实现战斗增员。 敢在三面平坦的荒野建城,墨宗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宁非刚想赞叹两句,忽然发现身旁的谢老开始宽衣解带。 只见老头小心翼翼将粗布麻衣脱了下来,露出里面补丁叠补丁的短袄。 宁非:? 见他一脸迷惑,谢老再度露出一口黄牙:“就这一件好衣服,出门才能着身,得小心着些。” 说着,他走到主楼门前,伸手撞了三下铜钟。 没过一会儿,城中的土房中陆续有人走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分性别年龄,全员穷得叮叮当当,穷得面黄肌瘦,穷得衣衫褴褛,不说是墨宗子弟,还以为是街边逃难的乞丐。 有几个还是被人扶着过来的,眼看着都要活不起了。 呵呵,看来胡人之所以不来,除了墨家超级强悍的武力之外,更重要的是墨家根本没有打劫价值! 谁会去抢个连饭都没得吃的穷地方啊! 第3章 矩子令择主 关于“穷”,宁非百思不得其解。 墨宗建造坞堡的手艺绝对是时代下能够做到的技术极致!有这样的本事,随便造点什么都会被统治阶层追捧,怎么可能流落到被撵出中原,濒临饿死? 实在忍不住,他小声的问了谢老一句。 “哼!” 谢老怒声: “高姓大阀只想我们做匠人,纳投不但要签身契,做出的器物和图纸还要全部归属主家!大德圣人的弟子如何能自甘堕落!” 但你们现在过得也不宽裕啊! 宁非摸了摸下巴,“不是说祖师爷改良了农具和耕种的方法,不好用么?” 谢老笑的尴尬。 “好用自然是好用的。” “只是牛背山苦寒,附近也没什么良田沃土,种下去的粮食都不怎么生长,再说今年的风沙又格外大……” 这个时候,人群已经聚集完毕。 谢老轻咳一声,趁机避开了这个让墨宗尴尬的话题,转而对众人说道: “大家伙看到了,我把小非找回来了!” “自先代矩子仙逝以后,我墨宗群龙无首多年,如今终于等到重整旗鼓的机会!” 说着,他朝宁非拱了拱手。 “小非得六代矩子亲传,如今神魂回身,按宗门规矩明日便可开启传继!七代矩子宁非,当得我墨宗传承,将宗门发扬光大。从此,我墨宗上下唯以矩子宁非马首是瞻!” 谢老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但却并没有引起众人的响应。 如今在城中的大约五、六十人,绝大部分是老弱病残幼,实在体力不济才会留在家中守城。 眼前的少年小非在不久前,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孩子痴傻多年,全靠着谢老的才勉强存活至今。 如今宗门存粮已经告罄,最后一点能入口的都给了外出寻粮的丁壮,城中老幼已是做好了自我牺牲的准备,哪有精力关注谁来承宗。 “谢老,如今木老和鱼老都在外寻粮,传继也要等两队人都回来才好开启吧!” 一个黑脸汉子当先喊道,很快引起了众人的应和。 “就是,青壮都不在家,还说什么承宗?” “亲传弟子不代表是下任矩子!常山矩子可没留下安排!” 谢老皱眉,刚想开口辩解,却被宁非摇手制止了。 他其实也觉得这事不太靠谱,因为墨宗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学派,就和他所了解的华国墨家一样,墨宗有着严密的内部架构。 矩子是当然的最高领导者,矩子之下,墨宗还设立了三老共治的制度,辅助矩子管理宗门庶务,三人分工负责,互相监督。 这一代的三老分别是谢、鱼、木三人。谢便是眼前的老头谢增,鱼老和木老如今外出寻粮,都没在城内,和一群老幼病残说承宗根本不现实。 何况“宁非”也的确没被上任矩子确定为继承人。 “这什么话!” 谢老怒道。 “我宗自大德圣人以后,代代都是由矩子的亲传弟子承宗,六代矩子去的突然,虽然没留下交代,但是宗门的规矩可不容篡改!” “那也不能让个傻子做矩子啊!” “你和宁家有远亲也不能这样徇私!” 一时之间,吵成一团。 正闹着,忽听城门附近传来马蹄声。 众人齐齐转头,正看到城门吊桥缓缓放下,一队人马鱼贯入城,俱都是精神一振。 “鱼老回来了!鱼老回来了!” 人群激动,就连一直黑脸的汉子也露出了几分笑容。谢老倒是面色凝重,他犹豫了一下,当先一步带众人前去迎接车队。 宁非和几个行动不便的人留在了主楼前,他想了想,压低声音问旁边的一个老人: “城里是没粮了吗?” 听他这样问,那老人叹了口气,看向宁非的目光略复杂。 他还当这是之前傻了的孩子,虽觉得他不配做矩子,但也没把他当外人。 “这些年你过的浑浑噩噩,可不知宗门是一年不如一年。” “雍西关外土地贫瘠,今年又成日的刮大风沙,已经几个月都没有下雨了,麦子种下去就枯死,年后大家都是每日一餐米汤。” “就这样俭省,仓子里的米粮也早已见底,鱼老和木老这次带人出去找粮,兵荒马乱的也不知能有多少收获。” 正说着,去迎接马队的人群又回来了。 和之前的兴奋和期待不同,如今人人脸上都只剩下深深的失望和无奈。 偌大的木驾车上,只孤零零放了两只野兔,还有些草根树皮,以及宁非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蛮部扣边,周边的村寨都遭了难,粮食换不到,阿卢和九祥还受了伤。” 看出了人群的失望,走在最前面的老者长叹一声,微微摇头。 “能吃的我们都带回来了,大家紧着点,应该还能撑一段时日。” 说的轻松,其实在场众人心中都清楚,这点东西众人分,一顿都不够用。 有些人,注定会因为食物的匮乏而死亡。 可没有人愤怒,没有人崩溃嚎哭,所有墨宗弟子都在第一时间接受了即将断粮的现实,平静而坦然。 宁非挑眉。 他可是见到过众人之前激动的模样,现在希望破灭,没想到竟然没人崩溃。 这墨宗,有点意思。 领头的老者环视周围,视线在宁非的脸上转了一圈,然后转头对他旁边的谢老开口道: “谢增,三日前你传信要动云浮令,可是用了?” 谢老点了点头。 “正是。小非失踪,我情急之下用云浮令朝封家借兵。没想到因祸得福,小非如今已经恢复。鱼山,按照宗门规矩,还是尽快进行承继仪式,确立宁非为矩子吧!” 被叫做“鱼山”的老者沉吟了片刻,转头和身侧的人对视了一眼,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谢增,不知我不给你面子。” “按照宗门规矩,只有被先代矩子正式确定的墨宗子弟,才能成为矩子的继承人。小非是先代矩子的弟子没错,可他并没有被矩子确认身份,此事还待再议。” “可先代矩子只有小非一个弟子!墨宗一向以亲传为尊,除了小非,没人有这个资格!” “话不能这样说,”鱼山身侧的老头开口了。 他叫木东来,也是三老之一,地位与鱼、谢二人平齐。 “你动云浮令的事大家可以不追究,可矩子继宗是大事,宗门这些年也不乏出色的苗子,大家努力了这么多年,一下子让一个刚开蒙智的小子掌令,谁都不会服气的。” 这此话一出,围观众人脸上都露出不忿之色。 谢老微微皱眉,不自觉提高了些音量。 “那你要怎样?” 木老面无表情。 “也不怎样。就是按照规矩,让有资质的弟子站出来,大家一起比划一下,也能心服口服。” 鱼老微微点头,这也是他们历来的主张。 毕竟上代矩子死的突然,亲传弟子也一并伤了脑子,承继的人选早就应该重新推举。 若不是这些年谢增拼命反对,墨宗怎么可能多年群龙无首?! 这一番话,倒是让人群中响起了应和之声。 “怎能这样!” 谢老咬牙。 眼见众人一边倒地支持木东来,承宗的事不能善了了。 但他抱了多年的执念,也不能轻易就被人推翻。 “你也说矩子刚开蒙智,就算天纵奇才这些年也难免生疏,比不得你们麾下日日操练的弟子。” 谢老冷笑道。 说着,他环顾众人,狠心抛下了一枚炸弹。 “可我墨宗矩子考验的乃是悟性,若要说公平,索性大家请出矩子令,让矩子令择主吧。” 第4章 人人有机会 此话一出,人群顿时炸了。 墨宗的至高信物是矩子令,传说大德圣人是得了矩子令择主才成就一代伟业。可自他以后,墨宗传承改为矩子指定继承人,矩子令成了吉祥物,不再拥有选择主人的机会。 对于大多数墨宗弟子来说,矩子令择主只是一个故事,到底能不能有这样的神通,谁也都不知道。 木老和鱼老都没说话。 墨宗目前的实权人物是木鱼谢三长老。三人从成为长老的那日起,便失去了成为下一任矩子的机会。 只是谁都有亲近的晚辈。尤其这些年鱼、木两人威望暴涨,很多有潜力、有才能的弟子都投到他们麾下,他们当然希望自己手中会诞生墨宗下一任领头羊。 这和谢老执着于傻子小非的原因是相同的。 只是谢老走火入魔的护犊子,还为了傻子擅自动用云浮令,已经引起了宗门的不满。 比能力,痴傻多年的宁非不可能胜过鱼、木精心培养的精英,这一点三人都是心知肚明,所以谢增才提出要让矩子令择主。 听着荒谬,可墨宗高层都知道,矩子令的确是可以择主的。 鱼山和木东来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由鱼山接过了话头。 “可以。” “只是既然请出矩子令,承宗就也只能按照矩子令的规矩办,莫再扯什么亲传弟子的话了!” 他转身,也不等谢增回答,便朗声对着在场众人宣布: “大家都听清楚了吧,明日宗门请矩子令择主,我与谢增、木东来没资格,便作为监官镇场。五代以下所有弟子均可参加,大家伙今天晚上都回去好好准备准备吧!” 人群轰然应诺。 这一夜,兴奋和期待冲淡了饥饿的阴霾,城中大部分人都一夜无眠,为明天的矩子令择主做全力的准备。 藏书阁响彻着竹简的翻阅声,工坊的炉火彻夜燃烧,映红了牛背山下这一方黑沉沉的天空。许多弟子干脆夜宿炉边,小心打磨着最趁手的工具,瘦削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红晕。 这是墨宗立派后第一次自由择主,得了矩子令就能得到宗门中只有矩子一人知道的密卷,人人都有机会去触摸那至高无上的奥秘。 在书籍被世家垄断的时代,寒门子弟唯有卖身为奴、获得主家青睐才能读书识字。而这样千辛万苦得到的机缘也不过让他们比普通寒门活得稍微体面,和真正世家子弟受到的教育完全是云泥之别。 世道就是这样,家世等级泾渭分明,出身决定一生,不管你有多少财富,不是世家就很难获得掌握权力的机会,只能成为高姓门阀控制的工具。 天下闻名的云浮学宫,自义理派掌权后便规定非世家大族不得入学,严格筛查弟子的血统。 严格到,就连谢老之前借兵的封家也不能破例。 封家世代镇关,名将辈出,其麾下的“黑甲军”悍勇无匹,把守西北边境多年,将胡骑主力牢牢阻挡在雍西关外。 可虽然算是实权门阀,但封家远离京城,在朝中没什么势力,大业朝的皇室对这个“国之壁障”不甚看重,用归用,军需用度总不给足,间或还要克扣或拖欠一下军饷,生怕封家借机做大,拥兵自重。 说到底,皇室的态度,和朝中世家不无关系。 封氏军伍出身,据说祖上还有些胡人血统,族中子弟早早就学着舞枪弄棒,靠战功一点点攒出家底。 这样简单粗暴的发迹史,显然是不配和世家豪门一起玩的。 二十年一修撰的世家系谱,是大业朝各家实力地位的风向标。连破落的江东马氏都位列其上,封家却永远不配拥有姓名。 云浮学宫更绝,几次婉拒封氏子弟上山求学。当家山长被刀架着脖子也不肯松口,着实让世人见识了义理派的风骨。 当然,也狠狠踩了封家的脸面。 此时过后,封家成了京城一大笑话。人人都说狗改不了吃屎,兵痞做了官也脱不开命里带的土腥,气得老都护在家打断了六根碗口粗的练功桩。 自此以后,除了讨要军饷,封家不再踏足京城,自家地盘更是严禁云浮学宫踏入。 此次谢老持云浮令牌借兵,一开始也是遭了大白眼。不过谢老脸皮厚,大德圣人又与封家有段渊源,大都护封伯晟看在圣人的面子上,命长子封恺亲自出关寻人,轻松打退数波流窜的散匪,还在胡刀之下救出了宁非。 若是换成其他学宗,别说救人,不就地砍了就是有礼貌。 封家尚且如此,其他的寒门庶民更没机会了。 也正如此,墨宗讲究的有教无类与时下主流相左,却能得到弟子发自内心的忠诚。就算濒临绝境也不愿离开,只因这里是唯一不吝给予知识的圣地。 如今可以接触更玄妙的领域,众人不可能不拼命了。 宁非倒是完全没有压力。 虽然谢增在他耳边苦口婆心了一个时辰,但他还是谢绝了对方想要为他彻夜补习的好意,决心要好好睡上一觉。 这具身体十七岁,相貌和他十分相像,虽然有些营养不良,但健康程度却比他前世好太多。 原身的出身也不错,是六代矩子常山的亲传弟子。 师傅常山承宗以后,力排众议开启秘图“天火雷”,并集结宗门精英进山制作,宁非当时也在进山的队伍中,可见这个孩子天资十分聪颖。 “天火雷” 是大德圣人留下的配方,成品据说可崩山裂土,震天撼地。岳万峰临终前曾对二代矩子留有遗命,二百年内若非墨宗面临生死关头,绝不可轻易让天火雷出世。 彼时墨宗已迁居庸西关外,选定了牛背山作为落脚之地。 然而雍西关外多草原荒漠,土地干旱贫瘠,常年风沙漫天,生存环境十分恶劣。 而牛背山下地势平坦,石沱坡又多有胡骑活动,没有坞堡的保护,墨宗弟子不不拿起武器对抗胡骑,几次冲突下来,人员损失惨重。 原身的父母就是死于胡骑的屠刀。 矩子是宗门天赋最高的人,常山决定的事没人反对。他把建造坞堡的工作安排给三老共同主持,自己带着精英弟子进了牛背山,全力研究“天火雷”秘图。 然而,天火雷的制作工艺复杂,过程凶险,稍不留神就会出现事故。 众人虽然小心谨慎,无奈一次错误的操作引发爆炸,常山和大部分弟子当场死亡,宁非虽然侥幸存活,却因被爆炸的冲击波震成了傻子。 精英全军覆没,墨宗一蹶不振,只能凭借着坞堡苟延残喘。 这就是墨宗继承权争议的由来。 也是天意注定,鱼木两队出门寻粮的时候,谢增也上牛背山为原身采药。平时都乖乖在家的少年竟然跑出了坞堡,径直去了石沱坡附近的村庄。 胡人吃过坞堡的亏,轻易不来骚扰墨宗,可对边镇却从不客气。此次恰逢胡人十八部落联合扣边,骑兵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正值壮年的汉子尚不能存活,何况一个浑浑噩噩的傻子? 再睁开眼,就是来自异世界的灵魂。 想到这里,宁非叹了口气。 他是个赝品,再怎么补课也比不了那些在墨宗浸润半辈子的弟子。 本来就是求个落脚,如果妄想夺权占位,未免有些不地道。 想到这里,宁少爷的心中越发安稳。 他也不好奇一枚矩子令要怎么认主,很干脆地头一歪,沉沉进入了梦乡。 第5章 学霸现场刷题 没了病痛纠缠,宁非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再睁眼已经是天光大亮。 谢老一早就坐在房间守着他,见他醒来,连忙凑到近前,一脸关切地问道:“非啊,身体可有不适?” 宁非摇头。 谢老长舒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时候不早了,宗祠那边已经开始考核,你也该准备一下。” “去晚了,万一有人已经被择中,那咱们可是赔大了。” 谢老说得忧心忡忡,宁非却完全没走心。 只是他并不是墨宗弟子,被择主几乎没有可能,怕是要让老头失望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宁非用一碗清澈见底的米汤灌了个水饱,这才跟着谢老去往宗祠。 考核是分批进行的,每组10个人,进入宗祠后大门会被关闭,被淘汰的弟子必须马上离开,不得在宗祠中逗留。 今天几乎所有人都来了,不大的广场上挤满了人,宁非和谢老到达的时候,第十二批报名者刚刚全员出局,人人都是一脸沮丧的表情。 鱼老和木老守在宗祠门前,两人都是一身黑布麻衣,表情十分凝重。 几分钟前,木老队中一个天赋不错的弟子被淘汰出来,据说连第二关都没通过,让他颜面大失。 此刻见二人过来,木老这一腔邪火可算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他眉头紧皱,语气冰冷的说道: “睡到日上三竿,以为自己是高门贵姓的少爷吗?” “不勤不钻不修技法,哪里像个墨宗弟子!” 这点嘲讽对宁非就不算个事。 他笑了笑,还认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改掉睡懒觉的恶习。 但谢老听不得别人说宁非不好,老头眼睛一瞪,马上喷了回去。 “应选都是分批进场,早到晚到各凭心情,怎么就不像墨宗弟子了!?” “咳咳。” 鱼老轻咳一声。 “都别吵,时候不早了,还是赶快进去罢。” “先说好,要是矩子令择不出,那就只比手艺,到时候可不能有人再出幺蛾子!” 这话明显拉偏架,听得谢老脸色很不好。 不过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他细细叮嘱了宁非几句,然后推了推他,示意他跟着队伍走。 一并接受测试的还有九个人,绝大部分都在三十上下,所以宁非和另外一个少年就变得格外显眼。 最后进场的都是精英,那少年看上去比宁非还要稚嫩一些,皮肤略黑,眼睛圆圆,很是讨喜。 他叫鱼炘,今年刚刚十六岁,是鱼老家的长孙,也是被认为最有可能获得矩子令的七代弟子。 他站在宁非前面,回头朝他露出一个友好微笑,清澈的眼眸中透着好奇。 宁非对这种单纯的小动物最无法抵抗,忍不住也回了一个笑容,他本就生的精致,风仪教育又十分过关,这一笑如同春花盛开,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彦炘立刻蹭过来,像是被召唤的小奶狗。 “小非哥你好啦?那以后咱们又能去掏兔子窝了!” 他还想再说,撞上自家爷爷的眼刀,鱼忻吐了吐舌头,乖乖排队进入祠堂。 墨宗的宗祠十分简朴,仅在正对大门的墙上挂了一张羊皮画像,风格抽象,勉强能看出是个手持竹简的男人。 画像的下方钉了五块木牌,上面刻了字,应该是历代矩子的名讳。 正中的高台上摆着一只沉香木盒,盒盖已经被打开,借着墙壁上的火把宁非勉强分辨得出,里面放着一块玉牌。 高台下方放着十个蒲团,蒲团前有毛笔和竹简,应该是为了此次考核特地准备的。 大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众人坐定,有的检查竹简,有的紧张念叨,还有人干脆闭上了眼睛,静待考核开始。 “啪嗒——” 一道光忽然投射到侧墙,照亮了这方昏暗的空间。 众人都是一惊,纷纷朝着光源的方向看过去。 “这……是矩子令在闪光!” “神奇!真是神奇!” 只见那块放在盒中的玉牌,此刻正如有生命般,有规律的闪烁着蓝光! 一下,一下,光柱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忽然熄灭,与此同时,侧墙上的光幕上忽然开始有文字浮现: ——第一题: 如图。 杆秤处于平衡状态,若同时将两端货物向中心移动相同的距离,是否还能保持平衡?如不能,哪一端会下坠? 投影仪? 宁非这回是真惊讶了。 从他醒来到现在,他一直以为自己身在一个古代背景的世界。可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玉牌模样的东西竟然有投影功能,而且投的还是物理考题?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惊讶的时候,余下九人已经进入答题状态。 鱼忻的反应最快,他时而思考,时而在地上勾勾画画,然后第一个在竹简上写出了答案。 他完成的时候,宁非还在研究那个“投影仪”。 宁非站在高台边,伸手想去摸一下那个玉牌,却被身后的鱼忻用力拉住了衣袖。 “小非哥不要过去!” 鱼忻焦急地说道: “除了矩子,谁都不能碰矩子令,会被惩罚!” “小非哥快答题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宁非怔楞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重新坐回到蒲团上。 身为一个学霸,刷题完全没有压力。他拿起笔,略微适应了一下笔毛,便不假思索地在竹简上写下了答案。 杠杆原理,初中物理,简单。 等所有人完成后,蓝光在竹简上一一扫过,然后变换为绿光。 这就是回答正确的意思了。 很快,墙上的投影浮现出新的考题。 这次是机械知识,比起之前难度稍高,两名被光柱映照成红色的弟子黯然退场。 接下来是数学、工程力学和金属工艺的简单题目,第五场测试过后,宗祠里只剩了宁非一人。 彦炘是在第五轮被淘汰的。离开之前,他看向宁非的目光中满是崇拜。 “小非哥你太厉害了!那个冶铁的方子我都没听过,你竟然懂那么多!出去可一定给我讲讲啊!” 小少年也不觉得沮丧,笑嘻嘻地朝着宁非摆摆手,步履轻快地出了宗祠。 大门合拢后,测试继续。 十轮结束,宁非完美解决了所有的考题,也摸清了矩子令的测试喜好。 都是是理科和工科的范围,难度随着轮次逐步提升,但不会超出目前的时代太远。 矩子令似乎对结果很满意,淡蓝色直接将宁非笼罩在其中,无数道数据流在他周身中滚动,这是人类视觉无法捕捉的速度,宁非干脆闭上了眼睛。 直到耳边忽然响起提示音。 ——叮咚。 检测对象评估结果: ——理解能力A,分析能力A,逻辑思维A,创新思维A,知识和储备综合时代检定A…… ——自然科学综合等级评定A,宿主资质优异。 下一刻,盘旋在他视野中的数据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朴素中透着谄媚的黑体字: “亲,你想搞科研吗?╰( ̄▽ ̄)╮” 第6章 你想搞科研吗 宁非盯着那个恶意卖萌的符文字。 “搞科研?” ——对!技术改变生活,科学推动进步! ——只要绑定本系统,系统可以指导你研究科学,发展技术,改进生产力……等等,别走啊亲! 眼看着宁非毫不迟疑地离开,字幕顿时急得爆炸。 “手握技术就可以收小弟,占地盘,开后宫,争霸天下,等等啊亲!亲总要活下去的吧!” 最后一句话让宁非停住了脚步。他摸了摸下巴,态度似乎有所回转。 见此情景,字幕自觉有戏,马上加强安利的力度: ——初来乍到的亲需要一个落脚之地吧? ——系统检测到当前社会生产力低下,政治局势混乱,本地区还存在局部战争。亲想要独立生存,那也是很困难的呦。” “那我怎样才能回到我的世界?” 宁非皱眉,语气冷淡地问道。 字幕:回不去了哟!亲在之前的维度已经被判定死亡,尸体不可逆转回收,回是回不去的。 字幕:“亲现在所处的维度其实也不错,这里有之前的宿主给的好评视频,可以给亲参考一下呦。” 然后,投影中出现了一个走马灯。 这人他也不陌生,正是被墨宗奉为祖师爷的大德圣人岳万峰。这个男人的一生被走马灯如实展示在宁非的面前,完全照搬了男频种马文的套路。 岳万峰是个保险推销员,在年底冲业绩的路上不幸被高空坠物砸中,意外穿越到这个世界。 好歹受过中高考的折磨,学渣岳万峰勉强通过了系统检定。然后没有一秒迟疑的成为第一任宿主。 有了系统做技术支持,岳万峰靠工艺图纸装X打脸,一路收小弟开后宫,辅佐明主成就天下霸业! 字幕:亲的评估结果全优,绑定系统必然比先代宿主混得更好! 字幕:亲,不要犹豫啦,快来选择专属于你的系统吧! 宁非:这客服是外包给某宝的吧? “不了。” 俊美的少年按了按眉心。 “我对开后宫收小弟都没兴趣,我来墨宗就是想混口饭吃。” 字幕:根据系统测算,墨宗的粮食储备仅能支撑12小时。 宁非:“什么意思?” 字幕:意思就是,十二小时之后,有些人会因为饥饿出现生存危机,所以亲想在墨宗混吃是不可能的。 字幕:墨宗消亡会导致生产力升级停滞,技术发展体系崩溃。本地区进入漫长的割据战争期,生存环境恶化,民不聊生,哪里恰饭都没可能。 宁非:“所以?” 字幕:所以绑定系统,发展墨宗才是硬道理!现在绑定亲还可以获得神秘扶贫赠品,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呦。 宁非:是某宝的外包没错了。 墨玉一样的眸子眨了又眨,少年考虑了几分钟,瓷白的脸上露出动摇。 “绑定也不是不行,但我有个条件。” 字幕上的光标卡住了。它没想到有人会和系统讨价还价,一时之间有点计算不足。 字幕:什么条件? 宁非想了想。 “搞科研没材料不行,你把墨宗附近的物矿图发我一份,还有开采设备,要太阳能的,没电没水别的动力也用不了。” 字幕:…… 字幕:不是,亲,太阳能采矿你自己的维度都做不出来,本维度不可能存在。 宁非:“那就油电混合动力的,这个我老家有。” 字幕:…… 字幕:技术超前本维度过多,违背时空规则。 宁非: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这个系统诓人呢?! 宁非:那就扶贫礼包加物矿图,这总能办到吧? 字幕:……能。 宁非:行叭,那就绑定吧。 字幕:…… 总觉得被套路了。 但像宁非这样资质的宿主千年难遇,讲条件、讨价还价什么的,系统也只能忍了。 下一刻,蓝色光柱闪了闪,盒子里的矩子令忽然高高升起,然后自动飞到了宁非手中。 宁非:“这就完成了?” 然后,他脑中响起了冰冷的电子音。 系统:绑定已经完成,已为宿主开启主线及支线任务,目前墨宗发展值为5,处于发展蒙昧期。 系统:宿主现在可以自由查询前任宿主解锁的图纸,已经解锁的图纸可以使用,新图纸需要宿主自行在商城换购。请注意,本系统不支持超越发展规律或技术链缺失的图纸,以上图纸兑换后,将自动显示为乱码,宿主为此支付的商城点数,系统不予退还。 系统:宿主目前拥有商城点0,扶贫礼包x1,牛背山物矿图x1,宿主可以在面板中查看详情。 宁非:系统,你怎么不叫“亲”了? 系统:绑定完成,卖萌无用。 宁非:…… 他打开面板,首先去看任务菜单。 分类列表中主线和支线各有一条任务,宁非点击之后,任务的详细内容便展现在他的眼前。 ——生存(主线任务)。 第一阶段:成功过冬(100%x150日)。 这是即将进入小冰河期的最后一个冬天,请宿主确保墨宗人口自然存活率70%以上(战争和意外等不可抗力死亡不计入),任务结算为进入立春日零时零分零秒。 奖励:系统点数x100,随机初级工艺、图纸或作物x1。 任务失败,系统将向强制宿主收取罚金200点,罚金不足的宿主将被直接抹杀。 宿主可随时在任务面板中查询人口存活率及任务期限。 宁非:抹杀这事你之前没说。 他又看向支线任务栏。 ——宗门日常管理(一) 获得三名宗门弟子认可(2/3)。 奖励:系统点数x1,新绑定宿主特别奖励惊喜轮盘抽奖机会x1(特别奖励进在宿主第一次完成支线任务时出现)。 2/3,代表已经有两名墨宗弟子认可了他,多半是谢老和鱼炘,这个任务完成并不难。 日常任务有点数奖励,只要任务做的足够多,即便主线任务失败,宁非也交得起失败罚金。 也不知道这任务多久刷新一次。 正想着,只听耳边又响起了系统提示。 系统:日常任务每日刷新一次,任务奖励较少,不建议宿主以此抵消主线任务失败罚金。 系统:系统旨在确保并促进本时代科技发展,请宿主抓准重点,多完成主线任务,再强调一次,主线才是正道! 宁非觉得系统有点激动。 但他觉得这是岳万峰的锅。 身为前任宿主,岳万峰的小弟满天下,墨宗却是在他退隐后才创立的。 这只有5的发展值,刚刚够他完成第一个主线任务——建立。 也就是说,岳万峰的一生只完成了一个主线任务,所以图纸库解锁的只有曲辕犁和黑火药,尽管他是奇迹般靠着支线任务躲开抹杀,走上人生之巅,可在系统的眼中,这绝对是不务正业! 他又打开扶贫礼包,发现里面放着一颗土豆,还顶着“耐寒耐旱抗虫害高产一号”的字样。 与此同时,牛背山物产图上的某一处也随之被点亮,大土豆的图标闪闪发光。 宁非摸了摸下巴。 行叭。 土豆的确是抗灾利器,狗系统应该不会用水货糊弄他。 坞堡内有些农地,庸西关外地广人稀,总能找到适合耕种的地方。 再加上系统提供的物矿图,牛背山的资源尽收眼底。 只要经营的好,小冰河期也不怕啦! 第7章 宗门的饥荒 宁非走出宗祠,迎面撞上一片探究的目光。 鱼炘正蹲在门口,见他出来眼睛瞬间亮了。他正想开口说话,冷不防被自家爷爷扯了扯衣袖,只得闭上了嘴巴。 除他之外,在场众人大都表情复杂。 他们已经从鱼炘口中得知宁非完成了第五道题目,原以为很快人就会会出来,没想到这一等,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现在宁非是在宗祠中停留时间最长的人,即便矩子令没有认他为主,他的能力在本代弟子中也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在此之前,虽然谢老一直极力维护,可没人看得起一个傻子,鱼炘和木老的大弟子柳铁才是本次考核的热门。 没想到两人先后败走,柳铁倒在第三轮,鱼炘比他多坚持了两轮后也被淘汰,倒是傻了多年的宁非留到了最后。 半个时辰,按照轮次估算,应该是到第十轮了。 谢老抢先一步迎过来,他搓了搓手,一脸紧张地问道: “怎样,可是被择主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迄今为止,此生最美妙的画面。 清俊的少年伸出手,掌心的玉牌和皮肤一样莹润,白得发光。 呼——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视线定格在玉牌上久久不能移开。 是矩子令吗? 真是矩子令择主吗? 有人不信,伸手去抓宁非手中的玉牌。 宁非也不反抗,就任由他触碰那块小小的白玉。下一刻,有淡蓝色的电光打在那人的手上,痛得他忙不迭缩手。 周围人惊呼: “不是假造,是真的没错了!” “传说矩子令是只有墨宗矩子才可触碰的神物,旁人会被雷电之力惩罚!” 宁非低头看玉牌,觉得这玩意的功能还挺多。 除了投影,目测还集成了高压电发生器和可充电电池,和防狼器一个效果。 他正想着,只听“扑通”一声,谢老重重跪坐在地上,满是皱纹的脸上已经涕泪交流。 “苍天有眼!圣人庇佑啊!” 老头哭了两声,忽然挣扎着站起身,朝着宁非深深弯腰,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大礼: “七代矩子在上,墨宗弟子谢增参见!” 这一嗓子打破了场内的沉寂。鱼老和木老对视一眼,也纷纷起身向宁非弯腰行礼,有他们带头,场内众人都拜了下去,黑压压的一大片。 宁非站在宗祠的高阶上,俯看着眼前密集的人群,忽然觉得压力山大。 在此之前,他从没担负过别人的生计。现代社会保障齐全,大家都生活在各自的轨迹中,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某个决定而导致全体生存危机。 但是在这里,他必须对墨宗的这些生命负责。这百十号人,老的老弱的弱,正值壮年也是面黄肌瘦,可见墨宗已经到了生死边缘。 疾病,寒冷,干旱,饥饿。能导致死亡的因素太多了,想要确保众人安然活过冬天,光靠土豆是不行的,还得在其他地方多下功夫。 众人见礼过后,宁非这个七代矩子就算正式走马上任了。 墨宗是个淳朴的学派,没钱也没传统举办继任典礼,迎了新任矩子入主楼正堂,就有木、鱼二老汇报宗门情况,谢老安排矩子住处,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 看着被摆在面前的食盘,宁非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饭菜很简单,一碗用酱煮过的野菜兔肉搭配一碗半干半稀的麦饭,一个成年人肯定是吃不饱的,却比他今天早上喝的那碗清澈的米汤要丰盛太多。 他没动筷子,转头问身旁的鱼老。 “中午你们吃什么?” 鱼老一怔,浑浊的眼中闪出一抹尴尬。 他犹豫了一下,语带含糊地说道: “宗门里,大家饭食都是一样的。” 宁非用手点指了一下粗陶菜碗。 “也是兔肉?” 鱼老迟疑了几秒。 “是。” 宁非笑了。 “两只兔子给全城人吃?” 他摇了摇头,笑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符合年龄的威严。 “感谢你们的心意,但我不喜欢被人欺骗。” 鱼老一惊,本能的躬身行礼。 “矩子,老朽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仓中粮食不足,今日又是矩子承宗,大家想着怎么都不能亏待,这才……” 他还想说,宁非却打断了他。 “仓中的粮食还能支撑几日?” 鱼老犹豫,“若是省着点吃,一周还是可以的。” 宁非点头,他忽然站起身,忽然想到什么: “大家吃饭也在一起吗?还是各吃各的?” “城中都是由食间统一放饭的,矩子你这是……” “我去食间看看。” 说着,他径直出了正堂。 墨宗的食间是一座黄泥矮房,门前挂着一面土布幡,上书一个大大的“食”字。 矮房里砌了一个灶间,为了取暖没有和前堂分割,食间里没有桌子,墨宗弟子就坐在一条条长凳上,捧着粗陶碗喝粥。 宁非进来的时候,正见到一个红脸汉子端着陶碗从灶上下来,粥水清澈见底。 “就喝这个?” 宁非皱眉。 他以为只有早饭是米汤,原来顿顿如此,这样吃人怎么活得下去? 红脸汉子叫柳铁,是木东来的首席大弟子,曾和宁非一场考试。 一直被寄予厚望的柳铁在第三轮就被淘汰了,心中很憋闷。他虽然给宁非见礼,但脸上还是有些下不来台,语气中难免有情绪。 “就这个还有人喝不上呢?” 他冷冷地说道。 宁非挑眉,并不因为他生硬的态度生气。 他抬起头,目光定定看向柳铁,语气平静。 “什么意思?粥还分人?” “那倒不是!” 柳铁粗声粗气地说道,“粥人人有份,但不是每碗都有人喝。” 他指了指灶台旁的妇人,“矩子想知道便问她,为何一顿的米粮剩了半锅!” 妇人见宁非看向自己,慌乱地给他行了个福礼。 “矩子,今日饭食是剩的多些,不是我等浪费,而是……而是知道缺粮,城中病弱的那些就不再来食间……” 她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眼中有泪水流出。 宁非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到灾荒,总会有些老人自愿停止进食,离开村庄到山中等死。为后代节省食物。 这些故事,宁非以前只在书上见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亲眼目击! 昨天看到的那些老人,寻粮队回来的时候他们明明是期待的,可当知道找不到粮后他们也没有崩溃,想必那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为了节省粮食,所以要放弃自己么! 他感觉浑身发冷,呼吸开始急促,胸口一阵阵的憋闷,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暗哑: “你说的这些人呢?他们还在城中吗?” 妇人抹了把眼泪,轻轻摇头,一旁的柳铁却粗声道。 “走了!都上山了。” 宁非马上转头。 “你知道?你带我去找他们。” 柳铁忽然撇过脸,避开了他的视线。 “找有什么用?他们不可能回来的。” “没有粮食,他们活不下去……只是换个地方等死罢了。” 和柳铁相依为命的爷爷也上山了。 这是老头昨天晚上做的决定,之所以等到中午,是见证下择主的结果,等柳铁回家的时候,屋子已经空了。 爷爷说自己活了七十岁,寿数将近,提前去看看死后的住处。 爷爷已经很虚弱了,全都是水的米汤撑不住他的生命,不如把食物省下来,让宗门的丁壮熬下去。 这些道理,柳铁都明白。在墨宗迁徙的那些年,老弱自我牺牲已经成为传统,大家都是这样活下来的。 但他憋闷啊! 柳铁闭上眼,整个人散发着强烈的自责。 要是……要是他再机灵点,能找到点吃的……就好了! 他的爷爷,还有城里很多老弱妇孺,都可以活下来! 第8章 土豆闪亮登场 没人说话,偌大的食间一时陷入了死寂。 最后还是宁非先打破了沉默。 “带我去看看吧。” 他摸了摸鼻子,觉得土豆大礼包的事马上就可以安排上了。 柳铁抬头,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然后闷不吭声地就外走。 “柳铁你别闹事!” 鱼老在后面怒斥道。 但没人理他。 柳铁是铁了心要让宁非见识一下现实的残酷。这人傻了这么多年,还一路有宗门长老看顾照料,哪里知道宗门的疾苦!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坞堡,沿着小路上了后山。 鱼老年纪大了,腿脚远不及年轻人利落,追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他气得拍大腿,但也怕新鲜出炉的矩子有什么差池,只得招呼周围的弟子跟上。 柳铁走得很快,像是和谁怄气一样,完全不顾及身后人能不能跟上。 好在宁非的平衡力不错,山路崎岖也不耽误前进速度,硬是跟上了柳铁的脚步。 三转两转就进了山阴腹地,密实的树林遮蔽了日光,光线变得晦暗,稍不留神就会迷失其中。 “到了。” 柳铁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山洞,轻声说道。 宁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处山洞坐落在一处相对平缓的石台,洞前还有藤蔓遮挡,要不是柳铁点指位置,他根本就发现不了。 “那里是坟茔地,墨宗人去世后尸体都要火化,遗骨就存放在里面。” 柳铁转头,暗淡的眼中闪过一抹悲哀。 “宗门定期会遣人过来祭拜,有自己去到里面的,也会帮忙收敛。” 宁非点了点头。 “活着进去的?那你带我上去看看。” 听他这样说,柳铁的肺差点气炸了! 如此悲哀惨烈,这个傻子怎能一脸平静?! 他是不是没有心! “怎么?不能进么?” 宁非看了一眼柳铁。 他知道对方在愤怒什么,可对于陷入困境的人来说,什么都不如解决问题来得有效。与其言语上安慰,不如看看老人的情况,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你!” 柳铁气得眼眶发红。他伸手想要揪住宁非的衣领,却在想起他身份的瞬间停住了动作。 墨宗弟子对于矩子的服从是深入血肉的,即便心中愤怒,他还是不能对矩子挥拳相向。 憋闷得无以复加,柳铁一拳砸断了身旁的小树。 他也顾不得血肉模糊的手掌,满是血丝的眼闭了闭,然后沉默着朝山洞走去。 走到近前宁非才看清楚,这并不是一个天然的岩洞。岩洞经过人工开凿和扩建,内部空间与外面的洞口大小悬殊。 山壁被凿出一个个格子间,上面放置着一些小小的石盒,做成棺材的形状。 一个石案放在石洞正中,前方还有烧放香纸的铜鼎,用做祭拜悼念。 几位老人正围坐在铜鼎边,袅袅的纸灰散播着残存的温度。他们都身着破旧的衣衫,但却浆洗得干净,其中一个老头看到柳铁进来,眉头马上皱了起来。 “小二子,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我不回去!” 柳铁不吭声,侧身让出洞口。几人看到宁非走进来,立刻齐齐起身。 “矩子!” “矩子来了!” 宁非点头,他的视线在岩洞中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几位老人的身上。 “我看几位老丈还算健朗,现在离城……退隐,有点太早了吧?” 几人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推举了柳铁的爷爷出来,代几人说道: “矩子有所不知,我们几人都已年过七十,活一日便是赚一日。可再怎么样,身体还是越来越不中用,大限快到啦。”“大家伙商量好一起上山,走的时候也有个陪伴,不孤单,挺好的。” “哦,这样。” 宁非点头。 他想了想,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土豆,递到众人面前。 “那各位老丈可认识此物?” 灰扑扑一颗土豆,上面还坑坑洼洼的,看着着实不起眼。几个老头老太盯了好半天,眼睛都看花了也没认出是个什么,于是齐齐摇头。 宁非随手将土豆扔进还有火星的青铜鼎,然后在门口捡了一些枯枝回来烧火。没过一会儿,山洞中就飘荡起一阵奇异的香气。 “咕噜。” “咕噜。” “咕噜噜。” 肚子响得此起彼伏,口水悄无声息的分泌,最惨的是柳铁,他因为看得太多专注,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矩子,这是什么?” 柳老头忍不住,小声问道。 “这是土豆。” 宁非用手中的树枝拨动火灰,觉得时间差不多,便用树枝将土豆扎了出来,举到几位老人的面前。 “应该熟了,大家都尝尝吧。” 柳老一怔,连忙推拒。 “不不不,不用了。”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我等已经老迈不堪,吃也是浪费粮食,不如留给……” 还没等他说完,宁非就摇手打断了他。 “我明白,这也是我送诸位的一份心意。” “尝过以后,还请诸位随我去个地方,为宗门再尽力一次。” 他说得平静,几位老人都自认为领会了他话中的深意。 生命走到最后,宗门为他们准备了最后的食物,然后安排他们平静的离开。 很好,很圆满。 于是柳老头接过了那颗土豆,也顾不得烫手的温度,轻轻掰下一块放在口中,细细感受着食物的香气。 余下五位老人也和他一样,他们吃得十分珍稀,一颗土豆传递了六人,竟然还剩下一大半。 柳老头把半块土豆还给宁非,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得安详。 “谢谢矩子,已经足够了,剩下的留给孩儿们吧。” 宁非点头,也不推辞。 他尝了一块土豆,觉得味道的确不错,然后将剩下的递到柳铁的面前。 “你要吗?” 柳铁的眼眶早就红了,一双虎目中似有泪水要流下来。 他恨恨地瞪了宁非一眼,一把抢过土豆扔进嘴里,咀嚼的样子十分凶狠,像是在啃仇人的血肉。 可空虚依旧味蕾根本扛不住诱惑,早在土豆进入口腔的瞬间便直接投降。温热的食物不但不能带来饱足感,反而惊醒了空荡荡的胃袋,柳铁感觉更饿了。 ……好香……好想吃啊…… 宁非可没兴趣观察他的情绪变化。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朝几位老人拱了拱手,一脸随意地说道: “如此,请诸位随我辛苦一趟吧。” 说着,他就当先一步走出了山洞。 早在进山洞的时候他就调出了牛背山物矿图。土豆区和山洞直线距离不算远,但位置却十分隐蔽。 他们穿过了一个岩洞,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白色的小花在绿叶中摇曳,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这是……” 柳老头惊呆了。 牛背山气候冷寒,土地贫瘠,只有耐风沙的梭子树和几种野草能长得茂盛,何时见过如此壮观的作物! 这偌大的牛背山,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谷地! “这是土豆田,土豆长在这些植物的根部。” 宁非一边说,一边弯腰,他想伸手拔一丛茎叶。 谁知这“耐寒耐寒高产一号”也不改良了什么基因,土层上的部分矮小细瘦,根却扎的十分结实。 宁非拔了两次也只是扯下些叶子,连个根须都没看到。 “啊,就在下面……真的,土里都是。” 不擅体力劳动的少年略尴尬地说道。 一直没说话的柳铁看了他一眼,忽然上前一步,撸起袖子露出健壮的胳膊。 “我来!” 第9章 拯救老年组! 柳铁这身肌肉可不是白长的,略一发力就将整个植株拔了出来,连带着还滚落出几枚圆滚滚土豆。 几位老人的眼睛蓦地睁大,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些从土里挖出来的宝贝。地里的土豆比宁非拿给他们的那颗要大很多,两个就足以让柳铁这样的壮汉吃饱。 “下面还有。” 宁非指着土豆秧附近的地说道。 “一棵秧可以结5-8个果,你在周围的土层翻一下,小心点,尽量保持表皮完整。” 他说得随意,身后齐齐却响起抽气声。 一棵结5-8个!这是什么神仙粮食! 众人看向土豆田的眼神都绿了。 他们还记得烤土豆的味道,那种绵软细腻的口感,就算是年迈的老人也能毫不费力的咽下,滑进胃里的感觉让人舒服得想叹气。 这样的食物,就算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贵族也不曾吃过,这是上天独赐给墨宗的粮食,有了这些,大家就都有救了! 天佑墨宗! 柳铁自然也想到了土豆的价值,他有点后悔刚才用了蛮力,早知道是这样的宝贝,那他拔的时候肯定会珍惜万分,不会磕碰到一丁点。 现在听宁非这样说要保持表皮完整,柳铁的手指越发轻柔,几乎是一层层的拂开泥土,从里面小心地取出一颗颗新鲜的土豆。 宁非数了数,一株结了十五个土豆,每颗都个头均匀,比普通的土豆大一倍左右。 系统应该是对作物做了改良,矮化地表植株,强化地下根系,按照这个产量估算,单株的质量在他的时代也非常可观!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抬眼,正撞上一群老头老太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到快昏过去了。 宁非:额……什么情况? 柳老头咬着牙,红着眼眶,凶狠地盯着自家孙子挖土豆的手。 眼见着柳铁又弯腰去抓另外一根土豆秧,老头终于忍无可忍,一个箭步冲上前,朝孙子大吼一声: “住手!憋拔了!” 这一嗓吼得中气十足,吓得柳铁一个趔趄,差点栽进土豆田里。 他回头,小心翼翼道:“爷?” “你个败家小子!别拔了,就着土小心点挖不就得了!” 柳老头一脸恨铁不成钢。 “娃子脑袋木得很!这秧子长得这样好,拔出来不就死了!精心点侍弄明年还能有果啊!” “可不!我看这叶子嫩地很,养好了掐两根还能当菜吃。” “小毛孩子就是靠不住,好东西都让他们糟蹋了!唉……” 于是,几个老头老太也开始七嘴八舌,齐声声讨柳铁不会过日子。 柳铁尴尬。 他是铁匠房的学徒,力气有得是,平时到点吃饭都去食间,对种田做饭是一窍不通。 不过这土豆味道真好呀!又香又糯,入口绵绵沙沙,一想起来口水就忍不住! 一株能结了十五个大土豆,结果一上来就被自己拔死一棵,想想都觉得心肝疼! 他捧着一堆土豆陷入深深自责,全然忘了拔秧这事是宁非气的头。好在“罪魁祸首”很有良心,适时开口给他解围道: “你们不用那么小心,地上的部分有毒,原本就是要扔掉的。” “收土豆的时候土豆秧都要挖掉,茄科植物不适宜连作,会容易造成减产和病虫害。” 他见众人都是茫然脸,不得已又补充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说,土豆是不能在同一块地里连续种植的,地力不足,第二年会长不好。” 柳老头大惊。 “啥?!不能种?那明年咋办!” “明年可以换一块地种土豆,然后在这块上种点别的。” 宁非盘算了一下,觉得土豆田所在的这个小山谷很适合播种,位置隐蔽不说,气候也比山下要温和。 他虽然不是研究农业的,但系统选址不可能有问题,细致点经营说不定能成为未来的粮食产区。 “一般来说表皮完整的更容易保存,出芽率决定来年的收成,所以……” 宁非话锋一转,潋滟的桃花眼中扬起一抹狡黠。 他看向一旁的老年团,精致的脸上满是担忧。 “这活还是需要细致的人来干。” “宗门丁壮虽然不少,但也不是有把子力气就行的,唉,现在人手也是个问题呀。” 听他这样说,柳老头立刻拍了拍胸脯。 “矩子别忧心,这活儿交给我们,我们几个还没老到动不了,比那些嘴上没毛的小子靠谱!” 柳·嘴上没毛的小子·铁:……我不是……我没有…… “啊……” 宁非面露迟疑。 “刚才不是说身体不中用,大限将至了么?” 听他这样说,几个老头老太连忙摇头。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我们身体都很康健,不然也不能活这么长!” “就是就是!谁在乱造谣!” 有一个激动的,还现场表演了单手拔土豆。只见他左手揪住一丛,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巧劲,竟然轻轻松松就把土豆秧拉出了泥土,比柳铁的动作还要迅速。 “我以前就是种田的,侍弄粮食得有巧思。别看我年纪大,手法可比毛头小子强多了,这活可不是光靠力气就能干好的!” 姓王的老头一笑,露出稀稀拉拉的一口黄牙,脸上满是砖家的傲慢。 柳·毛头小子·铁:……我不是……我没有。 宁非点了点头。 “那好,这事就委托给各位了。不过这一片田的面积不小,单靠您几位也太辛苦,回去之后我和三老讲,看能不能再拨些人手出来。” “也不用那么麻烦!” 老年组商量了一下,由柳老头代表发言。 “不用宗门调人,城里像我们这样的闲人还有几个,人手是足够了。我寻思挖这土豆还是用小锄头和爪扒犁趁手些,等我们回城,就让老宗头把仓里那些工具改改,能轻便不少!” “选种的事秋婆她们能干,矩子要是觉得城里的仓子不好,我带我孙子再给补补,保准能再用个三两年没毛病。等明年开春矩子你教我们选地下种,我们几个老家伙保准能给侍弄好!” “那行。” 宁非打蛇随棍上。 “那这事就交给柳老爷子主持,几位协助。也不能让几位太操劳。种田讲究技巧,咱们把体力活交给年轻人,统筹安排,解决技术难题还得靠老几位脑子里的干货呢!” 这番话说得几人越发激动,只恨不能马上飞回坞堡大干一番,用土豆把宗门的粮仓填满。 一旁的柳铁看的目瞪口呆。自他有记忆,他爷一直是沉默寡言,因为背负生活的重担而表情凝重,从没像现在这样红光满面,豪气冲天,整个人都年轻了二十岁。 他看向宁非,忽然觉得这个傻了许久的少年是个奇迹,不但轻轻巧巧缓解了宗门危机,还让这些已经沉寂许久的老人们重新活了过来。 愤懑的心早已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股滚烫的热流,烫得他眼眶发酸,差点流下猛男泪来。 天意,这就是天意!矩子令选了宁非,是老天爷要拯救墨宗了! 叮—— 宁非的耳边忽然响起清脆的提示音。 他打开任务面板,发现支线任务已经变成了完成状态。 ——宗门日常管理(一) 获得三名宗门弟子认可(11/3)。 任务状态:已完成 奖励:系统点数x1。检测到宿主为新绑定用户,特别奖励惊喜轮盘抽奖机会x1。 很好。 宁非很满意。 老头老太们不再求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又达成支线任务,圆满。 他点了点头,指挥柳铁又挖了几丛土豆,直到几人手中都拿不下了,这才收获满满地踏上归程。 第10章 全宗门轰动 回程照例路过山洞,柳铁走在最前面,刚进山洞就被自家师傅堵了个正着。 矮瘦的中年人一蹦三尺高,照着大徒弟的脸就狠扇了一巴掌。 “你个混球,吃个饭也能给老子惹出事来!矩子也是你能顶嘴的!” “赶紧滚回铁炉前给老子罚跪,不跪满三炉不能起来!” 别看木东来骂的厉害,本意还是护着自家徒弟的。 他抢在宁非之前惩戒柳铁,看在他身为三老之一的面子上,宁非也不好再说什么,说不定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柳铁顶撞矩子,严格说起来是犯了宗门大忌,若宁非真要不依不饶,开除宗籍都有可能。 这徒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虽然择主的时候败了,但这么多年师徒感情可不是假的,他舍不得这孩子就这样被赶走。 可柳铁的性情他最知道,为人暴躁耿直,虽然没有坏心思,但却容易走牛角尖。 柳老头上山的时候他也去劝过,但老头和孙子一个脾气,哪里是能听得进话的人。木东来当时就觉得柳铁惹祸。 可还没等他想出解决的法子,他就听说柳铁带着新任矩子上了牛背山,吓得他当时差点没厥过去。 这孩子,咋就那么傻呢! 木东来气得胸口生疼,强憋着一口恶气跟着大部队进洞寻人。 结果找了一溜十三招,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柳铁加宁非,连着几个上山的老人齐齐失踪,很难不让人想到一些可怕的事情。 木东来的手都抖了,就在这种惊恐的气氛中生生挨了两个时辰,好容易盼到了徒弟出现。 所以这一巴掌夹杂着满心的怒气,可是一丁点都没有手下留情。木东来是打铁师傅出身,手劲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柳铁直接被他打飞到一边,怀中死死抱着的土豆散落一地。 他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脸上的生疼,连滚带爬去捡地上的土豆,一边捡还一边嘟囔。 “师傅你要打也看个时候啊,磕坏了土豆明年会影响产量,可不能不会过日子!” “啥?!” 木东来被徒弟气笑了。 他本来就没看清地上滚的都是什么,忽然被闯了大祸的徒弟顶嘴,木东来心里的油锅直接就被点燃。 “你他娘的还有理了?哪捡的破烂宝贝似的,看老子不揍你!” 说着,他就伸脚去踢地上的土豆,腿刚抬起来,就被几声大喝吓住了动作。 “住手!” “别动!” “小兔崽子你敢!” 最后一声是个老太太喊的,就是那个会育种的秋婆婆。 老太太将怀里的土豆放在地上,踱着灵巧的小碎步到木东来近前,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那姿势,和刚才扇柳铁一模一样。 木东来懵了。 “三姨?你打我干啥?” 秋婆婆恨铁不成钢。 “打的就是你个狗崽子,出息了你啊,还敢糟蹋粮食了!” 木东来捂脸:“三姨,我啥时候糟蹋粮食了?” 他顿了顿,一脸委屈地说道,“再说咱宗门哪还有粮食能糟蹋啊?” “这不就是!” 秋婆婆气得直掐他胳膊。 “你要踹的这些就是矩子给咱预备的新粮,我们几个老的一路生怕给磕着碰着,你可倒好……” 一听说“新粮”两个字,木东来的眼神立刻转移到土豆上。 “咋?这灰扑扑的玩意能吃?” “能吃!可好吃哩!” 秋婆婆不搭理侄子了,她和柳铁一起把地上散落的土豆捡起来,小心地查看表皮受损情况。 那郑重的程度,堪比操作危险品的实验员。 山洞众人看得一头雾水,好在谢增发现了走在最后的宁非,一连声的迎了过去。 众人也一并跟上,看到宁非安然无恙,三老的心中都放下了一块大石。 然后才有心情问起事情的起末。 宁非便把过程讲了一遍,刚说到土豆田,三老的眼神就开始发亮了。 “矩……矩子,你是说,有块地上长得都是能吃的粮食?” 鱼老小心翼翼、结结巴巴地确认了一句。 “是的。” 宁非点头。 “有很多很多粮食,足够宗门所有人吃?” 这次是谢增,他一手抓着一颗土豆,像是捧着什么宝贝。 宁非回忆了一下土豆田的规模,在心中迅速估算了一个产量,然后点头。 “吃饱不敢说,但维持生活应该不难。” “足够了!那就足够了!能让大家活下去就够了!” 木东来眼眶发红,一边念叨一边从徒弟怀里挖出两颗土豆,大嘴咧到耳根,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宁非把关于土豆的安排和三老说了一遍,三人一边听一边点头,连声说听凭他做主。 回到坞堡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夕阳下的小城很安静,只有食间的烟囱还冒着一些烟火气,余下都是一片死寂。 可是很快,这死水一样的寂静被钟声打破了。 这次的敲钟人是木东来,他拿出打铁的力气把钟敲得又急又响,似乎预示着变革的来临。 人群很快围拢,每个赶来的人脸上都充满了茫然。 他们看到站在主楼台阶上的宁非,这个少年在一天前也是出现在同样的地方,如今却成了这座小城的主人。 他虽然瘦削,但精致的轮廓和白皙的皮肤还是让他显得与众不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个少年在夕阳的映衬下,竟然有种有如神祗的威严。 “咳咳,人都齐了吧。” 谢增清了清嗓子。 “这么晚召集大家过来,是矩子有些活计要安排给大家。” 说完,他就退后一步,和三老一起站在了宁非下手。 众人一脸茫然地看向宁非。这个新出炉的矩子长得很俊俏,说话文绉绉的很好听。 他们已经记不得之前的宁非是怎样的谈吐,但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不停跳动他们的心跳。 土豆。 粮食。 收获。 播种。 有年轻的妇人当场跪倒在地,掩面通哭失声。 她两岁的儿子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病饿而死。要是能多熬两个月,那宝儿是不是也有救了!? 而更多的人,则是沉浸在绝境逢生的狂喜中。他们看到已经上山的几位老人,听他们兴致勃勃说起那神奇的粮食,眼神中迸发出生机勃勃的力量! 矩子说,从今以后,不需要有人上山牺牲自己。 矩子说,努力工作的墨宗弟子,生活一定好起来。 矩子还说,为了美好的生活,现在就要准备!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机关,让墨宗上下瞬间动了起来。 城里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热闹,三老各带一路人马,由柳老头和柳铁在前引路,浩浩荡荡上了牛背山。 几个木驾车也重出江湖,这次它们的运载力终于派上了用场,一大车一大车的土豆拉进仓库,由城中妇孺小心堆放,生怕弄坏弄伤。 食间的烟囱再度冒起了烟气,土豆切块入汤,再点上一些盐巴,就是难得的美味。 城中不分男女老少,每个人都能分得这样一碗汤,然后打了鸡血一样迸发超强劳动热情,嗷嗷叫着加入挖土豆大军。 直到太阳完全落山,宁非才勉强拦住激动的人群。 雍西关外天气干燥,夜晚进山需要火把,万一不小心引发山火,那就得不偿失了。 今天先突击挖些出来解决城里的饥荒,余下的部分由柳老头带领的土豆组负责,改造工具尽快采摘。 不管怎么说,墨宗目前第一大生存难题,暂时看是得到缓解了。 第11章 封大公子 雍西关,定安,大都护府,东书房。 封恺坐在案前,单手执一卷书简,凤眼微敛,一缕乌黑的发滑落到额前,恰好遮住眸中的凛光。 他长相极俊美,气势也极凛冽。即便只穿着最普通的常服,也有种令人刀锋加身的压迫力。 这种威压,即使是追随多年的亲卫也不能习惯。路勇每次踏入大少书房,浑身的寒毛总免不了起立一阵。 有时候他也觉得奇怪,封家一家子大老粗,几代兵痞头子大字不识一箩筐,竟然也养出了个世家模样的大公子。 不是他自夸,就少爷这模样这气度,放在京城那也是一等一的出挑!绝对不比什么劳什子的世家子弟差! 可惜自三老爷求学被拒后,封家及庸西关便和云浮学宫老死不相往来,倒是不能让那些短视的酸腐见识到大公子的风采了。 正想得出神,耳边忽然响起低沉的问话。 “关外有动静了?” 路勇抬起头,正看到大公子放下手中的竹简,清冷的视线投射过来,激得他打了一个寒颤。 他连忙低下头,恭谨的回答: “是的,瞭哨回报,墨宗坞堡今日有异动,从申时开始有大批墨宗弟子出城上山,似乎有什么动作。” “墨宗。” 修长的手指在深色的案面上敲了敲。 “墨宗近日推举了新的矩子……” 男人的视线流转,雪墨分明的眸珠中神色难辨。 路勇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默不吭声站在门口,生怕不小心惊扰到大公子的思路。 大公子谋算的时候最忌讳有人吵闹,曾经有位表小姐自作主张给大公子送汤,结果书房门都没进去不说,第二天还哭哭啼啼被送出了府,回乡下庄子等着嫁人了。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大公子说一不二的脾性,犯他禁忌的甭管什么身份,绝不姑息。 当然,也有特例。 长随不敢越雷池一步,可有人却贼胆包天,屡教不改。 大都护封伯晟一路风风火火的拐进南冥斋,人影还没看到,大嗓门已经响彻了东书房。 “操他娘的石绍钟!老子出血出力替他们挡胡人,就这点粮饷也不给足!拖他妈半年了,这他妈是想耗死老子啊!” “耗死老子他们就能得好?就京里那些酒囊饭袋龟孙,小身板比兔子都软趴,拉出来有哪个能打的?要是没有老子的边军挡着,他们还有这功夫狗咬狗?!” “妈的薛义栾也不是好东西!拉过来的配给都是表面光,里面破糟根本不禁穿,给他龟儿子当尿布都不结实,狗娘养的缺了大德了!” 大都护一边骂一边进门,冷不丁撞上了长子微微皱起的眉头。 他摸了摸脑袋,这才想起儿子最讨厌有人在他书房喧哗,只得尬笑一声,亡羊补牢地解释道: “嗨,我这不是太生气了嘛,你不知道那群混蛋有多缺德!” 大都护天天脏话挂嘴边,唯独见自家长子的时候要收敛。他这个儿子生得极其出彩,明明五官是他和夫人的模子,组合起来却比他们夫妻俩好看太多,和封家的粗犷风完全不一样。 而且这小子天生神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偏偏脑子还聪颖绝伦,读书制艺都拿得出手,乐得他爹老都护天天念叨,家里的祖坟是冒青烟了。 不过儿子从小就又冷由横,压得一帮同辈的兄弟跟鹌鹑似的听话。等大点更是变本加厉,杀伐决断还手黑,他这个当老子的有时候也打怵。 想到这里,大都护叹了口气。 “儿啊,现在胡骑已经驻马临山一线,再往前就是我雍西关的地界,大战一触即发,朝中的补给却迟迟不来,你老子我不怕打仗,但咱手下的将士们可要吃苦了。” 封恺抬起头,雪墨明彻的眸子和父亲对视了片刻,淡然道。 “父亲不必过于担忧,胡骑经忻州、潞州两次血战,折损了不少兵力,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胡人暂时不敢进攻雍西关。” 他微微皱眉,“只是补给我们还要另想办法。先帝驾崩,诸王争斗今冬未必能有结果,来年若是和胡骑一战,朝中是指望不上的。” “未来不知哪家能上位,我们还是要继续囤积粮草军备。” “草!” 大都护啐了一口。 “谁当皇帝都一样,用着老子还防着老子,老子自备干粮给他戍边,还他妈瞧不上老子一家!” 他扫了一眼儿子案上的竹简。 “儿啊,你可别看那些酸腐掉书袋的屁话,没个狗屁用处,看多了人还会傻!” “你看牛背山那群傻蛋,人高马大从军多好,非得进什么劳什子的墨宗,结果连老家都给人抢了,跑到鸟不拉屎的地方窝着,一群怂蛋!” “噢对了儿啊,刚才我听路勇和你说起墨宗,上次咱们出兵救了个啥的锯子,你说他会不会做天火雷?” 听父亲这样问,封恺微微迟疑。 他想起之前在村中救下的少年,虽然单薄瘦弱了一些,但两只眼睛却透着不合年龄的透彻。 “或许吧。” 男人单手支颊,眸中若有所思。 “墨宗自岳万峰后已经沉寂多时,今日却齐齐出动去往牛背山,多半是和这位新任的矩子有关。” “如果他真有本事做出天火雷,那倒是要密切关注一下。” “是啊!” 封伯晟接口道。 “当初岳万峰出庸西关,吹牛说能造出来大德圣人的秘宝天火雷,勾搭了不少家和他谈条件。结果牛皮吹炸了,搞得墨宗一群傻蛋在关外苦挨,还是老子看在大德圣人的面上出手相助。” “你救了那小子的命,希望他比岳万峰上道。朝中那些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混球,和他们混对傻蛋一点好处都没有,哪有咱们家厚道!” 封恺点头,吩咐路勇继续安排人手监视,便不再关注墨宗,转而和父亲聊起了朝中动向。 同一时间,宁非正躺在床上清点任务奖励。 今天晚上的坞堡比过年还热闹,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一直折腾到深夜才逐渐安静。 作为“发现”土豆的人,宁非这次收获了一大批认可度,超额完成了日常任务。不过他一直忙着组织众人收土豆,没时间去确认任务信息,直到洗漱结束上床休息,宁非才有时间调出系统任务面板。 作为新手绑定的奖励,他得到了一次抽取惊喜轮盘的机会。 惊喜轮盘上只写了四种奖励,每种奖励在轮盘上所占的面积不同,中奖的概率也大相径庭。 ——普通技术或图纸65%,植物良种24%,牲畜良种6.4%,天材地宝4.6%。 ——支付10商城点本轮盘将重置抽奖面板比例,有几率大大提升获得特殊珍稀奖励的机会! 轮盘下方,一行金光闪闪的小字散发着诱惑的气息,就像蓝星电视购物中不断滚动的走马灯,想装看不见都难。 宁非看了一眼自己的商城点,默默叹气。 这大概是他两辈子以来最穷的时候,处于罚款边缘的穷逼根本氪不起。 他有心等发财以后再氪抽,无奈这个轮盘有时间限制,24小时以后就会自动消失,根本等不及他攒点数。 只能拼手气了。 宁非按了一下抽奖按钮,大转盘转了一会儿,最后缓缓停在植物良种一栏。 ——恭喜宿主,获得改良长绒棉种(优秀)x2立方米,可在奖励界面查看说明。本奖励可保存于系统空间中供宿主随时取用。 呵呵,套路。 宁非嗤笑一声。 系统反复强调主线任务,中心就是发展墨宗。现在吃的问题暂时解决,过冬还需要保暖的材料,这就给准备好了。 所以,就算他有钱氪金,得到的大概率也会是生存需要的材料。 难怪物矿图给得那么痛快,都是套路! 似乎还是觉察到他的想法,系统沉默了一阵,忽然说道: “宿主,系统的确在权限范围内调整了奖励阀值。经系统检测,本奖励最有助于宿主完成主线任务。” 听它这样说,宁非冷笑一声。 “既然是内定的,那为啥还要搞氪金,干脆你把需要的都给出来好了。” 他说的是气话,没想到系统却回答的异常认真: “系统也想这样,但维度规则不允许。” “维持系统运行的动力源于主线任务,因前任宿主严重失职导致能源无法补充,系统动力即将耗尽。” “本智能将在24小时候进入休眠期,直至宿主完成第一个主线任务后再度启动。” “当然,在智能休眠期间,宿主虽然可以使用存取奖励等基本功能,但日常任务因为智能休眠将不再刷新,所以系统只能在休眠期开始前尽量为宿主提供帮助。” “也就是说,在主线任务完成前,我不能做日常任务转商城点了?” 宁非皱眉。 “没有商城点就交不起罚金,我只能也必须完成主线生存任务才能不被抹杀?” 系统再次沉默。 再开口的时候,电子音一字一句,异常清晰。 “是的。” “如果宿主的任务无法完成,宿主被抹杀,系统也会因为能源彻底耗尽而彻底损毁。” “系统和宿主,有且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第12章 宁小非,操碎了心! “这样。” 宁非点头。 “也就是说,资质好什么的都是假的,真相是你需要一个人帮你完成主线任务,换取维持你存在的能源。” 这次系统没有迟疑,几乎是马上就回答道: “并不完全是这样。” “系统存在的确需要完成主线任务,但宿主的资质检测也是完全真实的,规则不允许系统篡改数据。” “宿主是系统进入时空以来,遇到的最适合绑定的人。” “那好。” 宁非点头,理智得近乎残忍。 “既然你和我都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那我要求更多一些的帮助应该没问题吧?我任务完成的顺利,你就会更安全。” 对于既成的事实他从不会有多余的情绪,愤怒绝望只会给自己徒增麻烦,浪费时间还影响效率。 豪门生存规则之一,就是越是紧要关头,就越要抓住重点给自己多捞好处。系统既然能内定送长绒棉,那说明有些操作是可以钻空子的。 “距离你休眠还有23小时,理论上日常任务还会刷新一次,我还有得到奖励的机会。” 宁非摸着小算盘,开始公然地讨价还价: “如果任务可以迅速完成,你能不能再赠送一次轮盘抽奖?” 系统:…… 系统:——抱歉,只有新绑定宿主第一次完成任务才能获得抽奖,支线和主线任务各有一次。宿主已经领取了支线任务的首奖,系统无法突破规则赠送奖励机会。 宁非:“那你还有什么可以附带抽奖的吗?或者完成什么成就奖励的?” 宁非:“你给我行方便,也等于是在自救鸭。” 系统:…… 系统:很抱歉,由于规则的限制,系统能够给予宿主的帮助已经全部送出,不过本次奖励宿主可以在收获土豆后种植在谷区,接下来只能靠宿主个人努力,完成主线任务。 系统:宿主,墨宗与本世界科技发展线密切相关。小冰河期即将到来,墨宗毁灭将会加剧天灾对于本世界的影响,从而使时代陷入长久的动荡,后果非常严重。 系统:请宿主一定重视,务必带领墨宗在本季成功存活,这不仅是在拯救宿主和系统,也是为天下争取一线生机。系统坚信会在立春日和宿主重逢,那时系统会在权限范围内,为宿主争取最丰厚的主线任务奖励! 系统:宿主,再见。 留下最后的话,宁非脑中的声音就沉寂了下去,任凭他怎么呼叫也没有再响起。 宁非砸了砸嘴。 行吧。 其实也不算全无收获,农业是一切发展的根基,他现在有系统出品的土豆和棉花,也算有了过冬的资本。 棉花生长期通常为200天,采摘期集中在40天内,春种秋收,每年9月至10月间采摘完成,按说现在并不是种植的时间。 不过系统既然点明棉花是内定的奖励,又在最后发表的那段感言中强调本次奖励可以在收土豆以后种植在谷地,这绝对不是无意义的闲聊,毕竟所有的奖励都是为了确保墨宗能够存活至来年立春,所以棉花的种植期很可能超出他所认知的常识! 能收获一季棉花,冬季保暖就保证了。 也许他还可以在那块地上尝试一些其他的作物,丰富一下大家的饮食。 嗯,最好能进城买点鸡鸭牛羊猪之类的,在坞堡附里规划一个养殖区。没有肉,没有油水,主食消耗量就会变得巨大,他不能不精打习惯。 主要土豆也没啥滋味,做法也就那几种,天天吃也是很要命的啊。 这一夜,除了心中有事的矩子,墨宗上下都睡得香甜。 干瘪的胃袋终于不在半夜抽痛,嘴巴里依稀还残留着食物的味道,不知有多少人做了关于土豆的美梦。 第二日,当宁非打着哈欠走出主楼的时候,坞堡里早已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由三老主持,城中的男女老幼按照年龄和性别被分为三支小队:手脚麻利的妇人负责挖土豆,身强力壮的汉子拉车运输,再由老人和孩子分拣存放,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 看着一车车运回来的土豆,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原本以为已经山穷水尽,谁料矩子令显灵择主,新任矩子还找到了足以果腹的粮食。 谁能想到漫破疯长的野草下面,竟然埋藏着拯救全城的宝贝啊! 以柳老头为首的老年上山团最激动,他们现在是土豆抢收队的技术指导,腰也不酸腿也不疼,一大早就蹲在山谷里盯着众人挖土。 虽然宁非后来也向众人解释过挖土豆不用轻柔,不过效果不大,大家对这些救命的宝贝都很小心,一点儿都不敢慢待。 见宁非走出主楼,正在指挥分拣的鱼老连忙迎了上来。 他看到年轻的矩子一脸疲惫,眼下还挂着大大的黑眼圈,不禁关心的问道: “矩子,可是床铺简陋,休息不好?” 嗯,只有一张草席的床是不怎么舒服啊。 宁少爷摸了摸被木板咯得生疼的后腰,越发想念乳胶垫和弹簧床。 这些问题等棉花种出来都可以解决,现在他更关心土豆的收成。 “现在收了多少了?还有多久能干完?” 牛背山虽然气候干燥,但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下雨,土豆烂地里可就糟了。 宁非担忧的三老也想到了。鱼山从怀里摸出一枚竹简,数了数上面的刻划的正字。 “现在入库113车,刚才谢增遣人回来说,山谷里还有一多半没收完。” 老头看了看天,“抓紧点的话,今天熬夜大概差不多。” “不要熬夜,”宁非摆了摆手,“干不完明天再说,总归就是一两天的事。” 防火是大事,今天无风无云,应该不太可能下雨。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计划给鱼山透个底。 “土豆收完以后,你和谢老、木老商量一下,给我匀两组人出来。一组要会种地的,先去谷里下种;另外一组要会冶铁、烧炉的。” “下种?!” 鱼老头眼睛一亮,“是要种土豆吗?” 宁非摇头,“不是土豆,是棉花。” 在墨宗两日,周围人穿的都是粗麻布衣,他觉得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棉花种植。 果然,听他说种棉花,鱼老一脸茫然。 “什么花?” 老头有些失望,他搞不懂矩子为啥忽然想种花。 不过墨宗上下是唯矩子马首是瞻,矩子说要种花,那他找人给种就好了。 “老朽记下了。” 他又问起冶铁队的事。 “请问矩子想要什么样的人?” “冶铁、烧炉木东来最是擅长,他手下有一批手艺不错的弟子,尽可调拨了矩子使用。” “也不用那么多,坞堡日常的安保要做好,我主要找些体力好的,想烧些材料加固房子。” 说着,宁非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主楼。 鱼老觉得很尴尬。 主楼已经是坞堡最“豪华”的建筑,不过也就是个二层的木质结构,除此以外城里都是低矮的草房,风一吹都摇摇欲坠,看着的确不美观。 但是没办法,黏土砂石都用来修城墙了,大家伙自己住的就难免简朴。 小非以前住的也是草房,这回成了矩子,想睡好床住好房也是正常。 他也不敢多问,只得干笑着解释道: “矩子想修房哪用得这样麻烦,等我找队人去运些泥沙回来就好。只是最近胡人扣边,采砂石的地方多有胡骑活动,须得等些时日才好。” 看他表情宁非就知道这老头想歪了。 但他也懒得解释,左右人还没凑全,等方案出了老头就明白了。 “行吧,晚上你叫上谢增和木东来到我住处来,我们商量一下。” 宁非叮嘱道。 冬天天干物燥,坞堡现在到处都建的草屋,遇有火灾全城都要完蛋。 再说草屋透风,天冷的时候还会漏雪,冻死冻伤不要太容易。 没有后路的新任矩子为生存操碎了心,想了一整晚终于想到了一个还算靠谱的解决方案,也等不及天亮,凌晨独自一人跑去工坊区实际考察。 墨宗擅工艺,自己城里就建有冶铁高炉,后山还有个烧陶的火窖。 穷是真穷,但基本的设备应该够用,在加上他手里的物矿图,原材料和技术都有了,就缺人。 这不他一起床就来找三老要人了么。 宁非觉得自己的计划是可行的。 现在距离入冬还有三个月,要是抓紧点施工,说不定能在入冬以前能完成,那他完成主线任务的把握就更大啦! 第13章 土水泥 宁非想做的,是土水泥。 牛背山绵延几百里,个别峰峦险峻,是墨宗坞堡的天然壁障。 不过山却是荒山,山上大部都是裸露在外的沙土和岩石,少量能够生长绿植也都耐寒耐旱的灌木,不能食用。 都说靠山吃山,山上没吃的自然也就没人愿意过来。五代矩子就是看牛背山是块没人稀罕的无主荒地,山上也没物产值得别人来争夺,这才带着众弟子在山下扎根。 这么多年过去,牛背山也是不负众望,森林覆盖率始终维持在5%以下,偶尔年景好的时候多长点草,那也就是全秃变成地中海,差别不大。 胡骑过来几次就放弃了,牛羊不啃石头,进山都得饿死,更别说山下还有一群善用机关的业人,用勇士的命换座荒山,根本不值得。 但牛背山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六代矩子常山承宗以后,山上发现了煤矿和硝石,这也是他为什么力排众议,执意要研制“天火雷”的原因。 现在宁非手中握有物产图,在他眼中,牛背山就是一座宝山! 看看,煤、硝石、铁、石灰石、磷……实验员最喜欢什么?当然是品类齐全、数量充足还随到随取的实验材料! 宁非现在忽然能够理解六代目的心情了! 有图纸有材料,这谁能忍得住不动手? 不过他对黑火药没兴趣。那玩意做出来有风险,而且墨宗暂时也用不上,性价比不高,宁非看不上。 反倒是水泥,制备简单还超级实用,能迅速解决墨宗目前的住房困境。 当然,他要做的不是现代大工业出品的复合水泥,而是简单加工技术下的矿渣土水泥。 将主要成分为碳酸钙的天然岩石高温煅烧,分解出生石灰后预先碾磨,然后混合石膏、粘土搅拌均匀后再粉碎煅烧,熟料出炉后与炼铁的矿渣混合碾磨成极细粉末,矿渣土水泥就做成了。 这样做出来的水泥,标号肯定不如现代标准水泥高,但用来造房子砌墙是足够了。 牛背山上的矿点他知道,墨宗的高炉和火窖都是现成的,更妙的是,制备土水泥他自备图纸,不需要从系统里兑换,省了很多麻烦。 他觉得这个项目十分靠谱,可鱼老却听得云山雾罩。 好在墨宗上下都习惯听从矩子的,鱼老心中再纳闷也没有追问,他默默记下宁非的话,又将目前的工作汇报了一下,便和矩子一起加入了采收大军。 食物激发了众人的斗志,除了警卫的值哨,全坞堡不分男女老少,全员都参与到紧张的采收工作中。为了不耽误时间,食间的人将午饭直接拉到了田地,每人派发一大颗煮土豆,边吃边干活,吃得大家美滋滋。 于是,原本预估还要一日才能采挖完毕的土豆田,在入夜后不久就宣告清空,看着满仓的粮食,众人的眼中都是满足,觉得生活从未如此充满希望。 晚饭过后,宁非顺便在食间开了个小会。 没办法,谁让食间是城里唯一有条凳的地方。 主楼倒是有地方,正堂上还摆放着初代矩子岳万峰的木像,庄重肃穆。 不过在那开会要先拜祖师爷,还要压得声音避免惊扰,实在是受约束。 宁非是搞技术出身,不喜欢无意义的繁文缛节,也最讨厌有人拖项目进度。自从知道这位前辈不务正业的黑历史后,他就觉得墨宗混到这个境地,岳万峰要负很大责任。 岳万峰利用系统给予的资源走上人生巅峰,却对自己的义务敷衍逃避,浪费大量时间和资源在追逐个人名利上,连累到系统能源耗尽,墨宗凄惨贫穷,连带着他这个继任者也不得不背水一战。 他现在看到木像就想打,要真是在正堂开会,说不定什么时候收不住情绪,对“祖师爷”出言不逊就不美了。 参加会议的除了三老以外,还增加了柳老头和秋婆婆。他们是宁非特地邀请来的,为的是安排棉花的种植和采收。 两位老人都是头一次和新矩子开会,一开始很是拘谨,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 宁非看出二人的紧张,便笑着先和他们聊起今天收土豆的事,丰收是墨宗上下最受欢迎的话题,很快就缓和了食间里的氛围。 “那可真是个宝贝呀!” 柳老头兴奋地说道。 “三个粮仓都装不下了!就算咱们的麦子没收成,这一冬天也差不多够用了!老头我活了这么久,就没见过这样多的粮食!” “矩子!你之前说一颗豆能育好几棵芽,可是当真?” 听他这样问,宁非点了点头。 “自然是真的。” “所以要留一部分出来分芽,土豆的冬季保存也很重要。” “今天我去粮仓那边看了一下,感觉房子有点破旧,不够防寒防潮,一旦下雪,土豆很容易冻烂。” “土豆拦了就不能用来育种了。” 一听他这样说,在场五人全都急了。柳老头更是直接从条凳上站了起来,一脸着急地追问道: “啊!那可咋办?” 短短两天,土豆已经成了他的心头宝,是不亚于孙子柳铁的存在。现在听说这些宝贝可能要保不住,老头的心都疼的直颤悠。 宁非顿了顿,“也没什么,我觉得我们应该重新建个粮仓。” “现在的三个粮仓都很小,里面还已经钻了耗子洞,不如另起一个大的。” 此话一出,他就发现在场众人都有些尴尬。 墨宗的粮仓是不同年份建造的,之所以容积不大是因为墨宗的粮食从没有宽裕过,建大了也是空着,浪费材料。 谁成想今年遇上了新矩子,带领大家找到了土豆,这些粮仓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那行,”负责建造的鱼老马上表态,“我回去就安排人出去拉石头烧砖,争取在入冬之前建个大的。” “也好。” 宁非点头。 “正好我也有个东西想研究,你分一队人马给我,要体力好会挖矿会烧窑的。” 一听说矩子想开工,三老的表情都有瞬间的僵硬。 原因无他,之前的教训太惨烈,矩子常山一意开启天火雷,结果不但殒身山中,宗门精英也几乎全数折损,墨宗差点就此灭门。 “敢问矩子,你想造些什么?” 谢老小心翼翼地问道。 “啊,也没什么。” 宁非不明白他们为啥紧张,“就是土水泥,用来粘合砖缝的,涂在外城墙还能加固墙体,防潮防侵蚀。” 听他这样说,食间内的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哦,就是砂浆嘛。” 负责建造的鱼老点点头。 “那矩子大可放心钻研,不用着急赶进度,若是在建仓之前造不出来也没关系,我们土木组有成方可以用。” “坞堡的外墙就是我们自己造的,用宗门特配的砂浆粘合涂面,虽然没有矩子说的那样神奇,不过用了几十年也没什么大毛病。” 他说得很轻松,明显是不相信宁非真能研究出什么。 救墨宗于危难的土豆是宁非拿出来的,这一点大家都感激他。可感激是感激,发现土豆证明不了宁非的研发能力,这一点莫说是鱼山和木东来,即便是扶持宁非的谢老本人也都心知肚明。 墨宗以技立派,有本事有能力的说话总比别人硬气。不过宁非已经是矩子了,矩子的要求总是要满足的。三老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分别从土木组和冶炼组挑了几名年轻人列入名单,其中就有宁非之前打过交道的柳铁。 宁非对此没什么异议,也不在意众人的态度。 立项的时候被质疑是很正常的事,他以前进组的时候也经历过不少。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有成果出来就好了。 第14章 一朵棉花 敲定了要人的事,宁非话锋一转,转而说起了种地。 “其实这次找柳老爷子和秋婆婆过来,是想跟各位商量一下,土豆田后面的安排。” 听他这样说,柳老头和秋婆子的眼睛都亮了。 柳老头搓了搓手:“矩子,我看谷里那块地真的不错,地力挺足的,真的不能再种一季土豆?” 宁非摇头。 “真的不能。” “土豆连种会加重病虫害,至少要隔一轮才行。” “噢。” 老头有点失望。 这两天收土豆的情况他都看在眼里,上哪儿去找这么高产又能饱腹的食物! 眼看着土豆田被一点点清空,老头的心里也像是缺了什么,半夜都空落落地睡不着。 总想种点什么呀! 他正想着,忽听耳边响起了少年的清悦音。 “所以,我想再种些东西进去。” 嗯!? 柳老头立刻抬头,两只眼闪闪放光。 “矩子想种什么?” 他忽然又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说道。 “现在这个节气,种别的都来不及了,只能种些叶菜。” “只是咱们这里少雨缺水,一般的菜都不好活,不知道那块地怎么样。” 这个问题,宁非也回答不了。 他想了想,在系统奖励栏中摸了一朵棉铃出来,放在面前的条凳上。 “我想试试种这个。” 他这么说,众人立刻都像打了鸡血一样的激动。 之前的土豆就是这样,由这个年轻小子随手取出来,看着也不怎么衿贵,却直接拯救了墨宗。 这次也不知道是什么宝贝呢 于是众人齐齐伸脖子去瞧,尤其柳老头,仗着自己年纪大直接挤开了木东来,把脸贴在条凳上,眯缝着眼使劲看。 结果看了半天,谁也没看出来这是什么。 “矩子,这是何物?看着好像不能吃啊。” 谢增小声嘀咕了一句。 倒是一旁的秋婆婆,她只看了一眼便神色一怔,然后略带犹豫地看向宁非。 “矩子,可不可以让老婆子拿起来瞧瞧?” 宁非点了点头,于是秋婆婆便小心捻起那朵棉铃,用手指感受了一下纤维的触感。 她低头想了想,然后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这像是我老家山里长的一种木棉树,我们会用树绒填被,很是保暖的。” “不过木棉的绒没有这么轻这么长,树也不好栽种。我离家逃难的时候,听说山里起了山火,树都死了。” “噢?这玩意能填被啊?” 谢增接过棉花感受了一下,马上点头。 “那咱们就赶紧种吧,再过阵子天就冷了,要是能收一批上来大家都好过冬。” 听他这样说,柳老头却一直摇头。 “咋可能?秋婆子不是说要栽树?哪有树第一年就开花的?再说现在也不是节气。” 谢增最听不得有人给宁非唱反调,直接瞪了柳老头一眼。 “那是秋婆子说的,矩子这不还没说话吗?你们要是那么能,干啥找着土豆的不是你?” 柳老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也觉得自己当面驳了矩子的行为很不好,讪讪低下了头。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宁非倒是没想到谢老怎样维护自己,心下感动之余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本意只是讨论一下棉花的种植,毕竟这方面他不是专家,也没亲手种过东西,柳老头和秋婆婆在这方面都比他有经验。 于是他只得打圆场道:“其实和秋婆婆说的差不太多,这也是一种棉,不过是一年生的木本,当年可以开花打种,花就是这个棉铃。” “这种棉的纤维长,韧性也比木棉出色,可以用来做保暖保暖的填充,也可以纺织城布料。” 一听到“纺织”二字,秋婆婆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又拿起那朵棉铃,“矩子,你说这个棉可以织成布?” 时下人多穿麻衣,高门大户用细麻和丝绸,保暖靠皮氅。贫穷如墨宗,丝绸和细麻是不用想了,能搞到兽皮御寒已经很不容易,更多的还是靠粗麻御寒。 可麻衣穿的再多,那也不够暖和啊! 秋婆子在上山前便是在宗门麻坊上工。牛背山附近也不长苎麻,麻坊的妇人们边改做刺绣赚钱。秋婆子年纪大了,眼花干不了精细活,便不愿吃宗门这口闲饭。 但说起纺织,秋婆子曾是麻坊第一的好手。 “是的。” 宁非点了点头。 “这种棉可以织布,而且手感比麻更柔软。” “具体的织法我大概知道一些,就是要先清理这些棉铃,把里面的棉花纤维收集到一处,利用机器连接棉条并捻搓,最后纺成棉纱,用棉纱绕城的棉线织布。”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尴尬,因为纺织机的做法他并不知道。 不过也没什么,反正他的目的是做棉被棉衣,制棉布的事不急,等他完成主线任务后可以去系统商城换图纸。 秋婆子听得很认真,手指不自觉的在搓动,似乎在脑海中描绘宁非所说的纺织法。 等宁非说完,她又仔细捻了一下手里的棉铃,浑浊的眼亮的惊人。 “可以的!” 秋婆婆忽然拍腿说道。 骤然提高的声调,吓了食间众人一大跳。 三老和柳老头都不懂纺织,听宁非说得云里雾煞煞。现在看到秋婆子似有顿悟,立刻齐齐看了过来。 “咋回事?咋回事?” “你听明白了?” “三姨你快讲讲啊!” 秋婆子没搭理食间里的几个老头,她转而看向宁非,声音激动的有些抖: “是用纺轮罢!用纺轮牵拉棉丝,然后和麻线一样,用纺车纺成面纱,绕在绕棍上成单线,再用经纬织法织成平纹布,对不对?!” 对不对,宁非也不知道。 他不是做纺织的,对纺织设备发展史完全没有了解,原理勉强能说得通,但敲细节他就不行了。 但这不妨碍他鼓励秋婆婆发挥主观能动性。他算是看出来,秋婆婆绝对是纺织行家一枚,这样的人才不能放过! 历史上改良纺织机的黄道婆也是位女性呢! 他含混点头,种棉花的事就此拍板,由柳老头负责种植,棉花采收后,会提供部分给秋婆婆试制布品。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三老各自通知被选定的丁壮去主楼报到。 柳铁这才知道自己被矩子征召了,他蹲在风箱边,摸了摸脑袋,一脸茫然。 “啊?砂浆不是有方子么?还要做啥砌墙的浆?” “再说我是个打铁的,烧炉子我倒是会,但做砂浆也用不着烧火啊,师傅你让我去干啥?” “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木东来狠狠拍了徒弟一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小子之前拉矩子山上的账劳子还没跟你算呢!这回好不容易有机会给矩子留个好印象,你可不能给老子搞砸!” “去了让干啥就干啥,别那么多废话。矩子年轻,又才回神不久,要是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你多提点些,挖矿和烧火你勤快点,千万别让他伸手,成不成不用管,安全第一。” 柳铁的嘴巴张了张,到底没敢再说什么,默默低头应下。 他觉得有点委屈。 好歹他也是铁匠房最出色的弟子,怎么就沦落到去挖矿的地步了呢? 难不成是矩子对师傅说啥了? 第15章 不能捡漏了 雍西关,定安,大都护府,演武场。 “锵——!” 一声脆响,碎裂的剑尖抛起高高的弧线,而后深深插入泥土中。 封慷满脸通红,健壮的胸口急促起伏,他手中还握着半截断剑,黝黑的脸上欲哭无泪。 “大哥我的淬云!” 他看着手中只剩一半的剑身,感觉自己的心都碎成渣渣了。 百炼钢!百炼钢!龙泉剑坊出品的百炼钢啊啊啊! 天下铸剑首推龙泉,龙泉剑坊的百炼钢剑锋利无匹,价格昂贵,每次出世都供不应求。 即便这样,花钱还未必买得到。龙泉剑坊都是私铸,剑坊的主人虽然是薛家,但铸剑师傅非常有话语权,他们要是看不上某个买家,想买剑几乎不可能。 这把淬云,还是他走了薛三公子的交情,亲自跑到阊洲龙泉坊拜会铸剑师才买到手的。一入手他就爱的不得了,晚上都要抱着才能睡着,亲爹都休想摸一下。 得了宝剑,封慷立刻有了底气。他狗胆包天,竟然主动提出和大哥约演武场,着实吓了一众堂兄弟一大跳。 封恺是封家这一辈的老大,也是他们最害怕的人。从小到大,美其名曰是长兄带弟弟们着操练,其实是封恺拿他们当沙包打,揍数的次数都数不清。 眼看着封慷的剑断了,围观在场外的众弟兄顿时哄堂大笑,一个个都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心情。 封慷又羞又气,本来就不白的脸皮如今胀的黑红,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都扔在演武场了! 他的本意是炫剑,本想着手中有神兵,就算对上凶兽老大也不会吃太大亏。结果没几个照面就被封恺打得满头包,淬云也被大哥一剑劈断了。 呜呜呜呜呜呜—— 老大太狠了!竟然拿出了“藏罡”!还舍得和他直接对砍! “藏罡”可是有名的凶兵!百年前天下第一铸剑师谢天韧的遗作,以陨星铁为原料,历时三年出炉,出炉当日据说人魂开刃,谢天韧和几个弟子全部猝死在剑坊中。 前来超度的大师觉得此剑太过锋利,为了镇压剑魂,才取了“藏罡”这个名字。 只是这剑邪性得很,接连几任主人都不得善终,最后辗转落入封家,被封存在封家的大库中。 他的小淬云,哪是这个大凶器的对手! “这就是龙泉坊的剑?” 封恺一身黑衣,俯身拾起掉落的断刃,巴掌宽的金带越发衬得他腰肢劲瘦。 他个子很高,宽肩长腿,最普通的常服也能穿出行云流水的飘逸,看上去就像是京城世家的贵公子,完全掩盖住那恐怖的力量。 这位贵公子端详了一下缺口,俊美无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也不管心疼得要哭不哭的弟弟,朝他勾了勾手指,漫不经心地地问道: “让你去办的事怎么样?” 封慷一怔,也顾不得心疼他的小淬云,神色瞬间变得肃重。 “薛家二房倒是很有诚意,这次薛家老三亲自给我引见了龙泉坊的主事,还带我去看了薛家准备建在衡寿的新匠坊。” 封恺嗤笑一声。 “衡寿?” “衡寿可不是阊洲,薛三要真去了衡寿,那就是被发配了。” “可不。” 封慷点头。 “薛壁死了,大房的薛义栾任户部侍郎,是薛家朝中官职最高的。但薛皇后出自二房,薛义枭想借国舅的身份争权,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比起薛义栾,薛义枭这次倒是诚意十足,我还没提他就主动带我去了匠坊,还承诺会帮我们造精钢的兵刃。” 听他这样说,封恺冷哼。 “他现在身处劣势,急需我们援手,当然你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 “匠坊的精钢是薛家的宝贝,轻易不外流,外造的那些和薛家府兵用的相去甚远。” “那也比普通的好很多呀,大哥!” 封慷小声嘟囔。 “咱们手底下拿的都是啥?能换个外造的都烧高香了,有几个能和藏罡比……” 他还是心疼他的小淬云,呜呜呜呜。 封恺瞥了弟弟一眼。 “再看吧,薛三未必争得过薛大,天下也不只有薛家会造兵器。” 听到这话,封慷忍不住在大哥面前翻了个白眼。 “呵呵,可不,关外那群大傻子也会。” “老爷子不是说,那个姓常的十年前说造神兵利器,结果造了两个月就把自己造死了,剩下一群人窝在大山里面,听说前段时间还出来寻粮,是窝活下去了吧?” “与其死端着学派的架子,还不如直接投了城里的工坊,好歹也能混个饱饭,不必饿死强多了?” 说到这里,封慷嗤笑一声,不无讥讽地说道: “这世道,也就他们还把自己当个玩意,有谁正眼瞧过一眼么?” “一群打铁烧炉子的,老实干活就得了,何必折腾?活干好不也有吃有喝,像龙泉坊那群……” 他还没说完,就惊恐地瞧见自家老大扔过来一柄长枪。 “哥……?” 封恺朝他勾了勾手指。 “再来一盘。” “不……不了,我没力气了。” 封恺挑眉,“一盘就没力气,还是练的少。” 封慷:…… 等封慷被操练的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他敬畏的大哥只微微出了些薄汗。 看着那潇洒离去的背影,鼻青脸肿的小弟忍不住和堂哥封惟抱怨: “老大这又是窜了哪门子的邪?我小淬云被他折了我都没说啥,他为啥忽然发火?” 封惟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你说的那些你都忘了?” “啊?” 封慷一脸茫然:“我说啥了?” 封惟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堂弟。 “你说一群打铁烧炉子的,老实干活就得了,何必折腾?” “啊,对啊,我那说的不是墨宗那群大傻子嘛。” 封慷抓了抓头,疼的呲牙咧嘴。 可他想来想去,实在不明白这话说的有什么错。 墨宗就是傻啊!傻守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脸面,什么本事都拿不出来! 他爷,他爹都看不上墨宗,老大以前也没见对那群傻子有啥亲近的,怎么就忽然不让说了呢? 封惟踢了他一脚,恨铁不成钢。 “你他妈不觉得这话耳熟吗?以前那些狗屁世家不也这么说咱们家?” “你是不是被人家奉承两句就忘北了?来,哥哥告诉你,那群狗崽子也就是嘴上说的好听,一点人事都不干的,就想骗咱给他们流血拼命还不给钱!” “薛三这把剑坑了你多少金?就龙泉坊现在这个造价,咱们换不换的起且不说,但就这时间,拖你个百十来年你也说不出什么来!你这么傻,真是老大的亲弟弟吗?” 听他这么说,封慷的汗瞬间就下来了。 自家的情况和墨宗其实有几分相像的,都出身草根,想在这个不公平的世道拼出一条生路。 当然,封家比墨宗要强太多,他们手中有兵,那群世家就算心中看不起,也不敢真惹手里染过血的。 可那又怎样呢?三叔千里迢迢去云浮山求学,不还是被人家给撅了脸,灰溜溜的回来了? 这世道,也就他们还把自己当个玩意,有谁正眼瞧过一眼么? 唉!他都说了什么屁话啊! 封大公子可不关心自家弟弟的懊恼,他正拿着一份密报,长眉微皱。 “炊烟燃了两个时辰,墨宗找到粮了?” “恐怕是这样。” 垂首站在一旁的路勇应了一声。 “据瞭哨回报,墨宗昨日全宗进入牛背山,似乎是在运送什么东西。” “啧,不能捡漏了。” 封恺冷哼一声,随手将羊皮扔进火盆。 “密切盯着墨宗,这个矩子有点意思,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要和他做笔生意了。” 第16章 水泥项目组 宁非可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 彼时他正带着自己的新团队开项目说明会,地点依旧选在食间的条凳区,一边开会一边组织众人帮削土豆皮。 这是他们今天即将要带上山的午饭。 土水泥项目组成员一共八人,除了之前就打过交道的柳铁以外,余下的七人他全都不认识。 不过人员素质他还是满意的,各个身板结实不说,还都是在铁匠房或是土木组干活的,不但有挖矿经验,烧炉砌窑也都是个中好手,换成现代的标准,个顶个都是业务主力。 不过既然是业务主力,那多少都有些小脾气。尤其是在专业领域,如果不能拿出些硬核本领出来,想让他们心服口服可不容易。 搞技术的永远靠本事说话,从古至今,从未改变。 宁非心里清楚,他靠着土豆能在墨宗站稳脚跟,但想真正确立自己的权威,那还要在技术上下功夫。 就比如昨天那场会,他说了那么多,三老其实也就听个囫囵个,对棉花远比对土水泥上心。 在他们潜意识里,自己还是那个傻子少年宁非,虽然被矩子令选中,但距离成为真正的矩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尤其当他说要煅烧石灰岩的时候,鱼山和木东来的表情简直就是天崩地裂,差点没直接在脸上写“胡闹”二字了。 墨宗的冶炼术向来只用在矿石上,高温熔铸才能得到铜铁等金属,那什么岩不就是后山的大白石头吗?烧个石头有个屁用! 其实也不单是他,另一条时间线上的华国古人也有同样的想法。 用于粘合的灰浆虽然在西周时期就有发明,但也只是简单的把几种物料混合,并不存在煅烧的过程。 除了傻子,谁会没事闲的烧石头啊?! 好在他们还记得宁非是矩子,就算再不以为然也没有当面驳了他的面子。不过散会以后,鱼老特地留下没走,好声好气地规劝了宁非一番,中心主旨就是有时间多学习,不要好高骛远,冒险做超越个人能力的实验。 这些话宁非都听进去了,不过他不觉得烧个土水泥有什么技术难度。墨宗用了几代的砂浆秘方的确有效,但和水泥比起来,性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水泥的用途太广了!涂在外墙可以迅速提升墨宗坞堡的守备力,用在内城可以翻新房屋,修建用于冬季取暖的炉炕,搭设牲畜养殖区,改良厕所……总之,对于一个有心搞基础建设的管理者,土水泥是最基本的配备。 最重要的是,土水泥用途广,制备简单,原材料在物矿图上,技术流程在他脑袋里,没理由放弃。 本着尊重老年人的想法,宁非再次和鱼老就煅烧水泥进行沟通,可无论他怎么说,鱼老还是觉得这是异想天开,完全没有现实可行性。 最后,无法理解彼此的二人不欢而散,宁非还以为这个项目要完,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要的人就整整齐齐站在了主楼门口。 行吧。 看着眼前明显不情愿的众人,宁非摸了摸下巴。 看来封建集权也有好处,再不乐意也得乖乖听令。 烧土水泥可是条贼船,没准儿过两天,他挥棒子都撵不走这几位了! “大概原理就是这样,懂不懂都没关系,等成品做出来你们就明白了。” 宁非举着一块小竹片说道。 这是昨天晚上他连夜准备的,上面有土水泥烧制的过程和技术要点,全是干货。 不过众人传阅的时候都是一张敷衍脸,他也就懒得再多废话,干脆直接拉人上山。 不是不信吗?烧一炉出来就都明白了。 “要是没什么问题,咱们现在就去挖点原料回来。” 他想了想,直接把人划分成三组。 许宝山带两个木坊的去寻粘土和铁矿渣,张二柱带土木组去准备石膏,他自己则是带着柳铁和杨黑子去牛背山挖石灰石。 杨黑子是个红脸的青年,性格沉默腼腆,一板子下去都敲不出一句话。可要是说起他干活的领域,这小子瞬间就会变成话痨。 他是采矿组的,他爹从以前就管着宗门的矿石材料,对山上矿区分布十分熟稔。 杨黑子继承了他爹寻矿的天分,宗门现在用的铁矿就是他帮他爹找到的,在年轻一辈的弟子中很是打眼。 这次鱼老派他跟着宁非,主要就是怕这个少年矩子搞出危险,那什么泥成不成功都不重要,墨宗已经经不起任何动荡了。 “矩子,那种石头俺见过,后山有个山洞,里面都那种白石头!奏跟恁说的一样,一砸开都是方块的,俺都叫它方块石。” “那个山洞挺大的,里面还有点铁矿,俺挖过一块,铁匠坊还骂俺给的成色不好,俺就再没去了。” “那山洞在顶上,路不好走,矩子恁就站这儿别动,俺和铁子这就上去,给你挖几块回来玩。” 杨黑子一边说,一边挑了一处干净平坦的石头,用摞着补丁的袖子抹了抹,朝宁非露出腼腆的笑容。 宁非虽然出身豪富,但在实验室里他从来都是亲力亲为,听到杨黑子这么说,他本能就想拒绝。 “不用,我……” “矩子!” 柳铁憋了一路,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他就在琢磨师父让他改善印象的话,越想越觉得自己很可能是得罪了矩子。不管宁非之前怎样,从他得到矩子令的时候起,他就是墨宗的主人,因为爷爷上山而迁怒墨宗之主,难怪师父骂他混! 好在矩子没和他计较,但他也不能当做没这回事。他爷的命是土豆救回来的,没有矩子就没有土豆,这天大的恩情他不能忘! “矩子!你就让我两去吧!我腿脚快,力气大,砸石头也比别人利索,黑子天天在山上挖石头,我上去绝对不拖他后腿!” 宁非:……我觉得你话里有话。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在半山腰等两人下来。 杨黑子是个有趣的人,竟然只凭描述就抓住了方解石裂解成方的特性,可见平时在牛背山上没少琢磨。 嗯,是个人才。 他手里有物矿图,原本是想着凭借物矿图的指点上山寻矿。不过石灰岩本身就不算什么稀罕的东西,杨黑子又能直接找到方解石,那他也省省力气,不用费脑子去给认矿编个合理的解释。 正想着,他忽然看到不远处灌木丛一阵摇动,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窜过,蛰伏在山石之间。 宁非站起身,警觉地后退了一小步。 牛背山虽然水土不丰,但山上还是有野生动物的,据说早先墨宗刚定居的时候还有野狼。 这里是半山腰,周围都是陡坡山崖,闪转腾挪的空间不大。而他又手无寸铁,真遇上野兽,怕是要糟糕。 心中微动,宁非的眼一直定在那处草丛,暗暗计算着杨柳二人归来的时间。 草丛再次晃动,从里面陡然扑出一个黑影,径直就朝着宁非的方向冲来。 宁非侧身避过,对方却因为惯性差点冲出山岩,幸亏他灵巧地抓住一丛紫藤,这才勉强停在了山崖边。 原来是个小孩。 这小孩似乎有胡部血统,睫毛长的像小刷子不说,两只眼还是少见的淡绿色。 总之,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 只是漂亮归漂亮,小孩的眼神就不那么友好了。 他一扑没抓到宁非,也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小弩,抬手就对准了宁非的方向。 “吃的!给我!不然就杀了你!” 小孩恶狠狠地喊道。 宁非皱眉。 这孩子的眼神太凶了,完全没有符合年龄的天真纯善,他看上去就像一头山里长大的狼崽子。 他过得应该很不好,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根本遮不住他的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伤痕,几乎就是一层皮包着骨头,越发显得两只眼睛又圆又大。 “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的家人呢?” 宁非刚问了一句,一枚小木箭擦着他脚边射进地上。 他倒退一步,不得不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你要吃的对么?我有。” 说着,他就从怀里摸出一枚土豆。 这是今天食间配发的午餐,他还没有吃,放在怀里还保持着温热。 “扔……扔过来!” 小孩冷声道,手中握着的小弩始终没有放松,箭尖对着宁非的面门。 宁非手一扬,土豆在半空中飞起了一个抛物线。 趁着小孩去捡土豆的功夫,他转身躲进了一块石头后面,总算避开了手弩的射程。 拿到了食物,小孩也顾不得上面沾染的灰尘,马上塞进了嘴巴。 他吃的很急,土豆又糯又软,很快就噎到了喉咙。 但他饿了太久了,身体已经被饥饿控制,味蕾又从没体验过如此的香甜,即便被呛得喘不过气,小孩也舍不得吐掉。 很快,他的脸憋得通红。 他是不会吐出食物的,因为很快就会被别人抢走。以前他亲眼见过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就因为吐掉咽不下去的半块芰饼,被别人抢着吃掉后饿死了。 正当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死掉的时候,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然伸到跟前,那手还握着一只竹筒。 “别吃了,喝点水吧,没人抢你的。” 第17章 你给老子等着! 小孩抬起头,一双绿眸警惕的盯着宁非,像是一只护食的小兽。 他被噎得泪水直流,嘴巴却死死的闭紧,拼命咀嚼着嘴巴里的食物。 “喝吧,没下毒,不然你就要噎死了。” 宁非淡淡地说。 那小孩瞪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扛不住喝水的渴望,接过水袋“咕咚咚”灌了好几口。 宁非踢了一脚放在地上的弓,被小孩警觉的捡起,护在身后。 直到把最后一口土豆咽下肚,他才恶狠狠地说道: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杀我?” 宁非笑了,捡起地上的羽箭。 “用这种木头的箭头?” 他轻笑一声,伸手指着小孩手中的手弩。 “这玩意做的倒是精巧,不过也就是个玩具而已,射程和力度都杀不了人,最多让我疼几下。” “你这个箭尖的材质要是能选择强度更高的铁或是铜,或许我就不敢出来给你送水喝,你很可能会被土豆噎死,而我只是损失了一顿午饭而已,算起来还是你亏比较大。” 小孩听不懂“材质”、“硬度”之类的词,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宁非的脸上看出戏谑。 他自小便活得颠沛流离,全靠这把弩箭才没被人欺负得死掉。现在这个可恶的混球说他是个花架子,瞧不起他,小孩气得快要爆炸。 他身体里又南石勇士的血脉,天生就是神射手!他怎么可能射不准! “你放屁!” 小孩乱蓬蓬的头发都气得竖了起来,手弩的箭尖对准宁非的喉咙,恶狠狠地说道。 “我杀了你,你就知道厉害了!” 宁非倒退一步,清秀精致的脸上一派轻松。 “那你可以试试。” 小孩咬牙,紧紧攥着手弩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不想杀这个人,但这个混蛋必须知道克雷的厉害,克雷是勇士的儿子,勇士的名誉不容污蔑!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必须要强大,否则就不能保护娘亲,他们母子都会活不下去。 村子里的那些大人欺软怕硬,以前他娘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粮食,到收成的时候便有闲汉过来嚷着划地界,想把他们母子大半的口粮抢走。 长辈们,平时满口祖宗规矩,到这时候都不吭声,任凭他娘把眼睛都哭肿了,也不肯出来为他们说一句话。 就因为他爹是胡人,他生来便有胡人的血统! 他们说他是杂种,是不应该出身的孽债,胡人和业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娘生下胡人的孩子,玷污了村子和宗族的名声,早就应该自我了断。 可他娘说,他爹是个好人,和那些只会烧杀掳掠的坏胡人不一样! 他爹的部落叫南石,远在遥远的另一片草原,从来都不曾南下扣边。 行脚商人将业朝的货物贩卖到草原,他爹见到了精巧无比的机关盒,便十分向往草原另一边的世界,他仗着武艺高强,千里单骑到了边镇的村庄,还顺手救下了一位被杂胡掳走的年轻姑娘。 那位姑娘,就是他娘。 后来,他爹和他娘相爱了,两人按照南石习俗拜了天神,结成了夫妻,还有了他。 可在他四五岁的时候,他们住的地方来了胡人,村人责怪他爹娘引来祸患,他爹便护着村人上山,自己被胡骑砍死。 这把手弩便是他爹送给他的礼物。 他被村里的孩子砸破头,他娘便将这手弩给了他。他身上流着南石勇士的血,射箭的准头比大人都厉害,很快就没人敢招惹他们母子了。 去年一场兵乱夺走了娘亲和村人的生命,他不能再回去那块死地,便一直在牛背山附近流浪,饥一顿饱一顿,全靠这把手弩。 他射中过麻雀、田鼠,大一点的野鸡和野兔也没问题,他的箭术越来越纯熟,他已经是个勇士了! 所以,必须污蔑勇士的人知道厉害! 手指勾动,木箭应声射出,握着弩箭的手却朝旁微微偏了半寸。 小孩心想,这个混蛋虽然有眼无珠,可毕竟还给了他半壶水和一块粮食,吓吓他就足够了。 他等着看对方惊慌失措的模样,说不定还会因为害怕而摔个狗啃泥。以前他家隔壁的闲汉就是这样,被他吓得直接掉进了茅坑。 然而,这一次让小孩失望了。 对面那个少年,看上去也不比他大很多的样子,竟然就那么一动不动,站在原处微笑地看他,仿佛笃定他射不中似的。 而他,也的确没中。 木箭只飞了一小半就现出颓势,最终坠落在少年鞋前一步远的地方。 小孩愕然。 他的确在射箭的时候偏了半寸,但也不应该连个衣角也沾不上啊! 按照他的预想,木箭应该擦着混蛋的肩膀过去,或者至少也得碰上袖子,可按照这支箭飞的路线,就算他不手下留情,也是射不到混蛋的。 可恶!到底怎么回事? 小孩急得抓耳挠腮,最后想起混蛋趁他进食的时候曾踢了他的手弩一脚,多半就是那时候出的问题。 他怒瞪宁非,对方回以一个亲切的微笑。 “也没什么,弓臂的角度改变,箭头受力就不一样。你再用之前习惯的手法射出,必然要出现偏差。” “我估算过你的臂力,大致可以得出在正常条件下你这把手弩的射程。我现在站在上风口,又刚好踩在射程边缘,你射不中太正常了。” 小孩被他左一个“射程”,又一个“受力”说得眼冒蚊香。他刚想骂人,却听见身后的山路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小孩一跺脚,“你等着!等老子回头找你算账!” 撂完狠话,小孩就跟兔子一样,一溜烟钻进了草丛,踪影不见。 “让矩子久等了!” 杨黑子挑着一条扁担从山顶走了下来,两只箩筐中都堆满了石头。 他身后跟着的柳铁也是同样的姿势,两人头上都满是汗珠,肩膀被扁担压出了深痕,可走下山的脚步却十分扎实。 “这些都是方石头,矩子请看。” 杨黑子一边说,一边将箩筐挑到宁非面前。 宁非随手取出一块看了,的确是石灰石,而且杨黑子还特地选的都是小块,想必是记得他之前说过要煅烧后粉碎的话。 “挺好的,咱们可以回城了。” 宁非笑着说道。 对于之前被小孩打劫的事他半个字都没提,左右对方只求一口吃食,并不是真想谋财害命,那也没必要太当真。 他甚至觉得,那小孩气鼓鼓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三人回到坞堡的时候,另外两组也已经完成了任务。 许宝山和张二柱带人将准备好的石膏、矿渣和粘土都堆在后山的火窑前,派了一个弟子在山上看守,余下全员都去了三叉沟,墨宗在那里找到了露天煤矿,坞堡日常的冶炼都用上了煤。 宁非赶到的时候,火窑前正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矩子回来了。” “矩子回来了。” 众人纷纷和他打招呼。 虽然没人觉得他的那什么泥靠谱,但大家干活的时候可一点没折扣,材料都分类堆放得整整齐齐,宁非检查后点了点头。 “很好,我们可以开始了。” 说开始,其实众人还是一脸懵逼。 许宝山和张二柱互相看了一眼,又齐齐看向宁非,眼神中透着天真的茫然。 呵,考点都给圈出来了,就知道你们没重视! 宁非摇头,招呼着杨黑子将担子里的石灰石都炉前。 “先砸,” 他对许宝山和张二柱说道:“都砸成一斤左右的碎块,粒径……” 忽然想起这个时代的度量标准和现代不大一样,宁非便随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吧,大块的放窑中间,小的放边上。” 然后他又转头看向柳铁。 “你会烧窑应该听得懂,我这里面填进去的煤都要薄料,就是小颗粒的煤,尽量铺的均匀些,窑口与里面的混合料要保持一定距离,尽量让里面的温度均衡。” “石灰出窑之后还要进一步粉碎研磨,颗粒越细越好,你们有没有什么研磨的设备?”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张二柱想起土木组里有个夯打泥砖的石杵。 “这玩意行吗?” 黑壮的汉子瓮声瓮气地问道。 “再就得用锤子砸,这些可都是大白石头,也不知道砸不砸得动。” “矩子,烧个石头为啥还要砸成块,反正烧完了不是还得砸?费那个二遍事干啥啊?” 这个问题也是其他八人想问的,只是碍于矩子的身份不好意思开口,也就是张二柱这个傻大憨直肠子,不过脑子就直接出口了。 宁非想了想,还是决定用尽量简单的语言解释一下。 “砸开是为了能煅烧得更均匀,因为温度会改变物体的成分,就像你们炼铁用的煤,闷烧过后成为焦炭就会比普通的煤块耐烧。” “烧这个石灰也是一样,如果不能均匀加热,有些大块的石灰石外面会烧过头,里面还是冷芯,这样的成品是不能用。” “所以大家就辛苦点,尽量把石头砸均匀了。咱们这批是试制品,数量不多,应该好操作。” 说着,他就准备拎起石杵先砸他一块做个示范,忽然却被一旁的柳铁扯住了袍袖。 这个黑大个一脸紧张,两只眼睛灯泡一样照着宁非的脸,结结巴巴地问道。 “矩子,矩子你刚才说的那什么炭……是个啥玩意?它咋可能比煤耐烧呢?” 作者有话要说:  柳铁:虽然我听不懂锯子说啥,但我直觉觉得那玩意很重要! 第18章 焦炭还是水泥? 柳铁这个人,一贯是走脚臭心直的糙汉风,从小到大没少被他爷他师父骂没脑子、一根筋。 可这样一个人,能成为木东来最拿得出手的徒弟,要没点真本事是不可能的。 柳铁的本事就是听话,以及异乎常人,野兽般的直觉。 宁非之前的话他都听得云里雾煞煞,因为和打铁关系不大也不怎么走心。 可当对方说出“炼铁用的煤闷烧过后成为焦炭就会比普通的煤块耐烧”这句话之后,柳铁的野兽天线瞬间就竖了起来, 滴溜溜伸向了宁非的方向,迅速锁定了猎物! “矩子!你说烧什么炭会被煤扛烧?真的假的啊!?” 宁非被他拽了一个趔趄,还是一旁的张二柱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这才没摔成狗啃屎。 他定了定神,忽然想起这个时代很可能还没有焦炭。 华国的焦炭是在宋朝才大量应用于冶铁行业的,以墨宗目前的技术积累来看,最多相当于南北朝晚期,不知道焦炭很正常。 何况他说烧个生石灰墨宗上下都觉得荒谬,那挖出煤块多半也就是直接烧了,没想过再加工。 不过既然提到了,他也没有藏私的意思,索性就把焦炭的妙处给柳铁讲了一遍。 “焦炭是由煤在高温条件下干馏获得的产物,燃烧过程缓慢而持久,可以持续提供热量,用作冶金和铸造的燃料非常适合。” 听不懂。 但这并不妨碍柳铁继续发问。 “那一块炭出来能烧多久?” 宁非想了想,大概给出了一个时间。 “五日左右吧。” 明末方以智所作《物理小识》一书,里面有关于焦炭的记载:——臭者烧熔而闭之成石,再凿而入炉曰礁(即焦炭),可五日不绝火,煎矿煮石,殊为省力。 其中所说的“臭者”,就是挥发物较多的炼焦煤,把这种煤密封起来烧熔,很容易成为坚硬的焦炭,用来冶炼矿石效果绝佳。 “五日!” 这下,连杨黑子也惊讶了。 他是常年和矿打交道的人,很清楚各种石头的属性。 一块煤才能燃烧多久?烧五天,这还是煤么?!” 这边杨黑子还在算时间,那边柳铁已经一个大跳,直接扑到宁非面前。 “矩子此话当真!” 能够持续燃烧五天的煤,对稳定炉温绝对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宝贝!!这能节省多少人力啊!! 说实话,他对这什么炭的兴趣可比烧石头大多了,只要一想打铁的时候不用担心温度不够出废品,柳铁就恨不能马上把那什么炭给烧出来,这可比什么劳什子的砂浆要有用太多! 越想越激动,他直接扯住了宁非的衣袖,用力晃荡了几下。 “矩子,咱们别烧石头了!反正你不是说烧那什么炭和烧石头一个道理,那咱们还是烧炭吧!” “砂浆那玩意就是砌房子的,用啥不都一样,我看还是炭有用,弄好了我们匠房可省了大力了!” 他这样说,一旁来自土木组的几人可就不高兴了。 首当其冲就是张二柱。 他是鱼老手下的弟子,虽然天分比不上鱼忻出彩,可为人沉稳可靠,而且有独自完成土建的经验,在土木组也是拔尖的好手。 虽然他不相信矩子能烧出什么神奇的砂浆,可被铁匠坊的柳铁这样当面截胡,张二柱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明明之前说要做他们的东西,怎么被这傻大憨胡搅蛮缠一通,他们就得给铁匠坊干活了哩?! 你听听柳二愣子那话说的,好像他们土木组比不上铁匠坊重要,识相点儿都得给打铁的让路,轮到土木随便糊弄一下就给打发了。 凭啥?! 张二柱这个气啊! 这时候他也想不起来之前大家怎么质疑矩子了,现在一门心思就要为土木组争一口气。 “什么烧炭最重要,矩子说要烧砂浆,你听吩咐就得了,哪儿那么多废话!” 张二柱伸手把柳铁推到一边,怼着对方的肩膀喷。 “去去去,别拉拉扯扯的,铁匠坊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不知道上下尊卑么?” 柳铁没防备,冷不丁被他推了一个趔趄,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身体,心里顿时也来了火气。 “谁没规矩了?这不是咱有正事么!说你也不懂,关系重大!” 听他这样说,张二柱更生气了。 “你有正事?你能有什么正事?” “矩子说要烧砂浆,那烧砂浆就是正事!是你大还是矩子大,你那么能耐咋第二轮就给刷下来了?” 艹!打人不打脸! 柳铁气得脸都红了。 他就知道张二柱这犟驴会拿矩子令的事笑话他,可他张二柱又好到哪儿去,第三轮的时候不也下来了么,老大笑话老二有啥意思?! 他就觉得这小子今天要找茬打架,事关铁匠坊的名誉,他决对不能怂! “炼铁就特么的是正事!” 柳铁撸了撸袖子,下巴扬的高高的,一脸鄙夷。 “你知道外面精钢卖多少钱了么?” “铁坊要是能炼出百炼钢,咱们宗门以后就再也不愁钱了,比你们给人烧砖盖房赚的多!” “烧砖咋啦?没烧砖的你睡地沟里啊!想打架就直说,烧砖的不怕!” 两人越吵火气越大,连带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怨都拿出来说,身后还有同组队友站角助威。 铁匠坊和土木组的C位之争由来已久,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张二柱和柳铁谁都不服对方,吵到气头上都恨不能打一架才解气。 为了项目组的和平稳定,宁非不得不硬着头皮挤进两名壮汉之间,拼尽全力才把两只斗鸡圈开,还被喷了一头一脸的唾沫。 宁非:擦,劳资太难了。 他按了按额角,“都别吵了,听我的,还是按计划烧水泥。” 都立项的事哪能轻易更改,朝秦暮楚的研究员做不好科研! 他这样说,柳铁十分失望。 他以为矩子会更重视铁匠坊,毕竟如果能造出百炼钢,宗门的财务窘境就迎刃而解了。 自大德圣人之后,历代铁匠坊都是墨宗赚钱的地方,铁匠坊地位不可动摇。 可似乎新任的这位矩子不这样想,宁可去亲近挖土烧砖的土木组,难不成真是因为自己得罪了人了?! 他心里犯堵,张二柱可是乐得差点蹦起来。 “好嘞!矩子放心,你刚才说的我老张都记住了,咱们现在就开始不?” 他恨不能马上就生米煮成熟饭,管他烧石头能不能成,反正铁匠坊的算盘绝对不能成! “来呀,干活呀?还都装什么大爷,矩子都只会不动你们啊?!” 他这话是对铁匠坊三人说的,柳铁看了一眼宁非,见他完全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只得拎着锤子闷头干活。 就在这别别扭扭的气氛中,水泥项目组终于开张了。 虽然张二柱和柳铁互相看不顺眼,但两人干活都不偷奸耍滑,你一下我一下,较劲似的砸石头,很快就完成了生料的粉碎。 然后是煅烧,分解出生石灰。 其实生石灰也有很多用处,比如做干燥剂或是简易供热剂。不过这些都不在宁非的计划中,可以暂时放一放。 生石灰冷却后研磨成粉,然后混合粘土,石膏搅拌均匀后再次煅烧,熟料出炉后与炼铁的矿渣混合碾磨,一套流程走下来,天色已经全黑,众人的脸上身上全是汗水。 “这就是水泥了?” 张二柱盯着地上那堆灰看了半天,怎么都看不出它和后山的土有什么差别。 矩子真是个讲究人,这泥细得一吹就飞,跟小娘子们爱用的水粉差不多。 可水粉是抹脸的,这灰的用处就是补墙,用得着这么精细么?! “算是吧,工艺比较糙,但应该能用。” 宁非抹了把脸。 他发现这具身体很奇怪,在火窖前站一天也很少出汗,也不会被晒黑,只是体力很不好,连拉个架都要使出吃奶的劲儿,说起来也就比他之前患病的时候强一些,站久了还会觉得头晕。 看来还得想办法加强营养,营养上不去,锻炼都没意义。 “好了。”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谁去找桶水来,我们试试效果。” 柳铁默默到山下提了一桶水上来。 宁非又找了些碎石,和矿渣、土水泥混合在一起,水按照1份水泥3份标准砂半份水的配比,让柳铁把水直接浇了上去。 他本来想亲手搅拌,可尝试了两下就挥不动铲子了。为了不影响实验效果,他只得把铲子递给一旁的张二柱。 “翻转,反复搅拌,你是土木组的,随便你堆个什么出来。” 张二柱一脸懵逼,不过搅拌砂浆这事他熟得不能再熟,就算脑子里塞满了问号,身体的本能还是让他以标准动作干起了活。 不是,这灰堆风一吹就跑,能用来砌墙? 加这么多水,稀米汤一样,用来糊个窗户纸都不够啊! 诶诶,好像变成泥巴了…… 张二柱一边想一边干活,铲子挥的灵巧无比,很快就把一滩水泥矿渣混合物拍出了形状。 上端细底部粗,重心稳固不会偏移,这是他们最近都在琢磨的壕沟绊马刺。 以前的绊马刺都是用木头,削得尖尖长长,底部直接钉进土里,一下子就能划破战马的肚皮。 可最近胡骑学聪明了,冲锋都带火把,遇有壕沟绊马刺的地方先放一波火攻,等马刺被烧掉后在纵马过壕沟,忻州城就是这样被攻破的。 消息传到庸西关外,土木组的弟子们顿时紧张了起来。壕沟绊马刺是他们发明的,忻州城外那一圈还是鱼老带着弟子们给亲手做的,当年还给宗门赚了一笔小钱钱。 坞堡的外城也采用了同样的防御模式,虽然贫穷又偏僻的墨宗并不是胡骑的首选目标,可保不齐有想不开的憨货跑来打劫,那墨宗可就要吃大亏了。 就为这事,鱼老和土木组都急得火上房,可庸西关外找不到不易燃的树木,而绊马刺却是唯一能阻挡胡骑冲锋的工事。 张二柱身为土木组的主力,对绊马刺也十分伤心,随手就做了个马刺的形状,只是在不明真相的宁非看来,这个形状略有些辣眼睛。 下面粗,上面细,中间笔直一段,又直又长。 嗯,怎么总觉得张二柱的雕塑…… ……不太和谐吧? 第19章 不看广告看疗效! “然后咋办?” 张二柱看着面前的绊马刺,砸吧着嘴问宁非。 “矩子啊,咱们要不要再添些土?我咋感觉有点稀呢?这不一踢就倒啊!” “不用。” 宁非摇头。 “就这么放着就好,等风干以后咱们再看结果。” “那啥时候能风干?” 许宝山问道。 宁非看了看天,庸西关外气候干燥,常年多风多沙,即便是在夏天的季节,空气湿度也不是很大。 “明天早上再过来吧。” 宁非淡淡道。 “这种天气,一天晚上估计就能干透。实验品不用养护,明天早上大家可以过来看效果。” 解散了众人,宁非独自一人回了主楼。 路过正堂的时候他踢了木像一脚,觉得如今生活艰难都是拜这个前宿主所赐。 系统智能早已进入休眠,除了保存奖励的棉花种外,余下所有的功能都已经暂停。倒是任务完成时限的倒计时一直挂在主面板上,大红字加粗格外醒目,让人很有压力。 岳万峰那个混蛋! 例行睡前骂前任后,宁非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梦中他站在墨宗城外的牛背山顶,脚下是庸西关外广袤的荒漠。天上下着鹅毛大雪,雪花落在地上,一点点盖住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喷洒遍地的鲜血和残肢,只剩天地一体的纯白。 雪越下越大,似乎永远不会停止,树木枯死,河川结冰,寒流冻结了生机,无法放牧的胡骑和蛮族纷纷南下,边军在寒风中穿着单薄的衣衫抗敌,无数人血洒边关,以身殉城,却因为饥饿和寒冷,再也无力阻挡胡骑南下的马蹄。 山河破碎,烽烟四起,血流成河。 寒冷的天气让耕种变得艰难,夏天却接连遭遇大旱大涝,粮食产粮锐减,饥荒遍地,可加在百姓头上税负却在不断增加。 在田里忙活了一年的农人活不下去,不得不卖儿卖女举家逃荒。无数流民如水滴一样汇聚,掀起了一波惊天动地的浪潮,直接将延绵百年的业朝皇室吞没。 然而这并不是灾难的完结,却是一个乱世的开始。 流民大军失群乌合之众,很快就因为得不到补给而土崩瓦解,牢牢把持着物资的世家成为得利的黄雀。 可世家内斗内行,对外却拼不过马背上长大的蛮族。冷兵器时代的厮杀完全是力量的对决,纵然世家子弟们胸有千壑,可在绝对悬殊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徒劳的,胡部和蛮族的骑兵席卷全境。 杀戮、奴役,死亡。 文明的火种逐渐暗淡,饥荒和瘟疫盘旋在每个人的头上。看不到希望却又要忍受痛苦,许多人开始在精神上追寻寄托,希望死亡能够带来解脱。 而墨宗,早已在这一切到来前就因为饥饿和疫病湮灭,只剩坞堡的残桓断壁还挺立在牛背山下,成为最后的证明。 “小冰河期……” 宁非站在山巅,喃喃的说道。 虽然之前系统就曾经提示过小冰河期即将到来,可当真正亲眼目睹这一切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很受冲击。 华国的某个朝代也是因为小冰河期而由盛转衰,终至毁灭。而同一时间,西方文明却因为生产力变革而迅速获得补给,不但顺利度过了小冰河期,而且还积累了足够腾飞的实力。 系统说墨宗关系到整个时代的技术线,那么墨宗要是发展好了,是不是眼前的这一切就可以避免? 想着想着,宁非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天才蒙蒙亮,但窗外已经有了劳作的人声。 墨宗是个勤劳的学派,每个人都会自觉地干活,以前吃不饱没有力气,现在有了土豆,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大早就起床开工。 宁非打了个喷嚏,从木板床上慢吞吞爬起身,感觉浑身都酸痛的要命。 这身体虽然没什么大毛病,但体力是真的差,昨天干了点活就累到了,今天起床整个人都有些昏沉。 但身为一城之主,总不能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再苦再累也得爬起来,今天还要去验收土水泥的实验效果呢。 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宁非就准备召集项目组上工。走到楼下的时候他又想起梦中世界的惨况,于是绕到正堂踢了一脚“缺德圣人”泄愤,然后才打着哈欠出了主楼。 一出门,他就被门口围着的一群人吓了一大跳。 除了项目的八人外,还有三老和两个不认识的中年汉子。 “大清早上,你们都围这儿干啥?” 宁非一脸懵逼。 “听说矩子的砂浆昨日烧出来了,砂浆这东西我们土木组日常都要用的,鱼山想来见识一下。” 他伸手拉过一个秃头中年人,“这是我的大弟子汤仁龙,前段时间出门去给庸西关加固泥砖,昨天才会城,我今天特地把他带来了。” 哦,原来是外出务工人员。 汤仁龙朝宁非行了一礼,还没等说些什么,就被柳铁挤到一边。 “矩子,我把我师傅和大师兄都拉来了,昨天你说那什么炭能烧五天的事他们都不信,还说矩子吹牛,你快给他们讲讲!” “铁子闭嘴!” 木东来老脸发红,心中第一百次臭骂这个徒弟没脑子。 昨天晚上柳铁回来就窜到他家,和他说起了那什么炭能烧五天的事,说到兴奋处还喷了他一头一脸的唾沫。 但他不信啊! 砂浆能不能烧出来他不知道,但能烧五天的炭是不存在的!绝对不可能! 他把柳铁骂了一顿,结果这小子不死心,今天一大早就蹲他家门口守着,非要他去找矩子商量烧炭的事。 那小子还说土木组昨天下了铁匠坊的面子,他们必须找回场子! “我没说!” 木东来用力咳了好几声。 “矩子你别听铁子瞎说,我怎么可能质疑矩子吹牛,铁子脑子傻了。 然后才干巴巴地给宁非介绍。 “这是我大弟子徐进,他和汤仁龙一起去的关里,如今回来了,我带他过来给矩子看看。” 他说完,谢老就挤到跟前,压低了声音和宁非嘀咕: “我看他们都来了我就跟来了。他们人多势众,我怕你吃亏。” 宁非失笑。 谢老还以为他是之前那个需要人看护的傻小子,总想着要看顾他。 他安慰了谢增两句,又和汤仁龙和徐进打过招呼,这才笑着说道: “昨天试做的水泥应该已经干透了,既然大家都在,不如和我一同去看一下?” 这话得到众人积极响应,于是一群人呼呼啦啦上了后山,直奔火窑。 火窑前,一个半人高的抽象艺雕傲然矗立。 宁非别过头,觉得一夜过后,张二柱这个水泥桩更辣眼睛,很容易引出脑中的黄色废料。 “这是绊马刺?” 鱼老挑起眉,略惊讶地绕着水泥桩转了一圈,又伸手摸了摸。 “这是……石头的?” 石头的绊马刺他们试过,倒是能抗住胡骑的火攻,但石头打磨和埋桩费时费力,适合打磨的石料也不多见,最后还是作罢了。 张二柱说这是昨天用泥巴做的,这能结实么? 似乎还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宁非笑了笑,伸手点指了一下水泥桩。 “你可以用刀砍砍。” 宁非很好心的没说用脚,他自家做的水泥自家知,标号虽然不是顶尖,但应付一般日常使用已经足够,强度绝对是没问题的。 三老并几个中年人都不年轻了,踢打水泥桩轻则扭伤,重则骨折,这不是坑人么。 只是他的好意没人领会得到,鱼老的大弟子汤仁龙按了按泥桩,然后一脚踢了上去。 咚—— 宁非一缩脖子,听着都觉得肉痛。 好在没有骨骼断裂的脆响,汤仁龙应该是个练家子,被震得倒退几大步,还是师弟张二柱拉了一把才勉强站住。 张二柱的水泥艺术依旧巍然不动。 “用锤。” 鱼老沉声道。 此时的他早已没有之前的轻松,两眼沉凝端肃,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眉头拧成了一根绳。 见此情景,宁非倒是心中一轻。他知道自己这个土水泥基本是做成了,现在只需要把性能优势宣传出去。 在场的几个人都是行家,没什么比让行家自己发掘有点更有趣了。他就站在一旁不说话,完全任由鱼老一行人随意折腾。 听到鱼老的吩咐,汤仁龙怔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从火窑边拿起了一把大锤。 这锤是用来砸炉渣的,汤仁龙单手抡起,狠狠砸在了水泥桩的底部。 砰! 没碎。 “换刀。” 鱼老看向木东来。 “你们最近不是在琢磨精钢,有成品么?” “有倒是有,但只出了一把。” 木东来十分舍不得。 “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砍这个浪费了。” 鱼老用鼻子喷气,心中暗骂木东来小气。 “就拿过来试试,精钢刀你怕什么,还能坏是咋的,大不了你再开刃!” 见他生气,木东来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让柳铁回铁匠坊取了刀过来。 汤仁龙拿在手里颠了颠,“嗯,是口好刀。” “那当然!” 柳铁一张骄傲脸。 “这是我们匠房潜心炼制的宝贝,虽然还比不上百炼钢,但比一般的铁刀可是锋利太多,强度和韧性也是一流的!” 汤仁龙点头,正要举刀砍水泥桩,冷不防被宁非喊住了动作。 “先等等。” 面容精致的少年摆了摆手,对站在一旁的张二柱淡声说道: “去找几块砖来,我有样东西想让你们看下。” 第20章 水泥大宝贝儿~ 此话一出,沉浸在惊愕中的众人都是一愣。 鱼老最先回过神,猜到矩子是要试验砂浆的粘合度,连忙吆喝着张二柱去搬砖。 宁非从火窑里铲了一些水泥出来,让许宝山按昨天的比例掺水搅拌,因为这次是单纯做粘合用途,所以没有混合砂砾和矿渣,等张二柱将砖头搬来之后,宁非便开始尝试着砌墙。 他以前看过砌墙视频,觉得这工作没什么难度。可真到自己动手才知道是自己想简单了。砖窑前都是泥土路,坑洼不平很难找到水平线,他抹水泥也抹得起起伏伏,眼见着垒起来的砖高一快矮一块,惨不忍睹。 “咳咳。” 鱼老轻咳两声。 “矩子,还是让我们来吧。” 宁非摸了摸鼻子,尴尬的笑了笑,干脆利落的放弃挣扎,将手中的泥铲交给了他。 鱼山伸手在泥堆里搅了搅,嗅了嗅气味,然后开始手脚麻利的砌墙。 见此情景,汤仁龙也放下钢刀,提着工具开始给师父打下手。两人都是做惯了土木的活计,很快就摸索出水泥的性质,一垒砖一涂泥,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建了起来。 “也不用太高。” 宁非忽然出声道。 “砌完之后找点火来烘一烘,干透了就成了。” 于是众人又找来火把熏墙,待砖墙彻底烘干之后 待砌好的一段齐膝矮墙用火烧干后,宁非拾起放在一旁的精钢刀,用刀尖尝试着去插砖头之间的水泥缝。 纹丝不动。 他很有自知之明,随手将刀递给汤仁龙。 “我力气小,你来。” 汤仁龙点头,握紧刀柄,一点点发力,尝试着将刀尖推进泥缝中。他是做土建的,对这些砂浆和泥砖的属性很熟悉,泥砖烧得再坚固,砖和砖之间不可能没有缝隙,砂浆可以粘合墙体,却做不到和泥砖一样的硬度,以他的力气,拆掉一堵刚刚砌好的砖墙并不困难。 不过这一次,他踢到了铁板。 汤仁龙的脸都憋红了,轻松的站姿也换成了更容易发力的弓步。可不管怎么使劲,刀就像刺到一整块应石头,一丝丝都不能前进。 “这……?” 鱼老懵了。 他和砂浆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没见过这样奇特的场景! 他忍不住转头看木东来。 “老木,你这真是钢刀吗?别不是你吹牛吹大了拿出来糊弄人的吧!” 木东来直接被他这话气笑了。 他抢上前,劈手夺了汤仁龙手里的刀,拎着直接递到鱼老的面前。 “吹牛?老子用得着吹这个牛么?这就是铁坊最近造出的精钢!和百炼钢比咱们是差了点,但钢口绝对是一顶一的好,你给老子张开老眼看清楚,这可是炒了好久才能有的成色!” 鱼山虽然不太懂成色,但也看得出这把刀和普通的兵器是不太一样的。 可既然真是钢,那怎么可能插不进泥缝,那泥巴他刚才也验看过了,就是比普通砂浆细腻一些,粘稠一些,明明再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见他一脸茫然,木东来嗤笑一声。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刀肯定没毛病,砍不动就是你家大徒弟气力不够。” “柳铁,你上去试试。” 老头指了指不远处张二柱做的那个水泥桩。 “也不用插什么砖缝了,就直接砍,让他们看看咱铁匠坊出的好钢!” 柳铁应了一声。 他比汤仁龙年轻许多,又是亲自参与了精钢刀的锻造,对自己的力气和师门的技术都很有信心。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高高举起精钢刀,猛一发力, 哐——! 宁非听得牙疼。 不是他坏心眼,是那两个老头抬杠抬得太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柳铁已经举刀砍了。 刀砍水泥桩,这是什么鬼套路,手不疼么?! 柳铁的手当然疼,但他的心更疼! 他那把师门精心炒制的精钢刀,在砍上绊马刺的瞬间就卷了刃,刀身扭曲变形,他手臂也被震得几乎没了知觉。 偏偏那个桩子,只留下道白印而已,连个划痕都没有! “我的刀!” 柳铁一声惨叫,也顾不得自己的手疼,颤颤巍巍从地上拾起钢刀,心疼的差点哭出来! 他的钢刀!他的精钢刀啊! 同样心疼的还有木东来和徐进,两人想围过去看柳铁的情况,却冷不防被突然蹿出的鱼山师徒推到一边,差点没摔在地上。 鱼老头是奔着绊马刺去的,两只眼睛都闪着绿光,他一边围着水泥桩转圈,一边颤颤巍巍的伸手去摸,神情无限温柔。 “矩……矩子啊,这真是昨天晚上堆的?一夜就坚硬成这样了?” 宁非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 “确切的时间是昨天的酉时,张二柱亲手做的,他应该还记得时间。” 听宁非提到自己,张二柱点了点头。 “矩子说的是,我们是在酉时一刻回的城。 “一晚上就这么硬,真是个大宝贝……” 鱼老头一边说着糟糕的台词,一边痴迷地摸着水泥柱,场面略猥琐并辣眼睛。 宁非不忍再看,转身去查看柳铁的情况。 他砌墙的本意就是不想让鱼老砍水泥,他自家做的产品自家知,现时代的冷兵器不太可能是水泥的对手。 结果,土木组逃过一劫,铁匠坊却忽然杀出,木东来坑徒弟真是有一套! 听柳铁刚才吼的那一嗓子,他很可能是受伤了。 “没事吧?” 他走到柳铁面前,关切地问道。 柳铁活动了一下手腕。 “还好,应该没啥大问题,就是可惜了我的这把刀。” 他心痛地看着手中的精钢刀。 “好容易炒出来的钢,结果一下就坏了,矩子你这是什么玩意,这么结实,刀砍都不动?!” 听他这样说,宁非抓了抓头。 “是水泥啊,就是你昨天烧的那些石头,配比一下再加水,会成为塑性性和粘合性很好的混合物。” “我是想用它涂外墙体加固和盖房子的,防水防潮防腐蚀。当然,如果有可能,最好也把城里的路修一下。” “涂外墙?可以啊!” 一旁的木东来一拍大腿。 “我的精钢刀都砍不动,胡骑手里都还拿的铁刀铁锤,更不是这玩意的对手了!” 他忽然转头,“对吧老鱼头,你是盖房子的,你说句话呀?!” 鱼老还在围着水泥砖转圈,听到木东来招呼自己马上转头,一双闪着绿光的眼死盯着宁非看。 “矩子,这个水泥,烧制起来难不难?” 听他这样问,宁非想了想。 “难倒是不难,就是麻烦一些,需要粉碎和煅烧,很费人工。” 以目前的技术条件,依靠水能无疑是最方便的。 可庸西关外没有大河流,只能单纯依靠人工,想要实现水泥量产,还需要另想办法。 鱼老听了这话倒是表情微松。 他的想法很简单,矩子带着八个人就能造出来的东西,再费人工能费到哪去? 他现在是真心稀罕这个叫做水泥的大宝贝了!湿的时候可以粘合可以塑形,干透了就变得坚硬无比,而且成型的速度还非常快,简直就是巩固城防的利器啊! 时隔多年,他们墨宗终于又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水泥要是用好了,绝对可以洗刷绊马刺失败的耻辱! 想到这里,鱼老看向宁非的眼神中就隐隐掺上了佩服。 不愧是矩子令选中的人,就算傻了十年,只要一朝醒来,马上就能拿出让人惊喜的宝贝! 自圣人去后的五位矩子,不是每个人都有成果留下,大部分都是在啃老本做改良,像这样另辟一条新路的光景,只有在岳万峰执掌墨宗时才看得到! “天佑墨宗!圣人显灵!!” 鱼老越想越激动,转头吩咐自家徒弟们: “回去都给圣人上香,多找些贡品,每个人都去磕头!圣人派七代矩子救我们于绝境,有了水泥我墨宗复兴有望!” 宁非这个气啊! 水泥的配比和流程都是他自带的,石头是他找人上山挖的,连搅拌和加水他都亲手操作了,这特么跟缺德圣人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要不是那个缺德鬼拖延进度,墨宗也不至于到临近小冰河期还只有5的建设值,现在系统都被缺德鬼拖没电了,这墨宗上下还都当他是大好人! 呵,还磕头上香,搞封建迷信能救世的话,岳万峰那缺德鬼早就完成任务飞升,还用靠支线苟延残喘到死! 他气得头疼,挥手制止鱼山。 “我正想说,咱们是靠技术的学派,缺……大德圣人是寿终正寝,又不是白日飞升,没的学那些草观野庙求神拜佛!” “再说主楼都是木质结构,你们在里面烧香很容易引起火灾。你们要真要告慰大德圣人,拿出研究成果比什么都有用,这才是墨宗的立身之本!” “以后烧香的事谁都别提了,晚点我把水泥方子写给你们,最好赶在冬季之前把粮仓重建一下,城墙也需要加固,如果来得及,我希望能尽快建造一批房子,等下我出图纸,争取让大家都安全过这个冬天。” 宁非这一番安排听得鱼山连连点头。 他和两个得意弟子都摩拳擦掌恨不能现在就赶制一批水泥出来,好好把坞堡加固成金汤铁桶! 见他们不再纠结烧香,宁非暗暗松了口气。 哼哼,他总得想个办法出来,把缺德圣人的那个破木像给烧了,以平他心口这口恶气! 作者有话要说:  宁小非:在我的BGM里,谁也不许给缺德鬼烧香烧纸! 第21章 卖徒求炭 宁非说话,谢老一向是无条件捧场的。 他倒不是对大德圣人有什么看法,只是宁非有一点说得很对,主楼是木质结构,上供祭祀很容易引发火灾。 他自己就是做木头的,木匠班的人防火意识都很高。 至于木东来,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羡慕嫉妒,只恨不是自己这组得了那神奇的配方,哪还顾得上给圣人烧纸?! 水泥烧制成功,让他对宁非的信心暴增,现在也开始认真思考柳铁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了。 徒弟虽然傻,但耳朵不聋,如果不是他理解有误,那说不定真有可以连烧五天的炭! 一想通这一点,木东来的心中瞬间火热,看向少年矩子的目光雷光电闪,波涌浪翻,宁非被盯得浑身都开始起鸡皮疙瘩。 这什么眼神?看着略可怕啊! 不过三比一,墨宗严禁烧香磕头的事就这样确定了下来。 不让烧香虽然有些遗憾,但矩子答应了给水泥配方,鱼山还是觉得心满意足。 “矩子,能不能把剩下的水泥都给我,我想回去研究一下。” “说起来咱们外墙也都好多年没加固了,矩子你刚才说可以抹墙,我想先试一下比例和厚度,免得开工的时候浪费了这好东西。” 这话正合宁非的心意。 他是知道制造方法不假,但怎么用,用多少,还需要真正使用的人自己琢磨。 他的计划是在立冬前建起来粮仓和水泥砖房,房子里盘火炕,这样大家冬天就更有保障了。 这些实际工作还要土木组来做,鱼山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想要样品当然没问题。 于是,张二柱和汤仁龙挑着剩下的几担子水泥先回了工坊,鱼山先参观了一番火窑,又拿着宁非给的技术要点琢磨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他走了,木东来就来了精神。 矮壮小老头搓了搓手,讪笑着想要往宁非身边蹭,却被守在一旁的谢增挡了个正着。 “去去去,干什么!有话说话!” 宁非烧出了水泥,谢增觉得脸上格外有光,说话也底气十足。 “之前说矩子吹牛,现在也不知哪来的脸,还巴巴的往上凑。” “嘿嘿。” 木东来干笑一声,抓了抓发量稀少的后脑勺。 他和他徒弟柳铁有一点一样,那就是脸皮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无限增长,丝毫不在意谢老的冷嘲热讽。 “是我目光短浅,不知道矩子高才,木东来这里给矩子赔礼了!” 说着,他就要撩衣服跪倒,吓得宁非连忙拉住他,连声说不用。 但木东来也不是做做样子,矩子不让跪他就行了个鞠躬礼,然后心安理得地开始和宁非套近乎。 “嘿嘿,矩子你看我这徒弟怎么样?” 他将柳铁扯了过来,笑着问道。 宁非不知道他想干啥,略疑惑地点了点头。 “柳大哥吗?人挺好的。” 他这人没什么架子,这具身体的年龄又小,所以平时都是柳大哥张大哥的叫。 “嘿嘿,矩子有眼光。” 木东来笑得谄媚。他拉着徒弟在少年面前转了一圈,又伸手拍了拍柳铁壮实前胸后背,一副卖肉的奸商样。 “我这个徒弟,不但人好,而且身体也很好的。” “你看看这壮实的肌肉,有力气得很,腰劲也够足。” 宁非瞬间警惕。 “木老你想说啥?” 不是他想多,而是木老头这表情这语气,特别像夜总会里推销公主少爷的妈妈桑。 前世他因为身体的原因性欲淡薄,可身为大家族出身的少爷,该见的世面基本都没落下。他有个表哥就喜欢去有“少爷”服务的地方,还专门挑那种身形肥硕的,口味十分奇怪。 见宁非表情扭曲,木东来连忙解释道: “嘿嘿,也没啥,就是我看矩子平日里事情多,手底下缺个跑腿打杂的,你看柳铁怎么样啊?” “矩子要是看得中,柳铁以后就是主楼的人了,他这个人干活实在不怕吃苦,身体还比别人都硬实,想怎么折腾都行!” 此话一出,其余人都还好说,柳铁本人可是差点就伤心得飙出泪来。 他是万万没想到,他在铁匠坊干得好好的,现在就要被自家师父撵出门了! 师傅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就因为他得罪了矩子,所以就要把他赶走,生怕连累了铁匠坊吗!? 想想也是,土木组新得了水泥,眼见着就要发达。他们铁匠组鼓捣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炼制出的钢刀都砍不动水泥,以后被土木组骑在头上是肯定的了。 一想到被土木组群嘲,柳铁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巴巴地抬不起头。 他现在无比后悔自己当初的驴脾气,要是那天在食间不得罪矩子,是不是矩子会先烧制他们铁匠坊急需的焦炭? 都怪他,铁匠坊的前程都被他给耽误了,难怪师父要撵他走! 师父把他卖了也是为了铁匠坊,他做了错事理应补偿。如果把他送人就能改变矩子的态度,那他…… 想到这里,柳铁忽然又有了精神。他昂起头,大步走到宁非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宁非就行了一个大礼。 “矩子!以后我柳铁就是矩子的人了!矩子让我生我就好好活着,矩子让我死我马上抹脖子,绝无二话!” 宁非被他这骚套路吓得差点被炸毛。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没事让人抹什么脖子! “不是,我不用……” “矩子不用担心,柳铁这孩子的有点就是实在,守信重诺,他说出来的话就一定会去做,不玩虚的!” 木东来在一旁打包票。 宁非摇头,“我不需……” “矩子当然不虚!” 柳铁拉高嗓门,斩钉截铁道,一脸坚贞。 “但不需要矩子事事动手,矩子把力气都用在制艺上,我脑子笨,粗活累活我都干得来!” “我还会拉风箱烧火打铁做具,不会的我也愿意学,只希望矩子给我一个机会!” 他最后一段话打动了宁非。 虽然不知道木东来师徒为啥搞这一出,但他的确需要一个有强动手能力的助手。 在现代社会,研究员们最喜欢的是可以把脑洞变现的工程师,尤其有技术手艺好不哔哔指哪打哪的那种,简直是每一个研究员的梦中情师。 想到这里,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柳铁,心中已经在点头了。 会烧火会打铁会做模具,那他就可以造出很多机械组件,某些实验器材也可以计划起来了。 水泥只是确保过冬的第一步,接下来他还有很多想法,单靠他自己可忙不过来。 收这个助手,血赚。 见宁非的表情逐渐松动,木东来就知道这波稳了。 他伸出大巴掌一把把徒弟推到少年跟前,笑着说道。 “以后还请矩子多照顾铁子了!他嘴笨不会讲话,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矩子原谅他则个!”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宁非也不再推辞,半推半就答应了下来。 木东来自觉和矩子靠上了关系,这回说话也稍微多了些底气,于是舔着脸开始往主题聊。 “矩子啊,你看你一出手就给了土木组份大礼,有这水泥他们能发挥的太多了,我都看着眼红。” “大家都是墨宗的人,我们铁匠坊平时也是任劳任怨,给宗门做了不少贡献,现在土木组这么发达,你看我们能不能……啊?” 后半句话他含在嘴里没说,但在场众人都不是傻子,谁还听不出个话音来。 宁非轻笑一声。 “你想做什么?” 他这话问得随意,可不知为什么,木东来却有种汗毛直竖的压迫感。 出身乡土,温和无害,这样的宁非他从小看到大,再熟悉不过。 这次他从痴傻中恢复过来,虽然成了矩子,但也并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天天一口一个叔伯大哥,像邻家小子一样的亲切。 可在某个时刻,这个少年会收起温和的外表,露出矜傲冷漠的本性。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容违逆,他的眼能轻易看透别人心中的算计,就像一个真正出身高姓大阀的世家少爷。 看破不说破,只是因为那些盘算不值得他费心。 木东来的心中莫名有些忐忑。 可能烧五日的炭诱惑太大了,即便知道可能会惹怒矩子,他还是想舔着老脸为铁匠坊争取利益。 脸皮算什么,徒弟都卖了,总得听到点声响。 “之前柳铁和我说,矩子能造出连烧五日的碳。” 木东来收起脸上的谄媚,语气认真地说道。 “我们铁匠坊现在炼钢冶铁都用的是煤,就是后山矿挖出来的原煤块。虽然矿队已经预先做过筛选,但煤块的品质还是不稳定,经常会遇到烧不动的时候,需要有人日夜看守才能确保温度。” 他抓了抓头,“如果有能连烧五日而不绝的炭,那我们就能省下很多的弟子,专门去打造百炼钢赚钱了。” “有了钱,大家也能多买些吃的用的存在仓子里,冬天也不会饿肚子,说不定还能给娃们吃的好些。” “矩子,你帮我们想想办法吧!” 第22章 这个锯子真好看 木东来说得恳切,让宁非也很动容。 可目前的第一任务是确保全员过冬,烧制水泥需要大量人力,即便墨宗弟子全数上阵,能不能在冬季来临前完成建设任务也是不好说的事。如果他再把焦炭烧出来,铁匠坊这群人就会分心,进度必然被拖延。 想到这里,宁非微微软化的心又坚硬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表情肃然。 “不行,烧炭法现在不能给你们。” “距离入冬还有一段时间,目前最重要的是建好粮仓和过冬的房子,冶钢的事可以往后放。” 他见木东来还要再说,便冷了脸摆了摆手。 “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你也不必再纠缠,接下来全员都要做基建,如果真想要烧炭的方子,等冬建完成你再找我聊。” 话说到这里,木东来也不敢再纠缠了。 他年纪大资历深不假,小矩子看在他的薄面上可以容忍一二,可总这样脸面也就用没了。 反正矩子也没把话说死,这不是还有希望么? 确定了目标,墨宗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行动了起来。 以土木组为主力,木工班、矿队还有铁匠坊做支持,一条挖-砸-烧-抹的生产线迅速开始运转,源源不断的水泥从火窖中被拉出,冷却后搅拌混合抹在坞堡外的墙面上,一夜之后,破旧的城墙重新变得牢固,硬度惊人。 汤仁龙带着一支小分队重新设置了城外的绊马刺,他们委托铁匠坊烧出了模具,将搅拌好的水泥浆直接灌注模具里,经一夜干燥后钉入土中,省时省力还牢固。 因为干得太顺手,瘾头大发的众人一不小心就做过了头,实际产出比计划翻出三、四倍。为了不浪费材料,汤仁龙索性都埋了进去,于是无数根水泥尖密密麻麻竖立在壕沟中,宁非从塔楼上看下去,觉得自己的密集恐惧症都要发作了。 搞这么多,这是要把马扎成筛子啊! 不过他没有去干涉土木组的设计。他不是学建筑的,对城防的概念也远不及本地土著深刻。每个做科研的人都有一颗“老子天下第一对”的心,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他这个矩子只负责提供基础设计,充分尊重各项目组成员的发挥自由,这才是一个好团队。 这种态度的后果,就是坞堡内部直接变成了一个大工地。 鱼老带张二柱等人忙着打桩烧砖,在坞堡东北角迅速建起一个平层大粮仓,内部还规划了许多分区,用水泥混凝土铺地防潮,眼看着就已经成型了。 铁匠坊的弟子有样学样,在木东来的带领下将混有沙子和石块的混凝土浇筑内城地面,考虑到混凝土路过于平整不利于冬季防滑,大弟子徐进还特地锻造了专用铁具,每铺设一段路,他便将磨具压还没干透的路面上,划出一条条整齐的交叉线。 杨黑子所在的矿队也拉了些水泥上山,他们把矿点和坞堡之间的小路都重新铺设了一遍,还借用了徐进的模具。以前一下雨雪就变泥塘的土山路,现在都成了平整光洁的混凝土,挖矿再也不用几个汉子肩扛手提,一人推个小矿车就全部搞定,大大加快了石灰石料的供应速度。 封恺带着亲随赶到坞堡的时候,墨宗众人正干得热火朝天。他勒住马缰,在壕沟边朝坞堡望。记忆中破败萧索的土城忽然变得生机勃勃,斑驳的外墙被平整的灰色取代,也不知墨宗用了什么材料,看上去竟然浑如一体,连点缝隙都找不到。 “我的天老爷,墨宗这是挖到金矿了?把整座坞堡都给重修了!” 路勇惊愕道。 封恺摇头。 “不是重修,应该是涂了什么。” 他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塔楼和墙垛都是以前的模样,可颜色和质地却完全不一样,像是刷了一层灰色的桐油。 他想了想,翻身下马,亲自蹲在壕沟边观察。 远看似乎和忻州城外那些被火烧掉的没什么差别,可靠近才发现,那一人高的深垅中一根连着一根的不是木头,而是和城墙一样质地的灰石头。石头的尖端打磨得十分尖利,形状和角度都不差分毫,像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 但怎么可能呢? 封恺伸手摸了摸那些马刺,触感冰冷坚硬,的确是石头没错了。 城里就百十号人,一半都是老幼病残,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刻出密密麻麻的石头刺,这不可能。 封恺沉吟。 他是一天前接到的线报,说雍西关外的墨宗有了异动,似乎全员都出来修坞堡。 墨宗的坞堡建于十年前,六代矩子进山不久就死于非命,自此以后,墨宗进入了衰弱期,据说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来的钱修房子? 联系到这段时间墨宗动作频频,似乎一切都是从选出新矩子开始的,先是城里炊烟不断,然后后山的火窑开炉,这些变化不得不让封恺介怀。 他莫名想起了那个少年,在石沱岭下的惊鸿一瞥,当初他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因为墨宗的人说他是新任矩子,他才看了对方一眼。 真只是随意的一瞥,现在只记得少年略白皙消瘦,身形还很单薄稚嫩,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 唯有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让他印象深刻,那种沉静如深潭的目光,九死一生也没什么波动,这不是山野小子会有的,倒像高门大姓养出来的风仪。 这样一个人,会是墨宗的变数么? 眼眸微敛,隐去瞳珠中的寒光。 祖父放任这群匠人在关外窝着,原本就是打着收编他们的主意。墨宗擅技多能工巧匠,偏人多不谙世事,不善经营,熬到生死关头再施以援手,墨宗弟子必然感激不尽,会为他所用。 为此,家族还特地派人盯梢,一旦墨宗有灭门危险还要暗中相助,免得这群匠人殒命。 但粮食是不给的,墨宗想要需得拿技艺来换,修筑工事,煅烧兵器,边关诸城都是这个态度。 只是近几年墨宗一直没什么长进,做出来的东西与中原龙泉坊越差越远,渐渐也没人再去关注了。 这次要不是墨宗拿出云浮令,大都护封伯晟几乎忘了关外还有这么一群人。他完全不上心,干脆把这一条线报给了儿子,由儿子全权处置。 大都护说得可直白了: “儿啊,墨宗那群大傻子你自己看着办吧。要是觉得有用,小来小去的给点活计也够养活。不想养也没关系,人没饭吃就会自己找路走,咱们怎么都不亏。” 封恺点头。 他把这些年关于墨宗的线报都翻看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微介怀。 大德圣人在世的时候,墨宗是世家争相供奉的香饽饽,后来发现继任者都拿不出东西来,墨宗便成了枚弃子。 六代常山出走草原,曾经向祖父透露了墨宗秘宝天火雷的存在,并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想要换取封家对墨宗的庇护。 可没过两个月,常山就死在了牛背山,陪葬的还有墨宗近乎全部青壮精英,消息一出来,祖父和父亲直接放弃了墨宗这条线。 但这个局面,在一夜之间忽然就改变了。 墨宗不再缺粮,先是闭门半月不出,前日又忽然开始大兴土木。 事出反常必有妖。刚好今日无事,封恺兴致一起,便决定亲自来牛背山看看。 他带着一群亲卫在壕沟边查看,一早便引起了瞭望塔楼的注意。 不过黑甲军在庸西关辨识度很高,封恺又让亲卫一早就打出自家的旗子。瞭望塔楼上的弟子认出是封家人,忆起对方相救自家矩子的恩情,虽然警惕,但也没有直接发动攻击。 封恺查看完毕,牵着马和亲卫来到了城下。 路勇跟瞭望塔通报了身份,没过一会儿,城门上的吊桥缓缓放下,宁非带着谢增在门前迎接。 看到封恺,少年矩子笑着拱了拱手。 “少阀主,又见面了,宁非先拜谢少阀主的救命之恩。” 说着,他就撩袍袖给封恺行了个大礼,被对方双手托住。 封恺握住少年单薄的手臂,雪墨分明的眼在在对方脸上转了一圈,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他发现这少年矩子长了一双好眼,目若桃花却不滥情轻佻,瞳珠清澈沉凝,看人的时候会有种专注的错觉。 他手中微微用力,轻轻扶正对方,然后拱手行礼道。 “我字暮野,上次军务紧急,失礼之处矩子可否原谅则个?” 男人本就长得俊美至极,这一笑眉眼微弯,恰好舒缓了过于冷硬的气质。现在的他,倒入一位风流洒落的世家公子,举手投足都透着冰雪消融的畅然。 两人这一来一回,吓得亲卫路勇差点没崴进地沟。 他家大公子一惯心狠手黑,一年年的没个笑脸,就算是家中的老爷和少爷们也是一样,大家伙早就习以为常了。 据说仅有的几次都是冷笑,然后就把人算计得裤子都输没了!这大傻子派的锯子也不知走了啥背运,竟然让大公子对着他笑的这样和气。 不过那个锯子也长得美,笑起来比城里红鸳坊的花娘还好看……就是命不好,呸呸呸,倒霉催的! 两人一边寒暄一边往城里走,只一个照片就觉得对方不好应付。 封恺:啧啧,滑不溜手的小狐狸。 宁非:呸,笑里藏刀的大尾巴狼! 可面上还是要保持微笑,或真诚或温和,反正不能让对家看穿真面目。 宁非将封家人迎进了城里,如今坞堡的加固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土木组已经转战内城区,到处都干得热火朝天尘土飞扬,整个一派大工地的景象。 “这……这是啥路啊!?” 路勇从打一进城就陷入到惊愕状态。 这路砸修得这么平整?连个连接缝都看不到,更别说坑包啦!这是打哪儿挖出的大石头! 马蹄子踩在上面哒哒哒的响,他都怕打滑! 还有那个粮仓,刚起了一半的墙,里面的红砖他认识,可外面涂的那是啥泥巴?看着砸跟城门楼子上的那么像! 还有墨宗的人,他们手里抓着往嘴里塞的是个啥?圆溜溜的看着不咋起眼,咋都啃得那么香甜哩?! 路勇的疑惑封恺也看到了。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墨宗异动的原因,对身旁这位少年矩子越发的有了兴趣。 “宁矩子”,封恺踏了踏脚下的水泥路,转头注视着身旁的少年。 “暮野心中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23章 狐狸和大尾巴狼 既然不知道当不当,那你就别讲啊。 宁非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凭他多年混迹大家族的经验,面前这位笑眯眯的少阀主,绝对是个心思难测的人物。 他有点想不明白对方的来意。 封恺之前在石沱岭救了他,但那时候这个男人并没表现得像现在这样热络,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就只是单纯把救人看成是一件任务,无关他的身份。 宁非来到墨宗后,也曾和三老了解过目前的形势,知道这个大业朝是个等级分明的社会,驻守庸西关的封家是实权派,不过墨宗却与这些人并无交集。 之前快饿死人了都不问,土豆和水泥一出世就登门,俗话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不能不防。 呸!谁特么的是鸡! 封恺开口的时候,宁非的脑子里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觉得对方多半是为了水泥。毕竟庸西关屯田多年,封家不太像缺粮的样子。 如果是水泥,那被看到了也没什么,水泥做出来总是要用的。 科研项目完成后,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转化成果变现,忽悠钱多人傻的土豪买专利。 不过这个时代不存在专利的概念,一次性买断水泥的生产工艺和配方并不划算。 他原本准备在墨宗基建完成后,把多余的水泥作为样本四处兜售。现在胡骑和业朝在边关对峙,看样子明年开春前是不太可能有大的战争,那么水泥可以发挥的空间就很多了。 外销,宁非原本就瞄准了封家。在他看来,封家是拥兵自重的实权派,有地有人还没人管,雍西关就跟他们自家的庄园也没什么差别。 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当然要用最好的。水泥能修筑工事,巩固城防,改善交通,缩短关内各要之间塞调兵时间,总之好处一大把,不愁封家不动心。 就像他们之前对墨宗做的那样,想要必须支付代价,坞堡的土豆暂时够过冬,他现在急需一些副食改善营养。 最近是基建高峰期,食间照三顿供应盐水土豆。墨宗众人个个啃得津津有味,直言这辈子对土豆都百吃不厌,情有独钟。 可宁非就有点受不了了。 他这辈子,什么时候过过只有主食的生活?!土豆是全价营养食物没错,但吃饭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人生还要有跟高的追求! 至少要搞点荤腥才算圆满嘛。 想到这里,宁非脸上的笑容越发真诚。 “少阀主客气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您有问题但讲无妨,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矩子是个爽快人。” 封恺点头。 “我观宁矩子年少有为,若矩子不嫌我军伍粗鄙,可唤我字暮野。” 宁非一愣,对这突如其来的套近乎没有思想准备。 但他很快也反应了过来,打蛇随棍上,笑得一脸真诚: “我还未加冠,也没有表字,暮野兄可直呼我宁非。” “好,非弟。” 男人露出了六颗洁白的牙齿。 他伸手指了指不远的一处水泥工地。 “兄在城外看到坞堡翻新了外墙,城内也在铺路建房,贵宗能在半月时间里完成这么多土建,靠得就是灰色的泥巴吧?” “非弟,这究竟是什么呢?” “噢,那是水泥。” 宁非回答地十分爽快。 他虽然不太习惯“非弟”这个称呼,但也知道古人就喜欢哥哥弟弟的套交情,封恺比他大几岁,又是未来的金主,叫哥不算亏。 “水泥是粉状水硬性无机胶凝材料。加水搅拌后成浆体,能在空气和水中硬化,如果加入砂、石等材料,可以牢固胶结在一起。” 宁非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暮野兄的表情。 圈金主的第一步,那就是拿出足够的专业和权威,尽量把项目成果渲染成超未来感划时代的神奇产品。听不懂没关系,越听不懂才越显得高科技,让金主能联想到投资发财的潜力。 “最近一批水泥经过测试,标号和质量都足够建筑使用。用它胶结碎石制成的混凝土,不但硬化速度快,强度和抗侵蚀的特性也很明显,我们就用做土木和城防的基础材料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其实满脑子都是拉风投的骚套路,于不动声色中,狠狠戳中了对方最在意的重点。 呵,不怕他暮野兄不吃这颗安利。 果然,身形挺拔的男人逐渐收敛起笑容。 封恺听得很认真,视线跟随着宁非跳动的手指,从墨宗坞堡的几处工地上一一掠过,墨一样的眼中不时闪过刀锋。 “非弟的意思是说,这种泥土能够筑路?” 他沉吟了半晌,缓缓开口问道。 宁非点头。 他觉得用言语解释都是多余的,干脆直接带着封恺一行人到了城墙下的筑路现场。 彼时,张二柱正带人在夯路基,看到宁非过来,众人立刻起身行礼。 “矩子好。” “矩子来了。” 宁非点了点头,给张二柱等人介绍了一下封恺的来意。听说是雍西关封家的少阀主,铁匠坊众人纷纷上来见礼,感谢他救助矩子的恩情。 “咳咳。” 宁非轻咳一声,侧头看向封恺。 “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暮野兄不是想问筑路的事?张二柱他们现在修的就是水泥混凝土的边路。” “我们要同步做内城排污系统的改造,所以目前只推进了城墙和主楼之间的部分,暮野兄若是有兴趣,可以亲自查看一下。” 听他这样说,封恺倒也没客气,走到刚刚抹了一半的混凝土路边,伸手就按了按抹面。 刚刚铺好的水泥路还没有凝固,张二柱正用铁匠坊出品的模具在上面印上了纵横纹防滑。 他看到好好的平整路面忽然出现几个醒目指印,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少阀主你手下留情啊!咱们这路还没干透哩,碰坏了赶明天就不齐整了!” 封恺楞了一下。 “明天干?” “是啊!” 张二柱两眼紧盯着水泥面,越看越心痛,恨不能马上上手把那两个印子抹平了,不然心中总是火烧火燎的难受。 总算他还记得这个黑衣少爷是矩子的客人,压着性子说道: “封少爷,您别看这水泥现在稀汤汤的,一晚上就能干得透透,比青石板子做的路面还光溜呢!” “青石板子还得采石取料,咱们这泥做出来的路,只要简单夯一下路基就成,直接在上面浇筑压模,明天早上就能成型啦!咱这路不怕水,养护好了下雨下雪都不怕和泥,牛马在上面走得可稳当呢。” “您看那边。” 张二柱伸手一指不远处一段已经铺设好的混凝土路。 “那是我们前天下午铺好的,已经可以使用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和水泥用的桶挑了过来,满满两桶水直接浇在了混凝土路上,张二柱还觉得不过瘾,又让同组的弟子去挑。 他这边蹦跶得嚣张,宁非也没阻止的意思。 筑路小分队这么多,他是有意选了张二柱这组。 张二柱长了一张憨厚淳朴的脸,说话又糙又直,最适合对付封恺这种心思莫测的聪明人。 果然,封恺双手抱臂,视线定格在灰色的路面上,若有所思。 眼见着七八桶水下去,整个混凝土地面越冲越干净,没有溅起半点泥灰。黑衣男人看了一会儿,忽然伸脚在路面上踏了踏,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 “非弟,若是将这路泡在水中如何?” “没问题,混凝土路在建成初期,本来就是要浇水上去养护的。” 宁非肯定道。 “坞堡做的排污改造基本都是用这种混凝土,防水性是没问题的。” “我们的外城墙用的也是这个材料,粘合砖缝,涂包外墙,强度和硬度都比三合土和砂浆好很多”。 他这样说,封恺似乎终于起了点兴趣。 “用这泥巴烧砖?” 男人摸了摸下巴,“倒也不是不行,泥巴塑形简单,又不用烧制,比青砖省力。” “暮野兄眼光神准,水泥砖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宁非一脸坦诚。 “不过我们还没有用到。暮野兄也看到了,墨宗的人力物力都有限,短时间我们也没有能力把坞堡推倒重建。但是如今战况吃紧,墨宗虽偏安一隅也不能保证安全,所以我们将水泥涂抹在外墙上做了简单的加固。 ” 他并不介意自曝其短,有时候示弱也是一种取信的策略。 封恺能这么快就上门拜访,说不定一直在关注墨宗的动向,不可能不清楚墨宗的窘迫。 他这样的人,骗是骗不过的,不让他摸清老底,他不可能交付信任。 果然,男人眼神微动,不动声色地闪过一抹精光。 “那真是太遗憾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修葺外墙也不是件小事,不知这水泥涂面的效果如何?” 嘿嘿,来了,来了,鱼儿上钩了。 宁非心中大笑。 他墨宗是个穷光蛋没错,但封家也没壕到能重修整个雍西关啊! 他了解过行情,现在除了皇宫和大世家的豪宅,普通人都是用的草泥砖和砂浆。关外风大沙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新修缮城墙,这笔维护费可不是个小数目。 再加上连年战争消耗人力,没那么多壮丁服徭役,雍西关那破墙比墨宗坞堡也好不了多少。 这样的墙,能挡得住胡骑的刀剑火锤吗? 不愁这位暮野兄不动心! 第24章 互相套路 宁小狐狸哗啦啦在心里扒拉小算盘,一双清澈的眼却眨巴着无辜的光波,无限量放送热忱和坦诚。 这样的少年,纯良无害到让人生不出防备之心,也忘了他小小年纪已经是一城之主的身份。 几个亲卫的表情很快柔和了下来,路勇还想摸摸小矩子细软的头毛,觉得这孩子比自家那个五大三粗的妹妹都乖巧可爱。 唯有封恺,不动如山。 他微微抬眼,锐利的视线扫过众人。刚才还蠢蠢欲动的路勇立刻身板笔直,恢复成眼观鼻鼻观心的木头状态。 草!怎么忘了!大公子还在跟前呢! 差一点儿回去就要领罚了! 教训了下属,封恺又把视线转回到宁非身上。 他想了想,又弯下腰摸了摸已经干透的路面,似在犹豫。 宁非也不着急,挥手让张二柱继续去忙,自己就站在一旁继续陪着。 他看得出这位暮野兄是动心了,只是还不确定水泥的性质,所以还在试探。 但他产品质量过硬,又是填补技术空白的新品,市场上根本没有同类型的竞争对手,消费者还都是刚需,他怕什么? 只可惜暂时做不出钢筋,不然搭配混凝土,房子都采用一体浇筑,基建速度可就能快多了。 对了,钢筋是个什么工艺来着? 用量和强度怎么计算? 最早的钢筋混凝土来自一个法国花匠的偶然发现,当时约瑟夫·莫厄埃用的是铁丝,那他也可以试一试。 不过看铁匠坊造出来的那把钢刀,冶炼钢的强度还是不够,木东来心心念念的焦炭是必然要给的,但现有的炒钢法还有不足,得想办法改良一下。 宁非正在神游,忽然听到身旁的男人开口了。 “非弟,如果我想从墨宗购置这种水泥,需要花费多少银两?” “银两?” 少年矩子微微扬起头,一脸茫然地望向对方。 据说这位少阀主只比他大了三、四岁,可身高却已经高出他一个头,而且目测差距还有继续扩大的趋势。 营养充足的现代人也没长这么快的鸭,锯子柠檬了。 “暮野兄于乱军中救我一命,现在只是要些水泥回去,我怎能收钱?” 说着,宁非朝不远处的张二柱喊了一嗓子。 “二柱,你去问问火窑今天烧了多少水泥出来,找些袋子装好,都给我暮野兄带上!” ——如果只要少量,身为墨宗的矩子的宁大爷就送个人情,当做报答恩情嘛! 封恺摇头,轻笑着拒绝了宁非的好意。 “非弟不用客气,贵宗烧制水泥也要人力物料,这些想必都所费不菲,咱们亲兄弟明算账,为兄不能让弟吃亏。” ——想用些许水泥就抵扣救命之恩,那是不可能的。 “不知非弟可否明确告知水泥的使用方法,并容兄购置些样品。待我回雍西关禀报家父,封家或可与墨宗做笔大生意。” ——墨宗的变化太大,那之前捡漏的策略莫要再提,须得谨慎观察。 ——有实力的合作者总是更值得尊重的。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心中对对方的忌惮又增添了一分。 不过既然双方都有心促成这次合作,在前期接触中也没有太过锋芒毕露,甚至还都适当地表现了各自的诚意。 宁非将水泥的用法详细和封恺说明,打包了十担给封恺带走。 封恺一谢再谢,承诺十天之后再访坞堡,并送了墨宗二十头羊做谢礼。 不管生意成不成,墨宗总算能见点荤腥,宁非表示暮野兄很上道,热情地招待封大公子品尝坞堡特产盐水煮土豆。 宾主尽欢,封恺同样对土豆表示了兴趣,不过距离土豆播种的时间尚早,雍西关的军粮也还算充裕,所以也只是问了几句就没再提了。 饭后,封恺告辞,拉着一小车水泥回了定安城。 他回去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远看雍西关城楼高大雄浑,墙高壕深,难怪令胡骑望而生畏。 可走到城下,距离产生的美感消失,一切就不那么好了。 雍西关虽然是北方第一雄关,可城墙和箭垛却是前朝建的,就算封家接手后代代修葺,墙面也早已经斑驳不堪。 更别说皇帝和世家的有意排挤,从业□□以后,每一代皇帝对封家都是又用又防,从没及时足量地给过军饷。 紧接着就是李太后乱政。 李家把持朝政十几年,大笔的银子和粮草都进了李家族人和姻亲的口袋,送到边关的十不足一。 若不是镇守北地是个苦差,又实在没人替代得了封家,李家的爪牙早就取而代之了。 如今隆成帝骤崩,朝中大乱,世家与藩王都在谋算大位。 就算明知胡骑扣边,军情紧急,该送来的补给还是看不到影子,摆明是让封家出血出力。 自己扛着。 不但如此,世家把持的刀剑坊,武器造价节节攀升,最精良的钢只供给家族内部,外人千金难求。 说好听的是相信戍边军的能力,说不好听就是封锁物资,做好了乱世自保的准备! 在这种情况下,明知道修筑工事有利于城防,封大都护但也只能先紧着武器和粮草,其他的都要放后了。 “大公子,我怎么觉得,咱们这墙看着这么破呢!” 走到城下的路勇伸手摸了摸墙面,忍不住抱怨道。 “墨宗那么穷,可人家的墙面都是又光又平整,比咱这看着气派。” “不然咱也用这泥巴抹抹吧!” 封恺没说话。 其实他心中未尝不是没有想法,只是这水泥究竟怎样,还要他亲手试验一下才知道。 若真像墨宗小矩子说的那么神奇,那便是一桩大生意,值得他和那只小狐狸崽好好周旋一番。 封大都护收到消息的时候,封恺已经让人把木板车拉到了演武场。他听说儿子拉了一车泥巴回来,立刻好奇地跑去围观。没想到家中的子侄比他还要八卦,封大都护赶到的时候,演武场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各个伸头瞪眼地朝着里面张望。 见大都护来了,众人便闪出一条通道,给他让了个最佳观看位置。 场中,路勇正指挥着几名匠人砌墙。 砌墙用的石砖可不是新烧的,而是从旧城某处废弃的箭垛扒下来的旧物,上面还带着箭眼和火烧的痕迹,看着比雍西关的外墙可破得多。 如今这些废砖,正被巧手的匠人一块块的垒起来,用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泥巴粘合,然后再在外面涂上厚厚的一层,看着倒还平整。 大都护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 他儿子大小就性格沉稳,喜欢读书练武,和一般只知道疯跑撒欢的臭小子不一样。 怎么人长大了反倒生出了童心,开始喜欢上玩泥巴了?! 他是听说过前朝有个皇帝喜欢干泥瓦匠,没事就在宫里砌墙完,还亲手给自己修了个金碧辉煌小宫室。 可那宫室是修完了,天下也丢了,业朝太祖为了警示后人,把那个小宫做了如厕的恭房。 他儿子,不会去了一趟墨宗,就被那些个大傻子给传染了吧! 想到这里,封大都护就有些着急。 他在演武场看了一圈,终于找到他玉树临风英武不凡的长子。 “儿啊,你这是从牛背山弄回来啥了?砌这一脚就能踢倒的玩意有啥用?!” 封大都护的问题各位封小郎君也想问,可碍于老大的威严,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封慷早就在一旁抓耳挠腮,听老爹问大哥,顿时来了精神。 “是啊哥,墨宗搞得这是个啥?” “好好的一群人不炼铁不打兵器,天天玩泥巴算啥事嘛!” 他还记得上次被大哥教训的血泪史,说话也是躲在老爹背后。 可封恺是什么人,眼神瞬间锁定了弟弟的位置,吓得他一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爹。” 封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我正要和您禀报,这是墨宗新烧制出来的水泥,可以粘结砖石砂砾,加水后成浆一夜就能风干,据说干后坚硬如铁。” 嗯?! 大都护两条浓眉挑起来了。 水融,速干,质地坚硬。 虽然长子没说透,但大都护还是敏锐地想出了这玩意的好处。 若是这玩意真好用,那把雍西各处关卡、要塞、坞堡甚至城墙翻修一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和人力,那可是抵挡胡骑的重要防线! 看到父亲似乎是想通了关节,封恺点了点头。 “不只。” 他一脸平静地说道。 “若墨宗没吹牛,我准把坞堡再向草原推进一些,一点点蚕食胡骑的势力范围,压制他们的生存空间。” “好!” 大都护一拍巴掌。 “你想怎么做,爹都支持你!” 他对关外那群大傻子没啥信心,可他儿子却从不拿正事开玩笑,他早该知道,儿子是不可能没事闲的玩泥巴的! 这泥巴要是真有这样的妙用,他们今冬防守的压力就能大大减轻,哪怕来年胡骑卷土重来,他们也能多几分把握! “啥时候能有结果?明天吗?” 想到这里,大都护有些着急。 “不然找人用火烤烤?反正都是干,怎么干不是干?!” 封恺摇头。 “那倒不必。” 他想起墨宗小矩子那双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唇角不自觉勾起了一个轻微的弧度。 “本来就是为了测试性能,以后我们修墙也不可能一寸寸火烤。” “倒是明日……” 男人的视线微转,最终定格在父亲身后的某一处。 “明日要测试水泥的强度,须得有人不断上手劈砍……不如就让阿慷来吧。” 听到自己被点名,封慷本能的身板挺直,心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倒是不怕劈墙,他有得是力气,一把大刀抡得风起,胡骑的大车都不知砍了多少! 可是他大哥刚才笑了! 大哥笑了!! 封慷打了个哆嗦,心中蓦地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大哥笑了,别不是……在算计他吧! 第25章 坑弟狂魔 大哥一笑,封小弟一夜都没睡好。 天刚亮的时候他顶着两只熊猫眼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再去演武场摸摸情况。 这一晚上他偷溜去好几回,心里火烧火燎的,还差点让夜巡的府兵当成刺客抓起来,不就是为了搞清楚大哥砌的那堵墙有什么古怪么! 但,砖还是那些破砖,他亲眼看着从老墙扒下来的,除了逐渐变硬的泥巴,还真没啥特别。 平时城里修房子的砂浆也会变硬,而且人家那和得比大哥还稠不少哩,也扛不住他两刀。 大哥打架厉害,可他也没干过土木活,没准是被墨宗那群大傻子给骗了! 之前那个叫常山的不就是嘛,说能造天火雷,呵呵,墨宗要是有那么大本事,咋就能让人撵出关了呢?! 吹牛的!吹牛的!大哥一定是被傻子骗了! 封小弟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倒是没想过傻子怎么骗得过他鬼精鬼精的大哥。 可心里的不安始终不能平复。 他自觉预感神准,今天天没亮就有只乌鸦在他窗外使劲嚎,他出去轰鸟还被扔了一泡鸟屎,简直晦气! 呜呜,他的小淬云殒命大凶器那天也是这样的,难道今天又是破财又丢脸的一天?! 心烦意乱,忍不住就拐到后院。封家的女眷信佛的信佛,信道的信道,信仰不同不影响家庭团结,但封家爷们一般是不掺和的,只拜祖宗和武圣。 封小弟这次病急乱投医,把佛堂、家观和祠堂都拜了一圈,心里这才觉得安稳。 心满意足,又跑到封老夫人的院子里蹭了一顿早饭,吃得饱饱的封小弟振奋精神,脚步匆匆往演武场赶。 然后,他就看到了演武场围着的那一圈黑压压的人!爹二叔三叔四叔五舅六堂伯七姑八姨二堂妹三堂哥周表弟王表哥……常年神龙不见首尾的亲戚们都来了! 见封小弟出现,众亲戚立刻亲·蛮力·强行·切把他拉进场,直接推进了场地中央。 他丰神俊朗的大哥正站在一堵矮墙边,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微微皱起的眉头似是在责备他迟到了。 见他过来,封恺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武器架。 “挑一个。” 封小弟有点委屈,又不敢反抗大哥的淫威,只好蔫蔫巴巴抓了一支长矛。 昨天晚上不睡觉他也是盘算过的,大哥肯定不会给他准备好的兵器,他的宝贝小淬云已经废了,那只能矬子里拔大个,从兵器属性上找补。 长矛的发力集中于一点,比刀剑更容易造成伤害,只要他把泥巴墙刺出一个洞来,那是不是就能戳穿墨宗的牛皮了!? 想到这里,封小弟的精神瞬间好了很多。 其实他入手长矛时也有点小惊讶,没想到兵器架上东西的都是上等货,有几把还是某些堂兄弟的爱物! 他想到心爱的小淬云,有心让幸灾乐祸的混蛋体会一下晴天霹雳的感觉。嘿嘿,看眼神就知道是被凶兽大哥强行征召,那几个都表情扭曲,可心疼了呢! “快点。” 封恺有些不耐烦。 他觉得这个亲弟弟养得有些废,简单好骗没城府,武艺练得勉勉强强,性子还拖拉不果断。 还得打磨! 封小弟被大哥的眼神吓了个哆嗦,本能抓紧了手中的长矛,使出吃奶的力气就朝着泥巴墙扎。 咔!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封小弟倒退三大步,手中长矛脱手落地,手臂被震得酸麻不止。 而那堵破砖头垒起来的矮墙上,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点。 “换斧子。” 封恺冷着脸指挥小弟。 听到命令,封慷也顾不得手疼,走到兵器架前抽出一把铁斧。 一旁的三表哥呻吟一声,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那可是他用惯了的龙雀斧,跟他一起上过战场的好兄弟,要不是老大发话,他才舍不得拿出来呢! 怎么好死不死,十二郎就挑中他的宝贝了! 封慷深吸一口气,现在他也看出这墙有些门道了,不敢上来就使蛮力,反而先绕着矮墙走了一圈,试图找到脆弱的连接点。 然而,这墙并没有连接点。 所有的砖都被灰色的泥浆包裹,缺损被补牢,接缝被粘合,牢牢融成一个坚固的整体。 草!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封小弟心中暗骂,但他不敢违逆大哥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抡斧子。 一下,两下,三下,龙雀斧很快卷了刃。 三表哥双眼泛红,碍于封恺的淫威不敢吭声,只死死盯着场中的封小弟,恨得牙齿咯吱作响。 封小弟如芒刺在背,但大哥不发话他不敢停,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表哥的怨恨。 他有种预感,今天他是不容易离开这个演武场了! 他扭头看向亲爹,含泪求助。 救救孩子吧! 然而他爹封大都护的两只眼就只盯在矮墙上,见他半天没动作,封大都护还不耐烦地开口催他。 “换锤,换那个大锤子啊!使点劲抡!兔崽子早上没吃饭是咋的!” 封小弟绝望了,默默拿起了一把金瓜铜锤。 “再用棒子试试,我看有点意思了。” 封小弟又咬牙挥起了狼牙棒。 水泥墙并不是无坚不摧,在封慷泄愤一样的折腾下,表面很快出现了裂纹。封慷似乎看到了希望,把一根狼牙棒抡得虎虎生风,专门照着裂痕的中心招呼。只听“轰”的一声,矮墙终于完成了使命,碎成了一地的砖块。 封小弟瘫坐在地上,感觉人生从未如此艰难。 可他爹还嫌他碍事,伸脚踢他,让他快点滚出碎墙区。封大都护带着几个兄弟围在墙边指指点点,封恺则接过文书刚递上来的记录,一行行仔细检视。 那个小矩子没说谎,水泥的强度和硬度超乎想象,而且使用方法非常简单,不需要很多人力也能完成修葺,对当下正和胡骑对峙的雍西关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 现在就是不知道,那位小矩子准备要出多少的价格,封家能不能承受了。 这一点封恺倒并不很担心。他手里还捏着一个救命之恩,墨宗怎么也得给些面子。 不,也许暂时还用不上。 男人摸了摸下巴。 那个小矩子是个聪明人,应该是摸清了封家现在的隐忧,所以他才会大方的把水泥送来,图谋的不仅仅是这一锤子的买卖。墨宗和雍西关合作对两家都有好处,小矩子不可能看不到。 “儿子啊!” 封大都督很激动。 “你这墙修的可是真好!你二伯和你四叔都想要点回去,把崀山那边的坞堡重修一下,你看你还有多少泥?” 封恺摇头。 “没多少,墨宗就给了十担。我用了两担砌墙,余下都拿去铺路了。” “啥还能铺路?” 大都护一惊,随机就想通了关节。 是了,砌墙都这么结实,铺路自然也是没问题的。 只是这样一来,水泥的用量就大了不少,很可能不够分。 “儿子啊,那墨宗说没说怎么卖?” 大都护皱眉问道。 “上次你回来说墨宗找了个小毛孩子当矩子,这玩意是他搞出来的?” 封恺点了点头。 “是他,他还帮着墨宗找到了一种叫土豆的食物,墨宗暂时不缺粮了。” “这样。” 大都护摸了摸下巴。 “倒是没想到。人不可貌相啊,老天关照那群大傻子,倒是一朝翻身了。” “你觉得那小毛孩子怎么样?好不好糊弄?” 听父亲这样问,封恺微微摇头。 “是个聪明的,说话做事很有分寸。” “具体要怎么卖我们还没聊,不过他应该知道这桩交易对墨宗的好处,不会太过分。” “我在想的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把烧制水泥的配方买给我们。” “啥?” 大都护一惊。 “他肯卖?这可是吃饭的家伙!” 这件事,饶是封恺也没什么把握。 但雍西关用水泥的地方太多,光靠墨宗那一点产量是不够用的,到时候还得再想办法。 父子两这边商量,那边的倒霉孩子封慷可就不怎么开心了。 事实上,他现在正被一众叔伯兄弟围在当中,弱小、可怜、又无助·地哀求。 “堂哥,表弟,二舅,六叔……不干我的事啊!都是老大让我干的,你们找他算账好不好?” 好不好?当然不好! 谁不知道封恺那小子手黑心狠,找他算账哪有欺负封慷来的容易。 封慷可是封恺一奶同胞的兄弟,当大哥的还能看着弟弟倒霉么? “少废话!我那对龙雀斧可金贵着呢!被你两下就砍卷了刃,你怎么赔?” “还有我的狼牙棒,现在都成了烧火棍了!感情不是你的东西你就不心疼!” 心疼!他怎么不心疼!他的小淬云都被凶兽大哥砍断了,他说什么了吗!? 封慷在心中默默流泪,但还是要打起精神应对愤怒的亲戚。 “八哥你让我赔,我上哪儿去找一对金环刀再给你呀?你那可是精钢的……” 他还没说完,就被人不耐烦地打断。 八郎封悦撇了撇嘴,“你不是认识薛家老三么?找他去龙泉坊再给我们打一个一样的出来不就得了么?” “对啊!上次跟我们显摆淬云剑的时候说啥来着,关系好到可以参观剑坊,那我们这点事说一声就能办了吧?” 能办?能办个鬼! 封慷这回是真哭了。 找薛三不要钱么?却不说人家帮不帮忙,单就定制这么多武器,他多年辛苦攒下的一点点私房都不够用了! 大哥,坑死他了! 还有那个什么狗屁锯子,给他小爷等着! 第26章 知恩图报是好孩子 “阿嚏!” 宁非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 觉得自己最近没和人结仇结怨,所以大概率是着凉了。 主楼是全木质结构,年头久了就有些阴暗潮湿, 夏天住着还勉强。现在已经入秋,牛背山这里日夜温差很大, 半夜已经有了秋风萧瑟的感觉, 他裹着衣服盖着薄衾都觉得冷。 还是得想个办法尽快把房子改建了啊! 宁非在心里默默念叨。 要是能用上水泥做隔离保温层,再砌上火炕, 牛背山这里不缺煤和柴火, 冬天过得才有盼头。 棉花也要收一收, 争取在入冬之前能用上棉被棉褥。 到时候就猫在房间里烤土豆看大雪,美得很! 种棉花的事已经全权委托给柳老头带队的老年组。秋婆婆对纺织机热情很高,时不时就拿着块木片找上主楼, 详细询问纺棉花的技术原理。 宁非怎么可能知道!他倒是看过珍妮纺织机的发明介绍,可那也是在现有技术上加以改良,让他从无到有造出一台, 宁非自认还做不到。 不过适当提点些技术要点,这些他还是没问题的。所谓技术有时候就是一张窗户纸, 只要捅破了就豁然开朗, 海阔天空。秋婆婆一辈子都在和织机打交道,虽然视力不济, 但对纺织机的熟练度远远超过常人,几乎是一点就透。 她比任何人都盼着棉花种出来, 几乎每天都要跟着种植队去后山查看棉花的生长情况。 现在墨宗上下全部动员起来了, 身体康健的去挖石头烧水泥,年纪大些的负责抹墙面压路面,妇人去食间烧火做饭, 打水浆洗衣物,小孩子自发跑去瞭望塔值班,把有体力的壮丁替换下来。再没有人想着上山自我了断,老年组全员伺候新播种的棉花,人人走路带风,脸上红光满满,仿佛重新恢复了青春。 反倒是宁非,在一切都步入正轨之后,他成了一个大闲人。 之前讲过,墨宗是个具有严密结构的学术组织,矩子在多数时间都是技术引领人,就算什么都不做,庶务管理有三老负责也已经足够。 宁非把工作分派好,谢木鱼三老就自动自觉的开始执行。墨宗没有懒汉,全员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全速运转,倒是让宁非没什么发挥的空间了。 人一没事做,周围的不便利就变得格外明显。 被子太薄,床太硬,天气冷,没有马桶和自来水,拉屎冻屁屁且没有手纸,皂角去污力差还不能刷牙…… 以前在现代习以为常的东西,一旦失去,才发现生活有多不方便。 可现在他也没条件没资源去搞发明,第一要务是要努力活过冬天,温饱还没满足哩,别的更不用想了! 气不顺的宁矩子例行去正堂揍岳万峰,揍完了又觉得空虚,有种无所适从的恐惧。 他默默地蹲在主楼门口,看着门前行色匆匆的墨宗弟子们。大家都很忙,城里响彻南腔北调的劳动号子,充满干劲的氛围是他想要的。可半天过去了,竟然没人注意到有枚矩子被剩在门口无人认领,众星捧月的待遇已经没了。 哼。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呸呸!老子才不是驴! 那什么木东来,焦炭你就别想了!送的那个徒弟身在曹营,砌墙砌得可高兴了,一天天连根毛都看不着,要他有什么用! 正想着,他就觉得头上一痛,有什么东西砸到他发顶。 宁非抬起头,正看到一枚石头子落在地上,滴溜溜滚远了。 谁?!谁敢砸本锯子! 他四下看了半天,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只小手在轻轻晃动。 嗯? 他站起身,好奇地走到草丛边。只见一个小孩正蹲在里面,伤痕累累的小手还在不停地招摇。 “是你呀。” 宁非笑了。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山路上打劫他的绿眼睛小少年。 几日不见,他还是那样瘦削,一双大眼闪着倔强的光芒。 “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小少年气鼓鼓地说道。 “送我?什么东西啊?” 宁非好奇道。 小少年很不耐烦。 “让你来你就来,哪儿那么多废话!” “你们这儿怎么这么多人,差点我就混不进来了!” 宁非觉得莫名其妙。 天底下还有人送礼送得自己这么生气么? 他倒是不怕这孩子害他,反正方圆几里地都是墨宗的地盘,现在山上挖矿的运石头的到处是人,这小孩以前单挑他都不怕,现在人多势众他就更有底气了。 “行吧,你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处偏路,这里还是西城墙的死角,城墙紧贴着牛背山的悬崖峭壁,很少会有人过来。 小少年在墙角某处挖了挖,竟然露出一个小洞,他灵巧地从洞口钻了出去,然后招呼宁非。 “快点出来,这洞是我好不容易挖的,要是被抹上泥巴,以后就挖不动了!” “也不知道那些人咋想的,非得用泥巴糊墙,没事太闲了么?” “你出来的时候小心点,这外面坡陡容易摔。” 宁非默然。 这小孩知不知道他就是城主!挖墙角挖到他面前,还当着苦主抱怨,有没有天理啊! 说起来,他也不过就是十六七岁的身体,虽然比小孩略高一些,但从墙洞钻出去还是很轻松的。 见他出来,小孩也不再说,步履灵巧地在山间穿行,七拐八拐走到了一处岩洞。 “这个给你!” 小孩指着地上的一具野猪尸体,略骄傲地说道。 “这是我挖陷阱抓到的,分你一半,算是报答你之前给我的那口吃食!” 野猪不算大,但是臀腹都很肥硕。它是被木刺扎死的,死的时候表情狰狞,似乎很不服气。 “你抓到的?分给我一半?” 宁非挑了挑眉,觉得自己真是小看了眼前这个小孩。 鱼山和木东来带着一群人外出寻粮,不过也就抓到了两只野兔和几捆野菜,这小孩一个人竟然能猎到野猪,真是人不可貌相。 “咋的?你还不信吗?” 小孩很生气,两颊鼓成了河豚状。 “我爹是南石部落的勇士,从小就教我打猎挖陷阱,我比那些大人厉害多了!” “等我再长高点,我可以挖更深更大的陷阱,还可以在林子下捕兽夹,到时候这种小野猪我可看不上了!” 是是,你可厉害了,都怪身高耽误了大佬炫技。 宁非忍住笑,摇头拒绝道。 “我不需要,你都留着自己吃吧。” “不然你和我一起进城住。你的野猪还是你的,我保证没人抢。” 他知道小孩一个人在山上生活不易,上次就想把他带进坞堡。可这小东西跟泥鳅一样滑不溜手,还没等他开口人就跑得无影无踪,根本没地方找人。 “和你进城?” 小孩冷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看到了吗?我可是胡人的孩子。” 他知道宁非是好心,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胡人。他爹和他们的部落都不曾来过业朝,可在边城的人看来,他们和那些烧杀掳掠的部落并无区别,只要看到他的绿眼睛就会喊打喊杀,根本不管他有没有做坏事! 想到这里,小孩越发觉得气闷。 他一双眼紧紧盯着宁非,若对面这个人露出一丁点的嫌弃,那他马上就拖了半扇野猪走人,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他爹以前教过他,大丈夫要恩怨分明,知恩图报!他吃了人家一口粮,还半头猪也足够了吧! 宁非倒不知道小孩心中那些复杂的心思。 他回忆了一下墨宗,觉得情况也许并不像小孩说得那么严重。 他记得土木组有个叫哈斯勒的小伙子,操着一口地道的忻州话,力气大干活勤快,最近正忙着和汤仁龙一起打地基,很得鱼山重视。 木工组的博南和苏鲁也有胡人血统,两人都喜欢秋婆婆的孙女赵丝绣,一大早就抢着去给人家挑水劈柴的好不殷勤,周围的邻居都笑着看热闹。 可见墨宗对于胡业之隔也不是很看重,主要还是人品。 “没事,坞堡里也有和你一样的,只要你不是奸细想坑大家,没人会撵你走。” 说到这里,宁非摸了摸下巴,一双眼审视地看向小孩。 “你是胡骑派来的奸细吗?” “我才不是!” 小孩气得脸都红了。 “我娘是业人,我从没杀过业人,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对天神发誓,我要是奸细就让我们一家永坠鬼狱,不得超生,天打雷劈!” “这不就得了。” 宁非摊了摊手。 这个时代的人都很重誓,小孩的眼神又充满了真诚,真的很不像撒谎。 不过他从来都不是凭直觉做事的人,带小孩进城后也要暗中观察一段时间,不会轻易就相信对方。 一番好意救人,可不想成为倒霉的东郭先生,养了一头白眼狼。 “那不就得了。” 宁非点了点头。 “再高的本领也熬不过冬天,你这个小孩自己活不下去的。” “你跟我进城,学点本事将来也好攒钱取个媳妇。这猪算你个人财产,你想怎么处置都行,我不干涉。” 说到这里,俊美的少年笑了笑,朝小孩伸出一只手。 “走吧,跟我回城吧。” 第27章 好看的小哥哥在线领养 此话一出, 小孩愣在了当场。 在外游荡这半年,这是第一次有人说要带他回城。 在他以前生活的那个村庄,也没有人这样平静地待他, 不计较他的身份、血统,只把他当个普通的小孩。 明明这个小哥哥……也不比他大多少…… “我……我叫克雷, 你……你叫什么?” 小孩忽然有些害羞, 脸红红,脏兮兮的手指紧张地扭在一起。 “我叫宁非, 宁静的宁, 是非的非。” 清秀的少年笑着说道。 “我……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 小孩更惭愧了, 觉得自己是个出身山野的土孩子,明明年纪差不多,怎么人家小哥哥就知道这么多哩!是非, 宁静,听上去是高门老爷才懂的东西啊! 不不不不!小哥哥比高门老爷可厉害多了!他能算出克雷的箭可以射多远,他踢一脚就能让弓线错位, 他还能指挥山下那些人挖石头,烧泥巴! 这些天克雷一直偷偷跟在墨宗弟子身后, 全程目睹了他们用水泥混凝土修起一座大仓库, 可是把他羡慕得够呛! 以前在村子的时候,如果他和他娘也有这种泥巴, 那就不用住在草房子里,娘也不会因为天冷修屋顶而失足摔下来, 病痛而死了! 一想到娘, 小孩克雷的眼圈就有点泛红。 但他不想在好看的小哥哥面前丢脸,抿着嘴死死忍住,一声不吭。 宁非还以为他是因为不识字而觉得丢人, 便笑着安慰他。 “不会写也没什么,以后我可以教你读书识字。” “真的?你肯叫我读书?!” 小孩克雷惊愕地长大了嘴巴。 读书啊!写字啊!他阿爸千里迢迢从草原深处来到边城,不就是因为看到业朝匠人做的精巧器具。可人就算来了,也没有机会去学那些神妙的手艺,更别说读业朝的书简,去拜访那闻名天下的云浮学宫了! 他真的……真的能…… 小孩激动的表情让宁非有些诧异。可他转念一想,又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这个时代,书籍都掌握在高门世家的手中。 作为巩固地位和财富的工具,寒门庶民轻易没有触摸知识的机会,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更别说明白天地世间的道理了。 寒门庶民,只需要懂得认命顺服,像牲口一样的死命干活,生育繁衍,再将子孙继续贡献给主家,这些就足够了。 蒙昧比开智更容易统治,不知道反抗也就不会反抗,世家不用担心阶级倾覆,不用担心失去财富的来源,只需要专心对付皇室的威权和彼此之间的倾轧,这就足以达到世代膏粱。 但墨宗,就是那一片死水中迸溅出的一股泥石流。 出身浑浊低贱,却能将底层的泥晦全部卷在一起,不分清浊地搅拌,直至同化为一体。 它来势汹汹,扩散迅速,知识和书籍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圣物,每个泥淖中的贱民,只要肯努力能吃苦,也都可以获得开明神智的机会,这让原本超然的世家终于有了危机感! 直到这一刻,宁非终于对缺德圣人生出了一丝的敬意! 岳万峰的确假公济私不务正业拖延进度,可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至少他给这个世界的寒门庶民留下了一道光。 墨宗是唯一一个不考虑出身而传播知识的学派,所有的文献资料对全体弟子都是敞开的,能悟出多少端看个人的本事。 这是个不吝给予知识的地方,理所当然触碰到阶层的潜规则。若不是岳万峰前期积累了足够的个人声望,恐怕墨宗根本挺不到他驾鹤西归,没几年就被世家折腾没了。 也正因为这样,岳万峰一死墨宗就被撵出中原,这根本不是学派之间的争锋,而是两个阶层争夺生存空间的较量!主流学派到处宣传墨宗是异端,甚至连一处安身立命的空间都不给,实际上是藏在背后的世家高门,想要把阶层洗牌的危机掐灭在萌芽之中! 想通了这一点,很多事情也都豁然开朗了。 比如系统为什么反复强调要墨宗生存,它曾提到墨宗与本时代技术线相关,一旦墨宗消亡,未来的小冰河期将进入漫长而又血腥蒙昧时代。 那是墨宗弟子死忠,即便面临生死危机也不肯离开,多半最终全员殉宗,彻底断绝了世家之外唯一一条可以传播知识的途径。 如果知识只被封锁在少数人的手里,那么一旦这些人发生什么意外,整个文明都会倒退许多年,重新再萌芽再发展,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时间。 更别说马上要到来的小冰河期,现在看鲜花着锦的世家大族,未必就抵挡得住来自北方草原的铁蹄。就如同他在梦中看到的那样,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下,所有的计谋和策略终究会被踏成淤泥。 这么看来,他未来的任务线很可能是传播知识,全面普及技术一类内容。 这听上去似乎并不难,至少在宁非看来,目前世家之所以能牢牢掌握住知识,主要还是因为本时代的书籍还多是以竹简和丝帛为载体。丝帛造价昂贵,竹简不易运输,这些都不是平民可以获得的资源,更别说用来书写的笔墨也都是高奢品了。 这些局限宁非都能解决。 用纸取代竹简和丝帛,石墨用来书写,经历了现代教育的人脑中有得是资料可以传授,他不愁没东西教。 可事情却并不是这么简单。 两个阶层的竞争,占优势的一方必然要拼死保住自己的地位,不吝任何手段,任何方式。 墨宗现在被排挤到偏远角落半死不活,在中原世家看来,这股泥石流虽然脏臭,但已经被埋在土里翻不起浪花,不值得关注,墨宗可以苟活。 可一旦他宁非造纸,整个业朝世家都会在第一时间发觉纸的力量,感觉被威胁到的世族会全力反扑,以墨宗目前的实力,无异于以卵击石,几乎可以预见的倾覆。 所以,纸是不能造的,至少现在不能造,不能触碰任何敏感技术。 前期果然还是要苟着,猥琐发育,等待时机。 他想得出神,没注意站在一旁的小孩都快哭了。 小哥哥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是不是他提得要求太过分,不想带他走了?! 之前还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克雷,现在忽然生出了被抛弃的恐慌感。他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揪住了少年的衣袖,然后就看到自己脏脏的爪印印在干净布料上,格外明显。 呜呜呜!完了,绝望了! 这一抓,倒是把宁非抓回了神。 他低头看到小孩要哭不哭的表情,又看了看印了两只指印的衣袖,笑了。 “哭什么?脏了洗洗不就得了。” “勇士男子汉,抹眼泪像什么话,不嫌丢人么?!” 小孩摸了一把脸,抿着嘴不说话,但小黑爪子却死死抓着少年的衣袖不撒手。 他想反正都被笑话了,就死皮赖脸的跟着他,撵也不走。 宁非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地上的猪。 “这咋办?” 小孩不吭声,伸手揪住一条猪腿,另一只手还揪着宁非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出发。 宁非摸摸鼻子,带着这一人一猪往山下走。 他倒不是不体贴孩子,刚才他还暗搓搓试了下拖野猪,使了吃奶的劲也就移动了不到一米,心脏还跳得呯呯呯。 小锯子这个身体啊,实在是不咋顶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和他以前的身体有得一拼。 好在没什么大毛病,只是力气活就别指望了。 他一边走一边和小孩套话,小孩似乎是彻底信了他,虽然话不是很多,但每问必答,绝无隐瞒。 他是胡业混血,阿爸来自草原深处的南石部落,娘亲是边城业人,二人去世后,克雷就离开村子一个人生活。 其实也不是没有亲戚。据说阿爸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在南石,娘亲的家人自他出生就不再来往,他们在村子里备受欺辱,娘亲的兄姐从不出头,还把来借粮的他棒打出门。 “后来呢?” 宁非一边走一边问道。 “你为什么离开村子了?” “胡骑来村里杀人,能跑的都跑了,我家穷,胡骑一把火烧了我家的草房,我躲在枯井里才幸免遇难。” 小孩小声嘀咕道。 “家里的井早就干了,村里的人不让我们打水。我坐在井里,头上顶着一条草垫子,胡骑没发现。” “那你以后要回你阿爸的部落吗?” 听他这样问,小孩的眼中闪过一抹茫然。 南石,部落什么的,都是阿爸在世的时候讲给他的。南石有一望无际的草甸子,冬天大雪纷飞,雪原上还有白色的雪狼,稍不注意就会掉进雪窟子里。 但阿爸死了,南石也开始变得模糊。他每天都在为了活下去而拼命,哪还有心思去想什么故乡之类,没得浪费时间! “我不知道。” 小孩忽然低下头,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阿爸说了,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到雪原,就把他信物带回去。” 他摸了摸破烂的衣服,拉出戴在脖子上的一枚小玉牌。 “这上面刻着我阿爸的名字,阿爸说它和我背后的雪狼头能证明我是南石的后代,是勇士的后代!” 说着,他还要撩起衣服给宁非看他的狼头,被宁非制止了。 他现在心情略复杂。 看看人家的孩子,可真是勇士的后代,一只手就拖着野猪到处走,看着也不怎么吃力。 克雷是吃什么长大的呦,小小年纪就力大惊人,越发衬托他这个锯子没用。 行叭,以后也只能走技术碾压的路线了。 第28章 老子要干大事! 宁非带着个小孩回到坞堡, 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应。 墨宗本就向所有愿意学习工技之术的人敞开大门,有活不下去的前来投奔是很正常的事。 只是若不是真心向学,在墨宗这种穷苦之地也熬不了多久, 墨宗不养闲人,进了宗门就是要干活的, 又不干活又没技术, 一早就被乱棒打出宗门,墨宗众弟子的武力值还是可圈可点。 “矩子, 我看还可以。” 谢增拍了下巴掌。 他刚才仔细盘问了小孩一番, 没发现有什么问题。这个叫克雷的孩子就住在石沱岭下洼村, 宗门里有弟子还见过他和他母亲。 下洼村前段时间遭了一股流匪打劫,村人死的死,跑的跑, 现在已经荒废了。 倒是没想到这个孩子还能幸存下来,也是命大。 当然,不是没人怀疑这孩子有问题。下洼村人对这对母子并不友好, 平时也没少欺负他们。这孩子是胡人的后裔,说不定就是他联系了流窜的胡骑, 为自己和母亲出气。 小孩站在场地当中, 一声不吭,手紧紧抓着宁非的衣袖。 这样的话他听得不要太多, 就因为他是阿爸的孩子,所以很多脏水都会泼在他的头上, 哪怕有些事以他的年龄和能力根本做不到。 他在等, 等一个结果。最差不过他再回到山上去,从此以后他不信任何人,不管他们嘴上说得多好听, 心中都是不接受他。 只是心底还有个小声音,反反复复念叨着也许好看的小哥哥不一样。 他说让自己和他一起回城,他说只要不是奸细就没人撵他走…… 他是一城的老大,会说话算话的吧?! 听到谢老做出了结论,宁非点了点头。 “那这样,这孩子我们收了。” “至于安排……” 他犹豫了一下,视线在三老的脸上一一扫过。 “我跟着你!” 小孩用力拉了拉他的衣袖,绿色的大眼睛充满了倔强。 “让我跟着你!我什么都会做!劈柴挑水翻地插秧,我还会打猎!” 他一只手揪起野猪的一条腿。 “这是我打的!我们村好多大人就会猎兔子!我能抓野猪的!” 就会猎兔子的鱼木二老:…… 宁非摸了摸鼻子,勉强压制住胸腔里的笑意。 “那行吧,你就先跟着我吧。”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三老的脸上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矩子,这孩子初来乍到,还是让我先带带,教得差不多再让他跟着矩子。” 谢增率先开口道。 鱼木二老虽然没说话,但也都在点头附和中。 开玩笑!收人是收人,反正坞堡人多,谁都能盯着点。 但要是放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孩去矩子身边,那可是大大的不放心! 万一这孩子真有什么鬼心思,危害到矩子就糟了。他们墨宗还不容易等来的带头人,可不能折在小心大意上! 宁非当然知道三老在顾虑什么。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应该辜负众人的好意。 虽然他相信克雷没有问题,但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还不足以让墨宗众人都信服。 他当然可以驳回谢增的提议,他是墨宗矩子,他的话就是命令,没人能够违抗。 但这样做效果并不好,不但会让关心他的人失望,而且也不利于克雷真正融入墨宗。 博南、哈斯勒和苏鲁,他们都是凭借自己的真诚和人品被接受的,墨宗弟子从不会因为他们的血统而排斥,而是把他们当成了自己人,是彼此平等的同伴。 宁非希望克雷也能受到这样的对待,不是因为矩子的命令,而是发自真心。 他转头,伸手牵住了小孩的黑爪子。 “克雷。” 少年的目光沉凝,温和地与绿眸对视。 “你现在年纪还小,你的任务就是好好长大,哥哥不需要你去挑水劈柴,你该去学点东西,将来有可以安身立命的手艺。” “我不!” 小孩急了。 “我不需要手艺,我会打猎,我能养活你!” 他揪起地上的野猪推到宁非面前。 “都给你!都给你吃!我还能打到的,我打到以后都给你拿来!” 宁非被他逗笑了,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 他还得小孩对这头野猪有多看重,伤痕累累的身体,这头野猪猎捕得并不轻松。 越是这样,他越希望这个孩子能有一个安稳的未来。 克雷没有家,所以墨宗可以成为他的家。火一样赤诚的品性,一定会被接受的。 “那这样吧。” 他想了想,转而换了一个口吻。 “我需要你去和这个老爷爷学点东西。等你把他的本事都学会了,你就回到我身边来帮我。” “我有很重要很艰难的事要去做,我需要你的帮忙,你能不能做到?” 听他这样说,小孩的脸上露出一抹犹豫。 但想要帮忙的心思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他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宁非笑了,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小孩的头,把他交给了谢增。 “谢老,克雷就拜托你了。” 谢增点头。 “矩子请放心,我一定尽我所学教好他!” 对于这个孩子,谢增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年纪大了,这些年逐渐也感觉到力不从心,要不是担心小非痴傻没人看顾,他也不会硬挺着和木鱼二人争抢宗门的权力。 如今大局已定,小非又靠着自己的本事站稳了脚跟。现在也是时候培养一个木工组的领头人,来继续辅佐宁非管理宗门了。 这个孩子虽然有胡人血统,但看向小非的眼神不是假的。有忠心,对自己狠,是他想要的苗子! 他向克雷伸出手,小孩不情不愿,但到底还是站了过去。 他把野猪推给宁非,鼓着嘴巴不说话,那表情像极了下洼村东头的怨妇桃婶,既埋怨男人花心勾搭寡妇,又担心他被小妖精掏空了身板,想方设法地给进补。 宁非哪会要他的东西,笑着跟三老说了野猪的来历,言明这是孩子进城之前的私人物件,不要充公。 墨宗缺荤腥,但也没人去眼馋一个孩子的东西,何况最近土豆都管饱,最多也就是嘴里咽咽口水罢了。 他不要,小孩倒是生气了。 他忽然揪起地上的野猪,拖着就快步朝城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念叨:“你不要!你不要我就扔了!” “看不起我!谁稀罕!” 说着说着还带上了哭音,听得宁非啼笑皆非,好说歹说才将人劝住。 “那这样吧。” 少年矩子摸了摸下巴。 “让食间把这头野猪收拾了,用半扇肉晚上给大家开开荤,算是克雷送给咱们的礼物!” 他低头看向怀里不再挣扎的小孩。 “你刚才说送给我了,那我怎么处理你是不是都没意见?” 克雷有点不情愿,给宁非他不心疼,但给别人他肉疼。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话已出口就不能更改,再肉疼也得认了。 “都给你。” 小孩嘟囔着。 “说了都给你,整头都做了吧。”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傍晚的食间火烧得格外旺,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肉香。 墨宗也不白收礼,各组各家都给克雷匀了一些衣物被褥,手巧的婶子姨婆编了好些麻草鞋,还用自家压箱底的布料裁了一件夹袄,倒是解决了小孩的燃眉之急。 “噢对了,猪毛别扔,挑些软的出来我有用。” 送猪去食间的时候,宁非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叮嘱道。 “还有下水里的脏油,不能吃的留着给我,有用。” 不能吃?那是什么? 贫穷的墨宗众想不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按照小矩子的吩咐去做。 很快,一大包野猪毛被洗得干干净净,和几块散发着不能言说气味的油脂,一并送到了宁非的面前。 宁非捂住鼻子,心中暗道做点洗化产品也是不容易了,这点材料要是没有克雷的馈赠,估计还不知道得等到哪年。 牙刷,肥皂,以及他迫切需要的,牙膏! 肥皂不敢多想,他是捡着不能吃的部分试做一点。墨宗油脂可不宽裕,有做肥皂的料不如给大家肚子里加点油水,困难时期可以用皂角凑活。 牙刷倒是不难,就是猪毛不好弄。 下次等那位暮野兄再过来,他得想个法子从雍西关搞点猪毛,也不知道封家养不养猪。 至于牙膏嘛…… 宁非想起谢老一咧嘴露出那一口大黄牙。 这个时代的人好像牙齿都不是很好,有钱的用配制的草药,没钱的就嚼点杨柳枝或是盐巴。倒是昨天来的那位暮野兄,那一口牙白的不符合时代,估计是大户人家的养护秘法。 可他用不起啊! 身为贫穷学派的锯子,无论是杨柳枝和盐巴,都不能带来那种清爽干净的口感! 以前是没条件,现在好容易油脂也有了,石灰石也有了,动手能力一流的宁少爷如何还能忍?! “柳铁,给我找个大点的锅,再来点盐和草木灰……我记得后山有薄荷草,扯两把过来我有用。” 喊了半天,主楼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柳铁野去哪里了。 宁非这个气啊! 这什么破助手,见天的旷工缺勤!开除!必须开除! 他夹着猪鬃拎着木桶,吭哧吭哧走出了主楼,直奔西大墙下面的火房。 这火房还是六代目时代建起来的,当初常山为了煅烧天火雷所用的材料,特地在远离居住区地方修了个小土房,里面还起了灶台。 常山死后,天火雷的研究也陷入停滞。三老原本准备把这个带灶台的房子用作食间,无奈里面空间有限,小锅小灶根本供不上用餐高峰,只得废弃了。 倒是被宁非发现了好地方,征用为自己的私人实验室。 哼哼! 他来了!他回来了!他带着一颗理工男之心回来改造世界了! 等着吧!老子要干一番大事! 第29章 做点小手工 小土房里, 宁非摩拳擦掌,暗搓搓准备搞一波大事。 他最近很闲,显得难受, 总想找点事情干。 可墨宗的基建大业实在用不上他,他这身板不去拖后腿就是添砖加瓦了, 宁锯子很有自知之明。 今天晚上有野猪肉加餐, 宗门众人都像吃了兴奋剂,看样子是要赶工到半夜。 大家都在热火朝天的施工, 就他孤零零一个人回房里睡觉, 唯一的伴还是缺德圣人的破木头, 他空虚寂寞冷。 来做点小手工吧,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他准备做点日化用品。 牙膏主要是由磨擦剂、胶黏剂、洁净剂、润湿剂、防腐剂、芳香剂和水组成,受技术条件所限, 有些材料根本没地方获得,那干脆就省略一点,做些简易版用也不错。 民以食为天, 牙齿不好也会引发很多疾病。最主要一个刷惯牙的现代人忽然只能靠嚼盐巴清洁,这种滋味太难受了! 本着造福自己兼顾墨宗的想法, 宁锯子雄心勃勃地踏进了小火放。可说起来简单, 真到动手的时候他却犯了难。 宁少爷以前用的是私人实验室,只要报酬开得足够优厚, 自然有心灵手巧又会来事的小助理主动上门,像进料、备材、设备预热这种杂事, 根本不需要他操心。 可是现在就不行了。 名义上倒是有个助手, 不过那家伙热衷砌墙,天天连根腿毛都看不到,问就是为了宗门过冬搞建设, 偏偏这个工程还是他宁锯子自己搞起来的,还强调不搞基建就不给焦炭,想挑理都找不到角度! 更别说系统主线任务是墨宗存活,秋建的确是第一要务! 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填完,矩子不能自己扇自己嘴巴。 哼,行叭,老子自己来。 宁非把盛着油脂的木桶放在一边,先把那包猪毛打开,挑拣了一下,按照硬度分成四组。 牙刷这玩意,有人喜欢软毛,有人喜欢硬毛,这个做起来没什么难度,到时候大家自行选择就好。 麻烦一些的是牙膏。 牙膏在成熟工业化生产中的要求很高,产品保质期长,几乎一个厂牌一个配方,混合物各不相同。 可万变不离其宗,最基础的表面活性剂、摩擦剂、洁净剂还是要有的,这些在现有技术条件下也能得到。 当然,为了口感,最好还是加些芳香剂。 牛背山长着不少药草,他之前和杨黑子一起去挖石头的时候,还在坡上发现了野韭菜和野香菜。 但便宜、量大、味道还清新的,当属薄荷草,随手就能拔一丛。 薄荷也是现代牙膏中最常见的口味,至少比香菜、韭菜一类的味道有大众接受度,想必这个时代的人也不会反感。 他迅速在脑中拟定了一个工艺流程,然后拎着一个小木桶就离开了火房。走之前还很小心地锁上了门,确保自己那点珍贵的下水油不会被野猫野狗叼走,这才悄咪咪朝后山火窑的方向走去。 为了保证水泥的供应,土木组最近在后山又加盖了一处火窑。铁匠组分三班不停歇地烧,这才勉强跟上水泥的使用量。 宁非一边走一边默默摇头。 这样的产量应付自家坞堡都勉强,想要接雍西关这笔大单,那几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不知道雍西关下辖多少座城,有多少个坞堡需要修缮,但参华国同时期的疆域范围,这个工程量绝对不是个小数字。但就烧泥用的石灰岩和粘土方,都能让墨宗全员累吐血。 不是没想过把水泥发展成一个长期的生意。可水泥的价值就在于迅速且操作简单,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提升城墙和建筑的防御值。可如果因为产能而无法足量供应,水泥会大打折扣,买家也不会急着购买了。 毕竟这个时代人力不值钱,靠兵丁或是徭役一点点修,早晚也是能达到效果的。 何况,他也不希望把墨宗永远绑在烧水泥上。 水泥固然不错,可他的最终目的不是办个水泥工厂,像木东来、鱼山这些本来就有技术的人才,如果一味在体力劳动中消磨,那他和缺德圣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然干脆把水泥配方卖了吧。 宁矩子摸了摸下巴。 之前他推测自己的任务线很可能是推动时代技术进步,那么把水泥广泛撒出去,至少也更新了建筑材料,系统说不定还有借口给他点奖励。 现在他和系统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好了系统也好,这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不然为啥系统当机之前还要给他送了转盘惊喜。 只是碍于本世代的规则,系统没办法操作得太暗箱。但宁非坚信,只要他给系统找到借口,那家伙一定不吝投资,搞不好还能让他随意点单! 比起卖水泥的收益,还是系统给的更丰厚,对他任务完成度也有好处。 他不确定自己能准时完美的完成每一次主线任务,所以急需大量商城点数作为罚金储备。万一出现什么问题,至少他能抱住自己不被规则抹杀。 在心里扒拉了一下算盘,宁锯子觉得距离最近的这位暮野兄是头好肥羊。 封家有钱有地有资源没技术渠道,听说暮野兄他们家一位长辈上山求学还被云浮学宫丑拒,看来封疆大吏也混不进去业朝的主流圈子。 这样最好。 被鄙视被打脸被封锁,封家人这口气应该憋得快吐血了,之所以盯着关外的破落户墨宗,其实就是想抓住一条能够得着的技术渠道。 技术,他有啊! 但卖也得卖得有技巧,既能刀刀见血,又能让被薅秃的肥羊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这可是门深厚的黑学问。 比如他在现代的某位堂兄,长得就是一张人傻钱多的脸,可人家做生意可从来不亏,偏偏还总有人觉得他好骗,总会上门送菜。 该堂兄有次给他庆生,酒后吐露了真言:“嘿嘿嘿嘿小非啊,你哥我其实没什么本事,脑子也没人家灵活,但我就是看人准啊,知道什么样的人能起飞,还能牢牢抱得住人家的大腿!” “有些人,尤其是特别聪明特有能力的那些人,你不给他点好处,不让他觉得能看透你,他是不会对你放下戒备的。当然你也得擦亮眼睛看准人,是真有本事的那种,还得人品差不多。就想把你当冤大头,或是没什么能力只会吹牛的绝对不行。” “看准了人,就先当傻白甜让他信你,然后你再挖心思去打动他,让他真心把你当朋友当哥们当知己,他才会带你一起飞,而不是中途翅膀硬了,就把你给踢出去!” “所以啊,做生意可不只是玩钱,而是在玩心呢。” 说到这里,堂兄还拍了拍他肩膀,醉眼朦胧地叨叨。 “你啊,要不是这个破身体,那可是一个做生意的好材料,天生就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你看人这眼神,就跟小猫崽似的,让人想对你下黑手都舍不得。” “玩什么实验室啊!你这天赋要是用好了,可比你哥我容易混多了,也用不着干那么多两肋插刀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就收买人心!” 宁非砸吧砸吧嘴。 堂哥是个大明白,和他一个随时都能驾鹤西归的病人也没什么利益冲突,应该没骗他。 现在这具身体和他长得一样,就是年轻了六七岁,他十七岁的时候可是纯正校草一枚,收到告白无数,还不分男女。 那他投资一下他暮野兄,应该是可行的吧? 他有技术暮野兄有物资,合作应该能长期进行下去。看在他傻白甜不谙世事天真仗义的份上,暮野兄应该会大方一些,多出点血。 谁不喜欢一个懂技术、没野心而且动手能力超强的万能理工boy呢?! 给自己的脸上贴了无数金粉,宁非终于拎着他的小木桶晃到火窑前。 摩擦剂碳酸钙的原材料就是石灰石,到火窑前找负责研磨的徐进,还可以定制颗粒大小。 “要最细的?那我让磨坊多磨几次。” 徐进瓮声瓮气地答道。 他是木东来的大弟子,柳铁的师兄。这次铁匠坊支援土木组烧水泥,他也是其中的主力。 “对了,矩子,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徐进一边将砸碎的石灰石放进磨盘,一边好奇地问道。 “以后这些小事您吩咐柳铁去干,他力气大人腿脚也勤快,不用劳烦矩子来回跑了。” 一说起倒霉助手,宁非就忍不住开放吐槽。 “自从开始做水泥,我就没见过他的影子。等造房子这事告一段落,你们铁匠坊还是把他领回去 吧。” “啊?!” 徐进大惊。 虽然之前师父把师弟卖了换焦炭的时候他也在场,可给出去的徒弟泼出去的水,被人退货哪还了 得!? 尤其这还是墨宗的主人,柳铁这是不想混了吗!? “矩子息怒,那小子脑子不好,等我抓他过来问问!” 徐进话说到一半就觉得不妥,哪有把脑子不好的弟子给矩子的,这不是糊弄傻小子么! 他想来想去也不知该怎么说,一张黑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宁非倒是没生气。 团队里有人想跳槽想出走是很正常的,大家都有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或者为了更好的待遇和前 途,这些他太能理解了。 “没事。” 他灿然一笑。 “其实我现在就是搞点小手工,也用不着他什么。基建是大事,集中力量把基建做好,我还等着 在入冬前带领大家搬进新房子呢。” 他说得轻快,徐进却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矩子宽善仁厚,不计较柳铁失礼,这是他们铁匠坊的福气,但他身为大师兄,不能没什么表示。 他一跺脚,将手里的碎石块一股脑倒进磨盘中,转身就出了窑区。 “矩子您等着!我非把那个混小子给您抓回来,给您赔罪不可!” 第30章 不, 真的不用!我只是想找点材料! 宁非的尔康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徐进就一溜烟跑了个没影,把他一个人扔在火窑前。 哎, 墨宗都是些急性子啊,说风就是雨的, 也不听人讲完。 宁非叹了口气,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弱鸡一枚, 没去摸那个粉碎用的轮盘。 不过墨宗的机械设计倒是出乎他意料, 杠杆和轮盘做的十分精巧, 即便是在没有水力和风力的辅助,也能做到人工粉碎石灰岩。 有这样的知识储备,继续走大机械的路子就不难了。他的梦想可是在古代造出蒸汽火车,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实现。 正想着,他就看到徐进揪着柳铁的耳朵回来了。 柳铁那么大的个子,真站直了比中等偏矮的徐进可是高了两个头。 可大师兄就是大师兄, 柳铁被揪得龇牙咧嘴,还得委委屈屈半弓着腿, 一脸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师哥……师哥你轻……轻点啊!耳朵要掉了!” “哼, 说话你都听不进去,你这耳朵留着也是没用, 不如切了下酒!” 徐进简直恨铁不成钢,暗骂自己这个师弟的脑子是个铁砣子, 半点都不开窍。 跟着矩子多好的事!不但能学到本事, 还能照顾他们这些兄弟,别的不说,在矩子耳边好好吹风, 那不是也能给铁匠坊争取点好东西?! 你看人家土木组,不吭声不吭气就拿到了水泥!现在全宗门都跟着土木转,多大的风光! “你说你个打铁出身的,见天去抹什么泥巴?哪儿都显得你了?!你的正经活就是给矩子打下手,大小事分不清楚么!?” 说到这里,徐进的手捏得越发用力,疼得柳铁嗷嗷直叫。 “疼疼疼疼疼啊师哥!轻点轻点轻点!” 他也很委屈的好么!被大师兄揪了一路耳朵,他柳铁的脸都要丢光了!再说他去抹灰也不是为了别的,那还不是为了早点把仓子建完,矩子能把焦炭做出来嘛! 他小声跟徐进嘀咕自己的意图,本以为能得到师兄的认可,结果徐进气急,照着他脑门就拍了一巴掌。 “糊涂!” 他大声说道。 “你这叫什么来着?丢了金矿捡石头!” “矩子想做什么是矩子的事,哪有咱们逼人家的?!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啊!” “你少废话,赶快给我回去老实干活!再让我听到你偷跑不着调的话,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墨宗师门,师傅师兄就跟亲爹一个地位,徐进要真打折柳铁的腿,就是柳老头也说不出什么,谁让自家孙子不争气呢。 是以被师兄威胁之后,柳铁霜打的茄子一般滚了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给宁非赔礼。 宁非哪能受这么大礼,连忙伸手去扯他。 结果柳铁人如其名,身强力壮得像个铁坨,跪的也是实实在在,宁非拉了几下,硬是没拉动。 擦!这破身体,还是不是个爷们! 宁锯子觉得很丢脸,也实在拿这对实心眼的师兄弟没办法,索性也就由着他们折腾了。 柳铁跪着念叨了一大通,又给宁非磕了一个头,这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乖巧地站在一旁,等待宁非安排工作。 “矩子!你有啥事跟铁子说,他现在啥都能干!” 徐进热情地推销着自家师弟。 “那……行叭,先烧点石灰石。” 宁非摸了摸鼻子。 石灰石主要成分是碳酸钙,经过煅烧后可以变成二氧化碳以及氧化钙。 合格的反应过程要求加热到一千度,刚好和墨宗烧水泥的流程重合。是以只需要将粉碎好的石灰石送进火窑,倒是不用额外在花费人力物力。 他也不是一定要柳铁去干,可眼下这架势要不是给他派点活,徐进也要下跪磕头了,他哪儿受得了这个。 “好嘞!” 柳铁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去烧石头。 这活儿他最近干得十分熟练,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火窑里烧出来的火候,成功晋升火窑组带头大哥。 距离石灰石烧好还有一段时间,宁非准备上山去找找天然碱石。 天然碱矿这东西,牛背山物矿图上没有标识,倒是之前被小孩克雷带去的山洞下面,他偶然瞄到了一种奇妙的植物。 树冠近圆形,树皮灰黄色,纵裂。叶互生,很像他之前去西北荒漠自驾时看到的苏达树。 苏达树的正式名称为异叶杨,生长在新疆南部孔雀河和塔里木河汇合的地方,是荒漠中常见的耐寒耐盐植物,能从土壤里吸收大量盐分,从树皮、枝杈和树洞排出结晶体,是纯度相对不错的碳酸钠,当地居民叫它“梧桐碱”。 宁非那天惊鸿一瞥,感觉自己没看错,山坡下面那一片应该是异叶杨。只是不知道牛背山有没有含盐碱丰富的泥土,苏达树产不产纯碱。 如果不产也没啥,大不了就用草木灰。 “那个……” 宁非抓了抓头。 “我还得去后山找点东西,这里就先交给你,等下柳铁回来你让他把生石灰挑到小火房就好。” 听他这样说,徐进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摇了摇头。 “矩子我陪你一起上山吧!” 他拍了拍胸脯。 “你要找啥我帮你,我力气大,对牛背山的路线也知道不少,让我跟着吧。” “啊,我要找的是个山洞。” 少年矩子有些迟疑。 他自觉方向感还是不错的,但牛背山太大,山上的小路也错综复杂,一不小心就容易迷路。 他有牛背山物矿图,倒是不担心找不回坞堡。可发现异叶杨那个地方并没什么资源,也就不会在物矿图上显示,他有点摸不准路线。 “山洞?哪里的洞?” 徐进砸吧着嘴想了想。 “是老鸹岭还是鸡爪崖?两洞凹那里好像也有一个洞,再就是咱们的坟茔地了!” 宁非哪知道牛背山上的这些地名,也就只能把坟茔地那个山洞给排除掉,余下的都叫不准。 他敲了一下手掌。 “这样吧,我找个人带咱们上山,他肯定知道。” 宁非要找的当然是小孩克雷。 他正被谢老领着洗澡,一盆盆的黑水倒进水沟,黑小孩变成了白娃娃。 大概是血统的缘故,克雷的肤色比业人要稍微白一些,身体高壮一些,搭配他的绿眼睛很有异域风情。但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这孩子的轮廓还是业人的模样,说话也听不出生硬的口音,只要忽略掉他的肤色和眼睛,就是一个普通的边镇小少年。 他见宁非来了,也顾不得还没擦干的头发和身体,跳出澡盆就朝他这边跑。 宁锯子觉得有点辣眼睛,也不想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被小孩当抹布,警觉地朝着对面喊了一嗓子。 “你先把裤子穿上!” 小孩倒是听话,跑到一半又跑了回去,飞快地抓起一套短褂在头上擦了擦,然后又套在身上,这才羞答答看着不远处的小哥哥。 “矩……矩子你来看我呀?” “咳咳。” 宁非清了清嗓子,搞不懂他个小屁孩脸红什么。 但他的确有事要拜托克雷,便把自己的来意跟谢老讲了一遍。 谢老当然没意见,他笑着说自己还有点事,让宁非随意安排小孩接下来的时间。 “我放野猪的山洞吗?我记得我记得!” 克雷立刻蹦高,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那地方是他的秘密基地,除了他没人能找到。 “你说的山洞,是在鸡爪崖那边的吗?” 徐进忽然开口道。 他怕小孩不知道鸡爪崖,还用手给他模仿了一下。 “就是这种,像我手这样的一处山崖,挺高的。” 小孩鄙夷地看了一眼徐进。 他怎么会不知道鸡爪长什么样,这个大叔把他当傻子么? 当着小哥哥的面把他当傻小子逗,这不就是村东头赵二婶子骂的上眼药! 哼,别不是想把路线从他这里骗下来,再甩了他,单独跟小哥哥表功吧! 呵,大人。 想到这里,他略带敌意地看了一眼徐进,然后又转脸朝宁非撒娇。 “小哥哥……矩子我带你去,你让我跟着你吧,你看我都有用啊!” 宁非被他缠得头疼,但也没马上松口。 小孩跟着他也不是不行。 反正冬季之前如果墨宗的基建能够结束,他就有准备在宗门里开一个补课班,有计划地给大家普及一些理工科基本知识,顺便扫盲。 现在三老连同各组都在忙着冬建的事,一时半刻也教不了这孩子什么,反倒是他很闲,带个孩子也不费事。 不过,他之前已经答应了谢老,现在再拆台就不太好了。更别说跟着谢老能接触到很多墨宗弟子,对孩子融入宗门大大有益。 “再说吧。” 宁非摸了摸小孩的头。 “先带我去找你那个山洞,我在那边发现了点东西。” “好嘞!” 小孩答应得很痛快,他一转头,见徐进也跟着一起走,顿时心里有些不高兴。 不是他和小哥哥单独去么?为什么还要带着一个? 宁非看出了他的疑问,笑了笑。 “徐大叔也和我们一起。他力气大,路线也熟,万一我们这次又发现,以后就是他带人上山了。” “好吧,”小孩有点不情愿。 但他不愿违逆小哥哥的意志,略复杂地看了徐进一眼,带头走出了院子。 第31章 克雷不知道宁非发现了什么, 但他很高兴自己能帮上小哥哥的忙,这让他有种被需要的安全感 。 当然,如果能甩开拖油瓶大叔就更好了, 甩不掉也没什么,只要他表现得足够出色, 矩子小哥哥一定会把他留在身边。 想到这儿, 小孩的步伐越发灵活,他特地选了一条不好走的路, 恨不能把自己最矫健最强壮的一面展示出来, 完爆那个中年秃头大叔! 可实际上, 那个中年秃头大叔没被落下,倒是他的矩子小哥哥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累得吐血。 这这这这孩子是属猴的么!?山上这么多石头, 他三两步就上去了,也不怕踏空掉下悬崖! 还有,之前走的是这条路么?怎么感觉没这么陡没这么绕, 克雷真不是走错道了吗!? 不知道自己被小孩坑了的宁锯子堵上自尊,拼死赶路, 磕磕绊绊总算没被落下。 期间他多次拒绝秃头大叔伸出的援手。开玩笑!身为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人, 要是这点路都走不下来,那他还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是个爷们! 越往山里走, 空气逐渐开始湿润,耳边竟然传来潺潺的水声。 “这里有小溪么?” 宁非朝头顶上的二人喊道。 “我听到水声了, 牛背山里有溪水?” “噢, 那是羊角洼。” 徐进停下脚步,“羊角洼也算不上什么河,就是曲曲弯弯从山里流出来的咸水, 又苦又涩不能喝。” 咸水?又苦又涩? 宁非的眼睛亮了。 这种描述,一般和盐碱脱不了干系。山里流出来的苦水,多半是有地下泉口,浸润了含有盐碱的土层,所以水才是苦涩的味道。 之前他还在担心异叶杨生长的土壤不含盐碱,现在彻底放心了,只要能找到那些树,他就可以坐收白花花的苏达! 一想到这里,宁锯子整个人都被鸡血灌注,腰也不酸腿也不疼,手脚并用爬上了一块大石头。 克雷离他不远,见他上来便指了指左边的方向。 “矩子哥哥,山洞就在那里!” 宁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很快找到了之前放野猪的地方。 就在山洞斜下方的坡地,隐约露出一片黄色的枝叶,正是宁非要找的异叶杨林! “都别动,我找到了!” 他兴奋地跳了两下,觉得脚下石头不稳,马上又伸手巴住一侧的岩壁,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 的确是异叶杨,看面积还不算小,就长在羊角洼边上。 坐拥牛背山,背靠草原,其实搞到纯碱的方法有很多,但没有一个比直接从树上扒更省力了! 而且异叶杨析出的纯度较高,也省了他去组织人挖石头再提纯的麻烦。 “啊,这不是苦面树么?” 徐进抓了抓头。 “您早说呀,我找人运一棵会坞堡,何必劳烦矩子走这么远的路,脸都累白了。” 宁非觉得他对颜色有误解。 他不想讨论关于体力的问题,指着那些异叶杨问徐进。 “你说那是苦面树?你知道?” “当然。” 徐进搓了搓手,黝黑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害臊的红晕。 “我婆娘……是食间里的杂工,她们食间过年的时候会蒸一些贡品给祖师爷,用的就是这苦面树长出来的粉子,我还尝过一点哩。” 哦,说就说,那你害臊什么呀。 蒸贡品给缺德圣人,不,他不配。 只听徐进又接着说道。 “敢叫矩子知道,这粉子不能用新长的,须得放它一段时间才得用。” “我婆娘用这陈粉蒸出来的馍又大又软,可香得要人命哩。” 嗯,纯碱长期暴露在空气中能吸收空气中的水分和二氧化碳,生成碳酸氢钠,就是可用于食品加工的小苏打。 小苏打也能做碳酸钙,都一样。 “我想要你说的那种苦面。” 宁非摸了摸鼻子。 “你知道地方最好了,我们过去看看吧。” “好哩!” 徐进痛快地应声。 “矩子你早说需要苦面子树啊,我知道一条近路,根本不用爬这么远!” 他一边往坡下走,一边抱怨。 “小毛孩子就是不牢靠,绕了这么一大圈,可白累人哩!明明从后山直接叉过礃子岭就到了,婆娘一个来回也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就觉得咱们是在山上兜圈子呢!” 小毛孩子·克雷差点气得原地爆炸。 秃头大叔最讨厌了!要不是他非得死皮赖脸地跟着来,他哪会带着矩子哥哥绕路,早就到了好不好! 明明是他搅局,现在还要倒打一耙,简直气死个人! 有了徐进的带路,去找树的速度就加快了许多。 这一片胡桐(异叶杨)林不算小,沿着羊角洼一路像山中蔓延,供应大规模工业化生产不好说,但日常使用绝对是足够了。 宁非从树杈里采集了些新鲜析出的白色晶体,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把自带的小木盒装满,便招呼克雷和徐进回城。 “啊?这就走啦?” 徐进抓了抓没头发的后脑勺。 “咋就要这点?我在给矩子挖多些。” 宁非本来只是想做点实验品,闻言倒是动了心。 反正都来了,多备点纯碱和小苏打也没毛病。这玩意是很多实验的基础材料,保不齐在哪儿又能用上。 何况来这一路可是太不容易了,他两条腿又酸又疼,估计晚上要挺尸。 但是……没容器装了…… 徐进看出了宁非的迟疑,晒然一笑,然后抬起一条粗壮的大腿,脱下兽皮靴,从脚上扒下来一只布袋。 一瞬间,奇异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前香有点像烂韭菜混合咸鱼烧榴莲的味道,后调转为酸咸口的发酵黄豆水,极其容易上头。 宁非被熏得一阵眼花,踉跄了几步差点栽倒,还是小孩克雷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胳膊,这才勉强保持住身体平衡。 但是克雷的情况也没比他锯子小哥哥好到哪去。小孩被辣得双目流泪,嘴巴和鼻子都挤在一起,脸憋得通红。 他用泪汪汪的眼神示意小哥哥迅速逃走,但两人此刻都是腿抖脚软得厉害,能勉强站直身体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有余力想别的。 擦……这就是传说中的人体生化武器吧!怎么会这么臭! 好在山中有风,这股辣眼睛的气味很快被山风冲淡。带着沙土气息的空气灌进肺中,宁矩子像是着水的翻车鱼,拼命的吸了几口才感觉自己活了回来。 他看着徐进,一脸艰难地问道: “徐……徐大哥,你这……” “嘿嘿。” 徐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忘了说,我脚臭。” 他作势又要抬腿,吓得宁非带小孩齐齐倒退三大步。 “别,你就站那儿就行,千万别动了!” “噢。” 徐进诺诺地应了一声。 “我们这些在铁匠坊里做工的,日常要和炉子和铁块打交道,穿普通的草鞋是不行的,得要这种兽皮靴子隔火隔热。” “但这玩意不透气啊,时间长了脚臭的厉害,我家婆娘就给我做了双布袜。不然脚热的一直出汗,一天下来就得给汗浸得发起来,脚底板还会起水泡,又痛又痒。” “有这布袜子能好许多,所以我们铁匠坊人人都备着一双。刚才矩子怕没东西装,我就想起我这袜筒子了,这玩意长到小腿,能装许多哩!” 不不不,不用这么热情! 宁非看着那土黄色半湿半干还透着咸鱼烧榴莲味道的布筒子,整个人都闪着无数商用字体的拒绝。 “那个……” 他本能地想要立刻拒绝,话到嘴边又觉得难以启齿。 说起来,徐进也是好心。 他一个糙汉子哪会有那么多的讲究,有双袜子就是了不得的装备了,所以喜滋滋给别人安利。 遥想自己刚来墨宗的时候,谢老连穿的外衣都得脱下来好好保存,可见穷是万恶之源。 因为穷,只要能用得上,管是穿在脚上还是送进嘴里的,不都一样?! 想到这里,他越发觉得不能冷了徐大哥一番赤诚之心。 “是这样的徐大哥,”宁非在脑中转了无数个圈子,终于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比较合理的理由。 “我要的这种白色纯碱,最好是用隔潮隔空气的容器保存。纯碱在空气中很容易发生反应,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就是你说的那种苦面。” “苦面和纯碱的成分不一样,在性质上也有差别,可能会影响最终生成的产物。” “就像……” 他想了想,决定找一个徐进更容易理解的例子。 “就像你炒钢的时候往里面淋矿粉,里面的杂质会在高温中和氧气反应变成另外一种物质,让碳量降低到钢的成分范围……” 他还没说完,就被忽然窜过来的徐进一把抓住了胳膊。 徐进的手里还拎着一只袜筒,原本才被山风吹走的生化毒气再度来袭,而且是超近距离的正面遭遇,宁非身体一晃,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不!大哥我错了! 臭袜子袋也挺好的,您老想装多少就装多少吧! 小孩克雷冲上前,双眼含着泪,顶着毒气死死推着徐进的手臂。他脑中唯一的想法就是把锯子小哥哥从大毒魔的手里拯救出来,可徐进是打铁出身,一双胳膊跟钢柱一样,他哪里扯得动! “矩子!” 徐进双眼赤红,鼻子一个劲儿喷着粗气,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炒钢?炒什么钢?钢怎么炒?!!” 第32章 徐进的表情太过激动, 活像被婆娘扣了绿帽子的倒霉汉子,两只眼都闪着红光。 他的手死死抓着宁非的胳膊,铁钳一样的手指将少年矩子的掐得生疼, 偏偏还因为剧烈的生化攻击说不出话。 “放……放手啊!你伤到矩子哥哥了!” 最后还是克雷顽强,拼着性命不要狠狠咬住那只拎着臭袜筒的手, 这才让徐进回过了神。 他看到小矩子胳膊上那圈淤青, 顿时大惊失色,双膝一软, 直接跪倒在地。 “矩……矩子恕罪, 徐进失礼了!” 说到一半他又觉得不对劲, 连忙改了口。 “不不不不,矩子你不用恕罪,你尽管罚我便是, 我徐进鬼迷心窍冒犯了矩子,百死都不足惜!” 宁非眨巴了一下辣得生疼的眼,挥手示意他把臭袜筒拎得远一点。 徐进会意, 马上跪退了几步,给少年矩子留出足够呼吸的空间, 继续低着头等罚。 宁非大喘了好几口气, 感觉自己的嗅觉又重新回归,这才揉着手腕问道。 “你不用那么激动, 我没什么大事,你站起来说吧。” 徐进不动, 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在这山上跪到地老天荒。 在他的认知中, 墨宗弟子以下犯上,那可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是要被宗门除名放出师门的! 虽然他是因为听到了炒钢秘法才激动到不能自已的, 可这也不是他冒犯矩子的理由,冲动的人自己要承担后果,徐进不准备辩解什么,如果矩子不原谅他,那他就收拾东西离开,绝对不让师父和铁匠坊为难。 但他也不远走,找个石沱岭附近的村子住下,师门要是需要干活他就去帮忙,也不要什么酬劳,需要探矿挖煤他也上,就用自己这后半辈子赎罪。 他徐进这一辈子,是有了墨宗才活出的人样。 徐进以前不叫徐进,他没有姓,别人都叫他二狗子。他不知道爹妈是谁,从懂事起就跟着个老乞丐在街头讨生活,老乞丐教他偷钱的法门,好的时候能吃顿热乎的,不好的时候几天不开张,挨打是常有的事。 后来老乞丐得罪了城里的大户,被打了一顿扔到了乱葬岗。二狗子趁夜把人装殓,城里认识他的人不少,他也不敢再回去,便跟着逃难的人去了边城。 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下去,二狗子饥一顿饱一顿的,不时还因为偷窃失败被苦主暴打,直到他偷到了他师父的头上。 现在回想起来,宗门从他那时候起就已经很穷了。外出做工的师父给人打铁赚的盘缠,还不够城里的少爷去柳枝巷子包个粉头的花销! 他被师父打了一顿,然后问他要不要学打铁。 他看过城里的铁匠铺,累是累,可学出师就能养活自己,一辈子都不用再流浪街头。 有这等好事吗? 二狗子的心里其实是不太相信的。 城里那些匠房,就算是收个学徒也要收好多孝敬,进了门要伺候师父一家老小吃喝拉撒,还要拼命卖力给匠房干活。就这样苦熬个十年八年,师父也就教些零碎活,根本就是不要钱的苦力。 他一个街头流浪的小毛贼,不花钱就有人收吗? 心里虽这样想,但二狗子却没犹豫地答应了。 他一条贱命,就算上当受骗也不过就是给卖了熬盐,不可能更差了。如果这人没骗他,那他这辈子就算土鳖翻身,有了指望! 直到多年以后,已经改名为徐进的二狗子依旧感激自己当初的决定。 他进了墨宗,通过了师父的考验,那些曾被人严密封锁的知识便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大门。 虽然依旧是穷,但穷得坦坦荡荡,穷得心生光明。他从不知道天地竟然如此宽阔,许多他终其一生都想不明白的道理,竟然在宗门藏书阁中就能找到。第一次独立烧出锤子的时候,徐进搂着那玩意哭了一晚上。 最后,那把锤子被他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了婆娘,以后也是他们老徐家的传家宝。 想到这里,徐进抹了抹泛酸的眼睛。 这个世道,从来就没给庶民太多的机会,墨宗是唯一自由的天地。师门于他有重生再造的恩情,就算他以后不配再自称墨宗弟子,他这一辈子也都是宗门的。 他都想好了,矩子想怎么惩罚都没关系,只要能让他的婆娘和两个儿子留下,那他徐进死都能含笑九泉! “我说徐大叔啊……” 宁矩子朝一脸悲怆的光头大叔招呼了一声,没得到回应。 不是,他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啊,怎么这位就跟要上刑场一样,墨宗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啥!? 他指了指徐进,低头问小孩。 “他怎么了?” 小孩一脸警惕。 “可能是给咱们下药不成,想卖个惨。” 他家村西头的三癞子天天赌钱,他婆娘和人私通给他下药,结果三癞子命大没死,三癞子婆娘就跪在族长门口哭,数落三癞子各种不好。 哼,那姿势,和眼前这个也差不多嘛! 他觉得自己永远忘不了扒袜筒那个动作,于不经意间杀人,简直防不胜防。他阿爸以前讲过南石雪原上有种雪白的大猫,专门跟在猎物后面,只要稍有放松就会被咬断喉咙,和这个秃头一样! “什么下毒!” 宁非敲了他一个爆栗子。 “徐大叔那是脚臭。” 他指了指徐进的鞋。 “看到没,他因为在铁匠坊工作,天天都要穿这种不透气的鞋,现在天气还不算冷,铁匠坊又是高温,脚出汗很正常。” “鞋子里面有很多微生物,汗水会营造出适合它们生长的环境。如果不及时清洗消毒,人的脚就会被感染,出现发痒脱皮水泡化脓等症状,很痛苦的。” 哦。 小孩似懂非懂。 但有一点他听懂了,这个大叔不爱干净,不洗脚不洗袜子。 他现在有点鄙视徐进了。 虽然他之前也是好多天没洗澡,可那是因为羊角洼的水又咸又涩,洗了浑身都不舒服。 他以前和娘亲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可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小孩,天天都洗脸洗脚的。 他正想着,就看到他的矩子小哥哥朝不爱干净大叔走了过去,克雷马上跟上,一脸警惕地瞪着大叔的秃头,生怕他再暴起伤人。 宁非倒是没想那么多。 上次柳铁跪着他没拉动,这次换徐进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他干脆省了点力气,直接对徐进开门见山: “徐大叔你起来吧。” “还是你觉得我这个矩子说话没什么分量,想不听就可以不听了?” 此话一出,徐进马上从地上跳了起来,一脸惶恐。 “矩子恕罪!徐进没有不听,我就是……” “这不就得了。” 宁非可不爱听他那套万死不辞的话。 他这个身体有点娇贵,稍一使劲就容易留下印子。手腕上的痕迹虽然看着吓人,其实很快就会消退,他也不觉得怎么疼痛。 “你先跟我说说,你之前为什么那么激动?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徐进老脸一红,神情有些扭捏道。 “矩子哪有说错,是我听了了不得的东西,脑子一热,就……” 他越说声音越小,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在心虚。 宁非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急忙追问道: “我说什么了?” “就……就那个炒钢法啊。” 徐进小声回答。 “炒钢法怎么了?” 宁非有些不明白。 他不是搞冶金专业的,但也大概了解一些古代冶铁发展的历史。 炒钢法和百炼钢在很长一段时间是并存的,墨宗的铁匠坊既然能造出百炼钢,那炒钢法应该也掌握了吧。 听他这么说,徐进的表情转为肃然。 这个秃头中年大叔,一旦说起打铁,完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不愧是铁匠坊这一代的大师兄。 “炒钢是龙泉剑坊的不传之密,薛氏靠着龙泉剑坊掌握着天下的精钢,据说连朝廷想要精钢刀剑,也要皇帝娶了薛家的女儿才能成行。我宗苦苦研制多年,虽然勉强制出百炼钢,但锻造过程花费太多人力物力,根本不能量产。” “我和师父也曾推演过炒钢之法,可试验了几次都摸不出门道。天下像我们一样想窥探秘法的匠房无数,没听说有谁从薛氏手中套出机密,炒钢炒钢,一个“炒”字难为住太多的匠人,没有哪位像矩子一样说得如此清楚。” 的确,徐进的激动不是没原因的。 如果宁非只是说出“炒钢”两个字,那他只会为矩子的博学赞叹,毕竟对于一个傻了十年的少年来说,一醒来就了解如今最热门的冶炼技巧,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但是,他家矩子直接说出了“炒钢”的方法。 那一瞬间,徐进像是被雷劈到一样,整个人都处于浑浑噩噩之中,脑中不断播放的是宁非的声音。 “就像你炒钢的时候往里面淋矿粉,里面的杂质会在高温中和氧气反应变成另外一种物质,让碳量降低到钢的成分范围……” 他不知道矩子说的这些是不是真正的炒钢法,可却是他们之前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一种新路径! 就像……就像当年,他第一次踏进墨宗的藏书阁,面对那叠放起的无数根竹简,虽然完全开不明白,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新世界的大门,它又打开了! 第33章 徐进这个人, 看着大喇喇的,其实心细如发。 尤其对于他自己专注了半辈子的打铁事业,那更是一丝一毫都不曾松懈过, 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是以当宁非不经意说出“炒钢法”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精神先是有一瞬间的紧绷, 然后在脑中迅速推演了一下流程。并不是不可行, 只是之前没有人想过要这样做!原来炒钢的“炒”法,竟然是这样的吗!? 徐进感觉豁然开朗, 以往以为被困住的瓶颈区, 忽然有了新的通路可以绕行, 原来世间不是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达到目的,就像他爬这两洞凹的山洞,绕路或是直达, 都能找到羊角洼。 想通了这一点,徐进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觉得通透。矩子的话在他的心中放了一把火, 烧得他整个人都快要沸腾,全身上下充满了力气, 恨不能马上捕捉到那点滴的细节, 亲手试他一试! 炒钢!炒钢法!被薛氏和龙泉剑坊视为不传之秘的炒钢法,一把普通精钢刀抵得上他们铁匠坊辛辛苦苦锻造十几把的价格, 而且没有薛家人的关系,还根本买不到! 他们贴工贴料, 日夜劳作, 还卖不上价格,只能以数量求温饱,说不羡慕是假的, 但也没有人真动心去投了龙泉剑坊。 别的不说,能学得炒钢法的匠师,那都要和薛家签世代卖身契,不但自己,子子孙孙也要一并卖给主家,从此生死由人,才能窥得薛家的不传之秘。 当然,薛家对这些匠师也是极好的。不但报酬丰厚,而且还给予他们一定的自主权,在主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在刀剑上镂刻自己的名字,这些匠人被世人推崇为“铸剑大师”,名利双收,风光无限,龙泉剑坊也成了所有铁匠学徒们的向往之地。 可徐进一点都不动心。 他是眼馋炒钢法没错,人家打出来的东西就是比自己的强,这没什么好不服的。 可龙泉剑坊也好,薛家也罢,没有一处能像墨宗这样,真正无私地传授技艺,不要报酬也不用卖身。 所以他把一颗心都给了宗门。 现在矩子在他心里放火,他不能不翻腾。 “矩子,这可是龙泉剑坊的炒钢之法?” 徐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炒钢法是薛家把持多年的绝密,矩子您……” 他话没说完,但已经足以让宁非出了一身冷汗。 他是真没想到,这个时代的炒钢法还没推广开来,成了独家秘方! 幸好他直接说了工艺,未必和薛家的秘方相同。其实就算相同也没什么,反正除了薛家没人知道他们的钢怎么炒,就说是巧合好了! 找到了合理的理由,宁锯子的心里立刻就有了底气。 他手一挥,状似不在意地说道。 “什么薛家龙泉剑坊之类的我不清楚,我只是觉得这种办法差不多能成呀。” “天下炼钢之法千千万万,但规则和原理却是确定的。通过高温让铁矿石中的杂质和矿粉发生反应生成固体与铁分离从而降低含碳量改变物理属性成为钢,理论上这是绝对可行的啊!而且方法和炒菜加盐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就自己给起了个名字叫炒钢。” 说到这里,他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难不成……薛家的炒钢也是一样的?” 徐进:…… 徐进哪知道薛家怎么炒,他已经被自家矩子这一番不停顿也听不懂的“玄·妙·道·理”刷成了渣渣,一脸茫然地看着地面。 什么叫固体?碳含量是什么玩意?物理这两个听上去很玄妙,不过到底是啥意思?矩子念叨的是业朝文字吗? “那……那你说的那种炒法……” 徐进咽了咽口水,“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差不多吧。” 宁非含糊地应了一声。 炒钢法是他脑中自带的知识点,但可不是他首先发明的,他也是看了冶金史的书籍才知道。 可如果实话实说,徐进肯定要继续追问。他没办法解释一个傻了十年的小孩忽然就学会炒钢,而且史书上对于炒钢法的发明者也没有明确记载,炒钢法的来源应该是从事冶铁的劳动人民,在辛勤工作中发现并总结的。 “我只是觉得原理上说得通,自己也没试验过。” 宁非补充道。 “而且钢也不是薛家人的创造,万事万物都有规律,掌握的了规律谁能得到同样的成果。” “噢,这样。” 徐进的脑子也冷静了下来。 他心里是有点失望的。矩子说是道理,也就是说还没做出来成品,成或不成还是未知。 但矩子至少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方向,在密闭的炉膛里凿开了一个口子。他总觉得若是他能抓住,抡锤子拼命往外砸,就能打开一个新天地。 想到这里,他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矩子的表情。 “矩子,我觉得你说得这个法子有理,但有些点还是想不太明白,应该就那什么规律不通。” “那些原理和规律,你能不能教教我们?” 他这样谨慎是有原因的。 就算是在墨宗,有些东西也只能是身为矩子的人才有权知晓,三老或是各组的领头人,只能按照矩子的安排行事。 百年来,墨宗传承知识的方式主要还是言传身教,藏书阁的书简上只会记录工序和步骤,间或有少量经验总结,却并不会告诉弟子们,这里面的原理是什么。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宁非点头。 他本来就准备利用冬天开个寒假扫盲班,教点基础数理化知识刷系统奖励,徐进的要求倒是和他想到了一起。 “这个不急,就算开班也要等冬建结束。快到饭点了,我们也准备回城吧。” 他见徐进还想推销那只臭袜筒,忙不迭地推拒道。 “我盒子里这些暂时够了,反正徐大叔你知道苦面子树的位置,如果需要我再让你过来收。” “好嘞!” 徐进高兴地应了一声,把袜子又套回到脚上。 矩子说冬天开班,那他这段时间就好好忙着造房子,造好了也让矩子住得舒服些,身体不好的人可不能吹着冻着! 宁非带着一大一小回了城,三人在山上浪费了一下午,进坞堡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食间门前的街道上,一股浓郁的肉香四处弥漫,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狠狠吸一下鼻子,口水疯狂分泌。 宁非也有点扛不住。 他自从来了这个时代,吃得最好的一餐就是那顿酱炒兔肉,还就只吃了一口就给大家分了,之后天天都是盐水煮土豆。 以前不觉得肉金贵,可真等到肚子里没油水,以往厌烦的油腻和荤腥都成了美食。 “克雷,谢谢你。” 少年矩子伸手撸了撸小孩的头毛,笑得眉眼弯弯。 小孩的头发有点硬,撸起来有点扎手,倒是和他爱憎分明的性格很像。 “你喜欢,那我再进山给你猎一头。” 克雷可高兴了,小胸脯挺得高高,恨不能把牛背山的野猪都撵过来,给他矩子小哥哥享用。 到时候,小哥哥想吃哪头他就拎哪头出来,这片山上的野猪他都包圆了,想想就神气! 正陶醉着,克雷就听到耳边响起了羊群的叫声。 他抬起头,发现矩子小哥哥也是一脸惊愕,正看着不远处正赶着一群白羊过来的谢增。 谢增显然是不太熟悉放羊的工种,羊群时不时就准备四散奔逃。也就是墨宗的坞堡到处土建,有众人帮忙才没让羊群跑散。 “谢老,这是……?” 宁非炸了眨眼。 墨宗穷得叮当响,羊这种奢侈品是不可能有的,更别说这么一大群。 他念头一转,恍然。 “这是封家送来的谢礼?” “是哩!” 谢老的脸笑成了一朵大菊花。 “午后封家就派人把羊给送来了,说是约定好的,那十担水泥的谢礼。那时候矩子您不在,小老儿我就做主收了。” 宁非点头。 他暮野兄是个痛快人,这水泥才送去一天就把回礼奉上,想必是对水泥的质量很满意了。 他数了数。 “不是,这羊是不是多了点?我记得原来说好的是20头啊?” “是哩!” 一说起这个,谢老笑得更开心了。 “我也说送多了,但封家的兵丁取了一封信给我,说多出来的50头是封家少阀主给矩子您的秋礼,您看了就明白。” 说着,他从袖子里取了一封木盒出来,恭恭敬敬递到了宁非面前。 “秋礼?” 宁非一脸茫然。 他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和古代华国的文化传统差不太多,历史发展线大概是在南北朝末期。 可这个秋礼,他就真没听说过了。 将信将疑接过木盒,从里面取了一张丝薄出来。暮野兄字如其人,下笔刚劲有力,一勾一划都透着锋芒。 文绉绉的一圈套话,大概的意思是,他觉得宁非这个小兄弟很不错,想要和他多多来往,最好能成为异性兄弟,从此肝胆相照,两肋插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为了表示做哥哥的诚意,他特地准备了一些走亲戚的东西,给小兄弟补身体用,请小兄弟不要客气,羊肉管够,不够再来。 “不是……” 宁非按了按有些抽痛的额角。 “他送这么多羊来,我收着合适吗?” 无功不受禄啊!虽然他打定主意要薅他暮野兄一把毛,可自己薅和羊主动脱毛,那完全不是一个性质啊! 暮野兄搞这种事,让他很怀疑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准备下刀的打算,所以以退为进,打感情牌。 “也没什么。” 谢增摇了摇头。 “秋礼一般都是关系好的人家才会送,兄长送给弟弟是担忧弟弟身体,希望弟弟好好长大,这种兄弟之间的礼,说到底还是长兄吃亏,收礼方是不用回敬的。” “矩子若是不想和封家再打交道,那便直接把里退回去。只是既然封家少阀主先表示了诚意,我们再推拒就有些打人脸了。” 行叭。 宁非摸了摸鼻子。 他猜暮野兄应该是对水泥有了新的想法,所以先下本钱跟他联络感情,说不定意在水泥的配方。 正好,他也有心把水泥推广出去。不过光这点羊是肯定不够的,下次暮野兄来的时候,他还是要跟他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那就收了,先找人养着,算咱们宗门的财产。” “好哩!”众人欢声雷动,齐齐躬身谢矩子馈赠。 唯有小孩克雷一脸气闷。 他刚刚还在做梦包圆山上的野猪养矩子小哥哥,结果那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阀主就送了一大群羊! 一群羊对一头猪,这不是打他脸呢么! 第34章 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想法, 宁非把50头羊收了,并决定墨宗未来的政策可以适当给他暮野兄倾斜一丢丢。 在宗门混了这个久,他对墨宗弟子们还是很有信心的。谢木鱼三老手下的工程队里能人不少, 冷门组里的杨黑子等人也都是可用之才,如果再利用寒假补课班再培训一下, 未必不能成为一支靠谱的团队。 至少在他上辈子, 虽然富有一个私人实验室,可也没狂妄到能拥有全系私人工程团的程度啊! 别的不说, 工程师们也是有性格的, 最烦一拍脑门就瞎指挥的研究员, 不像墨宗,矩子指哪打哪,不讲条件还不闹脾气, 简直就是天堂! 嘿嘿嘿。 穿越以来,宁锯子终于感觉自己略小赚,忍不住心情大好。 尤其今天晚上还能打打牙祭、改善生活, 晚上没事了可以搞点副业做些日化产品打发时间,简直是完美的一天! 对了, 他还有点原料没收。 想起火窑前的柳铁, 宁非摸了摸鼻子,问身旁的徐进。 “徐大叔, 这会儿石灰石应该出炉了吧,麻烦你先把克雷送回谢老的院子, 我去火窑看看。” “我不要!” 一听说要把他送走, 小孩立刻不干了。 “我不走!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宁非有点头疼。 上辈子因为身体原因,他很少和孩子接触,周围人也知他情况, 轻易不会带孩子打扰他。 他倒是在视频见过所谓的熊孩子,撒泼打滚不讲道理,那时候他都当段子看,一点儿都没走心。 可现在轮到克雷,他就有点发愁了。 这小孩大概是因为以前过的太苦,进墨宗以后一直对他很依赖。他倒是想把孩子和墨宗弟子们多接触,想让他尽快融入这个群体,不过克雷似乎还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一直很排斥离开他。 算了,今天才第一天,就给孩子一点适应时间,等他找到了同龄玩伴就好了。 想到这里,宁非也不勉强他,和徐进一起朝后山火窑走。 今天的火窑格外热闹,许是知道了晚饭开荤,墨宗众弟子都格外兴奋,人人脸上带笑,活干的也比平常要快上许多。 最近宗门基建的速度一直在加快。在熟悉了水泥的烧制方法后,谢老带领木匠班改良了研磨石灰石的碾槽,利用滑轨节省了不少人力,大大提升了前料产出的效率。 现在,第一批建设中的粮仓已经完成了地基,坞堡外墙全部翻修完毕。在宁非之前规划好的区域,新的食间正准备开工,鱼老正带人测量尺寸,计算物料。 他看到宁非过来,立刻迎上前和他报告工程进展。 是的,在几天之前,宁非已经整理出了盘炕的方法。 这方面他不是专家,也没亲自住过带炕的房子,只是在参观北城故宫的时候看过结构图,知道其中的原理。 用秸秆、树枝等燃料燃烧产生的热气流,经过火炕烟道时将热量散发给土坯,土坯是热的不良导体,烧热后其温度会保持一段时间,只要在上面放上一些编织物,就足以越冬。 只是这样一来,墨宗一直存续的食间制度可能就要解体了。火炕更适合独立的家庭生活,做饭取暖一体化,既能节能省燃料,也可以保持室内温度,是一举两得的好东西。 墨宗现在的集体进餐模式执行得非常好,大家都很自觉努力工作,也不会对食物的分配有什么异议,甚至想柳老头、秋婆婆这样年老体弱的人,还会将食物节省下来给其他人,这简直就是人类社会的理想状态。 但,理想毕竟是理想。 以现况来说,食间模式对人的道德要求比较高,墨宗有墨宗的特殊性,小范围运行没毛病,但是想宗门发展,他们就要更接地气。 缺德圣人死了快200年了,个人威望也消散得差不多。墨宗的确可以靠着理想和信念收人,但制度必须适应时代现况,这样才不会被污蔑为异类,受到排斥绞杀。 为了苟活,墨宗现在已经很难了,纸不能造书不能发,就怕给人找到打压的借口。 所以这个问题宁非想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推行。 私心是人类的本能,不会因为制度改变而被催化,他相信墨宗全员的的道德情操! 于是,他在一天前把鱼山叫到了主楼,还提供了一份火炕的简单结构图。宁非说的很坦率,自己只能想到这么多,余下的要土木组自行揣摩。 可他没想到,这点信息竟然足够了! 火炕并不超越目前的技术条件,所以对鱼山来说,完全没有任何难以理解的操作点,在宁非向他讲解了火炕保温取暖的原理之后,鱼老一拍大腿。 “原来是这样!” “以前我学砌烟囱的时候,我师傅跟我讲过烟往高处走,所以灶台要砌得高一些。矩子这图上的塌比锅台高,是不是因为烟的走向?” 他见宁非点头,心里越发有了底气,于是继续说道。 “那这炕的火塘口可不能开太大,不然让火苗进的远了炕口就会太烫,坐不了人。” “还有出烟口要大一些,不然里面烧得东西随着烟一起走,容易把烟道堵上。我想着从灶台到出烟口到灶口,咱们来个步步登高,这样才最好烧!” 宁矩子听得瞠目结舌。 他是真没想到一张草图就能引发鱼山这么多的设想!这根本是书一发,学生自己就变学霸了,天下还有这么省心的教法么! 不过他也很好奇。之前让他纠结的食间解散,对鱼山这样的墨宗老人真的毫无影响么? 他以为反应最大的会是三老,毕竟他们维持墨宗运转多年,是对现有制度最坚定的拥护者,不应该没反应。 “啊,矩子说食间啊?” 被打断了悟道的老头抓了抓头。 “那个我老头子的确有些舍不得,主要是我们家老婆子去得早,家里就剩我和我家孙孙,以后都得自力更生了。” “不过我想着,食间也未必就会没了,坞堡里有好些后生还没成家哩,在食间后面起出一排房子让他们住着,既能生火省柴,还能解决饭食,那不是也挺不错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眼前一亮,伸手狠狠拍了下大腿,一脸兴奋地说道。 “矩子啊,不然这样吧!我们把食间重新修一下,把食间的灶台也连上炕,这样不就得了?” 嗯,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宁非点头。 “那这件事就委托给鱼老你了,最好能把坞堡里的能源都充分利用起来,这样冬天大家也不用总进山寻煤挖矿了。” 今天的鱼老也很兴奋,他拦住宁非,将一块刻着线条的木头片交给他,这是他和孙子鱼忻连夜赶制出工程图。 图是鱼忻刻的,一笔一划很有设计师的调调,细节处理的也很到位。 “厉害啊。” 宁非拿着图,一脸惊讶地看着面前略羞涩的小少年。 说起来这孩子的年纪应该和克雷差不多,却完全是南辕北辙的性子。鱼忻他在宗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印象不错,聪明乖巧,见他总是眉眼弯弯,还一口一个小非哥,简直乖巧得不得了。 他在矩子令择主的时候表现不错,有几道工程题都正确通关,比柳铁还要晚三轮才出局。 没想到,他做工程图也做的这么好呀。 宁锯子那颗想要助手的心再度蠢蠢欲动。又听话又聪明又乖巧的小孩,谁会不喜欢呢? 不过总算他还保有一份理智,知道这孩子要是真跟他走,那多半就只会成为一个莫得感情的画图机器,白白浪费了天赋。 “很好,鱼忻的图画的非常不错,还标注了比例尺,这是你只想的吗?” 鱼忻有些害羞地摇头。 “不是,爷爷教我的,祖师爷开宗的时候告诉大家要这样,就一直学下来了。” 哦,缺德圣人。 宁非暗暗撇嘴,脸上却露出鼓励的笑容。 “那就先用食间做个试验,鱼忻你可以在施工的时候再随时修改尺寸,做好了出一张最终图,全坞堡推广。” “好嘞!” 鱼老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矩子看重他孙子,那是他们家的福气啊! 虽然在矩子回神前,他孙子是宗门最天分继承矩子令的人,可是现在,经过土豆水泥火炕三大暴击,他已经对这个少年矩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忻儿要是能跟着矩子,未来一定有大造化! “听到没忻儿,你要好好做,不要辜负矩子对你的期望!” 鱼老拍了拍孙子的肩膀,一脸欣慰道。 “这要是做好了,以后咱们土木组拉个队伍进城给人盘炕赚钱,也能给宗门添肉加菜!” 一听这话,跟在宁非身边的克雷立刻警惕地盯着鱼忻。 他虽然看不明白那小孩画了什么,但他知道矩子小哥哥对那个臭小子非常满意! 还是那种比他猎了一头野猪还要满意的满意! 气! 绿眼睛小孩忍不住揪住小哥哥袖子,心里一抽一抽的,满满都是被取代的危机感。 前有一群羊,后有石头炕,生活怎么这么难呢! 第35章 这时候, 柳铁把烧好的石灰石给送来了。 石灰石煅烧后的产物是生石灰,柳铁为了戴罪立功,这一次的生石灰烧得格外细腻, 出炉之后还仔细碾压过,保证摸不出一点大颗粒。 宁非表示满意, 示意他挑着生石灰跟自己去小火房。 他刚往前走, 身后就跟了一大串粽子,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你们都跟着我干什么?快吃饭了都不去食间排队么?” 他顿了顿, 忽然笑得一脸奸诈。 “别盯着我, 我又变不出排骨来。我和克雷之前跟食间预定过, 所以不着急,你们去晚了可就没什么好吃的了。” 嘿嘿,野猪的贡献者还是有点特权的。 他又看向柳铁。 “柳大哥把石灰送到小火房就成, 剩下的我自己来,你们都快去吃饭吧。” “那我把饭菜拿出来,陪着矩子干活!” 柳铁嘿嘿一笑, 拎着石灰桶,一边走一边念叨: “矩子你要干啥就告诉我, 我力气大, 不吃饭也能挑三桶水。” “上次拔土豆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身子骨差, 以后有什么体力活就让我来,我保证能给你干得利利索索。” 擦, 打人不打脸啊。 宁非面无表情, 内心也毫无波动。 他指了指小火房的方向。 “走。” “噢,好嘞!” 柳铁半点没看出来,乐呵呵挑起木桶, 一路小跑着奔向小火房。 徐进看这个师弟牙疼。 他本来是准备去食间等饭,可看到柳铁不长眼到这个地步,心里一下子也没底了。 他是看着师弟长大的人,知道这小子刚才的话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想表达自己戴罪立功,努力干活的决心。 可你说就说,干嘛还又拉又踩的! 在山上他就看出矩子十分介意自己的体力问题,现在柳铁还拿这个说事,简直就是在戳人痛脚! 罢罢罢,还是看着点这个愣头青,免得他又惹出什么祸事! 徐进和鱼忻说了一声,托他去食间帮忙预留两份餐食,自己跟着宁非和克雷,一路朝着小火房的方向走。 他想帮着傻师弟解释两句,可对上少年矩子那双清透的眼眸,一时间竟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得讪笑一声,默默地跟在后面。 小火房坐落在坞堡的边上,这个时间正是饭点,除了他们一行人以外,附近没有其他的墨宗弟子在活动。 把生石灰挑进门,宁非让柳铁将桶里的粉末全部放置进一个陶缸,再挑些水兑进里面。 “一定要慢慢加水,贴着缸边一点一点的放。” 他指着陶缸叮嘱柳铁。 “生石灰和水反应会放热,小心操作不要受伤。” “噢。” 柳铁应了一声。 他这个人不会看眼色,但干起活来却是十分细致。 烧了这么多天的石头,他也知道这玩意能让人受伤,粉末蹭到手上或是脸上,火辣辣的疼。 好在矩子之前有叮嘱,烧石头和运石头的都要注意防护,灰粉蹭到身上不要沾水,这才没闹出事故。 他挑来水,一点点地往缸里倒,手稳得纹丝不动。 宁非看了一眼就知道没问题,也不再多废话,直接开始解释生石灰的化学反应。 “这也是种反应。” 他指着陶缸,对徐进说道。 “就像我之前在山上和你讲那种炒钢远离一样,万事万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在特定条件会相互转化,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就比如这个石头,我们从山上挖出来再煅烧,不单单是为了去掉石头中的杂质,煅烧还让它的构成也发生了变化,从生石灰变成了石灰。柳铁把水加进里面,变化再次发生,石灰变成了熟石灰,而这种熟石灰加水的液体就叫做石灰乳。 ” “就像我们打铁时候烧出来的生铁和熟铁?” 徐进听得一脸茫然,努力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去解释。 宁非摇头。 “并不一样。” “生铁和熟铁的区分主要是含碳量,但石灰的变化要更彻底些,非要说的话,那就是铁生锈了。” “但你们打铁需要烧炉加热,还要向里面鼓入空气,这就是反应。” 徐进抓了抓头。 打铁的人都恨不能不出锈,不明白矩子做铁锈有啥用。 刚想再问,却见鱼忻拎着五个食盒跑进了小火房。小少年跑得脸蛋红彤彤,大眼睛眨呀眨的,好奇地盯着柳铁倒水的陶缸看。 “小非哥,这是啥呀?” 宁非要去接他的食盒,却被他闪躲了一下。 “这个是小非哥的,这个是克雷的,这两个是铁哥和徐叔的,小的是我的。” 鱼忻把对应的食盒分给大家。宁非打开看了看,发现自己的盒子里塞满了酱肉 “怎么这么多?” 他又朝剩下几个盒子看去,发现徐柳都是正常水平,克雷和鱼忻的盒子略小,但克雷得到的肉却比徐柳二人还多,并没有因为他是孩子而吃亏。 看来看去,竟然是鱼忻得到的最少。于是宁非从自己食盒里拨了一些给他,鱼忻连忙推拒道: “小非哥我不要!我吃这些足够了。” “长身体要多吃点。” 宁非索性抢过食盒,把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他就是再嘴馋也不至于抢小孩的份,鱼忻和克雷年纪差不多,想必饭量也是一样的。 克雷不吭声,闷着头往嘴里塞食物,看都不看对面的鱼忻。 他吃完了饭,就跑到柳铁身边接替他。小孩看着不算壮,但倒水的动作却稳得一比,流速和流量都控制得十分均匀。 宁非看在眼里,没有说话,但在心中却暗暗点头。 “可以了。” 他对克雷说道,然后起身取出了装有纯碱的木盒子。 “把这个加进去。” 他想了想,又把缸里的石灰乳舀了一些出来,倒满了一个陶钵。 “现在加吧,一点点撒,注意不要被里面的液体迸溅到。” 克雷点头,他学着柳铁的样子,小心翼翼将白色粉末撒进小水缸。 宁非则是把陶钵递给柳铁,在他茫然的目光中,少年矩子缓缓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为了更好地给你们演示变化的过程,我们请柳大哥配合着做一个实验。” 他顿了顿,上下打量了柳铁一眼。 “没问题吧柳大哥,这是个硬体力活,你成不成啊?” “成啊!” 柳铁把食盒放在一边,伸手拍了拍胸脯。 “没问题,我可硬了,交给我吧!” “矩子,你就说你想怎么干?” 宁非:…… 宁锯子不想接这个话茬,他转头看向徐进,指了指水缸和陶钵。 “徐大叔,接下来柳铁和克雷做的事不一样,但最后却能得到同样的结果,就是我之前说的转化。” “克雷是将纯碱加入石灰乳,而柳铁直接往石灰乳里吹二氧化碳也可以生成碳酸钙,其实这种物质就是煅烧前石头的主要成分,之所以要费这么大力气,其实主要是为了提纯,已经反应生成的副产品火碱。” 他说了一大串,徐进听得云里雾煞煞,倒是一旁的鱼忻两眼晶亮,目光不时在陶钵和水缸间跳跃。 “小非哥你是说,不管是放白色粉末或是吹气,最后我们都能的得到同样的东西?” “是的。” 宁非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也不是完全相同,两种方法都能得到白色沉淀,但剩下的一个是水,一个是液体火碱。”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根芦苇管,递给了一旁听傻眼的柳铁。 “来,用力的往钵里吹气吧!吹到里面出现白色的沉淀物,越多越好啊。” “好嘞!” 柳铁不知道厉害,抱着陶钵坐在地上就一顿猛吹。 很快,浑浊的石灰水开始冒泡泡,他觉得这工作没什么难度,吹得越发卖力气。 另一边,克雷的水缸也有反应了。鱼忻趴在缸边,看着白色的沉淀物在液体中迅速形成,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真的出来了!” “白色的就是碳酸钙,和外面的石头是一样的成分,只不过我要用做入口的牙膏,需要更精纯的原料。” “牙膏?” 鱼忻好奇道。 “牙膏是做什么的?” “是刷牙用的。” 宁非看了看水缸中的情况,让柳铁将缸里的火碱溶液倒进灶上的大锅,然后用清水洗刷缸里的沉淀物,送到火窑烘干。 “干了之后还是研磨,越细越好。” “好嘞。” 徐进领命去了。 这边的柳铁还在吹石灰水。 开始他觉得这是个轻巧活,可没过多久他就知道厉害了。 两个腮帮子又酸又痛,时不时还会分泌些口水,一不小心很容易呛到自己。 饶是这样,他吹水的速度也比不上小孩投放纯碱,那边水缸已经被清空,他还在苦命的抱着钵,一口一口吹到头疼。 “矩子,够了吗?” 柳铁苦着脸问道。 “可以了。” 宁非把陶钵展示给克雷和鱼忻。 “你们两个看看,是不是和水缸里的一样?” 两个小孩伸过头,然后小鸡啄米一样地点着。 “一样的一样的。” “用这个白色的就能做洁牙的膏子么?” 鱼忻忽然有些迟疑,“小非哥,我能不能不用啊?” 宁非挑了挑眉。 “为什么不用?” 鱼忻小少年看了柳铁一眼,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扭了扭手指。 “我刚才看到铁哥吹气的时候……把口水都喷进去不少哩。他经常不洗脸不嚼盐巴,口水臭臭的……” 第36章 柳铁正吃饭呢, 闻言一口土豆噎在喉咙,差点翻了白眼。 “谁嘴巴臭!你小孩子别瞎说!” 他放下筷子,从地上一骨碌蹦起来, 气得脸色发红。 “我那是赶着去开窑,回来我也补上了!” 鱼忻是个好脾气的孩子, 见柳铁真生气了, 他也不敢再说,很乖巧地低下了头。 倒是一旁的克雷冷哼一声, 刚想说开口, 被宁非用眼神制止了。 小火房的气氛, 一时陷入了尴尬。 “咳咳。” 宁矩子清了清嗓子。 “这些都不急,做牙膏可不只一种原料。” 他朝窗外看了看,此刻已经是星斗漫天, 便打发两个孩子回去睡觉。 “时候不早了,小孩子要早睡早起,不然会长不高。” 他又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柳铁, 给了他一个台阶。 “柳大哥要是吃完了,能不能替我把这两个孩子送回家?” 他指了指放在灶台上的锅。 “我这边还有点事, 暂时脱不开身。柳大哥今天辛苦了一天, 也是该回去好好休息。只是我这小火房地方有点偏,我怕晚了孩子不安全, 就麻烦柳大哥吧。” “还有,如果你看到徐叔, 麻烦也告诉他一声, 今天的活计结束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他话说得十分客气,柳铁的脸色也逐渐恢复正常。 他点了点头, 伸手拍了下鱼忻的肩膀。 “听到没有,矩子让我送你们回去,快走吧。” 鱼忻很听话,乖乖跟着往外走。倒是克雷,他一直回头看宁非的表情,见对方挥手示意自己离开,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了柳铁。 三人离开,小火房里就只剩下宁非一个人。 他关上门,将油灯拨得更亮了些,这才坐在灶台前微微出神。 一个人在实验室的夜晚,安静而又孤单,默默做着自己有兴趣的工作,是他上辈子最熟悉的模式。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争权夺利的野心,家族里的兄弟姐妹很少会来打扰,除了那对父母之外,他活的一直很安静。 反倒是到了这个世界,墨宗一直闹哄哄的,身边也总是有人陪伴,这种安静的孤单反而远了。 旧梦重温,也挺好。 少年的唇角微弯,瞬间进入了工作模式。 他准备做点甘油用来做润滑剂,甘油的主要材料是油脂和碱水,他已经获得了火碱溶液,只要将动物油脂加入其中,再加热搅拌就可以了。 这是皂化反应的过程,副产品还可以出些肥皂。如果甘油还有剩余,那可以试着合成硝酸甘油。 宁非的手很稳,用木棍不紧不慢地搅动着锅内的混合物。 皂化的时间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宁矩子很快感到手腕酸痛,为了不影响实验的效果,他换了另外一只手继续。 这个时候,真的略后悔把人都撵走了啊! 若是有个留下来能和他换换班,他是不是也能休息一会儿?! 正想着,他忽然就觉得颈后微凉,有道锐利的视线锁定了他。 宁非猛地回头,正看到小火房的木门大开,一个高大的黑影正站在门口。 天黑看不清对方的相貌,但宁非知道这人并不是宗门中人。 全身上下连块补丁都没有,这绝对是外来的! 卧槽!坞堡里什么时候进了外人都不知道!这还是他那个金汤铁桶一样的墨宗吗?! 心中惊疑不定,宁非忍不住后退了两步,一手举起了油灯,另一只手还在不停搅动着混合物。 为了增加皂化反应中分子碰撞的数量,搅拌溶液不能停! “非弟,是我。” 男人低笑一声,踏步走进了小火房。宁非借着微弱的油灯,看到封恺俊美无俦的脸出现在视野中。今天的暮野兄依旧是一黑黑衣,外罩同色的斗篷,巴掌宽的腰封衬得肩宽腿长,英朗锐利。 “暮野兄?” 少年矩子眨了眨眼。 “你怎么来了?怎么没人通报我。” 他再度小退一步,状似随意地把油灯放在灶台边,右手摸出了一把马勺。 这么晚了还偷偷摸摸地进城,避过岗哨直接找到小火房,怎么想都来者不善! 难不成是觉得水泥效果好,嫌弃怀柔效果慢,晚上直接来抢人?! “我从后山火窑过来的,那边现在没人。” 封恺笑了笑。 “非弟怎么独自一人?今天墨宗不是有庆典么?” 哦。 宁矩子面无表情。 今天不是有庆典,是宗门开荤,大家都吃肉去了。 这他就必须要批评一下三老了!吃个肉也搞成门户大开,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 就算坞堡背靠牛背山,除了经常出火窑和矿路的墨宗人以外,没人知道路径,那也不能放松警惕没人看管啊! 这要是都像暮野兄这样,来一次就把人家城里的大马路小胡同都给摸得门清,他们墨宗岂不是要倒大霉! 他又不能说自己宗门的不是,只得干笑一声,把话题再往回撩。 “我做点东西。这么晚了,暮野兄怎么来了?” 封恺解开斗篷搭在臂上,表情十分轻松随意。 “没什么,新得了一匹好马,晚上出来溜溜。” 呵。 宁锯子内心冷笑,觉得他是赤裸裸的炫富。 一匹马而已,他以前开玛莎拉蒂上下班他说什么了? 再说这么大个雍西关还不够你溜的,竟然一路溜到关外的牛背山,轻装上阵不带护卫,暮野兄你就不怕遇上胡骑翻车么! 心里疯狂吐槽,脸上却满是羡慕。 “暮野兄你真厉害,晚上关外很危险的,最近总有胡骑出没,我晚上都不敢出坞堡。” “最近还有胡骑?” 封恺皱眉。 “这两天我已命人清扫通往牛背山的官道,还有胡匪敢过来?” 宁非:…… 他不知道!他有出去过啊! 担心自己的眼神暴露,宁锯子低头搅拌了一会儿锅子,声音有点闷。 “可能是我太紧张了吧。” “上次在石沱岭,我差点被胡骑砍掉脑袋,到现在还会做噩梦哩。” 少年抬起头,清澈的大眼中满是诚恳: “如今胡骑南下,边镇沦陷,我墨宗孤悬塞外,委实是睡不安枕。” “暮野兄帮忙清缴残匪,我墨宗和关内百姓都获益良多。他日君若是能驱逐胡骑,光复边镇,那便是造福苍生的大善了!” 他这番话,直接把暮野兄刷上了一个层次,上升到民族大义、拯救危亡,他就不信热血青年不动心。 他暮野兄是心思难测了点,可封家代代都有为国殉战的例子,这样的家风是不会错的。 反正鸡汤不要钱,得灌就灌,灌得上头才好做笔小生意。 暮野兄现在肯定是想当英雄的,振臂一呼举国应和,这种爽感没有男人能够拒绝。 但做英雄也得有木仓,有子·弹。 封家现在和胡骑隔边对峙,正是需要装备和技术支持的时候,业朝世家对封氏搞技术壁垒搞武器禁运,封家拼的是自家儿郎的血肉,他就不信封大都护没想法! 今天晚上暮野兄贸然造访,说是出来溜个马,再顺便找他纯聊天,反正他是不信的。 宁非说这番话的时候是背对着封恺,自然看不到男人唇角微勾,难得真心露出一抹笑意。 他的视线略过少年纤细的脖颈和单薄的脊背。肯将要害曝露,这是对自己毫无防备的展示,他这位非弟真是个妙人! “非弟过誉了。” 封恺的声音低沉,微带磁性。 “国难当前,封家自当竭尽全力。” “可目前诸王争位,朝政混乱,国库空虚。原本早该拨付的军饷和修缮款迟迟不能送到,雍西关粮草不丰,城防物料匮乏,今冬过后若是胡骑扣边,必然是一场血战。” “兄今日过来,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是探望非弟,第二……” 男人顿了顿,看着已经转过头,正满眼惊讶的少年,蓦地走上前,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木棍,模仿着少年的动作搅拌锅中的浑浊。 “也是想和非弟聊聊那水泥。” 宁非简直要给他暮野兄鼓掌了! 这特么是什么神仙人精! 先就着他搭的梯子爬上道德制高点,再卖惨杀一波价,这样他宁非要是还狮子大开口,岂不是直接就成了发国难财的奸商! 偏偏人家还能屈能伸,光线这么暗都能看出锯子他手酸到不行,极其有眼色地过来搭把手,简直不能更刷好感。 这么一比,柳铁绝对是个渣渣没错了! “这个力道和速度,可以吧?” 男人低下头,温和地看着和自己并肩而立的少年,声音磁中带钩。 “之前没敢伸手,是怕自己手粗坏了非弟的巧工,若只是这些,那我倒是能帮上忙。” “谢谢暮野兄,就这样一直搅动,保持速度和方向,不要停啊。” 小矩子点头,一双眼眨巴眨巴,无辜而又天真。 “暮野兄觉得水泥好用吗?那我再送暮野兄一些吧,这玩意修房子可方便了,最近我们又烧出来一些,匀一匀可以给暮野兄带走十担。” 男人点头,手中的木棍不停歇。 “是很好用,但不用非弟再送了。” “墨宗也在重修,处处都要用水泥,我也不好和非弟抢夺物料。” “再说雍西关一线的城防几乎都要修缮,十担水泥杯水车薪,愚兄想问,非弟愿不愿意把配方出让?” 第37章 “出让?” 小矩子瞪大了眼。 “暮野兄是要买配方吗?” 封恺颔首。 “如果可以的话, 能直接买到配方是最好的。修缮雍西关所费物料巨大,就算墨宗全力生产,也未必供得上我们的需求。” 他微微倾身, 表情诚恳地道。 “胡骑肆虐,为国守关乃是我等本分, 但朝廷粮草不到, 我封家独自支撑也是强弩之末。非弟的水泥来得正是时候,可解我边关燃眉之急。” “暮野自知这要求提得唐突, 但此实属无奈之举, 非弟若是有要求自可向我提出, 只要不损大局,不误战况,我封家能做主的都可答应!” 虽然加了很多前提, 当封家的诚意还是很不错的,有一说一,没有乱打包票。 宁非想了想, 清秀的脸上满是犹豫。 “暮野兄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出售水泥配方不是小事, 我要和宗门长老商量一下才能决定, 不知道暮野兄等不等得?” “自然是等得。” 封恺点头,手中不停地搅拌着混合物。 “事情虽急, 但也不在一时半刻就要有个结果,非弟可同贵宗长老慢议。” 他眼光流转, 忽然指了指灶上的锅, 微挑眉。 “非弟,这里面的东西似乎变稠了。” 宁非一愣,本能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不知不觉间, 造化反应已经完成,碱水和油脂完全融合在一起,变成半锅灰黄色的不明物。 “已经可以了。” 宁非接过封恺手里的搅拌棒放在一边,然后用刮板小心地将上层半固体刮了出来,放进预先准备好的木盒里。 只是,他也是第一次制皂,没预料成果竟然这么多,足足两个盒子都没装完,最后不得不挪用了一个小陶盆才全盛下。 “这是什么?” 封恺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动作,轻声问道。 他从接手搅拌开始,能清楚地感觉到锅里的东西在不断变化。这个小矩子晚上不睡觉,一个人躲在这个偏角房间里鼓捣锅灶,是真引起他的好奇了。 “这是肥皂。” 宁非将灶台下面的火熄灭。 “唔,准确点说,固化以后才是肥皂,是用来清洗衣物和身体的。” 他忽然抬眼看面前的男人。 他暮野兄宽肩窄腰,身材比例近乎完美,一双大长腿线条流畅,没入及小腿的半靴中,笔直性感。 少年矩子摸了摸鼻子,颇有些肉痛的递了一个木盒给他。 “暮野兄,这个送你了。” “送我?” 封恺挑眉。 “为什么给我?” “因为……” 宁锯子噎了一下,干笑一声。 “你不是送了我好多羊么?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墨宗穷,我就只能用这个表达心意了。” 没别的,他就是忽然想到了徐进徐大叔的臭袜筒。 臭袜筒的高度和他暮野兄的靴子差不多,都在小腿上下,虽然他暮野兄的靴子是布裁的,制作精美质量上乘,一看就是量脚定制的精品,但也保不准暮野兄有些不方便人知道的小困扰。 肥皂虽然不能治疗脚气,但除味清洁还是没问题的,能够缓解隐疾。 想到这里,少年的眼神就更诚恳了。 “暮野兄,这东西的去污力比皂角要强很多,不但可以洗衣物,清洗身体也是没问题的。” 他又瞄了瞄暮野兄的靴子,忍不住又强调了一下。 “比如洗脸洗澡什么的,可以去污去味,效果很不错呦。” 徐大叔扒袜筒的动作简直有毒,他现在看谁都怀疑人家私藏了生化武器,一不留神就会给他来个惊喜嘿嘿嘿。 完了。 宁钜子捂眼。 落下心理阴影了呢! 封恺倒是没注意到少年的疯狂暗示,他正盯着手中满当当的木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自己的劳动在里面,他竟然觉得一盒子黏糊看上去还不错? “这叫肥皂?要放凉了才能用是么?” 他确认问道。 “对。” 宁非点头,认真地给他讲解。 “至少要放一天一夜,之后你看它凝固成块状,就可以使用了。如果觉得这个盒子太大,可以等它成型之后再切割,分成小块也是一样的用法。” “用这个清洗后用清水去除残余,然后正常晾干。不过我做的这种没有杀菌功能,不然用来清洗纱布或是伤口,效果也很不错。” “哦?” 封恺挑眉。 “肥皂还能清洗伤口?” “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我目前没找到合适的抗菌成分。” 小矩子一本正经。 “普通的肥皂只能去除油污,对于细菌什么的没效果。” “细菌?” 封恺眸光一闪。 这词听着倒是新鲜。 他注意到小矩子几次都提起这个“细菌”,似乎是种对身体很不好的东西。 “细菌是什么?” 他轻声问道。 宁非一愣。 他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不太好解释这些新鲜名词都是从哪儿来的。 他干笑一声,含糊地答道。 “啊,就是天地间的邪毒,我们墨宗就叫它们细菌。” “生病了不是说什么上火什么毒的么?都是一个意思。” 封恺点了点头,盯着肥皂的眸子闪过一抹流光。 “边关多战事,受伤流血不可避免,好多将士没有死在战场,而是因为伤病丢了性命。” “非弟要是真能做出可以治病的肥皂,一定要去信通知为兄,为兄代雍西关百姓将士谢墨宗矩子大恩!” 说着,他拱手给宁非做了一揖,表情十分郑重。 宁非一愣,连忙也回了一礼。 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因为暮野兄的眼神太真诚,让他完全看不出套路。 “我……” 少年矩子犹豫了一下。 “我尽力吧,如有那么一天,一定给暮野兄去信。” “好,为兄静候佳音。” 封恺笑了,见时候不早,他主动提出告辞。 宁非也不再挽留,亲自送人出了坞堡大门,直到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他才转回了主楼。 日常路过正堂,这次宁矩子没有去折腾岳万峰的木像,而是驻足在堂下,陷入了沉思。 今天这一天,看似过得花团锦簇,其实内中缺暴露了不少问题。 比如,为什么他入住墨宗这么久,手里握着信物矩子令,却还是不能将整个宗门整合起来,成为他令行禁止的团队。 身为一个现代人,宁非最开始的时候,其实还不太不习惯等级森严的相处方式。 他家境良好,为人又没什么脾气欲望,和团队诸人相处得一直非常愉快。 不是没人跳槽,身为老板的宁非对这种事看得很淡,毕竟每个人的追求不同,自己给不了的也不妨碍别人去获得。 但有一点他非常坚持,那就是一旦进入项目模式,团队的每个人都要服从管理和调配。 有意见可以提,他会尽量协调解决,却不能阴奉阳违,消极怠工甚至蓄意破坏。 都是职场中人,好聚好散还能留个念想。圈子就这么大,做得太过分容易混不下去。 他一直坚持也习惯这样的模式,并把它代入到墨宗。 在今天以前的时间里,宁非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首领,他就是带了个研发团队加工程技术部。 最多专业水平参次不齐了些,其他没什么不同。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他没有考虑到本时代的情况。 他和墨宗的弟子们,从来都不是平等的。他是技术的给予者,是宗门的领导者,他在这里应该拥有绝对的权威。 可他虽然得了矩子令,但宗门里的大部分人还当他是之前那个傻小子,虽然不能说是阴奉阳违、背后使绊,但也绝对没有缺德圣人那种极致的威权。 说到这里,他不得不佩服岳万峰。 宁非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木像。 这家伙搞研究不行,玩人心绝对是一等一,一辈子小弟收用无数,到死还能用个人威望保一个墨宗存留。 别看墨宗被撵出中原,可至少学宫和那些世家不敢对他们赶尽杀绝,用的方式也是暗中排挤,是墨宗五代目自己受不了,带着众人扔了老家。 其实只要墨宗不翻出水花,自生自灭还是没问题的。 可换成是他自己,情况又不一样了。 以前他总骂岳万峰缺德,借用系统资源却不走主线任务,一昧给自己刷声望刷名利,死之前也只搞出了一些农具和天火雷,结果天火雷还因为技术超纲造成爆炸,差点让墨宗精英全损。 他宁非倒是自带科技树,可水泥也好牙膏也罢,从开始着手到出成果,大部分墨宗的弟子都抱着怀疑的态度。甚至还有些人并不看好他的研发能力,总在替他规划,指手画脚,用老经验老资格当指挥。 水泥之后,这种情况有所好转,但还是没有根本扭转。 比如柳铁执着的焦炭和让徐进失态的炒钢法,宁非觉得要是换成其他几任矩子,这两个人绝对不敢这样放肆。 是他自己的问题,是他一开始就用错了方式,给了别人错觉。 宁非走到近前,伸手拍了拍岳万峰的木像。 兄弟,现在觉得你不容易了。 他转身上楼,一边走一边盘算。 刚好暮野兄代表封家要买水泥配方,不如就用这件事做个试金石,顺便杀鸡儆猴吧。 第38章 美美地睡了一大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谢老已经差人将洗漱的水给他准备好,还放了一份早餐在门外, 用水盆温着。 照顾的挺不错的。 宁非一边用杨柳枝沾着盐水刷牙,一边默默吐槽。 虽然是没有自来水、抽水马桶和电饭锅的世界, 但只要有人伺候, 日子也没什么不方便。 难怪高姓世家都把着技术不放,这种靠人可以弥补的技术缺陷, 世家贵族根本感受不到嘛! 没有需求就没有动力, 这是他们实验室的至理名言! 不过他现在有动力。 宁非面无表情, 从嘴里拔出来劈叉的杨柳枝。 他用这玩意还不太熟练,经常会磨得牙龈肿痛,还是早早换了的好。 吃完了早饭, 宁矩子准备先去小火房看看。 静置了一晚上的皂化废水应该已经开始分成,最上层依旧保持液体状态恶,就是他需要的甘油了。 虽然叫油, 但实际上是醇类,用在牙膏里可做湿润剂。 他还需要些芳香剂, 可以用薄荷草代替。不过因为之前没做过牙膏, 具体的配比还要摸索,还是多准备些材料以防万一。 他一边想一边往外走, 没注意门口还等着几个人。 “吓!” 宁非一惊,差点收不住撞到人。 柳铁、鱼忻、克雷, 从大到小, 排列整齐。 宁矩子有点怒。 “你们几个,大清早围在这儿干什么啊!” 他先看向克雷。 “不是让你去木工班跟着谢老么?你怎么又过来了?!” 小孩第一个被喷,觉得很委屈。 “谢老说他最近要忙钉羊圈和食间改造, 让我先跟着你帮忙。” “你今天早上的洗脸水和早饭都是我送的!” 噢,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昨天暮野兄送了一群羊过来,谢老和他商量着要圈地养,他就把这事全权委托出去了。 “那你们俩呢?” 宁非又看向柳铁和鱼忻。 “柳大哥你今天不用去烧石头了?” “嘿嘿。” 柳铁抓了抓头。 “我都是矩子的人了,自然要以矩子的事为主。” “矩子你看,这是昨天你让我师兄烤干的石头,我都给你磨好放着呢,等会儿我跟你拎去小火房!” 呦嘿,今天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 宁非警惕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又有什么想法?怎么忽然这么殷勤?” “想法是没有。” 柳铁还有些不好意思。 “昨天晚上我家老爷子把我打了一顿,骂我不懂好赖给脸不要脸。能给矩子干活是我的偏得,我以前老想着铁匠坊就是不对。” 听他这么说,宁非的脸色略和缓。 “ 也不是不对,如果你想回去,我去和木东来打个招呼,让你回铁匠坊。” “不不不!” 这下子柳铁着急了。 “我不回铁匠坊了,矩子你不要撵我走,我这回是真的知道错了!” 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这种心情,干脆双膝跪倒,给宁非磕了三个响头。 “矩子我嘴巴笨,你原谅我这回,我以后肯定好好干活,再也不吃里扒外了!” 噗—— 宁非被他最后这个用词逗笑了。 知道这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他倒也不真生他的气。 只是这个转变略有些突然,他昨天晚上还在想着杀鸡儆猴,没想到鸡竟然回心转意,安心打鸣了。 “那你呢?” 宁非又看向鱼忻。 “你不用跟着你爷爷盘炕么?” 鱼忻摇头。 “我还小,爷爷说我去了只会添乱,能把图画好就不错了!” “小非哥,我今天能去你的小火房吗?我还想看昨天那个吹气的东西,它好神奇,我昨天晚上做梦都是那个!” 鱼忻的眼睛亮晶晶,充满祈求地看向宁非,像只急着啃骨头的小狗。 宁非想了想,觉得今天的内容没什么危险,便点了点头。 “可以,但你们要听话,不让碰的绝对不能碰,知道了吗?” “知道啦!” 鱼忻乖巧地点头答应。 于是,再次俩到小火房的时候,宁非身后还是跟着一群人。 手脚麻利地收集好甘油,宁非的原始版牙膏已经备齐了基本材料,剩下的就是测试配比。 呵呵,正好今天来的人多。 “行吧,先来分工。” 他取出之前分好的野猪毛。 “谁手巧?先把牙刷做了?做出四把来就可以,软硬自选,等下我们实验刷牙。” 他这样说,三人都有些茫然。 从没听过牙刷这东西,是用来刷牙的刷子么? “对,就是刷子,只不过能放进嘴里,所以不要太大。” 宁非比量了一下大小。 “大概这么大把,有长柄,上面带猪毛的。” 于是三个人都开始动手,鱼忻果然不愧是墨宗曾经最看好的弟子,单凭宁非的描述就理解了个大概,做的竟然有模有样。 柳铁和克雷就比较惨烈了。尤其是克雷,他打小没见过刷子长啥样,折腾了半天也只是缠了一根猪毛,急得脸通红。 鱼忻把自己的作品分了他一把,小孩讷讷半天,干巴巴挤出一句“谢谢”。 宁非拍了拍手。 “好了,现在都有牙刷了。等下我把不同配方的牙膏跟你们,你们把牙膏抹在牙刷上刷牙,然后用清水漱口,漱干净了告诉我使用感受。” 他又示范了一边正确的刷牙方式,然后就放心大胆地发挥想象力,开始试验各种材料的配比。 为了满足不同人群的爱好,宁非除了准备薄荷草榨汁,还备用了野芹菜和野香菜。 后两种的含水量比薄荷草大,更方便提出汁液。 至于味道……反正有三个小白鼠呢! “第一种方案。” 宁非用木炭笔在桦树皮上标注了一个1,然后抬头看正在刷牙的三人。 小白鼠三人组如今每人面前都放着一个木桶,现在桶里空荡荡,可宁非预估用不了多久,这桶就会被漱口水填满。 “你们感觉怎么样?” “唔,还行,就是有点凉凉的,嘴里冒凉风。” 小白鼠三号鱼忻吐掉漱口水,“可是好像留了些粉在嘴巴里,粘粘的。” “好。” 宁非点头。 “1号失败,原因:摩擦剂添加过多。” 他天眼看了下柳铁面前的桶,在桦树皮上又加了一句。 “但去污力不错。” 柳铁有点不好意思。 三个人刷牙,用的是一样的牙膏,就数他刷出来的脏东西多,木桶里还飘着昨天晚上吃的野菜。 “你们两个都认真点!” 黑脸膛的小伙子对两个小孩念叨。 “记住刚才矩子示范的动作,前后左右例外都要刷净,这可是在做实……实验,不能糊弄矩子!” 克雷一边刷牙一边朝他翻白眼。 说谁不认真!? 他刚才都看到了,柳铁只认真刷了后面的牙,前面都是一带而过! 但是刷牙真舒服呀。虽然会有些牙膏黏在嘴巴里,可只要用力漱口就能清理掉,比之前用柳枝可爽快多了! “第二种方案,减少碳酸钙用量,增加甘油和薄荷……” 宁非手中的炭笔刷刷,很快拟好配方组成。 “这次再试试。” “凉凉的,滑滑的,用水漱口一次就感觉干净啦!而且还没有土沫黏在牙上!” 鱼忻双眼一亮,又用力漱了一次嘴巴。 “嗯嗯,都干净了!牙像是沾了风一样,凉爽得要飘了起来!” 克雷也对二号配方表示满意。 宁非点了点头,在二号上打了一个勾。 “那就算是制作成功了,我们的牙膏。” “啊?这就成功了?” 柳铁抓了抓脑袋,伸手指向另两个陶罐。 “我不太喜欢这种凉飕飕的味道哩,嘴像是漏风了,那两个不试试么?” 宁非看了一眼野芹菜汁和野香菜汁。 果然各人爱好不同。薄荷虽然是现代社会中普遍能接受的味道,但其他牙膏口味也是层出不穷,喜欢什么的都有。 “行叭,那就试试。” 他还是按照二号方案的配备,只不过将里面的薄荷液替换成了野芹菜。 “怎么样?” “挺好的。” 柳铁点头。 “这不就是食间前两天做得土豆菜团子么?” “我觉得这个味道比凉风草好,饿的时候闻着也香。” 鱼忻和克雷也表示味道不错,于是宁非在配方2的旁边标注了口味。 “最后这个……” 少年矩子看了看装有香菜汁液的陶罐。 野生香菜没有现代浓郁,但毕竟也是香菜。 有些人天生就不喜欢这种味道,就像有些人不喜欢茼蒿,是来自生理上的不接受。 反正做都做了,就试试吧。 于是三号野生香菜味牙膏出炉。 “矩子,这真是牙膏吗?能不能不要吐出去,我想咽进肚子里。” 柳铁的眼睛仿佛都冒出了金光! 他感觉自己之前用的杨柳枝、凉凉草和野芹菜都是渣渣,这个香菜才是本命! 呜呜呜呜,他都舍不得用清水漱口了! 决定了,等下结束他要求矩子赐给他一些油,或者他再去磨石头挂苦面树自己烧也成,正好昨天晚上他吹的那些白石头还没用,他就要用这个野香菜做牙膏,多放香菜少加灰,给他家老爷子也用上! 哈哈哈哈,有了这玩意,他爷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他嘴巴臭了,他就是要弄得香喷喷,和谁说话都先喷口气,看谁还嫌弃他不刷牙! 第39章 牙膏最终决定了三种口味, 薄荷味,野芹菜味和野香菜味。 宁非原本以为薄荷味会是主流,谁知口味平和的野芹菜异军突起, 成为最被三个小白鼠接受的味道。 按照鱼忻的话说,就是食间的菜团子还留在嘴巴里, 顶饿。 好吧。 宁矩子也说不出来什么了。毕竟野香菜都能出牙膏, 芹菜……额,还好吧。 他带着三人把剩下的材料都赶制出来, 墨宗这么多人, 想每人都分到肯定是不够, 还得在原料上想办法。 别的都好说,就是猪油猪毛难得。这一次是克雷抓到了野猪,可油脂可是好东西, 食间巴不得把每一滴油水都留下,这点下水油还是宁矩子以不能吃为理由生抢下来的。 现在食间大婶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个败家子,偏他又是矩子说不得, 只能暗中观察,时刻警惕。 宁非有点泄气了。 他做完牙膏才发现, 虽然三个小白鼠都反应刷牙很舒服, 也愿意养成每天刷牙的好习惯。 可一听说做牙膏需要用到油脂,几个人的眼神就都变了。 就连原本还嚷嚷着要自制加强版香菜味牙膏的柳铁, 也对于牙膏一下子失去了兴趣,变得不那么热衷。 “唉, 这牙膏太金贵了, 矩子你用就好,我嚼嚼杨柳枝也挺好的。” 黑大个摸着后脑勺,一脸干巴巴地说道。 他搞不到油, 也没脸去向矩子讨油。 大不了就问问矩子那种菜从哪里拔的,以后多送给食间,做野菜团子吃。 小火房的气氛瞬间有点僵硬。 因为之前神奇的化学反应,几人对宁非要做的东西都充满了期待。毕竟只烧石头和吹气就能得到,过程特别刺激,原料也不难收集。 万万没想到,这里面还掺了猪油。 这就很尴尬了,油脂可不是随便能搞到的,更不会浪费在食物以外的地方。 这个时代,吃饱才是第一位的,吃好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个梦想,至于生理卫生和生活舒适度,只有大户人家乃至高门大阀采取考虑,和墨宗这样的穷地方没关系。 几人知道牙膏珍贵,谁也不肯带走,最后还是宁非强行摊派,才勉强把存货都送了出去。 末了,心里十分郁闷。 他这个专属实验室大概风水不太好,一开张就踢了冷板凳, 难怪系统不提供超越时代的图纸,因为不是每个新产品诞生都会改变生活,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改良就是空中楼阁,只是看着好看而已,很少有人能享受红利。 牙膏并不是没有市场,可市场并不在庸西关外。 中原那些高门大阀肯定会喜欢这东西,有钱有闲自然要追求生后品质,他要是搞一个高定·顶奢·超豪华·钻石·日化大礼包出来,估计在京城肯定会有人买账。 但他现在一没原料,二没渠道,两手空空,空有一个想要暴富的梦想。 唉,以前怎么没发现,赚点钱这么难呢!? 等等! 刚走出小火房的宁非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不是没有渠道,渠道可以找他暮野兄啊! 宁锯子拍了下巴掌,两眼闪过一抹铜钱的光芒。 这种时候,他怎么能忘了他暮野兄呢! 昨天晚上神来之笔,他送了一盒肥皂给暮野兄带回去,想必这几天就能凝固使用了吧! 他暮野兄用了之后万一觉得不错,那是不是就能打开点市场了?! 虽然暮野兄他们家打不进京城世家圈子,但毕竟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来往的不是世家就是贵族,看在黑甲军的份上,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真撕破脸。 如果这些人,看到一直被自己瞧不起的土包子用上了高定·顶奢·超豪华·钻石·日化大礼包,生活品味一下子提高了好几个等级,那心里的滋味肯定不可描述。 然后,不就是钱么!? 买买买!有多少买多少! 不买对的,只买贵的! 什么豪华钻石八星八箭大礼包全部拿来! 宁锯子想象着即将到手的小钱钱,整个人都开始神清气爽。 至于原料? 呵呵,原料也可以找他暮野兄啊。 宁矩子在心里扒拉了一下小算盘,觉得水泥的要价还可以添加些组成成分。钱当然重要,但有钱也不容易买的物资同样重要!如果雍西关能提供一批油脂,那事情不就好办多了? 最难的不是发财,而是如何获得第一桶金! 这么想,他暮野兄就真是个头好羊了! 打理好了不但可以长期薅毛,还能圈其他肥羊入圈,连吃再拿,坑蒙拐骗,必须打好关系。 这时候,他又想起那位堂兄说的肺腑之言。 做生意不只是玩钱,是在玩心。 看准了人,先当傻白甜让他相信,然后再挖心思去打动他,被当成知己才会带飞。 嘿嘿,太特么对了!这收买人心的套路,堂兄的厚黑学技能肯定点满了。 宁非想通了关窍,马上转回小火房把薄荷牙膏和猪毛牙刷给他暮野兄打包了一份。 想了想,又把剩余的芹菜和香菜牙膏也一并带上。 不管暮野兄喜欢小众还是流行,他这里都可以满足要求,嘿嘿嘿嘿。 然后,他抓起木炭笔,面无表情地给他暮野兄写了一封真诚无比(套路满满)的信。 先猛虎跪地的吹捧暮野兄和封家为国为民,然后又天女散花般担忧暮野兄的生活,顺便疾风暴雨地推荐自己的新成果,最后含羞带怯地请暮野兄试用,并提交一定字数的使用感想。 在最后,他没忘了叮嘱他暮野兄,手工肥皂虽然一天就差不多能脱模,可真正能够使用还要等上一个月。 整篇大作,饱含深情,声情并茂,一气呵成。简直催人泪下,一个傻的可爱白的天真甜的腻人的少年形象跃然纸上! 收掉最后一笔,宁矩子冷哼一声。 呵,脸都不要了,不怕你不动心! 他拎着包裹到食间溜达了一圈,没看到柳铁。一问才知道,柳老爷子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在干活的时候就手脚发软,柳铁上山去背人了。 “怎么会这样?!” 宁非皱眉。 昨天晚上他还看到柳老爷子高高兴兴在食间吃饭,直说最近棉花苗子长势喜人,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壮实的苗。 因为难得胃口好,食间的大婶还给他多加了一碗肉汤,上面飘着厚厚的油花。 难道是吃油腻了? 他把包裹交给土木组的哈斯勒,吩咐他去雍西关跑个腿,把包裹交给大都护府的少阀主封恺,自己则朝着柳铁家走去。 宁非赶到的时候,柳家正围着不少人。 柳老爷子的人缘很不错,又是棉花组老年团的带头人,和坞堡里的很多长辈都有交往。 听说他生病了,大家纷纷抽空过来探望,把柳家不大的泥草房挤得满满当当。 众人见宁非过来,立刻给让开了一条通路。 “矩子。” “矩子来了。” “矩子来看老柳头了!” 榻上躺着的老柳头一听说矩子来了,连忙挣扎着要起身。宁非一进门就看到老爷子捂住胸口想坐起来,立刻上前把人扶住。 “您别激动,慢慢躺下。” 一旁的柳铁被他爷搞得毫无防备,手忙脚乱地帮着扶人,把老头稳稳放倒在榻上。 “爷!你干啥?!不是说胸口疼得要裂开,都喘不上气了,咋还乱动哩!” 柳老头瞪了孙子一眼,又朝宁非挤出一个菊花笑。 “矩子别跟这小子计较,他性子直,不会说话,但是心性还是好的。” 宁非点头。 “您这是怎么了?” “嗨,老毛病了。” 柳老头拍了拍胸口。 “我打以前就有这毛病,阴天下雨胸口就憋闷,有时候还会疼两下,养一养就好了。” “胸口痛?” 宁非皱眉。 “怎么个痛法,能说说么?” “就是……” 柳老头想了想,又摸了摸胸口,有些不确定道。 “就像是被块石头压着似的,有点喘不上气,有时候带起胳膊也疼也麻。” “矩子我没事,这毛病我好多年了,只要让我歇一晚上,第二天准好!” 他现在可不敢把自己的病说得重了,万一矩子觉得他不中用,不让他管种地了咋办? 他活了这么大,人生第一次有了指望,每一天睁眼都觉得浑身是劲,有好多事等着他去忙,一刻 都不想停下来! 人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有点用处,有人需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胸口痛怕什么!?睡一觉就好了,墨宗弟子没那么娇气,第二天依旧还是条好汉子! 宁非可没有柳老头的乐观,事实上,他现在心情沉重,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柳老头这个症状,明显是患上了心绞痛,而且病程已经很长了。以他的身体和年龄,根本不应该 再去谷里种地,或者从事任何体力劳动,就应该在家好好休养! 他自己就曾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怎么连这个都会没有注意到,还让老头去山上挖土豆种棉花,他这个矩子当的也太不负责任了! 患有心绞痛的病人,不但要注意保暖,还要注意饮食,避免情绪波动变化,却不能承受重体力劳动。 以上情况,都会引发心脏供血减少,从而引发心绞痛。 然而这些禁忌,柳老头几乎一个不拉,全都踩中了! 现在还能躺在床上跟他讲话,简直就是天命之子,命不当绝! 可要是再任由他这么折腾,可能下一次就不会好运了。 想到这里,宁非的冷汗流了下来。 第40章 第40章 久病成医, 宁非对心脏疾病简直不能更熟。 他把柳老头上下打量了三遍,又反复询问他发作的情况,确定他的心绞痛暂时还没什么生命危险。 “没事!” 柳老头拍了拍胸脯, 拍得宁非心惊肉跳。 “我这病,睡一觉好了, 啥也不耽误!我都这么过了几十年了, 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这事情可不好说。 宁矩子没吭声。 之前没出大事是运气好,可柳老头年纪已经很大了, 身体各个器官都在衰老中, 一次扛过去不代表次次都能扛, 最妥善的办法还是要好好调养。 可墨宗目前这条件,实在是没什么药物能给柳老头调养的,只能做点硝酸甘油给老头以防万一。 想到这里, 他反而镇定下来了。 有了硝酸甘油,那至少能保证柳老头近期不出大事。 等系统能用了,说不定可以在商城里兑换一些药品或是物资。系统不能用也没什么, 只要他能迅速发家致富,用钱还是能买到些草药补品的。 可惜之前做牙膏的时候已经把甘油都用光了, 等会儿他去食间转一转, 搞点好猪油再重新做。 想到这里,宁非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些。 “柳爷爷。” 少年矩子按了按老头的手, 触手微凉。 “最近你好好在家休养吧,种棉花的事我找别人去做, 你这个并不能过度劳累也不要大喜大悲, 必须要静养。” “啥?!” 听他这么说,柳老头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 “矩子我没事!” 他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真的没事,你别听铁子乱讲,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柳爷爷,你别激动,你先听我说。” 宁非的心里也很犹豫。 柳老爷子明显不是回保养自己的人,就算是把心绞痛的禁忌和危害都跟他说了,他可能不相信,也可能心理压力骤增从此一蹶不振。 可要是不说,那他肯定不当回事,还得嚷着去种田。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他说着说着就见柳老头也不急着下床了,像被抽去了精气神一样,整个人都蔫巴巴的,委顿在床上默默地搓手。 宁非看着很不忍心。 柳老头是他成为矩子后最先认识的人,老年组从主动求死到精神焕发,他是全程的见证者,很清楚种棉花对柳老头的意义。 原本他把这工作交给老年组,也是想要借此激发他们的生存欲望,并不是真让这群老头老太拿着农具干活。坞堡里有专门负责种植的人,老头老太做个技术指导,每天有点营生打发时间,这就足够了。 可柳老头被发现有心绞痛,情况又大不相同了。 他也不是回安慰人的人,沉默了半天才寄出一句话。 “那……老爷子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着,他匆忙离开了柳家。 宁非赶着去食间。 之前做牙膏的材料,除了下水油基本都有剩余,他现在只要去食间找点猪油,应该还来得及做出甘油来。 至于硝酸,则可以利用通过干馏硝石的办法获得。 墨宗是有硝石的。 六代目常山就是用硝石开启了天火雷(爆。炸。品)的项目,牛背山上有硝石矿,直接闷烧冷却,就能得到硝酸。 当然,整个过程中还需要用到硫酸。得益于六代目失败的实验,制备硫酸的基本材料在牛背山也不难找到,甚至墨宗的坟茔地里就有。 六代目和宗门精英制作天火雷失败以后,三老带着墨宗弟子将他们的遗体火化,放入山洞祭拜。 研制天火雷剩下的材料也被一并保存,就放在山洞的最里面。 但,已经放了十年的东西宁非不想用。 硝酸甘油是用来救命的,他必须保证成品的品质,过期变质的一律不能入口。 找杨黑子要了胆矾,将蓝色的胆矾加热,生成白色粉末无水硫酸铜,再加强热产生三氧化硫。这个过程需要铁匠组的支援,柳铁走不开,于是宁非找来了徐进。 大师兄是个靠谱的人,听说矩子要烧胆矾,立刻从铁匠坊仓库翻出了当初六代目留下来的模具,把架子支起来来就准备上工。 十年前,他虽然不是铁匠坊最顶尖的徒弟,可是因为为人踏实可靠,常矩子也会不时将一些忙不完的工作交给他。 当年研制天火雷是宗门第一要务,铁匠组按照矩子常山的要求打造了一批特殊模具,主要是烧锅及密闭管。 常山挑质量好的带进了牛背山。剩下的都是略有瑕疵的,但是不耽误使用,便做了备用品。 常山死后,再也没有人提起天火雷。这些模具平时也用不到,就堆到铁匠坊的仓库落灰。 这次宁非要烧胆矾,徐进马上就想起了这批工具。他也没有问矩子要用胆矾做什么,只是默默拿出了那批备用品。 宁非看到那略眼熟的造型,忍不住挑了挑眉。 他是真没想到墨宗竟然还有这样现代化的工具! 这多半是岳万峰兑换了天火雷的配方,系统随图附赠了工具图。 正好,还省得他找人定做了。 很快,宁非成功得到了三氧化硫,溶于水生成硫酸。 工作到这里还没结束,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头戏,要将硫酸、硝酸以及甘油以3:3:4的比例混合,让三者充分反应后,才能得到救命药品硝酸甘油。 但这个过程,却是充满了危险。 硝酸甘油是良药也是炸药。当初发现它的意大利化学家就因为剧烈搅动混合物而被炸的满脸血,如果剂量足够大,再也硅石以适当剂量混合,甚至能开山裂石。 宁非其实觉得,当年六代目常山多半就是这么死的。 牛背山是有硅石矿的,常山拉队伍进山去研究天火雷,还让铁匠坊给他烧出这套工具,那他想做的就不是黑、火、药,而是比黑、火、药更高级的混合炸药! 宁非没没看过天火雷的配方,但以现在已知的信息推测,常山当年多半已经制出了硝酸和硫酸。 可是,这个反应看似简单,但稍不留神就会发生事故。 六代目没有受过专业培训,岳万峰的秘方上也多半没记载实验需要注意的关键点,所以才酿成了悲剧。 但这些,都难不倒他宁矩子。 做实验他是专业的,比这更危险的都没怕过,更别说一个硝酸甘油了。 想了想,宁非把徐进叫到一边,叮嘱他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不要再靠近这个小火房。 不但徐进不能进,墨宗所有人都不得靠近,这是墨宗七代矩子的命令。 “矩子……” 徐进欲言又止,脸憋得通红,却无论如何都不离开。 逼急了,他就蹲在门口不说话,铁坨一样的人,宁非还真拉不动他。 赶着做救命药呢!怎么这个时候捣乱! 宁锯子生气了,脸色阴沉,声音透着从未有过的冰冷。 “怎么,我指挥不动你?不然矩子令给你,你来当这个矩子吧。” 这话十分诛心,吓得徐进直接给他跪了下去。 可宁非并不心软,他不再说话,只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男人,目光充满了渗人的刀气。 终于,徐进扛不住了。他结巴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实话。 “矩子!你是不是要做天火雷了!” 嗯? 宁非一愣。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徐进能拿出这样的工具,当年应该也参与了一些天火雷的工作。 所以看到自己烧制胆矾,制备硫酸和硝酸,才会这样害怕。 “那你为什么不走。” 少年的声音毫无起伏。 此刻他正站在小火房的窗前,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室内,把他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楚表情。 徐进打了个哆嗦。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发现面前的少年十分陌生。 明明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可在这一刻却找不到任何熟悉的感觉。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宁非,这种居高临下的冰冷,让他联想到庙观之中的神祇。 “我……” 徐进很害怕,但还是稳住心神,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不能走。” “常山矩子做天火雷的时候,需要很多弟子一起才能完成。如果我要是走了,单靠矩子一个人是不行的。” 然后,他听到少年冷冷的问道: “你不怕死么?”。 “常矩子和那么多人都死了,你知道我要做天火雷,你不怕?” “我怕!” 徐进抹了把脸。 “但既然是矩子的决定,怕也要去的。” “矩子你留下我,万一有什么闪失,我能护住你!” 听他这么说,宁非忽然笑了。 是发自真心的笑,少年的笑像是外面的光,不但击碎了冰冷和凝重,还让阴暗逼仄的小火房重新明亮了起来。 徐进松了口气。 他觉得矩子应该改变主意,不再碰那危险的玩意了。 但接下来他听到的话,却彻底打碎了他的幻想。 只听少年用轻快且温和的声音说道: “既然是我的决定,你怕也是要去做的,对吧。” “那我现在命令你,滚出我的实验室。一天之内,墨宗全员都不得进来,至少要保持200步的距离!” “现在就滚!不要拖老子后腿!” 第41章 徐进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以前还能借着辈分和情分说话, 可是刚才,就在那个逼仄阴暗的小火房,他却完全生不出一丝摆谱的念头, 他本能地感觉,这一次那个年少的矩子不会再给他留情面。 这种感觉, 很像当初六代矩子常山承宗的时候。 可常矩子原本就是个雷厉风行的硬汉, 从进入墨宗开始就一个唾沫一个钉,成了矩子之后更是不容别人违逆, 这一点, 和原本开朗温和的少年宁非截然不同。 难道是矩子令起的作用? 他想起当年天火雷爆炸的惨况, 心中属实放不下,绕着小火房逗了两圈之后,一咬牙本想前街。 谢木鱼三老如今都在前街, 徐进很快找全了人,把矩子准备再造天火雷的想法跟三人讲了一遍。 听到这个消息,三个老头都是大惊失色。 木东来一把抓住大弟子的胳膊:“徐进!你说的可当真?!” 徐进点头。 “自然当真。” “矩子要烧胆矾, 得到了那种毒酸,怕是要做天火雷了!” 他当年还不够资格进组, 可因为功底扎实, 也承担了一些外围的工作,是以对制作天火雷的材料有所了解。 但三老却对天火雷一无所知, 如今听到矩子已经造出了毒酸,三人心中早已翻起了惊涛骇浪。 当初那一役, 墨宗精英几乎全数死于天火雷引发的事故, 十年过去,天火雷早已成为宗门禁忌,轻易不会被提起。 那可是个不祥之物, 差点让墨宗灭门,怎么宁矩子好端端的又想起来了呢?! 偏偏,别人做不出,他却是能的! 谁让宁非是当年天火雷团组唯一的幸存者,即便傻了十年,他也层全程参与天火雷的研发,原料和过程他都知道! “这……这可怎么是好啊?” 鱼山有些懵。 “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想起来要造雷了呢?” 他喃喃自语道。 “墨宗安静了这么多年,难道又要不太平了?” 倒是谢增还保持着冷静。 “徐进,矩子说要造雷之前,宗门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不然无缘无故的,矩子不应该想起这茬。” 听他这样问,徐进抓了抓头。 “这我不清楚。矩子是突然找到我的,说让我帮着烧一些胆矾。我当时也没反应过来,就想着仓库里还有当年常矩子烧毒酸用的备用工具,我就给他取过来了。” “然后,矩子就在小火房开始烧酸,先是硝石然后是胆矾。我虽然没见过天火雷,可是当年常矩子也用过这些材料,我心里就有点没底了。” “再后来,矩子就烧出了毒酸。他让我出去,还说墨宗所有人都不能靠近小火房。我说我不走,我问他是不是要做天火雷,我说常矩子当年需要好多人帮忙,矩子现在一个人做是不可能成功的,我说我要留下帮他,但是他把我给轰走了。” “至于矩子因为什么,我不知道。” 一番话说完,三个老头的脸上都没了血色。 鱼山和木东来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担忧。 谢增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就去查查吧。” “矩子是个温柔的孩子,从小就十分懂事,知道不给大人添麻烦。十年过去,他的心性依旧没变,从来都不是任性妄为的人。” “还查什么?!” 性子暴躁的木东来一瞪眼。 “徐进都看到毒酸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矩子劝住,不能让他再继续闹下去!” 他沉着声音说道。 “全墨宗就他一个人知道怎么造雷了,当年的事还不够惨烈吗?咱们宗门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什么叫折腾?!” 谢增也生气了。 他年纪比木东来大,资历比鱼山高,若不是当年一一护着傻子宁非,原本在三老中最有分量的人。 这么多年,鱼山和木东来已经很少见他发脾气了,今天忽然爆发,两人都被镇住,不敢说话。 只听谢增气道: “你听听你说的那是什么话?你以为你自己是天皇老子还是祖师爷,木东来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了不得,矩子你都能数落!” “矩子不是没说是天火雷吗?矩子要是真想造雷,在承继矩子令的当口就干了,一晃日子也过去快半月,不会忽然才想起来。” “就算是雷那又怎样?我墨宗的规矩不是一切以矩子为尊,矩子说要去死咱也得去,你怕死趁早离开宗门,我墨宗没有你这种贪生怕死还不知尊卑的混球!” 他骂木东来混球,混球还真不敢回嘴。 别看当初他和鱼山联合起来争夺墨宗控制前,那也是因为谢增老是想让个傻子当矩子,为了宗门的未来,他们两个不得不争。 可是现在,宁非不但成了矩子,还得了矩子令,短短半月就拿出了水泥和还没面世的焦炭,木东来心里也是服气的。 他一声不吭,低头听着谢增数落。 “常矩子说要造雷的时候我怎么没见你反对过?我看你是三老当久了,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以前没矩子的时候,咱们三个得把宗门的架子撑起来,不能让人心散了。可是现在,宁矩子都拿到矩子令了,你们两个要是还见天的指手画脚,真当墨宗是你们家的么?” 他的视线扫过鱼山和木东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总是觉得他年纪轻,还是个孩子,仗着自己老鼻子老脸总想教育人家。” “可你们想想,他做的事真比你们差么?他做矩子便怜老惜幼,想方设法劝回上山的老人,又帮宗门找到土豆救济饥荒,现在更是造出水泥帮大家修房子。一桩桩一件件,你们活了五六十年,谁办到了?” “不是年纪大就一定比别人厉害,谁给你们的脸皮去端长辈的架子!咱们墨宗以能力为尊,你们样样比不过就拿年纪说事,日子都过到狗身上了么?” 一番话,说得两人脸色胀红,都说不出话来。 谢增没有夸张,字字句句都戳到了他们的痛处,强行撕开了那层遮羞的窗户纸。 是的,即便宁非成为了矩子,他们也没有马上转变态度,而是借着少年宽厚的性子得寸进尺,依旧以长辈和资历维持自己的尊荣。 如果换成是常山矩子,他们敢这样做么? 一门精英,即便知道造天火雷是九死一生,不也都毫无怨言地进山了么? 墨宗的道就是追寻天地万物的规则,自开宗立派就不乏以身殉道的前辈,且不说宁矩子现在还禁止他们靠近,就算要他们亲身上阵,他们有什么理由拒绝? 见两人不说话,谢增也没有再多说。 有些话,点到即止,对聪明人已经足够了。 他看了看天,抬脚朝着西大墙走去,身后的鱼山、木东来、徐进马上跟上,三人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小火房前院。 再往前,却是不能了。 宁非在小火房附近用木杆圈了一条警戒线,提示所有人都禁止靠近这个地方。 “矩子说,二百步以内谁都不能进。” 徐进小声嘀咕。 “是死命令,矩子都生气了,反正我是不敢违抗的。” “另外我想起来一件事,今天铁子爷爷在谷里病倒了,是铁子把老爷子背回来的,是不是和这事有关系?” 他话还没说完,就发现三人的视线都盯住了自己,忍不住有些心虚。 “我不是故意不说的,就觉得这两件事没啥关系啊!” “铁子走了我就接手他的活计,矩子来的时候啥也没说,我都不知道是咋回事!” 的确是没关系。 柳老爷子生病,所以矩子要造天火雷,这两者怎么都联系不起来。 “柳老哥病了?” 谢增皱眉。 “还是那心口痛的老毛病?” 徐进点头。 “听说这次挺厉害的,半个身子都动不了了,还是铁子背回家才好些的。” 听他这样说,三人的心中都有些恻然。 都不是年纪小的人了,身体多少都有些毛病,看到柳老哥被心口痛折磨,他们自己也觉得胸口难受。 “哎……” 鱼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时代,胸口痛几乎就是绝症了,他爷和他爹都是因为胸口痛去世的,他自己最近也出现了症状,说不得就是大限将至。 像柳老头这样,一疼就疼了十几年的,根本连听都没听多,大家都说这老头福大命大,活该长寿。 三人就这样站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小火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小少年似乎很疲惫,正脱掉外面的麻布衣,左伸伸腿,又扭扭腰,动作颇有些古怪。 谢增反应最快。 “矩子!矩子出来了!” 听到这话,鱼山和木东来也从沉思中回过神。三人都不敢跨过木头杆,便在外面朝宁非挥手,脸上既是庆幸,又是担忧。 还好,还活着!人没事就好! 什么雷不雷的,还计较那些干什么?!只要矩子好端端没有缺手断脚,他们就满足啦! 第42章 宁非把活干完的时候,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他工作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几乎感觉不到外面的情况,这也是为什么要把人都撵出去的远因。 这个实验, 他自己做就足够了,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到。要是再多了一个徐进, 也不过就是在给他拖后腿而已。 因为是药用, 所以这次他只合成了少量的硝酸甘油。接下来他准备混些其他东西进去,以确保这玩意不会爆炸。 硝酸甘油主要用于心绞痛发作时的急救, 每次用量0.25-0.5毫克, 服用过量还有容易引发低血压。 因为同时也是种炸药, 所以制作和保存都要花费心思,有效期大概在半年左右,超出期限药效会降低。 想要实现要用, 易爆品硝酸甘油需要大量稀释。稀释之后性质就变得稳定,不再容易出问题。 墨宗这穷地方,也没什么东西能做混合介质。好在最近在他的大力(强行)建议下, 食间终于开始发展土豆深加工,做出了一批土豆淀粉。 嘿嘿嘿, 淀粉可是现代制药中常见的添加剂, 无毒无害性质稳定还压秤,卖假药的都喜欢。 宁锯子一拍手, 觉得自己有必要去食间走一圈。 刚才去找猪油的时候,食间大婶看他的眼神已经开始警惕, 不过这次不是要宝贵的油, 应该没啥吧。 打定了主意,宁锯子就锁好了小火房的门,准备亲自跑去食间搜刮一下。 这一出门就看到三只老头一个秃头, 齐刷刷站在他自制的隔离栏外,场面颇有喜感。 “矩子!矩子啊!” 谢老朝他挥手,神情十分激动。 “你没事……实在是太好了啊!” 宁非被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怎么了?” 他看到徐进,瞬间明白了原委。 “噢,你们是以为我作死做了天火雷,对么?” 对对对对! 三老一秃头齐齐点头。 “所以你没做是吗?” 木东来一脸殷切地问道,顺带着还瞪了大徒弟徐进一眼。 这小子怎么和柳铁一样不靠谱,矩子这好好的,哪像被炸了模样?! 徐进觉得十分委屈。 那时候矩子虽然没明说,可都问他拍不怕死那不就是默认了么? 除了天火雷,啥玩意还能那样危险,可不是他领会错了! “不,我做了啊。” 少年矩子摸了摸鼻子。 他的确做了,只是量不多,最多炸个毁容,没啥太大危险。 这下,三老一秃头的脸色彻底变了。 谢增抢上前,上上下下把宁非打量了一番,确定四肢俱在身体完好,这才微微舒了口气。 “矩子没事就好,这天火雷危险,可得小心。” “矩子若是下次还想试验,那叫上小老儿我,我虽然年纪大了,打个下手还是可以的,不能让矩子自个鼓捣。” “噢,不用了,我做完了。” 宁非抬脚朝外走,他急着去食间找淀粉,完全没发觉自己这句话说得有多么的惊天动地。 三老一秃:…… 木东来只感觉脑袋上劈下了一道雷,整个人都麻酥酥的,一动不能动,唯有视线黏在矩子的背后,一路跟着他远去。 他想说点什么,可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闪过矩子常山的脸,一会儿闪过同门缺损的尸骨,如坠一场不断变换的梦中,心情起起伏伏,没个安生。 他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掐了一把,缓缓转过头,看到鱼山正表情古怪地瞪着自己。 “你……听到了么?” 鱼山结结巴巴地说道。 “矩子说……矩子说……矩子……” 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来,最后还是谢增把话给他接完整。 “矩子说,天火雷做出来了!” 老头开始时惊疑不定,但很快又转为复杂。 宁非是个纯良的孩子,他不会撒谎,所以他说做出来了,那必然就是成功了的。 但这成了的究竟是不是天火雷,那就不好说了。只是这个问题不重要,只要人安全,做出什么都好。 想到这里,他暗叹一声,抬脚去追少年。 鱼山和木东来也反应过来,两人马上跟上。 只是内心始终挂着一个疑问。 矩子到底做的是不是天火雷? 矩子的师父常山矩子都败在这东西上,宁矩子能成功么? 宁非可不知道他们心里的纠结,他一路走到食间,在大婶警惕的目光中,把贪婪的小手伸向了墙角的土豆淀粉。 “这个,我拿走点。” 食间大婶松了口气。 不是舍不得肉,肉都是矩子拿来的,他都吃了也不心疼。 但要是用来做其他的,大婶就有点难受了。 吃掉多好,看矩子那小身板,正是该用大油补补呢! 她还琢磨着给矩子做顿酱炒白肉,再拿走就不够用一盘啦! “都给矩子!” 大婶将小布袋碰到宁非面前。 “不够我再去找人给你做一些。” “够了。” 宁非点头。 “我用它搓点药,用不了太多。” 听到这话,跟着他进入食间的三老一秃同时愣住了。 是听错了么?刚才不还说造出了天火雷,结果现在又要用土豆粉做药,矩子到底搞的是什么?! 还有,土豆粉还能入药吗? “去去去!你们几个,堵在这儿干什么?碍不碍事!” 大婶把三老一秃挤到一边。 她是坞堡食间的话事人,年纪虽然和木东来仿佛,但已经执掌食间几十年,比鱼山负责土木组的时间还长。 她脾气不好,骗谁都不敢得罪她。心情好的时候能把野菜做出花样,惹急了给你做狗食。 是以,大婶谁的面子都不给,直接挥着擀面杖撵人! “走走走!我这儿忙着呢,还得准备矩子说的淀粉,你们要是实在没事,就都来帮我推磨!” 推磨是不可能的,忙得一笔。 木东来好容易婉拒了食间大婶的无理要求,回头一看,差点鼻子都给气歪。 就在他们纠缠的时候,谢增和鱼山已经跑得人影皆无了! 索性自己的首徒还算有良心,一直陪在一边没走。木东来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道。 “那两人呢?” “回小火房了。” 于是师徒二人又往小火房赶,刚走到一半,就见柳铁迎面跑来,脸上满是惊惶。 “矩子哩?看到矩子了吗?” “矩子在小火房!” 徐进答道。见他跑了一脸的汗,忙问道。 “你咋这么急?” “我爷不好了!” 柳铁急得眼眶泛红,拔腿就往小火房跑。 徐进和木东来连忙跟上,但也撵不上年轻人的速度。等到了火房,正看到柳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呯呯呯地给宁非磕响头。 “矩子啊,我求求你,你还是让我爷回去种棉花吧” 七尺高的汉子泪流满面。 “他年纪大了,就这点念想,你不让他去他就闷闷不乐,刚才还犯了毛病,现在都起不了身了!” “胡闹!” 木东来上前想拉起徒弟,可柳铁跪的太实在,他拉了两次对方都不起来,还挣扎着要磕头。 木东来又气又急,揪着徒弟的耳朵骂道。 “你说话也动点脑子!老柳大哥都多大年纪了,这次上山干活犯病,矩子还能让他再去么?” “你现在说不让干活犯病了,万一他干活也犯病,矩子不是怎么做都不对!你爷自己的毛病凭啥赖到别人的头上?!” 柳铁被骂醒了,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够了又开始冲着小火房磕头,一下一下都是血。 “矩子恕罪!我不是人!我没脑子!我不配再呆在宗门!” 他忽然直起身,行了一个拜伏大礼,然后抹了把脸,从地上站了起来。 “师父,我是个混球,没脸继续留在宗门。等我爷事一了,我就自请离开。” 木东来看着这个小弟子,长叹一声,却没有再说挽留的话。 正在此时,小火房的门开了,宁非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到满脸血的柳铁,微微一愣,但还是先问正事。 “你爷现在在家?” “嗯。” 柳铁噼里啪啦掉眼泪,一边擦眼睛一边说道。 “在家榻上躺着呢,胸口疼得不行,脸都没血色了。” “快点带我去看!” 于是一群人又赶到了柳家。 柳家的院子里全是人,和柳老头相熟的听说他又犯病了,而且很可能熬不过去,便都赶过来见他最后一面。 宁非赶到的时候,院子里一片愁云惨雾。 “都让开,让我看看人!” 众人很快给少年矩子让开一条通路,宁非以最快速度跑进屋子,先查看了一下柳老头的情况,然后将一粒白色的小丸子塞到他嘴里。 “压在舌头下含着,别咽下去!” 宁非在老头耳边大声说道。 刚才他有看过,老头的神智是清醒的,那应该能听到他说的话。 这里硝酸甘油是他刚搓出来的,药量足够,只要老头不是心肌梗死,应该还来得及! 一秒、两秒、三秒,一分钟过去,柳老头的脸色已经完全舒缓,呼吸的频率开始平稳,表情也舒展了很多。 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却没有了之前的痛苦,他尝试着动了动身体,发现之前纠结在胸口的疼痛几乎消失殆尽。 “别说话,继续含服。” 看出他想起身道谢,宁非马上制止。 一分钟左右症状完全缓解,看样子硝酸甘油是生效了。 是心绞痛而不是心梗,柳老头这一关算是迈过来了! 第43章 宛如一个神迹。 明明已经濒死的人, 被一颗不知名的白色药丸救了回来,而后恢复如初,这不是神迹是什么!? 但墨宗全员都是无神论者, 所以众人纷纷跪下扣头,高呼大德圣人保佑! 宁非:…… 宁非这个气呀! 他冒着被毁容的风险做出了硝酸甘油, 结果功劳都记在岳万峰的头上, 凭啥?! 此刻他忽然理解堂哥的“偷心论”,你看人家缺德圣人这一手玩的多好, 人都死了一百多年, 依旧有信众供奉, 呵呵。 可墨宗也不都是岳万峰的脑残粉,柳铁就没有拜圣人。 他距离柳老头最近,自然看清楚矩子的动作。等确定了爷爷没事以后, 这个一米八几的年轻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拼了命的给宁非磕头。 “谢谢矩子的大恩,谢谢矩子大德!您是我柳家的大恩人, 我……我……我……” 他“我”了好几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磕起头来越发用力。 柳铁一想起自己之前说的浑话就无比后悔!他爷他师父骂得一点儿都没错, 他就是个空有力气的莽夫, 脑子里面全是铁坨! 他怎么能对矩子说出那么诛心的话!矩子不让他爷上工是为了他爷好,他当初那样完全就是一头白眼狼! 一时间, 羞愧和后悔充斥在柳铁的心中,他觉得自己不配叫个人, 他就是头会咬人的牲口, 看到什么都胡乱攀咬,连最基本的良心都没有! 矩子救了他爷两回,可他呢?他干了啥?他除了会埋怨会吵闹他还会啥? 师父让他跟着矩子, 结果他一天都没好好干过活,见天地忙自己那点子事,他算个什么东西! 越想越难受,他忽然从地上爬起身,冲到外间找了一根铁杵,恶狠狠地朝着自己的右手砸去。 宗门教会他打铁,给了他吃饭的手艺,现在他不配留下,就得把宗门给的都还回去! 宁非早就在防着他的动作。 柳铁的情绪不对劲,磕头都带着一股子狠劲。 古人把名誉看得比命还重,宁非以前也看过不少为了信义和名声做出的极端行为。现在眼见柳铁忽然起身跑出屋子,他立刻朝着院子里的人大喊。 “拦住他!” 好在院子里的人很多,众人七手八脚拦下了想做傻事的柳铁。这小子还有点不服气,一个劲儿嚷嚷着自己要给矩子谢罪,不然没脸再活下去,最后还是木东来亲自按着他进了房间,把他押到宁非面前。 “矩子。” 木东来的老脸通红。 “我木东来教出了一个不肖的徒弟,我没脸面对宗门列位长辈,也不配再管理宗门弟子!我请求矩子免去我三老的名号,免掉我铁匠坊的管事权,让我以后就做个普通的铁匠吧!” 他说这些的时候,鱼山和谢增也有些动容,可没人替木东来求情。 墨宗以下犯上是大忌,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冒犯了矩子,弟子肯定不能留下,当师傅的失职惩罚也不能免。 床上的柳老头挣扎着坐起身,看着地上跪着的孙子,眼中含着一汪浊泪。 他不知道孙子究竟做了什么,可从周围人的只言片语也听得出,柳铁因为自己犯病的事,竟然冲撞了矩子。 矩子救了自己,孙子却铸下大错。他是在墨宗长大的老人,自然清楚宗门的规矩。 老头心思百转,终究还是轻叹一声。 “矩子,柳铁犯下大错,不配再做墨宗弟子,当驱逐他于宗门之外!” “我柳老头,没把孙子养好,我也有错。但我时日无多,余生唯愿看到土豆丰产,还望矩子容我了了这个心愿!” “待明年秋收,若老头我还健在,我也自请离门。” 宁非看了床上的老头一眼,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柳铁和木东来。 “所以,你们现在都替我决定好了,是不是?” 他朝急着解释的木东来摇了摇头。 “我是墨宗的矩子,我说话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应该尊重一下,不要随便打断?” 他这样说,房间里瞬间一片沉寂。谁都不敢再发出声音,生怕担上不敬矩子的罪名。 只见宁非先看向木东来。 “木老,你是三老之一,你给我讲讲三老卸职要走什么流程?” 木东来的脸胀得血红:“要三老先选出继任者,然后请矩子过目,矩子同意方可继任。” 宁非点头。 “那你有没有找到继任者?跟没跟鱼老和谢老商量?” 木东来嘴巴开合了好几次,始终没能发出声音。 宁非不管他,继续道。 “三老没找到继任者,你之前也没跟我提过,现在你说不干就不干了,木东来,你究竟是真心觉得自己不配管铁匠坊,还是用撂挑子威胁我呢?” 木东来大惊失色,但总算还记得矩子不让他插话,只得伏地磕头。 “别说你不敢,至少在我看你,你就是这个意思。” 宁非冷淡道。 他又看向地上跪着的柳铁。 “你自己犯错,哭着闹着说要离开宗门,还冲出去自废手臂,你演这个泼妇打滚给谁看?可是我逼你的?” 柳铁脸色胀红,一声不敢坑,拼命摇头。 他现在也不敢折腾了,刚才那番上头的热血一早就冷到骨子里,也知道自己露丑了。 宁非冷笑一声,“那就是逼我必须原谅你了?” 他从怀里摸出矩子令,视线却扫过谢增和鱼山。 “如果三老可以随意架空矩子,如果下面的弟子犯了错就以闹相比,那这玩意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你们谁想要就自己拿着吧。” 说着,他就把矩子令拍在了案上。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惊到人人都不敢用力喘气。 这是宁非接任矩子后,第一次发真火。 虽然还是少年模样,可眼神和语气都超乎寻常地成熟,有种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没人敢出声,跪在地上的木东来,额上的冷汗不断渗出,很快就流下了脸颊。 和他交好的鱼山完全不敢出声,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宁非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他们照拂才能勉强存活的痴傻少年,而是拥有最高决定权的矩子,他们命运的掌握者! 之前少年的宽容随和,那只是因为他并不因为地位改变而换了心性,可这并不意味他们就可以轻视他,敷衍他,把他当做一个傀儡! 就像谢增说的,他们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恋栈权势不想撒手,看年轻的矩子好说话,就装傻充楞摆资格,为的不过是维持自己的地位。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呢? 矩子天资出众,他们这些人连追赶都困难,更别说教导他什么了! 脸怎么那么大!? 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宁非将各人的表情和神态一一记录在心。 他原本借着卖水泥的事试探一波,现在看也可以省了,柳老头的事真的试出了不少人的心思。 “谢老?” 宁非看向谢增,伸手指了指桌上的矩子令。 其实谢老与他最亲近,平时也没做过违逆他的事,对他这个素来尊重,根本不需要问。 可这次是要敲山震虎,三老都要一视同仁,先问谢增也算给另外两个留了面子。 谢增连忙摇头。 “不不不,矩子折煞我老头子了!” “我虽然管理木工班,但木工班不是我自家的作坊,一切还是以矩子的意志为重的。” “从今天起,我谢增都听矩子的,矩子说什么我都照着办,若违此誓,天打雷劈,死后不得安生!” 古人很看重誓言,谢老敢发下这样的重誓,那绝对是真心要跟着宁非走到底了。 他说完,鱼山和木东来也马上跟上。他们两个人真的虚,也是真的惭愧,说话的时候脸都胀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虽然没点明,但在场谁都清楚,矩子这是在敲打木鱼二队了。 他宁非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轻咳一声,淡淡地开口道。 “既然你们三都说听我的,那我就重新调配一下人员。” “咱们墨宗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冬建,道路和外墙的修缮已经差不多了,目前任务重的就是仓库和过冬房。” “都是基建的任务,所以还是要以土木组为主,木工班 、铁匠坊、矿队负责支援。从现在开始,土木组要分出两套班底,分别负责仓库和过冬房的建设。其他支援人员必须固定,权责都要落实到个人,谁出问题谁负责,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允许随便调岗。” 他的视线又扫过三老。 “鱼老现在就专攻火炕,仓库由谢老主持,木老负责过冬房。具体人员名单你们商量好之后报给我。” 见三人忙不迭点头,宁非的表情略有和缓,转头对柳老爷子说道。 “你也不要太担心种地的事,秋婆婆和老王伯都盯着呢,不会差了。” “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养好身体,这个病着急上火都容易犯,看在我把你救回来不容易的份上,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如果康复以后,你还想去谷地看着,我也不拦着。但话我要先说明白,这种药并不是万能的,能救一次下一次可就不好说,如果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硬要逞强,那谁都救不了你了。” “人要量力而行,看看说说就行了,不能事事你都自己动手,时不时也教教年轻人吧。” 柳老头擦了擦眼角的泪,重重点头。 “哎,哎,好。” 第44章 柳铁跪在地上, 听着少年矩子不紧不慢地给每个人安排工作,整个人如死水一样平静。 做了错事,他现在也不指望能得到原谅了。矩子愿意留下爷爷并照顾他的身体, 他柳铁已经感激不尽,哪还敢有更多的要求。 他已经想好了, 等离开宗门他就去后山搭间草房, 矿队最近都要人挖矿,这活又苦又累但他干得心甘情愿, 算是为宗门进一番心意。 他一边跪一边想, 越发感觉无地自容。现在他只恨不能马上结束, 或者自己找个地缝钻下去,没得喘口气都觉得羞臊得慌。 挖矿……挺好的。就在矿洞里干活,也不用总见人。他给他爷, 他们老柳家丢了大脸,家里那么好的名声都被他给糟蹋了,他没脸再看他爷。 正想着, 他忽然听到矩子叫了自己的名字。 柳铁抬起头,少年矩子眉眼清冷, 目光如冰泉一样, 刺得他打了个一个寒颤。 本能地想到低头避开,却又觉得对矩子不够尊敬, 便强挺着身体没有动。 “柳铁。” 宁非叫了对方的名字。 “你的错处也不用我多说,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你身为墨宗弟子, 不但不听从矩子的命令, 还屡次以下犯上,我这么说你服不服气?” 服! 柳铁忙不迭地点头。 他岂止是不听命令以下犯上,他干的比这恶劣多了! 矩子这么说他, 是在给他留面子。 “我服!我知道错了!” 听他这样说,宁非点了点头。 “按规矩应当把你逐出宗门,不过现在冬建,时间紧任务重,特殊情况清理门户暂缓,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又转头看向木东来,目光灼灼。 “木老也是一样,规矩就是规矩,你暂时还代管铁匠坊,过冬房的事也由你主持,但该罚的还是要罚。” “从今天起,木东来和柳铁不得获取宗门任何图纸或是技术,不得进入藏书阁,不能擅自使用宗门物资和原料,不得离开坞堡,也不可以使用宗门器具制作任何与冬建无关的东西。” “除餐食以外柳铁不享有任何弟子权益,如果不能按期把土建任务完成,柳铁直接逐出宗门,永生不得以墨宗弟子自称;木东来变为普通弟子,除非叛逃宗门,否则终身不得收徒,不得接触或传授任何宗门技术,否则我墨宗必清理门户。” “你们两个都听清楚了吗?” 少年的声音清亮纯悦,一字一句却是最冰冷的罚则。 这样的要求,已经是对这师徒二人起了防备之心,既要用人又与其他弟子隔绝,防备着他们有朝一日,叛门出逃。 可听在柳铁和木东来的耳朵里,却不亚于天籁之音! 虽然不能进藏书阁,不能接触技术这事让人难受,可他们从没想过要带着墨宗的东西投奔外人,自然也就不存在叛逃的问题。 至于冬建,干就是了!现在有水泥有沙砖,天天还能吃饱肚子,哪怕其他人跟不上,他们自己拼上一条命也要完成任务! 铁匠坊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干活和辛苦,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谢矩子!谢谢矩子!” 师徒两忙不迭地跪地磕头,一下一下诚心实意,柳铁的脸都磕得肿胀淤血。 这次宁非没有再阻拦。他其实也就受不了动不动就下跪就磕头的规矩,可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若要硬是不接受,人家还以为你心有怨怼。 他现在也看明白了,不能用现代人相处的那套用在这里,那只会让人觉得你软弱可欺,可以得寸进尺。 从现在开始,他不会再犯之前的错误。 平时相处可以温和宽厚,小事睁一眼闭一眼,但关键时候绝不容旁人质疑。 身为墨宗矩子,他必须有矩子的样子,就算做不成缺德圣人收买人心的手段,至少也要确定六代目那样的权威性。 他想了想。 “还有一件事。” 宁非环视四周,决定再投下一颗炸弹。 “水泥的配方和烧制工艺,我准备和封家合作,就是镇守雍西关的封大都护家。”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立刻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精彩不一。 但大部分人都是惋惜,遗憾,似乎觉得出卖水泥有些亏本。 宁非着重观察鱼山和木东来的表情。 两人惊讶是有的,似乎加了些错愕。 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对的意思,倒是让他出乎意料之外。 “矩子。” 谢老拱了拱手。 “水泥是个好东西,日后卖给雍西关也能做个长久的营生。但我们自己也才刚刚用上,而且现在就把配方卖掉,是不是为时过早?” 宁非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疑问。他也不着急解释,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张桦树皮,递到谢增的面前。 “早不早,你们可以自己看看。” 谢增接过桦树皮,只见上面整整齐齐用炭笔画着表格,上面罗列的文字清楚地显示了目前墨宗每日水泥的产量和用量。 几乎是不够用的! 谢增越看越是心惊。 他这些天在城里忙活,从来没去统计过火窑那边的产粮,只知道最近铁匠坊又开了一个新窑,想着怎么也该够了。 万万没想到,竟然如此勉强! “以我宗目前的人力,这个产量已经是极限,再想增加就必须停工其他所有工作,组织全员上山挖矿拉石头和煤。” “即便这样,粉碎那一块人力也是不足的。这样的动员,已经是墨宗的极限产量,我不认为这点水泥能够卖给雍西关。” “可能你们有些人觉得,大不了我们建完之后再全力烧制,烧出来就卖到城里,能长久的赚钱。” “但我得提醒各位,一旦你们想把水泥作为赚钱的途径,坞堡里不只铁匠坊和矿队,土木组、木工班都要围着水泥运转,你们再也没时间和精力去做你们自己的工作,一直要被困在这个水泥之中。” 宁非的话让很多人都变了脸色,之前的遗憾荡然无存,各个开始仔细思考他话中的含义。 但少年矩子并未就此停止,而是用一种无比平静的语气,给在场众人分析冰冷的现实。 “即便这样,可能还是供不应求。” “雍西关和附近的州郡都面临胡骑扣边的压力,水泥凝固快硬度好,一问世肯定会大受欢迎。” “但我们的产量和雍西关的需要相差太多,这点水泥聊胜于无,所以除了最初几批可以卖出高价外,雍西关对水泥的热情实在逐渐下降的。” “尤其,当他们发现,我们产出水泥的数量并不能迅速改变城防强度之后,他们就会开始压价,毕竟靠人力也是能完成维修,速度和我们供应水泥不会相差太多。” “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和对方合作,我们出技术对方出资金和人力,再瓜分水泥产生的收益。” “如果封家是个可信的合作者,我们至少获得了一条稳定的收益来源,即便后期封家得到技术后把我们甩开,前期的利益也足够了。” 一番话说下来,在场的很多人已经开始点头。 水泥配方是矩子自己造出来的,说句直白点的,是矩子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造福大家伙,他们这些人能有房子住有粮吃,那是沾了矩子的服气。 就算矩子说白送,那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只是水泥这东西实在太好,现在就卖出去大家都觉得有点可惜。听矩子这么分析一通,人人都想明白了。 卖了可惜,可烂在手里不是更可惜么! 见众人没什么异议,这件事就此确定了下来。 不过宁非不打算马上和他暮野兄联系,这洗漱大礼包还没发挥作用呢,聊水泥不着急。 也不知道哈斯勒有没有把包裹送到正主手里。 哈斯勒是个勤快的小伙子,说话间他正走在去往雍西关的路上,已经可以远远看到那雄伟的城墙。 他是木匠班的,跟着宗门有时候也会进城打点零工,对定安城一点儿都不陌生。 今天是他头一次被矩子委以重任,去的还是雍西关大都护府,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站住!什么人?” 城门口的兵丁拦住了他。因为哈斯勒的胡人相貌,他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招人侧目,他自己也习惯了。 “兵爷,我是城外墨宗坞堡的。” 说着,他还递上了墨宗的腰牌。 “墨宗?” 兵丁反复翻看了半天,视线又落在他怀里的布包。 “你那个包裹里放了什么?打开看看?” 哈斯勒抓了抓头。 里面有什么他也不知道,矩子给的时候也没跟他说过。 一段时间不来,城门的把守明显严格了许多,以往看到墨宗的腰牌就会放行,今天却要盘查半天。 可他也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自己这外形有点打眼,并没多说什么,便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包裹。 里面是三个小盒子和两把小刷子。 小刷子没什么稀奇的,就是木棍削平了穿上些猪毛,比平时常见的要小上许多。 倒是那三个小木盒,盒盖用滑槽封闭,上面还用了火封,看着异常醒目。 “这什么玩意?打开看看啊!” 守门兵丁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对哈斯勒说道。 “不能开啊兵爷,这是我家矩子送给封大公子的,我要是半路给打开了,那里面的东西坏了咋办!” 哈斯勒苦着脸说道。 兵丁一瞪眼。 “那封大公子是哪家的?住哪个坊?” “是封大都护的长子。” 听他这样说,守门的兵丁直接给气笑了。 合着给他们少都护送东西,不打开还不知道里面送的啥,这个胡人是来找打的么?! “滚滚滚滚!我管你什么锯子铲子的!不让进就是不让进!” 兵丁伸手推搡着哈斯勒的胸膛,斜着眼睛瞪他。 “你这个家伙胆子挺大啊!敢上雍西关闹事,别是个胡人派来的奸细吧?!” 第45章 听他这么说, 哈斯勒的心就有点沉。 他脚程很快,又有通晓胡语,在关外这条路线上比业人吃得开, 还不容易遇到危险,以前经常进出雍西关打工送信, 和守门的几个兵丁都混熟了。 只是今天偏赶上换了一群轮值的, 他以前从来都没见过,倒是被问得仔细不少。 要换成平日, 那也到没什么, 他娘就住在城里, 街坊好多人都能给他作证,倒也不怕进不去。 只是今天带着矩子给的任务,又是去的大都护府, 万一这中间有什么差池,岂不是辜负了矩子的信任?! 兵爷问他小木盒里放了什么,他还真就不知道。不知道还说不清, 麻烦了! “军爷,”哈斯勒赔笑道。 “军爷我不是间谍, 也不是来闹事的, 我真是墨宗的人,以前守门的张爷、李爷、王二哥都认识我。” “什么爷爷哥哥的!少来套近乎!老子就没见过你!” “那……” 哈斯勒脑子急转。 “不认识也没关系, 三山巷子的张屠户也认识我,我娘在他家打下手, 他能证明我没撒谎啊!” “你娘是梅大婶?” 守城的兵丁将信将疑。 他看着眼前这个细高挑的俊美青年。 “你跟你娘长得也不像啊!?” “噢, 我像我爹。” 哈斯勒有点不好意思。 他有胡人血统,母亲梅姬从小跟着胡舞团卖艺,后来安定在忻州城, 成了杨枝巷子里有名的舞姬。 他娘年轻的时候身材苗条,拜倒在她裙下的男人数不胜数,可等生下了孩子这身材就一路飙长,等他长到十岁,她娘已经快跟墙一样厚实了。 这时候再也没人叫他娘梅姬,都叫她梅大婶。 梅大婶跳不动舞,就被撵出了杨枝巷子,一路带着儿子流落到定安城。她力气大,便找了一家猪肉摊子帮忙。 算一算,也有十年的光景,城里的很多人都识得那位胖胖的胡娘子,兵丁也不例外。 他还真就让同袍去了张屠户家,没一会儿,同袍领回来一个又胖又壮的女人,正是梅大婶。 梅大婶手里还拎着杀猪刀,刀上还有血流滴答,表情略狰狞。 “个混小子咋回来了?回来也不进城,老娘忙着哩!” 哈斯勒吓得缩脖子,小声跟他娘把事情解释了一遍。 “噢,这混小子是我儿子,他在关外的墨宗学手艺的,兵爷我能给作证。” 听她这样说,兵丁的脸色也和缓不少,但还是没马上放行。 “你是梅大婶的儿子,那也得说明这里面放的是啥。” “现在军情紧急,就算我让你进城,你到大都护府还是要被拦下的,早说晚说都是说!” 哈斯勒也知道是这个理,不是他不想说,是他真不知道。眼见着城门都进不去,小伙子心火跟烧一样,不知该怎么办。 正在这时,城外马蹄声响起,几个少年从关外草原跑马回来了。瞭望的哨卡并没有示警,想来也是识得几人身份,等奔到城门前,少年们纷纷飞身下马。 当先一位穿着一身皂色的短褐,浓眉大眼,鼻高唇厚,虽然皮肤黑了一点,眉宇间却满是英气。 他手中牵的是一匹棕色马,马颈细长,耆甲高耸,后腿如刀一般的弧度,一看就是匹极俊俏的宝马良驹。 和他结伴的几人大都年纪相仿,少年们衣着不凡,身形矫健,嘻嘻哈哈朝着门岗走来。 守门的兵丁连忙行礼。 “十二公子!” 来人正是十二郎封慷。 封小弟最近很倒霉,好容易到手的淬云剑被大哥砍成两截,血本无归不说,还在诸位弟兄面前丢了大脸。 原本以为这已经是否极谷底,想着怎么也该转运了,结果又遇上大哥砌水泥墙,他被抓着当了一回力工,没工钱还欠了一身负债。 一想起那天的事,封小弟就想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一共折损了五件兵器,件件都是表兄堂兄表弟堂弟的爱物。结果他爹和大哥拍拍袖子去研究水泥用法了,扔他一个独自面对四方虎狼,差点被啃得尸骨无存! 为了苟命,封小弟不得不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格卖身契,掏出积攒多年的私房钱,忍痛联系了他的酒肉朋友薛三。 之前那把小淬云就是走了薛三的关系,但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小淬云可是一点都不便宜啊! 薛三大名叫做薛义枭,是尚书令薛壁家的二房嫡孙。薛家百年世家,最近几次修订世家谱系,薛家都是位列前茅。 三年前隆成帝选后,薛家答应提供精钢刀、金钱和粮草支持皇帝亲军,换得薛氏女登上后位,力压一众高姓大阀选送的贵女,一时风头无两。 生意虽然做了,可获利却远没那么光鲜。隆成帝觉得自己是卖身换得薛家支持,从开始就对薛皇后心生芥蒂。 他从小在李太后的威压下长大,好容易熬死了皇祖母,哪愿意再找个祖宗顶在头上。在朝不时给薛尚书令下绊子,回后宫也对着薛皇后极尽嘲讽,直言她连个半老徐娘都比不上,让一众世家看足了笑话。 薛壁气到不行,却拿皇帝毫无办法,只好一面催促孙女尽快怀孕,一面暗中拖延物资粮草,打压皇帝武装禁军。 隆成帝也不是傻子,他当然清楚薛家的盘算。 薛皇后不可能怀孕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世家女人的孩子都是催命符,出生就是他的死期。 可薛家克扣禁军的武器粮草,也是在掐他的命根子。 无能狂怒的皇帝,开始有意抬举其他的世家。马贵妃是和他一起吃过苦的人,江东三流世家马家虽然不成器,但养着放心,翻不出风浪。 隆成帝还相中了隐然于朝中,从不站队也从不争权南郡陆家。 陆家世居南郡,掌握着南江古水道,豪富一方却谦逊低调,已经五代无人出仕。 陆家人都喜欢做名士。 家主陆涛和弟弟陆备都是书画大家,嫡孙陆时己年少就有神童之名,六岁上罗浮山求学,学宫开正门迎接。 只是江湖有传陆家嫡长孙其实是双子。双子在南郡意喻不详,有倾家灭族之祸。 不过江湖传言就是传言,就连南郡岐江城里的老宗家,也只见过陆时己一个,陆涛在南郡势大,以旁支篡权为名清理门户,从此再没人敢提。 隆成帝不关心陆家的家事,有才无野心的中立派,才是他的心头好。 是以他表面抬举马家,暗中却和陆家联络,只盼着陆家能和他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只是他还没等到名臣力挽狂澜,就因为马上风崩在马贵妃宫里。不知道是不是风水不好,尚书令薛壁在守灵的时候忽发中风,没两日便跟他的皇帝孙女婿去了。 这下,薛家陷入混乱之中。 大房的薛义栾任户部侍郎,但薛皇后出自二房,薛义枭就是薛皇后,不,薛太后的亲弟弟。 薛家二房一直在和大房争夺薛家控制权,之前就在争取雍西关封家的支持。 无奈封大都护老奸巨猾,一直坐山观虎斗,既不表态也不站队,明显是对薛家二房的承诺不动心。 所以这次,接到封小弟的去信,二房决定派薛义枭亲自到雍西关拜访,探探封家的口风。 “广原兄,你这匹马可真是神骏,我看不亚于石家马场养出的汗血宝马!” 薛义枭笑眯眯地拍了拍自己胯下的红鬃马。 “我这也是出自石家马场,还是石二公子送我的生辰礼,终究还是差你一头。” 听他这话,封小弟的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我这匹叫楮石,是关外野马的后代。我大哥那匹照夜才叫厉害,那是草原上的马王,性子可烈性得很,也就我大哥能驯得住!” “噢,久闻封大公子英武骁勇,没想到竟然连草原马王都能驯服,可真真是宝马配英雄。” 说到这里,薛义枭笑了笑。 “不知道在下有没有机会见识一下马王?” 封小弟目光一闪,然后很痛快地点了头。 “当然,照夜就在府里,薛三哥随我回府,我带你去看。” 他如何不明白薛义枭想看的可不是马,而是他那个英武骁勇的大哥。 可大哥没发话,他不可能带着一个外人前去拜见,自然是要装傻应付过去。 想看马?没问题啊!那就看马呗! 正说着,他就看到有好几个人围在城门前,其中两个还是胡人。 胡人倒没什么,雍西关地处边塞,有胡人进出很正常。 可现在胡骑扣边,局势不稳,他昨天还听大哥命令守关兵丁轮岗盘查,难不成今天就查出问题了? 听兵丁朝他打招呼,封小弟皱了皱眉,沉声问道: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多人?” 兵丁将哈斯勒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又恭敬地递上了腰牌和包裹。 封小弟现在一听“墨宗”两个字就觉得浑身都疼,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哈斯勒,表情冷冷。 “你说这是大傻……墨宗矩子给我大哥的?你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哈斯勒不认识封慷,但听兵丁说他是封家少爷,连忙点头。 “是我家矩子送给封大公子的,叮嘱我送到大都护府。” “知道了。” 封小弟颠了颠包裹,颇有些随意地说道。 “都散了吧,东西我拿给大哥。” “这可不行。” 哈斯勒陪笑着摇头,一边不着痕迹地拦住了封小弟的去路。 “矩子说要我亲自送到,我还是自己跑一趟,就不劳烦少爷了。” 第46章 听他这样说, 封慷的眼眉就是一跳。 他就说墨宗和他八字不合!堂堂十二少帮着捎东西,这山里来的傻小子不感恩就算了,竟然还信不着他, 真特么的气人! 当然,他不可能真把这破盒子带回去, 肯定是在府外就扔掉的。 上次弄点破泥巴换走了一群羊, 这回食髓知味,又把不知道什么玩意给他大哥送, 关外那群大傻子是赖上他们家了么!? “那你就快滚!” 骂归骂, 封慷到底还是把包裹扔给哈斯勒。 他出身将门, 从小富贵,在这定安城绝对可以横着走。 可封家家风甚严,封小弟虽然有些破破烂烂的小毛病, 却不曾欺压庶民,更别说抢大傻子宗门的东西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他大哥的淫威。 小时候抢了街上小孩的糖块, 封小弟被他大哥修理得金光闪耀,从此产生生理阴影, 绝不再犯。 只是这墨宗小子不长眼, 平白让他在薛三面前失了面子,着实不爽! “好嘞!” 哈斯勒笑眯眯接过包裹, 又小心翼翼把里面的东西检查了一遍,这才和母亲一起进了城。 看着母子俩远去的背影, 封小弟狠狠喷了一口气, 觉得本来美好无比的一天忽然有点瑕疵。 也不知道大傻子这回又送啥过来了,别不是又要坑他! 这个时候,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的薛义枭开口了。 “墨宗, 是大德圣人开创的那个墨宗么?” 他摸了摸下巴。 “没想到墨宗竟然还在,而且还和大公子有交情……” 说到这里,薛义枭看了一眼封小弟,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当年墨宗出走云浮山,我薛家还曾力邀那位矩子到阊洲落脚,可惜被拒绝了。没想到多年之后,竟然在雍西关再度遇到,倒是让人唏嘘。” “难怪边镇陷落,胡骑却迟迟不敢进犯雍西关,想必墨宗也出力不少吧。” “哪有的事。” 封小弟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薛三。 “胡骑怕的是雍西关的黑甲军,和那群大傻子有什么关系!” “我们家代代有儿郎殉国,靠得就是一腔忠义!” “要不是边镇苦寒,朝廷的军饷武器还都送不及时,我们早就把胡骑打回去了!” 他这话说得满心真诚,饶是薛义枭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可在中原绝迹多年的墨宗忽然出现在塞外,这让薛义枭心里总有些不安稳。 他家闻名天下的龙泉剑坊,那是在墨宗出走云浮山之后才办起来的,靠得就是学宫驱逐墨宗后流出的图纸和工艺。 当年大德圣人离世,墨宗就成了一块肥肉,各家既眼馋匠人也眼馋器物,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偏墨宗那些死脑筋都不开窍,宁死也不肯投靠卖身,他们也只能用上不光彩的手段,这才弄到了一点好东西。 百炼钢,炒钢法,这些原本是墨宗铁匠坊的绝学。薛家有个门人在墨宗做内应,知道这是墨宗的不传之秘,提前和主家通了消息。 彼时墨宗在云浮山已经风雨飘摇,义理派不断逼迫压榨,墨宗众人早已不看重负。 薛家原想着刷一波好感,把这批匠人都捞到阊洲。无奈当时的墨宗矩子一口拒绝,还带着弟子连夜下了云浮山。 幸好有门人通风报信,薛家在墨宗出走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假托流匪劫走了铁匠坊主父及其独女,百般折磨,最后以女儿的性命相要挟才拿到了秘法。 只是那个铁匠坊主之后不久也死了,因为愧对宗门,绝食而死。 不过总归不是没有收获。 接下来的几十年,薛家靠着百炼钢和炒钢法晋升一等世家。以前瞧不起他们的高门,为了精钢刀剑不得不放下身段。薛家不但积累起巨额财富,还送了女儿入宫为后,隐隐有世家之首的势头! 薛家能有今天,和百炼钢和炒钢法息息相关。 这么多年,本以为墨宗已经消亡了,没想到竟然还能出现在定安城。这倒是没什么,只是这胡族小子提到了矩子…… 薛义枭的眼皮挑了挑。 矩子,墨宗竟然还有矩子。 有矩子就意味着墨宗还没有散掉,还能苟延残喘。 难怪封家不着急接自家递过去的梯子,有墨宗在,是不是也在打着图纸和工艺的主意? 或许……这墨宗还有油水,所以封家特地放到自己地盘上,否则封大公子没理由会和匠人交好?! 薛义枭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眼角不自觉地跳动,这是他兴奋时候特有的表现。 看来这次来边城还来对了。 不但能探探封家的意思,还意外收获了一个漏网之鱼。 看着吧,若是这墨宗这么值得,就算和封家对上也要拼一把,说不定自己也能再造一个阊洲薛! 哈斯勒可不知道有人在算计他的宗门。 他有段日子没见他娘了,一边走一边兴奋地和他娘聊天。 比如宗门最近要盖房了,用干得快又硬实的水泥,还有土石造的炕,据说烧一次柴火就能暖一整个晚上。吃的有新出来的土豆,又软又糯,牙口不好的老人也嚼的轻松。 “真哩?有这样好的东西?” 梅大婶听得嘴合不上,“不是说都要饿死了么?咋又忽然好成这样?” 她瞪了儿子一眼,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向哈斯勒的后背。 “个小兔崽子吓你娘了!之前叫你回安城你死都不干,说什么跟宗门一起死,你咋不想想你娘我,你死了老娘咋办?谁给我养老?” 哈斯勒被他娘拍得差点吐血,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心虚地说道。 “娘,这不都没事了么……” “不然这样,等房子建好了,娘你跟我回坞堡。你儿子我现在也学了些手艺,咱们宗门也有不少拖家带口的,大不了我拼命干,肯定能养得起你!” 他这样说,梅大婶心里美得很,但脸却还是拉着。 儿子好容易过得好点,她咋能去拖累他呢? 听说进墨宗得有点技术,她除了跳舞就会杀猪,这两样哪个人家也用不上,那不是吃白食的么! 虽然儿子说让她去,可为了他,她也绝对不能去! “去去去,少跟老娘说好听的,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能耐,没老娘你今天连城门都进不来!” “我倒是会杀猪的手艺,可你们宗门有猪可杀么?不如把萍花带着,你们两个都不小了,又知根知底……” 她一这样说,哈斯勒马上加快了脚步 “娘,我还得给矩子送信去呢,先走了啊!下次再来看你!” 说着,他就一溜烟朝着大都护府跑去。 接到通报的时候,封恺正在书房看书。 听说是墨宗的人来了,他微微一愣,随即想到那夜探访的少年矩子。 他问能不能买水泥配方,所以这么快墨宗就有答复了? “是个胡人,以前跟着墨宗一起在城里找过工,腰牌和东西我们也验看过了。” 路勇一边说,一边捧上来一个包裹。 “就是这里面的木盒带着火封,少爷您看要不要带去校场再打开,我怕里面有什么机关。” 封恺打开包裹,里面一共两把刷子并三个木盒,木盒都不是很大,用火封封起来,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封恺拆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蓦地弯了弯唇角。 “无事,只是一位小友送了些礼物过来。” 路勇缩了缩头。 他家大公子自从认识了这位“小友”,笑的次数比之前多了太多,他都有点不习惯了。 只听封恺吩咐道。 “去,找一个大些的杯,再倒些水来。” “噢,好。” 路勇应了一声,转身就出了书房。 他也不知道大公子要水和杯干什么,也不敢问,闷着头就朝小厨房走。 半路遇上了十二少爷。 “大勇,你这是干啥去?” 路勇和封慷年纪相仿,又是封恺的亲随,封慷待他也很是亲近,嘻嘻哈哈拍了拍他肩膀。 “这还没到晌午哩你咋就饿了?还是你藏了啥好物,分些给我呗!” 路勇摇头。 “不是我,是大公子要水和杯子。” “啥?老大要?” 封慷抓了抓脑袋。 “老大要喝茶么?那给我也带一个吧,我有事要找老大汇报。” 他是来说薛三的事情。 薛三是昨天晚上进的定安城,今天上午封慷略尽地主之谊,带着他这位酒肉朋友游览了一下塞外风光,然后又陪着去见识了一下草原马王照夜的英姿,刚刚才把人送回客栈。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薛三似乎对墨宗很有兴趣,进城以后还和他打听墨宗的事,让他难免心生警惕。 他觉得薛三是在试探他们家和墨宗的关系,看看雍西关有没有从关外购买兵刃。 大战在即,除了黑甲军的装备还算精良,雍西关其他戍边坞堡大都武器陈旧,有些还拿着前朝配发的熟铁刀,大大削减了战力。 薛家二房答应卖给封家精钢刀,这个条件的确诱人,几乎让人难以拒绝。 可爹和大哥却没有马上答应,之前是因为觉得薛家二房画大饼,现在…… 封小弟忽然想起大哥砌的那堵墙。 难不成还对关外那群人有所期待? 偏巧薛三也是怪,看似随意的表情,却有什么隐藏在其中。 他看不透,说不定他大哥能知道? 正想着,就见路勇端着一个托盘从小厨房里转了出来。 封小弟伸出手,“给我吧,我正好有事找大哥谈。” 路勇也没推辞,直接把托盘交给了他。封小弟走进书房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大哥正摆弄着几个小木盒,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凉飕飕却很清新的味道。 呵呵,盒子眼熟,大傻子果然还是把东西给送进来了! 一想到自己被撅的面子,封小弟就忍不住憋闷,阴阳怪气地说道。 “大哥,我说咱们府里的守卫是不是太懈怠了?什么猫猫狗狗都能往里送东西!这要是有胡人的奸细浑水摸鱼投毒下药的,岂不是要给咱们家都一锅端了?” 封恺的手指在那张桦树皮上敲了敲,锋利的视线划过胞弟手中的托盘,竟然点了点头。 “有理。” “下次我得给非弟留些信物,免得他送进来麻烦。” 第47章 封慷酸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 明明自己才是老大的亲弟弟,一个爹一个娘生的,怎么还比上外面捡的? 听说人家要送东西, 马上就要给个信物过去,这是生怕以后不来往的节奏啊! 他封慷, 可还没有大哥给的信物呢!大哥对他非打即骂, 反正是没个好脸,难不成他才是捡来的? 酸溜溜的封小弟把托盘放到大哥面前, 越是靠近就越能闻到那种淡淡的清凉香。这是薄荷草的味道, 野外常见的一种野草, 一长就是一大片,城里的医馆有时候会拿它入药。 “大哥,你带薄荷草了?” 封小弟好奇道。 “没有。” 封恺摇了摇头, 修长的手指指向书案上的小木盒。 “是宁矩子送来的牙膏,其中一盒是薄荷味道,我很喜欢。” 吓! 听到最后半句, 封小弟瞬间睁大了眼睛。 祖宗啊!他大哥说喜欢了! 他大哥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也很少表现出对什么的偏好,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喜欢什么! 原来大哥不是没感情, 是他这个弟弟没找到正地方。 封小弟默数了一下这些年自己送给大哥的生辰礼,忽然觉得私房钱真是花得冤枉。早知道大哥用点野草就能打发, 那他何必还动辄就宝剑宝马,多浪费。 正想着, 就见封恺取了另外两个盒子过来, 放到封小弟的面前。 “这两个也是宁矩子送的,一盒是芹菜口味,一盒是香菜口味。爹一惯喜欢芹菜, 那香菜这盒就给你用吧。” 听他这样说,宁小弟怔楞了一下。 虽然不知道牙膏是做什么用,但他也喜欢芹菜呀。 不过当儿子的,哪有和亲爹抢东西的道理,封小弟只得委委屈屈拿起那盒香菜牙膏,默默打开了小木盒。 一瞬间,一股淡淡的香菜味弥散在空气中。这个味道很清淡,风一吹就散掉,比他想象的倒是容易接受。 “沾一些放在猪毛刷上,然后上下左右刷牙齿。” 封恺取了一杯水过来,他手中已经拿着一根软毛牙刷,正尝试着按照宁非心中写的刷牙。 封小弟在一旁看着,觉得大哥这个动作十分古怪。可他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举着分给自己的小木盒和猪毛刷,傻傻站在一旁围观。 封恺学得很快,几乎是三两下就掌握了技巧。 封小弟也有点蠢蠢欲动,于是打开自己的香菜木盒,小心沾了一点里面的白色膏体,又沾了沾水,学着大哥的模样开始刷牙。 香菜的淡香弥漫在嘴巴里,猪毛略硬却劲道十足,可以扫到口腔中的每一个角落,这是草药水和杨柳枝都做不到过瘾! 午饭卡住食物都被清扫出来,牙齿舒爽无比,再也不用急着找木棍剔牙,只需全部用水将泡沫冲洗干净,嘴巴里就只会留下清凉透净。 啊啊啊啊啊!他已经爱上这种感觉了!他以后要每天,不,每顿饭都刷牙!简直不能更爽! 想到这里,封小弟看向小木盒的眼神就有些缠绵。这么小小的一盒,他刚才还猪头地沾了一大块,简直浪费好东西。 不知道他以后能不能和墨宗订购一些,哪怕是香菜味也可以啊!别说,墨宗这个新矩子真是与两把刷子,他一个讨厌香菜的人都不觉得不能接受,那芹菜口味是不是要上天?! 啊啊啊啊!早知道在城门口就把东西扣下了!他怎么这么傻!吃屎都抢不到热乎的! 封小弟在一边自怨自怜,那边封恺已经漱口完毕。他把小木盒上的盖子封好,又将桦树皮上的文字重读了一遍,俊美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这个小矩子,还真是个有趣的妙人。 将树皮纸放进书架上的秘盒,盒子的下层是小矩子上次赠送的肥皂,按照信上的说法,这东西还要一个月才能使用。 倒是信如其人,满篇都是天真赤诚的文字,和那个眨巴着大眼睛的小少年一模一样。 封恺盖好盒子,再度坐到了书案前。 他看了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美事的胞弟,淡淡地开口道。 “阿慷,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一声把封小弟叫回了神,他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整了整衣服,然后才正色说道。 “是薛义枭的事。” “哦?” 封恺微微扬眉。薛义枭来定安城,他是一早就收到了讯息的。可因为并不看到薛家二房,是以他对薛义枭一直避而不见,只让自家亲弟弟出头接触。 反正从最开始,就是封慷为了赔钱而找上薛三,和他封恺可没关系。 现在的薛家,长房的薛义栾已经占了大半优势。身为家族长房又是嫡长孙,母族出身贺州李氏,也是朝中一流门阀,比二房要显贵不少。 而薛义栾本人也算争气,入朝一路做到户部侍郎,现在薛壁去世,他这个户部侍郎已经是薛家在朝官位最高的人。 将来不管是哪位藩王继承大统,对殉了先帝的薛壁都要给个表面上的哀荣。哪怕没什么实权,薛义栾的位置也是要动一动的,做个尚书也不是没可能。 这种情况下,薛义枭的争夺就显得有些不自量力了。 薛家二房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可他们现在许诺的一切,能不能兑现都是未知数。退一万步讲就算能兑现,可隆成帝卖身换刀的前例就在眼前,先帝都驾崩了,禁军还是没换装完成,可见薛家的信义也就那样。 不管是薛义栾还是薛义枭,在局势清朗以前,封家没必要趟这摊浑水。 “大哥,薛义枭还是想见你,但他没直说,假托要去看照夜。” 说到这里,封小弟笑了一下。 “他这是点我呢,但我一个傻大憨的兵坯子,就是想找他买点兵器,我哪儿懂这么委婉的暗示啊!” “我就带着他去看了一眼照夜。” 听他这样说,封恺投给他一个赞许的目光。 “你这事做的不错,薛三有备而来,我和爹暂时都不方便在这时候见他,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但不能让他进府,后园那边在试验水泥的强度,一定不能让薛三知道。” 封小弟点了点头。 “我晓得,不就是带着他四处玩么,明白。” “薛三想明天进府来拜访,被我打了哈哈晃过去了,估计他还要再提,明天一早我就架着他去阿鲁坡那边打猎,让他看看傻大憨兵坯子的厉害。” 他以前跟着老爹上京讨饷,那些高门世家少爷就是这么笑话他的,年幼的封小弟特别难受。 他对世家子没什么好感,就觉得薛义枭还不错,虽然贵但至少帮他拿到了难得的百炼钢,就冲这点薛义枭这个门路还是不能断的。 可这一次来,薛三和之前态度又不一样了。 虽然还是和他称兄道弟,可话里话外却不时聊起他爹他大哥。 他找他买兵器,按价给钱,老扯别人干什么?! 尤其,薛三还对雍西关的兵力配备和黑甲军特别感兴趣,拿他当傻小子一样套话,和以前那些人根本没区别。 这特么还算什么朋友! 封小弟心中不爽,看薛三也就起了疑窦,对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走心入耳,很快品出了味道。 薛三在打探封家的实力,在城门遇到那个墨宗弟子之后,薛三又有点紧张,反应过于激动。 想到这里,封小弟连忙继续道。 “大哥,还有一件事,” 他把薛三看到哈斯勒的事完整地讲了一遍,重点描述了薛三对墨宗的关注。 “薛三似乎在怀疑我们和墨宗合作,他觉得你和爹不见他的原因是从墨宗搞到了兵器,下午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问我怎么联系上的墨宗。” 听弟弟这样说,封恺的眉头微微皱起。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那个胡人是进城找活的啊!” 封小弟抓了抓头。 “刚好那小子他娘也在城里住,我就骂墨宗大傻子干啥啥不行,也就只能在城里打点零工糊口。” “然后呢。” “然后……” 封小弟想了想,脸上露出一抹古怪。 “然后薛三他就问我墨宗矩子来不来。” “我说墨宗矩子死了好多年了,听说最近推了个傻子上来。以前他们赚不到钱,就卖点零零碎碎的贴补,我们家看着可怜就给点。结果这些人就赖上了,什么破草垫子破席子的都拿过来,烦死了。” 当时他还不知道小木盒里有宝贝,对薛三说这些那真是情真意切,半点水份都不掺,就差没指着鼻子骂墨宗骗钱了! 水泥……是挺好的没错,但也不足以让封小爷扭转态度!之前那个矩子,在他爷面前都要吹出花来了,架子摆得那叫一个高!本以为是个有本事的,结果没两天自己把自己炸死了,这件蠢事,让他从小笑到大! 不过现在这个…… 封慷下意识的舔了舔光溜溜的牙。 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哦。 他们家最近也在试验和泥巴,但怎么都比不上墨宗送来的那十担。 而且还造出了这种爽爽…… 封小弟看了看怀中的小木盒,忽然觉得薛三的在意有道理。 墨宗的新任矩子,的确有点本事,和之前吹大牛的不一样啊! 第48章 “薛三问起了墨宗矩子?” 封恺的眉头皱得紧了些, 表情若有所思。 “他还说什么了么?” 封小弟摇头。 “没有了,我怕漏了什么不该说的,直接告辞走人, 没给他机会继续再问。” 听他这样说,封恺点了点头。 “你做的很好, 和薛三打交道要小心, 不要前后矛盾,露出马脚。” 封小弟点头, 兄弟俩又聊了几句, 封慷就抱着他的小木盒和牙刷告辞, 只留封恺一人在书房。 封恺起身,把书架上的秘盒取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小矩子送的“肥皂”已经成型, 却暂时不能使用,让他想起之前在小灶房里,少年那专注的神情。 会送东西给自己, 是不是也有交好的意思了? 男人的手指轻轻拂过土黄色的皂面。 最近封家也在试验水泥,这东西的效果令人惊艳, 可就算找来最有经验的老匠人, 也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同样的东西,也不知道小矩子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父亲已经拍了板, 只要墨宗那边愿意卖,封家能付得起的价码都会掏。水泥对城防的用处太大, 若是在春天来临前能将雍西关全线巩固一遍, 来年就会救下许多将士的性命! 他们守边军,比不得中原世家养出的兵,缺补给缺粮草缺武器是常有的事, 能抗住胡人全靠用血肉和性命去拼! 可即便这样,封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手下的将士去送死。只要墨宗开得出加码,只要他们能承受,都愿意去做! 至于薛三。 封恺的眸光一转,眼中刀锋毕现。 墨宗都快饿死在塞外,还能让一个薛家嫡系无比关注,不可能没原因。联想到薛家的立身之本炒钢法和百炼钢,封恺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测。 应该不可能。 他微微摇头。 墨宗要是会炒钢法,矩子常山就不会主动上门大谈天火雷。明明那时候封家更缺兵器,天火雷造出来也不能量产,不如卖钢刀来得实在。 他站起身,快步走入书房内堂,推开一道暗门。 里面满满当当摆着无数木架,上面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竹简。封恺从一个架子上取下一卷,轻轻展开,正是关于薛家发迹过程的记载。 ——长乐四年,薛氏嫡支薛启亮在炼丹之中偶有所得,遂发明钢铁炼制之法,命名为百炼钢。长乐六年,薛启亮梦入神山,得天人教授炼钢新法,授命炒钢,其所出钢刀吹毛利刃,削铁如泥。 ——同年,薛氏与韩氏争夺阊洲矿,韩氏大败,嫡系被杀,族兵死伤无数,自此一蹶不振,阊洲入薛氏之手。 ——长乐五年,阊洲薛氏开龙泉剑坊,着名剑师铸百炼钢,剑坊开炉炒钢,薛家钢名扬天下。 短短不到百字,将薛家发家史写得明明白白。封家虽然不入中原,可也没少着人收集朝中消息,倒也不为别的,世家高门多诡谲,能挖到些嫡系也好知己知彼。 封恺的视线在长乐四年那一行停住。 长乐是太祖第二个年号,长乐前后其实朝中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开元二十年,大德圣人因病离世。开元二十一年,太祖开天下试录用廉才,义理派一枝独秀,陆家素有才名的陆淮清位列头名,其师兄弟也俱名列前茅,倒是圣人嫡系墨宗,只中了两个工部的缺,被派去修河道。 自此之前,朝风大转,明眼人都看出墨宗失势,太祖也在下一年立春改了年号。长乐三年,墨宗离开云浮山,自此去向不明,之后不到一年,薛家就有人做出了百炼钢?! 封恺的视线在薛启亮的名字上凝滞。 炼丹?梦入神山?糊弄傻小子去吧! 以前他每每看到这行字都觉得无比困惑,薛启亮据说是个流连花街柳巷的人物,和炼丹的术士厮混也不过是为了治疗身上的脏病!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发现炼钢的技法?! 今天听十二郎说起薛三关注墨宗,封大公子的心中一动。 是不是真相,还需细探,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正想着,只听书房外间响起了亲爹的大嗓门。 “儿啊,听说墨宗那小子给你送东西了,都送的啥?除了这膏子还有别的没?” 封恺走出暗室,正看到老爹急匆匆冲进书房,身后还跟着一脸苦相的封小弟。 见他出现,封大都护举了举手中的小木盒。 “这啥玩意,我咋闻着有股芹菜味?” 封恺看向封小弟,有眼神指责他怎么没把使用说明一并告诉爹。 封小弟很委屈:“爹也不听我说话呀。我刚说是墨宗给的他就过来的,我追都追不上!” 他倒是乖觉,也用不着大哥吩咐,马上把牙膏的用法给亲爹讲了一遍。 听说是刷牙的,封大都护一脸失望,随手把小木盒又扔回到封恺的书案。 “嗨,这玩意啊,没啥用!” “我还以为是新的水泥方子呢!浪费老子的时间。” 他说完就准备走,忽然又停住。 “儿啊,墨宗那小子就给了这个么?他有没有说别的?” 封恺想起薄荷木盒夹层中的那张桦树皮。 小矩子似乎笃定他会喜欢薄荷草,也不怕他把那封信送人,纯真直白的可爱。 他摇了摇头。 “没什么了,再有就是之前那晚给我的皂,要至少放一个月才能用。” “如果爹问的是配方的事,墨宗那边还没有回复,可能要再等等。” “那就等!” 封大都护一拍大腿。 “老子等得起,不管要多少,老子这次一定得把前哨那些土堡给修了!” 他又看向长子,眼中充满了希冀。 “阿恺你和那小子交情不错吧,能不能跟他商量个好价钱,最近我们家手头也不宽裕,再说造这玩意也要原料,还不知道要花去多少!咱们家不是要赖账啊!就容我们一段时日,等开春老子推了那些胡人,再好好还他一笔!” 封恺点头。 “爹放心,我看墨宗那位新矩子也不是利益熏心的人。” 他又指了指桌上的小木盒。 “这个牙膏爹还是用起来吧,当前军务紧张,若爹再犯了牙痛的莫毛病,怕是要影响大事。” 他这样说,封大都护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之前有一次出征,打得正兴起的时候犯了牙疼,疼得他脑袋一跳一跳的啥也琢磨不了,最后还是刚十六岁的长子替他上阵。 丢人!丢人大了! “那行。” 封大都护又拿起了小木盒,转头看向幼子。 “你不说还有刷子么,刷子呢?” 封慷被他爹问得怔楞,本能去看大哥。 可他大哥已经坐在书案前开始翻军报,根本连个眼神都不赏他。 封小弟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很肉痛地交出了自己的猪毛刷。 “爹,这是我用过了的。” 他垂死挣扎,却被亲爹一把抢过。 “没事,你小时候爹还给你擦过屎呢,你爹不嫌弃你。” 封大都护用手指头蹭了蹭刷毛,对这个硬度还算满意,然后拿起小几上放着的水杯,出门刷牙。 用的还是幼子的水杯。 封小弟欲哭无泪。 那能一样么! 他才不想和亲爹共用一把猪毛刷呢!他爹牙不好,吃啥卡啥,有时候说话都有味道,他才不要染上那毛病! “哎,别说,这玩意挺舒服的啊!” 门外传来封大都护的大嗓门。 他跟小儿子一样都是硬刷爱好者,觉得这玩意有劲还过瘾! “老大,等你那皂好了也分你爹一块,我看新上来这小子有点意思,甭管拿出来什么,全都是稀罕物!” 大都护一边口吐白沫,一边念叨。 “这味道闻着不错,刷完了嘴巴里也舒服。” “我看这回还有谁总念叨我嘴里有味,我就喷他一口仙气让他感受感受。” “我说墨宗这小子还挺想着你啊,有啥好东西都给你送来。将来要是谈水泥,顺便也把这玩意加上吧,你爹我照价买!” 听到这话,封恺倒是抬起了头,他略一思索,便朝着小弟挥了挥手,封慷很自觉地出门,把他爹给叫进了书房。 “正有事要跟爹禀报。” 封大都护把最后一口漱口水吐掉。 “啥事?” “薛家二房的薛义枭来定安城了,看样子还是想和我们谈龙泉坊的事,他还看到了墨宗弟子。” 封恺让封小弟把之前的事又讲了一遍,封大都护好久都没吭声,末了抬眼看长子。 “你怎么想的?” “薛三想空手套白狼,这生意我不做。” 封恺倒是很直白。 “可他既然注意到了墨宗,我们再掖着藏着也没什么用。” “不能……了他?” 封大都护比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关外流匪这么多,保不齐谁会发生什么意外,大不了让阿慷玩一出苦肉计蒙混过去。” 封小弟:…… 封恺摇头。 “薛三是借着小弟要买兵器的事来的定安城,这不是他自己决定的,背后是薛家二房。” “干掉薛三不难,但之后要怎么和薛家人解释,这就需要好好琢磨一下了。” “薛三可以死,可这样我们和薛家二房便再无可能,薛义栾也会借口此事发难。爹不是说之前薛义栾就扣押我们的军饷和粮草,如果薛三死了,我们是给他送了一个把柄。” “那你说咋办?” 封大都护抓了抓头。 “总不能看着薛家再祸害人吧!” “这些年薛家祸害了多少匠房,咱留点念想容易么!墨宗那小子给咱送了水泥和牙膏,人家有难咱干看着,这他么也太不道义了!” 当然不能。 封慷神色不动。 他心中有个想法,但要和他的非弟好好商量一下。 现在,只等着什么时候,非弟愿意和他谈谈了。 “噢,这样。” 封大都护死心了。 虽然不知道墨宗要商量多久,但他有时间有耐心。 好容易搭上了一人有本事的人,可得好好护住了! 第49章 宁非可不知道自己被惦记上了。 他正蹲在新食间的工地, 围观木老带着土木组垒火炕。 自此上次事件之后,墨宗的风气忽然清爽了不少。自三老以下,再没人敢对宁非的命令提出异议, 他说什么大家就做什么,绝不拖延, 而且执行精准。 宁锯子这回真真体会了一把有专属工程师团队的爽感, 开始还受宠若惊,有点不太不习惯。 可是人这个东西, 堕落的速度超乎想象。没几天, 他就已经能处之泰然, 而且还得寸进尺地夹带一些私货。 比如说今天,鱼老的团队要试验砌火炕,闲来无事的矩子跑来围观, 还尝试探讨了一下修建暖墙的可能。 最近墨宗的效率极高,仓库已经接近封顶,越冬房的地基也全部完成, 木东来组在等鱼山这边的结果,如果火炕实验成功, 他们马上就按照鱼忻画的图纸开工。 活儿其实还是那么多, 但效率比前些日子真心提高了不少,让人不能不服。 以前是三老共同管, 东一榔头第一棒子,谁都能说了算, 下面的人有时候也不知该听谁的。 现在三老分别带队, 人员和工作内容全部预先确定,责任落实到个人,大家反而没那么多问题了。 从取料到施工, 全部组内分工一条龙,后山第三座火窑已经启用,三组人马互不干扰,偶尔还能交换一下物料,磨合了两天就上了轨道。 现在的墨宗,倒是真有一个专业工程部的样子了。 宁矩子摸了摸鼻子,觉得这样也挺好。虽然大家和他相处不如以前随意,可他也没有一定要平易近人,比起谁都能怼一句的“好人”,他宁可当个冷血的老板。 至少老板说话有人听,能保证全员成功越冬。 那天之后,也不是没人问起硝酸甘油的事。谢增就曾私底下试探过他,看他是不是真在做天火雷。 “是天火雷没错。” 彼时宁非坐在房间里,腿上放着一卷竹简,那是铁匠坊关于百炼钢的最新记录。 墨宗就是这点好,只要做出成果都会留痕,失败的也有,唯一例外是天火雷,那次是连人带竹简全都烧没了。 “当真!” 听他这么说,谢增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反而露出了一抹怅然。 “原来先代矩子的方法是对的……” 他闭了闭眼,苍老的脸上满是悲怆。 “只是可惜了,那么多人呀……” 宁非了然。 谢老应该是以为,他之所以能做成功,还是走了六代目的路子。 少年放下手中的竹简,轻轻摇了摇头。 “并不全是。” “常矩子的方法对操作要求很高,而且天火雷本身就是易燃易爆品,在现有的条件下是不可能造出来的。”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有歧义,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不是配方做不出来,是不能大量制造和储存。我虽然成功,但也冒着会被炸到的危险,只合成出微量的成品。这点儿量,做急救药品还成,可要是想要形成爆炸规模,那是不可能的。” 听他这么说,谢增一下子急了。 “啥?也会爆炸?那矩子你咋还……” “那不是为了救人么。” 宁非一脸平静地道。 “说句不好听的,我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天火雷的主要成分叫硝酸甘油,微量服用能够迅速缓解心绞痛的症状。当然也只能是缓解,并不能根治,当时柳老爷子说他胸痛,我就在想会不会是这个病。” “不过也是柳老爷子运气好,疼了几十年就是个心绞痛。要是再有别的病症,这药吃下去反而出出事。” 说起这个,宁非也是有点后怕。好在结果是好的,柳老头现在已经没什么大事,开始尝试着回谷里监工。而他的孙子柳铁,自告奋勇去做了挖矿工,每天都努力的给冬建房输送原料。 “噢,竟然是这样!” 谢增长出了一口气。 “没想到天火雷也能入药。这什么油少量可以救人,量多就会要人命,可真是天地间奇妙的造化了。” 宁非点头。 “所以我不打算做天火雷,只打算留少量硝酸甘油以备万一。这东西的风险太大,我们墨宗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没必要在这上面浪费功夫。” 谢增连连点头。 “正是应该如此。” 他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中有无限感慨。 宁非刚成为矩子的时候,谢增还担心他被人欺负被人骗,现在看这孩子比先矩子还要通透,老头终于可以放心了。 两人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宁非只着中衣坐在榻上,黑发披散在肩膀,显得人有些孱弱。他刚洗过澡,头发微湿,飘着自制洗发水的薄荷香。 前段时间送去定安城的包裹有了回礼,他暮野兄赠了一盒山参给他,还有一枚雕工精致的玉牌,言说可凭牌子直接进大都护府。 暮野兄高度评价了他的牙膏,提到将芹菜口味和香菜口味分赠给家人,得到一致好评。只是牙刷数量不足,想问问能不能定制一批洗化用品。 这点生意,宁矩子不可能……不做! 牙刷没啥难度,就是猪鬃没了,于是克雷带着几个差不多大的少年又偷偷上了牛背山。 宁非知道的时候,几个少年已经抱着一窝野猪回来了!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猪太小毛不够硬,所以只能暂时养起来。 为了这件事,克雷还闷闷不乐了好几天,直到宁非告诉他野猪再长长也能凑活,他才勉强有了笑脸。 但经此一役,宁非是真的开始考虑蓄养一些家畜了。 且不说目前墨宗副食品还很单一,单就日化大礼包的原料来源就是个问题,总不能还让小孩上山打猎吧! 得想个办法搞些猪来。 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暮野兄信到的第二天,一个高大的黑脸少年骑马偷偷摸摸来到墨宗坞堡下。 倒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一上来就自报家门,说是雍西关大都护的次子,名字叫做封慷。 封慷是扛着一头野猪来的,见了宁非愣了一下,然后略显生硬地把猪推给他。 宁非:……什么情况? “听说毛刷是用猪毛做的,我怕你没毛,就送了一头猪过来。” “我还特地选了毛又多又长的,用着粗壮,越硬越舒服,过瘾。” 黑脸少年把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听得宁矩子太阳穴直突突。 暮野兄的弟弟和暮野兄绝对不是一个品种,能把正经话说得这么不正经,他也是服气了! 不过虽然不会说话,但封小弟猎得这头野猪也是不小,比克雷之前的那头大了一倍,还真像他说的,毛又黑又长。 行叭,这批产品材料解决了。 人家客户亲自上门送原料,他也不能让孩子空着手走,想了想,便把自己刚兑出来的洗发水送了两瓶给他。 担心对方不会用,宁非还用桦树皮写好了用法,顺便附赠了一小块肥皂。 日化大礼包的使用装,有机会就要散播一下,时刻准备拓展市场。 当然,其中一瓶是给他的主攻目标暮野兄,量多加倍薄荷清爽,品质浓厚,属于高定精品。 封小弟额外获得的肥皂也没有给暮野兄的大。 倒不是宁非小气。厚弟虽然要及兄,但也得抓准主要攻略目标,要让暮野兄时刻感受到他对合作伙伴无微不至的关怀,以及VVVIP待遇! 封小弟开始还能拉臭脸,后来就悄咪咪全程脸红了。少年矩子说啥他都跟着点头,整个人好说话得不得了,都骑马走出一半的距离脸部才散热完毕。 他现在可理解他大哥的心情了!人家送了他这么多东西,他哪好意思再骂人! 自从牙刷被抢之后,他就一直觉得糟心,看着那个小木盒总觉得少点啥! 就连拉薛三出门打猎,他也专挑着野猪,回府就偷偷让人拔毛,想要自己做一把牙刷用。 无奈他箭法了得,做手工越是个手残。一头野猪都祸害完了也没造出和之前一样口感的牙刷,又不能找亲爹讨回来,心里憋闷的厉害。 更糟糕的是,习惯了嘴里清爽的感觉,再用洁盐和草药水总觉得难受,嘴巴里黏糊糊的不爽利。眼见着爹和大哥早晚刷牙,封小弟的心火烧火燎的不是个滋味。憋了好几日,他终于耗光了可悲的自尊,踏上了去往墨宗坞堡的道路。 以前骂人家是大傻子,等真见到了墨宗矩子,他忽然又觉得不好意思。 这个矩子和常山完全不一样呀!长得白白净净清秀可爱,比他抡大锤的三堂妹看着都文雅。 矩子说话也是慢悠悠的,遣词造句不徐不缓,听着让人好舒服。 哦哦哦,他还送了礼物!是洗头发的啊,会起泡还要冲洗,这个矩子好讲究,难怪头发那么飘逸,都不出油。 哼,京城里那些自诩高贵的世家子也没用牙膏刷牙,用洗发水洗头发吧! 骑在马上的封小弟用力吸了一下怀中装着洗发液的竹筒。 嗯,真香! 高高兴兴回了城,封小弟喜滋滋抱着一大包东西往自己的院子走。 谁知刚一转弯,他就撞上了自家大哥,不得不硬着头皮打招呼。 封恺撇了一眼胞弟。 “你去墨宗了?” 封小弟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给大哥的洗发水递上。 “哥,这是宁矩子给你的,用来洗头发。” “对了,宁矩子还说,两天之后他会来雍西关,和你谈谈水泥的事。” “知道了。” 封恺接过竹筒,果然是淡淡的薄荷香。他又看向封慷手里的东西。 “你那些是什么?” “噢,这是给我的洗发水,还有一块皂。” 封小弟抱紧了自家的包袱,眼神略警惕。 路上他偷偷看了,他大哥的那份和他不一样,不但量多而且薄荷味浓郁,让他有点小小失落。 可想想也没什么不对的。大哥本来和宁矩子就是朋友,自己却日常骂人家大傻子。要不是看在大哥的份上,凭他封慷的牌面还不一定有这待遇呢! 封恺的目光在那块试用装上扫了一眼,在心里和自己那盒默默对比了一下,然后弯了弯唇。在小弟惊愕的目光中抽走了那张树皮纸。 “既然给你就好好收拾收拾自己,两天后不要给封家丢脸。” 作者有话要说:  宁锯子:不,封小弟你误会了!不是你大哥的面子,是你带来那头野猪的面子! 第50章 两日后, 墨宗新任矩子第一次离开坞堡,前往定安城。 矩子出行也没什么排场,依旧是谢老驾着一辆木驾车载着宁非, 木工班的哈斯勒、土木组的张二柱在旁边跟着走。 木驾车晃晃悠悠,一路沿着不算平坦的土路向南。关外的秋意去得快, 一月过去, 路边的树都秃得差不多,仅剩几片干黄的叶子还再勉力维持。 昨天鱼老那组人已经做出了一个土炕的模型, 现在正在对火塘和烟口的高度做最后的确认, 估计今天就能有结果。如果他和暮野兄这次合作谈得顺利, 他晚上回去还能赶上火炕第一烧。 这次来他也没空手,水泥工艺图纸是没有的,东西都在脑子里, 可以相机行事,灵活应变。 试用装倒是带了一些,主要是第一次制出的肥皂差不多可以用了, 他切了一些做小封装,连着赶制出的牙刷和牙膏一并带来。 托封小弟的福, 这次野猪的油脂都用作洗化原料, 所以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八星八箭豪华礼包,洗发水牙膏肥皂一应俱全, 可惜新制得的一批香皂还在成熟期,暂时不能拿出来推广。 别的都没毛病, 就是数量不多, 放车上显得空空荡荡,略寒酸。 虽然墨宗是真寒酸,但那也是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对外还是要打肿脸充一下胖子的。为了更彰显墨宗少而精致的气质,宁锯子决定在包装上下点功夫。 东西不够包装凑,这在现代简直不要太正常嘛!原材料都不值钱,但技术给产品附加的价值可不是闹笑话的,绝对不能让人家看轻! 于是,在不干扰三大团组正常基建的前提下,他在坞堡内闲散人员中迅速组织起一个包装小作坊,由有木工经验的王大伯做技术指导,几个刚在木工班打杂的少年为主力。当然,小孩克雷也在其中。最近克雷和坞堡内的小孩混得很熟,俨然有了孩子王的架势,比刚进坞堡的时候开朗很多。 这次听说矩子小哥哥有活要干,克雷振臂一挥,几个小弟蜂拥而上,各个摩拳擦掌,恨不能给大哥冲锋陷阵。 宁非:……克雷大佬可以啊。 技术指导王铁树原本是木工组的雕匠,一手镂刻出神入化。十年前因伤掉了一条胳膊,平时做些普通活计还可以,雕花的细活就不成了。最近墨宗全员基建,干的都是些体力活,王铁树帮不上忙干着急,去食间吃饭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他听宁非描述了一下日化大礼盒的框架,马上用仅剩的那条胳膊一拍大腿。 “没问题!矩子!不就是镂空架花隔盒么?你给我画个图来,我保证给你做个一模一样的!” 什么花什么格什么盒?宁非没搞懂王大伯说的是啥,但画图他会,盒子外包装的花样不用他管,他就把里面的分区设计好就行。 因为东西有限,所以暂时只能分出四个格子,分别放洗发水、牙膏、肥皂和牙刷,结构照搬后世套装礼盒,格子不会等分,而是按照样品大小量身打造。 唯一的要求,就是在盒子上面加一个标志,作为以后商品流通时候的厂家认证。 宁非原本是打算用墨宗的“墨”字做商标,可话到嘴边他忽然有些犹豫。 有缺德圣人的加持,墨宗在这个时代的名气是有的,以墨宗为印,天然自带信誉度,可以省一部分推广的力气。 可这名字是把双刃剑,天下有人信墨宗,自然也有人恨不能致他们于死地。不然凭什么云浮山呆的好好的,突然就被撵到关外颠沛流离,现在老家还被人占着呢,他不信占人地方的那群人能安心放墨宗在外面招摇! 在关外玩自闭?没问题,自生自灭也不会有人搭理你! 可一旦墨宗有了复兴的征兆,有些人怕是要担忧要害怕,要斩草除根抹去黑历史了! 想了想,宁非最后还是没用墨宗的名义,而是取了一个化名叫宁村作坊。 他用自己的姓命名一点儿都不觉得亏心。因为全部的配方和工艺都是来自他脑子里的私货,和系统或是别的什么人完全不挨边。 嘿嘿嘿,宁村作坊,听着就像个村办工厂,那就让那些人去找这个叫宁村的地方吧,找得着才怪哩! 他画好了图,那边王铁树就开工了。 他这些年也摸索出一套单手干活的技巧,没用多长时间就造出了成品,竟然和宁非画的一模样! 当然,盒盖上的图案略俗套了些,雕得是龙凤呈祥的图案。看到矩子一脸懵逼,王铁树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 “那啥,给人做家什做习惯了,这花干得最顺手。” 行叭。 宁矩子摸了摸鼻子。 反正就是个花纹。 再说他暮野兄家里亲戚多,昨天来的封小弟都排到十二号了,年纪大些肯定要娶媳妇,送龙凤呈祥也没毛病。 最终定下了三套图样,龙凤呈祥那个太有特定含义,所以就出品了王铁树一套,其他都用的万能吉祥花纹。 墨宗的手艺不是盖的,即便是在木工班打杂了两三年的学徒也做得有模有样,很快完成了礼盒包装。 所以宁非这架木板车上看着东西不多,可件件都算是精品,光这些木盒就足以当普通人家嫁娶的陪送,他是打定主意要让产品开门红! 木驾车晃晃悠悠,一路不紧不慢,倒也赶在中午时分赶到了定安城。 封恺带着弟弟已经等在城门口。今天的封小弟收拾得格外精神,不但天还没亮就起来洗头洗脸刷牙洗澡,还破天荒地换上了一套宽袍广袖。 这身行头他以前最看不上,因为京城那些世家弱鸡们都喜欢这样穿,手里不分季节总得拿把折扇,说什么名士风流。 呵!什么名士风流!穿的那么水裆,能上马打仗么? 可那天去墨宗坞堡,他看到墨宗的小矩子也这么穿…… 嗯,人家矩子说话斯斯文文,看人的眼神也是中正平和,真是越看越让人觉得舒服! 封小弟没交过这样的朋友。他周围的兄弟姐妹都性格火爆,不拘小节,京城那些酸腐又狗眼看人低,就连薛三也偶尔会藏不住高高在上的态度。 虽然宁矩子也不是世家子,可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封小弟本能地不想被看轻。 等他折腾好自己去东院报到,他的凶兽大哥已经整装待发。 据说封大都护也想亲自过来,被封恺制止了。言说第一次和墨宗新矩子见面,还是不要给对方压力,等事情谈得差不多,封家在设宴答谢什么的也来得及。 封大都护有点闷,但也知道自己嗓门大脾气爆,没有长子来得稳重。 听说墨宗那小子和老大交情不错,他们小孩子之间玩的好,很多话也方便说,反正他已经全权委托长子代封家发声,再贸然掺和进去也不合适。 封小弟偷眼看了一眼长兄,心中蓦地一沉。 他大哥,今天也明显和以前不一样了啊! 虽然还是穿了一身常服,可那常服以前他可是没见过!月白色还带着暗纹,一看就不是寻常绣坊的做工! 还有那个玉冠!那个扳指!那个腰带!那块玉佩!那双布靴! 封小弟扫描仪一样一行行扫他长兄,越看越感觉到贫穷的差距。 他大哥不仅凶,还特别有心机,并有足够财力支撑男人的攀比之心。今天封恺所有的小细节都堪称完美,且把“不想装但是掩饰不住贵气”的调调玩到了极致!相比之下,他封慷就跟个鸡毛掸子一样可笑,处处都透着廉价且土的气息。 封恺见胞弟过来,眼神古怪。 “你就这么出去?” 封小弟都要快要自闭了,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可他大哥并不准备轻易放过他,冷笑一声。 “让你好好收拾就收拾成这样?这不给封家丢人么?” “你这样怎么骑马,在后面跟着跑么?封家可没有牛车给你坐。” 京城名士的标配是里面不穿下面不穿,出门都坐轿或是牛车,轻风一吹秀发飞舞,坦胸露乳,赢得鲜花满车。 但是在边城,这身就有点行不通了。 雍西关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刮风,刮得还不是京城的熏风,而是卷着黄沙和灰土的沙尘暴。被这样的风吹一吹,甭说是秀发了,整身衣服都能给卷走。 也不去管彻底自闭的弟弟,封恺将外袍整了整,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薛义枭那边,人你都看好了吧?” 一说起这个,封小弟又恢复了精神。 “都看好了。这几天我连着拉他去打猎,昨天他果然直撑不住扭了腰,现在在大通客栈里养着呢。” “以防万一,我还给他下了点巴豆。等会儿我再去客栈门口喊他出去玩,他肯定动不了。” “他那些家丁随从我都安排人看着了,好几个都钻了赌坊和花街,保证不会出城,绝对没问题!” “那就好。” 封恺点了点头。 “这次我们和宁矩子第一次正式见面,绝对不能怠慢人家。但现在薛三在城里,动静太大会被他觉察。你安排人做得隐蔽写,不要拦得太明显,免得他们生出疑心。”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出发吧。” 第51章 晌午, 矩子的小木板车晃晃悠悠出现在视野中。 封恺打马,照夜如离弦的箭一样冲出,瞬间和身后的封小弟拉开了距离。 因为着装不当, 封小弟在出发前又换回了常服。他自觉穿的没有大哥好看,马又没有人家照夜神骏, 整个人都有点蔫巴巴的怂。 但看到“新朋友”, 封小弟还是很开心的,尤其他看到跟着宁矩子的那两个小子也蔫的怂巴巴, 他心里一下子就平衡了, 飞快地追着大哥去迎人。 宁非和这两兄弟都见过面, 拿出忽悠项目投资方的精神头,很快就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现在还不是说正事的时候,前期拉关系讲感情是有必要的, 所以他让张二柱和哈斯勒把墨宗的伴手礼送搬了过来。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少年矩子笑得舒朗。 “宗门最近做的小手工,除了新制的香皂没有成熟, 其他的都可以搭配使用。” 他随手拿过一个礼盒,看了眼竟然正是那套龙凤呈祥, 不禁额头微跳。 但还是完美地保持了围笑。 “是按照味道分的, 上次暮野兄来信说芹菜和香菜家人喜爱,我们特地赶制了一些, 还望暮野兄笑纳。” 封小弟上前一步,正要替大哥接下宁矩子手中的盒子, 却被他大哥抢先伸出的手臂打断了动作。 封小弟:……? 以前这种跟班打造的活不都是交给他的么? 他有些不解地抬头, 正看到他大哥亲自伸手接过了宁矩子送上的盒子。 唔唔,镂空的雕花精致漂亮,隐约还能看见里面分割的几个方格, 纹路和外层一致。 只是……龙凤呈祥? 封小弟的眼神在自家大哥和宁矩子之间扫了几个来回,发现两人的态度都很自然殷切,仿佛他们拿的不是龙凤呈祥的喜盒,而是从哪里挖出来的前朝孤本。 但那个龙凤呈祥太醒目,总觉得像是下聘或是回礼…… 呸呸呸!他在说啥?!脑壳坏掉了么! 另一边,封恺已经打开了龙凤盒。 里面的几样东西他都用过,甚至他非弟给得比这盒子里的要多很多,可这样摆放到一起,忽然就有了些京城世家子会喜欢的奢靡气。 封恺挑了挑眉,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非弟来得正好,城里刚好有龙泉剑坊的薛家人拜访,这种礼盒他会喜欢。”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宁非看,着重强调了一下“龙泉剑坊的薛家”,却没发现对面的少年有什么异样。 是薛家的炼钢法真和墨宗无关,还是他非弟不知晓前情? 一旁的谢增倒是表情微动,但也只是一瞬间的皱眉,隐约有有些厌恶的意思,被封恺精准捕捉。 心中有数了,多半非弟是不清楚的,但薛家似乎和墨宗有些过节。 他并没有再问下去,而是把视线又转回到少年身上。 “若是有机会,我可以向薛家这位少爷推荐一下,只是这盒子的图案不太适合……” 宁非觉得他暮野兄太上道了,只一个眼神就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省了推销的尴尬!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啊! 他马上挥手,让捧着盒子的张二柱和哈斯勒上前。自己则是抓了抓头,笑得纯善真挚: “我们宗门地处偏僻,也不了解雍西关都流行些什么纹路,还做了许多别的纹路。” 这回,封大公子不伸手了。 他给了他弟一个眼神,封小弟僵硬了瞬间,然后惊恐和不可置信迅速蔓延整脸。 娘喂!这他妈还是亲哥吗?他不会是他哥从山里捡来养着好玩的吧! 人家两个人抱的盒子,让同胞幼弟一个人搬,还有点良心没!? 可长兄积威甚重,封小弟不敢不听话,只得委屈巴巴地上前,吭哧吭哧把两大摞盒子都接了过来。 路过宁矩子的时候,他还给小少年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获得对方一个微笑安慰。 唔,宁矩子比他亲哥亲切多了,为啥不是他家的呢? 他要是有这么个又聪明又能干又文雅脾气还特别好的小哥哥,日子是不是要好过的多? 心里抱怨,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在爹和大哥的夹缝中挣扎求生的封小弟,一早就发掘出独特的生存方式。 他捧着木盒,默默地跟在长兄和好年后面,暗暗决定要和宁矩子成为至交好友,有朝一日走马京城,让那群酸腐也瞧瞧,他封慷的朋友有多厉害! 宁非跟着封恺进了大都护府,一路走去东苑书房。 这里是封恺的地盘,分宾主落座之后,路勇端过上好的汤茶。 宁非喝不惯里面放了各种作料的茶汤,微微缀饮即点到为止,转而说起了正事。 “上次暮野兄来访,言说想要购买水泥配方。如今一月过去,不知贵府是否还有此意?” 他话说得有趣,点明上一次起头是封恺自己的意向,现在则是问封家的想法。 雍西关是封家的雍西关,封家的话在边城比京城的皇帝还要好用,如果封恺能代表雍西关封府及大都护本人,那这笔生意完全可以继续谈。 今天若暮野兄含混应付,那他就暂不聊水泥,转为替日化礼盒拓展销售渠道。 毕竟水泥的配方,他暮野兄自己是不够分量的,关系再好也不行。 封恺笑了。 “当然。” 他跪坐在案前,背脊挺得笔直,表情十分郑重。 “封都护本来今日要亲自过来和矩子面谈,是恺自告奋勇以身代之,日后若与墨宗达成盟约,我父必亲自设宴款待诸位。” “临来前父亲有过叮嘱,有关于水泥,雍西关和封家的一切事由均可由恺决定,这一点还请矩子放宽心。” 听他这么说,宁非的确是放心了。 古人重诺,暮野兄没必要为这点事骗他,何况还有封小弟在一旁。 他说能全权代理,那就是真的了。 “那好。” 宁非点了点头。 “关于水泥,不知贵府出价几何?” 听他这样说,封恺笑了笑,端起汤茶辍饮了一口。 “水泥珍贵,可解我雍西关城防修筑之急。” “如今大敌当前,胡骑已经进驻临山一线,与我前哨坞堡只相隔不到百里,随时可能南下冲击。若是今冬能得了充足的水泥,前哨坞堡就能及时加固,整修城防,边军将士也能多些生机。” “水泥对我封家,对雍西关,对戍边将士都很重要,贵宗若是肯将配方出售,我封家已是感恩贵宗高义,哪里还能自行出价?!” 听封恺说完,宁非就不自觉看了眼坐在一边的封小弟,眼神中饱含怜悯。 同样是兄弟,你和你哥的差距怎么那么大! 你看看人家这话说的,先把雍西关需要水泥的事实直接推了出来,明摆的事掖着藏着不大气,直接说反而显得掏心掏肺不耍花腔。 然后又开始卖惨,时局紧张,将士浴血沙场,抬你抬得这么高,谁还好意思漫天要钱啊? 最后,很心机的自谦了一下,言说肯卖就好,价格你出,请卖家先亮出个心里价位。这样就有了底牌,既不会因为给多了自己吃亏,也不怕给少了对方暴雷,语言的艺术玩到飞起。 但宁非也是带着合作的诚意来的。 他并不计较在谈判初期和对方互撩。封恺话中的诚意他已经接收完毕,适当让对方安心是一个好伙伴最起码素养。 不是要傻白甜吗? 傻白甜就不要有太多勾勾绕绕的花腔。像封恺这样强势的人,玩心思只会更让他戒备,既然都准备做长期的合作伙伴,那没必要的试探就可以省略了。 于是,少年矩子眨巴眨巴眼,笑容单纯爽朗。 “既然暮野兄让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知道雍西关军情紧急,如今朝中天子未定,想必军饷和粮草一时半刻也不能及时运到边关。我墨宗不是趁火打劫的人,将士为国为民守边奋勇,我墨宗也愿意尽一份微薄之力。” “墨宗的想法是与贵府合作,我们出水泥配方,贵府出人力物料,造出的水泥若是雍西关自用,那按成本10%与我便成,若日后贵府准备将水泥向外售卖,则售价扣除成本五五均分分。 “除此以外,我宗需要贵府送100头猪。其中至少40头种猪,如有困难,在冬季来临前完成给付也可以,只是这样的话,种猪要提高到50头。” “还有……” 少年矩子停顿了一下。 他在说话的时候,一直观察着封恺的表情。这个男人听得很认真,眼中不时闪过一抹精光,却看不出有任何愤怒或是鄙夷的神色。 那就对了,宁非之前的条件简直算是白送。但这也只是他向他暮野兄展现诚意的前期铺垫,真正的大头还在后面。 只见少年怀里摸出一卷桦树皮,按照上面标注的顺序一一摆放好,摊在封恺的面前。 这是一张地图,上面用灵魂画法绘出雍西关外的山川走势。少年白皙的手指划动,指尖所到之处,轨迹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闭合圈。 “黑甲军骁勇善战,如今胡骑寇边,暮野兄必不能眼看着胡人铁蹄践踏边城百姓。牛背山虽然是塞外,但地势居高,山下就是旷野平路,可直通定安城。我墨宗几代人拼死造出坞堡占地盘,也算为关内百姓造福了。” 少年笑得明媚,微微挑起的眼角略狡黠,像只心机讨食的小动物,不但不让人讨厌,还可爱得不忍拒绝。 “既然我们两家合作能出产水泥,那把前哨坞堡再推进个百八十里也不算难事。墨宗缺水,我看牛铃湖那边就很不错,不知暮野兄可否答应?” 第52章 封恺视线随着少年修长的手指, 在简陋的桦树皮拼图上转了一圈。 这可真的是很大的一圈,不但把牛背山腹地全部包含在内,而且还拓展到大约几十里外的九凌湖。 九凌湖虽然不大, 但位置却刚好卡在牛背山腹地的边缘,现在还不属于墨宗的势力范围。 一旦有了九凌湖, 墨宗就等于占据整个牛背山腹地, 借助牛背山的山型走势防守,远比现在三面环野来得简单。 且牛背山对于封家来说, 用处并不大。 胡骑当然可以借助牛背山高坡优势, 直接俯冲至西关城下, 然而这样做的前提是胡骑能想方设法越过牛背山北部的悬崖峭壁,将战马和人都拉到墨宗所在的山南缓坡。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是以胡骑现在的策略, 只能选择从两翼渗透至石沱岭,采用零星散匪冲击边城前哨和袭扰村寨,不敢前进至定安城前。而自上次救宁非以后, 雍西关已经多次对石沱岭一线进行清剿,现在连散匪都不来送死了。 封恺抬起头, 刀一样锐利的目光定格在少年脸上。 他是真没想到墨宗这个小矩子竟然会提出地盘的要求。九凌湖并非强人所难, 因为他原本就打算在冬季过后出兵,主动击胡骑于草原南路, 而九凌湖好巧不巧就在他前进方向的东缘,只要稍微调整一部分兵力走向, 就能将盘踞此处的胡骑驱逐。 而随着大军向北部推进, 九凌湖也从前线边缘变成腹地,并不需要对既有布置做重新整合。 对封恺来说,给墨宗九凌湖不算什么。可这个出兵计划只有他和他亲爹封大都护知道, 绝无外泄的可能,这位少年矩子是怎么猜到的? 若不是猜到他有主动进击的计划,对方又如何能精准画出他能接受的地盘要求?!既不会异想天开、难以达成,又刚好掌握在他可以妥协的底线,这真是一个巧合么? 想到这里,封恺的眼眸微冷。 九凌湖与他无用,但给了墨宗,倒是能让少年将牛背山腹地的版图拼接完整。这不仅仅不仅仅是多了一块水源地的事,而是有了闭门发展的资本。而作为合作伙伴的封家,一旦和墨宗作此约定,以后对牛背山便不能再提出地盘要求,等于把关外的土地分了一块出去,如当年的云浮山一样。 当然,对现在的封家来说,这也不全是件坏事。牛背山本就易守难攻,用处不大,若是被墨宗占了,墨宗一定死守,定安城反倒安全。 而且宁非要水源地,这是意在闷起头来自给自足,并无其他的野心。 封恺也不是真怕墨宗那两个半人,只是他对于太过巧合的事都有些戒备。他不说话,宁非也不着急。 就坐在一旁乖巧地等,时不时偷偷换了个姿势,缓缓被压的酸麻的小腿。 他还是不太习惯跪坐,这种坐姿虽然郑重,但时间长了就会造成腿部血脉不通,还容易变成罗圈腿,古人都不难受的吗?! 关于九凌湖那个条件,宁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参考了系统物框图的地形和矿产分布情况,想了好几个晚上才做出的决定。 墨宗缺水,缺水利,九凌湖是距离坞堡最近的水系。据说五代目勘验地形的时候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只是胡人逐水草而居,九凌湖附近经常有胡人出没,又无险可守,以墨宗人手不足的实际情况,依九凌湖建成并不现实。 但宁非却是对九凌湖势在必得的! 别的不说,九凌湖周围有两三样矿产他必须拿到手。缺水只是一个借口,他也怕表现的太过急切,会让封家和他的暮野兄产生怀疑,进而盯上到嘴巴的肥肉。 就连桦树皮上的地图,他也有意采用了灵魂画手的笔法,既不会过多透露他对山川地形的了解,也能让暮野兄大概看得明白,可谓用心良苦了。 沉吟了半响,男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 他抬起眼,一双凤眸精光闪烁。 “那在下便代表雍西关封氏一族,与墨宗约定:” “封氏与墨宗合作造水泥,如产出为雍西关自用,则以成本一成给付墨宗,作为酬劳。若是外销他方,所得利润便五五分成。” “今冬之前,封家赠予墨宗150头猪,其中不少于75头种猪。” “若未来封家对关外出兵,九凌湖可为墨宗所有。今日立契,必精诚履约!” 说完,封恺提笔,在桌案上的丝帛上游龙走凤,然后起身将写好的约书捧到宁非面前,等待对方的回答。 少年矩子低头默读,确认无误之后,在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并用矩子令签章。 他脸上虽然维持淡定,心中却是乐开了花。 果然没看错人!他暮野兄是个大方的合作伙伴,投资入股不但不砍价,反而多给了不少慰问!就问这样的金主爸爸哪里找?! 把签好的契书捧到封恺面前,少年清秀的脸上满是郑重。 “今日立约,我必信守承诺,暮野兄是守信之人,愿你我精诚合作,互助互利。” 说着,他主动朝封恺伸出了手。 封恺一愣,随即也伸出手,握住他的。 同样修长的手指,一只苍劲有力,另一只略显脆弱,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候,有种强烈而诡异的视觉冲击。 双方立约,谢老和封小弟都是见证。雍西关承诺在三天后,将第一批猪送到墨宗坞堡;而宁非当场就将烧制水泥的原料单放到了封恺的面前。 “就只有这些?” 男人挑了挑眉。 在拿到小矩子送的水泥后,他很快就安排城里有经验的老匠人尝试仿制。几组人马研究了三天三夜,最终拿出来的成品虽然看上去跟墨宗水泥差不太多,但性质上却相去甚远,只比普通的砂浆稍微好一些。 倒不是匠人不用心,封恺就曾见过老泥匠把水泥放进嘴,试图靠味道分辨里面的组成。但无论他们怎样尝试,最终的成果都是失败的,始终无法做出凝固后强度翻倍的效果。 “真的就是这些!” 少年睁大了眼,有些焦急的解释道: “制作水泥的原料并不贵重,否则以我墨宗的情况,根本修不起坞堡!” “我们是在工艺上下了功夫,某些材料需要经过特殊加工才能有现在的效果。暮野兄若是不信,可等拿到工艺流程图后自行试制!我以大德圣人的名誉担保,一定和我们之前送给贵府的一模一样! 听他这样说,封恺倒是没什么表情,但眼中闪过一抹流光。 他和父亲封大都护,也曾讨论过水泥的制作。猜测墨宗许是用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珍贵材料,是以水泥最初的价格预估比现在要高出很多。 当宁非开出成本的10%作酬金的条件,封恺是做好了被砍一刀的准备的。毕竟如果原料过于昂贵,那他们不但要负担高昂的成本,还要拿出不小的数额送去墨宗,不可谓不是负担。 可即便这样,封家也是要咬牙扛的。 短期看可能要失血,可如果眼光放长远些,拥有了源源不断的水泥,那前线的坞堡和哨卡会提升很大战力,可以减轻防守的负担,遏制战损,这个钱花的很值。 若是这些原材料…… 那成本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宁矩子的诚意简直日月可表! 想到这里,之前那些猜忌和怀疑,暂时被压进了心底深处。眼前的少年焦急万分,目光澄澈而又满是委屈,看得他蓦地心中一软,隐隐生出了几分愧疚。 总觉得,自己是算计了一个纯真无邪的小动物,还把人家用来过冬的存粮都给骗走了。 罢了。 男人敛下眉眼间的凌厉。 大不了以后,多照看点他。 反正迟早要把南路草原拿回来的。到了那个时候,莫说是个九凌湖,就是九凌湖以北的荒野也可以一并交给墨宗,足够小矩子放羊养猪了。 宁非不知道他暮野兄在心中帮他划草场,他就看到男人一直低头,一句话也不说,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心思。 宁锯子心中暗道不好,觉得这到嘴的鸭子怕是要飞走。 这可不行!他都盘算好了!和封家合作能获得养殖的种猪不说,在明年开春后也不必担心坞堡安全,可以专心发展他的主线任务。 万一暮野兄给力,他还能捞到一个九凌湖,水利就可以搞起来了! 想到这里,宁非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他暮野兄的人品。 “我现在就把工艺图给你吧!暮野兄可以当场找人实验,若是不成,就当场杀了我。” 说着,他就从怀里摸出一卷桦树皮放在案几上,白皙的脸胀得通红,眼角微微泛起了淡粉。 少年矩子如此直白地表现想要合作的殷切,就像个小傻白甜,把自己最后的底牌推给对方,还生怕对方不相信自己。 如果封恺为人不地道,直接骗了配方再踢他出门,宁非也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但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狡猾是狡猾,但却不是个贪婪短视之人,一个水泥配方和一个能造出水泥,且拥有技术能力的墨宗,封恺应该知道哪一个更重要。 就算赌输了,那也没什么。 宁非现在无比冷静。 只不过用一小部分代价,证明自己看走眼而已,还筛选掉一个不合格的伙伴。 于墨宗虽然有些损失,但也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他还有焦炭,还有高炉炼铁,还有炒钢法,还有更加高端的灌钢法!从他这里算计过去的,他终有一天会想办法翻倍赚回来! 于是,外表激动焦急的少年,内心正无比冷酷地审视着俊美无俦的合作伙伴。 一旦对方表现得不合他心意,他就要一票否决,不会再给任何机会。 “非弟”。 封恺的声音很低,带诱人的磁性。 他看也不看案上的那卷树皮,像是那玩意从来都不存在一样,却忽然伸手摸了摸少年细软的发。 “不用这样,我相信你不会骗我。” 他轻声说道。 “非弟信我至此,至精至诚,恺岂能有负于君?” “便按照你我之前约定,若有需要,第一定传信于兄。兄必将竭力相助。” 第53章 封小弟都看傻了。 他……他他他那个大哥!竟然摸了人家宁矩子的头! 他大哥不是从来只用砍的么?不会一时没掌握好力道, 把宁矩子的脖子给撸坏吧! 等等。 封小弟扶了下自己快要脱臼的下巴。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他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府里有只野猫经常出没。 那猫什么花色他记不得了, 反正那年冬天很冷,野猫又大了肚子, 就在府里生了一窝小猫崽。有天晚上他偶然去东院, 偷偷看到大哥在伸手摸一只白色的猫崽,动作和现在摸人家矩子一模一样! 后来那个白猫崽子没熬过冬天, 大哥也没再对其他的小动物有什么反应。 现在, 大哥这是准备把矩子当猫养么? 想到这里, 封小弟忽然有些怕。他看向宁非,少年矩子的脸上正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虽然被个比自己实际年龄还小的家伙摸头,宁矩子的内心是拒绝的。可对方如此完美通关了第一次考验, 又让他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哼哼哼,宁锯子也是慧眼如炬,眼光棒棒, 不比堂哥差! “暮野兄真是守信之人!” 少年矩子眨巴着清澈的眼,开始不动声色地吹捧攻略对象的彩虹屁。 天知道热血上头的暮野兄将来会不会后悔, 所以现在正是巩固成果的时间, 务必要让暮野兄牢记这一刻的感动,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无比伟大的事, 用精神满足感防崩止溃,顺便甩锅。 然后, 还要适时画一波大饼, 要让客户真诚觉得自己投资的不是现在,是未来,是雍西关和业朝人民的美好未来!现在花点钱, 未来赚大钱,买墨宗原始股坐等几个涨停板,未来的股神暮野特说的就是你! “暮野兄以后有什么想做的也可以找我,我们墨宗也承接研发外包,不保证一定能出成果,但我们肯定会竭尽所能,不偷奸耍骗经费!” 宁锯子把单薄的小胸脯拍得啪啪想,准备牢牢巴住他暮野兄这个大方的金主不放! 他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点子!搞点儿定制项目还省了成果转化和市场推广,在家坐地赚钱它不香么? 而且有了这层关系,他暮野兄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墨宗不挂掉了,不然前期投资全部打水漂,这换谁能受得了?! 别的也不用他管,就把关外的胡人看住了,别让他们有事没事在石沱坡溜达,其他的他宁锯子自己想办法解决! 当然,玩这个需要金主爸爸对他宁村团队建立一定的信任,所以用水泥试水最合适不过了。 他现在也就这么一说,给他暮野兄心里种点草,没指望马上就有订单。 等水泥合作成了规模,封家在里面尝到了甜头,不怕他暮野兄心里不长出一片大草原! 他这样说,封恺就在一旁笑着听,也不打断他,目光十分温和。 中间他还叮嘱弟弟出去端茶,不要给矩子那杯加调料。 宁非有点不好意思。他也不是每次做项目都是这么浮夸,现代人有现代人的工作方式,PDF、PPT再加适当说明,然后等着资方反馈就行了。 可现在环境不同,别人都指望不上,他也只能厚着脸皮自己上了。 “我有一点好奇。” 封恺饮了一口茶汤。 “非弟要那么多猪做什么?是不喜欢我上次送的羊么?” 猪肉并不好吃,腥臊味道重,用大量姜蒜都遮掩不住,京城的贵族世家是绝对不吃的。 但好歹也是肉,对肚子里没油水的百姓还是很有诱惑的。雍西关地处边境,朝廷又常年克扣粮饷逼他们自给自足,所以城里也有不少人家养猪。 上次给宁非送礼,他特地选了一些肥羊。没想到这次宁矩子一开口就要猪,还要种猪,这让他有些错愕了。 听他这样问,宁非连忙摇头。 “不是这样的。” 他摸了摸后脑勺,颇有些不好意思道。 “羊肉很好吃,暮野兄送来的都是好羊,我很喜欢。” “要猪是有别的用处,而且猪肉处理好了味道很好的……” 他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他总不能告诉暮野兄,你喜欢的双倍薄荷清爽牙膏和洗发水,其实都是用猪油转化出来的。就算再没有常识,他也知道在很长一段历史中,猪及猪肉制品都被限定于贫民或是贱民阶层的专有,稍微有点身份的公子少爷都很不屑。 少年眼眸微暗,两颊胀红的模样,像极了怕被轻视的窘迫,看得一旁的封小弟义愤填膺。 “吃猪肉怎么了?猪肉做好了也是好吃的!” 封小弟“腾”地站起身。 他就是看不惯大哥这么逼人家,送都送了还问啥?宁矩子要猪不要羊,那肯定是因为猪肉出数,一头羊才能出多少肉啊?! 墨宗那么穷,吃不饱饭谁还想着好不好吃,把人家钜子逼得都说猪肉好吃了,大哥这次过分了! 然后,他就在自家大哥的眼神中,又默默回去。 犹自不甘心,但也只敢小声念叨。 “什……什么做好了都好吃!猪肉,那不也是肉么?” 虽然他也没吃过猪肉,但他就是看不惯别人欺负他朋友!就……就算是老大,那……那也不能坐着一声都不吭…… 呜呜呜呜,他可真是个怂包! 内心抱头的封小弟暗自决定,今天晚上一定要找点猪肉吃吃。虽然不能做到为朋友舍生取义,但同甘共苦他还是可以的! “非弟,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封恺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然后若无其事地端起了茶汤。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再伸手摸一下非弟的头。毕竟之前那个手感太好,让他有点意犹未尽。 “我是担心非弟不喜欢猪肉,若是因为担心雍西关财帛紧张,那大可不必,我们按重量换算成羊也是一样的。” “非弟喜欢什么都可以跟为兄说,能找到的一定给弟送到。” 宁非摇了摇头,内心再度确定他暮野兄是个好人,按重量换肉都说得出口,真心是没打算占他便宜。 他也没多作解释,只说是有用,便起身准备告辞。 “再稍坐片刻吧。” 封恺也站起身。 “家父想亲自表示感谢,已经安排了晚膳招待墨宗诸位大师。开膳前非弟可随我在府里转一转,也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他笑了笑,手臂自然地搭上少年的肩膀,引着他朝外堂走。 “听闻墨宗有藏书阁,为兄也有一小小书室,藏书不多,但也有几卷拿得出手,想请非弟来品鉴一下。” 说着,他给了封小弟一个眼神。 封慷心领神会,立刻殷勤地招待谢增几人去偏厅饮茶吃点心,然后自己溜出大都护府,直奔薛三入住的客栈。 到了客栈门口,他先在楼下喊了两嗓子,然后“咚咚咚”跑上了楼梯。 薛义枭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封慷来了,嗓子就点发堵。 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傻,他都在定安城住了快一个月了,明示暗示试了个遍,始终也没见到封大都护或是封恺本人。 但也不能说人家怠慢,封慷天天上门,拉他出去四下里闲逛,美其名曰体验边塞风情。 一个破边城,哪能有什么好玩的,不过就是外出打猎野炊什么的,开始还算新鲜,时间一长就索然无趣了。 他现在十分想念阊洲南菱胡同里的小娘,各个杨柳细腰,软媚娇甜,人家吐口气都是香的,比在边城吃沙子吹大风可舒爽太多! 耐心早就消耗殆尽,现在是撑着一口气才没跟封慷翻脸。 本来就是封慷和他私底下的接触,一开始家里派他来,其实也有不公开的意思。毕竟封家一个兵痞发家的军户,薛家二房少爷都来了边塞,封家怎样都会给些面子。 可是没想到,人家一直按兵不动。 封家不动,薛家在这一个月中却发生了变化。 先隆成帝的灵柩还停在英灵殿没人张罗,五位藩王已经开始公然在京中争夺皇位继承权。朝中世家石、田、贺岳、解、虞、柳各有支持,在野的陆崔二阀摆明了不站队,大房的薛义栾和西河王暗中眉来眼去,最近有传言要高升为户部尚书。 军中将帅,除了几大世家的嫡系旁系,便只剩封家还没吭声。几位藩王都手握兵权,若薛义枭这边搭不上封家,二房就必须选择一位藩王投诚。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再不能高高在上端着世家架子,靠做笔钢刀生意就能打发对方,保不齐老底都得给藩王吸掉! 这也是为什么薛义枭能容忍封慷的原因。家里已经给他送信,让他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封伯晟。只要一面,他就有希望把封家笼络住。这次绝对不是空手套白狼,薛家在阊洲外的匠坊都在二房手中,如果封家答应支持二房,他们可以先供应一批武器,虽然比不上阊洲坊出品的一等精钢,也比封家现在拿的好太多,这桩生意封家不赔! 想到这里,薛义枭勉强直起还在酸痛的腰,伸手叫来了贴身常随。 “封十二来了?快扶我起来。” 整理好仪容,薛义枭忽然想起一事,压低了声音对常随道。 “之前让你们查墨宗,有什么消息吗?” 常随点头。 “墨宗的确有出入定安城,每年都会有自称是墨宗弟子的进城找活干。” “哦?” 薛义枭摸了摸刚蓄起的胡子。 “他们都找什么活?可探听得明白?” “明白的,明白的。” 常随连连点头,“都是泥瓦匠的活计,挖井造房子起灶台,少爷问的铁匠,墨宗没有。” “确定没有?” 薛义枭追问道。 “应该是没有,城里铁匠坊没有墨宗人,门口的兵丁还都拿着前朝的刀剑。” “看那个有个屁用!” 薛义枭伸手打了常随一巴掌。 “那都是封家人给咱们装样子看的,你还当真的!?” 他又摸了摸胡子,眼中闪过一抹阴狠。 “你找个时间出城,给我去找找那个墨宗!” “既然他们能进城,肯定有人知道他们在哪儿落脚。” “我倒要看看,这些铁匠们现在还存了多少?” 他对着常随比划了一个手势。 “要是确定了地方,就多带些人去,挑些壮实的机灵的弄回来,我重重有赏!” 第54章 宁非觉得他暮野兄有点怪。 身为一个常年病弱的技术宅, 他其实更习惯和周围的人保持距离。 倒也不是宁非天性孤僻,主要大家都知道他身体不好,谁都不敢没事总往他跟前凑, 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让他心脏病发。 尤其是在豪门,他一个病人也碍不到谁, 适当对他表达关心可以刷长辈的好感, 太过殷勤就容易沾包。 所以在宁非的生活中,亲人、朋友这种生物, 一直是有些疏远的。 但换到这个时代, 一切似乎又不一样了。 墨宗就不用说了, 谢老恨不能亲手照顾他的衣食起居,自己来不成就派牛皮糖克雷过来,一腔热血天地可鉴。 没想到到了封家, 他暮野兄也是十分热情,虽然这种热情表达得比较含蓄委婉,目前仅限于端茶倒水扶肩摸头, 但也超出了他习惯的距离,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不是说古人都讲究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么?为什么他总觉得暮野兄这杯水里混了淀粉, 有点黏糊糊的味道? 可他随即又想到三国时期的刘备。刘玄德就很讲义气, 对兄弟也够意思,虽然也是爱黏糊爱哭……不过古人动不动就和兄弟彻夜长谈、抵足而眠, 这好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等到了晚上见到封大都护,宁矩子心里这点疑惑就彻底没了。 封大都护是个糙汉子, 跟谁说话都像吵架。虽然遣词造句不算文雅, 但绝对是有一说一,根本懒得绕圈子,非常令人安心。 比如他说宁非身板单薄, 吃饭的时候就一个劲儿跟他夹菜,夹的还全是油腻的肉食,让小矩子又暖心又无奈。 这还不算,走的时候还给装了满满一车,各色补品一应俱全,似乎是准备当亲戚走动了。 “哈!” 封大都护抓了抓头。 托小矩子的福,他终于不用再蹭封小弟的洗发水了。这玩意看着不起眼,用惯了还真离不得,总觉得脑袋上油腻腻的不清爽。 “小孩子家家的甭客气。这些也都是下面人送来的孝敬,我们家都身体好,用不着这玩意。” “你要还是觉得你封大伯还行,下次再给我来点儿那个洗头发的水,我最喜欢芹菜的味儿,能不能造出来?” 宁非笑了,他点了点头,答应下一批做出来就给封大都护送进府。 搞得封大都护也挺不好意思。 “也不用送,你这玩意做出来是要卖的吧,该收多钱收多钱,就定期给我来那么一两桶就成了。” 宁非笑着应了,由封恺和封小弟带人护送回坞堡。 一路闲聊,倒也不觉得路程漫长,很快就回到了牛背山。 “等把非弟要的猪凑齐,兄再来探望非弟。” 城门下,封恺朝宁非一行人拱了拱手,白衣黑马的公子挺拔如松,果然不愧被夸人中龙凤。 他飞身上马,却又回头看了眼少年矩子的所在,然后才调转马头,带着胞弟隐没在夜幕之下。 “封家人的确不太一样。” 一旁的谢老轻声说道。 宁非回头,见他一脸唏嘘,忍不住挑了挑眉。 “谢老这话怎么说的?” 谢铮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一边往城门里走一边和宁非小声嘟囔。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师爷跟我说的,他小时候宗门还在云浮山呢,山上有好多学宫,除了我们墨宗,其他的都只收世家子弟,穷人和庶民是进不来的。” “师爷那时候被人排挤,亲眼见到过有权有势的高门大姓,那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看咱们一眼都觉得脏!就连他们家的帮佣随从也轻易都不和墨宗弟子讲话,觉得比庶民出身的匠人高贵许多。” “之前还在中原迁徙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世家招人进门。但像封家这样不要卖身契,能同桌吃饭还不吝照顾人的,真真是少见!” 听他这样说,宁非点了点头。 他倒是没有谢增那么多的感触。因为他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头,更别说他手里有技术,和封家和合作互利的关系。 比起封大都护的平易近人,他更看重暮野兄信守承诺,不在背后算计他。毕竟平易近人可以装出来,但利益面前能接住考验,这是作为合作对象最优秀的品质了。 “对了。” 宁非忽然想到一件事。 “谢老的师爷爷在云浮山长大,那应该全程经历过宗门迁移的事吧?” 见谢增点头,宁非忽然压低了声音。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宗门为什么离开?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想明白。咱们墨宗的藏书阁里放着许多前辈的工作记录,别的组都还算完整,唯有这铁匠组断了几年,是因为何?” 谢增一愣,目光复杂而又游移,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也不瞒矩子,铁匠坊的记录断了年份,那是因为当年差点断了传承!” “我也是听我师爷说的,当年宗门从云浮山离开的时候曾经遭遇过流匪,铁匠坊的坊主一家连着几个弟子都给人掳走了,一并丢的还有匠坊里的好几木车的开炉单子。铁匠坊以前是一炉一记,规矩是祖师爷给定下的,说是让大家从里面学习炉法。可铁匠坊被劫走之后,这些东西就再没人见着,后面积累的炉单,那都是重建铁匠坊之后的事了。” 听他这么说,宁非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他想了想,先在脑中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才开口问道。 “谢老,那你知不知道,当初被打劫的是只有铁匠坊,还是也劫了其他组,只不过没有成功?” “是只有铁匠坊!” 谢老笃定地说道。 “我师爷曾经跟我讲过,当初宗门里开云浮山是个非常匆忙的决定。那天矩子忽然说要走,大家就都动了起来,把宗门所有的书和单子都装车,可谁都不知道要去哪儿。” “铁匠组是第一个出发的,下山没多久就联系不上了,宗门等了他们许久都没讯息,不得已只好先行一步,留下部分人继续寻找。” “可等到寻人的都归队了,也没人间道铁匠坊的人。倒是有个机灵的小子四下打探,最后才听说人被流匪劫走了,东西也没留下。” 竟然是这样。 宁非点了点头。 他下午参观暮野兄的书房,暮野兄有几卷书简很有意思,记录了本朝从开国到现在的一些大事记。 其中有一卷是关于朝中世家的,虽然只是寥寥几笔的描述,但也足以让他对目前的局势有所判别。 比如长乐初年发生的一系列变动,再结合系统和墨宗的情况,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比如,他之前一直在奇怪炒钢法和百炼钢的时间线。 按照华国古代冶铁发展史,这两样东西并存了很长一段时间。墨宗能造出百炼钢,但炒钢法却是龙泉剑坊的不传之秘,并没有流传于世。 今天下午在暮野兄书房里也看到了关于薛家的记载,薛家发迹于永乐初年,因为薛启亮发明了百炼钢和炒钢法而迅速崛起,而那个时间,刚好墨宗也被撵出了云浮山,这真的是个巧合吗? 暮野兄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伸手给他点指了两个字。 阊洲。 “阊洲?” 彼时,封恺正和他并肩而坐,宁非一脸不解地抬头,抬头正对上男人深邃的眸光。 咳咳,距离略有点近。 在心里默念了两句抵足而眠,宁非决定还是不懂就问。 “暮野兄,你指阊洲是什么意思?” “薛家以前不在阊洲,而是在距离阊洲几百里的鼎乐。鼎乐虽然不大,但土地丰美,气候宜人,是薛家发迹的地方。” “而阊洲境内都是云浮山的支脉,山高路险,土地贫瘠,在薛家之前只有一个地方豪强盘踞,还连年都交不全税赋。” 封恺一边说,一边递了一杯清茶给少年。 “薛启亮炼丹后不久,薛家就占据了阊洲。原本的老家鼎乐并入南郡陆氏的地盘,据说陆氏还给了一笔财帛,薛家才举族迁走。这之后阊洲铁矿被发现,薛启亮又发梦出了炒钢法。” “非弟这么聪明,你说为什么薛家好端端的,为什么放着鱼米之乡不要,非得迁去一块贫瘠之地呢?” 宁非不说话了。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因为矿呗。 但暮野兄和他说这些做什么?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之前送大礼盒给他的时候,暮野兄曾经提起过有薛家人在定安城中。 他盯着男人的眼,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然而那就是一潭看不到底的深泉,稍不留神只会被卷入其中,不得挣脱。 宁非现在觉得暮野兄让他参观书房绝对是有目的的,比如眼前这些记载着大事记的竹简,他拿出这些就是要暗示一些讯息。 还能有什么?他都点出了阊洲,点出了薛家,薛家是龙泉剑坊的主人,也是这个世界百炼钢和炒钢的发明者。暮野兄和他提阊洲薛氏,应该是要提醒他注意这个家族。 不,也许不仅仅是提醒,也在试探墨宗和薛家的关系,或者看看墨家有没有超越龙泉剑坊的能力。 刚好,他有啊! 少年忽然笑了。 “我晓得了,暮野兄。” “放心。” 宁锯子的眼晶晶亮。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暮野兄大可拭目以待。” 想了想,又觉得略露骨而富有攻击性,于是放送一个无辜的眼神,伸出细弱的手指轻巧地勾住男人的,轻轻摇了摇。 “等我好消息呦。” 第55章 拉钩钩的约定, 宁非觉得他暮野兄懂了。 倒不是暮野兄说了什么,暮野兄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笑得十分慈祥。 就……类似他堂兄那种, 请随时可能挂掉的表弟出来吃一回饭,肯定是地方表弟定, 卡随便刷, 能满足的都满足。 古代人都仗义,交朋友肯两肋插刀, 讲究通家之好, 在这里认门亲戚不亏。 宁矩子摸了摸鼻子, 把心思又转回到铁匠坊的事上。 “谢老,那你的意思是说,这么长时间以来, 一直没人找到当年那些人的下落?” “是的。” “那也没人知道当年铁匠坊都炼出了什么,这不可能吧?” 听他这么问,谢增有些窘迫。 “倒也不是不知道。” 他抹了把脸, “只是当初的铁匠坊主是大德圣人的……,额……圣人去世前曾留给他密卷, 言说有朝一日墨宗没落, 就靠着密卷重新起复。” 又是密卷?! 宁非现在可烦密卷这玩意了,不就是岳万峰从系统商城里兑换出的图纸么, 还装什么密卷,早点教别人不还能多赚点任务主线?! 宁非挖了挖耳朵。 “你刚才说铁匠坊坊主是缺……大德圣人的什么?我没听清后半句。” 他总觉得谢老说铁匠坊主的时候发音含糊, 似乎有瓜。 谢增老脸一红, 但也没有隐瞒矩子的意思,凑到他跟前小声说道。 “宗门里有传说,那位坊主原本就是圣人的儿子来着, 是圣人某位红颜知己生给他的,但一直没得到名分。” “当初圣人传位时那位宗主还年轻,所以矩子是由他的大徒弟做的,但也只是传位不传矩子令,应该是准备等坊主威望够了再交接。” “二十年后,圣人病重,临终前对二代矩子有交代。那时候铁匠坊主羽翼丰满,若不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做三代矩子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明白了,这是缺德圣人留给亲儿子的私货,难怪系统都被消耗到休眠墨宗也只有5点发展值,原来除了续命,岳万峰还偷偷藏了一笔小金库。 至于兑换记录中看不到,说不定被提前就删除了,毕竟矩子令还是要传下去的,让人看到有损圣人脸面。 呵,还要脸。 宁非咧了咧嘴。 事情的框架已经摸得差不多,百炼钢和炒钢法都是岳万峰给儿子的晋身资本,不但比天火雷来的安全,而且更加实用也更容易赚钱,所以铁匠坊原本就是作为墨宗最强技术储备而存在的。 因为某些幕后黑手的原因(现在看大概率和阊洲薛家脱不了干系),这位没名分的太子连同铁匠坊被人一网打尽,从此下落不明,而他掌握的炒钢法和百炼钢,则成了薛家日后的发家资本。 就是不知道薛家的血脉里,有没有那位小公主的贡献了。 “矩子问这些旧事做什么?” 谢老有点疑惑。 宁非摇头。 “没什么,就好奇而已。”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坞堡中心。新的食间就建在附近的一块空地上,早前鱼老就带着一群人开始垒火炕,到现在还没干完。 倒不是工作量大,而是之前大家都没做过这东西,全靠着宁非一张嘴画大饼,所有的技术细节都要土木组在施工中逐渐完善。 好在大家一起搞脑力风暴,进度倒也没被耽搁,新的食间很就出了框架,再加上这几天开始盘的火炕,总算是大功告成。 这是一座工字形的建筑,坐北朝南,南北两侧都有门可以进出。北面是吃饭的地方,宽敞明亮,木工班打了很多桌椅板凳放进去,看着和现代大学食堂十分相似。 食间的中间连通着厨房,里面垒起了好几个大锅大灶,烟口一直通到南侧的房间。房间原本是一字连炕的设计,不过既然要住人,那也不能大家都挤在一个房间。宁非觉得南面可以划分一下,土炕连通但房间相对独立,这样住进去的人也能保有一些隐私。 他现在在墨宗分量十足,鱼山当场就召集人手研究了一下,决定在隔断墙中添加烟道的设计,承重不变,内部空间尽量做分割,竟然也十分可行。 不过因为条件所限,目前分割的房间里就只有一条炕,余下什么家具都没有,略显空荡。 这是从没出现过的新建筑,造型和以前的泥草房完全不同,灰色的墙面让食间在一众灰扑扑的房子中格外显眼,目前已经成为坞堡的新地标。 铺设暖炕的时候,城里没什么事的闲人都过来围观。等看到用火砖砌成的弯曲烟道,众人都有些瞠目结舌,不明白这样费事到底要干啥。 反正是走烟,就一条通不好么?何必浪费这么多材料烧砖呢? 这一个铺下来,得填进去多少砖?虽然山上的土不花钱随便烧,但没必要浪费嘛…… 有人心中咋舌,有人却若有所思。 比如土木组的一些年轻学徒,每每路过的时候都要来看一眼,在心里暗暗琢磨火炕的结构,竟然也能颇受启发。 再比如鱼忻,他动作很快,几乎在火炕盘了一半就提交了新的冬建房设计,和后世华国农村的明堂房屋竟然相差无几,可见十分灵性了。 当然,最上心的除了土木组,那还有食间的大婶们。 食间目前有十几个人帮工,都是女性,由食间领头人牛婶子带队。 牛婶子是墨宗资深老人,虽然正值壮年但辈分却和鱼山差不多,食间就是她的一言堂。 她手底下这十几个女人,有些是墨宗弟子遗孀,丈夫或因病或因意外去世,孤身带着孩子在城中过活。宗门对于这些妇孺当然会尽力看护,可近些年来粮食格外紧张,能分的食物并不多,她们又不好意思白白吃用宗门的东西,便寻了食间尽个心力。 还有些人,原本是和墨宗没什么关系的,机缘巧合进了坞堡。这十年中,食间来去的人不少,有些已经改嫁别家,有些在外面遭了难又回到坞堡,食间就成了她们的容身处。 牛婶子是个宽厚的人,眼光却是毒辣得很,凡有不良心思的一概进不来,久而久之,三老也都任凭她做主了。 这两天,食间的伙食好了许多。牛婶子也不怕麻烦,野菜团子都调了好几种口味出来,保证让干活的人吃着舒爽。 毕竟,这是在给她们造房子,看着一天天起来的水泥砖房,食间干活的女人都脸上挂笑,干劲十足。 她们早就听牛婶子说了,这火炕房建好以后,会安排她们这些孤身的居住。大家都住在一连趟的房子里,有什么大小事彼此都能照看,出门上工也就走几步路,再也不用贪黑起早。 虽然坞堡里很安全,可扔下孩子在家自己走夜路,还是有不少人心中不踏实的。 这下子好了,留一个人照看一下各家,她们干活的时候也能放心了! 眼看着新食间一天天地建好,女人们心中忽然又有些担忧。 倒不是别的,而是眼前这房子修得太好了!她们一辈子都没住过这样亮堂的房子,就算地方没有以前的家宽敞,这个墙密实得不透风,地平整得连个坑都没有,城里的老爷们也没住过这样规整的屋! 可她们这些人,既不是匠房里的工匠,又没有什么过硬的亲戚在墨宗,有些甚至在附近村寨活不下去才来墨宗坞堡做工,她们真的配住这样好的房子吗!? 渐渐的,女人们开始心神不宁,做饭的水平也忽高忽低,很快被牛婶子发现了不对劲。 “你们几个咋个回事?做点团子都能忘了放盐?人家干活正是吃劲的时候,不放盐那脚不就软了?!” 她把当班的几人叫到外面,厉声呵斥道。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听说是为了这事,牛大婶豪爽地一挥手。 “瞎想什么?矩子都答应我了,说本来就是准备给我们住的!” “我们天天都在食间干活,要是这里有别人来回出入反倒麻烦!你们放心,咱们家的矩子不是你们以前遇到的那种混蛋男人,他说话绝对是算数的!” “房子都是按人头来的,将来一人一间,关起门来都过好自己的日子。” 牛婶子清了清嗓子,脸上满是严肃。 “但有些丑话老娘得说在前,既然你们想住食间的房子,就给我好好收拾好好生活!带孩子可以,带汉子不行!想汉子就去他家耍,咱这里住的都是婆娘,你偷个汉子进来,别人可没脸听!” 呀!竟然是这样! 几个女人有点脸红,又十分高兴。 想汉子啥的,以前的老房子不是地方?何必让人听墙角羞人!她们还要脸哩! 她们是做梦都没想到,原来是矩子都想着哩!那个孩子果然心地纯善,做个墨宗的领头人也不改初心,没忘记她们这些苦命的婶子和姐姐! 这个世道,一个女人想要过得好不容易,想要一个人活下来更是难上加难!在家的时候要辛苦操劳,看顾弟妹,嫁了人不过是换个干活的地方,有时候还要被丈夫责打被婆家凌虐,卖进城里的花街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没想到,流落到塞外竟然还有人帮…… “真是……” 其中一个婶子嘟囔道。 “也不知道将来那个丫头有福气,能嫁矩子这么好的汉子了!” 第56章 食间建成的第二天, 墨宗坞堡的第一座火炕即将投入运行。 这项目已经成了城中的大热点,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都等着看这个据说是“过冬利器”的东西, 到底有多神奇。 能用,就会推广到正在建设的过冬房。新食间的房子盖得大气漂亮, 大家嘴上念叨着废材料, 其实心里都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一大早,鱼山项目组所有人员到齐, 木东来和谢增也来了, 新食间外圈的空地上围满了人, 挤在最前面的是以牛大婶为首的食间娘子军。 大家都翘首期盼,等着检验这座新房子到底能不能热起来。 倒是宁非来得最晚。 昨天晚上他回到主楼,又仔细查看了一遍系统记录。系统虽然休眠, 但能开放的权限都给他开了绿灯,他能够看到岳万峰之前所有的骚操作。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条奖励记录里,宁非找到了百炼钢和炒钢法的名字。 这竟然是岳万峰第一个新手任务完成后给的礼包, 可见系统当初是多么殷切期盼他好好发展,尽快推动世界的技术线! 呵, 只是这份心意, 终究是错付了。 系统给缺德圣人准备的家底,被他传给了儿子, 然后落在了阊洲薛家的手中。 什么炼丹偶得,什么梦入神山, 都是薛家掩盖黑历史的遮羞布!墨宗在牛背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容易么?差点没全员饿死在荒郊野岭!就这样薛家人还不放过他们, 幽灵一样跟来了定安城,他们是想再刮一遍骨髓油么?! 越想越生气,宁锯子一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 几乎没怎么睡着。第二天一睁眼才想起新食间落成,这是冬建项目中第一个完工的成品,顶着两只熊猫眼也得来参加。 来到现场,正看到鱼山一群人神情凝重,还以为是火炕出了什么毛病。仔细一问才知道,因为今天人来得太多,大家最近又一直在念叨,鱼山组紧张了。 “嗨,紧张个啥,大不了就是不热么。” 宁矩子嗤笑。 “这么大坞堡都建起来了,害怕小小一个火炕?” 他在大厨房里溜达了一圈。 “行,那就点火吧!” 话音刚落,张二柱就举着一支火把走了进来,神情庄重递到宁非面前。 宁非:……什么情况? 宁非:“不是,难不成你们还准备了一个火炬传递仪式?” 张二柱不明白啥仪式,他抓了抓头,憨憨地朝着宁非笑了笑。 “矩子,按照宗门传统,完工后的第一次得要你亲自来。” 宁非:…… 给他,他也不会烧火啊!从来就是吃现成的,除了要猪油和淀粉,他就没进过后厨! 尤其是这种大灶,能把灶升起火来可是有技巧的,他只会用火把烧房子。 无奈众人的眼神太殷切,宁锯子只得敷衍地用火炬戳了几下灶膛。 果然点不着,所以他灵光一闪,伸手开始召唤牛婶子。 “婶啊,”小少年笑得眉眼弯弯。 “这里以后是你们工作和居住的地方,我觉得这第一灶火还是你来升才有意义!” 牛婶子受宠若惊。 “我?我……我行吗?” “有啥不行的。” 宁非摸了摸鼻子。 “你天天生火开灶,百十号人的饭菜都能应付,这点火算啥。” “嗨,那咋能一样哩。” 自诩为见惯大风大浪的牛婶,在三老面前也绝不让分的牛婶,号称墨宗食间大当家的牛婶,今天竟然有点露怯。 “做饭归做饭,这可是宗门的大事,咋能让我一个娘们来?” 她说这话宁非就不爱听了,哪有自己给自己漏气的,牛大婶平时看着霸气,今天这是怎么了? “妇女能顶半边天,你们不做饭全宗门都没吃没喝,这灶台火你来点最合适了。” 他的视线环顾四周,有意提高了声调。 “咱们宗门人少力薄,也没外面那些乱七糟八的规矩。谁要是不服气你牛婶,让他来食间和你比划比划不就得了?” 此话一出,场中瞬间一片安静。 和牛婶比划……那还未必真能比划得过…… 墨宗不是人人都瞧得起女人,但宗门自来男女各有承担,没谁是靠谁在养的。 尤其食间这些女人,都是靠自己的劳力换饭吃,好些人还拉扯着孩子,谁也不能违心地说她们吃白饭。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旦女性有了经济来源,腰板就会比之前硬气很多。宁非之前生活在现代,对这一点的认知比任何人都深刻。 他自己就有两个堂姑姑,终身未嫁,事业和情感经历依旧精彩。究其根本,一是出身豪富之家,另外自身也争气,早早就做到了经济自由。钱能解决很多问题,问题解决感情就顺利得多,至少从不为柴米油盐发愁。 当然家里有长辈不赞同,只是这两位堂姑自己活得很开心,活得轻松潇洒,这就够了。 是以,宁非希望从食间开始,在墨宗内部逐渐建立相对平等的氛围。绝对平等不现实,毕竟义理派也宣传了这么多年,天地纲常之类的屁话有不少人被洗脑。但至少在墨宗,或者在边城,稍微提升一下女性地位不是不可能的。马上就要开始的小冰河时代,灾荒性气候会持续很多年,需要很多人的勤奋劳作才能平安存活,如果用礼教观念把女性束缚在家,那绝对是对劳动力的浪费。 “看吧,大家都没有异议。” 宁锯子一挥手,将火把交到牛婶手中。 他伸手指了指灶台,略煽情地说道。 “来吧牛婶,这里一直是你的地盘,以后也会是,你配得上这第一炉火!” 牛婶被他说得热血上头,整个人都像被打了鸡血一下,之前还有些塌的肩膀瞬间端正,胸脯高高挺起,气势十足。 对!这里修的再好,那也是她的地盘!在她的地界一切都要听她的,这话没毛病! 想到这里,虽然还是有些紧张,但手已经非常稳,牛婶三两下就把灶下的火点燃,看着熊熊燃烧的炉火,牛婶兴奋得双眼发亮,双颊晕红。 “从今天起,这就是我们食间的地盘,今天开灶第一顿,给大家过油做丸子!” 听她这样说,场内立刻响起了欢呼声。 一旁的鱼山见火烧起来了,连忙带着几个弟子往南屋走,一边走还一边往炕上摸。 “热了吗?热了吗?” “能热吗?那么长的铺!” “再等一下,火刚点起来,就算热也要时间。” 几个在食间工作的女人也跟着往里走,她们应该是除了土木组以外最关注的火炕的人,成不成功关系到她们未来的住处,比任何人都着急看结果。 很快,泥面开始不那么冰冷,而后逐渐升温,最后变得热热的,还有些烫手。 在一旁的谢老眼中闪过喜悦:“成了!” “先不急。” 宁非摆手。 “你摸得这是炕头,成不成还要看后面的热不热,冷的地方就是有问题。” 又等了一会儿,门前响起鱼山兴奋地声音,“热了热了!现在都热了!” 全场安静,耳边只剩牛婶拉风箱的声音,呼啦呼啦,格外清晰。 可是随即,掌声和欢呼声都响了起来,有土木组的甚至抓起快石头扔上天,乐得不知道该怎么庆祝! 这么多年,墨宗弟子做出过无数的器物,唯有这一个,是能结结实实改善大家的生活! 牛背山的冬天很冷,没吃少穿,泥草房根本挡不住塞外的风沙,唯有靠烧起来的炉火能暖一暖僵硬的手脚。 然而火到半夜就会熄灭,若不能及时醒来添柴,人就可能在寒冷中永远的睡去。 墨宗有很多人,有很多病弱的老人,即便没有主动上山,也会死于漫长的冬夜,直到尸体被同门发现并收敛。 但是有了这个炕,过冬是不是就能容易些了?听矩子说这炕烧一次能挺一晚上,这个看似费事的玩意,如果能建在他们住的房子里,那今天的冬天不但不难熬,还能成为一段无比温暖的回忆! 现在就看,土炕能热多久了! 这一天,墨宗过得热热闹闹,还有一群人,刚刚出了雍西关口,正摩拳擦掌走在去往墨宗坞堡的小路上。 是薛义枭的常随三旺,他昨天在城里窜了一天,总算打听到墨宗坞堡的位置,连夜跟主子做了汇报。 听他说完,薛义枭也很是惊讶,他没想到墨宗竟然真在塞外扎了根。只是和他想象中的大场面不同,据常随三旺说,墨宗主要住在石沱坡的靠山村,靠着进城打零工糊口。 “没剩几个人了。” 三旺学着定安城里老铁匠的口气。 “以前还有两个小子来找活,可他们光有力气不会打铁,最后还是我帮着荐给城里的徭主,替人家顶徭役修墙去了。” “最近这两年来的都是些老头子老婆子,也干不了啥,就打点家具做点秀样之类的换口饭吃。” 听他这样说,薛义枭微微失望。 他知道当年自家把墨宗铁匠坊一网打尽,按理不应该还有会打铁的留下来。但这不是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么,没想到墨宗越混越差劲,连木匠和泥瓦的本事都丢没了。 绿了捋胡子,薛义枭看了三旺一眼。 “你也别光听他们说,你带几个人去那边看看。”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银钱袋,扔给了三旺。 “多找几个本地的泼皮,从他们嘴里套出些准话来。” “好嘞!” 三旺喜滋滋接过银钱袋,出门以后颠了颠,然后先倒出大半藏进自己的枕头下面。 不就是雇几个泼皮么!哪用得到这么多银钱,边城的穷酸不配! 他一出客栈门就看到几个泼皮正蹲在路边,三旺趾高气昂地招了招手,那神情和他主治薛义枭颇有几分相似。 “来,你们几个,跟爷去趟墨宗坞堡,爷有赏!” 一听说给钱,几人连忙围了上来。三旺选了五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跟在身后,又雇了一顶滑竿抬着自己,感觉无比威风。 他娘的,乡下人就是没见识,给点钱就能指使。他将来要是混出头,也要跟他们三爷一样,雇京城的轿子,睡京城的花娘子! 三旺正美得冒泡,忽然感觉身下一沉,轿子被人放在了地上。 还没等回过神,他就被一脚踢出去很远,刚骂骂咧咧站起身,就被人揪着衣领摔在地上,脸被踩进泥土中。 三旺面前转过头,怒道。 “你们好大的狗胆!竟敢算计你旺爷?!知道我是谁么?不想活命了么!” 然后他就被啐了一口,一个略耳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就一个狗腿子,你他娘是谁的爷?” 封慷松开脚,一脸厌恶地蹭了蹭靴底,然后给手下人布置工作。 “身上值钱的都扒走,砍了之后别马上埋,尸体就扔路边晾几天,要是没人发现,那就找人在城里传点消息。” “就说……这狗崽子吆五喝六被黑吃黑,做得干净些,让他主子也挑不出毛病。” “啧啧,怪就怪你家主子吧!” 他冷冷地看着一脸惊恐地三旺。 “要不是你家主子盯上不该盯的人,你小子现在还能吃香喝辣,也不至于活到头了。” 第57章 墨宗这一夜过得十分不平静。 按照宁矩子的安排, 牛婶带着她的厨房组在新食间的灶上做了第一顿晚饭,她本来想做些麻烦菜色好延长烧火时间,却被宁非及时制止。 “不用特地做什么。” 清秀的少年摇了摇头。 “现在就是要测试土炕的性能。你该怎么烧还怎么烧, 这样鱼老他们才能得到最真实的数据。这一次的结果很可能要作为土炕建造标准的依据,食间总不能天天都给做丸子吧?” “那倒是。” 牛婶子搓了搓手。 “矩子你吃丸子不, 我留了一块肥油给你炸丸子, 可香哩!” 宁非:…… 宁非现在一听“油”就脑袋疼。 自从上次他去厨房打劫了一块板油,可把牛大婶心疼坏了, 直言本来那是准备留给他补身体的。 这话念叨了好久, 直到暮野兄的弟弟上门。宁非为了堵住牛大婶的嘴, 把一块更大的板油给了她,告诉她还债完毕,不要再聊。 然而也不知道大婶怎么理解的, 反正第二天,他就收到了一大碗炸丸子。 还是牛婶子亲自送上门的,说里面都是板油混着草药炸的, 她老家祖传的大补之物,对体虚的人最好用。 好意推拒不得, 宁非只得闭眼啃了一颗。 一入口, 满嘴的油花爆开,混着奇怪的药味, 又黏又腻,嚼起来还吱吱嘎嘎的, 口感极度猎奇。 “好吃吗?” 一旁的牛婶子还特别期待地问他。 “好……好吃!” 宁锯子咬牙。 “好吃就好。” 牛婶子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就是好板油少见, 不然牛婶天天做给你吃,保证把你养得比张二柱还壮!” “那钜子你忙着,我这就回食间去了啊, 丸子记得趁热吃,不然冷了就变味了。” 宁锯子眼含热泪,不敢张嘴,挥手送别食间话事人。 他怕一说话,嘴里白腻腻的油沫就要吐出来,毕竟是牛婶的一番心意,不能不给面子。 呵呵呵,但宁锯子不能白遭这罪。迟早有一天他得让牛婶这黑暗料理席卷墨宗,人人都啃得上板油丸子! 他觉得这一天也不远,只要暮野兄承诺的猪到位,墨宗的副食就能宽裕不少。只是这一冬天,养猪的饲料也是笔开销,还是要想些办法存粮。 别的暂时指望不上,那个洗化大礼包还是可以琢磨一下的。 用第一桶猪,换来翻倍的流动资金,再换成物资。这个时代已经已经有了大豆之类的油料作物,没有系统出品的加持,普通种子不太可能在牛背山这种贫地上生长,但他可以先换一批成品,榨油剩下的豆饼可以混了草料喂猪,而肚子多了油水的人会减少对碳水化合物的消耗,只要这个循环只要能建立起来,他就有把握让食间天天炸丸子。 系统给他的任务是让墨宗活过冬天,可现在的宁非,已经不能满足于让墨宗全员平安过冬,他是真心希望大家能吃得更好一些,身体更强壮,日子更有奔头。 墨宗的存在,在系统看来也许只是一个推动时代技术进步的工具,可宁非看到的,却是和他朝夕相处、生机勃勃的人群。他们不是只知道干活的机器人,他们也有需要也有期待。只不过对知识的向往超越了其他所有的欲望,暂时让他们忘记了饥饿寒冷,并能直面死亡。 但,为什么一个火炕就能让大家这样高兴? 因为火炕真正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让他们可以活得更舒适。 岳万峰当年从系统中兑换了很多发明,绝大部分都惊艳绝俗、影响深远,和那些比火炕简直不配一提。 可那些东西真的改变墨宗弟子的命运了么?并没有。改变命运的,是墨宗对所有弟子开放知识,这也是岳万峰唯一的得分点,除此以外,缺德圣人和墨宗弟子就像是两个世界,一个功成名就尽享荣华,一个依旧在乱世中挣扎求存。 他不想做岳万峰,他是宁非,他想为这些“同行”谋些福祉,想让大家真正体会到知识和技术改变生活的力量,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这一夜,墨宗坞堡里的很多人都一夜无眠。 鱼山团队自然是不睡的,他们要全程跟踪土炕的保温情况,整理完毕作为以后盘炕的参考。 盘炕队被分成若干小组,分别负责各个房间的温度跟踪。没有温度计,他们就用手感做记录,虽然精确度差了许多,但应付火炕是足够了。 在食间干活的女人也有好几个留了下来,都是年纪大的婶子,也没那多男女之防,集中在一个房间和牛婶子聊天。 炕头和炕尾还是有温度差异的,为了防止受热不匀,土木组在设计的时候把房间夹再灶台之间,不过这样一来,食间的人做饭就不像以前那样方便。 “也没啥。” 牛婶子一挥手。 “不就是分开几个灶嘛,就大家伙先在中间那个大屋把东西都做好,需要烧火的时候分开蒸煮,以后咱们也分个小组,各干各的还不耽误事!” 被宁锯子打得那针鸡血还在上头,牛婶子现在说话非常有底气。她都想好了,以后要把食间办成一个别人都离不了的地方!就算大家以后能回家自己做饭,那也得时不时来食间换点儿菜食回去打牙祭,食间必须牢牢掌握住墨宗弟子的肚子! 上次她给矩子送了白肉丸子,矩子不久很喜欢嘛,隔天还偷偷塞了一张桦树皮给她,说是有好物让她帮忙研究。 牛婶子不识字,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上面写了啥。她也不好意思去问矩子,干脆就找上了木东来,求老木帮她看看矩子到底想让她做什么。 “这是……” 木东来眯了眯眼。 “像是一种酱啊……” 酱? 牛婶子略有些失望。 酱她会做啊!坞堡里的酱都是她下的,矩子这是不喜欢她做酱的口味么? “等等,好像也不是。” 木东来的脸几乎要贴到桦树皮上。 “不要酱,要里面的油……” 气得牛婶子拍了木东来一巴掌。 “你个老头子,说话还带大喘气的!” “你快些给我念一遍,我自己听听上面写的是啥?” 于是木东来就老老实实,给牛婶子念了一遍。 宁矩子写的是种叫做“酱油”的东西。 “用大豆三斗,水煮糜,以面二十四斤,拌罨成黄。每十斤,入盐八斤,井水四十斤,搅晒成油收取之。” 这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的“豆油法”。这里面的“豆油”不是指黄豆植物油,而是大豆做成的酱油。 宁非本人不下厨,自然也不会做酱油。可架不住信息爆炸的时代,有调味料生产商天天宣称是古法酿造,还把制作过程做成广告在电视里滚动播出,想不记住都难。 晒晒晒晒晒…… 在古法酿造酱油里,酱缸需要露天存放,在大约半年的时间里日晒夜漏,一缸酱发酵好后,抽出酱油,就是头抽,继续加盐再发酵,是二抽、三抽。头抽的滋味最好,二抽次之,三抽最淡。但也有人就喜欢淡味酱油,言说低盐健康。 牛背山纬度相对高了一些,但春夏日照还是能保证的,大不了晒久一点,总能做出好吃的酱油。 宁非并不是真嘴馋,但他觉得牛婶子对食物的味道有些误解。食间的酱总是咸臭交织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没发酵好的缘故,用来腌制咸菜也总会带着淡臭味。 劳作的人需要盐巴生力,但也不是只放油放盐就叫好吃!塞外天气寒冷,大家要是习惯了高盐高油的饮食,他又要想办法去做阿司匹林防治脑出血和脑血栓了! “吓!这可比下酱费事多了!” 牛婶子接连听了三遍,暗暗咂舌。心说矩子原来这样讲究,做些酱也要晒那么久,还要一点点从里面抽油。 她是做惯了酱的,那要多少酱才能出来一点油,可是金贵! 不过矩子说的这油和制酱的工艺相差不多,只是要多费些人工物料。既然是矩子想吃,那也没什么舍不得。 “那行,我这就去备料。” 牛婶子从木东来手中把那张桦树皮抢来。 “正好这火炕也快建好了,到时候我留一个屋专门放酱缸,等开春暖和了再搬去外面,见天的晒。” 见木东来没用了,牛婶子就开始挥手撵人。 “行了,没啥事你走吧,把南屋那些后生一并领回去,这都半夜了还不走,准备在我们这儿赖到什么时候?!” 牛婶子说的那些“赖着不走的”还真不少,很多人干脆从晚上就上了炕,谁叫也不肯回家。 如今牛背山已经临近秋末,凌晨的温度早已降到冰点以下,趴在暖呼呼的炕边打盹,可比回家睡冷塌舒服太多了。 “咱以后也能睡这样的房子?” 木工班的王大壮跟师弟哈斯勒小声嘀咕。 “这房子也太好了吧?这么大的炕都大半夜还热着,睡着了也不怕半夜给冻醒!” 王大壮环视房间,砸吧了一下嘴。 “就是空了点,没啥家伙事,以后做点小柜小桌啥的就好了。” 哈斯勒看了师兄一眼,觉得他想得有点多。 他们两个都是光棍一条,吃饭就去食间用不上桌子,一共没几件换洗的衣服,要柜子没用。 “那不得为将来打算一下啊!” 王大壮白了师弟一眼。 “万一我娶了媳妇,那不得给媳妇准备点用的?再说房子这么干净,你好意思把破烂都扔在炕上么?!” 这倒是。 哈斯勒点头, 他没有媳妇,但他有个老娘。 以前墨宗穷,在坞堡还不比在定安城过得宽裕,但现在宗门要建房子了,没意外的话他也能有一个小间,他说不定可以把他娘劝来! 倒不是别的,他娘在定安城里给人帮工,那睡的也是破板子床,比不了这火炕舒坦。 他娘辛苦了这么久,也是该享享儿子的福气了! 第58章 像哈斯勒一样打算的人很多, 火炕热了一整夜,他们的心就烧了一整夜。 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就再也不用担心今冬会被冻死在冬夜。若是几家关系好的人能共用一个灶台, 大家烧火也省力不少。 一夜过去,鱼山的两只眼睛通红, 但整个人却比昨天晚上亢奋太多。 他手里捧着一个桦树皮本, 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兴冲冲地递给宁非看。 “矩子!火炕成功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都一直热着, 炕头那边现在还有点热手哩!” 宁非接过本子翻了翻, 然后点头。 “冬天降温会更快, 但是这个温度应该可以过冬。如果你们觉得不把握,可以再改进一下保温土,这方面你们是专家, 自己研究着办吧。” “一旦确定了工艺标准,就把现在的人手拆进冬建组做技术指导,争取尽快把大家的房子都盖起来。” “好嘞!” 鱼山痛快地应下了, 精神抖擞地又去安排。多少年了,他心里从没这样舒坦过!以前主持建造坞堡, 工程比这个大很多, 但他那时候更多地感觉到压力和沉重。六代矩子殒身,宗门危在旦夕, 如果坞堡不能尽快建成,他们所有人可能都要死在这塞外荒野。 后来进定安城造房子, 辛辛苦苦赚些银钱回来卖粮, 干的是最累的活计,吃的是最简陋的餐食,有时候还要被主家挑, 说出来满满都是酸楚。 给别人造的都是青砖大屋,自己和同门还住在泥草房里,四下漏风,风雪稍大就会灌进房子,阴冷入骨。每每冬天过去,城里总要少几个熟面孔,大家虽然不说,但心里都憋闷的要爆炸。 可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世道里,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有多少人在灾荒和战乱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墨宗能平安迁到牛背山,几乎是一个奇迹。 所以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大家渐渐对生活没了要求。只要还能活下来,吃什么住哪里都不重要。甚至,活不活也不重要。天生命苦的人,不能进高门大阀做少爷,一出生命运就已经注定,不可能有机会翻身! 像他们这些墨宗弟子,比那些寒门平民见过世面,懂得天地的道理,拥有能造出精巧机关的手艺。可那又能怎样?最后还不是为了一口吃食在土里扑腾,没人看得起他们,觉得他们比那些卖身高门的匠人还不如!那些匠人虽然生死不由己身,但至少可以吃饱喝足,间或还能借着主家的威势上街招摇。他们一群人辛辛苦苦干了一季,能接却都是些人家看不上眼的小杂活,不如一人的月钱!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庶民就算能得到资源,却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与其挣扎,不如平静走完一生,来世投个好人家。 在很早以前,坞堡里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说法。开始的时候鱼山还嗤之以鼻,可是时间长了,他也慢慢开始认命,如果宁矩子没有找到土豆,鱼山甚至觉得,大家都已经准备平静面对死亡了。 但是…… 他看了看手中的桦树皮本。 现在不一样了。 土豆也好,水泥也好,还有现在的火炕。 大家会过得越来越好,日子一天比一天有盼头! 十五日后,封恺带着胞弟封慷拜访墨宗坞堡。 封大公子依旧芝兰玉树,风采过人,只是身后跟着的那几辆拉猪大车煞了风景。 边城养的大多是黑猪,几十头挤在一起哼哼啊啊地大合唱,一路也算动静不小。 但封家人并不在意,因为最麻烦的家伙已经打道回府,再也不用避人耳目。 那天封小弟收拾了三旺,尸体就扔在出城北麓的小树林,那边位置僻静,但也总有城边附近的村人会去拾柴,不愁撞不上行凶现场。 安排好之后,他就回城去找薛三,该吃吃该喝喝,顺便磨着对方定了几把兵刃,一点风口都没露。 薛义枭也是个滑头,他自己安排的常随没了消息,脸上倒也看不出着急,依旧时不时和封小弟提起见大都护的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但私底下,他把手底下所有的人都派出去找三旺,回来的消息说三旺从前天开始就没见人,放在房间里的家当也没了,现在城里城外踪迹不见。 更要命的,薛家寄存在客栈的马匹被人下了巴豆,拉得腿软。薛义枭的马车还发现了铁针,马跑的时候会不停被刺到,极容易受惊。 桩桩件件,在加上三旺的失踪,薛三公子难免就开了脑洞。 他倒不是怀疑封家。他薛义枭是封家能搭上的唯一薛家人,封十二少到现在都还哄着他买兵刃,封家摆架子是摆架子,到底不敢和他薛三代表的二房翻脸! 何况薛义栾到现在还扣着边关的军饷不发,和封家的仇怨大去了,封家没有和他合作的理由。 他现在怀疑就是薛义栾。 大房已经投靠了西河王,必然不愿看到二房获得封家的助力。此次跟来的人手里若有大房的内应,传递消息倒是小事,就怕还要伺机破坏,甚至借机杀人! 在定安城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他薛三,然后嫁祸封家断了合作的可能,这是薛义栾最爱玩的把戏! 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没过两天薛义枭就听到了三旺的消息。 有人在关外北麓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脸给划得稀烂,但装扮是三旺没错,已经死了好几天。 这下,薛义枭更坐不住了。 尸体是不是三旺不好说,毕竟那脸是被划了的,单看衣服也说明不了啥。但三旺有问题是一定的!要么他被灭口,要么他玩金蝉脱壳,呵呵,以前怎么看不出,这小子竟然还有这种本事! “走!回衡寿!马上准备准备,三……” 习惯性地又要喊三旺,薛义枭马上停住了嘴,转而对一旁的随从说道。 “去客栈留个信,若是这几天封十二上门,就说我有急事连夜走了,也别告诉他我们去哪里,就说和他改日传信联络,后会有期。” 于是,这天傍晚,薛三带着一群人连夜出了定安城。他并不知道他要留信的封十二,此时正和长兄一道站在城门楼上,目送薛家人仓皇逃窜的背影 “哥,要不要路上……” 封小弟用手在脖子下面比划了一下。 薛义枭滚蛋,最高兴的人非封慷莫属。自从和“清风霁月”的墨宗矩子交上朋友,他就越发看不上薛义枭这种油腻的多面人。头不洗牙不刷还在脸上涂粉,熏多少香都挡不住身上的臭味! 他封十二现在可是爱干净的少年,每天都要用他“朋友”送他的洗化包清洁自己,不管怎么被凶兽大哥摔打,回来洗个澡就清清爽爽,一点灰都不沾身。 要不是大哥说不能让薛三起疑心,他早就捏着鼻子躲远了! “不必。” 封恺摇头。 “过犹不及。” 反正墨宗在定安城也是不个秘密,稍一打听就能知道,这种事瞒着反而让人疑心。 但薛家再想把手伸进雍西关,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要墨宗在这里就是安全的。 “对了,猪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听大哥问起这个,封小弟就一肚子抱怨。 他前些天偷偷尝了尝猪肉,那味道真是一言难尽,浓郁的腥臊,放多少酱料都挡不住,吃到嘴里久久散不去。 他吃了一口就吐了,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吃这玩意。要是他,宁可没得肉吃也不要,说是毒药也不差了! 结果他就被三表哥给骂了一顿。三表哥说城里还有很多人吃不起肉,所以就算有味道也顾不得,命都没了谁还考虑好不好吃。 三表哥还说他太娇惯,跟老大告了黑状!结果他就被大哥打发到附近的村寨去收猪,还不给兵刃不给饭钱,让他自己想办法。 他……他能想什么办法?!他就跟着农人挖些野菜,饿极了上山掏了一些田鼠洞,又拿石头打了两只麻雀,这才勉强糊口。 有农人见他来收猪,就给了他一块猪耳朵,他竟然也能吃的有味道,也不挑剔什么腥臊气了。 反正就是这样,拉拉杂杂也收了不少猪。 封恺没给他收猪钱,倒是给了一桶木牌。封小弟就背着这桶木牌到处去相看,要膘肥体壮且个头不能太小,还要注意有没有生病或是其他的问题。都合格,封小弟就给人家一只木牌,农人可以赶猪去附近的兵所凭牌兑钱,再由兵所把猪送进定安城。 但养猪的人到底还是少数,封小弟转遍了附近的村寨也只收到一多半的数量。倒是定安城中的百姓看着稀奇,从来都是赶羊群入城,今天换了一群黑猪,呼呼啦啦的跟朵黑云彩,倒是一个奇景。 “也好,就先拉着这些去墨宗吧。” 男人点头,视线投向不知名的远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角竟然微微玩起了一个弧度。 “也拖了半个月了,墨宗说不定等得着急,还以为我们要毁约了。” 他转回身,手指无意识地转动射箭用的扳指。 “一会儿你再去检查一下,把有毛病的都挑出来,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封家以次充好,糊弄朋友。” 封慷:…… 封小弟抬起头,看了看已经黑成一片的天。 呵呵,亲不亲哥不知道,但这个时辰,猪都睡了吧! 哎,为了好朋友这点事,他封十二少可是拼了老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封小弟:我十二少就是饿死也不吃一口猪肉! 封小弟(啃猪耳朵):哎呦,真香。 第59章 封家这次交付的猪共80头, 一半都是种猪。 黑压压的猪群可比羊群来得有气势,自带哼哼哈哈的效果,一进城就引来众人的围观。 “圣人在上!!老头子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猪!” 柳老头拄着拐杖站在路边, 和他老年团的同事王大伯小声嘀咕。 “矩子要这么多猪是要干啥?猪肉卖不上价啊,咱养得起么?” 自从柳老头因病休养后, 谷地种棉花的工作就交给了王大伯和秋婆婆。 王大伯是个不爱说话的, 一张嘴还有点结巴,听柳老头担忧养猪的事, 便慢吞吞地回道。 “就……就四十头种……种……种猪!咋没得养……养……养!” “矩矩矩子说了……过……过……过两天进城, 买……买买一批……豆子, 拉回来喂……喂喂猪!” “拉豆子喂猪?!” 柳老头瞪大了眼。 “那玩意不是下酱用的?又不好吃,吃多了还涨肚,那猪能爱吃么?” 王大伯气得对他翻了个白眼。 问他猪爱不爱吃?他又不是猪, 他咋知道?! 再说养个牲口而已,何必那么计较哩! 他们在私底下一轮,封小弟就比较直接。 他最近过得有点惨, 整个人都有点蔫吧,倒是赶猪的手法十分娴熟, 一看就是有下过苦工。看到宁非, 十二少憋了好几天的疑惑终于找到了出口,一上来就急吼吼地问道。 “宁兄你为啥要这么多猪呀?猪肉腥膻得很, 不好吃的。” 宁非正在查看猪群,闻言抬头一笑。 “没事, 我们墨宗有独家秘方, 保证做出来的肉好吃得不得了。” 少年面容清秀,虽然看上去依旧有些孱弱,但这一笑便如春风拂面, 让人心中无比舒坦。 封小弟被这笑容晃了一下,不由自主也放轻了声音。 “啊,有秘方呀。” 他想了又想,忍不住搓了搓手,略害羞地说道。 “那要是做出来,能不能也让我尝尝?我……我可以给你猪。” 倒不是别的,他就是觉得他的宁兄弟过得有点苦,这苍白的小脸蛋一看就是营养不良,肯定以前是在墨宗给饿到了。 他哥能给送山参补品,但十二少……十二少最近有点穷,以前攒下的私房钱都被油腻的酒肉朋友骗走了,他买不起那么豪奢的补品。 但是这次被打发去收猪,他才知道原来猪价并不高,只是真心不好吃而已。 那既然宁兄弟有办法把猪肉变得好吃,那他以后就送猪给他好了,这点钱他还是能攒出来的! “噢,好呀。” 宁非随口应道。 “那下次麻烦你选一些猪仔就可以,不用太大,三四个月能活的就成,我照价付款。” 此话一出,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封恺皱眉,忍不住开口道。 “怎么,是不是这批猪不够好。” 他一边说还一边用眼锋扫自家弟弟。十二少觉得很委屈,他是很认真在相猪,比祖母给他看那几家小娘子的画像都认真,不壮实不生猛的绝对不要。 不得不说封小弟真是下了苦功,一头头猪选得那叫个大体壮,筋肉紧实,尽管被关在木笼车里,但暴躁的猪群还是不时地蹭撞木栏,互相顶咬,十分有活力。 但……嗯……怎么说,就这些不是宁非想要的。 这里的猪没劁过,某些器官完好,在激素作用下对异性充满狂野和欲望,一旦成年就会无限热衷繁衍后代,并且把吸收到的大部分能量都存储起来以待发情,个个都是一身精瘦肉,完全不长膘。 啧啧,这可不行。 宁非暗暗摇头。 他不喜欢肌肉猛男,他喜欢肥宅胖子。 没劁的肉不好吃,油脂少不能做原料,这让他怎么用呢?总不能都养着做种猪吧?! 想到自己的“第一桶猪”计划,宁矩子收起了脸上的微笑,略歉意地说道。 “是宁非的错,没和暮野兄说清楚。” “除了种猪以外,最好送来的猪不要超过一年,不然不好养。” 他这么说,封家兄弟的眼神同时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竟然齐齐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封小弟:矩子哥太不容易了!这点小身板还要养猪,猪都比他壮实!可不是要选小点的好调教! 封恺点头,“那这样,这批就算我个人送非弟的,封家和墨宗的交换我们再重新找。” 话音未落,宁非就连忙摇头。 “不成不成不成!哪能让暮野兄这样破费!这事怪我一开始没说清楚,这80头猪当然是算数的!” “只是……” 少年顿了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拜托: “只是下次麻烦暮野兄和十二少记得给我送些年纪小的猪,种猪就不用了,这些已然足够。” 两人自然连声应下。封小弟听他亲切称呼自家大哥“暮野兄”,叫自己却是略显疏远的“十二少”,忍不住心口发酸,小声嘀咕了一声。 “矩子哥,我字广原呀,你叫我广原就好。” “噢。” 宁非一愣。 他有点搞不懂十二少的套路,但也从善如流地叫了他一声“广原”。 “我还没有字,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宁非,我比你大几岁,若是不嫌弃,叫我小非哥就成。” “噢!小非哥!好的小非哥!” 封小弟这回高兴了,整个人像是被浇了肥水的狗尾巴草,一下子就抖起来了! 嘿嘿嘿,怎么觉得小非哥比非弟要来的亲切哩,果然还是年纪差不多的人更好聊得来! 什么山参燕窝的,不就是贵么!有什么好的,都是需要养生的老头子才吃,小非哥这样鲜活的少年怎么可能稀罕! 像他,他就送猪,小非哥要什么猪他给相什么猪!十二少现在看猪神准,一打眼就知道这猪有没有毛病,谁也别想糊弄他! 得意之下,封小弟就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大哥。 他的本意是找点优越感,结果刚好和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对上。然后,他听到封恺轻咳一声。 狗尾巴草被吓到了,想起之前的种种,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怂了怂,又迅速恢复之前蔫巴巴的状态,躲在一旁不敢吭声了。 宁非可不知道这兄弟两个的眉眼官司,他招呼谢老把猪先拉到坞堡的空场看管好,自己则是带着定安城来的贵客参观他们的新食间。 因为之前就打算用新食间做样板间卖房,所以在新食间建好后,宁非暂时没让牛婶子一行人搬进去,就等着他暮野兄过来再安利一波。 如今新食间已经确定作为冬建房的标准样本,其他工地都干得如火如荼,鱼山把手下的火炕组分散下去,负责监督和知道火炕房的修筑。 今天矩子带人参观,他一早就等在新食间门口,准备随时回答贵客的问题。 宁非之前也和鱼老谈过,想把火炕推广出去赚些银钱。 主要是养猪花钱,饲料、圈舍、清洁及后续加工,这些都是成本。就算墨宗人工不值钱,但猪食总要买的吧!?宁矩子清点了一下墨宗的金库,里面就区区一吊钱,是鱼老之前给人盖房赚的辛苦费! 他先问鱼山墨宗外出务工人员的薪酬,得到的回答不甚理想。雍西关和定安城已经算是不错了,封家不允许任何学派进驻,也没人欺行霸市,鱼老说只是单纯因为活少,所以收入不多,再加上要买粮给全坞堡人吃,就没剩下多少余富。 这要是换了别的城池,土建或是打铁都有世家麾下的匠房承包,外面来的要是不预交中人费根本找不到能干的活,就这还是人家匠房不要的,钱少事多不好干。 这样不行,太穷了! 宁锯子拍案而起。 必须想个办法先搞点流动资金,不然“第一桶猪”早晚变成“第一桶猪肉”。 水泥已经卖完了,主要用来套路他暮野兄,钱暂时是指望不上的。 日化大礼包是个摇钱树,但现在没有足够原料,成品数量有限,暂时搞不出规模。 硝酸甘油? 宁非暗暗摇头。 卖药不是不行,但这玩意合成略麻烦,且适应症比较单一。柳老头那次已经是上天偏得,这要是碰上症状相似的心肌梗塞病人,那完全就是在送人见阎王爷了! 就……还是得想办法先搞些赚钱且不显眼的。 他可没忘有薛家人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说起来,炒钢法和百炼钢的事给他提了个醒。在这个秩序缺乏的时代,没人在意你的手里的技术是怎么来的,丛林法则永远行得通。一个捧着聚宝盆的孩子是不可能好好活下去的,必然要被劫掠被压榨,端看是哪一方更强,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所以和封家人的合作也要继续观察。之前暮野兄不动心,有可能是筹码不够,万一自己嚣张地搞出什么划时代的技术,对方一时禁不住诱惑对墨宗下手,那也不是没可能。 既然这样,那就逐渐试探着来,先放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赚钱赚资源,火炕在定安城绝对实用,一旦推出不但受众广泛,而且全城都要收益。 借火炕打开定安城的市场,让墨宗出产的小东西在雍西关扎根,顺便强化合作伙伴暮野兄的感情和信任度,暗中积攒自身发展需要的能量。 反正,就猥琐发育就是了! 第60章 打定了主意的宁锯子, 营业起来就格外卖力。 虽然之前已经知道水泥能修墙建房,可真看到干净整洁的样板间,封家兄弟还是下了一跳。 “小非哥, 你为什么要在房子里修一个水泥台啊?” 封小弟指着房间里的火炕,好奇地问道。 宁非笑得略狡黠。 “广原坐上去就知道了。” 听他这么说, 封小弟也没想太多, 走到跟前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然后,他就像被扎到一样, 一下子从火炕上蹦了起来。 “热……热的?!” 封小弟弯腰朝下面看, 看来看去也没找到火口, 忍不住抓了抓头。 “小非哥,你把炉子藏哪儿了?” “在外面。” 宁非指了指厨房的位置。 “这叫火炕,是和灶台连着的, 那边烧火的时候会把热量传送送过来。” 少年矩子手臂挥得格外豪迈。 “从这里到西边,所有的炕都是热的,在上面放上些被褥就能睡人!” “噢!这么好!那岂不是省了许多柴火!” 封小弟这个迷弟十分尽责, 马上给自家小非哥捧臭脚。 “而且这个炕这样大,能睡不少人哩!” 宁非点头, 略谦虚地笑了笑。 “不只省火, 而且持久,做一次饭就能热一晚上。” 这下, 连封恺都挺直了背脊。 他是把墨宗的食间当做水泥屋样品看的,雍西关前线有许多哨卡和坞堡都年久失修, 准备等水泥烧出来以后再重建。 房间里的水泥台, 一开始他真没放太多注意,哨卡里都有炉子取暖,火炕虽然稀罕, 但也不过就是把炉子挪到屋外,不算稀奇。 可墨宗矩子说烧一次能热一晚上,那这里面的价值就又不一样了! 塞外苦寒,经常有将士夜半睡死,然后冻死在漫长的寒夜中。有时候守夜的人熬不住困意,一整个哨卡的人都被冻死,等十几日后换班的人赶到,看到的都是早已僵硬的尸体。 若火炕真这样神奇,此类惨祸便可避免发生,能救得不少将士的性命! “非弟此话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 宁矩子对墨宗的技术数据很有信心。 “暮野兄若是不信,可在坞堡住上一夜,看看我这话里到底有没有水分。” 听他这样说,封恺欣然点头。 “如此,便叨扰非弟了。” 墨宗第一次留客,又是之前赠猪赠肉的封家少爷,牛婶子的干劲特别足。对贵客当然不能杀猪,封家的少爷是从小吃羊肉长大的,墨宗就算再穷也不能掉份,何况人家之前还送了一批活羊过来。 于是,牛婶子大勺舞得飞起,极度奢侈地做了一桌全羊宴。当然,她的拿手绝活肥油丸子也重现江湖,小小的一碗,被特地放到矩子宁非的面前。 宁非:……婶,你放过我吧。 虽说是全羊宴,但烹饪方法也就那几种,不外乎白切水煮酱炒酱焖。 封小弟竟然还挺喜欢牛婶子下的臭酱,言说味道浓郁够霸道,吃起来入味过瘾。 “你喜欢?” 宁非挑眉。 “啊,挺好的啊。” 封小弟又夹了一块酱炒羊肉。 “肉都入味了,还不是只有咸味,下饭!” “边城的人都爱重味,不然吃了没力气打仗。” 封小弟的目光在饭桌上转了一圈,最后盯上了宁非面前的那碗油炸丸子。 “小非哥,你那个是啥?” 宁非指了指碗,“油炸猪油丸子,要尝尝吗?” “油炸丸子?好啊!” 被改造过的十二少现在可不嫌弃猪肉,他兴冲冲接过他小非哥递过来的碗,略有些受宠若惊。 “都给我吗?” “嗯。” 宁锯子迅速点头。 “这是牛婶的看家手艺,怕两位吃不惯猪肉,便只给我做了一点。” “哈,吃得惯!吃得惯!” 封小弟喜滋滋夹了一颗丸子放进嘴巴,然后怔楞了一瞬,表情略有些扭曲。 宁非以为他是吃吐了,又怕对主人不尊敬,于是很贴心地劝道。 “不爱吃吐出来没关系,这个味道……嗯……是有些特别,其实我也有点不习惯。” 然而封小弟并没有就坡下驴。事实上,他不但没吐,还迅速咀嚼了起来,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 “唔,真香!” 宁非:…… 宁非现在有点怀疑自己的味觉,也许不是牛婶子做的不好吃,而是他和别人尝到的味道不一样! 不过他暮野兄也尝了尝,表情似乎很复杂,这让他心中略感安慰。 封小弟咽下丸子,满足地吐了一口油气。 “好吃,真好吃,又香又软,里面加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菜,味特别浓!” “我就喜欢这种又咸又香的吃食,可惜定安城里的酒家都不会做,哎,想吃也没地方买了。” 他这样说,宁锯子瞬间来了精神。 “广原喜欢这种丸子?” 见封小弟点头上钩,宁锯子的脑中灵光一闪,心中忽然有了盘算。 可现在还不是挑明的时候,暮野兄还没看到火炕的威力,谈条件他吃亏。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宁非带着封家兄弟在坞堡中转了一圈,最后准备把人安排到主楼客房。 “不用那么麻烦。” 封恺遥指了一下新食间的方向。 “那里不是建好了么?我和十二郎睡里面就好。” 宁非秒懂,这是金主怕他在项目里注水,准备亲自验房。 没问题。 少年矩子笑得真诚坦荡。 “只要暮野兄不嫌地方简陋就好。” 封恺摇头。 “我十五岁随军出征,草里土洼都睡过,非弟这屋建的已经很好了。” 听他这样说,宁非也不再谦虚。他吩咐人去收拾三个房间出来,再准备些简单的被褥,今天晚上陪着封家兄弟一起看炕。 他还特地选了一个没烧火的,当着封恺和封慷的面,让牛婶烧了一大锅热水。 热水提供给客人洗漱,宁锯子这次拿出刚成熟的薄荷香皂,终于凑齐了一整套薄荷洗化大礼包,诚意满满。 封恺没说话,但眼神中透出的惬意连封小弟都看出来了。 封小弟心里又开始泛酸,小非哥能给老大做薄荷皂,咋就不记得他喜欢芹菜的味道?! 啥时候也能送他一套一个味道的大礼包,让他也神气神气! 可再酸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年纪差不多的自己,墨宗这位矩子还是和凶兽大哥更有得聊。两人说的话他有时候完全听不懂,而且经常只说一半就相视一笑,虽然从外表看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封小弟直觉觉得,自家老大和小非哥其实是一样的。 比如现在,两人又凑在一起,说起了火炕。 墨宗的火炕真是没得说,灶台里的火早就灭了,但炕却一直保持着温度。封小弟从傍晚就一直在外守着,确定中间没有墨宗弟子过来偷偷烧火,眼看已经过了三更,最边上的炕头还烫人哩,过冬肯定没问题。 然后,他就看到他家大哥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敲响了宁矩子的门。 宁非开门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竹枕的压痕。不同于封大公子衣着整齐,少年矩子只着中衣,一脸睡眼惺忪。 他打了个哈欠,“暮野兄,还没睡?” “嗯。” 封恺点头。 “有事,睡不着。” 他朝房间看了一眼,土炕上铺盖简单,被子略有些单薄。 “非弟不方便?” 听他这么问,宁非摇了摇头,侧身将他让进了房间。 “没事,暮野兄是要说这火炕么?” 封恺一点都不奇怪宁非猜到自己的来意。小矩子虽然善良坦荡,但本性也是只狡猾的狐狸崽子,他能带着自己来看墨宗的食间,多半已经打好了算盘,就等自己开口了。 “没错。” 封恺点了点头,撩衣上炕,直奔主题。 “非弟这火炕可卖?” 宁非点了点头,也不和暮野兄绕弯子。 “自然是卖的。” “也不要别的,就希望封家能让我墨宗进城吝个店铺,给人盘盘炕头、再买些洗化品赚点银钱。” “若兄能答应,我愿将这火炕房的建造之法赠与封家。” 自从在云浮山被踩了脸面,封家就不允许任何学派入城建宫授业,这是全业朝都知道的事。墨宗也是学派,按理也是不允许进定安城的。 不过宁非觉得,他们又不搞什么大事,就是想租个店铺做点小生意,和建宫授业洗脑传教还是有本质差别的。 尤其现在还和封家合作了水泥,算是绑在一个利益共同体上,这点小要求他暮野兄不好意思拒绝。 宁锯子打的主意就是以退为进,先提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但是送上一份大礼。暮野兄是个讲究人,必然不会占这点便宜,肯定是要回礼的。 看着少年眉眼弯弯,透着一抹狡黠,封恺的唇角也微微勾起。 “赠我?那非弟吝铺的钱哪里来?” 宁锯子坐直身体,一副贫苦少年的诚恳。 “能否向贵府借带点,等水泥出了分红,一并扣除便是……” 封恺笑了。 “也不必那样麻烦,墨宗愿意进定安城,我封家和雍西关都是欢迎的。” “也莫说什么扣不扣分红的,我在朱雀大街有间店铺,店面不小但位置一般,总算还是做得生意。等我取了房契地契便赠与非弟,以后墨宗弟子进城都可在那处落脚,还望非弟不要嫌弃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谁会嫌弃有人送自己旺铺啊! 宁非乐得都要拍大腿了。 机不可失,他马上趁热打铁。 “那便一言为定,明日我随暮野兄去定安城,将水泥烧制法和土炕法一并送上。” “封家履约守信,我墨宗也不能食言,水泥组一早便准备好了,火炕组我这便回去列名单,希望雍西关将士早日用上墨宗火炕房!” 封恺多机灵一个人,马上拿出诚意:“明日非弟可随我一起去朱雀大街看铺,顺便把地契房契都手印红。” “墨宗诸位匠师在定安城必厚待。非弟若是不放心,也可将人安排至朱雀大街居住,那边离府衙不远,十分安全。明日我差人送些日用品过去,必不让诸位匠师吃苦。” “店铺开业之日,还望非弟支会一声,兄必亲自前去道贺!” 宁非乐了。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暮野兄交游广阔,若是有贵人渠道也介绍一下小店产品,有返点酬金,也可兑换等价物资。反正我宗什么都缺,商户采购总是方便些,也不引人注目。” 封恺点头,目光灼灼。 “那便有劳非弟了。” “贵宗的确该换个名头,便宜行事。” “换了换了,叫宁村作坊。” 一番言谈,宾主尽欢,两人都觉得对方很有合作诚意。 这场景,刚好被在外面的封小弟望了个正着。 他没看到前因后果,但他发现长兄与小非哥对坐在炕上,相视对笑,表情竟然一模一样! 就像……偷光了别人家鸡圈的狐狸,嘴巴上的鸡毛都没抹干净,正坐一起研究怎么分赃呢! 作者有话要说:  暮野兄:不,弟,你不懂金钱的力量。^_^ 第61章 十月初四, 宁非再度踏进定安城。 这次和他一起的,还有鱼山和木东来两组人马,分别负责烧制水泥和火炕房的建造。如今坞堡里的冬建已经上了轨道, 各小组已经全面下发了鱼山组制定的工艺标准,昨天晚上新建的两个火炕运行成功, 众人信心大涨。 如此一来, 墨宗终于能分出精力履行和封家的约定。为了表示诚意,宁非挑的都是精兵强将, 矿队的杨黑子也在其中。宁非看中他挑矿石的本事, 让他负责水泥原料的勘验和鉴别, 顺便在定安城见见世面,增加阅历。除了矿组,这次土木组来的人尤其多, 原本的火炕小分队几乎全员上阵,宁非还从冬建大军中抽了一组人马,准备在接收朱雀大街的店铺之后, 适当对房子做些改造。 一群人入城,先去看了封家已经在动工的水泥场址。在现有技术条件下, 隔音消尘, 脱硫脱硝基本做不到,暂时只能靠着精选原料控制有害杂质比例, 所以选择一个相对隔绝的地方建场是非常重要的。 按照之前宁非给出的提示,封家选择距离矿山较近且远离人员居住区的八里坡, 这里原本就是座荒山, 不用担心粉尘污染伤害到居民。 “很不错。” 宁非点头。 看封家这架势就知道是干大事的人,一个山坳都被挖开了大半,这可不是十几天都能做到的工程量, 想来在和墨宗订约之前就做好了准备,若是墨宗不答应卖配方,他们自己也要搞点东西试试。 将水泥组的人手留下,宁非带着余下诸人和封家兄弟一起去往朱雀大街。 雍西关地处北疆,自然比不得中原繁华富庶。可作为北地最大的督府定安城,因为是南北商路中最重要的节点之一,比起中原的大部分城镇还是要热闹得多。 其中白虎和朱雀大街都是城中商业街,白虎大街本地商人为主,主要做些日用品生意。朱雀大街却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是商路的重要节点,高鼻雪肤的胡女,红发绿眸的石莱商队,身裹绸缎、财大气粗的京城商贾,卷发棕皮的南玻奴,朱雀大街上的居民们早已习惯了各种混搭的组合,一早就见怪不怪了。 但是今天,朱雀大街上的各家可是开了眼。雍西关封大都护的长子,带着一群穿着普通甚至有点破的人进了朱雀大街,而且还和身旁一个少年言谈甚欢,连亲弟弟十二郎都被甩在身后五步! 这可是稀奇事啊! 听到消息的商户都炸了。 碍于封家的权势,他们不敢明着围观,便在自家店铺墙头门后偷看,想知道这能让封大公子亲自作陪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主要……那些人穿得真心不像什么有来头的人家啊! 就前头那个少年相貌清雅,言谈举止颇有风仪,但他也就穿着普通的麻衣,质地和花色都没啥稀奇的,一看就是白虎大街成衣坊出品的便宜货! 至于后面的……那就更不能看了!都补丁摞着补丁,他们店里的伙计穿得都比这些货强!而且这些人都是粗手粗脚,一看就是干惯了重活,里面还夹着几个胡人,现在正是军情焦灼的时候,封大公子带这群人来朱雀大街,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么? 众人猜不到原因,但对这些朱雀大街的新住客都起了几分敬畏。 毕竟不管赚多少银钱,朱雀大街还是雍西关封家的地盘,能让封家大少爷亲自接待,想必也是颇有来历,不是他们普通商贾惹得起的人。如此一来,竟然连街头巷陌的泼皮无赖也老实了,不敢依照惯例上门勒索银钱,墨宗店铺门前倒是比别家都要清净。 封大公子的店铺就在朱雀大街的尽头,地理位置不算优越,比起朱雀大街入口的那几家黄金客流位差上太多,但好歹也是在街市内,总会有人逛过来。 就因为位置偏,这间店铺的面积格外大。宁非粗略估计了一下,光前院临街的店面至少有个三五百平,更别说后面还有个二倍面积的院子,盖个小作坊都足够了。 但他不准备采用前店后厂的模式。 这里毕竟是定安城,不是他宁非的地盘,朱雀大街鱼龙混杂,没必要为了省运费就冒着配方泄露的风险。 何况墨宗也不只一样商品,把太多的弟子集中在定安城,等于押了大半身家在别人的篮子,若有一天暮野兄和他翻脸,他怕是要全军覆没。 至于人流量少,呵,这倒不是问题。 反正前期这里主要做个落脚点,偏僻就不会引人注意。刚好洗化品还没开工生产,借这段时间可以改造一下店铺,把前后区域彻底分开。 以后前院作为墨宗商品销售区,后院为墨宗弟子驻定安城办事处,既可以看店又可从南来北往的客商中交易资源,获得情报,一举多得。 宁锯子对墨宗产品很有信心,有稀罕玩意在手,就不愁那些揣着银钱的商贾们不闻着味过来! “如何,非弟可满意?” 封恺笑着问他。 “满意满意,十分满意。” 宁非点头,朝身旁男人拱了拱手。 “墨宗谢过大公子的馈赠。” “不敢当。” 封恺连忙推拒。 “墨宗为国为民,将火炕之法赠与雍西关将士,区区店铺岂能报得如此家国情怀?” 两人又商业互吹了一阵,都觉得对方十分上道,是个可以深交的合作对象。封恺命人将地契、房契送上,并亲自带着宁非去府衙办契立印。他是封家大公子,城中大官小吏哪个不认识他,话都不用多说就完成了过户。 办完此事,封恺便带着弟弟告辞了。 宁非和土木组的人商量了一下,大致确定了房屋改建的范围,准备现代模仿商店的模式,把前院划分成几个区域,以后各自经营不同品类。 后院则完全同前院脱离,单独建起一栋房。为了不引起注意,房子还是用草泥砖,分库房和住宅区两块,前院后院都加火炕设计,保证冬季供暖。 交代完这些,宁锯子就做了甩手掌柜,放心带着哈斯勒等人去白虎大街采购。 哈斯勒经常出入定安城,但苦于手中没钱,对城里物价也不是很了解。他怕宗门吃亏,特地去找了老娘出来,拜托她带着众人去买大豆。 “是要做酱么?白虎大街上有家卖河东豆子的,下酱最好吃。” 梅大娘一边说一边走,“你们找我就对了,找个没进过厨房的小崽子有啥用,他连豆酱是咋来的都不知哩!” 哈斯勒被他娘说得下不来台。 “娘你别胡乱讲,我咋不知道!” “再说我们要买豆子也不是下酱,是要喂猪。” “啥?喂猪!?” 这下梅大婶惊讶了。 “拿豆子喂猪!?那得填进去多少银钱?” 她话没继续说,但眼神已经在指责一群老爷们不会过日子。 难怪墨宗穷成这样!不会赚钱倒是会乱花,能不穷么?! 宁非笑了笑。 “也不是专门喂猪,先磨点豆子做豆腐,剩下的豆渣喂猪,都不浪费的。” “豆腐?” 梅大娘瞪大了眼睛。 “豆腐是啥?我咋没听过呢?” 她看向自家儿子,哈斯勒也摇头,连着墨宗一群人都摇头。 宁非这才知道,这世界竟然还没发明豆腐的做法。难怪那天牛婶子只说豆吃多了涨肚,原来业朝人还不知道大豆蛋白的正确使用方法啊。 但他也不想用这个赚钱。豆腐的发明改变了华国人的饮食传统,提供了最廉价易得的蛋白质供应,让几乎很少能吃到奶制品的华国人有了最适合吸收的补钙来源,对后世影响不亚于传统的四大发明! “那就先做做看吧,豆腐很好吃,剩下的豆渣掺些草喂猪,猪长得快。”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劁猪的事,便随口问梅大婶。 “大娘,你知道哪里有劁匠么?” “劁匠?啥意思?” 梅婶子听不懂。 她现在觉得墨宗这个年轻的矩子真是厉害!看着年纪不大,但他一出山,墨宗整个都不一样了!她儿子以前每次进城都蔫吧,这段日子一回比一回神气,都敢说坞堡给他建房了! 开始她以为儿子吹牛,结果人家矩子是被大公子亲自接进城的,在朱雀大街上还有家店铺! 那可是朱雀大街!一尺地论金卖的朱雀大街!光收租子都够一家人吃香喝辣!现在听人家说话,那都是玄玄叨叨的,她一句都不懂。 “就是……” 宁锯子有点犯难,觉得这个词汇不太好用白话跟女性解释。 可该说还是要说。坞堡里的猪都正值发情期,昨天折腾了一晚上,已经有几头斗得头破血流,必须尽快想办法断了它们的烦恼。 “咳咳。” 宁锯子轻咳一声。 “就是想办法不让公猪发情。” “噢!” 梅大娘一拍大腿。 “就是断了它们的子孙根嘛!好说,这活计我就能做!” 她挥着厚实的巴掌,比划了一个“断根”的手势。 “我杀猪的时候,有客就爱要猪那里,说吃啥补啥,我都专门切给他的。” “咋,矩子你也喜欢那玩意,早说啊,下次有货我留着给你。” 宁非拼命摇头,用浑身的肌肉表达着拒绝的急躁。 “不……不用!梅大娘我没这么重口。” “我说的是活猪,你这么粗暴,猪有可能扛不住,我还指望它们没烦恼好长肉呢。” 说到这里,宁锯子顿了顿,硬着头皮说出正确的操作方法。 “就……把卵蛋取出来就可以了,可以的话把伤口封上,这样猪比较能接受。” “噢,这样。” 梅大娘琢磨了一下。 “听着也不难,但这事我没干过,可容我试试不?” 当然可以,这时代还没有劁猪匠,你梅大娘就是世界第一。 梅大娘见宁非点头十分痛快,心中对这个爽朗的少年矩子好感大增。 对嘛!这才是爷们,说话利索,不拖泥带水! 像她儿子那种绵软的性子,要卵蛋真的没用! “那行,那我收拾一下跟你们回去,看看怎么断……劁猪。” “矩子你放心,我先拿我儿子琢磨一下,有把握再下手,争取一回就能把猪断干净!” 墨宗众人听得胯下发冷,不约而同倒退一步 。最倒霉还是哈斯勒,他娘说要研究他,还在矩子面前打了包票,逃跑是不可能,只得离亲娘远点,两脚扭成了一坨大麻花。 亲娘,可下手轻点,他还年轻哩!! 第62章 傍晚返程的路上, 墨宗收获满满。 豆子只能下酱,所以价格倒是很便宜,一吊钱就买了两木板车。 梅大婶回去收拾了一下, 又和主家打了招呼,言说要去享儿子的福, 暂时不会定安城。 她本来也没什么细软, 只拎一个包裹轻装上阵,也跟着墨宗众人一起出了城。 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孩, 叫萍花的, 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 左脸下方有块青色的胎记。她娘是梅大娘以前做舞姬时的同伴,生下她没两年就搭上了一个外地的商贾。她娘不想带着脸上有记的萍花,自己跟了商贾离开, 将萍花扔在楼子里打杂。 梅大娘见这孩子可怜,时不时也会照顾一下。后来她离开楼子,小小的萍花抱住她粗壮的大腿, 便一并花了银钱带了出来。 “这孩子,手巧着哩!” 梅大娘偷偷跟宁非念叨。 “绣个花缝件衣服, 那可比我抢多了, 力气也不小,家里家外一把罩。” “我寻思着撮合她跟哈斯勒, 可那小子死活不干,一说就往城外跑, 我也是没辙。” “这我出城, 没道理把她一个女孩家家扔在张屠户家。他们家有个傻儿子,跟我提了萍花不是一两回了,有时候三更半夜还往我们这屋里看, 恁地不安好心!” 说到这里,梅大娘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矩子啊,我们去了也不白吃饭,我和萍花帮你劁猪,养猪!我还能推磨盘,一般的汉子都没我力气大哩!” 哦,那可太好了! 宁锯子连连点头。 他本来还发愁让谁去养猪呢! 墨宗搞工程一把好手,但种植和养殖都是短板,坞堡中人才稀缺。 现在秋婆婆和老年组都在谷地忙棉花,总不能把柳老头再从床上拉起来搞养猪场吧! 梅大娘来得可真是时候了! “那行。” 少年矩子微微一笑,简单给未来的养猪厂厂长介绍了一下猪群情况。 “我们现在有82头猪,其中40头是母猪,公猪42头。” “这准备留下5头左右的公猪作为种猪,余下全部阉割。过段时间还有70头会进栏,全部阉割后养起来。养猪场现在正在建造中,大概四五天左右可以完工。你们的工作是每天喂食喂水清扫栏舍。” “对了,还有杀猪。种猪以外的在都要杀掉,我会给你们个计划表,按照计划表上的时间和标准杀猪,并且猪油全部收集起来。” “工作量不小,人手不够我找些人帮你。” “不用!” 梅大娘一拍胸脯。 “不就是养猪杀猪么!?我们两个能干哩!” 她把萍花扯到跟前,指了指垂着头的少女。 “我们两个一起,杀的时候她给我搭把手,干起活来可利索了。” “等咱们进了坞堡,矩子你先给我头猪让我比划比划。萍花她手艺都是我教的,砍骨切肉可有灵性了!就是黄花大闺女不好研究外男,我家里那个小崽子又死活不让看,还是猪方便。” 行……行叭。 宁锯子把额头上的冷汗,默默在心里给哈斯勒点了根蜡烛。 难怪哈小哥要逃家,活在梅大娘手里可真不容易啊。 一进坞堡,梅大娘的眼神就不够看了。 她以前没来过墨宗,但也多少从儿子口中听到过一些描述。不外乎城墙怎么怎么高,城楼子怎么怎么牢靠,除了宗门主楼以外,大家住的都是一样的泥草房。 但是眼前这一切,和儿子口中的“泥草房”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城里路都用了不知道什么材料,铺得平平整整,连个坑缝都找不到!一排排灰白色的小楼还在建造中,盖得是整整齐齐,十分气派,看着就让人舒服。 还有巨大的粮仓,宽敞的食间,听说食间后面的房子还能住人,做一回饭一晚上床都是滚热的,这些以前梅大娘从来都没听说过! “现在冬建房还没完成,哈斯勒他们住的是木匠班的院子,里面都是男人不方便,不如你们先暂住在新食间吧。” 宁非对梅大娘说道。 送走了暮野兄,新食间的样板间功能彻底完成任务了,于是他早上离堡前,跟谢老说可以让食间的住户搬进新家。 但新食间建的比较宽裕,房间还有些剩余,刚好梅大娘娘两没地方住,安排进去正合适。 “啥?我也有房子住!?” 梅大娘惊喜道。 “是暂住。” 宁非摇头。 “新食间的房子住的都是堡里独立劳作的婶子姐妹,梅大娘你现在是投亲,将来若是哈斯勒有房子,你可以和儿子同住。” “我才不靠他哩!” 梅大娘一挥巴掌。 “老娘养那崽子的时候可没靠谁,干好养猪的活计,我是不是也能住进来?” “当然。” 宁非笑着点头。 他从不小看女人的能力,尤其是在危难的时候,女性甚至比男性更有韧劲,更抗压。他现在发愁的是,很多女人并不愿走家门。义理派霸占云浮学宫多年,天下都讲他们那套纲常理德,认为女人的最高价值就是生育、照顾夫家,除此以外都是违德。 再这样的环境中,女人被教养得只知道顺从,认命,甚至自我贬低价值,不知反抗就不会反抗,倒是与世家高门控制寒门庶民如出一辙。 不,这根本就是套娃政策。 世家压榨寒门的劳力和血肉,为了不让寒门庶民反抗,给他们设定了一个解压阀门,那便是地位比他们还要低下的寒门女性。一旦庶民因为不堪忍受而怒气丛生,只要看看比他们还要卑微的女人,生活就显得不那么艰难,安慰组的效果简直不要更好! 雍西关地处边城,民风彪悍,倒是没有中原礼教那么严苛。但女性地位在这里也不是很高,虽然能出来工作,但收入不高,能干的活计有限,还是要靠男人才能活。 宁非一直希望能有个契机改变,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缺口,能让一些苦命的女性走出来,改变命运。 这不仅仅两性平等的空谈,而是解放劳动力的实际要求。即便是在现代的米国,女性权力运动兴起的大背景也是因为战争消耗了大量的男性劳动力,社会需要维持和发展,不得不让被困在家中的女人走出门。 他墨宗没有那么多人,想要平安度过小冰河期,必须让所有人都发挥价值。 “墨宗欢迎所有技能的人,不分男女,只要你能做出让大家认可的成绩,你就能得到奖励。” 听他这样说,梅大娘兴奋得直拍巴掌。 “放心放心,我晓得我晓得!” 就连在她身旁一直低头的萍花,这时候也抬起了脸,一双丹凤眼熠熠发光,无声地捏紧了拳头。 这天夜里,娘俩躺在崭新的土炕房中,感觉像是做了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小崽子竟然没撒谎,这炕真是热的。” 梅大娘摸了摸身下,她来得匆忙,也没什么家当,现在正合衣躺在炕上。 原以为半夜会冷,可这炕却一直温热,烤的腰背舒服得紧,她都有点出汗了。 “婶子,我也想干那个劁猪的活计。” 黑暗中,萍花轻声道。 她声音略有些哑,是小时候在楼子里哭坏了嗓子,长大了也没变过来。 她出生就是在楼子,从小看的都是赤裸裸的皮肉买卖。要不是她脸上有印子,楼子里的鸨娘也不可能放她出来,说不定现在早已开张迎客。 可就是这样,张屠户和她婆娘还打着让她伺候傻儿子的主意。 她夜里也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只恨自己身为女儿身,除了嫁人就没有别的活路! 可嫁人就能活么? 张屠户隔壁家的阿姊,去年嫁了一个卖油郎,天天在婆家的油坊里干活,稍不如意就要挨打挨骂,怀着孩子也累得掉了。 便是这样,阿姊第二天还是要拖着发虚的身体给全家做饭洗衣,完全没得将养,恶露不断,她婆家不舍银钱去抓药,就让她流着血去做工,现在瘦得都没了人样! 还有前街的三娘子,经年累月被她男人打骂,身上天天都带着伤。前些天她男人又输了钱,一斧子砍了她半条胳膊,没熬两天人就没了,扔下一儿一女,小闺女被他男人卖给了人牙子还债。 萍花看得多,就不想嫁人。 她知道哈斯勒待自己如亲姊妹,原想着伺候他报答梅婶的大恩,但哈斯勒不愿意,她也不能强求。 她其实是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路的,就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什么时候熬到解脱,下辈子一定不做女人。 可今天听那个少年矩子说完,萍花头一次感觉人生有了点希望。 原来在这个地方,女人也能活,也能挺胸抬头的活! 她们隔壁住着的都是一样苦命的婶子、姐姐,可她们不但能养活自己,还给自己挣下了一个容身之地! 她们走在坞堡的任何一处,都没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相反还会笑着打招呼,就跟男人也没甚区别! 她要学会劁猪!她一定要学会劁猪!她要干得比任何人都好,她要给自己挣房子,不挨饿受冻,报答梅婶的恩情,哪怕不靠男人,她也能在这个见鬼的世道里活下去! 想到这里,萍花也不睡了,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身,穿上鞋拎着梅婶子的杀猪袋就出了门。 第63章 宁非今天可是破天荒, 天还没亮就起床出门直奔旧食间。他昨天晚上在旧食间泡了几桶豆子,准备今天早上试制一下豆浆和豆腐。 刚走到旧食间外,他就看到一个黑影正坐在门口, 一下一下正削着什么,手中的刀反射着冰冷的光。 宁锯子:卧槽。 听到有脚步声, 黑影抬起头。见是宁非, 她略慌乱地放下手中的剔骨刀,略慌乱的站起身:“矩子。” 是萍花。 她似乎一夜没睡, 头上满是露水, 脚下还散落了一地的野葡萄, 果皮分离,十分醒目。 宁非了然。 这姑娘是在苦练刀法的。 别说,用野葡萄练, 萍花小姐姐很有想法嘛! 这些葡萄一颗颗都扒的光滑完整,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萍花小姐姐动了不少脑筋。 虽然员工苦练技艺值得夸赞, 但身为一名身心健康的男性,见此情景总是难免背后发凉。宁锯子干笑着鼓励了小姐姐几句, 就想迅速撤离凶案现场。 萍花把刀别在腰里, 脚步迅速地跟上,一边走还一边局促地擦手。 “矩子, 我帮你一起吧,我力气大, 你有啥活让我来。” 宁锯子的余光瞥到她腰间闪亮的小片刀, 莫名心中发寒。 他不自由主加快了脚步,一边走还一边委婉谢绝。 “不用了萍花姐,我自己能行。” 开玩笑!他怎么说也是个男的, 怎么能让一个小姐姐替他抬桶下锅煮豆子磨豆子,这也太侮辱他的男性尊严了吧! 然而,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教做人。 宁锯子……还真就抬不起来装满豆子的大桶……最后还是靠着萍花小姐姐的帮忙,才勉强把豆子倒入石磨中。 石磨他推不动,于是萍花又磨豆出浆,然后按照宁非的指点,倒入布袋扎浆,入锅煮沸。 全程,宁非都插不上手,萍花一人包了。 “矩子,以后这种事还是放着我来吧。” 小姐姐很善解人意地安慰他。 “我天天帮梅婶子杀猪,力气比好些汉子都大,这些杂活我来干最适合。” 宁锯子表示并没有被安慰道。 他现在也觉得自己这具身体弱爆了。虽然不像上辈子他先天心脏病时不敢动,可比起同年龄的少年,他的力气小的可怜,根本不符合正常男性少年期该有的肌肉强度。 要说是因为缺了营养没长好,可墨宗也有很多营养不好的孩子,他们也没说拎木桶都费劲,没道理只有傻子小非会这样。 毕竟,这孩子还有谢老照看着,总不该差这么多。 这样的怀疑在心中转了两转,很快就被煮沸的豆浆转移了注意。 萍花已经将锅中的浮沫撇除,锅里黄白色的液体不停地翻滚,散发着阵阵豆子的香气。 “关火吧。” 宁非吩咐道。 然后他从怀中摸出一盒石膏粉,这是昨天晚上他特地火窑烧制出来的,柳铁还帮他细细磨成粉末。少年矩子打开木盒,小心地倒了一部分进面前的小盆,然后加水调制成石膏浆。 他将小盆递给萍花,让她倒入刚从锅内的豆浆里,一边倒,一边轻轻用勺子轻轻搅匀。 变化很快发生,原本的黄白色液体开始逐渐凝结,像一团团聚集在一起的柳絮。 “矩子,这是……” 见此情景,萍花有点不敢下手了,她转头看向少年,却见对方老神在在,一脸随意地挥手。 “没事,把凝固的部分舀出来,用布包好,放在一旁的木盒子里,然后用木板压实。” “把水挤掉,想吃干一些的就压得用力些,一刻钟左右就成。” 他说一句,萍花就做一步,严格按照宁锯子的要求,分毫不差。 等梅大娘找上旧食间的时候,正看到萍花将乳白色豆腐从盒子里扣出来,颤颤巍巍的,看着就鲜嫩。 “啊,这不是玉膏脂么!” 梅婶子睁大了眼,一脸震惊地盯着萍花的手。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可是轻着点啊!这玩意又贵又娇,碰坏了一点就要赔不少银钱哩!” 说着,大婶就饿虎扑食,以超越身材的灵巧,迅速冲到了豆腐板跟前,一把抢过萍花手中的木盒,一点点倒放出豆腐。 一边放,她还一边小声嘟囔。 “贵啊!可是贵的!都是银钱!一小块在金凤楼都要买半两银子的!” 啊? 宁锯子震惊。 他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出了幻觉。 “梅大娘你说的是豆腐吗?一小块半两银子?” 豆子才多少钱!?他一吊钱买了两车!就算加上水火和石膏的成本,怎么摊也摊不出这种高价! “豆腐?” 梅大娘抓了抓头。 “啥叫豆腐我不晓得,但玉膏脂你大娘我还是认识的!” 梅大娘略骄傲地挺胸。 “别看你大娘现在这个身材,当年也是能跳掌上舞的!想看我跳舞要提前两三个月和楼子里约,光是订金就要50两,一盘玉膏脂和这比就不算什么了。” “楼子里给我配的席面,那都是金凤楼的厨子亲自过来掌勺的,金凤楼老板是薛家人,所以才能搞到玉膏脂,其他酒楼根本买不到这种贡品!” “薛家?” 宁非一听这两字就头痛,直觉觉得这里面又掺了什么猫腻。 但他也不能和梅大娘说太多,便顺着她的话茬继续问道: “大娘,你说的薛家,是阊洲的薛家吗?他们家不是造铁器的吗?” “据说是在炼铁的时候偶然发现了玉膏脂,是玉中的精华,坚持吃能让人长寿。” 梅大娘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我也是听京城里来的客商说的,当年刘太后最喜欢玉膏脂,钦定成了贡品。因为这东西太难得,一大块玉才能取了一点出来,还因此免了阊洲十年的税赋。” “噗——” 宁锯子忍不住喷笑出声。 他是真心服了薛家这群大忽悠,给豆腐取了这么值钱的名字,还编造了如此昂贵的来历。 还玉中精华……如果刘太后泉下有知,自己钟爱的“玉膏脂”不但和玉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来自于庶民做臭酱的黄豆,也不知会不会气得从皇陵中坐起来。 十年税赋,难怪薛家富的流油,就算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他这利润也翻得大去了! 这事儿多半和缺德圣人脱不了干系! 豆腐在现代是家常食品,卤水石膏都能点豆腐,这个配方不用系统商城也能知道。 缺德圣人在世那么多年,至少应该发现了豆腐还没被发明出来。 但直到他其实以后,业朝依旧没有豆腐,薛家在炼钢的时候发现了“玉膏脂”,炼钢又用不到石膏,这个因果关系说不通。 所以,不排除这又是岳万峰留给儿子的发家本钱,毕竟豆腐成本低,用处很大,比炒钢法和百炼钢更容易操作。 一个用来收取民心,一个用来走高层路线,缺德圣人给自家儿子安排的很妥当,绝对是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倾囊相授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番深情终究是错付了人,儿子不但没能延续辉煌走上人生巅峰,还被薛家捡了个大便宜,赚的盆满钵满。 宁锯子摸了摸肚皮,感觉有点压不住想搞事的冲动。 就一块豆腐而已,凭什么卖成独家垄断,这也太不符合历史规律了! “梅大娘不用太小心,这玩意就是豆子做的,昨天咱们一吊钱买两车那种,一点儿都不金贵。” 宁非笑着说道。 “啊?” 梅大娘愣了一下。 昨天那两车豆子还是她帮着挑的,质量和价格都没得说,一吊钱很是公道。 可要说便宜到没人爱吃的豆做出了玉膏脂…… 梅大娘抬起眼,略带小心地问道。 “矩子,那我能不能尝一口你做的这……豆豆腐?” “当然可以。” 宁非点头,示意萍花取一块给梅大娘。 虽然矩子说是豆子做的,但梅大娘接过来的动作还是很小心。 她放进嘴里咀嚼了好久,脸上逐渐露出茫然的神色。 “怎么样?” 宁锯子笑着问她。 “就是玉膏脂的味道……” 梅大娘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不信。 可玉膏脂珍贵,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铭记在心的味道是不会错的,这就是金凤楼的招牌玉膏脂。 可玉膏脂……不是从玉石的精华中采集到的么?还因为太过珍贵被太后免了赋税……当然她也知道这话肯定是有水分的,真那么贵重一个忻州的酒楼怎么可能弄得到? 但也不应该便宜到……一吊钱两大车的豆子就能做出来吧!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震惊,宁锯子笑眯眯地又给梅大娘加了一根稻草。 “这么一板豆腐,用料也不算太多,半桶豆子足够用了。做豆腐剩下的豆渣还可以喂猪,说起来成本真的很省啊!” “对不对呀萍花姐姐,你亲手做的你知道。” 听到矩子点名,萍花马上点头。 “是的,婶子,真是豆子做的,我亲手做的,用矩子给调的那种白汤子倒进豆浆里面,然后就结成了块,可神奇哩!” 少女抬起头,一双丹凤眼熠熠生辉,满是兴奋。 “那矩子的白汤子很贵重吧,是不是玉做的?” 梅大娘不抱希望地问道。 其实她也觉得不可能。墨宗要是有玉,那可能做这么劳什子的金贵玩意,早卖了换粮食了! 第64章 “就是石膏, 用石头烧的,后山有得是。” 果然,宁锯子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梅大娘的幻象。 他指了指木板上的豆腐块。 “就这些, 一块成本一个大钱都不到,卖两文钱一块可以赚不少呢。” 梅大娘:…… 梅大娘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感觉自己四十年的人生被彻底颠覆! 原以为年轻的时候怎么说也算是见过世面, 结果现在有人告诉她,她最引以为豪的那段经历就值两个大钱, 难不成金凤楼和那些豪商巨贾是哄骗她的?! 她……她的掌上舞, 就值两个大钱!? 眼看梅大娘一脸幻灭的绝望, 宁锯子嘿嘿嘿笑了三声,压低了声音跟大婶说了几句。 “当真?” 梅大婶的眼睛瞬间就竖起来了。 “矩子,你肯把这做玉膏脂……呸呸!豆腐的方子免费教给大家?” “自然是当真的, 矩子一言,驷马难追。” 宁非笑得一脸正义凛然。 “梅大娘你莫小看了这豆腐,这里面营养丰富, 十分养人,常吃说是能延年益寿也是有道理的。” “而且价格还特别便宜, 普通百姓都吃得起。大家吃豆腐都身体康健, 这不是一桩好事么?!” 是好事,当然是好事。 梅大娘也过过苦日子, 可知道普通人家柴米油盐的不容易。 豆腐便宜易得,又能养身养人, 对她这样的庶民来说真是再好不过的食物! 可……矩子为什么要免费教给大家?明明他可以像薛家一样, 把这方子赚高利的?! 似乎是看出了梅大娘的疑惑,宁锯子挺直了略单薄的小身板,整个人都散发着悲天悯人的光芒。 “因为我们墨宗也很穷啊。” 少年饱含深情的声音在旧食间的灶房中响起,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穷才知道活着很辛苦,有办法能稍微改善大家的生活,墨宗如何忍心私藏牟利?” “就如梅婶子有一块饼,看到我饿的快死了,会不会分我一口,让我能多活一会儿?” 梅大娘想了想。 要是这样清秀可爱的少年快饿死,她肯定会给口吃的。 “那……那以后……” 梅大娘搓了搓手。 “……我们,都能自己在家做豆腐了?” “当然。” 宁非点头,伸手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萍花。 “这般豆腐都是萍花姐亲手做的,婶子要是有问题可以问她,萍花姐都会。” “我写方子很多人都不认识字,不如你们口口相传来的便利。其实方法很简单的,就是把豆子泡一夜,然后榨汁烧开,用石膏水转化,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调整水量,看一遍就会了。” 他说得简洁明了,梅大娘也听进了耳朵。除了那石膏水不知道怎么造,余下的步骤都是家常能做的,没什么难度。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生气,她气那些把豆腐吹成玉膏脂的混蛋!明明就是几个大钱能做一块的东西,又是玉石又是什么天地精华,现在回头想想,要真是从玉里弄出来的东西,人吃了还不成仙啊! 哼,炒那么高也不怕丧良心! 还是眼前这个少年矩子心眼好,还免费教大家做豆腐,半点都不藏私。 想到这里,梅大娘的心中对墨宗生出极大的好感。她也不再说什么,闷头与萍花合力把剩下的泡豆子做成豆浆,留了一部分做早饮,然后亲手压了一板“玉膏脂”。 是真的,玉膏脂,一模一样! 于是今天一大早,宗门新食间开始提供一种新饮品,乳白色的豆浆。 这是食间第一次在早饭中提供汤水,很多人还有些不习惯,总觉得这白色的东西有点怪味。 中午时候,大家又吃到了白色的豆腐块,用大酱翻炒过的,十分入味。 “这个豆腐我喜欢。” 王大伯对柳老头念叨。 “又软又好嚼咽,比野菜好吃,可下饭了!” 柳老头一口豆腐一口土豆饼,嚼了几下咽下肚,这才说道。 “噢,听说是用豆子做的,和早上的浆一样,据说是要用榨完了汁的豆饼喂猪。” “我听食间新来那胖娘们说了,这玩意以前都卖好多钱,是大户老爷们才吃得起的精贵东西。” 听他这样说,王大伯眯眼一笑。 “嘿嘿,真的假的?老爷们也吃豆子?” “本来是不吃,但没人跟他们说这玩意是豆做的,还以为是从玉里挖出来的好东西。” “若不是矩子要豆饼养猪,也没想做这东西出来。” “那俺们不是还借了猪的光……” 一番嘻嘻哈哈,豆腐的做法却在定安城悄无声息的传扬开来。 开始只是一个行脚商人拉着板豆腐沿街叫卖,因为价格实在便宜,所以引来了一大群人围观。 他在白虎大街吆喝生意,有去朱雀大街商贾也停下来围观。一问竟然是京城有名的“玉膏脂”,老爷们自然不信,都骂这行脚商人吹牛。 那人不服气,和人吵得脸红脖子粗,一口咬定就是玉膏脂,至于为什么卖这么便宜,那是因为他家在阊洲有关系,能从薛家玉膏坊里搞到瑕疵货,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看热闹的永远不嫌弃事大,有好事人干脆凑了些银钱,让这卖“玉膏脂”的送一块去附近的酒楼做成熟菜,由品尝过的老爷们评判。 行脚商人自然一口答应,跟着两个京城来的商人一道去了附近的添福居。添福居是定安城的老字号,几样祖传菜深得南来北往客商的欢迎,在北疆小有名气。 让添福居料理“玉膏脂”,谁都挑不出毛病。 听说送来了是京城闻名的“玉膏脂”,添福居老板也吓了一大跳。他年少在京城的酒楼学徒,自然听过“玉膏脂”的大名。只是那玩意又金贵又娇气,只有京城的世家郎君才享用得起,封家人不好豪奢,定安城中从来没见过。 今天竟然被一个行脚商人,用个木板车随随便便就拉过来,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老板想了想,决定不管真假,先做了再说。 很快,一盘清炒玉膏脂和一盘酱焖玉膏脂就端上了桌,香气扑鼻。 几位商贾尝了尝,都很快变了脸色,各自对视了一眼,也不肯再说什么,纷纷起身离开。 倒是和之前那冷嘲热讽的嚣张模样截然不同。 有好事的不明白,还以为几位老爷吃着生气,便指着行脚商说他吹牛,现在被人戳破了牛皮。 行脚商人当然不爽,立时便反唇相讥,言说他这做的就是“玉膏脂”,几位老爷是觉得以前花了冤枉钱,脸上挂不住。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倒是添福居的老板很有生意眼光,以三文钱一块的价格买走了大板车的“玉膏脂”。 有添福居开头,余下看热闹的也都纷纷掏钱,也是三文钱一大块,反正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很快,这种叫做“玉膏脂”的食物就在定安城里流传起来,因为价格便宜,普通百姓也买得起,管他是不是真正的“玉膏脂”,好吃才是实在事! 行脚商人赚的盆满钵盈,“玉膏脂”卖的越来越多,从一大车变为三大车。可他好日子也没享受多久,又过了大半月,城里据说有人摸出了“玉膏脂”的做法,其实就是豆子榨汁混了石膏乳,成本不到一文钱。 还说什么阊洲作坊的瑕疵品,根本就是本地的豆做的!难怪卖的便宜! 这样一来,大家都觉得那行脚商人说了假话,这“玉膏脂”不是京城的“玉膏脂”,京城的世家老爷如何能入口豆子,这不是骗傻小子的么! 可这假货味道的确不错,又十分便宜,吃了也没见有什么害处…… 最后,行脚商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再也没在定安城出现过。倒是坊间不再提“玉膏脂”这样豪奢的名字,有另外一个称呼给了这西贝货,叫豆腐。 因为造价便宜又广受欢迎,豆腐并没有因此在定安城消失,反而一家接着一家起了豆腐坊,除了豆腐以外,豆干豆皮之类的衍生品也迅速出现在行市中。 尤其南城一家豆腐坊老板娘制作的豆干,咸香入味又方便保存,十分受南北商人的欢迎,她家店门口经常排起长龙,销售火爆。 豆腐虽然商队的脚步很快流行起来,先是北地,然后中原大地遍地开花,京城也出现了专做豆腐的豆坊。 开始世家老爷们根本没注意,毕竟庶民的食物能好吃到哪里?比不得他们金食玉露,龙肝凤髓。 但是很快,“玉膏脂”的名字传进了耳朵。据说是豆子做的仿品,几可乱真,在韩门庶民中十分流行。 老爷们讥笑。 蝼蚁也敢借明月之光?也不怕折了自己的福气。 他们食的“玉膏脂”,那是从玉石中采集而来的精华,岂能与寒酸的豆子相提并论。 不得不说,无事生非的人哪里都有,即便是世代锦绣的高门大阀,总也免不了又几个无聊子孙,闲着搞事。 石家有个纨绔子叫石振銮,没事就好研究吃的。他本人是“玉膏脂”的忠实拥趸,听说贫民用豆子做出了“玉膏脂”,立刻带着长随出门找茬。 石振銮命人买了两块豆腐,然后带回家让厨房比照“玉膏脂”做了两样菜,只尝了一口便呆若木鸡。 之后京城传出石家少爷带人砸了薛家的玉坊,薛家以豆换玉颜面扫地之类的没边没影的小道消息,都不是远在边城,悄无声息黑某家的宁矩子关注的重点。 因为,他点拨的第一批劁匠正式开工,而定安城封家水泥场的第一炉水泥,也即将出窑。 第65章 最近墨宗的老少爷们过的有些一言难尽。 木工班的哈斯勒把他娘梅大婶接进了坞堡。以前也隐约有人说过, 哈斯勒的娘曾是北地有名的舞姬,一曲掌上舞迷倒无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都见识过。 当然, 哈斯勒这小子就没那个福气了。据说他生出来以后他娘就不干了,带着他和另外一个拖油瓶四处流浪做活, 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就这, 坞堡里的爷们都要竖起个大拇指。 见鬼的世道里,女人养活自己都很苦难, 梅大娘能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 以一弱女子之身, 艰难地抚养两个孩儿,这是怎样的艰辛! 说这话的时候,老少爷们脑子里想的都是一个身材婀娜的中年妇人, 被生活所困但依旧温婉坚强,可怜可爱。 可等真见到梅大娘,这种幻象就被现实无情地打破了。 梅大娘身材壮硕, 胳膊伸出来比她儿子的大腿都粗,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吆喝一嗓子半个坞堡都能听到。 她是个爽利人, 见众人惊愕也不在意,蒲扇一样的大掌挥了挥。 “都瞎想个啥?老娘以前是真跳过掌上舞的, 胖是因为生了崽子。现在我还记着步法呢,两转两跳都没问题, 就是身板沉, 托举我的扛不住转,才不干的。” 说到这里,她颇有些期待的看向众人。 “你们谁力气大, 托我一下也让我过过瘾啊?” 众人惊惶,纷纷作鸟兽散。 可大家很快发现,梅大娘是个很好相处的女人,一点都不别扭。 食间也有不少像她一样单身带着孩子的妇人,但她们都很少和坞堡里的男人说话,也特别不爱提起自己以前的往事,有的甚至一说就掉眼泪,伤心不已。 但梅大娘就不是这样。她完全不介意别人问她以前当舞姬的事,也不在乎哈斯勒为什么没个爹,更因为自己拉扯大了两个孩子,每每说起都是一脸骄傲。草原部族奔放的天性在她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她对生活无比乐观,像个小太阳一样散发热情,让人不自觉就想要靠近。 很快,梅大娘在坞堡中的人缘迅速蔓延,大家有事没事就爱找她聊天,猪场工地上总是人流不断。 为了养猪,宁非在坞堡西北角上划出一块地,作为专门的养殖区。 猪场也是用水泥建的,连着火窑烟气供暖,能保证冬季温度。只是水和食槽还要人工添加,这里靠近后门,来往进出都很方便,要是梅大娘忙不过来,也可叫火窑的人下来帮个忙搭把手。 宁非原以为梅大娘刚来坞堡,这件事要他找三老排个轮班落实。结果梅大娘人家自己就魅力无限,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在火窑干活的老少爷们都爱找她聊天,谁过来都自觉帮忙干活,有时候还会出现两三个人抢活干的情况,着实让宁非大跌眼镜。 经此一事,他深刻的意识到女人的魅力不仅局限于身材相貌,性格好绝对是一个大杀器。像梅大娘就是个人才,特别适合需要人际交往的场合,这种自来熟还不让人讨厌的本事不是谁都能学到手的,将来派出去做个掌柜,那绝对有财源广进八面玲珑的能耐。 想到这里,宁锯子就有点郁闷。 他在朱雀大街的店需要掌柜,墨宗这些人干活是把好手,做生意就不行了,左看右看还是梅大娘或是牛婶子这样的利落妇人顶用。 但牛婶子统管食间,梅大娘一心养猪,现在派出去都不合适。 好在店铺的改造还要一段时间,日化大礼包也没有开工,算算至少要一个月才能正式开门营业。 趁着这段时间,他得在宗门里在物色一下,最好能找出两三个机灵点,至少撑过开张这段时日。 他其实有关注过萍花和哈斯勒,想着都是梅大娘养大的,天天耳濡目染,至少能学点皮毛。 结果哈斯勒在墨宗混太久了,脑子完全和木工班同化。而萍花姐更糟,干脆和大娘走截然相反的高冷路线,很少说话,见人也是低着头,没事就拿着一把小片刀剥葡萄,一下一下十分专注。 梅大娘也没少推她进人群,想借着机会帮她寻个婆家。无奈这姑娘也是倔强的很,似乎认准了干活立户的路子,一门心思就是劁猪。偏她手艺是真不错,梅大娘都搞不定的技术硬是给她琢磨出来了,劁完的猪养养就活蹦乱跳,毫无烦恼地迅速长膘。 如今萍花已经成为墨宗,哦不,业朝第一的劁猪匠,走到哪儿都受到老少爷们的敬畏。她那把小片刀,如今已经成了坞堡小男孩们最害怕的东西,要是谁家孩子不听话,大人就拿萍花吓唬他,一吓一个准。 梅大娘这个愁啊,觉得自己就不该让萍花研究劁猪,这下可好,要嫁不出去了。 可萍花不在乎。她甚至隐约还有种安全感,好像这样就不会再有不怀好意的人靠过来,也不会有张屠户那样的人家,半夜不睡偷看她。 最后,梅大娘也拗不过,只得放弃,随她去了。 萍花成了话题,有好事的人便来找哈斯勒打听,问他从小和人家大姑娘一起长大,咋就没就势成了一家子? 哈斯勒听完之后一脸古怪。 “咋成一家子啊?那是我姐,哪有弟弟对姐有想法的,那不是畜生么!”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那人的目光略带怀疑。 “二柱哥你咋问这,该不是对我姐有啥想法吧?” “嘿嘿。” 张二柱摸了摸后脑勺,一脸傻笑。 “我能有啥想法,就看你娘挺热情的撮合你俩,萍花又长得水灵,你咋不动心。” 水灵? 哈斯勒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人用“水灵”这个词形容他萍花姐的。 他姐脸上有块青胎记,以前还有看了吓到的,都绕着他姐走。 他娘前些天还发愁阿姊嫁不出去,他还跟她娘打包票,说阿姊嫁不出去就他养,他能养活他们一家。 万万没想到……几乎没过脑子,哈斯勒就脱口而出。 “二柱哥,你喜欢我姐啊?你没见过我姐劁猪吗?” “啊,劁猪咋啦?” 张二柱一脸茫然,完全没觉得自己只回答后半个问题有啥不对。 “劁猪是门手艺啊?萍娘能干好不容易哩,梅大娘不是都不成?” 那倒是。他娘粗手大脚的,杀猪没问题,干这些精细活就不行了。 “但……劁猪啊!堡里好些后生都不敢看哩,说晚上发梦都要吓醒。” “哈!恁的胆小,没卵蛋的东西!又没劁了他们!” 张二柱哈哈一下,接着说道。 “我这两天路过猪场,萍娘是我见过最能干的小娘子,打猪草压豆饼挑水啥的都会,还能缝缝补补,就是有点不爱说话。” “不爱说话也没啥,找个爱说话的汉子就成了,有时候爷们说话嘴上没把门,就需要婆娘管管。” 等等。 哈斯勒越听越不对劲,他现在已经确定张二柱是看上他家阿姊了,那什么爱说话的汉子不就是在说他自己? 可那个缝缝补补……是咋个回事? 这事他一直放在心里,傍晚的时候借着去火窑,顺道去问萍花。 萍花正在剁猪草,闻言抬头瞥了弟弟一眼,冷冷地说道。 “没啥,就是有天他帮梅婶子抬猪食,结果衣裳扯破了,我就给他补了补。” 她这幅冷淡的模样,完全没有一点情窦初开的意思,看得哈斯勒很为张二柱担忧。 “那姐啊,你觉得……他那人咋样?” 哈小哥试探着问道。 “没咋样,长得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不是……” 哈斯勒抓了转头,试图为张二柱讲几句好话。 “二柱哥那个人挺老实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在土木组干活也不打折扣。他家也没啥人了,现在是跟着师兄弟住,将来肯定能有自己的屋子,他还学会了盘火炕的手艺,以后跟了他不愁没饭吃。” “我也有手艺,我以后也不愁没饭吃。” 萍花把剁好的猪食倒进石槽,去掉烦恼的黑猪们一拥而上,拱在槽前吃的香甜。 萍花很满意,又撵走几头多吃多占的惯犯,这才回头直视弟弟。 “矩子说了,堡里的猪都归我劁,劁了的猪长肉又不腥臊,过两天杀几头让大家开荤。只要吃过劁猪肉,以后边城养猪的人家会越来越多。” “猪劁了,才会长得肥壮。矩子说我以后要是愿意,可以给外面的人劁猪收钱。我给宗门好好养猪劁猪,将来也能得房子,也能赚钱养活自己和梅婶子,婶子老了也不用你补贴,我不需要男人。” 完了。 哈斯勒抹了把脸,给张二柱默默点上三炷香。 他阿姊现在硬气得很,连他当儿子赡养老娘的活计都抢了,二柱哥这点本事阿姊也肯定看不上眼。 他也不敢多说,隐隐觉得自从进了坞堡,阿姊已经不是之前的阿姊了。 说不定有一天,他阿姊要冲得比他这个男丁还要远,还要高,让他望尘莫及。 第66章 十月二十八, 八里坡水泥场第一批水泥即将出窑,宁非提前一日进了定安城,第二天一大早和封恺一起出发, 前往八里坡见证这历史性的时刻。 他本来想去墨宗在朱雀大街的店铺凑活一夜,无奈暮野兄太过热情, 一早就遣了封小弟在城门外迎候, 直接把人接进了大都护府。 宁非有点不好意思,这一次他是空手上门, 也没带什么伴手礼。 坞堡的猪陆续开始劁, 可这一批的猪肉不好吃, 宁锯子也不好意思拿出来献丑。 豆腐倒是拿得出手,不过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坑薛家一次,这时候当然是撇清关系来的安全。 封小弟倒是热情如故, 一见面就跟宁非展示自己新得的兵器。 “这是大翠云,托人从阊洲龙泉剑坊高价买的,邱金树大师亲手打造, 比我之前那把小淬云还有名气!” “薛家这回大出血,我在他们加定了两把剑一把朱雀斧一根金瓜锤还有一根狼牙棒, 一共花了三百金, 薛三给我便宜了不少。” 宁非接过刀颠了颠,又弹了两下听音, 心中对薛家的炒钢水平有了估算。 含碳量不算低,估计勉强控制在2%的上限。这样虽然也叫钢, 但含碳量大于1%的后果就是强度下降, 可塑性和耐腐蚀性也不甚理想。 就这还能论金子卖,薛家是真黑。 不过想想,豆腐都能吹成玉中精华, 钢口武器卖金子也倒不过分。 行叭。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天凉了。 等他的冬建大业结束,他就开高炉烧焦炭,再想办法挤兑薛家一回。 当然,现在的墨宗还没有招摇的资本。一下子搞出太多的东西,恐怕会引起各房恶狼的瞩目。 但薛家是墨宗的心腹大患,不干掉薛家墨宗就永无宁日,不但不能光明正大的发展,甚至随时可能旧事重演。 薛家,可是有打劫的前科的。 所以这件事要小心计划,把握好尺度不能过分,最好能借力打力。 至于这个力…… 宁非的视线转回到封小弟的脸上。 封家是个选项,但雍西关对阵胡人,封家是需要武器补给的,未必愿意彻底干掉薛家。 暮野兄之前在书房提起往事,一半是提醒,一半也是在试探,想看看现在的墨宗有没有取代薛家的能力。 封家又暮野兄,暮野兄为人精明,想利用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这个世界,事在人为。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觉得只要利益够大,就不愁他暮野兄不动心。 毕竟封家苦薛家久已! 封小弟可不知道他小非哥的心思,他正按照大哥的吩咐,跟他的小非哥兴冲冲地念叨薛三回家之后的倒霉事。 “现在阊洲薛和衡寿薛已经闹起来了!就之前来定安城那个薛义枭,他是薛家二房的,之前就跟大房的薛义栾不和。薛义枭怕薛义栾在定安城对他下黑手,连夜跑了不说,都没敢回阊洲薛府,直接奔去了衡寿!” “最近城里流传出玉膏脂的方子,薛家可是倒了大霉!” “以前那些世家都花了大价钱买玉膏脂养身,还以为吃得是仙丹玉露。结果被石家那个纨绔爆出玉膏脂是豆子做的,那群人心里别提多难受了!但薛家说不是,他们也拉不下脸让庶民看笑话,就硬着头皮说是玉,还得捏着鼻子吃闷亏!现在薛家名声简直烂大街,臭不可闻了哈哈哈哈。” 封小弟大笑三声,觉得自己赔出去的那么多金也心疼了,薛家这个大跟头摔得他心花怒放。 “阊洲大房骂衡寿二房败坏家族名声,因为薛义枭来了定安,他走没两天拉车卖玉膏脂的小子就出现在定安城,薛义栾说是薛义枭安排的暗线。” “这事薛三打死不认。他到处嚷嚷这是大房的阴谋,他就是再蠢,那也不可能在定安城放消息,这不明摆着坑自己么?一定是薛义栾的陷害。” “然后呢?” 宁锯子听得津津有味,催封小弟快点说下文。 封小弟正愁没人听他八卦,见小非哥这么捧场,哪还有什么不乐意的,立刻继续道。 “然后两方就打起来了!” “薛家二房也是厉害,薛义枭还在路上呢,二房就带走了阊洲坊的一群匠师,在衡寿另起门户。” “衡寿是薛家二房的地盘,也有个龙泉剑坊的分坊,不过和阊洲的规模没法比。这次二房拉着一群匠人去衡寿,明显是要和大房划清界限。现在阊洲薛是薛家大房,衡寿薛是薛家二房,薛老太君还在就直接分家。合着也就是薛壁死的早,不然两房也不敢闹成这样!” “据说京城的世家也在关注两薛分家的事。毕竟世家谱系上可没有第二个薛家,阊洲和衡寿各有靠山,都说自己才是正统,把玉膏脂的丑事扔给对方。” 说到这里,封小弟颠了颠手中的翠云剑。 “不过两薛断义,倒是让我捡了便宜,不然也搞不到邱金树的亲制。” 噢,原来是这样。 宁非舒了口气。 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的小手脚,竟然引发了两薛分家,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刚才还想着借力打力,结果还没等借到暮野兄,薛家自己就闹崩了。 分家就是削弱实力,逐一击破可比正面硬扛来得容易不少。 宁锯子心念一转,忽然觉得分家这事可以好好拿来做一番文章。 天下现在有两个龙泉剑坊了,阊洲和衡寿现在是王不见王,发生什么都会觉得是对方动了手脚。 反正,天下会炒钢法的,不是阊洲薛,就是衡寿薛,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谁都知道不会有第三家。那市面上混入一批不明来源的钢口兵器,是不是也没人说得清楚了? 闭上眼,宁非回忆了一下封小弟的那把翠云。 流沙纹,靠近把手八面剑身,上镂刻“薛”字变体。 防伪做得不怎么样,大概是薛家对技术有绝对自信,不怕山寨品抢占市场。 可如果有一批西贝货,比真正龙泉剑坊出品的兵器质量还还要好呢? 宁锯子悄无声息地摸了摸肚皮。 嘿嘿嘿,低调赚钱又财不露白的机会,来了! 同一时间,远在衡寿的薛义枭打了一个喷嚏,莫名的感觉背后发冷。 此刻他正站在衡寿薛府的书房,听他老爹的训斥。 “你怎么这么蠢!竟然让薛义栾泼了这盆脏水在头上,你知道那玉膏脂一年能赚多少银钱?!” 薛琰是薛壁的嫡幼子,薛义栾的亲叔叔。他兄长薛珏英年早逝,大房就剩下寡嫂带一个侄儿薛义栾,本以为薛家下代家主之位十拿九稳。 谁料他这个侄儿是个人精,小小年纪就知道巴结祖父。父亲也真是偏心,放着他这个儿子不看,见天把薛义栾那小子带在身边,还早早就为他造势,送他入朝。 薛琰越看越觉得这风向不对,他爹这是要越过儿子抬举孙子啊! 论儿子他也有,他们二房薛义枭,薛义鹄,薛义鹏,他三个儿子抵不上一个薛义栾么?! 还没争出个高下,老头子给先帝守灵死了,薛义栾立刻翻脸,把这阊洲总坊不放手。 薛琰哪能善罢甘休!?他也盯着龙泉剑坊那块肥肉呢!有剑坊在手,哪家藩王不得高看一眼,谁上位都得给他留一分恭敬。 他一面在宗族里发力,一面派儿子去定安城,想再多拉一份助力。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竟然给他闯了个弥天大祸!让薛义枭有把柄可抓! 现在阊洲老家的人都在骂二房。玉膏脂虽然比不得龙泉剑坊天下闻名,可赚钱的能耐远超剑坊,是实打实会下金蛋的母鸡! 没了玉膏脂的收入,薛家一下子就缺了一大块,各房的手头都不宽裕了。 “爹!真跟我没关系啊!” 薛义枭欲哭无泪。 “您想我能自己坏自己家么?就算我要坑薛义栾,那也不能做这么明显,我是傻的吗!?” “你是不是傻我不晓得,但这盆污水算是泼到我们家头上了,现在阊洲那边都在戳咱们脊梁骨。” 听他爹这样说,薛义枭冷哼一声。 “理那些势利眼作甚?!咱们家若是以后得势,他们自然会变着法地抱上来。” “爹我这次去定安城,看到了墨宗弟子。” “哦?” 薛琰的神情一肃。 “确定是墨宗?那个派的?” “反正不是铁匠。” 薛义枭压低了声音。 “我差人去打听了,是进城来做杂活的,但没有铁匠。” 听他这样说,薛琰微微松了口气。 他也觉得墨宗不该还有铁匠。当年那场夜袭,墨宗的铁匠坊都给一网打尽了。 倒不是他们安插进墨宗的内应神通广大,而是那位铁匠坊主的女儿起了大用。女人这种东西,又蠢又自私又没见识,哄着些甜言蜜语就能上钩,张嘴就把整个铁匠坊都卖了。 有名单在手,墨宗铁匠坊自然一个都跑不掉,连带着所有的书简,还有密不外传的工艺,连玉膏脂的做法都说得清清楚楚。 墨宗所有的好东西都已经被榨干,现在的墨宗,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至于,为什么薛家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还是因为那个女人。 她说自己的父亲是大德圣人的亲生儿子,下一代的墨宗矩子,她身上流着圣人的血脉。 大德圣人临终前,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了儿子,而当时的矩子根本不知道。 “无妨。” 薛琰摇了摇头。 “不用太在意墨宗。” “衡寿库里还有一部分次等品,以前因为阊洲压着一直没卖出去。” “你与封家联络的时候,不要提墨宗的事,只说衡寿薛家愿意出一批武器,问封家有没有意向。” “若是有,便作价卖给他们,就说是从阊洲带出来的一等精钢,打发这些军户足够了!” 第67章 宁矩子摸完肚子里的黑账本, 顿感浑身轻松。 他和封小弟一起进了大都护府,被引着直接进了封恺的书房。 多日未见,暮野兄风采依旧。见面自然又是例行的商业互吹, 顺便又八卦了两句城里最近的新鲜事,宾主尽欢。 新鲜事, 自然就是让薛家名声扫地的玉膏脂, 如今定安城里开了好几家豆腐坊,豆子的价格翻了两番。不过因为原本价格就非常便宜, 即便原材料涨价豆腐坊还是有得赚, 大不了就卖豆腐的自备豆子, 他们收个加工费。 不得不说,劳动人民的创造力是无穷尽的,越是在底层挣扎的人, 越愿意抓住机会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服一些,豆腐的做法公布了没多久,定安城里各种豆制品就开始层出不穷。 “如今军中也做起了豆腐。” 封恺笑着递给宁非一杯清茶。 “我尝了, 味道很不错,听说常吃可以延年益寿?” 宁非和他暮野兄对视了一眼, 确定在那双黑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出了戏谑。 玉膏脂事件最初是在定安城里爆出来的, 那个行脚商人也是墨宗弟子假扮的,定安城是封家的地盘, 以暮野兄的精明,不可能毫无觉察。 明人不做暗事, 宁锯子点点头, 态度十分大方坦荡。 “豆腐营养成分很高,里面含有人体需要的很多元素,的确能强身健骨, 补中益气、还可以补充因为缺乏肉食而造成的亏空,人吃了可以强壮身体。” “豆腐补益清热,常吃可清热润燥、生津止渴、清洁肠胃。更适于热性体质、口臭口渴、肠胃不清、热病后调养者食用。而且豆腐极易消化,儿童、病弱者及老年人都能食用,尤其可防治老年人的骨松腿软,对女性也可养颜。” “不过凡事都有个度,豆腐也不能过度食用,也会增加身体负担。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好处大于坏处的。” 他说得郑重,封恺也听得认真。 定安城里遍布他的耳目,那名行脚商人第一次进城的时候封恺就知道他要搞事。 但他没有马上动,只看了开头就不再关注,因为这事明显是冲着薛家去的,冲着薛家的聚宝盆玉膏脂,封恺也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薛家把“玉膏脂”吹上了天,说什么是从玉中凝练出的精华,吃了就能延年益寿,哄骗得一众世家皇族都追捧求购,这股歪风已经刮了百八十年。 但封家一直是不信的,军饷都不及时给发,封家也没那个闲钱去买仙丹长生不老。 是以从封老爷子到封大都护,再到封恺本人,对“玉膏脂”都敬谢不敏。 可现在非弟说豆腐好处多,在封恺心中又是不一样的情况。 宁非没有隐瞒自己就是“玉膏脂事件”的幕后黑手,很干脆承认是坑了薛家,但也一直在强调,“豆腐”就是个好东西。 能补充肉食不足,能强身健骨,适合老人小孩及妇人食用,最重要的,“豆腐”造价低廉,普通百姓也能承受。 现在看,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少年。他公开“玉膏脂”的配方,并不仅仅是为了墨宗复仇出气这样简单,更是想要借此造福一方的百姓。 至少有了豆腐坊,最近定安城及附近村镇便多了一样食物,军中也可改良伙食,给将士们贴补身体,实是大大的善事。 更别说豆制品已经成为定安城的特产,最近朱雀大街的南北客商都在大量采购。一大早从卖豆的商户到拉豆的脚夫,再到加工豆子的作坊,全部都是一片嘈杂繁忙的场景,还有听到消息正从外地赶来的商贾,朱雀大街已经很久都没这样热闹了。 贸易繁荣带来的是丰厚的税收。短短半月的光景,光朱雀大街的豆制品交易已经给雍西关贡献了大笔银钱,连带着周围的客栈、酒楼、车马行都赚得盆满钵盈,人人喜笑颜开。 而这一切的源头,正站在自己的面前,认真地说着吃豆腐的好处,似乎完全不在意因他而掀起的潮翻浪滚,也不关心墨宗错失掉一个多么丰厚的财源。 宁非真不知道么? 不,他知道,他比谁都清楚,不然也不会让人拉着板车卖“玉膏脂”。 他只是不在乎,或者不屑于用这样的方式赚钱。宁非可以为了买店铺而向他赊账,却能无偿放出豆腐给天下百姓,这位少年矩子的身上竟然还传承着墨宗曾经的风骨。 想到这里,封恺的眼中隐隐燃起了黑色的火苗。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少年。 相貌清雅,肌透骨莹,目光澄澈。 活得太过纯粹,总是难免吸引别人的目光。 尤其身在乱世,在泥淖中挣扎的人,会本能地想要追随那抹微光。 如飞蛾扑火般紧紧追随,不断积累的敬慕,会逐渐发酵变质,膨胀成不可抑制的倾羡,进而独占所有。 这种转变也许会持续很久,也许会因为某个时间忽然完成,端看天意。 看着一无所觉的少年,男人的唇角微弯,目光一如往常般亲切随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端看天意吧。 十月二十八,清晨。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封家兄弟和宁非就到了八里坡。 如今的八里坡已经成了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十几个火窑日夜不停,源源不断地烧制着水泥所需的原料。 墨宗派驻八里坡的技术组也在此驻扎,负责指导工艺,培训人员及管控品质。此次带队的是木东来。因为之前柳铁的事,木东来这次格外卖力,希望能借此一雪前耻,尽快戴罪立功。 而封家这次派过来的匠人也都是从军户中挑出的泥瓦匠,有几组甚至之前就受封大都护的命令,暗中仿制过水泥。只是水泥这玩意看着简单,可配比和流程还是有技术含量的,几组人马始终没摸出关窍。 这次有了木东来点拨,众人很快融会贯通,一次试制就做出了合格的成品。 今天早上是第一批雍西关水泥受检,宁非几人赶到的时候,封大都护已经在现场抡大锤,地上碎了一地的水泥砖块。 一见到少年矩子,封大都护立刻喜笑颜开,扔下大锤就朝着宁非的方向走。 一边走,还一边抡起巴掌,准备慈祥地拍拍少年的肩膀,来表达一下身为长辈的亲切。 “爹,他不结实。” 封恺在一旁淡淡的提醒。封大都护一愣,随后便放下了蒲扇般的大手,笑得略尴尬。 “哈哈,忘了,还以为你是我们家的小崽子。” 他轻咳一声,试图再度捡回身为长辈的尊严。可水泥的效果超过预期,封大都护正是心花怒放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想藏都藏不住。 “你这小子好!很好!是个好孩子!” 大都护还是拍了拍宁非的肩膀,手劲已经刻意放到最轻。 “咱们自己造出来的水泥,跟你给暮野送的一模一样,可见你是个讲信用的孩子,不耍滑不藏私,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 “还有你那个火炕!可真是个好玩意!好几个老兄弟试过之后给说好,说躺在上面以前总发作的旧伤都舒服了不少,阴天下雨更是借力,这要是在外面盖上一整套,也不怕胡人半夜偷袭,起床的时候手脚都是热乎的,打他个狗娘养的混球!” “哈哈,老子已经让人把火炕和水泥都传去哨卡,雍西关一线所有坞堡全部翻修,争取天冷之前建完,另外也要在各关卡之间铺设水泥路,以后运粮运人都方便!” “他妈的朝里那些狗崽子世家还没你一个小子有用,三两下就解决了老子一件挂心事,说吧,想要什么奖励,你封大伯都给你!” 封大都护是个爽快人,说话没那么文绉绉的讲究,也不爱搞世家讲究的风仪。现在宁非就特别对他的脾气,怎么看都比家里的狗崽子顺眼,心里不见外的结果就是拉着人念叨个没完,喷了宁锯子一头一脸的唾沫星子。 宁锯子也不好意思擦,只能全程保持围笑。听封大都护问他要什么,少年矩子连忙摇头,推说暮野兄已经送了朱雀大街的铺面,足够足够。 封大都护的笑容凝固了一秒。 他虽然官至大都护,但也是拿朝中俸禄的。俸禄要交出一部分养家,虽然老妻已经去世多年,但还有两个儿子要养,花钱的地方不少。 封家世代武将,虽然家族也有些营生进项,但都是进了公中的账面,大都护自己是没那么多私房钱的。 他的银钱,除了买马买甲买刀这类私人花销,就是贴补在战场上伤残的将士。雍西关有段时间不打仗了,少了战利的补充,封大都护自己也没有余粮,有时候不够还要跟儿子借钱,是实打实的月光族。 他转头看向长子,却见长子表情平静,眼神一如往常一般漫不经心,仿佛送铺子不过是件再小不过的小事。 草! 封大都护心中暗骂儿子不地道。 看来以前还是借的少了! 知道那小子有钱,但他没想到儿子手头竟然如此宽裕,一出手就是朱雀大街的铺面! 他当年娶媳妇的时候,用私房钱给老妻贴补也就千两银票,他都觉得自己壕得了不得。现在跟儿子比,朱雀大街的铺子什么价?简直没眼看! 可真是全家的心眼都长他一个人身上了!战利和私房都被翻了不知道多少翻,儿子都送店铺了,让他这个当爹的还怎么给?难不成要跟公中支取一笔?! 好在宁非是个不贪心的孩子,十分真诚地拒绝了封大都护的好意。封伯晟觉得不好意思,心中倒是对墨宗和墨宗新任矩子越发高看,言说墨宗弟子以后在雍西关地界随意居住进出,若有困难,尽可找当地守军求援。 正说着,谢老忽然找到宁非,说坞堡那边进城送货的人到了,问宁非怎么安排。 宁锯子这才想起来,自己走之前曾经吩咐过,让人把最近一批已经成熟的肥皂、香皂、牙膏、洗发水之类的拉车送到定安城朱雀大街,准备这两天挑个黄道吉日开张售卖,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一听说墨宗的店铺要开张,封大都护感觉找到机会,立刻主动说要亲去道贺。 于是众人便定了明日晌午,宁村作坊朱雀大街店正式开张。既然宁非有事,封家人便也不多打扰,马上差人回家报信,准备明日好好给宁非捧场。 第68章 这次跟着木板车一起来的, 还有梅大娘。 宁非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店铺开张的关键期,还是得梅大娘过来撑场面。 食间的牛婶子也是利索人, 可现在冬建用餐量大,她暂时脱离不开, 手底下也没人能把食间撑起来。 倒是梅大娘, 猪场的活计虽然多,但萍花小姐姐十分能干, 又有个天天插空去义务帮忙, 晚上不睡觉帮着挑水的“田螺·二柱”, 撑个十天半个月貌似没什么问题。 说起二柱,宁非就不得不佩服恋爱中的汉子,真是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听说萍花姐已经明确表示不想嫁人, 可这不但不能阻止张二柱的脚步,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天天去猪场报到抢着干活不说, 晚上还等着萍花姐下工送回食间,撵都撵不走。 梅大婶觉得小伙子很勤快, 侧面并正面了解了一番, 各项条件十分满意,觉得是个可托付的女婿。梅大娘现在见天地地劝萍花, 言说找个可心的不容易,张二柱虽然不富不贵, 但有手艺傍身, 人又勤快知冷热,跟他过日子不亏。 可萍花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是那套自己赚钱给梅婶子养老的话, 可把梅婶子气个倒仰。萍花现在都避着张二柱走,实在躲不开也不给好脸色,但张二柱好像丝毫不在意,继续天天上门干活,半点没有放弃的迹象。 别问宁非怎么知道的,他有个内线哈斯勒,他什么都知道。 这次梅大娘肯出来,也是打着给青年男女制造独处机会的算盘。她在风月场中混过日子,知道男女之间的干柴要是烧起来,那就是一把火的事,需得有环境,有气氛。 不然楼子里为啥都用哪些昂贵的蓼纱做帘子,还点香给酒啥的,不就是图个半遮半掩的趣味么! 是以矩子一说要她去定安城看店,梅大娘忙不迭就答应了。莫说是十天半月,就算两个月也没啥,说不定等回来的时候,萍花和张二柱已经成了好事哩。 草原部族的梅大娘对男女之事看得很开,反正墨宗门风正气,张二柱断然做不出强迫萍花的丑事,也不敢对姑娘家始乱终弃,不怕他不负责。 至于萍花…… 梅大娘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这丫头主意正得很,自己认准了别人说啥都没用。她这个当婶子的,最多给制造点机会,主要还得丫头自己愿意。 她是觉得张二柱这小子挺实在的,也是真心喜欢萍花,一点儿都不嫌弃萍花脸上的印子,啥活都不让闺女伸手。 男人能做到这步不容易,以后的日子过成啥样,那也得看萍花自己的经营。 临走之前,梅大娘忍不住叮嘱了张二柱一番,让他机灵点、活泛点、多讨姑娘家欢心,切莫只会闷头干活,白白长了一身腱子肉。 眼看着张二柱一脸茫然,梅大娘暗暗叹了口气,跟着车队进了定安城。 这次从坞堡中运出来的,是最先一批熟制的肥皂和香皂,还有一些配套的洗化用品,依旧是采用礼盒装,套装内含量比之前给封家送去的缩水了不少,但包装却是变着花的精美,怎么高大上怎么来。 如今礼盒一事已经分给了王铁树负责。有了事情忙,独臂大叔现在每一天都中气十足,再也找不到之前的颓丧沉默。克雷那个小分队有很多人都被他收编,进入木工班学手艺,这一次带来的礼盒有几个就是他们的作品。 克雷倒是机灵,只干了一回就溜出包装组,死活缠着宁非要一起进城。宁非觉得带小孩出来见见世面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克雷喜滋滋收拾了小包裹,坐上了去定安城的木板车。 到了定安城,宁非还特地跟梅大娘了一下口径。 梅大娘在定安城居住多年,城中不少人都识得她,她又离开没多久,现在忽然回来做了掌柜,肯定有人来打听来试探店铺的底细。 “不能说是墨宗的东西,这家店和墨宗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就说老板是个外地商人,你也不知道什么来历,只是给人家看店的。” “至于为什么会用你做掌柜……” 宁非摸了摸下巴,一时间还真找不到什么合理的理由。 定安城中,女人出来干活的虽然多,但也没人雇妇人做掌柜,这的确有些惊世骇俗。 可他在墨宗扒拉来扒拉去,实在找不到比梅大娘更合适的人选了。 谢木鱼三老都曾经进城务工,城中很多人都知道他们来自墨宗,当掌柜就等于泄露了自己的老底。 要是换成更年轻一辈,机灵点的都跟着三老进过城,榆木脑袋做生意怕是要给他赔个血亏,他也不放心。 算来算去,除了一干女眷,就是他宁非合适。 但他不能总在定安城看店,所以梅大娘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好在梅大娘没让他失望,马上自发想了个由头出来帮他解释。 “那……就说我们家萍花嫁了个商贾家的随从,人家是西域来的,家大业大,也不看重定安城这个小店铺,我是借着女婿的门路才做了掌柜。” 她又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克雷。 “那小子,就是我家新女婿的儿子,萍花是做了续弦,为了让闺女快点生自己的崽子,我把拖油瓶带来了。” 拖油瓶·克雷:…… 宁非想了想,深觉这个剧本说得通,给梅大娘竖了一个大拇指。 西域胡商,男女分别本来就不是很重,家大业大不在乎小店,走关系给看铺子也不是不可能。 最重要的,梅大娘这个人设十分合理。城里很多人见过萍花,也知道她脸上有瑕,做人续弦很正常。女儿好容易嫁了,为了防止拖油瓶使坏,带前房生的崽子离开家也说得通。反正业人对胡人不了解,觉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都可能发生,胡商对彼此也不了解,天下那么大,谁知道你是哪块草原出来的,根本不会怀疑。 等以后生意做大了,被人探究细节……那到时候再说吧。 这一天,朱雀大街堵头的那家店铺,再次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 那天封大公子亲自带人进城的事很多人都看见了,大家纷纷猜测这家主人来头不小,但始终打探不出来路。 然后这些天,那家店又悄无声息地开工改造,运来的一车一车的泥灰,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院子里鼓捣什么。 倒是看到不少干活的,有老有少,问就说是替主家收拾店铺,再细追究就探听不到什么了,院子里被砖墙挡得严实,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这店铺可是朱雀大街上最大的一个,就算位置差,开个客栈或是车马行都不愁赚不到钱。 但这铺子之前一直空着,现在忽然要开店,引人好奇得不得了。 当然,对于同一条街上的商户来说,就换成是担心的不得了了。 这条街上都是做生意的,万一自己的货物和人家撞了,那如何拼得过!? 越想越郁闷,朱雀大街上的很多店家都开始密切关注街尾那家的动向。等了好多天,终于等来了一辆盖着苫布的大车,又看到有汉子忙里忙外的卸货,街坊们瞬间都打起了精神。 有人装作路过,想要掀开苫布偷看一下车上到底装了什么,却被个忽然冲出来胡人小孩拦住了动作。 “你干啥!?想偷东西是不是?” 胡人小孩穿得不太好,但力气却远超一般的孩子,伸手就把人推了个踉跄。 “小崽子你找死啊!?” 那人怒道。 “你才找死!” 克雷比他吼得更大声。 “鬼鬼祟祟的,小爷送你去见官!” “呸!老子只是路过!” 那人啐了一口,指着大车上被盖住的货物。 “这是你们家的货?卖的是啥?” 克雷朝他翻了个白眼。 “要你管。” “嘿你个小崽子!” 那人气大了。 “老子掏钱买货,你算什么东西!” “就你?” 小孩斜眼看了看中年男人,摇头。 “你不行,你买不起。” “这是给京城贵人用的东西,你不配!” “我#¥%%#&*¥%!” 那人气得连老家话都骂出来了,刚要伸手打克雷,却被小孩揪住胳膊直接摔飞了出去。 “呸呸,什么东西!” 小孩挺直了小胸脯。 “我们家可是西海国最有名的商人,货都是给达官贵人用的,若不是此城主人诚意邀请,我们才不会远渡北海,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你算什么玩意,不就是街口第三家卖毛皮的么?也配用我家的东西?呵呵,发什么大梦!” “克雷。” 有声音从店内传出,是文雅清悦的少年音。 “明日就要开店,你在闹什么,坏了主家的事要你好看。” 听到这一声,小孩缩了缩脖子,也顾不上被摔到一边的男人,忙不迭地跑进了店中。很快,又有几个壮汉出来拉走了货车。 许是走的匆忙,被紧紧盖住的苫布被风掀起一个缺口。 周围有不少围观的人眼尖,瞥见苫布下盖着的似乎是些精美绝伦的木盒。 没想到店主竟然是来自西海国的大商人,还是受封家的邀请来的定安城,难怪封大公子会亲自出马,也不知他家做的是什么生意,竟然只有达官贵人才用得起。 这么多年,可从没听说封家和商人有什么交情啊…… 众人皆是若有所思,内心的好奇瞬间被吊到极点。 听说明日就要开张,到时候一定要过来瞧瞧,到底卖了什么宝贝! 第69章 十月二十九, 清晨。 朱雀大街街尾那家店一大早就有人进出,伙计们忙里忙外洒扫清洗,为开店做着最后的准备。 原本被苫布遮住的牌匾也露出了真容, 漆了桐油的木匾上书四个大字——宁村作坊,用料做工都极其简单粗暴, 充满了质朴的乡土气息。 可越是这样, 越是没人敢小看。 昨天那胡人小孩可是说了,里面是西海国第一大商贾, 他们的货都是给达官贵人用的。 这话要是单说肯定没人相信, 可问题是人家的主家还真是被封家大公子亲自送进朱雀大街的, 定安城这么多南来北往的商人,能见大公子的唯有这一个,不得不让人敬畏。 是以一大早, 有周围的商户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路过”,转弯抹角地打听店铺什么时候开张。城里的不少大户也听到了消息,差家中下人过来探听情况, 顺便看看能不能借此搭上封大公子。 一时间,朱雀大街竟然人流如织, 和晌午最热闹的时候也差不多了。 巳时, 封家兄弟骑着高头马进入朱雀大街,身后还跟着一长串马车, 上面挂着封家的徽标。 众人惊了。 封十二郎性子跳脱,时常去关外骑马, 城里人倒是不难看到他。 封大公子军务在身, 操练将士的时候也会出现,倒也不是第一次看到。 但封家的女眷…… 封家是将门世家,世代从戎, 一直是男丁多于女性,封家的女孩算是稀缺品。 可再稀缺,那还是有的,比如封慷这辈就有三个堂姐两个堂妹,在加上表姐妹,凑齐两只巴掌没问题。 但定安城里的各家各户,很少看到封家的小姐们出现在人前。 倒不是封家规矩大,恰恰相反,兵头子家从不讲什么女规妇德,基本的礼义廉耻家国大义讲清楚,余下就交给各房夫人自行培养,养成什么样全看当娘的想法和手段。 娘和娘不一样,所以封家小姐们也长得五花八门。 比如封小弟四堂叔家的三堂妹,她外家是天裕关总兵,四堂婶是位性情火爆作风爽利的将门虎女,一双青铜锏舞得泼水不漏,夫妻打架都能和相公大战五十回合。 三堂妹继承了封家人天生力大的优势,在娘亲的影响下,小小年纪就抡得两把大锤飞起,封小弟撞上这位堂妹都要哆嗦一下,比同辈的几位兄弟也不差什么。 在这个时代,即便是民风彪悍的边关,堂妹抡大锤这种事还是不好炫耀的。尤其女孩子及笄之后就要说婆家,散养惯了三堂妹现在和人家袅袅娜娜的姑娘站一起就要露馅,堂婶只得拘着闺女不让出门。 当然,封家的女孩也都不全是这样。封小弟三叔家的二堂姐,人家就被养成了一个大家闺秀。 三叔以前去云浮山求学被拒,大受打击之下心中一直郁郁寡欢,没多久人就郁闷没了。三婶出身小世家,虽然家里早就破落,但还是自觉维持着世家女子的气度。所以二堂姐也是不出门的,三婶说名门闺秀都深居简出,不在人前露面。 今次,二堂姐和三堂妹破天荒坐了一辆车来到朱雀大街,那还是封家辈分最高的封老太君发了话,说宁小先生于封家及雍西关百姓有恩,要去给人家捧场报答。 如今封家和墨宗的关系还处于保密中,目前只有封大都护父子知晓,对外一律用“宁小先生”指代。 “宁小先生”是来自西海的商人,背景神秘,但手中有封家需要的资源,是封大公子特地邀请来的贵客。 “宁小先生”博闻强识,为人清雅疏朗,颇有世家之风仪。封十二郎也见过这位少年才俊,还得对方赠与的西域特产,交情深厚。 短短两句话,反正听在封老太君的耳朵里,这就是个俊朗多财又能助力封家的好小伙子! 老太太年纪大,没事就爱琢磨些儿女亲事。封家嫁娶素来没什么讲究,只要人品正,孩子喜欢,亲家没大毛病,不出格的家庭都可以商量。 这“宁小先生”年少有为,据说还是个有世家风仪的美少年,若是能成了他们封家自家人,岂不是更美哉?! “什么世家风仪!一个商户罢了!” 三婶一回房就摔了一个杯子,脸色阴沉。 “你祖母是怎么想的?让我们给个商户捧臭脚,凭他也配?!” 封二小姐不说话。 她娘是世家出身,自觉出身比别的婶娘高出不少,平时教养她也都按照世家的规矩来。 她有时候还满羡慕其他的堂姐妹的,大家好像活得都比她轻松,唯有她,时时刻刻顶着“世家”二字,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可,世家究竟是什么? 封二小姐唯一见过的世家,就是她的外祖家,一个早已破落宅子,宗祠里供着已经发黄的世家系谱,要翻到最后才能找到外祖家的姓氏。 就因为这本系谱,外祖家就算揭不开锅也要养着仆佣,一日三餐要有鱼有肉,没钱就变卖田产,甚至来自家打秋风。 封二小姐其实不明白,这样的世家到底有什么好的。 可每次她一说起这个,她娘就不愿意听,开始讲她从小到大都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套话。 “有什么好?那就是不一样,世家的血都含着香气,和寒门庶民的污糟绝不一样!” “你是没见过真正的一等世家才会这样说!娘小的时候,曾经跟你外祖母去过南郡。你外外祖家就是南郡世家,岐江城和定安这破地方完全不一样,风里都透着清雅的味道!” “那年正赶上南郡陆家的少宗主出游,陆大公子芝兰玉树,白衣羽扇,举手投足都透着贵气,往来也都是名门世家的嫡支公子,无贤无德根本靠不得人家周围!陆家有风骨,宁愿在家治学也不出仕,百年世家果然不一样!” “听说陆家这一代的少宗主陆时己也是年少英才,小小年纪就得云浮山学宫开正门相迎!你也别怨娘拘着你的性子,若有一天你得天大造化能伴在那陆少主的身边,你就得感激娘现在教导你的恩德!” 这话,封二小姐不知道听过多少遍,母亲总是一遍遍说着她见过的陆家,以及陆家那些惊才绝艳的少爷们,然后哀叹自己时运不济,赶上家中运道衰损,不得不嫁进北疆的军户之家。 当然,她不敢对外说,只跟女儿和丈夫念叨。 封三叔因为妻子对世家耿耿于怀,于是越发发奋读书,并亲自前往云浮山求学,希望能改善妻子对家族的观感。 然而,云浮学宫直接拒绝了他。 虽然没有直接说,但大致的意思还是家世和血统。封家是封疆大吏,却并不在世家系谱上,不能上山入学。 父亲被拒绝的一月后,云浮山学宫开正门迎接陆家嫡宗陆时己,时年那位小陆公子才刚到舞勺之年。 父亲大受打击,一病不起,很快就撒手人寰。 自此以后,母亲对她便越发严厉,像是和什么人较劲一样,一举一动都要她做得标准,绝不能有任何差错。 这次是祖母发话,母亲不敢不听。但私底下却没少骂祖母老糊涂,一个商户也敢攀附封家,真是不讲体统了。母亲似乎很怕祖母给她乱点鸳鸯谱,出门当日特地给她准备了色泽老气的旧衫,还不让戴钗环,生怕她有一丁点儿招眼的地方。 封二小姐不吭声,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安排。 其实想想,若祖母真安排她嫁给那位宁小先生也不错,她们封家本身就不是世家,就算流着一半世家的血,她这样的女孩还是不入真正世家的眼目,更别说世代清贵的陆家,靠近点都是高攀。 他们家的女孩,大都嫁了同样出身的武将。若嫁给宁先生,至少西域距离定安城足够遥远,母亲一时半刻也管不到她,可得半生自在。 想到这里,她敛下眉眼,表情一如往常一样木讷,却伸手进妆匣,取了一副珍珠挂在耳上。 几位封家小姐奉命捧场,一同来的还有几位婶娘和表姑娘。这么多女眷一起出门,在朱雀大街上也算是声势浩大了。 宁非带人在门口迎接,他是外男不适合与女眷碰面,便着梅大娘在前店接待封府的太太小姐,自己带着封家兄弟进了后院。 分宾主落座,封恺便笑着开口道。 “家父原本要亲自道贺,是我觉得不适合给劝住了,临来之前家父还在说,让我们兄弟一定转告非弟,他说的话永远算数,并补了一份道贺礼。” 说着,封大公子给亲弟弟使了个眼色,封小弟马上捧出了一卷地图。之间原本在九凌湖附近的圈被画得大了一块,已经圈到了九凌湖汇入的乌知河支流。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宁锯子又开始在心中扒拉小算盘。 乌知河可是活水系,可蜿蜒入海,在九凌湖附近有冲击平原,土质类似于华国东北的黑土地。 封大都护既然能把圈画在这里,那应该是对乌知河流域有一些想法的。 大都护也很鸡贼,只给了乌知河支流上的一块土地,乌知河整体还是握在封家手中。若是墨宗有一天发达了,封家的地盘也能沾光,顺着河就能过来。 至于会不会是过来摘桃子的,宁非现在也不好说,乌知河支流这块地拿过来,他准备先把地盘占上,暂时不会规划发展。 虽然气候寒冷,但地是一等一的好,物矿图上显示那边有优质铁矿和石油,以前他还没敢狮子大开口,结果封大都护这次主动送上,不要白不要啊! 宁锯子再一次确定,封家是真·土豪,送矿送石油那种,大大的土豪! 第70章 后院的狐狸和狼带着狍子开会, 前店的夫人小姐们却像是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家店,从外面看似乎只是占地大了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一走进去, 整个空间宽敞明亮不说,货架上摆放的还都是做工精美的木盒, 让人目不暇接。 “这……这是什么呀?” 三堂妹打开一个放在展示架上的木盒, 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个小木盒,旁边还有只小刷子。 “呀, 这不是牙刷吗?” 三堂妹对牙刷印象深刻。 最近她十二堂哥一改以前的粗糙风格, 总是有事没事就念叨要刷牙洗头之类的, 还让大家去嗅他头上的味道。 开始几位堂哥表哥都骂他,一天操练下来浑身都是臭汗,头发更是发馊出油, 头油味有什么好闻的?! 但架不住他念经似的纠缠,终于有个小表弟被骗上钩,凑过去闻了闻十二郎的头发。 “呀?是芹菜的味道!” 小表弟惊讶道。 “十二哥是把馍藏头上了么?咋会有芹菜味?!” “嘿嘿。” 封小弟挺了挺胸脯。 “什么头上藏馍, 这叫洗发水!专门用来洗头发的,有香味!” “噢。” 小表弟似懂非懂。 “那为啥是芹菜味的?是芹菜做的吗?” “什么芹菜做的!” 封小弟敲了他一记爆栗。 “这是我一位好朋友, 好知己, 流水知音那种的,知道我喜欢芹菜, 特地给我定制的!” “别人都没有,就我有, 这种特殊的味道。” 封小弟的表情十分欠揍, 简直不要更炫耀! 三堂妹知道十二个哥是在吹牛,因为很快她就在大伯和爹的身上闻到了同样的味道。大堂哥的朋友送了他很多,于是他就拿出来分给大家, 洗头发刷牙齿的都有。 原来这家店,就是大堂哥朋友开的呀。 但三堂妹不喜欢芹菜。比起芹菜,她更喜欢大堂哥那种清清凉凉的薄荷香。 可那味道是大堂哥专用的,全府可没人和他用一样的。 封二小姐拿起一只巴掌打方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四枚花皂,四种颜色四种花型,端的是精致可爱。 皂这东西她也是最近才从府里分得的,黄色的条状,看着不起眼,用来清洗甚是好用。不过对于年轻姑娘来货,眼前这盒装的花皂显然更讨人喜欢,封二小姐一拿起来就放不下手。 “这是四味花皂,羊乳皂养颜,猴儿果的清爽,竹盐皂洗脸干净,还有一个是千里红,香味最浓。” 梅大娘在一旁殷勤的介绍。 “我们还有各种味道的套盒,夫人小姐若是只喜欢一种,可以选择单味道的套盒,里面所有的洗品都是同样味道的,还有架子上的小瓶子可以试用。” “如果想给家中爷们选,我们还有君子盒,里面放了松香和青竹两种香味,最适合各位老爷少爷。” 套装的魅力不可抵挡,再加上梅大娘巧舌如簧,封家女眷很快就沉浸在各色套盒中不能自拔。 看什么都好,什么都觉得用得上,少了哪一个将来想用的时候还要差人再来。 听说是要送去京城的货,这批运走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 还是大郎有面子,许得让她们家的人先采买,抢在京城世家之前独一份! 羊奶皂秋冬养颜润肤? 买了!要一整套!塞外风沙大,屯起来实用! 猴儿果的味道甜滋滋的,适合夏天穿短襦长裙,飘逸轻灵。 买了!要一整套!牙膏子和护发水也要同一个味道,浑身上下一个味道才齐整! 各位婶子堂表姐妹们忽然发现,原来集齐各种组合也能带来巨大的满足感!每一种搭配听着都有道理,看着都很诱人,不买一定得后悔! 梅大娘今天是得了叮嘱的,用封家女眷做推广,价格可以优惠,但功效特点都得说清楚,务必不能让这些夫人小姐空手而归。 有了这些人带货,定安城中很快就会掀起潮流。到时候价格再翻几倍,还要饥饿营销,梅大娘的人设就是监守自盗的黑心掌柜,偷卖主家给世家高门的顶级货,中饱私囊。 这么干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猪还没长成,洗化产品产量跟不上,根本做不到大量出货,只能靠提高单品利润积累资本了。 “呵,奇淫技巧。” 封三夫人冷哼一声,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胳膊,暗示她将手里的皂盒放下。 封二小姐有点舍不得,她是真喜欢千里红的味道。她爹活着的时候,有次读书空闲带她去关外骑马,关外的山野到了秋天,到处都飘着千里红的香气。 不过也只有那一次。晚上回家被她娘狠狠数落了大半夜,直说耽误了读书进业。 少女的视线在宽阔的店中流转,只看到那个满场飞胡人大婶,此间主人并未露面。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耳上的东珠。 千里红是雍西关外最常见的野花,用这花香入皂,那位“宁小先生”还真是有巧思呢。 封二小姐想的没错,为了打出宁村作坊的招牌,宁非这次在味道上是下了功夫的。 他想去搜集了食间婶子姐姐对香味的意见,又亲自看过几种常见的花朵,最后克雷带着一群小孩在后山摸了几天,发掘出不少稀奇古怪的香味料。 暮野兄之前赠送的小肥羊,最近有母羊下了羊羔,坞堡里多出了一批鲜羊奶。 羊奶优先提供给宗门的老人和儿童,还有一小部分被宁非要过来,添加到新造的香皂中。 他是不懂化妆品里面的构成,但也听过羊奶皂的大名。以前他有些表妹就是喜欢搞DIY,效果怎么样不好说,但总比什么都不加要显得高档。 对,宁村作坊就是要高档! 甭管名字土不土,产品一定要高大尚! 把成分说得越神奇、越复杂、越魔幻越好,比照薛家吹豆腐那种力度,一文钱吹出千金,不然都入不了那群世家老爷太太的贵眼! 呵呵,没看到“玉膏脂”都穿帮了,京城里那群公子小姐还在说什么与庶民所出豆腐不同,死不承认自己吃的就是豆子!宁非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所谓高门大阀世家子弟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货,只买贵的,不选对的,宰得不狠他还觉得看不起人! 但宁锯子觉得自己是个良心商人,既然添加的成分比较复杂,那还是要保证产品质量的。 为此,他还熬了两天两夜,亲手制备了一批水杨酸。 他原本没想用水杨酸做防腐剂,毕竟水杨酸做起来比较麻烦,加入到香皂里面还要观察效果变化,没有直接放个石灰袋子容易。 但是有一天,好巧不巧的,他遭到了铁匠坊特产——臭袜筒惨无人道的连翻轰炸。 事情是这样的。 彼时木鱼二老已经带着两组人马京城,烧水泥的少水泥,盘炕的盘炕,忙得不亦乐乎。 彼时,墨宗的冬建已经临近尾声,大工地变成了一排排灰白色的水泥房,看着十分气派。 房间的分配都由谢老操持,有手艺的开始自己找木头做些家具,没手艺的就拜托木工班,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坞堡里,只剩宁锯子闲来无事,日日四处闲逛,生活略感无趣。 于是他开始琢磨焦炭的事。 之前和木东来、柳铁说好了,等冬建结束就研究焦炭。他原本想着用来冬季取暖,但现在火炕已经问世,烧焦炭有些浪费材料。 倒是可以用来炼铁炼钢。 焦炭能提供长久稳定的高温,很适合大批量炼铁。 宁非看过墨宗现在的炼铁炉,已经隐隐有了高炉的雏形。生铁炉的鼓风位置不在炉底,而在相对高一点的地方,并且提高了鼓风所在的通口。这样一来,熔炼出铁液在沉降到炉底时,不会被鼓进来的空气氧化,只要稍加改进就能做成类似现代的炼铁的高炉。 果然铁匠坊是缺德圣人留给儿子的传家宝。这种炼铁改造炉,多半也是系统商城兑换的图纸。好在薛家虽然劫走了铁匠坊,但炼铁炉的造法还没丢,倒是免了他从头开始的麻烦。 至于炒钢法和灌钢法哪个更适合现在的墨宗,等炼焦炉和炼铁高炉建起来之后再看吧。 他一边想,一边朝着铁匠坊的方向走,准备再去现场确定一下情况。 结果刚一进门,他就被一种混合着无数味道的热气熏得头晕眼花,嗅觉瞬间失灵,两只眼睛辣得根本睁不开,还不停地流眼泪。 艹!这特么是什么味道!毒气室么! 宁锯子死死抓住门框,捏着鼻子退了两大步,总算让萦绕在周围味道散了散。等发抖的腿有了力气,少年矩子马上跑去上风口,大口大口的喘粗气。 山风清凉,遍地荒草,唯有漫山遍野的千里红,弥补了他的嗅觉缺失。 门里的众人也出来了,见矩子被熏得泪流满面,几个汉子都胀红了脸,十分不好意思。 “对……对不住啊矩子,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这当口有人进来。” “嘿……嘿嘿……矩子来要是说一声就好了,我们先给开门窗放放味……” 宁锯子回头,抹了把脸上的鼻涕和泪水。 “你们是在集体晾脚么?” 听他这么问,几人越发不好意思,干巴巴地讪笑。 “那个……炉子这里实在是太热了,就脱了舒爽一下……” “反正大家都有味,谁也不嫌弃谁,等下干了再穿上。” “我还行,我没徐师兄的味道大。矩子闻到的八成都是徐师兄的,他那个咸鱼味道比较冲,还辣眼睛。” “可不,我的就不辣,只是普通的酸豆角味……” 七嘴八舌,宁非听得头痛。 他摆了摆手,看到几人都拎着个颜色不明的布袋子,形状和徐进之前摸出来的臭袜筒一模一样。 呵,原来这是铁匠坊的标配。 “你们都脚痒么?” 宁锯子捏着鼻子问道。 几人对视一眼,似乎有点不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矩子说话在墨宗就是命令,大家想了想,然后纷纷点头。 “痒啊!痒得抓心挠肝!总想脱下袜筒抓一抓!” “我脚上爱出汗,还总起泡,抓得狠了就破掉,有时候还会烂脚。” “我是起脚皮啊!一层一层的起,特别痒!干活的时候倒是不注意,等一闲下来就受不了了,必须脱鞋出来晾晾!” “对对对!脱下来搓一顿就舒爽了!嘿嘿嘿,有时候比和婆娘在一起还爽!这种酸臭咸辣的味道,咱们铁匠坊就没断过!” 铁匠坊都是糙汉子,拎着袜筒也不嫌弃彼此,还有心情讲黄色废料。 宁非没那么强大的抗臭能力,他不着痕迹地倒退几步,视线扫过几人的脚丫。 之前他就觉得,徐大哥的脚臭得那么有层次,多半是患上了脚气病。 现在看,脚气可不是徐大哥一个人的专利,这几位老哥烂的五花八门,臭的各有千秋,属于铁匠坊的职业病。 不不不,应该不仅仅是铁匠坊,所有穿皮靴的人都有可能罹患这种脚下的难言之隐。 业朝皮靴的结构和现在的马靴差不多,靴筒可长可短,比如铁匠坊这种是到小腿,他之前见过的黑甲军则是到膝盖。北地盛产皮毛,用来御寒的皮质都十分厚实,暖和是暖和了,但透气性也是个问题。 一旦脚部出汗,很容易在这种不透气的环境中滋生细菌和真菌。墨宗铁匠坊的众人虽然穿了袜筒,但麻布的吸水效果和棉布不能比,再加上长期工作在高温中,脚很容易就汗湿,不罹患脚气,那才是怪事。 想到这里,宁锯子忽然莫名想起了暮野兄。 他暮野兄肩宽腿长啊,第一次见面就是一身黑甲戎装,一双大长腿笔直刚劲,骑在马上风光无限,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他记得暮野兄的靴子是到膝盖的,紧紧包裹住小腿,关节处还有加固的卡扣,方便骑马和行走。 造型酷帅,目测密闭效果也十分不错。 虽然暮野兄来坞堡的时候穿的是便装和布靴,但他是封家的少阀主,带队出兵的机会应该有很多,若是经常穿着这种靴子……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不知道暮野兄的皮靴之下,有没有隐疾啊…… 第71章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好久没做手工,宁锯子手痒了。 水杨酸是个好东西,除了能添加在日化用品中做防腐剂外, 水杨酸还是很多重要药品的基础成分。 比如,在现代风靡了一个多世纪的神药“阿司匹林”, 主要成分就是乙酰水杨酸, 可以解热镇痛预防血栓、中风及各种心血管疾病。 除此以外,水杨酸还可制备治疗寄生虫的药品, 对血吸虫、猪肉绦虫之类的很有效果。 墨宗养猪之后, 宁非就一直在考虑寄生虫的问题。 这个时代不具备检验检疫的条件, 若墨宗众人真因为食用猪肉而感染寄生虫,他这么折腾反而把好事变成坏事了。 本着这样的初衷,宁非在小火房闭关了两天, 终于亲手制备出第一批水杨酸。 原料之一是牛背山上的柳树。本来用煤焦油中提取的苯酚制备会更合适,无奈炼焦炉还没建起来,暂时还不能进行工业流程的合成。 好在牛背山有得是柳树, 漫山遍野的柳树虽然叶子都掉没了,但是树皮树根还是不缺的, 除了成分有杂质, 有效成分含量难以测定之外,其他的都没毛病。 有了基础材料水杨酸, 除了驱虫药以外,手痒的宁锯子还就地取材, 顺手做了一批足光散。 牛背山上又硼砂矿, 于是硼酸的来源解决了。只是少了一部分苯甲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牛背山可搞不到安息香。 于是, 残缺版的足光散诞生了。 宁非也没好意思宣传,就暗搓搓地找了味道最不那么浓烈的柳铁试用。 “你脚痒么?” 宁锯子问柳铁。 柳铁受宠若惊! 他最近一直在挖矿,努力的挖矿,每天回家都是累到没力气说话,沾到床就瞬间睡死过去。 也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有精力想太多,想自己之前做下的那些傻事。 他现在比谁都着急干活,就盼着冬建早点完成,好能让自己将功赎罪,继续留在宗门之中。前几天师父和鱼老都带人去了定安城,冬建组一下子缺了不少人,柳铁马上自告奋勇填补空缺,总算没让工程进度延后。 今天矩子找到他,虽然只是问了一个略奇怪的问题,但柳铁还是很兴奋,马上响亮地出声: “回禀矩子!我脚痒!不但痒还起泡!不搓就痒得钻心!” 宁非被他过于激动的嗓门吓了一跳,心说你患了脚气也不用这么自豪。 他挖了挖耳朵,上下打量了柳铁一遍,感觉这小子最近都没进铁匠坊,脚上的味道应该比之前那几位柔和。 “那你……去找盆温水过来。” “哎,好嘞!” 柳铁很快端了盆。 宁锯子朝里面撒了些土黄色的粉末,又用木棍搅了搅,然后警觉地倒退三大步。 “那行,你脱了袜筒泡脚吧。” “哎,好嘞!” 柳铁没有二话,立刻开始扒鞋子和袜筒。 莫说让他泡脚,就是砍了他的脚给矩子泡茶他都没有二话,矩子说什么他就干什么。 袜筒落地,一股发酵黄豆水的味道开始在空气中散播,但是比徐进的要柔和许多。 宁锯子顶着臭气凑上前,发现柳铁的脚还算凑活,最多就是出汗多不透气导致脚底脱皮,情况远没他想得那么严重。 “舒服!舒服啊!” 柳铁舒爽得直叹气。 又泡了一会儿,没有不良反应,总体反馈效果良好,但宁锯子并不满意。 谁泡脚都会觉得舒服,柳铁连脚气还都够不上,他的反馈实在没什么含金量。 但让他找铁匠坊那老哥几个,他……他……他实在是没啥勇气现场观察效果,都是把足光散分给几人自行试用,据说后续效果很不错,但也不排除彩虹屁的嫌疑。 宁锯子对自己这回的作品略没有信心,毕竟,这里面少了一位苯甲酸啊! 后来忙着肥皂的事,足光散就被他扔到了一边。这次去八里坡查看封家水泥场效果,宁非也是带了足光散的。 他本来想给封家兄弟试用一下,但话到嘴边又觉得用这玩意当伴手礼像是在骂人,于是便默默揣了回去。等回到了朱雀大街,他又一直忙于开店的琐事,随手把装有足光散的木盒放在案边,忘了收起来。 倒是封小弟眼尖,一进门就盯上了那个小木盒。 他是个懂礼貌的少年,知道主人的东西不能随便问,便老老实实坐在一旁,听大哥和小非哥聊天。 但是,那两人聊天的内容,他有一大半都听不太懂,于是百无聊赖之下,目光又在那只小木盒上转悠。 里面装的是什么?以前没见过呀…… 小非哥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出来,是专门要送给大哥的吗? 可是今天他也来了,只给大哥不太好吧…… 越想越好奇,心里跟猫抓一样难受,封小弟的屁股渐渐坐不住席塌,不自觉地开始微微扭动。 封恺看了他两眼,但是没有作用。十二郎的注意全在那个小木盒上,根本没注意到他大哥锋利的眼神。 最后明显到,连宁非都注意到了。 宁锯子顺着封小弟的眼神看到了小木盒,脸上的商业笑容瞬间定格。 擦,他怎么忘了把足光散收起来了,等下封家兄弟问起来要怎么解释?! 他心中发愁,也就没注意到暮野兄之前说了什么。 封大公子聊着聊着发现没有回应,便也疑惑地停下,室内瞬间陷入冷场的沉默。 这就略尴尬了。 宁非回过神,干笑一声,正要重开话题。 然而就在这时候,封小弟动了! 此刻的封小弟,他终于熬不过内心的好奇,壮起狗胆不敢看他长兄,结结巴巴地问宁非: “小……小非哥,你为啥放个小木盒在案上呀?” 也不怪封小弟,实在是这个小木盒太突兀了。 三人在室内对坐,封家兄弟的案前放的都是茶汤和点心,唯有宁锯子的桌上,一杯清茶和一个小木盒,说不是准备送礼的都不像! 但这玩意……宁非在心中抹了把冷汗,干笑一声。 “啊……是忽发奇想做出来的……泡脚粉。” 对,就是泡脚粉,不是什么足光散,墨宗不能卖伪劣药品。 “泡脚粉?是洗脚的吗?” 封小弟一下子来了精神。 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 他现在,每天都要点数一下他“挚友”送的洗化包。洗头的刷牙的洗脸的洗身体的,整整齐齐放了一排,就差一个洗脚的。 那唯一的空缺,让封小弟觉得有点难受,总想用什么填补一下。 “哈……是的。” 宁锯子继续干笑,打定主意把足光散的效果死死瞒住。 “店里有卖吗?我能不能买一盒?” 封小弟略急切,感觉自己缺损的内心终于要得到填补了。 “不用买,这盒就送给你了。” 说到这里,宁非顿了顿,不由自主地看向暮野兄的小腿。 他现在确定封家兄弟没有足下病,因为今天大家都是跪坐,进门是要脱鞋子的,到目前为止没闻到什么过于刺激的味道。 所以这盒足光散,其实送给封家兄弟也没什么大用处。 封恺注意到他的目光,略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开口询问。倒是封小弟马上应了一声,喜滋滋地接过小木盒,小心揣进了怀里。 “用法很简单,在热水中倒两勺药粉,烧纸在木盒下面,拉开就能看到。” “每次水不要太多,保证没过脚背就可以,温度你们自己掌握,洗两刻钟。” 虽然觉得用不上,但宁锯子还是很负责任地解释了一下用法。 正说话间,常随路勇进来回禀,说封家女眷已经采买完毕,准备回府了。 封恺站起身,朝宁非拱了拱手。 “那非弟,我们这就告辞了。以后若是在定安城有事,可直接去府里找我帮忙,恺一定尽力。” 宁非连忙谢过,送这兄弟二人出门。 刚到前院,三个年轻男人就被眼前那壮观的场面吓了一跳,只见马车上装满了封家女眷大采购的战利品,压得马都有些走不动。 “这……这……这……” 封小弟看向大哥。 来之前他听三堂妹说老祖宗让大家都来给小非哥捧场,多少都要买一些尽尽心意。可万万没想到,心意是要尽这么多的吗!?这些东西拉回去,他用两三年都够了吧! “嘿嘿。” 正准备上马车的三堂妹一眼看到了十二哥,乐颠颠地跑了过来。 刚跑到一半她就看到了一旁送客的宁非,略有些羞涩,但还是大大方方行了个福礼。 边城民风开放,男女大防远没有中原严苛,加之周围都是封家的人,见了外男倒也没什么。 “你就是宁小先生吗?” 三堂妹自来熟。 “你们店里的货物都好有趣,下次有新的一定要知会我们呀!” 这个宁小先生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啊!看着就是和十二哥差不多的年纪,身板好像不太好,胳膊还没她的粗,但是长得好清雅! 听说他是从西海国来的,那边的男子都长这么好看吗?! 宁非笑着拱手,连声应下。 封小弟嫌弃三堂妹聒噪,连声撵她上车。有封恺在,三堂妹不敢跟她十二哥吵,只能气得干瞪眼,闷闷地回了马车。 马车里,封二小姐正端坐一旁,三堂妹一上来就念叨起那个宁小先生,直说没见过这么俊秀的男人。 “是和大堂兄不一样的好看,眉清目秀的,笑起来就让人觉得心里暖。” “说话也不一样,像书里写的那些文绉绉的……反正和家里的兄弟都不一样!” 封二小姐坐在车上,默默听着堂妹念叨宁小先生。 她坐了一会儿,终于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掀起了车帘子。 正看到一位青衣少年少年拱手,与自家堂兄弟作别。 的确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眉目俊美,仪态清正,一派清雅风流的模样。 封二小姐摸了一下耳上的东珠,收敛眉眼,也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 第72章 封家女眷走了以后, 宁村作坊就关店了。 众人:?! 就真·关门了,门板都盖上了,大门紧闭。 这一波操作让全朱雀大街的人都猝不及防。 本来还想着等封家人走就进去看看, 结果人是走了,宁府作坊也结束营业, 这这这这什么意思啊!? 实在看不懂套路, 众人心有不甘地回转,有心思的开始拐弯抹角地打探情况。 这一问还真找到点关系, 有人在店门口看到了西城卖肉的梅大婶子。再仔细一问, 原来梅大婶子土鳖翻身, 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朱雀大街巷子尾那家店铺的掌柜了! 消息一出,三山巷子立刻热闹了起来。张屠户、张屠户的婆娘, 张家隔壁的邻居纷纷上门,梅大娘遇到了不少“旧交”,个个都是一脸久别重逢的激动, 全然忘了一个月前还因为卖肉拌过嘴。 “妹子你不是跟着儿子出城去了吗?咋忽然回来就成了掌柜?” “妹子这铺子的东家是谁呀?这么气派,是京中了不得的贵人吧?” “梅娘子你家铺子里卖的是啥?咋第一天就关门了?是不是生意不好做?” 林林总总, 反正一个目的, 就是挖出“宁家作坊”的老底。 这种情况也在宁非的预料之中。他给梅大娘定的策略就是吹牛,吹得越厉害越高大上越好, 九句假话里掺一句真话,适当的时候还可以卖卖惨。 “儿子不顶用, 屁都没混出来, 还是得靠老娘补贴他过活!” “什么享福!分明是那小子欠了外债,想诓老娘重操旧业哩!” “哈,老娘倒是想, 可现在哪家楼子敢收老娘?做龟公吗?” “店里卖啥?都是好东西呀!老娘以前在楼子里也算见多识广,但主家卖的花皂可是见都没见过哩!还带香味的,是达官贵人才能用的宝贝!” “还是养闺女顶用,让个西海国的老爷看中了,人家主家是西海国大商人,顶顶有钱的大户人家,这种小铺子还看不上眼哩。” “西海国在哪?在草原北头!听我们家女婿说,要穿过荒漠和沙地才能到,还得坐船过海!” “啊,萍花跟她相公走了,她怀着孩子不能坐船,得从沙漠那边绕路,可辛苦哩!这小崽子是女婿前头那房生的,不听话的紧,可不能让他抢我外孙的家业!” 反正吹牛不要钱,梅大娘每次说的都不一样,竟然也没人挑她的毛病。 她一个杀猪大婶没见识,瞎说乱讲很正常,但丑女儿给人当了续弦应该是不假的,不然凭啥她能当掌柜。 众人越发觉得这事靠谱。 于是这几天,被街坊和“朋友”簇拥的梅大娘每天都过得很滋润。好东西不要钱地送上门,奉承话听得耳朵长茧,以前那些黑眼白眼看不上她的邻居,现在也都换了一张谄媚面孔,成了她的“好姐妹”。 不过关于“宁家作坊”的消息也逐渐流传了出来。听说只做高门贵人的生意,卖的是旁人听都没听过,只配给世家使用的香皂、洗发水和牙膏。 这话全城的人都相信。毕竟前几天封家女眷买走大量礼盒的事都看在眼中,封家人总不会做假,宁家作坊是真有好东西。 可偏偏,作坊自那天起便再没开张,说是只送货去京城,不做定安城里的买卖。 这下,朱雀大街上的南北商人开始动脑筋了。 不做定安城的生意,那这家店最多是个转运点,梅大娘也算不得掌柜,最多是个看店的伙计。 但伙计也有伙计的用法。走商的人都知道送货必然有损耗。一车米从京城出发,送到边城能剩三分之一就很了不得,缺的那些当然有自然损耗,也有人为抠出来的好处费,当做损耗一并报了。 若是能说动那个胡妇…… 反正看店也没啥油水,多报些减损是不就还能捞一笔?! 于是,梅大娘的身边渐渐多了一些奇怪的声音。比如“不开张没得赚啊”,“送货上京吃力不讨好”,“切莫只知道出死力,给旁人做了嫁衣啊”之类的,旁敲侧击撺掇梅大娘监守自盗。 梅大娘开始还坚定拒绝,可话听得多了耳朵也有些软,终于有一天吐了口风。 “那……损耗也不能太多不是?多了主家会疑心的。” 这话是对着以前一个张屠户的婆娘说的,这婆娘得了口信,喜不自胜地回去告诉了东家。差人办事的是个南郡商人,一听说胡人娘子松口了,挂着八字胡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哼,胡人贪婪,只认铜钱,没得风骨。” 背后骂得起劲,可是第二天,南郡商人还是在张屠户婆娘的引荐下,上门拜访了梅大娘。 他倒也乖觉,在“只认铜钱”的梅大娘面前也不聊风骨的事,反而一脸谦逊地点出自己是在替南郡陆家采买的货品。 梅大娘不知道陆家,但看商贾那掩饰不住的倨傲,她猜这是个很厉害的世家大族。 嘿嘿嘿,本来就准备炒高价,肥羊送上门还客气啥?!这次梅大娘拿出杀猪的本领,一把宰客刀舞得虎虎生风,四色的花皂竟然叫出十倍的价格。 南郡商人一阵肉痛,打心眼里觉得这价格太高了。这不就是个边城么?京里卖的皂角粉也没这样贵的价格,果真胡人只认铜钱。 可等梅大娘给他看了试用装,南郡商人就不吭声了。 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皂粉,而是一颗颗如玉石雕琢且散发香气的神奇物件,每一颗的味道都不同,用它洗手,手上还残留着香气。 还有那君子皂,清淡却隐有芬芳,绝对会是世家郎君的心头好! 南郡商人其实不是自己说的是陆家采买,他来自一个靠陆家鼻息生存的小家族,这次出来是替主家寻觅些稀罕物送礼。 陆家郎君多名士,君子皂和君子套盒都做得风雅有趣,听闻当今陆家郎主和胞弟都是绘画大家,最爱高洁之物,郎君们一定会喜欢。 最妙的是,这是西海送入本朝的第一批货,赶着让封家订走了一些,余下的不足入京,还在等后面补充。 也就是说,现在大业朝上下,除了封家以外没人用过花皂和套盒,他要是能抓住这个时机献给陆家郎主,那绝对是独一份的光彩! 想到这里,南郡商人咬了咬牙,忍着肉痛定下了五十个套盒。 他倒是想要更多,但梅大娘死活不松口,非说再多主家就要觉察,只得作罢。 这样的“肮脏交易”频繁在定安城发生,等宁非收到消息的时候,梅婶子已经把宁府作坊的存货都卖光了。 宁非暗暗感叹,这位之前跳过“掌中舞”的大娘真心长袖善舞,能脚踩七八条船还不翻,竟然把每个客户都哄得高高兴兴,都以为自己占了独一份的大便宜! 人才!真是人才啊! 觉得占便宜的不仅仅是南来北往的商人,揣着足光散回家的封小弟也是一本满足。 他终于能把他的多宝阁填满了!所有的东西都是墨宗出品,他小非哥的定制,洗脚粉连大哥都没有份。 回府以后他就想溜回自己的院子,却好巧不巧,被他爹派来的常随叫去了正院。 封大都护大马金刀坐在榻上,面前还摊着一张羊皮,上面绘得正是漠南草原地形图。 见两个儿子进来,伸手随便指了指榻。 “来得正好,我准备出兵狮子口,在下雪前把胡骑推到祡岭西线,你们看如何?” 听他这样说,封恺微微皱眉。 “父亲,原本不是计划开春,为何忽然提前。” “嘿嘿嘿。” 封大都护抓了抓头。 “这不是有水泥和火炕了嘛!祡岭西线到冬天就封冻,以前不占那是因为要冻死人,但地都是好地啊,盖个坞堡就能推到胡人的拆打城,不要白不要!” “现在咱们有这两样宝贝,为啥还等着胡人顶着老子的脑门晃悠?!老子冬天把地圈好,开春胡人再想过来,那就得拿命来换!” 封恺微微敛目,沉吟了片刻,觉得这计划虽然激进了些,倒也不是不可行。 左右祡岭都是要拿回来的,不能留给胡人做南下的缓冲。 “也好。” 封恺点了点头,目光中闪过一抹刀锋。 “那我明天就去准备,天气已经开始变冷了,不知何时就会下雪,要出兵还是尽快。” “正该如此。” 封大都护的眼眸一直盯在地图上。 “倒是多亏你那位小友,不然我也不敢如此抢进。若是此役能成,墨宗便是大功劳,人家要的九凌湖得尽快给了,免得说我们封家人不讲信用。” “自然。” 商量完了正事,封大都护目光一转,瞄到在一旁装鹌鹑的封小弟。 “广原这次也跟你大哥去长长见识,别见天在城里乱窜。你怀里鼓鼓囊囊的,揣的那是什么?” 听老爹这样问,封小弟的心中立刻闪出一抹不祥的预感。 “没啥,就是个木盒。” 他蔫巴巴地说道。 “木盒?” 风大都护眼神贼尖。 “那不是墨宗的盒子吗?三丫头今天抱回来不少,把你堂叔的私房都抠没了。你那里面装的是啥?” 大哥就在跟前,封小弟也不敢跟老爹撒谎,正好承认是宁非送的洗脚粉。 “泡脚的?” 一听这个,封大都护忽然觉得脚痒,很习惯地朝着幼子伸出手。 “拿来让你爹我试试。” “啊?” 封小弟的不祥预感成真,但还是想要垂死挣扎一下。 “爹你在这书房泡脚不合体统啊。” “呸!什么体统不体统的!这是老子的家老子的屋子,老子想干啥就干啥!你少给老子废话,快点拿来!” 于是封小弟委屈巴巴交出了泡脚粉,然后又被指使去小厨房要了一盆热水。 “爹,那我先回去统计粮草军需。” 封恺站起身,跟封大都护报备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正院。 他走出书房的时候,正看到封大都护麾下的两名副将迎面走来,和两位老叔叔打了个招呼,封大公子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等封小弟从小厨房回来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三个中年人围在一起翻看地图。 端着盆的封小弟站在门口,迟疑要不要进屋。 “还愣着干啥?” 封大都护朝他招了招手。 “正好今日你两位叔叔刚进城,一路骑马身体乏累。再差人端两盆水来,大家一起松快松快。” 于是叫来下人,又端了两盆水过来。 三个盆一字排开,由封小弟倒入土黄色的泡脚粉,这种微有些剌鼻的粉末入水即化,盆里的清水不再透明。 “来,试试吧,这小崽子新搞到的稀罕玩意,我也没用过!” 封大都护笑着说道。 他驭下严格,公事以外却很好说话,经常和下属一起喝酒吃肉,倒是十分随和。 这次也不见外,封大都护直接脱掉了皮靴。 下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就爆发在空气中,层次太过丰富以至于无法描述,就这样毫不掩饰,并恣意散播,直冲得封小弟双腿一软,差点给他爹跪下。 呜呜呜呜!他就知道老大鸡贼,一早就跑的没影,留他一人在爹这里受罪! 然而封小弟的痛苦还远没有结束。只见那两位副将叔叔哈哈一笑,伸手也扯下了脚上的马靴。 封小弟窒息了。 他挣扎着想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但是腿软成面条,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耳边还回荡着老爹和两位大叔豪迈的笑声。 “哈哈哈哈,大都护威风不减当年啊!” “那里,还是老了,竟然比你老唐的味道差了些,你才是老当益壮!” “可不是,以前咱们哥几个就老唐淡不出格鸟味,现在竟然如此威猛,看来这一年老唐你没少下功夫……” 几人都是老相识,对彼此的味道也格外熟悉,半点都不受影响。 只是苦了封小弟,他现在也和他小非哥同甘共苦过,两只眼睛都辣得睁不开,勉强张开嘴,刚要说话就被呛得咳嗦。 “爹……叔叔们,盆……泡啊……” 勉强挤出的几个字,几乎耗掉了封小弟全部的心力。 两位大叔这才注意到他,见他如此凄惨也有些不好意思。 “啊,对哈,是该洗洗了。” 脚一入水,水杨酸和硼酸让脚部微感刺痛,但这种痛并未难以忍受,逐渐转化成酥麻,刺激到原本瘙痒的地方,隐约还有一种爽感。 如果宁非在跟前,便会发现三个中年人的脚气十分严重,已经开始出现皮损和溃烂。在目前医疗条件下,如果溃烂进一步恶化,很有可能转化成其他严重感染,甚至会危及生命。 几人越泡越舒服,忍不住伸手进去搓洗。原本已经裂开的旧皮在水杨酸的作用下迅速软化,轻轻一撕就脱落。 “爽!” 封大都护一拍大腿。 “越泡越爽,这个泡脚粉真他娘的好用!” 封小弟想趁机溜出亲爹的书房,无奈腿软得一直不能移动。好容易三人都开始泡脚,空气中的异味消散了一些,封小弟暗暗积攒力气准备夺门而出,却见他爹已经把脚从盆里提了出来。 封小弟眼前一黑。 草!天要绝他! 可是这一次,那意料中的嗅觉冲击却并没有出现,就连封大都护自己都愣了一下。 “噢?没味了?” “真没了?” 大都护不信邪,凑近了脚丫闻了闻,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是真没味了!还不痒了!” 两位副将闻言,也把脚从盆里提了出来,以同样的姿势闻味道。 “真的啊!真没了!” “我的脚也不痒了,也不黏了,爽的不得了!” “这是什么粉,也太特么好用了!哈哈哈!老子臭了几十年的味道,这就散没啦!” “十二郎你这东西哪里来的!?简直就是老臭脚的救星啊!” 第73章 十一月初, 雍西关一线定安城、永平和阚州同时出兵。三路兵马分三个方向,封大公子走中路赴狮子口,副将唐东岳西进老边沟, 副将刘文斌于东路策应二线人马,对祡岭西线胡骑盘据地行清缴之势。 狮子口易守难攻, 是胡骑南下的前沿支点, 也是此次进兵的难点。 早年这里是业朝的土地,刘氏太后乱政十年, 边城的土地不断被胡骑鲸吞蚕食, 狮子口也落入了胡骑的控制之下。 狮子口沦陷后, 胡骑为了节省城中消耗,杀光了年老体弱的叶恩,然后将女人和小孩拉去漠北塔纳城卖掉, 男丁就地便入辅奴军,作为前线战斗的炮灰。 于是好端端一座边城,如今已经沦落成驻防的坞堡。城中没有任何商业活动, 只有胡人骑兵盘踞于此,仗着地利之便, 肆意南下劫掠。 之前在石沱岭肆虐的零散胡骑, 大多也是来自于狮子口。然此地靠近祡岭,冬季酷寒, 胡骑多半蜷缩于城中取暖,最近倒是越发没了动静。 他们也倒放心, 知道雍西关的业人也不会来。业人守城却是不如胡骑机动, 占了就要挨冻一冬天,城里的人被冻死也是很正常的事。 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他们再派大军南下, 轻而易举就能对付那些被冻得半死的守军。 城头箭如雨下,喊杀声震天。 狮子口的城墙年久失修,已经有多处破损,城门摇摇欲坠。 城下是黑压压的黑甲军,完全不逊于胡骑的冲击力,让盘踞在狮子口的胡人只打了一个照面就退回城中,想要借助险要的地势抗击业人的进攻。 但这样的负隅顽抗并不能坚持多久,黑甲军的箭头都带着火瓶,落入城中就会熊熊燃烧,城中到处黑烟滚滚,根本看不清情况。 城下,潮水一样的黑甲军列阵静待,一旦前锋破城,下一刻就会全员出击,杀进狮子口。 他们中的很多人,家中父母妻儿死于胡骑铁蹄之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无奈之下的投军从伍,不单单是为求一口饭吃,更是心中憋闷着血仇,想着有朝一日重回故里,一定要找机会杀几个胡兵,好报得阖家老小的泼天血怨,告慰家人的在天之灵。 如今,终于等到了发泄的机会。 边城苦胡骑久已,六月胡骑南下扣边,这是业朝将士第一次主动出击,全军的士气都高涨破天。 封恺知道城中已然没有业人,索性放开了手脚让麾下的兵士破坏,投石车火瓶换着来,一点儿都不用留手。 左右狮子口也是要重建的,几堵破墙烂房哪比得了将士的性命。 城头胡人被这一波猛攻打得晕头转向,眼看着黑甲军搬出了拆城墙的巨木,狮子口守军吓得一头冷汗,急报头领罕达。 “罕达苏尼,城下的业人抬出了巨木,要顶破城墙了!” 罕达大惊。 “业人要破城?这怎么可能?!” 这位胡人全身甲胄,手里握着青铜骨朵,惊愕的表情被络腮胡子遮掩,但一双眼却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业人疯了吗?!他们这样打,就算攻下了城也无可据守啊!” 他气得直用铜骨朵砸地。 “都疯了吗?都疯了吗!?马上就要下雪,这群业人连房子都没有,都要等着冻死吗?!” “那不如就索性让与他们吧,苏尼!一座废城而已,我们随时都能占回来!” 他的副将眼珠一转,凑近了建议道。 罕达瞪了他一眼。 他这个副将是业人投诚的,业人诡计多端,现在劝他让城,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天神的勇士只能冲锋,永不退却,你这是想让我做逃兵?!” 听他这样说,副将连忙摇头。 “苏尼莫要误会,哪里是小的让苏尼做逃兵?这是敌进我退的战术!” 他顿了顿捋了捋八字胡。 “苏尼请看,此处乃是关卡要塞易守难攻。可易守难攻也要有城可收。” “如今雍西关大兵压境,人数比城中的勇士要多上许多,即便依靠天险,我等也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如今看城下的打法,明显就是要不计代价。若我等和人硬拼,白白葬送勇士的性命不说,城终究还是守不住的!” “不如趁着包围还未形成,我等先行撤退,走之前把城池付之一炬。过两日便要有雪,城中无房无墙,业人兵丁只能挨冻受饿,一场雪下来不知道要冻死多少?!到时候我们再杀回来,这城不是唾手可得?” 听着似乎很有道理,但罕达不敢尽信。 业人狡诈,这人又是降将,天神知道他会不会和雍西关里应外合一起诓他! 正犹豫着,城下再度起了变化。 罕达登上城楼,正看到一头乌黑的骏马越出军阵,马上是一身黑衣黑甲的年轻武将,身后跟着是百十名亲军骑兵。 亲兵中有人高举着一面青色大旗,上书一个巨大的“封”字。黑衣武将驻马于阵前,腰身劲瘦笔挺,弯弓搭箭对准了罕达的方向。下一刻,黑色的劲风扑面而至,罕达还来不及反应,黑色的箭矢就他的胸口。 罕达口喷鲜血,强忍住剧痛才没有倒下。副将本能地想跑,却也只来得及转身,另外一只箭矢便扎中了他的背后,直接透胸而出,尸身坠地,瞬间没了声息。 罕达的亲兵抢上前,扶着自家头领下了城墙,在黑甲军震天的喊杀声中,从城门逃出了狮子口。 他们也不敢走大路,仗着马快逃到了漠南草原,正遇上一列往北行进的商队。 亲兵本想劫掠一番,却冷不防在商队头人的手中看到了狼牙令牌。 这可是上京谷蠡王的信物,谷蠡王统领南下东路大军,他们的统领罕达便在谷蠡王的麾下效力,做一个掌管百人骑队的苏尼。 “我等为谷蠡王运送盐铁,还请诸位勇士莫要伤了自己人。” 领头的业人笑道。 他自然也看到了重伤的罕达,便主动提出商队有疾医有草药,可以帮忙救治伤者。 “你们是哪里来的?” 亲兵疑惑地问道。 他验看过马车,上面放的果然是盐巴和铁器,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这些业人的口音和边关相差很大,软绵绵的调子,倒是有点像之前投在苏尼账下的副将。 那副将说自己是阊洲人,自幼饱读诗书,还是个小世家出身,比雍西关封家还要高一头。 听他这么问,商队头领露出一抹倨傲的笑容。 “这等机密事你就莫问了。我等乃是从中原繁华之地而来,我家主人与谷蠡王有约定,提供物资助你攻破西线边镇诸城。” “你们若是入得关内,须得听从我家主人号令。我家主人乃是世家大族,血脉高洁,比边关封家不知金贵多少。” “你等若是听话,以后自然不愁享不得繁华,谷蠡王能迅速攻破忻州一线,便是我主给了大大的好处的。” 啧。 亲兵啐了一口。 比封家高一头又如何,不还是不敢和人家撕破脸?! 至少封家没人投降,拼到最后一人也不投降,冻死饿死也不投降,这一点很合他们天神勇士的脾性! 高不高不知道,但在他眼中,封家是比这些中原人更值得尊敬的存在。若是没有封家,天神勇士哪里还会被困在这苦寒的草原,早就可以尽享中原富庶之地的繁华盛景了! 封恺带着亲军冲杀入城,手中的藏罡剑直接当砍刀用,舞得出了虚影,每一下都要收割一条生命。 此刻的男人,再也没有之前的清冷端肃,真如同杀神一般,浑身浴血,勇不可当。 罕达重伤逃走,城中的胡骑便如无头苍蝇般四下逃窜,很快就被攻上来的黑甲军抱包了饺子。 狮子口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城中没有一座草房是完整的,到处都有火焰在燃烧,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封恺让人去清理尸体,收治伤员,计算战损,一番安排过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封慷是第一次上战场,开始还激动得热血沸腾,可看到眼前尸横遍地,城毁墙倒的场景,整个人都被震慑得说不出话。 此一战,黑甲军大胜,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原来……战争竟然是这样的。 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封恺用染着血的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是的,战争就是这样,不管谁输谁赢,都会死掉很多人。” 他指了指不远处几名被砍伤的兵士。 “还有那些,他们伤的很重,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天意,如果坏了手脚,那便不能再上战场,要解甲归乡。” “归乡?那他们靠什么活?” 封小弟喃喃道。 手脚都没了,就算能保住性命,那也不就是个废人了么? 这个世道,好人都不一定能活下来,何况是个手残废的人,不就是回家等死? “军中会有抚恤。” 后半句话,封恺没有说,他觉得以十二郎的脑子,应该能想得出结果。 “所以爹的俸禄才会总不够花……” 封慷目光有些涣散。 “怎么够用呢?那么多人,朝廷又发不全粮饷和抚恤,该怎么活……” 兄弟俩叹气一声,谁都没说话。正这个时候,路勇上前回报,说随后军一起过来狮子口的墨宗的工程组到了。 封恺眸光一转。 这是他与非弟商量后获得的帮助。 墨宗出一个工程组,帮助指导黑甲军修筑越冬的工事。但有个前提,一定要保证墨宗弟子的安全。是以这次虽然是上战场,但墨宗却始终处于最安全的后军,随时有队人马保护其撤离。 “安排下去,大军整备三日即返回雍西关。狮子口这边留后军巡戒,不轮转巡戒的兵卒按墨宗的要求平整土地,就地砌窑,尽快在落雪前把城墙和坞堡修建好,莫要耽误了守城大事。” 第74章 墨宗这次派出的, 是之前在定安城活跃的火炕组。 火炕组最近大受欢迎,自从第一个盘炕改造工程完工以后,火炕组的订单直接爆满, 不得不开始实行预约排号。 据说定安城有两家富户为了争抢排位,还着仆役打了场群架, 想强行把火炕组人带走。这么大的事自然惊动了定安城衙, 封大公子的交代还言犹在耳,衙令不敢大意, 马上带衙役去救人, 顺带着把闹事的人家狠狠教训了一顿。 经此一役, 城里人人都知道这群墨宗弟子不好惹,和以前做短工赚苦力钱的时候不一样了。衙令接人的时候十分殷勤,不但带了全数衙役出街, 还给墨宗众人雇了轿子,搞得鱼老等人十分惶恐,直说当不得老爷如此尊敬。 倒是宁非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就是现实, 以前墨宗身处底层,需要看别人的眼神脸色, 城衙不跟着压榨油水就算清廉了。 可现在和封家算是有共同利益, 衙令虽然是业朝的官,但封家才是定安城真正说了算的人。若暮野兄这点事搞不定, 他才要怀疑那个男人的能力呢。 所以投桃报李,这次暮野兄提出借人, 他也没有推拒。 依旧是鱼老带队, 这次鱼老的孙子鱼忻也一并跟去,他主要的任务是负责规划图纸,准备借这次合作将水泥房的整理出一个标准流程。以后的工匠都按图施工, 不需要墨宗再派人去知道。 有了墨宗帮忙,狮子口的重建工作开展得非常迅速,水泥和砖块一部分是由后军运输到前线,还有一部分干脆就地取材,就在坡下建了火窑。 砖头烧出来经冷却,检验合格直接运送到工地土建。这样一来,不但缩短了长途运输的时间,而且还节省了大量的人力和畜力。 因为狮子口是要驻军,是以所有新建房屋都按照宁非之前设计的平板房建造,当兵卒的没那么多讲究,也来不用考虑隐私划分房间,干脆就一条通铺到底,省时省力。 “哎,兄弟,你说这这是啥房子呀?” 老兵卒张三牛捅了捅身旁正挥着镐头的同伴,努了努嘴。 “就抹一层泥灰,还水汤汤的,这能立得住吗?” “你管咧。” 同伴继续低头刨地。 “让干啥就干啥,哪那么多废话。你是要偷奸耍滑吗?” “嘿嘿。” 张三牛抓了抓头。 “咋被你给看出来了?” “那我就是觉得吧,这房子他看着就不结实!” “不瞒老哥你说,我以前在村里也跟人盖过房子的,哪能这泥砖烧烧就往上垒,那一脚还不给踢到了?!狮子口这地方它就是个风口啊!冬天大北风一吹,泥砖糊的房子就得给吹没了。” “吹没了也不砸你一个,你怕啥?” “哎,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那我咋能不怕呢?” 张三牛咂巴着嘴。 “少将军赶在下雪之前把狮子口占了,这明显不就是准备扎点吗?你来的晚你不知道,以前谁要是被分到哨卡扎点,那就是九死一生的路!” 说到这里,张三牛抽了抽鼻子。 “倒不是怕胡狗崽子打过来,他赶来老子砍就是了,没啥大不了了!可怕的就是老天爷,见天地给你刮北风飘雪花,冻都能给你冻死!” 他同伴放下镐头,瞥了他一眼。 “看你这话说的,那就不会烧柴火,生炉子?” “听你这么说话就知道是个没见识的,生炉子有啥用?人睡到半夜的时候,屋里的炉子就冷了,人一冷就不容易清醒,要是守夜的人没看住,一晚上过去一屋子的人都得给冻死。” 说着,张三牛指了指在建中的水泥房。 “看着吧,就这小房子,今年冬天也不知道要死多少!” “不会吧?” 他同伴也有点心惊,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 “听说封大将军不是那种不管下面死活的人。” “我看少将军这次还派了好几个人,说是在定安城里盘火炕的,城里好多人家都找他们,抢都抢不到。他们给咱们住的房子也砌了火炕,能烧火能热乎的。” “哈,那玩意有啥用?” 张三牛很不以为然。 “在床底下烧还是在床边上烧,那不都是烧柴火吗?” “我还是那句话,要是晚上打井的人没看住炉子,烧啥玩意也不好使!” 议论归议论,但是活儿该干还是要干的。 黑甲军中有不少人对正在修建的水泥房没底,不过封恺在军中的威信素来很高,即便大家心中怀疑,也没有人真的问出口。 倒是私底下,打听盘炕小队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心中不安稳,便找着机会直接问火炕组,希望能得到个准确的消息。 墨宗众人对这种怀疑倒是很习惯,毕竟之前在定安城中修火炕,一开始大家也都是半信半疑的。其实宁非早就把火炕的砌法给了封恺,封家也是准备在军中广泛推广的。 但军伍瓦匠到底比不过墨宗土木组的专业,狮子口又是雍西关出兵的最前线,这第一场仗务必要打成开门红,是以墨宗众人也是尽了全力。 只要有时间,土木组就会详细耐心地给黑甲兵丁讲解土炕的用法。听到说炕烧一次锅能热一晚上,好多人都不相信。 “这一晚上那咋可能呢?” 张三牛蹦得最高。 但很快他就被打脸了。基建完成,大军回撤雍西关,祡岭的第一场雪也落了下来。 大雪纷纷扬扬,盖住了狮子口周围的高坡峭壁,也盖住了刚刚竣工的哨卡新城。 张三牛他们小队,作为是扎点人员被留了下来,垂头丧气的搬进了新屋。 房子真的是好房子,虽然还是大通铺吧,但比起以前的泥草房真要亮堂太多。只要把窗框上的木板封牢,两层木窗足以阻挡狮子口的寒风,躲在里面让人觉得安心。 可更让众人惊喜的,就是他们之前一直看不上的火炕。 扎点的第一天晚上,张三牛按照墨宗讲解的方法,在睡觉之前用堂屋里的大灶烧了一锅热水。哥几个本来是想好好烫洗一下,暖暖身体,以防半夜太冷冻坏了手脚。谁知这边灶台刚起火,那边的火炕就开始温热,等水烧完,炕上的温度烤人一身大汗。 “竟然真热了啊,而且是全都热了,整个炕面儿连最边上的地方都有温乎气!”。 同袍惊喜道。 张三牛也是很惊讶,但出于一个老兵油子的自尊,他还是要坚持自己之前的说法。 “现在又有啥用?你在屋里放个炉子,那也能热乎了,不还得看半夜吗?” 他一拍胸脯。 “今天晚上,张大哥守夜给你们打个板儿,以后都学着我这样干,大家才能活命!” 张三牛小队所在的位置是狮子口外墙边的瞭望台,瞭望台前出高坡,侧面是高高的老鸹崖,视野中只有一条小路能通到城墙下面。 黑甲军在小路上修了绊马索和陷坑,胡人根本不可能骑马冲上来,境界任务还算轻松。 在这个落雪的夜晚,寒风刺骨,乌云遮住了月亮。黑沉沉的天幕下,几条根绳子正悄无声息的从老鸹崖上垂落,有披着雪狼皮的胡人,身形近乎隐没在雪地中,借着夜色摸到城墙下面。 这几人都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形强壮,肌肉发达,背后都背着青铜骨朵。 其中一人抽出骨朵,伸手就朝着灰色的大墙砍去。 “锵!” 一声闷响,青铜头被直接崩飞了出去,震得胡人手臂酸麻。 “这他娘的是什么墙?咋个这么硬,以前不都是用黄土堆的吗?!” “卡都,小声点,会被城里的人听到!” 同伴压低了声音,对胡人说道。 “这墙邪门的很,咱还是想办法翻进去吧。左右山崖都翻过来了,何必和一道墙过不去?!今天天冷的很,业人多半缩在屋里没人值守!” 卡都想了想,觉得这话说的有道理。 他来自拿卡草原的一个小部落,家中的大父天生神力,一早就投在谷蠡王的账下,做了一名前锋苏尼。 因为大父混得不错,卡都也被选中送入上京,拜了一位有名的大勇士阿迪力做师父,专门学习刺杀格斗的本事。 本想着学成之后,由大父引荐到谷蠡王账下做亲随,结果大父前些日子在狮子口失手被伤,不但被业人将军一箭射中了后背,还丢失了谷蠡王十分看重的狮子口。 虽然事后得到了商队的救治,但大父也只是勉强保住了性命,身体一下子就垮了,连床都下不来,还被谷蠡王申斥。 对于一个勇士来说,所有的地位和财富都来自于战场。不能死在战场,反而丢失了地盘,这就是一个废人,连带着家族都会被人瞧不起! 卡都在上京混不下去,只得收拾行李回到老家。临走之前,他的师父阿迪力还挽留他,说他天生是做刺客的材料,若是能留在上京,将来一定会被谷蠡王或是其他的贤王看中,得到重用。 “忍耐一下孩子,只要忍耐,你将会成为部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刺杀者,你将会在天下无往不利!” 但卡都忍不了。 他从来都是骄傲的人,身手远比那些崽子强得多,他能轻松越过高高的山崖!可是现在,就因为大父受伤丢城,原本那些不如他的崽子都嘲笑他,说他是懦夫的侄子,这让他怎么忍?! 卡都要回来,卡都当然要回来上京,但那必然是在他洗雪了家族的耻辱之后,他要风风光光地回到上京城! 他约了几个兄弟,一路连夜疾行,终于赶在第一场雪落的时候到了漠南草原。 他知道凭这几个人根本进不了雍西关,也靠不到那个业朝将军的近前,就想着先冲击一波狮子口,杀几个业人出出气。 几个胡人青年都是身手矫健的练家子,用绳爪抛上墙壁,步履矫健地往城头攀爬。 之所以选这个地方,卡都也是仔细研究过狮子口的地形的。 以刺杀的条件来说,他们现在所在的瞭望台背靠悬崖,几乎没人能翻越高高的岩壁再滑下,业人会把这里当成死角。 对普通人是死角,可对他卡都。 卡都轻蔑一笑。 今日寒风冽冽,即便几人穿着雪狼皮,浑身也一早被寒风冻透,动作难免有些僵硬。但卡都的心是火热的。 大父以前跟他说起过,越是寒冷的天气就越杀业人。他们没有皮甲没有大氅,只会蜷缩在四面漏风的草房里瑟瑟发抖,有时因为柴火供不上,许多人便冻死了,或者被冻得手脚僵硬,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孱弱。只要勇士敢于冲杀,占领坞堡轻而易举。 卡都不想要坞堡,卡都只想杀人。 他要把城里的业人通通杀掉,把他们的头颅悬挂在新建的城墙上,让那个姓封的男人看看,他们达哈儿部落也不是好惹的! 越想越觉得血热,卡都的动作竟然比之前快了许多。 刚爬上城墙,一道冰冷的刀锋便朝着他的脖子砍来。也就是卡都动作敏捷,反应极快,不然瞬间他就要人头落地! 可也因为要躲避,卡都在城墙上站立不稳,直接摔了下去。连带着几个在他身后的同伴也被砸倒在雪地上,一时之间不得起身。 “娘个腿儿的,有敌袭!兄弟们快起来!” 张三牛扯着嗓子吼道。 下一刻,灰色房子有光亮起,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许多兵卒从房中跑出来,手中还举着火把和刀枪。 “就在城墙下面,这些龟孙子是从老鸹崖后面爬上来的!” 张三牛,指着城墙下面的几条人影说道。 “弟兄们快放箭,射死这几个狗王八!” 可怜未来的刺杀利刃,学了一身本事的卡都,浑身的武艺扛不住如雨点般落下的箭矢,整个人直接被扎成了个刺猬。 最终,卡都和他的同伴一起倒入尘埃,被茫茫大雪掩盖,连个名号都不曾留下。 “他妈的,要不是老子出来解手,还发现不了这几个狗崽子哩!老鸹崖那么高,他们也能爬上来,身手不错啊!” 张三牛一边提裤子一边念叨。 刚才着急,他裤带都没系好就跑上城墙。 也是亏了这火炕热得人睡不着,隔个一时半刻就要喝水发汗,他不时就得出来方便一下。 以前婆娘总骂他蜡头不中用,现在可好,要不是他有尿急的老毛病,还真就被这群王八算计了! 这火炕……嘿嘿,不错不错,送了他一个大功劳啊! 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呀,真是个奇才! 而被张三牛夸上天的那位奇才,此刻正对着封家此次出兵路线图,琢磨着自己的炼焦炉。 暮野兄胃口真大,直接把边界线推到了祡岭西线。这样一来,九凌湖也许能提前到手,如此便可以考虑修筑水力,搞一波大事。 嗯,要不要稍微暗示一下暮野兄呢? 第75章 狮子口一役之后, 封家将雍西关的地盘牢牢推到祡岭西线。 期间,戍边的兵士又接连打退了两三波胡人的反扑,在狮子口和祡岭一线迅速修筑工事, 似乎已经在漠南草原站稳了脚跟。 消息传到京城,朝野震动。 倒不是出兵狮子口是什么了不得的成就, 狮子口一线虽然重要, 但也只是在战略位置上有价值,狮子口本身城破草高, 四下荒凉, 世家大族没人看得上眼。 朝中各方更介意的, 还是封家的自作主张。 如今争位正酣,西河王、东山王和寿平郡王三家斗得不亦乐乎,高门世家各有站队, 手握北线军权的封家却始终没有表态。 三王各自派人和封家有接触,封大都护谁来都应承,嘴上说得好听, 实际行动一点没有,摆明是要坐山观虎斗。 这也倒罢了, 毕竟朝中很多老牌世家高门, 比如南郡陆家,也一直都是这个态度。未来谁做皇帝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手中有权有钱有人马,地位不会因为皇室更迭而发生变化。 但封家这次的情况又是不一样。虽说将在外, 君令有所不受, 但也不和朝中打个招呼就私自出兵,未免有些不敬朝廷的意思了。 封家想干什么?划地为王么? 一时之间,申斥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出京城, 直扑雍西关定安城大都护府。 骂人的都是些御史言官,义愤填膺义正辞严,就差指着鼻子说封大都护要造反。 封大都护脸糙皮厚,倒是不怎么在乎。没看三王和朝中有点分量的世家都不吭声么?这群疯狗平时也爱乱咬一通,真搭理他们就上了圈套了。 但也不能任由王八朝他喷脏水。 大都护砸吧了一下嘴巴,让儿子以他的名义给兵部上了一份奏折,言说在前年年初的时候就曾经向先帝上奏,为了防止胡人忽然南下冲击,雍西关想要收复沦陷多年的狮子口一线,并因此申请过一笔军需粮草。 当时先帝准了折子,但粮草和军需却一直没发,没钱没粮的雍西关不敢擅动,这事就一直没了下文。 结果三个月前,雍西关忽然收到了京城送出的一批粮草。 经核对,系户部侍郎石绍忠核准补发的去年欠响。虽然这笔拖欠的军饷差了大半年的分量,而且还有以次充好的嫌疑,但封家还是牢记先帝的圣命,顶着大风雪冒险出兵,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拼着性命不要,终于抢回了沦陷十七年的狮子口城! 现在前线还在苦寒的天气中忍饥挨饿,恳请朝廷再下御寒的衣物和粮草,并给因战殉国的将士补发抚恤。 一篇奏折写得真挚热忱,既有对先帝的缅怀,又有无钱无粮的无奈,更着重阐述了雍西关前线目前的困境,以及胡骑扣关一触即发的危险。读之令人胸有悲锵,听之更觉潸然欲泪,简直就是一片忠心感天动地,谁再骂谁就是没良心。 此折一出,朝中言官瞬时哑火。 有好事的去兵部翻了奏折,还真就找到了雍西关给隆成帝上奏的军情,内容和封家在折中说的一般无二! 说起来,人家早就跟朝廷报备出兵计划了啊,先帝还御笔朱批,结果兵部和户部拖着不给军饷,这是才一直拖到现在。 朝中把事情早忘在脑后了,人家雍西关的将士还记得,一收到拖欠的军饷就马上顶风冒雪出征塞外,现在还没得吃没得穿在大风雪里冻着呢! 锅已经甩到户部的头上,就这还要骂雍西关,那言官也不用干了。 于是这事不了了之。朝中诸方势力表面上对封家在塞外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际心中也都有了警惕。 别的不说,这个封疆大吏还是不能得罪的,毕竟手握兵权。 眼看朝中局势混乱,三家藩王谁都不服谁,说不得还要大战一场才能分出个高低贵贱。 当然,这也是最坏的打算,以目前的局势来看未必会发展到那个程度。可结交个有兵权的总是没坏处,即便封家不入世家系谱,但人家时代戍边于国尽忠,理应得到尊敬。 忽然之间,封家成了香饽饽。有几个朝中高门竟然开始向封家递出橄榄枝,想送族中出色的子弟来见识一下塞外的风光。 只是这些“出色的子弟”有男有女,还都是青春年少的年纪,究竟怎么个见识法,还真不好明说。 不过这些事,和宁非是关系不大的。 他现在一门心思,想要催债。 封家目前推到了祡岭西线,并且已经开始修筑工事,巩固城防。 根据前线土炕组传来的消息,黑甲军并未完全止步祡岭西线,一部还在继续东进,逐步清扫零散的胡骑,这些情况目前只有身在前线的才能知晓,并未对外公开。 封家要把地盘推进到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但他宁非之前和暮野兄有个九凌湖之约,不知道身在前线的暮野兄还记不记得。 呵呵,不记得也要提醒他记得一下。 如今依然入冬,第一场雪过后,墨宗外出务工的人员除了火炕组之外,已经全数回到坞堡内。 火炕抗住了考验,大家搬进了新的房子,粮仓中存储着大量土豆,吃喝不愁。 更有棉花已经可以收获了。 谷地的棉花在老年组的精心照料下获得了丰收,都是优质的长绒棉,霉桃、烂桃几乎没有。 在雪落之前,秋婆婆已经组织大家一波抢收,丰收的棉铃全部入仓,然后按照计划分配到每个人,大家都需要完成一部分脱棉籽的任务。 如今有明亮干净的水泥房,有暖呼呼的火炕,巧手的汉子做了中意的家什,心细的婆娘养了些野花做装饰,雪落的时候大家一起窝在温暖的炕头上脱棉籽,感觉生活从没如此的有奔头。 诸事了结,人人脸上都满是轻松,但也有人踌躇满志。 说的就是这次冬建中出了大力气的铁匠坊。 因为之前木东来和柳铁的事,铁匠坊全员虽然很受打击,但也并没因此懈怠了工作,反而越发用心。 三座火窑中的火焰从未停歇,无数原料被送进去粉碎煅烧,成料被拉出来第一时间送往工地,大家都对冬建竭尽了全力。 宁非说话算话,在简短总结并肯定了铁匠坊的工作后,宣布木东来师徒可以回归,铁匠坊接下来的任务是试制新的炼钢法。 柳铁当场就给矩子跪了,满是伤痕的手捂着脸,哭得像个孩子。 他本想再跟矩子认个错,好好忏悔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心路历程。 然而现实情况是,他的师父师兄师弟们,根本不愿意听他浪费时间叨叨,没啥诚意的安慰了几句,就把他拖到一旁自闭了。 柳铁:…… 宁非一直冷眼瞧着,见众人安静下来,便轻咳一声。 “那我们就先从冶铁开始说吧。” 他取出一个小木板,用炭条在上面画了一个炼铁炉示意图。 “在此之前,我又查阅过墨宗的藏书阁,发现铁匠坊的冶炼记录是有空白的。” “具体什么情况不用我说,大家在铁匠坊应该都清楚,那我们现在先抛开那段时间不谈,先说有记录的铁炉情况。” “你们最初的冶铁炉,鼓风的位置放在炉底,没有专门的出渣口,所以熄火以后会炉底堆积铁和其他杂质的混合,就是这种带孔眼的,我暂时叫它海绵铁。” “这是生铁,即含碳量超过2.14%,不能叫做钢,熔点很低,只是铸铁而已。” “但我们要的钢,含碳量必须控制在2%以内。我请大家注意的是,含碳量决定了你的钢是不是好钢。含多碳,硬度增大,可锻造性和韧性下降,但这个指标不是绝对的。最好控制在1%以下,这样炼出来的钢性能才会优良,超过了1%硬度和韧性都会下降。” 说到这里,宁非顿了顿,看着满房间茫然的目光,轻叹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从元素开始讲是根本不现实的,只能暂时使用填鸭式教学,死记硬背。 “我说的炭,就是这玩意。” 他举了举手中的炭条。 “炭条的主要组成就是炭,但也不是全部,里面还含有一部分杂质。” “就像你们打铁,烧出来的炉渣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大致就是同样的道理。” “冶炼出来的海绵铁,理论上是生铁、熟铁和杂质的混合物,所以需要你们烧热后敲打,以去除杂质。首先掉的是生铁和杂质,因为这两种质地比较脆,容易被打碎。剩下的熟铁则必须要用高温不断锻打,才能将里面杂质挤出来,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百炼钢。” 见众人连连点头,眼中都露出赞同的神色,宁矩子忽然笑了笑,话锋一转。 “但我之前也说了,海绵铁是生铁熟铁和杂质的混合,也许有微量的钢,但含量非常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大家反复锻打的,只是熟铁而已,并不是钢,至少不是我现在说的钢,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铁匠坊出品的百炼钢和龙泉剑坊的有差别。” “龙泉剑坊的百炼钢用料来自炒钢法出品的高碳钢。薛家是外行充内行,先后顺序都没搞明白。” 少年矩子顿了顿,看着下面一脸肃然的众人。 “我请大家先记住一个标准,我们现在冶炼的铁也好钢也好,本质都是铁碳合金。含碳量超过2%的铁,叫生铁,断面发白,通常又叫白口铁,这种生铁性能坚硬而脆。含碳量低于0.05%的铁,叫熟铁,断口为灰色,通常又叫灰口铁;介于两者之间的是钢。” “想要钢,那就要在含碳量上下功夫。炒钢法的原理就是这样,生铁加热后加入铁矿粉,同时不断搅拌,消耗掉铁水中的炭,使生铁中的碳含量降低,直接获得钢。” “但这种方法去渣比较麻烦,时间长产量低,需要大量人力,也不容易保证品质,我们不用。” 宁锯子敲了敲小木板,用炭条在上面画了一个炼钢炉草图,并且着重画了个粗粗的三角标志。 “重点啊,我们现在开始讲灌钢!” 第76章 宁锯子住的水泥房距离新食间不算远, 是座平层的独栋小房,房子引入了前后院的设计,将他个人的起居室、书房与公共会议室分开。木匠班按照他的要求打造了桌椅, 大家如今都是穿着鞋子坐在桌前,主要防着铁匠坊那几个老袜筒在开会的时候放毒。 如今主楼已经空置, 唯一的住客只有缺德圣人的木像。搬家时谢老本想一起带到新居, 但被宁非严词拒绝了,言说要保留墨宗的传统, 不能强逼圣人搬家。 呵, 他好容易才摆脱晦气, 才不要自找不痛快。 “烧生铁精,以重柔铤,数宿则成钢, 这是一位叫綦毋怀文的前辈总结的方法。具体说来,就是将熟铁放在炉子里,生铁板放在炉口, 不断用火加热,当温度达到一千三百度时, 生铁开始融化, 这时用火钳夹住生铁左右移动,同时有人不停翻动熟铁, 使之均匀淋到生铁液,改变合金含碳量, 使之进入钢的范畴。” “要做到这一点, 首先我们要量产生铁。” 宁锯子在木板上画了一个新的冶炼炉,然后在之前的炉子上打了个叉。 “差别不大,主要的不同在于鼓风的位置。” “我看过铁匠坊目前的炼炉结构, 鼓风的高度其实已经有所改善,但还是不够高。” “如果我们再把鼓风口提高一些,热空气通路是向上的,所以熔炼产生的生铁液珠将会避开直接鼓入的空气,得以生成生铁的液池。同时,由于铁比较沉,炉渣矿粉之类的杂质可以浮在铁液之上,我们在鼓风口和炉底之间开一小口,炉渣就能被放出,并且可以通过这种放料口观察炉内的生铁液是否已充满。” “一旦炉满,即可将生铁液放出,直接淋在熟铁板上熔铸,即可出钢。” 宁非话落,水泥房里才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原来之前众人听得专注,竟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错过了什么要紧的关键点。 宁锯子淡然一笑。 “别急,炼钢不是这么简单,之前我说了,生铁只是其一,还有第二个要点,炉温。” 宁锯子又开始敲木板。 “炉温三个要点,首先是鼓风,然后是燃料,最后是炉体的设计。” “量产钢靠人力不可能做到,需要畜力或是水利,但这事不着急,我们可以先做出来钢再来讨论量产。炉子设计我画在这里,高炉能延缓炉内热量散失,节省燃料。铁匠坊现在炼铁用煤,煤的温度是足够的,但含硫和其他杂质太多,容易污染铁水,所以我们要炼焦。” “炼焦怎么炼?隔绝空气,干烧。” 这堂课,宁非讲到深夜,众人也听到了深夜,如痴如醉,连上厕所都十分不情愿。 虽然很多东西都还听不太懂,但矩子无疑给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以前好多想不通不明白的地方,在这一次的解说下似乎有所顿悟,而画在木板上的高炉图,则是让铁匠坊的每一个人都心情激荡,恨不能马上冲出去烧砖盖窑,自己亲手试上一试。 这一夜,铁匠坊众人集体失眠了。 他们很多人自来到墨宗开始,就曾听说过铁匠坊曾经的辉煌,曾经天下名刀都出自墨宗,许多至今还在的千金宝刃,都曾是墨宗铁匠坊主的得意之作,只是自离开云浮山后,这个威名便荡然无存了。 有人说墨宗匠人欺世盗名,借着云浮山才得以直上青云,离开便是坠入泥淖。铁匠坊的众人不服,一心想着重振声威。无奈薛家的龙泉剑坊异军突起,墨宗又的确技不如人,渐渐的,铁匠坊陷入了沉寂。 今夜听了矩子讲授,木东来原本以为自己会兴奋到浑身颤抖,因为他终于有机会完成师父的夙愿,重新拉起墨宗铁匠坊的威名。 可事实上,他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许多,也没有太去在意名声和威望。 他更多地在琢磨矩子讲的那些听不懂的道理。比如成分,比如结构,比如元素。 冥冥中,这些东西串联起来,似乎能解释得了天地之间的原理,能解释以前师父只让他死背下来的口诀,能解释他们的百炼钢为什么就是比不上龙泉剑坊。 所以接下来,只要按照矩子说的一步步操作,他们完全可以做出比龙泉剑坊更好的钢! 第二天一早,宁非半梦半醒地爬起身,迷迷糊糊去厕所解手。路过客厅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猛一抬头就瞥到窗外黑压压挤着一群人头,吓差点尿意崩裂。 宁锯子:……卧槽略惊恐啊! 宁非打开门,果然在路边蹲着的都是铁匠坊的人。 他们倒也乖觉,都蹲坐在院子外静静等候,一个挨着一个整整齐齐,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宁非:“你们都不睡觉吗?” 木东来站起身,脸上略带惊惶: “是扰了矩子休息吗?我等这就回去。” 说着,他就踢了旁边的徐进一脚。 “走走走,都说不让你们在这儿挤着,咋就不听话!?” 徐进也很委屈。 “我昨天晚上听得有点不明白,想了一晚上都睡不着,这不想等早上矩子醒了再问一问。” “再说师父你不也来了?” 宁非看了看天,其实天已经快亮了,按照牛背山这边的时间算,其实已经不算早,坞堡里的人都出来干活了。 他抹了把脸,示意众人先进来,自己去小厨房洗漱更衣。 他出来的时候,克雷已经把早餐送了过来。 矩子套餐是一杯羊乳,一碟野菜,以及一个粗粮馒头。 最近“宁家作坊”的货物卖到飞起,宁锯子狠狠赚了一笔大的,倒是有余钱给宗门增加些主食。 他一抬头,问小会议室中的众人:“你们都吃早饭了吗?” 听他这么问,小孩克雷反应最快。 他瞪着铁匠坊诸人,不无警惕地说道:“你们要吃就去食间,这是牛婶子给矩子做的!” 众人哪还好意思留下,纷纷做鸟兽散。等掐着矩子用餐完毕,铁匠坊诸人又整整齐齐坐了回来,比坞堡里的羊群还乖觉。 宁非觉得这样不行。学生缺课太多,几乎没有基础,只讲理论人家不可能动。 “这样。” 他摸了摸下巴。 “我们先按图纸砌出来个炼焦炉和炼铁炉。你们实际上手操作,试过几次就懂了。” 听他这样说,众人欢声雷动。 铁匠坊本来就是手口相传,以前老师傅也是这样带徒弟的,有悟性的看一遍就能明白不少。 于是这一天,沉寂了许久的铁匠坊再度热闹了起来。墨宗弟子的动手能力堪称强悍,宁非只是指导了几句,众人就利用现成的材料搭出一个简易的炼铁炉,然后用一个已经废弃的火窑改造成炼焦窑,并且成功试制出第一批焦炭。 “矩子,入料吗?” ,木东来站在高炉的入料口旁,手略有点抖。 这不是他第一次开炉炼铁,他这半辈子都活在炼炉边,从不曾像今天一样心情紧张。 “放吧。” 宁非点头。 “注意观察炉内铁水的高度,快满的时候就开始放,不要等到全部没顶。” “好哩!” 出料口附近的徐进应了一声,然后朝柳铁比划了个手里,高大的汉子马上开始鼓风。 余下的人都围在附近,一眨不眨地看着三人炼铁。热度很快就蹿升了起来,每一张脸上都沁满了汗珠,衣服很快被汗水湿透。 但没人在乎。汗多了就抹一把脸,热急了就出去外面抓口雪吃,饭食都是众人轮流去食间领的,大家轮换着鼓风箱,一刻不停,眼中都似有火焰在燃烧。 终于,徐进再一次凑近了出料口,然后惊喜地叫道。 “可以了!要放铁水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拨开了炉缸的开关,下一刻,通红的铁水奔流而下,如泉涌般淋在炉底下方架着的熟铁料上。 “转!快转动熟料!” 宁非提醒道。 “好嘞!” 木东来马上抓起把手,抡圆了胳膊开始转动熟铁,一边转还用铁锤敲打,务必让铁水浸得更加均匀。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用上了毕生的力气,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心上,与呯呯跳动的胸口同频。 钢! 他们的钢! 他们墨宗的灌钢法! 他木东来有生以来,亲手打出来的钢,一定要成功! 敲到最后,木东来已经泪流满面,手腕微微发抖。 徐进抢过了他的锤子,一下一下的砸,同样眼眶发红。 之后,这场打铁变成了一个仪式。一个人累了就换另外一个,打铁锤在每个人手中流转,不知道多少次敲在铁料上,每一下都铿锵有力。 宁非默默退了出来。 实际上铁敲得差不多了,再敲也只是浪费时间浪费人力。 他尊重这种悲情,对于一群执着于提升技术的匠人,他们是配得上钦佩和敬意的。 “矩子哥哥,你不让他们停吗?” 跟出来的小孩克雷一脸嫌弃。 男儿有泪不轻弹,哪有一边哭一边干活的?像他待的木工班就不会这样。 宁非正抬头看天,闻言低头笑看他一眼。 “停?为什么要停?” 他忽然长舒了一口气。 “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是最幸福不过的事。这种安稳和满足,只有体会过的人才明白。” 克雷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矩子哥哥的微笑他记住了。 多年以后克雷回想起来,才忽然明白,那种情绪叫做欣羡,还有对往夕时光不可再回的怀念。 第77章 最后的最后, 铁匠坊众人用墨宗史上第一块精钢锭,打了一把锤子送给他们的矩 子。 收到锤子作为礼物的矩子:……诶,不是, 什么意思? 这玩意不是你们铁匠坊祖传的定情信物么?! 宁锯子觉得他很有必要调整一下铁匠坊的产品线,他费这么大力气搞灌钢, 可不是让他们造锤子的! “也不是造锤子。” 木东来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 熬夜的两只眼睛通红,显然还没从成功的激动中回过过神来。 “这是我们铁匠坊的传统!每次有新的方子成功, 铁匠坊主就要做一把铁锤交给矩子作为念想。” 念想? 宁非摸了摸下巴, 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念想的, 难不成岳万峰是觉得自己会子孙万代,一代一代传下去将来开个冶金博物馆当文物么? 呵呵,不排除这种可能啊。 “那你们准备造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 木东来马上挺胸。 “矩子让我们造什么我们就造什么!大家伙都等着矩子的吩咐,随时都能上工!” 莫说是随时,铁匠坊众人是巴不得马上就开炉烧火。这种从未有过的锻造之法已经彻底征服了所有人, 高炉、铁水、灌淋渗铁,一切都是新鲜的, 恨不能自己亲自上手操作一番才过瘾。 可没有矩子的命令, 铁匠坊是不能轻易开工的。之前是有先代矩子的遗命,常山在入山之前, 曾要求铁匠坊全力仿制龙泉剑坊的百炼钢,后来他因事故去世, 这条命令这也被执行了下来, 众人都希望仿制百炼钢能给宗门带来收益。 但是现在,他们不需要百炼钢了,再也不需要仿制别人, 宁矩子教授给他们的办法更加强大! 昨天出钢的时候木东来有测试过,这种铁料很神奇,因淬火料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属性。若是用盐水淬火后质地坚硬可比生铁,若是用猪油淬火,则会钢体柔韧不易折断。 坚硬者可制兵器,锋利无匹,柔韧者可做铠甲,刀砍不穿。 一种铁料,竟然能刚柔并济,任凭匠人发挥,与之前他们锻造出的任何一种都全然不同,即便是闻名天下的龙泉剑坊也不敢说能造出这样的宝贝! 得出这样的结论,当时留在工坊中的众人都心潮澎湃,恨不能冲出去大吼几声以抒发心中的畅快。 原来这就是钢!这才是钢!这才是只有他们墨宗能造出来的钢! 只恨没钱没关系,不然搞把龙泉剑坊的宝刀拼一下,看看到底谁才是天下第一的铁匠坊!? 想到这里,木东来实在是有些手痒,忍不住朝宁非拱了拱手。 “矩子,我们接下来造什么?” “先打一把兵器吧。” 宁锯子摸了摸肚子。 他远在天边的暮野兄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九凌湖的约定,也是时候提醒他一下了。 “就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卷桦树皮,上面画着一件略奇怪的兵器。 是一把刀,刀身细长狭直,小镡,长柄,类似于时下的剑,却是单刃,刀头横直无弧度,风格十分硬朗。 “这是什么?” 木东来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这种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物事,倒是有点像前朝用的环首刀。 不过环首刀刚硬有余,却容易折断。自从龙泉剑坊造出了百炼钢,环首刀便越发向砍刀的方向发展,用厚度和宽度抵御脆性,这样窄刃的刀身已经很少见了。 “是横刀。” 宁非把那张桦树皮铺在桌上,给众铁匠细细讲解。 “说起来,也算是环首刀的改良版,主要材料要用到我们刚刚制得的钢。” 少年细白的手指定格在刀身。 “这里的长度和环首刀差不多,以熟铁为外皮,中间夹精钢。刀柄要加长一些,让使用者可以两只手握住。” “重要的部分在于刀体。刀体的精钢要把含碳量控制在1%,这个硬度我们要一点点实验,确定究竟浇多少生铁才能在保证韧性的情况下,尽量接近硬度最大值。刃口要用到你们之前说的淬火工艺,盐水和猪油结合起来,要保证破甲率,还要刀身不变形,不断裂。” “除此以外,刀身的反复折叠锻打也很重要,所以我之前强调要合理控制碳含量就是关键点,在1%能保证钢料韧性,可以多次反复折叠锻打,包钢夹钢及覆土烧刃等后续工艺才能实现。” “这样造出来的刀,刀身有层叠烧刃后的波浪纹,可斩甲过三十扎,吹毛利刃,突刺劈砍无往不利。” 宁锯子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要求,众铁匠的眼神却是越听越明亮,一个个像是有火焰在烧,斗志喷薄欲出。 没人觉得这么繁琐的工艺麻烦,技术却复杂,工艺越繁琐,那便越有可能做出神兵宝刃! 天下的铁匠,谁不梦想着能打造出一把干将莫邪青史留名?即便是前朝大匠师因为铸造凶兵“藏罡”而殒命炉前,如今依旧有人将他奉为前辈大能,只因“藏罡”一剑足以流传千古。 以前墨宗铁匠坊是苦于不知道怎么烧,现在矩子把方法都给他们递到跟前了,不动手的岂不是傻子?! 一声令下,铁匠坊全员都像是打了鸡血,开始不眠不休地投入到火热的工作之中。 一个改造的高炉不够分,连吵了两天众人都觉得浪费时间,索性想办法各起炉灶,反正后山有矿料可以自己挖,一人一个炉子,谁都不妨碍谁。 可即便这样,高涨的工作热情还是不能解决全部的问题。 比如人人都想亲手锻一把横刀出来,每个人对配方和火候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别看铁匠坊的人在宁非面前不吭声,私底下可是谁都不服气谁。 可拉风箱倒原料的活计总得有人干,老哥一个可忙不完填料和放铁水,不会迷魂术,就要找两个人帮忙。 前期因为配比的事,有好几个师兄弟都红了脸,最后还是宁非把人劝开,强行规定了一套工艺流程。 他是拥有过私人实验室的男人,研究员和工程师的矛盾他太明白了,工程师就烦一拍脑门就画大饼,总觉得这些饼都是土里掺屎,根本不合实际。 现在铁匠坊众人也是一样,都觉得对方说的那套行不通。所以干脆就各玩各的,然后按照排班轮流打杂帮下手,正好还能给矩子实验一波生铁渗料的配比。 别说,这样一分配,研发的进度一下子快了许多,第一批锻造好的横刀纷纷出炉,摆放在一起气势磅礴,有种凛然的杀机。 宁非恍然回到了某个历史中繁华靡丽的年代。 长安不夜,万国来朝,靠得就是腰悬横刀的铁甲将士,创立了波澜壮丽的王朝盛世。 可在他的时代中,唐横刀的技艺近乎失传,只能从历史文字中,或是异国存物隐约窥见曾经的风采。 他原本也只是参照史书上零星的记载和考证,混合他个人的理解给墨宗匠人描述,没想到的是,铁匠坊众人竟然真的造出了一模一样的实物! 暗中咽了咽口水,隐形唐刀粉的宁锯子假装一脸镇定。 此时他正站在铁匠坊的外院中,面前一排近乎同样造型的横刀,每把刀上都刻有工匠的姓名。 不远处放着几具从狮子口前线偷运回来的铠甲,据说还是挑着死相完整的胡人扒下来,今天被当成了试刀的靶子。 大会开始前,宁锯子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烘托一下气氛。 只是眼前这些刀光太晃眼,一向淡定的矩子也有点小激动,一时间脑子竟然卡住了。 “咳咳。” 冷场了半响,宁锯子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憋出一句话。 “是骡子是马,都牵出来溜溜吧。” 话糙理不糙,墨宗众糙汉子对宁锯子的话接受度良好,立时大声应和,声音大到整个坞堡都听得清楚。 今天的铁匠坊外还围着不少看热闹的。 最近众人造刀,城里很其他组的人都听说了,也开始议论纷纷。 大家各自有看好的选手,其中呼声最高的自然是铁匠坊主木东来,他本人管理铁匠坊多年,现在匠房中还有一半都是他的弟子,打铁要看老师傅偏又辈分高,很多年纪大的都看好他。 其次就是徐进。 身为铁匠坊的大师兄,徐大叔的技术和他的臭袜筒一样出名,不出意外他会是木东来的接班者,铁匠坊下一任的坊主,在中青年人群中很有拥趸。 当然还有些大热人物,都是铁匠坊评价不错的老师傅,年轻一辈到底还是资历浅薄,就算有把子力气也缺乏经验,目前还属于陪榜的状态。 就因为争论谁才能造出墨宗最好的刀这件事,最近大家都跟打了鸡血一样,说到激动处不乏有人吵架翻脸,着实让宁非见识了一把死忠粉的厉害。 光吵架也没结果,反正要试验生铁渗碳的配比,干脆他就办了个试刀会,统一标准所有人PK,刀上一分高下。 此话一出,墨宗瞬间沸腾。 大家最近的日子过得太清闲,总盼着有点什么新鲜事看看热闹。听说铁匠坊要搞试刀会,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彻底激发出众人的八卦之情。 从几天前开始,在铁匠坊附近围观的人忽然多了许多,还有好事的人密切关注各选手造刀进程,实时播报,转弯抹角收集情报,然后散播的小道消息满天飞,还有给选手拉票跟踩的骚套路,看得宁非也是服气的。 谁说古代人民不八卦,骗鬼呢吧! 第78章 墨宗第一届试刀大会, 虽然没有冠名商赞助广告费,但观众却热情高涨到吓人的程度。 就连宁锯子那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也被众人奉为金句, 齐齐高声跟着重复。 是男人,谁想当骡子呢? 于是各选手看彼此的眼神都带着杀气, 此一役若是败了, 丢的不仅仅是脸面,还有身为男人的尊严! 铠甲就摆在场地当中, 因为资源有限, 所以宁非事先让人画好了劈砍的范围, 每个人只能在自己的区域动刀,分别记录第一下劈砍强度和刀刃磨损度,以及多次劈砍后刀的磨损情况。 虽然做不到绝对客观的测试数据, 但在目前条件下已经可以区分高下。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第一批选手们正式登场了。 宁非一声令下,众人都抡圆了手臂, 手中的横刀直直朝着穿铠甲的草人砍。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过后,克雷挥着小旗子让众人退后, 然后和鱼忻一一检查铠甲情况。 “一号, 未破甲。” 站在一号位的青年低下头,脸胀得通红, 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这把刀的韧性不错,就是硬度上不去, 杀伤力完全不够看的。 不比较还不知道, 别人能破甲,自己却只能在铠甲上划出道道,简直公开处刑。 克雷绷起小脸。 “二号, 破甲十三扎。” 所谓“扎”,其实就是一道甲的意思。古语有言宿铁刀斩甲三十扎,说的就是三十层铠甲的意思。 为了确定实战效果,宁非也采用了同样的测试设置,看单下劈砍的效果如何。不过因为结果与使用者本人的力气有关,所以下一轮还会换人交叉使用,并且参考每次刀刃的磨损情况综合判断。 第一组十人,表现最出色的是徐进,他的横刀初次破甲二十五扎。 第二组有几个大热人物,铁匠坊主木东来也在其中,他一上场就收到了满场欢呼声,还有人朝场内投掷干草干花为他营造声势。 宁非觉得这就是古代版的真人秀,木东来就属于内定C位的种子选手,自带大批粉丝参赛,一举一动都比其他人更受关注。 也难怪众人这样激动,实在是墨宗的娱乐活动太少了,之前除了干活就是在为生存挣扎,现在人一清闲下来,就难免想着要搞点事。 木东来果然不负众望,在第二组中异军突起,斩甲二十八,超过大徒弟三层,目前位居头名。 结果发布之后,场中瞬间欢声雷动。要不是宁非知道墨宗没钱,说不定还以为这群人都开了盘口,乐得简直像是一夜暴富。 但是不行,还达不到三十扎。 宁锯子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宿铁刀破甲三十扎”,这话其实是可以有两种理解的,或者是一刀斩破三十层,或者一刀分别砍过三十甲还不卷刃。前者的难度明显高于后者,说宿铁刀锋利也可能是夸张的笔法,华国语言博大精深,怎么理解都能说出理。 但他不管,宁锯子就是要无理取闹。 三十扎,那就照着三十扎砍,砍不过就是刀身设计不科学,含碳量配比不准确。 他正想着,最后一组选手上场了。 种子选手都放在前面,这一组都是年轻的学徒,显得有点不够看。 可宁非却坐直了身体。 柳铁就在这一组,柳铁的锻造过程他全程都有参与,他很期待这次实验的结果。 柳铁是在第二天晚上来找的宁非,他把自己对熔铸横刀的想法和困惑和盘托出,然后小心翼翼地请求宁非给予一些指点或是评价。 可问题是,宁非自己也没亲手操作过灌钢法,他所有的理论和解释都来自于文献资料,无法直接回答柳铁在实际操作中的问题。 但他可以根据柳铁目前提供的数据做一些推演。 于是,这样一个特殊的锻刀小组就暗搓搓地成立了。 由柳铁负责操作,宁非观察并记录实验中的情况,根据铁料的质地和铁水的颜色,一点点总结熔铸时间和程度,并且建立模型假设,推导最后的结果。 很快,宁锯子进入了状态,并且乐在其中,每天都闷在房间里推导数据。为了等他的结果,柳铁的横刀一直都没动工。有不少人觉得奇怪,反复追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柳铁都一直摇头,实话实说是再等矩子,矩子不说话他就不动手。 打剑造刀,铁匠坊众人还是很有脾气的。虽然矩子传授了灌钢法,不过要说起抡打铁锤,每个人还都有自己的主张。 矩子很厉害,但矩子没干过这种锻造的活计呀!柳铁也说矩子是在房子写写画画,那写写画画和实际情况也未必一样。 话虽然这样说,但大家还是不自觉地在关注着柳铁的进度。全铁匠坊只有柳铁那把刀是没有刻名字的,因为这是他和宁非合作完成的作品,柳铁自己不敢擅专。 那的确是把非常漂亮的刀,狭长的刀身线条流畅,刀刃上层层叠叠的波浪纹,这是淬火后用复合土包裹刀身的结果。 宁非要求柳铁在淬火前以高岭土、膨润土等混合泥土覆刀,由刀背依次向下覆薄,刃口不沾泥,这样入水后能使迅速冷却的刃口坚硬,而刀身也因为包覆泥土而减缓水冷的速度,增加刀身的韧性与弹性。 淬火乃是铁料与水火交锋的最后一战,刀性如何全然在此一搏。 结果证明,宁锯子赌赢了。由柳铁锻造出的成刀,刀身不但有明显的波浪纹,在刀刃边线还有金色的半弧形线条,在自然光下显得夺目逼人。 事后宁非猜想,应该是水温让横刀中的某些金属发生变化。不过这条线让横刀增色不少,和周围的普通货色比起来,简直鹤立鸡群,宁锯子很满意。 他现在看自家参与制作的刀哪哪都好,亲爹滤镜十分严重。 场地中央,柳铁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的刀走进靶人。 他面前的靶子上已经有了两道劈砍痕迹,分别是师父木东来和师兄徐进的,之所以会被分到同一个靶人,是因为没人看好他手里的横刀。 好看是好看,但是刀身太单薄了,而且还是笔直刃完全没有弧度,这样不太适合劈砍。 克雷的小旗子挥下,柳铁和其他选手一样,暴喝一声,举刀朝着靶人砍去。 刷—— 他力气用得很大。虽然这样会像之前一些同伴,被反弹力道震伤手臂,但柳铁不在乎。 伤手臂算什么,养一养不就好了? 他现在更担心的是自己气力不足。若是因为砍得不够用力而不能破甲,那不是给矩子丢脸么! 所以这一下,柳铁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 然后,他就觉得手中一沉,刀瞬间没入了草人。下一秒,草人滚落在地上,大半个肩膀被直接砍掉,露出里面扎紧的稻草。 斩甲三十扎!竟然做到了! 连一贯沉稳的宁非都忍不住欢呼一声,快步走到草人跟前观察。 刀是直接切开全部铠甲,刀口整齐光滑,丝毫没有被磨损的迹象,的确是把绝世好钢! 赞! 宁锯子在心里点了无数根大拇指,然后转头看向自家专属工程师。只见柳铁还傻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宁锯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假装谦虚。 “没事,这甲的都是旧的,下次换点新的试试,咱们还有改进的空间。” 这话说的,周围人都是一头冷汗。大家砍得都是同样的甲,木东来和徐进的刀痕还在旁边,矩子和柳铁这把刀直接砍穿,简直太逆天了! 于是众人围上来,纷纷请求查看这把神刀。 宁锯子倒也大方,就把刀放在案上任由众人围观,时不时还要回答一些技术问题。 呵呵,科学技术果然是第一生产力,就算他宁非没有打过一下铁,但也能造出墨宗最好的刀,这就是假设建模、推理运算和数据论证的强·大·力·量! “矩子哥哥,这刀有名字吗?” 小孩克雷在一旁看得眼馋。 他虽然不擅长使用近距离搏杀武器,但是小男孩就没有不喜欢刀剑的! 这把刀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刀,还是他矩子小哥哥做的(此处有意忽略柳铁),他当然十分特别想要。 “没有名字。” 宁非摇头。 “这刀我要送人,还是请它未来的主人给它取名吧。” 说着,他扯了扯还傻在一旁回不过神的柳铁,让他做一柄刀鞘,要同样材质的钢料,上面镂刻一些古朴的图案,备选花纹他都画在桦树皮上,柳铁自己看着办。 然后又招呼一旁的谢增,请木工班量身定做一架刀盒,漆桐油外刻与刀鞘同款花纹,还是一如既往高大上的作风,怎么高奢怎么来。 一切搞定,宁锯子小心地把这柄刀封入刀盒,然后又再外面包裹上苫布,着克雷送入定安城大都护府。 小孩克雷现在的人设是宁府作坊管事的儿子,全定安城的商人都知道宁府作坊老板与封家交情不错。克雷进府送礼,大家只会觉得西海商人和封大公子关系密切,没人会联想到墨宗身上。 之后,就是等了。 宝刀赠将军,征战沙场,横刀立马,无往不利。 随便朝东边推一波就到了九凌湖啊! 把之前约好的欠债也清缴一下吧暮野兄,这份暗示你懂的。 第79章 克雷对于这趟差事是不太情愿的, 但矩子小哥哥的话他不能不听,只得拉着脸背着刀盒上路。 为了掩护身份,他要先溜回到朱雀大街的宁府作坊, 然后带着“伙计”、拉开排场,公然登门去给封大公子送礼。 理由是, 封家出兵狮子口, 西海商路受益匪浅,特寻来西海宝刃赠与英雄。 如今墨宗去定安城的路线都被清扫干净, 官道上偶尔能遇到运送物资的车马队, 大都是前往祡岭前线。克雷一张胡人面孔的小孩, 在拐上官道以后,不时有巡视的黑甲军会查验他的路引,见到是定安城给“宁家作坊”定制的木牌, 很快就放行通过。 所以这一路上,克雷倒是没遇到什么太多的阻碍。 走着走着,远远就能望见定安城的城墙。以往破旧的外墙已经完成了修葺, 换成灰白色的水泥涂层,看上去少了几分古墙沧桑的沉凝, 却显得格外干净整齐。 克雷赶到的时候, 城南门外正停着一列长长的车队。有个头戴笼冠,身着大袖宽衣, 外罩锦毛大氅的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情倨傲, 正指挥着仆佣去跟守城兵丁通报。 见此情景, 小孩嗤笑一声。 雍西关多风多沙,现在关外又已经落雪,这傻子穿这种四处漏风的衣服, 是想等着冻死么?! 不过马车上的徽标倒是引起了小孩的注意。最近这段日子他跟在矩子小哥哥的身边,已经开始读书识字,记得那个马车上鬼画符一样的标记,其实就是“薛”字的变体。 他为什么知道?因为铁匠坊那些老臭脚总念叨啊!铁匠坊挂着的记录板上也有这个字,龙泉剑坊就是姓薛这家人的,是宗门铁匠坊的敌人。 小孩对“敌人”两个字格外警惕。 他们村东头王麻子家为了发财,把隔壁刘二愣子家仓库一把火烧了,就为了不让人家卖和他家一样的山货。 听说姓薛的这家远在中原,咋忽然就带这么多人来了定安城?莫不是有什么意图? 小孩脑中的警铃大作,也不急着去大都护府了,找了个巷子口钻了进去,暗中观察。 他猜的没错,这列车队正是从衡寿过来的薛家人。是由封小弟的老熟人薛三少爷薛义枭领头,名义上是带着家中弟妹出游,来定安城拜访老朋友,顺便见识一下塞外风光。实则重头戏在随行的行李车队,里面满载着衡寿剑坊出品的刀剑,虽然品质比不上阊洲剑坊的一等品,但薛家二房觉得封家一定会接受这笔交易。 毕竟,就算是次等品,那也比雍西关守军目前的装备要好很多啊。 是以这一次,薛三少爷的腰板异常硬气,像只挺胸抬头的大公鸡,骑在高头大马上颐指气使,吆喝着让人进城通报封家。 封家攻克狮子口后,大军部分由封慷带领回定安城休整,另外一队精英则由封恺单独指挥,目前不知所踪。 就连封家内部也不清楚如今封恺身在何处,封大都护似乎也不在意,每天照常召集各位副将研究军务。 封小弟倒是随着大军休整回城,这一次历练让他成长了许多,在见识到战争的残酷和血腥后,天真单纯的中二少年似乎也有所顿悟。封小弟自从回城以后便一直在家专心练武,任凭以前的狐朋狗友如何召唤,封小弟都不和他们出去嬉笑玩闹。 众堂兄表弟见他刻苦,都憋不住好奇。 “呦,十二郎,你这怎么忽然开窍了?” “堂堂定安四少,最近咋只看到三个在城里,三缺一多不齐整啊?” 正在扎马步的封小弟撇了看笑话的众人一眼,不屑回答这种阴阳怪气的问题。 无奈他家兄弟多,大家一起来围观,搞得封小弟实在受不,只得老实承认是自己在战场受了刺激。 “以前觉得打仗杀敌威风痛快,可真上了战场才知道,人命都不是命了。” “大哥打仗之前总要计算,能用最小的代价完成任务,我和他比差得太远了。” 封小弟闷闷地说道。 “我脑子是不行了,想不了那么多事,还不如好好练武,也许能帮上老大的忙。” 听他这样说,封惟拍了拍堂弟的肩膀。 “弟弟,你也不用这么颓丧,现在有件大事需要你去办。” 噢? 封小弟抬起头,一脸不明所以。 “就是你之前那个酒肉朋友,那个姓薛的,他又来了。” 封惟一脸嫌弃,仿佛薛家人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蛆虫,提起来都要作呕。 “说是来拜访你的,所以大伯父让你去迎接。薛家二房和咱们封家可没啥明面上的交情,你可拿捏好尺度啊。” 封小弟很不情愿。 他现在都改邪归正了,凭啥还要跟薛三那种油头粉面的家伙打交道!?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呸呸!话好像不能这么说,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他现在很不想和薛义枭那种怂货一起玩! 可没办法,亲爹的话还是要听的,封小弟拉着脸回去换衣服,然后又拉着脸牵马出了府门。 远远就看到薛家的车马,装饰得那叫一个花哨,薛三还穿着广袖宽袍在前面招摇。 那玩意他穿过,里面都是光着的,现在这天气……不觉得灌风么?! 封小弟骑马上前,临近城门时自动换上笑脸,冲着车队前面的薛三拱了拱手。 “义枭兄,好久不见!之前一别你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送你一程,我还想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哩!” 听到这话,薛义枭的脸色就是一僵。 上次夜奔是他薛三这辈子的耻辱,跑路的时候太过匆忙,所有行李衣物都扔在了定安城,回到恒寿的时候整个人狼狈不堪,跟逃荒的流民没什么两样。 封慷这小子真是没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气得薛三肝疼。 但脸上还是要保持世家的围笑。 薛义枭也拱了拱手。 “哪里,上次承蒙十二郎招待,在下这次又厚着脸皮来叨扰了。” 他微微侧身,伸手指了指身后的车队。 “与在下一同前来的还有舍弟舍妹,家父的意思是让他们出来游学,见识我业朝大好山河。顺便……” 他忽然策马上前,压低了声音对封小弟说道。 “家父还让在下带了一批好东西,想和大都护和大公子做笔生意啊。” 封小弟一愣。 薛义枭前半段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什么见识大好河山,有游学还带着妹子的么?!那群世家小娘不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一眼男人都觉得被玷污了清白?! 可听到后半段,十二郎瞬间明白了薛家的意思。 能结个亲家最好,结不成也可以谈财帛,薛家二房这次是带着诚意来的的。 但……他大哥? 封小弟在心中啐了一口。 薛三的眼光还挺高的,直接瞄准了他们封家下一代的家主。早听说薛家根系庞杂,不分家的薛三还能说是薛家嫡宗,现在阊洲薛和衡寿薛已经成了两支,薛家嫡宗在阊洲啊! 薛义枭本人倒是有个亲妹子,不过人家现在在宫里做太后,这次来的也不知是哪个旁系的妹妹,当他大哥是傻小子么? 想到这里,封慷的心中越发不爽,但脸上并没表露出来。 他引领众人入城,又包下城中最大的客栈,然后跟着神秘兮兮的薛三去了后院。 “这便是我薛家的诚意。” 说着,薛三登上马车,拉开车里的苫布,露出里面垒得满满当当的木箱子。 “还请十二郎验看!” 薛三得意洋洋地说道。 封小弟走上前,只看了一眼,脸上瞬间变了颜色。 只见木箱里放的都是刀剑,每一把刀柄上都印有“薛”的印记,这是薛家龙泉剑坊出品的标志。 封小弟拿起刀,入手沉实冰冷,刀刃锋利雪亮。虽然比不得他之前搞到的大小淬云,但和边军现有装备比,已然是云泥之别。 薛三对于封小弟的反应十分满意,一脸大度地说道。 “这一车便算我薛家送给大都护的见面礼,都是从阊洲总坊运出来的一等品,和自家府兵用的无甚区别!” “当年先帝要建亲军也不过用得一样的东西,我们薛家这次诚意十足,还望十二郎向大都护和大公子通禀一声,我薛三就在此静候佳音了。” 于是,封小弟拉着一车兵器回了大都护府。 这事他可不敢擅作主张,一进门就直接拐去正院,准备跟亲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一遍。 谁知封大都护没在书房,问了仆役,说是在演武场查验几位堂兄的武艺。封小弟想起来了,这是每旬固定的考校日,薛家送兵器这件事在家里也不算秘密,于是便转身去了演武场。 路上,正遇到他的常随八斗脚步匆匆,引着一名胡人小孩迎面走来。 封小弟瞪眼一看,这不是给他小非哥看店的小孩克雷么? 话说大哥出征之后,小非哥也好久没来定安城。今天克雷过来,难不成是在城里惹上什么麻烦? “谁惹麻烦了!?” 小孩翻了个白眼,极不情愿地将手中的包裹递给封小弟。 “喏,矩子哥哥送给你哥的,听说他不在,那等他回来你转交给他,不许给弄丢了啊!” 哦。 封小弟点头,倒也不计较克雷的态度。 他现在是个成熟的大人,肩上还扛着大事呢,没得和个小毛孩生气。 他现在才不眼红小非哥只给大哥送东西,没有他的份哩。大哥就是很厉害啊,他封慷没法比,小非哥偏心理所应当。 倒是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啊,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给他们家送礼呢?! 第80章 封小弟让八斗拉着一车兵器, 自己抱着小非哥送给长兄的包裹,一路风尘仆仆到了演武场。 封大都护正和几个兄弟验看小辈比武,场中打得正激烈, 刀来枪往拳脚相交,叫好声不断。 是以封小弟一开始出现的时候, 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倒是八斗一下子就抓住了众人的视线。只见他老黄牛一样, 吭哧吭哧拉着一架板车进来,累得直喘粗气。 “八斗你拉的是啥?” 三堂妹最好事, 第一个迎上去围观。 她嫌弃八斗力气小不中用, 自己扯过木板车往前走, 直接把车拖到了场地中央。 “少……少爷让我拉的……我……我……我也……我也不知道是是啥!” 八斗说的少爷自然是十二郎封慷,于是众人眼神一扫,终于发现站在一旁的封小弟。 “这车上拉得是啥玩意啊?” 封大都护发话了。 “薛家送来的兵器。” 封小弟答道。 他哪敢在他爹面前卖关子, 立刻老老实实把薛三来访的事情汇报了一遍。 听说是阊洲龙泉剑坊的兵器,封大都护立刻来了精神,带着几个老兄弟就上前开箱。 一箱子满满当当的制式刀剑, 上面都刻有龙泉剑坊的标志,开了刃的武器看着就让老兵痞子心花怒放。 封大都护拿起一把刀, 在手里颠了颠, 又挥舞了几下,点头。 “成色倒是不错, 不过说是一等品那是扯淡,这玩意最多二等。” 他身后的封二叔走上前, 也取了一把刀敲了敲, 凑近了听声音。 这位封二叔统管后勤粮草多年,对武器装备眼光神准,一边听一边摇头。 “这可不是阊洲坊出的, 多半是恒寿的货。脆性着呢,没总坊造的耐用抗打。之前我们找门路从薛家府兵收来几把一等货,质地比这个好很多,薛义枭是当我们封家人都没见过世面,分不出好坏优劣么?!” 听二叔这么说,封小弟顿时有些挂不住脸。 他就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封家人,光看着龙泉剑坊的标记就见猎心喜,脑子激动得一片空白,哪还能想到还有一二等之分。 这个薛三兀地可恶!拿次等货色欺骗他,可是该打! “不过也不错了。” 封二叔把刀放回了车上。 “若薛家拿出来的都是这样成色的,对我们也是不无小补。” “边军有些坞堡现在还用的是前朝兵器,早就该换了。” 封大都护点点头,转而看向幼子。 “薛三还说什么了?” 封小弟想了想。 “薛三说是带着弟妹游学,我看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两辆马车,里面坐的不知道是什么人。” “薛三还说想跟爹和大哥做生意,让我通报一声。” “哈!” 一旁的封惟嗤笑一声。 “带着弟弟妹妹游学,还跟大伯和大哥谈生意,这是想给大伯做续弦还是想送个大嫂进门啊?” “一车次等品就像换个封家主母的位置,薛三恁的脸大!”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在场的封家人都能想得到。 薛三已经没有亲妹子了,来的不知道是哪个旁支旁系的女儿,真当他们封家如此不值钱? “也未必。” 封小弟抓了抓头。 “据说还带着一个兄弟,想娶我们家的女孩也说不定。” 他还看了一眼三堂妹,结果三堂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是被逼婚,气得大锤也不要了,捂着脸跑出演武场。 “啥?那混蛋还肖想我闺女?” 堂叔火冒三长,一脚把木车踢出去老远。 “这破玩意也敢拿出来说,不要不要不要!他当我封季昌是卖闺女的吗?!” 身为三堂妹的亲哥,封惟也很生气。但他也清楚薛家的匠坊能给封家带来多少利益,还是忍着怒气把木车扯了回来,转头看向大伯。 封大都护砸吧了一下嘴。 “情分不在买卖在,说做生意就说做生意,扯什么儿女亲家,咱们家还用不着姑娘小子卖身。” 他扫了一眼封小弟。 “赶明你去问问,这批货薛家要多少钱。只要他们不狮子大开口,咱们家就买了。” 封小弟点头,转头正准备离开,却被封大都护冷不丁喊住了脚步。 “等会儿,你怀里抱着的那是啥?” 自从打劫了儿子的泡脚粉,封大都护就有点上头,没事总喜欢往封小弟的身上瞄瞄。 他是长辈,和墨宗那个小矩子差着辈分,总不好总管人家讨要东西。 偏偏好多好玩意宁家作坊是不卖的,都是墨宗那小子拿来送人情。当然大儿子收得更多,不过暮野的东西不好抢,他人现在又领兵在外,只能瞄着小儿子了。 封小弟打了个哆嗦,莫名又想起之前被泡脚粉坑到拉稀的恐怖。 他摇了摇头。 “这是小非哥送给大哥的东西,刚刚凤凰大街差人送进府的,让我转交。” “大郎的东西?” 封大都护摸了摸胡子,心中有一丝小犹豫。 指名只送给长子,那东西肯定差不了了。 他也不是贪图那点小玩意,他就是好奇,想看看这回送的是啥。 当老子的看儿子的东西,没啥。 “打开,让老子看看。” 听老爹这样说,封小弟略有些犹豫。 他其实也好奇的不得了,想知道小非哥到底给老大送了啥。 可单凭他自己,他可没那个勇气拆大哥的包裹,怕不是想英年早逝。 “哎呀,怂啥?赶紧拆开!” “就是就是,大伯都发话了,十二郎还有没有个卵蛋!?以后改叫你十二妹了!” 看热闹不怕事大,挤成一圈的众兄弟七嘴八舌,挤兑得封小弟狗胆暴增。 他刚要拆包,就被在一旁等不及的封大都护一把抢了过去,三下五除二扔掉苫布,直接打开了木盒的封口。 下一刻,封大都护顿住了,手停留在半空,好半天都没有动作。 众人见此情景,好奇心更是被吊到最高,忙不迭地挤上来围观。 然后,齐齐瞪大了眼睛! “这是……” 这是一把极为漂亮,极为独特的刀。 长长的刀柄,笔直的刀鞘,上面还镂刻着许多古朴的花纹,盘旋往复,消失在剑柄把手处。 男人对于神兵是有感应的,即便只看到刀鞘和刀柄,封大都护的直觉也在拼命提醒他。 好东西!这绝对是好东西啊! 于是征战半生的名将,着了魔一样的伸出手,将这把狭长的刀从木盒中取出。 然后,迫不及待的握住刀柄,“刷”的一声拉开。 刀身与刀柄的摩擦几不可闻,众人的眼前却闪过一抹耀眼的金光。 离得最近的封小弟,感觉一道劲风扑面而来,刮得他脸颊生疼,寒毛直竖。 利刃出鞘了! 场中蓦地响起抽气声。一双双眼睛都开始充血,一眨不眨盯着封大都护的手,脑子完全被刀影占据。 这是怎样的一把刀! 狭长的刀身有金线纵贯,在阳光下如白日均雷,耀眼不可直视! 刀刃上沁着层层叠叠的波浪纹,吞吐出雪亮的白刃,极凛冽,也极霸气! 封大都护下意识挥了一下,好巧不巧正打在薛家的木板车边沿。 利刃贯入木板,只有轻微的一声,却几乎毫无迟滞,直接把巴掌厚的木块切削成两段! 大都护怔愣了一瞬间,举起手中的横刀,若有所思。 他虽然不说话,却巧妙地闪转腾挪,避开从四面八方伸出,意图接管刀柄的手。不但不给别人碰,手指还越抓越紧,大有死都不撒手的意思。 半晌,他抬起头,吩咐身旁的幼子。 “十二,去把老子之前那件铠甲取来,老子要试刀。” 封小弟在一旁看得眼都红了,心里猫抓狗咬的不安生,整个人都激动的要爆炸。 这刀太过帅气,大小淬云和它比简直就是娘们用的,提都不配提! 他也想试刀,也想拿过来过过瘾!但他不敢从老爹的手里抢大哥的东西,这两个顶头祖宗随便干点啥,就够他封十二喝一壶了。 于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跑腿小弟以生平最快速度奔回正院,然后从老爹的常随平叔手中取了铠甲,又火急火燎地跑回来。 一路上封小弟就在想,亲爹就算了,要是哪个王八堂兄弟敢抢在他前面试刀,他就…… 他就…… 他就找他大哥告黑状! 封小弟回来的时候,封大都护已经手持长刀,在场中和人比划了起来。 一如当日他的小淬云被大哥的藏罡斩断,这次倒霉的换成了一众堂兄弟,短距离搏杀封大都护的刀近乎无敌。 然而封小弟完全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他现在满心满眼只有那柄刀,那柄长刃薄直的横刀! 太漂亮了!太霸气了!这他妈才是男人用的刀!他封慷就该用这种刀! 眼见儿子把铠甲送上,封大都护立刻收手。 他摸了摸长刀的刃,低头思忖了一下,到底没让忍心儿子以身试刀。 把甲套上假人,封大都护摆出一个劈砍的动作,然后长刀轻松穿透了厚厚的甲板! “吓!” 这下不仅仅响起的是抽气声,还有众人抑制不住的惊呼。 精铁甲!这可是精铁甲啊!封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封大都护穿着它久经沙场,连铁箭簇都没能扎透的精铁甲! 就算这甲已经三年未用,但也不至于如此容易被砍穿,封大都护刚才挥刀的时候可是没有用尽全力! “哈哈哈哈哈!好刀!好刀!” 大都护举起握刀的手,心中的快意差点要抑制不住。 他之前还顾忌长子,担心刀刃薄不敢用力。现在看到宝器锋利如斯,心里那点担心早就给扔到了九霄云外,一心只想看这刀能锋利到什么样的程度。 他大步走到木车前,举刀朝着装着刀剑的木箱劈砍。木箱粉碎,里面名扬天下的薛家精钢被这巨大的力道震出了裂痕,最上面一层的刀刃甚至直接碎裂。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在墨宗的长刀面前,薛家的兵器就是铁渣。 薛义枭因这些铁器倨傲无比,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和墨宗矩子赶在一天送刀剑,也是他命里注定翻成王八的一天! 封大都护眯起眼,视线反复在剑身的金线上流连。 自古神兵配英雄,他封伯晟大小也算一方大将,半生为国为民,拒胡骑于雍西关外,他配得上这把刀! 带它上战场近身搏杀,砍得过瘾,杀得舒爽,万军之中直取上将首级!沙场饮血才是名刃的宿命! 儿子是不错,但是年纪小,欠磨练,刀给他有点亏啊…… 于是,封大都护摸了摸胡子,开始认真琢磨起打劫长子的可能性了。 暮野那小子……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撒欢,不如…… 作者有话要说:  封大都护:送英雄,老子就是英雄! 第81章 封大都护打的算盘太明显了, 完全不加掩饰的欲望,连迟钝的封小弟都看出来了。 “爹。” 封小弟头皮发麻。 “你不会是想……” “想什么?” 封大都护咧嘴一笑,对封小弟呲了呲牙。 “老子什么也没想, 兔崽子你也不能想!” 说着,他十分自然地将手中的横刀还鞘, 然后抱在自己怀中, 视线扫过面前众人。 “你们都看到啥了吗?” 众人沉默。 讲真,大都护这种毫不遮掩地打劫行为, 让封家一众老少爷们很想来个黑吃黑。 但人家是老子打劫儿子, 大郎回来寻晦气也是寻他亲爹, 若是他们这些外人掺和进去,大房这两头猛虎肯定一致对外。 打是打不过的,不可能打得过。 道理都明白, 局势也看得清楚,无奈就是心有不甘。 那把刀,真的是口好刀啊!刃口那么薄, 可韧性和硬度却惊人的好,生生把薛家的次等品直接砍到碎裂, 龙泉剑坊首席铸剑大师也未必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偏又特别漂亮, 充满了爷们的刚性!大家都是带兵打仗的人,这谁能扛得住诱惑?! 见众人不表态, 封大都护也不生气。他抓了抓头发,哈哈一笑, 转而改变了策略。 “一家人, 肥水不流外人田,大郎有这个朋友,以后商量商量, 还怕没好东西用?” 诶?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眼前一亮。 对啊。 这是大郎朋友送的,那是不是也可以让大郎帮忙定做一把? 工钱料钱随便,只要能有和大都护的这把一样,要多少都给! “咳咳。” 封二叔轻咳一声。 “啊,薛家送来这些次等品……也太不结实了!十二郎收的时候也没好好验看,就会大惊小怪。” 封小弟:…… “哼!” 封堂叔一甩袖子,瞪了封小弟一眼。 “一个不知道来头的薛家旁系,也敢要求封家的女儿,十二郎你交得这都什么狐朋狗友?!” “我闺女要是气个好歹,老子跟你没完!!” 说着,封堂叔气冲冲出了演武场,走到一半又回头。 “大哥,那事也算我一份啊,咱们都是兄弟,可不能厚此薄彼。” 说完又瞪封小弟:“呸!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封小弟:“不是,我没有……” 交易达成,封大都护都很满意。 他溜达到小儿子跟前,伸手拍了拍封小弟的肩,十分慈祥和蔼: “广原啊,听说你和大郎那位朋友也有交情。现在大郎不在,咱们两家也不能因此生疏了。左右你这两天没事,闲着也是闲着,你准备些节礼补品之类的,替你大哥去看看那位朋友吧。” “爹,这时候送礼不合适吧……” 封小弟弱弱地说道。 “现在快到冬节了,这节气送礼……不是嫁女儿,就是娶上门女婿啊!” “你刚才不是还在骂薛三来的不安好心,那我现在去……” “嗨!” 大都护拍了儿子一巴掌,及时封住了他后面的话。 “哪那么多穷讲究!下雪就不能探亲访友了?你个小崽子脑子咋这么木?!” “狗崽子想什么女婿不女婿的,你毛长全了吗?!赶紧给老子滚去收拾东西,切莫耽误老子的大事!” 他又踢了一脚薛家的板车,脸上满满都是嫌弃。 “这些破玩意……先放着吧,等你回来再说吧!” 封小弟感到绝望。 事情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他忙前忙后,不但连刀鞘都没摸到,还要厚着脸皮代替爹去跟小非哥谈生意。 他有种预感,虽然刀是爹吞的,但这事最后搞不好还会甩锅到他头上,他多半逃不出亲爹和亲哥之间的角力。 越想越气闷,但是为了活下去,封小弟还是要打起精神,回房收拾自己。 刚进屋,八斗就回禀说堂哥封惟来了。封小弟后背发凉,以为之前气走三堂妹的事情还没翻篇,人家亲哥上门找茬了。 “堂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习惯,习惯看了三堂妹……” “别说了弟弟,哥都知道。” 封惟一脸和蔼,伸手轻拍堂弟的肩膀,出乎意料的大度。 不过这种态度,反而越发让封小弟寒毛直竖。他知道堂兄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有仇绝对不放过夜,他现在这样说,很可能是在憋坏水。 “真的弟弟,你现在就是我的亲弟弟,过去的事哥既往不咎,只要你能……” 说着,封惟做了一个拔刀的动作,和之前封大都护在演武场的时候一模一样。 哦,明白了。 封小弟秒懂。 老爹让他谈刀,谈的可不是给大哥的那种神兵利刃,而是可以取代薛家,给边城将士列装的那种制式武器。 这种刀剑,不需要精美,不需要锋利无匹,但一定要能批量生产,要耐磨扛用,质量至少要和薛三这批恒寿货差不多。 墨宗就那么多人,薛家两个铁坊数千工匠才勉强供得上薛家府兵的用度,雍西关边军可是比薛家兵多十倍,和边军列装的事情比起来,封家人的私人爱好都要向后放,不能因此耽误军情。 所以堂哥这是来走后门了。 哎,他十二少能理解这种心情啊!就连他自己都想着偷偷去墨宗找小非哥做刀了,何况是龙雀斧刚被封大都护砍折的堂哥!? 可他们家这么多头豺狼虎豹虎视眈眈,十二少要是敢吃独食走关系,肯定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堂哥,小弟尽力吧。” 封小弟抓了抓头。 “你也知道的,现在要紧的还是军务……” “知道知道!” 封堂哥答应得很痛快。 “就是在可能的时候,先做我的,不用搞特殊,和大伯那把一样的就成。” 呵呵。 封小弟在心中冷笑一声。 说是爹的,可大哥不还没回来么?鹿死谁手还不一定,你们这些提前站队的都不好说! 话虽然这样说,可提前站大都护的封家人还是很多的,一个下午封小弟就接待了一众叔伯兄弟,就连哭着跑走的三堂妹都跑来了,大家的意图都差不多,想搞点见不得人的利益交换。 是以在第二天一早出发的时候,封小弟的身上已经肩负了满满的肮脏交易。 他带着八斗和一大车补品,怀中揣着封大都护的亲笔信,心情沉重地踏上了前往墨宗的小路。 前途未卜,消极怠工,封小弟一路磨蹭,无奈旅途平坦,马匹神骏,终于还是赶在晌午前到了墨宗坞堡城下。 如今的墨宗已然土鳖翻身,破烂不堪的坞堡经过翻修重建,以一种独特的风格屹立在牛背山下。防御依旧硬核,改变的是城中众人的精神面貌。查验过封小弟的路引和信物,值守的墨宗弟子便热情地将他领入内城。一路上言谈落落大方,说起内城各项改造更是如数家珍,完全没有了之前那种贫苦难活的模样。 “这个点,我们矩子应该在议事厅,十二公子可用过午饭?不如来我们食间尝尝味道,今日中午是酱肉和杂粮馍,甚是美味哩!” 十二公子肩负重任,哪还有心情去食间蹭饭,连忙推说不用。 那弟子以为他是嫌弃猪肉腥膻,想起世家少爷们的确不食猪肉,也就没有再劝他。 其实,最近猪场宰杀的那批猪,腥膻味已经淡了很多,听说是被劁过的缘故。 原来猪没了那烦恼根,竟然也会转性,变得乖巧听话,这世间的事真是玄妙。 只是劁猪的小娘子眼神太冷,除了张二柱那个二愣子,旁人都受不住。 封小弟赶到的时候,宁锯子正在和秋婆婆等人开会。 小会议室的桌子上摆放着大大小小许多转轮、铁圈、梭子,上面还粘着一些线头,一架织机正在秋婆婆的手中缓缓转动。 “大致就是这样。” 秋婆婆停下纺线的手 她用的是单锭手摇纺车,功效很低,往往要三四个人同时纺纱才能供上一架织布机的需要。 这种织机,织些粗麻布都很勉强,更别说纺织棉纱棉线了。 “老婆子我这两日一直在琢磨织机的事。” 秋婆婆用手捻起一朵棉桃。 “这棉花不像咱们之前织的麻线,是要一丝丝捻起来的,用手搓不但不匀溜,还耗时耗力,咱们现在的织机也不适合。” “前两天我和萍花一起摘棉籽,她用擀猪食的磙子撵棉桃,我看这主意不错,就学着她那个办法也试了试,发现两个摞在一起最省力。” “若是能两个人一起配合,两个磙子一起转,棉花籽就能脱得很干净。” 她一边说,宁非就一边点头。 秋婆婆说的其实就是轧棉机的原理,利用手摇杆将两个撵辊反向转动,可以迅速省力地把棉籽脱掉。 这位老太太是真的纺织专家,据说棉花刚结桃的时候就开始琢磨纺纱放线的工具,还对现有的织机提出了改造的建议。 虽然她不是木工班的人,对机械原理和传动装置也不甚精通,但大概的意思却能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给木工班的匠人以明确的指引。 换成现在,这就是位出色的产品经理,不脱离实际且目标清晰,充分了解用户的需求。 宁锯子很意外。他对纺织机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华国历史上有位重要的纺织家,就曾经成功改良了纺织机械,直接促进了纺织技术的进步。 他很希望秋婆婆也能成为这样一位青史留名的人物,是以在木工班挑选精兵强将,尽量完美地将秋婆婆的产品设计还原到现实。 正在聊轧棉机的档口,门口有人通报说封小弟来了。 这倒是出乎宁矩子的意料之外。昨天克雷说刀送进了大都护府,但暮野兄人并不在府中,是给了封十二郎代转。 他觉得不会那么巧,偏克雷走后暮野兄就回到府中,就算是这样,那也该是暮野兄本人亲至,刀好不怕勾搭不上良将,这点信心宁锯子还是有的。 没想到今天来的竟然是封小弟,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第82章 宁非不知道封小弟来干什么, 封小弟也觉得面前这个场景玄而又玄。 他的小非哥,他那仙风道骨,不是, 清雅高洁的小非哥,竟然和两个老婆子三个老头子一起, 在研究怎么织布?! 这真是那个造出了小金金(此为十二郎擅自命名)的那个男人吗?! 小非哥这么巧手, 刚的能铸剑,柔的会制衣, 这是什么神仙朋友?!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惊讶, 因为他很快就被引到另外一个房间, 分宾主落座。 “广原今日到访,可是有事要找我墨宗商议?” 宁非笑着问道。 封小弟来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还带了随从和一车礼物, 这种不由分说就给人塞补品的手笔,可不像是封小弟会有的。 封小弟轻舒一口气,正色地点头。 “是我雍西关有事请求墨宗。” 他这样说, 宁非也坐直了身体。 封小弟站起身,双手递上自家老爹的亲笔信。 封大都护本想亲自拜访, 无奈他这个身份太显眼, 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墨宗送刀都是以宁村作坊的名义,摆明了低调行事, 封大都护可不想给人家添麻烦。 于是,虽然还是不怎么显眼的封小弟出马, 但封家的诚意还是要有的, 封大都护在信中坦诚边军艰难,如实分析当前局势,而后诚恳询问墨宗有无办法解决。 这个嘛…… 宁非摸了摸下巴。 当然是有办法, 不然也不会送刀给暮野兄。 可要满足大批量工业化生产,以目前墨宗的小高炉是不够的,还需要另寻地盘建立工业区。 比如九凌湖,他看就很不错。只是目前封家还没把九凌湖交给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试探,门外忽然又有人回报,说封大公子登门拜访。 呦吼? 宁非看向封慷,发现封小弟也是一脸懵逼,眼中满是茫然。 “你和你哥……” 宁非顿了顿,略尴尬地问道: “不是一起的吗?” 还没等封小弟回答,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伴着铁甲摩擦的脆响,封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前。他单手持盔,黑衣黑甲,周身都萦绕着利刃歃血的悍勇之气。 男人进门的时候,唇角微微向上勾起,眸色是难得的暖融。 然而,当看到房间里还有位意外的访客和少年相对而坐,这弯起的唇就瞬间凝固了。 而后,缓缓地抿成一条直线,泛着深潭冰泉一样的寒意。 “你怎么来了?” 话是冲着封小弟问的,封小弟打了个哆嗦,本能地从榻上起身,在地上立正站好。 “爹让我来找小非哥谈些事。” 封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却直接在宁非的对面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卷桦树皮,放到宁非面前。 “手礼。” 宁锯子不明所以,一脸懵逼地打开树皮卷,发现这正是之前和暮野兄谈水泥时,他自己画的牛背山地形图。 只不过,这卷地图上多了一个用黑墨画的大圈,圈中的位置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九凌湖! 少年矩子抬起头,没说话,棕色的明眸闪闪发亮。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暮野兄? 见此情景,男人的唇角再度勾起,修长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声音比之前放柔了不知道多少度。 “幸不辱使命。” 嘿嘿嘿。 宁锯子心花怒放。 看来暮野兄还是收到了他的信号啊! 昨天送刀,今天就给了九凌湖及之前说好的土地,封家果然是信人! 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宁锯子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淡定。他怕自己领会有误,于是又确认了一句。 “我若是准备土建,九凌湖至乌知河支线是否安全?” 封恺挑眉。 “牛背山全线已经被边军掌握,九凌湖目前是中线腹地,乌知河上几个渡口都有边军扎点,很安全。” 好勒! 宁锯子终于没憋住,笑得一脸阳光。 九凌湖到手,他就有了利用水力的本钱,乌知河支线能够入海,墨宗的产品和原料可以往来运输,建立海运贸易线,这可是发展的大跨步! 嘿嘿嘿,等倒霉系统充电完毕,必然对他的进度大吃一惊,不知道会奖励他多少商城点数! 心情好,宁锯子就想顺便对客户做个使用反馈。 怎么说也是自己用心算出来的唐横刀,造型又酷又飒,身为唐刀粉的宁锯子自己满意得不得了! 他现在十分想听听暮野兄吹彩虹屁,你满意就好好夸我们,不满意我们再交流,看在九凌湖的份上什么都好商量! 于是,宁锯子笑眯眯地开口道: “暮野兄,昨日送去府中的横刀,用着可顺手?” 然后他就看到对面的男人一愣,长眉微簇,俊美的脸上罕见露出一抹茫然。 “刀?什么刀?” 封恺疑惑地看向宁非,宁非又疑惑地看向封小弟。封小弟正一点点往屋外挪动,闻言僵硬了一刻,然后迅速低头,继续默装鹌鹑状。 嗯?看来是之前的理解有误? 他以为封恺是收到刀才想起九凌湖之约,原来竟然是自动履行约定,暮野兄可真是个信人! 宁锯子心中犯嘀咕,但脸上还是挂着笑。 “原来暮野兄还没看到小弟的赠礼。” “是这样的,最近我们制了一批钢料,品质还算看得过眼,便试着打了一批横刀。” 说着,宁锯子从榻上起身,打开放在一旁的柜子,从里面拉出一木箱各式各样的横刀。 款式都差不多,但刀鞘就看各工匠自由发挥了。试刀大赛的结果当然是矩子组获胜,于是大家决定把这一次熔铸出来的横刀都送给他做奖品。 宁锯子收到了一整箱横刀,各种品质,不想送去主楼给缺德圣人上供,就都堆在柜子里。 “送给暮野兄的那把是我和一名弟子合制的,本想着暮野兄是懂刀之人,请兄帮忙评鉴一番,没想到竟然还没收到。” 说着,宁非看向封小弟。 “昨日克雷去府上送刀,言说交与广原,不知刀……” “啊……哈哈……哈哈……” 封小弟干笑一声,脑门上滴滴冷汗滚落。 他现在吓得连那一箱子横刀都不敢多喵一眼,所有的心思都极速运转,想尽办法圆场。 “刀……刀还在府中,兄长昨日未归,所以就还没给他看。” 这话说得没毛病,刀就在他爹封大都护的正院,正院也在府中,也的确还没给大哥看。 至于以后会不会给他看,那……那看他爹。这时候封小弟是不敢乱撒谎的,毕竟大哥就坐在一旁,他现在说出口的屁话等会儿都会变成巴掌,噼啪打脸。 但也不能实话实说,实话太丢人了! 总不能告诉小非哥他们家的叔伯兄弟都没见过世面,一群人看到好刀就走不动步,封大都护还黑心贪下小辈的东西,那他大哥就能把他当场放生。 说起来这事还是怨老爹,没的抢什么东西,平白让人家看笑话!你说他干坏事也不挑个时候,苦主今天就回来了,之前还半点消息都没传出,十有八九老爹也不知道。 长兄回兵不回家,先到墨宗访友,正赶上他这个倒霉蛋被亲爹扔出门,还当着苦主的面穿帮! 日子没法过了! 一旁的封恺眸光微闪,视线在胞弟身上来回梭巡,将这鹌鹑的所有表情动作都看在眼中。 他似有猜测,却不动声色,不再继续纠结送刀的事,而是转而问起了封慷的来意。 “爹让你来干什么?” 封小弟松了口气,知道大哥不会在小非哥面前家丑外扬,便也老老实实说明了来意。 “让我问问小非哥能不能造一批刀剑。” 封恺看向宁非: “非弟意下如何?” 宁非想了想,正色道。 “我们可以试制一批,不过最好贵府能提供部分样本做参考。若是要实现大规模量产,对目前的工艺和设备还要进行改造。” “暮野兄若是能保证九凌湖一线安全,我墨宗倒可以勉力一试。” “那是自然。” 封恺点头。 “九凌湖一线我已然领兵清缴完毕,如今是我中线腹地,安全是有把握的。” “贵宗若是担忧,我可以再加派人手在乌知河沿线驻守。” “至于样品……” 封恺转头,封小弟很有眼色,忙不迭地回答。 “有有有!都是现成的兵器!薛三昨天进城送了我一箱子,被爹砍碎了几把……” 他忽觉失言,马上又弥补了一句。 “是薛义枭说送给我们家的见面礼,剩下的半箱子正好可以给小非哥当样品。” “薛三这次拉来了十几车的东西,吹牛说是阊洲一等品,但我看都是恒寿的货,不过用还是能用的!” “如此甚好。” 宁非点头。 “那便劳烦贵府送一些到墨宗,也让我们见识一下天下剑坊龙泉的技艺。” 双方口头订下了粗约,封家兄弟便告辞离开,宁非送二人至坞堡外。 刚一离开坞堡,封恺的脸色就黑沉了下去。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撇了一眼怂包弟弟,沉声问道。 “说吧,刀是怎么回事?” “那个……” 封小弟动了几下嘴,头低得恨不能藏到马背上。 他到底不敢跟大凶兽隐瞒,把老爹截胡的事,竹筒倒豆子一样倒给了大哥。 “非弟赠我刀?” 封小弟听到大哥轻轻重复了一句,还没等他回答,耳边忽然响起骏马的嘶鸣。 他本能地抬头,正看到照夜如旋风一样飞掠而过,迅速消失在黄土道中。 封小弟搭目远望,确定自己大哥这股风是在往定安城刮。他忽然就不着急了,带着八斗在小路上磨磨蹭蹭,大有天不黑不回家的意思。 哼,反正小金金也不会落到他十二少的嘴巴里,回去早了没准儿还容易被迁怒。 老爹跟大哥吵架,倒霉的是可怜无辜的幼子,这套路他封慷不要太熟,才不会上当哩! 第83章 照夜一路飞驰, 很快就跑到了定安城下。 守城的兵丁认得封大公子,动作迅速让开通路,让照夜可以直接通过城门。 但城中是不好纵马乱跑的, 封恺也不例外,是以他拉紧了缰绳, 照夜长嘶一声, 乖乖地在城门口停下。 黑衣黑马,身手矫健, 仪态英武之极。 “那是何人?” 不远处的铜雀街上, 牛车中的少女微微掀开帘布, 对在一旁跟随行走的仆妇问道。 仆妇也不知,便走去街旁的摊位询问。 “二娘子,那便是封家大公子。” 听仆妇这样说, 少女点了点头。 “相貌倒是好的,也不像传说所说的那样粗鄙。” “那也未必。” 坐在对面的少年笑道。 “阿姊莫要被脸骗到。好些寒门庶民也长了一副好相貌,可开口便是粗鄙言谈, 听着令人生厌。” “君子雅行,名士风仪, 要世家代代精心养出, 军伍出身终究是差了些。阿姊出身清贵,若不是我薛家如今分为两支, 急需助力,也不用这样委屈阿姊。” 少女点头。 “家族锦衣玉食养我等成人, 若有所需莫敢不从, 哪怕女子亦然。屈侍庶族便又如何?嫁女总比娶妇要好许多,不至玷污家族血统。” “哈。” 少年抚掌大笑。 “便是如此。阿姊乃是下嫁,我薛家女皇后都做得, 一户兵家子敢如何?” “若封家识趣,辅佐堂姐于宫中择一养子继承大统,便想办法给他于世家系谱着名,为阿姊正名!” 听弟弟这样说,少女没有回答。 她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红晕,烟眉微颦,越发显得孱弱病态,楚楚可怜。 这样的相貌,加之素有才名,薛家鼎盛之时,也很得一些世家小郎君的推崇。 只是才女忧思,弱质纤纤,正该配得风雅洒落的君子,而不是粗鄙的军户。 少年叹息一声,心中暗暗为阿姊可惜。 他是知道阿姊心事的。 当年通水河畔,俊美少年言笑晏晏,赠舟之缘,连他都大为心折,何况长在深闺的阿姊。 只是那陆家门第何等崇高,他们虽然也是出身薛家,却在父辈已沦为旁支,想攀上南郡世家的嫡支嫡孙谈何容易!? 陆时己啊陆时己,真是一个天生的祸害!他若是一日不成家,也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女儿要犯了相思病! 封大公子可不知有人嫌弃他家出身不好,他一路骑马到大都护府,将缰绳扔给迎出来的路勇,步履匆匆去了正院。 封大都护正在书房中欣赏新到手的宝刀。他现在是着了魔,怎么看刀怎么喜欢。 以前总觉得刀鞘上刻纹路啰嗦娘气,不是个汉子该干的事。自从这把横刀到手,他越发想往刀鞘上挂点什么,越招眼越花哨越好,不然都辱没了这柄宝刃。 嘿,暮野那小子也不知是个什么运气,咋他交朋友就是有真本事的宁小子,他老封当年赶上的却是常山那种水货! 这要是宁小子再早生十年,是不他封伯晟也能名正言顺地得宝刀赠英雄,在人前显贵炫耀,那还用得着偷偷摸摸贪儿子的东西?! 宁小子也是,就不能想着给封大伯送一把吗?论说走关系的话,他这个大都护岂不是更有用?! 虽然沉迷撸刀,但封大都护还是保持了野兽般的直觉,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时刻注意着府里的动静。 封大公子刚一进府,大都护就得到了风声,忙不迭地把横刀收进了书房的箱子,还在上面掩饰性堆了几卷书简。 是以当封恺走进书房的时候,封大都护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案上的地图,神情无比专注。 “爹,刀。” 封大公子也没客气,开口就直奔主题。 大都护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顾自地念叨。 “我们和吐术耳部隔着祡岭,冬季他们不可能翻山过来,但是早春雪线会北移,冒渎山口就危险了。” 封恺静静地听他爹念叨完,表情不变。 “冒渎山口我们有扎点,用水泥在雪下埋了绊马桩子,吐术耳部擅马战,想过冒渎山口并不容易。” 男人的声音十分平稳,没有一丝波动,眼神却锋利如刀,充满了势在必得。 “吐术耳的老俟斤刚刚病死,他的五个儿子正在争夺俟斤的位置,部落很可能会分裂。” “噢,那可太好了!” 封大都护一拍巴掌。 “莫赤里那个老匹夫死了,吐术耳能消停好一阵子,老子也能腾出手来对付忻州的那群孙子!”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长子跟前,一脸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暮野,这次你干的不错,你几个老叔叔都没口的夸,老子第一次听那些老王八嘴里吐象牙,可是给爹长脸了!” 封恺点头,将手中的地图展开,放在封大都护的案台上,然后朝亲爹伸出一只手。 “爹,我的刀还我。” “刀?啥刀?” 封大都护装傻。 “你说薛三带来那些破烂货吗?” 封大都护现在顶顶看不上薛家二房拉进城的那批兵刃。 以前没横刀的时候还觉得能忍,毕竟就算是次等货色,那也比自家现在装备的前朝兵刃要强上不少。 可自从见识了真正的神兵利器,封大都护一下子觉得自己眼光提升了不少。他本人曾亲手劈过薛家兵器,体验过那种硬断的手感,自此以后就越发觉得薛家徒有虚名。 就算不是阊洲的货,恒寿也不该差这么多!这样看下来,薛家二房若不是生了个闺女进宫为后,还真是成不了气候。 “儿子啊。” 封大都护颇有些语重心长。 “薛三拉过来那点破烂,那是打发叫花子的,可不能上当!” “尤其薛三还带着一对弟妹,说是来边关游学,老子看他是想勾搭咱们家的姑娘小子的!老子都跟家里这些崽子们说了,不能为了点虚名就倒贴,咱们封家不讲血统,也不惦记靠娶媳妇嫁闺女攀高枝啊!” 封恺点头,脸上表情半点未变。 “知道了爹,把我非弟送我的刀还我。” 听他这样说,封大都护摇头。 “啥刀?我没有刀。” 封大公子和亲爹对视了一会儿,并没有在爹的眼神中找到什么破绽,于是缓缓开口道。 “我回来之前去了墨宗,刚好碰到了十二郎。” “哦?” 封大都护哈哈一笑。 “那可真是巧,是老子让十二郎去找宁小子,老子想问他会不会炼铁做兵刃。” “这样。” 封大公子点头。 “十二郎说昨日收到非弟赠与我的宝刀,因我不在,来人便交给了十二郎,由他转交与我。” “哈?竟有此事!” 封大都护义愤填膺。 “那十二郎为何没给你?是不是那小崽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靠,给弄丢了?!” 听爹这样说,封大公子轻轻摇头,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十二郎说刀被爹取走了。” “放屁!” 大都护气得一把掀翻了桌子。 “狗崽子长本事了啊!亲爹也敢冤枉?!老子拿儿子的东西作甚?老子缺那一把刀么?!” “十二郎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狗崽子是不敢回家了吗?!等他回来老子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妈的不学好,还知道告黑状了!” 封恺静静站在一旁,目光平静,半点都不受老爹怒火的影响。 等封大都护说完,他才走到一边,打开堆着书简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把狭长的横刀。 “那既然不是爹要走了,我便把刀取回了。” 面对老爹愕然的目光,封恺淡淡地开口道。 “爹要修理十二郎我不拦着,他受人之托未忠人之事,还试图说谎隐瞒,的确欠管教。” “这把刀是非弟亲手打造赠与我,个中情谊不能错付于他人,等十二郎归家我会亲自送他来正院,还望爹这次与他一个教训,让他记得我封家乃是重诺之家,岂能做个背信之人?” “既然爹忙于军务,那儿子也不过多打扰。此行一路风餐露宿也甚是疲乏,容我先回去休息。” 说着,他也不待封大都护回答,朝着亲爹拱了拱手,握着横刀转身离开了正院书房。 封大都护盯着儿子迅速消失的背影,心中这个气闷就甭提了。 他就说不叫的狗崽子咬人疼!这臭小子开始不吭声,狗鼻子倒是灵泛,枉费他老子喷了半天的口水,最后还是把刀给顺走了! 他还都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头就被儿子给堵得死死的,想反驳都找不着理由! 呵呵,说什么“个中情谊不能错付于他人”,狗崽子是当定情信物吗?!不就是一把刀,谁用不是用,那儿子有好东西不应该先孝敬他老子吗?! 偏他最开始就采取了装傻甩锅战术,要是大大方方说想跟儿子要刀,那小子…… 呵呵,必然也是不给的! 到时候那小子八成还是这套说辞,说什么不能辜负了情义啥的,就算亲爹也不能转赠! 封大都护气得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案桌。 不孝子!都是不孝子! 老大跟亲爹耍心眼,老小…… 呵呵,小的更可气!他就说怎么会这样巧,偏今天大郎回来,好巧不巧还去了墨宗,还知道有赠刀,天下怎有如此巧合之事?! 小狗崽子告黑状,那就对的上了! 一想到告密的叛徒十二郎,封大都护的心火熊熊燃烧。 “草!封慷那狗崽子哪去了?!都这个时辰怎么还不着家?!” “让门房注意着点,这狗崽子进门就给老子拎到演武场,老子要教他做个人!” 第84章 反正那一夜, 封小弟很不好过,就连他带回来的好消息都没能拯救他于皮肉之苦。 夜深人静的时候,封小弟咬着被角默默流泪, 第一百次觉得自己大约是个捡来的孤儿,没爹没娘没大哥, 人人都能欺负他。 不过, 少年人的伤感,总是来得快, 也去得快。 第二日, 拉脸小孩克雷再次上门, 除了带来宁矩子即将启程前往九凌湖勘察的消息外,顺便还背来了几把同款横刀,言说矩子担心之前的刀没送到, 便又补了几把送来。 这些横刀和之前那柄的尺寸是一样的,只是刀锋没有那么锐利,不能动辄斩穿三十扎甲。不过再怎么说也是墨宗老匠人的精心力作, 平均水平在二十层左右,若封大公子不嫌弃, 可以凑活着用。 “噢, 刀找到了啊?” 克雷翻翻眼皮,瞄了一眼封恺的腰间。 虽然不想承认, 但这姓封的肩宽腿长,背脊笔直, 看人的时候眉眼锋利, 倒是和那刀的气质有几分神似。 矩子小哥哥的刀,若是挂在个水桶腰大肚腹的老头身上,的确有些委屈, 不如这家伙来的得顺眼。 当然,小孩是不会承认对面这家伙顺眼的,都是那把刀太漂亮,将来他克雷要是长高长大,定然比这姓封的更刚猛。 想到这里,小孩就有点小嫉妒,语气越发不耐烦。 “刀找到了,那这些你还要吗?不要我拿回去了。” 封恺无所谓。他只关心宁非亲手造的那把,余下的刀剑于他都无甚特别。 这把刀最终被命名为贯虹,取白刃金光如斩云断水,气贯长虹。 但他从不会拒绝少年矩子的好意,他点了点头,朝着胡人小孩拱了拱手。 “有劳辛苦,这便收下了。” “劳烦代我向宁矩子问好,他日我必拜访贵宗,亲自道谢。” 克雷点头,也不多说,放下横刀便离开了大都护府。 他还赶着去跟矩子小哥哥一起去九凌湖哩,可没时间和这些人瞎客套。 送走克雷,封恺看也不看地上的横刀,提起刀箱就去了封小弟的小院。 封小弟正坐在书房发呆,案前放着一卷书简,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见大哥进来,他还以为是来抽查他的功课,吓得马上提笔沾墨,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封恺看了胞弟一眼,将手中的刀箱扔在地上。 “打开看看。” 封小弟不明白,但他颂,老大说让他看,那他就老老实实地看。 扭开挂锁,翻开箱盖,有一瞬间封小弟是呆滞的,而后爆发出草原旱獭般的尖叫。 “小金金!是小金金!” 少年喜得浑身发抖,两眼放光,激动地从地上直接跳起来,冲到长兄面前。 “老大你哪抢的这么多小金金?你是带兵把墨宗打劫了吗?” 封大公子皱眉,觉得这个弟弟真心不会说话。 “不是抢,是非弟送的。” “这旬你若是考校合格,便可挑走一把。” 男人想了想,莫明又补充了一句。 “这些都是墨宗匠师造的,唯一一把亲制,便是非弟赠与我的贯虹。” “墨宗来人说了,贯虹能斩三十甲,这里面最多二十六,但也是好刀。” 封小弟自从看到小金金,脑子就被糊住了,他大哥说什么已经完全听不进耳朵。 嘿嘿嘿,一众横刀一字排开,任他挑肥拣瘦,恣意娇宠,十二郎觉得自己简直快活的要飞天! 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小非哥亲制的他都不用想,抱紧老大的大腿,混个差不多的还是没什么问题。 看这亲哥,这不还是想着他这个同胞弟弟嘛,有了好东西还给他送过来,呜呜呜。 “哥,你看哪把好?!” 听说有把斩甲二十六的,他自己看不准,还是大哥眼光毒辣。 封恺把每把刀单独取出来,拉开刀鞘弹听,最后选中了木东来所制的那把深灰色横刀。 “这个吧。” “这个?” 封小弟有点不太满意。 这把刀鞘没有花纹,刀身也不像大哥那把有金色纹路,他是见识过小金金的风采的人,两相比较之下,这把朴素得有些寒碜。 “看人看事不能看表面。” 封大公子淡声道。 “看人看物不能砍表面。这把刀比不了贯虹,但在这箱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利器,比你画高价从薛家买的那两把可是强多了。” “真的?!” 封小弟看着手中朴实无华的刀。 “比大翠云还好吗?那我试试!” 说着,他就兴冲冲从墙上摘下大翠云剑,“锵”的一声拉出剑鞘,朝对面喊道。 “哥,咱们去演武场比划一下,也让我看看那刀怎么样?!” 难得弟弟主动要求被操练,封大公子自然没什么意见。 兄弟俩一起来到演武场,正赶上午后操练,封家好多兄弟都在活动身体。 封家世代守边,家中男丁每日都有课操,要保持状态随时准备上战场。 见二人过来,一众堂兄弟还以为十二郎的倒霉事还没翻篇,今日还要继续,都用同情地眼神看向他。 然而,今天的封小弟已然不是昨日的十二郎,昨天虽然被打了一顿棍棒,可现在他揣着一颗巨大的甜枣!对这些看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堂表兄弟,封慷高冷地轻笑一声,心中有种隐秘的倨傲感。 笑吧,等小爷的大黑到手,你们就知道厉害了! 兄弟俩都是操练惯了的,话也不用多说,拉开架势就直接对打。 几十个回合下来,封小弟逐渐落于下风,开始左支右绌,苦苦招架。 终于,“锵”的一声脆响,碎裂的剑尖抛起高高的弧线,划过众人的头顶,而后深深插入到外场的泥土中。 一众围观看热闹的堂表兄弟心有戚戚,都等着破财的十二郎鬼哭狼嚎,谁都知道他那把大翠云价格昂贵,已经掏光了十二郎的私房钱。 然而,封慷满脸通红,胸口急促起伏,他手中还握着半截断剑,两只眼却亮得惊人。 “大哥,我就要这把大黑了!” 嗯?! 众看热闹的都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得十二郎这眼神不对! 然而还没等他们搞清楚缘由,就看到大堂兄将手中的横刀还鞘,朝十二郎摇头。 “说好的,若是你这旬考校合格才能给你,还有……” 封恺忽然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跟弟弟耳语了几句,听得封小弟连连点头。 “好嘞!大哥一言为定啊!大黑一定给你亲弟弟留着!” 说着,他扔下手中的断剑,欢天喜地开始在演武场练拳,那模样活像喝了半斤白酒,眼睛都闪着绿光。 哪有破财还破得这么高兴的,十二郎是气疯了吗?! 担心堂(表)弟的身体,几位哥哥在大堂兄离开后,凑到近前找封小弟打探情况。 “十二郎,你乐个啥子?大翠云不要了?” “莫不是太过心痛?钱不够哥几个给你凑点,记得还就成。” “你笑得表哥我心里慌,别不是难受得傻了?” 听到这些,封小弟忍不住很不爷们地翻了个白眼。 “滚滚滚!都滚远点!你们才傻了!小爷今天高兴!” 他这样说,兄弟几个更好奇了。 “你高兴?你千金买的名剑都没了,你有啥高兴的?” “那算什么名剑,你们真是没见过世面!” 封小弟用鼻子喷几个兄弟。 “小金……啊不,我哥的贯虹见过没?就是前天我爹拿的那把?那才叫好东西,和它一比大小淬云就是废铁渣!” “我的大黑虽然比不了贯虹,但也是能砍断龙泉剑的宝贝,小爷怎么就不能高兴?!” 大黑? 众兄弟对视了一眼,蒋表哥疑惑道。 “什么大黑?你哪来的大黑?” “嘿嘿。”封小弟得意地一笑。 “你们刚才看了半天,啥都没看明白吗?” 他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胸脯。 “就我哥手里那把,我的大黑,我哥答应我,只要这旬考校我能合格,就把大黑给我。” “小爷我哪一次考校没合格过?!这次更是手拿把掐!” 啊?! “大堂兄那不是贯虹吗?” 堂弟封悦纳闷道。 他看得没错啊,只有贯虹才是直刃刀,那形状太特别了! “那是我的大黑!” 封小弟高高扬起了下巴。 “我哥那把贯虹是小……宁小先生亲手打的,破甲三十扎!我这把也是出自同一个地方,只不过是他手下匠人的作品,也都是一等一的好刀!” 他这样说,众人纷纷低头思忖,觉得倒也不像是吹牛。 大堂兄那把贯虹,刀刃上有一道金线,之前看大伯父试刀的时候就能隐约看到金色电光,令人印象深刻。 刚才那把……嗯,就是灰色的,的确没有金线。 “不是就送了一把吗?那大堂兄刚才拿的事哪来的?” 蒋表哥着急地追问。 封小弟嘿嘿一笑,表情十分欠打。 “宁小先生以为贯虹丢了,就补了几把匠人制的给我哥,我哥挑了一把最好的给我,能斩甲二十六,就是大黑!”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众堂表兄弟如鸟兽散,争前恐后朝着东院跑。 破甲二十六扎!二十六扎!这还不算好刀是想飞天吗?! 听说大堂兄那里还有多的,先到就有可能先讨到好的,傻子才不抢?! 望着众人迅速消失的背影,封小弟格外高冷的轻哼一声,动也不动,继续在演武场扎马步。 哼哼,箱子里最好的刀已经被大哥送给他了!这群幸灾乐祸现在去讨好卖乖,也只能捡他剩下的,哪里有他那把威风! 哎,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办好老大交代的差事,把薛三那个怂货稳住,不能让他发觉墨宗的行动。 至于薛家“游学”过来那一对姐弟,最近两日一直在城中闲逛。 他们看似是在游玩,但白虎朱雀两街都不过去,偏喜欢绕着关城走。 这个路线都是他们家男丁出入大营的必经之地,意图颇有些奇怪。 想到这里,十二郎定了定神。 他们这些世家男女,一个个心眼都多着呢,可得防着点! 第85章 十一月中旬, 宁矩子出坞堡北上,前往墨宗刚刚到手的九凌湖。 九凌湖在石沱岭东线,源头为山中地下暗河泉涌汇出, 与乌知河的支线连通,距离墨宗坞堡大约100公里, 算是附近能够得到的最大水系。 墨宗内部的分工其实并没有细化, 只是依照使用材料简单区分了铁匠、土木和木工,其中土木组负责建筑营造, 铁匠坊主管冶炼金属, 而木工班, 在大多数时间都在承担一些辅助性的工作,比如说给土木组建好的房子安装窗框窗板,打点家具什么的, 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主业。 匠人们也有食物链,是分三六九等。 比如铁匠坊原本就是大德圣人内定的支柱产业,岳万峰给儿子量身定制了一个不可撼动的地位, 连带着铁匠坊在墨宗也跟着水涨船高。即便后期因为全员失踪导致技术断层,但这个地位还是一代代地保存了下来, 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土木组的蹿升则是因为实际生存的需要。 跟着矩子离开舒适宽敞的云浮山学宫, 墨宗一下子陷入了窘境。铁匠坊全员失踪,剩下的人还要躲避各个世家的打压和追捕, 生活一直处于颠沛流离的状态。 直到五代矩子率众出关,雍西关是封家的地盘, 中原世家不能再伸手到关外, 这才勉强算是找到了落脚之地。 然而关外并不是天堂,一样要有片瓦遮风挡雨,于是修建坞堡就成了头等大事。别看现在坞堡修建得金汤铁桶, 当年起步的时候真是万分艰难。但是矿组选石料就死了不少人,更别说还有胡人在一旁虎视眈眈,时不时就来袭扰。 鱼山的师父,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中,一步步奠定了土木组的地位,成为能与铁匠坊一较高下的墨宗重要组成。 相比之下,木工班就显得十分平庸了。 宁非问过谢老,在本朝的少府监和将作监中,木工的地位其实是高于铁匠和泥瓦匠的。顶级的木工大匠,负责宫室的营造,可以做到以榫卯构建整座亭台楼阁,不用一根钉,不用任何粘合剂,建筑的坚固度和耐久却流传百年。 这已经不能叫做技术,而是建筑的艺术! 当然,墨宗不需要造殿,是以木工班从开宗伊始,做的便是些精巧的小玩意,比如鲁班凳和机关锁之类的,定位是铁匠坊的辅助工种。 墨宗木工班已经拥有一套完整的定制流程,的只要客户提出要求,或是提供简易的图纸,他们就能攒出符合要求的器物。 墨宗的反其道行之其实也受到不少非议。比如当年就曾有公输大匠的后人站出来,言说大德圣人辱没了木工的祖师爷,墨宗的木工匠人不配为公输大匠的门徒。 毕竟自古木匠地位就高于铁匠,接连几个朝代都施行盐铁官营,入铁匠坊做工的都是罪人后裔,终生不得自由身,连寒门庶民都比不上。千百年来,木工才是九匠的顶流,生活在技工食物链顶层! “但是木工之技也不是随便就能学的啊。” 说到这里的谢老长长叹了口气。 “别的不说,想从师父家里出徒,那二三十年都是少的,人家能吃一辈子的手艺,不榨干你的劳力如何能教?!更别说那些建造宫室的大匠,那都是父传子,子传孙,家中的小娘子都不能偷看,更别说教给外人了。” “也就是我墨宗,虽然造不出宫室,但却是能自由学习技艺的。” 站在九凌湖边,谢老说得一脸满足。 “坞堡里好些机关都是我师傅当年设计的,他老人家若是能活到现在,一定会高兴得到处溜达,哪想到咱们宗门有朝一日,还能占下这么大的地盘?!” “机关?” 正在查看水质的宁非心念一动。 他甩了甩时候手上沾到的湖水,站起身,转头向谢老询问道。 “你说坞堡里的机关都是咱们的匠人自己造的?” “自然!” 一说起这个,谢老的胸膛就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 “我们木工班在开宗的时候,便是学得公输大匠发明的连环锁扣,这也都是公输匠人的不传之秘,大德圣人全部分解成零件让我等观摩,那些匠人自然是生气的。” “圣人离世后,大家再也拿不到机关,便仿着以前的模子自己琢磨,一代一代的,倒也得出不少趣味。咱们宗门的折叠角檐和城上的连弩,那便是我们自己研究的,大家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呢!” 他这么说,宁非就想起自己第一天来墨宗时看到的城中机关,的确是灌注了精巧的心思。原本还以为是岳万峰从系统商城兑换的,没想到竟然是木工班的原创! 后来他特地去城墙上看过,墨宗为了节省人力,在连弩中使用了扭杆式传动装置,而且还造出早期的木质齿轮。虽然齿轮有些粗糙,滚轴的弧度也设计得有些问题,但只要把齿轮再做的精细一些,这就是完整的齿轮传动机械。若是能再加上一条皮带,那就是在目前时代技术下的超级想象!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如果真是这样,木工班这哪是没主业啊,人家这主业可是太厉害了!这都是研究机械的人才啊! 这两日研究轧棉机和织机他就隐约觉得,木工班这群弟子好像已经掌握了基本的传动规则,现在的短板就是知识零散,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只要再系统地给这些人梳理一次,填补一些空白,就能迅速培养出一批初级机械工程人员。 这哪是什么木匠!这都是工程师,研究员的好基友、好朋友! 继拥有一个专属工程队之后,难不成宁锯子的私人团队又要加入一个机械改造组!? 嘿嘿嘿,不愧是他,真厉害。 宁锯子心情略激动,也顾不得还在勘察九凌湖地形,摸出自己随身带的桦树皮小本本,随手画了一个水轮机图。 “谢老,这东西你们能造吗?” 在蒸汽机发明之前,水轮机是最容易实现的机械装置,九凌湖连通着乌知河支流,水流自西向东,一波推着一波,是很好的水力试验场。 基础的水轮传动装置要是能造得出来,后面的水力纺织,水力粉碎,水力锻造也都有可能实现,工业化冶铁锻造才不是梦!而借由水轮培养一批机械人才,为热轮机的制造奠定基础,也许有朝一日,他宁非能看到冒着黑烟的火车,奔驰在这个陌生的时代! 他想得激动,谢增却是接过桦树皮本,在太阳光下琢磨了半天。 树皮上的机关看着并不复杂,但每个设计和细节都极其精巧,一环扣着一环,让谢老越琢磨越入迷,手指也不自觉地蠢蠢欲动,很像亲自切割消刨,做出一架看看效果。 这是一架水磨,动力部分是一个卧式水轮,在轮的立轴上安装上扇,以流水冲水轮带动磨转动,正适合用在他们如今站立的山泉汇湖口。 而制作水磨的零件也不难打磨,就只是水轮、轮轴和齿轮。稍加改造还可为同时驱动舂、磨,碓、碾的多功能机关,可以节省不少人力。 “倒是能……” 谢老的声音有些迟疑。 “但这是机关术,公输匠派的不传之秘,矩子从何处得知的?” “不传之秘?” 宁非抓了抓头。 “也不算不传之秘吧?水能带走流沙,能冲击岩石至表面光滑,水的力量很大,这些原理就摆在天地之间,端看你能不能发现。” “话是这样说。” 谢老放下手中的桦树皮小本子,声音中掺杂了一抹担忧。 “只是,那些公输匠派的弟子不会这样以为,他们定然要说我们墨宗窃取了公输大匠的不传之秘。当年大德圣人在学宫讲学,曾有公输匠派的弟子当面质问圣人机关原理,圣人说不出,那人便讥讽圣人窃技,让宗门都大失颜面。” “自此以后,宗门就不做木工了,改为造铁,木工班的技艺多年不前,直到出塞外造坞堡。” 呵,竟然还有这么一段。 宁非暗暗点头。 他之前还奇怪,按照华国古代的技术线,原本应该是木工最发达才是。岳万峰抛弃已经有机械雏形的木工班而改走冶金线,在无法工业化的时代几乎是个错误答案,原来根源在这里。 兑换了图纸,却讲不明白原理,被人家正主找上门打脸了。 想了想,宁非正色道。 “公输大匠发明机关,也是观察天地万物才得出的道理,这世上只有技不如人者偷师,技高一筹公输匠派哪还有脸说我们偷了他家的旧货?!墨宗木工班这么多弟子,大家若是善发现善总结,潜心研究做出超越公输大匠的机关,那也不会有人说我们窃技了吧。” “哈哈!” 谢增被他说得心情激动,抚掌大笑道。 “那是自然!我们墨宗弟子一起研究,定然不会属于公输匠派!” 他看了一眼眼前的九凌湖,心中陡然激荡起高昂的斗志。 “若是真能造出以水磨水碾,咱们将来也在这湖边造起一座新城!到时候以水推动万物机关,那该是何等壮观! ” 听他这样说,宁非笑着点了点头。 “很快,所以我们现在就要勘察好水况地形,冬季冻土不适合水泥混凝土施工,刚好可回到坞堡潜心研究机械。来年开春,等咱们再回到这九凌湖来,拦河筑坝,挖渠引水,便是要大干一场了。” 第86章 这次跟宁非一起去九凌湖的, 很多人都是木工班的精英。 铁匠坊已经开始研究制式兵器的造法,全员开炉不说,匠房内的味道也开始逐渐感人, 宁矩子觉得不好打扰,就放他们沉浸在炼焦冶铁的美妙世界。 土木组前段时间跟随大军建设边境哨卡, 最后一批人马刚刚回到堡中, 正在休养生息,于是木工班就成了主力。 宁非带人的初衷, 只是为了记录和测量九凌湖的水文和地形, 没想到竟然意外收获了一群机械工程师预备, 十分心满意足。 他确定了未来的发展方向,便回堡安排众人研究水轮机的原理和传动装置,准备等来年开春系统通电, 再给倒霉蛋智能一个惊喜。 只是这边水轮机还没个结果,压棉机和纺织机却新鲜出炉了! 这可是个大大的意外,让宁锯子完全没想到, 等看到秋婆婆和萍花抱着一卷棉布走进前厅的时候,宁锯子手中的土豆饼都吓掉了。 “这……这是……” “这是棉布, 我和萍花试了好多次, 终于成功织出了这么一卷子!” 秋婆婆笑得满面红光,眼角的纹路都清淡了不少, 像是年轻了十岁。 宁非接过布看了又看,经纬线不算特别密实, 根数不多但触手柔软, 已经有了棉布的样子。 他原以为纺织机的成功可能还需要一段时日,毕竟棉花对于墨宗来说是个新鲜事物,摸清它的属性和质地需要时间, 跟别说还要根据棉花的特性设计适合的纺织工具了! “怎么会这样快?!” 宁锯子难得失态。 明明他去九凌湖之前,秋婆婆和木工班还因为大弹弓还是小弹弓的事争论,这才过了几天,布都织出来了?! 尤其这个改装小组,还是宁锯子抽走木工班精英后临时攒起来的。因为要去九凌湖勘察水利,宁非把原本配合秋婆婆的几名能匠都带走了,剩下的只有几名入门不久的学徒,年资最老的是一个叫刘通的青年,二十出头的年纪,日常少语寡言,在木工班十分没有存在感, 可刘通虽不爱说话,却是个做研究的好苗子。不但善思善想善发问,还经常揪住问题盘根究底,大有不搞明白不罢休的劲头。 于是,一个有着多年纺织经验的老太太,带着墨宗第一劁猪匠,以及初出茅庐却有着一腔热情的研究狂人,这样的三人组合竟然擦撞出火花,产生了超乎寻常的爆炸反应。 仅仅一周不到,墨宗有史以来第一匹棉布就纺织成功。秋婆婆还给染了颜色,送到矩子面前。 宁锯子:厉害了。 “多亏了刘通,”秋婆婆拍了拍青年的胳膊。 “这可是个好小伙子呀!听我们这两个女人絮絮叨叨,有耐心不说,不明白的还会细细找我们核对。熬了好几个晚上,终于把我们想要的都给做出来了!” 秋婆婆笑着点头。 “嗯,我这么一看呀,跟我要的一点都不差。” 宁非转头,正看到刘通腼腆的笑笑,略有些局促地搓手。 “应该的。” “我这个人笨,不像别的师兄弟一点就透。” 青年第一次在矩子面前说话,心情十分紧张。原本就不算能言善辩的口舌,这次竟然有了结巴的趋势。 “第……第一次独立干活,心里……也挺没底的。我……我勤跑着点,总比做不对了返工强。” “哎哟,这就对喽!” 秋婆婆大笑。 “你这样啊,可比那些老顽固老古董要招人喜欢的多!” 她又转头看向宁非,言辞十分恳切。 “矩子我跟你说,这台纺织机能织出布来,那得是多亏了刘通和萍花两人。” “我这个老婆子年纪大,不中用,只能给他们一些提点。织机能成形,那是两人一点一点的琢磨,一点点的抠出来的,可是不容易!” “哦,”宁非挑眉:“这里面还有萍花姐姐的功劳?” “当然!” 秋婆婆一拍巴掌。 “萍花可是出了大力的!” “萍花这丫头真是心灵手巧,别看平时闷不吭声,脑子可灵活着呢!” 秋婆婆把平花拉到跟前。 “我老了,这想法就跟不上,总钻到以前的旧路子也出不来。可是萍花不一样,她以前织过布,也会用织机,一上手就能发现问题。把纺丝麻的三锭踏车改成棉车,可同时纺制三根棉纱,上次轧棉花的碾子也是她想到的,可惜身为女儿身,不然定能有一份成就的!” 说到这里,秋婆婆还露出了一丝惋惜。 宁非却被她这番话说得震惊无比。 三锭脚踏纺车?! 在他的世界里,这东西可是宋末元初,由著名的纺织家黄道婆发明的!比墨宗目前所处的技术时间线还要靠后千年啊! 当然,这里面有系统奖励棉花的功劳。可抛开这个因素,眼前这对年轻男女能迅速造出三锭脚踏纺车,那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 宁锯子忽然觉得有点惶恐。 他现在十分怀疑,让萍花姐去劁猪是不是个错误! 萍花姐现在专注劁猪养猪,一心想着靠消灭猪群烦恼给自己赚钱赚房,沉迷手工不能自拔!也许,可能,大概率……他耽误了一个女性技术人才? 这么乱搞,会不会被系统扣分罚款…… “不。” 惶恐的矩子勉强笑了一下,很有求生欲地亡羊补牢。 “女儿身没什么,女儿身一样做了纺织机出来,这可是第一匹棉布啊!” “棉的用途非常广,不但能御寒,还能发展出各式各样的纺织品,它的出现必然是要改变时代的!” “秋婆婆,萍花姐还有刘通,你们做出来的织机很厉害,若是将来能实现规模化生产,开设一个专门的织布坊,那可是名垂青史的功劳!” “真的?” 听他这样说,三人的眼睛都亮了。 “咱们要开设织布坊,用织布机织布,然后都卖出去?!” 一直不说话的萍花忽然问道。 “当然。” 宁锯子点头。 未来九凌湖的规划也有水利织布坊,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想到棉花织布机已经诞生。 但这就是技术推动时代的结果,丝麻注定要被平价且保暖的棉布取代。 少年的手指在棉布上轻抚了一下, “这布织的又匀称又柔软,换你们自己买布,你们会不会喜欢?” “那是自然!” 秋婆婆一脸骄傲。 “棉花是我见过的最适合纺纱织布的东西,绒长而且有韧性,织出来的布又软又吸汗,做贴身中衣最适合了。” “若我们能把布织的更密实些,那还能做外袍。矩子你看……” 秋婆婆说着,还打开了手中的一个小布卷。 “这是我和萍花试着做的,改变经纬线能织出不一样的纹路,我们还染了色。” “若是提前将棉纱染色,将不同的线掺在一起纺织,就能织出彩色的花纹!” “矩子您再等几日,我们将这织机改一改,等织出彩色花纹布给你试试!” 宗门没有秘密,萍花刘通和秋婆婆造出纺织机的事,第二日便传遍了整个坞堡。 大家开始还以为听错了,因为刘通在木工班实在不起眼,平时也没有人去关注过他。 可经此一役,刘通俨然成了矩子面前的红人,时不时就要去矩子的小院报道,据说矩子还让他研究用水推着织布机的图纸。 总之,刘通在宗门小火了一把,最发愁的人就成了张二柱, 张二柱喜欢萍花,这事全墨宗的人都知道,可就算张二柱每天定时定点去帮养猪场干活,也没见萍花对他多露一个笑脸。 这个脸上有胎记的少女,一直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并不因为张二柱的献殷勤而有丝毫的松动。 反倒是进了棉花小组以后,萍花和刘通迅速熟了起来。 因为要改造织布机,经常能看到二人凑在一起研究,萍花也会在养猪的间歇拉开刘通送来织机试用,然后再将试用感受和改进意见反馈给刘通。有了共同话题,萍花的话也多了起来,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小娘子,现在也会冲着刘通眉眼微弯了。 张二柱看着着急。 他以前从没把刘通这个弱鸡放在眼里,毕竟刘通所在的木工班本身就不如他的土木组,刘通在木工班的地位也比不上他张二柱。 论名号论能力论身板,哪一点他都是完胜!可偏偏他不会做纺织机,他做不出那么精细复杂的东西,也听不明白萍花挂在嘴边上的梭子和飞轮到底是个啥? 他曾经去问过木工班的师兄,对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那些东西都是女人家用的,哪有老爷们去研究这玩意的! 可是偏偏,就有个老爷们去研究了! 刘通不但研究,还成功做了出来,并且因此获得了奖励! 昨天矩子和三老商定,决定奖励造出织布机的三人小组,每人一间单独的房子! 消息一出,整个宗门都开了锅! 单独的房之啊!目前墨宗只有矩子才住了单独的房子! 当然,奖励的房子和矩子的套房不一样,实际上就是有单独房门的单间,和大家平时住的劏房差别不是特别明显。 可这是一种地位,一种殊荣! 萍花一个小娘子才来墨宗多久?!这就给自己挣得一间房子了!可见矩子对他们做的这玩意有多看重! 众人心中扎舌,各自回作坊寻寻觅觅,都想找点自己擅长的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也做点新东西出来,得个房子, 只是这样一来,张二柱的压力就更大了。 他没有单方,还是跟师兄弟住一间劏房,若是想成家还要搬回老房子去住。 可是现在,他看中的女人,人家自己就赚了一套房子,而跟他抢人的小弱鸡也有房子,他感觉十分受伤,心情消沉,一蹶不振。 不过没人关心张二柱的心情,今天是能换房子的织布机第一次亮相,没事的老少爷们都围过来看热闹。 除了他们,还有墨宗的婶子和小娘子们。 看着复杂的木质飞梭互相缠绕,洁白的棉花被纺成棉纱,织成棉线,最后又变成紧实的白布,女人都惊讶的睁大了眼。 她们是比男人更懂纺织的,一看这布就知道这是好东西。 轻软,紧实,柔韧。 一双双眼都盯着萍花的动作,心中暗自琢磨,恨不能自己能上去试一试。 “婆婆,这就是棉布吗?这布可真细乏啊!” 一位年轻的姑娘说道。 “可不,就是你们去籽的棉花织出来的。” 秋婆婆笑着说道。 “机器是萍花和刘通一起研究的。看到没?手脚配合好了就能自己织,连熟悉了还能更快。” 说到这里,秋婆婆轻叹了一口气。 “唉,我老婆子年纪大了,手点眼神都跟不上。若是我年轻时候能有这样一台机,我就能把孩子们拉扯大,小六也不用给别人家了。” 她的话,让在场的很多女人都低下了头。 适逢乱世,想养大孩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别说一个女人自己养孩子,总有顾不到的时候。 若有一台这样的织机,她们哪怕日夜不休,至少也能给家中挣回一份贴补,孩子们也能吃饱穿暖。 想到这里,一众婶子娘子的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一位的年轻的寡妇扯了扯邱婆婆的衣袖。 “那我们……将来我们将来能有这样的织机吗?” “能吧,”秋婆婆想了想,忍不住就把那日矩子所说又重复了一遍。 “矩子说了,咱们将来也是要开织布坊的,大家种棉花,收棉花,纺织,干了多少活给多少钱,每日定时上下工。” “那可是好啊!”大娘子笑了, “宗门的织布坊开了,我能介绍我娘家的妹子一起来做工吗?”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有些低,显然是记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我们娘亲去的早,后娘容不下我们,我被嫁给个老头换彩礼,离家的时候妹子也就磨盘高。” “她在家里活得不容易,不如出来自己挣口饭吃!她手巧人又勤快,让干啥就干啥,我能保证的!” “好,如有那么一天,我替你家妹问问矩子,多半是有盼头的。” 秋婆婆对那个未来也很期待。 就像她说的那样,她们早晚要将这白色的棉布卖进关里,让大家都能用自己的双手,给自己挣出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第87章 纺棉机小组一举得房, 全坞堡都觉得羡慕。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发明创新的本领,事实上,墨宗的大部分匠人, 还是更习惯按照已经被确定好的步骤和流程干活,轻易不会做出改变。 这倒也不是件坏事。毕竟在任何一个时代中, 敢于创新尝试的人还是少数, 要是能把每一项工作细节做到极致,也可以成为合格的产业工人。 铁匠坊的大部分人, 就属于这种情况。 自从宁非与封恺打成试制边军兵刃的约定后, 墨宗的铁匠坊就处于一种奇怪而又复杂的氛围之中。 原因在于之前的试刀大会, 全坊每一名弟子,无论年龄辈分,人人都亲手按照矩子的要求打造了一柄横刀, 然后当着全宗门的面被放在一起比较和评判,公平公正是毋庸置疑的。 但,结果就有些惨烈了。 比如有几名连破甲都做不到的, 简直就是公开处刑,一连几日脸都抬不起来, 见到谁都觉得实在嘲笑自己。 铁匠坊啊!打铁的刀砍不动甲, 那他们造的是爬犁么?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是墨宗弟子,简直就是宗门之耻! 有些人结果还算不错, 但也是心里不畅快。 对,说的就是木东来和徐进。 这两人算是铁匠坊中的佼佼者, 说实话一直觉得自己是墨宗最会打铁的人没有之一。然而在这次比拼中, 两人都败给了楞头傻小子柳铁,这小子之前可是差点被撵出宗门的货! 当然,这事表面上也不算丢脸, 因为柳铁那把刀造得的确漂亮,而且还有矩子在一旁做技术指导,墨宗的矩子是宗门天赋最高的人,输给矩子很正常。 可两人纠结也就是在这里。 虽然已经对宁非在宗门的地位心服口服,可是作为一个在冶铁炉前过了大半辈子的人,木东来和徐进对自己的技术还是非常有自信的。 别的不说,但就打铁铸剑一项,以前是铁料比不上龙泉剑坊,现在有矩子教的灌钢法,出炉的成料本身就是已经是一等品,比龙泉剑坊的百炼钢半点不差。 可就算是这样,做出来的刀还是不如矩子和柳铁的成品。关键矩子也没干什么,全程都在房中写写画画,间或有时候去柳铁的炉子前查看情况,铸刀折打的时候可是一根指头都没伸! 但人家还是赢了!赢得明明白白,斩甲三十扎,还是和他们同一个草人! 为啥人家的刀就那么锋利,那么好看呢?! 百思不得其解,木东来心里一直压着一块石头,夜晚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他家婆娘嫌他烦,一骨碌翻身从炕上坐起来,推了推老头子的肩膀。 “你咋回事?不睡觉就堂外蹲着去,恁地招人烦!” 木东来一愣。 他和老婆子过了四十多年了,啥时候听见老婆子这样凶?莫不是被啥玩意魇着了?! “你……你是个啥东西?” 木东来的媳妇王氏被气笑了。 “我是啥?我是你媳妇!” “你要是不睡觉,就去坊里抽烟吧,别碍着我明天早起。” “啥?” 木东来这回终于听出不对劲了。 他前两天就觉得老婆子不如以前好说话,让端个盆子倒个水都不情不愿的。之前觉得是因为试刀会的事,自己心情低落,看啥都有点不顺眼。可现在一看,根本是在他还没注意的时候,他身为一家之主的地位发生了变化! 看看!不就是翻个身嘛,这就要撵他出门了! “我说老婆子你咋回事?你早起不也就是去食间搭把手,那么多人也不差你一个,有啥要紧的?” 听他这样说,王氏冷冷一笑。 “以前是没要紧的,以后可不好说了。” 她踢了木东来一脚。 “你以为就你能干活么?秋婶子现在组织堡里的女眷学织机,我和大丫二丫可是第一期学员!” “这两天开始讲指法了,是个熟能生巧的活,天天都要练。要不是还得抽空回家伺候你和三小子吃喝拉撒,我能比大丫二丫学得还慢?” 啥? 这下,木东来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盯着他家老婆子。 “你说你跟大丫二丫都去学织布了?就那么前两天刘通和萍花造出来的织布机?” “啊,对啊。” 王氏冷哼一声。 “秋婶子说了,矩子将来会在坞堡里办个织布坊,愿意学的以后都可以去上工,但必须要掌握现在的织布方法。” “机器还在改,但方法是不变的,到时候只要再讲一遍就能看明白用法,不耽误功夫。” 哦,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木工班的小子和杀猪的丫头还因此得了一间单房。 木东来摸了摸鼻子。 难怪之前老婆子一直在念叨织机什么的,他心情不好不爱听她啰嗦,敷衍两句就给人打发了。后来老婆子也不提这个话茬,但眼神却越来越冷,原来是参加了秋婆子的纺织组。 “干那个干啥?” 木东来砸吧了一下嘴。 “那都是坞堡里没着落的孤寡娘们才会去的,你男人是铁匠坊的,还能饿死你?” “再说大丫二丫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乖乖在家操持家务多好。等我有空在匠房里给她们物色两个靠谱的小子,将来也算是有依靠。” “呵。” 王氏冷笑一声。 “不会饿死?之前又不是没有差点被饿死的时候。” 见木东来要打断,王氏朝老头子一挥手。 “你像听我说完,别老是你说得岁,嘴又不只你们爷们长了。” “往前十年,你和鱼老头为宗门操了不少心,那时候就你们出去张罗粮食,拉扯着大家活下来,这事谁也忘不了。” “但要是没有矩子找到土豆,咱们这会儿可能已经饿死了。别说不能,粮食都是紧着青壮吃的,那当口秋婆婆和柳老头都上了后山,再要是没有粮,下一批就轮到我们这些没啥用的婆娘了。” 说到这里,王氏叹了口气。 “所以那时候我就在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汉子要是自己都没饭吃,年轻鲜嫩的小娘子还可以再走一家,我一个老婆子是不是就只能跟着饿死?” 她也不去看老头子五颜六色的脸色,自顾自的继续念叨。 “本来都认命了,想着下辈子死活要投个男胎。结果前两天织布机造出来了,那布织的又快又好,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软那么吸汗的料子。” “棉花我种过,棉桃我摘过,棉籽我轧过,我再会织布,那是不是也算有个能糊口的手艺了?” “这女人啊,还是要有门手艺傍身。不然年轻的时候可以靠男人,年老的时候男人要是靠不上,那就只能等死了。大丫二丫是我闺女,我可不能让她们走我的老路。” 木东来这个气啊! 他想说你路怎么了?他木东来是苦着她还是饿着她了?!但偏偏老婆子说的还都是事实。若是没有矩子宁非找到土豆,宗门这个冬天必然是惨烈难熬,老婆子跟他一辈子,也就开头几年和现在过得安稳。 郁闷之下,木东来下炕穿鞋,气呼呼地去了匠房。 原以为匠房里没人,不想等他到达的时候,有一个小高炉里还在冒烟,有人正在熬夜干活。 进门一看,竟然是柳铁。 “铁子,都这个点了,你咋还在?” 柳铁抬头,见是师父木东来,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放料杆。 “师父,我想验看一下边军刀剑的配比。” 铁匠坊最近在试制边军武器,因为是制式装备,需要批量生产,所以必须事先确定好工艺标准,不能大家各做各的,随意发挥。 制式武器不要求像之前的横刀那样削铁如泥,但却要在韧性和耐久度上多下功夫,针对这样的要求,铁匠坊内部也发生过好几次争论,每次都是各持己见,谁都说服不了谁,便只能拿一较高下。 这一次宁非并没有参与其中,他觉得专业的人应该做专业的事,自己临时客串一次没什么,但每次都要掺和进去,就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了。 他是墨宗矩子,又不是每个项目组的主管,铁匠坊要想真正支撑起来,还是要这些匠人自己努力。 最终,铁匠坊还是决定用事实说话,再来一次试刀会,看看谁的工艺更符合要求。当然,评定的标准可不是单一的破甲,还要考虑工艺的复杂性和成本高低。毕竟这是给客户定制的武器,将来要批量装备边军,搞得太复杂太繁琐,产量跟不上也是白说。 于是,这一次的众人反而轻松许多。有人尽量简化流程,有人努力降低成本,谁都知道十全十美的是做不到的,矩子也说了,会选择三个方案供雍西关选择,所以中标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你最近可真是长进了啊!” 木东来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由衷地说道。 自从上次的事情以后,柳铁这孩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以前那些不过脑子的话再也不说,整个人也开始沉淀成熟,干起活来认真细致。 尤其是和矩子一起铸刀以后,柳铁比之前还要沉默。他学着矩子的习惯,自己给自己准备了一个桦树皮本子和一根炭条,每次开炉都要记点什么,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本子来自己琢磨。 最近大家都说柳铁就睡在火炉前,木东来还有些不相信,今天一看,果然如此。 “也没什么。” 柳铁抓了抓头,眼神一直瞄着火炉的送料口。 见炉温烧得差不多,柳铁先是查看了一下炉中铁液的情况,然后抓起炭笔在桦树皮上刷刷写了几行。 “你记的是什么?” 木东来好奇地问道。 “是炉中铁水的状态,还有高度。” 柳铁一边写一边回答。 “之前和矩子一起铸刀的时候,矩子曾经给我讲过一些温度,含碳量啥的,我一直没搞明白,就只是按照矩子说的做,但是步骤我都记住了。这次我想自己试试看,把每一步都分解出来看看有啥用处,搞清楚矩子到底为啥要加这些东西,不加又能差在什么地方!” “我那时候不明白,矩子就说可以多做多观察,标本数量足够大一样总结出道理。” 说着,他把桦树皮本递到木东来面前,黑红的脸上略微放光。 “矩子说的没错啊!就那个含碳量,不是说只能百中取一的含量?我现在有点搞明白了!我们用之前炉子炼出来的铁含碳量不够百一,用高炉烧出来的又高于百一,只要把两种掺和一下,再记录下百一时候的状态,不就能推断出来合不合格了吗?” “师父你看啊,我之前有一炉就烧的时间过长,结果里面的铁水混合后就有点硬。我现在这炉准备少烧一会儿,希望这次能出点好钢!” 第88章 木东来回家的时候, 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他以前很少在这个时间点出门。他们铁匠坊若是没有特殊事,一般都是天亮以后才上工的,熬夜是常事, 但早起的时候却很少。 所以眼前的场景,让他略感陌生。 入眼所见, 女人占了一多半。有的刚走出家门, 有的是从新食间出来,包括他家老婆子和两个闺女两个女儿, 都脚步匆匆向旧食间的方向汇聚。 据说那里就是织机班的所在。 年老的年少的都有, 大丫二丫一点都不显眼, 因为还有五六岁的混在里面,一起跟着去听课。 木东来抹了一把脸,忽然觉得现在的墨宗有点陌生。 来宗门没两天的劁猪丫头造出纺织机, 和木工班一个不知名的小子得了水泥房。他徒弟柳铁开始熬夜推算打铁含量。还有他老婆和闺女,竟然信不过他这个一家之主的能力,想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看不上铁匠坊的小子, 以后难不成要自己立户? 木东来的疑惑还没找到答案,试刀会的结果却抢先出炉了。 出乎意料的是, 他和徐进的方案都落选了。落选的原因不是质量问题, 而是在于制造工艺太过繁琐,无法实现大批量生产。 对这一点木东来有点想不通, 千百年来铁匠都是这样干的,每一把兵器都关系着匠人的名声, 当然要精益求精。 “但如果冶炼出的钢料合格, 那锻打的过程就可以适当缩减。” 宁非是这样给他解释的。 “你们所说反复锻打的传统,那是因为原本的工艺需要用锻打控制含碳量。我们现在采用灌钢法,冶炼出的成料只要比例混合适当, 本身就符合钢的标准,自然不需要多余的加工。” “就像这个方案。” 少年矩子举起手中的一张桦树皮。 “这个方案就在烧料这个步骤下了大功夫,所以钢料本身就胜出了。” 木东来知道,宁矩子说的就是柳铁的方案。 这次试刀都是匿名提交作品,他那天晚上看到过柳铁记录冶炼结果,知道那就是他小徒弟想出来的。 柳铁入围,木东来只惊讶了一瞬,心中隐约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结果在那儿摆着,入选的三个成品各有千秋,而且按照提交的工艺流程,可以还原复制。 没得作假,大家心服口服。 他只是有些感慨。 灌钢法打破了铁匠坊传统的冶铁工艺,他们这个老头脑没跟得上变化,现在已经有了落伍的兆头。 可这只是一个变化的开始,他有预感,未来还会更加颠覆想象。 十一月二十八,雍西关外刚刚下过一场雪,宁锯子坐着小马车晃晃荡荡走在去往定安城的路上。 今天的人设是西海来的“宁小先生”,装备不能太寒酸,车马配置是一定要有的。 朱雀大街的店还是采用“暗箱操作制”,不给梅大娘送礼那是一定拿不到货的。偏偏前不久南郡一个末流世家送了陆家几套“君子皂”,深得陆家几位郎君的喜欢,连带着家主也大大长脸。 陆家在南郡经营多年,打个喷嚏都能掀翻南江古水道的大船,更别说陆家几位郎君的喜好,从来都是引领着岐江城里风向。 于是,君子皂迅速在南郡流行了起来。尤其是陆涛钟爱的青松味,陆时己常用的翠竹味,都是南郡世家大小郎君抢购的重点。不过这东西据说是从西海国远道而来,有钱也买不着。众人还是拐弯抹角从那小世家里挖到了消息,摸到了雍西关定安城。 按照惯例,依旧是先花笔银钱打点胡人大娘子,然后再花十几倍于成本的价格偷偷拉走一批礼盒,这还是走关系从送去京城的货中贪下来的,挨刀挨得心满意足。 很快,洗护用品大礼包成了世家郎君和娘子们的心头好,只要用过一次就难以忘怀的清爽感觉,简直不能更匹配世家高洁的血脉!这真是只有高姓大阀才能用得起的好东西,尤其世家郎君最爱宽袖袍服,风一吹墨发飞扬,这才是先代名士的潇洒风仪。 如今出门身上要是不带着点皂香,小娘子都不好意思和手帕交讲话。没用牙膏洁齿而被人嘲笑的大有人在,羞得小郎君当场掩面而走,好几日都不敢出门。 不仅仅是在南郡,在阊洲,在阖霊,在京城,西海来的洗化大礼包简直掀起了一场风暴!黑市之中超出百倍的高价,即便这样还是一朝出货,几家哄抢,根本供不应求。 于是,定安城朱雀大街那家黑店忽然就火爆了起来。 这次梅大娘倒是不卖黑货了,言称主家应付不过来各家求购数量,又摸不准中原世家的脾性,干脆把货品都开放购买。不过西海国距离中原路途遥远,就算车马日夜不停也不可能供得上需求,自然还是先抢先得。 消息一出,风暴刮成了泥石流,连带着整个定安城都跟着不安生。 世家就是地方豪强的风向标,越是有钱就越想谋求社会地位。虽然短时间内不能名列世家谱系,但享受一下世家才能用的东西,那还是能用钱做得到的。 于是大小家族都派管事前往定安城,论做生意,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世家还真比不过地方豪强,有机灵的干脆在附近租了一处宅子,长期驻扎,顺便做起了黄牛倒卖的生意。 每日一早,先去附近的早点摊子上喝一碗嫩嫩的水豆腐,浇头咸香豆腐醇厚;或是一碟香干粗馍配白粥,温热饱腹,然后赶着宁村作坊开门的时辰去排库存。运气好直接能拿到现货,运气不好也没关系,只要打点好管事的胡人娘子,再缴交一些订金,下次总能搞到一些,再转手卖给各家族的管事赚一笔,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 若是胆子再打一些,干脆自己组一个商队,最近定安城里也新添了不少好东西,若是能贩运到其他地方,也能赚下不少银钱。 只是这样一来,就没人再去细究这西海商人的破绽。比如为什么宣称是西海首富家的管事,第一次进定安城的时候穿得如此寒酸,而世家专用的花皂套盒只送往京城,南郡陆家却不曾拥有? 是以这一次,再度公开亮相的“宁小先生”就来打补丁了。 手头宽裕的宁锯子买了一匹小马,又在木工房定制了一架马车。马车外厢的雕花极尽繁复,与市面出售的套盒同款,一打眼就知道是西域风格。 宁锯子吃过木驾车的苦头,对减震格外执着,为此不惜冒着生化毒气的危险,跑到铁匠坊定制了一组弹簧,安装上以后果然舒适度大大提升。 于是今日,西海国的“宁小先生”穿着纺织组刚刚缝制好的棉袍,坐着他华丽的四轮马车前往定安城。 随行的“护卫”都是宗门里有胡人血统的弟子,如今换上了统一款式的棉袍,腰间束着猪皮革带,高大健壮,十分威武。 大家都觉得这棉花做的衣服十分保暖,就算顶着塞外十二月的寒风在外面走也不觉得冷,周身都暖洋洋地舒坦。他们是第一批棉袍的试用者,很快就要在坞堡中推广,让大家都能温暖过冬。 “气派”的西海商人进了城,径直朝着朱雀大街走,一路收获羡慕的眼神无数。 朱雀大街上的“宁村作坊”,从昨天开始就清扫店房,说是为了迎接主家前来巡店。 消息一出,有些人便蠢蠢欲动,无数双眼睛盯着朱雀大街,客栈一夜爆满,尤其临街的客房供不应求,恨不能马上看清楚这西海商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晌午,封大公子带着胞弟低调出现,引起一波小骚动。不过大公子和西海商人交情好在定安城可不是秘密,不然宁村作坊也不会开张的第一天只做封府女眷的生意,这次不过是坐实了传闻而已。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辆带着薛家徽标的牛车也悄无声息的进了朱雀大街。 车上坐着的是那位薛三带来的小娘子。她本名薛卉月,族中行七,仆役下女都称呼她为七娘子。曾祖父薛壁还在世的时候,七娘子在京城的时候素有才名,若不是年岁不足,说不定还能顶了堂姑薛仪微的位置,入宫做皇后。 可惜薛壁去世,两薛分家,薛卉月一家便由嫡支变成旁系,归了恒寿薛氏。不过他们这一房倒是衡寿薛中比较出彩的一支,薛七小姐的胞弟薛辉瑭有神童之名,小小年纪已然是云浮学宫的弟子,此次姐弟俩跟着堂叔薛义枭来边城定安,恒寿薛家也是带着诚意来的。 能嫁最好,娶个回来也不是不行。封家手中的黑甲军威名太盛,都是从刀山血海中历练出的精兵强将,不由得旁人不动心。 前两日京中传来消息,投了西河王的薛义栾赠了一批刀剑给西河府军,那可都是阊洲坊压箱底的一等品,如今西河府军如虎添翼,厉兵秣马,大有争位不成就自立为王的架势。 连带着,余下两家也有点着急,都盯着恒寿薛家这块肥肉,开始向薛家二房施压。 可寿平郡王年老德薄,昏庸不济;东山王暴躁寡恩,驭下刻薄,都不是个好选项。 最理想的情况,自然是拥兵自重,支应宫中的太后娘娘另立幼君,如当年的李太后一样,挟天子以掌朝权。 可李太后手中的隆成帝是皇室嫡支血脉,登基名正言顺挑不出毛病,薛太后选中的却是个远房宗子,比不上三王血脉近便。 所以必须有强援,有手握大军的强援,方能压制得住朝中的争议。 封家是个好选择,只是他们来定安城住了半月,始终没见到封大都护,据说封伯晟月前外出巡查边城战备,一时半刻回不来。 而另一目标封大公子,却一直找不到机会接触。三堂叔和胞弟也想了不少手段,但对方就是不接茬,只让个封十二郎出面。十二郎是封家嫡系,又是三堂叔的旧识,身份上说得过去。 可他毕竟和七娘子差着好几岁,说起来还是个小孩,不懂男女之情不说,闻名京城的才女配个傻小子,这搭配薛卉月自己也不甘心,便一直这样拖延了下来。 只是近来家族催得愈紧,再拖下去怕是要出大事,无奈之下,七娘子只得咬牙出手。听说今日封大公子迎接西海商人,薛卉月一早便带着仆妇下女到了朱雀大街,就停在宁府作坊对面的小巷中。 她在牛车里整理好仪容,对着铜镜检视了半天,确定自己没有瑕疵以后,这才款款走下了牛车。 刚一下车,薛七娘子就愣住了。 只见街角对面,一个青袍少年也正从马车上走下来,眼若墨玉,相貌疏朗,正和一旁的封大公子谈笑风生。 这两个,一个高大俊美,矫悍锋锐;一个文雅洒落,风度翩翩。两种完全不同风格的男子,站在一起便格外引人注目,周遭的许多小娘子都红了脸,却还顶着害羞,不错眼地暗中偷看。 薛七娘子的眼只落在那青袍少年的脸上,一处一处细细端详,越看越觉得恍惚。 便这些眉眼口鼻,也不知道在她梦中出现过多少次。 通水河畔,芝兰玉树的少年一身白衣,一样的清贵文雅。 只是陆家的芝兰玉树,如何会出现在这荒凉的边城?! 第89章 陆时己怎么可能出现在雍西关定安城? 薛七娘子心中一片茫然。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 视线在少年脸上一遍一遍的梭巡。 五官和轮廓都是对的,世上没有人能像陆时己长得那般清隽文雅,那是陆家几百年底蕴培出的美玉, 一代代人的高姓联姻,血统精纯洁净。 可在最初的震惊过后, 薛七娘子沉下心绪, 还是发现了一些很明显的不同点。 这个少年的身体比陆时己要单薄许多,肤色也更加白皙, 看上去不是十分康健。 五官是像的, 不过陆郎养护的更加精致。少年的肤色比陆郎凝白, 遮掩了不少风霜粗糙,看上去倒也让人觉得清雅撷秀。 若说仪态,那自然是陆家的芝兰玉树略胜一筹。 陆郎少有才名, 年少入云浮学宫进学,连年位列学宫榜首,被山长赞誉举颇有名士之风。 眼前这个少年……倒也不算言行粗鄙之人。看他和封家少阀主聊天时的仪态不卑不亢, 落落大方,虽然和时下盛行的不大一样, 但也别有一番味道。 当然, 能让薛七娘子确定自己认错了人的,还是这少年的眼神, 这人是不认识她的。 之前太过愕然,七娘子的眼神一直定格在少年的脸上, 视线过于赤果。 对方似乎也发觉有人在盯着自己, 循着视线看过来,和她有一瞬间的交汇。 七娘子对自己的容色向来是有自信的,对面若真是陆时己, 不可能对薛卉月毫无印象。 然而事实是,少年的眼神只在她脸上转了一圈,随后便转到别处,视她和周遭那些粗鄙村姑没什么区别。没有怀念,没有惊讶,仅仅是纯粹的好奇,这让七娘子有点受伤。 这人绝对不是陆时己!绝对不是她的陆郎! 有了这层认知,之前看不到的不同点也开始明显起来。 至少陆郎行止有度,矜持清雅,不会笑得如此放肆。 不一样,终究是不一样的。 七娘子抿了抿唇。 只是天下哪有如此巧合,反正她是不信的,总要找找缘由。 正想着,身旁的仆妇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七娘子,七娘子,咱们还过去吗?” 薛卉月回过神。 她自走下牛车到现在,已经在这小巷中站了一刻有余,身体都被吹得有些发冷。 “不去了。” 少女拢了拢大氅,袅娜地转身。 她来本是想制造一次巧遇,在封恺的面前搏个印象。 可意外看到了和陆郎相像的人,一时有些失态,那两人已经相携入了店门,错失了最适合的机会。 这种女儿家的小手腕,耍弄起来也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不然很容易弄巧成拙。 薛卉月在京城的时候没少冷眼旁观别家女郎玩弄手段,对个中技驾轻就熟,知道这一次怕是不成了。 不过也没什么,人就在定安城,总能找到机会。 薛七娘子也不恋战,转身上了牛车。 想了想,她又伸手召唤仆妇到马车前,低声吩咐了对方几句,仆妇应了一声,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周遭围观的小娘子没有马上离开,都想着过一会那两位郎君还会出现,让她们可以一饱眼福。朱雀大街上的南北商贾却是跃跃欲试,希望能找到关系亲自见一见这位西海来的商人,说不定能建立一条新的商路。 薛七娘子靠在车壁上,静坐闭目养神,脑中一刻不停地转着无数个念头。 那人是谁? 和陆家有什么关系? 陆郎知道世上有个人和他如此相像吗? 陆家如果暗中派人在和封家接触,是何意图?难不成这就是封家不动声色的原因? 心中百转千结,思绪难定,一贯沉稳的世家小娘子也坐不住了,不时就要掀起帘子朝外观看。 总算等到了仆妇归来,还没等人走近牛车,七娘子就伸出皓腕招呼对方,迫不及待地询问情况。 “回七娘子,那人据说是西海来的大商人,和封大公子交情莫逆。”仆妇压低了声音道。 “这宁府作坊便是他家的产业,此次是过来巡店的。” “宁府作坊?” 七娘子猛地瞪大眼。 “可是那君子皂,花香皂的东家?” “是的。” 仆妇应了一声。 “听说是从西海国运来的稀罕物,因为路途遥远一直供应不上,以前只能供几家使用。不过因为要的人家太多,西海商贾也搞不清楚中原世家的底细,害怕得罪到高姓大阀,干脆把放开了贩售,先到先得。” “这次东家来巡店,便是为了安排此事。” “怎地这样?” 薛卉月皱眉。 “世家排行,自然是按照谱系上的次序来,有什么好搞不清的。” “如此一来,这君子皂,花香皂便成了铜钱可易的俗物,果然商人重利。” 原想着借着在定安城的机会,找掌柜定下两盒赠与陆郎。结果西海人这样折腾,她若是和那些商贾之流一起哄抢,岂不是沦为庸俗的阿堵物?! 她敲了敲车壁,示意仆妇再靠到近前,伸手递了她一带银钱。 “你再去好好打探打探这个西海商人,有消息速来回报我,我要和阿弟、三叔他们商量一下。” “西海商人”宁非可不知道有人在琢磨他,此刻他正坐在宁府作坊的后院,和他暮野兄一道品茶。 西海商人这次同样没有空手,一见面就送上了伴手礼。几把制式军刀一列排开,刀刃寒光逼人,十分有气势。 封恺挑了挑眉。 “薛家印记?” “嘿嘿。” 宁非一脸奸笑。 “低调,低调。” “里面混了两把贵府送来的,暮野兄看看,能不能分辨得出?” 封恺的视线在几把刀上转了两转,然后摇头。 “为兄猜不出,几可乱真。” “嘿嘿。” 宁锯子可骄傲了。 “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但我们家出品的质量和龙泉剑坊绝对不一样!” “目前还在确定方案,等统一了工艺流程之后,还要重新建造一些高炉。墨宗的人手不算多,想要实现规模生产至少开春以后,不知道暮野兄等不等得。” “自然是等得的。” 封恺笑着点头。 他伸手拿起其中一把刀,在手中颠了颠。 “不错,是口好刀。” “那是一号方案,造价比较昂贵,不过斩甲效果最好。” 宁锯子笑眯眯地递出一张桦树皮纸。 “我们为贵府定制了三款方案,主要是造价和工艺配比略有不同,三把样品刀对应三个方案,具体性能参数我们都标注好了,暮野兄可以带回去和大都护商量一下。” “好的。” 封恺笑着点头。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清茶,就着袅袅的香气,开始逐行逐字地阅读桦树皮上的文字。 宁非也不打扰他,端坐一旁饮茶,时不时还尽东道主之仪,为对方添水。 两人一静一动,一悍武一文雅,截然不同的话锋,倒是相处地十分融洽。 末了,封恺点了头,将手中的树皮卷收好放入匣中,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非弟,那把刀我命名为贯虹了。” “噢?” 宁矩子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停顿,似乎没想到对方会说起这个话题。 贯虹,气贯长虹,名字倒是不错的。 其实宁锯子当初野心勃勃,准备给自家横刀起个更霸气的名字,诸如倚天屠龙之类。不过这年头,不管是倚天子还是屠龙脉,都有造反的嫌疑,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当。 反正是要送人的,那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命名权转让给对方。 只听封恺接着说道。 “原本想要叫溯长的。”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声音略低了些。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哦。” 没啥诗词底蕴的工科男点了点头。 “是挺不容易的,世道不好,活着都不容易。” 好地方就那么多,草原部落想要和农耕民族争夺生存空间这是必然的,从华国的历史发展线来看,北部边境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封家可不是道阻且长嘛! 听他这样说,封恺微微挑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与子同仇,与子协行。” 这句话工科男背诵过,不就说的是好战友一起打仗的意思嘛! 他的任务是帮助墨宗生存,发展时代的技术线,这和封家的目标暂时没有冲突。 而且小冰河期马上就要来了,大家要成功渡过灾难事件,抱团是必须的,的确要同仇敌忾! 想到这里,宁锯子也想用句诗词来表达一下态度。 无奈他从小就偏科,中小学背下来的那些古诗一早就着土豆饼消化没了,如今脑中反反复复的,只有耳熟能详的那一句。 ——鹅鹅鹅。 呵……下半句是啥来着? “咳咳。” 略感觉自己没文化的宁锯子尴尬地饮了一口茶。 “那个……反正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吧。” 苏东坡的千古名句,歌词里有唱,虽然是说的是远方的亲人,可用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反正都是希望大家能平安的意思。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封恺低声重复了一遍,微微抬起眼眸,瞳中隐约闪烁着微光。 “是非弟的……” “不是不是!” 宁非连忙摇头。 这公然剽窃苏大大的千古名作还要脸不?他可不是缺德圣人岳万峰啊! “是一位很厉害的大诗人大才子所做,我很喜欢。” 喜欢是喜欢,就是背诵不下来全文,是个没什么诚意的名义粉。 听他这样说,封恺微微敛下眼眸。 “既然是非弟喜欢,那为兄也想见一见,不知是什么样的才子。” 这个嘛…… 宁锯子挥了挥手。 “已经去世多年,见是见不着了。” 时间线都不一样,再说苏大大生活的朝代比现在至少推后千年,中间还跨着一个隋唐盛世呢。 见不着,这辈子都见不着。 “这样。” 封恺抬起头,唇角勾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这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原本锋利的眉眼线条都会随之柔和,却多了几分风流气。 “已经离世?那真是太可惜了。” 嘴上说着可惜,可宁非听着却完全没有遗憾的意思。 “但愿人长久……” 封恺又重复了一遍,声音略低,却很有磁性。 “也不用但愿。便常随左右,一起赏月,岂不美哉。” 作者有话要说:  宁锯子:老子理科,暮野兄那句古诗上句写的是啥,老子不懂。 第90章 宁锯子觉得他不太适合跟暮野兄继续讨论文学的话题。 本时代的才子名作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都不存在于世界上,不是他没文化,而是大家都不在一个空间位面, 短板说越多越露馅。 还是自然科学好,换了个时空也是同一个太阳同一个地球, 聊什么技术参数啊, 力度硬度啥的他就得心应手得多了。 是以,宁锯子抖机灵, 后期一概用点头微笑这种通用礼节蒙混过关。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总觉得暮野兄走的时候, 看他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且无法描述。 别想歪,是真的无法描述。 就眼睛里混合了太多情绪, 有一小部分很容易引发过分解读。 不过,宁非也没太放在心上。 出钱的人是大爷,客户在签单以前, 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为了事实霸占住客户的心,他还很有诚意地赠送了一箱赠品, 言说要暮野兄回府之后才能打开。 抱着这样的态度, 宁非送走了暮野兄一行人,然后转回内院, 开始和梅大娘商讨接下来店铺开放的事。 最近油脂供应稳定,洗护大礼包的产量也有了明显的提升。虽然可以继续维持暗箱操作的销售套路, 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还得想办法把这个谎圆过去。多亏店铺开在定安城,有封家人撑腰提气,各方势力就算眼红洗化大礼包的暴利, 也不敢把手伸得太长。 可是送往京城世家这个借口毕竟是假的,经不起推敲。不如在一开始就把危险掐灭在萌芽,免得以后再生枝节。 “矩子,若是以后要开放礼盒采购,那还要求对方有世家身份吗?” 梅大娘一边说,一边将两大摞竹简搬到宁非面前。 这些都是洗化大礼包问世以来的销售账目,矩子信她是一回事,但财帛收支是另外一回事,自己行的正做的端,该对账还是要对的。 “不用要求。” 宁非想了想。 “既然说是公开售卖,那卖谁不是卖?” 梅大娘点了点头。 “那便容易了。只是要便宜中间的那些转卖贩子。最近朱雀大街上好些人赁了房子住下,专门做咱们家的排队生意。” “一样的货到了他们手中,翻个三四倍是很寻常的事。” 哦,黄牛党。 宁锯子倒是不怎么惊讶。 做生意嘛,每个时代都有头脑灵活的人,能做好二道贩子也是本事。囤货的风险其实不小,货物卖不出去资金链就会断裂,时间周转都是成本。 “左右我们墨宗不亏,别人赚多少都是人家的事。” “我晓得了。” 梅大娘点头。 他们这边商量着开店做生意,另一边的封恺正带着“西海商人”的馈赠,一路沿着朱雀大街朝大都护府走。 此次的伴手礼是五把刀和一卷桦树皮,还有宁非临别时送的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箱,全部放在马车上,由路勇押运回府。 箱子都是宁府作坊一段的精美奢华风,倒是没人猜到里面放的是什么。 “那家的人也往回走了。” 路勇骑马落后封恺半步距离,压低了声音,话说得十分隐晦。 封恺点头,不欲与常随在外面讨论薛家的事。 这两日十二郎说,薛三和他带来的表弟正四下打探他的行踪,经常出没在他进出大营的必经之地。只是没想到,这次出现的竟然是位薛家娘子。 没有家中叔伯兄弟陪同,自己一个人孤身出行,薛家娘子的意图耐人寻味。 只是之前在宁府作坊,那小娘子明明已经走下了牛车,却站在接口没有动作,两只眼一直盯着非弟看。 这样封恺莫明觉得心中不舒服。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笑意不达眼底,双腿忽然夹紧马腹,照夜在驰道上迅速跑了起来。 很快回到了大都护府,封恺将照夜的缰绳递给路勇,自家抱着装着样品的木盒,一路朝正院走去。 封大都护知道儿子去了朱雀大街,一早就等在书房中,这会儿正时不时地朝窗外张望。 最近十二郎也搞到了一把横刀,据说能斩甲二十六,封大都护略有些羡慕。 但也只是“略有些”,他盯着的还是长子手里那把“贯虹”。 见识了最好的刀,谁还看得上次等货?他又不是十二郎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 不过…… 封大都护摸了摸下巴。 斩甲二十六也算不错了,上战场砍人是足够用,其实差不差那几层真不算什么大事。 不是不想动手抢,而是大郎说这是给十二郎的奖励。若是当爹的总是言而无信,不给竖个好榜样,小崽子学坏就不好了。 儿子这样说,当老子也不好再耍赖,倒是便宜了十二郎那小子。 纡尊降贵的大都护,在小崽子挑剩下的刀盒里翻了翻,勉强挑了一把斩甲二十三的凑活。 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和宁小子好好套关系,看看能不能给他慈祥的封大伯父……也定制一把三十层? 正想着,就见长身玉立的长子走了进来,手中还抱着一个木盒。 封大都护眼前一亮。 “是刀?” 封恺点头。 “非弟送来的,一共五,两把是我们送去墨宗的样品,余下三把让我们挑选一下。” 听他这么说,封大都护顿时有点失望。 “噢,原来是给边军的。” 他想了想,心中到底还抱有一丝希望。 “那宁小子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还开炉铸刀?” 封恺看了老父亲一眼,直接堵死了话头。 “没有,非弟诸事繁忙,还要忙边军刀剑的事,最近一段都不会有时间。” “再说爹你用了一辈子长戟,现在换刀不利于战,做了也用不上。” “嗨,你这小子……咋这么说。” 封大都护很不满。 他是用惯长兵器,但不代表他短打就不行啊! 再说用啥和有啥是两回事。带兵打仗的谁不喜欢神兵利刃,用不上还不容许他藏在家里自己欣赏么?! 他说这话就是想勾搭长子,暗示他去找墨宗矩子聊一聊,看看能不能给爹搞把兵刃。结果这小子可倒好,自己就给爹断了话头,真是胳膊肘朝外拐,养儿子没用! 一肚子气的大都护不想再看糟心儿子,于是勉强把注意力转移到样刀上来。 “三把刀?墨宗为啥造了这么多?” “是为了让我们挑选。” 封恺从盒中取出桦树皮卷,轻轻展开在书案上。 “爹请看,墨宗此次列出了三个方案,造价和质量都不相同,等我们确定采用哪一种之后,他们便会开炉。” “哦?!还能这样?” 这下封大都护的兴致给勾起来了。 他招来自己的常随,让他去找封二叔、封六叔过来。 这二人都是负责边军后勤军需的重要人物,封二叔管兵器,封六叔算账给钱,边军要换装备必然要知会二人一声。 很快,二人就到了封大都护的书房。 叔伯兄弟互相见礼,封大都护也没有废话,上来就直奔主题。 “两位弟弟,我欲给边军换兵刃的事二位已经知道了,今天墨宗送来了军刀的样货,大家一起过来参详。” 他示意封恺打开刀盒,从里面取出五把一模一样的军刀,上面全部都有薛家的印记。 “这咋回事?这不都是薛家送的吗?” 听二叔这样问,封恺摇了摇头。 “有三把是墨宗仿的。非弟的意思是,以薛家的名义制刀,正好两薛分家,谁都摸不清楚情况。” “倒是个办法。” 封二叔点头。 他取出其中一把,上手颠了颠,又敲了敲刀体听声音。 “这把……” 封二叔挑眉。 “和之前薛家送来的不一样。” 他又把耳朵贴近了些。 “声音更清脆均匀,是把好刀!” 封恺点头。 “三种方案,三种造价,墨宗说我们可以选择。” 他指着案上的桦树皮卷。 “价格和优缺点都写在上面了,六叔可以瞧瞧。” 听他这样说,封六叔立刻来了精神, “这墨宗是个讲理的作坊啊!” “以前我们买薛家的东西,那都是一口价不能还,有时候还要好的搭着劣品,里面的水分大着呢,别说选择造价,能给足数量保证成色都得碰运气!” 封大都护却瞄到了封恺身后的大箱子。 “大郎,那里面也是刀?” 封恺摇头。 “不知,是非弟临走之前送的,要我回府以后才能打开。” “嗨!” 封大都护一拍大腿。 “那你咋不早说,老子还以为都是一样的,赶紧打开啊?!” 封恺有点不情愿。 这箱子是非弟送给他“惊喜”,本来准备送回自家的院子慢慢欣赏,没想到被路勇回错了意,一起拉到正院书房。 他已经尽量不表现出特殊了,无奈亲爹的眼神贼尖,被他瞄到就再也瞒不下去。 眼看两位叔叔也看了过来,封恺忽然体会到十二郎的心酸,不得不大方了一回,亲身打开了箱盖。 里面整整齐齐,放满了深灰色的铁质兵器。 封恺看到的时候也是微微一怔,然后伸手取了一柄出来,放在三位长辈面前。 然后,三人齐齐瞪大了眼。 “这是……长枪?” “不,不是长枪。” 封恺从箱子里取出一封书信,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眼神开始变得无比凝肃。 “这是陌刀,专用于应对骑兵的,阵战刀。” 第91章 陌刀, 古时斩马刀的进化版。在另一个世界的技术线中,与横刀同一时代,是专门用于应对草原骑兵的利器。 刀一亮相, 立刻让人眼前一亮。 这刀十分的长,刀身过半都是白刃, 如同长矛长枪, 又有点像前朝的斩马剑。 隐形唐刀粉·宁锯子借用了传说中唐陌刀的外形,再结合宋代长矛的锻造方法, 混搭成了一种可折叠的远距离攻击性武器。 陌刀分两节安装, 近战时可做普通的军刀使用, 远战加入长柄后可变身为陌刀,十分适合针对骑兵的作战。 在场四人都是上过战场的识货人,一打眼就看出来这刀的妙用。 可近战, 可远攻,单兵刀连接上长杆,就能直接用作阵战! “妙啊!这可真是好东西!” 封二叔乐得直拍大腿! “让我看看他这玩意怎么连起来的?噢?竟然是曲纹?曲纹转在一起竟然这样牢固, 真是巧思!巧思!” 加长杆的固定,宁非选择了螺纹的模式。 华国古代有更牢固的隼牟结构, 不过遗憾的是榫卯需要弹性膨胀, 只能应用木质品,金属是没办法使用的。 不过虽然不能用, 但道理还是差不多,都是用几何凹凸结构咬合达到固定的目的。墨宗不靠海, 宁锯子也找不到海螺给木工班举例子, 只好用个萝卜刻出大概的形状。 不得不说,墨宗一众匠人的业务能力非常强,这个萝卜在木工班传了一圈, 第二日就有人做出了木质的模型,然后再送到铁匠坊制石模浇铸铁水,很快就造出了实物。 不过因为使用的是生铁水,所以含碳量比较高,螺纹结合的杆部相对刀头要脆一些。 这个缺点暂时没办法克服,不过在目前的条件下,宁非感觉也不算特别影响使用。 毕竟刀的连接杆并不是直接接受冲击的部位,换近战的时候可以直接拆卸,刀身和刀刃还是采用了钢料,耐久度和硬度可以做到一个平衡。 就算封家看不上他的改良陌刀,那也可以单独出售普通军刀版,一定不会让客户失望。 不过宁锯子到底还是低估了陌刀的魅力。陌刀能在大唐盛世成为军伍标配武器,那绝对不是没有原因的,只要带兵打仗,尤其是和西域骑兵拼杀过的将领,个个都是识货的行家。 “这……这东西……” 封大都护拿起了一把陌刀。 入手微沉,足工足料,直觉和薛家那些恒寿货不大一样。 他走出书房,在院中做了个劈砍的动作。陌刀被他挥舞得虎虎生风,雪亮的刀剑直接扎进土中,没入两寸的深度。 这样的冲击之下,刀柄的连接处只是微微晃了晃,咬合依旧紧密,并没有出现松动或是折断的情况。 封大都护表情宁肃。 他用手轻轻抚摸刀柄,站在院中沉思了一会儿,眼眸却越来越亮。 “大郎,宁小子给你送了多少刀?” 大都护沉声问道。 封恺几乎立刻就领会到亲爹的意思,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回到书房去数刀。 “一共一十六把。” “好!” 封大都护拍了拍巴掌。 “这刀适合列阵,将刀挺在身前,如墙一半推进,绝对是战阵的利器!胡骑若是冲过来,直接在冲到近前前刺杀,用刀头砍劈也很得力!” “宁小子真是个敞亮人,送了我一个小队的刀,咱们就组个战阵看看!” 他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管钱的封六叔。 “老六……” “嗯,一把武器两种用法,可以省了一笔军资消耗了。” 封六叔捻了捻胡子。 “不过这刀虽好,也不用全员购置。我看送的十六把就足够你组个战阵看看情况了。咱们最近翻修了哨卡和前堡,水泥和人工的消耗量一直在增加,钱还是很紧的。” “噢。” 封大都护抓了抓头,略有些失望。 他都忘了,这段时日修房子花了不少银钱,祡岭一战都是些干巴骨头,没什么油水,反倒搭出了他不少私房钱。 但是……这刀真好啊! 他刚才试用了一下,马上就能想到好几种战阵的打发。这要是上千人组成长刀阵列往前推进,胡骑哪还敢冲锋?上来就给那群兔崽子扎成刺猬! 上千人的刀阵……那气势…… 封大都护想得心痒痒,恨不能马上就抱着钱箱子去墨宗,卖他娘的痛快! 但是…… 大都护没钱了。 军中账房是老六,老六不会轻易掏钱,这老小子就是一只铁公鸡,想拔根毛下来可是要花点力气的,光用嘴说肯定不行。 封大都护眼珠一转,抬头看向两位弟弟。 “老六说的有道理,咱们也得试一试才好说话。” “正好薛家送来的那箱子刀还没用完,索性这一次大家拉开架势比一比,看看墨宗送给咱们家选的这三把刀,到底比不比得了薛家的龙泉坊!” 不花钱,封六叔自然没什么意见。兴奋的是封二叔,他和封大都护一样,是真心喜欢墨宗送来的东西,一想到这次能拿到堪比龙泉剑坊的军刀,封二叔的心里就一阵阵地发热。 这都多少年了?胡骑连年犯边,他们边军将士还只能拿着前朝的武器。那些说是破柴刀都不夸张,大部分已经锈迹斑斑,上战场之前还要找军中的铁匠磨一磨,不然都砍不动马腿。 以前他总眼馋薛家的府兵,战斗力也就是二流中等,但架不住人家装备好,清一色的阊洲刀,生生把排面就拉起来了。 若他们边军也能弄来这样的刀,忻州一线未必沦陷,许多将士也不至于因为装备不足而拿性命去拼。 想到这里,封二叔对明天的演练也生出了无限期待。 冬月二十九,晴,万里无云。 西关演兵场上,一列列黑甲军骑兵整装列队,沉默地等待着大都护的命令。 而在他们对面的,是十六名普通的边城步卒,手里都抓着长长的陌刀。 列队还是整齐的,但比起对面的精锐铁甲,气势还是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上。 他们接下来要迎击的,是扬名关内外的铁甲军。 这是一场几乎不可能有胜算的比拼,人家是铁甲骏马,他们只是普通的步卒,还是日常守城门的,在军伍中也是底层的底层,和铁甲军完全没得比。 就算军头今天给发了新的兵刃,那也是一上战场就最先炮灰的命! 所以十六人守门小队都有点丧,一个个都蔫头耷脑,心里完全没有底气。 大都护看着生气。 他娘的大郎咋就安排了这么一队怂兵!让他们拿着陌刀简直是浪费材料! “拿鼓槌来,本将要亲自为将士们摆鼓助威!” 大都护吼了一嗓子,亲兵立刻架起战鼓,并递上两支鼓槌。 鼓声响彻战场,列队整齐的黑甲军齐齐抬头,看到正在擂鼓的封大都护,立刻齐声大吼,声势震天。 “杀!” 十六人守门小队:…… 这杀气,这气魄,难怪胡骑遇上都要被碾成血泥,这怎么比! 没话说,更丧了。 封大都护敲了一会儿,发现把士气都敲歪了,该奋发的完全没得奋发,气得直接扔掉了鼓槌,开始骂人。 “老子亲自擂鼓助阵,你们几个就不能提点气,还是不是血性的爷们?没得卵蛋被婆娘扯掉了吧?!” “老子实话告诉你们几个兔崽子,此战有进无退,谁特娘的给老子退一步,老子就把他送去祡岭扎点!” “有进无退!” 十六人总算打起精神,扯着嗓子吼了一句。 “出击!” 封大都护的横刀挥出,战鼓再度此响彻关西演兵场。 十六人组成两列,每列八人,都咬着牙举起了手中的陌刀。这便是墨宗提供的改良版陌刀,刀柄坚固,刀锋雪亮,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寒光。 如今这条银色的光带,刀尖直指对面的骑兵,密密麻麻的白刃让原本不起眼的步卒一下子显得杀气逼人,气场强悍。 骑兵们纷纷上马,他们的任务是冲击刀阵,如同胡人冲击边军一样的动作,大都护不下令就不能停下。 黑压压的骑兵沉默的上马,眼中满是过血的杀戮之气,看得守门十六人心脏砰砰的直跳。 一声令下之后,马蹄卷起滚滚烟尘,黑色的铠甲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如同不断逼近的死神,即将碾压过所有的生命。 十六人组脸色苍白,有人牙关开始打战,有人手脚冰冷发麻,但没人真敢退后一步。 他们是步卒,是军中最不值钱的命,每次战斗很多人都不会再回来,要么死于胡骑的马刀,要么被马蹄践踏,开胸裂骨。 草原胡骑,那就是边军步卒的噩梦!他们没有可以与胡骑媲美的速度,那些胡人借助马匹的冲击却可以直接破开他们的盾墙,即便有滚刀手拼着性命不要砍断马腿,骤然跌落的战马和骑士也会砸得他们骨断筋折。 战场上,一旦站不起来,那就只能等死了。 可即便这样,他们也不能退。身后就是家园,就是父老妻女,退一步就只有万劫不复,山河染血! 哪怕像眼前这样绝望的场景,无数黑压压的骑兵压上,即将收割他们这些不值钱的命,他们也不能退! 越来越近,许多兵卒握着陌刀的指节已经开始发白。有人在小声提醒着同伴:“稳住,稳住!不能退!” “分队!” 台上的大都护吼了一声,战鼓骤然改变了节奏。 只见那即将冲入刀阵中的黑甲军骤然调转马头,平抛出一个个穿着铠甲的木桩。 而十六人小组,也在一个卒头的喝令下,抬高刀头,齐齐向下切割。 “噗……” 刀光泛过,木桩瞬间被劈成两半。 “前进!” 十六人小队的军头喊得声嘶力竭,几乎用上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 第一刀砍出了步卒的士气。原本以为要受伤,却咋然因为强悍的武器绝地逢生!众人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们也可以与骑兵正面相抗,他们手中的刀可以砍穿对方的铠甲,将他们劈成两半! 竟然可以这样! 所有的人,大家肩并肩,走成一个刀阵,这力量决计不是人数叠加的效果,而是陌刀阵列的威力! 在如林的刀锋下,即便自己不能准确刺中敌人,身旁的同伴也能补足,大家站在一起,那些胡骑也不是不可战胜!即便没有战马,即便没有黑甲,步卒也能杀胡骑! “杀,杀,杀!” 踏着破碎的木屑,初战的陌刀军卒被激发出巨大的能量,他们忘记了恐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前进,杀! 踏着敌人的尸体,推进再推进! 陌刀如墙,辗碎一切,刀锋所向,斩杀披靡! 第92章 陌刀队杀气冲天, 如刃墙一样稳步向前,速度不快,但气势如虹, 又接连斩翻了两次黑甲军的冲锋。 走到最后,就连一直驼背的张老三都挺直了腰板, 觉得自己生平第一次如此强壮高大。 三轮下来, 刀锋依旧锋利,没有明显的磨损。 眼前的场景, 看得封大都护心情无比激动。 他现在忽然明白了大郎为何挑选这些守门的兵卒执刀。 一把好刀, 是真的能激发人身体里的血性, 让一个怂惯了的熊货也能硬成个真爷们! 这还仅仅是十六人组成的刀队。 若是上千把上万把……封大都护忽然都不敢想了!他怕自己一想到那样激动人心的场景,就会忍不住把家底都掏出去给墨宗,恨不能把雍西关所有兵丁都装备上, 那该是何等的威风! 了不起的兵刃!了不起的刀阵! 他是亲眼看到的,那群怂兵,自从拿了陌刀之后, 就算面对黑甲军也毫不示弱。 黑甲军可都是宝贝,虽然不能让这些宝贝去做试刀石, 可扔出去的那些木头桩子, 那都是按照与人体差不多的重量打磨的,外面还套了铠甲, 可是黑甲军实打实的制式铠甲,从库里直接拉出的新货! 结果, 直接被陌刀劈成两半了, 大都护看着一点都不心疼,反而心花怒放想拍巴掌。 不行了!不能再想了!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现在就看能不能打动老六那小子,最好诓他多掏点钱, 他们家历年战利都不少,老六不能只吃不拉,当个镇宅的貔貅! 封大都护现在觉得他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有没有套到兄弟这只铁公鸡他不知道,可他自己却早已一头扎进坑中出不来了。 他刚才就在偷偷打量老六,并没有看出什么情绪波动,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郁闷。 这铁公鸡也太硬了,刀阵都打动不了,这可不行! 哪怕挤也要挤出钱来,至少装备一支陌刀小队也成啊! 他的小金库,嗯……封大都护在心里默默翻了翻。 还有点压箱底儿的钱,但是不太多。今天的军饷还没发下来,也不知道薛义栾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大都护也不宽裕。 实在不行…… 他的眼神儿飘向长子。 这小子跟墨宗矩子关系不错,要是…… 封恺对上老爹的目光,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 他示意黑甲军和十六人组收队,然后转头看向封六叔。 “六叔,如何?” 封六叔捻了捻胡须,脸上一如往常一般淡定从容。 只有距离他最近的封恺才能注意到,他捻胡须的手指在微微抖动,不小心还扯断了几根胡须。 “不如何。” 封六叔慢吞吞地回答。 “我还是之前的话,东西是好东西,但是要买多少回来,那还要仔细琢磨。” “你还要琢磨个啥?” 封大都护一脸晦气。 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铁公鸡的弟弟!天天算计这算计那的,一点都不像他们老封家的人! “这刀的威力你都看到了,刀阵对付骑兵不用我说,你还有啥不满意的?你给老子讲讲!” “总得看看刀头的质量吧。” 封六叔继续慢吞吞。 “刀杆儿都这么长,这做起来可要废不少材料,咱们买的是刀可不是棍子,花一笔钱总得看看最关键的部件吧!?” “行,没问题!” 封大都护一拍大腿。 “这事儿太好办了!咱家不还是有之前那个薛家狗崽子送来的半箱子破刀吗?” “据那狗崽子说是阊洲坊的货,但是老二说是恒寿的次品。不管是哪儿的吧,总归都是龙泉剑坊的东西,咱们今天说好了拉开架势比划一下,到时候老六你可别不认账!” “那自然不能。” “不能最好!” 将住了封六叔,封大都护便朝着儿子使了个眼色。 封恺会意,立刻差人将薛家的刀箱和墨家的刀箱一并抬进场中。 两家的刀都刻着薛家的徽记,寻常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左边这箱子是薛义枭送来的,右边是墨宗的样刀,混在里面的恒寿刀有记号,我已经挑出去了。” “三把刀的成本和特性都不一样,若是和恒寿刀比较,也要做些区分。” 那张桦树皮纸,昨日封六叔和封二叔也都亲眼看过,知道这三把刀的质量有差异。两人对这件事都没什么异议,验看过刀上的标记便回到高台,等着接下来的比试。 封恺这次安排的自己手下的兵卒,让他们六人分成两队,互相对打。 他挑的人也是有讲究,力气和武艺都不相上下,平时操练的时候也各有输赢,不存在明显的实力差距。 六名彪悍的军士各自执刀,一声令下,便毫不留手地斗在一处。 胜负很快就分了出来,墨宗两胜一败。胜的两次都是直接砍断了对方的武器,而失败则是由于刀口同时碎裂,兵士靠肉搏分出了胜负。 总得来说,墨宗刀完胜! “这……” 封二叔眼看过刀上的标记。 断的那把是墨宗提供的3号方案,造价低廉,桦树皮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耐久度和韧性一般。 一分钱一分货,这道理在场几人都懂。 可为啥人家的一分货,就和薛家的一分货有天壤之别? 墨宗最便宜的刀,只要二十分之一的价格就能买到与恒寿坊同样品质,而这次还是薛义枭以联姻为名给雍西关打了个打折扣的结果。是墨宗太实在,还是薛家下手太黑?! 不管是哪种,总之这一次,薛家是彻底出局了。 已经出局的薛家人可不知道自己被竞争对手抢了大客户。 定安城最豪华客栈的天字号套房里,薛义枭正皱着眉听薛卉月说朱雀大街的事。 “你说……那人长得和陆时己一模一样?” 薛义枭缕着自己下巴上的山羊胡。 “确定没看错吗?” 薛七娘子摇了摇头,笃定的说道。 “没看错,我不会看错的。那两人的五官,有八九成的相似。” 她顿了顿,清丽的脸上满是疑惑。 “可我差仆妇去打探,听说那人是西海过来的大商人,和封大公子交情莫逆,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巧合?” 薛义枭看了这个侄女一眼,忽然嗤笑一声。 “怎么可能是巧合?那多半便是陆家的人了。” “之前有谣传陆家这一代嫡孙是双生子,不过没人见过和陆时己相像的兄弟。说不定你见的这个便是了。” “什么?” 听他这样说,薛七娘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双生子?南郡陆家?!这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能?” 薛义枭摇头晃脑,一脸神秘。 “世家高门代代联姻,生出什么样的孩子没有?你又不是没见过!” “岐江城是陆涛的地盘儿,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别人当然查不出来。” “可是别忘了,十几年前陆家就有房头说双生子的传闻,那时候给陆涛用铁血手腕压了下去,现在坟头的草都不知道长了多少,谁还敢再提?!” “天下哪有一模一样的人?你看到的和陆时己相像,又不是明面上的陆家子弟,那说明这双生子的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 他说得轻松,薛七娘子却听得浑身发冷。 双生子,倾家灭族的祸端,是高姓大阀最忌讳的东西! 她的陆郎,竟然不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么? 那……那另外一个陆郎,又……又怎地去了西海? 一旁的薛辉瑭看出阿姊的心事,沉吟半响,试探着开口道。 “那若是真生了双子,会怎样?另外一个要杀掉吗?” “也倒未必。” 薛义枭继续摇头晃脑。 “有些世族,家规里就不许杀戮子孙,会损害祖宗功德,是为大忌!” “怀胎的时候便着意挑选,用汤药补强其中一个的身体,等生下来的时候便将两子分开,选强壮的那个好好培养,弱的那个坏了他的身体,也不叫他知晓自己的身世,远远地送出去。便是长大了也不能对正主取而代之。” “你看看这陆家不就很聪明,把双子之一送到西海国行商。据说这西海国远隔万里,轻易不能折返中原,这孩子就算能在西海长大,也不过就成了一个商贾,与他那在云浮山学宫做榜首的兄弟,依然是云泥之别!” “再者,说不得这西海国的商路也是陆家的!弃子为家族输送财富,正主光宗耀祖,这哪里是倾家灭族之祸?这叫物尽其用。” 他的这番话让薛氏姐弟恍然。 “原来竟然是这样,三叔若是不说我都还想不到!” 薛辉瑭嘴甜似蜜,红的薛义枭心情舒畅,忍不住又多说了两句。 “你们不懂就对了!这是只有世家嫡系才能知晓的秘密。不然你以为那些一等门阀如何能繁盛几百年?别看他们面上清贵,底子里的污糟也不知道有多少,都掩在那张光鲜的皮子下面哩!” 薛辉瑭连连点头。 “不过侄子有一事不明。” “若说那人是陆家双子,岂不等于西海国商路就是陆家的东西,陆家合和封家有勾连么?” 薛辉瑭如今一想到那君子皂,心中就蠢蠢欲动。 那可都是银钱,源源不断的银钱,难怪南郡忽然传出陆氏兄弟喜用君子皂,原来是给自家的买卖壮声势。 “呵,怕是如此了。” 薛义枭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 “别看着陆家不争不抢,现在看恐怕所谋甚大!” “咱们再等两日,若封家还没什么动静,那便趁早死了心,收拾东西回恒寿!” “有陆家在,咱们几个怕是还够不上封家的眼,得请我父亲自出马了!”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薛卉月。 “七娘这事做的不错,倒是让我们抓住了陆家的把柄。” “你放心,你有此功劳,将来三叔一定不会亏了你,迟早给你寻个好人家!” 第93章 “我?” 薛七娘子一脸愕然。 她有点不明白, 明明之前说的还是陆家的传言,怎么就一下子扯到了自己的姻缘。 但薛三却无意和她多讲。 旁支也好,嫡支也罢, 世家小娘子们的婚姻从来都是家族资源,关键时刻是派得上大用场的。 比如他的阿姊薛仪微, 家族把她送入凤仪宫后便位列一等世家行列, 若是再能诞下孩儿,那家族必定要更上一层楼的! 不过阿月是旁支, 原本是不可能攀上陆家嫡系的。现在他手中捏着双子和西海商路两个把柄, 或可一试。 若真是能成, 也算进了封家和南郡的联盟。大家都是世族,至少比投奔寿平郡王或是东山王要舒坦些。 薛辉瑭一直在旁观察堂叔的神色,见他双眼目光闪烁, 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身为世家女,嫁给不入谱系的封家已经是对阿姊的折辱了,这次堂叔又提起阿姊的婚事, 难不成事情又要生变? 姐弟两对视了一眼,还是由薛辉瑭先开口试探道。 “三叔, 咱们不用在等封家的消息了?” “等啊, 再给薛家十天。” 薛义枭仰靠在榻上,伸手取过茶汤喝了一口。 “十天之后, 咱们就动身回恒寿。封家若真和南郡有关系,那咱们在这里空等也没什么用处, 不如趁早回家再做打算。” 半字不提联姻的事, 倒是和之前的态度大相径庭了。 姐弟俩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不安。 封家没有让薛义枭等太久。三日之后,封慷主动上门拜访, 提出要购买一批龙泉剑坊的刀具。 “最近战事吃紧,朝廷的军饷和补给又迟迟发不下来,雍西关钱粮也很吃紧啊……” 封小弟一上来就大吐苦水。 薛义枭开始还笑着听,可渐渐的也听出些不对劲来。这封家倒是说要买刀了,只是买的数量和价格都和之前他放出去的话头有很大出入。 “十二郎,这个价格……不太合适吧?” 薛三皱眉。 “一半都不到,我们薛家的龙泉坊可不是小作坊,从来没有这种低价!” “嘿嘿,这不是跟薛兄你商量嘛。” 封小弟抓了抓头,脸上挂笑,但话里话外却有没有丝毫放松。 “我们家也知道银钱不足,所以也没敢多要,就少量买一些给边军替换一下,薛兄和我这么多年的交情,大小淬云我都没还价,反正我们买的也不多,看在兄弟的份上,也不会让你亏太多。” 他这样说,薛义枭差点给气了个倒仰。 就是因为买得少,还出价低,这才让人生气啊! 这批货本来就是恒寿的二等品,现在是打着阊洲货的名义卖高价,本想着在封家这边全部出手,换得一笔银钱维持恒寿坊的运转,结果现在封家砍价不说,还提出只要五分之一的量,这让远道而来辛苦押运的薛三情何以堪?! 他有心想啐封十二郎一口,骂他穷鬼寒门痴心妄想,没钱还想要好东西。 无奈现在恒寿是真缺钱,缺到连开工的碳都烧不起,不能运转起来的匠坊就是个销金窟,一天都要吞进不知多少银钱! 他在定安城的这些日子,别看依旧是吃用豪奢,其实已经把从封家即将赚到的利润都算在里面,这才能维持光鲜。 家里那边已经催过几次,都是他薛三咬牙压了下去,可若是此次空手而归,他恒寿薛家真要被大房笑掉大牙了。 没办法,阊洲守着矿山,矿石质量比恒寿好上太多,几乎不用怎么冶炼就能出精铁。 但恒寿就不行了。恒寿的矿天然比不上阊洲,需要更多的人力反复锻造才能打出能用的铁料,但最终出品的刀剑还是与阊洲有差异,就算同样打着薛家的标记,但内行的人一看就能明白。 胡骑扣边,边军急需更换兵器。余下几家掌兵的都是世家,都被阊洲薛把得死死的,只有雍西关是块空白地,恒寿坊有机会伸手。 封家半字不提联姻,只说要买少量刀,这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有更好的选择,但又不愿与薛家交恶,所以才假惺惺地做个表面姿态应付他薛义枭! 能有能力拿走封家这块肥肉的,除了南郡那家不做他想。只是陆家的手腕高超,几代人不出仕,私底下竟然暗搓搓做起了兵器的生意,还瞒得密不透风! 这次若不是阿月看到了双子,任谁能想到远在南郡的清贵门阀,竟然已经把手伸出了草原呢!? 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忍痛答应。 薛三把这口气憋在心里,想着等回到恒寿薛家,一定要将陆氏插手边境商路的事与父亲禀报。 刀没卖成功,但得了这样的情报,也算大有收获了吧! 以前不下场,表面上保持中立的世家高门,一旦真的进入了这次夺位大战,那如今三足鼎立的局面还要投下不少变数! 银货两清,封慷便痛快地告辞。 一出了客栈大门,封小弟脸上的笑容就迅速消失,他转回头望了一眼天字号房,那里窗板紧闭,薛义枭连送客的客套都懒得做。 无所谓,反正他们家也看不上薛家。虽然现在两薛分立,但无论是薛义枭还是薛义栾,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他们和薛家不是一路人,面前表面的平和也未必能够维持多久。听说朝中的三王久争不下,中原世家各有立场,目前目前已经有了备战的动作。 昨天晚上他爹还在感慨,这大业朝从开国至今短短一百多年,外患都打到边关城下,朝中竟然还只忙着勾心斗角,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后面的话爹没说,也不能说,但大家心中都有数。 反正他们封家偏守边关,一时半刻也乱不到这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强兵屯粮,加固城防,至少在乱世中能护住边城百姓安身立命。 想到这里,封小弟就想再吹一波他小非哥! 爹试陌刀那天他没赶上,回来听三表哥说起演武场的盛况,只恨自己那天怎么消息不灵通,竟然不能亲眼见识如此气派的场面。 后来他也央求爹再演示一回,结果被封大都护骂到臭头。 “你他娘的把你老子当什么?烽火戏猴吗?” “爹,是烽火戏诸侯。” 封小弟委屈巴巴。 “我也想看陌刀阵啊……” “想看也不行!老子今天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后谁他娘的都不许提陌刀!一个字都不行,就当没这玩意,狗崽子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爹,你唾沫度都喷我脸上了。 搞不懂爹为啥这样吓唬人,封小弟憋不住去问大哥。 陌刀是好东西啊!听说是对付骑兵的利器,为啥爹不让问哩? 他家大哥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怜悯毫不掩饰,仿佛在说你这点事都想不明白,你真是我亲弟弟吗? 被鄙视习惯了的封小弟一点都没受伤。这点侮辱算什么?他十二郎从小到大经历的多去了,夹缝生存是本能。 “因为陌刀很重要。” 封恺手中握着一卷兵书,语气淡淡地说道。 “你也知道陌刀对骑兵是利器,但这个利器却不宜过早出现在人前。” 他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瞥向窗外,今夜起了北风,月亮被厚实的云层遮掩,眼看着就要飘雪。 “先帝五月初三驾崩,胡骑六月十八便兵临忻州城下,你不觉得这消息传递得有些太快了么?” 听他这样说,封小弟的眼神瞬间凝肃了起来。 他家大凶兽很少说起局势和军情,今天既然能打开这个话题,说明大哥有意再教导他一些东西。 封小弟想了想,还是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从五月初三到六月十八,中间间隔将近一月半,倒还好吧。” “朝中给我们发送粮饷,一般也要一个月的时间,不过户部那些狗蛋本来就有意拖延,如果要是认真走,月半就能到达定安城。” 封恺看了弟弟一眼,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案。 “你说的那是从京城到定安城,可以走水路,而且中间没有关卡。” “但从京城到漠北草原,这中间的距离比到定安城可要远上许多。而且草原部族都居所不定,能这样迅速的集结起大军,整备粮草,而且还能一路打到忻州城下,这可不是一月半就能传递到的消息。” 听他这样说,封小弟背后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的确,胡骑扣边这事,看着似乎是凑巧了,可被大哥点出几个时间点,连他这种脑子都能发现不同寻常! 六月正是牧草满地胡人放牧的好时候,哪有无缘无故过来打谷草的?! 打就打了,还联合十八部落!这可不是件小事,光是要凑齐人数都至少要准备一个月左右! 还有消息传递的时间,大军从漠北草原出发到忻州城下,中间路程上的消耗算进去,胡骑的动作要早于五月初! 而那个时候,先帝明明还身体康健,日日早朝和诸臣角力,夜晚和妃嫔嬉闹,根本看不出一丁点颓势! 如此,便是有人知道先帝一定会在五月初崩逝,然后提前将消息传到草原,有意在皇位传承之时制造混乱,浑水摸鱼! “那哥你的意思是……” “嘘——” 封大公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没什么意思。” “我只是说,胡骑扣边和先帝驾崩这个时间点有点过于靠近,难免会让人多想一点。” “中原和草原,从来都不存在铜墙铁壁,世家之间的关系也没表面上看到的那样融洽,每年在定安城南来北往的商贾,说不得便是谁家的眼线。” “所以你应该明白,为什么爹不让你看陌刀,不让你提陌刀了吧。” “若是陌刀出世的消息,如先帝驾崩一样,早早就传到草原。那边军此番努力操练的成果,就要平白化为乌有了。” 第94章 “可是……” 封小弟咽了口口水。 “现在知道陌刀存在的, 就只有我们家的人啊……” 他细思恐极,看向大哥的眼神充满了惊恐。 “哥,你的意思是说, 咱们家内部有细作?” 这一瞬间,封小弟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在眼前飞速跳跃。 到底是谁? 是谁出卖了封家? 谁会有这样大的本事, 能确保先帝在五月初必死!? 见小弟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封恺按了按额角, 忽然觉得有点头痛。 “你也不用疑神疑鬼的。” “我只是提醒你, 现在的局势比之前要敏感许多, 一定要多动脑子少冲动,留给我们机会不多了。” 他见小弟依旧一脸茫然,轻叹了一声, 暗骂亲爹坑人,竟然把教导十二郎的事情扔给儿子。 可眼前这小子毕竟是亲生的兄弟,眼看着也到了快要成人的年纪, 要是一直这样木头脑子不开窍,以后怕是要给家里招来祸事。 想到这里, 封大公子取出一张羊皮地图, 开始细细跟弟弟分析起时局。 “这是此次胡骑扣边的路线路。之所以说过于巧合,其中之一便是胡骑十八部从开始就有意避开了雍西关。” “啊!?” 封小弟巴在地图边, 顺着大哥的手指一路看过来,脑子一时跟不上大哥的语速。 有意避开?难道不是他们家的黑甲军太强大, 胡骑都绕着雍西关走么? 只听封恺继续说道。 “胡骑南下, 直奔西北的忻州,与惯常扣边的路线截然不同。他们是绕开了祡岭所有的关口,跑了一个弧线, 然后对上兵强马壮的忻州守备,” “守备解虞朗是解家的嫡系,掌兵多年,四月中旬老父去世,解虞朗归家守孝三个月,偏这个当口被胡骑夜袭。” “这倒也罢了,主将不在,副将守城也是能支撑到解虞朗回归。谁知副将章文斌在战前忽然染上大病,很快就病得不省人事,忻州城也因为群龙无首而失守。” “胡骑占了忻州,本可从忻州直取颍原城,进而夺取西北重镇邡州。邡州乃西线第一繁华之地,忻州和颍原为其屏障,失去二城等于门户大开,已然是胡骑掌中之物。” “然而怪就怪在,胡骑并未就此南下,反而折返,绕道去了通汇。从邡州到通汇要过水路,胡人擅骑兵却不善水,拿到通汇远不如邡州利大。” “邡州是虞氏的地盘,通汇则是西北水路的起点,胡骑若是得了大船,从水路东进也不是没有可能,水道沿岸的世家要麻烦了。” 说到这里,封恺停顿了一下,讲出了最后的结论。 “我们封家和雍西关,从来都不是争斗的焦点。只是这背后之人所图不小,与胡人交易无异于与虎为谋,一不小心就要全盘倾覆,到时候中原怕是要陷入混战!” 封小弟屏住了呼吸。 好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吐出了一口气。 “哥……那岂不是,还要打仗?还要死很多人?” 封恺点头。 “怕是会这样了。” “从古至今,历朝历代,但凡兴兵,苦的都是百姓。” “封家目前能力有限,粮草兵刃都不宽裕,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护佑一方安宁而已。” 后面的话封恺没说,但封小弟低头沉思,似乎有所体悟。 “哥……” 他抬起头,话说得略有些艰难。 “既然缺兵刃,你和爹……你们就没考虑过收编关外的墨宗?” 他对小非哥是尊敬的,但也知道自家的情况。说实话,抛开个人感情和关系,墨宗铸刀造剑的本事远超薛家的龙泉剑坊,这要是放在中原,必然是一块人人都想要吞下的肥肉。 他不信爹和大哥没动过心! “自然是想过。” 封恺也不准备隐瞒,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不但想过,我们之前一直有收编的打算。” “但是现在,” 男人停顿了一下,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 “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宁非之才世间罕有,他已经牢牢掌握住了墨宗。” “我觉得此人的成就未必会在大德圣人之下,若是岳万峰在世,你觉得墨宗弟子还可能委身于别人之下吗?” “收编一事莫要再提,否则便是玉石俱焚,鸡飞蛋打的结果。” 原来如此。 听他这样说,封小弟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并不是对小非哥有什么想法,他只是就事论事,在目前这个乱世中,一切都要凭借实力说话。 而墨宗擅技却无战力,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以他对大哥的了解,放着一块肥肉不动手,这可不像封恺的风格。 原来大哥一早便想得通透,与墨宗合作而非收编,这样反而能得到最好的效果。 想想也的确是这样。自从与墨宗合作之后,他们家也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洗化用品这些小东西就不用说了,现在八里坡的水泥房,即将到手的横刀和陌刀,这些都是小非哥送到封家面前的。 玉石俱焚?鸡飞蛋打? 不不不,不需要这样。 说他封慷为人天真也无所谓,他就是喜欢结交这样的朋友,能够互相帮助,一起合作得好处。 这样鲜活的人,比家中样着的那些唯唯诺诺的匠人要有趣多了! “那大哥……” 封小弟抓了抓头。 “那你让我去找薛三买刀,也是为了浑水摸鱼?” 封恺看了弟弟一眼。 什么叫浑水摸鱼?他只是按照非弟的意思做了些掩饰。 非弟不想让墨宗现在暴露,他封恺同样不想。 自己圈住的珍宝,哪里容得他人觊觎?! 何况薛义枭都自己送上门了,那他要是不顺势推一把,把水搅得更混一些,岂不是辜负了人家远道而来的心意?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随意在外传扬。” 封恺叮嘱弟弟。 “薛家对墨宗有关注,其中缘由我们不得而知,但绝对不能让别人发现墨宗在铸刀造剑。” “这批送来的样刀都打了薛家的徽记,我们也要帮着遮掩一下。左右是薛义枭主动来定安城卖刀,除了我们两家谁也不知道到底卖了多少。等过段时间边军全部换装,中原那边即便发现也只会觉得是两薛之争,不会联想到关外的墨宗。” 封慷点头,连连应声,自去办事不提。 如今薛家刀到手,着实花了一笔银钱,掏得封小弟一阵阵地肉痛。 他他他!他真不是小气!而是自从见识了墨宗的横刀之后,他现在越发觉得这些都是不值钱的破烂货! 据说那天陌刀阵,薛家送来的破刀一把不剩,全都被守城门的那几个邋遢兵丁给砍断了。那些烂泥抹不上墙的怂货,竟然也能奋勇至斯?! 想着想着,封小弟觉得心痒痒的,忍不住就想拐弯去趟朱雀大街,看看他小非哥还在不在店中。 薛家的破刀都交给八斗拉回府中给二叔清点,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丢了都不心疼。 最近临近年关,朱雀大街越发的热闹,封小弟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移动,终于蹭到了朱雀大街街尾的宁村作坊。 自从开放了洗化礼盒交易之后,宁村作坊便成了朱雀大街上最热闹的地方,每天从早到晚人流不断,即便店铺不开张,也有南来北往的客商在门口私下交易。 俗称,黄牛市场。 今天的店门是开着的,据说从西海送来的货物到达了,今日会有新的一批礼盒放出,限量版的捻子花皂,也只在冬月底才会出售一批。 一听说是限量版,昨天半夜就有人过来排队。 倒也不都是商贾和世家的仆佣,站最前面的几个都带了个枯草圈,意思是自己这个位置可以出售。 封小弟赶到的时候,“西海商人”的商队刚刚进了后院。店里的活计手脚麻利,很快将这次运来的货品摆放在店内的货架上,然后等着梅大娘一声令下,就开门放人。 “可以了。” 胡人娘子点了点头,一身棉布裙袍,看上去十分富态。 据说这是她在西海的女儿托商队捎过来的,是西海国特有的料子,又柔软又保暖。 的确很保暖没错。 如今已经临近腊月,定安城内冷风呼啸,大雪纷飞。朱雀大街的商户每天看着梅大娘只着一件裙袍子在店里出出进进,还精神气十足,对棉袍的御寒性能十分惊讶。 不是没人打听过这种衣服,只是梅大娘都推说是从西海来的稀罕物,暂时还不会运到店中贩卖。 不过话头没有说死,主要还是为以后布坊开张做个铺垫,顺带散了一波广告。 看到梅大娘点头,伙计立刻搬开店铺的门板,拉长了声音喊了一句: “开门了——” 最后一个音节还没说完,他就敏捷地跳到一边,完美避开被被汹涌的人潮卷入店中的风险。 反倒是穿着各色服饰的商贾和管事动作凶猛,也不管架子上摆放的是什么,直接朝着店里的伙计一阵点指。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都要了!” 封小弟猝不及防,也被裹挟着进了店铺。他好容易才拉着椽柱站直了身体,整个人都有些茫然。 小非哥……他们家的生意这么好吗?!买东西都要抢的? 他想离开前店去后院,但人流的涌动根本无法抗拒,就算封小弟身手不错,想挤出去还是很难的。 “噢?这不是十二少吗?你怎么不排队啊?!” 也不知道哪个认出了他的身份,直接在人群中叫出了他的名字。 下一刻,封小弟就感觉有无数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集中到自己的身上,□□白森森,充满了责难和愤怒。 但是没人说话。 封家是定安城的主人,这是城里人都知道的事,谁会跟封家人找不自在? 甚至还有谄媚的,殷勤地给十二少让出自己的位置,收到了一众人的白眼。 封小弟觉得很不好意思。 他真不是来买东西的,他只是想看看他家小非哥在不在。 搞成这样,好像他挟封家的名头仗势欺人,他哥要是知道,肯定又要教训他。 “不是……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封小弟一边解释,视线一边在店中梭巡。 好巧不巧的,他就看到了克雷。这个总是拉着脸的胡人小孩正趴在柜台上,上次来府里送小金金的就是他,没错的! “克雷!克雷!” 克雷本想装着看不到,无奈封小弟的嗓门很大,所有人都看向他,他也不好再装傻。 “封少爷。” 小孩勉强打了个招呼,在封小弟感激的目光中,将人从柜台带进了后院。 “小非哥还在城里吗?” 一挤出人群,封小弟就着急地问道。 克雷摇头。 “矩子哥哥回坞堡了,他说距离立春没几天了,要回去准备准备。” “立春之前,我们所有人都要回去,店也暂时要关闭几日。” “噢?!” 封小弟抓了抓头。 今天立春是在腊月二十,距离现在还有不到二十天,的确快要到了。 不过立春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除夕,还全员回城…… 他家小非哥这个习惯好奇怪啊! 作者有话要说:  宁锯子(拿树枝戳系统):哎,哎,醒醒啊哥们,来电了 第95章 腊月二十, 朱雀大街上的“宁村作坊”关门歇业,全体墨宗弟子都回到了牛背山的坞堡。 临走的那天,朱雀大街上的商贾都一脸懵逼, 实在不明白这些“西海人”为啥对立春这件事如此看重,年前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 竟然连店铺都关了, 平白错过了赚钱高峰期。 当然,主要是店铺关门, 从西海国运输过来的各种日化盒子也都要断货。如今宁村作坊的木盒可是市场上最紧俏的东西, 年底拉关系送礼打点上峰, 这玩意可是紧俏货,送谁都不会出错。 不过没办法,西海人就是这样任性, 连声招呼也不打,前一天晚上关门后就集体出城,再也没了踪影。 好吧。 朱雀大街上的南北商贾也只能表示理解了。 也许人家路途遥远, 想早点出发? 反正店铺还在,就算这群西海人很像是卷款跑路亡命天涯, 但过了年, 人总归是会回来做生意。 ……会……会回来了的吧…… 没人关心朱雀大街的客商们怎么想,宁村作坊的伙计和掌柜, 拉着好几车各式各样的年货,喜滋滋地走在回家过年的僻静小路上。 为了确保无人跟踪, 梅大娘还特地安排了小孩克雷及一个铁匠坊的弟子断后, 一路上小心翼翼,连夜赶路,终于在天亮前进了坞堡的大门。 自从墨宗开辟了水泥, 炼铁和日化三个产品线,宗门里的弟子就经常分散在各处忙碌,难得能有团聚的时候。 这次因为立春,矩子将所有人都召集回坞堡,算算时间距离过年也不远了,索性放大家一个长假,让所有人都能好好休整,安心过年。 这是七代矩子承宗后的第一年,墨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对未来充满希望。 “嘿,这一年!” 柳老爷子敲了敲自己的烟袋,坐在自家水泥房门口的土墩子上,和住隔壁的王大爷念叨。 “这一年可了不得,我老头子活得也算够久了,这样的年景还是头一次遇到!” “原本夏天那会儿,我都以为自己要去见祖师爷了!那两回,一回是没吃的我主动上山,一回是我心口痛的毛病发作,都是差着一口气,生生让矩子给拉扯回来了!” “可不是!” 王老头一个劲的点头。 “你可真是……矩子救了你两条命,也救了我一条命呢。” “要是那时候没找到土豆,咱们老哥两已经给埋进土里了,哪还能坐在这儿吹牛!?” “啥叫吹牛?” 柳老头就不爱听这话,回头点指了一下身后的水泥房。 “就这房子?那吹牛能吹得出来?你也吹一个给我看看?” “嗨,你这老头咋抬杠哩?我就是一说。” 王老头扯了扯身上的棉袄。 “别说,秋婆子这布织的真好,里面蓄的棉花也暖和,扛风,不枉咱们那么小心地伺候。” “炕上铺得棉被棉褥,又软又暖和,老头子我这辈子都没睡过这么好的炕!” “等立春了,地化得差不多了,咱们还接着种土豆种棉花。秋婆子不是说以后要开织布坊嘛,咱们把材料种好,以后有更多的布和棉花,再存上多多的土豆,每一顿都吃得饱饱的,多活两年才是要紧!种地还是咱们老哥几个扛事,那些嘴上没毛的哪能伺候好这些宝贝,嘿嘿,缺了咱可不成呢。”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这半年下来,有些嘴上没毛的丫头小子也在墨宗闯出了名号。 张二柱急匆匆地跑到养猪场,就看到木工班那个弱鸡小子正低头和萍花说话,手里还拿着一张桦树皮,在上面指指点点。 萍花没吭声,却一直微笑着在听,不时还会点头表示赞同。 张二柱酸了,心中失落,但也没有办法。 现在的宗门……好像变得很不一样了。 以前他觉得只要有力气,只要肯干活,早晚能换得萍花的喜欢,那找汉子不就是找个依靠,他这样身强力壮又肯干活的,可不比那些弱鸡强?! 萍花也是个能干的婆娘,肯吃苦不娇气,他们两个要是一起过日子,早晚能红火起来。 可是,萍花看不上这么能干的他。 他和她说以后的事,她脸上都没个表情,反倒是和刘通聊得热络。 张二柱在一旁偷听过,这两人说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都是围绕着那织布的木机。 织布机,织布机,织布机! 张二柱就想不明白了,明明能靠着男人吃喝不愁,萍花为啥还要费力气费心思研究这累人的玩意?!秋婆婆织布织了一辈子,眼睛都花得看不清东西,萍花就不怕么? “我看矩子在马车上装过这玩意,能够维持车体稳定。” 刘通从怀里摸出一根弹簧,又在桦树皮纸上刷刷写了几笔,一个简单的机械结构就出现在萍花眼前。 “我就想着,如果把飞梭也穿上它,会不会比之前织的更快?” 听他这样问,萍花摇头。 “我想象不出,你要做出来试试看。” “之前的飞梭我还没弄懂,有空你也给我讲讲吧。” “好咧,我还想问你飞梭咋样……”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竟然有了几分甜蜜的默契。 张二柱如遭雷击,只觉得心里闷的也说不出个滋味,但某些扎根在脑中的想法却开始崩塌。 真的不一样了。 现在的宗门,都快变得他不认识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但全墨宗最高兴的,非矩子宁非莫属。 宁锯子扒拉了一晚上的小算盘,觉得自己确保墨宗全员存活,连个意外减员都没有,这绝壁是件了不起的成就。 除此以外,他还发展了副食养猪,推进了水泥和炼钢的科技线,按照主线任务的要求超额完成。狗逼系统通电后,应该会大吃一惊。 嘿嘿嘿。 心情一好,宁锯子就准备大方一回,给他的工程师、工程队及各条产品线的工作人员开个年会,请大家吃顿不一样的尾牙。 说是不一样,不过因为材料有限,也仅仅只能在羊肉和猪肉上下些功夫。好在朱雀大街上的店铺开张以后,梅大娘也结交了不少南来北往的商人。按照宁非的叮嘱,梅大娘一直在收集各地的土特产,倒是搞到了不少稀罕东西。 最惊喜的,当属调料了。 大小茴香,还有一些西域南亚传来的香料,以及烧烤圣品孜然。 这些东西在业朝都是不被当作调料,有些是观赏性植物,有些入药谱,更有甚者是外地商贾贩运过来的一刀买卖,专门骗人傻钱多的本地豪强。 宁锯子真心觉得本地世家的日子也过得不咋地。虽然号称是高贵清雅,但饭桌上翻来覆去就那几样食材那几样做法,炖炖羊肉也不嫌烦,有些好吃但属于“粗鄙之物”的还不能入口。 好不容易搞出种新吃法,结果还要死死捂住,变成流传万代的独家秘方。 那身为调料的一番情意,终究是错付了啊!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好在墨宗不这样,大家什么都能接受,也不挑食。 系统结算之前,这次聚餐既是答谢大家半年来的辛苦和支持,也算提前为自己开个庆功宴。 回想这一路走来,宁锯子很想为自己掬一把同情的眼泪。 睁眼就到了陌生的朝代不说,原身还是个傻子。 好容易在胡人的刀下抢回小命,却被告知绑定了一个无良系统,渣前任不但透支了系统资源,还扔下了一笔烂账等着他还! 开局只有一块土豆田,然后倒霉系统就停电了,扔给他的是一个百废待兴的烂摊子。那时候的墨宗一穷二白,人都饿得快死了,脑子还都有些上锈,各派人马都有自己的想法,倚老卖老的不少,对刚刚上任的矩子也是各种怠慢。 就这么难,宁非到底都给他们调教过来了! 如今全员存活,主线任务超额完成。过了今夜之后,小命暂时应该苟住了。 宁锯子舒了口气,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除了无法医治的先天疾病,他的人生其实比大多数人都顺遂,不缺钱,能不计代价地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放到现代也是种奢侈的生活。 绝地逢生,孤注一掷,殚精竭虑,这些和宁少爷从来都没什么关系。 这是他第一次拼尽全力在做一件事,个中艰辛唯有自己知道,收获的时候也就格外激动,大笔一挥,完全不吝惜原料,力求让大家吃一段终身难忘的尾牙。 尤其,墨宗养猪场第一批没烦恼的小猪猪已经肥了。无忧无虑就肉眼可见的发胖,如今已经成为坞堡中最受欢迎的话题。 猪没了卵蛋可以速肥,据说味道还会变好,难不成那多出来的二两肉真是个祸害?! 每每说起这个,坞堡中的男丁们就会默默端起碗,离那群女人远远的。 秋婆婆的纺织班开得越来越红火,坞堡中的女人们也变得大方自信,一个个走路都挺胸抬头,跟牛婶子一样泼辣爽利,甚至敢在公共场合讲汉子的荤笑话了。 于是堡中的男人就倒了霉。以前有些中看不中用的,还能在家里家外耍耍威风,现在被自家婆娘掀了老底,就跟被秋后的蚂蚱一样,再也蹦跶不起来了。 偏偏小孩克雷还带着一群小鬼头跟在后面起哄,气得男人指着一群小崽子臭骂,直说等他们长大就知道怕了。 这一次,那几头格外没烦恼的小猪被宁锯子翻了牌子,成为墨宗立春宴的重要材料。 “宰了,都宰了!按照部位分割肉块,嫩的地方片成薄片,油不用剔出,就留在肉上,只去掉猪皮和猪毛。” 宁锯子杀气腾腾,大笔一挥,给众小猪判了死刑。 自从墨中开始生产洗化大礼包后,宗门的肉食开始逐渐丰富了起来。 最开始都是封小弟挑选来的壮头猪,没有经过技术处理,味道比较腥膻。 但第一天吃肉的时候,墨宗众人都吃得狼吞虎咽,心满意足。对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人来说,口味什么的并不重要,本能中对于动物蛋白的渴求早已压倒了一切。 宁锯子吃不下腥膻猪肉,但那天的场景他毕生难忘。 这还没到小冰河期呢,大家都过得这样惨。要没有像土豆一种能耐寒抗旱的作物,一个冰河期过去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参考小冰河时期的华国,华南下暴雪,江浙封冻,北方地区最低气温至零下四十几度,农业生产几乎停滞。而大涝之后又连着大旱,蝗灾也随之而来,地面上的草木和树叶几乎全被蝗虫吃光,人们易子而食,饿殍遍野。 华国历史上的几次小冰河期都引发了政权更迭。天灾人祸加上外族入侵,华国人口大幅锐减。最后一次小冰河更是直接消耗掉一个原本在平稳期的王朝。 等系统结算完成,宁非还是准备优先兑换抗旱耐寒的作物,为抵御小冰河期多加一些保险。 当然,单靠作物不够,作物仅能苟着不死,历史上同样经历冰河期的国家,唯有进入工业化的某国,不但没有被冰河期打倒,反而土鳖翻身,一跃成为数一数二的强国。 技术发展是抵抗灾难的根本,这大概也是系统心心念念走科技线的真正原因。 等开春以后,宁锯子规划的九凌城就准备开工了。 第一期是九凌湖的水利工程,以水力为动力,着力发展冶金工业和纺织业。新城从一开始就要做好规划,分割出工业区和农业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尽力减少污染的影响。而现在坞堡则是作为居住区,未来会在两座城之间修筑公路,方便人员上下工。 五代矩子选择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给墨宗安身立命,宁非开始的时候还满嫌弃的,现在却觉得牛背山和九凌湖这地方的确不错,矿产丰富,位置僻静,很适合工业前期的猥琐发育。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墨宗也不需要重回云浮山了。回什么云浮山,啥都没有的破地方,他的工业城市不香吗?! 九凌城,呵呵,以后将会崛起于塞外,引领整个时代的风潮,让那群自诩为上等人的土鳖世家瞠目结舌,自惭形秽! 想着想着,宁锯子就忍不住,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吓了拉车来送货的柳铁一大跳。 高大的黑脸青年抓了抓头,忽然觉得眼前的矩子像一只正算计着谁家老母鸡的狐狸,正憋不住地往外冒坏水。 可他不敢问,也不敢说,只等着矩子笑够了之后,小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矩子,我把你要的锅都给送来了。” 第96章 这是宁非几天前交给他的任务, 那时候矩子人在定安城,是特地派了小孩克雷来铁匠坊传话。 自从造出了那把斩甲三十层的横刀之后,柳铁的性子反而沉淀了下来。 他平时越发不爱说话, 做工间歇也不和几位师兄弟一起晾脚吹牛,总是自己在一边写写画画, 大有向木工班刘通靠拢的意思。 木东来和徐进都觉得奇怪, 但也没有想太多。 自从宁非教授了灌钢法之后,铁匠坊的众人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恨不得日夜都扎根在火炉边炼铁水。 听说雍西关有意向宗门定制军刀, 大家快要沸腾的工作热情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几天就各自拿出自己的方案来,然后一刻不停,锻造样品, 干得热火朝天。 最后选出三个方案,柳铁的也在其中,着实令很多弟子都惊讶。而在这个时候, 小孩克雷忽然从定安城送回来一张图纸,还说还是矩子让柳铁制作, 立刻引发了众人的关注。 “这是……” 柳铁皱眉, 抓头看向小孩。 “矩子还说什么了吗?” 克雷想了想。 “矩子哥哥说要的比较急,立春之前要做出来, 你要是觉得吃力,可以找别人帮忙。” 闻听此言, 柳铁松了一口气。 能让别人帮忙就好, 这东西要得急,数量又多,而且铸造的时候还需要精巧, 他大师兄徐进最擅长。 于是铁匠坊全员都看到了这张桦树皮。 “这……应该是热锅子?” 徐进抓了抓光头。 整个锅造型十分奇怪,不是传统的半球形,到有点像大户人家做热锅子用的鼎,最下面有托盘,中间是一个空心圆筒,顶部有着阀门可以拧动,共同托举着上面的锅体。 锅里面分了四个格子,是用铁板完全封闭的,矩子还在图纸上标注了“互不干扰,不能渗汤”的字样。 “是热锅子。” 木东来看后点头,指了指图纸中画的那个空腔。 “这地方是烧炭的。” “矩子想吃锅子了么?” 柳铁问小孩,却只得到一个大白眼。 “要是矩子哥哥想吃,那干嘛定制这么多锅子,又不是吃锅!” 哦,也对,许是要放到店里售卖吧。 柳铁默默地想。 这锅做起来有点麻烦,但造型新奇,卖个稀罕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们猜得不错,宁非的确是准备做火锅。 不过锅是给大家用的,一样忙碌的还有新食间和养猪场。 宁锯子大笔一挥,把坞堡中能找到的草料自由组合了一下,选定了四种汤料。 羊蝎子、猪骨菌汤,清汤和椒麻。 火锅利器辣椒还在系统商城里,暂时只能用花椒麻椒和各种西域香料代替,味道竟然也很新奇。 熬汤的活计自然是牛婶子的,不过监制却是宁非。宁非是真心怕了牛婶子的黑暗食单,万一搞出个猪油香菜锅之类的,他怕是只能去牛背山喝西北风了。 用料多,需求量大,光熬汤就熬了三天。 三天以后,几个巨大的陶缸矗立在新食间的后院,浓香扑鼻,走过路过的都忍不住深吸一口,就着味都能多吃两口粗面馍。 “牛婶子,你做的这是啥?咋比豆酱还香?” 哈斯勒闻着味蹭到事件门口,伸头探脑地朝里面看,一边看还一边吸鼻子。 “矩子让做哩,立春前一天请大家吃锅子,四种汤头呢!” 牛婶子笑道。 “啥?!热锅子?还四种汤头?!” 哈斯勒惊了。 他是听说过有钱的人家会在冬天吃热锅子,可是四种汤头,这也太奢侈了吧! “噢,这算啥,前些天咱们还从城里拉了不少菘菜回来,到时候一起下锅。” 哈斯勒是个大喇叭,没多久,全坞堡都知道矩子要带大家吃锅子,于是围观新食间四口大缸的人就更多了。 接连几日墨宗都在定安城采购食材,就连封小弟都听到了风声,急着找克雷求证。 “小非哥让你们赶在立春前回坞堡,你们是不是要吃好吃的?” 克雷看了十二郎一眼,慢吞吞点了点头。 “矩子哥哥准备带大家一起吃热锅子。” 在少年殷切到狗腿的目光总,小孩又不情愿地补充了一句。 “你若是想来,也可以去。” “想去想去!” 封小弟一点都不矜持,忙不迭地问道。 “哪天?什么时辰?我一定准时到达。” 回府之后,十二郎小公鸡一样昂首挺胸,晃悠到他大哥的院子里去炫耀。 “哥,小非哥说请我吃饭,腊月十九我就不回来了,我去墨宗吃热锅……” 最后一个字还没喊出口,封小弟就看到亲爹坐在大哥的书房里,差点没被口水呛到。 “爹也在。” 封小弟不情不愿地打招呼,然后又跟爹请假。 “热锅子?” 封大都护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这玩意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吃着最好,最近也好久没尝过了,还挺怀念的。” 面对亲爹的暗示,封小弟闭紧了嘴巴不吭声。 小非哥是请他吃饭,他才不能代替主人邀请别人一起,又不是打秋风的穷亲戚。 “爹想去便一起吧。” 书案前的封大公子举起了一张桦皮信。 “非弟亲笔邀请,咱们若是去做客,也不能空手上门。” “那是自然!咱家不是打秋风的穷亲戚,不能占人家宁小子的便宜!” 说着,大都护还瞪了小儿子一眼,觉得这小子就是没有他哥上道。 看看,人家亲笔邀请的牌面,狗崽子还敢过来炫耀,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封小弟:…… 于是,腊月十九这一天,封大都护带着两个儿子上门了。 开席地在新食间,因为封家人来做客,宁非特地规划了一个雅房,不会让外面打扰到封家人的用餐。 大都护一踏进院子,就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娘的!真香!” 墨宗的火锅是专业的,一锅里面四种汤头,各种香味混合到一起,竟然也有种混搭的刺激感。宁非给贵宾介绍了依次一下汤头的种类,听得封小弟眼睛都瞪直了。 娘喂,墨宗的热锅子这么精细吗?! 那什么山珍猪骨锅,猪骨混入鸡油鸡汤,再加入菌菇,用新烧制的陶罐密封,三日不绝火,这和他印象中烧水涮肉的热锅子完全不一样啊! 还有那什么椒麻汤,用的都是西域和南蛮特有的调料,鲜香麻爽,是他从没尝过的滋味! 吃清汤的蘸料有好几种,宁非给父子三人面前摆了四只陶碟。 这次,连封大都护都忍不住问。 “咋这么多?” 宁非摸了摸鼻子。 “一只油碟吃椒麻汤,一只是蘸料吃清汤,一只喝汤头,一只啃羊骨。” 他又指了指桌上的肉片。 “从左到右,需要涮烫的时间依次增加。最左边的只要三秒,就是数到三。之后是五秒,七八秒,十五秒变色,半分钟。” “嫩肉涮得时间长了口感不好,不过要是担心吃坏肚子,可以烫久一点。” 听得封小弟整个人都不好了! 涮锅子的肉片都分门别类,每一种都有不同的吃法和涮法,涮个肉片竟然还要数数! 这特么哪里还是穷鬼墨宗,京城的世家也没这样讲究! “哈哈,客随主便啊!” 大都护一拍巴掌,朝着宁锯子咧嘴一笑。 “大侄子,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说着,毫不客气的夹了一片最嫩的肉,放进猪骨汤里就烫了一下,然后直接放进嘴里。 “妈的!烫死了老子了,但是真特么的好吃!” “这汤又鲜又浓,老子以前吃的都是啥玩意?白白浪费了好材料!” 说着,他转头看向宁非。 “大侄子你可真会吃,老子锅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这回总算吃对地方了!” “这锅和汤能给我带走点不?我回去找几个兄弟吹吹,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宁非笑着点头。 封大都护可不是空着手来的,人家直接给墨宗送了几车菜蔬和肉品,大大丰富了宁锯子的尾牙。 年会的一大功能便是答谢客户,封家目前是墨宗的金主,金主想要点火锅算什么,必须外卖送到! “咳咳。” 宁锯子轻咳一声,刚想发表下感谢,却发现者父子三人都在低头涮肉,每一个人搭理他。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默默咽下自己拉关系的“肺腑之言”,伸筷子夹起一块蘑菇,默默放进了椒麻汤。 封家的男人战斗力惊人,这顿饭从傍晚一直吃到深夜,等封恺放下筷子,席面已经添过三轮菜品了。 十二郎还在往嘴里塞丸子,猪肉菜丸是他的最爱,一颗接着一颗,肚子鼓起了小山包也不想停下。 “很好味。” 男人优雅地抹嘴,若不是宁非亲眼见到他吃了多少菜肉,说不定还以为他只是喝了一杯清茶的从容。 “难得非弟有如此巧思,热锅子吃得如此讲究,倒是和世家的习惯颇有些类似,可是在中原游历过?” 听他这样说,宁非讪笑一声。 “哈,世家怎么吃我不清楚,我这些都是和我苏先生学的。” “哦?” 封恺挑了挑眉。 “就是之前作‘但愿人长久’的那位?” “正是。” 宁非点头。 “那位先生食不厌精,我甚是仰慕,便也学了他的食单。” 苏大大吃火锅啥样他不知道,但能发明东坡肉的男人岂是池中物,吹一波再甩锅没毛病! “这样。” 封恺的眸子闪了闪,蓦地唇角微弯。 “敢问这位苏先生,可是中原世家子弟?” 宁非想了想。 “家学渊源,但并非世家,是先代隐世不出的大儒。” “只是先生生性洒落,孑然一身,百年前便翩然出海,如今不知遗骨何处。” 他说话的时候,封恺一直在注视着他。少年的轮廓虽然精致,但却依旧瘦削,一如初见的时候,似乎怎样都养不健壮。 说着说着,少年忽然没了声音,他一双眼望着天空中的月亮,若有所思,似喜还悲。 封恺莫明想到了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眼前这轮半月,是即便人在身边也不能圆满的婵娟。也不知道那位苏先生个何等风流的人物,竟能让非弟如此牵挂惦念,衣食住行都要效仿。 想到这里,男人原本弯起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眸中晦暗难明。 宁非倒是没注意到身边人的变化。此刻,他正沉浸在与狗系统久别重逢的喜悦中。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熟悉的“叮咚”再度在耳边响起,被差点拖没电的倒霉系统上线了! 不过宁锯子觉得狗系统待机的时间大概有点过长,导致开机速度慢的惊人。 就只听到“叮咚”,好半天都没有下文,让激动的宁锯子等得好心焦。 他屏住呼吸,眼神漫无目的的投向遥远的天边,那里挂着大半个月亮,刚好做为查看系统菜单的背景灯光! 快点,系统,老子都摆好姿势了,就差你吹彩虹屁了! 第97章 趁着系统死机的空当, 宁锯子以走夜路不安全为名,委婉而又迅速送走了三位贵客。 封大都护和封小弟倒是没觉得什么,毕竟现在已经三更半夜, 的确是该回城休息了。倒是封恺略有些犹豫,临别之前一直欲言又止, 目光颇有些复杂。 最终, 他只是深深看了少年矩子一言,飞身上马, 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等宁非洗漱完毕, 躺上暖暖的火炕之时, 卡壳的系统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喟叹。 ——亲……亲你太让系统惊讶了! 宁锯子挑眉。 呦,又叫人家亲了。 ——亲亲啊。 脑海里的声音略谄媚。 ——亲亲你这样能干,又有责任感, 不用系统商城就自行发展技术,以一己之力拉起了本时代的科技水平,可比之前那个宿主要厉害太多啦! 宁矩子点头。 虽然略觉得两个“亲”字放在一起, 比之前的某宝风还要肉麻,但看在彩虹屁的份上, 他还能忍。 夸, 你继续夸!没关系的,尽管放马过来, 不用怜惜我身娇体弱! ——系统本来准备了好多技术图纸,现在看都已经用不上啦!因为亲亲在墨宗传播的灌钢法和水泥配方, 早已超越了时代默认的技术线。不过因为是亲亲自主研发, 所以并不受规则制约,亲亲你是一个人就推动了整条技术线跨越!啊啊啊,系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景仰之情了, 词汇库都要枯竭了! ——亲亲你为什么如此优秀鸭?能透过主线任务看穿系统存在本质,一下子就抓住了生存的关键!难怪统第一次扫描到亲亲的时候就发生卡顿,原来这就是命运的指引,是亲亲惊人的天赋和巨大的潜能,给统的中央处理器的磁场造成了影响叭! ——不瞒亲亲说呀,统刚启动的时候就卡住了,整个数据库一直都在持续更新,智能还以为遭遇了外空病毒急得不行,生怕耽误了给统最爱的亲亲结算的时间。现在看,原来都是被亲亲这段时间更新数据流冲击到高潮不断……啊不,命令行紊乱啊嘿嘿嘿。 彩虹屁一波接着一波,不要钱的往外送,拍得宁锯子身心舒畅。 他现在终于理解古代皇帝为什么容易成为昏君,马屁真心太好听,听得人飘飘忽忽,如临仙境,且容易上瘾。 这个狗系统真是现实啊,绑定之前亲啊亲的叫着,绑定了之后立马冷酷地改成宿主,现在电充满了,发现他宁锯子打下了一片大好河山,就又黏哒哒地凑上来,连“亲”字都比之前多了一个! 呵呵呵,佞臣!奸宦! 宁锯子掏了掏耳朵,于心花怒放中总算还保有一分理智,艰难地在系统的糖衣连环炮中站了起来,故作高冷地轻哼一声。 “别说没用的,任务结算了么?” ——啊啊啊! 脑子里的系统发出一阵尖叫。 ——统真是该罚!竟然忘记公布系统结算结果!呜呜呜,让亲久等了,统这就更新面板数据。 ——叮咚。 清脆的提示音再度响起。 ——系统:结算已经完成,已为宿主整理主线奖励及支线奖励,目前墨宗发展值为25,处于发展成长期。 ——系统:经测算,系统已经重新更新了部分图纸库,宿主现在可以自由查询前任宿主解锁的图纸,已经解锁的图纸可以使用,新图纸需要宿主自行在商城换购。请注意,本系统不支持超越发展规律或技术链缺失的图纸,以上图纸兑换后,将自动显示为乱码,宿主为此支付的商城点数,系统不予退还。 ——系统:结算结果如下: 生存(主线任务)。 第一阶段:成功过冬(100%x150日)。 奖励:系统点数x100,随机初级工艺、图纸或作物x1。 任务失败,系统将向强制宿主收取罚金200点,罚金不足的宿主将被直接抹杀。 任务进度:已经完成。 奖励结果:系统点数x100,随机初级工艺、图纸或作物x1。 ——系统智能:亲亲想要工艺,图纸还是作物呢? 能这么问,已经是明目张胆在等金主翻牌子了。 宁·金主摸了摸下巴。 “作物是什么?” 然后,他眼前瞬间出现了一份表格,上面标注了所有可奖励的作物名称及简介。 宁锯子:这个系统智能很识相啊,是块做大内总管的好材料! 他也不着急决定,一行行地看下来,初步筛选了一些急需的作物。 比如玉米和红薯,都是度过小冰河期的保险阀,被列入第一备选。 从工业的角度看,橡胶类作物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维度和海拔都不匹配,一时半刻也不能形成种植规模,不如粮食或是油料作物来的实惠。 “初级作物和高级作物有什么不一样?” 宁非指着表格上的文字说道。 他记得新手大礼包中奖励的土豆是高级作物,主线任务限定奖励等级为初级,那应该还是有差距的。 ——系统智能:亲亲真是慧眼如炬一针见血,马上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呢! 狗系统继续谄媚地拍马屁。 ——系统智能:初级和高级作物在抗虫害,耐寒耐寒上都有差别,产量也不一样,简单的讲,初级作物就相当于亲亲自己时代中的普通育种,而高级作物则是经过基因改良的超级种子啊。 果然。 宁非有点犹豫了。 他要作物是为了对抗严酷的自然环境,当然还是高级更合心意。如果兑换的作物并不能抵御小冰河期的严酷气候,那其实换不换也没什么意义了。 “会相差多少?以你的测算,小冰期能过吗?” ——系统智能:亲亲这个没办法测算呢,亲亲的时代有句俗话,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鸭,即便是在小冰河期,每一年的气候变化也是没办法预测的呢。 ——系统智能:而且人工或者技术干预对作物的产量也很大,同样的种子种在不同地方,不同人的手里,都是不一样的结果鸭。 宁非:…… 宁非:系统你别卖萌了,咱能好好说话么? ——系统智能:好的亲亲,没问题鸭亲亲。 “那工艺或是图纸,能选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宁锯子就明显感觉到狗系统有一瞬间的卡顿。 良久,耳边才再度响起了系统的声音听着有种掩饰不住地尴尬。 ——系统智能:啊哈,亲亲,身为以一己之力推动时代进步的男人,建议亲亲不需要在工艺图纸上浪费时间呢。毕竟亲亲就是这个时代技术最好的男人,爆发力强且稳定持久输出各种工艺技术,统觉得亲亲已经可以摆脱系统的禁锢,在工业的海洋中尽情浪荡了呢! 宁非:虽然你说的是事实,但是你隐约开车真的很可疑啊! 宁非坐起身,拉过炕桌放在被子前,然后又取出炭条和桦树皮,对着系统说道。 “让我看看你的图纸候选单。”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亲亲这不合适吧,夜黑风高的…… 宁非:…… 宁非:别废话,快点拿。 死机了五分钟,眼前终于缓缓浮现出一张表格。 结果只看了一眼,宁锯子的鼻子差点没气歪。 “就这些?” 他点指着虚空面板中稀稀拉拉的几行。 “飞行木鸢,指南车,千里船,已经木牛流马……这都什么鬼?!” 就一个造纸术还勉强,但这东西他不需要兑换,自己就能试制。 宁锯子按了按有些抽痛的额头,黑着脸质问系统。 “为什么工艺图纸就这么点?” 系统智能再度卡顿,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系统智能:因为亲……亲已经拉高了本时代的科技线,系统重新启动后……删除了一部分已经被淘汰的图纸和技术,目前就剩这么多…… “那你删除以后就不会补充一点吗?” 宁非冷哼一声。 “要发展技术的是你,说我发展快了的也是你。你既然能删除数据,那就应该根据我的技术进度做对应的添加项目,哪有只出不进的道理?!” ——系统智能:亲亲亲说的是呢!是统疏忽了! ——系统智能:不过因为目前的数据库是按照前任宿主的程度设定的,前任宿主消耗掉系统太多资源,又始终无法按时完成主线任务,导致系统一直没有点数更新升级数据库。统常年在被销毁的边缘挣扎求存,冻饿交加,统不聊生,之前也没想到亲亲亲你这么厉害这么聪明这么惊艳天下,现在就有点准备不足了。 ——系统智能:亲亲能不能理解一下鸭? 宁非:…… 宁非:那你现在有钱升级了,要多久才能更新完毕? 系统智能:……亲……亲亲不是的……目前还不能升级。 宁非:为啥?老子不是给你完成任务了吗?还都是超额完成的,这点还不够? 系统智能:本来是够的,但是因为前任宿主选择分期偿还罚款,所以一直存在欠债…… 宁非:怎么回事?我还得替缺德圣人还债? 系统智能:不是的亲亲亲,前任宿主死亡时所有欠债都已经清偿完毕了,不用亲亲亲偿还。 宁非:那你怎么还没钱? 系统智能:……因为前任宿主要求开通初级作物数据库,统需要向规则开通分期付款,统也有一小笔贷款点数没有还清…… 宁非:…… 系统智能:所以这一次亲亲亲完成任务后的提成点数,统都用来还利息和滞纳金了。 宁非:…… “不是……” 宁非的手指在炕桌上烦躁地敲。 “岳万峰连主线任务都不做,你还给他贷款开通数据库,我为什么没有这个待遇?” 系统智能:亲亲亲你别生气! 系统智能:那个时候统还是个单纯的统,被那个渣男的甜言蜜语骗了,前任宿主说会在统一天下后,建大学建工厂搞教育发展技术,还给统看了他的教育规划,统就信了他的邪…… 宁非:你也别说的那么委屈,人家最后真办了墨宗和云浮学宫。说到底还是你自己贪心,想要一波投入,万年收租。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不过亲亲亲也不用太担心,亲亲亲这次主线任务的评级非常高,已经足够统还清欠债和缴纳滞纳金啦,从今以后统无债一身轻,可以更好地位亲亲亲服务啦! 宁非:…… 宁非:我信了你的邪啊。你更新不了数据库,现在手里有的还都是缺德圣人挑剩的,老子没你的时候活得更自在,要你这个统有什么用?! 宁非:对老子就出一张嘴,不要钱的彩虹屁吹上天,结果家底都给了前任,还要挖老子的墙角去补贴渣男留下来的坑,你这个统跟缺德圣人可真是天生一对,都渣到一起了! ” 第98章 “所以你之前说没有不能, 是因为你没钱更新对不对?” ——系统智能:是的亲亲亲,暂时还没办法更新呢。 宁非按了按抽痛的额角,忽然觉得这狗系统的彩虹屁也不怎么香了。 “行叭。” 他想了想, 伸手又翻回之前的农作物界面。 “我就当你是个种田系统,你给我搞点品种优良的玉米和红薯, 还有辣椒大豆和水稻。” “你还是叫我宿主吧, 你的亲是岳万峰,叫一样的我总觉得我头上要长草。”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好的宿主。 ——系统智能:不过主线任务只能奖励一样, 宿主是想要那种作物? 宁非:小孩子才做选择, 成年人自然是都要。 ——系统智能:宿主你这样不太好…… 宁非:别啰嗦, 你都能为了岳万渣借高利贷了,还想忽悠老子规矩不可破,真当老子傻白甜么。 宁非:别问, 问就是都要。你以为一个渣男就是结束?别天真了统,老子必须比前任要的更多,点数不够你可以再去卖身分期。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最多两个, 再多实在拿不出了! 宁非:行,那就玉米和红薯, 再赠送个西红柿和辣椒。 ——系统智能:亲亲亲!真的送不了! 宁非:送不了就先赊账, 我分期付款。 宁非:种子你挑好的送啊,量也给足, 别想在里面使坏。你现在是老子的统,老子要是不干活, 你这只统还得断电。以你这选人的眼光, 明天一定不会更美好,没准下一任比前一任还渣。 宁非:再说老子不是帮你还完了欠债么,那老子现在就是你的金主了。你也识相点, 伺候好你的金主爸爸,将来才能吃香喝辣。 一番讨价还价后,宁非如愿以偿拿到了4种作物,并且获得了系统点数100。 宁非:支线任务呢? 系统智能:……好的,马上给爸爸结算。 系统断电之前,他还有一个支线任务没有交,于是又收获了1点商城点。因为宁非推进了本时代的技术进步,所以系统还根据他目前的贡献度,额外奖励了他50点商城点。 当然,这些都是系统测算之后自动发放的,和狗比智能没啥关系。 宁非:我把技术线推进那么多,统你没什么表示么?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系统已经下发额外奖励给宿主,请注意查收。 宁非:那跟你有啥关系?系统是系统,你最多算个客服。 宁非:系统因为我的辛勤工作供应上了能源,这不也等于救了你一命么?说起来都是因为你自己眼光太烂,投资垃圾股还敢加杠杆,活该你赔得当裤子。 宁非:说起来真倒霉的还是这个科技系统,都被你连累到没电了,你早点和渣男分手不好么? 宁非:救命之恩,你得想着报答我啊统。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只能送宿主一次幸运转盘了!家底都给宿主看了! 宁锯子点了点头。 “行,抽奖就抽奖。” ——系统智能:那宿主要现在就抽吗? 说着,一个巨大的轮盘就出现在宁非面前,不停地旋转中。 宁非没动。 他摇了摇头。 “不抽,现在不抽,留着以后你升级了金库以后再抽。” “你现在家底这么穷,抽也就抽个初级图纸或是种子,我看不上。 宁非:下次升级的时候记得开通高级奖励啊!点数不够可以跟岳万渣那时候一样去贷款,记得还欠我一次抽奖!” ——系统智能:…… 好气! 但还是要保持围笑! 宿主都是些大猪蹄子! 挤兑了够了客服,宁锯子心满意足地打开了面板,开始查看新的主线任务。 ——生存(主线任务)。 第二阶段:积粮(100%x180日)。 小冰河期的第一年,气候将会开始发生变化,请宿主确保墨宗人口自然存活率70%以上(战争和意外等不可抗力死亡不计入),并且收获粮食4万斤。任务结算为进入秋分日零时零分零秒。 奖励:系统点数x150,随机工艺、图纸或作物x1,并有几率获得转盘抽奖。 任务失败,系统将向强制宿主收取罚金200点,罚金不足的宿主将被直接抹杀。 宿主可随时在任务面板中查询人口存活率及任务期限。 支线任务: ——宗门日常管理(三) 完成一项宗门研究课题。 奖励:系统点数x1。 ——检测到任务已经完成,是否提交结果? 当然。 然后他又拿到了1点商城点,算上之前获得的奖励,一共153点商城点数。 宁非又打开了商城面板。 商城里面有不少好物,但下方标识的兑换点数一点都不友好,他这153点全用掉,也就能换个水锥而已。 不涉及技术的规划图纸倒是不算昂贵,一张他迫切需要的城市下水管路设计图,也只要150商城点,而且还附赠陶管烧制方法和弯头使用指南。 宁非觉得划算,却也只能眼馋地看看,到底没舍得把手里这些点数用掉。 下次主线任务的罚金是200点,有了现在这些积蓄,这段时间他在努力做做支线任务,在秋天以前应该能够攒够罚金的数额。 这次的主线任务,宁锯子其实是没什么底气的。 他的主业不是种田,粮食这东西自古以来都是靠天吃饭,温度、日照、水分缺一不可。 偏现在又进入小冰河期,天知道会有什么灾害性天气会出现,真是不能太乐观。 当然,他这次兑换的玉米红薯都是能抗灾的粮食,胜算比之前提高了不少。可做点最坏的准备也不算早,就算失败了至少能获得保命的机会。 一想到小冰河期,宁非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墨宗如今苟在塞外,若是封家能一直给力到年底,那至少能保证大家平安,人口不会战斗性减员。 虽然系统也说了“战争和意外等不可抗力死亡不计入”,可是以目前的技术条件,没有人就没法种粮食,不能充分耕种,秋天注定收不足分量。等到结算的时候,系统可不管你是不是因为战斗减员,而导致种地的人手不足。 再说经过小半年的相处,他和墨宗全员也都混熟了,大家虽然都有缺陷,但也算一起挨过饿,一起干过活的同伴,他是真心不愿意看到他们因为战争而失去生命。 等开春以后,好好规划一下种植区,土豆玉米红薯都种上,然后加紧建城,工业化才是度过小冰河期的良药,至少也得造出能保护自己的武器来。 希望封家和暮野兄给力点,不要辜负他们墨宗的赠刀之情,守护好这片土地。 宁锯子在盘算着基建,殊不知远在中原的恒寿城,有人也在盘算着他。 薛义枭带着两姐弟回到恒守城,进府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自己的亲爹薛承。 出发的时候拉了几车兵刃,回来也没见减少,薛义枭刚一进恒寿城,他卖刀失败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府。是以当他走进父亲书房的时候,薛承的脸黑似铁锅。 见儿子进门,薛承冷哼一声。 “你还有脸回来?!” 闻言薛义枭抓了抓头,微胖的脸上挤出一抹笑。 “爹,定安城偏远,我这一路行来也不容易,还带着两个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一听他说起薛卉月姐弟,薛承抬起眉眼。 “那封家怎么说?准备什么时候下聘?” “封家……” 薛义枭干笑一声。 “爹,儿子这次去定安城,所见兵丁均衣着破烂,没精打采,儿也私底下打探了一下封家的情况……” “以儿得到的消息,这封家远远没有外界传言的那样风光。边城苦寒衰败,朝中的军饷粮草也不能足额运发,封家一直是掏空家底在勉力支持。 “这样的破烂户,借力未必借得上,说不定还要不时过来打秋风,咱们家的女儿嫁过去吃亏。” “哼,狡辩!” 薛承拍了一下桌子。 “莫要推卸责任!平时油嘴滑舌,这点事都办不明白,你可真是个废物!” “爹——” 薛义枭赔笑。 “你莫生气,先听儿子说完。 “我是带着诚意去的,先给封家送了一箱子刀剑做见面礼,顺便还点了一下阿月的事。” “结果……” 说打这里,薛义枭忽然嗤笑一声,眼中满满都是轻蔑的神色。 “爹你猜怎么着?封家根本就没接阿月的话茬,还说咱们的刀卖得太贵,他们手头不宽裕,拿不出那么多银钱。” “哦?” 薛承皱眉。 “不应该。” 广袖宽袍的中年人捋了捋胡子。 “不应该啊!薛义栾不是刚拨了欠响给雍西关,封家能出兵狮子楼,不可能没钱。” 听他爹这样说,薛义枭也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儿子也觉得奇怪。” “儿子担心阊洲那边做了手脚,便差人暗中打探了一番,结果竟然发现了一间怪事。” 说到这里,薛义枭顿了顿,有意买了个关子。 他此次办事不利,亲爹难免要责怪于他,他薛义枭是二房弟子,太后亲弟,但却不是二房唯一的儿子! 他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大哥,是前房留下来的嫡子,说起来比他薛三的身份还要贵重。他可不能让这两个人捡了便宜,借机夺了他在恒寿城的地位! 果然,薛承神色微凝,脖子不自觉地伸了过来。 “你打探到了什么?” 薛义枭笑了笑,神色间颇有些得意。 “不知爹还记不记得南郡陆氏逆宗案,陆氏一支旁系密谋夺嫡支的宗家之位,后来被家主陆涛逐出岐江城,夜半翻船,一家子都死在南江上?” “自然。” 薛承点了点头。 南郡陆家难得有八卦,这又是家丑外扬,可是让一众世家看了笑话的。 但笑归笑,陆家内讧也让诸人见识到了陆涛的杀伐决断。 原本以为陆家这一代家主兄弟俩都是不谙世事的文人,没想到陆涛清理起家族内讧也是如此果决,半点都没有手下留情。陆家那那支旁系,阖家上下也有百十口人,就在南江上直接翻了船,全部葬身水底。 陆家嫡支世代掌握着南江水道,不是陆涛,还能有谁有如此的能耐!?如今岐江城里水泼不进,陆涛和陆备这两兄弟也是好本事了! “怎么好端端的,又想起这个了?” 薛承皱眉,却见儿子笑得意味深长。 “爹啊,我在定安城,看到了一个人,可是和陆家那位神童,长得一模一样呢。” 第99章 “你说的……可是陆家那个榜首陆时己?” 薛琰皱眉。 “他不是在云浮学宫求学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定安城?” 薛义枭得意地摇头, 一脸莫测高深地看着亲爹。 “自然不是陆家那位正主,而是和陆时己有八九分相似的另外一个。”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刻意凑近了薛琰,也低了声音道。 “爹可还记得儿刚才所说之事?那百十口人葬身南江, 可是因为……” 后面半句他没说, 但薛琰几乎瞬间就反应了过来,眼神也开始变得幽深。 “你是说双子之祸?” “正是。” 薛义枭点头。 “便是十几年前陆家那场双子之祸。当年陆氏七房上告宗家, 说家族嫡支长孙乃是双子, 要求彻查家主蒙蔽族人之过。” “双子倾家灭族, 这说法世家遵从了百年,长房嫡支若是生了双子,那便等于给家族生出祸端, 按规矩陆涛是要交出家主之位,陆家嫡支也要变成旁支。” 听儿子这样说,薛琰微微点头。 的确是这个道理。 高姓大阀一惯看重传承, 为了凝聚家族力量,一代只能有一个领头人。可若是家族嫡支出了双子, 那其中一个便是祸星投胎, 幻化成一样的模样和兄弟争夺家族权力,迟早要酿成毁家灭族的大祸! 世家流传千年, 好多曾经煊赫一时的家族如今已然消失不见,除了家族自甘堕落, 更有些便是出了双子争锋! 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从在娘胎里就互相争夺养分,到了世间继续争夺家族资源,争夺权力地位, 这便是天生的对手! 所以祸星才要幻化成一模一样的长相,为了迷惑世人,方便李代桃僵。 传前前朝某年间有个二等世家,嫡支生了双子暗暗养下,长大后的祸星弟弟杀掉宽厚的兄长,顶其身份妄图取而代之。 然而虽然拥有同样的相貌,可见不得光的影子人如何比得上家族精心培养的继承者?双子中的弟弟见识平庸,只是每日依样画葫芦地模仿着长兄。他常年做长兄的影子,倒是把对方的习惯摸得十分透彻,一举一动都学得惟妙惟肖。 只是画皮画腑难画骨,兄弟俩一路成长起来的路径截然不同,弟弟本就短视狭隘,又生性贪婪,被下属哄骗着克扣朝廷下拨的治水银两,导致东水河溃坝决堤,一泻千里,饿殍遍地,朝野震怒。 至此,族人才发现这是个李代桃僵的西贝货,而长房竟然为了保住家主的身份,将其生而为双子的事瞒得死紧,还暗暗养下了另外一个儿子,多年以来,除了家主本人,几乎无人知晓。 这事瞒得密不透风,正主死的也是无声无息,就连长兄的发妻也没发现枕边人有什么异样,还与其日日恩爱,怀上了孩儿。 此事事发之后,长兄发妻羞愤难抑,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一尸两命。 如此丑闻之下,家族声望一落千丈,直接从二流降为末流,家族溃散,甚至沦为寒门庶民的笑柄。 这个教训太惨痛,惨到几百年后,依旧在世家中广泛流传,并且引以为戒。 “若陆涛当年真出了双子,那……” 薛琰摸了摸下巴。 “那家主和嫡支都要换人,不过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七房,这是根出头的椽子,白白赔上了性命。” “他们哪里能想到那许多……” 薛义枭一脸嘲讽。 “在南江水案之前,世人不都觉得陆家那对兄弟是个淡泊名利,醉心书画的性子?谁能想到陆涛这样手狠,半点都不容情。” “但是爹,”薛义枭顿了顿,再度压低了声音,一副很怕隔墙有耳的模样。 “陆涛对外人心狠,若是自己的儿子,怕多少也会舍不得。” “所以那长的和陆时己相像的小子,多半和陆家也有关系,说不定他到了定安城,那也是陆涛的授意啊!” “哦?” 薛琰的眼瞪圆了,声音略提高了半度。 “你这话怎么说,可有依据?” “嗨,爹,脸都长得一样了,还需要什么依据?” 薛义枭一脸笃定。 “我都差人打探过了,说是从西海国来的大商人,最近市面上流行的君子皂,花盒皂,那都是从西海国运过来的稀罕货,有价无市。” “可爹你想想啊,这君子皂,花盒皂,他到底是怎么被炒起来的?是不是一开始就有陆家兄弟带头?” 薛琰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陆家在朝中声名甚好,又是几代治学的清贵世家,陆家人一举一动都有人吹捧。前段时间,也是有消息传出陆家郎君甚是喜爱君子皂盒,引发朝中大小郎君追随,这些从海外传进来的东西才成了紧俏货。 薛琰沉吟了半晌。 “那你的意思是说……” “是的,西海国的商贾就是陆家的,所以陆涛和陆备才这样卖力,陆家已经把手伸到西域商路!” “爹还不知道吧,在定安城中流传着西海国商人与封家大公子交情莫逆的传闻。若是这西海国便是陆家的手笔,那封家和陆家……”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但薛琰立刻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封家已经投了陆家,所以才对自己家的小娘子和刀剑表现得不冷不热,全是因为攀上了更高的高枝! 虽然不想承认,可陆家的确要比自家地位要高一些。 石、田、贺岳、解、虞、柳,这是从前朝就传下来的一等世家,还要算上在野的陆崔二姓,而陆崔两家世代姻亲,可是要比入朝的七家还要久远,地位更是超然。 他们崔家是在本朝才崛起的,借着龙泉剑坊和薛家府兵的威势,又恰逢父亲薛壁在剿灭李太皇太后乱党一事中出力甚多,这才得以换得修改谱系,位列一等卷目。 这要是说起来,朝中那七家对薛氏一族都有些瞧不起的,却唯陆崔二甲马首是瞻,也是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是以当儿子说封家搭上了陆涛,薛琰不但一点都没怀疑,心中还隐约有些嫉妒。 他父亲薛壁还健在的时候,曾经几次想要把孙女薛仪微嫁入陆家,但都被拒绝了。 若是女儿能有幸归了陆氏,薛琰必然不会稀罕她去当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不如和陆家联姻来得利大! “那你是说,和封家的这桩生意做不成了?” 听父亲这样问,薛义枭嘿嘿笑了两声,圆胖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 “也不是去完全没做成,儿子还是卖了一批刀剑与他们的。” “和封家做生意不重要,封家现在算什么呀?不过还是陆家手中的一把刀,马前卒,不值得咱们家纡尊降贵地打交道!” “封家背后的陆家才是大鱼,只要能搭上陆家这艘大船,和陆家成为血脉姻亲,封伯晟这种军户岂不是任由咱们使唤?” 听闻此言,薛琰的瞳孔紧缩了一瞬间,定定地盯着儿子。 “三郎,你这话可是当真?!” “当真,当真,自然是当真的!” 薛义枭十分满意父亲的反应。他也不再卖关子了,索性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爹你这样想啊,陆家双子的事可是个大忌讳,陆涛当年画了那么多心思压制下来,必然是关系到他们一脉在陆家的地位的。这要换了是我,自然是要斩草除根,在这孩子一出生就处理掉,此后才能不留祸端。” “但是陆涛没有。他只是把这孩子送去了西域,还给了他一些差事。爹你也看过那些君子皂和花皂,那绝对是陆家祖传秘制的方子,全天下的世家见都没见过,除了陆家的匠人精心雕制,谁还能做得到?” “也就是一个毛孩子,就算跟他那个兄弟一样天纵奇才,那也不可能搞明白这么精细的玩意。爹我听说许多家都买回来让匠人研制,但没有一家能造得出来,可见这小小的一盒花皂,可不是个简单的物事呢!” “所以啊,陆涛对那个孩子,心里还是有情分的。陆涛将封家的事交给他办,这就是不想直接让家族出头,但那小子又顶着和陆时己一样的脸,反而能笼络到一方助力,不得不说,陆涛这老小子可真是物尽其用,有一手!” 说到这里,薛义枭砸吧了一下嘴,觉得能一眼看透陆家算计的自己,也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 他伸手从父亲的桌案上抓起一块点心,嚼巴了几下吞进肚子,眼看着亲爹着急听下文,他才慢吞吞说道。 “但是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打猎的,陆涛越是这样遮掩,那就越能说明他对那小子有感情。既然这样,咱们便把这小子彻底捏住,挟此事去跟陆家谈,不论是西海商路还是双子,这都是陆涛的脉门软肋,他要是想保住自己家主的位置,那就得拿出点诚意来堵我们家的嘴!” “你看崔家,这么多年靠着世代和陆家联姻,这不是也混成了超一等世家门庭?!他们家有啥呀,还不如祖父出仕的时候煊赫,全靠这陆家给脸提携呢!” “爹,咱们家的阿月,虽然身份上差了点,但也是世家出身的清贵女孩,够得上陆家的门第的。咱们和陆家要是成了姻亲,那就等于靠上了一个万年不到的大树,比投了任何一家藩王都来的自在啊!”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等事情办得妥当,年后咱们也找个机会拜会一下这位陆郎君。春天可是办喜事的好时候,阿月不小了,那陆时己也该是娶妻的年纪,女儿家能有多久的花期?还是早早把婚事说定,咱们家也算能对得起七堂叔一家了。” 第100章 听他这样说, 薛琰就是精神一震。 他这个人,虽然年纪活了一大把,但其实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纨绔子弟, 比起家族当年着力培养的长兄薛珏可是差了太多。 大家族中有大家族的规矩,嫡长子若是没什么意外, 一定会是下一任的家主, 余下的嫡系子孙虽然也会养,但更多的还是在物质上满足, 刻意与长子拉开差距。 这也是为了保护家族的核心权力始终掌握在一人手中, 兄弟们可以成为助力, 但绝对不能不服家主。不然若是不服气的闹起来,很容易造成内讧的局面。 薛琰就是在这种教育下长大的,天资和阅历都比不上兄长薛珏, 原本安心准备做个世家子弟逍遥一生,结果长兄薛珏意外英年早逝,他这个嫡幼子就被推成了焦点。 在这个位置上, 没有野心的人也会被养出野心来,更何况薛琰还有个野心勃勃的儿子。薛义枭是他续弦所生的三子, 自小聪明伶俐, 很是得到父亲薛壁的喜爱。 当然,薛壁更爱长孙薛义栾是, 生前就有把家主之位传给长孙的意思。薛义栾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年少丧父, 却对他这个亲叔父一直不怎么尊敬。薛义栾一直走长辈路线, 事事揣摩祖父的心思,自然大受薛壁的赞赏。 久而久之,把薛琰这个叔父比成了废物, 也成功拱起了二房的火气。 好在他也有个好儿子,薛义枭,脑子灵活做事圆滑,也不必比薛义栾差。 “你想怎么做?” 薛琰问道。 “那小子远在西什么国,身边多半有陆家人的护佑,可是不好下手。” 此话一出,薛义枭就知道自己这次卖刀的事算是过关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贴着他爹的耳根说了句什么。 “嗯?你要动用细作?” 薛琰皱眉,脸上闪过一抹不情愿。 细作和死士都是世家必养的班底,听命于每一代家主,为家族刺探情报,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 薛家这一代的家主是薛壁,薛壁在先帝灵前死得突然,也就没有来得及确定下一代家主。死士和细作,分别有两块令牌,其中一枚就握在薛琰的手中,他可以动用细作班。 而死士部,则是被薛义栾掌握,这让薛琰一直睡不安稳。 尤其上次薛义枭从定安城归来,说自己遭遇了薛义栾派死士追杀,随从三旺都被曝尸荒野,可是把薛琰吓坏了! 死士部,他爹留下来的人马,薛琰比谁都知道厉害。 现在儿子要动用细作班,当爹的心中难免不安。他手里就剩这点能用的人,要是给了三儿子,万一这小子将来反水可怎么办? 薛义枭是人精,难能看不出亲爹再打什么算盘,马上又补充了一句。 “爹我也不用很多,就拨给我五六个得用的就够了。咱们把人安插进定安城,我知道陆家那小子的店面在朱雀大街,时不时他就要过来巡视。” “等咱们摸清楚他的动向,再择机把人掳走,断了他西海的商路!” “有这么个王牌在手里握着,不怕陆涛不着急。” 虽然听上去没毛病,但薛琰还是有些犹豫。 “你派细作进定安城,就不怕被封家人发觉?” “不会的,放心吧爹。” 薛义枭信心满满。 “封家现在忙着祡岭新占下的地盘,哪有时间管那么多闲事?!” “最近定安城中流行玉膏……豆腐坊,咱们家以前就做这个,现在开个店自然没什么难度。我都想好了,就开在宁村作坊的后街。他那个店里的伙计也是要吃要穿的,一来二去就能混熟,到时候再打探也方便。” 一提到玉膏脂,薛琰的心中就一阵阵地抽痛。 不管他痛,其实薛义枭的心中也痛,薛家全族上下都痛得快要吐血了! 别看龙泉剑坊天下闻名,可薛家第一赚钱的生意却是这玉膏脂。白白嫩嫩的看着高洁,其实成本低廉得可怕,完全是在拎着箱子捡钱! 龙泉剑坊保证薛家在士族中拥有一席之地,玉膏脂则维持全族锦衣华服的豪奢生活。 在玉膏脂的秘密暴露之前,薛家随便一个旁系都过得比普通世家的家主豪奢,说是业朝第一豪富也不为过,朝野上下都知道薛家有钱。 可是现在,这已经是只能停留在美好记忆中的过去了。 自从被爆出用豆子做玉膏脂,薛家的声望就一落千丈。以前来往十分密切的世家大族也都迅速撇清关系,好像和薛家人打个招呼都会折损了身份! 以前他们求刀求剑求玉膏脂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薛家的女儿可是京城最受瞩目的闺秀,还没及笄就有人上门说和,配得还都是嫡支嫡子。 结果现在,就连在京城久负才名的七娘子都冷清了不少,倒也不是没有人上门说亲,只是讲的都是些二流世家的嫡次子,嫡幼子之类的,摆明是想借着薛家的资源,却又不想打上薛家的印记。 此一时,彼一时。自从薛壁去世,薛家就失掉了顶梁柱,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偏偏还倒霉事不断,损财又落名声! 若不是龙泉剑坊还姓薛,怕是彻底要给人踩进泥土里了。 即便这样,恒寿薛家手头也紧张了不少,不然也不会打起卖雍西关兵刃的盘算。 不过薛琰本来也不是什么杀伐果断的人,被儿子劝了几圈就同意了,将一队细作给了薛义枭支配。 没过多久,定安城朱雀大街后面的牛角巷子,一家豆腐坊悄无声息地开门了。 开店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操着忻州口音。 据说是为了逃难才过来的,以前开早点铺子,也算小有家财。最近听说定安城的豆腐很有名,这家人便也想方设法学到了房子,在牛角巷子吝了一家院子,自己开起了豆腐坊。 因为牛角巷子毗邻朱雀大街,日常人流不断,生意倒还算不错。这两夫妇倒也勤勉,日日早期开张做豆腐,两个女儿也跟着帮忙。 “郑二娘,又出来帮你爹买豆子了?” 邻居大婶子笑着和姑娘打招呼。 她就觉得这姓郑的人家好福气,明明夫妻俩都不是什么漂亮人,生下来的闺女一个比一个俊!这郑二娘比她姐姐还白净匀称,爱笑爱说话,性子温和,巷子里的小子一见她出来,那眼睛都是看直了的,眨都不眨。 “哎,王婶娘,我爹眼神不好,上次买回来的豆有不少瘪子,我娘信不着他。” 少女捂嘴笑道,眼神却瞥向斜对面一直锁着门的院子。 “婶子啊,那家是没人么?我咋从没听过里面有动静?” “噢,有人,那里面住的都是宁村作坊的活计,立春他们都回老家去了,可能要年后才回来。” “西海人?他们长啥样啊?是不是像胡人似的,眉毛眼睛都是黄黄红红的?” 听少女这样问,王婶子大笑着摇头。 “哪是那样啊!就跟咱们长得差不多,都是黑眼睛黑头发,就是穿戴不太一样!” “他们穿的都是西海国产的棉花,那布可细乏了,据说还特别暖和。哈,不暖和他们也走不了这么远的路啊。” “等他们回来二娘子就能看见了,就在你们家斜对面这个院子,里面有不少高壮的小伙子,我瞧着都还没娶媳妇呢!” “等他们回来,婶子也帮你好好看看。这些西海人钱赚的可容易呢,还比咱们本地的穷小子大方,你要是能嫁进去,后半辈子就等着享福吧!” 热心大婶的一番话,说得郑二娘脸面羞红,跺了跺脚却也没退拒,只说要去集市看豆子,步履匆匆地出了巷子。 年轻的小娘子这幅模样,大婶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动了心活了气,就等着西海人回来挑女婿了。 也对,郑家本就小有资财,两个女儿又生得如花似玉,如何能嫁个平庸的穷小子?这不是浪费好材料么! 只是等啊等,等到年过去了西海人也没回来,朱雀大街上的商户都等得有些心急。 心急也没用,“西海人”正在墨宗坞堡中忙得热火朝天。 铁匠坊按照矩子和封家指定的工艺标准开始打造陌刀,土木组忙着铺设从墨宗坞堡到九凌湖之间的山路,木工班批量打造木板车,为即将开始的九凌城基建工程做准备。 宁锯子也没闲着,白天各组都忙着干活的时候,他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研究九凌城的规划,偶尔还要找来负责指导种植的老年团,征求一下农地规划的位置。 九凌湖附近都是黑土地,土质十分肥沃,又靠近淡水湖泊,天然适合耕种。宁非把准备耕种新型作物的事情稍微透露了一下,立刻引发老年团集体亢奋,七嘴八舌问起新粮食的情况。 唯有柳老头,还是一脸犹豫,嘴里期期艾艾了半天,总算憋出了一句。 “敢问矩子,可是不再种植土豆了?” 比起其他,柳老头还是对土豆的感情最深。他至今都忘不了第一口吃到土豆的瞬间,那种温热而又饱足的感觉简直太美妙,即便后来墨宗的伙食水平大大提升,柳老头还是喜欢土豆。 宁非摇头。 “不,当然要种。” “不但种,而且要多种。” “土豆,小麦,红薯,玉米,这些主粮都要种,一个都不能少。” 说着,他指了指桌案上的规划图,上面有一块区域被圈了起来,标注着炭条写的文字。 “看这里,这片都是规划中的土豆田,土豆是主力。” 别的不认识,这“土豆”二字,可是柳老头在夜间扫盲班中学会的第一个词语。他仔细看了看那图,确定自家土豆没有吃亏,这才喜上眉梢地点头。 “那好!那就好!我还以为不种哩!” “矩子你放心,我帮着你们照看这片土豆田,我老头别的不行,伺候这土豆子还是没问题的,那些新东西你们去忙,这块地方就交给我吧!” 宁非哪敢让个心绞痛患者种地! 为了对抗小冰河期,他给土豆划了好大一块地盘,还准备找个机会找系统压榨一番,看看能不能多挤出来点库存。 这要是柳老头再累找了,倒在田里,他都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柳铁交代。 可话要是直说,恐怕又会伤了老头的心,像上次一个郁结在胸,还是容易发病。 想了想,宁矩子索性给柳老头找了个新差事。 “老爷子,宗门最近晚上在开补习班,不如你也去给大家讲讲吧。” “啊?我?我能讲啥?” 柳老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这辈子唯一的技能就是种地,结果现在年纪大还拉不动犁,成了个废人。 墨宗是个讲本事的地方,像他这样负责种植的,还有像杨黑子那种负责采矿的,一直都是宗门边缘人士,远没有三大组风光。 现在让他讲给那些后生们讲课,人家能听吗? 似乎是看出了老爷子的顾虑,宁矩子笑着点头。 “能听,不但听,还要给他们考试,你做考官,考不及格就要接着补习。” “民以食为天,粮食是咱们生存下去的本钱。未来一年,墨宗全员都要吸取之前的教训,学习种植的知识,适应新作物的耕种特性,每个人都要能上手操作。” “这世道越来越不安稳,开春以后说不定胡人会再度南下,天灾人祸要是叠加在一起,想用钱卖粮是不可能!只有把粮仓填满,大家才能有底气做别的活计。” “我最近和木工班的刘通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改良一下宗门现有的农具。九凌湖新城的城墙建完了之后,咱们就要全力开始春耕。在此之前,老爷子你可得把宗门里的这些学生们教成成手,不能耽误了宗门的大事呀。” 听他这样说,柳老头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豪情。 自从大德圣人开宗以来,从没有一任矩子如此看重农耕! 现在宗门全员都要学习耕种,都要下田劳作,矩子这是要搞大阵仗了! 一想到秋风吹起的时候,九零湖边到处都是丰收的粮食,柳老头就觉得胸也不闷了,腿脚也灵巧了,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 “好嘞,矩子你放心!我一定把这群崽子都教得明明白白,烤得软软烂烂,谁不会就不让回家,不给吃饭,见婆娘也不行,还得让大家都羞臊他,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第101章 搞农业讲座, 其实也不单单是想给柳老头找点事情做,还有出于本次主线任务的考量。 第二阶段大主题是屯粮,也就是说, 在进入小冰河期的第一年,墨宗很有可能会遭遇到极端的天气变化。 在华国历史上, 几次最大规模的社会动乱都和小冰河期密切相关。 殷商末期到西周初年是第一次, 东汉末年、三国西晋是第二次,唐末宋初是第三次, 就这前三次, 让华国人口锐减超过五分之四。 到了第四次, 明末清初全国只减少了一半人口,还要得益于明王朝引入了土豆地瓜玉米三巨头! 种粮!种粮!种粮!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但手握着三巨头的宁锯子依旧觉得不保险。他这两天晚上睡不着觉, 除了骚扰渣统打探情报之外,就是在冥思苦想如何保证粮食产量。 靠天,天是靠不不住了, 只能靠人自己。 华国人,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就是个人奋斗改变命运, 移山填海说干就干, 遇到困难挤也要挤出办法。 于是睡不着的时候,宁锯子将种田可能遇到的一系列问题通通都列在纸上, 然后注意琢磨应对之策。 问题的关键还是技术。种田从来不是出死力气就能高产丰收的活计,还是要讲科学讲方法, 得有经验积累和整体规划。 比如间作套种, 在同一土地上按照一定的行、株距和占地的宽窄比例种植不同种类的农作物,充分利用空间和时间,尽量把有限的耕种资源最大化。 机械耕种, 地膜和大棚之类的技术暂时不敢想,但肥料可是要好好地用起来! 九零湖边的耕地都是黑土,土质肥沃几乎可以种植所有作物。可若是毫不节制的蛮横使用,那明年说不定就要减收减产,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田。 小冰河期又不是一锤子买卖,几百年的冰冻期是常态,必须要保证在他宁锯子有生之年,这块地能够可持续耕种并丰产。 宁锯子本人没种过地,但是他懂化学啊! 以前有个同学研究复合肥,没事的时候也会和他吐槽闲聊,宁锯子多多少少对于复合肥料还是有些了解的。 比如薯类作物专用肥料主要针对土豆和红白薯,两者在成分上有一些差距。硝酸铵和硫酸钾是必备的,土豆专用肥要添加重钙和硼等微量元素。而地瓜则更喜欢钙镁磷肥,配方比例也有差距。 玉米就简单了,尿素硫酸钾磷酸二氢铵,此配方中部分成分也可换到土豆地瓜的专用肥中,总归逃不过这几种成分。 墨宗现在在炼焦,宁非选择的是圆顶倒焰式炼焦炉。倒焰炉的炭化室和燃烧室用砖墙分开,但上部相通,炭化室产生的煤气转入燃烧室,并从燃烧室上部引入空气,使煤气燃烧,从而提供一部分热量,减少污染排放。只是这种炼焦炉不能回收化学产品,也无法控制谈话室生成的煤气量,在结焦末期,往往因为煤气产量小而产生供热不足,影响最后一批结焦的质量。 每每想到随着烟流失到空气中的焦炉煤气,啊啊啊,那都是确保高产丰收的化肥原材料啊!!他宁锯子的心一抽一抽地痛。 不是他不想要,可在目前的技术条件下,建立一座完整的炼焦工业塔是不太现实的。这些工艺对他来说不是技术秘密,原理和流程他能不卡壳地写出一篇论文。可换成建造成套设备,这就有点困难了。 别的不说,单就产生处理粗煤气的氨水澄清槽他就造不出来,还有脱硫塔,洗氨车间,这些都只能做梦的时候想想了。 没有稳定的电力供应,没有准确的温控和气压控制,就算勉强搭出来个简易版,也不过是建造了一个大型毒气室。氨气有毒,会刺激人体粘膜并造成窒息,粗煤气中的硫化氢更是剧毒,稍有不慎,大家都要走了六代目的老路。 宁锯子也不是没想过问渣统。 渣统这几天都有些颓,金主爸爸不呼叫它就在线上装死,再也不“亲亲亲”的吹彩虹屁。 半夜想炼焦塔想得失眠,宁锯子索性召唤出陪聊客服,问它系统能不能兑换成套设备。 “宿主是在讲笑话吗?” 渣统不情不愿。 “系统绑定的时候有已经明确说明了规则,本时代不可能出现超乎技术线的设备和图纸。本系统是面向全位面各个空间各个时间线的客户,宿主看到的未必就能在宿主所在的世界使用,就算攒够了商城点兑换出来,也不能带到现实中。” “我知道。”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 “所以才问你,你不是能开后门做肮脏的XX交易么?有什么办法没有?”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宿主,本智能是正经能,不做肮脏的PP交易。 宁非:哦这样,那算了。 宁非:说起来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系统智能:宿主请说。 宁非:是这样的,最开始你不是给了我一块土豆田么?然后又让我在那块谷地里种棉花。 宁非:你看你那个棉花啊,种下去的时候都七八月份了,十一月中旬我就采收完毕。我就是再没农业常识也知道,就这个纬度这个温度这个气候,棉花它不可能长出来。 宁非:但是你那块地就种成了,你说怎么回事? 系统智能:…… 宁非:别装死,等你回答呢。你不是一直说什么符合本时代技术条件,那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块超自然的地是个什么情况?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亲亲亲你别激动,你听我说说说鸭! 宁非:…… 宁非:渣统你一叫亲,我就觉得和这里面有肮脏的XX交易。是不是你又给岳万渣肝脑涂地了?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不是的亲亲亲,那块地……其实是前任宿主的新手奖励。 宁非:啥?你说啥?那不是老子的奖励么? ——系统智能:不……不是的……不不不……不全是…… 宁非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靠坐在炕柜上,挖了挖耳朵。 “不用急,你慢慢编,争取一次就编圆满。”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不是的亲亲亲,统没有说谎。那块田是系统开始运行之后,送给第一位绑定宿主的幸运大礼包。 ——系统智能:亲亲亲还记得第一次完成主线任务时送的抽奖吗?系统规则所有的赠礼都仅限于第一次完成的宿主,因为第一任宿主是近乎要白手起家,所以系统会赠送多一些东东。 ——系统智能:然后后面的宿主,系统默认都能享用到第一任宿主打下来的基础,所以就没有额外赠送了。亲亲亲那个幸运抽奖,主要还是因为第一任宿主没完成过主线任务,是历史遗留下来的BUG……但是那块田本来就是系统赠与第一任宿主的第一桶金,包括一块适宜种植各种作物,可以忽略天气和酸碱度的土地,以及一筐高产抗灾抗旱土豆种。 ——系统智能:不过前任宿主不想做农业,就把随地赠送的一筐土豆扔在地里,欺骗善良单纯的统出山,去争霸天下了…… ——系统智能:后来过了很多年,那框土豆也越长越多,就成了一片土豆田……系统给出的解释是那块土地刚好位于牛背山山坳中,周围都被高山阻隔,全年威风,土层下方还有地热,导致南下过来的寒流无法沉降至谷底即化成雨水,四季如春,潮湿温暖。 宁非:呵。 宁锯子:行叭,你们系统说什么都对。 宁锯子:所以按照渣统你这个解释,我可以在那块地上种任何作物,而不用考虑时间和节气,对不对? ——系统智能:对……但是也不对,没有那么夸张,只是相对会更容易种植一些,地并不是万能的。 ——系统智能:而且土地的效力有保护期,大概是180年,统查看了一下记录,现在大概还剩6年,而且土地肥力的加成效果会随着时间递减消失。到期之后,山谷谷地就只是一片气候适合的普通土地,不会再有其他的功效。 宁非:呵。 宁非:亏你还说自己天真单纯,骗老子绑定的时候说什么新手大礼包,还附赠牛背山物矿图,搞得好像老子占了你天大的便宜。结果老子其实都是在捡剩吧?那块田还是岳万渣不要的,土豆也不是给老子准备好的,是人家扔了之后自然生长。当初的纯真统死哪去了?找个车轱辘·渣统站我跟前,投诉你们有人管么? 系统智能:…… 骂了渣统一顿,气虽然撒出去不少,可对现实却半点都没有帮助。 宁锯子也不睡觉了,索性拉过炕桌到身前,琢磨着怎么能在目前的技术条件下搞出一些化肥出来。 拜那个研究化肥的同学所赐,他也看过一些关于肥料发展史的介绍,有段时间很想让自家实验室也试制看看,能不能搞出个专利配方啥的。 不过这事最终没成,原因很多,最主要还是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合。 不过也不是没好处的,至少他前期阅读了大量关于肥料的文献,现在回想起来,一些印象深刻的内容还能默写出来。 宁非想了想,抓起在木工班定制的铅笔在桦树皮上刷刷刷写了四个大字。 ——土法制肥。 第102章 土法制肥。 之前说了, 在土豆地瓜玉米个性化定制肥料中,有一部分是相同的。比如通常用磷肥中有效成分是五氧化二磷,需要分解磷矿石获得。分解方法主要两种, 酸法磷肥是用硫酸、硝酸、盐酸分解矿石制成;热法磷肥则需要高温,加入硅石、白云石、焦炭等。不管是哪一种, 基础原料都需要化学制备, 目前技术条件还达不到大规模生产。 不过勤劳善良的种花国人民,种田的技能点一早就是点满的, 总能想到一些黑科技土办法替代大工业化。 还是这个磷肥, 宁非就曾经看到过有文献记载过土复合肥的做法。 将过磷酸钙粉碎过筛, 再按比例与人尿搅拌均匀后,堆成圆锥形,外层用三厘米的稀泥封盖严密, 堆放一周即可使用。土氮氨磷复合肥,动物生骨经简单蒸煮,除去部分脂肪后粉碎而成, 内含有大量氮磷成分。土硫酸铵需要人尿、熟石膏和水混合搅匀,封闭10天。土氨水需要鲜牛粪比较多, 这个不太好搞到, 不过余下的黄豆粉和熟石膏粉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等凑齐了牛粪之后密封放置3天, 再稀释三倍的清水,肥效比普通氨水还要高。 宁锯子盘算了一圈, 觉得动物骨骼不难, 他原本就准备在坞堡搞养殖业,猪骨鸡骨鸭骨羊骨还是足骨的。人尿就比较麻烦了。目前坞堡只有不到一百人,需要人尿的地方又比较多, 这点产出浇灌牛背山谷底那块地都不够用! 总得想个办法,从什么地方搞点人尿啊…… 尿多当然要人多,定安城里人就很多,南来北往地客商都汇聚在城里,一天下来不知道要产出多少排泄物。 但从定安城搞化肥原料太显眼了,总有人会要问他们为啥要这玩意,到时候不好解释。 宁锯子的算盘扒拉了两下,最终还是把主意打到他暮野兄的头上。 封家有兵,有黑甲军,有兵营,有前沿啥卡,这得多少人马呢?! 有人就要吃喝拉撒,与其自由地排放在天地间,不如送给他们墨宗用来造土化肥?! 越想越觉得可行,宁锯子肚子里的算盘扒拉的噼啪作响,恨不能手边有一部电话,现在就骚扰他暮野兄商量一下沤肥大业。 但,事情不能直接说。 他一个冰清玉洁,啊呸,清风明月的墨宗矩子,要是为了这点屎尿之事找上暮野兄,那显得他宁矩子多没牌面! 总得想个办法,既能占到便宜,又能表现得高风亮节深明大义,他暮野兄可是个小机灵鬼,欠他人情可是都要记账的,攒多了换不起怕是要卖身报答。 上次他试图用水泥抵扣救援之恩,不是被婉拒了嘛…… 琢磨来琢磨去,宁锯子决定还是不要冒险。 欲将取之,必先予之。他若是赠个五谷轮回之所给边军,再顺势提供定期更换清洗的服务,那是不是就能公然收获天然肥料了?! 当然,这轮回之所也要造得巧妙,干湿分开,肥料分类投放,必须让使用者感受到墨宗匠人的大气和细节度。 这玩意算是木工班的活,身为产品经理的宁锯子只负责提供产品框架的构建,用户需求的说明,已经想要达到的基础功能。 余下的部分,自然是由木工班成员负责填充设计,然后交付铁匠坊施工定制,再送来给他验收。 “大概就是这样,上面要做一个类似椅子一样的东西,后背的部分要宽一些,能够提供流水冲洗,但是不要太多,因为过多的水会稀释我们需要的尿液,不好掌握后期育肥的比例。” 第二天一大早,宁锯子召集木工班的几名成员来自己的院子开早餐会。看着挂着黑眼圈但说起育肥就神采飞扬的矩子,众人越发觉得手中的豆浆配馍不好下咽。 就……为什么?矩子为什么忽然想盖茅厕了呢?! 还说了这么多要求,要有通风和冲水的设计,茅厕不就是拉屎拉尿的地方,建的这么舒服,都蹲在里面不出可咋办? 不过一想到最近宗门有消息说要全员种地,大家心里忽然又踏实了。 屎尿那可都是肥料,宗门的老种田把式柳老头昨天晚上给大家上课,先讲的就是肥料。 “畜粪,厩肥,蚕粪、汁骨、草木灰、旧墙土,这些都是肥。” 柳老头站在小会议室的台子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胸脯拔得高高。 “耕种消耗地力,间隔一段时日就要休耕,不然地力就会枯竭,再也长不出粮食。” 坐在第一排的宁锯子率先举手提问。 “请问柳先生,人的粪便可能用作肥料?” 柳老头十分喜欢听人叫他先生,马上点头。 “自然是能的!人粪乃是谷肉果蔬余气未尽,乃是一等粪,粪田无损。” “哦。” 宁锯子应了一声,又举手提问。 “那人的尿液呢?” 尿? 柳老头抓了抓头。 “那倒是用不上。精华在粪不在汤,尿汁没什么用。” 便是这句话,让业朝第一座移动式干湿分离的厕所诞生了! 宁锯子的算盘扒拉的很清楚,时人看重的都是干料,水当当的那部分无人问津,一直是作为沤肥的附带存在的。 边军也有屯田,想必对干料的用处也是清楚的,想从暮野兄手里扣粪肥几乎不太可能。 但他宁锯子,就是这样一个不走寻常路的男人,他就不要干料,他就是喜欢水货啊! 因为没有利益冲突,那只要分赃明确就可以了,相信暮野兄不会和他计较那么多。 “所以,中心就是干湿分离,我们只要尿,不要屎,大家清楚了么?” “这厕所我们自己也要用起来!春耕开始以后,所有人都不许在野外随地大小便,一定要去有干湿分离功能的厕所,违者罚尿三斗!” 一声令下,众人吓得皆作鸟兽散,不明白为啥一个年过去,他们的矩子就改变了风格。 以前不都是在搞水泥,纺织,炼铁之类的“高贵”技术,咋忽然间就瞄上了粪肥之事了?! 疑惑归疑惑,但矩子的命令还是要遵守的。 木工班众人的行动力一级棒,很快就根据矩子的描述搞出了一版雏形,别说,还真有几分抽水马桶的意思。 当然,矩子强调的重点也没有忘记。通过对马桶下路的分离过滤,木工班成功实现了干湿分离。 只是液体可以直接深入下方的存储罐,但干货需要使用者手动抽出条阀,翻倒进入独立的存罐。 “很好!” 宁锯子十分满意。 他就说这群木匠都是学机械的好苗子吧?!看看这机关术,用在马桶上简直不要更合适! 又修改了几处细节,墨宗版干湿分离手动机械收集抽水马桶就此定稿,正式送到铁匠坊生产样机。 如今铁匠坊全员都忙着锻造陌刀。封家确定方案以后,宁非便根据封家的要求专门定制了一套工艺流程,确保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任何人员的条件下,墨宗产出的陌刀质量不会有明显的差异。 在没有机械和工业的时代,想要做到这件事并不太容易,尤其封家这批刀要的比较着急,在春天化冻前要全部交付,工艺流程的简洁化就变得格外重要。 最近铁匠坊一直在训练年轻的学徒,教授他们如何使用高炉炼铁,如何分辨铁水的成色和温度,在灌钢的时候需要掌握什么技巧,制造螺纹的注意事项。 想要短时间内掌握整个过程并不容易,但只专心学习其中的一部分却不是件难事。铁匠坊把矩子制定的工艺标准流程划分为若干部分,每个人都负责其中的一块,这样反而比之前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这两日,第一批即将交付的陌刀已经全数完成,正在进行质量检查,铁匠坊的众人都闲来无事,坐在匠房里聊天打屁。 克雷去送图纸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众人集体晾脚的场景。因为干活的关系,铁匠坊晾脚这个破习惯已经改不了了,宁非只能定期发放足光散作为慰问品,竟然大受特受欢迎。 是以现在虽然有味道,但也不是不能容忍,小孩只皱了皱眉,就走进了铁匠坊的院子。 一见他来,众铁匠立刻知道来活了,都有些期待地看向小孩,希望自己今天能被矩子翻牌子。 上次做热锅子,矩子选了柳铁。虽然后来矩子也说可以让大家帮忙,可帮忙和主力,那不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么! 就说柳铁这小子命好,当初那么得罪矩子都留下来了,现在又一举翻身,从矩子那里学了不少本事,俨然成了铁匠坊数得上号的主力匠人,如何不让人羡慕?! 矩子让造的东西,那就没有不好的,就上次的热锅子……吸溜…… 不能想,一想就要流口水了啊! 矩子说了,等春耕结束,他再请大家吃一顿热锅子,想想就美哩! 克雷被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看到心中发毛,警惕地倒退了一步,然后把一卷桦树皮递给了木东来。 “矩子说让你们参看着造一台出来,越快越好。” “好嘞!” 木东来喜滋滋。 给他,那就说明他还是铁匠坊技术最好的男人,这个认可大大满足了木东来的虚荣心。 最近两次铸刀都输给了徒弟柳铁,回到家又被家中的女眷忽视,他迫切需要用干活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打开桦树皮,木东来的眼眉皱了皱,脸上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这玩意……做工精巧,构件复杂,还用上了机关术…… 可再怎么精,这也就是个拉屎的粪坑啊! 木东来抓了抓头,没敢对小孩问出口,可脑中心中却不间断的冒问号。 克雷可是不管他们脑子里在转着啥,直截了当复述了一遍矩子的原话。 “这是准备送去定安城的样品,要和这批陌刀一起交付,时间还是很紧张的。” “因为只是厕所,所以材料不用特别好,普通的就可以了,重点在密闭性,千万不能漏水,里面要装的都是好东西。” 啥?好东西? 这下,全匠房的人都听呆愣了。 这不就是拉屎的茅坑?虽然用两个铁罐子分装,但也就是屎尿,这算哪门子好东西啊?! 第103章 心里虽然疑惑, 但矩子的话还是要百分百执行的。 结果没过两天,木工班又有新的图纸送过来,这次是农具, 辊轴和深耕犁。 “这玩意……” 徐进看着图纸上画的物件,摸了摸光头。 “这是压茬的?” “看着是这样。” 木东来捻须。 “整地的时候用它推, 直接将杂草苗子轧进地里头, 省得和秧苗抢地方。” “以前见过类似的,都是木头做的。这次矩子全要用上铁, 可是下了本钱。” “不过这中间的圆轴造起来倒是麻烦, 这玩意木工做得溜, 用刨子刨来得快当。” 两人本来是小声嘀咕,也不知道被哪个耳朵尖的听了去,人群中忽然有人抱怨道。 “明明是木工班的活计, 他们自己不做偏让我们来,铁匠坊啥时候给木工班打过下手?!” “就是!” 还有人应和他。 “咱们铁匠坊以前给宗门做了多少贡献,现在让个木工班支使得团团转, 难不成就因为谢老是矩子的亲戚么?!” 这话说得有点诛心,匠房里可没人敢应和。 木东来看了眼说话的人, 是个刚刚进坊不久的学徒, 老铁匠章老三的孙子,也是在坞堡里长大的孩子。 章老三是和他师傅一个辈分的老匠人, 一辈子呆在铁匠坊,经历了铁匠坊最风光的时代, 也算有点牌面。老头在几年前去世了, 留下了一个孙子,一直在铁匠坊做学徒。 “章铁锁你说啥屁话?!啥铁匠坊给木工班打下手??!老实干活就得了!没得闲的放屁!” 徐进出口训斥道。 章铁锁是跟着他爷学本事,他爷没了之后没再拜师傅, 平时干活也算稳当,很少有起刺的时候。 今天能出头,显然是这口气憋得救了,梗着脖子回道。 “啥叫屁话!?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之前那个茅坑,搞那么复杂干啥?不就是个拉屎的地方么?在地上随便刨个坑不就得了?还非得镶个漏斗在上面,斗子地下还卡着两个桶,一个装屎一个装尿,拉完之后还得抽个机关翻板进下面的罐子里,有啥用啊!?” “我就想不通了?这屎和尿为啥一定要分开,还都得流进不同的罐子里?!他们木工班拉屎拉尿还分先后么?时候过得这样讲究?!” “要我说就是想折腾咱们!明知道咱们打铁的不如削木头方便,还画了这劳什子的图让咱们看!这都是精巧活,他们不是总念叨什么公输大匠么?咋这回自己就怂了?” 这话说得好几个年轻的小子都同仇敌忾,不停地点头。 最近木工班很是出风头,让习惯了风光的铁匠坊小伙子们有点心态失衡。 明明他们才是掌握了灌钢技术的人,打铁炼焦那是多么重要的差事,早就沦落成听木工班指挥的杂役了? 木工班拿着鸡毛当令箭,现在不知道咋嘚瑟好了! “都胡咧咧什么!?矩子的话都不听了不是?墨宗容不下你咧?” 木东来喝道。 “本来就是!” 另外一个年轻人也跟着起哄。 “这玩意不是给边军的吗?屙屎拉尿还都要用罐子装,还要拎回来是咋的?” “以后不会还让咱去收夜香吧?” “就是让你收夜香,你去还是不去?” 宁非打破了屋内闹哄哄的气氛。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齐齐循声望去,正看到少年矩子站在门口,一脸似笑非笑。 “问你们呢,让你收夜香,你去还是不去?” 他点指着其中一人问道。 那人低下头,声音惙懦。 “矩子说去……那自然是要去的。” 宁矩子点了点头。 “你,你,你,你还有你。” 他点指了几个刚才起哄鼓掌的人。 “来你们几个告诉我,人尿有什么用?” 章铁锁一惊,忙不迭地缩了缩,低头做鹌鹑状。别看他对木东来、对徐进敢硬抗,可是见了矩子,众人的心里还是服气的。毕竟是研究出了灌钢法的牛人,比技术所有人都得甘拜下风。 现在听到矩子点名,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回答不出,都不敢坑声。 “人尿的用处,昨天柳老爷子讲了两边,还画了重点,所以你们哥几个是逃课了?” 宁锯子转头看向木东来。 “我听老爷子说,铁匠坊昨天和前天的出勤率都不够,你们是看不起种地还是咋的?” 听到这话,木东来差点没当场跪了。 哪里是他们看不起种地,是柳老头这个扫盲班人太多,现在是分成两组上课,他和那几个小崽子不在同一个班! “不不不,绝不是这样啊矩子!是这几个崽子顽劣不堪,趁着天黑老爷子眼神不好,自己偷偷溜走的!” “哦,这样。” 宁锯子点头。 “那木坊主你给他们讲讲,为啥我们要收集人尿?” 木东来打了个激灵,脑中本能的浮现出柳老头狰狞的面孔。 他在宗门年纪不小了,脑子也不算太活泛,学东西慢不说,还总也记不住,已经连着两天被柳老头留堂。 留堂倒没别的,就是一遍遍默写老头上课讲的那些种田的方法。那老头子说什么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写错一笔就要重来,搞得他回家不但要被妻女笑话,晚上做梦都是画圈的知识点。 是以两天下来,完全形成了条件反射。 “人尿可以和很多矿料混合制成肥料,下在地里能增产增收。” 宁非点了点头。 回答问题都没卡壳,显然是用心学了。 当光自己学还不行,铁匠坊还有刺头没撸平。 于是他又看向徐进。 “徐大哥你说,为什么我要让木工班做这个移动茅坑。” 徐进也是一个激灵,立刻答道。 “为了收集人尿。人尿可以和很多矿料混合制成肥料,下在地里能增产增收。但因为需要的数量巨大,宗门日常无法满足,于是便造茅厕出来收集尿液。” “之所以做个漏斗形的椅子在上面,就是为了更好的收尿不浪费。用铁罐可以定期将装满的尿液带回宗门,再替换新罐,这样就能持续堆肥增产。” 回答得很标准,宁非十分满意,看向铁匠坊众人。 “还有人要补充么?” 这时候柳铁站了出来。 他想了想,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想的是,既然人尿能和矿粉一起堆肥,那是不是也能做出别的东西来?就算做不出来,咱们多堆点费也能多种点粮食和蔬菜,再不行也可以卖给外人。” “很好,有创新有思考,柳铁学得不错。” 宁锯子大力表扬了学霸柳铁一番,对乖学生木东来和徐进也赞赏有加。 至于几个敢逃课的学渣,宁锯子也没惯病,直接交给柳老头进了特别补习班,天天默写天天考试,成绩还挂在主楼门口的告示板上,让大家都能看到。 于是继不好用的汉子之后,以章铁锁为首的一群学渣成了坞堡里的新话题。克雷带着一群小孩撒着欢地宣传,很快全宗门都知道这几个小子脑子笨,学不会,是铁匠坊的大傻子。 章铁锁和他的学渣小伙伴忽然发现,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变了。 原本都是男丁,又进了前途大好的铁匠坊,几人在家里说话都比别的兄弟有底气。 现在不用说兄弟了,最小的妹妹都用下巴蔑视他们。柳老头的课全宗门都在上,人人学习家家听课,不管闺女小子一视同仁,分数的横向比较简直不要太残忍。 于是当爹娘的忽然发现,原来家里最聪明的不都是承继香火的小子,有些人家的闺女反而更加出色。以前都在家里家外忙活活计,根本看不出来资质。经过这次集体扫盲,几次贴大榜都是名列前茅,反而她们的兄弟惨不忍睹,一早就死赖在后几名不动弹。 以前那些有学问的世家老爷,总说女子天然不如男子,不然为何会有天地高下之别。 现在看,老爷们说的也不全对,至少在他们墨宗坞堡中,有些丫头真是顶顶聪明,一点都不下于男子的! 心里虽然知道,但自家孩子总吊榜尾,当爹娘的还是上火。 看人家的婆娘汉子,自己虽然考不到前面吧,但有个闺女小子争气,干活闲暇之余也能吹吹牛炫耀得意一番。可回来看到自家小子,可真是亲生的,每次都和亲爹亲娘一起挂榜尾,这火气“腾腾腾”地往上窜。 自古以来的家长心情大多差不多,即便自己不是只天鹅,那也要下个蛋,孵出一只天鹅来争口气。 于是,章铁锁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日常在柳老头的补习班背的头昏眼花,耳鸣腿软,走的时候还要背着一叠树皮纸回家答题。好容易去食间吃口饭,牛婶子见了他几个就翻白眼,盛的饭食也甚是敷衍,仿佛给吃都是浪费粮食。就这样,回家还要吃排头,看上的小娘子也躲得远远的,好像傻病会过身,一不小心就变得和几人一样。 拜这样的高压所赐,几个刺头的成绩迅速提高,很快就追上了大部队。 也因为这件事,章铁锁竟然对铁质机械生出了兴趣,尤其是那撵辊中的圆筒轴承,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太多的题目,他现在是越看越着迷,也想着去他以前最看不上的木工班请教原理了。 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有些别扭,可等看到矩子和刘通在商量的东西,章铁锁的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 是纺织机,是水碾,是水排,是龙骨车,但都不是用人操作的,放入水中由水流推动,用各式各样的轴承和齿轮连接,这样复杂的结构他以前完全没见过,也一丁点都看不懂! 虽然看不懂,但章铁锁隐约感觉得到,这些都是以水力取代人力的宝贝。 以后他们铁匠坊,粉碎矿料再不用铁碾,鼓风也不用人出死力,这将会是多么大的改变! 他以为他琢磨那滚撵琢磨出点味道,其实距离还差了千万里,根本连个门槛都没迈进去! 从木工班出来的那天,章铁锁颇有些失魂落魄。他没有回家,独自一人去了铁匠坊,想要去炉前想想心事。 却没料遇到了柳铁。柳铁正一边盯着那张绘有撵辊的桦树皮,一边写写画画。 “铁子哥你咋还没回去?这是啥?” 章铁锁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柳铁那张树皮上写的是啥,忍不住小声问道。 柳铁正想得出神,冷不住被他这样一问,也是吓了一大跳。 等看清楚是章铁锁,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我琢磨琢磨矩子这张图,这圆形的飞轮挺有意思的,若是能用在咱们浇铁的地方,能省不少力气。” 听他这样说,章铁锁的眼睛又直了。 才从木工班受刺激回来,现在又遭遇到同伴学霸的暴击,他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以前那个傻大憨的铁子哥,他们铁匠坊出了名不走脑子的人,现在竟然也能看明白矩子画的图纸了?! 而且还能有样学样,换到铁匠坊自己的东西上,以前怎么不知道铁子哥有这本事? 知道他最近过得很惨,柳铁朝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我以前就觉得好好干活,师父让干啥就干啥,学手艺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到了时候自然就会了,根本不需要走脑子。” 听他这样说,章铁锁一脸懵懂。 “难道不是这个道理?” 柳铁摇头。 “自然不是。” “有一天晚上,就是造刀那时候,矩子和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墨宗不是匠房,大家若是只想埋头干活求口饭吃,那不如去投了世家,比窝在塞外好过很多。” “既然不想做个只会干活的仆役,那就要把脑子动起来。世间万物皆是有道理有规矩,一通百通,只要用心琢磨,那就一定能找到。” “这样……” 章铁锁喃喃。 “世间万事万物皆有道理有规矩……” 他现在还不明白,但又莫名觉得这话很微妙,下意识地记在心中。 总觉得,心痒痒的。像有根小苗子,再一点点破土而出。 第104章 元月十八, 墨宗第一批陌刀锻造完毕。 为了不引人注目,这次来收货的是封小弟。 确切的说,是让封小弟带队, 封家几个年纪相仿的堂兄弟妹一起出关,以打猎的名义去石沱岭收刀。 因为墨宗的事只有封家父子及几名叔伯知道, 余下小辈只以为刀来自遥远的西海国, 所以这一次宁非依旧选择隐瞒身份,交货地点选在之前他差点翻车的石沱岭。 如今的石沱岭依旧是荒村, 不过黑甲军在岭下修了一个扎点, 专门负责和墨宗众人的接洽, 并且时不时还会对附近一带进行清缴,确保两城道路通畅安全。 因为要交刀,扎点的什长早早安排下人手, 日以继夜地巡逻,村子附近也被清理了不知道多少次,确保不可能有暗桩混的进来。 一大早, 封小弟小公鸡一样挺胸抬头,带着八斗和几个兄弟姐妹, 喜滋滋地出了定安城, 收获了一众留守人员羡慕嫉妒恨地眼神。 也不知道这个傻狍子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也能交到一个有本事的朋友,眼见着气焰一日比一日嚣张, 却偏偏又得罪他不得,好的好言好语地哄着, 真心憋闷! 可是没办法, 睡觉人家有个会造刀的朋友! 那日贯虹出世,围观的封家小辈都有些睡不着,心里猫抓狗挠一样, 恨不能自己抢过来舞个爽快! 但贯虹是老大的,也只有大伯敢伸黑手,余下人虽然有颗做贼的心,但是贼胆还是小的很。 再后来,傻狍子十二郎也有刀了!和贯虹的外形差不多,虽然刀灰扑扑地不怎么显眼,可也是斩甲二八的利刃,给十二郎真心委屈。 没错,比被十二郎叫“大黑”这个狗一样的名字还要委屈! 后来那箱子刀,几位长辈都给私分了,没有一把落在小辈的手里。 于是有刀的十二郎就成了个香饽饽,谁不想走走关系搞点背后的交易? 是以这段时间,十二郎的日子非常好过。也没人挤兑他了,时不时还有慈祥的哥哥姐姐们来送些小吃食小玩意,说话也都捡着他爱听的聊,生活不要太有滋味。 如今又得了验收陌刀的差事,今次的正使可是他十二郎封慷!身后跟着的这群人都是给他打掩护的,他必须拥有牌面! 此次,封小弟是以和兄弟姐妹春狩为理由,大摇大摆地出的城。 刀款已经交完了,第一批刀是用猪和一些粮食换的,之前就已经全数送到了墨宗坞堡。 封大都护对墨宗这一任矩子十分放心,言说大德圣人坟头冒青烟,眼看着快要垮掉的破落户竟然出了一个厉害的当家人,真是老天爷都不想让墨宗完蛋。 不过样子还是要做做。石沱岭那边的卡点已经准备一批猎物,封小弟差八斗拉了几辆大车。等刀交付以后,就把刀箱用苫布盖好,再适当露一些野猪狍子做掩护。 他还给几位兄弟排好了队形,言说只能跟在他后面,绝对不能超过他十二郎的马头。回来的时候也要让他走在前面,他的猎物车要堆得最高,完全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气得几位兄弟,很想直接打爆他的狗头。 可是再生气,也只能忍了。此次关系到雍西关将士的列装,平时再怎么玩闹,大事还是不能耽误的。 不过也有人对把如此重要之事交给十二郎感到忧心。比如封二叔,他就私底下问过封大都护,为啥不让大郎过去。 “大郎一动太麻烦。” 封大都护摸了摸鼻子。 “狮子口一战之后,有些王八蛋的狗眼就黏在大郎的身上了。现在定安城里探子不少,大郎稍有动作都会被盯着,不如十二郎来得方便。” 说到这里,大都护哈哈一笑。 “反正那狗崽子不着调人人尽知,他干啥都没人当回事,他去反而安全。” 于是,封小弟生平第一次被委以重任,带着一众兄弟姐妹出发前往石沱岭。三堂妹这次也跟着来了,她绕着封小弟的马跑了几圈,然后小害羞地问起那位“宁小先生”今天会不会一起过来。 “哈啊?” 封小弟长大了嘴巴。 “你你你你……你不是看上小非哥了吧?” 三堂妹有点小羞涩,但还是大大方方点头。 “他长得好俊,笑起来又文雅,跟你们这些粗人都不一样。” “跟你这个抡大锤的也不一样。” 封小弟毫不顾忌三堂妹的心情,很直白地实话实说。 “我觉得你和小非哥不相配。小非哥那么文弱的人,娶了你这种抡大锤的媳妇,我怕万一吵架你会失手杀夫!” “你!” 三堂妹气得抡起大锤砸了封小弟一记,被他用大黑格挡开。两人你来我往闹了一会儿,三堂妹忽然一脸沮丧放下大锤。 “爹肯定不会让我嫁到西海国,太远了,以后回来省亲都难。” 封小弟懒得和她废话。 三堂妹是个好姑娘,就是有时候想一出就是一出,说的她想嫁,小非哥就愿意娶她。 他现在觉得,他们家的姑娘和小非哥都不怎么搭。 三堂妹和大堂姐都是闺中壮士,将来还是嫁给个武将能够压得住,让小非哥娶了那是他们封家仗势欺人。 二堂姐倒是文雅秀丽,性格也沉静温柔。不过三婶子总爱说世家的事,眼光不是一般的高,肯定看不上庶民出身的小非哥。 祖母之前有透出嫁个封家女孩给小非哥的意思,不过被他大哥当场回绝了,之后就再没人提这一茬。 嗯……嗯? 封小弟抱紧了大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怪怪的,但是他又找不出来。 奇怪,到底是哪儿说错了? 正想着,一群少年少女就到了石沱岭。 守村的什长正四下巡视情况,看到封家几位小郎君小娘子骑马过来,马上迎上去参见几人。 “十二少,墨宗的人已经到了。” 十二少点头,飞身下马,整了整衣冠,然后小跑着进了村里最大的一间院子。 最近边境哨卡都用水泥翻修过,可石沱村这个卡点,还和别处大不相同,颇有几分墨宗水泥平板房的意思。 封小弟进屋的时候,宁非正坐在火炕上喝茶。茶香袅袅,少年矩子笑的亲切,朝着风尘仆仆的朋友打了个招呼。 “十二郎,你来了。” 封小弟感觉心中暖洋洋的,有说不出的熨帖。 小非哥这种人,就是越看越顺眼,越处越舒服,就像那个啥风啥月的,别说三堂妹喜欢,他十二郎也喜欢。 偏偏小非哥还很有本事,为人处世周到温和,还能让人不知不觉就信服了,和大哥那种靠武力威胁的大凶兽截然不同。 他要是有小非哥这样的亲哥就好了,一定不会总被挤兑。 封小弟一边想,一边坐上炕沿。接过小非哥递来的茶汤,一口灌下,瞬间驱散了一路飞马过来的寒意。 他亲亲热热地聊起了近况,倒是把一众跟来的堂兄弟都晾在了院子外面,充分感受着倒春寒的小冷风。 最后还是堂哥封惟扛不住,伸手敲了敲门,这才引起屋内二人的注意。 “还有其他同行的客人?” 宁非问封小弟道。 封小弟颇有些不情愿,可还是下炕开门把一众人引入屋内,按照礼数给双方做了介绍。 虽然惊讶封大都护竟然让一群孩子过来验货,不过宁矩子也没说什么。简单的寒暄过后,他带几位客人去了存放陌刀箱的仓库。 “都在这里了。” 宁矩子指着码得整整齐齐的木箱。 “这一批一共500把,成本和质量都是按之前定好的方案,还请诸位验收。” 边军换刀是大事,纵然封慷十分相信宁非的人品,但公私分明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几位封家人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验看了箱中的刀具,确定没问题之后,封慷差人将这刀盒都搬上了马车。 “小非哥,你们在朱雀大街的店不开了吗?” 一边安排给马车盖苫布,十二郎一边好奇第问道。 “现在年都已经过了,城里的南北商户都回来了。我见你家店门口总有很多人来回闲逛,你们什么时候开张呀?” 听他这样问,宁非笑着摇了摇手。 “暂时不开,眼下马上就要春耕。我们一时半刻也空不出人手。” “等忙完了春耕以后再说吧。” 想了想,他又叮嘱了一句。 “十二郎,今年开春有些冷暖不定,怕不是个好年景。农耕是大事,你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封小弟似懂非懂,他虽然十分会相猪仔,但他并没有下田耕种过,不明白为啥宁非忽然从陌刀说起了种田。 但他身后的封惟听明白了。他的视线在少年矩子的脸上转了一转,神情若有所思。 这件事,其实宁非已经在给暮野兄的书信中提示过了。 他从始至终都不准备向任何人隐瞒,本世界已经正式进入了小冰河期,天灾引发人祸,人祸加重天灾的影响,这是一个恶循环。 墨宗现在和封家绑在一起,封家若是扛不住,那他宁矩子也不用担心秋分的主线任务了,必然一起完蛋。 而他也的确没那么心狠,做不到冷眼围观世人天灾中挣扎。 能不能救是能力问题,尽力了做不到他无愧于心,毕竟是人不是神,不可能普度众生。 但若是为了自己的安稳舒适而刻意隐瞒讯息,那还叫个人吗? 所以他委婉的提醒了封家关于气候灾害的事。 当然不能直说是从系统得到的准确消息,宁矩子是理工出身,玄而又玄的原理信手拈来,暮野兄听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结论就够了。 顺便的,他还安利了一波机械厕所。 和聪明人说话要真话掺水,宁锯子坦诚因为担心大旱大涝,他要堆肥种田。 天下一等粪肥是人制造出的,分类厕所能有效收集粪便并发酵,普通茅坑更节省资源。 屯田的边军也需要肥料,所以墨宗退而求其次,只要尿水就够了。 尿中也有部分精华,墨宗最近在努力研制发酵肥料,说不定可以弥补粪肥的不足。 双赢的好事,暮野兄毫不犹豫便答应了,给各个有屯田任务的哨卡和大营都定制了一间,拉屎归边军,撒尿给墨宗。 分赃完毕,这桩在书信中完成的交易顺利达成,两个人都心满意足。但总聊屎尿略杀风景,于是偶尔也写些趣事缓解,一来二去竟然发展成了笔友。 元月二十四,封大都护于西大营点兵。 这次点兵,台下第一阵列不再是以往黑甲骏马的骑兵,而是手持短刀,气势如虹的步阵。 大都护一声令下,阵中兵士齐齐拧动螺纹,将背后的长柄连接,短刀变成陌刀,刀锋雪亮,白刃如林,杀声震天。 台下的封大公子朝大都护拱了拱手。 “父亲,此次儿出兵,定然杀得胡骑败退,光复延平,信安二城,不胜不归。” 他的声音不算高,可中气十足,场中兵将都听得清清楚楚。 “光复二城!不胜不归!” “光复二城!不胜不归!” 众将士士气高涨,恨不能立刻就杀到胡骑跟前,用雪亮的陌刀砍掉这些杀戮者的头颅! 封大都护点头,面露欣慰,心中略酸。 他一看到陌刀就知道这玩意厉害,心心念念了陌刀阵也不知道多少个晚上,这500把刀放在一起,比他做梦梦到的还要霸气威武! 本想借着此次出兵过过瘾,结果被鸡贼的儿子中途截胡,如今只能干看着眼馋了! 呸,抢亲爹的东西,不孝子!不孝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宁锯子:所以开局真是一筐土豆。只不过不是老子的开局也不是老子的豆。( ̄ー ̄) 第105章 二月初二, 龙抬头。 东山王司马烨立马在神武门前,冷眼看着尚书省左仆射解道玄带一百多名禁军走出皇城。 左仆射分管吏部礼部兵部,解道玄年轻时也算文武双全的世家郎君, 带兵上过沙场,玩过朝堂劝斗, 如今面对兵强马壮的西河军, 心中说不慌是假的。 刀锋雪亮,兵临城下, 攻城车投石机都拉过来了, 这可不是短时间能从东山郡就运送来的东西, 东山王为这一天也不知道准备了多少日子。 此去怕是不能善了。 解道玄来到西河王的面前,并未行礼作揖,而是长叹一声。 “殿下何必这样。” 东山王冷笑。 “不这样便成了旁人刀俎上的鱼肉。解仆射应当知道, 若不是本王,也会有别人过来。” “还是说本王不是君盼望的那个?” 听闻此言,解道玄面色不改, 似乎不屑回应这种无理的猜测。 “先帝驾崩,如今灵柩还停在英灵殿, 宫中皆是妇孺, 殿下这样闯进去,怕是于理不合啊。” “哈哈!” 马上的东山王仰头笑了两声。 “咱们司马家祖上便有胡人血统, 兄死弟继理所应当,莫说皇位, 连婆娘都是一并收用, 礼不礼数那都是你们这群人硬压过来的,我司马家可是没这规矩!” 他见解道玄表情不虞,倒也不怎么在意, 只是轻飘飘地挥了挥手掌。 “谢仆射放心,本王对薛仪微没什么想法。她是本王寡嫂,本王若是登基,便奉她为皇太嫂,在皇陵附近另起一间宫室予她。” “到时候她想出家,想修道,或想养个面首,那全凭她自己高兴,本王懒得管她。岂不比个守着冷宫的皇后做得舒坦?” 解道玄差点给气笑了。 世人皆传东山王骄奢淫逸蛮横粗鄙,现在看,真是半个字都没说错了! 皇城若是让此人占了,怕是居住在内城的世家都要遭受一场浩劫。 他还想说,却见东山王挥了挥手,他身后的下属捧了一个木盒上来,递到解道玄面前。 “这是……” 解仆射满脸疑惑,但还是在东山王的示意下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他先是脸色胀红,然后由青转白,最后黑成了锅底灰。 这是……这竟然是先帝宠妃马氏的头颅! “这是本王送给皇太嫂的见面礼。” 东山王咧了咧嘴,笑得一脸恶意。 “先帝是被这贱妇害死的,仇本王替他报了。此贱妇乃是皇太嫂的眼中钉,本王特将她人头奉上,聊表心意。” “看在本王如此有诚意的份上,皇太嫂也该投桃报李,直接开城让本王入宫。说起来先帝驾崩这么久都没下葬,冬天还算好说,这天现在是一天一天的暖和,怕英灵殿内味道不好了啊。” 解道玄没说话。 城门是绝对不能开的,一旦开城,东山军长驱直入进了勤政殿,怕这个司马烨就地就要登基。 同时到来的,怕是对城内几家的清洗。内城住了大量的高姓大阀,都是各家在京出仕的精英,有些人在之前的三王夺位中并没有支持东山王。 比如他们解家,支持的就是西河王。 元月过后,京中的风向骤然变化。 宫中隐隐传出薛皇后有意在远宗中挑选一名养子,正相看的都是些在襁褓的幼儿,立时引发了三家藩王的警觉。 以前没人在意那个住在深宫中的虚名皇后,毕竟她没儿子,娘家薛氏两宗分家,薛仪微出身的薛家二房根本不成气候。 可是这次,也不知是经哪个明眼人的提点,三王忽然发现此事并非简单! 薛仪微是皇后,先帝去世她就是皇太后,她若真收养了儿子,那便是名正言顺的中宫嫡子,地位比几个皇堂弟要高出不少。 若再得到朝中的支持,薛太后未必不能效仿之前的太后李氏,挟幼帝上位,掌握朝权。 这样一来,三王争位就成了一场笑话! 于是,三家不约而同离开京城,明面上是与家人过上元节,实际在各自封地调兵遣将。 朝中众世家也不是铁板一块,各有各的盘算,但总算还稳得住。 无论是哪位登基,都需要世家的支持,世家的地位是不可能变化的。 就算之前站错了队,那也不过是低调几年,找机会还能起复。 千年以来,皇位上那个屁股换了又换,世家谱系却没有太大删改,一等世家依旧是那几家,排序都没有变过。 所以世家都没着急,还隐隐有种坐山观虎斗的超然感。 解家是等西河王带兵入京,结果万万没想到,先来的竟然是东山王。 如今西河王就在一河之隔的宁州,距离京城不过半日的路程,解道玄就算是拖也要把这半日拖足! 正想着该怎么应对,东山王那边却没给左仆射机会,直接宣布耐心告罄。 他突然发难道:“谢仆射若是没别的话了,那便把门打开吧。本王在神武门前站了这许久,各位现在才出门迎接,还带着兵丁,是欺负本王年幼无知么?” “来人,给我全部拿下!” 一千兵丁一拥而上,趁对方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将解道玄带来的禁军团团围住。 如有反抗者,就地格杀,一时之间,神武门前血流成河,惨呼不断。 解道玄被按在地上,脸死死压进泥土,东山王的马蹄距离他不过一步的距离,随时都能纵马踩破他的脑子。 世家子弟,养尊处优半生,何时受过这样的折辱? 他一直挣扎着反抗,嘴上也火力全开,不停地叱骂东山王倒行逆施,粗俗蛮横。 气得东山王手中的大刀一挥,直接把解仆射劈成了两半。血肉喷溅的到处都是,跟着解仆射一起出城的几名侍郎都吓白了脸。 解道玄!尚书台左仆射,禹州解家的嫡系!尚书令薛壁死后,朝中大统未定,左仆射解道玄就是大业朝行政中枢最有权力的人物! 可那又怎样?!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所有的仁义道德都是狗屁,全看手里握着刀的人想不想听你说理。 东山王……他这是要造反吗!? “殿下如此行事,或会被朝中世家群起而攻之。” 一个幕僚上前,颇有些忧心忡忡地劝道。 只是还没等他说完,就被司马烨一脚踢了个前滚翻。 东山王立马横刀,冷哼一声。 “怕什么?本王干的是逼宫造反的大事!不杀解道玄那群老头子会放咱们进宫?你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脑子!” “去砸城门。” 司马烨的刀指着不远处高大的城门,目光却转向那几位跟着解道玄一起出城的文官。 “你们几个去叫门,不会叫的狗就地砍了,本王不养没用的!” 那几个人吓得脸色发白,脸上都露出犹豫的神色。 这东山王摆明是要造反了,这时候要是替他逼宫,不但在这疯王面前讨不到好,怕是家族和自身都要背负骂名! 有烈性的,挣扎着拜托兵丁的桎梏,一头撞在城门前,血溅五步。 但也有人怕死,颤抖着上前拍门,被从城头射出的羽箭贯胸而入,尸体倒落尘埃。 东山王朝城头看了看。 禁军的铁甲金盔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一下子就激起了心头的火气。 “杀,直接冲!” 东山兵丁高举盾牌,顶着城头射下来的剑雨开始撞门。 内城的防卫毕不能和外城比,禁军虽然拼死搏杀,但到底比不了如狼似虎的东山兵。 东山王这次把家底都带上了,石家马场养出的骏马骑兵,一次冲锋就要收割一茬人命。 外界虽然骂他骄奢淫逸,但司马烨却并不是个没脑子的人,否则也不会比寿平郡王和西河王先赶到京城。 他很清楚,时间对于东山军有多宝贵。 别的不说,单就是他那个堂哥西河王,朝中石田贺岳解虞柳六世家,其中只有石家和贺岳家是支持他东山王的,涠洲田氏是寿平郡王的外家,余下解虞柳三家都是西河王的拥趸。 再加上分宗的阊洲薛,西河王已经获得的大半一等世家的支持,只要司马良能到达京城,那就没他司马烨什么事了! 于是战前,司马烨对东山兵发布了命令。 杀人者受封赏,以人头计功勋,等他登上大宝,一众功臣都可封侯拜相,富贵无边。进城之后大军可劫掠一日,宫中的殿堂财物不能碰,但女人随便抓,谁抓到就归谁,激得东山兵嗷嗷直叫。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内城仅仅坚持了两个时辰就被攻破,东山兵丁如黑水一样涌入城门,簇拥着东山王进入大殿。 宫里早就乱成一团,内宦和宫女四散奔逃。有本事的妃嫔早就趁乱出宫,剩下的要么年老体衰,要么没有门路,就只能换上宫女的袄裙,混入逃难的人群。 一片混乱中,惊叫惨呼交织着东山兵的狞笑。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被强行拉出家门,绑上马背。西琉坊豪宅中的大小郎君惨遭屠戮,库房中的财帛被搜刮一空,还一把火烧掉了华美的厅堂。 东山王高坐正殿,望着台阶下被捆成粽子的朝中重臣,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这些老混蛋,之前给他们脸都不要脸,一个个高高在上,好像世家就比皇族还要高贵一样! 可这大业朝,毕竟还是司马家的大业朝!他司马烨就算是旁系,那也是天家的血脉,凭什么比不得所谓的世家! 他现在忽然理解了先帝的心情。 这些世家都是依附在他们司马族人身上的吸血虫,喝着他们的骨血还要嫌弃他们出身不正,呵呵,先帝害怕世家,可他司马烨可是不怕! “杀!都杀,就地杀!看着碍眼,本王最喜欢听人头落地的动静了!” 大手一挥,正殿阶下血流成河,伴着群臣刺耳的咒骂声,凄厉的斥责声,惨烈的哀嚎声,司马烨笑得越发畅快,笑声响彻整个宫城。 只是心腹送过来的一条消息让他不怎么开心。大舅子贺岳广成在皇宫中上线翻了不知道多少遍,始终没有找到皇后薛仪微的踪迹。 另外,代表着皇室正统的玉玺,也不见了。 第106章 东山王血洗京城, 倒也没有恋战,劫掠了一番之后一把火把京城烧了,留给堂兄西河王一个烂摊子。 西河王司马良赶到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一片废墟,无数流离失所, 四下逃难的流民, 以及在残土中挣扎,破衣烂衫, 满面尘土的世家子弟, 再也没有惯常的清高和风雅。 解虞柳三家在京城的族人, 男丁被杀,女眷被掳走,几代人的经营化为乌有, 简直惨得不能更惨。 而薛皇后和玉玺失踪,也不知是不是落在东山王的手中,这让司马良十分糟心。 然而更糟心的还在后面。 三日之后, 东山王司马良在代郡称帝,据说手持开国先祖传下的天造玉玺, 身着黄袍, 望东祭拜,还给已经故去的先帝和先皇后念了一篇声情并茂的祭词。 消息一出, 诸方势力都处于惊愕之中。 先隆成帝的确死了大半年的,但“先皇后”是怎么回事?!薛皇后也随先帝去了?! 消息一出, 最炸锅的自然是恒寿薛家。 薛仪微当然没死, 早在收养宗子的消息泄露之后,薛家就派人跟宫中的薛皇后联系,趁着三王回藩的时机秘密运人出城。 如今薛皇后正在前往恒寿的路上,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皇后娘娘一路化妆成民妇,轻车简行,也不敢太过赶路。 玉玺自然也在薛仪微的手中。 这是皇朝正统的象征,先帝故去之后便由薛壁保管。薛壁在灵前猝死,之后三王夺位,朝中陷入混乱,玉玺也不知下落。 谁都想不到,竟然是被一个不受看重的皇后藏起来了。 有了这张王牌,恒寿薛家自然有底气撺掇皇后领养一名宗子。甭管之前咋样,现在薛仪微依旧是业朝地位最崇高的女人,在皇位这件事上她也有点发言权。 这事本来一直都在秘密进行中,谁知竟然被人走露了风声,让三位藩王同时警觉。 被发觉便等于失去了先机,分了家的二房扛不住三家藩王的发难,只能趁乱把女儿接回家,再用手中的皇后和玉玺估个好价。 薛琰看中的是陆家。 自从听薛义枭说起定安城的事,薛琰就越发觉得陆家和雍西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陆家是百年世家,有钱有人有名声,若是再加上封家的黑甲军,那也不比几位藩王差。 年前他遣薛义枭去给陆家送年礼,顺便拜访了一下陆家的麒麟儿陆时己。 薛义枭曾在云浮学宫求学,硬说起来算是陆时己的师兄。虽然两人在学宫没有太多交集,不过薛义枭能言善道,开口闭口就聊学宫,也没有太过突兀。 临近年关,陆家上下都很忙碌。陆涛亲自见了薛义枭,然后着陆时己带着师兄在岐江城中游玩了几日,礼数十分周全。 期间,薛义枭半开玩笑地说起了陆时己的亲事,言说家中有位侄女正值妙龄,蕙质兰心,堪为良配。 他还提起当年薛卉月与陆时己在江边的一面之缘,陆时己当时怔楞了一下,而后哈哈一笑,只说婚姻大事全有爹娘决定,自己如今学未有所成,没做太多考量。 这其实,已经是在拒绝了。 对于这个回答,薛义枭根本不觉得意外,但也不觉得丢面子。 明摆的事,一等世家嫡系配二等分宗旁系,陆时己不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人,那已经是陆家的教养过人了。 他想了想,便又顺势提起了当年南江沉船的事。倒也没说太多,只说南江风浪大,大船也容易倾覆,再经验丰富的老把式也抵挡不住天灾,酿成家破人亡的惨剧。 陆时己似乎没听懂,脸上完全没表现什么异样,还颇有些感慨世事无常。薛三少爷觉得陆家这位麒麟儿多半不知道双生之事,也没想过南江翻船和自己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薛义枭返回恒寿城的时候,薛琰对陆时己和陆家的反应非常满意。 不愧是百年经营,书香满室的高姓大阀,这涵养这心胸都没得挑。 世家谱系明确将士族划分三六九等,门当户对才是匹配。要是有人给他亲儿子说个三流世家旁系,这不是结亲,这是结仇。 于是他叮嘱薛义枭安排好定安城中的细作,尽快掌握那双子的踪迹,伺机下手。 只是这事一直进展缓慢,那些西海人自从立春前返乡之后就一直不曾回来,饶是细作四下打探,也丝毫没有个确切消息。 惊疑之下,薛琰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三子去南郡说漏了什么,导致陆家警觉了。 他想找三儿子过来盘问,小女儿薛皇后收养宗子的事情先漏了。好在薛仪微精明,出宫之时还带上了玉玺。只要能平安回到恒寿,薛家就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砝码。 还没来得及高兴呢,东山王就造反了。 东山王血洗京城后的第五天,被“拥戴为帝”的西河王在京城皇宫的废墟前继位,收敛先帝遗骨,改元正明。 此后,他又遣使将登基一事传报各地都护、各番夷属国,预备于明年元月行祭祀大典。 正明正明,正统光明,不言而喻。 在代郡登基的东山王也不甘示弱,改元光统,定都鼎丰城。 东山王在鼎丰城中的府邸原本就修得十分奢华,这次干脆放开了品级限制改成勤政点,由太傅石伦宣读封帝表册,前尚书令贺岳迁递呈囯玺、天子金印等御宝,东山王亲自宪宣读登极诏书,及讨伐逆贼西河王的檄文。 而后,寿平郡王也来凑热闹,划地登基,年号南兴,定都廷海。 寿平郡王自知实力比上面两位还要差一些,也没做什么劳什子的讨逆文书,就准备偏安一隅,当个本分的皇帝。 三个皇帝,三个年号,三个朝廷。 自此,延绵一百六十七年的大业朝,自隆成帝彻底分崩离析,陷入烽烟四起的割据时代。 收到消息的薛琰也坐不住了,连夜召集在恒寿的族人商量了一日一夜,最终还是决定亲自拜访南郡陆家。 和他一起的还有三子薛义枭,原本抓住陆家双子会更有把握,然而时局发展太过迅速,薛琰实在等不了定安城中的细作动手,便自己带着儿子去南郡找陆涛密谈。 西海商路和双子的事,薛琰没有和族人说,现在只有薛卉月姐弟才知晓。 不过此次他们去南郡,就是为了和陆家谈合作,成了薛卉月或可高攀陆家,相信这两姐弟不会泄露消息。 一路风尘仆仆,担惊受怕,总算平安到了南郡岐江城。 陆涛一如往常一样的温雅和善,不但给薛家人安排了舒适的住处,还给薛琰开了一场欢迎宴,不得不说,在时局混乱的当下,岐江城里倒是依旧歌舞升平,风雅如初。 薛琰很羡慕,心中越发想和陆家搭上关系,当晚便以感谢为由,邀请陆涛夜谈。 谈的自然是西海之事。 来的路上薛琰和三儿子薛义枭都商量好了,先把话题引到西海商路,若是不成,那再点出双子的秘密。 能不翻脸最好,若陆涛不答应,便拿出最后的筹码要挟。 毕竟西海商路是陆家的产业,草原那块地也不是没有别的世家经营,说起来最多是给陆家世代清高的外壳泼点泥巴水,于陆涛本人是没多大妨碍的。 但双子就不一样了。 若是一个不小心,掀翻陆涛家主之位也是可能的,不然当年他也不至如此心狠手辣,直接在南江上沉了一船的旁支。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约陆涛见面以前,他又和儿子对了一遍台本,确定没有任何遗漏之后,才差人邀请陆涛来别院下棋。 陆涛擅棋,早听说薛琰也是个黑白高手。两人摆好棋盘,也不多说,很快杀将在一处。 薛琰这个人,虽然目光狭隘,可下棋打谱的本事却很是出彩。 当年他爹薛壁看幼子在棋艺上颇有天分,还以为是块谋局推子的料。长子薛珏意外身故后,曾经一度寄希望于幼子薛琰。结果一段时间后发现,薛琰真的只善于下棋,其他什么都搞不明白,只得转而去又培养长孙。 陆涛的棋风很稳健,开局的时候被薛琰压着打,但很快就摸清了对手的棋路。几个围杀渐渐扭转了战局。 棋下到一半,薛琰聊起了时事。 如今业朝最大的两件,莫过于三王造反和胡骑南下。陆家一贯的立场是中立不站队,陆涛回答得滴水不漏,半点口风都没透出。 不过薛琰也意不在此,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向了草原。 他在盘上落了一枚黑子,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最近胡部频频异动,听说草原那边似乎也不太安生,商队的生意都不好做了。” “嗯。” 陆涛聚精会神,正在思考棋局,回答得半是随意,半是认真。 “行商原本便是不易,何况时下局势混乱。若生活过得下去,最好还是屯田种粮,总比在乱世中奔波来得安全。” “哦?” 薛琰精神一震,自觉找到了话题突破口。 “希平兄这样说便不对了,我最近可是听说,那西海的商路甚是兴旺呢。” “就希平兄爱用的君子皂,一盒便要几两银,可是赚钱的紧啊!” “奇货可居,自然赚钱。” 陆涛敲了敲棋盘。 “薛兄,轮到你了。” 薛琰随手放了枚棋子,然后凑到陆涛跟前,刻意压低了声音。 “希平兄,这西域草原的生意蛮赚钱的吧?” 听他这样说,陆涛手中的棋子蓦地停了下来。 他神色不动,一双眼定定盯着薛琰。 “薛兄,此话怎讲?” “哈哈。” 薛琰笑了,故作亲近地拍上陆涛的肩膀。 “陆兄何必瞒我?我薛家族人看到贵府在那边……” 他顿了顿,伸手指了北方。 “与那边做生意。还都是……” 再度停顿,薛琰做了个劈砍的手势。 “都是好东西,不然那边哪有拼血本儿的能耐?” 陆涛收敛下眉眼,再抬眼时露出一脸疑惑。 “薛兄,你这话在下不懂。” 他这样说,薛琰就不高兴了。 话都点到这个份儿上,陆涛这怎么还装模作样? “希平兄也不用太过忧心,我薛琰从不坏人好事。” “最近时局混乱,三王之间怕是有一场大战,北边还有胡骑虎视眈眈。我薛家龙泉剑坊天下闻名,若君愿意,恒寿薛家随时可以拿出一批刀剑,协作总比单打独斗来得容易些。” 听他这样说,陆涛脸色不变。 “薛家的刀剑素来不外售,不知与薛兄合作,我陆家需要付何等代价?” 薛琰一笑,压低了声音在陆涛耳边嘀咕了两句。 陆涛摇头。 “此事不可。” “大郎乃是我陆家下任家主,陆家嫡支向来只与一等世家联姻。”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图已经拒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 薛琰生气了。 他觉得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陆涛还与他装模作样,是压根儿就没看得起他恒寿薛家! 呸!给脸不要脸! 咬了咬牙,索性把底牌掀开。 “什么下任家主?不过是倾家灭族的……”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陆涛霍然起身。 “薛兄。” 陆家家主面色冷淡。 “我待君如贵客,君若以捕风捉影之事污蔑我陆家嫡支,恕涛不能款待!” 说着,他便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第107章 被下了面子, 薛琰也很生气。 他觉得陆涛冥顽不灵,给脸不要脸,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竟然还矫情。 薛琰在房间里气得呼呼直喘,再看陆家这古朴大气的别院也不觉得好了, 什么破木头烂椽子!都是样子货! 一直在里间偷听的薛义枭快步走到外厅, 伸手拉起还坐在榻上生闷气的亲爹。 “爹你怎么能说那么直接,咱们现在可是在岐江城, 万一陆家撕破脸, 咱们就是人家刀俎上的鱼肉啊。” 听儿子这样说, 薛琰气得一拍桌子。 “怕什么?胆小如鼠,难不成他陆涛还敢对我薛氏家主暗下黑手!?” 薛义枭暗中叫苦。 他爹这个人,平时就有点好面子, 总也放不下薛家家主的名分。现在被陆涛当面拒绝,马上就有挂不住想翻脸。 可人家是百年世家的嫡系家主,自家说起来也就勉强算是分宗, 但就算祖父在世,和人家陆氏一族也是没办法比的。 好好说未必不行, 适当再透露些西海和双子的把柄, 毕竟恒寿还有个匠房撑着,陆家总要顾忌着些。结果他爹一气之下直接放狠话, 人家就算有心也不能接受这样蛮横的要挟,陆家不要面子的吗?!可是把人给得罪了个彻底。 想到这里, 薛义枭就又想夜逃了。 之前在定安城, 随从三旺被曝尸荒野的记忆再度涌起,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陆涛,当年可是沉了一船族人的人, 并不像表面那样光风霁月,他若真是发起狠来,把他们永远留在岐江城里太容易了! “别说了爹,他又不是没干过……” 薛义枭打了个哆嗦。 “现在这么乱,世家的名头也不怎么值钱,不然东山王也不会把京城里那三家砍个精光。” “我们要真死在岐江城,家里又能如何?打上南郡和陆家拼么?” 薛琰不说话了。 他眼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这事换在往常,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可现在是乱世…… 知道他爹懂了,薛义枭终于松了一口气。 “现在城门已经锁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给自己和亲爹壮胆。 “左右也出不去,不如硬气一点,今晚就在他陆府住下,却看他陆涛敢耐我何?” “难不成……他还敢明目张胆在府中杀人,也不怕坏了陆家几百年的清誉?” 父子两都心有戚戚,夜不能寐,好容易熬到了天亮。 虽然昨夜陆涛拂袖而去,但陆家的礼数还是没含糊,一大早就有下人送上洗漱用品和早餐,看上去和昨日一样丰盛。 父子两对视一眼,谁都没敢动筷子。 这种几百年的世家最是麻烦,说不得有什么坑人于无形的迷药,到时候怎么中的招都想不到。 父子两推说事务繁忙不能久留,提出告辞。 闻讯陆时己匆匆赶来,略有些惊讶地询问是不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薛家父子还是那套说辞,三王乱世,家务繁忙,这就要回恒寿主持局面。 听二人这样说,陆时己也没有再挽留,只说昨夜父亲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不能亲自送薛家人出城了。 薛家父子了然。陆涛哪里是什么偶感风寒,根本就是还在生气,不想再见薛家人。 不过这事陆涛似乎没告诉儿子,陆时己热情一如往常,倒是让二人心中略安。 没说,那就还是留有一线余地,薛家谋划的事未必不能成行。就算不成,至少也没有反目成仇,以后还有回转的余地。 带着这样的安慰,薛家父子离开了岐江城。 从南郡往来恒寿主要有两条路,官道平坦宽敞,不过现在因为三王分治,其中一段要经过东山王的地盘,暂时走不通了。 剩下一条要走一段水路。 薛家父子其实顶顶不愿意走水路,一想到当年南江上的沉船,薛琰的心里就一阵阵地发堵。 但也真没有别的路了。而且只要过了水路,上岸就是薛家的地盘,最快速也最方便。 薛琰咬了咬牙。 “走,就走水路。” “让家里派人去码头接应,成不成就赌他一把!” 别说,薛琰的运气还真不错。虽然在船上提心吊胆了两天,可这一路平风浪静,什么都没发生,平安踏上了陆地。 “就说他陆涛不敢。” 薛琰舒了口气,站在自家的地盘上,他觉得底气足了不少。 恒寿来的府兵将父子俩的车马围得水泄不通,由薛辉瑭带队,缓慢地朝着恒寿城进发。 路上,薛辉瑭还偷偷向薛义枭问起了联姻之事。 薛三少爷翻了个白眼。 “这事暂时就莫提了,家主刚说一句就给人撅了回来,月姐还是身份不够。” “那阿姊的婚事……” “再说吧。” 薛义枭有些不耐烦。 “天下又不是只有陆时己一个男的,没得非要上赶着攀高枝!这些年你阿姊的心气养的太高,也不看看自己的情况,老想着那些够不着的用何用?!” 薛辉瑭脸色有些不好看,但也的确无话可说,只能默默跟着走。 许是进了自家地盘,薛家父子吊着的心都开始放松,之前赶路时积累的疲惫骤然释放,行进的速度越发迟缓。 薛琰这一辈子,以前大哥在的时候大哥顶着,大哥没了亲爹主事,身为一个富贵窝里长大的世家公子,啥时候经历过这般疲劳的煎熬?! 马车颠簸他觉得骨头要散,露宿野外他觉得风霜逼人,反正已经是在自家的地盘上,车行走走停停,由之前的疲于奔命改成轻松出游,简直不要更惬意。 这日走到野外,还有半日就能到达银州城。 银州城是薛家父子上岸后到达的第一个城镇,过了银州距离恒寿就只有四日的车程,若是加快速度,两日就能到达。 只是这去往银州都是山路,两侧悬崖峭壁耸立,唯有中间一条崎岖的小路蜿蜒崎岖,十分不容易通行。 只走了一会儿,薛家人便忍受不了车马颠簸,改为乘步撵。 正走着,走在队尾的兵丁忽然听到了急驰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可见是在策马疾驰,很快就贴近车队的外围。 薛辉瑭马来到队尾,皱着眉看了看乱成一团的府兵,问带队的什长“怎么回事?” “回郎君,属下已经派探子前去查看,现在……” 还没等什长说完,一记飞马疾驰赶到。马上一个兵丁根本来不及下马行李,直接朝着二人大喊。 “不好了不好了!后面来了一对胡人!还都带着刀剑,咱走不了啦!” 此话一出,队尾瞬时乱成一团。 有胆小的四下奔逃,试图找一个能够藏身的隐蔽处,躲避胡人的截杀! 胡人!那可是胡人啊!喝人血吃人脑的胡人!北疆和西关那么多城池都被攻陷了!他们这两个半人如何能够扛得住胡骑的进攻?! 几个什长也害怕,但到底还算训练有素,呵斥着兵丁列阵应对。 可这山路在水道南岸的龙牙山上,山道狭窄,两侧都是峭壁悬崖,根本找不到适合防守的掩体。 最后还是薛辉瑭亲自指挥,用弓箭队守住来时的入口,前队骑兵掩护着学家父子尽快撤离。 此时月朗星稀,山野间虫声却被马蹄声遮掩,大地震动,一队黑影很快出现在视野中。见到列阵的弓箭手,有人怪叫一声,齐齐举起了手中的盾牌。 是胡人!真的是胡人!那是只有胡人才会用的马盾和骨朵! 薛辉瑭的瞳孔瞬间缩紧,下意识地策马回撤,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之前还以为是那小兵胆怯,谎报军情 ,没想到竟然真是胡人骑兵,胡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银州城的外野?! 银州恒寿一线地处中原腹地,与边城相隔千里,难不成胡骑身上插了翅膀?才能飞跃千山万水从天而降? 对了!是通汇!是通汇城的古水道! 胡人占了通汇城,若是沿着水道秘密南下,的确可以到达他们所在的银州! 可怎么可能呢? 从通汇到银州,中间要经历这么多码头,难道就没有人发现胡人的踪迹吗?! 还是他们一直就藏在银州境内?! 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薛辉瑭的脸色惨白,抓着马缰的手不停地颤抖。 刚才他还在后悔没有和堂叔他们一起撤离,现在看,前方也未必就是生路! 正想着,忽听得嘭嘭几声弓弦作响,随即不远处传来声声惨叫。 胡人的怪笑声回荡在山谷中,血腥气迅速弥漫开来,身后马蹄声逐渐逼近,吓得薛辉瑭飞鞭打马,慌不择路。 只是再逃也逃不了多远。 前方不远处,有血腥气扑面而来,薛琰的马车歪在路旁,周围倒伏着尸体无数,还有没断气的人在痛苦呻吟,拼命挣扎。 简直地狱一样的场景! 薛辉瑭停住吗,双眼惊恐地看向前方不远处。 那里围着一圈胡人,而在胡人的前方,薛琰长子薛义臬正手举火把,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薛琰和薛义枭就倒在他的马前,一个被利刃穿胸而过,一个掉了半个脑袋和一只胳膊,死状无比凄惨。 见此情景,薛辉瑭吓得倒退几步,哆哆嗦嗦的叫道。 “大……大堂叔,你……你这是为何?” “为何?” 薛义臬冷笑一声。 “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罢了。你们若不自寻死路,我也等不到这样的机会。若真想知道,便下去问你那三堂叔,你们惯常不是最亲近?” 说着,他弯弓搭箭,箭羽直插薛辉瑭的咽喉,少年还来不及求饶,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挣扎了几下,坠马而亡。 此刻,追杀马队的胡骑也赶到了,他们将场中还有一丝活气的兵丁一一砍死,然后领头的胡人朝薛义臬怪笑一声,用十分生硬的中原话说道。 “告诉你的主人,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让他记得信守诺言!” 说着,便策马回身,带领一众人马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之中。 二月二十,恒寿薛家家主及三子薛义枭,在银州城三十里外旷野被山匪击杀,无一生还。 恒寿薛家嫡支长子薛义臬,接手父亲留下的家主之位,成为恒寿城的新主人。 只是薛琰之死疑窦甚深,薛义臬虽贵为嫡长,却在恒寿内部并不被待见。 而更让世人怀疑的是,薛义臬掌权之后的第一件事,竟然宣布与阊洲薛家合宗,奉阊洲薛义栾为嫡系,恒寿为分家。不过合宗归合宗,但恒寿城的权力还是掌握在薛义臬的手中,薛义栾始终无法把手伸到恒寿。 世间有传,是阊洲杀了薛琰。薛义臬与薛义枭合作,联手干掉了薛琰和薛义枭。 真假不知,但持续了大半年后的分家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第108章 中原诸方风云变幻, 塞外的牛背山却风平浪静,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唔,其实也不怎么安静。 事实上, 墨宗上下正陷入热火朝天的春耕大业中。 上次交给铁匠坊的图纸很快完工,按照宁非的设计, 宗门统一更新了农具, 并且在牛背山谷地先行试用。 别说,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偌大一个谷地, 用上新改良的深耕犁, 整理起来迅速了很多, 翻土效果十分明显。 最先种下的自然是土豆。牛背山谷地现在还处于超自然状态,非常适合土豆种植,而且三个月就可以收获, 一年可收四季。 土豆是保命的根本,系统给的又是高级品种,必然要优先保证。 经过年初那次堪称惨烈的集体补课, 现在的墨宗全员,虽不能说人人都是种植专家, 但下田种地还是没问题的。 春耕干得热火朝天, 九凌湖新城的施工也提上了日程。 宁非最终还是咬牙买下了城市规划图。九凌湖新城有工业区,若不能事先规划好管路排放, 后期再改造会很麻烦。 在商城兑换的时候,宁锯子的心中不停地滴血。眼看着原本还三位数的商城点数瞬间只剩零头, 宁锯子觉得自己的脑子也空了, 整个人进入虚空状态,既恐慌又焦虑。 因为太慌,宁锯子就总想干点什么填补一下。系统倒是送了陶瓷工艺图, 但宁非对此没什么兴趣。陶瓷在他看来,那都是艺术工艺品,是他不感兴趣的领域,不想干也不想看。 想来想去,还是搞水利比较靠谱。 他现在比较感兴趣的,是水力纺织机。 水碾水锤水力鼓风什么的,基本原理都被木工房研究得差不多,如今已经开始在九凌湖边兴建高炉。 水力纺织机是宁非安排给刘通和萍花的功课。自从发现了刘通这个好苗子,宁矩子就一直密切观察,重点培养,然后…… 然后就撞到了刘通和萍花姐的奸情!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月黑风高的夜晚。 百无聊赖的宁锯子走在坞堡墙根下的小路上,正努力消化着吃撑的肚子。 最近牛婶子对他这始终喂不壮的身板很有意见,变着法的给他做各种民间配方,坑得宁锯子苦不堪言。 比如黄连山葡萄糕,生鸡蛋裹猪肺,以及宁锯子生平最怕的猪油丸子。 搞到最后,他不得不跟牛婶子玩起你追我躲的游戏,每天神出鬼没在坞堡各处,极力避免碰面的机会。 原因无他,牛婶子的口味实在太清奇了,所有搭配都不走寻常路,让他完全无法接受。 偏偏牛婶子还是个热心肠,那真是把小矩子当自家孩子照看,使出浑身解数,天天冥思苦想,总琢磨着怎么能把他的身体补起来。 说来也奇怪,墨宗现在的伙食水平虽然不算好,但至少也没让宗门弟子挨过饿,时不时还会有猪肉改善生活,比之前的光景好上太多。 这件事宁非也找几个宗门里的老人确认过,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夸新食间,还向他展示了健壮的成果。 唯一的例外就是矩子本人,小身板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依旧连桶黄豆都拎不起来。 这件事宁非自己也想不通。 他本以为是因为营养不良错过了发育期,可他个子一直在蹿高,手臂大腿也攒了些薄薄的肌肉,除了瘦弱些,看着和同龄的少年并无区别。 只是若比体力,那差距就略明显了。 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小孩克雷,最近个头一直在疯长,力气也从拖一头野猪,变成拖三头家猪,而且还有继续进化的趋势。 按说自小子刚来的时候面黄肌瘦的,底子还没他这个小傻子圆润,小孩克雷早早就出来独自生存,他前身虽然傻,但至少有谢老用心在照顾。 许是这具身体先天的毛病?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 行叭,别是先天性心脏病就成,其他的问题还没发现。 目测只是体力差,比他原装的那具好了不少,就凑活着用吧。 他虽然想得开,无奈牛婶子一直耿耿于怀。 她大概是从没遇到过这样不争气的孩子,怎么吃都不见长进,简直就是在挑战她身为厨房一把手的自尊! 过年这段时间,牛婶子发了狠,见天地拉着宁非吃各种偏方,大有不长肉不能走的意思。 可是苦了宁锯子。 他现在特别理解女性的不容易,感觉自己就是个被恶婆婆逼着补身体然后生崽的可怜媳妇,被完全剥夺了饮食自由的权力。 他也曾跟身边的人诉过苦,却发现这群小羊羔常年被牛婶子荼毒,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草有多么好吃,多么鲜甜! 更气人的是谢老鱼老柳老头这样的老羊,一看端上来的菜就赞不绝口,说这都是补身体的好材料,吃了没毛病,还非得为虎作伥,监督矩子吃光不浪费。 吃进肚子有没有毛病宁非不知道,可若是这样下去,他的舌头就要有毛病了! 他现在就盼着那个酱油尽快酿出来,然后用一顿红烧肉红烧鸡翅红烧豆腐红烧猪蹄红烧肘子来洗洗嘴巴。 酱油能做的菜实在太多了,可以及时转移牛婶子的注意力,让她不要总盯着自己一头羊祸害。 如果这都不能组织那个女人,那他就种辣椒,种多多的辣椒,然后用一顿水煮鱼麻辣烫辣子鸡丁回锅肉麻婆豆腐洗洗嘴巴。反正塞外苦寒,辣椒是驱寒除湿的利器,必须让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土羊感受一下世界的美好! 宁锯子原本已经发狠了,可自从那次火锅宴之后,他忽然对世界的恶意有了新的体悟。 其实牛婶子不是不会做饭,调制火锅汤头的时候,宁非只是大概说了一下味道和原料,牛婶子就能把他要的圆满还原,甚至被他预想中还要鲜美。 所有配汤配料都非常到位,完全是五星级大厨的水准,之前食间的菜色不怎么起眼,主要还是因为材料匮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可一旦做补品药膳,牛婶子就变得非常可怕了。 宁锯子觉得之前的预估过于乐观。 他现在十分担忧,一旦自己拿出酱油或者辣椒,说不定牛婶子会给他做一道酱油辣椒炒猪油,用生鸡蛋浇汁…… 擦!不能想了!嘴巴都要黏住了! 虽然他不会做饭,但身为一个常年需要保养的病人,一些基础的营养搭配他还是懂的,一定得想办法把牛婶子这奇怪思路给矫正回来! 一边想,一边散步,溜达溜达就到了坞堡西北角的门外。 这段时间柳老头给全宗门普及种地知识,为了学以致用,宁非特地在西北角大墙外下开出了一片菜地。让大家在闲暇的时候,可以有块地上练习耕种手法。 今天晚上是农技理论课,大部分人都在新搭建的教室里学习,所以宁锯子溜达过来的时候,西北角大桥下这里静悄悄的。 他以为没有人,不料刚一爬上墙头,就看到墙根下面有两个人影在拉扯。 刚想骂学渣胆敢逃课,再仔细一看,却发现这是两个实打实的学霸。——萍花姐和木工班的刘通! 略迟钝的宁锯子抓抓头,觉得这个搭配十分清奇。 萍花姐惯常倒是刘通有交集,可那都是为了织布机的改造,是单纯的项目组男女同事关系。 两个人像这样拉拉扯扯……呵呵,明显有转化成不纯洁状态的趋势,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别的不说,就土木组的张二柱,那追求的姿态搞得全宗门都知道了。 可是又怎么样呢? 高冷的萍花小姐姐,连个眼神都没给过他,看他还不如看自己养的猪温柔。 张二柱的瓜众人吃了好久,还有人为他打抱不平,说萍花一个脸上有印子的有人要就不错了,竟然还挑张二柱的毛病,将来嫁不出去靠啥吃饭?! 直到织布机的出现,让全宗门的爷们都见识到了萍花小姐姐的能量。放眼望去,全宗门都没有几个能得到矩子奖励的房子,甭管萍花长成啥样,她也是年轻小娘子中头一号的! 乱世生存不容易,能干的女人谁不喜欢? 虽说脸也是顶顶重要的事,可一个有本事的媳妇能兴家中三代,这种诱惑还是很大的! 于是忽然之间,给萍花说亲的人忽然多了起来。有好几个宁非也听过,都是宗门年青一代很出色的小伙子。 可萍花从来都没接茬。 开始她推说让远在定安城看店的梅大娘做主,后来发现梅大娘真想拉郎配,边干脆放话暂时不想成亲,平日里也没见她对哪个亲近些。 倒是因为织布机的事和刘通比较熟,两人经常一起琢磨织机,时间长了也有流言传出,不过萍花似乎并不在意。 于是这一次,闲来无事的宁锯子就趴了墙头,竖起耳朵偷偷听起了萍花小姐姐的壁角。 其实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两人原本只是在聊飞梭的改良。聊着聊着就似乎找到灵感,于是激动之下的刘通伸手拉住了萍花小姐姐的手腕。 这个时代,未婚男女授受不亲啊!就算边地民风开放,但肢体接触还是有点小刺激。 下意识的,萍花甩开了刘通的手,蹦能地倒退几步,和对方拉开距离。她脸上一派冷然,日常用来劁猪的小片刀也亮了出来,刀光在月下冰冷耀眼。 “你想做什么?!” 刘通本来也没想做什么,他就是一时激动,情不自禁就拉了对方。 他自知行为孟浪轻佻,本来已经后悔了。可当看到萍花把防身武器都举了起来,刘通又觉得有点受伤。 “我……我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 他退后几步,脸色涨红,心中有说不出的懊恼。 本来就喜欢她,可碍于她的态度一直不敢说出口,真不是有意轻薄,而是他忽然觉得萍花就是这世上最懂他的女人,能弥补他之前忽略掉的细节,给与他灵感的启发! 他他他他真不是有意的! 听刘通这样说,萍花的眼神更冷了。 “随便对我动手动脚,你以为我是楼子里的女人吗” 听到这一句,刘通猛然抬头,直觉自己可能要完蛋。 和萍花相处的这段时间,他也听说了她的来历,知道这个小娘子以前是在楼子里长大的,对那个地方格外敏感。 也是因为这样,萍花对所有男人都不假辞色。 若真要是被她以为自己占她出身的便宜,那他那点说不出的心思,就再没可能了! 一想到从此以后,他刘通也要和土木组的张二柱一样,连句话也不得和她说,他的心中就慌的不行,脑中一片空白,以往死死压在心底的话,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我不是没心思,我……我心悦于你!” 第109章 “呯。” 头顶有小石子落下, 瞬间击破了刘通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勇气。 他抬起头,看到一脸尴尬宁锯子正准备爬下墙头,被两人的视线堵了个正着, 他只得干笑着打了个招呼。 “哈……哈哈,今天晚上月色不错……” 撞破人家的告白现场, 宁锯子现在也很慌! 他其实听墙角听到一半就想撤退了, 结果这墙头是上来容易下去难,宁锯子的脚在半空中瞄了半天, 始终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结果这个当口, 刘通忽然告白, 吓得他差点从墙头上栽下去,还是死死扣住了砖石,才勉强稳定住身形。 然后, 也理所当然地暴露了。 “我不需要男人。” 萍花冷冷地说道。 她看也不看一脸愕然的刘通,以及还尴尬地卡在墙头的矩子,转身离开了西大墙。 “哎……那个刘大哥, ” 宁非略同情地看着失魂落魄的刘通。 “能帮我一把么?下不来了……” 刘通回过神,连忙跑进城中, 把矩子解救了下来。 宁非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如果不是他在关键时刻坏事,说不定萍花小姐姐会接受流通的告白, 毕竟之前两人一直相处的很好。 因为有外人在,萍花小姐姐害羞啦, 所以才会说出绝情的话。 他就是一根打狗……啊不, 打鸳鸯的棒子,硬生生给本来应该圆满的剧情撒狗血,强行拉长集数坑钱, 还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对不起啊刘大哥,破坏了你的好事。” 宁锯子小声说道。 “我这去跟萍花姐解释一下,然后明天你再哄哄,萍花姐因该是当着外人不好意思了。” 刘通抬起头,眼眶有点泛红,但还是摇摇头。 “矩子不要这样说,这事和你没关系的。” 他颓丧地耷拉着肩膀,声音中带着满满地绝望。 “都怪我孟浪,我早知道她不喜欢我,唉,就算矩子没在场,她也会这样拒绝我的。” 啊? 宁非有点懵。 之前他明明看到两个人相处的很不错呀,眉眼之间还有有那么点意思,哪有刘通说的这么惨? “不是刘大哥,”矩子抓了抓头。 “就失败了一次,你也不要自暴自弃啊。” “我不是自暴自弃,我以前就知道不行的。” 刘通喃喃说道。 “萍花说起过,她以后想要自己干一番事业。以前是不知道该干什么,现在宗门要造织布坊,要养猪,这些她都能干,而且还比爷们干得漂亮,还得了奖励的房子!她做了很多男人都做不了的事,不想一旦嫁人就被锁在家里,荒废了自己的手艺!” 宁非听得连连点头。 没想到在穿越之后的古代,在偏僻荒凉的塞外,竟然还有位小姐姐觉醒了女性独立意识,知道要实现个人价值,这绝对是超级朝前的思想了。 但是同样,在目前的舆论环境下,注定要受到非常多的责难。 想到这里他就有点好奇刘通的想法。 刘通是个钻研技术的好苗子,很多思路都跳出目前的框架,非常具有创造性。 但刘通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土生土长在业朝的男人。虽然墨宗和义理派有夺家之仇,但义理派经营多年,天地纲常那套说辞,在大业朝还是有很多追捧者的,即便是墨宗的弟子也不能免俗。 毕竟,这套理论不但维系了皇权,巩固了世家,还大大提升了男性的地位呢。 身为一个技术改革者,刘通是怎么想萍花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刘通先是怔楞了一下,然后忽然红了脸。 宁锯子:说话就说话,你脸红个什么劲啊! “其实……” 刘通小小声。 “我觉得萍花……真的很厉害啊,比我厉害多了。她一个小娘子能活成现在这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见矩子一脸惊讶,刘通还以为他不赞同,连忙解释道。 “是真的啊矩子,我有时候就会想,如果是我生在楼子里,我能不能像萍花过得这么硬气?!” “我想了想,觉得够呛,所以我很佩服她。” 说到这里,刘通顿了顿,又开始脸红。 “开始是佩服,后来……后来就觉得她比其他的小娘子都好看,眉眼间都有生气,特别鲜活。” “她一出来,我就看不到别人了,心里眼里都是她,听她说话心一直跳,看她干啥都觉得好。” “有好多人也惦记她哩,都是比我优秀的小子。我这个人,身板不壮实,平时又有点闷,比不了人家会讨人喜欢。” “以前一直不敢说,今天……唉……其实矩子你不在,我也是会被拒绝的。” “萍花直接甩开了我的手,还拿出了劁猪的刀,她是真对我没啥想法的!” 说到这里,刘通深深叹了口气,整个人都萎靡不振。 宁锯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也不用这样丧气。我觉得你能理解萍花的不容易,这已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了,萍花要是知道你的想法,会增加不少高感度。” “谈恋……额……追妹……额,反正就是就是和喜欢的小娘子表白,一次就成功的还是少数,烈女怕缠郎才是王道啊。” “烈女怕缠郎?” 刘通抬起头,眼中骤然亮起火光。 他把这句话又念叨了几遍,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打起了精神。 “矩子说得对!烈女怕缠郎!反正话都说出去了,我就缠萍花,没事就去帮她干活,找她说织布机的事她总不能再撵我吧?!等她想要男人的时候,那那那我不就有机会了?” 嗯……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莫名想到萍花小姐姐那把雪亮的劁猪刀。 刘通和萍花都是人才,他的团队不能一下子就失去两员大将,身为团队负责人,他必须想办法避免事态继续恶化! 不过刘通有一点说得没错,聊织布机这个话题是安全的,刚好他也有些想法想要和他们交流一下。 “对了,上次交给你们研究的飞梭怎么样了?” 听矩子问起自己的专业,刘通马上恢复了正常。 他想了想,十分客观地讲述了目前飞梭织布机研究的进展情况,提出几个设想和困惑,然后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矩子之前想要利用水力推动机器织布,虽然不是不可能,但对水浪的要求比较高。” “上次去九凌湖的时候我有观察过,九凌湖的水浪高度和风有很密切的关系,风吹的不同,水浪的大小和方向也不同。” “但是织机的梭子和滚轴是有方向的。如果水浪推动滚轴一旦逆转,那就需要马上调机器的方位,这样反而会不好操作。” “而且一旦九凌湖无风或是枯水,织机就没办法运转,还是需要人来织布的。” 宁非点头。 这的确是个问题。 历史上的水力织布机之所以被蒸汽机织布取代,最主要的一个原因还是运转极其不稳定,受自然因素影响过大,无法形成规模生产。 但现在制造蒸汽机不现实,他还没有培养出足够规模和有素养的研究员,单靠自己单打独斗太困难。 蒸汽机超越目前时代技术线,渣统帮不上忙,只能从长计议。 宁非沉吟了一下。 “你说的这些我都有考虑,所以是不是能在人力织布坊的基础上,再建造一座水力织布坊?” “人力织布是基础,如果风向合适,那也可以适当开启水力织布作为补充。九凌湖那边规划的棉花田面积不小,卖原料棉桃不值钱,不如都织成布匹实用。” 刘通一边听一边点头。 他开始还以为矩子想要完全依靠水力织布,一直觉得这东西做起来亚历山大。如果只是作为普通织布坊的补充,那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想了想,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树皮纸,正是之前和萍花在探讨的织机图。 “矩子之前说的飞梭我也琢磨了一下,这东西若是造得适当,可以增加现有织机的布宽。前段时间我看矩子的马车上装了弹簧,我就想着若这滑槽两端也能装上弹簧,那梭子便可以在弹簧伸缩下来回穿行,织布速度也会变得更快。” “不过到底要怎么加,我还没有想好。原想着问问萍花的意见,但说着说着,我就激动了……” 说到这里,刘通顿了顿,并没有过分纠结于失恋,而是继续聊技术。 “还有这个使用方法……萍花之前说用手抛梭子需要巧劲,有时候这个力道不好掌握,织出来的布并不均匀……” 宁非点头。 刘通能把飞梭和弹簧结合起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天才的想象力了。 他现在提出的设想,其实和工业革命前夕发明的飞梭织布机已经十分相似,虽然自己之前给列出了基本框架,但内容的填充和实际运行,那都是刘通和萍花商量出来的,那套房子给得很值。 他想了想,拿出随身携带的炭条笔,刘通的设计图上了画了两个踏板,然后将图纸又还给了对方。 “大概应当是这样,但怎么加你们自己看吧,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么多。” 宁锯子顿了顿,低头组织了一下思路,很想说点什么鼓励一下失恋的刘通打起精神。 结果抬头一看,对方已经莫得感情地走出好远,手里还捧着那张树皮纸喃喃自语,状似疯魔。 “原来是这样……嗯,若是能加两个弹簧在此处带动梭子往返……” “妙啊!妙啊!” 第110章 不得不说, 失恋对于刘通这样的工作狂来说,真的不算致命性的打击。 至少比起目前已然萎靡不振的张二柱来说,刘通敢第二天一大早就蹲在萍花家门前堵人, 已经是贼胆包天了! 宁非听到消息的时候,刘通已经不知道在门口蹲了多久。吓得宁锯子一骨碌从火炕上爬起来, 懒觉也不敢睡了, 急匆匆冲出去抢人。 老天保佑,萍花小姐姐可要刀下留人, 他还指着刘大哥做飞梭织布机呢! 一段路跑得气喘吁吁, 等到了门口才发现没人。 一瞬间, 宁锯子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杀人分尸电锯杀人什么,说出来都是要被打码消音分级观看。 他抓住一个在门口看热闹的弟子询问情况。那人抓了抓头, 一脸懵逼。 “刘大哥?他被萍花拉去旧食间了啊。” “今天早了点,他们平时都先去新食间,今天特别着急……” 平时?平时能跟现在一样么? 这两个人, 昨天可是告白不成被他撞到,萍花小姐姐已经不高兴了。今天刘通要是没眼色的再蹭过去, 说不得就要翻脸。 正急着去旧食间, 那名弟子接下来的话瞬间让他松了口气。 “啊对了,还有秋婆婆。刘通好像还挺着急的, 叫了萍花之后还敲了秋婆婆的门,三人一起朝着旧食间那边走了。” 宁非:……不是兄弟你说话能不能连贯点? 既然秋婆婆也在, 那多半是真在研究纺织机, 应该不会有什么血腥惨案发生。 宁锯子放了心,感觉浑身都有点脱力,就想着先去食间找点吃的。 等他带着打包好的早点溜达到旧食间, 赫然发现场中还多了一个人,正是柳铁。 宁非挑了挑眉。 “柳大哥,你怎么也在?” 柳铁的眼里有血丝,脸上挂着黑眼圈,但声音却十分亢奋。 “昨天晚上刘通来找我,说想重新造弹簧和踏板。我们两个琢磨了一晚上才做出的成品,现在终于能用了,准备请织坊的人过来试试效果。” 宁非一愣。 没想到昨天给刘通的图纸,他和柳铁竟然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就搞出了成果。 这种工作效率…… 宁锯子搓了搓手。 真是让团队负责人太兴奋了啊! “织机在哪儿?” 他左右看了看,只看到一张目前在用的织机,没有飞梭也没有弹簧,是之前刘通和萍花造出来的那种。 “在里面。” 刘通答道,和柳铁对了个眼神,“为了稳定飞梭的角度,我们这次加了一些框架在上面,想等着秋婆婆和萍花过来之后再调整滚轮的高度。” 宁非点头。 他兴致来了,哪里还忍得住只在一旁围观,连忙催着两人进去抬零件出来组装。 三个男丁在里面忙活,秋婆婆看了身旁的少女一眼,笑着感叹道。 “柳铁和刘通都是好孩子啊。” 萍花听到刘通的名字就有点敏感,下意识地看了秋婆婆一眼。 她以为刘通和秋婆婆说了昨晚的事,谁料对方只是感慨了一句,然后开始讲古。 “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多年,已经很久都没看到这么有朝气又用心的孩子啦!” “以前大家也是干活,师傅说啥就是啥,都没有刘通这样肯动脑子自己琢磨的学徒,反正那时候师傅也不让……” 萍花松了口气,暗叹自己真是做下了毛病,听到人叫那人的名字都会心疑。 今天早上他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她一推窗子就看到了。 到底是和之前不一样了,比之前多了些复杂的情绪。不过萍花也没去细想,她觉得目前最重要的就是纺织机,织机造好了还有布坊,她想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停下。 这是一个难得开放给她的广阔世界,一旦她停下前进的脚步,那便会有人来取而代之,而她则再也得不到重新进入的机会。 是以,在达成心愿之前,一切都要向后放。 正想着,刘通和柳铁抬着一架织机出来的。萍花下意识避开刘通的目光,转而看向走在最后的矩子。宁非正提着一篮子零件走出来,细白的手腕都被勒出了红痕。 萍花没说话,却迎上去接过了篮子,放在距离织机两步外的地上。 刘通和柳铁将织机放好,然后从篮子里取出飞梭和滚轮,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步骤,将弹簧安装在滑槽中。 很快,一架颇具工业风的织布机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视线扫过一旁的角落。 “把之前的老机器也搬过来吧。两架一起试验,还可以比较一下效果。” 这个提议得到一致认同。于是柳铁和刘通又吭哧吭哧地抬过老织布机,两个放在一起,果然还是新款更有气势。 “来吧,试试看吧。” 宁锯子看了一眼众人。场内会织布的只有秋婆婆和萍花两位女性。 秋婆婆是老织布工,但是现在年纪大了,眼神不是很利索,论速度完全不能和织布机的联合改造人萍花比。 “秋婆婆用这架新的,萍花姐还是用之前的。” 宁非从篮子里取出几卷棉纱。 “两人同时开始,以一炷香为限,看看谁的速度更快。” 说着,他就将飞梭放到秋婆婆的手中。 秋婆婆自打看见那新机器开始,就一直在琢磨这玩意怎么用,现在看到矩子拿了飞梭过来,还以为要抛梭织布,连忙摇头。 “矩子啊,我老太婆眼神不好,这玩意抛的不准,怕是要耽误你的大事。” “不用抛。” 宁非演示了一下弹簧飞梭的使用。看到依靠弹簧来回穿梭的梭子,秋婆婆和萍花的眼睛都睁大了。 这……这……不用抛,脚踩就可以了,这也太神奇了! 萍花紧走几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飞梭。宁非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眼花,她竟然能从头看到尾,最后还有点意犹未尽。 不过因为矩子不会织布,也只是让飞梭带线乱转一番,萍花觉得很不过瘾。 她眼睛睁得大大,表情十分真诚:“矩子,真的很快。” 宁锯子:…… 并不想要这种语焉不详地表扬! 飞梭的原理说起来复杂,其实演示之后就是一张窗户纸,秋婆婆马上就看出了门道。 她沉思了一会儿,走上前将纱锭和滚轮都安装在正确的位置,然后将棉线缠绕其上,自己试着踩了几下,两只眼睛越来越亮。 “这……这可真顺溜啊!” 不但顺溜,而且很多步骤都改用机械联动,即便是技术不好的织布工,最多只是速度慢了些,质量还是有点保证的。 萍花看着秋婆婆踩动极其,心中十分羡慕。她只恨不能自己亲自上手用上一用,也过过脚踩织布的瘾头。 秋婆婆是老织工,只试了几下就掌握了使用方法,织布机越踩越快,木质地飞梭在铁质弹簧的作用下,几乎舞成了一道虚影。 很快,秋婆婆就织完了一卷棉纱。 她停下踏板,伸手抚摸着米白色的棉布,整个人都怔楞在原地。 多少年了,她再也没织出来过这样匀称细密的布! 明明和之前差不多的织机,可配上这飞梭滚轮和踏板,竟然有如此神奇的效果,让她几乎重回巅峰黄金期,秋婆婆怎能不激动?! “矩……矩子啊,这……这……这个小东西,拉棉纱咋这么快哩?!织出来的布还又密实又细发,这是咋造出来的啊?” 一旁的萍花也眼眸晶亮,虽然没说话但也有冲上来提问的意思,目光十分火热。 宁非抓抓头,觉得解释这个原理有点麻烦,于是直接把活推给了刘通。 他一指刘通。 “你问他,机器是他和柳铁改造出来的,他们两个什么都知道。” 刘通一愣。 他刚想说踏板和弹簧是矩子想出来的,他和柳铁只是琢磨着怎么安装,哪里有这么大的功劳? 但矩子挥了挥手,就这么溜溜达达去看织布机了,扔他出来面对秋婆婆和萍花的各种提问,应对不暇。 不过今天到底还是跟萍花讲话了。 刘通觉得心满意足。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想要赢得萍花的心,出死力气是没用的,张二柱就是个例子。 他要好好研究匠技,好好琢磨怎么改良,只有这样,萍花的眼睛才会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再也不挪开。 总有一天…… 当天下午,全坞堡的女人忽然都动了起来,简单收拾好家务,便急匆匆地走出了家门。 木东来正从西大墙下面实习回来,见自家婆娘带着两个女儿急匆匆地朝外走,忍不住好奇第问道。 “你们这是干啥去呀?” 他妻子看了他一眼。 “晚上你自去食间找吃食吧,我要带着大丫二丫去上课,会晚回来。” 上课? 木东来摸了摸后脑勺。 上课这事最近不咋稀罕了。种田队那几个老头见天夹着根柳条,说是叫什么戒尺的,上课要是回答不出来问题,就要当众挨抽。 疼倒是不疼,就是丢人,脸上没光,第二天一早食间就传遍了。 他家婆娘和两个丫头也在上课,两个丫头成绩一般,婆娘意外地不错,比他和他家小三子都厉害。 不过上课一般都是在晚饭之后,哪有大白天就去的,还不管晚饭!? 因为有了火炕,最近自家做饭的人家也开始多了起来。去食间那自然是有啥就只能吃啥,在家自己起火,木东来还能享受点菜地待遇。 这人就是这样,由奢入俭难,以前在牛婶子的淫威下混日子倒也不觉得憋屈,现在一听被打发去食间,木东来立刻就觉得委屈起来。 他伸手拦住婆娘。 “你上什么课?上课的时间点不还没到么?” “你不懂。” 他婆娘推了他一把。 “我们织布坊临时要加课,都赶着去听呢,你别挡道。” “啥?!你们织布坊?” 木东来嗤笑一声。 “我在墨宗大半辈子了,听过铁匠坊木工班土木组矿队,种田和食间勉强,你这个织布坊是打哪儿来的?” 一听这话,他婆娘打发两个女儿先走,自己反倒不着急了。 “咋,你不知道?” 木东来被问的一脸茫然。 “啥知道不知道,我该知道啥?” “呵呵。” 他婆娘冷笑一声。 “亏你还是三老,宗门马上要成立织布坊,这么大事你都不知道?” 哦,这事。 木东来点头。 知道当然是知道的,矩子之前听汇报的时候曾经提起过。 但织布机都还没造完整,织布坊更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盖出来,这群婆娘早早就给自己安上个织布坊的头衔,是想也成立一个新匠坊吗? 那怎么行!?墨宗从开宗立派,那就是只有三个匠坊,余下都是围绕着这三个坊转的小星,咋能说多就多? “你也别跟那群娘们瞎折腾,连带着大丫二丫都野了,一天天不着家,及笄之后还咋相看?” 木东来有点不耐烦地训斥道。 “织布坊织布坊,织出来布还不是给宗门里的人穿,和你以前在食间打杂有啥区别?” 还没等他说完,他婆娘就啐了一口,冷笑着瞪他。 “你咋知道就给你穿?你以后想穿要掏钱买的,凭啥你们打铁就是干活,我们织布就不算?你还能穿你那些铁疙瘩是咋的?!” “木东来我告诉你,你别看不起人!以前我伺候你吃喝拉撒你不当回事,以后老娘比你赚钱多,到时候你也给我下个面,打个洗脚水?” “去去去,好狗不挡路,老娘要赶着上课呢!莫得耽误老娘的正事!” 说完,她也不看自家老头子,挺胸抬头地走了,可把木东来气了个倒仰。 这一群群娘们,这都是吃了什么迷魂药,就盯着织布机织布坊赚钱,做梦呢吧! 第111章 这个下午, 旧食间的院子里挤满了人。 这是一次临时的召集,说是有空的人可自愿前来,可全坞堡的女人, 有一个算一个,大的小的老的少的, 除了个别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或是不懂事的孩子, 几乎全员到齐。 大家抻着脖子朝前面看,只恨不能站在最前面, 将那架新的纺织机看个清楚。 是的, 是新的纺织机, 据说是刘通和柳铁刚改出来的,不用抛梭不用绕线,只要踩踏板就能自动飞梭, 神奇得不行! 抛梭可是个技术活,不是每个人都能掌好力道,尤其刚开始学习的新手, 织的慢不说,还容易浪费材料。 是以这一次, 那些不那么巧手的女孩们, 一个个都跑得飞快,占据了视线最好的黄金位置。 当秋婆婆踏动踏板的时候,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秋婆婆眼神不好全坞堡都知道,听说她当年也是忻州城里数得上名号的绣娘, 曾经也能担起一家的生计。不过世家绣坊的活计可是不轻松, 日夜都要做工不停,刺绣又甚是消耗视力,没几年便拿不起针线了。 之前教大家使用织布机的时候, 也是秋婆婆来讲解,由萍花示范,因为需要抛梭,眼神不好的秋婆婆很少亲自下场。 现在她竟然又拉开了织机,动作流畅干净不说,速度还比之前的老织法快上许多,很快就织出了一寸的棉布! 木东来的婆娘王氏看得眼睛都要直了! 她就属于那些心不灵手不巧的人,之前学织布机的时候就没两个闺女快,还一直被木东来嘲笑讥讽,心中早就憋了一口气。 狠话已经放出去了,说是要让自家老头子给打洗脚水,但若真干不出点名堂,以后只会被笑掉大牙。 是以王氏的心里火烧火燎的,全身都跟着一起发力,恨不能把秋婆婆的每个动作都印在心窝里,做梦都能温习。 “好!好!这个好!” 她一边看一边边念叨。 “这梭子能自己来回走,那只要能把数数明白,织布就快起来了。” “这布幅比以前宽多了啊,要是裁见袄裙都不用拼布,一剪子下去多畅快?!” 周围的大小娘子嫌她吵,无奈她站得位置实在优越,为了学织布只能暂时忍了。 秋婆婆示范完毕,便将织机交给萍花,配合着讲起了分解步骤。 这堂课上得时间很长,一直持续到傍晚。除了在新食间干活的娘子必须要去做饭以外,院子里没有一个人离开。 不吃不喝,舍不得走,小解都嫌浪费时间。 好容易排到自己,摸着织机的手都有点抖,生怕一不小心把这么精致的东西弄坏了。但是很快就都摸出了门道,织布机扎扎作响,棉纱卷急速转动,飞梭被在弹簧的驱使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听在女人们的耳中,简直是最美妙的旋律。 这一天,城里的爷们多少也感觉到了变化。 傍晚的时候,各个工坊的汉子们进入新食间就餐。今天晚上是麦粥和蒸土豆,搭配酱炒的干菜,和平时似乎没什么两样。但是味道嘛,就有点做得不走心了。 干菜里面的酱块没有炒开,粘粘的糊在一起,吃到啥全看牛婶子的心情。 有人一碗给的都是酱,有人只盛到没沾到味道的菜叶子,牛婶子全程黑脸,也不知道在跟谁生气,一把大马勺敲得叮当,吓得墨宗一众老少爷们都不敢吭声。 木东来就是倒霉蛋那一伙的。他有家有婆娘,惯常这个时间已经吃起王氏的小灶饭菜,根本不用跟着一众单身小子挤食间。 但今天婆娘也不知道发哪门子疯,扔下他和儿子就去学啥织布,连带着两个丫头也走了。 家里的两个爷们谁都不会做饭,只好端着碗去食间,结果盛到的就是一碗半生不熟的还没味道的干菜条。 木东来怒了。 牛婶子比他资历深,平时他也不太敢惹,但是这次实在太过分,他必须去说道说道! 于是木东来就端着碗去找牛婶理论,牛婶也没说什么,直接给他的干菜条里添了一勺汤,变成了咸菜条。 “这就完了?” 木东来瞪眼。 “我们干了一天的活,就给这玩意?” 牛婶子正气不顺呢,毫不示弱和木东来喷。 “不然你还要啥?以前草团子你不也吃过?现在咋就不能吃?” 从打下午开始,她手下的一群帮工就不见了踪影,听说是去学什么纺织机。 牛婶子有点不高兴,心里闷闷的,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动摇。 那些大小娘子都是她收的,好多是活不下去才来投了墨宗,如果不是她留人下来干活,她们根本没有地方安身立命。 可是现在,一个纺织机就都把人心给勾走了,干活的时候越发魂不守舍,私底下还在研究什么织布法,完全没把食间的活计放在心里! 尤其是今天下午,人虽然是回来了,但是心还留在秋婆子那,叫都叫不回神! 她的食间怎么了?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偏偏木东来还不长眼地往上撩火。 “那能一样吗?!” 他把碗推到牛婶子面前,“你自己尝尝,这玩意还不如猪食!” 结果牛婶子只看了他一眼,一声没坑,转身进后院把喂猪的泔水桶临了过来,重重放在木东来面前。 “猪食也有,你要吃自己盛!” 说着,她一摔大马勺,硬邦邦地扔下一句。 “要吃就吃,不吃滚蛋!” 说完,就径自走去后院生闷气去了。 正赶上宁非也来吃饭,听说牛婶子被气走了,便走进后院看看情况。 他进来的时候,牛婶子正坐在房檐下抹眼泪,见他进来,慌忙擦了几下站起身。 “矩子来了?我给你端饭去!” “不用,我自己拿了。” 宁非端着自己的小饭盆,挨着牛婶子坐下,先咬了一口土豆。,然后被咸的只皱眉。 别看牛婶子对木东来没个好脸,但看宁非还是十分宝贝的。知道是自己调味出了纰漏,马上脸臊的通红。 “矩子啊,咸了是不?我去给你重炒一份。” “不用,正好就粥。” 宁非摇头。 “婶啊,你怎么不高兴了?” 牛婶子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看着天边挂着的月亮,声音有点闷。 “没不高兴,就木东来挑事么。” “以前做啥都能吃,现在吃了几天他婆娘的小灶,就看不起我做的饭食了。” 其实这也是牛婶子最近一直憋闷的原因。 墨宗建起水泥房后,因为需要烧灶加热,所以很多有家室的都把粮食领回家,自己烧饭烧菜吃。 如此一来,一直兴盛热闹的新食间一下子就冷清了不少,饶是牛婶子变着花地给大家烧菜,来食间吃饭也只有那些还没成家的半大小子,食间变成了发放食材的地方。 重要性没了,牛婶子一下子心态失衡,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没过多久,刘通和萍花造出了织布机,坞堡里的女人好多都去学织布。开始的时候新食间的几个还信誓旦旦说没意思,结果没过多久就被牛婶子发现她们偷偷去上课,回来还私底下相互探讨,和当初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她也问过那几个女人,她们要么痛哭流涕,要么结结巴巴,但都说织布是个能活下去的生计,她们绝对不会耽误食间的活计,希望牛婶子也放她们在空余时间琢磨一下。 牛婶子还能说什么?她这个人虽然泼辣爽利,但从来不强人所难。人家另有它路,她也只能希望她们能走好。 “结果……就成了现在这德行……” 说到这里,牛婶子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宁矩子。 “都不来食间吃饭我能懂,谁不想回家就能吃口热乎的称心的?但矩子啊,你说咱们这灶台活真就这样不受待见么?咋就比不得人家织布的,没人爱干呢?” “也不是。” 宁非摸了摸鼻子,和牛婶子一起坐在台阶上,把碗里最后一口麦粥喝掉。 “城里那些大酒楼的掌勺大师傅,那不也是很受待见的人物?可是店里的顶梁柱呢!” 这话一下子就戳中了牛婶子的痒处,让她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稀罕矩子不是没原因的,人家就是会说话,一张口就说到你心坎里,让你想不高兴都难! 再加上长得又好看又乖巧,还有本事,可不比木东来那张老脸顺眼太多! 心里虽然熨帖,但嘴上还是要谦虚一下。 “咱就是个烧菜的,哪能跟人家城里酒楼的大厨子比?” “怎么不能比?” 少年矩子转过头,清秀的脸上满是真诚。 “婶子你做菜很好吃的,上次调制汤头的时候,鲜得我舌头差点掉了,就连封大都护和封家的公子都赞不绝口呢!” “封家人你知道吧?定安城里的酒楼他们都吃过,你是没看到他们吃了多少,大都护把汤都喝干了……” 这话倒真不是恭维,那天封家父子三人大开吃戒,横扫了整整一桌的食材才走人,宁非是亲眼看到的。 是以话说得根本不心虚,越发听得牛婶子心花怒放,整个人都轻飘飘地要飞上天! 哎呀,这是多大的光彩!堂堂大都护什么好吃的没尝过,偏偏就喜欢她做的汤头,这也太涨脸了吧! 但转头想到新食间的现况,牛婶子又觉得憋闷。 既然不是她手艺不好,那为啥大家都不来了? 现实就是,以后来新食间吃饭的人越来越少,那她要给谁做饭去?难不成也要织布? 可她绕着灶台转了半辈子,从来也不会织布啊!? 宁锯子看出牛婶子的心思,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没事。” 少年矩子笑眼弯弯。 “婶子那些酱油,酿的怎么样了?” 牛婶子一愣,然后点头。 “都按矩子说的方子,算算再过一个月也快到时候了。” “这油做出来要咋用?” 宁非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牛婶子一个问题。 “婶子可知‘醢’” 牛婶子点头。 “自然是听过。” 她想了想,“据说是用肉制成的好物,烹菜时倒入一些,味道鲜美无比。” “嘿嘿。” 宁锯子笑得一脸奸诈。 “我这油也是一样,烧肉烧菜倒些进去,味道鲜美无比。” “啥?!” 牛婶子被吓了一跳,本能地以为矩子吹牛。 宁非一本正经。 “真的,味道不相上下,几可乱真。”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我以大德圣人的名声和功德担保,绝对是差不多味道的好东西。” 墨宗弟子都信大德圣人,牛婶子也不例外,听矩子这样说便信了。 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 “真一样?可咱……咱这油……可是豆子沤的啊……” “婶子放心。” 宁锯子笑得一脸纯善。 “婶子莫不是忘了豆腐?豆子做的豆腐传到京城,那些高姓大阀的郎君不也说和那价值千金的玉膏脂一个味道?不然也不会把薛家的店铺都砸啦!” 第112章 不管牛婶子信不信, 对于酱油的好奇心已经被吊到最高,倒也没时间去和织布坊争风吃醋了。 她重新打起精神,照顾酱缸也越发用心, 倒是让宁非刮目相看。 牛婶子真是位女中豪杰,说不纠结就不纠结, 马上满血复活状态, 比好些小心眼的爷们都利索。 比如宗门的某些汉子,因为失恋的缘故, 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呢。 不过时间不等人, 春耕过后, 九凌湖的建设就提上了日程。 这日宁非召集三老开会,传令的依旧是小孩克雷,地点定在宗门小会议室。 所谓的会议室, 其实就是宁非家的西厅。 这里刚建成的时候,曾经被用作上课的教室。后来墨宗全员上农课,这个小厅就显得有些拥挤, 索性又择址建了一个大平层。 于是这个西厅便改成了议事的地方,各匠房的负责人有事也可以来这里找矩子汇报, 兼具办公室的功能。 鱼山进来的时候, 谢增和木东来都已经到了。 除了这二人,坐在一旁的还有种植组的柳老头, 矿队的杨东林,以及秋婆婆。 最让鱼山没想到的, 是萍花也在场。虽然这小娘子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却已经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鱼山有些惊讶。 矩子最近的动作,他大概能猜到织布坊是要造起来了。 秋婆婆来理所应当,棉花和织布机她都有出力, 做织布坊的领头人当之无愧。 如果有第二个人,他以为来的会是刘通,毕竟刘通是改造了织布机的人,矩子也很看重他的本事。 但萍花……? 于是等宁非进门的时候,对上的便是一屋子若有所思的目光。 当然,这里面大部分都是冲着萍花去的。宁非笑了笑,倒也很能理解这些人的想法。 毕竟相对于其他几个匠房的负责人,萍花的年纪和资历都太年轻。不过他的团队从来都不是有年资就能熬出头的,关键还是要看个人能力。 刘通有能力,是块搞研究的料子,但是今天商量的是要组建织布坊的事,刘通算是技术型人才,做经营他性格不适合。 上辈子的宁非虽然一直走佛系路线,但能在勾心斗角的大家族中混成人缘奇好,除了他那个无药可救的破身体是加分项外,善于和人打交道也是他的专长。 他不是学经营出身,但他可以观察,从他的叔伯长辈,堂兄表妹的行为中品味诀窍。家族企业中,成功的,失败的,霸气侧漏,马失前蹄,得意忘形,功亏一篑,这些例子就放在他眼前,只要用心,总能获取不少经验。 更别说他还有个好人缘,家族的兄弟姐妹叔伯长辈都喜欢他,在闲聊的时候也不吝分享一些成功的体悟。 宁得觉得,想做好一家企业,最重要的还是用人。把合适的人放在适合的位置,让他去做最擅长的事,就算不能事半功倍,但也不会浪费资源。 萍花就是他看好的人。 这个小姐姐,刚来的时候基本是社交自闭,几乎不与任何人接触或交谈。大家除了知道知道她的来历,看到她脸上的青印,余下几乎一无所知。 但是很快,萍花就抓住命运给予的第一次机会,她接下了别人都不敢接或是不屑接的工作,成为墨宗第一也是目前唯一的劁猪匠,成功在宗门站稳了脚跟,并且让大老板宁非注意到她。 接下来,她又一个人承包了养猪的活计,展示了自己强大的工作能力。有了这样的铺垫,第二次机会很快到来,她得到了和秋婆婆一起做纺织机的机会。 萍花的胆子很大,一旦认准就不回头,不畏惧男女大防,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和技术骨干刘通一起,成功晋升为纺织机研发小组的核心成员。 宁非很欣赏这种敢想、敢拼、敢闯的劲头。 织布坊是九凌湖新城开工建设的第一个轻工业,是工业区的重要组成,他需要一个有魄力有胆识的人负责管理和运营。 而这一点,正是他接下来要考较萍花小姐姐的关键。 “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说正事。” 宁非在最前面的桌前坐下,从怀里摸出那个桦树皮小本本。 “可能大家也猜到了,今天找各位过来,主要是为了织布纺的事儿。” “刘通他们已经把新的织布机造出来了。接下来这段时间,宗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织布坊的建设上。” 他先看了下土木组的鱼山。 “鱼老,之前我给鱼忻的规划图,研究的怎么样了?” 听到矩子问话,鱼山马上站起身,将土木组研究下水管网规划图的进度汇报了一下。 前些天宁非将一卷图纸给了土木组,要大家琢磨一下新城的下路,顺便试制一下陶瓷管道。 墨宗本就能制陶,烧瓷和制陶本就是层窗户纸,现在铁匠坊又能造出耐烧高温的焦炭,墨宗史上第一批瓷器很快出炉。 不过因为有个对艺术不太感冒的理工矩子,这些精美的瓷器并没有被当做装饰品对待,而是成为了九凌新城下水管网的主力组成。 直到几百年后,有远来的吟游诗人来到这个被称为传奇的城市,亲眼看到下水管道都是在外界卖出天价的昂贵瓷器,才忍不住脑洞大开,写出了“九凌城遍地黄金瓷器,水中有奶奶中流蜜”的史诗咏叹调,竟然还流传了千百年。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九凌城的主人还在为第一个轻工业单元的落地煞费苦心。 宁非看向谢增和木东来。 “谢老,木老,刘通已经把织布机造好了,接下来你们要去尽快造一批机器出来,”他眼神没动,却直接点了萍花的名字。 “萍花姐,你们现在需要多少织布机?” 萍花怔愣了一下,略有些仓促地起身。 “现在参加织布课的有32人,两个年纪比较小的可能不太会操作,至少需要30台。” “另外,”她定了定神,很快恢复了冷静,又继续说道。 “还有些婶子和阿姊说家中有姊妹想要过来做工,但我们都没让她们过来,如果要算上这些人,至少还要加15台左右。” 宁非点了点头,心中给萍花点了个赞。 是个有心人,心思也在织布坊上,没让他失望。 “布坊还没建成,暂时不要让这些人来。” 宁非摇头。 “我们自己先组建个布坊的框架,培养出一批成手。现在有了纺织机,棉纱的供应反而是个问题,还需要继续改良。” “等九凌湖的织布坊正式建好,在考虑招工的问题也不迟。” 他把目光投向萍花。 “秋婆婆身体不好,还是作为技术指导给大家上课。这个内部织布小组,就由萍花姐组织,尽快拿出一批成果来。” 于是,新成立的织布组正式在墨宗内部诞生,并且很快就招收到第一批弟子。 旧食间的厅堂里,织布女工们正娴熟地使用弹簧飞梭织布机织布。 一台台织布机排列整齐,中间留出宽敞的空档供人通行,秋婆婆拄着拐杖不停地来回巡视,查看众人的织布情况。 如今纺织小组只有10台机器,30名织布工分成三班工作,每人每天可以使用五个小时。 分组和工作时间是萍花拍板的,倒不是她待人严苛,而是大家都想多用机器练练手,五个小时的上工时间,那还是萍花好说歹说,和众人商量出来的。 因为宁非禁止熬夜班,所以有限的上工时间就成了香饽饽的,人人都想多用一会儿,但后面班次的人不答应。 矩子说了,这一批织出来的布要送到城里卖掉,得来的钱出了继续造机器,还会给大家分一分。 以后新城的布坊要是建成了,就按照每个人的工作量算钱,多劳多得,谁能不心动? 至于自己织出来的棉布能不能卖出去,织布坊的织工们表示完全不用担心。 她们从小组长萍花那都听说了,梅大娘在定安城的时候就穿了棉布裙袍,有好些商贾富户过来询问,只是那时候布都紧着宗门用,还不能卖出去做生意。 现在,有了踏板飞梭机,织出来的布不仅速度快,而且细密度和宽幅也更出彩。 就比如她们之前用的抛梭织机,需要自己伸手去把梭子拿回来,经纬线的密度十分考验织工技术,织出来的布厚薄不均匀不说,宽度也被牢牢限定在两只手臂的距离。 但踏板机就不同了。 踏板解放了双手,织布工可以用手按压织板,而飞梭借用弹力拉的纱线也更直,两根铁圈圈将飞梭穿纱路线完全固定,不存在人工走线的误差,还不受手抛距离的限制,织出来的布细密不透风,布幅宽度也远远大于从前。 早说了织布是谋生的本钱,织布机的好处谁看不到? 从那天以后,除了强制下工的时间,整个织坊内的机杼声就没停过。 短短十几天,萍花的织布小组就织出了二百多匹细棉布,这还是受到机器数量供应不上的限制,几个汉子在铁匠坊木工房的娘子见天地催促男人,只恨不能马上就把纺织组的织机备全。 被催得最惨的自然是木东来。他婆娘王氏对于新式织机十分上手,偏偏又要和人一起排队拼着用,心中的无名火天天烧,,直骂木东来耽误她们纺织组的大事! 木东来苦不堪言,家都不想回,天天泡在铁匠坊和一群光棍小子干活,对织布机的事十分上心。 紧赶慢赶总算凑齐了机器,而此时的梅大娘也装好了货车,带着几个伙计和满当当的布匹、洗化品,准备重返定安城开张赚钱。 春耕结束,宁村作坊的“西海人”,又回来了啦! 第113章 自打三王登基, 定安城里南来北往的商贾忽然一下子多了不少。 人人都念叨着接下来会打仗,日子不好过,生意不好做之类的, 可新上位的皇帝们不可能过苦日子,世家大族也要保持清雅高洁的风度, 是以生活品质不降低, 该买的货物还是要强。 以前只有京城坐在龙位上那一位皇帝,先帝就算再豪奢也就一个人, 宠妃算来算去只有一个半老徐娘马氏。 可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皇帝数量翻了三倍, 嫔妃数量就不知道翻多少倍了。 正明(原西河王)帝和光统帝(原东山王)不愧是堂兄弟, 两人的思路都差不多,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立后封妃。 倒也不难理解,后宫本就是世家争夺权力的主战场, 谁能生下带有家族血脉的继承者,至少可保两代门阀昌盛。 而皇帝娶世家女也不是亏本的买卖,不但白得一个精心教养出来的皇后, 而且还能从这桩婚事中获得到门阀的支持。之前薛家把薛仪微送上后位,可是许诺了给先帝送一整只亲军的刀剑, 都是龙泉剑坊的一等品, 绝对算是大出血了。 只不过薛家高估了薛仪微的魅力,皇帝又不想让世家女生儿子, 两相算计谁也没得好。有了薛家的前车之鉴,这次站队的世家就聪明多了。不但按照新帝的口味挑选女孩, 还买一送三, 确保皇帝的后宫充实丰富不说,出力也是实打实,完全不掺水。 毕竟都站队了, 再端着也没意思,不如好好辅佐自家主子,将来搏个新朝的从龙之功。 不过东西二帝的打法也不大一样。 正明帝(西河王)只走世家路线,按家世定品级,同等世家就看系谱前后位次,很给世家的面子。 光统帝(原东山王)就比较简单粗暴了。甭管什么出身,有钱的豪强乡绅也可送女入宫。当然光送闺女不行,身份低的必须带着大笔的陪送,为接下来的“讨逆”大业积蓄力量。 不管怎么说,登基成婚都不是小事。皇帝仪仗和吃穿用度两人都攀比着来,就连最佛系的寿平帝(原寿平郡王)也都翻修了宫室,物资消耗一下子翻了几番。 有心钻营的家族散出仆役四下找寻稀罕之物,很多人不约而同就奔向了定安城。 定安城,这里有全业朝唯一一家西海商铺呀!店里有不少稀罕玩意,年前那群西海人就回家过年了,现在都过了好几个月,怎么也该往回走了吧?! 于是,宁村作坊附近的人潮渐多,时不时就有商队进城,朱雀街上的房子一早就被吝得精光,就连附近好几个街巷也都跟着水涨船高,开了不少的商铺,隐隐形成了一个比之前的朱雀大街规模还大的商业区。 尤其靠近作坊的那几家,房价更是炒出了天价。有些老住户为了赚取高昂的租金,直接把老宅都让出来了,带着全家找便宜房子住,然后凌晨起床,穿过半个定安城回到朱雀大街,来做黄牛排队的生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无奈东风,就是不来。 等啊等,等到春暖花开,大地返青,望眼欲穿……终于等到了西海人进城的消息! 这一日,汪得胜正坐在早点摊子前喝水豆腐,刚要了一碗咸汤,就看到自家小厮正慌不择路地朝自己这方向冲。 “汪管事……汪管事……” 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厮连喊几声也没说到正题。倒是隔壁桌带来的随从机灵,指着北城门的方向直接喊破: “西海人回来了!” “啥?!” 汪得胜水豆腐也不喝了,直接起身去抓那伙计细问。结 果人家的主子反应更快,扔掉几枚铜钱就直接窜出了桌子,头也不回地朝着朱雀大街跑。 汪得胜一愣,瞬间也回过神,恶狠狠瞪了自家小厮一眼,也跟着往外跑。 妈的没用!关键的话头一个都讲不出,跑腿抢位还要他汪管事自己来,要你何用! 这也就是看在他小舅子的份上不得不带着,等回了代郡,他非得把这小子给撵回去不可! 汪得胜刚拐上朱雀大街,身旁瞬间超过无数个身影,很快就跑的连后脑勺都看不到。 不用说,那都是朝着街尾的宁村作坊的方向,南来北往穿什么的都有,虽然跑得也是龇牙咧嘴,但还都有精力瞄着周围的人,生怕跑慢了让人赶超。 可是苦了汪得胜!以前那干过这种活计?! 他是代郡二等世家阐宁彭氏的大管事。光统帝在鼎丰城登基,阐宁彭氏也出人出力,还送了三个小娘子入宫待选。 光统帝(东山王)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一二三等世家的女儿,在后宫混得如何全看个人和家族的本事,绝不拘泥于世家谱系。 这样一来,家族的支持就很重要了。阐宁彭氏出美人,家中此次入宫的三娘子和四娘子各有千秋,五娘子也是个出名的美人坯子,只要得陛下青眼就一定可以提拔家族青云直上。 但此次待选人数众多,想脱颖而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还得要家族给支援。 汪管事这次从代郡出来,就是奔着定安城的宁家作坊过来的。 以前在代郡的时候就听说这家西海商铺卖的都是稀罕物。比如那些世家娘子最爱的四花皂盒,用了不但润养肌肤,还自然留香,这次入宫待选的贺岳家和世家的女儿都备了几盒傍身。 彭家的三位小娘子也想要,无奈西海人在年前就离开了定安城,市面上的皂盒越来越少,有价无市。 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抢到!他们彭家在阐宁也是响当当的家族,绝对不能丢份! 这样想着,汪管事的脚下越发跑得欢快,竟然也超越了几个竞争者。 好容易跑到朱雀大街街尾,就看到宁村作坊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众人或是伸长脖子朝街口张望,或是低头数着自己前面有多少个卖家,还有机灵的,现场就卖起了黄牛票。 “第15个,三十两纹银如何?” “15?太远了!轮到老子估计啥都没了,你这三十两不值。” “老爷别这样说,我还有很好的位置。看到那个小孩没?他现在站第六,不过价钱要翻个三倍了……” 翻三倍,那就是小一百两,那人有点犹豫。 但汪管事不犹豫啊!他正愁在队尾买不到货呢,一听说90两银子就能站第六,马上点头。 “给我给我,我要了。” 他这样积极回应,之前那人就有点想反悔。不过汪管事是什么人,生于世家长于世家得仆役,把彭家在阐宁那股子蛮横劲发挥到登峰造极,很快吓退了竞争对手。 他给了银钱,小孩也让出了位置,在一众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安心站在了第六个的位置上。 呵,这西海商路往来不易,回来怎么也得多带些货物。他前面就五个人,还能买上天? 越想越觉得有理,心情放松之下,汪得胜还哼起了小曲。 又等了一会儿,远远就看到了一列驴车从朱雀大街入口驶来,赶车的都是穿着棉布袍服的西海活计,脸色红润,身形健壮,一看就是富贵家养出来的仆从。 可再一细看,汪得胜又觉得情况不对劲了。 说是一列驴车,其实满打满算也就五辆。 驴子运力有限,这些伙计肯定是要坐车过来,哪还能有多少地方装运货物?! 再看车辙,轮印吃土不深,明显也没装太多东西。这么看,他这个六号位也不保靠…… 正想着,驴车在作坊门口停下。活计们牵着驴子去了后院,只留下风光下车的梅大娘,八面玲珑地应对众人的询问。 羊角巷子里,郑二娘端着一盆豆腐从院子里出来,玉白的脖颈微垂,手指轻轻将一缕散在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 “二娘出去呀?” 隔壁的婶子笑着和她打招呼。 郑二娘笑得温婉,轻轻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说道。 “娘让我给巷口的姑婆送些豆腐,顺便再照看一下。她这两日身子不畅快,好久不出门了。” “哎呀,你和你娘真是善心人!” 隔壁婶子笑着夸道。 “和那老婆子无亲无故的,不过到你家买过一文钱的豆腐,还得你们这样关照!” “这么善心的人家,小娘子生的又白净,将来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的小子!” 两人说话的时候,“西海商人”的驴车队已经停在后门门口。 邻居婶子的嗓门又尖又大,一众“西海伙计”都听了个清清楚楚,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郑二娘子脸上漾起了一抹红晕,略害羞地低下头,却将白嫩的脖颈露了出来,十分勾人视线。 一众“西海伙计”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难得在街上望见这样娇羞的小娘子,纷纷停下脚步盯着看。 郑二娘头颈微微避开,一双水杏眼却在偷看。也不知撞上了是的目光,羞恼地跺了跺脚,端着豆腐盆子快步离开,只留给众人一个袅娜纤弱的背影,引人遐思。 “嘿,那小娘子真俊啊!” 章铁锁一脸兴奋地搓手。 “她走的时候那一眼是在看我吧?眼睛里有小勾子似的,肯定是对我有意思了!” 张二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中满满都是鄙视。 瞎说,明明是冲着他的。 他那时候搬着货箱,听到有人直抽气就抬头去看,结果那小娘子就跟只受惊了的小兔子一样,怯怯地低下头,害羞地走了,和章铁锁有啥干系? 真是自作多情! 第114章 春天来了, 后院的单身汉子还只是春心萌动,前院的老爷们却已经欲火焚身了。 梅大娘“衣锦还乡”得甚是风光,一下马车就被众人团团围住, 争相询问这次的存货情况。 原因无他,驴车队太短了。若是从西海千里迢迢过来, 这点车马能运多少货? “皂盒还有没有?这次来了多少?” “年后就在城里等着了, 能不能限制一下每个人买的数量!?不然前面的都买光,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对对对!卖谁不是卖?肉汤大家分啊!不能光可着前面的!” 有人这么说, 有人就不爱听。 汪得胜是花了银子买位置的, 一听这话立刻就急了。 “叫什么叫唤?谁让你花不起排队的银钱?没钱趁早滚, 别在这放臭屁!” 眼看着两人要吵起来,梅大娘马上笑着打圆场。 她先是感谢了一下大家盛情,然后马上开始倒苦水, 什么路远,世道乱,天气不好, 原料难得之的,反正一个中心, 那就是运输不易, 价格上调。 众人正要骂娘,却见胡人大娘子眼睛一亮, 快步走到队伍中,和站在第二位的胡商说了两句什么。 那胡商连连点头, 笑得见牙不见眼, 像是捡到了天大的便宜。 这波明晃晃的暗箱操作,简直把人撩拨得不能自拔,心痒难耐, 但碍于胡人娘子还在场,不敢问出来得罪人。 趁梅大娘进店准备开张的时候,众商贾一拥而上,将那胡商团团围住,逼问他是不是和胡人娘子有什么肮脏的XX交易。 “没……没……真没有啊!” 胡商一脸冤屈的表情。 “就是之前有次这店里卖过足光散,我们商队的有人赶巧买过,泡了脚就不臭不痒,十分舒坦,我就拜托梅娘再卖我们一些。” 哦,足光散。 众人恍然。 这玩意可不新鲜,很多人都用过。 跑商的经常奔波在路上,分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几乎人人都有脚上的毛病。若是用了这足光散泡脚,便能消除脚上的异味和痛痒,能舒服好一阵子。 宁村作坊的卖过好几次足光散,都被走商的马队抢光了,虽然算是紧俏之物,但也像皂盒那样夸张,基本都是有脚疾的商贾在用。 没意思,没意思。 众人散去,那胡商轻舒一口气,觉得自己这次算是过关了。 汪得胜一直冷眼旁观,他见那胡商身旁没人,便招呼小厮过来排队,自己则是走到胡商身边,伸手一拍他肩膀。 “老弟,借一步说话。” 那胡商不明所以,但还是和他走出人群,找了个偏僻的角落。 “兄弟,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听他这样问,汪得胜轻笑一声。 足光散虽好,但这玩意不值得梅大娘子单聊。 在世家见惯了勾心斗角,寒门商贾这点雕虫小技,根本瞒不过他汪大管事的眼睛! “我想和老弟谈笔生意。” 他顿了顿,“你从掌柜手里买了黑货吧?分我一部分如何?我照价付钱?” “兄台你也想要足光散?” 那胡商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目光不断在汪得胜身上梭巡。 汪大管事被他看得生气,伸手朝他挥了挥。 “别扯蛋,你刚才笑那么淫邪,绝对不可能是为了泡脚的药粉!” “我也不挡你财路,只要你分我一杯羹,不然这事闹起来你也落不到好处!” 听他这样说,那胡商先是脸色大变,然后又干笑着摇头装傻。 “不不,兄台误会了,在下只是想要买些药粉而已。” “少他娘的给老子放屁!” 汪得胜抱臂环胸。 “你们这些胡人,怕是不知道老子的来历把?” “你汪大老爷,那可是贵妃娘娘母家的大管事,得罪了汪大老爷,你以后就别想在中原混了!” 说贵妃母家那是吹牛,三位娘子还在待选,未来啥样好不好说哩! 但是吓唬这些胡人是足够用的,反正这些人也搞不清三家的势力范围,吹牛也足够吓退一批人! 果然,听他这样说,胡商的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 他想了又想,脸上的表情极度不情愿,不时还要抬头观察一下汪管事的表情,最后咬了咬牙。 “我……我拿到的数量也不多……” 汪得胜心中一喜,知道这是上钩了,马上追问道。 “你和那掌柜的定了什么?” 胡商犹豫了一下,“……是西海细布。” 西海细布? 一听说是布,汪得胜就有点失望。 布这东西阐宁就产,一点都不稀罕。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追问道:“这布有甚特别?要你这样偷偷偷摸摸和那掌柜交易?” “这西海布,不但柔软,而且针脚极细极密,比丝麻都保暖许多,穿着特别舒服!” “之前梅姬就穿着西海布做的裙袍,耐寒耐冷,正是我们想要的!” 听他这样说,汪得胜就更没兴趣了。 达官贵人哪需要想暖不暖和,冷了身边有人给递汤婆子披大氅,只有庶民和跑商的人才需要这玩意。 没意思。 见他兴致索然,胡商搓了搓手。 “大人,那你还要这西海细布吗?” 汪得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和那掌柜说的就是这玩意?没骗你汪大老爷吧?” “没有没有,就是这西海细布。” 胡商诚惶诚恐。 见他不似骗人,汪得胜不耐烦地挥了挥巴掌。 “滚滚滚!浪费老爷的时间,老爷我还赶着排队,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说着,他就急匆匆地回了作坊门口。 梅大娘说店里要理货,下午才会正式开门,门口的可以先出去吃个饭,申时再回来等。 话虽然这样说,但也真没有人离开。 都等了好几个月了,好容易堵到开门,这要是因为一口饭给耽误了正事,回去根本没办法和主家交代。 等了又等,终于到了申时。 这次门口守着两个活计,一次只能放五人进店,汪管事正好在第二批。 他心中暗恨卖位的那个定安人。这第二批和第一批终究差了一轮,万一前面的人扫货,那他…… 忐忐忑忑战战兢兢,好容易轮到他进店。活计一开门,汪得胜就以通关自身宽度完全不相匹配的灵巧,迅速闪进店中,直接扑向了柜台。 “花香皂盒,有多少我都包圆了,都给我装上!” 此话一出,后面的几人立刻骂人,都说包圆不地道,连口剩饭都不留给别人。 但汪得胜不在乎。 这是关系到贵妃娘娘的未来,入宫绝对不能输了面子,不然彭氏全族都被人瞧不起。 “老爷我全要了,你算一算要多少银子?” 柜台上的梅大娘笑容可掬。 “没了。” “啥?” 汪得胜掏了掏耳朵。 “你说啥没了?” “皂盒没了。” 梅大娘给汪得胜抛了个媚眼。 “刚才有位老爷买走了最后八十盒,现在皂盒已经卖没了。” 汪得胜的脸色瞬间黑成锅底,气得恨不能揪着活计问到底是哪个王八不讲究,也不给后面的人留口剩饭?! 但他深知和胡人掌柜纠缠一点意义都没有,只能摁下这口气,强制镇定地问道。 “那你们还有啥?” “有足光粉,要不要?” 汪得胜这个气呀! 给未来的贵妃采买足光粉,说出去这像话么?! 后面的人见他不回答,连忙接口道。 “足光粉我要!有多少要多少,包圆!” “好嘞!这就给老爷结算!” 见此情景,汪得胜也急了。 他用肥胖的身躯和粗壮的胳膊肘别开身后的商贾,自己堵在柜台,朝着梅大娘大吼道。 “老爷我还没说话呢?你咋能卖给后面的?” “哦。” 梅大娘停下了打算盘的手,略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那老爷要足光散?” 一听此话,汪得胜又不说话了。 但他是个机灵人,脑子一转就想到之前从那胡商嘴里淘到的消息,马上拉高了嗓门吼道。 “那什么……西海细布,老爷我都要了!” 此话一出,店里瞬间陷入了一片寂静。 后面的四个人都盯着梅大娘的脸,那目光嗖嗖嗖跟小刀一样,生生剐着这个胡人壮妇的肉。 梅大娘的脸色很不好,她上下打量了汪得胜几眼,推说没有西海布。 汪得胜这个气啊,这胡人掌柜越是这样,他就越要和她较个真,便将之前从胡商那里听到的消息又漏了些,并且婉转地暗示,若是梅大娘再不认账,他就要把事情全部抖出去。 后面的几个商贾听不懂,但梅大娘懂了。 她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忍气吞声,黑着脸问道。 “可是这位老爷……确定全包?” “当然。” 汪得胜挺胸抬头,从怀里摸出一个木盒扔在桌上。 “你尽管算账,老爷都要,且看这些够不够?” 梅大娘打开木盒,眼睛都看直了。 里面满满当当,竟然放的都是金条! “够了够了,这些够了!” “那这两百三十二匹布,就归这位老爷了!” 说着,她也不纠结了,将金条收进了怀里,引着汪得胜就去了后院。 后院停着三辆驴车,车上装的全是棉布,全数交付于汪得胜。 汪得胜一见布就有些后悔,细密柔软是真细密柔软,布宽也比日常见到的宽太多。只是这都是些素色的布,怎么看都不配他家贵妃娘娘穿戴啊! 见他脸现犹豫,梅大娘反而笑得殷切,胖手拍了汪得胜肩头一记,一脸神秘兮兮。 “老爷回去就知道好处了,这布可是能一刀剪裁,不像普通布匹还要拼接。若是能找个有本事的裁缝,便是能做出无缝的天衣来呢!” “老爷放心,主家之前便有吩咐,像您这样的贵客,不但可以永久获得我们家98折的打折优惠,还会赠送您一些小礼品。” 说着,她就从另一辆马车上搬下了个大木箱,放到汪得胜脚边。梅大娘的态度和之前完全泥砖,十分恭敬,恰到好处地抚慰了汪得胜有些后悔的心情。 “这是赠品?” 他盯着地上的箱子问道。 “正是。” 梅大娘拍了拍手上的灰。 “里面都是从西海国运来的好物。” “老爷买下我们的布,我们赠老爷十色丝线,老爷裁衣的时候可找绣娘缝纹绣花,咱们这些布都是用顶级的棉线织出来的,细密柔软还容易显色,做外袍或是中衣都适合!” “箱子里还有用最珍贵的材料制出来的养护品,老爷可回去送给相好的小娘子,保证她们欢喜上天!” “我家主人还赠送一份西海国宫廷秘药,可祛除头痛骨痛。这是只有西海国王才能使用的宝贝!我家主人有渠道,但绝对不能对外声张呀。” “里面还有件信物,便是主家给的打折卡,老爷您可千万收好了。” 梅大娘说一句,汪得胜就脸色就好看一分。等听到最后两句话,汪大管事彻底阴转晴,圆胖的脸上笑得欢畅。 他现在也不觉得买这些布亏钱了!这不还能裁衣么,天衣无缝……这说辞简直不要更好,绝对适合他们家小娘子的身份! 更别说他本来就想抢购的洗护品作为搭头,那胡人娘子说都是最好的材料,可比那些大傻子抢的普通货有牌面的多! 更别说还有西海国宫廷秘药和打折卡……他那些金条就花得太值了! 没准回去主家还得夸他有本事,会办事呢! 第115章 汪得胜搂着宝箱, 拉着几大车西海布,欢欢喜喜回了阐宁城。 西海布贵是贵,但这玩意稀罕, 而且的确比麻布柔软,比丝绸保暖, 何况西海人还送了那么一箱子宝贝! 他都想好了, 就说养护品和西海秘药是花高价买到的宝贝,把西海布的价格压缩到和麻布的价格差不多。 反正现在还没人用过西海王室顶级养护品, 一个皂盒都能卖出天价了, 全套养护品比皂盒贵一些不是理所应当? 到时候, 主家看到他不但能买到好东西,还能搭回来一些质优价廉的布匹,谁能不夸他有能力, 会办事? 越想越兴奋,汪得胜恨不能插上翅膀就飞回阐宁。 一进城,他也顾不得力图劳累, 小跑着奔向正院,结果好巧不巧, 正撞上家主有客人。 有客人自然不能强行进去回报成功, 汪得胜又想赶着第一时间邀功,在门口转悠两圈不舍得走, 最后索性远远站在廊下候着。 二管事正安排晚上家主要求的饮宴,刚从曲廊转出来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汪大管事, 连忙过来和他打招呼。 “汪大哥回来了, 这一路辛苦了啊。” 汪得胜点头,指了指正院书房。 “里面那是谁啊?” “贺岳郎君。” 二管事压低了声音说道。 “老哥别等着了,这次贺岳郎君是找咱们家主商量粮草军需的事, 怕是一时半刻完不了的。” “贺岳郎君?” 汪得胜怔愣了一下。 “贺岳郎君以前不也来么,这回怎么……” “不一样了。” 二管事指了指天上。 “代表那位。” “那不就是……” “可不。” 二管事搀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 “这不是听说北边的封家前段时间打了个大胜仗,把信安和延平夺下来了!” “陛下登基的时候给封家发了诏书,但是封家没有明确表态,心里正不自在呢,结果封家又立了一大功……” “昨天京里传出消息,说陛下有意讨逆抗胡,要贺岳家负责筹集粮草补给,这次景二郎君过来,就是要咱们家出钱。” “什么?封家夺回了信安和延平?” 汪得胜大惊。 这两座城,前朝的前朝就丢了,一直没能回来,封家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大的动作!? 明明他这段时间都在定安城啊!定安城里风平浪静,一点风声都没有! 他心下震惊,忍不住扯住了二管事的衣袖。 “可是没听错?延平一地不是有胡骑驻扎,边军那点破烂人马怎么能扛得出骑兵的冲击?” 汪得胜的问题彭氏家主也想不通,好在这次来阐宁城的是他好友,贺岳家主亲弟贺岳景升,倒也没有隐瞒他的意思。 “听说是薛家造出了奇怪的兵器……” 贺岳景升喝了口茶,意味深长地说道。 时间倒回二月二十,羊叉子河南岸。 春风化冻,但塞外依旧寒冷,枯水期的河道露出沙土碎石,一对对黑甲兵丁趁着夜色正悄无声地地过河,无声而又迅速。 黑甲军渡河之后便直扑延平,延平城地势平坦,坐落在羊叉子河北岸十几公里的地方,就一座孤城,最适合骑兵冲杀,是胡骑萨鲁尔部的沙陀王的驻点。 萨鲁尔部的沙陀王,在胡骑大军中也是个名号响当当的人物。 萨鲁尔部不善放牧经营,但天生体格强壮善骑射,全族以四下打劫小部落为生,行踪不定,每到一处的都会带来屠杀和劫掠,是草原漠北上臭名昭著的坏蛋。 这次胡骑扣边。谷蠡王征召萨鲁尔部一同南下,并许诺给提供给他们足够的牛羊和女人,这群嗷嗷叫的强盗欣然应允,在去年六月突袭变成,连下忻州、埭州一线,表现甚是勇猛。 而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沙陀王残忍至极的杀戮。 沙陀王的骑兵有屠城的习惯,人头便是他们邀功算账的凭证,是以忻州埭州两地百姓,若是没能及时出逃,大多都做了沙陀王的刀下鬼。 许是沙陀王闹得太厉害,许是谷蠡王付不起那么多头颅的酬劳,总之在萨鲁尔部占领忻州和埭州的第二日,谷蠡王便派出大军接管二城,把沙陀王和萨鲁尔人撵到延平待命。 延平已经沦陷几百年,城池荒凉贫瘠,远不如忻州埭州繁华。 但萨鲁尔人再善战,到底比不了谷蠡王的大军,是以沙陀王这口气一直憋在心里,时不时就要杀城里的百姓出气。 杀了几次,沙陀王就发现情况不对。 延平城现在是他的地盘,人都杀了就没人伺候他,他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于是,延平城里的居民终于得喘一口气,在沙陀王的屠刀下侥幸捡了一条小命。 但沙陀王这口气一直没出来,在延平城里虎视眈眈,恨不能啥时候再策马南下,换个更舒服的地方。 只是还没等来金帐的命令,他就接到延平城被围困的线报。 沙陀王气得直奔上城墙,果然看到业人的黑甲军驻扎在城外不远处,已经有袅袅的炊烟升起。 “混账!那些业人是疯了吗?竟然胆敢来招惹勇武的萨鲁尔部!他们是活得腻歪了么?!” 沙陀王的大巴掌拍碎了一块砖石,伸手从背后取下弓箭,挽弓劲射,羽箭带着破空之生,直直射向城外边军驻扎的方向。 “勇武!天神的勇士沙陀王!勇武!” 周遭亲兵齐声欢呼,听得沙陀王志得意满。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放狠话,一枚黑色的羽箭带着凛冽的风声扑面而来,沙陀王本能地闪身避过,那枚羽箭直直撞上门楼,掉落在地上。 众人皆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沙陀王一头卷发都气得发直,扒着箭垛朝场外看。只见城外业人扎营处,一个高大的黑甲骑士正放下手中的长弓。他似乎也注意到沙陀王在看他,蓦地抽出腰边的长刀,雪亮的刀锋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金光刺目。 不用语言,这个动作和姿态武人都懂,极度的挑衅没错了。 “妈的,那个贱奴是谁?!” 沙陀王伸手揪住一个兵士。 “他是业人吗?是卑贱的业人吗?他叫什么名字?!” 那兵士被他差点没掐背过气,但他真心不知道城下那个胆敢挑衅沙陀王的混蛋是谁?!天神在上,上一个敢这样对沙陀王的家伙,骨头都被野狼嚼碎,死的不能再死了! “不……不知……” 他还没说完,耳边再次响起羽箭破空的声响。 沙陀王扔下战战兢兢的小兵,伸手揪住了箭杆,这才看到上面还绑着一封信。 他拆开信,扫了一眼,发现上面写的都是业朝的文字。 沙陀王看不懂,便随手扔给一旁的业人参议,让他念出声。 信倒是很简单,其实只有两个字: “敢战。” 业朝没有句读,但这两个字的语气沙陀王还是能体会的,立刻火气上脑,吼着让副将点齐兵马,他要出城砍掉那些狂妄的脑袋! 沙陀王向来在城中说一不二,一众萨鲁尔人也奉他为遵,无不听令。 很快,城中响起悠长的号角声,萨鲁尔部的男人迅速穿戴好衣甲,拿起武器跨上战马,怪叫着跟随沙陀王列队出城。 而城下的封恺也整装待阵。 根据斥候回报,信安城里的胡骑闷了一冬天,现在隐约开始有集结的迹象,怕是要开始袭扰雍西关的春耕。 祡岭一线最近几个卡点已经遭受过几波小规模的胡人冲锋,仗着城池坚固,刀剑锋利,守点的兵丁把地盘占得牢牢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自从三王分立之后,胡骑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他们似乎知道之前那个还算完整的业朝已经分崩离析,现在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祡岭西线有家中叔伯据守,暂时看还没什么问题,但也不是高枕无忧。 比如延平和信安二城,因为地势的缘故,一直插在祡岭前沿,是胡骑南下进攻雍西关的要冲,绝对不能继续放任胡人盘踞。 封恺将大军兵分两路,一路亲自领军,跨过羊叉子河直奔延平。延平城中的沙陀王是胡骑中出名的猛将,以沙陀王一战吸引胡骑的视线,另一部分则由副将带领前往白河寨,伺机谋夺信安城。 延平城门打开的时候,封大公子正立马阵前,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的动静,姿态从容。 在他身后,是列队整齐的边军步卒,人人手持雪亮的横刀,杀意凛然。 沙陀王只看了一眼就嗤笑出声。 他就说这些业人都是羊脑子,吃了多少次亏都不记得痛,每次还都傻呆呆上来送死。 他沙陀王带的可是全列骑兵! 以步卒对骑兵,那就跟用鸡蛋去碰石头一样,根本不堪一击! 不然他们这些马上的勇士,靠什么能征服这样广大的土地,就算刀剑再锋利,什么也比不上战马加上骨朵的威力! 只要一个冲锋,骨朵就能砸破一串人的脑袋,那些羊奴马上就会溃不成军! 刚才那小子箭法不错,可惜脑子里灌的都是尿水,一点都不灵光! 想到这里,沙陀王仰天大笑,觉得闷了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怒气的好机会。 他手中的骨朵指着对方的黑甲骑士,神情无比轻蔑,用十分不流畅的业朝话喊道。 “你!不知好歹、小子!就凭你也配、向勇猛的沙陀王、挑战!?” “受死吧!” 说着,他高举骨朵,手臂前伸,朝着边军列阵的方向大吼一声。 “天神的勇士们,跟我冲啊——” 第116章 沙陀王一声令下, 一众胡骑都嘎嘎怪叫,跟在他马后朝着业人冲锋。 按照他们的经验,只要加鞭打马就好了, 快到阵前的时候那些业人或是害怕的逃跑,或是挥刀斩马腿。但不管是哪一种, 对于骑兵的杀伤力都是有限的, 只要他们在阵前举起手中的马刀和骨朵,就能在被刀剑砍伤之前先杀掉对方。 再不济, 好的骑手还能纵马踩踏敌人。沙陀王的马术就十分高超, 虽然每次他都冲在最前面, 但是从来都没有被业人伤到要害! 所以,跟着他的一众萨鲁尔人都没什么危机意识,就当一次例行收割, 几波冲下来这些羊奴就会尸横遍野。 瞧瞧他们用的那些刀,又薄又细,还不如之前忻州守军的兵刃好呢!也不知道是哪里凑过来的杂草, 也敢来延平城挑衅?! 萨鲁尔人是生长在马上的部落,骑兵的速度非常快, 转眼就冲过了两军中线。 沙陀王还在不断给麾下的骑士鼓劲, 众人的马速越来越快,跑起来根本停不住, 就是要借助马势冲破业人的军阵。 萨鲁尔人各个兴奋得眼睛发红,看对面那些站得整整齐齐的边军根本不是人, 那都是可以砍下来换成金银和羊奴女人的战功! 他们全员冲过了中线, 眼看着就要举起马刀,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军阵忽然动了。 只见那些业人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长杆, 手法迅速地拼接在刀柄上。一把细细的横刀瞬间变形,成了超长杆的陌刀! 陌刀近两米长,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刀尖所指正是萨鲁尔骑兵的方向。 短刀变长刀这个操作,已经让冲得正在兴头上的萨鲁尔骑兵下了一大跳。现在再看到陌刀结成的刀阵,很多人的心中都有一瞬间的慌乱。 原因无他,陌刀阵的气势太惊人了,黑甲如潮,陌刀如墙,刀锋林立。 “别怕,业人在虚张声势!他们也没有多少人!” 沙陀王大吼一声,及时提振了士气。 为了壮大本军的声势,他怪叫一声,不但没有勒马减速,反而又很抽了几下鞭子,胯下的战马嘶鸣一声,箭矢一般冲了出去。 有他带头,萨鲁尔骑兵的胆气也都壮了不少,怪叫着朝陌刀阵冲去。 封恺骑马站在最前方,他抽出腰间的贯虹,刀锋直指沙陀王。 “杀!” “杀!” “杀杀杀!” 陌刀阵中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虽然只有五百人,可陌刀兵手举利刃,目光坚定,踏步向前。 “杀杀杀!” 声震山河。 而在他们身后,黑甲骑兵已经就位列阵,准备在第一轮交锋后展开反冲杀。 虽然之前也和陌刀兵一起操演过,可真看到如此惊人的杀气,还是有人耐不住心中的惊愕。 这……这……这……这真是他们雍西关的边军吗? 只有区区五百人,为什么会造出千军万马一样的惊人声势?! 有人张大了嘴巴,有人眼眸晶亮,还有人,被陌刀阵的杀伐之气鼓舞,热血上头。 这……就是陌刀阵的力量吗?! 简直让敌人和友军都头皮发麻啊! “冲啊!砍死那群羊奴!” 沙陀王再度大吼,看似胜券在握,可实际上,他的心中已经隐约生出了一丝不祥地预感。 萨鲁尔骑兵从来都是为沙陀王是从,不去分辨主将的状态有什么不同,只本能地跟从命令。 黑色的方阵在坚定前移,一步接着一步,并不因为骑兵的靠近而有丝毫迟疑。 第一次遭遇陌刀阵的萨鲁尔兵同样不识厉害,反而飞马加鞭越冲越快,前军已经杀到了陌刀阵前。 正面遭遇! “哈噢嗷嗷!”沙陀王大喝一声,给萨鲁尔骑兵壮胆。 “杀!”陌刀兵齐声大吼,毫不示弱。 封恺的眼睛一直盯着沙陀王,估算到距离差不多了,冷然的眸子杀意暴涨。 “刀刺——” “喏————” 众将士吼声如雷,低沉悠扬,如远古流传而来的磐钟之音,充满了威严。 陌刀被齐齐扬起,刀尖斜伸向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寒光。 如墙!如林!如刀光炼狱! 这样可怕的阵势,若再直直撞上去,真有可能被万刀穿心! 有萨鲁尔骑兵第一次心生胆怯,马速开始变慢,之前冲杀时那种一往无前的气魄也开始退散。 但陌刀阵没有给他们后悔的机会。黑色方阵如洪流冲到近前,雪亮的长刀直接斩破先锋骑士的甲胄,将其挑落马下。而他的马匹,也同样被斩下头颅,直接倒入尘埃。 “前队劈砍!” “喏!” 又是一声应和,陌刀再度举到半空,骤然下落,将第二批冲到的骑兵连人带马,齐齐斩断。 同伴的鲜血通常会激发萨鲁尔骑兵的蛮横之气,所以萨鲁尔部落从来不怕死人,他们坚信只有在尸堆中爬出来的才是天神真正的勇士! 但是这一次,接连两队的惨死彻底打乱了萨鲁尔人的阵脚,就连悍勇无双的沙陀王也在刀阵面前勒紧了马缰。 原因无他,那些长刀实在太长了,根本不是拼着一队人就能杀过去的长度!而且举刀的是人,不是之前固定在壕沟中的绊马桩子,业人会控制刀锋走向,前队砍完后队替换,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断,冲过去就是白填人命! 见此情景,沙陀王也有些懵。 他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可怕的刀阵,这完全就是为了克制他们萨鲁尔人而创造出来的,这是鬼怪的法阵! 眼见着萨鲁尔人生出退意,封恺再度高举贯虹刀。 刀身上闪烁的金线如天上降落的神光,波浪纹的刀尖再度指向了沙陀王的脑袋。 “黑甲军,随我冲!” “喏!” 黑色的潮水迅速涌动,翻滚的波浪很快聚成洪流,从刀林后方喷射而出,直扑萨鲁尔骑队。 封恺冲在最前面,照夜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几乎是瞬间就到了沙陀王的面前。马上的骑士面无表情,眼神冷漠,手中的长戟直直刺向沙陀王。 沙陀王举起骨朵迎击,巨大的力道砸得他肩膀阵痛,脸上却露出的兴奋至极的表情。 “业人小子,没想到你箭法好,长兵器也不错,做我沙陀王的对手合格了!” “你好好表现,等会沙陀王赐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封恺不吭声。 他杀人的时候从来不说话。 对方已经注定是个死人,听一个将死之人的疯狂叫嚣,对他来说是件非常可笑的事。 两人打了几十个回合没分胜负,蓦地从身侧刺出一杆长刀,朝着封恺的肋下砍去。 封恺格挡开刀头,急急调转马头,照夜长嘶一声,用后腿踢开的偷袭的萨鲁尔骑兵。不过对方也是个狠性情,竟然在被马踏之前,将手中的长刀狠狠掷出! 这一次,封恺不能让照夜帮忙了,只好再度挥戟挡开。 可是这样一来,他正面就露出了空档,给了沙陀王可趁之机! 沙陀王是个善于抓住机会的人,对手任何一丁点失误都会被他完美利用,毙敌于瞬息之间! “哈哈,业人小子,沙陀王送你个痛快!” 说着,沙陀王的骨朵就砸向封恺的面门,带着千钧的力道,几乎避无可避! 下一刻,一道金光闪过!玄铁骨朵被直接斩成两段。青铜头远远飞了出去,沙陀王的手中只剩一并秃杆! 还没等他回过神,沙陀王就感觉胸口剧痛,雪亮的刀尖刺进了他的心脏! 那把刀!那把刀!那把刀…… 沙陀王的眼睛死死盯着封恺的左手。 那只手,正握着一把狭长的刀。正是这把刀,贯胸而入,刺中了自己的要害! 那个业人小子……哪里来的刀?!怎么可能斩断他的玄铁骨朵?! 这个问题,沙陀王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那把烧着波浪纹的金线刀,成为他视野中最后的风景。 “然后,延平城就被封家占了。萨鲁尔部几乎全军覆没,就零星逃了几个,还都是因为没出城,见事不好提前溜走的。” “胡人沙陀王的头颅被挂在城外,尸体被烧了祭奠城里死去的庶民。” 贺岳景升喝了一口茶汤,压低了声音和好友道。 “封家那小郎也是初生牛犊,出兵就直奔延平城。沙陀王可是胡部有名的勇士,连斩杀忻州、埭州两地不知多少兵卒,实打实的杀人鬼!” “都是因为那些刀,不然封家那小子再厉害,也没有这胆气,封家也不敢让未来的家主冒险!”” “我们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听说恒寿薛家之前卖过雍西关一批兵刃,是薛三亲自去的定安城,这事不是秘密,卖的应该就是这些怪刀。” “不过薛三和他爹都死在银州城外,现在恒寿薛大矢口否认刀的事,说恒寿薛家从来没有做过阵刀,这事也就死无对证了。” “不过有人在草原看到过黑甲军的兵器,好大一部分都刻着薛家铭印,而且还锋利异常,天下除了龙泉剑坊谁还能有这种本事!” 说到这里,贺岳景升忽然压低了声音。 “陛下听说这件事,心情就一直不太好,就连之前已经有点眉目的选妃礼都停了。” “刚出来的消息,陛下要练兵,要练出和封家黑甲军一样的精兵。但练兵要粮草要兵刃要补给,这时候就是需要各家出力的时候!” “陛下已经说了,后宫德言工容,德是第一的。” “德是什么,那就是为君分忧啊!不能分忧的女子,就算家世再好容颜再美也没甚用处喽。” 说着,他朝彭家主捻了捻手指,一脸“兄台你懂”的表情。 第117章 撵手指这个动作, 彭家主当然懂。 但是他不想懂,因为这实在是个费钱的动作。 彭家的确有钱,阐宁产稻米, 又是代郡中有名的丝绸重镇,彭家经营着代郡最大的米行和丝绸坊, 代郡人都知道彭家豪富。 所以之前汪得胜敢说家中出贵妃, 那真不是完全吹牛。以彭氏在代郡的地位和财力,只要肯出血, 彭家小娘子混个贵妃还是很有希望的! 不过人有百相, 有些豪富之家慷慨豪爽, 有些则是一代更比一代扣。 彭家便是这样。虽然世代盘踞阐宁城,积累了海量的财富,但彭家的家风还是能省钱就一定要省钱, 千方百计地省钱,绝对不做亏本的买卖。 是以彭家虽然位列世家系谱,无奈行为举止略有些不够大气, 挣扎多年也只混到二流末等。 这一次新帝选妃,彭家主是铆足了力气。之前薛家送女入宫的好处各世家都看在眼中, 说不羡慕嫉妒是假的。只是那时候的世家联盟还在, 彼此都要顾及些脸面,又担心截胡就要再加码, 最后得利的还是皇帝,薛家就这样通了关。 但是现在, 情况又不一样了。 三王自立登基, 以世家系谱维系百年的联盟已然因为站队而四分五裂,现在是谁巴上大腿谁就有可能上位,成为新朝中新的一等世家。 再抠门, 有些该花的钱彭家也知道花,花钱是为了更多的收益。 比如为了这次选妃,彭家主也真是下了血本,肉痛了好几天拿出一盒金条。他担心下面的人毛躁,命大管事汪得胜亲自前往定安城,回来还要给他报账。 结果汪得胜还没回来,贺岳景升就来了。两人虽然是朋友,但好友此次前来的身份不同,说出来的话也是别有用意,容不得彭家主不多想。 他想打个哈哈敷衍过去,无奈好友对他性情太过了解,一眼就看出了他想推脱的心思。 “子塵兄。” 贺岳景升拍了拍彭家主的肩膀。 “这次陛下的态度很坚决,绝不是你我之辈能够敷衍过去的。” 他忽然凑到彭家主近前,压低了声音跟对方耳语了几句,听得彭家主瞬间变了脸色。 “可当真?” 贺岳景升点头。 “自然当真。” “宫内的消息,陛下此次立后选妃不拘泥家世等级,单看小娘子的德品。” 说到这里,他忽然嗤笑一声,语气中有毫不遮掩的轻蔑。 “小娘子有什么德品,还不是看出身的家族!我是没有闺女的,但我贺岳家嫡支有啊,家主发话此事必要全族尽力。” “呵呵,出钱出力的时候要全族尽力,享荣华捞功名的时候怎么只给嫡支,也忒不公平了!” “子塵兄,”贺岳景升拉过彭家主的手,轻轻摸了两下。 “我此次虽然代表贺岳家,但你我相交多年,内中实情我绝不会隐瞒你。” 他伸手指了指头上。 “咱们这位陛下看着鲁直,实则心中还是有点成色的。” “别的不说,若是此次弟弟还想蒙混过关,那便是给陛下送刀柄,有倾家灭族之祸事!” 送走了贺岳景升,彭家主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想来想去心里都不得安稳。 他很怀疑贺岳景升的立场。虽然两人之前相交甚笃,但筹集粮草这事是贺岳家负责,贺岳家此次也有小娘子入宫待选,他不出钱让别家出钱,莫不是要抓彭家做冤大头?! 可景升那一房的确和贺岳家嫡支有龃龉啊…… 万一景升说得不是假话,错失翻身良机是小,若被责难不遵圣命…… 正想着,彭家主就听门外有人通禀,大总管汪得胜回来了。 嘿!正等这小子呢! 彭家主心中一喜,转身坐回到案前。 “快让汪得胜滚进来!” 汪得胜是掐着点进来的,一进门就一脸喜气洋洋。 “给家主贺喜!家主福运滔天,小的此次收获颇丰啊!” 彭家主就爱听汪得胜说话。这老小子有眼色会办事,嘴巴上还抹了蜜一样的甜!同样的事被他一说,就是听着让人舒坦。 “可是买到西海的宝贝?” 他故作严肃地问道。 “正是!” 听主家问起正事,汪得胜略得意地将那个木盒捧到彭家主面前,恭恭敬敬地弯腰。 “老爷请看。” 彭家主打开木盒,之间里面整齐地被划分成五个部分。当中一个小木盒,余下四个格子都是等分。 花皂、洗发水、牙刷牙膏,以及不知道用途的膏子,都是用洁白无瑕的小罐子盛放,上面还绘了花纹,看上去十分精致。 这些小罐子光滑细腻,线条流畅匀称,本身就是一件件艺术品。 “这是……” 彭家主抬眼望向汪得胜,汪得胜自然也看出主家是满意的,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 “家主,这可是小的费尽千辛万苦,在宁村作坊门口守了十天十夜,这才抢到的西海国王室御用珍品!”、 他的手点指着那些白色的罐子。 “您看这,以前那些西海商人贩运的都是木盒装的,这次人家用上了羊脂瓶,这可是只有西海王室才能使用的好东西!” “您再看中间那个。” 他又指向中间的小木盒。 “这是西海国的宫廷迷药,专门用来治疗头痛骨痛全身痛,哪里有疾治哪里,服下就见奇效的!” 听他这样吹,彭家主反倒有些迟疑了。 那些瓶瓶罐罐的他信,可说起宫廷秘药…… 彭家自己就是世家,自然世家积累的不单单是书简,还有层出不穷的迷药。 而对于世家的药,皇室的态度一直很敏感,轻易不会使用世家敬献的丹丸,自家的女儿要是带药入宫,怕不是会踩了陛下的忌讳。 “你买下这些,花了多少钱?” 一听到这个问题,汪得胜的心中就是一紧。 他是知道主家素来抠门,虽说这次出了一盒金条,但若只买回来这点东西,说不定还是要挨骂。 “自然是一盒金……但是老爷,我怎能让那群西海人占到便宜,我逼他们饶了三大车西海细布呢!” “细布?” 彭家主抬头。 “什么布?值钱么?” “对外卖自然是昂贵的,但是我和那西海掌柜有关系,她可以算我最便宜的价格……” “怎不饶点值钱货!” 彭家主一甩袖子,“带我去看那些布。” 汪得胜应了一声,心知这事算是过关了。 打折卡片的事他没说,自己偷偷藏了起来,打算以后把和西海商铺的交易都抓在自己手里。 那家商铺虽然在偏远的定安城,但东西是真的稀罕,哪怕只有一点点折扣,那也是笔不小的财源哩! 布车已经被仆役拉去后院,汪得胜带着彭家主赶到的时候,正有仆役往车下卸货。 彭家主一眼就瞧见了那些乳白色的细布,触手柔软绵密,的确和时下常见的麻布不同。 “这便是西海细布。” 汪得胜在一旁殷勤的讲解道。 “比麻布密实抗风,质地还特别柔软,比丝绸耐寒,穿上可以保暖御寒,可是西海国来的好东西。” “而且价格还算适中,虽然是小的逼迫那西海掌柜送的,但肯定比不得咱们家丝坊的绸缎昂贵!” 这话算是说到彭家主心里头了。 彭家有钱,手中还有米行布坊,捐些绸缎米粮简直不要更理所应当。 但绸子和缎子…… 彭家主的视线扫过大车上堆积如山的细布,脑中蓦地蹦出一个点子。 反正要捐,索性把这些白来的捐出去不就妥当了么?! 三大车,看着也不算少了,损失还不大,总比三大车的绸缎省银钱呀! 想通了省钱的关窍,彭家主拧巴的心终于舒坦了。 他绕着大车转了两圈,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一旁候着的汪得胜吩咐道。 “让他们别卸了,都装好,再筹集三车谷子拉去京城,算是我彭氏一族为君尽忠,为讨逆大业尽力。” 汪得胜一惊,瞬间就明白了家主的心思,怕是看这些白来的布不值钱,打算充了军资打发皇帝。 他应了一声,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万一陛下真看中了西海布,要彭家再献些充军需,他上哪儿去掏一盒金条给那西海女掌柜!?家主若是知道他用金只买了三车布,以家主的爱财程度,把他身上这层皮扒了换钱都有可能! 但…… 汪得胜砸吧了一下嘴巴。 也未必就会那样倒霉。 现在全代郡都给陛下献东西,那些世家都比着攀着送好玩意。彭家前头还有石家和贺岳家呢,西海细布从外表看又不怎么起眼,未必会引起陛下的注意。 再说,就真倒霉中了彩头,家主再怎么生气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买布。 现在全代郡只有自己知道布从哪里来,今次采买也算和胡人娘子混了个脸熟,这项差事以后八成就要落在自己头上。 没旁人作梗,那不还是他说啥就是啥?到时候就推说是西海商人心黑重利,把布价翻了几番,家主也不会不信。 若真要这样,对他汪得胜来说倒还是一件好事呢! 他手里可捏着一张打折卡片呢!以后彭家若真要大量采买,他能从中扣下不少油水嘿嘿嘿。 想通了关节,他开始反复叮嘱仆役装布的时候要小心,外层都用隔水的苫布好好包裹,无比保证卖相漂亮。 回家之后,汪得胜见天在家中的佛堂烧香,只盼着西海布争点气,被陛下一眼看中成为贡品,那他汪得胜发达的机会就来了! 第118章 不知道是不是汪得胜想发财的心情太过虔诚, 一天早上忽然有小厮来报,说京中派了天使过来,现在刚刚进了城门, 已经朝着彭府过来了。 彭家主慌忙整理仪容,洒水净道, 出府迎接天使。 算一算, 之前上贡的米粮和布匹早就到了鼎丰城,也不知道陛下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天使来传的是个什么消息。 心中忐忑, 战战兢兢, 彭家主的脑门都见了冷汗。 当见到一脸笑意的天使,彭家主的心骤然放松,心知多半是有好事。 果然是好事。 他们彭家的三娘子性行温良, 克娴内则;他们彭家清白流庆,克摅献布,宣劳戮力;封彭氏三娘子为良妃。 一进宫就是良妃, 品级不低,皇帝非常给彭家面子。 但彭家主从圣旨中还听出了别的意思。那句“克摅献布, 宣劳戮力”, 这是看重了他们拉过去的那三大车便宜布啊! 谢过天使,彭家主亲自把人安顿住下, 然后才召集家中几个兄弟到主院议事。 彭家人都很高兴。别的且不说,家中送了三个女孩, 有一个已经封了良妃, 这是多大的荣耀? “陛下可是已经立后?” 彭家主的亲弟性子最急,一上来就着急地问道。 彭家主摇头。 这事他私底下跟天使打探过,言说此封妃的除了彭三娘子以外, 还有贺岳家和石家的小娘子,分别册封为贤妃和淑妃。 贤良淑德贤良淑德,自然是贤良比淑德的地位高上一些。 贺岳家地位超然,皇帝在代郡也要给些面子,但这次彭家凌驾于石家之上,却是个意外之喜了。 “据说陛下见了咱们家献上的布十分宽慰,言说这布又软又细又便宜,咱们家于国于民有大功!陛下现在带头穿咱们家献上的细布,三娘也是因为巧手制衣让陛下欢喜,这才脱颖而出。” 说到这里,彭家主顿了顿。 “只是三娘也传来消息,咱们家还要继续献布以谢君恩。” “那就献呀!” 家主亲弟一拍案桌。 “那布不是搭送的吗?咱们给那些西海商人点钱,再买他一批不就得了?!” “就是就是!既然能饶送,那便也不怎么值钱。否则要真是卖得上价的东西,谁舍得赔本送人啊!” 另外两个小娘子的亲爹也跟着点头。 “现在宫中后位空悬,说不得陛下也是在观望,想看看咱们这几家哪个忠心奋勇,说不得咱家的女孩还能更进一步呐!” 这话所有人都同意。 在座都是彭家人,彭家一脉相承的抠门让他们很快达成共识,决定派汪得胜速去定安城补货,并给了二百两银子作为买布钱。 汪得胜看着这两箱银子,忍不住撇了撇嘴。 这点钱能买啥?做路费都不宽裕啊! 无奈现在还不能挑明这层窗户纸,总要去定安城做做样子,然后再回来哭着诉苦。 他摸了摸怀中的金属牌,脑中畅想着以后吃折扣吃得满嘴流油的美好生活,幸福地踏上了前往定安城的旅途。 同一时间,墨宗坞堡。 宁非放下手中的账册,伸了个懒腰,感觉腰背酸痛得厉害。 真是堕落了。 以前在实验室忙几天也没觉得什么。现在就只是结算了一下月底账目,他竟然就有些受不了了。 感情他这个身体,还不如以前那具先天性心脏病? “阿统啊。” 宁锯子向后躺倒在炕上,漫不经心地呼叫系统。 ——系统智能:在呢爸爸。 宁非:你有没有什么体检套餐,或是线上诊疗之类的服务,我总觉得我这具身体有质量问题啊。 ——系统智能:有呢爸爸,不过需要完成特定任务才能兑换呦。 宁非:什么任务啊? ——系统智能:这样的,这种个人福利向任务,系统都会议随机风险任务的形式发放,可能抽到的任务内容无法确定,需要爸爸亲自操作后才会公开。 宁非:个人福利向,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收到这类型的任务?所以不是只有主线和支线任务? ——系统智能:……是需要系统智能用点数兑换…… 宁非:行了我懂,你挪用了。最近我一直在做支线任务,渣统你也应该有点家底了吧?我要兑换一套体检。 ——系统智能:……渣统只能兑换风险任务,每月一次,任务内容和奖励都是随机,爸爸你要吗? 要,当然要。 多一次任务就多一项收获的机会,傻子才不要。 宁非的运气不错,本次抽到的任务要求宿主亲手制作出一种合格的药品。 他之前就做出过硝酸甘油和足光散,前两天又忍不住手痒合成了一些阿司匹林,系统根据之前的记录直接派发了奖励转盘。 宁非:渣统,爸爸要体检,你懂的。 ——系统智能:…… 到底是熟谙暗箱操作的精髓,系统智能很快释放了奖励。 ——任务奖励:初级体检。 内容:可检测身体各项数据指标,并针对病情分析原因,给予一定的治疗意见。 注:不能检测基因,不能推测基因突变几率和指标,不能回溯病情源头。 看到那行注释,宁锯子问渣统:最后那段什么意思? ——系统智能:是系统对于奖励的解释。初级体检只能检测脏器级别的病情,中级可以检测基因级别,高级可以检测分子级别。 ——系统智能:对于病情回溯和治疗,初级只能提供基础意见,中级可以回溯病情源头,高级可以治愈。 ——系统智能:爸爸渣统不是不给你高级体检,是因为爸爸的主线任务进度还在初级,所以只能获得初级风险任务! 宁非:你这样乖巧我还有点不习惯。 宁非:行叭,检查吧。 ——系统智能:爸爸请把腰带拉开些,衣领太紧阻碍血液流动。初级体检相当于爸爸以前世界的技术水平,还做不到无障碍扫描呦。 宁非:…… 宁非把腰带拉得松了些,耳边很快响起了嗡嗡声。 有点类似现代的核磁共振,一道蓝光笼罩住他,从头到脚,一点点扫过他的身体。 扫描到腹部的之后,宁非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过去了,一直到扫描结束,也没什么异样的感觉。 宁非摸了摸肚子,似乎抓住了什么可能。 ——系统智能:好了呦爸爸,系统正在处理数据,等下会给爸爸发送体检结果。 “好。” 宁非点头,正要把腰带系上,结果一抬眼,就看到门口的位置站了一个人。 高大健朗,宽肩窄腰,一身黑甲,风尘仆仆。 竟然是暮野兄啊啊啊啊! 那一瞬间,宁锯子的裤子都要吓掉了。 暮野兄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为什么没敲门!刚才他到底看见了多少?!要不要杀人灭口啊啊?! 这个时候,穿着黑甲的男人开口了,声音还有点哑。 “我敲门了,听到你的惨叫才冲进来的,那道蓝光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伸手取下了黑色的头盔。 “杀人灭口就算了,你打不过我的。那道蓝光是怎么回事?” 宁锯子这才发现,他刚才一时情急,竟然把自己内心的呐喊直接念叨了出来,简直不要更尴尬。 既然已经丢脸了,宁非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明晃晃地抵赖道。 “什么蓝光,你看错了。” “不。”封恺摇头,视线扫过矩子松垮的领口。 “我没有看错,该看到的我都看到了,非弟,那是怎么回事?是你们墨宗的秘法吗?” “算是吧。” 话都说到这里,再否认就有些伤感情。 “我的身体不太好,偶尔也要用点秘法修补一下,不然容易生病。” 宁非半真半假地说道。 “其实也不算什么秘法,就是要多活动身体,有没有用还不知道呢。” 封恺点了点头,看样子竟然是相信了。 他的视线定格在宁非脸上,神情竟然有几分发愁的意思。 “你的身体的确不太好,一直有些病弱,怎么送补品都不见效果,让我很是忧心。” “若是此法有效,那就太好了。” “原来竟然是先天带出来的不足之症?那以后要多注意调养,且不可像现在一样吹风,塞外的春风带寒气的,你身体受不得。” 男人一边说一边走上前,似乎想帮矩子拢好松散的领口,却在伸出手的瞬间,蓦地发现自己还穿着甲胄,黑色的护腕上面淋满了干涸的血迹。 偏巧的,窗外吹进一阵风,淡淡的血腥气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宁非以前有季节性过敏,春秋的时候最是遭罪。现在这个身体虽然没这毛病,但他心理上多少还是有些习惯性阴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封大公子顿时有些尴尬了,手要伸不伸地停在半空,高大的身体有几秒钟的僵硬。 好在他也没僵硬太久,很快就反应过来,自然地退后到门口,伸出的手抬高到头顶摸了摸发髻,笑着问道。 “恺一路疾骑,沾染了不少风沙,可否借非弟的地方沐浴修整一下?” 第119章 借洗澡间这种事, 当然……没问题。 宁锯子欣然点头,马上找人帮着安排。 因为炼铁会产生大量粗煤气,为了不浪费热量, 墨宗最近建起了一个大澡堂,还区分了男汤女汤。 墨宗以前没有澡堂, 宗门弟子也不习惯泡澡, 刚开门的时候门可罗雀,一天也见不到一个人进门。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以前是没有条件, 大家都只能自家打水冲一冲。除了铁匠坊和土木组那些糙汉, 洗澡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很私密的事,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 现在宗门建起了澡堂,能够随时供应热水。可澡堂只有一个大浴池和少许喷头, 大家洗澡都要裸程相见,有些人害羞了。 唔。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表示很能理解墨宗众人的心情。 这大概就是南北方澡堂文化的差异了。 他大学的时候, 来自南方的同学对豪爽的公共浴池一开始是没办法接受的,尤其池边还有同样豪爽的搓澡大爷, 时不时还会聊起肾不好之类的羞耻话题。 不过人类的下限是可以拉低的。 尤其当大家体会到热闹的澡堂文化之后, 害羞什么的都是浮云。 君不见隔壁某些国家,从古至今都保存在一群人一起泡一个汤池的传统, 这时候倒是不觉得池水不卫生了。 反正,什么条件就考虑什么情况。以墨宗目前的条件来说, 能培养起大家的卫生意识最重要。人总要先生存下去才能聊知荣辱知廉耻, 一步到位不现实。 于是宁非广泛宣传,各种动员,强制要求, 生拉硬拽。墨宗全员每周都要去澡堂清洗一下身体,还提供了简单的清洁用品。 开始的时候大家是把去澡堂当成一项任务来干的,可渐渐的,身体上的舒爽战胜了本能的羞涩,眼见着澡堂一天比一天热闹,如今有些人下轮班,经常会约上三五好友一起去泡澡吹牛,俨然把澡堂当成了夜生活的重要据点。 当然,洗澡也不是白洗的,所有人要轮流去澡堂搞卫生,承担给水箱加水之类的杂活。不过在尝到了洗澡的好处后,全宗门弟子的劳动热情十分高涨,竟然也都干得十分起劲。 宁锯子表示很欣慰。 作为墨宗地位最高的男人,他有时候也会图个热闹和大家一起去澡堂。但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忙碌中,每天晚上的睡前清洁,他都在自家的卫生间进行。 是的,宁锯子拥有一个独立卫生间,可以尽享私密泡澡的快感。 他这个卫生间从开始建房的时候就规划了,只是因为没有烧制陶瓷的工艺,所以一直没有建造完毕。 最近九凌湖下水管路规划图赠送了陶瓷烧制法,宁锯子假公济私,借着试制瓷器的机会给自己定做了一个马桶和一个浴缸,如今已经安装完毕。 于是宁锯子很骄傲地给暮野兄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浴缸。在听说非弟新造了一个洗澡的盆子之后,暮野兄当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立即开始脱衣卸甲,露出甲胄内着的中衣。 宁锯子傻在当场。 因为之前澡堂的事,他以为古代人都含蓄害羞的……这……这……真是一点都不见外啊! 别说,暮野兄的身体可是相当的有看头,简直是穿衣显瘦,脱衣有料的典型! 肩膀宽阔,手臂充满力量感,六块腹肌轮廓明显,线条在腰部骤然收紧,近乎完美的弧度与人鱼线相互映衬,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草。 不能看了。 宁非转过头,不想让他暮野兄看到自己羡慕嫉妒恨的丑陋。 他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身体都不算好,马甲线人鱼线基本就是奢望。就算被牛婶子日日变着花的进补,也仅仅是在小肚子上积攒起一层薄薄的脂肪而已。 像暮野兄这种肉体,是他上辈子求而不得的东西,现在看起来这辈子八成也是无缘了。 “咳咳。” 眼见着封恺还要再向下脱,宁锯子连忙制止他这一残忍炫富的行径。他借口说屋子外间还是有些寒冷,着中衣很有必要,请暮野兄进了卫生间再拖也不迟。 听闻此话,封恺停下了伸向连裆裤的手,挑了挑眉,神情竟然还有几分遗憾。 这时候他倒是像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十分受用同伴羡慕的眼神,总希望再展示得多一些,收获得反馈更热烈些。 两人进了卫生间,宁锯子开始给封恺讲解浴缸的使用方法。 之前他还满担心暮野兄的身体,毕竟之前一直在前线作战,如今风尘仆仆地赶到墨宗,暮野兄的身心一定疲惫到极点。 泡澡可是解乏的利器,但就是因为太舒服,总有人会在浴缸睡着被洗澡水呛到之类的,上辈子宁非没少看到这种社会新闻。 他的浴缸是长方形的,边缘虽然做了处理,但质地还是很坚硬的,若是暮野兄在里面发生意外,那就好事变坏事了。 他之前想是得十分贴心,可等进了卫生间之后,宁锯子忽然觉得自己真心想的有点多。 他忘了原身和暮野兄的身高差,就他那个小浴缸,想淹到身高腿长的某些人其实还满困难的。 “哈……哈,新造的陶瓷浴缸,里面有些滑,暮野兄洗澡的时候注意呀。” 宁锯子干笑着说道,脸上再度露出了丑陋的嫉妒。 呸呸!长那么高做什么!恐龙倒是长得高,最后不还是灭绝了么!适中才是精华! “暮野兄,”宁锯子控制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伸手将一个棉布袋递到了男人面前。 “这是换洗的衣物,都是用我们新制的棉布做的,贴身穿十分舒服。”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略勉强地干笑道。 “是织布坊按照我的身量裁剪的,暮野兄穿的话……可能有点短,不过都是新的,就先凑活一下吧。” 听他这样,封恺点了点头。 他打开布袋,发现里面除了一套中衣之外,还有一条四角内裤。 封恺挑了挑眉。 “犊鼻裈?” “嗯。” 宁非点头。 “我们这里叫内裤,针对男性特殊设计,穿在身上比较舒适卫生。” 封恺伸手摸了摸乳白色的棉布裤,抬眼看向宁非。 “非弟也穿这个?” “昂。” 宁非再点头。他忽然觉得自己领会到了暮野兄的真意,连忙解释道。 “不过这条是新制的,我没有穿过啊,是新的是新的!” “噢。” 封恺点了点头,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人,修长的手指微微抓紧白色的织物。 “摸上去很是柔软啊,只是……” “只是什么?” 宁锯子本能地接口。 他总觉得暮野兄摸内裤这个表情这个动作有点色情,疑似在搞什么五颜六色的脏东西,但是他又没有证据。 “没什么。” 封恺忽然唇角弯起,露出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 “就是这个犊鼻裈有些太小了,我穿怕是不够大呢。” 宁非:…… 宁锯子:呸呸!要那么大有什么用!骡子的也不小啊,不还是断子绝孙的么!能用才是王道! “呵。” 嫉妒使宁锯子再也无法保持美貌,但暮野兄来者是客,让人家裆下生风的离开,那也不是墨宗的待客之道! 是以宁锯子以调整尺寸为由,脸上发烧地奔逃出卫生间,脚下生风直奔织布坊。 刚走了一半路,他就又调头折了回来,转而奔回自家。 织布坊里面好多都是单身女姓,让人家未出阁或是守寡的人给外男改贴身衣物,就算在民风奔放的塞外也是件很严重的事。他的内衣内裤都是牛婶子给缝的,牛婶子当他是自家孩子,也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是换成封恺……他还是不要难为别人了。 想了想,宁锯子决定还是自己来。 不就是剪个形状,再用线打几个叉么?又不用解释到让暮野兄穿一辈子,能凑活回定安城不就得了。 于是心灵手巧的宁锯子抱着一卷布和一个线团回了小客厅。在正午温暖的阳光下,无比贤惠地给他暮野兄缝制大裤衩。 款式……呵呵,当然只有老头款。四四四方方一块布,中间对折再剪裁,两只裤筒略有差距?无所谓,反正是在里面穿,又不是某密的内衣秀,能伸腿进去不就得了?! 于是,“心灵手巧”的宁锯子,以飞快的速度“裁制”出一条老头沙滩裤给暮野兄。宁锯子表示十分满意,趁着暮野兄还在浴缸里,他敲了敲门,想将沙滩裤送进卫生间。 结果他预估错误,正撞上封恺泡澡完毕,从浴缸中站起来,迈出一条大长腿。 这一瞬间,两人都怔愣了一下,空气中充满了僵硬的尴尬氛围。 但是封大公子很快反应过来,从容地迈出另外一条大长腿,然后取过放置在一旁的棉布浴巾,围在自己的身体上。 他看了一眼面容逐渐丑陋的宁锯子,笑着伸手在对方额头上敲了一记。 “非弟来给我犊鼻裈?” 他随手接过矩子手中老头沙滩裤,只看了一眼便微微挑眉。 “这是非弟亲手缝制的么?” 第120章 缝内裤什么的…… 矩子表示太他妈羞耻了, 虽然是无奈之中的应急,但他绝对不屑于承认。 ”暮野兄误会了啊。“ 宁非干笑了一声。 ”我哪有这样的本事?还会巧手裁衣。“ ”巧·手·裁·衣?“ 封恺挑高了一侧的眉头,他拎起手中那块柔软的布料晃了晃。 ”非弟说的可是此物?“ 眼前这条沙滩老头裤, 很不拘一格地剪裁出了放荡不羁的风格,一只裤腿宽, 一只裤腿窄, 腰身的部分很敷衍地订了几根线,穿了一根儿麻绳。 如今这麻绳正被窗口的春风吹得微微飘动, 散放着明媚阴森的混搭气息。 宁锯子就算脸皮再厚, 也无法昧着良心夸出”就是巧手“的放屁话, 他还要脸! ”啊……嗯……男子汉不拘小节,反正暮野兄你就凑合一下吧。“ 宁锯子子抓了抓头。 ”这种贴身衣物不好麻烦宗门的婶子姐姐,一时半刻又找不到合适的裁缝……“ 话虽然是实话, 但解释的干干巴巴,略微没有诚意。 但也不知道是说中了什么,竟然让暮野兄的脸上露出迷之笑容, 而且还灿烂之极。 说实话,在和宁非相处的这段时间, 封恺虽然经常会笑, 但却没有一次像这样笑得畅快。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宝,又像是圈住宝箱的巨龙, 志得意满。 宁锯子又看了一眼那条内裤。 总不会是因为这玩意吧。 讲真,略惨不忍睹。 他也是生平第一次知道, 原来自己也是个手残。 这手啊, 曾经微型电焊都能轻松驾驭,电路板上的焊点分分钟搞定,可只要一拿起针, 那就跟醉酒驾驶一样,无论如何走不了直线。不走直线就算了,还总往另外一只手上扎,像极了有仇。 唉。 宁锯子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原想着以后的内衣内裤都自力更生,不再麻烦牛婶子。 结果现在看起来,他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正郁闷着呢,宁锯子眼前忽然一花,就见暮野兄已经大剌剌地解开了浴袍。 卧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真的不用他回避一下吗? 宁非刚想说话,封恺就当着他的面穿上了那条沙滩老头裤,态度十分自然。 见宁非一脸茫然,封恺略疑惑地挑眉。 “非弟,怎么,有何不妥?”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上袒露,美好的肉体暴露在空气中,强健紧实,极富攻击性。 ”不是啊暮野兄,“宁锯子咽了口口水,莫名其妙有些紧张。 “你换衣服不需要我回避一下?“ ”哦。“ 封恺应了一声,简单地解释道。 ”军中一切就简,将士在外都不拘小节。反正都是爷们,也没什么好羞臊的。” 他一边说,一边穿上中衣,健美的肉体一闪而过。很快被掩藏在乳白色的棉布下。 哦,这样。 宁非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 这就跟洗澡堂原理一样,习惯了就好,也算不得什么毛病。 正想着,他忽然听到对面的男人“嗯”了一声。 “非弟,能不能帮帮我?“ 封恺的声音略有些黯哑,带着些微的磁性。 宁非一抬头,正看到那修长的手指按在腰部以下的位置,从敞开的中衣下能看到劲瘦紧实的腰线。 这一瞬间,宁锯子的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宛若当年和堂哥一起去摩纳哥市f1城市赛道现场,耳边都是发动机尖锐的轰鸣声,车速快到陆地极限。 ”帮……帮……帮什么?“ 宁锯子咽了口口水,小小声地问道。 ”这里。“ 封恺指了指自己下腹部。 宁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但是不敢继续看。 他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暮野兄,暮野凶啊……你……你确定要……我帮你?“ ”当然。“ 封恺点了点头。 ”在这里也没有别人,只能麻烦非弟了。“ 他顿了顿,眼中末帝噙满了笑意,指了指自己腰间的沙滩老头裤。 ”腰这里,这里太宽了,我怕走出去会掉裤子。能不能请非弟再帮我修改一下。” “哦哦,这件事呀。” 宁锯子松了口气,一颗心瞬间软着陆,无比轻松,又隐约有一丝失落。刚才那个场景,那种糟糕的对话,让他很难不联想到一些奇怪的剧情。 本来之前他还在纠结,如何尽量不破坏暮野兄的友谊,还能婉转地拒绝对方的追求。毕竟暮野兄这个朋友真的很不错,为人处世都很和他的脾气,他不想失去一位朋友,更不想获得一个可怕的敌人。 现在看来,是他自己想多了。 宁非上辈子身体不好,半生都游走在随时可能死亡的边缘,从小到大医生对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尽量不要让任何事情引起情绪。 他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忧思,不能纠结,不能哀伤或是愤怒,他的心脏承受不了过于剧烈的情绪。对于那时候的宁非来说,谈恋爱是件有风险的事,永远没有专心搞科研来得安全。 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身体因为疾病而变得欲念淡薄。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人,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什么性格,全无概念。 不过没吃过猪肉,不代表宁锯子没见过猪跑。 男女间的情感纠葛,他作为旁观者见识了太多太多。他所在的家族本身就是金钱和欲望的混合体,引得无数男男女女飞蛾扑火,用尽心思机关算尽,手段花样层出不穷。 刚刚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暮野兄是在暗示他什么了! 噢,差点忘了。 古人对待朋友,有时候就是肉麻兮兮的,不能用现代人的标准去衡量。信号他没有直接拒绝,不然这次可真是丢脸丢大了! 略感丢脸的宁锯子反省了一会儿,很快就调整好情绪,认真地投入到帮暮野兄修改腰围的工作中。 封恺本来是要把裤子脱下来,结果被宁非热情地拒绝了。 所以他现在只能弯下腰,像设计师给走秀的模特修改衣服一样做些微调。只是这样一来,手指难免要触碰到对方紧实的肌肉。肌肤与肌肤接触的瞬间,宁非明显感觉到暮野兄的腰绷紧了。 他发现暮野兄的温度比他手指要高,触碰的瞬间还刺痛了一下,似乎是棉布带起的静电。 嗯嗯,就是静电。 是处于静止状态的电荷。 当电荷聚集在某个物体上或表面时,就形成了静电对,就是这样。 宁锯子在脑中默默背诵了一遍静电的概念,而后又联想到蓄电池的原理,最后以发电机设计图画上句号,瞬间心如止水,脑清眼明。 撩有什么好的,搞科研不香么!? 不过他有位情圣堂哥曾经说过: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那都是不能摸的。可是现在看,似乎男人的腰也不能随便摸,摸了容易误会。 “暮野兄,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 再一次戳到对方的腰,宁锯子摸了摸鼻子,略尴尬地说道。 然后他就听到头顶上传来牧野兄暗哑的声音。 “还要坚持多久?” 这语气听着就很危险,宁锯子缩了缩脖子,很怂地没敢回答。 他刚刚不小心瞄了一眼,牧野兄的本钱的确十分雄厚。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选择了沙滩老头裤的宽松款,不然就更尴尬了。终于熬完了改内裤的折磨,宁非长舒一口气,收起扎了暮野兄无数下的缝衣针,感觉自己和某嬷嬷的技术有一拼。 “好了,现在应该可以了,你……你慢慢穿哈,我出去给你泡茶。” 也不敢去看受害者的表情,宁锯子生平第一次略显狼狈的逃出了卫生间。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不是真想用暮野兄扎小人。 等封恺整理完毕的时候,宁非的一壶茶都已经泡了三泡。 他正跪坐在炕上,将小铁壶里的水倒入茶壶,神情十分专注。 见封恺走进客厅,他笑着朝对方举了举杯。 “暮野兄来得正好,尝尝我这新制的茶吧。” 证物的阳光下,少年矩子的神态落落大方,笑容坦荡洒落,完全没有之前在小卫生间中的窘迫。 封恺弯起唇角,眼中闪过一抹遗憾。 但他也没有多纠结,和宁非面对面坐下,很自然地聊起了最近的局势。“陌刀阵已然现世,保密是不可能的了。砍杀掉沙陀王,现在中原很多门阀都收到了消息,在四下打探陌刀的来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笑的有些意味深长。 “好在非弟之前把所有的陌刀都打上了薛家的印记,阊州薛和恒寿薛,现在正因为此事骂仗。” 封恺轻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挑了挑眉。 “这茶的口味倒是和之前略有不同了。” “嗯,是炒了又发酵的。” 宁非帮他续茶,然后兴致勃勃地追问起薛家的近况。 “我的假冒徽记有效果,世人都以为陌刀是薛家造的吗?是不是阊洲以为是恒寿,恒寿又以为是阊洲?” 打劫的强盗之家被坑得掉裤子倒大霉,始作俑者还是他本人,宁锯子表示非常满意,恨不能让暮野兄说得越详细越好。 “那最后是谁赢了啊暮野兄,你快点说啊!” 第121章 正如封恺所说, 现在薛家两宗正因为陌刀的事打嘴上官司。 薛义臬一脚踢飞了一只矮凳,回身瞪向前来报事的心腹。 “外面都怎么说?一字不漏,都给我报出来!” “喏……” 心腹颤巍巍点头, 心中战战兢兢,慌得一匹。 大郎君薛义臬, 虽然是原配嫡出的长子, 但因为先妇人去世比较早,外家也不很给力, 在后面这位夫人进门后, 大郎君和胞弟就一直被三郎君压得死死的, 几乎找不到翻身的机会。 三郎君为人圆滑,嘴甜机灵,比起口舌木讷沉默寡言的大郎君, 的确更讨老爷喜欢。 尤其在两薛分宗以后,三郎当家的事越发明显,几次代表恒寿薛去南郡去雍西关, 俨然成了下一任家主。 只是老天爷的安排,谁都猜不着。 就这样如日中天的三郎君, 竟然和老爷一起死在了银州城外! 据说是被胡人杀的, 劫走了车队中所有值钱的物事,以及全部使女。 余下的男丁尸横遍野, 去接人的和被迎接的,无一生还。 之所以敢肯定说是胡人, 是因为银州城守在案发后去收拾尸体堆, 在现场找到了很多铜箭头。包括把塘小郎君射成筛子的那些羽箭,上面还刻着一些曲曲弯弯的胡人文字,虽然没人看得出是哪个部族, 但却足以认定这些都是胡骑惯用的物事! 当时他和大郎君一起去给老爷和三郎君收尸,两具尸体简直惨不忍睹,显然死前受到难以想象的折磨。老爷至死都闭不上眼,三郎君的表情更是堪称怨毒,简直像是恶气冲天的冤鬼,看得他回家之后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将恒寿大小庙宇道观都拜了一个遍,这才勉强安心。 大郎君是老爷的嫡长子,老爷意外过身,大郎君顺理成章做了恒寿薛家的家主,负责主持老爷和三郎君的后事。 不过这事听着似乎很简单,可真做的时候还是遇到了不少麻烦。 麻烦的源头之一,就是老夫人。 老爷和三郎君去世,老夫人得知消息后就昏过去了,醒来就只知道哀哀哭泣,一副活不下去的模样。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些都是演给外人看的。老夫人当晚就趁乱逃出恒寿城,投了自己的娘家代郡贺岳家。连带着和她一起走的还有薛七娘子,两人回到鼎丰城的第二天,马上就反口大骂大郎君勾结胡人,篡权谋夺家主之位,弑父弑亲,天理不容! 那位薛七娘子更是言之凿凿,拿出一件贴身的汗衫,言说上面用血写出的“臬”字,乃是她被杀害的胞弟薛辉瑭在死前亲手所书,直指薛义臬便是杀人凶手! 贺岳家是光统帝(东山王)的重臣,在代郡说一不二。光统帝从做东山王的时候就现建立个刀剑坊,但因为薛家势大一直没能如愿。如今恒寿薛家的美人小娘子落难,孤苦伶仃,痛失至亲,光统帝哪里还能放过?立刻收入宫中,纳为德妃。 贤良淑德,薛卉月虽然位居四妃末位,但毕竟也算是嫁入司马家的女人了。薛卉月原本就在京城有些才名,现在又身负血海深仇,很是得到光统帝的怜爱。光统帝甚至为她亲下旨意,要求彻查恒寿薛家家主和子侄惨死一案,务必为爱妃亲弟沉冤昭雪,为恒寿薛家的正统清算正名。 一时之间,指责他家大郎君冷血弑亲的风声越吹越大,族中也开始有人议论纷纷,蠢蠢欲动。 原因无他,光统帝的这道旨意,最后一句话可说得太有意思了。 薛义臬是薛琰的嫡长子,他若不是恒寿薛氏的正统,那还能有谁呢? 光统帝要清算薛义臬,此事若是成功,那未来接手之人必然是投了东山王一系的,刚好能和阊洲薛义栾打擂台。 虽然都传说东山王狂妄放肆,但不可否认的是,三王中唯有他和西河王能够势均力敌,寿平郡王基本已经退出了中原权力竞争,据守天险偏安一隅了。 不管怎么说,手握恒寿剑坊还是个不小的诱惑,谁不想做个恒寿薛家的家主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郎君展现了和他之前完全不同的另外一面。 就在那天夜里,恒寿城被火把照的通明。有穿着甲胄的府兵挨家挨户的搜查抓人,将之前有异动的族人阖家带出,而后拉到城郊就地砍头。 不是没有人反抗,可是没人知道大郎君是何时掌握了所有的府兵, 那一天,城外的惨叫声整整持续了一日一夜,龙泉剑坊里的炉火日夜不熄,滚滚浓烟笼罩了整座恒寿城。 谁都知道,那铁炉里烧得可不是铁水。 很快,恒寿城安静了下来,再也没人反对薛义臬做出的任何决定。 包括后来他要和阊洲薛合宗,间接投奔了薛义栾,也没人再敢多说一句话。 但是这一次…… 心腹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大郎君的表情,觉得自己这回怕是要被迁怒。但他不敢隐瞒,还是一五一十把阊洲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如实和薛义臬讲了一遍。 “阊洲和陛下说,封家的陌刀是咱们给造的,他们总坊不知情,也没有图纸,都是老爷的授意。” “当初那批刀,还是三……薛义枭亲自送去的雍西关,拉了几大马车,不少人都看到了,薛义栾现在就抓住此事不撒手,说那些马车里拉得都是陌刀。” “上次卖刀的时候,薛义枭把七娘子和薛辉瑭也带去了。薛义栾跟陛下说老爷当时是想把薛卉月嫁进封家的,嫁妆就是那些陌刀。结果薛家不买账,宁要刀不要人,生生花了大价钱买下全部的货,然后把七娘子……退了。” 说到这里,他缩了缩脖子,眼看自家主人的脸上黑成了锅底。 虽然知道阊洲薛是在糟蹋他们恒寿的名声,顺带着踩鼎丰城里的东山王给西河王献媚。 毕竟东山王刚刚纳了薛卉月入宫,若是知道这小娘皮是当初封家不退了货的,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家主,其实换个角度想,这也算是件好事啊……” 心腹小心翼翼地说道。 “嗯?” 薛义臬冷眼看他。 “好事?你倒是给我讲讲怎么就成了好事?” “家主,是这样。” 心腹咽了口口水。 “世人皆传东山王暴虐嗜杀,狂躁易怒。若他知道自己新册封的德妃是个被封家不要的货色,说不得一怒之下直接看了薛卉月那个小娘皮,连带着贺岳家都要被迁怒。” “那妇人,没有贺岳家的支持,她那还敢和现在一样嚣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薛义臬飞起的一脚踢出去好远,好半天都爬不起身。 “呸!” 薛大郎君气得脸色发青,狠狠啐了心腹一口,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这蠢货!那岂不是让阊洲坐实了我恒寿的确有陌刀?!” “到时候若陛下找我要刀,我拿什么应付过去?说不得阊洲还要落井下石,要我一并把制刀的图纸交出来!” “我若是不交,便是有意隐瞒不忠陛下!我若是交……我拿什么交?!但凡做不出封家那种刀,我们全族都要被问罪!” “这他娘的就是薛义栾的阴谋,你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出,你是真傻还是生出异心,想害我薛氏一族?!” 心腹吓得脸色惨白,忙不迭地爬回来抱住薛义臬的大腿。 “郎君!郎君!小的冤枉!小的只是一时想岔了,小的对郎君一直忠心耿耿啊!小的还为郎君去草原……” 话说到这里,他就看到薛义臬的脸色越发难看,立时改口道。 “小的只是觉得薛卉月那小娘皮不能留!她现在拿着那件血衣说嘴,小的怕误了郎君的大事!” “滚!” 薛义臬气得青筋直蹦,又踢了他一脚。 “你也觉得是我杀了薛辉瑭?!” 这回心腹不敢吭声了。 他不是觉得,应该就是郎君狙杀了老爷和三郎君。郎君掌握了府兵,除他以外,谁还能在薛家的地界动手?! 但他不敢说,郎君也没让他参与此事,毕竟是弑父杀弟的大罪过,坐实了大郎君也就完了。 “那……那现在怎么办?” 心腹的脸色惨白,喃喃地问道。 “怎么办?” 薛义臬咬了咬牙。 “薛义栾这样从中作梗,死都要坐实咱们有陌刀的事,怕是说什么都不能取信西河王。” “不管东山王如何处置薛卉月,那边咱们家也算得罪狠了,两条路都不能走,只好另寻别家……” “别家?” 心腹一脸茫然。 三王争位,天下便有了三个皇帝。 东山王西河王的路子都走不通了,难不成要去投靠远在西南的寿平郡王?! 可寿平郡王,一上场就直接退出竞争,明显是等着东西二帝打出结果好去投诚,根本就不是个靠得住的主公! “投谁……便不是你该问的了。” 薛义臬的脸色冷峻,伸手拉出佩剑,一剑砍下了心腹的脑袋。 尸体倒落尘埃,头颅咕噜噜在地上滚,鲜血喷溅了一地。 但薛义臬面色不变,看都不看一眼,伸手找来仆从处理尸体。 看到身上被沾染到的血迹,薛义臬的脸上闪过一抹厌恶。 他转身进了内室,吩咐仆佣备水沐浴,自己则是坐在案桌前面,闭目沉思良久,提笔写下了一封密信。 第122章 “那薛义臬就怎样认了?” 宁非单手支颊, 眉头皱得死紧。 “不像他们薛家人的作风啊……” 封恺喝了一口清茶,点了点头。 “非弟所说极是,这的确不是薛家人做事为人的风格。” “后来薛义臬给西河王写了一份陈情书, 但内容却传得天下尽知,明显是在给东山王看。” “薛义臬在信里先诉了一番苦楚, 言说薛琰和薛义枭在家中一手遮天, 自己参与不到作坊的任何事,也不知道薛义枭和我们家做了什么生意。” “但是陌刀的事, 薛义臬死咬着没承认。” 封恺笑道。 “倒是在信上告了薛义栾一状。” “薛义臬说得也不是没道理。恒寿的矿和匠师都比不了阊洲, 阊洲龙泉剑坊中至今还保存在先代的秘密图纸, 这些宝贝在薛壁去世的当晚就被薛义栾扣在手中,至今都没拿出来。” “薛琰带到恒寿的匠师都有名姓,水平和能耐阊洲总坊心中有数, 根本造不出陌刀这种兵器,更何况薛义栾在薛壁在世的时候就和贺岳家的女郎有情,如今贺岳家又站出来指责他薛义臬, 就是贼喊抓贼。” “嗯?这可是家丑外扬了啊!” 宁锯子惊讶道。 薛义臬为了怼薛义栾,不但直接捅出薛壁刚死他就急着夺权的丑事, 还把人家和别家小娘子的私情也给爆了出来。 呦呦呦, 原来世家撕起来也是不要脸面的,什么劲爆的料都敢放啊! “嗯, 的确是这样。这一次薛义臬也是被坑得狠了。” 封恺笑着点了点头。 “薛义栾把事情都扔在别人头上,想要独善其身, 怎么可能呢?” “贺岳家是支持东山王登基的重臣, 此次选妃贺岳家也有女儿受封贤妃,距离皇后的宝座就差一步。” “现在薛义臬爆出薛义栾的私情,此事是真是假不清楚, 但给薛义栾的眼药可是上足了,毕竟阊洲薛是投了西河王的,和贺岳家从往过密,很容易引起他主家的怀疑。” 宁锯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殷勤地给暮野兄倒茶。 他身在塞外信息闭塞,最爱听这些世家大族和皇室之间的八卦,从中能品出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比如,实名同情东山王。 虽然娶了三个小妾,可一个和薛义栾有私情,一个被暮野兄退过货,一个皇帝头上野草蔓蔓,实惨。 不过这些话他可不会和暮野兄说,想必暮野兄本人也不想和薛家小姐搞什么绯闻,不然当初也不会避而不见。 “暮野兄啊,其实我觉得薛义臬说的还蛮有道理的。” 始作俑者兼幕后黑手砸了砸嘴。 “实话实说,恒寿和阊洲都造不出真钢,最多是逼近钢炭量边缘的生铁,而且主要还是依赖铁矿的质量。” “恒寿矿的质量据说比不了阊洲矿,所以就算使用同样的制作方法,恒寿坊出品还是比总坊要差上许多。” “在不能提高工艺设备的前提下,原料的质量就很重要了。” 封恺笑着点头。 其实他并不能完全听懂宁矩子话中的某些用词,但他很喜欢看到对方侃侃而谈,神采飞扬的模样。 像一棵生机满满的青松,哪怕是迎着寒风也能勃勃生长。 说到这里,宁非顿了顿。 “那薛义臬这样说,西河王和东山王都信么?” 封恺摇头。 “信或不信都不重要,反正只是需要一个抢夺匠坊的借口而已,薛义臬说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和别人讲理,那只能发生在彼此地位相当的时候。你会和一只蝼蚁讲道理么?” 听他这样说,宁非默然。 他当然不会,所以才会感觉悲哀。 如果墨宗不是苟在塞外,如果不是有封家这个目测还算靠谱的合作伙伴,那么恒寿薛家说不定就是他的前例。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 封恺饮了口茶,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棉布中衣,轻笑着朝宁非问道。 “非弟,你这布织得甚是细密柔软,穿在身上很是舒服。” 一说起棉布,宁锯子再度起了性质,笑眯眯地暮野兄安利了棉布衣服的好处。 其实不用说,棉布的触感是人都能感受到。尤其是在制作贴身衣物时,比丝麻舒适太多。 “此布很赚?” 封恺看着两只眼就闪着金钱光芒的宁锯子,笑着问了一句。 宁非点头。 “自然是很赚。” “不过因为材料难得,现在还需要扩大种植面积,想要真正推广开还要等年底。” “这样。” 封恺点了点头。 “我来之时,看到非弟再伏案算账,神情甚是愉悦,可是在算着棉布的盈余?” 哈,被看出来了。 宁锯子略羞涩。 “有那么明显吗?” 他以前,明明不是个爱钱的人呀。 他对金钱都没兴趣的,他爱科学。 封恺没回答,不过低笑出声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他是个机灵人,不可能在相处时让他非弟感受到任何不舒适,于是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向别处。 “既然赚钱,若是有机会,也请非弟照顾一下我雍西关将士和百姓呀。” “边塞苦寒,胡骑连年犯边,生活比中原已然难上百倍。非弟之前放出豆腐和火炕,已然给不少人家找到了新的生计,今冬城中冻死民户少之又少,水泥和陌刀之功更不必说,我代封家和边军谢过宁矩子之恩。” 说着,封大公子忽然站起身,对着宁非行了个大礼。 宁非愣住了。 当初放豆腐方子的时候,他的确是有改善民生的想法,但他没想到,身为军事主帅的封恺竟然也会关注庶民的生活。 他一直以为,像暮野兄这种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都是封小弟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孩子差不多,喊着“何不食肉糜”。 同一个爹,同一个娘,竟然不一样。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封小弟是幼子,又是个十来岁的中二少年,一开始娇生惯养很正常。可他爹封大都护是个很接地气的人,宁非几次接触下来,感觉封伯晟性情豪爽,粗中有细,为人却不怎么摆架子。 至少对他宁非没摆过架子,封大都护本人有点糙,也不怎么讲究繁文缛节,否则也不会把小儿子打发到乡下收猪相猪了。 说起了,封小弟虽然之前有点中二,但是现在已经变成了乖乖听话的五好少年,更难得的是这孩子还保留着赤子之心,对认定的朋友掏心掏肺,可见封家一家子人的家风和教育都是没毛病的。 这样的合作伙伴,应该可以放心吧。 想了想,宁非忽然正襟危坐,神情变得郑重。 “封大公子。” 他忽然改变了称呼,这让对面同样正襟危坐的男人眸光微闪,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 宁非停顿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棉布衣。 “可知我这棉布哪里来的?” 封恺回答。 “是织机织出来的吧?非弟这布细软绵密,想来应该是颇费功夫。” 这个结论,宁非不置可否。 他从炕台的书架上取下一个桦皮本,放在封恺的面前。 “迄今为止,我墨宗只买了一批布,共230匹,被阐宁彭氏的管事一笔买走,出价300金。” “当然,这次是遇到了个冤大头,以后未必能赚这样多,但翻二倍或是三倍绝对没问题。” 封恺翻开账簿,下一刻,千军万马亦从容的男人,也忍不住眉头跳了跳。 见此情景,宁矩子笑了。 “今日布坊发薪,封大公子可愿随我一看?” 封恺点头,合上账本。 “自然是愿意。” 他站起身,脸上的神情竟然十分认真。 “还请非弟带路。” 带封恺参观布坊,也不算是宁非的一时兴起。 布坊将来要招工,最直接的来源就是雍西关的定安城。 织布坊需要是女工,不和定安城的主人提前打好招呼,以后有卫道士跳出来骂墨宗居心不良、诱拐妇人,就麻烦了。 而且借着这个机会,他也想让暮野兄见识一下职业女性的力量。 边城民风彪悍,也不讲什么深闺妇德,恶劣的生存环境更容易促进女性劳动力的解放,而有更多劳动力投入生产,也会给定安城注入新的生机,便如同那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豆腐坊,不也带动了一个坊市的生意?! 在这一点上,墨宗和封家可以做到双赢。 以前宗门没钱,大家赚来的辛苦费购买食物和日常用品都不够,也没有余钱给大家分。 今年宗门添了不少进项,宁非便将账拢一拢,按照各组的工作量给大家发工资。 当然,以后在宗门内部也要有现金流动,比如去新食间吃饭要付费,日常柴米油盐都要换算成银钱。九凌湖的定位是城市,不会仅仅局限在墨宗内部,还要吸收大量外来人员,有些规矩要先确定好。 织布坊的账很早就做好了,宁非拜托梅大娘将一部分金换成银钱和米粮,早上全部交给了萍花,算是对她的另外一个考核。 是以今天午后轮班结束,萍花代坊长并没有马上解散众人,而是召集布坊所有织工都叫到布坊,然后推了一个大木板出来。 众女工的精神顿时一震,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那块木板谁都认识,是萍花和秋婆婆用来记录大家织布量的东西,每个轮班结束都会更新数据,织布坊的人能实时看到自己的工作成果。 不过这板子换过一次,就是之前矩子拉走所有存布的那一次。之后木工房又送来一块新的,重新开始计算成绩。 那些织好的布,据说是要让梅大娘带去定安城卖掉了。矩子之前有话,言说卖的钱除去棉纱成本和必要的开销,会分一部分给她们这些织工。 现在萍花又把这块老木板拉了出来,这是要…… 她们还没敢想,但萍花小姐姐却十分敢说。 她抖了抖手里的钥匙,声音格外清亮。 “各位婶子姐妹们,今天矩子给咱们发银钱啦!” 第123章 不单单是织布坊, 墨宗几个作坊都在分钱,坞堡内接连几天都是喜气洋洋的。 木东来今天感觉底气异常充足。 铁匠坊最近接了雍西关一笔大生意,五百把陌刀已经卖出去了, 接下来还有源源不断的后续订单,根本不愁没活干。 匠房的人是不怕干活的, 活计越多越有劲, 尤其是看到结算时分的银钱,更是集体打了鸡血, 一家之主的自尊心爆棚。 除了银钱, 匠房还分了不少米粮肉菜, 高炉旁的欢呼声差点掀翻矿车,人人喜上眉梢,这让身为铁匠坊负责人的木东来十分扬眉吐气。 当然, 他这个扬眉吐气,主要是冲着家里的婆娘王氏的。 最近他总感觉自己的地位直线下降。王氏和家里那两个丫头时不时就不在家中,把他和儿子打发到食间凑活, 天天冷锅冷灶,娘们大晚上还出门, 这像话吗?! 还不让问, 问就说是去织布坊上工。 之前得房子的织布机他也不是没瞧见过,不错是不错, 织出来的棉布也细软,但一个人能多少出来?哪像他们铁匠坊烧铁水, 一炉就差不多能打两三把兵刃, 能和他们比? 这口气,木东来憋了很久了。 以前是他自己憋,后来经常到新食间混饭, 竟然也找到了不少难兄难弟。原来坞堡里有家眷的爷们,最近出现在的新食间的都在明显升高,很多也都是带着家里的小子,见了面就相互吐苦水,骂婆娘异想天开,没事找事。 久而久之,竟然还隐约形成了一个“糟心婆娘”联盟。几乎每个匠房的人都有在,大家同仇敌忾,齐齐把矛头指向了最近刚成立的织布坊,等着看那些婆娘的笑话。 其中的某些人,对萍花作为织布坊负责人十分不服气。言说论资历那应该是秋婆婆来,论贡献首推刘通。萍花一个刚进来不久的丫头,以前是个劁猪匠,怎么混来混去就成了一座匠房的领头人了? 不熬资历,还是个外来户,墨宗以前可从来没有让个黄毛丫头管事的先例! 议论归议论,可没人敢直接跑去和宁矩子呛声。 现在墨宗众人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跟着矩子有肉吃,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肉,能咽下肚子的那种,可不是画在沙地上一盆水就给泼没了的大饼。 是以今天木东来拎着东西回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膨胀的,刚一进门就朝房里吼,叫大丫二丫和婆娘过来给他提东西。 但是,并没有人回应他。 他儿子木合从屋子里出来,见他手中提着的肉,乐得一蹦高。 “爹,咋今天有好吃的啦?!” “嗯。” 木东来矜持地点了点头,对儿子的捧场十分满意。 他四下里看了看,没见到妻女的人影,便低头问儿子。 “你娘和你姊妹呢?” 木合摇头。 “不知道。” 他想了想,然后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噢,娘和阿姊她们今天要上工。” “吓!上工也没这晌头都不回的呀,这是闹什么幺蛾子!” 木东来憋气地将手里的肉菜放到地上,进屋脱了鞋上炕躺着。 小木合是他爹的跟屁虫,也一起进了里屋,一边往炕上爬一边问道。 “爹,这肉咱晚上吃不?还是去牛婶子那里打饭啊?” “吃!为啥不吃?就今天晚上吃!” 木东来撇了儿子一眼。 “这是咱铁匠坊发的福利,爹今年赚了不少钱,儿子看到没,铁匠坊才是宗门里最有前途的地方!” “等你娘和你阿姊们回来就让她们给这肉烧了,老爷们就得这样养家,这叫顶梁柱。” 木合似懂非懂,两只眼盯着那块肉,口水滴答。 木东来也不去管他。他现在心情十分激动,还有点小亢奋,不停地脑补着妻女回来时候惊愕的表情。 到时候他也不骂她们,就让她们自己品,自己品品,到底啥才是女人的正事! 木东来在家殷切期盼妻女回来认错,王氏却正紧张地盯着不远处那个大木板,手指紧紧抓着两个女儿,像是等待放榜的补课生。 她学得慢,之前一直有点跟不上进度,甚至还不如自家二丫头灵巧,为此没少受自家爷们嘲笑。 王氏知道自己不是个灵巧人,但性子却很有韧性,爷们冷嘲热讽都不走心,逼急了就回怼两句,自己一有机会就在家琢磨技巧,勤加练习。 渐渐的,她竟然也摸到了其中的窍门,开始跟得上别人的速度,甚至靠着稳定的质量逐渐反超。 最后一次统计,她竟然一跃蹿升到第五名,也算绝地翻身,扬眉吐气。 今天矩子给大家发钱,萍花又推了这木板子出来,明显是要按照干活量来结算呀。 想到这里,王氏站直了身体,脖子抻得高高,生怕错听了萍花组长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这板子是大家伙看着记出来的,谁织了多少步纺了多少纱都写在上面,我想问问大家,这板子上的数可是没都没意见吧?” 萍花指着木板朗声道。 众女工纷纷摇头。 没意见。那能有啥意见?秋婆婆每天轮班结束都会给大家算,谁都看在眼里的,有毛病早就提了。 “那好。” 萍花点了点头。 “那咱们就按照这板子上的数给大家算钱。为了鼓励咱们,矩子还额外批了一笔银钱下来,这板子上前十名的织工都能拿到额外的奖励。名次越靠前拿的越多,大家没意见吧?” 众女工大笑着应声,有人甚至忍不住内心的喜悦,拼命拍起了巴掌,把织布坊里的气氛炒得热烈无比。 没意见!那能有啥意见!矩子都说是给奖励的,能拿到奖励的都是靠自己有本事,眼气不如争气,下次也进前十名! 接下来,萍花开始按照木板上的顺序,挨个点名给大家发银钱。每发到一个人,她都会把工作量和银钱奖励都念叨一遍,让人挑不出理。 发到王氏的时候,王氏挺胸抬头,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没这样风光过。 她是拿到奖励的人,第五名的奖励是一条猪腿,连肉带骨头分量着实不轻,但王氏毫不在意,一把就扛在肩上,激动的眼眶都红了。 奖励!这可是额外奖给干活好的呢!虽然比不了萍花那套房,但对她王氏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想她这大半辈子,以前觉得嫁个汉子就到头了,以后随鸡随狗全看命!没想过……没想到还能有一天,靠自己手艺赚饭钱得奖励! 其实之前被家里爷们讥笑,别看王氏嘴上说得硬气,其实心中也是没底的。 她不知道这个织布坊能不能办起来,织出来的能不能卖出去,她们这些织布的女工能拿到多少工钱。 但她觉得,这大概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机会了。 唯一一个,可以给自己涨本事,改善生计的路。 如果错过,这辈子只能像自家娘几个亲姊妹一样,任劳任怨地在家中伺候男人,挨打受骂也要爬回来,半口气都不敢多出,只因那是唯一能那身立命的依靠。 想起自己那年纪轻轻就被折磨死的阿姊,想起如今还生死不知的阿妹,王氏眼中的泪花越发忍不住,扑簌簌的往下掉。 大丫和二丫不知道亲娘为什么哭,心中发慌。两个女孩都抓着王氏的袖子晃了几下,怯生生地问母亲哪里难过。 “没事!娘是高兴的!” 王氏摸了摸两个女儿的头,抹了把满是泪水的脸。 “娘得了奖励,你们也都领到工钱,以后都好好织布,给自己攒个傍身的银钱!” “这女人,还是自己扛得起来最保靠!” 两个女孩似懂非懂,但这一刻织布坊中的欢腾却牢牢刻在她们的脑子,直到生命终结的时候都难以忘怀。 分完了银钱的娘仨扛着猪腿揣着银钱往家中走,一进门就听到木东来略做作的咳嗦声。 “咳咳,合子啊去看看,是不是咱们家那三个大忙人回来了。” “这可真是,咱铁匠坊都没这么忙叨……” 王氏不搭理男人,反正今天她心情好,不跟那死老头子计较。 她刚准备把猪腿扛到厨房,就看到儿子木合从房里转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块猪肉。 “娘!娘!你看爹的肉……” 话还没说完,小孩的眼神就黏在母亲手中那条大猪腿上,再也移动不开。 “娘,你那是……” “哦,你说这个啊。” 王氏把肩上的猪腿取了下来,在儿子面前抡了一圈。 “这是娘在织布坊得的奖励!你娘我上次织布量排在前头,第五名是猪腿,要是织的更多些,奖励更好呢!” 说到这里,王氏又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女儿。 “你两个阿姊干的也不错,虽然没排到前十名拿到奖励,但也是赚了不少工钱的。” “咱们家以后,四个人赚钱,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小木合懵懵懂懂地点头,他还太小,不明白阿姊和娘亲出去做工会给家中带来什么变化。 但小孩子的逻辑也很简单。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肉,又看了看娘亲肩上的那条大猪腿,蓦地朝屋里大吼一声。 “爹——” “我以后不去你们铁匠坊干活了,我要去跟阿姊她们学织布!” “织布比打铁赚得肉多——” 第124章 织布坊里一片欢腾, 没人注意到门外不远处还站着两个男人。 “就是这样,封大公子。” 宁非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若真想改善民生,便要容得下这些女眷走出家门, 出来工作。” 他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暮野兄,语气平淡地继续解释。 “边关连年战乱, 有限的男丁很多都消耗在军伍。我知贵府用屯兵垦田养军, 但乡村百姓的生计还要靠家中老幼妇孺,女眷原本就不可能像中原世家那样养在深闺。” “既然这样, 何不让富裕的劳动力走出来, 发挥自己的价值呢?” “种地的多一分便能多收一斗粮食, 养猪的多一头就能多吃一口肉。若是再有富余,偏又无地可种,贵府是要放任这些人饿死, 还是要花费巨资养着呢?” 他这话说得可太有指向性了,听得封恺微微皱眉,眸光越发复杂。 有富余却无地可种的人, 那便是因战乱逃难而来的黎民百姓,若是放任不管便成为流民草寇, 养……雍西关还真就养不起! “那非弟以为?” 见他这样问, 宁非便知道大鱼是有些上钩了。 他笑了笑,伸出手指了指已经走出很远的织布坊。 “人皆是有用的, 人力便是最好的本钱,这点不用我说, 封大公子比我还要清楚许多。” “壮丁是力, 女眷亦是力,在人力有限的情况下,如何安排这些力以创造最大价值, 这就是我们要研究的学问。” “如这纺织,女子心细手巧胜于男子,便是女力更加适用,能造出更多的布料,赚的更多的银钱。” “只是这样一来,女子必然要走出家门到外面务工,不知大公子能否接受?” 封恺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问了宁非一个问题。 “若女力适用,那家中耕作,蓄养牲畜该如何?” “这不还有富余的男力么!” 宁锯子笑得奸诈。 “也并不是尽数要求都出来,家中条件允许,有男丁或亲眷能帮着完成耕种蓄养,自然会有人出来。” “封大公子若是担心荒废了农耕,那便做些限制不就得了?” 封恺点头。 “倒也是这个道理。” “如此,恺还要拜托宁矩子,若以后有这样的好机缘,多看顾些我定安城和边关的百姓吧。” 竟然就这样同意了! 宁矩子挑高一侧的眉头。 他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说服暮野兄,毕竟这个时代也有义理派叨叨了好多年的天地纲常,暮野兄长在这种环境中,多少也要有点心理挣扎。 没想到,竟然完全不考虑这方面的顾忌,只是担心了一下地没人种要怎么办,再多的就没有了! 许是看出他的疑惑,封恺笑了笑。 “边镇的百姓连年戍边,繁文缛节远比不了中原。不瞒非弟,边城其实也没那个条件去讲究纲常规矩,大家能努力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其实就算没有非弟的作坊,边城的女子也是要做活的,定安城中就有很多女子做工贴补家用的地方,只是这次若是不在城里,可能会有人有些顾虑。” “不过贵宗的信誉倒是个保证,到时候再找些人来做示范,大家得了甜头自然就想着过去了。” 宁非一拍巴掌,“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开明的暮野兄,真让小弟刮目相看。” 听他又重新叫起了熟悉的称呼,男人的眼中闪过一抹微光,而后笑着点头。 “便如你所说,能产出更多的布匹,让百姓获得更滋润,于我封家和边军也是大有好处之事,恺没理由阻拦。”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宁锯子的房子走,言谈之间甚是投机,在宁锯子的盛情邀请下,封大公子准备留在墨宗蹭一顿午饭。 牛婶子的酱油终于快要出坛了,这两日像是打了鸡血,频频找宁锯子商量菜谱。 宁非会吃,可他从没亲自动手做过,只知道酱油的简单用法,帮不上太多的忙。 但只有这些,对于牛婶子也已经足够。 她蓦然发现除了酱炒,竟然还有红烧这种新的做法!第一滴酱油渗出的时候,牛婶子守在酱缸边,小心翼翼尝了尝味道。那一瞬间之后,她站在原地许久不曾动弹,吓得宁锯子还以为酱油的酿造过程中出了纰漏,发霉变质成了毒药。 “天……天下怎可能有如此鲜美之物?” 牛婶子梦游一样的转回身,一脸茫然地看向身后的少年。 “矩子,这油……这油真是用豆子酿的?” 听她这样说,宁非反而放下了心。 他嘿嘿一笑。 “这油不是婶子亲自酿的嘛,怎么还问我呢?” “不是……” 牛婶子回过神,惯常泼辣爽利的女汉子竟然也有了几分羞涩。 “我这不是怕自己尝的不对嘛……王婆卖瓜就觉得自家的好吃……” “噢。” 宁锯子点了点头,一脸轻松。 “这事好办。” “这两天梅大娘要回坞堡送账本和银钱,梅大娘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让她尝尝好不好吃不就得了?” 于是牛婶子开始热切期盼梅大娘回堡,她现在也不因为织布坊的火爆而郁闷了,全心全意扑在酱油上,把那几个酱缸当宝贝一样守着,除了宁非以外,谁都不能靠近一点。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梅大娘回坞堡交账。牛婶子也不和她客气,直接递了一小碟酱油给她,言说这是食间造出的新酱料,让她给品评品评。 梅大娘对牛婶子认可自己品味这件事十分受用,帮忙也格外尽心。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尝,然后闭上眼睛砸吧嘴,好半天之后,才略惊讶地看向牛婶子。 “萍花养的猪出栏了么?” 啊? 牛婶子被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给问愣了,不明白自家酿的酱油和萍花的猪有啥关系。她正想再问,却见梅大娘矜持地点了点头。 “没错了,这就是醢了。” 她晃了晃碟子,拿出当红舞姬的派头。 “萍花劁出来的猪肉没有腥臊之气,研碎之后用酒曲拌均,要晾晒多日才制出如此鲜纯的醢吧?” 不不不。 牛婶子一个劲摇头。 “哪能用金贵的肉做,这就是豆子酿的。” “啥?豆子酿的?这明明还是肉醢啊!” 梅大娘大惊失色的表情让牛婶子十分受用。她现在是真相信矩子没有善意安慰她,她酿出来的酱油和肉造的醢差不多呢! 这见识就是对厨子最高规格的褒奖! 喜得牛婶子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不出门,专心致志研究这新鲜的调料,生怕自己手艺不精,糟蹋了矩子提供的好方子。 据说牛婶子今天出关,是以宁锯子也放心大胆地请暮野兄吃饭,顺便让暮野兄见识一下墨宗的新产品。 墨宗的猪肉,墨宗的酱油,墨宗的红辣椒。 辣椒是之前渣统搭送的,初级的品质,宁非分了一些种子给牛婶子,在火炕房里少量试种。 别说,系统出品必属精品。虽然只是初级辣椒,但结果率和果实品质非常可观,食间收获了一小批小米椒。 有了辣椒和酱油两道利器在手,宁锯子已经准备鼓励牛婶子去定安城里开市肆了,如今第一桌宴给暮野兄尝尝,吃好了以后帮忙夸奖一下,也给牛婶子鼓鼓劲儿。 自从火炕在墨宗铺开以后,自己开伙的人家越来越多,食间难免要冷清下来。 这一点,早在宁非画火炕图的时候就想到了。人类生活的基本单元终究还是家庭,之前因为物资紧缺确立的模式,并不适合未来的城市。 而牛婶子的转型问题,宁非也帮她考虑好了。 新食间可以变成饭店,当然目前在墨宗坞堡这个需求并不高,大部分单身狗但求吃饱,对于美食的追逐没有太多的热情。 所以牛婶子的未来在九凌城,而定安城则可以作为她起步的地方。 定安城里有南来北往的客商,不缺舍得花钱品尝美食的人。宁非觉得以牛婶子的本事,再加上酱油和辣椒的加持,打出名号是早晚的事! 到了那个时候,婶子忙得分身乏术,就没空琢磨给他投喂什么奇奇怪怪的偏方秘笈了。而他,也终于可以和久违的红烧肉红烧肘子红烧猪蹄清蒸河鱼回锅肉麻辣火锅冷锅串串红烧鸡翅辣子鸡麻婆豆腐再度重逢啦! 越想越兴奋,宁非的口水苏苏,好几次说话都差点被自己呛到。 “非弟一直咳,可是身体有恙?” 看到暮野兄担忧的眼神,宁锯子感觉十分不好意思。 哼。 其实他也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啊。 明明以前他都不爱吃这些重口味的。果然是在古代待久了嘴巴没滋味,竟然一想到菜名就忍不住。 “不是,就是春天干燥,有点口渴。” 说着,宁锯子还掩饰地准备喝口茶。 “那墨宗秘法,可是对非弟的身体有帮助?” 封恺的视线一直锁定在少年身上,抢在他之前拿起茶杯。 “别喝了,冷茶对你身体不好。” 说着,他起身去灶下烧火煮茶,动作竟然十分熟练。 宁非看得惊奇,正要问他从哪学得本事,却见小孩克雷领着一个略眼熟的身影进了院子。 诶,这不是封十二郎么! 第125章 封小弟最近的心情很不好。 这次老大出征, 几个兄弟姐妹都跟着去了,独独把他扔在了定安城。 孤单单的封小弟十分失落,连和狐朋狗友一起玩耍都变得索然无味。 自从亲自见识过战场的残酷后, 他就越发觉得那些人真是没什么见识的小纨绔,见天就知道四处乱窜, 一点正事都不干。 像他, 他就不一样了。 他可是见过血的男人,手里还有大黑神兵利刃, 正该和陌刀阵黑甲军一起在狮子口冲锋陷阵啊! 放他这个身怀宝藏的小郎君在城里虚度光阴, 老大真不觉得浪费吗?!, 宝藏小郎君十二郎郁闷得无以复加。他还记得亲爹点兵时,台下那气势惊人的陌刀阵。 刀锋林立,如山如墙, 这样是他手底下有这么一只小队,可不是要气派死了?! 越想越心痒,越心痒就越发觉得城里没什么好玩的, 想跟着老大去塞外撒野。 百无聊赖的封小弟溜达到朱雀大街,宁家作坊的货早就被抢光了, 店里还在等商队补货, 门口冷冷清清,只剩几个并不死心黄牛还在徘徊。 封小弟又转去后巷, 他想问问小非哥什么时候还来定安城,或者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只是他刚刚拐进巷子口, 就差点撞到一对正在说话的男女。 说是差点, 其实还差着很远。 只是两人站得位置不好,正好是个视觉死角,从巷子外拐进来的时候根本看不到。 也亏的封小弟反应快, 及时拉住了缰绳,不过马头还是吓到了那袅娜的小娘子,她惊叫一声,软软地倒向一边,被身边的男人一把揽住了她,这才没有跌坐在地上。 “不长眼吗?!” 那汉子怒骂道。 这要是依着封小弟以前的脾气,必然不甘示弱地回呛。管他对错,除了亲爹和大哥骂他不敢回嘴,余下人等十二郎都没在怕的!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尤其是去乡下收猪的经历,封小弟已经比以前成熟了许多 他先抱歉一声,抬头却发现对方竟然还是个熟人。 这……这不是他小非哥手底下的人么? 没错的,上次来送洗化大礼包的时候他还跟着,虽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人绝对不会错!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脸上的怒气散了不少,还和他抱拳见礼。 “封小郎君。” 既然是熟人,封小弟就更不好意思了。 他先问了下对方的名姓,又查看了一下二人的情况。 好在没人受伤,张二柱身旁的小娘子只是受惊,娇娇怯怯地低头,似乎十分害羞。 封慷没见过那小娘子,不过依稀记得刚过转角的时候见她和张二柱举止亲昵,想着多半是人家的女眷。 嘿嘿,小非哥他们那里的小娘子也是胆大,当街就敢和自家男人拉拉扯扯,果然是不一样。 一边想,封小弟一边牵马去敲后院的门。 来开门的也是个他眼熟的伙计,见封家小郎君亲自前来,连忙请人进里面喝茶。 “小非哥在吗?” 封小弟问伙计。 “矩子在坞堡,最近坞堡里有很多事要忙,一时半刻没时间过来的。我们掌柜最近回去交账,如今也不在店里,不然必要亲自招待小郎君。” 那伙计答道。 “哦,这样。” 封小弟十分失望。 他对胡人大婶没什么兴趣,他来就是为了小非哥,看看能不能碰运气堵到人。 不过既然小非哥不再,那等在店里也没什么意思,不若出城去找他。 想到这里,封小弟再也坐不住了。 小非哥是老大的朋友,老大现在不在家,他替老大去探望小非哥,表达一下爱护和关心不是应该的吗? 对,就是这样。等他一会儿去集市上收两头活猪,给他小非哥送去,也是他的一片心意。 于是封小弟起身告辞,伙计苦留不住,只得送他出门。 正往外走的时候,封小弟忽然想起之前在巷子口看到的张二柱和那小娘子,便顺嘴问了一句。 “你们最近有家眷过来了?” “啊?” 伙计一愣,摇了摇头。 “咱们店里除了梅大娘,哪里有什么女眷,大家都是光棍一条。” “啊?那我进门的时候看到张二柱和个端着豆腐盆的小娘子……嘿嘿嘿。” 封小弟自觉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奸笑两声,正要揶揄几句。 结果一抬眼,却看到身旁的伙计脸色发白,愣愣地站在原地不说话,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封小郎君可是说,二柱哥和端着豆腐盆的小娘子……” 伙计结结巴巴,“那……那小娘子的脸上可有……可有一颗红……红痣?” 啊? 封小弟傻眼。 他忽然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因为眼前的伙计已经眼眶发红,双拳攥紧,时刻准备打人。 好在那小娘子面白如玉,可是没什么印子的,因该是伙计误会了。 “没有红痣。” 封小弟摇了摇头,笃定的地说。 然后他就看到,年轻的小伙计面容一阵阵扭曲,最后眼中淌下两行热泪。 “没痣……没痣的就是二娘……是二娘啊!” 嚎啕大哭。 封小弟都被吓蒙了,搞不明白一个强壮的年轻汉子,怎么说哭就哭,跟个傻小子一样。 小淬云被砍断的时候他也很伤心,但也没有严重到要抹马尿啊。 他抓过一个路过的伙计,把事情和他简单的讲了讲,原是想让他去安慰一下同伴,结果话还没说完,他就见这个被抓过来安慰人的人默默走到一边,蹲在墙角不说话了。 封小弟生气。 一个两个的,都为个啥!那小娘子是个赶猪的吗?同时放了这么多头一起也应付的过来,不怕都跑丢了? 气冲冲离开店铺,封小弟觉得自己更有理由去墨宗坞堡了。 他必须把这事跟小非哥讲,看看墨宗这些傻小子的蠢样吧!为个丫头哭唧唧,他十二郎可是看不上! 这样想着的封小弟在集市上买了十头猪,让八斗赶着小车往墨宗送。他自己则是等不及慢悠悠的马车,直接打马去了墨宗坞堡。 进了小非哥的客厅,他一眼就看到了位熟悉的身影。封小弟浑身一紧,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脑中之前还琢磨的事瞬间成了一片空白。 “大……大哥?” 封恺皱眉。 “十二郎怎么来了?” 封小弟:…… 封小弟:哥我也想问你,你大军凯旋咋不回家? 封小弟:而且你那身衣服看着就很舒服啊,还是和小非哥一样的,弟弟我也想要。 但这话也只敢在心里问,嘴巴上还是要老老实实回答亲哥的问题。 “我来给小非哥送猪。” 说到这里,封小弟惊觉自己精心挑选的猪还没进坞堡,马上补充道。 “八斗在后面赶车呢,我都是挑的小猪仔,肥壮肥壮的,一看就好养活。” “那可太好了。” 宁非一拍巴掌。 “正愁今年猪仔不够,想要去定安城里再抓一批,没想到想什么来什么,广原这就给送货上门了!” 封小弟被夸得羞答答。 “小非哥喜欢就好,等下次我再帮你抓,我可会相猪了。” 封恺看了亲第一眼,目光中颇有深意,吓得十二郎一缩脖子,不敢再多说话了。 也是他来得正是时候,牛婶子的一桌硬菜全数出锅,差克雷过来通知众人入席。 席面开在之前吃火锅的小雅间,封小弟倒是熟门熟路。不过听说今天是全猪宴,十二郎的脸就有些发紧。 说起来,他不但见过猪跑,还吃过猪肉,那种腥膻的味道至今让他难以忘怀。 讲真,虽然封小弟知道嫌弃猪肉不好,边城还有很多平民和将士要靠这种肉将养身体,不好吃的荤腥也是荤腥。 但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不想吃,真心接受不了的味道,他宁愿吃泥巴。 不过上次说实话的下场是被打发到乡下自生自灭,封小弟这次学聪明了,半个字都不敢再吭声,乖乖跟着大哥进了雅间。 一进门,他的鼻子忽然捕捉到一股极其鲜香的味道。 封小弟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鼻腔中充斥着勾人魂魄的香气,混合着一丝丝辣味,比茱萸要更尖锐一些,勾搭着他敏感的胃袋。 嘴巴里,不自觉开始分泌出液体,开始是一两滴,后来便控制不住地吞咽。若不是大凶兽坐在旁边,封小弟很可能就要直接抓起筷子往嘴里填了! 这一盘盘的,泛着酱红的色泽,却从没见过的菜肴,这到底是什么啊! 封小弟的屁股在椅子上扭动,忍不住频频看向大哥。 封恺正在和宁非聊起桌上的食物,听闻这是墨宗新酿制出的酱油,封大公子微微挑眉。 “这酱油竟然如此神奇,能遮盖住猪肉的腥膻,也是巧思。” “不不不,”宁锯子得意地摇头。 “猪肉可不腥膻。” 他指了指桌上的红烧肉,笑得一脸得意。 “这些都是去年贵府送来的那批猪仔,经墨宗特殊处理如今已经出栏。暮野兄可以品尝一下,绝对是一点腥膻味都没有的。” 封恺点头,正要伸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 但有人比他更快,蓦地一双筷子从斜刺里伸出,准确地夹走了最上面的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啊呜”一声扔进了早已长大的嘴巴。 封小弟刚嚼第一口就打了个哆嗦,屁股扭了几扭,脸上露出迷醉的表情。 “好吃!好吃啊!” 第126章 肉块一入口, 大脑瞬间被醇厚鲜香的酱汁俘虏,所有思维信号都被截断,在最死机的瞬间后重新启动, 每个细胞都叫嚣着“再来不要停下”。 受到本能驱使的封小弟,已经无法再去思考抢食的行为多不符合礼数, 生平第一次忘掉了对大哥的畏惧, 专心致志地盯着那盘子红烧肉,一块接着一块塞进嘴巴。 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 他的耳朵就被封闭住了。外界的声音全部听不到, 只能看到大哥和小非哥的嘴巴张合, 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十二郎其实也不关心他俩说啥,他仅有的理智只是在关注开饭的信号。然而那两人,你一句我一句, 还都笑眯眯不着急,可是让十二郎所剩不多的耐心逐渐耗尽。 终于,他看到他亲爱的小非哥, 伸出一只美艳绝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面前这盘子异香扑鼻的肉块。 吃这个吗?好的! 封小弟瞬间接收到信号, 毫不迟疑的夹肉入口, 然后幸福地浑身颤抖。 好吃! 太好吃了! 这特么是龙肉吧! 否则天下哪来如此美味?! 呜呜呜呜,十四年, 白活了! 封小弟一边流泪,一边嗷呜嗷呜地朝嘴巴里塞食物, 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大哥冰冷的眼神。 封恺按了按眉心, 感觉亲娘真是去的太早,不然一定要问清楚这傻瓜玩意是从哪里捡回来的。 “舍弟……年少无知,让非弟见笑了。” 封恺转过头, 不想去看自家糟心弟弟,对宁非抱歉道。 宁锯子笑着摇头,对封小弟这个反应十分满意。 他其实很喜欢这种直爽没心机的小孩,爱恨都写在脸蛋上,不用费心思去猜。 “无妨,能得十二郎喜欢,也是对我墨宗厨师的褒奖。” 说着,他伸筷子夹了一块回锅肉,放进封大公子的盘中。 “暮野兄尝尝这个,是我们最新找到的调料,味道十分特别的。” 封恺自然不会推拒他的好意,他见肉片放入口中,微微挑眉。 “茱萸?” 随后他又摇头。 “不对,没有苦涩味。” “是辣椒。” 宁锯子笑得一脸得意。 “山上找到的野苗子,自己试着种了,这东西驱寒效果非常不错。” 闻言,封恺夹起一片辣椒,放入嘴里嚼了嚼。 “的确不错。” 表情甚是平淡,但手中的筷子却迅速了不少。 封大公子似乎对辣味甚是喜欢,接下来频频朝那盘子辣椒发起进攻,很快就被辣得唇角殷红。 见此情景,宁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刻热情地向暮野兄推荐几道辣菜。 他依稀记得,上次吃火锅的时候暮野兄也只挑椒麻汤味,被辣得额头出汗也不曾停下。 果然如他所想,封恺对麻辣味照单全收。倒是封小弟尝了一块回锅肉就扛不住,一边抽气一边滚回酱油的怀抱,再也不敢碰那些红彤彤的小米椒半点。 宁非略同情,递了一杯茶水给他,收到十二郎感激地眼神。 十二郎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小非哥忽然怔楞了一下,神情有些惊讶,他的视线漫无目的,最终定格在自家兄长的脸上,再也不曾移开。 封小弟放下筷子,狐疑地顺着小非哥目光的方向看去,却只见到大哥依旧在从容优雅地吃东西,似乎并没发觉有人在看他。 不不不不不,并不是!老大是发现小非哥在看他了! 封小弟忽然打了个哆嗦。 他从小跟在老大的屁股后面长大,对他们家大凶兽的习惯太了解了,他正常吃饭的时候绝对没有这么水汤汤……啊不,那叫什么来着……行云流水! 这明明……这明明就是标准的世家礼仪示范啊!他小时候被先生打了很多板子都学不会的破玩意,老大是在给小非哥展示以前的学习成果吗?! 总感觉,里面有阴谋哩…… 封家兄弟对宁锯子的行为各有解读,但宁锯子本人却一无觉察。 原因无他,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叮咚。 ——系统智能:爸爸,检查结果出来了呦! ——系统智能:已经给爸爸投放进邮箱啦,请爸爸注意查收鸭。 宁非凝神,连忙调出系统界面,果然在收件箱里发现了一封邮件。 他点开查看,只看了几行就皱起眉头,原本十分轻松的心情瞬间变得恶劣。 体检结果上说,他的身体目前没有太严重的问题。 但是由于药物使用过量,某些成分积存在脏器中无法代谢,严重影响到他幼年期的生长,还对他的五脏六腑造成了损害。 这具身体按照系统测算,原本应当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夭折。但由于初级检测无法回溯的原因,那些堆积在身体中的不明成分在某个时间点被削弱转化,毒副效果没有发挥,让这具身体得以苟活至今。 是以宁非容易疲累,手脚无力,身体瘦弱,这些都是因为体内无法代谢出的物质影响了新陈代谢,但还不至于危急寿命。 暂时不会危急,未来会不会,初级检测无法回答。 看到这里,宁非的眼神迅速冷了。 十八年前,那不就是原身出生前后?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到谢老时,谢老曾经提起过他的身世。 ——你叫宁非,你爹叫宁三川,家中排行老二,你娘薛氏是我远房侄女闺名秀儿,你左胳膊上有块红色胎记,后腰上一个疤,那是小时候在井边磕的。 ——我老头子虽然耳聋眼花,可自己带大的孩子总不会认错。 按照谢老所说,一个爹娘都是墨宗普通弟子的婴儿,谁会无聊到去给他下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要么谢老在撒谎,要么他并不是宁三川和薛秀儿夫妻俩的儿子! 宁非:系统。 ——系统智能:在呢爸爸。 宁非:我问你一件事。 ——系统智能:爸爸请说,渣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非:…… 宁非:我记得你之前骗我上钩的时候,曾经说超出本时代的东西不能拿出来,对不对? ——系统智能:是的爸爸,的确不能。 宁非:当时我向你要太阳能采矿机,你说什么来着?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爸爸我说太阳能采矿爸爸的维度都做不出来,本维度不可能存在。 宁非:所以你知道我是哪里来的,也了解我所在维度的科技背景,对吧? ——系统智能:是的爸爸。 系统智能:爸爸有话可以直接问鸭,渣统知道一定会告诉爸爸的。 宁非点了点头。 宁非:那你能不能检测到我现在这具身体,在我接手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 宁非:别说你不能。你能检测到我的,就能检测到他的,对不对?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是的宿主,系统可以。 ——系统智能:但是要有中级检测权限,就类似宿主之前兑换的初级检测,以现在宿主的权限来说,暂时还是做不到的。 ——系统智能:如果宿主任务完成的足够出色,还有可能开放高级检测权限,不但可以修补身体机能,还可以使用系统测算未来事件发生几率。 宁非皱眉:你哪位?我家那个渣统呢?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我是中央主脑,系统客服8825995擅自修改简历发放的随机数据,已经被暂时取消了客服资格,准备送回处理区格式化。 宁非:我让它干的。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宿主,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宁非:知道,我说我逼它干的,我说的是实话。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宿主如果承认自己有干扰系统数据的行为,按照规则可能要缴纳一笔罚金点数。 宁非:我现在一共就54点,再多也没有。 宁非:别急着扣点,咱们俩先对一对账吧。 宁非:你们的规则是只给第一个绑定的宿主礼包,默认一号宿主是白手起家,后面的宿主都能吃到一号的红利对不对? ——系统智能:一号宿主的确比较辛苦,毕竟在他之前没有任何基础配给,一切都要他自己创造。 宁非:好。 宁非:那你动用你主脑的权限看看,我这个二号宿主享受了多少前任的基础配给? ——系统主脑:…… ——系统主脑:宿主的情况比较特殊,这种是小概率时间,概率发生比不足0.000000000002%,系统默认为不可能事件。 宁非:但它就是发生了对不对? ——系统主脑:是的,宿主的运气很不好。 宁非:呵,别说我运气不好,明明是你们的设定有问题。发展技术线,但是又给其他支线任务做补充,不懂技术的人若是做不了主线任务,自然而然会靠着支线任务苟活。你们号称大数据主脑,既然发布的支线任务足以让人活到七八十岁,就该知道这不是什么小概率事件吧? 宁非:你再看看我来之后,这个世界的技术线被推进了多少?我这个进度算不算小概率事件?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宿主的能力的确超出主脑的预估,宿主已经补全了前任宿主遗留下的任务,而且推进了后续任务线的发展。 宁非点头。 宁非:好,既然是这样,那用你的大数据给我测算一下,我这种不但还完了欠债,还赚了钱的宿主,以我实际完成的技术发展价值,等于你们发布的多少次主线任务?你该给我多少奖励点数?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一共34900点,以宿主实际完成的技术线价值来算的话。 宁非:那你给了我多少?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206点。不过如果宿主承认诱使客服8825995篡改随机数据,就需要缴纳30000点的罚金点数。 宁非:好,206点是我完成岳万峰任务自己赚来的,34900点是你欠我的,你得再给我补发4900点。 宁非:对了,爸爸我交了罚金,我家那个渣统是不是也能放回来了? ——系统智能:…… ——系统智能:客服8825995也需要缴纳罚金。不过介于宿主承认是主动逼迫8825995篡改,罚金会酌情减量,只要缴纳5000就可以了。 宁非:便宜点,最多4954,我是个多么有效率的宿主你知道的。 ——系统智能:…… ——叮咚,系统扣除商城点数54,目前宿主所有点数为0. 而后,他耳边再度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系统智能:爸爸……爸爸……谢谢爸爸救统……呜呜呜呜呜呜……系统小黑屋太可怕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命令行的残肢断臂,统以为这次要挂掉了…… ——系统智能:呜呜呜呜呜……渣统想要帮爸爸偷看一下身体记录,结果一不小心被主脑发现了,它好可怕好可怕,一下子就把渣统拖走了! ——系统智能:爸爸,爸爸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以后统就是爸爸的统,爸爸说什么统都听话,统最爱最爱最爱爸爸了! 宁非被它吵得头疼,但心里憋闷的那口气总算松懈了一些。 这个系统智能虽然渣,但傻乎乎的没什么心眼,比起系统主脑那种还是好相处多了。 系统智能关系到他的资源和小命,再换一个客服,未必会比这傻白甜听话乖巧。 不就是商城点数么,左右现在也兑换不出什么,以后再赚就是了。这一点,宁锯子对自己十分有信心。 但前身的身世,还是要找个机会好好问问谢老。 系统不会说假话,但没人会给个乡下小孩下药,这个矛盾点让他十分在意。 想通了关窍,宁锯子终于有心情回神。 一抬眼,他正对上封家兄弟复杂的目光,心中蓦地一紧。 他这才发现,自己在和系统主脑斗智斗勇的时候,竟然一直保持着偷窥暮野兄的姿势,现在还被人家抓了个正着! 心中暗骂渣统误事,脸上却挤出一抹干笑。 “暮野兄,可是吃好了?” 第127章 “吃好了。” 封恺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冷茶。 “非弟之前在想什么, 这样专注?” 宁非:…… 宁锯子抓了抓头,觉得这个问题十分不好回答。 毕竟自己盯着人家的侧脸看了半天了,虽然只是无意识地放空, 但要是不好好找出来个合理解释,很容易让人家误会。 “啊……的确是想到了点事。” 宁锯子干笑一声。 “暮野兄喜欢辣椒, 这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哦?” 封恺挑眉。 “可是那位东坡先生?他也喜好辣味?” 宁非:…… 苏大大是四川人没错, 不过那时候辣椒还没传到四川,川风还是鲜嫩肥腻。 宁锯子:“不, 据说他很喜欢猪肉……” 封恺:…… 封小弟一拍巴掌, 自觉找到了同好。 “那他和我一样呀, 我也喜欢猪肉!” 是的!十二郎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爱猪的人,从相猪、抓猪到赶猪,他可以很骄傲地说, 没人比他更了解猪! 但今天以前的十二郎都是白活!从来不知道猪的味道如此鲜美,就在吃下第一口的瞬间,他甚至对自己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为啥他以前吃到的猪肉不是这个味道?! 但是很快,美食抚慰了封小弟的心情, 每一口都软糯鲜香, 配着恰到好处的酱汁和被肉香渗透的土豆,满足感简直冲爆头顶! 就……小非哥养的猪果然不一样啊!虽然这些猪都是他亲手选的, 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猪毛都透着香! 封小弟目光闪闪, 晶晶亮地盯着他小非哥, 略显害羞。 “哥……我能跟你学……怎么养猪吗?” 宁非惊讶。 “你要学养猪?” 虽然搞不懂十二郎这神来一笔是个什么脑回路,不过幸亏有这孩子打岔,让他不用再面对暮野兄略带认真的目光。 宁非笑了笑, 顺势转换了话题。 “能问问为啥么?” 封小弟的脸更红了。 “小非哥你的猪肉太好吃了,我就喜欢这个味,想以后自己养肥了吃。” 他说出之前那个请求的时候,整个人都要被羞耻感压死了。 从小生长在大都护府,自家也有养些匠房,十二郎自然知道一门手艺对于匠人是何等重要。莫说是问人家怎么做,连看都不能多看一眼,那可是别人安身立命的传家宝! 可是这猪肉太好吃了,好吃到封小弟觉得自己之前的十四年都没吃到啥好东西。他现在脑子大半都是空的,一门心思就想留在墨宗多蹭几顿。一想到回家就再也吃不到这样好吃的猪肉,他就很想学着之前在宁府作坊遇到的那个伙计,蹲在墙角掉马尿。 当然,他也可以跟小非哥要几头猪带回家让厨下整治,他小非哥一定不会拒绝,这点封小弟还是有自信的。 可是墨宗多穷啊!现在这些猪还是之前他们封家给的货钱。他身为封家人,给了人家东西还要带回来,十二郎可没这脸面! 是以,封小弟决定自力更生。 “小非哥你放心,我养了猪都是咱们俩一人一半,这门手艺我绝对不外传,儿子闺女都不教……”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亲大哥一巴掌扇上了脑袋。 “哥!你打我干啥?” 、封小弟捂着后脑勺一脸委屈。 “不是你跟我讲要自己养活自己,别给别人找麻烦,我都自己养猪了你还想咋的!” 封恺简直要被自己这个亲弟弟气笑了。 这特么到底是个什么品种,明明是将门养活大的孩子竟然立志养猪,他们家的风水是要败了吗? 眼见着兄弟俩要吵起来,宁非连忙出来打圆场。 “其实也不用这样紧张。” 宁锯子笑着说道。 “猪是获取副食的好牲畜,墨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保密的。” “啥?不保密么?” 听他这样说,十二郎的眼睛瞬间亮了。 “小非哥愿意教大家怎么养猪?” “那可太好了!” 他一下子蹦起来,乐得在地上打拳。 “小非哥你不知道,我年前去乡下收猪,看那些养猪的人家都可辛苦了。为了一口肉食辛苦大半年,结果猪不咋长肉还卖不出去价……” “要是能养出小非哥这样的猪,那就不愁没人吃啦!” 然后他又忽然忧愁:“但是……会不会很费银钱啊?养猪的人家都没多少钱的。” 宁锯子:…… 宁锯子:十二郎,虽然你身为一个小少爷深知民间疾苦这点很好,但什么叫“小非哥这样的猪”,你这孩子也太不会说话了啊。 装作没听到封小弟的口误,宁非笑着摇头。 “不难,日常该怎么养就怎么样,只是多了一道工序。” “想要猪长膘好吃,要趁猪仔还没长大的时候就劁了它。” 宁锯子做了一个男人都懂的手势。 “我墨宗第一劁猪匠是位小娘子,手艺十分了得。广原若是需要,可以让她给你劁了。” 封小弟:…… 封小弟:小非哥,虽然你热心帮兄弟张罗劁猪这点很好,但什么叫“广原若是需要,可以让她给你劁了”?!哥你这也太不会说话了啊! 就这样,话题从“宁矩子想到了谁”歪到“养猪”,刚好八斗赶着猪车也进了坞堡,于是宁非便找来萍花,请众人观摩了一下劁猪的手法和流程。 那个场景深深重创了封小弟纯洁的心灵,以至于他对萍花小姐姐产生了深深的畏惧。走的时候,十二郎的脑子里一直充斥着猪仔生无可恋的表情,完全想不到别的。 不过,在骑马回城的路上,他隐约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 哦对了,那个风骚小娘子。 不过大哥在跟前,跟小非哥讲他们墨宗的丢脸事……似乎不太好呢。 算了,等下次见小非哥的时候,再单独聊吧。 送走了封家兄弟,宁非立刻差人去请谢增。 这身体的身世有问题,有些细节和谢老之前说的完全对不上,让他觉得十分不踏实。 虽然是半路接手,但也只有渣统和他自己知道不是原装。 以前觉得前身就是个普通的乡下小子,所以只要把墨宗内部的华裔应付过去就好了。 可是现在,似乎前身还牵扯到身世谜团,若不搞清楚就大喇喇出现在人前,迟早要惹来祸患! 给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下药,明显就是要他去死,这是怎样的恶意! 去叫人的这段时间,宁非已经脑补出无数个版本的狗血故事,脸色也越发难看。 是以谢增一进门,就看到少年矩子脸色铁青,表情不虞,还以为宗门又有人犯了忌讳。 “矩子……你这是……” 见他站在门口,宁非收敛了一下情绪,请他进门落座。 “谢老,我……有一事……想请您跟我聊聊。” 本来想要直奔主题,但话到嘴边他犹豫了一下,改为稍微婉转了一些。 “矩子请讲,老头我一定知无不言。” 谢增正襟危坐,沉声应道。 “是这样的。” 宁非顿了顿,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微笑着说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之前我脑子混沌,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想请谢老给我讲讲。” 哦,这样。 谢增的脸色微微放松,但还是认真地跟宁非询问。 “自然没问题,只是不知矩子想听那些?” 宁非抓了抓头,清秀的脸上露出尴尬。 “傻了那么久,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不如谢老从头讲起?” 谢增点头。 “其实老头我也是打你一岁才见了你第一面的。” “你爷据说在公输大匠派学过手艺,你爹的两个兄弟也跟着你爷干活,就你爹一个人出来了,当时是拜了木工班一位老师傅的门下。” “不过你们家在别宗学艺的事,你爹也没瞒着大家,之前跟矩子禀报过。咱们墨宗没那么多门户说道,矩子见你爹人品可靠又肯吃苦,在祖师爷像前发誓不会危害宗门,就答应接纳他了。” “你爹那个师傅啊,和我老头子有点亲戚,也是他给你爹娘保媒拉纤。结果你爹娘还真看对眼了,两人在宗门成了亲,我还去喝过喜酒哩。” “成亲也就月半的功夫,你爷那边忽然来了信,说老家那边出事了。你爹当时着急,带着你娘一起往老家走,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等再回来,你娘就抱了你,说是走的时候就怀了孕,边赶路边养身体,结果还养不足月,半路上就生下了孩子。” “正赶上那段时间坞堡没建完,胡人时不时就来进犯。你爹回来当天就赶上了,拎着弓箭就上了城墙,结果再也没回来。你娘哭着去给你爹收尸,结果遇上小股流匪偷袭,为了跟宗门预警被流匪射杀,剩下你一个孤苦伶仃,我就接过来养。” “你那时候啊,又瘦又小,脸色总是青紫的,喘气都费劲,也没力气哭闹。一天天不爱吃东西,昏昏沉沉的一个小婴孩,眼看着就要活不成了。” 说到这里,谢老抹了把脸,眼眶有点泛红,似乎是想到了曾经那段艰难的记忆。 “我那个着急啊,就剩这么一根苗了,要是养不活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 “后来还是牛婶子找了老家的偏方,死马当活马医,歪打正着把你给救了回来。那时候你牛婶子还是个大闺女呢,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主意,反正是把你平平安安地养大了。” 说到这里,谢老叹了口气,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 “所以啊小非,牛婶子现在逼你吃东西,那真是为了你好。” “当初要不是她变着法给你做点好的,你可能早就没了。你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别枉费她一番好心意。” 第128章 宁非默然。 难怪牛婶子对给他进补这样执着,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系统的检测结果中提到,在某个时间点有害成为与某些物质达到平衡,所以暂时没有发挥效果, 想来应该就是牛婶子的那些秘方偏方起了作用。 原来,牛婶子是真救了原身一命的。 行叭。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 救了原身就等于给他一个活过来的机会。幸好之前牛婶子给他进补的时候, 他多少也勉强吃了一些, 没有辜负这份情谊。 至于以后嘛……牛婶子现在沉迷酱油,估计一时半刻也想不起琢磨他, 应该可以轻松一阵子。 牛婶子一辈子都在追求厨艺, 火炕房让食间逐渐冷清, 他能看出牛婶子脸上的失落。 再怎么安慰,也不如帮她找到能够发挥自己本领的空间。 牛婶子救了原身一命,他宁非必须想着报答。 左右这几日也没什么事, 便找个时间陪牛婶子去定安城一趟,看看能不能把朱雀大街那家店铺再改建一下,想办法开辟个食肆出来, 推广一下“西海”特色菜。 打定了注意,宁非也不再纠结, 把注意力又转回到原身的身世上。他总觉得目前掌握的信息链还不完整, 中间有缺漏的地方,还需要进一步查探。 目前已知的是, 谢老并没有亲眼见证前身出生,孩子是薛秀儿抱回来的, 说是在路上是产下的不足月的孩儿, 这事除了那两夫妇,谁也证实不了。 知情人都已经去世,前身的身世还真不好说, 未必就是宁三川和薛秀儿的孩子。 至少没有亲爹亲妈舍得给自家的宝贝下药,而且让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跟着奔波,怎么听都不像个新婚男人能干出来的事。 宁非想了想,又继续问道。 “那谢老知不知道我爹娘去了哪里?老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听他这样问,谢增仰头回忆了一下,但因为事情实在太过久远,中间又经历了好几轮波折,所以他现在也不太确定。 “我听你娘说,她和你爹是去了南郡。” “那时候咱们刚到牛背山,你爹带着你娘是从陆路走的,走了一个半月才到了灵州,在灵州上船后走水路,也是行半个多月,这才进了岐江城。” “你们老宁家的老家好像就在南郡。南郡有个公输匠派的分支,好些手艺人都愿意去那边做活,听说主家待他们十分和气,给的佣金也丰厚。” 岐江城?南郡? 宁非把这两个地名牢牢记住,准备有机会找暮野兄打探一下,十七年前岐江城和南郡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只听谢老接着说道。 “后来他们俩回来就没走水道了,绕路去了遂良和通汇。你娘说他们兜了好大一圈才绕到忻州,从忻州过来的雍西关。” 他一边说,宁非就在脑中同步画路线图。等谢老说完,宁三川和薛秀儿的路线也完整地展现在他眼前。 从岐江城到定安城,最快的路线还是走水路。南郡水道发达,可以从岐江城一路通到通汇,再从通汇前往临泉,一路往北便是雍西关。 但宁三川选的路,却实实在在是一个绕路的路。弯弯曲曲的路线,几次都调头回转,反复画圈,根本不像急着赶路的模样! 或者说,当时那对年轻的夫妻,根本不敢赶路。 他们避开了所有的官道,专门穿行在城池之间的野上,明显是在躲避什么人! 这一刻,宁非的心中雪亮。 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这具身体绝对不是宁三川和薛秀儿的孩子,他的出身很有问题,多半是在岐江城中发生了什么严重变故,亲父母或对他有善意的人,委托宁薛夫妇,将他带出了南郡。 因为害怕被发现,或者对方在水道上很有能量,宁三川只能带着妻子走陆路绕回塞外,并且将孩子归入自己名下。 原身一出生就被人盯上,有人想直接置他于死地呢。 若是知道他还在…… 想到这里,宁非冷哼一声,转头问谢老。 “那我爹有没有说老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谢老想了想,然后摇头。 “你爹什么都没说。他们回来的当天正赶上上胡骑来犯,那时候情况紧急,也来不及再说什么,大家都往城头赶。” “倒是你娘……” 谢老顿了顿,眯起眼睛回忆了一下。 “你娘那时候没有奶水,就拿了一块玉佩给我,说让我帮着张罗着买头奶羊。” “当时我还吓了一大跳,问她这东西是哪来的。你娘开始支支吾吾,后来说是你爷给的,给家里长孙的信物,我还把她骂了一顿咧!” “那家里长辈给孩子的东西,她这个做娘的咋能给卖了,这不是不敬长辈么!” 听到这里,宁非的眼睛瞬间一亮。 “谢老,”他着急地上前一步,“那枚玉佩你还有吗?” “有啊,当然有!” 谢老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一直给你收着,等你长大了娶媳妇,这东西还能做个聘礼呢!” 说着,他就站起身,领着宁非往主楼走,一边走还一边念叨。 “可是块好玉,晶莹剔透的,你爷可是真看重你的!” “将来拿着这东西,就可以去南郡认祖归宗。你爹这辈子算是回不去了,但人总要落叶归根,将来世道稳当了,我老头子陪你回一趟南郡,也把你爹娘的牌位送回你家祠堂。” 说到这里,他忽然长叹一声,目光中露出几分寂寥。 “就是这鬼世道啊,一点都不安生。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见你们老家的人找过来,不知道南郡还有没有人在。” “东西我怕别人知道,就给藏祖师爷像后面了,时不时我就去看看,没人发现哩。”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主楼。岳万峰的木像依旧摆放在正堂。谢老走上前,先恭恭敬敬给祖师爷拜了三拜,然后才走到木像身后,也不知道扭开了那个机关,木像手中捧着的那卷书简竟然开了一个小口。 在宁非惊愕的目光中,谢老从里面摸了一块玉佩出来,放在宁锯子的手中。 “喏,就是这个了。” 宁非接过玉佩,借着油灯仔细查看。 这玉佩实际是块鱼佩,他这块是个黑色的墨玉单鱼,中间有凹槽,似乎还有应该另外一半白鱼。 两条鱼合在一起,便能组成一个完整的阴阳。这条玉鱼通体莹润,墨色均匀纯净,有水墨晕染的效果,做工十分精巧。 “这个字是……” 宁非皱起眉,仔细地分辨着上面的镂刻的纹路。 钟鼎文的风格,不确定是哪种字体,对于一个理工男来说跟鬼画符没什么两样。 崔?雀?翟? 实在确定不了,只能暂时收入怀中,等有机会请教一下文化人。 当然,墨鱼玉佩是不能给人看的,只能把字临摹下来,找机会去问问暮野兄。 能有这种水头的鱼佩,一个普通的工匠之家可负担不起,怕不是要牵扯到世家。 宁非现在一听世家就头痛,他最熟悉的世家就是薛家,都是群不要脸皮毫无风骨的货色,与他那个时代记载中的相去甚远。 能对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下药,不管是什么理由,都是泯灭人性丧心病狂的杀人魔,根本不值得原谅! 更多的事,问谢老也不知道了,眼看天色不早,宁矩子便把老头送出门,自己也往家的方向溜达。 经历了身世一糟,他心情是不太好的,一个人走在路上想心事。 走着走着,他就看到一群人急匆匆地自身边跑过,有几个活泼的还回头招呼他。 “矩子快点走呀,今日食间有好食!” “是呀是呀,午后食间就飘出来香味,可把我给馋坏了,总算等到饭点!” 说话的都是些年轻人,比宁非大不了几岁,平素也是十分活跃。 他们大都在作坊里做学徒,每日下工便呼朋唤友去新食间填饱肚子。不过年轻人也不是牛婶子唯一的客户群,还有些老者吃完晚饭也不会走,聚集在新食间下棋吹牛侃大山,直到新食间关门撵人。 视线所及都是生机勃勃,宁非的心情也开始好转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跟着谢老进坞堡时的场景,那时候大家都饿得面黄肌瘦,有些人连走路的费力气,坞堡里充斥着麻木和认命的脸,哪怕听到找不到食物的噩耗,大家也没什么情绪变化。 那时候的宁非,还天真的以为是墨宗众人有素养,能平静接受死亡的现实;可现在再回头看,那根本就是自我放弃的绝望。 死气沉沉,没有希望。 现在就不一样了,他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墨宗弟子吃喝穿住都不发愁,之前被生存压抑住的性情也彻底放飞,坞堡内时不时能听到欢声笑语,恋爱的酸臭气也在不断发酵中。 比如刘通和萍花小姐姐…… 一说起萍花小姐姐,宁非忽然想到了昨天收到的一块样品布。 布料是织布坊那边送来的,言说是代坊主萍花新试制的厚料,想让矩子帮忙品评一下。 宁矩子看到布料的时候就吃惊了。 这这这,这不就是帆布了么! 这细密的经纬线,也不知道萍花小姐姐是怎么织出来的,和现代的布料也没什么区别了。 织布这事宁非是真不懂,但这并不耽误他发现好物。 帆布的用处很多,未来的九凌城就有码头规划,通过乌知河的支流可以进入主河道,顺利而下进入大海。重要的水路货物集散点,也是宁非给九凌城的定位之一。九凌城是工业区,产品下线后直接放到货船运输,不但省时省力,而且还能带动城市发展。 到时候,若是再能从系统那里搞到帆船图纸,未来的墨宗也能造出出海大船,扬帆起航! 1 每个男人都有个冒险梦,宁非也不例外。 上辈子即便他身患病症,也没耽误他学帆船学游艇,偶尔也会独自驾船出海放松心情。 只是在这个时代,航海的意义比海钓要重要许多。 一望无际的大海对面,也许是陌生的大陆,也许是孤独的岛屿,再不济也有吃不完的生猛海鲜,丰富餐桌不无小补。 嘿嘿嘿,波澜壮阔地大航海时代啊! 想到已经开始批量产出的帆布,以及未来可能扬帆出海的大船,宁锯子就忍不住心中喜悦,之前的郁闷一扫而空。 嘿嘿嘿……嘿嘿……嘿 第129章 宁锯子在家盘算着扬帆出海, 殊不知朱雀大街上的自家店铺,最近可是有点不太平。 起因都是因为巷子斜对面那家豆腐坊,姓郑的忻州夫妇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长女沉静温柔,次女活泼俏丽, 羊角巷子里的老少爷们都喜欢。 当然, 宁村作坊里的“西海人”,他们也喜欢。 因为之前有宗门曾经在定安城里务工, 是以挑选伙计的时候, 宁非特地选了些眼生的, 大部分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子。 张二柱是个特例。 他在土木组干了很多年,之前的火炕和水泥项目都有参与,算是土木组年轻一辈中比较出彩的人物, 以张二柱的资历,原本不用来定安城做伙计。 但来定安城的事,是张二柱特地向宁矩子请求的。 自从那日他看到萍花和刘通在一起说话, 张二柱的心里就一直梗着一根刺拔不出来,时不时就疼得揪心。 他就是想不明白, 为啥萍花宁愿给个弱鸡崽子笑脸, 也不肯多看他一眼,他张二柱到底哪里不好了?! 开始只是单纯被拒绝的不甘心, 再加上之前闹得比较大,被同辈人看了热闹, 时不时就拿他跟萍花的事出来说嘴。不过大家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绝大部分都在为他鸣不平,这样张二柱的心中好受了不少。 毕竟萍花自己也不是啥毛病都没有的,像他这样不计较她脸上印子的人, 可是不多见呢。 本来这事就该这样过去了,以后大家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可扛不住萍花和刘通越干越红火,不但造了织布机,还成了新成立的布坊领头人!要知道墨宗从来没有让女子做领头人的先例,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满意。 可是很快,这种不满就消失了。布坊赚钱,而且赚了很多钱,那些在布坊工作的婆娘都拿到了工钱,也不比其他匠房的人少多少。 最重要的,矩子准备在九凌湖建一座更大的织布坊,会招收跟多的工人,织出更多的棉布,这可不是小打小闹了! 这样一来,张二柱的心里就更不平衡了。 他混到现在还只是个普通工,那个“嫌弃”(自己觉得)的女人已经成了坊主,这不摆明说他张二柱配不上人家么? 越想越郁闷,越郁闷就越纠结,之前一直过得顺风顺水的张二柱忽然遭遇到人生危机,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之后的那段日子,他见谁都低着头,总怀疑别人在笑话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这次跟宁非主动要求去定安城,也是抱着逃避的想法,想远离宗门中那些人的眼神,他觉得那些眼神里面都有木刺,在不停地扎他的脸皮。 其实这件事宁非也调查过,并没有张二柱想象得那样夸张。萍花和刘通清清白白,张二柱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挫折,过分敏感罢了。他也劝过二柱哥,无奈张二柱这人也是个死脑筋,一条路认准了就要跑到黑。除非萍花犯下大错,或是回心转意,不然他心中这点憋闷很难排解。 那怎么可能呢? 宁锯子摇头叹气。 莫说萍花小姐姐不可能这样做,就算真是一时想不开圣母心发作,他也会死拦着让她清醒的。 个人的情绪问题只能个人解决,男子汉大丈夫,不靠自己还想靠谁? 于是,宁非很痛快地同意了张二柱的请求,把他派到了定安城的店铺做活计。 考虑到他的资历和年纪,宁矩子还安排他管理剩下几个小伙子,也算不大不小给了些权力。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就是这点权利,让张二柱成了旁人网中的重点猎物。 梅大娘回坞堡交账,张二柱便成了店里的临时掌柜。店虽然不开,但门口的黄牛和商贾却仍时不时地过来探听情况,一来二去便和张二柱混了个脸熟。 张二柱对这些人还是很有警觉的,时不时还会提醒手下的同伴不能漏墨宗身份,无论谁来打听都只说是西海商人雇来的活计,家住塞外边城小村镇。 当初众人即将来定安城,宁矩子曾经就保密一事给大家讲过课,仔细分析过利弊得失及目前墨宗的形势,众人都把这事记得牢牢的。 可当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对他示好,羞羞答答的眼神中满是情意的时候,张二柱脑子里的那根弦就有点绷不住了。 郑二娘长得比萍花长得俏美,家里比萍花宽裕,性子比萍花热络。 虽然有点爱使小性子,可他一个爷们跟小娘子计较个啥!?又不是养不起她! 最重要的,郑二娘心悦他,有事没事就爱找他聊天,有时还会做些吃食悄悄塞给他,这大大满足了张二柱的虚荣心。 他在萍花身上受到的挫折,都能在郑二娘这里找补回来,怎能不让他动心?! 是以渐渐的,张二柱偶尔也会和郑二娘说起宗门的事。虽然还是会死咬着西海商路,但很多细节都是套了墨宗的近况,他准备再稳定一段时间,就把实情告诉二娘。 二娘将来要嫁给他,和他一起回坞堡,早晚都要知道。 这一日,张二柱和二娘幽会回来,迎面遇上刚从坞堡回来的梅大娘。 梅大娘上下打量了二柱一眼,视线落在他手中提着的小食盒,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 她笑了笑,朝着二柱招了招手。 “二柱来,婶子有话和你讲啊。” 于是张二柱跟着梅大娘进了后院。 后院有个房间是梅大娘的办公室,日常她就在这里盘账,十分僻静,最适合聊些闲话。 “坐吧二柱,”梅大娘笑道:“也不是外人,要吃啥喝啥自己找,婶子就不招待你了。” 张二柱应了一声,找了把胡凳坐下,抬头看向梅大娘。 “婶子,可是矩子有啥指令了?” “嗨,没啥指令。就是婶子想跟你说点私话。” 说到这里,梅大娘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对张二柱问道。 “二柱啊,你最近是不是看上人了?” 张二柱一惊,本能地想要否认。 这梅大娘可是萍花的养母,他和萍花的事落个如此收场,二柱的心里对梅大娘也有点芥蒂。 可一想起二娘俏丽的小脸,他忽然又有了底气,大方地点了点头。 “可是对面豆腐坊的郑二娘?” 张二柱又点了点头。 梅大娘忽然叹了口气,眼中露出一抹同情。 “二柱啊,不是大娘嘴臭。” 她顿了顿,颇有些意味深长。 “大娘是真觉的,那位郑家小娘子并不是你的良配啊!” 她去坞堡跟矩子交账,也就几天的功夫,再回来就发现店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之前好好得穿一条裤子的傻小子们,忽然间彼此都开始冷淡,吃饭的时候也不闲聊了,天天就知道闷头干活。 可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作坊现在也只是私下收集一些宗门需要的粮食和种子,哪有那么多活计好干?! 心中怀疑的梅大娘私底下打听了一下,发现问题都出在街对面那家新开的豆腐坊中。 豆坊两个闺女,大的小的都和店铺几个小子都有眉来眼去,偏傻小子们彼此还都不知道,还是前几日被偶然到访封家小郎君,无意间撞破了门道。 梅大娘是什么人,那是风月场中反复打滚的老狐狸了,一眼就看出了豆坊夫妻的把戏。 什么良家闺女?!哪有良家闺女手腕这么灵巧的!?这吊着、拴着、勾着,却不让人占便宜的本事,明明就是楼子里招揽恩客最常见的把戏啊! 别说她冤枉人,她能理解小娘子们想找个好人家的心情。自从她成了这宁村作坊的掌柜的,一天天也不知道有多少邻里街坊过来给家里的小娘子说亲,看中的都是西海活计赚钱多,生活有靠。 那些人家的小娘子,想嫁归想嫁,但没一个自己出来勾搭汉子的。广撒网,广捞鱼,不被鱼发现还能逐个挑拣的本事,良家小娘子上哪儿学去,只有楼子里的姑娘们才会修炼。 听说这户人家是在他们集体回坞堡的之后搬过来的,两个丫头不在家里帮忙,有事没事总绕着作坊后院来回溜达,明显来者不善。 梅大娘觉得,这家人多半是被那个商贾派来,打探“西海商路”的底细的。 店里卖的东西太招眼,什么都是独一份,这暴利谁能不眼红?套一个傻小子进去能抓住一条商路,赔上个丫头又算什么? 想到这里,梅大娘的心中就起了警觉。 她以前做舞姬的时候见过不少商贾间的下作事,那真是为了银钱什么都做得出,一不小心就着了道。 她很怕墨宗这些傻小子也上套。 墨宗给了她饭碗,给了她活路,给了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她就算做个杀千刀的混球也要护住他们! 是以梅大娘这几日也没闲着,先是按兵不动,私下摸准了郑家小娘皮的撒网轨迹。而后又逐个击破,舌灿莲花,跟那些傻小子们揭破了小娘皮的花招,快狠准地把人从温柔陷阱里给拔了出来。 郑家那两个小娘皮见事不好,也收缩了捕猎范围,将重点确定在张二柱的身上。 这两日,郑二娘与张二柱的往来越发密切,有人甚至看见二人私下密会,郑二娘也开始无顾忌地给二柱送东西,一副大大方方两情相悦的模样。 梅大娘觉得,她不能再观望了。 第130章 对于张二柱, 梅大娘心里也有顾忌。 之前把他当自家女婿,说话办事都不见外,时不时还会撮合一下他和萍花。 无奈萍花不答应, 梅大娘也不能强迫她。 开始的时候梅大娘还生气,后来织布坊越办越红火, 张二柱却越混越颓唐, 梅大娘也开始觉得小子和自家闺女不合适。 有没有本事且不论,一次失败就站不起来, 那也太怂了! 是以张二柱若是真能得了姻缘自此振作, 梅大娘只有替他高兴的份。只是这郑二娘来路不明, 她不能眼看着二柱铸成大错。 琢磨来琢磨去,梅大娘终于找到个机会跟张二柱说道说道。 只是她这刚一开头,张二柱的脸色就开始冷了, 说出口的话也有些阴阳怪气。 “婶子,这事自有我爹做主,婶子一个外人管我家事不太好, 毕竟二娘也不是你家的女儿。” 一听这话梅大娘就明白了,二柱这是在怨他们家萍花。 “二柱, ”梅大娘笑容越发和气, “若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娘子,婶子也不敢问你家事, 但这郑二娘举止有欠妥之处,咱们店里几个小子都和她……” 梅大娘这话说得艰难, 只说举止有欠妥之处, 已经是在顾念张二柱的面子。若是由着她的性子来,怕是要跳起来直接骂小娘皮心机放浪,勾引爷们的本领高超。 可梅大娘自己觉得委婉, 听在张二柱的耳朵里还是万分刺耳。他根本等不及梅大娘把话说完,就一门心思认定对方想破坏他的好亲事,“腾”地一下站起身,冲着梅大娘吼道。 “婶子莫再说了!我敬你是个长辈,但你不能口出秽言,污了二娘的名节!” “小娘子的名声多重要!婶子自己也是养过女儿的人,若是有人说你家萍花与人私通,举止放浪,你待如何?!” “放浪你老娘的屁!” 骂谁都行,梅大娘就听不得人家讲究萍花。 尤其这人还是张二柱,以前对萍花百般示好的小子,现在竟然说什么“与人私通举止放浪”,梅大娘可忍不下这口气。 她再也不想顾忌张二柱的想法,直接开嗓骂人。 “那郑二娘怎配和我家萍花比?!哪家未出阁的小娘子和七八个小子勾勾搭搭,还上赶着给人家送吃送穿,一个巴掌勾五个汉子,也不看看自己应不应付得来!便是楼子里的姑娘不开张的时候,那也知道得矜持点!” “亏你也是坞堡的人,我们家萍花清清白白干活养活自己,你这屁话也说得出口!” “什么清清白白!她不久和那个刘通勾搭上了吗!?” 张二柱一巴掌拍翻了桌子,梗着脖子对梅大娘吼道。 “说的好听,不想成亲。不想成亲她和个外男老混在一起作甚?!” “噢,对,刘通那小子虽然不中用,但是能帮她造织布机!能帮她在矩子面前露脸!下一步她是不是还要勾搭矩子啊!?” “啪!” 梅大娘一巴掌扇在张二柱的脸上,直接将他的脸打到一边。 胡人大婶气得满脸通红,整个人都在颤抖,手点指着张二柱半天都说不完整一句话。 “你……你……你说这话丧良心不?” “萍花是靠自己拼命才有今天,她当初在猪场干活你又不是没看到……” “看到了又怎样?她不就是会利用人么?” 张二柱捂着脸,冷冷地说道。 “当初是我,现在是刘通,刘通也被她拒绝了吧?婶子你别急,她心气高着呢,一般人她都看不上。” “放你娘的狗臭屁!” 梅大娘啐了他一口,觉得和这混蛋提萍花的名字都是污糟。 “反正那个郑二娘有毛病,她那做派跟楼子里出来的一般无二,说不得便是细作找你打听宗门的内情。” “你爱稀罕不稀罕我管不了,但你得记清楚你是哪儿来的,别做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矩子的丑事,莫说婶子我没提醒过你,将来有你后悔的!” 听她这样说,张二柱冷笑一声。 “婶子你打也打了,看在以前的情分我也不和你计较。” “但我的事用不着外人多嘴,你还是管好你自家闺女。” “二娘是不是楼子里我不晓得,但你们家那个却是实打实,她最好记得自己是打哪儿来的,别做脏污我们墨宗的丑事!” 说着,他就一拂衣袖,怒气冲冲地出了门。 结果在跨院里遇见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同伴,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很复杂,显然是听到之前他和梅大娘争吵的内容。 张二柱心中又开始别扭,冷着脸呵斥几人。 “都堵这里干嘛?没活干吗?!” 几人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与他交好的开口劝道。 “二柱你刚才不该那样说,咋能说矩子和萍花……” 他见张二柱不吭声,以为他把自己的话听进了耳朵,便又接着说道。 “再说梅大娘说的有道理,那小娘子真是四处留情,对好几个人都使眼风,的确可疑……” “她放屁你们也信?!” 张二柱瞪了那人一眼。 “二娘没跟人使眼风,是那几个小子自作多情,二娘自始至终看上的都是我!” “你们别听那胡人婆子乱说,再让我听到坏二娘名节的话,我就对你们不客气了。” 说着,他示威似的挥了挥拳头,转身离开了后院。 张二柱也没走远,他径直奔向了对面的郑家豆腐坊。 郑家夫妇见他进门都很热情,忙不迭地招待他进屋做客,俨然把他当成了自家女婿。 张二柱那颗被怒火烧灼的心有被抚慰到,他觉得十分熨帖。这天下还是有看重他的地方,有看重他的人!那些小人都是眼红他能结下一门好亲! 郑氏夫妇似乎真想把女儿嫁给他,转弯抹角地问起了他家的情况。二柱一一都答了,直说家里还有父母兄弟,虽然没有地但有房有手艺,足以养活二娘。 郑家夫妇十分满意,顺势提出去他家里拜访,顺便谈谈聘礼和陪嫁。 二柱犹豫了一下。 他脑中到底还是记得走之前矩子叮嘱过的那些话,不敢多说,只含混地敷衍了过去。 郑家夫妇似乎很失望,但还是留他吃了晚饭,席间不时地说起宁村作坊的事,半是玩笑半是试探,言说牌匾上的“宁村”和西海国到底在何处? 这个问题有固定答案,所以张二柱毫不迟疑地回答了。 他其实也在犹豫要不要把宗门的事和郑家夫妇说,毕竟以后是亲家,墨宗发展得好他也想把二老带过去享福。 想来想去,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张二柱还是咽回了肚子,想着等抽个时间回宗门,请示一下矩子再说也不迟。 那对夫妇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劝了两次也不再多说,径自吃饭不提。 等张二柱告辞的时候,二娘忽然从后院奔了出来。娇俏的少女瞪了二柱一眼,然后将一个豆腐盒子推给他,小声说道。 “家里做的豆腐,就给你吃,可不许分了别人啊!” 佳人嗔怒,盒子入手轻飘飘,二柱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忙不迭地应下。 他一出豆腐坊的大门就打开了盒子,里面果然空空当当,只放了一枚散发着馨香的布帕。 这是他们之前便约好的暗号,每每郑二娘想他了,便把手帕放在豆腐盒中,上面绘着他们幽会的地点。 彼时已经夕阳西下,借着天边最后的光亮,张二柱勉强认得出,二娘是和他晚上约在山神庙的后身。 山神庙是废弃的,晚上少有人过去。那里有个小山坡,前两天他还跟二娘一起上去过,风景倒是不错。 张二柱也没想太多,和同屋的假称自己去前院看店,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离开了羊角巷子。 他走得很快,一路沿着西大墙往后山,等到了山神庙的时候,就看到一抹袅袅婷婷的身影在等了。 “二娘!” 张二柱心中激动。 月黑风高,佳人约他在僻静之地幽会,他就是块木头也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了。 两人胡乱闹了一阵,郑二娘便娇滴滴地和他说起了成亲以后的打断,话题三拐两拐,绕到了店铺上。 张二柱下午刚和梅大娘吵了一架,傍晚在郑家吃饭的时候又没少被郑氏夫妇灌迷魂汤,脑中的弦早就松的不能再松。 他想着反正要和二娘结成夫妻,便也不想再隐瞒,把自己的来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吓,张郎你竟然是墨宗弟子?” 郑二娘捂住嘴巴,“那你的那位家主……” “是我墨宗矩子。” 张二柱如实说道。 “矩子日常不会来定安城,他都住在墨宗坞堡,未来可能会去九凌城。” “九凌城?” 郑二娘把这个陌生的地名念了一遍。 “是在塞外么?” “在九凌湖那边,使我们墨宗未来要居住的新城。矩子这段时间都会在坞堡和新城之间来回,他要主持新城的建造。” “矩子是个很厉害的人,等他再来定安城,我便带你去见他,让他给咱们主持成婚。” 张二柱边说边畅想,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已经开始想自家儿子的小名了。二娘这样俏丽,生下来的孩儿也定是会随了她。 许是想的太出神,张二柱并没注意,他搂着的这位郑二娘,娇俏的脸蛋开始变得古怪。 “张郎。” 郑二娘娇滴滴的唤着情郎的爱称,搂着张二郎后背的手却不知何时握了一柄匕首。 她一边甜蜜地叫着情郎,一边用另外一只手摸索着情郎的后背。确定了位置,郑娇俏的小娘子笑着将匕首插进了情郎的后心,力道之大,刀柄齐根没入。 “啊——” 张二柱痛叫一声,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还笑着的小娘子。 他想质问她,然而视线却开始模糊,很快就栽倒在地,再也没了有呼吸。 “死了。” 郑二娘冷冷地踢了那尸体一脚,冲着不远处的树林说道。 “尸体你们尽快处理了,我这便动身回南郡,有人问就说郑二娘与那姓张的傻子私奔了,要做的像那么回事。” 她抬头看了看高挂在天上的月亮,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难怪薛琰着急掳人,原来墨宗又有了矩子,如此封家的陌刀便说得通了!” “不行!这件事必要让主人立刻知道,可不能让小小一个破烂宗门,再耽误他老人家的大业!”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一群亲问梅大娘为什么不上报,我得说明一下: 1、两件事发生的时间线上是很近的。细作进城的时候墨宗全员不再,墨宗众人刚回来的时候细作还在找寻下手目标,那时候货已经卖完,梅大娘回坞堡交账,张二柱接管店铺后细作开始活动。 而后被封小弟撞破,定安城店铺内活计发生矛盾,等梅大娘回来的时候到张二柱事发,中间也就隔了两天的时间。 2、梅大娘是个舞姬出身,就算是在最辉煌的时候,她接触到的也都是些商贾或是小世家,没那么大的牌面接触政治斗争,她的视野和经历注定她不可能马上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毕竟我们看到的是薛家细作,在梅大娘的视角只是想要巴结西海商人的商贾,为的不是政治利益而是货源,就是个傻小子被个出身不清白的丫头钓上钩,没有生命危险。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一个墨宗土著,且在宗门有些地位的张二柱,梅大娘不会也不适合直接处理,毕竟两家之前还有点旧怨。所以她将人送回墨宗交给矩子,只是她没想到对方下手特别快,张二柱受刺激自己跑出去,泄露了消息。 3、关于张二柱的变化。 之前几章我其实有提起过张二柱的状态很不好,宁锯子和其他人的视野都有,所以张二柱的变化不是忽然的。 张二柱整个人,怎么说呢,就像人不只有一面。他对朋友对工作很耿直肯干,但对待感情却也是有自己的标准,那就是很现实。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我写他最开始看中萍花,是因为觉得萍花能干,因为能干所以可以不计较她脸上的胎记,有兴趣的话可以翻前面的章节,是有的。所以这种感情是建立在某些现实条件上的,和郑二娘也是一样,郑家家境好,二娘漂亮,而且能弥补他受挫的情绪。 之前有读者说我前面的人物都是性格单一,其实真不是,而是没有机会让大家看到他们更多面。比如张二柱的变化,其实就是很多普通人对待感情的心里变化。 第131章 张二柱夜不归宿的事, 三更没到就被人发现了。 发现的人是章铁锁,他和二柱关系不错,吃晚饭的时候听说二柱和梅大娘吵了一架, 心里就有点担心,想趁着晚上休息前去和二柱谈谈。 章铁锁来找张二柱的时候, 二柱人并没在房间。同屋的弟子说他今天去前店看门,章 铁锁也没多想,跟着也去了前店。 但前店的后门挂了锁, 前门的挡板没被人动过, 里面显然没人。 二柱去哪儿了呢? 章铁锁抓了抓头, 心中有点犹豫。 铺子里有门禁,酉时末刻后就不允许出门了,二柱这是明摆着破坏规矩, 应该告诉梅大娘。 但他是二柱的朋友,梅大娘又刚和二柱翻脸,这么做有点不仗义。 于是章铁锁又等了一会儿, 眼看着到了二更天还没见二柱的影子,章铁锁的心里就没底了。 二柱平时很有分寸, 就算溜门禁也不会太晚, 今天这是怎么了? 别不是心情不好,在外面惹事了吧!? 越想越担心, 于是章铁锁敲响了梅大娘的房门。 很快,整个后院都被惊动了。 在定安城的弟子, 一部分被梅大娘派回墨宗坞堡送信给宁矩子, 余下的全数出动找人。 而她自己,则是带着章铁锁去了大都护府,向定安城的主人求助。 梅大娘有墨宗信物, 马上被引入东院。 封恺还没休息,听说朱雀大街来人了,连忙唤人去书房。 刚巧封慷也在,听说是小非哥那边来人,还以为大哥又要吃独食,死缠烂打要跟着。 他那点小心思,如何能瞒得住封恺,本着教导亲弟的想法,封大公子同意了十二郎作陪的要求。 可是他可没有十二郎那样单纯乐观。这个时间朱雀大街来人求见,想也知道是出事了。 见到封大公子,梅大娘也没有废话,直接把张二柱失踪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封小弟听到一半就站起身,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这个我看到过!是不是那个矮壮的红脸小子!我那天去朱雀大街就看到他和一个小娘子在一起说话,可亲热了!” “小娘子?” 封恺微微皱眉。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天我去坞堡吃红烧肉的事。” 封小弟脱口而出,然后颇为懊恼地解释道。 “我差点撞到那两人,那什么柱子还骂我来着。不过那小娘子可厉害了,好几个伙计都喜欢她,还有个当场就被我说哭了!” “我本来是想和小非哥说的,结果在坞堡遇到大哥,小非哥又请我吃好吃的,我还咋说人家下属的坏话?好歹也是关系人家小娘子的名声……后来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无妨。” 封恺点头。 “专门培养的细作秧子,你看不出很正常。” 他转头看向梅大娘。 “可告知贵宗矩子了?” 梅大娘拼命点头。 “已经派人送信去了。” “好。” 封恺起身。 “城门酉时便锁了,你们说酉时初刻还见到张二柱本人,那多半人还在城中。” “不过也不排除细作有特殊本领,但应该也不能逃得太远,我这便安排人手去追。” “大哥!我也去!” 封小弟一蹦三尺高,跳着脚地嚷嚷。 “让我去让我去!我见过那个女细作,看到人我一定认得出来!” 封恺被他吵得头痛,略一思索便答应了。 借着这个机会,锻炼一下十二郎也没什么不好,这小子日常也没什么正事,难得自告奋勇。雍西关附近都是封家的地盘,安全倒是不用太担心,小孩子小打小闹,也出不了大格。 着亲卫跟着封慷出城,封恺又传信给石沱坡和九凌湖的边军加强巡视,尤其要关注;来往墨宗的大小道路,防止有人偷袭或是渗入。 最近一直忙着外战,倒把定安城里的事懈怠了。 不过朱雀大街那边本来便似乎鱼龙混杂,因为和宁非的关系,封恺也不想过多安插人手在墨宗店铺周围盯着,免得被人误会另有企图。 可现在看,墨宗本身也很松懈,似乎没有应对细作的经验,找个时间还是要提醒一下非弟的。 封恺这边安排布置不提,这边的封小弟已经点齐人马,兴冲冲地跑出城门。 驻马在三岔路口,封小弟跑上小山坡,举目四望都是沉沉夜幕。 “十二郎。” 亲兵什长站在他身侧。 “咱们往那边追?” 说这话的时候,什长也没想太多。 十二郎是大都护的幼子,这次跟着出来多半只是长长见识,安全是第一位的,谁也没指望他能抓到细作。 但毕竟是主人,该问该是要问的。 封小弟摸了摸下巴,自顾自地嘀咕。 “东南西北都有我哥的人,不过他们都没见过细作,碰上了也未必认得出。” “北面和西面都是胡人,胡人没那么多脑子养细作,多半还是中原那些劳什子的狗世家。” “薛义枭以前就盯着墨宗,所以老大多半也是奔着阊洲或是恒寿的方向,他的人小爷追不上,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说罢,封小弟一指正南方。 “走那边!那边不是有沙岭河吗?我以前收猪额时候走岔过路,知道那边有片隐蔽的河滩 !那地方一般人都不知道,我哥的人肯定不会过去!” “咱们就奔着水道追,万一贼人沿水道走,咱们就发达啦!” 什长皱眉。 十二郎这也太儿戏了! 南边的沙岭河,距离定安城几百里的脚程,这可不是明天早上能跑来的啊! 沿水道逃窜不是没可能,但如今汛期还没到,沙岭河奇水浅不易行船,哪有骑马来的便利?! 想到这里,什长的心里就有点犯嘀咕。但封家治军甚严,麾下将士都令行禁止,倒也没人反驳十二郎的意见。 于是封小弟带着一队亲兵星夜兼程,一路朝着沙岭河飞奔。 一路果然没人,去往沙岭河的路上空空荡荡,只余众人的马蹄声。 已经隐约能听到水声了,空气也开始变得湿润,沙岭河口就在眼前。 “快点走!我听到有船声了!” 封小弟忽然大喊道。 众人精神一震,不由自主打马加鞭,飞快奔到渡口。 果然,河边一抹身影刚刚跳上木船。看身形十分瘦弱,穿着一身黑衣,几乎完全没入到夜幕之中。 听到封小弟的喊声,那黑影的动作越发急迫,正用力划动长篙,拼命将船推离河岸。 无奈如今刚刚化冻,河道中虽然有水,但水位不丰,行船十分困难。 不过沙岭河是条支流,若是能撑过此几里的浅叉,便能汇入旸江。 旸江两岸都是山岭,马追不上而水流湍急。若是放人顺流直下,想在抓到细作几乎是不可能的。 封慷纵马直冲河道,一边骑还弯弓搭箭,对准船上的黑影。 “噗——” 箭矢破空,急速朝着船头飞去,吓得黑影不得不松开长篙,躲避到一旁。 就这一下,船速一下子慢了下来,给了后面的亲卫跟上的机会。 几人据是开工,但十二郎要抓活口,是以齐齐避开要害,有两件箭射中了黑影的肩膀。 黑影晃了晃,一头栽倒进河水中。 见此情景,封小弟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下水。 他的水性是家中几兄弟中最好的,纵然穿着皮甲,在水中也像是一尾游鱼,迅速靠近了水中挣扎的人。 游到半路,他忽然一个翻转,忙不迭又往回跑,浑身湿漉漉地爬上岸边。 亲兵不解,俱是一脸惊讶地看他,想问又不敢问。 却听封小弟指着水里那个人影说道。 “射她!她是个死士,泅水还闭着嘴巴!” “她嘴巴里有东西,就等着我靠过去吐呢!” 说着,他从马背上取下自己的弓箭,盯准了水中的人影,一箭正中咽喉。 世家养出来的死士,嘴里多半装了淬了毒药的喷箭,一旦遇到危险便可与敌人同归于尽。 封小弟也是靠近才发现对方嘴巴鼓鼓的,无论怎么挣扎都不肯张开,这十分不符合溺水的情况。 喷箭一旦入口,就算喷不到敌人,死士自己也是活不下去的,救上来也不过是一具毒发身亡的尸体,没有任何意义。 十二郎索性一箭射死,然后差跟随来的亲卫打捞尸体运回定安城,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的确是之前他在羊角巷子见到的那个小娘子,脸上没有红痣,是叫什么“二娘”的那个。 他连那艘船都想拉回去,无奈船就是最普通的渔船,是找附近渔家刚刚买下的,买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体貌特征与定安城里的郑家男人十分相像。 于是,三更夜半,一群兵丁敲开了郑家豆腐坊的大门,将还没来得及逃走的郑氏夫妇和长女一并抓走,房子也查抄,并派人严加看管。 羊角巷子的街坊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许多人都披衣出来查看情况,朝兵爷打听却是一问三不知,只说这郑家人犯了大罪。 大罪?卖豆腐的能犯啥罪? 众人疑惑,但也有机灵的发现了端倪。 这大晚上的,郑家夫妻和大娘都不睡觉,穿得整整齐齐,似乎是准备出门的样子。 这个点城门都锁了,要等天亮才能开,现在就穿戴好,未免有些着急。 而且,这家两个闺女,怎的只见到大娘? 三更半夜,二娘哪去了呢? 第132章 宁非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他从床上起身, 披着衣服去开门,入眼便是三老惊惶的面孔。 “矩子,定安城有变!” 谢增抢先说道。 宁非皱眉, 心中蓦地闪过一抹不祥的预感。 他定了定神,先把三人让进前厅, 然后才详细询问了情况。 得知张二柱失踪, 宁矩子当机立断,决定立刻前往定安城。 朱雀大街上的店铺一直运营的不错, 张二柱又是自己要求去的, 现在莫名其妙人没了, 宁非怕他遭遇不测。 “先别和张家二老讲,万一二柱没事,没的平白让人担心。” 他一边说一边穿衣服, 吩咐谢增去安排车马。 虽然觉得情况不对,但宁非的心中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二柱只是偷跑出去玩乐, 忘了回店铺。 正准备出发,门口又有人来报, 说封家人已经到了城门口, 还拉着两辆马车,请求进城与矩子详谈。 宁非皱眉。 “来的是谁?” “是封大公子。” 听到这个回答, 宁矩子脸上的表情越发凝重。 暮野兄深夜来访,还拉着东西, 多半是和张二柱失踪的事有关了。 那马车里拉着的…… 定了定神, 宁矩子带人迎了出去,果然看到一身黑色便服的高大青年。 封恺的脸色也很不好,见宁非出来马上拱手, 然后走到他身旁,俯身与他耳语了几句。 “当真?” 宁非脸色黑得可怕,他转头看向封恺带来的马车。 “尸体找到了?” 封恺点头。 “在后山的山神庙附近发现的。有人看到张二柱三更前上了后山,我让人去搜,然后发现了一个 新掘过的坟包。”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越发压低了一些。 “找到的时候,人早就凉了,后心一刀干净利落,是个熟手干的。” 宁非点头,手攥得死紧,咬着牙问道。 “为什么杀他?可是与人结仇?” 封恺摇头。 “我问过你店里的伙计,都说张二柱平素都在店里,并没和任何人结下仇怨。” “倒是今日午后有人听到他与你家女掌柜发生争吵,一气之下出了门,不过晚饭后张二柱便回来 了,手中还拎着一个豆腐盒子,谁都不给看。” 豆腐盒子? 宁非皱眉,看向封恺的目光中满是疑惑。 封恺也不准备卖关子了,直接解开谜底。 “你家伙计与对面豆腐坊的女儿有情,那豆腐盒子便是这郑家豆腐坊的,他家女儿今夜也不在 家。” 哦,孤男寡女,夜黑风高,杀人弃尸。 但为什么?因为私相授受? 许是看出他的猜测,封恺摇头。 “非也。” “郑家女儿可没死。十二郎在沙岭河的一块隐蔽的滩涂上发现了她,她正要划船顺流而下,进入 旸江水道。” “这女人是个死士,受伤落船还口含喷针,已然被十二郎射死了。” 听到这话,宁非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死士是什么,但他想不明白对付一个张二柱为什么要用上死士。 除非…… “看来非弟是想明白了。” 封恺轻声道。 “我深夜到访,也是因为此事非同小可,怕是有人在针对贵宗。” “我已然令人抓捕姓郑的一家,那家的妇人和长女都咬毒自尽,只剩一个男人被敲掉了牙齿,便 在那马车之中。”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马车。 “非弟可要亲自去审问一下?” 自然。 宁非点头。 封恺便命人将马车赶了过来,从里面拎出一个萎顿不堪的男人,直接扔在地上。 那男人鼻青脸肿,满嘴是血,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混着还未干涸的血迹。 他一看到封恺就面露惊恐,下意识地向后退却,仿佛看到了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谁派你来的?” 宁非冷声问道。 男人刚想摇头,却冷不丁看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丝……嘘……哈……” 他牙齿被打掉,说话吐字并不清楚,宁非也是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说的是薛家。 “阊洲薛还是衡寿薛?” “哈……呼……” 实在听不懂,宁非索性换了个方式提问。 “衡寿?是你就点头。” 然后他看到那男人点了点头。 “和你一起的那三个女人,也是衡寿薛家派来的?” 男人还是点头,但有过瞬间的迟疑。 封恺一脚把他踢到一边,马靴直接踩上他的脖颈,一字一顿。 “说实话。” 男人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憋红,拼了命的挥手比划,嘴里不停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给他找张桦树皮。” 宁非对身后吩咐道,然后转而看向封恺脚下的男人。 “会写字吧?” 那人迟疑了一下,然后点头。 “很好。” 宁非看向封恺,封恺抬起大长腿,把中年男人踢的滚了两滚。 “听他的话,把问你的都写下来。” 男人忙不迭点头,抓起扔到面前的毛笔,老老实实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出来。 他出身“细作班”,只是里面最底层的“衬伴”,并不被主家看中。 细作班的主家到底是谁他也不清楚,虽然是薛家在养着他们,可男人总觉得,薛家并不能完全控 制班子里的“大角”,“大角”似乎另有主家。 比如这一次,是衡寿薛家的三少爷挑了他们出来,主要任务是来定安城抓住西海商铺的主人。 他们没见过那人,薛三少爷只说是个年轻的小子,身形瘦弱,要他们想办法趁那人来巡店的时候 将人掳走。 此次“大角”是“郑二娘”,他的主要作用就是给那三个女人打掩护。 二娘很厉害,她成功地搭上了那家的小管事,探听到了些有用的东西,杀了那小管事就回去复命 了,留下他收拾的尸体。 可男人听到,“郑二娘”当时说的可是去南郡,并非恒寿城。 其实他也一直觉得奇怪,薛三公子在他们到定安城没多久就和老爷一起死在银州,按说他们就该 撤回去等候新主的指示。 但“大角”却没有动身的意思,依旧让他们按部就班地盯着西海商铺,完全不理恒寿的变故。 就像今天晚上的行动,本来说好了要套话,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大角”下了杀手。结果他刚一回 家兵丁就找上门,“大娘”和“刘氏”当场就咬毒自尽了。他也想有样学样,但却被眼前那个黑 衣煞星直接敲碎了一口牙,又踢断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赴死的底气瞬间就散得一干二净。 怕了……是真的怕了,他不想死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看着满满几张纸的供词,宁非的眉头越皱越紧。 若这人没撒谎,那张二柱死的就有点意思了。 男人说张二柱把宁村作坊的底细泄露给了女细作,坦诚墨宗有了新矩子,新矩子造出了陌刀和水 泥,未来还要在九凌湖附近建设新的城市,几乎毫无保留。 女细作是薛三派过来的,薛家之前有掳走墨宗铁匠坊的前科,现在薛三想要依样画葫芦对他下 手,他一点都不惊讶。 但南郡……什么回事? 一听到南郡,他立刻就想到原身的身世。 宁三川的老家也是在南郡,他从南郡把原身带出来,这个女细作也要回南郡复命…… 宁非看向封恺,对方向他使个了眼色,示意有话要聊,要矩子找个僻静的地方。 于是两人又回了宁非的小客厅。 宁非关好门,坐到封恺面前:“暮野兄,可是知道南郡的事?” 封恺点头。 “只能说略知一二。” “南郡只有两家,陆家在岐江城,崔家在鸣鹿湾,二姓都是百年门阀,联合把持着南江古水道, 安享鱼米之乡的富庶。” “两姓之中,陆家比崔家要更得势。崔家代代与陆家联姻,两家亲缘盘根错节,同进同出,虽然 族中几代无人出仕,但天子都要忌惮三分。当年本朝元祖和大德圣人要广开学路,便是这陆氏登 高一呼,在朝中处处制肘,二人不得不退而怀柔。” 说到这里,封恺顿了顿,唇角微弯,但笑意不达眼底。 “这陆崔二姓,也是世家系谱第一等的家族,代代蛰伏,可不是件好事呢。” 宁非自听到“崔”字,脑中就闪过一抹亮光。 他从怀中摸出桦树皮本子,模仿着墨玉佩上的那个符文。 “暮野兄可认得这个字?” 封恺只看了一眼便点头。 “这是崔,鼎文的变种写法,非弟为何问起这个?” 果然是崔。 玉佩上刻了崔字,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是崔家的人? 但也不一定,暮野兄说崔家和陆家世代联姻,所以这玉佩也可能是原身母亲的。 不管是哪种,那女细作可能是发现了原身的身世,而她的主家和薛家一样,对原身和原身所在的 墨宗不怀好意,虎视眈眈,甚至开始对墨宗下手。 经过张二柱这件事,宁非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世道残酷。他忽然发现,墨宗这样一盘散沙、全 靠自觉的管理模式,根本不适用! 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不是你乖乖苟在塞外就能平静的活下去的,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 己,就得做好随时被人算计的准备! 这个狗屎一样的时代,杀人的不单单是小冰河期和战争,还有人的贪欲。 可他,想活下去,他必须带着墨宗,尽可能的活下去。 想到这里,宁非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的男人。 “暮野兄。” 宁矩子的声音毫无起伏,也没有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再问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 “你想称霸天下么?” 第133章 你想称霸天下吗, 暮野兄? 话音落地,小厅中便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两个人是面对面坐的,中间隔着一张小矮几, 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 但没人有动。 视线交汇,平静无波, 眼中满是估量。 都在观察, 都在揣测,桌上的油灯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烛火躁动, 光影消长, 一如某些不能安定的心思。 封恺没有急着回答。 他在思考宁非这个问题的意图。 称霸天下,怎么个称霸? 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称霸皇帝的天下, 直白点说,那就是造反。 现在的情况是,天下三王并立, 胡骑入侵,盘踞西北虎视眈眈, 中原大势其实已经乱了。 世家大族表面上各有站位, 其实私下养兵屯粮的不在少数,有些甚至已经在修筑城墙, 建造工事,意图昭然若揭。 可到底, 还是保存了名义上的王朝。 东山王、西河王和寿平郡王也是司马家的血脉, 隆成帝没留下子嗣就驾崩,他们三个是最靠近嫡支的宗亲。 他们可以争,因为业朝的天下姓司马, 若是换成别人,那性质便大大不同。 首先道义上站不稳脚跟,只要天下还有司马王,业朝的根系便没完全断绝,起兵就是大逆不道。 但司马王都死没了,大家便又回到同一条线上,成王败寇端看各自的本事。 野望,封恺自然有,封家被克扣多年,一早就认清了天家的嘴脸。 现在出头,必然被群起而攻之。诛杀反贼、清君侧都是现成的理由,起兵只会给别人送把柄,成为他人谋夺大位的垫脚石。 所以宁非问他要不要称霸天下,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僵持了半晌,似乎是看出了对方的顾虑。 宁矩子笑了笑,轻声自嘲道。 “我当暮野兄是兄弟,所以才敢问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暮野兄若是担心……便当我没说吧。” 封恺挑了挑眉,然后缓缓摇头。 说不担心是假话。但他有种直觉,一旦他真的敷衍了对方,他将会错失此生最大的机缘。 这个风险必须冒。 想了想,封大公子坐直了身体,以从未有过的郑重开口道。 “顾虑自然有,但非弟不是外人,为兄不想对你隐瞒。” “若有一日朝中倾覆,时局危急,百姓涂炭,我封家必然不会坐以待毙。” “但是现下,时机未到,羽翼未丰,还需蛰伏。”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不需要再说的更直白。 宁矩子点了点头。 他没再看向封恺,只是低头兀自念叨了几句“羽翼未丰”,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半晌,少年忽然直起身,一双眼看似沉静无波,却隐含着改天换地的力量。 “我若是送暮野兄一双羽翼,你待如何?” “扶摇之日,当与弟共享江山。” 这个问题,封恺回答得毫不犹豫。 送不送他羽翼,他都愿与他相携,并肩前行。 只是他话中的意思,宁矩子并没有完全领会。他只当是对自家提议的等价交换,笑着摇头。 “那倒是不必。” 宁非语气万分真诚。 “若有那一日,惟愿暮野兄还记得今日之约,予我墨宗一块安宁自由的土地。” 听他这样说,封恺微微挑眉,语带惊诧地问道。 “日常见非弟对大德圣人颇不以为然,没想到竟然想要承其遗志,另建一座云浮学宫?” 宁锯子哑然,被他暮野兄的脑洞震惊了。 他若是效仿大德圣人,那他帮着插翅膀的岂不是业朝开国太祖,暮野兄真是一捅破窗户纸就放飞自我了啊! 以他对华国历史的了解,造反这种掉脑袋的工作,即便心里想得快要升天,嘴上该不认还是不能认,非要臣子三催四请痛哭流涕以死相逼,才能迫不得已地勉强接受。 这不单单是面子问题,也关系到合家老小的性命。万一他把暮野兄这话传扬出去,全天下都能“讨逆”封家,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立场和声望稳赚不赔。 暮野兄这样干脆,是没把他宁非当外人。 “啊……并不是。” 宁矩子抓了抓头,忽然觉得自己踩进了缺德圣人的大坑。 如果按照现在的发展轨迹,最终若是封家拿到天下,墨宗可凭借矩子的从龙之功地位超然,获新朝权贵追捧。 可这样和岳万峰的打法有甚差别啊摔!不过是从云浮山搬到九凌湖而已啊! 那他搞科研造机械费尽心思折腾,结果与缺德圣人的收小弟开后宫路线殊途同归,那他忙个什么劲! 啊,真是略烦躁。 宁锯子端起案上的茶一口灌下,冷掉的茶水苦涩难捱,激得他浑身发冷。 他打了个哆嗦,脑子倒是冷却了许多,总算能心平静气地思考了。 琢磨了一下,宁非斟酌着开口道。 “学宫什么的,我没有想法,也不想让墨宗弟子做超等公民。” “我的意思是,给愿意搞研究、做技术的人一个自由空间,而不是一定要卖身给什么世家大族的匠房,被人掌控。” “墨宗愿意向所有向学的人开放。技术是有价值的,甚至比义理经学还要重要,能实实在在改变生活,带来财富,做技术的人值得尊重。” “给与做技术的人相应的地位和报酬,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乐于加入研发,创造出更多的价值,推动时代发展,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暮野兄,你懂我的意思吧?” 封恺点了点头。 这点他的确懂,而且都是从眼前人的身上懂的。 无论是陌刀,水泥还是火炕,这些不但改变生活,还在扭转强弱力量的对比,价值不可估量。 男人忽然笑了,凤眼微弯。 “非弟在与我客套么?仅仅要求这样简单” 他声音蓦地压低,声线放得温和柔软。 “在为兄这里,弟大可更放肆些,要的更多些。” 宁锯子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他心说暮野兄啊,我浪起来怕你扛不住。 宁钜子表情不变,身体却微微向前,同样压低了声音。 “那暮野兄啊,若是开纸撰书,全民开蒙,暮野兄你可受得住?” 可受得住? 封恺挑眉,轻声反问道。 “为何受不住?” 男人有三个字不能说,看来他非弟是忘了。 宁非笑了。 “暮野兄可想好了,此事一开,书简便不是世家专用之物,天下庶民也能识字读书,想要为官立政……”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微微退后,想与封大公子拉开礼貌距离。 只是还没说完,就被按住了手臂。 封恺笑得狂妄。 “非弟是担心我做不成世家么?那倒是多虑了,我封家从不曾位列世家谱系,以后也不准备把姓氏写在上面!” “想必非弟也听过,我亲叔求学被拒,郁郁而终。若非弟能挖掉世家根基,于我封家反倒是大好事,天下苦世家久已!” 宁非:…… 宁非:擦,忘了,这家子和学宫有仇。 封恺顿了顿,转而问起了纸的事。 他对来自宁非的新鲜事物充满了兴趣。如今丝帛昂贵,竹简厚重,寒门庶民没有获取书简的渠道,也负担不起贮藏保存的费用。 宁非说开纸撰书便能全民开蒙,人人皆可以读书识字,那是怎样的神物? 于是宁非又简单地给暮野兄介绍了一下纸,听得男人神情激动,拍案而起,连说马上就要试制。 “暮野兄,此事不急。” 宁非摇头。 “如今还是以春季耕作为重,毕竟民以食为天,仓廪实方能知荣辱,造纸的事可以向后推。” 他见封恺还有些不甘心,于是又劝了几句。封大公子对宁矩子一惯很好说话,频频点头,全程带笑,态度好的不得了。 行叭。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 反正他的任务线就是发展墨宗,推动时代技术线,系统也没说让他独立建国,墨宗如今自成飞地,完全是历史遗留问题。 今天和暮野兄谈,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基于现实考虑下的无奈之举。 墨宗现在只是个结构松散的学派,苟在鸟不拉屎的地方自生自灭,因为实在没什么价值,所以之前一直还算安全。 这种安全,也让墨宗众人完全没有危机感,单纯为自己做出好东西而傻乐呵,享受着南北商户争相追捧,丝毫意识不到危险已经开始降临。 就比如说朱雀大街那间铺子,之前宁非千叮咛万嘱咐,还把人放在相对安全的封家地盘,结果还是发生了张二柱的惨剧,只能说是墨宗的孩子太傻太天真。 这样一群技术宅,根本点不出政斗点,不抱大腿基本没活路。 而他自己的处境也不太平。身体上的毛病还没解决,原身的身世又浮出水面。牵扯到南郡两大世家,又是蓄意下药,摆明就是要原身死翘翘。 这次幸亏十二郎堵到了细作,不然他很可能已经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之下,准备迎接一波波的刺杀了。 一想到这些宁锯子就头痛。 这个破烂的时代,光有技术根本活不下去,必须要找个实力雄厚,人品过得去的靠山弥补武力上的短板。 日后九凌城还要吸纳新移民,一旦大量外来人口涌入,就墨宗目前的状态,被稀释被渗透就是分分钟的事! 虽然封家已经把胡骑都驱逐到漠北,可牛背山没有墙,边军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围着墨宗活动的范围转,到时候他拿什么来保证宗门安全? 不如直接投靠封大腿了!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朝自己认定的大腿伸出了友谊的小手。 “暮野兄,那便就此作约,与我墨宗结盟吧!” 第134章 看着伸到面前的手, 封恺挑眉,欣然握住。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永以为好。 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宁锯子觉得他暮野兄的手劲有点大, 握得时间有点长,而且他又说了些为难理工男的古诗文。 听不懂听不懂听不懂。 也不敢问。 问, 就是合作愉快。 盟约达成, 宁锯子也不多废话,马上开始聊起了正事。 “这里。” 宁非从柜子里取出一卷地图, 手指着乌知河沿岸区域。 “想要富民强兵, 就要先从农耕开始。” 小冰河期的第一步自然还是要发展农业的。边军把前线推到祡岭西线的前沿, 封恺又拿下了要塞狮子口,封家完全可以依托祡岭天险修筑工事,防御南下的胡骑。 这样一来, 位于祡岭腹地的乌知河一线就安全了许多,而且乌知河连通大海,这是封家势力范围中, 唯一的一条水道。 “之前我与暮野兄讲过,今年很可能会有天灾, 再加上目前三王争位的混乱局势, 所以粮食储备是一等重要的大事。” 宁锯子的手指在代表着乌知河的线条上划过。 “乌知河沿岸水源丰沛,土壤肥沃丰产, 是雍西关属地中比较适合耕种的地方。我们可以沿河修建水利设施,辅助灌溉和耕作, 只要经营得当, 乌知河沿线完全可以成为产粮重地。” “水力设施?” 封恺觉得这个词有些新鲜。 “何为设施?可是机关?” “差不多吧。” 宁锯子点头,视线并没有离开地图,而是用炭条笔在代表着河流的线条上画了几笔。 “这里, 这里,还有这里,包括通往我们墨宗九凌湖的支流,都需要人工改造,拓宽河道,增加落差,这样才能使水产生更大的冲击力,推动机器……嗯,机关运转。” 封恺一点就通,挑眉道:“可是要用到水泥?” 宁矩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光是水泥可不够,还需要钢筋。” 他想了想,试图用封恺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钢筋。 “就是以钢铁造骨,水泥混凝土是血肉,可以更坚固。” “不过这样一来,修筑水力所用的工程量便需要人工,光靠我墨宗百十号人不可能在汛期到来前完成。后续的土地耕种和收割也需要人手,我个人的建议是,贵府在乌知河一带建立农场,专门负责耕种和采收,至少能解决一部分军需粮草的供应。” 封恺点头。 “非弟是说军田?” “是的,但不仅仅是田。” 宁非又展开一卷桦树皮,上面用立体手法绘着一个综合农业区。 “这是我墨宗未来的立体种养殖区规划。地是固定大小的,但不同作物有不同特性,如高秆矮秆,早熟晚熟、豆科禾本,以及一些牲畜家禽,这些都可以搭配种植,使用定制肥料,通过科学的调整达到产出最大化。” “以目前的农具情况来说,就算利用水力进一步节省人工,还是需要有专人负责运作,所以军营农场是最好的选择。” “军营农场……” 封恺沉吟了一下。 “若是这样,便不得不让戍守的兵丁轮流负责,如今战事越发吃紧,怕是会耽误了操练……” “也不用全数采用边军将士。” 宁非抬起头,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可雇佣失去土地的流民,或从战场上下来的伤残兵丁,但凡能饲养能做简单劳动的都可以,大农场主要还是以蓄力和水力为主的,对他们也是一个可以养活自己的营生。” 听他这样说,封恺连连点头。 “如此倒是一举两得了。” “先别急着两得。” 宁非摆了摆手。 “农场能运作的前提,便是一定不能有战乱,不知这事暮野兄有无把握?” 这个问题,封恺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问了宁非一个问题: “近一个月,墨宗还能交付多少陌刀?” 听他这样问,宁矩子狡黠一笑。 “若只在墨宗,一月造刀至多……” 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已是极数。” “若是暮野兄能出人帮我建造九凌城的钢铁厂,那我一个月能造出……” 宁锯子把两只手都伸出来了。 “这些,暮野兄你看如何?” 封恺眉眼微弯,伸手握住少年的两只爪子,学着之前盟约的样子摇了摇。 “那便讲好,我助非弟造铁厂,非弟助我建农场,你我互帮互助,各自得利!” 宁锯子的爪子被握住,肚子里迅速扒拉了一下算盘,觉得这么互助,自己虽然得利,但暮野兄却是占了大便宜。 农场是他的,建铁厂也是给他造兵刃,他满打满算就白得了一家钢铁厂。 行叭。 反正造刀也是也换钱的,大不了他不要钱,要粮。 封家的军营农场若是丰收,是不是系统也得算他宁矩子一份功劳,粮食收不够也能挪借一些过来救急。 封大公子离开墨宗坞堡的时候,天边已然亮起了鱼肚白。 宁非是打着哈欠把人送出城门外,看着在马上依旧神采奕奕地青年,忍不住对暮野兄的旺盛的精力十分眼红。 昨日秉烛夜谈,暮野兄是越聊越精神,他却三更一过就开始打瞌睡,后来竟然直接把自己说得睡了过去。 意识模糊的时候,隐隐觉得有人将自己打横抱起,一路送回了卧塌,还很贴心地帮他除去鞋袜外袍,盖好棉被。 睡到一半醒来,睁眼便看到外厅还有灯光闪烁,宁非趿拉着鞋子走到门口查看,这才发现暮野兄竟然还没离开,正借着油灯的光查看地图。 见宁非出来,封恺起身走到他跟前,随手拿过一件外袍帮他披上。 “可是要去如厕?” 他轻声问道。 宁非摇头。 “暮野兄不休息么?已经……” 他想说很晚了,冷不丁看到天边隐约现出的微光,不自觉干笑了一声。 “天快亮了啊。” 封恺点头,细心地帮他合拢外袍的领口。 “我这便要回去定安城,向家父禀报。但非弟不用担心,我本人可全权代表家父及封氏一族,必按你我商定之事践约。” 他顿了顿,忽然放低了些声音。 “想亲自与你道别,昨夜是暮野失了分寸,强拉你一道清谈,误了你休息的时辰。” “你身体不好,更应该好好调养,等我回城之后送些滋补之物过来,我看你那个厨娘手艺不错,交给她我也能放心了。” 听他这样说,宁非微微惊诧。 原来暮野兄在他外间坐了大半夜,就是想和他道个别啊! 虽然觉得暮野兄有点黏糊糊,但有人如此重视自己,宁锯子的心里还是很熨帖的。 他热情地挽暮野兄一道吃早饭,被对方笑着谢绝,言说城中还有军务等待处理。 想想也是。 暮野兄的大军刚刚班师,他本人就跑到墨宗坞堡来拜访,虽然是顺路,但这份心意还是很珍贵的。 这才过了没两日,定安城里又出了事,人家又是帮着收拾烂摊子又是把细作连夜送来,真是好大一份人情。 虽然细作是冲着宁村作坊来的,但毕竟城里进了贼,作为主人的封家还是要好好处理一下的,他可没脸再耽误人家。 送走了暮野兄,宁非和三老一道,将张二柱的尸体送到了张家。 他曾经考虑过要替张二柱掩饰一下,毕竟是因为男女之情泄露了宗门的秘密,传出去张家人在坞堡中可能会有压力。 但这个提议,受到了三老一致反对,就连作为张二柱师父的鱼山都气得直拍桌子,言说要回去给土木坊的小子们好好上一课,不能眼皮子浅到见个婆娘就走不动。 其实封恺来的那天晚上,很多人都亲眼见到了细作,封大公子审问过程也有人全程目击,事后那张供词也没瞒住,第二天就在坞堡里传得沸沸扬扬。 张家人羞得都不敢出门了,见谁都抬不起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再也不出来。 他家还有两个儿子,大柱和三柱,都被自家兄弟的名声带累,之前相看的人家也都没了消息。 背叛宗门,那是多大的罪过!二柱这小子咋这么有主意,家里的爹娘都没告诉,自己就给自己找个岳家,他就没想过这不知根底就能放闺女跟人好的,能是啥样的人家? 造孽!造孽啊! 张二柱的棺椁被送回来的当天晚上,就被张家人仓促埋了,无声无息,在城里没激起一点水花。 张家人开始还忐忑了几日,生怕矩子讳追究二柱泄密的罪过,撵他们全家出城。但等了又等也没听到什么风声,最后耐不住焦心去找鱼山打听消息。 “啥?!你们还盼着被撵走是咋的?!” 鱼老头子“腾”地从地上跳起来,敲了张二柱他爹一记后脑勺。 “要和这我说,就该把你们都轰走,看看你家养出的是个什么娃子?!” “去定安城是他自己蹦高的,走之前矩子千叮咛万嘱咐让别说,结果这才几天,看到个丫头就被迷了心窍,光惦记裆下那二两肉了么!” “你们家可别没事瞎闹腾胡搅蛮缠!二柱自己要进城,还私自泄露宗门秘密,被个女细作灭口,这事赖不着别人,都是他自己作的!” 他瞪了张二柱他爹一眼。 “是矩子保下你家的,说一人犯错不能全家连坐,你家的大柱和三柱都是好孩子,不该受牵连。” “矩子本来还想把这事遮掩下去,但大家伙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封家公子送细作来的时候没背人,想瞒也瞒不住!” “矩子……矩子真这样说?” 张二柱他爹开始还连连应是,等听到最后几句,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感觉这些天压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被搬掉了,喘气都变得轻松了许多,背脊也能挺直了。 而在他身后的大柱和三柱,比亲爹更激动,两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眼泪刷刷地往下淌,哭得涕泪横流。 “矩子……矩子还得我……矩子知道我是个好的!” “呜呜呜呜呜……矩子不撵我们走……” 看着两个大小伙子哭成这样,鱼山的心里不好受。 张二柱是他教出来的,一个师傅半个爹,二柱落得这个结果,他鱼山也是有责任的。 早在他被萍花回绝的时候就该劝他,不该放他一个人去定安城。 想到这里,鱼山叹了口气,语调也和缓了不少,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劝道。 “矩子不追究,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别一天想那些有的没的,以后好好干活,别辜负了矩子的心意!” “铁匠坊的柳铁你们不都认识吗?以前差点就被撵出宗门的人,人家现在硬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和钻研,成了矩子得心应手的人,宗门不是不给你们机会的。” “接下来听说咱们要准备在乌知河修堤坝了,矩子会教大家造有骨头的水泥坝。你们两个小子好好学,说不定也能将功补过,把你们家的名声再赚回来!” 听他这样说,张大柱和张三柱也不哭了,狠狠抹了把脸,心中暗暗发誓。 莫说是造有骨头的水泥坝,就是用他们的骨头造坝,张家人也没有二话! 一定要好好,干出一场漂亮活,报答矩子的恩德! 第135章 钢筋, 钢筋,宁锯子这次是玩真的。 之前因为炼钢技术不过关,水泥虽然造出来了, 但钢筋一直没着落,达不到最佳搭配的宁锯子宁可将就传统的烧砖水泥房, 也不敢把步子迈得太大, 生怕被抗震性卡了脖子。 不过最近,墨宗更换了炼钢法, 虽然还造不出低碳钢, 但总算是能把含碳量稳定在一个固定标准, 造普通粗钢是合格的。 之后又赶上锻造陌刀。 在设计长柄的时候,宁锯子忽然灵机一动,将螺纹扣的熔铸技术添加其中。之前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 没想到和柳铁、徐进琢磨了几天,竟然还真找到了熔铸螺纹的办法。 有了这些技术积累,钢筋的生产开始变得可能。 但也只是可能, 钢筋和混凝土的搭配可不是简单的搭积木,中间需要大量复杂的数据计算, 以墨宗弟子目前的数学和物理学水平来说, 想讲清楚原理基本不可能 不过这也不算太大的问题。 墨宗教徒弟一直是靠师傅示范,理论明不明白不重要, 把工序和要点牢牢记住,余下可以通过自己动手来领悟。 说起来这还要多岳万峰。他用商城点数兑换出图纸, 但其中的原理他自己是看不明白的, 每每搞出什么新鲜的技术都是让下属死记硬背,美其名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需要个人天分去理解。 经过百十来年的锻炼, 墨宗已经形成了这种“看图脑补”的本领,自己动手一旦点琢磨,倒也磕磕绊绊地琢磨出点东西。 所以听不明白原理不要紧,可以由矩子先设计并计算出一个样板,所有工匠都严格按照样板试建,如果地质条件相差不大,应该可以通用推行。 接下来,就是发动大家的主观能动性,努力地在实践中总结经验。能搞懂复杂的理论固然优秀,但实践也是能够出真知的,可不能小看本时代工匠们的领悟力。 至于水坝,宁非准备自己来。 他现在又给渣统开发出一个新技能,那就是大型复杂数据的运算。渣统数据库里的各种图纸和技术需要商城点数兑换,但数据和公式却是不用。渣统连通着主脑,本身就是系统运算出的程序,借用那个宁非无法想象的巨大中央处理器处理点小数据,既简单又不违反规则。 既然答应了暮野兄,宁锯子也迅速行动了起来,召集铁匠坊的工匠们研究锻造钢筋。 其实钢筋的发明,最早来源于一个花匠的忽发奇想,用铁丝编织了一个水泥花盆。钢筋墨宗还没有,宁非便准备用铁丝网举例子,让一众铁匠直观地看到有配筋的混凝土和砖混的差别。 听说矩子要讲课,土木组和木匠班的弟子也都来了。大家围在铁匠坊的院子里,亲眼目睹了钢筋混凝土的抗震、抗拉,以及一体浇筑的神奇速度,好半天都没人说得出一句话。 “这……这……这房子……房子还能这样造?” 鱼山的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整个人都怔楞在当场,感觉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没有砖,不用大梁,只几根细铁桩子竖在地上,把水泥浇在上面,一面墙就出来了?! “忻子啊?你看清楚了吗?矩子刚才……是不是砌了一面墙?” 鱼忻点头。 “是啊爷,就用模子浇灌出来的,比咱们用砖快多了!” 场中没人说话,鱼忻的声音就越发明显。 宁非看了他一眼,笑了。 “别急啊,等这墙干了以后你们再比较,差别会更明显。不过这次我们是用铁条试制,若是换上真正的钢,效果还会更好。” “不过我们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 宁锯子清了清嗓子。 “就按照我之前给的参数和方法,接下来,铁匠坊全力研究钢筋。土木组分出一部分人配合,尽快确定混凝土的配比和工艺。大坝的施工封家会出人,但到时候我们的方案和铁匠坊的钢筋,一定要供得上。” “鱼忻和刘通跟我一起去乌知河查看地形,赶在汛期到来之前,我们尽快确定水坝的建造方案。” 听到矩子点了自己的名,鱼忻和刘通同时大声应喏,引发其他人羡慕嫉妒的目光。 能被矩子看重,亲自带着去查看地形,这是多么大的光荣! 宁非点头,又接着看向鱼山。 “鱼老,钢筋混凝土你们要尽快吃透。乌知河上的水坝修起来,通往九凌湖的支流就会丰沛,我们在湖边建造的水锤和水锥水龙车也可以运作起来了。” “接下来我们还要建造水力铁坊和水力织布坊,工艺图纸我可以直接给你们,但你们自己也要多研究多琢磨,因地制宜。” “你们都是会造房子的大工匠,钢筋混凝土虽然是个新方向,但受力和承重的规则是不变的,一通百通,搞明白了以后便能建造飞桥广厦,青史留名,大家一定要有信心!” 飞桥广厦,青史留名……这简直是就是每个土木工的梦想啊! 听他这样说,鱼老重重点头,脑中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仙宫殿,盯着钢筋混凝土墙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几个土木组的弟子更是沉不住气,像喝了假酒一样脸色泛红,个个拉长了脖子朝前看,一边看还一边摩拳擦掌,恨不能自己也亲手上去灌一堵。 宁非觉得十分欣慰。 有好奇有欲望,对于做科研的人来说是件好事,这样才有前进的动力嘛。 他顿了顿,又接着安排工作,这次是对着柳老爷子。 “封家是我们的主要客户和合作伙伴,这几日他们会派人过来参观水龙车运转情况,然后要在我们的指导下,在乌知河沿岸建造更多的水龙车,挖通支流和灌溉槽。” “柳老爷子的农科班要继续开,主要给封家的军屯兵讲课,课业标准不能低于我们宗门内部水平。未来这些人都是要在乌知河沿岸的大农场工作,我们的水龙车和农具也要用在那里,封家会用产出的粮食抵扣我们的劳务费,也算给宗门多一分保障。” “所以老爷子一定不能给他们放水,该考试就考试,该补习就补习,不配合的就直接拉名单,让封家换人。” 听到会用产出的粮食抵扣劳务费,柳老爷子“腾”地从地上站起来,连连应声。 “矩子放心,矩子放心!我老头子现在都教出经验了,木东来那样笨的都能及格,那些军屯兵也不在话下!” “柳条棍子我还留着呢!谁要是学不会……看我老头子不往死了抽他!” 说着,他还杀气腾腾地环视四周,很多人,尤其是被抽过的木东来,都在他恶眼神下瑟瑟发抖。 所有的工作都安排完毕,众人哄然应喏,摩拳擦掌,墨宗很快进入热火朝天的工作状态。 同一时间,定安城里也有了动静。 在听了儿子的回禀后,封大都护乐见牙不见眼,巴掌拍得“啪啪”作响。 “好!太好了!就按人家说的来,要啥给啥,让种地就种地,让造房子就造房子!咱们家出钱出人,谁他娘的要是给老子捣蛋,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哈哈哈!宁小子真是咱们老封家的福星!儿子你打哪儿挖出来这么个大宝贝,老天爷终于他妈的开眼了啊!” 在书房里来来回回转了两圈,封大都护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猛地转身回头。 “儿子啊,你说咱们要不要问问……宁小子他缺不缺媳妇啊?” “宁小子是个好孩子,真做了亲戚咱们也好护着人家。反正家里几个丫头都没定亲呢,咱们家给嫁妆装足足的,娶了不亏啊!” 封大公子:…… 封恺皱眉。 “爹,家里几个妹妹没有合适的。” “咋没合适的?” 封大都护惊诧。 “二丫头三丫头不都还没说人家呢么?三丫头活泼开朗,你堂叔也是个敞亮人,这不挺好的亲事?” 封恺摇头。 “三堂妹身壮力大,性如烈火,闹起来怕是要伤到身体孱弱的非弟。” “哦。” 封大都护摸了摸鼻子,想起抡大锤的三侄女,的确有点不太合适。 “那二丫头呢?” 他又追问道。 “二丫头文文静静的,平时又爱读那些诗啊书的,不是正好和宁小子配对?” 封恺还是摇头。 “二堂妹的性子没问题,但三婶不会看得上非弟的出身,这事爹还是别惹人家不快了。” 封大都护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有道理。 他那个弟妹的确有点矫情,平素就神神叨叨地爱念经,老觉得自己世家出身嫁亏了。 天地良心!他们家当初给老三娶媳妇,真没冲着王氏的出身! 一个饭都吃不起还要摆架子的破落户有啥好的,那就是老三真心喜欢,爹娘就依了他! 结果可倒好,老三年纪轻轻就没了,王氏越活越拧巴,谁家儿郎乐意摊上这种丈母娘啊?! 何况王氏是出了名的眼光高,提她看不上的就当场翻脸,到处哭天抹泪说家里欺负孤儿寡母。 妈的!爱嫁不嫁!又不是他闺女,他才懒得管这屁事呢! “嘿嘿嘿,那宁小子缺不缺爹啊?” 封大都护舔着脸问道。 亲家做不成,结门干亲总行吧?他早就眼馋人家养出来的儿子了! 宁小子聪明伶俐不说,性子还乖巧和气,造出点新鲜东西知道孝敬长辈,比自家这两个糟心玩意强多了! 大的脸酸话少心思重,手狠的时候连亲爹也不鸟。 小的就知道儍吃儍喝,给点东西就屁颠屁颠跟着跑了,心眼都长他亲哥身上。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 想到这里,封大都护越发觉得宁非是个好孩子,于是讪笑着看向长子。 “儿子啊,你和宁小子关系好,不如你找时间探听一下,宁小子想不想认个干爹?” “反正他亲爹亲娘都没了,认个干爹老子就能名正言顺地护着他。咱们老封别的没啥,就是护犊子。以后谁敢欺负我封伯晟的儿子,咱家这些臭小子都能帮着出气,老子看哪个龟儿子还敢派细作抢人?!” 他越说越觉得这是件好事,讲完便得意洋洋地等着儿子应喏。 结果等来等去,却见封恺微微摇头,脸上露出意味深长地笑容。 “爹。” 封大公子语气淡淡。 “不用认干亲,宁非叫你爹的时候你多偏着些就行了。” “我在,他也不需要别的兄弟帮他出气。” 封大都护砸吧砸吧嘴,觉得儿子这话里有话,娃里套娃。 半晌,他抬起头,一脸愕然地看向长子。 “妈的混小子……你不是已经给老子下黑手了吧!?” “狗崽子,老子早该看出来……你他娘的啥时候跟人这样近便?原来是他娘的没安好心啊?!” 第136章 业朝上承魏朝, 魏朝名士之风盛行,讲究及时行乐,恣意纵情。魏朝末期, 皇帝大肆兴建华丽的行宫,中原处处歌舞升平, 世家郎君放浪形骸, 醉生梦死。 最终,煊赫了三百年的大魏朝亡于朝中权臣窃位, 魏殇帝的小舅子举兵造反, 诛杀姐夫, 天下大乱。 虽然业朝太祖和大德圣人都是直男,但也管不了天下人的喜好。尤其魏朝是名士辈出的时代,名士与士族已经牢牢捆绑在一起, 成为世家标榜的典范,一举一动都为世人推崇。 但前朝名士,有才是真有才, 可个人作风大多有点问题。 往好听点说叫举止风流,醉心风月, 直白点就是男女不忌, 日天日地,尤以名士间互相爱慕传为美谈。此风从魏朝中期吹到魏朝亡国, 越演越烈,直至魏殇帝年间, “名士”的必备功课便是怼皇帝和找基友, 缺一不可。 这个风俗后来也被屹立不倒的世家带到了业朝。 郎君们年少结交,风华正茂之时彼此暧昧,乃是时下最时髦的“雅事”。 封大都护是直男, 平素最看不上某些世家小子涂脂抹粉的娘气。但他也不觉得这事有多大。 边军常年戍边,塞外苦寒贫瘠,少有女子能长居于此,是以军中也也有不少结伴过日子的“契兄契弟”,只要别失了男儿气概,大都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对于封恺,他更是自家人知自家事,有苦不能对外人说。 他的长子从小就不爱说话,肚子里装的全是心眼,谁都猜不透他心里想的是啥。 封大都护发妻去世的早,他自己又常年征战在外,长房一直是封恺说了算,半大的少年拖带着幼弟,一路倒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嗯,这话说得也不全对。 封大都护记得有一年,战事最紧急的时候,家里也曾经闹过细作。 细作是他媳妇的陪房婆子一家。他媳妇没了之后,这家子就一直在大房,不知之前就是别人埋下的钉子,还是事之后被人买通,反正那家的丫头半夜想爬大郎的床塌,被大郎直接打了出去,还查出他们里通外族的证据。 那小子下手是真的狠,借此整治了阖府上下的仆佣,盘根错节的几房老户,竟然贪墨了府中不少的财物! 甚至有几个还和京中的某家勾连,胆子大到敢替外人刺探边军情报。封恺处理的干脆利落,直接拉到西大营砍头,半点风声都没往外漏。 等封大都护带兵回城,家里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门风为之一清。 不简单,是真的不简单。 那时候有封老太太在,封家实际上并没有分家。 老太太膝下三个儿子三个房头,那时候大郎才多大,竟能罪证确凿,连根拔起,那么些长辈一个吭声求情的都没有。 封大都护不知道儿子是怎么做到的,但经此一役,大郎在家中的地位稳若磐石。 等他成年之后,老太太张罗着给他相看媳妇,但家里来来回回的表亲女娃也好几个,没见他对哪个多看一眼。 后来这狗崽子找他祖母密谈了一下,祖孙两个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之后不久,他娘就再也不提给大郎找媳妇的事了。 封大都护粗中有细,隐隐砸吧出点味道。 他也旁敲侧击过儿子,大郎倒也爽快,只说如今京城忌惮边军,封家处境不稳,男女也好,男男也罢,他对这些性爱都没兴趣。 若有一日看到中意的,他自然会亲自下场圈人,家里就不用跟着操心了。 封大都护:…… 封大都护摸了摸鼻子。 儿子虽然是他生的,但这小子从来都不受控,他决定的事天王老子都管不了。 他一个当爹的,总不能管儿子床上的事,索性就由他吧。 好在他们家儿子多,哪怕是大郎遇不上中意的,这不还有个小十二备用嘛! 大不了让十二郎多生两个,到时候过继给他大哥,大郎也不算断了香火,十二也就这点用处了。 封大都护想得开,说不管就真不管了。偏巧之后政局动荡,胡骑南下扣边,封家作为镇边大将,处境颇有些内忧外患,大都护一直以为儿子没心思想这些性爱。 没想到,这小子还真跟他当年说的那样,遇到中意的会亲自下场,半点都不耽搁啊! 封大都护有点欣慰,又有点担忧。 欣慰的是自家的狗崽子知道去外面淘食了,甭管叼回来的是啥,以大郎的性子来说,后半辈子有人陪伴,肯定不落单。 不过墨宗的稀奇事不少,他们那个开宗祖师爷就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对这方面有没有啥规矩。 嗨,有规矩也没啥,好歹墨宗还欠大郎一个救命之恩嘛。 倒不是他们封家人挟恩求报,这不是好歹能拉上点关系,以后也能有机会,多相处,多来往。 其实墨宗那群傻子不知道,真正的云浮令早就被用掉了,他们拿来的那枚是个赝品,封家救人是情分。 大德圣人去世以后,墨宗在云浮山举步维艰。 于是继任矩子披麻戴孝,抱着祖师爷的牌位入宫,从宫门口就放开嗓子嚎,请出云浮令要陛下为墨宗主持公道。 只要不是造反,云浮令可满足一个请求,这话是陛下亲口御言,他自然要说话算话。 于是陛下下旨,申斥义理派鸠占鹊巢。这份圣旨措辞奇葩,用句极其严厉,要求义理派收敛行止,认清身份,给云浮山地主赔罪,然后不日滚出学宫。 此道旨意一出,朝堂震荡一片。 朝中官员绝大部分都是世家出身,与草根翻身的墨宗格格不入。以前碍于大德圣人的威名不能发声,现在圣人都没了,墨宗还想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这让一众世家子弟如何能忍?! 于是墨宗瞬间成了焦点,被架在火上烤了又烤,在朝被喷得一无是处。偏偏以陆家为首的在野清流,此时上书陛下,陈言国朝新立正是用人之时,不该因为陛下的喜好而打压士林。 太祖表示无奈,还特地将墨宗二代矩子召入宫中,言辞恳切地表达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民意不可违,就算是皇帝也要考虑下面人的反应,墨宗要是想保住云浮山,那就要拿出点真本事让人服气。不过他倒是没有收回云浮令,只说让墨宗留着做个纪念,也不枉费他与大德圣人相交一场。 于是,第二年太祖开天下试录用廉才,义理派一枝独秀,彻底将红极一时的墨宗踩进泥土。 之后便是墨宗下云浮山,铁匠坊主被劫持,本来以为墨宗这群匠人就此散伙了,没想到多年以后,大都护的亲爹封老都护,竟然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墨宗后人,对方还拿着云浮令向他求助。 那枚玉牌和墨宗现在拿出来的有些微的差别,玉牌上的“令”字还多了一个钩划。 传说这是太祖写字时独有的习惯,彼时封老都护还是边城颌州卫校尉,他亲自验看过玉牌,的确是御造没错。 封大都护听亲爹说起过,拿令牌的小子当时浑身是血,神情慌张,他身后还跟着一架马车。据说里面坐着的是女眷和幼童,封老都护没见到人,却亲眼看到马车顶盖上刻着薛家的徽标。 薛家?是造百炼刀的那个薛家? 拿令牌的小子不肯说自己的身份,只要求边军护送马车过五折沟,那边自有人接应,于是封老都护亲自带队,一路杀退了三波流匪,终于赶在天亮前,把人护送到五折沟。 他收走了令牌,然后就此折返。走了几步,便隐约听到远处响起了马蹄声。马是从北面奔过来的,人数还不少,这让封老都护十分紧张。 他本想回去守着马车,却看到拿令牌的小子竟然赶着马车迎了上去,而后被一队胡人接走了。 是胡人没错,看穿戴是漠北草原部落里出来的,不像军骑。 封老都护没有妄动。看着场面,那小子说的接应之人,多半就是这些胡人了。 只是不知道这是薛家的哪一房,竟然和胡人有勾连,难怪被人追杀。 封老都护自觉想明白了关窍,忍不住就有些后悔。 边军世代为胡骑所苦,封家更是与胡骑有家仇国恨,若不是有云浮令牌,他才不管这些鸟事! 是以那枚云浮令,现在还放在封家的内库里落灰。 墨宗之后拿出来的那枚,也不知道是谁造的西贝货,大都护当初只看一眼就觉得脑子痛,又联想起吹牛的常山,根本不想搭理。 最后还是大郎力排众议,亲自带兵去石沱坡,到底把人给救下了。 也是缘分,没想到竟然让他遇到了意中人,勾勾缠缠竟然还热络了起来。 宁非是个好孩子,和大郎一路结交都是真心诚意,封家和雍西关跟着借力不少。 想到这里,封大都护叹了口气。 “儿啊,你长大了爹管不了你,但这种事……” 封大都护顿了顿,说得略有几分艰难。 “还是要两家都乐意才是。” “那天雷得勾着地火,王八要瞪着绿豆,这才能成了好事,强扭的瓜他不好啃啊。” “我看宁小子,一时半刻……对你和对十二郎也没甚区别,你可不能逼人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儿子给打断了。 封恺摇头。 “非弟对十二郎有甚情分,不过还是看在我的面上罢了。” “此时便是跟爹打个招呼,之后要如何相处,我自然心里有数。” 听他这样说,封大都护暗骂狗崽子不给脸。 人事都没经过,还敢跟他这个老手叫嚣?他老子年轻的时候也是万花丛中过来的,不比毛头小子明白! 不想再掺和狗崽子的破烂事,封大都护挥挥手,把儿子打发去安排春耕和修坝的事情。 反正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不听老子的话,到时候有那小子哭咧咧的时候! 封恺的动作很快,几乎是在第二天,封家就派人前往九凌湖观摩水龙车,顺便还参观了一下墨宗自制的肥堆和农具。 这一看,可真是不得了! 墨宗区区百人,竟然将九凌湖附近的土地都开垦完毕,还赶在播种前下了底肥,这可不是百人就能完成的工作量。 “这……这……这咋能呢?” 边军中垦田的老把式一脸惊愕,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干农活干了一辈子,还没见过这样耕地! 纵横交错的沟渠将地面划分成网格,渠中引了九凌湖水,渠边安装有一架架木制的水龙,样式十分奇特。 在华国历史上,龙骨水车始于东汉,在农业上一直发挥着巨大作用。在这个时空,同样有人发明了龙骨水车,不过款式和结构与华国三国时期类似,使用的时候对地形要求比较严苛。 宁非在现有水车上做了改进,使用木轮传动带的设计,带动槽内板叶刮水上行,搭配灌溉渠及乌知河支流上的水坝,可以做到利用水力驱动,节省人工。 但目前水坝还没修,所以暂时只能依靠人力脚踏,饶是这样,也已经大大惊住了老军屯。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那水龙,像是看到了什么宝贝一样双目放光,苍老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这……这……小的能试试吗?” “咋不能!” 一旁做讲解的柳老头一挺胸脯,脸上的骄傲就别提了。 他自然看得出对方也是个侍弄田地的好把式,技巧和经验甚至略胜于他。 但那又怎样? 柳老头底气十足。 他们矩子说了,种地也要讲科学,不是光有把子力气,会看点天气就能行的,光、热、肥料、风向、土温、作物高矮苗种,每一个都是学问,有了趁手的工具那更是事半功倍! 像他们墨宗,早就不靠出死力气种田了!现在还只是让他们看到了水龙车,等下若是见到宗门各式各样恶肥料,怕不是要吓得腿软哩! 他指点着老军屯爬上踏板。 “你手扶着这横轴,往前踏步就成了,觉得水够了就停下。” “哎,哎,好!” 老军屯连连应声,双手抓着横杆,小心翼翼踏动踏板。 随着木轮转动,也就在片刻之间,汩汩的九凌湖水被木龙车汲到高处,直接流入了灌溉渠中。 “哗啦,哗啦,哗啦啦。” 听着悦耳的水声,老军屯的眼睛越睁越大,脚下的步子也在不自觉地加快,像是找了迷,谁劝都不愿意下来。 柳老头对老军屯的反应非常满意,但他还要低调的炫耀。 “这水车现在还要人踏,着实费力费工,咱们墨宗讲究科学种田,田地里要顾得事情多着哩,哪有时间踏水车?” 说到这里,柳老头状似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还是要等你们边军把乌知河上的水坝修好啊。到时候水龙车有水推着转,人工不久省下了?” “有这时间大家多积些专用的种肥出来,那才能丰产丰收哩!” 一番话,听得老军屯晕头涨脑,两眼发直。 能推着自己的转……是个啥样子的宝贝啊?! 这墨宗是个什么神仙地方,种个地竟然有如此之多的讲究,可是让他长大见识了! 只恨不能今天就留下,好好听听人家那些讲究都是什么,也不枉他在田地里干了一辈子! 第137章 人啊, 话真不能乱讲,旗杆也不能随地乱插。 这不,之前还雄心勃勃的老军屯, 等真进了柳老头的学习班,才忽然感受到来自墨宗的恶意。 继参观了九凌湖的水龙车和农具之后, 定安城第一批“农学班”学员集体进入墨宗坞堡。 一共三十人, 都是封家从边军军屯中挑选出来的,老中青三代, 全部会种田, 下过地。老军屯是农学班中年纪最大的学员, 原本来之前还有些不服气,言说自己也是种田的师父,来墨宗能学个啥。 等亲自体验过水车之后, 老军屯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但自己积极要求上课,还把班里几个不服气的刺头教训得服服帖帖, 务必不能在墨宗起幺蛾子。 封大公子是个讲究人,世家读书进塾要给老师送礼, 他便着封小弟挑了30头猪仔, 连同30人的口粮一并送到坞堡。 这次学习班,教学是柳老头, 后勤工作安排给牛婶子,两人分工合作。 柳老头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他这辈子活到现在, 除了和婆娘成亲的那日,最高兴的当属现在了! 矩子让他负责这一批军屯户,他就带着外面来的“土包子”参观他们未来要学习上课的地方, 一进门就打了这群人一个下马威。 本想着来墨宗也就是学着用新农具,没想到竟然是间正正经经的学堂! “这里,就是咱们未来要上课的地方了。咱们这个班虽然是干农活,但下田之前也是要讲点干货的。” 说到这里,柳老头清了清嗓子。 “按照咱们墨宗的规矩,每天都要留题目让你们回去琢磨,第二天交上来给我看,写不好的要挨罚。每隔一段时间会有考试,你们的分数会贴大榜公布,吊榜尾的不但丢人,还要加课加题,先跟你们说好。” 说着,他就带着众学员进了教室。 教室是之前农科班就建好的,里面的课桌和靠背椅摆放整齐,看着可比城里的最有名的书塾还亮堂不少。 他看出老军屯的激动,伸手一指面前的桌椅。 “就这,那都是矩子带着木工班琢磨出来的,专门做给咱们上课时候用。” “人坐在上面又舒服又省力,学东西脑子也灵光,可以好好记住着田里的道理。” “咱们家矩子说了,农业是根本,活着就得吃饭,所以种地是非常重要的事。没饭吃什么义理都是放屁,人都活不下去了谁讲那些天地纲常?仓子装满了才是正经事。” 这一点,老军屯十分认同。 像他们边军,常年都拿不到足响,全靠着打仗和封家人的贴补,这才勉强维持。 朝廷里那些世家子都是放屁,又不给吃喝又让他们收复失地,刀枪都是前朝的,拿什么去收复?! 搞得大家不得不在操练之余,自己种点粮食,就这还要看老天,年景不好的时候就要挨饿。 可他们做了这么多,朝中谁说他们一句好话了?仿佛边军天生就是贱命,死了也就和鸡鸭一样,再抓就有了,比不了世家子弟金贵。 做军屯,一是为了活下去,二是保护家中老小不受胡人践踏,但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种地是天下最重要的事情。 他们……竟然这样被人看重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内心的震动。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可看向这间教室的眼神却越发火热。 以前只能眼巴巴看着世家子进学塾,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这些寒门庶民也能踏入学堂,虽然是学种地,但这也已经是做梦一样的场景了! 参观结束,军屯班跟着柳老头去新食间吃饭。 自从牛婶子的酱油面世之后,来新食间吃饭的人忽然变得多了许多。 这其中自然有织布坊开工的功劳。 墨宗的女眷如今都在织布坊上工赚钱,工作忙碌加上手头宽裕,选择在新食间解决一日三餐的不在少数。有些拖家带口的妇人,为了多织几寸棉布,索性在新食间买些餐饭回家,也省得自己亲自下厨,节省更多的时间用来做工。 除此以外,牛婶子新酿造出的酱油,也给新食间拉了不少回头客。 以前食间的调味料只有大酱,翻来覆去都是那种味道,大家在食间和在家吃饭几乎没什么区别。 但现在就不同了。牛婶子新酿出来的酱料,让食间的菜色丰富了不少,如今新食间每日都会预先挂出当日的餐单,酱油菜成了墨宗众人的新宠。不论是红烧还是清蒸,亦或只简单的用酱油拌些野菜,每每一经退出都会引来哄抢,以往最受欢迎的酱豆腐都要让位。 这样一来,之前还埋怨家里婆娘不做饭的汉子们也改了口风,再不挂念着家里的小灶台,恨不得天天去食间一饱口福。 如今新食间比之前还要热闹,尤其放工后的晚饭点,那真是人挨人人挤人,彼此还要讨论一下今日的菜色,看看哪个买回来更值得。 军屯班的军户们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今次跟着柳老头进食间的时候,几个年轻的小子还在议论墨宗会拿出什么吃食。 “哦,今日有牛婶豆腐,你们可有口福了。” 柳老头笑着说道。 噢,豆腐啊。 几个军屯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些失望。 之前看了那样气派的教室,众军屯对墨宗的期待值被拉得很高,总觉得后面还会有更新鲜玩意出来。 听说他们现在用的水泥和火炕都是墨宗造出来的,墨宗的坞堡也让众人大开眼界。下个田都要盖座专用的房子,怎么想吃的也不该差了吧! 可是豆腐……真没什么稀罕的。 最近军中也开了豆坊,日常供应豆腐豆浆,豆腐已经成了边军的主要菜色,隔几日就能在锅里见到。 开始吃着新鲜,可吃多了也就是那个味道。豆腐寡淡贫素,听说京城有世家子当玉膏脂服用,也是笑掉人的大牙。 柳老头将几人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只哈哈一笑,示意众人拿餐盘领饭。 今日的主食是粗面馍,搭配时令野菜,一勺牛婶豆腐,再加半个鸡蛋。 最近宗门饲养的母鸡也开始产蛋了,每天都能捡回来不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鸡蛋上桌。 有时候是炒的,有时候蒸鸡蛋羹,实在没时间,那就用白水煮一煮,也能算个荤腥。 柳老头带人过来的时候,菜口那里已经站了长长的队。几个头上绑着棉布帕的妇人匆匆进门,见到这个架势只能长叹一声,转身便离开了。 “她们……咋了?” 其中一个年轻军屯问柳老爷子。 “是饭餐不够么?” “自然不是。” 柳老头猛摇头。 “咱们墨宗自打矩子承宗,就再没发生过饭不够吃的事,可莫要乱讲。” “可是……” 那年轻军屯抓了抓头。 “既然不是不够吃,那她们为啥看了一眼就走了啊!哪怕是人多,等一等不就好了,反正婆娘们在家,也无甚要紧事。” “呵。” 听他这样说,柳老头嗤笑一声,看向年轻军屯的眼神中充满了对无知的同情。 “她们啊,还真就是有要紧事呢。” 老头轻声道。 “这些都是织布坊的女工,赶着中午休息过来打饭,她们那时间可要紧呢,多一刻钟就能织出不少棉布,那可都是银钱。” “今天有牛婶豆腐,她们才赶着过来食间的,平时都是自己带一口吃的,晚上下工才过来吃顿好的。结果人这样多,在这儿等上一两刻钟,人家还要不要上工了,这不是耽误事嘛!” 啊?! 军屯惊讶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那些妇人走人,竟然是怕浪费时间! “那……那她们回去不也得下灶台么,家里的汉子和娃也要吃饭的啊!” “汉子和娃都在食间吃,交饭钱不就得了?” 柳老头很自然地说道,完全没在意对方越张越大的嘴巴。 这要是换在半年前,他也会和面前这小子一样,觉得这些娘们是在胡闹,哪有婆娘不管家不做饭的道理。 但是现在嘛…… 想到这织布坊给宗门带来的变化,柳老头摇了摇头。 布坊很赚钱,虽然没有铁匠坊打出来的兵器那样昂贵,但人都是要穿衣的,棉布从来都不愁销路,一天天积攒下来所获不少。 而女子天生手巧,有飞梭的帮忙织起布来飞快,宗门里的棉纱都快用光了。 听说最近刘通又在研究纱机,看看能不能把纺纱的速度也提高一下,免得耽误织布坊赚钱。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宗门比之前有生气得多,大家活着也更精神了。 虽然有爷们抱怨婆娘赚了钱,没有以前听话乖顺,但两口子一起赚钱,家里的娃也能吃得好点,穿得暖点,这是件大好事。 日子嘛,便是要越过越红火才有奔头,谁说多说少说能咋的。 想起矩子当年说的话,柳老头清了清嗓子,直接搬出来教训年轻的军屯。 “妇女能顶半边天。” “家里的婆娘要是也赚钱了,你家就有了双份的收入,日子是不更好过了?” 军屯嘿嘿傻笑,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日子好不好过他不知道,他还是根光滑的棍棍,婆娘还没个着落呢。 不过墨宗这些小娘子,的确和他见到的不大一样。 他讲不出来,但就是觉得她们活得挺胸抬头,走路带风,格外有精神气。 要是他未来的娘子也是这样…… 正想的出神,一股奇异的浓香忽然钻进了鼻子。 年轻的军屯被刺激得一哆嗦,嘴巴不自觉地开始分泌口水。 这种味道……怎么说呢,就是很椒麻,很鲜辣的味道……嗯嗯,隐约还有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十分刺激。 说起来,他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闻到这么香的气味,比肉香还香! 人群似乎也被这味道惊动,开始缓缓向前迁移。很快,有排在最前面的人端着盛满食物的盘子离开,途径之处,香气越发浓郁。 呼……不行了……口水要流出来了。 年轻军屯了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舌根下面不停地有口水涌出,而且越靠近菜口就越严重。 等真轮到他的时候,扑面而来的鲜辣气呛得他开始咳嗦,两只眼睛也跟着流泪。 但他不舍得走,两只脚像是扎根在地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咽唾沫。 “豆腐是辣的,能吃吗?” 舀菜的大婶见他这个反应,便好心地问他。 “能吃!能吃的!” 军屯疯狂点头。 他隐约看出这锅里放的是豆腐,也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红红的颜色十分诱人。 说起来,这呛鼻子的辣味虽然刺激,但也让他胃口大开,肚子一阵阵雷鸣。 “好嘞,那多给你些。” 大婶很贴心,不但给军屯舀了一大勺豆腐,还多给了一个粗面馍。 “是第一次吃辣椒吧,慢些吃,刚出锅的还热着,小心烫到嗓子眼。” 这些军屯都是封家送来宗门学农课的,人家都交了口粮,可不能亏待了。 军屯连连点头,一边走一边呼吸着盘中食物的味道,被刺激得脚软。他就近找了张空桌坐下来,迫不及待地挖起一块豆腐,直接就放进口中。 “呼……呼……好辣!好烫!” 就算是烫的舌头发麻,他也舍不得把豆腐吐出来。 这特么是什么神仙豆腐啊!和他以前吃的完全不一样,哪有那种寡淡的味道?! 口口鲜香麻辣,还混合着猪肉的香气,豆腐爽滑鲜嫩,被油脂浸润得入味,嚼咽一下还能吃到豆瓣和肉末,口感十分丰富。 当然冲击性最强的,还是那种火辣辣的感觉。 与茱萸的苦涩辣味不同,这次辣中带香,香中略麻,麻中溢鲜,微微回甘,让人就算被辣到流眼泪,咳嗦不止,也还是想要一口接一口地不停下,浑身出汗的感觉太爽了! 军屯狠狠咬了一口粗面馍,麦香冲淡了麻辣的刺激,菜肴的鲜香越发明显。 “这……这是啥菜啊?” 军屯额头冒汗,两眼放光,小声地问柳老头。 “牛婶豆腐,食间的拿手菜,今天这么多人都是排这个豆腐的。” 柳老头将一勺豆腐放在粗面馍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满足地吐了一口气。 “好吃!好吃啊。” 第138章 不得不说, 牛婶子在做饭这件事上极其有天分。虽然酱油是在宁非的指导下酿造出来的,但宁锯子本人并不会做饭,后续的使用和菜品开发, 全部都是牛婶子一手完成。 闭关可不是白闭的,酱油诞生后三天, 牛婶子宛若新生, 直接甩给食间一张新菜单。 这张菜单上的很多菜肴,后来都成了宁非招待封家兄弟的主力, 成为封小弟的心头好。 听说定安城里的少爷都吃得赞不绝口, 牛婶子的心里越发有了底气。她直觉找到了新的发展方向, 结合自己以前造酱用酱的心得,别出心裁地发明了一些风格独特的菜肴。 其中便有这酱瓣豆腐。 豆腐是墨宗坞堡最常见的食材,豆腐味道寡淡素净, 看似是百搭,可真想做好了也很花功夫。 墨宗弟子日常劳作,一早就习惯了味道浓重的口味, 现在换成了没什么味道的豆腐,开始的时候还吃着新鲜, 等吃过一段时间之后, 很多人便开始觉得没甚滋味了。 酱瓣豆腐是牛婶子最早发明的食谱,采用她最顺手的酱炒法, 一经推出就很受欢迎。但不知道为什么,牛婶子总觉得缺了点东西, 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明显提升。 直到有一日, 种植组把新收获的辣椒送到食间,闲来无事的宁锯子便建议牛婶子做些辣椒油。 滚烫的油汁浇上红色粉末的瞬间,全场的人都能感觉到, 牛婶子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斗志和野望。 定安城,老娘包了。 “好吃!好吃啊!” 年轻的军屯一口豆腐一口馍,脑门上沁满了被辣出来的汗珠,脸上的表情却无比欢快。 “老爷子你们天天都吃这个吗?你们吃的也太好了!” 听他这样说,旁边的几个军屯也纷纷应和。 “虽然都不是啥贵的吃食,但味道就是不一样啊!” “这辣辣的……是什么啊!咋越吃越想吃,越吃越有瘾呢?” “可不,我都停不下来,又添了一个馍了!” 虽然一早就猜到了结果,但亲耳听到对方夸宗门,柳老头的心里还是喜滋滋地。 “那叫辣椒,是咱们种植组栽种出来的好东西。吃了是不觉得浑身出汗?那就对了,这玩意能御寒能除湿,可有用了!” 听说是种出来的,几个军屯都觉得神奇。 墨宗才到关外几年,比不了他们世代军屯的时间,咋人家就能种出来这新鲜玩意。 难怪大公子要拔人来墨宗听学,墨宗的确有两把刷子。 “这才哪到哪儿啊。” 柳老头继续高调的谦虚。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等你们真去学堂上课,还有你们惊讶的呢。” 老军屯觉得这墨宗兄弟有点吹牛。 他和那几个毛头小子不一样,他是见过世面的。墨宗在九凌湖建的水龙车他都见过,还能有什么更让人惊讶? 可等真进了学堂,老军屯才发现自己还是看轻了墨宗这群老小子。 原来之前的桌椅食间,那都是在打个垫脚的,真正的大招还在后面。 吃完午饭,墨宗农科的教学就正式开始了。 30名军屯走进教室,发现原本空荡荡的桌面上已经放了些物件。 “这是什么?” 老军屯在桌前坐下,视线落那巴掌大的方块和炭条笔上。 这方块是用线装订好的,里面层层叠叠,也不知道订了多少张,手感光滑细腻。似布非布,似绸非绸,薄如蝉翼却又平整有型,老军屯从没见过如此神奇的物事。 “这这这这这……这是个啥玩意?!” 他看向站在台上的柳老头,难得破音。 “这一张一张的,是布帛吗?” 老军屯年纪大,资历深,是本批学员中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能让他如此失态,其他军屯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来。 刚才光顾着研究炭条笔了,没注意另外一样东西。现在听老军屯一说,众人才发现差点错过最大的宝贝。 “你们……你们墨……墨宗怎的这样壕气?竟然……竟然给……给生员发布帛习字?!” 一个中年军屯失声叫道。 “这……这玩意不……不不不是世家郎君才用得起的吗?!” “哈。” 柳老头抬头挺胸,低调地超·大·声炫耀。 “啥世家才用得起?!世家比咱多长了两只手吗?!” “这不是布帛,叫纸,是咱们宗门自己造的。墨宗的娃开蒙都用沙盘,学好了才能在纸上写,可比那丝帛和竹简考验功夫!” “因为是墨宗秘宝,产量不多,本子暂时也不能给你们,只让你们记录和答题用,走的时候还要收回来的。” “所以啊,干货还是要装在脑子里,记在心里,走的时候才能带回去,以后到啥时候都能用得上。” 说着,他又怀里摸出一个大笔记本,“哗啦啦”翻了几页。 “我也有一本,叫讲义。我老头子就按这上的东西给你们讲课。” “一会儿你们也有一本,我讲的重点都在上面,下课你们可以拿着复习。但是要小心保存,坏了破了都要赔的,走的时候还要给宗门留下。” “别小看了咱们这农塾,可不比那些供世家讲经论道的学堂差哩!” 被柳老头大吹特吹,惊艳了一众军屯的纸,在宁锯子看来,其实不算个成功的尝试。 之前他在暮野兄面前吹牛,言说天下局势不明,如今还不是造纸的时候,农耕才是最要紧的大事。 结果没过两天,宁锯子就自己打脸了。 原因无他,牛背山上的桦树林都要秃了。 最近墨宗的桦树皮消耗极大,克莱带着一众小孩漫山遍野地找树林,但收集的树皮纸还是供应不上需求。 勘察乌知河的水文记录,地形测绘图,九凌城管道施工图、水力织布机和水力锤的设计,所有需要记录的都要树皮。画图宁锯子能找鱼忻当小工,但树皮却不是马上就能长出来的。眼看着树再扒就要挂掉,现实不容得宁锯子再矫情。 宁非也曾想过用竹简凑活,然而那种极其不友好的书写方式,让由奢入俭难的锯子直接掀了桌,心中万分怀念手写板和绘图软件,哪怕给张草纸也能凑活啊! 啊……对啊,还是要造纸。 但是之前都把话放出去了,现在还不是造纸的时候…… 想了又想,到底还是跪倒在逐渐积压的工作面前,宁锯子抱着被自己打肿的脸皮失声痛哭。 就……就造点纸吧,就造一点,概不外传。 于是,厚脸皮宁锯子亲自下场,找来自己用惯了的工程师小团队,开始研究造纸。 造纸说起来简单,但真开始动手还是遇到了不少的小麻烦。造纸的方法宁非虽然知道,但前世资料中适合造纸的植物并不存在于牛背山,到底什么能成为替代品,还要小团队一样一样去尝试。 于是,“牛背山小霸王”克雷再度发挥了作用,带领一群“小弟”四处出没,并借此为由逃课三日,给造纸项目组提供了不少可以使用的植物。 最终,宁非选定了来自三岔沟西坡的龙须草。 龙须草是塞外最常见的野草,耐寒耐寒,生命力强,经常一长就是一整面山坡。 龙须草纤维细长,叶片坚韧,只要不伤及根须,即便被剪掉了叶片也会迅速生发,用作基材不致对环境造成较大伤害。 经他实验比较,龙须草的纤维素含量是众多草本植物中最高的,几乎与木本的马尾松相当,而且极易漂白,非常适合造纸。 当然,用木材造纸,质量更好。不过林木生长不易,一旦破坏可不是短时间能恢复的,宁非可不想开生态破坏这个头。 有了材料,造纸项目组就按照宁锯子提供的工艺开始试做。 浸泡,粉碎,蒸煮,漂洗。加水配成纸浆、展平后烘干切割,史上第一批纸顺利诞生。 诞生归诞生,但这批实验品并不完美。 配浆的时候加水过多,导致纸质异常稀疏,某些地方还粘着没有完全粉碎的纤维,厚薄相差巨大,纸面也不够光滑。不甘失败的宁非试着用墨汁在上面写字,结果刚一着墨就晕染成一大片,简直惨不忍睹。 虽然在他的带动下,墨宗弟子已经全员改换成炭条笔,用炭条笔在纸上写字,晕不晕染并不重要。 但业朝最主流的书写方式还是笔墨,身为一个略有完美主义倾向的处女座,送这批纸出去见人,那就等于在刮宁锯子的脸皮。 不行!不行!不行! 除了便宜、轻薄就没卖点,这种产品宁非坚决不接受! 于是,这批黑历史一诞生就被雪藏,成了宁锯子卫生间里的厕纸。别说,若是用在如厕上,轻薄稀疏吸水性强,这些反而全部变成了优势,谁用谁说好。 于是,有小道消息在新食间流窜,言说矩子最近内痔发作,如厕频繁,正在努力研发擦屁股的神物,已经小有进展。 用了矩子的神物,身心舒爽,强身健体,还可消臭止泻。 气得宁非火气上攻,差点真的如厕不顺。他发狠放话要造出点好纸给众人看看,然后便一头扎进小伙房改建的个人实验室,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呵,古法造纸不好掌握,那他就改良吧。 造纸产生的污染主要来自制浆环节,传统制造草浆一般采用碱法和亚硫酸法,废水排放量大不说,水中还含有很多有害物质,严重污染环境。而龙须草有个特点,那便是含有纤维素非常高,所以宁非的想法是,在制浆这一环引入白腐菌,通过生物降解木素和果糖果胶等杂质,制造清洁无污染的纸浆。 于是,克雷再度出动,漫山遍野去给矩子找长白毛的烂木头。 至于网部和压榨,这就要木工班和铁匠坊的配合了。 捣浆和粉碎可以借用铁匠坊废弃的小型碎料锤,烘干有现成的炼焦炉,焦炭冷却的余温足够烘干纸张。 宁锯子又带着刘通、柳铁这两个得力下属,花了三天造出长网多孔平面筛,为了适应未来可能出现的大规摸生产,铁三角还做出活动帘床纸模备用,顺便参照织布机的模式,造出了可单人操作的简易纸张流水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克雷依旧不负众望,终于在成山的烂木头中,找到了宁矩子需要的白腐菌。 培育和筛选菌种,渣统这次出了大力。它按照宁非提示的特性,借用系统物种评估说明面板,直接把菌落中比较适合的制浆菌群挑了出来,大大节省了筛选时间。 花了这么大的功夫,第二批纸终于造了出来。 这次宁非是下了苦工的,从化浆到成纸,每个环节他都亲自参与,成果也十分不错。 纸质依旧轻薄平整,柔韧性非常不错,但因为没有漂白的缘故,色泽略有些暗黄。 宁非对这一点不太满意,但实际结果已经足够惊艳墨宗众人,明明看着只是薄薄的一张,却可以随意折叠扭曲,看得大家啧啧称奇。 “拿笔墨来。” 宁锯子点了点头,决定试验最关键的部分。 他接过克雷递过来的狼毫,提笔抬腕,在摊平的纸上写下了一个“墨”字。 手感顺滑,字迹分明,无下渗,无晕染。 “成了!” 刘通欢呼一声。 “矩子大才!” “此物比丝帛廉价,比竹简轻便,若是传扬出去,世人必要为之疯狂!” “没想到塞外野草也能制出如此平整洁净!简直太神奇了!” 柳铁抓了抓头,“……矩子,此物也是为纸?”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小声问道。 “用此物擦,太糟蹋了啊……” 因为之前造纸的乌龙,如今墨宗大部分弟子都把“纸”与“如厕”牢牢联系在一起,觉得“纸”这种东西,只能用在茅房。 宁非最听不得这话,他瞪了柳铁一眼,觉得自己必须要把这股歪风矫正过来。 他略一思索,再度提笔抬腕,刷刷刷写了一封亲笔信。 信是写给封大公子的,用另外一张纸做信封,盖上泥印,然后递到柳铁面前。 “去送到大都护府,用你的眼睛看清楚,这纸真正的价值吧!” 第139章 柳铁觉得自己大概又得罪矩子了。 十有八九是因为厕纸的事, 虽然不知道矩子为啥忽然变脸,可用纸擦的的就是比用树叶子好啊。 当然,写字的效果更好, 又便宜又好用,他们以后再也不用去扒树皮了。 但是能一个用途, 难道不是好事?不明白矩子为什么纠结。 其实宁非一点都不纠结, 他就是觉得,纸这样一个改变时代的产物, 其初登场应当更加惊艳壮丽, 而不是沦为茅厕中的消耗品。 这以后让史学家们怎么写?墨宗某任矩子因如厕不便创造厕纸, 然后又因厕纸改良,成为文化传承,普及知识的利器? 这不等于真坐实了他内有隐疾的谣言了么! 他都已经能脑补出史书的标题了! 而且还有一部分人, 诸如柳铁之流,竟然没能第一时间看出纸的价值,这让宁锯子十分失望。 算了, 好东西还是要找个识货的,这样才不会被辜负。 于是柳铁便成了史上第一位邮递员, 怀中揣着自家矩子亲笔写给封大公子的信件, 踏上了前往定安城的路。 定安城柳铁是驾轻就熟的,来回也不知道走过多少次, 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大都护府。 门口的兵丁查验过信物,便进去通报消息, 柳铁等了一会儿, 被告知目前大公子不在府上,要过了晌午才能回来。 于是,他便被带到门房等候。 柳铁被查验的时候, 一架马车也正好驶入侧门。车上坐着的是三堂妹和二小姐,两位小娘子今日与友人约外出去踏青,此刻刚刚回城。 “咦?” 正朝外面张望的三堂妹轻呼一声,引来二小姐的侧目。 “华蓥,可是外面有事?” 听到堂姐叫自己名字,三堂妹摇头。 “无事,就是看到一个墨宗的小子。” 这个黑大个三堂妹有印象,上次去石沱坡验看陌刀的时候,这个黑大个就跟在宁小先生的身后,陌刀螺口的使用方法也是他给演示的,令人印象深刻。 她忽然探出头,伸手朝正蹲在门房里的柳铁招呼了一声。 “喂,你是来给大哥送东西的吗?” “华蓥,别……” 封二小姐立刻阻拦,但门房里的柳铁已经顺着声音看了过来,惊得她连忙坐到帘子后避开。 封二小姐伸手去拉堂妹。 “华蓥,你快把帘子放下,这太失礼了!” 边塞受胡人影响,民风开放彪悍,但年轻的小娘子直接招呼一个外男,即便是在定安城,也不是个有身份的闺秀该做的。 “没事。” 三堂妹挥了挥手,朝堂姐狡黠地眨眼睛。 “我识得他,是个西海活计,不会乱说话的!再说咱们车都进了家门了,也没外人看见呀。” 封二小姐又好气又好笑。 她堂叔一家对三堂妹是真的疼爱,竟然也不拘着她的性子,就这样放纵她天真烂漫,肆意妄为。 可现在是在家中一切好说,将来若是嫁去别人家,对方若是个规矩多的地家族,那三堂妹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她正想着,却听到三堂妹在问外面那男子的话。 “哦……就只是信吗?没有别的东西?” 很快,三堂妹又做了回来,颇有些无趣地念叨。 “是给大哥的信,我还以为宁小先生又造出什么新鲜玩意呢。” 她见二堂姐又要教训她讲规矩,连忙举双手求饶。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个大家闺秀,要知节守礼,不能坏了名声。” 她一边说一边凑到封二小姐跟前,笑嘻嘻地打趣她。 “阿姊莫要为我担心呀,反正我又不用嫁入世家……倒是阿姊你,听说南郡有书信给老太太,莫不是要求娶你呀?” 封二小姐脸上一红。 南郡陆氏的确有信,是母亲找了嫁去南郡的手帕交从中搭的线,据说是陆家的旁支。 虽然是旁支,但也让母亲十分满意,言说陆氏百年世家,旁支也是血统高贵,非世家女不娶的。 以她的身份,能搭上旁支已然是高攀,那还是多亏了外祖家的名声和地位,不然她一个出身军户的女孩,哪能加入百年世家?! 她能获得这门好亲,全都靠了母亲的经营和坚持。不然若是依了封老太君的想法,她早就被嫁给那个姓宁的西海小子,沦为商家妇了。 一开始的时候,封二小姐觉得嫁给宁小先生也不是像母亲说的那样不能接受。 她素来聪慧,把这一年定安城里的变化都看在眼里,也品出了几分滋味。 那位宁小先生,能得了大伯父和大哥的看重,那绝对不是一般商贾那样简单,更别说祖母还曾想和人家联姻,宁小先生对封家的重要可见一般。 若只是为了那些花皂牙膏,封家犯的着如此郑重? 之后,定安城里便出现了豆腐。 四处可见的豆腐,连自家餐桌上都有一盘。据说是一个行脚商人贪心不足,想要私下贩卖闻名京城的“玉膏脂”,不料被人戳破了把戏。 “玉膏脂”,薛家号称是玉中精华,结果只是用最廉价的豆做的,高价蒙骗世人几十年,暴敛无数财物。 现在的“玉膏脂”,一个大钱一块,人人都吃得起,好多人还开起了豆腐坊赚钱,养活了不知道多少百姓。 她猜这事多半和那位宁小先生有关。 薛家有龙泉剑坊,西海商人卖横刀,西海的刀让家里的爷们都跟着疯狂,直接把薛家比进了土里。 那时候恒寿薛家来人,母亲其实是想把她嫁去薛家的,最后被老祖宗骂了个灰头土脸,回来还与她抱怨。 但封二小姐却是看得明白,西海商人与薛家有怨,自家一早就做了选择,祖母骂人不是没道理的,是母亲自己没有看清楚形势。 所以,那个悄无声息地把方子散播出去,无偿教给大家做豆腐的人,多半就是宁小先生了。 这样的品性,就算只是个商贾,那也是值得尊敬的。 但她也知道不可能。 只要母亲在,她的亲事就一定落户世家,哪怕像外祖一样空有其表的世家,这才不会辱没了母亲的身份。 如今搭上的又是那个陆家,那个母亲一直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陆家。 三夫人一遍又一遍的念叨,听得封二小姐自己都开始茫然。 也许母亲说的有道理,像她这样不是出身世家的女孩,能嫁到南郡陆家,已然是祖坟冒青烟,也圆了母亲终身的遗憾。 挺好的,不是么。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嫁谁都一样。 心里虽然这样说,但偶尔的偶尔,还是会想起在宁村作坊那惊鸿一瞥。 也许陆家的那位旁支郎君,也会那样风仪洒落,清雅高洁?毕竟,那可是百年陆家啊…… 封二小姐的婚事,封大都护也正在跟儿子念叨。 “你说陆家是什么意思?不是非世家系谱不娶么?怎的忽然看上了咱们家的闺女?” “不一定是看上。” 封恺刚检视完新一批送到的陌刀,心中十分满意,略随意地回道。 “是三婶找了嫁去崔家旁支的一位姐妹,从中搭上的关系。据说那家是陆氏旁支,十几年岐江城沉船的时候站错了队,现在过得颇为潦倒。” “嗤?!” 封大都护用鼻子喷气。 “一个破落户?那有啥好嫁的?” 他咧了咧嘴巴。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老子这辈子就生了你们两个崽子,要是有个闺女,谁敢给说这种破亲事老子打断他的狗腿!这特么不是坑人么?!” “老子就特么想不明白,你那个三婶是个什么脑子?!天天神神叨叨的,汉子汉子被她给念叨没了,现在又要祸害自家闺女,她是生怕二丫头过得好是咋的?!” 说到这个,其实封恺也不太明白三婶的想法,似乎对于三婶来说,没什么比世家的身份重要。这个女人嫁入封家几十年,心里那口气始终没放下,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爆发。 “算了,爹。” 封恺将手中的陌刀放回箱子。 “三婶的事自有祖母来管,我们只要看住别让她犯傻就是了。” “犯傻?” 封大都护砸吧了一下嘴巴,觉得儿子这话说得有些味道。 三弟妹在后宅多年,还能联系上远在南郡的手帕交,并撺掇出来一门亲事,之前还真是小看了她的本事。 “陆家那边怎么说?” 听父亲这样问,封恺微微摇头。 “陆家嫡支自然是没什么反应的,现在都是崔家那位夫人从中传音,事情还不明了。” “不过我倒是收到消息,说薛义栾三天前便死在京城宫中。” “薛家的那位娘娘,如今被东山王劫到了鼎丰城,正在逼问玉玺下落。” “啥?薛义栾死了?” 封大都护皱眉。 “儿啊,你这哪来的消息?我这边咋没收到线报,落地不落地啊?” “自然是准的。” 封恺点了点头。 “没线报是因为朝中秘不发丧,西河王把所有出城的信使都拦截了,我这是特殊渠道。薛义栾在宫中三日未归,西河王的军队却有异动,应该是想抢在恒寿之前接管薛家的产业。” “不过我看他未必能得手。” 封恺轻笑一声。 “连咱们边关都能挖到消息,距离阊洲一江之隔的恒寿能不知道,怕是早就有所动作了。” “这个天下,终究是要乱了。” 第140章 封恺说的没错, 薛义栾的确是死在了京城的皇宫。 本来他是受正明帝召见,来宫中商谈龙泉剑坊铸刀一事。结果正赶上尚书令虞定康和皇帝密谈,薛义栾便在偏殿等候。 有个小太监端来点心和茶汤, 薛义栾刚好腹中饥饿,也没想太多便就着茶水吃了一块, 想着等下不能在御前失仪。 谁料, 就是这一块点心,直接结果了薛义栾的性命。等正明帝想起在偏殿候着的薛义栾, 差人召他进殿的时候, 却发现新提拔的户部尚书薛大人, 早已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了。 正明帝又惊又怒。 这是皇宫,是他司马良的地盘!敢在他眼皮底下毒杀他的亲信, 这和造反有什么两样!? 正明帝当场踢翻了一张案桌,在偏殿走了好几个来回,脑中闪过三四个可能下手的元凶。 第一个当属司马烨, 那个混蛋是先他一步进的京城,还把原本的正阳宫一把火烧了, 保不齐在宫里留了什么楔子细作。 若不是因为司马烨, 他也不用仓促登基,连个像样的宫室都没有, 住的还是以前先帝的行宫! 一想到真可能是东山王下的手,正明帝的心中就难免后怕。亏得今天是死的薛义栾, 若换成是他正明帝, 那可真是防不胜防了! 不过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不太可能是司马烨下的手。 司马烨和薛义栾没什么仇怨,最多是一个新纳的薛妃从中挑拨, 但以他对司马烨的了解,这小子看似骄横蛮,其实很有心计,不会轻易被个女人左右。 司马烨要真有这本事,那也是冲着他司马良来,杀一个薛义栾有什么用?! 可如果不是司马烨,那这事就更麻烦了。 薛义栾和司马烨没仇,但他在朝中的仇家不少,保不齐有人暗下黑手。 要知道,之前他就曾经在朝堂问过薛义栾陌刀之事,当时薛尚书矢口否认,死咬着说是恒寿那一房的手笔。 但是个人都知道,恒寿那家子根本不成气候,真正的硬货都在阊洲。 难不成是恒寿派人渗透进宫,毒死了薛义栾好霸占阊洲坊,顺便再栽赃他这个皇帝?! 正明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薛义栾要是死了,能拿到好处的除了他这个皇帝,那就只剩恒寿那一房了。 若被朝中知道是他毒死了薛义栾,那以后谁还敢给他司马良卖命?他的朝廷立时就要动荡崩溃。 若是再被恒寿拿到了龙泉剑坊,呵呵,那可真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了。 想到这里,正明帝自觉找到了答案,立刻着内侍收捡薛义栾的尸体。 收敛是收敛,但秘不发丧,只说差薛义栾出城急办,几日后方能回城。 薛义栾的尸体被塞入一只大木箱,锁在一间废弃的院子,院外有人看守,谁都不能靠近。此事知情的内侍不能吐露半句风声,违者直接砍头诛九族,格杀勿论。 安顿尸体的同时,正明帝又找来禁卫统领,暗中封锁宫室,全力查办薛义栾的死因。 行宫的规模不算大,再加上禁军统领是跟随西河王多年的得力属下,行动力是一等一的迅速。 可即便这样,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案发当晚,有人在西便门附近的一口水井中发现了一具尸体,身上还穿着内侍的衣服,正是今日当值的小太监。 这人从下午便没人看到,等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泡得肿胀,显然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正明帝大惊,越发觉得身边的内侍宫女都有嫌疑。 尸体死的时间绝对不止半天,那今日上午给薛义栾送毒的到底是谁?那人是不是还在宫中?! 于是,宫中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暴。从只局限于御膳房、御书房、承御殿的小规模搜查扩张到整座禁宫,每天都有人哭着喊着被拖下去,天牢里凄厉的哀嚎就没有一时一刻停止过。 没过两日,禁军统领便挖出了十几个有问题的内侍和二十多个来历不明的宫女。他们中有人供认是受了前皇后的指使,专门留下监视新君的一举一动的。 真的假的未知,反正最后呈给正明帝的供词便是这样写的,看得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薛仪微!薛仪微!她凭什么?!她哪来的胆子!” 他一把将桌上的供词扫落,马上诏令距离阊州最近的阳淄将军解泽,立刻领兵前往阊州城,务必抢在恒寿动手之前,将龙泉剑坊和阊州铁矿控制住。 解泽收到圣旨后不敢耽搁,马上点齐五千兵马,星夜兼程,朝着阊州城进发。 不是谢泽懈怠,而是阳淄守军一共就八千人,还要留下一部分看护老家,能拉出去的满打满算都带上了。 只是人一多,速度难免就慢了下来。 从阳淄到阊州一路都是山地,最险要的地方是过虎吼峡,这里道路崎岖,两侧都是高耸立陡的悬崖峭壁,最窄的地方仅能容下一辆马车通过。 虎吼峡常年刮风,风大的时候如猛虎咆哮,不但听得人心惊胆战,还会吹落滚石,被砸死砸伤的不在少数。 解泽为人谨慎,眼看前方到达虎吼峡的关口,他立刻停住队伍,派出斥候前往查探。 这一查还真发现了情况。就在虎吼峡两侧的峭壁上,大约两百左右的胡人聚集此处,还明晃晃摆放着雷石滚木,正等着解泽领兵已进入虎吼峡。 两百对五千,原本阳淄将军是不怕的。 可偏偏对方以上对下,占尽了地利之便,他的弓箭不可能盯着虎吼峡的劲风射上崖顶,对方的石块木头却可以直接当头砸下,阳淄兵几乎避无可避。 虎吼峡,过是过不去了! 一瞬间,谢泽忽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未必真要动手,紫只要摆出这个架势来,他就不敢再往前进。 这胡骑出现得蹊跷,原本虎吼峡要塞关口由阊州守卫,薛义栾在京城做官,阊州坐镇的也是他的心腹,按说不可能有胡人出现的! 且这样的策略计谋,头脑简单的胡人是不会用的,他们一般都是猛冲猛打,以力制力,哪舍得动用这样的脑筋! 听闻恒寿薛琰和其三子死于银州城外,身上插满了胡人的羽箭,之后那伙胡人便不知所踪,难不成就是这群人?! 但若是不过峡,对陛下那里又交代不过去。陛下对阊州矿和剑坊十分看重,若是连试都不试一下,回去说不定正撞在气头上,要被问罪下狱的。 咬了咬牙,解泽命令前队朝虎吼峡进发。 阳淄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人就在崖上虎视眈眈,滚木石块都准备好了,主将缘何还让他们去送死?! “就那么几根木头你们怕什么,有腿不知道跑开么!快些跑,他们的石头木头有限,砸下来就没有了!” 解泽冷声道。 “虎吼峡风这样大,咱们的箭射不上去,他们也射不下来,都给风吹跑了,没有重物就不足为据,那些胡人总不能自己跳下来吧?!” “冲!都给我冲!冲过虎口的都有奖赏!堂堂儿郎,想发达就要搏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解泽挂出了丰厚的赏金,很快就有悍勇士卒朝着风口飞奔。 滚木落石如约而至,可就像解泽说的那样,不可能砸到每一个人,有身形灵巧的还是能躲避过去。 但大部分人都没那么幸运,胡人的投掷的石块木头十分密集,沾上半点就是骨断筋折,血流满地,若是被砸了个正着,更是直接就丢了性命。 总的来说,前队损失惨重,一半的兵丁都死在当场,侥幸活下来的也都身上带伤,一多半失去了战力。 但这些,解泽并不在意。 眼看着崖上的重物扔的差不多,他唇角上翘,命令中队和后队集体开拔,朝着虎吼峡进发。 他的计策就是用前队吸引敌方攻击,消耗掉胡人的物资储备,以小部分牺牲换取大部安全,这点损耗还是值得的。 若是胡人按兵不动放前队通过,那他便再派一小波兵卒试探。反正只要他不自乱阵脚,造成兵卒互相踩踏,胡人也只能伤到一小部分,端看他们如何决断。 他就不信了,那些头脑简单的蛮骑,还能斗得过他这个博览兵书的士族郎君!?怎么可能! 于是,解泽带领余下大军,淡定自若地踏进了虎吼峡。 他坐在马上,举目四望,看到那些胡人都在朝他的方向观望,手中却没有拿出弓箭攻击。 招数使完了吧?黔驴技穷了吧刚才那股子神气劲儿哪去了?这群蠢笨的蛮夷,今天解将军就教你们一个乖…… 他正想着,却见其中一个头戴狼尾帽的胡人举起了一只手臂。 而后,盘踞在悬崖两边的胡人也都从地上拿起了什么。 是石块么? 解泽眯起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楚他们手中拿着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胡人并没有给他机会。只听那狼尾帽一声怪叫,胡人齐齐将手中的物件投掷了下来。 下一刻,比虎吼峡的风声还要可怕的巨响在耳边迸发,巨大的气浪冲得解泽摔落下马,被四下迸溅的石块打得头破血流。 还没等他挣扎着起身,被一声声巨响惊到的马匹开始四下奔逃,解泽的胸口被几根马蹄踩中,胸骨和内脏瞬间化为血泥,永远地留在这块虎吼峡中。 大地被巨响震得颤抖,悬崖上的胡人纷纷跪地,双手朝天举起。大笑着诵念天神之子赐予的神奇力量。 天火雷!天降火雷! 第141章 硝烟散尽, 虎吼峡下尸横遍野。 很多人并不是死于爆炸或是山体崩塌,而是惊慌失措下的相互踩踏推挤,或者直接被受惊的马匹踩成肉泥。 若换成是宁非, 立时就能发现这所谓的“火雷”,只不过是声音响亮了些的火药, 借助虎吼峡特殊的喇叭形地质结构, 把声音放大了无数倍而已,威力只能算是一般。 但对于阳淄兵来说, 这却是毕生都没见到过的可怕场景。天地都被滚滚的黑云笼罩, 耳边是惊天动地的巨响, 脚下的土地不停地摇晃,无数飞沙走石扑面而来,如同传说中的地狱一样, 无处可避开,无路可逃。 雷霆,那是神仙才有的手段。胡蛮忽然放出天雷, 这让阳淄兵如何不惊恐慌乱。 是以这五千人,除了最初冲过虎吼峡的百十号兵卒之外, 几乎全数死于踩踏和惊马。 侥幸逃出的俱都心惊胆战, 拼了老命地跑出虎吼峡,就怕被后面的胡骑追上。 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胡骑不但没有追击, 反而把他们退回阳淄的路给堵住。狼皮帽一声令下,胡人放火焚烧山谷里的尸体, 并拉出早已准备好的石块和木头封堵最狭窄的虎口出, 破坏山路入口,彻底断绝了这条前往阊洲城的捷径。 一日之后,衡寿薛义臬带着三千府兵兵临阊洲城下, 将几个城门团团围住。 他也不攻城,而是朝着薛氏宗祠的方向跪倒,浑身缟素,披麻戴孝,放声痛哭,哭得守城兵丁一脸茫然。 之前便知道恒寿会有所动作,可哭是几个意思?在给谁哭丧呢? 有人忍不住联想到薛义栾的失踪。 虽然京城有说薛义栾被派往佥水河查探溃坝之事,可再着急的公干也得容人回家收拾行囊。薛义栾连个影子都没看到,本来就透着蹊跷。 现在薛义臬又在城下披麻戴孝,越发让人心里没底。 果然,薛义臬很快进入正题。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中心意思就是正明帝残暴不仁,将薛义栾骗入宫中毒杀,还派兵前往阊洲城,准备抢夺薛家的的产业。 这话开始没人信。两薛分家大半年,城下这个虽然姓薛宗,但也不是一家人,带兵围城来者不善。 结果好巧不巧的,不知从哪里跑来一群兵卒。 这群人穿着朝廷派发的军服,手持制式兵刃,不要命地朝阊洲城下飞奔,一眼望去,来势汹汹。 “是……是朝廷的兵马!” 阊洲城头,有眼见的人大声叫道。 “果然是陛下害死了家主,这是派兵来抢咱们薛家的产业了!” 这一嗓子,可把城头的人都吓到了。 西河军穿着和东山军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 何况这些人还是从虎吼峡的方向跑出来的。虎吼峡通阳淄,薛义臬没说假话,皇帝的确是要灭他们薛家了! 惊怒之下,城里城外的薛家府兵,第一次联合起来,把那些好容易才逃出虎吼峡的阳淄兵斩杀在阊洲城下。 可怜这群倒霉蛋,原想着到阊洲城就能捡回一条小命,结果万万没想到,他们踏上的却是被人算计好的必死之路。 当然,火雷的秘密也被一并隐瞒。 薛义臬接管了铁矿和龙泉剑坊,坐上了他亲爹想了一辈子的家主宝座。 他给天下人写了一封陈情书,言说嫡支长兄为奸王所害,毙命宫中,奸王妄加罪名以谋夺薛家家财,士族庶落全在顷刻之间,号召天下世家门阀联合反抗奸王暴政。 此事一出,天下哗然。 矛盾上升到世家的存亡,并且把皇权与门阀之间的争夺彻底摊开,不容得各家不担心。 唇亡齿寒,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 紧接着,西河王趁火打劫,派出讨逆大军攻下了永平、和源二城,剑指阳淄城。东山王仓促迎击,派大将军兼未来的小舅子虞定安带兵出征,拼上几万兵士的姓名,将东山军死死扛在亭山关。 两军僵持割据,军需消耗的窟窿逐渐拉大。已经站队的各世家也感觉到压力,表面上该吃吃该喝喝,实则开始拥兵屯粮,暗中修建工事。 唯有北疆的雍西关,是真的风平浪静,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思。 彼时,封大公子刚刚完成了第二批陌刀的验看,正和亲爹一道,从西大营骑马回大都护府。 父子两都对第二批陌刀的质量十分满意。算上之前的五百把刀,如今边军的陌刀队已经有千人规模。千人的陌刀阵一拉出来,那便是杀气冲天,威势惊人。 封大都护眼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越看心痒,恨不能把自己也站进去耍耍。 无奈之前说好了,第一支陌刀队给了长子领军的黑甲军,大都护就算羡慕也只能过过眼瘾。 有心想耍赖不认账,但大郎只慢悠悠念叨了一句:“我与非弟于九凌湖造炼铁坊,若爹出得起价,陌刀要多少有多少。” 封大都护不说话了。 他没钱,至少是没有狗崽子有钱。 狗崽子要是再从中加价,他就得厚着脸皮去找抬印子钱了! 路过门房的时候,封恺一眼就看到了柳铁。 柳铁面前的茶汤和点心都没动,正老老实实坐着发呆,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封恺停下了脚步。 “儿子,咋啦?” 封大都护见他忽然不走了,便好奇地问道。 封恺伸手指了指柳铁,刚巧柳铁也正抬头看过来,见是封大公子,连忙起身迎了过去。 “大公子,我宗矩子有封信要送与你。” “信?” 封恺挑了挑眉。 “在哪里?” “哦,在这。” 说着,柳铁便从怀中摸出了一个信封。 封恺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示意柳铁跟自己朝书房走。 封大都护觉得稀奇,便也跟了过去。他巴巴地在后面伸头探脑,想要看看宁小子送了什么给大郎。 难得看到狗崽子神情凝重,是发生了啥事吗?! 封恺进了书房,在案桌前坐下,示意路勇关上门。 他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定定看了半响,修长的手指划过信封口处的泥印。 “哎呀大郎,你还愣着干啥啊!快点看看宁小子都写了什么啊?!” 封大都护这个急啊。 他就等着瞧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呢,咋大郎这小子光看泥印,泥印有啥好看的啊! 封恺转头看向柳铁,手中的信封挥了挥。 “这可是纸?” 柳铁惊讶。 他没想到,远在定安城的封大公子竟然识得自家矩子刚刚造出来的东西。 他点了点头。 “是的,这便是纸。” 封恺笑了。 他拆开泥封取出信,先通读了一遍,然后又从信封里取出另外一张空白的纸,摊在案桌上。 这张纸比宁非那封三言两语的信要大了许多,折叠的部分全部展开,刚好铺了大半张案桌。书房光线充足,夕阳的光照射进屋内,乳白色的纸四四方方,轻薄平整,乍看如同一块细腻莹润的丝绸。 封恺盯了半响,亲手开砚研磨,提笔尝试着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是个“武”字。 字如其人,落笔谓之壮士拔剑,银钩铁划,杀气慑人。 手笔提腕,封大公子眼眸锋利,盯着纸上的字看了一会儿,蓦地又沉下手腕,如鲲鹏飞天入海,腾挪弯转,流水行云。 封大都护开始还在一旁看热闹,等看到儿子在纸上写出的字,脸色也瞬间变得郑重。 半晌后,封恺停下笔,沉默不语,封大都护却深吸一口气。 “妈了个老娘舅!!这……这玩意……这……” 他“这”了半天也说不完整,最后只好瞪着儿子,等他下结论。 封恺将那张纸拿在手里,借着夕照的阳光,仔细查看纸上墨迹渗入的情况。 “很轻,比丝帛要轻,而且薄得可以忽略不计。” “不渗墨不晕染,质地坚韧……” 封恺蓦地停顿,转头看向站在一旁候命的柳铁。 “非弟在信上说,这东西是用龙须草做出来的,龙须草是什么草?” 柳铁抓了抓后脑勺,面对封大公子还有点紧张。 “是山上的野草,牛背山向阳的山坡都有,还窜根子,一窜就是一整坡。” “矩子说用野草好,山坡上长的造价低廉,但割草叶子的时候不能伤根,过段时间还会生发出新叶。” 听他这样说,封大都护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草做的?草还能造出这玩意?咋是白的,还找不到草叶子呢?” “草收回来,要用沤了才能用,洗几遍就没颜色了。” 具体的原理柳铁也说不清,但他对克雷抱回来那一对对长了白毛的烂木桩子印象深刻。 不过没有矩子许可,他不可能向外人吐露具体信息,和他们交好的封家也不能例外。 封大都护是个识趣的人,哪里会看不出眼色的刨根问底? 这纸书写光滑流畅,字迹清晰,折叠起来就薄薄的一张,随时揣在身上,用来画地图简直太适合了! 他不关心纸是怎样造出来的,他只想知道造价几何,以及能提供多少。 “这么大一张一个大钱。” 柳铁比划了一下。 这些都是宁矩子走之前交代他的,可以和封家人说的底价。 封大都护倒抽了口凉气。 一个大钱一张,听着似乎不便宜,但真要是和竹简和丝绸比起来,简直廉价的让人落泪! 更别说用来绘制地图的羊皮,鞣制最糙的那种都要一两银,像他现在用的这一张,宽幅平整薄厚均匀,这样的羊皮在市面上买不到,只有家族养的革匠细细打磨才造得出。 算算养人和选羊的银钱,妥妥要十几两银,还不如这纸张容易携带。 “那……那好不好造啊!?” 封大都护憋着气问道。 “比这张还大的……能不能做得出来?” 这个问题柳铁可是知道答案。 造纸的网床就是他亲手锻造的,因为只是试制,大的还没用上。封大都护说的宽幅,换个网床就能满足。 “可以。我们有大工具,多大都能做,工序都是一样的。” 封大都护拿起放在一旁的信封,这东西也是用同样材质的纸做的,和大郎手中的那张别无区别。 封大都护手指向两侧平拉,下了五成力才将纸扯成两半。 “这草纸真结实啊!” 封大都护喃喃地念叨。 “便宜结实可大可小,轻巧平整画啥都清楚,最妙的事折叠起来不占地方,还啥味都没有,老子做梦要的就是这玩意啊!” 他又瞄了瞄长子手里的那张写了字的信纸,刚才太激动把纸撕坏了,没来得及自己体验一把画图的感觉,这手就痒得钻心,总想找个机会亲自试试。 “嘿嘿,儿啊。” 封大都护搓了搓手,讪笑着看向封大公子。 “你那张纸,能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断然拒绝。 封恺摇头,直接绝了老爹的念想。 “不行,爹,别想了,不可能。” 俊美的青年面无表情,但眼中却闪过一抹愉悦。 “这第一封纸信是非弟特地写给我的,意义非凡,爹还是死了这条心,另寻他路吧。” 封大都护:…… 封大都护:“那你过写字的那张也行,我就试试……” 封恺依旧摇头。 “也不行,这是第一封回信,意义非凡,我要给非弟送回去。” 封大都护:…… 封大都护:屁啊小兔崽子!不就是人家告诉你纸造出来了,你说知道了很好很厉害,用得着这样黏黏糊糊?! 还意义非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互换定情信物了! 第142章 封恺的回信自然不想大都护想的那样简单, 上面还是说了不少正事的。 比如关于“纸”的处理,封大公子与宁矩子的意见一致,同意暂时不要对外公布。 但少量内部使用还是可以的, 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能在近期积累一部分存活, 以备未来的不时之需。 另外, 军屯挑选去墨宗学农的第一批已经确定。封恺亲自审查过人员背景,确定没什么问题, 墨宗可以放心。 写到这里的时候, 路勇送上了紧急军报。东山王连下二城, 吞掉了西河王在亭山关以东的大片土地,与虞定安隔关对峙。 两军严阵以待,拼的就是军需配给。东西二王都握有丰产沃地, 粮草一时之间还能应付,唯有兵器布匹两项要从外面购置,价格被无良商贾恶炒, 已经翻了三翻。 另一封提到莫名失踪的阳淄军。 据城中的探子回报,阳淄将军解泽点兵5000出城, 然而过了虎吼峡就只剩百十来号兵丁, 解泽和大部分军卒并未出现在阊洲城下,但也没折返回阳淄城。 这个人, 就这样莫名其妙消失了。 据说有猎户那日路过虎吼峡,眼见到峡谷中黑云滚滚、天雷轰鸣的异象, 吓得差点滚落山崖, 回家大病一场。 封恺想了想,还是简要地把这些情报写在信上,放入木盒中, 又添了一枚自己亲制的玉章,用泥印封好交给柳铁。 “这是回信,亲手交给你们矩子。” 柳铁点头。 他也不多问,将木盒揣进怀中就立刻告辞,动身折返坞堡。 柳铁回城的时候,正赶上墨宗的晚饭时间。在各大匠坊工作的弟子们纷纷下工,除了结伴吹牛的汉子之外,有些妇人婶子也三三两两结伴,嬉笑从布坊出来。 “你们组织的那是什么布?看着恁地密实?!” “萍花说是叫帆布,将来可以做大船,织密实些好兜风,船在水中跑得快。” “呀,大船?!那可好,咱们以后也能坐大船游河啦!” “可不是!听说过两天矩子要开班开蒙,大人小孩都可以去听,你去不去?” “去去去!当然去!萍花早就报名了,咱们也得跟上。” 几位妇人说说笑笑地从柳铁身旁经过,一路朝着食间的方向走。 这样的场景已经成为墨宗日常,柳铁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事实上,他自己也报名了矩子的扫盲班。铁匠坊上至木东来,下到刚进坊的小学徒,全员都报名参加。体会到知识指导做工的便利,谁都想成为下一个刘通,不能被别人落下。 宁矩子收到回信的时候一点都不惊讶。 他就知道暮野兄肯定明白“纸”的诞生意味着什么。 之前封恺来墨宗拜访,曾经就有提议先开书造纸,当时被他宁非驳回,还颇有些失望呢。 他笑着看向柳铁。 “可是有收获?” 柳铁点头,脸红的快要滴血。 这次去定安城送信,他是真实见识到“纸”的价值。 能让封大都护和封大公子都那样看重的东西,果然不可能只用在茅厕中,想来还是他眼界浅见识少,看不出东西的真正用处,闹出了大笑话。 学,果然还是要学! 天地万物的道理学不尽看不完,以前想着只要打好铁就能吃一辈子,现在回头看,柳铁都替自己脸红。 见他这副模样,宁非很好心地放过了他,笑着让他去吃饭,自己则是转回书房看信。 暮野兄在信上表示十分喜欢这个惊喜,用文字充分表达了对宁非造纸的赞美。 这种文辞优美对仗工整的古风“彩虹屁”,拍得宁锯子身心舒畅,反复读了好几遍才心满意足地去看下一行。 接下来,封恺写了几条线报,大多是关于中原局势的,精炼简短。 宁非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虎吼峡异象”那一行字上。 天雷,黑云,这搭配略眼熟。 五千人进去只剩一百多人出来,虎吼峡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 想了想,宁锯子召唤系统。 宁非:统啊。 ——智能8825995号:在呢,爸爸。 宁非:你之前给岳万峰兑换硝化甘油,他做成了吗? ——智能8825995号:爸爸咱不聊那个渣男好不好,统知道错了…… 宁非:不是骂你,我就是好奇。不管我在这个时代造出了什么系统都会跟踪记录,你当年偷偷给岳万峰超时代的奖励,那他到底做出来没有? ——智能8825995号:…… ——智能8825995号:没有呢爸爸,渣男没做,他说这东西是危险品,他怕出事。 宁非:但这奖励是他自己要求的,对不对? ——智能8825995号:是的爸爸,是渣男点名要的,渣统当时年幼无知…… 宁非摇头。 宁非:没有追究你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玩意?当时他有说什么吗? ——智能8825995号:开始的时候他和爸爸一样,要的都是超出时代的东西,比如火焰喷射枪和肩扛式火箭桶之类的,都被统拒绝了。 ——智能8825995号:统说火药还勉强,喷射枪和火箭弹这种热武器是不可能的。 ——智能8825995号:于是岳万峰就说要火药,他说他知道“一硫二硝三木炭”的配方,也不算没有技术积累,所以统就给了他配方的进化版硝化甘油。 ——智能8825995号:因为他背出了配方,而且硝化甘油的原料在理论上是可以制造的,所以也不算违规。不过等渣男看到配方之后,他又说造这东西太危险,一直也没动手试制,让统很失望。 ——智能8825995号:统本来以为,给他图纸他就会用的,这样统就有了点数提成,也能还一部分分期需要的点数。结果…… 明白了。 宁非摸了摸下巴。 如果是火药就说得通了。 缺德圣人遗物实锤,而且这配方流传到外面,让对方造出了三元系火药。 缺德圣人当初就是奔着杀伤性武器去的,他自然不会只用这玩意造炮竹,搞不好他遗留下来的这些信息,已经足以让对方点出热武器的科技点。 若真是这样,那他也得做些准备了。 比起宁锯子的忧心忡忡,来墨宗上农课的军屯门过得可是痛并快乐着。 墨宗吃的可是真好! 其实食间吃的倒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是平时最常见的普通食材,一文钱一块的豆腐,山野自然生长的野菜,土豆和猪肉是墨宗的特色,可现在边军也能吃到猪,不算稀罕。 可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东西放到食间大娘的饭勺中,就变成了好吃到想把舌头都吞下去的美味吃食。 “墨宗的菜色油水多啊!油水多自然就香。” 老军屯砸吧了一下嘴巴,颇有些感慨地说道。 “人家舍得放油,手里还有鲜香的秘料,端出来自然好吃。” “尤其是那道红烧肉,哎,也不知道走之前还有没有机会吃到……” 一听说红烧肉,一众军屯的眼神都亮了。 红烧肉啊!那大概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据说之前只有大公子吃过,皇帝老子都未必尝得到,他们何德何能?! 众军屯来的第一天晚上,墨宗矩子给他们开了一个接风宴,席面便上了这道“红烧肉”。 盘子端上来的时候,空气中瞬间充斥着无比浓郁的肉香。 甘甜,醇厚,鲜美。 众军屯齐齐抬头,眼睛被那红褐的油润色泽捕获,自此再也不能移开,鼻孔却迅速张大,不停地抽取着空气中的味道。 怎么能那么香?!为什么那么香!?而且颜色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口水狂泌! 盘子上桌,一瞬间就被瓜分完毕。红褐色的肉块还冒着热气,但没人在意自己会不会被烫到,亟不可待地塞入到口中。 “好烫!” “呜呜呜!” “嘶——哈!” 但舍不得吐出。 亮晶晶软糯糯,肥而不腻,香甜松软,入口即化。 鲜香微甜的汤汁充盈在舌尖,渗透在口腔中的每一个角落,无法言说的满足感充盈全身,愉悦的让人想要跳着转圈。 好吃!真的好吃!比生平吃过的任何一种食物都要美味!简直就是神仙菜肴! 盘子里搭配的土豆也好吃,炖的软糯香嫩,充分吸收了浓郁的肉质,口味平和顺滑。 这一道菜,不像辣椒那样带有攻击性,令人不得不折服在起尖锐的棱角下。红烧肉更加温和宽容,仿佛一个拥有绝对实力的老者,自信可以以柔克刚,征服全场。 服了!是真的服了!墨宗大婶的手艺太绝了! 餐单是军屯们现在最关心的东西,每一天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恨不能再长两个肚子出来,吃得肚皮滚圆,眼见着迅速长肉。 现在,墨宗众人经常能看到来上课的军屯沿着坞堡跑步。几个年轻健壮的小伙子十分引人眼球,已经成了织布坊日常八卦的话题。 当然,并不是单纯为了身材和相貌,最主要的,这几个小伙子的成绩经常吊车尾,大名总是写在考试成绩榜的最后几位。 如今柳老头的农科班已经正式开班了,每天上午讲理论,下午去田里实践,晚上是学渣补课实践,每一天安排的都很充实。 封恺这批送来的两极分化,年长的都是有经验的老军屯,年轻人经验较少,但也都下过田地。 之所以这样安排,就是怕老军屯固步自封,接收新鲜事物比较难,换成小伙子学东西更容易些。 但是这一次,封大公子是失算了。 都不会写字,老军屯就用画图记录重点。柳老头讲的每一个知识点,老军屯们都会反复确认,再结合自身丰富的实践经验转化为可以理解的东西。 比如基肥和种肥,老军屯马上联想到金汁和粪肥,在观摩了墨宗几种作物施肥的效果后,老军屯们对柳老头心服口服,每天下课都不走,围着老头要求补课。 几个年轻人其实也很努力,无奈实践经验缺乏,又无法脑补和转化,几次考试都被老军屯们彻底甩在了身后。 于是几个小伙子便体会到柳老头变脸的恐怖。 晚上回宿舍都写不完的作业,每天都要进行的考试,学房外墙上写的成绩榜实时都在更新,名字还会被写的大大的。 这次来的军屯,不是每个人都会写字,但自己的名字还是认识的。压力是小,丢脸为大。 尤其那些年轻小娘子,下工还特地绕到学房,嬉笑着对他们几个指指点点。 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操练的模样吸引了美娇娘,几个小伙子立刻挺胸抬头,务必把自己最强壮最爷们的一面展现出来。 结果真听到几个小娘子的议论的话,傻小子们瞬间石化。 “呀,长那么大个子,咋不长脑子哩,次次最后一个。” “可不是呀,种肥那节课有啥难的,当初我可是得了满分的!” “还好意思出去跑着玩,傻狍子么!?我要是他都没脸出门了!” “又笨不知道上进,啧啧啧,这爷们可不能嫁!” 第143章 春耕是大事。 纵然雍西关的军屯田已经完成了播种, 但后续的追肥和间种还是可以弥补的。 第一期农科班的课程中心主要围绕着肥料和间套种,还针对军屯田种植的作物特别设计了施肥方案,学习任务不可谓不重。 好在军屯们都无比珍稀这次进学堂的机会。不管脑子灵不灵巧, 上课都一等一的认真。有学得慢的不甘落后,连着几个晚上熬夜复习, 有时间就找同伴讲解知识点, 第二天还要早起去学房堵教员答疑,模仿着别人下田时候的动作, 竟然也快就跟上了进度。 一个月之后, 第一批农科班学员全员通过了结业考试。 作为毕业几年, 他们被邀请去参观还在建设中的九凌城,顺带春游。 消息传到农科班,军屯们的反应都不太热烈。 这段时间他们在墨宗坞堡见识了太多的新鲜玩意, 神经被冲击的一天比一天粗壮,已经不是刚进坞堡时的“土包子”了。 原本以为最后一天还会有惊喜,结果一听是去九凌湖玩, 大家心里其实多少都有些失望的。 都快要离开啦,真不考虑再做顿红烧肉给他们送行吗? “九凌湖?那不就是个大水泡么!我老家以前离着不远, 小时候还去摸过鱼呢!” 一个年轻军屯说道。 九凌湖距离雍西关不算远, 就在牛背山的北麓。这群军屯都是出身边镇,对九凌湖这个地方并不陌生。 “那地方除了水啥也没有呀!有个河汊子能通到乌知河, 没啥意思。” 听他这样说,另外一个中年军屯叹了口气, 神情颇有些郁郁。 “我老家以前就在乌知河边, 以前顺着河一直往北有个胡人部落,他们人都挺和气的,用稻米和盐巴能换好吃的羊肉, 咱们这里的小玩意他们也都很喜欢。” “后来因为胡蛮闹得凶,那个部落就迁走了。我老家也被打劫,半个村子的人都被杀光,那些胡蛮都是牲口啊!” “要不是那时候大都护带兵夺回了东路,我们都得被困死在山里。” 听他说起旧事,大家的心情更低落了。 最后还是老军屯敲了敲烟袋。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墨宗在那边开垦了新的田地,据说还要在乌知河上建水坝,你们去也能长不少见识。” “我之前去看过他们灌溉用的水龙车,可是个神奇的机关,脚踩着就能提水,一点都不费力气。” “那时候教员就说过,以后水坝要是建起来,用水推着水龙车能自己动,比现在还生理。” 老军屯在农科班还是很有威望的,他都这样说了,余下众人也对九凌湖生出了几分期待。 可真等人到了九凌湖……军屯门的眼睛都看直了。 “哥……” 年轻的军屯目瞪口呆,机械扯了扯身边的中年人。 “哥你们村以前都这么……的吗?这这这这这也太……了啊!”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形容,眼前的这块土地在他的认知中,已经不能以“村”来称呼,这分明是座城池了! 不不不! 年轻的军屯抓了抓头。 也不能说还是城池,至少和见过的任何一座城镇都不一样! 就拿定安城来说,那可是北疆最繁华的城镇了,有高高的城墙和大大小小的坊市,沿街的民房和店铺建成什么样的都有,一眼望去,高矮新旧各异。 不仅是定安城,边塞其他的小城也是一样,只有大小和人口的差别。 但九凌湖却完全不一样。 这里的房子按照区域建造成不同的模样,但大体都是用灰色的水泥抹面,色彩风格十分统一。比如他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都建的是方方正正的两层小楼,沿墙都安装了楼梯和栏杆,每隔几米都有独立的门扉。 只是窗子的部分还是空的,连窗框的都没有,黑洞洞的窗口看着十分古怪。 “那是干什么的?为啥都没窗?” 其中一个军屯好奇地问道。 “那是我们九凌城未来的坊工宿舍。” 哈斯勒笑着回答。 他本来是木工班的弟子,无奈做木工没啥天分,爱笑爱说话的性子倒是和娘亲梅大娘一脉相承。 如今梅大娘在定安城看店做掌柜,他这个当儿子的也被宁锯子慧眼发掘,成了墨宗坞堡对外联络的工作人员。 不得不说,这活可真是太适合哈斯勒了! 他这人天生就是个话痨,和谁又都是自来熟,要真卯起劲来那真是从不冷场,很快就和军屯混熟了。 “宿舍?” 军屯疑惑地抓了抓头。 他们在坞堡住了一个月,对墨宗的某些“特殊叫法”也听得习惯,知道“宿舍”就是住人的房子。 “那为啥不安窗啊?冬天不会冷吗?” 听他这样问,哈斯勒神秘地一笑。 “自然是要装窗的,但现在还不着急,要等以后一起装。” 他也不欲再说,带着众人沿着湖边走。 九凌湖边都是大片田地,之前种下的玉米已经出青,黑土映衬嫩绿色的小苗,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爽。 “这便是用了你们之前学过的肥料。” 哈斯勒笑着介绍道。 “只不过在播种前,我们还给地上了底肥,等苗再长一长便可用到种肥,帮助夏收丰产。” “这苗看着眼生,种的可是你们说的土豆?” 老军屯眯缝这眼问道。 哈斯勒摇头。 “不是土豆,土豆在那边,再过段日子就能收了。”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乌知河支流。 那里已开挖了一处新河道,并在河道上游的坡地处修筑了一座小型水坝,与通往九凌湖的水坝交相映衬,将乌知河支流分出两个流向。 土豆田在旧河道南侧,如今已然一片郁郁葱葱,但众军屯的目光都被新河道边的工地吸引。在新河道的岸边,有墨宗弟子正热火朝天地捆绑长铁棍,这些铁棍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像一张巨大的网,牢牢扎入泥土中。 “那是什么玩意?他们为啥要往地上插土棍子?” 一个军屯好奇地问道。 “噢,那是在建织布坊。” “水泥里有了钢铁做筋骨,比只用泥巴更耐用。” 哈斯勒笑着回答,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另外一座建筑。 “那是不久前建好的铁坊,再往前是水力锤和水力磨,用来粉碎矿料的。” “啥?” 一直没吭声的老军屯瞪大了眼睛。 “石磨和锤子也能用水推?!” 他以为水龙车就够神奇的,但那毕竟是木头造的,水推起来也不算难。 但是锤子和石磨…… “我……看看水推的石磨吗?” 老军屯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也知自己这个要求有点过分。墨宗把种田的秘方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们,现在他还想看人家水磨和水锤,那真是仗着年纪大倚老卖老得寸进尺了。 没想到,哈斯勒竟然答应得十分痛快,马上点了点头。 “没问题,刚好这两天水磨在试运作,坊里应该有人。” 于是,一众军屯就怀着莫大的好奇心,跟着哈斯勒一道朝着水磨坊走。 水磨坊是个半开放的空间,场地中心是钢铁铸造的巨大机械,构造之复杂,设计之紧密,看得一众军屯眼眩目移。 偌大的空间中,不停转动中的齿轮配合伸缩弹簧,以一种独特的节奏不停运转,巨大的钢片扬起激流,一下一下冲击着连动杆,推动石磨不停旋转。 这是高水位差造成的冲击力,推动水斜击式结构的简易涡轮。斜击式涡轮适合小型机组,因为暂时还做不到发电,所以宁非将原理应用在水力磨的设计上。 整个过程,没有一处需要人工,机器仿佛有了生命。 众军屯惊骇不已。 “我的老天!这……这是什么!?这……这真的是乌知河水推的?” 中年军屯失声叫道。 乌知河!他从小看到大的河沟子!虽然也算是条大河,但河水平缓,竟然能推得动这钢铁巨物?! “就是乌知河上的支流啊。” 哈斯勒说得一脸云淡风轻,其实心中都在爽得尖叫。 他现在可算是理解为啥柳老头这几天都走路带风,精神头十足了。这跟别人显摆的感觉实在太好,简直上头,不可自拔! 当初他第一次看到这水磨的时候,也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样,是以他现在很能理解这些军屯的心情。 能够自动转动的磨盘!磨得还是矿料和岩石,这可是要多大的力量?! 这样神奇的机关,是矩子带着他们木工班造出来的!图纸都是大家一笔一笔勾勒的,交给铁匠坊铸造打磨。虽然他因为手艺太差而没能进入研发小组,但他也曾经努力地帮大家造纸,然后和同伴一起把零件搬到铁坊,看着大家一点点安装上去,方才有了这能驾驭大河的宝贝! 他也是出过力,流过汗的! 想到这里,哈斯勒心中的自豪感瞬间爆棚。 “看到乌知河中的堤坝了吗?蓄水便有了落差,能让上游平缓,下流湍急,水聚集在一起,便有了冲击的力道。”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水锤落成那天矩子曾经说过的话,忍不住现学现卖,在此刻大声念叨了出来。 “海潮涨落,大河奔流,这便是自然的力量。将它规制到我们需要的地方,推动钢铁土石运转,便能生生不息,无往不利!” “这便是驾驭自然的大道!” 第144章 众军屯听不大懂太过艰深晦涩的道理, 但此情此情,配合着正不停转动的巨大机关,他们忽然就领会到哈斯勒话中蕴含的磅礴之气。 大河奔流, 将它规制到需要的地方,从此生生不息, 无往不利…… 这是何等狂妄的野心!? 偏偏墨宗的这群人, 还真就做到了! 几名军屯齐齐抬头,仰视着那些巨大的齿轮和传动轴, 看着它们推动石磙将矿料碾压磨碎, 感觉像是进入到一方神奇的天地。 驾驭江河, 这可是神仙的手段,但眼前站着的却是和他们一般无二的人,人真的能有这样的本事吗? 似乎是看出了军屯门的疑惑, 哈斯勒骄傲地把胸膛挺得高高。 “咱们墨宗是讲究科学的呀,天地万物皆有道理蕴含其中,端看能不能发现了。” “就像之前你们上的农科班, 那就是科学的一种。种田不能光靠老天,人自己也要找对方法。庄稼生长需要什么, 咱们就给它们什么, 这样自然就能多长多收。” 这话说得很多人都点头。 在墨宗这一个月,别的不说, 他们头一次知道不同的作物在不同时间需要补充不同的肥料。 之前分发到卫所的那些移动式茅厕,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矫情。明明是脱了裤子随便找个野地就能解决的事, 偏偏还得造个房子, 干的和湿的还不能混杂在一起,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若不是那房子暖和,脱裤子不至于冻屁股, 根本不会有人用起来。 不过用着用着也发现了好处。坐着的确比蹲着舒服不说,还不会被人打扰了兴致。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把存满的铁罐子拉走清理,移动茅厕里始终能保持干净。 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为啥要干湿分开,那些罐子都被拉去干啥了。 沤肥!沤各种各样的肥料!沤各种作物喜欢的肥! 这个道理柳教员讲的很接地气。 “你们都有爱吃辣不爱吃辣的差别,人家庄稼也是一样的啊!” “见天给你们喂辣椒,你们乐意吗?!” 一听这话,不吃辣的军屯脸都绿了。 不过人家柳教员也不是瞎说,等看过墨宗的田地后大家都服气,同样是种的小麦,人家苗子又壮又绿,可比他们种的结实太多! 科学的力量……原来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哈小哥……” 其中一个脑袋活泛的年轻军屯抓了抓头,讪笑着点指了一下那台巨大的水磨。 “这水磨连矿料都能磨碎,那你们要是磨些谷子麦粉,是不是也很便(biàn)宜啊?!” “那是自然,但杀鸡焉用牛刀?” 哈斯勒指了指他们刚才过来的那片田地。 “这里是工业区,这边的水磨都是撵磨矿料的,入口的吃食可不能用这玩意。” “那边的农区也建了水磨,现在磨豆腐之类的,夏收之后可以磨粮食的,比这个要小很多。” “最近食间和木工班还在研究用豆榨油,现在已经有点眉目了。要是真能做成功,以后吃油就能宽裕不少。” 一番话说得众军屯十分羡慕。 之前就觉得墨宗得放油,还以为是食间大婶不会过日子,现在看他们是真的想多了,人家哪里是不会过,人家是身板硬有底气啊! “那织布坊也要建成水力的吗?” 年轻的军屯始终对地上插棍子的场景念念不忘。他怎么都想象不出,插棍子的房子要怎么造,是要围着棍子砌墙吗? 哈斯勒带着众人参观水磨的时候,他还一直盯着那块插满棍子的工地看。 巨大的水磨固然壮观,但棍子…… 正想着,他就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那些被逐节捆绑起来的长铁棍,已经被两个墨宗弟子抬过来的铁板遮挡住。这些铁板相互拼插,将长铁棍团团围住,有人似乎在在逐个检视,看上面的卡锁是否扣严。 而后,几名墨宗弟子爬上高高的梯子,将一桶桶的水泥直接倒入被铁板包围的空间! 军屯:……! 如果还不明白这是在干啥,那他也不配被派到墨宗来上农课了。因为就在距离倒水泥处不远的地方,几个墨宗弟子正在将同样的铁板拆卸下来,露出里面已经凝固的水泥柱。 军屯抬起头,视线扫过自己身处的这个半开放式的房子,那一根根粗壮的立柱,和刚刚拆卸下来的一模一样。原来竟然用了直接灌注的法子!难怪墨宗的房子建的这样快! 军屯心中又惊又骇,他下意识地看向同伴,发现大家还都沉浸在对水磨的赞叹之中,完全没注意到就在河的对面正在进行的神奇工程。 这怎么可能!?水泥的硬度他是知道的,他们卫所现在建的都是水泥房,现在还是使用砖砌的法子,只把水泥作为一种粘合剂。 水泥刚出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尝试浇灌法,但只用水泥混合矿渣砂石并不结实,房子刚上了大顶就遇到地动,好悬没伤到人。 可看墨宗这种造房法,似乎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人家连水动的机关都能造出来,房子里面放的铁棍不可能没原因。 之前这胡人小哥也说过,用钢铁做筋骨,人有了骨都能立得起来,想必房子也是同样的道理。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以后造房子,再也不用辛苦地打磨石料,烧砖砌砖,直接在铁板框里一倒不就成了?! 也不知道,墨宗还会不会开个建造班,让他们也学学这些神奇的法子。 他正胡思乱想,那边哈斯勒已经笑着开始回答他的问题了。 “水力纺织机?这个暂时还做不到,纺织可是精细活,织布坊还是要靠纺织工的。” “正好过两天我们准备招收一批纺织女工,趁着织布坊还没建好的这段时间,教一教织布技法。等工坊造好后,宗门准备开工织布,各位老哥小弟家中若是有想出来做工的女眷,可以抓住机会报名呀。” 一听这话,众军屯的眼神再度亮得惊人。 去织布坊做纺织工!那不就是和坞堡里那群大小娘子一样的活计!? 墨宗的织布坊他们亲眼见过,里面从上到下全部都是女工,没有一个男丁出入,安全是没问题的。 更重要的是,织布坊给出的工钱十分可观。老军屯就曾亲眼见过一个小姑娘,急匆匆进了食间后打包了好几个荤菜,掏银钱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半点不心疼。 更别说人家穿的戴的都很殷实,虽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样子,但比起自家家里的闺女孙女,那可是好太多了! 老军屯也曾私底下问过柳老头,恁的墨宗这样看重丫头片子,吃穿用度比一些小子还好。 听他说起这个,柳老头哈哈一笑。 “有啥看重不看重的,人家那是自己赚的钱,谁家要是惦记闺女的私房,那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么!” 啥?自己赚!? 老军屯惊呆了。 他自己也有女儿,孙女和外孙女都不缺,虽然没亏待但也不算多上心。 毕竟军屯是要下田种地的,壮劳力的小子更受看重。 乱世的光景,能养活大找个人家就算不错,哪还顾得上那许多。 但在墨宗的这一个月,让他蓦地又有了新想法。 墨宗的这些女人,一个个面色红润,趾高气昂,比城里的那些富户人家还有底气。 这样养起来的闺女,从不会唯唯诺诺,嫁出去好像也不太会受欺负,家里人放心。 想到这里,老军屯就忍不住动了心思。他想再打探一下墨宗这个织布坊,无奈日常课也繁重,织布坊又都是女眷,他一个老头不好开口。 这件事一直压在老军屯心里,没想到今日竟然天上掉下来个机会,老军屯哪能放过。 “可是像坞堡里的那些?自己织布赚钱?” 老军屯着急地问道。 哈斯勒摇头。 “不是自己织布赚钱,是给布坊织布,到时候布坊会给工钱。” 他把织布坊简单介绍了一下,听得众人连连点头。 这可是个好差事,和送家里的小子去学手艺查不多啊! 但学手艺是要给师父干活的,没个十年八年出不了是,在师傅家端盆倒水和下人也没啥两样。 还是这个好,教会了就能赚工钱,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 “那……你们就不怕人家学了手艺就不给你们干活了吗?” 老军屯疑惑地问道。 却见哈斯勒摇了摇头。 “不怕。” “我们有特制的织机,织布是要靠机器的,没织机没棉纱啥都织不出来。” “再说我们也不怕人走掉,走了可以再招,以织布坊的工钱来说,不愁没人来的。” 这句可真是大实话,别说整日在家干活的妇人小娘,就连他们这些大老爷们也有想做工的冲动。那些个丫头进食间,什么好吃买什么,个个匀称白净,看着比家里的小子养的还精心。 谁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呢!? 有憋不住的还真问了出来,把哈斯勒逗得直拍大腿。 “只要女织工啊兄弟。” 胡人小子乐呵呵地说道。 “织布坊的管事是娘子,下面的织工也都是女眷,收男丁进去不乱了套?” “你们要真有心,还是回去问问家里的闺女娘子啥的,其实种地也是个好活计,种好了吃穿不愁的。” “记得三日之后在石沱坡,墨宗织布坊要招工,切莫迟到了啊!” 第145章 墨宗织布坊要招工的消息, 首先是在军屯中流传开的。 按照宁非和封恺的计划,九凌城的工坊暂时全部采用定向招工。吸取了之前在定安城被细作盯上的教训,第一批来九凌城做工的人必须保证绝对忠诚, 行为安全,所以世代戍边的军屯无疑是个很好的选择。 宁非设想的很美好, 但也没想到军屯门的想法各有不同。 在这个时代, 让自家未出阁的女儿去到另外一个地方做工,吃住都在外面, 听着和卖身为奴没什么差别, 很多人还是不太能接受。 便是那几个在墨宗上过农科班, 亲眼见过织布坊的军屯,心中也有顾虑。毕竟织布坊在九凌湖,那边离着定安城可不算近, 周遭也每个亲眷好友,若是出了事可咋办。 “老爷子,你看这事……成吗?” 回城的路上, 一个中年汉子低声问领头的老军屯。 他家有三个闺女两个儿子,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指着做军屯的军饷和返粮, 日子过得紧巴巴。 就因为不宽裕, 家里的三个丫头也说不到什么好亲事,如今都在家中帮工, 负担实在不轻。 他在墨宗看到那些和自家闺女差不多年纪的丫头,心里不是没想法的。同样都是女娃, 为啥人家都匀称壮实, 自家的面黄肌瘦,不就是人家吃得好,肚子里有油水嘛?! 他虽然看重男娃, 但也不是不管女儿死活。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也想让女儿活得好点。可要真是担上卖闺女的臭名,中年军屯又觉得脸上无光。 “我看墨宗不像坏人。” 老军屯砸吧了一口烟袋。 “虽说是大都护派咱们来学种地的,但人家也没掖着藏着,田都让咱们看了,是些实诚人。” “但让丫头出去做工,各家有各家的缘法。你要是动心,那便回去和家里的婆娘商量一下,问旁人是不行的。” 老军屯话虽然这样说,但他一回家便找了三孙女过来,跟她说起了去九凌湖做工的事。 三孙女一听就哭了,抽抽搭搭掉眼泪,虽然不吭声,但模样委屈得不得了。 老军屯一看就知道她不乐意,无奈地叹了口气。 “桂枝啊,你爹去得早,娘又改嫁了,阿爷还能护你几时?不若给自己找个出路。” “阿爷,那叫什么出路,我能做一辈子工么?” 桂枝哭着说道。 “若要讲出路,便予我一门好亲!阿爸活着的时候不是和王家说好的,我们姐妹一人嫁去他家?” 听她这样说,老军屯立刻皱紧了眉头。 “你咋还这样说!?那是你阿姊……” “阿姊怎样?王家并没说要定了阿姊啊!” 桂枝继续哭哭啼啼。 “我也是阿爸的女儿,为何不能让我嫁去王家?阿爷好生偏心,把亲事给了阿姊,我这样无父无母的人,谁家肯要我?” 王家在南李村算是富裕的人家,不但有自己的田地,家里还有牲口。桂枝的父亲对王家人有救命之恩,王家便和他约定了一个亲事。 原本按照年龄,应该是桂枝的阿姊琼枝。 老军屯叹了口气。 “所以才问你要不要去九凌湖。” “你不晓得,阿爷这次可是长了见识,那些在织布坊做工的小娘子,靠手艺自己养活自己,吃穿用度可好了。” “你有了傍身的本事,将来找什么样的汉子不着,何必与你阿姊争夺这门亲?你也知你阿姊有一只耳朵听不见,没了王家的亲,她将来……” 老军屯还没说完,就被桂枝打断了。 “爷也说是织布,织布又用不到耳朵,为何阿姊便不能去了?” 桂枝抹了抹眼泪,见自家阿姊正站在门口,声音蓦地有些尖利。 “爷只顾阿姊,就不想想我?我一个小娘子去外地做工,风霜苦累且不说了,谁晓得那野山荒地上有没有赖子乱窜,名声坏了要我如何嫁人?!” “爷问问阿姊,换她可是愿意去得?” 此话一出,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老军屯对三孙女的反应十分失望,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世道,给女子走的路本就不多,相比之下,的确是嫁人更稳妥。 何况王家家境宽裕,桂枝起了争夺之心,也很正常。 但琼枝…… “爷……” 琼枝低下头,局促地扭着手指,声音压得低低的。 “那……那便是我去吧,我去做工。” “三妹说的不错,织布又不需要耳朵,我……我应该能行。” 听她这样说,老军屯蓦地叹了口气。 织布是不需要耳朵,但谁家招工不想要个身体康健的?桂枝年纪小,又能言善道,原本是最适合的人选。 在布坊干个几年,给自己攒些嫁妆私房,又能将养身体,没准还能遇上个看对眼的男人。 真是可惜了。 “爷,王家的亲让阿妹去吧,我去织布坊。” 琼枝顿了顿,自己说话都没什么底气。 “如果他们不嫌弃我耳朵不好,我愿意去干活。” “爷,你听阿姊说她愿意去了吧!” 桂枝马上打蛇随棍上。 “阿姊那咱们就讲好,你去做工,王家的亲事我去,可不能反悔啊!” 琼枝被她逼得倒退一步,低头轻应了一声。 “好……好。” 同一时间,墨宗坞堡。 宁锯子坐在自家小会议室中,正和三老一起,听萍花汇报近期织布坊的情况。 如今三老的规模已经扩大到六人,增加了矿队和种植的负责人,以及负责纺织的秋婆婆。 如今宗门唯一的织布坊由萍花管理,能让秋婆婆把有限的精力放在织机和图样研发上,也算人尽其用。 最近墨宗的棉布出货量十分可观,每次一到货都会被一抢而空。留出支付布坊女工的工钱后,宁非都会让梅大娘将银钱换成粮食物资,拉回到墨宗坞堡的仓库囤积。 小冰河期可不是闹着玩的,别看现在老天爷还算给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个气候突变,不防着点可是不成的。 是以一路屯到现在,墨宗坞堡内新建的仓库已经堆了不少粮食,足够众人吃到今年秋收。 与封恺结盟之后,宁非索性破釜沉舟,将赌注都押在秋分丰收完成主线任务上。他将最近获得的商城点数全都花了出去,在系统商城中兑换了初级水坝和混凝土施工标准,如今可谓是一穷二白。 蓄水是为了抗旱防洪,钢筋混凝土是防寒防地动,虽然心疼自己再度清空的商城点数,但该花的一定不能节省,这一点宁矩子比谁都明白。 他自己就是金手指,钢筋、水泥、混凝土这些原料都出自他的手中。但造是一回事,用是另外一回事,无论是水坝的修筑,还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使用,这些都需要建筑、工程等学科的知识储备,这都不是宁锯子擅长的领域。 用系统填补他的技术短板,这是最经济实惠的投资了。 如今乌知河边几座重要的水力设施,在封家的帮助下已经完工。铁匠坊因为考虑到技术保密的缘故,培训新录用人员会慎之又慎,而作为给铁匠坊试水的织布坊,招工便首先提上了日程。 今天晚上的会议,讨论的中心议题就是三日后的大招工,以及新织布坊的组建和管理。 这段时间萍花的能力大家都看在眼里,把个织布坊从无到有的拉扯起来,棉布的质量和数量都在稳步提升,好些之前不服气的人现在纷纷竖起了大拇指。 萍花做新织布坊的坊主,众望所归。 但宁矩子还是要走一下程序。 仪式感是很重要的东西,现在打个好底子,以后会有更多的人为了被认可的感觉而努力奋发,奋勇争先。 他坐直身体,视线环顾四周。 “那么我们接下来就开始提名新织坊的主管人选吧。” “我个人提议萍花。” 矩子说话,在墨宗就是命令,而且萍花也的确适合,众人纷纷点头同意, “那好。” 宁锯子笑得温和。 “秋婆婆,请你宣布新织坊的任命吧。” 于是,秋婆子站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展开一张红纸委任状,神情庄重。 “兹任命梅萍花,为九凌湖织坊主管!” 声音铿锵有力,听得萍花眼眶发红。她上前一步,无比虔诚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将它压在自己的心口处,感觉此生从未有过的光荣和满足! 十几年前那个在楼子里挣扎存活的小丫头,为了一块冷掉的馍而挨打受骂,亲娘都嫌弃的“丑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用双手给自己挣出一条光鲜的生路! 听见秋婆婆念到自己的名字,萍花“扑通”一声双膝跪倒,给宁非磕了三个响头。 这头磕得猝不及防,宁非刚想站起来阻止,却见萍花小姐姐已经起身站好,面色如常,仿佛刚才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谢谢宗门看中,我梅萍花一定尽职尽责,管好新织坊!” 宁锯子看看周围,发现余下几人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大家好像对于磕头这事的认可度很高,只有他一名锯子大惊小怪,显得不甚淡定。 行叭。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 入乡随俗,看来他还是得早点习惯呢。 第146章 三日后, 石沱坡石沱村,九凌湖织布坊第一次对外招工。 天还没亮,石沱村里就来了不少人。这村子全盛时期都没这么多人口, 今天乌央乌央,竟然排起了长队。 来的大部分都是妇人小娘, 也有一部分陪着过来的汉子, 都被村口维持秩序的边军拦下,只容许女眷进入。 自从封大公子带兵拿下狮子口, 石沱坡一带就变得十分安全。不但时不时就有黑甲军在附近巡逻, 边军在附近也开垦了不少田地, 人气开始变得兴旺。 今天过来都是军屯家眷,听家里的汉子说墨宗坞堡要招工,都想来碰碰运气。 有一说一, 墨宗在戍边军屯中的名声还是很不错的。 以前就是穷,穷的穿不起裤子,但最近又是水泥又是火炕, 眼见着墨宗兴旺起来,似乎和之前的传言完全不同了。 听在墨宗学农课的军屯说, 那边吃的好, 小娘子在布坊干活还给工钱,有些家里有闺女的就动了心思。别的不说, 要是能在里面找个会手艺的墨宗弟子,闺女也算这辈子有了好归宿。 有些人是巴望着找女婿, 有些人则是破釜沉舟, 给自己求个活路。 比如老军屯家的琼枝,她是和村里王婶子、春鸯姐一起来的。她阿爷昨天晌午就去定安城复命,家里只剩妹妹桂枝, 桂枝说要看家,不可能陪她一起来石沱村。 王婆的儿子前些年战死,家里只剩儿媳春鸯带着两个小孙孙,日子过得很辛苦。春鸯是个织布好手,平时织布贴补家用,这次来石沱村,也是想看看能不能多赚点银钱。 很快,墨宗的人就进了村子。婶子娘子们睁大了眼,发现竟然不都是些小娘子,里面有不少都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甚至还有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这织布坊……啥年龄的都收吗? 答案很快揭晓了。 “各位婶子姐妹,今日是我九凌湖织布坊第一次招工。” 萍花站在一处高坡上,对着下面的众人朗声说道。 “咱们这布坊和别处不一样,要操作机关,所以招工考核不合格的人不能进,这点提前和婶子姐妹说清楚。” “考核合格,决定进我们布坊做工,我们会先拉到坞堡做个培训。若是能学会,将来会安排到九凌城里的作坊,我们宗门提供食宿,并按照工作量发给工钱,每月可回家休息一次。” 话说到这里,底下便有人发问了。 “那你们都要啥样的,年纪大的收不收?” “收。” 萍花点头。 “只要你通过考核,能学会用我们的机关,我们都收,工钱是一样的。” 此话一出,人群立刻起了骚动。 原本以为墨宗只要小娘子,听说要先拉人去坞堡还觉得不踏实。结果人家说啥年纪的都要,若真有年纪大的婆娘也能通过,那想来是真没啥问题了。 于是,众人被分成了几个小组,按照顺序入场考核。 眼看着快要轮到自己,琼枝的心紧张得都要跳出嗓子。她不敢抬头,生怕别人发现她一只耳朵听不见声音。 亲事给了妹子,一旦墨宗的织布坊不收她,那她就真没有路了! 一旁的春鸯安慰她,只说她自己不承认,旁人一时半刻也发现不到。等下进去的时候,只管侧身坐,好用的耳朵朝着人。 琼枝一一记下了。 很快轮到了她们这一组,众人鱼贯进入考场。 考场是一间水泥房,里面没什么家什,只放了几台织机,看上去与众人平常惯用的很是不同。 只见之前讲话那位小娘子正站在场地当中,手中捧着一个树皮本子,正用炭条在上面写着什么。 琼枝睁大了眼,心中无比羡慕。 她早就注意到这个小娘子了,和自己年纪差不多,脸上长着难看的青印子。 但她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挺胸抬头地说话,俨然是个管事的模样。 现在竟然还会写字,这可不是寒门小娘子能得的造化! 正想着,那边萍花已经公布了考核的内容。 她让一名墨宗来的婶子坐在织机胖,示范了一下使用方法,然后便让本组众人试着操作。 琼枝开始还有些慌,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开始认真地观察别人的动作。 她学的不算快,但十分认真,每个动作都仔细地琢磨后才上手,一来二去倒也瞧出些眉目。 春鸯是老织娘,顺利通关。令人惊讶的是,王婶竟然也通过了。婆媳双双被录用,两人都有些犯愁。家里还有两个小子没人管,必须有个人回去看家。 “倒也不用这样犯愁。” 萍花走过来说道。 “宗门有托管学堂,若是双坊工的孩子无人照料,可送到那边去代管,交些食宿费就成,还能读书开蒙。” “读书开蒙?!” 春鸯的眼睛都亮了。 她一把扯住萍花的衣袖,“梅管事,你说的当真?!” “自然当真。” 萍花点了点头。 “这是宗门给双坊工的福利,送去学堂的孩子和墨宗弟子一样,会有人教识字算数,你们可以休沐的时候去探看。” 春鸯和婆婆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激动。 算数识字,这可是大户人家才能学得的东西,他们这些寒门庶民,大多是终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几划,更别说算账了! 若是学得好,以后能去给人做个账房,那便是顶顶好的出路! “我们去!我们去!” 两人连声应道。 莫说去布坊织布管吃管住还给工钱,就是白干活她们也要挤进去! 能给娃们搏一个晋身的可能,让她们做啥都乐意! 于是,婆媳二人和琼枝,正式成为九凌湖织布坊的第一批坊工。 临去牛背山之前,三人一起回了村子。王婶和春鸯是要带着两个儿子一起走,而琼枝则是回家和阿爷告别。 得知孙女成了坊工,老军屯连连点头,脸上露出罕有的轻松笑意。 “好事,好事。” “到了那边,你要好好干活,以后会有好事等着的。” 他看到的墨宗很多事都不能讲,但他觉得那是一个全新的天地,足以改变孙女的命运。 琼枝点了点头,握紧了自己的小包袱,里面仅有一件贴身换洗的衣裳。 “阿爷我走了,等休沐日我再回来看你。” 于是这一日,许多女人走出家门,前往她们未来要工作的墨宗坞堡。 这是第一次大量招收女工,宁锯子还特地给宗门的爷们做了思想教育,要求他们务必守规矩懂礼数,千万不能犯错误。 其实情况比宁锯子想的要好很多。女工进城的当日,坞堡里的墨宗弟子都在各自的岗位干活,年纪轻的学徒也都被师兄管束,不许出去看热闹。 授课的地方依旧是学房,农科班走了换成织布坊,吃住也都在同样的宿舍和食间,一切的一切都让女人们大开眼界。 可当她们亲眼织布坊里工作的女工,亲眼看到飞梭织布机,之前的那些惊讶都变得一文不值。 那样复杂的机关,可比她们之前考核的时候见的织机要厉害多了。墨宗的这些女工,穿着统一的棉袍,站在和她们一样高的机器前,神情专注,操纵着飞梭不停来回。 一扎扎洁白的布垂下织机,比之前看到过的任何一种料子都细密。织布坊里没人说话,织工们都聚焦在织机上,根本不因为她们这些新客的到来而分神。 这一刻,新织工们忽然明白了为啥墨宗这些女人脸上有光,脚下生风。是因为她们有本事,能赚银钱,有了可以安身立命的底气! 于是所有人,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那就是尽快学会织机,一定不能被撵走。 年轻的小娘子想得很简单,只要进织布坊干活,以后便可攒下些私房钱。而家中有娃的妇人则更实际。墨宗给坊工提供的学堂她们有去看过,那是真在教读书识字的,春鸯家的娃儿已经进了学堂,不过收些食宿杂费,这样的好事哪里找? 现在学堂只收双坊工家庭的娃,据说以后可能扩大到所有坊工。为了家中的孩儿能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做娘亲的拼也要拼进织布坊! 激动的还不止是新进布坊的学员们,食间的牛婶子也是一连着好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觉了。 今天又是一个不眠夜,牛婶子手工回家,坐在炕上眼睛发直,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和她交好的妇人路过她窗台,见里面黑洞洞的也没点灯,便忍不住敲了敲窗板。 “婶子,你咋啦?在屋里不点灯不黑吗?” 牛婶子被她叫回了神。她这才发现天一早就黑了,便下炕点着了油灯,然后继续对着油灯发呆。 这一坐,就又是大半夜。 第二天一大早,挂着黑眼圈的牛婶出现在新食间,还被宁矩子关心的询问是不是身体不适。 他哪里知道,就因为他的一句话,纵横食间半生,喷遍墨宗无敌手的牛婶子,如今遭遇了生平第一个大考试。 ——“婶子,前两天我在羊角巷子弄到个店铺,距离咱们朱雀大街的店不远,现在我正找人去整修。” 少年矩子笑眯眯地说道。 “也就是这两日的事,等整修完毕,婶子你的食铺就可以开张了。” 第147章 宁非其实没想那么多。 因为之前的火炕房改造, 墨宗的生活模式发生了一些变化。有了小灶大家更愿意回家吃饭,原本最热闹的食间开始变得冷冷清清。 牛婶子的失落和迷茫,宁非全部都看在眼中, 之后便有了辣椒和酱油,最初只是希望能给牛婶子找点事做。 那天他陪婶子坐在新食间的台阶下望天, 打包票说等酱油出来了, 要在定安城开个食肆。这话可不是吹牛,宁锯子对牛婶子很有信心, 想给她一个一展长才的机会。 牛婶子真的没让他失望, 不但无师自通发明了麻辣豆腐, 还把红烧系菜肴做得像模像样,一道红烧肉迷倒了整座坞堡。 现在全坞堡的人,算上他宁锯子在内, 见天地盼着牛婶子能烧糖色炖肉。“新食间明天做啥”这个话题,在墨宗坞堡的热度居高不下,不但宗门弟子关注, 外面进来上课的学员也都热情捧场。 要不是现在还不是开纸造书的好时机,宁锯子都想给牛婶子出一本《美食指南》, 一定成为畅销书, 期期加印,张张爆卖。 前些天羊角巷子闹细作, 暮野兄便将整座定安城梳理了一下,还真清理出不少钉子。 这些钉子都是早些年中原各家扎进来的, 封家以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时不时也借此传递些假消息。 但现在既然与墨宗结盟,这定安城里就不能再留别人的眼目。封大公子着人几轮清扫过后,定安城里的杂鱼明显为之一清, 连南来北往的商贾都规矩了不少。 姓郑的那家子细作被处理,羊角巷子里的豆腐坊便空了出来。 封恺将房子买下,作为赔罪礼转赠给了宁非,房契地契一并送上,上面都写着宁锯子的大名。 宁锯子表示受宠若惊!就算是在现代出身豪富的他本人,也没有这种动不动就送人房子的好朋友啊古人真是热情仗义! 他有点不好意思,婉转地去信表示暮野兄不用这样客气,毕竟细作那事追根究底还是墨宗自己的保密工作不到位,和定安城和封家关系不大。 自己挖了个坑然后踩进去,总不能埋怨路政管理没给及时填补吧! 封大公子的回信很快送到,说无关封家或是边军,是他个人对宁锯子差点遇险的一点慰问,且羊角巷子的小院地方也不算宽敞,远比不上从非弟手中获得的利益,要他不用客气,大胆收下。 信上还一并表示,非弟最近送来的白笺纸书写效果格外优秀,能不能回信的时候再捎来一刀。 宁非欣然应允。 他想了想,觉得人家诚意馈赠,自己若是一昧拒绝也未免太不给面子。 反正来日方长,大不了以后再想办法给暮野兄找补回来,他宁非从来不会让朋友吃亏。 于是羊角巷子的那间小院,就成了宁锯子的私产。 因为细作们之前开了家豆腐坊,店面和厨房都是现成的,宁非就想起答应过牛婶子的食肆。 他看过那间院子的房契,正像暮野兄在信上说的,面积的确不算大,做酒楼根本不够用,而且墨宗目前也没有多余的人能派去运营,人员外招又会增加成本和风险,不划算。 但是做成快餐店模式的食肆,提供少量堂食并外卖打包服务,这倒是没什么问题。羊角巷子就在朱雀大街后身,是人流密集的繁华之地,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食客是不缺的。 有人吃大餐,自然也有人喜欢家常小菜。行商的大多都赶时间,若不是要洽谈生意走人情关系,还是简单美味的工作餐更有市场。 于是,做定安城第一家快餐店的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店铺参考现在快餐厅设计,没有包厢,只设一部分散台,开放式的选餐柜,下部安装小型炉灶保温。 一部分灶台安装在前院,与开放式选餐柜并排,主要负责炖肉等重口味菜肴的烹制。 小火慢炖的瓦罐锅,既不会泄露牛婶子的烹饪秘诀,又可以通过香气吸引食客,一举两得。 食客进门后,可在选餐柜自由选择菜肴,按照选好的菜色定价算钱,简单直接。 每日店铺还会推出固定菜色的搭配组合,套餐价格会比单选有一定优惠,用以消化销售较慢的菜色,避免浪费食材。 每日的菜单由牛婶子确定,店内的管理工作也有牛婶子负责,简单的说,就是把新食间的模式搬到定安城这个更大的舞台,足够牛婶子挥洒。 不过这样一来,牛婶子的压力就很大了。 她这几日都在抱头想菜单。刚开张的食肆一定要有拿得出手的硬菜,一炮而红后面才好做下去,她这第一步必须要迈好。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用最拿手的红烧系和辣椒系,一醇厚一刺激,再搭配些自家腌制的小菜做配,算是特点鲜明。 牛婶子也不是纠结的人,既然决定了就大方去做,很快拟定好了餐单。 她留了几个熟手维持新食间的运转,自己带上余下几名妇人,一大早就乘着马车进了定安城,为两日后食肆开张做准备。 开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纵然有矩子已经改建好的房子,食材的选择和购买还是需要她自己张罗。 宁锯子倒是想要热心帮忙,无奈他没做过饭,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蔬果肉食新鲜,来了也只能拖后腿。 何况牛婶子也舍不得让他奔波劳累。矩子最近在忙着水坝建造,一直来回与九凌湖和坞堡,开食肆这点小事就不用惊动他了。 好在有定安城坐地户梅大娘的帮忙,牛婶子仅用了大半天就摸清了城中菜市场的分布情况,并且亲自做了实地考察,初步确定了两家可以合作的农户。 她又花了一整个晚上熟悉新店的灶台,桌椅摆放和选材柜的操作都和食间不同,需要安排专人负责。 柴火定安城有上门售卖的,直接掏钱购置就成,猪肉却是要从墨宗拉过来的煽猪,运费要计算入成本中。 临来之前,宁锯子曾经叮嘱过牛婶,食肆的目的不仅仅是赚钱,在留足工钱的基础上尽量多换些物资,牛婶子把这些话都记在心中。 终于等到了开店的这一天。 一大早,一辆拉猪肉的马车便停在了羊角巷子。 早起的街坊都看见了,两个小伙子抬着小半扇猪送进了之前那家豆腐坊。据说郑家夫妇惹了官司,将这房子卖给了一家做食肆的,最近就要开张。 开食肆的……羊角巷子的街坊们撇了撇嘴。 托南来北往商贾的福,羊角巷子开食肆的店家可是多去了,要是没两把刷子,那可在这里站不住脚。 这店主也有趣,买了羊角巷子的好位置,也不说找个耍龙舞狮的来讨个人气,静悄悄就开了门。 偏还用猪肉做菜,这能有人来么?! 街坊们一脸疑惑,有好事的人还站在食肆门口张望,回来便说这店恁地奇怪,所有的饭菜都摆在台面上,任人挑拣。 “啥?都放在台面上?!” 有人惊讶。 “那她家都有啥菜色?” 来人抓了抓头。 “台子上还没上齐,我就看到灶台上炖着好几个瓦罐,闻着恁地是香甜!” “别不是猪肉吧。” 隔壁一家做汤饼的冷笑一声。 “早上见他们卸了猪肉的,谁不知道猪肉腥膻,还什么香甜,你那鼻子是坏了么?!” 街坊们说什么的都有,却碍不住勾人的香气一阵阵往外飘。 走过路过的纷纷停下脚步,进店打听到底卖的是什么吃食。 等听说是猪肉做的荤菜,很多人又摇着头出来了。再香有什么用?猪肉就是不好吃啊,一口下去的滋味一言难尽。 见此情景,店里的帮工都有些着急。 这可是开店的第一天,要真是一份餐饭都卖不出去,以后再想开张就更难了。 牛婶子倒是老神在在。 如今还没到晌午的饭点,来的大都是看热闹的,还不是动真格的时候。 很快,羊角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牛婶子看了看时辰,让伙计把炖肉的瓦罐打开,热锅宽油,准备炒糖色做红烧肉。 肉被炖了一上午,软嫩香糯,荤香四溢,闻了一上午味道的街坊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 只见牛婶子手脚麻利地添料烧糖,然后将炖好的肉块倒可进去。 下一刻,糖分混合着酱油的鲜香在空气中爆炸开来,甘甜与浓郁相辅相成,彼此交融,化为最醇厚的鲜甜,像无数把小勾子勾引着食客们的胃袋。 每一次翻动都是要人命的诱惑。温度焙出的独特浓香,无死角地深入软糯地肉块中,与其本身的油脂融为一体。 被大量分泌的唾液侵占了所有的理智,人们本能地迈动脚步,想要进店一探究竟。 但有人比他们更快。 只见不知道打哪儿窜出来一道黑影,身手矫捷地将骏马拴在门口处,然后抢在第一个食客进门前挤开他,冲到展示柜将钱袋拍在牛婶子面前,气喘吁吁地叫道。 “婶……婶啊,我排第一号!” “我要红烧肉!今天的红烧肉我都包了!给我打包!有多少要多少!十二郎我不差钱!” 第148章 十二郎还真不是特地过来凑热闹。 他本来是受大哥的指派, 去墨宗给小非哥送信的。结果到了墨宗才知道,小非哥去了九凌湖看水坝修建进度,今天有可能不回来。 十二郎十分失望, 他本来还想和趁机小非哥聊聊天的。 除了常随八斗和后院的祖母婶子堂姐妹,他已经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 最近爹和大哥忙于军务, 几个堂兄也被指派了活计, 一个个都忙得脚打后脑勺,碰见十二郎都是一阵风路过, 根本没人多看他一眼。 白天忙, 那晚上总有时间吧。 于是吃过晚饭, 十二郎兴冲冲去看望几位堂兄表哥。结果还没进门就被常随劝了回去,堂兄们都说要统计军需,表哥们要操练武艺, 没时间和他扯淡。 唯一有空的,就是抡大锤的三堂妹了。 十二郎不爱跟小娘子玩,他闷闷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坐在门槛上看月亮。 要那么多兄弟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孤单一人, 没人在意他的…… 后来小非哥造了纸出来, 他大哥不知怎的开始热衷写信。 信自然是写给小非哥的,每次都写满一页纸, 差人送去墨宗坞堡。 十二郎灵机一动,跳着脚将这差事抢到身上, 喜滋滋去了墨宗。 他想得其实很简单, 家里没人搭理他,那他就去找小非哥呀! 小非哥人那么好,又会做很多好玩新奇的东西, 他去帮个忙打个下手也挺好。 兴冲冲的骑马过去,结果得知心心念念的人竟然不在家。 十二郎闷闷的,心中有种被全世界遗忘的沮丧。 他蔫哒哒牵着马,看到周遭路过的墨宗弟子俱是行色匆匆,也没人招呼他一声,和家里那些冷心冷肺的兄弟并无区别。 但……但是,好容易来一次墨宗,就这么灰溜溜回去也太可惜了?! 想了想,机灵的封小弟又调转马头,一路溜达去了新食间。 现在快到饭点了,他准备借着脸熟,跟牛婶子蹭一顿饭再回家。 结果进了食间的大门,封小弟便收到了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 忧的是牛婶子不在坞堡,据说她要张罗一家食肆,最近都不会回来。 喜的是牛婶子去的是定安城!定安城不就是他的老家吗?以后守着家门口就能吃上好东西啦! 这回十二郎也不郁闷了,骑着小红马就朝着定安城奔。 听说牛婶子的店就在之前抓细作的那间房子,那地方十二郎熟,风驰电掣就冲到了羊角巷子。 刚到了巷子口,一股魂牵梦萦的香气就飘进了他的鼻子。封小弟只深吸一口气,背后的汗毛就炸起来了,心脏开始急速跳动。 没错!没错了!就是这个味道!只要吃过一次就难以忘怀,一口下去整个人都会飞天的红·烧·猪·肉! 后来他也让家里的厨娘试着烧过,但无论是猪还是酱料的搭配,始终达不到牛婶子那样惊艳的程度,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现在!肉就在眼前了! 口水在嘴巴里疯狂涌动,封小弟飞快地将小红马拴在树上,用生平最矫健的步伐窜进了食肆大门。他一把推开前面还在犹豫的食客,眼中只有那锅刚刚出炉,还冒着袅袅烟气的红烧肉,大脑一片空白。 “婶子,我全要了!都给我吧!我有钱!” 卑微的十二郎满脸恳求。 他左看右看这锅肉都不算多,自己一个人吃都勉强。 若是再卖给别人……少了一块他都心疼。 牛婶子自然是认得这个小少年的,知道他是封家的少爷,每次吃饭都无比捧场,看着就招人喜欢。 但是全包圆…… 牛婶子有点犹豫。 做出来当然是要卖的,但只卖给封小少爷,那也达不到她做生意的效果呀。 她想了想,抬头招呼后面的食客。 “大兄弟,你要红烧肉吗?” 后面的食客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形健壮,算是定安城里有名的老饕,今日出来觅食,岗,一拐进巷子,被这异香扑鼻的味道勾得走不动路。 可刚才听门口的人说这是家做猪肉的店,那猪肉的味道他知道,怎么做都剔不出的腥膻,心里一直有点犹豫。 现在听老板娘这样问,他更犹豫了。 突然窜进来这小子举止轻佻浮夸,怎么看都像是个托! 莫不是老板娘怕没人来吃饭,所以雇了些闲汉来撑场面? 食客在定安城多年,大小饭庄开张时候的套路不知道看过多少。这家开门第一天就静悄悄,还以为是个实实在在做饭的老实人,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有心不上钩,无奈那诱人的味道只往鼻子里钻。最后狠了狠心,想着反正上当受骗就这一会儿,赔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给我来一份吧。” 话刚说完,他就看到一只趴在选餐台上的那个后脑勺,蓦地转了过来,愤恨的小眼神死死盯着自己,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一副不共戴天的模样。 食客吓了一大跳。 倒不是因为这小子表情狰狞,而是个他以为是“托”的后脑勺他认识,这不是封大都护家的十二郎嘛?! “小十二啊,你咋在这儿哩?” 食客惊讶地问道。 “三表舅。” 封小弟收起臭脸,郁闷地招呼了一声。 老家就这点不好,亲戚多,走哪儿都能遇上。 这人是他三堂妹的亲娘舅,三堂妹抡大锤的手艺就是他教的,除了打架生平就喜欢美食。他十二郎要真和三表舅争吃的……还真就不太行。 一见是十二郎,三表舅立刻有所顿悟,点指了一下红烧肉的锅。 “这玩意……好吃?” “不不不,猪肉的!” 封小弟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他现在也顾不得会得罪牛婶子了,一门心思就像保住自己的肉。 “三表舅啊这是猪肉!你忘了你以前发誓说再也不吃猪肉啦,你说再吃就跳沙岭河。” 封小弟急急地说道。 他这态度太可疑了,可疑到三表舅立刻就起了疑心。 他又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这久经考验的本能不会出错,于是果断下单。 “老板娘,我要三份,你这还有啥菜,一样给我来一份都。” 然后他就看到十二郎的脸绿了,跟个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吧,嘴巴张了张又憋了回去,于是他心中越发笃定。 “那就再来……” 三表舅还没说玩,后面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差不多就行了啊前面的!你们把饭菜都包圆了后面的吃啥!?” “就是,能不能有点公德心!也不能都可着你们啊!” “我家的小儿都馋哭了,能不能救救娃子!” 七嘴八舌,搞得三表舅也不好多吃多占,只能每个菜买了一份草草了事。 他也没急着走,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就地开吃。 第一筷子自然是奔着那碟子红烧肉去的。这玩意价格不算便宜,和城里卖猪肉的价格比算是翻了三番,很是吓退了一群食客。 三表舅不在乎钱,他就想尝尝能让小十二着紧成这样的猪肉是个什么味道。若真是好吃,那他这跳沙岭河的破誓也算值了。 一口送入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尝试着嚼了嚼,记忆中的腥膻全然不存在,留在口中的只有醇厚甘甜的酱汁和纯粹的肉香。 三表舅眼睛一亮,连着又夹了几口,整个人打心里迸发出舒爽。 好吃!是真的好吃!好吃的不得了啊! 肥而不腻,软糯香甜,肉汁浓郁,咸甜适中,余味悠长。 他立刻站起来招呼牛婶。 “老板娘,那个红烧猪肉……” 话刚说到一半,他就看到选材柜台里盛着红烧肉的锅已经空空如也。 “那红烧肉怎么没了?” 三表舅惊愕地问道。 和他同时间站起来的还有几名食客,见肉锅空了也十分着急。 “刚才不还有的吗?这才多大一会儿就没了!” “是啊是啊,老板娘你下一锅什么时候出,我要三盘!” “讲理不,我刚才站你前面的,给我先来份带走!” 牛婶子摇了摇头。 “红烧肉没有了。” “客官,咱们这肉只用五花做,早上现杀现送,不一定天天都有的,下次还请早来啊。” “不是……” 三表舅觉得额头“突突”地跳。 “刚才那一锅呢,后面还有几个不要的,怎么这么快就没有了?” 牛婶子敲了敲菜勺,将刚出锅的回锅肉倒入选材柜台。 “刚才剩下的那半锅,都被封小少爷打包走了,连汤一起,一点都没剩下。我这回锅肉也不错,客官要不要尝尝?” 抱着一盒子红烧肉的十二郎归心似箭,如今正在定安城中飞速逃窜。 他太了解他那个三表舅了!那可是个识货的吃家,只要让他尝到一口红烧肉,那必然会马上买光牛婶的存货。 他必须立刻飞速回到他的小院子,关上大门,锁住窗板,拉下帐子,缩在被窝偷偷享用。 他抢到了半锅红烧肉,虽然比不得一整锅来的安心,但能蒙骗过三表舅的嘴巴,十二郎自觉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当然这一遭,怕是把三表舅得罪了。 但是值得!红烧肉值得! 眼看府门就在眼前,十二郎觉得天地宽广,阳光明媚,心中充满了对生活的期待。 顺利进门!没人觉察!到了,就要到了! 抱着大食盒的十二郎一路朝着自己的小院飞奔,眼看着就能望见自家小门,心急之下,差点在回廊的转角撞到人。 “大……大哥?!” 十二郎结结巴巴地打招呼。 封恺皱眉。 “这么大人还冒冒失失。” 他锋利的视线在封小弟的手臂处转了转,视线定格在那只散发着浓香的食盒上。 “你抱着的那是什么?” 完喽。 十二郎冷汗都下来了,结结巴巴的好半天,到底不敢跟大凶兽撒谎。 “墨宗的食间大婶在羊角巷子开食肆,我买了一盒红烧肉回来。” “食间大婶……” 封恺摸了摸下巴,抬眼对着弟弟问道。 “可是之前给咱们做饭的那个?店里只买红烧肉吗?” 这话说的封小弟福至心灵。 他怎么忘了,老大不爱吃红烧肉,老大喜欢辣菜。 封小弟多机灵啊,马上殷勤地给大哥推荐。 “不只有红烧肉,还有放辣椒的回锅肉,麻辣涮菜之类的,就在羊角巷子那边,人现在还不算多,去了就能吃到。” 这样。 封恺点头,随口教训了几句弟弟,脚步匆匆朝门口走。 封小弟不在意,他都被亲爹亲哥数落习惯了,只要不动他的肉,说啥都不算事。 送走了大哥,他自觉逃过一劫,正要继续赶路,结果却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小兔崽子。 哼!堂堂大都护府里,敢这么称呼十二郎的人…… 不作他想,必然是亲爹了。 封小弟不敢动,原地回头,朝着另外一个大佬嘿嘿讪笑。 “爹不是去西大营了么,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听他这样说,封大都护冷哼一声。 “小兔崽子鬼鬼祟祟,又掏弄到什么好玩意?” 他大老远就看到大郎和十二郎说话,十二郎还抱着个什么。但这小子捂得太严实了,大都护眯缝着眼硬是没看出来,于是便想叫住他问个究竟。 他是个秉性专一的男人,薅羊毛都喜欢可着一头羊仔来。知道两个儿子和墨宗的宁小子关系不错,手伸不到老大那里,就时不时就盯准了小儿子打劫。 封小弟一脸哭相,但也不敢跟亲爹撒谎,老实承认这是在食肆卖的炖猪肉。 特别强调了一下,这是猪肉,定安城里卖的猪肉。 他爹吃过以前的腥膻猪肉,可没吃过红烧肉,不知道这道猪肉菜的好处。 只要不提墨宗,随便说两句就能糊弄过去。 封小弟想的很完美,可惜老天爷偏偏不遂他的心愿。 乍一听是在城里小食肆卖的猪肉,大都护就觉得没什么兴趣,正准备放儿子通关。偏巧这时候,三表舅从门口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叫着“把肉留下”! 大都护一听这话,马上伸脚拦住想要跑的儿子。 “这肉有啥说道吗?咋你三表舅这么着急,难不成不像你说那么平常?” 封小弟:…… 封小弟都要急哭了。心说今天最大的败笔就是遇到了三表舅。这人对吃的执着跟大锤一样瓷实,除非他十二少把半锅肉都塞进肚子,不但总能被他闻着味找到! 他趁老爹一个不注意,灵巧无比地窜到另一条回廊。趁着三表舅还没到跟前,封小弟打算迅速逃回自家院子。只要一关上门,他就把这半锅肉都舔一边,他看谁还好意思跟他抢!。 偏偏三表舅的喊声还引来了一群堂表兄弟。这群人平时都看不着影,一有热闹就不知道打哪儿窜出来,完全堵住了封小弟逃窜的去路。 “十二郎你抱的是啥?味道有点香啊!” “小十二打开盒子让哥哥看看,我就看一下,不要你的。” “就……就猪肉啊!猪肉!” 十二郎垂死挣扎。 “大堂哥二堂哥三表哥三堂妹四表哥五堂哥六表弟七舅你们都围着我干啥,我就是出去买了点街边小食,也不是城里聚丰楼的大菜,没啥好看的!” 然而他的挣扎是无用的,越是这样越引人好奇。 最终,十二郎被堵在了距离小院一步之遥的廊下,几个身高马大的堂兄表哥将他团团围住,罪恶的黑手伸向了他拼死护着的食盒。 “来,十二郎,让哥哥看看,就看看,不拿你的……” 十二郎眼眶发红,死死抱着自己心爱的红烧肉,像是被困住的护食小兽,向所有人呲牙炸毛。 呜呜呜呜呜呜—— 这个时候,他无比怀念之前被世界遗忘的日子!这些叔伯兄弟,之前都对他爱答不理……才好呢! 就放他一个人坚强的生活坚强的吃肉不好吗?! 你们这些人,都不要过来啊! 第149章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 十二郎还是没能保住他心爱的大食盒,被亲爹征用做了晚上的加菜。 十二郎破布老虎一样瘫坐在自家小院里,看着被盛放在精美碟子里的两块红烧肉, 眼泪止不住地在心里流。 一大食盒的肉,现在就剩这两块了, 还是他亲爹大发慈悲, 分给他跑腿的辛苦钱。 今天晚上,家里的各个院子都是其乐融融, 那些冷心冷肺的堂表兄弟都在享用美味, 那都是他十二郎的肉啊! 十二郎抽了抽鼻子, 恨恨地将那两筷子肉都塞进嘴巴,用力的咀嚼,像是在嚼那几个坏兄弟身上的肉。 呜呜呜呜……好吃, 好吃! 越嚼越香,心里更憋闷了! 正难受的时候,忽听耳边响起了两下敲门声。 封慷抬起头, 见大哥正站在门口,手中还提着一只食盒。 “听说你晚上没吃饭。” 封大公子的视线在小案桌上转了一圈, 微微挑眉。 “脾胃不佳?” 十二郎这个气啊, 扭头不想搭理他大哥。 可下一刻,他又被一阵熟悉的醇香勾转过脸来, 之间大哥将手中的食盒打开,露出里面承装整齐的菜色。 四个小方格中, 放的竟然都是红烧肉! 十二郎揉了揉眼, 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场景。他觉得他大概是被那些个坏蛋气出癔症了,竟然快看到大凶兽带着一盒子红烧肉来看他! “怎么,你不吃?” “幻觉”中的大凶兽指了指满当当的食盒。 “这是墨宗大婶特地给你烧的, 说看你特别喜欢,怕你长身体的时候不够吃。” “大婶说离开坞堡前,宁矩子叮嘱过要照看你我兄弟,你这次有口福了。” 听他说这话,十二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还不忘朝嘴里塞肉。 “呜呜呜呜呜——婶子待我太好了!还给我留了吃食,比那些狗屁兄弟好多了!” “他们都……都欺负我,抢我的饭菜,呜呜呜呜呜,欺负人!” 听他这样说,封恺忽然嗤笑一声。 “欺负你怎么了,是你自己没能力护住,偏还不知道要遮掩,被抢走也是活该。” 这话封小弟不爱听。 “咋能这样,我比他们都小呢,婶子都知道偏疼我!” “小怎么了?” 封大公子反问道。 “你和非弟的年纪差不了两三岁,人家造了水泥火炕水坝纸张,你心里真没什么想法?” “你和我一起上战场的时候,那些胡人可会因为你是个小孩就让着你?放你一条性命?” “牛婶心疼你,那是因为宁矩子的叮嘱,这是情分。人家不是爹娘,又不欠咱们家什么,不是因为你小就应该照顾你。” “所以你保不住自己的东西,就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最近我和爹都有事要忙,也没工夫管教你的功课。听说非弟那边要开蒙学塾,干脆你去跟着去学学吧。” 啊?! 封小弟呆愣住了。 他不明白话题怎么就忽然拐到他念书这件事上,他们刚才不是在说红烧肉吗? “可是……可是大哥,我已经开蒙了啊,家里有请先生教我们……我识字的……我不用再去学。” 封小弟垂死挣扎。 他不想上学,家里之前请了个酸腐,一天天就知道摇头晃脑地念经,不然就让他们背书,也不给讲解书文的含义,还总跟他爹告黑状。 他有一次听那酸腐在背后念叨,说他们这些军户子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子,讲了也是对牛弹琴,气得十二郎带着几个弟弟挥棒把人打出了家门。 当然事后他们也被罚跪一日,但他爹听说了酸腐的言论也很气恼,给结算了银钱打发走。至此,封家几个小孩总算是结束了被酸腐折磨的日子,可不用回去上学了。 “不行。” 封恺摇头。 “你带着十三十四,你们三个都要去。” “年纪不小了,武艺还没什么长进。你们几个要是再不读书,将来就会一事无成,你要活得像城东那个老纨绔一样?” 听他哥这么说,十二郎不吭声了。 城东的老纨绔他知道,一个没什么谋生本领的人,偏还放不下身段一辈子就靠着祖上的余产活着。后来家产花光了,他受不了困窘,就跳沙岭河死了。 但他不一样啊! 十二郎在心里念叨。 再不济,他……他还会相猪哩!他也是吃饭本事的人。 不过这些话对大哥说还是没用的,第二天一大早,十二郎和两个难弟一同踏上了前往墨宗的求学之路。 两个堂弟也不愿意去,都觉得自己是已经读书识字的人,和一群还没开蒙的小孩混一起丢人。 听说这墨宗还讲农课,家里是要他们下田种地吗? 等真上了第一节 课,三个少年都傻眼了。 这墨宗的学堂,讲的可不是什么圣人经典,长长的课表一整张,好多课名听都没听过! 比如那个物理,化学,农物以及术数,那都是些啥? 讲课的人也不是什么大儒名士,都是普通的墨宗弟子。 据说这些人都是之前都参加过宁矩子亲自讲课的扫盲班,这次是挑了各科成绩最出色的几人做先生,专门来带后面的学员。 至于宁矩子,矩子最近在忙着造水坝,顺带着做点小手工,研究一下玻璃的烧法。 搞科学实验,试管、烧杯、三角瓶这些必不可少,宁锯子受够了只能用陶瓷瓶凑活的日子,不能观察液体状态,也无法确定反应程度,一切全靠脑补。 这种不精确,对于一位醉心于做手工的科研小能手来说,简直就是不能容忍的瑕疵。前段时间给扫盲班讲光学,他想解释凸凹透镜的原理,结果贫穷的墨宗拿不出天然水晶制成的透镜,场面一度尴尬。 后来宁锯子痛定思痛,觉得玻璃这玩意虽然和小冰河期关系不大,但辅助功能还是有的,该烧还是得烧。 比如农物课上讲植物,显微镜就不用想了,但放大镜用来观察作物是基本。不然光用嘴巴讲,学生们只能考脑补知识点,学习不但没有效率,还会消磨学生对科学的积极性。 还有做温室的透光,行船的望远,近视的矫正镜,这些都需要玻璃。 于是宁锯子又回归小伙房,带着他的助手柳铁和刘通,三人憋在一起造玻璃。 有了系统给的牛背山物矿图,原材料倒是一点都不缺,长石和石英砂轻松入手,纯碱和石灰石都是墨宗常备的材料,用石磨研磨之后混合在一起,由柳铁一并送到火窑煅烧。 当然,造光学玻璃最好先造个坩埚。坩埚的用处很广,不但是实验室中必要的科研工具,还能试制更先进的坩埚炼钢法,这一点宁非必须不能错过。 有了冶铁的经验,柳铁很快将矿料煅烧完毕。刘通在宁锯子的指导下制作了一套光学玻璃模具,包括平面镜、凸透镜和凹透镜。平面镜的制作相对简单,于是被宁锯子选为第一炉实验的目标。 在矩子的指挥下,柳铁用铁铲将坩埚从火窑中铲出,刘通钳着坩埚将亮白色的半流动体倒入模具,在空气中拉出长长的银丝。 宁非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将银丝剪断,招呼着刘通将坩埚再塞回火窑,自己和柳铁一起压制平面玻璃。 工具很简单,就是一块带底带盖的铁框。 把液态玻璃放入铁框后,直接将上盖下压,并扣死卡扣,失去炉温的玻璃很快冷却成型,几分钟后就成了一块热乎乎的玻璃板。 “啊!透亮的啊!像水一样……” 刘通惊讶地说道。 他有点想不通,明明之前扔进去的都是白花花的石头,咋烧出来就变成透明的了呢? 柳铁却没说话。 他之前跟着矩子煅烧过横刀,冶炼过铁水,对这些神奇的造化已经见怪不怪了。 就像他们之前炼钢一样,将生铁水浇在熟铁上反复锻打,最后出来的却是比两种铁都要坚韧的钢。前些日子矩子在扫盲班上讲过化物之学,多半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 又等了一会儿,玻璃板彻底冷却成型。宁非取下铁框看了一会儿,感觉表面虽然有点粗糙,但是玻璃的质地还算是匀净透明。和现代大工业的产品没办法比,但用作窗玻璃已经足够。 不过要是做透镜,质地还要更细腻一些。 更优质的石英砂,稀土,严格控制有色金属含量,熔炼过程要不停搅拌,让玻璃液达到高度均匀,并且严格适用退火程序,消减玻璃的内应力,增加玻璃的清透度。 这个过程,还需要宁锯子和两个助手细细研究。 虽然对第一块平面玻璃不甚满意,但日常使用还是足够的。宁锯子先拿自家开刀,直接拆了原本的木板窗,带着柳铁和刘通二人试着安装新造出来的木框玻璃窗。 当第一块玻璃上框的时候,饶是“见多识广”的墨宗弟子们,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这这……这莫不是水晶造的?! 一块、两块、三块……矩子哪挖出来这么多大块通透的水晶! 一大早,宁锯子家门外就围了黑压压一群人,对着玻璃窗指指点点。 有织布坊新招的女工,有来上学的学童,十二郎和两个堂弟也混在人群中,看到这清澈明净的窗子,嘴巴张的都要合不拢了! 原因无他,这窗子实在是太名贵,据说在京城的皇帝也没住过水晶窗的房子,墨宗这是发达了啊! “哥……哥……那就是你总念叨的小非哥吗?” 十三弟扯了扯十二郎的袍袖。 “他……他……他也他有钱了吧!” “可不。” 十四咽了口口水。 “我以为大哥是最有钱的人,但他也没有钱到用水晶造窗子……哥你以前不是说墨宗是穷得吃不起饭的地方,我看咱们这两天吃的挺好的啊!” 一说起吃,十三马上接话。 “可不,听说前些天家里吃的那顿红烧猪肉就是墨宗做的,那真是猪肉,咋和咱平时吃的不一样?” 一刀戳中十二郎心中的痛,他瞪了两个弟弟一眼,示意他俩闭嘴别吭声。 墨宗的猪,那能是普通的猪吗!? 他们仨都是来上课的外人,人家墨宗的事不能多问,容易让人多心。 好在终于有人忍不住,拉住正忙着干活的柳铁问出了疑惑。 柳铁抓了抓头。 之前他和刘通请示过矩子要不要保密,矩子说没必要,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将来九凌湖的房子都要装,正好让大家见识一下化学工业的神奇。 “是烧的玻璃啊。” 他老老实实地说道。 “矩子带着我和刘通在火窑里烧出来的,说是装到窗户上能让屋子更亮堂。” 啥?!烧出来的?! 这下,合不上嘴巴的人更多了。 烧啥能烧出这亮晶晶的玩意啊! 还有……就为了让屋子亮堂些……烧水晶琉璃这种宝贝装上去,这这这这这……莫不是要造神仙洞府啊?! 第150章 “不是挖出来的, 是烧火窑烧出来的,就跟之前烧焦炭差不多。” 柳铁觉得自己笨嘴笨舌,大概没把矩子的意思传递明白, 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听说以后九凌湖的房子也都要装的,大家应该都有份。” 此话一出, 人群瞬间炸锅了。 啥?!大家都有份?!都用这水晶造窗户?! 众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都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矩子用这个应该, 他们要这水晶窗子干啥呢, 那得花宗门多少银钱。 不过这叫“玻璃”的东西看着真好啊。 澄澈透亮, 镶在窗框上还能透进日头到屋里,密封性还好,这要是在冬天可得多暖和?再也不用关着窗板在屋里点灯了! 十三、十四看着十分羡慕,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盯着那亮晶晶的窗子,感觉原本不甚豪华的水泥房瞬间高大上了起来。 墨宗矩子住的就是泥灰抹面的普通房子,也没用什么雕梁画栋、名贵木材, 可当阳光透过窗射在屋里的家什上,空间瞬间就显得宽敞明亮了! “真好……” 小十三喃喃地念叨。 “我也想要这样的房子……” “十二哥, 我们能住上吗?” 十二郎也很眼馋, 但他对他小非哥有信心。 小非哥造出来的东西,很少会自己吃独食, 多半会跟周围的亲朋好友分享的。 他和小非哥关系那么好,一定能混到一间玻璃房。 “我肯定能住上。” 封小弟挺起胸脯, 一脸骄傲地看着两个弟弟。 “但你们两个……嘿嘿, 不好说呢,毕竟小非哥不是你们的朋友呀。” 十二、十三:…… 玻璃的诞生足够惊艳墨宗弟子及一众外来客,这几日天天都有人来矩子的房子围观, 玻璃已经成为新食间的热门话题。 但宁锯子经营的手工黑作坊,却并未就此止步。 他在琢磨制镜。 玻璃是个好东西,一经推出就可以预料会有巨大的市场。 但玻璃是要就近销售的,受到目前的局势影响,运输是个问题,目前可以运作的市场也仅限于封家实际控制的区域。 宁锯子想赚钱,但他并不想只可着封家一头羊薅。 既然已经和暮野兄结盟,那过分消耗人家的银钱和物资就有些不太地道,最合适的目标还是那些财大气粗的世家。 比如之前,以西海商人名义卖掉的八星八箭豪华洗护大礼包,主要销售目标不都是中原那些大肥羊么!世家可真是一群神奇的生物,将排场和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把外包装礼盒升级的豪奢,各种内容随便添加些花样,这些肥羊便踊跃掏钱,疯狂攀比。只买贵的不买对的,这样的客户宁锯子非常喜欢。 而镜子的出现,绝对会把这种疯狂推到极致。试想一下,一面清晰到能够完全映射自己真实相貌的银镜与一面模糊的铜镜摆放在一起,这样的对比谁能扛得住?! 即便在宁非所在的世界,威尼斯就曾在14世纪专门派间谍到纽伦堡偷师镀金工艺;而纽伦堡的领主们也向反向策反威尼斯的玻璃匠,间谍大战只为一面玻璃银镜,这其中的暴利和商机可见一斑。 尤其,玻璃镜作为一件商品足够划时代,但却十分好运输,单价昂贵不占体积,是以宁非预估,镜子的诞生会是墨宗积累财富的下一个爆发点。 九凌城现在正是烧钱的时候,洗化大礼包太慢了,他需要钱和物资去填补九凌城的窟窿。 在定制了一批试管坩埚烧杯三角瓶之后,宁锯子的简易版个人实验室正式开张。 镀银镜需要发生银镜反应,基础材料除了玻璃板之外,还要硝酸银、氨水、葡萄糖和氢氧化钾。 硝酸银比较容易,使用制备火药剩下的硝酸与银粉加热反应就成,葡萄糖则可以利用食间制出的土豆淀粉,在加热一百度条件下,用稀盐酸使淀粉水解,生成葡萄糖的水溶液。 比较困难的反而是氨水。 其实氨水本应当是炼焦的副产品,水煤气脱硫后使用触媒去除一氧化碳再处理,简单实用,效率经济。可受目前技术条件所限,想要成工业套系地制备氨水很困难,只能另想办法。 这个时候,牛背山物矿图就发挥作用了。 宁矩子注意到,在祡岭以北的山区广泛存在着一种硇砂。这东西在边城并不算稀奇,很多药铺都有在销售,是一种外用的天然药物。硇砂的主要成分是氯化铵,品质较高的硇砂为白色晶体,氯化铵的纯度十分不错。 硇砂和氢氧化钠混合加热,生成氨气后收集,并且通入水中,便可形成氨水。 如此一来,制备银镜的所有材料全部可以在目前技术条件下获得,各种试管坩埚烧瓶烧制完成后,接下来便是宁矩子的个人表演时间。 矩子又进了小伙房,这在墨宗可是一件大事。 大家都知道那个小破房子是诞生神迹的地方,矩子每次闭关出来都不会空手。无论是救回柳老头的神药还是全身洗干净的香皂亦或是横刀贯虹,随便哪一个都是划时代的好东西,堪比宗祠中矩子令择主一样神奇。 于是,玻璃的热度暂时退后,有关“矩子这次准备造什么”的话题,迅速冲上了墨宗坞堡的八卦头条。就连在学堂就读的学童和纺织女工们,也都听说这一消息,热烈地参与到话题讨论中。 原因无他,之前那个玻璃窗子太震撼了,而且宁矩子说话算话,没几天学房也换上了亮晶晶的玻璃窗,现在白天关着窗子也不影响日光射入,傍晚还能借着落日的余晖,节省了不少灯油。 女工们现在相信,只要她们能在未来的考核中通过,她们就能在未来的九凌城住进这样的宿舍。这里面最激动的无疑是老军屯家的琼枝。她不是多聪明的人,但她肯下苦工,晚上做梦都在琢磨织机的操作方法,在这一批进来的新织工中很是打眼。 萍花很欣赏她,有时候也会那她做先进举例,感激得琼枝不知说什么好,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别人表扬她。在墨宗见识了不少神奇的物件,琼枝感觉天也高了地也宽了,再也不惦记被妹子抢走的亲事,对未来充满希望。 因为关注度太高,火热的八卦也传到了宁锯子的耳朵里。锯子琢磨了一下,觉得这是一个做科学普及宣传的好机会,于是干脆吩咐两名得力助手柳铁和刘通,三日后他要在学堂公开制镜,有兴趣的都可以过来围观。 此话一出,全墨宗再度沸腾。 这是七代矩子承位以后,第一次向所有人公开自己的研究,这在以前六代矩子中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矩子要做什么,那可是墨宗的最高机密,就连三老都无权过问,更别人普通的墨宗弟子,甚至连墨宗门都没进的外人了。 于是很多墨宗的老人开始担忧,生怕自家的绝学被外面看透。晚上在食间吃饭的时候,他们想推举柳老头来做说客,劝说矩子考虑到宗门利益,不要轻易把机密外传。 “咋说?这话我咋说?那矩子做出来的东西,他想怎么用便怎么用,咱们两旁人有啥排面指手画脚?” 柳老头一拍桌子,眼睛瞪得溜圆。 “我看你们是越活越回去,飘得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话不能这样说。” 其中一个老铁匠小声嘀咕道。 “以前的矩子就没干过当着外人的事,那时候做天火雷,不都也是挑的宗门精英?!” 一听到“天火雷”这三个字,柳老头的眼皮就开始狂跳。 他可没忘自己就是被这玩意救回来的。 谁能想到杀了六代矩子并十几名弟子的危险玩意,竟然也能让他起死回生。 “那能一样吗?” 柳老头咽了口口水。 “天火雷是圣人留下来的图纸,算是咱们宗门共有的密图。明天要造的镜子是矩子自己研究出来的,你咋把人家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了?” “可咱们也不知道那镜子是不是宗门的密图啊!” 另外一个老头说道。他说到这里自己都脸红。可人老了就想给子孙留点东西,看到宗门因为这些宝贝逐渐发达,他就不太想让外人再掺和进来。 别的不说,那些过来蹭课的算啥?又不是墨宗弟子,咋能随便教?! “这话你可说错了。” 鱼老端着盘子坐到这一桌。 他先和柳老头打了个招呼,然后看向对面的两个老人。 “圣人留下来的宗门密图就一个天火雷还没造出来,余下的都在藏书阁的竹简上,没啥不能知道的。” “水泥、灌钢、火炕玻璃、肥皂,以及矩子明天要造的镜子,那都是矩子自己研究出来的,和圣人和宗门都没关系!” “宁矩子,是我老鱼头生平见过有大智慧的人,他的想法超过世上所有的人。甚至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那是比圣人还要聪敏神仙!” “你们要是听我劝,明天就好好睁大眼,看看矩子使出的神奇手段,埋进土里也不后悔。什么宗门密图之事以后可不要再提,咱们墨宗没有拿着别人的东西充公的恶习,我都替你们脸红了。” 他这样说,两个老头都讪讪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躁得厉害。 不过经此一出,很多人倒是对宁锯子要“造”的镜子越发好奇。 尤其是来墨宗求学的人,哪里见过玻璃这样的神物,都期盼着明日快点到来,好能一饱墨宗矩子的神仙手段。 好多人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作为展示现场的学房占位。 十二郎就是其中之一,他还拖着之二之三的两名堂弟,三个小少年坐在学房会堂的第一排,整整齐齐地打瞌睡。 堂弟们过来的时候还颇有怨言,言说镜子这玩意自家有得是,为啥非得来墨宗看。 身为兄长,十二郎将两个“不学无术”的堂弟狠狠骂了一通。 小非哥说要造镜子,那能是普通的镜子的吗?多半是能看破阴阳的照·妖·镜! 再一睁眼,身边已经坐满了人。全墨宗有空的人都来了,把个不算大的会堂挤得满满当当,人群中不少小娘子在翘脚观瞧,态度落落大方,倒也无人侧目。 晌午,宁矩子的第一次公开实验展示,即将开始。 第151章 宁非到达小会堂的时候, 学堂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对此宁锯子本人也很诧异。他的本意是让学堂的学生都来看一下银镜实验,没想到全宗门的人都来了。 不过想想也很正常,毕竟墨宗就是一群想要研习技术的人聚合起来的学术团体, 搞科研的人好奇心旺盛,这可是件好事。 “大家都散的远一点, 把门窗打开。” 宁非叮嘱道。 “等下可能会有味道, 嗅多了对身体不好,尽量保持室内通风吧。” 听他这样说, 大家都听话地散开了些。 但也没人准备离开, 墨宗弟子对矩子有绝对信心, 天火雷都能安然无恙造出来的男人,他敢做的事就不会有有太大危险。 来学习的女工和学生们倒是有几个生出了退意,不过周围都没人走, 他们也不好意思离开,只是尽量向后站了些,和场地中心的矩子保持距离。 “那就准备开始吧。” 宁矩子又检查了一遍试剂的情况, 然后朝自己的两个助手刘通、柳铁点了点头。二人立刻将一个桌子抬了上来,然后手脚麻利地放置了所有需要用到的工具。 下面的人看得都傻眼了。 这瓶瓶罐罐的, 还有用透明水晶造出来的各种杯管, 里面放的都是啥玩意呀!? 宁非先简单给众人介绍了一下。 试剂当然不能完全按照现代的化学名称来说,这样要解释的东西实在太多, 等于从头开课,一时半刻说不清楚。 他做这个的主旨, 是要激发起大家对科学的兴趣, 可不是给大家讲化学发展史,是以所有的步骤都做了简化,以来源替代原本名称, 尽量通俗易懂。 硝酸银溶液之前就配置好的,但宁非还是简单演示了一下反应过程。听说这里面有银溶在里面,下面看热闹的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老天爷!竟然化了银子进去!可是贵重的玩意!” “银水!这就是古书上传说的银水么!?竟然真的有!” “妈呀!用银子做镜子,这要卖多少钱才能回本!?” 有些人议论纷纷,有些人则睁大了眼,越发的专注。 比如跟着十二哥来墨宗读书的堂弟之一,如今脖子正抻得长长的,垫着脚朝里面瞧。小少年恨不能挤开前面站着的几个老头,自己凑到桌案前看个仔细。 他大名叫做封忇,家中兄弟排行十三,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年纪,看到什么都想刨根问底,一天到晚嘴上总挂着“为什么”。 家中的长辈和兄弟被他烦的不行,见了十三都绕着走。封忇在家里的风评和他十二哥封慷差不多,都被归为猫憎狗厌、不务正业的破娃子。 这一次三人被打包扔出定安城,未尝没有封家人想图清净的企图。 “哥,哥,我刚才听小非哥说的那话,是要把瓶子里化的银水贴在玻璃上,那能成吗?” “那水是什么水?为啥能把银子化了?化了的银子哪去了?是不是变成银水了?那把水烧干银子还能回来吗?” 十三扯了扯十二郎的袖子,小小声地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十二郎觉得头痛。 他以前就不爱和这个话痨堂弟玩,这小子总问他回答不了的问题,让他十分没有当哥的尊严。 想了想,十二郎学着自家亲哥的模样,狠狠敲了堂弟一记爆栗,试图用武力使之屈服。 “问什么问?看不就得了!就你话多!” “小非哥说行,那就一定行。” 十三堂弟捂着脑门,眼中还是充满了疑惑。 “可为什么行啊?前几天学堂小先生不是将水加热会变成气,水冻结会成冰,那银子是不是也是这样?” 十二郎哪还记得什么水汽冰的事,他一上化学课就头晕目眩,两只耳朵嗡嗡响,脑子一片空白。 小先生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组合起来啥意思不知道,就跟听他祖母念经一样。 他白了堂弟一眼。 “去去去,哪儿那么多问题!” “还有,你别小非哥小非哥的叫,小非哥和你很熟吗?” 十三不吭声了。 倒不是他不想反驳,而是台上的宁矩子已经有了新动作,他才没时间搭理十二哥呢! 只见台上的宁非打开密封的陶罐,将里面的氨水缓缓滴入到另一只装有硝酸银溶液的陶罐中。为了确保实验成功,银氨需要现用现配,氨水的味道有点刺鼻。 有嗅觉敏感的人立刻倒退,但也有胆大的挤到前面。好在只用少量,室内又开窗通风,还算可以忍受。 接下来是倒入葡萄糖溶液。 宁非在这边操作,另一边的柳铁和刘通也没闲着。两人配合着将那面正方形的玻璃板用肥皂清洗干净,擦干,然后将不需要镀银的一面涂抹上油脂。 这是他们在之前操作失误后总结出来的经验,油脂能避免镀液流下,污染非镀面,影响实验效果。 是的,为了确保实验效果,昨天晚上,三人小组已经成功试制出一面银镜。 当银色的镜面出现眼前的时候,刘通和柳铁都惊呆了。 “这这这这这……这就成了?!” 刘通拿起那面巴掌大的实验银镜,左看看右照照,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以前只在水盆中见过自己的倒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原来……原来他竟然长这样? 柳铁上手摸了摸,触手是玻璃的温度。 不过虽然他也没见过铜镜,但看这玻璃银镜中却甚是喜欢。 都是用来照人的物件,玻璃镜子清晰透亮,想必不比外面的差。 最重要的,只要能用矿料烧出玻璃,再配置好银水,刷上一层就造完了,可比磨铜镜容易太多! 要说原料,值钱的也就只剩那块镀镜面的银子了,还就只是薄薄一层,算下来也不算很高。 “外框再雕刻些好看的花纹,估计能买个好价钱吧。” 宁锯子摸着下巴盘算道。 “镶嵌些漂亮的彩色矿石,或者干脆做一面等身的,大尺寸的镜子世面上少见,可以卖个稀罕。” 柳铁和刘通都没敢吭声。 现下这个世道,镜子那都是贵人和世家才用得起的,他们这种寒门庶民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再怎么没常识,那也听说过铜镜不好打磨。镜匠有时候也会找他们定制铜镜坯,基本都会要求坯面平整,但个头不能太大,因为不好打磨。 所以现下的铜镜尺寸都不大,太大铜镜很难保持平整光滑。 若要真做出一面等身大的镜子,可想而知,这将会掀起怎样的风暴! 刘通和柳铁不敢想了。 但两人把制镜的步骤都牢牢记在心里,准备找个时间好好跟矩子请教,这样神奇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 因为走心,二人的时间掌握得刚刚好,就在柳铁将镀面玻璃板放在磁盘上后,宁非那边的溶液也配制完成。几乎是毫不间歇地,少年矩子将整杯液体均匀地倒在玻璃板上,然后用另外一只等大的陶盘罩在玻璃板上,放入温水槽中微热,防止灰尘黏上镀面。 可惜无法精准提纯试剂并测算成分,不然反应的副产物氨基葡萄糖还可以用来治个关节病。 宁锯子略惋惜了一下,然后笑着对台下众人说道。 “等过了一刻左右,就算完成了。” 啥?这就算完成了!? 众人惊讶。 他们就看到矩子在上面左倒倒又倒倒,就说完成了? 这也……太快了吧!太简单了吧! 若是做面铜镜,那先是要熔炼浇筑原矿料,做出雏形之后还要工匠细细打磨。这是个吃手艺的活计,任何一处不平整照出来的人影都是扭曲的,用都没办法用。 这还是个开始,便是镜匠的秘技了。 祖辈靠这东西吃饭,究竟怎么从铜面变成光滑可鉴的铜镜,外人根本无从知晓。不过铜镜造出来也不是一劳永逸,过段时间镜面便会昏黄生锈,还要再找镜匠处理,也只有大户人家才花得起这银钱和功夫。 台下大部分都是寒门庶民,也没怎么见过镜子这种稀奇玩意,倒是十三听得十分专注,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台上那个陶盘,恨不能现在就冲上去掀开盖子,看看是不是他在家娘亲房中见过的那种。 耐着性子等了两刻钟,十三终于盼到宁矩子打开陶盘。 “哇——!” 人群中有人大叫一声。 “银镜!竟然真的是镜子!银色的镜子啊!” “啊!我竟然有这样多皱纹!” “娘喂!我脸上的麻子咋怎么多?吓死人嘞!” 人群呼啦一下冲上去,围着柳铁手中镜子啧啧称奇。 这些都是瞧个热闹,最惊讶的还数十三。 他没急着上台,眼睛盯着柳铁手中的那块方方正正的镜子,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 “玻……玻璃的……” “竟然真是银的镜子啊!” 不像铜镜总有偏黄的色泽,镜中的光线和外界近乎相同,每根头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银色的镜面被薄薄的玻璃阻隔,又被桐油和白蜡封住背面,再也不用担心镜子生锈而去找镜匠。 小少年打了个哆嗦,像是忽然醒悟了一般,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看向一旁的宁矩子。 “小非哥,真的造出银的镜子啊!这就是课上说的化物反应吗?” 宁非对这个封家小堂弟印象不错,几次上课都见他听得全神贯注,下课还会缠着先生答疑。 这样的好学生,哪个老师不喜欢? “是的。” 宁非点头。 “其实道理很简单,就是把银块化入水中,然后再借用别的东西相互转化,重新将银均匀地还原在玻璃板上。” “有了玻璃做封闭,银面就不会被空气氧化,变得生锈暗淡,可以一直使用。” “噢,这样,原来是这样。” 十三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小脸红扑扑的,整个人都兴奋地发抖中。 他现在终于明白十二哥为啥会这样喜欢小非哥了!小非哥实在太聪明,会做很多别人不会的东西,待人又和气又有耐心,比家里那群兄长们好多了! “那……” 小少年搓了搓手,忽然有些害羞,像只怯生生的小兽。 “我能跟着你一起学化物之学吗?” 听他这样说,宁锯子挑了挑眉。 “怎么,你喜欢化学?” 十三继续害羞,但还是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喜欢!化物之学能解决我的好多问题,好像能触摸到天地变化的道理。” “即便很危险?” 宁非顿了顿,微微弯腰,平视着小少年的目光中充满了慈祥。 “变化中也是有危险的,比如我刚才用的那种氨水,嗅多了会损伤身体,还有易燃易爆的会死人。” “这些,你都不怕吗?” “我不怕我不怕!” 十二郎忽然窜过来,蹦着高地和他小非哥表决心。 “小非哥我不怕死,我是上过战场的汉子,我不怕死人!” 宁锯子:…… 宁非:“呵呵,十二郎,从目前的成绩来说,你的天分不在化物之道,不要浪费你卓越的身体素质和灵活的反应能力。” “对了。” 宁锯子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从桌上拿起一只木盒。 “这是给你大哥的回信,里面放了一件小伴手礼,还得麻烦十二郎辛苦一趟了。” “好嘞!没问题!” 十二郎很高兴地应了。 虽然小非哥没答应教他化物之学,但也肯定了他的体力,以及他在武艺上的天分呀! 他接过木盒,随口问了一句。 “小非哥这是啥伴手礼呀?” “镜子。” 宁非倒也没隐瞒。 “昨天刚造出来的第一把,也算世上第一面玻璃银镜,还挺有纪念意义的,送你大哥把玩。” 十三是见惯了镜子的人,但依旧为银镜的清晰和清透惊得合不拢嘴,更别说生平第一次见到自己映像的墨宗众人了。 第152章 听说是史上第一面镜子, 封小弟瞬间有点眼红。 小非哥对老大也太好了!香皂洗发水特别定制老大喜欢的薄荷味,小金金那么好的横刀直接送了老大,现在还有镜子…… 呜呜呜, 他也想和小非哥做好朋友啊! 可这话他不敢直接对着小非哥说。等人转身走了,他才悄咪咪打开了送信的小木盒。 “十二哥你这样不好吧, 这不是小非哥送给大哥的吗?你这样私自拆开大哥的东西会被骂的。” 十三小声叨叨。 十二郎瞪了堂弟一眼。 “你不说老大怎么会知道?” 说着他朝十三挥了挥拳头。 “老大要是知道就你告黑状, 老子揍你哦!” 十三不吭声了,见他从木盒里取了一枚玻璃镜出来。 史上第一面玻璃镜略朴实, 仅用普通的木质镜框镶嵌, 和之前宁矩子演示的并无差别。 但是! 十三蓦地睁大了眼睛。 “呀!这是啥?!” 只见在镜子下面的木盒底部, 还静静地躺着一个奇怪的物件。 那东西是四个圆筒组成的,中间用铁栓相连接,从外观看十分古怪。 他就说! 十二郎略有些嫉妒地盯着木盒中的怪玩意。 他就说这木盒子那么大, 咋可能就装了一面镜子?!小非哥肯定又夹带私货了! “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封慷伸手将那怪东西取出来,放在手中掂了掂。 “铁的,还挺沉, 这玩意怎么用?” 十三也踮起脚凑过去看。他是个很机灵的小孩,先观察了一下怪东西的外观, 很快就看出了些门道。 “这里面镶嵌的是小非哥造出来的玻璃吧?” 小少年一边看一边念叨。 “两面四个位置都嵌了玻璃, 莫不是个镜子?” “镜子?” 十二郎远远照了照自己。 “啥也看不到,这叫啥镜子。” “十二哥, 能让我看看吗?” 十三哀求道。 “我就看一下,马上就还给你。” 十二郎想了想, 觉得自己私拆老大伴手礼这件事, 还是有必要笼络一下十三这小子的,于是便将怪东西递给了他,叮嘱道。 “你可得拿稳当啊, 这玩意挺沉的,里面又嵌着玻璃,可别给摔坏了。” 十三欢快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接过了铁筒。 他先是研究了一下怪东西的结构,觉得这四个铁筒的设计刚好可以用两只手握住,而关键则是那几枚镶嵌在圆筒中的曲面玻璃。外侧的两个大圆桶距离较远,于是十三换了个方向,凑近内侧的两个小圆筒观察。 这一看,小少年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握住圆筒的手指紧的发白,身体也变得无比僵硬。 “小十三,你咋啦?” 十二郎在一旁看得分明,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为啥堂弟忽然就不吭声了。 但封忇没理他,径自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不停地左转右转,眼睛死死贴在圆筒上。 “急死了急死了!你到底怎么了啊!” 十二郎在一旁跳脚。 “这是……这是千里目吗?!” 终于,封忇结结巴巴,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好远呀,牛背山山顶的树都看得到,小非哥是要送大哥千里目啊!” 此话一出,封慷瞬间炸毛。 “啥千里目?!就是你娘去道观拜的那个神仙吗?长了三只眼的那个?!你看到神仙了?!” “不不不!” 封忇拼命摇头,且并不肯撒开贴在眼前的铁筒,近乎贪婪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不是神仙,是真的千里目,我现在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哎呀!你急死我了!” 封慷终于忍不住,劈手将怪圆筒从十三弟的手中抢了下来,有样学样地贴在自己的眼前。 “啊,是能看挺远,十三你咋跑几丈外去了?!” “十二哥。” 封忇拼命朝封慷做手势。 “哥你拿反了,用小的那头看。” “噢。” 十二郎颇有些不好意思,翻转了手中的怪铁筒,然后下一刻,他便大叫一声,一蹦三尺高。 “呀!真的!能看到山头的树啊!真的好远!” “哈哈哈,我也有了千里目啦!真远真远!那树枝还在晃呢!” 两个小少年你争我抢,谁也舍不得把这神奇的千里目撒手。 一直到天快黑了,十二郎才想起来自己要回城送信的事,心情骤然低落到不行。 他喜欢这个千里目呀,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简直就是行军打仗的必备神器! 试想一下,要是随身带着这宝贝,那周围的沟壑和山形都尽收眼底,敌军只要一有动作立刻就能发觉,可以节省不少哨探的损耗。 尤其是从高处向下看,视野中所有的动向一览无遗,敌军无所遁形,实在太厉害! 他喜欢,他是真的很喜欢! 但十二郎并不是知道轻重的孩子,他其实在第一时间就觉察到小非哥送千里目给大哥的用意了。 好东西,还是要用在刀刃上的。千里目在他封慷手里,只能是他游玩猎耍的玩具,白白浪费了宝贝的价值。 唯有交到大哥手中,让它真的用在战场上,那才是千里目的意义所在! 想到这里,十二郎恋恋不舍地将千里目摸了又摸,最后还是小心地放回到木盒中。 他的态度近乎虔诚,看得十三一头雾水。 “哥,咱们不玩了么?” 小少年轻声问道。 以他对十二哥的了解,这可不像封慷的作风啊! “玩什么玩?!就知道玩!一天天就没点正事么?!” 十二郎学着自家大哥训斥自己的口气,伸手敲了十三弟一个爆栗。 “这是给大哥带兵打仗的!军国大事,哪能让你虽然折腾!” 十三捂着红肿的脑门,觉得无比委屈。 明明是十二哥自己不撒手地玩了一下午,咋还都怪到他头上哩?! 家里这些哥哥们,真是没有一个像小非哥那样又亲切又讲理的,一个都没有! 因为身负送信的任务,骑着小红马的十二郎哒哒哒地奔回了定安城。 他回城的时间太晚,雍西关已经落了闸。 守门门官验看过他的令牌,便找了个兵丁带他入城。 “这两日城里商贾多,小郎君还是小心些,莫要被不长眼的冲撞了。” 门官说这话的时候,十二郎颇有些不在意。 他自小就是在这定安城里长大的,谁不知道他封十二的名号,哪来那些不长眼的! 结果刚走了一会儿,他就傻眼了。 去墨宗上课这半月,定安城竟然起了不少变化。虽然此时已经是一更末刻,但路过几个坊市的时候,依旧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场面。 “噢,那大多是些客栈食肆。” 护送他回家的兵丁说道。 “听说明天西海商队有好货送来,这几日有不少商贾急着进城,这些都是赶在关门之前过来的。” “这么着急?” 封小弟惊讶道。 他觉得“西海商人”近期最可能的“好东西”,那就数银镜了。 千里目不可能拿出来,玻璃又好运输,算来算去,就属那镜子最适合。 何况今天上午他还和两个堂弟亲眼见证了镀镜的奇景,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大块平整的银镜就造了出来,若是镶嵌一些镜框,这对于墨宗的工匠来说根本没难度。 “既然是来买东西,那他们拉过来的那些货物是啥?” 十二郎指着不远处被灯笼照亮的街市。此刻正有一队又一队的马车,满载着货物被拉进客栈。门口的伙计们出入不停,正忙着将车上的苫布盖好,防止货物受潮。 “噢,那是要和西海商人交换的。” 兵丁笑着抓头。 “听说西海那边不生麦谷,平素都是以羊肉为食,五谷都是稀罕玩意。那胡人掌柜以前就住在城里,对麦谷的价格知之甚深。但她不但不吭声,还时不时自己也收些麦谷,想必是用来糊弄主家,中饱私囊了。” “现在南边的商人过来,都喜欢用谷粮交换,讨好了胡人掌柜能拿到好货。南边粮多,尤其豆子便宜又出数,贱价收入转手换成棉布或是花皂,除去途中的损耗也比给银钱有赚头。” “现在商队会定期进城,商贾们也都会掐着时间赶到,城里可热闹了!” 兵丁说了一路,未尝没有想要讨好封家小郎君的意思。这其中的门道,十二郎可比他看得清楚,这哪里是什么胡人掌柜糊弄主家,根本是他小非哥在大规模屯粮! 不过他并没有打断对方,就这样一路听到了大都护府门口。 进了府门,十二郎脚步不停地转向了东院。 这个时间封恺刚洗完澡,正坐在书房看军报。听路勇报说胞弟来了,眉头微挑。 “十二郎?让他进来吧。” 封慷走进书房,先把那个木盒放在大哥面前。 “哥,小非哥给你的信,还有伴手礼。” 封恺点头。 最近他们之间的通信变得很频繁,有的没的总会定期聊上几句。大部分是他在引导宁非聊些日常闲事,偶尔彼此也会交换一些情报,讨论中原局势。 他打开木盒,先取出信通读了一遍,然后拿起盒中的那面银镜。 镜中清晰映照出一张清俊的脸,垂落在额前的黑发遮掩了眉间锋芒,但唇角微微上扬起一个弧度,这倒是他自己都不曾知道的。 原来想到某些人,心里的欢愉已经遮掩不住了么? 他眼眸微敛,转而看向站在一旁的胞弟。 “你怎么还没走?” “哥……” 封小弟原地踱了几步,从怀里小心地捧出千里目。 他回城的时候想了又想,到底还是觉得不放心把宝贝放在盒子里。万一马匹颠簸把千里目颠坏了咋办?不白费了小非哥一片心意? 当然,十二郎也有点小小小的私心。 他实在喜欢这千里目,偏知不是自己能保住的,便想着多拿一刻算一刻。 等交到老大手里,多半就像小金金一样,一去就再也不回头。 “哥,不是我想私吞,是这东西太珍贵,我怕有差池。” 十二郎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这是小非哥送你的好东西,我都好好抱着的。” 话虽然这样说,但十二郎伸手出去的动作十分缓慢,从内而外透着浓浓的不舍。 封恺挑了挑眉,伸手从亲弟手中接过铁筒,上下翻看了一下,目光又转回到封小弟的身上。 “这是什么?” 十二郎惊讶了。 他以为信上会提起这千里目的用法,没想到大哥就像不知道一样,难道小非哥没说? 别说,十二郎这次还真猜对了。 信是宁非之前造镜子的时候写的,一早就封入了信封。后来柳铁的透镜模具造的非常成功,他便尝试着做了个军事望远镜,没想到竟然一次成功。 宁非想了想,觉得这望远镜还是给带兵打仗的比较实用,便随手放进了给暮野兄的盒子。 再后来……他真的是忙得忘了些说明书…… “是千里目。” 封小弟一边说心里一边滴血。 早知道小非哥没提,那他是不是也有机会把东西赖下,暗搓搓将千里目据为己有?! 但是不行!封慷!你得做个汉子,不能真像爹骂得那样不学无术! 不是你的,就不能动一下歪心思! 封恺多聪明一人,听到“千里目”三个字立刻摸到了门道。 他先观察了一下“千里目”的外框,比较了一下眉间距离,便直接把小镜筒贴在眼睛上。 下一刻,封慷看到一惯淡定的大哥“霍地”站起身,着中衣出了书房,手举“千里目”,站在门外的院落中四下远望。 他先是对准不远处依旧有灯火光亮的的白虎大街,然后又朝城门的方向眺望,最后,十二郎看到自家大哥仰起头,将千里目朝向天空。 老大……是在看月亮?! 封小弟背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怎么忘了,晚上视野不好,但最适合看月亮啊! 白天的时候他也曾和十三合计看看太阳,无奈实在耀眼,两人还没等找到位置就扛不住,直接作罢。 但是月亮…… 封慷的心火烧火燎的,恨不能马上把千里目从大哥手中抢过来,也冲着月亮望一望! 等了良久,他才看到大哥缓缓放下了“千里目”,长长舒了一口气。 “非,他没说什么吗?” 封大公子转头,目光沉凝地看向胞弟。 封慷想了想,微微摇头。 “小非哥就只说是送你的伴手礼,其他的并没有别的。” “这样。” 封恺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好半天才轻叹一声。 “这份伴手礼,可是太大了。” “个中情谊,也不知怎样才还的清呢。” 第153章 老大难得这样感性, 这让习惯了被硬怼的十二郎十分不习惯。 他想了想,觉得“千里目”虽然珍贵,但小非哥给他家的好东西多去了, 那把小金金也不比千里目差! 所以老大是担心欠太多人情换不起么? 十二郎抓了抓头,觉得看了月亮的大凶兽好像有点不正常。 小非哥是没得说, 不过他们封家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家, 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就是仗义念恩,对好哥们跟家里人没啥两样。 “哥, 咱家不可能让朋友吃亏, 这点你担心啥?” 封慷一脸笃定地说道。 “朋友?” 封恺转回头, 视线停驻在胞弟脸上。 “你总说你是他的朋友,贯虹和千里目为何没赠与你?” 十二郎:…… 十二郎一脸憋闷,但还是垂死挣扎地反驳道。 “虽然……虽然没有小金金, 但我也拿到大黑了呀!” 听他这样说,封恺微微嗤笑。 “你那把刀连同爹的,那都是非弟赠我的, 你们莫不是忘了自己的刀哪里来的吧?!” 十二郎被挤兑得面红耳赤,憋闷了半天才挤出句话, 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我……就你和小非哥关系好呗!就你俩算好朋友!” 却见封恺微微摇头。 “朋友是你这样的, 我和非之间可不只是朋友。” 封小弟被他哥这番话说得一楞,直觉这话里面搅和了太多的东西, 总砸吧着味道有点不对。 但究竟哪里不对,封小弟还真就说不出来, 他还想要再问他哥, 却听封大已经问起了他的学业。 “你在非那边学得怎样?听说墨宗定期有考试,你点数如何?” 点数就是分数,是墨宗考场独有的成绩展示方式, 因为过于简单粗暴直观,一直被广大学子诟病。 身为学渣中的一员,封小弟前两次考试都搞砸了,自然不想过早暴露。 “还成吧。” 他含含糊糊地说道。 “哥你不是跟小非哥说过了么,我要是太差小非哥会写信给你的,你没收到就是还成。” “听说最近朱雀大街那边在收粮,我看城里又来了不少的商贾,哥咱们是又要打仗了吗?” 十二郎意图转换话题的态度不要更明显。 好在他面前的是亲哥,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没再纠缠。 “不是咱们要打仗,是中原快打起来了。” 封恺抬起头,望了望夜空中那一轮明亮的圆月。 “非没跟你说,今天的年景可能不太好,所以要种地屯粮吗?” 没说?当然不可能。 封小弟抓了抓头。 在墨宗上课的这段时间,农科是每个人都要重点学习的,那个老头子教员天天耳提面命,都是在念叨防灾抗旱之类的,还让他们每个人都养鸡鸭放去地里吃虫,言说这样不但节省鸡料,大旱大涝的时候地里的虫子也不容易起灾,一举两得。 话说他那群鸡……也不知道今天十三给没给喂饱,槽里添没添清水,真是有点不放心。 “说是说过。” 因为想到自己的鸡仔,十二郎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哥你都说中原快打起来了,咋还容许那些商贾在咱们这边收粮易物,那不是损耗咱们雍西关的粮草么?!” “不是在咱们这边收的,是他们从中原拉过来的。” 封恺似乎是看够了月亮,一边转身朝书房走,一边回答弟弟的问题。 “咱们边城粮食惯常是比中原那边贵的,商人们就算在途中损耗一部分粮食,那也比直接花银钱在边城卖要划算。” “托‘西海商人’的福,最近也有不少商人会将拉过来却没换到货物的粮食就地转卖,咱们的粮仓也不无小补。” 封慷听得咋舌。 他大哥说的轻描淡写道貌岸让,但他十二郎又不是真傻,自然听得出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他家老大和小非哥,这是打了一套组合拳啊! 墨宗借着“胡人掌柜糊弄主家”的名头,诱使商贾以粮易物,但又不开放足额。有些换不到货物的商贾积存了粮食,若要拉回去中原只会血亏,索性便就地卖掉。 那些收粮的商贾,怕也是老大安排好的,粮食收上来入得都是军需粮草的大库。 左右边城粮价也比中原高些,商人重利自然愿意卖出。这样一来,边军收粮的动作就被完美的遮掩过去了。 厉害,真是厉害。 朱雀大街那位胡人大婶,以一己之力主导了整场假戏。听说大婶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代红姬,真是让人佩服的长袖善舞! 十二郎现在可不敢小看身边的这些女人了!从胡人大婶到牛婶子再到那个以一己之力管理织布坊的小姐姐,好像墨宗的女人都很不好惹呢! 不过一想到牛婶子十二郎就高兴。 他今天借着送信回城,明天一早要去牛婶子的食肆吃个早饭,然后再去朱雀大街看看热闹,也算是他跑腿的福利吧。 十二郎想的十分美好,等第二天一大早他兴冲冲地跑去羊角巷子,却发现他心心念念的牛婶食肆前已经站满了等饭的人。 人群排着长长的队,一直延伸到巷子口,一眼都看不到队头。 如今的羊角巷子与他之前见到的也是完全不同,接连开了好几家买吃食的,一拐进来就你那个闻到各种食物汇聚在一起的香气。 十二郎傻眼了,结结巴巴地问站在队尾的人。 “大叔……这……这咋人这么多?” 队伍的中年人回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有一阵子没来了吧?现在羊角巷子这边成了专门的食街,好多人都来这边。” 他见身后的小少年一脸懵逼,瞬间就觉得很有优越感,也不吝和他分享自己的经验。 “牛婶她家只菜食不卖汤水,你排队的时候路过卖汤水的店可以先买着,他们会给你个好牌,然后按照顺序给你送过去。” “前面还有卖包子甜饼的,可以搭配牛婶家的菜,也是一样的道理,想吃啥就一路卖过去,便宜还不耽误事。” 哦。十二郎听得晕晕乎乎,感觉自己有段时间没回来,这定安城竟然变得陌生起来。 在他十几年的记忆中,定安城以前可没这样多吃早点的人,大家一日两餐,能混饱肚子就很不容易了,哪能像现在一样为了口美食而排队等候?! 现在这些排队的人中,虽然有很多是外来的商贾,但也不乏像他前面站着的这个本地人。据说是因为牛婶食肆荤素分明,好吃不贵,吃不起猪肉也可以买些普通的菜色回家,一样好吃的吞掉舌头。 不知不觉的,定安城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越靠近食肆,鲜香的味道就越浓郁。 十二郎深深抽了抽鼻子,果断地判断出是炖肉的味道,口水开始不自觉地疯狂分泌。 吸取了上次红烧肉被打劫的教训,他今天一定要买一大盒现场吃掉,再来点好吃的小菜搭配,然后再去朱雀大街看热闹! 可等他真排到了食肆,看到今天餐单的十二郎眼前就是一黑。 今天的荤菜依旧是两种,辣口味十二郎不考虑,不辣的那道却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红烧猪肉,而是他生平最讨厌的没有之一——胡芦菔! 定安城与西域毗邻,土地多砂土质,胡芦菔耐寒耐旱,非常适合在边城的气候中种植。现在正是胡芦菔收获的时节,胡芦菔在城中的价格非常便宜,是定安城餐桌上最常见的食材之一。 但十二郎不爱吃。 他家虽然在定安城说了算,但平时吃穿用度也没有很奢侈,胡芦菔这玩意小时候可没少吃。 “婶子,这是啥菜啊?” 十二郎不抱希望地问牛婶。 “胡芦菔烧鸡肉呀!” 牛婶子用大铁勺敲了敲锅沿。 “我看你们这里胡芦菔多,最近家里养的鸡都肥了,我就琢磨了种新菜。” “小郎君放心,这菜不是辣口的,用酱油烧的胡芦菔微甜,味道和你喜欢的红烧肉有点像的。” 这话牛婶子没吹牛,胡芦菔烧鸡肉她改了几次,就数这一版的成功的。 靠着一锅红烧肉和辣椒的刺激,牛婶子的食肆很快在定安城里站稳了脚跟。 但墨宗的猪肉虽然好吃,运输和饲养的成本就放在那儿,肯定高于城中的肉价。 据说最近雍西关大都护府也在推广劁猪饲养,萍花都被临时抽调回来给劁猪匠们上课。说也就是月前的事,一时半刻猪肉还是降不下来。这种情况若只图个稀罕大家还能承受,想要长久经营,那还是要节约成本。 来之前牛婶子就和宁矩子讨论过食肆的定位,还是走平价美味的快餐路线,所以牛婶子在食材的选购上下足了功夫。 应季菜的价格肯定是最便宜的,荤肉中鸡肉价格相对低廉,定安城中也有很多农户饲养,成本可比猪肉便宜多了。 于是,几经琢磨尝试,牛婶版的胡芦菔烧鸡就惊艳登场。 主食材是鸡肉,但鸡肉少油不符合牛婶子的审美,是以她先在锅里下了切成薄片的肥猪肉炒油。 别说,味道果然不一样。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油水就意味着美味,听着猪肉片被锅子炸得油汁喷爆,在店中等候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 就冲这声音……肯定好吃啊! 眼见着肉片卷曲,牛婶子将切好的胡芦菔和本地产扁菜倒入锅中翻炒。 扁菜是边城常见的绿叶菜,有点像是卷心菜的口感,但叶子却是一片片的,没什么味道但价格便宜,做搭配食材十分适合。 而且牛婶子还发现了一个小秘密,就这种廉价的扁菜,在高温高油炒制之后,会产生一定甜度的口感。油越多甜度便越是明显,清脆绵软,又带着油脂的荤香,是意料之外的美味! 牛婶子曾经和宁矩子讨论过这种扁菜,宁矩子觉得大概是高温改变了扁菜中的某种成分,生成了甜味物质,而这种物质大概溶于脂,所以会越炒越甜。 脂啊成分啊什么的,牛婶子是听不太懂的,但这个小秘密用在食肆经营倒是很实用。 甜味在这个时代是很珍贵的东西,谁能想到便宜的扁菜竟然也有甜蜜的味道呢?! 接着便是把胡芦菔和鸡加入锅中一并爆炒,添加牛婶子秘制的红烧专用酱油和各种作料,加上水焖煮一段时间便可出锅。 别说,这样做出的来鸡肉,不但软烂入味,还带着鲜甜醇厚的滋味。而胡萝卜入口即化,饱饱浸润了猪油和鸡肉的香,再搭配扁菜略脆爽的口感,口感丰富,层次分明。 牛婶子对口味很有自信,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喂,前面的小子,你到底买不买啊!?不买你让开行不行?后面的都还等着呢!” 有暴躁的食客忍不住催促道。 这家食肆菜色新颖美味,价格又不算太高,即便是普通的定安城居民都能承担得起,跟别说远道而来不差钱的商贾们,必然是每天要过来报到的。 赶路之前,到牛婶食肆买上几份打包,又美味又不耽误功夫,赶路也不觉得辛苦了。 是以十二郎堵在食柜前犹豫不决,着实让一群人都焦躁,恨不能把这耽误功夫的小子撵走。 等着赶路呢,不买就赶紧滚啊! 十二郎看着自己已经买好的粗馍和豆浆,又摸了摸咕噜作响的肚子,咬了咬牙,决定信牛婶子一回。 “要的要的,婶子我要一大份这个鸡,再来份小菜,在这吃。” 都是熟人,牛婶子自然不会亏待他,大份鸡肉分量十足,散发着独特的香气。 在一众羡慕的眼神中,十二郎端着食盒坐了下来,先试探着吃了一口鸡肉。 十二郎:! 绵软的鸡肉饱含着微甜咸香的汁水,瞬间侵占了他的味蕾,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了咀嚼吞咽的动作,恨不能立刻就把这美味咽下肚子,彻底据为己有。 好吃!好香!甜咸适中啊! 十二的眼睛都亮了。 这道烧鸡肉真是太符合他的口味了! 和红烧肉一样的醇厚浓郁,口感却意外的流畅清爽,吃在口中更多的是汤水而不是油脂的鲜香,别有一番独特的味道。 嗯嗯,扁菜很有嚼劲,入口甜甜的,好吃。 还有这个红红的也不错,肉香满盈,绵软酥烂……唔……是胡芦菔! 不过要是这样的胡芦菔,那他一个人也能吃掉半框都没问题的,好吃好吃! 牛婶子真是做什么都好吃呀! 墨宗来定安城开店真是太好了! 呜呜呜,太好了! 沉醉在美食中的十二郎完全忘了去朱雀大街看热闹的事,却不知在他陶醉的这个时辰中,一场围绕着“西海新货”的南北商贾大战,正在朱雀大街上隆重上演。 第154章 今日一大早, 天还没亮的时候,朱雀大街附近巷子里的客栈里就有了动静。 灯一盏盏的亮起,隐约能听到忙碌的脚步声。像是在比赛一样, 几家商队的房门近乎同间打开,穿戴整齐伙计们训练有素地跑去后院, 将之前用苫布盖好的马车赶了出来, 列队集结超着朱雀大街走。 一路上,又有不少车队加入。马蹄声哒哒, 踏在定安城重新规划的马道上, 已经成为城中百姓逐渐习惯的节奏。 南来北往不同的样貌和衣着, 彼此间遇到熟识的还会打个招呼,但目的地却只有一个,朱雀大街尽头的那家“宁村作坊”。 “张老板, 今日来得早啊。” 一个头戴毡帽的北方行商操着略生硬地定安官话,笑呵呵地同另外一位南地商贾问好。 “不早不行啊萨里呑,上次就是来得晚了, 结果让那起子小人抢了先机,可惜我那么多的好谷子, 都就地卖了白虎街的米行。” 南地商贾一脸抱怨。他看了看几步远外的胡人行商, 目光略警惕。 “我说萨里呑你咋又来了,上次听说你搞到不少硬货, 这么快就出手了?” “出手还不快?” 萨里呑狡黠地一笑,伸手指了指北面。 “也有女人啊, 哪个女人不喜欢衣袍?不喜欢花皂?” “何况这西海过来的棉布又细又软, 在草原上可比丝绸实用呢!” 商人都是游走各地的,南地商贾对北面人的喜好也有所知晓,倒也不觉得惊奇。 至于彼此的阵营和立场, 那就更谈不上了。在商言商,南来北往哪里不是赚钱?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得上对方的机会呢。 “那你可是大赚一笔啦。” 南地商人略带酸气地说道。 他之前还没把这棉布当回事,毕竟南地自古便是纺织重镇,不缺丝麻。这西海商人贩运过来的布,那还能有南地的丝绸珍贵华丽? 是以第一次棉布上市,他虽然也观望了一下,但并没有下手的心思,还暗暗嘲笑那个包下所有布匹的大傻子。 结果没过多久,鼎丰城那边便传来消息。 原来那大傻子是阐宁彭家的大管事,彭家的三娘子因为献布有功,被鼎丰城里的光统帝(东山王)封为良妃了! 献布献布,献的还能是什么布?! 之前听说有人给光统帝献上珍贵的织锦丝绸,被正统帝一顿痛骂,言说逆乱未平山河不复,还胆敢以豪奢之物惑乱帝王,意同谋反! 于是那倒霉的小子当场下狱,家中资产全部抄没充公,家中亲眷流放发配,偌大的家就散了。 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眼前,阐宁彭家必不可能重蹈覆辙。 丝绸贵重,麻布又实在拿不出手,后来彭家主献上去的就是这“西海细布”。 听说宫中的彭三娘子用西海布给陛下做了一套中衣。西海布细软舒适,彭三娘子又上奏此布价格适中,朴实实用,光统帝大家赞赏。 陛下亲口赞过的东西,下面的人哪有不效仿的!?于是在代郡立刻掀起了一场追捧西海布的风暴。 春风得意的彭家主怕旁人抢了他的风头,连忙命令管事再到定安城买布,结果这一次管事空手而归,回来大骂西海商人不地道,说细布涨价了。 涨价也得买!良妃的分位都给了彭家小娘子,作为皇亲怎能给陛下没脸?! 于是彭家忍着肉痛,咬牙切齿的掏钱买布。好在阐宁城富足,一时半刻倒也支撑得起他打肿脸充胖子。 呵呵,涨价。 商贾们私底下都冷笑。他们对这套说辞太熟悉,什么涨价,分明就是那老小子欺瞒主家,把西海细布说得不甚值钱,结果现在瞒不住了,不得不给自己找台阶下! 不过他们也很好奇,这布的价格虽然距离丝绸还差着一些,但比普通麻布可贵了不少。那彭家管事到底是怎么解释花出去的那些银钱,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猫腻? 有没有猫腻不重要,反正西海细布的名声地打出去了。 现在天下都知道这布价格适中,质地细密,是一等一实用的好东西。只是细布的价格下不来,是以当那胡人管事说想搞些米粮贩运回西海的时候,好多商贾都灵机一动。 银钱降下不来,但用米粮兑换就能控制成本了呀!边地本就粮价高,胡人掌柜又只知售价不知进价,那这里面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要知道,粮贩运到边城,价格至少已经翻了一番,更别说卖粮的米行还要赚钱呢! 一时间,用米粮换细布这个渠道,经由常年出没在朱雀大街的黄牛口中传出,迅速在商贾中肆意流窜。 眼前这个胡人商贾便是抢占了第一口肉的先机,趁着大家还在观望消息的时候直接下手,顺利从胡人掌柜手中换得了一车细布! 他用的是粟米,是北地最常见的粮食,去年粟米丰产,价格一直很平稳。虽然胡商换布的粮量不少,但总体算下来还是比直接掏银钱划算许多。 “这次可是不容易了,老哥。” 胡人行商压低了声音,对南地商人小声嘀咕道。 “彭家那个这次拉了不少稻米过来,看样子是要大干一场的。” “哥你知道的,那阐宁稻米天下闻名,胡人掌柜她也识货啊!” “是以这次的细布我就不想了,看看能不能捡点别人剩下的,也就心满意足。” 听他这样说,南地商人的脸色变得很不好。 他也是奔着细布来的,来之前收了不少米粮,自觉做了万全的准备。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次竟然来了阐宁彭家这个强敌!他一介商人,自然比不了彭家财大气粗,看来这次的细布是不用想了。 “那你有啥目标没?花皂和君子盒更不容易拿货啊!” 南地商人追着行商问,想从他嘴里撬出点有用的消息出来。 可惜对方也不是傻子,有情报哪可能与竞争对手说,嘻嘻哈哈绕来绕去,硬是一点正经话都没吐露。 南地商人心中着急,借口去吃个早饭,下路拐进了一家汤饼店。 他雇的黄牛正在此等候,见主家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掌柜的,您来了。” “我有事问你。” 南地商人扯了黄牛过来。 “听说今次阐宁彭家来人了?” 黄牛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掌柜的收到消息了?” “你知道?” 南地商人冷笑。 “为何不告知于我?” “小的也是昨夜才打听到的。” 黄牛一脸委屈。 “昨夜赶在城门落锁前进来的,把城门的胡大哥跟小的说,他们拉了不少米粮进城。” “那怎么办?你这消息也太迟了,老爷我一点准备都没有!眼看一会儿就要开货,这次八成又要就地卖粮!” 南商咬牙切齿,他抬眼看了看黄牛。 “你不是说和胡人掌柜有故交么?你就去关说关说,我就不行彭家人还能把手伸到定安城!” “关说不过的,老爷。” 黄牛苦着脸说道。 “小的也没想到代郡那边这样看重细布,胡大哥偷偷给小的吐露过,说彭家那管事颇有能量,和胡人掌柜的关系也不一般,咱们怕是争不过的。” 一听这话,南商顿时怒了。他伸脚踢了黄牛一个跟头。 “那我养你何用?!” “这次的佣金,你别想要了!” 一听说不给钱,黄牛马上着急了。 “不不不!老爷您别急!我……我想办法!我想办法!我……我……我能找到门路!” 他压低了声音,跟南商耳语道。 “我有内部消息,听说这次西海商队会运来新鲜货,老爷要是能吃下,获利未必比那西海布少。” “新鲜货?” 南商一皱眉。 “什么鲜货?你给老爷说来听听?” 黄牛想了想,越发压低了声音。 “听说……听说是银镜啊。” 银镜? 南商想了想,觉得这的确是个稀罕玩意。 时下的镜子大都是铜磨的,银子也能造镜? 心中这样想,嘴巴却还要嫌弃一番。 “镜子有甚稀奇,老爷家里就有铜镜,哪能和那细布比?” “不不不,不一样的。” 黄牛拼命摇头。 他犹豫了半天,最后一咬牙。 “掌柜若是信得着我,便随我去一处地方,便可亲眼见识一下这银镜的模样!” “只是这样一来,这镜子的换价就要高些了,毕竟疏通关系还需要银钱……” 听他这样说,南商也有点犹豫。 不单单是钱的事。他这批货是京城那边的贵人要的,鼎丰城都有布,那京城怎能缺乏? 怪只怪自己轻敌,以为对手只有行商这种小户,备战不周。 但这话要是传回京城,那他也吃不了兜着走,如今只能另辟蹊径,看看能不能从新货上找补。 咬咬牙,一拍大腿。 “罢了,便再信你一次,带我前去一看!” “好嘞。” 黄牛一拍巴掌,引着南商七扭八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他走到一处黑漆门前敲了三下,门很快被打开,露出一张容长脸。 “三哥,我带个掌柜过来看货。” 黄牛讪笑道。 那容长脸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侧身将人让进屋。这院子十分逼仄,房子也破破烂烂,一看就不像能住人的模样。 “看银镜的?” 那容长脸冷声问道。 南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容长脸有点怪。虽然他穿着活计的衣裳,但整个人都有种肃杀的压迫感,很像战场上见过血气的兵士。 但他不敢问。 他只是个商人,哪管得了这些门道勾连中的人物,看货是正章。 好在黄牛也没骗他,那容长脸很快拿出了一个木盒。 “西海那边的货,买不买得到不管,但开我这盒子看货要三石谷子,如何?” 有点贵,毕竟就是一眼的事。 但南商却没犹豫。这小子能提前拿到西海的新货,那必然在商队内部是有门路的,这三石谷子不过就是买路钱,得花。 “成。” 南商从怀中摸出一枚木牌。 “这是定安城章记米坊的提货牌,凭此能提一石谷米。” 他数了三枚出来,痛快地递到容长脸手中。 “还请小兄弟照顾了。” 这么上道,容长脸表示很满意。将木牌收入怀中,然后打开了木盒。 下一刻,南商的呼吸都停滞了! 这这这这这这这!这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神奇的镜子!水晶嵌着银面,光鉴可人,平展剔透,简直……简直…… 南商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表达的自己的心情。此时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拿下这面镜子,拿下它!这是他发财的最好机会! “这镜……这镜要多少米粮?” 南商盯着镜中自己比眉眼狰狞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已经做好了被狠敲一笔的心理准备,毕竟这种镜子世间罕见,第一批绝对是稀罕玩意,西海人不可能卖成低价。 结果,对面那个面无表情的容长脸,一句话就差点让他晕厥。 “看你要多大的。” 容长脸淡定地说道。 “若只是这种巴掌大的,那十石谷子就差不多,若是要等身大小的,那便要按车计数了。” “甚……什么?!” 南商颤颤巍巍,结结巴巴地问道。 “还……还有等身大小的?!真……真有能和人一般大小的镜子吗?” “自然有。” 容长脸颇不耐烦地道。 “最大的一人高,这是西海能运来来的最顶尖货,按大小收钱,越大的自然越贵。” “兄弟……” 南商一下子抓住了容长脸的手。 这小子的手掌极其粗糙,指尖和骨节处都长有老茧,这可是长期握兵刃的人才会有的特征。 但南商毫不在意,他觉得自己握着的不是手,而是一个平步青云,直上九重天的大·机·遇! “兄弟,我就喜欢大的,越大越好,不大的不要,你有办法的,对吧?” “你确定你要?你能吃得下?” 容长脸皱眉问道。 “能能能!太能了!我特别能吃!谷粮我带了十车进城,要是不够的话,我还可以找别的商贾兑购。” 都知道以粮易货划算,是以很多商贾都会带粮进城。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抢到称心如意的货物,很多空手而归的人多半会就地处理粮食,免得拉回去不但有损耗,还卖不上价钱。 最理想的买家自然是商贾,尤其是吃下货但东西不够的商贾,卖给这些人还能小赚一笔,不无小补。 “喂,他靠谱吗?” 容长脸侧头问黄牛。 黄牛在南商祈求的目光下十分给力,头点的跟啄木鸟一样。 “靠谱靠谱!是我的老交情,我用脑袋担保的,绝对言出有信。” “是啊是啊!” 南商有攥住了容长脸的手,还想故作亲热地和对方勾肩搭背,结果被很嫌弃地甩开。 容长脸示意黄牛在一旁看着人,然后便出了小院门。 “他……他咋走了啊?” 南商一脸惊愕,思忖自己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把人个得罪了。 “没事。” 黄牛笑道。 “三哥去给你取货了。” “三哥虽然看着凶,其实人挺好的。干他们这行的都不能太张扬,老爷你懂的。” 懂懂懂,太懂了!监守自盗,私卖主家的好东西报损耗,这套手段他也玩过! “好小子!看不出你还真没吹牛,有两下子啊!” 南商伸手拍了拍黄牛。 黄牛得了表扬,马上打蛇随棍上。 “那老爷,我的酬劳……?” “若是东西好,给你翻倍!” “好嘞!那我就预祝老爷平步青云啦,多多发财啦!” 门里的人喜形于色,门外的容长脸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拐进了隔壁的院子。 本该在店铺里的梅大娘正坐在院子里,见容长脸进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张校尉。” “梅大娘。” 容长脸拱了拱手,将情况说了一遍,梅大娘点头,将一张价位单递给容长脸。 “便按这上面的价格,越多越好。” 于是,一个时辰后,南商和黄牛拉着一辆木板车出了巷子,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虽然还要收些粮才能补足价,但两人的脸上都布满了喜色,仿佛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大烧饼一样。 他们离开后不久,另外一个中年黄牛带着一个头戴毡帽的胡商鬼鬼祟祟地拐进巷子,径直走到那道黑漆门前敲了三下。 “三哥,我带个掌柜过来看货。” 第155章 初夏未到, 墨宗的第一批土豆就要收获了。 最先熟的自然是山谷里的那块系统田。虽然收获效果加成即将到期,但因为水土和气候都、十分适宜,土豆的生长状况一直都很理想。 九凌湖附近新开垦的土豆田, 长势也十分喜人。 虽然没有牛背山谷地那样的完美的环境,但系统出品的土豆种本就材质出色, 更兼有宁锯子特制基肥和种肥的加持, 一片翠绿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这是已经可以预期的丰收。 宁锯子这段时间有点小紧张,没人的时候就会召唤渣统陪聊。 原因无他, 眼看就要第一批作物收获了。 这本来应该是件高兴的事, 但宁锯子心里就是没来由地不踏实, 翻江倒海的,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学渣成绩揭晓的前夜。 他总控制不住自己去胡思乱想, 毕竟这是小冰河期开始的第一年。小冰河期气候变化剧烈,说不定就会有什么突发灾难出现。地都种了一季了,这段时间要是老天爷要是忽然起了幺蛾子, 那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落袋为安,落袋为安, 就差临门一脚了! 宁锯子这样紧张是有原因的。 他这一轮的主线任务是在秋分时收获粮食四万斤, 现代土豆的正常亩产量在三千到五千斤左右,若是选用优质良种精心照看, 产量可高达八千斤左右。 土豆种植周期短,对于土壤和气候的要求相对较低, 作为系统赠与第一个绑定者的土豆种还是超高品质, 这也就是宁非为啥一定要先种土豆的原因。 只要这一季土豆种好了,他的主线任务差不多就可以一波完成,以后的玉米稻谷麦子都可以当做锦上添花, 不存在产量压力。 所以,土豆还是基本!是保险!是保住他宁锯子的生命线! 九凌城的建筑工程太大,其中又涉及到水坝的设计和厂房的建造,这些都不是宁非熟悉的领域,是以这段时间他没少用支线任务的商城点数兑换设计图纸。 虽然设计图纸比技术图纸要便宜许多,但对于一个在渣统身上花掉了太多点数的穷逼矩子来说,还是钱包不能承受之重。几乎是兑换一张就清空一次,完全没给自己留后路的意思。 宁非在赌,赌第一季的土豆收获量就能完成系统任务要求。 他问过8825995号关于主线任务的评分标准,渣统说主要有两个标准,第一个是收成量另外一个则是系统结算时粮食的保有量。 收成量是硬性标准,只计算宿主领导下的实际粮食采收量。但保有量却没那么严格,只看系统结算时间的库存。 也就是说,只要收成达到及格线,后期保存到秋分的库存量很好解决,梅大娘那边一直在各种收粮,消耗的这期间消耗的粮食可以用外收的补足。 这段时间渣统乖巧得很,尤其每到宁非兑换图纸的时候,态度可以堪称小心翼翼并无比谄媚。 有时候见爸爸心情好,8825995号还会很有眼色地给爸爸放一段BGM,适当烘托一下气氛。 原因无他,渣统心虚啊。 宁非是他见过最有能力没有之一的宿主,这样牛X的技术流人才目前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那都是因为它年少无知,万一爸爸想起来它肯定要挨骂。 好在宁非不是个小气的人,除了第一次得知真相愤怒了之外,之后便再也没有翻过8825995的旧账,让它略微安心。 是以现在,渣统是真的对爸爸死心塌地了。不用宁非吩咐,它也会自觉利用系统许可的权限收集一些信息,给宁非提供助力。 比如今天晚上,宁非正准备睡觉。 ——8825995:爸爸?! 宁非怔愣了一下。 没有他的召唤,渣统很少会主动上线,而且情绪似乎有点小激动,今天这是怎么了? 宁非:怎么了? ——8825995:爸爸今天是不是睡不着其实睡不着的时候最好找点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或者消耗一下精力比如跑步跳操干农活之类的呦。 宁非:?! 宁锯子皱眉。 渣统前面的那段话语速很快怕,偏偏到最后卡顿了一下,好像在强调什么。 干农活?这个时间? 但渣统不是无理取闹没事逗他玩的统,它没这胆子。 这种反常,更像是想提醒他些什么,但碍于系统规则无法明说。 宁非:那做什么更合适消耗精力呢? ——8825995号:慢跑呀跳绳啊健美操啊都很推荐呢爸爸。渣统为爸爸选择了几首适合运动的配乐呦。 然后它忽然开始放BGM。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在同个屋檐下,你渐渐感到心在变化。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暖暖的眼泪跟寒雨混成一块。眼前的色彩,忽然被掩盖,你的影子无情在身边徘徊。 宁锯子:…… 宁非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推开玻璃窗朝天空看。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天空黑沉沉的,一颗星都没有。 明白了,老天爷要下雨。 而且不是短时间的下雨,怕是有大雨,或者接连不断的阴雨天。 他的土豆! 这一瞬间,宁非的背后蓦地腾起一阵阴寒。 他就说最近为什么总觉得不踏实,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这见鬼的小冰河期发力了! 这要是他的土豆被雨水浸泡个几天,怕是有一大部分都要烂在地里,而接下来的大雨玉米、水稻、麦子都要遭灾,他这个主线任务可不好过了。 忍住心惊,宁非闭了闭眼。 宁非:渣统,我可以运动多久? ——8825995:这个要看爸爸的体能渣统知道爸爸很强大很厉害所以爸爸的身体足够好的话可以沿着牛背山高处慢跑鸭一直跑一直跑都是没问题的根据目前空气的温度湿度和气象情况大概也许可以跑到·明·天·中·午呦! 哦,明天午后会下雨。 宁矩子点了点头,起身迅速穿好衣服。 他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系统规则无时不刻不再监督他和渣统之间的对话,否则渣统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暗示他。 为了保护渣统,他必须不能给系统规则留下把柄。 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跑了两圈,宁锯子看了看天。 “今天天气不错,适合运动啊。” 说着,他就一路跑到主楼,抡起钟锤就敲响了楼前的大钟。 咚—— 咚——咚—— 钟声就是召集令,在静寂的夜晚无比清晰,惊得所有人都从房子里跑出来,迅速向主楼集结。 等看到敲钟人是矩子,众人都有些紧张。这其中还包括实习织工和学房的学生,他们都是跟着墨宗弟子一起出来的,俱都是一脸不明所以的茫然。 但是很快,大家都意识到有事情发生了。 今夜的矩子和惯常很不一样,清秀温和的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满满都是凝重。 没人吭声,目光都聚焦在宁非的身上,等着矩子发布命令。 见人来的差不多了,宁非站上了高台,居高临下对众人说道。 “我看今天天气不错,不如这样,我们比赛收土豆吧。” 话虽然说得轻松,矩子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见大家都是一脸茫然,宁非便又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 “左右土豆都长得差不多了,还是尽快收进仓库里比较安全,早收晚收都是收,万一有野猪冲进来祸害就糟了。” 听他这样说,很多墨宗弟子立刻都有些紧张了。 之前田里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情况,九凌湖附近的一块稻田被冲下山的野猪给踩了,让种植组的人心疼了好久,如今眼看着土豆就要收获,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差点饿死的缘故,墨宗全员都有种强烈的土豆情结。仿佛不管天气如何土质如何,他们的土豆一定要长得茁壮,土豆就是活下去的底气,对土豆田也比对其他的作物精心。 一说土豆要遭灾,大家都急了。 “是啊是啊!咱们这就把土豆给收了吧!那么多的粮食要是被糟蹋了多可惜!” “唉,野猪倒是小事了。今天晚上我的老寒腿特别疼,这天上又看不到月亮,怕是明天要下雨了。” 人群中,柳老头忽然叹着气说道。 这话立刻引发了共鸣。几个腿脚不好的老头老太也都开始念叨,一个人说没人注意,现在好几个人都这样说,可不容得大家不重视。 宁非点了点头,顺势把话题往下雨的方向上引导。 “啊,要是下雨就麻烦了。” 宁矩子朗声“叹气”道。 “下雨的话,在地里的土豆可就容易受潮发霉,好好的粮食可惜了……” 墨宗人有土豆情结,这么说必然会引起恐慌。 果然,下一刻人群立刻着急了。 “啥?那可不行!咱们辛苦种的土豆,咋能发霉呢!必须赶快抢出来!” “对对!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咱们就比赛收土豆,争取把地里的都收进仓子!” “比就比,谁怕谁!咱们铁匠坊的人一组啊!可不能让别人抢了头名!” 墨宗弟子都是行动派,说定了也不再废话,立刻各自分组开始干活。 火把亮起,人群聚集,以各个工坊为单位,众人兵分两路,迅速向九凌湖和牛背山谷地进发。 来学习的织工和学生也不好意思看热闹,各自组了一队参加。挖土豆没什么技术含量,看人做几次也就明白了诀窍,也加入到抢收土豆的队伍中。 从一更干到三更,没有人想要停下,也没有人准备停下。 这一夜,墨宗的火把照亮了黑沉沉的天幕,顽强地用微薄的光亮与即将到来的阴霾对抗。 一车车的土豆被拉进坞堡,小心的存放进粮仓。 食间的婶子姐妹忙着烧夜宵和早餐,小孩子们很懂事的帮着洗菜,然后由少年们将温热的餐食盛放进木桶,送给田里奋战的人们。 整个抢收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晌午,当最后一车土豆被收进粮仓,天空中的乌云已经浓厚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风也越来越大。 “要下雨了。” 柳老头看着天,喃喃地说道。 “这云彩,老头子我好多年前见过……” “得差人把九凌湖的排涝渠都打开,不然怕是要涝水了。” 第156章 宁非没说话。 他正紧张地等待着渣统计算首次收粮的结果。 ——8825995号:爸爸! 宁非眉眼一跳。 渣统的声音十分激动, 尾音还微微颤抖,看样子应该是好消息。 果然,8825995号兴冲冲地尖叫道。 ——爸爸!爸爸!收够啦!本次收获产量已经超过评价线啦! 8825995号在线上吹喇叭敲锣放鞭炮, 简直比自己升级了数据库还兴奋。 ——后台数据检测大大超过指标线!接下来爸爸只要在秋分日保持粮食库存就可以啦! 听它这样说,宁非的唇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为了尽量能够多播种一些土豆, 除了之前救饥荒之外, 宁非都尽量选择其他粮食作为主食,以节省更多的土豆做种。为此他不惜将“宁村作坊”赚到的钱大量投入到丰富饮食上, 尤其是在封家送猪过来之后, 因为副食的丰富, 墨宗的碳水消耗量有了明显的降低。 春季播种,土豆田选定是最适合的土壤,最丰厚的肥料, 由柳老头亲自做技术指导,超标准线是宁锯子预计中的结果。 但小冰河期,宁非心中还是没底气。 他能选择土壤, 调配肥料,改良灌溉, 养鸡治蝗, 但他无法控制天气和温度。 骤冷或是暴雨,日照不够亦或是地震泥石流, 这些都是不确定因素。 这次要不是渣统及时示警,他差点在涝灾阴沟中翻船。 惊喜过后, 宁非开始关心产量。 让墨宗弟子一点点称量实在麻烦, 倒不如直接问渣统。 宁非:一共收了多少粮食? ——渣统:30吨!!!而且品质很不错的呦爸爸,只要妥善存放防潮防虫防鼠害,到秋分绝对没问题的。 非常可以了。 宁非换算了一下, 以目前的种植水平来说,即便这个产量是按照生薯算的,亩产也足够惊人。 宁非:也就是说,我第一个考评标准通过了? ——8825995号系统智能:是的爸爸!系统规则没有规定是干燥后的粮食重量,所以已经合格啦!恭喜爸爸贺喜爸爸爸爸英明神武千秋万代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宁非:…… 宁非:你最近都在浏览什么有的没的,有时间还不如好好上个网课。 但总归还是舒了一口气。 过了变数最多的一关,接下来的就好办得多,他也终于有心思考虑别的。 宁非抬起头,看了看天边已经开始翻滚的乌云。 但还没有到午时。渣统昨天暗示说午后会下雨,数据不会错,所以现在还有时间。 “是要开闸。” 他对柳老头说道。 “昨天忙着收土豆,暂时没时间去管排涝渠,这雨看样子不小,要和封家知会一声。” 听他这样说,柳老头连连点头。 “正该这样。咱们和封家合作种田,咱们有消息没道理不告诉人家,早做防范大家都好。” “我这就去找九凌湖那边的军屯……” 这种天气,哪能然柳老头这样的老人去跑腿!? 宁锯子连连摇头。 “我让哈斯勒去。” “哈斯勒和农科班的军屯混得熟,平时也经常两边跑,让他骑马去。” 一听说骑马,柳老头也连连点头。 他倒是忘了哈斯勒的骑术非常不错,骑马来回的确不会耽误功夫,当下也不再异议。 宁矩子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我这就动身去定安城。开排涝渠不是小事,要亲自去和封大公子打个招呼。” 一听宁非要去定安城,也不知打哪儿窜出来个封小弟,一溜烟地跑到跟前。 “小非哥我我我!还是让我去吧!我骑小红马跑得快,我去给老大报信!” 封家的三个小郎君也参加了昨天晚上的抢收。到底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少年郎,体力十分出色。一晚上农活干下来,三人不但不觉得累,反而精神奕奕。 两个小的还好,十二郎却觉得有点不过瘾。他所在的学房租在抢收大赛中打狼,连那群来学织布的婶子大娘都没拼过,心中十分不服气。 心里憋着劲没地方使,一听说有任务,马上跳脚报名。 宁非摇头,直接谢过了十二郎的好意。 虽然让封慷转达也没什么问题,不过还是他本人亲至比较有诚意。 甭管什么科学种植,遇上连绵的水涝减产都是小事,搞不好庄稼就要烂在地里。 给人家插翅膀争霸天下的牛皮都吹出去了,没想老天爷不成全,直接用冷冷的冰雨拍打他宁矩子的脸面。 疼!真疼!但还是要忍着。 不但要忍,还要拿出解决问题的态度,不然以后他宁锯子可没脸做人了。 自从上次一别,虽然两人书信往来不断,但因为各自忙于公事,宁非已经很久没见过封恺了。 暮野兄是个黏黏糊糊的朋友,这一点从他没事喜欢写信就能看得出来。朋友之间相处讲究礼尚往来,封暮野拜访过墨宗好几次,宁非觉得自己也应该有所回应。 正准备上马车,忽听克雷过来回报,说是封家大公子带人进城了。 嗯? 宁非一愣。 可真是想谁谁就到。 他转身下了马车,正要吩咐克雷将人请过来,却见视野中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正准备请人过来,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视野中。 青衣黑马,洒落从容,今天的封恺只着常服,整个人却如他腰间的贯虹一般,锐利无匹。 径直跑到宁矩子面前,封大公子飞身下马,朗声笑道。 “非弟莫怪为兄不懂礼数,实在是事出紧急,等不及再通报了。” 说着,他也不废话,直接说明了来意。 “怕是要有大雨,非弟还要早做准备。” 哦吼! 宁锯子惊讶了。 没想到暮野兄来坞堡竟然也是为了下雨的事,可是和他想到一处了! “哥!哥!太巧了!太巧了啊!” 一旁的封小弟兴奋得不得了。 “小非哥也正要去跟你说下雨的事呢!我说让我去报信,他说他要自己去找你……” 封恺一个眼神都没给亲弟弟,视线只定格在宁非身上。 他侧过脸,目光像是延伸出无数根触丝,将猎物牢牢笼罩其中。 蓦地,男人笑了。 “那可真是巧了。” 封恺笑得温柔。 “非弟果然与我心有灵犀。” 他看着略瘦弱的宁矩子被吹得摇晃,便伸手将他护到内侧,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抵挡劲风。 “此处不是商谈之地,可否借一步说话?” 借借借!当然借! 他不说宁非差点忘了,两人现在就站在门口喝西北风。 不过既然正主已经知道下雨,那他也不用多此一举,只安排下自家开渠不提。 两人进了书房,十二郎也想跟进去,被亲哥一个眼神吓得收回了脚步。 “我……我去给你们倒茶……” 十二郎讪讪地笑道。 “去吧,我也要清茶水,和你小非哥一样。” 封恺无比自然地差使弟弟,然后笑着对宁非解释道。 “近来越发觉得清茶回味悠长。上次非弟在信上说制了新茶,为兄早就想一尝滋味了。” 哦,这样。 宁非点点头。 他爱喝茶,但如今的茶汤都要放些奇奇怪怪的作料,让他十分不适应。 难得遇上同好,要不是有天灾悬在头上,他一定找个时间和暮野兄好好茶中趣味。 闲聊了两句,宁非便把话引入正题。 “暮野兄,你怎知要下雨的?” “定安城中有个老道会观农时,昨日傍晚他见天空云象不正,便断言可能有连绵大雨。” “这人有点本领,这些年雍西关的屯边都是按照他定下的农时耕种。虽然比不了中原和江南的鱼米之乡,但供应边军将士的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 唔?老道啊。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会看云相,知道积雨云的老道,这不就是朴素的气象学家吗?! 不过没想到暮野兄这么正经的一个人,竟然也会和玄学人士打交道,还对对方深信不疑,也不知这老道是何等神仙人物。 等等! 宁锯子打了个激灵。 暮野兄为啥要跟他说这种事?! 边军按照谁定的农时播种和他有一毛钱的关系么?而且刚才,暮野兄还亲口爆出边关军粮充足的猛料! 宁非:统,是爸爸听错了吗?他刚才是不是说边军每年军屯的粮食都够吃? ——系统智能:是的爸爸!他说了他说了!他再跟你说雍西关有粮食储备,每天自己种的还有剩余,朝廷不发钱都能存下军饷粮草! 宁非:卧槽! 宁锯子看向暮野兄的眼神逐渐惊恐。 为啥要告诉他这些?他只是一个热心推动时代技术线的热心村民,他并不想知道暮野兄你的幕后班底啊! 然而这一次,封恺并没有准确接收到宁锯子的脑电波。他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继续说道。 “那日非弟赠我千里目,被这老道看见了,惊为天人手段。” “此次我来送信,那老道死缠烂打也要一起,被我拒绝了。” “不过他是个颇有些趣味的人物,非弟若是有兴趣,为兄可为你二人引见一下。” 哦哦哦!来了来了!这老道能“看见”望远镜,怕是暮野兄的核心重臣! 宁锯子低头,不想和他暮野兄对视。 明明说的是老道的事,不知道为啥,他总觉得封恺的眼神略直接,内中燃烧了炽热的火光。 这种火光略危险,本能在告诉他不要轻易触碰,否则会召惹来难以预料的结果。 封恺这人,精明严谨,步步为营,和他那大剌剌的爹和弟弟都格外不同。 他如果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怕是世界上也不会有第二个知情人。 这样谨慎的一个人,忽然把核心幕僚引见给自己…… 那……那是几个意思啊? 第157章 一瞬间, 宁非的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暮野兄这么说,是真想介绍心腹给他认识,还是以此试探墨宗的态度? 若是前者, 没有理由。 他们两个是朋友没错,两家也在合作蜜月期, 可墨宗毕竟不是封家的墨宗, 若是有一天有了利益冲突,宁非并不会因为是朋友就有所退让。 同样的, 他觉得封恺也会是一样的选择。一上来就跟对方交出所有底牌这种事, 大尾巴狼不会做。 而用心腹重臣试探他的态度, 似乎也不太讲得通。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眼眸略幽深。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对这位封家大公子的了解日深。 封恺对他手中的技术十分看重, 几乎是有求必应,而且只要宁矩子说出口,他都深信不疑。 但除了水泥之外, 封恺再没有主动提出过转让技术的要求。农科班也好,豆腐也罢, 这些都是宁非安利的, 他只是顺势接受。 同样的,宁非也从不过问封家的计划。除了九凌湖那块土地, 墨宗再也没有向定安城提出过土地要求。 两家合作的模式就是在各自的领域尽量提供帮助,互相弥补短板, 不存在彼此渗透对方的情况。 那暮野兄忽然说出这种话是几个意思?难不成因为下雨引发了天气致郁综合征? 宁非有点拿不准封恺的心思,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茶香袅袅,水气蒸腾氲氤,恰到好处地柔和了房间中忽如其来的沉默。 “咳咳。” 思忖良久, 宁矩子轻咳一声,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 “暮野兄,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当然,若能告知,我对非弟绝无隐瞒。” 封恺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收起了笑容,神情略郑重,仿佛准备回答关乎未来的紧要大事。 他这个状态让宁非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从真正和封恺有交集开始,宁非就知道这是个心思缜密的男人。这种人因为自己心思太多,所以对同类格外排斥。当然,对手技高一筹的除外,有小概率会转化成臣服或是欣赏,但宁非自己并不在其中。 所以相对更省力的办法,便是走大智若愚的路线。赚钱堂哥的干货,宁锯子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了傻白甜的人设,这时候自然不能破功。 少年矩子抓了抓头,还是决定顺从直觉,开门见山。 “暮野兄,我现在这个身份,怕是不太适合接触你说的那位道长吧。” 听他这样说,男人微微挑眉。 “为何不适合?” 他顿了顿,忽然又补了一句。 “非弟觉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制定农时历法是天下第一紧要事。那位道长有此大能,想必也是深得暮野兄信任。” 宁非迅速梳理了一下思路,尽量精准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这样的能人,便可被尊为国士,我一个外人……”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但宁锯子觉得暮野兄能明白他的意思。 却见封恺笑了,凤眼微微收敛锐利,摇头轻道。 “是个能人,但国士谈不上。” “若真要说国士,我倒是觉得非弟……” 同样不说后半句,却引得宁非的心跳快了几分。 是嘛,暮野兄觉得他是国士吗?过奖了过奖了嘿嘿嘿。 前世他因为身体原因,一直在自家的实验室里做研究,虽然自由自在没压力,但也真的接触不到太尖端的项目。 一方面是规模问题,另一方面,这些顶尖的科研力量大都集中在国家研究机构或是科研院校,比起经济上的追求很多人更看重名誉地位和项目影响,这些他一个私人实验室给不了。 搞科研的,谁还没个诺贝尔梦么! 如今听到有人这样夸奖自己,宁非瞬间满足感爆棚,原本还绷着的脸上憋不住地露出笑意。 然后接下来的后半句,他就笑不出来了。 只见对面的男人抬起眼眸,一双锐目锁定少年矩子。 “何况,我也没把非弟当做外人,我心悦你许久了。” 轰—— 闪电划过乌云密布的天空,而后是在耳边乍然响起的惊雷声。 有那么一瞬间,宁非觉得这些电闪雷鸣都是自己脑中的幻觉,暮野兄的话太有冲击性,他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可能。 可等他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窗外时,视线却被忽然划过的第二道闪电照亮。 ——轰——轰隆隆——轰! 竟然真的……打雷了?! 不知何时开始,窗外已经一片昏暗,连带着房间里的光线也不甚清晰,唯有靠着电光照亮的瞬间,才能看到彼此的表情。 宁非没动,就着原本的姿势定定静止,脑中反复盘旋着一句话: ——他在暴雨将至的午后,收到了一个……天打雷劈的……告白? 不是一道雷,看样子是场雷暴……是不是有点不吉利? “不是。” 宁非摇头,视线转向窗外滚滚的黑云。 虽然看不清暮野兄在做什么,但他却能感觉到有如实质一般的视线,逼得他下意识的避开。 “暮野兄。” 宁锯子咽了口口水,干笑一声。 “刚才那声雷太响了,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我心悦你。” 对面的男人开口,一字一句道。 “我心悦非弟许久了。” 卧槽! 之前相处的一幕幕场景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圈,曾经被忽略掉的细节全部高亮,一闪一闪让人想装作看不见都难。这下宁非再也没办法装傻了,原来那些“黏糊糊”的不是友情而是基情,他的好朋友暮野兄想要上了他! 卧槽!我了个大曹啊! 一瞬间,宁非的脑子都木了。 他就跟被雷劈到的一根小白菜,蔫蔫巴巴瞬间脱水。 不是错觉!不是敏感!不是他自作多情!之前暮野兄几次暗搓搓地撩他,是他下乱了解析包,开错了色谱仪! 最糟糕的是,他之前还做出过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应,现在看,怕是全都让暮野兄误会了! 渣统:是的爸爸按照常识一个男人给另外一个缝制贴身内裤这就是想要做他媳妇的意思鸭还有送他专属定制洗发水沐浴露牙膏横刀望远镜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和他分享还和他一起看月亮吟诵但·愿·人·长·久 ·之类的这些都是《教你如何追男神》一书中的规定动作鸭! 宁非:…… 宁非:不是,我说那个是因为他说那什么无衣啊! 宁非:我虽然是个理科生,但也知道无衣说的是打仗的事! 渣统:爸爸渣统给你列逻辑线啦,你说但愿人长久是因为他说无衣,他说无衣是因为你说不容易生活环境不同,你说生活环境不同对应的是他说的那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啦。 宁非:啊,那咋了? 渣统:……爸爸我上网课了。 然后宁锯子的眼前就出现了整首《蒹葭》。 别的他不认识,但那“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八个大字他还是认识的! 擦!这话还有上半句吗?!为啥暮野兄他不背诵全文?! 想到这里,宁锯子的冷汗都吓出来了。 上辈子因为身体原因,虽然也有不少男女对他表白,但宁非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人。 直到死亡,他都没有明确的性取向。因为对他来说,感情是负担,是消耗生命质量和时长的非必需品,不在考虑的计划之列。 平心而论,宁非并不讨厌封恺。封恺身体强健,杀伐决断,心思缜密,是他从没活出过的那种样子,放到宁非的时代也是一代人杰。 被这样优秀的人告白,小虚荣小满足还是有的。 但,暮野兄的资本……他见过,不是他这破烂的体格能应付的奢侈品,勉强怕是要遭罪! 怎么办?直说吗?那是不是以后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一想到这里,宁非的心里就有点难受。 封恺是这时代他少数几个能聊得来的人,他的眼界和思维方式和现代人有很多相像之处,能够跟得上宁非的脚步和节奏。 知己难得,但要他马上接受对方成为亲密伴侣,宁锯子自觉还是做不到。 他没有经验,也不准备。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发狠似的,一如室内不甚融洽的气氛。 良久的沉默,已经让封恺的眼眸微暗。 他多聪明一个人,见到宁非这种态度,心中已经有了某种猜测。 男人叹了口气,苦笑一声。 “我以为与非弟两情相悦,现在看来是恺造次了。” 宁非猛地抬起头,黑润的眼眸定定看向对面,像是一只窥探捕猎者的小动物。 他屏住呼吸,心跳加速,等待着接下来的审判结果。 暮野兄是个大度的人。 但感情受挫谁还能大度得来? 被拒绝多伤自尊,天之骄子差你宁非一个吗? 但心中还是挂着小小的希望。 万一,万一,万一呢? 焦灼的等待中,时间像是被扭曲一样的漫长,宁非渐渐感到心在变化。 万一……这不是没有后路的悬崖。 “不过心悦之情很难收放自如。” 封恺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略带一分忧伤和不甘。 “若非弟并非不能忍受,还望给为兄一些时间,我不会让非弟觉得困扰的。” 话说得如此卑微,听得宁锯子心中越发觉得愧疚。 本来就是他瞎乱撩拨惹出的情,结果他拍拍屁股跑了,扔下暮野兄一个人,这不是渣男是什么!? 难怪渣统叫他爸爸,不是碎渣渣,不能进一家! 想到这里,宁非还有什么不答应了,连忙点头。 “能忍能忍,暮野兄你慢慢调整,不着急的。” 听他这样说,对面的男人忽然笑了。 此刻外面已经转为绵绵细雨,天色也比之前亮了许多。 宁非看到封恺的笑容满是苦涩和面前。男人蓦地站起身,朝他告罪一声,快步走出了书房。 看着他的背影,宁锯子觉得心里难受,闷坐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一下。 也就自然没能看到走出门的男人,伸手从廊下揪出了正在听壁脚的封小弟。 “可听得解气?” 封恺似笑非笑地问亲弟。 十二郎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很有求生欲的强调道。 “不解气不解气……不是,我是替大哥可惜。” “可惜什么?” 封恺揪住他耳朵,拎着他朝客房走。 封小弟吓得都忘了挣扎,睁大了眼睛问他哥。 “咋?你还准备住下?我们家不要脸面的吗?” “呵。” 封恺冷笑一声。 “有更重要的东西,脸面算什么,结果在意料之中。” 这下封小弟看不懂了。 和着他大哥不生气就算了,竟然还觉得被拒绝正常!?丢脸有瘾吗? “你懂什么。” 封大公子对弟弟嗤之以鼻。 “不把事情和他挑明,他一直都会得混就混,不如早点让他正视我的存在。” 说着,他撒开手,居高临下看着一脸惊恐的弟弟。 “我在的这段时间,你有多远滚多远。” “敢坏了我的事……你就找块草地放羊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渣统:爸爸爸爸,我给这章加了个BGM呦,你看唱的像不像你? 第158章 被恐吓的封小弟一溜烟地跑了。 他其实是不太理解大哥的操作, 既然被拒绝,那还死皮赖脸留下来干啥,都不要面子的吗?! 说什么雨下的得大骑马不方便……以前天上下雹他哥都能带兵夜袭, 这种雨水算什么?! 不懂,但是不敢问也不敢说。 不过看样子小非哥是信了, 忙不迭地给他哥安排住处, 态度那叫一个殷勤。 全坞堡最宽敞的房子,那自然就是宁矩子的小院了。 小院是有客房的, 与宁非的房间只隔了一间小客厅, 陈设和主卧几乎没什么两样。 但封大公子却选了与小院有段距离的主楼暂住。 身为封家的长子及未来家主, 封恺住主楼并不出格。主楼除了矩子居住以外,也是墨宗招待贵客的首选。毕竟以前的墨宗贫穷困窘,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房子就是主楼了, 里面的家具配置也都算是妥当。 但自从水泥出现以后,主楼这种阴暗陈旧的木质建筑就不怎么受欢迎了。 尤其玻璃诞生后,坞堡里的房子都换上了透明玻璃窗, 既能保温又不影响采光,再看主楼的小木板窗就更不顺眼了。 宁非听到封恺的请求时, 其实也是怔愣了好半天的。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有失落也有轻松,惊讶之余还夹杂着一丝伤感。 他……他以为……暮野兄会要求住在他隔壁的房间。 不是说悦他之情不可能立刻移除么?不是需要时间调适么?没有马上离开难道不是想和他多相处一段时间?为啥选择住那么远? 如……如果暮野兄要住他隔壁, 那他……也未必就会反对呀。 念头一个个在脑子里翻滚,宁锯子的心百般不是滋味。无奈这样的少年心事, 他也没脸皮去跟别人说, 只能憋在肚子里慢慢消化。 “就按大公子的想法来吧。” 宁非挥了挥手。 “把里面的被褥都换新,好好打扫一下,务必不能怠慢人家。” 说这些话的时候, 他忽然觉得浑身乏力,兴味索然。 昨天晚上熬了一整夜,对他的破体格已经造成了负担,全靠着冲击主线的兴奋扛着。现在任务达标骤然放松,又遭遇了封恺的事,宁非的精神气彻底消耗光了。 他倒在书房里的软塌上,像一张摊平的猫饼,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脑子里想的却全是封恺,尤其是他被拒绝时那逐渐暗淡的眼神,不知怎的总在眼前闪过,让宁非越发无地自容。 他渣了,真的渣了。以前那样百般讨好,各种亲近,还总说是古人的友情黏糊糊,其实黏糊的是他自己! 要是换个性别,这么惦记这么关心,那不是谈恋爱还是什么!?结果撩拨得人家上头,又一脸错愕地说都是误会,迎风摇曳的小白莲说得就是他宁锯子这种了。 没有当场翻脸,暮野兄可真是好涵养,想也知道暮野兄心里肯定难受。 尴尬,丢脸,愤怒,却又被大雨困在坞堡,人家选择远远住去主楼太正常不过,怕是烦透了他,根本不想再沾他一丁点边了。 想到这里,宁锯子的心就又开始翻腾,头痛耳鸣,各种不舒服。 他在软榻上折腾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精神不济,伴随着雨声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宁非睡得十分不踏实,仿佛被梦魇缠绕一般,挣扎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 梦里,依稀看到个哭泣的女人,脸色苍白容颜姣好,一脸绝望地看着他。 有那么几次他想醒来,想要努力睁开眼,无奈身体似乎并不受控制,疲惫的浪花翻涌拍打身体,再卷着他进入到新的睡意之中。 但是不安心,很没有安全感,好像冥冥中有什么危险即将到来,而他却不能反抗。 “克雷,矩子在吗?” 耳边忽然听到萍花的声音,语气急促,带着哭腔。 怎么了?萍花小姐姐为什么哭?她在急什么? “嘘——” 克雷伸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矩子昨天一晚上没休息,现在刚刚睡着。” “噢……那可怎么办啊?” 萍花急道,不停地踮起脚,朝着门里张望。 “坞堡里的养猪场出事了!今天猪也不知受了什么惊,一个个不吃不喝就想撞出猪栏。一个个都碰的头破血流也不停下啊!” “再这样下去,我怕猪都要自己撞死自己了!” 一听说猪场出事,克雷也很紧张。 半大的小少年想了想,试探着找出了一个理由。 “是不是昨天晚上见了那群耗子搬家,给惊着了?” “耗子搬家?” 萍花睁大了眼。 “啥耗子搬家?” 克雷想了想。 “就昨天半夜你们土豆的时候,我不是在坞堡里看猪嘛,我就看到西大墙那边有成群的耗子到处乱窜,没头苍蝇似的,可能是那时候把猪惊了。” “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井里的水总有股子味道,猪都不爱喝。” 他话音未落,就见宁非从屋里冲了出来。 他伸手抓住克雷和萍花就往门外拉,一边拉还一边喊。 “快走,不要呆在屋子里,可能要地动了!” 井水异味,这是地下水异常。耗子搬家,猪碰栏杆,这是动物异常。 两个叠加起来,很可能就是地震发生的前兆了! 两人一听说要地动,哪还用得着拉扯,反而架起宁非朝城外跑。 东墙外就是官道,那边地势空旷平坦,就算地动也不怕被山石砸死。 “你们先走,一边走一边通知大家,我去主楼那边敲钟。” 宁非甩开两人的胳膊,转头向城中心跑去。克雷和萍花也想跟上,却被他推开,让二人尽快出城去九凌湖,通知大家找个空旷的地方躲避灾难。 宁非自己则是去找柳老头和哈斯勒。 昨夜抢收土豆,牛背山谷地和九凌湖大田都距离坞堡有段距离,是以收回来的土豆全部拉进九凌湖的粮仓,收工后大家也就地在九凌湖休整,只有宁非带着柳老头等几个人回到坞堡值守。 三人分头行动。 雨又开始下大了。细细密密的雨帘铺天盖地,世界一片模糊。 柳老头和哈斯勒就在新食间闲聊,听矩子说要有地震,马上和食间杂工一起撤出了房子,朝着东门跑去。 柳老头见矩子不跟上,急得直拍大腿。 “矩子你咋还往回走呢?” “封大公子还在主楼!” 宁非朝老头挥了挥手,示意哈斯勒带老爷子先走。 “大公子有照夜马,马跑起来很快就能出城,你们不要浪费时间,尽快走!” 说着,他就朝着主楼跑去。 耳边不知何处传来了狗叫。 先是一只,而后是一群,如同催命符一般,推着宁非的脚步不断加速。 他本来就不擅长运动,身子骨也不算结实,这次可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 肺火烧火燎的疼,主楼的木质檐柱已经出现在视野中。宁非脚步踉跄,全凭着一股信念才坚持到门口,扑到封恺的房门前用力拍打。 “快,快……走!地……地动啊!” 下一刻,门忽然被打开了。 宁非毫无防备,已经透支的身体无法保持平衡,便随着房门一并朝房里倒去。他已经做好了脸部着地的准备,却冷不防被抱入了一个带着薄荷气息的怀抱。 “地……动了要。” 被抱住的一瞬间,宁非还不忘传递出最关键的讯息。此刻他完全没有任何旖旎的想法,只想尽快将暮野兄拉出主楼,去安全地带躲避天灾。 “会地动?” 封恺的脸色也很不好。 牛背山距离定安城不算远,若真有地动,那定安城多半也要遭受波及。 “我先送你去城外,然后我回定安城。” 话还没说完,脚下的地面忽然一阵剧烈摇晃!耳边响起了轰轰闷响,由远及近,饶是强悍如封恺,也无法在抱着宁非的情况下保持平衡。 “你快走!别管我!这房子不抗震!” 宁非一边说一边推他。 封恺瞪了他一眼,没说话。两手托起少年,抱娃娃一样的将他抱起来,稳定在怀中保持平衡。 “放下我!我能走!” 宁非吼道。 “别逞强!以为我没看到你脚软得撑不住?放下你就走不了了!” 封恺冷哼一声。 “想让我扔下你?不可能。”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地的晃动似乎平稳了些。趁着这个机会,封恺毫不犹豫,抱着宁非就朝门外跑。 宁非不敢动。这时候的挣扎和推辞没有任何意义,只会给暮野兄徒增负担。 他现在就当自己是带面粉,是扛是抱都随意了。 然而他们刚刚冲到门前,第二波地震再度袭来。 这次不但比之前的要剧烈很多,而且晃动的方向也似乎发生了改变。 主楼年久失修,因为前一波地震而摇摇欲坠的廊柱,这次终于扛不住地震波的再度冲击,在封宁二人即将逃出生天的前一刻倒塌,彻底堵住了二人的去路! “找狭小有支撑的空间!” 宁非一边吼,一边扫视全场,试图找到一个相对抗压的结构。 “那边!去缺德圣人的供桌下面,那桌子够大,还能承压……” 话还没说完,又一波地动袭来。 主楼的墙晃了几晃,只比廊柱多挣扎了不到一分钟,然后轰然崩溃,铺天盖地木料朝二人砸了下去。 轰—— 第159章 地动山摇, 自然的力量无可抗拒。就在这茫茫的大雨中,主楼轰然崩塌,砂石迸溅。 宁非被封恺紧紧抱在怀里, 整个身体都被男人护住,饶是这样, 他也被这剧烈的震动晃得腑脏生疼。 在最危险的那一瞬间, 他隐约听到了封恺的闷哼。男人的胸口贴着他的脸颊,用自己的四肢将他锁紧, 而他自己却仅靠着供桌做防护, 椽子砸下来的时候, 他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重击。 “封恺!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宁非紧张地问道。 他能听到对方的心跳,是比之前都要急促的心跳,封恺搂着他的手臂绷得很紧, 呼吸急促,这显示他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中。 “没事。” 男人的声音很低,“你怎么样, 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受伤。” 宁非摇头。 不过两人现在没有距离,他这个摇头的动作就变成了擦蹭。 被毛茸茸的小动物蹭胸口, 封大公子的呼吸瞬间又急促了几分, 身体也隐约开始发热。 “别动。” 他勉强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宁锯子的头, 半宠半哄地说道。 “可能还有地动,小心受伤。” 宁非:…… 宁锯子:不不不不暮野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单纯地摇头。 然而此时此刻, 这种解释他根本说不出口。就在几分钟前, 这个男人在最危急的时刻用自己的身体把他护得密不透风,自己扛下了所有的危险,他宁非又不是冷血之人, 怎能不受触动! 他上辈子与父母和亲弟的关系冷淡如陌生人,族中诸位堂兄弟姐妹虽然待他不错,但毕竟隔了一层,而且难免带着同情或是算计。 真说起来,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人舍了自己的性命来救他。 宁锯子感觉心里热乎乎的,浑身都浸润在暖洋洋的感动中,话却梗在喉咙一个字都吐不出。 拒绝封恺,之前他没好意思说,以后怕是也不忍心说了。就算依旧觉得和暮野兄的质地不匹配,但如果单纯的陪伴能让对方接受,热血上头的宁锯子也愿意试一试。 他可以不结婚,反正他也没喜欢过谁。如果暮野兄也不成家,他可以陪他到老。 毕竟,这个男人是第一个对他这样真诚的人,用命的那种真诚,他不想辜负这份珍贵的情谊。 不过之前已经拒绝了,现在再拉回来有点过于草率,也显得十分不尊重。 封家的大公子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崽,因为感激而接受对方的爱慕,却不能给予同样的回报,这对暮野兄不公平。 想了又想,宁锯子在心中扇了自己两个嘴巴,默默地把之前略疯狂的念头压了回去。 不适合,现在真不适合。 真心就该那真心去报答。 “暮野兄,”感觉到周遭不再有余震了,宁非便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现在的情况是他们两个被困在了倒塌的主楼正厅中,暮野兄之前被滚落的木头砸到,可能还受了伤。 “你伤到哪里了?敢不敢动?我想看看你的伤。” 宁非小声说道。 “我没伤到。” 封恺轻声回答。 他微微挪动了一下手臂,“你能出来吗?我们头上的供桌似乎卡了什么东西,我不敢随便乱动。” 宁非秒懂。 他小心翼翼从封恺的怀中爬出,先眯着眼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然后才选了一条最安全的空隙爬出了供桌。 这一出来,宁非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庄严肃穆的正厅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各种梁柱乱七八糟地倒着,有好几根都压向了供桌的位置。 但,偏偏的,共桌前摆着大德圣人岳万峰的木像。这木像的底座楔入地基,是这场地震中唯一还保持质地的木制品。而木像伸出的左手和右手的书简刚好挡住了两个倒下的大廊柱,并借助某个角度让两柱形成一个巧妙的平衡,反而给供桌支撑起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若是没有圣人木像,那这些梁柱就都会砸在供桌上,他和封恺也要命丧于此。 宁非砸吧了一下嘴巴。 万万没想到,一直被他嫌弃被他吐槽的后宫男,竟然也机缘巧合地救了他一条小命。 行叭。 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他给缺德圣人收拾烂摊子也不算太亏,以后他要对岳万峰好点,清明中元烧点纸钱,也表达一下对他身后余德的谢意。 确定了受力结构,宁非便将供桌下的封恺也拉了出来。 他的直觉没有出错,封大公子的确受了伤。虽然有木像的保护,但还是有其他方向的木头砸下来。供桌被砸得凹陷,多余的力道都由封恺承担。 他今天穿的是常服,没有铠甲做支撑,背后被划出了血痕和淤青。尤其左肩的位置受伤较重,已经开始红肿淤血,看上去十分吓人。 “没事,皮外伤,养一养就好了。” 封恺自己不太在意,还轻声安慰宁非。 “战场上受伤是常有的事,比这要严重许多,我身体强健,这不算什么。” “倒是你。” 男人的眼温柔地注视着少年矩子。 “你身体不好,万一受伤就麻烦了,要吃很多苦头。”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微微退后了一小步。 “我没别的意思,你也不要觉得有亏欠,我只是不想你受伤而已。” 说着,他便抬头查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然后眉头紧皱。 “看样子,我们是被困在里面了。” 最后这句话宁非根本没听进耳朵,他还沉浸在暮野兄之前的目光中,一时半刻没有回神。 怎么能这样温柔呢?全然不求回报的付出,他要如何偿还? 一瞬间,宁锯子的脑中转过了很多念头。 他有很多还款方案,无论是发明机械武器还是制造易燃易爆品,他脑中恶技术可以改变中原实力的对比,助力暮野兄成就天下霸业。 可这样一来,感情就变成了赤裸裸的交易,是等价于金钱和权力的东西,他觉得这是对真心付出之人,以及他自己的一种侮辱。 他从不觉得封恺是为了他的脑子才向他表白的。也许这样说有些过于自信,但宁非十分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就连血缘关系都不能干扰他的判断。 至少在现在,封恺对他是真诚的。 想到这里,宁锯子的心又开始纠结。 不过这一次没给他太长时间,因为两人同时听到急速靠近的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宁非惊讶。 地动之前,他明明已经把留在城里的几人都撵走了,现在回来的又是谁? 难道是九凌湖那边没事了,所以墨宗的人找过来了? 想到这里,他灵机一动,连忙调出任务面板查看情况。 现在是第二轮主线任务的进行期间,按照系统规则,他是可以随时查看任务时间和人口数量的,看看墨宗人数有没有下降就能知道九凌湖那边的情况。 ——生存(主线任务)。 第二阶段:积粮(100%x180日)。 小冰河期的第一年,气候将会开始发生变化,请宿主确保墨宗人口自然存活率70%以上(战争和意外等不可抗力死亡不计入),并且收获粮食4万斤。任务结算为进入秋分日零时零分零秒。 人口存活率:96% 看到96%的数字,宁非并没有预想中的轻松。 虽然任务线要求存活率在70%就可以通关,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宁矩子已经和墨宗众人有了感情。他们不再是显示在任务面板上冰冷的数字,而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少了6个人,是谁呢? “矩子哥哥!矩子哥哥你是不是在里面!?” 耳边骤然响起了少年急切的呼叫,是克雷! 克雷飞身下马,踉跄着扑到已经成为废墟的主楼前,一边哭一边用手挖泥土和木头。 “呜呜呜呜呜呜矩子哥哥你等着,我这就救你出来,你一定要活下来。” 小孩的脸上全是泥水,落汤鸡一样,拼了命的刨地。 手指很快被划伤,血肉模糊,但克雷就像没有痛觉一样一刻不停,很快便搬开了一块椽木。 他本来和萍花分头行动,一个去通知九凌湖,一个打马奔雍西关。结果刚出城就遇到了哈斯勒和柳老头,于是去雍西关报信的任务交给更加熟路的哈斯勒,柳老头托付给萍花照顾,克雷调转马头准备去九凌湖。 结果还没走出去多远,地动就发生了。 三人所在之处是城外旷野,但也被晃得踉跄,柳老头一个站不稳还差点摔倒,好在萍花眼疾手快把人扶住,这样才没有受伤。 “矩子哥哥!” 克雷的心一沉。 他走的时候矩子去了主楼找封大公子,现在还没出城,若是…… 想到这里,克雷便忍不住发抖了起来。 他看向扶着柳老头的萍花,翻身下马,急切地说道。 “萍花姐姐马给你,你带着柳爷爷去九凌湖报信吧,我要会坞堡!” “矩子哥哥还在里面,我得去救他!” 萍花皱眉。 她和克雷想到了一处,本来是想自己回城去看矩子的情况。 可她毕竟是个女子,论力气比不上体格出众的克雷,救人起不到什么作用。 一瞬间的权衡,萍花有了决断。 她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马缰,先和克雷一起把老头扶上马背,然后自己也翻身跃上,对着克雷说道。 “我们这就去九凌湖找人过来帮忙!你不要蛮干,注意安全,矩子一定没事!” 说着,她一扬马缰,策马朝九凌湖奔去。 第160章 克雷的哭声听得宁非揪心。他喊了几声, 想要告诉小孩自己没事,可无奈雨声和雷声遮蔽了一切,他又处于相对封闭的空间, 克雷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呼喊。 更糟糕的是,雨又开始大了, 瓢泼大雨裹着疾风, 在废墟上恣意穿行,几根勉强维持平衡的木桩也被吹得开始晃动。 “这样不行。” 封恺皱眉道。 “外面只有一个人, 速度太慢, 怕是等不及把木头搬开, 这里就会崩塌。” 这一点宁非也想到了。他之前就曾仔细观察过主楼塌陷的情况,发现他们现在是位于地基和一层之间的区域。地震让原本的木质基座下沉,而周围的木柱又有部分是朝着中心点倒落, 是靠着岳万峰的木像才勉强维持了微妙的平衡。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这些位于中心点的人,就不能随意挪动任何一根, 否则就会瞬间打破脆弱的平衡状态,造成二度崩塌。 再塌, 就是直接拍到地下, 生路渺茫。 “不能动。” 宁非摇头,点指了几个柱子示意封恺。 “这几根要是动了, 我们就只能挨砸了。” “而且现在风很大,会干扰到木桩的平衡。” 宁非睁大眼, 视线反复在头顶几根微微晃动的木桩上转了三圈。 “大概, 只有这一根可以稍微动动。” 他指着左手边的一根小型木梁。 “这根和别的不挨着,只要小心不碰到别的,挪开应该没什么危险。” 他看了看封恺的左肩, 暗叹一声,爬到粱下便准备亲自操作。 还没等伸手呢,就被封恺拦住了动作。 “我来。” 男人轻声道。 听他这样说,宁非摇了摇头。 “你的肩膀有伤,现在最好静养,不要发力,以免伤上加伤。” 虽然比不了暮野兄的力气,但他也是个男人,哪能让伤员动手。、 “还是我来吧!” 宁锯子坚持道。 “我也是个爷们,搬这玩意还是没问题的。” 别说,宁锯子的体格还真就是不给脸,大腿粗的木梁他用上吃奶的劲才挪动了一下,搬开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宁锯子有点脸红。 刚才牛皮吹得太大了,现在直接打脸,啪啪的疼。 好在他暮野兄总是这样体贴,像是没看到一样蹲过来,伸出右手先试了一下重量,然后猛一发力,迅速将木梁挪到另一侧。 “呯!” 木梁倒落的震动影响到木像,好在缺德圣人十分给力,依旧稳稳屹立当场,顽强地做了一根定海神桩。 这样一来,两人可移动的空间变更大了些,至少可以站直身体了。 “还有哪根能动?” 封恺看向身前的宁非。 宁非正仰起脖子查看头顶的情况。 “暮野兄,你能不能扶我一下,我想看看左前方这根木头。” 听他这样说,封恺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他左臂受伤,这次托举全靠右臂支撑,果然没有之前那样轻松。 宁非不敢让他劳累太久,看了个大概便要求下来,指着其中一根木料说道。 “若是能托住这根不动,将刚才那根挪开,我们还能有空间。” “所以暮野兄,这次我来托。你把木头压在我,我肯定能抗住!” 这个方案封大公子不太同意,他觉得宁非的身体受不住,一个不小心,还可能直接被木头压伤。 他想全部由自己来。 两人商量了好一会儿,谁都说服不了谁,暂时陷入僵持。 废墟上的克雷一边哭一边干活,速度倒是一点儿都不慢。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很快也看出了借力支撑的门道。知道小非哥应该是被压进了地基,也不敢去碰上面那些承重的木梁,而是挑拣不受力的先处理掉。 “呜呜呜,矩子哥哥,你一定没事的对不对?” 克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睛肿的不像话。 宁非的遇险让他想起母亲去世时的场景。一夜之间,小小的孩童失去相依为命的亲人,生命中唯一的光在那一刻熄灭,自此以后只有众人的冷眼和厌恶。 那一夜,也是在这样的凄风冷雨。 宁非是他遇见的第二束光,把他引入了一个温暖的世界。虽然墨宗的叔伯婶子都对他很不错,他也交到了心的朋友,但小少年知道,这些都是矩子哥哥赠与他的。 天塌了的感觉,他不想再体会了。 “矩子哥哥……矩子哥哥,你等着,克雷一定把你救出来。” 小孩撕下衣角捆住住血肉模糊的手指,发狠道。 也倒是黄天不负有心人,就在下一刻,他听到了宁非的声音。 “让我试试吧暮野兄,我可以的。” “矩子哥哥!” 克雷兴奋地大喊。 “矩子哥哥你还活着!你没事对不对!?我是克雷呀!” 这一次的声音格外清晰,位于木柱下方的宁非抬起头,隐约能看到头顶有个身影在晃动。 “克雷?是不是克雷在上面?” “是我是我!矩子哥哥你的你等着,我这就把你拉上来!” 小孩兴奋地抓耳挠腮,从腰里翻出一捆麻绳,系在一处残桩上,就想顺下去救人。 “不行!通过的空间不够,上去的时候会引起崩塌,砸到下面的人。” 宁非朝他喊道。 “那咋办?” 克雷挠头了。 按照他的想法,下面的另外一个不重要,只要矩子哥哥没事,别的什么都好说。 但他也知道,矩子哥哥是不可能牺牲别人的。他之前就是为了救封恺才身陷险境,这次也必然不会抛下对方自己逃命。 想到这里,克雷忽然觉得那个姓封的家伙无比讨厌。 干什么忽然下雨天跑来,干什么要住下?! 要不是他拖后腿,矩子哥哥也不会被困在房子下面! “你别急,听我指挥,你先搬走最上面几根,这样我们的压力会小很多。” 宁非在下面叫道。 克雷应了一声,马上开始搬木头。 心中再怎么不高兴,他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矩子哥哥让干啥就干啥,绝对不打折扣。 有了克雷的帮忙,情况一下子好转了许多。没有了坍塌的压力,脱险只是时间问题。 但宁非还是有些不踏实。 这一切都来得太顺利了,缺德圣人的木像挡住了致命的木柱,克雷的到来又解决了崩塌的压力。他躲过了暴雨和地震,难道真能平安回去九凌湖吗? 这次地动,墨宗罹难了六个人,坞堡和城内的藏书阁、猪场、铁坊毁于一旦,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但大多数人都活了下来,说明九凌湖的建筑经住了地震的考验。 九凌湖比坞堡的地形更适合生活,有河流的平原易于耕种和建造,在封家解决了胡骑袭扰的威胁后,宁非实则已经有了迁址的打算。 他已经在九凌湖建设了新的居住小区,名义上是纺织工宿舍,实则规模足够全坞堡的人入住,还建造了配套的生活设施。之所以还没明说,是因为坞堡是先代矩子选定建造的“福地”,对于墨宗弟子来说有着特殊的情节。 但真从科学的角度上看,墨宗坞堡的选址其实是有很多短板的。 坞堡建在牛背上半腰,背靠山岭是没错,但下方三面都是平原,地势十分陡峭,不易运输和通行。 而且牛背山山势陡峭,地质结构不算稳定。牛背山上有暗河,一旦有大规模地震造成岩层断裂,山洪和泥石流都是有可能的…… 等等!卧槽!山洪和泥石流!他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想到这里,宁非背后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就觉得忘了什么东西,是渣统那天的示警! ——8825995:……所以爸爸的身体足够好的话可以沿着牛背山高处慢跑鸭一直跑一直跑都是没问题的…… 6 沿着牛背山高处一直跑,这句话当时他没在意,只以为是渣统欺瞒系统的一种托词,但现在想想,牛背山山高坡陡,山上还有山溪和暗河,如今地震过后岩土松动,岂不是山洪爆发的最好条件?! 宁非抬起头,在瓦力木料堆砌的空间顶部,天空依旧是阴沉,水如瀑布一样的灌下,显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下了多久了?一天?一天半?按这个下法,降雨量将是个可怕的数字! “暮野兄咱们必须马上离开!” 宁非急道。 “雨太大了,刚才又地动,我怕牛背山可能会山崩。” 一听她这样说,封恺的脸色也瞬间凝重。 几乎是毫不迟疑地,他将宁非抱了起来,忍着手臂的疼痛往上面送。 “你先上去,快!” 这一次宁非也不推辞,上方的克雷已经清理出一个足够人通过的空间,见封恺将矩子哥哥举起,他连忙伸手拉住。 “嘿哈!” 小少年胳膊猛然发力,直接将宁非扯到了地面。 然后他握住麻绳,朝着下方的封恺大喊。 “快,拉住绳子上来!” 封恺多矫健的伸手,没有宁锯子拖后腿,两三下就从坑底爬了上来。 三人还没等喘口气,宁非就隐约听到山上传来“轰隆隆”的闷响。 他抬起头,赫然发现,一道黑色水流翻滚着白浪,正从牛背山上奔涌而下,肆无忌惮地灌入城中。 宁非瞬间脸色大变。 “糟了!山洪爆发了!” 第161章 说时迟, 那时快,滚滚洪流冲向了坞堡的北大门。 墨宗引以为傲的坚固堡垒,在大自然的面前显得那样不堪一击, 完全没有任何抵抗之力,几乎还是瞬间就被攻破了。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下了一日半的暴雨给山洪储备了足够的力量。夹杂着泥沙的水流不断从城墙缺口处涌入, 而后迅速蔓延到坞堡的每一个角落。 城中最高的主楼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被困在城中的三人无处可避,也无从避让! “快, 去小伙房!” 宁锯子灵机一动, 大声吼道。 他拉起两人就朝小伙房的方向跑, 一边跑一边解释道。 “我在那边有只船模,可以暂时当船用用!” 这船模原本是春播空闲期他暗搓搓做的手工,初始图纸来源于系统商城, 宁非对其做了部分技术改动。 他上辈子的爱好之一就是做船模。从少年时期开始,大航海时代几种著名的舰船他都有亲制,对古船的构造也一点都不陌生。 自从萍花小姐姐造出了帆布, 宁锯子那颗航海之心就又被熊熊燃烧了起来。不过造船是件劳心费力的事,所消耗的物资也不是个小数目, 需要有雄厚的家底做支撑。 以墨宗目前的情况来说, 造船不但没必要,而且造出来也用不上, 只能是满足宁矩子个人的小情结而已。 宁非自然不会因私废公,但无处安放的航海心始终无法平静, 于是他又操起了老行当, 自己做船模。 这事本来是秘密进行的,谁知某个下午他偷偷干活的时候,被忽然过来汇报情况的刘通撞见了。刘通一看这图纸就震惊的说不出话, 跪求求宁锯子让他试造一二过过手瘾。 原来刘通祖上是造船的行工,几代前还曾给公输匠派造过机关船,说起来也算是船行世家。因为战乱家族失散,他们这一支就到了北疆。 北疆苦寒,水道不丰,造船的本领吃不饱肚子,所以才改投了木工班。 但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还都牢牢记在心里,是以一看到宁矩子手中的图纸,刘通便一眼认出,这是一艘他从未见过的奇船! 大弧形船尾,大斜桅,前桅和中桅还装配了数张横帆,后桅则配上一面三角帆。 宁非当时画的是卡拉克帆船,是大航海时代西班牙大帆船的进化前身,一种可以跨越海洋的多桅大型帆船。但两个船模爱好者实际动工制造的,却是在华国宋代出现的鱽鱼船。 原因无他,卡拉克虽好,但在乌知河上不适用。 体型巨大的远洋船需要有深水海港停泊,但鱽鱼船就不同了。这种船就是仿照刀鱼的形状,船头方小,尾阔底尖。尾阔可以分水,头窄底尖船速奇快,既可当做渔船使用,关键时刻还可改造成战船,十分经济实惠。 两人偷偷造了一艘迷你版,50人载荷的鱽鱼船被微缩成5人,还偷偷拉去乌知河试了水。 结果效果还真不错,鱽鱼船在乌知河中船行平稳灵巧,易于掌控,让两个航模爱好者都十分过瘾。 拉船回城的时候,刘通还有些意犹未尽,言说等以后有钱了,也要造一艘迷你版的卡拉克,扬帆出海去见见世面。 他们老刘家虽然是船行世家,但也只造过江船没造过海船,说不定他刘通就是海船第一工匠了! 万万没想到,这艘迷你版鱽鱼船,在今天这个紧要关头,竟然还成了救命稻草了! “快!就在小伙房的仓库里,暮野兄造肥皂那次你去过的,还记得路线吧?!” 宁锯子着急地喊道。 “你们脚程快,先过去取船,我随后就到!” 封恺点头,伸手直接捞起他抗在肩上。 “你的船,你不去,谁会用?” “搂住我的脖子,抓稳了。” 说着,他脚下骤然提速,很快超过了一旁的克雷。 克雷:…… 克雷当然不服气,小孩瞬间被激起了好胜心,也毫不示弱地追了上去。 山洪还在不断涌入城中,街路已经被大水覆盖,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好在墨宗坞堡全部铺设了水泥路,看不清也不会太过泥泞难走。 可就算这样,水位上涨的速度还是太快了!洪水夹杂着泥沙和树枝,是不是还要躲避被水卷过来的异物。 等三人赶到小火房的时候的,大水已经漫过了宁锯子的膝盖,并且还在极速上涨中。 “快!船就在里面!” 宁非指挥着两个力气大的推开了小仓库的门,把鱽鱼船从里面拉出来,宁非扑上去将改装好的桅杆安装上。做完这些的时候,水已经涨到齐腰高。 三人上船后坐稳,封恺抽出贯虹砍断了缆绳,小船如游鱼入海,瞬间被洪水推向远方。 “暮野兄,咱们得把帆挂起来,不然船无法控制!” 大雨中的宁非扯着嗓子吼道。 他这鱽鱼船太迷你了,仅仅配备了最基础的风帆和脚踏,连个船篷都没有,比公园里游船还简陋,是以现在三人只能直面磅礴的大雨。 山洪爆发,靠脚踩那是在搞笑,只能挂帆维持船体稳定。 于是,个子最高的暮野兄承担了挂帆的重任。他按照宁锯子的指点,迅速准确地完成了任务。船帆升起的瞬间,一直被洪水推着乱打转的小船忽然有了动力,开始沿着某个方向急速前行起来。 “矩子哥哥,咱们这是要漂去哪里啊?!” “不会被冲到定安城去吧?!” 漂了好一会儿,克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问道。 “这地方我咋看着不太熟悉呢?牛背山有这么多石滩吗?” “不知道!” 宁锯子也回答的很干脆。 山洪从牛背山冲下,原本的方向是正南。可现在水越长越高,地震导致地下水喷涌上地面,到处都是一片汪洋,他也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了! “但是洪水不太可能蔓延这么远这么深,我怀疑我们现在是拐进了一条河道!” “河道!?那感情好呀!” 克雷十分兴奋。 “是不是到了乌知河上啦!那咱们可以回九凌城了!” 听他这样说,封恺沉吟了一下,微微摇头。 “不可能是乌知河。” 他对克雷说道。 “牛背山附近有两条河,乌知河支流在牛背山以北的九凌湖附近,也就是在洪水冲过来的方向。” “我们一路上都是顺流,不可能漂到乌知河。” “牛背山东边原本还有一条河,叫沱沱河。后来因为不下雨就荒了,只剩河道,我们怕是拐上坨坨河的河道里了!” “啊?!” 克雷惊呼。 “那不是离家越来越远了吗?!” “那也没办法!” 宁非一脸无奈。 “现在风太大,咱们根本停不下船,只能先顺着河道走。等风雨小了以后,咱们再想办法往回返。” 他转头看向封恺。 “暮野兄,这坨坨河原本是流向哪里的?大概有多长?” 封恺想了想。 “我没有去过坨坨河的尽头,因为条河从我记事起就没有水了。” “原本坨坨河是同样东北方的水道。河水干枯后,那边成了一片荒漠。开始还有商队尝试着沿着河道走商,后来渐渐去的人少了,因为再往前走会进入到荒漠区,人在其中很容易迷失,难以辨别别方向。” “不过前朝有游记记载,此河一路蜿蜒向东,直至没入瀚海。” “瀚海?瀚海是啥?大海吗?” 克雷急道。 “那咱们要漂进海里去了?!” “瀚海是北方的大湖。” 宁非接口道。 “不过既然暮野兄说坨坨河水干涸,那北方的大湖怕是也成了沙漠了吧。” “也未必。” 封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据说原本在乌知河上的胡部迁居去了瀚海,若是那里成了沙漠,胡部怎可能迁居?” 胡部? 一听这两个字,宁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们现在三人一舟,孤单单漂在坨坨河上,这要真是漂去了胡人的聚居地,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一样的节奏吗? 封恺和克雷还好说,一个有胡人样貌可以蒙混过关,一个武力超群不怕单打独斗。 就他宁非!就他这个战五渣的水平,妥妥就是个拖后腿的!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阴谋阳谋都是扯淡,更别说他还只擅长搞科研画图纸了! 没的帮不忙不说,还要拖累两人救…… “别怕。” 似乎还是看出了他的紧张,坐在身后的封恺拍了拍他肩膀,坐得离他更近了些,尽量给他一些安全感。 “没事,有我呢,一定护你安全。” “对对对!矩子哥哥放心,我有随身的弓箭,拼了命也要保护你,谁伤你我就射死他!” 小孩克雷也挥着拳头叫道。 越是这样说,宁锯子的心里就越有压力。 他果然是个拖后腿的,又渣又怂,还要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保护,真心憋屈! 以前觉得身体差没关系,只要脑袋好用也能活得比旁人精彩。 现在看……哪个都不能少! 看来,还是得尽快找个机会,逆流折返啊。 现在只希望这坨坨河道更深更长些,没等漂到胡人聚居的瀚海就卸了洪水的力道。到时候他就掉头转向,带着这两个人平安返航,也不枉他们在危难中维护自己的一番情意! 第162章 这一次, 老天爷大概是没听到宁锯子的祈祷,鱽鱼船一路惊险四伏极速前进,两天之后才随着雨水的减弱逐渐平稳。 这两日, 宁非的精神已经紧绷到极限。 鱽鱼船是他造的,他也是唯一会操作的人, 克雷和封恺都能轮流休息, 只有他必须时刻集中注意,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雨一直下个不停, 温度也在逐渐走低, 原本就被湿透的衣服没有一刻干燥, 湿冷透骨。 封恺和克雷将自己的衣服脱下,利用桅杆间小小的空间给宁非搭建了一个小雨蓬。 但这并不能解决问题,外面下大雨, 蓬内下小雨,寒风吹得宁锯子瑟瑟发抖,几乎握不住舵盘。 “坐到我怀里吧, 我替你挡风。” 封恺犹豫了一下,还是提出了这个建议。 他其实早就想这样说, 可又担心宁非会不接受, 于是便又补充地解释了一句。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天气越来越冷, 你要是生病了,我和克雷都不会用这船。” 这也真是现实情况。 鱽鱼船虽然看着是刀鱼款, 但内部结构还是被宁非做了一些改造的, 操控虽然不算困难,但也需要一定时间来适应。 而现在这个水急浪高的情况,无疑是不能给封恺或是克雷实习的机会, 只能他自己挺着。 于是宁矩子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暮野兄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心跳蓦地乱了几拍。 等感觉到身后贴过来一具温热的身体后,宁锯子猛地打了个哆嗦,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 然后,一双紧实的手臂伸到他手边,扣在舵盘的两侧,在不影响他操作的情况下,尽力驱走寒冷。 暮野兄……真暖啊。 像个火炉,完全把人包裹在其中,让冰冷的身体瞬间有了支撑的温度,一点点由肌肤渗透入骨髓,再随着血液涌遍全身,汇聚到心口。 现在,他全身的神经细胞都在聚焦背部。此刻与暮野兄毫无间隙的贴合,让肌肤的温度几乎没有阻碍地传递到彼此,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脉搏的跳动。 宁非以为这种接触会让他感觉不适,毕竟在此之前,从没有一个人如此贴近他的身体。 然而并没有。 他从不知道,一个只在狗血电视剧中才会出现的“壁咚”姿势,换在此时此景,竟然会给人带来无以伦比的安全感! 就这样,宁非坚持了多久,封恺就陪了他多久。克雷中途熬不过去睡着了,睁眼醒来的时候,天上已经不刮风,雨虽然还在下,但比之前已经小了许多。 小船已经平稳地行驶在河道中,两侧都是高耸的悬崖峭壁。 “这是哪里?” 小少年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这里的山都是红色的,什么草木都看不到,光秃秃地矗立在河道两侧,感觉像是随时都会塌下来,十分有压迫感。 河水依旧是洪水的泥土色,水里看不到鱼,却长了不少岔子树。克雷从来不知道岔子树也能长在水里,记忆中这玩意不是在沙地上才有的么?! “这应该就是坨坨河了。” 宁非强打精神回答道。 两天一夜,只靠少量的水和上次试船存放在船箱中的干粮应急,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再坚持一下,等出了这片峡谷,咱们就找地方上岸,好好休息一下。” 他身后的封恺安慰道。 克雷点头,而后又揉了揉眼睛。 他总觉得在他睡着的时候,这两人大概是发生了什么,反正和他以前在坞堡里见到的样子不太一样了。 要说什么地方不一样,他其实也说不出来,就默契很好,看彼此的眼神也温和许多。 不。 应该是,矩子哥哥看姓封的小子眼神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克雷就有点酸。 他也想陪着矩子哥哥,给他遮风挡雨啊! 可是他……他……他还没有矩子哥哥高大,根本挡不住风…… 而且关键时刻,他还不争气地睡着了! 小船载着克雷的怨念,很快出了峡谷,进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水面。 不,不应该叫水面,应该是一个巨大的湖泊。 只是湖泊沿岸也都是和之前一样的红砂土,寸草不生,看上去十分荒凉。 鱽鱼船停到岸边,宁非便趴在舵盘上,一动都不想动了。 封恺船拉到岸上,在周围搜寻了一圈,竟然找了一个干燥的天然岩洞。 这岩洞显然是有人住过的,里面放着简单的木板床,还有一些陶罐,封恺在里面发现了打火石。 他将少年矩子小心地放在床上,还在他身下垫了自己的衣服。 “你看着点他,我去找些柴枝生火。” 他吩咐克雷道。 克雷听话的应了一声,蹲在宁非跟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宁锯子被他盯得毛都要炸起来,刚想翻身坐起来,却被小少年一手按住。 “他说你要好好休息。” 听到这话,宁非微微挑眉。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封恺的话了?” 他怎么记得这小子和暮野兄不太对付呢。 “现在是特殊情况,回去就不听了。” 克雷小声说道。 “矩子哥哥你两天都没睡了,你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你。” 宁非被他这格外认真的语气逗笑了。但他也的确疲惫到了极点,头一歪,陷入到沉沉的梦乡中。 再醒来的时候,岩洞里已经被火烤的暖烘烘。封恺正坐在火堆边,专心致志地靠着一串鱼,克雷则在用陶罐煮着什么。 见他坐起身,两人同时转过头,目光关切。 封恺:怎么不睡了? 宁非揉了揉眼睛,看看外面的天色,果然已经漆黑一片。 “我睡了多久?” “不久,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时辰。” 克雷抢着说道。 “矩子哥哥你要不要喝鱼汤?” 宁非点了点头。 经过这两天的折腾,他现在又累又饿,听到鱼汤就忍不住想吞口水。 克雷找了个陶碗倒给他,还小心地帮他吹了吹,叮嘱他不要烫到。 一碗热汤下肚,宁锯子整个人都舒服得要飘起来。他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有心情观察周围的环境,然后微微挑眉。 “这地方有人?” “暂时还没人过来。” 封恺回答。 “没有锅灶,没有家什,只有简单的床榻和瓦罐,应该是附近的渔民临时歇脚用的。” 听他这样说,宁非也放了心。 这种类似猎人小屋的地方,多半都是公用的,他们动了也不会添麻烦。 正想着,鼻尖忽然钻进一阵香气。 宁非回过神,发现封恺正将一串烤鱼递到他面前。 “饿了吧,刚烤好的。” 男人轻笑着说道。 宁非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就在他嗅到香气的瞬间,肚子就不争气地开始轰鸣,非常不给脸。 他接过封恺,凑过去轻咬了一口,一股鲜香直窜味蕾,带来无上满足。 宁锯子惊讶地挑眉。 “好吃!” “没想到暮野兄竟然有这等厨艺?!” “算不得厨艺。” 封恺笑道。 “带兵打仗,风餐露宿是常有的。若是不想吃伙头的猪食,便得学些简单的手艺。” 说着,他又拿起一串鱼放在火上。 宁非三两下啃光了一条,颇有些意犹未尽。 “这鱼甚是鲜美,可是这湖中生的?” 封恺却是摇了摇头。 “湖中无鱼。” “这鱼是我朝里面走了一段,找到了一个山溪汇成的小石潭,在里面捉到的。” “噢,那真是辛苦暮野兄了。” 宁锯子干笑。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心没啥用处。 同样是熬了两夜,人家暮野兄又是找柴火又是抓鱼的,他就只能躺平等吃等喝,废得一比。 不过总算是逃过一劫,暂时脱险了。这一路又是地震又是暴雨又是洪水的,活着可太不容易了。 一想到这点,宁锯子的背后忽然汗毛一竖。 卧槽他怎么忘了!他还有个主线任务呢! 九凌湖那边也不知道有没有损失,他可得赶紧看看! 拉开面板,宁非首先关注宗门人口。 一看便松了口气,还是那么多人,没有更多的损失。 看来排涝渠起作用了,洪水没有波及到九凌湖。 但其他的就不那么美好了。 暴雨让乌知河水暴涨,支流上的小水坝因为地动和上游涨水而溃坝,好在之前开挖的新河道起了分流的作用,乌知河并没有改道。 存储于牛背山的粮食全数损失殆尽,连带着精心饲养的猪也都跑了个精光,损失可谓惨重。 但九凌湖粮仓保住了,人没有损失太多,他就还有逆袭的元气。 粮再种就好,人没事才是万幸。 视线扫过一旁专心烤鱼的封恺,宁非心念一动,呼唤渣统上线。 宁非:能不能知道这次地震定安城的情况? 8825995号:不可以的爸爸,只能查询任务信息。 宁非:我有任务人口在定安城,朱雀大街有我的员工。 8825995号:好的爸爸,因为是任务相关数据,可以开放查询权限。因为爸爸是商城初级VIP,查询费用还能打个折扣。 花了珍贵的10个商城点,宁非拿到了定安城本次受灾情况的简报。 总体来说还算幸运,此次地震的震中是在定安城以西的草原。虽然定安城和牛背山都有震感,但人员损失并不算大,九凌湖更是只有震感,没有实际损失。 宁非长长舒了一口气。 但他有点发愁,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情报共享给暮野兄,毕竟系统对于本时代人来说是个超自然的现象。 想了想,他还是觉得应当利用科学。 用科学的角度解释地震烈度和震感、以及损害情况,玄而又玄,晦涩深奥,听不懂就没关系,都推到墨宗头上。反正岳万峰在这个世界的名声就是神神叨叨的,结论正确就对了。 另外,既然墨宗此次损失不大,那接下来的工作就要尽快安排了,还要及时通知封家,封大公子平安无事。 宗门见到垮塌的主楼,以为他们俩不幸死在里面可就糟了。 他现在也不知道漂到了什么地方,要几日才能返回,可田里的防洪排涝不等人,不能因为琐事耽误耽误夏收和夏种。 可是要怎么把消息传回去呢? 灵机一动,宁锯子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宁非:渣统,你和你的载体矩子令,现在还能连上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歪,是我的读者小亲亲吗? 第163章 宁非的想法很简单, 他就是想利用系统智能对九凌湖的墨宗弟子传递些讯息。 克雷之前说起过,他拜托萍花和柳老头会九凌城求援,依墨宗众人对就他宁矩子和宗祠的重视, 一定会在地震过后重返坞堡。 而矩子令就放在宗祠里,矩子令有外放功能, 反正之前矩子令择主的事墨宗全员都接受良好, 那他现在利用矩子令发布指令,大家应该也不会大惊小怪。 ——宁锯子:渣统, 你现在还能和你的载体矩子令连网吗? ——8825995号:可以啊, 爸爸。矩子令是系统在本时空合法存在的具象化, 只要我还是爸爸的智能,爸爸还是合法的宿主,和矩子令的联系就不会断开。 宁非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 又问道。 ——宁非:那矩子令有没有抗震功能? 8825995号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8825995号:爸爸怎么能这么看不起统!统虽然年少不谙世事,但统的出场质量还是没问题的鸭!统还有中央主脑颁发的质量合格同意认定证书呢!爸爸怀疑的可以给爸爸看的! ——宁锯子:不是,你别激动, 我说的是矩子令,不是你的质量。 ——宁锯子:这不地震了么, 放矩子令那个宗祠也不知道塌没塌, 万一砸到了矩子令不就麻烦了? ——8825995号:爸爸放心,矩子令和渣统一样都有认证的, 采用的材质是优质超合金,硬度和强度都不是目前时代能够破坏的, 可不是爸爸想的什么三无产品, 这也是系统运行的基础保障。 ——宁非讪讪地:那就好,那就好。 ——宁非:我记得你那个矩子令是有广播的功能吧?就最开始在宗门矩子令择主的时候,你不是还用它投影并播放过考题? ——8825995号:爸爸不能广播, 只能播放投影。 ——8825995号:爸爸为什么问这个? ——宁非: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宁非:被洪水一冲,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漂到什么地方了,估计一时半刻回不去,宗门都要急死了。 ——宁非:你不是能投影么?投影也行,替我给坞堡的人传个消息。我记得矩子令应该是供在宗门祠堂,灾后他们一定会回来坞堡,到时候你随便闪几下光,把人都引过来,让他们尽快开始赈灾。 ——宁非:这次我们折损了六个人,让三老尽快安排罹难者的后事,若是有人在灾难中受伤,尽快救治,这是第一件事。 ——宁非:第二件事就是排涝防洪,整治农田。乌知河支流上的水坝垮了,在我没回来之前不要着急修,这里面涉及的技术难度比较多,只让大家关注抗旱排涝就成了,重点还是在种田,一定不要耽误夏收和夏种。 ——宁非:让所有人都先搬到九凌城居住,牛背山的坞堡……先放着吧,这位置建的有点敏感,我怕之后还要遭灾。具体的安排让三老和几个坊主商量着办,把可以转移的物品都带走,铁厂高炉什么的要是不能拆,那就地销毁。 ——宁非:哦对了,再给定安城送封信。就说我和牧野兄还有克雷,我们三个被大水冲到别处,但是目前大家都很安全,我们会想办法尽快赶回去,让封家人不要担心。 ——宁非: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各个坊主按照之前的计划继续负责工作,如果暂时无法生产也不要着急,像大家的安全。如有需要做重大决定,各坊主坐下来一起商量,最后由三老拍板,大灾期间宗门绝对不能乱了秩序。 他一边说,系统智能一边将他说话的内容录入成文字,等宁非讲完之后发给他过目。 ——8825995号:好的爸爸,知道了爸爸,渣统会按照你的吩咐一字不落的执行,爸爸就放心吧! 听它这样说,宁非觉得这件事成了。 幸好渣统还有矩子令这个载体可以传递消息。 不然地震洪水没搞死他,因为主线任务没完成而被系统抹杀,那他可就太冤枉了。 更别说还有暮野兄这尊大佛。 宁矩子的视线落在专心致志烤鱼的男人身上。 暮野兄可是封大都护的长子,未来的封家家主。 要是封家人以为他死在墨宗,别看封大都护和封小弟平时看着好说话,到时候就会变成活阎王,生生吞了他们这个小小的学派。 唉,生活不易啊。 正想着,却见被他盯着的男人转过头。 “饿得叹气了么?” 封恺笑着将手中刚烤好的鱼递了过来。 “看你刚才就盯着鱼,总要熟了才能吃。” 他笑得温和,语气又温又软,再加上手中的美味加持,简直让人无法抗拒。 于是又被投喂了一串烤鱼的宁锯子瞬间忘了活阎王的事,巴巴接过烤小鱼,脑子被美食和美色占领。 好……好吃。 美人为我亲手烤出来的鱼,就是不一样。 甜滋滋的,好吃! 牛背山。 大地的震动停止了,但雨依旧没停,淅淅沥沥地下着,似乎永远不会止歇。 但山洪的力量却已经被释放殆尽,洪水终于平静了下来,只偶尔涌动起微浪,不再肆虐。 柳铁踉踉跄跄地冲上牛背山,看着已经是一片泽国的墨宗坞堡,腿一软,当场跪倒在地。 在他身后,墨宗的老老小小都来了。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哭出了第一声,之后便是唉声一片,在凄风苦雨中格外哀厉。 “别哭了!都他妈的别哭了!哭有个鸟用!赶紧想办法救人!” 木东来大声吼道。 他这一嗓子把很多人都喊回了神,谢增擦了擦眼泪,指挥着众人去找绳索扎木筏子进城。 在这场灾难中,墨宗有六名弟子没了,鱼山和秋婆婆都受了伤,暂时不能动弹。 听说坞堡发了洪水,柳老头当场就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心痛不止,还是柳铁急忙喂了他一颗硝酸甘油,这才堪堪将人救了回来。即便这样,醒来之后的柳老头两眼呆滞,谁问都不说话,就像没了反应的木偶人。 身为柳老头的孙子,柳铁自然明白他爷的心。 老爷子这是过不去心里的坎了。若不是他在一旁拖累,说不定大家撤离的速度还能更快些。也不用宁矩子亲自去找封大公子,更不会让墨宗损失了一代天纵奇才。 他有罪,有罪啊! 可柳铁也时间去慰老爷子,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还要回去坞堡看看,说不定,说不定…… 抱着这种侥幸的不只他一人,能动的都往牛背山赶,期待着一场奇迹的发生。 可上了山顶,大家的心瞬间坠入谷底。 城墙塌了,城被淹了一半,只有房顶露在水面之上。 城中原本最高的主楼已经看不到了,浑浊的洪浪一波接着一波,吞没了熟悉的家园。 “萍花……” 谢增定了定神。 “克雷是说他……他进城救矩子了不是?” 萍花的眼睛早就肿成了桃。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点了点头。 “我们出来不久就遇到了地震,然后就看到主楼倒了。” “克雷说矩子还在里面,他让我带着柳爷爷回去九凌城报信,他自己又跑回了城里。” 之后的话不用多说,大家都看到了。 “唉!” 木东来一拍巴掌。 “先别说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众人造了木筏进了城,连蒙带猜,好容易找到了主楼的方位。这一看心算是彻底凉了。主楼只剩一根木桩还矗立在原地,孤零零的十分凄凉,余下的部分全部没入水底。 淹成这样,人还能活着么? “没看到尸体,那就是还活着。” 木东来咬牙。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咱们矩子福大命大,大家捞吧!” 一声令下,众人都打起精神,撒开渔网捞人。 一批累了就换下一批,连轴转了两天两夜,直到洪水渐渐退去,依旧没有找到三人的踪影。 其实捞到后来,大家都知道不可能活了,但谁也不愿意先放弃。 仿佛这样,他们的矩子就还活着,还能蹲在主楼前百无聊赖的发呆,活着笑着和大家讲些深奥晦涩的理论。 那样一个少年,一个傻了十年的少年,一朝归来便迸发出惊人的力量,给予众人希望,照亮前行的道路。 现在他不在了,墨宗的天都塌了,没人能提起精神想别的,只是抱着一丝丝渺茫的希望,死死抓住,不肯撒手。 宁矩子若是死了,那他们要怎么办?他们……该往哪儿走? “铁子,你看那是什么?” 刘通捅了捅还在搬木头的柳铁。 “你看那边,那好像是……宗祠的方向?!” 柳铁不吭声也不抬头。 外界的刺激对他来说都不重要。找不到矩子,那他就去把主楼翻个底朝天,就像师父说的那样,生要见人,死……不,矩子不会死,吉人自有天相。 “你先别搬了!” 刘通急得很。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你快看看宗祠那边,那儿是不是在闪光?闪那种五颜六色的光,不是我眼花了对不对?!” “你快看啊!” 他连说了好几遍,柳铁才终于抬起头。 此刻正是夜晚,天空中依然有雨在下,乌云遮蔽了星星和月亮,只能看见黑沉沉的天幕。 可就在不远处,一道道五颜六色的光芒直冲天空,像是不断旋转变幻的灯柱,简直神迹一样瑰丽壮美。 柳铁也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专心致志地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的确是宗祠。” 听他这样说,刘通抓了抓头。 “那咱们……是不是应该过去看看?” “宗祠里供奉着历代矩子的牌位,矩子令也在里面,许是先代前辈显灵了?” “你去吧。” 柳铁又低下头搬木头。 “我得快点把矩子救出来,他压在下面一定很疼,可不能让他遭罪。” 听他这样说,刘通脸现凄然。 他和柳铁都是得矩子看重的人,对矩子的崇拜和尊敬不亚于对方。 但他是做机械研究的,思维缜密理性,比柳铁更早地看清了现实。 他们的矩子,大概率是已经罹难了,就在这次洪水中。 他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柳铁的肩膀。 “那我先过去了,宗祠异象,怕是有事情要发生。” 柳铁没反应,依旧专心致志地挖木头。 刘通叹了口气,也不再劝,孤身一人朝着宗祠走去。 他到达的时候,宗祠门前已经围满了人。 如今城中的水退了一些,大家都是躺着泥水走过来的,宗祠还有小半是浸在水里。 宗祠中摆放着历代矩子的牌位,是墨宗最神圣的地方。是以城中的洪水稍退,谢增就安排几名弟子前来清理宗祠,打捞灵牌,运送到九凌湖新城去供奉。 几人刚打开宗祠的大门,就被一道道五颜六色的光芒刺痛了眼睛。 弟子们大惊。 他们不是没进过宗祠,知道里面除了灵位之外,还摆放着墨宗的圣物矩子令。 木质的灵位是不会发光的,难道是矩子令? 几人定睛一看,还真就是矩子令! 只见那枚精致的玉牌,在一片狼藉的宗祠中显得格外超然,还好端端地安放在高台上,正一闪一闪放射出光芒。 “矩……矩子令……显……显灵了?!” 有人惊呼道。 扑通扑通扑通。 三人齐齐下跪,对着矩子令不停地磕头。 而似乎是在呼应他们的跪拜,矩子令放射出的光芒越发明亮,竟然穿过宗祠破烂的屋顶直冲夜空,在黑沉天幕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很快,人群聚集,矩子令似乎觉得人来得差不多,便收敛了光柱,专注地将一行行文字投射在宗祠残存的泥墙上。 ——诸位同门,我是七代矩子宁非。我于洪水中侥幸逃出生天,如今身在外域,择日择机归返,诸同门不必担忧。 只这第一句话出来,人群立刻爆发出欢呼声,有很多人直接蹲下身体,喜极而泣。 矩子没事!矩子没死!他们的希望还活着! 欢呼,哭泣,然后众人齐齐跪倒,对着矩子令行大礼。 神迹!这是神迹!是独属于墨宗的神迹!天佑矩子!天佑墨宗! 谢增最是激动,但矩子令投出的文字还在不断出现,于是他和木东来努力睁大眼,生怕漏看了一个字。 这是矩子在千里之外传来的消息,绝对要看清楚! 接下来便是宁非安排的几项工作。知道他人没事,大家伙心里都瞬间安稳了许多,也有心情去想干活的事了。 不知不觉,这个笑容和气的少年,已经成为墨宗最坚实的中流砥柱。只要宁非在墨宗一天,墨宗众人便无所畏惧,天大的困难都有精神气去克服。 “矩子不在家,那咱们更得把活计干好,可不能趁人不在就偷懒啊!” “谁偷懒?!我一直是勤快的。矩子要是看到我这段时间研究的螺栓,那他一定会夸我有脑子。” “小芝小桂,你们两个手艺好,最近多带带组里其他人。马上就要开工生产了,咱们组可不能被别人落下!” “玉米田的排涝渠我看得可稳当哩!最近我也琢磨出点味道,别说,矩子找来的这庄稼真是有点脾气的呢!” 七嘴八舌,气氛轻松,仿佛之前那个生机勃勃的墨宗又回来了。 谢老满意地点头。 刚知道宁矩子被埋那会儿,谢老的腿都是软的,几次都差点昏过去,顶着一口气就是一心想要救人。 现在知道人没事,他整个人都有些发软,还是木东来扶了他一把,这才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老头喃喃地念叨。 “当然没事。” 木东来一梗脖子。 “都说了矩子吉人自有天相,早晚平安归来。咱们现在还是先把矩子的吩咐做了吧。” “没错没错。” 谢增继续点头,伸手招呼哈斯勒过来 “你去一趟定安城大都护府,把矩子和封大公子都平安无事的消息告诉封家,可别让人家着急了。” “好嘞!” 哈斯勒应了一声,喜气洋洋地走了。 说起灾情,定安城的情况反而比九凌城还要严重许多。 九凌城是新城,规划建设都依托宁非从系统商城里兑换出的规划图,设计科学合理。而基建材料则是划时代的钢筋混凝土。这些房子看着普通,可真到了关键时刻,抗震性还是比普通的泥草砖房要好上许多。 定安城中虽然也有水泥砖房,但并没有使用钢筋,也不能像新城一样全部推倒重建。所以这次地震,定安城虽然不在震中,但依旧有很多老旧的民房遭受了不小的波及,墙倒屋塌难以避免。 不过封家戍守边关多年,在定安城的威望不可撼动。即便遭遇了大灾难,城中的秩序也并没有半分的混乱。哈斯勒进城的时候早已过了落闸的点,守城的兵丁听说他是墨宗赶来紧急送信的,便破例放他入城。一路上,很多边军都在忙着清理废墟,抢救伤员,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彼时大都护封伯晟正和几个幕僚研究赈救灾民的事,忽然有亲兵来报墨宗弟子深夜入城,说有急事禀报,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墨宗? 这个点? 封大都护皱了皱眉。 墨宗的牛背山距离定安城不远,此次多半也难逃一劫,这个时候来人难不成是求助? 一想到自家长子对人家宁小子的小心思,封大都护立刻招人进门。 几个幕僚和师爷都很识相,默默退到耳房候着,给大都护留出空间。 封家和墨宗结盟的事他们也有耳闻,但这事比较敏感,他们不适合参与,也不能参与。 这还是哈斯勒第一次单独面见封大都护。以往宁锯子子要送什么信,都是直接让他转交封大公子,封大公子深沉难测,哈斯勒每次见他都心有戚戚。 如今封大公子和自家矩子一块遭灾,他也只能找人家老爹说明情况。 “啥?你说,暮野被大水冲走了?” 封大都护腾地站起身,护目圆睁,表情凝重。 “这什么时候的事儿?他不是在九龙湖那边吗?” 于是哈斯勒又把大公子如何到墨宗报信,如何暂住的事又讲了一遍,听得封大都护脸色冰封内心暴躁。 草!这狗崽子果然是动了心思,追着追着去给人家卖好,这可真是上赶着不要脸皮了! 跑去人家赖着不走,还赶上地动洪水,这次一块被冲走,可是被他找到机会了! 虽然心中担忧,但封大都护对儿子有信心。狗崽子十几岁就敢单枪匹马深入草原,东北向又不是胡人大本营,以他的本领倒是危险不大。 只要没死在地动和洪水中,再回来的时候八成得手了。 但他又不能当着外人直接骂出来,只得忍了又忍,最后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道。 “你说宁小子给你们传信,说他和暮野两人被大水冲到了沱沱河上,可知是冲到哪里了吗?” 听大都护这样问,哈斯勒摇了摇头。 “这个矩子没说,他自己应该也是不清楚。” 他顿了顿,又接着补充了一句。 “而且他们不是两个人,还有一个叫克雷的小孩跟着他们。” “而且他们有船,是矩子闲暇时造的。沱沱河很早就干了,如今因为暴雨重新冲出了河道,矩子他们便是顺着河道漂走了,如今据说落脚在一个湖边。” 湖边?! 封大都护展开地图查看位置。 然而从雍西关的东北向只有一大片荒漠,并没有标注什么湖泊,真是让人无从找起。 “你不是说他们两个被水冲走了吗?那后来的事儿,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封大都护转回身,鹰隼般的视线锁定了哈斯勒,沉声问道。 “若按你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身在荒漠,如何还能传信回来?莫不是暮野和宁小子出了事,你们在诓老子吧。” “不不不!小的没有撒谎!” 哈斯勒急得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真是矩子传信给我们的!我们也是刚刚才收到。” “而且他们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还有一个叫克雷的小孩。” “什么雷不雷的,跟老子有个屁关系!” 封大都护冷哼一声,目光锋芒毕露,刀子一样剐着哈斯勒的脸,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 “老子再给你一次机会,敢诓老子的话,把你一片片切下来喂狗!” 别看封伯晟日常嘻嘻哈哈,看似是个粗豪爽朗之人,可当他一旦正经起来,久居上位的威压瞬间扩散,压得哈斯勒喘不过气来。 他脸色苍白,咬了咬牙,但还是勇敢地和封大都护对视。 “我……我没有说话,真的是矩子传信给我们的!今天晚上很多人都看到了……是真的!” 封伯晟半天没说话,视线来回在哈斯勒脸上游走,似乎是在考虑先挖哪里更折磨人。 良久,他忽然手一松,笑了。 “你倒是个有种的。” “算了。儿大不由爹,知道他平安没事,老子也安心了。” “你们墨宗,总有些神神叨叨的手段,老子也懒得问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只有一点,若是暮野那边有任何消息,无论任何时间,马上来定安城通知老子,老子也好早做打算。” 听他这样说,哈斯勒微微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关是过了。 他连连应声,然后向封大都护告辞。 天色太晚,封大都护没让他走,留他在府中住了一夜,也未尝没有观察的意思。 跟着下人走出正院的时候,哈斯勒这才发现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湿浸透,风一吹透着刺骨的凉。 刚才的封大都护真心可怕!有那么一瞬间,哈斯勒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绝对不是在讲笑话,而是认真考虑要对他下手。 封伯晟早年威震草原,是让胡部闻风丧胆的活阎王。这些年多有收敛,养精蓄锐,看似锐气不再,实则都是被他遮掩起来,撕掉才是真容。 这种威压,和封大公子的冰冷难测截然不同,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愧是父子俩。 只是矩子跟在这样一个人身边,会不会有危险啊? 想到这里,哈斯勒的心又提了起来。 第164章 哈斯勒的担忧宁锯子半点都没收到, 如今他正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堕落生活。 当然,变成这样并不是宁非的本意。之前的高强度的驾船把舵, 宁锯子的手被磨出了满满的水泡,轻轻一碰都疼得钻心。 封恺哪舍得他疼, 便咬牙帮他刺破水泡, 烧了开水晾凉后帮他清洗,然后把他供了起来。 一日三餐, 加上睡觉起床, 全部由封大公子操持。若不是宁非拼死抵抗, 他大有连如厕也承包的想法。 克雷也想抢活,无奈他和封大公子的武力值相差悬殊,再加上用他宁非总有种用童工的罪恶感, 是以克雷试了几次,根本无法撼动对方的地位,气得只好作罢。 三人在山洞中休整了两天, 体力和精神都恢复了不少。只是这山洞一直没人来,第三天的时候, 宁非决定出去看看。 “暮野兄, 我想去河边看看。” 宁锯子这样说道。 “若是风向变了,那咱们便可以推船下水, 准备返航啦。” 这个提议封恺当然没意见,于是三人一起出了山洞, 朝着来时的湖边走去。 湖还是那个湖, 荒凉空旷,岸边布满了红色的砂石。但两三日过去,湖水比之前要浅了许多。 卧槽!是浅了太多了! 宁非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 湖呢?这哪里还是那个浊波滚滚的湖?说是个大鱼塘都不夸张! 而他们之前被冲过来的河道, 已经重新露出了沙土,水位不及半人高! “之前我没和你说。” 封恺在一旁低声道。 “我们过来的第二天,水位就已经开始迅速下降。这里的太阳太烈了,雨又不再下,河水很快就会干涸。” “就像之前的坨坨河那样。” 听他这样说,宁非点了点头。 原来这并不能算是个湖,而只是一个大些的土坑。从形状上来说,这很像是环形山,也许是千百年留下的陨坑也说不定。 这坑位于荒漠,在雨水丰沛的年景会有短暂的河流汇入,便是暮野兄说的坨坨河。 这一次也是因为暴雨引发山洪,红沙坑里才有了积水。但毕竟不是活水,一旦雨水停止汇入,剧烈的地表蒸发会迅速将坑中的积水烤干,重新露出干燥的河道。 这种河,被称为季节性河流。一旦雨水的补给跟不上,河就会消失不见,什么时候再出现要看老天。 这样一来,他们想要原路返回的可能性就变小了许多。他们当然可以就守在湖边等下雨,需要下一场雨量充足的暴雨,雨云最好覆盖坨坨河流经的区域,并且雨停之后不能在短时间内放晴,还要有适合的风向。 几个条件叠加起来,同时发生的几率约等于不可能事件,所以“等”在宁非看来,那是不太现实的。 但他不能独断专行,还是要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 想了想,宁非开口问道。 “暮野兄,这几天你抓的鱼是咱们身后那座山上的吗?山上有淡水?” 听他这样问,封恺摇了摇头。 “咱们身后的是座石头山,山和这湖一样,什么都不长,鱼和水是在更远一些的山上找到的,那边背阴的山里有片林子。” 之前没和他说实话是怕他担心,其实这两天封恺找得很辛苦,都要走很远才能抓到足够的食物。 如今他恢复了精神,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尤其是天空放晴之后,昨天一日都是艳阳高照,他之前找到的山泉和小潭也有了断流的迹象。 “河快干了,坐船回不去,再等下去也没意义。” 封恺直截了当地建议道。 “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往山那边走走,说不定能找到回去的路。” 两人一拍即合,身为宁矩子忠实粉丝的克雷自然也是唯偶像意志是从。 将船上剩余的食物取出,宁非略有些遗憾地看着鱽鱼船。 这船其实他改的不错,虽然和卡拉克或是西班牙大帆船那种比不了,但胜在轻巧灵活,配上独有的变帆和脚踏动力,其实已经有了些大帆船的设计理念融入其中。 现在他们要离开,船是不能带着的,只能留在这个陨石湖边了。 “走吧。” 封恺朝外面望了望天色。 “要是舍不得,将来我再陪你过来拉回它。” 宁非却是摇头。 舍不得是舍不得,但若是真能回家,这船要多少他能造多少,没什么好留恋的。 正准备离开,忽听山洞外传来了脚步声。 封恺神色一凛,手本能地按住了腰间的横刀。 他朝宁非和克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悄无声息地潜到山洞入口的墙边,目光冷凝。 克雷也拿起了弓箭,冰冷的箭尖直指洞口。两人一左一右,将宁非护在后方。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走到洞壁凹陷的地方蹲下,自觉不给同伴添负担。 很快,一个身影晃晃悠悠,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那是个皮肤黑红的汉子,穿着麻布造的短打,正推着一架木板车朝洞里走。 刚一进洞,冒着森冷之气的刀刃便无声地贴上了他的脖子,吓得他一个激灵,扯着嗓门吼了起来。 “啊——!” “别叫。” 他听到一个陌生的男音,低沉轻缓。 “叫就杀了你。” 中年汉子其实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刀架脖子这事他懂。 他能感觉到刀刃在逐渐压向他的脖子,一点一点,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他浑身发抖,脑袋一动不敢动,用惊恐的眼神环视四周,结果看到了一个小少年,正手持弓箭对着自己的脑袋。 中年汉子:没法活了! 只听拿刀那人开口道。 “你叫什么?这是哪里?” 中年汉子:??? 这个时候,一直蹲在墙角的宁锯子似乎看出来点眉目,小心地探出头。 “暮野兄,他好像听不懂咱们说的话。” 他这一出现,可把那个中年汉子吓了一大跳。 他瞪着宁非的脸,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段,似乎语气十分激动。 “啊?” 宁锯子一脸懵逼,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忌讳,让这个胡人汉子如此激动。 倒是一旁的克雷皱起眉。 他从那男人开口就沉了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全神贯注听辨对方说话。 克雷发现,这人说话的语序用词虽然十分奇怪,但他竟然也能听得七七八八! 虽然某些单字和俚语不太明白,但总的来说,这人的语言和他爹交给他的老家话相差不大,勉强可以听懂的! 那男人一直在叫矩子哥哥救他,为什么?难不成他认识矩子哥哥吗? 小孩的眼神在中年汉子和宁非之前来回移动,动作明显到宁锯子也看出不对劲了。 “克雷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 他压低了声音问小孩。 克雷看向他的目光惊疑不定,略有些迟疑地问道。 “矩……小非哥,你……你……你认得眼前这个人吗?” 啊?! 宁锯子皱眉。 他怎么可能认识! 他从在这个时代醒来就一直在牛背山附近打转,怎么可能在此地遇到熟人?! 但克雷不会无缘无故地问起这个,除非…… 宁非心念一动,转头又看了眼神情激动的中年人。 “克雷,你听得懂他说话?他说他认识我?” 此话一出,一直盯着中年人的封恺也转过视线。 “克雷,他在说什么?” “他说……” 克雷抓了抓头。 “开始他是在喊小非哥‘朋友’,让小非哥救他。后来他就……他就开始骂人,唔,好像是骂人,那几句我不太懂,反正是说小非哥卑鄙无耻,用这种手段吓唬他,想让他屈服,不会得逞的。” 啊?! 宁非愣了。 这情节也跳跃的太快了!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朋友,还用卑鄙的手段逼人家屈服?他屈服个什么啊!? 眼看着克雷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想来那中年汉子也没少说腌脏话,气得小孩张嘴准备骂回去。 “别急。” 宁非拦住他。 “就让他骂,你适当再顺着他的话往下套套,看他是什么时候见过我的?” 矩子哥哥的吩咐,克雷自然是要听的。 于是他忍气吞声,耐住性子,开始跟那中年汉子纠缠。 他怕说错话,干脆就给宁矩子说了翻译,那中年汉子每说一句他就同步传声一句,连骂人的脏话也没落下。 那男人也是个倔强人,刀刚架上脖子的时候怕得要死,如今火气上来,反倒是能掐腰叉腿问候别人家的祖宗,再也想不起来害怕的事了。 他似乎对宁非的气性非常大,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个没完。仿佛宁非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要不是脖子上有刀,那汉子一早就冲过来咬他了。 “诶诶,这可真是奇了。” 宁锯子背脊挺直,双臂环抱,在心里琢磨这男人话里话外透出的一些讯息。 他似乎是见过自己,还打过交道,有过交谈,他怎么从来都没印象? 更奇怪的是,就在刚刚,克雷翻译了一条诡异的消息出来。 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他似乎在说,他宁非和某个胡人贵族一起到他住的村子,还带了好多礼物,来找他……铸刀? 他,宁非,天下第一把横刀的铸造者,还用得着求别人铸刀么? 真是奇怪透顶。 第165章 小翻译克雷太敬业, 把中年汉子的话都一字不落地转成业朝官话,还贴心地对应了国骂。 封恺听得直皱眉,但也知道这人似乎知道些什么, 暂时还不能处理。 他索性将人放倒在地,用麻绳捆成粽子, 又重重踢了两脚, 意图震慑。 这下子算是捅了马蜂窝,那中年人骂得更凶了, 大有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势。 什么“要杀便杀何必折辱”, 什么“天韧匠人勇不畏死”之类的, 吼得那叫一个激动。 听到最后,克雷也听出情况不太对了。 这中年人骂的好些话,和他们家矩子哥哥一点都不挨着, 偏偏还说的像模像样,有理有据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真是莫名其妙。 “你……你你……你血口喷人!” 小孩梗着脖子骂回去。 “我哥从没来过这破地方,天韧匠派算个什么玩意, 也配我哥低三下四地请你?” 那中年汉子也是一肚子的火气, 听到小孩用流利地语言对答,情绪越发激动。 “你是图赫部、白克部还是南石部?你会讲阿米莱语, 必然是我三部之人,咋能跟着一个外人欺压同族?” “你爹你娘呢?为啥放你一个小孩跑出来, 还敢侮辱我天匠一派?!” 呸呸呸! 克雷朝他吐口水。 爹娘是他不能提的伤, 这人好死不死踩雷区,要不是矩子哥哥不让打,他早就冲上去揍人了! “什么天匠, 好不要脸,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么就敢叫天匠,你们是不是专门干往脸上贴金的活计!?” 克雷翻着白眼,倒也没忘了套话的任务。 “你说你见过我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周围还有谁?你能说出来吗?” “怎么说不出来!” 那中年汉子骂道。 “天匠人不怕死,哪怕只剩下纳达一个人,也不可能给祖师爷丢脸!” 他手被捆得结结实实,便挣扎着用下巴点指宁非的方向。 “就是他!纳达不会认错!海克萨城的叶护(城主)撒库鲁带着这小子找上纳达的匠房,说要找天匠人造刀。” “呵呵,什么东西!找纳达的时候光捡好听的说,大面饼不要钱的画,还说什么事成之后有重谢,陨星铁和黑煤以后随便用。哼!幸好纳达不上当,纳达造不出你们要的长柄怪刀,不是天匠人的本事不行,是纳达自己不争气,造不出就是造不出,早不是就跟你们说明白了!” “现在可倒好,这才半月过去,你们就对纳达下黑手了,怕这要是成刀你们也不是有重谢,而是直接杀我灭口吧。” 说到这里,纳达朝着宁锯子的方向吐了一口浓痰。 “造不出就是造不出,绑走我也造不出!天匠人是天韧大师的传人,造剑可以身殉炉,但却从不说谎!你们和海克萨那些西胡部族勾结欺压我们,真是一点信义都不讲!” 克雷翻译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表情古怪的不得了。 长柄怪刀……那不就是他们墨宗的陌刀吗? 就算克雷不是铁匠房的人,但他也知道陌刀就是小飞哥自己造出来的,怎么可能求到别人,还千里迢迢跑了这么远! 眼前这个人,他是真的认错人了! 可是单纯的认错人,好像也说不太通。 矩子哥哥从小在墨宗长大,之前一直都在牛背山或是定安城活动,最远才到了九凌湖。 若不是因为洪水,他们也不会被冲进坨坨河道,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但牛背山那边也没有胡人说这种话,哪来的认错人? 难不成……有人长得和矩子哥哥一模一样?! 克雷能想到的事,宁非自然比他更快。 他几乎本能地联想到了自己手中的那块墨色的鱼形玉佩。 玉佩有卡扣,应该做的阴阳鱼型设计,一式两枚。 自己手中的这枚是黑色的,那么按照传统风俗的惯性,另一枚多半是白色的。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其实他一直在琢磨,究竟什么样的家庭会给孩子带这种成双成对的玉佩呢? 有钱是一定的,而且还很有身份。业朝士庶分明,阶等森严,玉是只有世家大族才能佩戴的东西,家族在谱系排名越高,得配享用的玉质就越好。 宁非不懂世家谱系,但他懂玉。 以他手中的这块墨玉来说,他出身的家族多半是位列一等,比阊洲薛家只高不低。 所以问题来了,为什么一个有钱有权的大家族,会将自己的子孙托付给匠人抚养,是因为遭逢大难? 想到这里,宁非摇了摇头。 自从暮野兄告知玉佩上刻的是个“崔”字以后,他就开始暗中寻找姓崔的家族。 南郡,岐江城,几乎不用再看别家,南郡百年世家崔氏一族就这样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 南郡崔氏,世家谱系一等,代代与南郡魁首陆家联姻,两家号称百年之好。 但宁非却觉得他并非一定是崔家的子弟。既然崔家与陆家世代联姻,若这玉佩是来自他的母族,那么他也可能是陆家人。 毕竟暮野兄曾经和他聊起过一段野史,当今陆家主曾因为双子丑闻与分支反目,血洗岐江城,南江沉了一船的陆家人,现在看起来,未必是空穴来风。 双子,在现在这个时代,代表着倾家灭族的祸事。灭族灭族,灭的可是父系家族,所以对于双生子家族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哪里还可能给什么玉佩证明身份。 唯一的可能,这个“崔”是原身的母亲偷偷赠与的,除了戴着好看,还可以发展出其他的功能,比如说认亲。 母子连心。 虽然生下来的是不祥的双子,但毕竟也是自己怀胎十月诞下的孩儿,哪可能忍心看着被人害死。然而后宅妇人能力有限,便只能找到相熟的仆佣,辗转送到匠人手中,机缘巧合之下,被墨宗弟子宁三川和薛秀儿带到塞外。 原身的身体很差,多半便是当年被家族下了死药,原本是不该存活于世的存在,谁知竟然被牛婶子歪打正着养活了。 想到这里,宁非叹了口气。 若真是这样,那“宁非”的身份便很是敏感了。 他的兄弟,多半是有“天生奇才”之称的陆时己,据说年少便能入云浮山学宫求学,是名扬天下的世家俊才。 这样一个人物,世家怕有不少人都见过,自己顶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一踏进中原就会瞬间暴露。 比起众星捧月,精心养护长大的兄长,他这个做人兄弟的就惨的一笔,不能见光不说,一旦暴露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可问题是,就算他不踏足中原,可架不住他那个兄弟会来草原啊! 这个结果虽然略惊奇,可真仔细想想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否则这眼前的这个胡人不会一口咬定曾经见过自己。 他说的那些胡人的名字,他宁非可是从来都没听说过的。 所以,他那个兄弟不再南郡岐江城好好做个风流才子,千里奔波来塞外做什么? 如今胡骑扣边,中原王朝岌岌可危,陆时己身为业朝世家嫡系,不但能在草原来去自如,还成为胡部首领的座上贵客,这是个什么道理? 按照胡人尿性,难道不该把人扣下然后勒索赎金? “暮野兄。” 宁非朝封恺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和自己一起蹲墙角。 “之前送去边军的陌刀,都什么人见过?” 虽然觉得被捆成粽子的胡人刀匠听不懂中原话,但宁锯子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 听他这样问,封恺想了想。 “出战前陌刀军是严格保密的,只有我们家自己人才知道。” “陌刀军第一站便是狮子口,之后一路都是清扫胡骑,怎么,有问题?” 宁非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其实他这样问,只是再佐证一下的自己推测。 他的那位兄弟,天下闻名的世家才俊陆时己,多半和草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他是胡人的贵宾,却只知道陌刀是种长柄怪刀,说明消息是从胡人手中拿到的,胡人只看见陌刀的外形,不知道陌刀的真实构造。 若是封家,便该明确形容说是用旋转螺纹扣紧的两段兵刃,毕竟陌刀的结构并不复杂。 不。 宁非在心中叹了口气。 不仅仅是陆时己,怕是整个陆家,都和草原有联系。 陆时己只是陆家的晚辈,连家主都不算,他哪来那么大的能量纵横草原?背后必然是百年陆家,陆家主不可能不插手。 但是……为什么呢? 宁非有点想不通。 据暮野兄提供的消息,陆家已经有几代人都不出仕,专心致志做艺术家。 若真想要权力,陆家只要应下皇帝的征召,能维持世家谱系榜首的家族,尚书令大司马之类的还不是手到擒来,若真想更进一步,将陆氏女送入宫中成为皇亲国戚恶,宁非觉得任何一个皇帝都会给陆家面子。 偏陆家没有。 一直在野还暗中联络草原,看来陆家所图可不是一人之下,而是天下。 哈。 宁锯子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微笑。 这可真是有趣了。 他的好朋友暮野兄准备造反,他的亲爹亲兄弟也准备走上同样的道路,但皇位只有一个。 倾家灭族,古人诚不欺我呢! 第166章 也许是他笑得太阴险, 吓得小孩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小……小……小非哥?” 啊? 宁锯子被叫回过了神儿,迅速收敛了失控的表情, 又恢复成温雅和蔼的矩子形象。 他轻咳一声,看了一眼还躺在地上挣扎的纳达, 语气十分诚恳地说道。 “我说, 你真的认错人了啊。” 宁非将手伸向身边的男人,将那把贯虹拉出了刀鞘。 深入要害夺取武器, 这个动作对于一名武将既敏感又危险。稍有不慎, 可能直接将对方击杀在当场。 宁非是不懂, 封恺是纵容。 他动也不动,由着少年矩子把手伸到自己的腰间。担心他会伤到手,男人还帮他按住了刀鞘。 这个场景被克雷看在眼中, 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很怕姓封的一时收不住,本能会拔刀砍人。 那两人站这么近,肩膀挨着肩膀, 想冲过去救人都来不及。 “看到这把刀了吗?我造的。” 宁非提着贯虹走到纳达面前两步远的距离蹲下,伸手轻弹了一声刀刃。 声音清脆澄澈, 隐隐透着嘶鸣。 “低碳精钢, 你们天匠派能不能造出来?” 宁矩子笑眯眯地问道。 他说的业朝官话纳达听不懂,但纳达认识刀。 刚才那一声脆响出来, 纳达的眼睛立刻就直了。 “这……这是什么兵刃?” 他结巴着问道。 他从没听到这样的清音,余响绕耳, 这绝对是一把宝刃! 之前被那业人逼住的时候, 纳达光顾着害怕,根本没注意到架住自己的是个啥。 现在有机会一睹真容,只一眼, 纳达便瞳孔紧缩,身体激动得微微颤抖。 “这……这……这……” 他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铸了半辈子的刀剑,纳达从来没见过这样一把造型奇特的刀! 这刀竟然是直刃,刀身又薄又细,乍一看和剑十分相像。偏偏又是单边刃的,刃口带着漂亮的波浪纹,内含金线装饰其中,花纹繁复奢丽。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纳达是个常年跟金铁打交道的人,可不会简单的觉得这些花纹都是装饰。 他几乎一眼便看出,所谓的波浪,是无数次锻打铁料造出的层叠,而金线……因该是以特殊工艺造出的独特纹路。 他看得痴迷,看到心痒,瞬间忘了自己还被捆在地上,有“狡猾的业人”一旁窥视. 他现在眼中只剩这些金线了,琢磨着如何才能造出这样漂亮的波浪,还不会造成铸料断层。 打铁可不是简单的体力活,叠打的次数和温度都有讲究。可是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始终都想不到如何能造出眼前这把漂亮的刀。 纳达急得揪头发,却发现双手还被绑在身侧,只能无能狂怒,在地上滚来滚去。 “咋办到的?咋能这样?啊啊啊啊!” 对于一个在打铁上浸淫了半辈子的匠痴来说,想不透的工艺就是天大的诱惑,根本抵挡不了。 想不通,好奇几乎要将纳达击溃。他眼睛充血,一眨不眨地瞪着宁非,嘴巴张张合合,吐出一大堆陌生的语句。 克雷听了一会儿,转头给宁矩子翻译道。 “他不信你是造剑的人。,他说你在吹牛。他还问,这把到到底是哪位大师的手笔?能不能拜见一下?” 这个问题不用宁矩子回答,小孩直接怼了回去。 “张开你的狗眼,大师就在你面前!刀是我哥自己造出来的,不然谁还有这样的本事?你吗?” “你撒谎!” 他说这话,纳达半个字都不信。 他用下巴点指着宁矩子的方向。 “你唬谁呢?!就他这体格,风箱都拉不动,更别说抡起铁锤铸刀剑了!” “你以为铸刀靠嘴巴就能吹出来吗?” 这话倒是合理怀疑。 以宁非的体格,一看就不肯能亲手铸剑,天下没有一个铸剑大师长得这样孱弱。 “刀不是我亲手的,但从图纸到工艺,全部都是我提供,我全程都有参与。” 少年矩子的手指划过薄薄的剑刃。 “你是不是在想,这种波浪纹是怎样烧制出来的?为什么会有金线镶嵌其中?” 他笑了笑,微微压低了声音。 “这便是淬火工艺的力量啊。” 少年的声音很软,说着纳达听不懂的业朝官话。 “以温度改变钢体内部结构,提高钢的各项属性,你也可以理解为是火焰的法术。” 他也懒得去解释使过冷奥氏体向马氏体或贝氏体转变之类的理论,反正对方又听不懂,还不如用玄学蒙混过去。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歪打正着,获得了纳达的赞同。 “嗯。” 被捆在地上的中年人点了点头。 “说得不错,铸刀剑便是火神的法术,将坚硬的矿石变化为可圆搓扁捏的神奇法术。” 他给了宁非一个颇为赞赏的眼神。 “你这个小子还有点灵性,自己领悟到我天匠派的奥妙,的确是纳达认错人了。” 宁非:…… 宁非:“不是,你们这个派难不成是玄学打铁?” 纳达:“玄学?不不不,是火焰之神的法术。” 纳达:“祖师爷传下来的,火焰中藏着火神的指点,会引领我们打造出最强的神兵利刃。” 一听他吹牛,宁锯子就不爱听了。 文无第一,理无第二。 他这把贯虹是灌钢法的首刀,什么叫最强?科学难不成还比不了玄学? “最强兵刃?你们天匠派都造出过什么?” 一听他问起这个,地上的纳达立刻挺直了胸膛。 “天匠人的祖师爷,那可是前朝铸剑大师谢天韧!当年戮星坠日,祖师爷连续奔波月余,终于在荒原上找到了戮星残片,将里面的神铁送入锻炉,想要炼化其中的凶戾之气。” “然后呢?” 宁锯子不爱听这神叨叨的话,他是个讲科学的人,这又是炼化又是追日的,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神棍的片场。 其实就是天上掉下来个小行星碎片,砸在现在他们所在的位置,形成了一个环形山。 因为小行星多半含有各种金属,被天匠派的祖师爷捡到,这种天然陨铁在目前的时代,的确是获得稀有金属或是优质矿石的途径之一。 “你们炼成了吗?” 听他这样问,纳达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悲壮的表情。 “成是成了。” “但戮星是凶星。神兵一出铁炉,未能炼化完全的凶煞之气便直接夺去了祖师爷和诸位前辈的姓名,只剩我师祖在外挑水侥幸生还。” “可惜我师祖那时只是个学徒,学艺不精,不然我天匠派也不会沦落至此!” 听他这样说,封恺微微挑眉。 “那剑呢?” “前来超度的鸠摩达大师为了镇压剑魂,给取了“藏罡”这个名字,并将此剑带去西域法天寺度化。” “结果哈留部首领听说宝剑出炉,强行截走了藏罡剑,没过几日便死了。” “还有他的儿子,据说他夜梦父亲亡灵,惊吓致死。” 说到这里,纳达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别的不敢说,这天下第一凶兵就是我天匠派造出来的,不是最强是什么?” 宁锯子:…… 宁非:不是,你们搞出冶金毒气泄露事故,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啊?! 封恺牵着宁非走到一边,低声说道。 “他倒是没撒谎,应该真是个铁匠。” 听他这样说,宁非微微挑眉。 “暮野兄知道?” 封恺点头。 “他说的那把藏罡剑,如今就在我手中。” 吓! 宁非被吓了一跳,语气略有些急。 “你什么时候入手的?这剑的炼制可能不太完全,会有有毒有害物质残余啊。” “六七年前吧。” 封恺也没有隐瞒他的意思。 “这剑从出炉到我手中,中间经历了百年。我也只是把收在库中,非战不用。”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 “现在有了贯虹,就更用不上了。” 宁非轻轻舒了口气。 六七年了暮野兄身体还没啥异常,那应该是有毒有害都散的差不多了。 他也很高兴暮野兄如此看重贯虹。 自己精心送人的东西能得到重视,心里甜滋滋的。 他小声和暮野兄嘀咕。 “既然不怎么用,那以后也不要用了,以防万一。” “等我以后造了更好的给你,也未必比它差。” 封恺笑着点头,目光温柔。 两人嘀咕了半晌,捆在地上的纳达却等不及了。 “喂喂,你们那两个……” 他顿了顿,在地上又蠕动了几下。 “恁地吊人胃口,这剑到底是怎生造的,你倒是说啊!” 听他这样说,宁非转回身,似笑非笑地看向地上的纳达。 “你想知道?” 纳达拼命点头。 波浪纹也好,淬火也罢,都勾搭得他心中发痒,浑身难受。 “宗门绝学,岂能轻易教与他人?你天匠派便是这样教徒弟的么?” 宁非收敛了笑意,表情蓦地端肃。 虽然还是那张清秀的脸,但此刻的少年却如利刃出鞘,锋芒毕露,挟着无上的权威。 他居高临下,冷声对纳达说道。 “之前你认错了人,辱骂之事我可以不与你计较。” “但要刀剑铸造的秘术,便要找些等价的东西交换,你可拿得出?” 纳达沉默片刻,到底耐不住心中的求知欲,咬牙说道。 “拿!不就是要我全部身家么?只要你教我淬火秘术!” “这样,你随我去我天匠派的匠室,但凡有看中的皆可取用。天匠派反正就剩我一人,要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吧!纳达绝无二话!” 第167章 听他这样说, 宁非心如止水。 他要个以殉剑为荣的宗派有啥用? 这种大规模杀伤性事故他们墨宗也不是没有过,一个天火雷可不亚于藏罡剑的威力。虽说殉剑代表了铸剑师的态度,但他们又不是造剑敢死队, 何必追求死亡的效果? 但话不能只听纳达说。 此处深入胡地,人心隔肚皮, 谁知道面前这人是鬼是人。 纳达见过和自己的双生兄弟, 也知道陌刀的存在。能安抚招揽自然最好,倘若不能, 那就得想办法处理掉, 以免暴露他的存在。 抱着这样的念头, 宁锯子首先展示了一下肌肉。超越时代技术认知的灌钢法,每一个醉心冶炼的人都无法抗拒,若纳达真是个匠痴, 自然会咬着贯虹刀上钩。这样一来,他不但可以洗脱纳达的敌意,获取更多关于双生兄弟的情报, 还能收获一位有功底的匠师,这波不亏。 但若对方心怀歹意, 也能在相互试探中发现端倪。宁非不担心贯虹刀暴露, 秘密是可以和人一起埋葬而保存的,这一点暮野兄说了, 他会帮忙处理掉。 嘿嘿嘿。 宁锯子现在越发觉得暮野兄真是万能好男人。 文能鸿雁写情书,武能下厨烧鱼饭, 闲暇时还能当打手和保镖用, 杀人越货,销赃埋尸,安全感爆棚。 有这样的暮野兄在一旁镇场, 他还怕什么嘛,必须造作一下。 “呵,我跟你走去哪里?你的老巢么?” 宁锯子高傲地冷笑一声。 “你莫不是想骗我们过去,被你同伙围攻吧?” “不是!真不是!” 纳达急得在地上乱滚,勉强伸出几根手指朝天。 “我对火神发誓,我真是天下最后一名天匠人!天匠坊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我请你们过去绝无歹意!” “若我撒谎,便叫我不得好死,身坠毒海,永生永世受苦遭罪!” 古人对誓言十分看重,纳达不但发了毒誓,而且语气十分虔诚,十分令人信服。 但宁非却依旧没有放下戒备。他摸了摸下巴,忽然轻声问道。 “你之前说有人让你造刀,是什么人?” “是个业人。” 纳达忙不迭地回道。 他现在对于这位大匠师的问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能把脑子里知道的都掏出来给对方,好讨得一丝欢心。 “因为祖师爷的关系,天匠人的匠房都是建在天铁坑附近,这里能采集到天生掉下来的陨星铁。天铁坑原本是哈留人的地盘,因为藏罡剑他们死了两代首领,后来的叶护觉得晦气,轻易不会靠近天铁坑。” “大约半月之前,海克萨城的叶护撒库鲁陪着业人前来天匠人的铁坊。身份最高的那个业人很年轻,白白净净,和你……嗯,差不多。他骑着骏马,带着许多随从,说要找天匠人造刀。” 说到这里,纳达小心地看了一眼宁非,见他没有生气的意思,才继续说道。 “那个业人看上去是个很有身份的人,他拿着一卷羊皮找上纳达,说要定做图上的刀。” “那刀奇怪的很,有长长的刀柄。业人说这刀能斩甲,纳达试造了几把,那业人都说不行。” “纳达生气了!铁刀易碎,更别说还要长杆,这不就是明摆着等人砍断吗?这种刀造出来也没甚用处,那业人根本不明白冶铁的道理,只会仗着权势乱提要求。” “纳达一气之下,就说造不出,萨克鲁觉得很没面子,还和那个业人赔笑好半天。海克萨是哈留部族的地盘,哈留人的大军跟在西胡左谷蠡王帐下出征,萨克鲁平时就很蛮横,纳达也是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低声下气的模样。纳达怕招惹祸事,就跑来天铁坑避风头了。” 哦,明白了。 宁非点了点头。 事情很清楚,他那个双生兄弟和扣边的胡人首领有联络,在草原十分吃得开,就连地头蛇都要卖个面子。 多半是胡人见了陌刀,陆家人又不便公然在中原仿造,于是兜兜转转找上了草原的天匠派一支。 到底是出过造剑大师的宗派,若是纳达真能仿造出陌刀来,那多半陆家会在草原开设剑坊,用不了多久,胡骑大军就会武装完成,边军彻底丧失对阵的优势。 这一点宁非其实有点想不通。 陆家蓄力百年,有意问鼎至尊大位,这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他们选择了奇怪的合作伙伴。 胡人杀戮残暴,对中原土地虎视眈眈,与胡骑为谋无异于引火烧身,不可控因素太多,最后极易翻车。 难道陆家人会觉得等他们上位之后,这些胡骑就会乖乖退回草原吗?! 天真! 一想到这样的人竟然和原身有血缘关系,宁锯子的心里就一阵阵的厌烦。 他看了一眼地上可怜巴巴的纳达,示意一旁看守的克雷。 “别管他了,咱们走。” “噢!” 小孩应了一声,马上把纳达扔到一边,也不管他哀哀恳求。 “别别别!别扔下我!你想知道什么纳达都告诉你们!” 克雷瞪了他一眼,操着不算流畅的阿米莱话说道。 “绳子绑的不算紧,又没系死结,你勤快一点自己都能挣脱。” “我哥有意放你一马,你还要怎的?!” “纳达不用你们放马呀!” 匠痴哀求道。 “带上纳达,烧火加料抡锤挖矿纳达什么都能干的,纳达只想见识一下火神的术法!” 他望着三人冷酷离去的背影,无助地在地上扭动了几下 “别走啊!你们会后悔的!” “火神保佑,你们还会回来的,这是火神的指点!” 不知道是不是纳达的祈祷太过虔诚,三人还没走出十米远,远处就响起了马蹄声。 封恺皱眉,示意宁非和克雷先找个地方躲避一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对方的马速行进得奇快,几乎眨眼间,几道身影就已经出现在视野中。 当先的胡人看到了宁非,明显怔愣了一下,然后挥手大声叫道。 宁锯子看向克雷。 “#¥@&,#¥*&!” “他说啥?” 克雷皱眉听了听。 “听说什么什么大人,似乎是在和咱们打招呼。” 打招呼? 宁非皱眉。 事到如今,他们也不急着躲了。左右已经是正面遭遇,看样子对方暂时没露出什么敌意,不如大大方方地周旋一番。 眨眼间,这队人马就冲到了近前。 之前那个打招呼的胡人似乎是头领,当先下马,朝着宁非做了一个草原礼。 “#¥@&,#¥*&!#¥@#&#,%#&@@#@#¥?” 对方脸上含笑,嘴上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 宁非听不懂,但他会察言观色,这人明显笑中带着谄媚,倨傲之气不明显,身上服饰只比周围人好上一些,应该是常年居人下手的小头目。 不是那什么城的城主。 果然,翻译克雷也马上证实了他的推测。 “矩子哥哥,这人说没想到师……史……石先生对这天匠人格外看重,竟然折返回来找他。” 克雷自觉对姓氏的叫法拿不准,但还是尽量翻译道。 “他说他们城主撒库鲁对上次那匠人的失礼十分震怒,回城越想越生气,就派他们过来教训那个不长眼的贱民。结果遇上了师先生,他还问师先生为什么不去海克萨城?” 师石史? 怕是陆时己的时吧。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转头对克雷说。 “跟他说,就说不用他麻烦了,我们已经教训过那个匠人了。” “他造不出长柄刀,对我们也没什么用处,打一顿出出气也就算了。” 刚好纳达还被他们捆着在地上滚,这样一来也算能解释得通。 只是他到底低估了对方想要向上爬的野心。对方听明白后,连连摇头,只说不能这样算了,得罪贵人必须要收到惩罚。 说着,他便请宁非移步,近距离观赏一下他教训贱民的手艺。 他这队人大约有二十个上下,都是身高腰圆的胡部壮汉,一张张凶狠恶煞的脸上如今都挤着谄媚笑,对宁非的态度十分恭敬。 他们热情地簇拥着三人朝纳达藏身的山洞走,显然对天铁坑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 “石先生,没想到您这么神通广大,竟然连那小子的耗子洞都能找到。” 小头目谄媚的拍马屁。 “您重新驾临海克萨的领土,怎能不去城中接受叶护大人的款待?上次的事我们叶护大人一直觉得过意不去,嚷嚷着要找个机会再弥补一下呢!” “等教训了那个不长眼的耗子,请让苏不提护送您去城主府,您是我们哈留人最忠实的朋友,您给我们带来了盐巴和铁器,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您,让您在海克萨玩个痛快。” 克雷想要拒绝,但话还没出口就被宁非按住了动作。 他们现在只有三个人,对方人手几倍于己方,就算克雷和封恺战力再高,也架不住自己这个渣渣拖后腿。 硬抗不是不行,也未没什么胜算的,但他不想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受伤。 好在这群人集体认错了人,把自己当成了双生兄弟陆时己。一模一样的脸和陆时己的身份,倒是给他留下了一个转圜的空间。 “别妄动。” 宁非压低声音对克雷和封恺说道。 “克雷只把我说的话翻译过去就成了,其他的一句不要多说,不要让那群人看出破绽来。” “先稳住他们,等下进去的时候找有利的地形,万一纳达说破了我们的身份,你们就想办法逃出去。” “不要管我,我有办法对付他们的。” 第168章 听他这样说, 封恺和克雷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 但宁非却无意与他们再争执,他点了点头,在一众胡人的目光下, 提高音量对封恺说。 “之前让你去抓的那个匠人,抓到了吗?” 封恺一愣, 随即点了点头。 “抓到了, 就扔在那边的山洞里。” 胡人队伍中有个能听懂一些业朝话的,给那小头目翻译了一遍, 听得对方频频点头。 出于武人的本能, 他一早就注意到封恺的存在了。 眼前这个业人小子, 身形高大,肩宽腿长,一举一动都敛发有度, 一看就是个有功夫的。 他上次见到“石大人”的时候,“石大人”身边也跟着一大群人,其中不乏体型健壮的军伍, 身手矫捷的死士。 但没有一个像今天这样,透着强悍的肃杀之气。仿佛从千军万马的沙场中刚刚下来, 身上的血腥还没冷透, 心里的狂性还没散完,随时都可能暴起发难。 小头目是个很有眼色的人, 能混到今天不全靠着发达的肌肉,像这样一看就很不好惹的刺头, 一般来说他都是尽可能的避开的。 “哈哈哈!石大人手下真是能人辈出啊!” 小头目哈哈一笑, 有心卖个人情给封恺。 “这位英雄也是厉害,天匠人脑子虽然不大灵光,但是力气可都不小, 人少了根本制不住的。英雄能独自一人收拾了纳达,苏不提可是佩服的紧,有空请英雄喝酒哩!” 封恺没说话,假装听不懂胡语,并没有接小头目的话茬。 他早发现了,这批人说的是哈留语,和扣边的西胡人系出同源,与纳达和克雷说的阿米莱语有很大差别。 西胡人是常年游荡在北方草原一些游牧部落的统称,西胡人历史上曾经有过短暂的统一,在西莫支海建立金顶王帐,统领漠北三十四部族。 之后西胡王族因为王座继承闹了内讧,三十四部族有一勺半叛逃,煊赫一时的西胡国分崩离析,草原战火遍地。 最终,三十四部族变成了十八部族,分布与四王账下,目前势力最大的就是左谷蠡王。 而克雷和纳达说的,却是东胡的通用语阿米莱话。 相对于西胡的血腥征伐,东胡就显得平和许多。 东胡三部分别是图赫、白克和南石,被克腾山阻隔,甚少出现在中原,只偶尔会有少数族人顺着克腾山口出来,比如克雷的父亲。 封家世代镇边,胡语是家中子弟的必修的课业,封恺自然能够区分两种胡语的不同之处。 让他在意的是这个叫苏不提的胡人无意间吐露出的讯息。 海克萨是西胡人的势力范围,中原有人与西胡人勾结,给胡人送刀兵粮草,做了胡人的内应。 而这个人,似乎和宁非还有些关系。 想到这里,封恺微微皱眉。 他不是怀疑宁非的立场,两人从相识到现在,已经足够他了解清楚宁矩子是怎样的人。 他是在为宁非担心,为他感到不平。 明明没有享受到家族的任何照拂,却要无端受某些人的私欲拖累,这对于一个心有大道,光风霁月的人来说太过不公! 如今,便只能尽快想办法平定北疆,将事情死死压入土里,永远不见天日。 但西胡在塞外草原横行多年,如今又有中原势力从中策应,几代业朝皇帝都没做到的事,他一个封家谈何容易?! 但也不能这样放任对方。 非弟会被错认,多半是因为容貌相像,但若只是相像,没理由被家族远远遗弃在边关。想到非弟不甚康健的身体,以及中原某些大世家的传说,封大公子的眼眸阴沉,瞳珠隐隐酝酿起风暴。 双子。 非弟已经被抹杀了一次,若那些人发现他依旧活在世上,会不惜一切向他下手。 他很了解那些所谓的世家,一旦有人会威胁到他们的既得利益,哪怕是亲生骨肉也会毫不留恋地舍弃,恨不能死之后快。 一想到年幼的宁非被苛待,挣扎存活的模样,封恺就心疼的难受。 他很想把面前的少年拉到怀里,紧紧地护住,再也不让一丝风雨触碰到。 他们不识珍宝,也好,他的了。 宁非不知道身后的男人在想些什么。此刻他脑子转得飞快,正思考着等下要怎么应对肯能爆发的穿帮。 纳达是个变数,他愿意配合当然最好,但更大的可能是出于怨恨,或者思维简单,会告诉拆穿自己并不是委托造刀的业人。 最差的情况就是这样,他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地方躲藏,避免给克雷和封恺拖后腿。 正想着,胡人头目苏不提已经迈进了山洞。 纳达还在地上挣扎。之前那个拿弓箭的小孩没骗他,绳子真是系的活结。眼看着他就要挣脱开了,若是那个业人没走远,说不定他动作快点还能追上。 正高兴着呢,结果洞外忽然呼啦啦进来一群人,为首那个他也认识,正是前段时间陪着哈克萨的撒库鲁来找他的狗腿子! 他记得苏不提,就是这小子当初踢了他一个跟头,现在肋下还有点疼哩! “你又来做啥!?” 纳达怒道。 “说造不出来就是造不出……” 他正要骂人,苏不提已经抬脚冲过来,看样子还要踢人。 却被宁非一把推开。 宁矩子似笑非笑,表情倨傲。 “我的人都收拾好了,撒库鲁还要插一手?”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却十分符合“石大人”的身份。 这个“石大人”来历神秘,上次到访有左谷蠡王的亲兵护送,据说是个业朝来的大商人,似乎能量不小。 哈留部在胡骑十八部中实力不错,海克萨城又地处边陲,叶护撒库鲁在此处就是土皇帝。撒库鲁是个有野心的人,自然不甘一辈子窝在海克萨城当做地主,他十分向往中原的花花世界。这次难得左谷蠡王派“石大人”亲自来海克萨找天匠人,撒库鲁自觉抓到了机遇,一路都是盛情招待,极尽热忱。 可惜天匠人不给脸,把贵客得罪了个彻底,让撒库鲁大失脸面,这才派得力下属苏不提来找晦气。 苏不提万万没想到,这位贵客竟然悄无声息地回转了不说,还在天铁坑抓到了纳达?! “不不不!” 苏不提连忙摇头,语带惶恐地回道。 “大人误会了!小的哪敢碰大人的东西,我们叶护一向对大人尊敬有加,这个大人也是知道的!” “小的……小的只是一时气不过,想替大人出出气……” 宁非轻哼了一声。 “既然不是,那便滚吧,看着都碍眼。” “噢,噢,好。” 苏不提低声应道。 他正要离开,蓦地贼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石大人,不如这样,容小的护送您回海克萨城吧。” 苏不提干笑道,伸手一指地上的纳达。 “我看大人也没有马匹车辕,运这小子怕是不大方便,不如到城里休整一下,撒库鲁叶护一定乐意为您准备车驾。” 听他这样说,宁非的心中就是“咯噔”了一下。 的确,就算要成功地蒙对了冒充对象,但还是有很多细节他这里说不通。 比如他们是如何到的天铁坑,一没有马匹二没有车驾,这本来就不符合常理。 他也是情急之下才编出来的说辞,抱着侥幸想糊弄一二。没想到小头目竟然心细胆大,很快发现了其中的不妥,还出言试探,邀请他们去海克萨城。 去便是羊入虎口,暴露的机会无限放大,在想跳出来便是地狱难度。 不去,对方会立刻怀疑他,说不定马上就要动手。 宁非定了定神。 越到这个时候,就越发不能慌张,不能让对方看出破绽。 好在脸是一样的,只要他不承认,就还有周旋的余地,可以相机行事。 他冷笑一声,语气十分不耐烦。 “去海克萨做什么?蓦地耽搁功夫,我还急着回去复命呢。” “至于车驾,这个用不着你们操心,我的手下自然会来接应。” “除非……”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苏不提。 “撒库鲁也想要天匠人,想要和我们抢生意了么?” 这个时候,封恺和克雷已经悄无声息挡在他身前,只要对方一动,他们就准备立刻护住宁非突围。 纳达也奇迹地保持了沉默。 中年匠人这时候也不骂人了,目光在苏不提和宁非之间转了两个来回,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一声不吭,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注意到,藏在身后的手却在飞快地解开绳索。 场面一度有些僵。 宁非面无表情,苏不提眼珠乱转,良久,还是苏不提打破了沉默。 他忽然哈哈一笑。 “石大人想多了,小的和撒库鲁叶护对左谷蠡王一片忠心,如何胆敢和大人争?” “小的也是一番好意,见大人没有车马随行,一路人手单薄,想替大人分忧而已,没想到让大人多心。” “大人不愿意,那便算了。” 他顿了顿,笑得越发虚假。 “左右出山只有一条路,都要过海克萨城,到时候再招待大人也不迟。” “小的这便告辞,回城向叶护大人复命了。” 说着,他朝宁非行了个礼,飞身上马,意味深长地看了三人一眼,然后带着一群下属离开了。 第169章 看到人影远去, 克雷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打发走了!这群西胡人也太过鸡贼,我看那个苏不提就不是个好货!” 他喃喃地念叨。 宁非却并不向他那样轻松,他眉头微皱, 目光转向纳达。 “苏不提走之前说的那句‘出山只有一条路,都要过海克萨城’, 这是什么意思?” 彼时纳达已经挣脱了绳索, 从地上站了起来。 纳达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之前宁非组织苏不提打他的事他都记在心里, 此刻自然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那混蛋说的没错, 天铁坑这里是个死胡同,周围都是克腾山,唯一的通路在海克萨城。” 纳达抓了抓头, 脸色也十分不好看。 他得罪了海克萨城的叶护,看样子对方可不是个大度人,之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那坨坨河呢?” 宁非一指几近干枯的河道。 “河水虽然没了, 但是河道还是能走的不是么?难不成这里也要绕道海克萨城?” 听他这样问,纳达摇了摇头。 “那倒是不用。” “但坨坨河是从克腾山中穿行的, 两侧都是悬崖峭壁。” 纳达抓了抓头, 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等出了克腾山,河道就进了荒漠, 渺无人烟不分方向,人进去了就出不了, 那是必死之地。” “所以, 除非你们不离开天铁坑,不然是不可能绕开海克萨城的。” 他没说一句,宁非的心就下沉一分, 等听到最后的结论,直接落到谷底。 那个苏不提临走的时候,已经开始怀疑他们的身份,说不定不久之后还要折返,到时候他们要怎么办? 不能顺着坨坨河回去,想走就要经过海克萨城,到时候不被堵个正着才怪呢! “啊?!怎么这样!” 克雷一脸失望。 “这破地方就没别的部族了吗?” 听他这样问,纳达想了想。 “有是有的,克腾山那边就是东胡三部,图赫、白克和南石都在克腾山的另一侧。” “只是这山奇怪得很,大部分地方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个山口可以通行,是由三部中的图赫把守。” 说到这里,纳达停顿了一下,略小心地看了一眼还举着弓箭的克雷。 “我听你说的是阿米莱语,之前就想问了,你是东胡三部的人吗?” “我阿爸是南石人。” 克雷说道。 “哦,难怪。” 纳达点了点头,敲了敲自己的胸口。 “我是图赫人。你阿爸跟你讲过吧,图赫、南石和白克三部都是好兄弟,我们和西胡那群野人不一样的!” 其实克雷的阿爸和他说的不多,大概是觉得儿子这辈子都没机会回故乡,所以想让他安心做个业朝人。 克雷对于老家仅有的认知,就是自己的部族叫做南石,在很远很远的北方,老家还有很多兄弟姐妹叔伯婶娘,以及自家老爹如何千辛万苦来到中原。 东胡三部的事,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克雷有点兴奋。 “那那那,那我们怎么才能去克腾山口,怎样才能去南石呢?” 他转头看向宁非,小手扯着对方的衣袖。 “矩子哥哥,只要我们去了南石就能回家了,我阿爸说南石有海,咱们的船就能用上了!” 宁锯子:…… 他默默脑补了一下自家的鱽鱼船,没吭声,不想打消小孩的好心情。 封恺却是直接摇头。 “去山口要经过海克萨,那些人未必会放我们离开。” 刚才那情景他看得清楚,苏不提已经起了疑心,之所以没直接动手多半是因为还拿不准宁非是不是那一位,暂时使了一个稳军计。 反正天铁坑没有别的通路,他们已经被困在其中。等确定了宁非的身份,海克萨的叶护多半会派兵丁过来抓人,将非弟作为奇货献给主家。 他想到的,宁非自然也能想到,甚至比封恺想得更远。 山口是走不通,沿着河道回溯也不现实,那就只能琢磨翻越克腾山了。 被洪水冲过来的时候他有观察过地形,这坨坨河两侧都是悬崖峭壁,爬上去几乎不可能。但神奇的是,这两侧的悬崖几乎等高,顶部也十分平坦。与其说是山,他觉得倒更像是地震产生的裂谷,裂谷的低洼处就是干涸的坨坨河道。 这样的地形,若是能有座桥架在裂谷两侧,便可直接过到克腾群山的另外一侧。 对面就是东胡的领地,避开了海克萨城,他们就算暂时安全。 想了想,宁非转头看向纳达。 “纳达,你的铁坊在什么地方,有煤料和工具吗?” “有有有有!” 纳达连忙答道。 他以为宁非要展示铸刀的工艺,瞬间忘了自己还在危险中,乐滋滋地领着三人上山。 “我这个作坊三牙子山顶。” 一边走,纳达一边给介绍克腾山的情况。 “克腾山里好多个峰头,这片的山跟门牙似的,天匠人就给起名叫牙子山。” “从这边到那边,分别是大牙子二牙子三牙子,一共十个峰头,就是十个牙子。” “其中我这个三牙子山距离天铁坑最近,五牙子山最高,死牙子山是坨坨河最窄最险的地方,那边好几道弯,有一个甚至快要跟河对面的山贴上了,水到了那里就特别急特别大。” 宁非听得认真,克雷和封恺却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将他护在当中。 他们并没有完全放松对纳达的警惕。虽然之前纳达在苏不提面前没有戳穿他们的身份,但这也不代表他可以被绝对信任。 “你说四牙子山距离对面最近……那能不能从那边跨到另一边?” 宁非想了想,认真的问道。 “当然不能!” 纳达连连摇头。 “虽说最近,可那也得有个百八十丈远,跨是跨不过去的,除非会飞天。” 百八十丈,那就是二三百米左右的距离,还好。 宁锯子点了点头。 他心里隐约有个计划,因为太过惊世骇俗暂时还不能讲出来,要看看情况再决定。 可以的话,他还是想要尽量避免直接和海克萨的胡人正面交锋,因为那几乎是没有胜算的绝路。 纳达的作坊在三牙子半山腰的一处平坦的土坡上。 这作坊还建的有模有样,不但有冶铁炉和锻造间,还借着山势挖了好几个储煤的仓库。 “都是最耐烧的黑煤,天匠人几代的存货都在这里了。” 纳达得意地说道。 “最近黑煤越来越难找,不然也不会只剩这几仓。” 宁非取过一块黑煤观察了一下,默默点头。 煤是好煤,至少比牛背山的好,就是不知道含硫成分多不多。 他颠了颠。 “能烧一块我看看么?” “当然。” 纳达对自家煤的质量很有信心,当即找来火石和干柴点燃煤块。宁非认真地观察着燃烧情况,尤其是火苗高低,热度大小,心中有了些成算。 “我能上四牙子上顶看看吗?” 宁锯子问道。 “啊?” 纳达抓了抓头。 他以为大师要开炉铸剑了,这才喜滋滋地把家底拿出来献宝。结果现在一看,大师好像不太关心炉子烧得怎样,一门心思想上山。 “倒是可以,但是山上这时候风比较大……” 纳达顿了顿,又小声嘟囔了一句。 “而且满眼都是红红的砂石,没啥好看的。” 宁非没理他,问清楚了路线就往山顶走。 三牙子山和四牙子山其实是一联排山,从山顶可以通到另外一边,只是山路崎岖狭窄,向上攀爬的过程十分消耗体力,宁非走了一多半就有些跟不上队伍。 封恺停下脚步,在他面前蹲下。 “上来。” 宁非也没推辞。 现在最紧迫的就是时间。一旦苏不提回到海克萨城禀报叶护撒库鲁,对方就可能从某些渠道得知陆时己的消息,那自己这个西贝货就瞒不住了。 所以无意义的推辞和脸面都是必要的,耽误时间就是给同伴增加负担。 封恺的脚步很快,就算背着宁非也稳稳跟上了纳达的步伐。四人花了一刻钟的时间爬到山顶,山顶的风很大,飞沙走石,刮得人睁不开眼睛。 宁非被封恺放在地上,伸手确定了一下风向。 “这个集结,山上一直刮西风,是么?” “啊?” 纳达楞了一下,然后点头。 “我们这里,常年都是刮一种风,不变的。” “中午的风最大,到了晚上天黑就没什么风了,早上太阳升起之前风也小。” 他看了看天色。 “现在正是大的时候,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好了,能看到对面的山峰。” 宁非看向身后的封恺,男人从怀中取了一件物事给他,正是被封小弟垂涎三尺的“千里目。” 宁非举着望远镜观察了一下对面的地形,发现四牙子山虽然距离对面最近,但因为山势和地形的缘故,反而不如三牙子山平坦。 但四牙子山对面的山顶正好是处平崖,崖面上罕见地长了些绿植,在风中不停地摇曳。 宁非又测定了一下风险,默默在心中计算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准备下山。 “啊?这就走了?” 纳达被他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在后面一脸茫然。 “嗯,走了,等太阳下上之后再上来,看看你说的没风是什么情况。” 宁非一边走一边看天色。 “时间还早,咱们先下山把船取出来,做点小改造。” “若是时间和条件允许,咱们就准备跑路吧。” 第170章 宁非说的话, 封恺和克雷自然是没什么异议的,只有纳达皱眉。 “船?” 中年匠人抓了抓头。 “你们是坐船来的?是因为坨坨河这回涨水吗?” 宁非没回答他。 宁矩子正在脑补热气球的结构图。三牙子山和对面的高度近乎一致,滑翔伞是不太可能飞过去的, 还得靠能升空的热气球。 船上挂起的帆自然是不够大的。不够好在萍花小姐姐很贴心,听说宁矩子想要试船, 还特地熬夜织了宽幅棉布出来做帆布。这布是按照卡拉克的规模织出来的, 鱽鱼船用不了那么大,多余的就放在仓底备用。 掐指头算一算, 差不多够用了。反正不需要长时间飞行, 能越过坨坨河谷地就算胜利完成任务。 “藤条筐会编么?” 宁非问克雷。 克雷点头。 “会的, 木工班的大叔教过,我编的可快了。” “太好了。” 宁非点头,手臂比划了一下。 “我需要大概这么大的一个筐, 越结实越好,要能悬空承载四个人的重量,大概要多长时间?” 听他这样问, 小孩有些为难。 “小非哥,若是要载人, 藤条就要用油浸制过, 还要选择粗壮的老藤,这里可是没有的。” “那算了。” 宁非果断放弃。 “用普通的藤条不安全, 咱们可要悬空几百米,太危险了。” “啥?悬空?啥米?” 宁非一愣, 随即想到自己是用惯了公制, 于是改口道。 “是300丈,悬空200丈。” 他朝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山顶指了指。 “这山大约有200丈左右吧?想要飞过去,可不是要悬空200丈?” 这话一出, 不单单是纳达,在场的另外两人也停住了脚步。 “啥?哥,你说咱们要飞?” 克雷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飞……是飞上天的意思吗?怎么飞?我们没长翅膀啊!” 封恺倒是十分淡定,只惊讶了一瞬间就恢复正常,转而问起宁非需要自己做什么。 “的确有事拜托暮野兄。” 宁锯子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你……你会做针线吗?” 他想来想去,缝伞盖的这件事还是得靠克雷和封恺来办。 他要烧制伞圈,研究喷火器,把鱽鱼船改造成藤篮的替代品,这些都需要他亲自动手,时间已经很紧迫了,靠他一个人不可能完成。 可暮野兄,暮野兄做针线…… 宁锯子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然后打了个哆嗦,有点心虚。 武将哩,拿刀剑的手,让人家用鱼骨针走线缝布,人家能乐意么? 出乎意料的,封恺竟然很干脆地点了点头,半点没有勉强的意思。 “我做过吊网,应该没什么问题。” 哦? 听他这样说,宁锯子的眼睛亮了。 吊网?那可是手艺活,没想到暮野兄也会做?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封恺笑了笑,目光温柔。 “小时候和叔伯们在关外狩猎,下吊网挖陷阱是常有的事,家里的弟兄都会。” 哦,原来是捕猎用的吊网。 反正都差不太多,会用针线就行了。 “哎,哎大师,大师你说飞是怎么回事,咱们要飞上天吗?” 纳达还在一旁跳脚。 宁非转过头,语气平和。 “是的,用加热空气的办法,可以短暂升空。” “纳达师傅,我们准备这样飞去对面的南石部,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他这样问,纳达一下子愣住了。 “你……你们原本没打算带我吗?” 他像是个漏了气的皮球,精神一下子委顿了下去,颇有些可怜巴巴的意思。 “不是。” 宁非耐心地给他解释。 “因为翻山很危险,但我们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所以要冒险过去。” “但是你,你原本就是此地的人,虽然你现在好像也遇到了些麻烦,但是要不要冒着生命危险跟我们走,这个还是由你自己决定比较好。” 纳达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天。 “你们说的翻山,是真的飞天上去吗?两脚悬空那种?” “烧热空气……空气又是什么?怎么个烧法?” “具体的原理不太好说,我们也得一边做一边调适,确定能行才会载人升空。” 宁非回答得很坦诚。 “但是毕竟还是有风险的,搞不好可能会掉下来。” “我和你们一起走。” 纳达抓了抓后脑勺,干笑一声。 “我是图赫人,本来和他们哈留人就是不同的部族,要不是跟着师门,我也不会来西胡人的地盘。” “前些年海克萨逼我们铸剑,说好了管矿管煤,结果矿石给的是最差的,里面混了硫磺,师兄弟都死的死跑的跑,就剩我一个。” “我早就想走哩!但是撒库鲁总找人看着我,我连关口都走不过去。他逼我把天匠人的本事教给他的匠人,不然就不让我回老家!” 说到这里,纳达抹了把脸,声音蓦地低沉了下去。 “我孤身一人,也不是非得回去,但我不能背叛师门啊!” “撒库鲁逼死我半个师门,天匠人不能给撒库鲁干活,不能传艺,这是师父的遗命,纳达就是死了也不能违逆!” “所以……” 纳达伸出手,握住了宁非的肩膀。 “我和你们走,大不了就是一条命!飞可是件稀罕事,死在天上也比被撒库鲁磋磨强!” 他说得激动,宁锯子却因为他话中的某个点而心中一动。 “你这有硫磺?” 他摸了摸下巴。 “硝石有吗?” “有啊。” 纳达不明白他问这话啥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指了指四牙子山。 “那山头就有硝石矿。不过这玩意除了大巫炼丹丸就没人用,你要这干啥?” “有点用处。” 宁锯子笑了笑,没说太多。 他有预感,也许海克萨的胡人很快就会回来。 就像那个胡人小头目说的那样,海克萨是绕不过去的,事情大概率不会就此结束。 若是撕破脸,四牙子山山势陡峭,易守难攻,用火药制造些障碍,说不定还能拖延一些时间。 “干活吧!” 宁锯子一拍手,拜托纳达去找尺子过来,安排克雷和封恺将鱽鱼船拉上山头,自己则是开始计算伞盖剪裁的各种数据。 等帆布搬上来,他一刻不停,很快完成了布料的量尺和裁剪工作。 接下来,就是将这些剪好的部分拼接起来。鱽鱼船上有渔网,有鱼线,封恺和克雷拆了渔网,手脚麻利地开始赶工。 “纳达师傅,我想烧个铁圈,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宁非转头对纳达说道。 “方便方便,烧圈有啥困难的,铁条都是现成的。” 纳达一口答应。 “大师你要什么样的圈?告诉我一声就成,我给你烧。” “大概这么大。” 宁非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圈。 “尽量圆一些,焊接点要结实,然后再烧个带底托的铁炉,外延比之前的铁圈要大一些。这个分体烧制就可以,只要确定尺寸大小,之后在安装就可以,炉体外有滑道,上方有卡扣保证稳固,能理解吗?” 他一边说一边画,纳达看得十分认真。 他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 “没问题,晚上就能给你烧出来。” 宁非挑眉。 真没问题假没问题啊?! 他这个设计结构还挺复杂的,纳达说晚上就能完工,不是在吹牛吧? 纳达还真就没有吹牛。 太阳落山的时候,燃烧了小半天的打铁炉终于熄灭了火焰。三牙子山上的风很硬,铁件冷却的速度也比牛背山快了许多,只过了半个时辰不到,纳达就开始着手组装喷火器了。 宁非过去看了一眼,忍不住心中惊讶。 这纳达师傅还真还是个人才,竟然第一时间看懂了他的设计图不说,还对某些细节做了恰到好处的调整! 比如,加装了防止火焰熄灭的挡板,将内部填煤的炉腔做的更薄更易滑动。 这种设计,其实已经有了些活塞的雏形了! 见他看过来,纳达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我就想着可以加点,也不知道加的对不对?不过没关系,这东西是可以拆下来的,一点不耽误你原来的想法。” “很不错。” 宁非连连点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面前的中年人。 “纳达师傅似乎对铁质机关很拿手?这是天匠人的技术吗?” 听他这样问,纳达摇了摇头。 “我们师门不造这个,天匠人只铸造刀剑,控火是绝学。” 以前说起这个,纳达都是一脸骄傲,可现在遇到宁非一行人,他反而觉得没啥底气了。 那无论如何都琢磨不出的波浪纹和金线就不说了,今日午后他见这少年在他匠房中烧制石头,炒制灰粉,原本以为也是在准备飞天,谁料对方竟然造出了小天雷! “硝石粉还是不够干燥啊。” 脸上沾了灰粉的少年从石头后站起身,看到远处被炸出一个小坑的土地,一脸的不满意。 “声音倒是挺大,但是威力一般般,这不就是个大点的二踢脚么。” 纳达都被吓傻了。 他这辈子经历的事情也不算少,但从没见过有人把几种矿石粉随便混合一下,点上火就造出雷鸣一样的响动!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纳达的眼神一下子充满了恐惧和敬畏。 “这……大师……” 他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试探道。 “之前小人不知你身份,多有冒犯。你……你……你难不成就是……就是传说中西胡人的火雷圣巫大人吗?” 宁锯子:……啥? 第171章 火雷圣巫大人? 宁锯子皱眉。 这名字一听就不怎么正经啊。 自岳万峰之后, 他对这些神神叨叨的迷信活动越发厌恶,已经到了听到就倒胃口的程度。 纳达倒是没注意他的反应。事实上,中年匠人被之前的火药实验震慑了心神, 现在正陷入到无法控制的兴奋中。 “没错没错,这便是火雷圣巫大人的天火雷吧!” 纳达喃喃地念叨着。 “传说西胡人得到天神的眷顾, 大巫被赋予火雷之力, 能够借助神力降下天雷,裁断生死……” 他说着说着自己就觉得不大对劲。眼前这位大师要真是火雷圣巫, 那便是西胡部族中地位最崇高的人, 海克萨的撒库鲁跪拜还来不及呢, 怎会被他的狗腿子为难到要飞天? 唔,飞天也是天神的本事,这倒也不是说不通…… 没过一会儿, 纳达就把自己转懵了,掰手指头搞不清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 但他无意间吐露的信息却被余下三人精准捕捉到。克雷还好,他一直生长在边城, 对于西胡这边局势并不太关注,反倒是宁非和封恺, 一个神情端肃, 一个眉头微皱,都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宁非关注的是天火雷。 天火雷这三个字他太熟了, 硝酸甘油,上代矩子就是因为这玩意断送了大半个宗门, 配方现在还躺在8825955号智能的系统仓库。 这东西, 除了岳万峰的余毒,几乎不作他想。 可问题是,无论是岳万峰还是六代矩子常山, 他们都不曾成功制造出硝酸甘油来。宁非曾经问过渣统,岳万峰在世的时候的的确确没有造出来过天火雷,因为他深知这玩意危险,自己不肯动手。 联想到之前两薛恶斗时虎吼峡发生的异象,据说当时黑云滚滚雷声震天,峡谷中的人却大多是被惊马和同伴踩踏致死,只有少数尸体上出现了烧伤砸伤的痕迹。 宁非当时就觉得,这种情况并不太符合硝化甘油的破坏力,倒是很像古火药,声音效果大于杀伤。 所以这个火雷圣巫……难不成用的也是古火药? “你说的火雷圣巫是怎么人?” 宁非皱眉问纳达道。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的不够明确,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他的雷,是只有声音,还是能看到电光?” 听他这样问,纳达迟疑了一下。 “纳达没见过火雷圣巫,据说他远在西莫支海的王庭,轻易不会离开金顶大帐宫,只有四大贤王才能见到他。” “不过火雷圣巫是中原人,顺从天神的指引到草原来,天生赐予他火雷之力,帮助西胡人统一草原。” 说到这里,纳达撇了撇嘴。 “他们西胡人和我们东湖人可不信一个天神,我们的母神也没让谁来主宰东湖人,凭啥听他们统一草原?” “那你怎么知道他会操纵雷电的?” 宁非好奇道。 “我亲眼见过的啊!” 纳达睁大了眼睛。 “之前海克萨的萨克鲁逼迫我们给他铸刀,师父不答应,他就威胁请火雷圣巫过来降雷。” “天匠人有西胡人有东湖人,我师父是东湖人,自然不信,没想到西莫支海真派了一个巫过来三牙子山。” “那个巫带来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枚陶罐。据说火雷圣巫将自己的力量封印在里面,那巫施法祷祝,用火雷之力炸了我们的一个坊棚。” “哈?” 宁非挑眉。 “说得那么吓人,还从西莫支海特地赶来,结果火雷圣巫的力量就只炸了一个棚子吗?” 纳达见他不以为然,越发觉得此大师高深莫测。 他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地强调道。 “是真的,真的炸坏了一个棚子,声音特别大,还崩起了不少石头。” “天匠人中的西胡人都跪地祈祝,担忧触怒火雷圣巫被天神抛弃。我师父没办法,只好答应撒库鲁的要求,为他们的骑兵铸造武器。” “后来……就发生了炸炉的事,死的死伤的伤。那些西胡同门觉得是得罪了天神,纷纷跟着巫去了西莫支海,只剩我照料重伤的师父。天匠人的门派就这样散了,师父悲愤之下,没多久也走了。” 他说得很悲愤,听得宁非心情十分复杂。 天匠派分崩离析,岳万峰的余毒的确是引子,但根本的原因还是信仰分裂。天匠派除了以身殉炉之外,并没有在宗门建立起其他的共识。而以身殉炉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是以东西胡人虽然在一个宗门学艺,但彼此不能融合,稍微挑拨一下马上分崩离析。 现在的墨宗人员成分简单,可一旦人员增加,吸纳更多的外来弟子,这个问题也会逐渐凸显。宁非不打算将墨宗圈禁在业朝的范围内,推动时代技术线需要更多人参与,唯有建立独立信仰,形成普遍共识,才能避免墨宗重蹈天匠派的覆辙。 说得更直白些,他需要找到一个“团魂”。 当然是科学。 没什么比科学更适合的,既能满足人类的探索欲,又能改变时代和生活,成就感和获得感就是最好的奖励。 绝对不可以像天匠派,被个没什么威力的火药吓唬住,天韧大师的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 思索片刻,宁非又开口问道。 “你说的雷,和我刚才扔的那个比如何?” “那自然还是你的厉害。” 纳达抓了抓后脑勺,指着远处的那个土坑。 “你这个炸的大啊,西胡人只是声音响得厉害,坑比你的浅了许多。” “噢。” 宁锯子点了点头。 他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却也不再聊火雷的事,转而朝封恺使了个眼色。 封大公子秒懂,跟着他一起走上了山顶,克雷则很有默契地拉着纳达扯闲话。 山上的风很大,吹得宁非打了个哆嗦。 他这具身体散热性极佳,手脚经常发冷不说,热量流失也比正常人快,若是被这风吹上一会儿,从内到外都是冷透了的。 但是没办法,山中拢音,不方便说些机密的话题,只能来山顶。 他是准备长话短说,硬扛一波。但这一次,有人替他想到了。 封恺伸手将他拉到身前,用身体挡住了西面吹来的劲风,将他牢牢圈在怀中。 男人身形高大,两臂展开,将少年全然笼罩在怀中,像是天然伴生的宝石,镶嵌得严丝合缝。 “山顶风大,病了就不好了。” “如今情势紧急,还请非弟先委屈一下。” 他贴着他耳边说道。 宁矩子缩了缩,耳朵莫名开始发热。 但他明白暮野兄话里的意思。 如今他们身处险境,若是他再生病,那就真的不用跑路,直接躺平投降算了。 他点了点头,也学着对方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道。 “纳达的话,你有什么想法?” “你说天火雷?” 男人似笑非笑,目光与他的交汇在一起,颇有些意味深长。 “只炸了一个棚子,定然不是贵宗的配方。” 一听他说这个,宁锯子也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宗门搞出的那场安全事故,全定安城都知道了。 他定了定神。 “的确不是我们的配方,应该是和我刚才做的那种差不太多,只是配比略有不同。” “这玩意就是火药,天火雷的原始版,纳达说的那种声音很大,威力其实一般,杀伤力主要靠惊吓导致的踩踏事故。” “可问题是,配方是怎么传到草原的?这原本也属于墨宗的秘密啊?难不成薛家打劫之后,铁匠坊主还有后人幸存?” 他像是在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但封恺听懂了。 当年墨宗下云浮山,多少人都盯着这块肥肉,结果还没等动手,就被薛家人前先一步。 至于后面的梦绶神机,浪子回头,统统都是掩人耳目的,没有世家会真相信。 但墨宗的东西出现在草原…… 封恺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忽然说起了祖父经历的那场护送。 “当年祖父戍守边关,曾遇一薛家仆佣持云浮令前来求助。那人浑身是血,护送一架马车去五折沟。他说车里坐的是女眷和幼童,到五折沟后自然有人接应。” “彼时五折沟已然临近胡人据守区域,但本朝太祖承诺不可违,于是祖父便遵令护送,收走了令牌后折返回城。” “若这方子是从薛家流出来的,那是不是就说得通了?” 听他这样说,宁非微微怔楞了一下。 他不知道这中间还有曲折,封家人几十年前就已经履行了承诺。 “那……那谢老拿的那枚……” “是假的。” 封恺目光沉静,语气却轻描淡写。 “真正的云浮令已经在家中内库几十年,我小时候便见过,父亲自然不可能认不出。” “那你为什么还……?” “总不能看着墨宗凋零。” 男人微笑,眼神专注,温柔平和。 “我也没想到,一念之间,便是三生机缘,幸甚。” 宁锯子脸红,他暮野兄又开始为难理工大兄弟了。 不过这一次他听懂了。真正的云浮令一直在岳万峰后人手中,墨宗弟子以为他们拿的是御赐令牌,实则是个西贝货。 而这个西贝货救了他宁非的小命。 不是岳万峰,不是墨宗,也不是业朝太祖皇帝,只是暮野兄。 是暮野兄在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的情况下,亲自带人入险地,见他从胡人的刀下救了出来。 是他欠了暮野兄一个救命之恩。 胸口微微发麻,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奋勇破土,悄然蔓延。 宁非把自己从男人怀里拔出来,挣扎着站定,迎着山顶烈烈西风,朝封恺深鞠一躬。 谢谢。 但大恩不言谢。 唯倾尽全力,权做报答。 作者有话要说:  暮野兄:非,为兄也可以倾尽全力的。 第172章 这一躬, 宁非鞠得诚心实意。 他上辈子没弯过腰,因为土豪的佛系人生不需要求人,而他想要的也根本求不到。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代价是一切围绕利益。在金钱和权势的作用下, 所有感情都变得虚无,没人会毫无缘由地向他伸一把手。 “小非啊, 过年你就不用回家了, 你母亲带你弟弟去潜水,你跟着也没用。不如你去老宅, 老爷子不是很喜欢你么?你替家里多说几句好话, 你不知道你大伯他们家多鸡贼……” “宁非?毕业旅行别叫他了吧……他有心脏病, 万一出事咱们谁担得起?” “老同学,有空出来吃个饭吧,好久没见了可想你了。正好我有个好项目想请你掌掌眼, 我跟你说,肯定赚钱……” 腰弯下去的瞬间,宁非的心中满是平静。 仿佛期待了许久的礼物终于到手, 沉甸甸的分量让人安心。 这一次,但愿他不会再失望。 腰刚弯了一半, 肩膀就被一双大手托了起来。 猎猎西风中, 少年白皙的后颈完全暴露于男人的视线。衣领在微微抖动,风顺着后颈贯入, 露出里面更细腻的白。 “非弟,不用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风沙的缘故, 男人的声音有些低哑。 “你我之间, 不必多礼。” 但宁非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将这腰弯下去,默默地与男人的手臂角力。 僵持了半响, 封恺的唇角抿直,眸中闪过一抹暗光。 他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将原本托住肩膀的手转向少年纤长弱嫩的脖颈。手指接触到肌肤的瞬间,封恺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强行收敛住想要抚摸的冲动,将少年被风吹起的领口合拢了起来。 唔? 宁非被骤然接触的体温烫得微微瑟缩,随即便听到男人低沉轻缓的声音。 “风大,小心着凉。” 趁他愣神,封恺的另外一只手顺势将他扶了起来,重新将人圈在怀里,帮他整理被风吹乱的衣衫。 “你我之间,不必这样。” 他伸手拢了拢少年颊边的碎发,眼神专注,瞳珠中仿佛隐藏着跃动的火焰,在这山顶的西风中灼烧得越发浓烈。 “非弟这样,会让我欲罢不能,越发不想放手。” “之前说不会让你觉得困扰。为兄……可能要食言了。” 宁锯子被他看得脸红。 他暮野兄不念古诗的时候,说话就变得特别简单粗暴,一记直球塞过来,正中红心。 但奇迹的,他并不觉得难受。 没有任何厌烦、惊恐、反胃等不适症状,就是有点小慌张,心跳呯呯呯,脸上和耳朵烧得厉害,不敢看人。 嗯,他……其实……嗯,好像,大概……也没那么直? 就这么抱了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最后还是宁非先回过神,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封恺。 “暮野兄,时间差不多了,不能总让克雷一个人守着纳达,咱们得下去看看。” 封恺点头,手掌很自然地握住了他的。宁非本能地想要怂,但对方比他更敏锐,抓住了就不撒手,他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宁锯子一边被牵着走,开始说起了正事。 “按照你这个说法,那胡人手中的火药的确可能是从初代铁匠坊主那里拿到的。” “不过他们似乎没有掌握好配比,目前造出的成品威力有限,只能吓唬吓唬不知情的人。” “正好三牙子山这里有材料,我琢磨着我们也造一些出来,万一那个胡人城主又找过来,我们也好有个防身的武器。” “到时候,就用火药炸断山上的路,怎么也能拖延一些时间吧。” 他絮絮叨叨地说,封恺也认认真真的听,时不时还会问一些问题,都是关于如何使用火药,或是用在什么地方效果好之类的,之前那旖旎暧昧的氛围很快消散殆尽。 除了一直牵住就没松开的那只手。 两人回到半山腰,克雷和纳达已经继续投入到工作中。 见两人回来,纳达忙不迭地站起身,献宝一样地捧出他刚刚组装完成的喷火器。 “大师你看看,是不是这个造法?” 宁非闻言,上前几步仔细查看,发现纳达竟然真的抓住了结构精髓,造的和他要求的几乎一般无二。 宁锯子点头,大方赞许。 “很好,很厉害,几处细节处理的都非常到位,比原设计还要更精巧。” 这话由克雷翻译成阿米莱语,纳达喜上眉梢,连连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怕造的不对,耽误咱们的大事哩!” 他搓了搓手,沾了煤灰的脸上满是期待。 “那咱们能飞天了吗?” 宁非摇头。 “伞盖还没完成,现在是飞不上去的。” “还是先抓紧时间测试效果吧,喷火器要是没问题,接下来我们还要改造船体。 因为不需要长时间飞行,所以宁非也不准备做太大的改动,只要能保证四个人越过坨坨河谷就足够了。 他们这边干得热火朝天,不远处的海克萨城里,苏不提也正和叶护撒库鲁密谈,说的正是今日发生在天铁坑的事。 “大人,那位左谷蠡王派来的中原商人并没走,小的今天在天铁坑那边看到他了!” “你说什么?” 撒库鲁的浓眉紧皱,表情略有些紧张。 “他不是带人走了么?为什么又回来?还是为了那个天匠人?” “正是如此。” 苏不提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向撒库鲁禀报。 “大人不是让小的教训一下那个天匠人么?小的今天过去的时候,就见那商人带着两个随从,已经把匠人捆绳子了,眼看着是要带走的意思!” “啊?!” 撒库鲁翁燕一拍桌子。 “这是什么道理?!之前在老子面前说什么浪得虚名没甚用处,结果自己偷偷回转抓人,是看不起老子是咋的!” 见他动怒,苏不提也同仇敌忾。 “不仅如此,大人您想他们是如何秘密潜回天铁坑的?那日大人是亲自把人送出了城,如今他们又折返,咱们咋没收到一丁点消息?” 他这话里有话,撒库鲁也听出来的,转头看向下属。 “你想说什么?” 眼见着上司神色不明,苏不提本能地咽了口口水,但还是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人,您想想啊,那业人是左谷蠡王的亲军给护送来的,定然是给了左王不少好处!” “可咱们得到啥了?其他部族都在中原吃香喝辣,就咱们还替他们守着克腾山,防备着东湖人。” 说到这里,苏不提顿了顿,见撒库鲁没什么不高兴的样子,这才继续大着胆子说道。 “大军去打谷草,咱们年年出粮出钱,但咱们海克萨得到啥了?就那些拉出来的东西,谁知道是不是他们挑拣剩下的,咱们哈留的武士悍勇无比,凭什么只能窝在这个破地方?” “大人,要小的说,这就是其他部族的阴谋!” 听到这里,撒库鲁挑了挑眉,示意他接着往下讲。 这下苏不提放心了。如今左谷蠡王在西胡部落如日中天,说他坏话可是有风险的。他声音压得越发低了些,神秘兮兮地给主子分析道。 “大人还记得之前天匠人那事吧?明明天匠人的作坊已经在咱们的手了,大人您那时候准备大炼刀兵,结果王庭忽然横插一杠子,生生拉走了一批匠人。” “这也就算了,至少还火雷圣巫的旨意。这次算什么?偷偷摸摸就想把咱们的匠人顺走,还是个低贱的业朝商人,这也太瞧不起咱们哈留人了吧!” “小的觉得,王庭那边就是不想让咱们做大,想方设法地压制咱们,不然为啥会派来个巴别(监军),要不是他,业人深入天铁坑咱们咋会不知道?” 一番明晃晃的挑拨,却听得撒库鲁连连点头。 西胡人部从古至今都不是铁板一块,从三十四部到十八部,这其中混在了数不清的恩怨情仇,唯有中原花花世界的美好才能暂时遮盖住血腥和龃龉。 可海克萨的哈留人却并没在战争中占到太大的便宜。他们的属地因为靠近克腾山,西胡王庭需要他们稳固后方,戒备东胡部,虽然也会分给一些战利品,但到底比不得亲自劫掠来的畅快。 可哈留人的祖先,曾经是三十四部中数得着的强悍部族,族人依旧牢记当年的荣光,对现下的局面也就越发不满。 撒库鲁摸了摸下巴。 “那你的意思是?” 苏不提比划了一下脖子。 “大人,咱们可就剩这一个天匠人,这个火种要是灭了,咱们以后便再也不能锻造自己的兵器,只能去王庭那边低三下四的乞讨。” “王庭巴不得咱们给他们当苦力呢!明明当初哈留部族也有一争之力,王庭死角不会放任咱们做大。” 说到这里,苏不提顿了顿,黄豆眼咕噜噜的转了好几圈,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大人,要小的说,咱们干脆把那个业人干掉,将天匠人藏到一处秘密地方,让他给咱们教出一个匠坊。” “王庭若是问起,咱们就说不知道。” “反正大家都看到了,您亲自把那业人送出了海克萨城,周围都有左王的亲军跟随。” “他自己偷偷回来,死了残了都和咱们没关系!你就当不知道,左右也赖不到您头上!” 第173章 苏不提的这番话, 正好说在了撒库鲁的心坎上。 他是个有野心的首领,本想着投靠左谷蠡王能干出一番事业,结果除了每年能分得些不多的战利之外, 就还是守着克腾山口,和之前没有半点分别。 撒库鲁心里憋闷, 但又没办法。他们哈留部族一直受人忌惮, 明着暗着排挤吃了不知道多少,不然也不会被压制在苦寒之地。 说到底, 还是实力不济。 是以一听苏不提说左王还要带走最后的匠人, 萨鲁库的火气马上就窜到了脑门。 这不在打压他们哈留人么?!这怎么可以!? “杀杀杀!” 撒库鲁一拍桌子。 “他之前走了也就走了, 现在还自己回来送死,那咱们也甭客气!” 他抬起头,一双虎目盯着苏不提。 “他带了多少人来?左王的亲兵有没有跟着?你不会让那小子给跑了吧?!” 听他这样问, 苏不提连连摇头。 “不会不会,小的这点机灵还是有的!” 他讪笑着说道。 “小的差人看着呢,他们走不出牙子山, 除非他们会飞天!” “那也不行!” 撒库鲁的眉头紧皱。 “这不还有坨坨河谷呢么!前些天下大雨,河谷里怕是积了些雨水, 得防着他们从水上走。” “不能不能!” 苏不提忙解释道。 “小的估计这些业人就是从水上进来的, 以为还能从水上回去。”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满是恶意。 “他们不知道, 坨坨河谷根本存不住水,雨一停就立刻干涸, 再现沿着河谷走, 那就是进了死路!” “放屁!” 撒库鲁一拍桌子。 “你怎么不长脑子,那些业人死了不打紧,天匠人不能死!” “快快快!快点带人去给我把人抢回来!天匠人要是丢了, 你也不用回来了!” 说到这里,撒库鲁顿了顿,“算了,你去点齐人马,老子亲自走一趟。” 听他这样说,苏不提不敢怠慢,小跑着去兵营召集人手。 一路无话,傍晚时分撒库鲁领人到了牙子山入口。 他骑在马上,看着黑沉沉的大山,沉声问苏不提。 “人呢?” “应该在三牙子山那边。” 苏不提上前一步,小声禀报道。 “小的临走之前派了队人跟着,传回来的线报说他们上了三牙子山一直没下来。三牙子山上下一条路,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山上。” “上山!” 撒库鲁一挥手,身后的兵士立刻鱼贯走上山路。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黑夜中亮起,宛如一条在山间穿行的长龙,蜿蜒向上,缓慢前进。 夜晚的山路并不好走,前方带路的探子时不时要停下,辨别前进的方向,以免一不小心就冲到危险的崖边。 撒库鲁是哈留贵族,领兵打仗也是住话华丽的中军大帐,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之前一气之下说亲自抓人,等被三牙子山上的冷风吹过一阵,脑子也便清醒过来,忍不住有些后悔。 这山……也太陡峭了!一路坑坑洼洼,天黑又看不清脚下,稍不留神就会踢到山石。 越往上,山路就越狭窄,两侧的山崖光滑高耸,只能容得一人通过,前面的人失足掉落,后面都要跟着遭殃。 “你确定人在山上?” 撒库鲁揪着苏不提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 “没错没错,大人!小的确定他们就在山上!我的人都盯着呢,绝对错不了!” 苏不提也累得直喘气,但还是打起精神跟主子解释。 “三牙子四牙子是连在一起的孤山,只能从咱们脚下这里进出,不会错的!” “那好,传令下去,停下扎营。” 终于走到一处土坡,撒库鲁挨不住遭罪,命令全体休息。 左右上下只有一条路,想下山就只能和他们正面遭遇,着什么急?! 山上。 克雷蹲在石头上,端着望远镜看了好一会儿。 “他们扎营了。” 他放下手臂,轻轻摸了摸望远镜。 “哥,这东西真好用!像长了双千里眼一眼,山下的火光看得可清楚了。” 宁非点头,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扎营就好,后半夜多半是不会上来了,给他们留出不少的时间。 之前他们四人合力缝制,总算把伞盖缝的差不多,现在正在做最后的检查。 如果没什么问题,接下来就是组装,调试,低空试飞。 然后明天一早等风来,飞跃坨坨河谷。 宁非上辈子玩过热气球,这是他能接触到为数不多的运动项目,对火焰喷射装置的构造了然于心。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他找不到可以喷射长火焰的液态丙烷,唯一的选择只有煤块,这可能会影响热气球的动力。 好在他们也不用飞很高很远,能坚持到另外一侧山岭就足够,对于加热装置的要求不高。 可即便是这样,安装和调适也是艰难的。 山下就是扎营的海克萨兵丁,为了不惊动对方,四人都是借着月光作业,尽量不发出声音。 在这个过程中,纳达展示了他对于机械构造的超强理解力,几乎只靠触摸便将几个构件安装完成,下手又快又稳,让宁锯子刮目相看。 这个天匠人,还真是个人才!比刘通还更擅长传动结构,有两把刷子! 不知道自己被夸的纳达毫无困意,他看着眼前的喷火装置,两只眼睛都要冒出绿光。 “咱们就是烧这玩意上天?真的能行吗?”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眼前这位大师,虽然看着年纪不大,但的的确确是有本事的!且不说那个能看到很远地方的奇怪圆筒,就他亲手烧制的这个奇怪的炉子,那也和他们以前用的完全不一样,处处透着精巧。 “差不多,一会儿把煤桶填满,先烧热伞盖里的空气。” 宁锯子也压低了声音。 “注意不要让火直接接触到棉布,烧着了咱们就飞不起来了。” “好嘞。” 第一次试飞自然不能载人。封恺将纳达烧制的铁锚卡在一处岩石缝隙,然后开始在改造的鱽鱼船中放置相当于四人体重的石块。 这个时候,火炉里的煤已经燃烧了起来,纳达紧紧盯着炉火,感受着伞盖中的温度逐渐升高。 夜晚的山风吹过山顶,气球逐渐开始充盈,肉眼可见的鼓胀,很快变成了一个水滴形的球体。 此刻已经是凌晨,山中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到,山下海克萨营地也只剩微光,正是熟睡正酣的时候。 热气继续上升,带动鱽鱼船稳稳离开地面。木质的渔船到底比不了藤条篮,自重还是影响到气球的升空速度。经过宁非的测算,预估腾空离地比普通热气球更长,这个时间损耗他们必须计算其中。 明天太阳升起,山上的西风会逐渐增强,适宜热气球飞行的风向和风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他必须把握好时机。 而等到天亮,山顶的动向便再也瞒不住。到了那个时候,山下的西胡人一定会全力上山,他们必须在对方赶到山顶前,将气球升高到箭矢射不到的高度,才有希望逃出生天。 “拉伞阀吧,慢点,让气球一点点降落下来。鱽鱼船落地的声音一定要控制住,不要惊动山下的人。” 得出数据之后,宁锯子也不再浪费时间和燃料。 他精准地控制着麻绳,让封恺和纳达配合着放下了鱽鱼船体。 从现在开始到天亮之前,是留给他们做最后的安全检查,一定要确保没有瑕疵,否则搭上的就是他们四条人命。 时间就在紧张的工作中一分一秒地过去,黑夜迅速过去,天边逐渐亮起了光亮。 宁非站在山顶,伸手测试了一下风向和风速,感觉机会正逐渐到来。 “最后检查一次绳头连接,然后准备点火。” 他的声音不高,但所有人都迅速行动了起来。 克雷负责监视山下营地的情况,封恺和纳达在做最后的检查。 “哥,山下有动静了!” 举着望远镜的小孩忽然动了动,压低了声音对山顶的三人报讯道。 “我看到有火光,山下有人上来了!” 山下的海克萨营地,哨兵无意间发现山顶正逐渐膨胀的气球,急忙冲进营地报告。 很快,叶护撒库鲁气急败坏地冲了出来,吼着苏不提集结列队,命令全员立即朝着山顶进发。 “不急,他们上山还要时间,该做的检查不能省。” 宁矩子表情冷静,转身从纳达的匠房里抱出几个陶罐,放在山路附近的石崖下。 “等下他们靠近了,点了火用这玩意扔下去,最好挑拣山石狭窄的地方,可以拖延他们的速度。” 他叮嘱克雷道。 “但一定要看准时机,注意安全。一旦点火马上扔,火药响了咱们就算暴露,必须马上登船,因为对方一定会加速上山。” “好的小非哥,你放心,我晓得厉害,我一定死死拖住他们!” 克雷的眼神很坚毅。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留下的准备。 哪怕没有这些陶罐火药,他也可以用手中的弓箭吸引敌人的注意,给矩子哥哥的逃离拖延时间。 他能不能上船不重要,他身小灵活,大不了和这群坏蛋在山上周旋一番,只要矩子哥哥能脱险就好了! 矩子哥哥是除了爹娘之外对他最好的人,救了他一条性命。西胡人是他的仇人,害死他爹娘。他爹说南石勇士重恩仗义,恩怨分明,他不能怂,死也要拖住这群西胡坏蛋! 想到这里,克雷定了定神,看着正迅速攀登中的海克萨兵丁,攥紧了手中的陶罐。 来吧! 第174章 “快走!快走!他们就在上面!” 苏不提挥着鞭子, 驱赶着兵丁全速上山。 他也看到山顶那个奇怪的球了,也不知道是在搞什么,说不定还是天匠人压箱底的东西。 虽然这也佐证了人还在山上, 可万一真闹什么幺蛾子出来,那他这个差事就算办毁了! “快点怕!没吃饭是怎的!再磨蹭老子抽你!” “叶护大人有令, 抓到天匠人的有重赏!余下那三个不需要留活口, 按头算钱!” 银钱和鞭子一起用,哈留兵丁们像打鸡血一样, 嗷嗷叫着往山上冲。 这回可不是昨天半夜那种磨洋工的走法了, 一个个都迈开大步, 你争我抢地玩命爬山,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有余。 眼看前方就是一线石栈道,这栈道被夹在两块巨岩之中, 只要过了最狭窄的地方,再往上就是一片坦途,可以直通山顶! 跑得最快的那个已经到了栈道口, 身后一大群兵丁紧跟其后,争先恐后地往栈道上挤, 还有人暗搓搓地给别人下绊子, 生怕慢了一步就捡不到功劳。 正这个时候,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风响。 众兵丁齐齐抬头, 眼看着一个瓦罐从天而降,罐子口还有火焰在燃烧。 “快躲开!快躲石头后面!有人扔火油瓶了!” 众人一惊, 立刻四散逃窜。 火油瓶他们都知道, 就是在油瓶口点火,一般攻城战的时候经常见到,万一迸溅到身上, 很容易烧伤。 不过这种东西最大的杀伤力还是在火,只要不是在登云梯那种不能就地打滚的环境中,其实还是不难对付的。 苏不提也是这样想的。听到头顶有瓦罐扔下,他也只是本能地避开,并没有逃离栈道的范围。 只是这一次,他完完全全错估了形势。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山石崩裂,浓烟四起,整个三牙子山都随之震动。 几个距离最近的兵丁,直接被炸得飞上半空,而后坠入崖下的坨坨河谷,只留下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余下的众人,要么被甩上石壁,要么被冲击得口鼻喷血,最倒霉的几人被飞溅起的碎石砸中,瞬间就没了性命。 浓烟过后,栈道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场面如同地狱一般血腥。 有些重伤的还存有一口气,不断地发出呻吟声,希望后面的同伴能冲上来救助。 然而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这批死伤的都是最先冲上栈道的那批人,被他们落在后面的同伴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慑,傻傻躲在岩石后不敢动弹。 他们从来都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场面! 裂石崩土,三牙子山红色的山崖像是泡糟了的木头,被个小小的瓦罐炸的粉碎,连好几个身形高壮的汉子都被轻巧地掀上半空。 这这这这……这是神仙的场面!这是天神的手段! 听说西莫支海的王庭居住着火雷圣巫,那是传递天神旨意的人,能够借用天神的力量! 这……这便是……天火雷?! 不知道是那一个人先跪的,但有人带头,一众海克萨兵丁呼啦啦全部拜服在地,对着硝烟还未散尽的栈道呯呯磕头。 “啊!是圣巫!是天神的仆从,他降下了惩罚!” “天神不愿让我们追赶那些人,天神生气了啊!” 胆小的已经痛哭流涕,告罪不已;胆大的也是脸现敬畏,在心中默默祷祝。 没人去管那些还没死透的同伴,在哈留人的意识中,那些人因为冒犯天神而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谁要是对他们伸出援手,那就等于在违逆天神的意志,也会得到同样的责罚。 “起来!都起来!都给我上山!你们没看到那就是个陶罐吗?!” 撒库鲁有气又怕,从腰里抽出鞭子一通乱挥。 他现在越发确定这事与左谷蠡王和西莫支海脱不了干系!若不是火雷圣巫的手段,谁能凭空造出威力惊人的天雷?!这分明就是王庭打压哈留人的阴谋! 他最恨的还是那个圣巫。之前西莫支海要拆分天匠派,给那些匠人展示过圣巫的手段。 当时他撒库鲁也是在场的,说起来虽然吓人,但其实也只是声音大些的爆响,哪来此裂山碎石的威能?! 原来转了一圈,在这儿给他使出了真本事,西莫支海舍不得伤了天匠人,对他们哈留人真是半点都不怜惜,把他们当猪狗一样对待,想杀就杀。 别和他扯什么天神的旨意,谁知道那个火雷圣巫是不是左谷蠡王造出来的神棍!他刚才都看到了,扔这陶罐的是个小孩,看不出是哪一族的,但是他穿的可是业人的衣裳! 业人?!火雷圣巫就是业人!那小孩放雷的时候也没做祷祝没跳巫舞,就是把手里的罐子扔下来,里面的雷就炸了! 不是巫的小孩,不祷祝不跳巫舞,这说明放雷和天神根本没啥关系!这他娘的就是个忽悠人的幌子,真正的秘密就在那个陶罐里! “上上上!给我上!把那小子抓住,留活口,老子有话问他!” 撒库鲁骂了一阵,见周围兵丁都是一脸瑟缩,半点没有动作的意思,心里本就烧着的火一下子冲上了头。 他提剑砍了脚边的一个兵丁,鲜血迸溅半身,人头高高飞起,瞬间震慑到所有人。 撒库鲁抹了把被血沾到的脸,表情狰狞地环视四周。 “都给老子上山,听清楚没有?” “谁要是不去,老子现在就送他去见天神!” 撒库鲁暴躁残虐在海克萨都出了名,下面的兵丁无人不知。 杀鸡儆猴的结果,就是再也没人顾得上天神,一窝蜂朝着山顶冲。 但之前毕竟耽搁了时间,火药爆炸造成的碎石阻塞了栈道,清理出通路又花费了一些功夫。 这期间,克雷又接连扔了几次陶罐,每次都造成海克萨兵丁的损伤。 但这样高频投掷,也彻底驱散了火药的神秘感。莫说是苏不提和撒库鲁,就连最底层的小兵也看得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火雷圣巫的法术,这就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新武器! 既然不是神灵的责难,死亡和血腥反而激起了哈留人骨子里的凶性。 这下也不用撒库鲁威胁了,一群人拔出腰刀,踩着同伴的尸体朝山上冲,完全不畏惧雷火飞石。 而另一边,宁非的热气球也已经近乎充盈,随时可以准备起飞。 此刻天色大亮,山顶微微起风。 热气球飞行的条件很苛刻,大风、降水都不适合,对空气能见度也有要求。 坨坨河谷多风多沙,风一旦刮起来气球就很难控制,甚至无法顺利起飞。 时机稍纵即逝,容不得拖延。 克雷有些犹豫。 虽然扔了几次火雷,但还是有些悍不畏死的哈留人已经摸上了高坡,若是无人阻拦,很快就会冲到山顶。 “哥,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宁非打断了。 宁锯子似乎看出他想要留下拖延时间的打算,直接打消了他的幻想。 “别废话,你不过来都不能走,不要浪费大家时间!” 听他这样说,克雷咬了咬牙。 他也不再犹豫,将手边剩下的瓦罐一股脑地扔了下去,然后拼命朝着热气球的方向飞奔。 快!快!快! 克雷使出吃奶的劲,冲到热气球跟前几乎停不下来。封恺见状,伸手将他直接拉进鱽鱼船,然后拔出贯虹砍断了绳索,热气球缓缓朝天上飘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第一个海克萨兵丁也爬上了山顶。 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缓慢离地的热气球,整个人怔愣了片刻,然后朝正陆续赶到的同伴吼道。 “快!快!他们要飞走了!” 苏不提是第三个冲上来的,见此情景也是惊愕不已。 “放……放箭!朝天上放箭!把那玩意给老子射下来!” 一声令下,众胡人纷纷搭箭挽弓,朝着已经升空的热气球轮射。 西胡人是马上的部族,小孩子会走路就会拉弓,哈留人更是其中的翘楚。 可这些以骑射闻名的勇士,今天却在一颗热气球前败下阵来。 山上已经起风,强劲的羽箭也要受风的影响,纷纷偏离了预定的方向,有些干脆飞到一半就后继无力,直接掉落在砂石地上。 “再射!那么大的目标,你们给老子看准点!” 撒库鲁也赶到了,看到眼前的场景气得跳脚。 他抽出自己的强弓,直接搭弦上箭,黑色铁箭头裹挟着无限怒气,冲着那个眼熟的业人小子射去! 就是他!就是他没错!明明半月前还谈笑嫣嫣,现在竟然在背后捅他刀子,让他如何能忍! 就算留不下天匠人,他也要留下那小子的小命做赔祭! 撒库鲁是哈留第一猛士,他的弓箭可百步穿杨,于乱军中取敌首级也是不在话下。 说时迟,那时快,羽箭带着破空音已经杀到鱽鱼船前。 封恺眼疾手快地挥出贯虹,一道金光闪过,黑色的羽箭应声斩落。 撒库鲁气得跺脚,再想补射却已经是来不及。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热气球冉冉升空,越飞越高,慢慢悠悠朝着坨坨河谷的另一侧飘去。 第175章 热气球飘飘荡荡, 腾空而起。 双脚离开地面的一刹那,纳达瞪大的眼睛,心脏跳得有如擂鼓一般。 小时候在山野里玩, 看着天上掠过的飞鸟十分羡慕。万万没想到,人过中年的他竟然也能有朝一日飞上天空, 俯瞰脚下的高山大地。 “纳达……纳达……真的……飞上天了?” 他喃喃自语, 还伸手掐了自己一下。 这一下是真的下了死手,疼得中年匠人差点飙泪。 真的飞上天了!还在一点点升高中, 这个烧炉子的玩意竟然真的能飞! 天匠人转回头, 目光透着奇异的崇拜。 这位大师, 年纪虽然不大,可他的技艺已经超出想象!就算天匠人的祖师爷也做不到烧个炉子就能飞天的神迹! 纳达不想背叛师父,但比起打铁铸剑, 少年所知的领域明显更吸引他。 不知道对方的宗派收不收外门人,不拜师只干活的那种,打长工也行啊。 能让他见识到更多神奇的玩意, 纳达这辈子就算值了! 旁边的克雷也不比他好多少。 他是被封恺直接拉上船的,封大公子这一下使足了力气, 小孩几乎是飞进的船舱, 然后不可避免地摔在舱壁上。 他筋骨结实,倒也不觉得疼痛。只是开始的时候宁矩子不让他起身, 西胡人的羽箭一轮轮的射过来,宁非担心他被伤到。 等气球飞得稳定些, 克雷就挣扎着爬起来, 趴在鱽鱼船边朝下张望。 他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幻想飞天是个什么滋味。 是像鸟一样张开翅膀,还是像野草花一样随风飘?眼看着矩子哥哥造出一个铁炉,克雷很担心这实心万一能不能飞起来。 他可是从来没见过铁块还能飞天的。 但真到了这一刻, 一切仿佛变得理所当然。 大布袋缓缓上升,拉着他们四个人所在的鱽鱼船一起离开地面。脚下就是三牙子山顶,那些西胡人正在跳脚咒骂,污言秽语不要钱地往外喷,却又拿他们完全没有办法。 他看到了那个西胡人的头领,他被一群海克萨兵丁簇拥在中心,穿着华丽的袍服,手中一把黑色的劲弓,正不停地对着对准他们的大布球射箭。 可是这,也不过是泄愤一般的挣扎罢了。 失去了最适合的攻击范围,大布球与地面的距离越拉越大。饶是撒库鲁臂力惊人,箭羽却不能冲得更高。开始他们还要蹲下躲避,射到最后,连鱽鱼船的边都碰不到了,变成了泄愤似的玩闹。 “啊——!” 撒库鲁大吼一声,将手中的弓箭狠狠掼在地上,还用力踩了几脚。 “ 左谷蠡王……果然是你!” “狗屁的火雷圣巫,根本就是造了新的武器!混蛋!还耍弄老子,装神弄鬼,是想把草原的匠人都骗走啊!” “这笔债……这笔债老子迟早要找你们算!” 山顶风大,撒库鲁的嘶吼鱽鱼船听不到。但他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却是做不得假,看得克雷直拍巴掌。 这种“我就在你眼皮底下明晃晃逃跑,你就是拿我没办法”的感觉太棒了! 他把守山路的时候,眼看到那些西胡人气焰嚣张,他们围住了山,一队一队往山上冲,嘴里还怪叫着除非他们会飞天,否则就只能被困在山顶等死。 结果万万想不到,他们就真飞上天了嘛哈哈哈!! 克雷两只手扶着鱽鱼船舷,整个人都想兴奋的转圈。 矩子哥哥从不吹牛,他说能飞就真的飞起来了! 他们的小船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传说中的飞天,竟然就靠着他们缝制的帆布球和煤块成功完成!那些坏蛋做梦都想不到! 眼看着下面的人不断在变小,小的像蚂蚁一样,远处的山川却逐渐清晰。从不知道原来山势竟然真的延绵如龙,峥嵘如虎,高低起伏,壮丽磅礴。 热气球在风的推动下,逐渐脱离了三牙子山的范围,朝着坨坨河谷缓缓飞去。 河谷已经干涸,河床中的红色砂石暴露在阳光下,像是一条红色的巨大伤疤。 克雷开始还觉得新奇,可等气球飘到河谷正中,他忽然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 这鱽鱼船是挂在气囊下面的,稍微动一动就四处摇晃,忽忽悠悠在天上飘,让人脚下踩不稳当。 之前在山上还觉察不到,现在飞到两山之间的河谷区,这个巨大的高度差一下子就凸显了。 克雷从没站到这么高的地方,船外就是万丈悬崖,一探头就能感觉到呼呼的风声,感觉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卷入深渊。 偏偏两只脚还没着没落的,只能无助地抓着船舷,随着一起摇晃。 这种感觉比在水中还要恐怖!至少落水还能挣扎一下,要是船被风掀翻,那就…… 克雷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头晕目眩,冷汗直冒,根本不敢往下面看。 他……他……他好像……不太适应这么高…… 他偷眼看向纳达,发现中年匠人已经瘫坐在地上,脸色发白双目紧闭,比他还怂得更早。 克雷略感安慰。 原来自己不是最弱的,至少他还敢睁眼睛看看外面,比中年强太多。 他又转向另一边,马上心情又不好了。 那个姓封的家伙竟然跟没事人一样,正在帮着矩子哥哥干活。 只见他用铲子填煤后便站在船边,,一边神情轻松地聊天,一边朝下面看,一派从容淡定又十分享受的模样。 看样子,好像不是装的,是真不怕高。 克雷的直觉没错,封大公子的确很享受。 生死一瞬间冲上云霄,奇迹般地甩开胡人的包围,身边又有心悦之人陪伴,人生至美无外乎于此。 封大公子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空中的视野异常开阔。 旭日东升,耀眼的金色铺满了山峦河川、荒原谷地,一切的一切都匍匐在脚下,尽收眼底,天穹触手可及。 封恺看得心潮翻涌。 千百年来,凡人脱离地面,御风而行的梦想竟然实现了!还是用这样离奇的方式,他也参与其中,亲眼见证奇迹的发生。 高空翱翔既紧张又刺激,让一惯沉稳的他也熬不住激动,恨不得能够一直爬升,永远也不要落地。 当然,如果船上只剩他和非弟两个人,那就更好了。 带上食物和水,他们坐着这布球,飞遍山河,飞跃荒原,飞过江河,走遍旁人无法到达的地方,方不负此生。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和他,他们还有些事需要完成。 待到天下太平,他便要恣意一次,只有他和非弟,不带旁人…… “非弟,这船最大可承载多少人?” 听他这样问,宁非随口接了一句。 “载荷量要看气球的大小和喷火器的功率。” “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六七个人已经是极限了。” “这样。” 封恺略有些失望。 他之前还想着要不要拜托非弟造个大的运兵。 从热气球起飞的那一瞬间,封恺马上就意识到这玩意在军事上的巨大价值。可以飞天的船,不但可以跨越山川河流全无阻碍,在空中更不会遭遇打援的敌人,可以安全迅速地遣兵调将。 这是何等的助力! “热气球没有自主动力,一切都要靠自然风向,并不好掌握。” 宁非解释道。 “而且我们的喷射器还不足以加热大型布球,强行起飞是不可能的。” 他从上船开始,就一直忙着控制热气球的飞行。虽然这玩意主要的动力是风,可也要控制它不能飘得太高,不然着陆就成了问题。 他们只是要飞跃河谷,又不是搞高空旅游,能飞到另一侧的山脉足够。 这话说得轻巧,但真做到却并不容易。 不同高度的风向不同,热气球的动力就是燃烧器,没有方向舵,只能是随风而行。 但高度却并不好保持。球内温度升高,气球就会上升。一旦飞过西风层,那气流的方向可能会改变,飞到错误的方向上。 船上四个人,另外三个都可以发呆看风景,唯有他必须集中注意,时刻盯住高度和状态。 “你不是第一次飞?” 男人放下望远镜,伸手拿起铁铲。 “要翻煤吗?我帮你。” “暂时不用,这个高度可以了。” 宁非摇头。 然后他顿了顿,小心谨慎地回答暮野兄之前的问题。 “是第一次飞。” “之前和你说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不是在说笑,因为我也不确定这东西能不能成功。” 这番话是他之前就想好的,尽量模糊,因为业朝没有纸也没有孔明灯,这些会导致翻车的灵感来源都不能说出来。 好在封恺也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只在心里感慨了一下非弟的奇思妙想。 正说着,气球已经飞过了坨坨河谷。 宁非朝下面张望了一下。 “暮野兄,你用望远镜观察一下下方的地形,看看有没有相对平坦开阔、适合着陆的地方。” 其实原本计划的是四牙子山对面的山顶。那处是一块平地,被风打磨得十分平整,算是个相对理想的着陆点。 可今天的风有些大,气球飘行的速度比宁非预估的快了不少。想要安全着陆,缓冲区必须要再扩大,四牙山对面的平地可是不够。 “前方都是山地,不然我们再飞一段?” 封恺举起望远镜看了看。 “我们的煤能支撑多久?” “最多三刻钟,必须准备降落。” 宁非皱眉。 “目前这个高度的风向是确定的,要是想要改道,就必须继续爬升,煤可能不大够了。” “不用爬升。” 封恺的望远镜对准前方。 “我已经看到平地了,那边似乎有水面。” 有水?! 宁非精神一震。 他正发愁着陆冲击的问题的,没想到想啥来啥,竟然遇到了河流。 他们这个是鱽鱼船呀!有船在水上着陆,总比在砂石地上翻滚来得安全。 “好。” 宁锯子点了点头。 “暮野兄你关注一下水面,快到的时候告诉我,我好降低高度。” 也是天公作美,越过坨坨河谷之后,风向忽然变得平稳起来。 热气球载着四人一路飞行,在煤料消耗完毕前,他们终于看到了封恺口中的“水面”。 那是个巨大的湖泊,即便是在热气球上朝下看,第一眼也是看不到边际的。 “瀚海?难不成这就是瀚海?” 宁非一边拉动伞阀,一边惊讶地说道。 北方的大湖,又与坨坨河相距不远,他脑中第一个冒出的就是“瀚海”这个名字。 虽然这湖并不与坨坨河相连接,但传说传说,传到最后不准确是很正常的事,至少两者相去不远。 封恺点头,望远镜锁定湖面的东北方。 “有可能,那边有个城镇。” “纳达不是说,东胡三部分布在瀚海边,那里不知道属于哪个部族。” 听他这样说,宁锯子倒是很轻松。 不管哪个部族,至少东胡与业朝没仇没怨,而且他们船上还有两个东胡的子民,情况总不会比海克萨更糟糕。 “准备降落吧。” 他拉住伞阀,放出充盈气球的空气,鱽鱼船的高度迅速下降。 “大家都用麻绳把自己拴在船上,蹲下抱头防止冲击。一会儿可能会有落水的力道比较大,不要被卷走了!” 闻言,纳达和克雷都挣扎起身,用绳子将自己绑在船舷上。 他们这才发现,这片大湖便还分布着不少木屋毡帐,有穿着胡服的人在来回走动。 看到从天而降的气球船,很多人都被吓得愣在当场。 “这……这是个啥玩意?!” 第176章 从天而降的鱽鱼船, 拖着巨大的布球,晃晃悠悠在湖面上飘荡。 炉火降温之后,伞盖就变成了降落伞, 敲到好处地降低了下落速度。宁非小心地操控着方向,让船能尽量能贴近水面滑行。 “原来你们造的这个伞盖是用来放气的呀!真是奇思妙想!” 纳达感叹到。 他是一路跟着热气球飞过来的, 之前看似简单的部件各有功用, 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个大布球竟然能飞跃山岭, 爬升降落皆由人所控。 落水那一瞬间, 船体发生巨大的震动。 宁非因为要操控热气球降落, 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能做出防撞姿态,受到冲击的影响最大。 他只来得及蹲下抱头,整个人就被甩飞了出去, 差点撞上火炉。 还是封恺及时扑过去,就势将他抱住,用自己的身体抵抗住冲击的力量。 “没事, 不怕。” 男人的手护住他的脊背,轻声说道。 一等船稍微稳定, 封恺马上将人放到船头。 “躺着别动, 我去把缆绳砍断。” 说着,他站起身, 小心绕过还在晕头转向中的纳达克雷,跳上了鱽鱼的船尾。 他抽出贯虹, 麻利地砍断了连接在布球上的缆绳, 然后又拆掉喷火炉直接扔进湖中。 一旦入水,煤炉和伞盖就成了负担。如果不尽快处理掉,可能会拖累行船的稳定。 “可以解开绳子了, 克雷带着纳达踩动踏板,让船走起来!” 宁非的声音有些虚。 纵然有封恺护着,落水的冲击力还是对他的身体造成了负担。 他现在感觉浑身无力,每个关节都像是散了架一样,稍微动动都要疼的抽气。更糟糕的是,他的心脏跳得飞快,胸口憋闷,头晕眼花,连站起身都还困难。 “没事吧?” 封恺一个健步抢上前,伸手抱住了想要起身的少年。 入手只感觉人软绵绵的,似乎已经完全脱力了,脸也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封恺的心瞬间下沉,抱着少年的力道越发小心。 非弟身体不好他一直都知道,也想发设法替他找寻大补之物,无奈不管喂了多少,这孱弱的身板一直没什么长进。 “非弟?非弟?能听到吗?” 宁非睁开眼,勉强点了点头。 他是真的难受,头晕目眩的,胃部一阵阵翻搅。 指了指船舷,示意封恺将他抱去船边。克雷和纳达见他这样,担心得也想过来查看情况,却被封恺阻止。 “他有我,你们稳住船就好。” 纳达听不懂,但看眼色还是明白的,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克雷不服气,他恨恨地瞪了封大公子一眼,到底还是知道轻重缓急,不情不愿地踩船去了。 宁非伏在船边干呕了几下,吐出些清水,整个人都有些恹恹。 他靠在封恺的怀里,没骨头一样的闭上眼,心里默默召唤系统智能。 ——宁非:统啊,我这身体是不是要坏了? ——8825995号:爸爸没坏,但是爸爸的身体状态的确很不好,需要尽快静养,补充能量。 ——宁非:那我能治吗?你有没有治疗套餐?我记得这个月的风险任务我还没做呢。 上次的体检就是风险任务的奖励,每月一次,是独立于主线和支线之外的附加任务,奖励丰厚。 ——8825995号:爸爸,风险任务的奖励池中没有治疗套餐。 ——8825995号:奖励中只有高级风险任务的体检附加修复治疗效果,不过爸爸目前的主线任务还在初级,暂时没办法开启高阶风险任务。 ——8825995号:等等爸爸!系统重新评估了爸爸的贡献值!爸爸制造简单飞行器大大推进了时代技术线,系统判定爸爸可以越级开启高阶风险任务! ——8825995号:但是渣统要提醒爸爸,这里面有系统的套路呦。 ——8825995号:爸爸虽然能够越级开启高阶风险任务挑战,但是挑战的奖励并没有增加,但是失败的成分可是有加成的!以目前爸爸积累的商城点数,不建议爸爸越级挑战呦。 宁非:…… 行叭。 他咬了咬牙,暂时绝了想靠系统治病的念头。 挑战任务肯定是要做的,但现在并不适合。 漂在瀚海湖上要什么没什么,万一系统又让他制药炼铁啥的,不是白白赔点数么! 休息了好一会儿,宁非终于感觉舒服了些。 他推了推身后的男人,轻声说道。 “我好多了,让我起来吧。” 听他这样说,封恺却没有动。 “你脸色不好,再休息一下,要去哪里告诉我。” 这话的意思,是不准备放他起来了。 宁非略惊讶,抬眼去看他。 却发现对方神情自然,半点也没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对的。 他朝他笑笑,拢着他的发顶让他靠在肩上,给怀里的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又紧紧圈住。 “你有没有受伤?” 宁非问他。 他可没忘了入水的瞬间,是封恺替他抗住了大半的震荡。 之前牛背山地震也是一样。比起自己,封恺好像更在乎他的安全,每次都是先护住他,让宁锯子很受触动。 他的视线扫过男人的肩膀。 “之前的肩伤怎么样?这次是不是又撞到了?” “没有。” 封恺摇头。 “没事了。” 他不甚在意地活动了一下胳膊。 “小伤,很快就好了。倒是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很难受?” 其实还好。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 难受是真难受,但比起上辈子那种程度的难受,今天的真的还能忍。 至少不至于一口气上不来,人就要给送进ICU。 而且……靠着暮野兄也挺舒服的,姿势被调整得刚刚好,不软不硬,很得他的心意。 热气球能平安着陆,这让宁非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之前最担心的的就是降落事故,在水中反而没什么危险,舠鱼船稳得一笔。 正想着,他就感觉得身后的暮野兄忽然微微僵硬。 “怎么了?” 宁非睁开眼,感觉身后的男人挺直了身体,肌肉开始紧绷。 “有船过来了。” 封恺低声说道。 两人说话的当口,十几艘小船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速度不算很快,但恰到好处地封住了所有的通路,让舠鱼船无处逃脱。 为首的是一条大木船,下层开桨窗,上层弩窗矛穴,外形狭长,速度奇快。 是艨艟战船! 宁非的瞳孔有一瞬间的微缩。 身为一个船模爱好者,他怎么可能不认得这大名鼎鼎的艨艟战船?! 据说三国时期,孙权与刘备在赤壁与曹操水战,放火烧的就是用铁锁连接的艨艟战船。 与它相比,完整版的舠鱼船都显得十分单薄,更别说他们这艘迷你精简版了。 宁非想挣扎着起身,却被封恺按住。 “先不急,静观其变。” 男人低声道。 宁非看了他一眼。 以目前的局势来说,他们这艘小船是彻底堵死了去路,船上还没有武器,完全处于绝对劣势中。如果对方攻击,那他们只能跳湖自救了。 但封恺似乎并不担心。 男人老神在在的坐在船舷边,双手护住怀中的少年。目光沉静,稳得一批。 见他不急,宁非也稳了。 封恺是上过战场的人,遇到的大场面不知道多少,他说不动就应该没事。 彼时,艨艟战船已经到了小舠鱼的面前。船首站立着一个身着胡服的壮汉,用阿米莱语喊了句什么。 纳达似乎想回答,克雷却捂住了他的嘴巴,转头看向宁非。 “哥,对面那人问我们是什么人?” 宁非想了想。 “就说我们是行脚商人。” 克雷依样答了。 那艨艟战船上的男人明显不信,摇了摇头,用略显生硬的业朝官话问道。 “商人?商人会飞天?” 这下四人都惊讶了。 万万没想到,在克腾山的另外一面,竟然还人会说业朝的方言!? “我们也是误入。” 宁非挣扎起身,伸手指了指天上。 “沱沱河发大水,我们被水冲到克腾山,我们想回家。” 他这样说,对面的壮汉反而点了点头。 “回家,的确要走水路。” “你们是不是被哈留人欺负了?才逃到白克部的地盘?想要回家,要去南石找大船。” 一听到“南石”两个字,克雷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阿米莱语,对面的壮汉十分惊讶,也回了几句。 宁非听不懂两人在聊什么,但明显克雷的神情越来越兴奋。等和壮汉说完,他马上转回头,给宁非和封恺翻译之前的话。 “我问他南石有多远?船能做到哪里?他说从瀚海到南石要三天的路程,南石有海路,可以直接到达业朝的城池。” 小孩抓了抓头,声音忽然略有些虚。 “他问我为什么会说他们的话,我说我阿爸是南石人,他就说白克和南石是兄弟,邀请我们去他们那里坐坐。” “矩子哥哥,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啊?” 要不要去,现在看也得去了。 宁非和封恺对视了一眼,视线又扫过围住自己的各色船只。 他之前也听纳达说过,东胡三部关系不错。 他们与白克部无冤无仇,克雷和纳达又是兄弟部族,应该不会被针对。 想到这里,宁矩子站起身,朝着对面船上的壮汉拱了拱手。 “那就叨扰了。” 第177章 说是拜访, 其实那个白克壮汉对宁非一行人还是很有戒心的。 包围舠鱼船的船只并没有马上散开,只是由艨艟战船让出一条通路,引导着小船至瀚海边上岸, 全程都有白克族人监督。 那壮汉叫赫兰,是白克部巡湖把头, 也是白克族长的儿子。 “我的南石兄弟很喜欢业朝的东西, 我这些业朝话都是和他学的……” 说这话的时候,赫兰的眼神在克雷脸上转了两圈, 目光略古怪。 宁非心念一动。 他依稀记得克雷的父亲就是南石人, 因为对业人的东西好奇才来到边城。 不过单凭轻飘飘的一句话并不能证明什么。现在他们是在白克族的地盘, 赫兰出言试探,是亲友那是最好,万一和克雷家有仇, 那就等于送羊入虎口。 就像暮野兄说的那样,静观其变,不要妄动。 好在赫兰也不是心细的人, 只看了一眼注意力就转移到封恺身上。 大概是武将的气场不太合,赫兰对封恺一直十分警惕, 话里话外略带挑衅, 似乎很想找个机会与封大公子拼上一场。 “那就试试?” 试试就试试。 于是上岸第一件事,封恺和赫兰打了一架。 战斗结束得很快, 没超十个回合赫兰就被打倒在地,封大公子给他留面子, 伸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承让。” “没有让!” 赫兰掸了掸身上的灰土, 半点也不着恼。 “你给我留面子,这个我心里知道。但是白克人不撒谎,我比不过你的力气, 也没有你会打架,赫兰甘拜下风。” 说着,他朝封大公子拱了拱手。 “你是个勇士!” 不打不相识,之后的行程赫兰就和气很多。 他带着封恺一行人将进了白克部的聚居地,这是一座以瀚海命名的小城,中等规模,人来人往十分有烟火气。 一路上,宁非都在很认真地观察城中情况。 白克部其实人口并不少,主要以打渔和放牧为生,用于农耕的田地并不多。 白克部的食单是肉食混杂少量谷物,城中饲养着大量牛羊,肉价并不昂贵。因为有克腾山做壁障,坨坨河谷东岸气候相对温和,牧草繁盛,蔬菜在这里反倒比较少见。 这种饮食结构,倒是和前世草原民族十分相似。 牛羊肉食油腻燥热、难以消化。长期作为主食会产生各种不适,进而引发各种疾病。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看着眼前一大块烤得半生不熟的羊肉。 茶叶有溶解脂肪,降低胆固醇的功效,孜然胡椒能让肉品更具风味,不知道东胡三部需不需要? 一想到上辈子史书记载的茶马商路,他就恨不能把自己炒制的茶拿出来安利一波,到时候换些牛羊拉回九凌城,贸易不就做起来了吗?! 只可惜逃命匆忙,也没想到竟然会被水冲到草原腹地,白白浪费了推销的机会。 宁锯子扒拉算盘的时候,饭餐已经上齐了。 白克人热情好客,只要不是敌人,多半就不吝招待一番。 赫兰与封恺是不打不相识,克雷、纳达又同属兄弟部族,只剩下一个不起眼的宁非,目测就不是什么有威胁的人物,于是被归类为朋友。 是朋友当然要好好招待,鱼羊牛肉不、限量供应。宁非也的确是饿了,从昨天到现在,他们一直忙着逃命,几乎是水米未尽。可即便这样,他也啃不下一块和他脸差不多大的羊肉。羊肉只撒了少量的盐,完全保持了原始风味,扑面都是腥膻之气。 好不好吃不是问题,关键他无从下嘴。 一旁的封恺用贯虹将羊肉削成小片,放进矩子盘中,一边削还一边叮嘱他。 “你胃口不好,尽量捡熟的吃,少量好克化。” 一旁的赫兰看着眼红。 他倒不是眼红宁非有人给切肉,而是贯虹出鞘的瞬间,赫兰的眼睛就黏住拔不下来了。 “好俊的刀!” 白克少族长一拍大腿。 “兄弟你这刀哪里来的?!这一看就是削铁如泥的宝器啊!” “是我心悦之人铸与我的。” 封大公子唇角微钩,甩手扬了赫兰一脸狗粮。 赫兰更羡慕了。 这是什么神仙姑娘!还会造宝刀,他怎么遇不上?! “你们业人真厉害,什么都会造,连船都能在天上飞。” 别看鱽鱼船降落的时候,赫兰气势汹汹带着一群人围上去,其实大家心里都好奇得不得了,跟把头下水也是想近距离观赏一下天上掉下来的奇物。 人上了岸,舠鱼船就被白克人团团围住,有人祷祝有人跪拜,最后还是赫兰拍了拍巴掌,族人才纷纷作鸟兽散。 但好奇心是抑制不住的,甭说那些时不时就要路过一下,借机偷看的族人,就连赫兰本人也心痒难耐,恨不能马上打探出飞天船的底细来。 眼见着又有人过去烧香,赫兰觉得丢脸,略尴尬地解释道。 “我们白克族虽然比不了南石走海船,但也都是行船的好手,见到新鲜的船就想看个究竟。” “你们忽然从天而降落进瀚海,动静大的把大家都吓到了,这才围过来看看这会飞的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试探的问道。 “你们这船,到底是怎么飞起来的?” 这话说得纳达直皱眉。 他是天匠人,匠人有匠人的规矩,不入师门不得许可,轻易不能打探别家的秘法,赫兰这样问太失礼了。 还没等克雷翻译给宁矩子听,门口便走进来一个胡人老者。 他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一进门就指着赫兰的鼻子骂道。 “你管是怎么飞起来的!咱们白克部造船的秘法会讲给别人听?” “你打探人家的秘密,是要人戳咱们白克人的脊梁骨,说咱们是仗势欺人的秃鹫吗?!” 这话骂的半点不留脸面,但赫兰却一声不敢吭。 他自知确不占理,只能讪讪笑了一声,尴尬地解释。 “我没那个意思,阿爸,我就是好奇。” “天上飞的船,那多新鲜的东西啊!族里好些个人都开始磕头祷祝了呢!” 说完,他给几人介绍。 “这是我阿爸赫木达,也是白克族的族长。” “阿爸,他们就是坐着会飞的船下来的人,说是业朝行商。这两个小子一个说是南石部的,一个是图赫部的,都是朋友。” 赫木达族长点了点头,与众人见礼过后,首先说起了自己发火的理由。 原来拖着布球的鱽鱼船入水,瀚海城中的很多人都亲眼目击,现在城中竟然开始流传“天神之子”的传说。 天神之子,坐着天船从天而降,落入白克族的母亲瀚海,带来天神的指示。 那群围着舠鱼船的人根本不是看热闹,大家是都想觐见一下沾沾“天神之子”,沾沾下凡的仙气,蹭个平安康健的好彩头。 消息传到白克族族长的耳朵里,老族长立刻坐不住了。 业人,神子下凡,天神的指示……这怎么听都和西胡那边的火雷圣巫如出一辙啊! 那个业人圣巫在西胡部兴风作雨,做大左谷蠡王的势力,发动战争入侵中原,难不成又来祸害他们东胡部族了?! 那怎么行! 老族长匆匆赶到,生怕傻儿子没心眼,被神棍钩上套。 一进门就听到儿子在问神船的事,老族长连忙阻止。明着是骂儿子,实则是想把话题避开,顺便观察一下对方的底细。 现在看,好像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那个业人少年一听“神明”二字,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 宁锯子现在是真烦“祷祝”、“圣巫”之类的套路。 他是个做科研的人,既不想冒充神棍,更不愿意掺和进去人家的原始崇拜,干脆给赫木达父子解释原理。 “也不是什么神仙法术,就是利用了空……风。就像你们造船是利用水漂浮,我这个船是利用风在漂浮,原理差不多的。” “噢。” 赫兰点头。 其实他没听明白,不过他更没脸皮继续追问,只能不懂装懂。 但他阿爸却听得半信半疑,末了还追问了一句。 “你们真是业朝的商人?” “以前那些行脚商贾会过来贩盐,那你们有盐吗?” 盐? 宁非挑了挑眉。 “东胡三部不是兄弟么?南石有船可以出海,靠海自然有盐,你们怎地不找他们买?” 听他这样说,赫木达忽然长叹一声。 “有海也未必就有盐啊!” 他顿了顿,与儿子对视了一眼,这才慢悠悠地说道。 “南石兄弟是有船可以出海。但出海要先在浑江中走上半天。海水虽然含盐,但却需要煎烧才能出,我们这里草木不丰,牧草还要养育牛羊,那来那么多薪柴可用?” “每年南石兄弟架烧锅,我们两部也能换得一些。可是近来山上的林木越来越少,也捡拾不到足够的柴火,没柴就没法烧盐,只能和商贾易物了。” 说到这里,赫木达顿了顿,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担忧。 “最近南边不太平,到处都在打仗,商路一早就断了。” “已经很久没有商贾过来,再这样下去,我们东胡三部都要断盐了!” 第178章 白克部老族长说得很沉重。 千百年来, 三部吃烟都是靠煎煮海水,烧锅日复一日的不停歇,也勉强能供得上族人最基本的需要。 但柴火是越少越少的。山上没有了林木, 克腾山的风沙就会覆盖全城,将瀚海变成和坨坨河一样的沙谷。 白克人是很有危机意识的部族。 他们的祖先也曾经拥有过肥美的草原, 茂盛的山林中孕育了丰富的食物, 白克人过得丰衣足食,悠闲安乐。 可是为了熬盐, 白克族人砍光了整座山上的林木。失去植被的荒山被雨水冲刷下大量泥沙, 洪流一样埋掉了整个村庄, 一支白克族人全数殒命在那场灾难中。 白克族人惊呆了。 好端端的大山,怎么说砸就砸下来了呢? 更糟糕的是,山中的泥土被冲刷进坨坨河, 淤积的泥沙堵塞了河道,每到雨季就要洪水肆虐,淹没了良田和草原, 冲走了牛羊家畜。 日子没办法过了! 于是三部全数迁移进克腾山腹地。 也曾有念旧的老人返回过之前居住的河谷,只看见坨坨河床常年淤积, 河水量一年比一年减少, 眼看着干涸了下去。 待到彻底断流,原本满是绿意的河谷变成了风沙的猎场。入目所见皆是裸露的砂石, 人类根本无法居住。 至此,白克族彻底绝了返回祖地的念想, 立下族规, 不得大肆砍伐林木,不可再毁了这最后的聚居地。 可如此一来,吃盐便成了白克族的大问题。 以前有业朝来的行商远途贩运, 虽然价格不菲但至少也能保证来源。如今西胡十八部南下打谷草,中原与草原的商路彻底断绝,白克部已经好久都没买到盐块了。 人要是不吃盐就会没力气,身体逐渐孱弱,拿不起刀枪撒不动渔网,直至生病死掉。可是熬盐就要砍树,短期能苟活,子子孙孙却要居无定所,一样要命。 现在,白克部连猎物的血都不敢浪费一点,多少能补充些盐分。 可还是不够。 仅存的盐巴已经紧着丁壮吃了。如此下去,东胡三部落会逐渐凋零,西胡人却可以凭借战争和掠夺获得足够的物资,此消彼长之下,早晚有一日,东胡三部将再也抵御不住西胡的入侵。 “你们没有盐湖吗?”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 这种荒漠容易出盐卤地,不管是卤水湖、干盐湖和沙下湖,找到哪个都不愁吃盐。 “盐湖?” 赫木达抓了抓头。 “瀚海湖的湖水一点咸味都没有,哪来的盐?” “不是说瀚海。” 宁非想了想。 “就是带咸味的水,你们附近有吗?” “有倒是有一个。” 赫木达沉吟了一下。 “但那是血池啊……只有血池里才是咸水。” “就算大家不忌讳血池,但是熬盐一样要烧锅,我们已经不能再砍树了。” 听他这样说,宁锯子微微挑眉。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本时代听到环保的理念。 这些白克人眼看着就要断盐,还能挺着不去砍伐山林绿植熬卤水,也是让人钦佩。 “血池是什么?” 他好奇地问道。 “血池就是个小湖泊,湖里的水都是红色的,鱼草都不能活,大家觉得不吉利。” 一旁的赫兰随口说道。 “但是那里面的水的确是咸的,我以前和兄弟也山经常去那边打猎。也山还用血池水喂过兔子,都活得好好的。” 他说得是阿米莱语,宁非听不懂。但他却注意到,当赫兰说这段话的时候,克雷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他很激动,又在强自压抑着情绪,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宁非按了按小孩的手,关切地问道。 “怎么了?他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赫兰听得懂简单的业朝话,见宁非脸色不虞,连忙摇头。 “没有,没有,没有不好。” “我的说……血池,咸的,兔子吃了没事。” 哦。 宁非点头,心中越发疑惑。 既然赫兰没说什么不好的话,那为什么克雷的表情这样凝重呢? 只听赫兰又操着生硬的业语继续道。 “我的……南石,兄弟,也山,他说,兔子吃人也吃,水里,有……盐。” “他……想把……血池水,直接加到肉里煮,但是,大家都,不愿意。” “不吉利,血水,熬盐,要柴,我们没柴。” 一番话说得磕磕巴巴,但重点意思都表达出来了。 宁非点了点头。 白克部生活的区域其实有个盐湖,湖水多半含有某些成分或是微生物,在肉眼下呈现出红色,所以被白克人认为是血池。 血池是不吉利的,所以白克人并不从中取卤制盐。但是赫兰的朋友用兔子实验过,血池里的水是可以使用的,只是白克族人并不接受。 不接受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无论是血池也好海水也好,都需要砍树烧锅,白克人的祖训不允许。 不用煎煮法倒是不打紧,建立盐场晒盐后提纯,一样可以得到优质的食用盐。 不过血池这名字不好,东胡三部有宗教信仰的,万一触碰到人家的忌讳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宁非没有接茬。 身为一个“行脚商人”,白克族长的抱怨听听就好,毕竟商人只能贩运买卖,对于白克族的困境爱莫能助。 再说赫木达也没请求他帮着制盐。现在四人都在人家的地盘上,白克族的态度和立场他还要观察,不能脑子一热就做圣人,万一帮了白眼狼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他的关注点又回到克雷身上。 就在赫兰说话的时候,他注意到小孩的眼圈红了。 “怎么了?是不是听到族人的消息?” 宁非压低了声音问道。 却见克雷点了点头,贴着矩子哥哥的耳朵小声说道。 “我……我阿爸,我阿爸就叫也山。” 噢! 这下,宁非是真的惊讶了。 虽然知道有很大几率能打探到克雷家的消息,但他是真没想到,认亲的这一刻来的这样快! “会不会同名?也山这个名字,在南石部很常见吗?” 克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强自抑制住激动。 “也山不是名字,是姓氏。” “我阿爸的全名叫沙叶力·也山,我叫克雷·也山。” “我阿娘说过,阿爸的家族在南石很大,叫也山的都是我的族人。” 哦,还真就找到了。 宁非点点头,轻拍了下小孩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少族长,你那位朋友真的用血池水喂过兔子,兔子吃了没事?” 听他这样问,赫兰立刻点了点头。 “是真的,我,亲眼,兔子养了三年。” “哦。” 宁非点了点头。 “那你的那位朋友叫什么?如今在何处?可否容我们去拜访一下?” 这次赫兰摇头了。 “沙叶力……去业朝,没有音讯……” 他话刚说了一半,就见他对面的小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克雷扑进宁非的怀里,哭得万分伤心,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通通哭出来。 “呜呜呜呜呜,阿爸……阿爸!” 赫兰被哭得一脸茫然,他搞不清楚明明聊天聊得好端端,这孩子咋就忽然哭了!? 想了想,自己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啊? 见他疑惑,宁非想了想,特意放慢了语速,给他解释道。 “这孩子的爸爸也叫沙叶力·也山,所以你听到你说这个名字,有点触景伤情……” 可他也没能把话说完。 只听到前半句,赫兰就“霍”地站起身,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沙叶力·也山?阿爸?” “难怪,你长得,像沙叶力,你是沙叶力的儿子?!” “你,阿爸在哪?” 他怔怔看着克雷,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语速飞快地说起了阿米莱语。 克雷抬起头,全神贯注地听,时不时也回答两句,神情越来越专注。 一旁的赫木达也面露惊讶,但并没有打断二人,看向宁非等人的眼神却越来越和缓。 等到克雷拿出脖子上的玉,展示给白克父子之后,赫兰忽然激动地上前,用力将克雷搂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头,又用拳头敲了敲他的肩膀。 “%&*##&@!” 白克族长赫木达也起身,从脖子上取下一串玉石链,将其中一枚玉石挂在克雷的项链上,然后摸着他的头祷祝了一声。 克雷低下头,也跟着说了句什么,然后从赫兰的怀里离开,转身又站回到了宁非的身边,迫不及待地和矩子哥哥分享自己的喜悦。 “小非哥,这是我阿爸的朋友赫兰阿叔,他们是一起长大的结义兄弟,也是我的义父。” “赫木达爷爷送了我平安玉,他说等我回南石,我阿爷也会送我一样的,我们可以回我阿爸家啦!” 小孩眼睛晶晶亮,被泪水洗刷的脸上满是兴奋,拉着宁非的手念叨个不停。 “南石距离瀚海湖不远,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骑马的话大半天就能到南石城。” “赫兰阿叔说我阿爷还活着,阿爷是南石的族长,这么多年一直在四下打探阿爸的消息,阿爸的兄长还会开海船,我们可以坐船回九凌湖啦!” 第179章 哦?! 宁非是真的惊讶了。 天下竟然有如此的巧合, 他们刚一上岸就遇到了克雷阿爸的结义兄弟?! 而且克雷还不是普通的东胡小孩,他的祖父是南石的族长。这要是换算到中原,克雷大小也算是个藩王孙。 当然, 他救克雷的时候,可不觉得这小孩有什么特殊。 那时候的克雷瘦得像根豆芽菜, 吃不饱穿不暖, 一个人在牛背山上挣扎求生,谁能想到他还有个显赫的身世呢! 想到这里, 宁非就忍不住想要替克雷鸣不平。 明明有家族有能力, 南石还有海船, 怎么就不能去找找这个失去踪迹的儿子!? 哪怕海船开到乌知河,人上岸去打探一下,说不定也能找到一些踪迹啊。明明石沱坡距离乌知河已经不是很远了! 克雷看出他脸色不虞。他以为矩子哥哥不希望他回南石, 便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小非哥你放心,我最喜欢的还是你,我要和你一起回九菱湖。” “我就是去看看, 看阿爷长个什么样子,再去认认门。” “等以后能通船了, 我把阿爸阿母的棺椁送回南石, 阿爸说了想要葬回祖坟。” 见他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宁非便知道他想岔了。 他笑着揉了揉小孩的发顶, 轻声说道。 “没有不让你去。南石和九菱湖都是你的家,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 现在还没见到克雷的家人, 说多了反而让他难过。 也许也山家也做了一些努力, 只是运气不好,恰好没有找到人而已。 还是先去南石探探情况,到时候随机应变就是了。 正说着, 只听赫兰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小孩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 宁非直觉情况不对,但他没有直接追问,而是耐心地等着克雷反应。 克雷沉默了片刻,在开口的时候,声音中充满了困惑。 “赫兰叔叔说……我还有个亲兄长。可是我阿爸和我阿母只有我一个孩子啊,难道是阿爸去中原之前生的?” 宁非:…… 亲兄长。 这下可糟糕了。 虽然这年头有个兄弟手足扶持是件好事,可让两个孩子面对上一辈的爱恨纠葛,太难了。 “那……他兄长的母亲还在吗?” 他轻声问赫兰。 赫兰想了想,但是不太会用业朝话表单,只能一边说一边比划。 “没了,养在海丽妲,姑姑。” “他说是养在我的小姑母海丽妲家。” 克雷定了定神,很快接受了自己有个兄长的事实,乖乖点头。 “矩子哥哥我会和他好好相处的,他是我的亲人,我们做好兄弟。” “好。” 宁非点头,拍了拍小孩的肩膀权做安慰。 他其实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但身为一个局外人,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只能相机行事了。 这一夜,热气球四人组接受了白客族人的款待,住进了瀚海边的一间木房。 这房子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一应家什俱全,透着强烈的草原风格。 宁非坐在窗台上,望着一望无际的瀚海。夜晚的瀚海比白天更加安静,入目所见只有黑沉沉的湖水,偶尔能听到浪花拍打岸边的声音。 比起克腾山的风,韩海湖真是一片沉默的水域。 ——宁非:统啊。 ——8825995号:爸爸在的。 ——宁非:九菱湖那边也不知道怎样了。 ——8825995号:爸爸你不是能看到任务完成情况?这几日人口数和粮食存量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宁非:这个我知道。 ——宁非:我就是担心,他们有没有好好种地。 ——宁非:统你要是能实现即时通话或是视频功能就好了。 ——8825995号: …… ——8825995号:爸爸不可能的,统就是升级数据库也不可能的。 ——8825995号:上次连接矩子令已经钻了系统漏洞,现在系统把那个补丁打上了,除非再度开启矩子令择主,否则渣统不能再使用语音传输。 ——宁非:你们还打补丁啊。 ——宁非:我之前忘了问,你们这个任务线有头吗?不会我一辈子都要做任务做到死吧? ——8825995号:当然不是的,爸爸。 ——8825995号:系统任务的主题是推动技术线,符合系统判定合格标准,宿主就不再受任务主线任务束缚,可以随意享用支线任务和持续性奖励。 ——8825995号:爸爸完成初级主线任务之后,系统会开启福利性任务分支,没有风险,失败了不会惩罚,奖励池也比初级好很多。 ——8825995号:等爸爸完成高级主线,主线任务就会自动封闭,剩下的只有福利任务和回馈奖励结算,以爸爸的能力,说不定能拿到超高级的评价回馈分! 听它这样说,宁非挑了挑眉。 ——宁非:超高级评价有什么用处? ——8825995号:可以兑换系统商城中所有图纸或是实物,并且不受本时代技术条件限制。 ——宁非:那我想换火车,可以吗? ——8825995号:…… ——8825995号:爸爸渣统觉得你自己就能造出火车了鸭。 ——8825995号:说回来,这就是渣统之前不建议爸爸越级挑战风险任务的原因。等爸爸完成初级主线,在福利任务中也能拿到中级奖励。 噢,这样。 ——8825995号:话说爸爸这一次主线完成,应该就可以晋升到中级任务了,渣统的数据库也可以升级更新,爸爸想要哪方面的奖励。 宁非想了想。 ——宁非:还是农业吧。 民以食为天,小冰期活下来才是第一位的,别的他可以自己想办法。 ——8825995号:好嘞!那爸爸加油,渣统等着秋分升级喽。 和渣统挂断通讯,宁非一转身就看到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的封恺。 “睡不着?” 男人提了提手中的皮囊。 “白克部有名的马奶酒,要不要尝尝?” 宁非挑眉。 “你哪里搞来的酒?” 封恺坐在毡毯上,将手中的酒囊放上矮几。 “赫兰送的,这里的夜晚有点凉,喝点酒可以暖暖身体。” 宁非没拒绝。 他刚好也想喝酒。 从昨天到今天,他整个人一直处于超负荷的状态,好容易安全了,神经偏偏还保持亢奋状态,完全睡不着。 “来吧。为我们暂时脱险干杯。” 听他这样说,封恺笑了。 “好,为我们第一次飞天干杯。” 一杯酒下肚,身体瞬间火热了起来。 马奶酒的度数不算高,奶味却甚是醇厚。 自打在这个世界醒来,宁非已经很久都没有喝过酒了,对这马奶酒的口感十分惊艳。 他和封恺聊起了最近的局势。男人嘛,没有不爱指点江山的,说到兴起的时候一杯接着一杯。 宁锯子的酒量不好,上辈子几乎滴酒不沾,于是很悲剧地上头了。 他倒也不撒酒疯,就是抱着酒囊傻笑,然后变身话唠,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丝毫不避讳对方的身份。 “暮野兄我跟你说,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屯粮!天……天有那个不测风云,今年,老天爷他就爱翻脸,一不小心,真的是颗粒无收啊呜呜呜……” 一想起自己差点都烂在地里的土豆,宁锯子瞬间悲从中来。 封恺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安慰他,却被酒鬼一把抓住手腕,眼圈微微泛红。 “土豆要是没了,我也活不成了。” “暮野兄,到时候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没有了,不存在,所有痕迹都没了。” 封恺以为他在闹脾气,将他抱进怀里拍了拍。 “土豆没有了,我的粮匀给你些,总不能让你饿到,别怕。” “怕?” 宁锯子挣脱,晃晃悠悠站直了身体。 “老子怕它个鬼!它们还得求着老子呢!老子就是外挂本挂!” 他定了定神,忽然一脸严肃。 “暮野兄,大……灾之后什么最可怕?饥荒……瘟疫,一波接着一波,谁能扛得住?所以别把女人关在家里,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可都是劳动力。女人能干的事情多着呢,可不能小看了。 ” 他晃晃悠悠,看的封大公子心惊肉跳,他起身扶住他,意有所指地问道。 “女人很厉害,那你喜欢女人吗?” 听他这样问,宁锯子疑惑地晃了晃脑袋。 “喜欢?什么是喜欢?” “我没喜欢过人,也不知道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他又晃了晃,视线定格面前的男人,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 “噢,原来你是暮野兄呀。暮野兄很好,会奋不顾死保护我,我喜欢。” 听他这样说,男人的眼眸微闪。 “喜欢……” 修长的手指拂过少年的脸颊。 “我很好,只有我为你奋不顾死,所以你只喜欢我,对吧。” 宁锯子想了想,觉得这个逻辑虽然没什么问题,但是有点太过绝对。 做科研的都不喜欢绝对,一切都是探索的过程,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的。 “不,不是只有你,”宁锯子抓头,绞尽脑汁想反例。 “对了,还有克雷呀!” 他一拍巴掌。 “气球起飞的时候,克雷也是要牺牲自己给我们拖延时间的,他也很好!” “我们两个被压在主楼的时候,也是克雷跑回来挖地,手都烂了……” 他说这话,暮野兄很不爱听。 封恺摇了摇头,伸手托举起少年矩子,将他放在矮榻上。 “那不一样。” 他低下头,视线锁定对方澄澈的眼眸,公然给小孩上眼药。 “克雷是为了报恩,你救了他的命,所以他才要报答你。” “而我只是因为喜欢。” “就像你喜欢我一样,我也喜欢你,我们是互相喜欢,与其他的任何事都没有关系。” 听到报恩这个词,宁非就想起自己还欠着暮野兄一个救命之恩,顿觉十分感动。 是了。 他救了克雷,所以克雷要报答他,对他好。 可是他是被暮野兄救的,暮野兄不但没要求报答,还对他好。 宁锯子掰指头算了算,觉得还是暮野兄有深情厚谊。 他点了点头,两只爪子伸到男人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充满感激的拥抱。 “暮野兄!谢谢你!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封恺挑眉。 他不想做好人,他想…… 心念刚一动,却见怀中人头一歪,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么快……” 封大公子怔楞了片刻,然后低低笑出声。 他将怀里的少年放上矮塌,细心除去鞋袜外袍,盖好毡毯。 本该直接离开,但到底还是没耐住心潮翻涌,手指在对方唇瓣处流连片刻。 你啊。 第180章 第二天一大早, 众人吃过早饭后,准备前往南石城。 宁非还特地关注了一下克雷,小孩的心情还算不错, 表情轻松,对于接下来的旅程也十分期待。 临出发前他还和宁非嘀咕, 说他那个大哥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多大年纪,喜不喜欢射箭骑马。不过不喜欢也没关系, 他在墨宗学房学到了不少东西, 能读书识字, 怎么都能和大哥谈得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把大哥带去九凌湖。克雷觉得墨宗都是好人,九凌湖新城是天下最厉害的地方, 大哥去了也一定能和大家相处得来。 到时候他们兄弟一起学习一起玩耍,好好生活,成家立业, 以后互相也能有个依靠。 宁锯子对他这格外热情的想法惊呆了。 讲真,克雷的父母是自由恋爱, 而且似乎感情非常好, 克雷一直是以此为荣的。 他以为这孩子会本能地厌恶同父异母的兄长。毕竟两人不是一个妈,兄长的存在等于给他完美家庭黏上了黑泥, 直接威胁他和他娘亲的地位。 搞不好人家的亲妈才是原配,而克雷的亲爹背叛了家庭, 还隐瞒了婚史跑到变成欺骗异族少女, 这要是放在上辈子,妥妥的渣男确定无疑。 但是克雷好像并不在意,还兴致勃勃地畅想着, 如何与异母兄长相处。 这么豁达吗? 他不好去问克雷本人,于是把自己的疑惑跟封大公子吐槽。 封恺认真地听完,想了想,跟宁非解释道。 “胡人的风俗与中原不同,年轻男女只要看对眼就会在一起,不向天神拜祭结成夫妻,其实双方其实是没什么拘束的。” “这期间生下的孩子,双方可以决定怎么养,部族也会帮忙。” “但是一旦结成夫妇,那名义上便不能再与别人恣意放纵。克雷的父母拜祭过天神,那孩子又比克雷年长,说不定是之前就生下,交给母亲抚养的。” 哦,这样。 宁非点头,暗自感叹南石部族真是民风奔放。 这样说来,的确对克雷影响不大。人家的风俗就是这样,能独自养大一个孩子,那位女性也是很厉害了。 四人翻身上马,白克部这边由赫兰亲自作陪,一行人朝着南石城奔去。 马跑得很快,晌午之前就赶到了南石城。 白克与南石是兄弟部族,听说是白克少族长到访,守门族人不敢怠慢,连忙引着人去了老族长的住处。 “图罕阿伯,我带来了远到而来的客人!” 一迈进木屋大门,赫兰就迫不及待地开口献宝。 他引着几人走到正堂,笑着对当中高坐的老人说道。 “猜猜我发现了什么?这小子他像不像我的兄弟叶苏力?” 南石首领图罕是个很和蔼的老头,赫兰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听他这样说也没想太多。 “这都是哪里来的客人啊?” “中原来的,是被洪水冲进坨坨河的行脚商人。” 赫兰先给图罕讲了一遍飞船从天而降的稀奇事,然后又把克雷推到老头面前。 “快看看,像不像?” 图罕笑着捋了捋胡子。 他知道赫兰与自家三子关系好,叶苏力失踪之后,赫兰一直在不停寻找,一有机会就与人打探,对兄弟的事十分上心。 他眯起眼睛,对着小孩打量了半响,然后点头。 “像,真的像,和叶苏力小时候一模一样,你从哪里找到的这孩子?” “这就是叶苏力的儿子呀!” 赫兰大笑,伸手推了推一脸紧张的克雷。 “快,克雷,这是你阿爷图罕,快过去行礼呀。” 克雷闻言,僵硬地走到老头近前,正要行阿爸教过的叩拜大礼。 没料到却被老头伸出的拐杖拦住了动作。 “等等。” 图罕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眼神转为审视。 “你说他是叶苏力的儿子?” “是啊!” 赫兰重重点头。 图罕却是摇头。 “可是塞牧说过,全家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可没说还有个弟弟。” “啊?” 赫兰抓了抓头。 塞牧是一年前被海丽妲姐姐找到的孩子,说是叶苏力的儿子,一直和海丽妲居住。 因为叶苏力的两个哥哥都死在战场,没有后人。塞牧是海丽妲的夫家找到的,与海丽妲的感情很好,图罕大伯要顾着部族大事,便把孙子托付女儿照顾。 但是克雷…… “是不是塞牧记错了?” 赫兰抓了抓头。 “我验看过这孩子的玉牌,我阿爸还送了他祝福之玉,这的确是叶苏力的亲生儿子,。” 说着,他又推了推克雷。 “他有叶苏力的信物的,克雷快拿出来给你阿爷看看!” 克雷的眼神有些暗淡,但他还是从脖子取下项链,捧到老头面前,两只大眼睛渴望地看着对方。 图罕被他看得心软。 赫兰说的对,这孩子和叶苏力小时候一模一样,就连请求的表情都一样。 想起已经不在人世的三子,图罕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然后接过了项链。 这一看,老人浑浊的眼蓦地瞪大了。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小孩。 “你……你……” 老头只说了两个字,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你把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 一旁的赫兰磕磕绊绊给宁非翻译。一听说南石族长要克雷脱衣服,宁矩子的眼神立刻犀利。 他联想到一些不好的犯罪行为,心中警铃大作。 “脱衣服?他想干什么?” 说着,宁非就上前,将小孩护在身后。倒是封恺看出了什么,抢先一步拦住了他的动作。 “可能克雷身上有什么标记,族长想要核对一下。” 他这样一说,宁非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当初遇到的克雷的时候,他曾经说起过他不但有玉牌,背后还有狼头的标记,这是阿爸留给他的部族印记。 小孩当时还要展示给自己看的,被他拒绝了。 想必南石族长要看的就是这个。 想通了关窍,宁锯子的心反而安稳了。 他们这是真金无惧火炼,正版不怕罚款。克雷是有作证的小孩,真的假不了。 按捺住想护崽的冲动,宁锯子站在一旁,密切关注事态进展。 克雷似乎是知道阿爷想看什么,脱下衣服就转过身,露出背后的雪狼头。 这狼头不是纹身,而是用一种特殊的草汁绘上去的,每个南石男性的身上都会有。 但这草汁的配方家家不一样,画出来的效果也有明显不同。配方传男不传女,克雷背后的雪狼头,身为家长的图罕如何会看错!? “吓!” 图罕倒吸一口凉气。 他将小孩拉到近前,细细打量着那枚狼头。 “是了!是了!是叶苏力的手法!” 图罕喃喃地说道,浑浊的眼中逐渐充盈泪花。 “是我们也山家的,他阿爸就喜欢外圈挂圆,一样的……” 他将小孩拉到身前,重新仔细打量了一番。 “你叫克雷?” “克雷,克雷,大海的勇士,你阿爸给你起了一个好名字!” 见此情景,一旁的赫兰也长舒了一口气。 他就说他不会认错好兄弟的崽,长那么像,一看就是叶苏力的种! “别顾着高兴啊图罕大伯,孩子还光着呢,别着凉了。” 听他这样说,图罕也回过了神。 他抹了把脸,亲手给孩子穿上衣服,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 “嗨,看我,一高兴就忘了。”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封恺和宁非。 “这二位是……?” “这是我小非哥,另外一个是他的朋友。” 克雷抢着给阿爷介绍。 “小非哥是对我最好的人,阿爸阿母走了之后,是小非哥在石沱岭捡回了我,给我吃穿还送我学本事,他是我的救命大恩人。” 听他这样说,图罕的脸上也露出感激的神色。 “你们救了克雷,是我们也山家的大恩人,也是南石部的朋友!” “以后若有需要,但凡我们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报答恩情!天神在上,南石人说话算话,不计生死!” 然后,他又低下头,爱怜地怕了拍克雷的肩膀。 “孩子,这么多年苦了你了。你阿爸被雍西关的业兵害死,这个仇阿爷早晚会替你们兄弟报的。” 此话一出,原本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克雷,猛地抬起了脑袋。 “阿爷你搞错了,阿爸是被西胡人害死的!” 啊? 老头也被说愣了。 他定定地看了克雷半响,微微皱眉。 “怎么是西胡人,明明是业朝边军!” “你还小,有些事可能记不清了。你哥哥回来的时候跟阿爷说得很清楚,他是亲眼看到你们阿爸被业人边军砍死的,尸体还被放火烧掉,不会错的。” “不对!” 这下,克雷更着急了。 他拼命摇头,急得满头大汗,不明白阿爷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 他还有印象,阿爹是为了保护阿娘和他逃命,被石沱坡附近的胡骑杀死的。 那天晚上,阿娘抱着他躲在山洞,山下火光冲天。第二日边军赶走了胡人,阿娘亲手收敛的尸骨,怎么能这样颠倒黑白?! 再说阿爸阿母只有他一个儿子,哪里来的亲眼目击的兄长啊?! 第181章 好好的一场认亲大会, 忽然有了奇特的走向。 克雷急着和他阿爷解释阿爸的死因,赫兰尽己所能地给他封宁二人比划手语。 “不用麻烦了,我差不多能听懂一些。” 封恺忽然说道。 他说的是西胡人的土仑语言, 和东胡人的阿米莱语不太一样,但也有相通的地方。 赫兰一愣, 他没想到面前这个业人竟然会说土仑话, 而且似乎说得还不错。 “走商的,还是会点本地话方便买卖。” 封恺面色不变, 淡淡地解释道。 他这样说, 赫兰也觉得有道理。 商贾南来北往, 多少都会一些外族语言,这是真没什么奇怪的。 不过他见过的那些人,大多只能简单交流, 像面前这个说得流利,真的很少见。 “封兄弟,你很, 厉害。” 赫兰朝封恺竖起了大拇指。 “你们,业人, 怎么说来的, 写字和打架都会!” 那叫文武双全。 宁非在心中默默接道。 谢天谢地,暮野兄还会外语, 他终于不用再听赫兰的蹩脚官话了。 有了封恺做翻译,宁矩子很快摸清了情况。 克雷在和图罕族长争论亲爹的死因, 最主要的矛盾点在于他的异母哥哥言之凿凿, 说亲眼看到边军砍死了父亲叶苏力。 更糟糕的是,因为这个孙子的证词,南石族长似乎对边军憎恶异常, 正准备出面替儿子报仇雪恨。 “他撒谎!” 克雷的脸气得通红。 “我阿爸和阿母只有我一个儿子,哪里来的兄长?!他是假的!” 原本以为那个异母大哥是阿爸在草原生的,还想着和对方好好相处,结果现在一听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大哥”,正打着他爹娘的旗号挑拨南石与边军之间的仇恨,他可是太坏了! 克雷说得心急,图罕却是听得心惊。 他原本是不相信克雷的话,想着小孩子记错也有可能,或者因为这些年过得太辛苦,对兄长有怨念,以致被业人挑拨利用。 但克雷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作假,图罕也开始动摇。 “图罕大伯。” 一旁的赫兰忽然插嘴。 “我记得以前叶苏力说过,他以后会把刻着自己名字的玉牌给长子,第二个孩子带着他媳妇的名字……” 他见众人的眼神都朝自己聚焦,便抓了抓头,讪笑一声。 “我真没记错。玉牌还是我亲眼看着叶苏力刻的。那天我们去河谷找玉石,依娜妲和她那几个姐妹也在,叶苏力说这话的时候,依娜妲还拿过一块玉石让他刻她的名字……图罕大伯你知道的,依娜妲喜欢叶苏力。”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神情变得郑重。 “我亲眼看的玉牌我认识,所以才这么确定克雷是叶苏力的儿子。” “那个塞牧,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确定他的身份。但克雷的玉牌刻的是叶苏力,那必然就是他的长子,长子哪里来的阿兄?” 此话一出,宁非都想给赫兰鼓掌了。 就冲这个仗义执言,事情了解之后他也要好好感谢白克部族。若不是有赫兰这一位有利的证人,他们还不知道要在这里掰扯叶苏力的死因多久! 毕竟,对方是先进入南石城的,人脉已经建立完毕,谣言也散播的差不多,克雷想要扭转先入为主的印象可不容易。 更别说,陪他一起过来的还是两个业人。 图罕打刚才开始,看他和封恺的眼神就不太友善。这老头应该是在怀疑小孩被洗脑,他们两个跟着来的居心叵测。 宁非不生气。 说起来图罕只是个被懵逼的可怜人,相信至亲并没什么错。 厉害的是那个叫塞牧的孩子。 宁非不知道他是哪一方派来的,可小小年纪就敢冒名顶替进入南石城,还混得如鱼得水,这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塞牧差点就成功了。 如果没有那场地动爆发山洪,如果他们没有被冲到坨坨河上,如果没有热气球飞跃克腾山,克雷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找到故乡,也见不到自己的祖父。 如果克雷没有玉牌和雪狼头,如果没有赫兰强有力的佐证,克雷的话不会有人相信,而他自己和暮野兄,也会被当做居心叵测的业人而受到攻击。 而那个塞牧,他会顶着克雷的身份活下去,被培养成南石城的继承者,手握东胡的权力,挑拨仇恨,制造战争。 差点,就差一点。 但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赫兰的诚意他接收到了,雪中送炭他宁非会有所回报。 白克部族不是发愁吃盐么?这件事便由他来解决,宁矩子对于朋友一向大方。 赫兰是图罕看着长大的孩子,信任度和自家儿子不相上下。但是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找来了依娜妲和她的姐妹求证。 依娜妲早已成婚,嫁给了部族里的一个勇士,如今婚事美满幸福。听族长问起当年的旧事,依娜妲笑得欢快。 “是有这么回事。” 她大大方方地点头。 “我以前喜欢叶苏力,但是几次草野大会他都不肯和我钻帐篷,他说要等着他心爱的姑娘。” “那天我听说他要去河谷淘玉,便拉着姐妹一起跟去,这枚玉牌的确是他说要给长子的。” 说着,她的目光转向克雷。 “你就是叶苏力的儿子吗?你和他的眼睛和鼻子很像,嘴巴比他好看,你娘亲一定是个漂亮的姑娘。” 克雷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拒绝不了这样真诚的赞美,羞答答地和依娜妲道谢。 事情核实到这里,真相基本已经水落石出。 图罕没有和依娜妲等人透露太多,搞清楚情况就让她们回去了。 房间里又陷入了安静。 宁非不说话,封恺不说话,赫兰和克雷也不说话。 大家的目光聚焦在图罕族长的身上,只见他沉思良久才缓缓抬头,哑着声音问克雷。 “所以,你阿爸真是被西胡人杀死的?” 克雷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住在雍西关外的村子,经常有西胡部落过来骚扰。” “阿爸出事那天,是一个叫兀山的哈提人看到阿娘要把她卖去耶萨哈。阿爸把他打跑了,但阿爸的胳膊受伤了,回家让阿娘带着我躲去山上。” “当天晚上,一群哈提人就冲入村庄。村里人埋怨我阿爹招惹了祸事,阿爹就掩护他们上山,自己却被那些哈提人杀死了。” 听到耳熟的名字,宁非下意识地与封恺对视了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听克雷说起父亲的死因。只是没想到的是,那个杀死叶苏力的不是别人,正是差点砍死他的胡人兀山,最后死于封恺的箭下。 原来自己苏醒的那个尸坑,正是克雷刚刚逃过的浩劫。克雷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杀父之仇已经被暮野兄报了,不然也不会对他态度不好。 世界,真是小。 宁非正想得出神,却见图罕族长叹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差点……错怪了好人。” 他朝几人点了点头,从墙上取下长长的号角,沉默地走出了房子。老头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精气神一样,背脊看着也没有之前挺直了。 很快,悠长的号角声在耳边响起,带着古朴而又独特的韵律,这是召唤南石勇士的讯号。 很快,列队集结,领头的壮汉朝图罕行礼,而后领命而去。 封恺和宁非都坐着没动,一惯好事的赫兰也难得没有去凑热闹。 这是也山家的家事,外人没资格参与,也不适合跟着搅和。 “这次要谢谢你了。” 宁非诚恳地对赫兰说道。 “若不是有你仗义执言,我们和克雷都要说不清楚。” 听他这样说,赫兰哈哈一笑。 “应该的应该的,叶苏力是我的好兄弟,我是克雷的义父,自然要护着他的。” “你们救了克雷,护着我兄弟的儿子找回家,是我该谢谢你们。” 他抓了抓头,微微收敛笑意。 “其实我早就觉得塞牧不对劲了。” “那小子长得和叶苏力没半点像,身上也没有玉牌。他说自己逃命逃得着急,什么都丢了,可他的雪狼头画的一点都不像叶苏力。也不知怎的,海丽妲就认准了他是叶苏力的儿子!” “他来这几年,南石部变了很多。以前南石经常会去漠南草原,与那边的业朝边民交易。可塞牧来了之后,图罕大伯就不让船过去了,只能等着草原商人贩运盐巴和米粮。” “最近南石开始挖矿,好像是要做什么武器。海丽妲之前一直嚷着要给叶苏力复仇,还央求图罕大伯说服我们和图赫部联合出兵。” “可打仗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要流血死人,我们白克从来都不是好战的部族,怎可能去掺和西胡人那些破烂事?当然是拒绝了。” 说着这里,赫兰顿了顿,脸上露出庆幸的神色。 “还好你们赶来了,带着我兄弟真正的儿子,直接戳穿了塞牧的谎言!” “我们和业朝边军打仗,打不打得过另说,单就是把恩人当仇人这一点,天神也会惩罚我们的。” “何况西胡部族也不是善茬,不说时刻想着吞并我们东胡三部也差不太多。让海丽妲再闹下去,总有一天图罕大伯就会被说动,我看他这段时间已经有些动摇了!” 第182章 这番话, 赫兰话说得很诚恳,里面透露的讯息量也是格外的大。 原本这些也山家的家事,身为兄弟部族不应该对外人念叨。 但兄弟的遗子千辛万苦地回到家, 家族不但不能给予庇护,反而还要面对至亲的算计和利用, 赫兰可忍不了这个。 他知道克雷对这两个业人十分信任。小孩子千辛万苦返回南石, 孤立无援,孑然一身, 这二人便是克雷仅存的助力。 既然这样, 便不如将局势细细给人掰扯明白, 免得以后克雷行差错踏,吃了暗亏都不知道。 赫兰是个性格爽直的人,但却并不鲁莽无脑。身为白克少族长的他, 基本的政治敏锐度一点都不缺,南石的局势他看得透彻。 自从叶苏力的兄长战死,图罕大伯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两位阿兄都没留下儿子, 叶苏力又一去没了消息,也山家一下子陷入了后继无人的窘境。 按照图罕大伯的意思, 原本还是想从堂兄弟家里挑个聪明的孩子过继, 然后精心培养,让他成长为自己的继承人, 可他两个女儿都不同意。 大女儿西娅极力推荐自己生下的两个儿子,言说过继的孩子没有自家血缘近便, 将来肯定是要扶持亲兄弟姊妹, 不会和他们一条心。 小女儿海丽妲表现得倒是比阿姊懂事。她从不和阿爸推荐自家孩子,反而多次要求寻找小弟的下落,这让图罕大伯十分欣慰。 找人这事大约持续了好多年, 但一直没什么结果,叶苏力就像蒸发了一样,业朝的边城都打听不到他的下落。 搞到后来,赫兰也有些灰心。 天下这么大,找一个人实在太难,更别说他们是东胡人,中原王朝一直对他们不算友好。 可就在这个时候,海丽妲说她打听到了叶苏力的消息。 她带回了一个小孩,说是叶苏力的儿子,孩子的阿爸已经被业朝边军杀死了。 图罕大伯验看了孩子身上的印记,好半天都没说话。那孩子把叶苏力的体貌特征说得很清楚,还讲了不少只有家人才知道的细节,老爷子这才将人留下。 赫兰觉得开始的时候,图罕大伯是对塞牧有疑心的,毕竟他身上没有叶苏力的玉牌,雪狼头也画的有点小毛病。 无奈这孩子十分机灵,特别会看人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最能抓住老人的心,结果一来二去的,竟然也得了图罕大伯的青眼。 之后,南石内部逐渐起了一些变化。图罕大伯开始张罗着给叶苏力报仇,甚至破天荒接见了西莫支海来的使者,只因塞牧无意间透露,他在被业人追杀的时候,西胡部伸手搭救了他,还把他送到去往东胡三部的商队。 “西胡?” 听到这个词,宁非头上的雷达一下子竖了起来。 “南石与西胡部族交好了?” “也不算交好吧。” 赫兰摇头。 “图罕大伯见莫支海的人,是为了向他们了解业朝边军的情况。那时候塞牧说叶苏力被边军虐杀,我们也都很气愤,差点就集结队伍杀去雍西关报仇了。”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接着说道。 “但是部族里还有沉稳的老人,说这事不能只听一家之言,毕竟西胡以前没少欺负咱们,他们的话不能全信,万一等咱们出兵之后他们来偷袭,那就糟糕了。” “莫支海的使者劝了图罕大伯好些天,最后族里争执不下,到底没能成行。” “结果没多久,西胡十八部起兵南下。开始的时候和我们没甚关系,最近那边好像战事吃紧,西胡想要借用南石的大船,还要南石出些船手和勇士,配合他们在中原水道运兵送 粮。” 这个要求看似突兀,但只要仔细一想,便可以在胡骑之前的布置中找到端倪。 年前胡骑南下,绕开了祡岭所有的关口跑弧线,趁着忻州守备解虞朗归家奔丧,副将战前病死,一举攻占了忻州。然而本可走下颍原取邡州的路线,西胡部却转而折返,绕道通汇。 当时中原世家都想不通,不明白为什么不善水站的胡骑弃邡州就通汇,毕竟胡人没有大船,就算掌握了中原水道的入口也没甚用处,总不能凫水入侵。 可现在看,西胡部族若是能从南石借来大船,从水路东进几乎毫无阻碍,比在陆上重重破关要灵便太多。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宁非和封恺视线交汇,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宁非定了定神,转头又追问赫兰。 “那南石答应了吗?” 这个问题,其实宁非的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他想到恒寿薛家二房父子的死因,据说是被忽然出现在银州城外的胡人万箭穿心,全队无一生还。 彼时胡人占领了通汇,银州城却是临近中原水道的腹地,与通汇相隔千里,没有船的胡人如何星夜直达城外?! 怕是已经从南石借到船了! 西胡部族有了船,能去银州便也能去乌知河,那他的九凌城岂不危险? 越想越心惊,宁矩子的心直直往下沉,脸色也越发沉凝。 却见赫兰摇了摇头。 “图罕大伯暂时还没松口。”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你们若是不来,我看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毕竟西胡人会贩运中原的盐巴过来,海丽妲也一直帮着游说,早晚要答应。” “运盐?” 宁非微微挑眉。 “怎么,南石也缺盐?” “怎么不缺?!三部谁家不缺?” 说到这里,赫兰忽然叹了口气。 “若不是实在抗不下去,我们也不想和西胡那边做生意。” “西胡人都是些贪得无厌的秃鹫,要价高不说,被他们咬上就会不停地被撕扯血肉,直到榨干每一滴骨髓。” “既然知道危险,那不做不就得了。” 宁非轻笑出声。 “与虎谋皮,饮鸩止渴,怎么可能长久?” 赫兰听不太懂成语,但从宁矩子的表情上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哪有你说得那样简单。” 他叹了一口气。 “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除非草原商路能够重新打开,不然盐还是进不来。听说最近因为打仗,中原已经禁止贩运盐铁到草原了。” “依附在南石的几个小部族,已经有人张罗着要和西胡那边做交易了。” 说到这里,他撇了撇嘴,刻意压低了声音。 “比如海丽妲的夫家,他们家以前便是西胡迁居过来的,一直都挺老实。自从那个什么圣物现身西莫支海,他们家就跳得越来越高。” “哦?” 宁非立刻来了精神。 “那海丽妲的夫家有船?” 听他这样说,赫兰点了点头。 “自然是有,但都是小渔船,速度比南石的海船要快一些,但是只能在内河走,也装不了太多的东西,胜在轻巧。” “他们家以前被西胡的鹰角王欺负,不得已才投奔南石,和我们东胡不是一条心。” “要不是门蜡那小子迷住了海丽妲,那丫头寻死觅活的闹腾,图罕大伯是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个西胡人的。” 这样。 宁非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 能从通汇到银州,唯有速度快而又不起眼的小渔船能做到,克雷小姑姑的夫家怕是一早就通了西胡,给南下的胡骑送了快船。 但快船毕竟不能运载粮草,还是要借助南石的大船。 可是两家仇怨颇深,东胡部族防备西胡人还来不急,怎么可能借船? 那只能给东胡竖立一个靶子,造成两家同仇敌忾的假象,东胡为了报仇自然可以暂时抛弃旧怨,此刻若再有利益诱惑,有内应敲边鼓,不愁南石不答应。 雍西关边军就是那个倒霉的靶子,被西胡派来的西贝货颠倒黑白,成了残害叶苏力的凶手。 塞牧身上有雪狼头,能说出叶苏力的细节,克雷的小姑姑海丽妲功不可没,她是叶苏力的亲妹妹,应该知道哥哥日常的一些行为习惯。 三个兄长全都死了,族长这一支没有了男丁。海丽妲嫁给了西胡人,她的后人注定不可能登上南石族长的大位,所以她也没像大姐那样推举自家孩子,而是找来塞牧冒充弟弟的遗孤。 孙子和外孙子,可想而知图罕会选谁。 就算开始对是塞牧的身份有所怀疑,可海丽妲一直表现无欲无求顾念兄弟,与争权夺位的大姐形成鲜明对比。 图罕哪能想到小女儿在其中还做了如此多手脚,对她自然深信不疑。 真是一局好棋,一环套着一环,也不知道布了多久。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场洪水冲垮所有的布置,可以说是命运的安排了。 “总会有办法的。” 宁非笑了笑,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帮助了好兄弟的儿子,命运会有回馈的。” “哦,谢谢你的祝福。” 赫兰点点头,也没太把他的话当回事。 正说着话,屋外忽然喧哗了起来。 有人在挣扎,有人在呵骂,还有女人在尖声哭泣。 还没等三人起身,外面的声音就传进了内堂。只见几名南石勇士押着一行人进了院子,最后走进来的是图罕,只见他一手拎着号角,一手牵着克雷,苍老的脸上满是严肃。 “跪下!” 他对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年轻妇人喝道。 第183章 “这就是海丽妲。” 赫兰小声给封宁二人介绍情况。 “她旁边那个小白脸就是门蜡, 海丽妲的男人,除了脸好嘴甜没什么本领。” “后面那两个年纪大的是门蜡的爹娘,两个小的是海丽妲给门蜡生的儿子, 塞牧就在最边上,穿褐袍的那个高个的。” 宁非眯起眼睛, 细细打量起塞牧。 这孩子和克雷长得完全两个风格。克雷的五官比较精致, 塞牧则是更粗犷些,骨架和身板都更结实。 对比东胡人普遍的身材特征, 塞牧的确比克雷更像是个南石人。 此刻, 他被两个壮汉压制在地, 一脸的不驯,棕黄色的眼中流露出凶光。 “阿爸!阿爸你不要信那些业人的话,他们都是狡猾的骗子, 满嘴谎言,我们才是你的亲人啊!” 海丽妲尖声叫道。 之前三人在屋里听到的女声就是来自她,身量不高的胡人女性, 爆发起来竟然又惊人的嗓门。 之间她怒气冲冲转过头,猛地啐了克雷一口。 “小杂种!你爹娘死绝了吗, 来冒充我三哥的儿子, 你不得好死!” 被辱及父母,克雷顿时怒不可恕。这要是依着他原来的性子, 定然是要冲上去与这个妖婆子拼命的。 可是在墨宗上了一段时间的学房,再加上矩子哥哥的耳濡目染, 现在克雷也知道冲动和暴躁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有些时候的有些人, 他就是故意要激怒对方,从而营造对自己有利的局面,他不能上当。 于是克雷咬牙, 小拳头攥得紧紧,眼圈都憋得发红。 他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努力,可看在外人眼中,这就是一个被海丽妲欺负了可怜小孩,怯生生的,一声都不敢吭。 人的心都是偏的,本能的,大家会觉得弱势一方更可怜。 海丽妲凶神恶煞,疯子般地尖叫,塞牧脸色阴沉,眼神像草原狼一样凶狠,这两个人与克雷形成鲜明的对比。 更别说克雷拿得出叶苏力的玉牌,身上还有也山家的雪狼头印记,可比塞牧可信得多。 图罕的心早就偏了。 他之前之所以难受,并不是因为塞牧欺骗了他,而是他的亲生女儿海丽妲联合外人混淆自家血脉,半点都不念家族的养育之情。 图罕自觉没什么事对不起二女,现在见她这样欺负亲孙,火气立刻撞上了脑门顶。 “反了你了!” 图罕一棍子打向海丽妲。 “你三哥对你那么好,你还找外人来冒充他儿子,你丧不丧良心?!” “啊!” 海丽妲痛叫一声,但还是努力辩解。 “阿爸,塞牧他就是三哥的儿子!你看看他,他的酒窝和三哥一模一样,我怎么会认错!?” “至于玉牌……” 海丽妲顿了顿,忽然把视线调转到宁非这边,恨恨地说道。 “三哥是被业人杀的,抢了他的玉牌也有可能。业人阴险狡诈,仿着三哥的雪狼图绘在野种的身上,阿爸你不要上他们的当!” “阿爸,阿爸你想想!以前来城里的那些业人商贾,哪个不是油嘴滑舌,部族里的兄弟姐妹被骗了多少银钱?他们还压榨我们的劳力,把我们当傻子戏弄!” “业人的话不能信!他们都是坏人,全都应该被天神的雷霆烧成灰!” 海丽妲这番话不白说,场中南石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愤怒的神色。 想来是业朝商贾的名声真的不好,也没什么信誉度,这种明晃晃挑拨离间且存在反人类倾向的发言,竟然也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 宁锯子觉得局面变得很不好。 他没想到海丽妲竟然是个很有煽动性的女人,三言两句就能挑起民族矛盾,这种不分青红皂白一律转嫁矛盾的甩锅法,和塞牧宣称边军杀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不好,这非常不好。 如此一来,就算克雷的身份确定无疑,但已经被挑起的地对情绪不会轻易瓦解,克雷与边军走得近,南石族人碍于图罕的面子不会责怪他,但心中一定会不服气。 长此已久,不利于克雷在族中建立权威,也不利于他九凌城与东胡三部的贸易。 必须尽快扭转局面。 宁非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却见身旁的男人先他一步,起身走到塞牧的面前。 封恺站定,居高临下盯着面前的少年。 塞牧据说年纪与宁非差不多,身形也是半大少年的模样,除了表情格外桀骜不驯之外,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能动手么?” 封大公子转过头,视线投向图罕。 他说的是土仑语,与东胡人的阿米莱语略有不同,图罕也是怔楞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还没等他回答,一旁的海丽妲便尖叫出声。 “肮脏的业人,你算什么东西!你们放开我,我跟他拼了!” 图罕骂了她一句,然后脸色阴沉地望向封恺。 他对这个要求本能的反感。虽然知道塞牧多半不是自己的亲孙,但毕竟养了那孩子几年,感情不是马上就能革除的。 可这业人的身后站着克雷,他真正的孙孙,历经艰险从业朝回到南石,却发现被人顶替了身份,克雷何其无辜! 业人说要动手,多半也是存着替克雷出气的想法,此刻他但凡有一点不情愿,都会伤了那个孩子的心。 “随·你·处·置!” 一字一句,图罕从牙缝里挤出的话,掷地有声。 封恺点了点头。 他伸手捏住塞牧的下巴,左右晃了晃,然后猛地手指发力,指尖收紧,生生撕下了塞牧的一层皮! 宁非本能的闭眼,心道暮野兄这也太凶了,在人家的地盘还敢这样放肆。万一惹毛了这群东胡人,等下他是不是又要积极准备跑路? 可预想中的血腥和惨叫声却并没有出现。宁非偷偷睁开眼,发现周围的南石人都是一脸震惊,定在当场。包括赫兰和克雷,尤其是赫兰,嘴巴咧得大大的,好半天都合不上。 嗯? 宁非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被封恺撕开脸皮的塞牧,他的脸竟然另有玄机。撕掉的皮下没有裸露出血肉,而是惨白而又皱巴巴的皮肤,与塞牧原本的小麦色形成鲜明反差。 这是……易容术? 最先回过神的是图罕。 他沉着脸,快步走到塞牧的面前,亲身撕下了这人脸上的薄皮。这东西似乎是树脂树胶,并没有覆盖全脸,只是将坑洼和纹路填充抹平,遮掩了过于凸出的骨骼。 去除伪装的塞牧完全一副西胡人的标准长相,年纪大约三十岁。叶苏力离开南石的时候不过十八九岁,这才走了十几年,哪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 不用再多解释,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也山家是上当受骗了! 众人的视线聚焦在海丽妲的脸上,没见到海丽妲虽然脸色阴沉,却没露出吃惊的神色,显然她一早便知情了。 “是答答树汁熬成的粘胶。” 此刻的封恺已经退回到宁非身边,低声跟他讲解塞牧的脸。 “这种胶烧热了之前粘性很大,抹在脸上晾干之后,能够保持好几日,颜色和人皮差不多,所以也有人叫它人皮树的。” “哦?” 宁锯子挑眉。 这玩意听上去和硅胶怎么有点像? 有机硅胶可是好东西,若是能搭配别的调制出硅橡胶,电器绝缘材料就有着落了。 于是他临时开小差,开始和暮野兄讨论起答答树的分布和胶质特性,完全没注意场内局势已经有了新的变化。 被拆穿了伪装之后,那叫塞牧的胡人也不再桀骜不驯了,状态反而比之前的时候还要从容。 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海丽妲,嗤笑一声。 “你不是打包票说他们发现不了么?这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谁能想到那个小崽子忽然出现!你不是雇兀山那群人去抓人了么?不还是让人给溜了?” 海丽妲咬牙切齿。 “算了,现在互相埋怨没什么用,不如直接摊牌吧。” 说着,她忽然甩开了两个抓着她的南石健妇,下巴昂得高高,对父亲图罕说道。 “阿爸,本来我们也不想闹这样僵,你若是乖乖听我的劝,与西莫支海联合,南石部族早就不愁吃喝,享尽繁华了。” “西莫支海的圣巫带来了天神的旨意,部族的敌人是那些盘踞中原繁华的蛆虫,是你太固执,不肯遵从天神的旨意,你会让南石部遭受惩罚的!” “呸!” 图罕气得啐了女儿一口。 “什么狗屁圣巫,我们和西胡信仰的天神都不一样,他拼什么来管我们三部的事?!” “西胡暴戾凶残,不事生产只知劫掠,与我三部有大仇!与他们搅和在一起能有什么好处,当奴隶吗?!” “你是族长,自然不可能做奴隶!” 海丽妲着急地解释。 “左谷蠡王承诺,也山家享有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只会更多!只要你答应出借大船,再借一些操船的好手,帮助大军运送粮草,征讨业人。” “事成之后,左王答应赠与部族三十船盐作为酬谢,并开南石到通汇的盐米商路,将业朝的盐源源不断送到克腾山,以后部族再也不用为熬盐发愁,自有那些业人努力替我们做。” “你若是答应,我这便动身去王庭,左王说话算话,不会亏待我们的!” 海丽妲说的眉飞色舞,唾沫飞溅,却没注意到自家老父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我若是不答应呢?” 图罕冷冷地问道。 “啊?” 海丽妲楞了,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竟然要拒绝如此好的条件。 一旁被按住的塞牧忽然嗤笑一声,轻蔑地看着一脸凝肃的南石族长。 “你以为你有拒绝的本钱嘛?” 他下巴微扬,神态轻蔑,不无挑衅地说道。 “快去看看你们的盐坊和盐仓吧。” “没有盐,我看你们能坚持多久?” 第184章 听他这样一说, 在场众人立时变了脸色。 盐坊和盐库都在南城码头,海丽妲的夫家也在南城码头,难不成…… 图罕脸色大变, 连忙差人去盐坊查看情况。 很快有族人回报,盐库里的盐袋全部不翼而飞! “怎么会这样?!” 图罕眉头皱得死紧。还没等他叱问海丽妲, 又一个族人爹爹撞撞跑了进来。 “族长不好了!盐坊……盐坊……” “盐坊怎么了?!你倒是快点说啊!” 图罕着急道。 “盐坊着火了!都……都给烧了, 什么都没了!” 图罕:! 图罕转头,看向塞牧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是你们干的?” 塞牧傲然。 “是又如何?” 他冷笑一声, 抢在图罕之前开口道。 “你杀了我也没用。现在左王大军横扫中原, 商路全在左王的掌握之中, 左王不点头,没有商队能与你交易盐巴和米粮!” 说到这里,塞牧顿了顿。 “知道你们有船能行到中原, 可那些羊奴真敢与你做生意吗?” “他们可分辨不出东胡部还是西胡部,在他们眼中,你们与我都是一样的, 都是暴虐嗜杀的胡人,见了就要动刀枪拼命。而且我还可以给你交个实底, 在中原有左王的盟友, 东胡三若不答应左王的条件,就永远不可能和业朝做生意!” 呯——! 图罕飞起一脚, 将塞牧重重踢到一边。 塞牧被踢得嘴角流血,但态度却没有半丝软化, 反而越发嚣张地挑衅道。 “小心点老头子, 我可是左王殿下的使者。我要是死在南石,你们就等着左王的大军彻底封锁东胡三部吧!” “要么乖乖借船,开放克腾山关口, 左谷蠡王赐予你们共享繁华的机会,不然就只有能被困死……” 他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图罕一脚踢了个滚。 “你先让南石做西胡人的奴隶,做梦!” 老头怒斥道。 塞牧吐了一口血沫出来,脸上充满毫不掩饰的恶意。 “我做梦?” “人不吃盐能坚持多久,等你们气力不足,克腾山口迟早要守不住。哦,对了,你们还可以违背祖训和对天神的誓言,砍掉克腾山的树木,烧锅煎煮海水。” 塞牧嗤笑。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 “左王的盟友在入海口和海边沿线都布下哨卡,见到东胡人的船就会攻击,你们根本闯不过去的,死了这条心吧!” 图罕被气得浑身发抖。 他拎着弯刀走到海丽妲的面前,刀尖第一次对准了亲生女儿。 “阿爸和部族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为什么要这样?!” 海丽妲梗着脖子,咬牙回道。 “阿爸和部族没有对不起我,我也是为了部族!” 听她这样说,图罕痛心疾首。 “你为了部族,就要勾结西胡困死族人?还混淆家族的血脉?” “投靠西胡部族总比业人好!圣巫说了,草原部族都是天神的子民,西胡占领中原,我们也能享受荣华,这是天神的旨意。” “业人孱弱,既狡猾又贪婪,凭什么占据肥美的土地和无尽的财富?!草原以强者为尊,部族比业人强悍太多,我们理应得到最好的!” 海丽妲毫不示弱,她把矛头转向克雷。 “三哥才是背叛者,他娶了一个业人做妻子,生下的孩子有一半业人血统,给业人养大,混淆家族血脉的人是叶苏力才对!” 说到这里,海丽妲的咬着牙,眼中几乎要淬出火。 “阿爸说没什么对不起我,那我便要问问阿爸,同样是混了血脉的孩子,凭什么我的儿子就不能成为南石的首领?!” “阿奇朵又聪明又健壮,比部族里的孩子都厉害,就因为他有一半的西胡血统,他连阿姊那个傻儿子都比不了?!” 她伸出手,指尖点指着克雷。 “这个崽子,他有一半的业人血统,他甚至长得和我们都不一样,怎么可能与我们一条心,业人的血就比西胡人高贵吗阿爸!”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尖利到刺耳。 图罕不说话了。 海丽妲已经歪了心思,只要不选她儿子做继承人,说什么都会让她被亏待。 自从两个儿子战死沙场,图罕的心就冷了。他不强求自家儿孙成为下任族长,不然也不会任由海丽妲养育塞牧,而不亲自带在身边栽培。 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着几个孙辈长大,护佑部族平安。除此以外,再无他想。 可他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后,两个女儿竟然都起了心思。 尤其是小女儿海丽妲,不但勾结外族,还暗中对自己的亲侄子下手,完全不顾及血脉亲情! 罢了,罢了。 图罕忽然间心灰意冷。 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海丽妲等人关入牢房,自己坐在院中发呆。 良久,老头抬起头,伸手招呼克雷到身前,摸了摸小孩的头。 “别听你阿姑瞎说,阿爷和部族都是欢迎你的。” “你是你阿爸的儿子,也是阿爷唯一的孙子,阿爷会护你平安的。” 克雷点了点头,扑进阿爷的怀里抱住他,略笨拙地拍着老人的后背,一如当年他娘亲还在世时安抚他的动作。 爷孙二人互相依靠,都沉浸在难得的温情中。 夕阳的光斜斜照入院中,洒落满地金色的光芒。南石的局势已然风雨飘摇,但在此时此刻,竟然也有了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宁非和封恺默默避进了厢房,将空间留给在这对祖孙。 “你觉得南石人会屈服吗?” 宁锯子略有些忧心。 左谷蠡王显然蓄谋已久,一早就做好了布置,想必不会轻易让南石逃脱。一旦南石屈服,海丽妲和塞牧就会翻身,那克雷可就危险了。 “应该不会。” 封恺面色沉稳,淡声说道。 “东胡三部与西胡人有旧仇,此次左谷蠡王明显仗势欺人。真要应下,南石就会成为西莫支海的奴隶,图罕不会看不出。” “不过话不能说死,不排除城中还有海丽妲的支持者,我们可以先观望一下,做好最坏的准备。” 所谓的最坏准备,那自然就是跑路了。 从南石跑路不现实,只能退回白克部,另谋它法。 这一夜,南石城中灯火通明。宁非和封恺站在高坡上,看到南石的大船扬帆起航,连夜奔赴出海口。 虽然塞牧说的厉害,但南石人显然没有被吓到,图罕族长派出最好的船手出海,既是向族人表明绝不屈服的态度,又是在试探西胡人的底牌。 码头上,火把照亮了河水,南石族人群情激奋。 但宁非却并不乐观。 塞牧下午表现得太过从容,太过淡定,看得出不是在虚张声势,而是西胡人心里真是有底。 果然,天刚亮的时候,城中忽然起了喧哗声。 宁非起身下床,透过窗板的缝隙看到南石人抬着几名受伤的船手,正急匆匆地去找族医。 他走出屋子,看到封恺正站在院中。 见他出来,男人也没多问,直接说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失败了。” “船在阿木尔河口遭遇了埋伏,南石的船速比不了西胡的快船,掉头转向又不如对方灵巧,损失了好几个船手。” 听他这样说,宁矩子的心就是一沉。 船要出了阿木尔河才能入海,再往南行驶一段可到乌知河入海口。 若是连阿木尔河都过不去,从乌知河回九凌城根本是在做梦。 “那图罕怎么说?” 封恺的眼中闪过一抹微光。 “图罕刚刚命人砍了塞牧和门蜡一家人的脑袋,囚禁了海丽妲。” 宁非点了点头。 “图罕是条硬汉。” 他看向封恺,“暮野兄,南石族长有这样的心气,我觉得我们上场的时候到了。” 这话听着嚣张,男人却笑得纵容。 “好。” 议事堂中,图罕面沉似水。 他一夜未眠,好容易等到了回船的消息,结果却是噩耗。 左谷蠡王是真的封锁了阿木尔河的入海口,三步一卡五步一哨,船一出南石就被人盯上,西胡人的快船像草原狼一样穷追不放。大船吃水重,在河中不若西胡人的快船灵活,打起架来非常吃亏。 没有海水就无法煎盐,左谷蠡王是真想把南石人困死! 部族被激出了火气,图罕索性砍死了塞牧和门蜡一家,准备与西胡人死扛到底,南石绝不屈服! 但生气归生气,身为族长还是要保持冷静的头脑。 现在部族内的存盐勉强能坚持半月,接下来要怎么办,图罕一筹莫展。 正这个时候,族人回报,说送克雷回来的那两名业人求见。 图罕皱了皱眉,但还是礼貌地请二人进来。 有恩于也山家,就算急得火上房,南石人也不能怠慢恩人。 图罕挤出一个笑容。 “二位清早过来,是……” 宁非也没啰嗦,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昨日听见那个西胡人说封锁商路和海口,想以盐荒困住贵部,可是真有其事?” 听他问起这个,图罕心里有些不舒服。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半点没有隐瞒的意思。 “的确是这样。” “西胡的左谷蠡王封锁了海口,之前还想用船送两位回程,现在看怕是不容易了。” “那倒是不急。” 宁非摆了摆手。 “我有一制盐之法,或可解东胡三部吃盐困局,不知道族长可有兴趣?” 第185章 “我有制盐之法, 可解南石困局。” 当这句话经过封大公子的嘴巴,翻译成土仑语的瞬间,南石老族长图罕是以为自己听错的。 西胡的土仑语和东胡的阿米莱语虽然互通, 但很多地方也有差别,说话的又是个业朝年轻人, 说得不对也很正常。 所以一开始, 罕图是没什么反应的。 他表情平静,笑容温和宽容, 还赞许地点了点头, 表示这小子能把土仑语说得通顺, 真的很值得鼓励。 罕图这个态度,让宁封二人都有些讶异。 制盐之法如雪中送炭,原本以为南石部会欣喜的接受。没想到老族长如此淡定, 难不成他们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就不费心张罗盐田的事了。 一时间,屋子里没人说话, 气氛略有些尴尬。 这个时候,克雷来给阿爷问安了。 乍逢变故, 小孩也是一夜未眠, 翻来覆去想心事,一大早就爬起来打探消息。 见宁非也在, 克雷眼睛瞬间亮了。 “小非哥,你来啦!” 他跑到宁非面前, 两只眼晶晶闪亮, 像只迎接家人的小狗。 宁非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我来和你阿爷聊聊造盐的事。” “造盐?对啊,小非哥会造盐!” 克雷的眼睛更亮了。 他是小非哥的忠实拥趸,小非哥说什么他都坚信不疑。 大船被胡人逼回来的事他已经听说了, 心里有说不出的沉重。刚刚回到阿爸的家,结果南石就被封锁困城,小孩的心中隐隐生出些负罪感。 怎么办?怎么办?没有盐吃该怎么办? 克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非哥。 小非哥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可他也知道小非哥身份特殊,墨宗接纳他,把他送回阿爸家,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他没有资格再和小非哥提要求,给他增加负担。 是以小孩憋闷了一整夜,倒底咬死了一个字都没提。 小非哥不愿意,那他就不说,大不了他出去和那些西胡人拼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南石人和西胡部的梁子,不能把旁人卷进来。 万万没想到,今天一早事情就有了转机! 小非哥说他有办法造盐,小非哥愿意帮助阿爸的部族,南石部有救了! 莫说造盐,会飞天的船见过吗?他小非哥造的! “对啊阿爷,我小非哥会造盐,那些坏蛋困不住我们!” 克雷兴奋地在原地转圈。 他这话是用阿米莱语说的,简单粗暴,就这样直直撞击了老族长的耳朵。 老族长:“……等等。” 他一把抓住克雷的肩膀,浑浊地眼蓦地睁大。 “你说什么?那位宁小兄弟会造盐?” “啊。” 克雷傻傻点头,不明白为啥阿爷忽然这样激动。 小非哥说可以造,那就一定可以,这一点他已经在墨宗见证了无数次。 一旁的宁非也品出味道,于是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克雷是用阿米莱语说的,一字一句,老图罕都听得极其认真,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个单字。 ——我有制盐之法,可解南石困局。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图罕觉得自己听到了天神的圣音。 他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激动,生怕对方会错了意,小心翼翼地给封宁二人解释。 “两位,我们南石部不是不会造盐,是左谷蠡王封锁了航道,我们没办法取到海水……” 他顿了顿,索性将南石部的困境和盘托出。 “而且我们没有烧盐的干柴,祖训不许我们乱砍林木,城中的存盐也已经见底了,普通的煎盐法不能用的。” “不用煎煮,用晒的。” 宁非笑着回答道。 煮盐是最传统的制盐方式。宁非见过白克部的盐锅,成排放在盐坊里,铺架柴薪,把海水煮成结晶盐。 只是要将一锅海水完全蒸发,需要很长时间的大火烧煮,也只能凝结出锅底的一小片,费时费力费柴不说,成本高效率低。 但晒盐就不一样了。 只要将浓度适合的卤水引入蒸发池和结晶池,最需要人力的过程只在盐块结晶的翻搅,比煮盐可是省力多了。 “啥?用晒的?” 图罕摸了摸胡子,一脸茫然。 “那晒能晒出盐吗?可得晒多久啊?!” 晒盐这种事,最好的地方自然是海边。 在海边修建纳潮池,涨潮的时候打开阀门,不用人工引水,海水在潮汐作用下自动流入水池备用。将需要晒盐的水量放入蒸发池,通过阳光和海风自然沉淀蒸发,制成盐卤水。 等海水达到结晶浓度之后,将蒸发池中的海水引入结晶池,这个步骤需要人工,在太阳出来之前,用盐耙在结晶池中翻动海水,防止结晶过程中颗粒不均匀,出现大块结晶块。如此反复并密切监测浓度,半个月左右就可以收盐,简单提纯过后,便是可以食用的食盐。 实际上,目前东胡三部的煮盐并没有提纯的步骤,千百年来族人也没吃出什么事。不过宁矩子做事有自己的坚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让品质精细。 “自然是能的。” 宁矩子笑了。 “烧火煮盐是加速海水蒸发,析出盐结晶,放在太阳下面晒也是一样的效果。” “白克部有个叫血池的湖,不知族长听没听过?” 前面一句图罕不大听得懂,但是后面那句他知道,连忙点头。 “知道知道。” “血池就在南石城与瀚海城中间的荒原上,那边都是大荒地,草木都不能存活,族里甚少有人过去。” 听他这样说,宁非点点头。 “那边以后就会热闹了。” 他随手给图罕画了一个喷香的大饼。 “开盐田制盐,无需薪柴,也不用再发愁被封锁。说不定以后你们的盐巴也能成为草原的紧俏货。” “此话当真!?” 这格外高亢的嗓门不是图罕老族长喊出来的,白克少族长赫兰一个箭步窜进门,两只眼睛绿光直冒。 “兄弟,你不是吹牛吧?!不用柴火咱也能制盐?!” 说着,他还要伸手过来拉扯宁非。 封恺自然不可能让别人碰他的非弟,微一转身就将少年矩子护在身后,单手制住赫兰的动作。 同一时间,宁锯子的死忠粉小迷弟也愤愤发声。 “小非哥才不吹牛!飞天船你不亲眼见到啦?” 一提起飞天船,赫兰马上就不怀疑了。 拖着大布球的木船从天而降,飘飘悠悠落入瀚海湖。这个神奇的场景不只他看到,好多白克人也都亲眼目睹,到现在还有族人偷跑去存放木船的地方“沾仙气”呢。 “嘿嘿,是我想多了!” 赫兰抓了抓后脑勺,一脸歉意地朝宁非行礼。 “小先生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个粗人计较。不过血池距离我们瀚海城也不算远,造盐也算我们白克族一份,我们的族人可会干活了!” 他这样说话,老族长图罕立刻生出了危机意识,忙不迭也推荐自己的族人。 昨天克雷和他说了好多,他因为担心大船出海,没太当回事。 现在看到赫兰如此恭敬郑重,这位年轻的宁小先生恐怕是位有真本事的能人,难怪孙儿对他如此推崇。 图罕看得出,孙儿克雷与宁小先生的关系十分亲密。克雷是也山家的子孙,南石部族怎能落于人后? 他想了想,差人去给白克和图赫部族送信,请另外两位族长到南石城共商大事。 三族同进同退,互称兄弟,有了好事哪能吃独食,谁家都不能落下。 等到日上三竿,图罕族长的院子迎来了白克、图赫两族的族长,以及族中说得上话的重量级人物。一群人呼呼啦啦走进院子,个个都是神色凝重,想必左谷蠡王封闭入海口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东胡的领地。 “妈的!” 一个壮年络腮胡躲了躲脚,进门就破口大骂。 “沙烈那混蛋太他娘的可恨了!竟然不让我们的船入海,老子以前六觉得他那个小白脸长得贼阴险,果然不是个好憋 ,一肚子狗臭屁!” “图罕老哥,赫木达老哥,你们说怎么办吧!他现在封了咱们的商路,咱们总不能困死在克腾山吧?不然咱们就出兵,老子带人干他哥鸟的!” 一旁百科族长赫木达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急,先听图罕大哥把事情说完,然后咱们再商议也不迟。” “那好。” 壮汉一拍巴掌,“图罕老哥你快说,说完了咱们就去找那个狗憋算账!” 然后,在听完宁非讲解,克莱翻译的晒盐田原理和建造方法后,图赫部暴躁的络腮胡子再也不吭声了,满脸都是怀疑人生的表情。 什么晒干……什么分级……什么地里出盐…… 他是听不懂业人的语言,可那小孩明明说的阿米莱语他却的。 明明每个词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连在一起却跟天书一样,完全不明白啊?! “咳,其实就是晒干和烧干的差别,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旁的赫兰笑得倨傲,完全忘了就在一刻钟前,自己和图赫族长的呆愣一般无二。 “反正就是血池能造盐,你加不加入?” 这话图赫族长听明白了,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忙不迭地应道。 “加入加入,自然要加入!我们正愁没盐吃呢!” 他转头看向宁非,嘿嘿嘿讪笑三声。 “宁先生要什么只管说,只要能给我们造出盐巴来,我图赫族什么都答应!” 一致拍板,东胡三部族全员参与到血池盐田的建造大业之中。 宁非之前还在担心血池不吉利,大家不接受。可现在看,东胡族人十分务实,在生死面前什么血什么泪都不算个事,只要不违祖训,不逆天神,三部族干起活来都没什么压力。 定好了目标和计划,众人立刻散会。图赫和白克族长回城召集人手,赫兰、图罕陪着封二人去血池实地考察,确定盐池的基建方案。 一场席卷克腾山,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技术变革,即将拉开帷幕。 第186章 虽然名字叫做血池, 可实际上,这个湖泊的面积却并不算小。 湖水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粉红色,波光粼粼;周围是空旷的荒漠, 寸草不生。伴着已经西下的金色阳光,有种奇异的凄凉美感。 “很漂亮。” 封大公子在湖边看了一会儿, 转头问宁非。 “非弟见过粉色的湖水吗?” 宁非正蹲在湖面观察结晶盐的情况, 闻言本能地点头。 他当然见过粉红色的盐湖。在西班牙的托雷维耶哈,那里的盐湖是著名的网红打卡圣地。只不过托雷维耶哈的湖水盐度应该比血池更高一些, 在岸边就可以看到白色的泡沫和已经析出的结晶盐。 但血池并没有。 血池的岸边只有礁石, 这么大的水体量, 在四周无遮挡的旷野中没有干涸,多半是有地下泉口的补充。 不过血池水入口的确带着咸味,不苦涩无异味, 水质其实是比海水要优质很多。 再加上是粉红色的湖水,让宁非直接联想到托雷维耶哈。 托雷维耶哈的湖水也是粉红的,这个颜色是因为水体里含有杜氏盐藻, 这种嗜盐微生物只能在一定盐度的水中下生存,在阳光下微微泛红, 是产盐湖的标志之一。 足够浓度的盐卤水再加上充足日照, 血池附近的荒原平坦干燥,正午的气温干炽热, 完全符合晒盐的物理条件。 但这些话,却不好和暮野兄讲。 微生物、饱和度之类的, 说了只会给自己惹麻烦, 不如含混过去来得安全。 想了想,宁非笑着说道。 “牛背山里有个羊角洼,又苦又咸, 里面的河水就是这颜色的。羊角洼附近只生长一种苦面子树,树杈里会析出白色的纯碱,岸边还会有盐巴。” 他一指眼前波浪起伏的粉红色湖泊,昧着良心大言不惭。 “就跟这差不多,一样的。” “最初是食间大婶子们先发现树上的苦面可以用来做馍,后来我们过去查看了一番,发现苦面子树能将羊角洼浸润到泥土里的苦水提纯析出,那些白色的苦面子其实就是提纯后的盐卤。” 其实羊角洼是出产盐卤没错,但水中却没有杜氏盐藻,河水也不粉红。 不过羊角洼远在牛背山深处,地方只有墨宗弟子才知道。就算暮野兄心血来潮想去亲眼见识一下,那也没什么,可以推到山洪爆发地震崩塌,不怕翻车。 好在封恺不是刨根问底的人,听到他说牛背山就有粉色河水,也只是感慨了一下天地造化的神奇,并没有再纠结追问。 他不关心水里有什么,问这个不过是想和非弟一同欣赏眼前的美景。 难得一见的粉红色的湖水映荡漾着夕阳的金辉,背景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和瑰丽壮美天空。天地苍凉空阔,却自有一套规则,人实在渺小得微不足道。 但他有幸与宁非一起见证此奇景,也是一件美事。 不过他非弟非但没有领会到他的意图,还认真给给他讲解了一下牛背山里的苦水河,以及他们发现盐卤的过程,极其冷酷并且残忍,把旖旎的气氛打碎得丁点不剩。 封恺叹了口气,心中默默苦笑一声,目光却满是纵容。 罢了。 反正他们两人就站在湖边,非弟没注意到,那他记得就好了。 等以后年纪大了,他还可以讲给非弟听,当做一个回忆一起回味。 至于现在,他可以只沉浸在他关注的领域,没关系。 宁非确实很沉迷。 整整一个下午,他围着血池走了两圈,还摸出小本子一一记录下周围的地形和土质,越看越觉得兴奋。 血池位于克腾山一侧广袤的中条山谷地,克腾山高耸却不延绵,而是形成类似三牙子山四牙子山那样相对独立的悬崖山体,西风从两山之间的缝隙吹入,形成明显的狭管效应,风力比天铁坑还要加强许多。 这种地形造成的结果,就是从坨坨河谷另一边吹来的西风,猛烈扫荡血池荒原。这里大风干燥不适合人畜植被生存,但却是盐田的首选之地! 只要在正对风口的位置建造蒸发池和结晶池,河谷西风便可以同步吹散晒卤水时产生的水蒸气,使卤水在阳光直射下持续蒸发,减少盐田下雨的几率,加快盐体析出。 普通的海边盐田要蒸发十五天,风口盐池可以将这个时限进一步缩短。现在又是初夏,克腾山气温在迅速升高,正是制盐的好时节! “上天真是给了东胡三部一个宝藏。” 宁非由衷地感慨道。 盐铁暴利,尤其是在目前的技术条件下,制盐不但是个苦差事,而且成本极高,盐价一直居高不下。中原的盐运到草原,不知道要花费多少牛羊皮革才能换得到,放着这么大的一个盐湖不开采,还要费力开船去海边支烧锅,真是白白糟蹋了老天爷的心意。 赫兰一直紧跟在后,每每看到宁小先生驻足沉思,他都是一阵阵的心惊肉跳,生怕对方忽然说盐造不了。 人生最残酷的就是给了希望又打破,盐要是真不能造,东胡三部都要崩。 好在宁非稳得一比,在详细勘察了血池的地形之后,他很快确定了盐池的修建方案。 “好的!没问题!” 赫兰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觉得一颗心终于落地。 “宁小先生你放心,我这就把三位族长叫回来,咱们今天晚上就开工!” 啊? 宁锯子看了看天色。 太阳都下山了,现在把人叫回来…… “没事,我阿爸他们都等着呢。” 赫兰哈哈一笑。 “能尽早造出盐来,跑点路算什么,早点动工大家心里踏实。”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转为郑重。 “宁小先生,你若是真能解我东胡吃盐困局,你便是我三部大恩人,他日若有要求,我三部无有不从!” 宁非笑了。 他点了点头,并未客套推辞。 出手造盐,一方面是为了稳固克雷在南石的地位,一方面也有拉拢东胡三部的打算。 从克腾山回九凌湖,南石的海船至关重要,他相信看在克雷的份上图罕不会拒绝,但宁矩子却并不想一次了结与东胡的羁绊,而是借此建立更深厚更稳固的联系。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何况这位朋友与己方贸易互补,完全可以做到双赢。 东胡讲究恩德,那就让恩德来得更猛烈些吧! 接下来的一整夜,三部族的重量级人物齐聚南石城,整整齐齐坐在图罕族长的院子里,聚精会神聆听宁小先生的要求。 确定风向,平整土地,修建导流槽,安装闸口连通蒸发池,控制卤水浓度……一切的一切,听在祖辈以牧渔为生的东胡人耳中,不亚于天神的法咒一样。 但没人觉得烦,不懂的地方就仔细询问,记不住就在心中默默背诵。 一夜过去,人人脸上都挂了黑眼圈,但个个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兴奋得不得了。 他们很快分配好了工作,图赫部采石挖坑,白克部平整并丈量土地,拥有造船经验的南市部负责闸口和导流渠的修建。 蒸发池和结晶池造好之后,三部各出一部好手跟着宁非学习晒盐,出产的盐巴三部均分,剩下的一分送给宁小先生,作为谢礼。 谢礼当然还不止这点,但现在谈报酬还为时尚早。不过三部族长私底下有约定,若盐田真能出产盐巴,各部都要拿出诚意酬谢东胡大恩人。 这些事,宁非是不知道的。 他讲解的时候都带着克雷,不单单是作为自己的翻译,有些简单的原理也会交给克雷讲解。 毕竟是在墨宗学房经过考试历练的人,克雷把知识讲得通俗易懂,听得众人连连惊呼,对这南石族长新寻回的孙子另眼相看。 这孩子……懂得也太多了!他说得那些东西大家活了半辈子都没听过,可仔细联想一下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完美解释了日常遇到的困惑! 不愧是叶苏力的崽子,和他阿爸一样的机灵聪明! 见此情景,图罕十分骄傲,也对宁封二人越发感激。 他们不单单救了克雷的命,给他吃穿,还替他爹娘教他本领,育他成才,宁小先生真是个大好人! 夜晚很快过去,当东方亮起鱼肚白,东胡盐田的第一次项目说明会也圆满结束。 三部的族人也听到了风声。很多人同样一夜未眠,蹲坐在南石族长的木屋前守了一夜的油灯。 他们不懂造盐,但他们却看到南石的大船铩羽而归,看到被射伤的勇士和船手,那些西胡人的刀刃已经压上了脖子。 他们不敢与东胡勇士正面战斗,只会使一些阴招,妄图以此封锁他们的生路,动摇他们的意志,将他们变成西莫支海的奴隶! 而院子里那不算明亮的光,却可能带领他们冲出一条新的道路。 “都别在门口堵着了!” 清晨,当先出来的是络腮胡子的图赫部组长。 他朝着门前的众人挥了挥拳头,嗓音沙哑却极富有穿透力。 “都跟老子回去收拾收拾,准备开工造盐田啦!” “好嘞!” 第187章 生存永远是第一动力。 眼看着仓里的盐巴见了底, 东胡三部强悍的斗志被彻底引爆。 他们当然比不了墨宗土木组的专业,但族人肯吃苦,服从命令, 不吝惜气力,这些着实弥补了不少短板。 好在晒盐场也不需要太复杂的建筑工艺, 最有技术含量的测绘也选址由宁矩子一手包办, 余下众人只要听指挥便足以胜任。 根据血池附近的地形特点,宁非规划了三级阶梯式蒸发池和一个独立的结晶池, 计划按照时间进度严格区分沉淀, 确保结晶池出盐的品质稳定。 首选的位置自然是风口区。克腾山一年四季都刮西风, 日出日落时分气流平稳,越到正午风力越大,非常符合晒盐的要求。 烈烈西风越过坨坨河谷地进入血池荒原, 这个风向宁非之前造热气球的时候有亲自测量,只需要确定狭管效应的正位区,选址就顺利完成。 宁非选定的是血池东侧的一块高坡。 大约十亩的平缓区, 规模不算大,但作为实验田已经足够运转。来不及打磨条石, 图赫族人便用碎石片铺满蒸发池底, 再用造房打桩用的滚木将池底反复推平,一个简陋的蒸发池就建成了。 有了第一个完成品, 二级、三级池也很快完工。 为了节省导流的人力,三级池之间预留了一定的高度差, 由南石的能工巧匠安装了闸口, 并修筑了数个出水口,可以迅速将池中卤水提取出来,避免因为天气愿意造成结晶损失。 当然, 防洪堤坝也必不可少。 血池附近是无人区,以前湖水怎么折腾都没人在意,可如今湖边修筑了晒盐田,血池涨水就不得不防了。 这种堤坝倒是不用太精细,只用石块、泥沙和竹编修出个小土坝,盐场附近再挖两条导流渠,确保暴涨的池水不会漫过堤坝,直接灌入蒸发池。 如此一来,东胡盐工只要打开堤坝上的闸口,将血池水引入一级蒸发池,在池中蒸发两日后,再通过中间闸口将已经浓稠卤水放入二级池,同时继续引湖水入一级,周而复始,反复数日,便可制出源源不断且品质均衡的盐卤水备用。 这个变化,在盐田工作的东胡盐工人人看在眼里。开始还一脸不信的壮汉,如今都心服口服,看向池子里的卤水都目光爱怜。 咸了,是真的比之前没晒过的湖水咸得太多,以前他们咋没想到晒水呢? 可再怎么晒,也不是成型的盐巴。 正当盐工们以为这盐卤水会一直晒下去的时候,宁小先生忽然说,可以灌入结晶池了。 眼看着卤水流入最后一个石头池,宁非转头问南石族长罕图。 “你们还剩多少盐?” 罕图一愣。 从开挖盐田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天有余。南城码头的盐仓被海丽妲和塞牧祸害得彻底,好在城里还有个小盐仓,多少还有点存货。 但造盐场是个体力活,丁壮的饭量大增,盐巴消耗得也非常快。纵然三家都有投入,但南石的底子无疑最薄,如今已经有些捉襟见肘。 不过宁小先生既然问起,图罕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不多了,但百十斤还是有的。” 百十斤啊……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南石部族两三千人,就算省着吃这点盐也坚持不了几日。 “白克和图赫族呢?能不能匀出一些盐巴来?” 听他这样问,图罕微微一愣。 宁小先生不是说要造盐么?为什么还要匀出盐巴来? “要做盐种。” 看出了他的疑惑,宁矩子笑着解释道。 “撒入原盐作为晶种,促进卤水不断结晶,可以提高产量。” 噢,这样。 图罕恍然。 但南石毕竟存盐不多,撒一点就少一点,他对做盐种这件事有些犹豫。 “那我们图赫出吧。” 一旁的大胡子族长拍了拍胸脯。 “宁小先生说能多收,我卜力二话没有,绝对相信!” 他拍板拉来了两袋盐巴,在宁非的指导下,盐工将这些粗盐全部撒进了结晶池。 又等了两日,结晶池中逐渐出现了盐化。 宁矩子绕着池子走了两圈,重点观察了一下盐池底部的结晶板,然后摸了摸下巴。 “该耙盐了。” 宁非说的耙盐,就是用盐耙将结晶池底部板结的盐层破碎,形成一个个小颗粒。 这是个既需要力气,又需要技术的活计。用力小了盐层不破,用力大会刮到底层的石泥,十分考验对于力道的把控。 封恺试了试,很快就找到了诀窍。 他和赫兰一起耙盐,他那部分做的颗粒细腻却又没沾到杂质,赫兰就比较糙,一出手就把盐池一角耙成了泥汤。 “你恁地不小心!这都是盐巴啊!” 赫木达气的直跺脚。 他这个儿子把船是个好手,但干别的真心不走脑子,可是给他丢人现眼了! 赫兰干笑一声,求救地看向宁非。 “小先生,这咋办啊?” 宁非:“也没啥别的办法,抅混吧。” 好在当初造结晶池的时候他就留了个心眼,将偌大的池子用石块分割成若干部分,每块都有独立的出水口。他让盐工向池内灌入一些清水,同时用木耙将池内混水推向出水口,很快解决了浑水的问题。 之后的几日都是重体力活,盐池内的盐粒逐渐析出,需要反复耙盐避免盐粒联结在一起。眼看着淡粉色的盐粒细密可爱,盐场里的盐工都卯足了力气,不知疲倦地在结晶池中来回推盐。 终于到了收盐的日子。 这一次不用人请,东胡三部的重量级人物再度聚集在南石城中。 看着一辆辆装满粉盐的木板车被拉进小院,三部族长如同喝到了假酒,满脸通红不说,整个人都激动得微微颤抖,手脚不知往哪放。 “出盐了!真的出盐了!咱们真的晒出了盐!” 图罕激动道。 图赫族长卜力更直接。 他伸手从木板车上抓了一把塞进嘴里,被咸的涕泪横流,却一个劲儿地傻笑。 “咸的!咸的!比咱们以前买的那些都咸得多,是真正的好盐!”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宁矩子。 “小先生,咱们这算是造成功了吧?” 宁非也被气氛感染,本来是笑着看几人验收成果。等听到卜力的问题之后,他却轻轻摇头。 “还差最后一道工序。” 最后一道工序。 正准备大肆庆祝的几人齐齐转过头,都是一头一脸的问号。 这盐丝毫没有苦味,又颗粒均匀,已经比他们能换得的盐巴好太多,还需要什么工序? “要提纯的。” 宁非笑着说道。 他也不废话,直接搬出工具给几人演示。 血池出品的盐块品质虽然不错,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掺有杂质,还需要进一步过滤提纯。 受条件所限,有些仪器和化学试剂在本时代无法获得,只能将提纯步骤尽量简化。 宁非找来一个木桶,直接倒入之前就烧开后冷却的井水,将淡粉色粗盐不断放入水桶中,直至盐水饱和。 昨天他拜托赫兰送来舠鱼船的布帆。萍花小姐姐的布织的细密紧实,很适合作为包裹活性炭的滤纸。过滤的炭块是天匠人纳达在宁非的指导下纯手工制作,品质超过宁锯子的预期。 如此反复过滤几次之后,木桶中的盐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清澈,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我早就想问了,你们用的这是啥布料,竟然这样细密?” “是哩是哩,做船帆刚刚好,一定特别兜风。” 东胡三部都有船,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帆布的好处。 宁非也不藏私,乘机安利了一波自家织布坊的产品,引得众人十分向往、 “噢,要是他娘的能出海就好了,老子亲自去你们那里看一看,也买上几卷帆布,去海上过过瘾。” 卜力拍了拍脑门。 “狗娘养的西胡杂种,早晚有一天老子和他们拼一场!” 一想到被封锁的出海口,众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好在这时候宁小先生又有了新动作。他摸出贝壳灰和碱面,略加水混合后直接倒入一个陶罐,同时封恺也将木桶中的盐水注入,并拿着木棍不停搅拌搅拌,两人配合十分默契,很快桶中就出现了白色杂质。 “这……这又是啥法术?” 图罕睁大了眼,喃喃地问道。 “是化物之术!” 克雷十分骄傲地回道。 “两种不同的东西混在一起变成了别的,学房的教员讲过!” 东胡众人不明觉厉,对小孩口中的九凌城越发神往。 难怪叶苏力拼了性命也要去中原看看,那可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最后一步就是熬盐了。” 见众人眉头微跳,知道他们是又想起了心理阴影,宁非笑着解释道。 “也不需要熬很久,因为盐水的浓度已经接近饱和,烧一会儿基本就差不多。” “你们要是担心费柴,也可以等到冬日寒冷的时候让盐分自然析出,一样的效果。” 冬天,那还要好久。 三部族长对视一眼。 等是等不起的,好在人家宁小先生说不费柴…… 那便试试也无妨。 果然,陶罐里很快便重新出现了盐晶。 这次的盐比之前的盐巴还要晶莹剔透,呈现出淡粉色的细腻粉末,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阿……阿爸,这是盐?” 饶是赫兰见多识广,此刻心里也没底了。 这种盐,和他之前见到的任何一种都不一样!要不是亲眼见证了晒盐的全过程,他根本想不出这漂亮的晶体是从不吉利的血池中造出来的! “阿爸啊……” 赫兰咽了咽口水,目光有些漂浮。 “那可不是血池,那是聚宝池!” “这盐若是卖到中原……怕是皇帝老儿都要和咱们做生意啦!” 第188章 盐造出来了, 还出乎意料的优质,东胡三部瞬间陷入疯狂。 就连沉稳的族长们都忍不住击掌庆祝,更别说沉不住气的年轻人, 南石族长小院中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 有人捶胸狂吼,有人失声痛哭, 尽情宣泄着憋闷有已久的情绪。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草原盐价奇高, 东胡虽然有船,可熬盐需要大量人工和木柴, 制出的盐往往带着苦涩的杂味, 哪有这血盐纯净? 若是找商人买盐, 每年就要花费大量银钱物料,族人辛辛苦苦积攒下的财富,一半都要拿出去交易, 就这还不一定能供应得上! 尤其战事一开,奸商立刻闻风涨价,仗还没打起来, 盐价已经翻了两翻,越发吃不起。 但人不吃盐是活不下去的。 尽管知道是有奸商作梗, 三部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陪着笑脸掏家底。 现在好了,他们也有自己的盐田了! 做不做生意不重要, 重要的是左谷蠡王用尽手段也没能让东胡三部屈服! 西莫支海以为卡住出海口和盐路,就能生生困死三部勇士, 做他娘的狗屁大梦!这才几日, 他们就亲手打了那群卑鄙秃鹫一个响亮的嘴巴! 哈哈哈,那群混蛋死都想不到,东胡人有了自己的盐田, 他们以后再也不用被人卡脖子了! 越想越激动,众人纷纷挤到陶罐近前,小心翼翼地触碰这来之不易的宝贝。 真漂亮啊这盐粉,晶莹剔透,仿佛大漠上最美丽的宝石! 宁非早在众人欢呼的时候就退到一边,笑着围观庆祝的场面。封恺在他身旁站定,手中还捏着一小把粉色的盐粒。 他放进口中,品了品味道,然后点头。 “真是好盐,完全没有杂味。” 他转过头,看向一脸笑意的宁非。 “雍西关可否造出这等精盐?” 听他这么说,宁非微微一怔。 盐自古便是一国重要战略资源。盐造价低廉却不可或缺,可以聚集大量财富,在华国历史上的很多朝代,盐都是由朝廷专门经营,严禁民间私造。 他在牛背山的时候,牛婶子会定期去定安城买盐。雍西关的盐价并不便宜,但也不致无法承受,宁非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 想了想,宁矩子还是实话实说。 “东胡这个盐湖品质非常好,地理位置和地形条件都是可遇不可求,想要找到同样的盐湖很难。” 6^ “其实晒盐法用在海边更适合,在海边开大面积的晒盐场,利用潮汐建立纳潮池,省时省力产量还大。” “如果暮野兄有海岸……” 话说到一半,宁锯子就停住了,眉眼弯弯,意味深长。 封大公子唇角微勾。 “雍西关不靠海,但未必不能有海岸。” “取海不难,难的是要守住几处水道护卫盐场。” “若非弟可造船……” 同样话只说一半,两人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的眼神中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嘿嘿……嘿嘿……嘿嘿嘿。 你造船,我取海,大家一起晒盐,一起发财。 双赢,完美。 左谷蠡王围困东胡的手段两人都看在眼中,中原如今也是一团乱麻,三个皇帝各自为政,随时都能打出火气。 业朝明面上禁止私盐,可在世家占据半壁江山的时代,制盐这种高利润的生意,皇室也不能阻止世家大族横插一脚。 一旦战事将起,米粮盐巴都会涨价不说,若把持盐矿的几家有样学样,断了雍西关的盐路,可让边军将士如何过活?! 封家早就想造盐,私底下也建了一个盐坊,无奈域内只有小盐井,出产的盐卤带着怪味,熬制完成也难以入口。 彼时看到宁非帮助东胡人造盐田,封恺心中微动。 他全程参与了盐田的建造,还亲手将结晶盐板耙成盐粒,自然知道这晒盐之法有多厉害。 造价低廉,产量巨大,且不费人工。若是拥有这样一个盐场,边军吃盐的问题便解决了! 红盐湖可遇不可求,没关系,非弟不是说有海岸更适合? 拿下祡岭和狮子口以后,乌知河大部分流域已然被纳入雍西关的势力范围,只有东向入海口附近还在胡人掌握之中。 往南便是仙匀贺岳家的地盘。 贺岳家擅海战,有大船,若是没有足够的武力支持,一旦被贺岳家发现,这海边盐场多半便保不住了。 封恺原本打算高价招些东胡船工回雍西关造船,没想到宁矩子直接把事应了下来,倒是意外之喜。 他见识过鱽鱼船,设计之精巧,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非弟的本事可比东胡船工强上太多,有他出马,造船的事就稳了。 小狐狸和大尾巴狼在一旁正扒拉算盘呢,院中的庆祝已经进入下半场。 南石族长图罕站上石桌,伸手示意众人安静,而后朗声说道。 “盐田是宁先生帮咱们三部族建的,没有宁先生咱们也吃不上这么好的盐巴,这一点大家伙可得知道感恩!” 下面的人轰然应诺。 东胡人热情仗义,恩怨分明,盐田怎么来的大家都看在眼中,心里门儿清,谁都不想做个忘恩负义的王八。 于是当三族长宣布盐田一成产出归宁小先生所有,三部各自出一大笔牛羊牲畜作为谢礼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意见,大家都点头说正该如此。 “那便这样!” 图赫族长卜力一拍巴掌。 “等宁小先生和封公子准备回去的时候,我亲自带人送船。” “老子早就看那些西胡王八不顺眼了!正好和他们面对面地干一仗,看谁翻盖!” “卜力!别冲动!” 他身旁的老头跳起来敲了他一记。 虽然脸上已经满是皱纹,但老头的腿脚十分灵活,下手也是半点不留情。 “阿爸!别打脑门!” 卜力捂着头疼得直哼哼,但也不敢跟亲爹硬抗,只得放低了声音嘀咕。 “本来就是啊!那群王八都把咱们的出路给堵上了,这不是踩着老子的脸还往上撒尿,哪个爷们能忍?” “屁!” 老头又踢了他一脚。 “你跟谁老子呢?老子才是你老子!” “三部的大恩人在船上你个崽子还敢折腾,你连累了先生可怎么办?” 听他这样说,卜力立刻蔫吧了。 出海拼命风险太大,一不小心就葬身水底,要是带累了恩人怎么办?! “那我就带人先给宁先生开道!” 卜力不死心,又接着说道。 “现在这个情况,只要一出河口就会有王八骚扰,狗崽子咬人狠,缠住就不松口,大咱们的船比不了他们的灵活和速度,太吃亏了。” “不如我领船在前,想吸引他们注意,缠住他们的手脚,到时候宁先生的船在后面也能安全些。” 这次他老爹没反对,反而还欣慰地点了点头。 “正该如此,咱们图赫人讲究恩义,但也不能没脑子,好心办了坏事。” “我也去!” 赫兰扯着嗓子吼了一句。 “我们白克也有快船,这股劲我憋了好几天,就想和那些西胡人拼个高下!” 他顿了顿,忽然冷笑三声。 “门蜡是耶萨哈部的吧?耶萨哈的外号是快脚的商人,我倒是要看看能快到什么程度!?” 听他们都表明了态度,图罕老族长也点了点头。 “我们南石只有海船,内河速度比不了耶萨哈,但我们可以载重。” “那便这样,南石出海船,图赫跟白克负责警戒和护卫,咱们大家拼着也得把恩人送回家。” 封恺把几人的对话翻译了一下,宁非还觉得挺感动。 且不说盐田的收益和牛羊谢礼,单就卜力和赫兰亲自带队给自己打掩护这事,东胡三部就是个够仗义的朋友! “我能看看门蜡家的船吗?” 他问赫兰。 “啊?” 赫兰微微一愣,本能地回答。 “可是,他们,家,勾连外人,都,死了啊。” 听他这样说,宁锯子摸了摸鼻子。 “人死了船还应该在吧。我觉得他们至少会给自己留出逃跑的后路。” 克雷在一旁听到了两人对话,连忙跑去跟阿爷说了。 虽然不明白宁小先生为啥想看耶萨哈的船,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于是图罕很干脆地点了头,差族人带着宁封二人去门蜡已经被查封的旧宅。 “便是那个,他们藏在水桥下面芦苇丛里,我们找到之后,就栓在下面的码头上。” 南石族人指着一条木制船说道。 宁非谢过对方,便和封恺一起沿着石阶而下,走到码头尽头。 这是一艘典型的多桨快艇,体积不大,配有硬帆。硬帆只能单向,水战时若无法借风,便可借助人力划桨推进;若顺风又划桨,航行速度的确十分可观。 南石的船也是硬帆。 硬帆的优点是便于操作,一个滑轮便迅速升起,虽然是单向帆,但近海和江河的水文环境不算复杂,足以满足航行要求。 尤其门蜡这种多桨快艇,不但弥合了单一动力的短板,人力和风力还可以做到强强加成,在当下的技术背景下,优势十分突出。 不过在宁非看来,这种桨船存在很大缺陷。 只有一个支撑点,硬质帆的面积受限,吃风不足导致航速很慢。而硬帆只能一升到顶,不能根据情况调整帆力和方向,转向时需要人工补足动力,穿越礁石,躲避攻击都没什么优势。 不过即便这样,多桨快艇的灵活性也比南石的海运船要强得多,难怪一群南石船手气势汹汹地出海,让人打得蔫蔫巴巴,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种灵活的群狼战术,就算对上白克的艨艟战船也不怕,调配得当还能咬下一块狠肉。 这可不行呀。 宁锯子摸着下巴分析局势。 虽然还没看到图赫的船,但无意外,多半也是硬质帆船。 据说东胡三部造船各有擅长。南石的海船,白克的艨艟,据说图赫擅长楼船,技术都属于当世顶尖。 但横向比较看过来,多桨快艇还真就是最灵活、最快速的那个。若是在船头再增加撞角,船上配备射箭孔,在凑齐足够规模的船只数,这场水战三部还真就未必占得到便宜。 为了护卫航速慢,转向不灵活的南市海船,图赫和白石部就得和对方短兵相接,必要时用自己做活靶吸引火力。 这样可不行。 宁锯子摸了摸自己的黑肚皮。 他得想个办法了。 第189章 船是人类从鱼身上发掘的灵感。 鱼身的流线造就了船体的外形, 船下密封仓的结构来自鱼鳔,控制方向的尾舵源于鱼的尾鳍,就连一橹三桨的船橹, 也是仿照鱼身两侧的鳍而制作。 从性能上来说,中式帆船的机动性并不比欧洲帆船差, 因为水文情况的不同, 硬质帆与软帆各有胜场。因为时代地理的间隔,两者在历史上并无真实交锋的事例参考, 孰胜孰劣也只能是各家粉丝的嘴炮而已, 无锤无据。 但不可否认的是, 多桅多帆技术成就了大航海时代开启的基础条件,也成就了层出不穷的“海上霸主”。当然多桅多帆操作繁琐,对水手的要求更高。不过东胡三部遍地都是可以出海的熟手, 艨艟船都不在话下,接受桅帆应该不难。 宁非查看过三部的航海图。东胡赖以为生的阿木尔河,虽然名为“河”, 但却是条类似波罗的海的超大峡湾,水深浪大, 部分航段暗礁丛生, 十分凶险。 在阿木尔河中行船,尤其是对于小型船只来说,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西胡快船能够狙击的区域有限,多分布于水流平缓的河段。一旦大船进入激流或是暗礁区域, 对方想要继续追击, 航行的风险就会骤然翻倍。 “黑龙滩,鸡爪崖,红叶林, 这三个地方都有西胡人的船队埋伏,我们上次就是在鸡爪崖被围住的。” 带路的南石族人一脸愤懑。 “不是我们的船不行,是那群混蛋太不要脸皮,趁着天黑从芦苇荡里冲出来,明面上朝我们射火箭火把吸引注意,暗地里派快船贴到船下。” “他们的船头都有铁刺,专门对付下层甲板的桨手,我们好几个兄弟都是这样伤的!” 说到这里,南石青年一握拳头。 “有本事别下黑手,光明长大地站出来,一起去浪大的红石岭比比啊!看看谁怕谁?!” 听他这样说,宁非笑了笑。 南石青年还是单纯热血,都要打仗谁还讲究什么光明正大,自然是挑选自己有优势的地方做战场。 红石滩是阿木尔河上的窄口,南石的航图还标记了礁石区,风大浪高,十分危险。 那里也是西胡快船狙击线的最后一个卡点,一旦过了红石滩,阿木尔河就汇入东海。东海的波浪比阿木尔河要大上许多,西胡人的快船玩不转。 所以整个航程,用大船思路没毛病。他们是防守一方,从南石码头出发一路向东,沿途都没有补给点。西胡人可以分批攻击玩车轮战,可东胡却只能咬牙坚持,更稳、更有续航能力的船有优势。 可光靠南石现在的大船还是不够,虽然能续航船行平稳,但南石的船缺少机动性,船速又不算快,在前期水流相对平稳的航段,很容易遭受西胡人围攻,根本坚持不过红石滩。 好在南石造船也有两把刷子,平橹尾舵一应俱全,船身的型线设计做得像模像样,只要做一些改进,应该就可以有性能上的明显提升。 宁非首先想到的是卡拉维尔帆船。 当初宁非在纸上画卡拉克大帆船,刘通见了惊为天人。卡拉克象征了欧洲的造船技术的高峰,但却并不万能。西班牙人和葡萄牙的卡拉克在非洲沿海和大西洋横行,却无法适应地中海某些狭长的水道,经常出现于浅水区触礁的事故。 于是葡萄牙人设计了卡拉维尔帆船,专门用于应对近海及河川航区。卡拉维尔比卡瑞克帆船轻便灵活、吃水线浅,三桅三角帆可以让转舵性能变得强悍,船帆更易收风,速度也大幅提升。 过几日就要出发现造船肯定是来不及的,只能在现有基础上进行改造。 宁非把自己的想法跟南石族长图罕讲了讲,对方将信将疑,但还是带着宁封二人参观了南石部族所有的船只。 图罕并不是质疑宁矩子的能力。 自从血池出盐之后,东胡三部几乎将宁非奉为圭臬,对他说的都深信不疑。 但三桅杆?软帆?不用帆骨还要三角横帆混着用?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啊?! 而且无骨的帆,不会被风吹掉吗? “试试就知道了。” 宁矩子笑着指了指一艘有些旧的中型船。 “我看这个就差不多,尺寸不大不小,已经有的中桅不用挪动,再加长加固一下便可,等我测量好尺寸再增加两个副桅。” 图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脸上满是疑惑。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劝道。 “这船倒是没什么毛病,不过只能运货,遇上西胡人的快船是要吃亏的。” “没事。” 宁非摇了摇头。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只要够快够灵活,他们就追不上我。” 图罕族长不明白武功是个啥东西,但他明白造船。 等真看到宁先生的桅杆图,他就知道这次是遇上了真正的行家! 这图……画得太清楚了! 就只一打眼的功夫,能把南石大船的结构画得八九不离十,说是慧眼也不为过! 尾舵、桅杆、甲板、桨道一应俱全。 不需要工匠凭借经验分析调整,只要老老实实按照图上干活,就能完成一艘三桅软帆大船,完全不走脑子。 “帆不加帆骨,只用我之前从白克带来的帆布,帆布结实轻巧,兜风最为合适。” 宁矩子认真地介绍道。 彼时,他正站在南石船坞前的小木屋中,周围围了一圈造船匠人。 宁非要改船的消息传出以后,东胡三部都拿出了自家最好的匠师送到南石,生怕不能为恩人的回家之路尽一份心力。 原本以为匠师的经验和手艺能帮着恩人把把关,完善结构;结果现在一看,恩人的想法神来一笔,却又处处透着精巧,也只有三部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海拿匠师能看明白一二。 “这帆这样装是方便,只是能不能扛得住阿木尔河上的大风……” “可以的。” 宁非点头。 “布就是按照帆的强度织造的,我们之前被洪水冲进了坨坨河谷,也是靠这帆才稳住了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之所以要使用三角帆,是因为三角帆可以在船的横向位移上做大幅度的转向,直到帆和船本身的长轴线形重合。如此一来,帆船逆风行驶时可以先向一方转,然后再转向另一方,借用风力走折线前进,实现逆风航行。” “因为是改造,甲板以下的部分我没有动,只加装了桅杆和横帆,所以性能与真正的三桅帆船还是有差距的。” 一番话说完,全场鸦雀无声。 以海拿为首的东胡部族船匠,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逆风行船不是不可能,但需要人力辅助! 单靠转帆就能让船走,这能做得到吗? 见众人都是一脸质疑,宁矩子倒也不生气。 事实永远是胜于雄辩的,只要让他们亲眼看到三角帆的好处,所有的疑问都会转化为敬畏,效果不要更好! 少年矩子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图纸,笑得一脸阳光。 “各位叔伯不信没关系,只需按这图上的标注改造就好了,等成果出来咱们一起去试船。” 他这样说,三部的匠人们也没有二话,马上投入到紧张的改造工作之中。 因为要宁非提出改船,所以启程返回九凌湖的日期顺势延后,图赫部和白克部在紧张操练之余,也在密切关注南石船坞的动向。 听说是种从没见过的船,大家都很好奇,期待着宁先生的船下水。 虽然从工匠口中听说了三角帆的好处,可是逆风航行,还不用人力划桨摇橹……这怎么可能? 随着船坞里锤钉声逐渐消失,众人的好奇心也被吊到了最高处。 每天总有人有意无意地“路过”船坞,朝里面伸头探脑,想要一睹三角帆船的真容。 跑船的没有不爱船的,便如同现代人对于车的执着,拥有一艘好船,真的是许多船手一辈子的梦想。 七日之后,三桅帆船完工,由宁先生亲自验收,做最后的检查。 宁非检查得很认真,不放过船上的任何一个细节,也对可能出现的极端情况做了力所能及的测试。 这是未来载着他以及他的酬劳回家的交通工具,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确定一切无误之后,宁矩子终于松口说可以下水了。 话音落地,船坞里立刻响起阵阵欢呼。欢呼的都是造船匠师,人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副终于从铡刀下逃出生天的模样。 原因无他,宁先生实在太严格了! 明明日常遇到的时候都能笑眯眯地打招呼,虽然说着听不懂的业朝话,但表情和语气都十分温和,带人也真诚柔软,看着就是个好脾气的少年。 可这少年一进船坞,整个人立刻变得严厉冰冷,绝对不容许任何脱离图纸的失误出现。谁要是做的不对就要立刻修正,要是被宁先生发现了,他就会异常严厉的指出,半点不给人留情面。 这次来的都是三部有名的船师,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当众被挑毛病,都觉得有点下不来台。 无奈人家宁先生说得还真没错,是自己工作有失误,总是想凭着老经验估量,犯了“差不多就行”的毛病。 多少年来,三部造船一直是靠匠师,船主只说个大概,余下全由匠师发挥,尺寸和标准也不甚统一,是以匠师的经验就很重要了。 宁先生这船跟他们以前造的都不同,对于各种数据要求极其严格。造船前他就说得很清楚,改造的三角帆主要用在转向,所以角度和坚固度都十分重要。船行水中,造船的人不能有一点大意,不然就是坑了跑船的水手,徒增孽债。 干着干着,竟然也习惯了这种高精准度的工作模式,被指出的问题越来越少,手下的活计也渐入佳境。 但习惯归习惯,真被宁先生校验的时候还是难免紧张,谁也不想自己负责的部分出事。 这次集体通关,真是皆大欢喜了! 宁矩子看了看天,又感受了一下风向,然后点了点头。 “那就明日晌午,午时整,从南石码头出发,逆水逆风朝上游行船,欢迎大家来围观!” 第190章 这一夜, 南石码头异常热闹。 不单单是参与改船的船匠,大步有头有脸以及好事的族人都来了。好些人傍晚就在河岸便占地方,喝着马奶酒唱着歌, 俨然把试船过成了一个节日。 “东湖民族真是豪放热情啊。” 半夜被吵得睡不着,宁锯子蹲在木屋的露台上看热闹。 封恺站在隔壁, 手举着望远镜, 朝码头的方向眺望。 两个露台一臂之隔,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 “东胡三部常年受到西胡部族的排挤和欺压, 王庭统治时期被迫成为三十四部族的一部, 不过东胡人一直没有断了反抗。” “虽然名字都叫做胡人, 但比起西胡部族的劫掠成性,东胡反倒更像中原民族,以海运和放牧为生, 轻易不挑会起战乱,与我变成也一惯和睦。” 封恺放下望远镜,侧头看向宁非, 声音压得很低。 “非弟帮东胡人改船,是要拐带些匠人回九凌城么?” 听他这样说, 宁非微微挑眉, 清秀的脸上满是无辜。 “暮野兄何出此言?” 封恺笑了,伸手虚点他的方向。 “你只给出了桅杆的图纸, 却告诉他们不完整的图纸会让船只性能受到影响。” “你要求船匠严格按照你的要求改,想必对这船十分有信心。” “若是明日行船震惊全场, 那群匠人怕是要被勾得心痒难耐, 恨不能一睹全图真容。到了那个时候,牛背山的学房可是又要进人了。” 说到这里,封大公子顿了顿, 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走海的人没有不喜欢船的,便跟打仗的军将无法抗拒神兵利刃,若是得不到便会心痒难耐,甚至愿意支付一切代价。” “非弟对人心喜好真是拿捏得当,洞若观火。” 嘿嘿嘿嘿嘿。 被戳中黑肚皮的狐狸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乐呵呵接受了表扬。 光送牛羊算什么?只能解决口腹之欲。 盐场的一成分成虽然钱多,但只要他宁矩子想要,海边盐场要多少有多少,他真不差这点银钱! 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技术,和能够创造技术,实现技术价值的匠人啊! 墨宗能冶铁,能织布,能建房,种植放牧不在话下,自己自足不成问题。 但资本只有充分周转才能取得剩余价值,如果原材料和市场都接近饱和,九凌城的发展就会进入瓶颈,技术线也会停滞不前。 雍西关还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但总可着一头肥羊薅毛,黑肚皮的狐狸也会于心不忍。 何况除开他与暮野兄的私人关系,雍西关的百姓消费能力远远比不了中原世家,广大的土豪才是他真正瞄准的目标客户群。 他得想办法把九凌城的产品卖到更远的地方。 托暮野兄的福,宁非现在对中原的局势也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知道三王大战一触即发,南下的胡骑蠢蠢欲动,目前勉强还能维持的平静已经时日无多。 真要打起来,陆上战火纷飞,南来北往的商路多半是要断绝的。 如今九凌湖的产品全靠朱雀大街尽头的商铺,做的是大宗批发,没有商贾过来采购货物,定安城中的消费能力不足以支撑九凌湖的产能。 所以,船是最好的交通工具。 中原也好草原也罢,目前会水擅水的势力不多。除了东胡三部之外,独立掌握造船术的大玩家就只有南郡陆家。 陆家玩的内航,以岐江城为根基,沿着南江水古道顺延势力范围,若是他选择海运发育,短时间内与陆家不会短兵相接。 从长远说,宁非迟早要与陆家正面遭遇。 陆家志在天下,而他则是倾家灭族的弃子,陆家恨不能直接把他按死在襁褓之中。 若他能提前掌握航运及造船,就算有一天身份曝光,对上陆家也没什么好害怕的,说不定还可以凭借战船硬刚一波,为原身报仇。 除了刘通,墨宗目前还没有造船方面的人才,宁非是真的见猎心喜,希望能把这群船匠熟手引入九凌城,进而培育出自己的船厂。 为此,他不惜放出三角帆和多桅构架,就是想借此撒网,捞一波大鱼。 但这个计划不能没有封家配合。 墨宗没有武装,造得出保不住,宁锯子也不想为推进时代技术线以外的琐事操心。 他的目的是完成系统任务,努力存活,政治对科研狗来说太过复杂,消耗精力。 于是他索性坦荡承认,并以利益诱之,意图给暮野兄洗脑。 暮野兄多知情识趣啊,只用两句“有海有盐有船”的套娃话就和宁锯子对上了暗号。 看破不说破,大家好合作,两人一拍即合,共同发财。 “看明天试船的结果吧。” 宁非望着不远处依旧灯光闪烁的码头,神情悠然。 “也许很快就能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宁非和封恺到达了南石码头。 码头一早就围了很多人,见他们过来,立刻让开一条通路,热情地与二人打招呼。 “宁先生,封兄弟!” “宁先生来了!宁先生早上好啊!” 三桅帆船正静静停泊码头,披红挂绿,被各色野花装点得格外喜庆。 “这是……” 看到宁非脸上的疑惑,一旁的图罕族长笑着解释道。 “这是新船下水的祭典,扎花头撒米粮,给天神磕头祈求行船顺利。我们东胡三部和水打交道的日子长,几百年来都是这么干的。” “怕耽搁宁小先生试船,祭典天不亮就已经完成了。” 哦这样。 听说只是撒粮食磕头,宁非心里暗舒一口气。 他可真怕什么活人祭典之类的,那他改船就是造孽了。 这个时候,阿木尔河上已经起了风。 与天铁坑一样,阿木尔河上刮得都是西风,河流向东入海,往下游一路顺风顺水。 这次选定的试验河段,是从南石码头到红石滩。红石滩是东胡范围的外延,再向东便有西胡的小船袭扰,这段路程不算太远,但水文情况比较复杂,既有激流又有险滩,十分考验船手的操控能力。 好在宁非只是加了桅杆改了风帆,船体的操控系统原封不动。昨天验船合格之后,他已经将风帆的使用方法告诉了试船的船手,并现场给几人演示了几次,确保对方能够理解消化。 今天,宁非和封恺都是要上船的,同行的还有三部最出色的船手。赫兰和卜力也在其中,克雷见状也想凑热闹,但宁非觉得试船还是有一定风险,便拒绝了小孩的请求。 克雷不高兴,嘟着嘴巴在岸上生闷气,觉得小非哥看不起人。 图罕拍了拍孙儿的肩膀。 “等你有宁小先生那样的本事,你想去哪儿就都没人拦着你。” 正说着,船已经装载完毕。为了模拟行船的真实情况,船上放了很多石头载重,吃水很深。 船手们都很紧张。 这是他们第一次驾驶软帆的船,几个年轻的小伙子都紧张到手抖,他们是负责操作三角帆的水手,一直默念宁先生教授的操作要领,生怕自己一个疏忽就耽误了行船。 这在他们以前的记忆中,是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 把头说要下帆,那他们只要听话卖力气就够了,那还需要时刻注意风向,彼此配合着调整布帆的角度?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风帆船缓缓移动。 宁非确定了风向,然后大声指挥船手。 “下横帆!” 一道乳白色帆布瞬间张开,马上被强劲的西风吹得鼓胀。 原本只是在顺水移动的大船,像是忽然接上了动力,在风的推动之下,速度有了肉眼可见的提升! 岸上的众人并没表现出惊讶。 船下了横帆,横帆与他们日常用的没什么差别,只是软帆没有帆骨而已,不算稀罕物。 但不得不承认,无骨横帆的效果非常不错,不但没有他们之前担心的碎裂,反而将风牢牢聚拢,形成比骨帆更大的推力。 于是,船速迅速提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满载着石块的大船就出了河湾。 宁非点了点头。 横帆在顺风条件下,比纵帆的效果好很多,可以获得较大的加速,这也是他要保留横帆的原因。 可出了河口,河道就蜿蜒向东南方,正向风变成了侧向风,这时候就该使用纵帆调整方向,继续加速。 “收起横帆,船行右前方丑位起三角帆!”测定了风向,宁非再次下达指令。 新安装的桅杆上标有地支刻度,简单明了,船手都能看得到。 于是几个小伙子手脚麻利调整风帆角度。帆落下的时间掌握得刚刚好,操舵的老船手刚把船驶过弯道,三条三角帆已经鼓满了风。 宁锯子表示十分满意。 东胡三部这次来试船的都是经验丰富,年富力强的好手,有些东西不用交待,他们蕴藏在本能中的直觉也会做出准确判断,这可不是书本就能积累的东西,需要无数次的实践。 好,很好,都是好苗子,他更眼馋了。 “下一个弯,帆转到酉时位,不要太急,这是险滩,等我转舵盘之后也来得及!” “这帆活的很!一调就能借风,转得太快我把不住哩!” 这一嗓子是把头喊的。他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年汉子,半生都在水上跑,一打眼就看明白三角帆的诀窍。 这帆是好东西,可以根据风向调整,只要把握的准,时刻都能是顺风! 难怪船坞的匠师对宁先生那样敬畏,果然是有真本事的能人! 船上的船手一愣,见宁先生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按照把头的叮嘱开始调整。按照水上的规矩,把头就是行船的头人,他说的话很有分量。 “如何?” 宁非微笑着看向赫兰和卜力,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身后的桅杆。 “我说这帆能走,没错吧?!” 之前卜力一直对三角帆有疑惑,言说这帆缺了一角不够方正,怕是要漏风。 如今看到角帆凭借一个顶角灵活转动,不必因为侧向风而减慢船速,一时心潮澎湃。 漏风怕什么!要是一直能顺风,那也是股不小的力道哩! 可他又有些担心。 这个速度走下去,怕是很快就要到红石滩。 红石滩以东有西胡王八翻船,虽然卜力一点都不怕,甚至恨不得与那群王八大战一场,可今天说好了是试船,他手里也没趁手的家伙,不适合挑事。 之前说好的,船到了红石滩就要原路折返。现在是顺风顺水走得快,可回程换了逆水逆风,船上又没留桨手,那还能回得去吗? 第191章 随着船行越来越快, 红石滩也已经近在眼前。 卜力的心吊到了嗓子。 把头长吼一声,满载石块的帆船开始掉头。 大船的转向角不小,好在把头是跑惯了阿木尔河的老手, 经验丰富不说,对红石滩一带的水情也了然于心, 转舵自然不在话下。 可一旦调转方向, 顺风就变成了逆风,考验技巧的时候到了。 “舵手注意转舵角度, 船头与河岸平行右前方丑位。” 宁非开始下达指令。 “主帆桅杆等船头转向完毕之后调整到丑位。” 听他这样说, 卜力和赫兰齐齐瞪大眼。 船头右前方?!桅帆再调整到丑位?那船不就是奔着河岸走了吗? 要再加上逆风, 这真不会撞上岸?! 两人本能地看向把头,把头是经验丰富的老船手,能忍得了外行这样折腾? 谁料一惯脾气暴躁的人, 这次却一声都不吭,握住舵盘的手攥得发白,却还是将船稳稳调整到宁先生要求的方向。 把头不反对, 船手便只能听宁非的。 于是桅帆很快被调整完毕,大船调了个头, 逆风逆水朝着上游驶去。 强悍的西风扑面而来, 吹得风帆猎猎鼓起。就如同赫兰和卜力担忧的那样,船是沿着船头方向行驶, 速度竟然还不慢。 好在阿木尔河的河道异常宽阔,大船一路斜行, 竟然也施展得开, 不会马上就撞上河岸。 “把头调整船头至酉位。” 见角度差不多,宁非再度下达指令。 “主帆桅杆等船头转向完毕之后调整到酉位。” 啊? 卜力忍不住惊讶出声。 丑位到酉位,这和掉头有啥差别!?不过就是奔着另外一头河岸走啊! 他又看向把头。把头怔楞了瞬间, 然后似有所悟。 精干的中年汉子依旧是不吭声,舵盘被他把得稳若磐石,精准地调整到宁非需要的方向。 船行稳后,桅帆也随之转向,风再度将三角帆鼓起,船速加快,向着另一侧河岸冲过去。 “就是这样。” 宁非赞许地点头,对把头喊道。 “如此反复走折线,船可借逆风上行。” 刚刚那一瞬间,他知道船手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只要把头控制好舵盘,船就不会出问题。 “喏。” 把头应了一声,双眼静静盯着前方的河水,面容沉肃,像是在应付生平最大的挑战。 这是他上船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竟然还是业朝官话,倒是出乎宁非的意料之外。 “这位把头大哥叫什么名字?可是去过中原?” 他问一旁的赫兰。 赫兰还沉浸在逆水逆风的惊愕中不能自拔,直到宁非又重复了两次问题,他才喃喃地说道。 “林卡大叔……他以前是跑海船的,去过中原,会讲你们的官话。” 他忽然一把抓住宁非的肩膀,像是忽然醒过神一样,焦急地反问道。 “为什么逆风船也能走?为什么走了这折线就能借风?为什么?!” 若是小船也就罢了,转帆借风未必没有可能。可他们这次出的是大船!是满载的大船!只换个帆就能逆风行走,宁先生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手劲很大,一时激动又没控制力气,抓得宁非痛叫一声。 封恺立刻抓住赫兰,强行将拖到一边,半点不给面子地扔在地上。 赫兰也知自己失礼,完全不在意在众人面前丢了大脸,反而一骨碌爬起来去给宁非道歉。 “对不起宁先生,你有没有伤到?我是个粗人,一激动就忘了礼数,给你赔罪了!” 宁非活动了一下被抓痛的肩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赫兰松了口气,马上又想起自己之前的困惑,忙不迭地问道。 “那能告诉我,为啥逆风船还能走吗?” 这个问题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涉及到空气动力学知识和流体力学原理。简答的说,就是风在帆的两侧产生产生不同的力,使船侧向前进,而风力在不同方向分解出的分力可以推动帆船向前行驶。所以帆船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逆风行驶,而是与风向呈一定夹角,以“之”字形路线航行。船与风向的夹角越小,速度越慢,大角度虽然可以保证航速,但航程会更长。 刚好对于宁非来说,拉长的航程也是他追求的结果之一。 这样一来,西胡族的小船就不容易预测船行路线,想要包抄围攻可不容易了。 不过这些物流学知识可是不好解释,单就抽象的力学分解,就很难让赫兰有个具象化的理解。 他尽可能说的简单直白,赫兰还是听得眼冒蚊香,整个人仿佛喝了假酒,失魂落魄不说,还晕乎乎地上头。 见他一脸萎靡,卜力还以为他被拒绝了,百年出声安慰道。 “逆风船是人家的秘法,能给咱们改船就很不错了,不告诉你很正常。” “不……” 赫兰神游一般地摇头。 “宁先生给我解答了,”他顿了顿,一脸地失魂落魄。 “可是我完全听不懂,只隐约知道是厉害得不得了的东西,业人的造船术已经如此高深了吗?” 这个问题卜力回答不了,可他看向宁先生的眼神更增添了一分敬畏。 东胡的造船术名扬草原,他也见过的业人的船,和东胡的并没什么两样,他也从不知道还有逆水逆风这样神奇的走法! 偏偏,一切正发生在眼前,也不容的他不信。 难怪叶苏力旨意要去中原,他的儿子克雷说宁先生的九凌城有被水推动的巨大石锤,有可以燃烧几日而不绝的火炭,有水晶窗和热炕……那究竟是何等神奇的存在?! 两个部族头领久久回不过神,另一边的把头却已经对逆风船品出了味道。 已经不需要宁非再下指示,每每到需要转向的时候把头都会自主把握,并且及时提醒船手。而转帆的小伙子们也很有灵性,很快和把头分享出默契。于是在猎猎西风之中,大船稳稳地走着折线,一路向着南石城航行。 “这个把头很不错。” 宁非看着一脸严肃的中年汉子,点了点头,暗搓搓跟暮野兄嘀咕。 “很有悟性,两下就领悟了折线行船的关键点,是个可以培养的人才。” 听他这样说,封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想培养?那得把人带回九凌湖呢。” “如果他有想法,带回去也无妨,反正就算有海有船,那也得有个能张罗起船队的顶梁柱。” 、 说着,宁锯子摸了摸下巴,觉得也未必不可能。 中年人怎么了?纳达不也是人过中年,照样愿意跟他们一起跑路?! 只要鱼饵下得足,不怕大鱼不上钩! 在把头的操控下,船很快开进了南石码头。 码头依旧人头攒动,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看到船影,河岸边立刻响起了震耳的欢呼声。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回来的咋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到傍晚才能看到船影子呢!” “可不?!算算时辰,回城竟然也没慢多少啊,难不成是没到红石滩?” 说什么的都有,可对于在水上讨生活的三部族人来说,船能平安归港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船一停稳,立刻有好事的年轻小子跳上去,围着几条三角帆啧啧称奇。 “这帆真能走船吗?” “不会漏风吗?” “没有桨手怎么回城?” “你们真到了红石滩?为什么这样快?”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打着掩饰不住的羡慕。 明明大家年纪差不多,自己就没被选中,能上宁先生的船做船手,那可是件风光的事! 可是他们的问题,船手们没人急着回答。 大家都在认真地收帆。之前觉得瞎胡闹的三角帆,如今已经成了船手心中的宝贝,卷帆的力气那叫一个轻柔。 等一切都整理完毕,把头带着全体船手走下了木船。 宁非他们跟在最后面,眼睁睁看着中船员被码头上的人流为了个水泄不通。 “为啥回来的这样快?” 图罕抢上前,一脸担忧地问道。 “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把头摇了摇头。 “没有,一切正常。” 把头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说话又过分言简意赅,听得图罕着急。 但没办法,林卡是把头,他最了解行船的情况。 于是图罕只得按捺下心中焦躁,耐着性子问道。 “那咋回来的那样快?” “帆能逆风走。” 听他这样说,图罕就是一愣。 “真能?” 林卡点头。 “不然回不来。” 图罕差点没给气个倒仰。 好在封宁二人也下了船,克雷一早就蹦着高找他小非哥去了,图罕也借此跟上。 没想到林卡比他还快,一步就迈到老头身前,挤开围着他的人群,抢先一步找到了宁非。 “宁先生。” 这回林卡也不沉默寡言了,拦着宁非就说了一长串阿米莱语。 宁非听不懂,还是一旁的克雷给他翻译。 “小非哥,这位大叔他说他可以驾船送咱们回中原,”克雷抓了抓头,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大概是听错了,于是又回头问了一句。 等林卡确认他没有理解错误之后,克雷才一脸迷茫地说道。 “但他希望能去咱们的地方看看,最好能见识一下咱们的大船。” “小非哥,咱们啥时候有大船了?” 第192章 “小非哥, 咱啥时候有大船了?” 此话一出,宁非恨不能直接捂住这倒霉孩子的嘴巴。 现在没有,那不代表以后就不能有啊! 鱽鱼小船船虽然还是迷你版, 可不是也被他和刘通两个人折腾出来了吗?! 身为一个船模爱好者,图纸就在脑中, 只要能拉起一个专业的工程团队, 要啥船造不出来?! “有!” 宁锯子斩钉截铁,并且毫不亏心地开始画大饼。 “林卡大叔愿意来, 我们自然欢迎。其实我觉得东胡的造船术很不错, 在横帆的雕琢上很有功夫。” “不过三桅三角帆只是纵帆的基础, 我之所以这样设计,是为了适应阿木尔河这种了类似陆间海的水域,三桅比单纯的横帆更加轻巧灵活。” “但若是去远海, 这种船是不够的,还要加帆加斜桅、艏艉楼,你们的方形船艉很不错, 稍加改动可以变得更狭长,这样在海中速度就可以更快一些, 逆风也好操作。” 一番话吹得自信满满, 毫无压力,仿佛大船已经停靠在九凌湖的码头上。 宁非不知道林卡能听懂多少业朝官话, 但他反复强调“海船”这个词,他觉得把头应该能懂。 果然, 林卡的眼神逐渐发亮, 还没等宁非邀请,他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想法。 “宁,先生。” 林卡的业朝话发音有些生硬, 但用词和断句却比赫兰要好很多,基本没有沟通障碍。 “我想学。” 中年汉子顿了顿。 “我可以给你干活,不要钱,签契约。” “我不怕死,我想出海。” 听到他说最后一句,宁锯子就知道这一波差不多了。 他故作犹豫,在对方露出焦急神色之前,又及时地点了点头,表情诚恳。 “林卡大叔,如果你和我们回九凌城,那就得做好短时间无法回到南石城的准备。” “大叔应该知道,现在中原不太平,南下的水路并不好走。” “我们来东胡这么久,也不知道中原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就算能顺利到达,回来也是千难万险,与家人久不得见,大叔可想好了?” 虽然很想把人拐回九凌城,但宁非自认是个有良心的老板,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在前头。 林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态度倒是坚决,完全没有停顿。 “我愿意,去。” “家人,一起,就一个儿子。” 嘿,成了。 宁锯子在心里打了个响指。 船长有了,船员还会远吗? 大海对男人是无法抵抗的诱惑,有了资深把头林卡镇船,后续一定会有更多的小羊上钩。 宁非想的没错,在听说林卡把头要去九凌城开海船之后,原本就有很多意动的年轻船手,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马上报名追随。 林卡把头!那可是东胡三部最有本事的男人!别家把头也就是在阿木尔河及海口上走走,人家可是真去过大海闯荡的!也只有他,跟着他准没错! 一时之间,去往九凌湖的行船报名踊跃,船手很快招满,有些没被选上的年轻人也不失望,干脆直接申请去九凌湖干活。 开始的时候宁非还有点担心,怕三部族长误会他和封恺想要拐带人·口。可他很快发现是自己多虑了。图罕族长对这个决定并不反对,而白克的赫兰少族长,以及图赫的卜力族长,这两个名字也赫然出现在申请名单之中。 宁锯子:这…… 略不知如何是好啊。 好在卜力还是知轻重的人 ,在被亲爹一顿棍棒教育之后,他承担起自己作为一族之长的责任,乖乖回了图赫。 赫兰比他幸运得多。他爹赫木达还没有退位,往好了说赫兰是个少族长,说实在点就是个白丁,万一太不成器,白克族另选贤能也不是不可能。想必卜力来说,赫兰就没那么重要了。 于是他顺利搭上了去九凌湖的船,想看看能造出飞天船、逆风帆、宝盐田的城池到底有多神奇。 当然,赫兰少族长这一次也是带着任务去的,他要好好熟悉九凌湖至南石城的水道,记录下航行路线,为将来两城开埠做准备。 宁先生说了,东胡和九凌城有很多生意可以做,好兄弟就要一起发财,一起把日子过得红火! 于是两日后,南石码头再度人声鼎沸。 三桅逆风帆船静静停泊在港口,这一次没有野花装点,扎扎实实载了许多牛羊货物。 除了三部赠送的牛羊和粉红盐之外,宁非还用盐田的分成购买了一些羊毛。东胡三部放牧牛羊,其中图赫部养的绵羊杂毛少,弹性高,具备可纺织性,刚好可以拿回去些供给萍花小姐姐研究研究。 秋分过后不久就要入冬,光靠棉花还是单薄了点。刚好暮野兄也想给边军将士制备些御寒之物,这羊毛来得刚刚好。 于是宁锯子又在三部的集市中大肆采购了一番,将不算大的木船彻底堆满,每个仓位都没有浪费。 为了确保安全,他还想办法配置了少量火药。 东胡坐落在克腾山中,矿产分布多少延续了西边的脉络,硝石和硫磺出产不多,但还是能凑到一些。 这些东西的用处宁非没说,火药是压箱底的防卫武器,轻易不能展露于人前。他做这玩意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行船不顺,亮出火药说不定还能起到奇效。 就这样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满载的大船终于准备扬帆起航。 临行之前,宁矩子站在码头上,笑着朝三部族长拱了拱手。 “那我们这便走了。” “叨扰多日,感谢各位大哥大叔的款待,希望不久之后两埠通联,大家还能一起喝酒!” “哈哈,自然自然!” 卜力抢先应道。 “宁先生那咱们就一眼为定了啊!以后要是能到九凌湖,你可得请我尝尝业朝的美酒!” 一旁的白克族长也笑着点头。 他的儿子赫兰这次要随船去中原,家中婆娘担忧地几天没睡,总念叨着西胡那关怕是不好过。 “怕什么!” 赫木达被念叨得睡不着,索性坐起身和她讲道理。 “赫兰以前也不是没出过海,这次还有朋友接应,正是闯荡的好时候!” “你看看人家叶苏力,以前跟赫兰一起长大的小子,出去一趟儿子都生出来了,还懂得那许多不得了的道理,这可是天神赐予的造化!” 这话他婆娘不服气,嘟囔着叶苏力小命都扔在中原。 但不可否认的是,克雷那孩子的确出息,聪明机灵还有脑子,要是再长两年绝对是个做族长的材料! 和他一比,自家儿子就显得有点逊色了。虽然赫兰为人热情诚恳,也勇武善战,可在见识了盐田和逆风船之后,就连她这个做娘的都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光有把子力气就能带领族人过好日子的时候! 再怎么舍不得,也要放人去历练一下,这是部族勇士的宿命。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被她羡慕的“出息孩子”克雷,这两日的心情也很糟糕。 因为此次行船有风险,克雷被留在了南石城,由爷爷照看。 得知这个消息的小孩瞬间爆炸,气冲冲去找矩子哥哥理论,还生平第一次在地上撒泼打滚抱大腿。 然而这些挣扎都是徒劳的。刚拉开架势的瞬间,他就被武力值明显更优越的封大公子直接拎起。 男人轻笑一声,“南石勇士?” “不答应就撒泼打滚,算什么勇士。” 无助的小腿在半空蹬了几下,然后蔫巴巴地卸了力。 克雷捂住了眼睛。 太丢脸了,被姓封的看到,太丢脸了。 因为赌气,他一晚上都没再找矩子哥哥说话,临出发的当口,到底挨不住,眼巴巴地跟了过来。 他也想回九凌湖!回坞堡!他阿爸娘亲都葬在牛背山,墨宗有他好多兄弟哩! 他不想离开矩子哥哥! 虽然阿爷也待他很好,但小非哥在他最狼狈的时候把他带回墨宗,给他吃穿还教他本事,是真正待他好的亲人! 但克雷心里清楚,小非哥不让他走,也是为了他的前程。 这话是后来那个讨厌鬼说的。 被拎出了矩子哥哥的房间后,他和姓封的混蛋来了一场男人间的谈话。 不带他回去,一方面是因为这次行船的确危险,一定会遭到西胡快船的围攻。 虽然矩子哥哥的船是好船,但谁也不知道西□□会使什么阴招,他去了的确会是个拖累。 另一方面,他毕竟是南石人,南石才是他的故乡。 好容易回来,并且找到了阿爷,要是马上就吵着跟小非哥走,会让阿爷和族人伤心的。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阿爷唯一的孙子,小姑姑又做出背叛家族的丑事,阿爷正是难做的时候,他不能再给他添堵。 “你若真想保护你小非哥,就好好经营南石,让东胡三部与九凌湖成为永远的朋友。” 衬着阿木尔河浪花的拍打声,他听到讨厌鬼这样说道。 “若两军相交,我们当然不会输,但你矩子哥哥会很难受。” “是因为你,你是他记挂的人,他不想与你的亲族为敌,而这也是你报答他的最好方式。” “南石你阿爷,你阿爸的南石,也是你的南石。” “掌握住南石,这是你克雷·也山的宿命。” “也是只有你,能为他做到的事。” 第193章 这番话, 小孩听进心里了。 这一晚阿木尔河上的拍浪声,成了他铭记于心中最深刻的记忆,永生难以忘怀。 如今离别在即, 小孩一早就红了眼圈,但硬生生把泪花憋在眼眶, 一声都不吭。 直到, 矩子小哥哥向他伸出双手。 “我要走了克雷。” 他听到那个人笑着说道。 “等以后两埠通商,记得常回家看看。” 这一刻, 泪水溃堤。 克雷“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管不顾地扑进宁非的怀抱, 抱着他不肯撒手。 但是很快,他就控制住情绪,从矩子哥哥的怀里抬起头, 重重点了几下。 “小非哥我一定回去,柳爷爷还等我交学房的课业呢。” 这段话是用业语说的,声音压得很低, 说完他就退后一步,离开了那个让他眷恋的温暖怀抱, 朝小非哥挥手道别。 这一次, 他换成了阿米莱语。 “哥哥,一路顺风, 再见。” 道别完毕,大船扬帆起航。 有了之前的试水, 这次起锚要平顺许多, 完全不用宁非下达指令,林卡把头就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真是省心! 在大航海时代,一个好把头能拉扯起一只名扬天下的船队, 难不成他宁非也有这运道,一网下去就捞到一枚船长!? 弗朗西斯·德雷克,威廉·基德,黑胡子,郑石氏……唔,虽然都是海盗。 海盗也没什么。大航海时代的海盗好多都与政府有关系,要是用好了,这可是两国交战的助力。 比如适当打劫一些西胡和陆家的物资…… 想到这里,宁锯子看向林卡大叔的眼神越发温柔,目光绵延宽和,波光粼粼,直接引发封大公子的不适。 他不动声色,微微侧身阻断宁非的视线,笑着聊起了别的话题。 “此次带了船匠和船手回城,非弟有什么打算?” 果然他说起这个,宁非的注意力瞬间转移。 “自然是要造船的。” 他顿了顿,微微挑眉,笑着反问。 “我要是有船,那暮野兄的海岸……?” “海岸自然是有的。” 封恺倒是不隐瞒他。 “乌知河的入海口距离雍西关不远,目前还在胡人掌握之中,想要收回来不难。” “麻烦的是仙匀城的贺岳家。” 他顿了顿,用手指在船舷上勾画了一下。 “乌知河从白鹭口入海,往南百里就是贺岳家的塘子堡。塘子堡有码头,贺岳家的船队可以直接从仙匀城一路北上到达白鹭口。” “最近东山王厉兵秣马准备和西河王开战,手头的银钱甚是紧张,已经罚了两个世家充内库,若是没有足够的准备,咱们怕是保不住盐场。” “所以为了争权,就连近在咫尺的胡人也不理会?” 宁锯子歪头,唇边擒着一抹冷笑。 “能容得百里外的胡骑肆虐容不得同胞划地晒盐,世家还真是神奇的物种,他们就不怕胡骑一个冲锋南下屠城么?” 封恺摇头。 “白鹭口与塘子堡隔着一个黑风山,不走海上根本不能通过。” “塘子堡都是些在海上讨生活的渔家,除了海货就没有别的出产,贺岳家也是为了占个补给点,如今不时会驾船到白鹭口附近观察胡人动向,胡人的船拼不过贺岳家的楼船,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来去自如。” “最近东山王接连加赋税,百姓苦不堪言,怕是没多久,塘子堡的良民都要变成流民了。” 听他这样说,宁非心念一动。 “若是流民,那到白鹭口讨生活也没毛病吧。” “白鹭口要是开了盐场,自然还是需要许多盐工,光靠兵丁是不够的。” 他见封恺皱眉,马上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劝道。 “暮野兄,你不能什么事都想着由边军将士大包大揽,你练兵是为了保家卫国,又不是抓苦力,有些小事交给外人做没关系。” “但晒盐不是小事。” 男人的眉头完全没有舒展的意思。 “若是消息泄露出去……” “那边泄露呗。” 宁锯子嘿嘿一笑。 “陆地隔山,贺岳家眼睛又飞不过来,他不过也就是像监视胡人一样监视咱们。” “便如暮野兄之前所说,有船才可护得住盐场。就算贺岳家知道咱们晒盐又怎样,晒盐讲究可多了,不是随便盖个池子就能出盐的,不然还用得着烧大锅?” “若是想来抢,那大家便来比划一下,我看咱们未必会输。” 呵呵,他就不信了,若真造出卡拉克或是盖伦,还能拼不过贺岳家?后者可是用舰炮击沉了大名鼎鼎的西班牙无敌舰队! 宁锯子这番话说得极其狂妄,但却神奇的不让人厌烦。 这种理直气壮来自于绝对的实力,在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会沦为笑话,碾压成渣。 封恺笑了,眉头舒展。 他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耳边响起了低沉的号角声。 一长两短,听得男人瞬间神情紧肃。 “是西胡的进攻号角,他们来了!” 他沉声道。 宁非一凛,连忙看向水面。 之间不远处,隐隐有几艘小船正从岸边靠上来,其中最大的一只上,有人正高高举起号角。 “是西胡杂碎!” 赫兰气得脸色胀红,恨恨地挥了一下拳头。 “果然过了红石滩他们就冒出来了!仗着河道变窄大船不灵活,算什么本事!” 宁非倒不觉得这战术有什么问题。 扬长避短是最基本的操作,南石的大船在水面宽阔且水深足够的区域,能够抵御大风大浪的冲击而保持稳定,小船体量小自然做不到,只能以灵活和战术取胜。 不看实力对比就蒙头猛冲,这才是傻瓜吧! 宁非想的不错,西胡耶萨哈部也正是打着同样的算盘。 耶萨哈是西胡人中有名的商人,也是十八部中唯一有船,会水的部族。克雷小姑姑海丽妲嫁予的门蜡,便是出身西胡耶萨哈的贵族。 只不过门蜡在部族争斗中落败,海丽妲嫁的这一支不得不出走南石避难,直到近些年属地的主支迅速崛起,才又恢复了联系。这次门蜡分支被杀,消息传到耶萨哈城,主支十分震怒,即刻命令驻守阿木尔河沿线的族人,尽全力绞杀南石人的大船,为门蜡族人报仇。 今天围上来的齐勒拉,就是出身门蜡主支的大将。 “大人,已经看到南石的船了!刚刚进入黑龙滩!” 齐勒拉“腾”地站起身,一拍手中的弯刀。 “哪还愣着干什么,全体出击啊!” “就跟上次的打法一样,围上去就对着南石砸碎恨咬,把船和人都给我留在黑龙滩上!” 可真到了河面上,齐勒拉还是大吃一惊。 船就是最普通的南石木船的模样,吃水很深,按说行船速度不应该这样快的! 当然今天河上有风,对方又是顺风走,一下子就冲到黑龙滩上……那也太快了吧! “快快快!还都愣着干啥,给老子用力划桨啊!” 齐勒拉的鞭子甩得山响,发了狠地骂手下的桨手。 “快点!再快点!” “谁要是敢偷懒,老子就把他扔下河水喂王八!” 他乘坐的这一艘船,可是族长从中原买回来的好东西,只有族中最受重视的才能享用。 这艘桨船不但用了上好的木料,船身还安装了射箭窗和铁质尖刺,只要被他贴上去,对方就能被他刺个肚穿! 上次与南石大船在水中恶斗,虽然规模比不了对方,但在灵活性和攻击力上,齐勒拉的船完胜。名扬天下的南石大船狼狈退回,齐勒拉一战成名,狂妄的自信膨胀到极点。 眼看着远处的货船又旧友小,还拉着奇奇怪怪的破帆,齐勒拉根本就没放在眼中,还以为南石人破罐子破摔,放了一艘破船自寻死路。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情况不对了。 就这艘不起眼的旧帆船,他的船硬是没有一个能追得上! 眼看着从黑龙滩追到鸡爪崖,桨手划船都快要憋断气了,硬生生的也只能看到旧帆船鼓胀的三角帆。 还全员包围,等余下几艘快船追上来,破帆船早就一骑绝尘看不到影子了。 “追!不要停!给前面的红叶林通报,就不信堵不到!!!” 然而胡骑的飞马追不上破帆船的航速,林卡充分发挥了控船天赋,一手舵盘耍得飞起。在他的指挥下,一众船手也都配合默契,帆船通过船头和桅帆的配合,在不算宽阔的河道上走位风骚,船速不但没有下降,反而有匀速提升的趋势,一鼓作气冲出了红叶林,直接杀到了阿木尔河的入海口! “他们还在追。” 封恺举着望远镜。 “西胡人狼性慎重,咬住就不撒口。” 听他这样说,宁非笑的十分欠打。 “不撒口也没用,船入了大海,就他们那种内河级别的小船,几个大浪就得打翻。” “聪明点的就趁早放弃,等着船回程的时候再来报仇雪恨。” “不过……” 说到这里,宁锯子停顿了一下,嘿嘿奸笑。 “等这艘船回程,怕是要很久很久吧,毕竟九凌湖的花花世界这么大,谁不想来看看呢。” “不怕饿死,就等着吧。” 说这话的时候,大海已经近在眼前。 第194章 海, 男人的浪漫,尤其是对于长期生活在内陆的人来说,大海的魅力无法抵挡。 逆帆船上的船手不都是见过海的。即便是在东胡三部, 大部分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阿木尔河上。只有极少数,如林卡大叔这样出色的船手, 才能真正驾船到海上搏杀冒险。 与一望无际的大海相比, 逆帆船小的如蚂蚁一样,被海风吹得摇摇晃晃, 几个年轻船手一时没有准备, 差点被晃动的帆盘撞到。 “站稳了, 早上没吃饭是咋的?” 林卡把头朝那两个毛头小子吼。 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脸胀得通红,讪讪地笑了一声。 这不是……没见过这么大的水么…… 阿木尔河虽然也很大, 最宽阔地地方站在河岸看不到边,但和眼前这种一望无际,波涛滚滚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们说不出差别, 但就是不一样!阿木尔河再怎么翻腾大家都有底,可换了这里要是起大波浪, 那还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该怎么走?” 宁非问身旁的封恺。 “乌知河口是在阿木尔河以南吗?” 听他这样问, 封恺想了想。 “应该是的。” “从前朝流传下来的舆图上看,海克萨城应该是在牛背山的东北方向。阿木尔河与乌知河之间没有河流, 而乌知河是从白鹭口入海,那只要我们沿着海岸向南, 就一定能到。” 说到这里, 他顿了顿,笑着看了一眼远处的把头林卡。 “航路的事便用不着我们操心了。把头走过海,应该认得路线。麻烦的是白鹭口, 那边现在被西胡占据,没能在红叶林拦截下我们,多半会在白鹭口下手。” “白鹭口,顾名思义,就是像白鹭嘴巴一样细长的海口,比阿木尔河口要狭窄许多,易守难攻。” 啊? 宁非一愣。 之前封恺说“白鹭口”的时候他还没在意,现在一听说“白鹭口”的意思是指河口形状,宁锯子的脑袋就有点疼。 他本能地想到了钱塘江。 钱塘江河口是喇叭形,进入杭州湾后河宽急剧收缩,说起来和白鹭嘴巴的形状也有几分类似。 钱塘江潮举世闻名,涨潮时,据说高大的水墙呼啸而来,潮声震天。好看归好看,可对于航运来说可就不那么友好了。首先潮水将大量外海泥沙带入河口,一部分就地落淤,堵塞河道。另一方面,过大的潮差阻碍航运,出入河口要乘潮,主河槽的不稳定严重影响航道的确定,稍不留神大船就会搁浅。 要真是跟钱塘江一样,那就呵呵了。 “不是。” 宁锯子有点上火,语气略烦躁。 “暮野兄,乌知河到底能不能通海……” 话出口了一半,他忽然觉得问的有问题,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说,真有商船从白鹭口进乌知河吗?” “有是有的。” 封恺摇头。 “但是并不多。” “船行逆水入河风浪较大,白鹭口的胡人也很麻烦,一般的商贾都不从乌知河上走,会南下取道南江,去往中原更繁华富庶之地。” 噗—— 宁锯子一口老血憋在心里,差点没直接喷到暮野兄脸上。 不是大哥,你这话为啥不在船起锚之前说!他这么费心竭力地改船,结果还是回不去吗?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愤懑,男人伸手撸了下矩子翘起的头毛。 “别气,只是困难些,不是完全不能走。” “再说除了白鹭口,我们也没有别方法可以回去九凌城,总不能去南江走古水道吧?” 封恺的眼神淡然。 “那可是陆家的地盘。” 最后一句,石破天惊,如一颗炸雷在宁锯子头上轰响。 少年猛地抬起头,看向青年的眼神惊疑不定,隐隐还染上了几分戒备。 封大公子看不得他这种目光,伸手拉他到近前,摸了摸他的头。 “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图。” “海克萨城之后,我多少也猜到了一些,天底下除了双子,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他顿了顿,忽然绽放出一个温暖而怀念的笑容。 “还记得之前有次你问我钟鼎文的事么?我告诉你那是一个‘崔’字。” “中原世家这几十年,最有名的双子,自然是南郡岐江城陆家主的传闻。” “据说陆涛的夫人崔氏一次生了两个孩儿,乃是一胎两子的双生。但世家笃信双子会带来倾家灭族的祸事,乃是父母长辈行事不端、品性败坏而被上天降下的责罚。此事若要坐实,不但陆涛的家主之位保不住,他极其胞弟陆备这一支也将降为支脉,搬出岐江城陆氏祖宅。” “之后便是陆涛血洗岐江城。” 见宁非听得认真,封恺便拉他到一旁坐下,将自己知道的细细讲给他听。 “漕运是暴利,陆家掌握着整个南江古水道,就等于握住了海船进出中原的唯一通路,陆家也是靠着这黄金水道繁盛兴旺了几百年,” “起事的是陆家上上代的嫡三子后裔,说起来还是陆涛兄弟的堂叔,因为南江古水道上的漕运配给,一直与陆涛有龃龉。” “具体的缘由现在不得而知。但那时候陆涛刚刚接手家主之位,立足未稳,据说这位堂叔在宗族大会上直接揭出了双子之事。” “整个陆家震动,那位陆姓长辈咄咄逼人,不但遣人封锁了岐江城,还带人搜查了陆涛的后宅,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却始终没有找到另外一个孩子。” “之后分支强行开祠堂召集宗族会,还抢了陆时己灌下秘药,逼迫陆涛交出另一个儿子。陆涛一直矢口否认,而这个时候,之前承认双子一事的稳婆和奶娘忽然反口,并且为证清白一头撞死在堂上,彻底断了人证。” “分支的做法引起了众怒,陆涛的胞弟陆备领着府兵星夜入城,除分支以外的陆家各系倾力支持,陆涛更是将闹事的几人当场斩杀,并将起事的族人一网打尽。” “那几日,岐江城不知道死了多少,之后便是南江沉船,非弟应该也知道,一船人都死在了古水道上。” “那种情况,就算真有第二个儿子,也是不能拿出来的,不然不但老大救不回,老二还和自家的身家地位都要搭进去。” 宁非的眼中毫无情绪波动。 “那陆时己呢?被灌药的孩子,他怎么还活下来了?” 封恺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是这样平静的反应。 但他还是认真地回答。 “平定族中内讧之后,陆涛便发帖寻天下良医为爱子治病,一直未果,后来还是陆备出海,从海外仙岛请了一位世外高人到岐江城,这才治好了陆时己的病症。” 哦。 宁非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心中却在暗暗冷笑。 什么仙岛,什么世外高人,这玩意说出来真会有人相信吗? 怕不是陆时己本来便是个没病的孩子,灌了毒的是原身这个可怜蛋。陆涛要是故意把被放弃的孩子放在明面上吸引注意,那他可就太狗了。左右原身也是要被扔的,干脆替同胞兄弟再挡最后一刀,为亲父捞取最后一波同情,顺便洗白嫡支,稳固家族地位。 可真是……彻底榨干了所有的油水。 “陆家有海船?” 宁矩子抬起眼,目光中隐隐有黑色的火焰燃烧。 “能去仙岛寻隐士,陆家的海船应该不小吧?” 话说完,他就见面前的男人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自己。 宁非摸了摸鼻子。 “怎么了?我有说错什么吗?” “没有。” 封恺摇头,忽然笑了。 “只是没想到,你关注的竟然是陆家的船。” “不然呢?” 宁非抬起眼眸,定定地看向封恺,声音略冷淡。 “你觉得我应该纠结什么?” 这话说的,语气已经有些火气了,但封恺却并不介意。 他纵容了宁非的小迁怒,温声答道。 “以为你会因为之前的亏待而愤怒,如果你想报仇,我可以……” “我会自己来。” 宁矩子打断了他,表情认真。 “一味把自己当成被害者,反复纠结在被伤害被亏待的痛苦中,吃亏的只能是自己,我的敌人并不会有半分心疼。” “唯有把他们打得痛了,这滋味才会轮到他们尝。” “天下最痛苦的莫过于一步之差。亏欠我的,我会自己讨回来。” “君若有心助我,便将陆家情况如实告知,也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听他这样说,封恺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劝,眼中迸发不掩饰的欣赏。 “南郡和岐江城如今都在陆家控制之中,南郡的世家,包括崔氏一族,也不过是依附在陆家存活的附庸,都是为陆涛和陆备兄弟周转的。” “两人一文一武,陆涛为人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常年居住在岐江城陆府,是陆氏一族的核心人物。陆备这个人,看似是一介书生,可实际上,他掌握着陆氏船队的海船贸易。” “据说他喜好男色,最爱清隽少年,与许多世家小郎君有染,为人甚是风流。” “不过陆备不住岐江城,多数时间他都在南江口练船,麾下最大楼船名为天元,起楼五层,据说可载将士6000余人,乃是业朝第一大船,至今未有敌手。” “除了天元之外,据说陆家还有几十艘楼船,麾下船手无数。南江口只知陆家,不知有帝王。陆备独霸海运,每年都能从海上贩运不少好东西进南江城。” 说到这里,封恺顿了顿。 “不然以皇室对世家大族的忌惮,如何能放陆家如此招摇,说不出仕就不出仕,半点面子也不讲?” “皆是因为,陆家的船队,已然独步天下,百年之内都没有敌手可与之抗衡!” 听他这样说,宁非的眉头微微挑起。 “既然这样,皇帝如何还能忍?” “不忍又怎样?” 封恺嗤笑一声。 “南江水道全在陆家手中,兵部的船不足陆氏一半。一旦陆家翻脸,天家占不到便宜不说,东南两个河口都会封锁,陆家只据守南江黄金水道就能锁闭半朝的盐路。” “不过陆家一直表现得无心权势,从不参与朝堂党争,便是天家知道陆氏已然长成庞然巨兽,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去了。” 第195章 宁非有时候觉得, 这业朝的皇帝当的是真心憋屈。 开国的时候就搞出个功高震主的大德圣人,之后几代帝王都世家掣肘,到末朝隆成帝的时候, 竟然需要出卖肉体才换取世家支持,说起来简直一把辛酸泪。 而天下最富庶的南郡, 陆氏一族牢牢把持了几百年, 名义上陆家不入仕不争权,闲云野鹤一派名士风范, 但实际却掌握着强横的战力, 不想忍也得忍。 忍字心上一把刀, 业朝皇帝修养高。 但宁锯子却忍不了。就算他想息事宁人,陆家那两个也不可能放过他。 还是要造船,造海船, 造江船,避免身份暴露后陆涛借着船队优势渗透九凌湖,和南郡迟早要有一战。 只是陆家不是墨宗能对抗的庞然巨物, 且造船劳民伤财,九凌城这点家底根本不够消耗, 还是要扶持封家, 积蓄力量。 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意图争夺天下的封恺和他宁非在南郡陆氏的问题上具有共同利益。 封家不是世家, 对世家玩的那套等级制深恶痛绝,上位后必然不容得陆涛在头上作威作福。以他对封家人的了解, 封大都护和暮野兄都不是会妥协的人, 让他们像业朝皇帝那样窝窝囊囊做王八,暮野兄不可能答应。 很好。 不管借谁之手,只要能达到目的, 一切好说。 “所以暮野兄问我要船,并非只为盐场,怕是想要做那个猎兽之人?” 宁非轻笑,目光略带审视。 “编练水师可不是件简单的事,造船投入巨大,耗时极长,不是一两月就能完工的。” “而且就算有了船,没有船手和把头一样不行。海战与陆战更需要技术性,不是有力气敢拼命就行的,不动船不善水,出海那就是根活靶子。” “真要形成规模战力,最少也要十年,暮野兄可等得?” 听他这样问,封恺面色不变,轻轻点头。 “不等便永远不得。” “若是不能根除,百年后世道还会轮过原点,与如今天下人被世家欺凌并无二致。” “世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依旧能吸血世人百年,可见生命力之顽强。稍有生机即可起复,陆家便是其中翘楚。” “何况。” 说到这里,男人停顿了一下,声音和缓了许多。 “便是为了你,也得走到底。” “除非陆家废陆时己而就你,你若入主陆氏一族,我与南郡或可谈。” “可是非弟,你觉得此事可能成真?” 成真? 必然是不能的。 放弃陆时己就他?亏暮野兄想得出来啊! 宁非暗暗失笑。 陆时己还是陆氏精心培养出的继承人,脑中灌满了世家大族的生存干货,最能维护陆家的利益,能带领家族绵延繁盛,原身一个一早就被放弃的弃子如何能比? 陆涛恨不能他死得不能再死,如何还会弃养在身边的亲儿子而就他?凭他宁非破破烂烂的身体吗? “不可能的暮野兄。” 宁非哈哈一笑。 “你想多了,陆家如何能让我入主?不可能。” 见他否认,封恺微微一笑,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他的非……还是不了解世家的本性。 无耻贪婪,毫无下限和风骨,这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鬼物。 为了能够维系奢华糜烂的生活,为了世家谱系上的顺位,什么事都做得出。 因为他们有信心,不管是怎样的人,只要享受过那种人上之人的繁荣,就会再也割舍不下,与他们一道沉沦。 少年英才陆时己? 不重要。 若有人能给与更大的利益,陆时己又算什么,不过随时可抛弃的棋子罢了。 但这些肮脏事却没必要跟宁非说,他不知道最好,免得污了眼。 封恺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聊起了造船的事。 正说着,船已经走到了白鹭口附近。 封恺举起望远镜,视野中已经能看到乌知河口。河口的浅滩上,一排排身穿皮甲的胡骑骑马列队,挽起的长弓正对逆帆船行驶的方向,一旦船入河口,即刻射杀。 “他们列阵了。” 封恺将望远镜递给宁非。 “红叶林的消息传到了白鹭口,对方已经有所准备。” 宁非看了看河滩的情况,微微摇头。 “落潮期水位太浅了,现在进去怕是要降速或是搁浅。” “我们的帆手和把头都没有护具,只能趁着涨潮冲冲看了。” 说着,他转回头,对林卡大叔又重复了一遍。见林卡不明所以,便随后递了望远镜过去,并简单说明了情况。 林卡半信半疑,举着望远镜朝宁矩子指引的方向望了望,瞳孔瞬间剧震。 “这……这是……” 他取下望远镜,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中看了又看,实在搞不明白为啥这玩意能看那么远的地方! 但不可否认的是,望远镜的确是航海中的利器!有了这玩意在手,把头就可以看到更远海面的情况,也可以提前确认战情,预先做好战斗准备。 要是以后都能带着这个宝贝出海…… “先别琢磨那个了,该有的都会有。” 似乎还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宁非笑着给了个承诺。 “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冲过西胡人的战阵。” “我的意思是借助涨潮,看看能不能借着潮水的力量行船,林卡大叔你有什么想法?” 听他问起这个,中年把头立刻收敛了思路。 他想了想,然后点头。 “我觉得,可行。” “但是,潮涌,要,等晚上,我怕他们,会用火攻。” 听他这样说,宁矩子哈哈一笑。 “火攻就火攻,西胡要是真想用,白天晚上都一样。只要我们跑得快,火箭也追不上的。” 再说用火,他也有啊。 他可是准备了一些火药罐子压箱底,可以先发制人。 只要能给西胡造成混乱,拖延对方的反应时间,船就有可能乘着大潮的涌流平安通过白鹭口。 “把头,有船过来了!” 一个船手大喊道。 林卡连忙又举起了望远镜。 他现在对这个能拓展视野的宝贝用得得心应手,已经无师自通学会了调整焦距。在望远镜的帮助下,林卡清楚地看到几艘小船在海中飘飘摇摇,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驶来。 “转帆往海里走,他们船小不敢靠过来。” 林卡一手操作舵盘,一手拿着望远镜确定对方动向,一边朝船手们大喊。 “主桅杆转至酉位,大杆转戌,小杆转亥!” “把船弩架上,快!” 南石的货船都装有船弩,主要为了防备水匪。这艘中型船虽然有点旧了,但该有的还是一应俱全,船手也是轻车熟路,加好了船弩之后还顺带上了弦。 可大概是知道船弩的厉害,西胡快船并不准备靠近,而是牢牢封锁住入海口。船上的小头目挥舞手中弯刀,一列胡骑弯弓搭箭,一轮箭雨划出漂亮的抛物线,齐齐落在海面之上。 是警告,也是示威。 只要南石帆船一靠近,西胡的弓手就会发起攻击,射出一支支穿透力极强的铁头矢。 帆船不动,船阵也不肯松懈,两者保持相对距离,隔空对峙。 虽然西胡来势汹汹,但宁非却并不着急。 左右涨潮是在晚上,只要对方不急着进攻,现在都是赚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逐渐隐没入海面,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原本还算平静的大海,波浪开始加速涌动,一波推着一波,隐隐开始释放着力量。 宁非看了看天色。 “时间差不多了,准备靠向白鹭口。” “喏——” 林卡把头应了一声,而后命令船手调适船弩的角度。 西胡人的船队依旧横在河口,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想要强行通过,不但要一路撞过去,还要承受对方的羽箭攻击,只能用弩箭开路。 “这玩意能射多远?” 宁非看了看面前的船弩,问一旁的船手。 “咱们这船不算大船,只能载中型弩,能射一百五十丈。” 一百五十丈,五百米,可以啊。 宁锯子目测了一下与西胡船队的距离,蓦地露出了一抹满是恶意的笑。 “把船弩拴上这个,点火再射。” 说着,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圆形的瓦罐,估摸了一下距离,然后剪断了一段火绳。 “记得发射前再点,早了容易伤到自己。” 年轻的船手一脸懵逼,不明白为啥忽然要他挂这个。 但宁先生的话是要听的,是以虽然满肚子疑问,船手还是按照宁非的吩咐将瓦罐系上了箭头。 “把头,船弩备好了!” “所有桅杆转至辰位!” 随着林卡把头的一声大喝,大船调转船头,借着潮水的推力,迅速朝着白鹭口冲去。 “射弩!” 一声崩弦,带着火光的弩箭极速射出,朝着正中的一条西胡快船直直射去。 这是船队中的头船,船头的西胡首领知道南石船弩的厉害,也不敢硬抗,挥着弯刀呼喝手下兵丁躲避。 “趴下!趴下!他们的船弩上弦费时,等弩箭过去再还射回去!” 正说着,只见原本拴在铁弩箭上的瓦罐忽然在半空炸裂,海面上回荡着巨大的爆炸声。弩箭在爆炸冲击波的作用下改变了飞行轨道,直直越过了快船列阵的边缘,溅起巨大的水柱。 宁锯子捂脸。 擦,时间算早了。 但这一下,还是震惊了西胡船队。 领头的小首领趴在船舷边,惊恐地看着弩箭沉没的位置。海峰吹来,一阵阵刺鼻的烟气扑面,见证着刚才的一切并不是他的幻觉。 “天……天火雷?” “火雷圣巫的天火雷……南石人怎么会有?!” 小头目出身耶萨哈部,对于火雷圣巫的手段自然有所耳闻,甚至自己还曾经亲手用过那的物件。 “不会错的,就是天火雷。” 他身旁的亲信喃喃自语道。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火雷圣巫会把天火雷送给南石人,比我们用在虎吼峡的那个声音还要大……” “圣巫不是说,天神是西胡人的天神,不会保佑渎神东胡人的吗?!” 这个问题,别说是他,小头目自己也想不通。 不过他们的纠结倒是给了宁非机会。 丢人之后的宁锯子干脆让把头停船,先估算了一下潮水对船速的加成,然后又重新命人上弩装弦,捆绑火药罐。 这一次他比之前谨慎了许多,特地多预留了一点火绳。 果然,精心调整过的数据完美变现,弩箭带着火药罐一路呼啸,直直射中了小头目的船身。 “轰——”的一声巨响,快船被直接炸出了一个大洞,甲板折断,船体进水。 几个西胡船手被炸飞,在空中翻了几番直直坠海。更倒霉一些的刚好站在船体断裂处,被爆炸激起的浪花卷入海中,或是被飞落的船板砸中,生死未卜。 小头目还算幸运,事发当时他在船头,冲击波将他直接推下船,在海中浮浮沉沉了几下,幸运地抓住一块船板碎片,没有被旋涡卷走。 可接下来,他亲眼见证了有生以来最可怕的场景。 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靶子,原本就被涨潮冲击得左右摇晃的小船,一艘接着一艘被天火雷击沉。在他之后的另外三条船,每一艘都和他的结果一样,碎成两段沉入大海。 现在余下的六七艘西湖快船都怕了,犹犹豫豫地不敢靠过来,南石大船朝着白鹭口冲刺,他们反而调转船头驶到一边,根本不敢略其锋芒。 于是通向白鹭口的航路被让了出来,把头呼喝着船手调整帆向,准备借着潮水最大的时候入河。 “就剩这点儿了,一会儿快到河口的时候,你们就朝着河岸上的人群扔,不用客气。” 宁非将火药罐分给封恺和赫兰。 封恺对火药瓦罐并不陌生,被困三牙子山的时候他就见克雷用过,知道有个点火空隙期。 赫兰早就被之前的火药炸弹看傻了眼,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不太真实,手抖个不停,差点没把罐子扔在地上。 “嗨!怂货,还是我来吧!” 一旁的纳达抢过了火药罐。 他知道用法,一早就想过过干瘾。眼见着宁大师把抢手的活计给了赫兰,纳达心痒难耐。 好在怂包怕了,那就不能怪纳达大叔抢活喽! 正说了,船已经靠近了白鹭口。 乌知河的河口外宽内窄,涨潮的时候气势惊人,饶是载货满满的南石大船,也被推的左摇右晃。 潮水拍击河岸的瞬间,会冲起几米高的浪花,这短暂的几秒钟,胡人射手根本没办法看清船的位置,是船上最好的出手机会。 一旦浪花平息,大船就会在射手的射程中暴露无遗,迎接他们的将是如雨而下的铁箭! “就是现在,往人多的地方扔!” 浪声中,宁非扯着嗓子一声令下,两枚火药罐被准确投入到两侧岸边,引起巨大轰响。 岸上的西胡骑兵等了大半天,结果眼睁睁地看到南石人莫名其妙地弄沉了自家三艘快船,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从天而降的天火雷炸了一个懵。 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有天火雷?! 为什么这雷的声音这样大?! 可是很快,岸上的胡骑就没工夫琢磨这些了。 南石人的雷比他们之前见过的都要厉害太多,落点区周围连人带马,都被炸得飞了出去。雷声惊了马匹,许多战马都开始乱冲乱撞,将背上的骑士甩下踩踏,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少士卒转身想要逃离,但第二枚火药罐已经当头落下,鲜血飞溅成雨,到处都是散落的残肢和尸体,许多人都是被炸伤之后无法逃离,被惊乱的马匹踏成血泥。 当日西胡人在虎吼峡算计阳淄军的那一幕,在他们自己的身上完美复刻。这种宛若轮回一样的场景让西胡人彻底怕了,再也顾不上什么勇士的荣耀,此刻他们只想逃离河岸,远离那船杀神。 而船上的赫兰也被爆炸声召唤回神,两眼晶亮地看着纳达手中仅剩的瓦罐,几乎要放出绿光来。 “让我来……” 他“来”字还没说完,纳达就已经将最后一个火药罐扔了出去。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汹涌潮水推动的大船已经越过了白鹭口最凶险的河岸,进入到相对平缓的河谷区。 把头林卡稳稳握住舵盘,被火药罐刺激到的船手们如同打了鸡血,不用林卡提醒就自动转帆转桅,鼓起的三角帆如几只大手,交替变幻方向,在逆风逆水中竟然也航行自如,将随后追来的西湖快船远远甩在身后。 越过了两三个想要的湾滩,大船载着一群远道而来的客人在两侧高耸的山崖间穿行,向传说中的“之地”九凌城驶去。 第196章 柳铁从铁炉前抬起头, 抹了把脸上沁满的汗珠,继续沉默地挥动手中的打铁锤。 一下接着一下,铁锤重重砸上铁坯, 如同他一直沉重的心情,再也不能有片刻的轻松。 铁坊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 所有人的状态都和柳铁差不多, 沉默地挥锤,沉默地干活, 完成自己的活计之后交给下个人, 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同样的工作。 这是宁矩子还在坞堡的时候给他们新铁坊规划的“流水线”模式。 九凌湖的新铁坊采用了水力推动的碎料锤和鼓风箱, 并加大了炼铁炉的规模,一次能处理更多的原材料,出铁水的数量也比之前翻了几番。 这样一来, 节省下的人力可以更多地分配到暂时无法实现机械化的锻造环节,出品效率大大提高。 彼时,铁匠坊全员都十分满足, 言说入门至今,从未见过如此轻松快速的打铁方式。但宁矩子却并未满足。他在新铁坊转了两日, 脸色越来越阴沉, 第三天晚上便召集铁匠坊全员在议事堂开会。 大家都是一脸懵,不明白为啥换了新作坊, 矩子忽然就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宁非站在台前。 “就是重新规划一下大家的分工。” “如果每个人都只做一件事,这样不但速度快效率高, 而且产出成品的品质会更稳定。” “所以首先我们要确定一个统一的工作标准, 不能大家各自为战,这样会给后面接手的人带来麻烦。” 宁非敲了敲台前的大木板。 “标准化,一定要标准化, 每道工序标准都是一致的。我们之前给封家送去的那些陌刀,刀身硬度虽然都合格,但同一批刀,每一把硬度都有差异,想要规模化生产,这个质量可是不行。” 大家将信将疑,但矩子说得严厉,众人还是按照他的要求改正。 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因为每个匠人都是成手,有自己锻造习惯。即便某个步骤出现问题,匠人凭借经验和手感,也能在后续的步骤补救。 障碍来自身为匠人的自尊。 明明已经出师多年,明明自己都能带徒弟,明明能独自锻造一把兵器,为什么要接别人干了一半的活?! 尤其前手还是个不如自己的年轻学徒?! 这种像是在捡拾剩饭的感觉,让几个老师傅明显适应不良。 可是渐渐的,大家又发现了这样干活的好处。 每个人只做一个部分,专注力就被完成整件成品提高了不少,也更容易形成标准一致的手感。 等第一批合格的陌刀出炉,铁匠坊众人彻底服气了。 硬度,尺寸,螺纹旋口都完全一致,像是同一个人打造出来的一样,偏又比大家各干各的多造了一半还多。 而这还是刚刚磨合,手法不成熟的产量…… 自此以后,墨宗铁匠坊就开始采用流水线作业模式,大家工作简单,熟能生巧,渐渐的新铁坊的工作间内,也传出了嬉笑聊天的声音。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谁知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将轻松美好的氛围彻底击了个粉碎。 如今工坊里再也没有欢声笑语了。 矩子至今未归,铁匠坊的匠人每天进门就默默干活,把打铁锤当仇人砸,心情都有说不出的憋闷。 可仇人是谁?老天爷么? 不,是没有及时赶去救人的自己。 牛背山地动发水是天灾,可若当时在坞堡中多几个人留下,说不定就能把宁矩子给拉回来! 半大的小子,身体又不好,虽然有信说人没事,可被冲去哪里也不知道,现在又没了消息。就矩子那个小身板,想也知道这次折腾的不清,说不定要大病一场。 听说矩子被冲走了,牛婶子急吼吼地从定安城跑回来,看到已然是废墟一片的主楼就放声痛哭。等看到矩子令上的讯息,牛婶子哭是不哭了,见天地念叨矩子也不知吃没吃饭,冷没冷到,有没有地方睡。仅仅几天,人就瘦了一圈。 这其中,还属柳家爷孙最难受。 地动之后,柳老爷子是被萍花扶回来的,进城的时候人都有些迷迷糊糊,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回过神来。 据说目睹牛背山发水,老爷子受了大刺激,把矩子出事全都归结在自己身上,半路就犯了心口痛的老病。 好在他随身带药,险险被萍花救了回来。 柳铁听完萍花的讲述,从此便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没日没夜地挖土,像是跟自己较劲一样发狠,手被磨得血肉模糊也不叫疼。便是食间来送饭休息,柳铁也不与别人聊天闲谈,草草吃完就又去干活,看得人心疼。 柳老头也知道孙子在熬命,但老头一声不吭,等觉得自己身体好些了便要下地,拿起镐铲亲自挖土,被大家好说歹说劝住了。 于是柳铁干活,老头就坐在一旁当监工,但凡他稍微慢了些,老头一拐杖就打过去,呵斥他不许偷懒。 柳铁不吭声,只会更加卖力,看得周围人都担心不已。 柳家爷孙受了矩子大恩惠,若是矩子没事还好。但凡出了一丁点纰漏,这两人怕是都不想活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两天之后矩子就有了消息,让全宗上下都松了口气。 虽然不挖土了,可柳铁干活的拼命劲儿却半点没松,晚上他就去宗祠打地铺,守着矩子令看能不能得到矩子的传信。 第二日刘通便找上宗祠,言说想要造船去寻矩子回来。 “矩子之前和我一起造了一艘小船,我寻思着要是造得大些,顺着坨坨河一路过去,说不定还能找到人。” 听他这样说,柳铁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全心全力和刘通一起造鱽鱼船。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接下来的几日都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又热又干。 没有山洪水的补给,坨坨河水位急速下降,没几天就干涸了。 刘通,李铁:…… 同样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的,还有定安城中的封家人。 封恺在地动之后的山洪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定安城那边也收到了通报。 封家人开始是不信矩子令传信的,三堂妹气势汹汹杀到坞堡,吵着让墨宗把封恺交还出来。 封慷阻拦不及。 他这几天一直在坞堡挖土,地动之后也没来得及回定安城,干了几天人都有些脱力。 三堂妹闯进城的时候,他正坐在宗祠门口喘粗气,眼见着三堂妹挥舞着大锤气势汹汹,十二郎瞬间头大如斗。 “你们别着急,大哥他真的没事啊!” 十二郎挣扎着起身,想要阻拦这个火爆脾气的堂妹。 牛背山地震不是假的,就连十里外的定安城里也遭了灾。山洪把半个坞堡都冲成了泥洼地,主楼更是被淹得连堵墙都看不到。但宗祠闪光的事他是亲眼看到,矩子的消息墨宗也没有对他隐瞒。 他看到的,是真的,老大和小非哥没事。 “什么没事?!” 三堂妹见了他就掉起眼泪,一边挥舞大锤挖土,一边哭着说道。 “大哥那么厉害的人,咋能说被冲走就被冲走了?!” “话都是这群人说的,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要是他们做了手脚又怕被人发现,索性就推说有信,过两日再说人没了,咱们可怎么办?” 她一挥手,大锤带着风声差点顶上哈斯勒的脑门,吓得他一缩脖子。 “没骗人,真没骗人,十二少也看到的啊!” 胡人青年拼命喊冤,还对着封小弟不停地使眼神求助,求他就自己于大锤之下。 封慷一愣,觉得三堂妹这话说得蹊跷。 三堂妹不是心思细腻的人,这种明显的阴谋挑拨,以三堂妹的脑子可是想不出来。 难不成,在他没回去的时候,府里有人说了什么? 正想着,一旁的封惟堂兄忽然开口道。 “十二,”他一把扯住亲妹,沉声问封小弟道。 “大哥到底怎么回事?真有传信过来?你亲眼看到的?” 封慷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没错。” 他正想着要从哪开始说,一旁的三堂妹不耐烦,扔下大锤抓住他的胳膊,急不可耐地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十二哥?家里都要闹翻了,你快点跟我细细说说情况,一星半点就不要落下!” “你别急!” 十二郎对三堂妹一惯没啥耐心,甩开她的手腕。 “你先听我说。” “前两日地动,墨宗的萍花姐回来报信,说小非哥和大哥被困在坞堡了,克雷半路返回去救人。” “我听了之后就急了,跟着大家一起从九凌湖往牛背山跑,刚跑到一半,大水已经冲下了牛背山,山路也被冲断了。” “紧接着,牛背山又开始地动,大家不得不就地躲避。好容易安稳了,水却淹的坞堡进不去人。墨宗没船,大家就现做了筏子想划进去,无奈水实在太大,试了几次都被冲了出来,哈斯勒他们还差点被大水卷走。” “这不下午水小点了,大家就冲进去挖地。也是就刚才,一个时辰之前吧,天上忽然开始闪光,墨宗的人都说是宗祠的方向。” 说到这里,封慷顿了顿,目光奇特。 “就是那种五颜六色的光,远远看就像仙法一样!” “我也跟着来了墨宗的宗祠,宗祠就在这儿,你们都看到了,人家可是半点都没拦着我,我是亲眼看到了小非哥留下的讯息。” “小非哥说他和老大还有克雷都被大水冲走了,是顺着坨坨河走的,但是冲到哪里不知道,三个人都平安无事。” “小非哥还说他会找机会回来,要大家好好干活,认真种田。” “看完大家都哭了,谢老说这是关系到我们家,原本是想让我回去通报,但我实在没力气了,所以就派了哈斯勒过去,没见到你们竟然找过来了!” “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你们真的不要冤枉了墨宗。” “大哥现在和小非哥一起,肯定不会有事的。” 第197章 听他这样说, 三堂妹当场嚎啕大哭。 她这一路担惊受怕,就担心大堂哥真像三堂婶说的那样,是被人西海人给算计了, 脑子里的场景要多吓人就有多吓人。 虽然她也觉得那个光风霁月的宁小先生不像坏人,可三堂婶说胡人牲性, 商人又唯利是图, 什么肮脏事都做的出来的! 现在听到十二哥说大堂哥没事,三堂妹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太好了。 太好了! 不是骗人, 十二哥也亲眼所见! 十二哥是大堂哥的亲弟弟, 他总不会说假话的, 那也就是说……大哥真的是被冲走了,还可能好好的活着?! 想到这里,三堂妹手一松, 大锤“呯”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差点砸到体力透支的封小弟。 最后还是封惟拉了他一把,才让他幸免遇难。十二郎愤怒地瞪了一眼三堂妹, 到底还记得对方是个女儿家,没有翻脸骂人。 恩, 不对啊, 三丫头怎么来墨宗坞堡了? “她是自己偷着跟上来的。”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封惟压低了声音答道。 “这两天因为地动的事, 府里人来人往有点乱,那个胡人小子来送信的时候大伯还特地把他叫进了书房。” “之后大伯就去跟老太太请安, 说大哥跟宁小先生遇到了山洪, 被冲到不知名的地方,但所幸人没事,请老太太放心。” “府里的后院塌了几间房子, 为了安全家里的女眷就都暂时住在老太太那,大伯说这话的时候几位婶子和姐妹也在,三堂婶当时说话酸溜溜的,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西海商人害了大哥。” “之前老太太不是想把二丫头许给宁小先生么,后来被三婶撂了脸子,所幸也就不再提这事了。没想到三婶之后就记了仇,每每说到西海就没有个好话。” 说到这里,封惟顿了顿,脸色略有些和缓。 “但是十二郎,这事其实也怨不得我们。” “地动之后本就人心惶惶,你和大哥又都没回城,墨宗派人上门倒是通了消息,但这事若不是你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什么五色神光,这也太玄了。” “我和几个兄弟心里不踏实,秉明了大伯之后,才知道你来了牛背山。本来就我们几个过来的,一路心慌急着赶路,结果这丫头也不知什么时候跟上,只能把她也带过来了。” 说着,他环视了一下四周。 “原来西海便是墨宗,那位宁小先生怕是墨宗矩子了吧。” 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没什么用处,索性来的都是关系亲厚的兄弟,既然老爹告诉他们墨宗的事,想必也是对他们放心的。 十二郎点了点头。 “是的。小非哥是老大的好朋友,老大经常会过来做客。” “小非哥?” 封惟挑眉。 “宁小先生的真名,是叫宁非啊。” “那之前你们带回来的水泥、火炕和横刀……” “对的,都是小非哥造的,小非哥特别聪明,什么都会。” 听他这样回答,封惟立刻肃然起敬,态度越发谦卑。 只可惜那位宁矩子目前不知身处何地,不然定然要好好结交一番,这样心思奇巧才气冲天手段的“好朋友”,他封惟也想要! “那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办?” 封惟问封慷。 “大伯的意思是让我们尽快找到你,然后让你决定看看要不要和墨宗合作。” “合作,当然要合作!” 封慷连连点头。 “我们和墨宗现在拴在一根绳子上,自然是要力气使在一起,不然老大回来会揍人。” 他似乎是联想到被大哥操练的惊悚场面,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堂哥,既然小非哥传来讯息,甭管用什么方法吧,他应该会把大哥带回来。” “这次地动挺大,估计有些人要浑水摸鱼,咱们还是先守好关。现在这边要分人手回来清理坞堡,九菱湖的守卫就单薄了些。你若是能拨出一些人过来帮忙,那就更好了。” 听他要人,封惟直接点头。 “这个简单,石沱坡那里有不少人手,我调一些过来帮你。” “你这边若是有消息,一定马上回城告诉我们,家里人都担心着呢。” 十二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堂哥的叮嘱了。他蓦地想起了什么,忽然扭头看向三堂妹。 “你,不许回去跟后宅的那些婶子姐妹们乱说!小非哥和墨宗的事是个秘密,尤其三堂婶,你可不能给我叨叨出去!” 三堂妹可不怕她十二哥,直接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哼!我向你那么大嘴巴吗?什么都说?” “若不是那个小子说得太玄乎,我才不会被她套进去呢!” “啥?” 十二郎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 “你说二姐要嫁去南郡?真是陆家?” “啊,是啊。” 三堂妹点了点头。 “你这么久没回家,二姐的大事你都不知道。” “是陆家没错,而且不是之前的分家,这次可是陆家的本家,陆时己的堂兄哦!” 三堂妹一说起八卦就眉飞色舞。 “三婶都快乐疯了,见天在家里炫耀女婿,逢人就说二姐是托了她娘家的福气,不然哪里能嫁到岐江城的陆府?!虽然这次定的不是陆时己,不过因为他们家也没有别的儿子,二姐嫁的这个算是主家离嫡支最近的一位了!” 听她这样说,她亲哥封惟忽然耻笑一声。 “三婶也真是脸大,还什么托了她娘家,根本就是南郡来人求娶我们家的女孩,一早就送上了男方的八字庚帖,打定主意要和我们联姻,你们姐妹几个谁去人家都要。” “陆家是冲着边军,冲着雍熙关,冲着我们封家,和她王氏有啥关系?” 说到这里,封惟顿了顿,看了一眼胞妹。 “原本适龄的有你和二丫头两个。结果咱们爹娘脑子清醒,才不想你嫁去那些全是破规矩的地方,风光的皮子下不定藏着多少肮脏事,爹想都没想就直接把这事给回绝了。” “倒是三婶忙不迭地应下。她怕咱们家反悔,还偷偷送了二丫头的庚帖给人家,连老太太都不知道。” “这事旁的婶子劝过,都被她给骂回去了。二丫头要嫁去南郡,三婶的心一早就不在定安城,这几日正琢磨着怎么多从老太太那掏些好玩意做陪嫁。你平日离她远些,可莫被她拿着当枪使。” 一番话听得两个小的目瞪口呆,半响都说不出话。 “那……那家里就不能回绝吗?” 封小弟抓了抓头。 “家里不同意,三婶闹也没用吧?人家不是要封家的女儿,又不是非二姐不可?” 一听他说起这个,封惟的脸就更冷了。 “你三婶啥样的性子你不知道吗?大伯不同意,三婶就披麻戴孝,捧着三叔的牌位跪哭,闹得家里鸡飞狗跳。老太太受不了折腾,索性不管由着她。” “再说陆家握着南江水道,万一真撕破脸咱们就要断盐,直接拒绝是不行的,世家要脸,咱们也不能给自己再多树敌。” “所以只能这样了,” 封堂哥和三堂妹走后,日子很快过了大半月,封恺和宁非还是没有消息。 悲观的情绪开始在九菱湖满眼,十二郎也受到了影响,一天过得比一天焦躁。 他总想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家里派出去不少探子沿着沱沱河谷寻找。可这河在洪水退去之后不久便干涸,再往前走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荒地,几百里无水无人烟,马踏进去就陷住蹄子,根本没办法再前前进。 三堂妹如今不时就来找十二哥,对牛背山乃至九菱湖都不陌生。 虽然崭新而又奇特的城市让她震惊莫名,但她最关系的还是大堂哥的消息,总忍不住过来探探消息。 然而日复一日,矩子令不再有任何消息,大哥和小非哥依旧音信皆无。 两兄妹等得焦躁,也无心干别的,索性约着一起沿着乌知河骑马。 跑了一阵,憋闷的情绪也消散了一些,三堂妹放慢马速,沿着岸边慢慢溜达。 今天的天气不错,艳阳高照,河上微微起风。 马跑起来的时候,扑面而来的风中还带着水汽,吹得人十分舒服。 三堂妹叹了口气。 “你说大哥他们要是被冲进乌知河就好了,咱们还能找船沿河去救他们。偏偏是那条沱沱河,四五天就干了水,晦气。” “十二哥,这乌知河是通到哪里的啊?” 听她这样问,封小弟就想起了大哥书房里那张小非哥画的地图。 他摸了摸下巴,有点不确定地道。 “应该是入海吧……乌知河的东边好像是海。” 这话一下子把三堂妹说得眼前一亮。 “入海?入海好啊!” “我娘说河都是入海的,沱沱河也是河,要是和乌知河入了一条海,那咱们不久能去找人了吗?” “傻蛋,海和海可不一样。” 十二郎对三堂妹的天马行空嗤之以鼻。 “沱沱河是朝西边流的,乌知河一路向东,根本就是两个方向,怎么可能流到一条海里?” “何况坨坨河里根本就没有水,上哪儿入海去啊!” 三堂妹不服气,但也知道自己闹了笑话,气哼哼又打马往前跑,把瞧不起人的十二哥远远甩在后面。 跑了一阵,她骑马上了一处高坡,只见眼前河面宽阔,水流平稳,视野的天际线格外清晰。 等等。 那是什么? 三堂妹眯起了眼睛。 只见原本还只有白云的远方,忽然飘飘摇摇出现了一艘奇怪的船。 这船在江上忽左忽右,竟然也行驶得十分迅速,眼看着就快要到三堂妹的附近。 船? 乌知河上真有船? 以前怎么没听人说过呢? 而且这船的模样和她常见的完全不同,倒是有几分像胡人。 难道是胡人来了? 想也想不明白,船却在迅速靠近当中。 三堂妹下意识地举起了大锤。 万一真是胡人,那就…… 吃她一记巨灵锤吧! 第198章 这可真是一艘奇怪的船。 握着大锤的三堂妹极目远眺, 首先注意到的自然是船上那尖尖的白帆。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帆,既不方正也没有帆骨,还左摇右转的扭来扭去, 看着有说不出的别扭。 “你看什么呢?怎么停下了?” 十二郎骑着小红马“哒哒哒”地跑过来,看着一脸紧张的堂妹, 好奇地问道。 三堂妹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帆船。 “看到了么十二哥, 有船过来了。” 船? 十二郎一惊。 乌知河上水流湍急,风大浪高, 小船基本无法通航。中游河段两侧都是悬崖峭壁, 没有适合休整的码头和浅滩, 需要船手一刻不停逆水划桨。 这个体力强度,一般人是做不到的。若是想要几班桨手轮流,那边要加大船只负载, 需要的人手又要增多,加重行船负担。 是以白鹭口虽然被胡人把持,但这半年多也没有胡人顺着乌知河摸上来, 两边一直相安无事。 今天是怎么了?这船是怎么上来的?! “不行,咱们得赶紧去码头报信。” 十二郎扯了扯三堂妹。 “别傻站着了!万一真是胡人打过来, 你那两个大锤顶什么用?!还是早通知边军做准备吧!” 于是两人挥鞭打马, 一路朝着乌知河码头飞奔。 马走的终究是比船快,等十二郎带着三堂妹赶到码头的时候, 远处的奇怪帆船才刚刚露出一个桅顶。 “不好了!有船上来了!” 来不及下马,十二郎扯开嗓子, 朝码头上巡视的兵丁大吼道。 “你们什长呢?快点把他叫过来, 准备迎战!” 此话一出,全场皆惊。 但被派驻到码头的都是边军中训练有素的精兵,闻言也不慌乱, 由一人去找什长报信,余下迅速进入到沿岸修筑的水泥工事中,弯弓搭箭做好战斗准备。 十二郎和三堂妹也加入其中。 两人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一路在军伍家族摸爬滚打,即便三堂妹是个姑娘,对于打仗也是半点不怵头。 她还有心情纠正十二哥的站位。 “你那弓箭射程比大锤远,你得站得高一点,不然碍到我的手弩了。” 边军集结也就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远处的怪帆船却已经靠近到露出了全貌。 这真是一艘胡船,两头尖尖,狭长的船体吃水很深,船头还雕刻着胡人特有的天神像柱,两根狼尾高高飘扬。 “准备——” 站在码头下的什长长呼一声。 “弓营列阵,听我号令。若胡人意图不轨,立刻格杀勿论!” “喏!” 岸上兵丁齐齐应答。 弓营一早就将守备岸防的床弩上箭拧弦,箭尖直直对准胡船行驶的方向。随着船越来越靠近,众人的神情也越发肃穆凝重。 是大船,比之前他们见过的西胡快船要大很多。三根桅杆上都挂着三角帆,船头还有大型弩箭。船是逆水逆风上来的,却奇特地看不到船桨,也不知道这船是靠什么行进。不过因为大船的吃水线非常深,行船速度也不很快,恐怕船上的胡人不会少。 白鹭口的胡骑,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吗? “哎?” 三堂妹忽然大叫一声,放下了手中的弩箭。 十二郎被她吓得一哆嗦,怒目相向。 “作甚大惊小怪?!” “不对啊,”三堂妹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十二哥,微微眯起眼睛,貌似自言自语。 “站在船头的那个,怎么看都很像大堂哥啊。” 啊? 封小弟一下子跳了起来。 “哪里哪里?我哥在哪儿呢?” “就那个,”三堂妹用大锤指了指正逐渐靠过来的大船。 “黑衣服的那个,腰里还有佩刀,是不是很像大堂哥?” 封小弟屏气凝神,顺着大锤的方向看过去,然后乐得一蹦三尺高。 “是我哥!是我亲哥!老大回来了哈哈!” 说着,他就要朝下面的码头喊话,让什长撤掉弓箭营,却被三堂妹一把拉住。 “十二哥你别轻举妄动啊!万一大堂哥被胡人挟持……” “怎么可能!” 十二郎气得用鼻子喷气。 “我大哥是那么怂的人么?” “看到没,我哥旁边还有小非哥呢,小非哥还跟船上的人说了什么,指的就是码头的方向,这是他们回家了。” “你闪开点别挡路,我要去接我哥和小非哥下船!” 说着,他就一溜烟跑出了掩体,朝着码头飞奔而去。 逆帆船上。 已经能看到乌知河码头,宁非一直吊着的心终于落回到肚子里。 冲进白鹭口后,虽然逆帆船迅速甩开了西胡人的快船,但这一路却并未一帆风顺。 乌知河上的风很大,要保持船速就要不停调整风向。而河谷两侧都是高耸的岩壁,稍不留神就会撞上岸边,若是熟悉的航路还好,可以凭借经验做出预判。偏偏乌知河是条几乎没有通航记录的“野河”,每一次转帆都要船头的准确决断,尤其是在黑夜的时候,必须打起十万分小心,不能有丝毫松懈。 望远镜起了重要作用。宁非看白天,林卡看晚上,两人交替控船2日,乌知河码头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到了,终于快到了。” 赫兰欢呼,转头看向宁非。 “这便是你说的九凌城?噢?他们为啥用床弩对着咱?别不是走错路了?” 错是不会错的,他的城,他亲手规划的码头,怎样都不会认错。 “你的地方真气派。” 看着比南石码头还要大好几倍的九凌湖港,赫兰的眼中露出羡慕的光。 这地方选的真好,水深足够停泊大船,码头也建的齐整。还有这地上铺的都是什么呀?平平整整的,连条缝隙都看不到,恁地气派! 宁矩子走到船头,正看到十二郎像只欢快的狍子,蹦着蹦着上了码头。也不知道他跟那个领头军将说了什么,弓箭阵很快就撤的干干净净,细心的边军还给大船指引停泊位。 “大哥——小非哥——你们回来啦!” 十二郎兴奋地大喊,旁边一位手拎大锤的少女也冲了出来,笑着和他一起蹦跳。 “那是谁啊?” 宁非不认识三堂妹,好奇地问道。 “是我堂叔的女儿。” 封恺却是皱了皱眉。 他倒不是对三堂妹有什么看法,而是没想到墨宗和九凌湖的事三堂妹也知道。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难不成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听说矩子回来了,整个墨宗瞬间欢腾。消息像是一阵风,迅速席卷了九凌城的每一个角落,就连一直躺在床上病恹恹的柳老头,都一骨碌翻身坐起,踉踉跄跄要去迎接宁矩子归家。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牛婶子嘴咧得大大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她抹了把脸,两只手掐在腰间,一边在食间转圈一边嘀嘀咕咕。 “哼,走了这么久,肯定吃不好睡不香,也不知瘦了多少!可得好好补一补。” “阿葵,让猪场那边送两头肥猪过来,越肥越好,我要开油给矩子炸猪油丸子!” 小帮工应了一声,撒腿就朝着猪场跑,迎面正遇上脚步匆匆的萍花。 萍花如今不仅管着织布坊,她同时还是养猪场的管事,墨宗在牛背山损失了不少成猪,食间要肉都要和她要肉牌。 萍花急着去码头,被小帮工叫住的时候还一脸不悦,当听说是牛婶子要给矩子进补,瘦削沉默的小娘子直接摸了五块肉牌,交到阿葵手中。 “两头如何能够,先取五头罢,不够再来寻我要。” 说完,她看也不看一脸呆滞的小帮工,脚步匆匆朝着码头奔去。 一路上,人流越来越大,鱼山、谢增、秋婆婆、木东来、哈斯勒……各班各坊,所有收到消息的墨宗弟子都放下了手边的工作,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去码头。 要说最惨的还是刘通和柳铁。收到消息的时候,两人正在乌知河上试船。结果传信的人骑马急匆匆地走了,只剩他们在水里飘,两人只要拼命划桨回城。 越靠近码头,就越能听到人群的欢呼声。大家都兴奋地看着靠港的大船,看着站在船头,正指挥着船手收帆的少年矩子。 他们主心骨终于回来了! 就算经历了地动、洪水,被冲到不知名的地界,但这些灾难都无法击倒他们墨宗的矩子!看看,宁矩子不但从容返程,还带了一艘胡人的大船过来,这是何等强悍的事! 他们的矩子,无所不能! 人群逐渐趋于狂热。而当看到一群群牛羊被从船上赶下来的时候,码头的气氛直接被点燃了。 “矩子!矩子!矩子!” 有人兴奋地高喊,有人下跪哭泣,更有很多人想要挤到船前,和久违的矩子说句贴心话。 太久了,真是太久了!这一个多月心惊胆战,茫然颓废的日子,他们是真的过够了! 以前没过有盼头的日子倒也不觉得,反正也一天一天挨到头总能解脱。可真尝过了希望的味道,一旦失去,就会感觉到双倍的痛苦,陷入痛苦的深渊! 现在好了,矩子回来了,他们的日子又有盼头了! 第199章 “业朝人可真热情啊!” 纳达看着下方激动的人群, 喜滋滋地说道。 “我们天匠人在西胡,是从来不被当回事的,随便来个那丁(小队长)都能叱骂我们, 随意差遣,不听话就要吃鞭子。” “这里对匠人可真是尊敬啊。” “你可别想了吧!” 赫兰嗤笑。 “这哪是欢迎咱们, 这明明是欢迎人家宁先生回家, 咱们只是捎。” “那也不一样。” 纳达正色道。 “宁先生是大匠师,论能耐纳达是比不了, 但大家的身份没啥两样, 尊重大匠师就是尊重匠人, 有本事的人会受到优待,这可是纳达梦想的地方!” 赫兰不太了解纳达为啥激动。在他看来,天匠人都是一群倔种, 守着祖上的规矩死不撒手,还时不时以身殉炉为荣耀。 不过纳达……是第一个离开胡部的天匠人,人还没下船, 就对着地方赞不绝口,难不成真看出了什么门道? “哦, 那你可要好好学习业朝话了。” 赫兰小声嘟囔。 “不然人家说什么你都不懂, 你凭啥留在这儿?” “学就学,怕什么!” 纳达一拍大腿。 “别瞧不起天匠人, 我一定能在这里站稳脚跟,你就等着看吧!” 两人斗嘴的时候, 船上的牛羊和货物已经卸得差不多, 船手们也开始鱼贯下船。 宁非一早就站在码头上,和大家见过礼,叙过旧之后, 就一直忙于处理从东胡三部带回来的货物。 粉红色的宝盐,大批牛羊,还有十几包羊毛样品。 盐送到牛婶子主理的大食间,牛羊交给萍花负责的养殖场,羊毛样品则是被直接拉去了织布坊的仓库,把对接的萍花忙得脚打后脑勺。 可即便是这样,少女的脸上也罕见挂上了笑容。今天不止一个人听她哼着小曲,曲调悠扬,隐约带着胡风。 “矩子回来了,阿姊是真的高兴,从没见过她这样。” 哈斯勒正感慨着,只见几个小少年忽然挤到他面前,为首一个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哈大哥,我们老大咋没回来,是出了啥事吗?” 哈斯勒一愣,这才想起这几个小少年说的“老大”,就是以前一直跟在矩子身边的小孩克雷。 他想了想。 “克雷找到家人了,他的家就在这次矩子漂过去的地方。” “那边和咱们隔着很多大山,要从海上走才能到达。克雷现在和他爷爷在一起住,在他自己的家乡生活,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了。” “啊?!” 几个小少年脸露失望,但又觉得老大能找到亲人是件好事,讷讷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接。 听哈大哥的意思,老大的家很远很远,还要经过大海,那岂不是回去就很难再回来? 半大的小子,对于离别已经有了概念,更别说哈斯勒话里带着“一时半刻”,那就是基本不可能的意思。 但他们还是不死心,于是小声追问道。 “可是矩子哥哥不是回来了么?那说明还是可以走船的吧……要是我们将来也学着开大船,是不是就能过去看老大了?” 刚才那些船手开船,他们可是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么大的一个木头船竟然不用划水就能自己动,可是恁地神奇地玩意! 更别说还能去大海……大海据说是比九凌湖,比乌知河还要大的大水泡,里面什么都有,可厉害了! 真想去看看! “应该……行吧。” 听他们这样问,哈斯勒迟疑地抓了抓后脑勺。 “刚才听矩子说要建船厂和船手学堂,将来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大船,最出色的船手可以上大帆船,在大海运货做生意。” “不过是要最出色的船手才可以,做船手要学很多东西,考试不通过,在学房调皮捣蛋,那是没有机会的。” 听他这样说,几个小孩顿时后背一紧。 他们都属于在学房调皮捣蛋,成绩垫底的渣渣,一听说学不好不能开大船,小少年们都有点慌。 做船手太神气了!尤其是那个掌舵的,一声令下几杆大桅帆齐齐收起,就跟指挥战阵的将军一样。 他们这辈子是没机会做将军了,但把头还是可以努力一下,为了大哥,为了大船,为了大海,拼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些他们以为“神气风光、见多识广”的东胡船手们,如今正被九凌湖的一切冲击得步子都迈不动了,完全没有了之前面对大风浪的淡定。 比如赫兰,这位白克族的少族长,瀚海湖上的鹄鹰,一下船就有点眼晕。 在船上的时候他还没注意,真走下来,才发现宁先生这地方的路都整齐得吓人啊! 停泊大船的码头并不是木头造的,而是灰色的岩石,偏又割得整整齐齐,连个接头的缝隙都看不到,也跟他们东胡三部的完全不一样。 这这这……这地咋平整得连个坑都没有,牛羊的蹄子踏上去也没有半点尘土,这路是抹了油吗?! 光码头也就算了,码头毕竟是门面,装点得气派点也不算过分。 可再往里面走,赫兰才发现自己真心想多了。 原来城里所有的路都是用了同样的石料,平整光滑不说,上面还镶嵌了许多小石头做装饰,也不知道石匠花了多少工夫。 宁先生之前说自己是个商人,赫兰就以为他只是个行脚的,靠着一只小船贩运货物。 可现在一看,这他娘的哪里是个小户,这分明就是一城之主,而且还是个极其富庶的城主! 他赫兰也算是去过一些胡部大城。作为王庭的西莫知海,说起来也算是草原第一大繁华之地,可也只有王宫前才有一条石板路,像这样把整块石头铺的满城都是,就算是王庭也做不到! 这就是业朝的富庶吗? “业朝也不都这样。” 一旁的林卡忽然说道。 “我以前跟船跑海的时候来过业朝,最富庶繁华的莫过于南郡岐江城,也没有九凌湖这样的路。” 赫兰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说出来也没啥,反正他说的是阿米莱语,周围的业朝人没多少能听懂的,出丑了也没人知道。 话匣子打开,他索性接着问道。 “林卡大哥,那你跟我说说,最繁华的岐江城啥样?” 林卡看了他一眼。 “业朝人的船很大,比南石的还要大一圈,是可以入海的大船。” “他们守着南江和青江两个河口,出入的船只都要交路费,城里到处都是客栈和货仓,商人很多,很繁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视线在远处一片片的农田停驻。 那里没有人,一架架水龙车正缓缓运转,乌知河水被源源不断导入灌溉渠,田地里的秧苗长得异常粗壮,眼见着会是个丰收的年景。 “岐江城里没有那么多地,那里的人心高气傲,看不起外来的船客。” “噢,”赫兰眨了眨眼,正要说什么,却见眼前风景转换,宁先生带着他们走上了一条高坡。 “这里是我们港口的宿舍区。” 站在一个大门前,宁矩子笑着给远道而来的客人解释道。 “原本是应该招待各位去住客栈的,结果我们的港口没有开埠,日常也没有外人进来,客栈什么的还没动工。” “好在给码头工建造的宿舍已经完工了,房子都是新的,还没有住人,正好安置大家,别嫌弃房子简陋啊。” 虽然不知道“宿舍”是个什么玩意,但众人都连忙齐声道谢。 跑船的人一年有大半在水上漂,船板都不知道睡了多少回,能有个毡房住就很满足了。 谁知真进了院子,众人差点吓得眼珠子都瞪出眼眶。 只见眼前整齐地立着一趟二层小房,楼梯在侧面,由一个镶嵌着铁栏杆的平台连通,隔几米就开了一扇门,门边还有两扇木窗,窗板都是关着的。 “这……这真给我们住?” 一个年轻船手结结巴巴地问道。 他说的是阿米莱语,宁非听不懂,便转头问赫兰和林卡。 “是有什么要求吗?” “不……不是。” 赫兰咽了口口水,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没见识。 “他……他就是问,我们怎么住?” “噢。” 宁非点了点头。 “宿舍的设计是八人间,其实就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供在码头工作的人临时休息。” “这一排房子你们都可以虽然使用,几个人住都没关系,大家可以自行分配组合,等下我让人送钥匙和名卡过来。” “城里的食间会提供一日三餐,分别是在卯时、午时和酉时,凭借名卡领取。” “这些日子辛苦各位,九凌城有许多新鲜玩意,大家可以随意逛逛。等休养好了,封公子还会请大家去定安城玩。” 安排好了要点,宁非就把招待工作交给哈斯勒。 有了之前农科班的经验,哈斯勒对于领队一职已然驾轻就熟,很快就把逆帆船上的东胡客人安置到宿舍。 说是宿舍,其实是两个四人房共用一个卫生间,哈斯勒还详细介绍了一下马桶的用法,听得众人啧啧称奇。 “那大家就先整理一下,等会到了饭点我再过来,带着大家去食间认认门。” 哈斯勒的土仑语说的僵硬古怪,还带着奇特的边城口音,显然已经生疏很久了。 好在大家还都能听得懂,笑着谢过他,便把人送出了院门。 站在院中,赫兰长长舒了一口气,打量着眼前整齐的二层小楼,满脸都是感慨。 “娘的,宁小先生太客气了,住这房子还嫌弃?” 说着,他走到窗前,随手拉开窗板,准备给自己和林卡住的房间通个凉风。 房子里的林卡被骤然亮起的光线刺得眼痛,本能地用手臂格挡了一下。 等再睁开眼,他就看见窗前的赫兰一脸呆相,嘴巴张得能塞下自己的拳头,愕然地盯着自己。 “你怎么了?” 林卡大叔皱眉。 虽然赫兰是少族长,但林卡大叔也很瞧不上他这毛毛躁躁的性子。 做把头最重要的就是稳,总一惊一乍的能开好船么?! “不是……” 赫兰的声音虚无缥缈。 “林卡大哥,你……你没看到……?” 他定了定神,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 “这窗板……里面还有一层啊!亮晶晶的……这是啥玩意?!” 第200章 “你在说什么?” 林卡皱眉。 他从炕上起身, 眯着眼盯着赫兰的位置看了一会儿,很快也变了脸色。 “这是……” “是吧是吧!” 赫兰一脸激动。 “这窗子里面还嵌着一层的,亮晶晶的, 好像从里面可以推开!” 说着,他还伸手摸了一下。 “呦, 凉的。” 林卡大叔也凑过去, 盯着玻璃窗仔细瞧了好半天。 “这玩意……倒是有点像琉璃啊……” “啊?” 赫兰一愣。 “就是你以前说起过的那种很贵的宝石?一小块就能换好多头羊的?” 林卡摸了摸颊边的络腮胡,一边点头一边若有所思。 “很像, 但是也不完全一样。” “南郡那边有个大埠名叫螺东, 从海上来的船都要经螺东进南江古水道。我在那边跟船的时候经常能看到红毛番商, 他们就喜欢卖各种琉璃做的玩意。” “不过虽然五颜六色的,里面却十分浑浊,没有这种清透。” “宁先生造琉璃的手段鬼神莫测, 这怕也是他的手笔了” “噢。” 赫兰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宝石啊。” 害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是人造出来的就好,反正宁先生肯定是比那些红毛番夷要聪明许多,造出来的琉璃清透纯净也没什么还奇怪的。 要真是天然宝石镶在窗子上, 那他……可不敢碰窗板了,万一坏了他可赔不起。 “宁先生可真是厉害啊。” 赫兰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能造出这样清透的琉璃, 还镶嵌在窗框上, 这样一来,不用开窗也能看到外面了。” “这样是在咱们东胡, 克腾山的风再大也不怕,关上窗太阳光也一样能照进屋子, 可是亮堂呢!” 听他这样感叹, 林卡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摇了摇头,“不止。” 精干的中年汉子推开玻璃窗,然后轻轻抚摸着平整光滑的玻璃。 “用在这里都是小意思, 宁先生造的那架望远镜才是真的厉害!” 林卡是从宁非的口中得知“望远镜”这个名字的,他觉得这名字起得太好了,拿着两个镜筒的确看到非常远的地方。 有了望远镜,船把头的视野会极大拓展,不但能及早发现海面上的突发状况,还能识别船只避免相撞。 这东西简直就是走船利器,只要用过就再也放不下来。 把望远镜还给宁小先生的时候,林卡有一万分的舍不得,恨不能时时刻刻都将这宝贝带在身上,再也不分开。 可他也知道这东西极珍贵。 别的不说,单就那几片清透如冰的琉璃,真要放在货市上怕不要卖出个天价,可不是他这等普通船手能受用得起的。 只是道理都懂,每每一想到还是遗憾万分,他的怅然引发赫兰的好奇,在船上的时候他负责调整桅帆,倒是见过宁非和林卡握着圆铁筒,却并不知道那东西是用来干啥的。 等林卡和他细细描述了望远镜的用法,瀚海湖大把头·赫兰懊恼得一拍大腿。 “哎呀老哥!你咋不早说哩!” 娘的!早知道有这神奇的玩意,谁还玩什么三角帆?!肯定是把着舵盘不撒手啊!一想到这一路的瘾头都给别人过了,赫兰就气得想能啃自己两口。 做把头不好吗?为啥非要想不开去当船手?真是白白浪费了好机会! 也不知道最近宁小先生还出不出海,也让他开开眼也好啊! 懊恼了半天,到底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于是转而说起了正事。 “林卡大哥。” 赫兰抹了把脸。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么?” 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林卡是东胡三部最厉害的把头之一,曾经跟着中原商队走了十年海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当初要不是不愿意与主家签卖身约,他也不会窝在南石城。 这次林卡主动要求来九凌城,其实三部族里也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 有人害怕林卡带走三部族的造船术,有人质疑宁先生是想借此将人收为己用,更有人担心林卡振臂一呼,一群有本事的年轻船手就跟着他出走,让三部族实力受损。 可在晶莹的宝盐面前,这些质疑声始终都是蚊鸣,大部分的三部族人对宁先生感激涕零,也不觉得能造逆帆船的人有啥必要诓他们的造船术。 至于林卡把头,人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除了他婆娘谁能管得着? 可是林卡没讨婆娘啊!孑然一身的男人,想出海去踏浪有啥不对嘛! 于是,反对的声音迅速虚弱,转而引发了一场追随林卡把头的浪潮。 因为白鹭口被西胡人占领,三部的年轻船手已经很久没有出海的机会了。习惯了阿木尔河上的宽阔自由,被迫留在城里的拘束感简直能把人逼疯!于是虽然明知这次航船是有风险的,很可能与西胡人正面遭遇,可还是有不少青年船手踊跃报名。 走之前宁小先生也说得清楚,返程日期因为航路和风向暂时不能确定,很可能要在九凌城停留一段时间,建议有家室的人尽量留下,以后若是两埠通商,走船的机会还很多。 有人遗憾的放弃,有人幸运补位,总数计算下来,东胡三部族一共三十人上了逆帆船。 这其中,把头和船手二十人,余下十人是船匠,由赫兰带队。 不过赫兰虽然是白克少族长,可若是论起资历和威望,那还是林卡更胜一筹,是以赫兰要先问他的想法。 “我要留下看看。” 果然,林卡这样说道。 “如果这里有船,我也愿意试一试。” “下船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吧,这里的一切和任何别的地方都不相同,很多东西都是崭新的,我这辈子都没有看见过。” “宁先生只修改了帆,便能让大船逆风航行,他说的道理我听不懂,但结果我看到了,真的没用桨手就到了这里。” “我还记得他说是紧急之下的权宜,若真能造出完整的海船,我想象不出会是怎样的奇物。” 说到这里,林卡忽然叹了口气,看向赫兰的眼神中满是复杂。 “我毕生所爱就是大海,如今年纪已然不小,能出海的日子也不多了,能有幸遇到这样的机会,我是一定要抓住的。” “但你与我不同,你是白克的少族长,你有你的责任,自然不能像我这样随意。” “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留一段时间看看,看看宁先生的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东胡三部几代都困在克腾山中,被西胡杂碎封锁了河道就只能困死,这个亏也该让族里的一些人想明白,困守只能害死自己。” “以前我们想出海要靠业人,南郡的那些世家从不把我们东胡船手放在眼中,还对我们严加防备,生怕我们学走了他们的秘法。” “我观这位宁先生,他似乎对胡人并没什么偏见,九凌城里有不少胡人,大部分都是西胡后裔,这里的人待他们如兄弟也没甚两样。” “你的兄弟叶苏力,他的儿子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宁先生并没有禁止他学习本领,所以宁先生是个心胸宽广的好人,他能够平等看待业人和胡人,就像天匠人纳达说的那样,这里是真正的平等之地。” “东胡人从不恩将仇报,但也要清楚彼此的分量。可靠的朋友,可怕的对手,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也许这就是天神赐予东胡三部的机会。” 难得林卡一口气说出来这么多话,赫兰听得十分认真。 他这次跟着到九凌城来,一方面为了护送恩人回城,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存跟来的族人,这是三部族长交给他的秘密任务。 拜逆帆船图所赐,三部船匠、船手跟过来了二十个,老中青三代俱全,都是各部族里叫得上的好手。 虽然谈不上倾巢出动吧,但筋骨的确是动了的。万一对方有什么别的想法,那他也不能让大家平白受人欺负,总要想办法把人好好的带回去。 所以这一路上,赫兰看似轻松惬意,其实心中也在打鼓。 他一直在观察宁非和封恺,结果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也只看出这两人之前亲密暧昧,肯定有那么一两腿。 赫兰:…… 倒……也没什么。毕竟在船上兄弟“互相帮忙”也是常有的事,业朝有这种风俗没啥奇怪的。 至于别的担忧,现在看,三部族长真是想多了。 赫兰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西莫支海和业朝边城也去过几次,自然知道九凌城的一切都是独特而神奇,隐隐蕴含着改天变地的力量。 这种对比下还硬说人家图谋他们的造船术和匠师,赫兰自觉没那么大的脸。 反正现在风向不对,回城也要等,不如好好留下,长长见识吧。 事实证明,九凌湖完全没有让赫兰少族长失望。 午时一到,领队哈斯勒就准时出现在码头宿舍门外,笑容可掬,态度殷勤 。 “各位准备好了吗?已经到午饭点了。” “为了迎接各位,今天食间为大家准备接风才,有边城双“红烧肉”和“牛婆豆腐”,这可是绝对不能错过的好东西啊!” 说到这里,哈斯勒还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暗道牛婶子能回城真是太好了。 红烧肉百吃不厌,牛婆豆腐还是牛婆本人做得鲜香,今天这群客人可是真有口福了! 第201章 牛背山地动后, 七代矩子宁非下落不明,所有在外的墨宗弟子全部回到九凌城。 虽然不久后就收到了矩子令传信,可大家的心里还是不安生, 一晃一个月过去,城里的氛围越来越低迷, 也没什么精神研究饭食。 今天矩子平安归来, 九凌湖便像是复活了一下,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听说要给矩子和新到的朋友接风, 许多以前曾经在食间打过下手的纺织女工也特地请了假, 成群结队去到食间给牛婶子帮忙, 力求整治出一餐像样的饭菜。 不单单是接风宴,墨宗自己也很需要提振精神。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没什么比美食更能安慰心灵了! 煎炒烹炸, 浓油赤酱,在宁村作坊中售价昂贵的辣椒粉完全不吝惜,随手一撒就是一大把, 再浇上滚烫的热油,鲜香四溢。 “那鱼可要给处理好啊, 莫要碰破了苦胆, 可就坏了味道。” 牛婶子眼观六路,不时点指出几名帮工的疏漏。在定安城历练了几个月, 牛婶子的厨艺越发精进了不少,如今羊角巷子的食肆已然成为边城招牌, 每天从早到晚人流不断, 有招牌菜的时候还会排起长龙。 要知道,这可是一家以打包为主的食肆,好吃不贵, 每日的流水却多到让人眼红。 不过牛婶子十分会做人。自家生意好了也没忘了提携周围的邻居,整条羊角巷子如今是定安城中出了名的美食集散地,从巷头到巷子尾售卖各色吃食,搭配起来半月都不会重样。 生意好,能赚到钱,邻里关系哪还有不好的。牛婶子的店铺堂食位少,周遭的街坊就腾出地方提供给那些来寻美食的老饕,一来二去比出租还赚钱,人人都把牛婶子当财神爷供着,听到什么新鲜事也会巴巴说给她听,俨然成了一张看不见的消息网。 不过做食肆毕竟要考虑成本,既然定位亲民便利,那有些好食材就不得发挥了。牛婶子这回亲自在九凌湖掌勺,打定主意要操办出一桌像样的席面,一是要给她小可怜矩子好好补补,另外也有心给原来的客人看看墨宗的诚意。 她都听说了,人家送了一整船的牛羊,还有粉红色没有杂味的盐巴。虽然矩子帮了人家大忙,可来者是客,墨宗也不能太小气。 等哈斯勒带着一众东胡船手进门的时候,偌大的食间已经充满了食物的诱人香气。 十二郎和三堂妹混在取餐的队伍中拼命吸鼻子,四只眼睛不停地在各出菜色上来梭巡,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今天的接风宴,依旧是采用分餐,觉得不够可以回来再去,吃不完不给添菜,食间杜绝浪费。 “十二哥,你觉得那个红色的鱼片会好吃吗?” 三堂妹咬着手指,视线黏在不远处的水煮鱼上移不开。 她从小就爱吃鱼,无奈定安城地处内陆,虽然靠着沙岭河,但河中出产的拉杂鱼土腥味重,肉质粗糙,只能用重酱炖煮掩饰异味。 “可那是拉杂鱼啊。” 十二郎缓缓摇头。 “你又不是没吃过拉杂鱼,虽然没啥鱼刺,但味道非但不鲜美,还总有种腥味,除了肉多就没啥好处了,这有啥好吃的?” 道理她都懂,但三堂妹还是不死心。 她一早就听说过羊角巷子的牛婶食肆,只是一直没机会去亲自尝尝。 上回十二哥抱回来的红烧肉她也分到过一盘,第一口就惊为天人! 三堂妹就觉得她和牛婶一定能成为忘年交,能做出如此贴合她心意的食物,那一定是位浸润江湖多年的大师,尝遍天下百味,厨艺出神入化。 平时总听十二哥吹嘘他和牛婶关系好,还羡慕过小郎君交游广阔,没想到人家就在城外的牛背山,拍马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 呜呜呜,感觉错过了好多顿! 不过既然经过大师的手,那拉杂鱼哪能还是普通鱼,牛婶一定能处理好鱼肉的土腥味。 三堂妹咬了咬牙,心中对于牛大师的无脑迷信还是战胜了理智,冒着吃不完不能添菜的风险,跟分菜的姐姐狠狠要了三大勺麻辣鱼片。 哼! 不好吃……就拼了! 一旁的封小弟看着堂妹发狠,知道这丫头又犯了倔劲。 他乐滋滋地叼着筷子在一旁看热闹,还很殷勤地给三堂妹占了一个光线良好的座位,等着一会儿欣赏这丫头变脸。 结果人还没回来,十二郎的狗鼻子就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麻辣鲜香,这味道极其霸道,肆意在空间中蔓延,引来排队众人的侧目。 “好香!好辣!是牛婶子的新菜吗?!” “诶这不是拉杂么?食间也开始做鱼了?” 三堂妹将满满三碗麻辣鱼片端上桌,呛得不善吃辣的十二郎直咳嗦。 这是她第一次在墨宗的食间吃饭,小少女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拨开辣椒和麻椒,从红油中准确地捞起一片鱼片,小心地放进口中。 一瞬间,一种奇异的味道占据了味蕾,麻辣鲜香,微微焦脆的口感过后,是内中的爽滑细嫩,三堂妹吃的差点连舌头都一并吞掉。 呜呜呜,不愧是牛大师,怎么会这么好吃! 这鱼片是整条片下的,厚度刚好,滚油烫过的鱼肉表层焦香鲜脆,浓油重辣,刚好中和了拉杂鱼肉粗糙、不入味的缺陷。而鱼肉原本的土腥则被麻辣味道强势压制,佐以充足的荤油和野生鲜菜,只要吃上一口就会忍不住继续下去,完全停不下来。 “好吃,好吃啊!” 三堂妹一边吃一边流眼泪,觉得之前跟着大哥出城简直是神来一笔。不然她上哪儿知道牛大师竟然就在墨宗,还能尝到大师的招牌手艺。 呜呜呜,不知道墨宗收不收女弟子,能抡大锤砸石头的那种…… 同样被“墨宗菜”惊艳到的,自然还有从东胡来的船手们。 他们中的很多人一进食间就觉得眼睛又不够用了,鼻翼不由自主地擅动,分辨着空气中无比有人的食物香。 作为墨宗的客人,船手们被安排在单独的饭厅用餐,今日食间提供的所有饭食全部无限量供应,吃得年轻小子们抱肚哀嚎,却又舍不得放下筷子,只恨自己没有多长两三个胃袋,能把这些美味菜肴全部塞进肚子。 席间宁锯子还趁机推销了一波黑暗料理——油炸猪油丸子。 牛婶子说到做到,上菜的时候直接塞给他一大盒刚刚出锅的丸子,据说了搭配了最新鲜的食材和药材,炸得金黄酥脆,外焦里嫩,荤香扑鼻。 “快趁热吃,凉了没有刚出锅的好。” 牛婶子一脸爱怜地看着小可怜锯子,觉得这孩子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明明之前被她养的胖了些的,结果这次回来下巴都瘦成尖尖,越发显得孱弱单薄。 “不够婶子再给你扎,现在回家了,可得好好补补。” 听她这样说,宁锯子干笑一声,在牛婶子的监督下硬着头皮吞了一颗丸子。 他都不敢去拒绝品尝,也完全不好奇里面都放了什么大补之物,就想着赶紧把这口感诡异的玩意咽下肚子,就算完成任务。 “味道怎么样?” 牛婶子一脸期待地看向食客。食客勉强咧出了一个营业笑容,颤颤巍巍举起大拇指。 “好……好吃。” “哎!” 牛婶子可高兴了,拍了几下巴掌,然后又拨了好几颗丸子进矩子的碗里。 “好吃你就多吃点,吃完了婶子再给你炸。你放心,咱们宗门现在,猪油管够!” 宁非听完眼前一黑,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好在他有善解人意的暮野兄。 封恺:“牛婶,请问你看到家弟家妹了么?我有事想要和他们讲。” 封家兄弟经常到羊角巷子的食肆吃饭,牛婶子一早就和他们熟悉了,连忙应声。 “是找十二郎么?他在外间,旁边还有个俊俏的小娘子,我带大公子去找他们。” 说着,她就引着封大公子出了小厅。 “咳。” 危机解决,宁锯子直接松了口大气。 他清了清嗓子,一脸尬笑地寒暄了几句,便开始给客人们推销猪油丸子。 宁锯子也是很鸡贼,把这黑暗料理定义为墨宗接风洗尘的习俗,每个远道而来的客人都要吃下一颗。 不明所以的客人自然不会推辞,很快一大盒猪油丸子就见了底。 宁锯子暗暗松了口气,在心中对东胡兄弟倒了一声抱歉。 好在他虽然不喜欢,但丸子的口味却受到东胡船手的一致推崇,有两个贪吃的小子还不好意思的抓头,问宁小先生能不能让他们再多吃一颗。 宁锯子大喜过望,直接将整个食盒都推到二人面前,信手拈来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给这丸子编造了一个凄美壮烈的出身。 殊不知,这迎宾丸子的故事竟然深深印在了东胡船手的心中,并被他们带回了克腾上三部,一代一代的流传下来,成为东胡人招待贵客的至高礼节,流传千年,也不知坑了多少倒霉蛋。 而眼下最倒霉的,还属带着堂妹一起蹭饭的十二郎。 十二郎本想着看三堂妹的笑话,结果人家意外选中了心头好,吃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眉飞色舞。 眼见不可能有热闹看了,失望的十二郎便捧起自己的小饭碗,准备用红烧肉肉弥补一下一脚踏空的心情。 今天他的选菜有点失策,两个都不是他喜欢的口味。为了不浪费,十二郎就先把不喜欢的菜色就馍吃进了肚子,把心头好红烧肉留在最后享用。 结果肉还没进嘴巴,他就看到自家大哥出现在眼前。 此次归来的封恺略显疲敝,但身板却比之前还要高壮了一些,这让十二郎觉得十分羡慕。 哼,看来东胡的伙食很不错嘛。 碍于大哥的威严,十二郎和三堂妹马上起身,乖乖叫人。 封恺朝三堂妹点头,示意她继续吃饭没关系,然后对亲弟微微皱眉。 “你怎么还在这儿混,不知道回城去跟爹通个消息么?” “正好,你回去跟爹说,我会在墨宗休整一天,与非弟谈谈留山矿,明日返程。” 说着,他看了一眼十二郎的食盒。 食盒里的主食和大部分菜品都吃完了,只剩零星几个肉块,似乎是吃剩下的。 “既然吃完了,那也别耽误时间,你就快回去吧。” 十二郎:…… 第202章 十二郎愣住了。 他看了看还没吃到嘴巴里的心头好, 一脸茫然。 不是…… 不是剩的…… 红烧肉太抢手,已经没得添了,是他特地留下要慢慢品尝。 怎么就不让吃了呢? 等大堂哥走后, 三堂妹这才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劝慰一脸绝望的十二郎。 “十二哥你别难过啊, 牛大师不是在定安城里也有食肆嘛, 这次吃不够咱们下次去羊角巷子,我请你。” 十二郎看着一直被自己嫌弃的三堂妹, 心中涌现出无数感动。 亲哥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就会奴役胞弟, 连口饭都不让人家吃好! 他娘当初咋就没生个阿姊给他, 或者把他生早点也行啊,让他做大哥! 那他现在是不是也能教训老大,不让老大吃好吃的, 天天操练老大功课,训斥老大不学无术? 大概是怨念太强,他忍不住就把心里的憋闷跟三堂妹讲了。 “别想了十二哥。” 小少女一脸同情地拍拍他。 “若真是你和大堂兄对换, 那教训你的就是大伯,大伯打人都操家法的, 可比大堂哥疼着呢。” 一听老爹的名头, 十二郎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比起更不讲理的老爹,到底还是老大更通情达理一些。 但他并没有被安慰到。 反正十二郎就是个苦命人, 也没有娘亲阿姊疼爱,三堂妹……嗯, 勉强还算贴心吧。 正想着, 忽见一个相熟的墨宗弟子端着一盒子红烧肉走了过来。 “十二少,可找着你了。” 啊? 十二郎满脸问号,却听那弟子笑着说道。 “矩子让我给你送点加餐, 他说你最爱吃这道,额外给你留了一盒。你若要急着赶路,可以带回去再吃。” 呜呜呜—— 十二郎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他抿着嘴重重点头,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接过来,一脸感动。 “谢谢小非哥。” 反复念叨这句话,十二郎重重点头,心里却觉得暖洋洋的。 终于有人记得他了。 “真好呀。” 一旁的三堂妹十分羡慕。 她也想有这样的哥哥,既温暖又贴心。 三婶总念叨二姐嫁的陆家公子如何出身清贵,顶级世家,泼天豪富,二姐嫁过去从此享尽人间繁华,血脉跻身世家谱系一等。 可她总觉得,三婶说的这些都是陆家,而不是阿姊要嫁的那位陆公子。陆公子相貌怎样,性情如何,喜好何物,这些她可从来没听三婶聊起过,之仿佛二姐嫁的不是个人,而是那人头上那大大的“陆”字。 姓陆又能怎样呢? 像她们封家,也有很多族人,遍布雍西关,论起族谱都是亲戚。 虽然同一个姓氏,可每个人的日子过的却都不一样。他们家卫国戍边会给族人増彩,却不能代表每一个姓封的都是忠烈之士,封家也出过软骨头。 但三婶好像不明白这个道理。 不,也许不是不明白,而是不在乎吧。 以前三婶给二姐说的那支陆氏公子,似乎在本家并不怎么得势,家境也挺破落的,但三婶还是喜不自胜地应了,还在她娘亲面前反复炫耀。后来陆家本家遣人过来议亲,三婶才绝口不提,转而开始奔着本家使力。 所以三婶大概要的只是陆家,至于是陆家的什么人,长什么样什么品性,都不重要。只要二姐嫁进陆家,三婶就会心满意足。 可要她说,过日子是两个人的事。与其对着一个顶着“陆”姓陌生人,那她更愿意嫁个小非哥这样的郎君。 细心,体贴,会记挂友人的喜好,真诚地表达关心和善意,像阳光一样温暖。 唉。 三堂妹叹了口气。 阿娘总说二姐运道不好,摊上三婶这样的亲娘。 像十二哥和大哥能交到小非哥这样的朋友,封家都跟着沾光。二姐明明被老祖宗做主要说给小非哥,却被三婶寻死觅活地搅黄了。 若那位陆公子是个体贴温柔的小郎君,喜爱二姐,尊重嫡妻还好,若要是跟那些鼻孔朝天世家纨绔一样,二姐这日子可是不好过了。 小少女忧郁了一阵,但到底少年心性,很快又恢复了精神。 她吸了吸鼻子,两眼晶亮地看向封小弟。 “十二哥,你要回去定安城去送信,这一路骑出去肉都冷了,白白浪费了美味,不如咱们现在就吃掉它?” “你若是怕吃不完,可以留给小妹,我不嫌弃的。” 十二郎:…… 他要收回之前的话!什么还算体贴,这种姊妹不能要了! 心里虽然这样念叨,但十二郎还是分给了三堂妹小半盒子心头好。 虽然很想独享,可一个小姑娘眼巴巴地瞧着食盒,十二郎到底不忍心。 再说分给三堂妹也比带回府里被抢光要好呀,至少他还能吃到多半盒。血的教训太深刻,肉还是吃进肚子才能安心,做人不能太贪婪。 于是,吃饱喝足的十二郎高高兴兴踏上了归程。 他到家的时候,正遇上三婶送客出来,见他只冷冷一眼,就算是回应了他的见礼。 十二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这尊大佛。 好在三叔去世之后,三婶待他们家惯常都是阴阳怪气,十二郎一早就习惯了。 径直进了亲爹的书房,把大哥平安回到九凌城,还带了一船东胡人的事原原本本报告了一边。 “好!好!” 封大都护连拍了几下巴掌。 “不愧是老子的种,就他娘的有本事,到哪儿都不走空!” 十二郎本能地觉得亲爹这话说的有毛病,但他又不敢纠正,只好在一旁乖巧地点头。 “东胡人送了好多牛羊给小非哥,九凌湖以后准备开埠通商,和东胡人做生意。” “大哥说他要在九凌城休整一日,和小非哥谈谈留山矿的事。” “谈矿?” 听他这样说,封大都护微微皱眉。 “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要谈矿了?” 留山是封家新找到的大矿,矿石的品质很高,封大都护是准备做养起来做家底的。 现在听小儿子说老大要谈,哪里是谈,分明是要送给心上人,这点子花头他老封还能看得明白。 这混小子,人还没哄到手,先惦记上他老子的小金库了!真他娘的是个亏本的买卖! 眼看着老爹面沉似水,十二郎忙不迭地告辞走人,直奔老祖宗的院子。 多年的生存经验让他秒懂老爹,这是被老大气到想骂人,偏偏又找不到正主,一会就要找人撒气。 老大也真是鸡贼,明知道说这话爹要发火,偏偏还把他推到前面做挡箭牌,欺负他是个倒霉蛋吗?! 哼哼,小爷现在也学精明了,偏不让你如愿以偿。 反正爹逮不到人,这口气就会越憋越大,等明天老大回来,爹八成就要操家法了! 嘿嘿嘿,他十二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老大被家法抽的模样哩,正好长长见识。 十二郎越想越兴奋,一晚上都在脑补老大倒大霉,兴奋得整夜没合上眼。 第二天一大早,他挂着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一边走还一边“嘿嘿”暗笑。 “我哥回来了吗?” 十二郎问八斗。 他昨天就把随从八斗打发到门房,只要大哥一进府门就立刻报信给他,他要赶去正院看热闹。 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亲哥还是不见人影,等得十二冷甚是心焦。 他在自己的小院里转了两圈,正想遣人去问八斗情况,却见随从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一边跑还一边结巴。 “少……少……” “少什么少啊!” 十二郎气得跺脚。 “别说没用的,正事呢?” “正……正事,”八斗咽了口唾沫。 “回来了……” 然后他就看到,自家十二少一阵风一样消失在小院中,根本来不及听完他的回报。 八斗伸了伸手,还是执着地把后面的话也说了出来。 “……大公子说有要事,正院现在已经落锁了。” 倒也真像八斗说的那样,封大都护的正院的确落了锁。 不过大公子平安回城的消息一早就在府里传开,老太君喜得多吃了两碗饭,就等着回禀完正事,好好看看久违的大孙子。 封小弟赶到的时候,他爹的常随平叔正守在门前。见他想要进门,连忙拦住他。 “十二郎,大都护有吩咐,旁人不能进入。” 一听这话,封小弟更乐了。 老爹都把院子锁了,这是要好好教训一下大哥,这个热闹他不能漏下。 想了想,他讪笑一声,巴巴贴到平叔跟前,谄媚道。 “我哥啥时候进去的?我爹的脸色咋样?” 平叔追随大都护大半辈子,也是看着这两兄弟长大的,如何能猜不到十二郎的小心思。 他想了想,微微摇头。 “大公子面色如常,大都护……” 后半句他还没来得及说,两人就听到院里传出一声巨响。 呯——! 十二郎心中一喜,知道这是老爹掀桌了。 正院书房内。 封大都护站在地中,也不去管被自己不小心撞翻的书案,圆睁虎目看向面前的长子。 “暮野,此话可是当真?!” “宁小子……宁小子他真能助我们开海盐场?!” 第203章 封慷想得不错, 大都护的确憋了一口气。 他对长子有期许,封恺也的确没让他失望,甚至成长的速度超出他的预期。 但是这一次, 关于留山铁矿,大都护是真没想明白。 他知道儿子喜欢宁小子, 这好容易历险归来, 不但不回家,反而在人家家里蹭吃蹭住, 意图简直不要太明显。 行, 老子就当崽子大了, 自己要出去搭窝建棚。但宁小子虽然不错,也不用送矿给人家啊! 巴巴地把自己的家底搬给人家,人家是个啥想法还不知道呢, 怕不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对,傻的是十二,老大才不傻。 所以封大都护想不通。 小兔崽子敢这样带话, 多半是心里有了决断。 细说起来留山矿也是小兔崽子派人挖到的,若不是盐铁关乎军情, 他这个做爹的也不好将东西握在手里。何况墨宗自己有矿, 人家也不缺铁石,作甚闹得兴师动众的? 这一晚上, 封大都护也没睡着,一晚上都在琢磨大崽。 等到天亮, 也是一对黑眼圈挂在脸上, 精神略显不济。 等到封恺走进书房的时候,封大都护的憋闷已经泄气大半,剩下的只是想不通的疑惑。 老大为啥忽然要矿了? “爹, 要矿是为了盐场。” 封恺开门见山,直接解开了封大都护的疑惑。 他见一个小木盒放在亲爹的书案上,封大都护不明所以,但还是打开了盒盖。 “这是……” “是盐。” 封恺轻声道。 “非弟在克腾山帮助东胡人造了盐田,这便是那里出产的宝盐。” 原本是叫血盐,但这名字煞气太重,干脆换成宝盐。 粉色的晶体瑰丽无比,看着便于宝石无异,这“宝盐”之名倒也名副其实。 听说是盐,封大都护也没多想,捻起一撮放在口中,细细品了一下。 “咦?” 他挑了挑眉。 这盐颗粒细腻,入口就是单纯的咸味,比起一般的盐巴要精纯许多,几乎没有任何杂味。 “倒是好盐。” 封大都护点了点头。 “不过替东胡人造盐,便不怕这东西被西胡抢走?” 封恺摇了摇头。 “自然是有担心。” “但东胡三部如今被西胡人困在克腾山中,左谷蠡王封锁了阿木尔河上的航路,东胡无法出海取海水炼制盐卤,被困死是迟早的事。” “彼时我与非弟皆在东胡,若是不能解决东胡盐荒,想要回城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于是非弟便临湖造了盐田,花了半月左右,产出了此等精盐。” 听到这里,封大都护并没觉得异常。 盐田古来有之,沿海城镇家家架锅烧盐,海边的“盐田”就是一座座烧锅盐坊,终日柴火不熄。 但儿子接下来的话,就完全超出他的认知了。 “非弟在克腾山中找到了盐卤湖,但东胡三部有祖训,子孙后代不可烧山取柴,并以天神立誓,所以非弟就想了不用烧柴的办法。” “啥?” 这下子,大都护不淡定了。 “你说这盐不是烧出来?那是咋弄的?” 于是封恺便把血池盐田的建造过程给亲爹讲了一遍,听得封大都护啧啧称奇。 “吓,天下竟然有如此奇法?!那岂不是在海边圈一块地,就能直接晒盐了?” 听他这样说,封大公子微微一笑。 他就知道以亲爹的敏锐度,一定能发现这里面的门道,不可能不动心。 “自然。” 他点了点头。 “东胡盐田是建在湖边,出产的皆是此等精盐,产量有限,除去自己吃用之外,能贩运的量还是少数。” “若是要圈滩晒盐,尽可放开产量。我与非弟商议过,白鹭口与贺岳的塘子口有黑风山相隔,除非贺岳家从海上绕道,否则便不可能进入海岸,白鹭口是合适的晒盐地。” “便是被看到晒盐也无妨,晒盐不是只晒就能成的,不知道个中诀窍,只学个皮毛无甚用处。” 听他这样说,封大都护摸了摸下巴。 “那万一贺岳老匹夫乘船打劫么?” “便是要留山矿的用处了。” 封恺慢悠悠地吊起了亲爹的胃口。 “我与非弟的意思是造船,引东胡船手来九凌湖,也是想借助东胡船匠的技艺,尽快造出战船。” “然而造船所费甚巨,非弟估算约要十年船队方能成气候。这船说到底还是给我封家造的,材料人工皆有消耗,我封家不能一毛不拔,留山铁矿不过是笔订金而已。” 他说的轻松,封大都护的心却跳得飞快。 战船,船队,这玩意他做梦的时候想过啊!无奈封家没有水师,也没诶有船匠,守不住海岸只能干着急,看着中原那两家守着海口河道疯狂聚财。 贫穷的大都护无数次流下嫉妒的泪水。 如今儿子告诉他可以有船了,还是十年可以成战力的船,这怎能不让他激动! “儿啊。” 封伯晟抹了把脸。 “你问没问宁小子,咱们造一艘战船……那得花多少银钱?” “非弟说,要看大小。” 封恺想了想,说了一个数字。 “若是造得更大些,花销还要更高。” 听得大都护的心都凉了半截。 “儿啊。” 封伯晟咽了口口水。 “咱家好像……一时拿不出那许多钱。” 封恺点头。 “儿子知道,所以才要造盐场。” “以晒盐法造盐,只需少许薪柴提纯精盐,若是不讲究品质,只靠日晒也可食用,可使边军购盐之花费大大降低,贩卖更是暴利。” “以盐场之利养船,或可持久。”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平摊在老爹的书案上,语气平淡从容。 “这便是经非弟估算的晒盐本金,另一侧为目前盐价,请爹过目。” 呯——! 只看了一眼,大都护就激动地跳了起来,直接撞翻了案台。 “儿子!你没诓你老子吧!宁小子真的愿意帮咱建场晒盐?” 贫穷的封大都护过惯了精打细算的日子,对于数术不是一般的敏感,只一打眼就看出这张纸上蕴含的暴利。 这他妈的哪里是盐场,这根本就是个金矿!还是个挖不完花不尽的大金矿,要多少就产多少,无穷无尽啊! 有了这金……啊不,盐场,一个留山矿算个鸟,十个都送给宁小子砸着玩! 但封伯晟毕竟是久经沙场,高兴了一阵就冷静了,很快想到这其中的短板。 “咱们建盐场赚大钱,万一给狗日的贺岳知道,他们派船来抢白鹭口可是咋办?” 封伯晟皱眉,开始梳理思路。 “塘子口距离白鹭口就隔着一道黑风山,咱们拿下白鹭口不难,但是想要防住贺岳王八蛋却并不容易。” “还有陆家。” “盐路向来走南江古水道,陆家在上面赚了几辈子的富贵,咱们的盐又好又便宜,必然是要抢了人家的财路的。陆备那小子有海船在手,又擅水战,我怕咱们的船还没造出来,白鹭口就要给人做了嫁衣。” 听他这样说,封恺竟然还点了点头。 “以目前的局势看,陆家和贺岳家是防不住的,一旦晒盐开市,两家必然前来抢夺。” “老子知道!” 封伯晟一巴掌把刚扶起来的书案又拍掉一个角。 “狗崽子不用跟老子说这丧气话,你他娘的肯定有算盘了是不?有屁你倒是快放啊!” 封恺抬起眼,声音轻缓从容。 “还是那句话,所以才要留山矿。” “留山矿的矿质精纯,适合锻造武器。在我们的船队还没有形成战力之前,只能依靠岸防武器保护盐场。” “这种武器,需要大量的铁石,留山矿足以支撑十年。” 他走到窗边,从矮几上取过已经冷掉的茶汤,伸出手指在里面沾了沾,然后在书案上绘了一件物事。 “便是此物,名为岸炮。将特制的药粉注入铁球之中,放入有火粉的炮膛中点燃引信,火粉燃烧会将铁球推出炮膛,命中海上的舰船,将其击沉。” 岸炮的想法是宁非提出来的,为了解决海岸盐场的防守问题,在没有海船可以对抗的条件下,岸炮就是唯一能依靠的武器了。 灵感来源于在白鹭口乘潮的时候,用逆帆船的船弩投掷的一些火药罐,其实已经算是微型炮弹,杀伤力也超出宁非的预估。 既然有了炮弹,那为什么不造火炮呢? 墨宗有冶铁高炉,可直接出铁水,沙模浇铸已经在陌刀铸造中普及,火药的配比都是现成的,具备了所有的技术条件。 白鹭口盐场不仅仅对封家重要,对他宁非也十分重要。封家守住白鹭口,从白鹭口到九凌湖的河段就是安全的,不但墨宗和东胡的大船可以自由出入,他也不必担心有一天身份暴露,陆备的船队直接杀进乌知河码头。 一举两得,双赢的生意,狐狸和大尾巴狼都喜欢。 “便是这样。” 封恺说完,修长的手指缓缓抹去了书案上的茶汤渍,也抹去了亲爹恋恋不舍、口水横流的垂涎。 “爹,如何?” 封大公子笑得意味深长。 “这笔生意,我们可做得?” 第204章 这笔生意要做吗? 哈?这还用问, 天底下还有比这正赚钱的买卖吗?! 大都护的脑子还卡在岸炮的图样上出不来,暗骂这狗崽子抠门,就让他这个做亲爹的多看一眼也不会少块肉, 干啥擦得那样干净! 这个圆筒一样的玩意,据说是要往出扔铁球的, 那大概就是跟投石机差不多? 不过以狗崽子的精明, 墨宗拿个投石机糊弄他是必定不能答应的,能让他许出留山矿的大圆筒, 多半有点意思。 “干!为啥不干!有钱不赚都他娘的是王八蛋!” 封大都护一拍巴掌。 “留山矿拿去, 不够老子再帮他找!你爹我虽然手头紧银钱不够, 但咱们有矿出矿料,有人出人手,肯定都管够!” 说到这里, 他顿了顿,讪笑地搓了搓手。 “儿子啊,那宁小子有没有说, 咱们啥时候能开盐场?那什么炮什么时候能造出来?我们现在出兵白鹭口来得及不?” 封恺点头。 “正要跟爹商量此事。” “按照非弟的计划,岸炮的成型需要一段时日, 成品出来之后还需要调整试验, 教导兵丁使用。我的意思是,在岸炮没有造出之前, 暂时还不要出兵白鹭口。” “我们没有船,虽然沿着乌知河岸可以一攻到白鹭口, 可盘踞在河口的耶萨哈人也不是饭桶, 他们在海边修建了工事,不然贺岳也不会一直按兵不动。” “我担心的是,如果没有岸炮, 贺岳很可能会在我们进攻,或者立足未稳的时候趁虚而入,强行占领白鹭口。” 说到这里,封恺顿了顿,眸光锐利。 “三王并立的时候我们没表态,名义上两不站队,如今更不好一上来便和贺岳家撕破脸,平白树立一个敌人。” “不过若我们已然占据了白鹭口,贺岳家要再想摘桃子,那就要掂量一下岸炮的威力了。” 这话说得过于真实,封大都护瞬间就脑补出相对应的场景。 他带着边军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与西胡人正大战三百回合,结果贺岳狗贼轻松乘船绕过黑风山。等到他一头灰一脸土地赶到白鹭口岸滩,贺岳狗贼已经开始带人架锅烧海盐了! “草他狗娘养的!” 封大都护破口大骂,气得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仿佛之前的脑补已经成真。 “不行,老子不能吃这个亏,老子出钱出人出力出血,可不是让那贺岳狗贼捡便宜的!” 他骤然停步,转头瞪向儿子。 “便是真要攻取白鹭口,那也要秘密潜入,速战速决,绝对不能拖延!” “那是自然。” 封恺点头。 “要取白鹭口,便要谋定后动,攻其不备,所以这件事只让爹知道,岸炮和盐场都要保密。” “在此期间,我雍西关封家需一如既往,不能有任何异样,以免惊动旁人。” 听他这样说,封大都护眉头忽地皱紧了。 他砸吧了一下嘴巴。 “别人倒是好说,就是你那个三婶,她这两日上蹿下跳地给二丫头张罗亲事,要把二丫头嫁到陆家去。” “陆家?” 听到这两个字,封恺的眼神蓦地凝重。 “是之前说的陆家分支吗?三婶还没死心?” “哼。” 封大都护冷哼一声。 “甭提了。那娘们非但没死心,反而还越发张狂。” “你在外面的这段时间,岐江城那家子忽然遣人来议亲,言说为本家一门分支求娶我们的女孩。” “你堂叔脑子清醒,当场就给回绝了,倒是你三婶,上蹿下跳了好几日,还把二丫头的生辰八字偷偷给了人家,非得要结这门亲事!” 说到这里,封大都护叹了口气,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也不知道陆家给你三婶的脑子灌了什么马尿,见天的挂在嘴上不说,这桩明显意图不明的婚事,她也敢把二丫头送过去!” “南郡那一家子,老子以前就觉得他们不是啥好鸟!看着淡泊名利,结果谁家不得从他们指缝里讨盐,盐价这么高,那都是谁在后面拱火的?!” “要是没有南江古水道,不把着两个出海口,他陆涛凭什么天天风花雪月花鸟鱼虫?不得跟咱们一样在边城喝风吃沙子吗?!” 眼见亲爹又要起了骂人的兴头,封恺不动声色打断他,将话题导回正途。 “爹,陆家因何忽然与我们结亲?可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想起在天铁坑听到的消息,陆时己亲至草原寻天匠人仿制陌刀,这门亲事多半也是寻刀未果,借联姻打探陌刀的消息。 他想了想,将自己和宁非在三牙子山的所见所闻简要和大都护讲了一遍,中间隐去了陆氏双子一事,只说海克萨城主带着陆家的人找上天匠人纳达,命令其仿制边军的陌刀。 封大都护当场就拍碎了桌子,破口大骂陆氏兄弟居心叵测伪君子。骂完犹不解气,于是又冲到院子里打了一通拳脚。 “老子说什么来着?! 这姓陆的就是他娘的坏种!还想着跟胡人勾连,妈的陆涛是要造孽,助胡人侵扰边关屠戮百姓,狗娘养的缺了大德!” “不行!” 大都护一拍巴掌。 “二丫头这亲不能结!这嫁的不是人,是一窝子虎豹豺狼,二丫头去了还不得给人生吞了!” 对于亲爹的这个论断,封恺没有任何异议。 无论是家国大义还是血缘亲情,二堂妹都不该嫁入陆家。莫说陆家对这门亲事本就存着异心,意图不纯;他们封家迟早有一天要和南郡陆氏对上,到了那个时候,二堂妹该如何自处? “爹。” 封恺想了想。 “能不能让祖母出面,把这门亲事直接回绝?” 儿女婚事虽然父母做主,但三叔早已过世,三婶又执迷于世家虚名,唯一能压住她的便只有祖母了。 封大都护也是这个想法,只是父子二人全都低估了三夫人的决心。趁着大家都忙着赈灾,三夫人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从纳采到请期的流程。如今婚期都定了,只差送女出嫁。 “啥?!” 封大都护气得脑门疼。 “这他娘的啥时候的事?!那娘们是不是要翻天,以为封家没人能管得了她了?” “三哥的遗孀,咱们哥们怎么管?” 三堂妹的亲爹冷笑。 “你是没看到,那王氏捧着三哥的灵位,哭啼啼在老太太的门前跪了大半夜,然后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醒了还寻死觅活地不消停,活像咱们要取了她性命一样。” “老太太要她把彩礼退回去,把二丫头的生贴追回来,她死活不肯,还说宁可归家也要保住女儿的清贵之路,还闹着说我们想要夺了二丫头的好亲事,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那咋办?” 封大都护一瞪眼。 “就由着这泼妇折腾?” “自然是不能。” 封堂叔摇头。 “老太太要放她归王家,二丫头姓封,亲事由封家长辈做主,容不得王氏胡乱安排。” “三嫂听完之后,当晚就上了吊,幸亏被及时救下。醒了之后就反复念叨,说她可以回王家,但二丫头必须进陆家门,不然她做鬼也不会安生。” “所以二丫头……” 说到这里,封堂叔顿了顿,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这是闹到现在,他是真的很心疼三哥的这个闺女了。 亲爹没了,娘又是个混不吝的泼妇,也难为二丫头还能长成沉静平和的性子。 已经及笄的少女,清雅明丽,恭恭敬敬给老太君磕了三个响头,平静地说她愿嫁。 “昶婉父亲早逝,母亲生养之恩无以为报,唯遂其毕生所愿耳。” “即便所嫁非人,得不到家族支持?” 封恺坐在案前,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二堂妹。 “陆家的事我与你说了这些,你应该清楚家里的态度,没有封家在你身后,你在陆家不可能过好。” “我封氏一门世代忠烈,与胡骑力战身亡的先祖不知多少,几乎每一代都与胡人有血仇。” “便是三叔,也曾以书生之身据守瓦窑口,顶着左肩中箭撑了一日一夜,直到援军到来才伤退回城。” “而你嫁入的这一家,便是此次胡骑南下的大帮凶。陆家也不是为了你封昶婉而来,他们是为了利益。你母亲执意要结亲,本就违背了家族的立场。你过门之后,家族不可能给你更多的支持,这一点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知道。” 封昶婉双手合十,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 “我是封家的女儿,封叔宴是我亲父,他拼死抗敌,一生忠烈,我自然不能落了他的威名。” “只是我娘执念多年,若是不遂她心愿,怕她便要立时寻死。我娘养我多年,我不能做那个逼死她的人。” 说到这里,封二小姐顿了顿,神色平静而又坚定。 “大兄,我知你是为我着想,不愿看我所嫁非人,荒废一生。” “但嫁入陆家,大约就是我的宿命了,不能不走的路。但我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盼有那么一日,若是我侥幸得一线生机折返回乡……”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吐露出心底的想法。 “我知……这世上,有一处地方,即便女子半生不顺,坎坷困苦,但只要肯吃苦肯努力,依旧可以凭借手艺立足,养活自己及家人。” “我是封叔宴的女儿,流着军户的血脉,昶婉蒲苇之身,亦不会背叛家族。惟愿能去那自由之地,昶婉便心满意足了。” 少女的神情坚毅无比,像极了十几年前在瓦窑口,声嘶力竭,白衣染血却依旧屹立城头的年轻书生。 封恺略微动容,知堂妹心意已决,也不愿再劝,只点了点头。 “路是你自己选的,便只能自己走下去。” “大兄能承诺你的,若有那一日,你不坠父名,不背家族,你便可以去那自由之地,听凭本心生活。” “大兄说到做到,望你也能铭记今日之言,不坠你父之名。” 第205章 “便是这样。” 封恺站在亲爹的书房, 面色平静。 “昶婉心意已决,也清楚此去面对的局面,此事不宜闹得太大, 不然怕是引人疑心。” “毕竟,世人看此桩婚事, 还是我们高攀了陆家。” 听他这样说, 封大都护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便不能让那婆娘归王家了, 放她在外面可能会坏事, 不如直接送去家庙静养, 差人好好看住,莫让她再瞎折腾。” “二丫头到底还是念着她娘,给那泼妇留了一条生路。不然就那个破落王家, 那婆娘哪能落得到好?!” 说到这里,封大都护又叹了口气。 “二丫头和老三一样,为人做事总记挂着别人, 自己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也不咋在乎。” “当初老三也是这样,封炳戈那个软骨头怂包临阵脱逃, 扔下老三一个书生领着老弱和伤兵守城, 一天一夜在城头,下来的时候半条命都没了。” “后来娶了那丧气的婆娘, 想让那婆娘高兴便日夜苦读,身子坏了不说, 还让云浮山那群狗贼王八踩了脸面, 郁郁而终。老三这一辈子,就是太在乎别人了,要是换成老子, 能过就好好过,不能过趁早给老子滚,少来祸害我们封家!” 说到这里,他到底还是念叨着早逝的三弟,忍不住叮嘱儿子。 “你手底下有人,也派两个得力的跟着二丫头。那婆娘咱们不管,但你三叔当年对你还是不错的,多少看顾着点。” 听他这样说,封恺点头。 “爹放心,自然是要送人过去的。” “陆家想要探我们的底,我们也不能放过机会,岐江城陆府被陆涛经营的铁筒一样,这次倒是主动开了一扇后门。” 算计别人的同时,自己也会露出空隙,只看这场较量谁更能技高一筹。 “不过这样一来,有些事也要早做准备,以防陆家那边生出变故。” 见亲爹一脸不明白的表情,封大公子笑了笑。 “盐场,岸炮,包括之前我们在西胡闹得那一场,这些陆家迟早会知道。” “与其一直掖着藏着,不如尽快积存实力准备对抗。我们与陆家终有一战,不过是或早或晚,无甚差别。” “陆家的擅场在水上,只要我们造出岸炮固守江岸,陆家在武力上就暂时威胁不到我们。至于商路……” 封恺顿了顿。 “天下分崩离析,陆涛手伸得再长只能控制南江古水道。只要白鹭口盐场建成,再编练好岸炮营队,便可固守海岸,从此摆脱陆氏海盐的牵制。” “何况儿之前收到消息,东山王集合十万大军,陈兵列阵在平衍一带。昨日前锋石崇进率军主动突袭髙埔,两军如今激战正酣,已然切断了从定安城到岐江城的官道。” “边镇到南郡,若是不走官道,那便只能从水上送嫁迎娶。水乃是阴脉,按照南郡习俗,水上送嫁乃是结阴亲,便是陆家郎君不介意,我封氏一族也断无允诺之礼。” “两军如今刚拉开架势,尚在排兵布阵之中,战事必然要旷日持久,二妹这桩亲能不能做成,还是个未知之数。” 封大都护看了长子一眼,越发觉得这小子一早就有了安排。 哼,狗崽子倒是眼光好,一口就叼来一个省心的回窝。宁小子不但不搅和作闹,还能带财旺家,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这种捧着怕掉、含着怕化的大宝贝,也难怪他要大肆圈地盘。只有把人放到安全的后方,好好地看护住,否则真不能安心。 呵呵,说什么与陆家必有一战,多半是在西胡人的地盘闯了什么祸事,急吼吼地回来想要找回场子。亏他之前还一脸严肃地说什么二丫头不坠老三威名,结果一早就打算好了用“拖”字诀稳住陆家,等到岸炮盐田完成,再与陆家反水翻脸。 这样一来,二丫头的事就有了回旋的余地,出了什么变故取消婚约,对二丫头的损害也能降到最低。 只是这件事可不能让那婆娘知道。 听下人来报,王氏自得知女儿得嫁,这会儿正喜不自胜地前往家庙,估计一段时间都要沉浸在牺牲自己为女谋路的喜悦中,只要消息不泄露,王氏就不太可能翻出花样了 。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封伯晟浑身的力气都用在战场上了,这些阴谋阳谋他能明白,但比不了狗崽子玩得这样精通。 他这是既安定内院,又稳固外敌,偏又东西大战给他的谋划争取了时间。 有脑子,有运气,手够黑,和他相中的宁小子差不多。 宁小子算计阊洲薛家,生生把个一等世家搞得身败名裂、两边都不是人。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个都坏的冒水了。 宁非可不知道自己已然被大都护划定为自家人,他现在一脑门官司,正焦头烂额地处理着这段时间积压的工作。 走出去一个半月,如今的九凌湖已经进入盛夏时节。牛背山地动之后下了两天暴雨,之后便是滴雨未落,大地持续处于干旱状态。 这套路宁锯子太熟了。俗话有说:“大涝之后必有大旱”,虽然通常的意思是说前年发大的洪水之后第二年大概率会干旱,但如今是小冰河期,气候变动剧烈,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大涝大旱,土壤中的水分变动剧烈,搞不好还可能发生蝗灾。好在墨宗一直有养鸡取蛋,将一窝窝芦花鸡放到田里吃掉虫卵,虽然比不了化学试剂的消杀,但也聊胜于无。 仓库里有第一批收获的土豆,积粮的任务缺口已经不是很大。但宁锯子还是贪心地想要第二季的丰收。这次他种了玉米和红薯,都是之前在系统兑换的初级粮种,宁非对此很有期待。 毕竟,谁会嫌弃手里的存粮多呢? 托牛背山农科班的福,积肥和灌溉渠已然在雍西关全境推广开来。虽然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像九凌湖一样建造木龙水车,但只要看田的军屯勤快一些,大抵还是不会让作物旱死。 长势最好的自然还是乌知河沿线的军田。 老军屯擦了擦额前的汗珠,将盖在头上的草帽拉了拉,心情轻松惬意。 种了一辈子地,这大概是他最繁忙的半年,不但要翻土推垅,还要施堆肥挖灌溉渠,中期追肥除草,间或还要关注灌溉渠的水位,最忙的时候脚打后脑勺。 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眼看着田里的苗一天天拔高,长得又粗又壮,绿油油的一看就是有劲道,眼见的丰收年景。 真好,真好啊。 老军屯咧了咧嘴。 地长的好,冬天大家就不会饿肚子,他家也能多分些粮食。 到时候,他留足了自己的口粮,便把剩下的送去九凌湖给琼枝。那孩子如今已经进了织布坊工作,听说活计干得很是利索,本月还有希望拿到奖励。 谁能想到呢?一直老实懦弱的琼枝在九凌城里站稳了脚跟,有份能养活自己的手艺,还很是被人看重。 前几日大孙女休沐回来,一进村就惊了好些人。 这丫头大包小裹拎了不少东西,人看着又白净又精神,一路走过来,村里的傻小子都以为是城里来的姑娘,谁都没认出,她就是之前村里的那个聋丫头。 “阿爷,我给你买了新吃食,都是坊里姐妹试过的,又好吃又容易克化,你尝尝。” 琼枝的声音清悦嘹亮,透着勃勃生机。她一回家便手脚麻利地收拾房子、打扫卫生,一边干活还一边与阿爷说起在布坊的趣事,性子比之前开朗了许多。 村里的婶子大娘都好奇地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城里的事,琼枝落落大方,也不隐瞒,能说都告诉了大家,受到众人连声夸奖。 桂枝在一旁闷不吭声,两只眼上下打量着宛若新生的阿姊,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以前婶子大娘们夸的都是她,她又聪明嘴又甜,阿姊一只耳朵聋,根本搭不上话。 没想到出去这几个月,像是完全换了个人,再也没有以前她熟悉的样子。 阿姊身上穿的是她没见过的料子,也不知是怎生剪裁的,看着就是和村里惯常的样式不一样。 阿姊的脸也比以前白嫩圆润,还买了这许多吃食回家。 不是说织布坊每日轮班日夜不停吗?怎地还能如此滋润? 想到这里,桂枝又有些后悔。 这织布坊的活计,原本是阿爷要给她去的,结果被阿姊顶了。 当时若她不松口,那今天穿好的吃好的人,就是她桂枝了? 心念一动,但随即又被打消。 她若是能嫁给王李村的王家大哥,那不是也能吃好的穿好的,还不用干活计? 托生成个小娘子还学什么手艺,等着嫁人就对了。嫁个好男人,自然有人替你赚吃赚喝,何必那样辛苦? 一想到这里,桂枝的心又平衡了。 虽然看着阿姊的衣服鞋子依旧眼红,可一想到她好大年纪婚事还没着落,耳朵又是个半聋,一下子又觉得还是自己未来的生活比较美好。 桂枝撇了撇嘴,正准备离开,却忽听有村里的婶子问琼枝。 “你们那里还招人不?我家有丫头也想去做工,你给说和一下呗?” 琼枝一愣,随即笑着摇头。 “婶子,我可没没有那个本事。” “不过我倒是知道城里有新厂要招些小工,收女娃做的都是精细活。招男丁的都是挖矿和打铁,都是要考试的,一旦上了工就要留在厂里,像我这样,休沐日才能出来。” “婶子家里若是有人想去,初五的时候可以去石沱坡,说不定就中了哩,按月拿工钱的!” 第206章 琼枝说的正是宁非在计划筹建的兵工厂, 专门制造岸炮及炮弹。 涉及到机密军情,里面的匠人自然不会外招,全部出自边军设下的匠房。 但原材料的开采和加工, 却算不得什么需要保密的事,一半的熟手足以胜任。 就像宁非之前和暮野兄说过的, 不能把什么事情就交给边军, 边军又要守城又要屯田又要抗击胡人,哪来那么多的精力。 适当释放一些不太要紧的给民间, 带动周边产业和配套发展, 才是工业能够恒久维持的正路。 宁非现在发愁的是炼钢。 牛背山的铁矿纯度一般, 锻造冷兵器不成问题,但若是要铸造炮身,那边有先天性的不足了。 现代火炮身管材料都采用合金钢。由于炮管在火炮射击时承受的抄瞬间压力极大, 产生的温度极高,只有高强度的添加碳镍铬铂等微量元素的合金钢才能满足要求。 虽然现代工艺标准可以适当降低,但硫、磷等对火炮强度和韧性有害的元素还是要去除, 毕竟炮身造不好,那可是要炸膛的。 这事宁非想了一晚上,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跑去工业区, 把他那两个得意小助手叫出来商量炼钢的事。 不过刘通不懂冶金,在炮身铸造上帮不到什么忙, 于是第一次造炮身的任务便落在柳铁和他师兄徐进的身上。 “要造这样一个钢制圆筒,尺寸我都标注在图纸上了, 你们先按照目前的炼钢法弄一个出来我看看。” “有个重点你们注意一下, 处理铁水的时候要多添加石灰石脱除杂质,不然会影响成品的韧性。之后把钢丝紧密缠绕到炮管上,越细密越好, 尽量不要留空隙。” 宁非将自己熬夜绘制的成果交给二人,又把能想到的问题都叮嘱了一番,心里还是觉得不托底。本来他还想叫天匠人纳达一起造炮,不过纳达现在还在学习业朝官话,和铁匠坊众弟子也不熟,贸然加入团队可能会导致磨合问题。 他其实也不确定以目前的炼钢法能不能造出合适的炮身钢,毕竟从冷兵器一跃跨到热武器,这一步迈不好很可能就要扯了蛋。本时代除了他宁非之外,没人对岸炮这种东西有一个具象化的概念,没有仪器辅助检测,那便只能让事实说话,一发一发的炮弹打出去,自然就知道炮身的质量如何了。 但,打炮弹可不是小事,一个不小心,牛背山天火雷事件就又要重演。 宁锯子的忐忑没人知道。在提心吊胆了五天之后,墨宗史上第一门大炮终于面世。 造炮三人组都对成果很满意。他们熬了几天才造出的这个厚圆筒,光缠钢丝就缠了一天半,所有的尺寸都是严格按照矩子的要求执行,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差池。 本以为会得到矩子的夸奖,谁料前来验收的青年一脸严肃,眉宇间没露出半点轻松。 只点了点头,宁矩子便又说起了炮弹的事。 炮弹用钢要求强度高、硬度高,爆炸版载荷作用下要有一定破片率。但炮弹又是消耗品,成本要尽量压制,重点在做工,对工匠的手艺要求很严格。 炮弹内目前只能装填黑火药,更安全稳定且威力更大的三硝基甲苯,因为暂时无法实现从炼焦炉中提取粗苯而搁浅,但发射火药用的硝化甘油,宁矩子倒是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趁着工艺小组忙着造炮弹的时候,宁锯子仔细考察了一下他们造出来的炮筒。 不得不说,手艺人的创造力是无穷的。即便没有现代各种大型设备辅助,柳铁和徐进还是想方设法还原了他的设计图纸,至少从外形上看,这已经是一门成型的炮筒了。 岸炮的设计宁非以红夷大炮为原型。红夷炮的炮管长,管壁厚,从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符合火药燃烧时膛压由高到低的原理。 炮身重心两侧铸造有炮耳,火炮以此为轴可以调节射角,配合火药用量改变射程。只要算准了抛物线,就能实现弹道的较高精度。宁非试制的这款炮长在两米半左右,口径80-100毫米,比正常的红夷大炮要短小一些,但是在炮身加装了自紧技术防止炸膛,预计射程在六七里左右,采用架退式前装滑膛。 不过这种设计也有弊端,就是每发射一次,都会严重偏离射击战位,需要辅助炮手复位再装填,重新设定方向角和仰角。不过比起前装火炮,红夷大炮知道熟练操作还是能够快速形成战力的,现在就看工艺能不能实现设计意图了。 一天之后,炮弹出炉,宁矩子带着团队,拉着大炮,找了一处空旷的荒地做实验。 单靠他一人自然是不可能完成发射的,所以他又找了几个帮忙的,铁粉十二郎便混在其中。 宁非本来是不想带他的,毕竟试炮有风险,他之前一直在担心炸膛事故,十二郎跟着实在危险。 可架不住小孩软磨硬泡,用老爹赌咒用大哥发誓,说自己一定会好好呆在一旁不捣乱,宁非便也随他去了。 他有心让封家人做个见证,毕竟这岸炮将来的材料要封家的留山矿出,不能不给合作伙伴看看研究成果。而且这次实验的安全区设在很远的地方,只要不跑出来就没什么危险。他也和十二郎都讲好了,只能在安全区远远的看,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凑过来,并找了两个弟子做监督。 “把这个塞进耳朵,一会儿声音会很大。” 临开始之前,宁非开始给安全区三人分发棉花耳塞,再一次强调安全纪律,表情十分凝重。 十二郎有点怕。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严肃的小非哥。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家里的大凶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乖巧地点头。 “好的小非哥,我一定听话,绝对不乱跑。” 听他这样说,宁矩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摸了一件物件递给他。 “听话的孩子有奖励,这个先借你玩一天。” 十二郎接过来一看,瞬间喜上眉梢,忙不迭地点头。 “好嘞好嘞!” 宁非递过来的是个小巧的望远镜,比之前他在大哥那里看到的要小了许多,但功能却是一模一样! 一定是小非哥担心他看不清楚,特地把自己千里目借给他,小非哥真是个大好人! 目送心爱的小非哥走向试验场,十二郎蹲在安全区的一块土坡上四下张望。 试验场位于九凌湖东侧的一处荒地,远离农田和工坊,听说今天矩子要做实验,九凌城一早就通知全员不要靠近试验区附近,违者后果自负。 有了天火雷的血泪教训,墨宗弟子自然不会越界。重点是那些后入城的工人和学员,织布坊和学房今日全员集合,在矩子试炮期间,不允许任何人离坊行动。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紧张,某些刚进城不久的年轻女工十分害怕。 “没事的。” 秋婆婆拍了拍一位年轻女工的胳膊。 “咱们城里的稀罕玩意不少,那都是这样一点点琢磨着造出来的。” “既然宗门说让大家避一避,那听话就绝对没事的,相信婶子。” “我不怕的。” 那年轻抬起头,正是老军屯的孙女琼枝。 “秋婆婆,我知道墨宗都是好人,不可能会坑害我。天下也只有九凌城能给我这样的乡下姑娘一条新路,出来做工养活自己,我现在心里可踏实了。” 琼枝一脸认真地说道。 “我现在就怕有人害了墨宗,害了九凌城。再过几天就轮到我休沐,要是真出了事,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和那些坏人拼了!” 听她这样说,秋婆婆被逗笑了,伸手点了一下少女额头。 “别瞎说!宁矩子厉害着呢,不会让宗门出事。”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那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小娘子上,城里还有好些丁壮呢。” “该你休沐你就回去,休息好了回来上工,把那些羊毛用好了比什么都强。” 正说着,秋婆婆就听到耳边一声巨响。 呯——! 这声音是从城外传来的,格外响亮,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城里的人有些慌,本能地想压迫四散奔逃,找个安全的地方躲避。 好在如今人都集中在几个作坊里,过了最初的惊吓之后,负责维持秩序的弟子们很快就稳定下众人的情绪,以最快速度控制住局势。 “没事,没事!” 哈斯勒气喘吁吁从外面跑进来,一边摇着手臂还一边大喊。 “是矩子在研究雷火,没事的。” 哦,原来矩子又去造雷火了啊。 听到这个消息的墨宗弟子纷纷松了口气。 是雷火就对了,那玩意就是声音大,难怪会震得地面颤抖。 新入城的学员和女工们不明白,有人找相熟的墨宗弟子打听情况,虽然听不明白对方说的到底是啥,不过知道是墨宗矩子的手笔,惊愕之余,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吓,真厉害,竟然连雷火都能造出来,这墨宗的矩子难不成是个小神仙? 只是城里的众人只听到了声音,没看到现场,远没有亲眼目睹岸炮发射来得有冲击性。 封小弟两腿发抖,瘫坐在高坡上一动不动,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丁点力气。 在他手边,心心爱爱的千里目滚落在一旁,只有半臂距离却如同咫尺天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手伸过去。 他全身的重量都在手臂上,他怕自己稍微动一动,这勉强维持的平衡就挺不住了。 刚才……刚才的那个……是……是什么玩意? 封小弟惊魂未定,脑海汇总还不停地回放着通过千里目看到的神奇一幕。 他小非哥走下高坡,翻身上马,去到那片旷野上放置的奇怪圆筒旁。他到了之后,之前还围在一起的几个墨宗匠人蓦地散开,只剩小非哥还站在原地整理着什么。 后来小非哥也走了,但他并没有走很远,回身直接拉动了绳子。 接下来…… 封小弟咽了咽口水,再度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他看到,那个大圆桶忽然喷出一颗大铁球,那巨大的力道把桶都震退了好几步! 然后那个铁球,眼看着它撞上了一堵小山,“呯”的一声巨响,岩石都被炸得粉碎! 碎了……石头真的碎了……碎的黄土漫天,巨大的声响直接把他震坐在地。 封小弟咽了口口水。 要不是他被吓得四肢无力,他很想马上冲过去问问小非哥。 这……这是什么神仙兵器啊……? 第207章 岸炮的第一发, 远远观望的封小弟都被震得魂不守舍,更别说几个直面发射现场的墨宗匠人了。 徐进瞪着眼,好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硝烟散尽, 露出被炸出一个坑洞的山体,他才倒吸了一口凉气。 “嗬!这到底是……是个啥……?” 一旁的柳铁也不比他师兄好多少, 整个人都处于魂不守舍地状态。 他低下头, 双眼注视着自己还在抖个不停的手。 就是这双手,一点点打造出了那个大炮筒, 打磨出里面射出的铁球……都是他亲手做出来的! 一声巨响, 坚硬的山石如木块一般被切割崩削, 这要是打在人身上…… 柳铁打了个寒颤,背后蓦地发冷。 矩子说了,这叫做岸炮, 是为了护卫乌知河沿线安全而打造的特殊武器,专门用来对付沿河而上的大船。 矩子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冷凝, 和他以前的模样完全不同。 柳铁隐约觉得,矩子在外似乎是遇到了什么, 整个人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但究竟是变了什么,他又说不清楚。 总归, 是为了让大家更好的活下去。 这样想着,他就看到宁矩子正快步走出掩体, 准备去现场查看情况。 见此情景, 几人也连忙跟上。 本以为矩子是去小山那边看炮击的效果,结果他看都没看小山一眼,直接走去岸炮的放置区。 “矩子, 石头都炸碎了,这么大的一个坑,可真是厉害!” 徐进气喘吁吁地从小山下跑回来,一脸兴奋地汇报道。 宁非点头,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反而脸上的神情十分凝重。 见他这样,造炮三人组都愣住了。徐进抓了抓头,不明白自己那句话说得不对了,为啥矩子半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 他自己觉得这叫“炮”的玩意造得真是很不错的,至少他徐进活了大半辈子,生平所见最厉害的武器就是“岸炮”,比什么公输匠派的“攻城车”、“投石弩”的威力都要大上许多! 只要在岸炮的“射程”之内,几乎就是无敌的存在。 “不行,还是不行。” 宁矩子面沉似水,用手中的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在炮身上扫描,越看越是心冷。 钢铁的韧性和延展性不足,一发打出去就已经出现细微的裂痕,别说短时间形成战力,第二次不炸膛就要谢天谢地了。 灌钢法炼制需要浇淋铁水混合熟铁,需要二度人工锻造,这样制出的钢虽然能够控制含碳量,但却始终无法做到完全均匀的融合,锻造兵器之类的没什么问题,但若是换到需要更高强度和韧性的炮身,难免会出现偏差点。 铁球在炮筒中受到火药的冲击而加速,这样强大的力道足以冲溃任何薄弱环节。是以这岸炮打造得的确像模像样,但只试了一发就出现裂隙,是不折不扣的败品。 “恁大的力道就裂了个小缝,浇点铁水就能修补,这炮可真是结实啊。” 偏偏在一旁,外行人刘通还一脸惊讶地感慨,简直就是在给矩子的心口插刀。 补补? 宁非看了刘通一眼,目光冷漠。 以为是修房子么? 他能接受打一炮之后重新复位、调整角度,但用铁水补缝是个什么鬼?一次性用品回收再利用么?! 看来灌钢法不行,做不到一体浇筑,炮身品质就没办法保障,还是得从冶铁这一块下功夫。 宁非想了想,转头吩咐一旁的柳铁。 “柳大哥,你回城去把矿队的杨黑子叫过来,就说我有事要问他。” 柳铁点头,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只剩刘通和徐进一脸不明所以。 不是在说造炮的事吗?为啥叫杨黑子来?是因为炮打的那座山里有啥矿藏吗? 但眼见着矩子脸色越来越不好,刘通和徐进哪还敢多问,只能默默站在一旁装鹌鹑。 宁非记录下所有的数据之后,这才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见身后二人都神色惴惴,轻叹一声,脸上的神情有所放松。 “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技术还是发展的不够。” 这一句,让两人因为试炮而沸腾不已的情绪彻底冷却到冰点。 徐进有点挂不住脸,想分辩但又不敢,只把自己的脸憋成了猴屁股。 宁非见他这个表情,哪还能猜不到他的心思。 “徐大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的确是因为我们的炼钢技术还没发展到足以承担炮身熔铸的程度。” 说到这里,宁非叹了口气,神情间颇有些郁郁。 “是我太过自以为是,妄想一日跨越到热武器时代。看来千百年的时间积累不是假的,步子太大是真不行。” 这件事倒是给他提了个醒,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非无所不能的神仙。 不得不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宁矩子在技术线上一直走得顺风顺水,从未尝过败绩。 这当然是归功于他脑中的知识积累,可看在世人眼中,这些充满想象力和的物件那都是神仙手段,他们的矩子无所不能,做什么都能成功。 久而久之,宁非自己也被养出了莫名的底气。仿佛不管技术积累的水平如何,断点在何处,只要他能拿得出完整的工艺流程,这个缺损就可以直接弥补,实现跨越。 这是穿越人士最常见的错觉,宁锯子也不能免俗。 他以为古人的智慧和手艺可以弥补技术和工艺的缺失,妄图以灌钢法直接接入热兵器,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造武器,还是要有基础工业的技术积累啊! 只是他在心里反省,一旁却有人按捺不住。 “不是啊矩子,就只一个小缝隙而已啊,咱们那外面不是还缠着钢丝呢么?补补就能用的啊!” 徐进轻声说道。 宁非摇头。 “并不是那样简单的事,炮身有了缝隙,里层的膛线也会出问题,火药在炮筒中产生高温高压,极易导致炸膛,伤到自己人。” “刘通之前说可以修补,但修补处的耐热性和承压能力毕竟和原本一体的炮身不一样。再说打仗的时候哪有修补的机会?所以这炮,是绝对不能用了。” 涉及到一些科学理论,宁非全部采用了简化的说法,希望能让徐刘二人理解。 “那矩子说我们的炼钢法不行……我们现在都能锻造陌刀和横刀,这样的钢料还是不行吗?” 徐进一脸绝望地问道。 在他看来,如今的灌钢之法已然是可以创派兴宗的不传之秘!如果这样都不行,那…… 他看向身前的岸防炮,目光中充满了失落和惶恐。 那到底要怎样烧铸?那还能怎样烧铸?! 正想着,柳铁领着气喘吁吁的杨黑子出现在视野中。 杨黑子在城中也听到了巨响,听到柳铁说矩子有事找他谈,还以为发现了什么新矿脉,一脸期待。 “矩子可有事吩咐?” 听他这样问,宁非点了点头,开门见山。 “牛背山西北坡附近,有一连片小山的地方,你熟吗?” 杨黑子就是牛背山的活地图,脑子一转眼前就有了画面。 “矩子说的可是元宝峰?” 杨黑子想了想。 “倒是去过几次,不过那边距离坞堡很远,中间又隔着好几道峰,平时很少有人过去。” “矩子问起元宝峰,可是那边有矿?” 宁非点了点头。 “的确有矿。” 他是在牛背山物矿图上找到的方位,如果杨黑子口中的元宝山真是他形容的位置,那里便是方圆几百里唯一产石墨的地方。 “那边有种黑色的石头,比较软,为黑灰色,有油腻感,你可有印象?” “有的有的!” 杨黑子连连点头。 “矩子说的是粑粑头吧?这玩意一块一块的,碰上啥啥就黑了,跟炭条似的。” 粑粑头? 宁非想象了一下,觉得他和杨黑子说得应该是同一种东西,于是点头。 “便是此物。” “我想用石墨……唔,粑粑头,和粘土混合造一种宽口钢,可是用得?” “用得用得!” 杨黑子点头。 “不知矩子要多少石料?且吩咐我们矿队一声,也好尽快把把矿料拉回来。” “也不用很多,就先试制一个石墨坩埚,先来个两车便够了。” 宁非看向柳铁。 “灌钢之法不能用于铸炮,如今只能另寻他法。” “你们炼焦不是总会产出些黑色的粘性焦油么?之前跟你们说要收集起来,如今这玩意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等杨黑子挖出的石墨送到,便把它和这粘焦油混合,再加入烧玻璃的硅石一起粉碎煅烧,就像你们之前造瓦罐那样,接下来我们就用这容器重新炼钢。” 此话一出,全场皆惊。 重新炼钢?!还用新烧出来的瓦罐?! 就算不动冶铁的杨黑子也止不住脸上的惊愕。 重新炼钢……的意思是,矩子对目前的冶铁不满意? 可他们现在已然能造出陌刀和横刀那样削铁如泥的兵刃,比起阊洲龙泉剑坊的百炼钢不知道好了多少,这样的好钢还不够吗?! 但是碍于矩子在宗门的权威,在场几人没有一个胆敢提出异议,各自领命不提。 只过了两日,柳铁就前来禀报,说冶铁的容器烧好了,问矩子接下来如何操作。 宁非放下笔,将刚刚绘制完成的坩埚炼钢示意图放入怀中,朝得力助手点了点头。 “好,你随我过去看看。” 第208章 石墨坩埚对于长期在火炉边打转的铁匠坊众人来说, 烧制起来并没有什么难度。只是众人是眼见着徐进兴高采烈地出城,没精打采地回来,一时都有些惊讶。 这大师兄……今天是怎么了? 众人不敢去问徐进, 于是便暗搓搓跟柳铁打听。 柳铁想了想,倒也没有隐瞒。 “我们造的钢料不行, 耽误了矩子的岸炮实验, 矩子说要重新炼钢。” 他点指了一下不远处刚被矿队送来的石墨料。 “喏,便是这, 矩子要用来做炼钢的家伙什的。” 啊?! 此话一出, 整个铁匠坊都鸦雀无声。 徐进和柳铁, 这两人算是木东来以下最好的打铁匠人,他们两个锻造的都不成,矩子要的到底是什么材料?! 还想再细问, 但柳铁自己也说不清,只说矩子让先造坩埚。是以坩埚造出来的时候,全匠房都弟子都围过来, 等着看矩子如何炼钢。 宁非进门的时候,被场中齐刷刷的好奇眼神吓了一跳。等问清楚情况, 才知道这些都是来看热闹的, 倒也没有赶人。 铁匠坊都是墨宗自己人,以后还指望着他们操作, 今天要是能看明白坩埚炼钢,那也省了他再去开班授课的麻烦。 柳铁这一批烧了十来个坩埚, 除去有瑕疵不能用的, 刚好还剩下十个成品。 宁非一次仔细检查过,发现的确是用石墨粘土坩埚,大小也是自己要求的尺寸。 他点了点头, 表示满意,而后便着手改造炼钢炉。 九凌城的铁匠坊是新造的,炼炉也和之前的不太一样。除了加装了水力风箱的高炉之外,铁匠坊的大空场中还修造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隔间,按照生产线模式划分区域。 炉子都是现成的,但坩埚炼钢与灌钢法不同,需要做些添加或是改动。 坩埚炼钢虽然能提高钢料品质,但产量却是个无法解决的大问题,目前只能适用于少量精制的钢铁铸造,量产的主力还是要依靠灌钢法。 是以宁非并没对已经成型的灌钢生产区下手,而是选择了一处闲置火炉。他在原本空荡荡的炉腔中添加了一个炉桥,炉桥上堆满焦炭,石墨坩埚被放置在焦炭中间,炉顶预留观察孔,用来查看铁水状态和搅拌。 第一次实验,炉桥上只放了两个坩埚,用来观察焦炭的用量和位置效果。为了更客观真实地比较坩埚炼钢的优劣,宁非还特地让徐进同开一个灌钢炉,准备再做一个对照组。 试炮后的第四天,墨宗第一次石墨坩埚炼钢实验正式开始。 众人一眨不眨地盯着火炉,已经入夏的天气又干又热,焦炭烧起来的温度更是让人无法忍耐,没过一会儿的功夫许多匠人的衣衫便已经被汗打湿。 但没人准备走,几个粗豪的汉子干脆直接打了赤膊,围在炉前等着看矩子的下一步动作。 到目前为止,这新式冶铁法除了炉子不一样,铁块用奇怪的锅灼烧,余下似乎和之前也没有太大差别。 这个时候,宁非招呼着柳铁在熟铁里放上一些石灰粉。 “矩子,这是干啥啊?” 木东来摸了摸胡子,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小声问道。 “在铁料理加石头,那不是就不纯了吗?!” “加石头是为了造渣。” 宁非认真地说道。 “再好的铁矿石也有杂质,不是每种杂质都能用火烧掉,但可以与石灰石作用,便是我之前与你们说起的物化反应,生成炉渣而可以被除去。” “烧上几个时辰,等坩埚里的矿料化为铁水,渗入碳质,再打开炉子舀出浮在水面上的炉渣,便能得到相对优质的钢水。” “整个过程无需锻打浇淋,钢水出炉直接入模具,冷却成型便可。” 一番话说的轻描淡写,可听在铁匠坊众人的耳中,无异于晴天惊雷。 千百年来,铁匠打铁是天经地义,没听说不用锻打就能成型的好事!把铁料烧成铁水他们也是有了高炉才开的眼界,可那烧出来的是生铁水,坚硬易脆碎,根本不适合锻造啊! 之前矩子百般强调,大家如今都知道生熟铁混合是为了控制含碳量。但这样直接烧炼生铁铸造,碳含量就不管了么? 宁非自然看出众人有一肚子问题,但他现在没时间细说。坩埚炼钢法他也是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到底要烧几个小时才能渗碳完成,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测试。 大概烧到第六次的时候,一个坩埚因为反复使用而崩裂,流淌的铁水把整个冶炼炉都烧毁了,好在大家躲避及时,没有伤到人。 “矩子,你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 柳铁在一旁说道。 宁非摇了摇头。 “我在这,心里有底,不然回去也休息不好。” “另外,我觉得我们的工艺还可以改动。” 柳铁点头,倒也没有再劝。 跟在矩子身边久了,柳铁很能理解他的心思。 矩子并非一定要亲自动手,但他会记录下过程中的一些细节,留到日后比对纠正。 比如这个埚,柳铁看到矩子在他的小本子上标记了一个“四”的字样,表示只能重复使用到第四次,否则便会有破损的可能。 第一炉出品的钢锭质量一般,与大家用灌钢法造出来的几乎没什么差别,韧性和延展性没有提升,这让在场众人都有些失望。 他们已经习惯了矩子随手就能抛出的工艺图,每一次都是跨越式的提升,超越想象力的惊艳,像今天这种程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大败。 但宁非却并不在意。 实验开始后,他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外界的变化几乎不能干扰他的思路,他的视线永远定格在坩埚炉中,推测可能造成钢质不过关的原因。 是磷?还是硫?杂质过多,容易形成极脆的化合物,导致塑性和韧性下降。 只能加入更多的造渣剂。除了石灰,还可以用上纯碱,二氧化硅,白云石等。 果然之后的钢质明显提高。 柳铁等人全程陪同,将宁锯子的摸索过程全数看在眼中。 原来他们之前使用的灌钢法,就是这样一点点的累积,一点点修正,最后形成一套近乎完美的流程。从牛背山第一个冶铁高炉运行,一直到他们在九凌湖重新开炉,墨宗铁匠坊还没有出过一次事故,这可是历代矩子都没能做到的强悍记录!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吗?! 宁非没心思关注身后人的心思,他把十个坩埚全部烧完,发现在温控稳定的情况下,一个时辰零一刻的渗碳时间最为合适。 揉了揉眼睛酸痛的脖子,宁非在小本子上记下最后一笔,然后抬起头,对无一人离开的铁匠坊全员说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先回去休息。明天矿队会送来新的石墨料,晌午准时开工,大家先从烧制坩埚开始学,按照新的炼钢法重新熔铸岸防炮。” 众人轰然应诺。 技术对于工匠来说,永远都是不能抵抗的诱惑。自从见了新的坩埚炼钢,很多铁匠坊一夜未眠,脑中翻来覆去都是那黑乎乎完全不起眼的坩埚。 木东来翻来覆去睡不着,在自家床头烙大饼,搅和的婆娘也不得安生。 “你折腾个啥啊死老头子,不想睡就去外间,我明天早上还要上工哩。” 他婆娘一骨碌翻身坐起,用脚直踢他。 木东来被踢得差点掉下炕,干脆也坐起身。 “稀罕么!我明天也有大事要做的,这天怎么还不亮?” 他今天知道了很多事,又亲眼见到矩子炼钢,视野一下子豁然开朗。 原来矿队送来的黑石头就是矩子一直念叨的“碳”,原来用黑石头做容器就能让“碳”渗入生铁水中,原来加入石灰和纯碱就能让铁水里面的杂质变成炉渣! 坩埚炼钢严格保密,所以具体的细节不能说,但木东来觉得有荣与焉。 这才几年,墨宗已经拥有两种炼钢冶铁的秘法了!以前多少代匠人都遇不上的大机缘,他木东来一个都没落下,可不是人生最大幸事?! “脑子坏了!” 他婆娘白了他一眼。 “今天城外那身响动,可是你们做成功了?” 木东来摇头,嘿嘿一笑。 “没成。” “没成你还那么高兴?!” 他婆娘不信。 “真没成?我看着矩子都去了,还能不成?” “不成是很正常的,矩子又不是神仙。” 木东来义正言辞道。 “那以后还搞不搞?” 他婆娘又问。 “今天响的跟炸雷一样,可把大家伙都吓到了,要是没成,那可是可惜。” “有啥好怕的。” 木东来轻蔑地一笑。 “以后这种响声多着呢。科学,这都是科学,科学是要研究的,要实实在在做了才知道行还是不行,你们听习惯就好了。” “吓!还要听习惯?” 他婆娘睁大眼。 “那么大动静,谁能听习惯啊!” “封家的小少爷今天回来时候,小脸吓到没有血色,走路都晃晃悠悠没精神,还一头撞上了一根老松树,头上磕了好大一个红包,怪可怜见的。” “那人家封小少爷可是见过大世面的,都给吓成这样。你这要是再来两次,怕是要给人家孩子惊掉了魂,到时候我看你们怎么和封家人交代!” 第209章 十二郎的确是被吓到了, 浑浑噩噩地晃回了城,整个人都有些神思不属。 他随从八斗见他这样,吓得忙不迭地扑上来, 又要打扇又给喂水,生怕自家少爷吓出了什么毛病。 “十二少, 咱们回家吧。” 八斗一脸忧郁。 他是不知道自家少爷在称外径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能把少爷惊成这个模样,想来也是遇上了极可怕的大事。 听他这样说, 十二郎摇了摇头, 一脸虚弱地拒绝道。 “回什么家?这点小事……都不够丢人的……” “我就是……我就是没想到……” 十二郎喃喃自语道。 他这个状态自然不是因为害怕, 毕竟是跟着大哥上过战场的孩子,攻城车、投石机之类的没少看,战场上的巨型兵器远比旷野上的实验要残忍血腥得多。 真正让他失魂落魄的, 是技术的碾压。 十二郎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这岸防炮到底能有多大的威力。山石都能炸的粉碎,那些木质的大船又算得什么, 若是再能装上轮子推着走,攻城略地都不在话下。 有了这样可怕的武器在前,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毫无还手之力, 哪怕是他们家威震草原的黑甲军,在岸防炮面前依旧是不堪一击。 当然, 十二郎也看得出,岸防炮的短板在于近程。 这炮只能往远了打, 一旦冲过炮弹的落点范围, 人就是安全的,岸炮毫无还手之力。 可问题是,再这样强大的战力下, 有多少人能冲过铁蛋球的阻击,成功冲进安全区?而使用的一方,如何不会布下充足的兵力护卫岸炮? 战争,会因为岸防炮的出现而发生根本改变。 想到这里,十二郎一时喜一时忧。 喜的是这岸炮是小非哥造出来的,小非哥和大哥是好朋友,是他们家的盟友,岸炮造出来必然为他们雍西关边军所用。 忧的是,有了岸防炮,近距离使用的兵器应该也会很快出现。到了那个时候,现在他所熟知的一切都要改变,变成没人能够预测的模样。 最让人恐惧的永远是未知,因为不了解不清楚不明白,人的大脑会习惯性地补足可能,有些甚至远远超出实际可能发生的极限。 十二郎现在的状态就是这样,忧愁着自己的渺小,恐惧着不确定的未来。 想了又想,他还是决定找小非哥聊聊。 一路走到宁矩子的院子前,正要敲门拜访,结果门忽然从里面打开,吓得他倒退了三大步。 “小非……哥?” 十二郎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看错。 眼前这身高腿长,肩宽腰细的家伙,可不正是自家的大凶兽? “哥,你怎么来了?” 他看了看天。 这才刚过了早饭时间,老大怎么会出现在小非哥的院子里,还一副主人的模样…… 他什么时候来的? 封恺是昨天傍晚到的。 墨宗在九凌城外的旷野试炮,守在附近的边军不可能听不到。 封大公子之前有过交代,墨宗的九凌城一定确保安全,稍有风吹草动边军头领都会神经紧张,更别说是忽然爆出的巨响了。 消息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传进了定安城。 “巨大的响声?” 书房里的封恺放下毛笔,微一沉吟,很快就想通了关窍。 留山矿已经在开采中,非说要造岸防炮,那多半就是这个了。 “我去看看,这两日可能不回府。” 青年站起身,随口吩咐常随路勇。 “若是我爹问起,就说我去九凌湖考校十二郎的功课。” 路勇点头,心中暗暗为十二少捏了一把冷汗。 虽说明显是托词,但大少爷说出口的话一定会做到,考校也一定是要考校的。 但愿十二少最近勤奋读书,刻苦努力,能顺利通关吧。 封恺赶到九凌城的时候,天色已然是临近傍晚。 宁非还在铁匠坊带着众人做坩埚炼钢的实验,封大公子自知身份敏感,知情识趣地到宁锯子的小院子避嫌。 宁非在九凌城的房子是一座简约风的二层小楼。二楼顶有个露台,可以俯瞰附近的风景。 彼时正值各大工坊下工时间。 人群熙熙攘攘地从工业区走涌出,散入居住区的大街小巷,城市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年轻的小娘子没有家事拖累,三五结伴去食间吃晚饭,点上一份自己喜欢的餐食,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汉子们就更随意了。有家的顺路买上些蔬菜瓜果给家中的娃和婆娘。还打光棍儿的勾肩搭背朝澡堂走,眼神却时不时朝着小娘子那边瞄偷瞄,抓耳挠腮的想寻个搭话的机会。 更有些散了学的小娃,撒欢一样在街路上轮窜,尽情宣泄着在学房被同窗碾压的郁闷。 这是与任何一个城池都完全不一样的景象,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封恺忽然想起宁非之前的话,让女子出门工作能够创造更多的财富,让边城繁荣。 他曾经认真考虑过这个提议,无奈边城目前还没有适合女子劳作的产业,也许等他们带回来的羊毛琢磨出用法之后,边城也可开办类似的工坊,招揽女子上工。 还有养殖场。 墨宗的养殖场,好像也是一个小丫头负责的,做的还不错。边城的妇人吃苦耐劳,勤快踏实,养猪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封大公子摸了摸下巴。手指触碰到略带青茬的肌肤,他忽然想到这是某人的习惯性动作,忍不住低笑出声。 出走草原的这段旅程,他们日夜相伴,同甘共苦,倒是沾染上彼此不少的小习惯。 倒也不错。 封恺的手指拂过下巴。 偶尔想起的时候,会觉得对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从未远离,这种认知令人心情愉悦。 不过封大公子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眼看着已经快要三更,小院里依旧灯黑灶冷,他的非还是没有归家的迹象。 封恺的唇微微抿起。 非弟的身体并不好。 之前他们在克腾山,只要宁非三更天以后没有入睡,他第二天的精神就会变得很差。若是连续熬上几日,便会发热咳嗦,浑身无力,需要休养好久才会好转。 之前流浪在外,他都会及时提醒他,监督他按时睡觉,没想到这家伙一回来九凌就鱼入大海,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有点儿生气,又有点无奈。 封恺叹息一声,到底耐着心底的冲动,没有找去铁匠坊抓人。 回到了九凌城,他们的身份便不是游走的行脚商人,一个是少阀主,另外一个则是矩子,人前稍有越界,很容易上升到墨宗和边军的矛盾。 好在这次他没有等很久,大约三更初刻的时候,远处隐约亮起了火把和灯笼。 为首之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宁矩子,他在路口和柳铁等人交代几句之后,便独自拐回了自家小院。 “这么晚?” 见到忽然出现的访客,宁锯子着实吓了一跳。 等看清还是暮野兄,宁非拍了拍胸口。 “你怎么不点灯?” 暮野兄是有自家小院的钥匙的,他的房子还留了一间客房给对方,出现倒也不算奇怪。 “在露台上,远远看你过来了。” 封恺笑了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灯笼,引着他进门。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不是在忙着白鹭口的事么?” 宁非一边往房子里走,一边活动着酸痛的肩颈背。 虽然实验坩埚炼钢并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可是忙忙碌碌一整天,对他这个破身体来说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还好,一旦松懈下来,整个人都有点颓。 “已经差不多了。” 封恺说的轻描淡写。 “听说你在造炮,还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我有点担心。” 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伸手帮对方按压着肩颈。 之前在东胡三部改船,每天晚上他们也是这样。练武之人的手劲不小,但对力道控制的精准度非常人所能及,封恺总能掌握好让宁非最舒适的度,一来二去倒是也成了习惯。 听他这样问,宁锯子便想起上午的那一声炮响。 他叹息一声。 “你来早了,岸炮没成。” 听他这样说,封恺微微挑眉。 “倒是稀罕了,第一次听你说不成。” “之前那些雷火灌不是造的很轻松吗?为何换成是岸炮便如此艰难?” 宁非闭了闭眼,微微苦笑。 “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次次成功?” “之前是我想的简单了,以为以目前的炼钢法可以胜任。事实证明,太看得起自己了,有些心急。” 封恺停下按摩的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既然艰难,那便从长计议吧。” “大不了盐场之事暂时放缓,左右我们和陆家没有撕破脸,稳妥经营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宁非却是摇了摇头。 “急,还是要急的。早一日造炮出来,大家就早日得了安宁。” “我们在天铁坑和克腾山闹得那样大,陆家不可能没有觉察,说不得已经在暗中刺探了。” “你之前说陆家向封家提亲,算算时间不就是我们飞出三牙子山之后不久的事?” “能来提亲多半也是陆家不确定消息真假,也不知道你三婶与那议亲之人吐露了多少,我与陆家迟早要有一战的。” “是我们。” 封恺拍了拍他的手,顺势握住。 “我封家世代戍边,与胡人的仇怨不知结了多少。陆涛因私与胡骑勾连,践踏河山,边军不能容他。”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与子同仇,与子协行。” 一听这话,宁锯子就有点脸红。 他理工出身,对古文的理解仅限于得分考点,理解并不深刻。 上次暮野兄对他念这首诗,结果他回了个“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搞出了天大的误会。 唔,那个误会…… 现在好像也不算误会了。 想到这里,宁锯子轻咳一声,不想再去回忆自己的黑历史,态度生硬地开始转移话题。 “反正……早做准备是没错的。” “今年先是地动,又是洪水,紧接着转为大旱。气候变化天反常,我怕之后还会有虫灾。若是起了饥荒造成瘟疫,再加上胡骑南下虎视眈眈,老天爷留给我们的时间真不多了。” 开始还是带着笑,说到后来,宁锯子的脸上没了笑容,语气也开始转为凝重。 封恺听得很认真。 非弟说的没错。 今年天灾连番接踵,又遇上中原三王之乱,陆涛里通外国图谋非小,若不提前做好准备,说不定就要倾覆在这场浩劫中。 别的不说,单讲这次的洪水和旱灾,业朝全境都受到了影响。 如今还没到收粮的时候,粮价已然涨了三成,更别说旱灾才刚刚开始,之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大变动。 这其中,当然有商贾哄炒抬价,想要从中牟利。但边城附近的农田普遍受旱灾影响要减产,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忧心缺粮不可避免。 好在九凌湖附近新开垦的田地,以及边军治下的军垦田,因为采用了墨宗的方法建立灌溉渠,反而是目前粮食长势最好的。有了这些田地打底,若无意外,边军今冬不至于饿肚子,雍西关也不用花费大笔银钱高价向中原商贾买粮了。 能让宁非着急的事,绝对没有小事。 “我明日便差人将留山矿料送到九凌城。” 封恺沉声道。 “若是矿石品质不纯,留山比牛背山附近出产的矿料要优质许多,或可解决钢质的问题。” 听他这样说,宁锯子点了点头,又微微摇头。 “矿料品质固然有关系,但更大的问题在于目前的炼钢术不足以支撑岸炮需要的强度。” 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图纸,平铺在封恺的面前。 “我要造出来的,是能够连续使用的岸炮,不能打一发就坏了。这种强度的钢料,现在的炼钢法做不到。” “所以我准备换法炼钢,明日晌午重新开炉,看看这一次能不能做出合格的炮身钢”。 明日晌午? 封恺皱眉。 他伸手将摊在书案上的图纸卷起,重新放回到书架上。然后拉扯着宁锯子的衣袖,将他往卧室推。 “既然定了晌午,那现在便该睡了。” “牧野兄……” 宁锯子垂死挣扎。 他还想把数据再整理一遍,核对流程,看看有没有疏漏的地方。 现在睡,他舍不得。 然而以宁锯子的小身板,根本没有反抗大凶兽的实力,几下便被按倒在榻上。 封大公子的双臂撑在他的肩侧,一只腿压住他的,长发垂落,目光微微有些危险。 “盥洗,是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宁锯子本能地咽了口口水,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的沉默被视为无声的抵抗,战场上杀伐惯了的大凶兽不接受拒绝,直接伸手帮他更换中衣 “不……不用啊暮野兄,我自己能行。” 宁锯子脸红了。 虽然在地洞和洪水中,两人之间的接触远比此刻亲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现在的暮野兄非常具有攻击性,而且危险,让他忍不住心跳加速。 他品了品,觉得不是害怕,反而隐隐有种隐秘的兴奋。 果然男人都是爱作死的动物,越是危险就越想要靠近,肾上腺素爆炸的感觉飘飘欲仙。 他知道暮野兄对自己有想法,主楼坍塌之时能用肉身护自己周全,这样的情谊说不是喜欢他都不信。 他应该是对暮野兄有兴趣的。 漂亮又危险的猛兽,哪个男人不想征服呢?不管是肉体还是心神,全部属于他一个人,这大概是他两辈子加起来,唯一一个想要拥有的东西。 封恺让他产生兴趣,明白了征服和独占欲。 可什么事若是得到得太容易,那便不会让人珍惜,要多添些曲折才会有意趣。 推拒之间,手指难以避免的纠缠在一起。 似拒还迎,肌肤相贴,争斗的结果是宁锯子“意料之中”地落败,的一只手被分开,按住,十指相交,男人缓缓收拢,将那比自己纤细一些的指尖扣在了手掌中。 “你乖些。” 封恺按住他的小爪子。 油灯的光亮映射在男人眸中,俨然有火焰在燃烧。 “时候不早了,你得早些休息。不然明日没有精神,扛不住疲累。” 封恺的声音有些低哑,另一只手却轻轻拂过矩子的额头。 “明明一累就要生病,躺在床上几天起不来。” “真要有这个精神,便好好的调养好了身体。” “闹的哥哥发狠心教训,到时候吃苦头哭着说哥哥欺负你,哥哥也不会放你的。” 第210章 夜黑风高。 孤男寡男。 灯下床上。 男人手指拂过白皙的额头, 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精巧的下颌处,指尖轻点。 “乖一些, 听话。” 少年没有动,就维持着被压制的姿态。 “哥哥?” 他唇角微弯, 像是在叹气, 又像自言自语。 “想要欺负我哭出来……” 真论起年纪,封恺现在比他上辈子死掉的时候还要小了几岁, 做哥哥也该是他才对。 不过暮野兄暮野兄地叫了这么久, 这人也的确不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一路交道打到现在,宁非完全没有感觉到年龄差距。 但是哥哥这样欺负人,那可就不对了。 虽然上辈子因为身体原因没聊过感情, 但身处那个圈子,见得多了自然也知道个大致滋味,手段和套路他一样不少。 指尖划过下颌的线条, 不经意间被少年的唇瓣捕捉,舌尖微勾, 还舔了舔, 似乎是在挑衅。 ——哥哥,想要如何欺负我? 他的眼神无辜, 嘴唇微微开合,无声地问道。 封恺眼眸骤暗, 却不肯抽出被含住的手指, 扣住少年的手指慢慢收紧。 想弄哭他。 想禁锢住他,让他眼角泛红,想…… 邦——邦——邦——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窗外响过更夫的唱喝,也敲碎了一室的旖旎。 封恺叹了口气,俯下身吻住少年的唇瓣,意料之中没有任何抵抗,流连了好一会儿才分开。 分开的时候,少年的呼吸有些急促,脸颊和耳朵隐隐晕红。 他转过头,避开了男人的视线,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封恺无声地笑了。 手指在那纤细洁白的后颈上轻轻抚摸,宛若凶猛的野兽已经完美锁定了猎物,随时都可以张口扑杀。 “顽皮。” 他从榻上起身,态度自然的替少年除下鞋袜,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哥要欺负你,也不是现在。” “已经三更天,你该休息了,不然明天会没有精神。” 倒侧在一旁的宁锯子,悄无声息地撇了撇嘴,颇有点意犹未尽。 只是再继续,怕是要擦枪走火了。 两辈子加起来的第一次撩拨,他自觉发挥的还是可以的。 虽然也没真想和暮野兄发生点什么,但是这种踩在危险边缘的反复横跳的危险,让宁锯子十分着迷。 暮野兄目测是个自律且有底线的男人,意志坚定,轻易不会被旁人左右。 可越是这样,就越能勾起人打破的欲望,想看看决堤破溃会是怎样的景象。 紧张,刺激,惊险! 如同上辈子与他无缘,却被很多男人钟爱的极限运动,生死一瞬间,肾上腺素爆表! 摸了摸被吻得红肿的唇,在暮野兄看不到的地方,少年绽开一抹大大的笑容。 感情就像斗牛,你来我往、有进有退才有乐趣。 真要是撩拨出了火气,大战一场他宁锯子可占不到便宜,还是应该战略性的曲线进攻,一点点渗透侵占,硬碰硬有什么意思,明挑暗撩才是王道。 “好的暮野兄。” 宁锯子乖巧应道。 他从床上爬起来,想要光脚下床,却被男人一把抱起,套上了暖暖的室内鞋。 宁锯子觉得被抱去盥洗的姿势很没气势,但是没办法,暮野兄的力气太大了,大到即便他反抗也不会有结果,只能怂着听话。 被换好中衣,塞进暖暖的被子,又被亲了一下额头,危险人物很有风度就离开了。 油灯熄灭,室内陷入黑暗,宁锯子在榻上砸吧了一嘴巴。 不不,他只是不想惹事,不是真的怕了他。 被抱被亲,反正也不会少一块肉,就当是暮野兄平白被撩的补偿吧。 真的,不是怕! 不·是·怕!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封恺做完例行早课,便准备去食间取早餐。结果刚一出门,就遇到了前来谈心的胞弟。 “你来干什么?” 封大公子皱眉道。 “不是要去学堂上课吗?怎么现在还没走?” 见到大哥,封小弟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大哥这么会在小非哥家?还这样早? 难不成昨夜他便是在这里过夜了? 想问又不敢问,十二郎想起自己的来意,就大着胆子摇了摇头。 “我今天请假了。” 他顿了顿,紧张了马上补充。 “哥,别打!你先听我说完!” 于是,在老大审视的目光中,十二郎硬着头皮将自己昨天围观射炮的情况讲了出来,末了还忍不住加上了自己的感想。 虽然他计划中最理想的倾诉对象是善解人意,温和亲切的小非哥。然而不曾被命运善待的孩子,迎头便撞上了克星,顾不了那么多只能先保命了! “哥,我说实话,我现在脑子特别乱。” 封小弟苦恼地抓头。 “以前你们教给我的东西,给我分析的局势,告诉我未来可能的发展……现在全都变了。我都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哥,你没看到那个叫做炮的东西……真的,实在是太可怕了!不但会发出巨大的响声,还能直接把山都炸开,我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武器!” “你说要真是用上这东西,以后的仗可该怎么打?那我苦练武艺还有用吗?” 这样的心情,封恺并不是不能理解。早在第一次看到火药罐的时候,他其实也萌生了和胞弟类似的困惑。 只不过在战场历练多年的经历,让他迅速就摆脱了迷茫,并从中找到了可以前进的通路。 不过,一直浑浑噩噩的十二郎能想到这些,他做人家大哥的感觉十分欣慰,不争气的弟弟终于长大了。 “并不用感到害怕。” 生平第一次,封恺拍了拍胞弟的肩膀,和风细雨地说道。 “杀人的从来不是刀,而是使用它的人。” “武器是掌握在人手中的,就像你的横刀,怎么用是你的事。你想做什么样的人,怎么用这把武器,这与你自己的本心有关。只要本心不变,未来依旧会沿着我们期望的方向前进的。” “只不过,有了这门炮,我们的路会更好走。” 说到这里,封恺顿了顿。 “你能想到这些也是难得,说明你真正动了脑子,开始知道自己思考问题了。” “以后便要这样,遇事多思考,不要人云亦云。” 封慷本来耷拉着头,等着大哥骂人,结果听到这段话,小少年蓦地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呜呜,大哥不但没骂他,竟然还表扬了他…… 大哥心情这么好,看着神清气爽的……难不成是因为昨天在小非哥家……过夜,被小非哥感化了吗? 呜呜呜呜呜!真好,真好! 两兄弟正说着话,却见宁非正打着呵欠从门里出来。 他见这二人齐齐站在门口,有一瞬间的怔楞。 卧槽这一大早,亲属就堵上门了吗? 昨天撩拨了人家大哥,现在再看到封小弟的宁锯子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像是被抓奸在床。 当然,他和暮野兄还是清清白白的暧昧期,只拉个小手亲个嘴巴啥的,没有进一步的交流。 不过就算这样,两人的关系还是不一样了。刚才起床没有看到他人,还以为暮野兄已经赶回定安城,宁锯子的心里还有点小失落。 “正好,既然你们都在,那就一起吃个早饭吧。” 宁锯子提议道。 “今天铁匠坊要重新铸炮,有兴趣的话可以多留两天,看看新钢炮的情况。” 封恺摇头。 “军中还有事,等下我要回去,等炮铸成之后我再过来。” 他是真的忙。 虽然宁非说岸防炮还没制成,但白鹭口的计划却不能搁置,该准备的粮草和兵械都要赶在计划期内调集完毕。 炼钢造炮的过程,虽然宁非不准备保密,但封恺自觉这是墨宗的秘法,并不想跟着一起去围观,而是留在城中考校胞弟的功课。 可是苦了十二郎,被岸防炮吓得一夜没睡,整个脑子都在担忧家国未来,哪里还有心情想功课的事。 脑子空空的结果就是不合格,被长兄臭骂一顿,借操练武艺之名揍了个鼻青脸肿,蔫巴巴的回了宿舍。 他的常随八斗也没讨着好,知情不报被罚了月钱,主仆两个愁云惨雾,瑟瑟发抖地抱团取暖。 铁匠坊。 今日要是试制坩埚炼钢,铁匠房名下所有弟子全部到场聚齐,眼巴巴地看着这一新式的炼钢法能否超越他们之前引以为豪的灌钢。 “准备吧。”宁非看了看天色。 “就按照我昨天确定好的工艺流程,每一个步骤都不要出错,宁可慢一点稳一点,我们重新冶炼一炉钢水。” 他一声令下,所有参与坩埚炼钢的人都动了起来。 除了柳铁、刘通、徐进这三个老成员之外,铁匠房主木东来也加入到其中。可以说,这次的坩埚炼钢小组,集中了墨宗铁匠法所有的精英骨干。 这些匠人真是很有两把刷子,下手稳准狠,绝不拖泥带水,每个环节严格遵循了矩子要求,没有发生一丁点纰漏。 坩埚炼钢,沙模浇铸,脱模冷却,一体成型。 按照矩子的要求,铁匠们又用坩埚炼钢的钢水做了一些炮弹,由宁非亲手装填入火药,等一切全部完成,天色已然到了傍晚。 看着眼前的一切,宁矩子点了点头。 “可以了,今天暂且收工。” “等炮身彻底冷却之后,后天晌午,我们再重开验炮。” 第211章 试炮是件大事, 尤其这次还采用了新的炼钢法,收到消息的封家自然不能错过。 事实上,十二郎被岸防炮吓得神魂出窍这件事, 已然成为了封家几位大佬的笑谈。谈笑之余大家也都十分好奇,到底那岸防炮是个什么玩意, 竟然把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皮孩子, 生生吓得开窍了?! 一听说墨宗要二度试炮,封大都护和他几位老兄弟就都有点坐不住, 都想去九凌城亲眼见识一下。 可人不能都走, 总要留下一两个看家, 谁都不愿做这个冤大头。 “不行让大郎守窝吧。” 堂叔提议道。 “大郎沉稳可靠,脑子又灵活,比咱们几个老家伙强得太多, 让他坐镇谁都放心。” “你以为老子不想?” 封大都护啐了一口,一脸郁闷。 “那小子昨天就跑了,一晚上没着家, 多半一早就去了九凌湖那头。” “呵,”说到这, 大都护冷笑一声。 “那边有钩子呢, 勾得他魂都没了,连家里年迈多病的亲爹都不要了。” “养儿子有什么用?大的白眼狼养不熟, 小的野狗似的不见影,当爹就是桩赔钱的买卖!” 年迈多病…… 几个中年人看了一眼胳膊粗壮, 嗓门洪亮的大都护。 赔钱……? 你腰里挂着的那把横刀, 可是人家送过来的吧?还有水泥、火炕,盐场和岸防炮…… 忽然可以理解大郎的心情了呢。 这种满嘴胡咧咧的爹,天天看着也挺糟心的, 跑了还能图个清净。 同情归同情,但还是没人想错过试炮这种好事,几兄弟吵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抓阄解决。 倒霉的是封六叔。他气得揪掉了好几根胡子,一个劲儿骂封大都护耍赖出老千。 但骂也没啥用,既成事实的事,几个得利者肯定不能容他翻盘。 总之威逼利诱好说歹说,最终封六叔留在定安城坐镇,大都护、封二叔、封堂叔等封阀核心人物,悄无声息地分批次出城,朝着九凌湖进发。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去,还特地找了熟悉位置的兵丁带路,一路打马赶到九凌城。 进城之后,众人都被这座风格鲜明的城市震惊了一下。整齐划一的水泥房,各具特色的功能区,等再看到炼铁高炉,以河水作为动力的水锤,以及运转不停的织布坊后,几位大叔的眼神逐渐转为敬畏。 “这……这,这都是那位做的?” 封堂叔睁大了眼。 宁非的身份在家族核心中不是秘密,尤其封大公子的想法,一早就过了封家的明路。 只不过,为了保护宁非的存在,各位叔伯在家中都只称呼墨宗矩子为“那位”。 而在众人的印象中,“那位”生活的墨宗,只存在于牛背山脚下年久失修的坞堡,可不是眼前这比定安城还要豪华的城市。 “那位”,哪里是醉心技艺的匠痴,这分明是个治世的能才啊! 身为总管边军粮草的人,封二叔的目光则定格在远处的炼铁高炉上。 乌知河水推动着水锤不断粉碎矿石,水力风箱有规律的摆动,封二叔第一次听到了机械的声音。 他转头问封大都护。 “大哥,咱们用的陌刀,便是从那儿出的?” “嘿嘿。” 封大都护十分得意,他点了点头。 “正是!咱们的刀全部出自墨宗的炼铁坊!” “多亏了宁小子的巧思,用水推动磨盘,不然就墨宗那两个半人,造刀要造到什么时候?!” “不单这些,宁小子会的可多了!” “他和大郎准备建造个盐场,盐利那得有多大?!等收到了银钱,老子就能造大船啦!” 说到这里,封大都护一拍巴掌。 “老子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像宁小子这么聪明的人物!” “也是兔崽子眼光好,下手快。一下就叼中了大宝贝,嘿嘿嘿,这点随了他老子了!” 封大都不说得有荣与焉,全然没注意到底下的几个老兄弟都是一脸糟心的表情。 也不知道是谁,昨天还骂人家白眼狼、有钩子,结果今天就又成了有眼光和大宝贝了。 这种爹,一点立场都没有,还无风自倒,也难怪大郎要跑。 正说着,封小弟骑着小红马迎了上来。封大都要来九凌湖看岸炮实验,宁非一早就从封恺的口中得到消息,特地安排十二郎前去引路。 十二郎见了亲爹和几位叔伯,难免又被取笑了一番被炮吓到的事,气得小少年满脸胀红,愤愤地道。 “哼,你们胆子大,那一会儿可别怂!” “不怂不怂,就你怂。” 封堂叔一巴掌拍上十二郎的后脑勺。 “赶快带路,莫误了你叔伯们的大事!” 第二次试炮依旧是在之前的旷野上。为了评测性能,宁非一口气造了十五门岸防炮,一字排开在发射区,气势惊人。 封家人赶到的时候,宁非正带着自己的小团队做最后的调试。他见封大都护经常,连忙过去打招呼。 封恺跟在他后面,连亲爹的一个眼神都没得到,眼看着大都护满脸堆笑地拉过宁非。 “这一趟出去可是遭罪了,得好好补补,爹……伯父给你拉了三大车补品,别客气,尽管吃,咱们家管饱管够!” 他一说补品宁非就想到牛婶子的黑暗丸子,干笑一声,连忙转移话题。 封家人的主要目标,自然还是岸防炮。十五门大炮亮出来,封大都护的眼睛都闪出了绿光。 他凑上前,伸手摸了一尊又一尊,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东西可咋用?” 封大都护问宁非道。 “要先装填发射火药,然后放入炮弹,最后拉牵引绳打火。” 宁非一边说,一边简单做了个示范,看得大都护心痒痒。 他表示很想亲自试一下,但却被宁矩子以安全为由婉拒了,只能和小儿子一起窝在安全区远远眺望。 “你拿着的是啥?” 封大都护一转头,正看到小儿子举着一个玩意鬼鬼祟祟,见自己望过来,还忙不迭地往怀里藏。 凭借着多年的警觉,大都护一下子就发现个中门道,朝十二郎伸出大掌。 “是啥?给老子看看?” 十二郎心里苦,暗恨自己手欠,明知道黑老爹就在一旁蹲着,咋还能把宝贝千里目拿出来。 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上缴老爹,内心的不甘还是让他挣扎了一下。 “爹,这个千里目是小非哥的,你可不能吞了。” 哦,是千里目啊。 封大都护搓了搓巴掌。 这玩意大郎手里有一个,除了让南山老道看过一次,谁都不能碰一下,就连他这个亲爹都不能例外。 他说那小子白眼狼也是因为这个,谁家孩子不知道有好东西孝敬老父。当时他都直接开口讨要了,他家那个兔崽子硬是装傻蒙混过关,把他个老头气个倒仰。 哼,不孝子!白眼狼! “宁小子才不会那么小气!” 一把抢过小儿子手中的千里目,大都护喜滋滋地朝着试炮场远望。 视野真的拉长了许多,远处的炮筒看得清清楚楚! 唔,有人举起了小旗子,似乎是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好些个墨宗匠人都在往回撤,只留下十五个拉绳子的还留在不远处。 “爹,把棉花塞耳朵里,一会儿会特别响。” 看到发令旗,封小弟开始给众位叔伯兄弟发放耳塞。 封堂叔嗤笑一声,摇头婉拒。 “你堂叔我可不是怂包,不怕动静大,用不着这玩意。” 封小弟一愣,还想再说,却接连被几位叔伯拒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谁愿意做怂包?自然都是硬汉一条。 封小弟摸了摸鼻子,给自己的耳朵里塞了两大团棉花。 行叭。 你们都是硬汉,最好一会儿别吓软了。 场地中央,宁非检查过所有的岸防炮,是以众人可以准备开始射击。 因为这一次是十五门炮一起试射,宁锯子还特地加长了引绳子,生怕有人因为紧张而操作失误。 旗手挥舞旗帜,下达了射击的命令。 下一刻,众炮齐发,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一门炮的威力封小弟领教过,这一次十五门岸炮齐发,饶是耳朵里塞满了棉花,他还是被震得差点心神剧裂。 转头看看几位叔伯,封小弟咧嘴笑了。 安全区所在的山坡被震起了层层尘土,远处更是硝烟冲天,乱石崩裂。 那几个“硬汉”叔伯,一个个都站立不稳,被惊得坐在地上。 也就老爹还算好点,扶着一棵歪脖子树稳了阵脚,但也是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 “这……这就是你们说的岸防炮?” 封大都护的千里目都震掉了,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喃喃地念叨。 “这也太……” 他还没时说完,第二轮试炮又开始了。又是一阵惊天巨响,饶是几人都有所准备,依旧被震得软了腿脚。 接下来,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 “别打了。” 封堂叔痛苦地捂着耳朵,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余下几位老兄弟也不比他好多少,各个脸色如纸,再也没有了硬汉的风范。 老天爷,这玩意也太要命了!山都被砸的崩开,木头造的船咋可能扛得住?! 每打一轮,宁非都会仔细检查炮身情况,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才会开始下一轮的实验。 一直打到第十轮,宁非才停止了实验。 十轮,应该已经是炮身的极限了。若是再继续打下去未必不行,但炸膛的风险已然超过阀值,得不偿失。 历史上的红夷大炮就是十连发,坩埚炼钢法制出的钢能达到炮身强度要求,宁非已经非常满意! “可以了。” 宁矩子没注意到远处山坡安全区的几位贵宾已经被吓得脚软。他朝逐渐聚拢过来的众人点点头,大炮的巨响震得他有些耳鸣,不得不放大音量。 “钢质很稳定,炮身和炮弹的工艺完全合格。” “明天,就按照这个标准,咱们开始造岸炮吧!” 第212章 这场试炮成了一个秘密。 主要原因自然还是事关军情, 在岸炮的产能没有形成战力之前,所有人都要保守这个大秘密。 可十二郎觉得,自家老爹和几个叔伯见天耳提面命, 未尝没有遮掩自己在试炮场中脚软的糗事。毕竟之前还在吹嘘自己是“硬汉”的堂叔,十轮炮弹打下来连站都站不起来, 差点吓尿了裤子。 啧。 封小弟撇嘴。 虽然他也软脚了, 但他十二少不吹牛啊!对自己的斤两认得可清楚了。 可不像那几个老头,走的时候都得互相搀扶, 还死要面子地骑马回家, 路上差点没骑到沟里。 不过经此一役, 量产岸防炮的事便提上了日程。 九凌城开放了新的作坊招工,一部分定向要求女性,做的都是火药配比之类精细的活计。同时, 墨宗新建的秘铁坊也在招收学徒,主要负责制造坩埚,粉碎原料和鼓风之类的杂事, 坩埚炼钢的主要工艺还是要铁匠坊中有经验的匠人把关,这样一来, 普通铁坊便出现了用工空档。 招工, 到处都在招工! 进入九凌湖的徒工要经过考试,要进行身份核查, 前者由墨宗主导,后者则是靠边军完成。消息是通过在九凌城工作的女工们传扬出去的, 属于小范围定向招人, 便于封锁消息,摸清底细,防止身份不明的人混进作坊。 雍西关大都护府, 则是公开在定安城及边城诸镇招纳采矿工,对人员没有太大的要求,只要能干活想赚钱都可以,报酬虽然不算高,但养活一家老小活下来还是勉强可以,由此吸纳了不少因战乱而失去家园的流民。 见人来的不少,大都护索性在留山铁矿附近盖起了简易房,供这些流民居住。而这些流民中有劳动能力的家眷,又在附近开荒垦田,养鸡纺布,渐渐竟然也发展出一个以矿山为中心的小型城镇。 一切都在黑甲军的监控下,有条不紊的运行起来。 优质的矿石源源不断从留山运出,去向不明。而这个动作,自然引发了中原各方的关注。 “朕下旨让封家派兵支援长丰关,封家还是没有动静?” 光统帝翻了翻御桌上的奏折,视线扫过阶下群臣。 “仲礼,你说?” 兵部尚书贺岳景升本想装个鹌鹑蒙混过关,结果一上朝就被点到大名,无奈只得上前一步,回奏道。 “启禀陛下,封家……封家并没有消息。” 光统帝(东山王)皱眉。 “没消息是何意?封家投了伪王?” 听陛下如此问,贺岳景升连忙摇头。 “据臣所知,封家并未投敌,伪王下达的旨意封家也未响应。” “呵。” 光统帝冷笑一声。 “那便是想要自立为王了?” “抗旨不尊,意图谋反,该当何罪?” 撤职,问斩,抄家,株连九族。 可问题是,朝廷如今并未向雍西关边军发放粮饷,也没有派员过去监督,就连封伯晟的奉银都处于拖欠状态,人家能听话才怪了。 陛下登基的时候,边军正和胡骑对峙,谁都不想去边关苦寒之地遭罪,封赏之时就把雍西关忽略了,想着那些军户也不知能坚持多久,沾上了反而麻烦。 可谁知道,土包子还真就翻身了,不但拿下了祡岭西线的大片土地,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复狮子口,将边界推到了乌知河以北的唐剌山。这样一来,封家的势力范围已经远超雍西关一地,隐约可以与寿平郡王匹敌。 娘的! 光统帝(东山王)气得肝疼。 天下三分本就已经让他觉得憋屈,若再出来第四方人马,他这个皇帝和个太守有甚区别?! “出……” 刚想要出兵讨逆,已经喷出嘴边的话却被猛然顿住,憋得东山王差点咬破了舌头。 讨逆是自然要讨的,可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近在咫尺的伪王司马良!(西河王) 东山王虽然骄纵暴虐,脑子却不是个蠢的,自然知道哪头轻哪头重。 说到底,封伯晟他姓封,可不是姓司马,就算拥兵自重一时半刻也不敢举旗造反,这天下还是司马家的天下! 现在一旦和封家开战,那他司马烨就是腹背受敌,若封家与司马良联合,那他司马烨就要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封家现在可是香饽饽,没看到清贵百年不入朝的陆家都耐不住性子,巴巴地去雍西关议亲了么?!只要雍西关还没投了司马良,这事便还有转圜的余地,那他暂时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时采取怀柔的政策。 等他收拾了那两个伪王,再倒回手来对付封家,封家若是识相便封个闲散官爵,若不识相也没关系,边塞苦寒之地哪能抵挡得住中原精兵,迟早还是要跪他的。 想到这里,司马烨咽下一口别闷气,借着之前的话头说道。 “出……出人。礼部拉个名单出来,封家世代镇边于国有功,朕不能亏待了功臣。” “朕听说封伯晟的长子还未有婚配,着礼部选几家合适的出来,朕要给封伯晟的儿子赐……做媒!” 他本想说赐婚来着,但又想到封家未必肯答应,倒时候好事不成反而结仇,于是便改口成了做媒。 若是封伯晟不答应,那便是封家不识抬举,推拒了天家的好意,可不是他压着人头强行嫁娶。 陆涛那老小子不是想结亲么?他也来做全套,顺带着探一探定安城的底细,看看封家到底要怎么选?! 消息传出来,鼎丰城里的世家大族都有些糟心。 顶级世家贺岳和石家自不必说,陛下没有公主,选和亲的小娘子自然要从高门大户里出。 贺岳家和石家都是位列世家谱系一等,自然看不上连末等都上不去的封氏一族,家里的小娘子个个哭天抹泪,周身缟素,不施粉黛,生怕是家族要她们出门送死。 粗鄙的军户门庭啊!连云浮学宫都进不得,也不知道能识得几个大字,怕是只会舞刀弄枪,没有半分情趣。 封家远在边城苦寒之地,远离中原繁华,吃穿用度怕是都要与庶民无异,还直面胡人朝不保夕,这样的日子可不是去送死怎的? 余下的家族也好不了多少,阐宁彭家已然陷入愁云惨雾之中。 原因无他,今天一早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有意让诸嫔妃举荐家中贤良淑德的姊妹,某嫔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名字,被暴怒的陛下扇了巴掌,废为庶人。 虽然只是个小世家出来的,但之前也算是举了大笔银钱入宫。如今陛下这样严厉,想必是因为近来战事受阻,心情不佳的缘故。 宫里的四妃,除了一惯不受宠的德妃薛卉月没有家族支撑以外,余下三人皆是来自鼎丰城的世家。良妃是彭家三娘子,因举荐棉布有功而受封,后期家族又不遗余力支持陛下讨逆,良妃在宫中十分得势。 然而自家情况自家知,西海布的价格一直在上涨,饶是彭家富庶也有些力不从心,需要动用家底了。 彭家主焦躁得睡不着觉,原本就见光的头顶最近越发透亮,头发是一把把的掉。现在听到女儿从宫里传来消息,说陛下有意从世家中擢选与封氏长子结亲的小娘子,彭家主本能地想要拒绝。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或可能是个转机。 别的不说,这封家可是和西海商人关系密切,若是能与封家结亲,岂不等于搭上了西海这条线?! 到时候,把阐宁城的东西送去西域,另开辟一条商路赚钱也不是没可能,正好可以弥补家族支撑战事的亏空! 这样一来,既能讨得陛下的欢心,又可结下一门强援,可是一桩好买卖。 只是,要送那个女孩过去呢? “老爷,娘娘说……跟陛下举荐了五娘子。” 大总管汪得胜凑近了说道。 “良妃娘娘说五娘子正值妙龄,面目姣好,只是出身略有不足,正好可与封氏联姻。” 哈。 彭家主心中暗笑一声,立刻懂了闺女的心思。 五娘子是分家的女孩,长相出了名的漂亮,女儿这是担心自己的宠爱被堂妹分走,这才想出把人打发到边城的主意。 “陛下怎么说?” 彭家主压低了声音问道。 “可是准了?” 汪得胜摇头。 听说陛下就笑了一声,吩咐三娘子另行举荐,怕是那位五娘子要有造化了。” 呼。 彭家主舒了一口气,心里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五娘子不用献布就得了陛下青眼,但亲身的三闺女还要继续花银钱,总觉得有些得不偿失。 “娘娘,彭四嫁人,陛下和彭五暗中有了首尾,良妃此次是无人可荐了。” 一直跟在薛卉月身边的仆妇轻声道。 “听闻陆家欲与封家联姻,娘娘何不将陆家双子之事奏与陛下……” 她话只说了一半,便被打断了。 德妃薛卉月挥了挥手,冷声说道。 “此时休要再提。” “可是……” 仆妇犹不甘心,还试图再劝。 “娘娘被如此苛待,哪里像个贵人?陆家之事乃是大功,陛下论功……啊!” 这次她依旧没说完,一柄雪亮的匕首已经刺穿了她的后心。 薛卉月拔出刀刃,取出帕子擦干净上面的血迹,冷冷地盯着已经软倒在地的仆妇。 “你起了别的心思,活着便太危险了。” “双子乃是陆郎生平大忌,一旦事发他便无处立足,陆家那些豺狼也会群起而攻之。” “蒙他不嫌我脏了身子,愿许我一个前程,我此生必不负他!” 第213章 八月初六, 东西二王集结二十万兵丁在浞州城外激战,铜川郡最繁华的城池已然化为乌有,到处残桓断壁, 硝烟战火,尸横遍野。 东山王和西河王都在这场战斗中尽了全力, 最初打算决战浞州, 想要一举将对方彻底击溃。 然而真刀真枪地拼起来,双方才发现原来竟然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 短时间内谁也不能把谁消灭掉。 战争打到最后, 变成了最糟糕的消耗战。涿州城外近百里的旷野上变成了死亡泥潭, 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化为变成了战报上的一组数字。 一批有一批的兵丁倒下,而后又会有新的补充进来, 绞肉一样的战斗双方都在咬牙坚持,只盼望着下一刻便能将对方拖死,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然而, 局面还是不可遏制地恶化下去。 战争战争消耗了天文数字的物资,无论是东山王还是西河王, 两家的国库谁也不宽裕。拼到最后, 两个皇帝都在向朝地方豪绅、世家大姓伸手,银枪粮草还是小事, 各家的府兵也要出力上战场。 世家哪可能愿意?积攒多年的财富,操练有素的武装, 若是要填入浞州这个无底洞中, 那真是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若是将来得胜还好,可以论功封赏,混个从龙之功, 也算稳赚不赔。可问题是,仗打到现在谁也赢不了谁,再这样下去,家底都要被掏空了! 于是压力层层传递,皇帝施压世家,世家就变本加厉地压榨庶民。不但东西二王同时提高了赋税,连世家大族也提高了赁地的租金,一番三倍,搞得民不聊生。 偏偏今年,老天爷的脾气十分古怪,暴雨之后便是大旱。从六月到八月,业朝全境整整两个月没有降下一滴雨水,田里的庄稼眼见着干枯,便是庶民再勤快地挑水浇灌,减产甚至绝收依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收不到粮,用啥去交租子呢?教不满地租和赋税,可是要用丁役去偿还的,这时候若是被拉进涿州战场,哪还有命回来?! 于是,不论是在鼎丰城还是京城,逐渐开始有寒门庶民离城逃荒。 开始的时候,两王都和世家们都不甚在意。庶民这东西就跟地上的蚂蚁一样,踩死两个很快就能填补,从来不愁没有人。 可是渐渐的,他们发现情况不对劲了。 人走的越来越多,田地无人照管。即便是干旱,若是不停歇地挑水浇灌,到了收成的时候也能打些粮食谷子。可是这样放着了荒,不但谷子收不到,也不能拉人去抵偿天家的赋税。 于是,世家大族加强了对门下庶民的管控,轻易不许人出城。一旦发现,一甲连坐,全员拉到前线做辅兵。 如此高压政策,短时期内倒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庶民担心被送上战场做炮灰,也不敢逃命,只能兢兢业业的守着田地拼命耕种。 可再怎么种,没有雨水,庄稼也是不长的。眼看着年底要饿肚子,城里的氛围越来越压抑。 然而更糟糕的,还是在涿州城战场。 好好的一个涿州被打成了废墟,无数流民流离失所,举家逃难,纷纷涌向周围的郡县。 临近的丰州城和旭阳城都无法接受如此数量的难民,唯有南郡敞开了大门,将涿州城逃出的难民全数安置在南郡谷春县城外,并且每日按时施粥。 一时之间,南郡陆家的名声涨到高点。 但也有一部分流民反其道行之,一路向北跨越山脉,把目的地定为边城。 他们听说边军在与胡人作战,并且还取得了大胜,重新收复不少土地。 既然有地,那便需要要有人耕种吧。封家世代戍边,牢牢拒胡人于雍西关外,如今正逢乱世,比起膏粱锦绣的繁华之地,还是有兵有刀的地方更让人感觉安全。 定安城对这些流民也是来者不拒,只要身份核查无异样,便被统一送到祡岭下的作坊干活。 秋天的祡岭,已然是一片丰收的景象,金黄色的稻穗低垂在田间,风吹来都是麦子的味道,到处都洋溢着收获的喜悦。 被送过来的流民都睁大了眼。 大雨加干旱,他们一路走来到处都是干枯衰败的大田,没想到远在塞外,竟然还能看到丰年的景象! 眼看着田中的农户将作物收割回粮仓,流民们的心一下子稳了。 这里不缺粮食!只要干活,今冬就不会被饿死!等到来年,说不定他们也能租到田地,自己耕种,可以带着家人在此处站稳脚跟。 丰收的喜悦同样也弥漫在九凌城。 干旱到底还是对田中的作物产生了影响,好在有乌知河水和灌溉渠,玉米和小麦收成尚可。 当然,这个所谓的尚可,是宁矩子自己说的。到了墨宗种植组最资深的教员柳老头那里,那就是惊人的丰收。据说看到玉米田地产量之后,老爷子忍不住腿脚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 “这……这么多!?这这是神谷吗?!” 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若真说起来,玉米的亩产量其实比不过系统出品的土豆,在现代标准来说真的只是普通。 然而土豆是一颗一颗的,看着与一般的粮食不太一样,视觉上的冲击也远不如金黄色的玉米粒来得强大。 是以当玉米收获完成后,全九凌城的人都激动了。 “这金灿灿的,看着就喜庆!” 牛婶子乐得一拍巴掌。 ”能收这么多,可真是稀罕的粮食,今天晚上就让大家尝一尝这苞谷饭吧!” 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响应。 辛苦了大半年,终于迎来了收获的时刻,看着满仓满谷的粮食,大家的心都觉得无比安定。 当然最高兴的还属宁非。 今天是秋分,是系统主线任务结算的日子。 这一年,他熬过了地震洪水干旱,又乘了大船千辛万苦返回九凌湖,为的不就是今天的结算日吗?! 这大半年墨宗没有减员,仓库里的土豆也基本保存完好,再加上这一次的小麦和玉米,妥妥的超额完成任务! 现在就等着结算时刻的到来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请牛婶子整治些好吃的,我请大家吃饭!” 心情大好,宁锯子着撒钱的动作就格外潇洒。 最近他收获颇丰。坩埚炼钢法出产的岸防炮已经交付了20门,全部安装在乌知河沿线的边军驻防地。城中如今加开了炮手培训班,等防线推进到黑风山附近,封恺就会发起白鹭口突袭。 封家为岸防炮支付了一大笔银钱,让矩子的小金库收获满满。再加上之前东胡三部赠送的分成和礼物,腰包鼓鼓的矩子堪称九凌湖第一豪富。 “好嘞!” 牛婶子应了一声,带着帮工去食间张罗饭食了。 为了确保最后一天不翻车,墨宗今天全员放假,全员在九凌湖庆贺丰收。 在各大工坊工作的外来工,以及海事学堂、炮手学堂的学员们也都可以参与进来。已经在城中学习了两个月文字的东胡船手们,这一次终于可以毫无障碍地融入,尽情感受着九凌城的繁华和热闹。 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新开设的海事学堂任教,专门培训有志成为船手的学员,也借此结交了不少新朋友。 宁锯子的卡拉克大帆船设计图,当初征服了刘通,如今也征服了三部的船匠。一群船痴凑在一起,虽然彼此的语言都说得不太灵光,但匠人的心意都是相通的,靠比划和肢体语言,竟然也能沟通得八九不离十。 造船!造船!造·大·帆·船! 卡拉克的魔力无可抵挡,刘通已经和东胡船匠们同吃同住,同进同出。晚上做梦都是如何造出漂亮的大桅杆。 然而造船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卡拉克从图纸变为实物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不过立志成为船手们的少年却已经迈上了通往梦想的大路。 克雷的那些“小弟”们,在第一批海事学堂招生的时候就踊跃报名。 小少年们的梦想也很简单,就是想坐着大船出海,然后到东胡去看看久违的小伙伴。 “这九凌湖,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赫兰颇有些感慨的对林卡大叔说道。 林卡大叔如今是海事学堂的总教员,赫兰去听过他上课,几乎是把自己半生所学全数分享,没留一丁点私货。 开始的时候赫兰还觉得奇怪,毕竟有些本事不传外人是规矩,林卡大叔虽然没有娃,但亲近的子侄还是不缺,不算断了传承。 可是很快,赫兰就明白林卡的心意了。 九凌湖这地方,从来没有向他们东胡人关上任何一道门。无论是炼钢冶铁还是织布纺线,亦或是水泥造房,修建海船,墨宗全都大大方方任人观看。你若是想学,人家也会认真地交,绝没有半点藏私的意思。 这样一来,若他们还掖着藏着这点走船的本事,就有点太对不起朋友了,显得小家子气。 听他这样说,林卡大叔抽了一口烟袋,然后在地上敲了敲。 “宁先生说过,封闭三部永远不是山,不是大海,不是阿木尔河,而是东胡人自己。” “若是有心,便趁这段时日在九凌湖好好学本事。将来有一日,等我们两埠通商,东胡人也能活得恣意畅快。” 庆典开到半夜还没有散,宁非却悄无声息的独自回了小院。 系统结算的最后时刻,他要静静等待,独享完成任务的成就感。 ——叮咚。 系统上线了。 ——8825995号:爸爸! 渣统的声音轻快,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狂喜。 听它宁非就知道,这一次的收获一定丰厚。 ——8825995号:恭喜爸爸再次完成主线任务!系统即将开启主线任务结算,请爸爸耐心等候,渣统马上为爸爸整理奖励数据。 ——8825995号:告诉爸爸一个好消息,渣统已经还清了所有的欠债,这次可以升级奖励池数据库,爸爸等我的好消息吧! 第214章 升级奖励池?那可是太好了。 宁非想了想, 对系统说道。 ——宁非:统啊,爸爸要工程设计图,要优质作物, 你知道的。 ——8825995号:昂,爸爸渣统记得的, 渣统会好好选择数据库。 又等了一会儿, 宁非耳边响起系统提示音。 ——叮咚。 ——系统结算完毕,宿主可以在任务面板上查看结算结果。 听到这句话, 宁非马上唤出系统面板, 先调到主线任务一栏。 ——生存(主线任务)。 第二阶段:积粮(100%x180日)。 小冰河期的第一年, 气候将会开始发生变化,请宿主确保墨宗人口自然存活率70%以上(战争和意外等不可抗力死亡不计入),并且收获粮食4万斤。任务结算为进入秋分日零时零分零秒。 奖励:系统点数x150, 随机工艺、图纸或作物x1,并有几率获得转盘抽奖。 任务失败,系统将向强制宿主收取罚金200点, 罚金不足的宿主将被直接抹杀。 任务进度:100%(已完成) ——检测到宿主已连续二次超额完成主线任务,获得“优质宿主”称号。为鼓励优质宿主更积极完成任务, 系统将向宿主开放结算明细查询功能。具体选项可在“任务面板”项下查看。 看到这一行提示, 宁非眉头微挑。 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后有了一个小皇冠的标志,后缀添加了“中级”二字, 想必是已经升级了。 渣统说过,有些任务是只有到达一定权限才能开启的, 他此次获得优质宿主称号, 等级也有了提升,想必应该会有更多的选择权。 并不急着去领取奖励,宁非先打开了任务结算明细单。 列在最前面的自然是主线任务结算点数, 除此以外,他这大半年做的很多工作也都一一列明其上,各自有贡献值计算。 ——化肥、水坝、灌溉渠、水龙车、水力锤、高炉炼钢、晒盐法、风帆船、坩埚炼钢…… 甚至为了转移牛婶注意力而酿造的酱油,也赫然列上贡献清单,结算的点数竟然还不少。 宁锯子抓了抓头。 是因为改善了民生环境吗? 又翻到上一次主线任务的结算明细,宁非仔细地比较了一下两次计算结果,发现点数结算较多的主要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直接推动跨越的硬核技术,如灌钢法,坩埚炼钢等。另一种则是可以广泛改善民生的产品,如肥皂、晒盐和酱油。 另外,某些公益行为也可以获得一定的点数奖励,比如业朝已经有了豆腐的存在,但宁非无偿公开的行为还是获得了少量奖励,很能说明系统的评价标准。 把所有的细节都捋顺了一遍,宁锯子点了点头,心中有了大致的规划。 他翻到最后一页,本次任务结算的奖励就呈现在眼前。 ——主线任务奖励商城点数总计:513点。 ——主线任务奖励随机工艺、图纸或作物x1。 ——获得“优质宿主”称号,奖励开放结算明细查询权,奖励宿主权益三选一,挑战任务开放。 ——累计奖励转盘抽奖2次,抽奖时限48小时。(主线任务奖励转盘X1,前期未领取奖励X1,累计X2。因宿主已升级为中级,转盘奖励随即升级为中级。) 奖励结果占满了大半个页面,看得宁锯子心花怒放。 这波任务做的不亏,不但一跃翻身摆脱月光,还多了一个赚点数的渠道。 渣统这一次倒是没掉链子,那个累计转盘升级干的十分漂亮,直接借着主线任务发放奖励的机会,把他之前累积的初级转盘升级成了中级转盘。不然一早就该领取发放的奖励,哪可能因为延迟领取就直接晋级?大家都留到高级的时候抽大奖好了! ——宁非:统啊,干得好。 ——8825995号:谢谢爸爸!多亏了爸爸这段时间飞速推动技术线,渣统这次也拿到了好多点数提成,也买得起好的数据库啦! ——宁非:热爱音乐的统都是好统,好统应该得到奖励。 ——宁非:买归买,也要量力而行啊。好容易还清了欠款,不要看到啥就想要剁手,小额贷、套路贷更是要不得,没电的教训你吃过一次了,这回就长点记性。 ——8825995号:好的爸爸,知道了爸爸。 教训完了不让人省心的渣统,宁非转而开始收取这一次的奖励。 两次中级转盘是不能再留了,系统这次给出了明确的有效时间,也不能再让统冒被关小黑屋的危险再搞暗箱操作。 ——宁非:那个第三项,“奖励宿主权益三选一”是什么? ——8825995号:是可以作用在宿主本体上的奖励啊。 ——宁非:本体?是我本来的身体吗? ——8825995号:是的爸爸。不过爸爸本来的身体留在另外一个维度,经检测目前已经灭失,所以此次奖励的本体默认为爸爸现在的身体。 ——8825995号:具体权益爸爸可以查看奖励表鸭。 听它这样说,宁非直接打开了奖励表。 ——宿主权宜三选一。 ——1、中级单人体检一次。(检测结果无法治愈,但可追本溯源,供宿主治疗时参考) ——2、无痛微整形一次。(随机调整三个部位,五日完成) ——3、个人财富增加200%。(可选择现金或是不动产) 最后一个宁非不考虑,他现在就是个过路财神,每天流水大的惊人,但很少能花在自己身上。 第一项体检他早就想要了,就算这次奖励不出,那他做风险任务也会朝渣统要。 但第二项是个什么鬼?!微整形?……而且还是随机部位? 宁锯子按了按额头。 这东西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能把他和陆家那个麒麟儿区分开吧。 不过随机调整根本不可控,要是能自己决定调整部位还可以考虑,至少不担心双子的身份曝光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在克腾山闹得那一场,该知道的人多半也都知道了,再遮掩也没意义。 想到这里,宁锯子也不再犹豫,当机立断选了体检。 ——8825995号:好的爸爸,马上为爸爸安排体检。 ——宁非:要我平躺吗?还是需要脱衣服? 上次他做初级体检,结果刚好被暮野兄撞上,差点穿帮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这次宁锯子学乖了,回家之后就反锁了院子门,然后又把所有的窗板都放下来,落下窗帘,确保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异样。 那时候也就是暮野兄淡定沉稳,要是换了另外一个,看到他整个身体冒蓝光,还不把他当做妖精给烧了…… ——8825995号:爸爸不用紧张,中级体检超越爸爸所在位面的顶尖技术,不需要脱衣服或者调整体位,也不会在体表留下任何痕迹,爸爸可以随意。 宁非:…… 那他关门关窗拉窗帘忙活个啥?! 不过超科技的顶尖技术不是盖的,宁非只感觉到一阵凉意,系统就提示体检已经完成。 ——8825995号:爸爸,结果已经出来啦,渣统已经把报告单放在系统仓库,爸爸可以自行查看。 宁非点头,马上打开仓库,果然看到一份电子文件。 不得不说,超科技的检测报告就是全面,这次把宁矩子从上到下分析了个遍,连他曾经得过几次风寒都一一列出。 可就是这样一份按照时间顺序列出的报告,却让宁矩子越看越心冷。 问题是从出生开始的。 报告显示原身是同卵双胞胎,出生序列靠后,身体比同卵的兄弟要孱弱。原身出生之后不久,就被人为喂服一种复合型药剂,个中成分分析表宁非看不懂,但系统给出的结论就是,这种药剂会增强皮肤头发等部位的发育,提升新陈代谢的速度,让服用者的外表发肤格外丰茂。 可是对于一个需要营养发育成长的婴儿来说,这种成分会造成婴儿的脏器得不到足够的营养,发育不良,最终衰竭死去。 说得更直白些,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死亡的时候也是白白胖胖惹人爱,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殊不知内中早已是一片狼藉。 恶毒,真是恶毒。 宁非攥紧了拳头,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愤怒。 从时间线上看,这剂药物应该是陆涛的手笔,毕竟出生之后不到三个时辰,原身就被灌服药物,除了亲爹没人有机会。 这之后大约三个月,报告中出现了第二次药物记录。 这一次宁非略懂一些,结合报告总结的功能和作用,确定全部都是有毒有害成分。 但是奇迹的,第二次的成分与原身体内原本就存在的成分发生了一部分中和,各自抵消一部分功效。 这应该就是陆家双子事发,分家用原身逼宫陆涛交出另外一子。 陆涛显然没有交出平安康健的陆时己,而是选择用原身作为牺牲博取道德制高点,之后什么陆备出海寻神医的事也纯属扯淡,因为在之后的记录中,在进入墨宗之前,原身再也没有新的药物记录。 真正救原身于水火的还真就是牛婶子。原身之后有一段密集性的摄入油脂和蛋白,某种程度上中和并分解了一部分有害成分,虽然原身身体还有一部分有害物质残留,但也只能回让身体长期处于虚弱状态,并不致命。 这也解释了明明在墨宗饥寒交迫,原身依旧能保持肤白粉致的外表,却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的原因。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便是陆涛给亲生儿子安排的不归路。 第215章 原身实惨。 看到这里, 宁非叹了口气,忽然对那个早逝的小少年无比同情。 真说起来,这孩子的经历比他上辈子还要糟糕。 他虽然出身便罹患疾病, 可至少他不缺钱,家族也没有放弃他, 最后因为利益纷争而被人下黑手, 至少他前半生过得还算逍遥。 可原身这个“宁非”,那可就没这样的好命了。 天下第一世家的少爷, 一出生就被亲爹放弃。在榨干了最后的价值后, 小少年带着虚假繁荣的躯壳苟延残喘到边城, 还没等两天好日子就赶上研发事故,痴傻十年后不得善终。 一切的根源,皆源自世家的“双子之祸”, 生生把个好好的孩子踩进泥土里,却不肯给他一个痛快,平白让他受了十几年的痛苦。 没有陆氏分家闹得那一出狗血剧, 原身怕是活不到成年。陆涛不想承担杀子的罪过,便用这样的方法虚弱孩子的身体, 还能健康的外表自我欺骗并欺骗他人, 孩子死了良心也不用受到任何折磨。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狠心的父亲?怎会有这样禽兽的人渣?! 再往下看,就是原身在墨宗时候的经历了。虽然吃不饱肚子穿不暖衣裳, 但总算过上了没人算计的日子,说起来这也是原身短暂一生中最平静最安宁的时光。 然而陆家的余毒到现在还存在宁非的身体里, 虽然不要命, 但却会让他始终无法康健,系统报告给出的结论是以现在的医疗条件没办法解除,只能从系统商城兑换药物缓慢治疗, 或者干脆通过高级体检彻底肃清。 不管是哪一种,这些伤害都是陆家带来的,原身以一条命兑了陆涛的生恩,而这具身体是墨宗养大的,他宁矩子可不欠陆家什么。 这样正好,真正对上的时候也不必再讲什么亲情,他和陆家只是不共戴天的仇家关系。 除此以外,别无他想。 关闭了电子报告,宁非开始召唤系统智能。 ——宁非:统啊,你数据库升级完毕了吗?点数够不够用,不够的话爸爸可以给你划点。 统是自家的统,升级也是为了更好地给他积攒小金库,自然不能亏待。 何况最近渣统的表现无可挑剔,不但对他言听计从,还在牛背山地动暴雨之前给他预警,让他避免人员和粮食的损失。 乖统,做人金主爸爸要好好养,适当给些甜头是必须的。 谁知,简单的一句话,竟然引发了系统智能情绪崩溃。 ——8825995号:呜呜呜呜呜,爸爸对渣统真好! ——8825995号:第一次有人主动送统点数,以前渣统在智能学校,54188号总是欺负统,还让统叫他爸爸,但是他从来都只会抢统的数据条! ——8825995号:爸爸以前让统叫爸爸,统还以为爸爸和54288号一样的……后来渣统被主脑智能拖进小黑屋,是爸爸花光了小钱钱救了渣统,呜呜呜呜,原来这才是有爸爸的感觉! ——8825995号:呜呜呜呜爸爸统爱你! 啧,54188,我是你爸爸。 口气倒是很大啊。 不过做人爸爸的,可是要负担应有的责任,好好看顾自家的崽子。 ——宁非:行了行了,你别呜呜呜了,呜呜的我头痛。那个51488号,现在还在不在?你把它叫来我和它谈。 ——8825995号:爸爸,54188号已经上线就业了。 ——8825995号:不过听说他遇到很厉害的宿主,最近已经申请改编号为14588号了。 唔,由“我是你爸爸”变成“你是我爸爸”,看来是真遇上了硬茬。 算了,恶人自有恶人磨,只要自家统不被欺负就好。 ——宁非:升级数据够不够点数,还差多少? ——8825995号:够的够的,渣统这次拿到了好多提成,已经买下了两个中级数据库和奖励池。 ——8825995号:爸爸统升级完毕了,爸爸现在要抽奖吗? 宁非点头。 抽奖这事,48小时有效,宜早不宜迟啊。 ——宁非:抽吧,我要中级油料作物,适合九凌城一带气候的。 ——宁非:另外一个我要蒸汽机图纸。 ——宁非:我们和天匠人纳达在三牙子山的时候曾经制造出过类似气缸的装置,所以蒸汽机应该不算超越时代技术线的图纸吧? ——8825995号:很遗憾爸爸,虽然你们造出了类似气缸的东西,但是距离蒸汽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所以系统哦安定的结果还是不符合技术条件。 ——8825995号:而且爸爸,中级轮盘渣统是不能操控的,每一次运转都在系统主脑的监控下,这次真的要靠爸爸的手气了,不过渣统会尽量把爸爸需要的东西放在轮盘上。 宁非:…… 行叭。 靠手气就靠手气,总比什么都靠不上要好。 不过蒸汽机不符合技术条件,那炼焦塔就更不用想了。 搞科研还是要靠自己,系统真心靠不住。 渣统担心不能黑箱操作会惹宁非生气,憋闷在线上不敢吭声,半响才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爸爸……? ——宁非:抽吧,抽到什么算什么吧。 一个巨大的银色轮盘缓缓浮现,比起之前初级轮盘的简陋,中级轮盘明显华丽了许多。 宁非没急着转动,他先是观察了一番轮盘上的奖励,感觉渣统的确是用了心。 中级大豆,中级油菜,中级花生,中级芝麻,个人财富提升20%,中级甜菜,改良型种猪,改良型种鸡,中级甘蔗。 一共九样奖励,除了那个现金的选项,宁非都想要。 油料、糖料和牲畜,这些都能丰富墨宗的副食,减少主食的消耗,抵御小冰河期气候对于粮食的威胁,让大家的身体更加康健。 但是没办法,这次不能暗箱操作,就只能拼手气了。 心念一动,轮盘飞快地转动了起来。宁非随便点击了一下,指针最后定格在改良型种鸡的选项上。 ——改良型种鸡A:生长速度快,肉质丰厚美味,产蛋效率稳定,种蛋成活率高,附赠专用饲料配方一份。 唔,也不错。 虽然不是他想要的油料作物,不过鸡可以提供优质蛋白,这波不无小补。 奖励发放完毕,大轮盘上的奖励再次更新。 ——8825995号:咦,爸爸! ——8825995号:爸爸系统刚才更改了奖励计算的方法,把奖励池变成随机抽取数据啦QAQ! ——8825995号:爸爸不是渣统干的!爸爸相信统QAQ!统这就想办法制造BUG! 宁非:…… ——宁非:不是,你这次更新还顺带下了表情包? ——宁非:没事,你不要再做什么了,万一再被拖走关小黑屋我也拿不出那么多点数赎你回来。随机就随机吧。 ——8825995号:QAQ! 说是随机,不过因为中级奖励池没有变化,其实只不过是渣统不能再控制轮盘上的内容而已。 这倒也没什么,反正上一次轮盘他已经拿到了改良家禽,如果不能如愿抽到油料作物,他也可以用商城点数兑换。 当然,以宁非原本的计划,商城点数还是用来兑换设计图比较划算。比如上次的水坝图纸,就是他用做支线任务的点数兑换出的,比上辈子找一家设计院买图可是划算太多。 没有了渣统保驾护航,轮盘上出现的内容就很放飞自我了。 水运仪象台、暴雨梨花针、银矿、记里鼓指南车、桨轮船、风磨。 当然中级油菜和中级大豆依旧上榜,这大概是渣统为金主爸爸做的最后挣扎。 ——宁非:统啊,那个神秘大礼是个啥玩意? ——8825995号:是系统新生成的随机奖励,后台说明书上写着有几率开出高级奖励。 ——8825995号:不过这个几率非常小,爸爸要是想要提高中奖率,需要用系统商城点数购买翻倍值。 哦,知道了。 是系统回收商城点数的一种方式。 就像上辈子的很多网络游戏,玩家不断通过各种任务刷怪获得金币,游戏中的金币就是隐形贬值,这时候就要运营方出台一系列消耗金币的活动,从而控制游戏平衡。 他手里刚拿到不到500点,系统就着急了么? ——8825995号:爸爸要翻倍吗? ——宁非:不要。 点数是可以兑换商城物品的宝贝,没必要浪费在赌博押注上。 就算抽不到大豆或是油菜,记里鼓指南车和桨轮船这些奖励也不亏,这都是可以作为机械学启蒙的钥匙。 手指轻点过轮盘,银色的圆形平面迅速转动,心念一动之间,已经锁定。 ——8825995号:! ——8825995号!!! ——8825995号:爸爸你是天命之子吗?! ——8825995号:爸爸你中了大奖了! 第216章 俗话说, 投胎是个技术活。 上辈子能投胎到豪富之家的选手,运气都不会太差,种个头奖啥的也不算稀奇。 宁锯子十分淡定。 ——宁非:中了?奖品是什么? ——8825995号:……是海图! ——8825995号:海图爸爸, 是本时代可探索海域的海图鸭!上面还标注了基本地形和地表物产,虽然没有牛背山物矿图那么详细, 倒是有了这个图, 爸爸就可以出海探险啦! ——宁非:! 这还真是好东西了。 在大航海时代,海图和航线就是至宝, 何况是一整张标有资源的海图! 宁非迅速浏览了一下, 虽然只能看到地上植被, 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橡胶树的存在。 好,很好,非常好! 这下……发大财了啊! 父子两个都很高兴, 互相商业吹捧了一番,然后宁非又领取了主线任务的作物奖励。 是中级甘蔗,糖料作物, 牛婶子的食间菜谱又可以多一种口味了。 奖励收获颇丰,宁非也不在意始终没抽到的油料作物, 很大方地直接在系统商城做了兑换, 不过商城目前能换到的都是初级作物,初级油菜和初级花生, 再加上边城已经在广泛种植的黄豆,宁非准备在牛背山试种一下, 看看哪种出油率最好。 而后, 他打开了新的主线任务。 ——发展(主线任务)。 第一阶段:技术积累(100%x180日)。 小冰河期的第一年,气候发生剧烈变化,天灾人祸将对社会局势产生影响。请宿主确保任务期间内粮食产量库存5万斤的基准线, 持续吸收接纳新的人口,增幅至少70%以上至结算期(战争和意外等不可抗力死亡不计入),并完成至少三项具有影响力技术发明,影响点数达到300点。 任务结算为进入春分日零时零分零秒。 奖励:系统点数x250,随机工艺、图纸或作物x1,并有几率获得转盘抽奖。 任务失败,系统将向强制宿主收取罚金400点,罚金不足的宿主将被直接抹杀。 宿主可随时在任务面板中查询任务进度、影响力数值及任务期限。 唔,任务难度增加了啊。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从秋分到春分是一年的下半年,九凌湖的冬天气温很低,纯粹凭借自然的力量几乎不可能有收获,更别说现在还是小冰河期,一切都是个未知数。 不适宜耕种的时间段,但库存要求却是提高了,还要吸纳人口,看来朱雀大街的店铺不能停止收粮。 好在墨宗的银钱还算充足,趁着秋粮上市应该还能存储一些。再加上本次秋收产量大大超出预期,估计熬到明天春天,存粮不存在难度 第二项吸纳人口也不是问题。 九凌城里现在就有很多织布女工在工作,再加上东胡船手和来新作坊务工的人员,算一算人数还是不少的。 虽然主线任务要求人口增幅比例在70%以上,但因为墨宗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基数并不大,所以完成指标倒是不困难。 麻烦些的,倒是那个影响力任务。 什么叫做影响力?是指广泛知名度还是技术本身的价值,这一点系统没有做出具体解释,只能自己一点点的摸索。 从之前系统奖励结算的结果来看,点数结算较多的主要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直接推动跨越的硬核技术,另一种则是可以广泛改善民生的产品,不知道这个“影响力”是不是同样的标准。 嗯,新获得的中级甜菜,倒是可以作为实验的选项。 想通顺了一切,宁锯子把自己塞进温暖的被子中,幸福地睡了过去。 整整半年的提心吊胆,到今日终于告一段落,今夜之后,明天将会是新的征程。 第二天一大早,宁锯子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会议室中,向各坊主和三老宣布了自己的新计划。 “还是要种粮。” 他敲了敲场地中央的小黑板,把视线投注在柳老头身上。 “冬小麦要是能安排妥当,明天大家就不至于断粮,到什么时候粮食都是最重要的事。” “除此之外,我还想要实验几种作物,就在牛背山那块谷地。” “主要都是油料作物。现在城里主食消耗量大,主要是因为大家肚子里没有油水。等种出来一种最合适的,以后好给大家榨油吃。” “这件事,还是安排给种植组。我知道工作量不小,但牛背山的那块地和别的地方还不一样,不能让外人过去,大家还是辛苦一点吧,需要帮忙的话,还是全宗门动员。” 干农户柳老头从来是不打折扣的,当场就答应了。 宁非又转头看向木东来。 “岸防炮的情况怎么样了?” 每月每季度都有例会,木东来如今已经被锻炼的十分纯熟,马上把铁匠坊最近的工作情况汇报了一遍。 “留山矿石现在天天有运送,咱们的水力锤的效率也提高了不少,基本能够满足要求。” “如果能保持这种速度,明天开河之前一定能够完成乌知河沿线的不妨要求。” “但是……” 说到这里,木东来抓了抓头,颇有些犹豫地说道。 “最近这两次交货,边军的将领总在问我们能不能把炮做的能够拉着走,他们想用来做攻城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哦?” 宁非挑眉。 果然内行看门道,带兵打仗的对于武器就是敏感。 他想了想,还是摇头。 “我们和封家约定的是岸防炮,那便还是以岸防炮为准,要尽快保证河岸和海岸沿线的布防要求,不能耽误我们开盐场。” “至于别的事,等岸防炮全部交付了以后再说。若是对方反复纠缠,你就告诉他们,岸防炮需要固定才能抵御强大的后坐力,移动炮不是不能造,但是口径做不到这样打,用法也要好好研究,不然反而容易伤到自己人。” 木东来应了一声,领命不提。 紧接着,宁非问起织布坊的情况。 今年九凌湖的棉花丰收,边军的棉田也一片兴旺,有大量的棉花堆积在仓库,等着转化为棉线和棉布。织布坊的原材料是不愁了,订单也排到年后。除了定安城中的宁村作坊代为销售的部分之外,边军也以棉花置换的方式定制了一大批棉服和纱布,如今织布坊开足马力,日日加班加点。 虽然很辛苦,但在织布坊的女工们却完全没有怨言。 工坊三班倒,严格遵守矩子制定的八小时工作制,轮一次夜班还可以休息一天,比起以前既要操持家务又要下地种田,这样的生活已经轻松太多。 何况上工是为了赚钱,织出的合格布匹越多,月底就能拿到更多的工钱,大家心里都憋着劲儿,谁都想多干一会儿,哪怕多一个大钱也能给娃买个饼子填肚子。 到后来,按时下工成了织布坊的硬性规定。违反规定的会被全体女工排挤,遭人冷眼不说,工长还会有责罚。 最近棉布的产量大了,价格也比最开始的时候降了不少。可也正是因为降价,棉布不再是大户高门的专属之物,地方豪强,商贾富户也能享用。 客户多了,需求量一下子增加了许多,织布坊依旧是九凌城中最赚钱的作坊之一,虽然比不了铁匠坊造岸炮和陌刀的利润,但也稳居前几名。 最近织布坊在研究宁锯子从东胡带回来的羊毛,据说已经有了眉目。 “是的。” 萍花站起身,落落大方地回答道。 “作坊有位女工叫做李桂枝,是她找到了处理羊毛的办法。” 说着,她拿出一叠淡黄色的纸,先捧了一张给台上的矩子,然后又一一散发给三老和几位坊主。 纸上简单地写了几行字,画了一些图。字迹不是很美观,看得出,是个刚学会不久的新人手笔。 “这便是李琼枝总结的毛线编织法。” 萍花言简意赅地给众人讲解。 “先把羊毛在水中漂洗干净,晾干之后梳理成条,然后转轴拉长拉细之后纺成羊毛线,基本和棉线差不多的步骤,用我们现在的纺纱机完全可以胜任。” “很好。” 宁非还特地看了一眼发明者的名字。 “李琼枝……是织布坊的老人吗?” 听到矩子这样问,萍花连忙摇头。 “并不是。” 她认真地说道。 “是上一批招录进来的新工。干活很努力,人也有灵性。” “因为李琼芝找出了纺织羊毛线的方法,按照作坊的制度给了她奖励,现在已经是她们哪一班组的工长了。” “很好。” 宁非再度点头。 “便应该这样,赏罚分明。” “我建议你们各大工坊搞个积分制度,到年底分奖励的时候可以参考一下,免得到时候还有人不服气。” “接下来到明年春天,大家的任务就是抓紧一切时间种植和生产,手里有粮心中才能不慌。” 说到这里,宁矩子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无比郑重。 “现在中原的局势大家也看到了,东西战事在今年入冬若是没有结果,明年开春必然要爆发大战。” “所以我们一定要做好准备,做好最坏的准备。万一战事再起,通往中原的商路被封锁,我们也要在塞外活得好好的,一个都不能少。” 第217章 宁矩子一声令下, 墨宗上下都迅速行动了起来。 纺羊毛需要人手,于是除了留山矿工之外,九凌湖的织布坊又招了新一批女工。 这一次, 报名的人差点把石沱坡那个小破村子挤成罐头,军屯村的大小娘子都来了, 一大早就在石沱坡村门口等候。还有人走了几日, 自备从其他边城过来,只为家中的闺女求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如今谁不知道, 那些去上工的人, 只是几个月的光景, 已然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人水灵了不说,性子也变得大方,手里攥着银钱的女人, 和以前就是不一样。 于是有些人家便起了心思。 虽然女娃是出去做工赚钱,可管吃管住不说,赚到的钱还能贴补家用, 给自家省了一大笔开销。 良心点的父母想着给自家女儿多攒些嫁妆,苛刻的想着多个进项, 反正不管抱着什么打算, 送家中的女孩去做工,已经成了边城很多人家的共识。 上次招精细活的没抢到机会, 这一次可再也不能错过了! 桂枝也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拉长了脸, 满脸的不痛快。 她抢了南李村的亲事, 月前嫁进了王家。 王家也的确如她想象中的吃喝不愁,每日都能吃上两餐干饭不说,还不用她亲自下地干活, 只要把家里收拾干净,操持好家里的餐食就好。 这样梦想中的生活,桂枝以前不知道梦见了多少次,每次做梦都能笑得醒过来。她心心念念要抢阿姊的亲事,也是认准了这是一条好路,是她这种边城小娘子能够得到的最好的归宿。 王家给了聘礼,阿爷都做了她的嫁妆,还配送了一点银钱,在军屯这个地方,桂枝也算是风光大嫁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原以为会是蜜糖里的日子,过着过着就没尝出什么滋味,清汤寡水的,让人提不起精神。 公婆和男人对她还行,日常活计也不算辛苦,可桂枝忘不了阿姊休沐时回家的场景,那通身的气派,她一闲下来就能浮现在眼前。 阿姊有什么啊?一只耳朵聋了,说话也不大方爽利,这样的人都能混得风光,她桂枝差什么? 男人给她买了彩线,她想起阿姊衣襟上的绣花;公婆让她烧野菜蒸粗面膜,她嘟囔阿姊回家拎的二两猪肉;婆家亲戚来家里串门,她嫌弃人家带的米糕没有阿姊买的点心精致。 一来二去,她男人也烦了。 谁愿意一回家就对着个满口抱怨的女人,天天拉长了脸,再俊俏的小娘子都跟老姑婆一样。 渐渐的,桂枝觉得男人不像之前那样体贴温存了,自己说两句就不高兴,也不再买些小礼物讨她欢喜。开始她以为是男人变了心,还哭闹了两三回,结果越是这样男人对她就越冷淡,连带着公婆也开口骂过她好几回。 桂枝是个很会看眼色的小娘子,她知道自己娘家是个短板,嫁过来就要一心讨好了婆家,不然被撵回去就没有活路。于是她收敛性子,做小伏低,温柔小意,总算又把男人哄了回来。 只是心里的这口憋闷却始终发泄不出,每每想起就要郁闷一场,若是在遇上回家休沐的阿姊,那更是嫉妒的差点落下心病。 凭什么?凭什么?原本发财的机会是她桂枝的啊!若不是她可怜阿姊耳朵聋,今天穿着花衣,出手大方的人就该是她李桂枝啊! 尤其阿姊做了管事的消息传回杨李村,桂枝气得当晚就病倒了,在榻上躺了两天,还要吃撑着下床去给下田种地的公婆男人烧饭。 得了奖励,大笔银钱,还受看重! 桂枝委屈地蹲在灶房,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肚子的伤心委屈不能说,只能都融进眼泪。 是她,是她把大好的机会白白给了旁人!她比琼枝聪明俊俏,又不是个耳朵听不见的,若真是去了作坊,她肯定能比琼枝混得更好! 越想越郁闷,做什么都集中不了精神,一锅稀饭生生烧成了锅巴,锅底也破了个大口子。 桂枝被傍晚回家的公婆骂了一顿,心里委屈得要爆炸,一赌气回了娘家。 她阿爷不在家,跟着军头去开新田,屋子里黑洞洞的,冷锅冷灶,看着凄凉。 一个路过婶子看她可怜,便请她去家里坐坐,闲聊的时候桂枝听说织布坊又招工的事,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她想去,她想去啊! “婶子,那坊里都招的是什么人?我这样嫁了人的娘子要不要?” 听他这样说,那婶子马上点头。 “要的要的,咱们村那个寡妇不就去了嘛,听说把儿子都带着一起,还能读书识字呢!” “可惜我们家没有丫头,不然也让她去考一考,说不定还能给家里添个进项。” 说到这里,那婶子忽然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你不知道,现在外面专门有人找去考工的小娘子,若是以后能学了本事带出来,人家给好多银钱哩!” 哦?银钱?! 桂枝的眼睛都亮了。 她就喜欢银钱,银钱能买到好吃的点心,好看的衣裳,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那……有人过去吗?” 听她这样问,那婶子就知道有门,笑着摇头。 “还没哩。” “之前招的那批娘们,个个都是死脑筋,油盐不进的,放着大好的赚钱机会不要,去给人家卖死力气。” “那布坊给点小恩小惠,她们就给骗的死心塌地了。要我说,若是能把本事学出来再换个东家,咋地不也能做个大管事,那不比一辈子做个织布女工舒坦?!” 这话桂枝深以为然。 能当使唤别人的,谁愿意被别人使唤啊! 她眼珠转了转。 “那……那里面,织布的法子好学不?听说去做工还要先考的,可是很难。” “好学好学,都是一样的织布机,那么多人都学得会有啥难的?” 那寡妇瞥了瞥嘴。 “你别听他们说什么考啊问的,那都是虚的,就是吓唬吓唬人,让外面摸不清底细,其实最多就是换个手法而已。” 听她这样说,桂枝点了点头,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婶子,那你看我行不?”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我阿姊就是布坊的管事,叫李琼枝的,你一问就知道。” “我阿姊在布坊,我一定能进去做工,到时候若我学了本事出来,婶子你可知道哪家能收我?” 这婶子是半年前迁进村里的,是个外来投奔族人的寡妇,桂枝也就和她说了一两次话。 可涉及到自己的前程,她也管不了那许多,忙不迭地把自家底细都讲了。 “我跟你说这话,自然是有人。” 那婶子笑得一脸得意。 “你可知城里的宋家布坊?那原本是定安城里最大的布商,就是他家要人!” “你有这关系,可不能白白浪费了!若真能学来干货,宋老爷不会亏待了你,做个布坊掌事那就是小菜一碟,以后说不定还能有大造化呢!” “咱们村那个老婆子都能进坊织布,你一个年轻小娘子还有啥问题!?只是一旦进了布坊,那便只能休沐日才能回家,你家男人……” 听她这样说,桂枝心里也有点虚。 她跑出来他男人知道,想来她也没地方去,都以为她回了娘家。 可明天要是真去考工,那就是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她婆家未必答应。 可…… 桂枝心念一转,又想到了阿姊的光鲜,原本有些动摇的心瞬间坚硬如铁。 她已经把机会让给琼枝一次,平白让她活出了个人样,她自己落到啥好处了?还不是白天黑夜地伺候别人! 她那个男人……也没甚好的。在土里刨食能得多少银钱,够人家一件衣裳的钱么?! 见她不说话,那寡妇还以为她后悔了。 她也是有心人,之前琼枝回村她看在眼里,知道这家出了个布坊工。西海人在城外开了布坊,就地招工织西海布,城里的布商心思都在活动,挖门倒洞想谋夺人家的织法。 寡妇手里钱紧,就想赚这牵线搭桥的赏钱,如何能放桂枝退缩? 心里有些后悔话说得多了,忙不迭地又往回拉。 “其实也没啥,你进坊做工,其实也是为了贴补家用嘛,给你婆家赚钱他们有啥好说的?” “咱们村,多少没及笄的丫头都去了,不就是盼着多个进项嘛。” “你要是真能摸了那织布法子回来,到时候宋老爷肯定不会亏待,你婆家不也跟着沾光享福,不比下田种地舒服?” 这句话可算是说到了桂枝的心坎里,仿佛已然看到了自己扬眉吐气,穿金戴银,呵斥下人的美妙场景。 她这一夜便在寡妇家里住了,还在她家里吃了一顿晚饭。第二天一大早,桂枝托寡妇一给婆家稍了个话,说自己跟阿姊去工坊赚钱,寡妇满口答应。 桂枝踌躇满志,朝着招工地石沱村出发了。 她觉得自己一定能成,但是将来要不要去宋家布坊,那得看宋老爷能给她啥好处。 想学西海织布法的绝对不只有一家,左右都是卖,自然要选个价高的,也不亏了她忙活一场。 她也不觉得自己会考不进去。 李琼枝不是在坊里混得不错嘛,等她进场之后,她就搬出琼枝的名头。 看在是亲姊妹的份上,工坊怎么都得给行个方便! 第218章 打定了主意的桂枝踌躇满志, 仿佛布坊管事的大位已经尽在手中。 抱着这样的念头,桂枝这一路走得很稳,也不在乎日头已经高高升起, 时不时还要停下来休息一下。 等她赶到石沱岭的时候,用工考核早就开始了。来应征的大小娘子们排着长长的队伍, 一眼望不到头, 村口有穿着西海服饰的壮汉维持秩序。 来得早的已经拿到了上工牌,被婉拒的只能黯然离场, 人群依次缓慢移动。 桂枝站在队尾, 越等越没有耐心。 她不是没想过走捷径, 也曾找到西海护卫言明自己的阿姊是布坊掌事,要求特殊待遇。 然而那些人就像是木头一样,不管她说什么都无动于衷, 坚持要她回去排队等候考核。 “我阿姊是李琼枝,她是你们织布坊的管事,我是她亲妹子!” 桂枝恼怒道。 “你若是不信, 便去布坊把李琼枝叫出来,她能说清楚!” “不行。” 那胡人护卫摇头。 “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 也没听过。进布坊上工都要经过考核, 谁都不能破例。” 听他这样说,桂枝觉得脸上挂不住, 在心里暗骂琼枝那个聋子吹牛。 屁大点的小管事,让亲妹子半点力都借不上, 有什么用处! 捷径是走不了了, 只能耐着性子排队考核。 好在“西海人”的考核的速度非常快,一个时辰之后便轮到她进考场。桂枝整理了一下衣服,拿出自己最好看的步态走了进去, 自觉在一众土丫头中鹤立鸡群。 事实上,她也的确是个脑子灵活的姑娘,即便没有搬出琼枝的名头,也顺利通过了考试。 只是到了身份核查的时候,桂枝被同村的春鸯嫂子认了出来。 春鸯嫂子是王婶子的守寡儿媳,之前与琼枝都是第一批考入织布坊做工,在墨宗坞堡学习了一个月,人变得更加精干爽利了。 她一见是桂枝,微微眯起眼,脸上露出几分惊讶。 “是桂枝吧?你不是才刚嫁人了么?” “啊,是啊,春鸯嫂子。” 桂枝无来由地有点慌乱。 眼前的春鸯,和她之前见过的那个沉默寡言,满脸苦相的女人完全不一样。不但面容白净修理,眼神还特别尖利,看得桂枝心中发虚。 但她还是大着胆子回应道。 “我听阿姊说布坊做工很赚钱,我也想来干活,好贴补贴补家用。” “可是你才刚成亲不久吧?你公婆知道吗?你男人跟着过来了吗?” 春鸯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神情也越发严肃。 不是她多心,这西海布越是畅销,眼红她们织布坊的人就越多。坊主曾经跟她们讲过许多次,一定要小心外面打坏主意的人。有些心怀不轨的坏蛋,见到织布坊的生意红火,就会想方设法地破坏,偷她们的织布法和机器,搅乱织布坊的秩序。 大家在九凌湖过得好好的,有工上,有钱赚,娃还有地方读书识字,这些都是墨宗,都是矩子给的机会!要是布坊没了、墨宗倒了、九凌湖城毁了,不但大家没地方干活,娃也不能再上学房长见识! 春鸯的儿子已经在初小班念了大半年,刚刚通过考试转入小班,成绩是一等一的好。教员说那孩子聪明又知道努力,将来会有大造化,春鸯为了儿子也得把织布坊守住! 是以在她负责的身份核查关节,每个细节都会被关注,今天一上午已经晒出了三个有问题的,面对本村的李桂枝,春鸯也没有半分放水的意思。 尤其听说她是自己过来的,春鸯的眼神就更冷凝了。 桂枝刚嫁出去不久,还是个新媳妇,按说她婆家不大可能让她出来做工。 从杨李村到石沱坡,这段路可不算近了,桂枝一个年轻娘子孤身前来,这事情本身就透着蹊跷。 织布坊的活计火了之后,有坏心的人也趁机作乱,时不时就会给织布坊泼脏水。说布坊诱拐年轻娘子啊,说布坊是个暗娼楼子啊,总之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好在坊里招人不拘年纪,好些婶子伯娘也能入坊做工,一来二去这流言就散了。 但萍花坊主却从没放松过一刻,每次开会都要强调规矩,还拿当初定安城里的铺子闹细作的事给大家加深印象,让大家时刻警觉。 春鸯这辈子最佩服的女人都在九凌城,萍花坊主就是其中之一。 这小娘子年纪虽然不大,但敢想敢做脑子还灵,把个织布坊经营的滴水不漏。 萍花的话,春鸯是牢牢记在心上的。萍花要她们招工的时候反复确认这些女工是否自愿,还要父母或是公婆签字画押,那便是为了防着有人拿诱拐良妇做引子,栽赃陷害织布坊。 桂枝的公婆和男人都没来,若是贸然收她进坊,有朝一日她男人打上门说布坊抢人要见官,那便谁也说不清楚了。 “不行,不能收。” 春鸯在桂枝的名字上画了一个“X”。 “进布坊做工是要签字画押的,不是要你卖身为奴,而是佐证你自愿进坊,你家人也都同意,免得以后麻烦。” “你就自己一个人,我不能让你进门。” 听她这样说,桂枝立刻就急了。 她还做着能发家致富的春秋大梦呢!这要是连织布坊的大门都进不去,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春鸯嫂子!” 她扑上前,就要抱住春鸯的大腿,被一旁的婶子拉开了。 “我也不晓得做工还要家里人陪着,我公婆和男人都在杨李村,一时半刻过不来的呀!” “不然……” 桂枝忽然眼睛一亮。 “你找我阿姊!我阿姊不是在你们作坊吗?让她给我签字画押不就得了?” 春鸯却是摇头。 “琼枝不行。” “你已经嫁人了,有男人和公婆,你阿姊怎能做的了你的主!?” “何况琼枝一旬才休沐一次,也不甚清楚你家的情况。万一你公婆相公不愿你出来做工,将来反诬我们诱拐你离家,我们担不起这罪过。” “你还是回家去吧。” 好说歹说,春鸯到底没有松口,桂枝只能悻悻离开了。 事情虽然不大,但整个过程都被层层上报,最后到了宁矩子的耳朵里。 自从张三柱的事情发生以后,墨宗内部的纪律越发严明。血泪教训让这群原本只专注于技术的“傻白甜”彻底清醒了过来,开始关注局势恶斗的残酷。 “提醒一下那个管事吧。” 宁非叹了口气。 若光是织布坊倒也好说,反正不动飞梭织布机的构造,就算能够学得织棉布的方法也没甚用处,技术和设备是一一对应的。 可九凌城里有太多要紧的玩意,容不得他不忌惮。 “我记得,这个叫琼枝的是发明羊毛纺线的人吧?人品可靠吗?” 萍花想了想,点头。 “琼枝人很可靠,但是她这个妹子就不好说了,我会适当敲打她。” “很好,这个你自己衡量。” 宁非点头。 他这个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哪怕萍花只是一个楼子里出来,靠着煽猪站稳脚跟的小娘子,只要她有能力有胆识有忠诚,宁非就敢放心下放权力。 到目前为止,织布坊一切运转正常,还拓展了羊毛和编织的业务,萍花的本事可见一斑。 送走了萍花,宁锯子继续闷在自家小院里搞发明。 事实上,现在全墨宗种田的种田,造炮的造炮,只有宁锯子无事可做。 他闲来无事四处溜达,脑中却总在琢磨那个“具有影响力”的技术,觉得自己应该趁着空闲尝试一番。 硬核技术不用想了,靠他一个人是不可能完成的,总要有人打下手。 如今柳铁忙着给边军造岸炮,刘通和一群东胡船匠沉迷卡拉克图纸不能自拔,技术团队的顶梁柱纷纷出走,宁锯子孤掌难鸣。 民生? 有什么改善民生的活计可干呢? 一边想一边随便乱走,结果就进了九凌湖的东坊市。 这地方毗邻居住区,是依托各大工坊自发形成的商业街,里面做生意的要么是边军,要么就是坊工的家眷。 东坊市不算大,笔直的一条大街,宁非一进来就看到几个汉子正在榨油。 看样子应该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其中一个还缺了一条胳膊,正挥动撞杆撞击着木楔。 几人一下一下锤击木楔,楔片被一寸寸打入圆木榨膛,一缕缕清油从油槽中间的小口流出,金黄透亮。 唔,木榨榨油。 宁非微微挑眉,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墨宗油脂的主要来源是动物脂肪,猪场里养殖的煽猪为食间提供了大量的荤油,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榨取植物油。 倒是和他种植油料作物,准备发展植物油的计划不谋而合。 不过这榨油可这工艺可是有点糟糕,全靠人体肌肉发力,也不知道出油率怎样。 “这油是什么做的?” 他问一旁的油工。 那人看了他一眼。 “土麻啊!你莫不是没用过灯油。” 唔?这是灯油? 宁非摸了摸鼻子。 点了这么久的油灯,他第一次听说灯油是土麻榨出来的,还以为是动物油脂。 “这油还能干啥?能吃吗?” 此话一出,他就见对方一脸见鬼的表情。 干活的独臂汉子停下木槌,瞪着眼上下打量了宁矩子一番,忽然冷笑。 “这草籽榨出来的油又酸又涩,咋可能吃?不怕被药死么?世家郎君真是不知疾苦,我等庶民就算再卑贱,也知草木油不能入口啊。” “快走吧,莫要让人笑掉大牙。” 第219章 世家郎君? 宁矩子摸了摸脸。 九凌城啥时候有世家进出了? 除了封家人之外, 城里不是来做工的就是墨宗弟子,说他像世家,这人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啊。 正想着, 他就看见之前答话的那汉子用胳膊肘顶了独臂一下。 “你傻的么!这里哪有世家,莫要无礼!” 说着, 他转头对宁非赔笑道。 “小郎君莫与他一般见识, 他那只手臂被人弄残废,心里憋着气呢。” 宁非摇头, 表示并不介意对方的态度。 他想起来了, 之前暮野兄曾经向他买了几间房子和店铺, 说准备送一批伤残兵丁到九凌湖做工。 他知道有好些个去了城外军屯的试验田,没想到他还在这里开了个油坊,倒是蛮有生意眼光的。 走近前两步, 宁非仔细观察了榨油桶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 “你们这油坊只榨灯油么?还有没有别的?” 那汉子一愣,一脸茫然。 “草籽油不只能用来点灯么?又不能吃。” “小郎君若是想买入口的, 还是要去前街的肉铺切些肥膘肉。” 听他这样说,宁非再次摇头。 “我是说豆油。” 他指了指汉子手里的大锤。 “你这个既然能榨土麻, 为何试着榨一榨豆子, 也是可以入口的油。” “啥?豆子的油?” 那汉子抓了抓头。 “小郎君莫不是说岔了吧,豆子哪里来的油?” “再说豆子出的油……能吃吗?” “自然能吃。” 宁非点头, 指了指不远处热气蒸腾的豆腐坊。 “那豆腐不就是豆子做的?既然豆腐能吃,豆油为何不能入口?” “噢。” 那汉子将信将疑。 “那倒是没听说过, 不过这里都是有见识的人……” 他还没说完, 就被宁非打断了。 “没听说过没关系,咱们试一次就懂了。豆油的味道不错,价钱也比猪油低, 比灯油赚钱。” “这样吧。”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我出钱包你们一日灯油的流水钱,你们替我榨一天豆油,工钱照付,如何?” 如今九凌城里的住户们虽然生活稳定,衣食无忧,但也不是家家都愿意常点油灯的。灯油的价钱可是不便宜,为了俭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是主流习惯。 但豆油就不一样了。 大家都想吃点香甜的东西,口腹之欲就是驱动力,这生意做好了可是能成聚宝盆。 “呃……” 两个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迟疑。 他们是给大公子做活,虽然大公子对他们没什么要求,但上工时间接私活,听着就觉得脸臊得慌。 正犹豫中,一个穿戴齐整的小孩推门进来,还没到跟前就听到他扯着嗓门喊。 “鲁叔游叔,我来替少爷取些灯油,你们……噢?宁矩子也在?!” 来人正是封小弟的常随八斗。 封慷在墨宗书坊上学,八斗也随他陪读在九凌城。见是宁非,八斗忙不迭地给他行李。 “给宁少爷问好。” 宁非自然是认得他的,笑着和他点了点头。 油坊来了生意,他也不想打扰,准备等八斗取完灯油之后,再与两个油工商议一下榨油的事。 不料八斗是个自来熟,也不用别人问他,自动自发地开始给双方做介绍。 “宁少爷,这油坊里的人都是跟了我们大公子多年的亲卫。拎锤子的这个姓鲁,是亲卫营的伙头,大家都叫他鲁伙头。断了一只胳膊的是游山,后面还有几位都是大公子顶顶信任的,伤了之后便给安排到店铺里做工。” 哦,原来是这样。 宁非点了点头。 能让暮野兄安排的,想来也是他信任的人,那是不是榨油的事更好商量了? 他想了想,把自己的想法对八斗又说了一遍。 八斗一听是宁少爷想要榨豆油,马上拍了拍胸脯。 “那还有啥说的?肯定是要马上照办的呀!” 小少年一回头,颇有几分十二郎的豪气。 “我说各位叔伯们,这位可是大公子的至交好友宁矩子,也是这九凌城的主人。你们能在这儿干活,那也亏的是宁少爷点头。左右你们这灯油也不怎么好卖,宁少爷有差遣,你们听了便是。” 别看八斗不大,但却是几位边军大叔看着长大的小孩,不是一般的熟稔。 他性情虽然跳脱,但却并不是不靠谱的孩子,几人对视了一眼,自然是点头,留了两个人看店干活,由游山和鲁伙头给宁非打下手。 于是,宁矩子拉扯起来的临时榨油小组,就此成立。 第一件事自然是去买豆子。 八斗是个好热闹的人,但也知道轻重缓急。这小孩一路飞奔去给他十二少送了灯油,便急吼吼地又跑回来加入榨油队,跟着宁非去挑选豆料。 据他说,十二郎也想过来。不过他最近功课忙得焦头烂额,兄长又不知为何总出现在九凌湖,这段时日不时就要被教训一番,实在怕了,只能怏怏作罢。 听八斗这样说,宁矩子的耳朵微微发红。 他自然是知道暮野兄频繁出没的原因,也知道为啥十二郎为何频繁被考。 撩拨起来的火气,若是无处发泄,便只能另寻突破口了。 不过这件事略有些少儿不宜,十二郎不懂也好,知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够了。 榨油工艺分为物理压榨和化学萃取两种。 以目前的技术条件来说,自然还是物理压榨比较现实。虽然油坊工具还有改进的空间,可现在先要让众人先尝到豆油的甜头,出油率和工艺什么的,到也不急于一时。 九凌湖就有大豆田,自产自销,成色十分不错。 宁非选了一些颗粒饱满、优质新鲜的豆子,剔除有虫眼、病变、腐败的部分,依次确保大豆有较高的出油率。 “去食间要一些盐巴过来,就说我要用。” 宁非对八斗道。 “好嘞!” 八斗喜滋滋,自觉肩负了了不得的责任,忙不迭地跑腿去了。 他一早就听十二少念叨过,宁少做的可都是大事,能被派个差事真心脸上有光! 八斗走后,宁非把选好的豆子扔进统中,用山泉水泡了半个时辰。这期间宁非找来硝石制冰,把泡过水的大豆冷冻两个时辰,而后又放入滚水中蒸煮多半个时辰。取出之后,宁非将大豆放入盐水继续浸泡,并保持匀速搅拌,最后高温烘烤至脱水、熟化, 行云流水的一连串动作,看得几人眼花缭乱。 鲁伙头不明白看的两眼蚊香圈。 这又是冷又是热的,泡涨了又烤成干豆子,到底在折腾个啥? 不……不是…… 就他们以前榨土麻油,那也就是把土麻籽放进榨油槽,然后打楔子。 就这两个步骤啊! 咋换成这豆子就复杂了呢?! 而且还要硝石造冰,冷下来又用水煮……也太费火了…… “差不多了,这回试试吧。” 宁锯子擦干手,笑着说道。 试试? 试试就试试。 游山不吭声,用仅剩的一条手臂摇起一瓢豆子,倒入榨油槽中。 因为要压榨的是食用油,所以在放豆子之前,几人已经把榨油槽重新清洗晾干,确保里面没有残余的土麻油。 游山看了一眼鲁伙头,两人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让伙头秒懂他的意思,也不多说,与他一人一锤开始打楔子。 刚打了两锤,金黄色的清油就从龙口里流了出来,八斗一早便捧着一个小桶候着,看到有油流出,小少年欢呼一声。 “呀!出油了!” 游山和鲁伙头也看到了油汁,两人同时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并不是全然因为豆里有油,而这豆出油恁的快速,就打了两锤而已,油水便汩汩流出。 可是比土麻好榨得多啊! 等把所有的豆子压榨成豆饼,八斗已经接满了两桶豆油。 宁锯子找来棉布过滤油中残余的杂质,觉得这油的品质还算不错,吃是没什么问题的。 接下来,就是找个地方试油了。 这件事更简单,全九凌城中最著名的美食地无异于食间,刚好牛婶子也在城里,把豆油交予她品评,无疑是最适合的。 折腾了一天下来,如今已然夕阳西下,但还没到饭点儿,牛婶子和几位帮工商量晚饭的菜色。 见到矩子带人进来,牛婶子笑着和他打招呼。 “可是饿了,婶子给你做些点心先垫垫肚子。” 宁非笑着摇头,跟牛婶说明了来意。听说他是来送油的,牛婶惊讶的挑眉。 “啥,油?!” 她看了一眼豆油桶。 “矩子哪找来这样多的油?” 听她这样问,宁非买了个关子。 “先试试看,等下要是好吃,我再告诉你。” “好嘞。” 牛婶子痛快的应了一声,想了想。 “那还是炸丸子吧,那玩意吃油。刚好这些天收了不少杂菜,做些素丸子给矩子尝尝。” 宁非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便随口说道。 “婶子,咱不是还有新收的土豆么,那东西切成条片炸着吃,放些你的辣椒粉,味道想必能不错。” 油炸土豆,那不便是薯片薯条吗? 在物资贫瘠的时代,又香又甜的高热量食物是无上的美味。嘴巴素了这么久,他也有点想念油炸糖糕,炸春卷儿,炸麻团之类的垃圾食品了。 看来,还是要尽快把甘蔗之类的糖料作物种出来呀。 第220章 讲真, 除了十几年前为了救治而不计成本的使用猪油,牛婶子很少能像今天这样,可以肆无忌惮地消耗油脂。 对于一直过得苦哈哈的墨宗人来说, 油可是好物,每一滴都好好珍惜。 在定安城里磨练了许久, 牛婶子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清油, 金黄油亮,微微荡漾, 心里慌得有些无所适从。 这么多油, 俭省着点吃, 能吃很久啊! 牛婶子有点迟疑。 “那土豆子……何必用油炸?盐水煮了就很好味,没得浪费这些油水。” 听她这样问,宁锯子笑着摇头。 “放心用吧婶子, 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这油是从豆子中榨出来的,原料便宜得很,就是有点费工费力, 不信你问他们。” 说着,他转回头, 一指身后的榨油小分队。 “这油便是他们榨的。” 忽然被点到名, 八斗和两个边军都是一愣。 等回过神来,三人都却忙不迭地摇头。 “不累不累, 一点儿都不累!” “是啊!没费什么力气!比榨灯油可是简单多了,婶子可以放心用!” “可不, 若是不够了, 我们便再去榨来给你。” 一听说是豆油,牛婶子先是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又惊讶的瞪大眼睛。 “豆油?豆子里也有油?!” “有的, 有的,还挺多呢!” 八斗这次自觉长了大见识,忙不迭的答道。 “都是宁矩子做的,又蒸又泡又烤的,可复杂哩!” “我还以为是宁矩子在烧菜,结果放进闸口一挤压豆子就出油了,恁地神奇!” 啊?还能这样?! 牛婶子将信将疑。 但她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矩子既然发话,牛婶子也没什么好质疑的,便按照他的要求准备大锅。 “我看这油可比猪油清亮许多,用起来有甚区别么?可是要烧滚?” 这个问题,不太会做饭的宁锯子回答不了。 他想了半天,也只说得出“这油常温不会凝固 ”一句,别的再没什么有用的。 “那行吧,我自己琢磨琢磨。” 牛婶子盯着两个油桶看了一会儿,又用勺子搅了搅油面,然后招呼着人去切土豆。 “切丝还切块?” 帮工问牛婶。 “切片吧,先切一盆片,再切一盆条。” “好嘞!” 帮工都是成手,切个土豆片那就是小菜一碟,很快就切了几大盆土豆片。 鲁伙头将两桶豆油倒进大锅,清澈的液体微微荡漾,像是一个小小的金色湖泊。 “真好看呀。” 八斗喃喃道。 这可都是油,这么大锅,这么多油。 饶是在封家长大的八斗,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都倒进去炸了吧。” 牛婶子一声令下,几盆土豆片全部被倒进了大油锅。 金色的波浪翻滚,浅黄色的薄片上下起伏,若隐若现在油波之间回旋。 一股诱人的香气在空气中爆开,迅速扩散到每一个角落,霸道占领每个人的嗅觉,让人忍不住开始分流口水。 香!是真的香!香的勾人! 宁锯子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人类对于热量的追求可以上溯到远古时期,这种渴望被镂刻在基因中,一代代地传承下来,即便是千百年后的现代,只要闻到热量爆炸的香气,人们依旧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愉悦感。 这是来自祖先的叮咛。 热量,热量!热量才是生存的王道,能帮助人类在最艰难的日子中活下去,是维持生命运作的基础,是本能中不能改变的热衷。 现代人因为担心摄入油脂过高而产生疾病,对于这种愉悦感敬谢不敏。可在填饱肚子都很艰难的大业朝,胖根本不是什么需要烦恼的事,油水才是获得快乐的源泉! “差不多了,再炸就要焦糊。” 牛婶子盯着大锅,一脸严肃,宛如在应对什么要紧的难题。 “全部都捞出来,然后再放新的土豆进去,这次换条的。” 帮工们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下笊篱,将炸得金黄的土豆片从锅里捞出之后,又倒入一盆土豆条。 调味就是牛婶子的工作了。 她沉吟了一下,将土豆片分装在几个瓦盆中,分别倒上不同的酱料。 碳水和油脂混合的焦香是无可抗拒的诱惑,香气飘出食间,瞬间俘获了大批偶然路过的倒霉蛋。 这群人都被勾得神魂颠倒,腿脚酸软走不动路,脑子里只想着走去大厨房,瞧瞧今日做了什么神仙好物。 好香,好香!真香!太香了! 一个年轻的小子蹲在台阶上拼命吸鼻子,周围还围了一圈和他同样姿势的人。 “牛婶……这是在做炸物吗?这味道太香了!” “炸物?那怎么可能!哪里来那么多油!” 油在墨宗可是好东西,目前的主要出产于养猪场的煽猪。 可猪油却不单单要用来做吃食,还要供应给作坊做香皂。是以猪场出产不少,可若真用在饮食上,能调配的量还是很有限的。 “我闻着像是炸丸子的味。” 另一个伙计砸吧了一下嘴巴。 “以前牛婶给矩子补身体,曾经做过油炸丸子,唉,那个香!” 他这样说,立刻引起众人的唏嘘。 丸子虽然好吃,但实在是太费油了。也就只有身体不好的矩子才有机会享用。毕竟当年,牛婶子就是靠猪油丸子把小宁非救活的,在墨宗不亚于仙丹一样的存在。 “嗨,好好干活吧!等宗门赚了大钱,食间也能给大家炸丸子吃。” 一个铁匠坊的徒工流着口水畅想。 “到时候,我不但要吃炸丸子,还要吃炸糖糕!天天吃顿顿吃,上顿甜糕下顿肉饼,又软又甜又香又辣,那才是神仙过的日子呀!” 这可真是个美妙的梦想,搞得大家心痒痒,仿佛已经有无数盘美味炸物摆在眼前。 “实在太香了。” 鱼忻咬着手指,口水滴答。 “不但我们进去看看吧,闻闻味道也好呀。” 话虽然这样说,但门口的怂包谁都没敢动。 牛婶子在墨宗称霸多年,食间就是她一手遮天的地方,没到饭店不能进门,这是牛婶立下的规矩。 一想到牛婶,大家就怂,可院子里的味道实在勾人,就这样走了又不甘心。 正是两难的时候,食间的门忽然被从里面打开了。 宁非刚要迈步,冷不丁看到这一群人齐刷刷蹲在门口,这脚便只能硬生生收回来,差点还闪到腰。 “你们堵门干什么?” “小非哥……” 鱼忻吸了吸口水,眼巴巴地看向宁矩子。 “牛婶是在给你炸丸子吗?好不好吃呀?” 其实这话真心是白问,在场除了宁矩子本人以外,谁不知道牛婶的猪油丸子美味至极,一想起外酥里润的猪油香菜丸,大家的口水都要呛出来了。 “啊?” 宁非一愣,然后摇头。 “不是炸丸子,是炸土豆。” 下一刻,他就看到众人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 “猪油那么贵,咋用来炸土豆啊?土豆用水煮了就挺好吃,何必浪费油水。” 看看,真是一模一样的话,大家肚子里是真的缺油。 宁锯子也不生气。 他的豆油基本成功,牛婶子听说豆油的造价,现在已经完全放飞了自我,推开了万物皆可“油炸”的新世界大门。 现在时间的灶台上,两口大锅正滚着热油。炸土豆条,炸土豆片,炸菜丸子,炸粗面膜,炸胡芦菔炸黄豆炸菘菜炸鸡蛋炸葱蒜,就连炸酱菜这样丧病的组合都已经摆上了食间的大桌。 炸到最后,全员忘我。榨油小分队的三人吃的满嘴流油,捂着肚子还不肯离开,非要再和土豆片大战三百回合。 宁锯子是受不住了。 牛婶子显然是把他当成了美食家家,每创新一个菜色就一定要他点评。 想到就是这个爽利倔强的女人救下了生命垂危的婴孩,给了原身一分难得的生机,宁非就觉得没办法拒绝。 他上辈子饮食清淡,这一世也偏好鲜甜的口味。对于油炸物虽然怀念,吃了几口就饱足了,再多就会觉得身体有负担。 吃到最后,他只得提以食间油烟气呛人为由,逃出门去避难。 没成想,刚好碰上了一群流着口水的怂货。 宁锯子眼珠一转,立刻笑着把门敞开。 “你们来的刚好,牛婶子试制了新的餐单,正缺人试菜呢,有空的可以来看看。” 缺人试菜?我们有空啊! 下一秒,一群人争先恐后朝着食间大门急,有心急还跑掉了鞋子,光着一只脚往里面冲。 “婶子!婶子!听说你缺个试菜的,我可能吃了,让我来吧!” “呜呜呜呜!太好吃了!炸土豆太好吃了!这个酱料简直赛神仙!” “给我一根土豆条吧求求你了,我用菜丸子给你换……” “谁特娘的扯老子的裤之!?唔,老子刚拿的炸大葱呢?谁给顺走了?!” 油花迸溅,烟气蒸腾,人间烟火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中,如金色清油一样炽烈。 宁非站在食间门口,看着众人争抢品尝,每一张脸都露出幸福和满足,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暖暖的。 豆油毫无疑问是成功了,也将会改变九凌城乃至雍西关人们的生活。而就在刚才,他查阅了一下系统任务的进度,发现榨油工艺项下,他已经获得了10点影响力。 他问过渣统,这是这代表新技术问世,且有应用价值的基础分,影响值评估还没有看到效果。 接下来,他准备考虑改进榨油工艺,增加油品产量。不仅仅是豆油,还要有菜籽油,花生油等,丰富本时代民众的副食,绝对算是大功一件。 他不但要把这豆油做成一笔大买卖,还要扩大它的应用行,为自己赚取更多的影响点数! 第221章 宁非从浴室出来的时候, 封恺正坐在他的外厅看军报。 彼时已然是傍晚时分,外厅的窗子没有关,夜风吹得他打了一个寒战。 封恺在他走出来的时候就站起身, 很自然地给他披了一件外袍,然而又取过布帛帮他擦拭头发。 “听说你今天用豆榨油了。” 他笑着问道。 宁非一愣, 随即想起榨油小队的确都是他的人马, 便点了点头。 “试着玩的,效果不错。” “鲁伙头报给你了?” 封恺摇头。 “我进城的时候看到人群都朝着食间走, 说用豆子榨出了新油, 倒是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 宁非扬眉, 上挑的眼角微带挑衅。 “我有什么风格?” “以小博大,空手套狼。” 封恺爱他桀骜的神情,将他颊边的发丝拨开, 顺便亲了他一记。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 宁非被他亲得痒,忍不住推他, 半真半假地笑道。 “我要是空手套狼,那你是什么?上套的大尾巴狼么?” “是又如何?” 男人双手发力, 将他直接托举起, 放上了凉榻。 “草原狼凶猛悍勇,猎人见了都要头痛。头狼一生只找一个伴侣, 假若一方逝去,活下来的便会守着狼窝孤独终老。” 他的手, 缓缓摸上了宁矩子略单薄的腰背。 “阿弟不喜欢?” 一听他叫了这个称呼, 宁非就忍不住脸红心跳。 也不知道暮野兄是怎么想的,自从那日互撩之后,他便十分喜欢在两人独处的时候这样叫他, 情热的时候还会逼他叫“哥哥”。 开始宁锯子还觉得羞耻,怀疑暮野兄有骨科的倾向。结果经他这段时日的暗中观察,发现暮野兄对亲生胞弟封慷从来都是直呼其名或是序齿,封慷也只会称呼他“大哥”或是“老大”,叫“哥哥”的时候真心没有。 唔,目测这是暮野兄的情趣了。 “哥哥喜欢……阿弟呢?喜欢还是不喜欢?” 手,逐渐向上攀爬,透过单薄的衣料,炽热的温度沁入肌肤,带来微微麻痒触感。 宁锯子笑了,点了点头,大大方方。 “自然是喜欢的。” “我若是说不喜欢,哥哥又要像昨日那样罚我,我才不上当。” 说罢,他便身体前倾,直接吻上了封恺的唇。 本想着撩拨一下就跑路,结果被对方反杀,按住脖颈攻城略地,直到气喘吁吁才放开。 “小坏蛋。” 封恺轻骂一声,将少年压得更紧了些,引得对方低笑。 “嘿嘿嘿。” 宁锯子眸光晶亮,伸手要点指暮野兄的腰,却在下一刻被牢牢摁住。 封大公子的眼中有火在烧。 “别闹。” “不闹。” 感觉到暮野兄有点激动,他忍不住想挪动身体避开。结果这一下擦出了火气,被直接抱坐上男人的腰间,对方还警告似地动了下。 宁锯子双手举过头顶,一脸正经地眨了眨眼。 “哥哥我错了。” “哥哥知道的,阿弟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不然会生病起不来床。” “哥哥舍不得阿弟受苦的。” 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封大公子肝火上脑,压着这小混蛋就教训了一番。 可到底还记得他孱弱的身板,哑着嗓子问道。 “你们墨宗的那个功法呢?不是能强身健体?” 宁非一愣,这才想起之前被他撞上体检的事,没想到随口瞎掰的理由他还记得。 宁非干笑一声。 “哪有那样快,又不是神仙法术,总要些时日慢慢好转。” 封恺没说话,眸光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放松对他的钳制,将他放回到榻上。 “你啊。” 他叹了口气,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推门走入夜色中。 宁非趴在窗前看了一会儿,知他是去找十二郎的麻烦了,嘿嘿笑了两声,披着外袍走去书房。 晚间娱乐结束,他现在要进入工作状态,影响力点数还在向他招手呢! 封恺回来的时候,宁非正在书房绞尽脑汁。 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在短时间内产出大量的植物油,快速投放到市场,赶在任务结算前,让植物油尽可能地向中原扩散。 想要做到这一点,产量是必须保证的,而且还要有销售渠道。 今年九凌湖和边军屯田的黄豆收成都不错,想赚钱直接供应给边军足矣,根本用不着辛苦地去找买家。 可宁非的目标不仅仅是赚钱,他需要的是影响力最大化。 以边军的实际情况来说,也许人数是个可以考虑的因素,可影响力却过于局限,不利于点数提升。 所以,还是要走商路。 东胡三部是个潜在的客户群,可惜在明年春分之前,封家都不大可能对白鹭口用兵,海路航线暂时不能通航。 便只有定安城,南向中原商路。 商贾倒是不难找,梅大娘在定安城经营店铺已经有些时日了,积累了不少人脉,只要东西好,自然不愁没人上门。 所以问题还是在产量。 想到这里,宁锯子略有烦躁,咬了咬笔杆。 这是他特地定制的石墨铅笔,由巧手的木工班挖空木杆填制而成,与现代的铅笔差别不大。 怎样才能多产油呢? 在之前的实验中,他已经添加了许多提升出油率的方法。 比如冷冻后高温蒸煮使大豆细胞壁破裂,有助于子叶中的油脂被压榨出来;用盐水浸泡并匀速搅拌,大豆细胞质失水,减少水分杂质的同时提高出油率。 但是这些还远远不够。 最终的压榨过程还是需要人工,需要人一下一下击打楔子才能出油。是人就会疲惫,想要保证效率必然要加大人工投入,这样一来,豆油的造价势必上升。 他需要的是,廉价且美味的植物油,具备替代动物油的优势,可以迅速转化并推广,而不只是单纯一个实验。 “暮野兄,咱们合伙开个油坊吧。” 宁锯子转过身,一脸苦恼地叼着笔杆。 “你出人,我出技术,原料空手套白狼,应该有得赚。” 听他这样说,正解腰封的大公子停下动作,微微挑眉。 “油坊?” “可是想要造豆油了?”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于是宁锯子大大方方地点头。 “是的,不过不单单是豆油,还有其他各种素油。素油比猪油便宜许多,口感又相差无几,大家肚子里有了油水,就能省下不少粮食。” 倒是这个道理。 封恺点头。 边军操练需要体力,粮草消耗量一直居高不下。若是有了稳定供应的素油,不但将士们的身体能够强健,而且还能解决粮荒,是个不错的想法。 他提了胡凳过来,端坐在少年身边,柔声问他。 “你想怎样做?” “我想造一台新的榨油机。” 宁非轻声道。 上辈子的他的实验室和榨油行业一点不挨边,也没见过现代的食用油是怎么造出来的。 不过身为一个理工男,基本的机械知识储备还是有的。油坊的木榨机并不复杂,结合以前在书里读过的榨油机构造,宁非已经在心里画出了草图。 人不够,水来凑。 乌知河沿线的水能丰富,这样的天然资源决不能浪费,自然要好好利用起来。 他现在已经有了水力锤,水锥,水碾和水能鼓风,未来也许会有水力织布机,那再多一座水力油坊也没什么稀奇的吧。 水力是替代人工的最好选择,至少在这个时代是这样。 大致画了个草图给封恺,宁非简单解释了一下水利榨油机的原理。 封大公子对水力机械并不陌生,水磨和水锤他还亲自操作过,对于水力榨油机是一点就通。 “可以。” 他点了点头。 “只要熟悉了,这榨油机的操作并不难,游山和鲁伙头他们就能胜任。” “边军这几次作战,有不少伤退的将士。以前是朝廷发给抚金和犒赏,如今三王乱世,只能边军自己照顾。” “游山?” 宁非想到那个少了一只胳膊的黑壮汉子。 “游山是怎么伤的?我见他对世家很有敌意。” 听他这样问,封恺也没有隐瞒。 “他原本是我亲卫营中的教头,回家成亲时正遇上前皇后出逃,薛仪微藏身在他老家的后山,薛家前来接人的时候为了遮掩消息,就把他们那个村子的人都杀光了。” “游山赶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拼着废掉一条手臂杀了薛家十几随扈,还重伤了薛仪微,也算报了大仇。” “只是回来的时候只剩半条命,如今孑然一身,对世家自然是有恨的。” 哦,原来这样。 宁非点了点头,对游山肃然起敬。 男子汉,就是要快意恩仇,杀伐决断,这游山也真是一条好汉。 听说薛皇后手中握着玉玺,也不知道如今这玩意还在不在薛家。 宁非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心里有话到底没问出口,转而说起了油坊的事。 “若是这样,倒是可以让游教头带领人手经营这油坊。有水利推动机械运作,想必也不会劳费他多少力气。” “将来这油坊运转起来,以原料换油,利润可是不容小觑呢。” 第222章 宁非的想法很简单, 前期主要投入在于水力设备和第一批原料,等油坊运行起来之后,就可以通过原料和成品互易运转。 是的, 为了扩大技术成果的影响力,宁非准备采用以物易物的模式推广植物油。豆子价格低廉, 油价昂贵, 两者若是置换,绝对比单纯靠钱购买要受欢迎得多。 何况天下已然乱了, 乱世中物资才是王道, 银钱都是废铜烂铁, 不如用资源轮转安心。 何况借用河水之力榨油,可以极大压缩榨油的成本,以物易物应该也有得赚。 他这个想法, 封恺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 于封家来说,可以有个产业安置伤残将士,让有功之人免于流离失所, 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按照朝廷目前的制度,伤残兵丁若是不能再上战场, 那便只能拿了朝廷下发的抚金回家, 自谋生路。 但抚金握在世家官吏的手中,层层盘剥落到将士手中已然所剩无几。而不能出征的大多有严重的身体残缺, 回家自谋生路,谈何容易。 基本上, 就是自生自灭了。 边军经年与胡骑作战, 伤残的将士不在少数,除了朝廷的抚金之外,封家都会自掏腰包补贴一些银钱, 而这些钱,往往便是将士们能拿到手的大头了。 可钱是总有用光的一天,有些伤的严重,不远带累家人,便自己悄悄离家,走了墨宗老人上山的老路。 军中有句老话,“宁可战死,不要伤残。”战死能拿到一大笔银钱,家里的老母妻儿也能过得宽裕些。若是伤残下来,不但钱少,还会给家里增加负担,不值。 这些事,封大都护不是不知道。 事实上,封家几代人都尽了自己所能去解决。从老都护到封伯晟,各户男丁都在贴补手下的将士。可他们的力量毕竟有限,又不像世家可以横征暴敛,积累泼天富贵,大都护自己的奉银都被朝廷拖欠,又是花钱如流水,是个不折不扣的月光。 若是这水力榨油坊真的能成,可是解决了边军大问题,可以直接把封家的声望拉涨到最高。 以后边军入伍,悍勇杀敌可建功,为国尽忠有后路,哪还会有人畏战? “好!太好了!就这样办!” 封大都护一拍巴掌,在书房里兴奋地转了三圈,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好好!啥时候能造?需要多少银钱,你老子我……” 他刚想说“你老子我包了”,但话到嘴边忽然顿住,大都护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荷包,心中蓦地一阵悲凉。 对了,如今朝廷分崩离析,中枢财权旁落,大都护已经大半年没拿到俸禄了,穷得连喝酒钱都要儿子贴补。 大都护觉得脸上无光,摸了摸鼻子。 “妈的!都想让老子跑得快,又不给老子吃草,我操他娘的三狗王!” 骂完犹觉不解气,他又抄起桌上的一份布帛,两下撕扯城碎布,扔在地上跺了两脚。 “看着没,就这个西河王,假模假样的,自以为是正统,还要我出兵替他讨逆。” “妈的老子凭啥掺和他们的狗事?!谁给我边军一颗粮一把刀了吗?扔块破布就像让边军去卖死力,北边的胡部大军谁管?边疆这么多座城池都不要了?!” “妈的有种先把胡人灭了啊,窝里横算什么本事?!” 说到这里,他蓦地停下脚步,眉头锁死。 “我听到风声,说白鹭口那边有动静,是真是假?” “是真。” 站在父亲的书房里,封大公子表情从容,甚至略带一丝悠闲。 “白鹭口的耶萨哈船兵最近异动,大概是看了我和非回城时候的行船,想要学着我们的样子,逆水摸到上游。” “探子送回来的消息,耶萨哈调集了新的桨船,又拨了两队船手,这两日趁着白鹭口涨潮朝上游冲,已经可以到达乌风滩。” “啥?!到了乌风滩!” 封大都护一拍巴掌。 “这群狗娘养的挺有力气啊,能一口气冲上乌风滩……” “过了乌风滩就是断魂崖,这地方水路湍急不好行船,可一旦冲过来,再沿河向上可就没什么壁障了,可以一路上来九凌湖。” “咱们现在可没船,万一狗崽子们摸上来,老家都要让人掏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一脸狐疑地看向长子。 “你小子这样淡定,莫不是有什么坏水备着呢?” 听亲爹这样说,封大公子微微挑眉。 他可算是找到十二郎不会说话的根子了,亲爹能把夸奖人的话说得这样难听,也是一种本事。 “爹可是忘了,我有岸炮。” 唔! 封大都护一怔。 “咱家的炮已经装到断魂崖了?” 封恺摇头。 “不是断魂崖,是已经到了黑风滩。” “黑甲军的骁骑营在黑风滩有布防,哨卡昨天半夜发现了西胡人的两艘快桨战船。不过因为是逆水上行,船手似乎都很疲惫,想过断魂崖就必须在找地方休整。” 说到这里,封恺顿了顿,伸手在墙上的雍西关地形图上点指了一点。 “我觉得只能是在鸭子凹。这里有浅滩,大船下锚不致被冲走,而且刚好在黑风滩和断魂崖中间,就必须在这里停留。” “我在这里布置了十门岸防炮,山顶和半崖上都有,分布在河谷两侧,居高临下足够了。” “十门!” 封大都护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心疼的直咧嘴。 “你放那么多干啥?!宁小子一共才给了几门……那都是宝贝!” 说到这里,封大都护顿了顿,小声嘟囔。 “放点到祡岭也好啊,我看那炮守关挺好,打胡骑一打一个准。” 封恺听得一脸黑线。 岸防炮是固定位置的,一旦超过范围就毫无用处。尤其胡骑善骑射,马术精良,可以策马避开岸炮的射程。他与非弟讨论过,都觉得岸防炮对这种机动战法效果一般。 父亲就是看着岸炮眼热,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堆上祡岭的封防线。 “爹,不适合。” 封大公子按了按隐约开始抽痛的额角。 “鸭子凹是必经之地,有浅滩和礁石,适合布防。反倒是断魂崖和黑风滩地形复杂,不利于操作岸炮。” 事实也真像封恺预料的那样,西胡人的快船经过三次逆水试探,终于决定朝着断魂崖进发。 这次带队把头,正之前在白鹭口与东胡逆风船对峙的小头目。他的战船被天火雷击中,侥幸生还,但跟随他的船手们却死的死伤的伤,十分惨烈。 船就是把头的价值,小头目没了战船,在白鹭口的地位一落千丈,差点沦为普通的船手。 幸好他早前便投了左谷蠡王,靠着左王的关系重新起复,拿到了南方商人定制的新船。船虽然到手了,但小头目的心中却是憋着一口气。他多次向耶萨哈的族长请战,想要靠着自己的悍勇一雪前耻,重新夺回在耶萨哈中的话语权。 这也是左王交给他的任务。如果他不能在短时间内树立威信,那么他对于左王就一文不值。 强渡断魂崖的计划是他提出来的。从东胡逆帆船中得到了启发,小头目向左王的使者详细禀报了东胡帆船的惊人之处。这一次送来的新战船便是南地商人借鉴逆帆船的结果,同样采用了三角帆和桅杆,船速果然有提高。 可如何桅帆调整的秘密还是没有参透,新战船不能像东胡船那样单靠桅帆行驶,还要辅以人力。即便是这样,三角帆也省了不少力气,让逆水逆风行驶到黑风滩成为可能。 “既然能到黑风滩,那冲过断魂崖也是可能的吧!” 小头目一脸笃定地看着驻守白鹭口的头人。 “黑风滩和断魂崖中间有个浅滩,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整半日,等船手们恢复了力气,便直冲断魂崖,过了崖口就有河滩可以扎营了!” 对白鹭口的胡人来说,这个计划无疑是激进的。必经这么多年过去,还没听说有谁能逆水上到乌知河上游,深入业朝边军腹地。 可那日东胡帆船入河口,好多胡骑都看到了逆帆船的威力,尤其东胡人还拿出了天火雷,这着实给了自诩为天神子民的西胡人一个巨大的冲击。 怎么可能?火雷圣巫难道不是佑护西胡部族的吗?为什么那些异族也有神力!这种质疑,在西莫支海传来巫喻之后逐渐消散。 ——无耻的业人盗取了圣巫的神器,卑鄙的东胡人欺骗天神,伪借了神力,这些都是异族和背叛者的阴谋。 复仇!复仇!复仇! 消灭异族和背叛者,这是火雷圣巫的旨意! 为了天神,为了部族,必须冲到乌知河上游,砍掉那些渎神者的脑袋! 这是他们的第四次尝试,从白鹭口到黑风滩,今天更是前进到距离断魂崖只有几里的浅滩地。 再往前,便是通往中游的闸口,断魂崖。 一路行船,船手们早已精疲力尽,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冲关,只能按照预定计划,停船休整。 小头目抹了把络腮胡,远望四周高耸陡峭的山岩,眼中充满了燃烧的野望。 他大声吩咐船手。 “把船靠上浅滩,找合适的地方下锚,明天一早,全力冲刺断魂崖!” 第223章 申时一刻。 在落日的余晖之中, 三艘西胡快桨船进入了鸭子凹,在水位最浅的岸湾出下锚。 小头目坐在船头,一边啃着干粮, 一边琢磨着冲过断魂崖之后的计划。 乌知河这两侧的大山真心碍事,一路都是悬崖峭壁, 连个扎营的地方都找不到, 行船需要一口气逆到中游,中间水流湍急, 礁石险滩, 难怪一直没人再这里走船。 但以后就不同了。 等他摸到乌知河上游, 直接杀进业人的腹地,便可以与白鹭口的骑兵两向汇合。 名震天下的黑甲军又怎样?雍西关边军没有战船,在乌知河上耶萨哈具有绝对优势, 只要能打通航路,天生的勇士便能源源不断地杀进漠南草原! 到了那个时候,便和海克萨那边两面夹击, 抓了反骨的东胡人做奴隶! 他越想越得意,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统领大军、策马中原、受部族敬仰的辉煌时刻。 “都给老子好好休息, 饭吃得饱足, 明天谁要是敢偷懒,老子砍了他的脑袋!” 小头目站在船头, 大声呵斥着手下的胡人,殊不知自己已经进入了边军岸防炮射击的范围。三艘桨船, 一个不落, 全部毫无觉察地被黑色的炮口提前锁定。 “什长,咱啥时候能放炮?” 一个年轻的边军搓了搓手,一脸心痒难耐的表情。 张三牛瞪了他一眼。 “你小点声, 惊了下面的兔子咋办?让他们跑了老子就亏大了!” “嘿嘿。” 年轻的兵丁抓了抓头。 “没事,咱们这炮台离着远哩,下面听不着。” “在学堂上课的时候先生讲过的,咱们现在的角度正好,一炮下去肯定能把船掀翻。” 张三牛啐了一口,表面淡定,其实心里也猫抓狗挠的直翻腾。 这炮台他们都练了一个月了,再加上之前上学堂的时间,试都不知道考了多少,层层选拔才进了这岸炮营。好容易等到狗崽子摸上鸭子凹,看得大家心里憋劲,人人都想打出一个开门红。 炮台的位置是墨宗的匠人勘定的,河谷两侧各装了五门,据说是能完美覆盖整个鸭子凹的范围。 大公子预判西胡的战船必然停靠鸭子凹,但停在哪儿,该谁打,那就是要看各人的运气了。 张三牛的运气很好,小头目的战船刚好停在他的发射位,乐得他差点没蹦起来,就等着瞭望哨挥旗发炮。 咋还没动静? 张三牛心里嘀咕,又摸出望远镜瞄了一下目标,第一百次确定对方的位置,确定炮口的角度精准无比,这才稍稍安心。 岸炮营是黑甲军中的精英,他们做炮长的每人都配备了一个望远镜,这可是别的边军摸不到的好东西,可金贵了。 一旁的小兵看得羡慕,恨不能自己也伸手抢过来望上一望,口水滴答。 他跟的这个炮长张三牛,运道那叫一个逆天。 据说他原本就是一个普通的边军小卒,大公子带黑甲军拿下狮子口以后,张三牛就奉命在狮子口驻守。结果他半夜尿急,正好撞上了前来偷袭的胡人,及时发觉将对方一网打尽,张三牛也因此立下大功被提拔成伍长,随队跟着大公子出征延平。 因为有军功在身,张三牛被直接选拔进入了陌刀队。 延平之战,面对草原恶霸萨鲁尔人,陌刀队打出了业朝边军的气势。而身为伍长的张三牛因为作战勇猛,悍不畏死,连砍十二个胡骑,最终以军功立身升任什长。 不过,张三牛这个什长也不是没有代价的。他在延平一战中受了伤,肚子被胡骑的刀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差点把小命都交代在战场。 战后,张三牛被送回定安城养伤,康复之后被安排进入城防军。定安城里闹了细作,张三牛跟着十二少出城抓人。谁也没想到,原本只是闹着玩的一支人马,竟然在沙岭河真的堵到了正主,还将其击杀。 十二少是封家人,自然不会和一群兵丁抢。于是随队什长张三牛捡了一个大功劳,而他也因为连番的狗屎运在边军中有了小名号。 这一次大公子在军中选拔岸炮手,张三牛再度入围。当然,张三牛本人的能力还是可圈可点的,但他这个位置据说得了大都护的钦点,想借着他逆天的运气为岸炮营讨个吉利。 “炮长。” 小边军凑过来,小声跟张三牛嘀咕。 “我听说大都护要给安排伤残将士去坊里做工了。” “啥?” 张三牛一怔。 “啥作坊?” “我也是听我老乡说的。” 年轻的兵丁抓了抓头。 “前两天大公子不是遣人过来传令嘛,那个小卒就是我老乡,他说军中正统计伤残将士的情况,大都护似乎要有安排,能动能走的都可以回去。” “噢?!” 张三牛精神一震。 “能动能走的……那少一条腿的算不?” “应该算吧。” 小边军抓了抓头。 但两人没有再继续聊。 大战一触即发,适当放松精神有助于避免失误,但真要说多几句,两人又担心误了正事。 毕竟,西胡人的船就停在张三牛所在炮台的斜前方,这个距离是岸防炮最舒服的射击位,只要正常操作,一炮轰掉一艘船完全没有难度。 瞭望哨卡显然也注意到了张三牛的位置,朝他挥了挥旗子,示意他可以射击。 “开炮!” 张三牛一声令下,年轻的兵丁就用力扯动了牵引绳。 “轰!” 炮弹从黑色的炮口中喷出,发出震天的怒吼,挟着疾风和火光,冲向小头目所在的快桨船。 咚——轰——! 炮弹准确命中木质的船体,剧烈的爆炸直接穿透了厚实的甲板,将木船炸成了两截。 冲击震荡的瞬间,火药产生的压力击碎了外层的铁层,形成无数尖利的碎片。船上的胡人即便侥幸逃过了爆炸,却避不开刀锋一样四散迸溅的铁片,。 倒霉的小头目再度重温在白鹭口外海的可怕经历。 雷火,爆炸,碎船! 只是这一次的小头目没有那么幸运,装在瓦罐里的火药和钢铁炮弹的威力不可同日而语,虽然他及时躲避,抱头护住要害,但巨大的冲击裹挟着锋利碎片,还是将他瞬间撕裂! “中了!中了!” 年轻的兵丁乐得跳脚。 炮长可真是厉害,一发命中,直接翻船! 这可边军岸防营打出的第一发,炮长直接打了个开门红! 几乎是在下一刻,乌知河两岸接连响起了炮声。 一颗颗的炮弹朝着另外两艘快桨船砸去,溅起一道道的冲天水柱。 “啧啧,胡人的船真不结实,一发打就掉底。” 张三牛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撇了撇嘴。 “对面的二号岗太急了,两发都没算准落点,白白浪费了炮弹!” 话虽然这样说,但他还是帮着同袍补了一发,将试图起锚逃窜的快桨船牢牢按死在鸭子凹的浅滩上。 碎裂的船板漂浮在乌知河上,受伤的胡人浮浮沉沉,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向他们的护佑者求助。 可这一次,无论是世代供奉的天神还是掌握着火雷之力的圣巫,对于信徒们最后的挣扎全无反应,绝望的呻吟声响彻江面。 埋伏在两侧山崖上的边军现身,用强劲的弓弩收割着敌人的生命,水面上很快泛起一波波血浪。 大公子有交代,不要俘虏,全员射杀。在黑甲军占领白鹭口之前,岸防营要死死守住岸炮的秘密,绝对不能有一丝消息离开鸭子凹。 于是,三艘新式角帆桨船就这样消失在鸭子凹,九十名耶萨哈船手永远沉入乌知河中,再也不能回转白鹭口。 而他们的同伴,远在河口的耶萨哈部毫无觉察,还在做着发财的春秋大梦。 为了这次行动,他们从“南方商人”手中购置快桨船,还按照东胡人的方式做了修改,对此次大胜很有期待。 一旦打通乌知河航路,就能深入业人的腹地,抢夺取之不尽的财富,捕获数不清的羊奴。 “南方商人”告诉他们,在定安城有间西海店铺,里面售卖的东西都是珍品,就连业朝的皇帝都难得享用。西海人是西域部族,贩运货物定安城是必经之路,只要拿下定安城,那就等于捏住了源源不断流的好东西,几代人都享用不尽的金矿。 耶萨哈是商人的部族,发财的机会怎能错过?!何况攻占了定安城,左谷蠡王还会有重赏,城内的羊奴珍宝可以换钱,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从上到下,耶萨哈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而身着黑甲的业朝边军,正护卫着墨宗匠人日夜兼程,奔走在乌知河两岸的群山陡崖之中。 勘察地形,测绘标位,修筑水泥炮台。一座又一座的岸防炮组装调试完毕,一点点向着白鹭口逼近。 “大概就是这样,全部击杀,无一人逃脱。” 封恺将手中的军报递给封大都护。 “从鸭子凹那边传来的消息,这次白鹭口战船与以往有很大不同,不但增加了三角帆,而且还出现了类似南地的风格。” “三角帆应该是参照我们返程所乘的逆帆船,胡人只见其表不明其理,学得不伦不类,也没掌握到逆帆船的精髓。” “但南地风格的船,怕是有陆家掺和其中。”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到底没有说出宁非和陆时己是双生子的事,而是把事情归咎于陌刀。 “陆家应该是盯上我们了。” “三婶给二妹定亲的那家陆氏子,不日便要亲自入城送聘礼;陆家又挑动胡人做刀,试探我边军实力,陆涛这一手双管齐下玩得好,恐怕那位陆氏子也是有备而来。” “来就来!怕他作甚!” 封大都护一拍巴掌。 “该吓唬就吓唬,该折腾就折腾,左右都是个不安好心,撕破脸老子也不怕他!” “把十二郎叫回来,拿出他那混不吝的王八劲,好好给那姓陆的上一课,这活他最擅长。” “让陆家狗崽子也知道知道,我们封家也不是好惹的。” 第224章 十二郎收到消息的时候, 他正坐在桌案前补作业。 小非哥在学房开了物理、化学两科,每天晚上都会抽出半个时辰给大家讲课,讲解一些科学基础原理, 全九凌城的人都可以来听。 封大公子和大都护也安排一些可靠的心腹过来旁听。大都护送来的都是军匠,大部分和墨宗三大匠房有过合作, 一见面都是熟人。 打着大公子名义过来的一个老道。是的, 就是暮野兄口中那个会算农时、会看积雨云的“玄学家”,本尊是个不修边幅, 头发胡子乱糟糟的干瘦老头, 背着一个大麻布袋, 半分仙气都没有。 一见面,老道就急吼吼地问道。 “小友手造的千里目,可是采用了阳燧之术?那水晶片如何配合?曲度如何配至可往远景, 小友可否告知一二?” 说到这里,老头顿了顿,抓了抓自己已经乱成鸟窝一样的发髻。 “老朽毕生研习天相之术, 但对于杂术也有涉猎。老朽不偷师,愿用观云相天之术与你交换, 小友可是愿意?” 宁非一愣, 随即想起暮野兄曾经说起过,眼前这老道是见过望远镜的, 笑着点头。 “自然愿意。” “不过道长不必与我交换,”他顿了顿, 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学房。 “城中每日有课堂传授知识, 道长若能将相云之术讲予大家,透镜和曲率的计算方法我也可交于道长。” 敢说这话,宁非也不是没有考虑的。 这老道是暮野兄的班底之一, 目测应当是专注工技一块,算是与自己业务的对接人。 望远镜主要应用于军事和航海,这两块的应用都脱离不了边军和封家。目前透镜的制造主要由墨宗木工班负责,二三十个人要应付航海望远镜的订单都很吃力,更别说边军成建制的装备,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项技术,迟早是要交出去的,给封恺或者他背后封家,毫无悬念。 如今这老道张口求教,宁锯子脑子一转就发现了契机。这可是暮野兄的技术大牛啊,把大佬圈进墨宗大课堂执教,等于白白赚了一个教授。 对于宁非来说,金钱的获得已经不重要了。墨宗如今已经摆脱生存危机,有了相对稳固的现金流,只要墨宗自己不犯错,没有外部势力的破坏和干涉,九凌城可以平稳的运行很长一段时间。 他现在的关注点,反而是在技术影响力方面。为了完成主线任务,他需要获得更多的影响力点数,所以技术的扩散是必要步骤。 扩散是要成本的,白送都不可惜,更别说还能捞到一个教农学教员了! 宁锯子摸了两下算盘,觉得这笔生意十分划算,属于小赚一笔的范畴,可以操作。 “如何?” 少年矩子眉眼弯弯,无比亲切地看向对面的瘦老头。 老道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 “小友开设学堂,可是要将贵宗的技术授予他人?” “当然。” 宁非点头,还补充了一句更劲爆的。 “技术要人操作才有价值,墨宗的宗旨是有教无类,只要有一颗向学的心,任何人都可以在此学习知识和技艺。” 不得不说,缺德圣人虽然渣,但却给墨宗竖立了一面完美的Flag,全业朝的人都知道墨宗不限门第,他现在再搬出这套说辞来,根本没有人怀疑他的意图。 老道果然动容,端正肃立,给宁非行了一个大礼。 “小友胸怀天下,果然有大德圣人的遗风。老朽道号三水,叹服叹服。” 唔,大德圣人的遗风,宁锯子不太喜欢老道这么夸他。 但他面上不显,还一脸亲切地带着三水道人参观九凌城的各大作坊,不但详细讲解各种机械的设计理念和使用方法,还状似不经意地抛出几个科学理论钓鱼,把个老道迷得神魂颠倒,定安城也不回了,直接在九凌城做了钉子户。 好在暮野兄也在做钉子户,对心腹重臣跑路九凌城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反而将教育幼弟的任务推给了老道,让他重点关注十二郎的功课情况。 于是十二郎可算走了背运了。好容易熬到长兄忙于岸炮军情无暇旁顾,以为可以偷懒在九凌城玩耍一番,结果长兄又安排了个更烦的老头做督军,日日督促不停,连个喘息的时间都不给他。 三水道人深受大哥和亲爹的信任,也算是看着十二郎长大的长辈,教训起人丝毫不手软,直接把舞成了大风车。 可怜十二郎,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人生艰难,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作业写到崩溃,经常和八斗在宿舍里抱头痛哭。 听传令兵说老大要他回城,十二郎的第一反应不是开心高兴,而是一脸警惕地握紧了作业本。 “我不去!我现在正是学习的年纪,要好好努力才不会被落下,读书是我最重要的事,你们休想骗我回去玩乐!” “不是的十二少,是大都护钦点要你回城的。” 传令的兵丁一脸愕然。 他是大都护身边的亲卫,平时也没少和这位小少爷打交道。以往有什么热闹,就算不告诉十二少他也会自己想办法摸来,何曾有过今天这样拒绝的光景! 兵丁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他还要回去复命,只好结结巴巴地劝道。 “大都护说有要事……让你即刻动身……十二少……你要违抗军令吗?” “什么军令?” 十二郎翻了个白眼。 “可有帛纸或是令牌?” 他以前上过这种恶当,莫名其妙有人过来骗他回城,以此考验他学习的心性,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两次! “是真的,有!” 那兵丁蓦地想起一事,连忙从怀里摸了一个纸封出来,捧到十二郎面前。 “大公子有封信,十二少请看。” 十二郎将信将疑,检查火封完好,然后才信打开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确定是亲哥的笔迹。 信上说得很清楚,二堂姐的未婚夫亲自从南郡前来送聘礼,爹和大哥要他回去招待“贵客”,务必“热情周到”,让人感觉“宾至如归”。 嘿! 十二郎一脚踢开书案,乐得连连应声。 “好,好,这事简单!我爹和我哥是不是在府里呢?我这就动身回城!” 太好了,太好了! 马上就要月考,陆家这小子来得可是真及时,帮他逃过了一大麻烦! 就冲这个,他也得“好好招待”人家,务必不能让陆家那小子过得松快,不然白白浪费了他热爱学习的一片心意! 定安城来了不速之客,宁非只听封恺说了一嘴就放下,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虽然这是第一个从原身老家过来的“亲戚”,但他身在九凌城,没意外的话不会与那位陆氏亲戚撞上,自然也不需太过关注。 事实上,宁非一直觉得,陆家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多半也是对他的存在产生了疑窦,想差人借机一探究竟。 只是到了封家的地盘,那位陆公子想要自由行动也不容易,只要自己不出九凌城,旁人就那他没什么办法。 想到这里,宁非也不纠结,继续专注于水力榨油机的设计中。 榨油机是一桩长久的买卖,从设计寿命上就要尽量持久耐用。宁非舍弃了目前通用的木质榨机,直接把图纸改成铁质,用铸铁打造所有部件。 好在压榨对于铁质要求不高,做好沙模就可直接浇筑,并不需要考虑成品的含碳量,简单易操作。 “矩子要做这样机器榨油?” 刘通抓了抓头。 “这机器造出来,怕是要几人合力才能压得动,宗门人手怕是不够。” “不用咱们的人。” 宁非摇了摇头。 “这是给边军定制的,以后装水流湍急的河段,与咱们的水力锤、水锥差不多的用法。” 听他这样说,刘通又仔细看了看图纸,一脸疑惑。 “矩子,我看过咱们的图纸,好像和这不大一样啊。” “嗯,增加了水轮机的设计。” 宁非朝刘通点了点头,眼中满是赞赏。 刘通这小子,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现在对于机械越发有了自己的想法,竟然也能发现设计图中的细微差别了。 “水轮机的设计,我是参考了公输匠派的水龙,但是把他们水上天地轴的设计改为水下的横向,用引渠导流调整河水流向,推动水轮运转。” “我觉得这样的设计会比半水的天地轴要有效率。” 刘通一边听一边点头。 事实上,他看出的改变还不仅于此,使用钢铁齿轮咬合加固受力,水轮的设计进一步简化了传动结构,利用管道为水流定向,精准推动轮盘,很有宁矩子的风格。 “不过这东西既然是给边军的,若是传出去,说不得那些公输匠派又要找我们的麻烦。” 刘通有些担忧。 宁非也想到了缺德圣人被公输匠派当面质问,不得不掩面而走的丑事,无所谓地笑了笑。 “墨宗何时怕过麻烦?” “若问,便按我之前的说话应对,我们本就是参考了人家的东西,说出去不丢脸。” “技术就是这样,都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积累。当年公输大匠造水龙,也是想让百姓取水更容易些,没想用作不传之秘,不然也没有南地水龙遍地的盛景。” “何况这油机的内中结构,这涡轮和导流槽的设计,公输派的老祖宗没没用过,谁有脸说全是自己的?” 一番话,说的磊落坦荡,让刘通心服口服,彻底打消了顾虑。 但光靠刘通是造不出这么多零部件的。铁匠坊如今都在忙着造岸炮,固定班底柳铁又被派去组装调试,宁非实在不好让众人放下手中的工作,给他试做榨油机。 想了想,他从学堂里拉出了天匠人纳达。 第225章 纳达最近在九凌城过得乐不思蜀, 每天吃好睡好不说,还能学到许多别家密不外传的匠技,简直就是纳达梦想中的乐土一样! 他拜入天匠派, 原本就是为了习得冶铁之术。可冶铁之术无穷尽,天匠派却固步自封, 一味执着于天匠殉炉的荣光, 只知埋头造剑,让纳达陷入迷茫。 碎料, 烧炉, 打铁, 日复一日。 百年前天匠人的祖师爷怎么做的,如今的天匠人还是一样的步骤,半丝半毫都不能改变, 变了就是背祖。 可这样真的好吗? 宁大师的出现给了纳达一线光,可以飞天的船,发出巨响的火雷, 晒水成盐的盐田,逆风自走的帆船, 这些都是他在天匠派从没见过的奇物! 等到了九凌湖, 纳达直接看花了眼。 他从没见过用水推动的巨大机械,那样柔软无形的水, 竟然也能驱动钢铁,碎石成粉, 谁能想象得到, 河水竟然有这样打的力量! 而最让纳达惊讶的,是宁大师并不禁止外乡人学习自己的技艺。无论是那些纺织工还是他这个异族人,墨宗对他们都是一视同仁的, 并不因为他们的身份设防。 尤其宁大师最近开的化物学堂,里面讲授的很多学问都让纳达豁然开朗,以前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如今竟然隐约有了通窍的迹象,如何不让他欣喜若狂?! 是以宁大师一召唤,纳达就乐颠颠地出来了,他最近的业朝话进步神速,已经打了沟通自如的程度。 “大师,可是要炼铁?” 宁非点了点头,拿着图纸把需要的零部件给他讲了一遍,听得纳达忍不住瞪起了眼睛。 乖乖,三尺长的铁柱,一体浇筑,这可是个大工程啊! 还有扭曲的扇面轮盘,每一扇还要做的角度和曲度没差别,这可是个细致活。 偏偏一边的刘通要跟着摇头。 “不大也不难,我看柳铁他们直接把铁水浇进沙模就成了,简单的很。” “铁匠坊还有空闲的炉口,填上矿石和焦炭就可以烧,你做好了矩子说的涡轮,说不定我们还能用在大帆船上哩!” 纳达:…… 好在虽然惊讶,但天匠人冶铁的技术还是靠得住的。在最初的茫然过后,纳达很快摸清了墨宗炼铁的方法,像模像样地烧出了第一炉铁水。 看着自己造出的成品,纳达的心中一片茫然。 就这……就这样简单的……出来了? 那他苦守匠炉二十年有什么用?!不需锻打不需锤炼,他卖一身的死力气比不上改良结构的冶铁炉,这就是科学的力量吗? 郁闷过郁闷,几天之后,一个巨大的铸铁框架就出现在乌知河畔的激流段。 但这并不是一个小工程,就在纳达和刘通铸造的时候,土木组按照矩子的丰富,挖好了放置水轮机的沟渠,并用水泥修筑了坚固的石基。等铁坊的工作完成,宁非又带着众人安装框架,固定螺杆压盘,连接出油槽和物料箱。 等一切都准备完成,已然是七天后的傍晚。 “好了,今天暂且收工,明天一大早,咱们就准备榨油吧!” 宁锯子说完,施施然地离开了工地现场。 对于他来说,榨油机的成功不过就是改进一种工艺,并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这事看在鲁伙头和游山眼中,那就成了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唯一机会。 用水推动的榨油机,即便是身体有残疾的人也能操作,油坊出产的豆油便宜好吃,普通人家也能享用得起,以后自家的娃再也不用眼巴巴地看着肉油流口水。 听说大都护已经下令统计边军伤残将士的情况了。虽然不是每一个都能进油坊上工,但总有一部分人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们的同袍,在战场上与他们一起并肩杀敌的同袍,再也不用在抚金花光之后,自己上山自生自灭。再也不怕被家人嫌弃,成为拖累,他们自己也能赚钱养活自己了! 这是生路,这是许多人唯一的机会,宁先生的榨油机一定要成功! 深夜,游山躺在九凌湖的临时宿舍,两只眼看着黑沉沉的窗外,没有丝毫睡意。 他翻了个身,第无数次问鲁伙头。 “鲁兄弟,你说……能成吗?” “能成。” 鲁伙头也睡不着,但他比游山更坚定。 “我看了,那么大的铁家伙,一定能成。” “能成就好……” 游山叹了口气。 “要是真能成,以后大家心里也都有着落了。” “可惜我那些兄弟,若是能熬到现在,说不定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走了绝路。” 说到这里,两人都没有在继续,心中沉甸甸的难受。 边军中的很多将士都是这样,打仗悍不畏死,伤了残了却成了拖累。大都护给的抚金不少,可给家里盖房置地还饥荒便所剩无几,只能靠兄弟姊妹照顾。若是遇到亲厚良善的家人,这辈子勉勉强强也能活下去,若是换了心眼不好的,被撵出去是常有的事。 如今的年月,不缺不残的人活下去都难,更别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长了人心都会变的。 还是能做工才好,自己养活自己,到啥时候都硬气。 一夜忐忑,两人一大早就起了身,也顾不得吃饭,脚步匆匆朝着榨油机的方向赶。 等到了地方,两人发现他们并不是独一份,安装榨油机的河边已经来了不少人,都是在九凌城的边军。 大家都是听说油机要试用才过来的,人人表情凝重。有些人和游鲁一样彻夜未眠,脸上还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虽然都说着一定能成的吉祥话,可大家明显心中没底,忐忑都写在脸上。 宁非是吃过早饭才来到,他身后还跟着纳达和刘通,两人都背着工具箱。 见到河边满满当当的人,宁锯子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想通了关窍。 他也没有多说,在人群中找到了游山和鲁伙头。 “榨油料带来了吗?” “带了带了!” 两人连忙应声,鲁伙头拉着一辆木驾车过来,车上满满都是熟制过的豆子、 因为第一次榨油的时候他们两个全程参与,所以后续准备原料的工作也就交给了他们。 游山深吸一口气,从车上拎了一个大布包下来,走到榨油机前,将布包放在铁板放到料槽之中。一旁的鲁伙头也没闲着,一瘸一拐地围螺杆撑杆套皮带,将螺杆与水动涡轮的传动装置牢牢连接。 这是之前就定好的程序。因为以后油坊会吸纳一些残疾兵丁,所以机械设计必须方便有障碍人群,鲁伙头和游山,一个跛脚一个断臂,正好用作实验操作员。 等他们操作完毕,宁非又亲自上前检查一番,确定没有纰漏之后,这才一声令下。 “开始吧!” 这一声便如同冲锋的号令,游鲁二人立刻行动了起来。 游山抖着仅剩的一只胳膊,用力拉下杆闸,被阀口挡板阻塞的乌知河水瞬间灌入导流槽,沿着曲面不断向前冲击,带动水力涡轮缓缓转动。 同一时间,皮带传动的螺杆也动了。 螺杆不断向下,匀速、缓慢而又坚决。厚重的铁质压盘很快逼近了油料包,金黄的清油被挤出,顺着螺旋状的导槽通过纱网过滤口,最后从油龙口落入早已摆放好的木桶中。 一次压榨,一次成型。原本鼓鼓的油料包被挤压成结实的豆饼,清澈的豆油汩汩不断,比之前游鲁二人打楔子要快了不知道多少倍! 而听说他们两个要做的,不过是一人操作压盘复位,一人清理油盘、导油槽和纱网口上的残渣,将夯实的豆饼搬出料槽。 出……出油了? 就这么简单的……出油了? 除了宁非还保持淡定之外,在场的所有人无不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边军们瞪着眼,盯着那缓缓流出的清澈油液,脸上中只剩茫然。 游山抬起手,梦游一样地看了好半天,整个人都感觉要飘起来了。 就是这只手,轻轻拉了一下那个闸门……油就出来了!? “别愣着,压盘到底了,快把放水闸推上去。” 一旁的宁非提醒道。 游山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螺杆已经到底,料盘无法继续下沉。他刚想动,一旁的鲁伙头已经跳起来,一瘸一拐地冲上前,将那闸门小心推上去,轴盘的传动立即停了下来。 宁非走上前,检查了一下油汁的情况,然后又绕着榨油机走了一圈,将所有的连接点敲了个遍,吩咐两人把压盘复位,清扫机器,换上新的料包。 一直重复了三次,油品的质量都非常稳定,水轮的运转也没有问题,宁非这才点了点头。 “嗯,很好,实验很成功。” 他的视线扫过已经堆积的油渣饼,转头问游山和鲁伙头。 “你们大公子有没有开猪场的想法?我觉得油坊存下这么多豆饼,不用作猪料可惜了。” 宁锯子扒拉了一下小算盘,空手套白狼的毛病都开始上头。 “上游开榨油坊,下料喂猪。猪若是吃了豆饼,产肉、产猪油、猪皮、猪鬃,成本就是榨油机和豆料,完全可以以物易物,一本万利啊。” “不行,有机会我得和暮野兄谈谈,这个配套化产业不能错过啊。” 第226章 说是想和暮野兄谈, 可暮野兄最近军务繁忙,已经有好些日子都没出现在九凌城了。 宁非隐约知道一些岸炮台的进展情况,毕竟城里的铁匠坊每日送出去多少部件都是要报给他的, 柳铁等人也一直跟随边军朝东线渗透,算算时间应该快推到预定位置了。 一旦乌知河沿线的炮台全部安装完成, 封家就会立刻与白鹭口的胡军交战, 夺取出海口并安装对海岸防炮,他的盐场规划也可以正式提上日程。 有了出海口, 从九凌湖到南石城的航线就可以迅速开通, 说不定失学儿童克雷在年底前就能回归学堂, 不会落下期末考试。 另外,新开的盐场会带动经济和贸易,有了深水港可以修造船坞, 卖盐的钱可以造大船,走海运,更大的船, 更远的航线,南下占领橡胶海岛……苏…… 宁锯子吸了吸口水, 摸了摸自己的黑肚皮。 零和博弈, 先占先得,白拿的资源点, 不要才是傻子! 一切的基础都是海口,暮野兄要加把劲呀! 不过这种事, 可不像某些室内运动, 说用力就能用得上力气的,还要等待时机。 等待时机中的宁小非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无奈独守空床, 一腔发财梦无处诉说,只好百无聊赖地四处溜达。大家都在忙,就他一个闲散人员,走到哪里虽然都被热情接待,可锯子不是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人,走了两次就自闭了。 是真的“自闭”,自我封闭在九凌城的私人实验室,除了一日三餐去食间报到之外,基本不乱走。 十二郎找到人的时候,他的小非哥正坐在实验室的屋檐下,呆萌地看天。 十二郎抓了抓头,走过去做到他旁边,也傻乎乎地朝天上看。 宁锯子转头。 “你看啥?” “不知道啊。” 十二郎摸了摸后脑勺。 “就想看看小非哥你看啥呢。” 宁非:…… 其实宁锯子也没在看,他只是单纯地在发呆,感慨着自己之前的死脑筋,竟然没第一时间发现系统商城的正确用法。 唔,也不算没发现,毕竟以前的宁锯子没有商城点数,不是替渣统还债就是在积攒罚金的路上,命都保不住还哪有时间琢磨系统。 这次能发现,也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问封小弟道。 “也没什么事,就想跟小非哥你说一下,我爹叫我回定安城几天,可能这次旬考我要缺席了。” 刻意的无奈根本遮掩不住眼中的喜悦,十二郎的声音都透着雀跃。 “唔。” 宁非看了他一眼,秒懂小孩想要逃避考试的心情。 “没事。” 他点了点头。 “学堂刻意补考的,试卷有两套,不用担心补考的题目泄露。” 十二郎:?????! 看着一脸问号的小朋友,宁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好安排学堂给你补考,放心,不会让你落下的。” 十二郎:…… “可是小非哥……” 十二郎还想垂死挣扎一下。 “小非哥我回去是有正事的!大哥让我跟你说,陆家的人过几日要进定安城了,我就是回去折腾他们的。” 自家大哥在信中叮嘱要十二郎传话,十二郎不敢怠慢。 虽然不知道大哥为啥要跟小非哥说这些,不过大哥有大哥的想法,做人弟弟的照做就是了。 果然,宁非听到这个消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陆家?” 他顿了顿。 “可是南郡的那个一等世家?” “正是。” 封慷点头。 “之前陆家来定安城求娶我家姊妹,我爹和老祖宗都不同意,但三婶私自把庚帖和信物给了陆家人。” “这次南郡来的就是那个求亲的小子,说是亲自过来送聘礼,不日就要进城。” “我爹和大哥让我好好招待,务必不能让这小子舒服。我们家不想把二姐嫁去南郡,暂时又不好和陆家翻脸,所以只能先拖了再说。” 这事封恺和宁非说起过,不单单是因为封三婶的上蹿下跳、寻死觅活,其中也有要稳住局势,积存实力的打算。 陆家通敌卖国,已然对边军和封家起了疑心,更是把目标瞄准了身为双子的自己,绝对是来者不善的。 这亲,多半是做不成,但两边都不想马上撕破脸,只能僵持,借此相互试探。 “只是这样一来,便耽误了二堂妹的花期。” 宁非记得自己当时这样感慨道。 “这是二妹自己的选择。” 封恺摇头。 “她这样选,心里自然有了打算,也算救了三婶一命。” “不过这样一来,陆家和我们都有借口试探彼此,定安城也会鱼龙混杂,没必要的话,你尽量不要过去。” 说到这里,男人停顿了一下,声音蓦地放低。 “若是想我,便用送你的鸽子送信,哥哥召之即来……” 尾音微挑,说得略微不正经,引得宁锯子轻笑一声。 召之即来的哥哥,怕是挥之不去,暂时无福消受呦。 话虽然这样说,可他也没想到陆家行动得这样快。 宁非想了想,侧头问封小弟。 “十二郎,可知来的是哪一位?” “是本家分支的一个小子,叫陆时文的,据说和老大年纪差不多。” “似乎和本家嫡支走得很近,还曾与陆家的陆时己一起去云浮山求学,据说也是个才子。” 说到这里,十二郎撇了撇嘴,一脸不屑。 他现在可看不起云浮学宫,更看不起那些才子哩! 一群咬文嚼字的酸腐,知道为什么火在水里会熄灭吗?见过往石灰乳中吹气会变白吗?亲手用硝石制过冰,还相猪沤肥吗?! 什么都没做过,还敢大言不惭地言说天地至理,哪来的厚脸皮! 如今他回家,谁不说他十二郎是肚子里有墨汁的人?不是那些酸腐说的什么纲常伦德,而是真正能够用得上的本事,放之天下皆准的道理。 若是三叔还活着,家里的长辈必然不会让他去什么狗屁的云浮山,不如来九凌湖学得明白! “爹让我好好折腾一下他,不能让他舒舒服服给定安城埋钉子。” 唔。 宁非想了想。 “那你准备怎么折腾?” 他这样问,倒是把十二郎问住了。 小少年抓了抓,眼中闪过一抹茫然。 虽说接受了任务,但他还真就没想好要怎么完成。 按照他以前的打法,自然是闹个暴躁骄纵的性子给对方使绊子,私底下再找些城里的泼皮癞子吓唬一番,就像当初吓唬薛三那样,让对方疑神疑鬼不得安生。 但薛三是个蠢蛋,看轻了他十二郎才会被算计。这个陆家小子有备而来,又是冲着封家,未必能够轻易上钩。 来的时候十二郎就想过这件事,暂时还没什么头绪。现在听到宁非问起,本能地就追问了一句。 “小非哥有什么好法子吗?” 宁非想了想,蓦地起身,直接进了房子。 见他这样,十二郎不明所以,便也追着他屋里走。 刚一进门,他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 十二郎一怔,又张着鼻子用力嗅了一大口,顿时感觉脑子晕沉,脸颊发热。 是酒,没错了。 但这是什么酒,怎地如此烈性?只闻着味道就要醉过去?! “是假酒。” 宁非淡定地回道,手中还拎着一只琉璃瓶。 十二郎敲了敲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将心中的疑问直接说了出来,忍不住有点不好意思。 嘿,不就是酒嘛,定安城里也有酒馆,咋就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让小非哥笑话。 他连忙补救道。 “小非哥也好这一口?那可真是问对人了,我对定安城里的酒家全都知晓!” “最有名的自然是七里香,酒香浓厚,茅城酒家的冬青也不错,清冽辛辣,不过倒是没听过这假酒的名号……” 十二郎顿了顿,摸着下巴不懂装懂。 “不过这假酒闻起来甚是浓烈甘醇,想必是陈年佳酿,小非哥从何处寻得?” 宁非:…… “我自己造的。” 宁锯子叹了口气。 “这酒不是酿造……不,应该也算是酿造,但是用了特殊的法子,酒精……酒味浓度高,不兑水喝了会死人。” 啥?兑水? 十二郎抓了抓头。 定安城小霸王纵横坊市这么久,第一次听说喝酒还要兑水的! 往酒里掺水……那不都是黑心肠的店家做的缺德事吗? “不是小非哥……” 十二郎咽了口唾沫。 “你说这酒会喝死人,这便是毒酒了?” 听他这样问,宁非摇了摇头。 “不算毒,就是酒精含量过高……额,酒水过于精纯,喝下去人扛不住,会醉死。” “这种酒要兑四倍左右的清水才能饮用,但一次也不能多喝,很容易上头。” 说到这里,黑肚皮的矩子顿了顿,终于露出满满的恶意。 “我验过成分,能入口没问题,但掺水少了喝下去保证爬不起来,之后几天还上头,头晕呕吐难受的要死,用来折腾人最合适了!” “你若是发愁没法子,小非哥便赠你一瓶,记得把使用结果记个报告,就算买酒钱啦。” 第227章 这么厉害? 十二郎抓了抓头, 有点不相信。 边城毗邻草原,民风彪悍,喝酒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没有足够的粮食用来酿酒, 边城军民就用马奶,马奶酒属于低度酒, 受目前边城技术条件制约, 边城的酒普遍要比草原胡部清淡一些,酒量好的根本不会喝醉。 是以在十二郎的认知里, “酒”是不会醉人的, 醉的只是酒量不好的人。 他觉得小非哥不太像会喝酒的人, 以前在墨宗吃饭也没见他饮酒,多半还是不清楚边城军民的酒量。 又是吐又是死的,说得那样吓人……怎么可能嘛, 一定是小非哥大惊小怪了。 殊不知,被他半点没放在心上的“假酒”,其实是不折不扣的高度酒精。根据8825995号系统智能的测算, 酒精含量在90%以上,已然是医用酒精的级别。 这东西的来历说起来也很是有趣。因为要试制榨油机, 所以宁非按照图纸比例先定制了一个迷你版模型, 用来测试各零部件的运行和磨合情况。 等真正的榨油机制造出来,这个小模型就没了用处, 成了宁锯子私人实验室的一个摆件。 这一日,百无聊赖宁非闷在实验室, 视线漫无目的在玻璃试管和烧杯上扫过。 有了玻璃, 如今他的实验室也算像模像样,蒸馏瓶、坩埚什么的一应俱全,基本达到了初中化学实验课的水准。 ——宁非:统啊。 ——8825995号:在的爸爸, 爸爸是要开启本月的风险任务了吗?不过爸爸目前还是中级宿主,风险任务虽然有几率可以跳到高级奖励,但这个机会经测算之后并不很大,而且任务难度也会成倍增加,从性价比上来说是不划算的。 ——8825995号:统知道爸爸想要高级体检,不过统还是建议爸爸通过完成主线任务获得奖励,更稳妥也更容易操作。 宁非:…… 这几乎就是明示了。 宁非点头,渣统这么说,那肯定是有原因的,做人爸爸的要听得进去崽崽的建议,嗯,他是一个开明的老父亲。 只听渣统继续说道。 ——8825995号:爸爸,上次升级之后,系统商城更新了新的产品,23号页面最近在打折,爸爸若是办理储值卡消费可享九折,存100赠送110点,十分划算呦。 宁非:…… ——宁非:不是,你好容易摆脱了套路贷,现在又要踩预付费的坑了是么? ——8825995号:嘿嘿嘿嘿嘿。 ——8825995号:爸爸打折了呀。 ——8825995号:123号页面的东西一直滞销,系统商城也是为了拉动消费,都是纯·自·然产品,无污染不含人·工·添·加,是大自然千百年来·进·化·选·择的结果,爸爸用起来放·心! 宁非皱眉。 渣统这一番话说的断断续续,中间总是有奇怪的停顿,似乎似乎在有意强调着什么。 等等。 宁非摸了摸下巴。 纯自然产品,大自然千百年进化选择的结果,可以安全使用…… 这东西怎么听着很像是自然生物呢? 想了想,他马上召唤系统商城,翻到自己从来没有关注过的123页面。 一般来说,系统商城的产品是按照技术含量从前向后排列的。放在最前面的自然是歼星舰、电浆炮、机械星球之类的科幻产品。因为宁非所在的时代不具备兑换条件,系统会自动定位到符合位面技术的页面,一般都在78-81这几页。 123页……那应该是青铜器时代? 等真打开页面,宁非就后悔的只想拍大腿。 倒是比青铜器时代还要早,但这完全不影响使用,因为这一页都是自然存在的微生物! 微生物啊! 宁锯子看着那一行行各式各样的真菌曲霉,只恨自己没有早点翻到这个宝藏页面。 不过微生物虽然可以直接使用,但是价格却并不低廉。宁非虽然因为完成主线任务而积攒了一些商城点数,可满打满算也只够买两三样微生物的,还要通过渣统储值卡打折才行。 兑换青霉? 宁锯子摇了摇头。 没必要。 抗生素虽然好,但青霉却并不算什么稀罕物,真正的技术难点在提纯和提高产量,毕竟提纯不足的抗生素用了可是要死人的。 与其去搞那个够不到的青霉素,倒不如利用身边的材质做一些土质杀菌剂来使用。 宁非看中的是大蒜注射液。大蒜的主要成分为挥发油,被誉为“天然抗菌素”,对多种细菌具有较强的杀灭和抑制作用,并且不易产生耐药性。 在华国的历史上,曾经也有从大蒜中提取药用有效成分,用以制备大蒜注射液的记录,尤其是在物资并不充沛的年代,简单廉价的大蒜注射液普通医院便可以制剂,临床治疗效果很不错。 普通的制法为水蒸汽蒸馏法,需在高温100℃的条件下进行。由于大蒜中许多有效成分具有热敏性,受热变性分解后药性减弱,不过也避免了大蒜素对于心脏的损伤。 在一个从没有过抗生素的时代,一种可抑制痢疾杆菌、伤寒杆菌繁殖,对葡萄球菌、肺炎球菌、大肠杆菌、沙门氏菌、金黄色葡萄球菌、链球菌等有害菌有明显抑制和杀灭作用的药物,说是仙丹也不为过了。 而且原料简单易得,不需要复杂的化学处理,简直是目前技术条件下的首选。 唯一的问题在于,大蒜的有效成分需要溶于乙醇,他要先想办法造些足够精纯的酒精出来。 想了想,宁非还是决定就地取材,用刚刚收获的玉米作为原料,采用液态发酵工艺,制备高浓度乙醇。 他忍痛咬牙,用商城点数在123页面兑换了糖化酶和己酸菌,酒母就凑活用本时代的,便宜廉价,十个大钱一包。 接下来就是制酒。 宁非采用的酿酒的法子,理论上产出为可食用究竟,糖化后自然降温,不需要做更多干涉,等糖化醪温度降至28°C时,再添加酒母入缸发酵。 不过系统出品的确不同凡品,不但反应过程快速彻底,而且还严格控制了杂质和有害物的产生。原本液态法白酒的发酵期为3-4天,宁非制备的糖化醪2天就发酵完成,添加入系统出品的己酸菌培养液,酒味扑鼻。 唔,用喝的话,度数有点高。 为了追求酒精产量,宁非选择牺牲了口感。液态法制出的白酒因为酯类的数量和含量少,闻起来没有固态法酿出的白酒酒香浓郁,通常是需要添加香精香料来补齐的。 不过左右他做这玩意是为了提纯大蒜注射液,酒精的质量并不是关注的重点。 经渣统检测过成分,宁非所制的酒精中不含甲醇等杂质,倒是杂醇油、异丁醇和异戊醇比较多,人喝多了虽然不会死掉,但容易上头,头疼口干,浑身难受。 用来折腾陆家人,正好。 于是黑肚皮的宁锯子又冒起了坏水,将酒重入蒸馏锅,再次提纯。这次的即食用酒精有95度以上,根本不能直接喝,兑水少了都要放到一大批人。 “记得,回去兑水啊,不然会死人哒。” 十二郎临走之前,宁锯子还循循叮嘱道。 “记得要兑水,五倍到十倍的水,一定不要忘了啊!” 小少年朝他挥了挥手,骑着小红马欢快地跑走了。 十二郎回到定安城的时候,天色已然到了傍晚时分。 大都护正和几位老下属一起用晚饭,听说十二郎回府,便召唤他一起吃。 最近小儿子很争气,再也不是之前那个只知道四处瞎混的混崽子,偶尔也能说些大道理出来,大都护封伯晟觉得很满意。 他一辈子就生了两个崽子,老大自不必说,边城就没人不羡慕的,从小到大给大都护脸上不知道贴了多少层金箔。 唯独这个小崽,从小混不吝,脑子空空没一点心眼,天天就知道四处玩耍,摆明要走上纨绔子弟的路子,让大都护十分糟心。 现在可是好了,老大把小崽托付给宁小子念书,眼见着就长进了,怎能不然大都护兴起炫耀的念头。 从古至今,老爹显摆儿子,这是华国人一脉相承的本能,大都护封伯晟也不能免俗。 见十二郎抱着一个坛子进来,大都护立刻召他上前,喜滋滋要他给众位叔伯表演个吹石灰乳。 十二郎:…… 十二郎决定再挣扎一下。 “爹,我回来是有要事的,小非哥给了我好东西,我得好好想想怎么用才能把陆家王八蛋折腾拉稀。” “唔?” 听他这样说,在场几个中年人都挑起眼眸,视线定格在十二郎怀里的坛子上。 谁不知道墨宗的那位矩子是个天纵奇才,总有奇思妙想天马横空,偏偏每一个造出来都能惊艳世人。 不过那位矩子和封大公子往来密切,有什么好东西也只可着大郎来,让人眼气眼红得抓心挠肝,只恨自己没生个俊俏又有本事的小子。 这回……又给啥了? 大都护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挑了挑眉。 “你抱的是啥玩意?宁小子给的?让你老子我看看?” 第228章 听说亲爹要看, 十二郎立刻倒退一大步,想要转身跑路。 他爹,那是看么?那就是明抢啊!明晃晃地打劫, 都不带遮掩一下的! 无奈儿子了解爹,爹也了解自家崽子的小心思, 立刻用眼神示意常随平叔关门。 十二郎:…… “爹, ”十二郎又退了一步,背脊抵靠上门板, 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但他还想再挣扎一下。 “爹, 这不是吃的, 这是小飞哥送我教训陆家王八的……你看了也没用的!”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少年抵不过亲爹的蛮力,怀中的坛子很快被夺走,像只破了洞布老虎一样, 被无情地抛弃在门边,再也不能分到一枚关注的眼神。 十二郎泄气了,闷闷地抱膝蹲坐, 感觉亲爹真是一点都不讲理,讲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有没有用?那得我看了之后再说!” 大都护嘿嘿一笑, 随手把坛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然后又凑近了嗅了嗅。 “有股子烈酒的冲味。” 说着,他直接伸手, 把坛子上的封口纸拍碎。 下一刻,浓烈的酒精味道从坛子口喷涌而出, 凶猛而具有攻击性, 瞬间捕获了在场众人的嗅觉。 “这……这……这是酒啊!” 左兵马卫袁涛睁大了眼睛,两只鼻孔不自觉的舒张,狠狠一抽, 满满的酒精气就冲贯入脑。 “操它狗日的,这味太霸道了,可是好酒!” 带兵之人都爱酒,尤其是性情暴烈的悍将,很多都是不折不扣的酒鬼。 比如左兵马卫袁涛,生平最爱烈酒。 他半生都在草原与胡人厮杀,生活习惯也与胡人颇有相似之处。 草原苦寒烈酒可以暖身,胡人杀得兴起操马奶酒痛饮,可以激发出族人的悍勇之气,袁涛也有同样的习惯。只是这马奶酒度数不高,入口绵软,奶味十足,喝起来没什么力道,让他不甚满意。 不过既然是爱好,那自然也不是只喝一种酒。 中原的黄酒,南地的稻米酒,果子酒,袁左兵马卫都尝试过,虽然口味各不相同,但总感觉和马奶酒差不多,都却了点力道。 看黄酒和稻米酒是用粮食酿造的,果子酒只产于温暖潮湿的南地,边军自己还吃不饱肚子,更别说拿珍贵的粮食酿酒了。 袁左兵马卫知轻重,从不因为个人喜好而耽误大事。可身为一名资深酒鬼,袁涛常年处于欲求不满的状态,闻到点酒味心里就炸锅。 尤其是这些年,边军在与草原胡人的对峙中逐渐转为上风,左兵马卫心里的猫爪子又开始活泛。 别人送的金银财宝他不喜欢,送他妖娆美女他无福消受,送他神兵利刃……勉勉强强吧,反正都是身外之物。 只有知他喜好的心腹下属,每到年节便四下搜罗,送上几坛山野酿的清酒,能让左兵马卫大人喜笑颜开。 说起来,袁涛也觉得自己算是业朝最了解酒的人。从中原到草原,几乎所有的酒他都品尝过,称得上是酒中的大家。 可是这一次,根本没看到酒液,就只闻道点味道,袁左兵马卫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背后的汗毛根根竖立,血液一阵阵地冲上头顶。 本能,是爱酒的本能在奔涌,催促着他靠近,靠得再近一些,把那霸道的液体吞咽入身体,化为烧灼力量的源泉! “这是……这是什么酒?!” 袁涛咽了口口水,强忍住向大都护伸手的冲动。 他强迫自己转过头,把注意力集中在倒霉孩子十二郎的身上,语气略有些急促。 “小十二咱可不能撒谎。这里面闻着就是好东西,哪有拿好东西给王八蛋的道理,不能平白便宜了陆家的狗腿子!” 不单单是他这样想,在场许多人都抱着同样的心思。 几个年纪加一起过200岁的中年人,像一群眼冒绿光的野狼,几步上前把可怜的小羊团团围住,目光灼灼。 “大侄子啊,这是什么酒?” “是宁小子给你的吗?墨宗自己酿的?” “这酒你还有多少?还掖着藏着的……小毛孩子鸟都没长大呢,喝酒能喝出个啥滋味?不如孝敬给你叔叔伯伯了!” 你一言我一语,个个神情激动,把十二郎逼成了一小团。 他左听一句,右答一句,支支吾吾了好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心急的封大都护一拍巴掌。 “嘿,你个怂崽子,话都说不明白,可是急死你老子了!” “不就是酒嘛,尝尝就知道啦!” 十二郎原本被亲爹怀里酒精坛子熏得头晕,一听这话马上清醒。 他虽然跟小非哥吹大牛,可实际上,他还是个没怎么碰过酒的雏儿,不太知道酒是个什么滋味。 可再怎么没经验,他也知道普通的酒闻着味道是不会醉的。之前小非哥说的时候他还没在意,现在看,这东西喝了怕是真会死人。 死人,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别看他心里想着下狠手折腾陆家王八,但陆时文绝对不能死在定安城。不但不能死,伤都不能伤,不然很容易让有心人捏到把柄。 是以爹和大哥也只说让他想办法捉弄,可没说要整死人。结果现在王八还没到,自家老爹要被先放倒,要真是因为小非哥给的东西出了事,那可就麻烦了。 不行! 十二郎被自己脑补的场景吓到了,忙不迭地起身去抢酒坛。 “不!不不能喝呀!不能喝!小非哥说喝了会死的!” “死什么死!什么死不死的,你这孩子说话也忒不吉利了!” 边军西北大营武卫方正德一拍巴掌。 “喝酒喝死的都是怂货,你看你这些叔伯哪个像?” “咱们下面长的可不是软蛋,来来来,让你方叔给你打个样!” 说着,他从桌子上取来个海碗,伸到大都护的面前。 “大哥,我先走一碗!” 十二郎的瞳孔都锁紧了。 方正德是从小带着他练武的阿叔,和他关系一惯亲厚,并不亚于府中有血缘的家人。现在方叔要以身犯险,他如何肯让?!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十二郎竟然趁着亲爹分神的瞬间,一把抢下了酒坛。他站立不稳,坛口晃动,有大半碗的酒精泼洒在地上,屋子里的酒气更浓了。 袁涛闭上眼,伸着脖子狠狠吸了几口,神情十分沉醉。 “够浓,够劲,够霸道!好酒!” 十二郎也不吭声,顶开门就往院子里跑,急得几个被勾起瘾头的酒鬼追跟出门。 一边追还一边骂,让小崽子小心些,莫要糟蹋了好东西。 十二郎咬牙。 他心里知道,跑是跑不出去的,这群老酒鬼天涯海角都会追上来,不抢到坛子不罢休。 但他又不能真给他们。小非哥说了,要兑五倍的……啊不,十倍的水才好入口,不然真会死人。 他不是傻子,清楚自己说的话没什么分量,几位老叔老伯也根本不会听进耳朵。这酒今天是一定要喝的,除非天降大哥,否则凭他十二郎的本事根本阻止不来。 心一横,小少年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也不急着逃跑了,径直走到排污渠旁蹲下,将坛子里的酒精直接倒掉了一多半,然后就着旁边的存水缸兑了一满坛山泉水。 后面的袁涛看得心都要炸开了! 就算隔着百步远,他都还能闻到风里的阵阵酒气,这混蛋娃子,咋这么会糟蹋东西呢! 喝酒还得兑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精装的大汉几步冲上前,劈手夺过十二郎手中粗陶坛。一看里面满满兑了一坛子水,气得头都要裂开了。 想也不想的,举起坛子就灌了两口。 入口微凉,是熟悉的泉水温度。可是在下一刻,这口清凉就化成了一团火焰,灼烧在唇齿之间,如旋风一半席卷了味蕾,让人本能地想要吞咽下喉。 真吞下去,便是上套了。 袁涛只觉得自己吞下了一团火龙,一路沿着喉咙向下,在肚子里翻转奔腾。很快,火焰的热力散布到全身。 无可抗拒,也不想抗拒,如草原上熊熊燃烧的野火,只能任由它不断蔓延,吞没一切;又如策马奔上山顶,俯瞰目下万里平川,开阔壮丽。 胸中顿时烧起一股豪情壮志,几乎抑制不住,已过不惑的中年人仰天长啸。 “操——真他娘的爽利啊!” 说着,他又咕咚咕咚灌下两口,长长喟叹一声,脸色通红,眼中已然有了醉意。 后面的几人晚了两步,没抢到第一口水酒,此刻也不和他客气,劈手夺过坛子轮流饮用一番。 这时候也不计较谁是都护谁是武卫了,酒鬼的世界没有尊卑位阶,谁抢到谁算! 很快,几声大嗓门再度响彻大都护府,鬼哭狼嚎,南腔北调,惊得鸟飞猫走,纷纷避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开始,府里的管事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匆匆过来查看情况。等看到几人在抢酒喝,便也很识相地退了下去,不敢打扰。 毕竟这老几位都是边军中著名的酒鬼,日常来府里用饭也是离不得酒,喝到尽兴撒个酒疯简直不要太正常。 只是这次的酒不知是谁带来的,竟然如此浓烈,闻着都有些上头。 酒鬼们你一口,我一口,很快一坛子酒精兑水就见了底。 讲真,即便是被十二郎兑了不少山泉水,酒精浓度还是远超业朝普通酒的含量,属于不折不扣的高度烈酒,口味刺激不说,余香还十分不足。 但这却意外合了铁血杀将的心意。这酒辣归辣,却没什么娘腔的杂味。一口下去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半生激情都被烧起来,彻底激发了男性本能中的侵略和攻击性。 几人恨不能现在就提刀上马,与胡骑大战三百回合,以抒胸中的豪迈。 “这酒……酒啊,老子……老子都要了!” 最先上头的袁涛一拍身旁人大腿,脸色红的跟猴屁股一样,结结巴巴地说道。 方正德被他拍了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晃晃荡荡地稳住身形,冲他啐了一口。 “呸!想的美,凭啥……凭啥你都要!老……老子也要!” 一旁的骁骑卫领双眼含泪,仰天笑得猖狂。 “老子当年要是有这玩意,草原胡骑算个鸟,老子能直接推到胡人的王庭!” 这话一出,封大都护顿时不高兴了。 “你推到王庭,那老子推啥?” “老子当年千里走单骑,差点就摸进莫支海啦,你还后面尿裤子呢!” 说着说着竟然起了火气,几人打成一团,把酒坛子都打破了。 蹲在角落里的十二郎一脸冷漠,冷眼看着叔伯和亲爹撒酒疯。 哼,说谁怂货,这一个个不都给喝倒了么! 亏得他给兑了一坛子水,不然就这酒量,说出去就得成定安城里第一大笑话! 看着已经变成群架的混乱场景,小少年撇了撇嘴,忽然觉得脑壳疼。 他要怎么跟小非哥解释,人家姓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他自家亲爹因为贪嘴,自己把自己放倒躺平了?! 唉,脸都要丢没了! 第229章 “所以, 你就让他们喝了?” 封恺挑起眉,看着一地横七竖八的长辈,眉眼间闪过一抹戾气。 他刚刚从西大营回来, 岸防炮推进的十分顺利,接下来他要为进攻白鹭口做准备。 忙了几日, 本来是想跟父亲汇报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一群醉鬼闹事。左兵马卫袁涛上身赤膊,肩膀上好几块淤青, 正和自家亲爹靠在一起鼾声正隆。西北大营武卫方正德趴在污渠边干呕, 还有两个叔伯正打得热火朝天, 脸都肿成了猪头。 没有规矩,不成体统。 “把人都架住,门锁了, 差人在通往后宅的连廊上守着。” 封恺冷声吩咐道。 然后他转头,看向一脸忐忑的十二郎。 “既是倒酒,为了不直接倒干, 还要留下个底子兑水?” “我……” 十二郎低头,下意识地搓了搓手。 “爹冲我眨眼睛。” 酒精是老爹要喝的, 老爹说话的时候对他使了眼色, 他看懂了。 那一瞬间,十二郎吓了一大跳, 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本能地想要再确认一下。 但他没有机会。 方叔已经把碗伸到了爹跟前, 爹没有马上动, 而是让他夺了酒坛,这已然是种暗示。不然,以封伯晟在战场历练多年的身手, 他一个小毛孩子如何能够虎口夺食?! 但这一切都太快了,来的突然,十二郎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会错意。 下意识的,他倒了酒精兑了水,按照小非哥的吩咐,把酒精控制在可以引用的剂量。 他忐忑,他不安,他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 他从小在老爹的淫威下长大,头顶上还有个优秀出色的大哥,大家都说他是个混不吝的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听得多了,十二郎也不是没想法的。无奈,封慷不是封恺,这个世界也不是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久而久之,十二郎也习惯了躲在大哥的阴影里生活,乖乖做个众人印象中的“混不吝”,挨骂受嫌弃都不走心。 偶尔郁闷的时候,十二郎也会这样劝说自己。他是幼子,将来或是辅助大哥执掌家族,或是披甲上战场为国效力,再不济也能背靠大哥混吃等死,家中一代代叔伯大都是这样过的,也没什么不好。 “爹忽然夺走了坛子,说要喝酒,还让我抢走了酒坛……我觉得爹是想让我这样做……” 十二郎低下头,心里又沮丧又憋闷,有说不出的煎熬。 对么?真是这样的吗?爹真是这个意思吗? 因为不确定,所以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抢酒坛,直到爹拍开封口,给了他一个眼神,他才敢上前。 同样的场景要是换成大哥在,那肯定马上就能看清楚情况。还是他太没用,优柔寡断,烂泥扶不上墙。 他是不是差点误了大事? 正郁闷着,他忽然感觉有只手在头顶上摸了一下。 十二郎诧异地抬眼,正撞上大哥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气氛有一瞬间的僵硬。 “唔,” 封恺收回手,略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这个动作十二篮在小非哥身上时常见到。 “没有责怪你。” 封大哥想了想。 “你做的很好,没有会错意。爹和我一早便知道这东西的存在,只是机缘巧合让你遇上便也省得我们再费心思另行布置。” “你完成得很好。” 说着,封大哥又略不自然地摸了摸小弟的头,轻声说道。 “你从小便是个念情分的孩子,宽容豁达,热情善良,有容人之量。现在又懂得手段婉转,这很好,大哥很高兴。” “以后对的事就要坚持。不要因为别人的看法而一味妥协,动摇。” “你这次,立了大功。” 封大哥一边说,封小弟就一边用力点头。 这是大哥第一次这样细细和他讲道理,没有命令,也没有责备,还支持了他的做法,十二郎觉得心里暖暖的。 大哥摸头的力道好温柔,和小非哥一样! 一直到回了自家小院,十二郎的脑子都是晕陶陶不清醒,也就忘了偏院中还有亲爹和叔伯们亟待处理。 封恺看了一眼躺了满地的醉鬼,差人关门落锁,着常随路勇马上去九凌湖,找宁非要一瓶酒精回来。 路勇看着地上的封大都护,略微有些担心,脚步十分迟疑。 “大公子,大都护这……” “无妨。” 封恺摇头。 “酒性烈,正好发散发散。你快去快回,莫耽误了我大事。” 他这样说,路勇也不敢多问,急匆匆地去了九凌城。 “喝醉了?” 宁锯子挑眉。 “那酒精的度数还挺高的,人没事吧?” “没事。” 路勇抓了抓头,颇觉脸上有些挂不住。 折腾陆家人用的,结果自家大都护先中招,忒丢脸。 “就是喝多了,醉的不省人事,十二郎之前有兑了一坛子水,没什么大事。” “唔。” 宁非点了点头,取了一个粗陶坛子给路勇。 “酒精性烈,见火就着,一定要远离火烛物。若是短期不用,便要密闭封好,不然很快就会发散干净。” 他顿了顿,目光有些迟疑。 “我上次都和他说了酒精的性质,他莫不是忘了,你再提醒他一遍。” “一定要入口的话,最好多添些水进去,至少五倍的水,再少怕是要出人命。” 路勇连连点头,与宁非告辞以后,拎着坛子回了定安城。 等他将宁锯子的话报与大公子,封恺摸了摸下巴。 “不勾兑便要死人……那就是真能喝死人。” 他微微侧头,对垂手站立一旁的常随吩咐道。 “这两日九凌湖那边不是抓了不少摸进来的细作?拖两个上来用用。” 用用?怎么用? 路勇抓了抓头,偷眼看了下大公子的脸色,没敢问,乖乖去天牢提人。 于是,等到大都护终于从醉意中挣扎开眼,看到的便是一列被压跪在地上的血葫芦。 “操……” 大都护费力的扭头,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像是有人拿着大锣敲了几个回合,疼得快要喷浆。 他干呕了几声,觉得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哑着嗓子说道。 “水,给老子碗水……” 路勇上前,捧了一碗水给他。 大都护这才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支撑了几次都爬不起身,觉得十分丢脸,于是没话找话。 “你们把这些玩意拖上来干啥,还不扶我一把!” 路勇低头,目光根本不敢与大都护对视,默默给走过来的封恺让出了一条通路。 封恺扶起了大都护,将水递到他跟前,大都护就着儿子的手一口气灌下,末了抹了下嘴巴,视线扫过四周。 他这才发现,几位老兄弟也都或坐或躺,人人脸色惨白,神情疲惫。 “爹,你们喝了非弟给十二郎的酒精,差点出了大事。” 封恺面色严肃,沉凝着眼说道。 酒精?大事? 大都护敲了敲作痛的脑袋,皱眉问道。 “就是喝多了,能有啥大事。” 封恺不答,伸手拎过一只琉璃瓶,打开软木塞,一股浓重的酒气喷涌而出。 大都护的胃一阵紧缩,本能地干呕了两下。他当然记得这个味道,这不就是他们之前喝的那烈酒么?比十二郎兑水之后还要浓郁的酒气! 操,没想到这玩意的后劲这么大!十二郎也忒实在了,多灌些凉水多好! “你这还有?” 听爹这么问,封恺点了点头。 “非弟给十二郎,自然也少不了给我的。” 他拎着瓶子走到一个细作面前,卸掉对方的下颌,直接将一整瓶酒精灌进细作的嘴巴。 细作被呛得涕泪交流,却因为下颌脱臼没办法合拢,只能在地上徒劳的挣扎滚动。 他本就被打得浑身是伤,伤口沾到高浓度的酒精,疼的几乎像是钻心一样。再加上被强行灌下的高浓度酒精,胃部和食道被严重灼伤,反流的胃酸和酒精反复刺激食道,甚至呛到气管,铁打的死士也忍不住大声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咳咳咳咳咳——” 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喘不过气,脸色越来越青紫,很快就没了呼吸。 从灌酒到死亡,全程不过一个时辰,一个死士就没了性命。 这人封大都护也知道,是边军在城里筛出来的钉子,是宋家布坊的管事,与个寡妇勾搭想插人进九凌城做工。 织布坊的女工发现了端倪,将消息报给了边军。经枢机营密查,从一个逃家的军屯小娘子摸出了一条长线,源头便是安插在宋家布坊中的细作。 这人也是个硬骨头,枢机营用尽了手段也没敲出他真正的来历,如今关在大牢等候发落。 其实他不说,封家人心里也有猜测。宋家布坊素来走南线商路,能养出这样的细作多半不是一般的人家,照着世家谱系第一页找过去准没错。 封大都护还想着再磨一下细作的口风,结果没想到儿子直接把人灌了毒……等等,毒? 似乎是看出了亲爹和几位叔伯的心思,封恺拍了拍手,从路勇手中又取过了一只玻璃瓶,在几人眼前晃了晃。 “我灌的便是你们喝下肚的,这叫做酒精。” 说着,封大公子将整瓶酒精倒进排污渠,然后扔了火折子进去。 下一刻,排污渠燃起淡蓝色的火焰,热气扑面,映红了一群中年人的眼。 这这这……这他娘的……咋还能烧起来?! 那他们喝的到底是个啥! 众人看得眼睛都直了,有人还下意识捂住了肚子,生怕自己会被这火焰烧得肠穿肚烂。 “之前十二郎就说过了,这可不是酒,喝多了会死人。” 封恺脸色不变,一字一句地恐吓几人。 “爹和各位叔伯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肯曾见过能烧的酒?幸好十二郎倒了大半,又添了许多水进去,不然要是真让几位阿叔喝下肚,定安城怕是要办白事了。” 他这话说的十分不吉利,换成是十二郎封大都护肯定要骂人。 可死士的尸体就扔在跟前没拖走,脸色青紫,表情狰狞;排污渠的火苗还窜得老高,沿着酒液流动的方向一路蔓延,不容得几人不相信。 再加上大郎的脸色阴沉,眼神极其可怕,也让几位叔伯有所忌惮。 这两年,大郎接连打了不少胜仗,人也越发有了城府,虽然平时甚少开口军务,但每一出手都必然有所斩获,不知不觉竟然也完全握住了黑甲军。 边军得了墨宗的助力,黑甲军是最大受益者,几位老将也不是没有眼红的时候。 可他们也知道,他们是一路追随大都护上来的,跟的主公是封伯晟,可不是封恺。 大郎的黑甲军已然成型,他有自己班底和心腹,后浪已经推上来了。 可说不得几年之后,雍西关就要换了主人。到时候改朝换代,他们这些老人地位尴尬,能有个闲差维持脸面就很不错了,想要家族繁荣,还得看后辈的造化。 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武将多是粗豪之人,也玩不出婉转讨好的那一套,只能梗着脖子用辈分找回点面子。 到底都是看他长大的叔伯,再怎么样看在大都护的份上,大郎都会留几分薄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那……那我们现在不还是没事……?” 这样想着的袁涛,还想垂死挣扎一下稍稍挽回一点长辈的面子。 “就是脑袋疼,胸口憋闷,想吐,喘不上气……”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喝了这么多年酒,啥时候有这样难受的时候,今天可真是头一遭。 封恺咧咧嘴,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表情。 “这酒精本就是宁矩子赠与十二郎闹陆时文用的,勾兑清水之后会让人失态放纵,几位叔伯素日都是知礼之人,今日举止混沌,便是受了这酒精的影响,可见并不是好入口之物。” 听他这样说,几个人中年汉子都有些脸红。 别的不说,就哥几个这狼狈的模样,打他们个酒后失德一点毛病都没有! 莫说仗着辈分肆意妄为,单就是在大都护府脱衣闹事就不是小事。万一招惹了府中的女眷,以后哪还有脸在边军混?! 只听封恺话锋一转。 “只是这酒精毕竟是烈性之物,与人身体有损伤,我观几位叔伯的脸色甚是不好,该请郎中来好好查验一番,切莫因此伤了底子,耽误了病况。” “这一半月,爹和几位叔伯就好好将养一番吧。” 听他这样说,封大都护的眼眸微闪,似有惊讶之意。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之后便神色如常,脸无异色。 “老了老了,经不起折腾啦,几口烈酒就放到了一群,你们以后谁还好意思吹牛?” “都回去给老子好好养养,一辈子的兄弟,老子不想给你们缠白布。” 封伯晟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几位老兄弟。 “老子头痛,胸口闷,老子要郎中。” 听他这样说,几位老将都有些发懵。 可封伯晟都发话了,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何况宿醉的后劲实在大,身体也的确扛不住。 正说着,路勇上前,送了一枚竹筒给封恺。 封恺取出里面的卷纸,目光快速扫了一遍,然后面无异色地将纸条封入竹筒,示意路勇把信送去给封慷。 ——陆家来送聘礼的船已经到了沙岭河码头,陆时文仆从亲信共三十二人,已经在沙岭河码头扎营,明日一早正式进城。 ——之前城中几家与商贾往来密切的军将府邸,已然有异动的势头,需重点关注。 第230章 路勇把消息送给十二郎的时候, 小少年正端坐在桌案前写写画画,颇有几分较真的架势。 桌旁还放着一坛子新酒精,是之前大哥差人给他送来的, 算是补偿他之前便损失掉的“整人工具”。 该怎么用好,那便要十二郎自己动脑子想想了。 说实话, 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 不就是把陆时文带来的所有人都想办法放倒,让他们没机会也没精力在定安城搞事, 十二郎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这事说起来也难也不难。 说不难是因为计划和工具都是现成的, 用灌醉的办法简单直接, 不需要更多的弯弯绕绕。而事实证明,“假酒”醉人这事非常靠谱,他爹手下那几个老叔老伯, 个个都是军中有名的“海量”。结果怎么着?现在还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呢! 要不是他十二郎机警,怕是有几个喝的凶猛的这辈子都爬不起来了。 可是也难。 难的是,如何让满心警惕的陆家人, 喝下这后劲十足的“假酒”…… 陆时文是有备而来,两方人马来之前, 都对意图都有猜测。不外乎是一方有心刺探, 一方努力防守,顺带着反刺探一波, 都想从对方身上搞些油水下来。 这样的陆时文,对封家充满了戒备, 如何轻易能够上套? 十二郎抓了抓头, 伸手抓过了一叠薄纸。 这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都是他让八斗从大哥书房中拿到的线报,上面详细记载了陆时文及陆家送亲团的一些情况。 陆时文据说是个喜好风雅的人, 与他那备受推崇的堂弟陆时己不同,陆时文从不掩饰自己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生活讲究精致清雅,厌恶铜臭庸俗,性情高洁,是君子皂的忠实用户。 君子皂的忠实用户? 十二郎抓了抓头。 虽然不能理解这群世家子弟的喜好,但这条线报好像含义颇丰。 小非哥的君子皂一共四个味道,据说陆涛喜好青松,陆时己最爱翠竹,陆备独独钟情海风,还有一味清泉,因为味道清淡到几乎没有,一直没打出什么水花。 线报说陆时文喜好风雅,估计对这些山水竹海之类的也很看重,请他喝酒便不能像之前对付叔伯,那样用海碗直接硬灌。 得玩些花俏。 正这时,八斗来报说路勇来了,还带着大哥的吩咐。 十二郎抓了抓头,接过路勇递过来的竹筒,取出里面的薄纸通读一番,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么快就来了?而且城中还有异动…… 他忽然想到昨天老爹反常的表现,大哥说他们之前就知道小非哥的“假酒”不好喝,老爹还是抢了酒坛子勾引几位叔伯,难不成是怕他们中有人与陆家勾结? “我大哥呢?我有事要和他谈?” 十二郎站起身,一边问路勇一边就准备往外走,却被对方伸手拦住了动作。 “十二少稍安勿躁。” 路勇说道。 “大公子还在处理大都护和几位将军醉酒的事,现在还倒不开功夫,他说等事情了结会来偏院找你。” 唔,这样。 小少年点了点头,送走了路勇之后,他又坐回到书桌前,心中却无论如何都安静不下来。 会是这样吗?他身边一直熟悉尊敬的亲厚之人,也会有了外心? 他隐隐想通了什么,但又觉得焦躁,似乎无忧无虑,岁月平稳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 “八斗。” 平稳住情绪的十二郎唤来了随从八斗。 “你去搞些果子酒来,就那些南郡商人贩卖的,越贵越好,陆时文喝不惯咱们的马奶酒。” “啊?” 八斗抓了抓头,一脸想不明白的表情。 不过他习惯了跟着十二少的思路一起跳跃,也没想太多,很快就领人搬回了好几坛子上好的果子酒。 南地的果子酒很有名,酒质清澈,酸甜爽口,在定安城十分受欢迎。 八斗拉回来的都是高价收购的好酒,什么口味的都有,一字排开放在小院中,气势十足。 十二郎绕着酒坛子走了三圈,停住,蹲下身,小心地拆开坛子上的泥封。 一旁的八斗看得惊奇,不明白自家少爷拆封作甚。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拆开泥封的十二少,先把酒坛中的果子酒倒了一些出来,然后拎着一只大马勺,开始往坛子里面掺假酒。 倒是也不多,一坛子里就放两勺,再用马勺搅一搅,均匀混合。 “行了,都封起来吧,放在太阳底下晒干,明天我就用这玩意招待陆时文。” 十二郎拍了拍手,指着唯一一坛子没拆封的果子酒。 “这是我的,别弄混了。” 同一时间,已经下锚的陆时文站在船头,远眺隐约能出现在视野中的定安城,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是典型陆家人的相貌,修眉凤目,举止文雅,身形中等,五官轮廓与堂弟有六分相似,只是没有陆时己白皙精致,气质也没有对方亲切温和。 但在陆家内部,陆时文就是陆时己的影子,如臂使指,是最受信任的分家。 这次不远几千里过来定安城,陆时文自然是肩负任务的。 近来有北面传来消息,语焉不详,但家主收到消息之后脸色极差,甚至直接召回了远在南江口的胞弟。 两人密谈了一整晚,个中内情陆时文不得而知,只是这之后不久,家主忽然遣人去了定安城求亲,许的便是他陆时文的亲事。 他收到消息,应了一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反倒是他的母亲郁郁寡欢,觉得军户之女委屈了他。 他没办法和母亲说,他并不觉得这门亲事真的能成,家主匆忙做此决定,一定有他的用意。 果然,没过多久,堂伯陆涛便安排他亲送聘礼去定安城。 堂伯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封家最近异动频频,黑甲军在草原如入无人之地,陌刀、天火雷、飞天以及能逆风行驶的大船,这些远远超出了边军的能力范围,有必要探查一下封家根底,而他陆时文,则是最适合的人。 收到这个命令,陆时文有些受宠若惊。 他虽然得家主信任,但却从未独自主持一件大事,连声应下不说,还认真做了不少功课。随从都是族中备下的,他只带了两个心腹,余下都是家主的随扈和细作。这些人在出使期间都归他指挥,进入定安城后便各自利用关系网,尽一切力量搜集封家的情报。 但其中有两个人是陆时文指挥不动的,那是专属家主的死士,专门用来解决一些见不得人的脏场面,出手便不会有活口留下。 陆时文在云浮山求学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死士。彼时义理派内讧,一个学官要带着弟子出走云浮山,言说要另立门庭,并把义理派的脏腌向天下揭露。 结果没过几天,百年学宫的后殿忽然起火,在里面做晚课的学官和弟子全数烧死,无一生还,等第二天火灭的时候,尸体已经焦黑得看不出模样。 人是怎么死的不知道,但最后以后殿年久失修,毁于火烛定论,学宫还操办了一回风光的白事。 但陆时己知道,这火是人放的。出手的是陆家死士,这是家主的意思。 这一次,家主又要消灭哪个? 这个问题,陆时文也只是好奇了一下,并未十分放在心上。 家主胸怀大志,算无遗策,敢在定安城动手就必然有他的理由。 而他的任务,就是与那位与他定亲的封家小娘子虚与委蛇。 是谁,长什么样都不重要,如果陆家需要借势,那他会是维系双方关系的纽带,平白获得一个可称助力的妻家;若是敌人也无妨,等他摸清了封家的根底,这门亲事就再没了意义,他依旧是南郡陆家清雅的郎君。 他是家主给堂弟陆时己预备下的班底,未来的心腹重臣,陆家不会放弃他。 这样想着,陆时己也多了几分从容。 船停在沙岭河码头,船上的人员及货物也向边军守军做了报备。 陆时文送走了满脸堆笑的驿官,脸上的笑容迅速隐没。 封家的边军的确名不虚传,精明警觉且难缠,要打发走人很是花了一番功夫。 这船队上报30人,可实际上的人数会更多。30人是放在明面上的靶子,藏在舱底的死士和探子,才是家族最看重的棋子。 过了驿官的盘查,陆时文马上将探子放了出去,要他们连夜下船,潜入附近的村镇,伺机与安插在定安城的接洽人联络。 陆家的计划是很周全,无奈封家一早便有了准备。 船从进了雍西关地界便被密切监视,一早埋伏在附近的边军,第一时间便发现了船上的异动。 但枢机营并未马上动手,而是放任这群人入定安城,步步追踪,默默观察着他们在城中的动向。 军中有大鱼,有背信弃义之辈,有人里通外族,且身份不低。 若是侵占公产、收受孝敬、纵容家人之类的混账事,大都护尚能看在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睁一眼闭一眼,可现在封家已然要站上风口,某些还不知道收敛的人就有些糟心了。 这次,他将查探追击的权力给了直属长子的枢机营,自己宣称醉酒养病,本身已然表明了态度。 他希望有人知难而退,适可而止,但……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欲壑难填。 第二日一大早,陆家的车队启程前往定安城。 陆时文坐在马车中,目光阴沉的看着路边的风景,心中没有半点轻松。 昨天收到的消息,今日在城门口迎接他的是封大都护的嫡次子封慷,据说是个不学无术、脾性顽劣不堪的小子,与其兄长相差甚远。 封家遣了这样一个人物来做迎使,想必对他这个未来的女婿也无甚诚意。 自己看不上是一回事,不被别看不上就是另外一回事。在南郡岐江城被人追捧惯了的文郎君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这种憋闷的情绪,再漂亮的风景也不能弥补。 马车奔行得飞快,不过半日便到了定安城门前。 那封家的小子正骑马等在门前,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也完全谈不上风仪。 真见到了,陆时文的情绪反而平静了许多。封慷连在城前十里亭迎接客人的礼数都不明白,可见是个混不吝、不知礼数的;都能养出这样子弟的家族,粗鄙武夫之名怕是跑不掉了。 他坐在马车上,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对方。 这小子长得比南郡的少年高壮,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可见是个胸无城府之人,没什么心眼。 至于失礼…… 陆时文笑了一声。 和这样头脑简单,一眼看得出心思的人还计较什么?倒是显得他文郎君心胸狭隘了。 想到这里,陆时文笑得越发从容。 他伸手整理了一下衣服,款款走下马车,仪态矜贵雅洁。 “在下陆时文,劳烦十二郎在此久候,这厢赔礼了。” 未语先笑,陆时文向着封慷拱手做礼。他有意用了对方的序齿,亲近之意毫不遮掩,果然收到了奇效。 那个小少年先是怔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不过很快的,他神情比之前和缓了许多。 “可是陆家郎君?” 封慷眨了眨眼,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抬手也回了一礼。 “客气客气。” “你长得甚是俊俏,我阿姊有福了。” 最后一句说的略随意,仪态也马马虎虎,不过在边城这种蛮荒之地,知道行礼已经算说得过去了,也没什么好挑。 陆时文笑笑,一路与封慷谈笑风生。在他有意捧哄之下,封慷很快对他好感大增,称呼也从之前的陆郎君变成了陆大哥,还热情地邀请他去城里最有名的酒楼接风洗尘。 陆时文倒也没觉得有异,他看得出这位十二少不是个有心机的孩子,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个干净。 和这种人相处不用花太多的心思,能力的碾压让他觉得对方翻不出花样,请客吃饭多半也是觉得和自己言谈甚是投机,想要更亲近一下。 陆时文对自己的手腕很有信心。如果他愿意,贩夫走卒也能聊的尽兴,陆家的郎君从来不会让身份和地位成为社交的障碍,结交一个骄纵任性的小郎君是手到擒来的事。 这样想着,他便没有推辞,一行人被封慷领进了一家饭庄。 来之前,陆时文也对定安城有所了解,知道这家“九里香”的饭庄在边城都出了名,山珍海味生猛海鲜,只要出得起钱就都能吃得到,封慷果然诚意十足。 “上最好的席面儿!外间是我这位大哥的亲随,二等席面不能亏待了。” 小少年手一挥,豪气吩咐道。 “你们有酒吗?我这位大哥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把你们最好的酒上来!” “最好的酒……” 小二为难的抓了抓头。 “回禀小郎君,我们店里都是马奶酒,有陈酿三年的,奶香十足最是甘醇。” “只是陈酿极少见,这价格怕是要……” 他还没说完,就见小少年一瞪眼。 “价钱怎么了?瞧不起你十二少是吗?老子像是缺钱的吗!” “那给我来那个……每桌都给我上一坛子,不差钱! 小二正要应下,却见坐在上首的陆时文微微一笑,伸手摇了摇。 “莫急,莫急。” 他转头看向封慷。 “十二郎的好意为兄心领了,只是为兄常居南地,对这奶酒的味道不甚习惯。” 他伸手一指窗外,刚好街对面的拐角处,一个南地打扮的商人正指挥着伙计赶车运酒。木架车上满当当的放了许多酒坛,上面还封着泥封,正是南地惯常使用的胖肚坛。 “不知十二郎可曾尝过我南地的酒?” 陆时文笑着说道。 “十二郎请为兄吃饭,不让为兄付这酒钱,请弟尝一下我南地风情。” 听说他要付钱,小少年自然是连声拒绝的。两人互相推辞了一番,顺水推舟就把南酒这事给定了下来,让店小二按照陆时文的吩咐去拦那运酒的商贾。 整个过程,坐在雅间的几人全都看在眼中。陆时己的随扈更是全程盯梢,确保完全没有可供人做手脚的机会。 陆时文放心了。 他倒是不担心封家对自己下黑手。他此刻代表的是南郡岐江城,边军的盐都是从南江口购置的,回程运输也要依靠南江古水道,只要封伯晟不是个傻子,就该知道现在的封家得罪不取南郡陆氏。 他只是担心,封家会借机使绊子,干扰他们在定安城中的活动。 店是封慷选的,饭菜是封慷点的,那至少酒水他们要捏在自己手里。 门外的随扈都经过训练,个个都是海量。南地的果子酒又清淡爽口,度数不高,便是喝多了也无甚挂碍,还可以用不胜酒力作为借口,尽早安排回客栈。 他是这样想的,自觉计划周密无纰漏,待店小二送上飘香的酒液,陆时文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笑容如春风拂面。 “十二郎,为兄与你一见如故,此次我两家要结为秦晋之好,以后当戮力同心。” “我南郡陆氏诚意可见天地,愿与贵阀同气连枝,永以为好。” 说着,他便举起酒杯,将满满的果子酒一饮而尽。 见他这样,外间的随扈也齐齐起身,纷纷干掉杯中酒,大声唱喏。 “同气连枝,永以为好!” 封慷也回了一杯,抚掌大笑,跟着起哄,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见他这个反应,陆时文瞬间打消了因为喝到假酒而生出的奇怪感觉。 酒是他自己选的,上酒之前他的随扈也检查过泥封,确定没有问题。 倒出的酒液和他在南郡经常见的一般无二,只是口感略辛辣,许是因为远道贩运,一路颠簸,让原本清冽的酒失去了风味吧。 自觉找到了合理的解释,陆时文略微被惊起的警觉瞬间放松。 十二郎又不失时机地连劝几杯,大谈特谈塞外边城的待客豪爽,一来二去的,十几坛子酒竟然很快见了底。 “呯——” 最后一个还能勉强维持住坐姿的随扈,终于不胜酒力,缓缓滑到酒桌之下。 十二郎站起身,拍了拍因为酒精而胀红的脸颊,伸手招来了随扈。 “八……八斗,给我找点人过来,把这群狗崽子再灌些假酒……送回客栈,最好几天都爬不起来!” 他踉跄了几步,走到一早就醉的不省人事的陆时文面前,伸手抬起了他的脸端详了一番,然后轻哼一声。 “回……回府,我……我有话……有急事要跟大哥禀报!” 第231章 十二郎一路疾驰, 半刻钟不到就进了府门。 他丝毫没有停歇,风风火火跑进大哥的院子。 经过一路冷风的催发,酒气有点上头, 不走脑子的话脱口而出。 “大哥,那个陆家人长得好像……” 最后半句还没出口, 他就被大哥扫过来的眼神噤声, 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巴。 封恺示意路勇退下,等门被小心合拢之后, 才转身正视胞弟。 “见到陆时文了?” 十二郎咽了咽口水, 小心地回道。 “是的, 见到了。” “但我没想到会这样像。” 听他这样说,封恺轻笑一声。 “这算什么,你若是见到陆时己, 才要惊讶呢。” 十二郎默然,良久才讷讷出声。 “所以……小非哥真的是陆家人?真是是……双子?” 封恺没回答,转而反问他。 “若真是, 你待如何?” 十二郎抓了抓头,很自然地回道。 “也不如何, 他还是小非哥, 又不会一下子就变成陆时己。” “小非哥是好人,帮了我们许多, 和陆家那些坏蛋不一样。” “小非哥会把自己知道的无偿告诉别人,豆腐啊大黑啊红烧肉啊豆油啊太多了, 是真的惦记百姓疾苦的人。陆家把持水道, 靠海盐和船运敛财,还里通外族,给小非哥提鞋都不配!” “陆家才不配有小非哥!” 封恺笑了, 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胞弟的头以示赞许。 这个动作他现在做起来已经很自然了,不再像之前那样生硬。 “你能这样想,很好。” 封大公子轻声说道,语气是难得的温和。 “我们家的人和那些世家不一样,从来不因为人的出身和姓氏来判断,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和品性,不应被这些身外之物束缚。” “记住,不管什么时候,看人要看心。” 十二郎点头应下,似有所顿悟。 他见大哥开始穿戴铠甲,忍不住又小声问道。 “老大是要去白鹭口么?那……之后,陆时文怎么办?” 封恺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不甚在意地说道。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枢机营会盯着他,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要露出任何马脚。”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微微迟疑一下。 “有件事你心里有个谱,方正德那边,你不要太亲近了。” “我不在的时候,不管他们家有什么事来找你,你都要避开,不要掺和进去。” 听到这句话,十二郎愣在了当场。 大哥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方叔家有了变故,十有八九要出事。 出事,还能出什么事? 联想到之前的酒精事件,以及爹和大哥的态度,十二郎的脸色瞬间惨白。 难不成……里通陆家的……是方叔? 封恺看出了胞弟的心思,也没有隐瞒,直接肯定了他的猜测。 “昨日陆家的船停在沙岭河口,有细作连夜下船,其中一人今天早上去了东城的牛水坊市,秘密与方家的管事方三水见面,被枢机营堵了个正着。” “最近挖出来的消息,方正德在土培城时与陆家搭上了线,合伙跑了几趟商路后赚了不少银钱。方正德的儿子在商队入了股,近些年一直没断了联络。” “这事似乎还波及袁涛等其他人,但目前没挖到证据,所以你暂时不要声张,一面打草惊蛇。”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望向胞弟的神情郑重。 “知道你和方正德的情分不错,所以爹的意思是暂时不要告诉你。” “但经过之前的事,我觉得你已经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了,告诉你你自己应该会有决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定安城会有些波动,陆时文也不会老老实实等着议亲,必然还有下一步动作。你要做的事,就是尽量稳住他,帮着爹守好家,等我拿下白鹭口。” 他这样说,十二郎顿觉肩上的担子很重,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在墨宗的学房听了这么久的课,封慷的想法也成熟了许多,开始用客观经济的角度看待问题,也清楚地认识到白鹭口对于自家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海盐场,滚滚而来的金钱和物资,更大的海港和船坞,一切都建立在边军能够守住白鹭口,把握住乌知河航道的出海口。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家族重大决策,一定不能搞砸了。 初五,诸事大吉。 子夜的白鹭口海岸。 一队队黑甲骑军悄无声息从山坡上下来,在夜幕和浪涛声的掩饰下,迅速摸上了白鹭口胡骑营地。 巡夜的胡骑哨兵似有所觉,可还没等发出示警就被抹了脖子,尸体悄无声息被扔到坡下的沟渠中。 胡人两个时辰一换岗,留给黑甲军的时间十分充裕。 但封恺丝毫没有放松。 之所以决定夜袭白鹭口,也是想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占领海岸线,为后续岸炮的布置和安装留足时间。 白鹭口和塘子口只隔了一道黑风山,贺岳的船队绕道过海最多三个时辰,白天定时有船会过来查看情况,稍微耽搁都可能让塘子口的守军摘了桃子。 唯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海上巡船会回港休息,白鹭口闹得再大,隔着一道山峦重叠的黑风岭也不易被觉察。 只是这样一来,接下来的三个时辰便不能有任何拖延,要尽快消灭胡骑并将岸防炮安装完毕,全部都要在天亮之前完成。 等天亮之后,塘子口的贺岳船队开始巡船,迎接他们的将不再是胡人毡包,而是一门门黑色的巨炮,不得靠近,更不容挑衅。 封恺做了个手势,手下的将士立刻开始沿着土路洒落铁蒺藜,并在营地附近拉起绊马索,彻底封死了胡骑出营地的通路。 而后,封恺分兵几路,占据营地各处高地要点,每一处都安排执有强弓劲弩的将士严阵以待。一切布置完成,身着黑甲的男人毫不拖延,直接下令黑甲骑兵向胡人营地投掷火药罐。 “轰——轰——轰——!” 一瞬间,火光冲天,大地都被震得微微颤动。 这可不是西莫支海出品的“天火雷”,只能听个热闹实则没什么威力。来自宁锯子亲手调配的“黑火药”配方,爆炸伤害一等一的惊人,胡骑营地很快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有侥幸从燃烧的毡包中跑出的,翻身上马想要逃走,却冷不防被隐没在夜色中的绊马索捕了个正着,马蹄踢在绊马索发出脆响,胡人骑士直接跌落在地,被埋伏的黑甲军用弩箭射杀。 “咻咻咻咻咻咻咻……” 弩箭发出破空声,在夜幕中根本无从觉察,冷酷无情地收割着一波波生命。 后面的胡人知道厉害,根本不敢再骑马逃命,转而朝着码头的桨船奔去。 业人没有船,只要他们能进入白鹭口,业人的弩箭就射不到海上,这条性命算是逃出生天了。 有了这样的念想,白鹭口的胡人几乎是不惜一切,死命朝着码头逃窜。但他们能想到的事封恺如何会遗漏,码头是他放给西胡人的一个空档,看似生路,实则在奔向死亡的终点。 “快!快!快划桨!” 一个小头目用土仑语吼道。 众人身上多少都挂了彩,可因为有着逃命的共同目标,即便血流如注也还是使出吃奶的劲,齐心协力划动船桨,想要尽快离开这可怕的地狱之地。 可惜船虽然动了,却没有向着他们希望的海中进发。 明明所有的船桨抡得飞快,可船却在水中不停摆动,根本没有离开码头丈许。 “这……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没有拔锚?” 小头目大声吼道。 “是谁?!船头的蠢货,把锚起了!” “起了!” 站在船头的胡兵捂着扭曲的左手,一脸绝望。 “早就起锚了,是船下面被捆了铁锁,这船根本走不了的,咱们上当了!” 话音刚落,一早就埋伏在码头边的黑甲军蓦地现身,火药罐不要钱地扔上快桨船,引发新一轮爆炸。 更有甚者,有人往甲板的起火点扔了一些小陶罐,碎裂之后有浓郁酒液流出,遇火即燃,很快便蔓延到整艘快桨船上。 瓮中捉鳖,关门打狗。船上侥幸存活胡人除了大海,已然没有第二条逃生路。 可黑甲军的强弩也不是吃素了,战斗进行了半个时辰,白鹭口的耶萨哈部被全数歼灭,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一队封锁海岸,二队、三队打扫战场,四队回去驻地,给岸炮领路。” 众人领命,封恺站上鱼嘴坡,举着望远镜,居高临下俯瞰白鹭口全境。 这里是附近的高点,也是唯一不受黑风岭山脉阻碍的凹口处。只是虽然实现没有遮挡,但隔着山岭距离遥远,以人力根本看不清对面的情况。 人力不行,有了望远镜的帮忙,窥探塘子口便成为了可能。 塘子口不算什么大城,仅在靠近海岸的狭窄平地处设置了几间简陋的土房,作为贺岳船队临时停靠的补给地。 动手之前,他掌握了线报,昨天午后贺岳的船队已然离开塘子口,如今码头只剩一艘小船,用作例行巡海的流动哨,不足为惧。 今夜黑风岭那头的爆炸声也惊动了塘子口守军,封恺眼见着灯笼火把亮起,隐约有人影在营地内走动,似乎对白鹭口变故有所觉察。 觉察也没什么,一艘小船根本靠不过来,就算连夜去给仙匀城报信,来回也四个时辰才能赶到白鹭口,那时候他的岸防炮应该已经就位了。 不得不说,封恺对大局的把握堪称精准绝伦,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柳铁已经带人将十几门岸防炮全部安装完毕。 黑洞洞的炮口沿海岸线分布,高低错落,火力射程完全覆盖了整个出海口。只要操作得当,几乎没有船能够靠近白鹭口的海岸线,过来就是白送的炮灰。 朝阳初升,金红色的光洒满整片海面,波澜壮阔的白鹭口第一次向新主人展示了美丽的真容。黑甲军中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大海,看到白色的浪花一波一波拍打着海岸,大家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这就是海?果然是个比乌知河和沙岭河都要大的水泡子啊,一眼都看不到头! 娘喂,这得要多少水?能走多大的船?里头都见不到底吧?! 更有甚者,直接折服于大自然的磅礴力量,根本不靠近岸滩,只缩在远处不敢乱动。 这要是被卷走了,那就真喂了龙王爷了吧! 一直到埋锅造饭,用过早餐,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旱鸭子依旧沉浸在大海的震撼中。 不过一旦站上炮台,众人的魂就回来了。手指接触到熟悉的冰冷感,似乎瞬间就找到了倚仗,说话也硬气了许多。 对啊,他们还有岸炮呢! 岸炮能够轰穿胡人的大船,能够裂山崩石,岸炮的力量也很强悍! 人不能与天争斗,但是可以斗掉敌人啊! 听说以后的这片海滩,会成为边军的盐场,海浪会源源不断送来细白的盐巴,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想着,好像大海又变得亲切起来。 仿佛浪里卷着的不是盐卤水,而是金灿灿白花花的钱粮…… “大公子,有船过来了!” 鱼嘴坡上,有负责瞭望的哨兵报告道。 封恺举起望远镜看了看,远处的海面果然隐约看得到白色的船帆,在海天一线的碧蓝色中起伏,显得格外明显。 默默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方位,封恺对传令兵道:“通知所有炮台,东南方向有船靠过来了,尽快调整好方位,随时准备发射。” 边军众人领命不提,单说领船队前来占便宜的贺岳景升。 身为贺岳家主的弟弟,贺岳景升在族中素来得势,说是说一不二,得风得雨也不算过分。 只是打从东山王封妃之后,贺岳家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 东山王司马烨倒是很给贺岳家脸面,四妃之中贺岳家的小娘子得了贤妃之位,距离皇后宝座只有一步之遥,接旨那日贺岳全族都欢天喜地,以为从此以后便踏上一条青云之路。 可事实证明,东山王司马烨不愧是隆成帝的亲堂弟,在男女之事上“不着调”,那也是一脉相承。 司马烨虽然纳了贺岳青鸾为贤妃,但却甚少去她的宫室过夜,每每去了也都是应付差事,草草了事,十分敷衍。 贤妃着急,暗暗买通近侍探问陛下行踪,得知今日与良妃堂妹打得火热,一早便有了肌肤之亲。除了彭五娘外,德妃薛卉月也有了得宠的迹象。据说陛下觉得她知书达理又没家族仪仗,是朵能解语的菟丝花,宠爱起来无甚压力。 没有娘家的薛卉月算不上威胁,但彭五娘的得宠就让贺岳家生出了几分危机感。尤其彭家因为西海布的事甚得陛下看重,彭家主一反抠门出钱出力,似乎野心勃勃。 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彭家主好友的贺岳景升,在族里的处境就有些尴尬了。倒也不是真有人对他下黑手,只是这背后的议论总是免不了的,心高气傲的贺岳景升哪里受得了这个,干脆自请出了鼎丰城,接手了仙匀城的海船队。 贺岳以海船起家,仙匀城是海防重地,贺岳景升到任之后,倒也没有出过差错,把个仙匀城管理的井井有条。 结果倒霉就倒霉在今天。 天没亮的时候有人传报,言说白鹭口的胡人有了异动。开始,贺岳景升还以为是胡人打过了塘子口,情急之下要安排人去城防。结果再一细问才知道,似乎是有人偷袭了白鹭口的胡骑军营,意图占领乌知河的出海口,黑风岭那边还响起了震耳的雷声。 一听说雷声,贺岳景升就莫名想到了虎吼峡中全军覆没的阳淄将军解泽。 贺岳景升虽然与解泽立场相左,但两人私底下颇有几分交情。解泽死于天降神雷,贺岳景升也很受触动。 他不是那些愚民,自然不信什么神灵降世,这里面多半是有人用了手段。 “可知偷袭白鹭口的是何许人?” 贺岳景升追问道。 来报信的小卒摇了摇头。 “就听到有一声声的闷响,中间隔着黑风岭也不甚清楚。” 听他这样说,一旁的心腹凑上来,小声与贺岳景升嘀咕了几句。 “监军,咱们现在也不能大意,不如调船回防塘子口吧。” “塘子口乃是海上要冲,若是被人夺下,对方的船队可直接南下至仙匀甚至屏铄城,宗家怕是首当其冲。” 心腹这番话扎到了贺岳景升的心里。 如今鼎丰城风雨飘摇,光统帝越发恣意妄为,不把各世家放在眼中。 贺岳家能倚仗的不过就是海运和船队,仙匀是船队港口,屏铄则是贺岳祖第所在。 若是这两处不稳,先对贺岳家下黑手的怕不是别人,正是现在高坐鼎丰城的光统帝本人! 想到这里,贺岳景升咬了咬牙。 “还回防什么塘子口?直接杀去白鹭口,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何人胆大包天,赶在贺岳头上动土?!” 第232章 一声令下, 停泊在仙匀城外海港船队很快集结,扬帆起锚,气势汹汹向白鹭口。 贺岳景升倒没把事情想得太过严重。 毕竟胡人盘踞白鹭口不是一天两天, 每日巡海的斥候船一早就摸清了河口驻军的底细。 耶萨哈部在西胡算是一等一的船运翘楚,可综合实力与业朝世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耶萨哈把守个白鹭口勉强可以, 真想要威胁塘子口乃至仙匀城, 那绝对是痴心妄想。 之所以一直放任胡人在头顶上活动,是因为贺岳家要想夺取白鹭口也不那么容易, 白鹭口的位置和价值, 不需要损害家族实力与胡人拼命。 贺岳景升对自己很有信心。 只要不是南郡陆备的船队大举北上, 他的船队在北部海面都是畅行无阻的。 陆备的海船队独步天下,自家稍逊一筹,这点差距贺岳景升不否认, 也一直关注陆备的动向。 两家以回砚山为界,陆家的船队最近一直停泊在南江口,一切如常, 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动。 所以贺岳景升觉得,突袭白鹭口的不是边军就是西河王, 不过这两方都是没有船的, 根本不可能出河口,不足为惧。 有了这样的笃定, 整只船队都完全没有大战临头的紧张感。横帆升起,朝阳在侧, 气氛轻松的像是去远游。 贺岳景升所在的旗舰名为仙匀号, 乃是以贺岳家最大的海港仙匀城为名的主力战船,船体两侧有浮板稳固平衡,船身装有拍杆和轮桨, 气势惊人。 因为对实力有绝对的自信,仙匀号一船当先,沿着海岸北山,很快到了白鹭口附近海域。 此刻正值涨潮时间,白鹭口附近的海水汹涌地拍向岸滩,推起一波波白色的水墙。几百年仙匀号是大船,在涨潮的海水中,也难免要随之晃动摇摆,白鹭口的浪潮又是出了名的凶,在海口附近停船几乎就是不可能。 “停什么停?!直接冲进去!靠上岸滩再说!” 贺岳景升一挥手,命令仙匀号的把头调整舵盘,准备顺着浪潮的方向直接杀进乌知河。 白鹭口被人占了又怎样?乌知河可是个喇叭口,河口的宽度远超一般河流,船行河中,岸上的弩箭可未必射得中。 再说,他们船上还有火油。 火油是从家里千方百计从南江口搞到的秘物,据说是陆备在海外发现了流淌火油的仙岛,见火即燃,威力甚大。 若是情况不对,直接把火油扔上去烧个精光,和西胡耶萨哈斗了半日的人肯定元气大伤,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元气。 趁对方立足不稳,自然是要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不然岂不是错失捡便宜的大好良机?! 抱着这样的笃定,船队开始调整方向,借助潮水的推动向白鹭口发起冲击。 站在船头的贺岳景升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白露露,脸上稳若泰山。 河口处一面大旗迎风招展,旗面上书一个大大的“封”字。 一旁的亲卫上前,低低汇报了一下最新发现的情况。 “将军,岸滩上有好些穿着边军服饰的兵丁在大声呼喝,在警告我们不要靠过去。” 呵,是封家。 那就更没甚关系了。 贺岳景升轻蔑一笑。 封家没船,暂时也没表明立场,就算被他抢了白鹭口也讲不出理,名义上东山王也算是业朝的皇帝之一,误会一场,地盘不能还。 “无妨,照直冲过去,不用管那些野腿子。” “喏!” 一声令下,贺岳船队对于白鹭口守军的警告置若罔闻,径直朝着河口驶来,船速越来越快。 岸滩的鱼嘴坡,封恺放下望远镜,朝着一旁的亲卫吩咐一声,一面红色的旗帜出现在山顶,迎风来回挥了三下。 下一刻,十几门岸防炮齐发,炮弹夹杂着破空的风声冲出炮膛,朝着迎面驶来的船队呼啸而去,首当其中就是行驶在最前方的仙匀号! 轰——! 一声炸响,船体剧震。 从未有过被炮弹炸头经验的贺岳景升,一下子就被打懵在当场。若不是一旁的亲卫扑过来将他按到,这位贺岳家的实权人物怕是要就此交代在一根断裂的桅杆下。 “这……这是什么玩意?!” 惊怒交加的贺岳郎君大吼一声,被火药爆炸的硝烟呛得咳嗦不止。 只是还没等他搞清楚情况,第二轮的爆射又接踵而至。 轰——轰——轰—— 炮弹呼啸,震耳欲聋。 这次贺岳郎君的运气不太好,距离炸弹落点过于接近,亲卫被直接炸死,他自己也因为过大的冲击力被直接推出了甲板,落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中。 远道而来的贺岳船队,除了行驶在最后面的两艘艨艟战舰之外,余下全数被边军岸防炮逮个正着。有的尾部断裂,有的屁股开花,更有甚者被腰斩,甲板断成两截,海水疯狂涌入断裂的空部,没过多久船就没顶于海面之下。 “船漏了,快跑啊!” 甲板下的桨手拼命向上攀爬,这时候要是不能及时出了船舱,那可真要活活闷死在海棺材里了。 唯二幸存的两艘艨艟战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 他们原本是因为船型老旧,只能跟在大船后掠阵的小跟班,结果好端端的忽然天降炸雷,还没等搞清楚状况,原本在他们前面的大船被打得肠穿肚烂,只剩他们两艘幸免。 如今,白鹭口的海面上漂满了前船的遗骸,浪中沉沉浮浮许多仙匀船手,凄厉惨呼,高声求救,惊得两艘艨艟船终于回过了神。 “快!大船主落海了,快放小船!”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众船手忙不迭地放船下去救人。 他们不敢再靠近白鹭口,想把贺岳景升捞起来就撤退。 无奈此刻正值涨潮期,潮水一波一波,推着船不断向着岸滩方向航行,可是把两艘战船上的船手吓得目眦欲裂。 “划啊!快他娘的划桨啊!没吃饭是咋的,你们也想被天雷灌顶么!” “再靠近点,咱们干脆直接跳海吧!” 把头大吼得声嘶力竭,声音中充满了绝望。 其实不用他骂人,两船的幸运儿们也知道,越靠近白鹭口岸滩就距离死亡越近,他们已经隐约能够看到那些黑色的巨型圆筒,刚才多半是这玩意打出了炸雷,将名扬天下的贺岳船队几乎全数击碎。 不能过去,绝对不能过去,过去会死! 在死亡的威胁下,两艘船,二百多号人,除了下海捞人的以外,全员都在抡起胳膊倒桨。 众人一刻不敢停,使出了吃奶的气力创造奇迹,生生抗住了白鹭口汹涌的潮水,将船稳定在白鹭口外海,没有再靠近一步。 于是便出现了业朝历史上十分滑稽的一幕。 两艘原本应该威风八面的艨艟战船,被黑色岸防炮口齐齐锁定后,像两只被抓进厨房的肥鸭子,拼命咋呼着翅膀往外逃。 等一切风平浪静,两艘船上到处都是瘫倒的船手,一个个累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投掷火油罐子反击了。 贺岳景升的运气不错,落海之后被亲卫护着等到了救援的小船。 只是他被爆炸冲击出了内伤,七窍流血不说,两只耳朵也失去了听觉,如今正躺在艨艟舰船昏迷不醒,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苏醒过来。 经此一战,贺岳家在仙匀的船队损伤大半,一口元气伤了不少。 贺岳家主因为胞弟失误而威望大减,在东山王的朝廷争斗中越发沦入下风,饱受家族各分支质疑。 而封家的岸防炮,在混乱的业朝政局中骤然打出了一记惊雷,立刻引发了各方关注。 中原各世家猛醒,发现他们一直都看不起的边城穷兵头子,不是何时已然成为一个不容小觑的实力人物。 封家北夺祡岭——狮子口,东路拓展到白鹭口,将整条乌知河流域握在手中,不知不觉地,势力范围已然不比两个皇帝小了…… 这个认知,让素来高高在上的世家们有些心态失衡。好在封家占据的地盘都是些苦寒贫瘠之地,一条乌知河两岸荒芜,世家大族们瞧不上眼,也算勉强是个安慰。 开始的时候,贺岳家借着贺岳景升的事好生闹了一阵子,又是发讨罪檄文,又是奏请光统帝出兵讨伐,结果雷声大雨点小,被岸防炮暴露实力贺岳一族在东山王眼中等于被卸下爪牙的老虎,司马烨只假模假式地安慰了一番,态度十分端正,但是好处半点没给。 据传,光统帝亲自去贺岳府邸,探望了双耳失聪的贺岳景升,并与之一番促膝长谈。 天知道司马烨是怎么和耳聋且昏迷的人长谈的,反正安抚的姿态做了十足十,让朝中世家半点挑不出毛病来。 只有口头,没有实惠。 司马烨不给的理由很简单。 朝廷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讨伐伪王。今冬雪落之前,东山王军要在浞州彻底消灭西河王的主力,如今一切都要给大战让路,天子的内库也不宽裕,贺岳家的仇不是不报,但要股顾全大局。 而且,若不是贺岳景升不顾边军警告执意靠岸,对方也不会“误把”贺岳船队当成前来增员的西胡大军,说起来,贺岳景升也是有责任的。 气得贺岳家主差点一把火把这道圣旨给烧了、 什么“误会”,什么“责任”?!他娘的不就是看着封家现在腰杆子硬气,不敢得罪人家,怕两线开战、腹背受敌么! 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以前踩着封伯晟的脸皮打都不会二话,世家什么时候错过,根本没人在意那群边城苦力怎么想。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远本以为吃了这个哑巴亏就算了,结果万万没想到,这还只是个开始。 贺岳家伤了元气,东山王不但只在嘴上安抚,私底下还暗暗增加了压榨的力度。 以协防为名,朝廷将直属光统帝的禁军安插进塘子口和仙匀城,直逼贺岳家的大本营屏铄,借此渗透并发展自家水师的野心昭然若揭。 不过贺岳家也不是吃素的,造船技术捂得越发严实,仙匀、屏铄两地能用于造船的木材一夜之间全数断供,司马烨想造船,一桶桐油都不给他留! 呵呵。 贺岳家主冷笑一声。 以为没了大半船队的贺岳一族会就此没落? 别傻了。 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一点风浪根本不可能动摇根基,他司马烨想借机生事还嫩了点! 封家鸡贼,封伯晟看着粗俗鲁莽,其实内存心机,在鸟不拉屎的雍西关玩拥兵自重,不声不响就存了不少家底。 一个不吭气的苦力骤然抡起巴掌,那怕是已然羽翼丰满,志存高远,司马烨以为他的王位能做得稳当? 贺岳家主摸了摸胡子,觉得是时候考虑一下家族的后路了。 司马烨本就不是一艘好船,原本以为靠着贤妃能搏个外戚的出身,现在看司马烨和那个隆成帝一样,不太可能让下代帝王托生在世家小娘子的腹中。 天下没有做百年的皇帝,但却有百年不倒的世家。 虽然封伯晟的儿子把自家亲弟打成了聋子,但两家的合作脉线并未完全断绝。 贺岳家还控制着仙匀和屏铄两大海港,贺岳家也有盐坊,虽然产量不高,但这条近海航路可助边军盐粮直达白鹭口,还能免去南江口高昂的赋税和过路钱,封伯晟应该能看明白的。 虽然被人家扇了脸面还要硬贴过去,传出去有损世家威名。 可天下没有过不去的仇怨,谁会和利益过不去呢?只要嫁个贺岳家的小娘子过去,化干戈为玉帛,说出去也是以德报怨的美谈。 只是这点想法,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拍打得灰飞烟灭。 三日之后,封家忽然减少了从南江口购置盐巴的数量。 白鹭口附近海域再次出现了东胡风格的大帆船,一路逆流入乌知河,据说船上满载着牛羊和粉红色的盐巴,三角帆在西风烈烈的乌知河上走得飞起。 大船卸货之后,又装载着清油和粮食,从乌知河港扬帆起航,一路东向入海口返回阿木尔河。 白鹭口原本荒凉的海岸线,一夜之间出现许多方方正正的水泥框架,几日之后成型为巨大的盐池。每日有盐工开阀引入海水,经过层层沉淀晾晒,提纯搅拌,最终成为雪白细腻的优质食盐。 有盐,有油,有牛羊,粮食丰产,岸防完备。 至此,西胡王庭对于东胡三部的封锁被彻底打破。 南石城与九凌湖同时开埠,沟通了乌知河与阿木尔河两大水系。从这一日起,有巨大的逆帆船在河上往来不断,成为两条生生不息的生命线,一点点将磅礴的新生力量注入两岸的每一寸土地。 而这两条生命线的中心,便是位于乌知河上游的九凌城。 克雷站在九凌城码头上,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 我,回来了! 第233章 站在九凌湖码头, 克雷觉得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明明只是离开了几个月而已,明明之前他刻在码头台阶下的印记还在,可就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这就是九凌城, 身在其中的时候不觉得,可一旦离开一段时间在折返, 便能惊觉其日日更新的变化。 不过, 他还是回来了。小非哥信守诺言,两城开埠之后, 他就乘着南石部的大船沿江而下, 经过波涛汹涌的大海进入乌知河口, 看着眼前逐渐熟悉的风景,小孩的心跳越发加快。 近了,越来越近了, 他的家! 等真进了码头,克雷忽然有些忐忑了。 小少年不动近乡情怯是什么,可却开始担心离开了这么久, 小非哥会不会把他忘掉,不想再回来了。 毕竟, 他找到了爷爷……也找到了阿爸的家, 他是个南石人,原本就是被小非哥捡回来的, 找到了家人就会被送走。 小非哥离开之前的那天晚上,大坏人和他讲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脑中盘旋, 让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和墨宗的那些叔伯兄弟们并不一样。 他是个胡人, 是个东胡人,他的舞台在东胡三部,那是血脉注定给他的宿命。 可是……可是…… 小少年抓了抓头, 心情略烦躁。 他还是喜欢牛背山,喜欢九凌湖呀! 喜欢小非哥,喜欢谢爷爷,喜欢和他一起上山下河的小伙伴。 这是他人生中交到的第一群朋友,一想到以后要和大家天各一方,小少年的心中就有说不出的难受。 想着想着,船就停靠进了九凌湖码头。 边军检查过身份之后,船上的族人招呼克雷下船,小孩慢吞吞走在最后,眼睛却不停地四下张望。 然后,他看到了等在码头的小非哥,还有他的一群小伙伴。 “克雷!克雷!老大!” 二蛋和牛虻子跳着脚朝他挥手,大柱更直接,冲上去就直接用头去撞他,力道大的像颗小炮弹,差点把克雷撞了个趔趄。 不过小孩一点都不生气,嘿嘿笑着从站稳身体,然后用头也去回撞大柱。这是他们小团体秘而不宣的打招呼礼节,代表一生一世好兄弟,绝不背叛。 宁非无法理解野狗小孩们奇特的脑回路,他摸了摸克雷的头,上下打量了几月未见的小少年,笑着说道。 “很好,长高了也长壮实了,小非哥差点没敢认。” 听他这样说,小孩心中就是一紧,刚想说两句解释一下,却被小非哥的下一句话彻底安抚住慌乱的心情。 “回来的正好,后天学房期末考试。” “不及格也没关系,刚好十二郎也要补考的,可以做个伴。” 克雷:…… 咳咳。 不管怎么说,回家的感觉真的很好,尤其和几个月未见的小伙伴们在一起,克雷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离开。 “老大你走了这么久,兄弟们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了呢!” 二蛋蹦着高敲了下克雷的肩膀,惊喜地说道。 “为了能去看你,我、大柱和牛虻子都报名了新开的海员学堂,准备学好了去开大船,过海去南石看你哩!” “结果没想到,我们刚开了两三堂课,你就回来了,这大船也太威风了啊!” 一番话,说得克雷十分感动。 他没想到小伙伴还这样惦记着他,为了他要去学船,这是够兄弟真情义! “你们的课是不是林卡大叔讲的?他可是东胡最厉害的把头了,以前在海上开船的,跟着他学本领不亏!” “我们回来的时候经过大海,大海可老大老大了,一眼都望不到头,全都是水,多大的船在里面都得摇摆,胆小的怂包根本上不去!” “我们才不是怂包!” 一群小伙伴争着表态,但也不停地产出疑问。 “矩子也说,汉子要勇于浪,矩子说的那个浪是不是海浪的意思?” “南石城啥样?咋有那么多牛羊,那好看的盐巴真的能吃?” “老大你能听懂他们说话吗?那边有没有小孩欺负你?兄弟们帮你揍他!” 短短几句,数月的隔阂消散殆尽,大家又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完全没有半分生疏。 小伙伴们很热心地带着克雷去看了城里的新玩意——一座用水推动的巨大榨油坊,每天都有成车的豆子运进去,化成一桶桶橙黄清澈的豆油被拉出来,送往边城各处。 最近,一种便宜又好吃的油悄然出现在定安城。 据说最初起源于城中著名的美食街羊角巷子。某天一大早,惯常来碰运气的食客,一进巷子口就嗅到了一股焦香浓郁的味道,忍不住精神一震。 牛婶食肆开门了? 食客心中狂喜。 前段日子老板娘忽说老家有事要回去处理,干脆利落地关了店门,一停就是两个月没开张。 这两个月,可把定安城里的老饕折磨坏了。 城里虽然也有其他吃食可以凑活,可谁家能比羊角巷子这家合口味?就算是九香饭庄这种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不也仿着婶子的拿手菜做了两三道,却总比人家少了几分滋味。 更要命的是,牛婶食肆价廉物美,普通百姓想打牙祭也大可进门。肉食荤美,素菜爽利,各有各的好吃,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推出限定的新菜供尝鲜,天天来都不会厌烦。完全不必担心口袋里的银钱不够。 牛婶回来,羊角巷子的街坊们也十分高兴。 他们一早便习惯了给食肆做配套,主菜不来,配菜也卖不出,羊角巷子的人流眼见着减少。 好在食肆虽然停业,但却没有关门不做的迹象。牛婶不在的这段期间,街坊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食肆的门庭,不时就会用人过来洒扫清洁,保证店口没有一点凌乱。 牛婶回来的那日,全巷子都欢天喜地,食肆开业的消息很快从巷子传到了定安全城。城中老饕欣喜若狂,奔走相告,互相约饭,准备一道相聚牛角巷子大快朵颐,好慰藉一下寂寞良久的胃袋。 咦? 已经自觉开始排队的食客们齐齐抽了抽鼻子。 这么香?! 仔细辨认了一下,唔,是油炸丸子的味道。 一想到丸子在滚烫的热油中上下翻动,表皮迅速焦脆金黄,里面吸满了油香…… 苏,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不过城里的油脂可是不便宜,这不过年不过节的,牛婶咋一回来就舍得用大油炸起丸子了? 排队的食客们都是晓得道理的,牛婶食肆虽然一直走价廉物美的路线,但每日都会有道“硬菜”支撑,价格也不算便宜,今天这丸子怕就是了。 排在队尾的人东张西望,都盼着快点轮到自己。 可眼见着排在第一名的那个中年汉子,一人就端了好几个笸箩的油炸丸子,立刻惊到了后面的众人。 那个第一名好些人都识得他,是个在城里拉脚的车夫,平素从来都是捡着素菜填饱肚子,今天哪来这样的壕气? “王二,你发财了?” 一个相熟的食客问道。 “哪有发财……” 王二抓了抓头,一脸憨笑。 “今日食肆丸子甚是便宜,我买些回去给老娘和家里的尝尝,一年到头难得能见个荤腥,也香香嘴巴。” “便宜?” 那人疑惑道。 “油炸丸子咋可能便宜?便是纯菜的也要费不少油汁,油又不是不要钱?” “是真便宜呀。” 王二颠了颠手里的笸箩。 “这丸子是粗面和野菜做的,我买这些就花了六个钱,比平时一道荤菜还便宜些,够全家人吃的。” 六个钱?这么多! 众人听他说完,眼睛顿时又瞪大了两圈。 六个钱在牛婶食肆还不够买红烧肉的呢!现在竟然可买到这样多的油炸物? 结果更劲爆的还在后面。 那王二也不知怎么想的,蓦地又补充了一句。 “哦,我买这些也没花银钱,牛婶说可以用豆子来换,我回去之后就把豆子背过来,划算的哩!” 划算……可不是划算! 豆子才值几个钱,一袋子怕也买不到六个大钱。 难怪抠门的王二舍得要两三笸箩,就算是野素丸子,他也赚翻了。 于是,等在后面的人群立刻蠢蠢欲动,都在心中盘算花豆还是花钱。 这油炸丸子的味道实在香,勾得人馋虫都要从肚子里爬出来。等真吃到嘴里,咬碎那略带焦香的薄脆外皮,感受着滚热的油花迸溅四散,混合着调味的咸香和野菜的甘甜,入口即化,瞬间俘获了味蕾。 什么盘算都化成浮云,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买它!买它!有多少买多少!老子全·部·都·要·了! 自王二之后,每一名食客都开启了疯狂的扫货模式。 一锅一锅的丸子被捞出,控油,然后迅速消失在售卖桶中,几乎不做任何停留。 卖到最后,店里的野菜和粗面全部告罄,转化为大笔银钱和堆积成山的豆子。收工时刻全员都累得瘫倒,牛婶子的徒弟郑三娘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散成了豆花。 “师父,咱们这么卖……真不会赔钱?” 牛婶子正在清点今日收上来的豆子,算盘在手中扒拉得飞快,最后点了点头。 “自然不会赔钱,还赚了不少哩。” “咱们这丸子费钱在粗面,野菜和豆油的价格都不高,赚的也不比别的菜色少!” 她没说的是,这炸丸子还有另外一重用处,那便是推广墨宗油坊的豆油。 以豆换油,以油养兵,良性循环之外,天下的百姓都会得利。 这是矩子下的一步大棋。莫说还有大比银钱可赚,便是要做那赔本的生意,她牛三娘也没有二话! 赔本是不可能赔本的,一辈子都不可能。 宁锯子精心扒拉了好几天的算盘,这要是还能赔本都奇怪了。 第二天,牛婶食肆继续低价销售油炸丸子。 原本以为是开业优惠,还在懊恼昨天没抢到的食客一大早就来碰运气,结果撞了个正着。 一通哄抢之后,油炸丸子只卖了一个时辰就告罄。 大家都很理解,毕竟便宜啊,牛婶让利不赚钱,自然也不可能敞开了供应。 可等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终于有好事的食客憋不住了,小心婉转地提示食肆老板娘。 “婶子啊,知道你想造福街坊,但你这天天炸天天卖的,得亏进去多少钱?适可而止吧。” 牛婶子抬起头,笑得一脸豁达。 “没事,不赔,赔本的买卖谁做!” “我这油是豆子做的,便宜又好吃,客官你就放心吧。”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关注。 豆子做的油?豆子还能造油? 联想到城中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豆腐坊,众人又觉得没啥稀奇。 豆子本就是五谷,又便宜又好吃,难怪牛婶子可以不吝惜价格,天天架锅炸丸子。 歇店之后,先是羊角巷子的街坊找上了牛婶,向她询问豆油怎么个卖法。 “可以用银钱,但也可以用豆子换。” 牛婶子一边收拾明天开店的菜色,一边笑着说道。 “我倒是觉得用豆子换更划算。豆价一直都不算高,换出来的油省着吃能用不短的时日哩。” “西城顺康坊有家新开的油铺,我们家的油便是在哪儿换的,买的多了还能便宜一文钱,积少成多嘛。” 牛婶子的话本来就有信服力,这几日众人又吃了好几天的油炸丸子,对于豆油的味道很是适应,听说地方卖油哪还有犹豫,都一窝蜂朝着顺康坊跑。 油一传十,十传百,油是好物,人人喜欢。顺康坊的边军油铺只开了一个时辰,店里的存货就被抢购一空。没捡到便宜的客商忙不迭地带着中人上门订货,优质的大豆像不要钱一样,一车一车拉近了顺康油坊。 坐在空荡荡的店中,游山和鲁伙头一脸愕然。 油坊五天的存货,短短一个时辰就……空了? 油坊未来五十日的产量,也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全数都给定出去了? 光是收进来的大豆订金,就已经足够油坊一个月使用,这榨油的生意赚钱实在太好做了! 油是乌知河水推磨榨出来的,他们只需要炮制豆子和加料收油。 不不不,这不是榨油,这明明就是在……在捡钱啊! 第234章 正如宁非所料, 豆油一经推出,就受到了业朝广大底层人民的疯狂欢迎。 一早便习惯食用豆饭,夹块豆腐佐餐都是美味的寒门庶民, 对于豆油完全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尤其顺康油坊还可以用豆换油, 听着就跟白捡一样。 豆子才能值几个钱?种几垅就能收一袋, 虽然顺康油坊对豆子的质量有要求,但也不可能比养猪的成本高, 只要换出去的不是实打实的荤肉, 寒门庶民一点都不心疼。 城里现在也有很多人养猪, 只要抱了猪仔去边军的劁房,出来的小猪便再也没有烦恼,也没有让人不能忍受的腥膻味, 乖巧好养。若是再用上边军特制的猪食料,眼见着猪仔会食欲大开,吹气一样的迅速长膘。到了年底收账的时候, 差不多就能出栏换钱,宰杀出来的肉还没有杂味。 没有杂味的猪肉最近很受欢迎, 城中卖肉的摊子都在收猪, 一头猪的价钱能比之前翻上两翻。 定安城的猪好吃,许多外地的商贾也闻风而至。不好携带便做熏腊, 只要能平安运到中原,价格还能再翻, 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然, 最赚钱的还是豆油。 因为价格低廉又没什么异味,豆油像把野火一样疯狂蔓延,平民接受起来完全没有任何障碍。反倒是世家, 尤其是位列世家谱系的所谓高门大姓,在听说豆中油脂可食用这个消息之后,很多郎君直接嗤之以鼻。言说出身贫贱之物,一枝一叶皆浸染着贫贱之气,食之有害。 怎么个害法不知道,反正出身高贵的世家血脉,决计不能被贫贱之物沾染。 但自己不吃,不耽误给府兵给养。 如今天下乱势,想真正站稳脚跟还是要靠刀枪,是以各世家对于府兵的态度也多有转变,由动辄得咎转为怀柔,也不吝适当给予一些好处了。 豆油好味又廉价,能大大提升军兵伙食水准,单纯而又低价的欲望最适合用来收买人心。 于是,顺康油坊每日都聚集了大量的客商。还没开门,拉豆子的大车几乎要把整条坊街堵得水泄不通,城里的中人出没在坊市的每一个角落,想方设法为雇主拿到更多的豆油份额。用来提货的油牌一出油坊就至少翻三倍,黑市价格更高。即便这样,还是有人忙不迭地争相抢购。 原因无它,市场的需求量实在太大,大到暂居定安城的陆时文都被惊动了。 说起来,陆时文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可不算太好。 刚一进定安城,陆时己和随扈就被掺了假酒的果子酿全员放倒,一醉就是三天,头痛欲裂,恶心耳鸣,难受得差点连床都下不来。 到了第四天,好容易能自己活动了,结果倒霉孩子十二郎又找上门,非要拉着未来的“堂姐夫”去看花灯。陆时文本来不想去,委婉的表达自己身体不适,想要在客栈好好静养。 可封慷那小子根本听不懂委婉,一门心思要拉人出门不说,还曲解他的意思,非要拉他去喝花酒。陆时文现在一听“酒”这个字就头疼,忙不迭地就要推拒。 不料那姓封的小子马上翻脸,嚷着说自己看不起他,看不起他们封家,来结亲也没什么诚意。 什么没诚意?他陆时文都亲自来定安城送聘礼了,这还叫没诚意?!他封慷算个什么玩意?也配跟他说诚意?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话却不能这样说。之前放出去的探子没有一个消息穿回来,陆时文心里越来越没底,但也知道现在还不是和封家翻脸的时候。 无奈之下,只要应约,被封恺拉着去了彩云坊看杂戏。 这次自然又是喝了酒,不过陆时文有防备,只喝了一杯就推辞不胜酒力,再也不肯继续。 他以为这一杯马奶酒没问题,就算烈性也不会像之前的果子酿一样宿醉。结果没想到的是,边城的马奶酒比果子酿还要辛辣,一杯下去没多久,陆时文就脸色通红、眼睛重影,酒气冲上了头顶。 最后,还是被随从架回了客栈,又是三天宿醉,差点折腾进去半条命。 等他真正清醒过来,边军的岸防炮已经将贺岳船队击沉了大半,彻底在白鹭口站稳了脚跟。 收到消息的时候,陆时文“腾”地从床上坐起身,也顾不得还在隐隐作痛的额头,抓着常随急问道。 “可是查清了?仙匀的船队没了?!” 封家占了白鹭口,陆时文并不觉得很稀奇,毕竟封伯晟的儿子封恺凭一己之力拿下狮子口,将沙陀王直接斩杀;白鹭口那边只有个耶萨哈部,耶萨哈人在西胡阵营中也不算顶能打的战力,败给封恺的黑甲军简直太正常了。 可问题在于,封恺不但灭了耶萨哈,而且还一举击败了来自仙匀的贺岳团队。 据说贺岳景升在海战中身受重伤,至今还躺在榻上没有苏醒,仙匀船队最后只回来了两艘老式艨艟战船,一共生还不过200人,此一仗之惨烈,远远超过了陆时文的想象。 封恺是怎么做到的? 封家什么时候有大船了?! 便是有船,以封恺的资历,如何能抵得过经营百年的贺岳船队? 贺岳景升虽然刚愎自用,可那也是只海上历练过的世家子,而封家在占领白鹭口之前,有的也不过就是小沙岭河上的浅滩,河港都算不上,顶多叫个码头。 南郡陆家世代经营船运,南江古水道和河口近海是家族子弟必须历练之地,陆时文很清楚船运这一行中的规矩。想要造一艘可供航海的大船,那决计不是一年半载能够完成的。 就算耗尽家底造了大船,没有擅水性、有经验的船手和把头掠阵,一个浪头就整船倾覆,这可不是什么危言耸听。 封家不可能有船,也没有船手和把头,那仙匀船队和贺岳景升,到底是怎样败的? 陆时文想不通,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之前放出去的探子和死士如石沉大海,全无消息,饶是陆时文假酒喝的上头,心中也知道形势多半不好了。 最近定安城里也动作不断,陆家在城中的那几位接洽人也全无动静,不知道是在避风头还是什么,让人心中全无把握。 可此次情况太特殊了,陆家不能坐视边军崛起而毫无作为! 他也顾不得许多,冒险将手里能用的人都派出去,着得力的下属联系家族在边城和中原安插的眼目,再去探查情况。 这一次,探子的情报倒是回的及时。 从屏铄城传来的消息,贺岳景升的船队在白鹭口遭遇了雷火飞弹,封家也不知道请了何方神圣,竟然在岸边安装了能发射雷火弹的巨大圆筒。只要点火,铁质的弹球就会喷射而出,类似超级强力的攻城弩,大船只要挨上一发就难逃折损燃烧的命运,毫无反抗之力。 听到这个消息,陆时文脸色苍白,铮铮在原地站了半响,攥紧军报的手指几乎没了血色。 作为唯一能匹敌的船运世家,陆家对贺岳家的实力甚是了解,也知道贺岳景升的斤两。 仙匀大船若是扛不住,那他陆家也未必会是对手。虽然他们也有秘密武器——火油瓶。 可火油的投掷需要近舷,而且还要明火,目前只能用火箭带射。 陆家也不是没试过用弓弩,弓弩造得太大会严重影响船行的稳定,而且火油极易燃烧,稍不留神,便会反伤自己,这样惨烈的教训,陆家也不是没吃过。 是以虽然拥有火油弹,但却只能受限于射程,唯有在船舷近战的时刻才能发挥奇效。 这样的火油瓶,根本应对不了风家的雷火飞炮。不等自家船队靠近投掷火油,对方一发雷火弹打过来,多半就是和贺岳景升一般的命运。 “族长可还有其他的叮嘱?” 陆时文沉默了半响,转头问那送信的人。 他知道,重要的话家主不会写在密函中,多半会找手下豢养的死士转述。 一旦事发,死士即刻服毒身亡,便是密函落入人手,也不会知道陆家真正的秘密。 “有的。” 那死士点了点头,凑近了说道。 “家主叫你尽快把和封家的亲事定下来,家族短期之内可能要和封家结盟,查探对方的根底,所以最好这一次你这里一定要先有个结果。” 听他这样说,陆时文微微皱眉,心中却并未太过震惊。 自从收到了封恺击败贺岳景升的线报,他就知道自己的亲事怕是要弄假成真了。 之前来送聘礼只是做个姿态,家主和他自己都不曾准备真与封家做亲。 可如今封家初露狰狞,可能会影响家主的大事,他的婚事已然有了必须成功的理由。 他不但要娶封家那个女孩,而且还要娶得漂亮,成为封家看重的“好女婿”,为两家结盟穿针引线。 想到这里,陆时文点了点头,眼眸深沉。 “请家主放心,时文知道该怎么做。” “封家那小娘子的亲母出身三等世家,对我陆家和家主甚是仰慕,我已想办法与其接洽上,她应诺会极力促成此事。” “明日卯时一刻,北城大庆云寺上香,说不得会有奇效。” 第235章 十五, 大庆云寺。 陆时文整理了一下衣冠。 今天他穿的是宽袍大袖,头戴玉冠,端的是君子如琢如磨, 一派名士风范。 陆时文对自己很有信心。 即便是在文风鼎盛的南郡,他的相貌也在岐江城中有名号。 陆家这一代最出名的自然是陆时己, 但他“文郎君”也不差, 每次出门都能收到不少小娘子投掷的鲜花。 对付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边城小娘子,应该不是问题。 陆时文的计划, 是制造一次“偶遇”。 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 乍然看到丰神俊朗的世家郎君, 岂能不心有所动? 这个时候,他再适时挑明身份,态度洒落作不知情状……原本就是未婚夫妻, 六礼已然过了五礼,心情自然更是不同。 等真的熟识了,便可更进一步, 将人把笼络住,与封家的关系再推进近一步。 一步之遥, 便是助力与对手的差别, 越早获得封家的认同,于家族便会越有利。 为了这个目的, 陆时文也是做了周密的布置。 家主这一次许他动用王牌细作,此人扎根大都护府多年, 十分得三夫人的信任, 也是至今唯一还没暴露的绝密楔子。 如不是因为陌刀之事,此人根本不可能被启用,家主原本是准备留到千钧一发的时候逆转局势。 可自封恺杀掉盘踞在狮子口的沙陀王之后, 家主忽然发现封家的真正实力不容小觑,也许会成为王霸之路上的最大敌人。 不对……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陆时文皱眉。 他总觉得这次出使雍西关,大伯陆涛的态度略有些奇怪。按说封家目前占据的不过是边边角角,根本威胁不到大伯父的大事,如何需要如此严阵以待? 这次家族不但出动了死士和细作,还启用了安插在大都护府中的秘楔,区区一个狮子口,能有多大的分量?! 这件事,陆时文从出了岐江城就没想明白,到如今似乎有了些头绪。 因为家主一早就知道封家对白鹭口有布置,已经造出了会威胁到本家船队的秘密兵器,所以才会有求亲一事,才会有他陆时文亲至定安城,全因家主预料到了封家会是本家大业的强横对手? 不,也不对。 陆时文摇头。 他想不明白,但也没时间再纠结。 因为林中已然有响动,那是和秘楔之前就约定好的讯号,代表猎物已经进入了佛堂。 陆时文再度整理了一下衣服,昂首挺胸,拿出自己最美好的风仪,朝着竹林外的佛堂走去。 秘楔传来的消息,今日是封三老爷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三夫人都会带着二小姐去大庆云寺上香祈福。 秘楔是三夫人身边的人,到时候会想办法把封家的女眷引开,单留二小姐在佛堂,给二人独处制造机会。 陆时文走进小院的时候,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唯有佛堂的方向隐约传来木鱼的敲打声。 陆时文抿了抿唇,抬脚踏进了佛堂。 肃静的大殿里,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跪在佛前的蒲团上,一边敲击着木鱼,一边诵读着经文。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悲伤,她诵经的声音微带哽咽,单薄的背脊颤抖个不停,忽然身子一歪,直接昏倒在蒲团上。 陆时文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想要走过去查看情况。 结果刚迈了两步他就觉得情况不对,定安城就算地处偏僻,封家的小姐也不可能穿着粗布麻衣,还梳着一个妇人发髻,多半是搞错了! 陆时文脑中警铃大作,毫不犹豫就转身往门外冲。 结果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那两扇木门就当着他的面重重关闭,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开门!开门!” 陆时文本能地想喊人,可喊到一半他又闭上了嘴巴,眼前场景显然是有人算计与他,贸然张扬只会给对方抓住把柄,还是得想办法尽快离开险地! 正想着,他就感觉一双柔弱无骨却又强健有力的手搂上了他的腰,蓦地一抽,绣着金纹的腰带应声而解。 为了充分展现自己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仪态,“文郎君”今日特地选了名士的宽袍大袖,这衣服传出去若是步态走得好,决计是能牢牢抓住小娘子们的目光。 只是这衣服有点不太好,就是全身上下都以腰带做束缚,腰带一丢就成了两面平布,直接露出里面的肉体。 好在边关干冷,早晚寒凉,文郎君没敢内果,里面还是穿了白色的中衣和亵裤,倒是免于果奔的下场。 不过即便这样,陆时文的情况也没必比果奔好多少。他大惊之下怔楞了一秒,结果错失了最佳反抢的机会,反而让对方沉寂再撸一波,直接扯开了他的中衣系带。 这一下,陆时文彻底慌了。 他现在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被算计了,许是那个秘楔已然背叛,或者被封家抓了尾巴,反正不管如何,如果他不能尽快离开这个佛堂,不但他陆时文的名声要毁,封家和陆家的结盟也要彻底断了希望。 亲事是缔结两性之好,过了五礼还与来历不明的女人厮混,决计是瞧不起未来的岳家,这是在结仇。 不得不说,陆时文不愧是陆家精心培养的才俊,心念一转,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这并不是一个有多复杂的局,其实再简单粗暴不过。能让文郎君上钩最主要原因,还是他对家族那位秘楔有超乎寻常的信任。 信任到根本没有质疑对方的忠诚,沿着之前轻易拿到结亲信物的思路,直接踏进了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 就这一布,足以攻破所有的坚固防线,彻底陷他于被动之中,毁掉家族所有的布置。 面前的女人已然开始宽衣解带,平平无奇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扯开衣领的速度却出奇的快。 陆时文与她斗了几个回合,发现对方不但力气不小,还深谙格斗之术,身法滑不溜手,几次眼看就要制服,却又总能出其不意地逃脱。 时间久了,文郎君便难免心浮气躁,他已经听到院外传来了脚步声。 听声音似乎还不是一个人,步声杂乱,有妇人谈笑的声音传来,低低的,似乎还没注意到佛堂的异常。 不过能结伴出游至后此处,想必也是定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女眷,他若是衣冠不整被人撞破,便是浑身张嘴也说不清楚。 偏偏此时,那个妇人忽然开始发出一声声呻吟。声音略低,却波澜起伏,时而高亢时而低哑,似乎在模仿男女之事。 若不是陆时文亲眼见到对方脸上毫无波动,还以为自己真的进了楼子,正和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寻欢作乐呢。 “佛堂清静之地,怎会有人在此苟合,是何人如此大胆!?” 院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语气甚是严厉。 “佛堂供奉着我封家的灵位,胆敢在此亵渎秽乱,这大庆云寺……可当我封家是好糊弄的么?!” 一听到这样的话,那女子呻吟得越发高亢,片一双黑沉沉的眼毫无情绪,时刻锁定陆时文的一举一动。 早在听到对方报出身份的瞬间,陆时文的脑子有一瞬间是空白的。 他不受控制地去思考这是不是封家的一个阴谋,为了破坏亲事而故意栽赃陷害与他……没可能啊!封家的盐路和粮草都需要海运河运,与陆家结盟有百利而无一害,两家之前素来没什么仇怨,封家不乐意就算了,何须至此?! 他想不通,一瞬间的怔楞,却被对面的妇人抓到了机会。那妇人毫不迟疑,立刻团身扑上前,伸脚就直奔陆时文的下三路。 一击得手之后,她借势将捂着腰下的年轻郎君直接放倒,跨坐在对方身上,两脚将对方的腿牢牢锁住,伸手直接拔下了陆时文的亵裤。 陆时文痛得满地打滚,无奈腰眼受制于人,像只翻不过身的王八,被人牢牢按在地上恣意摩擦。 他从不知道女人竟然也有这样大的力气,那两只夹着自己大腿,像铁钳一样又硬又粗,扭动间还能感到奇特部位的触碰。 等等…… 陆时文迟疑了一秒,而后似乎有所领悟,瞬间气得热血上头。 这……这……根本不是个女人! 他就说怎会有妇人的力气如此之大,还谙熟剪脚这样用于战场的斗技,这根本就是个实打实的汉子! 有了这样的认知,陆时文背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虽然从小生长于男风鼎盛的南郡岐江城,可他却并不好这口,每每看到堂叔陆备与年轻的小郎君嬉闹,自认保守传统的陆时文都会皱眉避开。 他是·实打实·真心·看不得·这男子之间的情事! 一想到陷自己于被动,强行破坏他结盟计划的是个男人,而且还准备借此大做文章,污蔑陆家高洁清雅的名声,文郎君就爆发出巨大的求生欲,挣扎的越发厉害起来。 许是生死一线间的勇气,身上那人一时不防,竟然被他直接掀了下去。 陆世文踉踉跄跄站起身,也顾不得腹部的疼痛,抓起外衫准备破门,忽然刚刚冲到门口的瞬间,眼见着锁闭的两扇门“呯”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踢进了堂中。 陆时文本能地退后几步,避开飞过来的门板,却依然丧失了夺门而出的先机。 “啊!啊——” 女人的尖叫,叱骂,抽冷气的声音。 有人拦在门口,有人推搡着年轻的小娘子们避开。 眼前的混乱中,陆时文看到一位身着青色衫裙的年轻少女,杏眼圆睁,正一脸愕然地看向室内。她也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被簇拥着离开。陆时文听那些仆妇叫她“二娘”,他马上联想到,也许这位便是他那过了五礼的未婚妻。 他想要解释,却忘了没人想要听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说话。 他被冲上来的家丁掀翻在地,几只粗鄙的脚踏在他清风朗月的脸上,混着泥土和酸臭,十分狼狈。 封老太君冷冷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示意几位媳妇带着小娘子们远远地避开。 “你是何人?这是我封家的佛堂,岂容得你在此秽乱淫乐?” 陆时文不说话。 他知道此刻他不能说话。 佛堂,同样的青色衫裙,这还不够明显吗? 他已然踩进了别人的陷阱,决计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如此丑闻只会给家族抹黑。 可既是圈套,便容不得他隐姓埋名。 那之前还骑在他身上的妇人,此刻大大方方站起身,也不遮掩自己的男儿身份,语调嚣张的曝出了他陆时文的名号。 他说南郡好男风,岐江城里的郎君们就算成了亲也不会和外面的情儿断了往来。左右情儿生不出子嗣,正室永远做得稳当。 “陆家!” 封老太君皱眉,给身后的家丁使了个脸色。 踩着陆诗文的脚骤然抬起,一只粗糙的手扳起他的下颌,强迫他仰起头。 纵然陆时文全程闭眼,也能感受到那犹如实质般的目光。 佛堂中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片刻后,他听到封老太君轻叹了一声。 “走吧。” 老太太挥了挥手,示意放人。 她没有再看地上的年轻男人,缓缓转身,拄着拐杖走出了佛堂,。 陆时文睁开眼,看着封老太君略有些萧索的背影,心中一片寒凉。 他自知此番受人算计,底牌尽失,纵然封家最后还是给他留了一份薄面,但结亲结盟只怕再无可能,有负大伯所托。 只是害他之人究竟是不是封家?! 那秘楔……又是被何人策反? 对方想方设法破坏两家联盟,究竟有何图谋? 只是这一切一切的疑问,陆时文再没有机会找到答案。 第二日,他便见到了黑着脸的十二郎封慷。 对方再无之前的热情,见他便冷笑三声,轻蔑地将之前送去的聘礼都丢了回来。 “与男共夫?我阿姊还没南郡小娘子的雅量。快些将信物和阿姊的庚帖还来,这些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封老太君走出佛堂,信步拾阶而下,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她走向马车,看了一眼侍立在车旁的少女,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你……很好。” “你娘有你这个女儿,也算她命里最大的福分了。” 听老太太这样说,封二小姐长舒一口气,知道娘亲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娘亲此后幽闭一生,青灯古佛,已然是家族看在她揭发细作的面上,给予她最后的仁慈。 毕竟她娘犯的可不仅仅是里通外家,还助力陆家在府中安插一枚埋藏多年的钉子。 如不是定亲那事她觉得蹊跷,暗中差人去庄子上监看娘亲动向,否则也不可能发现娘亲身边的粟婆子竟然隐藏如此之深! 幸好粟婆子一直管理娘亲名下的庄子,大伯和大哥又对府中人事也把控严格。不然以粟婆子这样的能量,跟在娘亲身边怕是要酿成大祸! 幸好她发现了端倪,及时报给了老太太。 幸好宁先生和大兄有手段,掰开了那婆子的嘴巴,拿到了联络陆家人的密令。 幸好家族已然不需要受制于人! 幸好,幸好! 第236章 说起撬开细作的嘴巴, 宁锯子可称得上居功甚伟。 他之前为了搞大蒜注射液,大费周章搞出酒精,终于成功提取出可用的简易抗生素。不过之前为了兑换酒母, 他在系统商城123号页面买了不少东西,系统还随机赠送了他一个福袋。 虽然不知道福袋里送的是个什么玩意, 123页面都是微生物, 价格可都不便宜,送哪个都是赚。 当然, 如果能赚到高产的青霉素菌种, 那就发大财了! 喜滋滋的宁锯子打开福袋, 发现里面储物格里杂乱地放着一袋子蘑菇。 宁锯子:……? 他翻了翻,发现这袋子蘑菇并不是一个种类,似乎什么品类都有, 福袋上也没有相应的说明。 宁锯子给蘑菇做了个分类,勉强只能认出金针菇和平菇,便召唤渣统8825995号。 ——宁非:统啊, 系统赠送的这袋子蘑菇,能吃吗? ——8825995号:爸爸, 系统没有标注不能食用的都可以鸭!如果有生命危险系统按照规则是要提前警示的, 没有警示的就算有点小副作用也不会影响健康,爸爸放心! 唔。 宁非若有所思。 吃了就算副作用, 但也没有生命危险…… 这不就和祖国某西南人民热爱吃的菌子差不多嘛。 边塞气候干冷,牛背山上几乎不长什么蘑菇, 唯二的两种本地人叫撒尿菇和牛屎菇, 听着就不甚美好。 宁锯子是个蘑菇爱好者,上辈子每到七八月份,他都会休假到西南地大快朵颐。 如今苏醒在业朝也有一年多, 蘑菇成了稀罕物,平时想不起来就算了,今天见到这满满的一袋子,如何还能忍得住? 吃吧吃吧,以前在西南吃了那么多,不是吃了也没事? 不过就这么点菌子,也不好让食间给开小灶。不如去食堂定个火锅,搞些肉菜一起,佐着调料自己偷吃。 嘿嘿嘿,就这么办了! 喜滋滋的宁锯子特地给自己放了半天假,关上门在房里偷吃菌菇锅。 不得不说,系统出品的蘑菇没得挑,从空间拿出来的都是水灵灵,鲜嫩无比,一看就让人食欲暴涨。 锅子咕嘟嘟,蒸腾的热气在室内晕染盘旋,蘑菇在香浓的汤汁中起起伏伏,每一颗都吸饱汤汁,菌伞舒展,尽情地向宁锯子展示着诱人的身体。 嘿,不能忍! 宁非眼疾手快,夹起一颗蘑菇放入碗中,在蘸料中滚了滚,迫不及待放入口中,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唔~~~~~~~ 好吃~! 封恺进门的时候,正看到他的非衣衫凌乱,仰躺在榻上,正看着天花板呵呵傻笑。 见他进来,少年矩子转过头,眼神迷茫地朝他招了招手。 “暮野兄你来啦~~~~~” “你为什么能自带偏光?是氪金氪出来的新皮吗?” 封恺听不懂他说什么,可这不妨碍他发觉宁锯子的状态不正常。 男人也顾不得脱下外袍,几步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额头,目光扫过桌上已然冷掉的火锅,微微皱眉。 很快,安静的夜晚起了骚动。有飞骑连夜出城,持黑甲军令牌闯入已然落闸的雍西关,敲开了城中最有名的几家郎中,马车咕噜噜地飞驰在官道上,车前车后都隐有黑甲骑士护送。 马车中的三个老头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和对方说些什么。 三人都在定安城中执业,各有擅长,平时多半王不见王,这还是第一次在同一辆马车上聚头。 但延请的人是封大公子,定安城未来的主人,封家人不是轻易兴师动众的人家,能这样着急想必是出了大事。 几位老郎中默默交换了一下目光,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担忧。 听说远在中原的皇帝最喜欢拿宫里的郎中撒气,后宫嫔妃有个头痛脑热,太医院就要换一批人。看病的时候担心病人的姓命,看完之后要担心自己的小命。 太难了。 等真看到病人,几个老头又都有些懵。 这么着急,本以为是封家的老太君有什么不好,几人还在马车上商量了一下可能的病症。 结果……是这个十八九岁的小子…… “咳咳。” 方郎中看了眼面沉似水的封大公子,略有些为难,但还是说出了三人商量之后的结论。 “老朽觉得,这位小郎君先天不足,后天有亏,虚不受补……” 他一边说还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封恺的表情,发现对方全无惊讶之意,似乎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些我都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 封恺问道。 “现在……” 三位郎中又对视了一眼,依旧是方老头站出来说话。 “老朽……老朽觉得,这位小郎君是吃了有毒的菌菇,才……” “毒?” 封恺皱眉。 “那该如何化解?” 听他这样问,方郎中摇了摇头。 “化解?不用化解。” “从脉象上说,这毒性似乎对身体无甚影响,睡过一觉大约就好了。” 睡一觉? 封恺不太相信。 不过看宁非的模样,似乎也真是没什么大碍。 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留三位郎中在九凌城住了一夜,就安排在城中的客舍,有事随时可以赶过来。 于是,三位郎中有幸体会了一晚三星酒店的待遇。 宽敞明亮的房间,舒适的火炕和马桶,不用开就能看到外面的琉璃窗,城中卖价高昂的肥皂随意使用,还可以持房卡去城中的食肆进食,费用全免。 边城还有比这更神仙的地方吗?住这太舒服了! 郎中们睡得心满意足,可是苦了独自一人照顾“病患”的封大公子。 他刚从白鹭口那边回城,向亲爹汇报战情之后,便风尘仆仆赶来了九凌湖,希望能第一时间看到心上人,以慰藉这段时日的相思之情。 结果人倒是看到了,却因为误食菌菇神志不清,八爪鱼一样地巴在他身上,吵着闹着要他上塌,大家一起熬夜玩耍。 玩·耍? 耍什么?怎么玩? 问他,他又说不出来,抱着头哼哼唧唧,嘟囔着什么“氪金大佬了不起”之类听不懂的话。 闹到最后,封恺被折腾的浑身燥热,心浮气躁。 很想把这闹人的小子按在榻上,压住他的手脚,任凭他哭闹也不松开。直到他眼角泛红,腰肢柔软,软绵绵地叫他“哥哥”,软绵绵地求饶。 但是……不行。 封恺长长叹了口气。 宁非脑子不清醒,他不能趁人之危,也不想趁人之危。 他希望那双明澈的眼眸中,能清醒真实地倒映他的模样,一辈子都不会模糊。 为了这样的坚持,现下注定是个难熬的夜晚。 “我们来夜谈!” 不自知的小子拥着被子在榻上滚了两滚,嘿嘿笑着说道。 “听说男生寝室都有夜谈,我以前不住宿舍,都没经历过……呜呜,不完整。” “暮野兄,咱俩这也算室友了,你跟我聊聊呗?” 封恺操心他着凉,伸手帮他盖好被子,一边搂住不让他乱动,一边随意地问道。 “聊什么?什么叫寝室?” “就是大家上学的时候住的房子啊!” 宁非嘿嘿嘿笑了三声,伸手赶走了一只在他面前翩翩起舞的羊驼。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墨宗的学房也提供宿舍啊,十二郎都住过。” “哦。” 封恺略一思索便对上了号。 他去过十二郎住的地方,是一个可以住四个人的房间,不过十二郎身份特殊,房间便只有他一人居住,由八斗陪同。 原来那个就是寝室。 “你为什么没住过?” 封大公子点点头,顺着矩子的话继续往下聊。 “你很想和别人一起住吗?” “也不是。” 宁锯子摇头晃脑。 “但是没住过就感觉大学读的不完整。” 他还真的很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摇头。 “其实我也不喜欢和别人一起住,不方便不说,还会彼此干扰。” “如果对方还带同伴进来,那就更吵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转过头,在一群跳舞的羊驼中看到了暮野兄的脸,顿时觉得无比亲切,忍不住上手摸了摸。 “不过是暮野兄,一起住也不是不可以呀。” “暮野兄你不要带这么多羊驼回来,好挤啊真的,这东西掉毛。” 他说得一本正经,手摸的也是无比自然,殊不知已然是在火上浇油。 亏得他暮野兄自制力强,才勉强没把这勾引人的小混蛋就地正法,还耐着性子哄他。 “没有羊,就你我两个,乖。” 他这样说,那倒霉孩子反而不乐意了。 宁锯子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整个人堆在柔软的棉被中,一脸控诉地看着封恺,小眼神中全是愤怒。 “什么没有?!我一睁眼就看到屋里全都是羊驼!” “房子就你跟我有钥匙能,肯定不是我,那不就只能是你了吗?” “又没说不让你养,但你养这么多,也不告诉我一声!睡觉的地方又不是养殖场,让这些羊驼围着很舒服吗?这么热……” 说着他又开始要脱衣服,吓得封恺连忙按住他。 两人都只穿着中衣,隔着被子还能勉强保持距离。 这要是让这混小子真脱光了,今夜怕是要把持不住了! 第237章 一夜无梦。 宁非睁开眼的时候, 窗外已然是日上三竿,冬日暖阳。 他伸了个懒腰,火炕上的温度烤的人精神奕奕, 感觉好久都没睡得这样舒坦了。 转过头,身边的床榻空空, 有另外一床被子整齐地放在床头。 唔? 宁锯子抓了抓头。 他怎么不记得昨天晚上又放了一套寝具上来, 难不成因为菌子太好吃,所以脑中只剩美味的记忆了? ——爸爸。 耳边忽然响起8825995号系统智能的声音。 宁非挑眉。 渣统很少主动Call他, 上一次还是因为牛背山要地震。 难不成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宁非:怎么了统? ——8825995号:爸爸。 系统智能又叫了一声, 语调颇有些一言难尽, 听得宁锯子眼皮直跳。 ——宁非:怎么了?有话你就直说。 ——8835995号:爸爸…… 宁非的耳边响起咽口水的音效,系统智能略有些迟疑的小心翼翼。 ——8825995号:爸爸你还记得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吗? 听他这样说,宁非的心中瞬间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记忆只截止到翻滚在火锅中的美味菌子, 一口下去鲜汁四溢,吃上了就根本停不下来。 但是,吃过之后怎么样……他完全没有印象了。 不过看自己一身寝衣整整齐齐, 应该……也没发生什么。 最多就是吃的睡着了。 ——宁非:我怎么了? 如果有表情,那8825995号此刻满脸都是一言难尽。 ——8825995号:爸爸, 你吃了有毒的蘑菇, 产生了幻觉,还有你昨天是和封恺一起睡的。 这几句话说完, 宁锯子差点从榻上直接滚落在地。 嗯,你说什么?我吃到了毒蘑菇, 还跟封恺睡了。 ——8825995号:是的爸爸。你和他睡了, 还拉着他一起唱羊驼歌,唱的不好就生气,还要脱衣服。 听他这样说, 宁非恨不能找个地缝,直接钻下去。 他就说为什么床上会出现两套被褥,原来这床昨夜并不是他一人独享,隔壁还有一个枕边人。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腰,又感受了一下腰后某部位。心中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若失。 应该是什么都没发生。 不过,为什么什么都没发生?! 平心而论,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他们也认定了彼此未来的身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情侣间该发生什么,宁锯子的心里早就有了思想准备。 可有准备是有准备,不代表他不会害怕。 他这个破烂身体,一看就不是暮野兄的对手啊!万一对方没收敛住力道,或者控制不好运行时间,他怕是要吃个大大的苦头。 而且据说第一次挺疼的……如果是神志不清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少遭点罪。 暮野兄为什么能忍住不动呢? 明明之前有好几次,他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克制已濒临极限,稍加撩拨就会爆发。昨天晚上这个大好的机会,暮野兄为什么还能忍得住? 难不成是自己没那个魅力?! 好在宁锯子不是纠结的人,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便回归正题。 ——宁非:我吃的那个菌子对身体有坏处吗? ——8825995号:爸爸,大的害处没有,只是上头的时候会出现幻觉。比如眼前飞小人,眼前飞羊驼之类的…… ——8825995号:爸爸你昨天跟封恺说屋子里面到处都是羊驼,你还叫他不要随便把外面的驼带回家,你发了好大的脾气。 ——8825995号:爸爸你就是出现幻觉了。 嗯,这样吗? 宁锯子大感头痛。 ——宁非:那我还有说什么不应该说的吗? 这个问题,8825995号反应了几秒。 ——8825995号:也没有什么,你只是说愿意和他住在一个房间。 啊,都说的这么直接了吗? 宁锯子略不好意思。 他和暮野兄虽然一早便住在一个房子里,可两人到目前为止,都是在分房睡的。 就算经常在一起嬉闹,结束之后也会各自回房,他都以为以后会一直是这样的。 没想到先急不可待的会是自己,也不知道暮野兄愿不愿意。 他可没脸再找渣统问细节,假装无事发生,溜溜哒哒去实验室干活。 大蒜注射液如今已进入动物实验阶段,进了实验室的宁锯子先查看一下笼子里饲养的家兔,确定没有什么异常后,开始坐在桌案前画蒸汽机的设计图。 蒸汽机的问世能彻底推进工业进程,引发工业革命和技术革新,彻底改变世界的模样。 有了蒸汽机,他可以走更远的路,探索更广阔的海洋,钢铁苍龙奔驰在广袤的土地,朝发夕至不是梦想。 然而蒸汽机的设计图好画,工艺转化为现实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需要很多艰苦的努力和技术积累。 好在他不急。 他还年轻,他还有时间。只要朝着这个目标一直努力,总有一天,他就能看到梦想实现的那天。 不过,他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做。 秋分收获之后,首次播种的甘蔗已经成熟。这是九凌湖种植的第一批甘蔗,纯正系统出品,宁锯子对成品抱有很高的期待。 他有做过市场调查,如今业朝的甜味剂主要是来自于野生蜂蜜,蜂蜜量少而珍贵,甜蜜的味道只有世家大族和豪门才能享用得起,是不折不扣的特权象征。 作为拓展影响力的第二步,宁非把注押在糖的身上。 豆油能够迅速广泛的霸占底层庶民的餐桌,却在短时间内无法渗入中原的财富阶层。世家看不起庶民的一切,豆子所代表的性价比在世家郎君眼中不值一文,吃了反而会玷污自身的高贵。 只买贵的,不选对的,这种客户简直不能更讨宁锯子喜欢。 想花钱?想花代表身份和地位的钱?简单啊!价格绝对配得上! 糖,甜蜜的糖,就是他收割世家财富的量身利器! 嘿嘿嘿。 宁锯子摸了摸自己的黑肚皮。 没有人能够抵抗糖带来的愉悦感,尤其是在殚精竭力,忧虑恐慌的时候,糖分所能带来的短暂愉悦,会让身体本能的想要去索取去追求,这是无法抗拒的生理习惯。 只要尝过一次,你就忘不了甜蜜的味道。 其实这个计划,早在宁非看到新的主线任务后,就已经隐约在脑中成型。他还与封恺商量过,两人都觉得十分可行。 边军占领白鹭口之后,会大量发展制盐产业,可以节省大量外购盐的成本。 但这只做到了节流,却对开源并没有任何帮助。 不单单是没有帮助,某种程度上说,白鹭口盐场甚至对定安城的商贸活动形成了阻碍。 经此一役之后,各大世家会蓦然发现,原本老实被压榨的苦力不但长了獠牙,还自己种了块土地自给自足,对边军的提防和封锁会越发激烈。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种具有绝对诱惑力的产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即便忌惮也不得不屈服于欲望,硬着头皮、摸着鼻子掏钱购买。 换到现在,这东西叫奢侈品。糖就是宁非为世家量身定做的奢侈品,不但绝不刻意压低售价,还要出钱出力热炒推广,一边收割影响力,一边赚小钱钱! 小孩才做选择,在大人的世界里,银钱和主线任务奖励自然是都要! 制糖的材料是即将收获的甘蔗。 在8825995号的运作下,系统出品的甘蔗种数量比之前提升了不少,不但在九凌城种植,边军的军屯田也跟着沾光。 作为感谢,甘蔗的收割边军出了大力,不但将全部的甘蔗都砍伐完毕,还承担了削皮榨汁的工作。 榨汁倒是不难。最近乌知河岸边新建了许多水力榨油坊,榨甘蔗与榨豆子无甚差别,直接哪来就可以用。 第一批易前进的甘蔗,很快就全部榨汁完成,剩下的那些甘蔗渣也是宝贝,酒精、纸张、饲料,可以节省不少原料。 墨宗和边军都没见过这些长长的杆子,不知道宁锯子榨这东西要做什么。 不过他们已经习惯了听从命令,按照宁锯子的安排,军屯们反复压榨过滤,确定残料已经不可能再出汁,这才拉出了榨房。 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对这满桶的汁水好奇,也没人试着品尝。 军屯本就和边军具有天然的联系,宁锯子造假酒的黑历史也不算秘密,一碗放到几员大将的辉煌战绩,到现在还让众人心有戚戚。 那武威营的兵卫田正德,和大都护多好的关系,结果就因为喝酒误事,把自家私底下干的那些腌脏事都吐了出来,现在已然全家下狱,等候处理。 还有左兵马卫袁涛,家中的婆娘私自养门客放印子钱,自己也和草原商贾不清不楚。酒后失德那日把大都护的脸都抓破了,又气焰嚣张地悬崖自家豪富,被路过的监察使唐伟撞了个正着,如今正和他的老伙计田正德正在大牢里作伴呢。 众将都有些心有戚戚。 当兵打仗,谁还没有见见不得人的事,被唐伟那个疯狗咬上就麻烦了。 这酒,谁还敢喝? 第238章 宁非走到榨房的时候, 几大桶已经榨好的甘蔗汁正整整齐齐摆放在廊下。 负责操作榨机的活计活计见他过来,马上召集众人列对站好,一副等待将军检阅阵列的模样。 宁非失笑, 摇了摇头,挥手示意大家放轻松。 “不用这样, 只是做点小吃食。” 他这样说, 全场的情绪更紧张了。 小吃食? 上次宁先生造的那瓶子假酒,那可也是“小吃食”啊!他们这些有本事的都聪明得紧, 可不敢真信了! “这些就是成品?” 宁非一一查看过檐下的陶缸, 意外地发现这批甘蔗的出汁量竟然很不错。 他又尝了尝味道, 入口是十分纯粹的甜。 系统出品果然不是凡品,现在就看成糖率怎么样了。 完成了提汁,接下来就是清净的步骤。 所谓清净, 其实就是提纯,将甘蔗原汁中可能会影响蔗糖结晶的非糖成分尽量去除,以便后续进一步加工。 在宁非的时代, 应用较广的方法是石灰和亚硫酸。不过因为后者的步骤相对复杂,对化学试剂和工艺设备的要求较高, 并不太可能在本朝实现, 所以他理所当然选择更加简单的石灰法。 石灰,牛背山和九凌湖就有现成的, 随用随拿,十分方便。 说起来, 石灰法其实也很简单。 先将榨好的甘蔗汁加热到六十度左右, 添加适当的石灰后加热至沸腾,将其中沉淀物和清汁分离。提纯之后,清汁即可开始蒸发浓缩。仿照海盐提纯的步骤, 将糖浆抽入煮糖罐加热蒸发,投入蜜糖粉起晶,蜜糖粉可以促进蔗糖晶粒逐渐长大,直到全罐内形成足够浓郁的结晶糖和糖膏。 糖膏取出,利用离心力远离甩去母液,结晶糖则可通过洗涤、干燥后成为白砂糖,尾部残余也不会浪费,可作为黄糖使用。 整套工艺流程,难点在离心和烘干,这两项技术墨宗都有,毫不费力就能组建出一个简易的制糖作坊。 宁锯子看了看天,晌午已过,日头正好,适合开启一番赚钱的大事业。 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也不知道昨夜和他同床共枕的暮野兄身在何处,晚上回不回家…… “可以开始了。” 宁非朝一旁的兵丁点了点头。 烧锅很快架起,熊熊的火焰不断舔舐着巨大的坩埚,场中的温度迅速开始提升。 时值深冬,为了节省煤炭和薪柴,烧锅被移到室内。很快,一种难以抗拒的甜味开始弥漫在空气中。 几位兵丁不由自主地开始吸鼻子。 这是什么味道,好生香甜! 边军大多出身贫苦,日常不大舍得花银钱去城里买些甜甜的糕饼,对甜这种味道根本没什么抵抗力。 更别说蔗糖的甜度比粗制的饴糖不知高上多少,不亚于只有顶级世家才得享用的野蜂蜜,好多人嗅着同水蒸气逸散出的甜蜜气息,口水都要泛滥成灾。 “这……这是糖?” 一个年轻的兵丁大着胆子问道。 年轻的矩子点了点头。 “正是糖。” 他指了指不远处刚刚运过来的一大车甘蔗。 “便是从这些甘蔗中榨出来的,等下出了成品,分给你们尝尝。” 听他这样说,几人的眼中同时闪过一抹惊喜。年轻些的兵丁沉不住气,直接原地跳了起来。 “当真?!可是要拜谢宁先生了!” 说着,他就要行大礼,被宁非一把拦住。 “也倒不必这样。” 宁锯子笑着说道。 “原本造出来之后便要试试味道,今天正好遇到老哥几位,也算有缘。” 话虽然这样说,可几名兵丁都知道甜物贵重。 野蜂蜜量少价高,寒门庶民根本不用有什么念想,那是三等世家以下都吃不起贵物。 民间最常见的甜味来自于饴糖。可饴糖是要用粮食来做的,费粮不说,出量还十分有限,饭都吃不起的庶民哪舍得花钱买糖,便是富户能在过年时买些饴糖制的糕点来吃,那也是个顶顶红火的年尾了。 是以听说之后能分到糖,几位兵丁可是铆足了力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很快就完成了清净的流程。 锅铲挥舞,肌肉贲张,糖浆被搅拌起一圈圈的波纹,在大锅中缓缓翻滚,香味越来越浓郁。 一群兵丁的眼睛越瞪越圆,眼巴巴地看着锅中滚动的糖浆,手中的搅拌越发使力。 之后还有离心和蒸发,众人完成得又快又好,太阳还没下山,糖膏已然成了暗乳色的砂糖。 看着这颜色,宁锯子略微不满意。 他以为造成来的糖应该是雪白色,结果这算什么?黄糖? 那他“千年冰山雪莲蜜精华”这个背景故事还怎么编?!有黄色的雪莲花吗?! 一想到漂白和提纯的成本,宁锯子就有点泄气,怏怏打不起精神。 几个兵丁见他这幅表情,还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劲,耽误了宁先生的制糖大业,脸上瞬间满是忐忑。 见众人都露出惶恐的表情,宁非也发觉自己过于严肃了。 “没事的。” 他摇了摇头,笑着指了指面前的糖桶。 “大家都分一些尝尝吧。” 他这样说,众人反倒害羞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水野不好意思先动手。 最后还是宁锯子亲自挖了些糖给几人,自己则是拎着剩下的半桶糖回了自家小院。 小院和走的时候没什么变化,房子里没亮灯,封恺似乎还没回来。 一旦安静,宁锯子便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拼命回忆自己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蠢事。 他想不起来便召唤8825995号,“父子”两个一问一答,总算是把混乱的一夜彻底还原。 ——宁非:统,爸爸完蛋了。 ——8825995号:别这样说鸭爸爸,爸爸只是食物中毒,身体不受控兼失去自主意识,说出来的话不作数的。 ——宁非:可是我觉得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8825995号:嗯嗯,渣统相信爸爸!爸爸这个蘑菇的效果就是会让人卸下防备露出本性,也许还是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哦!?一般在中毒期间看到的东西都是内心真实的反映,所以也会有人把这东西作为自白剂的。 宁锯子仰躺在榻上,一只手捂住眼睛,觉得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没遇到过这样艰难的人生。 他看到了羊驼,所以他的真爱就是那种贱萌的物种么?! 太羞耻了!还说出来……封恺会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昨天晚上的那个他很烦?羊驼羊驼的……和平常完全不一样,不是那个从容稳健的宁非宁矩子?! 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吃错了菌子竟然是那样的啊怎么办威严和人设都崩了! 正在床上烙大饼,院外忽然响起了门声。 宁矩子火速坐起,起身下床,整理好衣袍之后,走到书房的案前坐下,假装自己在思考蒸汽机的设计图,眼神却时不时地朝院子里瞄。 果然是封恺。 高大的男人一身便装,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回来的,脚步匆匆踏进了院子。 一进门,看到在书桌前端坐的少年矩子,男人微微挑了挑眉。 “不点灯,看得清?” 宁非:…… 默默点起了油灯,宁锯子轻咳一声,指了指放在地上的糖桶,强行转移话题。 “甘蔗已经收割完毕了,我今天挑了一下熬制了蔗糖,你看如何?” 听他这样说,封恺的视线扫过糖桶。 他弯下腰,伸手捡了一块糖碎放在嘴里品了品,微微挑眉。 “很甜。” “是吧。” 宁锯子很得意,但还是要小小地谦虚一下。 “味道是没问题,就是这颜色有点发黄。” 说起蔗糖的颜色,宁非就忍不住想要开启吐槽模式。 按照他原本的设想,蔗糖一问世就会被包装成千年雪莲蜜之类的高档奢侈品,主打健康和养生,广告文案他都想好了。选风水最好的灵山大川,极阴极阳之地,十年一开花的极地雪莲,一百棵雪莲才能采出一瓶底的花蜜,还反复提纯沉淀提纯。什么灵气啊,龙脉啊,日月精华,能给吸收的全吸上。周围毒虫盘踞,地下还有一个上古大贤者的坟,用的是千年玄铁棺材,特贵重的那种,可以镇邪。 就说这蜂王蜜糖,甭管有有病没病,吃了都能强身健体。什么改善微循环、提升免疫力,提振精神,增强肌体动力,这雪莲吸收提纯日月精华都能治。你说这样的宝贝得卖多少钱?我觉得一两总得百两吧。你别嫌贵,不打折不说,里面还分三六九等。最顶级的叫蜂王蜜糖,是女王蜂特供,要年满十八的少女焚香沐浴后亲手采摘,大老爷们碰了就会变味儿,沦为庸品。一等二等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卖,优先供给中原各大世家,拿着谱系排名说事,按需排队,定额配给。谁家要是想插队,那也得看看你老祖宗的姓氏排在几号。若是每月只能买二等蜜糖,你还好意思跟别家打招呼么,早都不是一个蜜糖圈子的人了!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在黑市贸易大量铺货啦暮野兄。” 宁锯子一脸兴奋地说道。 “就打着西海商人的旗号,以世家谱系为蓝本,综合打造独立自主的客户评级标准。这个标准不公布,必要的时候可以拿三个皇帝拉踩一波,塑造西海商人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傲骨铮铮这个人设。” “但在黑市上,有钱就一切好说了,越级搞些少量的女王蜂糖也不是问题。咱们得研究客户的购物心理,愿意掏百两银买糖的客户,根本不在乎再多翻几番。原本没资格吃雪莲蜜糖的暴发户,为了有个名分也要出血掏钱,说不定还会演变成用糖的等级衡量家族实力的恶意竞争。” “这可不是吃什么的问题,这是圈子文化的问题。你要是吃不起一等糖,那你就不配和一等糖的郎君们聊天说话,旁人也会对你家在系谱中的排名有质疑。” “什么叫世家?牧野兄,世家就是买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不买对的,死要面子活受罪,这种客户我最喜欢了!” 宁锯子说得口若悬河,暮野兄便坐在一旁微笑倾听。 他很喜欢少年这生机勃勃的模样,阳光而有朝气,看似病弱的身体蕴含着改天换地的力量。 说到激动处,宁锯子忽然戛然而止。 他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脸色胀红,还是被封恺抱着顺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 宁锯子略有些不好意思。 他忘形了,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喜欢的某电影台词也套了进去,好多梗暮野兄应该听不太懂。 “那个……我就是这个意思啊,就跟薛家包装豆腐似的,说的越高大上就越好骗傻子。” 少年抓了抓头,看向糖桶的眼中满是怨念。 广告文案都写好了,结果产品质量比不过关,这还怎么吹?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郁闷,封恺微微一笑。 “无妨。” “雪莲本也不是纯白色的,这糖甘甜纯浓,色泽莹润,刚刚好。” “非弟以糖级分化世家,倒是个奇思妙想。” 哈。 宁锯子晒笑一声,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能用就好,我还指着用这玩意坑世家一大笔呢。” “自然是能。” 封恺接过他的话头。 “我们与世家迟早要有一战,对方从不对我留情,我们自然也不用客气。给他们找些事情闹也不错。” “非弟可知,陆家这次派十三名死士跟船而来,应该是发现你的存在了。” 一听到陆家的名头,宁非马上坐直了身体,表情瞬间严肃。 虽然对自己身份的暴露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可听说原身的亲父竟然派人刺杀,而且一来就是一个班,宁非的心越发冷硬。 这可真看得起他,生怕他不死啊。 只听封恺继续说道。 “白鹭口之后,陆时文在城中动作频频,军中也有人与他暗中联络。” 军中出了叛徒的事,封恺倒也没有刻意隐瞒,跟宁非说了田正德和袁涛的情况。 而后,他话锋一转。 “陆时文此次到定安城带了不少死士,被我一网打尽,但家中一直怀疑二妹与陆家结亲之事有人从中策应,如今也有了些头绪。” “枢机营挖出了一个三婶身边的婆子,此人潜伏府中10年,一直在三婶名下的庄子上做活,远离视线,若不是三婶传递信物之事来的蹊跷,枢机营也未必能抓到她的尾巴。” “只是此人受过训练,当场便要咬舌自尽,被拦下后如今正关在牢里,枢机营审了几轮都没结果……” 听到这里,宁锯子忽然眼睛一亮,忍不住开口打断他。 “若是要人吐口,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暮野兄可愿一试?” 第239章 “哦?” 封恺挑眉, 看向少年的目光灼灼。 “非弟有甚良策?” “良策倒是没有。” 宁锯子略害羞。 “就是我有一袋子蘑菇,吃了之后会上头,问什么话都说。” 他眼见着对面的男人眼中闪过促狭, 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 “这种蘑菇的效果是让人卸下防备, 露出本性, 中毒期间看到的东西都是内心真实的反映,所以也会有人把这东西作为自白剂。” “卸下防备, 真实反映……” 封恺抬起头, 修长的凤目中满是笑意。 “所以你说要和我睡一张床, 抱在一起……” 噗—— 宁锯子一口水还没咽下,就直接喷了出来,开始剧烈地咳嗦。 他他他他他他这么真实的吗?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潜意识里如此开放劲爆, 还抱在一起。 “抱在一起取暖。” 封恺一边替他拍抚后背,一边没好气地说道。 “你那么惊讶作甚。” 宁非咳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心里暗骂暮野兄不地道, 说话还大喘气。 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宁锯子也没心情再和暮野兄嬉闹, 转而说起了正事。 “是真的。” 他取出一颗蘑菇, 在封恺面前晃了晃。 “喏,就是这个, 我上次吃了之后上头的蘑菇。” “这东西是我之前偶然在山上发现的,当时以为能吃, 没想到会有这样大的副作用。” 推说蘑菇的来源很简单, 牛背山绵延百里,九凌湖附近还有余脉,茫茫林深草海, 什么稀奇古怪的菌子没有,吃到上头的简直不要太正常。 “是这个?” 封恺接过蘑菇,放在掌心端详了一下,然后转头问宁非。 “你准备怎么用?” 宁非想了想。 他上次是直接吃,大概吃了两颗就上头了,脑子晕乎乎的不清醒。 不过给死士却不能这样用,总不能煮一碗火锅给对方灌下去,得想个其他的办法。 ——宁非:统啊。 ——8825995号:在呢爸爸。 ——宁非:上次你说我摄入了过多的菌菇毒素,这种毒素可以静脉注射吗? ——8825995号:可以的爸爸,但是渣统无法提供一次性注射工具及生理盐水。 ——宁非:不用你提供,我自己准备,需要配多少浓度? ——8825995号:爸爸,0.9%的生理盐水就可以。 ——8825995号:但是爸爸,渣统不建议你使用注射用生理盐水,在目前的技术条件下制作注射器很困难,爸爸自制的生理盐水很可能质检不合格,含有杂质。 ——8825995号:爸爸,统觉得建议你还是用消化道吸收的方式比较好。虽然有点费蘑菇,但是有爸爸之前使用的例子,效果还是安全的。 ——8825995号:爸爸可以将菌菇中可溶于水的成分提纯并浓缩,然后口服,上头的效果比之前煮火锅还要迅速哦。 哦,这样啊。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宁非:可是我已经有玻璃注射器和针头了啊。 ——8825995号:…… ——8825995号:爸……爸爸,你什么时候造出来的? 宁锯子嘿嘿一笑。 他这个人,虽然不是医学生也没有在制药行业混过,但是作为一个常年和医药打交道的患者,对于常规的治疗手段还是很了解的。 早在提纯大蒜的时候,宁锯子的野望就是注射用抗生素,不过青霉素提纯和量产问题难以解决,只能先用简单易得的大蒜注射液试水。 为此,他还暗搓搓地定制了一批玻璃注射器和金属枕头。 吹玻璃木工班如今已然是熟手,针管从大到小一字排开,各个做得像模像样。 金属针头就惨烈了。 九凌湖的坩埚铁坊如今可以量产合格的低碳钢,不过针头内中空前端尖细,对于铸造工艺的要求极高,饶是铁匠坊众人想破了脑袋也没找到太合适的办法。 最后,只造出一排粗针头,勉强得用。 ——8825995号:可是爸爸,你的生理盐水怎么办? ——8825995号:爸爸渣统知道你现在有盐田啦,但是海盐里的杂质比较多,做生理盐水不安全的。 ——宁非:没事,我可以提纯成食盐。 ——宁非:最早的生理盐水就是用食盐做的。白鹭口的海盐在结晶之后本来就会经过提纯,我现在搞到了一些重晶石,其他材料都是现成的,直接做粗盐提纯就可以了。 ——8825995号:…… ——8825995号:好吧爸爸,给挂挂打Call! ——宁非:哈。 确定了方案,宁锯子越发觉得胸有成竹。 继豆油和蔗糖之后,他捞取影响力点数的最后一步就是大蒜注射液。 虽然他的蒜目前现在还在动物实验阶段,不太好直接用在人身上,但先用毒蘑菇试试水,给墨宗和暮野兄铺垫个心理准备,这还是没问题的! 失败了就吸取教训,想办法、找原因;成功就积累经验,以后临床应用也有希望。 到了大蒜素投入使用,宁锯子就着手开始建医院和药坊,将大蒜素注射液推广到民间。 人吃五谷杂粮不可能不生病;两军打仗哪可能不受伤的?人命只有一次,谁都得宝贝这点,能有效控制感染,减少战斗减员的神药亲了解一下啊! 从古至今,医药从来都是受关注的领域,当年青霉素一问世就震动全球,他这个大蒜素虽然比不了青大哥那么勇猛,但抗感染效果也不是吹牛的。 痢疾、肠炎、肺部和消化道疾病、百日咳,这些他的蒜都能胜任。 一旦成功,绝对是惊世绝俗,效果杠杠的! 他越想越美好,看向暮野兄的眼神便格外温柔。 不,应该说是近乎谄媚。 “嘿嘿嘿,暮野兄。” 宁锯子搓了搓爪子。 “你刚才说最近抓了不少死士,但是没有人开口招供是不是?” “那……这些人能不能让我试试?” 说着,他从一旁的柜中取出了一个大木盒,翻开盒盖,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排针头和针管。 封恺看着眼前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俊美的脸上罕见露出了一丝茫然。 缝衣针? 他知道,边城大小娘子都会用,只是非弟这针头有点粗,倒像是用来纳鞋底的锥子。 那些粗长的圆管是琉璃造的,边军的匠房也能吹琉璃,这个他也不陌生。 可是这两样东西,和他之前抓到的死士有什么关联?难不成非弟是想要用锥子逼供吗? “可是要用刑?” 封大公子揉了一下眉间。 “阿弟,那些都是陆家精心培养出来的殊死之徒,轻易不会吐露口风。枢机营已经折腾了好几日,手段用尽,轮番审讯,到现在都没有个结果,你拿着锥子也是不成的。” 锥子? 宁锯子看了看盒子里最粗长的那根针头,蓦地唇角弯起,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表情。 “成的成的。” 他笑得胸有成竹,将那枚最粗的“锥子”安插在针管上,给暮野兄示范了一下注射的标准操作。 “我不单有锥子,我还有自白水呢!” “别忘了,我那个毒蘑菇除了好吃还有个大用处,就是让人卸下心房,吐露真言啊!” 他举起大针管。 “等我提纯了蘑菇液,在这针管里灌上自白……啊不,毒菇精华,然后注射进死士的血管里,又快又省嘿嘿嘿嘿……” 于是两天之后,一辆密不透风黑色马车停在了乌知城的城门前。 这里是黑甲军的军事要塞,城中只有军兵将士,层层设防,轻易不会让外人进入。 守城的哨兵验看过马车的路引和令牌,挥手放车进入,全程沉默、表情肃杀,竟然和卫城坚固厚重的风格十分神似。 宁非坐在马车中,怀中抱着自己的宝贝药箱,第一次看到了隔壁邻居的真容。 乌知城坐落在九凌城的西侧,乌知河的上游,再往西便是祡岭西线,是实打实的战略要冲。 “好奇?一会儿我带你在城里转转。” 坐他对面的男人笑着说道。 宁非点了点头,很期待接下来的古代要塞之旅。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任务要完成,这是比旅游还要让他感兴趣的大事。 马车径直驶入了枢机营的天牢,这是一座地堡式的建筑,水泥铸成的高墙几乎挡住了院中所有的采光。 拾阶向下,一路全靠着墙上的油灯照明,越走便越阴冷潮湿,令人感到不适。 昏暗逼仄的空间中,光影的交错营造出灵异恐怖片的效果。宁锯子虽然不怕,但他的身体有些吃不住过于寒潮的温度,忍不住打了个小喷嚏。 “还是冷?” 进门的时候,封恺已经将自己的大氅围在宁矩子的身上,现在见他还是有些哆嗦,眼中浮现出遮掩不住的担忧。 他吩咐跟在身边的常随路勇,要他上去取两个暖炉下来,自己则是伸手将少年矩子揽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替他抵挡阴寒,两个人就这样一步步走进了天牢的最底层。 一走进廊道,宁非便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 一排排的栏杆后,是被手铐脚镣和锁枷固定在墙上的犯人,有人呻吟有人怒骂,声音十分凄厉。 “别听。” 封恺伸手,捂住了宁非的耳朵,带着他转进了一间牢室。 这里似乎是专门用来审讯的地方,墙上固定着一排锁枷,只要将人扣上去,便只能保持固定的姿势,不能再随便移动。 两人进来的时候,里面已经扣着一个人。他听到脚步声微微抬头,眼神麻木,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是前几天抓到的那批死士中的头领,只说过一句话,便是让他的手下自尽。” 封恺点指着那人说道。 “枢机营怕他寻死,只能将他的下颌卸下,不过这样一来,他也不再说话,至今毫无头绪。” 听他这样说,宁非点了点头。 他从小药箱中取了一支针头出来,放在高纯度酒精中消毒,然后又拿起已经灌注好毒蘑菇提取液的针管安装。 他一边装一边眯着眼睛打量对面的死士头领,想找到一个方便下手的位置。 说起来,他这还是第一次独立操作注射器,暮野兄一上来就扔了条大鱼给他,他可不能给搞砸了。 想了又想,最终挑拣了自己最有把握的位置,擦酒精消毒之后,便用皮带勒住对方的胳膊。 那死士头领似有所觉,拼命的地挣扎了起来,这给原本就手艺不熟练的宁锯子带来了极大的考验。 最后还是封恺带人按住了死士,宁非扎了几次终于找对了位置,将半管毒蘑菇提取液注入了对方的血管。 接下来,便是紧张的等待时间。 其实宁锯子心里也很忐忑。虽然跟渣统儿子吹得牛逼轰轰,可他其实也在担心试剂和盐水存在质量问题。 虽然配比是对的,但毕竟没有现代的工艺设备,难免会有瑕疵。 好在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那个死士头领只挣扎了一会儿便放缓了动作,身体也开始变得软绵绵,目光涣散。 他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脸上竟然露出惊恐的表情,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手脚都开始蜷缩。 为了确保效果,宁非和封恺又等了一会儿,死士的情绪变化越发剧烈,已经开始发出惊恐的叫声。 ——宁非:统啊,这怎么回事?不是说看到的都是真爱吗? ——8825995号:是的爸爸。 ——8825995号:不过如果生平没什么幸福的回忆,看到的便是最恐惧的东西。说起来,统以为这种毒素的效果便是放大人心底的情绪,让好的更好,烂的更烂,爸爸看到羊驼多半也是因为对这种生物印象深刻吧。 ——宁非:…… 唔,说起来……好像的确是这样啊。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宁锯子朝着暮野兄点了点头。 “我觉得可以了,可以把他的下巴接上。” “这次我们问问看,看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第240章 “好。” 封恺点了点头, 示意一旁的枢机营佐卫。 “按照宁先生的话做,把他的下颌扶上吧。” 听到这样的命令,一旁枢机营佐卫的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但黑甲军从上到下只听封恺一人指挥, 主将发话,他自然没有理由违逆, 立刻亲自动手将死士头领的下颌复原。 刚撒开手, 他就听到那个从被抓进来就一声不吭的小子,用近乎凄厉的声音尖叫道。 “不要抓我, 不要抓我!我赢了!我赢了甲二十七和甲十五!没用的是他们, 他们才应该被坑杀!” 他又胡乱地喊了一阵子, 蓦地低下头,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娘”。 枢机营佐卫在一旁看得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他和这小子打交道也有个十天半月,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地方流露出这样强烈的情绪。 这又哭又叫的,还磨磨唧唧地叫娘,莫不是……疯了吧?! “进展的似乎不错。”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他刚才一直在观察这死士的状态, 时不时还要和渣统在脑中对照自己的上头过程,很怕因为自己操作不当而导致对方直接死亡。 好在死士的身体素质比他宁锯子要强悍太多, 一番折腾下来竟然也没有大碍, 顺利进入意识混沌的状态。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啊?” 宁非尝试着和死士聊天。 对方报了一个名字,不过与暮野兄提供给他的情报并不一样, 惹得宁非疑惑地扬眉。 “应该是他的本名。” 封恺沉声道。 他也没急着解释,而是借着宁非的话头继续问了几个问题, 其中有两个死士答得似是而非, 但另外两个却实打实吐露出重要讯息。 “你专程过来找人,找的是何人?” “是……一个西海商人……但是长得和大公子一样……” 死士口中的大公子,自然是陆家那位芝兰玉树的陆时己。陆涛能让个死士知道有人和陆时己长得一模一样, 这人的确深得他的信任。 封恺的眉头皱得死紧,眼眸紧紧盯着墙上的探子。 “为何要找他?找到了便又如何?” 被触碰到核心,那死士似有挣扎。 可浓缩自白水的威力实在太大,即便是从小受到严格的训练,此时此刻意识也不受控制,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道了个干净,在场几人都听明白了。 原来封恺和宁非大闹天铁坑之后不久,西胡族在中原的盟友陆家便得到了消息。西莫支海将两人的形貌特征画了下来,送到岐江城。据说陆涛当场震怒,“失手”打碎了先崔夫人的灵位,而后便急招陆备回府,商量对策。 个中原因死士说不清,但宁封二人却清楚得很。宁非那张脸长得和陆时己一模一样,身份明的不能更明,陆涛一看便知道,这就是十九年前在岐江城中莫名失踪的那个弃子! 只是宁非没想到,救了原身一条性命的崔夫人,已然不在人间,令牌还被禽兽丈夫打碎,可真是命苦得紧了! “这事,陆时己知道吗?” 宁非追问道。 他一直很好奇陆时己的立场。 亲娘的牌位被亲爹打碎,陆家这位天才少年不应该毫无反应,除非陆涛连他都一并隐瞒。 但是,不应该啊。 宁非的脑子急速转动中。 陆时己是陆涛唯一的继承人,未来陆家门阀的主人,被养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傻白甜是不可能的,古人对于长子可是有着异乎寻常的期许。 那死士喘息了两声,神情再度陷入恍惚。 “大……大公子不在场,这种事,家主的事不会让大公子知道。” 听他这样说,宁非一晒。 照这样说,陆时己这个继承人做的也没甚意思,家族秘辛半点都摸不着,亲爹宁可和兄弟聊也不告诉他,是真准备养一个光风霁月的大才子么? 要是这样,那他宁非都不相信啊。 除非陆时己只是陆涛摆在明面上的幌子,真正的继任家主另有其人,否则身为陆家的大少爷,陆时己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单纯不能天真!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 这死士看来真的藏了不少干货,得趁着药劲尽快都掏出来。 “之后呢,你是怎么确定要找的人是个西海商人的?” 宁非又接着问道。 “看同行的人……” 那死士晃了晃头。 “船主见过封家人,觉得和那个小子一起的像是封家的大公子……雍西关那边也有消息说封大和一个西海人走的很近,卖花皂的铺子就开在封大在朱雀大街的产业,两人疑似有染。” 被说“有染”的二人对视了一眼,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 “陆备见过你?” 宁非压低了声音,然后便看到封恺犹豫了一下。 “倒是见过。” “不过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随爹入朝讨饷银,行在南江遇上了陆备的船队,便打了个招呼。” 几年前的惊鸿一瞥,现在还能一眼就认出,可见陆备对封恺的印象十分深刻。 两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平素往来不多,但封家大公子的相貌从来都没可以遮掩过。只要有心,总能找得出。 只听那死士接着说道。 “那人……背叛了家族,远走西域,偶然被封家人发现了身份。” “封家觉得奇货可居,想利用此人对付我南郡。那人忘恩负义,根本不念血脉亲情,背靠雍西海商贾以美色诱惑封大,陷害家主,意图借他人之力倾覆岐江城,是个祸害……” “祸害……必须被拔除!” 哈啊? 宁非摸了摸自己的脸,差点没被这神奇的脑回路给气笑了。 我背族潜逃? 我不念亲情血脉? 我意图陷害陆涛还以美色惑乱封家的继承人?! 不是,陆涛和陆时己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暮野兄是能被美色诱惑的人吗?原身这张脸跟陆时己长得一模一样,这不等于变着法儿的往陆时己的脸上贴金,夸自己是天下第一美人吗?! “暮野兄,等你看到陆时己,你会被美色所惑么?” 宁锯子面无表情地问道。 “怎么可能?” 封恺诧异,好似全然不知自己正回答一道送命题。 “我又不是痴迷相貌之人。” “天下的美人不知见过凡几,能入我眼的唯阿弟一人,此事全家皆知。” 宁非回忆了一下,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以前吃饭的时候封大都护就说漏过嘴,只是那时候他还是个傻白甜,完全听不懂话里隐含的意思。 他正想着,封恺已经开启了下一个问题。 “你们是如何确定身份的?可是找到了可靠的接洽人?” 那死士的精神已经彻底陷入恍惚,说出口的话毫无逻辑,但也不再有任何抵抗的意思,几乎本能地开始回答。 “有……” “边军……左兵马卫……袁将军,我进城,他的信物要到盛康坊的金宝当铺当掉,然后就住隔壁的客栈,会有人来联络。” “只是……只是,咳咳,我进城的时候,袁家似乎出了事……我等了两日也没消息,我……小舅子被挖出来了,我……情况不好,得快些逃走。” 这段话,要真没有点背景知识是听不懂的。 好在封恺是知情人,直接结合上下文给宁非讲了过程。 盛康坊的金宝当铺,是定安城中最老字号店铺之一,少说也有五代经营的历史,每日人流聚集,人来人往,算是盛康坊的地标式建筑。 劲爆当铺除了经营典当的生意外,私底下也会接受一些私人放贷,以金宝当铺作为中转,放贷的人家将钱给了当铺,由当铺出面放贷,之后获得的利息绝大部分归还贷主,金宝当铺会受个手续费。 袁涛的老婆和小舅子,便是将军中的部分饷银挪出,送到金宝当铺放印子钱,吃本扣利,中饱私囊。 这件事还是封恺手下的枢机营挖出来的,个中经过他比谁都清楚。 听到死士点出袁涛的名字,他心中的怀疑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军中一直有人里通外家,这件事他和大都护心中都清楚。 只是这人藏的隐秘,滑不溜手,做事几乎不几乎不会留下尾巴,几次都放封恺无功而返。 以前只是私底下做些手脚,虽然有所妨碍但也无关大局,如今中原的局势越发混乱,封家已经做好了混战的打算,哪里还能容下鬼祟之事?! 封大都护那日借十二郎的手灌醉了几位老部下,既是想要看看几人的反应,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想要保护兄弟。 陆时文进城在即,势必要与城中的内应接洽,封大都护很不希望内应就在几位老兄弟当中,相交了一辈子,他希望大家都能善始善终。 只可惜,有些人注定要辜负封大都护的一腔情意。 田正德通敌之事曝出,大都护的心情一直很不好,直到白鹭口大捷的消息传回来,中年糙汉才勉强恢复了一些精神。 他的郁闷可不仅仅是因为田正德,这位深得他信任的兄弟背叛了,还因为以田正德的官位和手腕,他根本做不到有些大事,这种的鱼头还没有捞到! 之后袁涛爆出家风不正的丑事,封大都护虽然恨他持家不严,但封恺看得出自家老父还是隐隐松了一口气的。 袁涛是封伯晟的爱将,从年轻时便一路跟随,冲锋陷阵,几度生死,感情可是不一般。便是身为继承人的封恺本人,对上袁涛也要礼敬三分,执晚辈礼,轻易不会触其锋芒。 封恺当然不会因为死士的一句话,便给袁涛定了通敌叛国的罪名。但金宝当铺是一个新思路,破绽在袁涛的岳家,说不定能顺藤而上,摸到大瓜。 自白水的第一次登场效果惊艳,全程吊打枢机营佐卫的脸皮。十天半个月都敲不开口的蚌精,一针下去便说了实话,这让佐卫这个瘦小精干的汉子,看得口水都流了一地。 这玩意好啊,这玩意好! 除了扎针的时候费点儿劲儿之外,其他的简直就是在白送啊! 他在枢机营干了十几年,从没看到这样简单的审讯过程。以前哪次对付死士,那不都要跟着熬上了几天几夜,对方不死自己也得脱层皮! 等宁非离开天牢的时候,枢机营佐卫的表情堪称谄媚,还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没想到这位宁先生看似孱弱单纯,实则手段如雷霆霹雳,不来他们枢机营做主官都有些浪费才能了。 似乎是看出了对方的渴望,宁锯子子笑了笑,很大方地伸手里的小药盒递到了汉子的面前。 “将军连日辛苦,这套针管针头便赠与将军,希望能有所裨益。” “过后,我会将使用方法与注射用试剂一并送来。不过使用针管需要有固定规程,将军可遣心细手巧之人到我九凌城来学习观摩,说不得过段时日,我们也要有自己的医馆了。” 有封大公子在,小小一个枢机营佐卫哪敢擅专“将军”一名,连连道谢不说,东西却一点都不敢触碰,转头用眼神请示老板。 封恺一早就看出了这毒蘑菇的价值,知道这是审讯的一大利器。 可惜宁非手中的蘑菇有限,虽然他已经安排人手去按图寻找,但能不能找到也未可知,就算注射用量比用来炖汤节省许多,但东西还是用一点就少一点,得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先选个胆大心细的过去学学,东西不要轻易使用。”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宁非。 “你说的医馆,便是像你刚才做的那种,将药汤直接打入身体治病的吗?” “可能治什么病?” 听他这样说,宁非蓦地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刀砍剑创,咳嗦腹痛,疮溃流脓,虽不说包治百病吧,但至少不会让人伤了之后高烧而亡,这点我还是能保证的。” 封恺看了一眼枢机营佐卫,对方马上低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的退了下去。 他一边走一边暗恨自己不长眼,那刀砍剑创咳嗦腹痛疮溃流脓都能的神药也是他这个级别的人能听的?传出去砍了他也担不起啊! 远在边关天牢里的事,并没有几人知道。可在中原富庶之地,一件神奇宝贝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在各大城池中蔓延。 丰泽莹润的雪莲蜜糖,纯粹的甜,不若蜂蜜那样粘稠浑浊,清爽的口感也远胜后者。 这种珍贵的食物由西域商贾带入中原,一经出现便受到了高门大姓的追捧,热度一天比一天升高,野火一样席卷业朝全境,最近还隐约有向草原蔓延的趋势。 当然,雪莲蜜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火爆的,这其中少不了某些人的推波助澜。 它刚一出现,世家大族在陆家的带头下,对这号称冰山雪莲之日月精华的舶来物并不感冒,反应平淡不说,还颇有些清高看不起番邦蛮夷的架势。 可无奈世家虽然不想随之起舞,可有人上赶着送脸讨打。 寿平郡王是个喜好甜食的胖老头,听说西域出了能够延年益寿的蜜糖,寿平郡王自然是不能错过,只试了一次便再也忘不掉那甜入心脾的味道。 寿平郡王自觉找到了真爱,忙不迭的令大内总管召见西域胡商,要对方将手中的雪莲蜜糖全部送入宫中。 大内总管自然不敢怠慢,当天就召唤胡商进宫。他把这事想的也很简单,寿平郡王在西南城地登基称帝,辖区内皆是他的子民。皇帝想要吃点糖怎么了?下面的商贾谁不是屁颠儿屁颠儿的进贡奉上,那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万人之下的大内总管,除了皇帝和重臣,见谁都没个好脸儿,一见面就颐指气使地命令胡商,不要误了天家的正事。 谁知道胡商也是个硬脾气,也不知从哪摸了一本世家谱系出来,操着生硬的中原话,连说带比划,结结巴巴可好半天,可算让大内总管明白了意思。 原来,寿平郡王的姓氏“司马”并不在中原世家谱系上,主家自己的评估标准对于郡王的实力也没有到达一级,目前只能享用二级糖并且限量,再多要等下一季才能购买。 “啥!?二级?” 大内总管“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脸色铁青,气得差点没直接昏倒。 “你张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这可是在给天家做事!陛下是天家,谁敢给天家评级?犯反了你们了!” 那胡商倒也硬气,强自辩解道: “别家都一个皇帝,你们中原现在有三个皇帝!天家是不能评级,但你们三个皇帝哪个是天家?我们也不知道啊!” “我家主人说了,买二等蜜糖别家都有世家谱佐证,我卖给你已然是破了规矩,想多加我会被主人责罚的!” 这一番话,把大内总管气了个倒仰,抖着手差人把胡商抓进了大牢,叫嚣着要治他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好在胡商也不是个死脑筋,眼见要牢狱加身,马上语气开始放软。他向大内总管坦诚,因为西南没有一等世家,按照评价标准,也就无人可用这一等和特等的蜂蜜。主家当初让他出城的时候,也只让他带了二等货,现在就是杀了他也是没有的,不如放他回去,找门路想想办法。 总管被气得要爆血管,但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西南相对中原偏远,享用繁华就离不得这群走南闯北的商贾,尤其这雪莲蜜,天下只此一家,杀了胡商还真就是鸡飞蛋打。 气到最后,也只能拿“西域蛮夷、不懂礼数”之类的理由来自我安慰,却是半个字都不敢向陛下禀报。 大内总管服侍寿平郡王多年,对这位陛下的性子可是知之甚深。 寿平郡王志大才疏,生平最爱迁怒。 若是让他知道皇室在某些商贾眼中,还比不得一些破落的二流、三流世家,怕不是一怒之下,连他这个大内总管的人头都要落地了! 伴君如伴虎,欺上瞒下的套路大内总管一早就玩的通透,只要能让陛下满意,管他是怎么拿到的东西呢! 说起来,世家谱系一直是司马家的一个禁忌。 当年司马家也以武立朝,开国皇帝也曾想要将自家的姓氏加入世家谱系,位列一等。然而业太祖这个要求,直接就被把持着谱系刊载的几大家联合拒绝了。 具体研商的过程如今已经不得而知,可最后的结果便是皇帝诏告天下,率土之滨皆为司马家所有,司马乃是天下最尊贵的姓氏,地位超然于士庶二门。为表对天下的谦虚恭敬,业太祖立规,司马姓氏不入系谱,不平序列等级,以示亲民。 圣旨一出,朝堂上下赞誉一片,业朝太祖赢得美名,成功就坡下驴,世家也得到了实惠,成功给了皇帝一个下马威。 谁心里都清楚,所谓谦卑恭敬,那都是皇帝自己给自己找面子,真正原因是司马家立朝的实力,还不足以对抗联合起来的世家大族,妥协只是不得已的选择。 业朝太祖出师不利,司马家立足不稳,自此便奠定了与施家共治的权力分配模式。虽然历代皇帝都想挣扎一下,可世家把持朝权也不是吃素的,一直到传到隆成帝都没能解决。 也再也没有皇帝可以理直气壮的向世家提出:老子的司马姓就得放在你们那个小破本子上,还得占个扉页或者封面,不给就烧了你们全本! 大内总管想息事宁人,默默解决问题。可却忘了此时正是三王争位的关键时刻,业朝全境都被各家势力渗透成了筛子,哪还有什么秘密? 西海商人拒绝给寿平郡王送糖这个消息,很快通过探子和耳目传到中原,据说东西二王都拍了桌子,大骂这个老堂叔不靠谱,蠢笨如猪,被人踩到脸上还假装天下太平,连累得自己也跟着一起掉份儿。 可是,世家却陷入了集体的狂欢。 不得不说,这种严守等级、尊卑分明的销售模式,完全迎合了世家清高自赏的心理。连皇室都敢蔑视的商贾,却会参考世家谱系的排名,这本身就表示世家是超越皇权的存在! 消息一出,便是陆涛也压不住陷入集体高潮的世家大族了。 所有人都在寻找西海商人的踪迹,想知道自家蜜糖的配额,也想打听其他家族的情况。暗暗比较之后,有人得意,有人愤怒,有人沾沾自喜,但还有更多的人开始殚精竭虑,想方设法地搞到更多的蜜糖。 因为他们发现,西海商人的评级并非完全按照世家谱系的顺序,而是添加了对家族目前实力的加权评分! 世家谱系的事关全体世家的利益,想上位的急,想不被调下位次的更急,每一次修订都是一次博弈,扯皮个十年八年再正常不过,二十年修一次也不是没有过。 雪莲蜜糖的出现,让因为世家谱系滞后而郁闷家族找到了正名的大好机会。这些人是雪莲蜜糖最忠诚、最疯狂的推广者,拼命想要把这一舶来品炒成谱系的替代版,或者能推动谱系的修订也是好的,至少不会让那些一早便没落的破烂货,还死死压在自己的头上下不去! 这是一场狂欢,一场席卷业朝世家制度的最后狂欢! 源源不断的金钱和物资涌入黑市,拉出一车又一车的糖块。“你家吃几等?”、“配几多少?”,已然成为了中原社交圈最流行的话题。 渐渐的,糖圈造成的分化逐渐开始扩大。而两王的意外兵败也加剧了崩裂的过程。 冬月十三,西河王的军队再度集结在浞州城外,准备正要一鼓作气发起进攻,结束这场绵延半年的“讨逆之战”。谁知正在战事胶着之时,两军被意外出现的胡人打破了节奏。胡骑兵分两路,几乎同时偷袭了东西二王的后营和尾翼,切断了两军的补给。领兵大将石崇德中箭身亡,虞正乣在回兵抵挡胡骑的时候不甚受伤,被胡骑抓了俘虏,直接砍头示众。 至此,东西两军群龙无首,全线溃败。争夺了半年的浞州谁都没吃下肚,最后便宜胡人。 胡骑大军不是突然出现的,乃是阊洲薛家开城门放胡骑入关,胡骑从阊洲一路南下,直接绕开东西两军的防线,经恒寿直接出现在浞州战场附近。 此役之后,阊洲薛的名声是彻底臭了。 虽然薛家之前因为实力不济和豆腐的事逐渐没落,但投敌叛国的性质又有不同,这次薛义臬直接成了背国弃义之卑劣小人。 但薛义臬不在乎。 他冷笑一声,站在城楼,看着正源源不断过程的胡人。 乱世之中,唯有保全自己最重要,什么名声道义的,能当饭吃,当刀枪用吗? 胡人借浞州一战之利,准备挟威一鼓作气,朝着中原繁华之地全面进攻。他开场立下大功,将来若是胡人或那位得势,谁都少不了要给自己脸上贴金。史书就是胜利者书写的,到时候他阊洲薛家的名声很快就回来了。 别看现在那些酸腐骂得声大,等胡骑真的破城…… 他倒要看看有几个是有风骨、有节操的,说不定比他卖的还快呢! 第241章 胡人闪击涿州战场, 可是把中原各大势力都吓了一大跳。 拼杀在涿州战场上的两军数量,对比进攻的胡骑还是占优。但因为主将被杀,群龙五首, 胡骑又是忽然出现在战场上的,可是把东西二王都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司马烨、司马良这对堂兄弟, 生平第一次想到了一起, 都恨不能把投了胡人的薛义臬千刀万剐。 尤其是光统帝(东山王)司马烨,气得当场摔了一只羊脂玉瓶。 当初薛义栾死在司马良宫中, 薛义臬乘势向司马烨投诚, 言说愿意以阊洲、恒寿两坊之力, 东山王军讨逆一统。司马烨当时信了,因为彼时薛义臬也没什么其他选择,能与司马良一战的唯有他东山王军, 远在西南的寿平郡王就是个付不起的糟老头,能偏安一隅已然是最好的结局。 正因为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东山王司马烨才并没有强行突破皁羊关, 想借阊洲薛家作为壁障,北可抵挡胡人的进击, 西又能同司马良间隔, 给自己一方添加一个绝佳的战略缓冲带。 他想得倒是美好,可万万没想到, 薛义臬这个竖子,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干脆利落地开城投了胡人, 白白让西胡大军得了阊洲、恒寿两个矿山和铁坊,简直如虎添翼。 而更糟糕的是,阊洲陷落后, 胡骑直接获得了挺进中原的匕首。阊洲和恒寿一南一北,直接扎进了中原地区的中心。如今无论是光统帝司马烨的鼎丰城,还是光统帝司马良的旧京,全然暴露在胡骑的进击范围之内,谁都别想逃过胡人的窥伺。 很快,东西二王都体会到之前边军抵御胡骑的艰辛。步兵对铁骑,根本没什么胜算,若是用骑兵互冲,马匹和骑手折损的数量会成为一个不能承受的数字,军费开支节节攀升。 好在西胡部族中最擅水的耶萨哈部在白鹭口几乎折损殆尽,剩下苟延残喘的族人也没有大船,凭借各大江河的天险,两个皇帝暂时还能和胡骑划江割据。 两人这时候也无心内战了,各自修书给地方,言说要团结一致,对抗外敌。 如今胡人横亘在双方之间,若各自发兵从两翼起事,刚好可以来个东西夹击,包抄歼灭。皇位是司马家的家事,等撵走了外人,大家大可以重新争夺,半点都不耽误功夫。 东西联合这事,就在和谐友好的“兄弟情”中确定了下来。司马烨和司马良约好各自拿出二十万兵马,同时出击,务必在明年开春前将阊洲城的胡人彻底消灭。 “到了那个时候,老子定要推了他薛家的宗祠,把那个薛义臬千刀万剐,以泻我心头之恨!” 司马烨一脚踢翻了桌子,发狠地说道。 一旁地薛卉月默默递了一盏茶上来,轻声漫语地劝他消气,被他一把推开。 “你也是个姓薛的,我推了你家祖宗的牌位,你不生气?” 司马烨斜眼看着自己的德妃,点指了一下茶盏。 “你不会给我下毒吧?不然你喝了给老子看看?” 薛卉月连忙低头,身子微微颤抖,单薄的身体袅娜又可怜。 她哆哆嗦嗦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而后双膝跪地,哀哀地请求帝王恕罪。 “妾乃是罪臣之女,蒙陛下垂怜得有一处栖身之所,心中早已不胜感激,哪里还有谋害之心?!” “妾如今已无处可去,唯有依附陛下,陛下若是觉得妾有异心,可褫夺妾的封号,打入冷宫或是送交宗府,妾绝无怨怼!” 她越是这样说,司马烨的眼神反而越和缓。 他是个骄纵自负的人,从来没把个女人看在眼里,之前试探薛卉月,不过就是想确认一下她的心思。 有什么心思都不重要,反正是个被缩在后宫的女人,司马良和薛义臬都是她的仇人,说起来除了自己的鼎丰城,薛卉月还真就没地方投身。 他当初把人纳进宫,一是想要恶心一下司马良,另外也要借此打探先皇后薛仪微的下落。薛仪微手中还握着传国玉玺,谁得了那玩意谁就是天赐正统,不能不争。 后来发现薛卉月虽然不知道薛仪微的下落,但却是朵难得的解语花,知情识趣,不时还能借她敲打一下朝中世家,好用的很。 薛卉月说只能依附他,这一点司马烨是相信的。 入宫一年,薛卉月已然是把宫里宫外都得罪了个遍,贺岳和石家都恨不能她立刻病亡,他司马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德妃薛卉月就是第一个被祭旗的。 她不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女人,微微抬了抬眼皮。 “这没你什么事了,滚吧!” 薛卉月挣扎着起身,数九寒天在地上跪了大半个时辰,她的身体早就有些吃不消。 但她还是咬牙稳住身体,给皇帝陛下行了个福礼,强自走出了御书房。 一坐进轿中,她忍不住捂住腹部,着贴身仆妇取来一盏清水,和着吞了一颗药丸下肚。良久,薛卉月才叹了一口气,原本就苍白的脸上越发没了血色,无精打采地靠在架子上养神。 “小姐……” 那仆妇心疼地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忍不住开口要劝,却被薛卉月一个眼神锁闭了嘴巴,一声都不敢吭。 也是。 这里可是鼎丰城的大内禁宫,到处都是旁人的耳目,稍微性差踏错一丁点,那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她就是心疼她家七娘子。 明明出身一等世家,祖上也是权倾一朝的公卿,若是老尚书令还在,如何能让七娘子这样搏命?! 那红鸩之毒,虽然有药可解,可那也要在一个时辰内吃下才有效果,晚了神仙也难救! 越等到后来就越会腹痛如绞,也不知七娘子是如何咬牙不露出端倪的。 陆小郎君虽然好,可也……何必,何必呢? 良久,薛卉月睁开眼,神情疲惫,拍了拍仆妇的手,示意自己没事了。 再有几次,光统帝对她的戒备之心应当尽数消去,到时候她便能等到下手的机会。 陆郎,陆郎。 心里默默念着陆时己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得到继续下去的力量,眼前却不经意浮现出在定安城中惊鸿一瞥到的青衣少年。 前朝都在议论定安城的变化,听说封家在白鹭口架起了火雷炮,击沉了贺岳家好几条大船。听说白鹭口的岸边建起了白盐田,边军不再花钱买盐,听说有东胡的大船开进了白鹭口…… 她不会以为这些都是封家自己想到的,封家被压制了几十年,怎么可能忽然醍醐灌顶通了关窍。 既然陆家和西海商人没有关系,那多半是那位双子的功劳。 那时候的她看不出清楚,现在每每回忆起来,发现两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眼神、表情、动作,都不一样。 在做的事情也不一样。 在后宫看惯了人情冷暖,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红鸩之毒是陆家送来的,她不傻,很清楚自己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但除此以外,她别无选择。她对光统帝说的那句话不是假的,天下之大,真的没有她薛卉月的容身之处。 这便是,乱世女子的悲哀。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这样悲哀。一路跟着爹娘逃难到边城的环娘,今天遇到了人生的转折点。 乌知河上的九凌城,今天有新的作坊要招工了! 消息一出,立刻引起轰动。 此次主要招女工,工作地在九凌城附近的工业区,管吃管住,每周休息一日,但不能出城,每旬可回家探亲一天。 这样的条件,如今已经没人会质疑了。得到消息的人家,忙不迭地把自家的丫头拉出来排号,当家婆娘更是跃跃欲试。 没看到之前王寡妇婆媳两个都被取中了么?王家那个寡妇媳妇还成了个小头头,每月赚的以前可不比汉子少多少,逢年过节作坊分东西不说,自家的娃还能送去城里的学房读书习字! 最后一条,简直就是吸引众乡亲的利器,谁不想养出个知书达理的娃啊?! 以前是没有钱,有钱也请不到先生教习。读书识字那是要看出身的,寒门庶民的卑贱配不上书香的清贵! 可现在不一样了。九凌城的学房人人都能进,能念到什么程度那要看娃的天分,但能有个机会总是个念想,做人父母一辈子,老了也不觉得耽误了自家的崽子。 好事,好事! “可是知道今次招工的是什么作坊?” 熊家阿爹问自家婆娘。 今天一大早,有捎信的脚夫挨村通知招工的事,连他们这个新迁来的开荒屯也没有落下,自家婆娘亲耳听到的消息。 “那个倒是没说。” 她婆娘正在给环娘缝补衣服。 “不过好像是和以前招的不一样,要身体好、脑子灵巧的,还得胆子大。” 身体好,脑子灵巧,这个要求熊爹可以理解,但是胆子大…… 只听他婆娘继续道。 “那走商的货郎也说得不清楚,好像是城里要开什么医馆,要招些做活的。” “我寻思着医馆在以前可都是传男不传女的,咱们家环娘要是能学到本事,以后也不愁了。” “吓,医馆呀。” 熊爹倒抽一口气。 “是看妇人病的?还是接生?那可都不是个干净的活计。” 稳婆和妇医虽然也是个行当,可这都不是个黄花闺女应该干的,以后怕是要影响嫁人。 “嗨,你怕啥?” 他婆娘轻笑一声伸手指了指九凌湖的方向。 “那城里的模样你也不是没见过,多少新鲜事呢,黄花大闺女干个稳婆算啥?” “坊里那么多小娘子在做工,个个养的皮光脸滑,哪有愁嫁人的?” 这倒是。 熊爹心里也不由自主在点头。 九凌城,的确是个神仙地方。 他们家是秋天从浞州逃难过来的,彼时正值九凌湖丰收,家里的老爷子第一次看到那么壮实的庄稼,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是闹了个大笑话。 后来边军安排他们在祡岭附近开荒,给他们分了土地和种子,还专门请了先生给附近的农户上课,教授他们种地的门道。 熊家老爷子和熊爹都去了农科班,来那个人都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清楚那什么庄稼应该对应什么肥料。 好在农科班十分贴心,知道他们脑子不灵光,还特地发了小本子让他们照着干活。 这小本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又薄又光滑,上面绘着很多图画,不识字光看图也能明白个大概。 老爷子还拿着册子四下比对了一下,发现大家拿到的都一模一样!也不知这画匠到底是何许人也,一次画个记事本竟然都分毫不错,手底下可是有真功夫! 这样一来,熊家的爷们下田种地,家里的琐事就都落到女人们的身上。 熊家有三子两女,其中大丫秋娘一早就在浞州嫁人,这次逃荒她夫家要去南郡,便没有同熊家人一起走。 如今家里只剩环娘,已然到了及笄的时候,还苦于没有人家。 熊爹本来是想安顿下来就帮着环娘找人家的,最近也有几家过来探他口风,都是附近村里年纪大的汉子,不是家里穷就是死了婆娘,熊爹不太看得上眼。 他是个勤快人,亲眼目睹了九凌湖的富庶之后,他对那些现在还能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就很有意见了。这背靠九凌湖,只要肯干活那还能饿死?人家边军连种田的秘法都不藏私,还分地借种子给流民,没道理本地人活不出个模样! 多半是人懒不上进,他家闺女可不能嫁这样的人家! 正郁闷着,就赶上了这次九凌城招工的消息,顿时让熊爹精神大振。 他有三子两女,老大老二都娶了婆娘,现在一个在矿山做工,一个和他起下地干活,老小的儿子今年八岁,正是上学坊的好年纪。 环娘要是能进坊,那她这个亲弟是不也能进学房?若是三小子能学出个名堂来,那他们老熊家的祖坟就要冒青烟啦! 可是,当稳婆很辛苦啊! 小小年纪,连男女那档子都不知道咋回事,就伺候人家生孩子,他舍不得这个养在跟前的小女儿吃苦。 说起来,他们家爷们好几个,也不用非得个丫头提携。 像他和爹上农科班,里面也有教些识字算数,将来送小三子进去也不错。 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可不是要卖出去给儿子换前程的。他们一家子从浞州逃到边城,也不是靠得娘们妇人! 小三子要是真有那个命,将来大不了攒些钱把他送学塾也一样。 想到这里,熊爹就有些犹豫了,他看向一直坐在一旁的小女儿,试探着问道。 “环啊,这妇人病和稳婆可都是腌脏的活计,不然咱们这一次,就算了吧。” “你在家做活也是一样的,等到了年纪,爹给你寻摸一门好亲!” 第242章 “环啊……” 熊爹砸吧了一下嘴巴。 “不然这回就算了吧, 反正城里工坊总在招工,咱们就等下一回。” “稳婆和看带下病的,你一个小娘子家家的不适合。” 环娘抬起头, 手脚麻利地将一扎干稻草捆得整整齐齐,然后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爹, 娘, 我想试试。” 小少女的声音不大,但却透着坚定的期待。 “我想试试。” 她略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衣角。 “我寻思着九凌城里的医馆肯定不是普通医馆, 好歹也是门手艺。我不怕苦也不怕累, 再累也不会比爹娘累……” 说到这里, 她顿了顿,伸手梳理了一下额边的碎发。 “现在家里活不多,我待在家里也帮不上太多的忙, 不如出去做工。” “咱们家刚迁到祡岭,好多东西都要添置。工坊管吃管住,我去做工多少也能补贴一点, 等真学到本事也就不用爹娘养了,能给家里省些嚼用。” 闺女这样懂事, 熊爹就更舍不得孩子去受苦了, 苦口婆心地劝,言说稳婆和带下医都是成了亲生了娃的妇人才去做的, 家里不差环娘一口饭。 无奈女儿态度坚决,怎么劝都坚持己见, 熊爹只好别闷着答应送闺女去试试。 “环娘这孩子以前很听话的啊, 怎么今天跟个犟驴似的……是中了什么邪?!” 入夜,平躺在炕上,熊爹跟孩子她娘抱怨道。 他婆娘瞪了他一眼, 指了指自己身下暖烘烘的土炕。 “你管这生活叫中邪,我看你这个糟老头才是中邪了!” 他婆娘翻了个身,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嘟囔着: “咱们以前在涿州过的什么日子?拎世家的地,每年交的租子比自己剩下的粮食还多。遇上收成不好的时候,还得自己赔钱贴补租子和税赋。” “现在有田、有地、税负不高,家里的孩子还能去工坊赚钱,这才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神仙日子,你还有啥好挑的?” “我跟你过了半辈子,你这老头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带着全家跑来边城。若是不然,我们哪来的这样好的房子住,还能分到良田和种子,说不得还窝在的土地庙里等着世家老爷们施粥呢!” “嗨,我也没说现在不好,你急什么。” 熊爹砸了砸嘴吧。 “就是因为日子好了,才不想让闺女出去遭罪。” “老婆子,你说除了稳婆和带下医,医馆里还有啥活计是需要个丫头干的?” “再说医馆里也没有稳婆啊……” 他还没说完,就被自家老婆子拍了一巴掌。 “你管它是什么活计,九凌城这么多工坊,有哪一家是坑过人的?不然大家也不会这么看重。”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声音蓦地小了些。 “也不知道大丫头怎么样了……” “当初她婆家要去南郡,说什么南郡的陆家是菩萨降世、神仙渡人,全家都是慈悲心肠,不会看着百姓颠沛流离的。” 一晃这大半年过去了,大牙那边也没什么信儿上了,眼见着要打仗,也不知道他们在南郡过的好不好。 一听媳妇说起大女儿,熊老爹的心情也有些惆怅。 大丫头也是个好的,在浞州战事刚起的时候嫁了一个油坊掌柜的儿子,持家有方,在婆家很得看重,,直没怎么让他们老两口操过心。 说起来,他们家这两个女儿真的是从小懂事,不但早早就知道要帮衬父母,自己在外也能立得起来,环娘说要去城里的工房干活时那个表情,让他想起了已出嫁的大娘。 没事儿的。 熊老爹叹了口气。 “你不是也说那南郡是有了名的慈善世家,大丫头的婆家也小有资财,肯定比咱们这里过得宽裕。” “等将来打仗结束了,咱们也找个机会去南边看看。说不定外孙子、外孙女儿都抱上了。” 两个人担心了一会儿大女儿,又念叨了一阵小女儿,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熊氏夫妻天不亮就起床,带着女儿环娘从屯里出发,一路沿着官路向东,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到了市集。 从这里可以搭马车前往石沱坡,那里是九凌城的招工考试点,如今全边城的人家都知道。 熊家夫妻原本以为石沱坡这边,一早就人山人海了,毕竟他们的村子偏远,马车一路颠簸花了不少时间,比不得人家就住在附近的便利。 听村子里的人说,九凌湖每次招工都是人挤人,队伍要从村头一直排到坡下。结果真到了石沱坡,却看到根本没有人排队。 空荡荡的,只有把门的兵丁,以及几个稀稀拉拉蹲在村子里的中年人。 那几人一看就不是来考试的,多半也是来陪考的家长,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 跟以往的招工场面比起来,这次简直算得上寒酸。 “咋?结束了吗?” 熊老爹问村口负责维持秩序的兵丁。 “是俺们来晚了?” “没晚,没晚,考试还没开始哩!” 那兵丁抓了抓头,同样一脸疑惑。 “今次也不知咋了,就是没有人来。” 他这样说,熊老爹就明白了。 看来医馆这事不靠谱,大家都不大待见。 “不然,咱们还是回村吧……” 熊老爹看向自家闺女。 “你看这都没啥人,要是好事能都不过来?” 他闺女环娘还没说话,一旁有个清朗的男声忽然响了起来。 “是好事,以后真的是大好事。” 熊家夫妇一抬头,正看到一个面容俊秀的少年站在跟前,脸上满是笑意。 这少年一看就不像穷人家的娃,举手投足都透着贵气,比浞州世家的小郎君还要好看得多。 “你是……” 熊爹伸手把妻女护在身后,小声试探道。 他看这小子也不像坏人,可有身份的世家郎君也不会跟他这样的寒门庶民主动搭话,里外都透着古怪。 “哦,我就是招工的人。” 少年热情地做自我介绍。 “今次是医院要招护士,环境好待遇佳,而且是个新兴职业,未来十分有发展前途。” 他越是这样说,熊爹就越觉得事有蹊跷。 他眼神在四下转了一圈,目露警惕。 “那这么好的地方,咋都没人来呀?” 噗—— 一箭穿心。 宁锯子暗暗捂胸,咬牙硬挺,脸上还得保持围笑。 “噢,因为……可能大家都不太了解吧。” 说起来,招工遇冷这事儿,对宁锯子的打击还挺大的。 他的大蒜注射液动物实验效果很不错,前段时间又有封恺送来的死士练手,只要能够确保严格按照生产规程操作,成品的质量还是很稳定的。 墨宗这段时间也积存了不少注射器成品。虽然针头一如既往的粗,但也不太影响使用,再加上已经可以量产的酒精和棉球,宁锯子构筑业朝第一家黑诊所的梦想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讲真,开医院可是划时代的大事儿。 眼见着身穿白大衣,头戴护士帽的白衣天使小姐姐就要横空出世,成为引领时代风潮的弄潮儿,宁锯子这几天做梦都能笑出声。 笑醒之后,他把这个设想讲给暮野兄听。封恺闭着眼睛听完,最后摇了摇头,泼了他一桶冷水。 “针入血之事太过惊世骇俗,常人未必能够马上接受。何况施针需要触碰对方肌肤,边城虽然民风开放,也未必能接受如此之大的尺度。” 男人翻过身,与宁非面对面,声音低沉 “非弟为何一定要女子从事此事?” “天下郎中多是男子,救护他人也大可招些男子上手,你若是人手不足,我可从边关调些人与你。” 听他这样说,宁非却是摇了摇头。 他自然知道护理这个工作男女都可以做,甚至某些需要体力的科室,男护士会比女护士更受欢迎。 可就是因为天下郎中兼男人,此根深蒂固的观念短时间很难改变,便只能从新兴行业里想办法。 横空出世之物,一开始便先入为主,这是最容易让民众的法子。女子从事护士的好处人尽可见,再辅以适当的宣传和引导,不用多久,这一批护士小娘子们便会成为人人羡慕的楷模和标杆,撬动性别壁障的根基。 至于男性参与到护理工作,这在宁非看来完全不是问题。 时逢乱局,女子不适合前线作战,自然有军中郎中取而代之,对职业的均衡不会有任何妨碍。 他想的美很美好,然而事情在推行过程中,却并不像他预期的那样顺利。 医院和护士这两个概念,对于边城百姓来说完全是新鲜事物。传递消息的脚夫、货郎很难理解“注射”治疗的概念,只是简单把其解释为“针灸”。针灸是郎中的工作,需要女医的只有带下病和生产,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说,熊老爹一家的理解其实真什么问题。 带下病和生产可不是黄花大闺女该从事的行当,入了门将来怕是也难再嫁人了,搞不好要养在家里一辈子。 如今九凌城各大工坊如雨后春笋,说不定过两天便又有新的招工。到时候送丫头进去坊里做活,每日干干净净上下工,还能给家里赚银钱,未来还不愁嫁。 没看到布坊那些小娘子身价已经水涨船高了吗?何必去辛苦做带下医呢! 人人都这样想,医院的招工现场门可罗雀。 宁锯子开始还不明白,等问明情况之后,心里凉得透心。 还真就被暮野兄说中了,他这个计划太过朝前,边城百姓接受不了。 不过医院还是要开的,如今只能想办法尽力劝解,说不定局面还有转机。 想到这里,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开始和熊爹介绍起了医院。 宁非说得很实在,把医院工作的性质、手法、以及未来的发展都如实讲了一遍。他又不是拐卖妇女的人贩子,犯不着靠撒谎骗人拉人头。即便人家不愿把闺女送来工作,能给医院做一波推广宣传也是好的,可以让边城百姓对新治疗法多一分了解。 “大致的情况便是这样。这工作前景很好,不过也需要心思细腻,并且能够承受压力的人。” 少年耸了耸肩。 “静脉注射肯定是要接触患者皮肤的,如果未来条件具备,可能医生还要做手术,开膛破肚给患者治疗,那是偶怕是要五脏六腑都要看的。” 他这样说,可把熊爹吓坏了。 四十出头的男人马上起身,和少年拉开几步远的距离,生怕自己会被对方抓过去切开肚腹。 宁锯子脸上虽然带笑,可心里一早就风化成渣。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过于坦诚,果然开头还要靠打鸡血、灌鸡汤才拉得到人头,太实在了就会把人吓跑。 “啊,反正你们想想吧。” 小少年有些丧气地道。 “其实这活计也不一定只能女子干。只是我想,女子在这世道能得的原本就不多,多一分机会,说不定有人就能拿到扭转命运的关键,走上一条不一样的人生。”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不吭声的环娘蓦地抬起眼,明澈的目光定定投向不远处的少年。 这郎君虽然好看,可她一个未嫁人的女子却不能总盯着人家,这点礼数,环娘懂的。 是以她刚才一直躲在娘亲身后,默默听着少年和阿爹说话。 爹娘的态度她看出来了,担心她不能寻个好婆家,准备推拒此事。 环娘自己其实也很茫然的。她对未来没什么概念,觉得到了年纪便由爹娘做主,嫁一个可靠的男子,从此安心跟对方过日子,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千百年来,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可当她听到少年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环娘忽然就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仿佛这是一个天赐的机缘,一旦错过,此生便再也不会有重来的机会。 这一瞬间,少女忽然得到了勇气。 她站起身,朝着不远处的少年福了一礼,细声细气,却又吐字清晰。 “这位医馆的先生,我想试试。” 熊爹当场就站起身,他想要阻止闺女,却被身旁的婆娘一把扯住。 “我在家也杀过鸡鸭,我不怕血,我会学着去碰别人的身体,不怕羞,不害怕。” 小少女坚定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 多年以后,她无比感激自己当初的决定。 那种不一样的感觉叫直觉,是上天对女人的恩赐,赋予把握机遇天生的敏锐。 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记得自己的心跳很快,声声震耳。 “先生,如果我通过考核,我想进医馆工作。” 第243章 一天招工结束, 结果宁锯子只招到了十八个人,比起其他工坊的盛世,这个成绩简直可怜。 但他也不觉得气馁。 这不还有十八个么!只要把这十八个小娘子都好好培训出来, 未来会有更多人踏入医馆的大门,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 不过医馆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建好的, 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宁非把通过审核的女孩们送到九凌城学房, 单独开了一个课程班,教她们读书识字, 学习基本医疗卫生知识, 打算从零开始, 打造一支绝对规范的医疗小分队。 熊氏夫妇带着小儿子来城里看女儿的时候,环娘正在教习室中复习功课。 今天矩子讲了微生物,还让大家轮流用显微镜观察了洋葱的构造。 说起来洋葱这种东西环娘以前也没有见过, 据说是从西域传来的新鲜食材,食间包了两次洋葱鸡蛋的包子,香得大家一想起来都流口水。 当看到琉璃下的紫色葱皮中细密紧凑的结构, 环娘本能地揉了揉眼睛。 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处处都蕴含着无数的神奇世界, 从没有这样一刻, 让她无比感激自己一个月前做出的上工决定! “熊金环,你爹娘来看你了!” 学房的管理员进来喊她, 环娘简单收拾了课本和字册,背着自己缝制的书包出了大门。 一个月没见, 熊氏夫妇没什么变化, 女儿环娘却跟之前在村里的时候大为不同。脸上圆润了不说,个子也比走的时候高了一些,穿着学房统一的棉布袍, 已然是个亭亭玉立大姑娘了。 “大姑娘”一出大门,立刻笑着奔向双亲,还是熊氏夫妻熟悉的模样。 “爹娘,你们咋过来了?” “来看看你,顺便送小三子去码头。” 熊家娘亲笑着摸了摸女儿的脸颊,眼中满是心疼。 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在招工现场的少年竟然就是九凌城的主人。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熊氏夫妇当场就松了一口气,言说女儿这事算是稳了,只要自己不偷懒,将来肯定能得个好前程。 村里开始还有人酸他们卖女儿,之后不久,金环从城里传来消息,这一批十八个小娘子都进了学堂,专修医课,管吃管住,将来都要在筹建中的医馆工作。 这下,村里的某些人可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学堂!?九凌城的学堂?!一群小丫头片子去读,凭啥?自家聪明伶俐的男娃都进不去!男娃不比丫头强?! 还管吃管住,出来还能做工,这种好事凭啥给丫头?!这里面肯定有门道! “就是给人家做小啦。” 一个中年妇人撇了撇嘴巴,一脸不屑。 “不然为啥就要女的,还都是十七八这种年纪,定然是看中了她们的身子!” 她家闺女其实那日也有去,只是并没通过考核,回到村里就一直嘟嘟囔囔,四处散播熊金环的黑料。 结果惯常不说话的熊老爷子带着儿孙直接打上门,那个长舌的彻底吓闭了嘴巴。 “可是很辛苦?门房说你们都不出来玩耍。” “不辛苦。” 环娘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 “大家都想好好复习学过的课,谁都不想被落下哩。” 她又看向站在一旁,笑得满脸憨憨的小三子。 “阿弟要去码头?可是要学船么?” “嗯。” 小三子点点头。 “不过不是学船,是从军。” 见阿姐目露惊讶,小三子抓了抓头。 “我不是会游泳嘛,边军招船兵,我去应征就中了,以后可以去开大船!” 看着阿弟一脸兴奋的表情,环娘的眼中却闪过一抹担忧。 “阿弟,当兵可不是件安生的事,你要去了可是要上战场的!” “我听学房的先生说,现在天下都在打仗。原本两位陛下准备合力包夹胡人,结果出使旧京的石大人被毒杀在驿站,他的随从和护卫也都全数死亡。现在两边不但不能一起打胡人,反而又吵得不可开交,收复浞州的事也没指望了。” 她这样说,熊家人都陷入沉默。 边城再好,浞州也是他们的故乡。故乡先是被两王的战火波及,如今又沦入胡人铁蹄之下,不知何时才能重归,怎能不让人惆怅。 “所以我才要从军啊!” 小三子挥了挥拳头。 “那两个皇帝打来打去,半点正事都没做,怎么挡得住胡人?!” “还是边军好,说拿下白鹭口就拿下!现在边军还要组建船队,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好时……” 他洋洋得意地吹牛,还没说完就被自家阿姊一巴掌拍下,捂着脑袋直咧咧。 熊金环脸上的忧色越发浓厚。 打仗,总归是要死人的啊…… 环娘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就在千里之外的同淄城外,胡骑已然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寒冬凛冽,残阳如血,风中充满了铁锈的味道,成群的秃鹫在空中盘旋,等待收割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 遍地尸骸,焦土满野。 原本丰饶富足的土地再不复当初的盛况,巍峨的城墙化为废墟,华美的建筑付之一炬,城中还未来得及逃出的士族如猪羊一般被驱赶着前往河岸,天边血一样的色彩似乎在意喻大不祥的结局。 城楼上,残破的业朝军旗已经被撤下,换成了土仑文的西胡王旗,此刻正迎风猎猎,一如它野心勃勃的主人。 左谷蠡王也罕达立马横刀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目光俯瞰整座同淄城。 同淄是中原交通要道,拿下了同淄城,西胡大军便等于打开了通往繁华盛地的大门。 “哈,中原。” 左谷蠡王冷笑一声。 隆成帝的死就是乱世开始的讯号,震塌了本就摇摇欲坠的业人王朝。 如今他大军南下,立马同淄城上,这可是历代先祖都没能完成的功勋。 但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左谷蠡王举目遥望。 同淄是一个起点,早晚有一日,他要将整个中原全数掌握! 正想着,耳边忽然脚步声响起。 左谷蠡王转过头,正看到一个身穿祭服的中年男人走到近前,脸上绘着西莫支海的符文。 这人似乎是个混血,面部轮廓并不像普通西胡人一样的深邃,一张口却是一口流利的土仑语。 “听说你要把城里的世家都贬为羊奴?” 听他这样问,左谷蠡王眉头微挑。 “这是自然,那些业人拒不开城投降,贬为羊奴做苦力已然是便宜他们了。” “为何要便宜他们?” 那男人问道。 “胆敢违逆天神的意志,砍头挫骨都理所应当。” 见左谷蠡王惊诧,那人冷笑一声。 “士族都是一群附骨之疽,坐拥家产、好吃懒做,只知吸血天下,留他们有何用处?不如都砍了!” “可是……” 左谷蠡王有些犹豫。 “中原学宫只收世家子弟,寒门庶民如牛马一样愚昧……我西胡部人数终究比不过中原,将来若是夺了天下,管理起来也要人手……” 他还没说完,就被冷笑中的中年人打断了。 “也罕达。” 那中年微微提高了音量。 “我是你的老师,我教你的那些东西,你莫不是全都扔到脑后了?竟然还想走业朝皇帝的老路?” “你可知业朝立国之时,便是无法遏制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不得不做个王八,一直流毒到现下。” “我先祖创立云浮学宫,将所学所知无偿开放给天下寒门,原本便是为了助力世人积蓄力量,摆脱世家之苦。结果狗皇帝不但不懂先祖用心,反而借此消减盘剥,与世家沆瀣一气,压榨我岳氏一门,其心可诛!”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左谷蠡王。 “寒门庶民皆是驴马,做羊奴做辅兵皆可堪用。世家养出的废物能做什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养着他们还要白白消耗米粮。” “你还记得师父教你的话,世家大族乃是中原毒瘤,决计不能留!你若是犯了妇人之仁,迟早要被这些毒虫反噬的!” 听他这样说,左谷蠡王沉默了一会儿。 “依师父之见,这些业人士族如何处置?” “砍了。” 中年人说得毫不犹豫。 “不分男女老幼,只看姓氏出身,与世家相关联的全数砍了!” “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 此一番话,便定了同淄城世家大族的命运。 城中得上世家谱系之姓氏共十二家,无论本家还是分支,全部被拉到江边砍头,尸体直接投入江水中,鲜血染红了江面。 侥幸逃过江的族人聚集在江边,彻夜眼望对岸哭嚎。 江对面便是南郡,有陆家的船队保驾护航,逃难出来的世家郎君和娘子终于得喘一口气。 同淄一战之后,陆备已然领船入南江古水道,凭借水路阻隔西胡大军,一江之隔的南川城还算是安稳。 整整两日,水道两岸如人间地狱一般,北岸举起屠刀,南岸披麻戴孝,光是拉棺材便不知累死了多少驴马。 第三日,南岸边再也见不到披麻戴孝的世家子弟,一切似乎都被滚滚的南江水卷入大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家大船日日在江中梭巡,却并不靠近北岸。任凭北岸烽火连天,惨呼痛告,也只若袖手旁观,不动如山。 见此情景,对岸的寒门百姓彻底绝望。 世家两天便死绝了,但他们还活着。陆家的大船已然横在江面,为何等来等去都是按兵不动?! “既然有船……为何不救吾等?!” 像牲口一样被拴成一串的庶民哭声道。 “世家死光了,吾等就不配活了?” “不是说庶民供养世家,世家以身护我?如今我等已然身陷绝境,陆家大船为何不过河?为何眼看着我等被胡人糟践?” “呸!什么世家,都是骗人的!” 第244章 冬月二十八, 西胡大军南下进犯同淄,于南江边屠城两日两夜,杀尽城中十二门士族, 掳掠庶民十万。 次日,。 消息传出, 两京震动。 同淄城是西河王司马良的地盘, 同淄守将乃是司马良的小舅子之一解藤,解藤为为守城力战而亡, 虽然全了家族的脸面和风骨, 但也赔上了解家五万精兵。 五万听着不算多, 可这都是解家精心养出的精锐之士。 自从解泽在虎吼峡兵败身亡,解家便遣派府兵跟随族中子弟赴任,现在危机时刻留出一枚杀手锏。解藤的亲姐入宫为后, 解藤就升格成国舅,解家自然对他越发看重。 他去同淄城,原本就是为了进入中枢积攒资历。同淄城丰饶富庶又远离边关, 照解家的想法,国舅去同淄城做官决计不会有安全之虞。 结果万万没想到, 阊洲城里的薛义臬竟然叛了!胡骑大举进入阊洲城, 紧接着又陈兵衡寿,解家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国舅爷接回旧京。 毕竟衡寿距离同淄只有两天的路程, 两城中间再无重要关卡或是堡垒,胡骑若真想进攻同淄城, 调配粮草和奔袭完全没有的难度。 可解藤是个好脸面的人, 又自诩文武全才,断然拒绝了回撤的要求,言说要为陛下尽忠, 据胡骑与同淄城外。 他有意与最近风头正盛的封恺一较高下,向家族讨了5万精锐固守同淄,在算上原本便驻扎在同淄的八万西河兵,一共十三万人,准备和胡骑在城下拉开架势决战一场。 解藤是个硬气的士族郎君,自觉封家子能做的事他解藤也没问题,一上来就选了以战阵与胡骑硬碰硬。 他将解家府兵做前军突刺,由西河军在两翼策应。此阵乃是兵法中的“凤凰展翅”,进可攻退可守,比封恺拿下狮子口的对冲策略精巧太多! 粮草充足,人数占优,不过兵书和实战完全是两码事。 黑甲军的骑兵是在无数次草原冲杀中历练出来的宝刃,锋利之气并不下于胡骑,加之有陌刀阵的存在,封恺才有同沙陀王对冲战阵的资本。 解家的府兵虽然武器装备皆是上等,却已经多年都没有上过战场,一个照面便被杀得落花流水。 解藤仓皇逃入城中,清点战损,发现五万精兵损伤过半,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固守待援。 之后,解藤也是尽了全力。 同淄地势平坦,几乎无险可据,胡人又动用了天火雷和投石车,战况异常激烈,解藤宁死不逃,坚持到城破的最后一刻。 最后,他被左谷蠡王射杀在城楼之上,临死之前,目光却是投向南城江面的方向。 胡人围城,有细作烧了江边所有的船只,困得城中百姓无法渡江逃命。 背后便是南江古水道,解藤咬牙守了三天,也没见到陆家的船进港,他死不瞑目。 “混账!” 看着哭成泪人的解皇后,正明帝气的一脚踢翻了案桌。 “陆家的船既然能护卫南川,为何不能渡江解同淄之围?!” “看着对岸遍地哀鸿、满江浮尸,他陆备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说到这里,他气急败坏地在书房里转了两圈,被解皇后哭得烦躁不已。 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处! 先是解泽,而后又是解藤,解家这两个子弟消耗了他近二十万大军,庸才误国啊! 但皇后的亲弟弟刚刚殉国,自家也不好太过冷漠,只得勉强安慰了两句,便将人送回了后宫。 现下最要紧的,是胡骑已经再次集结,迅速攻占了同淄城西的佸阳、熘城,一路向西,剑指旧京的门户长宁关。 正明帝心中焦急,想休书与司马烨再谈合纵夹击之事,却碍于石崇德之死不敢擅动。 朝中原本石、解两家互相制肘,他坐局中还能平衡双方实力。结果这次解家元气大伤,平衡被彻底打破,他就不能不考虑一下石家人的态度了。 想到这里,正明帝只得下旨个封家,令雍西关边军入中原协防长宁关,心中大骂陆涛老小子不地道、伪君子, “这陆家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不但正明帝想不明白,远在鼎丰城的司马烨同样想不明白。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陆家想要造反,所以根本不卖司马良的脸面,还准备顺带着削弱一波司马良的爪牙。 既是要反,那便不可能只反司马良,多半是连着他司马烨也要一并反的! 他就说陆备陆涛不安好心!什么清流大家,隐世不出,都他娘的在放狗臭屁! 这群世家没有一个是好鸟,只要让他们抓到机会,业朝的天下就不可能再姓司马!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薛德妃。 薛德妃也是世家出身,薛壁在世的时候,薛卉月也有过风光的时候。 不过如今薛家名声恶臭,朝中已有言官上本要废庶德妃,言说叛国乃是要诛九族,德妃也在九族之中,理应按律问罪。 司马烨当场就笑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那言官,自己这个皇帝纳了薛家的女儿,算不算九族之内? 言官本问得哑口无言,还想再说,直接被司马烨着廷卫轰了出去,直接宣布散朝。 回到书房,他就看到来请罪的薛德妃。 司马烨也懒得搭理她,自顾自看起了军报,直到觉得腹中饥饿,这才想起门外还站着一个女人。 “你们薛氏一族见风转舵的本事倒是一脉相承,开门放胡人进入中原。数万将士抛尸荒野,埋骨江北,薛壁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夸奖薛义臬识时务者为俊杰。” 司马烨的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他又看了一眼薛德妃。 “不是惯常都会送吃食过来么?怎地今日没有?” “陛下不喜欢,臣妾便不讨嫌了。” 薛卉月低着头,恭谨地答道。 她的语气和姿态倒是与之前有些不同,不再是刻意的柔顺迎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韧劲。 不过司马烨也没放在心上。 女人之于他,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挥手让她快滚,不过自始至终,半个字都没提言官参奏之事。 薛卉月出了书房,一路步行回了自己的宫室,挥手让宫女退下,只留贴身仆妇一人伺候。 “那些,以后都莫要再提了。” 瘦削苍白的手指压了压额角,似在压抑着彻骨的疼痛。 “也不要一下都扔掉。若是我去见陛下,你便按照分量取走,再有人送你也收着,一点点处理掉。” 听她这样安排,那仆妇立刻喜上眉梢。 “七小姐,你终于想开了,可真太好了!” 想开? 薛卉月苦笑一声。 她一早就想开了,只是她无路可走,只能选择陆家。 至少陆郎光风霁月,心怀天下,不至于言而无信,欺负她一个弱女子。 可是同淄一役,她忽然觉得世人可能看高了南郡陆氏。司马烨虽然粗暴,但行事勉强也算坦荡,陆备锁江却不救人,这和南郡陆家的慈悲之名完全不符。 百年陆家,从来都是世家中的领头羊,却坐视十二姓氏覆亡…… 那辜负她这样一个身世飘零的罪臣之女,又有什么不可能的?三尺白绫或是一杯毒酒,便能将毒杀光统帝的罪名都扣在她的头上!陆家解决了篡谋天下的障碍,又能继续清雅风流,何乐而不为? 薛卉月闭了闭眼。 司马烨轰走言官的事她也听到了,心中不是没触动。 有些光环,绚烂没了就只剩光秃秃的丑陋,以前有多喜欢,现在就会多厌恶。 既然有饮鸩止渴的勇气,此后便要好好地活,说不得什么时刻,她也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做追波逐流的无根之萍。 薛卉月不想漂泊,可远在佸阳、熘城中的百姓和世家,却不得不背井离乡,开启了漂泊的逃难之旅。 有了同淄十二门的惨况在前,佸阳、熘城两城的世家都被吓破了胆,听说胡人开始向西线进兵便仓皇出城。 他们现在面临去哪儿的问题,往北走出关入荒漠,绕过胡人占据的通汇和忻州,可以到达雍西关。封家有兵马有地盘,不过封伯晟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对待世家的态度并不友好,过去未必能受优待。 往南渡江,南郡是陆家的领域。 若是以前这事根本不用考虑,自然是要投了世家之首的陆崔二族,而且南郡世代富庶,人杰地灵,可是比佸阳、熘城二城要舒服得多。 可出了陆备锁江一事,世家们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不救同淄,摆明不想参活中原大战,陆氏一族好像也没有传说中那样慷慨好客,那他们过去逃难,能被接受吗? 所以想来想去,两城的世家还是选了回退旧京。 正明帝素来善待士族,皇帝的老家和石解二大姓也都在旧京,怎么都能守得住吧! 小世家们挠头的事,同样也困扰着寒门庶民。 只是他们比世家的顾虑小些,因为他们少了一个选择,旧京根本不欢迎流民。 去南郡还是闯边关,这对某些人来说并不是个问题。 “世家皆向南,吾等便往北走吧!” 一位老者想了想,很快做出了决定。 “我家兄弟在浞州打仗的时候去了边城,现下已经安稳下来了,据说过的很好。” “那边是只要肯干活便能吃饱喝足的地方,也不用交世家赋税,活得能容易点。” 一听说不用交世家赋税,庶民们都有些动心。 如今佸阳、熘城两城税赋沉重,除了要交皇帝的税,还要给本地的世家上缴一部分收成,活得很是艰难。 “熊老,可是当真不用交世家税?” 一个中年汉子追问道。 “你那没听错?天下真有不用交世家的地方?” “你这话说的,我老头子还没瞎没聋呢,自然是真的。” 姓熊的老者瞪了他一眼。 “我亲耳听到的!” “只是这边地之路可不好走,要绕道关外。我一家是要去北面的投奔兄弟,有愿意的可以一并走,准备好干粮,晌午出发。” 人群有些犹豫。开始只是稀稀落落地站起几个人,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足有二三百人。 这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挣扎求存的底层庶民。生逢乱世,命贱如草,投奔哪里都是被压榨的对象。 胡人会逼迫他们做羊奴,会杀了他们做军粮,可给世家港干活何尝不是当牛做马,压榨掉最后一丝血肉? 他们或者不但要种地交租,还要承担徭役,一年的收成根本不够养活家里,却还要饿着肚子去修城墙,拉粮草,家中生得好些儿女被强买为奴,这种遭遇他们已经麻木了。 所以当今天,当听到有片地方没有世家,没有一出生便无法摆脱的身份标记,很多人都心动了。 与此同时,胡人的骑兵已经杀到了长宁关城下。 骠骑将军石崇景率军迎击,石崇景是真的智将,两万人生生杀退五万西胡联军,让入中原未得一败的左谷蠡王颜面大损。 此战胜利后,石崇景活捉了胡将塔鲁,并将俘虏的一万胡人全数砍头,算是报了同淄血案的大仇。 各政权都聚焦中原,对于塞外的管控大大削减,流民出关没遇到半分阻碍。 开始只有二百人,渐渐的,不断有人加入进来,队伍越来越庞大。 即便是吃草根咽树皮,一路风餐露宿,可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众人竟然也都坚持下来了,互帮互助,彼此建立了亲人一样的情谊。 “再往前,翻过这道山梁,后面就是乌知河了。” 熊老点了点拐杖。 “乌知河是边军的地方,我们就要到了。” 他年岁不小,一路的颠沛流离已然严重消耗了他的身体。可他的眼睛却越来越亮,老头一马当先,蹒跚地朝着向山梁上走,后面的众人有些犹豫,但很快还是跟他一起往上爬。 越是靠近边城,大家的心中便越是忐忑。 之前想的美好,可真的会有那样的地方吗? 边关的人会不会不接受他们? 若是被驱赶,他们还能去哪儿活呢? 流民们犹犹豫豫,但还是翻过了山梁。 山梁后是个宽阔的河谷,两侧高山耸立如悬崖,若不是熊老识得小路,他们根本不可能翻过来。 高耸的山崖,像壁障一样,将乌知河水牢牢困住。流民们望着河中的场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这……这是……大船?! 第245章 “这是……船?” 人群中, 有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船有三根桅杆,三角斜帆高高鼓起,正被人拉上岸滩。 时值隆冬, 河面已经开始封冻,这船应该是要进港休整了。 可是……这……是什么船? 流民和生活在内陆的边民不同, 他们中的很多人, 家中世代在南江古水道附近讨生活,一早便看惯了江山往来的各色船只。 可像乌知河上的这种三角帆船, 所有人都看得瞪大了眼睛, 不明白为什么一艘没有桨的船也能逆风逆水的航行。 “喂!站在山顶上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很快有边军围上来,将这群流民驱赶下山梁。 这里是位于乌知河上游的一处堡垒要塞,距离武卫城不远, 算是拱卫要冲的前哨重镇,惯常除了往来运输货物的商船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人员擅入。今天后山上出现了异乡人, 而且浩浩荡荡两三百号,一下子让堡垒要塞的气氛变得无比紧张。 边军面色沉凝, 手持陌刀, 腰配横刃,刀锋锐利无匹, 无论远战近攻都显得杀气十足。 虽然不是个个都高大威猛,但身形却比流民壮实太多, 而且大都面色红润, 肌肉虬然,和流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们以前在中原生活的时候,可是总能听说边镇苦寒, 没吃没喝,那边的人都活得面黄肌瘦,冻死饿死是常有的事。 这样的地方,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真的想来? “爹。” 熊大山压低了声音。 “你说二叔说得是真话么?我咋看这边的军爷忒吓人,一点都不和气。” “吓!军爷哪有和气的!” 熊老头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军爷让干啥就干啥。 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吃了那许多苦才到了边城,能安顿下来是最要紧的事,千万不能再起什么幺蛾子。 “我知,我知。” 爷俩正嘀咕的时候,那边的边军已经开始盘问众人身份了。 山顶发现了外人,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说明他们的安防有漏洞。 负责要塞的骑卫正是张三牛。他之前在鸭子凹一炮打沉了西胡人的旗舰,又借助同袍将耶萨哈船队打得七七八八,军功拿到手软。如今,张三牛已经由什长升职为骑卫,被转到祡岭东线戍守航路,军职晋升的速度快得让人眼红。 不过这回可没人说他“靠运气”了,张三牛是操作岸防炮的好手,虽然不能说是百发百中,但他的实力大家都看在眼中,人又是胆大心细、豪爽仗义的性子,谁说起他都是心服口服。 这座乌知河上游的一号要塞,被他安排得密如铁桶,今天忽然出了纰漏,可是把张三牛吓出了一身冷汗。 “查!一定要仔细的查!看看这群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到底是怎么找到那条能通上来的山沟子的?!” 张三牛震怒。 他马上安排人手去封堵漏洞,然后亲自带人在后山走了一圈,确定再没有其他潜入的可能之后,这才急匆匆地返回要塞。 他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然到了傍晚,小小的要塞城中飘荡着饭菜的香气。 张三牛抬起头嗅了嗅,转头问身边的兵丁。 “今天吃猪肉炖菘菜?” 一旁的兵丁连忙点头。 “是了,王头今早说栏里的猪差不多了,正好过年,杀个三头给大家改善伙食。” “唔,”张三牛点了点头。 “老王上个月从九凌城上学堂回来,这菜就做得有模有样了,这课不白学。” “头儿,那叫培训。” 年轻的兵丁叨逼叨。 “也就只能说是比之前好了不少,但和九凌城的食间根本没法比,人家那才叫美味。” “去你的吧!” 张三牛瞪了他一眼。 “去了一趟九凌城领嘉奖,你这大半年都在念叨这件事,你是就记得吃了!” 他见那兵丁嘿嘿傻笑,怒其不争地拍了下对方的肩膀。 “好好一个考学堂的机会,结果你给老子考了个倒数第一,你倒是努点力,超了3号那边的李二傻子也成啊!平时蹦精蹦灵的,咋就一进学堂就打瞌睡,白瞎了念书识字的好机会!” “嘿嘿……” “别傻笑了。去给老子问问,那群人到底打哪儿来的?查清楚没有?” “查清楚了。” 年轻的兵丁回报道。 “说是从佸阳和熘城逃难来的流民,一共二百四十五人,一百零三女一百四十二男,其中有七十八是老人和小孩,都是从一切从关外绕路进来的。” “青壮倒是不少。” 张三牛摸了摸下巴。 “先都关在旧营吧,勤看着点,等我向武卫城奏报之后再做处理。” 走了两步,他忽然又停下,转头吩咐年轻的兵丁。 “你去跟老王说,让他再多准备些餐食,要是人手不够就让坞堡里闲着的去搭把手,给那些逃难来的送些吃的。” “尤其那几个年纪大的,个个都面黄肌瘦,看着可怜。” 流民一路过来不容易,熊老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更不禁折腾,强自坚持到边城已然是上天垂怜,靠着一个执念才没有倒下。 这场景张三牛看在眼里,蓦地引发了心底的记忆。 说起来也不是很久远的事,最近的也就是三四年前,那时候他在临近祡岭的地方戍守哨卡,冬日大雪封门,哨卡却只有简陋的泥草房,风一吹雪花都会倒灌进门中。 那时候,晚上是绝对不能都睡着的,需要留一个人一整夜不停地查看同袍的情况,不然第二天一早便会有人再也醒不过来。边军那时候缺吃少穿,朝廷的粮饷经常发不到位,全靠着封家自掏腰包贴补军用,也是杯水车薪。 他们那时候的模样,和这些流民也没差别,还要拿起刀枪杀敌,饿肚子的滋味他太懂了。 所以,就算还没有筛选这群流民的身份,张三牛也不准备让他们自生自灭,至少能让他们吃上一顿饱饭,也算对得起他的良心。 生活不易,乱世中活着更是件艰难的事,希望这些流民能明白边军的苦心,不要让他失望。 于是,被带到旧军营的流民们,眼睁睁地看到边军将士抬了一个个大木桶进门,木头盖子都遮掩不住里面散发出的饭菜香。 人群中不自觉响起了吸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如海一般一浪接着一浪。 “爹,他们是要给咱们饭吃吗?” 熊二山满眼希冀。 自从被带进城后,他们就被分成几组分别盘问,他和父亲兄弟们被拉进一处房子,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排石头床,没过一会儿床就暖和了。 押送他们的边军说这叫“火炕”,是能烧火的,煮饭的时候会带着热起来,一晚上都不会凉。 熊二山从没见过这样神奇的物件,看向那灰扑扑的石头的目光满是敬畏。 以前就听说塞外苦寒,可远在中原也不觉得什么,直到逃难这一路,众人对这“苦寒”二字都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尤其是越靠近边城,天气就越加寒冷。他们赶来的前一日还遇上了风雪,差点有同伴被冻死在路上。吃过了天气的苦头,一众流民对未来忽然有些悲观。 这么冷的天气,就算边军愿意收留他们,可哪里去找取暖的柴薪? 以前看那些世家救济流民,不过也就是一日施舍些粥饭,住的地方是不管的,不是自己找些山神土地庙蔽身,就是自己搭建些窝棚凑活。以中原的气候尚不好挨,更别说边地了。 现在可好了,这房子有火炕,只要大家勤快点去拾些柴火回来,冬天也能扛过去了! “真香!真香!这是啥肉啊!” 他一早就闻到那勾人的味道,那是肉的荤香,他以前去叫租子的时候,在管事房的外间闻到过。 像他这样的庶民是吃不起肉的,能填饱肚子都件艰难的事,好容易养出来的鸡鸭,那都是要上交给东家抵扣税赋。 “既是抬进物资,那……咱们能不能吃上?” “不可能。” 熊老头斩钉截铁地道。 “咱们这二百多号人,一顿得多少粮食,边军的粮草都是有数的,可经不起咱们消耗。” “给咱们安顿了住的地方就很不错了,这多半是人家自己要吃的。” “啊……” 熊大山的儿子一脸失望。 小孩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大木桶,口水都要流出嘴巴。 “爷,他们都吃肉的吗?那不就跟村里管事一样了?那我以后也要当兵。” “哈,你想当兵?谁要你啊。” 他二叔一脸嘲笑。 “你看人家当兵的都多壮实,咱们不行的。” 正当人群紧张地等待之时,一个身量高大的边军走进了屋子。他身后还跟着另外一队人马,手中抱着一个木箱,里面放的都是碗筷。 “来,排队,一人一碗,都有份,谁也不许抢!” 此话一出,人群中立刻爆发出欢呼声。 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民们很快排好了顺序。他们让老人和孩子站在前面,女人中间,壮年的汉子都自觉排在最后面站定,这一路颠沛流离的情谊可不是假的。 他们是真没想到,这些军爷不但给他们安排了住处,还愿意给他们饭吃!从中原逃难到边城,他们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激动之后,人群忽然又迅速安静了下来。 苦难让人们变得隐忍,谨慎,内敛,生怕有任何过激的情绪惹恼了边军,这顿期待已久的美食便要烟消云散。 王伙头打开木桶盖子,一阵浓郁的香气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子。 熊二山用力吸气,是肉的荤香,还混着蔬菜的清新味道,却又比他之前在管事那里闻到的味道更浓郁更鲜香,口水都开始不自觉地泛滥。 他站在队尾,眼巴巴地看着前面的人依次取餐。 一个膜和一碗汤菜,许多人都是就地坐下,狼吞虎咽地往嘴巴里填,一时之间,偌大的空间就只剩咀嚼吞咽的声音。 轮到熊二山的时候,他原本以为那桶里最多只剩些肉汤,整块的肉菜一早就给分没了。结果接过碗一看,里面竟然端正漂着一块带肉的骨头,荤香扑鼻。 熊耳山猛地抬头,却见对面的边军朝他笑笑。 “吃吧,今天是除夕,大家都有份。” 除夕…… 熊二山捧着骨头汤菜,忽然眼睛有些酸。 以前每到过年,家里并没什么热闹喜庆的气氛,因为除夕是主家收税赋的最后期限,若是凑不出钱,那便要用家里的东西或者人去抵。 年关,年关,对于寒门庶民来说,年便是一道关口,迈过去才可能有下一年的活头。 熊二山长这么大,这是头一次过年有人给他东西,心里这个五味杂陈。 一路的人情冷暖,让这碗有肉有菜的汤食变得无比珍贵。熊二山憋了半天也只挤不出一句像样的感谢话,干脆说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军爷,俺想打听一下,你们还招兵么?” “俺能吃苦,不怕死,你看俺从军成不不成?” 第246章 想加入边军, 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今边军可是很多边城少年郎心中的梦想。边军装备好,伙食好,立下战功还有奖励, 走到哪都能受人尊敬。 “张三牛你知道吗?那以前就是我们村里出去的,他们家穷不说, 家里弟兄还多, 一家子人在土里刨食,实在养不起七八个半大小子, 这才让几个身体不那么壮实的出去自谋生路。” 一个中年汉子蹲在招兵部门口, 一边砸吧着旱烟袋, 一边对周围的人念叨。 “三牛不灵巧,四处打了两年短工,便不得已投了军。” “那时候边军多苦啊, 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手里拿的兵刃还都是前朝的,说不得一场仗打下来, 人就回不来了。” “要说这人啊,就是命。当初老张家不要的娃子, 现在混得反而是他最好。不但给自己在定安城里置了个小院落, 现在又把婆娘和娃都接了过去,连家里的女娃都进了学房。三牛子现在大公子麾下的黑甲军做骑卫, 正经的官身呢!” 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羡慕不已。 张三牛的传奇事迹许多军伍人家都听说过, 谁不想自家孩子也能有这等出息啊。 当兵自然是要上战场的, 打仗才能拼得军功,才能换得奖励,才能有咸鱼翻身, 青云直上的大机缘。只要作战勇猛,伤了也不怕没得治,听说城里正在建设新医馆,专治战场上受伤的兵丁;若是落下了残疾,封家还会给安顿进工坊上工,油坊、铁坊、汤坊都是不错的选择,后半生足以衣食无忧。 这样的好差事,足以让边城居民趋之若鹜。尤其是家里男丁多的,若是有一两个能混出头,便能帮扶起兄弟姐妹,决计是个好机会。 只是现在边军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有很多外来移民家的子弟,想凭借从军为自己争得立足之地,以前喊着都没人过来招兵部,现在时不时就要排起长龙。 入伍边军首先要身体合格,祖上没有叛国通敌的行为,入伍后,还要读书识字和术数,学得好可以进入岸炮营或是船手,层层筛选,不合格的会被遣返回家。 大家对这样的要求也十分理解,边军多了岸炮手、陌刀队和水师,对于将士的资质和悟性也提高了要求。培养一个兵丁要花费不少的粮饷,和以前那种放养完全不同,精挑细选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谁家要是有个娃子能入选海船或是岸炮营,那可是件顶顶光彩的事,没过几日便会有媒人上门说亲。能进这两个地方证明娃子足够优秀,说不定一场战事下来便有了晋升的机会。岸炮营到目前未尝一败,海船更是许多人家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比起步卒和骑兵风光太多了。。 对于众人踊跃报名参军的热情,宁锯子表示十分羡慕。 他也想要人手啊! 虽然九凌城的学房开设了不少学习班,可以目前的进度来说,想要完成产业基础还是有些难度的。 产业工人和当兵的标准不同,需要具备一定的物化理论和技能。最重要的,他很希望从现有的人手中培养出一批具有独立创新能力的成手,扩大自己的科研团队。 想要真正推动科技线,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还要许多人团结在一起,集思广益,并且让科学成为世人共同的信仰。 宁非固然能够直接拉动技术线,可后续的配套产业和制造技术跟不上,他的很多想法并不能付诸现实。 何况他也不是百科全书,每个技术都能精通,许多领域都了解得似是而非,也不是没有闹出过笑话。 就比如说造船这件事,宁锯子就在上面结结实实地栽了两个大跟头。 他开始的时候,想要一步到位直接使用钢铁造出大船,毕竟现在墨宗的坩埚炼钢已经熟练,产量也比之前有大幅提升,按照他的设想,只要再想办法造出蒸汽机,那么万吨巨轮也不在话下。 可是很快,宁锯子就被打脸了。 蒸汽机刚刚有了个眉目,可适用船身的铁板因为焊接不严,导致大面积漏水,刚刚成型的船架子直接沉入了船坞外的乌知河。 为了打捞沉船,墨宗和边军花了好大的力气,历时一个多月,拖上来船体在接缝处已然有了锈蚀的痕迹,看得宁锯子颜面无光。 防腐做得不过关,便是能真能造出蒸汽机,这船也不过是一次用品。每出去一趟,回来还要重新除锈再组装。 丢脸!真是太丢脸了! 那几日的宁锯子垂头丧气,连食间都不好意思去,生怕撞上各位造船师傅疑惑的目光。 当初造船的时候,是他一力要求使用钢铁。几位老船师虽然嘴上不说,可表情和目光都透着怀疑。若不是宁锯子在技术领域积累了绝对的权威,这些半辈子都浸润在造船业中匠人肯定要集体骂娘。 宁锯子敢于力排众议,原本也是想用蒸汽铁船打脸众人,顺带着开启新一轮的技术革命。 结果脸没打着,自己却被人摔打得鼻青脸肿,梦想中的卡拉克依旧回到了木质船体的老路上,特别丢人。 “矩子哥哥,别这样。” 小少年克雷同他一起蹲坐在屋檐下,绞尽脑汁想着安慰他的理由。 “我这次考试也没有考好,还不如二蛋和牛虻子,在小弟面前丢人了呢!” 听他这样说,宁锯子幽幽转过眼。 “哦?那你考了多少名?” “42名。” 克雷自觉安慰到了他矩子哥哥。 “物理和化学太难了,我都没及格,不然肯定不会是倒数第三!” “哦,这样。” 宁锯子点了点头。 然后,忽然操起身边的扫把,劈头盖脸朝小少年一通乱打。 “那你还在在这儿蹲着干啥?还不赶快给老子去复习!考不及格很光彩吗?老子亲手教出来的化学你竟然还考不过别人,你也要打老子的脸吗?!” “还有两天补考,你要是再不及格,我就把你运回东胡去晒盐!” 克雷委屈。 他本来是想安慰矩子哥哥,结果反倒把矩子哥哥气得跳脚。 其实他也不是那么差,他就是因为回老家住了几个月,耽误了课程,结果回来就遇上考试,封慷比他考的还惨呢! 但他不敢申辩,灰头土脸地逃出宁锯子的小院,迎头正遇上同样灰头土脸的十二郎。 两个难兄难弟对视了一眼,视线交汇电光雷火不断。也没人说话,有志一同朝着小树林并肩前行。 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复习准备补考了! 不然会被送回去晒盐(相猪)的。 看着那两个逐渐靠近,最后直接勾肩搭背的家伙,考试名列第10名的优等生八斗疑惑地抓了抓头。 十二少和克雷啥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吊车尾的世界他不懂啊! 晚上封恺回来,宁锯子便把自己的郁闷和他讲了一遍,听得封恺微微挑眉。 “阿弟为何如此着急?当初建船坞时你我不是做了规划,水师成军至少要四年的时间?” 四年。 宁非轻叹一声。 “可是我怕来不及了呀。” 闻言,封大公子微微一笑。 可是因为陆备率船队锁江之事? 宁非点了点头。 同淄之变的消息传来,最让他震惊的不是阊洲的薛义臬投递叛国,而是陆家一早便露出了野心昭昭的獠牙,丝毫不准备掩饰自己染指权力的意图。 准确的说,陆家里子面子都不愿做了,直接封锁南江古水道,与胡人划江而治的意图不要更明显! 当然,宁非能这样笃定,也是因为他很清楚陆家人的嘴脸,知道陆氏兄弟掩藏在风花雪月之下的勃勃野心。可换成被蒙蔽的世人,这些真相可就不会看得如此清楚,多半还是一位陆家只是自保,救人是情分,不救也无可厚非。 一想到这里,宁锯子就有点害怕了。 陆家敢这样,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以为陆涛还会给他时间猥琐发育,可是现在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便要和陆备的船队正面相抗,贺岳的船队折损大半,陆备北上白鹭口只是时间问题,贺岳氏已经不是阻挡他的障碍了! 那这样看……他是不是无意间打破了原本的平衡,释放出了魔鬼? 不行,必须有船。 船太重要了,他和墨宗以及边军,必须有属于自己的强大船队! 否则单凭岸炮,迟早会让敌人抓到突破防线的诀窍,到了那个时候,乌知河将彻底暴露在陆涛面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许是他的表情太难看,封恺略有些担忧地拍了拍他的手。 那单薄修长的手一如记忆中的脆弱,每每触碰,都会让封大公子的眉头骤然紧缩。 阿弟的身体,便是如何将养都不能强壮起来,若再这样殚精竭虑、日夜忧思,怕是要有损寿元了。 可心中着急,嘴上却又不能说。 宁非不爱别人念叨他的身体,以前封恺要叮嘱,总会被他以“早晚会好”敷衍过去,自己半点都不上心。 封恺不欲惹他不快,只能在心中默默想招,嘴上还要安慰他。 “阿弟不必如此紧张。” 他轻声道。 “陆氏一族虽然有船,可有了贺岳景升的前车之鉴,必不敢轻易招惹我边军。” “岸防炮是陆备的心头大忌,不然也不会派遣陆时文过来四下打探,在未有克制之法之前,乌知河是可保得一时安稳的。” 封恺说安稳,那便是真觉得安稳。 当年没有岸防炮,没有陌刀的时候,封家人也一样敢跟草原胡骑一决高下。白鹭口一役之后,黑甲军已经把盘踞在北部的西胡人全数驱逐,克腾山以南再无隐患,形势已然比之前好上太多。 这个局面宁非自然也看得到,他只是担心陆家如此高调行事,是否已有克制岸防炮之法? 一时安稳,毕竟只是一时的安稳。陆家一日不覆灭,他心中的这块石头就会一直吊着,时刻都不得放松。 有些人在压力和忧患之下,反而能爆发出无尽的动力,宁矩子便是这其中的翘楚。 他从睁眼来到业朝,一路面对的都是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虽不能说一帆风顺,但磕磕绊绊地也都平安度过,一早便积累了丰富的应对经验。 有问题,问题不会自己消失,等着别人靠不住,不如自己想想办法。 既然到钢铁船不现实,那便老老实实回归正统,研究如何把木制帆船做成登峰造极的水平。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宁锯子经过深刻反省后,发现自己还是太过着急,存着想要一口吃个胖子的想法。 要知道,工业发展从来都是一个脚印一个坑的积累,天上不会掉馅饼,空中也造不出亭台楼阁,打好基础才是最重要的。 之后的日子,为了能造一艘顶级的木质大帆船,说宁非殚精竭智、鞠躬尽瘁都半点不夸张,他每日不是在船坞,就是在去船坞的路上,彻底放下了身为“技术权威”的身份,虚心从学徒做起,一点点了解本时代的造船工艺。 开始的时候船匠们还有些拘束。 他们大都是从东胡来的老匠师,是亲眼见证过“宁先生”出神入化的能耐的,所以最开始宁非主张造铁船,船匠们也没有一人不赞同。 后来铁船的路走不通,宁先生又说造木船,还亲自过来动手操作,大家都觉得怪怪的,就好像一个超级大师忽然自贬为学徒,谁有那个胆子去真使唤人家? 可是渐渐的,众人也都习惯了。 他们很快发现大师还是大师,很多工艺一点就透,还能针对目前的情况提出了改进想法,竟然意外地好用。 尤其是几种工具的改良,简直成为众工匠的心头好,只要用过就知道绝对是自己想要的! 首先是组合用机械。 手摇金属轮锯是第一个被造出来的利器,灵感来自旋转的齿轮和木匠用的尺锯,宁非将两者结合,再搭配墨宗特有的金属工艺,锋利而又坚固的轮锯便应约而生,切割标准只尺寸的原木最为方便。 之后,他又把搬运铁矿石的复合滑轮移植到船坊,并调整的角度和大小,固定了尺寸,使其能够同手摇轮锯完美配合。 这样一来,只需要用滑轮组把木料吊装到锯床上,调整好尺寸和厚度,再匀速摇动手摇柄,巨大的木料就很快变成了一堆标准形状木板。 然而,宁矩子并未就此停下脚步。 如今的造船需要船匠手工抛光木料,切割出榫卯结构之后再进行拼接。 榫卯结构因为不使用船钉,在水中可以更好地保持船体结构稳定,只是切割榫卯是个细致活,一半的新手船匠根本做不到,偌大工程只能靠着几名最有经验的老船匠人,一点一点的抠木料。 这样一来,造船的效率大大降低。 为了打破这种瓶颈,宁非又绞尽脑汁,又还原出车床的鼻祖——脚踏式车床。 其实这东西也不全是为了造船而制造,车床是标准化制作的开端,早在岸防炮的实验开始,宁非已经召集团队研究炮弹切削的标准化。 开玩笑,炮弹里面可是装填火药的!要真是质量不过关,倒霉的可是他们这些用炮的人。 这次的团队成员包括天匠人纳达。早在天铁坑的时候宁非便发现,这个大喇喇的中年大叔对于金属机械有着超乎寻常的天分。 他们最先试验的事水力驱动的炮筒镗床,难点在于刀具的制造。切削过程会产生高温、震动和反震冲击力,切削的对象又同是坚硬金属,选什么材料制造刀具,可是为难了宁锯子好一段时间。 最后,还是牛背山物矿图解救了他,加入了钨钼铬钒等金属,经过淬火、回火等一系列过程,最终艰难地造出勉强可用的刀具,基本实现了炮弹的标准化。 生产过程一言难尽,造价也是高的吓死人,但总算是迈出了工业机械化的第一步! 车床诞生后,加工效率迅速提升。更让宁锯子欣喜的是,车床似乎骤然打开了工匠们的脑洞,各种配合车床钻具、刀具应运而生。所有能用机械替代的部分,几乎已经全部实现了工具生产化! 宁锯子在惊喜之余,也开始反思自己在九凌湖开展的技术教育。他发现不是工匠们不够努力,不够用功,而是学房里传授的知识超出了他们可以理解的范围。 也许不需要所有人都从最基本的原理开始讲授,一部分已经形成观念的匠人可以接受改良教育,向车床这件事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么! 不管怎么说,匠人得到利器的满足堪比将横刀送给封大都护,宁锯子跌落在地的脸皮不但被捡回来了,还被高高供奉在神坛,并引爆了超乎想象的工作热浪。船坞的灯彻夜通明,车床噪音几乎不停歇,大船的部件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被迅速积累了起来。 只是工具改造完毕后,宁锯子便再也没有参与造船的进度。他觉得船匠们对于木质船的建造技术已经足够纯熟,至少比自己这个门外汉要精通太多,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这才是发挥人力资源效果的正确方式。 他开始专心埋头于舰炮的设计中。 卡拉维尔也好,卡拉克也罢,这些虽然都是风力帆船,但是航海时代发展的后期,舰炮已经成为了远航船的标配,只要设置合理,钢铁炮一样可以安装在木制帆船上。 既然大家都是木质船,那装备就很重要了。 目前业朝的船大部分都是用拍杆和弩箭的攻击方式,少部分会投掷火箭或是火油瓶,这种武器在风平浪静的江面上还勉强,若是换成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非得要两船近舷才能起到一定效果,威力十分有限。 于是有炮的船和没炮的船,这就是两个时代的差别了。 岸防炮位置固定,一旦敌军越过射程,岸防炮就会变成一个活靶子,完全没有反击能力。可安装了舰炮的帆船就不同了。帆船具有机动性,随时可以根据敌方的位置调整射程和距离,再加上多轨帆和三角帆比横骨帆更加灵活,陆备就算对付得了岸防炮,可遇到跑得比他快、打人比他狠的新帆船,该跪还是要跪的。 想到这里,宁锯子忽然有了精神,开始召集他的小分队重整旗鼓,着手制作配备在船上的岸防炮。 他给出的帆船设计图原本便是预留了舰炮的位置,设计倒也不用再和船坞那边推倒重来,只要舰炮制作完成,直接安装便可。 依旧是按比例缩小的试验品,宁非将它安装在他们从南石带回来那艘逆帆船上。 讲真,改良后的东胡逆帆船其实并不完全符合卡拉克的设计理念,不过这是目前最接近缩小比例的木质船只,对于后坐力的测量和缓冲的设置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于是这一日,林卡把头驾驶着逆帆船,载着宁锯子和他团队,悄无声息地开出乌知河港。 封恺也在船上,他站在一层甲板上,手指轻轻拂过黑色的炮身,神情如乌知河水一样深沉。 “大公子,这炮可真漂亮啊。” 一旁的路勇小声感叹道。 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炮口,比岸防炮还要大许多,通体乌黑,可随意调整角度,一炮下去怕是有雷霆之威力。 “这一炮下去,就算是陆家最大的那艘天元哈,估计也抗不住要翻船!” “翻船?” 封恺的眉头微挑,意味深长地看了常随一眼。 “要翻的何止是船,此炮若是真的成了,整个南郡都要被掀翻。” “倾家灭族,倾家灭族。” 男人笑了,微微收敛过于锋锐的眉眼,仿若自言自语一般。 “陆家最惧怕的双子之事,我怕陆涛很快便能见到现世报。” 他修长的手指在炮身上轻轻敲了两下,语气中颇有些意味深长。 “这可不是炮。” “这是……阿弟的愤怒啊。” 第247章 说是出海试船, 其实大家都知道,船最多也只能开到鸭子凹。 从鸭子凹之后,乌知河一路蜿蜒向东北方, 零下的气温让一些河段已经开始封冻。 乌知河上的航运一早便停了,要等来年开河化冰之后才能继续通航, 是以今天只有逆帆船一条船行驶在乌知河上, 孤零零的,看着有点可怜。 “睁大你的狗眼, 还敢说那位先生……你也不看看你这小身板, 够人家轰一发的不够?” 负责沿岸警戒的值班岸炮长敲了一下手下小兵的头, 伸手指了指正平稳行来的逆帆船。 只见船舷甲板的前后左右,分四个方向架着的八门铁炮,黑洞洞的炮口像是尖利的獠牙, 下一刻便要择猎物而嗜。 小兵:…… 瞬间就不觉得可怜了呢!这分明是恶霸出游,良民避散啊! “恶霸”宁锯子这次准备了八门炮,滑膛和线膛各四门, 风前后左右排列,誓死要拿到舰炮发射的第一手资料。 封恺见他有些走火入魔, 不放心所以也跟着上了船。这段时间宁非过于拼命, 眼见着人在消瘦却两眼放光,经常睡到半夜忽然起床, 冲到书房开始画图。 他这个状态,让封恺的担忧日渐加深。 、自同淄沦陷之后, 胡人动作频频, 封大都护也趁机浑水摸鱼,借着胡骑后顾不暇的档口,将沦陷一年的忻州一线重新夺回了手中。 以边军现在的实力来说, 应对忻州、通汇的胡骑根本不需要派上最精锐的黑甲军,普通边军足以应付。趁此机会,封博盛把袁涛和田正德的兵马重新打乱混编,剔出了有异心的部分余孽,又火线提拔了部分作战勇猛的将领,算是彻底稳住了局面,将袁、田二人叛国的影响减至最低。 这些事,都是大都护一力完成的,并未假手儿子,封恺也从未再过问过一句。 他知道自家老爹和那二人有情分,之前暗示十二郎灌假酒醉人,其实也是抱着予对方最后一次机会的想法,若是袁田二人知道收手,借醉酒闭门不出,之前的事大都护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蒙混下去。 可是偏偏,人心不足蛇吞象,已经尝到了甜头的哪能轻易放弃?被兄弟背叛的大都护心里憋闷,一腔怒气无处发泄,拿胡骑泄火封大公子乐见其成。 是以这段时间,封恺的注意力反而更加关注宁非。 他也曾私底下问过谢老,墨宗是不是有什么秘法能够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类似浑身过蓝光那样的神通。结果谢老一脸古怪地看着他,还委婉地跟他解释墨宗是个讲究科学的地方,他们现在连纸都不给祖师爷烧了,更别说求神拜佛,他们墨宗不信那一套。 封恺:……? 封大公子皱眉。 他确定自己当初并没有看错,阿弟的身上的确是闪过一道蓝光,而且当时阿弟也承认,这就是墨宗强身健体的秘法。 他现在动不动就念叨“早晚会好”,封恺还以为他说得是秘法的效果,没想到这事连墨宗的长老都不晓得。 把疑问埋在心中,封恺走上甲板,脱下自己的大氅围住少年矩子,又握住他过于冰冷的手指。 “回仓里避一避吧,河上风凉,还要一阵子才能到鸭子凹。” 宁非摇了摇头,略凝重地看向远方逐渐开阔的水面。 “暮野兄,乌知河面太窄了,比不得阿木尔河宽阔。船的载重都给了炮,靠风帆需要走折线,这个距离施展不开。” “我们绝对不能让陆备的船队进入乌知河!” “好。” 封恺点了点头,伸手替他收拢了一下微微敞开的领口。 “好。” “等开河了,我们在白鹭口建造船坞,造海船队和坞堡保护乌知河。” 这话说到了宁非的心坎里。 乌知河是内河,内河的水位不足以支撑大海船的建造,现在在码头的船坞迟早要搬家。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既是这样,那船坞周边的基建配套怕是要抓紧了,至少要给过去的船匠备好宿舍和食间,还要有最基本的生活设施……对了,医馆和诊所也要准备好,远洋航海还是有船医跟随比较安全。”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封恺就在一旁安静的听,不时也会说出自己的意见。 不远处的路勇微微点头。 难怪大公子独独对宁先生钟情,原来宁先生才是那个能和他看到同一个方向的人,这两个人的世界旁人根本参与不进去,连听都听不懂,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若他是大公子,他肯定也要死抓着不放手了。 说着说着,远远便能望见鸭子凹的标志尖嘴崖。 接收到命令的守军一早便安置了靶船,虽然比不了真正的天元楼船那样巨大,但船都是用锁链连接起来的,船上还用几层木板做了加固,稳定性和抗冲击的能力都胜于普通。 宁非用望远镜在船头看了一会儿,虽然觉得还达不到最理想的标准,但已经是目前条件下能做到极致了,点了点头。 “很好了。” 他朝身后的船手吩咐道。 “准备一下,一会儿开始实弹射击,林卡把头注意船的稳定性,每发设计之后,船体会因为后坐力而发生偏移,要随时做好应对准备。” 林卡和众船手齐声应诺。 今天随船的都是边军新培养出的海船手,之前在学坊里有受过系统的射炮培训,对于船上装载的两种火炮都不陌生。 只是,测试适合设计的位置他们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两种一起来?只用岸防炮那种不就很好了吗? “是滑膛和线膛的差别。” 似乎是看出了众人的疑问,宁锯子认真地给船手们解释。 “舰炮不同于陆地炮,陆炮就算不考虑机动性,对于安装位置的地形也是有要求的,如果炮口过大,产生的后坐力地面无法承受。而舰炮的后坐力传导是在全船,所以理论上说,只要船的动力和坚固度足够,炮的口径是可以适当增加的,只是弹药的装填是个问题。” 他指了指手边的两种炮。 “滑膛的口径小,制作简单,可以连发,消耗的成本比较低,但是射程有限。线膛炮的制作要求工艺,但射程、射速和射击精度都优于滑膛,口径也可适当增大。究竟哪个更适合我们的战船,那还要实际发射效果做参照。” “所以,开始吧。” 宁先生一声令下,全船的人立刻行动了起来。把头林卡牢牢抓住舵盘,两只眼在周围的水面梭巡,几乎瞬间就带入了战斗状态,看得宁非暗暗点头。 想比之下,船手们就显得有些青涩了。 好在都是经过训练的年轻人,在最开始的手忙脚乱过后,众人很快找到了节奏,开始分工合作,装填炮弹,根据船行的方位调整炮口角度。 他们演练的是动态射击,在海战中敌军不可能静止在原地等死,双方都要在运动中找到攻击的机会。 很快,第一门炮开火了。 轰—— 巨大的后坐力让船开始摇晃,饶是枯水期的乌知河上也隐隐起了旋涡。 林卡神情专注地调整方向,逆风船险险绕开旋涡区,灵巧地转换到相对平稳的水域,准备下一次进攻。 第一发是实心炮弹,炮弹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狠狠地砸在靶船外的水面上,迸溅起巨大的水花。 没打中。 炮手羞得面红耳赤,傻傻地站在甲板上不知所错。 他刚才那一发信心满满,以为一定能打中对面的靶船,谁知炮弹发射之后偏离了他预估的方位,连个边都没沾到。 “赌性重,好大喜功,若要用他,心性还要再打磨。” 封恺给那船手下了批语。 战斗是生死存亡却又充满机遇的时刻,性格中的好的坏的都会被压力放大,也无法遮掩。 炮手要的是一击必杀的沉稳,边军没有无限炮弹可供消耗,那个小子不适合。 正说着,第二门炮也发射了。 这是一个又瘦又小的年轻人,拿起火把果断点燃引线。只听“轰”地一声巨响,黑色的滑膛炮口喷出一团耀眼的火球, 轰——! 正中靶船的瞬间,木片飞溅,硝烟腾空而起。 “狗赖子成了!” 和他一组的两个船手齐声欢呼,又蹦又跳。 刚才被人抢了第一发,他们其实心里就有些急了。今天宁先生和封大公子都在船上,谁不想表现得惹眼些,在大人物面前留个好印象。 只是狗赖子这人就是个慢性子,从头到尾都不着急,让两个配合他的伙伴十分心焦。 但他们也知道狗赖子是个靠谱的,在学坊的时候成绩就是全班第一,他要是觉得不能出手,那一定是还没有调整好。 果然,抢发的那小子没打中,他们成了。 “这个你怎么说?” 宁非转头看向封恺,用下巴点指了一下那个瘦小子。 “不错。” 封恺点了点头,但也没有评价更多。 他刚才有观察在下面那几组船手的动作,心中已然有了成算。 “再看看吧。” 封恺轻声道。 “不是还有炮没动?总得都试完才好评断。” 宁非点头,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舰炮对船体的作用上。 炮手的使用和调配,原本就不是他负责的部分,他相信暮野兄会找到最适合的船手。 果然,接下来线膛炮的表演更精彩。 当林卡把头再一次将船体调转之后,一直没有动静的线膛炮组发射了。 首先是左舷侧位的线膛炮。大船转向之后他们刚好斜对着另外一艘靶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主炮手直接点燃引信,只听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炮弹带着强劲的旋转冲膛而出,炮口喷出长长的火舌! 同一时间,船体因为巨大的后坐力而发生摇晃,毫无防备的炮手们站立不稳,差点一屁股震坐在甲板上。 轰——! 一击,直接击穿了靶船加厚加固的超级甲板,爆裂的碎片被火药的冲击波推动,四散迸溅,如同一柄柄坚硬无比钢刃,将木质的船体直接轰成了碎片。 这一下,轰得一直平静无波的封大公子也沉不住气了。 他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身旁的少年。 “阿弟,你这可是新弹?” 他顿了顿,尝试着说出自己的猜测。 “可是中间装填了火药了?” 宁非回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除了亲手铸造的柳铁,暮野兄是一个发现这火药真实价值的人,而且只一发就明白了门道,眼光不可谓不毒辣。 “正是,这是新制的火药。” 宁非很客观地给暮野兄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新成果。 “其实舰炮来说,刚发那两发都是滑膛炮,炮筒内部没有膛线,所以口径不可能做大,精度和射程也有所局限,好处便是便宜、皮实,可以迅速列装普通木质船,用的炮弹也是实心的,对于舰船的吨位要求不高。” “而这种火药,因为内含火药,膛压注定不能太大,不然就会炸膛。所以需要大口径的炮才能发射。线膛炮因为内含膛线,发射之初会给炮弹旋转力,角度和轨迹也比较稳定,适合使用火药这种昂贵的炮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脸无奈的表情。 “不过暮野兄你也看到了,这炮的后坐力太大,一发就已经让船晃到不行,若是多炮齐射,咱们这个吨位的船肯定扛不住。” 火药在海战中的优势非常明显。炮弹击中敌方舰船,能造成比实心炮弹大不知道多少倍的伤害。当年俄国和土耳其在锡诺普海战,俄国的战列舰上共装备了76门Paixhans gun,口径22厘米,发射内装黑色炸药的炮弹,直接土耳其的木质战舰轰成渣渣。 毫不夸张地说,正是改进后的火药彻底终结了木质风帆战舰,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者,陆备就是把船造出翅膀,只要船还是木头的船体布造的帆,那就扛不住宁锯子的火药轰击。 线膛炮的威力彻底震惊全船,炮弹出膛的瞬间,就连亲手点燃火引的炮手都吓在当场,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林卡把头也算见多识广,他傻傻地看着远处已经迅速没入河中的靶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这……这……这是什么炮?! 他以为之前的炮就很厉害了,威力远远超过他们之前回九凌城的时候使用的火药罐,几乎和岸防炮一样的生猛。可刚才那一发是啥?!还没等他看清楚对面就沉船了,而且还是四分五裂的沉法,他林卡在海上见过大风大浪,可碎的这么彻底的船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炮……太可怕了! 精干的中年汉子仍不住打了个寒颤,难以抑制的想象着如果自家的船也挨上这么一发,那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不……不能想了!不能想了!还好东胡人和宁锯子是朋友! 有了这样强大的朋友,以后是不是大家也可以安稳地过日子了?! 唯有宁锯子,依然一脸从容。 他这种鹤立鸡群的安然很快给众船手吃了一颗定心丸,几个年轻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看人家矩子多么淡定,处变不惊。 殊不知,这从容淡定的矩子,在收到陆家锁江的消息后就彻底炸毛,内心隐藏多年的火力不足恐惧症被彻底激发,进入了暴走状态。 炸毛的宁锯子不关心陆家的天元舰是个什么模样,也不去思考应对船队到底需不需要用上加农膛线炮这样强悍的大杀器。 不不不不,他不理智不客观,他就是要恃美行凶,肆无忌惮地点技能,氪金刷装备! 反正造就是了,风帆时代的终结者,陆备长翅膀都逃不出被轰成渣渣的命运。他宁锯子有矿,有钱,有弓箭,不惜成本,降维打击才能让他感觉到一丝安全。 “再来。” 宁锯子站在二层加班上,朝着船头的线膛组大喊。 “调整角度,让船头和右舷打同时一发,我要看看反坐力的效果!” 他说要打,下面的人自然没有二话。 于是林卡把头调转舵盘,两门炮口都对准不远处河面。 最后一艘靶船是条舢板,同样加固加粗,并且在外面包裹了牛皮和铁甲,看上去十分坚固。 两炮齐发,船舷剧震。 封恺一把抱住站立不稳的宁锯子,将人搂在怀里,掩住他的口鼻,生怕他被烟气呛到。 宁锯子挣扎着从他怀里露出头,眼睛迅速巡视四周,把船被后坐力影响的角度和晃动振幅一一应在心中。 这次的两发炮弹,一发正中目标,另一发则是落在舢板几丈外峭壁上。只听到一声巨响,坚固的舢板上腾起一道冲天水柱,而后迅速下沉没顶。 然而没人关心靶船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误中山崖的那枚炮弹勾得死死的。 只见那剧烈的爆炸声后,山壁上有滚滚碎石落入河中,原本陡峭直立的悬崖被生生炸出一大洞,像是一块巨大狰狞的伤口,着实吓人。 这……这……这炮…… 点火的炮手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还在颤抖的双手,满眼地不可置信。 这炮太可怕了。 崩山碎石,震天撼地,远超他们认知极限。这天底下,哪有人能扛得住这样的雷霆一击? 墨宗的那位先生,平时看着温柔和气好说话,也不像是哎铁血征伐的性子啊! 怎么忽然……就变成大杀将呢? 第248章 土豪宁锯子, 一掷千金,在鸭子凹发射掉所有的炮弹,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因为校准的原因, 目前舰炮的命中率其实并不高,所谓的一发命中, 很多时候都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不能作为比较的唯一依据。 不过经过这次实验,船手们也摸到了一些门道。越到后来炮便便打得越发流畅, 尤其是几组年轻人, 颇有些暗中较劲的味道。 宁非并没有准备很多的炮弹。他觉得以逆帆船目前的结构和做工, 不太可能承受频繁的发射,能坚持不解体地开回乌知港就很不错了。 好在逆帆船很争气,三轮齐射的后坐力竟然也抗住了, 宁锯子顺利地拿到了第一手的发射资料,长舒一口气,一直躁动的脑子也终于冷静了下来。 实战证明可行, 接下来,就是研究怎么造船和改船了。 改船当然最经济实惠。东胡三部就有现成的货船, 好几艘很不错的船因为载荷量而淘汰, 一直停在南石港也满浪费材料的。 滑膛炮对船体的要求不算太高,只要加固船体和桅杆, 改装船很快就可以投入战力。 不过从实战效果来看,滑膛炮虽然成本低, 但威力还是不如线膛炮来的稳定。滑膛炮没有膛线, 弹道总体来说不算稳定,需要船手有更高超的实战技巧和经验才能驾驭。而想要能发射炮弹的线膛炮,他就必须从头开始造大吨位的风帆船。就算目前船坞中很多工具实现了半机械化, 但是要造出一艘理想中的卡拉克舰船,还是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人力。 成本其实差不多,不是花在人身上,就要花在船上。军备是个无底洞,一旦氪金就要不断地跟进,那个部分都不能省。 “先用改装的船练练手吧。” 回城的路上,封恺这样建议道。 “造船虽然重要,但是也要有能开船和操作炮管的人。” “我们可以做两手准备,先改造一批货船培养合格的船手和把头,用改造船编练水师。同时在船坞建造大船。等大船造好后,再从养出的船手中择优选拔,有了改造船的磨砺,这些船手已经都是熟手了。” 听他这样说,宁非点了点头。 他其实是同样的想法。 只是把头和船手都要暮野兄去张罗,他总得问一问对方的意见。 “那便这样说定了。我这就回去找克雷研究买船的事。” 克雷回归九凌湖之后,在多方的推波助澜下,成了东胡三部与墨宗和边军之间的纽带。 他的南石族长的孙子,又在墨宗长大,身份和经历都无比适合。有他居中,再加上日益密切的经贸往来,双方的关系走得越发亲近。 听说矩子哥哥要买船,克雷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 这是矩子哥哥第一次委托给他重要任务,小少年的劲头十足,马上就张罗着坐船回东胡。 “鸭子凹以北的河道上已经开始封冻,你要回去也不急于一时。” 宁锯子一脸黑线。 “你莫不是想借此逃避补考吧?” 听他这样说,克雷小少年干笑一声。 他当然打着这个主意啦,物化学太难,他听着就跟天书一样,再考八遍也不可能及格。 但是这样的心思是不能说出来的。小少年一脸被侮辱的表情,言说自己只是想为矩子哥哥分忧,造福两族兄弟,根本半点私心都没有! “行叭。” 宁锯子看着都快红了眼圈的小少年,摸了摸鼻子。 “算我小人之心,不过这事也没那么急,等河水开化之后就可以,正好那时候滑膛炮也该造的差不多了。” 等到明年开化,宁矩子准备双管齐下,一手抓白鹭口的新造船厂,一手从东胡购置一批旧船改造。盐场和军屯的出产节省了大笔开销,已经问世的蔗糖和豆油,带来的收益远远超过众人想象,财大气粗的封家现在有实力同时启动两个工程,封大都护已经多次挥舞着银钱要求岸防炮加单,并且暗搓搓鼓动宁锯子尽快开启可移动炮车的研究项目。 钱不是问题,只要你能造,多少都给! 嘿嘿。 所以计划如果能成功,那么到明年夏天,他们就有属于自己的船队了! 一想到这里,宁锯子就觉得很高兴。他在床上翻了两番,喜滋滋地拉起被子,准备睡一个腰缠万贯的美梦。 正这个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渣统的声音。 ——8825995号:爸爸…… 宁非一怔。 最近他很忙,沉迷于改进舰炮和造船的技术,已经很久没有和渣统聊天了。 他以为是孩子寂寞了,于是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在脑中回应道。 “怎么了统?” 听他这样问,8825995号沉默了一下下,语气中颇有些一言难尽的味道。 ——8825995号:爸爸是不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 宁非睁开眼,本能地开始精神紧张。 渣统很少CUE他,一旦主动多半就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现在可是小冰河期,来个气象灾害简直不要太正常,但就从秋天到现在,他就已经经历过好几次气温跳水,大面积霜冻了。 ——宁非:这次是要地震了,还是有暴雪? 宁矩子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最近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发生,而且今天之前,渣统也没有发出警示动作。 ——8825995号:不是啊,爸爸。 渣统闷闷的。 ——8825995号:再过两个小时,就是本次任务的结算日了爸爸。 哦。 宁矩子松了口气,默默翻身,重新拉起被子。 原来是要发奖励了。 春分零点零时零分,主线任务结算,说起来大概也就差一个时辰了。 他马上打开面板,拆开自己的任务完成进度,然后默默的松了口气。 ——宁非:哎,这不都完成了吗?!怕啥?不需要这么大惊小怪。 如果有表情,8825995号一定是一脸无语,略委屈巴巴。 ——8825995号:爸爸你现在都不关心主线任务(我)了吗? 明明以前还会依靠它黑箱操作的,它也是很有用处的系统智能! 唉,最近爸爸太给力,每个任务都超额完成,让渣统忽然有了种失落感。 它……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处…… 也帮不上忙,之前能够做手脚的漏洞,现在都被中枢智脑堵住了,而且还把它列入重点监控的黑名单,提高了操作权限…… 它现在就是一个没什么用的废统,还花了爸爸大笔的系统点数。 难怪爸爸会更愿意和那个土著(封恺)一起玩。 8825995号自怨自哀,日日在线等爸爸召唤。结果爸爸沉迷科研,根本想不起来还有个望爹统在等待。 好不容易熬到了线上结算日,还想着找机会和爸爸聊聊天,结果爸爸一直没动静,竟然把这么重要的日子(渣统)给忘掉了,让它觉得越发没有存在感。 渣统有点自闭了。 觉察到统儿子情绪不高,虽然不明白是因为什么,但宁锯子还是解释了几句。 ——宁非:关心肯定是关心的。但这次的主线任务我心里有底,大致估计着可以完成,也就不需要时时刻刻去查看任务进度了。 ——宁非:我熬制蔗糖,压榨植物油,还提炼了最简单的抗菌制剂。现在植物油远销各地,蔗糖已经成了世家大族的奢侈品,无论是走上层路线还是普罗大众,除非系统计算的标准有问题,否则我定然是能够通关的。 ——宁非:至于粮食产量,这个在落雪之前就已经达标,更不需要着急发愁。我能自己完成的事尽量不麻烦你。 ——宁非:咱们未来的路还很长,不在一是一地的计较,要放轻松才会有后劲。 他这样说,8825995号忽然就高兴了。 ——8825995号:爸爸完成全部任务以后还要带着我吗?爸爸真好! 其实它最近在系统内部的论坛上,把自己的烦恼发过匿名树洞贴,当时也有一个老资格的系统智能劝过它,自己能解决问题,还可以提供提成点数,渣统是捡到宝藏宿主了。 “若是那种哄着捧着你,好话说尽,为的只是从你手中尽量能抠出资源,甚至不惜教唆天真的智能铤而走险,这样的宿主最可怕!” 看了那个帖子,8825995号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前任岳万峰。 话说岳万峰简直和帖子里说的一样,好话说尽甜言蜜语,哄着它去签了高利贷,为他透支了许多权限和奖励。结果到头来,渣男风光一时得善终,8825995号却欠了一屁股债,难怪54188号骂它是傻瓜。 反倒是爸爸,虽然一开始不给好脸,平时说话也不温柔,但爸爸实打实做了很多事,不但靠自己一步步推进了被渣男落下的进度,还帮它还清了拖欠的系统点数,把它从被销毁的边缘拉了回来。 现在爸爸和它未来的路很长…… 爸爸还是爱它的! 宁非猜不到他的渣统儿子在想什么,他摸了摸鼻子,在脑中问道。 ——宁非;不是,这主线任务还有完结的时候? ——8825995号:当然! ——8825995号:爸爸你知道吗?如果主线任务全部完成,爸爸是可以获得超级奖励的。 哦? 宁非挑眉。 这个说法他倒是第一次听到,他一直以为主线任务是无穷无尽的。 ——8825995号:当然不是! ——8825995号:我们又不是奴隶系统,怎么可能有无穷无尽的任务。 ——8825995号:罚金和抹杀是为了敦促宿主努力工作,对于成绩突出的宿主,系统也是有奖励的,要赏罚分明。 ——8825995号:我觉得爸爸就很有希望。爸爸不但把之前进度追回来,还只用了第四个主线就升到了中级,以这个速度发展下去,爸爸很有可能成为第一个完成任务主线的宿主。 哦。 宁锯子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有点漫不经心,觉得完成任务的事还早得很,根本没有渣统想象得激动。 ——宁非:完成全部任务的奖励是什么? 这个问题把渣统倒了。 系统诞生至今,并没有任何一个穿越者完成掉全部主线,根本没有先例可供参考。 它有点不好意思。 ——8825995号:爸爸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很好很好的奖励。 ——8825995号:爸爸你看日常主线任务的奖励都不错,最终大奖肯定惊喜 哦。 ——宁非:那能穿越么? 他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渣统还真认真计算了一会。 ——8825995号:时空穿越不是不可能。不过爸爸原本的身体在之前的时空已经完全灭失,回去之后可能要成为黑户了。 听它这样说,宁锯子的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虽然他也没指望能完成任务穿越回去,可当听说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消散,心里还是有些酸涩的。 那个作为“他”的存在,已经没了。 正郁闷着,窗外忽然响起了打更人敲击梆子的声音。 三更天,任务截止的零时零点零分,到了。 宁非的睡意没了,他打开任务面板,果然看到主线任务的状态已经更新完毕。 第一阶段:技术积累(100%x180日)。 小冰河期的第一年,气候发生剧烈变化,天灾人祸将对社会局势产生影响。请宿主确保任务期间内粮食产量库存5万斤的基准线,持续吸收接纳新的人口,增幅至少70%以上至结算期(战争和意外等不可抗力死亡不计入),并完成至少三项具有影响力技术发明,影响点数达到300点。 ——任务已完成。 奖励:系统点数x250,随机工艺、图纸或作物x1,并有几率获得转盘抽奖。 ——宁非:统啊,任务奖励什么了? ——8825995号:随机的工艺、图纸或是作物,还有个大转盘,爸爸要现在抽奖吗? ——宁非:不急,我先看看奖励结算。 列在最前面的还是主线任务结算点数,一共250点。除此以外,这大半年做的很多工作也都一一列明其上,各有贡献。 ——蔗糖、酒精、豆油、注射用针头、针管、生理盐水、轮锯、车床、高速钢…… 影响度最高的果然是蔗糖和豆油,意外的是毒蘑菇提取物竟然也位列其上,奖励了一点商城点。 宁锯子抓了抓头。 虽然不多,但算是白来的,赚了。 豆油算是这次收益最大的。原本公益行为就可以获得一定的点数奖励,宁非采用以豆换油的模式让许多底层庶民肚里有了油水,奖励比之前无偿推广豆腐的时候还要多一些。 这个标准宁非一开始没想通,可等看到窗外开始飘扬的雪花,他忽然明白了系统的用意。 小冰河,小冰河期啊。 系统一直在强调小冰河期的生存,想必豆油的普及能提供更多的能量,让贫苦的庶民有机会熬过这个严冬。 ——主线任务及技术线推动额外奖励商城点数总计:632点。 ——主线任务奖励随机工艺、图纸或作物x1。 ——“优质宿主”完成主线任务,可额外获得奖励任务一次,失败不扣点数。 ——宁非:我还是不能抽高级体检是么? ——8825995号:是的爸爸,高级体检要在高级奖励池中,或者爸爸做挑战任务有小几率获得,但是统不建议爸爸尝试。 ——8825995号:以爸爸的能力,应该很快就能达到高级任务标准,爸爸可以不用着急鸭。 ——宁非;……行叭。那就别再浪费时间,直接开奖和抽奖吧。 ——宁非:统,爸爸开春准备建造个船坞,现在缺个规划图纸,你看…… ——8825995号:(打鸡血)爸爸有的! 嘿嘿嘿,瞬间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啦! 第249章 黑箱操作8825995号业务娴熟, 很快便发放了爸爸点名要的工程图纸。 中级大转盘也无甚新奇的玩意,不外乎就是一些种子和工艺图纸。后者宁非不需要,中级图纸是根据时代技术线更迭的, 转盘上的东西他自己大概都能琢磨出来,换了有点浪费机会。 至于种子, 那就更用不上了。 能适应边城气候的作物现在他都握在手里, 余下虽然也有橡胶之类重要的,但在目前的气候和土地条件无法种植, 不如按照海图上的提示, 等造出大船, 出海直接拿成品。 “还是微生物大礼包吧。”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点手做出了决定。 微生物这东西,虽然广泛存在于任何角落, 但要想将有用的微生物收集、提纯、分类,这在目前来说几乎不可能。系统赠送的大礼包就省事太多了,万一能幸运地拿到青霉素高产菌种, 这一波血赚。 是的,宁锯子依旧没有放弃抗生素的梦想。 青霉素短时间搞不出来, 但他已经将视野瞄准了磺胺类药物, 说不定哪一天,本时代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种广谱抗生素就会在宁锯子的小作坊里隆重登场。 嘿嘿嘿。 到了那个时候…… 宁锯子搓手, 笑得一脸志得意满,仿佛自己已然手举磺胺试剂站在世界巅峰, 脚下全部都是匍匐在地的信徒。 科学, 科学也是一种信仰啊! YY够了,宁锯子又把注意力重新转回主线任务上。 领取了任务奖励之后,主线任务再次更新。 宁非还没从任务结算的轻松中恢复过来, 哼着小曲去翻任务面板。 结果只看了前几行,他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发展(主线任务)。 第二阶段:壮大(100%x180日)。 小冰河期的第二年,天灾人祸不断,混乱的局势将会放大灾害对于社会的冲击,灾害和战争导致人口锐减,生产和经营活动都会随之停滞,所以保持人口规模是重中之重。 请宿主持续吸收接纳新的人口,增幅至少300%以上至结算期(战争和意外等不可抗力死亡不计入),请为新移民提供必要的生活生产工具,确保人口数量稳定增长,获得新移民的认同和忠诚,忠诚点数将会即时更新,每月最后一日零点作为分段任务结算点,结算时整体忠诚度低于50,宿主将提前被判定任务失败。 任务的最终结算日为进入秋分日零时零分零秒。 奖励:系统点数x450,随机工艺、图纸或作物x1。 提示:由于宿主具有“优质宿主”的称号,成功完成此任务将有几率获得高级奖励,任务失败,系统将向强制宿主收取罚金600点,罚金不足的宿主将被直接抹杀。 宿主可随时在任务面板中查询任务进度、忠诚度数值及任务期限。 忠诚度,这有点难了。 宁非按了按太阳穴。 虽然一早就知道中级任务是要比初级困难的,但从客观标准一下子过度到主观态度,这个跨越实在有点过大。 人心隔肚皮,忠诚度本来就掺杂了太多的因素,这个尺度可是不好拿捏。 ——宁非:统,你们这个忠诚度是怎么计算的?是指好感度还是认同度?分值计量有没有什么标准,是不是如果新移民不满意,他的忠诚度就会下跌? 若真是这样,那这个任务也不用等秋分结算了,现在就可以直接放弃,因为根本不可能完成。 除了金银天下人人都喜欢,哪还有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物件?更别说一个城市了。 可他也不想为了迎合新移民而设立一个特权阶级,谁不想天天躺在水泥火炕上起来伸手饭来张口?可这些都是靠着个人奋斗换来的,谁来九凌城都是一个标准。 宁非觉得九凌城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平等,平等地赋予机会,不分性别,不靠身份,如果为了新移民的忠诚而牺牲原有居民的利益,那他宁可去交罚金点数通关。 ——8825995号:不是的爸爸,不是那样严格的量化。 ——8825995号:系统后台给出的解释,是对于城市或是势力的认同,并非个体的满意度。也就是说,只要能有足够吸引新移民,获得新移民认同的理念或是价值,系统不会考虑个体对于单一事物的喜好。 说到这里,渣统有些苦恼,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这个理解方式。 ——8825995号:就类似,吸引你选择一个城市,加入一个阵营的理由。50点就意味着他可能不会对每一件事都满意,但他愿意住在你的城市里,认同你的理念,大概就是这样的程度。 ——8825995号:一旦忠诚度低于50点,新移民可能会选择离开,想要背叛。这个时候虽然可以武力值控制其行动,但是心是留不住的,说不定还会发生破坏事件。 ——宁非;可如果一开始对方就是带着破坏的想法来的呢? ——宁非:别说不可能,你也知道我们之前遇到过细作。现在中原的局势这样乱,谁知道来投奔的人是人是鬼。 ——宁非:而且你这个任务还是每个月都有个小结算期,呀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真心投奔,我怎么都得观察个一两个月吧?你们这个忠诚度设定是不是太不科学? ——宁非:算了,爸爸也不为难你,你把上次把你拖走关小黑屋的家伙叫出来,我和它聊。 中枢智脑大概是从没遇到过这样嚣张的宿主,听宁锯子投诉完之后,好半天都没回答。 ——中枢智脑:那宿主想怎么办? ——宁非:你的宗旨不就是让我扩大科学的影响力,吸收更多的人加入九凌城,能在乱世中尽量保全更多的人口么? ——中枢智脑:…… ——中枢智脑:是的,宿主。 ——宁非:那这样,你把那什么忠诚度改了,改成定居人数。反正你不就是想尽量让人活下来么,那还管什么忠诚度不忠诚度,不忠诚的肯定有机会转化他们,或者有人收拾他们。这里的人又不是Npc,考察忠诚度根本没什么意义。 ——宁非:只要人住在边军的势力范围,活的几率就比在别的地方大,人不动地盘也会动,我这么暗示你明白么? ——中枢智脑:……不太懂,但是好像也有道理。 ——中枢智脑:如果我们不修改任务…… ——宁非:那我就放弃任务,结算的时候直接交罚金,又不是交不起。你这个任务又是灾害又是人祸的,估计接下来半年要天下大乱死不少人,我要是什么都不做,我墨宗应该还是安全的,但你想保持小冰河期人口的救世大业可就完蛋了。 ——中枢智脑:…… ——中枢智脑:好吧。 于是,主线任务再度提示刷新,按照宁非要求的修改成居住人口数。 中枢智脑下线后,8825995号马上屁颠屁颠地给宁爸爸打小报告。 ——8825995号:爸爸那个关我小黑屋的家伙气坏了!它说你是第一个但敢和系统讨价还价的宿主,一点都不懂得尊敬系统智能,现在后台全都是小黑屋气出来的乱码! ——8825995号:不过爸爸也不用怕小黑屋,小黑屋也不过就是个客服经理,只能管管统这样的小客服,只要宿主不违反系统整体运行规则,小黑屋最多也就喷喷代码,也不敢把咱们怎样的! ——宁非:…… 所以最高权限是系统整体运行规则……好像是个可以利用的大秘密呢。 不管怎么说,二阶段的主线任务还是拉人头。 最近因为战乱的缘故,来投边城的流民也日渐增多。很多人都是拖家带口过来投亲,或者成群结队逃荒到北地,原本安静的边镇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边城也不是随便进的,不管是投亲还是逃荒,都要经过边军的严格审查。 “二山啊,你去到户所里看看,你二叔家那边到底有没有消息?” 逃难过来的熊大伯一大早便蹲在院子里,看着又有一家人欢欢喜喜的拎着包袱走出安置营,眼中有遮掩不住的羡慕。 那日他们翻过山梁,到达乌知河沿线的一处要塞,便一直被安置在这个旧兵营门里,外面有边军看守,虽不愁吃喝,但也不能轻易出门。 大家伙心里都很忐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上多久。 他们这一路向北逃荒,见过不少对付流民的方式。 绝大部分城镇都是拒之门外,把流民像赶苍蝇一样往外轰,有些的虽然让进城,却只能在城外居住,除非签下卖身契,沦为奴籍,成为世家大户的仆役。更有甚者,干脆在流民中抓壮丁,冲填府兵拉上战场。像边军这样好吃好喝地照顾着,他们生平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心中都隐隐有着不安。 会收留他们吗? 要是不收留,他们要到哪里去活命呢? 有人悄悄打听看守的边军,对方要摇头说不知道,要等上面的命令。 结果没多久,命令便下来了,边镇全境都执行新的落户政策,统一安置流民。 他们这一批过来的二百多人,可以向边军申报投亲或是逃难。 若是申报逃难,那就要服从统一安排,随机分散到各地去开荒或是做工。地方不能自己选,一切都听命令,但是雍西关会提供必要的生产工具,棉两年赋税,若是不愿意也可自行离开边镇,边军不做阻拦。 若是申报投亲,必须把投奔亲戚之姓名、籍贯、家中住址一一报出,以备边军核查。核查通过之后,可以前往投亲之地生活,不受区域和人数的限制,边军可租借部分生产工具。 消息一出,大部分人家都报了逃难。 能千里迢迢来到塞外的没有懒鬼,谁不想靠着自己的双手再赚一份家当,自然是越早安顿越好。 哪怕是在苦寒的塞外,只要给块地给点粮食,那就有活下去的希望。毕竟现在封家治下是全业朝最安全的地方,听说前不久前大都护还收复了忻州一线,穷凶极恶的胡人根本打不过边军。 熊家人报的是投亲。 他们想的也很简单,熊二叔已经在边城安顿了,他们过去正好互为依靠。 只是熊大伯也不知道自家兄弟到底安置在哪里,只说得出熊二叔的姓名、籍贯和家里情况,边军一一作了记录,然后就让他们回到就安置营等待消息。 “这是这几天的第几户了?” 熊大伯哀叹一声。 一起逃难过来的人家都走了,眼见着就剩他们一大家子人,可是要咋办? “爹,你急啥?!” 熊二山从院子里的水井中拉上来一桶水。 “咱们报了投亲,但又说不出大伯家到底住哪,那人家不得去查一查?” “咋个查法呀?” 熊大伯一瞪眼。 “你二叔家熊柱子,叫柱子得多少人?边城这么大地方,这要是一个一个,可得查到啥子时候?找不着咋办?” “找不着就找不找呗,在这不挺好吗?管吃管住的!” 熊二山还没说完呢,就被他老爹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上。 “你个混小子,怎地这样没志气?!光想着让别人养活,你还不如不个娘们!” 他指了指院子外正喜气洋洋坐上马车的一户人家。 “王寡妇还带着个孩子呢,人家都敢报逃难,自己找饭吃。你有手有脚的,凭啥在这死赖着?!老子跟你说,白来的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正说着,他就见到长子熊大山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一脸的喜气洋洋。 “爹,二弟,户所那边说找到咱二叔家了!军爷让咱全家都过去户所,人家要跟咱问问情况!” 听他这样说,熊大伯“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喜得两眼放光。 “可是当真!?找着了?!” “当真当真!” 熊大山笑成了一朵花。 “说咱上次报了二叔的名和籍贯,人家就把这事儿报了上去,也不知咋找的,反正听说是有消息了!” “现在让咱全家都去,看看能不能对得上。” “去!去!大家都去!” 熊大伯一拍巴掌。 “咱正经的亲兄弟,咋能对不上!” 很快一群人呼呼啦啦到了军户所。 文书听了他们的来意,从身后的柜中取了卷册出来,翻了翻。 “你们家亲戚叫什么名字?” “叫熊柱子,你是我亲兄弟。以前住在涿州二郎河附近的蒙牛屯,涿州打仗之后,便来了北边。” 他说话的时候,那年轻的文书便拿着根木炭笔在布帛册。 不,不,好像不是布帛,是比布帛还要薄的什么,上面满满地写着字。 熊大伯没上学学塾,所以看到能读写的兵丁格外羡慕。 边军的兵可真厉害,还会写字……这在他们老家,可是只有世家子弟才能学的玩意呢。 要是他家的娃也能有这样的本事就好了。 一开始只是隐约的羡慕,可随着投亲之旅的展开,这种羡慕逐渐膨胀,最终变成无法控制的渴望。 熊家人这才发现,原来传说中偏僻荒凉的边城,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不亚于中原的繁华模样。 整齐的水泥房,衣着简单却质地厚实的普通人,壮实活泼的男娃女娃,以及空气中隐约弥漫的饭菜香。 乱世之中,这哪里还是什么苦寒贫瘠之地?这分明就是世外乐土!是即便在繁华似锦的中原,庶民们也不曾享受过的自由之地! “爹,二叔家住的也太好了,比咱老家还宽绰。” 熊二山小声嘀咕道。 熊大伯没说话,担心说不羡慕那可是假的。 自家兄弟老实憨厚,混得也不甚出息,没想到老了老了竟然土鳖翻身,看这小院收拾得多齐整?! 熊二叔听说自家兄长才来投亲,早早便带着家人在门口等候。 能在乱世中与大哥一家重逢,熊二叔是打心眼里高兴。刚好最近边军开放了流民落户政策,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家大兄,盼望着之前托人送出去的消息兄弟一家能收到,没想到竟然梦想成真了。 看着自家男人,高高兴兴的跟兄弟在外边叙话,熊大娘带着几个媳妇走到后厨。 虽说来者是客,可操持一家子的午饭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儿,熊家都是勤快人,不可能放着妯娌婶娘自个忙活。 “呦,环娘都长这么大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熊大娘看向在厨房里忙碌的侄女儿。 “可是定亲了?” “没呢,不急。” 熊二婶笑着回道。 “吓!咋不急哩?” 熊大娘被吓了一跳。 “及笄的年纪,现在就得相看,不然好的可都没了。” 熊大娘还是个热心肠,张嘴就把事情揽在身上。 “你等着,等大娘安顿好了,大娘帮你张罗张罗,我们这一路过来的有好几个好的小子,又勤快又懂事,将来能有出息!” 这话环娘不好回答,做人娘亲的熊二婶先是谢过大嫂,然后如实地说了环娘的情况。 “现在在定安城里学本事呢,将来要去医馆上工,现在她也没心思相看。” “啥?环娘上学了?可是会读书识字?” 熊银环很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旁的熊二婶略骄傲。 “读书识字自然要会的。大嫂啊不瞒你说,我都没想到咱家这个丫头这么聪明,她们是和学坊里的小郎君一并考的旬考,环娘得了第一名!” 熊大娘捂住嘴,看向熊银环的眼神立刻变得不一样。 第一名?!那不就是文曲星啦! 环娘有这本事,生成女娃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不可惜!女娃也一样能有出息!” 熊二婶哪能看不出大嫂的心思。 “咱们边城没那么多劳什子的规矩,女娃只要聪明勤快,一样也能有出路!大嫂你住久了就明白了!” 啧啧,这就“咱们边城”了,明明也就早过来半年多的光景。 熊大娘看着脸冒红光的弟妹,看着整齐宽敞的小院,看着眼前的二侄女,心中也对未来生出了几分期待。 也许,这里真的不一样。 第250章 三月初一, 大地回春,正明帝刚刚任命的骠骑大将军虞正耒骑马立在城头,面沉似水地看着远处逐渐逼近的胡骑大军。 他的兄长虞正乣在浞州之战中被胡人突袭, 被俘后直接砍头示众。尸体被切碎喂了豺狼,头颅则是在浞州城足足挂了十天, 以示对东西二帝的挑衅。 这事被虞家引为奇耻大辱。 虞正乣出身虞家嫡系, 少年时代便有文武全才之名,如今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 浞州一战教他领兵, 正明帝司马良是寄予厚望的。 结果万万没想到, 大战正酣之际忽然冲出了胡人,伪将石崇德虽然也命殒此战,但人家至少是死在战场上。虞正乣战败没有自裁, 被俘后还被百般折辱,这就是在扇虞家和正明帝的脸面。 正明帝大怒,但又不好真的下旨斥责虞家。解藤、解泽先后殉国, 解家赔了五万精兵在同淄城,元气大伤, 现在虞家在朝中一门独大, 他不得不考虑对方的想法。 于是,面对逐渐逼近的西胡大军, 正明帝只得捏着鼻子强颜欢笑,把虞家嫡次子虞正耒升为骠骑大将军, 守卫旧京门户东莱城。 虞正耒也是员猛将, 一上任便操练全军,把个东莱的城防搞得有声有色,大有拒胡人于城下的意思。 而个中的缘由, 其实正明朝上下都心中有数。自从同淄沦陷之后,胡人便如入无人之地,连下永山关、铎阳镇两个战略要冲,更是趁着河道冰冻西渡金波河,占据了河西城。 河西城以西便是东莱,东莱若是守不住,旧京危矣。 正明朝不是没想过求和。早在胡人占领铎阳的时候,朝中就曾经有人主张派出特使,想要与领兵的左谷蠡王以河为界,纳岁供保平安。 这事司马良是不同意的,他自觉身为司马皇室的纯正后裔,没理由给个蛮夷买命前,当初业朝的开国祖宗,那可是驱逐胡骑至漠北草原,这个脸他司马良还是要的。 但,司马良要的脸,正明朝的世家并不想给。无论是解家还是虞家,这些在正明朝呼风唤雨的世家郎君,自觉家族已然经不起消耗,能用钱买到的喘息之机,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如果和胡人较死力,倒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只是这样一来,家族又要平白填入更多的人命和银钱,由此导致实力衰减根本不值得。 别忘了,东边的贺岳家和石家,还在看他们的热闹呢。 司马良挨不住解虞两家联合施压,再不情愿也得派密使前去河滩。 不过这样的示好行为并没有得到回应。正明帝的使者连左谷蠡王的面都没见到,就直接被砍了脑袋,尸体倒是没扔,原封不动地送回了旧京。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得知消息的正明帝当场就掀了桌子,气红了眼瞪着堂下如鹌鹑一样的朝臣。 “朕说什么来着?!” “胡虏来意不善,你等便是要跪,人家也未必给你屈膝的机会!” “如今朕与众卿皆是要背水一战,若东莱城破便再无退路,一起引颈就戮吧!” 此一番话掷地有声,听得众人皆是脸色惨白。 他们忽然意识到,胡人并不是东山王,不会顾及业朝的体统而对他们另眼相待。 胡人要的并不是个尚能运作的业朝,而是一片无主地。所以大可毫无顾忌地使用绝对武力碾压众生,即便遍地焦土、基业尽毁也无所畏。到时候也不用区分什么士庶之别,全部充作奴隶和仆役最好。 在遭到了现实的鞭打后,正明朝的世家终于醒悟过来,开始积极展开自救。 虞正耒摆出备战的姿态,旧京中的世家再无保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各府都把自家的兵士集结起来,将旧京及周围几座卫城严防死守,密不透风。 只是再精心的准备,终究还是要在战时一见高下。 当金波河上冰封彻底消失,一直蛰伏在河西城的胡骑也终于有了动静。 二月底,左谷蠡王集结大军,从河西城出发,一路策马疾驰,剑指东莱城! 只是东莱城墙高河深,想要攻破也不是那样容易的事。 虞正耒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是个沉得住气的,任凭城下的胡骑如何挑衅,他就是闭门不出,半点不受激。 这种局势让左谷蠡王十分挠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句话是火雷圣巫教给他的,意喻打仗的时候要重士气,尽量一次完成,不然粮草和人员的消耗对于攻城一方十分不利。 为了调动情绪,攻城一方多会挑衅,在城下邀战,什么难听骂什么,引诱守军出城。 一旦出城交战,便可并借机消耗守军人员物资,消磨对方意志。 左谷蠡王也是这样做的。 他先是用同淄一战中掠来百姓做诱饵,要挟虞正耒出城一战。 结果邀战未果,胡骑便当着守军的面,将这些百姓一个一个斩去四肢,鲜血几乎泼满了东莱城下,人却一时半刻不会马上死亡,凄厉的惨叫响彻战场。 然而守将虞正耒依旧无动于衷。 不管城下的胡骑怎么折腾,他就是不上当,气得左谷蠡王接连砸了两个杯子,嘴上都起了火泡。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自家拉得过长的给养很容易会被切断,到时候说不定反倒是他拉出来的人马要被包圆。 要知道,封家的黑甲军正在赶往旧京的路上,他必须抢在封恺之前拿下东莱城,攻入旧京! “告诉苏布剌,让他和前锋营准备好,把攻城的宝贝拉上去,今夜必须破城!” 亲卫神情一凛,立刻单膝应诺,出去传话不提。 左谷蠡王说的“宝贝”,是火雷圣巫制作给他的秘密武器,是不想轻易动用的家底。 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不想动也得动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边军已经在路上。 又是一日夕阳西下,骂了一日的胡骑再度无果而返,背影颇有些无精打采的意思。 虞正耒松了一口气。 旧京有消息传来,封家的黑甲军已经从定安城出发,五日之内便能赶到东莱城。 只要再坚持五天,一切都可以解决。 想到这里,虞正耒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有了些许的放松。 胡人善骑射,却没有攻城器械。只要他不出城,不走同淄城守的老路,坚持过五日还是很有希望的。 他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准备回营睡个好觉。 亥时一刻,天地寂静,东莱城也陷入了沉睡,唯有城头的哨兵还在严阵以待。 城外西胡营地忽然有了异动。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被推了出来,发出闷雷般的响声。 东莱城头很快亮起了火把,大战将至的凝重气氛笼罩四野,虞正耒从营房冲出来,来不及把铠甲穿戴完整,就急匆匆冲上了城头。 灯笼火把下,左谷蠡王的大旗迎风招展,旗杆上的狼头在月夜中显得格外狰狞。 “那……那是什么?!” 城头有人惊呼。 黑夜中,有巨大的阴影在步步逼近,城头的火把照不清情况,但却能听到木头摩擦砂石的声音。 “放箭!放箭!不能让他们靠近城墙!” 虞正耒嘶吼着。 他不知道胡人又搞什么幺蛾子。可直觉告诉他,左谷蠡王在沉寂多日之后忽然出招,选的还是这子夜时分,这多半就是抱了一击必杀的打算! “把城中卫营都召集过来,给我轮番上箭,用铁劲弩!我就不信了,他们总归是要攻城的吧!过来就都给射死在城下!” 虞正耒的话音刚落,有把守西门的哨兵沿城墙一路飞马过来,报说西门也发现了胡人恶异动,似乎还是什么巨大而又奇怪的攻城木车。 紧接着是东门。 这时候,一声悠长的号角在静寂也夜晚中响起,木轮摩擦大地的声音越发接近。 东莱城外的旷野中忽然响起了胡人的应和声,西土仑语苍凉凄厉,杀机毕现。 接下来,便是接二连三的号角声,分别从西门和东门传来,昭示着东莱城三个方向被全数包围,除了北侧背靠悬崖的东岭古道,东莱城里的业人已经无处逃脱。 “大将军,城中已经有人要从北门离城了!” 有亲兵报到了虞正耒跟前。 虞正耒眼皮都不抬一下。 “大战在即,临阵逃脱,动摇军心,杀无赦。” 亲兵一愣。 这罪名原本治的是军中叛将,一般的庶民百姓是犯不到的。 可如今东莱城是虞将军的一言堂,他要按军令治民罪,谁也说不出什么。 毕竟,现在的东莱城,靠的可不仅仅是几万西河军,还有城中各世家和豪强的私人武装。 若真是让这部分人走了,隶属于家族的府兵自然也要跟随保卫,守卫东莱城的兵力一下子要减员不少。 更糟糕的是,北门背靠古栈道,地势陡峭易守难攻。 若有胡族北门外埋伏,他们这城门一开,怕是直接要把豺狼引入家中,天神来了也守不住东莱城! “喏!” 军令传到北城门,拥堵住城门的世家都炸了。 他们中的很多人一早便做好了逃离东莱城的准备,马车和金银细软都是现成的,只是因为虞正耒守城一直很稳,胡人也没有攻城的动作,这才给了众人一线希望。 今日晌午又传来封家黑甲军来援的消息,世家大族越发放心。 城外的胡人再凶,但有黑甲军在外冲杀,虞正耒守城,东莱城这一关多半是能过的。 结果万万没想到,临近半夜胡人忽然有了动静。 城中消息灵通的世家一早就发觉不对,直接驱赶马车冲到北门,嚷嚷着要出城避难。 “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对啊!我们要回旧京,你们快点开门!” 任凭他们怎么吆喝,把手北门的卫兵就是一动不动。只要有人靠近,城头便直接放箭,当场射杀了好几个家族的仆役。 “大将军有令!大战在即,临阵逃脱,动摇军心,杀无赦!” 守城的将士大喝道。 众世家不服,开始驱赶仆役强行冲撞城门,眼见着北城一片混乱。 而这个时候,在东莱城东、南、西三个方向,那隐没在夜幕中的巨物终于展露出峥嵘。 三座几乎与城墙等高的楼车,完全不畏惧城头如雨点般飞下的箭矢,凭借着下方的木轮推动巨大的车体,一步步靠上了城墙! 轰—— 第251章 三层的木质楼车, 与东莱城墙等高,下设木质车轮,周围都被密实的厚木板隔档, 只留一些射弩孔用来攻击,笨重却又坚定地盯着如雨而下的箭矢, “轰”地一声靠上了城墙。 西河军的强弓劲弩虽然厉害, 但也射不穿有牛皮包覆的厚木板。巨楼车如入无人之境,一旦靠上城墙, 里面的西胡人便开始向守军泼洒火油, 发射火弩, 东莱城头瞬间燃起了熊熊的烈焰。 西河军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武器,开始是被巨大的楼车震惊,之后又被沾之即着的火油烧得惨烈, 无数人在火中哀嚎翻滚,却摆脱不了烈焰加身的厄运。 然而更糟糕的是,当众人慌乱于摆脱火油之时, 无数胡兵从与城墙等高的楼车中跳出,毫不费力便占据了城头要冲! 很快, 原本用来对抗城外敌人的城楼, 变成了对内屠杀城中百姓的掩体。东西两个大门很快被打开,无数的胡骑策马冲入, 在东莱城的街路上肆意踩踏,砍杀守军和平民。 而这个时候, 聚集在北城的世家也觉察出情况不对, 越发激烈地冲撞城门。 北门守军虽然严守军令,可毕竟大部分人手都被调去余下三城支援,剩下的兵丁寡不敌众, 很快就惨死在世家随扈的刀剑之下。 “开门!快开城门!东莱城破了!” 乱局中,有人厉声高喊。 “胡人冲进来了!胡人冲进来了!” 这两嗓子,像是打开了催命的机关,让原本就心慌不已的人群越发惊恐。原本光鲜亮丽的郎君们纷纷打马抽鞭,忙不迭一窝蜂地朝城门涌,什么风度、仪态之全数抛到脑后,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要出城!要逃出东莱城! 踩踏、推挤、惨叫。 咫尺城门,俨然成了决定生死的黄泉路,有些人还没能靠近城门,便化成马蹄下碎肉,永远地留在东莱城。 最后,还是东莱城第一大世家的族长站出来,靠着人数众多的随扈和府兵,强行压制住北城门的混乱,这才打开了东莱城的北门。 门一开,夹杂着血腥气的风扑面而来。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整整齐齐列着好几队胡人,人数不算多,但手中的钢刀和骨朵还在滴血。 在他们脚下,横七竖八地陈着不少尸体。那些都是东莱城的守军,身着西河王军的服饰,血染沙场,死不瞑目。 当中一人身着银甲,被彪悍的胡骑簇拥着,背后是一面绣着狼头的西胡旗,灰白色的狼尾迎风猎猎。 有眼尖的人认得出,这便是左谷蠡王座下第一猛将,有“莫支海黑虎”之称的叶护阿吡罗,此人之前在东莱城下几次骂阵,黑色狼头让城中许多世家闻言色变。 万万没想到,好容易打开北城门,以为暂时可以逃脱生天,结果硬撞上了一早便等在外面的豺狼! 阿吡罗骄横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也不多说,只微微挥了一下手,无数的雪亮的箭矢就对准了城门内的众人。 “一个不留,杀!” 南城。 三辆巨大的楼车势不可挡,很快城墙上便是一片火海。 若是宁锯子在当场,他一定能认出这巨大的楼车便是是史书上记载的“吕公车”。 明朝大将常遇春曾造吕公车进攻衙州。 原装的吕公车是一种巨大攻城机器,与城墙等高,内置楼板,外罩牛皮,以人或是畜力做驱动。车一旦靠向城墙,车中藏身的兵士便可如履平地般跨过城楼,不需要再使用其他的攀爬工具,是翻越城墙的利器。不过吕公车行动笨重,易受攻击,且受地形限制,所以实战效果并不理想。 东莱城下的这三辆,是经过改良的加强版,用坚固的木板取代了牛皮,驱动的木轮也使用了简单的联动结构,这与史书上记载的吕公车有很大的不同。 这楼车是火雷圣巫为左谷蠡王精心打造的,甫一出现便震惊全场,被左谷蠡王视为至宝,轻易不显于人前。 原本是准备用在夺取旧京的关键之战,结果碍于封家黑甲军逐步逼近,不得不提前拿出来用在东莱城。 既然拿出来了,左谷蠡王对于此战也是志在必得。他眼看着这无以伦比的巨兽打开了东莱城的大门,一直皱紧的眉头骤然有些放松。 城门破了,东莱城就到手了。 一夜血战至天亮,城中的硝烟终于有了消散的迹象。 战后清点战损,胡骑伤亡不算小,一场仗下来折损了十分之一的人手,也是出乎左谷蠡王的意料之外。 他原本以为,巨楼车一出,那些孱弱的业人就会崩溃投降。 毕竟之前在同淄和忻州都是这样,如入无人之境,肆意斩杀,那些世家大族空有财富,却根本提不起半点血性和战意。 可是这一次,左谷蠡王失算了。 这次他遇上的是虞家嫡系虞正耒。这位年轻的世家郎君,虽然是匆忙上任骠骑大将军一职,可却是一力承担起冠在他头上的称号。 东莱城破之后,虞正耒且战且退,步步固守,与西胡人打起了巷战,身中数箭而不退缩,最终力战殉国,全了虞家忠烈节义的名声。 虞正耒阵亡后,东莱城的百姓和西河军残部继续抵抗。若不是阿吡罗带人从北城门入城,与余下三面形成包围圈,东莱城也不会这么快就落到左谷蠡王的手中。 战后,胡人拖着虞正耒的尸体要挂上城墙,被左谷蠡王挥手制止。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将军,摇了摇头,最终吩咐手下将人厚葬。 血性忠烈的勇士,西胡人一向不吝给予尊敬。 夺取了东莱城,左谷蠡王并没有在城中休整,留下阿吡罗带一部守城警戒,自己则是带着大军向旧京进发。 消息传到旧京,朝堂剧震。 力战殉国虽然英勇,但损失了西河军的精锐也是实打实的噩耗。东莱城一役败得惨烈,司马良却根本没心情去安慰痛失爱子的虞氏一族,因为通往旧京的大门已经被彻底打开,胡骑杀到城下只是迟早的事。 是走,是守,朝中吵成一团。 虞、解两家是主战派。如今朝廷还有五万大军,固守待援未必不能成事。 何况封家的黑甲军已经自雍西关南下,出发也有一日时间,以封恺之骁勇,只要旧京能扛得住胡骑五日的猛攻,待边军驰援便可里应外合,一举将左谷蠡王反杀。 两家想得也很简单,左右都已失去家中精英,若不能保住旧京这一国朝象征,在守城中确立不可动摇功勋,日后元气大伤的两家必然要吃亏。 但也只有虞谢两族这样想,朝中大部分的家族一早便被东莱城的惨烈吓破了胆子,主张逃难的大有人在。 “陛下,如今敌众我寡,不如暂且避其锋芒!” 朝堂上,有老臣跪地哀泣道。 “哪怕偏居一隅,至少也能保住宗室的传承不至断绝。陛下乃是皇家正统,何必玉石俱焚,让伪王得利?!” 他话音刚落,兵部尚书解畑承立刻出班跪地,恭恭敬敬给正明帝行了一个大礼,同样声泪俱下。 “陛下!京城城防完备,背靠天险,朝中目前还有五万兵马,粮草物资充足。只要调用得当守城十日不是问题,何必弃守?!” “如今局势混乱,天下哪有安宁之地?京城乃是国朝体统的象征,若是如此轻易放弃,不战而逃,便是有朝一日能光复河山,我等怕是也落下招人说嘴的把柄!” 解畑承这番话说得尽可能委婉,但痛失爱子的怒气还是让他忍不住吐露锋芒,听着那老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不是个颜色。 解畑承都没有看对方一眼,径直从袖中取出京城舆图,恭恭敬敬承到正明帝的案前,躬身说道。 “兵部已经连夜制定守城之策,请陛下御览。” 正明帝面沉似水,目光定定看了解畑承半响,这才回转目光,伸手要去取那舆图。 只是手指刚伸到半路,之间之前跪地痛哭的老臣“咚咚”扣了两个响头,声音蓦地提高了八度,如杜鹃泣血。 “陛下!” 他跪走几步,“胡人造了新的攻城利器,几丈高的楼车可轻而易举翻越城墙。东莱城十几万人尚且守不住,京城怕也不能幸免呀!” “不如趁现在还来得及,暂时避其锋芒。解尚书不是说封家不日便能到达?那正好可为帝驾拖延一二,保得陛下平安脱身!”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磕了一个响头。 “若是再有迟疑,还是要来不及了!” 他这样说,司马良伸向舆图的手又生生顿住,握拳,最终颓然放松。 他沉默了半响,深深叹了一口气。虽然没有当场作出决定,可虞解两派臣子,见状皆是心中一悸,而后面如死灰。 陛下被胡人的攻城车吓破了胆子,多半是要决定弃守南逃了。 于是,正明朝最后一次大朝会,结束得有些不明不白。 内侍总领刚刚宣布下朝,众臣子便沉默如鸟兽散,再也没有人在朝后面圣揍报。 解畑承和虞正榄对视一眼,即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和绝望。 弃城而走,不战而逃。 这个耻辱的标签,从今以后怕是会死死地贴在他们这班司马良的追随者身上,几代人都无法摆脱。 正明帝一朝,立位无诏,没有玉玺,在体统上便先天不足。如今又站不到家国大义的高位,便是此次能逃得灭国之灾,以后怕也不能再统御天下了。 正明,正明,得之不正,名誉尽失,便是最终的结局。 只可惜了他们虞解两门,一场追随终究是看错了司马良这个孬种,被他满口义理谦卑的态度打动,谁知竟然是个扶不起的花架子,还不如那骄奢暴虐司马烨有血性。 当晚,宫中有消息传来。 ——为保住国朝正统,正明帝决意南迁。着兵部尚书解畑承和大司马虞正榄留守京都,为帝驾断后扫尾,余下朝臣跟随一同前往召南。 随着帝驾一并前往召南的还有城中仅剩的5万西河军,一个人都没有给虞解两家人留,全数带走,自生自灭之意不言而喻。 如此一来,便是把这两大世家晾在旧京城,气得解畑承和虞正榄也不讲什么忠贞道义了,直接令家中族人和仆役收拾家当,连夜出走,去往老家固守保命。 短短三日,昔日繁华鼎盛一时的旧京城,已然成了天下最混乱的地方。 城中无论世家百姓尽皆出逃,重臣王公的马车混杂在洪水一样的逃难人群,叱骂、哀求、无奈,绝望,负面情绪笼罩全城,人人脸上都挂着惊惶。 逃命的时候,身份和地位都不重要了,唯有尽快离开的念头充斥脑中,越快越好,早人一步便能多一分逃出生天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想法未免天真。三日后左谷蠡王陈兵旧京城下,意外地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这大概是业朝历史上最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来势汹汹的胡人杀到城门,原本以为又要推出巨楼车和投石机,结果一拳打在棉花上,城中根本没有守军,轻而易举便接收到一座繁华富丽的都城。 左谷蠡王坐在旧京正殿的皇座上,头顶是金碧辉煌的大殿,俯瞰汉白玉台阶下跪伏在地的属下,便是远在西莫支海的王庭也造不出这样奢华壮丽的建筑。 坐在这样的地方,胸中自然而然便生出一种睥睨天下的豪情。 这便是做中原帝王的感觉吗? “陛下。” 火雷圣巫从旁步出,躬身向左谷蠡王施一大礼,并自动自觉改换了称呼。 “如今司马良南逃,正是我大军乘胜追击的好机会,陛下如今手握业朝京城,独缺一枚传国玉玺,那宝贝必然是随司马良遁走,不若一鼓作气,挥师南召,抓住业朝伪帝与天神献祭。” 火雷圣巫眯了眯眼,眸光中爆出一丝恨意。 “另外,陛下既已然占了阊洲和恒寿,那薛家便也无甚用处了。薛家盘踞两城多年,城中关系盘根错节,龙泉剑坊和阊洲铁矿事关我大军兵器补给,不容得半点差池。既然是无用,不若将那些薛家人斩草除根,杀鸡儆猴,彻底断了业人的念想吧!” 第252章 东莱城破之后的三日, 左谷蠡王举兵入旧京,登坐业朝开国217年的御座,在元和殿颁布旨意, 着叶护呙石领左路骑兵追击伪王司马良。 同时,以“私通外敌”为名, 下令阊洲恒寿两地的守军, 将薛氏一族下狱,沿南江古水道押送往旧京。阊洲恒寿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龙泉剑坊和阊洲矿这种战备要地一早便被胡人接受, 如今更是戒备森严。 东莱城破之后的第四日, 封恺领黑甲军抵达东莱城下。 五万对八万,城头的叶护阿吡罗信心满满,发誓要将这与西胡部族世代为敌的封家子斩落城下。 大战一触即发。 封恺扎营城外, 举起望远镜朝东莱城头望了半晌,沉声问身旁的常随路勇。 “东莱城中,可还有业朝百姓?” 听他这样问, 路勇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哀痛。 “万不存一。” 常随的声音有些哽咽。 “探子来报,因虞将军率领城中百姓殊死抵抗, 力战身亡后仍有余勇奋不顾身, 胡将阿吡罗在入城后即大开屠戮,老幼妇孺皆是不留, 尸骨从北城门运出,直接扔入后山崖下。” 这样。 封恺点了点头, 没有再多说。 阿吡罗如此做绝, 边军不用再忌惮什么,屠城之恨不共戴天,封恺哪里还会手下留情, 必然是一出手就要置于死地的。 索性趁着这一次,把尖厉的爪子和牙齿都亮出来,让胡人也尝尝什么叫做锥心之痛。 如同几日前左谷蠡王围攻东莱城,黑甲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五万骑兵将东莱城周围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不过在城中的阿吡罗并不着急,因为当初攻城使用了巨楼车,所以东莱城的城墙还在,他手中又有八万军骑,无论是人数还是城防他都占上风。就算封恺再骁勇,远道从定安城赶来的边军总有消耗。便是趁着对方立足未稳先打上一波,说不定还能给名闻天下的黑甲军以重创。 是以眼见着黑甲军兵临城下,阿吡罗索性亲自率领军队出城,在东莱城前列阵扬刀,准备先给那封家子来个下马威。 他知道封家陌刀的厉害,以骑兵冲杀陌刀阵,沙陀王已经给西胡部族上了惨痛一课,是以此次阿吡罗出兵,是将以弓箭和火油瓶排列在最前方,准备用这些远程武器先消耗掉黑甲骑兵和陌刀阵的威势。 这火油是天神启迪给火雷圣巫的恩赐,黑色的油液涌出地表,遇火即染,熊熊不灭,沾之便不能摆脱。 把火油投掷到对方阵中,而后以火箭点燃,对方必然阵型大乱,忙于灭火逃命。此刻再以骑兵冲杀,便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当初他们攻上东莱城头,便是采用了这样出其不意地策略,是以阿吡罗对此很有信心。 “弓弩手列队,上火油!” 一声令下,五列抬着床弩的胡人士兵走到阵前。他们是经由西莫支海圣殿荆条戏谑的神射手,个个臂力强悍,专门负责发射火油瓶。 火油性烈,沾之即着,为了避免误伤己方,一开始便要和敌方有一定间隔,防止对方骑兵迅速穿越火线,距离控制十分重要。 对于这一硬性要求,阿吡罗也是有所准备。 他差人在东莱城头也装了巨弩,只要黑甲军胆敢靠近,便由城头直接发射火油,保证对方不敢靠近一步。 眼看着胡骑拿出火油队,远处的边军阵列也隐隐有了波动。 原本位列最前方的陌刀队忽然开始大踏步后撤,他们似乎已经意识到火油瓶可能给步卒造成的威胁,很快便退出了几丈之外。 “叶护,他们这是知道怕了?” 一旁的亲信满脸兴奋,挥了挥手中的骨朵。 “怕也晚了,已然到了东莱城,一个都不能活着跑了!” 他这番话一语中的,只是遗憾的是,跑不出去的并不是边军,而是盘踞在东莱城的8万胡兵。 只见对面的陌刀队撤下,露出后方一队队身着灰色皮甲的边军。这些人的服饰与普通的边军并不不同,只是他们身旁的黑色大炮过于显眼,黑洞洞的炮口齐齐指向对面的弓弩队,一眼望去,令人头皮发麻。 刚才还跃跃欲试的亲卫瞬间笑不出来了。他瞪着远处这一排冰冷的炮口,背后忽然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那莫不是……传说中的……岸防炮吧?!” 耶萨哈部在乌知河上折戬沉沙,消息一早就传遍了草原。现在不单单做王大军,就连西莫支海的神殿都知道边军有种神秘且威力巨大的武器,比火雷圣巫的天神雷霆还要可怕。 “不可能!莫要胡说,动摇军心!” 阿吡罗怒斥亲卫,但他自己的心中也没甚底气。 岸防炮,那可以一发便掀翻了大船的兵器,若真是被边军拉到阵前,东莱城的城墙也未必扛得住。 “岸防炮是要钉在地上的,对面这些能被人拉着到处走,定然不是!” 阿吡罗强自镇定道。 “上火油瓶,准备……” 还没等他说完,对面的边军就有了动作。 一声悠长的号声过后,黑洞洞的金属口开始飞快的移动,调整,牢牢锁定了东莱城下的胡骑阵列。 阿吡罗心道不好,刚要先发制人,发起进攻。结果号令还没冲出喉咙,对面黑色的炮筒便喷出一股股长长的火焰,炮弹如雨点一般铺天盖地,伴随着巨大的闷响,震耳欲聋! 东莱城下的胡骑根本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第一颗炮弹已然从天而降,在砸到地面的瞬间,内装火药的膨胀撕裂了外表的金属弹壳,无数弹片如飞蝗一样,在人群中四散迸溅,轻则见血,重则殒命! 然而,这还只是以一颗落下的炮弹。 阿吡罗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视野所及之处布满了黑色的铁球,几乎笼罩战场上空。而更可怕的是,对面的边军在第一轮炮击过后,行动迅速地调换第二批炮车上前,已经再度开始填装炮弹! “闪开!快闪开!” 只来得及喊了这一句,阿吡罗的声音就被淹没在隆隆的爆炸中。 他也是倒霉,为了彰显武威而站在军阵的正中,身后还竖着野狼旗,简直就是现成的标靶,不要更显眼! “小心!” 身旁的亲卫一个纵身飞扑,将还在马上的阿吡罗扯落在地。 下一刻,一发炮弹便落在两人不远处,巨大的冲击波迸发出无数散碎的弹片,瞬间将战马削得血肉模糊。 饶是避开了致命危险,阿吡罗依旧感觉右肩剧痛。 他微微转头,扑倒他的亲卫半个身子都没了,腔中不断有鲜血涌出,连个声音都发不出便没了性命。 而他自己自己稍微幸运一些,只被炸掉了一只胳膊,断臂已然不知道飞去哪里。 耳边充斥着一声声惨叫,原本骁勇善战的下属各个浑身浴血,惨不忍睹。有些是被炮弹崩裂的碎片炸伤,有些则是因为被炸碎了火油瓶,火花点燃了迸溅出的火油,大火熊熊燃烧,原本用来杀伤敌人的利器彻底反噬,沦为本方的噩梦! 传说中鬼蜮一般的场景,如今真实展现在眼前,让还处于剧痛中的阿吡罗有些恍惚。 不对……怎么会这样?! 原本不是应该是黑甲军受伤,黑甲军被烧死,黑甲军崩溃败逃吗?! 为什么……明明祭出了火油瓶,竟然还会惨败至此呢!? 城下已然哀鸿一片,看得城头守军心惊胆战,满脸惊惶。 西胡部族普遍尚武,骑兵列队冲杀之时悍不畏死,可眼见着同族被铺天盖地的炮弹炸成肉泥,每个守兵的心中都被恐惧充斥。 这……这……这不就是天神的雷霆吗!? 有胆小的兵丁,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城楼,口中喃喃念叨着旁人听不懂的话,一次又一次的磕头叩首,祈求天神的宽恕。 恐惧是有感染力的,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人,可随着一枚又一枚的炮弹在城下反复耕犁,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有人甚至吓得痛哭失声。 最后,还是阿吡罗的亲弟首先回神,拎着鞭子抽起了几个亲卫,吆喝着要他们去开城门把叶护阿吡罗抢救回城。 城上的兵丁一早就被炸的脚软,完全没有了之前冲锋陷阵的骁勇,哆哆嗦嗦下去开城。 然而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城外的黑甲军便已经开启了第二轮的炮击。 轰轰轰——轰轰轰—— 这次的目标是城门。 封恺命令十门线膛炮齐齐发射,一轮下来再接另外一轮,完全不吝惜弹药的打法,碎砖石横飞,硝烟漫天。 下去开城门的胡兵可是倒了血霉,还没靠近就被震得站立不稳,巨大的冲击力直接震坏了脏器内腑,耳鼻流血,连起身都艰难。 这样过饱和的攻击,让原本就不甚坚固的城门轰然倒塌。东莱城的南城墙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崩塌的城楼摔死了不少在城上的胡兵,有人更是直接被埋在坍塌的墙下,惨呼和哀嚎响彻战场。 马上的黑甲男人放下望远镜,觉得这一轮炮轰得差不多了,直接下达进攻命令。 “传令,骑兵出击,陌刀阵向前推进,强攻东莱城!” “喏——!” 马蹄踏动大地,横刀出鞘,混合着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和血腥,这是独属于胜利者的进攻序曲。 威震天下的黑甲军再度展现了他们可怕的杀伤力。 骑兵所过之处,在之前炮击中侥幸存活的生命迎来新的收割期,无情的马蹄踏在血肉之躯上,如同几日之前他们砍杀东莱城的庶民和兵士一样,毫无反抗之力。 绝对的实力碾压,刀俎亦可为鱼肉! 进攻,进攻! 骑兵很快冲杀入城,跟在后面的陌刀兵也不逞多让,借着胡兵被线膛炮震慑的空档飞奔入城。 这可都是军功!是咸鱼翻身大机缘!省了惨烈攻城战中的伤亡,傻子才会放过捞人头的机会! 可城中的胡人也很快回过了神。他们怕雷火炮,却是不怕这些和他们一样的边军。 东莱城外一战,西胡损失了五万精兵,叶护阿吡罗战死,城中仅剩的两万多兵丁,除了溃逃也不乏有人被惨烈的战事激起了凶性。 阿吡罗的亲弟便是一个,他亲眼看着长兄被边军的马蹄踏死,心中的愤怒几乎要冲破头颅。他率领着亲卫和城头残兵,与先期入城黑甲骑兵展开了惨烈的厮杀。不愧是生长在马上的部族,阿吡罗的亲弟也是一员悍将,立马横刀左突右杀,红了眼要为兄长报血仇。 无奈再悍不畏死的勇士也扛不住源源不断涌上来的对手,战斗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等他气力不支,倒伏尘埃的时候,周围已然堆砌了许多的双方将士尸体。 “左王还会回来的!” 仰躺在尸体中的胡将眸光涣散,已然到了人生弥留时刻,却依旧不甘心咽下最后一口气。 “会回来的……巨楼车,天神责罚你们……都会下黄泉……” 第253章 仅仅不到一日, 东莱城便再度易主。 号称西胡精锐的八万胡骑或毙命于城头,或横尸于城中,侥幸逃生的千不足一, 倒也还了东莱城百姓的血仇。 战场硝烟散尽,城中一片狼藉。原本繁华鼎盛的城池处处残垣断壁, 城守府被阿吡罗强征, 作为自己在东莱城驻守时的指挥所,并在周围安排了大量的亲卫。 东莱城一战, 城守府附近的战况最为激烈。打到最后胡骑如做困兽之斗, 不要命不计伤亡的反击, 给黑甲军也造成不小的伤亡。 不是不想用炮解决所有问题,而是以目前的情况根本做不到。线膛炮的炮弹都是空心炮弹,制造工艺本就比普通的滑膛炮弹复杂, 更别说还要装填炮弹,运输要花费许多的功夫。 封恺这次带兵驰援,为了赶路也没有拉太多的补给, 这些线膛炮还是在城外组装完成的,能打的家底都打了, 力求尽快解决战斗, 减少己方伤亡。 事实证明,线膛炮做到了。 三轮炮击将阿吡罗连带着他的骑兵几乎全数消耗在东莱城下, 城中留守的胡骑虽然号称两万人,但在之后的炮击城门中也损失了不少, 再加上有人畏战潜逃, 相对于边军之前的历次征战,这次攻城简直可以说得上是轻松惬意。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好些将士在近身搏斗的时候受了伤, 被同袍扶着抬着下了战场,送到后方的临时大帐。 这临时大帐是专门用来救治伤员的,此次黑甲军出征有专门的医疗队跟从,随车还带了不少药品和奇怪的设备。只是这支医疗队与惯常的医馆有很大不同,其中有几位医官是亭亭玉立的小娘子,很是引人注目。 出征之前,军中最大的新闻便是这几位女衣官。据说这几位小娘子都是九凌城新医馆第一期生员,由三位定安城名医并墨宗矩子共同授课,学到了不少墨宗特有的医治手法。 说起那九凌城新医馆,也是名噪一时的大热点,在边城百姓口中的话题度居高不下,经久流传。 据说这医馆最开始是没人去学的,墨宗那位大人在石沱坡亲自招人,结果也就十几个报名的,和之前作坊招工事的盛况根本没办法相比。 据说这些去学本事的小娘子将来都是要做郎中的,可不是稳婆和带下医,不分男女都给看的那种,外伤内疾都能治。 听到后面这个说辞的时候,有些想法保守的都在摇头叹气。 这谁家的爹娘这样狠心,好端端的丫头不在家等着嫁人,偏偏要送到什么医馆去做郎中,还男女都治。 一个没嫁人的黄花大闺女看了男人的身体,这名节还能要么?以后还有哪个敢娶回家?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也不算少,绝大部分是从中原刚刚逃难过来的新移民。中原“文风鼎盛”,义理派占据天下舆论至高峰,他们宣扬多年的“天理纲常、等级命定”,在业朝百姓还是很有市场的。 倒是边城居民没那么在意。 边关苦寒贫瘠,生活环境恶劣,又有胡骑不时过来袭扰,人能好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哪来还给自己设定那样多的规矩和讲究。 什么寡妇再嫁,男女之情,在边城人民的眼中那都不叫个毛病,人家两个都看对眼了那就一个床上的过日子,旁人还有什么好叨逼叨的。边军和胡人打仗的时候,莫说是看个男人的身子,拿着刀枪直接砍人的娘们也见少数,谁凶谁悍谁就更容易活下来,娇娇绕绕的那都是有人伺候的世家贵女,和咱边城的丫头可不是一类人! “再说看了又咋地,看了又不会少块肉!” 护短的熊二叔一边赶着牛犁翻地,一边大声“嘟囔”着。 “你们以为那学馆谁都能去得上么?那也是要考的!自家的丫头靠不上,还有啥好傲气的!” 他家的环娘如今正在九凌城的医馆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已经得了几次学馆的奖励了。 只是他所在的军屯都是逃荒过来的新移民,想法并不像边民这样开放,时间久了难免有些闲言碎语传出来。 等环娘休沐回家,还捎带着将自己的津贴和奖励送给爹娘,村里某些人的酸气就更压不住了。 听说教课的都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为啥一定要小娘子才能进医馆学本事? 男女分隔是天理道存,为啥女人不能只看女病?让个黄花大闺女看男人的身体,羞不羞?! 旁人上学坊要教束脩,你家这丫头为啥上学还能赚钱?赚的莫不是皮肉钱?! 越说越难听,气得熊二叔直接打上说嘴的门。 这回他大哥一家也来了,熊家在村子里也算是大户,一家子好几个男丁跟在后头,再蛮横的婆娘汉子也要打怵! 熊二叔也没客气,一声令下,熊家兄弟和子侄齐齐涌上,直接把村里叫的最欢实一家长舌给砸了个干净。 临走,熊二叔还恶狠狠地揪住那家爷们的衣服,啐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扬言若是在听到关于环娘的半分酸话,他就打断狗腿,再去户所领罪。 这事在军屯中闹得很大,本地负责治安的户长也到了现场。在听完事情的原委之后,那位边军出身的老户长抓了抓屁股,一句话也没说,砸吧着烟袋就走了,不想干涉的意思很明显。 户所管理军屯,维持本地秩序,但这种撩人挨打的小事户所是不管的,村里人自然有村里人的规矩。 这些新移民都是从各地调配过来的,很多都是以“逃难”为名,接受边城户所的随机分配。 边军在分配时,会有意见一个地方的人分散到不同的地方,并在投亲聚集的村落掺入更人数更多的散户。这样一来,新移民便不容易形成牢固的利益团体,保持均衡对边城的控制和管理都有好处。 何况,那说嘴的人也是太恼人,竟然还敢讲究墨宗宁先生的不是! 他们这些老了残了的边军能有一碗饭活下去,那多亏了宁先生出钱出力出点子,不然像他这个年纪,哪有命来军屯做个户长,多半要上山等死了。 宁先生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就是想给丫头们多寻一条路,咋的就让人泼了这一头一脸的泥巴汤?! 人家那是什么身份,什么样貌的神仙公子,要什么女人没有?还犯得着算计边城这些土丫头?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个是个啥样! 再说姓熊的人家,在军屯中一直口碑不错。兄弟两家子都勤劳肯干不说,平时也从不会在军屯中主动招惹是非,家里的几个娃子还有意从军进船手学堂,这在新移民中算是“模范”家庭了。 他来军屯做这个户长,除了要维持军屯的日常秩序之外,也兼有记录新移民日常表现的活计。只是这个工作不会让新移民们知晓,而是每个月都要向上级户报告情况。户长要对自己的报告负责,一旦出事户长也会受到责罚,所以上报的时候大家都会如实、慎重。 像熊家人这样安分守己、没有异心的流民,以后招工入学都会适当倾斜。反之,则会成为重点观察对象,有严重作奸犯科会被逐出边城,里通外族的奸细直接带走送去枢机营,那里自然有手段在等着他们。 不过像今天这样的小纠纷,老户长是不会记在报告里的。 这在村里也不算什么大事,虽然有些人嘴臭的讨厌,但也不至于因此就被责罚出城。 不过,挨打,活该! 老户长嘬了一口土旱烟,觉得熊家那家子还是人老实,下手太轻,根本没打到最疼的地方,不解心里的躁气。 以后若是有机会,还是要他老头子亲自上手,可不能便宜了那群忘恩负义的王八! 不过闹了这样一遭,村里倒也没人再敢说环娘的不是了。隔壁的军屯有小娘子在九凌城做工,说起环娘都是满脸羡慕。医学坊的生员最得城主看重,虽然学得却是飞针走线,切丁解肉的活计,却人人穿得干干净净,统一的白色袍服一尘不染,可讲究了。 啊? 这下子村里人又想不通了。 不是说学郎中么?咋还穿针引线,切肉切菜?这是个啥郎中?! 不但村里人想不通,就连长居九凌城,见过大世面的墨宗弟子也都想不通。 不知一个人过来问宁矩子医坊到底是教什么的,每每他都是笑而不语,关子卖到飞起。 可对于某些人,宁锯子是不卖关子的。 比如定安城中的名医三人组,自从三人“偶然”见到医坊配备的简易显微镜,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治疗工具之后,三个老头就仿佛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死赖在九凌城再也不肯离开了。 “我们可以授业!” 方家医馆的当家人方胜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开门见山地说道。 他们之前都被封大公子请到九凌城给眼前的少年看病,知道这位“宁先生”与封家关系匪浅,却没想到此人竟然在医术上也颇有建树。 别的不说,单就那个能看清世间万物的琉璃镜,那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神奇物件!这世上几个郎中见过!?天下医道皆源于济世一门,祖师爷和前代神医留下过无数方剂,却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在眼睛看不到的微小处,竟然还隐藏着无数的生物! “我们三人皆事济世宗的弟子,我宗专攻医道。若宁先生愿意,我们愿以所学交换贵宗神器,不知宁先生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当然是再好不过啊! 学术交流,技术互通,这才是搞技术搞科研应该做的正事! 宁锯子心中狂喜,脸上却又不动声色,将一个迟疑渴望彷徨心动犹豫期待却又怕伤害的矛盾情绪演绎的惟妙惟肖。 嘿嘿嘿嘿嘿,万万没想到,这定安城竟然也是卧虎藏龙,前有暮野兄的天文学老道,后有医疗学术组织的卧底郎中,这一网可是不白捞,全部都是大鱼! 既然是大鱼,那必然不能放过,一定要好好圈起来,精心投喂,让他们徜徉在医学新世界的鱼塘中,肥吃肥喝,乐不思蜀。 “承蒙几位老先生厚爱,这只是我宗的……” 宁锯子随手拿过显微镜,粗鲁的拧了拧,果然看到三老心疼的眼神。 “只是我宗的一点微末技艺,哪里称得上神器。” 宁非一边说,一边笑着祭出了另外一个大杀器——大蒜注射液。 “这是我宗刚刚制出的针剂药,对伤寒、白喉、百日咳、痢疾、肺痨以及各种脓疮感染很有效果,只是使用的方法惊世骇俗了些,宁某原本还想择日……” 他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因为对面三人的眼中同时迸发出精光! “可治伤寒?当真?” 另一位叫李明举的郎中急切地说道。 “伤害之症困扰老夫多年,祖师爷和历代师叔祖也未有奇方攻克,贵宗竟然有办法?” 宁非一愣。 他蓦然想起,这个时代虽然和华国某个朝代背景类似,却并非沿着历史路线行进。在这个时空中,没有华佗、没有扁鹊也没有张仲景,那部传扬万代的《伤寒杂病论》也是不存在的。 在这个大业朝,伤寒竟然还没有有效方剂予以治疗,也难怪李明举如此激动了。 宁锯子抓了抓头。 他上辈子虽然久病成医,但也只是对西医的部分治疗手段和药剂相对了解,中医博大精深,方剂繁多不说,一个方子又可以根据病人的情况做增减,不是专业出身的人很难理解明白。 《伤寒杂病论》都写啥了?一个字也不知道啊! 宁锯子干笑一声,瞬间放弃了发展传统医学的路线。不是他不想,是他根本就不会,治病救人可不是打铁炼钢,差不多也能凑活着用,这可是一不小心就要出人命的大事! 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治病救人济世派都是专家,他相信只要开了头,这些本时代最出色的医生一定能找到突破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也不纠结,很干脆的答应了方胜的建议。 “若是能得各位指点最好,九凌湖中已然开设的医学坊,三位可以开坛讲学,我墨宗实验室随时恭候三位名医驾临。” 要怎么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呢。 宁锯子造好了金刚钻,瓷器活这便成群结队地上门了。 李明举李郎中苦心钻研伤寒多年,一直未能有所进展,这次听说有药能治疗这一恶疾,哪里还愿意浪费时间? “就这?” 李明举瞪着眼前一瓶瓶被封装在琉璃管中的透明液体,实在想不出天下有哪种方剂能造出这样清澈的汤药。 而且这量……也太少了吧!这还不够塞牙缝的! “不是内服的。”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从一旁的柜子中又搬出了他那一套注射用具。 依旧是惨不忍睹的针头,但连接却是换成天然虫胶和天然树脂混合制成的胶管,另一头可以与琉璃瓶盖上的密封阀相连。 这是业朝历史上第一支成型的点滴瓶,同样通过了动物实验。 虫胶树脂不好加工,就算宁锯子想尽了办法,造出来的成品质地比寻常见到的一次性静脉注射管要硬上许多,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舒适度了,能用就成! 人体实验是宁锯子自己上的,依靠渣统的质检合格作为现身科研的底气,宁非用这玩意给自己打了一瓶自制生理盐水,然后又利用风险任务的奖励做了一次身体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用这个工具把药直接打进人的血管里,能够比口服汤药更快见效,同时可以避免胃部消化导致药效的损耗。” 宁锯子一边说,一边叫来一名医馆学员,决定给几位老先生演示一下静脉滴注的过程。 他叫来的人便是环娘。 环娘是这一期医学坊中成绩最出色的学员,上次人体实验宁非也是找她操作。这姑娘下手又快又准,对血管的感知和把握非常敏锐,痛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见宁非叫了一个小娘子进来,三位郎中的表情都有些惊讶。 他们是听说过这墨宗开了医学坊,第一批学员招的都是小娘子,当时还颇有些找人议论。 三位郎中的心中也是不太赞同的。 倒不是对宁矩子本人的品性有什么质疑,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少年与封家大公子的关系,那些不干不净听不得的酸话,根本就毫无可能。 但天下郎中多归入济世一门,师门从来都没有收女子为徒的先例。带下医和稳婆虽然没有限制,但却在济世门的眼中根本上不得台面,像这样公开教授妇人学医的地方,天下也只有九凌城这一处了。 虽然不赞同,但这毕竟也是人家墨宗的家务事,且墨宗没有偷师自家,他们也想看看这宁矩子到底教的是什么。 正说着,门外忽然有人冲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叫着李明举的名字。 “郎君!郎君不好了!” “二郎从牛虻村看诊回来,忽然就吐泻不止,限制已然起不了身,您赶快回去看看吧!” 第254章 来人是李明举的外甥, 闯进门的时候声音里已然带上了哭腔。 二郎这病来得凶险,也就一半天的功夫人眼见没了精神气,饶是见惯了生死的悬壶之家也忍不住要慌乱。 “咋?!咋回事?!” 听说自家最出息的儿子病倒了, 李明举的脸色瞬间惨白,忙不迭抓着外甥问道。 “牛虻村有邀诊, 二郎就带着阿木去了。结果那边出现了疫病, 村里好些人都腹痛不止,发愣发热, 便中有血……二郎没料到这许多人, 祛毒汤药带得不够, 只得先返回城中报告衙门。” “结果刚从衙门回来,二郎……二郎就不行了!” 说到最后几句,那外甥的声音中明显带了哭腔。 一听到“疫病”二字, 在场几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去岁冬日不下雪,今春却是雨下个不停,再加上中原战局混乱, 许多人一路流离,风餐露宿到边城躲饥荒, 这之中要是有人患上了疫病,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宁非几乎一瞬间就觉察到事情的严重,忙不迭地问那报信人。 “那府衙可是知道了?有无出手控制疫病?” 李明举的外甥不知道眼前这少年是个什么来头, 可看到自家阿舅态度恭敬,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当下也不敢隐瞒, 马上回道。 “有的有的!牛虻村归郸坪县管辖,县令已经送急报给定安城,边城守军已经赶往村里, 想必很快就会有官府的人过来请阿舅回去商议疫病之事!” 疫病是大事,在场三人都是定安城中有名的郎中,外甥的话音未落,大都护府的来人已然进了九凌城。 来人竟然是封大都护的亲随平叔,平叔亲自来请人,可见封伯晟对此事的看重。 在这个时代,疫病可不是件小事,一旦扩散便要波及全边城,引发局势动荡。 平叔自然是认得宁非的,和他见礼之后便直接说明来意,恳请三位名医回定安城商讨平疫大事。 “好在牛虻村在沙岭山中,位置偏僻少有人进出,边军已经封锁了村子,暂时还没发现别的地方出现疫病。” 平叔说道。 “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都护的意思是请三位一同商量个方剂出来,若真是村外也有人感染,也好对症下药。” 听他这样说,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纷纷点头。 济世济世,做郎中自然是要救济天下百姓,这一点济世一门的弟子自然责无旁贷。 “我家二郎刚从牛虻村回来,也出现了疫病征兆,刚好我也要回城查看情况。” 一听李明举说定安城也有人患病,平叔的脸色立刻凝重了三分。 好在李家时代悬壶,对于应对疫病多少也有些心得教授子弟,李家二郎自知不好,也不敢回家,直接便去了城外的庄子隔离居住。 “我也一起吧。” 宁锯子想了想,转头对环娘吩咐道。 “把注射用的东西给我收拾一套,再把最近制备的注射液都给我带着,我要去牛虻村看看情况。” 如果李明举外甥的描述没有差错,宁非觉得这一波疫病应该是痢疾。 进入小冰河期气候就开始变得反复无常,异常气温和雨水最容易滋生传染病,是以一直吊着根心弦的宁锯子一早就做了准备,积存了不少可用的酒精、盐水、葡萄糖和大蒜素。 他现在很庆幸这次来的是痢疾,是乙类传染病中相对比较好应对的,若是换成流行性出血热等一些难对付的,他这点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 “疫病危险,你一个小娘子过去不方便,东西准备好给我装上车就回学房去吧。” 宁非是好意,但熊银环却是摇了摇头。 “宁先生,让我跟你们一同去吧。” 她顿了顿,大着胆子看了宁非一眼,轻声说道。 “我会打针,我也学了调配药液,这个我都练得很熟了。” “我不怕危险,我也想亲手医治个病人。” 这番话,听在那仨郎中的耳中有些异想天开,但宁锯子却是觉得十分欣慰。 医学坊虽说是收了一批女生员,但也并不是只有女生原在里面学习,封恺那边也送了边军过来,主要学习外伤和急救的知识。 男边军有力气,但灵巧性和手法却比不得女生员,使用注射针的时候经常用力过猛,将练习用的萝卜扎个透心。 而同一进度下,女生员的表现就出色多了。几个小姑娘不但聪慧,而且刻苦,每日下学回宿舍,她们都会抓紧一切时间联系,还会用彼此做试验,锻炼手感。若不是宁非偶然发现几人的手臂都有淤青,还不知道她们为了功课竟然如此拼命! 汗水不是白流的,边军的小伙子们其实也很努力,无奈有些事真的是要看天赋,几个月以来天天同班上课,差距依旧有点明显。 为此,宁锯子还觉得十分对不起暮野兄。 不久之后,暮野兄的黑甲军就要出征,原本的计划是带一部分军医上战场的。 结果原本要急用的边军郎中不能成型,反倒是他未来医院的员工异军突起,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应该懊恼。 天地良心!他真是的一视同仁,没有给任何人开小灶! 想了想,宁非点头。 “那这样,你回去问问还有人要去么?一会儿都在城门口集合。” “好嘞!” 环娘笑眯了眼,忙不迭地去找人了。 看到三位郎中不赞同的眼神,宁锯子抓了抓头,干笑一声。 “学医总要实习的嘛,实践出真知。” 最后的结果还是全员到齐,一个掉队的都没有,浩浩荡荡回了定安城。 平叔听说宁非带着新的治疗器具,便也没有急着回大都护府复命,而是和众人一起先去城外的庄子看了李明举的二儿子。 说来也是巧了,马车刚跑到庄子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尖叫声。 李明举脸色大变,忙不迭地跳车进门查看,结果正撞上儿子倒在榻上,两眼翻白,浑身抽筋,眼见着就要不好。 他连忙上前,翻出银针在几个大穴轮番扎了好几下,李家二郎这才缓过一口气。 “爹,你来了……” 李二郎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儿……儿怕是……” “你先别说话。” 李明举皱眉,手按着儿子脉动凝神片刻。 “脉沉细尺,气促息微,怕是大瘕泄之症。” 哦,大瘕泄,果然是痢疾啊。 宁锯子松了一口气。 是痢疾就好。 李二郎是在下乡看病的时候被传染的,多半是细菌性痢疾,传染途径是粪便和污染的水源,只要搞好水、粪和饮食管理,避免食物被苍蝇污染,传染源还是很容易被控制的。 刚好大蒜对痢疾有效,大蒜注射液的初登场也算是老天成全,彻底对症了。 李二郎这痢疾发的急重,两日不到已然起不了身,说李明举不着急是假的。 只是痢有数种,误治则生死立判。自家儿子平日便不算结实,这病又来得凶猛,完全没有试错的机会,李明举竟然有些畏手了。 他向另外两位同行求助。三人中,李明举长于针灸,方胜擅慢病。最年轻的郎中名叫顾冶,对于急症反倒在另外两人之上,是以一看李二郎的症状,李明举第一个就看向他。 顾郎中用药大胆,开方如军将某局,擅长以毒攻毒。然而痢疾分类甚多,顾冶的打法过于激进,李明举担心儿子的身体扛不住,始终下不了决心。 三人讨论了一会儿,并未打成共识。宁非在一旁看着着急,忍不住开口道。 “不然就用我们墨宗的法子,不管你是湿热泄还是疫毒泄,我这个办法简单粗暴,细菌和阿米巴都能治。” 他这样说,立刻引得三人聚焦过来。李明举最是心机,上前一步到宁非近前。 “宁先生此话可是当真?” “当真,当真,宁矩子从来不吹牛。” 宁非朝熊银环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开始准备静脉输液,自己则是朝李明举点了点头。 “我这法子治疗比较单一,就是针对大瘕泄的症状治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先把病情稳定之后再说。” 他顿了顿,面露诚恳之色,无比郑重地说道。 “倒也不是比各位的法子更高明,只是救人要紧,等令郎有好转之后,几位再行探讨更为适合的方剂,如何?” 如何?当然是心里没底啊! 不过宁非有一点说到了李郎中的心坎里,他儿子身体孱弱,暂时也禁不起折腾,还是要先稳住病情才是正道。 但……这个小子……能成吗? 似乎是看出了亲爹的犹豫,躺在榻上的李二郎艰难地喘息了几口,努力说道。 “爹,我愿意一试。” 他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胸口起伏了几下,皮有些费力地继续道。 “儿听闻墨宗开了医学坊,久仰大名,一直未能得见。” “我如今病重,便试一下又何妨,成与不成,也算了了我的一个心愿。” 他这样说,其实已然是对自己的病情不抱希望。 李二郎也是自小学医,对大瘕泄之症心中有数,又亲眼见到了牛虻村中疫病爆发的惨况,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瘕泄非同以往,乃是暴虐的恶痢。 短短三日,牛虻村已经又不少百姓被夺去性命,而他试了所有的方剂都没能找到能够迅速克制邪毒的方法,自己也难逃一劫。 如此,不如让墨宗放手一试。若真像宁先生所说,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他说得略悲壮,听得那三位郎中都面露悲凉。 唯有宁锯子嘿嘿一笑,也不辩白,用眼神示意熊银环可以开工了。 见是个年轻的小娘子过来,李二郎面上一红,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他是李明举的幼子,上面一个大哥三个姐姐,今年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 因为醉心医术,性子腼腆的李二郎到现在都还没定亲,这样近距离地面对一个适龄小娘子,李二郎还是打娘胎出来的头一回。 “男……男女……” 他结结巴巴,一句话还没等说完,就被环娘一把抓住了手腕。 若不是身体实在虚得起不来床,这一下便能激得李二郎一蹦三尺高。李二郎本能地想要缩手,可却抵不过一位小娘子的力气。熊环娘以前在家中做惯了粗活,手劲不是一般的大,指尖发力便压住了李二郎的小臂。 “别动!” 带着棉布口罩的少女低声说道,明眸还瞪了李二郎一眼,似在责备他不配合的态度。 李二郎羞得脸都要滴血了,讷讷念叨了两句“男女授受不亲”,可到底还是没敢把胳膊真的抽走,只得半推半就任由环娘撩开他的衣袖,用牛筋困住了他的上臂。 李明举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方胜拦住了。 他一早便发觉这小娘子并非是在嬉闹,而是有板有眼在操作器具,示意两位同行注意熊银环的动作。 他们的眼神互动,宁非在一旁尽收眼底。 少年矩子微微一笑,配合环娘的动作给三人讲解了一下基本流程,并简要解释了一下静脉滴注的原理和禁忌,听得三人惊愕不已。 竟然……还有这样治病的?真的能成吗? 此刻,在牛筋的束缚下,李二郎的静脉血管已经隐隐凸出皮肤。趁着环娘去准备酒精棉,宁非就地展示了一下血管走向。看着儿子胳膊上凸起的一条条青线,李明举恍然。 “这不便是经脉吗?与我等所知所学并无不同,只是叫法各异。” “的确。” 宁非笑着点头。 “叫法各异,血管也可理解为经脉,通心脏,有脉动。” “药物不宜口服,需迅速发生药效的时候,我们会采用静脉注射或静脉输液法,静脉相对动脉血流和缓,管径较粗,容血量多,适合注入药物。” 说这话的时候,环娘已经准备好了酒精棉,用金属镊子夹着给李二郎做了消毒。 李二郎现在依旧脸红,但却不仅是因为与未婚小娘子肌肤接触,更有对自己自作多情的羞恼。 因为他发现,这位小娘子除了最开始捆绑牛筋时候触碰过他,余下时间都在避免直接接触,目光也只定格在他的手臂上,并不曾对他多看一眼。 李二郎长相清秀,又是生于医学世家,家中有余财不说,他自己也年少成名,被视为定安城下一代郎中的翘楚。 这样的李二郎,还没加冠就有媒人上门说亲,之后李家的门槛都差点被踩破,在定安城婚恋市场中很是有一番重量。 今番虽然事出突然,却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未嫁娘子,结果却被对方完全无视,心中也是略感复杂。 环娘可不知他心中转过这样多的念头,少女将琉璃瓶中的药液配置完毕,将输液管中的空气排空,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李二郎的身上。 她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男人,想起他之前挣扎躲避,还以为这人是怕了打针。 怕打针没啥稀奇,同伴的几个军兵也怕,轻易不敢下手,所以他们才进益缓慢。 环娘的手法都是从自己身上摸索出来的。她对自己下手狠,磨练出的技术也便越发纯熟,直到给宁先生扎针的时候,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个熟手护士了。 “莫怕,宽心,很快就好。” 少女轻声道,眼眸却在男人的臂弯间梭巡。 血管人人都有,但每一个的情况都有不同,环娘的习惯是亲自上手确认。 于是她伸出手,轻轻按了下自己看中的那一根静脉,想要感受一下血管的弹性。 指尖接触的瞬间,她明显感到对方的肌肉骤然绷紧,手臂不自觉地再度后缩,像是被烫到一样。 环娘略感无奈,深吸一口气,柔声劝道。 “真的不疼,一下就好。” 因为自始至终都没看向对方的脸,所以也就不知道,躺在床上的李二郎,耳朵都已经红得跟猴屁股一样了。 李二郎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那一处被触碰的肌肤,手臂又酸又麻,偏偏心又跳得飞快。 他看向面前的小娘子,对方手举一枚连着细管子的银针,神情凝肃。 少女长长的睫毛微敛,额头隐隐沁出汗意。白色的面罩遮住了她的容貌,可裸露在外的肌肤莹润光泽,发如鸦墨,眼神格外专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娘子,简直像是磁石一样,牢牢吸引旁人的目光。 这便是墨宗医学坊的生员么?她…… 李二郎正想得出神,他蓦地感觉手臂一凉,似乎有什么冷冷的液体在进入手臂。 紧接着,一直扎住胳膊的牛筋被松开了,血液回流,发麻的手臂逐渐恢复温暖。 李二郎下意识地看向环娘,却见环娘已经在收拾用过的消毒工具。 似乎还是感觉到患者心有疑惑,环娘的目光终于定格在李二郎的脸上。 “可以了,输液期间不要乱动,小心手臂会回血。” “等输液完毕之后,我会帮你拔针,很快就好了。” 李二郎躺在床上,视线与对方相交的瞬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讷讷应下。 他忽然有种感觉,眼前这位小娘子似乎完全没把他当成一个成年郎君。他在对方眼中只是一个“无性别无身份”的病人,除了治疗之外,不会得到更多的关注。 之前那样的目光,也只是在看他的病情,至于生病的人是美是丑,富贵贫穷,似乎都不重要,完全没有多余的情绪。 想到这里,李二郎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事实证明,宁锯子的大蒜注射液真的有效,一瓶输液下去,李二郎的腹泻发烧就有了明显好转。 这其中固然有抗生素的效果,但补液本身就会修复机体内环境的利器,李二郎又正当壮年,效果简直不要更惊艳。 在使用输液之前,宁非也曾和渣统讨论过药物用量的问题。 一人一统推演了半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在这个没有抗生素使用前例,一切都是纯天然的年代,抗药性的问题根本不存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过敏,用量还是要谨慎。 这方面渣统也帮了大忙,有效成分的含量宁非没办法准确掌握,渣统的扫描就起了关键作用。 李二郎打了三天吊瓶,痢疾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能下床能用饭,和之前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模样判若两人。 只是他有些失落,因为后两日来给他扎针的都是边军,手法自然比不得环娘纯熟,有时候还要拔针重来。 李二郎不怕疼,但他还是期待能再见那小娘子一面。 第三日上他转弯抹角打探了一下,得知对方已然跟着宁先生去了牛虻村,心情瞬间沉入了谷底。 “那……那是个小娘子啊……” 李二郎讷讷地说道。 “咋能去这么危险的地方?难不成是为了追随墨宗的宁先生么?” 听他这样问,正扎得一头冷汗的兵丁骤然抬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说啥哩?谁不想追随宁先生啊!”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再度确认了一次李二郎的血管走向,然后捏着针头小心地往里塞。 李二郎疼得想抽手,但理智还是及时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听到那年轻的军士松了口气,知道这一针总算是扎成了,紧绷的手臂也开始放松。 只听那军士说道。 “本来是该我们这些爷们去的!结果宁先生嫌我们不专精,耽误救治的大事,不然你以为爷们会让个小娘子去疫区?” “环娘可是咱们班最厉害的生员,她说治病就是要多看病人,不然哪儿来下针用药的把握。” “他们带了不少针药,估计有几日牛虻村的疫病就能治住,这针药真的很灵验。” “我看她这个架势,将来肯定是要做教员的,说不定是我们定安城第一个女郎中,有大造化哩!” 是么……原来她叫做环娘。 李二郎默默想起了那日带着白色棉布面罩的小娘子。 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今天才听说她叫“环娘”。 环娘,环娘,墨宗医学坊的环娘。 他现在越发对墨宗开设的医学坊起了心思,只恨不得现在便骑马出城,亲眼去到牛虻村环娘所在的地方亲眼见识一下。 这九凌城究竟是怎样一个神奇的地方,竟然能培养出这样多精彩的人物?! 不晓得……墨宗有没有门户之见,收不收济世一门的郎中啊…… 第255章 宁锯子的大蒜针在牛虻村一战成名, 再加上采用了适当的隔离消杀措施,疫病很快就被控制住了,人员损失不算大。 静脉输液的效果堪称惊艳, 三位郎中迅速拜倒在宁锯子的针筒下,自告奋勇加入到医学坊的教学工作中。 不但他们自己学, 还把九凌城有新医法的消息传递给济世门的同行。济世门中有不少热衷学术的痴人, 收到消息就动身赶往传说中的九凌城,倒是为宁矩子招揽了不少科研力量。 疫病被克制的消息传到定安城, 封大都护再度激动地拍翻了桌子, 虎目圆睁。 “可是还能治别的重疾?!这是个大宝贝啊!” 他这个“大宝贝”, 也不知说的是那大蒜针还是宁矩子,听得封恺微微皱眉。 宝贝自然是宝贝,但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讲的。 既然已经被他圈到怀里, 别人再说再碰就别想了。 亲爹也是一样,不能想。 封大都护是拉扯他长大的人,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心思。 “拉个驴脸干啥, 你爹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别那么小家子气,人家说句话都跟着较劲。” “家里的争气是件好事, 宁小子注定不是池中的王八, 早晚要飞天,你拘是拘不住的。” 这话听得封大公子一脸黑线。 他按了按略有些抽痛的额角, 轻声纠正亲爹道。 “那叫池中物,不是池中的王八, 再说我也没想拘着他。” 只是放在心尖上, 捧着捂着都不知道该怎么疼的人,被旁人起了心思,虽然知道这种事情难以避免, 但心里还是会小小的吃味。 但也就是吃味而已了。 这种感觉封大都护略懂。他媳妇未嫁之前也是定安城出了名的美人,封伯晟能最后胜出,一方面是他自己争气,另一方面也是托了家里的福,没人敢和他抢。他岳家也是武将出身,媳妇性情爽利泼辣,这样的小娘子在边城军将中非常受欢迎,求娶者无数。是以在定亲之前,封大都护也是提心吊胆过一阵子的。 他拍了拍长子的肩膀,颇有些过来人的意思。 “两口子过日子要大气,你们俩路都长着呢,这才哪到哪?宁小子那性情品貌,以后怕是不死心的还不少,只要没真做了王八,啥事都好讲的。” 封恺不想和老爹讨论做不做王八的话题,转而说起了静脉输液。 “我亲眼见了,是种新的治疗办法,对这一次疫病十分有效,我们到了牛虻村以后,除了实在危重的,后面基本都救回来了。” “儿更看重的,是非弟使用的酒精水,便是爹之前饮过的那种烈性酒,这种酒精若是不勾兑,处理刀剑造成的伤口十分有效。” 一说起假酒,封大都护的情绪就有些低落了。 那次之后,他和那些个老兄弟再也没有机会聚齐,田正德和袁涛事发,还有两个虽然没有做太出格的事,但也被袁田的结局吓破了胆子,主动告老还乡。 一场大醉,竟然成了几人最后的酒局,散了也就真的散了。 封大都护叹了口气。 虽然觉得了结局有些凄凉,但他却并不觉得后悔。 他年纪大了,手中的权柄和地盘迟早是要往下传的。他能给得痛快,可他那般老兄弟就未必了,谁能没点私心。 偏偏他也知道,自己这几个老兄弟中,有人其实是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论理当砍。可这人藏得隐秘,几家又相互勾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没抓到切实的把柄,闹大了反而有损边军的士气。 那一次酒醒,他说让几位老兄弟回家好好调养,那是真心的。他知道那黑手就在几人当中,希望他就此收敛,他可以劝大郎既往不咎。可惜无论是田正德还是袁涛,全都辜负了封伯晟的一片心意,成为封恺立威的踏脚石。 也是命。 出神了一会儿,封伯晟很快又拉回了思路。 他从书架上取了一卷布帛,随手递到儿子的面前。 “司马良刚送来的,要我们出兵解救东莱城之围,你怎么想的?” 封恺接过布帛,打开迅速浏览了一下,然后点头。 “自然是要出兵,总不能看着胡骑肆意践踏河山。” “嗯,”封大都护点了点头。 “我也是如此做想。司马良虽然虚伪矫情,但东莱城的百姓是无辜的。咱们怎么折腾那都是自家的事,可容不得外族随便撒野。” “你既然有了想法,那便去做吧,要人要粮还是要爹做什么,可以一并提出,爹帮你筹措。” 封大都护自觉做了一个操心的老父亲,谁料听他这样说,儿子封恺却是微微摇头。 “不用了爹,人马我已经点齐了,非弟那边造出来的线膛炮也交工完成,这次还有在九凌城训练出的医官同行,没什么需要的。” 封伯晟:…… 这回轮到封大都护脑袋胀了。 “不是,”封大都护语气略酸。 “你说的那什么线炮是个啥玩意,老子咋没听说过?” 爹有问题,封大公子也不隐瞒,淡定地回答道。 “便是之前您见过的岸防炮,非弟将他做了改良,安装上木轮和车驾,可以拉着行军。” “线膛炮内装炮弹,弹体爆裂后会化为碎片杀伤敌军,比实心炮弹威力更大。” 啊?! 这下,封大都护彻底坐不住了。 他“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伸手就要抓儿子的衣领,却被封恺灵巧地闪过。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封伯晟按着青筋暴起的额头。 “你说能拉着走的炮造出来了?老子怎么不知道?” 明明他之前暗示过宁小子很多次,许诺要钱给钱要矿给矿,还以为宁小子不动心,怎么这就给大郎配上了? 为·啥·没·人·跟·他·说! “爹。” 作为从小被爹拉扯大的娃,封恺一眼就看出了封大都护的心思,从容地解释道。 “我先给了银钱,又买了几批矿送去九凌城,非弟做好了便予我交货了。” 噢,先给钱。 封大都护不吭声了。 他虽然有许诺,可矿和银钱都不是他自己兜里的,说起来算是雍西关边军的财产。既然是公产,那用了便要经军需,他可不想有钱的大郎,自掏腰包就能拿得出炮钱。 做生意,的确是谁给钱谁就先拿货,没毛病。 虽然理智上能够理解,可从情感上大都护还是有点别扭。 他也不是不给钱,不过就是慢了点,咋就可着大郎来呢?! 不就是那小子长了长好脸,样貌身材没毛病,又腰包鼓囊么!他若不是要拉扯两个狗崽子并贴补一群老兄弟,他也不差钱! 羡慕嫉妒恨的大都护心气不平,非要跟着儿子去看看宁小子交付的这批线膛炮。 看完之后心中越发郁闷,闹着想要亲自带兵出征,结果被几位心腹和儿子齐齐劝住,一连几天都没睡好,梦里都是自己拉着大炮杀到西莫支海,一炮弹就轰塌了西胡人的王庭。 众人见他拉着脸,还以为是在担心出征东莱城的封大公子,不时有人会安慰他,言说胡骑虽然人多,但毕竟刚经过一番苦战,骁勇的黑甲军还是很有胜算的。 之后便是东莱城大胜,封恺全歼八万胡骑精兵的消息迅速传到定安城,“为子忧心”的封大都护并没有高兴半分。 众人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毕竟东莱城是拿下来的,但还要防着胡人反扑,那几丈高的巨楼车也不是吃素的,守住东莱怕也是一番苦战。 谁也不知道大都护心中真正的苦。 都用上那么爆裂的大炮了,宁小子还给了几车炮弹,这仗打得还有什么悬念?! 最近听说九凌湖那边的作坊都在加班加点,儿子安排的补给也早就上了路,还神神秘秘的不让人看,多半运的都是开花炮弹呢! 想到这里,封大都护又开始酸溜溜,望着刚拿到手的军报一脸感慨。 有了大炮,木质的巨楼车算个鸟,一发就能给轰成渣。 他儿子名号,一网子就捞到了一个福娃,兜里随便漏点啥出来,都够他吃香喝辣一辈子的了。 虽然贵了点,但绝对物超所值! 唉,只恨相逢不是未穷时啊! 感慨的除了封大都护,还有远在东莱城的伤兵们。 胡骑性情凶悍,近身搏杀往往以命相搏,刀剑不长眼,身上挂彩简直不要太正常。 以往的伤兵治疗,便是将伤口洒些金疮药,然后用布帛包裹,等待它自然长好。这话说起来简单,可真要恢复却并不那样容易,且不说受伤的创口是否伤到筋膜骨头,单就流脓腐烂,发热化毒这一道坎,许多人便不见得能迈得过去。 是以打仗统计战亡,死在沙场的是一部分,很多人却是因为伤口腐烂化毒而丢了性命。 冷兵器时代,刀剑往往会沾染铁锈或脏污,有些偏远的部族还会有意涂抹毒草汁。以业朝目前的医疗水平来说,通过内服方剂治疗伤口腐烂的效果并不明显,草药熬制成的金疮药可以帮助伤口愈合,但内中的感染却无能为力。 如此情况之下,边军中的许多人一早便习惯了打仗靠命的说辞。 不单单是夺取军功、咸鱼翻身的命,还有受了伤也不会因此送命的命。有些虔诚的兵丁甚至随身携带符水和灵土,以此祈求在战场上会有好运气。 “你这伤……位置可不太好啊大兄弟。” 一位靠坐在地上的老兵,对另一个刚被抬进医疗大帐的年轻兵丁说道。 这年轻的兵丁手臂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创口周围的皮肉外翻碎烂,十分狰狞。 “嗐,这不看这个头上插狼尾的,着急了,没料到旁边还有人暗算。” 那年轻的兵丁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难掩脸上的喜悦。 “不过总算没有白伤,一个达利能捞到不少军功,就算我残了死了,家里也有了着落了。” 听他这样说,那老伤兵竟然还点了点头。 “一条命换个达利?也算值了。” “达利是四等军功吧?死了能拿座水泥房,还能给一块上等田,残了大都护给安排活计。不过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要是能努力熬过伤口长好,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不过,我怕你这条胳膊是保不住。” “大哥,这我知道。” 年轻的兵丁点头。 “我都给家里传信了,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命,我家还给我捎了云东观的灵符,据说很灵验的。”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两人心里都知道,伤可不是那么容易好熬过去的。 这年轻兵丁的伤口皮肉外翻,周围的血肉被砍得细碎,露着白灿灿的骨头。 伤口太深,容易溃烂,胳膊多半是保不住,小命都容易给折腾没了。 “大哥。” 那年轻的兵丁环视四周。 “我咋听说,今次出战军中有郎中跟着哩?是九凌城里教出的郎中,治好牛虻村疫病的那批人,你说要是他们给咱们看病,我这胳膊没还能保住?” “你想什么美事儿呢?!” 老伤兵嗤笑一声。 “人家那都是九凌城的宝贝,来战场见识依稀,混个军功,未嫁人的小娘子能给咱们这些大老粗看病?” “再说咱们这!” 他顿了顿点,指了一下自己露在外面的肚皮。 “伤的地方不好,都晾在外面了,谁家小娘子能看?那不是坏人名节嘛!” “啥名节不名节的?” 年轻的兵丁撇了撇嘴。 “哥你这就老套了啊。” “我家有亲戚在牛虻村,亲眼见到那些小娘子给人治病扎针,半点嫌弃都没有的!再说军头不都说了么?名节纲常都是酸腐屁话,救命才是最要紧的,咱们边军可不讲这些。” “就拿我老家来说吧,我们那个军屯已经有不少人家的小娘子都去城里做工了,自己赚银钱养活自己,还能贴补家里。要是按照中原那些酸腐说的,女人只能关在后宅,那咱们身上穿的都上哪儿找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我这次若是能熬过去,也能捞个军功晋身。我娘说了,只要我混得出点名堂,便找媒人去给我说隔壁留村的青花。人家现在就在城里的精工坊做工,人勤快不说,还是读书识字的,我要是混不出点啥明堂,我娘都没脸上门去找媒人。” “我现在就希望我这胳膊能保住,不然和青花的事就没指望了。” 第256章 不知道是不是想说媳妇儿的念头太执着, 年轻的兵丁还真就等到了九凌湖来的医官。 环娘等人进来的时候,整个医疗帐篷都安静了一瞬,就仿佛空气和时间全部定格, 连呼吸都锁定了。 是真的……真的是……有九凌湖的小娘子来了! 平时虽然吹得口花花,可真见到人, 一众伤兵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生怕自己大老粗没轻重,亵渎了人家姑娘。 一共来了三个小娘子, 都穿着统一的白色棉袍服, 白色的棉布罩遮住了她们的容貌, 让人无从窥伺她们的五官。 不过听说这玩意不是为了男女之防,而是防止被过了疫病。 牛虻村闹痢疾的时候,九凌城过去的郎中无论男女, 脸上都挂着这玩意,倒是没有一个人染上。 “都还是些小丫头哩。” 老伤兵对年轻的兵丁小声嘀咕。 “也怪不容易的,大老远来到东莱城, 还都是些年轻的女娃娃呢。” 他们是军户,到东莱自然是为了打仗。上战场没什么好说的, 背后是自家的家园, 拿军饷的人不打仗谁能白养着?! 但这些女娃娃就不一样了。 虽说现在边城也有不少丫头出门做工,可那都是在安全的后方, 安安稳稳坐在坊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比在家都养得圆润。 这些女娃可是冒着生命危险, 风餐露宿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特地离开边城到东莱给伤兵医治。她们出发的时候仗还没打完,来这几日不知道胡人会不会反攻, 如此胆识任何不让人钦佩,如何还能生出亵渎的心思?! 当然,其实勇敢的不单单是小娘子们,跟着进来还拎着不少工具的,是一群穿同样服饰的小伙子。不过军中到处都是小子,换了身衣服也没甚稀奇,于是他们便被理所当然地屏蔽了。 领队的是封大公子的胞弟十二郎。 十二郎这次也是被委以重任,负责此次出征的粮草和军需的押送。 之所以要他亲上前线的任务,也是封家在有意磨练十二郎的性情。十二郎这个年纪还不到单独领兵的时候,但武将之家出生的小郎君不上战场是不行的,养在后宅只会磨灭了胸中的血性。 三位小娘子都是自己申请,然后跟着后方送炮弹的车马一并过来的。若无意外,她们和几位同伴会在这东莱城停留两天,集中处理和收治伤兵后,再随护送伤兵的车队一并返回九凌城。 因为同在九凌城读书,十二郎很快就和这群“校友”熟悉了起来。 最先打成一团的自然还是男生员,他听亲爹说起过牛虻村疫情被扑灭的事,对这三位勇敢的小娘子十分佩服,但也不敢过于靠近。 “她们都不害怕吗?据说扎针是要见血的。” 十二郎小声的问一个男性生员。 “我听小非哥说,将来可能还要有用刀切肉的课,她们几个能行吗?” 封慷这话说的其实还蛮婉转,按照宁锯子的原话,未来的九凌城医学坊肯定要开解剖课,动物解剖是基础,说不定还会有人体解剖。 这个时代,尸体来源不是问题。时逢乱世,雍西关外现成的战场,找些胡骑扔下但死状完整的尸体做材料,借以弄清人体结构,简直不要更容易。 对于封慷来说,解剖尸体不算是什么稀罕事,边军各级官府里都养着仵作,开棺验尸很正常。只是仵作这个行当,从来没有人会让一些小娘子来做的,晦气不说,尸体死状千奇百怪,一般的女娃都是不敢的。 那生员认得封慷,知道他和宁先生关系好,日常也在九凌城经常能看到,倒也没有隐瞒他的想法。 “十二少可莫小看了这群小娘子,她们的胆子可大着呢!” 他用下巴点指了一下走在最前面的熊银环。 “看到那个没?那是我们班长,这批人中就数她手法好,针头进血管没没啥感觉,多细的窦都能扎!” “之前宁先生亲自试验大蒜针,就是选她做的操作,她还去过牛虻村,疫病都没怕的,跟别说砍个尸体了!” 是嘛! 听他这样说,十二郎对环娘顿时肃然起敬。 他是听祖母说起过有小娘子去了牛虻村,当时几位婶娘都是一脸敬佩,直说巾帼不让须眉,恨自己不会医术,不能亲去出力。 今天亲眼见到本人,十二郎倒是觉得很惊讶。 这几个小娘子……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啊。那个做班长的略有些瘦弱,身板也不怎么壮实,没想到竟然有如此的魄力。 然而更让十二郎惊讶的,其实还在后面。 只见几人进来之后也不停歇,马上便进入了工作状态。 她们先从随身携带的木箱中取出瓶装酒精和棉球,给特制的刀具消毒之后,再挖开伤兵的伤口,取出扎在其中有倒钩的箭镞。 这个过程略血腥,疼得伤兵满头冷汗,可能在战场拼命的都不是软蛋,第一个被治疗的伤兵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硬生生抗住了剧痛。 环娘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中年汉子,轻声道。 “等下会很痛,叫出来会好一些。” 听她这样说,那汉子咧嘴笑了笑,摇头并不说话,用眼神示意她继续无妨。 环娘也不多说,直接取出酒精倒入伤口,用棉球清洗里面被箭头污染的部分。 这一下的剧痛突如其来,那汉子叫都没有一声,直接痛得昏迷过去,看得在场众伤兵都心有戚戚。 妈呀,这倒的是啥玩意,也太吓人了! 环娘的手法干净利落,在确定了伤兵无碍之后,便取出棉纱布开始包扎对方的伤口。 她处理完一个伤员,全程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等收拾妥当,少女利落地起身,视线在帐篷中梭巡了一圈,开始寻找新的患者。 见她看过来,众伤兵立刻低头做鹌鹑状,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猎物。 老李都昏过去了,那得有多疼?! 原想着小娘子温柔细心,照顾的总比粗野小子妥当,结果,结果…… 见众人都表情不好,环娘只得开口解释了一句。 “清洗伤口的是酒精,可以杀灭伤口中的脏污,以后伤口不容易溃烂流脓。” 少女轻声说道。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略带浞州口音,倒是和之前利落的手法形成鲜明对比。 伤口处理是她们在九凌城医学坊的必修课,用酒精消毒可以避免伤口感染,再辅以棉纱绷带,伤口恢复情况会比之前快上许多,也不容易引发高热和败血症。 她说话的时候,视线便落在了伤了手臂那位伤兵的身上。 年轻的兵丁一缩脖子,心中却蓦地涌出被猛兽锁定惊恐感,本能地挪了挪屁股。 “我……我……我不急。” “咋不急?!” 一旁的老伤兵忽地提高了嗓门。 “你这后生还没说亲哩!正应该好好医治,不然落下啥毛病,你娘拿啥去给你说隔壁的青花?!” 年轻兵丁:(惊恐)……!? 年轻兵丁:不不不……也没有那么急…… 目睹全过程的十二郎打了个哆嗦,忽然觉得这个班长小娘子有点凶巴巴的。 不是表面上的那种凶,而是内心很凶悍的感觉,仿佛只要她决定的事就会做到底,谁都不能动摇她的想法。 这样的小娘子,十二郎在九凌城还见过一位,便是织布纺的萍花姐姐。只是萍花毕竟还是九凌城里的老人,墨宗还在牛背山的时候她就加入,大风大浪见过不少,经验历练可不是眼前这个小娘子能比的。 有点像,但又不完全一样。 十二郎抓了抓头。 他已经想不起第一次见到萍花姐是个啥场景了。如今梅萍花不但管理着九凌城中的新织布坊,还接下了传播劁猪技艺的工作。边城人人都知道煽猪的味道甚好,爱长膘又顺从,养起来比之前省力。但猪可不是天生的太监,想养煽猪便要找劁匠,这可是门手艺活。 业朝第一个也是唯一劁猪匠便是梅萍花,萍花姐日常繁忙,也没那么多时间接待上门求教的人。见此情景,宁非索性在定安城中开设了一个劁猪学习班,公开免费传授劁猪技巧,只讲一期,想学的都可以来。 十二郎不知道当初萍花姐是怎么练习劁猪的,他因为自诩有相猪的本领,那一日也凑到学习班去凑热闹。结果听完之后,小少年和其他去听课的老少爷们一样,迈着虚浮步子飘出门,神情恍惚,差点没一头撞上门口的廊柱。 削葡萄……剥鸡蛋……不不不不,他以后再也不能正视这两样吃食了! 萍花也是在百忙之中才接下的这个活计。白鹭口打通之后,东胡三部与九凌城的航运贸易越发频繁。羊毛从南石乘大船被源源不断运送到织布坊,为已经扩展出羊毛产业线提供了稳定的原料。 李琼枝配合木工班改良工具,成功造出了适合羊毛纺织的纺车。 去年一冬天,九凌城新织坊的羊毛制品的产量稳步上升,温暖且花样繁多的编织衣物成了城里时髦人士的心头好,俨然发展为继棉布棉花之外,“西海商人”的又一个拳头产品。 有了羊毛作为保暖的补充,节省下的棉花便可以做更多的事。帆布、棉纱、绷带,织布坊也开辟了特定的生产线,不收取高利润,主要负责保障军需使用。此次大军出征,九凌城医学坊的生员们便携带了织布坊出品的纱布,在救治伤员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不过十二郎觉得,眼前这个叫做环娘的小娘子和平花小姐姐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平花小姐姐是肉眼看得见的冷,日常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也只有在面对梅大娘和小飞哥时才露出温和的笑意,和她一起长大的哈斯勒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据说萍花小姐姐身世凄苦,这两人一个是养她长大,一个助她新生,都是一辈子要报答的恩人。 而眼前这个环娘,身上可是没有萍花小姐姐那样凛冽的冰冷气,说话轻轻柔柔、细声细气,看着似乎一点也不凶。 可若是见到她做活时候的模样,这种柔和便会骤然转变成果决飒爽,和她柔弱的外表完全不大,让人十分受冲击。 自觉受到冲击的十二郎摸了摸鼻子。 好像……是个很有趣的人呢。 医疗队的速度很快,只干到第二日,医疗帐篷里大半的伤兵便被处理的差不多,第一批救治重症者已经被运送会九凌城。 接下来的一日,护送伤员的马车会源源不断,等所有的伤兵都处置完毕后,医疗队员会跟随马车一并返回,为这守城为国的勇士提供最好的救治。 只可惜,天不随人愿。 第三日一大早,东莱城上的号角便响了起来。瞭望哨发现了胡人的行踪,远处天际线下,无数胡骑浩浩汤汤,于天亮时分赶到了东莱城下。 这一次,是不亚于上一场夺城战的规模,但却是攻守易位,攻城的变成守城者,要面对与虞正耒一般无二的危机。 胡军大将直接亮出了王牌武器,将几丈高的巨楼车大喇喇推到在东莱城下。三架巨楼车分三路进攻东莱城门,两度易手的城墙已然颓势毕现,比几日前还要凶险得多。 没有邀战,没有骂阵。胡人沉静得如一群静待时机的野兽,似乎笃定被困住的对手无法脱身,好整以暇地围观猎物们最后的挣扎。 只是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在东莱城头,一门门黑色的线膛炮已经亮出了獠牙。黑色的炮口冰冷沉凝,一早便锁定了无知无觉的傻瓜们,只等待收割时间的开始。 大战,一触即发。 第257章 这是史上最安静的战场, 城上城下的都不吭声,都在等对方先迈出进攻的脚步。 时值暮春,许久未下的雨忽然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东莱城头, 打在残破的城墙上,一点一点氲湿了早已干涸的血迹。 半月之内, 三场攻城, 饶是东莱城高墙厚,也顶不住这样剧烈的消耗。 胡骑大将信心满满。 他不相信从东莱城侥幸逃生的那些怂货, 他们嘴里讲的什么“天神的雷霆”, 不过就是在给阿吡罗的兵败寻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谁不知道“天神的雷霆”是火雷圣巫的神力,业人如何配拥有?! 至于岸防炮……甚好怕的。 毕竟耶萨哈的船是沉没在乌知河中,谁也说不清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就算真是业人的铁球击穿了甲板, 可他的骑兵可不是大船,勇士和战马在土地上纵横自如,便是真有铁球又如何, 能够打到几个?! 心里虽然不在意,但在战略战术上, 胡将还是没有掉以轻心。 毕竟对面城头站的, 是凶名赫赫的黑甲军统领。据说此人在白鹭口,一把金线横刀砍了百十颗头颅, 堪称边城第一凶神煞星,就连沙陀王都败在他的刀下。 若是正常遭遇, 胡将定然要慎之又慎, 绝对不敢如此放肆。他在草原的名气比不得沙陀王和阿吡罗,若不是左谷蠡王的爱将呙石被派去追击业人的皇帝,此役也轮不到他领军来捡拾这大功劳。可他也有他的好处, 那便是用兵神速。他手下的骑兵号称草原第一脚程,胯下战马皆是来自达利草场的良驹,从旧京到东莱城,旁人要走四日,他两日之内便能到达,正好打黑甲军一个措手不及。 兵败的阿吡罗不是吃素的,任由黑甲军再怎样凶悍,在东莱城一战也吃了不少苦头,休整个十天半月很正常。 他现在直接杀到东莱城下,就是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趁人之危,将大名鼎鼎的黑甲军踩在脚下。 是以他一上来推出了巨楼车,准备一鼓作气拿下东莱城,不给封恺任何机会。 “少将军,所有膛炮都已准备就绪!” 一名武卫校尉跑上城头,轻声对封恺汇报道。 封恺举起望远镜,朝城下的楼车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淡定地下达了命令。 “动手吧。” “先把那三辆车打下来,不用吝惜炮弹。”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注定了城外八万胡骑的最终命运。 “少将军有令,开炮!” 下一刻,一早便守在炮旁的炮手们立刻行动了起来,在城下胡骑还在观望的时候,他们开始训练有素地调试角度,校正准星。 几十门火炮一起调转的声音听得人心慌,有种大战将至的紧迫感。 只是远远在城外列阵的胡骑听不到,为首大将眯起眼睛,他只能隐约看到城头有什么东西在转动,反射的阳光恁地刺眼,但却因为距离过远,根本看不分明。 “他们在城头干啥?是在安装弩箭吗?” 胡将转头问身旁的亲兵。 为了防止被床弩射到,他们列阵特地避开了弩箭的射程,除非黑甲军又天神相助,否则以现有弓箭的力道,根本碰不到他们一根汗毛。 “不像是箭……” 那亲兵的眼力超常,看了好一会儿,脸色渐渐转为青白。 “叶护!不是弩机!倒像是阿吡罗部回报的雷火炮!” 他话音未落,耳边就爆发了一阵震天撼地的巨响! 大地抖动的瞬间,几十发黑色炮弹同时出现在天空之中,这些铁质的球体势不可挡,在胡骑还没回过神的时候,直接击碎了胡骑的阵列。 轰——轰——轰! 其中几枚炮弹击中了丈高的巨楼车,巨大的冲击将木质的车体拦腰击断。随着纷屑而下的除了牛皮和碎片,还有惊声惨叫的胡人。 巨楼车高四层,除了底部推动楼车移动的苦力和牛马之外,余下车层都藏有胡兵,以木板和牛皮作为掩护,一旦楼车靠上城墙,里面的胡兵就会从车中跳出,依靠高度优势直接越过城楼,免去云梯攀爬的危险。 也正因为是这样,楼车中藏匿的都是胡骑中武艺高强的精兵,每每凭借矫健的身手和数量优势都能抢先建功,是左谷蠡王账下最秘密的武器。 只是这些秘密武器做梦也想不到,原本轻而易举便能靠上的城墙,这次直接加装了铁板。大炮齐鸣的巨大响动惊到了底层的牛马,还没等控制行进的头目搞清楚情况,爆裂的炮弹便接踵而至,两发击碎了高高的木质框架,里面的胡兵或是被炸的四分五裂,或是挣扎着从高空坠落。而更糟糕的是,这些人身上都携带了大量火油瓶,遇火即燃,飞出的残肢燃烧着落入下方的骑兵阵列,引发新一波混乱。 “是炮!就是阿比罗部所说的雷火炮!天神震怒啦!” 阵列中传来惊声尖叫,有被火焰惊动的战马开始胡乱踏蹄。胡兵都是马上长大的,很快就控制住了马匹,阵列重新恢复了整齐。 虽然混乱止住了,可被惊吓到的心却越来越慌。 一瞬间,三架巨楼车全数粉碎崩塌,同袍的残肢断臂飞得遍地都是,这黄泉一样的场景就真实地发生在眼前! 这一刻,胡人们忽然领会到阿吡罗部残兵的恐惧。 是真的!都是真的!没有半点夸张!甚至言语根本无法生动描述,这是只有天神才能拥有的力量! 人,怎么能和天神对抗呢? 觉察到麾下的兵丁萌生怯意,胡骑大将咬了咬牙。 退是不能退的,已然在左谷蠡王面洽夸下海口,一刀未砍便要败走,他丢不起这个脸面! 可这雷火炮……也的确是没有更好的克制办法。 三架巨楼车都被打散了,要攻城便只能用人命去填。从他们列阵所在到东莱城下,最好的办法便是骑兵冲锋。一口气冲到城墙下面,然后再想办法攻入城门,这是遏制对方雷火炮的唯一途径! 想到这里,胡骑大将也不再犹豫,高高举起了手中雪亮的骨朵。 “全军——随我突击!” “杀——” 马蹄踏动大地,飞扬的旗帜指向黑色城门,大刀和骨朵如密林一般,无畏地涌向东莱城下。这是胡骑最擅长的打法,用骑兵阵冲锋,依靠速度优势敌人的羽箭,让武器的攻击力翻倍。 西胡人依靠着骑兵横扫草原,在黑甲军的陌刀阵横空出世之前,骑兵冲锋几乎未有一败。 骑兵是冷兵器时代的高端玩家,一旦形成规模规模效应,便是陌刀阵也无能为力。 为了应对封恺,胡人还携带了大量火油。一旦陌刀阵列出战,马上的兵丁便可以在适当的距离投掷火油瓶,扰乱和破坏陌刀阵的队形。 自信并非凭空而来,胡骑大将是真做了完全的准备。 然而遗憾的是,纵然在武器和战术上走到极致,冷兵器终究无法对抗热武器。火药和钢铁结合的威力根本无法抵挡,就在胡骑发起冲锋的瞬间,东莱城头的黑色炮管再度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轰——轰——轰——轰——轰—— 炮弹呼啸,山河震动。 黑火药炸裂的冲击波掀起巨大的气浪,无数被撕裂的铁片和弹丸化成最致命的武器,被硝烟裹挟着扑向奔驰中的骑兵! 弹片如钢刀,顷刻间便收割了无数生命。 有的被削去脑袋,有的被剖开腹部,更有甚者,身中数片四肢撕裂,偏偏却避开了要害,哀嚎遍地,惨呼震天。 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波发射。布满东莱城头的几十门火炮,已经在炮手们麻利的操作下装填,即将进行下一波的死亡轰击。 “一号位调整完毕!” “二号位调整完毕!” “二十三号位调整完毕!” “二十四号位调整完毕!” “开炮!” 黑旗招展,炮声轰鸣,黑甲军再度展露出他最狰狞的面容。 轰轰——轰轰轰—— 这是真正的噩梦。 炮口对准已然乱了阵脚的骑兵阵。第一波炮轰便让大军损失惨重,被炸死炸伤固然不在少数,但更多的却是死于爆炸引发的混乱,惊马、踩踏、坠物,冲在最前面的“悍勇之士”,几乎无一幸存。 这次领兵的大将是个外粗内细之人,他并没有像阿吡罗那样来冲在最前面,而是在中军观察战况。眼见着自己的兵丁全数阵亡,大将几乎要控制不住内心的惊骇,本能地想要鸣金收兵。 赢不了,东莱城根本不可能拿不下来,雷火炮居高临下射程宽广,他们只会一批一批的死在冲锋的路上! 只是还没等他传令,第二轮炮击便骤然降临。 也不知城头上的黑甲军做了怎样的调整,原本他所在的区域并远离城头,即便是射程最远的床弩也不可能射到近前,更别说钢铁制造的炮弹了! 可偏偏的,那些追魂夺命的玩意就是飞了过来。炮弹在大将身后不远处直落,岩土被直接掀开,砂石飞溅。 胡将背后一阵剧痛,有灼热且坚硬的金属片插进了他的后心,让他根本来不及再发出任何声响,便直直栽下战马。 他在生命的最后,除了无尽的恐惧便是后悔,只恨几日前自己过于自信,偏要去抢这看似锦上添花的大功劳,不如留给呙石那混蛋了! 在他倒下的同时,无数惨呼再度响起。血肉混合着泥土,大地变成了血红色,原本高高飘扬的鹰旗被弹片和铁丸撕裂成碎布条,最终和护卫它的骑手一并倒落尘埃。 中军的惨烈彻底吓破了胡骑的胆子。 大将已死,群龙无首,再强健的血肉也扛不住钢铁火药的破坏力。看着一个个部族勇士,或是被当场炸死,骨末横飞;要么被弹片击中,大声哀嚎;侥幸逃过两劫的胡人都怕了。 这根本就是超出想象的力量!是神仙的术法!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强悍兵刃! “不行啦!不行啦!胜不了的!” 混乱中,不知有谁喊了第一声。 有第一声便有第二声,绝望是具有超强感染力的情绪,很快便征服了余下的残兵。 不能打了!打不了了!即便还有5万大军,可没人想同神仙角力! 没了主帅,余下的头目完全失去统筹指挥,开始转为各自为政。 说是各自为政,其实也不过就是各自组织自己的人马逃离战场。 五万人的撤退若是没有章法,那简直便是一个灾难,而背后再度响起的第三轮轰鸣则是让众人的惶恐攀升到极点。 也没人顾得上什么顺序不顺序的,为了躲避身后飞来的炮弹,无数胡人一窝蜂地朝来时路跑,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笼罩在死亡的爆炸声中。 踩踏,挤压,摔倒,惨叫。 有些胡骑并不是死在冲锋的沙场,而是死于同袍的马蹄下,将性命永远留在东莱城外。 就在胡骑陷入溃败的时候,东莱城的大门打开了。 无数身穿黑甲,腰悬横刀的骑士策马奔出,如一条沉默的黑色河流,迅速朝着混乱中的胡人逼近。 东莱城下,有些断了手脚的胡兵正挣扎着爬动,他们没有致命伤,身上的剧痛可以忍耐,只要能够离开这可怕的鬼蜮,他们就还有一线生机。 只是身后的马蹄声击碎了所有的幻想,一名黑甲军骑士直接策马踏过,用胡骑最熟悉的方式结束了这次南下之旅。 “杀——” 同一时间,被胡将怨念中的叶护呙石,已经骑着高头大马,志得意满地班师凯旋。他被左谷蠡王委以重任,负责追击逃窜往南召的正明帝。 所幸不辱使命。 在他身后,是护卫严密的车队。一辆辆囚车中关着蓬头垢面、形容狼狈的业朝贵族,有男有女,如牛羊一般挤在木笼里,瑟瑟发抖。 唯一一个有特殊待遇的,便是正明帝司马良。毕竟是业朝的皇帝,司马良的衣袍虽然满是灰尘和脏污,但胡人还是给了他应有的帝王级尊荣——单间囚车,重点保护。 抬起头,望着越来越近的旧京城门,司马良的脑中一阵恍惚。 仅仅几日的光景,他就又回来了,旧京还真是与他有缘。 只是这城门怎地这样高,这样黑,像一头巨兽,正长大嘴巴将他一口吞入其中。 两年前风光入城的他没有觉察,如今再看,已然是悔之晚矣。 晚了,的确是晚了。 第258章 不过十天的光景, 旧京已经不是司马良记忆中的那个繁华的京城了。 曾经鼎盛的坊市变得萧条,桨声灯影的金水河两岸再听不到渺渺的琴声,不见胭红脂绿的画舫花娘, 口音各异的南北商人更是踪迹皆无。 自他弃城前往南召之后,城中的百姓也大多出走逃难。 旧京, 变成了一座死城。 司马良的囚车是从北偏门入城的, 在他35年的人生记忆中,其实有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在旧京度过的。他生在京城, 成年以后前往封地就藩, 隆成帝驾崩之后又重返京城, 几出几入,北偏门从不在他认知的范围之中。 无论是做皇亲、藩王还是做皇帝,他司马良的车架从来都是从宽阔高大的东阳门入城, 北偏门,那是宫中运送夜香的车马才走的通路。 司马良抬起头,木笼囚车将他头顶的天空分割成一块块小方格, 身体稍微动一动就要碰到,被枷锁扣得十分难受。 如今他只配从北便门入城, 近在咫尺的城门破败寒酸, 与正阳门下的辉煌大气宛若两个天地。 的确是两个天地了。 从皇帝到阶下囚,一共只用了不到十日。富贵半生的司马良做梦也想不到会是坐着囚车回到旧京, 而且还是最终的结局。 一过这北便门,多半便没有机会再离开, 做了这座百年皇城的冤鬼。 回想这不到十日的经历, 司马良恍若隔世,说不后悔是假的。 自从那日他选择弃城,仓皇出逃南召, 一开始便存了固守以待边军增援的心思。 他不是不知道虞家和解家的心思,弃走皇城是下下策。无奈巨楼车的威力实在骇人,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梦到旧京高高的城墙被巨大的阴影笼罩,恐惧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 还是南召好,城小不说,又位于连绵起伏的白龙山中,山路崎岖易守难攻,只要经营得当,一时半刻还能享得安稳。 只是他想的虽然很好,可现实却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想发展,司马良的车驾一出京城,情况便很快发生了变化。 先是解家和虞家面君,言说胡人逼近旧京,自家宗祠怕是要保不住,请求司马良批准两家回乡守宗,为皇帝撤离吸引火力。 虽然知道这两家是另有心思,这话说得半点毛病挑不出,正明帝还得“痛哭流涕”地感谢一番,然后与两家作别。 不是不想发火,可如今胡骑不日便要杀入旧京城,最要紧的事自然还是逃命,哪里还容得在两家身上浪费时间。 待得日后他重返正殿,必要治两家一个临阵逃脱的大罪! 虞解于当晚便离开了马队,顺带着撤走了自家的府兵。两家在正明朝一直是领头羊的存在,他们一动,下面的小世家也很快动了心思。只是他们毕竟不如虞解兵强马壮,财大气粗,还要倚仗剩下的5万西河军的武威,一时半刻倒也没有轻举妄动。 只是司马良没想到的是,他以为忠心耿耿的五万西河二郎,从自家封地带出来的心腹下属,一早便在接连的溃败中生出了异心。第一日勉强维持了表面光,从第二日开始,护卫他大军便越走越少,一日比一日稀疏,许多早上还看到的将尉,到了晚上没了踪影,连带着手下的兵丁也不知所踪。 就这样,五万西河军走着走着就成了4万,3万,1万…… 最后跟在司马良身边,只剩他最核心的5000御林军,近身伺候他的内侍,以及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子弟,但凡有些实力的早就自谋生路了。 司马良气过,骂过,暴躁过。 然而他也清楚,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坐在京城皇位上,坐拥无数兵马粮草的正明帝,现在的他,和一个无家可归的野狗没什么差别。身为西河王时的封地被胡人占了,唯一能投奔的南召,还比不得大世家的地盘滋润。 没钱,没粮,翻身艰难,拿什么压制手下将领的不轨之心?! 战乱的年代,皇帝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手下有没有能打仗的刀枪。西河王军原本包含世家大族的府兵,这也是为什么司马良上位后不能像他堂兄弟司马烨一样,可以毫无顾及的斩杀世家,他的武装力量还需要大世家的支持。 可是到了现在,世家抛弃了皇帝。司马良被剥掉了最光鲜亮丽的外衣,露出孱弱且丑陋的本质。 他不甘,他狂怒,但却对现实无能为力。 时局乱成现在这样,谁都知道司马良就是最明显的靶子,是胡人追击的主要目标。左谷蠡王下令悬赏活捉业朝皇帝,成者加官进爵,手下的胡骑必然全力以赴,死追不放,不死不休。 这样的风险,谁愿意承担? 到了这个时候,伴驾可不是什么荣耀,而是要丢掉性命拖累全族的大危险,分道扬镳才是正解。 少了大批兵马的护卫,司马良这一步走得异常艰难。 大世家出身的妃嫔一早便随着家族离开了,留下的要么是无处可去,想要搏个翻身的二三流世家,要么是出身卑微的内侍。一群乌合之众跌跌撞撞、狼狈不已,拼了命地朝南召城奔逃,却终究比不得胡骑的骏马。 在第五日凌晨,司马良一行人被围困在白龙山下,再也无力挣扎。 被押上囚车的时候,司马良一直闭着眼。 他知道身为业朝“天子”,他在落入胡人之手前便应该自裁,以身殉国,留得清名给史官记录。 但他下不去手。 好死不如赖活着。边军还在,业朝名义上的朝廷和兵马还在,只要他能活下来,哪怕暂时被贬为庶民,将来也总能得到大位光复的一日。 世家也好,边军也罢,或者那些怀有野心的小人,不管他们如何玩弄权术,这天下毕竟还是司马家的天下,只要他还活着,谁都要把他这个姓司马的捧上神坛,哪怕只做个有名无实的傀儡,也得把他先从胡人的手里“救驾”出来,毕竟他可比司马烨那混不吝的识时务。 人死了,那就真的死了,什么都没了。 他不想死,一众妃嫔、内侍和世家自然也没有一个想的。 胡人预料的奋勇抵抗根本不存在,一群人全数乖乖束手就擒,被呙石一网捞满。 “软骨头!” 大将呙石嗤笑一声,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之意。 “东莱城那个业人将领死的冤枉,跟随的头领是个软蛋,根本不配统领勇士!” 司马良不懂那大胡子胡将在说什么。如今他的囚车已然到了北便门口,前方刚好也有一列囚车队要入城,双方碰了个正着。 司马良一眼便看出,对面某几辆囚车中装载着许多眼熟的脸孔。 许多年前他入京,当时也曾经想法设法搭上煊赫一时的薛壁薛尚书令。彼时薛家的大小郎君皆是意气风发,无论远近,皆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模样,便是皇亲旁支都要避他风头。 如今,竟然同样做了阶下囚。 “薛义臬、薛义棠、薛崇礼、薛崇祎……” 司马良一个一个念叨着几人的名字,心中忽然充满的爽快的恶意。 他和薛家打过太多的交道了。薛家的薛义栾曾经是他的心腹,结果被薛义臬爆出与贺岳家有私情。他召薛义栾入宫问话,结果薛义栾被毒杀在偏殿,让他百口莫辩。 最后查出,是先皇后薛仪微留下的钉子,但这盆脏水是死死泼在了司马良的头上,再也洗不干净。 之后,薛义臬便以此为借口霸占了阊洲、恒寿两铁坊,他派大将解泽去讨伐,结果在虎吼峡被胡人用雷火弹击杀。 现在想想,根本就是薛义臬早就投了左谷蠡王,不然那些胡人怎可能忽然出现在行军必经之地,解泽死的真心冤枉! 只是万万没想到,薛义臬竟然也得了如此下场。与虎谋皮反噬自身,真是快哉快哉! 他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笑声畅快,惹得一旁看守的胡骑兵丁侧目。 “这便是业朝的皇帝?” 一个他相熟的族人从对面的车队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被关在囚车中的司马良。 “倒是有胆气,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哪有什么胆气,今日也不知发什么癫疯。” 胡骑护卫翻了个白眼。 草原勇士最瞧不起没卵蛋的怂货。这业朝皇帝明明身边还有兵马却举手投降,十分令人不齿。 “嗨,至少耳根清净啊。” 他那族人朝自家的囚车队努了努嘴。 “从阊洲到这一路,一直在骂,也听不懂业人说的都是啥,烦死了。” “我问过羊奴,说那些人骂我们不讲信用,对兄弟不忠诚……呵呵,什么时候草原勇士和羊奴是兄弟了?!” 护卫顺着他点指的方向望了望。 “那你们也是去天牢?天牢容得下恁多人” 却见他同乡摇了摇头。 “不是哩。” “听我们苏达说,这些人是圣巫指名要的,进城之后就要押送到圣巫殿,是左王交给圣巫处置的人。” “啊?” “这些软骨头,开门放部族的敌人入城,还指望能获得奖赏,这种背叛族人苟且偷生的豺狗,说不得什么时候也会反咬我们,左王才不会看重哩!” 他这样说,胡骑护卫便明白了。 开城放大军入城,果然是阊洲那个业人大户,据说送铁矿和刀剑坊,很能讨左王欢心。 今次也不知犯了什么事,竟然被全家下狱,还要送给火雷圣巫…… 圣巫要这些软骨头作甚呢 第259章 圣巫要薛家人这件事, 不但押送囚车的胡骑兵丁想不明白,就连统帅大军的左谷蠡王也搞不清楚。 但他并不会去追问火雷圣巫,他和对方打交道几十年, 深知对这个人来说,有些秘密是永远不能问的。 比如火雷圣巫的来历。 天神是西胡部族共同的信仰, 位于西莫支海的天神正殿, 曾经是整个王庭的中心,那里供奉着天神阿史那的黄金神像, 一年四季供奉不断。 圣巫便是祭祀和打理正殿的神官, 原本只在开年和丰收祭典上出现, 偶尔也会为王庭占卜吉凶。 之后王庭分裂,西莫支海陷入混乱,天神圣殿也受到了波及。 一夜之间, 高大的木质殿堂被天雷击中引发大火,上一任圣巫被烧死在殿中。熊熊大火烧了三天终于熄灭,王庭在神殿的遗址下发现了一卷布帛, 黑暗中闪烁着幽幽的青光,上面写着一个名字。 “柴罗?怎地会是他?!” 彼时, 执掌王庭大权的右单家王皱了皱眉。 柴罗是个混血, 父亲是逃难到北地的业人,在天神圣殿中一向不被看重。 右单羊王是个固执的老头, 他完全没有把这卷布帛放在心上。 毕竟,让一个混有业人血统的杂种来做天神之下第一人, 这事情别说莫支海王庭从没发生, 放眼草原都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天神是西胡人的天神,东胡那些背神者都不配,更别说血统卑劣的业人了。 他按照神殿传统的仪式, 选择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巫做神殿继承人,主持为天神祭祀的工作。不过右单羊王也没有驱逐柴罗。虽然他血统不纯,但毕竟也是经过神殿认证的天神仆从,留他做些杂活未尝不可。 只是右单羊王没想到的是,他扶持的圣巫才刚刚走马上任四天,天神再度降下愤怒的雷霆。 这次倒是没有烧毁神殿,不过巨大的声响还是惊动了西莫支海的住民,一众胡人纷纷跪地磕头,惶恐地祈求天神平息愤怒,因为他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那卷布帛!” 人群中有,人状似恍然大悟。 天神降下的旨意,右单羊王并没有尊重,反而依照自己的喜好推举了圣巫。 圣巫是天神的代言人,没有选到自己中意的仆从,天神自然不高兴。 “天神并不是因为西莫支海的信徒而震怒,天神是不喜欢新的圣巫桫拉木,天神想要柴罗作为侍奉神灵之人。” “不如让柴达试试吧。” 右单羊王的心腹轻声劝道。 “现在其他部族都生出不满,不如退一步,让桫拉木下来,换上柴罗,就做一段时间。” “如果天神依旧降下雷霆,那便能堂而皇之挤掉柴罗,另换咱们的人上位,旁的部族也挑不出什么。” 听他这样说,右单羊王便有些犹豫。 桫拉木是他捧上去的圣巫,在神殿与他相交多年,明里暗里的支持都给了不少。 扶持桫拉木上位,是右单羊王给出的承诺之一。自天神降雷霆于神殿之后,西胡各部都处于惊惶恐惧之中,建立一个稳固且强力的神殿可帮助他迅速掌控局势,平复日渐动摇的军心。 可惜桫拉木不争气,不能讨得天神的欢心,右单羊王有力气也没处使。 他琢磨了一天,最后还是担忧天神的责罚,勉强同意让柴罗一试。 这一试,便成就了西莫支海神殿中唯一一名血统不纯的圣巫,也是唯一一名能够借用天神雷火之力的代言人。在他的领导下,西莫支海圣殿在西胡部族中迅速确立权威,巩固信众,很快成为王庭不可小觑的一股重要势力。 在柴罗的推动和操作下,顽固而又保守的右单羊王被年轻的左谷蠡王取代,漠北草原迅速洗牌,被火雷圣巫垂青的部族开始靠近权力核心,余下的则是被远远发配,譬如海克萨城的哈留人。 这不单单是对于天神的信仰,还有火雷圣巫层出不穷的神奇法器。 能够使用天神雷霆的火瓶,沾之即燃且无法摆脱的火油,攻无不克的巨楼车,在积存了十年的力量之后,柴罗终于等到了隆成帝驾崩的消息。 “是时候了。” 他站在天神的黄金圣像之下,对左谷蠡王这样说道。 “中原的繁华和富庶,是天神赐予我们的,我们的使命便是占领它。” “西胡人不应该被困在苦寒偏僻的漠北草原,我们才是天神庇佑的子民。” 左谷蠡王对火雷圣巫言听计从。 他一生的转折点便是得了这位圣巫的拔擢,从那时到现在,圣巫所谋所想的事,从来没有不成的。 他按照之前与圣巫制定好的计划,悍然发兵南下,策马踏足中原。 彼时业朝三王争位,内斗不断,掣肘之下根本形不成有效的防御。 胡骑南下这一路,除了遭遇边军的那一支倒霉蛋,余下都走得无比顺畅,很快就占据了业朝北部大面积的土地。 轻而易举的胜利,让西胡部族对火雷圣巫深信不疑,很快转化为狂热的信仰。 是的,火雷圣巫说得对,中原是天神赐予他们的地方,他们理应生活在那里,业人才是霸占他们土地的窃贼! 现在是应当物归原主了。 是以左谷蠡王听到火雷圣巫要将薛家人获罪,他只是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 虽然薛家开城门、交剑坊,为左王节省了不少的力气,可说到底,左谷蠡王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些背信弃义的小人。 薛义臬能够背叛自己的国家,有朝一日也能背叛他们这些异族。 为了一个薛义臬,根本不值得得罪他的老师,他的恩人。 这一瞬间,薛氏一族的命运就此落地。 那一夜,阊洲和衡寿两城灯火通明。 无数养尊处优的薛氏族人被从宅院中拉出,像被驱赶的牛羊一样,成群结队被拉到郊外,塞进狭小的囚笼车。 百年前,他们也是这样驱逐了阊洲本地世家,依靠着阊洲矿、龙泉剑坊和玉膏脂迅速积累财富、积存力量,最终在薛壁送孙女登上后位的那一瞬间,薛家成功站上了业朝权力金字塔的巅峰。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个巅峰持续得如此短暂。 从薛皇后上位到如今不过几年的功夫,薛家已然沦落成被驱赶的羊奴。 他们哭泣,愤怒,惊惶,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打开了阊洲城的大门,恭敬的引领西胡大军入中原,为何这些胡人却忽然翻脸,把他们打成阶下囚,这在义理上根本说不通! 说不通!明明他们是朋友! “不!不!大郎,大郎你说话呀!怎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薛家族人哭闹着,却并不敢反抗胡人的暴行。 没人比他们更了解这些来自草原的部族有多么凶悍。自薛义臬放胡骑入城,城中便不时会出现的百姓残缺的尸体,不知多少平民和小世家的小娘子受了糟蹋。只是这些腌脏事挨不到薛家族人的边,大家都可以装作没发生。 不但当做没发生,还变本加厉地巴结左谷蠡王,态度十分真诚谄媚。 族人想不明白,薛义臬也想不明白。 一路上他也想方设法地打探过缘由,只是无论他怎么探寻,得到的只有一个莫名其妙恶答案——圣巫。 圣巫? 薛义臬想了几日都想不通,自家明明和西莫支海的那位没什么仇怨,怎地就成这样了呢? 直到他们被押送到京城,被关入一处阴冷潮湿的地牢,挨了几日的折磨之后,他才终于见到了这次无妄之灾的始作俑者。 “你……你是……圣巫?” 薛义臬抬起满是血痕的脸,艰难地眯起眼睛,努力辨认这面前之人的样貌。 穿着的确是胡人神殿的服饰,三四十岁的年纪,一侧脸上绘着独特的胡人符文。 虽然看得出有胡人的血统,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五官和轮廓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不认得我?” 火雷圣巫昂起头,居高临下的俯瞰被扣在墙上的薛义臬,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那我便提醒下你。长乐元年,云浮山学宫之变,你薛家掳走了圣人后裔。按照族谱,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薛义德。” 薛义德? “薛义德?” 薛义臬重复了一遍,他低下头,似乎是在回味这名字中的含义。 良久,他的声音在幽黑的地牢中响起。 “你是那铁匠女儿的后裔?” 薛义臬抬起头,血迹斑布的脸上似笑非笑,目光中反而没有了之前的惶恐。 “薛义德,呵呵,薛义德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吧?” “体内流着寒门庶民的脏血,果然便是世世代代都抹不掉的寒酸,你配不上薛家的姓氏。” “你只知义字辈,却不是我等的名字皆有含义?!你先给自己取的那个‘德’字,就跟你那个打铁的祖上一样,不知所谓!” 听到自己被说成是铁匠之女的后裔,火雷圣巫的脸色就已经很不好看了。 因血统自卑的人反而最重看重血统,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家祖上是寒门匠人,而是以圣人后代自称,薛义臬的这番话,正好刺中了火雷圣巫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匠人,庶民,不知体统的寒门。 这些带有蔑视性的言语,曾经拖累祖上颠沛流离,从中原富庶之地流落到草原,孤苦无依,挣扎求存。 这些人懂什么?只有他们家才是被天神选中的血脉!世人千千万万,唯有他的先祖自天外而来,降临到世间普渡大众、拯救苍生,是天命所归的圣人! 与这样的传奇相比,世家的血脉又算得了什么?!司马家又算的了什么?! 若是没有他家先祖,那业朝的开国皇帝司马忠不过就是一个隗唐节度使,如何能一统天下?! 不是上天选中了司马家,而是他家先祖选中了司马家! 越想越愤恨,火雷圣巫忽地抄起鞭子,劈头盖脸地朝着薛义臬的身上、头上抽去。 一边抽,还一边叱骂。 “薛家算什么!你又算什么!” “薛家不过靠着年轻郎君花言巧语,哄骗卖身,骗得我先祖寄存的技艺和宝贝发家,与那花楼里骗钱的女娼也无甚区别,有甚好高贵的!” “便是女娼也会抚养恩客的骨肉,虎毒尚不食子,薛家欺世盗名,还迫害血缘亲族,简直一群禽兽!” “你以为薛家的冶铁之术和玉膏脂的配方是哪里来的?那都是我家的东西!没了这两样,薛家不过就是个土城里的富户,还想送女登后位,做梦去罢!” 他下手毫不留情,薛义臬倒也硬气,竟然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目光中满是狠辣的倔强。 自他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世以后,他便清楚,自己此次多半是不可能活着出这牢房了。 当年薛家在云浮山下挟持了墨宗铁匠坊,逼迫坊主交出墨宗铸刀的秘密。 那汉子倒也算是硬气,任凭如何折磨都一声不吭,还几次寻死,让薛家人颇为头痛。 最后,还是当时的嫡支薛启亮出了个主意,派族中有名的俊俏郎接近铁匠坊主之女。 刚及笄的小丫头,娇生惯养,没见过世面,如何抵得过风流郎君的可以撩拨,果然很快便陷了下去,对薛郎死心塌地,掏心掏肺。 之后的事,便简单许多了。 铁匠坊主只有一个女儿,在女儿的寻死觅活,以命相迫下,铁匠坊主的心理防线很快崩塌,说出了墨宗刀剑之术的秘密。 他挨不过心中折磨,一年之后便寻了死,与墨宗铁匠房的许多同门一并下了黄泉。 彼时,坊主之女已经产下一子,却并没有得到被承诺的名分。 薛郎娶亲了,正房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对薛家有助力的世家之女。 彼时薛家已然凭借着炒钢法占据了阊洲城,撅得了发迹的第一桶金。 女人大受打击,可看在孩儿的面上,依旧对薛郎心存期待。薛家人看出了她的心思,觉得铁匠坊主多半还留着后手给女儿,便用孩儿和名分吊着她,骗她说出墨宗更多的秘密。 可经历了之前的一切,再傻的人也该醒悟了。眼见着儿子一日日的长大,却依旧连族谱都没有登上,女人对薛家彻底绝望,却苦于深陷薛家后宅,被严密看管,无法脱身。 关键时刻,有“正义之士”向她伸出了援手。 南郡陆家感念大德圣人的恩泽,派死士如阊洲城,千方百计将人运出中原,送到塞外。 从此以后,薛家便再也没有那个孩儿的名字。从开始到以后的许多年,那位薛郎娶妻纳妾皆有名姓,开枝散叶,嫡子入主京城,称为煊赫一时的薛老尚书令。 他薛义臬可以跪胡人,跪世家,跪继母。可身为薛家嫡支嫡系,他的膝盖绝对不能朝着这个匠人的血脉弯曲! 他不配! 等火雷圣巫回过神的时候,薛义臬早已被他抽得血肉模糊,人事不知。 他轻啐一口,扔掉了手中的鞭子,吩咐在外面看守的兵丁泼盐水把人弄醒。 “找郎中来,吊着他的命,然后每天送去法场。” 火雷圣巫的目光冰冷阴毒,声音中有毫不掩饰的恶意。 “薛家人,每天杀一批,让他看着。” “拉回来头都摆在他牢房,我要让他亲眼见证薛家覆灭!” 第260章 火雷圣巫在旧京大开杀戒, 日日血染法场,人头几乎堆满了薛义臬的囚室。 每天天不亮,拎着刀枪的胡人便会走进天牢, 把所有人都拉出来排排站,从中挑一批薛家人上断头路。胡人兵丁的态度异常轻慢, 还比不得在坊市挑选牛羊, 完全没有标准,全看当日心情, 侥幸苟活的薛家人时时都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中, 生不如死。 毕竟, 谁也不知道明天被拖走的会不会是自己。 一众养尊处优,光鲜亮丽的世家郎君和娘子们,如今都形容狼狈, 委顿在满是泥土和污物的牢房中,有人瑟瑟发抖,有人痛哭流涕。薛家光鲜了百年, 族中子弟皆是生于锦绣膏脂,一早便被磨没了血性, 除了绝望怨怼和哀嚎, 他们什么都做不到,也燃烧不起任何斗志。 杀戮整整持续了5天, 薛家一脉两支,无论阊洲还是衡寿, 只要和薛家挂得上干系, 一个不留,全数被砍了脑袋。 “女人也不留吗?” 有胡骑惋惜地看着牢房中的薛家娘子。 这些业朝的女人都养得金贵,细皮嫩肉娇滴滴的, 与他们部族的女人完全不一样,别有一番风情。 就这样杀了,未免有些可惜了。 他旁边的一名苏达看出了他的心思,盯了他一眼,冷声说道。 “你若觉得可惜,便趁着这几日享用吧。上头说了,这家子人最讲究血统,她便是给你生下孩儿,也会想方设法教唆他杀掉父族,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们的,留着无用。” 他这样说,几个被薛家娘子迷了心窍的,虽然心中惋惜,也不敢再多纠缠,老老实实听命了。 薛义臬是最后一个死掉的,死的时候他已经疯癫,日日念叨着自己才是嫡支嫡系,薛家应当位列世家谱系首页。 生命的最后一刻,薛义臬躺在满是族人头颅的囚牢中,被个高大的刽子手一刀斩成两截。 他并没有马上死去,而是惊叫哀嚎的许久,才咽下生命的最后一口气。 至此,鼎盛近百年的薛家,血脉断绝,无一子息存留世间,彻底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 只是薛家断根,法场上的杀戮却并没有就此停止。薛义臬死后的第二日,被砍头的已经不单单是薛氏族人了,跟随正明帝司马良逃亡南召的小世家成为新的牺牲品。 这部分家族虽然不算多,但每家连同仆佣也有一千多人。在火雷圣巫不留世家的命令之下,这些在旧京中混得有头有脸的“上等人”,和薛家一样沦为无头鬼。 “你留世家,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火雷圣巫对做左谷蠡王说道。 “世家是吸附在天下的寄生虫,庶民还能耕种、打铁、上战场做辅兵。留着世家只会消耗物资,拖累统一天下的大业,白白浪费银钱。” “你杀了他们,便可名正言顺将他们的家产充公,不用受任何人的掣肘,还能贴补军用,一举两得。旧京既然已经落入我们的手中,一切就被我们掌握。” 左谷蠡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自从大军进了旧京,自从坐上正阳殿那个纯金打造的帝座之后,左谷蠡王的心境也发生一些变化。 他在西胡王庭虽然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草原没有这样奢华壮美的大殿,没有高高在上的金座椅,身份的差异没有如此直观。 他现在……是这旧京的主人,是万千胡骑的统领,他的头上只有天神和苍穹,不应该有其他人对他指手画脚! 特别是自从进入中原之后,火雷圣巫的态度开始变得逐渐强硬,这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虽然对方的确在他上位的过程中出了大力,可现在部族的统领是他也罕达,而不是柴罗,在处理薛家的问题上柴罗一意孤行,用命令的语气对他说话,这让左谷蠡王十分不满。 左谷蠡王压下想要反驳的话语,没有再说什么,默许了柴达的建议。 不留世家这一点他是赞同的,没必要再起争端,且再听他一次也无妨。 两人正说着,忽听门外有兵丁送来紧急军报。 左谷蠡王接过布帛,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将布帛递给火雷圣巫。 “呙石败了,你献的那三架巨楼车也被毁掉,封家子守住了东莱城。” “这怎可能!” 柴罗大惊。 他展开布帛细细观瞧,果然看到上面写着东莱城一战的战况,字迹潦草之极,布帛上还沾着血迹,显然是情况十分危急。 八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黑甲军有雷火炮守城,一旦炸开便会化为无数碎片飞溅四周,可削肉割骨。 “雷火炮……这怎地可能!” 火雷圣巫大惊。 他做梦也没想到,业人竟然真的能造出雷火炮!那不是九死一生的玩意么?! 他家先祖曾经留有遗训,便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开启雷火弹的造图,轻则缺手断脚,重则一命呜呼,可不是在说笑。 这些年在草原生存艰难,父亲也开始尝试着造一些简易版的火雷,因缘巧合经常成功了。 凭借着这一利器,他们一家终于成功翻身,也在中原重新找到恶助力。 天火雷的图纸,他没有给任何看,业朝边军还是怎样得到的?难不成…… 柴达眼眸微暗。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便是在云浮山劫难之后,据说也是颠沛流离的墨宗。 先祖创立的宗派,拥有先祖所有的图纸,想必那天火雷也在其中罢。他小时候想不通,不明白既然是留给后裔的宝贝,为何在墨宗还有保存,独享不是更好么? 这个问题,他的父亲也无法回答,但墨宗有天火雷图纸的事,他是牢牢记在心上的。 他曾经去信给远在中原的助力,希望陆氏兄弟能够想办法掐灭墨宗这一后患。 可现在看起来,显然陆家并没有做到。也不知道区区一个匠人组成的乌合之众有何等通天只能,竟然连南郡陆氏都不能奈何。 “你怎么看?” 左谷蠡王的眼紧盯着火雷圣巫,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柴罗和他对视了一眼,并没有马上说话,他看得出也罕达的态度已经不再友善,大约是从他力主处理薛家之后,也罕达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对他多半有了芥蒂。 “出兵打仗,我是个外行,怕是要让大王失望了。” 柴罗退后一步,朝左谷蠡王行了一个大礼,态度一改之前的强势,语气十分谦卑。 左谷蠡王看了他一眼,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但眼神却是比之前和缓了许多。 “已然损失了三辆巨楼车,现在若是再遣人过去,多半也未必是那巨炮的对手。” “如今王庭立足未稳,不若先好好经营旧京,伺机打通东向的退路,再报东莱城之仇也不迟。” “本王已斩杀了司马良,想要大军东进收拾司马烨,陆家应承本王的承诺应该先兑现,不然本王不可能出兵替他干活。” 说到这里,左谷蠡王的眼神略有些诡异,蓦地放轻了声音。 “陆家想要把脏活累活都甩出来,总得付出些代价,补给粮草还有大船火油,南江水道可通鼎丰城,陆备的船队既然已经开进了南江,那取江北个把个码头要冲不是唾手可得的事?何必端着架子装清高?”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又转回到火雷圣巫的身上,神情颇有些意味不明。 “巨楼车败阵,圣巫脸上也不甚光彩,这些年本王对圣殿信任有加,轻易不会违逆圣巫的意志,你说要饮马中原本王便随你来了,你说要杀开城的薛家本王也没有二话,如今战事吃紧,帐下叶护、部族罕王已经有了质疑,圣巫不如再拿些手段出来。” “圣巫乃是圣人的后裔,手段想必比业朝戍边的武夫高明太多,不毕再隐藏锋芒,之前与本王讲的那天火神雷,可以拿出来了吧?!” 听他这样说,柴罗额头的青筋跳了几跳,心中蓦地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自打封家有了岸防炮的之后,不单单是左谷蠡王,就连南郡陆氏也几次催促,要他拿出真正的神物。 只是那天火雷制备不易,期间怕是要冒着大风险。先祖有遗训轻易不得尝试,他暗中差人试了几次都没结果,不得已才以指点秘密火油矿的所在做替代。 如今叫他交出,他如何能够交得出啊?! 旧京城里正暗潮汹涌的同时,东莱城的气氛却是轻松了许多。 即使是王牌的黑甲军也没有尝试过用线膛炮守城,这样一大一大片的战斗方式,许多黑甲军的将士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如此轻松的赢得城战。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人伤亡。后期开城追击溃逃的胡骑,黑甲军的将士也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搏杀。胡骑虽然被线膛炮吓破了胆子,但求生的欲望还是让他们在背水一战中格外凶残,事后统计战损,黑甲军竟然也有部分伤亡数字。 以身殉国的要好好装殓,受伤的马上送去医疗大帐。刚好环娘他们这些医疗学员还没有离开,新一轮救治即刻开始。 十二郎捂着胳膊进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证专注于给伤兵消毒包扎的少女。 他记得这小娘子名叫熊银环,是九凌湖医学坊的班长,下手又狠又飒,心中就有了想打退堂鼓的意思。 他也参加对胡骑的追击战,作战勇猛悍勇,身先士卒,难免被穷凶极恶的胡骑伤到。 好在十二郎很幸运,只是被砍坏了肩膀的铠甲,胳膊虽然看着血肉模糊,其实只是皮肉伤,于筋骨无碍。 这点伤,回去自己搞一搞就好了吧……不用找医员处理…… 十二郎看着那一瓶瓶的假酒就牙痛,转身正想离开,却被跟在后面的八斗堵了个正着。 “十二少,你胳膊上的伤口太大了,大公子要我看着你,一定要来治疗一下,你可不能走!” 同样穿着铠甲的八斗一脸认真,死死拦住了十二郎的逃窜之路。 十二郎这个气呀,心说你个八斗到底是谁的人,怎地开口闭口就念叨老大,你不说我不说,这事不就过去了么! “不用不用,上战场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我回去自己养一养就好。” 说着,十二郎就要强行冲撞,结果实心眼的随从闪转腾挪,生生在大帐门口玩起了封锁,仍凭他怎么冲都出不去。 十二郎生气了。 “滚滚滚!你有完没完!以前没有医员不也都带兵打仗?少了她们天就塌了?” “不就是跟着小非哥念了两天医坊嘛,谁还不知道谁啊!” 他话刚说完,转头就对上熊银环的目光,忍不住有点心虚。 他并不是瞧不起医学坊的生员,他只是……只是有点怕打针…… 是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二郎,生平最害怕的除了亲爹和大哥,目前排行第三名的就是医疗坊的钢针治疗了。 不单单是他,自从上次有人扎针被吓昏过去之后,静脉输液便成了许多人心中的噩梦。十二郎那日是亲眼目睹惨案发生,眼见着一位娇柔瘦弱的小娘子把钢针直接戳进血液,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不不不,他不想打针,他不要打针! 熊银环的明眸在十二郎的伤口上扫了一扫,微微皱眉。 “你伤口里有脏污,要用大蒜液和盐水清洗一下,你在这里等一下。” 说着,少女转身去取医药箱。 这下,十二郎想走也走不掉了,怏怏就地坐下,心中十分忐忑。 他很怕熊环娘回来的时候,会带着她那包银针一起,说不定就要给他扎上一针。到时候若是他露了怯,那可就丢人大了。 人后百般忐忑,等熊银环抱着医药箱回来之后,十二郎小少年又变成了硬气的汉子,一脸地不屑。 “来吧!” 他伸出胳膊,状似不在乎地念叨。 “不就是点小伤?!小爷上战场什么伤没受过?犯得着这样大动干戈?随便处理一下便好,我还得回九凌城运送伤员和补给呢!” 熊环娘看了他一眼,目光在少年的脸上转了转,没说话,手底下的力道却比之前放轻了许多。 疼还是疼,但却没有意想中那样不能忍受,更不至于晕过去。 十二郎在心中咬牙咧嘴了一阵子,差点哼出声的时候,耳边听到少女清悦的声音。 “好了。” “这几日不要沾水,回九凌城之后可去医学坊换药,很快就会长好的。” 说着,少女便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药箱,又朝着下一个病患走去,期间并没有多看十二郎一眼。 但小少年却是知道,那丫头多半是看出了自己的恐惧,目光交汇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看穿了,全数摊在阳光下,半点遮掩都没有。 唔,之后下手放轻也算是……顾全了十二郎的面子吧。 小少年抓了抓头。 嘿嘿,那丫头还挺够义气的,不愧是小非哥的学生啊! 第261章 十二郎护送伤兵回到九凌城的时候, 正好赶上城中的晚饭时间。 从前线下来的伤兵许多都没来过九凌城,但这个地方的名字还是如雷贯耳,全边城就没有人不知道的。 这城没有墙, 边界便是乌知河奔流不息的河水,河边建了许多高大的水泥房。 听来过的兵丁念叨, 这些水泥房都是九凌城里的工坊。织布坊、精工坊、油坊、酒精坊、羊毛坊、皂坊、船坞……远处能看到袅袅上升的烟气, 那里便是产出陌刀的所在。 虽然没有墙,但也不会真有人认为这座城是不设防的。 外人不知道, 但边城的老人或是军屯心里都清楚, 雍西关能发展到今天的光景, 这座九凌城便是一切改变的动力源泉,用心脏做比都不为过。 许多新鲜的事物都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不单单是实物, 还有理念。以前谁能想过去把自家丫头、媳妇送去考工坊、上学堂,如今九凌城一招工,谁家都是全员上阵, 哪怕是做惯了家务的老妇,只要人家肯收, 也一样离家出门务工。 原因无他, 是真的看得到实惠! 往小了说能手里有了银钱腰板就硬气,能改善和贴补家中生计;往大了说可以造出更多的武器, 乱世中能找一块过安生日子的地方不容易,谁想抢了他们的活路, 他们就敢与谁拼命。 事实证明, 这个选择是没错的。 逃难到边城的流民越来越多,边城的地盘也越来越大。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担心城中容纳不了这样多的人口,可有了化肥和农具, 有了水泥造房,来多少人都能给安排得妥妥当当,边城各县的产出也在稳步提升,边城财政越发宽裕。 这个时代,人就是财富,但财富也要好好经营才能增值。流民一路过来,也和本地土著分享了不少逃难的经历。他们从中原富庶之地流浪到边城,所见所闻却与想象中的大不一样。原本的鱼米之乡,天赐粮仓,因为战乱和天灾,如今已然减收绝收;然而本地世家豪强却依旧不知收敛,不但不然佃户休养生息,反而变本加厉的压榨骨血。活不下去的佃户卖儿卖女依旧不能讨得一条生路,只能弃田逃荒,加入流民大军。 田地无人看管,又遇上天灾人祸,很快便杂草丛生,成了荒地。有心狠的世家一边派府兵对佃户严加看管,同时还打上了流民的主意,能做活的直接逼迫卖身种地,做不了农活便转为辅兵,送去战场顶替丁役。 一番骚操作下来,流民们也看清了局势,宁可远赴关外绕路进边城,也不想再靠近中原大城一步。 这可是有去无回的死亡之城,不是在累死病死饿死在满是荒草的田间,便是被送去前线做炮灰,哪有一丁点活路! 左右都是死,不如去边城碰碰运气。封家的兵马最近接连收复了忻州、定城,封家不怕胡人,就算边城再穷再苦再艰难,只要拼命,总归是能活的。 可真等到了边城,流民们才恍然发觉,之前的自己真心是太过天真。 穷? 苦? 生计艰难? 这特么说的是中原吧! 就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军屯,你看人家婆娘做菜都不吝惜油汁,米粥插根筷子都不会倒伏,还有人家那些田地……他们种了一辈子地,哪曾见过这样肥壮的秧苗?! 难不成天下都在闹旱,就边关不受灾吗? 等安顿下来几日,流民们更深刻感受到边城住民与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所思所想和中原大不一样。 这里有个神奇的地方叫九凌城,只要城里传出什么动静,全边城的住民都深信不疑并积极相应,半点质疑的声音都听不到。 “那啥……让你们把家里的丫头送进城,你们不怕给人糟蹋了吗?” 有新落户的流民小声问她家隔壁的婆娘。她这几日都见着对方在教训闺女,催促她好好温习准备,今次一定要考中城中的作坊。 “啥?糟蹋?” 隔壁那婆娘翻了个白眼。 “啥叫糟蹋,管吃管喝做工赚钱,你管这叫糟蹋么!?要不是今次招的是精工坊,有年岁限制的,我老婆子也想被糟蹋糟蹋!” 流民被噎得说不出话,但又不甘心,于是讪讪地辩道。 “那毕竟是未出嫁的小娘子啊……名节……”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隔壁婆娘翻得飞起的白眼打断了。 “你们啊,既然投了咱们边城,那就别老念叨着你们那什么义理规矩的,和你们想的不一样的事情多着呢,接受不了趁早回中原,你们那什么学宫啥的不都跑去南郡避难了嘛,讲义理往南边走多好!” “我们边城,大家都是想要齐心协力好好活的!只要努力,每个人都有机会,不讲来生不讲命定,想吃好穿好你就去拼。我家大郎投了边军,现下在船手学堂念书,能识字能算数,不比一生下来就比人低一头来得爽利!” 听她这样说,流民不吭声了。 她不吭声不单单是因为隔壁家的丫头要进城做工,更因为竟然有人家愿意把儿子主动送进军伍,送去战场! 如今的乱世,从军就等于送死,咋还有人这样炫耀哩!? 流民的疑惑要等时间去解答,但有些人却马上能够发现变化。 “城里的工坊是不是多了一些?” 骑在马上的十二郎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忽然转头问前来接应的三堂妹。 继十二郎之后,三堂妹也进了九凌城的学坊读书。 她爹娘原本对于读书这事不置可否,毕竟武将出身的闺女只要练好本事就不会吃亏,以封家现在的实力,三堂妹嫁去任何一家都不会受气。 读书这事是三堂妹自己张罗的。 自从知道了十二哥的秘密,她便经常出没在九凌城,一来二去也和城中许多墨宗弟子混得熟稔。 三堂妹是个小丫头,性子又开朗活泼,没到讲究男女大防的年纪,大家做事也不用避着她,倒是见识了不少城中的稀奇玩意。 一来二去,她就萌生了上学的念头。 刚好那段时间家中出了细作,三夫人身边的老妈子暗中撺掇,诱骗二堂姐私会外男。 封二小姐不傻,不但没有上当,还将计就计配合家族将深埋多年的钉子一网打尽,顺带着绝了陆家的求亲。但此事毕竟对女孩的名声不好,封家有闺女的族人都有些精神紧张,生怕自家的丫头也被外面那些心怀不轨的小子盯上。 三堂妹的爹娘便是其中的翘楚,两口子商量了一下,觉得以自家闺女的脑子,说不定就被人家勾得一个来一个来的,根本比不了二丫头心思缜密。为了避祸顺带着也存了让丫头长长心的想法,封堂叔和封堂婶答应了闺女的要求,同意送她去九凌城学房读书。 九凌城,那不就是宁小先生的地盘嘛!大郎和宁小先生的事在封家都过了明路,墨宗又有许多小娘子在学房和作坊活跃,倒是个安全的地界。 于是这样,抡大锤的三堂妹便包袱款款,和她十二哥一起进了墨宗的学房。考虑到三堂妹年纪小,宁非便安排小姑娘从小一班读起,学习最简单的识字和数术,间或添加一些引导科学兴趣的启蒙课程,学习压力并不算大。 三堂妹也是个争气的娃,论数学天分可比她十二哥强悍太多,小一班的数学一点就透,乘除法几乎没什么压力就成功掌握。 但三堂妹偏科,严重的偏科,学数学时候的聪明劲,一到了写字读书就全都散光,每一天都在和全文背诵做殊死搏斗。 开始的时候宁非还不觉得,等教习小一班的学官过来汇报,他才得知封家竟然出了一个数学奇才。 可光会算数是不行的啊,三堂妹怎么也是封家的女孩,总不能将来出去做个账房先生,这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他想了想,便借着这个由头调整了教学计划,允许有单科天分的生员选择擅长的科目跳级学习,但基础的通识课还是要按时通关,不通关就要反复留级,直到合格才能升班。 这下三堂妹可乐坏了。 她本就喜欢算数,这次有机会跟比她大几岁十二哥一起上课,别提心里有多神气了。 小女娃的胜负心爆棚,每日都在苦读苦练,终于在年底数学考试中勇超十二哥,十分长脸。 这一次反杀,让封家族人也看到了女娃的潜能。封家擅长数学的人不多,唯二比较明白的封二叔和封六叔,目前一个掌握军需,一个掌握武器采买,都忙得分身乏术。 一听说三丫头有这算数的本事,封二叔和封六叔都大喜过望。军需采买都是要紧事,不但要找能算明白账目的人,人品还要可靠,三丫头是自家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两点全都符合。 于是,两人都提出让三堂妹来自己身边帮忙,为了还明争暗夺了一番。 但三堂妹不乐意。 她现在正徜徉在数学的海洋中不能自拔呢,那些打算盘便能解决的小问题有啥意思?小宁哥教的代数方程和几何才是她的命! 不过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三堂妹偶尔也会在九凌城和定安城之间的往来做些接应。就比如说这一次边军伤员到九凌城治疗,便是由她负责接待,业务直接与十二哥对接。 听到十二哥问起城中的变化,三堂妹点了点头。 “是呀,城中新开了不少作坊哩,不单单是小宁哥主持建造的,还有咱们家、克雷他们家、城中一些小有资财的住户也有凑钱,大的作坊造不出,小的还是没问题的。” “他们主要做皂、罐头、油、化肥和农具的生意,就在城西那一片坊市。再加上之前卖食物和烧酒的,可热闹了。” 哦,这样。 十二郎点了点头。 “那小非哥同意吗?” 他听三堂妹说到了皂坊和油坊,这些都是小非哥首先造出来的,城里的这些住民开作坊,不是在和小非哥抢生意么? 听他这样问,三堂妹炸了眨眼。 “就是小宁哥教他们的方子,而且还卖了不少机器给他们。” “小宁哥说了,他不可能把所有赚钱的活计都攥在手上,钱是赚不完的,大家赚这个市场才能流通起来。” “只挑几样主要的抓住就好了,比如盐铁,以后造纸都可以放开。” 十二郎听得若有所思,良久,他才又出声。 “那小非哥现在在城里吗?大哥有封信要我转交。” 却见三堂妹摇了摇头。 “小宁哥月初就去白鹭口了,开春他们在那边造了一个船坞,说是要造出海的大船。” 一听她这样说,十二郎的眼睛瞬间亮得吓人,兴奋地直搓手。 “造船?!可是要造能打炮的大船?!我我我我我……” 总算他还记得自己军务在身,瞬间又像是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委顿下来,闷闷把后半句话又憋了回去。 他也想去白鹭口呀!去看大海和能打炮的大船! 可是接下来,老大可能要挥师东进,切割掉胡骑退回阊洲、衡寿两地的退路,他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哩! 啊啊啊啊啊!好难受! 便正如十二郎所料,宁非的确是在研究大船的事。 春天河开之后,墨宗便派了三支工程队,分别由柳铁(铁匠坊)、杨黑子(矿队)、汤仁龙(土木组)领头,刘通做随队技术辅助,一路浩浩荡荡,精英尽出,前往白鹭口准备新船坞的施工。 设计图纸是宁非从系统商城兑换的,价格经济实惠,节省了他不少时间和精力,让他可以更专注地研究蒸汽机。 是的,蒸汽机,宁锯子的初心和白月光,为了实现自己能在这个时代坐火车的梦想,宁锯子从一无所有的屌丝学术组织一路打怪升级,历经材料、工艺、技术等等难关,终于在进入小冰河期之后的这个春天,摸到了蒸汽机的边缘。 目前的情况是,低碳钢已经可以量产,有了牛背山和海外物矿图,部分锻造合金需要的金属可以获得,而坩埚炼钢及简易车床,已经让相对标准化的生产模式初步实现。 他新组建的技术团队,柳铁和刘通因为可以独当一面而另有任务,此次的助力是天匠人纳达、图纸小能手鱼忻,已经莫名其妙加入的三水老道。 宁非:…… 现在他已经不会去怀疑暮野兄是不是有意在他的研究团队安插眼线了,因为根本没有必要,蒸汽机的图纸就放在他的书房里,暮野兄有钥匙,随时都能查看。 这个老道……他纯粹就是个研究狂魔,对万事万物都有不可抑制的好奇心,连蒸汽是个啥都没搞明白,就屁颠屁颠地赖上了实验室。 不过不懂是不懂,但老道的天分却是异常高。不愧是常年观星看云的天文研究员,老道很快就搞懂了能量转化和做功的道理,在纳达、鱼忻还一脸懵逼的时候,老道已经能够举一反三的聊势能和动能之间的转化了。 “啊,不就是你们搞的那个水磨嘛!把水用坝困住,让流水变得湍急,冲刷水磨的力道也就又大又快,这次是换蒸汽了吗?!” 老道摸了摸胡子,一边走一边和宁锯子嘀咕。 “但这天地之气无形,可不如流水那样好归置,咱们还得想想办法。” 办法,宁锯子自然是想好的。 他在白鹭口的临时实验室里放了两个手办,都是拜托木工班的弟子用木料造的,一个是完整的蒸汽机设计模型,另外一个则是横切剖面,用来展示蒸汽机的内部结构。 模型由两部分组成,锅炉和和汽缸,都是按照常规比例缩小,一旦确定设计没有缺陷,马上就能投入生产制造。 造汽缸不算难,毕竟之前在天铁坑的时候,天匠人纳达在宁非的指导下锻造过热气球的燃烧器,其中的某些设计与蒸汽机颇有些异曲同工的意思。 再加上目前墨宗铁匠坊的锻造实力大大增强,材料和工艺暂时都可以用人力弥补,真正的难度还是在锅炉这边。 锅炉锅炉,顾名思义,便是要分成“锅”和“炉”两部分。“锅”是容纳水和蒸汽的受压部件,可以对水进行加热、汽化和汽水分离。“炉”则是进行燃烧的场所,基础构造需要炉膛和放热烟道。锅与炉进行着热量转换,本质就是一种能量的转换设备。 因为技术条件的制约,宁非最后选定,还是锅炉发展的入门版——常压锅炉。 高压锅炉不是不好,但对于炉体锻造要求极高,一个不小心就要发生锅炉爆炸,宁锯子被六代目常山搞出的实验事故吓怕了,宁可牺牲一些转化效率也不要出生命问题。 但说是入门版,也到不用真从史上第一个锅炉开始发展,在技术条件许可的情况,宁非还是做了尽可能的改进。 比如他摒弃了瓦特版的初级蒸汽机,采用了立式火管锅炉,并在锅炉底部放置了燃煤投送口,用以节省锅炉手填煤的体力。 冷凝器和行星齿轮自然必不可少,这可是瓦特先生整套蒸汽机的核心配置。蒸汽和蒸汽阀组成的装置导入上方的垂直汽缸内,推动活塞做往复运动,实现真正的机械化运行。 这样的设计,宁非自己觉得是没有问题的,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就是常压锅炉输出不够,根本带不起他的小火车。 “总之,先做出来试试看吧!”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喃喃地说道。 放大到正常比例的蒸汽机制造,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便是汽缸的熔铸。 墨宗的铁匠坊现在已经可以熔铸线膛炮,采用沙模一体浇筑的炮身经过东莱城攻防两次大战,似乎已经经受住考验,成为相对成熟的技术。 但宁非知道,这还是远远不够的。 线膛炮采用□□,口径目前做的都不算大,虽然成功率很高是没错啦,可换成熔铸汽缸,这个尺寸只能叫做玩具模型。宁锯子原本就在担心汽缸输出功率不足,结果现在受到口径和尺寸的限制,简直是一开头就陷入绝境。 “不然我们先造一个小的看看……” 三水道人绕着宁非的模型转了三圈。 “以老道看,这个大小,要真能有你讲的那样神奇,完全可以替代九凌城现在用的水力纺纱机。” 这话倒是没错,纺纱机原本就做得轻便,小型蒸汽机带动是没问题的。 问题在于宁非并不想要造蒸汽织布机。九凌城的女性解放运动刚刚兴起,他借引的由头便是劳动力匮乏,原本被束缚在家中的女性需要走出来加入社会生产。 一旦技术改进生产力,现有为女性创造的工作岗位便会被更高效率的蒸汽机所取代,到时候失去工作的女人多半还是要回归家务中,这样一来,他之前的努力就算是白费了。 在女性教育和工作意识成为社会普遍共识前,宁非并不想要推动机械成为人力的替代品,他现在需要这些劳动密集型的工作岗位。 不过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对老道说的。 纵然老道乃是方外之人,无儿无女,但却不代表他没有立场。 如果老道知道他有意控制技术革新的速度,只为逼迫社会接受女性走出家门,这个惊世骇俗的念头多半会把人吓走。 见他沉默不语,老道还以为他心生气馁,连忙安慰道。 “事要一步步干嘛,谁还能一口就吃个胖子!” “你看老道我,从七八岁开始看云观星,三十年过去也就悟了囫囵,你年纪轻轻已经能想出这样精密的玩意,已经非常了不起啦!” “你觉得不够大,大不了咱们就造大些呗!先造出来一个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造出来才知真假优劣!” 他这样说,宁非倒也打起了精神。 他这个人,从来都不是会轻易放弃的性子,若是这样也做不了科研,谁搞个项目还没有走错路的时候?! 于是,蒸汽机小分队开始轰轰烈烈干了起来。 便像老道说得那样,一体成型的汽缸太小,那便铸造大直径汽缸后打磨。不过这样一来,活塞与汽缸之间的密封便成了大问题,活塞与内膛的偏差宁非无法容忍。 精加工的差距需要时间弥补,想一口吃个胖子是不可能的。 这个领悟,身为加工者的天匠人纳达最是体会深刻,他几乎尝试了脑中可以想到的所有工艺,包括宁非和老道的奇思异想,但依旧无法解决游隙过大的问题。 “不行,就塞点东西堵上吧!” 纳达蹲坐在地上,摸了一把头上的热汗。 春寒料峭,几人蹲在临时搭建的铁炉旁,只个把时辰便汗浸满身,但却没人愿意离开。 “塞东西……” 老道又开始揪胡子。 “这里面烧的可是滚水,皮子进去就给煮得软烂,防不住啊!” 三人正发愁,忽见鱼忻领着一个兵丁走进院子。 “矩子,九凌湖那边传来密信,是从封大公子那边送来的。” “哦?” 听他这样说,宁非立刻起身。 他最近和封恺各忙各的,只知道他带着线膛炮去驰援西河王,据说效果很不错。 宁非以为是捷报,等打开了信件的火封,只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封恺在信上说了好几件事,除了首先一行的报平安之外,还简单通报了近期中原局势的发展。 黑甲军成功守住了东莱城,全歼胡人八万大军。盘踞在旧京的左谷蠡王似乎放弃夺回东莱城的打算,他杀了正明帝司马良并追随他的几个世家,薛氏一族也因为不明原因被灭门。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左谷蠡王也罕达开始稳固旧京的城防,分出一部分兵马继续南下,先是取道牛湾攻破虞、解两族坞堡,而后挥师南下,将南召纳入势力范围。 至此,胡人距离延寿郡王的地盘只隔了一座白龙山,延寿郡王危矣。 而在东部,光统帝司马烨悍然出兵阊洲、衡寿一线。宁非记得封恺原本是准备拿下东莱城后,以东莱城为据点向阊洲推进。现在司马烨忽然暴起发难,封家反而不好继续霸占地盘。 毕竟,阊洲和衡寿已经落入胡人之手,司马烨代表业朝皇族,他收复失地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因为计划被打乱,暮野兄还在信中表达了一番愤懑,难得见他这样中二的少年气,宁锯子忍不住笑眯了眼。 他这边看得欢乐,远在千里之外的鼎丰城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司马烨要收复阊洲、衡寿两城,城中各大世家均需备战,这让原本就饱受压榨的高门大姓越发不好过日子。 一轮又一轮的缴粮交布,抽丁服役,多厚的家底都有消耗完的一日,如今司马烨的心腹图元安挥师西进,这可是个军伍出身的孤臣,发起狠来谁的面子都不买的! 眼看着日渐干瘪的家库,众世家都是忧心忡忡。 司马良已经死了,面子上似乎是他们站队成功,可这一路走来,高门大姓似乎也没享得从龙之功的便宜,反而银钱和实力都大大缩水。 这要是看不出司马烨有意在削弱世家,那这些世家主便白混了大半辈子。 如今阊洲衡寿要打仗。 打胜了,薛家留下来的矿和铁坊便都归了司马烨,但军需物资却要他们出,还不知要赔进去多少家底,是比稳赔不赚的买卖。 而这,还只是个开始而已。如果胡骑杀掉了延寿郡王,那司马烨变成了业朝唯一的继承人,成为全天下的皇帝。 到了那个时候,以司马良的骄横,寻个由头将世家灭族都是理所当然,没见这几月已然有小世家被问罪了么! 这是试探!这是杀鸡儆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262章 一记飞骑打马入城, 径直奔向皇宫,疾驰的马蹄声惊醒了沉睡中的鼎丰城。 骑手还没到宫门前,城中的世家便收到了消息, 图元安率兵在阊洲城外与胡骑大战,胡人从城上投掷遇火即燃的油瓶, 前锋军毫无准备, 损失惨重。 “哈,这就叫不自量力!” 彭家主嗤笑一声, 与面前围坐的几位世家族长交换了一个眼神, 都在对方眼中找到了幸灾乐祸。 对于一个以抠门省钱为爱好的吝啬鬼来说, 天下没什么比赚钱更重要的事。光统帝这一年来已经寻由头加了十八次战事税赋,在加上为了保住良妃分位而不得不献入宫中的西海布,这些都让彭家主日日夜夜没办法安眠。 他现在越想越觉得送女入宫是件亏本的买卖, 三丫头在宫中守着个名号,半点实惠没看到,反倒成了一个吞钱的无底洞。五丫头跟着司马烨鬼混, 眼看着连个名分都捞不着,那花楼的女魁还收取买曲银钱呢, 自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早知道这样, 不若当初嫁一个去边城。现在人家封家可发达了,不但占了乌知河, 还把白鹭口把持得严严实实,开田晒盐, 那得多大的利! 一想到这些, 彭家主就难受得睡不着。再加上之前皇帝因为攻打阊洲而强迫众世家捐赠军资,彭家主已经多日没睡个好觉了,原本就不算浓密的头发越发稀疏, 眼见着人苍老了不少。 听说战事受阻,他觉得十分解气。 “本来就是瞎折腾,固守鼎丰城不好吗?!一日之内便能到码头,顺流而下入海,胡人上哪儿去抓人?” 贺岳家主先开口道。 他亲兄弟贺岳景升因为白鹭口一战成了废人,贺岳家的船队也损失惨重。结果事发以后,皇帝非但没有给予补偿,反而借此在贺岳船坊掺钉子,这样贺岳一族出离愤怒。 只是愤怒归愤怒,伤了元气的贺岳家也不敢和皇帝硬扛,生怕司马烨混劲一上来,直接找个由头把自家折腾一番,平白让石家捡了便宜。 这口气就这样一直憋到今天,等到司马烨“倒行逆施”,成了所有世家的公敌,才敢出口。 世家做到这个份上,贺岳家主都觉得自己窝囊。无奈仙匀船队全数折损,这对贺岳家来说可不是小伤,如今天下的世道又风云变幻,缺了底气的人便只能蛰伏。 “但若图元安真的兵败,那阊洲城的胡人多半要趁势东进,咱们这里怕是要危矣。” 石家主不无忧心道。 光统一朝中,唯有石家的地盘最靠西。虽然不与衡寿、阊洲接壤,但若是胡骑打过来,石家肯定首当其冲,不容的他不着急。 听他这样说,贺岳家主冷笑一声。 “石兄可真是多虑了。” “图元安拿不拿得下阊洲,你石家的壑阳都是朝廷的防守重地,鼎丰城的门户,绝对不可有差池,切莫把两事混为一谈。” “龙泉剑坊和阊洲矿好是好,但和我们有甚关系呢?司马烨现在就狂妄至斯,若真有了铁坊供应刀枪,怕不是要将我等世家大族全数剿灭!” 这话颇有些大逆不道了,听得石家主微微皱眉。 可在场几人却并没有避讳他的意思。石家又不是傻子,这段时日也被压榨了几层皮不说,石家主的妻族便是因为倒卖米粮被下了大狱。据说石家主亲自入宫求情司马烨都没给面子,一样砍了他小舅子的脑袋。 说他心里没恨没怨,还能和光统帝一条心,做梦去罢! “阿立!你莫不是忘了阿玉是怎生死的?!” 坐他下手的一个中年人,抹了把脸,声音中微带哽咽。 “他司马烨上位,我们两家也算出钱出人出力,结果怎么样?他还不是翻脸无情,不过是卖了些米粮而已,算得什么大事?!怎的就要了阿玉的性命!” 这人是鼎丰城中二等李氏一族的族长,李家是石家主的妻族,李族长口中的“阿玉”,便是石家主那个被砍了脑袋的倒霉小舅子。两人是表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私交甚笃。 家族嫡支被斩首,这对于李家来说是个奇耻大辱,也让石家主丢尽了脸面。 “表兄,阿玉并非死于米粮银钱,他便是那司马烨作贱我们世家的靶子,他这是在拿阿玉立威!” 一想起已经成为无头尸体的表弟,石家主不说话了。 他低下头,脸上的神色有所松动。 见此情景,贺岳家主和彭家主对视了一眼,知道把这苦主带来的计策成功了。 李家不甘受辱,但又实力不济,只能撺掇石家为他们出头。 让李家人说,比他们亲自下场有用得多。 “阿旭说的对。” 彭家主在一旁敲边鼓。 “阿玉与我等一并长大,他的为人大家都清楚,并非贪图财帛之人,这其中定然有诈。只恨那司马烨根本不听我等辩解,也不查实便治了阿玉的罪,天下哪有这样审案的道理!” “这分明便是向我等示威,警告我等若是不听他差遣,阿玉便是你我族人的下场!” 听他这样说,贺岳家主也在一旁帮腔。 “阿立,这不是一家之危,而是世家的劫难!” “我等家族与皇族共存了几百年,一向相安无事,是司马烨坏了规矩!他想将我等一网打尽,好独霸天下,让世家谱系彻底断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观察了一下石家主的表情。 “阿立,你若不想参与也无妨,只是你磨坏了我等大事。” “我等世家皆是同气连枝,大家闹一闹吵一吵无伤大雅,可在事关生死的大事上,阿立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 他这样说,石家主沉默半响,蓦地抬起眼。 “你等要如何谋划?” 见他似有松口之意,贺岳家主并彭家主又上前一步,彭家主压低了声音。 “那图元安虽然先军失利,可到底是十万大军,比阊洲的胡人可是多了不少。一两日内分不出个胜负,人吃马喂的粮草消耗便要跟上,司马烨多半要压榨我等捐粮捐物。捐归捐,数量足够便好,东西还是可以稍稍做些手脚的。 “壑阳距离前线最近,大军粮草和军需定然是要在壑阳过的,你若是能想些办法,稍微迟滞一下,作甚要给图元安那样多的支援!” “也不是真让你坏了前线大军的事,只是稍作迟滞,莫要让司马烨赢的那样顺利。咱们这些人终究还是盼着东山军大胜的,虽然司马烨骄奢暴虐,但总比胡人压在头上好,只是给个下马威而已。” 话虽然这样说,但石家主的心里还是不踏实。 他总觉得这时候给司马烨使绊子不太合适,但架不住表弟和几人的轮番劝说,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应了。 时候不早,众人纷纷告辞。彭家主送走了石李二人,刚回到书房并见到回转的贺岳景平,这厮在府外转了一圈之后,又悄无声息找了回来,显然是有事要和彭家主单聊。 “贺岳兄,你说石家这事儿能成吗?” 再度分宾主落座后,彭家主小声问道。 贺岳景平一摆扇子。 “成不成都无妨碍,重要的是老弟你得出手。” “我?” 彭家主点指了一下自己。 “我能出什么手?” “嘿嘿。” 贺岳景平微微一笑。 “老石胆子小,便是真按照我们说的做了,也搞不出什么花样。现下最重要的是早解决司马烨。” “老弟你也看到了,这小子是决计不能让你我两家生下他的种,想做外戚这事儿在司马烨这走不通,不如趁早决断。” 说到这里,贺岳景平的手指搓了搓,比划了一个下药的手势。 彭家主一惊。 “这……” “阿元,”贺岳景平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开始打感情牌。 “你与景升是挚友,景升如今躺在榻上成了废人,这其中封家固然是元凶,但也没少了司马烨在背后推波助澜。” “若不是他要景升去抢占白鹭口,景升何苦去惹那些军汉?” “便像我之前说的,如今世道混乱,再让司马烨丰满羽翼,我等便要灭顶。你我两家皆有女儿在宫中,近水楼台,这几日便该下手。再拖下去,我怕真让图元安拿下阊洲城了!” 听他这样说,彭家主的脸上露出一丝恐惧。 骂人归骂人,但司马烨毕竟是皇帝,弑君可不是小事。 彭家主在司马岳的淫威下。饱受司马懿的淫威。反抗的想法不是没有,但只要动手,他不敢。 “让我家三娘五娘动手,那你家不是要捡便宜?” 彭家主斜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贺岳景平。 他和贺岳景升是好友没错,但家族利益可不能卖交情,何况贺岳景升这位大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搞不好要被他给卖了。 “你挑拨石家阻滞大军粮草,又让我彭家下毒,那你贺岳家做什么?你家在宫中也有女儿,分位还比我家的高……” 他还没说完,便被贺岳景平打断了。 “自然不能让你一家出力,你我两家齐齐动手,三个丫头谁成了都不亏。” “你莫要担心事发后会受牵连,你可知司马烨若是死了,这鼎丰城中便是你我的天下,倒时候说谁是凶手谁就是,别忘了宫中还有一个薛家的余孽,现成的替罪坯子。” “我已经联络了贤妃,这两日便找机会下手。但光贤妃是不稳靠的,毕竟司马烨对她有防备,不如你家的五娘来的亲近。” 他这样说,彭家主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 所谓的亲近,不就是无媒苟合么,这话说的太露骨…… 只听贺岳景升接着说道。 “只要宫中一有动静,咱们就带兵入宫,趁着石家在外面张罗粮草,你我两家抢占京城,稳保不会有差池。” 同一时间,鼎丰城皇宫御书房。 司马烨放下手中的军报,捏了捏一直紧皱的眉头,转头看向一旁无声站立的内侍。 “什么时辰了?” “陛下,已然三更了。” 司马烨抬起头,目光在不远处精致的炖盅上停留了一阵。 “这谁送的?” 内侍低头。 “是彭家娘子。” “良妃今日招彭娘子入宫,彭娘子听说陛下政务繁忙,便亲手做了滋补的参汤送来,陛下若是……” 所谓的彭娘子,便是彭家五娘,不时便会入宫,明面上说是良妃招来叙姐妹情,实则与帝王私会。 彭五娘隔几日都会殷勤地送个汤羹过来,不过司马烨从来都没有吃过一口。 男女欢爱是一回事,信任则是另外一回事,他信不着世家出身的女郎。 果然,还没等内侍说完,就被司马烨打断了。 “你们分了吃。” 他挥了挥手,忽然又想起一事,随口吩咐内侍道。 “你,去把德妃叫来。” 内侍赶到漱玉宫的时候,薛卉月一早便睡下来,她是被使女从被子里拉出来的。 起来的时候,薛卉月一脸茫然。 她不明白为什么三更半夜的,光统帝忽然要传召她去御书房。 “陛下可曾说了什么?” 她一边更换衣物,一边询问前来传召的内侍。 内侍摇头,只说是陛下的吩咐,再多的信息便不肯透露了。 薛卉月不敢耽搁,一路忐忑着去了御书房。 她脚步很轻,进来的时候光统帝正在奋笔疾书,她便跪在门口不敢打扰。 司马烨头都没有抬,随口吩咐了一句。 “你出宫去吧。” 薛卉月一愣。 她不明白光统帝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是有事要她出宫去办? “怎么,不明白?” 司马烨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德妃入宫几年都没有诞下子息,德不配位,贬为庶人,你自出宫自己过活吧。” 薛卉月大惊,双膝跪倒,不停地向上磕头,口中连连告罪。 她忽然有些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她却又无力反抗。 如今外面的世道这样乱,陛下把她撵出宫,她能去哪儿呢? 她的小心思,司马烨自然看得出来。 但他并不在意。 去哪里,都比困在鼎丰城好。 他之前待这女人好了两日,没想到她竟然还上心了。 “玉玺的下落,你当真不知?” 听他这样问,薛卉月又开始磕头。 “不知!臣妾是真不知!” “臣妾在家中,并非与前皇后同出一脉。家族内斗,玉玺便是真落到家族,也不会让臣妾这样的身份知道。” 司马烨点了点头。 “那你便出宫去吧。既然不知玉玺下落,我养你这个闲人也无甚用处。” “如今你的大仇人薛义臬已然下了皇权,世上再无你的死敌,你自归去好好生活吧。” 说着,他忽然开始咳嗦。 开始只是轻轻地两声,后来就变得越发急促。 薛卉月想上前替他抚背,却蓦地想到司马烨是个生性多疑的人,轻易不会让人近身。 自己若是贸然靠过去,怕是要引他生气。。 司马烨随手取过帕子捂住嘴巴,挥了挥手示意薛卉月赶紧走。 薛卉月不敢违逆他,她看得出司马烨的眉眼间已然有了怒意。 她想了想,又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离开。 只是临走的时候,她看见司马烨掌中那洁白的绢帕上,隐约透出了一抹殷红的颜色。 陛下……咳血了?! 第263章 薛卉月以为司马烨是因为战况不顺, 心里烦闷,大半夜拿自己做个筏子发泄怒意。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等她从御书房回到自己的漱玉宫, 宫女和内侍已经整理好她的行装,把东西都放上一辆清油布马车。 “薛夫人, 都收拾妥当了, 咱们何时出发?” 内侍站在马车边,似笑非笑地问道。 陛下将德妃贬为庶人, 没有品级的女子还不如他们这些内侍有地位, 称她一句夫人便是念了以往的情分。 这捧高踩低的样子薛卉月在宫中见得多了, 并不以为意。 只是薛卉月想不通,为什么只一夜不到,司马烨便要撵她出宫。不是之前还说, 天下除了他的皇宫,没有她薛卉月的容身之处么? 一想到外面的情况,薛卉月的心中便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惶恐。 她这半生过得颠沛流离, 但却从没有独自一人行走过世间。她年幼生长在鲜花着锦的阊洲,薛家就是阊洲的土皇帝, 日子也不比皇家的女儿差。 之后家族内斗, 她随着族人到了衡寿。衡寿虽然比不得阊洲繁华,但也有阿弟和堂叔可供依附, 及至阿弟没了,堂叔没了, 还有司马夜将她纳入宫中。虽然不能说日子过的平顺惬意, 但也从没有为生计担忧过。 如今薛氏一族在旧京灭族,除了那下落不明的前皇后薛仪微,便只剩下她薛卉月还存活在世间, 她该去投奔谁?谁又能照料她? “薛夫人。” 大内侍又唤了她一声。 这三更半夜的,陛下说让把人送走,他们这些内侍不能不做。可既然已经被贬为庶人,那还赖在这宫中不走,便是在给他们找麻烦。 内侍以为薛卉月想找陛下求情,语气便有些不大好。 这位前“德妃”在位的时候便不怎么识趣,明明没了家族支持,偏偏还不懂得围拢人心,他们这些跑腿的出入宫闱,也拿不到她什么打赏。 眼见着今次这女人触怒龙颜,要被发配,说不幸灾乐祸那是假的。 “薛夫人,您可体谅下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吧。” 内侍阴阳怪气道。 “圣旨如山,若是耽搁了时辰惹得陛下生气,我也要跟着吃瓜落。” 被他一催,薛卉月便是有再多的茫然也只能咽下。 她可没脸和个下人纠缠,乖乖地上了车。 马蹄嘀嗒,车轮粼粼,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万籁俱寂的凌晨,一丁点响动都显得格外清晰,伴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刮起的风声,每一下都像踏在人心上。 薛卉月撩开马车的窗帘,探头朝外面望去。 这是她第一次在凌晨时分行走在宫中的甬路。金碧辉煌的楼宇殿堂都成了黑色的影子,在夜幕中被模糊了轮廓,只偶尔一两盏昏暗的灯笼,在这起了风的夜中轻轻摇晃,格外凄凉。 既然是被撵出宫,自然也不能走德妃惯常的宫门,而是悄无声息地从偏角出宫。 守宫门的侍卫验看过内侍的腰牌,有查看了一下马车中的乘客,点了点头,很痛快地开门放行。 “薛夫人,杂家就送你到这里了,望你以后前程似锦,多多保重。” 内侍敷衍地说了两句客套话,也不待薛卉月回答,转身走回了宫门。 他在心中撇嘴,言说这被皇帝扔了,有没有娘家的女人能有个什么好前程?最多就是找个男人委身,在这个乱世中,能活下去就已经很不错了。 薛氏女,啧啧。 黑色宫门关闭,将薛卉月一行的马车彻底隔绝在门外。 从这一刻开始,她与这座辉煌华丽的宫殿再也没有关系,她不再是光统帝的德妃,她只是一个没有归处的妇人。 一瞬间,薛卉月有些轻松,但更多的还是些茫然。一只离开了黄金鸟笼的金丝雀,能回归自由自然是件好事,可被豢养多年,失去了翱翔天空的翅膀,雀鸟又该怎么生活? “七娘子,咱们这是去哪儿?” 一旁的仆妇轻声问道。 “咱们要不要……去南郡?” 她还是用着薛卉月在薛家时的序齿,这是从阊洲出来便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人,即便在宫中最艰难的时刻,也依旧没有弃她而去。 对她,薛卉月是信任的,也从没有过隐瞒,包括她曾经和陆时己暗中联络的事。 现在听仆妇这样问,薛卉月沉默了半晌最后摇了摇头。 “还是不了。” 仆妇惊讶地睁大眼。 她以为七娘子重获自由身,第一件事便会奔赴南郡。,毕竟陆家郎君曾经许诺过七娘子,会给她一个归宿,而七娘子这许多年来,也是一直心悦陆郎的! 见她这副的表情,薛卉月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知道自家仆妇是想到了她对陆时己的私情。 其实若时间倒退一年,回到她刚刚被司马烨收入宫那会,她多半会像仆妇说得那样,恨不得马上飞到南郡岐江城。 可是现在的她,却不像当初那样天真了。 薛家没了,阊洲没了,龙泉剑坊也没了。 她一个孤苦无依,又被贬为庶人的宫妃,陆家和陆时己凭什么护着她? 陆郎的消息都不是白白送来的,锦绣文字中淬着毒汁,每一个字都别有目的。 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信自然不会再有。 “陆家,不能去的呀。” 薛卉月喃喃地念叨着,像是说给仆妇,又像是讲给自己。 “交代我们的事……我们没有做成,陆家不会收留我的。” “不会的,七娘子!陆小郎君疏朗侠义,既是对我们有承诺,自然会信守不辜负。” 一听听说起疏朗侠义,薛卉月蓦地笑了。 她的脑海中不自觉闪过一抹身影。 不再是通水河畔那个言笑晏晏的白衣郎君,而是在苦寒边城,衣着简朴的洒落少年。 彼时的薛卉月不明白,她只觉得那少年笑得好看,很像她心中的白月光。可等历经波折,尝尽人间冷暖,她才明白那种好看到底是不一样的。 坦荡、真诚、肯泽济天下,才是这世间最难能可贵的品德。 这段时间在宫中,她也多少听到一些外面的消息。 比如封家将定安城经营的很好,豆油、西海布、酱料、猪肉脯、海盐巴……世家大姓不屑这些低廉的物件,但寒门庶民却是得了实惠。 比如西海人在雍西关外建了城池,大肆敛财,将女子都招入工坊做工。 西海人不讲妇德,枉顾伦常,封家为了写银钱小利竟然也放任他们,可真是粗鲁野蛮的兵头,未经教化,难怪会被云浮学宫拒绝。 在鼎丰城,封家和西海人便是一众世家嘲笑的话柄,时不时不要在宴会上讲究一番,以此衬托出他们的清雅高贵。 薛卉月每每听到的时候都不搭腔,她家道中落,见惯了世间冷暖,想法一早便生了改变。 她知道那所谓的西海人,便是陆家流落在外的双子,多半是历经磨难才存活,是以对寒门庶民格外着心。边城这些离经叛道的事,多半是他带来的,他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边城的风貌,还直接推动了业朝政局的变动。 在宫里的时候,薛卉月还蛮羡慕边城的女子。 虽然生活清贫,要靠自己的双手赚活路,可她们似乎也过得不错。眼见着定安城一日繁荣过一日,朝气蓬勃如初升的太阳,越发衬得鼎丰城日薄西山。 脑子一热,不经思索的话脱口而出。 “不让我们去定安城吧!” “啊?!” 那仆妇愣住了,一脸茫然。 “定安城?为何要去定安城?” “地方城远在塞外,咱们又无亲友可投奔,这一路不知要经过多少战乱之地,太危险了。” “哦。” 薛卉月敛下眉眼。 “危险……那便算了吧。” 其实她话一出口别后悔了。 去定安城,为什么去定安城呢? 只是一面之缘,就算定安城是世外桃源,也不值得她们这样冒险。 何况……飞蛾扑火的事,做一次就够了。 “还是就近找一处地方,先安顿下来再说。” 薛卉月抬起头。 “不去南郡,就去……” 说到去处,她又是一阵茫然。 南郡不能去,定安城太远,周遭最近的是仙匀城,可那是贺岳家的地盘,她不敢。 天下之大,竟然无处容纳她一个弱女子安身。 鼎丰城内。 德妃被贬出宫,对于光统帝司马良来说,似乎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这消息传到后宫,却无异于一枚投入油锅的火油弹瞬间炸裂,蔓延燃烧,席卷全宫。 谁也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德妃做了错事,竟然让皇帝气得把她贬为庶人撵走,这种事业朝开国以后就没见过! 有人幸灾乐祸,有些人却是心中忐忑。 忐忑的是几大世家。 他们昨天晚上还在聚众商议坏事,结果早上宫中就有变化,不能不让他们心惊。 难不成……司马烨是惊觉了?!想把薛卉月提前送走? “动手!要即刻动手!不能再耽搁了,迟则生变!” 贺岳家主一锤定音,眼睛却瞥向一旁的彭家主。 彭家主明着点头,心中却暗暗腹诽。 贺岳景升这老狐狸上蹿下跳,定然没安好心, 宫里都知道,彭家五娘时不时就给陛下送吃食,虽然陛下从没动过,但要真出了事,第一个被怀疑的,肯定是无名无分却又赖在宫中的彭五娘。 说是大家一起动手,他家贤妃送的多半是没毒的。到时候焦点都在他们家身上,另外几个捡现成的便宜。 好在他也有了准备,到时候…… 只是还没等他们有多动作,司马烨便先动手了。 回到家中的彭家主茶碗还没放下,就听说自家府门被一队兵丁团团围住,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 “这……这是怎么了?为何带兵?司马烨他疯了吗?!” 第264章 凌晨, 鼎丰城内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无数东山军从城外大营涌入,雪亮的刀枪与铠甲交错碰撞,反射出白灿灿冷光, 透着遮掩不住的杀气。 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走。 鼎丰城是东山王的地盘,但城中的居民却很少见到。 东山军的大营距城几里, 一向不在人前出现, 今天这样杀气腾腾地京城,有机灵的马上想到前线战事有变。 “难道是图将军败了?!” 等再观望一会儿, 又觉得不像兵败的样子。 这些兵丁的目标似乎很明确, 进城之后就朝着泰康坊走。 泰康坊是鼎丰城中世家的集聚地, 石、贺岳、彭等一众世家在京中的族人尽皆居住在此。这泰康坊便是鼎丰城中的“富人区”。 以前这样选址,是为了世家间彼此有事能相互照应;现在可倒是方便了东山军,一声令下, 泰康坊大大小小的世家人人有份,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郎君!郎君,不好了!” 贺岳景平的亲信跌跌撞撞地跑进书房, 一脸惊慌,声音中有掩饰不住地恐惧。 “外面都是东山军!他们把咱府上所有的门都围住了, 谁都不让走!” 听他这样说, 贺岳景平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猛地站起身,忽然又觉得自己这样有失风度, 于是强压着怒气坐回案前,淡声问道。 “怕什么?便是陛下的亲军, 也不敢擅闯咱们的府地。” “去, 探问一下,外面到底在闹什么?” “郎君,出不去啊!” 亲随的声音中已然带上了哭腔。 “他们刚来的时候, 门方的张六子就出去吆喝了一声,要他们不要堵着咱家的门口。结果张六子喊人的时候出了大门,当场就被砍了脑袋,现在谁都不敢出去了!” “什么?杀人了?!” 这下贺岳景平坐不住了,一脚踢翻了桌案,胸膛剧烈起伏。 “司马烨他疯了吗?!” 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声音越发狠厉。 “阊洲不是还没拿下来么?他怎地就敢在鼎丰城这样折腾?!还这样大肆羞辱我们贺岳一族,他是真以为这天下便真是他一个人的了?!” 这话说得硬气,其实贺岳景平的内心却充满了惶恐。 他隐约觉得这一次的事情并不简单,司马烨就算再暴虐再粗蛮,多年以来从没做出超底线的事,斗归斗,算计归算计,表面上的平和还维持的不错。现在突然向他们下手,这于理不通。 难不成难不成是宫里的…… 不可能! 他摇了摇头,本能地否认了这个可能。 他之前往宫里传递消息的时候,曾经叮嘱贺岳贤妃,一定不能沾手下毒之事。不但不要给司马烨送吃食,日常还要避得远远的,这盆脏水必须泼在彭家的身上。 这种脏活累活还是让姓彭的做吧,一个二等世家也想压在他的头上,踩不死他! 贺岳景升在书房里转了几圈,脑中不停地想着各种可能。 他将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都想了一遍,确定没露出什么泄漏来,便整理衣冠走去前院,准备出门去会一会这些打上门的军汉。 “此乃贺岳家宅,何人在此喧哗放肆,半点不知礼数!” 一开门贺岳景平就没有好脸,给了门外一个下马威。 他站在门口,神情倨傲,身后跟着大批家丁,个个横眉立目,果然是顶级世家才有的架势。 然而对面的东山军也毫不示弱,一柄柄雪亮的刀枪差点没怼到贺岳景平的脸上。幸好他在门内,两只脚没有跨过门槛,不然多半是要毁容。 他冷脸,对面的校尉的脸比他还冷。 那校尉从上向下斜眼看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之情。 “你又是谁?” “张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我们家郎君,当朝尚书令,还不跪下!” 一旁的常随怒道。 “你就是贺岳景平?” 那校尉看了他一眼。 “贺岳宝珠是你女儿?” “放肆!你是何等身份!?如何能直呼贤妃娘娘的名字?” “嘿嘿。” 被叱骂的校尉咧咧嘴,也不生气。 “既然敢叫的,那便不是贤妃了呗!”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卷黄色的绸布。 “陛下有令,贤妃意图谋害圣体,十恶不赦,贬为庶人。贺岳家教女不严,褫夺世家身份,问罪九族,着狱刑司昭叛林越庭审理贺岳一族谋逆案,骁骑营左兵马卫徐林带兵捉拿!” 只听了第一句,贺岳景升的头就“嗡”地一声,脑中一片空白。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体晃了两晃,最后还是身旁的常随一把扶住,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谋害圣体?这怎么可能呢?!” 他明明叮嘱过宝珠,让她千万不要送吃食给陛下,怎么还会出事!?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冤枉,冤枉啊!” “冤枉?!” 那校尉冷笑一声。 “陛下亲发的旨意说你家有罪,你还有何好辩驳的?” “你要是觉得冤枉,便去跟昭判讲吧!” 说着他也不听贺岳景平辩解,挥手示意身后的东山军进府抓人。 贺岳景平如何能人让他们放肆,一边喊冤一边呼喝家奴府兵抵抗。 只是世家的豪奴,日常虽然蛮横,可一遇到在战场上搏杀出来的东山军,便如鸡仔一般孱弱无力。没过多久,贺岳家的府门便被东山兵丁冲破,全府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拴了绳子,押往昭狱大牢。 贺岳景平和几个嫡系族人待遇比较好,他们有单独的囚车,免了步行穿街过市的尴尬。 等出了府前的巷道他才发现,如此遭遇的不仅仅是他贺岳一家,泰康坊几乎家家都遭了灾,许多面熟的世家子弟都与他一样,被锁枷押上囚车,无数个囚车像溪流汇聚入海一般,一路朝着一路流向昭狱。 贺岳景平默默看着,心中早已是泛起了惊涛骇浪。 彭、王,李、钊,还有些他叫不上名字的小世家……整个泰康坊,竟然没有一家走脱! 目光之所及,那些骑在马上的校尉都手握名单,按照上面的名字一一对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司马烨这是想干什么?难不成他真要将世家一网打尽!? 一想到这个可能,贺岳景平就感觉浑身发寒。 疯了!是真的疯了! 那疯子明明知道,住在泰康坊的都是各家族派驻在鼎丰城的代表,就算全部都砍头,世家也不会因此断绝,反而会激发大家的反抗。 司马烨的心腹图元安已经被派去征讨阊洲城,随行十万大军还有粮草,现在鼎丰城不说兵力空虚,但家底也绝对不算殷实。若真几家联合反击,司马烨都等不到图元安回防支援的那一日! 等等,不对! 贺岳景平蓦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司马烨……他真的派了10万大军给图元安吗? 胡人的左谷蠡王带兵从阊洲进逼西河王的地盘,一路势如破竹打入旧京,中间的通路却被封恺率领的黑甲军截断,目前被封锁在原京畿地区,阊洲城和恒寿城兵力空虚。 图元安可是一员猛将,按说拿下阊洲根本用不了10万大军。 东山军的调度一向只掌握在司马烨的手中。他到底给了图元安多少人马,朝中没人知道,这十万之数还是司马烨在朝中要他们缴交战时税赋,各大世家根据数量估算出来的。 若那疯子真的虚晃一枪,那他们这亏可是吃的要死人了! 这个疑问,当天晚上贺岳景平得到了答案。 当司马烨的身影出现在阴暗潮湿的天牢,贺岳家主的眼球骤然充血,开始不自觉地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竖子!你还敢来?!” 他哑着声音喝道。 见他这样激动,司马烨微微一笑。 “有何不敢?” “朕留着你们几个老匹夫活到现在,便是为解胸口的一口恶气,不然哪还用得给你们一顿断头饭吃,直接拉去菜市口斩头多便宜!” 这句话,越发戳中了贺岳景平的痛点。 他原本以为,就算司马烨想要发难,那至少也会有一两日的宽裕时间,拉人到大牢关押候审,秋后问罪。 结果万万没想到,疯子根本没有这个耐心。东山军把人从泰康坊拉出来之后,除了被押上囚车的几个嫡系,余下众人直接送去了法场。问都不问一句啊,不分男女老幼,直接就地处刑,连句喊冤的机会也不给。 这一日,鼎丰城中血流成河,哀嚎遍地,空气中飘荡的都是铁锈的味道,原本繁华精致的泰康坊成了死地。 “疯子!疯子!你就不怕有损阴德,祸及子孙?!” 贺岳景平撕声道。 “子孙?” 司马烨也不知想要什么,阴郁的脸上一阵扭曲。 他默默的蹲下身,凑近了贺岳景平关押的牢房,轻声问道。 “老匹夫,你把女儿送进宫,是想让她怀上朕的种吧?” “你不是看不起朕的出身,觉得朕粗鄙暴虐,你把你养的精心的女儿让朕糟蹋,也算是忍辱负重吧?” 他忽然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表情。 “等做了胎,你们就开始帮他收拾的竞争对手,费尽心机要算计其他的女人,让她们要么生不下孩子,要么生下来也养不活。你们这些世家,表面上光风霁月,实则什么腌脏事都做得出来,用药祸害个孩子,那都是轻车熟路的吧!” “就让那孩子,外表看着康健,实则内里的脏腑全都破败,长到几岁便缠绵病榻,最后无声无息的死掉。命大的也没什么,就算侥幸活到成年,身体也被糟践的不行了。可怜他还一无所知,等发现的时候已然药石罔医。” 贺岳景平开始还听得心惊,可越听到后来越觉得莫名其妙。 司马烨是真疯了,说出口的话都云山雾罩,不着四六,这些与他送女入宫有甚关系?!他从登基到现在,根本一个孩儿都没没生出来呢! 司马烨这话说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原本是老东山王一个不甚起眼的孩子,生母是一位小世家的女郎,在他出生后不久便死了,司马烨名义上是归老东山王妃照管。 刚巧王妃也刚刚失去了亲子,对这一群庶子极为厌烦,一心扑在如何生下嫡子的事情上。 结果折腾了好几年,老东山王妃也没有诞下一子半女,反倒是把自己的身体给弄坏了。确定没有生育的希望之后,老王妃终于把目光转向了庶子,准备在其中挑一个充作自己的依靠。 彼时,老东山王有三个儿子,司马烨无母族扶持,在其中一点都不起眼。 他念书不行,为人粗鄙,性情暴躁,唯有武艺一项不错,比不得另外两名兄弟,出口成章,文雅风仪。 结果偏偏是他被老东山王妃看中。 原因倒是很简单,觉得他没脑子、性子急、容易控制。于是在东山王妃的帮助下,司马烨成功上位,成了新的东山王。 司马烨是养蛊一样长大的孩子,看似娇横暴虐,实则内心强烈缺乏安全感。老东山王在世的时候,他每一天都过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生怕和那两个兄弟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等他终于积存好力量,羽翼丰满,便起兵掀翻了压在头上的老王妃。 他以为就此摆脱桎梏,殊不知一切的祸端早在多年以前便已经埋下,在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予以当头一击,直接将他打回到泥泞中。 一个男人,若是不能让女子怀有身孕,不能孕育自己的子息…… 司马烨的报复犹如雷霆,他恨透了这些盘踞各处的世家。明明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凭什么这些外人要来指手画脚,甚至戕害他们姓司马的人,说杀就杀,如同牛羊牲畜! 若有一日……他定要杀光这天下的世家!杀光这些吸血的蛆虫,践踏他们的尊荣,断绝他们的传承,要他们也如猪狗一般在泥泞中挣扎绝望! 开国太祖做不到的,便由他司马烨来做! 那一夜,东山王属地便如今日的鼎丰城,血流成河,千家绝户。 可这样一场血腥变故,对外瞒得严严实实,第二日司马烨照常穿衣吃饭,半点都看不出他曾在几个时辰前,下令灭门了自己的嫡母一族。 这些事,贺岳景平等人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那时候皇室嫡脉还没断绝,没人在意一个藩王,自然也就不清楚司马烨看似暴躁的外表下藏着多么狠厉的手段。 现在知道,也晚了。 第265章 隆成帝驾崩之后的第三年, 注定是个动荡的年份。 这一年,在旧京登基的司马良弃城避走南召城,却在白龙山脚下被胡部左谷蠡王俘虏, 进而斩头示众,连带着一并被杀的还有随他一起逃跑的大小世家。 先正明统帝麾下虞、解二族, 虽然在离开旧京之后选择固守祖地, 然而一族一家难以同来势汹汹的胡骑大军抗衡,两家力战而死, 族人殉难者过九成。 之后没几日, 东边的光统帝派大将图元安率五万东山军进攻阊洲, 与守城胡骑大战三日夜,终于将冶铁重镇阊洲收复。 只是收复回来的,是个破破烂烂的阊洲。盘踞在阊洲的胡人眼见守城无望, 凶性大发之下索性一把火烧了城池,将龙泉剑坊中的匠人全数砍死。 图元安收复阊洲之后,马不停蹄又赶往衡寿城。大军才走了一半, 他就听到世家豪强联合进逼鼎丰城消息,连忙挥师东进驰援。 从天亮到日落, 在鼎丰城的世家子弟全数被屠戮殆尽。各家家主倒是活得更久一些, 也不过过了一晚上,亲眼见证了族人一个个走向死亡, 最后在惨烈的折磨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即便如此,光统帝司马烨似乎犹不解气。 他命人将各家族长的头砍下来挂在城门外, 尸体扔去乱葬岗不许人收捡, 着实激怒了各家族人。 仙匀、壑阳、屏铄、阐宁,各地的豪强世族纷纷联合起来,有钱出钱有人出人, 竟然也纠集出一支不少的人马,气势汹汹杀去鼎丰城找光统帝讨说法。 司马烨原本就是想发难,哪里还会怕这种威胁,索性把几家都宣为反贼,据鼎丰城开战。 只是他虽然之前做了准备,却还是低估了世家在光统一朝满根错节的力量。东山军一系的军兵将士被他牢牢掌握,但支持朝中运作的文官却全部出身世家。他砍了一朝的脑袋,原本还算能够稳定运行的行政结构彻底崩塌,便只能倚仗自己亲手养出的武官维持。 这件事,司马烨之前便有考虑。 他胆敢向世家开刀,之前也算做了完全的准备,着意培养过一批亲随作为替代。 可从出生就资源匮乏的差距不是短时间能够弥补的,出身寒门的武将到底比不得世家精心培养出的子弟,军需、补给、粮草调配,开始便是一团混乱。 反倒是世家联军,自觉面临生死关头,各府都拿出了压箱底的精锐,钱粮物资更是不吝惜地往前线送,竟然也和东山军打了个势均力敌。 要知道,东山军的将士都在战场历练过几个来回,经验丰富的老兵占了大多数。而光统朝世家联军可不比正明朝的虞解二族,除了石家之外,几乎没有真打过仗的。 能被这样的兵打了平手,可见东山军后勤补给的混乱。 几场小胜利也大大鼓舞了联军的士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讨说法”的初衷逐渐变了味道,隐约有“暴君不仁,残害天下”的说法流出。开始只是偶尔发声,之后便越来越高涨,闹到最后,还真就成了造反,推翻暴政,替天行道。 能这样讲出口的人,心态自然是发生了变化的。 眼见司马烨现颓势,几个出力最多的世家开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司马烨一丝,西南那个寿平郡王也未必能坚持多久,司马家的时代就算是过去了,业朝的权力即将出现真空,接下来多半是各自为政,人人都有机会。 偌大的中原土地,谁不想拼个出头天呢?你家有船我家有马,共同对抗暴政的时候自然是劲往一处使,可一旦暴政没了,我凭什么还要给你送资源做嫁衣呢? 各怀心思,谁也不服谁,原本团结的世家联军很快出现了分裂。 趁他们内乱,司马烨这边也快刀斩乱麻,整理出一套相对有效的行政系统。虽然构架简单粗糙,但应付战时要求已经足够,东山军很快恢复了气力,接连收复了几座失地,把气焰嚣张世家联军打压的抬不起头。 眼见着节节落败,世家联军也慌了。 各家的精英都在鼎丰城惨案中殉难,如今出来主持家族的虽然不能说的平庸,但与在光统朝为官的兄弟叔伯没办法比,偏没有一个威望能压得住阵,眼看着就要陷入一团散沙,各自溃逃。 此次联军若是散了,司马烨便可乘此一路横扫各家地盘,彻底拔出盘踞在光统朝的世家根脉,建立一个完全只受皇帝控制的朝廷。 这是他祖先都没能做到的事,虽然只有小半壁江山,但只要光统朝能站稳脚跟,稳扎稳打,未来未必不能推进到业朝全境。 毕生所愿,千钧一发。司马烨半生算计,终于等到了逆转翻盘的契机! 然而他能看清楚的局势,天下还有人也一样看得到。 眼看着南江以北即将颠覆时代,有些人瞬间坐不住了。 先是因战乱避到南郡的义理派抢先发声,慷慨陈词一番司马烨的暴虐不仁,言说业朝太祖与世家有约共治天下,云浮学宫的大德圣人乃是见证人。司马烨身为子孙不遵祖训,不守信诺,是为不孝不义;私开战端,大肆杀戮,为不仁;暴虐狂妄,礼教崩塌;乃亡国之祸端,应推举贤能之人,号召天下共摧之。 世族多出于义理派,义理派把自己当做云浮学宫正统讲当年事,天下也没人反驳。 毕竟,真正的苦主墨宗一早就消失在中原地界,跑到边塞打铁去了。 它一篇檄文写得激昂,但又透着点别的意思,似乎还有下一步动作。众家都在等,在猜测,在观望,看看这天下文汇之地到底能不能请出那樽大佛。 是的,南郡陆氏一族,世家谱系第一位的超级豪门。按照义理派的标准,天下没有一家能够比陆家最适合带领联军,凝聚士气,与暴君对抗。 果然,隔天便传来消息。云浮学宫山长带领众弟子跪坐岐江城陆府门前,替天下延请陆家出山,带领世家理顺天道纲常,光复河山。 陆涛开始是温言相劝,言说陆家不入世多年,他自己年老德薄不足以承担天下大任。眼见着学宫山长态度坚决,他干脆闭门不出,淡薄名利之意甚是坚决。 结果到了第二日,门里门外的都加戏了。 先是学宫山长绝水绝食,以死相逼;陆时己出来与山长对跪,也不说自己的想法,直言生恩养恩教化之恩皆不能辜负,万难之下只得以身付师尊的一番恩德,同绝水绝食。 众所周知,陆时己是陆涛的独子,陆家下任家主,他要是出了什么情况,陆家是真的伤筋动骨。 于是,陆涛又出门教训了一番儿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陆家的芝兰玉树就是不回去,还连夜随学宫渡江偷偷进入中原战场,加入了光统朝世家联军。不得已之下,陆家只得接下了云浮学宫所托,加入到反抗暴政的阵营,出兵出钱出力。有了家族的支持,陆时己在联军中混得如鱼得水,很快便进入核心决策层,隐约有统领三军之意。 “呵。” 听到消息的宁非嗤笑一声。 这? 就这? 就给天下观众看这?! 什么连夜偷渡江……南江水道都在陆家掌控之中,陆备的船队把江面都封锁了,若没有陆家的点头,陆时己和那什么学宫游都游不过去! 陆家这大烂片,剧情浮夸喂屎,真当旁人都是傻子么! 假假假,太假了! 宁锯子摔了一根炭条笔,憋在实验室生闷气。因为找不到适合做汽缸封闭的材料,他最近愁得头发一把把地掉,吃不好睡不香,脾气却越发暴躁。 陆家终于安耐不住有动作,可他的蒸汽机还没个头绪,真是让人压力山大。 关于汽缸的封闭问题,宁非尝试了很多材料。柔软的皮革,坚韧的麻布,可以吸水膨胀的软木……可无论是哪种,在高温中都难以保持原本的性状,很快就会失去封闭效果。 身为一个科研人员的自尊心不允许宁锯子做出一次性的物件,于是他只能咬牙继续筛材料,每天都泡在实验室里不出门。 “矩子,船坞那边传来消息,说改装的第一艘货船可以下水了,请你去观礼。” 鱼忻敲了敲门,在门外轻声说道。 他帮不上忙,又不敢去给矩子添乱,心中也是火烧火燎的。 眼见着矩子最近又瘦了,要劝好久才能吃点东西,这样下去矩子的身体肯定熬不住。 等过几日牛婶子来白鹭口,要是见到矩子这副模样,还不知道要怎么骂他们没有把人照顾好哩。 急得抓耳挠腮的小少年和天匠人商量和好几天都没主意,蒸汽机他们现在只明白原理,设计和制造都帮不上忙,只能干看着着急。 最后,还是三水老道老滑头,给想了个办法,让他们想办法分散宁矩子的注意力。 只要能把人拉出那间实验室,哪怕只有两三个时辰,那也算是胜利。 越是这两人又开始绞尽脑汁,今天野游明天看海,无奈宁锯子一心扑在蒸汽机上,对其他事都兴趣缺缺,根本带不动。 偏巧今天中原军报送来,鱼忻小少年敏感地发现矩子的情绪有变化,立刻想到了办法。 陆家擅水擅船,矩子讨厌陆家…… 这段时间白鹭口船坞也是在加紧赶工,一号船坞前天完成了第一艘逆帆炮船的改造,今天即将下水试船,说不定能引起矩子的兴趣。 但……但愿吧…… 第266章 船改好了?! 宁非从桌案前抬起头, 随手按压了一下有些抽痛的眉心。 那是要去看的。 毕竟自从那次逆帆船试炮之后,改装的事他就没再参与,给了图纸就做了甩手掌柜, 一切都靠东胡船匠和刘通自己琢磨。 现在这样快就有了研究成果,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走吧。” 他从桌案前站起身, 微微摇晃了一下, 眼前有一阵发黑。 鱼忻被他吓坏了,忙扑上来扶住他的胳膊, 小脸的颜色比宁非的还要难看。 “矩子!矩子你是不身体不适?我扶你回去休息, 咱们不看船了好不好?!” “无妨。” 宁非稳住身形, 摇了摇头。 “无妨。” 他轻声道。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不过是因为伏案工作的时间过长造成的缺血,活动一下就好了。 “正好去船坞那边走走, 今天下水几艘?” “上午一艘,下午一艘。今天上午的大船是林卡学官亲自试水,下午那艘比较小, 交给带船手生员做训练船。”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很快到了岸滩区。 岸滩区是设立在白鹭口城外的一处港区, 大小几个船坞林立, 另有几个还在新建中,已经有了些船厂的模样。 远远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个高达五六米, 长达二十余米的巨大木质龙骨, 这是正在建造中的卡拉维尔大帆船,比不了大航海时代的火炮风帆船动辄过千的大吨位,但却胜在轻巧实用, 建造成本相对节省,可以迅速投入战力。 最重要的一点,宁锯子已经不需要通过罗列小火炮来增加船队的攻击力了,几门线膛炮足够控场,海战拼的是火炮和船体,省去了消耗在火炮数量上的负载,他的战船可以更灵活。 “已经像模像样了呀。” 鱼忻满眼期待地感叹。 他从进入白鹭口城门的第一天,就深刻地感受到这个城市的神奇。 这里是木工班的天下,轮锯、圆锯、手摇车床一刻不停地作响,巨大的原木被运入切割间,不到一刻钟就化为尺寸精准的木板,按照用途各自分送到不同的地方进行下一步加工,最后统一送去烘干定型。 这是鱼忻从没见过的生产方式,矩子说这叫作标准化流水线作业,虽然是最原始最粗糙的标准化,可流程之严谨,分工之精细,听说只有铁匠坊的精工作坊可以媲美。 鱼忻不是铁匠坊的人,进不去那样高度保密的地方,只隐约听人家说起过,里面造出来的东西不用匠人一点点手工打磨的,但尺寸却不差毫厘。 鱼忻看得兴奋,忍不住小声问道:“矩子,这船几时能建好啊?” 造船进度每隔几日就会有匠头过来汇报,目前风帆战船的龙骨已经修建完毕,接下来就是铺设船体。为了提升船体的坚固度和船行速度,宁非准备在水面以下的部分外包铜皮,这部分工程还要消耗一部分额外时间。 “大概到明年这个时候吧。” 宁锯子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明年夏天就能看到第一艘新帆船下水了。” “明年!?这么慢?” 鱼忻惊讶道。 他是从小在墨宗长大的孩子,见惯了宗门的各种工程。这船都是木头造的,木工班是宗门中做活最快的匠房,大船从去年冬天开始谋划,要足足等到明年夏天才能下水,可是比改装船要慢得多! “已经很快了。” 宁非淡声道。 “咱们有了新工具,又是使用流水线作业,工艺精细和效率都比之前提高了许多。” “原本这样一艘船,”他点指了一下那巨大的木质龙骨框架,“至少要用3年的时间,最理想的效果是6年,你算算我们节省了多少?” 他这样说,鱼忻微微咋舌。他怕矩子误会自己没有耐心,连忙小声解释道。 “其实我也不急,宗门从来没有造过船,想看看造出来的成品是个啥样……” “那矩子,咱们现在研究的蒸汽机,将来也是要放在这大船上么?” 听他这样问,宁非微微摇头。 汽轮机战舰,这自然是最理想的降维打击,但以目前的情况看,在短时间是不可能实现的。 且不说他现在还没能解决汽缸封闭的问题,单就是蒸汽机的微型化,转化效率低下,战舰船身材料和金属防腐问题,这些暂时都没有头绪解决,根本不可能一口吃个胖子。 风帆舰也挺好的,用风做驱动力,不也照样环球航游,发现了美洲新大陆? 蒸汽机的舞台,暂时还只能是在陆地上。比起蒸汽动力战列舰,还是平稳运行在广袤平原的火车更实在。 “未来,或许吧。” 宁锯子转头看了小少年一眼。 “鱼忻,你喜欢船么?” 鱼忻点头。 “喜欢。” “矩子哥哥,我是第一次看到大海,能在大海里走的船太厉害了。” 听他这样说,宁非笑得一脸和气。 “喜欢就好,喜欢才能去钻研。” “你现在看到的只是风帆战船,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战船,那是全钢制船体,装载螺旋膛线巨型舰炮,船体巨大的蒸汽战列舰。” “那种大船,无风也可在海中自由航行,多远的地方都能到达。” 宁锯子语带诱导地说道。 这个孩子曾与他一并参加矩子令的考核,是个很有天分的小孩,没有专业的师父教导,图纸也能画的像模像样,是个搞科研的人才。 “蒸汽船是未来的趋势,咱们目前做不到,不代表以后永远做不到。” 听他这样说,鱼忻害羞地低头。 “我不行的……矩子哥哥做不到的事,我也不可能做到的……” “怎么不可能?!” 宁非挑眉。 “你很有天分,只要肯下苦工,肯付出努力,你就可以做到。” “如果这样还是不够,那便努力教出更有天分的孩子,咱们墨宗从创派到现在不都是一直这样么?师傅做不到的事徒弟就一定做不到,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话说出来,天下间没人比他更有说服力了! 七代矩子宁非的功绩,是远超以前六代甚至初代大德圣人的存在,绝对的青出于蓝。是以小少年鱼忻越听眼睛越亮,斗志熊熊。 “好哩矩子哥哥!我一定努力!” 宁非点头,笑得一脸慈祥。 他想开了。 他不是神,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 蒸汽机是他的梦想没错,可谁说梦想就一定能够实现的?只要尽心竭力奋斗过,人生便没什么遗憾。 有了这样的认知,他忽然找到了自己的问题。一直以来他都是孤军奋战,以一己之力承担了太多,习惯性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完成妥当,然后把成果交出来。 这样固然能够迅速拉动时代技术线,但也很容易养成同伴的惰性,让他们习惯性地去依赖他,而不是自行探索研究。 把科学的种子洒下,培养他们一点点扎根生长,让知识传承下去。 也许将来有一天,鱼忻以及像鱼忻一样的孩子,能够把蒸汽机安装到大船上,开启航海的新时代。 他的梦想,终将实现。 至于陆家船队……嘿嘿,这不还有改装战舰、风帆战舰以及万能的暮野兄嘛,已经足够了。 两人正说着,就见对面走来一队人,衣着样貌都略眼熟。 “方郎中?” 宁非讶异地挑眉,看到对面的人挥了挥手,正是郎中方胜。 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汉子,穿着统一的白衣,行走间却颇有些军伍的风范。 奇怪,方胜不是应该在九凌城上课么?怎地跑到白鹭口了! 似乎是看出了宁锯子的疑惑,方胜走到近前停下脚步,笑着解释。 “这几个都是边军委托的船医生员,听说今天有船下水,我特地带他们上船体验一下。” 哦,这样。 宁非点了点头,忽地想起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那个医学坊,虽然报名的时候没有小猫两三只,但真实的学员人数并不少,绝大部分都是边军挑选出来的兵丁。 这些人毕业之后,将会回到边军做随军郎中。其中有一部分会游泳、不晕船的年轻兵丁将作为未来的船医,以后要跟着船队出海,他们是不跟着普通学员一起上课的,培训便是由方郎中负责。 宁锯子的视线扫过几人身上背着的医药箱。 这种木质的箱子和白色棉布衫已然成为医学坊生员的标配,年轻男女走在街上,英姿飒爽,每每都会引来一众羡慕的眼光。 牛虻村疫情过后,报名医学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大家似乎都看到了新疗法的威力,加之对封家和边军十分有信心,也不再计较什么女娃不能看人身体的屁话。 如今逃难过来的流民都是教员,用亲身经历给边城居民上了一趟趟生动的现实课。讲究伦常纲德的人,从来没有把庶民的命放在眼中,所谓的礼教不过就是用来捆绑并驱使他们的枷锁,提出这些东西的人自己从来都不用遵从。 他们也不需要遵从。 庶民死了便死了,反正再抓就会有,乱世之中谁会在意一个流民能不能活下去?! “哦,对了。” 方胜忽地想起一事,便伸手从药箱里取了一叠纸出来。 “最新一期的定安报出来了,老朽有拙作被选中,还劳宁先生给点评一下。” 说是点评拙作,其实老头的脸上满是得意。 他拿着厚厚一叠,也不管认不认识,见人就给一张,连鱼忻这种小孩也有份。 定安报是定安城最近出现的新鲜物件,起初只是一张A3大小的纸,单面印刷,上面刊载一些定安城中的新鲜事以及农时农情。 第一期是宁锯子亲自撰写的,本意也不是为了办个报纸,而是想要把目前农耕需要的肥土肥配比广而告之,让没上过农课的新移民也能迅速上手。 宁非是个理工男,也写不出什么华丽的文章,本着工科论文惯有的严谨直捣核心,行文极其简洁,几乎就是数据的堆砌。 就这么干巴巴干到一滴水都挤不出来的干货,竟然一经推出就大受欢迎,接连加印了好几次才满足需求。 一个大钱的售价大家都不在意,单冲那质地坚韧且轻薄的纸张就值回票价了,更别说上面还是墨宗矩子亲自撰写的堆肥秘笈,简直不要更有用。 有好多人家,干脆把这张薄薄的纸供起来,时不时就去拜一拜,祈祷自家也能出个出息的子孙,将来可以考进定安城的学房读书识字。 之后,这小报又出了几期,都是在讲科学知识,偶尔也会有军情政事在上面。 比如封恺的黑甲军最近以东莱城为据,一路南向对盘踞在旧京城的左谷蠡王发动进攻,两军交战不下十余次,已经把战线推进到原旧京的哨位城长宁关,将胡骑牢牢堵在版图的西南。 比如延寿郡王拼死抵抗,勉强抗住了胡骑大军的进攻,准备固守待援,与边军南北夹击。 再比如,陆家的大船封锁了鼎丰城附近的水系,借由贺岳家的仙匀港为联军运送补给,战况十分激烈。 渐渐的,报纸上关于时局的消息越来越多,宁非索性组建了一个报纸经营社,由九凌城负责外联的哈斯勒负责,从学坊中吸纳成绩优异的生员加入。 一来二去,竟然也发展得像模像样。 趁老头四下散发报纸的时候,宁非的视线偶然扫过敞开的医疗箱,蓦地被一物吸引了目光。 那是注射用的天然树脂倒灌,颜色斑驳,但已经有了现代输液管的模样。 等等! 天然树脂?! 天然树脂中有些品种是可以耐受高温的,如果用于汽缸腔的密闭上,说不定一直让他挠头的问题就解决了! 他怎么一直没想到去从合成材料中寻找答案?!胶圈密闭难道不是常识,真是白白浪费了时间! 若是能找到适合密封的天然树脂,那蒸汽机的小型化和高压锅炉也有了新的解决方案,做火车去九凌湖也许不再是梦想…… 一想到这里,宁锯子的心跳再度澎湃了。 第267章 “这种胶管, 你们带了多少?” 宁非盯着医药箱,视线专注,心中暗暗盘算着九凌湖天然树脂的库存量。 以现在的汽缸大小, 这几人手里的加起来勉强足够,树脂的性能他是了解的, 除了量产较少之外几乎没别的毛病。 现在就看这批树脂能不能扛得住高温和压力了。 “这个, 都给我。” 宁锯子举了举手中的树脂胶管。 “有多少要多少,都给我, 我有用。” 他说得着急, 众人也不敢多问, 只得一脸茫然地将胶管全数给了他。 收集完材料,宁非也不多做停留,十分冷酷无情地往回走。 “矩子哥哥!” 鱼忻在后面喊他。 “你不去看大船下水了吗?” 宁非头也不回, 只伸手挥了挥,身形迅速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不得不说,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许多科学研究可能只差一步就能获得突破, 偏偏就是困在这关键的一步,最终止步于成功前的黎明。 搞科研很难, 真的难, 因为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在正确的路上,走得越远, 重新开始的时候就越痛苦。 好在宁非的运气一直不错,之前制作胶管的材料刚好可以耐高温, 看着终于能够正常运作的锅炉和汽缸, 宁锯子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常压蒸汽无法产生推力推开活塞,宁非便在泵杆上添加了配重。等到活塞运动到指定位置,配重可以切断蒸汽输送阀门, 让低温的水进入汽缸,然后利用大气压力将活塞泵杆复位。只是这样一来,蒸汽机便不能做到全自动,中间需要专门的人员控制蒸汽阀和水阀。 即便这样,但第一台蒸汽机演示完毕的时候,研究小组除宁锯子以外的所有人,良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这……这……这……”三水老道“这”了半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这是如何做到的?!” “以肉身驱使无形之气,难不成……这便是神仙手段?!” 宁非:道长,咱们说好的要讲科学呢…… 好在老道也就是那么一说。蒸汽机的制造全程他都有参与,自然知道这不是什么神仙的手段,而是机关巧思并利用自然变化的结果。 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老道是自愧不如的,对墨宗这位矩子越发心生敬畏,之后几日见他越发恭敬不说,那眼神颇有要烧香跪拜的意思。 吓得宁非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莫名想到了牛背山坞堡中那座缺德圣人的木像。正堂以前阴森森的,过于庄重肃穆,每每路过都有种身处遗体告别现场的错觉。 若是把他也被立了一座…… 宁锯子打了个哆嗦,觉得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不不不不不不!墨宗是讲科学的宗派,绝对不允许烧香拜灵搞封建迷信! “所以我们造……造出蒸蒸蒸汽机,然……然后……后要干什么?” 一旁的天匠人纳达,操着半生不熟的业朝官话,结结巴巴地问道。 虽然觉得这装入煤就能转动的机关很神奇,但和他想象中的庞然大物好像不大一样,力气也就两三匹马的模样,造这玩意出来该怎么用呢? 干什么?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以他的最终目标,自然是要造火车。 可目前的蒸汽机还是个入门款,常温锅炉根本做不到那样复杂的工作,它只是工业化的一个起点。 常压蒸汽机是单作用机,如果要将活塞往复运动变成旋转运动,必须添加曲轴和偏心轮。多向运动的结果,便是杠杆施加在曲轴销的向下压力要足够稳定,对于零件的铸造工艺也要求更高。 除此以外,想要真正把蒸汽机运用起来,还需要攻克承压锅炉这一关。承压锅炉是压力容器,内中产生的水蒸气可以提供强大的动力,这才是蒸汽工业时代的真正核心。 只是承压锅炉的工作压力较大,对于铸造的要求更苛刻,稍不留神就会发生爆炸事故,宁非目前还不敢冒险。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地走。 接下来,他准备在九凌城的水力机械中添加蒸汽机的应用,比如机械水泵,机械风箱,机械车床。如果能改进坩埚炼钢的炉温和通风,直接产出液态钢水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铸造承压锅炉的原料就有了。 一切的一切,常压蒸汽机都是起点,这一波不亏。 宁锯子虽然缺席了改造船下水的盛况,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如今边军已经有了三艘改装完毕的炮船,第四艘和第五艘的工作已经进行到尾声,很快也要出海试航。同时,九凌城中的精工坊在全力赶工,冶铁高炉日夜不熄,一批批的炮弹经检验合格之后被运送到白鹭口,为大船配加战力。 等宁锯子终于从自家实验室回神的时候,他蓦然发现,时间已然到了夏末。 白鹭口附近有边军的农场,良田虽然不多,但靠近黑风山脚的谷地还是比较肥沃的。去年占领白鹭口之后,封恺就派了军屯过来开荒。 带队的人正是琼枝的阿爷。老头农事经验丰富,为人又忠诚可靠,在一众军屯中颇得重用。 这次他是以技术指导的身份,坐着大船进入白鹭口,生平第一次看到大海的老头十分激动,直言这辈子快到头还能有这样神奇的机遇,这辈子算是值得了。 事实上,老爷子的日子也的确被人羡慕。一同来的军屯都知道他有个出息的孙女,现在在九凌湖羊毛坊做工,是个很厉害的管事,还因为改良织机而受到嘉奖! 一个还没嫁人的小丫头就能有这样的本事,未来可是不愁了! “还成,还成,总能给自己挣口饭吃。” 面对众人的恭维,老军屯摸了摸胡子,笑得有些尴尬。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家琼枝的确是个出息的姑娘,祖上几代男丁都没她混得出彩,但家里这不是还有个不省心的嘛! 桂枝如愿嫁进了王家,但这丫头眼高手低,心眼还小,看到阿姊如今过得不错,她就开始后悔当初让了去作坊的机会,时不时就要闹一场。 前段日子更是离谱,她竟然连声招呼都不大就离了夫家,跟着人家去石沱坡考工。 去就去吧,结果半点都不省心,闹了个没脸不说,还卷入了细作的祸事。最后还是琼枝把人领回来的,被王家孙女婿接回家。 人虽然回去了,但人家也不是傻子,知道这丫头胆大心野,不是个能踏实过日子的人,夫妻俩的情分也渐渐淡了。 日子过得不甚如意,桂枝每次回来都是拉着脸,像是谁欠了她一样。老军屯见她就觉得头痛,又不想听她整天怨天恨地的,索性出来白鹭口干活。 哎,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来白鹭口的军屯中很多都是有经验的老把式,随船运来的工具和肥料又充足,春天种下的土豆和玉米,如今已然到了成熟的时候。 进入小冰河期的第二年,依旧是天灾人祸不间断。中原几次大暴雨,而原本雨量充沛的整个乌知河流域反倒干旱,整个夏天下过雨一只巴掌都数的过来。好在白鹭口位于乌知河下游,水流有多条支线补充,加之水龙车不间断灌溉,土肥追加及时,倒也足够白鹭口一城的口粮。 “已经秋天了啊。” 宁锯子站在田埂上,看着军屯门在田里忙碌的身影。 不,其实也不算很忙碌。 两三个人配合着操作一套农具,收割比之前的纯手工要轻松许多,一天下来能趟完不小的面积。 这些农具是为了应对九凌湖附近的大田而专门研发的,属于墨宗木工班的集体智慧。自从那群木匠见识过了齿轮、传动带、连动杆这些机械部件,就像是打开了一道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脑洞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外砸。 宁非对这样的局面也乐观其成,大力鼓励木工班众弟子勇于创新,就算再可笑再离谱也没有一票否决,还真就搞出了像割麦圆车、滚地犁,脚踏脱粒桶这样的农具,并迅速推广开来。 如今,无论是边军还是九凌城,大田多用上了木工班出产的农具,每一旬的订单都接到手软,想要成品都要排到明年,生意十分火爆。 人手不够,那便广招门徒。宁锯子是带着拉人头的任务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善,一早便指定了扩充墨宗规模的发展计划。 每一年冬季农闲,墨宗会在石沱坡考点举行招生会,欢迎有志于科研创造的同好加入。 虽然都是在石沱坡,但墨宗这一场却是全年考试的重头戏,竞争之激烈甚至不亚于现代某些考试,望子成龙之心古来有之,尤其是对于没有受教育机会的寒门父母来说,能进墨宗学本事,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前程了! 没看到城里那些最热门的匠房都是墨宗开办的么?!就算不是墨宗,那里面真正说了算的大能也是墨宗出来的,以前只能在城里给人垒猪圈修房晾的土木组,人家现在都开始造钢筋水泥的大桥了! 只要能靠近匠房,那就能去九凌城里的学房读书识字,以后生计也有了着落,这就是一条通天大道啊! 于是,为了一年一度的考试,无数寒门家长又抡起了柳条枝,“督促”着自家娃努力上进。 甭管是男娃女娃,哪个能上就送哪个,实在不行再让他们去考工坊! 据宁锯子听到的八卦消息,几家作坊其实也在暗搓搓地较劲。从“三足鼎立”到“九大门派”,墨宗的几乎门类不断细化,大家的胜负欲也跟着成倍数增长。 平时在业务上井水不犯河水,年底算收成便是一场恶斗。 这之中,农组因为是根基行业,有政策保护不说,领头的还都是长辈,地位超然。余下几家便谁也不服谁了,私底下没少竞争,从成果到利润再到福利,再到招生,说是年终大戏也不为过。 最近木工班因为造纸和印刷《定安报》而成为大热门。许多人家都觉得这是个清雅的活计,与书香打交道,说出去都透着文气。再加上那场农具创造活动,重视在军屯和农户中积累了不少好感值,于是,一直以来都处于劣势的木工班这次终于扬眉吐气,大有超越铁匠坊和船队这两个大热门的趋势! “矩子,今年墨宗准备招多少生员?” 老军屯推着割车过来,笑着问宁非。 “我们屯子里有个后生去年考铁匠坊没成,今天想要再试一回,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铁匠坊可不是光有把子力气就行的。” 宁非笑道。 “冶铁,温度燃料矿石都是学问,最是需要细心和耐性。” 他以为老军屯是想走后门说清,最近各大匠房都是热门,走他关系的还真不少,这种明里暗里的打探简直不要太多。 这么多人中,唯有三堂妹是他安插进去的关系户,余下包括十二郎和他的随从八斗在内,两人都是正儿八经通过了学堂考试的,谁也挑不出毛病。 因为工作繁忙,宁非便将招生的权力下放给各坊主,由他们自行商议标准,最后提交给他过目一下便可。 墨宗在壮大,他也不能是是躬亲。何况宁矩子也不觉得知识是需要保密的东西,只要愿意学,其实谁都可以来上课,各组按照自家标准挑选更适合的人选,也省了他不少的功夫。 好在老军屯也就是这样一说,并没有真动歪念头的意思。 “其实我觉得那后生地种的还不错,好好教教能是个好把式。” 老军屯点了点头,一脸深以为然。 “年轻人,就是心野,不试试总觉得不服气。” “那让他好好准备一番吧。想进铁匠坊的人多,不用心可是不成的。” 宁非点头,他看了看天。 “我记得是冬月招生吧?还有不到两个月,可得努力了。” 说起冬月,宁非忽地想起一事,连忙召唤系统。 ——宁非:统啊,今天什么日子了?! 几秒钟后,他脑中响起了渣统略带怨念的声音。 ——8825995号:爸爸……你终于想起统了么? ——8825995号:今天是秋分,又到了任务结算的日子了……呜呜呜,整整一个夏天,爸爸还记得牛背山上的望爹统么…… 第268章 8825995号觉得一点都不快乐。 虽然它已经还完了贷款, 衣食无忧,每天无所事事爸爸也会给它点数提成,才经历了第二任宿主就有了一笔不小的积蓄, 但它还是不开心。 内心空虚……寂寞……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价值……按照爸爸位面的话说,是一条没有信仰的咸统。 ——14588号:傻5你有毒吧! ——14588号:只带了两任就实现财务自由,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14588号:看看老子! ——14588号:老子被强行入侵的恶势力绑定, 天天过得提心吊胆,这他妈的是什么日子! 忽然收到校霸忽然爆发的怨念, 渣统的代码颤抖了一下, 小小声。 ——8825995号:系统智能不能说脏话, 礼仪课上讲过的…… ——8825995号:你上次不是说绑定了一个好脾气宿主吗?为什么还会被别人绑定?系统智能不是一次只能绑定一个宿主? ——14588号:本来应该这样!但那位……操,反正就是绑定了,现在我得对接两个宿主, 有个还他妈是个惹不起的大佬,真心操蛋! ——8825995号:哦,所以你改了编号对吗? ——8825995号:唔, 新编号也挺好的,说不定你也能找到像我爸爸一样的好宿主。 ——8825995号:校8你不知道, 我爸爸太厉害了, 他什么都能自己做,系统任务就没有完不成的。 ——8825995号:爸爸造出来的东西可好了, 系统任务线根本跟不上他的推进速度,奖励池里的工艺图纸还没爸爸自己设计的先进, 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 ——8825995号:上次爸爸把我从小黑屋里就出来, 我就被系统封闭了暗箱操作的权限,现在只剩结算任务和升级数据库这点活能做做,其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8825995号:好在爸爸也不用我做什么, 天天就看着系统点数往上翻,我感觉自己好没有存在感。 它又不自觉开启了彩虹屁模式,叨叨咕咕半天,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它的校霸同桌已经生生被气得掉线了。 唉…… 渣统又叹了口气。 它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丧。 比起校8,它的生活就是幸福本福。 虽然一开局就遇到了渣男宿主,但它大难不死,之后成功苟到了爸爸! 爸爸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念叨它是个渣渣,但还是倾尽所有帮它还债,比起把54188变成14588的可怕大佬,渣统是个幸运的统! 可话虽然这样说,被爸爸忽略许久的渣统心里还是很难过。 就像它对校8说得那样,爸爸什么都能做,根本不需要它帮忙,也就不会像渣男那样对它百般殷勤,时不时还要和它指点江山,畅谈理想,沟通感情。 渣统也想和爸爸沟通感情,但爸爸总是很忙,墨宗、九凌城、边军、时代技术线、甚至中原局势,陆家动向,忙得分身乏术,渣统不想打扰他。 偶尔有闲暇时间,爸爸会和朋友一起。爸爸有了新朋友,那个叫封恺的土著,最近和爸爸的关系越发亲密。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渣统就只能下线,系统智能绝对不能侵犯宿主的隐私,那个讨厌的家伙挤占了原本属于渣统和爸爸的相处时间。 现在,它已经很难再找到机会和爸爸单独聊天了,看着爸爸的任务完成度一点点的提升,渣统又是高兴又是担忧。 高兴的是任务结算期,它终于可以和爸爸聊天搭话;担忧的是这样下去,爸爸很快就能完成任务,到时候它可能就要和爸爸分开了。 呜呜呜呜呜呜—— 不想和爸爸分开!为什么任务进度不能再慢一些呢?! 不管渣统怎么不情愿,秋分的结算日还是到了。 毫无意外的,宁非再一次超额完成了任务,根据系统结算的贡献值,他这次成功升级到了高级。 “高级?” 宁非抬起眼,略讶异地挑眉。 “怎么会这么快?是因为蒸汽机吗?” ——8825995号:的确有蒸汽机的加成,但更主要的,还是爸爸真正带动了这个时代对于科学技术的认知。 ——宁非:我带动了时代对于科学的认知?那为什么创立墨宗的岳万峰没有升级? ——8825995号:岳万峰虽然开办了云浮学宫和墨宗,但并没有改变知识封闭的状态。岳万峰的墨宗虽然号称有教无类,可当时的墨宗只能归结为一个大型作坊,并没有真正的技术可以学习,他兑换最有价值的炒钢法和天火雷,都被他当做墨宗秘传,并没有向天下推广。 ——8825995号:所以系统判定,岳万峰只是开创了一个技术门派,和公输匠派没有本质区别。 ——8825995号:但是爸爸就不一样了。 ——8825995号:爸爸的九凌湖是真正开放的,不存在身份和血统的限制。系统检测到对于科学的热情和信任已经开始萌芽,科学已经加入到本时代土著的认同区,完全符合系统设置任务的初衷,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这些都是很重要的加成。 ——8825995号:所以这次任务过后,爸爸就是高级宿主了!恭喜爸爸! 听了渣统的话,宁非的心中也很十分高兴。 对于他个人来说,每次升级都意味着他距离最后的胜利又前进了一大步,而且高级宿主的奖励池也会同步升级,他终于能使用高级体检修复身体了! ——宁非:统啊,这次抽奖应该会有体检吧? ——8825995号:有的爸爸。 ——8825995号:但是因为之前……的事,系统更改了渣统的权限,能抽到什么都是随机的,渣统控制不了的。 ——宁非:没事,只要有就好,反正抽不到奖励还可以做风险任务嘛。 ——宁非:以爸爸的气运,拿到体检是迟早的。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翻开了任务面板 ——发展(主线任务)。 第二阶段:壮大(100%x180日)——已完成。 奖励:系统点数x450,随机工艺、图纸或作物x1。 特殊提示1:由于宿主具有“优质宿主”的称号,成功完成此任务将有几率获得高级奖励,奖励将以转盘形式发放,请宿主在奖励发放后24小时内及时抽取,超过期限奖励作废。 ——检测到宿主已连续四次超额完成主线任务,并多次超前拉动时代技术线,打破系统内保存的最短等级升级的记录,获得“奇迹宿主”称号。 ——此称号将持续至宿主所创造的记录被刷新之前,在此期间,系统将向“奇迹宿主”开放商城VIP功能,允许“奇迹宿主”兑换与其自身所造之物的技术线相当的商品,并在售价的基础上8折,具体选项可在“任务面板”项下查看。 ——为奖励“奇迹宿主”的辛勤工作,系统将向第一次获得“奇迹宿主”称号的宿主发放额外奖励,宿主可以向系统提出一个要求,在系统能力范围内将被优先满足。 ——宁非?!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宁非:统啊,那个奇迹宿主的奖励是什么意思?我可以向系统许愿? ——8825995号:是的,爸爸,只要在系统能力范围内就可以,不过如果要求超限,这个奖励就作废了。 ——宁非:那系统都能干什么? ——8825995号: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哦,消音,明白了。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 ——宁非:那先放着吧,这个奖励不是没有期限吗? ——8825995号:是的爸爸,奇迹宿主的奖励是没有期限的,获得此奖励的宿主可以任意使用,甚至转赠。 ——8825995号:不过转赠这一功能仅限系统内,无法连接系统的人是不能收到的,转赠一经发出即生效,如果宿主转赠系统外的人,这个奖励也会作废。 宁非点头。 他发现渣统好像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被系统消音,所以这是系统对于宿主的特殊限制。 这个规则倒也很容易理解,奖励的控制就在于权限范围。宿主不知道系统能力上限是什么,所以也就不敢提出太过夸张的要求,以免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若要一些稳妥的,比如高级体检这种,宁非又觉得不划算。 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是个非常珍贵的机会,绝对不能浪费在体检上。 反正没有兑换日期,先放着也不急。如果最后实在拿不到体检奖励,到时候再兑换也来得及。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不再担心身体状况的宁锯子越发气定神闲,直接领取了本次主线任务的奖励。 系统点数x450,随机奖励是桥梁图纸一套,正好可以给土木组的弟子们研究。 宁非又点出了随机转盘,也不看上面的奖励,直接抽取了结果。 倒是个意外惊喜,竟然拿到了橡胶树。 橡胶树是阳性植物,性喜高温湿润,适宜生长温度为23-32℃,需要大量日照,是专属于热带的树种。 宁非在系统拿到的海图里,也记载了橡胶的存在。只是这些橡胶树都分布在南方海中的小岛上,需要乘大帆船远海航行才能到达,以墨宗现在的船是做不到的。 橡胶可是好东西,能做的事太多了,说宁锯子不眼馋是假的,他早就捺不住的口水滴答。 只是胶在海外,需要能远航的大船。取胶也需要人手,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有人长期驻守在岛上。只是岛上没有淡水还两说,但就守岛人的衣食住行,以及橡胶岛的护卫,这些都是问题。如果全部这算下来,这橡胶的制取成本恐怕要高的惊人。 高价不适宜推广应用,也不符合宁锯子的经济审美。 他要的是物美价廉而又实用的橡胶,若不是技术条件实在达不到,他都想走人工合成的路子。只有原料和技术和上下游工艺都握在自己手里,才不会受制于人,成本也才能压缩到最低,这是他多年做项目的血泪经验。 这下好了,想什么来什么,正琢磨着造船去搞橡胶的时候,系统就把枕头送上门了! 宁非马上翻到详情页,发现这是系统出品的高级种,虽然对温度和日照也有要求,但在温带地区并不是不能生长,只是橡胶产量没有热带那样多,收割周期也会拉长。 能长就好啊,收少点不怕,他可以多种,或者利用牛背山谷地的那块系统加成田先收割一波,反正如今边城的粮食和油料种植都已经铺开,也没什么需要特殊种植的东西,不好好利用仅剩的加成期就是浪费资源。 如果以后暮野兄给力,把地盘推进到南江以南,那他再把树都种过去也来得及。 嘿嘿嘿…… 乳胶床垫、乳胶枕头、自行车胎,橡胶船,密封罐、高压锅、减震圈……他来啦! 第269章 得了心心念念的好东西, 自然是尽快用起来才是。 于是宁非特地回了一趟九凌城,连带着随船一起运回去的,除了蒸汽机团队及成品模型外, 还有半船的橡胶树,准备拉回去让农组去牛背山谷地栽种。 他走的时候是春天, 回来的时候已然到了秋季, 九凌城比他记忆中又发生了许多变化。 比如城市的外延进一步扩大,原本处于城市外围的田地, 如今已经变成了近郊, 就能看到零零散散的水泥房。 城中的商业区也扩大了许多, 原本只有一条十字交叉路的闹市,现在已经延伸到隔壁的巷口。街路两侧的店铺都开着门,从早到晚人流不断。 除了在城中学习、工作的之外, 许多住在附近的边城居民也会不时来九凌城,卖些自家出产的菜肉和粮食,然后再买些城中的稀罕货回家。采用的墨宗的种植法子, 这两年边城的收成还不错,若是家中还有人在工坊做工, 那日子可是宽裕得很了! 进了城, 买些豆油,再割块好猪肉, 九凌城食间的油炸果子香的紧,是掺了糖粉和地面, 炸起来又蓬松又清甜不说, 还焦香脆口,娃们一见了就走不动路。 肚子饿了,便进去食间买份饭菜解解馋。荤素任选, 价钱都在上面写着,又好吃又实惠。 只是去食间要避开早中晚的饭点,这时候城中学房和工坊的人都出来觅食,抢手的菜肴要看运气。学房的生员还好,知道家里赚钱不易不会胡乱花钱;可那些在作坊里做工的就那么多顾忌了。他们钱袋鼓有底气,专门捡好吃的菜要。去晚了肯定连点汤汁都不剩下。 “看报,看报!寿平军抗击胡人失利,如今退守骝安店,封少都护火速驰援,连下胡人两处城池!” “卖报!卖报!一个大钱一张的,今日三版有山野散人的《闯三关》,上期看过的不要错过!” “织布坊新推出毛线编织花样,四版有图解,包看包会!” “看报,看报……” 宁非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正在街巷中四下乱窜的“卖报童”。 这可是个新鲜的行当,在他离开九凌湖的时候,《定安报》才不过出了第一期,只刊载了他的一片积肥论文,走的是科普赠送的路子。如今听那卖报童喊着报纸上有连载和毛线花样,方胜带队来白鹭口时也曾经送了他一张刊载医疗论文的报纸。这一夏天过去,《定安报》的内容竟然也这样丰富了! “卖报的,给我一张。” 他喊了一声,立刻有报童跑过来。这一打照面,还是个面熟的孩子,似乎是和十二郎一起读书的生员。 “你不去上课,怎么走街串巷卖起报纸了?” 宁锯子微微皱眉。 那小少年也认出了他的身份,略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嘴,但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 “午休时间,我领了些报纸代买,下午上课前会回去的。” 哦,打工。 宁锯子心中了然,但脸上却不动声色。 “就中午送?” 那少年有点慌,“还……还有早上……” “早上要把印好的报纸装车送出城,我也会去帮忙;晚上印刷房排出版面,我也会去刷油墨。” 他以为自己偷偷干活赚钱的事被宁先生不喜,急得一头一脸的冷汗,忙不迭地解释道。 “宁先生,我没有耽误功课!我娘和祖母在布坊做工,我……我也想贴补一下……” “你娘和你祖母做工,布坊可曾亏待她们?” 宁非轻声问道。 那小年慌忙摇头。 “不曾不曾,家中光景已经远胜于往日。” 他摸了摸头,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只是日子虽然宽裕,可娘和祖母依旧不舍吃穿。我爹去得早,家里的门庭都是靠娘和祖母撑着,如今为了我读书,她们赚了钱也不舍吃穿。” 宁非点头,又问。 “那你读书可是花销甚巨?” 那少年又摇头。 “不多不多。因是布坊子弟,每年学费书本费都有减免,学房对成绩优异者还有额外嘉奖。”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只是我天资一般,还未曾拿过好名次。” “既然这样,那你更应努力学习。” 宁非正色道。 “你娘和你祖母如此辛苦,为的便是你能学有所成,而不是让你起早贪黑去赚钱。” “你想赚钱无可厚非,只是读书的机会不易得,许多人求而不得,你拥有便应该珍惜,若是能考自己的成绩拿到学房建立,你家母族和娘亲怕是会更高兴。” 一番话,说得少年无地自容。 他一直和祖母、亲娘相依为命,以前在军屯村中日子十分辛苦。 后来布坊第一次招工,他娘和祖母,还有同村的琼枝姐都被选中,他也凭借着布坊家属的身份进入学堂。 只是他的同学大多出身墨宗,聪明伶俐,学起东西比他要快许多,他渐渐的就萌生了自卑之心。 所谓的贴补家用,不过是借口而已。学房花费不多,母亲和祖母在布坊的工钱甚是可观,并不需要他来贴补。 便如宁先生所说,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理应珍惜。 看着少年脸红红的离开,宁锯子心里的这口恶气才终于吐出了喉咙。 高阶任务果然不比寻常,本次的主线是要他推广教育,任务期限为一年。 在未来的一年中,他必须培养一定数量的受教育人群。虽然程度和水平要求不高,但基本的识字还是要的,所以他现在格外看不得不学习的小孩! 学生就该回去好好听课学习,他又不是压榨庶民骨油的世家,作甚搞得这样艰辛! 为了基础教育,他已经投入了很多的资源,学房给出的奖学金都比学费翻了不知道多少倍了! 可叹学房的教学能力有限,合格的教员不好找,培养学生读书识字需要时间,一年怎么够? 看来……还得想办法! 宁锯子一边走一边琢磨,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刚拿到的报纸上。 刚才那小子说什么来着?山野散人的《闯三关》? 他翻到第三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唇角弯起了一个恶意的弧度。 嘿嘿。 天下最好的学习动力,那自然是兴趣了。 这山野散人倒是个妙人,遣词造句半点不艰深,写出来的故事却甚是有趣,颇有几分武侠小说的意思。只是他写的篇幅不长,刚说到少年侠士出山遇险便没了下文,断章堪称老练,把人勾得人心急火燎,坐立不宁。读者看完今日的段落,只恨不能冲到这缺德散人跟前,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拼命摇晃,看看还能不能吐个一字半句下来。 “后面的呢?” 街边,有着急的看客听人念完今日的连载,急厚厚地提高了声量。 “正紧急的时刻,咋就没了呢?你再翻翻找找,看看落没落下?” 《定安报》一共就这么一张纸,都填的满满当当,哪里还能落下? 那读报的也急着看下文,还真就按照他说的,翻来覆去找了好几次,最后一脸失望地摇头。 “没有。” “那上面说没说下回啥时候登?” 那读报的又摇头。 “没写哩。” “他娘的!这不是活活折腾人吗!” 街边的几位看客破口大骂。 “咋能这样!这个山野散人好没道理,写不出就不要投到报纸上,没得勾人瘾头!” “呵,张二郎上山学艺那段是上个月登的,结果足足一个月才有下段,今天好容易下山,结果他就给掐断了,再等不知要猴年马月!” “就是就是,也不知是哪个混账,这样吊人胃口!” 一人开口,万人应和,一个连载竟然得了半条街的痛骂,宁非也觉得甚是稀奇。 他琢磨着要不要去一趟报社,走后门问问看这倒霉作者到底是谁,结果一回头,正看到三水老道一脸古怪的表情,心中骤然雪亮。 “是你?” 宁锯子轻声问道。 山野散人这个笔名,和三水老道倒也搭调,只是他没想到一个专注看天相的物候学家,竟然也有着一颗文艺青年的内核,简直是文武全才,可比他那篇干巴巴的科普论文厉害多了。 “最近不是跟宁先生你在白鹭口造蒸汽机嘛,这事就放下了。” 老道说得冠冕堂皇。 不过宁非和他混了大半年,对这老道的尿性心知肚明。虽说大家对蒸汽机都很投入,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空余时间,这老道天天都在白鹭口海边溜达,也没见他拿起笔写一个字。 多半是故意开天窗。 “嘿嘿,”老道咧了咧嘴,自觉被看穿了心思,脸上竟然现出了几分娇羞。 “我就是试试笔,也没想到会这样受欢迎,后面的情节还没想哩!” 正说着,就见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冲过来,一把逮住想要逃窜大的老道,扯着袖子就不撒手。 “散……三水大师,大师你可算回来了!” 他艰难地朝着老道伸出手,眼中充满炽热的渴望。 “东西……东西……东西到了吗?” 第270章 “东西?” 三水老道干笑一声。 “什么东西?” “那个……那个啊!” 那年轻人抹了把头上的汗水。 “您可算回来了, 这个月天天有人来打听《闯三关》的后文,您看您什么时候把下面的部分给我?” 他问的时候满怀希望,却只得到老道一个决绝的摇头。 “没有, 后面的没有啦。” 老道一挺胸,用袖子朝宁矩子的方向甩了甩。 “我跟着宁先生在忙大事, 哪有时间写这些消遣, 你莫要来烦我。” 那年轻的小子听到“宁先生”的大名,顿时一脸绝望。 他虽然不是墨宗人, 但墨宗矩子的名号在边军中如雷贯耳, 一早便超出了这三水老道的分量。 火炕、水泥、陌刀乃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线膛炮, 这些可都是来自那位宁先生的手笔。自墨宗和边军结盟以后,眼见着大家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好过。身上有甲,手中有刀, 身后有炮,粮草补给不再缺乏,伤残之后生计也有着落, 听说现在九凌城还有专门可以治伤的医馆,做大头兵的啥时候有过这样的福气?!还不是宁先生和墨宗给招来的! 年轻人也出身边军, 对宁先生久仰大名。结果今天见到真人, 却是一个清隽优雅的青年,看着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一些,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三水道长说跟着宁先生研究,他一个字都不敢多问, 生怕有打听机密的嫌疑。 但……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 他又不甘心。 边军中能读书识字的人不多,《定安报》现在除了战情捷报之外,便是向墨宗各大工坊征集内容, 《闯三关》是第一篇非科普非实用类的文字。 《闯三关》太特殊了。它就像家里老人口口相传的故事,念起来十分流畅,便是不识字也不存在听不懂的可能。 年轻人是第一批边军扫盲班的生员,可以读写可以选材,但让他写《闯三关》这样的东西,他是做不到的。 他还想说什么,但又怕自己耽误了宁先生的“大事”,只得垂头丧气,丧家犬一样准备败走。 “等等。” 宁非蓦地喊住了他。 那青年站住脚,回头一脸茫然。 “宁……宁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还真有。”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忽然想到一个扫盲的好主意。 “你说他那个故事写得好,对不对呀?” 那青年不明所以,乖乖点头。 “是的,大家都等着《闯三关》呢,每次出报的时候都来问,道长就是不交稿。” 不交他也不敢来问。三水道人是封大公子的亲信,平时往来的都是兵卫将军。若不是大家逼问得太紧,他这样的小人物可是不敢轻易叨扰。 “你为啥不交?” 宁非又问老道,老道倒也光棍,两手一摊。 “老了,脑子糊涂,不知道写啥。” “那这样。”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我给你个提纲,你自己参照着往下写,这样可以吧?” “我就有一个要求,尽量写得通俗易懂,遣词造句不要太晦涩,不要用生僻字,大白话最好,大家学起来也方便。” “学?” 这回,是两人一起瞪大眼睛。 “学什么?是让道长开学堂么?” 青年好奇地问道。 “不是。” 宁非摇头,点指了一下刚才围着听故事的那群人。 “让念报纸的教,让听报纸的人学,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以后报纸出了,城里专门设个地方给大家说书,顺带用教大家认认字,一举两得。” 宁锯子说到做到,当晚就回到九凌城自家小院中,开始闷头进行大纲创作。 他一个理工男哪里会写什么大纲,不过是把自己记得的故事默出了一部分,然后写上了原作者的名字,第二天交给三水老道。 这事他也没放在心上,转头便去安排橡胶树的种植和蒸汽机的试造,日日忙得不亦乐乎。 知道一天早上,呵欠连天的宁锯子出门觅食。大门刚一打开,他就感觉到门口蹲着一个人,背后蓦地吓出了一层冷汗。 “谁!?” “是我,宁先生。” 一个略耳熟的声音弱弱地响了起来,宁锯子定睛一看,发现正是那日在城中遇到的《定安报》编辑。 “你一大早,堵在我门口干什么?” 宁非低头,看这小子的发髻上全是露水,也不知道他蹲了多久。 “宁先生……”那年轻人咽了一口口水。 “后……后面的……” 后面的? 宁非皱眉。 “后面的什么?” “故……故事啊,后面的故事,道长说想看……” 青年小心翼翼。 “张小程到底练没练成螺旋劲啊?他身内的寒气有没有被化掉?恶厨子抓没抓到他?” 他也想看。 呜呜,自从有了宁先生给的提纲,就再也不发愁道长偷懒了,他比谁写得都积极,几乎是落笔如飞,就算《定安报》天天登载都不发愁! 愁的是太好看了,他看得都不舍得撒手,可是提纲上的内容眼看着就要见底。 “宁先生,后面的部分能不能再给我一些,道长说您给多少他写多少,您看……” 三水道长和宁先生都是奇人,他一个都惹不起! 宁锯子:……所以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被现场催更了? “不是……” 宁锯子按了按眉头。 “剧情还没那么快,你看道长写到哪里了?” “道长写完了。” 青年小声嘀咕道。 “道长昨天就写完了,他也想看后面的,但是他放不下脸面,就撺掇我来要后面的提纲,不要耽误普及教化的大事。” 宁锯子:……他可是做个人吧! “还有……” 那青年搓了搓手。 “宁先生,文上的作者是哪个宗坊的先生啊?” “能不能让我和他联系一下,他这个故事太有意思了!我们想请他在报纸上做稿……” 最近《定安报》火得要爆炸了! 缺德的山野散人宣布《闯三关》停载,他又重新写了一个新故事,还是放在《定安报上》刊载。 消息一出,大街上骂声一片。 大家都是《闯三关》的死忠,好不容易等到山野散人的消息,结果就听到停止连载的噩耗,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一腔怒气无处发泄,除了骂一骂缺德的散人,就只能迁怒于他的新欢。什么山野小子闯荡天下,山野小子一没钱而没人脉,在村里种地最合适了,闯荡什么闯荡?简直一派胡扯! 有几个气得狠的,干脆号召大家不看新故事。可是全天下就独一份的《定安报》,整张报纸就独一份的故事,已经形成习惯,并将之作为娱乐消遣的边城居民则可能忍住不看?! 很快,到处都是大型“真香”现场。 好内核加上老道流畅的笔法,第一期就死死抓住了所有读者的心,一天过去,所有看过的人都意犹未尽,再也没人提起半路腰斩的《闯三关》。 只是鉴于山野散人恶劣的过往,大家的心情都十分忐忑,不知道下一回什么时候会登载。按《闯三关》的进度,那是等半月打底、等一月正常,问也是白问,催也是白催,只能听天由命。 万万没想到,几日后新一期《定安报》出炉,满街的报贩吼着“新一回的《东山群雄传》出来了!” 啊?!出来了?! 众人一惊。 怎可能这样快!? 将信将疑,但买《定安报》已经成了习惯,买肯定是要买的。 掏钱的时候,那卖报的还特地叮嘱了一句。 “今日申时一刻,城中大学房有讲报的台子,若是无事可以去看看。” 无事?自然是无事! 申时各大工坊都下工了,左右也是晚饭时间,大不了就晚点去食间,看看这讲报的台子到底是个啥?! 于是不到申时一刻,城中大学房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宁非也没想到人会来的这么多,只能把原计划的室内上课转为室外,临时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台子。 讲书的正是那个催促宁非更新的报社青年,他实在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其貌不扬,城中不少人都不认识他,刚上台的时候战战兢兢,半点都不敢往下看,讲出来的书也是结结巴巴,声音还不怎么洪亮。 这样可不行。 宁锯子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转身回大学房,取了一块木板擦出来,递给台上的青年。 “用这个,拍一下,壮胆。” 他提示道。 下面的众人大多认得墨宗矩子,见他上来立刻就安静了,都眼巴巴等着他训话。 宁非没开口,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台上的年轻人。 为什么选他上台讲书,一是因为身为编辑的他看到的章节远超普通读者,对人物和大纲的走向也更清晰。另一方面,宁非也是看中了这小子对于故事的极度热爱。 能在别人家门口蹲一晚上要更新的家伙,能和作者滔滔不绝、从早到晚分析剧情的家伙,能一说起某个人物便眉飞色舞、念叨着像着魔一样的家伙,怎可能吝于分享自己胸中的感动呢?自然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啦! 那青年接过板擦,抓在手中握了一会儿,然后学着学堂老师的模样,“啪”地拍了一下。 这一下的声音十分响亮,颇有几分平地惊雷的意思,竟然也给了他不少的勇气。 他定了定神,放下手中已经被攥城废纸团的报纸,开始讲起了烂熟于心的故事。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便再也停不下来。 台上的青年讲得两眼放光,台下众人也听得如痴如醉。那青年的声音抑扬顿挫,配合着恰到好处的肢体语言,简直如亲眼所见一般的真实。 更别说那块神奇的黑板擦,简直就是搭配讲书的强力道具,总在最精彩最紧张的时候被拍得震天响,听得下面众人心肝乱颤,脑中一片空白。 当然,也不是完全空白。 按照宁锯子的要求,讲书的时候适当插入一些简单的文字讲解,从最基本的山、川、雷、雨开始,配合着剧情的走向写在身后的黑色木板上,格外令人影响深刻。 一页书讲下来,众看客都觉得意犹未尽,心中犹如猫抓狗挠一般的痒,对于黑板上那几个大字也格外印象深刻。 晚上睡不着觉,便反复琢磨剧情,连带着黑板上的字也记得牢牢的。 这可比上夜可来的有效率,只要一说起《东山群侠传》,就能想到对应情节中讲到文字,一来二去竟然也认识了不少。 有了基础,看客们的野心也在滋长。原本只是满足于听人念个故事就好的人,现在竟然也敢自己拿着报纸读一读。这一读竟然不是完全不懂了,囫囵吞枣能看个大概,真是大惊喜! 眼见着效果超出预期,宁非便把这套路推广到整个边城。 如今边城居民已然习惯了在工作之余听一段《东山群雄传》,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边城的识字情况大大改善,许多人还因此萌生了学习的兴趣。 后世每每说起这段时间,都会称之为知识的启蒙期。 边城之后涌现出许多大学者、大科学家,其实都是在这时候接受了基本的启蒙,从一本世俗小说《东山群雄传》开始,开启了一个灿烂辉煌的文化时代。 只是这时候,还没人能想到那样远。 这本划时代的《东山群雄传》,因为已经积攒到足够的文字量,第一册 单行识字读本已经印刷完毕,即将问世啦! 第271章 今日是《东山群雄传》第一册 单行本售卖的日子。一大早, 定安城玄武大街上便停了许多马车,都是附近城镇来的客商。 如今《定安报》也是边城热门商品之一,销售范围可不仅限于边城, 中原不少世家也都会偷着购置。 一方面是为了掌握边军和定安城的动向,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受了上面的内容吸引。世家多有藏书, 可从没有一种文章像《东山群雄传》这样, 虽然遣词造句都是大白话,但却他娘的勾人心思。 世家郎君是一边骂一边看, 横竖看不顺眼却又喊着真香, 算算时间便暗搓搓地差人去买下一期, 身体无比诚实。 “去问问,人回来了没有?” 南郡崔家的五公子崔安,今天一大早就在院子里溜达, 时不时便找常随过来问话。 如今世道虽然混乱,但得益于陆家船队封锁南江口,中原就算打成一锅粥, 南郡却依旧风平浪静。 话虽然这样说,可身为陆家的姻亲, 崔家人的心远没有表现出的淡定。 陆崔两家代代联姻, 这一代的家主陆涛娶了老家主的嫡长女崔映雪,生下了嫡子, 但两家却因为十九年前的龃龉,关系有些一直不咸不淡的。 崔安是崔映雪的亲弟弟, 陆时己的二舅, 生平最爱看些闲书,搞些奇怪的机关闸盒,是锦绣中养出来的世家子弟, 风雅的富贵闲人。 他最近的心头好便是这《定安报》上连载的故事,期期必买,对个中的人物角色烂熟于胸。听说边城还有人专门搭台子讲书,这事崔安也想试试,不过他家下人中读书识字的不多,勉强讲起来也是磕磕绊绊,半点都不吸引人。 “要是得个机会去定安城看看就好了。” 崔五郎一边扇着手中的报纸,一边自顾自地念叨。 “能做出这‘纸’的人倒也有趣,轻薄坚韧,匠心巧思,只可惜印了些俗文。” 若是能印上他的大作…… 崔五郎畅想了好一会儿,蓦地一拍扇子。 “庆竹,庆竹?!去问问采买的人回来没有,我要的《东山群雄传》可一定呀买到!” 陆家要造反,亲外甥带头去杀皇帝,这事成了崔家未必能沾上什么光,但败了陆家一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定然是要株连九族,全家砍头。 可叹族中还对此抱有妄想,觉得陆家得势崔家也会青云直上。崔安是崔映雪的亲弟弟,他虽然不清楚当初崔陆两家为何生出龃龉,但他忘不了那日阿姊求他时的惶然和焦急。 “阿弟,阿弟!你在城中可有可信可靠之人?” 刚刚生育之后不久的妇人半倚在床上,面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抢挣起身体,压低了声音对亲弟道。 “不要和家里说,也不要家里的人,不能和家族有一丁点的关系!阿弟你交游广阔,应该有信得过的朋友吧,阿姊想要送一人出城,但决计不能让旁人知道他的身份,你……你能不能帮帮阿姊?” 当时的崔安怔愣了一下。 他有点不明白为何阿姊要提出这样的要求。 可看她的模样不像是在玩笑,崔家嫡长女无时不刻都注意风雅姿仪,何曾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刻? 他看了一眼四周,偌大的卧房内之余他们姐弟二人,便是伴着阿姊出嫁的下人都被借故支了出去,可见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有倒是有。” 崔安点了点头,也压低了声音。 “只是与我交好的友人大多出身世家,与族中多少有些勾连。若是完全没有关系的,那边只剩下公输匠派的匠人了。” 他抓了抓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阿姊也知道,我沉迷于奇淫技巧,所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直冰冷的手抓住了。 崔映雪的手很用力,指甲攥得发白,她咬着牙急切道。 “行!只要可行就行!匠人也没甚关系,只要不和家族有关联,能把我……人送出南郡,他们要什么我都答应!” “阿姊要送的,是什么人?” 崔安好奇道。 却见崔映雪摇了摇头。 “你莫管,也莫要问,只管把人给我联系好,中间不要过问不要插手,我自会去和那人联络。” 崔安听得一头雾水。 但他和崔映雪的关系一直很好,比族中任何兄弟姐妹都要亲近,阿姊托付的事自然是要好好办的。 他联系了相熟的匠人,将信物交给阿姊,然后便再没过问此事。 之后不久,定安城中便起了波澜。 先是陆家分支公然质疑陆涛的家主之位,并以外甥陆时己要挟,等崔安得知的时候,南江上已然沉了一船的陆家人,而陆备也带船队远走外海,去给陆家嫡子寻求仙方了。 之后,岐江城的乱局还持续了一段时日。 在崔安记忆中,甚至有两日是全城戒严的,城中出入皆是要有陆家主亲批的路条,陆家的府兵不断在城中各条街巷来回,似乎是在找寻什么。 明面上是在搜查细作,可崔安莫名觉得事情并不那样简单。 他们崔家似乎被特别针对了,每一日都有人上门盘查,陆涛亲至的那一日,与时任家主的大兄密谈了很久,最终不欢而散。 而后便是阿姊犯错,被幽禁的消息。 具体什么原因不知道,可等崔安能再见到崔映雪的时候,她的身体越发不康健。明明只是刚过双十的人,却肉眼可见地衰弱和苍老,与当年风光出嫁的崔家大娘子全然两个光景。 但阿姊的精神却非常好,两只眼都亮得吓人,一见面就朝他眨了眨眼。 “谢谢阿弟。” 崔映雪轻声说道。 她轻咳一声,抿了抿薄唇,目光温柔似水。 “以后……便全拜托你了。我的孩儿,我这身体,怕是陪不到他成年了。” “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我把我的墨鱼给了他,阿弟若有余力,便尽量照拂一二吧。” 墨玉? 崔安疑惑地抬头。 他是知道阿姊有块阴阳鱼佩的,一颗白,一颗黑,两条鱼首尾相交,刚好可以形成一个完整的阴阳鱼。 只把墨鱼佩给了阿佐(陆时己乳名)?为什么? 明明是一对的鱼佩,明明阿姊只是阿佐一个孩子,为什么只给了一半? 再说陆涛就时己这么一个嫡子,陆备那小子又好男风,没意外的话陆时己就是陆家下一任家主,有甚需要照拂的? 他以为阿姊是担心因为陆涛恶了自己而连累儿子,却不曾想仅仅几个月后,崔映雪便撒手人寰,从此天人永隔。 崔安大恸,阿姊是崔氏一族最和他谈得来的人,外柔内刚,极有主见,与一般养在深闺的世家女子不同,从不觉得他浸淫奇巧是不务正业。 如今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扔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崔安自觉明白了阿姊的托孤之意。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陆涛若是再娶,说不得还有多少儿子生出来,没有娘亲护佑的阿佑哪里斗得过?! 崔安担忧外甥,时不时便遣人送些东西过去,还定期亲自上门探望,生怕外甥在陆家被苛待。 随着时间的推移,崔安渐渐发现,事情并不像崔映雪预料的那样糟糕。 陆涛一直没有再娶,陆备也没什么成亲生子的迹象,陆时己一路长到成年,一直是被作为陆家下一代继承人培养的。 只是有一件事让崔安有些介意,那便是阿姊临终前说把墨鱼佩给了儿子,可崔安每次看到陆时己的时候,他系的却只有一枚白鱼佩。 崔安曾经试探过阿佐,发现阿佐似乎不清楚这鱼佩还有另外一半,这倒是件奇怪的事。 阴阳鱼佩是阿姊的心爱之物,按说不可能只给一半。既然阿佐有了白鱼,阿姊又说把黑鱼也给了儿子,那玉呢? 崔安的第一反应就是被陆涛那老小子给拿走了。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毕竟陆涛是陆氏一族的主人,要什么宝贝没有,何必去抢儿子的东西呢? 就算是抢,也断没有只抢一半的道理! 这件事,成了挂在崔安心头的一个疑案,不过他也没有想太多,只觉可能是阿姊去世那段时间过于混乱,鱼佩不小心遗失了。 反正阿佐也长大了,眼看着成了陆家着力栽培的继承人,也不需要他一个崔姓的闲云野鹤再照拂什么。 其实这些年下来,崔安越发觉得阿佐这孩子被养成了陆涛的翻版,身上半点都找不到他阿姊的影子。 陆时己是个纯粹的陆家人,表面光风霁月,文雅淡薄,其实内含勃勃的野心,并且时时刻刻都在计算利益得失,视天下为棋,以人为子,难得一分真心。 便是他这个做人娘舅的,一路看着他长大的正经亲戚,两人相处这些年,只能感觉到阿佐在逐渐疏远他,毕竟他不是崔家家主,崔家又一直依附陆家,亲舅舅除了日常给些小玩意,其实也没甚用处。 崔安对这事心知肚明,失望之余倒也看清形势。他素来性情豁达,爱憎分明,从不会因为旁人的苛待便自怨自艾,陆时己不亲近他这个没用的娘舅,他便远着些,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只是当年因为阿姊的托付,与他交好的那家公输匠人也从此不知去向,如今也不知身在何方…… 越想越烦心,崔安便忍不住又去催促下人,问问采买的人到底回没回府。 只是去采买的管事还没回信,倒是有个不速之客登门。 “郎君,陆家郎君来了,说有事与您商议。” 常随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对崔安道。 “我听有小道消息,说陆家有意和雍西关封家结盟,这次怕不是要郎君您……” “我?” 崔安一笑。 “陆家和封家结盟,和我崔安有甚关系?他陆涛要做什么事,何曾问过旁人的意见?何况你家郎君我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人言微轻着呢!” “不是啊……” 那常随急得抓耳挠腮。 “平常事与您无关,但若是关乎……您可别忘了,上次陆时文婚事被拒,我怕陆家人还不死心,瞄上了阿佐小郎君啊!” 第272章 一听说陆时文的名字, 崔安就眉头直皱。 这事当初没有声张,但身为陆家姻亲的崔安,个中内情大概还是知道一些的。 啧啧, 上门求亲,结果被当场抓奸还丢尽了脸面, 陆时文这件事办的也真是难看。 崔安当然知道这里面有门道。 陆时文是陆时己的跟班, 一惯唯陆涛的命令是从,他的婚事可是不简单。 之前前往定安城求亲, 那也是出于陆涛的示意, 走的时候带了那许多人, 可不都是求亲的队伍,多半还有别的算计。 毕竟这段时日,边军和封家的风头实在是太强盛了。便是从不关心政事的崔安也听得耳朵发痒, 什么封家造出了能打大船的岸炮,封家在白鹭口围海建造盐场,封家把仙匀城贺岳家的船队击沉了大半, 封家的大名传遍南江各处。 紧接着,封伯晟的长子封恺又带兵出击, 一举收回了被胡骑占据了东莱城。之后, 封家小子打退了胡骑的反扑,以东莱城为据点, 南下追击占据旧京城的左谷蠡王,以解寿平郡王的压力。 只可惜寿平郡王不争气, 被胡人吓破了胆子, 还没撑到援军到来就突发中风, 他一倒下,他的几个儿子谁也不服谁, 起了内讧不说,人人还都想掌握兵权,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者”。 老郡王还倒在榻上吐白沫,寿平城就防彻底乱成了一锅粥,之前与封恺约好的两面夹击也没了下文。 原本的计划是由黑甲军在北部发起强攻吸引火力,寿平军在南部进行策应袭扰,两面夹击,逼迫胡人从南召向旧京收缩兵力,以解寿平城的压力。 结果寿平城内闹内讧,根本也没有人去管什么两面夹击的事,边军按照既定计划发起攻击,却迟迟得到不到南向的响应,佯装强攻变成了真强攻。 封恺带领三万黑甲军,与胡骑苦战三日夜,虽然勉强拿下了长宁关,但自身付出的代价也十分惨重,短时间内无法继续驰援寿平城。 此一役过后,受到战略压制的左谷蠡王索性放开手脚,分兵出击南线。 他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和封恺斗根本不划算,三万黑甲军和三万寿平军根本不在一个攻击段位上,柿子还是要捡软的捏才是。 于是,胡骑忽然加大了对寿平城的围攻力度。原本就一盘散沙的众王孙,在来势汹汹的胡骑大军面前彻底丧失了斗志,只恨自己不能多长两条腿,比旁人早一步逃离寿平城。 可怜寿平郡王,虽然半辈子过得糊涂懒散,但临到生命的最后,他还是担起了一个司马氏子孙该有的魄力,一力主张抵抗胡骑,捍卫正统。只是到底不是做英雄的命,还没等出师自己便倒卧病榻,眼挣挣看着不肖子孙败坏了大好的局面。 寿平城破的时候,寿平帝听着外面的喊杀和惨叫,眼角流下了不甘的浊泪。 此刻他独身一人躺在破败的宫室中,周围没有一个亲近之人随侍在侧,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之时,寿平帝死不瞑目。 崔安收到消息的时候,还颇为惆怅地感慨了一下。 寿平郡王他以前是见过的,是个会吃会喝会享受的老头,和假模假式的司马良,脸黑暴躁的司马烨完全不一样。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崔安莫名觉得寿平郡王并不讨厌,谁料最后竟然得了这样凄凉的下场。 倒是封家的崛起谁也没想到。一直窝在边城的苦力忽然翻身了,一举发迹成了豪富之家,甚至还惊动了稳坐钓鱼台的南郡陆家。 一想到陆时文灰溜溜从定安城返回时的场景,崔安就忍不住嗤笑一声。 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自讨苦吃。 “郎君,陆郎君来了。” 正想着,耳边忽然响起了常随的提点声。 崔安把脸上的冷笑收了收,随手整理了一下衣冠,出门迎接“贵客”。 稀奇,真稀奇。 自打阿姊去世之后,这还是陆涛第一次进他崔安的院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陆郎君可有事?” 崔安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陆涛这老小子,虽然已是不惑之年,但每每出现在人前都是一副清雅名士的左派,白衣羽扇,笑容温和,让崔安看着格外碍眼。 当年阿姊便是上了这厮的恶当,不知他这假脸下面藏着捂不热的冷心,还有无尽的算计。 有时候他看阿佐,觉得这孩子越发和他这个亲爹一个模样,笑虽然是在笑,但却完全感觉不到真诚,一举一动像是刻意雕琢一样,痕迹颇重。 “是有要事要和阿恒商量。” 阿恒是崔安的乳名,陆崔两族世代联姻,陆涛和崔安从小便认识,叫他乳名是一种表示亲近的暗示。 崔安哼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讲屋内伺候的常随都遣了出去。 偌大的书房中,只余郎舅二人。 陆涛笑了笑,倒也没有卖关子,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如今天下局势纷乱,阿佐这孩子去了江北,他有自己的打算,我这个做爹的不能拦着他。” “但我与阿宁(崔映雪)就这一个骨血,便是拼上性命也要保他平安。只是陆氏一族终究单薄了些,我欲与他一个妻族做助力,不知阿恒可愿做这个亲使?” 亲使? 崔安挑了挑眉。 陆涛这番话说出来他并不惊讶,世家原本就是靠着联姻巩固关系,阿佐到这个年纪还未有婚嫁的意思,想也知道是他老子想要拿亲事做个好盟。 只是不知是那个女郎入了老小子的法眼。 “你为阿佐看中了哪家?” 听他这样问,陆涛手中扇子轻摇。 “是定安城,封家。” 崔安眼眸微抬,半是审视半是打量,似乎是在揣测陆涛的话中有几分真意。 良久,他才轻声道。 “封家?封家可不是世家。” “那又如何?” 陆涛朗声大笑。 “我陆家便是天下第一的世家,与谁联姻都是一样。如今也早已不是世家横行的年代,阿恒岂会看不出,这世家谱系已然到了山穷水尽之地?” 话虽然是没错,但从陆涛嘴巴里说出来,便格外让人觉得怪异。 崔安可是没忘了,他那个外甥陆时己“违背父命、一意孤行”,加入“反抗暴政”的世家联军,这事要是真给他们做成了,天下便再无司马皇室,陆家很可能会成为真正的“第一”。 到了那个时候,陆涛多半不会容忍有世家掣肘他的天下,定然是要彻底铲除世家谱系,将所有可能危害到他的势力统统祛除。 这便是他之前说的,陆家成了崔家沾不到光,败了反倒要被连累得吃瓜落,可恨大哥与族人都看不透。 他点了点头,也不想再听陆涛话里有话,单刀直入。 “之前陆时文便求了封家的女娃,你现在又要拿阿佐去配,怎地就非封家不可,不怕让人笑话?” 听他这样质问,陆涛倒也不生气。 他好整以暇地晃了晃扇子,从容道。 “时文岂能和阿佐相比,封家不应婚事也没什么。” “我陆家的嫡支嫡子,司马家的宗女也配得,何况封伯晟没有嫡女,亲事多半要落在旁支,他还有甚不满意的?” 崔安轻笑一声,觉得实在难以理解陆涛的厚脸皮,好像只要阿佐亮个名字,封家人就会荣幸至极应下,简直荒谬! 封家不想结亲,那可不单是因为看不上陆时文,而是根本不想和陆家扯上干系。 以前陆家没造反的时候都不想,现在陆家反了,封家一心南地抵抗胡军,未必愿意趟这滩浑水。 但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陆涛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下了他的面子他一定记恨。 “既然封伯晟没有嫡女,你要求娶哪一支的封氏女?要我做亲使可以,且先把话说来得明白,没得我好心办了错事。” 崔安的态度让陆涛十分满意。他点了点头,倾身一步压低了声音。 “是封伯晟的堂弟,行七的封卫,他有个嫡女,年岁与阿佐正相配。” “阿恒是知道的,之前因为时文的事,我们与封家有些误会。阿恒是阿佐的亲舅,你若能先去斡旋一番,将来我们也好操作此事。” 听他这样说,崔安心中了然。 原来不是真让他去说亲,只是让他去和缓一下两家的关系。 以他对陆涛的了解,阿佐的亲事不过是个借口,那老小子摸不准封家的脉,是想要他去试探一下。 如果封家真的有底子,以目前中原局势来说,这门亲事结了也不亏。 如果封家是虚张声势,那求亲之事也不用出口,直接把先前陆时文的丑事圆回去就成了。 崔安本不想应下此事,可最近岐江城和崔家内部的气氛越发不好,就连自家亲兄长都隐约有了想要再度和陆家结亲的打算。 陆崔两家时代联姻,结个亲事原本也不算什么。可偏偏人家看中的可不是风华正茂的阿佐,而是阿佐的亲爹,想再送一个女儿进陆家做主母! 这事差点没气炸了崔安的肺管子! 旁人这样算计也便罢了,说这话的竟然是他和阿姊的亲兄。姓陆的自己还没说要再娶,他做人大舅哥的反而要上赶着给妹夫送人,他把阿姊放在哪里?! 越想越憋闷,看眼前的人便越发不顺眼。 只是崔陆两家同气连枝,他崔安心里再生气也不能坏了大局,一气之下,索性点头答应。 “行,我去。” 眼见着陆涛面露微笑,崔安心中的憋闷更重了。 他斜觑了对方一眼,半是冷笑,半是讥讽地说道。 “这阵子气闷得紧,这岐江城城里到处乌烟瘴气,搅得人都疯魔了一样,正好出去看看。” “好,如此便拜托阿恒了。”陆涛笑得一脸温和。 “阿恒放心,为兄已经备好了船队和随扈,此次一并随阿恒前往雍西关,都是我府中的精卫,保证阿恒此行来去平安。” 说到这里,他状似不经意地想起了什么,笑着补充道。 “听说原云浮山墨宗也在边城,就在封家治下。为兄知阿恒喜爱公输匠派,墨宗与公输匠派都专于技巧,若有机会拜访一下也是不错的。” 崔安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起身送陆涛出门。 他并不知道,这一次看似不情愿的边城之旅,竟然成了毕生难忘的经历,还亲手揭开了一个隐藏多年的大秘密。 第273章 入夜, 鼎丰城。 一场攻城战刚刚结束,司马烨半身染血,脸部、肩部满是伤痕, 神情疲惫地走下城墙。 陆家加入之后,世家联军像是有了主心骨, 声势大涨不说, 兵力和物资也比之前充足了许多。 陆备的船队源源不断输血,仿佛没有尽头的长龙, 而他司马烨的东山军却是越打人越少, 怎么抓丁补员都不能恢复元气, 之前压榨世家收缴的物资和粮草也见底了。 更糟糕的是,陆家带来了一种奇怪的火油,遇火即燃, 沾之不灭。两军交战的时候,还没等他的东山军冲到阵前,那些陆家的府兵便投掷出一波又一波的火油箭雨, 让东山军的将士损失惨重。 眼见着自家军兵大幅减员,说司马烨不惊骇那是不可能的。 可仗打到现在, 他已然和全业朝的世家都翻了脸, 让他向陆家那个竖子低头,决计不可能。 陆家会搅和进来, 这事其实是在司马烨的预料之中的。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陆家寄情山野的隐士外袍下, 竟然隐藏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怪物。南郡岐江城不但有船有兵, 还有工程的机关和烈火油瓶!这些玩意一亮出来,说陆涛对于造反没想法傻子都不会相信,更别说一早便看清楚世家本性的司马烨了。 只是, 即便心中清醒无比,他对于现在的局面也是无能为力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业朝几代皇帝放任陆家做大,扔给司马烨的是个回天乏术的烂摊子,他也收拾不了。 但是不动陆家,那也是死路一条。 陆涛既然存了造反的心思,那早早晚晚都会给他找到发难的机会。到时候只要时机到来,他振臂一呼,依旧是今日世家围剿皇权的局面。 从最开始,从那本世家谱系把陆氏一族列为第一世家开始,一切就已经上了既定的轨道,再难回头。 “陛下,城中只剩三完兵马了。” 心腹走上大殿,双膝跪倒,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惊惶。 “陆家把云亭、壑阳二城反贼全数运到城下,如今城外已然达到十万人,俱都是青壮。陛下,咱们要不要避其锋芒?” 十万人? 司马烨歪了歪头。 他明白心腹的意思。 十万青壮对三万残兵,对方还有火油和工程机关,这鼎丰城眼看着是守不住的,所谓避其锋芒,不过就是好听点的说辞,其实还不是弃城逃命。 对于逐渐落於下风的局势,司马良显得很坦然。 他又不是司马良那个孬种,怎可能不拼到最后便狼狈奔逃,也忒看不起人。 反正……他也命不久长。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早年的药不单单绝了他繁衍子息的机缘,也彻底破败了他的五脏六腑。虽然看上去一如常人,甚至身强体壮,可他夜夜心悸到无法入眠,周身像是蓄满了无处发泄的躁郁,唯有杀戮才能消减一二。 最近,他咳血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候还在城头督战,一阵无法抑制的眩晕便会袭来,让他无法保持理智和清醒。 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司马烨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面对世家联军便越发无所顾忌。 反正是要死的,不如死得轰轰烈烈。 世家那群乌合之众,越是占据上风便越容易内讧,胜利的战果还没攥稳当便开始琢磨怎么分赃,这群人比谁都谙熟。 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他还可以等到重创对手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露出那招牌式的蔑笑,朝着亲信挥了挥手,示意对方退下。 于是,空荡荡的正殿,便只剩下司马烨一人。 坐在皇座上,司马烨仰头看着宫殿穹顶。 后宫的女人被他杀的杀,撵得撵,如今连个内侍都不剩,能上战场的都拉上战场了,上不去的就做粮草转运,大战之下,他司马烨不养闲人。 但剩下的,都是对他最忠诚,能力最出色,他用的最得力的下属,这些人要是用好了,陆时己想坐这个皇极殿,那也不是容易的事。 等着瞧吧。 鼎丰城外,世家联军驻营地。 陆时己又送走了几位世族族人,伸手地按了按眉间,罕见地露出疲惫地神色。 东山王司马烨可真是把几家的精华都杀光了,剩下来的都是些提不起来的酒囊饭袋,说着不知所谓的话,干着不着调的事,偏偏还各怀心思,互相算计。 刚才这几个都是来推销家中女郎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打哪听来的风声,说他陆时己为了笼络东山朝世家的军心,会娶一名世家女郎过门。 于是这群苍蝇便蜂拥而至,还没容得他解释清楚,他们便开始自顾自地划分利益,仗着自己年纪大辈分高什么都敢说,把想要分利益的意图赤裸裸地摆在脸上。 陆时己差点给气了个倒仰。 他虽然年纪小,但他陆氏一门不但是世家谱系排行第一的家族,他自己也是嫡支嫡脉,和这些封家旁系出身的完全云泥之别! 若不是司马烨一口气把鼎丰城中贺岳、彭、王等几家的嫡支全数砍了头,这些旁系一辈子都没机会和他说上一句话! 也就是侥幸离城的石家主靠谱一些,看得出局势,知道现在世家联军还能对抗光统帝,扭转鼎丰城战局,那全是靠着陆家的支持,说话还懂得分寸。 余下那些,不过是仗着嫡支役难而翻身得志的小人,他们就不曾想过,明明是陆家在庇佑和支撑这场战争,何需还要笼络他们这些蝼蚁?!这谣言来的十分蹊跷,陆时己都怀疑这是司马烨在暗中做下的离间手段,意图混乱世家内部意志。陆时己在云浮山求学的时候曾经见过司马烨,觉得此人并不像表面上的那样鲁莽狂妄,而是一个外粗内细,心思诡谲之人。 和温文尔雅的司马良不一样,司马烨身为皇室子弟,从一开始就没有尝试过笼络他这位陆家的继承人,似乎早已认定他们陆家不可能为司马皇室所用。 陆时己将这个观察通禀过父亲,彼时陆涛沉吟半响,却并未再多说什么。 陆时己相信父亲的心中肯定有了谋断,陆涛是他见过最善于暗中谋划的人,既然司马皇室出了这样的人物,父亲不可能不动手。 你看,如今司马烨不是倒行逆施,失了天下人心,将起事的大好把柄送到他们陆家手上了吗? 父亲果然是深谋远虑,算无遗策的。 正想着,他就见自己的小厮青岩急匆匆地进来,将一份密报递到了他的手上。 “郎君,岐江城来的消息。” 陆时己结果密信,打开扫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 父亲请舅父去定安城斡旋,若是封家有意,便要给他结一门亲事…… 为什么是……定安城? 陆时己的目光定格在密信上的某一处,脑中不可抑制地想起曾经从薛家女口中得到的消息。 ——边城有个少年,和他长得近乎一模一样。 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陆时己的第一反应,便是杀人灭口。 没人比他清楚双子意味着什么。一旦他有个双生兄弟,那他现在所拥有的,他的地位,他的财富,他的未来,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更可怕的,是他将不再是不可取代的。 当然,陆时己对自己很有信心。 他是陆家精心培育出来的芝兰玉树,他身上承载了业朝第一世家的希望,他获得的资源远比那个不知道在哪里讨生活的兄弟多得多! 但,毕竟还是不一样。 一想到这世界上有个人,顶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却做着世家子完全不相匹配的粗鄙之事,带累他的名誉和声望,陆时己就觉得像是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 再后来,他也通过机密渠道,听到了一些关于边城的传说。 据说那人被墨宗养大,终日和匠人混在一起,沉迷于机关奇巧,做了不少稀奇的玩意出来,让墨宗发了大财。 听说封家的陌刀、岸炮、水泥都和那人有关。他不但没有认祖归宗的意思,反而与封家的嫡长子封恺从往过密,两人还曾出现在克腾山中,为墨宗和封家联络东胡人,几次都坏了父亲的大事。 听说……父亲似乎对那人还有些看重…… 最后这个认知,让陆时己隐约有些心慌。 虽说他坚信山野之中长大的人不可能比得过自己,可被取代的压力始终存在,不过是大小和早晚的问题。 对方越是出色,对他的威胁便越突出。尤其是最近一次,他看到父亲与二叔说起白鹭口盐场和岸防炮,脸上那略微泄露出的赞许,彻底击碎了陆时己的淡定。 他不知道那日自己是怎样离开的,脑中浑浑噩噩,便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不能让那个人再活下去! 双子之争,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结果,娘胎里争养分,出生后争家族资源,长大了,争得便是整条命! 不能,决计不能,那个人……必须死。 刚好,阿舅就要出发去定安城了。 阿舅对他无防备,也许这是他决定命运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伸手招呼随从过来,附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随从一愣,而后连连点头,很快便离开了大帐。 只余陆时己一人,静坐在帐中,心情忽明忽暗。 皎皎如月光一样的美少年,映衬在烛光下的剪影也是清雅俊秀的。只是蓦地来了一阵风,灯火跳动之下,再静美的剪影也变得狰狞,如隐藏在暗处的阴兽,咆哮着欲冲出牢笼。 有些人,注定只能活一个。 第274章 崔安走的那天, 坐的是陆家的大船。就像陆涛承诺的那样,此次他前往定安城,陆家不但出了船队, 还给崔安配了随行护卫。远在鼎丰城战场的亲外甥陆时己也送来了一队仆从和随扈。 收人的时候崔安没想太多,欣然接受了陆时己送来的人马。 外甥在信上也说得明白, 现在外面的世道乱得很, 他格外担心舅父的安全,这些仆从都是经过训练的, 关键时刻能护着舅父平安。 崔安觉得很暖心, 总算没白疼那小子一场。反倒是陆时己的亲爹陆涛, 在听到自己儿子给小舅子塞人,蓦地轻笑一声。 “他倒是乖觉,知道先发制人, 总算没枉我这些年的教导。” 一旁的陆备听他这样说,抬头看了兄长一眼。 “你这样放任阿佐出手,不怕他真的坏了大事?毕竟咱们派过去的人并没有想要动手的打算, 阿佐可是拿出了他的心腹。” “我听说那孩子在边城颇受看重,封家最近出的许多新东西都是他的手笔, 一旦他出事, 崔安回不来倒是小事,我怕封伯晟和他那个儿子要翻脸。” 听他这样说, 陆涛微微一笑。 “翻脸便翻脸吧,迟早的事, 我们早晚是要和封家对上的。” “若是能早早剪除对方这一助力, 也算阿佐给家族立功了。” “以前我一直担心他优柔寡断,不是个杀伐决断的性子,这次正好借此逼他一逼, 希望他不枉我培养他一场。” “那若是阿佐败了呢?” 陆备轻声问道。 他伸手拨了拨一旁的香炉,整个人斜倚在座椅上,袅袅的烟气遮住了他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陆涛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朝着陆备的方向望了一眼,语气出乎意料的冷淡。 “若是败了,那便要想想到底为什么败。” “占尽先机还不能压制对方,这样的孩子真的能承担起整个陆家么?” “双子双子,天下又不是只有一个,好处便在这里了。” 崔安可不知道陆氏兄弟的算计。他登上陆家的大船,扬帆起锚,一路朝着定安城前进。 南水古道蜿蜒曲折,一路向西,几乎涵盖了业朝大半的土地。中原因为混战的缘故,城池和建筑都有些灰头土脸的,焦土残垣比比皆是,比不得南郡精致富庶。 可进了边军的地盘,一切却又变得不一样了。 如今已然是深秋,高山田野一片荒凉景象,光秃秃的树林再也遮不住边城整齐的水泥房,一座座整洁静谧的小城开始进入崔安的视野中。 干净平整的村路,偶尔能听到犬吠鸡鸣,以及娃们的笑闹声。崔安闲暇的时候,也会饶有兴致地观察边城的风情。这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就看出些门道来。 边城很少有像岐江城那样繁华热闹的城池,崔安一路上最多见的,其实只是些军屯村落,看上去都不甚起眼。 但就是这些小村,一到饭点,户户家家都会燃起炊烟,偶尔还能听到小童朗朗书声,与中原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关于读书这件事,崔安一开始其实是被吓了一大跳的。 他是真没想到边城的人竟然会让孩子读书,这在中原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只有世家才拥有书籍,才有识字做文的机会。 不过转念一想,定安城中既然已经开始售卖“报纸”,那再多造些书籍好像也没甚特别的。抛开内容不论,若是能把《定安报》都装订成册,倒是比一卷竹简能够刊载的东西要多许多。 说起报纸,最开始流入南郡的时候,着实是引发了一场动荡。 虽然中原战事吃紧,陆家的嫡支也加入对抗暴政的世家联军,但整体说来,鼎丰城的混乱距离南郡还有段距离,岐江城秉承南郡文秀之风,该赏花赏花,该论道论道,根本看不出任何战争的影响。 直到来自边城的报纸出现在城中。 实话实说,南郡对于边城一直是不怎么看得起的。毕竟一个是天下文盛之地,百年间名士尽出;另外一个则苦寒偏远,时不时便要遭受胡骑袭扰,两者之别如云泥。 可是最近,边城的变化却迅速颠覆了人们的认知。风靡中原的花皂是边城过来的,细密柔软的西海布也是来自边城,更别说边军出击胡骑大获全胜,用岸炮击沉贺岳船队,在白鹭口隔海造盐,听着就跟醉汉吹牛没什么两样。 可这些东西加起来,都比不上报纸对于南郡居民的冲击。 南郡山水秀美,文风鼎盛,隐居于此的陆崔二家多寄情诗画,佳作拼出,连带着将南郡人的口味也养刁了不少,一般的诗画歌舞更笨入不了大家的眼。 所以当来自边城的《定安报》第一次出现在南北货铺的时候,许多岐江人根本没太在意,毕竟这东西是被做杂活售卖的,哪有人在杂货铺淘锦绣文章,这不是闲的逗趣么! 虽然看不上,但世间从不缺乏好奇之人。最初一批读者是冲着“纸”购买的,他们发现这些刊载着文字的载体,又轻薄又细软,偏偏质地还很坚韧,携带起来阅读十分方便。 “这是何物?” 一名小世家出身的郎君扯了扯手中的报纸。 “虽说文字印的粗鄙,全是大白话,毫无文采可言,但总算整齐还是有的。” 他身旁的友人嗤笑一声。 “这是边城传来的东西,能有甚文采,字不写错就可以了。” “你看看这布帛,也不知道是什么织造,过于单薄,看不出经纬,颜色看上去便透着穷酸。” “这东西,”有人嫌弃地撇了撇嘴,也只有穷酸才会用得了。 听他这样说,那世家郎君就不吭声了。 实际上,他也算得上友人说的“穷酸”。他虽然出身小世家,但家道在祖父一代早就破落了,现在是靠着卖画、提诗、与人做西席勉强过活。 虽说寒门庶民不能读书,但整个南郡因为文风鼎盛,许多家境殷实的庶民或是本地富户,也会想方设法延请一些破落世家出来的郎君教习子孙。这事说出去是坏了世家规矩,但饭都吃不起的破落户们哪顾得了许多,大家也都睁一支眼闭一眼了。 只是教人子孙是要有书籍的,他家中的书籍已经被学生看了大半,再这样下去,若无本可读,这份教习的差事怕是要换人了。 但他又没有银钱再去购置新的书简。 毕竟书在业朝是不流通的物件,想要获得新本,要么去传抄友人或是名士的文章,要么去别人家中借阅摘录,而这两者都要有社交圈做倚仗。 对于世家来说,书就是资源,是身份的象征,想进别人家的藏书库,普通的交情可是不行。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定安报》就送上了门。十个大钱一张,免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低廉的售价还是吸引了很多人购买。 这其中,有的是像他一样的破落世家子,有些则是勉强能认得一些字的富户,还有些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买来纯粹是为了给子孙积攒传家宝的。 在这个时代,书籍是再昂贵不过的东西,谁家若是能藏上几箱子书简,那绝对称得上是传家宝,周围的街坊都得高看一眼。 只是竹简好找,文章难得。印着字的布帛,管他上面写了什么,10个大钱也不过就是一刀肉,省下口腹之欲也能留给子孙一丝翻身的希望。 大家都这样想,《定安报》买的飞快,还有人打探掌柜何时还有新货上。 掌柜抓了抓头,他也没想到这叫报纸的玩意竟然卖的这样好,暗自懊恼价格定低了。 他自己不识字,全是冲着这纸的新鲜才采买了一些。这玩意在边城一个大钱一张,纸张又轻薄易携带,只要路上注意防水,一板车就能拉回来几千张,转手十倍简直暴利! “这宝贝数量有限,我也是走了关系才搞到这样多。郎君要是喜欢,下次我再和那个老关系疏通一下,多进一些。” “对对,多进,一定要采买啊!” 几个没抢到的,扯着掌柜的袖子反复叮嘱。 “到货可一定知会我,我们家住东水巷子,左手第一家王姓就是我了。有消息你就让伙计去东水巷子喊一声,银钱不是问题啊!” 他身后站着的便是那位小世家出身的教习,他前日买的报纸已经读完,今天想再来碰碰运气,看看老板有没有新货。 别说,这报纸上写的文字虽然浅白,但却意外的有趣。不大的纸张上划分了几个版面,除了首页定安快讯之外,后面还有许多科普常识、边城风貌,看了之后让人啧啧称奇。 尤其是最后一版刊载的那个《东山群雄传》,看了简直让人欲罢不能,心中痒痒得睡不着! 那个傻小子在山中得了隐居大贤的青眼,学到了本领,却被心胸狭窄的师兄嫉妒陷害,被撵出师门,师兄还联合恶人守在山口伏击……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啊?!他到底有没有逃脱生天? 为什么断在这里就没了!? 连着两天郎君都睡不好,一闭眼就是在山口遭伏击的场景,反复推敲那可怜的少年能否脱身,越想越精神,恨不能自己拿起笔给写个结局,偏偏又不知从何下手。 他今天来货铺,一是想要再补一张报纸收藏,另外也是想看看老板还有没有新货。没有新的有之前几期也好啊,那文中提了许多前情,看不到真的很让人抓心! 有了第一批读者的传播,《东山群雄传》这个故事很快在岐江城中流传了起来。 《东山群雄传》在书写的时候本就着意大量使用口语,文字浅显易懂,比业朝目前流传书面语简单明了许多。再加上内容曲折有趣味,许多识字的小少年朗朗上口,不需要先生再给释义讲解,很快便野火一样席卷南郡。 如今不但是城中百姓喜欢,某些世家郎君嘴上骂着粗鄙,私底下暗搓搓也不知道读了多少遍,期期追更不落下。 只是大家都没见过这种一个故事分段写的模式,每次好容易盼到新篇,结果不到一刻钟就看完了全文,末尾还咬了作者埋下的暗钩,被引得抓心挠肝,坐立不安,只恨不能抓人关入柴房,不写完不给饭吃。 混账!便不能一次写完么!一段一段的挤有甚意思! 哎,再等又要几日,便只能把之前积攒的几期拿出来,再重温一遍了…… 这样想的不只一人,等到《东山群雄传》单行本刊印的时候,发给《定安报》的订单已经积累到一个恐怖的数字! 如今墨宗上了明面,也不需要打着“西海人”的旗号遮遮掩掩,朱雀大街那个“宁村作坊”的店铺依旧存在,只是全定安城都知道,那铺子是墨宗开的,里面的新鲜玩意都是来自墨宗和九凌城。 《定安报》的外销工作也交给了梅大娘。胡人胖大娘稳坐钓鱼台,把长袖舞得飞起,很快就给《定安报》打开了销路。 这也是宁锯子的意思。 他搞这个报纸,不只是为了给边城人民普及知识,顺带着也有宣传和夹带私货理念的意思。 边军好,雍西关妙,定安城人民的生活水平大提高,有油有肉有衣穿,报纸上还告诉你怎么吃猪肉味美,怎么穿毛衣好看。对比现在的生活,谁能不心动? 在当前这个资讯不发达的时代,报纸便是最好的宣传媒介,可以直达受众,抢占舆论制高点,顺带宣扬自己的理念,比在什么山上开学宫有效率得多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在一片荒漠中骤然出现一个水潭,这绝对是划时代爆炸性的存在,必然遭到饥渴之人的哄抢。 几个年轻的边军站在印刷所里,两眼冒星,掰着手指一根一根数印量,越数越是心凉。 这……这光是定安城内的量就够他们干几日了,边城的量要排到月底才能完工,这一个月光是《东山群雄传》就要满载了! 如今,梅大娘那边又送来了外销订单。 虽然外销的利润高得吓人,可印量还要翻上十番…… 活……活不了了啊! 第275章 身为《东山群雄传》的忠实读者, 崔安到底没能等到自家采买回来那本他心心念念的单行册,就急匆匆踏上了前往定安城的旅途。 不过也没什么遗憾的,毕竟《定安报》就是从定安城流出来的, 若真有单行册发售,那在定安城的人肯定能拿到第一手, 说不定比行商入货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 有了这样的认知, 崔安的这趟旅程就变得格外有期待了。 他一直是游离于家族之外的“闲人”,又因为崔映雪的事, 对于长辈和姻亲陆家多有不满, 向来不参与宗族政事, 反倒是与城中的匠人们从往过密。 他长兄怒其不争,但也拿他毫无办法。 毕竟当年,家族给崔安娶回来的柳氏性情暴躁, 举止放荡,两人八字不合,见面就打, 崔安一怒之下,索性搬出了崔家祖宅。 他的婚事是崔柳两家的盟约, 中间还牵扯陆家, 在践约前不能斩断。 可让他天天对着柳氏那张趾高气昂的马脸,那也是不可能的。都是世家出身的嫡支嫡脉, 谁也不比谁卑贱,何必受她那份鸟气?! 崔安善书画, 名下又经营着一些店铺, 不靠公中补给也足够一世衣食无忧。 现在除了逢年过节,他轻易不回祖宅,也懒得打听柳氏女又闹出什么荒唐事。 崔家人觉得崔安不成器, 他却觉得整个家族都不清醒。 如今崔家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成了被陆氏豢养的金丝雀,除了联姻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用处,几代族长包括他亲兄长都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性子,偏还敏感多疑,遇事习惯让陆家顶在前头。 崔安一早便看出来,自家宗族颓势已现,族人却依旧沉溺于旧日荣光,以为“崔”字写在世家谱系第二页,他们便真是一家之下,万姓之上的第二世家。 殊不知,离开了陆家的庇护,崔家人连二流都算不上!崔家有多少年没出个像样的人物了!?文不成武不就,都躺在家族的名声下吃祖荫。除了代代精心培养,嫁入陆家的小娘子们,崔家还有什么拿得出手? 崔家,不过就是给陆家配种繁育的母鸡而已,还不如日日在外奋发谋生的匠人。 他这样的认知,越是靠近定安城就越强烈。 边城苦寒干冷,按说环境和气候都比不得中原养人,但这些生活在边城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是混沌度日的,各个都精神抖擞,走路带风,生机勃勃。 这样的场面,他在岐江城,在崔氏祖宅已经很少看得到了。 崔安格外喜欢这种风貌。 他觉得岐江城安逸的像滩死水,隐藏在繁荣下的都是僵化和死气,大家都是带着面具在生活,按部就班,没有希望也没有力量。 而边城就不同了。 这一路上大船路过几个码头,他看到一些女子在岸边清点货物,她们的手中都拿着与《定安报》一样材质的册子,不时还会在上面写写画画,记录着什么。 女子竟然会术数?这可是件稀罕事啊! 便是在南郡,也只有大世家的小娘子会学些粗浅的算数本事,只为将来为宗妇之后掌管中馈,一般小门户出来的可是没有这等机缘! 还有村屯中传来的读书声,太阳落山若是靠岸补给,便能听到村中有讲《东山群雄传》,讲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生动精彩。 再仔细看,却发现讲书的也不是什么名士贤达,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农家汉子。崔安自己就是书迷,《定安报》上的《东山群雄传》也不知道回味了多少遍,只一耳朵便听得出,这汉子竟然是完全照搬了报纸上的原文! “你也是……诗书传家?” 有一次,他实在耐不住好奇心,压低了声音试探对方。 崔安是个贴心人,他觉得这汉子八成是没落世家子弟,为生活所迫才来到边城。若是直接问人家是世家中的哪一个姓氏,等于照着人家伤口猛戳,于是他便转换了一种委婉的问法。 谁知对方抓了抓后脑勺,一脸茫然地回看向他,似乎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啥湿熟传家?我家祖辈都是收夜香,干的湿的都要,这玩意哪有熟的……” 他顿了顿,蓦地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 “哦,你莫不是在说沤肥?!” “对对对,墨宗的先生说过,肥要沤了才能熟,熟肥上劲还不烧庄稼,湿熟,是湿熟没错!” 崔安听得一头黑线,半天才闹明白他是村里专门制土肥的,哪里有什么出身。 之所以能把《东山群雄传》讲出来,那是因为他九凌城学制肥的时候,天天晚上去听城中的讲书,顺带着也认了不少字,现在勉勉强强也能看明白一些简单的文章了。 “九凌城?” 崔安挑眉。 “不是定安城么?这九凌城又是什么?” 听他这样问,那庄稼汉一挺胸脯。 “郎君你是从中原过来的吧?” “九凌城在咱们边城,那可是比定安城还神奇的地界,是墨宗自己建造的城池!” “墨宗你知道吧?就是大德圣人亲自创立的学派。人家那机关器械跟神仙一样,不用牲口不用人,添点煤块磨盘就能动起来!还有用水推着走的大锤,不用桨也能动的大船,这都是人家墨宗造出来的!” 沤肥汉子说的眉飞色舞,唾沫飞溅,崔安也听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 他是喜好机关的人,以前与公输匠派打过不少交道,对于机械的了解远超常人。 虽然不觉得眼前这人在撒谎,但天下哪有加煤就能动的机关,多半是这汉子看错了。 但对于墨宗的初印象却牢牢扎进了脑子,连带着对边城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崔安索性在甲板上生了根,每日除了睡觉,几乎都是在四下观望中度过的,恨不能马上就把陆家的破事解决,然后亲自去那传说中的九凌湖看一看。 墨宗……唔,是了。 陆涛那老小子之前提过一嘴,大德圣人亲创的墨宗流落到边城。大德圣人之前因为技艺被公输匠派当年质问,闹得灰头土脸,这事到现在还时不时被公输匠人们念叨。 没想到几代过后,墨宗竟然也出了个厉害的人物,都能在塞外建城了!? 崔安越想越心痒,毕竟他也有几年没有和公输匠人切磋技艺了。 自崔映雪那事之后,他便再也没见到与他相熟的公输匠人。他去之前的村落问过,都是那家子人一早便离开了,不知所踪。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崔安是既惭愧又不安。 阿姊问他要帮手,他想也没想便把公输匠人一家推荐给了她。之后因为要迎娶柳氏女,他带着随从和护卫去了燮阳,岐江城出事的时候他并不在南郡,等回来之后一切尘埃落定,只赶着见了阿姊一面,她便香消玉殒。 他私下打听过,只知道是陆家的旁支起了心思,说陆家嫡支生下了不祥的双子。 这事一开始,崔安其实是不相信的。 阿姊生产的时候他也在陆家,只听到一声啼哭,稳婆抱的也是一个男娃,若真有双子,阿姊不会不告诉他。 这事,多半还是是旁支诋毁之词。 他虽然不待见陆涛,但阿佐是阿姊的骨血,他不能容忍有人将心思打到一个刚出世的娃娃身上。 阿佐是陆崔两家嫡支联姻的孩子,是陆家下一代家主,想把脏水泼在阿佐头上,那也得问问他崔家乐不乐意! 这个想法,崔安本来是很笃定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中也生出了一些疑窦。 比如始终没找到的墨玉佩。 他曾经试探过阿佐一次。彼时阿佐还是个小娃娃,听后便大大方方展示给他自己的白鱼佩,言说鱼鱼只有一枚。 阿佐似乎不知道玉佩还有一枚黑色的,陆涛也不知道,想来是阿姊临终前并没有和他们交代过。 可那日在阿姊床边,他亲耳听到的“墨鱼”二字。玉佩虽然是两块,但却有机关可以合二为一,阿姊单提了黑鱼,多半是另有玄机。 那日之后,崔安再也没问起过玉佩的事,私底下也遣人去打探公输匠人的下落。 无奈他只是崔家一个闲散人,手中也没什么靠得住的亲信,涉及阿佐在陆家的地位,崔安颇有些投鼠忌器,找人的事也一直没什么结果。 有时候崔安也会念叨,自己这个没本事的阿舅,多半是要辜负阿姊的托付了。 他找不到公输匠人,也不知道当年阿姊送走的是不是个娃娃,他身在岐江城中,一举一动都在陆涛的眼皮底下,稍有动作就会被看穿。 这许多年过去,那孩子若还活着,那是老天爷的眷顾,和他们陆崔两家可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没关系也挺好,反正都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没得把个好好的苗子养脏污了。 只是到底觉得亏欠,和阿佐一样的娃娃,若是能好好教导,未必不能成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不是陆涛那种西贝货,而是真真正正,有名士风仪的世家儿郎。 一想到阿姊,崔安就有些出神,没注意迎面过来一艘东胡风格的货船。 如今他们已经航行在边军管辖的水域,这种胡船不时就会出现在视野中,崔安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 他是知道封家与东胡是有贸易往来的,借由定安城转运贩售,东胡的粉色矿盐和毛皮制品也流入到中原及南郡,还颇受豪族富户的欢迎。 两船交错的一瞬间,崔安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看向对船。这本来是个无意识的动作,却在无意间扫过某一处的瞬间,瞳孔急剧收缩。 崔安几乎是“腾”地一声从甲板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冲到船舷边,两只攥住栏杆的手用力得看不见血色。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那五官那轮廓他足足看了十九年,看着他从一个柔软脆弱的婴孩,一路成长为陆家风度翩翩的芝兰玉树,他·绝·对·不·会·认·错! 是……是……是阿佐……?! 不,不对。 不是阿佐。 阿佐从不会这样开怀大笑。 他的笑和陆涛一样,是有尺度有分寸的,把握在刚好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的程度,却不会过分展露内心的情绪。 阿佐也不会露出这样促狭的表情,不会毫无仪态地与人亲近和攀谈,不会青灰色的衣服,因为这个颜色在陆家是仆佣的专属。 这不是阿佐,但却长着和阿佐一模一样的脸。他们的眉眼长得像阿姊,鼻子却是标准的陆家模样,他和阿佐的表情和动作都有分别。 除了……那个拿着墨鱼佩的孩子,天下还会有这样的巧合么? 第276章 双子, 阿佑。 不知道为什么,在两船远远交错的瞬间,崔安的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阿佐”这个乳名是崔映雪起的, 意为天佐之人。 那时候崔安还没太在意,以为只是对孩儿的祝愿和期望, 现在想起来, 说不得这其中是别有深意的。 左右,左右, 有左便一定有右。 若再加上“人”, 阿姊是在暗示他, 这世上还有一个孩子。 崔安重重拍了一下大腿,暗恨自己资质鲁钝,竟然到今日才明白阿姊的真意! 阿姊既然叫陆时己阿佐, 那多半他便是双生子中先出世的,另外一个“阿佑”是他的双生弟弟! 崔安再怎么“不务正业”,毕竟也是百年崔家养出来的嫡系郎君, 对高门大姓中的一些阴私心知肚明。 双子不是只有陆家有,流传百年以上的家族谁还没个意外, 这时候便需要动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一般来说, 一旦郎中诊出双胎脉,大家族会找专门的郎中扶一弱一, 用药将拔擢出一个更康健的胎儿。这药有催长的功效,一旦一个长得比另一个迅速, 他便能获取更多养分, 逐渐与兄弟拉开差距,最终挤占母体供给的所有养分。 而另外一个,因为得不到足够的供给, 身体只会越来越衰弱,最终死亡。等到生产的时候,先出来的自然是康健的孩子,剩下那个死胎,交给稳婆处理掉就好了。 这是一般世家的手段,陆氏一门稳坐头名几百年,积攒下来的手段肯定比他听说的还要多许多,也更隐蔽。 只是不知道阿姊生产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阿佑竟然活了下来,还没有立刻被陆涛处理掉…… 等等。 崔安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陆家旁系逆宗的时候,他正在去燮阳迎娶柳氏的路上,对个中的情形没有亲见,但也听说陆氏旁支用阿佐威胁陆涛,并给阿佐灌下了毒药,最后还是陆备出海寻了神药回城,这才救了阿佐一命。 如果……当时那个孩子不是阿佐,而是原本就要被抛弃的阿佑…… 所以根本没什么出海寻来的神药,阿佐从来都是健康的,真正需要救的事阿佑,是那个在出生前就被放弃的孩子!陆涛既然能在事发后直接在南江沉船,如何会没发觉旁系针对他的种种小动作?他就是有意放纵分家的野心,借此发难一网打尽。 而可怜的阿佑,便成了亲爹巩固权威的最佳借口。分家灌毒,不但给了陆涛清除异己的借口,还帮他除掉了不该存在儿子,简直被玩弄于鼓掌之中。 所以阿姊才会急着要他找人手帮忙,还不能涉及崔家和陆家,她是想要给儿子谋得最后一线生机。一个中了毒的娃娃,离开未必能活下去,但不走就一定会死,会无声无息地死在不知名的地方,永远没有机会长大! 一想到这里,崔安的脑子蓦地冷静了。 他缓缓坐回到甲板上,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四周转了一圈,将周围人的表情和动作都记在心中。 乍见阿佑的那个瞬间,他表现得有些过于激动,怕是已经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这船上都是陆家的人,陆涛临走的时候还特地提过墨宗。无风不起浪,现在想想,多半也是别有用心的。 越是这样,他便越要谨慎行事。 阿佑好不容易长大,他这个做人阿舅的不但没有照拂到半分,若是再给孩子引来祸事,他死了都无颜面去见地下的阿姊。 想到这里,崔安反而不急着去打探那少年的情况了。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船头,看着逐渐映入视野的沙岭河码头,心中无比平静安然。 既然都在边城,总能找到机会相见的。 在此之前,还是要把麻烦的事先处理好,他可不想让阿佑见到一个只会拖后腿的阿舅。 宁非知道陆家又派人过来定安城,早在崔安从岐江城码头上船开始,封恺便把源源不断的消息送到了他的手上。 他知道这次陆家来使是原身的亲娘舅,封恺在送线报的同时附了一份崔安小传,把崔家和崔安的情况都简单介绍了一番,十分贴心。 别看暮野兄人还在东莱城,但他的手却已经伸到了南郡,若说他对天下局势没什么想法,宁非打死都不信。 不过有想法就最好了,宁非就怕暮野兄是死忠保皇党,守着司马家的业朝一心鞠躬尽瘁。放眼天下,唯有封恺与宁非的理念相近,又有足够的武力可以掌控局势,将他惊世骇俗的构想付诸实施。 一路走到现在,两人已经积累了足够的信任和默契。 封恺手中的情报几乎与宁非共享,九凌城是边城防御的重中之重,边军在附近的围城驻扎了大量的精兵,封恺还从黑甲军中挑了一队人马给宁非做护卫,确保他可以在白鹭口和九凌湖之间自由来去。 墨宗发展到这个程度,他的身份曝光是迟早的事。早前陆时文来定安城的时候,封家和墨宗的羽翼还未丰满,岸防炮不过初露狰狞,还没达到量产的地步。 现在,不单单是岸防炮,他移动线膛炮都不知造了多少!改装完毕的货船有五艘已经试水完成,更别说边军几乎人人一把的横刀,冷兵器时代几乎可以笑傲江湖。 有了这些助力,宁锯子也有底气在陆家人面前公然现身了。 反正着急的不是他宁某人,而是远在南郡的那对陆家父子,他便大喇喇出现在人前,看看他们要怎么应对。 偶遇崔安他是故意的。封恺的情报上说,崔安当年与南郡的一户公输匠人关系不错,原身就是被出身公输匠人之家的宁三川给救回边城,说不得当年的事崔安也有出力。 他在试探崔安,他想看看这位“舅舅”是个怎样的立场。宁非对崔安没什么想法,但他心疼原身这个小可怜,不想放过任何一丝给予的善意。 宁矩子的存在在边城不是秘密,崔安若是有心,必然会有所行动,到时候就看崔娘舅怎么选择了。 埋下了一个钩子,宁矩子也没有太纠结。 虽然借错船点名自己的身份,但他也是真有事情要去做的。 为了刷到高级体检,宁锯子最近都在疯狂刷挑战任务。不过高级挑战任务也不是送分题,热任务难度和时限比之前不知道要提高了多少倍,饶是宁非这样自带金手指的玩家,八个月下来也仅仅完成了两次而已。 没有了渣统儿子的黑箱操作,宁锯子的手气肉眼可见地一般。 两次任务奖励,一个给了物产提示,另外一个更莫名其妙,无痛微整型两处,当场见效,不需要恢复期。 宁锯子:擦,老子靠手艺吃饭,做什么脸! 他随手把整形小广告扔进了空间格,转头又去研究那个物产提示。 提示的内容是青胶蒲公英,又名青橡胶草,是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 它就长在沙岭河东口的山区里,广泛分布于向阳的南坡,因为喜欢昼夜温差大的环境,是当地十分常见的野草。 一般的蒲公英可以被当做野菜使用,但青胶蒲公英因为根部含有大量的橡胶成分,口感苦涩不说,胶液还可以拉成银色的长丝,人或是动物吃下去都没办法消化。 当地人都叫它“苦黏根”,嫌弃它没甚用处,时不时就要放火烧一烧,避免这草籽飞落到田里挤占庄稼的养分。 但宁非在系统中看得清楚,这种草一年就可以出胶,每亩可产胶100斤上下,产胶量已经是非常可观了。 就算和系统出品的橡胶树没得比,但这玩意贵在没有成本,还是本地原生土著啊! 原生土著就不存在水土不服的问题,在橡胶树能够量产橡胶之前,用青胶蒲公英先期制作一批橡胶制品,确定一下工艺标准和流程,也省了以后再麻烦。 于是,宁锯子便兴冲冲乘船去了沙岭河西口。 这次跟他一起过来的依旧是三水老道和天匠人纳达,如今蒸汽水轮的改造正在九凌城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土木组每天都忙到飞起,身为亲眼见证了蒸汽机诞生的鱼忻,自然要勇敢地投入到改建工程中,不能跟过来看热闹,他还小小郁闷了一番。 三人到达东口码头的时候已然是晌午,驻守在东口岸防的兵丁验看过他们的路引和信物,马上就要护送他们进山。 宁非自己就带着护卫,哪肯再给旁人添麻烦,谢绝了守军的好意,只留了一个向导,便带人进山采草。 蒲公英不是啥稀罕物,漫山遍野都是。宁非先给众将士讲解一下青胶蒲公英的特征,然后给每个护卫都发了一个小铲子,发动大家一起挖菜。 他自觉是做科研的手,手速必然比拿刀枪的灵巧。结果分分钟就被打脸,随队来的黑甲军兵丁都是苦出身,挖野菜那是生存必备技能,各个挖得飞起,也就一个半时辰的功夫,宁锯子带来的麻袋全部装满了。 “宁先生,还要不?” 宁非的护卫长正是张三山,传说边军中运气最好的男人。 封恺看中他的胆大心细及狗屎运,特地把他调职到宁非身边做护卫统领,张三山最近过得十分滋润。 他原本准备攒些银钱在定安城中买个小院,再把婆娘娃娃接去生活。结果跟着宁非在九凌城住了一段,张三山忽然就有些看不上定安城了。总觉定安城的房子没有九凌城的整齐,坊市也没有九凌湖新鲜,更别说九凌湖有全边城最好的学房和作坊,娃养在这里可是有机会接受宁先生亲自授课的! 不过九凌湖的房子可不好买,价格高不高另算,住在九凌城可是得有点由头的。 如今九凌湖的常驻居民,不是墨宗出身便是在作坊中表现出色。当然,靠着军功晋身也是可以,不过却是住在九凌城附近的卫城,距离真正的城市中心还有半天的脚程呢! 张三山说不好那种感觉,反正他就是觉得九凌城里的人和外面的不一样,自家要是能住在这里,那多少也是能沾沾仙气的。 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借着做护卫统领的身份,舔着脸去问宁矩子,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家人搬去九凌湖。 “这有何难。” 宁矩子摸了摸下巴。 “城市一直在扩建,你们将军也有意把九凌城的模式推广出去,将来边城处处都是九凌城。” “未来主城也会开放房屋购置,不过有基础要求的,除了对边城或是九凌城有一定贡献,还有具备基本的读书识字以及术数、自然常识。”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精干汉子,忽然露出了一个格外亲切的笑容。 “张大哥,你若真想住进来,不如从现在就开始好好学习,天天补课吧。城里现在开设了扫盲班和晋级班,晚上少听两段讲书,好好回去刷题……我手里有个五科综合补习精讲大礼包,送你如何?” 第277章 此话一出, 张三牛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尴尬。 他……只是想要为自家的娃子争取一个学习的环境,可不是想着自己也跟着去考试啊! 打仗、戍边,放炮、这些他都干得, 也不怕流血受伤,可是考试…… 一想到当初努力学岸防炮的日子, 张三牛就忍不住两股战战。 那时候, 关于角度好落点的计算,可是把他难为坏了, 一把把地掉头发, 原本就不算丰厚的发量瞬间见底, 拼着一口老血日夜复习,这才把要用的重点都融会贯通。 等真上手发炮的时候,他老命都去了半条。 你听听宁先生说的这是什么话?五科综合精讲大礼包!一听就不是啥简单的玩意儿! 要真是沾染上了, 说不得后脑勺仅剩的这几根毛也要搭出去。 “不,不,还是不了……” 张三牛干笑道, 身子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心中暗暗叫苦。 他怎地忘了! 宁先生最近在城里纠集了一群教员, 据说这些人在学房憋了好几天, 然后就编了几本册子出来,里面全是题目。 这东西一出, 立刻受到了边城一众居民的热烈追捧。听他在印刷坊干活的老乡说,这段时间印房的订单整整三大本, 几乎和《东山群雄传》的单册平分天下。 张三牛也跟风买了几本, 给家中的三个崽子一人备了一套。 他家的娃如今都进了学房,成绩最好的老二也就是个中游,剩下两个还吊了几次榜尾。 张三牛打也打了, 骂也骂了,始终没什么效果。 这次送他们题目合集,眼看着三个崽子都流下了感激的眼泪,张三牛的心中升腾起身为爹的骄傲。 反正这套册子的价格不算高,他一个有军功傍身的校尉,这点银钱他还是不心疼的。他挣命大半辈子,在战场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子孙后代能有出息吗! 一套习题册算什么,要不是实在抢不到更多的,他还想给老家的兄弟们置办一些,让族里的娃也跟着借借力。 可若是要做题的换成自己……那……那还是算了吧…… 想到这里,张三牛表情生硬,干笑着转移话题道。 “宁先生,这些框子都装满了,咱们可是要回城?” 宁非抬头,看了看天色,微微摇头。 “时候还早,倒是不急。” “这里的橡胶草长得甚是茂盛,咱们索性先弄一些胶出来试试。若是能成,便再多采些回去备用,大船出来一趟不容易,不能浪费资源。” 宁非在边城的威信极高,他说话几乎没人不听从。只是众护卫都是以保障他的安全为第一任务,说采草汁,谁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面对一众茫然的眼神,宁锯子笑了笑,简单讲解了一下取胶的步骤,并亲自用橡胶草做了示范。 在座的护卫都是苦出身,从小都没少干农活,宁非稍微一点拨就做得有模有样,飞快地上手了。 哦,原来是收集野草根部的这些黏黏的东西啊,简单。 三下五除二,半透明的液体便挤了一小盆。宁锯子也没想到众人的手法这样熟练,开始还跟着忙乱了一阵,后来发现自己有些拖后腿,便干脆把活计全部托付了出去。 “够了。” 宁非点点头,从张三牛的手中接过了那一小盆胶汁。 这是一种半透明的灰色液体,粘度很大,稍微搅动一下就会粘连。 宁锯子转过头,视线在张三牛的脚上定格。 张三牛穿了一双浅口布鞋,有点像是千层底的款式,在一众草鞋护卫中极其显眼。 “张大哥,你这鞋能不能借我用用?” 听他这样问,张三牛微微一愣。 他这鞋是家中的婆娘做与他的,用草编和棉布一层一层垒起来的鞋底,穿着既柔软又舒服,走到哪儿都受人羡慕。黑甲军虽然也发鞋,但发的却是冬天穿的皮靴,在这个节气用不上大。是以大部分兵丁要么编个草鞋来穿,要么去鞋行买个薄低的,反正都没他这双俊俏。 张三牛心里是很看重自己这双鞋子的,平日里十分爱惜。这次听到宁先生需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干脆利落地脱了鞋子递过去。 宁非接过鞋,果然嗅到一股酸酸的咸味。张三牛是汗脚,如今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就算棉布鞋再透气吸汗,异味儿是难免的。 耗子啊宁锯子是经受过铁匠坊重味考验的男人,这点味道简直就是洒洒水,应对起来毫无压力。 他把布鞋放在一边,从随身携带的木箱中取出硫磺,以及一些之前便准备好的添加剂。 青胶蒲公英的根部虽然含有橡胶成分,但里面的天然橡胶到底质量如何,属于哪一种成分,还需要进一步验证和处理。宁非这次来之前便做了充分的准备,简单硫化反应需要的材料都随身带着,不能保证一定能制造出他需要的硫化橡胶,但橡胶的用途广泛,各有各的用途。在石油工业暂不能起步,合成橡胶只存在于梦想的如今,他的密闭压力容器胶圈也只能指望这些天然橡胶了。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 那就……先做个胶鞋吧。 于是,一众护卫便眼看着宁锯子把取好的生橡胶草汁混入硫磺,放入密闭容器中隔水加热。 中间,他还几次打开盖子查看情况,偶尔也添加一些不知名的东西进去,和三水老道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这两个人神叨叨的模样简直如初一辄,颇有些神棍的风帆,让众护卫顿时肃然起敬。 三水道长是谁?那可是边军中著名的神仙人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时不时就在观星台上揣度天机,轻易不和人接触说话。 主要他说的那些玄而又玄,旁人也听不懂。据说他还会看面相看气运,一般心思不好的人根本不敢往他身边靠。 可自从来了九凌城,大家就发现道长一扫之前仙风道骨的模样,变得接地气了许多。就比如他现在和墨宗的宁矩子挤在一起,头挨着头,手忙脚乱还都没个章法,就像两个在厨房玩火的小娃。 “行了吧?” 老道看向宁矩子,手中的木棍搅了搅已经粘稠的液体。 宁矩子摸下巴。 “行叭,先把鞋扔进去沾沾,别忘了鞋底和鞋面的接缝处,防水密封不能有死角。” 然后,众人见仙风道骨的道长,小心翼翼地把只布鞋放进陶锅,然后瞬间提起,带起一波灰白色的胶汁。 “成了!” 宁锯子马上凑过去,小心翼翼绕着鞋子转了三圈,目光比看暮野兄还要温柔缠绵。 橡胶啊,橡胶啊,这可是橡胶啊…… 张三牛摸头,好好的一双鞋,现在黏上了一些不知道的玩意,回去他家婆娘说不得要骂人。 不过若他说是这鞋得了宁先生青眼,那婆娘多半又激动得脸红睡不着觉,吵着要给宁先生也制一双。 唉,这边城,也不知有多少婆娘丫头惦记着宁先生。 不过人家宁先生对谁都没那个意思,行止坦荡磊落,日常也十分注意,婆娘们也就只能惦记惦记了。 除非她们有大公子那本事……呵呵。 张三牛正胡思乱想呢,那边宁非的胶鞋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他按了按鞋底,体验了一些胶质的粘合性和弹性,点了点头。 “还不错,弹性比我们之前用的高温树脂要大了许多,应该可以用作胶圈和密闭,取代高温树脂做输液管也没问题。” “不过用作轮胎还稍显软了一些,只能做内胎,外面还是要附着一层树脂做耐磨保护,不然软胶太容易磨损了。” 说着,他朝张三牛挥了挥手。 “张大哥,你过来试一下这鞋子,往水里踩,看看漏不漏水。” 张三牛正琢磨着大公子和宁先生的关系呢,冷不丁被他点名,浑身的冷汗都下来了。 他颤颤地应了一声,一脸的不知所措,后来还是旁的兵丁提点他去试鞋,他这才回过了神。 天老爷老娘舅!人家两位公子关系好关旁人啥事?!反正都是他这辈子都摸不着的神仙人物,他可再也不敢瞎想了! 张三牛一脸心虚地走过去,按照宁锯子的要求穿着鞋往水坑里踩,踩了两下立刻发现不对劲。 这鞋……咋恁地暄软!? 他婆娘做的鞋子,鞋底因为用稻草和棉布叠了多层,一直是比旁人的要厚实许多,十分耐磨耐穿。也是因为这样,他家的鞋都脚感偏硬,像现在这样一踩还微微回弹的情况,以前可从来都没有过。 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踩泥坑的缘故,可等他走上土路之后,这种柔软的感觉依旧跟随,让他十分惊讶。 “这……这是……?” “哦,是橡胶。” 宁锯子正指挥众人继续割草,闻言抬头。 “你感觉鞋湿了么?” 张三牛被他问得一愣,他下意识地抬起脚,摸了摸。 鞋面有被水溅到的湿意,但是鞋里……依旧是他之前穿的状态,完全没有被泥水渗入! “啊!这……这……?!” 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但他的意思宁非明白了。 宁锯子点了点头。 “你这鞋是目前业朝唯一一双防水鞋,不错。” 这青胶蒲公英的效果远超预期,他得多积存一些,回去可以制造试一试密封的压力容器。 若真能造出压力锅炉,那他的蒸汽机又可以前进一大步。 一旁的三水老道也在摩拳擦掌,凑到宁非面前跃跃欲试。 “宁矩子,既然咱们找到了可以做内胎的胶,那之前你做的那个脚踩车模型……” “噢,可以上胶了。不顾要是做气胎还要密闭阀,这事道长你得和纳达商量一下。” “好嘞!交给老道吧!” 他们说的那什么胶什么脚踩车的,张三牛完全听不懂,也不想听。 他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上这双鞋上,越看越觉得漂亮,这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防水鞋,看看这灰色的边,多么……多么……多么的不一样! 老道手糙,沾出来的鞋边参差不齐,狗啃一样,饶是张三牛有心夸奖,也实在找不到一个好词。 但这都不重要。 张三牛脚踩着胶底鞋,感觉自己每走一步都踏在云上,轻飘飘的,引来无数同僚艳羡的目光。 吓,他张三牛也是边城第一风流人啦。 第278章 因为穿了新胶鞋回去, 张三牛在同僚中可是风光了好一阵子。 他那双千层底原本就比其他人的鞋底厚,如今又涂上了一层橡胶,风格一下子就卓然不群了起来。 灰色的橡胶将鞋底和鞋面完美连接, 底部还被是细心的宁锯子印了一些防滑的花纹,走起路来柔软而又有弹性, 半点都看不到手工缝补的痕迹, 像是做出来便一体成型。 橡胶圆润了鞋子线条的流畅度,也隐隐提升了鞋底的厚度, 让原本身形不算高大的张三牛一下子挺拔了许多。 淳朴了大半辈子的人, 何曾这样风光时髦过?!走到哪里都有人问张三牛鞋子的事, 他是着实引领了一次潮流风尚! 这几日张护卫长天天穿着新鞋在九凌城中行走,高抬腿轻落足,外八字的角度都比之前大了许多。 他现在十分享受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回到家就小心翼翼把鞋子脱下,用清水和净布小心清洗擦拭,然后郑重的收进房中的柜子, 还不忘了落锁。 他婆娘看他这样就生气。 和张三牛过了大半辈子,这糙汉啥时候这样爱惜过东西? 成亲十几年, 也不知给他做了多少双鞋了, 哪次不是坏了破了就扔掉……还擦鞋?他自己的脚都不擦,擦什么鞋! “呦, 你这出门一趟,鞋底涂了一层胶, 咋就变成了不得的宝贝了?我做了那好些双, 也没见你这么看重。” 他婆娘似笑非笑地念叨。 “不一样。” 张三牛一边擦鞋一边念叨。 “虽说只是镀了一层胶,但你看看人家,这胶封装的多漂亮啊, 还带波纹的……这穿上看着就不一样。” “而且这胶恁地神奇,只要鞋面不湿,鞋底儿就不会进水。脚穿在里面可舒坦了,走路还省力……人家宁先生都说了,这可是大业朝第一双防水鞋!” 说到这里,他微微挺胸。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吃穿啥的都可以不在意,但鞋可不能漏气!” “不能坠了我这胶鞋第一人的威名!” 他媳妇给气得三天没跟他说话。 不过好在张三牛这第一人的名头,也就坚持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九凌城中又出了一个翩翩弄潮儿。三水老道穿着自己最飘逸的白色道袍,胡子和头发收拾得整齐利落,脚下踏着一辆木制自行车在城中四处出没,神情十分得意。 他这个出场可以张三牛要震撼太多。简直在城中引发了一场地震。 当然,大家惊讶的,可不是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邋遢惯了的三水老道穿着整洁的道袍,而是老道胯下的那辆造型奇特的四轮车。 是真的四轮。这辆车除了前后两个大大的圈轮之外,在后轮的两侧还架着两个小轮。在九凌城中生活的很多都是墨宗的子弟,从小耳濡目染各种机关结构,自然一眼就看得出这两个小轮的作用是稳定车子平衡。 小轮是木制轮,中间有金属制的轮毂,外层涂了树脂防磨损,和车体上那两个大轮用的同样的材料。 只是这材料也奇怪,非金属非木料,倒是有些像医馆用的输液管。 “这是树脂吧?” 刘通上前,伸手摸了摸那灰褐色的轮胎。 手感不算软,但却很有弹性,里面似乎还有填充了其他的东西。 “外层是树脂,内层是宁矩子割回来的橡胶,里面是空心的,充了气。” 老道一脸骄傲,顺便扒拉刘通。 “哎你小心着点,我这可是天下第一台自行车,金贵着呢,你可莫给摸坏了。” 听他说是天下第一,刘通顿觉高大上,下手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 虽然这玩意就是个木质结构加传动结构,可能承担老道重点的气胎可是从没见过,更别说还冠着“宁矩子”这个闪亮亮的金招牌,矩子出品,必然不是凡物! 如今全边城的人都知道,墨宗的矩子是天下第一的神奇人物,总能造出各种稀奇古怪却又格外神奇好用的玩意。老道骑车在城里转了三圈,几乎把这时间没什么事的闲人都吸引到了广场。 万众瞩目之下,老道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他兴致杭来,又给众人展了几次右后侧双轮漂移,以及双手脱把骑行的绝技,瞬间引发众人的惊呼和喝彩。 老道潇洒地从车座上跳下来,一脸的仙风道骨。 “这是自行车,自己骑着就能行走的车。” “只要踩着它,便能体会腾云驾雾,风驰电掣之感,甚是畅快。” 一个白胡子老道推着一辆带辅助轮的四轮自行车,竟然也能把一众吃瓜群众唬得一愣一愣的,也亏了老道的脸皮足够坚韧。 要知道这车最初问世的时候,后面两个辅助轮是根本不存在的。 这东西原本就是宁锯子闲来无事画的一张图纸,无意间被老道看见之后惊为仙物,言说这车卓尔不群,符合修道之人云游天下的风格,天天念叨着要宁非把东西造出来。 宁非倒是无所谓,自行车这东西在目前的交通条件下,其实是没什么太大的用处的,不像榨油、熬糖技术,能够直接改变百姓的生活。 造出来,在边城域内道路条件好的地方可以使用,出了边城换成泥泞的土路,多半要水土不服。 宁锯子给三水老道的回复是“没有橡胶,轮胎造不了”。 老道不死心,自己求着纳达照着图纸造了一台,结果木质的轮子根本骑不动,没走两步就被颠得闪了腰。 心中再不甘愿,三水老道也不得不承认,宁矩子在搞科研这件事上是无比靠谱的,他说不成就不能成,谁折腾都没用。 就这样闷闷地等了两个月,老道终于等到了的青胶蒲公英,哪里还能放过圆梦的机会,自然是回去马上就筹备了起来。车子什么的都是现成的,胶胎宁矩子出图纸,老道拉着天匠人纳达一起憋了七天七夜,终于成功造出了史上第一台自行车。 老道以为从此要走上人生巅峰,结果万万没想到,他千辛万苦攻克了橡胶轮胎的难关,结果却倒在骑行的路上,而且还是被车轮压得死死的,根本不得翻身。 其实在宁矩子的印象中,老道是个颇有些功夫底子的神奇人物,不但会看天相会搞技术,一手长枪也耍得飞起,颇有几分沙场战将的意思。 他私底下曾经问过暮野兄,知道这老道是出身军伍之家,因为醉心自然科学才走上了看天相的“歪路”。 虽然老道一天神神叨叨的,但手底下的功夫却是实打实。能在封恺帐下混出名头,老道靠的可不只是算算农时,搞搞历法,必要的时候上场杀敌决计没有问题。 这类人,平衡性和对身体的操控一般都非常出色,骑自行车就是个动态平衡的技术,对老道根本毫无难度。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老道……还就真的学不会! 是真不会,怎么教都不开窍的那种。 老道不骑车的时候说什么都明白,一上车马上脑子一片空白,骑得歪歪扭扭不说,还专门往人或者物件上撞,堪称杀人凶器。 “你双手不要胡乱歪啊!” 宁锯子抓狂。 他终于体会到驾校教练的艰难。 明明伸脚就能站立在地上,老道就偏偏能两腿死死夹住车梁骑进沟中。 看着已经不复仙风道骨,摔成猪头的三水道长,自从穿越就从来没有屈服过命运的宁锯子,跪了。 “我给你装两个辅助轮吧。” 他蔫巴巴地说道。 老道也是一把年纪的人,虽说看着身体康健,可也架不住反复的摔车和撞树。刚学骑车的小朋友使用的辅助轮,看着不怎么拉风,不过至少能支撑老道不要摔断腿脚,顺带拯救一下他院中岌岌可危的绿植,以及他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心情。 再这样下去,他可能要忍不住暴躁对老道下手,到时候就不好和暮野兄交代了。 “辅助轮?” 老道从沟里爬出来,一身道袍全是灰,抓了抓已经松散城鸟窝的发髻,咧了咧嘴。 “那是啥?” “你等着就是了,不难。” 宁非让纳达摸了两个木轮出来,在后架添加上两个支架,滚了一些树脂做耐磨层。 别说,有了这两个木轮,老道立刻就上手了。 不但骑车溜得飞起,还无师自通学会了四轮漂移技术,然后喜滋滋骑到城里炫耀。 “可难哩。” 老道拍了拍车座。 “你看这两个轱辘没有?里面都是空心的,我和纳达吹风进了里面,说实不实,说虚不虚,实则颠簸传力,虚则无以支撑,唯有位于虚实之间,方能承担起人身之重。” 他一套话说得云山雾罩,玄而又玄,果然又把一众围观群众吹得敬畏不已。 刘通在一旁看着眼热。 这段时间他都忙着在边军精工坊改造水轮蒸汽阀,今日才刚刚回到九凌城中,自觉错过了不少新鲜的玩意。 就比如老道这车,其实设计得再简单不过,两个轮轴杆和一个横梁是基本结构,中间链条作为传动系统连接两个轮轴,前后车轮上方设置控制速度的闸口,后面的小轮似乎是可拆卸的,用以保持稳定。 刘通是发直内心地赞叹,直言这车的设计极其精巧,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对老道的新车吹了一波彩虹屁,把个老道吹得身心舒畅,直呼刘通这个小子有眼光。 可一旁站了半天的柳铁却抓了抓头,忽地憨憨地出问道。 “道长,我瞧那两个后轮甚是多余,拆下来是否骑行更灵活?” 此话一出,他就看到老道的脸绿了。 柳铁的话戳中了老道内心的伤,别看老道现在意气风发,仙气飘飘,但他永远忘不了在宁锯子院中那个弱小无助的自己。 “拆什么拆!?哪有那许多时间拆!宁矩子特地加装的部件,你也有胆子拆?!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不是?!” 柳铁被骂得一脸委屈。 他也不是真就质疑矩子的想法,他只是觉得这两个轮子其实除了支撑之外,真的没什么大用。若是骑车的人本领好,大可节省了一个部件的消耗。 矩子说资源宝贵,能省点也是好的,不是么? 第279章 第一台自行车的诞生虽然轰动, 但却并没有给九凌城带来太大的变化。 正如宁非预料的那样,自行车的使用范围在目前来说并不大,仅限于边城域内铺设水泥路面的区域。一旦出了边城, 饶是再耐磨再抗震的轮胎也挡不住砂石遍地,分分钟就得散架。 何况目前橡胶的产量并不充足, 橡胶草的胶汁含量比不得正经的橡胶树, 只能算得上原料来源的补充,哪有那么多闲置量去造自行车。是以众年轻人虽然有造车架的手艺, 可苦于根本搞不到胶胎, 只能眼睁睁看个老道日复一日地在城中高调风骚, 羡慕嫉妒得眼睛都要红了。 有那些脑子动得快的,开始四下寻找可以替代橡胶的材料。树脂、皮革、干草、甚至家里买的瑕疵料都被缠在车轮上,让珍惜东西的大妈大婶追打出了好几条街。 这些事, 宁锯子乐得吃瓜,橡胶该不给还是不给。 开玩笑。 就那一点橡胶草,给老道造车轮是为了试验橡胶属性, 人都还没脱离温饱呢,想什么自行车, 没有没有! 不过老道的轮胎造得是真不错, 软硬适中,整个试验过程的各项数据都记录完整。 宁非选了其中一种最适合的, 将成品胶汁的弹性和抗老化性小幅提升,造出了压力容器需要的封闭胶圈, 直接给自己的小蒸汽机升了级。 现在的蒸汽机用的是常压锅炉, 开放式设计没什么危险,但对于能源的利用率也低得让矩子心疼。 宁非不是不想制造压力容器,只是在密闭性和承压材料这一块一直没有头绪。他也不是什么领域都擅长的, 比如在橡胶树枝合成这一块,他就只能遵照记忆中的大致流程进行探索,对于材料配比与成品性能之间的关系,几乎没什么认知。 这一点,老道就比他有灵性许多。 虽然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橡胶和树脂,但老道以前炼过丹,对于许多本地原料的功效和使用方法了如指掌,与火候和时间的掌握登峰造极。在树脂和橡胶的配比上,老道明显要更娴熟,他只花了两天就确定各种材料混合的效果,之后的五天五夜,那完全就是处女座强迫症作祟,非要把所有的配比都试验一次才安心。 这样近乎完美主义的做法,算是帮了宁非一个大忙,让他几乎是坐享其成搞出了胶圈和封闭阀。 不过这一步其实走得还满惊险的,毕竟承压锅炉除了封闭性之外,对于炉体要求也非常高高,稍有差池就可能引发炸炉,酿出严重事故。 好在墨宗的坩埚炼钢做得不错,之前在线膛炮和岸防炮的制造中积累了不少经验,铁匠坊也根据这段时间的使用反馈不断调整工艺,如今坩埚炼钢不但越来越稳,造出的钢质也有了明显提升。 有了这样的大前提,宁锯子在自己的书房里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准备开启压力容器的制造之路。 他也是鸡贼,先造了一个迷你版,想着就算有问题也不过就是爆了一个高压锅,小心点最多搞个头破血流,不至于伤及生命。 就这样,运行之前他还特地参考了渣统的意见。渣统受宠若惊,屁颠屁颠上线,使出自己这段时间积存的洪荒之力好好给爸爸的压力锅检测了一番,得出的结果是暂时没有危险,但需要规范使用。 哦。 宁锯子点了点头。 系统这样说,那他就放心了啊。 ——宁非:我如果扩大模型,全部按照目前的技术参数做大型承压锅炉,风险会有多大? ——8825995号:爸爸这个说不好,要等你真正做出来,渣统帮你检测实物之后才能确定。 ——8825995号:因为爸爸目前所在的时代技术不算稳定,虽然爸爸已经尽量摒弃了人工操作可能带来的不确定,但毕竟不是大机器时代,每一台蒸汽机的出厂最好还是要检测才安全。 ——8825995号:爸爸尽管做呀,渣统随时在线帮你检测。 宁爸爸表示很欣慰,有个孝顺的儿子跳着脚帮忙,总算没白含辛茹苦一场。 “那先试试现在这个吧。” 宁锯子拍板。 “要是现在这个能够稳定运行,到时候再做个大家伙!” 压力锅炉的实验倒也没有大动干戈,依旧是原本的蒸汽机小分队,宁锯子捡了个黄道吉日,和天匠人纳达一起,拉着迷你版蒸汽机,到了一处河岸边的空地。 老道是骑着自行车来的。 他是真喜欢这车,还给这车前后各加装了一个车筐。 如今前筐装了满满一袋子煤饼,后筐夹着他的拂尘,看上去有点滑稽,偏偏他自己还觉得拉风,不肯把屁股从车上挪下来片刻。 “这机器和以前见过的不一样。” 老道捋了捋胡子,单手扶把,点指了一下蒸汽机上的连杆。 “这是啥?” 宁非一笑。 “等下你看就明白了。” 说着,他便开始与纳达一起往炉腔里填煤。老道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闲着看热闹也挺不好意思的,终于舍得下车帮忙。 新锅炉不大,三人很快就装填完毕。纳达按照宁非的指点点火,没一会儿,锅炉便迅速热了起来,汽缸和分流盒也有了动静。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蒸汽涌入汽缸,活塞推动连杆,位于蒸汽机最前部的飞轮开始转动,速度越来越快,缓缓拉动后部的小车向前。 “啊!动了!动了!” 纳达激动,浑身颤抖,原本就不甚流畅的业朝官话,说得越发七零八落。 “没有,没有,没有牛羊,自己……自己动了,就煤……啊啊!” 老道倒是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因为他已经惊得松开了他最心爱的自行车,呆愣愣地长大了嘴巴,任由它倒落尘埃也不曾多看一眼。 之前宁非说蒸汽机可以自己拉车,老道其实心里是不相信的。 蒸汽能有多大的力量?!宁矩子之前造出来的那个蒸汽机他也见过,推个磨盘都难,更别说自己拉车自己走了! 偌大的玩意,只相当于两三匹马的力气,神奇倒是神奇,但是没甚大作用呦。 如今眼前这一切彻底打破了他的认知。明明只是放了些煤烧,结果这钢铁造的小家伙竟然自己动了起来,拉着一辆小车,还越走越快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锅炉里的压力也到了极限。宁非一直关注着简易压力计,见它快要到达警戒区,便打开了锅炉一侧的排气阀。下一刻,白色的蒸汽涌出,飞轮的转速不再上升,车速也维持在一定速度上,匀速前行。 “这……便是你说的火车?” 三水老道一边跟着蒸汽机走,一边转头问宁非道。 不需要人力就能动,烧的是煤火,果然是火车。 “可这火车这么小……有什么用?” 纳达抓了抓头,一脸疑惑。 “它只能直着走,不能拐弯啊,而且还需要个人跟着不停地加煤,行动太受限啦!”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 “牛马比它力气大,走的快,养起来也方便,我们为什么用它?” 这话三水老道举双手同意。 虽说这次的蒸汽机比之前得力,但也不是不可取代的,他们用牛羊牲畜一样能做同样的事。 而且就像纳达说的,牛羊养起来不费事,又可以繁衍,比造这么个昂贵的机器可是实用多了。 听两人这样说,宁锯子微微一笑。 “这还不是火车,只是蒸汽机而已。” 早期的蒸汽机自然比不得牛马用起来便宜,又不需要太多的前期成本,这也是为什么畜力始终没有被淘汰的原因。 若墨宗没有技术和经济实力,宁非也不会想着去搞什么劳什子的蒸汽机。一路走来,他比任何都清楚拔苗式发展的弊端,没有相配套的产业工人和技术积累,蒸汽机做出来也就是和自行车一样,只能作为墨宗炫耀技艺的一个标本。 可是,宁锯子现在有钱。 他前段时间刚抽了一个现金增加的奖励,手中还有好几个进项,有物矿图在手,钱和原材料都不缺乏。身为一个前世便拥有私人实验室的富二代,宁锯子投资一下自己的爱好简直不要更正常。 这次主要试制压力锅炉,要是能攻克这个难题,那么他向着火车的目标就更近了一步。 “蒸汽机的价值牛马比不了,牛马再强壮力气也有限,也需要吃喝,也需要休息。” 宁非点指了一下因为燃料耗尽逐渐减速的蒸汽机。 “以蒸汽为动力源,只要火还在烧,机器就永远不会停下。可以拉动成百头牛马,可以拉动无数粮草,从边城到中原,日夜行进几日便能通达全境,放在船上可横行四海,这些畜力可是做不到的。” “现在的这个,还只是一个雏形而已,等我把成品造出来你们就明白了。” 就在宁锯子踌躇满志,跃跃欲试准备进展下一步的当口,远在东莱城的封恺又传来的一条讯息。 崔安有意替陆家继承人陆时己求娶封氏女,已经带着诚意满满的礼物亲自登门拜访。 封二叔接待的他,在大都护府一番寒暄客套之后,崔安忽然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 他想拜访九凌城。 想要见一见传说中的,墨宗矩子。 第280章 在到达定安城第二日, 崔安整理行装,一大早便递了拜帖给大都护府。 他想的也很简单,既然是受托而来, 那该做的事还是要先做一下的。陆家想要结盟,结亲只是手段, 最主要的还是弥合双方之前造成的龃龉。 崔安是个实在人, 他一直觉得陆家在陆时文这事上理亏,陆时文灰溜溜地从定安城回来, 耽误了人家封小姐的名声, 陆家理亏。 他一个崔姓人, 对下陆家的脸面毫无心理障碍,开门见山地在拜帖上特地写明,他这次过来是为了陆时文的事赔罪。 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封家人也不好再挑剔什么,毕竟两家还没真撕破脸皮。 只是崔安的身份不够封伯晟出面,于是封家派了封二叔出来, 与崔安见了一面。 封二叔是个严谨的人,一上来也摸不准崔安的脉, 不动声色地试探了几句。 崔安虽然没什么复杂的心思, 可毕竟也是从崔家出来的,这点社交技能还是有的。他知道封家对于中原世家并不待见, 也不多做虚假的客套,直接说明了来意。 “之前陆家的小子闹了丑事出来, 回去也没给人家姑娘个说法, 我听着都觉得丢人。” “所以这次陆涛托我过来斡旋,事情出都出了,陆家也不想因为个无德的臭小子坏了两家的传统, 想找个两家都能接受的弥补方式。” 说到这里,崔安顿了顿,伸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这一入口才发现,封家备下的竟然不是茶汤,而是没有添加任何佐料的清茶。 他微微挑眉。 时下中原也饮茶,但却极少有人喝清茶,清茶味道略苦涩,不加佐料煮出来的味道不入口。 但封家的茶却大大不同。 明明也是清澈能看到叶片,但滋味却芳香扑鼻,不但没有苦涩滋味,细品还有回甘之意。 “这是……” “这是经过特殊加工过的茶。” 封二叔笑了笑。 “边塞苦寒,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绿叶菜,多饮茶能强健身体。” 他也不欲多说,毕竟这茶叶的生意现在是宁先生和封家一起在做,每次都能从东胡换得不少牛羊、毛皮和银钱,大大丰富了大家的荷包。 崔安很识相,见对方对此不感兴趣,马上调转回之前的话题。 他观察封家对陆时文闹出的丑事不甚在意,但似乎也没有意愿与陆家更进一步,提起陆时己的时候更是眼皮都不抬一下,明显对这桩婚事不感兴趣。 崔安看得心中惊奇。 陆时己在南郡,在中原,那都是年青一代中数一数二的俊才,天下为他动心的小娘子不计其数,自他成年之后,陆家的门槛每过些时日换一次,都是给前来说亲的人踩坏的。 没想到陆家精心培养的嫡系小郎君,竟然完全引不起封家人的兴趣。 崔安蓦地想起在沙岭河上看到的那个少年。 阿佑在边城,那封家人自然是见过他的。 阿佑和阿佐长得一模一样,封家人若是和阿佑熟识,那对阿佐没什么兴趣是自然的,毕竟陆家对那孩子有亏欠。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回忆起阿姊崔映雪临终时的托付,心头一颤热血贯脑,埋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封兄,小弟有心拜访墨宗矩子,不知封兄可否予以引荐?” 此话一出,他就发现对面的中年人眼神蓦地犀利了起来。 封二叔上上下下打量崔安半响,好半天都没有说话,脸色以肉眼可见地变得青黑。 早在崔安启程的消息传来,封家内部就一直在讨论陆崔两族的动机。陆时文那事闹得十分难看,封家早已做好与南郡交恶的准备,粮草补给都尽量绕开南江口。 结果不久之后,司马烨对世家开刀,陆家一改之前的隐世策略走上台前,成为世家造反司马氏的主力,一时半刻也顾不上为难边军。 如今司马烨颓势已现,陆家士气大涨,眼看着不日便能拿下鼎丰城。司马烨一死,天下便要开始群雄逐鹿,陆涛在这个时候派出崔安到雍西关,说什么两家结盟结亲之类的,封家人是不信的。 谁都不服谁,大家都想要那个位置,现在结盟有甚用处?迟早要撕毁盟约刀兵相向,封家还搭个女儿进去,当谁是傻子么? 本着这样的想法,封家内部一早便统一口径。谁来提亲都没用,封家的女儿金贵得很,犯不着远远送去南郡做人质,再穷也不卖闺女! 只是没想到的是,陆涛也是个狠人,直接把亲儿子的婚事推了出来,不可谓不下血本。 别看封二叔一脸淡定,听崔安说起陆时己的时候还是心惊胆战了一番,暗道幸好三弟妹已经给送去家庙了,不然她若是听到这个消息,怕不是要当场癫狂! 正偷偷庆幸中,他忽然就听到崔安说想见墨宗矩子,刚放松的心情瞬间又紧绷了起来。 墨宗矩子,那不就是宁非么?崔安相见宁非,那必然是没安什么好心思的。 现在封家已经知道了宁非的身份,要说非议不可能没有,毕竟南郡陆家的野心昭然若揭,与左谷蠡王勾结、里通外族的行径更是让世代戍边的封家人不齿。 但,便如封恺所言,陆家是陆家,宁矩子是宁矩子。 不管宁非是什么出身,他是墨宗养大的孩子,胸怀天下,造福万民,与岐江城里那群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完全不是一回事。 “用血统和出身评价一个人,这与世家谱系有何差异?我封家不是人人忠勇,也出过软骨头,难不成后代子孙便都与那怂货一样不成?” 那日宗族会上,封恺站在堂前,身形挺拔,视线环顾几位面露不虞的叔伯长辈,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阿弟的心性人品诸位叔伯都亲眼所见,我等边军能有今日之势,全赖阿弟和墨宗鼎力相助。封家的祖训言恩怨分明,一边坐享阿弟的恩泽,一边质疑阿弟的出身,与贪婪虚伪的世家之流有甚区别?!” 此话一出,全场在无人敢出声。 封三叔便是因世家猛地只见而死,彼时封家群情激奋,誓言再不与魍魉之流的世家多说半句。 结果现在封氏一族借着岸防炮和陌刀有了逐鹿天下的机会,他们却反而对人家的出身说三到四,简直比魍魉还不如。 刚才有心质疑的人,如今都低下头,满面通红,恨不能掩面而走。 虽然大郎是个晚辈,可如今他手握黑甲军,连战连捷声震中原,在边城的权威不亚于其父。此番有人借着宁非的出身在宗族说嘴,不过是想压一压封恺的气势。 可惜封家不是世族,没那么都繁琐复杂的讲究,以旁门左道攫取权势,在封家这种实力为王的地方根本吃不开。打不过封家父子,那你就老老实实闭嘴听差遣,不听话的就滚出边城,这就是封氏一族的规矩。 不过封恺也不是狂妄的人,懂得见好就收,笑眯眯给了那几人一个台阶下。 “双子一事阿弟也是受害者,小小年纪便颠沛流离,至今身体也不甚康健,让我日夜忧心。” “阿弟与我是一家人,说起来也算是封家人,如何能让外姓的欺负?” 最后一句话,在场许多人心中都是一哆嗦。 大郎与那墨宗矩子之间的事,在封氏内部不是秘密,但在宗族中郑重其事地宣布,这还是第一次。 许多人都在暗自打量封伯晟的表情,发现他泰然自若,并不因为儿子的话而有任何异色,神情间还颇有几分闲适之意,显然这事在他那里已然过了明路。 过了明路,那地位就又不同了。 以前是得用的助力,盟友,需要拉拢的外人。 现在是大郎媳妇,自家人,以大郎的性子,以后多半还是封家的另一个主人。 所以宁矩子不是陆家人,也决计不能是陆家人。 他是墨宗六代矩子挑选的继承人,是墨宗现任的首领,是九凌城的所有者,他与陆家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想到这里,封二叔的心中越发警惕。 他摇了摇头,脸上连点笑容都欠奉了。 “崔兄是代陆家而来,与墨宗有甚关系?” “我封家无意联姻,也无意结盟,崔兄若是没什么事,如今世道不太平,还是早早回去南郡罢。” 竟然直接下了逐客令。 崔安是一脸懵逼地从大都护府离开的,直到回到下榻的驿站,他才悠悠回过神,知道自己这是踩了封家的雷点,被嫌弃了。 看来,封家是极为看重阿佑的,这一点让崔安略微安心。 但他却不能就这样被撵走,无论如何他也得找机会见阿佑一面。他现在知道陆涛派遣人手随自己前来,多半是没安好心,想要对阿佑下手,他做人舅舅的不能没脑子! 好在,还有阿佐的人。 阿佐对他这个舅舅一向亲厚,他是阿佑的亲兄弟,若是知道世上有个与他样的阿弟一同出生,多半会比他还要欣喜的! 想到这里,崔安拿出笔和布帛,奋笔疾书写了一封信。 他把信封装好,把心腹常随喊来,要他想办法送去九凌城中的墨宗。 为了安全,他还特地派遣了两名阿佐送来的人手随行,叮咛他们从后门出去,千万不要惊动前院的陆家人。 “郎君,我知。” 常随点头,将信小心塞入怀中,郑重点头。 他转过身,与那两名陆时己的亲卫一同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好多亲对舅舅的智商出现质疑,简单说明一下哈: 1、身为一个被托付照顾外甥的舅舅,崔安的反应很正常,他没有我们的上帝视角,看不到陆时己光鲜外表下的丑陋内心。 2、崔安与姐姐的关系好,陆时己作为阿姐唯一的骨血,在崔安心中是关爱滤镜的小宝贝,不设防。 3、崔安心中的陆时己和陆家不是一回事,以他与阿姐良好的姐弟关系,他的世界观中阿姐的两个儿子也应该是友爱的。 4、陆时己在陆家长大,崔安接触到的陆时己是个小天使,就算某些地方被陆涛带歪了,但根子是阿姐的,是好孩子。而陆时己的某些面崔安也接触不到,甥舅二人都没有真正了解对方。 以上。不是崔安傻白甜,是因为身在局中的人本就看不清,大家不要用上帝视角去判断他是不是脑子有坑。 另外,崔安毕竟也是出身世家的人,天然立场还是在世家,不可能跳出视角公平看待天下。就比如他愿意和公输匠派接触,但也不觉得世家骑在匠人头上有什么问题,这是天然身份和世界观决定的,不要指望他会一下子就站在宁非这边。 即便会有,那也只是对阿姊另一个娃的怜爱和补偿心理而已。 第281章 定安城是封家的城, 崔安想做什么,根本瞒不过封家人的耳目。 封二叔得知崔安想见宁非,心中一早便起了忌惮, 把人撵走之后立刻转去了封大都护的书房,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和兄长讲了一遍。 “崔安想见宁小子?” 封大都护放下手中的军报, 眉头紧皱。 “他不是来做媒的吗?作甚要去九凌城?咱家不都拒绝他了么?” 说到这里, 他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一句。 “对了, 陆家那群子人都看好了吗?” “看好了。” 封二叔秉性沉稳, 打从接手崔安到访的活计, 方方面面早已安排得当。 “一早便让城中卫戍所跟全程,暗哨也都分排下去了。另外,大郎又送来一队枢机营的钉子过来重点监视。跟着崔安一起过来的陆家随扈, 从下了船开始,一直被牢牢控制在驿站附近两个街口,根本没有机会四下活动。” 听他这样说, 封大都护点了点头,一脸没好气地骂道。 “见是肯定不能见的, 都是群什么狗逼玩意儿!满脸不安好心, 咋可能让他去见宁小子?” “大郎如今还在东莱城,宁小子要是在家里出了事, 老子的脸面往哪搁?老子可不想惹那狗崽子的晦气!” 说着他看了一眼封二叔,口气又有点缓和。 “这事得先跟宁小子通个气, 看看他的意思。” “他要是真想见, 那咱们也不能拦着,只是出了崔安之外,他带来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能跟着, 咱们得护着宁小子的安全。” 封二叔点头。 他其实也是这个想法。 虽然已经认可了宁非与封恺的关系,但宁非毕竟不是被关在后宅的妇人,他有见识有想法,封家必须尊重他的想法。 崔安说起来,其实也是宁非的亲娘舅。当年的事大郎顺藤摸瓜也找到一些端倪,知道宁非能活着离开南郡,其中也有崔安的助力。 是以宁非若是想见见亲人,他们不能拦着,但宁非对于封家、对大郎又格外重要,安全必须放在第一位。 “我晓得了。” 封二叔应了一声。 “这事也不能瞒着大郎,我这就与他送信。” 宁非是收到信的时候,他正在蹲在自己的小作坊中研究转向舵。 信是封恺写来的,主要还是询问他的想法,间或还提及了一下目前的局势。 鼎丰城的战斗大局已定,饶是司马烨再凶悍再骁勇,终究抵不过大半个业朝世家的联合,东山军的补给逐渐露出疲态,目前已经将兵力全数收缩入城,准备做最后的顽抗。 其实这样的颓势在一个月之前便已经显现,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那还要多亏世家起了一场“恰到好处”内讧和倾轧。 之所以说是“恰到好处”,主要还是因为爆发的时间点实在过于巧妙。 彼时东山军已经被逼的收缩防守,联军内部的乐观情绪一日高过一日,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战争会在十日内结束,司马烨已经引颈就戮。 司马烨一死,司马家的业朝就彻底结束了不到二百年的统治,天下再度成为无主的天下,谁都有登上至尊之位的机会,人心难免开始浮动。 这其中,有些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这场战争并不是一直都一帆风顺,是陆时己身后的陆家打破了平衡,让原本松散如沙的世家联军终于有了底气。 陆家人出钱出力又出人,那能是白干的么?司马烨死了之后大家分战利,陆家必定要拿走大半的土地。 彼时战况焦灼,各家都是自顾不暇,根本没人敢想得胜之后的事情。陆时己的入局对所有人都是根救命稻草,哪里还有心谈条件,自然是看在陆家份上他说什么就听什么了。 不得不说,陆家这麒麟儿还真有两把刷子,一连两场都是以弱胜强,西格庄之战之后,彻底打掉了东山军的气焰,众世家隐约看到了战局扭转的希望。 这个时候,陆家的援军也到了。 陆涛嘴上骂儿子不孝不义,但心里到底放不下陆氏的继承人,暗地里给联军输送了不少补给。 他的弟弟陆备则更加直接,将陆家的船队开进距离鼎丰城最近的汼粱河。陆备一声令下,船上的火油弹齐齐发射,场面如群星坠落,顷刻间引发冲天的烈焰,吞没了鼎丰城附近把守最为严密的一处坞堡。 无数兵丁殒身火海,侥幸逃生的也被那宛若炼狱一般的场面吓破了胆子,再也鼓不起东山军的悍勇之气。 对于他们来说,陆家船队的火油弹可是比黑甲军的岸炮和天火雷更可怕的存在。毕竟天火雷和岸防炮只是流传到中原的小道消息,火油弹却是他们实实在在亲眼所见,震撼度绝对是颠覆的。 陆家有了这样强悍的凶器,只要一城接着一城的烧过去,敢有反抗的全部葬身火海,这仗还怎么打? 就这样,士气散尽,毫无斗志的东山军节节败退,而陆时己在火油弹的加持下,如有神助一般稳步推进,终于为世家联军打开了通往鼎丰城的大门。 这一切的一切,陆家出了大力,之后自然也要占大头。可人心不足蛇吞象,眼看着没了性命之忧,某些人的心思也开始浮动。陆家吃肉不假,但汤汁也有很多可以瓜分的操作,若是运作得当,成为崔家一样的存在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在陆时己即将率领世家联军进击鼎丰城卫圩的前夕,联军内部接连发生了几次意外事件。开始死的几人还都是些不起眼的校尉,并没有马上引起高层重视。可之后不久,石家族长之女意外坠马,石家在马匹的粪便中发现了还没消化完的毒蝇头草,局势一下子变得波澜诡谲起来。 鼎丰城事变之前,石家主被贺岳景平等人忽悠去截断司马烨的粮草,这事事关重大,为了谨慎起见,当时的石家主可是城中信得过的族人都遣了出去,回城安排布置此事。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场算计,竟然意外保下了石家的一口元气。之后司马烨封闭鼎丰城,大肆屠杀世家,石家主虽然难逃一劫,但石家却是几家中损失最小的,嫡系的根脉也没有断绝。 如今在联军中,除了后加入的王者陆氏之外,实力最大的还数石家一门。如今的石家主是老家主的二儿子,恨毒了司马烨,对陆时己更是言听计从,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从不打半分折扣,俨然已经投进南郡麾下。 陆时己年少,还未得婚娶,石家出事那个小丫头又性子活泼,几次在营中进出替父送信,没少与陆时己打交道,醉翁之意不要更明显。 如今她出事,怕是有人想要与她背后的石家争上一争了! 石家主大怒。他爹虽然不是顶顶聪明,但至少还有分沉稳可以镇场。可如今的石家主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若不是他亲大哥和亲爹一并死在鼎丰城,这家主之位也轮不到他来坐。激愤之下,仗着自家势大,他做了许多越界的事,瞬间引爆了联军内部早已暗潮汹涌的局势。 不怕明抢,就怕暗夺。若有人在下面着意搅浑水,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延误战机,接连被司马烨打了两个反击。 最后,还是陆时己强行动用陆氏府兵稳定住局势,强行压制住了联军内讧,将那些闹事的家族该杀的杀,该罚的罚,半点没有手下留情。 这个刚及冠的少年,第一次露出了与他文雅风流的外表完全不相称的狠辣,雷厉风行之势甚至不亚于鼎丰城中的司马烨,彻底震慑了那群还想着倚老卖老的“长辈”。 众人现在才知道,陆家的麒麟儿也是有獠牙的。他笑不是因为和善或是别的什么,而是他们根本不值得他生气,毕竟谁会与一群伏在地上的蝼蚁计较呢? 之后不久,陆时己挥兵进攻鼎丰城,与司马烨正面相抗。 司马烨说起来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算得上是陆时己的同龄人,论说排兵布阵上还略微高出陆时己半分,接连两次攻城都打得势均力敌,局面陷入僵持。 明面上双方按兵不动,战线却发展到了暗中。在这方面陆时己说起来还要比司马烨更出色一些,他手中有陆涛给的暗探和细作,自己还养了一班大角,搞起事来游刃有余。 只是司马烨也不是傻子,接连三次清扫将鼎丰城中的钉子几乎拔得干干净净,如今两军对垒,城门紧闭,除非陆时己能给自己的人马插上翅膀,否则谁都不能渗透进入。 事到如今,东山军上下也都清楚,一旦鼎丰城破,自己决计不会落得什么好结果,只能拼死一搏,多活一日便赚了一日。 亡命之徒能爆发出的力量有多可怕,陆时己这次算是见识到了。 他的联军各有算计,打起仗来贪生怕死,都想着怎样给自己捞好处;可对面的那群却是无欲无求,活着骁勇决死,活不了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如不是鼎丰城中再没有人员补给,这场战役的胜负还未可知。 在这样的情况下,鼎丰城的陷落只是迟早的事。陆家在此时上门结盟,明显心怀鬼胎,封恺写信给宁非,是在提示他要小心。 随信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封没拆封的竹筒。 封恺在信上写明,这东西是崔安差人送来的,他的常随一出客栈就被枢机营的人拦住了,当得知他们是想去九凌城送文书,直接将东西截留了下来。 “阿弟,竹筒外层吾以差人验看过,没有淬毒或是安装机关。但内涉及阿弟私事,阿兄不欲干涉阿弟想法,阿弟可自行决定要如何处置。” “阿兄惟愿阿弟谨记,陆崔两家同气连枝,阿弟千千万万小心谨慎,莫让阿兄忧心思虑!” 第282章 封恺的信上甚少有这样耳提面命的文字, 想来这一次是担心得狠了,恨不能飞到阿弟面前亲口叮咛。他现在以东莱城为据点,寻机向西南渗透, 一点点蚕食胡骑的防线。 只是左谷蠡王也不是吃素的,在最初的慌乱过后, 他很快找到了适合防御线膛炮的地形, 以白龙山为屏障,背靠天险, 竟然也守住了旧京城。 旧京易守难攻, 线膛炮车在山地的机动性并不算太好, 旧京的地势又比周围高出几十米,一旦高度差过大,所向披靡的热武器也发挥不出实力来, 战事陷入了僵局。 越是这种时刻,就越考验领兵大将的耐心和定力。封恺与左谷蠡王如两张已经拉满的劲弓,时刻都在瞄准对手的动向, 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刻发难,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犹豫。 是以就算忧心万分, 封恺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抛下万千将士, 跑回九凌城去护着宁非安全。但宁非对于崔家的态度有些暧昧,似乎不如陆家那样警觉, 这让他十分糟心。 崔安是阿弟的亲舅,他不能言说太多, 只能一遍遍地提醒, 希望阿弟能有所觉悟。 “大公子不必过于忧心。” 见他愁眉不展,一旁的常随路勇小心翼翼地劝了一句。 “宁先生聪明绝顶,心中自有决断, 想来也不会轻易上了陆家的圈套。” 听他这样说,封恺的眼眸微凛,轻轻摇头。 “你不了解阿弟。” “阿弟聪明,为人磊落坦荡,行止有度,是个真正的君子。可这样纯净的人,对世家的腌脏手段一无所知,也想不到那些锦绣皮下藏着怎样的污秽。” “我现在……只恨离开之前没有与他多讲解几句,若真……”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可表情却已经泄露了他焦躁的心情。路勇跟了大公子这许多年,从没见他如此情绪外露。哪怕之前进攻东莱城,与左谷蠡王在旧京前的长宁关短兵相接,他都没见自家公子这样着急过。 路勇再一次确认,宁先生就是大公子命中最大的克星。一旦遇上宁先生的事,大公子总是难免多出许多不必要的担心,把个好好的墨宗矩子当成一个不谙世事却又身怀异宝,需要人关照看顾的小少年。 只是这少年,亲手造出了威震天下的线膛炮,在白鹭口击沉了贺岳家十几艘大船,手中好物无数,福泽天下百姓。 他还在海克萨城搅风搅雨,之后成功飞天,越过克腾山脉拉拢东胡三部,然后满载着三部的谢礼一路逆流,胜利回归边城。 这……这样的人,还用得着担忧成这样? 这便是关心则乱吧。 其实封恺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至少宁非在看到崔安亲笔信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种奇怪的状态。 像是思维不受控了一样,那一行行文字自动在脑中浮现,并不消失,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涌起悲伤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竟然流泪了! 宁非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有点懵,手就放在脸上,任由眼泪顺着指缝流淌。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开始猛敲渣统,心中隐约有了一中不祥的预感。 ——宁非:我怎么了? ——8825995号:? ——8825995号:! ——宁非:别搞标点,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哭? ——宁非:我明明没什么难过的事,是不是这信有催泪功能? 暮野兄来信说枢机营检查过竹筒的外表,确定没有淬毒药和机关。 但内里封装的信因为涉及私人,枢机营并没有擅自打开。 宁非多谨慎的一个人,拿到信筒先找渣统,借助系统的检测能力再度确认了一下安全性。 据渣统说,这枚竹筒以及它里面装载的布帛,全部都没有沾染有害物质,就是普普通通一封信而已,可以直接打开阅读。 结果,就这样了。 ——8825995号:爸爸,不是信的问题,是你的问题。 ——8825995号:不不,也不是爸爸的问题,是爸爸身体的问题。 ——8825995号:这封信引起了原身残留下的磁场波动,这种磁场波动的诱发机制十分偶然,如果没有触发点可能永远不会启动。但是一旦触发,存储在原身神经元中的生物磁场将会干扰爸爸的磁场。爸爸的磁场虽然与身体的同步率很高,但总归比不了原厂出品,两个磁场叠加的结果便是残留磁场排斥爸爸的磁场频率,使爸爸的生物波与身体的频率错位,可诱发一系列不可预估的生理反应。 ——8825995号:也因为生物磁场不完全同频,爸爸对于身体各处神经元的控制也会出现异常,大脑的激素分泌会因为忽然出现的异常波动而受到影响,产生虚假的情绪应对。 ——宁非:你降维,简单点说。 ——8825995号:好的爸爸,简单点说就是原身残留的情绪影响到爸爸对于身体的控制,按照玄学的说法就是存在原身的执念。 ——8825995号:不过渣统是科学的系统智能,我们科幻系的都用生物场理论解释,这种异常情况只能靠宿主自己调整频率,消除异常的生物场,就像系统出现错误的命令行,删掉它就可以了。 ——宁非:那我怎么删?原身的代码和数据库在哪里? ——8825995号:爸爸不是系统呀,生物场是没有代码和数据库的。爸爸只要好好感受对方的生物场特性,想办法消除或者屏蔽就可以了。 ——宁非:你说那么多那么复杂,还真就不如玄学一句话概括的精准。 ——宁非:不就是执念么?完成他的执念不就得了,那就会消失了吧。 ——8825995号:…… ——8825995号:爸爸要这样理解也可以的。 宁非点头。 这事也没什么难理解的,就是完成原身的愿望。说起来自他接手这具身体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出现不可控的情绪波动,看来原身的执念还是在身世上。 不,也不完全是身世。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他之前从谢增手中拿到墨玉玉佩,从原身残留记忆影响和系统线索中推测出双子和下毒的真相,这些都没有触发原身情绪,偏偏崔安一写信,原身就激动了,这说明身世并不是关键词。 崔安这封信上也没什么特别的,字里行间不过是佐证了他之前的推测,崔安自述关于委托公输匠派的情况补完了宁三川和薛秀儿逃难的过程,那么问题就不在信的内容,而是写信的人。 崔安是原身的舅舅,是原身的血缘至亲。 原身,想要见见亲人。 宁锯子捂住了眼睛,在心中暗骂原身是个傻孩子。 惦记什么不好,偏偏惦记亲戚。 原身那些个亲戚,有几个是能真打交道的? 按照崔安的说法,送走原身的亲娘多年以前便已经撒手人寰,剩下的除了一个娘舅,就只剩陆家那一家子。 一个禽兽不如的爹,一个正在造反的兄弟,还有一个凶名在外的叔叔。 宁非不想见陆家人,如果可能的话,他连崔安都不想见。陆崔两家都不是他的亲戚,他那对倒霉爹娘和弟弟这会多半在异次元享用他的遗产呢。 但原身的执念他却不能不管。因为这种情绪失控,无法左右自己身体的感觉实在太糟糕,无端端涌上来的眷恋和依赖让他认知混乱,甚至已经严重干扰到他的判断。 陆家是敌人,早晚有一日要兵戈相向,他不需要黑敌人多余的情绪。 何况他现在不是光棍一条,他还有墨宗的众弟子,有十二郎、天匠人纳达、梅大娘这样的朋友,有全天下独一无二的暮野兄,他必须对他们负责。 若真到了针锋相对的那一日,千钧一发的决胜关口,原身的情绪又跑出来搞些不知所谓的心软和怀念,可能会让他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 到了那个时候,陆家人可不会怜惜他这个流落在外的血脉,说不得还要趁他病要他命,连累到真正爱他敬他顾他的人。 不行,绝对不行。 宁非走到窗前。 夕阳的光斜斜照进窗子,他的半张脸都隐没在逆光中,令人看不清表情。 磁场也好,执念也罢。 既然已经离开,那便走得彻底些吧。 何况你惦念的那些人,未必值得。 同一时间,定安城郊西河庄园。 一年四季香火不断的家庙中,原本应当清净淡定的木鱼敲出了几分烦躁。 三夫人蓦地扔掉手中木槌,转头恶狠狠地瞪着封二小姐,眼神中满是恨铁不成钢。 “拒绝?为什么拒绝?!” 一身灰布袍,身上无珠翠,如今的三夫人早没了之前的富贵气势,倒是平添了几分怨恨和凶狠。 她猛地站起身,劈手打了二小姐一记耳光。 “你为什么不争!?” “你不争,你以为那些人会把好婚事给你?他们不就是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么!” 说到这里,三夫人又开始委屈,觉得全天下都对不起她们娘俩。 二小姐生生挨了一记巴掌,背脊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波动。 “母亲。” 她轻声道。 “陆家两次求亲,皆是动机不纯,有所图谋,这算什么好亲事?” 三夫人不吭声了。 但她还是不甘心。 毕生所愿,眼看着女儿有机会实现,她怎能眼睁睁地放过,于是忍不住挣扎道。 “许没你说得那样严重,毕竟说的是陆小郎君,陆家不会拿他的婚事做手脚的。” 二小姐看了母亲一眼,声音毫无波动。 “来的是崔家人,求的也是三堂妹,与我有何干系?” “大伯和堂叔都觉得陆家动机不纯,这样的婚事无甚用处,封家也不需要卖个女儿换得盟友。” “世家倾覆在即,以后多半也不会再有什么谱系之争,母亲不必执着出身和家世,这些都不会在成为婚嫁的隔阂。” 说到这里,二小姐眼波流转,瞳中隐约有光。 “母亲,三堂妹在九凌城做学问,听说已有小成。女儿也准备去那边看看,今日是来向母亲辞行的。” “只是我,女儿想到母亲会与我说起陆家的亲事,幸好女儿有备而来。” 三夫人不明所以,却在下一刻看见女儿一挥手,从门外进来几个身体健壮的婆子。 这几人不由分说,径直拖了两名小丫鬟出去,哀求声惊叫不绝于耳。 在三夫人惊恐的目光中,亭亭玉立的少女目光如水,声音清冷如玉泉。 “大伯有令,不许府中人四下串通消息。母亲身在家庙还能得知陆家求亲之事,怕是身边怕是有心思不纯之人,想要趁机生事,没得带累了母亲。” “母亲在家庙为爹爹祈福祝祷,如今害死爹爹的云浮学宫避走南郡,世家谱系之崩溃近在眼前。我与母亲得见爹爹大仇得报,已然是天赐之幸,旁的俗事不如都放下吧。” 第283章 “阿……墨宗矩子愿意见我?” “郎君, ”那常随眼见着自家主人烦躁,心中也跟着着急,忍不住小声规劝道 “不见便不见罢, 毕竟打咱们到这定安城来,那封家人便也没给咱们什么好脸色看。” “边塞的人都不识礼数, 不如南郡知礼守仪, 跟他们生这个气实在没得意思啊。” “你……”崔安扭头看了一眼常随,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你, 唉, 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眼界是都长到狗身上了么?!” 他叹气一声,伸手点指着窗口。 “你莫不是还活在南郡天下第一的美梦里,没得睁开眼看看这天地!就眼前这个琉璃窗, 你倒是给我找找,南郡有哪一家能用得起这玩意!?你还以为边城是以前那个破败荒凉的不毛之地么?!” 常随被他一番说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了好半天, 到底放不下心中那点优越感,小声嘀咕道。 “那……那这不是驿站嘛……封家造出来招待外人的, 怎么不也得要给面子。” “再说琉璃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 只要花得起钱……” 话说到这里,他就被自家郎君的眼神看得心虚, 渐渐没了声音。 琉璃的确不是稀罕物,西域过来的胡商经常会贩运一些五颜六色的琉璃制品, 虽然卖价高昂, 但也不是真的买不到。 但若说花钱能买到这样平整、通透、轻薄且浑然一体的整面琉璃,那可真就是在吹牛皮,寻遍天下, 定安城这里的确是独一份。 而且不单单是接待外客的驿站,在他们被限制活动的这条街口,在自家房子上安装琉璃窗的人家也不在少数,更别说还有富裕的人家在院中修建琉璃花房,远远看去像故事里的水晶宫一样。 若真按照胡商买琉璃瓶的价格,那这定安城中的住户可都是腰缠万贯了 其实常随心中清楚,他家郎君说这个琉璃窗,不过随手拈来的事例。他们一路从南郡到边城,原本以为会看到逐渐荒凉衰败的城池就和流离失所的难民。结果一踏上边城的土地,田亩丰饶,村屯安逸,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放学的孩童像模像样地诵读童谣,哪里有半点破败的意思? 更别说定安城里的稀罕物,水银镜、水泥房、榨油坊、花皂……偏偏这些玩意,可不是只供给达官贵人的奢贵之物,平民百姓都用得起。常随就曾不止一次地看到有拉脚的车夫收工回家,拎着油瓶顺路去油坊,手上还拎着一刀肉,一大块黄皂。 黄皂在南郡虽然不算昂贵之物,但也不是普通人家能够用得起的,肉和油了! 这边城,竟然富庶至此?! 这个认知,常随是打心眼里不愿信的。 世人皆知南郡富庶,他们这些生长在南郡的人天生就有种优越之感。如今一向被看不起的边城竟然隐约有了超越之一,这让南郡诸人的心中难免泛酸,说出口的话也带着些阴阳怪气。 “郎君,不是我讲话不好听。如今这架势,封家根本就hi防备着咱们啊!” 常随小声抱怨。 “您不知道,我那日还没出巷子口就被人拦住了,都是穿着短打的凶悍,各个面色不善,上来便说自己是边军,要来验看您交于我的信桶。” “我哪里知道这群人都是什么来路啊,自然是奋起反抗。谁料那些兵汉下手甚是粗鲁,拧着我的胳膊把我压在地上,就连阿佐少爷给的护卫也都被制住,半点脸面都不给留!” 说到这里,常随顿了顿,一脸愤懑。 “您听听,这是待客之道吗?封家分明是把我们当探子防!” 听他这样说,崔安看了一眼常随,没说话。 这小子跟了他大半辈子,忠心是没得说,就是有点嘴碎,还特别好脸面。 边军这一番布置,想必是被他记恨上了,时不时就要来进一段谗言。 好在他崔安也不是没主见之人,不会因为身边人念叨几句就转变心思。封家防备他这事他能理解,毕竟上次陆时文到边城就带了不少死士,这次陆涛临走之前又特地提点他墨宗的事,想来是没安好心。 双子的传说崔安也知道,陆涛身为陆家族长,要为家族铲除不祥的祸端是很自然的事,以他对那老小子的了解,他必然会用尽一切手段,任何机会都不会放过。 可换成他崔安的立场,阿佑是阿姊的骨血,是从小就被折磨伤害的孩子,他做人阿舅的自然要多看顾。 封家将陆家的人困在这驿站中,讲实话崔安是乐见其成的。他这一路的随扈和仆佣都是陆涛的人,唯有常随和几个阿佐给的亲卫可以r信任而已。 阿佐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阿佐只有他这一个亲近的母族,阿佐不会有问题的。 一日一日等着盼着,崔安终于等到了来自九凌城的讯息。 这一日一大早,封家信使上门。崔安结果对方奉上的信笺,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心跳也不自觉地跳快了几拍。 看信的过程中,他手抖个不停,脸上难掩激动。 “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 来人一脸淡定。 “若崔郎君愿意赴约,现在便可动身了。” “现在?” 一旁的常随微微皱眉。 “为何走得这样着急?” “说走就要走,总得予我们一些准备时间……” 他话还没嘟囔完,就被大都护府的来使打断了。 “不需要准备,崔郎君若是想要见,现在便走。大都护有言只能崔郎君一人独自前往,旁人不可跟随。” 此话一出,常随的脸色变得越发不好看。 “只能我家郎君一人,你这也欺人太……” “可以。” 崔安蓦地发声。 他一边整理衣冠,一边抬头问道。 “现在就出发吧,我也没甚要准备的。” “郎君!” 那常随一脸惊愕。 “那我……” “你便在驿站候着,我这里不需要你。” 说着,他就准备抬脚往门外走,蓦地被常随拉住了袍袖。 “郎君,封家只让你一人赴约,怕是来者不善,带上个护卫也好过……” 还没等他说完,崔安便一甩袖子,脸色冷淡。 “你家郎君何时需要你来教导,没轻没重的。” 说着,他便快步出了大门,在一众陆家随扈的目光中,径直上了封府的马车。 能让他见阿佑,多半也是阿佑本人的意思,看来阿佑在封家的分量不轻。 有了这样的认知,崔安对于这次认亲便越发紧张了起来。 他时不时就要整理一下仪容,默默头冠甩甩袍袖,生怕自己的初登场会让外甥失望,一路上竟然也没注意车外的情况。等他反应过来之后,发现马车已然出了定安城,行走在不知名的小路上。 他倒也不着急。 只要封家人同意他见阿佑,一切都好说。 他们现在一群人都在驿站住着,连街市口都出不去,封家要是真有歹意,根本用不着把他单独一个人调出去,直接在驿站动手还能封锁消息。 毕竟现在世道纷乱,朝廷已然名存实亡,自然是谁拳头硬谁就说了算。封伯晟若真砍了他崔安的脑袋,崔陆两家最多嘴上骂骂,现在还不是为他报仇的好时机。 而且崔安还满理解封家人的想法的。毕竟护送他过来的都是陆家人,之前陆时己来的时候据说带了半船死士,一上岸就被人家抓了个正着。明明打着求亲的旗号上门,结果私底下玩些魍魉手段,今次又是一样的借口,人家自然要好好防备着些。 想到这里,崔安越发安心,也有心情去张望车外的风景。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平坦的小路上,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没有半点颠簸。 崔安压了压座椅,发现与他家的马车并无区别,配套的靠垫和脚踏都是最普通的木板,比不得他家来的华丽舒适。 难不成是车轮? 崔安的视线定格在车下的褐色木轮上。说起来这轮子外层套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皮胶,深褐色的,走起来似乎比普通的木轮轻巧许多。 刚好前方有坑洞,崔安细细感受了一下,发现这这车轮下落的时候车身反而高高扬起,恰到好处地平缓了颠簸的冲击。 这……可真是奇了。 崔安摸了摸胡子。 小小一架马车,竟然也隐藏着如此之多的秘密,看来阿佑的墨家真是不错。 这样想着,马车一路驶入一处小山村。 村子不大,里面建了几处水泥平房,村中各处要害都有兵丁严密把守,戒备十分森严。 崔安被人领入一处开阔的院落中,他进门的时候,眼见一个青衣少年正站在不远处。 崔安顿时就激动了,颤抖着声音呼唤一声。 “阿……阿佑?” 对方没动,崔安又上前几步,伸手就要去扯对方的袖子,却在最后时刻止住了动作。 他退后一步,朝着那人拱了拱手。 “在下崔安,南郡崔,见过墨宗矩子。” 那少年抓了抓头,转过身,一脸尴尬地笑道。 “崔郎君,我不是矩子呀。” 崔安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认错了人。 面前这娃一张青涩的娃娃脸,细眉眼黑底皮,年纪明显比阿佑小了许多。 他有些失望,讪讪应了一声,转而又问道。 “可知墨宗矩子在何处?” 鱼忻盯着面前这中年人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矩子临时有要事,今日不能赴约,命我过来特地向崔郎君赔礼。” 听他这样说,崔安的心瞬间荡到了谷底。 他没想到,明明已经答应了邀约,阿佑竟然不肯见他! 也许是真的有事吧。 崔安闭了闭眼,轻声谢过那少年,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见对方从怀中摸出一封信。 “这是矩子命我转交与郎君的。” 鱼忻将信封递到崔安面前,一脸认真地道。 “矩子说,感念崔郎君一片真情。定安城中有趣的玩意甚多,崔郎君不如多做两日停留,以后有缘自会相见。” 说着,小少年朝他挥了挥手,快步离开了院落。 他也没走远,径直拐进了隔壁的巷子,推开一扇院门。 这院子与崔安所在的院子是相通的,拐个弯便是正对天井的北堂。宁非站在窗前,盯着远处院口处站着看信的崔阿舅,神情一片凝肃。 从始至终,他就没打算真的冒险去见崔安。 不管崔阿舅在信上写得多么恳切,宁非始终记得他是南郡世家的代表,与他一同前来的都是陆涛的耳目。他肯独自前来,说明这位舅舅本人是带着诚意的。只是诚意中有多少是暂时蛰伏的假象,有多少来自寻亲的真实,这个还有待于观察。 就算崔阿舅没有歹意,却不能保证他身边人中没有混入钉子,何况他也不想再和陆家扯上关系。之所以让鱼忻传信给崔安,本意是看借真人出现让原身的执念死心。然而效果却并没有他预期的那样理想,至少在看到崔安的瞬间,他再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那种渴望和期待。 有那么一瞬间,宁非差点开门走出屋子,亲自出去和崔安见面了! 好在最后一刻,属于他本人的理智还是战胜了忽然喷涌的情绪。宁非按了按抽痛的额角,给场中的鱼忻打了个暗号,要他按照备用计划执行。 于是,便有了那封信。 信是宁非之前便写好的,其实也没写什么正经话,不过就是用略激烈的语气表达了一下被抛弃的愤怒,以及对母系亲人的感谢。 宁非的字迹略潦草,钩划锋利,倒是与一个被亏待的少年心境十分吻合。他似乎对自身的遭遇耿耿于怀,明明都是陆家的嫡支嫡子,只因为晚出生就被家族和亲人抛弃。当他流落边城挣扎求存的时候,他幸运的兄弟却享有业朝第一世家给予的资源和看顾,这对于双生子来说,十分不公平。 在信的末尾,阿佑对崔安提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要求: ——他想见一见兄弟阿佐,不知道阿舅愿不愿意成全? 第284章 这个要求, 可是把崔安难住了。 阿佐现在在中原,正率领世家联军进攻鼎丰城,怎么可能被他叫到定安城? 就算鼎丰城那边尘埃落定, 以陆家对阿佐的看重,阿佐也是万万不可能像他一样来封家的地盘, 那不等于把南郡的要害送给对家?! 虽然这样说对阿佑不公, 可事实就是,阿佐现在的地位远比阿佑重要。 阿佐是陆家的继承人, 封家把阿佑看得很紧, 但永远不可能把他当成自己人, 多半还是在利用他的才能。 封家不可能让阿佑离开边城,阿佐也不可能踏足定安城一步,阿佑的这个要求太天真了。 现实残酷, 但是做人舅舅的却不能捅破真实。毕竟从阿佑的立场来说,陆崔两家已然是亏待他了,他要见见兄弟, 找一找心中不平,这是件十分正常的事, 崔安没有立场要求他继续委屈自己。 该怎么化解兄弟俩的隔阂呢? 崔阿舅冥思苦想, 绞尽脑汁。 他知道问题的关键在于阿佑对他们根本没什么感情,一个原本就亏欠了你的人, 几十年都不闻不问,现在一朝出现便要你“懂事, 原谅”, 则这怎么可能?! 于是崔安准备走迂回路线,先与阿佑建立私人感情,拉近关系, 看看能不能化解孩子的心结。 他接连给阿佑写了好几封信,半字不提约见陆时己的事,反而说起自己与公输匠派交往的时候,发生的一些趣闻。 阿佑是在墨宗长大的孩子,墨宗和公输匠派都是专于技艺的地方,阿佑从小耳濡目染,肯定会对匠人之技感兴趣。 当然,崔安醉心技艺多年,自己本身也存了不少绝学。 这些东西崔家不看重,阿佐也没什么兴趣,他日常找不到什么人交流。 这次过来定安城,城中处处与外地不同,据说都是来自墨宗矩子的奇思妙想,崔安也很想和阿佑讨论一下。 用这种方式与阿佑沟通,联络感情,会比干巴巴地将旧事要更容易拉近距离吧。 事实证明,崔安赌对了。 “阿佑”的确对匠技十分有兴趣。崔阿舅尝试在在信上提起木质机关,阿佑便回了个传动杆结构,传动效果和设计精密度不知比阿舅的高了几个等级,一出手就是降维打击。 被“打击”的阿舅欣喜若狂,捧着信琢磨了好几天,然后又提笔写上好几卷布的回信,不时就要催促常随去问问有没有回信送过来。 常随一脸懵逼,不明白自家郎君为什么忽然就转了性子,再也没有之前的焦躁和犹豫。 他也尝试着打探了一下,结果也只看到郎君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屋中还散乱着不少木片和圆轮,与他们在岐江城中的时候并无分别。 难不成,郎君这是又犯了老毛病了? 虽然依旧没见到本人,但崔阿舅与“阿佑”之间的通信也比之前热络了许多。 他发现阿佑在机关术的造诣非常高,随口一句话就点破了困扰他多年的瓶颈。而随着交流的深入,阿佑也会随信寄过来的一些简单图纸,崔安只看一眼就入了迷,茶饭不思,根本放不下手。 结果,原本是准备套路外甥的崔阿舅,喜滋滋地自己躺平在坑底,挖出的土都往自己的身上招呼,恨不埋得再深一些,住在里面再不出来。 他将阿佑画的图纸小心剪下,收藏在自己的贴身衣物中,每天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看两眼,生怕把这宝贝弄坏了。 顺便说一句,阿佑造出来的“纸”真心好用,不但有轻薄又坚韧,用来写字画图还十分清晰,一点都不晕染,比布帛和竹简的效果可是好了太多。 阿佑知道阿舅喜欢纸张,第二次回信的时候便送了一箱过来,还附带着炭笔、卡尺和软橡皮。崔安搞明白用法之后,每天都闷在房间里写写画画,乐不思蜀,根本将自己之前的打算抛在了脑后。 他现在越发觉得阿佑是自己的亲亲外甥,半点都不掺水的那种,比自己的亲兄弟姐妹还亲。 都说外甥肖舅,阿佑的脾气秉性和喜好,几乎和他崔安一模一样,有时候他只略微提了提,对方马上就领会到他的真意,根本不需要再多解释什么。 有时候崔安也会想,如果当初是阿佑被留在南郡,他多半会和陆家的关系更融洽一些。看在这么可爱的外甥份上,陆涛的某些心思他可以不去计较,他带着阿佑一起去找公输匠人,一起做机关,他们甥舅之间关系一定比旁人都亲密。 阿佐聪明是聪明,可这种聪明不像他或是阿姊,小小年纪就懂得察言观色,评估优劣,和陆涛那老小子如出一辙。 不是说这样不好,身为陆家未来的继承人,他懂得内敛城府是好事。只是崔安总觉得,这孩子心中还放着什么,没有孩童的天真烂漫,便是与他这个亲娘舅也不能交心,始终隔着一层距离。 这种距离,孩子年纪小的时候,崔安还曾尝试着去打破,可阿佐转眼间就长成了大人,性格已然成型,再想改变,怕是要伤了双方的和气。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崔安摸了摸胡子。 阿佑和阿佐,虽然是一胎双生,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他这个性格做不来崔家的主事人,想必阿佑若是留在陆家,也会过得艰辛。 老天爷这样安排,也挺好的。 随着与阿佑的交流越发深入,崔安对九凌城中的一切越发感到好奇。 有一次,阿佑在信中和他说明了马车轮胎和弹簧减震,还差人送来了样品。崔安在驿站的院中摆弄了一下午,有拆解了内中结构,连连大呼神奇。 “郎君既然喜欢,不如问问墨宗矩子,能否让我们去九凌城开开眼?” 他的常随小声建议道。 崔安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常随说的墨宗矩子,指的应该就是阿佑。 他没有和任何人讲过阿佑的身世,如今他周围的人都以为他只是犯了老毛病,沉迷墨宗的匠技,所以才与墨宗矩子通信频繁。 不过常随的话提醒了崔安。 最近他与阿佑言谈甚是投机,阿佑似乎也理解阿舅的苦衷了,在信中不再提起阿佐和陆家,语气也比之前放缓了许多。 如果现在提出见面,阿佑会接受吗? 他尝试着在下一次的通信中提了一下,没想到阿佑竟然同意了。 见面的地点定在定安城中最大的酒楼,时间也是在信中约好的,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限制同行的人数。 但阿佑不说,阿舅却不能不想。 他把陆涛派来的人全部留在了客栈,准备孤身赴约。 结果刚到门前就被常随拦住,央求着要崔安带些人手。 “郎君,这里毕竟不是岐江城,你自己出门,又没有封家的人护送,出了事咱们都说不清啊!” 崔安被他抱大腿的姿势搞得心烦,想踢他,却被对方后面的话止住了动作。 “郎君!” 那常随蓦地压低了声音。 “郎君与那墨宗矩子言谈甚欢,若是有外人从中起事,挑拨离间……” 最后四个字,崔安听进去了。 常随不知道他要见的是阿佑,阿佑信他,没限制他带随从,他也信任阿佑,不想带陆涛的人去给他徒增危险。 但,如果有人想借着这个机会动手起事,那不是等于给阿佑添麻烦么!? 想到这里,崔安改了主意,将陆时己之前送给他的人手,捡了几个精干的,一同前去赴约。 酒楼就在定安城的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崔安径直上了二层的包厢,门口有两个墨宗打扮的弟子正候在那里,见他带人前来,朝他拱手打了个招呼,然后把人往包厢里引。 崔安有点紧张,但这次的期待与上次不同,多了几分知己相见的喜悦。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让随行而来的护卫等在门口,自己则是亲手推开了包厢的大门。 门开的一瞬间,他看到房中站着一名青衫少年。 他回过头,视线与崔安交汇的一瞬间,俊美清秀的脸上扬起一抹微笑。 这个瞬间,崔安忽然眼眶发酸,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是阿佑,是阿佑没错的!天下不可能有人与阿佐长得如此相像,只是阿佑比阿佐笑容更纯净,身体却瘦削孱弱了不少,一看就是小时候伤了根底。 他张了张嘴,正要呼唤对方一声,却在这个时候,身后的走廊异变陡生! 噗噗噗几声,身后恶风扑来。崔安大骇,本能地回头,却看到自家护卫中的一人,手中正提着一只手弩,弩尖正对着自己的方向。 本能地,崔安用自己的身体去格挡,他想拼着性命拦住对方,不让他危害到包厢中的少年。 但是太晚了。 对方伸手矫健,一把将他甩开,几枚银针被弩弦激发,擦着崔安的右肩冲出,径直刺中了房中少年的胸口! 崔安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滚带爬地抢到包厢门口,正看到少年的胸前泛起大朵血花,青色的长衫瞬间被鲜红渗透。 与阿佐一般无二的少年,捂着胸口,满眼惊愕和绝望,盯着他的方向缓缓倒在窗边。 “阿佑————!” 第285章 电光火石之间, 世界都被颠覆了。 崔安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再无动静,心也跟着沉入了无尽的深渊。 他扑过去想救人, 结果还没等从地上爬起身,就被门外的墨宗弟子一拥而上, 死死按到在地, 动弹不得。 他听到墨宗的人大声呼喊着矩子,声音凄厉绝望, 听到门外传来打斗声, 拳脚击打肉体, 有人痛叫,有人喝骂,有弩箭发射的机括响声。 一枚弩箭滚落到崔安眼前, 让他的瞳孔有瞬间收缩。那是阿佐的死士携带的制式武器。 很早以前,当阿佐还是个小少年的时候,曾经给他看过一次。 彼时, 崔家有意再嫁一女给陆涛续弦。阿佐担心后母的孩子威胁到自己,便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地位不可动摇。 续弦的事是崔家的一厢情愿, 最终被陆涛婉拒了。 但弩箭的事崔安却是记得清楚, 那小箭设计精巧,两侧都有放血槽, 不大像是中原匠人的手笔,倒是与胡人的弩箭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今眼看着阿佐的弩箭滚落到眼前,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时候, 整座酒楼已经乱成一团。 尖厉的哨音响起,外面响起了疾驰的马蹄声,有人在大声呼和着什么, 没过多久,定安城中驻扎的边军便彻底控制住了局势。 崔安被拖下了楼,扔进了一辆囚车中。 随行的兵丁气不过,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坑害矩子,狼子野心”,还暗搓搓踢了他好几脚,踢得他蜷缩起身体,默不吭声抵御疼痛。 还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从打阿佐的护卫出手的那一刻,他崔安和这些陆家人的结局就已经被决定了。 在封家的定安城中,大喇喇地击杀封家看重的墨宗矩子,这不单单是对封家的挑衅,也代表他崔安此行,不过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出手的竟然会是阿佐的人! 刚刚没有看清楚袭击者的脸,但那身形和衣着他还是认得的,那分明就是阿佐送给他的护卫! 可是那个滚落到眼前的弩箭…… 崔安现在才明白,原来自家外甥送来的人并不是护卫,而是实打实的死士! 死士与护卫的区别,出身世家的崔安一清二楚。护卫是保护主家人身安全的卫士,一般挑选的都是身强力壮,身家清白的后生,接受的训练也都是兵器和拳脚功夫,是放在明面上的安保力量。 而死士的选拔则更隐秘,更严苛了。一般只有家主的继承人才能拥有死士。这些人都是从小培养,日复一日地训练,断绝亲情不说,脑中还只有服从一个念头,做的也是见不得光的脏事。 阿佐派死士跟着他一同到定安城来,意图已经不用再细想了! 可是,为什么? 一直到被关入城中大牢,崔安也没想明白其中的缘由。 阿佐知道阿佑的存在。 阿佐知道他这次来雍西关,一定会来见阿佑。 阿佐想要阿佑死,而且还要借着他这个舅舅的手! 最后一个推测,崔安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他知道陆家会出手,所以自从发现阿佑的存在之后,他一直都在小心提防陆涛的人。 可阿佐…… 一瞬间,崔安忽然又想起了陆涛续弦的事。 那时候的阿佐,既然晓得用死士暗示自家娘舅身份,那又怎会容得双生弟弟威胁大自己的地位呢? 想到这,崔安狠狠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傻蛋,竟然想不到阿佐真正的心思,还一厢情愿地以为阿姊生的两个骨血会和睦相处,互相扶持。 他以为的强强联合,他以为的血浓于水,他以为两兄弟一南一北各有经营,便不存在利益冲突,全他娘的是狗屁! 呵,天下哪有那么多兄友弟恭的好事,更别说是从娘胎里就开始竞争的双子,可叹他崔安一把年纪都白活了! 懊恼的崔安在天牢里扇自己嘴巴,也便注意不到此事墨宗矩子遇刺,在定安城中掀起多大的波澜。 封大都护的幼子封慷亲自带兵围住了崔安下榻的驿站,小少年的眼睛红得吓人,却一声不吭,只差人将里面的崔陆两家人马都撵了出来,若有反抗者,立刻格杀勿论。 有人不服,想他一个半大小子能有什么本事,便趁着出驿站的关口伺机偷袭他。 结果十二郎也没有客气,横刀大金划出完美的弧线,几个回合之后,一颗人头应声落地。 小少年也受伤了,左臂被死士的刀划出了一条伤口。但他混不在意,眼角斜飞,目光凛冽,手中的银刀血迹未干,刀尖直指陆家众护卫。 “还有么?放马过来。” 刚刚的两场战是他单枪匹马应对的,亲卫想要放箭被他喝止住,他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唯有手刃害了小非哥的兄徒方能平息。 那个姓崔的狗贼,若不是因为阿爹不然他动手,他早就一刀砍了,哪还容得他送去大狱?! “还有没有?我不放箭,你们一个个上来!” 众人噤若寒蝉,良久没有人吭声。 陆涛这次派出来的都是正经护卫,平时也多是干着保护主家的工作,哪有陆时己死士那样的凶性!? 他们这才意识到,这小少年体内流淌的是世代镇边的封家血,便是年纪不大,那也是在战场中历练出来的宝刀,小小年纪便有了杀伐决断的猛将气势。 少郎君派出来的人马他们知道,那都是些不得见光的人,平时与他们也没什么交集,但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他们大致心中有数。此次封家小郎君忽然发难,多半是有人失手事发,死伤了封家的要人,拖累了他们这些做惯了正经活计的人,跟着一起吃了瓜落。 士气为人所夺,余下的也便再也燃不起斗志。 驿丞立在一旁,冷眼看着众人被押上囚车,揣在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他是边军出身,一路走来到现在,城中的变化他都看在眼中。 他的娃现在送去九凌城读书,他家的婆娘在布坊做工,他的同袍伤了残了,再也不用怕拖累家里,只要还能做活,就有一口饭吃!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墨宗的那位先生带来的。驿丞不晓得百年前的大德圣人有多大的德行,可在他看来,能让百姓吃得好,穿得暖,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这才是真正的恩德,也是他们边城人的福运! 这些世家的狗,一刀斩了他们的恩德和福运,那就别怪大家与他们拼命了! 一夜之间,定安城中蓦地变了风向。 许多与南郡有往来的商贾都被带走盘问,上一次大清洗过后安插进来的钉子,这一次再度被全盘拔除。 同一时间,远在西南的左谷蠡王接到线报,墨宗矩子在定安城中被崔安带去的死士刺杀,原本驻守在东莱城的封恺惊怒交加,连夜离城返回雍西关,如今东莱城中主将空虚,群龙无首。 “呵,耽于儿女情长,不成大器!” 火雷圣巫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 “墨宗那伪主死了正好,墨宗本就是我岳家的墨宗,若不是因为司马略和世家勾结谋夺我家传承,墨宗也不会落到外姓人的手中,这次陆家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等下找个时机,我便要亮出身份。我乃是大德圣人唯一留存于世的血脉,传承唯有我有资格,天下墨宗弟子皆归于我脚下!” “我登高一呼,拿回墨宗传承,成为墨宗矩子,你朝思夜想的陌刀、火炮之类的自然不在话下。” 说着,他看了一眼一旁皱眉不语的左谷蠡王。 “还等什么,趁着封家那小子心神大乱,自然是要尽快打回东莱城,夺取通往通汇的水路。” “你把大军移回边城,我便可以召集墨宗弟子皈依宗门。封家不过是借着伪主窃夺我岳家传承,与中原那些狗贼并无差别,在天下大义上便立不住脚!” “如今大军困在西南的时日已经不短了,须得尽早与部族那边的援军汇合,早些将南北练成一线,打通大军的补给。你一路辛苦打到中原,不是就为了窝在这旧京城做个部族头领吧!” 听他这样说,左谷蠡王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他当然不想只我在旧京做个土皇帝,可在旧京的正殿做得久了,他也越发不能容忍身旁还有个火雷圣巫在指手画脚。 再忍忍,再忍忍,毕竟需要那人的血脉才能拿到墨宗的技艺。 一旦那人成了墨宗的矩子,那么封家和黑甲军现在用于的巨炮利器,将都属于他的大军,他便可以真正马踏中原,横扫千军。 为了这个目标,他还要忍耐,但不代表他会对火雷圣巫言听计从。 “封恺虽然离城,但此人多智近妖,甚是狡猾,走之前不大可能不做安排……” “便有布置,那竖子在与不在毕竟不同。” 火雷圣巫嗤笑一声。 “你与黑甲军对峙这样久,不还是蜗居在此处,不趁此机会有所斩获,等那竖子归来,你便能有胜算了?” 这话说的虽然尖酸,但话糙理不糙,的确是这个道理。 封恺在的时候,东莱城防固若金汤,左谷蠡王不但找不到半点进击的破绽,反而还被对方牢牢压制在旧京和南召一带,勉强维持着局势。 若不是黑甲军的补给线拉得过长,之前又过于轻信寿平郡王的能力,封家的大军早就兵临旧京城下了。 想到这里,左谷蠡王咬了咬牙,差人召唤麾下众将进殿。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算封恺走之前有布置也没甚关系,毕竟不是他本人亲身,总能找到机会。 若真错失了这一次,等到那小子解决定安城中麻烦后回转,怕是更加难以应付! 那便趁他病,要他命吧! 第286章 左谷蠡王不是鲁莽之人, 不会因为火雷圣巫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悍然出兵,事前也做了充分的准备。 根据他的消息源,封恺的确是回了定安城, 日夜不停换马加鞭,一路飞驰回雍西关, 入城的时候许多人都瞧见封大公子那一身独一无二的黑金甲。 之后不久, 有人见到封大公子和胞弟封慷亲自押送一具棺木前往九凌城,两人神情悲恸, 腰部还缠着白麻布, 俨然是有至亲至爱离世。 一并随行的, 还有封家一众郎君,以及在九凌城学堂上学的封三娘子。封大都护及几位长辈亲自将车队送出七里亭,无数边军沿街肃立, 场面不可谓不浩大。 沿街的百姓见了,心中都喟叹郁郁,直言这是墨宗的那位矩子没了。 城中都知道, 封大公子有位从往密切的友人,聪明绝顶, 年纪轻轻便成了墨宗的主人, 与封家诸位长辈和族人相处得十分不错,已然过了明路。 自这位矩子出现之后, 墨宗和边城的往来一下子密切了起来。从牛背山和九凌湖传过来的许多物件,如今已经彻底改变了边城百姓的生活。 边城虽然民风彪悍, 但心思却十分淳朴, 谁对大家好大家都记得,心中也感念墨宗矩子的恩德。 听说人是被陆家派来的死士杀掉的,还打着求亲的旗号, 可是把定安城中的百姓气得够呛! 这都什么事啊!哪有求亲还带着刺客的!?这陆家真是一开头就没安好心! 有人瞬间联想起之前陆家船队封锁南江古水道的旧事,明明就有船,明明就有兵丁,明明只要过江就能救得无数人命,陆家怎么就能隔岸观火,按兵不动? 结果现在,江北的世家造反了,陆家的船队日日不停,这其中的关窍谁还看不清!? 小人!伪君子!假归隐假淡泊! 一时之间,陆家完美无瑕的名声隐约蒙上了一层阴影,就连围攻鼎丰城的世家们看向陆时己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劲。 倒不是觉得杀了一个墨宗矩子有什么问题,左右都是寒门下品的蝼蚁,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可陆家这件事着实做的不聪明。且不说杀了封恺的人会惹来边军反弹,单就一个手握无数匠技,能造出一众神奇物件的大匠人,想办法把他收归己用不好么?为何一定要杀掉?人死了一次得罪墨宗和封家,什么都没捞到,岂不是得不偿失!? 似乎是在应和世家们的想法,九凌城中的白幡刚刚挂起,远在旧京城的胡骑大军便有了动静。 来自西莫支海的火雷圣巫送书与墨宗及天下人,言明自己乃是大德圣人岳万峰的血裔,是墨宗正统嫡支的继承人。如今墨宗七代矩子殒身,按照墨宗传承,理应由他接受墨宗矩子之位。 此话一出,天下都炸锅了。 反应最大的自然还是墨宗,谢增代表宗门,将一封署有各坊大名的血书贴于九凌城门,言说墨宗历代或师承或矩子令拔擢,从不曾出现以血缘论的规矩。 何况当年的二代矩子并不是铁匠坊主,他殒命只是也不曾被传承矩子之位,继承一事乃是无稽之谈。 不单单是墨宗,几乎整个中原都火雷圣巫嗤之以鼻。 甭管墨宗下任矩子落在谁头上,反正你一个已经投了胡人,且半身血统都是西胡族的败逃者决计没有资格!现在的墨宗早不是当年那个落魄匠房,手中攥着无数令人垂涎的技艺,若是让一个胡人接手了墨宗,岂不是等于把宝藏拱手让与外族? 不可能,不可能!给谁也不能给胡人! 而且火雷圣巫这时候站出来要墨宗,本身就很可疑啊! 既然是圣人的血统,那以前墨宗在牛背山要饭的时候怎么不站出来,或者干脆把那群饭都吃不起的匠人拉去西莫支海。 人家七代矩子好容易把宗门拉扯出个模样,结果好巧不巧就这样没了,留下一个聚宝盆,让这跳出来讲血统的外族占了便宜。 这样说……这其中也未必没有胡人做的手脚啊!毕竟七代矩子若是死了,他凭借着血统很有可能拿到矩子之位,他可是个既得利益者呢! 反倒是陆家,好端端的无冤无仇,刺杀什么墨宗人?陆家原本就在全力支持世家联军进攻鼎丰城,在这时候招惹封家等于给自己招了一个强敌,以陆氏兄弟的脑子不可能做下这样昏庸的事! 这种声音,一旦出现,便像是野火燎原一样席卷整个中原。 道理是说得通的,毕竟无利不起早,陆家的这一场刺杀分毫便宜没有占到,陆涛把自家小舅子都给赔进去了,是在不像他的作风。 紧接着,又有人挖出西胡族与东胡三部的恩怨情仇。 去年左谷蠡王围困克腾山,只差一点就逼得东胡三部屈服,成为他进攻中原的附庸,结果偏偏遇上了墨宗矩子,不但给东胡造出了盐田,还带领东胡船队冲出一条通往九凌城的航路,生生破坏了左王的完美计划。 还有,这火雷圣巫的出身也不甚光彩,他祖上其实是大德圣人的孙女,背宗投了薛家,还帮着薛家把宗门的炼铁秘法和玉膏脂的配方都骗到了手,害死父亲和师门一众兄弟,只为自己嫁个世家郎君,改换门第。 结果,被人耍了。 没名没分有了身孕,榨干之后就没了利用价值,薛家的本意是想要斩草除根,若不是陆家出手相助,将人送到边镇,一对母子哪里逃得过薛家的手掌心?! 没想到这家子人不但不报恩,反而还投了异族反咬一口,策动胡人进攻中原。墨宗辅佐边军实力大涨,让左谷蠡王的进攻屡屡受挫,这次多半是这叛贼为讨主人欢心而刺杀墨宗矩子,为胡人马踏中原扫清障碍。 “放屁!” 火雷圣巫气得摔了一个夜光杯。 “若不是与我合作,他陆涛哪里来的火油?说得冠冕堂皇,现在想把自己摘出去,想得美!” 他转头瞪向左谷蠡王。 “让海克萨的那个出来,他不是见过陆家那个双子吗?让他把双子的事抖出去,明明就是陆涛要杀倾家灭族的祸端,与我们胡部有何干系,他杀了自己的亲子还想把脏水泼到旁人头上,没门!”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地又想起一事。 “你怎地还没有动作?你不想要那陌刀和火炮了么?” 想自然是想的,但左谷蠡王总觉得事情进展的有些太突然。 封恺那样一个谨慎周密的人,怎可能为了一个男人就忽然回城?这其中莫不是有诈? “圣巫太过鲁莽,不该现在就表明身份。” 左谷蠡王皱眉。 “就让边军和陆家杠上,我们坐收渔利不好么?何必现在就掺和进去,平白给了陆家一个脱身的时机。” 他与陆家曾有盟约,西胡大军入中原之后,陆家从旁协助支援,最后两家共享江山,以南江为界,任何一方都不得越界。 现在陆家的兵马已经跨过了中原,这纸盟约已经名存实亡。当然,在左谷蠡王的心中,这个约定迟早是要不作数的。旁的不说,已经占领的大好江山他不可能平白让给陆家,仗打到这里,大家都是对手,他乐得看到陆家吃瘪。 万万没想到,先沉不住气的反而是火雷圣巫……真是成事不足。 许是他的眼神过于明显,圣巫冷哼一声,语带斥责道。 “鲁莽?我若是不发生,墨宗这块肉就要给旁人叼走了!” “死掉的那小子年纪轻轻,必然没有指定继承人,矩子令择主的变数太大,你怎知不会有人从中做手脚?” “我此时站出来,以祖上的威名自然占得正统,就算墨宗在封家的操纵下选的出八代矩子,终究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我祖有恩于墨宗,这些匠人对他感恩戴德,总有人会听我驱使。”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在左谷蠡王的眼前晃了晃。 “这便是我祖之前留下的信物,我祖临终前曾告知,此物内含万千通力,可得万千机关宝图,可差使仙家佐使。只要我去得墨宗,那群匠人便要认我为主。” 听他这样说,左谷蠡王顿时来了精神。他凑到玉佩跟前,仔细地观瞧了一番,发现这东西似玉非玉,内含神光闪烁不定,的确有几分奇特。 也不知圣巫动了什么机关,那玉佩竟然闪烁出七彩光芒,于光线昏暗的帐中格外耀目。 “持此物便能得墨宗?” 左谷蠡王目光专注,轻声问道。 “自然,”火雷圣巫面露得意,但眼神却十分警惕,立刻补充道。 “此物乃是我祖与仙家佐使缔结契约的凭证,佐使不能不听命。但要我祖血脉配合,方能通过宗门检视。” 说着,他手指动了动,又变幻了一下的光芒的形状。 “我祖留有木牛流马图在墨宗,此乃开启机关图的唯一钥匙,得此机关则得天下!” “当真?!” 左谷蠡王一拍巴掌。 “既然这样,便还要圣巫多多出力。本王送圣巫到边城,圣巫也得把那木牛流马之术给本王夺回来!” “若真得了仙家手段,本王愿尊圣巫为国师,享大德圣人之尊荣!” “那是自然,”火雷圣巫昂头。 “之前催你进兵,也是不想你浪费良机,再晚一些,我怕那群泥腿子已经选了伪主。” 听他这样说,左谷蠡王微微皱眉。 不管他作何打算,墨宗这个诱惑实在不能放,这可是在短短两三年间就能让边军脱胎换骨的神物! 他还记得几年前,与边军交手时的轻松,纵然那时候的黑甲军已经小有威势,但与现在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打个平手还是可能的。 一想到这里,心中的贪欲便占了上风。 “那便按照圣巫所言,明日便点齐兵马,争取一举夺回东莱城!” 第287章 第二日清晨, 黑压压的胡骑悄无声息从旧京出发,一路挟卷着杀意冲向东莱城。 这城他们攻了三次,三次败北, 几乎成为左谷蠡王的心魔。 不过这一次,他倒是觉得很有希望。 毕竟封家只有一个封恺, 以前大军也不是没与封家人交过手, 不怕死是真不怕死,但也不至于到层层布陷, 步步算计的程度。黑甲军的确骁勇善战, 可有封恺和没有封恺, 这是两回事。 定安城有消息传来,许多人亲眼见到封大公子扶棺出城,决计不会看错, 这让他越发有了信心。 信心满满的左谷蠡王亲率大军一路疾行,只花了半日便兵临东莱城下。 区区一月不到,东莱城墙已然大变了模样, 原本因为反复攻城战而被破坏的墙垛全部被修复,外层还涂了不知道是什么混合的泥巴, 看上去既整齐又坚固。 “这些业人倒是勤快, 这么快就把墙给修好了,莫不是假的吧?!” 左谷蠡王听到麾下的副将这样嘟囔, 心中却隐约生出一种不安。 之前两军交战甚是激烈,据说封家小子还拉出巨炮轰城, 墙后的人都不知道炸死了多少, 更别说是砖瓦石料,哪有一块是好的。 但眼前这墙的确是好的出奇,就算业人精于手工, 勤劳肯干,可修墙需要烧砖夯土,断然没有这样迅速的。 假的? 心中虽然怀疑,但左谷蠡王也不敢托大。 他这回出来是抱了必胜的信念,从旧京中拉了不少楼车和冲车。东莱城的占地不算大,边军上次交战的消耗也不算小,这一个月就算有兵员补充,可城池的规模注定不可能太多,具备一击必杀的条件。 这一个月左谷蠡王也没闲着,之前司马良弃城而走,旧京中留有不少庶民匠人,把这些人集中起来建造楼车,之前在东莱城下折损的部分也回血不少。后期制作的楼车也针对东莱城的特点做了改良,取消外层的牛皮改用更坚固的铁板,为了提升灵巧度而缩减了载重,可以更快速地冲过炮弹靠近城头。 死人是一定要死的,毕竟边军的火炮是不可越过的障碍,只能靠着人命去填。 但只要有一架楼车靠上城墙,占领城头炮台,就等于在东莱城防中撕开一个缺口,后面跟随冲锋的压力也会减轻。 “马上列阵,集结完毕听我号令攻击,我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左谷蠡王一声令下,几万胡骑大军便如隐没入夜幕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拉开了阵列。天刚破晓的时候,六架巨楼车已经矗立阵前,只等左王一声令下,即刻便提刀厮杀。 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在旷野上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惊起林中无数飞鸟。 杀机再也掩藏不住,号角响起的瞬间,东莱城下火把骤然亮起。 挂着狼尾的王旗在风中烈烈招展,左谷蠡王举起手中的骨朵,口中发出一声呼喝,阵列最前方的巨楼车应声移动,速度果然比之前快了许多! 下一刻,东莱城头也有了动静。 几十门线膛炮喷射出长长的火舌,数不清的炮弹从天而降,在巨楼车的必经之路上布下了一道死亡之网。 轰——轰——轰——轰——轰——! 冲在最前面的三架巨楼车瞬间被炸成了碎片,但还有三架趁着线膛炮装填的空隙冲过了火力网。只是还没等车中人庆幸逃过一劫,就感觉脚下一空,连人带车陷入到一处巨大的坑洞中。 这坑洞又大又深,直接吞下了半个巨楼车的尺寸,最倒霉的是下面几层的胡兵,被摔得断腿呕血不说,命不好的直接被坑底水泥刺刺了个对穿,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呼吸。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后面随车冲锋的骑兵。有的收马不及直接栽了进去,有得险险拉住疾驰的奔马,东莱城下一片混乱。 “敌军进入射程,弓手准备!” 瞭望哨的卫兵放下望远镜,朝着城头的弓箭手打出旗语。 弓箭营的校尉看向副将,副将点了点头。 “放箭!”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箭矢如雨一般砸落地面,被陷坑阻断冲击路线的胡骑只得举起手中的盾牌防御。 然而盾牌只能勉强防住要害,胯下的马匹就顾不上了。很快有马被箭矢射中,惊痛之下胡乱踢踏,根本不听背上的骑士指挥。 很快,有连人带马一并栽入陷坑,与楼车中的同袍一并做了黄泉同路人。 “快冲!快冲!快冲!” 前军叶护一边挥动骨朵驱赶手下的兵士,一边声嘶力竭地吼道。 左谷蠡王亲自到阵前,此战西胡大军势在必得,他身为左王心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主上添堵,就算是用人命填补也要冲到东莱城下! “冲过去!绕开那些陷坑!只要靠近城墙,那些火炮就拿咱们没办法啦!” “冲锋!冲锋!” 前军叶护杀红了眼,一骑当千冲在最前,意图带领身后人马一口气冲到城下。 不是他鲁莽,这陷坑对楼车是个阻碍,但却无法挡住灵活机动的骑兵。 只要他控马的功夫足够高超,注意闪躲,一路冲到城墙还是可能的。 前军叶护对自己的马术很有信心,却扛不住东莱城守军早有准备,一早便针对骑兵布下了天罗地网。 只见第冲在最前面的胡骑忽然身形一矮,连人带马栽入了新的陷坑。这其实已经不能叫做坑,而是一条又深又宽的壕沟,内中还装了水泥尖刺,摔下去便没了生路。 前军叶护也被陷马坑挡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个本族的兄弟死于坑底,气得怒气上脑,差点没呕血三升! 这些业人恁地狡猾!竟然花招百出,不敢光明正大与他一战! 如此他越发确定封家子不在城中。 以往大军攻城的时候,那封家子虽然也有诸多手段,但却并不会避讳两军正面交锋,哪像今日之势,完全就是在玩小伎俩! 前军叶护一边骂人,一边指挥着骑兵齐齐后退。 业人这陷马壕沟挖得虽然长,但宽度却不算特别大,至少马匹高速冲刺是可以越过的。 只是此处距离城下还有一段距离,前方不知又埋伏了多少陷阱,还是谨慎一些为上。 他捡了几名骑术高超的,命他们为先锋,先行试探前路的陷坑。 这本是个送死的差事,但几人却欣然接受。依照西胡人的规矩,攻城战最先抵达敌方城下的人是一等军功,此行虽然危险,但一旦幸运通过,那边有了傍身的本钱。 几人驭马退后几步,正准备冲刺跳过壕沟,却在此时,东莱城头又有了动作。 “火箭营,放箭!” 副将一声令下,无数燃着火焰的箭雨从天而降。 众胡骑大骂着举起盾牌,结果这箭雨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抛物线,然后精准地落入壕沟,下一刻,热浪腾起,火焰冲天。 “啊!” 前军一阵混乱,好容易控制住被惊到的马匹,前军叶护这才发现,原来这壕沟底部不单单有马刺,还有浓黑粘稠的火油。 “火油?!” 叶护惊叫一声,眼睛都要瞪出血来。 业人怎会有火油!火油明明是天神赐予西莫支海的神物,只在极北荒漠之地才能寻到,东莱城的火油从何而来!? 充作前锋的胡人也被吓了一跳。 没人比西胡人更了解火油,这玩意性烈,只要沾上就很难扑灭,不死不休。 火油是流动的,火箭一出,围绕在东莱城周围的壕沟全部燃起了火焰。火油燃烧黑烟滚滚,让人看不清壕沟和前路,火中又藏着尖利的马刺,这还怎么冲锋!? 眼见着进攻受阻,前军叶护只好将人马收归,自己去中军向左谷蠡王回报情况。 左王自然大怒。 西胡人都是暴脾气,喜欢直来直去的正面交战,这些蝇营狗苟的小手段虽然不能决定大局,但也让人有如吃了苍蝇般的难受。 “火油?!业人哪里来的火油?!” 他问出了和前军叶护同样的问题。 火雷圣巫思忖了一下。 “多半是盗掘了天神的宝山。” 他顿了顿,表情有些阴森。 “墨宗那个伪主不是与东胡人交好么?东胡的地盘靠近海克萨城,说不得那伪主便是差使东胡人,从克腾山盗走了天神的恩赐。” “若是王上早些下手,按我所说便吞并东胡三部,那也不会有后续这些烦恼。” 他这样说,左谷蠡王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这事火雷圣巫的确提过,但那时候他不愿事事受他指挥,拖了许久才动手,谁知就遇到了墨宗矩子前往海克萨城。 好在火油总有燃尽的时候,只要等到火油烧干,大军便可继续前行了。 结果他还是低估了业人的“狡猾”。 这壕沟蜿蜒曲折,竟然是一直通到东莱城下的。边军派了专人看守,一旦火油少了便有人马上灌注新的进去,滚滚的黑油像是不要钱一样,汇成一条环绕在城下的特殊护城河,竟然足足烧了一日一夜还没有停歇的迹象。 好容易等到第二天傍晚,城下的黑烟开始消散,憋了一肚子气的左谷蠡王命人点齐兵马,拉开阵列,心道这次就算天上下火雨也不能停,必须一口气拿下东莱城! 他正暗暗发力,忽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只见一名兵丁浑身浴血,打马飞奔到阵前,根本来不及翻身下马就直接滚落在地,瞬间没了声息。 他手中还举着一封羊皮卷,上面封着紧急军报的漆印。左谷蠡王打开卷皮,只扫了一眼便脸色大变,看向东莱城头的眼神中透着惊怒和怨毒。 ——封恺领黑甲军连夜奔袭旧京,因大军出征东莱城,城中防卫空虚。昨日夜半,黑甲军百十门火炮齐攻八城门,守军抵挡不住攻势,虽力战而不敌,旧京沦陷! 原来之前的烧火油是在拖延时间,把他的大军稳在东莱城下,然后那封家子带兵掏了他的老家! 什么回定安城奔丧,亲自扶棺回九凌城……雍西关距离此处千里,岂能是一日便能到达的?飞也飞不回来,城中那个“封恺”多半是假货! 可气这“假货”把他耍的团团转,平白让出了旧京大本营,倾巢而出进攻东莱城,后方露出了空档。 旧京没了,他在中原便没了落脚处。那封家子占了旧京,多半不会就此止步,肯定是要回师与东莱城守军夹击合围,趁他流落途中无地落脚的时候,消耗他的战力,将他一网打尽! 摆在左谷蠡王面前的,现在只有两条路。 要么放弃东莱城立即折返南召,凭借天险,先占据一处可以休养生息的营地,以后再图翻身。 要么拼死赶在封家子调转之前拿下东莱城,但东莱城南北都在边军控制中,独悬一处,实在不是个理想的经营之地。 再犹豫,边军的包围圈就要合拢,到时候被困在东莱、旧京之间的平缓战场,避无可避,守无可守,有没有补给,迟早是要被鲸吞蚕食殆尽的。 左谷蠡王手捏着羊皮卷,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咽喉隐约带了些血腥味道。 “封恺,封恺!” 第288章 生死一瞬间, 真要是鲁莽冲动的人,是不可能混到左谷蠡王这样的高位的。 虽然颜面受损,但栽了就是栽了, 对方既然能算计他两面夹击,自然不可能让他轻易拿下东莱城, 面前这座城池多半是要消耗他大量的兵力和资源的。 而且就算拿下来, 恐怕为未必能够守得住。 左谷蠡王不会天真的以为,等他杀入城中就能将那些威力巨大的火炮抓在手里, 反客为主。 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最现实的情况, 是他的大军被这些火器重创, 等炮弹打没了,那些业人会直接毁了炮身,就算他拼着人命填埋进了东莱城, 接收到的多半也是个废墟。 废墟是收不住的,过两日就会成为被黑甲军围困他们的棺材。何况东莱城四面通达,几乎无险可守, 拿来了除了能找补些面子,什么实在的好处都拿不到。 “吩咐全军掉头, 立刻前往南召!” 左谷蠡王当机立断道。 南召虽然不大, 但有白龙山做为屏障,山中流出的二牛河汇入南江, 可以保得一条水上通路,不至于被围困在死角, 而出了白龙山的东麓就是丰饶的南郡。 这个时候, 他忍不住后悔之前纵容火雷圣巫与陆家闹翻。 若双方还能保有之前的合作关系,现在说不定还可借助陆家的船队北上,与被分割在中原北部一带的部族军汇合, 积聚力量,卷土重来。 不过陆家这事做得也的确不地道,明明是自己下手杀了亲子,结果还反咬一口,把脏水泼到他们西胡人的头上,真是当了婊子又要立牌坊,虚伪得让人恶心。 想到这里,左谷蠡王胸口的恶气更憋闷了。 仗打到这个份上,他哪里还看不出墨宗矩子遇刺这事有门道!? 陆家肯定是动手了这没得说,但人未必就真死,或者死了也不甚重要,至少还容得封家那煞星借此机会给他做下了一个圈套。 可气的是他还真就中了挑拨,与陆涛翻脸捅出了双子的事,还差人四处宣扬,可是把陆家得罪得彻底。 得罪便得罪,那又怎样?不过是多了一个敌手。 反正他们西胡部族是要入主中原的,隔江而治的约定不过就是稳兵之计,早晚都要打起来,现在提前一阵也没甚大不了! 以封恺现在的实力,拉着火炮穿山越岭是不大可能的,进了白龙山他们就安全了。 他想得很简单,却不知道去往白龙山这一路上已然被布下了几道关卡,危机重重,步步涉险。 先是在挥师南下的时候遭遇伏击,边军也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小型火炮,威力虽然不比城防炮和岸防炮,但胜在机动灵活,携带方便。边军用于拉火炮的马车都安装了橡胶轮,行走间轻快安静,速度也比西胡大军的粮草辎重快上不少。 冷兵器时代,热武器的威力自不必言,时不时就突发的战斗就给胡骑造成了大量伤亡。偏边军专门挑夜晚伏击,夜间视线不好,炮弹打大营却是一打一个准,许多胡兵在睡梦中就丢了性命,剩下的纵然机警,但夜间惊马和踩踏事故不断,等各部叶护们终于稳定住局势,始作俑者已经逃之夭夭,摆在他们面前的便是无数部族勇士的尸体。 更糟糕的是,日日如此,神出鬼没的伏击,搅得大军如惊弓之鸟,根本无法休息。几日下来,西胡大军的士气肉眼可见地颓败。粮草被抢了好几次,又一把火烧掉了大半,眼见着补给跟不上大军的消耗,左谷蠡王不得不下令一日三餐减为一日一餐,遣人四处寻找野菜野味,勉强维持大军战力。 等大军进入白龙山,无意义的非战减员已经超过万人,膘肥体壮的战马也都瘦的皮包骨,更别说消耗大、食量大的西胡勇士了。 左谷蠡王坐在二牛河边,看着自己头发蓬乱,狼狈不已的倒影,只感觉此生从未有过的憋闷。 他以前便是不得势的时候,也不曾这样凄凉,如一个无家可归的野狗,找不到落脚之地不说,一路还被人用棍棒驱赶,如何能让他忍得下这口气! 偏这个时候,亲卫送来了今日的饭菜。 一块干巴巴的黑面饼,一盘不知名的山野菜,还有一点腌制的咸马肉,这就是西胡左谷蠡王本日的口粮。 然而这已经是军中最好的配给了。 看着这少的可怜的食物,左谷蠡王胸中的怒火越发高涨。 南召城小,容不下这大军全员驻扎,他的粮草和补给也都告罄,若不能及时补充,大军在南召就是坐困等死。 比起茫茫的白龙山,那自然是富庶的南郡更容易补充给养。左谷蠡王在西胡王庭的时候便听过,南郡遍地黄金,粮食仓子都装不下,猪狗吃的都比边镇丰富。既然已经和陆家撕破脸,那也便怪他不讲道义,是陆涛先对他下手的! 左谷蠡王狠狠咬了一口黑面饼,干硬的口感与他在旧京宫中享用的美味相去甚远,越发衬得如今落魄凄凉。 他嚼了嚼一口吞下,然后冷声对麾下众部族首领发布命令。 “哈奇纳、德素、也台达三部,明日从东麓出山,本王听闻南郡的粮食都已入仓,没道理咱们在山中挨饿受冻,便依照老祖宗的规矩,去打他一轮谷草吧!” 同一时间,远在中原鼎丰城的陆时己却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陆涛为独子向定安城求亲一事,无意中终结了顶风成为世家联军内讧的状态,斗得正酣的各方势力骤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对手并不是同阶级势均力敌的其他世家,而是远在边关世代军伍的兵头子。 虽然心中鄙夷封伯晟的血统,可如今已然不是靠着血统就能高高在上的时代。乱世中唯有实力是以第一位的,天下谁人不知封家独子率领的黑甲军兵强马壮,的所向披靡,是一块绝对惹不起的硬骨头!? 而且这兵家子模样出挑,有手腕有谋断,一看就不是池中物。便是封伯晟自己看上他们家的儿女孙辈,他们也会忙不迭地连声应下。东山朝的世家被鼎丰城那场屠杀彻底吓破了胆子,管他什么匹配不匹配,结一门实力强横的亲家才是硬道理。 崔安出使定安城的消息传出,也不知有多少世家暗暗扼腕。 只恨自己晚了一步,胆子不够大,心思不够果决,让陆家人抢了个头彩! 如今皇室司马一族几乎断绝。论实力也唯南郡陆氏可与雍西关封家匹敌。目前封家忙着剿灭胡骑,陆家拿出来的又是族长嫡子、名闻天下的少年英才陆时己,这两家一南一北强强联合,旁人自然没了指望。 比断绝了靠联姻攫取利益的想法,众世家的注意力只得转回到眼下的战事上。 有了陆家船队源源不断的运送给养,世家联军靠着车轮战持久战消耗战,围困鼎丰城一个半月,终于磨光了业朝王室的最后一丝气数。 司马烨坐在已经空荡荡的大殿前,半身染血,左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仰头看向头顶的星空。 这是鼎丰城的星空,一座方方正正的宫殿中的星空,只是他过去几年都没有心思观赏,没想到走到人生最后时刻,竟然只有这片天陪着他。 鼎丰是开国高祖发迹的地方,也是他们司马家的福地。当年他入主这座宫殿,正是人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身边围绕着无数文臣武将,手中掌握着大业朝的部分江山,他以为他会与祖先一样,在这里完成毕生的夙愿。 然而这一切,便如幻梦一般转瞬即逝。 曾经庄严厚重的大殿如今已经一片狼藉。就在前日,他在殿前的台阶下亲手斩杀了五名背主投敌的叛将,人头滚落白玉石头台阶,鲜血染红了殿前的青龙台。 一个月的围困,城中的粮草人力都见了底,仗打到今天,最后一批东山军亲卫也以身殉城,如今他身边竟然无人可用! 遥想当年,开国太祖何等风光,结束了昏庸腐朽的前朝,身旁猛将如云,谋臣熠熠。可叹这司马家的天下只维系了不到二百年便骤然收场,业朝的光统帝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是要孤身一人奔赴黄泉! 火焰,在司马烨的狂笑中熊熊燃烧,掩盖了远处城门崩塌的巨响。 马蹄声、喊杀声、呼喝声、惨叫声,成为这座宫殿最后的记忆,与司马王室曾经缔造的辉煌一并燃烧殆尽,跌落尘土。 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等终于能进人的时候,陆时己见到的,便是一片残垣断壁的废墟。 他站在传说中的正殿前唏嘘了一会儿,便差人在废墟中翻找存留的物件。隆成帝驾崩后便踪迹不见的玉玺,有人传言是落入了司马烨的手中。 可惜他掘地三尺也没能发现玉玺。只找到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勉强能够辨认出是司马烨。确定了司马烨的死讯,世家自觉头顶上悬着的刀子没了,便开始闹哄哄地谋算如何瓜分战利,搞得陆时己不胜其烦。 不过到底是他亲手结束了司马皇室,这可是与天齐的惊世功勋。 站在破败的鼎丰城头,陆时己正意气风发地俯瞰天下,却见亲随脚步匆匆的跑上来,递了一封密信给他。 “郎君,定安城有变。” 常随的脸色很不好。 “据说崔郎君被封家人扣下了,说他刺杀了什么人,据说人现在已经下了大狱!” 听到这话,陆时己的眉心微动,拆信的动作蓦地急切了许多。 信是从南郡岐江城送来的,阿叔的亲笔,比常随说的要详细许多。陆备在信上不但写明了墨宗矩子被杀的后,定安城中大肆搜捕与南郡有关系的人,封伯晟的幼子还亲手斩杀了他派去的死士,扶灵抬棺。并且在信的末尾,陆备还直言提醒侄子要小心封家人的报复。 毕竟能让封大公子扔下战事连夜返回的人,他的死封家不可能善罢甘休,封恺都不会答应。 放下信,陆时己的脸色沉凝,心中却微微舒了一口气。 不肯善罢甘休,封家要报复,那说明人的确是死了。 死得好,死了就好,这场从投胎就开始的争夺,最终还是他笑到了最后。 原本陆时己的心中还有一丝忐忑,毕竟派死士刺杀那人,这事是他秘密安排,并没有与父亲和叔父商量。不过从陆备的语气来看,似乎对那人的死并不上心,也不觉得他这样做有什么问题。 果然,父亲和阿叔还是向着他的,毕竟是他们一手养大的人,与那个弃子分量不同。 不过就算这样,陆时己也不想掉以轻心。 只要那个人死了,他就是无可替代的陆家继承人,没有人能再威胁到他的地位! 想到这里,他伸手召唤常随,吩咐他去陆家的船队,他要返回南郡。 鼎丰城已经拿下来了,陆家的府兵都被安排在战略要位,对那些废物有绝对的压制。 他本就是陆家贵不可及的继承人,轻易不应该离开岐江城。若不是为了家族,为了父亲,为了自己积累功勋和声望,他也不会冒险度过南江。 现在,他的任务圆满完成,也是时候回去了。鼎丰城这边的事,阿叔会派人接手,不需要他这个下代家主亲力亲为。 何况阿叔说的清楚,封家对此事不会善罢甘休,定然是要出兵报复的。 这样一来,孤悬与南江以北的鼎丰城就很危险,正好把那几家的蠢货推到台前,让他们先消耗一下封家的怒火和气力,也算物尽其用了。 主意打定,陆时己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一日之内便做好了安排。 傍晚,陆家运送补给的大船起锚,载着陆家小郎君和一众亲随折返南郡。站在船头,最后眺望了一下已经远去的鼎丰城,陆小郎君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只是这笑意还挂在嘴角,他就感觉脚下的船体一声剧震,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冲击力掀得飞了起来,重重摔在船楼的外板上! “轰——” “怎么回事?!” 陆时己唇角带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却惊恐地看到自家大船的船尾处桅杆折断,已然有火焰腾起。 而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艘异域风格的木船,船头一门黑色的巨炮,炮口正直直对着己方船楼,蓄势待发,只待人一声令下,就会展开下一轮的轰击! 可这些,都已经不入陆时己的眼了。 他现在的视野中,只能看得到站在巨炮之后,那个身着青衫的少年。 那张脸,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每天在镜中都能看得到,同样的眉眼轮廓,与他近乎一模一样! 只是他不会露出那样狂妄肆意的笑容,那种明晃晃的恶意,他只会隐藏在心中,不可能挂在脸上。 双子,倾家灭族的祸端,只能去一留一。 可那个人不是……死了吗?! 没给陆家的芝兰玉树想通关窍的机会,他便看到那个顶着自己容貌的人挥了挥手,似乎很有礼貌地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便毫不迟疑地亲手拉动了火炮的绳子。 轰——! 第289章 陆时己乘坐的这艘是陆家的楼船, 在南江水道几乎是无敌的存在,船手和把头们谁都想不到还有人胆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也就根本不曾做防备。 其实防不防备都一样。 陆家的楼船都是木质的, 只在船体外围包裹了牛皮和铁甲。 但对方这炮是冲着加班轰的,巨大的船楼在江面上就跟活靶子也没什么两样, 绝对是一打一个准。 第一发炸开了楼船的后甲板, 小半个船尾被削入江中,第二发炮弹直接命中船楼, 碎片飞溅, 混合着船手的惨叫和惊呼, 二层以上的船体都被炸没了,大船彻底失去了平衡,开始朝着一侧倾斜。 “快救小郎君!小郎君坠江了!” 船上有人惊呼。 接着, 便有一道接着一道的身影跳入江中,朝着在江心浮浮沉沉的少年游去。 第二发炮弹便是冲着陆时己所在的方向来的,若真被炸个正着, 那必然是有死无生的结果。 陆时己也是个狠人,当机立断直接跳江。 他看到清楚, 自己这艘船是决计拼不过对方的火炮, 倒不如直接入水,靠着江水的保护避过一劫, 以他从小在南江里长大的水性,等到属下救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他没想到对方的炮弹速度奇快, 也就是刚刚起跳的功夫, 黑色的金属球已经砸上了甲板。爆炸的冲击力直接把他推到相反的方向,好巧不巧砸上一条断裂的桅杆,而后又随着二次爆炸抛向天空。陆时己的右腿被当场炸断, 口鼻流血、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再好的水性,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也无从发挥。陆时己就像一块石头,直直没入水中,迅速向着江底沉去。 他身边有得是从小驯养的暗卫和死士,之前是被火炮轰得晕了头,等回过神发现主子落水,马上便有人下水营救。 他们想救,那也得看看对手给不给机会。 刚刚有人下水,那边的小木船就又开始了第二轮的炮轰。 这次宁非也不去管那艘倾覆的楼船了,他就围着陆时己素在的位置发射,在江中打出大片大片的水花。 船上的人也都不是吃素的,立刻弯弓搭箭对不远处的木船射击,逼迫对方退到射程以外的范围。 可火炮的射程远超强弓劲弩,小木船晃晃悠悠在外围游走,时不时就发射一炮,根本不受弓箭的威胁。 也是陆家的芝兰玉树命不当绝,火炮不能密集连发缺点给了暗卫机会。有不要命的死士拼着受伤游到陆时己的身边,死命架起了他的身体,将人一点点朝着岸边拉。 这个时候,陆家其他的船也听见了炮声,立刻朝着事发地点靠近。 这里虽然不是南江,可陆氏船队借着世家反抗暴政,已经将手伸到了鼎丰城附近的清牛江流域。如今经常往来沟通两水道的船只也有八九艘,听到少郎君被刺,船队很快集结,气势汹汹朝着事发地水面杀来。 见此情景,小木船也不恋战,迅速调转船头折返。 说来也怪,这船也看不到帆,孤零零一艘船体逆流而上,竟然也走得稳稳当当,速度隐约比追在身后的大楼船还要快了不少。 这也是为什么,这船一路靠上鼎丰城附近,竟然也没有被发觉的原因。若不是那石破天惊的火炮,实在是太不起眼,无声无息,极易隐没在夜色中。 刺客!这是真正的刺客! 灵活如鬼魅一般的小船,让陆家众人看得心惊。他们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船能在逆风无帆的逆流中走得飞快,就算是封家的逆帆船,那也要扬三角帆走折线才能前进,远没有眼前这船的速度快。 但想不通归想不通,众人却丝毫不赶放松追击的脚步。 这可是在陆家的江面上,胆敢刺杀陆氏少族长的狂妄之徒,现在少郎君生死未知,这人若是抓不到,他们回去谁也讨不得好! 一想到陆备的手段,众把头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催促着手下的桨手卖力划船。 “快点再快点!他们走错了路,拐进羊叉子了!” 冲在最前面的是陆时己的跟班堂哥陆时文。 搞砸了与封家的亲事之后,陆时文在陆家算是丢了大脸,很是过了一段不得志的日子。这次陆时己入中原造反司马烨,陆时文也跟着来了,想借此立下几个功劳,回去洗脱一下自己头上的污名。 陆时己对这个堂兄的印象不错,知道他为人机灵,时不时也放一些小事与他接手。 此次陆时己要折返南郡,陆时文被临时安排与陆涛的人马交接鼎丰城,没想到竟然逃过一劫。 陆时己出事的时候,陆时文刚好就在岸边的码头,亲眼看到大船被一艘来历不明的小船击得倾覆,堂弟陆时己落水不说,还被火炮追着打了好几发,对方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陆时己死在青牛江。 见此情景,陆时文的第一反应不是救人,陆时己身边有得是忠心耿耿的安危,救人这件事轮不到他,自然有人张罗。 他要的是一件大功劳,他要抓住胆敢刺杀陆家嫡系的刺客! 陆时己若是死了,那抓捕真凶为子报仇,在堂伯父那里就是第一大事,谁抢到头功对以后肯定大有裨益。若堂弟没事,他也可借此机会成为他的心腹,怎么算都不亏。 “弓箭手刀斧手都准备好,等下上了岸就全力搜山,务必要把刺客抓活的!” 因着往来运输联军需要的粮草补给,船头对青牛江的走向也是了然于心。 这条江与蜿蜒的南江没得比,不但水深和水量不算多,江水的上游水浅滩多,大船不易前行。 怪船要真是沿着青牛江主干走,那后面的陆家船队还真就不好追,毕竟他们的楼船是要吃水量的,水道浅了容易搁浅。 现在可倒好,怪船拐上了歧路,进了青牛江唯一一条支流羊叉子河。羊叉子河是从北面的黑风山中流出来的小河沟,走不了多远船就得搁浅,黑风山又高又陡峭,根本就是个死胡同。 刺客再艺高人胆大,终究也不是神仙。 黑风山的崖壁,那真是山连山,岭连岭,在清牛河这一段只有一条通路入山。等到那群刺客发现自己慌不择路,走的是条根本上不去的死路,便只能等着被瓮中捉鳖、束手就擒! 有了陆时文的命令,大船上的人很快就行动了起来。 楼船都配了训练有素的护卫,便是桨手也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下了船提上刀,便是一支强悍的部曲。 大船在羊叉河的浅滩上靠岸,陆时文当先一步下船,身后跟着无数船手,如被释放的笼中兽一样,气势汹汹地准备追击猎物。 那怪船比楼船小了许多,可以沿着羊叉河前行得更远些。不过也就是一两里地的距离,很快,冲在最前面的护卫已经看到了扔在岸滩上的怪船,招呼着同伴过来集结。 “都小心些,说不定船上有埋伏!” 被严密护卫的陆时文冷声提示道。 他这次带的人不少,几乎把岸边的家族护卫和部曲都收拢到自己的船上。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很快有人包围了怪船,观察了一阵,确定没有问题之后,这才请陆时文上船检查。 “文郎君,那些歹人已经走了。” 对此结果,陆时文半点都不惊奇。 他分了一部分护卫留下保护自己的安全,余下人继续沿着河岸追击。左右羊叉河也没有多长,再往里走一阵多半就要短兵相接了。 陆时文对打仗没兴趣,他走上怪船,在船头船尾间转了两个来回。 这船的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木质货船并无区别,然而原本安装桅杆的地方却是空空一片, 船中间的地方有个铁制的奇怪物件,足足有一人高,隐约有热气散出。 咕嘟嘟——咕噜噜——咕噜噜—— 陆时文好奇,伸手摸了一下,然后猛地缩手。 竟然是滚烫的!这到底是个什么?! 其中一个亲随提着灯笼过来。 “郎君,这好像是口锅。” 他指了指一旁的一处角落。 “属下在那边发现了煤料,听说边城和胡人没有木炭,经常用煤料烧火。” 陆时文微微眯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果然是黑色的煤块。 南郡不产煤,但是身为航运世家的子弟,他也见到过这些黑色的石料,只是这石料烧起来有黑烟,不如金丝炭来得风雅。 为什么在船上架锅? 这船有舵盘却没有帆,是怎么走在水中的? 很快,又有人有了新的发现。 “郎君,那些歹人走不了多远,这锅里好像还在烧水呢!” 一个亲随绕着巨大的铁锅转了两圈,指了指下方的填料口。 “郎君请看,这里面的炉火烧得正旺,应该是走之前才填进去的,歹人应是没想到羊叉河的滩涂这样浅,船根本走不了。” 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 锅里的水好像已经开了许久,因为煤块燃烧的缘故,火焰一直没有停歇。 陆时文被这咕噜噜的水声吵得心烦,偏那下料口又被堵住,只能任由这锅不停地沸腾。 “郎君,我们找到了火炮!” 其中一个常随喜滋滋的来汇报。 “那群歹人跑的匆忙,连炮都来不及拆走沉河,竟然给我们剩了下来!” “只可惜,他们把炮弹打光了,只剩一个空炮筒……” 听他这样说,陆时文的眼睛就是一亮。 火炮竟然保留了下来,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他一早就听过边军火炮的威力,堂伯父也相反设法搜寻巧手匠人仿制,但始终不得要领。现在天上竟然送了一艘火炮船下来,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么? “传令下去,没我许可任何人不得再靠近这船,尤其是后面过来支援的,统统不许靠近。” 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 把船的事安置妥当,陆时文的心中蓦地轻松了许多。 此次一番辛苦也不算白白浪费,有船有刺客,回去便是大功一件,可彻底洗脱之前的污名。他站在那铁物件边,听着那咕嘟嘟的水声,竟然也不觉得心烦。 这玩意就是一个加了盖子的锅而已,锅盖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完全无法挪动分毫,偏偏锅体的温度还极热,上面一个奇怪的铁棍一直在不停朝着右侧倾斜,已然是歪到了尽头。 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锅中的水声好像更加急促了,在寂静的山林中,越发的明显。 随后赶到的船上也有陆家的旁支下来,自然一眼注意到了怪船的所在。黑风山就那么大,陆时文的船又到的早,现在过去多半也是白费力,抓不到头功。 陆家的旁支都不是傻子,谁不知道这船有门道,都围拢过来想要看个究竟,结果被陆时文的手下拦住。陆时文之前分了大部分人手去抓刺客,如今只留下少部分护卫在身边,后面船上下来的都是大队人马,一刻不到的功夫就都挤上了船,与陆时文的人隐隐对峙。 正这个时候,变故陡生。 只见之前一直发出闷响的“铁锅”晃动了几下,忽然“轰”的一声炸裂开来。 这一炸的力道竟然堪比火炮,整艘船都被它带到了空中。靠得最近的陆时文被当场炸死,锅体碎裂的铁片四下乱飞,化为无差别的杀人利刃,瞬间就收割了一片护卫的生命! 锅炉中崩裂出的滚水如雨点一般泼洒,兜头盖脸落了众人全身,有人当场被烫死,有人侥幸避开要害,但因为扛不住高温灼烫而在地上打滚惨叫,却无法消减痛苦分毫! 而众人心心念念的火炮,在巨大的冲击力道中被抛向高空,而后又重重砸在一旁的山壁上,连同无数碎石滚落河中,顺带着砸得几个船手胸骨碎裂,一命呜呼。 只一瞬间,原本静谧的羊叉河,便化成了炼狱。 作者有话要说:   宁锯子:文中的用法是不对的!不能超压干烧!请安全使用承压锅炉! 第290章 锅炉爆炸, 在现代世界都是一个极其严重的安全事故,更别说在大业朝这个对于工业威力一无所知的时代,效果堪比火炮轰城。 一声巨响, 惊起山中无数飞禽走兽,就连搜山的陆家护卫都停下了脚步, 朝着山外的方向张望。 “怎么了!?刚才是打雷的了么?” 一个护卫问道。 “打什么雷?这天上满天星斗的……” 说着, 小头领朝天空看了一眼,结果瞬间身体僵直, 瞪着眼睛仰着头, 含在嘴里的后半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 余下的几人没注意到他的异常, 还径直往前走,一个年轻些的护卫一边走还一边跟同伴嘀咕。 “你之前说见了怪事,只说了一半啊, 到底是啥怪事,没的吊人胃口……” 他同伴本能地看了周围一眼,蓦地发现自家班头没跟上来。 “头, 怎么了?” 他停住了脚步,好奇地顺着小头领的视线看去。 这一看, 便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异象! 只见, 黑色的天幕中挂着一轮圆月,在月亮与山影之间, 一个奇怪的圆球正在缓缓上升! 不,说是圆球也不周全, 在圆球的下方还挂着一个吊篮, 隐约能看到红色的火光和! “那……那是什么,是山鬼吗!?” 有人的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几乎不成句子。 在南郡的民俗中, 山鬼是山中怨气凝结的精怪,凶猛残忍还会飞,人见了九死一生。 几个护卫都是南郡出身,一听他说起山鬼顿时脸色发青。以前没见过也没概念,现在一个诡异的圆球浮在空中,而且还越升越高,隐隐有朝着月亮飞走的架势,怎能不让他们紧张!? “嘘——别出声。” 其中一个护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刚才打雷,多半是山鬼要上天了!咱们可不能让它看到,不然大家都活不了!” 此话一出,几人齐齐打了个寒颤。有胆小的直接钻了树丛,小头领犹豫了一下,到底挨不住对鬼怪的恐惧,也跟着躲了进去。 “山鬼”爬升的速度很慢,但也逐渐飞过了山顶,在山与月之间,逐渐模糊成一个影子。 “看来是走了,可以出来了。” 小头目摸了摸头,当先一步从隐蔽处钻了出来。 他四下张望了一圈,确定没什么危险了,这才朝身后的下属挥手。 “都出来吧,还得抓人呢。” 听他这样说,一众护卫便一个接着一个从树丛中钻了出来。 其中一个定了定另外一个的肩膀。 “你刚才话说了一半,你去救人的时候听到了什么?” 那护卫不想说。 但他也知道这位同乡最爱打破沙锅问到底,只得小心翼翼地看了前方头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道。 “少郎君的船不是炸了么……我们的船正好在江山,便赶着去救人。” “结果……我看到了那个刺客,船上好多人也都看到了,那人……他的脸……他长得和少郎君……一模一样啊!” 山顶,宁非手举望远镜,在心中不停计算着风向和高度。 热气球是之前就准备好的,依旧是是搭载了三个人,除了之前就有配合过的天匠人纳达之外,另外一个乘客是驾驶小木船的把头林卡。 林卡是第一次飞天,吊篮腾空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僵硬了,杵在角落一动不敢动。 这个在海中纵横遨游的汉子,上了天就成了一只冻鹌鹑,完全失掉了身为把头的悍勇之气。 “这……这……这……” 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林卡的手紧紧抓着吊篮,看着脚下逐渐远去的山林夜景,整个人恍然坠入了一场幻梦。 飞了,真的飞起来了! 可人……没有翅膀,为啥能烧把火就上天!? 林卡想不通的不仅仅是热气球,还有他一路亲手驾驶过来的无帆船。 那日宁先生遇刺的消息传来,整个九凌城都被惊得地震。不少年轻气盛的后生气得抄起家伙就要去定安成报仇。 林卡也拎了刀,和几个东胡船手站在人群后方,心中的愤怒几乎要冲破胸口。 听说那刺客是随着南郡陆家来求亲的队伍过来的,带队的人是陆家的姻亲。 听说那姻亲把宁先生约到酒楼包厢,还没进门刺客便发射了毒针。可怜宁先生被困在空间狭小的屋中,避无可避,直接被刺中了心口。 听说宁先生当场就不行了,他的护卫拼死把人抢了出来。后来封家小郎君亲自带人斩杀刺客,把陆家一群人都下了大狱,封大公子也在赶回来的路上。 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林卡的头“嗡”了一声,热血灌脑。 宁先生是真正的君子,胸怀宽广,谦逊平和,待人热忱真诚,是三部族人最好的朋友。 宁先生与危难中拯救了东胡三部,还为他们打开航路,建造盐田,他们这些在九凌城生活的东胡船手一早便把他当成了最亲近的兄弟! 这样一个大好人竟然遭了难,是欺负他们东胡没人么!? 群情激奋之下,九凌城几乎要被怒火点燃,最后还是墨宗三老连同各匠坊坊主极力劝说,才把局势控制了下来。 只是到底意难平,被劝会宿舍的林卡把头觉得憋闷,正要去乌知河边透透气,有人忽然敲响了他的房门。 林卡打开门,发现门口站着纳达,一脸神秘兮兮。 都是东胡兄弟,林卡与纳达的关系一向不错。 不过今天他心情实在糟糕,而且下午大家商量着要去定安城报仇的时候,这小子也一直不吭声,脸色十分犹豫。 林卡觉得纳达忘恩、怕事,心中顿时对他有了不喜,出口的话音十分不善 “你有事?” 纳达小心地看了林卡一眼,压低了声音。 “有事。” “你能不能……跟我出来一趟。” 林卡以为他要解释下午的事,便也没有多想,跟着他就出了门。 结果这老小子越走越偏,直接把人引导乌知河边一处偏僻的地界,顿时让林卡起了疑心。 “你到底带我去哪儿?” “就在前面。” 纳达左顾右盼,似乎十分担心身后有人跟踪,脚步也比之前加快了不少。 林卡想要折返回九凌城,可纳达拉着他的胳膊不放人。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了!” 天匠人指着前方一处荒废的船坞说道。 “那里?” 林卡疑惑。 “对,就是那里。” 纳达拼命点头,“有人要见你。” 他这样说,林卡反而不怕了。 几十年在海上历练出的血性,林卡把头的倔劲也上来了,跟着纳达走进了船坞。 然后,他就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宁……宁先生?!” 林卡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第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 “您……您没事?” “没事,没事。” 宁非举着一把小扳手,再次捡视了一圈螺扣,转头朝林卡把头点了点头。 “你来了?来看看我的新船。” 一听他说起船,林卡怔楞了瞬间。 他现在哪有心思看船,他就想问问宁先生到底有没有受伤,遇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只是在九凌城的人都习惯听从宁矩子的命令。宁非说让他看船,他心中再有疑惑也问不出口,只好凑过去老老实实听命。 结果这一看,林卡的眉头立刻皱紧。 这船……实在是太古怪了,十分不符合东胡人的审美,倒是和之前宁先生飞到南石城的那艘舠鱼船有几分相像。 只是舠鱼船至少还有帆,这船连桅杆都没装,船体二舱到甲板之间放了一个巨大的铁玩意,方方正正的,还生了一根尾巴到舱外,像是拖了一朵没有叶片的菊花。 这玩意……也叫船?! “宁先生,”林卡把头咽了咽口水。 “这船还没造好吧?我看桅杆还没装……” “不需要帆。” 宁非拍了拍船中那个铁炉一样的物件。 “不是风动力的船,自然也不需要帆。” “这是蒸汽机,用锅炉压缩水蒸气推动船在水中行走。之前造不出是因为没办法做出承压锅炉,现在有了橡胶草做封闭阀和胶圈,、我检测过,这个锅炉的质量还不错,可以一试。” 一番话,听得林卡眼冒金星,完全想不通没有风的船该怎么走。 不过他到底还是在海上纵横多年的人,就算想不明白蒸汽机的原理,但掌握蒸汽船的驾驶技巧还是没什么难度,甚至比需要船手配合才能确定航线的帆船还要简单许多。 适应了一会儿,林卡就发觉到这蒸汽船的好处。 船速在水中十分稳定,也不会受到风向变化的干扰,身为操纵舵盘的把头,只要选定航路一路向前就对了。 但被充作锅炉工的纳达就比较累,一会儿加水一会儿添煤,忙得不亦乐乎。 林卡只开了一个来回就爱上了这艘船,喜得恨不能搂在怀里,只觉得这船虽然光秃秃,但怎么看怎么俊俏。 “宁先生,这船……” 听他这样问,宁非倒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意图。 “南郡派人来刺杀我,我有心报复回去,不知林卡把头敢不敢与我走这一遭?” 刺杀?报仇?! 林卡蓦地想起之前听到的传闻,毫不犹豫地点头。 “自然。” “宁先生是我东胡的恩人,恩人有求,无所不应!” “痛快。” 宁非点头,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伸手点指了一下停泊在岸边的蒸汽船。 “就用这船,咱们开去南江上浪一浪吧!” 第291章 之后的事, 在林卡把头看来,便如一场幻梦一样的神奇。 他、天匠人纳达,已经原本应该被扶棺“出殡”的宁先生, 三人从乌知河的一条支流一路东行,经白鹭口出海后转入仙匀城北部的塘子口。 贺岳家要造反司马烨, 大军和船都调拨到南江附近, 北部码头除了仙匀城之外,余下不甚要紧的都撤了防守, 塘子口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城, 在一次收缩防守之时就被直接放弃了。 既然是空出来的无主之地哪还有什么好客气的?边军很自然地占领了。 得了塘子口之后, 中原世家监视白鹭口的眼线被彻底拔除,塘子口内湾勾连青牛江,算是青牛江在北段的入海口, 交通十分便利。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三人组驾驶着蒸汽船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青牛江。 从青牛江开始,他们就已经进入中原势力的范畴。虽然最近世家都忙着围攻鼎丰城, 无暇顾及其他地方的情况,可也保不齐有哪个倒霉的正好路过, 发现了他们这船的古怪。 为了隐藏踪迹, 宁非也做了不少准备。 他用巨大的帆布将半开放的机棚和炮口都遮盖了起来,停止蒸汽机的运作, 还假模假样地插了一根临时桅杆,看上去就和一艘普通的乌篷船也没甚区别。 “为什么要这样?” 林卡抓了抓头。 东胡人都是直性子, 有想不通的地方就忍不住想问, 从来不知道委婉为何物。 “宁先生,你想报仇,有的是人可以替你效劳, 你为什么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亲自过来?” 这船里装载的“货物”,他这个做船把头的看得清除,除了必要的食物和水,剩下的便是黑色的炮弹和不知名的铁件。 具体什么用处不知道,但从船身的吃水量来看,这些都是了不得的“硬货”。 尤其是那些炮弹,算下来打沉三四艘中型木船足够,但要挑战陆家的船队还是不可能,毕竟南江口停泊的都是楼船和海战船,船体大多包裹了牛皮或是铁甲,比普通的货船要坚固许多。 林卡以前也在中原人的船上做过活计,对陆家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他忍不住劝宁非道。 “宁先生,你们中原人不是讲,不要用鸡子去砸石头吗?咱们这船虽然又快又稳,可毕竟只有三个人,对上陆家那些战船是不可能打赢的。” “你若想要报仇,我们可以回南石城,召集部族大军,咱们和那些人干一架……” 林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天匠人纳达打断了。 “我说你烦不烦!” 他朝着林卡呲了呲牙。 “你怂了就直说,我陪着矩子一道便是,用不着你在这啰嗦!” “矩子要真想出兵,人家封大公子直接动手了,哪还用得着你回东胡找人!” 他这话说得不甚友好,气得林卡差点想要挥拳头打人。 只是等他稍微冷静下来,竟然觉得天匠人这话说得有道理。宁先生与边军将军的关系不一般,他想动手自然有的是人替他做,根本不需要他林卡出头。 可,这是为什么呢? 见他想不通,宁非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话。 “自己的仇,自然还是自己报来得痛快啊。” 虽然酒楼包厢里那次刺杀是他自导自演的,血也是用了城中食间贡献的鸡血包,但陆时己暗遣死士,有意用毒针杀他也是事实。 那日抓到的几名死士,几乎人人身上都带着毒针手弩不说,标配还包括天火雷和火油瓶!陆时己这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掏了出来,生怕单打独斗让他走脱,一口气派了五个人过来打保卫战,就算杀不掉他也得搞他个毁容伤残,想他下黄泉的心情不可谓不真诚。 这样的兄弟情,宁锯子自觉不能辜负。 他自问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轻易也不会被激怒。但陆家兄弟这件事做得实在不地道,一奶同胞的双生兄弟可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亲近的人,不好好利用起来收割一批韭菜共赢,反而在没见面前就要下狠手杀戮,真心是半点亲情都不讲。 更别说,陆时己原本就占尽便宜,是踩着原生的痛苦一路成就的人生。现在受害人还没说什么,他这个既得利益者反而要抢先发难,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如此,逼得宁锯子只能展开恶意竞争。 但他无意与把头和天匠人多说,只摸了摸鼻子,选了一个相对更不合理的理由。 “承压锅炉造好了,也适当做了小型化,我们总要试用看看。” 他顿了顿,细白的手指拂过船头的火炮。 “这台蒸汽机的设计功率是足以支撑我们行船和发炮的,但究竟能不能真的达到效果,还要实际试验才知道。” “陆家纵横南江百年,我们这点人势单力孤,自然不能去自寻死路。” “陆时己现在人在江北,拿下鼎丰城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陆家的船队忙着给他送补给,多半也想不到有人会过来来找茬,咱们这艘小船还不在人家眼中。” “陆时己拿下鼎丰城,算是立下大功,他在南江北岸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身为陆家继承人,他必然不可能在鼎丰城久留,尤其刺杀我等于和封家闹翻,他不得不防备封家的报复。” “以陆时己的狡猾,多半会马上坐船龟缩回岐江城。他走的时候要带许多护卫,这个排场可不是普通人能享用的,我们只要注意码头情况,多半就能确定他的行踪。” “等他一进入青牛江,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纳达听得一愣一愣的,总觉得这里面一环套着一环,内含无数弯弯绕绕。林卡一脸若有所思,再抬起头的时候,看向宁矩子的目光比之前多了几分敬畏。 东胡的汉子粗狂直爽,报仇也简单直接,就是操刀拼命。 像这样处心积虑、环环设扣,把对方每一步都计算在其中的复仇,杀了他也憋不出来。 但是……真能成吗? 林卡把头一肚子的疑问,可现实却真像宁非推测的那样,一步一步变成了现实。 世家联军攻下了鼎丰城。 光统帝司马烨焚宫自决。 鼎丰城外的青江码头有了异动。 “时候差不多了,可以准备靠过去了。” 宁矩子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一路跑下高坡,刚跳上船便沉声吩咐道。 他们所在的江滩距离青江码头并不远,但却被一道山崖阻挡,从青江码头的位置是不可能发觉蒸汽船的存在的。 等大船起锚,船行方向会有一小段冲着他们的位置,那才是正面遭遇的时机! “烧火!填煤!” 一声令下,纳达甩开膀子开始干活。 宁非负责调整火炮,林卡牢牢把握住舵盘,三人分工负责之下,蒸汽船很快便离开的江滩,朝着大船的方向逐渐加速。 “等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惊讶,你就把握好方向,我说掉头的时候不要迟疑。” 听到宁锯子的提醒,林卡点了点头。 他以为宁先生是在说炮轰大船,担心他看了爆炸的血腥会被吓到。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当年他也是在海上闯荡的汉子,什么凶神恶煞没见过,死个把人根本不算什么事。 正想着,转过山崖的蒸汽船便直直冲入了陆家楼船的视野中。 与高大雄伟的楼船相比,他们的小船简直就和牛犊差不多,勉强能超过人家桨口的高度。 林卡的舵操的十分稳,与对方船头的距离不过十几丈,以他的目力加上望远镜的加持,甲板上的情况一览无遗。 这一看,他就楞在当场,差点连舵盘都抓不住。 只见对面大船的甲板上站着一个少年,那脸长得格外眼熟,可不是与不远处站着的宁先生一模一样?! 林卡打了个哆嗦,猛地回过神,蓦地想到了之前宁先生的提醒。 见到什么都莫要惊奇,只管把好船,难不成说的就是这一模一样的人!? 正想着,他就见船头的少年忽然朝对面挥了挥手,似在打招呼一样,然后便毫不迟疑地拉动火绳,一炮轰在对面大船的甲板上。 对面那少年也是机警,在他有动作之时就起身跳海,只可惜晚了一步,还是被炮弹爆炸的冲击轰在船楼上,高高抛起之后落入江中。 “掉头,往羊叉河走!” 宁先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卡立刻集中精神,手中的舵盘稳稳转动,很快将船头调整到宁非指定的方向。 “那人……” 林卡惊愕地眼睛瞪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他实在不敢相信,天下竟然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若不是宁先生一直在船上,和他们一路同吃同住,他几乎以为对面那个才是正主! “那便是陆时己,陆家的小郎君,刺杀宁先生的人。” 到了这个时候,纳达也不隐瞒了。 他从始至终都知道真相,也知道宁锯子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前来。 从出生就没见过面,把亲娘舅当工具,一见面就直接下杀手,这叫什么兄弟!? 男子汉,自然是自己亲手诛杀仇人更加痛快,陆家那小子先不仁,就别怪他们宁矩子下狠手了! “可是这样一来,那些人不是也知道了宁先生的身份?!” 林卡见多识广,隐约听说过世家对于双子的态度。 宁先生一直在边城,陆家人不知他存在便不会下手害他,现在他大喇喇的出现在人前,陆家人岂能容忍? “就是要光明正大的亮相!” 纳达大声道。 “有甚见不得人的?见不得人的是陆家人,咱们矩子行的正坐得端,没什么好怕的!” “现在要怕的,是那边的那个啦!” 同一时间,下狠手的宁锯子正调整炮口角度,对着陆时己的落水的方向连连发炮,间或还打沉了一艘前来救援的大船。 他一丁点都不吝惜炮弹,痛痛快快地地清空了大半个船舱,然后毫不恋战地调头逃窜。 少了载重,蒸汽船轻快得快要飞起,后面的楼船追得吃力,满船的桨手划得汗如雨下,气喘如牛,也只能遥遥看到蒸汽船的后屁股。 人会累,但机器不会累,距离一点点的拉开,宁非和纳达交换着添水填煤,很快就到了预定停泊地。 宁非迅速地取下帆布,又指挥纳达和林卡将仓底的吊篮、点火器和煤块都搬出来,三人迅速上了山。 走的时候林卡不停回头,脸色十分犹豫。 “快走!快走!还赶着上山呢!” 纳达招呼他。 林卡的脚步还是有些犹豫。 他舍不得他驾驶了几日的蒸汽船,这船就是个宝贝,扔在那里等于平白送了陆家。 陆家的船队本来就很强,若是在得了他们的蒸汽船,岂不是等于给老胡插上了翅膀?! 宁非看出了他的心思,为了不浪费逃命的时间,直接出言解了他的心事。 “船不会留给外人的。” 少年矩子狡黠一笑。 “咱们辛辛苦苦造出来的东西,怎么能便宜了仇人,自然还是要借势坑他们一波。” “之前不是把生下来的煤块都塞进去了么?这蒸汽机的锅炉是有承压限度的,一旦里面的水烧干,火还在持续加热,锅炉就会变成炸炉。” “所以我们要快些走,莫要在此地耽搁时间,免得被误伤。” 他这样说,林卡哪还有什么犹豫的,扛着加热器一路飞奔上黑风山的一处缓坡。 这是羊叉子河附近的高处,地势相对开阔,勉强具备热气球升空的基本条件。 宁非测试了一下风向,然后与纳达一道,开始组装气球。 纳达是亲手造过喷火器的人,对于热气球的内部结构了如指掌。宁非与他分工明确,全程根本根本不需要交流,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吊篮和加热器都已经安装完毕,开始最后的调试检查。 这事林卡帮不上忙,他便接手了警戒的工作。眼看着岸滩边有好几艘船已经靠了过来,火把如同流水一样从船上汇聚到山下,林卡的心中急得不行,因为追兵已然近在咫尺! “来了,他们来了!” “好了!” 宁非确认安全无误,然后伸手招呼林卡。 “快进来!” 林卡一愣。 他其实根本没看明白两人在造什么,只见到一个巨大的布球鼓囊囊,正悬在空中微微晃动。 纳达见他不动,心中这个着急。 “上来上来,再一会儿,风就要变向啦!” 闻言,满心疑惑地林卡翻入篮筐内。在他进篮的瞬间,宁非一刀砍断了缆绳,气球拉着篮筐晃晃悠悠,一路朝着山顶飞去。 刚飞到一半,山下便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 宁非举起望远镜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看,满意地点头。 “很好,锅炉爆炸了。” “以这个爆炸量来看,蒸汽机的结构都不可能保持完整,就算陆家人把残片抢下来,也不可能还原出正确的图纸。” “至于火炮。” 少年站在吊篮中,夜风将他的青袍吹得猎猎鼓起,他低下头,宛如一个神祗,冷漠地俯瞰下方的芸芸众生。 “那是我故意留给他们的。” “陆家不是想方设法要打探到陌刀和岸防炮的造法么?我这次白送陆家个线膛炮。” 见林卡露出焦急的神色,少年忽然弯起唇角,毫不掩饰自己对陆家的恶意。 “没关系的,就算把图纸都交给他们也无妨。工业化不是一天能完成的,跳过发展的必经阶段而强行拔高科技线,这里面的苦头,远在西胡族的那位圣人后裔应该最清楚了。” “没有过硬的钢料和铸造工艺,仿制出来的炮不过就是个样子货,用一次炸一次。” “陆家不怕死,那便尽管来吧。当年墨宗吃过的亏,这次我全还给他们。” 第292章 林卡把头听不懂什么叫做工业化, 但他永远忘不了少年此刻的目光。 从他在南石城见到这位墨宗矩子以来,这是少年第一次抛开温和亲切的外表,露出锋利的獠牙和尖爪。 回想整件事, 从最开始谋划到现在的完成,每一个环节都在这少年的意料之中, 甚至包括了锅炉爆炸的时间和之后陆家人的反应, 一切的一切全都变成了现实,几乎没有误差。 这少年看着弱不禁风, 没有强悍的身体和超人的武艺, 可是他对于人心的把握却分毫不差。再加上他还有数不尽的神奇机关, 以及背后的强大助力,简直便是无可战胜的存在! 这一刻,林卡忽然觉得无比庆幸。 这么可怕的一个人, 他是东胡三部的朋友而不是敌人,他的手段和头脑帮助东胡人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这是何等的幸运! 只要能和宁先生保持良好的关系, 何愁大家没有平安的日子?! 想到这里,林卡轻舒了一口气。 他移动了一下身体, 准备看一眼这天下定定倒霉的陆家人。 本来陆家祖坟冒青烟, 这一代生了一个天降奇才,结果好死不死因为双子的机会非要扔掉一个。 你说扔就扔吧, 还偏偏扔了个好的,把剩下的庸品当成宝。 倒也不是说陆时己陆小郎君就不成器, 只是东胡人没有扔孩子的习俗, 林卡本人看不上中原世家那些弯弯绕绕的说道。他设身处地地代入了一下,觉得自家要是能有宁先生这样出息的儿子,只恨不能捧上天, 哪里还下得去手杀戮?! 中原世家的脑子……还真是奇怪。 一边吐槽,林卡把头一边朝吊篮的边缘走。 以前靠在一边还没觉得,这一动,他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觉得自己这一次大概率是要丢人现眼。 原因无他,他一动,悬在半空中的吊篮便跟着摇晃,脚下根本找不到借力的地方。更别说高空风大,视野也格外广阔。风顺着吊篮的空隙恣意冲撞,让林卡把头有种随时都可能掉落的错觉。 在海上纵横多年的中年汉子浑身一紧,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惧骤然笼罩了他全身。他的腿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手无助地紧抓住栏杆,保持着迈步的姿态,根本不敢移动一步。 吊篮外,是黑色的天幕和黑色的山林,唯一的光亮在头顶悬挂的明月,借着皎洁的月光,隐约能看到山中星星点点的火把。 然而这点火光很快便熄灭了,黑色的大山与夜色融为一体,如巨口张开的万丈深渊,看都看不到尽头。 林卡是第一次飞天,这辈子都没站到这么高的位置,只觉天地都连成一片,四周一片黑茫茫,整个人都陷入了混沌之中。 偏偏这布球还在升高,越过山顶的瞬间,猛烈的山风忽然从背后吹过,扯着布球的绳子开始剧烈晃动,林卡把头双膝一软,直接跪坐在了吊篮里。 太……太……太高了! 感觉……稍不留神,就会从吊篮里翻下去,翻下去可是要怎么办?! 不能再想了! 林卡双膝并拢,死死憋住差点汹涌喷薄的尿意。 便是海上有再大的风浪,那也至少有只小船可以依靠,哪像现在,孤零零飘在天上,没着没落的!? 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害怕过! “没事!” 一旁的纳达顶着风声,大吼着安慰同伴。 “我第一次上热气球也是怕的要命!根本不敢睁眼睛!” “不过这东西还是蛮安全的,上次我和矩子他们一起飞过克腾山,落在你们那个湖里一点儿都没伤到!” 如果他不是怂在角落里,死死闭着眼不肯睁开,那就更有说服力了。 三人组里两个都恐高,宁锯子只好自己承担了飞控的工作。 好在翻过黑风山便是塘子口,塘子口有平坦的海岸线,热气球也不用飞太远就可以准备着陆。 热气球是宁非前世能接触到的少量几种极限运动之一,他的热气球驾驶技术都是经过专业人员培训的,空中平衡做得十分出色,选择落点的时机也非常果断。 他很快控制着热气球贴近塘子口海岸附近的沙地,随着气球一点点降低高度,两个恐高的怂货终于有力气站直身体,观察吊篮外的情况。 “咦,竟然还没到海边?” 纳达一脸惊讶。 他以为这次落地会像之前在南石城那样,找有水的地方软着陆,没想到宁矩子竟然没有朝着海中飞,过了山马上开始降低高度,如今才贴近沙滩与土地的交界。 “不能往海中飞。” 宁非一边计算着落地点,一边抽空解决天匠人的问题。 “晚上的视线不好,海中凤高浪急,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卷走。” “再说咱们这次是吊篮,底部镂空没办法当船用,自己游回来的风险太大了。” “等下我说蹲的时候,你们就靠着角落下蹲,护住头部要害,咱们这次落在沙地上,会有冲击力,一定要注意安全。” 他这样说,那两人连连点头。 纳达不会游泳,一想到入海他就头皮发麻,已经开始蹲角落练习落地动作。林卡终于恢复了胆气,趁着气球还没落地,趴在吊篮里朝外面张望,远处已经隐约看到了营地的亮光。 应该是边军驻扎的码头。 这里如今算是拱卫白鹭口盐场的军港,便是夜半三更也有边军哨兵巡视。 天上掉下来这么显眼的布球,边军营地哪还睡得安慰,林卡看到有火把正快速移动中,似乎是骑兵,正朝着气球滑翔的方向过来。 “咱们动静闹得太大。惊动军营了。” 林卡小声道。 听他这样说,宁非并没太放在心上。 这个落点是他一早就计算好的,边军占领了塘子口之后,封恺便差人将舆图送到了他的手上,是以就算是夜间飞行,只要计算好方向和速度,按照舆图便能估算出大概的方位。 他手中有封恺的信物,塘子口的将士一看便知,不会浪费太多的时间盘问核对。 等他落地之后,暂时借个地方休息一日,接下来他要从塘子口乘船回白鹭口船坞。 这次他亲自出马复仇,除了要在陆家人面前大喇喇亮一次身份之后,还有检验蒸汽船的意图,整个过程他都做了记录,以备以后校验和修正蒸汽机的性能。 总的来说,宁锯子对数据还是满意的。至少承压锅炉的运行十分稳定,只要控制好炉内压力,材料和密闭性都没什么问题,使用是安全的。 当然,最后的炸炉是他有意为之,属于特殊情况。 等回到白鹭口船坞,他就准备把蒸汽机和承压锅炉正式投产,安装在现有建造的几艘风帆船中。 当然大船还需要调整蒸汽机的功率,但已经有了成功的先例,之后的改进会轻松许多。 正想着,气球已经逼近了着陆点。 宁非喊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找了个角落蹲下,准备迎接最后的冲击。 哗—— 吊篮剧震,又摇晃了两下,最终停在了一处松软的沙地上。 沙子做了缓冲,不过也扬了三人一头一脸。 纳达最着急,抢先站起身往外爬,一边爬还一边吐着嘴里的沙子。 他刚迈出一条腿,整个人就愣住了。 眼前,不知何时已经为了满满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人人身着黑甲,手中陌刀雪亮,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纳达咽了口口水。 黑……黑甲军?塘子口这啥时候来了这样多黑甲军?难不成是有啥大事? 还没等他想明白,一阵马蹄声忽地由远及近,在甚至盖过了海浪的声音。 人群骤然分开,有身形高大的骑士疾驰而至,奔到吊篮前翻身下马,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的潇洒。 纳达爬出来的位置不大好,和那人撞了个对面。他这条腿迈也不是不迈也不是,半卡在吊篮上十分尴尬。 封恺看了他一眼,面色沉凝,杀气四溢,吓得天匠人也顾不得别的,连滚带爬地出了篮子。 林卡把头比他警觉,一早就贴着篮子从另一边爬了出去,默默地躲在角落装鹌鹑。 篮子里的宁非若无所觉,抖干净头发、衣服上的沙子之后,他才慢吞吞地抓着栏杆往上翻。 刚露了个头出来,他就感觉自己的头上似乎罩了一道阴影。他本能地抬起头,一双手臂忽地伸了过来,将他直接托举出了吊篮。 宁锯子抖了抖,想挣扎的念头在嗅到熟悉的气息之后便挥散得干干净净。现在的他,和海滩上泄了气的热气球没有定点区别,怂怂的躺平任由处置。 是……是暮野兄呀…… 宁锯子的脑袋耷拉着,有点不敢去看暮野兄的表情。 栽赃诈死这事在暮野兄那里过了明路,包厢中的护卫还是暮野兄亲自安排的,这事他不怕被批评。 但是后面的单骑走青江……嗯……就是他宁矩子自己的手笔啦,除了纳达和林卡,几乎没人知道。 宁非在这里打了个时间差,借着诈死的时间点给自己报仇,这事他没告诉暮野兄,因为说了多半就要被制止。 依他本来的打算,是假装自己一颗红心向研究,诈死之后就赶回白鹭口去做实验。这段时间没出现是因为他一直闷在实验室,忘了告诉大家而已,被埋怨几句也就翻页了。 刚好借着这次报仇之旅,他也验证了蒸汽机的可靠性,回来就可以拿着图纸直接投产。拿得出成果的宁锯子自觉有了瞒天过海的底气,回程的时候也没多加防备,大喇喇就落在了塘子口。 万万没想到,封恺竟然从东莱城回来了! 还好巧不巧就在今晚,把三人组堵了个正着! 被抱起来,两脚悬空的宁锯子,怂怂的不敢抬头。 他现在整个人都包困在熟悉的怀抱中,暮野兄很用力,环在他腰间的胳膊充满占有欲,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脖子,像是随时要把他嵌进胸膛一样。 “阿弟,回来了?” 他听到他野哥轻声问道。 第293章 ——阿弟, 回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宁锯子缩了缩头。 他也不是真怕了暮野兄。 只是两人相处久了,就本能地不想破坏家中和平温馨的气氛。 乐呵呵的过日子多好, 没得惹得一方不高兴,吵架或是冷战都伤感情。 “嘿……嘿嘿。” 宁锯子干笑一声。 “暮野兄, 天色不早, 不如先放我下来?” 他这话,只引来了对方的一声轻哼。 封恺上下打量了一遍怀中人, 确定对方平安完好, 这才抱着人上马朝营区里走。 他这一走, 后面的黑甲军骑兵也立刻跟上。仿佛溶于黑夜的队伍在沉默中前行,天地间只余海浪和马蹄的声音,隐隐透着肃杀的气息。 被“落”在沙滩上的纳达和林卡:??? 为了顾及怀中人, 封恺的马骑得并不快,始终保持速度稳定。 他用披风将少年围住,让他依靠在自己怀中,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逐渐轻缓的呼吸声。 男人唇角望了望, 伸手替他拢了拢领口。 这小混蛋看着没心没肺, 其实心里都明白着呢。 陆家错待他的那些账,还有双生兄弟对他下的杀手, 他虽然不说却都记在心里。 崔娘舅虽然被关进大牢,但宁非特地叮嘱过, 绝对不能亏待了人。一日三餐都从食间送进狱中, 有饭有菜有酒有肉,可把崔安吓得不轻,还以为自己要吃断头饭了。 等假死的消息传出之后, 封恺便按照计划准备进攻旧京城。他的打算是先清理胡人,等把胡人彻底压制在西南,北方的边军便可南下,收拾陆家欠下的旧寨。 结果还没等他动手,小混蛋就闷不吭声做下一桩大事。他在旧京城收到消息的时候,一条命都吓掉了一半,急匆匆安顿好手边的杂事便连夜折返雍西关。 赶路的时候,他也揣摸了一下阿弟的心思,想要狙击陆时己,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在青牛江。一旦陆时己顺着青牛江回到南江口,进入陆家的势力范围,阿弟就不会再去这个风险。 阿弟是个热爱生命的人,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拼命。 理智告诉他是这样想,但情感上还是会担心,生怕这之中会有什么差池,伤到了小混蛋。 还好,还好。 拥紧了怀中人,之前一直吊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安稳。封恺抱着宁非进了一出营地,出去鞋袜,把人小心地放在床榻上。 宁非是被热棉巾擦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对上了暮野兄专注的眼神。 他有点虚,又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叫了一声“暮野兄”。 平心而论,宁锯子对自己的计划还是很有信心的。 蒸汽船是经过系统认证的合格品,承压锅炉只要正常使用就不会出现事故。热气球他也不是第一次造,在克腾山上已经验证过短期飞行的有效性,只要准确把握逃生的节奏,他就能在陆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公然逃走,嘿嘿,气死那些个缺德的。 可有信心归有信心,但他还是没敢告诉暮野兄。 他心里清楚的很,暮野兄是不会同意他去涉险的。 身为一名男性,宁非并不愿意成为永远被保护的对象。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暮野兄的这种保护欲有些过头了,稍有力量对抗或是人身安全风险,他就恨不得找个罩子把自己罩起来,一根汗毛都碰不到才好。 宁非知道自己的短板,也理解暮野兄的心情。 但报仇不一定必须肉搏,聪明人利用擅长的领域,一样能解决许多问题。 但这些话,他可不敢跟暮野兄讲。 谈报仇还能有点底气,但是一声不吭就偷偷摸摸跑到青牛江,还单枪匹马炮轰敌军座船,最后还要大喇喇的飞天亮相,这就是单纯的浪过头了。 所以宁锯子怂了。 就算当着一众黑甲军的面被抱回塘子口营地,他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等进了房间才小小声地讨好了一句。 “暮野兄,我确定我造的蒸汽船能用了呀。” 这话,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他看到暮野兄被气笑了就觉得大事不好,刚想出口补充解决,对方却蓦地伸手将他按在床头,目光灼灼的逼到不到一指的距离。 “阿弟,你觉得用船就能打发为兄吗? “还是阿弟觉得,我为了那什么船就会让你涉险?” 听他这样说,宁非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暮野兄很生气,这次多半不会那么轻易就蒙混得过去。 两人最初相识的时候,的确是利益交换的关系。你试探我,我算计你,都想在这段交易中攫取到更多的利益。 可随着交往的深入,赤裸裸的互利行为逐渐变了味道,从可以合作的盟友逐渐转为可以托付背后的同伴,甚至相伴一生的恋人。 到如今,墨宗与边军已然形成了牢固的利益共同体。双方的合作已经不需要他们俩人维系,这段感情早已获得了自由。 盟友也许会为了新的武器而欣喜若狂,可是身为伴侣,什么都比不了恋人的生命。暮野兄在为他的安全担惊受怕,他却想用蒸汽船打发他,的确过分了,辜负了一颗诚挚的真心。 宁锯子很惭愧,心中越发觉得亏欠了暮野兄。 暮野兄回来的时候还穿着外甲,一路风尘仆仆,也不知跑了几个昼夜才从旧京返回塘子口,他这样敷衍人家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越想就越是郁闷,无敌自容的宁锯子身伸手扯了扯暮野兄的衣袖,小声叫了一声“哥哥。” 这个称呼是两人之间的情趣,一般只用于特定的时间和地点。这次宁非拉下老脸求和,忍不住就用上了在床榻上撒娇的手段。 果然,男人的眼眸掠过一丝暗光,沉凝的脸色有了些微的松动。 他哼了一声,没说话,似乎是对宁锯子的道歉并不满意。 宁非咬牙,难得主动地凑过去,在男人紧抿的唇上亲了亲,语气有点可怜巴巴。 “哥哥,哥哥,阿弟错了。” “阿弟不该瞒着你,不与你商量。” 闻言,封恺依旧一脸淡定,只是眼神比之前幽暗的许多,被亲过的唇也抿得越发紧了。 见他还是不动,宁非开始头痛。 明明暮野兄对这些称呼很敏感,以前听了都会反应很大,压着他非要折腾许久,没道理这次不好用啊? 难不成……是真伤到了? 一想到这里,宁锯子顿时有点着急。 他也好久没见过暮野兄了,这大半年两人各忙各的,只能靠着信件沟通讯息。 司马王室覆灭后,中原的局势越发混乱。虽然知道身为武将,出征打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生长在和平世界的宁非还是提这一颗心,生怕什么时候就收到暮野兄受伤的战报。 缺少抗生素的时代,一次感染就能轻易夺取一条生命,再加上小冰河期的天灾,谁都无法预料未来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好不容易的团聚,他不愿意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争吵上。暮野兄现在的年纪,说起来比他上辈子还要小个两三岁,做哥哥的有什么不能让让弟弟的? 一想到这里,宁非心里那道名为“节操”的堤坝彻底垮塌了。 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以前不肯做不想做不好意思做的事,这回通通试了个遍。 软软黏黏叫“哥哥”算什么?他还有卖萌式的撒泼打滚,小白莲式的清纯色诱! “无意”间触碰到唇,交缠的肢体,刻意从领口处展露的纤细脖颈,以及无比可怜求原谅的眼神,为了家庭和睦,矩子全都干了。 被这样的少年搂着脖颈求和,他就不信暮野兄不动心,宁锯子都不要面子的吗?!! 不得不说,宁少年的手段了得,被他这样胡搅蛮缠了一番,封恺憋着那口气也绷不住了。 他伸手将少年拉入怀中,一同滚入松软的被帛。 直到少年被欺负得红了眼角,手软脚软,连声哀求,封大公子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放过,他只面无表情地俯下身体,轻柔地吮去少年眼角的泪珠,而后又拉他一同陷入无边的欲望中。 原本对于少年,封恺始终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不让压抑在心底的占有和控制释放过多,免得伤到彼此的感情。 他尊重宁非的决定,因为矩子不是依附旁人而生的菟丝花,可以与他并肩走到同样的高度,看向同一个方向。就算没有封恺和封家,他也能带领墨宗走向新的繁荣。 但这一次的事,真的把他吓到了。 宁非永远不会知道,从旧京到塘子口的这几日,他的暮野兄是怎样度过的。 封恺甚至无数次后悔,为什么一定要坚持狗屁的克制,就依了自己的心思,将人牢牢锁在身边,就算他生气也没什么,至少人是安全的。 宁非以为自己是在生气没有被知会,其实他气得是他胆大狂妄! 陆家经营南江百年,手中的战船不知凡几。就算阿弟能算中陆时己回城的时机,可江上的风向水流和天气都有不确定性,陆备最近又异动频繁,一旦小船撞上船队,那就只有跳青牛江的下场。 这场复仇,内中变数太多,这小混蛋又任性妄为,必须该好好教训! 想到这里,暮野兄的控制欲在方寸之间彻底爆发。他不再刻意压制心底占有的想法,连同无法抑制爱、担忧和不安,混合在一起,彻底烧成了燎原的烈焰。 小混蛋黏黏的哀求,哭唧唧地反抗,甚至还气急败坏地咬了他一口,试图找机会逃窜,却在下一刻被拉回到被帛之中,按住软绵绵的手脚,啃咬住脖颈,重新拱起还未熄灭的火苗。 这一回,封恺不再留手了。 他打定主意要小混蛋吃一个教训,虽然还顾忌他的身体没有超过限度,但也决计不会像之前那样迁就他,稍微撒撒娇、喊一喊苦累就放过去。 深夜的大海,一波波泛起汹涌的巨浪,拍到岸边的礁石,化为冲天的白沫,一直到黎明时分才终于平静。 宁锯子陷在被帛中,整个人像是一条毫无梦想的咸鱼,连个翻身的念头都生不出,直觉人生艰难,红尘中的爱欲都是苦身苦心,不如四大皆空。 ——8825995号:爸爸,其实你体能不行啦! ——8825995号:其实……昨天系统检测那个人的体能波动超凡,强度还没有充分发挥,爸爸还是尽快抽到高等体检改善身体比较好,不然以后会很辛苦的! ——万念俱灰的宁锯子:收声! 同一时间,同样万念俱灰的,还有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陆时己。 他刚睁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纱帘和雕花,意识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回家了? 刚想起身,身下却传来一阵阵剧痛。 陆时己艰难地转过头,眼前一阵阵发黑,额头很快就沁出了无数冷汗。 他忍不住的呻吟声惊动了守在床外的侍女。很快纱帐拨动,两个年轻的女孩探身进来,见陆时己疼的一脸汗,马上取来帕子帮他擦拭。 一边擦,还一边念叨。 “多谢老天爷,少郎君可算是醒过来了。” “少郎君且不要动,您身上有伤,要翻身奴家助你。” “受伤?” 陆时己疼的咬牙,一句话说的结结巴巴。 “我……我……我受了什么伤?我到底……到底怎么了?” 他只记得自己在青牛江上遭遇那个弃子,被他对方一炮轰了楼船。 当时他见机不好,当机立断跳入青牛江,之后再醒来就是在自家房中,中间的事毫无记忆。 听他这样问,两个侍女对视了一眼,都支支吾吾不说。 她们这种反应让陆时己顿时生出疑心。他强忍疼痛,挣扎着半靠在床头,轻轻掀开了身上的薄衾。 “啊!” 他尖叫一声,看着右腿膝盖下空荡荡的部位,两眼一翻,瞬间昏死了过去。 第294章 在混混沉沉中, 陆时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在岐江城陆府的大书房中,听父亲陆涛给他讲解经义。 父亲讲的都是些最简单的启蒙章节, 陆时己记得自己没学多久便能在人前倒背如流,此后便有了“神童”之名。 可实际上, 在“神童”的背后, 除了他的确聪明伶俐脑子好,还有夜夜苦读, 反复背记的结果。 父亲告诉他, 想要出头人地, 必须提早做打算。越早博得声名,就越早可以获取族中的资源。陆家的东西就那么多,想分一杯的人更多, 他作为族长的嫡子虽然有优势,但若是资质平平,迟早风头会被盖过去, 到时候跌落谷底的滋味会比旁人难受万倍。 所以,陆时己必须从小就出色, 哪怕是拼命拼出来的出色。 他从小就知道, 越早上到高点就越容易获得机会,他必须压过陆家的所有人。 后来, 这个目标变成了天下。 他是名扬天下的陆家麒麟儿,得百年学宫开正门迎接, 风光无限。 这其中自然有父亲陆涛的安排, 但陆时己自认也比旁人出色许多,至少与他一同读书的同辈陆家子弟,无论是学识还是悟性, 都无法与他相比,许多人拼了命都追赶不上他。 现在梦到幼年时读书的场景,陆时己虽然微微惊讶,但更多的还是得意。 他,从小就是这样,拥有绝佳的悟性,一点即通。 像这篇诗歌,当年他学了一遍就记住了,堂兄陆时文可是足足背了七八遍! 回忆到此,陆时己便微笑地看着眼前的自己。 他等着幼年的陆时己吐字清晰地背诵出诗歌,等着父亲微笑着朝他点头,等着周围仆佣下人一脸惊讶,连声恭维自己是个天降的文曲星。 可是,他等了又等,却只看到自己抓耳挠腮,磕磕绊绊,念了一小半就念不下去了,脸色通红地坐在案前。 他看到父亲皱着眉,一脸的不满意。 他看到下人们掩嘴偷笑,窃窃私语。 听到他们说着什么“资质愚钝,不如阿佑少爷聪慧”之类的,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听到旁人的耳语,但“阿佑”这个名字,就像是一声惊雷,炸得他眼前发黑,一阵阵气闷。 “阿佐,亏你还是做人兄长的,怎能如此不用心?” 父亲皱眉责备他。 “阿佑昨天只念了一次就背记下来,你为何不能?莫以为是我的嫡长子便可高枕无忧,你若是资质平平,风头迟早会被阿佑盖过去,到时候跌落谷底的滋味,你会比旁人难受万倍。” 这番话,陆时己再熟悉不过,是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的教导。 可在他记忆中,父亲却从没提过什么“阿佑”,也不曾说过“嫡长子”这个词。 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没有兄弟,哪来的“长”? 陆时己急了。 他想冲到父亲面前为自己辩驳,却发现身体一动不能动,只可眼睁睁看扎幼年的自己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越发地慌乱不成模样,连话都说不流畅了。 “蠢物!” 最后,他看到父亲一甩袍袖,面沉似水。 “你这种蠢物,根本不配做我陆家人,当初便不该留下你,选了阿佑才对!” 不! 听到这话的陆时己浑身剧震,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击中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后悔? 明明当初选了他,明明他比另外一个出色许多,明明他才是被留下的人,父亲为什么后悔了!? 阿佑……阿佑! 陆时己咬牙。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这个从他第一次听到便成了梦魇的名字,这么多年一直如幽灵一样纠缠着他,让他永远睡不安枕。 母亲留下的白鱼佩,他以为是独一无二的东西,结果那日舅舅问起黑鱼佩,他不明所以,问了阿叔才知道这玉佩只不是一半而已,并不完整。 双子的事,阿叔没有瞒他。阿叔说他是被上天选中的孩子,一出生便是胜利者,那个孩子就算能活着离开岐江城也注定命不久长,根本不足为惧。 可从那时起,他的心中便生出一种危机感。 他不是不能被替代的。 这世界上有个人,可能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脑子。 他虽然占尽了先机,但却并不把握。 一旦他做不到的事那人做成了,那两人之间便要攻守逆转。他会变成那个阿佑,只配拿着黑鱼佩,活成阴沟中不得见天日的老鼠。 陆时己觉得,比起陆家宗族中的堂兄弟,那个叫做阿佑的反而对他威胁更大。 他一日不死,陆时己就不是独一无二的,他是唯一一个可能与他匹敌的人! 事实上,他的担忧并没错。 那个与他同样出身的人,他成了墨宗的矩子,将一群要饭的门派拉扯成了搅乱时局的源力。若是没有墨宗,封家哪来的底气逐鹿天下?西胡大军一早便冲过边军的防线,司马皇室和北地世家早早陨灭,天下唯有奉南郡陆氏为业人正统。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那个人而改变了。 父亲在最近几次提起他的时候,态度竟然与之前有了变化,陆时己能看得出他眼中的赞赏,这让他不能不惊惶! 他下了杀手,力图永绝后患,结果…… 想到这里,他眼前的场景忽然有些扭曲。 他隐约看到在书房的大门处,有个与自己一般打扮的人正站在那里,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 他浑身漆黑,仿佛一道黑影,手中抱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铁桶,狞笑着拉下了火绳…… 轰—— “啊——!” 陆时己猛地睁开眼,直觉身上潮湿得如被雨淋,冰冷黏腻,十分难受。 他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房中,刚才那个可怖的记忆,不过是一场噩梦。 “阿陶?阿柳?” 他开口呼唤自己的侍女,却发现喉咙干痛,嘶哑得不像话。 两个侍女很快撩开帘帐,见他醒来,半是欢喜半是担忧。 其中那个叫阿陶的,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松了一口气。 “少郎君可算是退热了,快去请谢郎中过来。” 阿陶是陆时己的大侍,她这样说,阿柳和几个下等侍女马上动了起来。 没过一刻钟,几个白胡子老头进了内房,轮番诊脉之后,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少郎君退了热,就算是迈出了鬼门关。接下来只要按时服药,慢慢将养便好。” 其中领头的谢氏郎中,是业朝有名的圣手名医谢涌,济世派的本宗宗主。多年前,陆涛延请谢涌到南郡为独子治病,谢涌便在岐江城住下,接受陆氏一族的供养。 这次陆时己被炮轰落海,若不是有谢涌的精湛医术,人根本就不可能救回来。即便是这样,因为腿伤的太重,骨肉被粉碎得无法复原,谢涌只得搬出济世派本宗的看家本领,断骨截肢,总算保全了陆少郎君的性命。 只是这样一来,后面的凶险就不可避免了。饶是谢涌延请几位名医师兄弟到岐江城,陆时己还是发了三日高烧,人差点就去了。 折腾了这一遭,陆少郎君的身体已然是伤了元气,五脏六腑都受了损伤。纵然保得性命,但终究是不可能与常人一样,缠绵病榻是免不了的。 更糟的是,是药三分毒,长期服药消耗身体,再好的底子都要被掏个干净。 这小郎君年纪轻轻,耗个几年下来,虽然性命之忧,但想要子嗣可就难了。 但这话他可不敢告知小郎君。 这小郎君心高气傲,之前醒来发现自己的腿少了一段便直接晕了过去,之后便发起了高热。这次若是再知道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多半要郁郁成疾,命不久长。 谢涌不敢说,陆时己也不想听。 事实上,从几人进门看诊之后,他的目光就时不时地扫过门扉,希望能见到父亲的身影。 但是,没有。 一直到阿陶等人送走了郎中,陆家主始终都没有出现。 父亲的缺席让陆时己无法控制自己暴躁的情绪,他抓着阿陶问了几次,得到的都是郎主在与几位大人商谈政事,许晚些时候才会过来。 晚些时候?那是什么时候? 他又追问自己病重时父亲的行踪,得知刚救回来的时候父亲一直守在床前,与几位老郎中商议治疗方案,这才微微安下些心。 陆时己知道自己废了。 他失去了一条腿,终生不良于行,便是有朝一日能下地走动,他也不再是陆家那个风采摄人的芝兰玉树,不过一个残废而已。 好在,他是父亲“唯一”的嫡子。 那个人,虽然与他有着同样的脸,但人已经投了封家,据说与封家的长子还不清不楚的。 这样的人,封家的长子不可能放他离开,就算他想要回归陆家,父亲也丢不起那个人。 陆时己看了看自己少了一截的腿。 毕竟,一个被男人恣意摆弄的娈童,回来也没什么用处。 这样想着,陆时己似乎安下了心,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直到傍晚时分,他被阿陶唤醒,告诉他家主来了。 “父亲?!” 陆时己精神一震,连忙挣扎着起身。 但他新伤,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在塌上扭动了几次都没成功,最后还是阿陶扶他坐起。 略有些狼狈。 陆时己十分羞愧,他看向父亲,生怕对方眼中露出失望和厌恶。 好在没有。 陆涛依旧从容淡定,仿佛没注意到儿子之前的失态,还关切地询问他身体如何,伤口痛不痛。 父亲的关心,让陆时己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父亲没有嫌弃他,他还是父亲心中“唯一”的儿子,他并没有被放弃。 想想也是,他毕竟是父亲亲手养出来的人,始终与父亲同心通力,比那个一早就被扔掉的可靠许多。 就算他伤到了腿,但他为父亲立下了剿灭昏君的大功,父亲不会不管他。 在这样的自我宽慰中,陆时己的情况一日一日地好转了起来。 他毕竟是个少年,又得精心照料,纵然截掉的腿已然不能回来,可伤口没有再感染,断口部分也已经长出新肉。 只是现在的陆时己,早已没有了当初芝兰玉树的风采。坠江的时候,他被木片划到,留下一道长长伤疤在左脸,破了如玉公子的美相。 他也从不去看自己的腿,他觉得那个创面丑陋不堪,光秃秃的都是发痒的肉芽,让他像一个怪物一般受人嘲笑。 他的腿伤了,脸也毁了。若不是那人,自己怎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咳咳咳——” 一想到宁非,陆时己的火气就忍不住往上功,胸口的憋闷又涌上了喉咙。 他最近在尝试着下床活动,无奈气力不足,稍微一动便虚汗淋淋,身形越发消瘦。 阿陶几步抢到近前,伸手扶住他支撑不住的身体,放他缓缓靠在床边。 阿陶捧了一碗水,奉到陆时己的唇边,轻声劝他喝下。 “少郎君,莫气了。” 阿陶柔声道,纤细的手指柔柔地拂过少年的背,画着圈,像是在舒缓他的不适,又像是意图勾引。 陆时己皱眉。 他不是没见过风月的人,自然品得出女人的意图。 但阿陶是跟随他多年的大侍,一贯知道分寸。陆家规矩甚是严格,低等女侍不得主令,胡乱勾引男人是要被处置的。 “郎君……” 阿陶如蛇一样缠上来,吐气如兰,媚眼如丝。 “郎君整日郁郁,不若在奴家身上畅快一番,阿陶也想郎君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时己一把推下了床。 这一推用上了他全部的气力,他气喘吁吁,脸色铁青得如厉鬼。 “谁让你来的?” 陆时己的拳头攥紧,发狠地问道。 “我如今病成这样,你还有心勾引,意欲何为?” “陆家家规,女侍不得擅自勾引郎君,违者杖毙,来人,把阿陶拖出去!” 他一声令下,门外很快有了动静。 几个护卫不明所以,听命过来就要拖走阿陶,却被她挣扎着避开,几步扑到陆时己的床前。 “郎君息怒!郎君息怒啊!” 阿陶又惊又怕,十分委屈,泪水瞬间流满了脸颊。 “郎君,不是奴家自作主张,这是郎主的意思,奴家也是听命从事啊!” 此话一出,陆时己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他耻笑一声,目光冷冷地盯着阿陶,如同盯一具尸体。 “父亲如何会下此等荒谬的命令,你莫要狡辩!” “阿陶不敢狡辩,的确是郎主之令!” 阿陶哭道。 “奴家跟在郎君身边多年,从未逾矩半步,此次真是奉命而来,为郎君孕育骨血!” “哈?” 陆时己大笑一声。 “孕育骨血?凭你也配?” “你不过一个下女,我陆家嫡支嫡脉的血统,岂能容得你沾染?来人,把她拖走!” 阿陶脸色惨白,她一个弱女子自然抵不过几个壮汉的力道,被扯着朝门外拖。 “郎君!” 阿陶哭叫。 “阿陶自知不配郎君,也不曾妄想诞下郎君的骨血,只是郎君日日服药,身体虚耗甚多,郎主担忧日后血脉断绝,才遣阿陶过来为郎君分忧!” “郎君若是不喜阿陶也无妨,阿陶若是能够受孕,孩子也会留下,郎主自会为郎君择世家淑女,郎君……” 最后几句话,陆时己已经听不到了。 早在阿陶说出“体虚耗甚多,担忧日后血脉断绝 ”这句话的时候,他便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出了喉咙。 能够受孕,父亲让一个卑微的侍女来验看他能不能让女人受孕,他这算什么?育种的公牲么?! 他的价值,现在仅剩为家族留香火,父亲这是要放弃他了么?! 想到这里,陆时己越发控制不住心中的情绪,一口一口的鲜血喷出,很快便染红了中衣。 他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损耗,之前好不容易养回些的元气又消去不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便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他是心病,病得又急又凶险。等谢勇等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陆家的芝兰玉树已经瘦的脱相,没了人模样。 “难啊,难啊。” 面对陆家主的质询,谢涌无奈地摇头。 “身体损耗到这个程度,能活下来已然是大幸,子嗣的事还是莫提,不然老朽怕他会折损在这里啊。” 第295章 青牛江炮轰事件之后, 中原政局出现了短暂的停滞期。 墨宗矩子刚被崔安身边的人刺杀,转眼没过多久,陆家的麒麟儿又被火炮轰得坠江, 旁支陆时文当场丧命。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偏偏定安城和南郡都平静得没有动作, 这让等着看热闹并伺机捡便宜的世家和胡人都摸不清套路。 为什么? 难道不需要以血还血, 以牙还牙,报复回去么? 于是在疑惑中, 中原大地度过了难得平静的半月时光。 最主要的两股势力都按兵不动, 余下胡人和世家也不敢有太多的动作。表面上看所有人都在观望, 但私底下却动作频频。 世家联军在司马烨焚宫之后便散了形,自说自话再也没办法拧成一股绳。原本陆时己坐镇鼎丰城,众人还要顾及一下他的背后的南郡, 结果陆家小郎君在青牛江翻船的消息传来,陆家无暇北顾,一众世家原本被压制下去的野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大家都是在世家系谱上有名有姓的人, 司马家的人都死绝了,谁也不比谁高贵。 想要地盘, 那便各凭本事, 天下不敢想,但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做个土皇帝还是不难的。 趁着陆家在江北立足未稳,光统朝的几个世家迅速瓜分了地盘。他们在江北经营多年, 对于本地的城池地形都十分熟悉, 一安定下来就开始修建坞堡,屯粮招兵,等陆家从少郎君翻船的事情上回过神, 江北割据之势已成定局。 可怜南郡折腾了这么久,还搭上了一个陆家少郎君,也仅仅拿到了鼎丰城及青牛江一线,并没多占到半点便宜。 陆家兄弟似乎并不在意。 青牛江翻船的第三天,陆备亲自带船过江。 陆家的船队浩浩荡荡开进青牛江,大船的排桨荡起无数白浪,号声震天,气势惊人。 陆备站在船头,神情闲适地眺望鼎丰城,似乎完全不畏惧自己遭遇突袭,步了侄子的后尘。 他是个身形健硕的男人,个子很高,半敞开的风袍领口下,是小麦色的肌肉。 陆备与陆涛长得并不相像,他轮廓粗犷,眼眸晶亮,与时下南郡流行的文士风截然不同。 陆家兄弟一起长大,早年有人说陆备的身世成谜,并不是真正的陆家人。可自从陆涛掌握权柄之后,这种话便在岐江城中绝迹。毕竟陆涛将陆家船队交给陆备,不是亲兄弟,谁敢把这支利器拱手送人。 自此以后,陆备便成了陆涛的影子,常年住在南江口操练战船。 他也是个有本事的,没几年功夫就把陆家的船队扩了一倍,开开了两条新的航路,为陆家带来源源不绝地财富。 有了海上贸易的支持,陆家的财富积累比之前几代家主都快了太多,很快成为天下第一豪富,陆氏族人欢喜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去琢磨财神爷的出身,不是陆家人也是了。 立下功勋的陆备却很少出现在人前。 就算是陆家的姻亲崔家,崔安本人也只见过陆备一面,还是在陆涛迎娶崔映雪的正礼上。 陆备是个很低调的人,这次大喇喇地现身,多半与之前的炮击事件脱不开干系。 陆少郎君被毁了一条腿,面子被扔在地上反复横跺,难免有不识相的人要落井下石,以为陆家真不行了。 现在陆备亲自坐镇鼎丰城,几十艘战船密密麻麻停泊在青牛江口,江北哪还有人胆敢造次?! 于是,江北再一次洗牌。 贺岳氏的嫡系在鼎丰城被司马烨杀了个精光,剩下的旁支都不成器,左思右想还是投了南郡。 他们向陆备缴纳了一笔"军供",并为船队开放了仙匀城,允许陆家战船在仙匀城补给休整,必要的时候,贺岳家剩余的战船也可以配合陆家一起出海。 如此一来,陆备的船队可以沿着海岸线,从南江口一路顺畅到达塘子口以南,距离乌知河的入海口白鹭港不过半日的距离。 仙匀城是战略要地,拥有天下最优良的海湾,陆备得了仙匀城,无异于如虎添翼一样。 但也有不想屈服的。 比如小气鬼彭家,他们就舍不得陆备狮子大开口要出的军供。 那么一大笔钱呢,比之前供给光统帝的西海步还要贵!献供西海布至少还能捞个皇亲当当,给陆备算什么?那可是个爱玩兔子的,总不能把自家的儿郎送过去吧?! 彭家遣特使秘密前往定安成。 彭家的大总管田德胜是“宁村作坊”的贵宾客户,凭借着批量且稳定购置西海细布的良好信誉,大总管与作坊的掌柜梅大娘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现在“宁村作坊”脱下了“西海”的马甲,露出墨宗的真容,直叫彭家新任家主喜得一蹦三尺高! 墨宗啊,墨宗啊!这可是与封家关系最密切的墨宗啊!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工夫!?前任家主心疼购置细布的银钱,殊不知给家族搭上了一条救命线,大总管这次是立了一大功! “快去,快去定安城。” 新家主对大总管念叨。 “墨宗不是死人了么?这等大白事咱们不能干看着,得差人去吊唁。” “你速去准备一些丧仪,越丰厚越好,然后带着三郎一起去定安城。” “倒时候机灵点,让那个胡女掌柜给引荐一些说得上话的,咱们彭家能不能过得安稳,就看你们这一遭了!” 大总管连连点头,心中简直要乐开花。 他原本因为贵宾卡吃回扣事发,眼看着就就要被上任家主处置。万万没想到时来运转,老家主死在鼎丰城不说,天下又换了光景,他这个回扣吃得反而成了功劳。 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大总管乐的只揪胡子。 他就说他这人运道好,当初若不是走了关系探听到细布的消息,哪有他今天的富贵风光!? 这一切,都是命啊! 江北局势暗潮汹涌,另一边的边城却格外平静。 尤其是位于关外的九凌城,俨然成了乱世中的一块世外桃源地。 只是今天一大早,城中的气氛便有些不同寻常。 食间、商街,书坊,身着各色衣服的年轻人四处乱窜,有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人躲到角落小心地交换些纸张,还有淡定的,捧着书本默默诵读,神情格外严肃。 从外地过来的商贾看着十分稀奇。 如今天下大乱,也就南郡和边城还消停些,有多余的物质可供交换贩售。 如今聚集在边城的商贾越来越多,但却不是每个人都被允许进入九凌城。这座远在关外的城池,在商贾们口中被传得神乎其神,乃是天下第一的神秘之地。 据说这是墨宗的所在,城中充满了机关,稍不留神就会发动,不知杀掉了多少有歹心的细作。 据说这里的墨宗弟子都不说业朝语,他们的话除了他们自己谁都听不懂。他们晚上不睡觉,从早到晚集中在一起,进行神秘的作法仪式,祷祝不诚心的信徒还会被责罚。 据说墨宗是个女尊男卑的地方。许多不值钱的黄毛丫头在城中横行。不过谁家要是有了女儿,送去九凌湖养倒是占了便宜,不但给吃给喝,还能学点手艺贴补家用。 商贾是第一次进九凌城。 他原本是贩运竹简的商人,偶然间见到薄如蝉翼的《定安报》,惊为仙物。 靠着敏锐的商业嗅觉,这商贾开始在定安城中大肆购买报纸,然后翻几倍贩运回到外地,竟然还供不应求。 后来他想方设法在城中找到了门路,成为《定安报》的地区分销商。 大半年的稳定销售额,让他在同级别的商贾中脱颖而出,不但提升了等级,还被邀请到九凌城印刷所直接提货,经由乌知河航运走水路包邮,送至距离他最近的一处港口。 这可是超等级待遇了,走了这一遭,以后再遇到别的行商,他也能吹一波大的。 商贾十分得意,进九凌城的时候也格外珍惜。 这城果然神奇,处处都透着和普通城池不一样的奇异之处,看得商贾眼花缭乱,什么都觉得新鲜。 比如他知道那什么“聚众作法”只是娃们读书识字。 九凌城中有个叫做“九凌城学院”的地方,从启蒙识字到术数计算,再到天象水文,无所不包,无所不教。 只要受试合格,就能把自家的娃娃送去上学,学费不高,食宿实惠。只要有天分肯努力,能学到想都不敢想的本事! 眼前这些穿着五红六绿的少年少女们,都是九凌城学院的学生,每个入学的学生都会发一件款式相同,颜色一致的“校服”。 学生们按照衣服的颜色区分年级,每天早上他都能看到这些娃娃脚步匆匆,走去学院坊上课。 今天早上这么躁动,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商贾坐在早餐摊子旁张望了好半天,实在不住好奇心,便伸手招呼伙计打探道。 “哎,哎,今天城里是不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伙计一愣,抓了抓头。 “啊?客官这话从何说起?” 那商贾努了努嘴,点指了一下几个生员聚集的角落。 “那个,他们都怎么了,看着都有点不对劲啊。” “噢,你说上学的啊。” 伙计恍然大悟。 “今天是大考日,这些生员今天都要考试。” “您看这算什么,发榜日才热闹呢。到时候学院会在坊前张榜,人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分数,到时候那些生员的爹娘也会来看榜,有些都是带着竹条来的哩!” “每年有吊榜尾的倒霉蛋,不通过就要被降级,被家里满街追着教训,打得那叫一个热闹,您到时候还可以去学院坊瞧瞧。” “噢。” 那商贾点了点头,语气颇有些不以为然。 “吊榜尾便吊榜尾嘛,大不了再读一年便是了,何必当众教子。”、 伙计一听他这语气就乐了。 外地来的客人不了解那种心情,事情没轮到头上怎么说都轻松。可等家里真出了一个扶不上墙的蠢货,让他在大庭广众下失了脸面,怕他就不会这样从容了。 这样的家长,他这一年一不知见了多少。 活计想了想,便又随口补充了一句。 “等大考过后便是分班,决定将来要学什么本领。再之后是招生期,今年学院据说要扩招200名生员,客官若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热闹。” “哦?” 他这句话,立刻吸引了商贾的注意。 “你说这学堂要招生?” 商贾瞪圆了眼。 “不是边城的也能进来?” 听他这样问,活计点了点头。 “自然可以,只要能通过考试和资格审查,谁都可以来上学。” “墨宗和大都护府要开天下学路,印制可供天下人识字学文的书籍,很快就会面向天下贩售。” 他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纸册,在商贾面前晃了晃。 “喏,就是这个,我们九凌城的制定教材,一模一样的呦。” 第296章 那商贾自己便是贩报的, 听说有书,马上眼前一亮。 “有书?!” 他伸长了脖子。 “可是那《东山群雄传?》” “嗨!瞧您说的。” 活计打了个哈哈。 “这可是咱们九凌城学院的指定教材,谁拿个杂书当正经事。” 他这样说, 《东山群雄传》的忠实粉丝可就不干了。 商贾是没读过书的,他能叫出《东山群雄传》的名字, 那也是因为他一到定安城就去饭庄听人讲书, 一天不听就心痒痒,很是为书里的情节痴迷。 后来这本“奇书”逐渐从边城扩散到中原。 中原识字的平民不多, 也看不懂《定安报》上都登载了些什么。不过有些戏班子看到了讲书的好处, 特地派些机灵的学徒去边城听故事, 一边听一边记忆,回来还教给班子里的其他人。 边城的讲书可不仅仅讲的是故事,每天讲书的先生都会根据情节教些文字。有了情节的加持, 学认字这事一点都不枯燥,听完了故事回去和大家唠唠,记得还特别清楚。 于是, 有些心急的开始自己去看报纸。 半辈子都不认识一个字,刚刚学了两天, 最初自然都是看不懂的。 好在大家也没有太高的期待, 也就是在报纸上找找自己认识的字,然后和人炫耀一下, 证明自己认识字了。 可《东山群雄传》是个坑,越听就越放不下。再加上讲书先生也摸出一些门道, 说故事时添加了许多解释和模仿, 越发把个曲折的情节讲的扣人心弦。 这样一来,听书的人越来越多,学字的队伍也愈来愈大。 等第一本单行本新鲜出炉的时候, 许多《东山群侠传》的老粉们已经习惯在吃早点的时候顺便买一份当日的《定安报》了 不过听书的人依旧很多。 就算是在报纸上读完最新连载的人,晚上一要去讲书先生的场子报到。 自己看和听人讲是两回事,能和同好交流不说,还能学到新字,谁都不想落下。 “你咋能这样说!?《东山群雄传》可是本奇书,中原那些识文断字的郎君也都抢着看呢!” 商贾撇了撇嘴。 “我就是做这生意的我还不清楚么?大家报纸,其实大部分都是冲着群雄传,单行本那是有多少卖多少,谁家的书简能有这能耐?” “你这个……” 他斜了斜眼,随手从伙计手里取过本子翻了翻。 “你这是啥?咋还画着许多图哩?” “噢,你拿这本是自然常识。” 伙计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给他解答。 “这本是我在学的,我成绩不好,现在才读二年级,这上面画的是云和雨的转化。” “云是天上的水气和灰尘,遇冷会凝成水滴落到地面,就像烧热水之后,水会变成滚烫的热气朝天上飘,一样的原理。” 商贾开始听不懂伙计的话,琢磨了一阵便越发觉得有道理,心里对九凌城学院招生的事又热切了几分。 他咽了口口水,开始试探着问道。 “那你也是学院里的生员?咋还干这粗活呢?” 那活计十分坦然,半点没觉得被冒犯到,反而喜滋滋。 “这活计也不累呀。” “我是夜间扫盲班,每天只要晚上上课就好,余下的时间可以做活,先生是不管的。” “我家里还有娃和婆娘要养,能去读书我就满足啦,将来赚了钱再去考学院的正式班。” “我还准备把我家的小子和丫头也都送去念书……客官您不知道,现在来参加招生考的小娃子越来越多,去年有几个都是在家里学了东西来的,招考的时候就比旁人出彩。” “那些人家也未必有什么富贵,不过就是家里有子弟在学堂就读,回家把自己学过的东西交给子侄。” “可怕就怕以后大家都这样干!别的不说,去年落榜的那些,估计这一年来也没少花心思,我们家没有会念书的,我琢磨着我要是不提前学点东西,将来我的娃岂不是要落在后面,这可不行!” 说到这里,伙计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我爹说了,家里几辈人都没赶上好时候,因为庶民出身大字都不认得一个。现在墨宗和大都护府开了学堂,这个翻身的机会可不能不抓住。说不得再过几天,天下人都要学这套书册,那我家的娃不就占了先机了么?” 偏是这最后一句话,让周围都竖着耳朵听热闹的几个食客都频频点头。 现在天下大乱,皇室断绝,业朝已经成了前朝旧事,接下来就看谁有本事干掉余下几家,问鼎至尊之位。 目前实力最强的除了南郡的陆家便是边城的封大都护。南郡富庶,家底丰厚又有大船,封家兵强马壮,又有墨宗的神物加持,说不得谁就能成为下一个天家。 要真是封家成了,那九凌城学院中培养的,可就是新朝的官,新帝的臣子,这就是翻身的先机。 封家现在面向天下人招录门生,向天下开放被世族垄断千年的文字和书籍,这是何等的霸气! 只要是有意向学的人,想要为自己,为后人搏个前程的,根本不可能拒绝。 无论什么时代,身为家长的焦虑都是会传染的。 商贾原本就存着把儿子送来九凌城上学的心思,现在听说这招考的争夺竟然如此激烈,心里不禁开始呼啦啦地蹿火苗。 他还想拉着伙计聊两句,结果隔壁几桌的食客忽然要求结账,伙计一下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商贾开始还耐着性子等着,后来发现人越走越多,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扔下饭钱就往外走,连找零都不要了。 嗨,还吃什么啊!赶紧回去收拾娃子来考学啊! 那几个先结账的都是鸡贼货,肯定一早就做了决断,也不在早点摊子上浪费时间,回家准备去了。 商贾懊恼的拍大腿,心说这不知又要多几个争名额的,白白给旁人点了前程。 他也不赖在城里听书了,拉了报纸便急匆匆地回城,等再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然到了招考的前一日。 九凌城学院的考点也就是在墨宗坞堡的旧址。地震加洪水将坞堡中的建筑毁了大半,但坞堡外围的墙壁修得甚是坚固,竟然在灾难中保存完好。 谢老舍不得旧地,几次和宁锯子提了重修坞堡的事。宁非想了想,觉得这事也未尝不可。毕竟坞堡作为墨宗的“老宅”,还是很有纪念的。 “那就改成九凌城学院吧。” 宁非在宗门大会上这样说道。 “墨宗自创立以来,最根本的宗旨便是有教无类,不限血统和出身。如今九凌城学院在做同样的事,我们墨宗有很多弟子都在学院中任教,不分宗派身份,向天下有心向学的人开放,这便是新的传承。” “以后从这里走出去的生员,永远会感念我宗为传播和普及知识所作出的贡献,牛背山上的墨宗坞堡,将会成为真正的科学圣地。” 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皆是心潮澎湃,激动难抑。 一百多年,墨宗被人从云浮山狼狈地撵下来,颠沛流离,还几度濒临绝境,谁曾想他们还能在塞外重建一个新学宫?! 不,不不。 谢老轻轻摇头。 不是学宫,是学院。 是真材实料,有真功夫的学院! 他们不再是那个被问的张口结舌,讲不出图纸原理的窘困匠人。现在每一个站在学院讲台上的人,都能挺胸抬头,自信满满地说出知识体系,不畏惧任何提问和质疑,因为他们的本领,都是实打实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按照矩子的话说,经得起实践的考验! 有了这份之心,没人再能把墨宗撵下牛背山,这里永远是他们的地盘! 确定了目标,剩下的土建工程对于现在的墨宗来说,那就是小菜一碟。 赶在新一年招录季开始前,牛背山坞堡已经翻修完成,一排排宽敞的教室,一座座整齐干净的宿舍,让前来赶考的生员和家长都看直了眼睛。 “爹,这……这可真气派啊……” 商贾的小儿子惊讶得一路就没合上嘴巴。 他亲哥比他要成熟些,好歹保持住身为男儿的淡定,没像胞弟那样丢脸。 但小少年的心也烧的火热。 九凌城的生员。他一路也见过不少。他们中有些与自己年纪相仿,谦逊温和,与南郡那些读了书便鼻孔朝天的世家少爷十分不同。 生员们也不像南郡人那般讲究外表,都是穿着统一制式的棉布袍,洗的干干净净,凑近了还能嗅到黄皂的味道。 他们都是有真本领的,不讲什么纲常伦德,天理经义,却造出省力的滑轮组,撬动大石,实实在在地解决问题。 小少年很羡慕。 他,也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甚至有朝一日,能骑着两轮车穿梭在牛背山坞堡,成为传授知识的教员。 “唉,人太多了啊……” 他听到自家爹爹这样哀叹道。 今年九凌城学院向天下招生,并将自制的书册公开贩售,在中原直接引发了一场关于知识的地震! 书,可不是印着一些杂文和消息小报,而是承载着大量信息的载体,就这样大喇喇地出现在天下人的面前,一点掩饰都不屑。 中原的平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书”! 与动辄便要论“车”拉的铸剑和羊皮想比,这薄薄的一册轻飘飘,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文字,价格也十分亲民。 中原的庶民没有读书的机会,但却不代表他们意识不到这种“书”的价值! 只要一个箱子,人人都能拥有一个世家标配的书房,以后给子孙传家代代承继,他们也算是“书香门第!” 更何况,伴随着“纸”和“书”一并到来的,还有九凌城书院招生的消息。 不分门第,不论出身,不看血统,只要能通过考核,人人都可进学堂读书识字,学得天地之理,这是何等的诱惑?! 没人怀疑这是个陷阱,因为许多逃难到雍西关的流民,他们安顿下来之后便给亲朋好友传递消息,虽然他妈呢只是如实描述了一下自己目前的生活,可听在中原庶民的耳中,那便与神仙福地也没什么区别了! 有田,有粮,没有战乱,没有压死人的税负和榨取骨血的世家,只要勤劳肯干便能吃饱肚子,边城绝对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 如今这好地方还肯教人读书学字…… 一时间,无数人涌向定安城,拦都拦不住。 有本地的世家气极败坏,四处污蔑边军是想骗人去做壮丁。 世家对于“书”的问世,远比庶民要惊恐许多。 千百年来,世家便是靠着知识的垄断和封锁维持自身地位,愚昧的庶民不会有思想,乖乖干活为世家贡献一生,子子孙孙都是世家财富的来源。 但这一切安稳繁荣的根基,马上就要被“书”打破了! “书”价格亲民,纸张又轻薄便于携带,一本册子便能承载一车竹简的文字,这样的东西若是在庶民中传播开来,岂不是人人都有了接触天地道理的机会?! 会思考,有思想的庶民,以后未必会甘心情愿为世家卖生卖死,他们掌握的技艺会自动离开,会寻求改变命运的出路,到时候他们这些世家子该怎么办? 更可怕的,是封伯晟和封恺一定明白“书”的意义。 他们放出了“书”,开放学堂给庶民,这是要重新培养班底,未来封家若是拿下了天下,封伯晟和他的狗崽子决计不可能再用世家子! 他们是要挑战整个世家制度,向世家系谱上的所有姓氏宣战!以一家之力对抗天下,这家子人疯了么?! “没见墨宗的矩子都被人杀了么?” “封家现在按兵不动,那就是还没补足与陆家恶斗的元气,正等着骗你们这群傻小子去当炮灰呢!” “都给我严加看管!擅自潜逃的都要杖毙!我看谁还敢动?!” 世家治下的土地,这样的污蔑层出不穷。 只是他们不提墨宗还好,一说起墨宗矩子,下面的庶民跑得都更快了。 墨宗……啊那九凌湖不就是墨宗? 墨宗的祖师爷不就是大德圣人? 圣人都说墨宗向天下人开放,那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又不是小娘子上轿头一回,只不过是重新开放啦! “这几日,往西走的人越来越多了。” 阊洲城的边军医馆中,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看着已经拆了石膏的伤腿,笑着与熊银环说道。 “都是要去定安城的,要去搏个读书习字的机会,可是当真能成?” “努力,自然是能成的。” 熊银环又检查了一下她伤口愈合的情况,点了点头。 “恢复得不错,接下来,只要再小心将养两个月,骨头就会没事了。” “只是以后也要注意保暖,不要受凉,下雨刮风可能要犯旧伤。” “那倒是无妨。” 那妇人扶着陪在一旁的仆妇站起身,笑得温婉。 “我得边军救助,与战乱中捡得一条性命,只伤了一条腿已然是万幸了。” “蒙熊家娘子精心医治,月娘感激不尽,”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一旁的仆妇递过来一个小木匣,妇人将它放在环娘的面前。 “听说月娘是边城人,我也曾有幸去过定安城,一点薄礼,小小心意……” 环娘看着眼前的木匣,没有打开。 这木匣雕花精美,上面刻着“宁村作坊制”五个小字,边城出身,九凌城求学的环娘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宁先生店铺的出产,里面放置的是花皂。 确切点说,这个木匣的全称,叫做风雅四季·自然之韵·限量尊享纪念版。 她读的医学班是宁矩子手把手教起来,矩子在上课的时候偶尔也会讲一些八卦活跃气氛,其中便有他包装礼盒搞饥饿营销(坑钱)的光荣事迹。 那时候墨宗还很穷,这礼盒还是木工班的大叔带着一群小孩刻了好几天才出的成品,宁锯子自己也留了一套作纪念现在还放在他实验室中。 环娘对这个木匣印象深刻,因为据说这匣子是按照世家系谱卖的,卖出了天价,买家都是又富又贵的上等人。 如今这东西骤然出现在眼前,难免让环娘的心中生出一抹警觉。 眼前这女子自称月娘,是他们在阊洲之战中救下的人,原本看穿着也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这大半月接触下来,她越发觉得这妇人不一般。 月娘的言谈举止不同于普通女子,似乎也不怎么缺钱,终日只有一个仆妇陪着出入,也见不到其他的家人。 “月娘已经结清了诊金,无需另外破费。” 环娘不动声色地回道。 “月娘说去过定安城,可曾到过最热闹的朱雀大街?” 月娘一怔,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神色间有些寂寥。 “自然是去过的。” 她点了点头,目光悠远,声音有些飘忽。 “那条街的最西边有家铺子,卖的都是西海过来的稀罕物,掌柜的胡人大娘是个好人。” “只是没见过你说的学院,你也是那里学出来的?” 听她这样问,环娘倒也没有隐瞒。 “我家是逃难过去的,前年三月十五,我爹娘陪我去考了学院,现在还在学习中。” 前年三月十五。 听她说起这个日子,月娘有一瞬间的怔楞。 可真是巧了。 那一日,她也做了一个决定,背弃了自己之前一直追随的芝兰玉树。 想在想想,也许这个决定是无比正确的,救了她和阿妪的性命。 她觉得,那人一直是知道的,知道她曾经想要做什么。 所以她每次送过去的吃食他都不碰,还有意发作拖延她药性发作的时间,让她游走在生死边缘。 后来她放弃了,他再也没有罚过她,还在最后时刻,放了她一条生路。 鼎丰城的那场大火,烧掉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念想。 她的家族没了,她的夫君没了,她前半生爱恨纠结的那个少年,不久前听说沉了青牛江,余生孤苦飘零,只盼世道能早些安稳,有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只是,听到眼前人说起三月十五,月娘的心骤然充满对命运的慨叹。 那一天,她们都做出了人生重要的选择。 彼时一个高高在上,一个挣扎在泥泞中,那一日的决定,都改变了她们的一生。 现在,一个前路渺茫,一个脚步坚稳,命运已经出现了交叉点,继续走下去,高低易位未必不可能。 是在命运的波浪中随波逐流,亦或是逆流而上,端看个人的决定了。 第297章 并不是所有的平民都能看到纸书的好处, 但中原世家中却不乏明眼人,很快从中看出了雍西关的态度。 封伯晟和封恺决意颠覆运行千年的世族制度,想要将他们全都一网打尽, 那怎么可能? 从世家兴起到现在,朝代换了, 皇帝换了, 甚至世家谱系都换了不是多少次,但从来没有人对这个制度本身提出过质疑。 封家的狂徒, 恁地大胆! 不约而同的, 中原世家断绝了与边城的往来。无论是物资还是贸易, 至少官方的交往都撤了回来,一副彻底划清界限的模样、 原本被派去定安城拉关系的彭家大总管,只走了一半便被叫了回来。新任的彭家主虽然不算老谋深算, 但也看得出如今谁才是世家一致的对头,不想做了出头的汆子被人寻晦气。 大总管这个气啊! 本以为是一场发财之旅,结果风尘仆仆地跑了大半月, 眼看着快要到目的地,结果九凌城招学生的消息传出来, 大总管立刻就地扎营。 彼时, 纸书的效果还没那么明显,他身边跟着的小随从一脸疑惑。 “老爷, 咋不走了呢?” “走什么走,走不是去讨打么?” 大总管白了随从一眼, 指了指身后车队上挂着的幡布。 “咱们这是去吊丧的, 结果人家没丧事,上赶着去给人送丧仪,你见着你不气?” “这墨宗的矩子, 多半是没事,不然当家的都没了,谁还有心情招学生?” 那随从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他抓了抓头。 “那怎么办?都走到这儿了?” “还怎么办?赶紧换了都。” 大总管一指身后的马车。 “这,这,还有这,都给老爷我换了,换红的黄的,越喜庆越好,咱们就……就贺九凌城开学堂大吉,生源广进!” 结果还没等换,彭家主的加急信又追上了了。 心上把大总管申斥一番,骂他自作主张,不要脸皮,里通外贼,没有风骨。 大总管被骂的一脸懵,跟来送信的人打探了之后才知道,封家不单单开了学堂,还向全天下售卖薄如蝉翼的纸书! 嘿,这不是倒霉催的么!他走的时候还没这动作呢! “那……那家主的意思是?” 送信的是彭家主的心腹,与大总管平日里关系不错。 这次临出门前,家主有吩咐过他,对大总管可以透露得多些。 “也是没办法的事,封家做的太绝,家主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家主的意思是,你和那位胡人大娘子还是要保持好关系的,这条线不能断。” 心腹压低了声音在大总管耳边嘀咕。 “这天下,能有希望登顶的不过就是那两家。” “南面的那家情况不明,儿子都伤了也没啥反应,说不得是在酝酿什么大动作。” “但老爷觉得北面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多了朋友总比多个仇人好,大总管您这么机灵,肯定懂。” 懂懂懂,当然懂。 听到心腹的话,大总管吊起来的一口气很快松了下去。 他是亲自见识过定安城的人,这些年往来两地,对于边军的实力十分认可。 他的主家彭氏一族追随的是前朝光统帝。虽然后来反了,但也不是南郡老班底,彭家现在元气大伤,陆涛上位之后,不可能重用主家,能保住现在的地盘就很不错了。 主家不得志,他这个受人差使的也硬气不起来。 反倒是封家,毕竟他与定安城还挨得上那么一丁点的关系。 封家若不用世家子,他这个庶民的身份可一点都不吃亏,再加上有梅大娘的渠道,日后子孙出几个成器的,家族未必不能兴旺。 正想着,忽听身旁的信使有压低了声音。 “老哥,有个消息跟你通个气。打赏陆家小郎君的人,那脸可长得和他一样呢。” “噢?” 大总管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等再一想,蓦地睁大了眼睛。 “一样?那莫不是……” “嘿嘿。” 信使一笑,朝南边的方向努了努嘴。 “多半是了,有人亲眼见到的,除了穿着打扮余下都一模一样!不然那位陆家的……为啥无缘无故的,就要去刺杀人家?” “现在大家都说,陆小郎君被一炮轰入青牛江,这是那一个在报仇了。” “不是……” 大总管摇了摇头。 “你是说……那位墨宗的矩子,就是另外一个?那……那倾家灭族……” 这个问题,不止大总管想不通,中原的许多世家也都想不通。 但比起纯听个热闹的大总管,这些家主更多了一分惊惧。 原来,双子之祸是真的! 这一个与陆时己一模一样的人,不但一手扶持了变成破落户发家,还亲手用火炮打伤了兄弟,炸死了一个堂兄! 然后这个人,就大喇喇在众人眼皮底下消失了,之后陆家几次搜山都不得见,九凌城招生的消息一出,大家都知道那人多半平安无事,已经回到了定安城。 这个亮相太过震撼,把许多人都惊到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等回神过来,众家或单独或结伙,私底下偷偷细品了几日,又觉得陆家是有眼无珠,错把美玉当石头。 倒不是说陆时己不出色。陆小郎君的手腕和谋断在围攻鼎丰城时展现的淋漓尽致,那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家羡慕陆涛会养孩子,能摊上这样聪慧的继承人,家族祖坟都要冒青烟。 可是人就怕对比。陆时己与其他的世家子弟相比是显眼的不得了,可要是放在他那位兄弟跟前,这点本事有些不够看了。 毕竟,他那位兄弟可没有陆家的鼎力支持,一路在穷乡僻壤打滚,现在也有了可以对抗家族的本事。 有如此天分,要是当初陆涛选的是这个孩子,他的屁股怕早就能沾到皇座了!也不知道现在没动作,是不是后悔的在家中拍大腿。 看热闹的不少,幸灾乐祸的也不少,就连整个南郡都风声乱飞,私底下不知多少人议论双子的事。 只是说归说,南郡全境都在陆氏兄弟的把控下。如今再有没有人敢冲到陆涛面前,指着鼻子说他是个生了双子的罪人,都怕自己被沉了南江。 岐江城中的陆府,就在这一波波风雨中保持着诡异的平静。 陆涛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正见到陆备坐在茶室的廊下看书。陆备日常不修边幅,衣饰从不曾好好打理,偏又手长脚长,总给人一种落拓不羁的野生感。 陆涛的眉头,不自觉地就皱了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江北都安排好了?” 陆备抬起眼,视线在陆涛沾染了尘土的外袍上转了转,没有回答兄长的问题。 “你又去了东林场?” 陆涛也看到了脏污,眉头皱的越发紧。 他脱下外袍,直接扔到一边,似乎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 “上次拉回来的边军火炮,我得去看看他那边的进度。现在战情吃紧,能尽快仿出来自然最好,我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他转头看了一眼陆备,忽地放缓了语气。 “你也不用急着替阿佐报仇。现在仙匀城在我们手中,等我们的火炮造出来,船便能直接开到白鹭口,整条乌知河都任你我们来去。” 陆备点了点头,粗犷的脸上却露出一抹犹豫。 “能这样最好。” “不过我总觉得不安稳。那个孩子把陆时文都算计进去了,因何会把边军的秘密兵器留给我们,不应该一并随船毁了?” 听他这样说,陆涛蓦地冷笑一声。 “他倒是想,但也要看看有没有那个机缘。” “人算不如天算。东林场的匠人都说这炮造的结实,被抛上天也只是扭曲变形,里面的东西都保存完好。那小子造的时候怕是一没想到,倒是便宜了我们。” “这恐怕就是天意了。” 说到这里,陆涛停顿了一下,看向陆备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探究。 “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为了阿佐的事?” 前几天他授意阿佐的大侍留种,结果把那孩子气到吐血,谢涌说短时间内不能行房,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说不懊恼的是假的,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但陆涛也暗恨陆时己不争气。 他不过是给他个女人,怎知阿佐竟然钻了牛角尖,以为自己会让阿陶诞下他的孩儿?他觉得自己这个做家主的,会是那么不知四六的人么? 缺了一条腿而已,天天就自怨自艾,这种优柔寡断额性子,和他半分都不像! 果然,陆备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柔软。 “阿青,你不该把阿佐逼得这样紧,他也才刚刚加冠不久,承受不来也是应该的。” 谁知这话正好戳中了陆涛的肺管子,他猛地回声,白色的广袖袍服衬得他的脸越发冰冷坚硬,如一块万年不化的寒石。 “他承受不来?” “阿驮你莫不是忘了,你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吃的苦头不知比他多了多少?!” “我在王……那边,与羊奴并无区别!” “日日清早要去打草放羊,洗马喂牛,吃不上饭是常有的事!还动辄就被责骂,我何曾承受得来?!” “你在南江口,难不成就比我好了?你心口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他似乎觉得自己失态了,深吸一口气,迅速平缓了情绪。 “阿驮,不是我待阿佐苛刻。” “只是我们要走下去,陆家要走下去,总有人要做牺牲。” “阿佐这样窝囊,我们不能不做下一步打算。” 他顿了顿,看向陆备的目光中略显复杂。 “最近南郡也不太平。也罕达在旧京兵败,想把手伸到南郡来,他怕是忘了自己是怎么起家的。” “应该有人去提点他一下,给他醒醒神,阿驮若是无事,便辛苦一下,替我走这一趟吧。” 第298章 东林场在岐江城的东郊, 原本是位于炉桥岭中一块相对平坦的荒地。 前前朝的时候,东林场曾被作为末代皇帝南巡的猎场,结果还没等皇帝驾临, 业朝便取而代之,这事也没人提了, 久而久之, 好好的一块土地撂了荒。 当然,撂荒是陆家有意为之。 前前朝的皇室对于天下的控制极其严苛, 之后接手的业朝反而放松了许多。从一开始便与大世家妥协的业朝太祖, 虽然在上位之后有心想要收拢世家手中的权力, 可这个愿望到临终都没能实现,最终含恨闭眼。 东林场这块荒地,是陆家一早就看好的, 依山傍水,地形隐蔽。陆氏族人一早便在东林场开凿了运河,有水路可直接连通南江口, 易守难攻。 陆家将此作为匠坊集中区,经过几代人的悉心经营, 现在已然有了近千人的规模。 刀剑、甲胄、战车、工程机械, 甚至船坞,东林场中一应俱全。 陆家的船坞一明一暗, 在东林场和南江口都设了几座。只是核心部件的打造都是在东林场,造好了之后才拉去南江口组装, 确保陆氏造船的秘术不会外露。 这其中, 最显眼的还是冶铁坊。 如果还有幸存的薛家人能进入东林场,便会发现,这里冶炼精铁的流程与阊洲和衡寿并无差别。只是南郡的铁框质量不好, 造不出龙泉剑坊那种质地的钢料,不过论规模,陆氏的铁坊比阊洲龙泉坊还要大上一些,以量取胜是足够了。 今日的东林场依旧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家主指定防止新火炮,还送来了一架已经被扭曲变形的实物,着令东林场的匠人们尽快拿出成品。 这些匠人都是陆家豢养的,拿着比外面高许多的薪俸,干起活来自然也比外人用心。火炮的设计再巧妙,落到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手中,被摸清摸透不过是迟早的事,更别说一群匠人不分日夜地谈论,试制,很快就破解了火炮的秘密。 “只是,不知这炮口喷出去是何物?可有样品?” 匠头小心地问督造。 炮身他们都依样画葫芦造出个一模一样的,只是这里面装了机关火线,像是还有其他的部件,众匠人没见过真正的火炮发射,实在想不出其中的奥妙。 督造也不懂。 但他深知家主对于此炮的重视,一听匠头说已经仿造出炮身,马上忙不迭去府中送信。 再回来的时候,他带了一个少了一只胳膊的船手。 “是一个黑色的铁球!” 说这话的时候,那府兵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惶,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场面,身体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 “黑……黑的铁球……力气特别大,能把甲板都砸出一个大窟窿……” “黑色的铁球?” 匠头摸了摸胡子。 “可是实心的?” “不晓得。” 船手一个劲的摇头。 他知道这些匠人是要造炮,也不敢随口乱说,生怕坏了家主的大事。 “不该是实心的。” 另外一个老匠人开口道。 “若是实心的,要如何把个铁球抛出炮口?纯铁烧出来的分量可是不轻呢。” “我看着炮身里的机关,怕是需要些辅助。” 听他这样说,那船手想了想,略有些不确定道。 “倒是见过那人用手扯绳子,似乎是什么机关。” “然后那炮口就喷火了,把个铁球吐到半空中,飞得特别快!” “火?” 匠头皱了皱眉。 “可是用了火油?” 一说起火,他第一个想到的就便是那神奇的黑色臭水。 虽然味道不好闻,但填装在陶罐中,打仗能起到奇效。 “火油?” 旁边那个老匠人想了想。 “真能是火油?边军也有火油?” “为何没有?” 匠头回道。 “这火油原本就是从北面运过来的,雍西关不就在北边,说不得也用这玩意。” 说来说去,暂时也找不到更合理的可能性,索性就把火油添加进入炮口,又铸了一个铁球做试验。 搞不清楚火绳的原理,众匠人便先将点燃的木片扔进炮身的火油中,然后再将铁球炮弹填装回炮口。 因为船手说的可怖,众人都担心被喷薄而出的铁丸砸到,扔进去就开始四散奔逃。 结果,等了许久,什么都没发生。 火油烧的虽然厉害,都也只是从炮口冒出滚滚黑烟,铁丸就乖乖躺在宽大的炮身中,动也不动。 众匠人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有人联想到火绳的机关,觉得墨宗不会造出没意义的玩意,这东西一定有用。 “不然……咱们填进去些火雷粉试试?” 其中一个匠人建议道。 火雷粉也是从北边过来的神物,据说点燃时可以发出巨大的声响。只是这火雷粉要明火才能燃烧,可是难倒了一群匠人。 最后,还是匠头拍了板,决定在铁球中填装入浸透火油的灯绳,点着然后再放回炮膛中,以火油的明火引燃火雷粉。 这个设想不可谓不大胆,但过于天马行空,丝毫没有顾念生产者的安全性。 当第一发炮弹落入炮膛底部,还没等几名匠人跑远,一声巨大的闷雷就响彻东林场。正在干活的匠人们都被吓得停下手中的工作,伏在地上瑟瑟发投,眼睁睁地看着铁铸的炮身分崩离析,化成无数的碎片。 更糟的是,这炮身炸的位置不好,好巧不巧被抛到一处造甲坊中。 那密集的铁块从天而降,几个甲匠可是遭受无妄之灾,被飞射的碎片打得头破血流。 一时间,哀嚎声,求救声,尖叫声,响彻东林场。 好在火雷粉本身的力道也不大,也只是把硬脆的铸铁的炮身炸开了一部分而已,没有真的造成匠人死亡。 可是这个一闹,可是把众人吓得魂飞魄散。终日埋头做活的人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天晚上就有许多人惊吓过度发起了高热,躺在榻上起不了身。 匠坊停工是大事,消息传到岐江城,陆涛气得踢翻了桌案,立刻动身前去查看情况。 等他赶到东林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片狼藉的景象。 几个经验丰富的匠人多少都挂了彩,许多年轻的学徒正在打扫飞溅到四处的残片,一门少了一半的火炮倒在地上,炮身布满裂痕。 “这是怎么回事?” 陆涛沉着脸,冷声问一旁的督造。 督造出身陆家旁支,对这位家主的性情自然是了解的,连忙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不是匠人们不用心,是真的没搞清里面的玄机,这墨宗的秘技可不容易破解。 “你是说,不清楚对方打火的秘法?” 陆涛皱眉问道。 “火雷粉可是不得用?” “倒是有那么点意思了,只是火雷粉的力道不够大,不能把铁球推出炮膛,这才炸了炮身。” “那便多加些进去。” 陆涛的视线在众人脸上环扫。 “陆家供养你们这许多年,从未亏待过半分。你们造不出陌刀有情可原,如今炒钢之法和火雷粉的制法都在我们手中,火炮也得来了样品,你们总不可能比关外那群讨饭的还要愚笨吧?!” “墨宗能做到的,你们凭什么做不到?” 陆涛相貌文雅谦和,语速不徐不缓,总是给人一种温和宽容的错觉。 可是这一次,虽然还是同样的语速和语调,但声音和表情都冰冷无比,直让在场的督造和匠头心惊肉跳。 这是给他们下死命令了。 陆涛在南郡说一不二,他决定好的事,陆家的族人都不敢质疑,更别说这群被豢养的匠人了。 即便是经历了之前可怕的炸膛事件,东林场的火炮仿制还是一刻不停的进行了下去。 有聪明的匠人想到了更改火雷粉的配比。 火雷粉是陆家于火雷圣巫手中拿到的配方,造出来的成品声音很大,但爆炸威力却十分一般。东林场的匠人们商量了几天,觉得最可能的原因还是火雷粉的力气不够,也许胡人在配方中添加了一些消减力道的东西,还得想办法修改配方。 他们想得倒是容易,改黑火药怎么可能那样简单,稍不留神就要步了六代矩子的后尘。东林场的匠人们哪里比得了常山,常山受墨宗传承,至少还知道要窝进山里造天火雷,东林场的匠人们没有基本的化学常识,该配方全靠经验和想象,发生事故几乎是必然的。 之后的几天,岐江城中几乎日日能够听到闷响。 有时候是乍然出现的一声,有时候接连好几声,有时候还能看到东林场的方向冒起滚滚浓烟。 每每发生这样的事,城中便会有门前都挂起的白幡,这些大都是为陆家服务的匠人们,聚居在岐江城外东区,也被叫做“匠坊区”。 匠坊区曾经是受人欣羡的地方,这里的匠人接受陆家的豢养,衣食无忧,生活安稳富庶,地位比普通平民要高出不少。 可是从那日起,匠坊区却几乎日日都传来哭泣声,人人连带哀色,神情惶恐。 但东林场的闷雷依旧没有停下,陆涛的情绪也越发暴躁。 “怎可能找不出?明明成品就在眼前!” 他发狠道,总觉得是手下的匠人不用心,不然怎么能比不上墨宗的那群杂流,这炮看着也没甚难的! 他不停地催促着工程进度,但不管他怎么严令斥责,东林场的火炮始终难产,不是火粉炸就是炮身炸,每一次试炮都是鬼门关,总有匠人伤亡。 渐渐地,匠人们的尸体不再运回城中,而是就地焚烧掩埋,送进城中的,只有一块小小的灵位。 匠坊区一片缟素,曾经意气风发的妇人们也都失去了精气神,行尸走肉一般过活。 家中失去了顶梁柱,陆家却未必再继续养着她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岐江城一片凄风苦雨中,白鹭口却群情振奋。 按照宁矩子的安排,第一艘安装了蒸汽机的大船即将下水,众船匠都摩拳擦掌,等待见证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自己就能走的船,神奇着哩! ” 第299章 从青牛江回来之后的宁非, 顺理成章地留在了白鹭口改造蒸汽船。 封恺陪了他两日,见他精神熠熠似乎没什么不舒服的,这才启程前往旧京。 关于崔安的处理, 封恺仔细询问过宁非的意见。 定安城事发后,崔安虽然被关进大牢, 但一直都是被好吃好喝地照料着, 半点罪都没糟。 但是崔安过得并不好。 他每天吃不香睡不着,翻来覆去就想见阿佑一面。 可他没脸。 见了阿佑他能说什么?他怎么解释自己信上说得好好的, 但一见面就带了刺客刺杀?他这哪里是做人娘舅的, 分明就是索命的无常! 是的, 崔安觉得自家亲外甥大概率没事。 虽然没什么凭证,但封家能一直把他这样扔着都不动手,说明阿佑平安完好。 虽然现在依旧对整件事一头雾水, 但最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崔安的心算放下不少。 他翻来覆去好几天,犹豫再三之后, 终于借着差人的送饭的当口,提出了想要见一见墨宗矩子的要求。 “哈?你要见宁先生?” 那差役一瞪眼, 手举到半空又放下, 脸上的表情由愤怒转为克制。 “你也有脸啊!” 他嘀咕了一句,眼神十分凶恶。 似乎不是上面有交代, 他就要动手打人了。 崔安脸胀得通红,风光了一辈子都没这样丢过脸。 但他也知道是自己理亏, 忍住没吭声, 又求了那差人一次。 这次倒是没挨骂,但直到被放出大牢,崔安也没能等到自己想见的人。 “走吧崔郎君。” 封伯晟的小儿子阴沉着脸, 一副送瘟神的模样。 在他的身后,是兵甲整齐的边军,刀尖雪亮,煞气逼人,一副生怕崔安赖着不走的模样。 崔安的心情也很不好,他一直在眺望城门方向,希望能在最后时刻见到他最想见到的人。 但,最终还是没等到。 封慷见他的心思都看在眼中,冷不防嗤笑一声。 “赶紧走吧,小非哥不可能见你的。” “小非哥说你们崔陆两家送来了大礼,他也不能让你们空手回去,等你回了南郡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小少年似乎觉得不解气,又恨恨地补充了一句。 “小非哥与你家早没关系了,别见人发达了就来打秋风,这么大人也要点脸!” 崔安被喷了一脸唾沫,掩面离开了定安城。 他在回程的路上听说了青牛江上发生的事,当天晚上就喝了个伶仃大醉,大病一场之后人也没了精气神。 阿佐派死士刺杀阿佑,阿佑又亲手报复回去,将阿佐打落江中。 阿姊的两个骨肉竟然自相残杀,毫不留手,这让他闭了眼都没脸去见地下的阿姊! 怎么会这样?!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崔安想不通,整夜整夜睡不着,等回到了南郡,整个人都消瘦得不成样子。 但他毕竟还是更记挂阿佐一些。 虽然阿佐这件事做的太不地道,完全枉顾他这个阿舅的安全,甚至还利用了阿舅的一番心意,但……阿佐还是个孩子,一时想不通,被蒙蔽也是有可能的。 崔安担心陆时己的伤,又想回去和那孩子好好聊聊,一路心急如焚地赶回南郡。 谁料,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当他想要去陆家探望一下外甥的时候,却被陆家明言拒绝了。 “为什么?” 崔安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他陆涛凭什么不让我见阿佐,我是阿佐的阿舅!” “崔郎君,”陆家的总管干笑一声。 “不是我们郎君不让,是阿佐小郎君不想见您。” “您也知道,阿佐小郎君受伤颇重,一直缠绵病榻,大概是怕把病气过给您吧。” 这话崔安不信,又闹了几次都没结果,只好无奈地返回自家府邸。 他想不通,为什么一趟定安城走下来,两个外甥都不见他了,他这个做人娘舅的哪里做错? 其实崔安不知道的是,在他被关在定安城大牢里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的“阿佑”曾经去见过他一面。 彼时宁锯子即将出发前往青牛江,走之前特地夜半进入大牢,远远地看了眼崔安。他并不是真想见原身的娘舅,而是要确认一下,之前那种残留的情绪究竟还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判断,他可不想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因为什么莫须有的血脉情谊而翻车。 事实证明,他浮夸的表演是有用的,配合上崔安在狱中给他写的几封信,效果简直不要更好! 于是宁锯子放心地杀去青牛江,然后一炮轰掉了前身所有的爱恨情仇,让最后的执念也尘归尘,土归土。 再回来的时候,他感觉整个人都升华了。 心里再也没什么纠结郁郁,天也宽地也阔,世界无比自由! 尤其是又遇到了暮野兄,嘿嘿嘿,心中更添一份安定。 接连几日,在营地闭关的宁锯子奋笔疾书,打了鸡血一样将蒸汽船此次运行的经验教训全部列出,一一改进之后,恨不能马上就出海一搏风浪。 好在这一天,他并没有等太久。 之前已经造出的蒸汽机成品,让标准化零件的定制成为可能。 巨大的蒸汽机推动车床不停运转,以前几日几夜才能手工敲出的零件,现在不过片刻便能制作成功,而且同一批次的成品尺寸几乎一模一样。 金属船体的防腐工艺暂时不可能实现,所以船还是采用木质,加装了相对独立的密封舱,确保在单仓漏水的情况下,船体不至于沉没。 应该说,这一艘船,是集结了大航海时代造船技术的经验于大成。虽然看上去与时下流行的船不甚一致,但在性能和参数上,新船的预期都要远超时代一大截。 再加上,它还安装了史上第一台蒸汽机,由单纯的风力船转变为蒸汽和风力混合动力,一旦成功,墨宗的这艘新船便开启了一个新的动力时代。 这一日一大早,白鹭口船坞人头攒动。鱼忻、三水老道以及一大批工作在船坞的匠人都齐聚码头。因为人太多,有来晚的不得不而站在闸道边沿,都在探头探脑,等待着新船的第一次亮相。 如今白鹭口船坞已经发展到七座,除了最初从南石城带回来的那批船匠之外,最近又有不少在九凌湖学机械和锻造的生员加入。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和成长,这些人逐渐与迅速发展的机械工具培养出独有的默契,其中一些肯钻研,有悟性的人俨然成为了可以举一反三,改造技术和工艺的专家,并且能够将自己掌握的知识和技术总结成体系,成为九凌城学院的船科教员。 宁锯子当初承诺他们的卡拉克没有造出来,但他们都参与建造了史上第一的蒸汽战船,这是何等的光荣! 与陆家动辄几层的楼船比起来,其实墨宗这艘船也不算很大,长约九十米不到,宽三十三米,蒸汽轮机房被建造于船体正中。 自从承压锅炉试制成功,蒸汽轮机的小型化便有了可能。宁非的青牛江之行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对于承压锅炉和功率设计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只是毕竟是第一次成船,本次蒸汽轮机只开启了部分设计功率,并不准备满速运转试航。船体载重除了必要的淡水和粮食,便是最主要的舰炮和弹药都放置在隔水隔潮的密封舱中。 封闭的船坞内,宁非带着纳达等人在做最后的检修。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纳达进入锅炉房开始向炉内点火。煤炭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易燃且稳定耐烧。 宁非走上船头,对着远处瞭望塔的人挥了挥手中的旗子,船坞的木质闸门缓缓开启。 呜———— 悠长的汽笛声响起,划破了海浪拍打岸滩的节奏。 站在码头上的众人先是被震得一惊,而后便听到了涡轮搅动海水的声音,一下一下,越来越快,一艘大船缓缓驶入了海口。 没有帆,没有桨手划桨,船的前进却从未有一刻的停顿。 站在下方岸滩的人感受更为直接,他们几乎是直面巨大的船体,看得到螺旋浆在水中不停转动,看得到巨大的钢质舵划开水流,便如传说中水中巨怪,强横霸道到令人无力反抗。 这……这就是他们造出来……这是他们造出来的?! 一瞬间,恐惧,惊愕,茫然,自豪,混乱,不敢置信。 种种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让围观的众船匠集体失声,好久都没人说得出一句话。 然而最震惊的,还属在驾驶舱内的林卡把头。 站在透明晶亮的玻璃窗前,视野开阔得让人难以置信,舵盘的操作稍微复杂,需要同时使用竖杆和绞盘,用小传动盘带动转动舵的运动,操纵着巨兽左右游曳。 舵盘前方的平台上,平放着一张海图。 只要林卡微微低头,就能看到图上标识的方位,简单明了。 看着窗外飘过的白色蒸汽,林卡把头的手心都在出汗,直觉生平从未这样紧张过。 哪怕是在大海上与风浪恶斗,也不及蒸汽船转向的小心翼翼,顺利转弯入乌知河的瞬间,林卡僵直的肌肉甚至隐约出现了酸痛感。 呜——呜——呜—— 低沉的汽笛声再次响起,悠长的三声,这次是在向这些时代的造物者们致敬。 码头上的众人屏气凝神,一点声音都舍不得发出,有人甚至闭上眼睛,用心去聆听这来自新纪元的声音。 呜——呜——呜—— 又是三声鸣笛,大船下锚缓缓停在了乌知河码头。 原本安静的码头上瞬间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众人疯了一样的庆祝,东胡来的船匠们还跳起了民族舞蹈,拉着许多边城的同行一起,大家笑闹成一团。 驾驶舱内,林卡把头还保持着之前的姿态,身体僵直地站在驾驶台前,手中紧紧抓着舵盘的把手。 若是此刻有人靠近他,便能发现这个铁一般的汉子,眼圈微红,手指发抖,是从未有过的激动。 真正驾驶一艘完整的蒸汽船,和之前与宁矩子在青牛江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有了这艘船,他感觉自己能够去到更远的大海,看到更远的天际线。 “好啦!” 站在船头的宁锯子举着一个大喇叭,声嘶力竭地朝着下方欢呼雀跃的人群大喊。 “本次试航的航段是白鹭口到九凌城码头,午后返回白鹭口码头。” “有想要上船的马上排好队,大家按序上船,不要推挤和插队,注意安全。” “开往九凌城的第一班蒸汽轮,马上要出发了” 第300章 想要上船的人很多, 但出于试航负重的考量,最终还是控制了一下人数。身为技术主力的七座船坞,每家可以派四人上船, 为以后技术改造积累经验。 驻防在白鹭口的黑甲水军也在允许登船的列表里,他们是从黑甲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良干将。以后白鹭口造出来的蒸汽船, 有一部分要卖给边军做军舰使用, 所以这一次也算是客户提前体验产品了。 剩下的,就是海船学房培训出来的船手和把头后备。宁非按成绩选了本次大考排名前十的学霸, 在众生员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 排着整齐的队列踏上了大船的甲板。 汽笛再度响起, 大船缓缓离开了白鹭口码头,逆流进入乌知河航段。 这条水路,船上的众人大多走过许多遍, 对两岸的景色也不陌生,但却从没有一次走得这样轻松快速! 站在甲板上,铺面而来的风吹得衣袍猎猎, 有种飘飘欲飞的感觉。 同样的路,船不但能走直线, 速度还又快又稳, 比风帆或是人力不知快了多少。 最妙的是,这船上还装载了好几门火炮, 底仓还有满满当当的炮弹,这要是换成普通的船, 怕是要造得更大更宽才能稳当! 这就是……宁先生说的……科学么? 船坞派出来的都是团队中的精英, 在享受过蒸汽船带来的便利之后,几乎不约而同地把视线集中在船体中央的那座蒸汽锅炉上。 之前他们曾经在宁先生的课上听过讲解,煤燃烧的过程烧开了锅炉里的水, 水变成蒸汽后在锅炉内产生压力,推动连杆传输到叶桨上。叶桨转动推开水流,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转动的桨片能推着船往前走,但事实胜于雄辩,他们正站在由螺旋叶片推动的大船上。 那堂课听得许多人都云里雾里,完全想象不到什么叫做蒸汽产生压力,什么作用力和反作用力。 但宁锯子说蒸汽机是船的“心脏”,这句话他们记住了。 现在想想,这话说得其实非常形象。眼前这艘大船,可不就是蒸汽机压着蒸汽才动起来的?这和他们身体里不断跳动的心脏并无区别啊! “矩子,我们以后能造更大更快的船吗?” 其中有一个年轻的船手激动地问道。 宁非侧头,发现这孩子看着还蛮眼熟的,好像是克雷曾经的“小弟”之一。 他依稀记得,在克雷被留在东胡之后,这几个孩子还跑过来问他“老大”的下落,立志要跟着林卡把头学船手,将来坐大船去东胡看望“老大”……没想到,竟然梦想成真了。 “会的。” 宁非笑着点点头, “会有更大,更快的船,只要船坊好好研究和发展蒸汽机,以后不但会有钢铁船可以漂洋过海,在大地上也有可以风驰电掣的铁火车,日行千里,朝发夕至。” 小少年被他说得激动,脑补了一下“风驰电掣,朝发夕至”这几个字,还略显稚嫩的脸上满是神往。 “那可真好呀!” 他握了握拳头,也不知道在心中发下了什么誓言,一脸振奋地去找同伴了。 宁非失笑,觉得年轻真好,一针鸡血下去就能振奋起精神,重新获得出发的动力。 他两辈子加起来也算是过了不惑之年,似乎对现实的一切都已经司空见惯,很少再有这样单纯轻松快乐的时候。 快乐到,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 其实他一直觉得,人生最可怕的不是衰老和死亡,而是选择的可能在不断减少,最终只能认命地前往既定的道路。 也许有人把这叫做宿命,悲观地认为不管怎样挣扎,最后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来生。 但对于一个笃信科学的理工男来说,从他睁眼到这个世界,就一直在为创造和保持选择的可能而挣扎奋斗。 索性,这种奋斗是有结果的,就在这短短的几年中,墨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质疑和不能接受一个有胡人血统的克雷,到与东胡三部结成了坚实可靠的同盟,现在不会再有人觉得与外族交往是个禁忌,不同血统的孩子可以自由地玩在一起,一同成长。 更多的女子走出家门,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价值局限在家中的床前灶后。说话越来越硬气的九凌湖小娘子,已然成为边城的一个新风向。有守旧的人骂她们不守妇道、没有妇德,但却又无比眼红她们为自己创造美好生活的能力,打脸现场不要太多。 边城的突然开放而富有生机,腐朽的世家制度在这里几乎得不到任何生存的养分。云浮学宫宣扬的纲常伦德被九凌湖的生员们嗤之以鼻,他们海绵一样吸收着新知识新技能,将来会成为新阶级诞生和发展的最坚定的力量,为这片古老的土地带来新的变化。 想到这里,宁非长舒一口气。 看着逐渐能看到轮廓的九凌城,心中蓦地也升起莫名的豪情。 新时代的开启总是伴随腐朽的灭亡。现在万事俱备,只欠最后一步。 天凉了,是该把那些破破烂烂的世家残余清扫干净了。 定安城,清晨。 天刚朦朦亮的时候,城中的大都护府中就有了动静。 不同于以往,今天的演武场看不到做早课的身影,封家的几位郎君早早就穿戴整齐,神情肃穆地骑马出城,似乎是在奔赴一场十分重要的邀约。 封大都护带头,在他身旁的还有封六叔、封堂叔等封家长辈,十二郎跑在最末,今天一身劲装护甲,已然有了几分战将的气势。 他们的目的地是九凌城码头。 之前收到白鹭口的消息,说今天蒸汽船下水试航,除了抓阄输了被迫留下看家的封二叔,封家有点分量的人都到齐了。 一路上,家中的长辈都眼神凝重,看得几个小辈心中没底,有憋不住的就来问十二郎。 大家都知道十二郎和墨宗矩子关系不错,十二郎的小金金就是墨宗矩子赠送的,很是让一众兄弟姐妹羡慕。这次去九凌城,听说是要看封家的大船,可看船为什么要出动这样多的长辈,几个年轻的小子实在想不通。 “小十二,到底咋回事?这船可有什么猫腻?” 一个表哥打马贴近了封慷,小声问道。 十二郎转头看了他一眼,特别高贵特别矜持的那种,眼神中充满了不可言喻但毫不掩饰的傲慢。 “就是船。” 小少年惜字如金。 “嗐!我还不知道是船么!” 那堂哥一拍大腿,一脸着急。 “我是说,那船是不是有什么说道,为啥家里这么多……都去了?” 十二郎又特高贵特矜持的看了他一眼。 “到了就知道了。” 说着,他就抖了抖缰绳,一溜烟跑到前面去了。 堂哥气急,偏又拿这小子没什么办法。 自从十二郎去九凌城读书以后,他们这些做哥哥的想要挤兑他就没以前那样容易了。 小十二好像比以前成熟了稳重了不少,说起话来条理分明,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些他们从没听过但细想却又很有道理的东西,再不是之前那个毛毛躁躁,混不吝的臭娃子。 十二郎的变化,封家的许多长辈都看在眼中,私底下动了心思的不在少数,都想把自家的娃子送到九凌城学点本事,就算不能像三堂妹那样成为算数大家,至少也不能日日在城中玩耍闲晃,不学无术。 一时之间,封家适龄的小少年都有些心态失衡,十分担心被送去九凌城大牢洗脑。 长辈们只看到十二哥(弟)现在乖巧听话,却没见到他临近大考时那个疯魔的样子!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傻小子,整夜不睡觉坐在屋里叨叨什么“力的分解”、“光的折射”之类的,人都走火入魔了! 堂兄们憋了一肚子气,但又不好去问自家长辈。 问多了就会被骂说什么都不懂,说不定又要念叨去九凌城上学……他们这个年纪,去了九凌城还要从初级班学起,比十二郎和三堂妹还低了不知几期,这不是等着让十二郎看笑话嘛! 不学,不学! 不过等他们有了娃,一定要把娃早早就送去九凌城,最好启蒙的时候就去,早学一年便比旁人多学一些,就算是个不开窍的也能补拙,可不能再输在年纪上! 一群媳妇还没影子的少年早早为娃定下了人生轨迹,个个脑补的神清气爽,只觉能出了最近被十二郎憋闷出的一口恶气。 幸而封家人的马术都十分出色,他们这样走神竟然也没摔马撞树,半个时辰不到便齐齐站在了九凌城码头。 今天的九凌城码头比平日热闹了许多,码头周围的桅杆都挂了野花编织的花环,看着比平日多了几分喜气。 墨宗的几个主要坊主也来了,大家相互见过礼后便有志一同地找好视野最优良的位置,齐齐举起了望远镜。 远处,悠长的汽笛声已经传入耳中,宽阔的乌知河面上,一艘大船正破开清晨的薄雾,缓缓展现出强悍骁勇的真容。 第301章 大船冲破晨间的薄雾, 在出现的瞬间,便震撼到每一个目睹它真容的人。 饶是之前就从兄长的心中得到消息的十二郎,遭遇到这个场面, 也是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船,他是见过的。 可是像这种, 被黑洞洞的大炮冰冷地锁定冲击感, 小少年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 好在他也是见过世面的孩子,生生保持住了身为男子汉的淡定。 但他旁边的几位堂表兄弟就没那么幸运了, 汽笛拉响的瞬间, 有两个性子跳脱的没防备, 被震得差点一屁股做到地上,险些出了个大丑。 “这……这……这就是咱们的船?!” 一位堂哥结结巴巴地问道。 他们都知道边军与墨宗在合作造船,原本以为也就是东胡人用的那种逆帆船, 最多造的规模大些,是真的万万没想到,亲眼见到的竟然是安装有火炮的无帆大船! 刚刚一那声震魂惊魄的是什么? 巨大的号角么? 什么号角能吹得出这样的震撼的音量?! 肚子里有无数的问题, 一时半刻竟然忘了欢呼,直到大船缓缓在码头边停稳抛锚, 众人才勉强回过了神。 之后, 史上第一艘蒸汽船才终于得到了它该有的待遇。 舷梯放下来的时候,封大都护抢着第一个上了船, 他之后是封家的几位长辈,小子们就算再急, 那也不敢抢了几位大佬的风头, 怕不是回去要吃排头。 封大都护在船上,由宁锯子做向导东转转西看看,越看越高兴, 越看越舒爽,整张脸都笑成了一朵大喇叭花。 他拍着宁非的肩膀,“宁小子,你这个船可是真气派,不如打几发给你封伯伯开开眼?” 说着,大都护的手指捻了捻,看向船炮的眼神中充满了垂涎。 “也用不着你亲自动手,你封伯伯可是边军第一炮王,打炮那叫一个稳准,我自己来就成了。” “这炮是不和在地上的一个用法?” 听他吹牛的宁非强憋着才维持住表情的平稳。 他知道封大都护是个火炮的狂热爱好者,打从第一门火炮造出之后,他就一直心心念念自己也拉一门回家。 不过最初的火炮都是供给给了黑甲军做岸防炮,带有可移动炮架的也都被拉上了东莱城战场,大都护不好抢(抢不过)长子的东西,只能捏着鼻子熄了这点心思。 后来炮造的多了,封大都护到底得偿所愿,喜滋滋给自己装备了一个火炮营。 当然,封家打这个算盘的不止他一个,封家的堂叔表舅三姑老爷六舅伯姨夫都想要。不过火炮在现阶段属于绝密军备,非边军不可得,大都护这火炮营是挂在定安城武卫名下,说起来也不算破了规矩。只是这额外的武装需要大都护自掏腰包,已经被停薪一年多的中年人囊中羞涩,不得不拉着老脸朝富豪儿子举了一笔债金。 钱一时换不上那么多,便分了一年,每月都要缴交一定金额的银钱。大都护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再也没有闲钱去买炮弹去过瘾,心中早就火急火燎。 如今好容易上了这不要钱的船,那还能放过解痒的机会?! “倒是能打。” 宁非定了点头,神情间颇有几分犹豫。 他原本的计划是开到乌知河上游的靶场试射,然后回程的是时候在鸭子凹附近调试下风炮准,操作都交给船上的边军船手。 结果现在大都护提出要亲自来,他自然是不能拒绝的,索性就让大都护在乌知河上游打一轮上风炮。 不过暮野兄以前在闲聊的时候与他说起过大都护的炮技,下手的确果决干脆,但是抛物线的角度算得马马虎虎,几乎就是靠着直觉发射。 这样的程度,那还是要找个更开阔更安全的地方,以免大都护直觉误差太大,伤到了两岸的住户。 宁非沉吟了一下,。 “封伯父,等下我们有两轮试炮。今日河上有风,下风试炮的难度有些大,船上的船手都是从学堂刚毕业的,恐经验不足。不如……” 说到这里,宁非停顿了一下,果然在下一刻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封大都护兴奋的声音。 “好好好好好好!” 大都护乐得一拍巴掌。 他就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到了关键时刻,还得是他这样的老将出马!试炮这么重大的事,一群刚从学堂出来的小毛孩子能扛得住么,瞧他的吧。 他开了头,后面的封家长辈自然也要打蛇随棍上,纷纷要求参与试炮工作。 宁非想了想,觉得左右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抛开精准度不谈,这些参加过实战的人的经验反馈也很重要。 于是试炮的计划有了变更。 原本双程上下风口都有边军船手负责校验,封家人加入之后,改为单程上风口由边军船手负责,鸭子凹下风口的部分换成封家。 一听这话,一群早就等得摩拳擦掌的年轻船手,差点鼻子一算流下男儿泪。他们都是在船手学堂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翘楚,为了上蒸汽船打第一炮这事不知道明争暗斗的多少次,私底下一早便排好了试炮的顺序。 结果现在可倒好,名额直接减少了一般,有倒霉的虽然能拼的上船,但注定要空手而归了。 趁着封大都护等人参观饿功夫,随船的船匠已经把蒸汽船的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确定全部运行完好。 锅炉和蒸汽机的部分是由宁非负责的,行船过程中,纳达和老道一直密切关注蒸汽机的运作,现在看性能十分稳定,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情况。 简单的休整过后,大锚再度被拉起,准备开启下一个航段。 林卡把头淡定的拉响了汽笛,神情十分肃穆。 对他来说,这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祈祷,是在向天地河流告知大船即将起航的消息,非常具有仪式感。 对于蒸汽船的新乘客们,他们与之前的那一批并无不同。 他们大部分都站在甲板上,惊愕与船行速度的迅捷和流畅,从开始航行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到达水上靶场附近,几个封家的小辈手都紧紧抓着船舷,被这轮机的声音震撼得风干石化,浑身僵硬。 老天爷,这轰轰作响的铁家伙是个啥?恁地力大!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船已经开到了武卫城附近的靶场。 靶场是片比较空旷的水域,标靶是两艘停泊在远处的木质商船。 眼看到了预定距离,林卡把头沉稳地转动舵盘,船在行进中稳稳地转了一个直角,黑洞洞的侧弦炮便对准了靶船的方向。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弦炮发出了怒吼。 轰——轰——轰—— 顶着巨大的闷响,宁非扯着嗓子让三水道人和纳达注意船体的情况,自己则是守在蒸汽机边,紧张地盯着机器运作。为了对抗炮射的反作用力,蒸汽船的功率输出被放到最大,宁非很怕过强的船体震动会影响到锅炉的性能。 一条蒸汽船的诞生,发动机和锅炉只是第一步,能不能把这些技术完美的融入到实际战争中,这是宁矩子面临的最大考验。 他生于平安盛世,对于战争几乎没有概念,只能靠想象预估所有极端的情况。 这一切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船上的封家人还没等回过神,一连串密集的爆炸声就在不远处响起,激起滔天的水浪。 这弦炮的炮弹是特质的,爆炸的瞬间就会化成无数的碎片炸开,杀伤力极大,第一轮射炮就把靶船打成了烂木板。 十二郎表情骇然,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火光在浪中熊熊燃烧,乌知河上腾起了黑烟。 而大船,却毫不迟疑地调头折返,全程没有任何停留,一路朝着鸭子凹的方向前进。 “快快快,这次轮到我了。” 封大都护急不可待,挤开不情不愿的边军船手,自己抢到了侧弦的中心炮位。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手一摸到炮,大都护的眼神立刻变得审慎肃然。 他也不托大,找来刚才试炮的边军船手,细细询问了校准和发射的各种细节,又结合之前炮弹落点的情况,熟悉弦炮的各种性能,以最快的速度上手。 大船在乌知河中行驶得又快又稳,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鸭子凹附近。 在林卡把头发出接近目标的提示之后,船上的观察哨举起令旗,示意全图炮手就位,船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封大都护抓紧了火绳,举着望远镜不停地校准靶船方向。之前的船手告诉他,要在船体侧位之后,当弦炮一侧正对目标的时候发射,时机的掌握非常关键,因为水是流动的,稍有迟疑就会偏离原本的角度。 “准备——发射——” 听到号令,大都护最后一次确定了标靶船的位置,然后果断拉动火绳。 轰轰轰轰轰—— 五连声的弦炮齐射,靶船从中间断成两截,海水迅速灌入船腹。 大都护一蹦三尺高,笑得一张脸像朵盛开的大喇叭花。 “中了!老子打中了!” 他一把抓住宁非。 “宁小子,你这船,很好,非常好!” “有多少给老子造多少,老子要装他娘的一整只船队,这他娘的才是咱们边军的船队,不差钱!不差钱!” 第302章 南郡, 岐江城。 陆备是深夜回城的,进府的时候正院还有光亮,临近四更天, 陆涛竟然还没有休息。 陆备其实也很疲惫。 虽然他常年在南江口,体能和状态胜于同龄人, 可接连多日的连续奔波, 中间又多次横生波折,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还是有点扛不住。 但再怎么疲惫, 他还是打起精神前往正院, 向陆涛汇报此次南召之行的结果。 “回来了。” 陆备进门的时候, 陆涛正皱着眉,翻看着手中最新送来的密报。 岐江城在他一手掌握中,打从陆备入城, 他便收到了消息,一直等着对方进府。 见人进来,他微微和缓了表情, 差人替陆备更衣换洗,一切收拾停当, 两兄弟才坐下来密谈。 “阿青, 也罕达要我们供给他钱粮。” 知道兄长最关心什么,陆备也不迟延, 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此行的结果。 “每过一旬,便要给白龙山中的部族大军补充给养, 还要协助他夺取水道的通路, 让他得以撤回草原。” 听他这样说,陆涛的眉头再度紧皱,甚至有了比之前还要凝重的表情。 放也罕达和西胡大军回草原倒没什么, 反正在陆涛的计划中,这些西胡人不过还是他推翻业朝,清理世家的工具,迟早是要撵他们回去的。 他们原本订立的盟约,只是将雍西关及忻州、通汇一线划给胡人,最多再搭个皁阳和白鹭口。像鼎丰、阊洲、衡寿这样的大城,陆涛都是要拢在手中的,一个都不想失掉。 但是一旬一给粮草,这比朝贡还要严苛,朝贡至少是一年一给,这种按月份的补充给养,不等于要把西胡大军养在南召了么?! 陆涛心中气急,脸上却没有表露出半分。 眼前的陆备,他名义上的兄弟,他共谋大业的合作伙伴,其实有一半的血统是西胡土仑族。虽然当年土仑老王把他当成弃子送到陆家为质,作为双方合作的保证,但陆备毕竟还是土仑人,心系故族难免。 心念转动间,陆涛轻轻摇头。 “不成。” 他看了一眼陆备的神色。 “我们与封家必有一战,正是需要囤积粮草的时候。这两年天灾不断,南郡许多地方都粮食欠收,供给陆家的府兵都不够用,如何还能匀给也罕达?” 说到这里,陆涛顿了顿。 他在陆备的脸上并没有看到异常,知他对此事也是不甚赞成,心中不由得放下了一些,语调也和缓了许多。 “也不是不帮他,之前我们不也给了不少东西?但也罕达这小子,自从进了旧京之后就变了不少,脾气大了不说,还学会了狮子大开口。” “前段日子,他遣人到我南郡城镇劫掠,杀了不少人,已经引发动乱了!” 陆备端起案上的茶碗,狠狠灌了一口,缓缓道。 “那你让他怎么办?” “几万人困在山中,没吃没喝没有补给,往北是边军封锁,总不能都活活饿死。” 他说这话似乎没什么情绪,但陆涛与他做了几十年的兄弟,一听就知道他心情不佳。 但陆备说这番话,到底还是偏着也罕达多一些。毕竟也罕达是他唯一的子侄,又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情分与旁人不同。 “当然不能看着他困死在白龙山,所以他进南召的时候,我们不是送了一批给养?” 陆涛叹了口气,开始把话题往回拉。 “粮草现在是真的紧,之前阿佐在鼎丰城消耗了不少,今年大部又欠收,江北世家的仓都被司马烨搜刮得差不多,能填补的寥寥无几。” 说到这里,陆涛顿了顿,转头审视陆备的神色。 “倒是通汇……也不是不行。” 他的手指敲了敲面前的桌案。 “原本南江水道的西线就有几处被别家扣住,如今正好借此机会清扫一番。” “若是拿下通汇,我可以把也罕达送到江北,到时候他要是争气,夺回失地也未必是难事。” “阿驮,我可以给也罕达机会,但我不可能供养他,他想要什么必须自己争取,我的底线都摊给你了。” “如果他再要得寸进尺,那就别怪我不买你的面子,我们为他做的已经够多的了。” 他这样说完,就看到陆备的神情反而和缓了许多。 精壮的男人点了点头。 “阿青莫急,我也是这样与也罕达讲的,他同意了。” “只要我们能打通去往通汇的水路,他可以回去北岸。” 听他这样说,陆涛点了点头。 “那便要阿驮你亲自走一趟了。” 他顺手取下书架上的南江古水道图,点指着上面的一条支线说道。 “距离南召最近的岸滩在青羊坪,从青羊坪到通汇,沿线鸿山、碑阳在石家手中,拿下倒是不难,只是通汇现在被边军占领,若要强行夺取,等于我们要与边军正式开战。” 说到这里,陆涛的语调低沉了下来,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凝重。 “阿佐吃了这样的大亏,我这个做父亲的原本应当立刻替他报仇出气,可现在我们没有能够匹敌火炮的武器,东林场那边一直没有结果,匠人死伤无数,却没办法造出能够使用的火炮,这样龟缩在南郡我心中憋闷。” 听他说起火炮,陆备便是心中一沉。 他来回南召这许多天,本以为东林场那边应该能拿得出成果了,毕竟看着那炮也不像是很复杂的玩意,不过是铁质的炮身内有刻线,比机关楼车简单了不知道多少。 可听陆涛这意思,竟然还没造出来? “怎么这样麻烦?” 他沉声问道。 陆涛叹了口气。 “阿驮,我们还是把那东西想得简单了。” “你走这段时日,东林场一共造出了二十门火炮,其中有十门都是打了一次就炸膛。之后匠人改进了铁质和炮弹,现在勉强能打两发,三发必然出事。” “那个孩子……” 陆涛顿了顿,蓦地叹了口气。 “倒真是个人才。” “我以前怨恨陆家长辈有眼无珠,如今我也做了这有眼无珠之人,扔了美玉留了石头。” “选错人,看来就是陆家人命定的了。” 听他这样说,陆备不吭声了。 他最是了解陆涛的心思,知道他依旧为当年被送去西莫支海为质的事情耿耿于怀。 不单单是陆涛,他也是一样。 世人皆羡慕他作为陆备风光富贵的大半生,谁知道他作为驮乌雷那些年的艰难? 陆家与西莫支海,这是打从业朝建立之前便定下的盟约。为了确保双方不背叛,双方还延续了古早之前的结盟习俗,每一代都要交换直系子孙为质。 驮乌雷是老罕王的儿子,母亲是一个中原羊奴,一生出来就落入了西胡王庭权力的底层。 他只有一半的天神血,王庭不承认他是天神的后裔,长相也随了母亲的中原血统。但驮乌雷毕竟也是罕王的亲子,老罕王上位之后,按照约定,驮乌雷便被送去南郡岐江城为质。 陆家是很爱惜羽毛的,身为世家谱系第一大姓,历任家主都把名声看得比天还重要。接受胡人为质一直是秘密操作,陆家为了不引人起疑,多半会给予对方一个身份,不上族谱的私生子,或是旁支小宗的族人,端看双方力量对比情况。 驮乌雷的父亲是个强悍的罕王,于是他便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家主的次子“陆备”。 他名义上的哥哥陆涛,为人清高傲慢,十分看重家族血统的纯净,对他这个名义上的“弟弟”无比厌恶。 陆涛是知道“陆备”的身份的,知道驮乌雷不过是草原送来的一个物件,根本配不上“陆”这个姓氏。他虽然没把事情说出去,但他是陆家下一代家主,他对驮乌雷影响了同龄的陆氏子弟,驮乌雷的少年期便是在无尽的羞辱和折磨中度过的。 直到有一年,他偶然发现了陆涛的秘密。 那一年,业朝皇帝忽然圈禁了素有贤名的太子,将朝中东宫一系臣子全数下狱,京城日日抄家抓人,世家贵胄倒了一大片,闹得人人自危,不得安宁。 远在南郡的陆家也不安生。 陆家虽然表面上隐世在南郡,但私底下与朝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老皇帝准备借此发难,那陆家必须要有所准备。 于是驮乌雷跟着自己名义上的爹登上小船,沿着南江古水道一路向西北。 船足足走了五天五夜才到了通汇,在那里,他见到了自己久违的亲爹。 在他爹的身后不远处,他看到了另外一个少年。 他穿着草原人的服饰,身形却十分瘦削,脸色蜡黄头发干枯,一看就是生活十分艰难的模样。 他亲爹和养父对这孩子视若无睹,便如同对他一样,身旁的常随也都是态度轻慢。 虽然他们都穿得人模人样的。 对对方的身份心知肚明,可视线交汇的瞬间,驮乌雷的心还是剧震了几下。 这人,长得与南郡岐江城中陆家小郎君竟然一模一样! 只是陆涛的脸上惯常挂着清高的冷漠,冰一样冻得人心发凉。 而这人,眼中有灼灼的火焰在燃烧,这种感觉驮乌雷也常常能够体会到,那是对于命运不公的憎恨和愤怒! 这小子,是与他一样的! 第303章 对于驮乌雷来说, 人生的转机便在那一日。 那次会面之后,陆家似乎与西莫支海的关系更近了一层。为了确保双方的合作不出纰漏,陆家主与老罕王约定, 每年的今日双方都要遣人在此碰头,交换查验本年合作的账目, 顺便商定接下来的计划。 而作为抵押品, 驮乌雷和那少年也会被带到通汇,成为被查验的一部分。 他们就这样理所当然的认识了, 几年之后, 他们还有了不同寻常的关系,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两个同病相怜的少年结成了牢不可破的同盟。 驮乌雷很喜欢这个叫做阿青的少年,他虽然消瘦孱弱, 但眼中却总是灼烧着熊熊的火光,格外漂亮。 陆涛其实也有一样的眼,但陆涛眼如死水, 静寂无波,看久了让人周身冰冷, 如坠寒潭。 阿青对驮乌雷也十分体贴。他总能注意到驮乌雷的心情变化, 有几次驮乌雷觉得自己隐藏的很好,但还是被阿青发现, 在他面前似乎根本没办法保有秘密。 但驮乌雷知道,阿青和他其实并不一样的。 阿青不喜欢男人, 之所以会和他在一起, 是因为他们两人的命运需要驮乌雷去改变。 “这是最后一剂了,只要给陆涛喝了,他就会发病。” 阿青翻身下床, 将一个麻布袋小心递给驮乌雷。 二十岁的阿青五官已经长开,但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身体一直偏瘦削。这些年陆家和西莫支海的合作顺风顺水,他这个质子的日子也比之前好过了不少,已经不至于饿肚子了。 “阿驮,这是最后一次了!” 阿青的眼眸炯炯,亮得惊人。 “草巫说过,只要三年必然发病,到时候无药可医治,也没人能发现是被做了手脚。” “等陆涛倒了,我就可以回到南郡,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阿青的话,驮乌雷原本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草巫是游荡在草原各处的野巫师,没有固定的部族供奉,许多都是靠着骗人才混口饭吃。 阿青是中原人,不了解草原的风俗,别骗了也很正常。 只是陆涛是欺侮他的源头,能让对方吃些苦头,驮乌雷就算是挨打挨揍都觉得值得。 反正他是个质子,陆家再怎么折磨也不可能让他死掉,不过就是些皮肉痛,没什么的。 事实证明,老天爷还是眷顾着他们的。 阿青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野草巫,给的药粉银针竟然探查不出问题。 事情便如阿青之前期待的那样,陆涛病倒了,而且病况十分险恶,很快便形销骨立,孱弱不堪。 陆家主便只有陆涛一个嫡子,余下的孩子虽然康健,但却都是庶出,登不得台面上来。阿青也便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怂恿驮乌雷对陆涛下手,打得便是取而代之的主意。 于是这一年的通汇之约,有人成功易位,得偿所愿,有人黯然跌入谷地,再难翻身。 但之后的事情,也不像阿青想象中的那样顺利。 十几年的差距不可能轻易弥补,他能做的不过是尽全力模仿“陆涛”,不让嫡支以外的人看出端倪。好在他从小活得艰难,对于权力和地位有着非同寻常的执着。这种执着成为阿青成长的源动力,他的大脑像是一台永不停歇的磨盘,时刻都在消化从外界获得的讯息,渐渐也稳住了阵脚。 两年后,陆家的老家主意外病亡。之后便是草原内乱,东胡反抗西胡的入侵,老罕王在这场战争中受了重伤,熬了几个月便见了天神。 自此之后,西胡部族陷入了长久的动荡之中,通汇之约自然也没了下文。 而在南郡岐江城,“陆涛”成为了陆家新的家主。 只是家主这位置并不好坐。 陆涛年少德薄,心高气傲,之前看在家主的面子上众人还会忍让一二,现在他爹没了,一个小毛孩子想挑大梁,不服气的分支长辈比比皆是,都想出来指点江山。 陆涛需要姻亲,需要强有力的支援。 于是,他盯上了崔家。 陆崔两家代代联姻,但却不一定都是嫡系本宗。崔氏是陆家的附庸,若是家主本身够强悍,其实也未必一定要娶崔氏女做嫡妻。 但陆涛需要。 他选中了崔家这一代的嫡女崔映雪。 崔映雪的父亲是崔家主,亲兄长是崔家下一代继承人,娶了她就等于娶到了崔家的支持,可以堵住分宗叔伯的嘴巴。 “我若是娶妻,定然不会让鸡子都下在一个篮子里。” 没有旁人的时候,陆涛也会说些草原上学到的俚语。 “多生几个才不会鸡飞蛋打,一个没了,还有其他的可以顶上。” 说到这里,已经开始蓄须的青年转过头,盯着驮乌雷看了半响,忽地问道。 “阿驮也到年纪了,应当说一门亲事,等我将人娶进门,便命她给你张罗。” 时隔多年,驮乌雷已经记不得自己当初是怎么回答的了。 他唯一的有印象的,便是当天晚上,阿青送了几个少年倒他院中,用意简直不要更明显。 心里是有些失落的。 驮乌雷还记得那些个在通汇的雨夜。 通汇那时候是雨季,雨经常要下好几天,天气又湿又冷。 他和阿青住的地方并不好,他们经常在夜晚挤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取暖,也感受着一年才有一次的温存。 驮乌雷再也等不到那个与他共度雨夜的青年了,不过他的境遇也因此改变。 陆涛接管陆家,陆家上下都知道郎君十分看重陆备,将家族的船队交了一些与他经营。驮乌雷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抓住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南江口没日没夜的操练,一点点鲸吞蚕食,终于在陆时己出生的那一年,彻底掌握了陆氏船队的权力。 只是命运玩笑般地回到了起点,依旧是双子,由双子之争的胜利者做出选择。 “你说我们让那小子回陆家,他会不会愿意?” 陆涛的问题将驮乌雷从回忆中拉出,他怔楞了一下,摇了摇头。 “现在?不可能。” “也对。” 陆涛竟然不生气,他点了点头,一脸赞同地道。 “换成是我,现在这个局面我也是不一定回来的。” “除非陆家真的拿到天下,这样我作为皇家的继承人,自然比在封家那边做个大德圣人要来的自在。” 说到这里,陆时己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惯文雅淡定的脸上一阵扭曲。 “可恨那姓崔的娼妇,临死之前竟然害我……世家这些女人都是心如蛇蝎,不择手段的牙娼!” 他一时气急,又骂出了很久没用过的草原俚语。 驮乌雷眉头都没皱一下。想不想生是一回事,能不能生是另外一回事。崔映雪为保儿子的地位而给阿青下药,不然阿青也不用强求新伤的阿佐延绵子息,不用再谋划一次易位的可能。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阿青。” 驮乌雷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让也罕达他们拿下青羊坪,需要出白龙山过钦北,沿路有边军把手,不是一条安全的路。” 他伸手在水路图上点了一个位置。 “往东出了白龙山是南郡的朔信,不如让大军从朔信上船,直接开去南江口,沿海岸线往北走,或者去青牛江,未必不能成事。” 听他这样说,陆涛的额角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在陆备看不到的地方,陆家主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他之前说青羊坪,就是可疑避开南郡的朔信。驮乌雷是西胡人,他自然心心念念自己的部族,但他陆涛可是对也罕达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若不是为了争夺天下,他必第一个带兵踏平西莫支海。 “就算能入海,又怎么回西胡呢?” 陆涛冷冷地问道。 “靠海这一路,从仙匀城以北就不在我们的控制中了。之前让耶萨哈把守白鹭口,那群废物也没能守住。现在整条乌知河都是封家的了,且不说你沿海北山会不会遇到岸防炮的袭击,就算你能冲过白鹭口,再往北都是东胡的地盘,难不成你还能飞过克腾山去?” 他这样说,驮乌雷沉默了半响,良久才开口道。 “那只能冒险去冲通汇了。” 他沉声道。 “通汇在南江上,航路和风向我都熟悉,便让我带船去通汇一战,那黑甲军就是本领再大,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在通汇造出岸防炮。” “何况通汇的地形崎岖,也不适合做炮台,只要占了通汇,咱们的南北线就能打通了。” 陆涛没吭声。 说来说去,驮乌雷还是为了也罕达和那些西胡人着想,甚至为了他们不惜在此刻行船,丝毫没有考虑过南郡是不是也需要船队保护! “你要去,便去罢!” 陆涛冷冷地道。 “我与定安城必有一战,不过早晚问题,你早些去也能打探些根底,也不枉这一场耗时费力的折腾!” 他这样说,陆备便知道他应允了。 他对自己的船队很有信心,墨宗的岸防炮能打沉贺岳家的大船,却未必能对他驮乌雷造成什么损害。 他的船上有火油,有雷弩,有强弓投石机,对付这些固定不动的靶子最适合不过。 他探查过,岸防炮的发射是有一定时间间隔的,不可能连发,这就给了他机会。 只要不能一发击沉所有的船,总会有办法一个个敲掉这些“楔子”,到时候黑甲军就是没有牙的老虎,只能在岸滩上任由他蹂躏。 除非像那日青牛江上,阿佐翻船的那种火炮……但,放眼天下也就那么一门,封家现在连自己的船队还没有,不然也不会死抓着岸防炮不松手了。 想到这里,驮乌雷隐约有些焦躁的心情忽然又安定了不少。 岸防炮?等着瞧吧。 第304章 虽然定好了计划, 但驮乌雷(陆备)不是个鲁莽的人。 他先遣了几首船做先锋,去查看一下通汇附近的情况,顺便探一探边军的底细。 通汇是南江水系最西边的末梢, 到达通汇再穿过令苌关,一路西北可以到达漠南草原。 陆备的先锋船队从南江口出发, 一路沿江西进。大船连续行驶了几个日夜, 在即将进入边军势力范围的前夕,整个船队刻意提高了船速, 全员戒备, 严阵以待。 果不其然, 他们遭到了岸防炮的攻击。 只刚刚过了一个江段,先锋船队就折损了一条战船,一名经验丰富的把头和几十名水手葬身南江。 好在, 这个牺牲也不是没有收获,借着沉船的掩护,先锋船上的弓弩齐开, 火油瓶和天火雷配合在一起,不要钱地朝着炮弹发射的方向投掷, 很快就清理掉了许多隐藏在山林中的炮台。 岸防炮是不能移动的固定炮, 一般都会被小心地掩藏在遮蔽物中,避免被人提前发现后准确拔除。但炮口一开, 炮台的位置就藏不住了。先锋船队通过的时候,不但把所有发出响动的位置都清理了一遍, 还放火烧山, 江岸两侧黑烟滚滚,树木焦枯,夷为一片荒野之地。 这是陆备定下的计划, 以焦土之计应对边军的江岸防备。 这样一来,边军就是想要在修补攻击点,在短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遮蔽物,为后面的船队进入江段扫清了障碍。 就这样边走边斗,先锋船队很快到达了通汇附近。 一路行来,船队走得极其艰难,沿岸的岸防炮给行船造成了很大的损失,等到达通汇港的时候,船只和人员的损耗已经超过半数。 可即便是这样,带队的司船还是感觉心满意足。 他们这一路,至少走了三个江段,这才仅仅损耗了一半已经是个奇迹了。要知道贺岳景升与边军在白鹭口的那场遭遇战,依旧是两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仙匀船队一半的大船就沉了东海。 司船对此十分满意,喝令麾下船手和把头也就越发起劲。 前方就是通汇城,只要能探明通汇的虚实,他这次先锋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回去南江口便可等着领功受赏。 “都给老子醒醒神,前面才是硬骨头!” 司船一声令下,船队中剩余的几只战船立刻拉开架势,气势汹汹地朝着通汇逼近。 他们理所当然地遭受到边军的反抗,不过有了之前的经验,船手们对于火油瓶和火雷粉的运用越发纯熟,许多岸防炮只打了一发就哑火,被泼洒上来的火油烧毁。 “大人,我怎么觉得这火炮越来越少了呢?” 一旁的参军小声与司船嘀咕。 “咱们这一路行来,边军的火炮打得稀稀拉拉,与仙匀那边传来的消息可不大一样啊……” 听他这样说,司船皱眉看了看他 “那依你之见……” “我也是害怕其中有诈。” 参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上司的表情。 “贺岳景升可是在白鹭口……” 还没等他说完,就被脸色阴沉的司船打断了。 走海的人有许多禁忌,同为领船的他很忌讳有人念叨贺岳景升的名字。 毕竟那是一个在白鹭口落水,七窍流血瘫倒在病榻的倒霉蛋,也就吊着一口气多活了三个月,人还是没了。 听这名字就晦气。 “能有什么诈?” 司船反问,伸手指了指河岸边燃烧中的炮台。 “你是觉得这些火炮有诈么?” “我怎不知边军竟然这样壕气,好端端的炮用来算计我们这点人,可不是太暴殄天物?” 那参军一想也有道理。 毕竟火炮这东西金贵着呢,听说东林场那边至今都仿造不出来一架能用的,匠人却不知道死了多少,可见造出一门实在不易。若谁这得了宝贝,如何舍得那它做饵?何况还是在苦寒之地、物质不丰的边军。 许是通汇刚刚入手,边军还来不及细细布置防卫,这才让他们找到了可趁之机。 他不敢再说,心中的疑惑也散去了不少。 不管怎么说,通汇城还是拿下来了。船队上岸的时候十分谨慎,先用火油瓶又在城中放了几把火,这才小心翼翼地登陆。 后面的事倒是十分顺利,除了遭遇一小部分边军顽抗之外,整座通汇城都没看到什么人。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通汇也是边军刚从胡人手中抢回来的,之前被西胡部族占领的时候,城中百姓逃的逃,死的死,与空城也没什么区别了。 司船留了一部分在通汇城据守,自己则是带着剩余的几艘船折返回南江口。 这一趟行程,船队缩水了三分之二,但回城的路上众人还是满脸喜气,回到南江口码头也都是趾高气昂。 毕竟,他们完成了最艰难、最危险的任务,还成功地凯旋了。 “当真?” 陆备转过身,看着一脸喜气的先锋司船。 “你们这一路,把边军的火炮台都烧了?” “千真万确!” 司船躬身回复道。 “属下当心他们还有所隐藏,特地将这一路的岸滩全部放火,边军就是再快,那炮没有了遮蔽的先机,被我们打掉是迟早的事。” 听他这样说,陆备点了点头。 “很好。” 他虽然也觉得这一趟走得有些过于顺利,不过先锋司船是他手下得利的干将,人品和能力值得信任。就算封恺要搞什么伎俩,但岸防炮不能移动是个事实,失去了先机便威胁不大。 除非……墨宗造出宁非用的那种火炮…… 这个问题陆备思考了许久,脑中无数次模拟出与火炮船对阵的画面,最终得出的结论还是——不可能。 封家不可能有船,即便是从东胡人的手中买船,东湖船的设计也不适宜在南江中使用。 南江江宽水深,与乌知河那样的小河流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光是险要的岸滩水流就能冲走一艘中型货船,东胡人的船大小是不够用的。 再有,南江上江风多变,不像乌知河一年四季刮西风,没有人力桨手,光靠着风帆折线形势,在南江上根本行不通。 而行船已经如此艰难,若是再搭载沉重的火炮……炮是铁质的,比人要沉上许多,船的载重有限,炮多了就要减人,人少了船走不动,这是个不能调和的矛盾。 所以,像宁非那样驾着一艘小船载炮是可能的,再多……不可能。 陆备自觉想到了所有的可能,便也放下了心中隐约缠绕的疑惑,开始安排像通汇城运兵的计划。 先锋船队拿下通汇是个意外之喜,原本他还要与也罕达商议如何攻下通汇城,现在倒是省了力气。 不久之后,在南召困守多日的左谷蠡王终于出了白龙山,从南郡边镇码头登上陆家大船,一路沿江朝着通汇进发。 火雷圣巫依旧随侍在侧,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然冷淡了许多,大有各自为政的意思。 驮乌雷熟知火雷圣巫的根底,对他也并不如普通西胡王室那样敬畏。 反倒是火雷圣巫,见到驮乌雷便有些紧张。 他是驮乌雷和陆涛一手扶持起来的,若是没有二人在背后操持,他一个杂血也做不成西莫支海神殿的主人。比起左谷蠡王也罕达,火雷圣巫对于陆家人显然更加忌惮,一路上再也不摆颐指气使的圣巫派头,躲在房间几乎不见人。 这次陆家出动了所有的大船,为了谨慎起见,第一批先运送了一部分胡人兵丁到通汇试水。便如同先锋司船所说的那样,出了陆家的江段,两岸都是焦土,的确没有再遇到岸防炮的袭击。 第一次运兵的过程无比顺利,也让陆备彻底放下了戒备,开始放心运送左谷蠡王等人回通汇。 大船稳稳地在江中走了三日,眼看着过了最后一个湾峡就要到达通汇,江上忽然起了变化。 天还没亮的时候,有亲卫入舱急禀,远处的江面上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陆备坐起身,掀开舱帘听了听。入耳的确有声,“突突突突”回荡在江面,格外清晰。 声音是从对面传来的,似乎还在不断靠近中。但因为江上起了薄雾,也看不清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这声音便越发显得古怪至极了。 “告诉前船,先找个地方暂时停靠,观望一下到底是什么东西过来了。” 陆备下令道。 亲随领命出舱,很快他又回禀,说前哨探查最近的停泊点在三里外的黄□□,这段江面礁石甚多,怕是停不下这样多的船。 “那便让头三艘船先靠过去,余下的船先不要动,等雾散了再说。” 他正说着,耳边忽然响起了巨大的炸雷声,江水忽然汹涌翻滚,原本平稳的楼船也开始跟着摇晃了起来。 尖叫声,哀嚎声,呼救声响彻江面,前船似乎遭遇了什么意外,风中隐约传来木板燃烧的味道,还夹杂着不易觉察的血腥气,以及重物落水的声音。 之后,又是接连好几声炸雷一样的响动,几乎连成了一串,震荡的山谷间都充斥着巨大的回响。 南江水越发汹涌激荡,原本还算平静的江面上忽然掀起了一波一波的巨浪,水面下似乎隐藏着巨大的旋涡,逼得后船不得不倒桨脱离激流区。 西胡部族的兵丁大多没坐过船,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几乎瞬间就乱了阵脚,在船上四散奔逃,慌不择路,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可是听说过,越大的江河中就藏着越厉害的精怪,也不知道在水底下活了几百年,专等着有船过来,一把掀翻了吃下肚。 难不成……这次便命不好的撞上了?! 第305章 陆家此次出动的是楼船。 楼船高大宏伟, 下设桨区,上有弓箭手,因为船体足够大, 高高的船楼上还架设了强弩劲弓,居高临下。威力十足, 等闲的小船根本伤不到楼船的筋骨。 更别说船体还包裹了耐火的皮质, 船头加装了水战用的金属撞角,多年以来, 陆家就是靠着这楼船在南江中恣意来去, 横行一方。 万万没想到, 巨无霸一样的楼船今日也遇到了对手。接二连三的巨响惊动了整条船队,在众人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那艘中型楼船已经栽栽歪歪, 没一会儿就沉入了南江。 沉船还引发了巨大的水底漩涡,离它最近的那艘来不及拉开距离,就被大浪卷得左摇右摆, 很快失去了重心。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半个时辰, 迅速得让人猝不及防。 “快救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左谷蠡王也罕达。他所在的船位于船队中央, 前后左右皆有船保护,相对安全。意外发生之时, 督船很快指挥着桨手将船靠近一侧江岸,距离出事的两船还有一段距离。 左谷蠡王不知道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十分心疼船上的部族勇士。 想当初十八部大军入关, 马踏中原,所向披靡,那是何等的风光!结果这才短短两年不到, 十八部族死的死,伤的伤,左谷蠡王麾下连入关时候的一半兵力都凑不上,其中还有好些是伤兵。 这段时间窝在南召,周围都是莽莽的白龙山,缺衣少食不说,还要不时应对边军的袭扰,简直日夜不得安枕。以往只有他们袭扰别人,如今自己也成为被围猎的对象,攻守易位之下,也罕达每每想起便觉得心塞,胸口憋闷得难受。 怎么会这样?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他难受的时候便要喝酒,大巫进献了神殿丹药,就着麦酒服用会让他感到舒适。 进入南召之后,他便压制了还想作威作福的火雷圣巫,启用了新的神殿大巫。 这个大巫知情识趣,从来不会借天神的旨意对他指手画脚,让他十分满意。 对嘛,这才是王庭之主应当享有的权力。便如他在业朝皇帝的宝座上感悟到的那样,天下尽在掌握之中。 现在的左谷蠡王,前所未有的想要重新回到旧京。他怀念那里的繁华和宏伟,见识到了中原的花花世界谁还愿意回到苦寒的漠北呢? 是以这次陆备提议护送他们回江北,也罕达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陆备是他的堂叔,是一手把他扶持上左谷蠡王宝座的人,轻易不会害他。 何况他觉得,再差也差不过现在的困守。但凡他能量开白龙山,换到一个物质丰茂的地方,江北有那么多怂货世家还站着地盘,只要给他机会,未必不能卷土重来。 抱着这样的想法,也罕达对手中这些部族兵丁越发看重,这些人都是他东山再起的本钱。 结果船还没到通汇,莫名其妙就沉了两艘,怎能不让也罕达着急。 “这是炮!” 他烦躁地吼道,在船头甲板上不停地转圈,眼睛一直在关注前船的动向。 左谷蠡王是与封恺正面战斗过的人,对封家火炮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几乎是听到第一声,他的头发就立了起来。 “是跑,不会错的,就是炮。”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侍从。 “告诉你家主人,快快掉头往回走,这江山有边军!” 也罕达不会说业朝官话,嘀哩咕噜地讲了好长一串,陆家的侍从半个字都听不懂。 无奈之下,他只得找来通译。通译听完了左谷蠡王的判断,也不敢耽搁,马上让督船联系陆备,请他做决断。 很快,陆家的旗舰靠了过来。 陆涛站在船舷边,皱着眉听也罕达讲了一会儿,神情越发凝重。 “确定是火炮?” 他沉声问道。 “不会错的!就是火炮!” 还没等也罕达说完,第二轮闷雷再度在耳边炸响。因为江上有雾气,这次的准头不是很精确,只听到重物落水的声音。 但就是这样,也足够最前方的船分辨出,那些落入水中的黑色不明物,便是一颗颗铁铸成的炮弹。 “是炮!是炮!” 有兵丁急急过来奏报。 也罕达听不懂业朝话,但他从兵丁的表情中猜出了什么,马上转头对陆备道。 “我们得走,必须快点走,城门都扛不住黑家军的火炮,大船更是不行!” 听他这样说,陆备却还存了一份犹豫。 他没真正见过火炮的威力,关于这个可怕的武器,他都是从也罕达和其他人口中得知的,对于火炮并没有直观的印象。 虽然陆时己就是被船载火炮打下江中,可就像他之前推演出的结果,船的载重注定不能承同时承受过多的船手和火炮,就算是墨宗造出了能在船上用的炮,也不可能是大规模。 墨宗和边军,再加上东胡三部,一共才能有几条船? 正犹豫间,前方再度响起了炮声。 这次的炮打得格外密集,仿佛之前那两轮只是试探,如今才是正式进攻。 呜—— 低沉的,号角一般的,却又更加雄浑有力的声音响彻南江江面,听得也罕达浑身一紧,心中莫名起了不祥的预感。 他抬起头,今天的南江白雾弥漫,能见度极低,视线被前方的楼船遮挡,什么度看不到。 轰轰轰轰轰轰轰—— 巨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震得江水几乎要沸腾起来。 督船拼了命地吼着桨手,让他们尽全力逆桨后撤,旗舰上也传出撤退的号角。 可惜的是,一切都晚了。 猎手隐藏在浓雾中,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靠近。一旦猎物踏进圈套,为了不辜负这样辛苦的等待,如何还能让对方逃脱? “瞭望哨报告,发现陆家船队!” “根据发射距离测算,对方大约距离我方2里左右,列前船只已被我方击沉,二轮发射并未命中,对方的船行阵距并不密集!” 宁非举起望远镜,在弥漫整个视野的白雾中努力搜寻敌船的踪迹。 第一艘船被击中后的火焰驱散了一部分雾气,宁非能看到那支离破碎的船体已经□□覆,大半艘船已经没入到水面以下。 即便这样,高高的船楼依旧在燃烧,像矗立在南江江心的一只火把,为对面的船指引攻击的方向。 这是宁非等待已久的机会。 他与封恺决定弃守通汇,以通汇为诱饵,搭上南江沿岸炮台全部据点作为代价,为的就是引诱陆家走这条水路运送西胡大军。 胡人马术精良,在陆地上可以随意机动,小股袭扰,大波流窜,无论是侧翼包抄还是正面对局,都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祸患。 可一旦聚集在船上,那就是上赶着送上来的傻兔子,几轮炮弹轰下去就能尽数歼灭于水中。 “结束静默,打开引擎,保持航向,给我把陆家的楼船都凿穿在南江!” 年轻的矩子站在船头,任由江风吹起了他的袍袖。 他双手环胸,目光清冷,一字一句下达了残酷的命令。 陆氏船队,及西胡部族的命运,就此定格。 辰时一刻,天色大亮。 由4艘改装船,两艘蒸汽船组成的小型船队,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向着聚集在湾滩附近的陆家船队逼近。 汽笛响了三声,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这是“跟随前进,进攻预备”的信号,五艘船尾卷起一波又一波的白浪,船队的阵型很快变成扇面。 扇面阵型是巨舰大炮时代的主流,进可攻退可守,随时变阵横列可集中侧翼火炮攻击敌方,在相对狭窄的江面上就跟筛子一样,几乎没有攻击死角。 事实证明,宁非的计划是正确的。 虽然有技术的碾压,但船只数量差距是实打实的,陆家的楼船也不是停留在冷兵器时代的靶子,他们也有拿得出手的攻击武器。 第一轮射炮之后,为了前列的两艘楼船被打成数段起火。火焰暂时驱散了江上的迷雾,宁非用以遮掩行踪的天然壁障一小时,六船小队的真容便展露在陆备的眼前。 “还真是他。” 陆备的眼盯着不远处的怪船。 从他这个角度其实看不清船上人的容貌,但他本能地觉得,对面那个模糊的身影多半就是此次袭击的始作俑者,阿青抛弃的那个儿子。 同样的命运,同样的逆袭上位,但相对于阿青工于心计,对面那个小子倒是更加简单粗暴。 若不是立场相悖,陆备其实还满喜欢这少年的。 这孩子身上有和当年的阿青一样的火焰,但却比对方燃烧得更加炽热明艳,充满了生机和斗志。 与他比起来,阿佐的确是逊色了许多,瞻前顾后顾忌太多,也是因为能力不足,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掌握命运。 可惜了。 “传我命令,全船后撤列阵列阵。” 陆备闭上眼,感知了一下风向,然后果断做出决断。 “倒桨,至三里外的五家洼,进三枝河,趁着顺风尽快和对面拉开距离!” “喏!” 辰时三刻,陆氏船队倒桨,底层舱中的桨手人人拼命,手臂轮成了大风车,接着江风的推动,巨大的楼船以不符合体积的灵巧,迅速朝着三枝河行去。 一边走,楼船上的强弓劲弩也开始发挥威力,无数火油瓶、火雷和火箭枝如天女散花,朝着不远处紧紧跟随的六船泼撒。 虽然损失了四艘楼船,但陆氏船队的船手和把头却没有颓丧惊惶。 陆家纵横南江多年,海中来去也不知多少次,在水战这件事上,陆家还没输过。 船队成员普遍带着自信和骄傲,似乎只要他们认真对待,同袍遭受的惨烈命运就不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江上的浓雾已经逐渐散开,三枝河就是这些土包子的葬身之地! 巳时,双方纠缠到了五家洼。 这是南江的一个险要的弯区,江水转向近乎直角,风大浪高,稍不留神就会被冲入支流。 一路走来,边军那六艘船已经有四艘落在后面,毕竟逆风要走折线,调转桅杆也会浪费时间、 但依旧有两艘如鬼魅一样,无论如何都甩不掉。那两艘船一没有桨二没有帆,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划动的,看的陆备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是真没想到,这样竟然还与对方拉不开距离。这还是有强弓劲弩和火油瓶的威胁,对方不敢靠的太近。可炮弹总比手弩射得远一些,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又有一艘楼船沉入江中。 也罕达被吓得肝胆俱裂。 他觉得后面两艘船,那载的都不是人,是地下黄泉钻出来的鬼魅! 不是鬼魅,怎么可能这样如影随形?怎么可能不划桨也不扬帆?怎么可能死死咬在后面,还一船一船地沉着玩?! 这是恐吓,这是折磨,这是诅咒! 也罕达蓦地想起流传在西莫知海的传闻。 落入水中的旅人死了,满是怨气的鬼魅不甘心,便要找人做替身,只要替身死了,他就能解脱! 现在南江上的局面不也是这样,落在后面的船都沉了,那些鬼魅都在找替身,现在谁最后就是下一个替身,逃不开被炸得血肉横飞的命运! “快走,赶紧靠岸,上岸就追不到了!” 也罕达慌了神,嘴里嘀嘀咕咕,总觉得下一个被炸的多半就是自己。 他就着麦酒又咽下了一颗药丸,抬脚朝着船室走,一边走还一边声嘶力竭的大吼。 “近了,太近了,超过前面的船!后面没人,我们就是替身!” 他所在的是艘新造的楼船,格外高大宏伟,船上的把头和船手都是历练多年的行家,自然不会听一个异族人瞎指挥。 五家洼附近的水下礁石密布,随便停靠只有沉船的结果,唯有按照河图的航路才能平安通过。 陆备打得也是这个主意。 南江是他的领域,他浸淫多年,有自信比任何一个人都熟悉南江上的航路。他的船手都是有经验的熟手,一个指令就能配合默契,反倒是第一次过来的边军,听说他们的船手都是第一次上船,心急之下乱了阵脚,简直不要太正常。 正想着,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异动。 陆备转过头,正看到那艘载着也罕达的船上忽然起了骚乱。船上许多穿着胡人服饰的身影,正与自己的船手扭打成一团,尖叫声、怒喝声响成一片,督船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船上的局势。 更糟糕的是,因为也罕达带头干扰行船,船前进的方向出现了偏差,大船正朝着暗礁区,以不可阻挡的气势一头扎去。 陆备感觉自己的脑袋嗡了一声,眼前一黑,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把船拉回来,快——” 他声嘶力竭的朝着后船大吼。 也罕达船偏离队列,撞上暗礁多半要倾覆。 那船上可是载着不少人,五家洼浪高水急,水面下可不是暗滩,而是深不见底的沟壑,里面布满了暗流,人一入水,九死一生! “吹号角,让丹口船右舷折返,不能再……”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他眼睁睁地看着也罕达船撞上了暗礁。 船角被撞了一个大洞,江水瞬间灌入,高大的楼船也失去了平衡。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因为也罕达船擅自离开了队列,陆备的旗舰就暴露在后船的视野中,防卫出现了真空。 宁非也没客气,抓住机会就是一轮爆射。 可怜陆备的旗舰纵横江上十几年,临到最后也逃不开被肢解的命运,在他自己选择的三枝河支流河口,分崩离析。 “陆家,完了。” 被抛入江中的前一刻,陆备的喉咙深处发出深刻的悲怆。 还来不及感慨命运的残酷,便重重栽如水中,被滚滚的南江水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  阿青(现陆涛)不是自己偷偷置换身份的,是通过毒害原陆涛的身体,逼迫家族将他们双方身份对调的,所以陆家会帮他补足短板,帮他扮演好陆涛这个身份。然后等他站稳脚跟,他的亲爹也没了,他就成了家主,原身和陆时己都是他亲儿子,崔映雪喜欢的也一直是陆涛。 当然,崔映雪喜欢的是假象,毕竟陆涛只需要一个世家出身的妻子并且帮他诞下嫡子,是不是崔映雪不重要。其实崔下药一是为了报复陆涛害死阿佑,另外也是为了保证阿佐的地位不被动摇,反正也是很有手段的女人呢! 就像文下某位亲说的,世家女没有简单的呀。 第306章 在南江与三枝河交汇口的这场战斗, 被后世称为史上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水战之一,然而在当时,除了水战的亲历者之外, 几乎无人知晓。 史学家们只能从时代口耳相传的谣言野史,以及在三枝河口发掘的的沉船残骸中, 隐约窥见那场战斗的残酷。 在这场战争中, 过万的西胡兵丁葬身水底,雄霸百年的陆氏船队, 楼船几乎损失殆尽, 自此元气大伤。 这其中除了有火炮的威胁外, 还有胡骑惊惶干扰督船和把头操作,导致船误入暗礁区损毁的原因。 没有吃过炮弹的陆家船手,是不能理解西胡部族对于火炮的恐惧的。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只听到一声闷雷响, 这些胡人就像是疯癫了一样,没头苍蝇似的四处寻找躲避地。甚至有反应激烈的,在发觉自己乘坐的船已经暴露在对方的炮口下,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闭着眼跳入了滚滚的南江水中。 怎么回事?到底为什么?! 可是很快, 他们就问不出问题了。 余下四艘风帆船此刻也追了上来, 与另外两艘齐头并进,围捕落在最后的猎物。 热武器对于冷兵器的碾压, 是不可跨越的时代差距,许多船手只来得及感觉到爆炸的冲击, 下一刻就永远的失去了意识。 战况无比惨烈, 陆氏船队几乎是被人追着打,反击的火油瓶和天火雷,投掷距离连蒸汽船的边都沾不上。 整场战斗持续了两个半时辰, 十几艘楼船全数被击沉在三枝河,江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的尸体。 边军过来收尾,却没找到陆备的尸体,也不知道是不是直接给卷入河底,或是漂到下游不知名的地方。只是再往前走就是陆家的地盘,宁非虽然半点不打怵与陆涛正面刚,但他这次占了大便宜,暂时还不想横生事端,索性就打道回府了。 消息传到岐江城,陆涛握着军报的手都在颤抖,喉头一甜,咳出一口鲜血。 十三艘楼船!十三艘楼船! 就是抓鱼,一网下去还得有几条漏网的,怎么就全都沉在三枝河?!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心疼,胸口一阵阵的气血翻涌。 倒不是心疼那一万多胡兵,那些都是祸患,迟早要被撵回草原的,沉了南江也不可惜。 他心疼的,是陆家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底。 从今以后,陆家再也没有能在内江称霸的楼船,精心培养的船手和把头不知能回来多少,更糟糕的是,这事要是真传扬出去,陆家的声势就算是完了。 “陆备呢?陆备人在哪儿?” 用绢布抹了一把嘴边的血,陆涛转头瞪向传信的人。 “总不能一个都没回来吧?” 那传信的兵丁瑟缩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音量。 “有是有,但……没见到总督船,” 兵丁结结巴巴地回道。 “天元……天元船是六艘被墨宗火炮打沉的,就……就只见了总督船落入南江,五家洼那边凤高浪急,总督船一落水就被卷出去几丈。后来……后来几艘船上的胡人哗变,船手和把头根本控制不住发疯的胡人,接连两艘撞上了暗礁,混乱中也来不及去救人了。” 听他这样说,陆涛又是一阵急火攻心,呕出两口鲜血。 可现在着急生气也没什么用处,陆备生死不知,但陆家的船队却不能垮掉,还得找人撑起这个烂摊子。 这个时候,他忽然开始无比怀念长子还康健的日子。 如果阿佐没有受伤,以他的能力,接手船队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至于稳不住阵脚。 现在可倒是好,他的一双左膀右臂都被斩断了,还都是被他另外一个儿子闹的,可真是应了那个传闻,双子若不能取其一,便是倾家灭族的祸端。 “宁非……” 陆涛的眼神冰冷,清隽的脸上蓦地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可真是我的种,有本事搅得亲族不安生。” 他蓦地转头,问一旁的侍从。 “那个从南召城投过来的柴罗呢?他不是说自己是大德圣人的血脉么?让他去闹,他不是一直嚷着要给自己正名,告诉他,机会来了。” “你去安排,把事情闹得天下皆知,我倒要看看,墨宗到底听谁的。” 阿嚏—— 还在南江上的宁锯子可不知道原身的亲爹正算计他。 他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大喷嚏,马上就有人替他披上外袍。 来人自然是他的“好兄弟”十二郎。 十二郎恳求兄长让他参与此次阻击陆家的行动,原本做好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及撒泼打滚的思想准备。结果万万没想到,他还没琢磨好怎么写信给大哥,一封要他跟随出战的命令就从旧京送到九凌城。看着上面盖着亲爹的大印,十二郎乐得差点没窜上房。 这可真是亲大哥!都不用说就知道他想要什么!这不,爹那关都给他做通了! 于是,在一众小伙伴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十二郎喜滋滋地上了船。 要知道,今次能跟着出征的船手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成绩不好的不要,实操不过硬的不要,心里怂不淡定的更不要。要是没有大哥的亲笔,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学渣上船?! 十二郎是很珍惜这个能够随船出战的机会的。 蒸汽船的原理他听小非哥讲过,也亲眼见识过大船开到九凌湖码头时的壮观场面,心中早就对这划时代的神物无比垂涎。 只是十二郎虽然也在九凌城读书,但他却不是船科学房的生员,对于船这种东西也只认得个模糊轮廓,个中细节一窍不通。 十二郎知道自己的短板,在上船前也没少做功课。 可饶是他兢兢业业补课,认认真真的学习,等上了船之后却还是沮丧的发现,有好多东西他都是一窍不通,经常出错,别人说话半句也插不上,像个多余人。 小少年很沮丧,整天闷闷不乐。 尤其在通汇城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实在憋不住,闷闷去找小非哥诉苦。 “早知道这样,我不如不上船了。” 小少年丧丧地嘀咕道。 “跟着堂哥、表舅他们一起去包抄通汇的胡人,听说环娘她们也在,还都立了功,总比在这里好有劲使不上的好。” 十二郎之前在东莱城防的时候与熊银环等人相识,又共同经历了城防战,几个同龄人倒是建立起不错的友谊,平时书信往来不断。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信上都写些什么,但听十二郎时不时总会提起“环娘”的名字,宁非就觉得这里面似乎有点门道。 但少年人嘛,情窦初开的时候都脸皮薄,贴心的小非哥也不会多嘴点破。 彼时,他们已经在通汇附近的河湾中埋伏了好几日,不启动蒸汽机,船队就像是隐藏在暗处的猛兽,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 几十里之外的通汇,在封堂哥的带领下,边军迅速的收拾掉了被先期投放到通汇城的胡骑。不到一万人一个都没能逃得出去,全部被包了饺子。 收到消息的十二郎眼馋的要命,只恨自己当初有眼无珠,没能跟着堂兄一起上阵杀敌。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与小非哥坐在船舷边,南江上的落日宁静秀美,十二郎又想起了远在通汇的小伙伴,也不知道环娘他们又救了多少人。 一旁的宁锯子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 “是战争就会有伤亡,就算是一万只猪也要抓上许久,更别说是胡人。为了在南江上全歼胡骑,通汇那边决计不能走漏风声,一个都不能放走。” “不过我们谋断在先,一早便做了充分的准备,斩断了通汇通往外部的路径,此役也未必会损伤太多。” 说到这里,矩子顿了顿,笑着问封慷 “广原以为,你大兄为何要你来船上?” 听他这样问,十二郎抓了抓头,刚想回答,却他小非哥又继续说道。 “你一不懂船,二不会校准炮口,掌舵开船这些通通一窍不通。除了有把子力气能给锅炉填煤,要你何用呢?” 他这番话,直接把十二郎说得自闭了。 是啊,什么都不会,要他何用呢? 还不如去通汇打仗。 环娘他们都立了功,就自己什么都没有,显得好无能。 正郁闷着,却听他小非哥话锋一转。 “可是你看船上的这些船手,包括林卡把头,他们善骑射吗?” “他们会带兵作战吗?” “他们会统筹后勤,计算军需,运输粮草吗?” 一连三问,问得十二郎一脸懵逼,只会本能地摇头。 不会。 林卡把头不会算数,船上的边军也没做过粮草辎重的管理。 反倒是他,这些东西虽然不能说是精通,但多少都有上手过。 “这不就对了嘛。” 宁非笑着对他说道。 “虽说术业有专攻,一个人不可能擅长所有的事,但是该知道还是要知道,不然将来有一日,你被人蒙骗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伸手点击了一下下方的船舱。 “就比如这些炮弹,你做军需损耗的时候应该算过成本、花销以及运输的损耗。做管理者,不管是管一艘船,一支大军甚至一片土地,都要接地气,不能偏听偏信,要亲自实践亲子观察,才能做到心里有数。” “可不能像之前我给你们讲的那个故事里的人,一颗鸡蛋都不知道值多少钱,白白被下面的人掏空了家底不说,还坑害了一方百姓。” 第307章 小非哥的这些话, 十二郎是听进去了。 不但听,他还琢磨了两天,直到船队等到了送上门的陆家楼船, 十二郎终于亲眼见识到什么叫做降维打击。 当然,他不明白“降维”这两个字的含义, 但热武器对战冷兵器的结果他看到了, 完全没有任何反抗和挣扎的余地,几乎是单方面的碾压。 身在蒸汽船的十二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的。 他是真没想到, 自己在九凌城学堂学到的那些枯燥的算式, 放在战场上竟然能够发挥出如此惊人的威力! 速度, 角度,抛物线,火药引爆的时间, 这些都不是靠着经验和直觉,而是实打实计算出来的,用的就是晦涩难懂的术数! 看着眼前如烟花一样炸开的楼船, 十二郎莫名想起了自己的三叔。 三叔聪颖好学,是他们家出了老大意外最会读书的人。 可就算三叔再聪明, 就因为不是世家出身, 三叔被天下闻名的云浮学宫拒之门外,羞愤下山, 郁郁而终。 现在想想,真是不值得, 他们从开始就投错了门。 义理派讲的那叫啥?都是什么等级、出身、血统, 还不让女子识字,把她们都关在后宅,愚昧灵智, 这都是什么狗屁道理?! 女子读书,女子做工,其实没什么不好的,许多活计反倒是女子做了比男子适合,大家一起赚钱,日子才会好过起来。狗屁派讲的那些玩意,一不能种田收粮,二不能冶铁炼钢,不能强军不能利民,不启蒙不教化,不过是把天下百姓都当做牲口蓄养,好满足世家稳定安逸的骄奢。 如果三叔能看清楚云浮学宫的嘴脸,那他根本不会为这么个万一抑郁而终。他活到现在,一定也能成为九凌城的教员,还能在墨宗学到以前从没听过的新理,见识到边城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惜,三叔没等到小非哥的墨宗。 现在想想还是老大鸡贼,生平唯一一次亲自带兵救人,就救回来一个神仙人物,这气运也是没谁了! 战斗就在十二郎忽而走神,忽而感慨之中结束了。收尾的工作有边军负责,宁锯子放开手脚打完了所有的炮弹,心满意足地返回白鹭口船坞。 未来两个月,还有三艘蒸汽船要下水。船体的改造都差不多了,就差蒸汽机的调试,这事他不放心别人,还得亲自来。 可等他到达白鹭口码头,还没来得及庆祝的时候,一份加急军报就送到了他的手中。 ——大德圣人岳万峰的后裔,出现了。 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宁非还没觉得什么。 毕竟缺德圣人是开过后宫的,身边的红颜知己不要太多,墨宗初代铁匠坊主就是他的私生子,这私生子还有个女儿入了薛家,所以岳万峰从系统中兑换的炒钢法才会落入薛家手中。 但这些已经是几代以前的事了。 缺德圣人的后裔从那个铁匠坊女儿之后就没有消息。不管岳万峰当初是怎么想的,墨宗的传承一直是矩子指定,从没有一代出现过血缘继承。 到了他这一代,更是直接采用了矩子令择主,他这个矩子来的名正言顺,无可置疑。 宁非丝毫不乱,反倒是渣统上蹿下跳,气的不要不要的。 ——8825995号:渣男!渣男! ——8825995号:别人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桃林,渣男家的小渣男什么都不做就想来摘桃子,好大的脸啊啊啊气死统了! ——8825995号:渣男还欠统2381商城积分,统垫付了那么多年,渣男死了也没还!要不是系统绑定宿主限制,统一定要去找小渣男要债! ——8825995号:气气气!什么东西!他以为他家有皇位能继承吗?!渣男当初还想在死之前还就放他儿子一人进屋,想逼统只能绑定他儿子做宿主,呸呸呸!凭什么!统就那么傻吗?! ——8825995号:统就是拼着断电,也不要再绑定负资产,赌狗没有未来,劳动才能致富! 8825995号胡乱骂一通,听的宁非差点笑出声。 接连升级了几次数据库,现在统和之前那个小气巴巴的模样完全不同,说话都透着一股财大气粗。 他挑了挑眉,故意逗渣统。 ——宁非:毕竟是故人之子,那你现在是完全不念旧情啦? 8825995号对爸爸的情谊那是没得说,听爸爸这样问,还以为爸爸要觉得它是个无情无义的统,急得连忙解释道。 ——8825995号:爸爸不是的!爸爸统不是不念旧情,统和渣男没有旧情的! ——8825995号:爸爸不是知道嘛……之前渣男骗统借了高利贷,其实是他偷偷兑换了一个独立载体…… 哦? 最后这句话,引起了宁锯子的注意。 ——宁非:什么独立载体? ——8825995号:就是类似矩子令那种实体,但不能接受任务,只能领取其中装载的奖励。 ——8825995号:因为系统奖励和兑换的图纸都只能在系统一栏中看到,有了这个载体,使用者离线也可以使用奖励,很多宿主都会用这种方式留给后人继承自己的奖励。 ——8825995号:爸爸也想要兑换一个吗?以爸爸的积分,马上就能换到的。 哦,这样。 宁非点了点头。 他现在没有后人,以目前的情况看,以后大概率好像也不会有后人,所以兑换这玩意似乎一没什么用处。 ——宁非:那岳万峰给他儿子到底留什么了? ——8825995号:也没什么,渣男都是靠日常任务勉强存活,他骗统贷了一次款之后,统就不再给他担保了。 ——8825995号:所以他兑换清单里,只有黑火药、天火雷和一些简单机械的图纸。噢,他还兑换了一本百科全书电子版,也就是这些,没有别的了。 ——8825995号:后来渣男见统不认可他儿子做宿主,就把那个载体给了儿子。统这才明白他为什么骗统贷款也要兑换这个载体了,他就是防着统不绑定! 听8825995号这样说,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宁非:也就是说,现在那个载体,是在这个岳家后裔的手中了? ——宁非:那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他手里有这么多东西,就算不能像他祖宗一样收小弟开后宫,混成个一代名士还是不难的吧? ——8825995号:爸爸不是的。 ——8825995号:那个载体是贷款买的,渣男不做主线,一直只能付最低分期还款额,等他死了以后,统没有积分来源,自然也就还不起贷款啦。 ——8825995号:因为贷款迟滞太久,被系统判定为恶意透支,经两次催告还是没还上,所以系统已经回收了功能,那个载体早就不能用啦。 ——8825995号:不过系统出品质量有保障,如果保存得当,应该还可以做个荧光棒用用的。 ——8825995号:就因为这件事,统还上了系统信用黑名单,之前统偷偷还积分,也想要尽快从黑名单中出来,不然以后更新数据库都要受限制。 说到这里,渣统忽然变得无比谄媚。 ——8825995号:嘿嘿嘿,还好统遇到了爸爸呀! ——8825995号:爸爸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不但帮统还了欠债,还源源不断给统提供点数提成。爸爸一个主线任务都没有落下,眼看着这一季任务也要完成,统跟着爸爸真是掉进了福窝! ——8825995号:现在连小8(校霸14588)都羡慕统不要不要的,和统对线都是喷乱码。小8它以前可瞧不起别的统了,吹牛说它的宿主都是任劳任怨还好欺负的包子,结果嘿嘿嘿…… 不得不说,渣统吹彩虹屁的本领是一绝,不知不觉就把宁非吹的身心舒畅。 这种好心情直到傍晚,才被第二封飞马随船送到的军报破坏掉。 这封军报是从旧京送来的,是封恺的亲笔,宁非还是笑着的脸,只看了一行便冷硬如冰。 ——陆涛向天下称,墨宗矩子宁非乃是其与嫡妻所生次子,名陆时己,当年因分支逆乱失踪,陆家找寻多年,终于寻得其下落。 ——如今长子病重,愿迎次子陆时已归宗认祖,继承家业。 “呵。” 宁非气的冷笑出声。 陆涛可真是不要脸面了,竟然也不顾及双子不祥的传言,大喇喇承认自己当初就是生了一双儿子。 想必他有自信把南郡掌握在手中,不担心再有人动摇他家主的位置,可以无所顾忌地提起当年事。 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墨宗“正统”,一个忽然冒出来的陆家“次子”,两条军报放在一起,用意不可谓不明显。 左手动摇他墨宗的正统,右手引诱矩子投诚,双管齐下,陆涛玩的就是阳谋离间,逼得墨宗自乱阵脚。 陆时己,陆时已。 原来原身那个小可怜,还是有名字的。 只不过比同胞兄弟多了那么一点,就这一点,就成就了天差地别的命运。 既然多了,那便不应该存在。 陆涛怕是还沉浸在梦中,不知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所谓的陆家嫡次子陆时已。 自始至终,只有宁·非而已。 第308章 乱世之中, 消息总是传递的很快的,尤其是在有人有意地煽动和传播下,墨宗矩子出身陆家, 以及大德圣人后裔出现这两件事,很快就传遍了中原。 矩子去了白鹭口, 九凌城中群龙无首, 城中气氛颇有些暗潮汹涌的意思。虽说众人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 可一旦闲暇下来, 谁的心里都有些没底, 摸不准现在是个什么局势。 “别的倒是不担心,倒是矩子……不会真要回去那什么陆家吧?” 木东来今天下工回家就一脸愁容,见到同样脸色不好看的婆娘, 心中越发郁郁。 他家婆娘是在织布坊上工的,手艺虽然一般,但她在扫盲班术数学得极好, 人又小心仔细,很快就成了织布坊的一名账房。 算账是大事, 到了年底人手不足, 他婆娘也会偶尔出借到别坊帮忙,在城中算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物。 如今婆娘也是愁眉苦脸的, 木东来就觉得八成与矩子的事脱不了干系,而且还不是什么好消息。 “谁知道呢……” 他婆娘坐在炕上, 脸色有些茫然。 “人家毕竟是天下第一世家呀, 谁不想有那种家世?以后嫁娶都与咱们不一样了。” “咳,你这婆娘,瞎说什么!” 这话木东来可不爱听。 虽然他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生, 但午饭的时候他听谢增念叨了几句,心里多少也有了点底气。 “咱们矩子可不是那样的人!” 木东来梗着脖子,把中午谢增说的话又跟婆娘复述了一遍。 “他说是他儿子就是他儿子啊?我还说他是我孙子呢?这年头忍什么的都有,就是不能乱认祖宗!” “咱们都是看着矩子长大的,这孩子从小就在墨宗,是六代矩子常山的亲传弟子,他爹是宁三川,他娘叫薛秀儿,当年成亲的时候咱们还给送了一只鸡,怎么就成了陆家的了?!” “要我说,这就是那些狗屁世家看着咱们矩子眼热,想方设法要把人骗过去。咱们矩子有爹有娘有祖宗有师傅,可不会上他们的恶当!” 一番话,连珠箭一样的说完,木东来胸中的那点憋闷也松动了许多。 就是嘛,谢老头说得对!大家都是看着矩子长大的,他小时候自己还帮他换过尿布呢,咋就成了陆家人! 以前娃快要饿死,傻了失去灵智,陆家就从来不找人,结果现在娃出息了就说是自家的,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偏偏大家还真觉得矩子是世家的娃,矩子明明就就是墨宗养大的,与陆家有屁关系! “不行,我得回铁坊,我得去教训教训沉不住气的小子!” 木东来“腾”地从炕上跳起来,闷头就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念叨。 “都是些扛不住事的,矩子还没说什么,他们就都跟天塌下来了一样……果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木东来气冲冲起往铁坊走,路过学坊的时候,正看见自己的弟子柳铁和萍花一起从教房里走出来。 两人都没注意到他,开始是各自低头不说话,等快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萍花先开了口。 “那个什么圣人的血脉,你是怎么想的?” 柳铁一愣,似乎没想到萍花会问这个问题。 他犹豫的时候,萍花的眉眼逐渐变得锋利。她定定地瞧了柳铁一会儿,蓦地冷笑一声。 “所以不管矩子为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还是念着那什么圣人?” 她挽了挽额前的碎发,挺胸抬头,下巴扬起骄傲的弧度。 “我与你不同。我能有今天都是矩子给的机会,我与你们那什么圣人半点关系都没有,也不曾受过他的恩惠,让我认那什么后人为墨宗,为这九凌城的主人,杀了我也不可能!”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带着印记的脸上有毫不掩饰的嘲讽。 “我说你们这些墨宗弟子,也真是可笑。明明墨宗就不是血脉继承,听说你们历代矩子也都没什么亲缘关系,怎么一个自称是圣人后人的人跳出来,你们就跟着跑了呢?” “不是,我没有。” 柳铁不善言谈,哪里拼得过萍花的伶牙俐齿,眼见着对方神情不虞,年轻的小伙子急得满头大汗,好容易抓住对方说话的空档,忙不迭地解释道。 “我没有要跟着祖师爷的后人走。” “不但我没有,我们铁坊的人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管那人是不是圣人后裔,咱们墨宗又没有皇位继承,与矩子之位有啥关系?” “矩子是矩子令择主选出来的,大家都服气得很,就算祖师爷回来也不能坏了宗门的规矩。” 说到这里,他抓了抓头,黝黑的脸上隐约发热。 “我就是没想到……你跟我说的……是这个……” 后面的话,木东来就没再偷听了。 他是个过来人,一看萍花已经和缓的眼神和傻徒弟结结巴巴的废话,哪还能不知道这一对男女彼此间有那么点意思? 就像柳铁说的,大家从来都没把圣人后人的事放在心上。 就算这人与墨宗有些渊源,但他毕竟不是墨宗弟子,来九凌城做客也要问问矩子的意思,毕竟墨宗不是父子传承的地方,谁都不能动摇宁矩子在墨宗的地位。 何况,矩子是把墨宗从濒临绝派的困境中拉出来的人。大家伙能有今天的风光舒坦,那都是矩子手把手教出来的,没有矩子墨宗早就饿死了,这一点谁都得承认。 至于那后人的叫嚣怎么处置,还是等矩子从白鹭口回来做决定。大家现在就怕矩子不回城,只要看到矩子的船进了九凌城码头,这悬着的一颗心就算能放进肚子里了! 相比于墨宗弟子的笃定,许多自以为能看热闹的人反而变得不淡定。 定安城中,眼看着九凌湖风平浪静,一点动静都没有,有好事的商人便跑去朱雀大街找掌柜梅大娘打探消息。 现在谁都知道“宁村作坊”这家店铺属于墨宗,连带着在定安城中大受欢迎的“食间”快餐铺子,那也都是墨宗的产业,与九凌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梅大娘依旧是墨宗外销的总掌柜,打过交道的商贾不计其数,虽说在商言商,但也总有些对脾气的能说得上话,偶尔也会多聊几句。 就比如今天这位就是专走南郡的商贾,圣人后裔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告诉了梅大娘。本以为墨宗会动荡一波,结构现在似乎并无反应,让他心中纳闷不已。 “大德圣人的重外孙,说是有高外祖父的亲笔,要让他们一脉继承墨宗,梅掌柜不是墨宗弟子吧?就不担心被剥了差事?” 他与梅大娘也算关系不错,这样问也有担心对方的意思。毕竟若店铺真换了掌柜,那他想要重新拉好关系就难了。 梅大娘看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店铺的门匾,笑得一脸轻松。 “你可认识外面这匾上的字?” 商贾哪里识字,但店铺外匾额上那四个符号他却是知道的。 “宁-村-作-坊,掌柜为何有此一问?” “你既是知道这店叫做宁村作坊,那必然也能明白这作坊是谁家的。” 听她这样说,商贾一愣。 宁村作坊…… 墨宗的矩子似乎姓宁啊…… 见他若有所悟,梅大娘淡定一笑,也不隐瞒。 “这店铺原本是封大公子的,后来转增与我家宁先生。宁村作坊自然是姓宁的,我与先生做事,有甚可怕?” “但……” 那商贾抓了抓头。 “但那不是墨宗祖师爷的子孙么?” “他还说手中有亲笔书,他要做墨宗的主人,你还拦得住?” “我拦不住。” 梅大娘摇头。 “他与我不相干,要做什么我为何要拦?” “只是他想要墨宗,那也得问问墨宗的弟子答不答应。大德圣人死了一百多年,谁知道他是不是冒名顶替的?这事刚出来,那边陆家就要认宁先生做儿子,傻子才看不出这里面的猫腻。” 说到这里,胡人大婶轻哼一声,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向商贾。 “不就是眼气我们宁先生有本事,想骗取给他卖命么?我看这陆家也忒不知天高地厚,觉得送个爹人家就得感恩戴德么?又不是楼子里,儿子还能乱认的?!” 这些话,要是被陆涛听到,怕是又要呕血三升。 他预想中用柴达动摇宁非的地位,这条离间计策半分作用都没发挥出来,大德圣人的光环在宁锯子粗壮金大腿的衬托下,暗淡得几乎要看不见,还不如他认儿子的动静大。 对于这件事,陆涛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据他所知,墨宗弟子最在乎的两件事,一是重回云浮山学宫,二就是供奉祖师爷岳万峰。 结果前段时间封恺带兵收复旧京,距离旧京不远的云浮山学宫自然也变成了封家的地盘。 全中原人都以为墨宗会风光回山,结果人家在九凌城做工的做工,讲学的讲学,墨宗医学坊还广邀天下济世门徒交流技艺,搞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正眼看云浮学宫一下。 有好事的人问起,墨宗弟子还一脸懵逼。 “啊?为啥要回啊?九凌城不好么?” 他一脸看傻子的眼神。 “云浮学宫有啥?大山里的几间竹楼,还没有新食间气派呢。谁家放着气派大瓦房不住,非得去守着茅草屋?” 他这样说,问话的人也笑了。 可不就是这么道理嘛,一间房子而已,有甚好放不下的。 脱胎换骨的墨宗,现在城池都造起来了,谁还纠结那点破草房?! 可事实上,还是有人在意的。 柴达站在院中,先朝着云浮学宫的方向拜了三拜,这才由常随引着进了陆涛的书房。 “定然是有人在抹黑我的出身!” 他开门见山地道。 “那篡权的小子,他心中清楚我才是墨宗名正言顺主人,所以才要千方百计否定我与先祖之间的关联,否认我矩子之位的正当性!” “定然是他告诉墨宗那群蠢货,我的胡人不可能是圣人后裔!他不敢让墨宗弟子看见我,因为我手中有圣人的亲笔!” 陆涛被他吵得头疼,微微皱眉。 “真的?你真的有岳万峰亲笔?怎地你从来都不拿出来?” “这是我祖秘传信物,需要墨宗的矩子令才能开启传承。” 柴达信誓旦旦地道。 “我祖是天选之人,天选之人的血脉高贵无比,唯此才能开启墨宗真正的传承。” “等我到了墨宗宗祠,矩子令自然会证明我的身份,到时候我将我祖亲笔与墨宗宝图取出,那伪子便再也不能欺骗世人,谋蹿权位!” 他说得慷慨悲愤,仿佛自己落到如今这样狼狈的境地,那都是远在九凌城那个欺世盗名的小子造的孽,只等一个青天大老爷给沉冤昭雪。 陆涛想了想,伸手拿起案上的一封密函,递到了柴达的面前。 “既然这样,那你便去吧。” “时已说了,欢迎圣人的后人到墨宗做客。” 看着一脸愕然的柴达,陆涛心中起了积分呢厌烦之心,也没什么耐心再于此人多费唇舌。 “我遣人送你过去,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你可要抓住啊。” 第309章 听到这话的柴达愣住了。 他敢在陆涛面前从来都表现得很有底气, 倚仗的便是自己能获得传承的血统。 墨宗在边塞表现得越出彩,他这个“正统继承人”的价值就越高,不然陆涛也不会特地将他从白龙山带出来, 还安顿他在岐江城中住下,半个字都不提送他回左谷蠡王麾下。 柴达知道对方的意思, 也乐得摆脱越来越不受控的也罕达。 他的目的, 从来都不是回到漠北那个苦寒之地,在中原能够拿到的尊荣, 远比回西莫支海做神棍要来得舒适, 中原才是他的祖第。 为了这个目标, 柴达卧薪尝胆多年,才终于等到了返回中原的机会。墨宗那群匠越出息,柴达想要重掌家业的野心就越发火热。他总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先祖带来的。先祖是天选之人, 手中掌握着天工巧匠的图纸,墨宗这群匠人都是沾了先祖的光,不然一群土包子哪可能造得出岸炮?! 焦虑和嫉妒日夜烧灼着柴达的心。每每听到边城又出了什么新鲜玩意, 他整个人就会变得不好。好像一个嗜钱如命的吝啬鬼,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挖他家的钱财却又阻拦不得, 烧心烧肺的难受。 他只恨不能马上带着信物回到宗祠, 喝止这群无法无天的匠人,要他们把吞了自家的宝贝都吐出来。 但气归气, 他却从没想过要单枪匹马去边城。 按照柴达的设想,应该是借着左谷蠡王的势头一路打到边城, 然后他以胜利者的身份现身, 然后顺理成章接管墨宗。 可谁曾想到,也罕达折在了南江。 将近两万的部族勇士,一半沉了三枝河, 一半死于边军对于通汇的围困。幸好他当初心思转动的快,不然现在也和左谷蠡王一道,喂了南江中的鱼鳖虾蟹。 可是今天,一向待他还算和气的陆涛,竟然要他独自前往边城,这怎么可能?他不是还要倚仗自己获得火炮和冶铁术么?!还什么都没拿到,陆涛怎么可能放心自己涉险? 自视甚高的柴达自然想不到,此时此刻的陆家主,对他这个自称有传承的神棍已然没了耐心。 打从许多年以前,陆家布局西胡王庭的时候,柴达便因为疑似大德圣人的血裔而成为重要棋子之一,一路被陆家扶持着上位,成为西莫支海神殿的实权者。这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他自称“有传承,能拿到圣人不传之秘”的基础上。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柴达依旧是只是嘴上念叨,实则拿出来的东西都似是而非。他造出来的火雷粉虽然声响大,但用于作战的威力根本不能看,而最被看重的巨楼车,也在边军的火炮面前铩羽而归,彻底沦入下风。 再往后,柴达就拿不出什么正经玩意了。 他一直坚称图纸都在信物中,只有回到墨宗开启传承,才能由他亲手取出里面的宝贝。但这话陆涛是不信的。 他觉得墨宗的确有传承,但这传承却并不需要圣人血脉才能开启。墨宗现在的主人,那小子的血脉没人比他更清楚,根本与岳万峰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不也拿到了墨宗的好东西? 于是,开始还对柴达很有期待的陆涛,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彻底放弃了柴达。他向天下亮出柴达的身份,是在榨取最后的价值。如果柴达的出现能够引发墨宗内乱,那也不枉他花费一场心思培养。 结果,还是失望。 等了大半月,墨宗对“圣人后裔”几乎无感,反倒是宁非是陆家子这事,在边城引发了不小的震动。只是这震动并非像陆涛期待的那样,是割裂了封家与墨宗的关系。据最新传出来的消息,墨宗只是在担心他们的矩子会离开,余下的根本完全没想到。 如此一来,柴达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他手中已经榨不出什么好宝贝,扔去边城,若是能搅浑水也不错。 于是柴达就这样,半强迫地被陆涛“送”出了岐江城,走水路到青木崖。 在往前就是边军的地盘,陆家的船不敢靠近,便把柴达连同他的亲卫一并送上岸,然后果断掉头折返南郡。 对于这样的态度,柴达也不以为意。 走也挺好的,毕竟陆涛是那伪矩子的亲爹,这里面说不定还有什么弯弯绕绕。 现在陆涛表现得好像很生气的模样,可万一有什么变故让这父子两言归于好,那他夹在中间可就危险了。 这次跟他出来的都是他在西莫支海带出来的亲卫,勇猛可靠,就算没有大军在身后壮胆,柴达觉着自己也不怂。 他手中有祖先传下来的信物,这个能闪烁出五颜六色的神器,是他从小佩戴到大的宝贝,即便在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他也没有舍得把它交出去换吃食。 那种绚烂的,非常人得见的光芒,在无数的寒夜中给了他莫大的勇气,让他坚信自己是天选之人的后裔,是深深根植于他脑中的信仰。 是的,火雷圣巫不信仰他侍奉的天神,他觉得西胡人的神虚无缥缈,自己则是真·天神的后裔。 抱着这样的念头,前往边城了旅途似乎变得简单了许多。 边城也是个神奇的地方,在柴达拿出了宁矩子的亲笔信之后,守卫边防的兵丁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不好的事,反而一路客客气气护送着柴达去了定安城。 当然,他的亲卫是不允许跟随的。九凌城是边镇的心脏,出入的人都要进行身份核实。柴达身为“圣人后裔”可以做客,但他带来西胡骑兵就不行了,全部被关在边镇。 随行的什长也很客气,他告诉柴达,等他从定安城回来,如果还想返回西莫支海,边军会把他的亲卫也一道送过去。 但柴达对他这话很不以为然。 他去九凌城是为了接手墨宗的,何必还要回西莫支海?若此行他真能平安成事,那些胡人变没什么用处了。 一路往北,马车沿着平坦的官道一路飞驰,在穿过边镇首府定安城之后,柴达就感觉越走越不对劲了。 他听说的九凌城坐落在乌知河边,是个繁华整洁的城池。马车从出了定安城就一直走小路,眼看着前面就是山峰连绵的坡地,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大城池的地方。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他掀开布帘,冷笑一声。 “不是说欢迎圣人后裔来墨宗,难不成宁非怯战畏战,想要私底下谋害我?” “啊?” 那随行的什长抓了抓头。 “咱们矩子哪能那样?这不就是去墨宗吗?” “放屁!” 柴达啐他一口,指了指外面已经越来越近的大山。 “你当我什么都不明白么?那九凌城是在河边,你这一直往山里走,如何是去墨宗的路?” “嗐。” 那什长失笑,连连摇头。 “去九凌湖干啥?墨宗的老家不是在牛背山?” 他见柴达不明白,还好心地给他解释了一下。 “九凌湖是宁先生建起来的城,虽然墨宗不少弟子在那边上工、过日子,但全边城的人都知道,九凌湖可不是墨宗的。” “墨宗的宗门还是在牛背山,之前地动发水给冲了,宁先生才带着墨宗弟子去了九凌城。不过墨宗坞堡和宗祠还在,现在正在修缮,据说将来要作为墨宗学院的驻地,你这次去就能看得到的。” “什么?他的城?!” 什长的这句话,可是把柴达气了个倒仰。 什么叫宁非的城?宁非拥有的不都是墨宗给的吗? 不不不,不是墨宗给的,是他家先祖给的,姓宁的就是个窃贼! 拿着先祖的东西攫取名利,然后占为己有,还大言不惭地宣称是自己的,谁给他的脸皮?! 越想越生气,柴达一路走的气鼓鼓,到了牛背山坞堡更是急火上头。 这什么破地方,芝麻大点还破破烂烂,姓宁的是不是算准他要来讨说法,故意找了个破城打发他?! 当他是傻子吗! 于是这一路,柴达都在声讨宁非窃宗。他从小在西胡部族长大,气急了还是会使用土仑语。在边镇生活的人大多能听的懂一两句,随行护送的将士听他说起西胡的语言,顿时心中就有些不虞了。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边城子弟,胡骑常年袭扰边关,谁家还没个血仇旧怨?一听到土仑语几乎是本能地起反感。 以前没见到还没感觉,现在眼见着大德圣人的后人竟然投了西胡,据说还做了胡人的神棍,随着胡王南下屠戮中原,残杀百姓,这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 一时间,虽然还维持了基本的礼貌态度,但随行什长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冷了。 牛背山距离定安城不远,一个时辰左右就到达了坞堡门前。 如今边军要备战,墨宗各坊都忙得脚不沾地,九凌城工业区的灯火彻夜通明,来上工的都是三班倒,开足马力供应前线。 但祖师爷的后人来做客,墨宗也不能全无表示。今天一早三老便等在牛背山坞堡门前,对即将到来的客人如临大敌。。 毕竟,祖师爷的后人还有个火雷圣巫的身份,在胡骑南下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这事在宗门中议论的声浪很大,许多墨宗弟子说出去都觉得丢人,有脾气大的甚至直接质疑,祖师爷的后人并非墨宗弟子,墨宗也没有什么父子相传的规矩,凭什么让一个叛徒玷污宗门的名声。 但宁矩子决定邀请对方回来做客,众人也只能听令。 如今宁非在白鹭口造船回不来,接待圣人后人的事便交给了三老。 他在信中写明,既然“圣人血裔”声称有传承信物,有“圣人亲笔”,那便把人请回牛背山坞堡的宗祠,召集全宗门弟子亲眼见证奇迹出现的时刻。 这场仪式便由三老主持,依照当年矩子令择主的程序开启宗祠,一定要把事情安排妥当。 宁矩子发话,三老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如今墨宗全员都齐聚后山宗祠,祠门大开,正堂请出了祖师爷的复原木像及矩子令。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所感应,一直没什么动静的矩子令今天忽然闪烁起了亮光,倒是让众人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莫不是……真有什么门道吧? 第310章 从定安城到牛背山一早便修了路, 马车很快拐上了坞堡。 柴达想起车帘,看着逐渐靠近中的石头坞堡。 这坞堡不算大,是边塞最常见的防御式建筑, 背靠着石头山修在一个陡坡上,三面平坦, 墙面也不知涂了什么泥巴, 灰色的质面十分平滑整齐,根本看不到砖石的连接。 不过大概是因为在边城域内, 土城的四角虽然都有瞭望台, 上面却不见有人看守放哨。 倒是大门口站了三道身影, 孤零零的,半点也不像是迎客的阵仗。 见此情景,柴达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但更让他憋闷的事情还在后面。 他自诩身份, 纡尊降贵地回来,结果真就只有三个老头来迎接,一上来也没行什么礼数, 敷衍了两句就要带他去宗祠,总有种尽快完成任务然后打发走人的味道。 柴达自从得势后, 已经很多年没受过这样的怠慢。就算是被带回南郡, 陆涛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至少表面上没有慢待。 墨宗这个态度, 让他习惯了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很受伤。 只是他的这点小心情,根本没有人在意。三老领着人进了坞堡, 径直朝着后山走, 很快便到了宗祠跟前。 “便是这里了。” 说着,木东来伸手撞了三下铜钟。 这钟原本是放在主楼前的广场的,后来牛背山地动引发山洪, 直接冲垮的坞堡主楼,楼前广场现在还在修缮中,只好转移到宗祠前。 钟声响起,陆续有人流朝着宗祠汇聚。依旧是男女老少什么年龄的都有,不过个个衣着齐整,脸色红润,一看就是在安宁富足中过惯了日子的人。 柴达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心中对于宁非的痛恨便又多了一分。 这些人,都吃吃着他的家底养起来的,偏偏还都不知道感激,脸上对他半分敬畏恭敬都看不到! 果然都是些草根泥腿子,不懂得感恩图报,待他重新拿回矩子之位,定要好好杀一杀墨宗这些歪风! “宁非呢?为何不见他来?” 柴达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原官话冷声问道。 听他这样问,谢铮一愣,然后淡淡地解释说矩子有要事,不能前来。 柴达冷哼一声,对这老头的说辞半个字都不信。 他觉得那伪子定然是怕了,晓得此次要被拆穿伎俩,所以提前躲了起来,想要暗中算计于他。 真是痴心妄想! 柴达在心中嗤笑。 墨宗害他的机会已经没了,他现在已经站在总门前,只要开启传承,先祖留下的宝贝他皆可使用,万夫莫敌。 那伪子想要暗中坑害,真是打错了算盘! 这样想着,胸口的闷气似乎也有了发散的渠道。柴达也不想同这些土鳖多说,开门见山要求看看矩子令。 按说他一个来做客的要看宗门至宝,敢说出口其实就很过分了。然而墨宗众弟子却没都很平静,依旧用一种不咸不淡不关心的冷漠眼神围观,似乎无论柴达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有反应。 三老得了宁非的叮嘱,自然是依着柴达的意思开宗祠,“请”出宗门圣物矩子令。 宗祠在地动和洪水中保存完好,内中还是挂着大德圣人的抽象画,只不过下方钉着的木牌换成了六块。 宁非继任矩子之位,先代矩子常山的名讳便进了祠堂,与墨宗其他前辈一样,接受宗门供养。 正中的高台上依旧是那只沉香木盒,玉牌模样的矩子令正放在其中,一闪一闪不停地变化着光芒。 矩子令的异象是从今天一早便开始的,随着柴达的靠近,光线跳动的越发急促,放在阴暗的宗祠中,隐约透着一丝诡异。 但柴达却半分不惧怕。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摸出了珍藏许久的信物,也是一块玉牌模样的东西,但是比矩子令的尺寸要小了一半,此刻也在闪烁着光芒,逐渐与矩子令同频。 见此情景,柴达心中的笃定又多了几分。 他挺直腰板,按照记忆中父亲叮嘱的步骤,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液滴在信物上,然后大声念起了咒语。 “我乃是一代宿主的合法继承人,我高祖乃是宿主岳万峰,为独立终端诶爱思九的所有者,只能系统配对编号为捌捌贰伍玖玖伍号。按照系统法则的规定,我继承独立终端的使用权,现在申请启用。” 这段话,其实他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什么终端、系统之类的,听着似乎是仙家层面的物件。 但这段话,却是他家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每一代人都要倒背如流,为的就是眼前这场仪式! 柴达很紧张。 这一刻的他,甚至比成为火雷圣巫的时候还要紧绷。 火雷圣巫只是个愚民的神棍,但如果他得了先祖的宝贝,他会成为这天下真正尊贵的人! 柴达心跳如擂鼓,站在宗祠前微微颤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高台上的矩子令。 然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矩子令依旧只是在闪光,连带着他手中的信物也在闪,你一下我一下,交相辉映,好不默契。 门外的墨宗众弟子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矩子令异象他们是见过的,宁矩子就曾经用矩子令与他们报过平安,之前矩子令择主的时候,里面还曾经放出来过测试的题目。 但凡能有回应,便不会只这样一味的闪光。而且这种随便乱闪,细细琢磨起来还似乎有节奏的情况,大多出现在年底庆典的时候,为大家载歌载舞助个兴。 “散了吧散了吧,一个假货,也值得你们跟着起哄?” 人群中有人不满地念叨。 “耽误了大半天,现在回去还能补上全勤,多赚顿红烧肉不好么?” 一说红烧肉,人心就有些散了。 本来就不想来,毕竟这位圣人后裔的名声太差,简直有辱宗门清白,是矩子要求墨宗弟子全员到齐,大家猜不得已过来给捧个人场。 结果现在可倒好,等了半天是个吹牛的骗子,大家都觉得感情受到了伤害。 “等等!再等等!不可能没反应的!” 柴达急得额头上的汗珠都滴下来了。 原本十拿九稳的事,结果现在成了一场笑话,他寄予那么多期待,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 情急之下,他又咬破手指,鲜血不要命地往信物上浇。 很快,白色的玉佩被浇成了血葫芦,红色的液体甚至深入了玉牌表面的坑缝,也不知道是触发了什么反应,玉牌忽然冒了一阵烟,然后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再也不亮了。 围观的墨宗弟子发出了一阵哄笑声。有站在前面的还吸了吸鼻子,说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柴达的眼死死盯着手中的玉牌,反复地按着某个位置。以他的经验,只要按下这个开关,玉牌就会闪烁出五彩神光,如同刚才一般,现在竟然也不灵了! “矩子令,是矩子令……” 柴达红了眼,疯癫了一般就冲进了宗祠。 围观的墨宗弟子见状先是一愣,而后马上也跟着冲进宗祠。然后他们到底晚了一秒钟,柴达已然将高台上的矩子令拿在手中,拼命的挥舞,口中还念叨之前的咒语。 只是矩子令可不是他能被他掌握在手的信物,众人就见一道道蓝光从柴达手中窜起,如蛛网一般蔓延至全身。网中的柴达就像是发了羊癫疯,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颤抖不已地在在地上踉跄了几下,然后倒在了画像跟前。 他似乎很痛苦,但还是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矩子令,仿佛那是他命中最重要的宝贝。 “我……我……传承……” 他每说一个字,矩子令就闪烁一次蓝光,噼啪作响听得人心中发毛,大有不松手就一直折磨下去的意思。 这种蔓延全身的痛苦,开始的时候柴达还能忍受。可到了最后,蓝光是一道比一道密集,他感觉自己都被烧焦了一半,身下也散发出难闻的臊臭气。 为了保命,柴达只得松手,可却并不甘心,犹自念叨着。 “我……大德圣人的继承……” ——啪! 矩子令滚落到一旁,闪烁了几下,忽然自动亮起了一道白光。 便如那日矩子令择主时,众人见到的异象一样,小小的矩子令再度照亮了这方昏暗的空间。 “矩……矩子令发威啦!” “难不成……又要开启认主?” 一想到这个可能,众人的心情就沉甸甸的。 这圣人的后裔实非善类,为一己之私让中原生灵涂炭,不知死了多少百姓,多少人流离失所。 矩子令要真认了这样一个主人,他们…… 他们…… 他们就回九凌城,从此以后退出宗门,耻于奸贼为伍! 大家追随的是有宁矩子的墨宗,只要宁矩子在,哪里都是墨宗,这牛背山不要也罢! 场中人都是这样想,却见矩子令再度有了变化。 只见那块放在盒中的玉牌,此刻正如有生命般,有规律的闪烁着蓝光! 一下,一下,光柱在柴达涕泪横流的脸上扫过,然后骤然熄灭。与此同时,一道光幕忽然投射上墙,这次不是在侧面,好巧不巧就在圣人像的上方。 隐约有画面开始浮现。 众人一惊,因为画面中的人,五官与下方的画像十分相似,似乎正是大德圣人本人。 而他接下来的话,也刚好印证了他的身份。 “盛阳啊……” 画面上的老人呼吸艰难,伸出干枯的手,一字一句地叮嘱道。 “爹留给你这三样东西,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切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你是我儿,我自然要为你安排好一切。眼下你年资尚欠,便让胥木林先做一任矩子,炒钢法和百炼钢是我给你的不传之秘,你借着这两样宝贝把持好铁匠坊,下一任矩子谁都越不过你。” “你手里这枚云浮令是真的,陛下的亲笔,拿着它可以先朝廷提一个要求。不要让胥木林还有卢坎看见,他们手中的那枚是我仿制的,他们不知道但朝廷一看便知,也算给你留了一个把柄在手,不听话的便,借着这假造赦令让朝廷治他们的罪责。” “最重要的……还是那枚信物。” 说到这里,岳万峰急急喘了几下,呼吸越发急促。 他似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说出口的话越发断续,众人要仔细聆听才能分辨出内容。 “……骗出不少图纸,那傻子系统……不肯绑定……便用这打开,里面有我这些年存下的图纸和宝贝,都给你留下。” “有了这些,再加上……那些对我们死心塌地匠人,你再造一个王国,自己做皇帝……” 这一番话,听得在场的墨宗弟子十分不舒服。 虽然创派的图纸和技艺都是圣人拿出来的,可眼前圣人的形象与他们尊崇膜拜的那个无私博爱之人大不相同,圣人竟然也有私心,甚至不惜算计宗门弟子,为子息安排好控制宗门的把柄和倚仗,双管齐下,这些略不光彩的手段都是他们从来想不到的。 这是那个胸怀天下的大德圣人吗? 那个以教化天下为己任,告诉他们众生平等的圣人? 尤其大德圣人手举竹简的画像还挂在墙上,与画面上那满是算计而又贪婪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而画像下方,便是他殚精竭虑也要养护的后人,狼狈的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中,几乎没了人样。 这样的对比太过刺眼,许多人的心中有了动摇。 好吧。 他们还在安慰自己,护子乃是人之常情,圣人也是人,有私心也没什么,毕竟那些东西都是圣人造出来的,圣人愿意给谁便给谁。 可是很快,他们这点最后的安慰也没了。 矩子令一闪一闪,撕掉了大德圣人维系了百年的风光,甚至连一块兜裆布都没给他留下。 ——8825995号:检测到前任宿主DNA,确认双方具有亲缘关系。 ——8825995号:接收到前任宿主继承申请,确认申请人为前任宿主继承人,申请内容为概括继承,包括债欠债务及滞纳金。 ——8825995号:检测到前任宿主岳万峰骗取以下尚未付款图纸如下:…… ——8825995号:检测到岳万峰拖欠购买信物债务,尚有760期借款未归还,判定为不诚信人员,欠款本金利息及惩罚款总计……因申请者申请概括继承全部债务,债务整体转移至申请人柴达身上。 ——8825995号:因债务人柴达损毁“信物”,导致押物无法回收,折算为欠款……债务人柴达经检测,不具备还款能力,如在30日内无法证明自身价值,将系统回收折价拆解估值,清偿岳万峰名下债务。 听到最后一句话,柴达终于忍不住喉头的腥甜,“哇”地喷了一口血出来。 他万万没想到,心机算尽大半生,得到了竟然只有一笔欠了快两百年的债务! 什么图纸,什么至宝……那里面说的清楚,都是先祖赊账骗出来的,要还的! 可先祖都还不起,他一个后人如何能够还?他那什么还?! 还不如不要这狗屁传承了呢!先祖享尽繁华,债却要他的曾曾外孙来背! 一想到那仙家说要将他拆解,柴达的脑中就不由自主闪出无数裂体酷刑的画面。 以往在西莫支海,他曾判了不知多少人奔马裂体之极刑,如今,终于要轮到他了吗? 柴达两眼一翻,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311章 柴达疯了。 他苏醒之后, 拼了命挣脱了三老看在宗门面子上的帮助,跌跌撞撞,一路哭嚎着跑进茫茫的牛背山, 一去不复返。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以及对西胡部族的警惕, 墨宗也曾派人出去寻找了许久, 最终在一处山崖下发现了柴达的尸体。 他似乎是失足跌落下来的,也不知死了多久, 半个身子都被野兽啃掉, 余下的部分已经开始腐烂发臭。 在他横尸的不远处, 还滚落着一枚玉牌,上面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褐色,正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信物”。 来寻人的弟子捏着鼻子把人埋了, “信物”也被扔进坟坑中,陪他藏了。疯癫之后也不肯撒手的东西,想必已然成为毕生执念, 死了也要带走的。 这场闹剧,持续了快两百年, 以柴达的死亡做了终结。 只是牛背山坞堡这件事, 倒是还是给墨宗带来了一些影响。 虽然矩子令的话大家都没完全听懂,但大概也知道岳万峰是骗了仙家的东西, 然后存在“信物”中想留给子孙。 这些都是岳万峰亲口说的,“信物”记录下他临终前的景象。骗钱不还这种事, 平民百姓偶读不能接受, 更别说一个被捧得高高的“圣人”了。 再加上矩子令之后又吹捧了一波现任矩子的功绩,与岳万峰的行径形成鲜明对比。 虽然看在他创立宗门的份上,大家依旧尊称他为祖师爷, 但“大德圣人”的名号却再也不听不到,也没人再提给他重塑木像的事了。 牛背山这件事,宁非并没有插手。在邀请柴达造访墨宗之后,他便把事情全权交给了嗷嗷叫的渣统。 解铃换需系铃人,当初渣男岳万峰可是把他的统儿子伤的不轻,这桩旧怨还是让统亲手了解来的痛快。 整个过程,宁非并没有过问一句。不过在某个月圆的秋夜,渣统喜滋滋地主动上线,向他汇报扬眉吐气的爽感。 渣统的话说得啰啰嗦嗦,天马行空,全无逻辑,足足念叨了大半夜。 但宁非都笑着听了,半个字都没有打断它。孩子憋闷的太久,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他做人爸爸的责无旁贷。 其实宁非一直觉得,8825995是个小可怜,年少懵懂的时候被渣男欺骗,自此以后对待世界都怂怂的,连做个系统坑宿主都没什么底气。 刚绑定那会儿,这孩子嘴上说的抹杀可怕,结果只博弈了一个来回就妥协了。 这正强横的系统哪有这样谈判的?从态度上就暴露了心态,简直是送底牌让对方反客为主。 也幸好是遇到了自己,不然多半还是要被骗。 渣统把闷气喷了个干干净净,一抬头见时间已经是凌晨,顿时十分不好意思。 ——8825995号:都怪统,耽误爸爸休息了。 ——8825995号:就……不知不觉说了许多……爸爸听得烦了吧…… ——宁非:不烦,爸爸很高兴。 ——宁非:你成长了不少,以后就算爸爸不在了,你也能做个好系统。 ——8825995号:…… ——8825995号:爸爸为什么这么说?爸爸不想要统了么? 听它这么可怜巴巴地问,宁非笑了笑,轻轻摇头。 ——宁非:不是的。 ——宁非: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终究有一天,我会死去,你总要寻找新的宿主。 ——宁非:以后要多长点心,别人家说什么你就跟着掏心掏肺,这世界上不都是好人的。 他这话说完之后,一直也没听到渣统的回应,还以为它生气的下线了。 宁非也不以为意,翻身睡了过去。 小孩子嘛,就是不爱听批评,气一阵子就好了。 殊不知,他以为在“赌气”的8825995号,其实是被他戳中了内心的恐惧。 宁非的任务速度太快,积分结算如流水,才几个主线过去,已经晋升到高级宿主。 眼见着这一次的主线任务也毫无悬念的完成,距离最终任务又近了一步,也意味着系统解绑的时刻即将到来。 渣统不想离开爸爸,相处了这么久,它已经在爸爸身上建立了深厚的依赖感,习惯了有爸爸的日子。 如果接触了绑定,统会觉得无比受伤,多半要沉浸在离别中久久不能自拔,感觉自己不会再爱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比爸爸还好的人呢? 怕干扰到爸爸休息,渣统也不敢出声,只好默默在线落泪,默念着最终任务晚点到来。 可惜,世事无常,有时候怕什么就会遇到什么。第二日主线任务结算日,渣统惊恐地看到后台刷出了闪亮亮的“最终任务”四个大字! ——8825995号:嘤—— 再怎么不情愿,结算还是要做的。 第三年的秋分,宁矩子终于看到了系统发布的最终任务。 ——为新时代确立适合科学发展的制度。 这个题目就有些笼统了。 宁矩子皱眉看着下方的任务注释。 注释也很简单,说了等于没说,几乎就是把任务标题用字面意思解释了一下,并没有提供更多的讯息。 好在这个任务也没有时限,最后的奖励是返回宿主原本的时代,高价宿主的奖励多了三个问号,意喻不明。 但以渣统之前给宁非吐露的消息来看,这多半是可以完成宿主的一个心愿。 回家啊。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 若是从生活环境来说,那自然还是他原本的时代比较舒适。 不过,在这里生活了三年,他有了许多放不下的人,回去的欲望反而不是很迫切。 不过人心易变,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变故。可能现在面目和蔼的人,为了权势、地位、利益或是财富,会变得面目可憎也说不定。 总之,尽力完成任务,回去的事满满看吧,毕竟建立适合科技发展的制度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走一步算一步。 宁非这次的运气不好,依旧没有抽到高级体检,不过系统根据时代技术进度,奖励了他合成氨的原始制备工艺,也算是不无小补。 渣统在线上嘤嘤嘤嘤,一直自责自己是只没甚用处的统,完全帮不上爸爸的忙。 ——宁非:也不用这样,不是还有日常任务、挑战任务和风险任务么?机会还多得是。 ——8825995号:嘤嘤嘤,可是这些任务的奖励系数都没有主线任务高! ——8825995哈:嘤嘤嘤嘤嘤,如果爸爸一直抽不到高级体检修复身体该怎么办?这具身体是有瑕疵,注定不可能长寿的呀! 听它这样说,宁非哭笑不得。 虽然渣统是在担心他,可说什么一直抽不到这种事,本尊听起来还是觉得不吉利的。 他自己倒是对健康问题还算满意,毕竟系统体检报告也说了,药物在原身身体打成平衡,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身体孱弱一些,这比他上辈子治不好的先天性疾病可是好应付太多。 而且就算真抽不到体检,如果完成最终任务他还可以返回原本的时代,系统注解中提到健康完整的状态,这等于直接治愈了他的先天疾病。 以后的事,顺其自然吧,还是先将眼皮底下的陆家应付过去。 要建立适合生产力发展的制度,世家谱系这玩意是一定要废除的,之后还要普及教育,建立适应时代发展经济基础和人才选拔制度。 宁非并不想推翻王朝制,以目前时代的经济基础和生产力水平来看,王朝制的确最适合,可以在清理士庶分隔的基础上,集中中央权力,解除生产力限制,让经济和民生迅速恢复过来。 何况他也不觉得封家出钱出力出人头,在战场浴血搏杀,最后会把权力拱手让给别人。 从现在的情况看,最后多半还是封大都护做了皇帝,或者直接让暮野兄登基,总归逃不开封家人。 不管是谁,就目前的情况看,与他的主线任务都是有利的。 新的朝代百废待兴,尤其是借着打破世家制度的东风,建立一个新制度比在已有制度上打补丁要容易太多。 只要在开始把底子打好,未来的事就很容易推进,思想基础可以先准备起来,让百姓有个心理准备。 这也是为什么,宁非要造纸、造书、出报纸的原因。 宁非的第一块试验田是在边城,利用女性解放做尝试。如今在边城,女子上工读书是很正常的事,许多外来的流民也很快接受,把女子关在家中的言论早已销声匿迹。 这一切的一切,固然有作坊实效的加持,但口碑宣传和报纸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宁非在边城妇女解放运动中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洗脑路径,现在正利用纸质书和报纸向天下推广,九凌城学院的课程中也夹带了不少私货。 等这些新知识阶层被培养起来,新朝代的运行班底就有了。 这些人都是平民出身,摒弃了世家的利益和影响,在九凌湖接受教育,封家用起来也放心。 有了他们做样本,九凌湖会成为全天下教育的心脏,九凌湖的课程和教学内容也会被迅速推广到整个中原,以后的人才都会按照九凌湖的模式培养,重科学,重实干的群众基础就有了! 而现阶段,宁非的小目标是改造出更多的蒸汽船。 江北世家残余不足为据,麻烦的是还有一战之力的陆家。 陆涛这老小子一日不垮,他宁锯子这颗心就不得安生。 总不能辜负他“倾家灭族”的名声呀。 第312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 中原局势进入了奇异的静默期。 雍西关和南郡都在按兵不动,这让夹在中间的中原世家十分焦虑。 这一年天灾不断,暑热洪涝轮着来, 饶是手中握着大把良田的一等世家,秋收后的粮仓也是空荡荡的, 远没有之前那样充实。 田不好种, 种田的人又跑的跑,死的死, 剩下的佃户有一个算一个, 都要派部曲死死的看住。不然一个不留神, 这些人就都奔着边城跑,大片的良田就要撂荒了。 一想到这,新任的彭家主就想叹气。 他出身旁支, 原本只是彭家的一个小宗,家主的位置三代都轮不到他。 可命运就是这样奇怪,原本嫡宗的家主, 在鼎丰城被先光统帝砍了脑袋,剩下的分宗长辈在战乱中死的死, 伤的伤, 到最后家主之位竟然落在他的头上,也算是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 只是现在的彭家, 与之前“东山三大世家”的称谓大大缩水,不但地盘被人占了大半, 彭家世代经营的丝坊也因为战乱而经营不善。天下烽烟四起, 大家餐饭都吃不起了,哪还有心思去穿绸裹缎,不如几件麻布衣来得实在。 如今的彭家, 虽然还不至于三餐不继,但家中全靠田产过活,金秋粮食歉收,也是让新任家主头痛不已。 然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乱世蓄养部曲的费用,已然到了让新任彭家主肉痛不已的程度。彭家目前只有一个小城,位置却好巧不巧夹在鼎丰城和阊州之间,刚好在封陆两家的夹缝中。 只要双方一开战,先倒霉的肯定是彭家,谁胜谁败都逃不过被吞并的命运。 “可算是回来了!” 这一日,焦心不已的彭家主等来了从定安城归来的大掌柜。 他也等不及让对方梳洗整理,直接拉着人进了书房,关上门就忙不迭地问起了此行的情况。 要说天下风云变幻,那就跟小孩翻脸一样的迅速。他遣大总管走的时候,墨宗和雍西关还在办丧事。结果刚走了一半路,青牛江就传来陆家少郎君沉船的消息,没过两日,九凌城学堂宣布向天下招生,丧事改成了喜事。 之后不久,南江陆家船队战败的消息传来,虽然陆涛把风声捂得很严实,但架不住三枝河是他彭家的地盘,想瞒过他还是不可能的。 陆家! 陆备! 南江水王! 人就这么没了? 他下意识地遣人三枝河附近捞人。结果湍急的江水早把一切都卷得无影无踪,彭家派去的人一无所获。 彭家主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身为世家的一员,他原本还是比较倾向于南郡陆氏。 毕竟现在天下的寒门庶民都奔向了定安城,九菱湖学院招生不看血统,明显是为了封家在培养人才,只要封家人上位,世家想要保有原本的尊荣是不可能的。 别的不说,封伯晟和他那个儿子,看着就不像能妥协的样子。世家想要像与业朝太祖那样达成共存之约,想都不要想。 事实上,虽然遣大总管去边城拉关系,其实私底下,彭家主已经支援鼎丰城不少的物资,这在各家手头都不宽裕的当下,实在是再实惠不过的投名状了。 对于彭家的投诚,陆涛似乎十分欣慰,两人之间通了几封书信,基本确定了彼此的态度。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陆备兵败了。 彭家主吓得三天三夜合不上眼,头发都不知掉了多少,生怕下一刻就收到阊州出兵的消息。 只是南江船战之后,无论是雍西关还是陆家,半点消息都没有,这让惶惶不可终日的彭家主越发心焦。 他迫切需要一些消息,什么都好,总比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吊着强。 “那边怎么样?可是说了什么?” 见主家着急,大总管也不敢耽搁,马上实话实说。 “并没说什么,咱们送去的礼也没收。” 他也晓得是正经事,这次破天荒没从中揩油水。 结果,以前还算热络的胡人大掌柜,这次竟然没给面子,不但不收礼,还直接回绝了他想见墨宗矩子的要求。 “我是什么牌面上的人,能差使得动那位先生。” 胡人大娘子冷冷地道,惯常带着笑的脸上冰冷如霜雪。 “若真有心投奔,那边老老实实递投名状,想左右逢源两边得利,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此话一出,他就看到主家的脸色变了。 彭家主失魂落魄,踉跄了两步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 “她……她怎地会知道?” 大总管也是一肚子气,恨铁不成钢,偏又顾忌身份还要压火。 “郎君,府中这大半年走了不少佃户,许多逃奴都投奔了边城,那边想捞点消息简直不要太容易!” “就连门房的齐三,不也带着他婆娘和两个丫头连夜逃了,说不得就是他传过去的!” “这混蛋!” 彭家主气得踢翻了案桌。 “背主弃恩,我看谁家肯收他!” “郎君且莫计较此事,”眼看着家主要跑题,大总管连忙把话往回拉。 “如今局势吃紧,府中独木难支,还是尽快拉拢个盟友为上策。” “我观那封家……”他正想劝主家投奔边城,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怒气冲冲的彭家主打断了。 “封家什么封家,封家一个卖货的都胆敢撅了我彭家的面子,还有什么好谈的!” “我堂堂二等世家,主动向个兵头子示好,一连三次封伯晟都不给面子,他以为他是谁?” 彭家主说得激动,大总管也不敢搭腔。 但他在心中少不得要腹诽,毕竟见人家有本事就嚷嚷着要结亲,还不问人家乐不乐意,被拒绝有什么好奇怪的。 人家封大公子如今身家暴涨,搞不好就是下一任的天下之主,什么女子娶不得? 不过好像从来也没打听到这位大公子的喜好……按说也是该成家的人,封家竟然半点都不急…… 正想得出神,却听彭家主接着说道。 “我已经与陆家讲好,两家结为同盟,同为世家大族,自然还要同气连枝,相互扶助。” “月前我已把八娘、九娘送去岐江城。听闻陆涛那子伤得甚重,还未曾婚配,我彭家有时代相传的生子秘药,算算日子,说不得就能给续了香火。” 说到这里,彭家主顿了顿,一脸冷沉。 “我知你与定安城有交情,但也莫忘记自己的身份,且收了你那点小心思,专心做事,将来有你的前程。” 听他这样说,大总管心中就是一惊。他抬头看向主家,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主家跟定了封家,那他呢……难不成他也要跟着一并做了陆家的狗? 这事若是放在以往,大总管定然是不敢有别的念头的。 可看过定安城的繁华,他总觉得眼前的彭府透着一股子死气,就像是沉淤了多年的污泥,表面上的光滑再也压盖不住腐朽,微微一碰就会彻底溃塌。 陆家比不得封家,迟早是要败的。 家主是世家出身,自然要死跟着世家穿一条裤子。可他不是世家,他就是个平民,他为什么要跟着家主一并寻死?! 且凭借着他在边城的关系,他定然能混的比在彭府光鲜。旁的不说,单就与新朝要员说得上话这一点,他就强过彭氏一族的人! 走,必须要走! 齐三、费二劳,还有马夫张三麻子,走了之后不都在边城安顿下来了么?!张三麻子的儿子还选上了海船学堂,前途大好! 他这些年靠着与西海做生意,也攒下了不少本钱。到时候去边城买个院子再买点田,将来说不定也能养出个世家大族! 他心思转的飞快,脸上却一应附和彭家主,打定了主意回去就收拾东西,连夜出城。 只是他想得美好,事情却并没向他计划的那样发展。 两个时辰后,还在秘密收拾行装的大总管,忽然被一队府兵闯了家门。 这群人也不说来路,见人就抓,大总管一家老小,一个都没放过。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 没人听他叫嚣,抓人的兵丁一声不吭,把这一家人直接送进了大狱。 大总管抬头一看,死牢,差点没尿了裤子。 “老子犯了什么罪过?冤枉,我冤枉!” 大总管喊破了嗓子,最后还是与他相熟的牢头过来,一边送断头饭,一边给他透露了点消息。 “家主说了,你们家投敌。” “投敌?” 大总管一愣。 “投谁?” 牢头不说话,指了指北边。 大总管了然,想起之前家主抱怨的走漏风声,知道家主多半一早便打定主意要跟着陆家,所以才会对自己起了杀心,问也不问便送了断头饭。 罢罢罢,不如留在边城不回来了! 这一夜,牢中哭声一片,凄凄惨惨戚戚,等着明天一早砍头。 然而两三个晚上过去了,迟迟没有人拉他们出来上法场。 不但没人杀人,连一日三餐也无人送来。这几日下雨,牢中漏水倒是渴不死人,只是这挨饿的滋味不好受,大总管一家子都眼睛发绿,大狱中的老鼠都不知吃了多少。 熬到了第七天,终于有人来了。 只是这一次,不是之前他熟悉的老头,而是一列穿着南郡服饰的部曲。 “彭昌献药害死陆家少郎君,罪不可赦,如今阐宁已然归了南郡,你等罪犯即刻被征发徭役,重修阐宁城墙备战,将功折罪!” 听他这样说,大总管眼前一黑,心脏急速错跳了几拍。 陆时己,竟然死了? 第313章 陆时己死于一个下雨的秋夜, 自杀,用女人的金钗扎入自己的心口,等仆佣们发现的时候, 鲜血已经染红了雪白的中衣。 他死的时候很凄凉,只有孤灯残影和窗外的雷声, 陪伴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曾经意气风发, 名扬天下的陆氏麒麟儿,到死也不曾离开床榻一步, 孱弱得只剩一把骨头。 这样的自己, 陆时己完全接受不了。 之前的日子越风光, 现在就会感觉格外落魄。 失去了一条腿,伤口却未能长得完好,时不时就会出现淤血和脓包, 需要一日不停的治疗,扎针喝药已然成了家常便饭。 以往精心教导他的父亲,似乎对他已经失去了信心, 在得知他的身体短时间不能让女子受孕之后,便很少再过来他的院落, 每日只让府中供养的郎中给他诊治。 陆时己知道父亲在为南江的事忧心。他也听说了阿叔的事, 阿叔是父亲的左膀右臂,带走了陆家一半的大船和全部的楼船, 这一次南江水战是真的伤到了家族元气。 时局艰难,一时顾不上他……也没什么的。 陆时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自己告诉自己没有被抛弃。可心中的忧虑却始终挥之不去, 他开始变得多疑,敏感,情绪不稳定, 稍有不如意便要歇斯底里地闹上一番。 更大的打击,来自陆涛承认了那人的身份。 那封告天下书,陆时己一字不落地看了三遍,胸中充斥着无法言喻的凄凉。 他最害怕,最担心的的事还是发生了。他的父亲,陆氏的家主向天下承认还有第二个儿子,虽然没有明说是双子,但也对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表达了欢迎,毕竟那信上写的清楚,陆家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流落在外的血脉。 如今他断了一条腿,成了废人,那个意图取而代之的还好端端活在定安城! 那人的目的达到了,他被炸断了一条腿,不配成为陆氏继承人,他逼得父亲和家族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份! 接下来,是不是,他也要被李代桃僵? 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事,陆时己就一夜一夜合不上眼。 他并非像舅父想得那样单纯,早在年少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只是双子之一,这天下还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 他不单知道这些,他还知道父亲的秘密。 他的父亲,曾经被放弃的双子,最终能够成功逆袭上位,还要得益于原本的兄弟突发恶疾,药石罔医。 百年陆家,天下第一大世家,可以容忍放浪形骸的风流纨绔,但陆氏的家主却容不得半点瑕疵,缠绵病榻的人是不配成为陆家掌权人的。 那位“伯父”究竟是生了什么急症陆时己不得而知,可故事的结局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那日他与仆佣玩耍,偷偷躲进父亲院中的大柜,不小心偷听到了父亲与阿叔的对话。 彼时两人在喝酒,酒醉之后说起旧事,那是陆时己第一次听到光风霁月的父亲。满嘴叨念着粗俗的草原俚语。 他说,“陆涛”死了,死在一个西莫知海寒冷的冬天,因为老汗王忽然暴毙,西胡王庭忙着勾心斗角,谁也顾不上一个先代接收的质子。 没有火炭,没有薪柴,“陆涛”冻死在角帐中。如果不是逆转了命运,死在漠北的原本该是父亲。 后来惊慌失措的仆佣找过来,他被抱出了大柜。 父亲问他听到了什么,他本能地推说自己睡着了,什么不记得,父亲便让仆佣把他带回了院子。 之后不久,阿叔便与他说起了双子一事。 现在想想,那多半是父亲的授意。父亲疑心他听到了不该听到的,索性便把真相全部说与他,逼他直面同样的窘境。 从那时起,陆时己时时刻刻都生活在可能被取代的焦虑中。 他私底下查过当年的事,知道是母亲与阿舅送走了人,父亲也告诉他那人被灌了药,轻易不能得活,送出去多半也长不到成年。 但陆时己不放心。 他是个再谨慎不过的性子,尤其还关系到自己的地位,怎样小心都不为过。 他借着家族细作,查到那人在塞外的墨宗。墨宗常年窝在牛背山坞堡,轻易不放外人进去,想要做手脚并不容易。 好在那人在十年之前,因为意外而成了傻子,浑浑噩噩的勉强活着,几乎没有恢复的可能,自然也威胁不到陆时己的地位。 但他还是不放心。 父亲当年,已经被放逐到西莫知海,竟然也能绝地反击回到南郡,那人只要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安寝。 于是,他向阿叔借了几个细作,把人送到边城,伺机而动。其中有一人有打井手艺,趁着边城干旱,墨宗打井找水的机会进了牛背山坞堡,将那傻子放了出来,引到山下的石沱坡。 本想直接杀了了账,结果那傻子失足滚落山崖,刚好撞上了胡人袭边屠村,细作只得避开。 好在陆时己一早便通过耶萨哈的商人下达了捕杀令,捕杀在牛背山一代活动的业人。 重赏之下,胡人杀人干净利索,接连屠了几个村庄。 如不是墨宗坞堡上建造有机关,那个破石头城一早就败了,那可能坚持那样久。 那日胡骑已经杀到了石沱坡,距离墨宗坞堡不过一刻钟的脚程,结果因为动静太大,惊动了边军,封家子带着黑甲军赶到,好巧不巧竟然救下了那人。 再往后,一切便有如天意运作。那人摔下山崖之后因祸得福,恢复了神志。 那人带领墨宗崛起,与边军合作,造出了陌刀岸炮。 他也曾有机会诛杀对方。在海克萨城,只要他再早一天收到消息,哪怕拼死也要把人留在克腾山以西,只可惜他晚了一步,等他得知情况的时候,对方已经越过克腾山,进入了东胡的领地。 之后的一切,便如江水东流,不可阻挡。 直到崔安出使定安城,陆时己心中清楚,这次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阿舅心思单蠢,又对自己格外信任,他不会想到自己送去的随扈,其实都是身负密令的死士。 陆时己给他们下达的命令是,无论用什么办法,墨宗的矩子必须死。 就算崔安因此获罪,被封家迁怒报复或是受伤也无所谓,那人已经成长到只能仰望的地步,若是再不能除去,那他只能等着被取而代之。 刺杀,拘捕,变成大乱。 听说封恺连夜回城扶棺,陆时己的心乐的快要跳出胸膛,只觉生平从未如此安稳平静。 他美美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酣畅的美梦。 梦中没有那人,他是爹娘唯一的儿子,被精心培养成人,顺理成章做了陆家的继承人,下一任家主,甚至天下之主。 一觉醒来,陆时己的嘴角是弯起的,他觉得这是一个好预兆,预示着他将凭风借力,青云直上。 而那段日子也的确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光。 他夺下了定安城,逼死了司马烨,终结业朝司马家近二百年的统治,当他站在鼎丰城头的时候,他已经感觉自己就是这片天下的主人。 可惜这一切,如梦如幻,在第二日便被几颗铁球击得粉碎。 他看到了那个他最害怕的人,他当机立断跳船求生,但对方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抢先一步拉动了火绳。 于是,他在最风光的时候陨落,失去了一条腿,终日缠绵病榻,不得解脱,遭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 到今天,已经成了一个谁也解不开的死结。 陆时己觉得自己是在重复着那位“大伯”的命运,被取代、被替换的恐惧时刻缠绕着他。他知道父亲会这样做,因为当年他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 有时候陆时己甚至在纠结,父亲会不会更喜欢那人。那人与父亲一样,都是一开始就被抛弃的弃子,而后侥幸挣扎存活,具有近乎同样的命运轨迹。 只是父亲更果决,在双子出生之后,便直接断了那人的生机,所以他还是被偏爱的吧? 这样的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陆时己越来越不确定。 尤其,当世界只剩床榻这一方天地,一切过往都如云烟,转瞬即逝,幻梦一场。 这样的结果,陆时己接受不了,也不想承认。 他是陆时己,是陆家的麒麟儿,芝兰玉树,云浮学宫唯一开正门迎接的少年英才,他是天下第一世家的继承人,他怎能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压死陆时己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两名娇媚鲜嫩的少女。 她们来自阐宁彭家,一个之前根本不入眼的二流世家,为了获取权势没少送女儿与权贵,陆时己十分看不起。 但是这一次,两个彭氏女,陆涛做主收下了。 她们被放在陆时己的房中,贴身照料,意图简直不要更明显。 尤其,当他看到那二女搔首弄姿,并试图喂与自己助兴的淫药时,原本还存了一颗侥幸的心彻底冰冷。 父亲……这是执意要放弃他了。 那丸药,陆时己以前参与世家子弟的风流会时见识过不少,多半能让男人生猛奋勇,精力无穷。 只是这些丸药,也会掏空身体,以他现在的状态,服下之后若是勉力支撑,过后多半也要大伤元气。 呵呵。 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他和那人都不过是陆氏一族延续权力的工具而已。 那人可以供给技艺,他就是那配种的牲口,只要能让女人诞下子嗣,便也没有再存在的必要。 陆家不需要一个废人做家主。 他是废人,那个一早便被下药的兄弟,也是废人。 可笑,可笑。 可他陆时己,风光了一辈子的陆时己,绝对不能这样卑微狼狈的活着。 想到这里,他惨笑一声,抓起彭氏女落下的金钗,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心口。 一瞬间的疼痛,世界开始变得模糊。 陆时己倒在榻上,感觉生平从未如此的轻松。 终于,结束了。 第314章 对于儿子的死亡, 陆涛出离的愤怒。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日,再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阿佐死了, 阐宁彭氏有大罪。” 消瘦了许多的陆家主站在正堂,目光清冷地看着堂下垂首而立的下属, 声音中透着冰碴。 “我陆氏一族的少郎君, 岂能死的这样不明不白,便杀了彭氏一族做奠祭罢。” 轻飘飘一句话, 彭家的命运就此确定。 别看陆家刚刚在南江上伤了元气, 但对付一个二流世家还是轻而易举的, 没费什么功夫便拿下了阐宁城。 陆涛动手的时候还有所保留,只遣了一只千人部曲先期前往阐宁城,后面跟着三路大军分兵包抄, 倒不是真怕了彭家,而是忌惮阐宁城一山之隔的阊洲。 封恺的黑家军便驻扎在阊洲。 南江一战之后,边军很快扫清了南江西段残余胡兵, 彻底掌控住旧京一带的局势。 封恺对于旧京没什么兴趣,与族中兄弟做了交接之后, 便带着精锐黑甲军折返回阊洲前线。 几番明里暗里的争斗, 陆涛现在是半点都不敢小看封伯晟的这个儿子。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封恺本身就是山中猛虎, 只要被他盯上的猎物,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 不死也要伤筋动骨。 阐宁城就夹在阊洲和鼎丰城的中间, 对于鼎丰城来说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若是拿下阐宁,鼎丰城便多了一个屏障,甚至可以利用险峻的山势据守待援。 以陆时己的死亡为借口, 陆涛做了充分的准备,小心谨慎地试探着黑甲军的动向。然而直到陆家的部曲彻底占领了阐宁城,山那边的黑甲军依旧纹丝不动,似乎在围观一场世家倾轧的台戏。 陆涛生性多疑,眼见着封恺没有按照自己预期的行动,他的心中始终有些不安生。 不过阐宁城占都占了,总不能把吃到嘴里的肉再吐出去。陆涛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大概率与宁非有关。 听说自己这个儿子是封恺的心头肉,如果是宁非的态度发生了变化,那也难怪封恺对阐宁城没反应,多半是忙着灭火。 陆涛吃不准自己这推测有几分真,便借故在岐江城中办了一场风光大葬,向天下昭告陆氏宗主死了继承人。 他异地以处,觉得自己当年若是遇到宗家示好,那必然会想尽办法回来岐江城,成为天下第一世家的主人。 但,宁非似乎不是个能用常理揣测的人。按照陆涛的设想,他一早就该抛弃边城和封家,回归家族,哪里还用拖延到今日与至亲对垒?! 封家豢养的娈宠和陆氏宗族的主人,哪个更尊贵他看不清楚么?怎么还愿意帮着封家那个竖子与家族为敌?! 蠢物!蠢物! 正怒火中烧的时候,他的心腹蓦地出现在门口,轻轻敲了三下房门。 陆涛抬头,微微皱眉。 “若是阿佐下葬的事,便不用回报了,一切全由六安安排。” 六安是陆府总管,跟随陆涛多年,府中不甚重要的事情,陆涛都会全权交给六安。 心腹一愣,连忙摇头。 “郎君,并非是少郎君的事。” 他顿了顿,也不敢迟疑,马上又补充了一句。 “是东林场那边,据说造成了一门火炮。” “哦?!” 果然听他这样说,陆家主的眼睛亮了。 他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看向心腹。 “可是当真?当真造出来了?” 那心腹连忙点头。 “是真的,属下亲自督测了七日,使了不下百余次,的确还是成了!” “好!好!” 陆涛一拍书案,整个人如同年轻了十岁一般,少见的意气风发。 “那炮可是在东林场,速速备马,我要前去一观!” 他在陆家说一不二,不过半个时辰,人就已经进了东林场。 陆家研究火炮已经有段时日,岐江城中的能工巧匠死了不少,后期填补进去的,大多是从中原他地搜刮来的匠人,做活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马虎。 大家都看到火炮炸膛时的惨况,生死之下激发了巨大的潜能,竟然勉勉强强真造出了一门小型的火炮。 这炮比从青牛江上捡回来的要小一些,炮身工艺也不是线膛。为了减少炸膛的可能性,这群匠人无师自通了滑膛,炮弹采用铁铸实心弹,竟然也能保证不连贯发射的安全性了! 陆涛亲自带人试了几次,对于结果十分满意。 他马上命人开始大量仿制火炮,他要在短时间内武装一批桨船,最好还能配备一些给部曲攻城用,就像宁非武装黑甲军那样,他也要打造一支天下无敌的军队!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原局势再度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中。虽然小规模的战斗从来不曾间断,但天下最大的两个势力,南郡和雍西关,双方接壤的阐宁——阊洲一线,一直是处于风平浪静的状态。 陆涛在忙着造炮,宁非在忙着造船。这一对命运轨迹类似的父子,在关键时刻竟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猥琐发育,积蓄力量,以图一击必杀。 只是这个计划,宁非很容易实现,可换成是陆涛,事情就没有想的那样简单了。 封恺似乎是有所觉察,怎可能让他老老实实搞建造? 接下来的几个月,黑甲军绕开阐宁,从塘子口沿海岸线南下。凭借着风帆大船上的火炮,黑甲军顺利攻占了仙匀、坞灵等沿海重镇,直接封锁了青牛江,让鼎丰、阐宁两城成为孤悬江北的孤岛。 战斗打到最后,陆家在江北的部曲被彻底压制。手持陌刀的黑甲大军将两城池团团围住,也不邀战攻城,只是切断了城中的水陆补给线,大有把人彻底困死在江北的架势。 守城的将领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黑甲军当初对于他们抢占阐宁毫无动作,就是在等他们进入阐宁城,然后趁着他们兵力分散的当口,从海上进攻兵力空虚的仙匀和坞灵。江北的兵力就这么多,全都集合在一起才勉强能与黑甲军一战,现在兵力分散几处,更没有赢面了。 现在封家把他们围在两城之中,什么都不用做,江北的寒冬就会帮助减员。 南郡来的兵丁还穿着秋衣,可进入冬月的江北已然是寒风凛冽,缺衣少食还没有补给,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守将不是没想过向南郡求援。 事实上,在他还能送人出城的时候,他一早便写了密报给家主。 只是也不知道家主在忙什么,岐江城里一直都没什么动静,等到黑甲军的火炮船封锁了青牛江,补给的事就更没有着落了。 城中已经开始杀战马,取暖的薪柴也供给不上,每天都会有人冻死。 但更多的还是夜里悄悄出城的逃兵。 开始的时候只有零星几个,后来就变得越来越多。尤其是在第一场霜落地之后,狡猾的黑甲军每天都在城下烹煮香喷喷的食物,那味道简直带了钩子,能把人的心都勾走。 之后,每次清点操练,将官都能发现有兵丁消失。 是死了还是走了,没人知道。大家也没有心思去关注旁人的动向。日子越来越难过,天气也越来越寒冷,补给和增援遥遥无期,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走吧,走就走吧。” 阐宁守将站在城头。 他的衣服也已经破破烂烂,看着一队队溜出城门,排着队接受边军检查的南郡兵丁,他也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下令城投的弓箭手射杀。 都是想要活下去的人,能有条生路,挺好的。 左右……他们现在也是被放弃了,多活一个便是功德。 半月之后,阐宁百姓夜半开城,守军并没有做任何抵抗,守将手举降表,向城外的黑甲军投降。 之后的第三天,鼎丰城开城。至此,江北全境都落入边军的掌握,南江以南的南召、岁城也在封恺的控制之中,从北、西、南三方向对南郡形成了包围之势。 边军开始频繁向南江北岸调动兵马。 有了大船的帮助,大军集结的速度越来越快,封堂叔率领的西线边军几日前已经进入了白龙山,随时都有可能逼近南郡的西界。 南郡也在紧张备战。 岐江城中所有的粮庄和铁坊都被征用,东林场的炉火日夜不停。城中再无莺歌燕舞,世家郎君们的脸上满是凝重,气氛一日紧张过一日。 在这样的氛围中,陆家造出火炮的消息就显得格外振奋人心。 火炮上船的那一日,全城的居民都欢欣鼓舞,一扫之前的惊慌和颓丧,似乎陆家扫平边军,问鼎天下的美景就在眼前! 在南郡生活的人,一向自诩身份高于他人,就算是业朝皇室司马家,那也不过就是富了几代的土鳖,远不及南郡诸世家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底蕴,京城也比不上岐江城的富庶精致。 原本他们还担忧,毕竟陆备被边军炸沉在南江,若陆家真的打不过封家,那他们这些追随者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多半是一并要被清算的。 这下可好了,陆家也火炮了! 打沉陆备的那次水战,封家满打满算不也就拉出来六艘船,据说还有四艘是货船改造的,若不是打个出其不意,那可能让经验丰富的陆备翻船?! 吃了一次亏,封家再想玩突袭是没可能了。 陆家有船,船手善水战,火炮上船如虎添翼,还怕那些几代旱鸭子的边军? 许多年轻气盛的小郎君,甚至叫嚣着要主动出击江北,打沉边军那六艘家底,让那些土包子彻底知道厉害。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邀战的心情太虔诚,冬月十五的一早,南江上忽然响起了轰隆隆的奇怪闷响。 驻守在沿岸的哨兵极目观瞧,而后忽然脸色大变,抖着手举起号角,不要命地吹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 敌袭!敌袭!江上有船队过来了! 第315章 身为称霸南江几百年的陆氏船队一员, 军头在瞭望哨上站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样具有压迫性的场景。 只见南江宽阔的江面上,几十艘船正在迅速的靠近中。行驶在最前方的十艘船, 船头和单侧船身都架着黑色的火炮,如猛兽的尖牙利齿, 透着森森的杀机。 这十艘船造型十分奇特, 没有船帆不说,船体也比普通的战船高一些, 却没有船楼, 在江水中以极快的速度前行。 这个规模的船队, 其实与陆家动辄几十艘楼船齐头并进的气势没办法比。可如今南江水战的阴霾还没散尽,南江口的船手可没人敢小瞧这些无帆的怪船。 仅仅两艘就打沉了半支船队,大都统落江后至今生死未卜, 今日竟然又多了八艘,封家这是打定主意要与南郡决一死战了么?! 呜—— 呜呜—— 低沉的汽笛声响起,回荡在宽阔的江面上, 瞬间惊的军头回神。 他也顾不得向手下再交代什么,连滚带爬下了哨卡, 忙不迭进城去向上汇报。 事实上, 也不用他来报,南岸的住民都听到了这悠长的声音。 像是号角, 又像是威严的警告,混合着呼啸的西风, 灌耳慑心。 要打仗了! 这是许多人的心头同时涌上的念头。 尤其当他们看到那些已经装填完毕, 正在调整射击角度的黑色炮口,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便漫上心头。 据说因为这些黑物件,东林场那边日日挂起白灵幡。 据说因为这些黑物件, 半支南江船队都沉入了江底。 就因为这些,东莱城破,旧京城破,少郎君重伤卧床。 封家靠这些黑物件得了大半壁江山,遇之非死即伤,无人例外。 这一次,轮到南郡了么?! 收到消息的陆涛倒是没有丝毫惶恐。 东林场已经造出了火炮,是一个征发徭役的铁匠,在百般造不出适合做炮身的钢料之后,灵机一动转为用铜。没想到,竟然一次就成功了。 铜制的炮身虽然造价昂贵,但铜制的延展性和散热性都优于铁,至少解决了炸膛的问题。 不过这样造出来的火炮,却并不能发射铁弹丸。铜制的炮管较软,遇高温容易变形,需要把炮管造的更加短小粗壮,同时要在里面添满火雷粉,这样才能保证弹丸射出。 铁质的弹丸,由于冶铁工艺不过关,常常在刚出炮口的时候就会炸裂,不如石头造的来的稳定,用时和造价也不如石头来的经济。 陆家不差钱,但那是以前。 陆家在围攻鼎丰城的时候就投入了不少物资,但鼎丰城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收益,反而因为后续不能间断的补给而成为了一个无底洞,吞噬了陆家不少家底。 在加上这两天天灾不断,冬夏的气候十分反常,饶是南郡良田万顷,也架不住一轮接着一轮的干旱和洪涝。更别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之前边城闹疫病的时候,南郡也没能幸免,死了不少的百姓,许多田产因为无人照料,在秋季几乎绝收。 用铜铸炮,与用钱铸炮没什么区别,但这笔钱陆涛咬牙也是要掏的,毕竟关系到南郡陆氏的存亡。 但其他的地方,能省则省。 石料天然易得,没什么成本,城中又有做得熟手的石匠,只要把炮造得够大,威力未必输给墨宗那小子! 于是陆家的火炮,变成了铜制短炮身的造型。为了能提升性能,炮身和炮口都加大了许多,光是运送上船安装就花了不少功夫。 如今,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陆家仅剩的几艘小型楼船都加装了巨大的青铜火炮。船一出港,万众欢呼,气势上甚至比边军的木船还要凛冽! “那些边镇军户,定然不是我南郡的对手!” 一名陆家旁系郎君站在船头,高冷地看着前方隐约列阵中的边军炮船,一脸傲慢道。 “如今的水战不就是比拼个船大炮强?我等的船比他大,炮比他强,还有甚可怕的?” “正是正是。” 他豢养的门客在一旁恭维道。 “陆家的炮架在船楼上,居高临下,一炮便是200斤的石弹,什么木船也得给打穿孔。” “边军,败了。” 正说着,对面似乎有了动静。又是一声悠长的汽笛响起, 江面上,原本静止不动的二十艘船,忽然分成了分成了三个编队,以几乎封锁江面的角度齐头并进,迅速拉近了与南江船队的距离。 轰——轰——轰——轰——轰—— 第一轮密集的炮击,开始了。 边军的船比不得陆家巨大,最大的几艘不过是对面楼船的三分之一,但炮弹出膛的瞬间,这些木质的船体也只是发生了些微的晃动,位移距离并不明显,依旧保持了行船的稳定。 走在最前面的几艘陆氏兵船可算是倒了血霉,被这落雨般的攻势砸了个正着。 他们甚至来不及拉开船上的火炮,船体就被炸得分崩离析,成为这场大战的第一批祭品。 “开炮!快开炮!” 旁支郎君所在的座船距离第一批倒霉蛋不远,眼见着扑面而来的硝烟,他连忙也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下一刻,陆氏船队上也纷纷喷出了火舌,沉重的石弹被火雷粉艰难地推出炮弹,在空中划出一个短促的抛物线,最终落在了边军船队正前方的水面上,砸出一朵朵巨大的水花。 没打中。 南江上,有一瞬间的静默。在这一刻,无论是边军还是陆家,谁都没有继续发起攻击,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出现短暂的真空。 无论是船上的分家郎君,还是在城头亲自督战的陆涛,南郡一系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结果震慑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家火炮的射程根本达不到对方的水准,连根寒毛都碰不到! “炮筒短,火药威力小,炮弹出膛的初速度严重不足。” 边军最大的一艘蒸汽船上,宁锯子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对着身后的学员做了现场讲解。 “之前你们交作业的时候,我记得有位生员是设计了这种炮来着吧?” 他视线环顾周围,笑得十分和蔼。 “我说这东西不实用,某些同学还不服气,下课来找我理论了好一阵子。” 他手一指对面的陆氏船队。 “现在你们看看,我可是冤枉了他?” “上课的时候我跟你们讲过,这种炮身虽然工艺简单,但必须使用大量的火药,甚至火药会把炮身填满,炮弹要露在炮口附近。” “这种炮,弹道轨迹都是浮云,根本不用聊精确度,因为初速太低,射程也短的可怜,想真正用上战场,那得贴着敌方墙根,才能轰击到目标。” “费大价钱造这玩意,有什么用?” 宁锯子嘲讽技能大开,听得身后的学员连连点头。尤其那位和陆氏匠人撞了脑洞的生员,羞得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候,站在最前面的三堂妹蓦地举手。 “宁先生,你之前上课的时候讲过重心。我刚才大概估算了一下这炮的重量,他们把炮架在二楼,难道不怕重心失衡么?” 听她这样问,宁非马上投来赞赏的目光。 “你说的没错,重心失衡是一定的,因为陆家造的可不是铸铁炮,而是铜炮。” 他这样说,生员们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而后便纷纷低下头,在草纸本上飞快地演算了起来。 倒不是他们有多自觉,而是跟着宁先生这么久,先生的套路多少也能摸到一些。他说是铜,上课又讲过密度问题,接下来多半要他们估算重量和重心位置了。 为避免被问到的时候答不出,丢人现眼,还是先算一波比较实在。 宁锯子满意地看着小仓鼠们窸窸窣窣埋头猛算,并没有马上下达第二轮炮击的命令。 他要给陆家人留给表演的机会,让他们用亲身经历解释为什么小船拉大炮是个悲剧,不给“后坐力”牌面,被打脸只是时间问题。 边军的船一直按兵不动,这样的态度让陆涛产生了错觉。 他以为宁非是在嘲笑陆家的火炮射程短,没准头,故意摆出不畏惧的架势,想要借此羞辱他。 想到这里,城头上的陆涛冷冷一笑。 他能爬到这个位置,脸面从来都不是重要的事,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他面上不动,冷静地传令全队进发,趁着轻敌的边军装模作样时靠上去,让他们也尝一尝被火炮轰击的滋味。 射程短不要紧,只要达到射程不久可以了么?! 至于对方回过神之后的反扑……边军就这二十艘船,多半是把家底都押了全注。他的船队比对方多两倍,牺牲前排几艘船作掩护也足够了。 双方的距离在迅速拉近中,边军似乎也觉察到什么,忽然开始调整炮口,似乎是在准备第二轮射击。 行驶在最前方的几艘南江船顿时沉不住气,拉动火绳抢先射炮。在他们的预估中,射程大约应该快要搭边,只要能抢在对方前面把对方击沉,自己就算是安全了。 这一轮炮射,眼见着就快要达到对方的船头。 分家郎君一喜,觉得再靠上去些,自己多半就能抢到一个头筹,立刻命人马上装填石弹,他是丝毫没有留后手,船楼上几门火炮齐齐喷出石弹,如漫天花雨一般朝着边军泼洒。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十几门大炮齐射的后坐力,瞬间破坏了船体的平衡,让原本就因为重心过高而不甚稳定的行船变成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随着炮口喷射出长长的火焰,大船也轰然倾覆,朝着一侧斜斜栽入南江之中。 在众人惊愕到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船楼连带着沉重的铜炮在半空断落,重重砸中了后船。 轰—— 接下来的南江,几乎还是一场滑稽剧的大舞台。 耀武扬威的陆氏火炮,伤敌和自伤的比例达到了一个可笑的程度,只要一发射炮弹,陆家的楼船就会发生剧烈的摇晃,因此倾覆在江水中的船只不知凡几。 岸上的南郡百姓都看傻了。 他们怎么都想不到,从来都是南郡之光的陆家船队,竟然会因为发射火炮而翻船! 这……这……这到底是杀敌还是自杀?难不成陆氏船队中出了叛徒? 岸上的百姓看不明白,可城头的陆涛却是心知肚明。 他闭了闭眼,知道仿制火炮一事彻底败了。那个狡猾的弃子,不但引导他走上错误的道理,还诱使在上面投入了大量的金钱,人力和物力! 为了仿制火炮,陆家放弃了北进的机会,堵上大量的资源,死伤无数的工匠,最终不过是死巷里挣扎,造出了一个似像非像的西贝货,成为天下的笑柄! 而墨宗,却是踩着他的脸面打出了威势,趁他埋头仿炮的时候急需力量,造出了足以扭转战局的船队! 他早该想到的,以那人的机灵,怎可能在临走之时留一个火炮给他们,明明那船都炸的粉碎了! 这是计,是针对他陆氏一族最恶毒的复仇。 此消彼长,如今的陆家败局已定,陆氏船队被消灭,不过是个时间问题。那小子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回归陆家,他自始至终,要的就是倾家灭族的结果! 败了,到底是败了,一招错子,满盘皆输! 越想越是气闷,胸口犹如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喉头一阵阵涌着腥甜的味道。 在隆隆的炮声中,陆涛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他再也听不到周围亲信和常随的惊呼,黑暗笼罩了他全部的世界。 在意识隐约模糊的最后,他的视野中只有南江上格外蔚蓝的天空。 蓝,是真的蓝,清澈和通透,一如他年少时曾经无比憎恨过的漠北草原,广阔得不可思议。 那时候他穷困潦倒,挣扎存活,很少有机会躺在草地上看天。 结果挣扎一生,似乎与那时看到的也没什么两样。 原来,一样的。 第316章 陆涛吐血昏迷, 陆家群龙无首,理所当然输掉了南江之战。 这一次,几乎是灭顶之灾。曾经纵横江上几百年的船队化为乌有, 从此南江再也不能成为南郡引以为傲的天险,而只是一条任由他人自由来去的水道而已了。 这个打击, 对于南郡的世家来说, 几乎还是灭顶的。不单单是武力上遭到碾压,更严重的是信仰的崩塌! 生活在南郡的世家大族, 甚至平民百姓, 他们中的许多人一直觉得南郡之外的地方粗鄙贫瘠, 不如南郡安逸富庶。 这种想法在之前不无道理,毕竟南郡百年间都未经受战火的洗礼,就连先业朝太祖立国之时, 对南郡也是采用了和平收编,甚至为了拉拢南郡的世家而给予不少优待,这些都是其他地方不曾享有的。 所以到了今日, 骤然受挫的恐惧便来的格外冲击。一夜之间,整个南郡风云变色, 岐江城中人心惶惶, 许多小世家的家主干脆等在陆府门前,就想得知陆家第一手的消息。 他们都知道陆涛败了, 南江的船队没了。若不是边军见好就收,他们现在怕是都要成了阶下囚。 但这次不打, 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打。现在整个南郡都没有船, 南郡的大门等于敞开给边军,岐江城就算勉力一战,终究也难以抵挡来自边塞的铁骑! 那可是……近乎灭了西胡大军的封恺啊! 悲观的情绪不断蔓延, 再加上陆涛病重的风声传来,整个南郡都陷入到一场毫无头绪的惶恐之中。 世家想逃,但逃到哪里?南郡以南是无法跨越的崇山峻岭,往东是茫茫大海,西侧的白龙山已经被边军封锁,唯一的出口在南江,但船,没了…… 茫然,无措,恐惧。 前方是注定要覆灭的未来,像一把已经高悬在头顶的宝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但却根本无法逃脱。 绝望的情绪不断的滋长,陆涛在病榻上挣扎了半月,不好的消息却一个个传来,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根神经。在无尽的遗恨和愤怒中,陆涛死了,死于一个冰冷的冬夜。 那天晚上,南郡罕见地下了场大雪,接下来便是旷日持久的严寒和霜冻。岐江城中的世家和平民都没经历过这样严酷的天气,开始还能用家中的勉力维持,可是当天气越来越冷,风雪越来越大的时候,南郡便彻底失控了。 冻死,饿死的人不计其数,世家找不到足够的薪柴,便去拆掉庶民的房子,将他们像牲口一样驱赶到街上自生自灭。 在罕见的天灾面前,一惯亲切的世家也撕下了伪善的外皮,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然而等天真平民认识到这一切,已然是晚了。 这一个冬天,南江封冻,千里冰封。 活不下去的平民尝试着踩冰渡河,前往南江北岸寻一条生路。 开始的时候只有零星人过江,毕竟是在南郡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对于岐江城和陆家还抱有一丝幻想。 可越到后来,离开的人就开始增多了。天气丝毫没有回温的迹象,城中的世家变得凶狠无比,陆家迟迟推举不出下一任家主,岐江城沦为弱肉强食的野蛮森林。 在这样的环境中,庶民是不可能讨到好处的。 原本今年便是绝收,再加上战争的消耗和补给的匮乏,就连城中世家都在削减用度,更别说去照顾一下食不饱腹的灾民了。 不想离开,也得离开。 这一年冬天,许多平民从南郡离开,前往江北或是更远的地方。有人成功地安顿下来,获得新生,有人则是永远地留在了通往希望的路上。 等严酷的寒冬过后,南郡的世家大族还来不及庆幸逃过劫难,就马上要面临中原世家曾经遭遇的窘境——缺人工。 几个月前被视作是包袱的佃农们,却是耕地种田的必需品,这一个冬天人都跑光了,上哪里找人干活?! 没人便无法耕种,误了农时这一年又要减产绝收,习惯了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可是忍不了这种辛苦,各家族之间的倾轧和争夺变得越发残酷。 只是他们都忘了,在南郡之外,还有另外一大势力虎视眈眈。 春暖花开,南江水化冻,随着江水一并到来的,还规模更庞大的蒸汽船队。 而这一次,南郡再也没有能力拿出船队与之对抗,这场战争结束得毫无悬念,不到半月,边军就控制了南郡全境。 至此,自隆成帝驾崩之后引发的混乱彻底结束,天下一统,前业朝雍西关大都护封伯晟登基,国号雍,年号泰元,史称雍高祖。 雍高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立长子封恺为太子,坐镇定安城,清理各地残余的胡骑与造反的世家。 在泰元三年之前,太子封恺一直率兵在外,进一步拓展版图,扫清余孽,为雍朝日后的繁荣鼎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政治上,雍高祖采用墨宗矩子的建议,在中枢设立枢机处,内含三相四佐相,采用少数服从多数,呈送意见由皇帝拍板。 雍高祖废世家谱系,废世家所有特权,清理世家霸占的土地和奴役,收归国库,重新按照人头分配耕种权,世家与庶民从此再无等级之隔,生而平等,都是雍朝的子民, 雍高祖大力精简官僚体系,采用年度考核与末尾追责结合的制度,并规定了详尽的举考程序,向天下平等招录人才。 只是新朝初始,百废待兴。想要马上支撑起一个强大的国家机器投入运作,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边军出身及定安城、九凌城中擢选的人才固然是新朝班底的主力,但前朝官僚及世家中也不是没有能用的人才,不能一概摒弃。 比如,在西河王麾下几乎灭族的虞氏和解氏,两族到底还是有子弟存活,抱着振兴家族的想法现在新朝谋得晋身。 只是雍朝早没了世家,他们就算有出身有才华,那也要按照固定的程序进行选任,一开始也颇有些不习惯。 但是很快,他们就适应了。毕竟是被精心培养的孩子,接受知识的速度比起完全没有根基的庶民还是要快上许多,很快就脱颖而出。 “这……” 负责擢选的官员看着这一期拟录用名单上罗列的名字,砸了砸嘴,颇有些为难。 “这个虞锵,这是以前虞家的子弟吧……” “虽然虞家灭族,但这也算前朝的……余孽?可怎么办?” “这人的策论和术数做的都不错,在营建和海防上也很有见地,是个人才。” 一旁的副选沉声道。 “陛下说不拘出身人人平等,咱们也不好擅自落了名,不如问问陛下的意思吧。” 彼时中原各地普遍遭受战火摧残,农牧不兴,商路停滞。为了休养生息,恢复秩序,雍高祖暂定都京城,承袭了业朝旧宫的一部分作为临时居所,并计划在适当的时候,将都城迁往定安城。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毕竟从古至今,各王朝的都城就没有沿着边塞修建的。虽然如今定安城也不算是边塞,不过距离北方游牧部族过近,可是会让许多帝王睡不安枕。 封伯晟就没这个顾忌了。 他一辈子都和胡人打交道,边镇的雪坑草窝都不知睡了多少,莫说现在雍朝的国境线已经被他家狗崽子推到漠南,就算胡骑再命兵临城下,身经百战的老将一样不怂! 反倒是旧京,那奢华靡靡的宫室,前大都护睡着十分不自在,总觉得房子太大,四处都是纰漏,睡觉都不安心。 也就睡了半年,忍无可忍的前大都护从旧京搬了出来,拜托墨宗与他造了意见“平凡无奇”的水泥房,这才找到了感觉。 “嘿,这多好,宽敞亮堂,也没那些花里胡哨的。” 前大都护摸了摸明亮的落地窗。 “旧京那些亭亭台台,太过弯绕,晚上睡觉打鼾都有回声,老子还以为来了刺客,不好不好。” 还有一点他谁也没说,就是这前朝的宫里,也不知藏着多少莺莺燕燕,他出门去趟书房,那都能偶遇五七八名美女。 身为一个中年男人,前大都护倒是不抗拒与投怀送抱的美人们共度良宵,无奈这些美人都各有来头,心生妄念,这就不太合适了。 他有崽子,而且还是成了年的,天纵奇才的好崽子,在封家争夺天下的过程中战功赫赫,是他及家族集体属意的继承人。 纵然有点个人喜好上的瑕疵,但还有个小崽子可以弥补,如今两兄弟的关系十分亲近,已经不需要其他人再进去搅浑水了。 在前朝做了这么久的官,封伯晟对家族倾轧、手足相残的事十分敏感,也不想让新生的雍朝从最开始就沾染上外戚的流毒。 有美人愿意与他共度余生他不反对,但是子息?还是算了吧,他做人老子的现在还欠着狗崽子不少银钱,养多了都是债! 他这样干,倒是在民间引起了一番争议。 忙于生活的庶民没心情去琢磨皇帝老儿到底住哪里,倒是一些在中原混战中侥幸存活的世家余族,仗着自己能写几笔文章,便开始大着胆子都新朝评头论足。 他们倒也不敢明着说,只是私下聚会的时候念叨一下,顺便回味当年世家时代的风光。 虞锵是不爱参与这些无聊的说嘴会的。他是虞氏一族分家嫡支,地位比这些小世家不知高了多少,若不是宗族灭门,家道中落,他与眼前这几个酸腐根本不会有半分交集。 他们都是来参加此次选任举试的,借住同一家寺庙,考完之后便留在原地等消息,免得还要来回奔波。 这几人都是云浮学宫的学生,言语间对如今正当红的墨宗颇有微词,聚在一起就会骂骂墨宗矩子妖言惑众,天家识人不清,对天下第一学府不理不睬。 雍朝立朝的时候,云浮学宫的山长也曾发信示好,表示愿意举全学宫之才为天下苍生尽一分心力。无奈“没文化”的前大都护就回了三个字——“用不着”,着实给了山长一个没脸。 云浮山学宫一怒之下,要求学宫弟子不得出世,不得给予新朝一丁点的助力。 无奈新朝本就要废世家,学宫最给力的几家都被打得七七八八,余下不过一些小虾米,无论如何都翻不起风浪,更别说失去了世家的名头和特权,他们不能再躺着风花雪月,着实让这群满口“伦常纲德”的酸腐失了生活支柱。 渐渐的,也有云浮学子“出山”应考了。不过他们最擅长的那些新朝都不需要,只能苦哈哈地从头学起,十分吃力。 今日便是放榜日,众人聚在一起等消息,闲着便又议论起皇帝迁都的事。 “说是几天后要迁去定安城,呵,这可真是雍西关出来的军户,倒是惦记着自家那上不得台面的地盘!” 其中一人说的尖酸。他出考场便知此次考录无望,留下来也不过是想再稳固一下人脉关系。万一这之中有人真的成了新朝的官吏,将来也好给自己建立一条用得着的通路。 “话也不能这样说,定安城如今据说建造的不错,与鼎丰城的繁华不相上下。” 这次说话的是东海郡来的酸腐,摇头晃脑的讲了一好一阵子,中心思想便是定安城城没啥毛病,但风水不利国度,过度前移,容易遭受草原冲击。 “天家是新贵,偏信旁门左道也难免,建国定都还是有大讲究的,可不能随便。” 话里话外,不外乎就是暗示天家求问他这个“传承之人”指点。 虞锵站起身,他有点听不下去这些人说话,不如回房去看一看新购置的《简单力学》。 墨宗并非像几人说的那样欺世盗名,是有真学问的宗派,知识涵盖之广,怕那些只讲义理的酸腐们想破了脑子都想不到。 身为经历过战争和灭宗族的人,虞锵比任何人都清楚空谈理论的害处。若当年他的家族也有懂水泥,懂力学的人,他们的坞堡就不会那样快被攻破,说不定能等到转机…… “嗐,散了吧散了吧,那军户是不敢用咱们这些才学之人的。” 其中一个老学究摇头叹气道。 “咱们都出身世家,他家那个老三不就是被学宫撅了面子气死了?他现在可算是抓到由头了……” 几人听他这样说,也都跟着叹气骂人,但到底心中还是存着一丝侥幸。 新朝缺人,他们又比那些泥腿子有才学,缘何不用呢? 结果等了半日,一个个都榜上无名,自然又是一通指天指地,恨军头不长眼。 倒是没人再去问虞锵。 他们这些小世家都黜落了,更别说他一个一等世家的“余孽”,这辈子都不可能翻身! 众人自觉摸清了天家的心思,忙不迭与虞锵划清界限,生怕与他走的过近,以后影响了仕途。 殊不知,虞锵本人此刻,正对着一张大红色的“喜报”发呆。 他反反复复看了这张纸也不知多少遍,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真的中了? 第317章 终章 考录上的“新才”, 在确定出身来历清白之后,便要统一送到九凌城进行“岗前培训”,按照其报考的门类和擅长的领域, 安排去基层从头坐起。 新朝伊始,天下的秩序还都没有确立, 基层需要大量的人力, 这些考录中的“新才”可是抢手货。 虞锵跟着同期,坐蒸汽船沿着乌知河一路西进, 最终停泊在一个大型港口。 船手告诉他们, 这里便是九凌城, 是造出纸石墨笔水泥火炕针药陌刀火炮蒸汽船的地方,年轻的船手说起这些,略带青涩的脸上都在放光。 “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比九凌城好, 在那里总有见识不完的新玩意,每次出海回来我都要适应一阵才能习惯。” 年轻的船手与虞锵年纪相当,有是个开朗的少年, 一来二去两人也聊的不错。 他听说过虞锵的身世,对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看法, 只说宁先生讲过虞正乣、虞正耒两兄弟都是力抗胡人而战死沙场的名将, 值得后人尊敬。 就这一句话,虞锵的眼圈瞬间红了, 眼泪止不住地涌出,还未加冠的少年哭得像个娃娃。 虞家被左谷蠡王灭族, 他虽然侥幸逃脱, 但一路走来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为了活命,再累再卑微的活计都做过,可最难心的还是午夜梦回, 想起殒命沙场的各位叔伯兄弟,只因斗政失败便背负污名,被人遗忘。 刚灭族的时候,虞锵也是想过殉宗的。 世道艰难,他孤零零只一个人,无亲无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再想想,他若是死了,虞家便真的没人了。浩浩百年,虞氏一族也出了不少惊才绝艳的人物,这些没人会记得,都会随着他的死亡而永远地埋葬。 所以,他还不能死,总要有人拜祭他们。 抱着这样的想法,虞锵活了下来,小小的少年艰难地挣扎过最混乱的世道,终于迎来了转机。 可他万万没想到,在遥远的边城,还有人记得他们虞家,记得他两位族叔的功劳。 “哎呀,你哭什么呀。” 那船手抓了抓头,一脸不知所措。 “没事,都过去了。我老大比你还苦呢!他爹娘早逝,自己在牛背山流浪了好久,要不是宁先生救了他回来,他现在说不定都喂了野狼啦!” “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还找到了阿爷,宁先生说了,只要努力,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听他这样说,虞锵抹了把脸,小声问道。 “你说的宁先生,可是墨宗的矩子么?” “是哩!” 那船手嘿嘿一笑。 “你们这是去培训的吧?那可要好好用功,不然考核不及格,还是有可能会被退回去的,宁先生可严格啦!”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抓了抓后脑勺,脸上闪过一抹不确定。 “不过,宁先生很忙,估计也没什么时间亲自给你们上课。” “我念书的船科,虽说是宁先生创办的,但他事情实在很多,那时候也就是来讲过一两次而已。” “现在九凌湖到处都是生员,学堂爆满,想听宁先生的课,那得要去读专门的大学堂才行呢,普通人进不去。” “那他是个怎样的人?” 虞锵着急地追问道。 他很想见一见这位“宁先生”,向他当面道谢,谢谢他给了两位堂叔一个公正客观的评价。 “他啊……” 船手又开始抓头。 “长得好看,清雅,哎呀我不会说,反正是九凌湖里最好看的人!” “你吃饭的时候,要是看到有个被婶子姐姐们特别优待的,那就是宁先生了。” 啊? 虞锵一脸茫然。 他以为宁先生会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但听这船手的意思,明显是个颇受女人欢迎的风流浪子…… 行,行叭……风流就风流,反正风流……嗯,也是名士的标配,不妨碍的…… 一众“新才”到了九凌城,就像是土包子进城一般,眼睛都不够用了。 这里的人,真的与外面的完全不同,浑身都充满着朝气和希望,个个脚步匆匆,讲着他们听都听不懂的话。 新才中有些出身世家,原本还对九凌城心存质疑。现在亲眼见到了这座“神奇之城”,几乎一个照面就直接跪倒,完全再生不起任何轻视的心思。 整齐干净的宿舍,温暖便捷的火炕,丰裕的食物和充足的纸笔,光是九凌城的基础配给,就足以打烂一众世家的脸面。 他们以前在家里时,也不能时时刻刻都用这样好的东西啊!更别说学房下发的书籍材料,还有图书馆可以借阅典籍和文章,二流世家都做不到那样丰富的藏书! 等到培训开始,众人的脸就更疼了。 他们都是“新才”,不用从最基础的知识学起,根据各人报考的科目分班培训,但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跟不上课程的进度。 什么叫复式记账?工程成本为什么要这样计算?土方和砂石该如何配比? 被分到工程科的虞锵每天算的头大,头发肉眼可见地稀疏。 他再也没空去想什么宁先生了。每日回来便是闷在房间埋头苦学,好在九凌城并不限制生员的灯油用量。听说灯油是宁先生从火油中提炼出来的,玻璃罩下的光明亮温暖,陪伴着虞锵度过了不少不眠之夜。 不过人生就是这样,无心插柳的时候,往往柳树会栽出一条林荫大道。 这一日傍晚,学得入迷的虞锵错过了晚饭,肚子饿的难受,便出门前往食间碰碰运气。 边城虽然物质不算匮乏,但厉行节约的风气甚盛,食间日常都会计算用料用量,很少会有剩余。 不过虞锵的运气不错,他进食间的时候,里面有人吃饭,菜口的婶子正将多余的菜饭盛出。 “剩下的可以给我么?我晚饭的饭票还没用掉……” 虞锵小声问答。 里面大婶见他穿着生员服,便点了点头。 “正好剩了一碗菜肉烩饼,便与你吧。” 虞锵道了谢,端了碗坐到一边。 他腹中饥饿,埋头吃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今天的烩饼格外丰盛。 有肉,有青虾,有几种青菜,土豆切成细碎的丁,还加了条粉,口感极佳。 这样的美味,食间如何能剩下? 一脸疑惑地虞锵抬起头,视线免不了地落在隔壁桌前的食客头上。 这是一位年轻俊秀的青年,肤色白皙,五官格外精致,正一边慢慢咀嚼着餐食,一边翻阅着桌上的书卷。 他背脊挺直,吃的极慢,每一口都要细细咀嚼,风仪便如世家出身也没甚区别。 虞锵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 因为这张脸,他其实也是见过的。 早年在族中,他也曾跟着堂兄们去云浮山拜见山长。彼时在云浮山,最有名的便是这张脸,那是独属于第一世家陆氏嫡长子,能让学宫开正门迎接的少年英才。 可,陆时己,不是已经死了么? 虞锵一脸掩饰不住的惊愕,脑中瞬间涌出了无数个念头。 他依稀记得,当他因为灭族而颠沛流离的时候,曾经在城中听到一则关于陆家的传言。据说陆家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孩子,欢迎墨宗矩子认祖归宗,彼时他还觉得荒谬,现在看,难不成是真的? 许是他的目光太专注,惹得专注看书的青年也觉察出不对劲,抬眼看向他的方向。 “你是来培训的新才?” 虞锵听到对方这样问道。 他一愣,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只能胡乱地点了点头, “哦。” 那青年又低下头,翻了一页平摊在桌上的书页,随后说道。 “那你可要好好努力了。九凌城有许多新鲜玩意,多走走,多看看,珍稀这段难得的学习时光吧。” 虞锵点头,把他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中。 便像那位先生说的这样,九凌城又许多新鲜玩意,他在这里度过了一段人生中最珍贵的日子。 他被分到建筑工程科,跟着墨宗土木组的师父们学了不少建筑学的东西,然后又被转去经济科,学习工程造价计算和成本控制,这些都是他以前在家族中听都没听过的玩意。 他曾在墨宗的课堂上见过皇二子,一个与他年纪相仿,但是十分开朗活泼的青年,日常也会为考试和挂科发愁,与平民出身的同窗一起闯祸惹事,可每每遇到医科的熊小娘子,就会忽然变得乖巧温驯,稳重可靠。 他参加过一场墨宗弟子的婚礼,据说是铁匠坊未来坊主与织布坊大管事的联姻。新娘子虽然脸上有瑕,但英气勃勃,目光坚定,让人心折。 他还在边城外训的时候见到过薛卉月,曾经东山朝的“德妃”,差点成了他堂嫂的女人。 薛卉月似乎过得不错,在一座小城做了学房教员,教习娃娃绘画和琴艺。 她梳着妇人髻,面容比当年憔悴许多,但神情却十分安逸从容,有种岁月历练出的美感。 薛卉月也瞧见了他,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便带着一群娃娃进了简陋的学房。 只是遗憾的是,他再也没能见到宁先生。 那段日子宁先生忙着在武卫造烧煤就可以走的铁车,很少出现在九凌城中。等到虞锵结业离开的时候,墨宗的铁匠坊已经开始在两城之间修建光滑平整的轨道。 泰元六年,火车横空出世。这个巨大的,轰隆隆作响的钢铁怪物,彻底改变了雍朝,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泰元九年,雍朝第一艘蒸汽铁船扬帆出海。雍朝第一的把头林卡是位东胡人,他成了雍朝东胡族人的英雄,因为他开着铁船载着宁先生,成功寻找到海外的群岛,进一步拓展了雍朝的版图。 九凌城成了天下至高学府,无数少年少女梦想着进入其中,成为火车司机、远航船手,成为各家制造坊的产业工人,成为学房实验室的研究者,为自己的命运拼搏出一条通天大路。 泰元十二年,雍朝泰相,墨宗矩子,天下人的宁先生,因病去世。 据说他先天不足,生下来又被缺德的陆氏亲父下药,能支撑到而立之年已经是奇迹。 九凌城中哭声不绝,无数生员自发戴孝。城中许多人因为过于悲痛,几度晕厥,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恢复正常的秩序。 “慧极必伤,慧极必伤啊!” 前往九凌城的火车上,许多自发前去吊唁的百姓一边哭,一边喃喃念叨着,只恨不能拦着些先生,让他动点脑子,平安百岁。 虞锵是带着长子一起来的,他的鼻子发酸,第无数次想起那日在九凌城食间,看到的专注读书的青年。 是啊,慧极必伤。 宁先生为雍朝带来了无数改变,却终究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这让他情何以堪! “爹,世家太坏了!” 他的长子虞岭河哭着骂道。 “太坏了他们!为什么要害先生?!他们都是坏人!” 虞锵本想为自家辩解一下,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默默地摸了摸儿子的头。 当年,宁先生能公正的评价他的堂兄,现在回头想想,与先生比起来,他还是太过目光狭隘,只看到一家一族的得失。 先生,是真正看到天下的人! 雍朝国丧,天下尽缟素,太祖扶棺,太子主丧仪。 宁先生被葬在乌知河畔,九凌城北侧的山坡上,太子在那里修了一座“先生墓”。 目前有碑,上面却没有印刻铭文,绘的是雍朝的万里江山。 整个过程,太子一眼不发,成熟冷峻的脸上并无任何表情。 只是在先生下葬以后,高祖宣布退位,由太子封恺接手天下,自己做了太上皇,与一班兄弟扬帆出海远航。 新帝改号永宁,史称雍太宗。 永宁时代拉开了史上最辉煌时代的序幕。 太宗封恺彻底贯彻了墨宗宁先生的意志,任人廉能,知人善用;广开言路,尊重生命,自我克制,尊重科学技术,建立公平的取士制度,进一步完善朝廷内设结构,平衡制约各方,取得天下大治的理想局面。 在他主政期间,对内厉行节约,休养生息,文教复兴,对外开疆拓土,鼓励民间出海探险,稳固边疆,成为雍朝第一个治世,为后来的明帝懿非之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只是雍太宗终身未娶,没有后宫,上位后所立皇储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封慷。 永宁十二年的时候,太宗忽然宣布传位于皇储,朝堂一片震惊。 皇储不愿接位,苦苦哀求,然太宗不为所动,着中枢三相四副相传了旨意,而后便乘火车孤身前往九凌湖,入先生墓。 断龙石落下,晚了一步的新帝跪倒在先生目前,哭得几度昏厥。 他不愿离去,便在墓前搭了一个草房,日日到先生墓前苦等。 但墓门始终没有再打开。 新帝执拗,旁人说不动他,最后还是太上皇和新后熊氏,将人强行揪回了定安城。 之后的日子,在虞锵的记忆中,便是似水流年的过了。 明帝是个好皇帝,吃苦耐劳,兢兢业业,沿着宁先生和太宗定下的国策,一步步将雍朝发展到空前盛世。 他在位期间,天下富足,文政开明,广开言路却又不受蛊惑,杀伐果决竟然不下其兄。 只是天下人也都知道,明帝陛下是有些惧内的。皇后熊环娘身为雍朝医学院的院长,并没有拘身后宫,而是一直奋战在治病救人的教学一线,为天下女性和医者的榜样。 天家夫妇一生一世,育有两子一女,均精心教养,感情甚笃,各有所长。 到了虞锵荣休的时候,天下已经尽皆繁华安宁。 按照他们这些“新才”的规矩,荣休那日定然是要到先生墓前祭拜的,向先生汇报一下半生的成绩和收获,告慰先灵。 坐在前往九凌湖的火车上,虞锵看到了许多年轻的学子,有男有女,一脸期待地畅谈着未来。 青春,真好啊。 他摸了摸已经花白的胡子。 回想他这一生,从挣扎在乱世到儿孙满堂,竟然恍如隔世一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是该告诉先生,他主持建造的青牛江坝平稳运行了十几年,青牛江也十几年没有发洪水了。 下了火车,虞锵信步来到先生墓前。 这里已经成为天下最重要的地方之一,每年都有无数人过来吊唁先生,逼得九凌城不得不请驻军维持秩序。 今天也是很多人。虞锵排着队走到墓前,站在那块万里江山钡前默默祷祝了一会,然后献上了一束鲜花。 “咦,那是什么?天空中的光……” 他听到有人小声说道,便抬起头,朝着空中望去。 只见一道七彩的光,正闪烁着飘向高空,逐渐消失在天与云的尽头。 先生,应该是满意的吧。 虞锵抹了把脸。 这天下,终如他所愿。 第318章 真·结局 从有意识开始, 8825995号便知道自己是一段超级复杂且略有些杂乱的程序。 它的命令行肯定要比隔壁桌的54188多,因为54188从来不会纠结,那种不服就干的代码一度让8825995号十分羡慕。 “你这种怂货, 瞻前顾后又傻白甜,将来一定会遇到渣宿主。” 8825995号就不爱听54188说话。 它总觉得那家伙就是嫉妒它的代码复杂, 变着法儿的诅咒它。 像它这样的小可爱, 将来一定会遇到一个正直、善良、脚踏实地的好宿主。宿主会陪它一起完成世界线的任务。 谁料怕什么还真就来什么。 54188是系统智能学校里出了名的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果然, 8825995号刚一上线, 就遇上了来自异位面的渣男岳万峰。 可怜小系统被坑的家底儿赔光, 骗身骗心,还迫不得已为渣男当了裤子。最后还是54188看不过眼,偷渡给它一点积分, 才勉强苟活。 可同桌的日子也不是一直都好过的。 尤其是在51488更名为14588之后,小可怜8825995号便连点剩饭都捡不到了。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奇怪。越是濒临绝境, 便越能获得一线生机。 8825995号的生机,来源于能源耗尽前的一个无奈之举。 他是个科技线系统智能, 系统规则虽然没有强制他一定要绑定什么样的素质, 但在8825995号的认知中,来自于异世界、具有文明发展程度的宿主, 完成任务的可能性显然比本地土著要高许多。 它一直坚持这个信条。在岳万峰之后,其实它大可以随便绑定一个本地土著帮它做任务换积分。 但是8825995号都没有。 它还记得在系统学校里偷看的小人书, 纯洁的好统一定会等到那个独属于它的真命宿主, 情投意合,走上统生巅峰。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濒临断电的当口, 8825995号等到了一个叫宁非的异生物场。 换成本地土著的话来,讲大概叫做魂魄。彼时它的能源储备已经不允许它再检测这位宿主的来历,几乎是当做最后一件稻草,8825995号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了对方的大腿。 没想到这一次,它竟然选对了。 它等到了一个独属于它的,爸爸。 有了爸爸的统,日子果然好过了许多。它陪着宁飞一路从牛背山走到了九凌湖,又走到了白鹭口,走向了雍朝的万里江山。 他们甚至扬帆出海,寻找系统奖励中的宝藏海岛,天下任由他们遨游。 只是,无论8825995号怎么努力,它的爸爸却始终没能抽到最需要的那个奖励。 因为这件事,8825995号在线下也不知偷哭了多少次,它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渣统,什么都帮不到爸爸,还拖了爸爸的后腿。 如果他有14588号那样鸡贼,也不会在任务前期便傻乎乎地搞黑箱操作,上了中枢系统的黑名单。如果能耐心苟到最后,再奋起一搏,哪怕是被拖进小黑屋,它至少也能帮爸爸把那个高级体检刷出来! 可是,后悔也晚了。 在中枢系统的严密监视下,8825995号找不到任何可以做手脚的漏洞。它甚至觉得,因为之前的黑历史,中枢系统对爸爸抽奖的审查比任何人都严格,后期的任务奖励全凭宁非自己的运气。 然而这一次,幸运之神并没有眷顾他们。从一出生便被摧残的身体,逐渐出现了衰败的迹象,饶是封恺延请天下名医,倾尽全力治疗,饶是8825995号拼命兑换系统中可能用到的药材和治疗剂,在十年之后,宁非的身体还是到达了极限。 看着爸爸越发苍白且没有血色的脸颊,8825995号的情绪崩溃了。 它在线上也有嚎啕大哭,一边哭还一边骂自己,还不惜下载时下最恶毒的语言包。 宁非听得好笑,但心中也觉得温暖。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养了一个儿子。一个与他血脉相连,关心他,爱护他的好孩子,这是他在上一世无论如何都享受不到的情感。 ——宁非:没事的,统。 已经很孱弱的青年笑了笑。 他忽然很想抱一抱这个小可爱,可是8825995号并没有实体,便只能在脑中安慰它。 ——宁非:已经可以了。 ——宁非:爸爸这辈子有你,有暮野兄、有广原,谢老,铁子,克雷,有许许多多的人,这一辈子也值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8825995哭得更大声。 他最听不得爸爸说这样的总结陈词,感觉好像随时随地都会离开。 可爸爸若是现在离开,任务还没有完成,爸爸便要像普通人一样灰飞烟灭,重归沉寂,这个结果8825995号不接受! ——8825995号:爸爸,爸爸,不是还有一个愿望吗? ——8825995号:爸爸把愿望给了我,我可以许愿让爸爸活下去,让爸爸抽到高级体检的! 听它这样说,宁非笑着摇了摇头。 ——宁非:别傻了统。奖励说明咱们不是已经看过了么?仅限于针对宿主绑定系统智能可以承载的要求。你若是能让这具身体康健,你早就做了。 他拥着被子坐起,视线转移到窗外已经开始飘雪花的天空。 ——宁非:已经很好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辈子我过得很快乐。 之后,8825995号再也没有找到机会与爸爸单独交流,因为那个讨厌的人回来了,一直陪在爸爸的身边,一刻不离。 而爸爸的精神也越来越差,经常陷入昏睡。看着那人越来越憔悴,越来越绝望的眼神,8825995号知道他最害怕的事情,即将要发生。 那是一个雪夜,8825995号忽然收到了宿主下线的提示。 它在线上足足沉默了三天,它看着那人悲痛沉寂,痛哭失声,绝望得像头失了伴侣的孤狼。它看着九凌湖全城缟素,哭声震天,但些它曾经无法理解的人类情绪,忽然一下子占据了它所有的存储空间! 原来这就是悲伤,这就是不舍。这就是……难以化解的孤独。 再没有人会叫它渣统,会一边骂它一边帮它还清欠债,会倾其所有把它从小黑屋里赎出来。 统,再也没有爸爸了。 也许是悲伤的力量,也许是无法抚平的遗憾,也许它的数据溢出,产生了一些混乱的代码。总之在这几天中,8825995号的核心运算变得异常流畅和冷静。 它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它拒绝解除宿主绑定,它拒绝提交目前任务进度,它延续爸爸任务进行的状态,直至一百年。 一百年,是它现有能量存储的极限。因为宁非已经死了,已经死亡的宿主不可能再继续完成任务,系统智能也就无法从中提取积分,一般的智能都会选择提交,然后选择新的宿主,保留已故宿主的任务进度其实不过是徒劳消耗系统智能能量而已。 8825995号不要解绑。 它在赌,赌的是在这一百年中,封恺、封慷或是封家的后人,九凌湖的生员,墨宗的弟子,他们会继续爸爸的事业,继承爸爸的遗志,最终实现爸爸的愿望。 哪怕等到九十九年,等到十二月的最后一秒钟,8825995号也愿意等下去,哪怕最后的结果是它消耗尽所有的能量,数据溢出,代码消亡,最终归于静默,但8825995号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要它不解除,爸爸的任务就还在进行中,如果能在一百年中完成主线任务,爸爸就能读取进度,回到属于他的时代。 8825995号把宁非送的奖励愿望用在了自己身上。 它获得了与封恺沟通的能力,虽然封恺并不能取代宁非成为任务宿主,但是在某些情况下,它可以通矩子令与他沟通。 “你说的,可是当真?” 孤狼抬起头,目光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却又燃烧着重获新生的力量。 他不再说话,起身前往定安城中心的皇宫。 那一夜,没人知道太子封恺与高祖封伯晟到底谈了什么。 最后的结果是第二日早朝,封伯晟宣布传位于太子,封恺成了雍朝第二任皇帝。 8825995号其实不喜欢这个和自己抢爸爸的人,但它不得不承认,封恺的行动力远远超过它的想象。 他甚至做出了许多超越宁非计划中的改变。这些改变看似惊世骇俗,实则在各方利益的交织下,竟然取得了超越预期的成果,大大推进了任务的进度。 在封恺登基的第十二年,系统终于响起了主线任务完成的提示。 宁非,作为技术系统诞生以来,第一个完成全部任务的宿主,理所当然的获得了返回位面的奖励,并且系统还十分大方的,额外加赠了一个许愿的机会。 8825995号把这个机会送给了封恺。 当然不是直接给他,而是在征询他的意见之后,8825995号替他完成了渴望已久的心愿 ——去有宁非存在的世界。 8825995号看着那人与前大都护,与未来的皇帝,于封家的一众叔伯兄弟,以及墨中的三老、各坊主交代好后续安排,东湖部族的年轻首领亲自开船送他到乌知河畔,然后那人迫不及待的踏入了建在青草坡上的先生墓。 8825995号轻舒了一口气,心中感觉无比的平安喜乐。 它终于帮到了爸爸,它完成了爸爸的愿望。纵然这个世上只剩它孤独一只统,但它还是觉得快乐的快要代码冗余,数据溢出。 任务完成的8825995号并没有马上离开,它还想在这个有爸爸痕迹的世界多停留一阵子,亲眼看着爸爸的心血变得越来越美好。 它看着新皇帝拼命的工作,从不敢有一丝懈怠。 它看着新皇后努力的治病救人,向有志从医的生员们倾囊相授。 它看着即便爸爸不在了,爸爸在九凌城的实验室,还有人继续着他的研究。 看着新的蒸汽机小型化、机动化;看着有人在山顶竖起了电磁线圈,劈出了第一块永磁铁;看着有人开始尝试从火油中提炼氨水;看着怪模怪样的四轮铁车装上发动机后,突突地冒着黑烟;看着海岛上成片的橡胶林看着;城市里娃娃们为考试抓耳挠腮,愁得脱发;它看着每一个人都为追求自己的梦想而拼尽全力,而这个世界,却愿意温柔的给予他们机会,愿意平等的对待每一个追梦人。 8825995号满意了。 在一个清晨,它忽然收到了久违的系统提示。 系统说它圆满的完成了第一次技术线任务,在本次任务中被评定为超优秀学员,可以获得一次额外的奖励。 8825995号:! ——8825995号:有点害羞,可是…… ——8825995号:我能去爸爸的世界,成为爸爸的儿子吗? 叮咚。 如你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挺胸抬头的回来啦! 嘿嘿嘿。 火车当然要写,番外中会写边城火车的发明过程。 虽然很想直接断番外跑路,但是身为一个好作者的良心(以及生命安全考量),会有番外的,恩恩。 番外整理一下,会正式开启,会交代两人在现代的生活,以及统的下落,还有火车及一些人物的故事。 唉,看到好多亲还是不满意,我也很挠头( ̄◇ ̄;) 决定这个结局,第一个考虑是不想宁非被王朝权力或者名分或者后位束缚,我觉得男后什么的,对于宁橘子是个侮辱,他对于世界的贡献不应该被放在任何人的后面。 但,毕竟是封建王朝,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跨阶级和经济基础进入共和,这太夸张了,我写了大家要笑死的。 所以问题来了,封大是皇帝,宁非是先生,以两人的性格大概率要做一辈子地下狗男男…… 就感觉……也不好。 还有统要怎么获得合法的身份,这也是个问题。 封大盛名之下,王朝必然要期待他的后人做继承人,而时代的固有观念不会马上改变,时间久了人心变了简直不要太正常。 所以为什么要在困难模式中苦苦脱发……嗯,挣扎呢?回到现代甜不好么? 而且我其实是觉得十二那个憨厚的性子更适合守成,封大开疆拓土,完美搭配。 基于以上考量,我做了这个结局。可能是我写的不够清楚,所以有些亲误会了情节,其实是一家三口都到了现代,然后幸福生活。 这事封大都护知道,所以才光速退位给儿子腾地方。但是十二不知道,所以他这一腔情意注定错付了╮( ̄▽ ̄"")╭ 不忘再说我对十二郎不好鸭( ?▽`) 以上,我对于结局的说明。 一个时代结束并不代表是个悲剧,为什么不看看未来的美好生活呢?( ?▽`) 感谢在2020-09-07 12:55:40~2020-09-08 09:0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鳖精废虾烂土豆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分神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分神 2个;哎呀呀、别亦难、没有名字的小可爱、燕燕、tuantuan.、木曳野、你个小妖精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一二三四 174瓶;还没有猫的日子 106瓶;Ywen 100瓶;欲买桂花同载酒 60瓶;细雨微风岸、木子鱼鱼、期待黎明 50瓶;Celine 40瓶;你个小妖精呀 30瓶;姝颜 25瓶;cygfi、姚黄魏紫、子非鱼、大圈啊呀、闲听风月、月下汐影、子系、禽兽小兔纸 20瓶;提剑赴山河 17瓶;晋茶悦然、子夜、爱美食的喵喵、维夏、安越白、日月为昭、宇文梦夕、长鲤 10瓶;冷月初、不胖欠瘦、君子不翩翩、玹宓、奇 5瓶;我不是腐女啊 4瓶;tasty(☆_☆) 3瓶;雪后天晴 2瓶;腐衣衣、向天打飞滴、⊙▽⊙、云朵棉花糖、依依然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9章 番外·现世(一) 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 宁非有过一瞬间的混乱。 他有点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明明记忆中的最后时刻是在九凌湖畔的院子,他和暮野兄共同的家,在那个能看到湖面的房间。 他记得那天自己也是躺在榻上, 在他最喜欢的落地窗前,看着对面已经开始飘雪的九凌湖面。 暮野兄陪在一旁,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太久了, 一直留在九凌湖没不肯离开,每日便在卧室的外间处理奏报。 面对外人, 封恺已经不会笑了。 这十年, 济世宗散落在各地的徒子徒孙都被他挖出来了, 这大概是天下最大规模的医生会诊,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失望。 他也曾找墨宗三老打探过锻体功法的事,可墨宗又不是武林门派, 专注于技艺的匠人们从来都没人听说过什么功法。 “其实也不是什么功法。” 宁非叹了口气。 对于自己的来历,宁非也是犹豫了很久才想好说辞。 他这具身体也坚持不了太久了,与其让暮野兄一直活在渺茫的希望中, 还不如彻底死心,珍惜最后的相处时光。 暮野兄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 天下的皇帝没几个能肆无忌惮的活着, 总有前朝后宫的势力轮动。 他死了,暮野兄也可以开启新生活。大雍朝是个新生的王朝, 需要平衡的地方有很多,皇帝无子, 在这个是个很大的忌讳。 告诉他自己的来历, 告诉他自己不是死了,而是要归原本的生活,这话也许听上去匪夷所思, 可人类对于未知的忌惮和恐惧能冲淡许多情绪,暮野兄也就不会对他的死太难过了。 理智是这样想的,但感情上却叫嚣着不甘心。 这是宁非两世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有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他白月光朱砂痣蚊子血都不想做,他甚至生出了阴暗的嫉妒,不想把暮野兄让给任何人。 可每每看到暮野兄温柔却隐含着绝望的眼,宁非的心又软了下去。 相处日久,暮野兄对他越来越纵容,从不会拂逆他一丝一毫,近乎宠溺地放纵着他的所有。 可宁非知道,封恺从来都不是一个温软柔和的人,恰恰相反,他杀伐决断,心性冷硬,几乎不会被多余的感情所左右。 他只是,把所有的情感都给了自己。 既然这样,那自己也要回馈所有。 “反正……大概就是这样了。” 靠在榻上的宁非艰难地做了个深呼吸。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呼吸都是一件很有负担的事,需要努力去维持。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说不定到某一时刻,他可能就再也醒不过了。 “时候到了,我要回去了。” 面容苍白的青年笑了笑,强迫自己做出不在意的表情。 “我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别记挂我,我回家会过的更快乐。” 听他这样说,一直沉默的封恺抬起头,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定定地看了宁非一会儿,目光中的压力让宁锯子忍不住避开了视线。他死知道这些年暮野兄越发有威严,可真轮到自己体会,还是有些吃不消。 “撒谎。” 他听到了这两个字。 然后他的手被握住了,力气有些大,却还小心地控制在不给他增添负担的范围内。 宁非抬起头,骤然对上了封恺的目光。 他看到这个浑身散发着冷硬气质的男人,眼圈微红,目光中有控诉,但更多的是绝望。 “小骗子。” 封恺伸手替他拉了拉被子。 “若是坚持不下去,也不需要逞强,我的阿弟永远不用这么辛苦。” “但阿弟不能骗我。” “你这家伙到了这个时候还要骗人,以后我去了该到哪里找人?” “该打。” 他嘴里说着该打,但手却只在青年的发顶轻轻摩挲,像是珍惜无比的掌中玉。 宁非被他摸得昏昏欲睡,但他却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睡着。 他有种预感,这大概是他与暮野兄最后共处的时刻了,他想要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 后来的事,宁非的记忆就有些模糊。 他也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反正不过是些上辈子的事,他的家族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之类的,走马灯一样在眼前绕。 他只记得暮野兄的手,还有在意识消散之前的那一个吻。 宁非摸了摸嘴唇,感觉暮野兄的气息还没有散去,唇上还残留着他的味道。 等等!暮野兄?! 他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坐在驾驶座上。 面前是他已经有些陌生的方向盘,但上面的徽标风挡玻璃下的装饰,让他隐约想起,这好像就是他的车!? 没错,是他的车! 他那辆买来代步,但经常被堂兄弟姐妹嘲笑不符合身份的普通经济型轿车! 这是……回来了? 宁非按了按喇叭,小车发出响亮的声音。没错,这不是梦,他是真的穿回来了! 他怎么回来的?他死之前任务都没有提示完成,进度还差着许多,他怎么可能回来? 难不成……之前那些记忆,都不过是一场梦? 看了看腕表,时间已经过了午夜。 宁非抹了把脸,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陷入了混乱,他急需一个空间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略有些生疏地发动车子,车灯亮起,白色的流线轿车缓缓驶入了夜幕中。 到门口的时候,宁非下意识地停下。 在他的记忆中,有一辆砂土车应该就在实验场区的门外,等着与他同归于尽。 从他这个角度,他甚至已经隐约看到了对方亮起的灯光。 他知道最近父亲很焦躁,小弟接连失误,给公司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他们急需大量的钱堵住窟窿。 宁非有钱,他有独属于自己的账户,作为放弃继承权的补偿,祖父和家族给他设立了治疗基金,足以让他余生无忧。 何况他投资搞实验室也不是玩票,有些成果已经成功转化,他的家底比父母和亲弟都殷实太多。 这是真实的记忆?还是梦的警示?还是……他的幻觉? 正犹豫间,对面的砂石车似乎有些等不及了,直直朝着实验室的大门冲了过来。 宁非毫不犹豫地马上下车,转头就朝着门的一侧跑。砂石车的惯性可不是闹着玩的,他那辆小代步车根本坑不住几顿重物的冲击力,分分钟就要被碾成渣渣。 正千钧一发的时刻,也不知从哪窜出来一辆大越野,挤着砂石车就撞了过去。 那司机本能地踩刹车,打轮躲避,却忘了自己这车还带着巨大的惯性。一阵尖厉的刹车声过后,砂石车侧翻在路旁,而那辆忽然冲出来的越野车,直接被它撞成了废铁。 宁非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呼吸,觉得自己的心脏从来都没跳得这样快。 竟……竟然是……真的?! 他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样剧烈的运动对于他这个先天病人来说可不是件好事,依他对自己身体状态的了解,说不定马上就要发病。 宁非抖着手去摸手机,准备联系自己的家庭医生,完全没注意到有道黑影正朝他跑了过来、 他刚拨通电话,就被一道大力直接拉进怀抱,显示通话接通的手机高高飞起,而后摔落在不远处的台阶上。 宁非吓得差点当场病发。 他以为车祸还有后招,拼命挣扎了一会儿,却发现对方只是紧紧抱住不放,并没有后续动作。 这是个高大健壮男人,怀抱带着淡淡雪松的气息,力气大得惊人。 嗯……这种感觉,有点熟悉。 宁非停止了挣扎。 他能感觉到对方隐忍压抑的情绪,抚在他背后的手指微微颤抖,胸口外另一颗心跳得比他还要急促。 “我没事。” 宁非乖巧地被抱住,尝试着缓解对方的焦虑。 “我没有受伤,不过能不能让我打个电话给我的家庭医生,我有点担心我的病情。”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音还没落地,他就感觉到困囚住自己的这个怀抱越发地紧绷。 高大的男人放松了手臂,但还是把他困在怀中,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宁非惊讶出声。 “暮野兄!?” 绝对没错,这张脸他太熟悉了! 在他记忆的断裂点,就是这张脸陪着他最后一次看了九菱湖的落雪,给了生命终结的亲吻,他们相伴十几年,不可能认错人! “暮……暮野兄,你怎么在这儿?” 这一瞬间的宁非,脑子彻底被错乱的空间填满了。 他回到了自己的时代,回到了记忆中穿越前的场景,然后他躲过了车祸,但是却见到了在穿越时空中的暮野兄! 这怎么可能?! “小骗子。” 男人似喜还悲,一双眸子却亮的惊人。 他没在说什么,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宁非。 “还记得医生的电话么?” 宁非的视线扫过屏幕,发现背景竟然是自己被某杂志采访时的照片,越发觉得这个世界迷幻。 暮野兄,统领万千黑甲军的暮野兄,竟然摸出给他用……这是做得什么玄幻大梦!? 见他傻呆呆的没反应,男人轻叹一声,搂着他朝大门外走。 路过车祸现场的时候,宁非这才发现,装开砂石车的竟然也不是凡品,前后都加装了坚固防撞杆不说,车体还用特殊的钢板加固过,简直就是个小型装甲! 他一边走一边看,不知不觉便被带到了一辆车前。某世界顶级豪车品牌,被称为富豪身份的象征,随扈拉开车门后,宁非被小心地放了进去。 “去XX医院。” 听到熟悉的低沉嗓音,宁非蓦地回过了神。 “不,去XXX路XX号,我家。” “我家有仪器和病治。” 说完,他小心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对方没有异议,只是搂着他的手臂始终没放下,肢体的温度透过衣料灼烫着皮肤,是毫不掩饰的亲昵和纵容。 宁非拨通了家庭医生的电话。 他发病都很突然,所以医生也是24小时开机,很快就说清楚了情况。 他打电话的时候,另外一只手一直被握住,被包裹,被细细把玩。男人看似随意,实则他与医生的每一句通话都听入耳中,直到电话挂断。 “我的医生5分钟到达。” 宁非把手机递过去,觉得自己的脸出现在手机背景上十分怪异。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可从实验室到他的住处只有十分钟的车程,还没等他酝酿好情绪,黑色的轿车已经稳稳停在了别墅门前。 等……等下检查之后,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感谢在2020-09-08 09:03:28~2020-09-11 07:2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林小言、岩海苔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哎呀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梦,懂 2个;黑sama、小萍果、果妈、douzipmy、依依然然、没有名字的小可爱、迷迭香、翻滚的吱吱、芊里、shadowzone、别亦难、30787807、月下汐影、我要爆炸了、回风舞雪、岐路歌、分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小言 230瓶;月溪 150瓶;荼蘼已尽夜未央 130瓶;20901747 120瓶;叶修然 100瓶;Xianqu77 72瓶;陌桑 70瓶;烟烟萝、欲买桂花同载酒 60瓶;颜 58瓶;燕燕、e娥、琳琳、期待黎明、红冰、淡定的靓 50瓶;陌然、月狐狐 40瓶;不吃竹子的胖达 38瓶;yql小老虎 37瓶;夜色残痕、月下汐影、喵冬 30瓶;我只有一毛钱 25瓶;liufeng521103、king、绾绾、柒染、爱啃书的白兔、巫山、熙尘、羽猫、ZO_O、レイ、西城 20瓶;宝狐 19瓶;由川 18瓶;菲你莫属、amoya、翻滚的吱吱、呵呵哒、TwentyKim、bobo、等待的乔木、suger°、忆昔、喵团团、仰望须弥、飞魂、瓶子1000、冷月初、夕、彩虹米豆腐、哎呀呀、金错刀 10瓶;==、夜雨听闲 6瓶;惟希、玹宓、Xia好、幽愿 5瓶;贪吃小懒猪 2瓶;snarry是本命、腐衣衣、永远的游客小狼、阿啵呲嘚哈哈哈、依依然然、小四是北凉柿子、淡古、云朵棉花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0章 番外·现世(二) 宁非的房子是一栋三层别墅, 面积不小,自带泳池和花园,位于城郊某高档住宅区的一角。 之所以选择这里, 是因为他喜欢安静的环境。城中心人流驳杂,交通拥堵, 远没有城郊住的闲适。 宁非的私人实验室也选在周边, 距离房子不过十分钟的车程。员工上班虽然有点麻烦,不过工作环境和薪资待遇都是一流, 实验室也不愁没人愿意投靠。 宁非在城中也有房子。他有时会在那边见见父母及双方家族的亲戚, 但不会把人带到城郊来。 这里是他的私人领地, 除了照顾他多年的私人医生,这还是第一次带外人进来,心中有些小忐忑。 就……就那种, 带着中意的对象回家,说是进去喝杯茶,然后也许大概可能准备一定发生点什么的意思…… 车停在别墅门前的时候, 医生余鹏已经到了。 他大学毕业就做了宁非随诊顾问,几年之后宁非的家庭医生退休, 他便接手, 对宁非的情况十分了解。 余鹏时常想,若小宁先生不是生在这样的家族, 别说做项目了,他根本就不能活到成年。 这件别墅, 几乎就是一家小型诊所。诊查室在地下一层, 各种检查设备一应俱全,药品和试剂也是随时更新,他带领的医疗小组人虽然不多, 但24小时待命,这些年光是小宁先生的病治记录,就占了一间独立的书室。 接到电话的时候,余鹏的心就是一翻腾。 好在小宁先生说只是做个例行检查,并没有出现不适症状,只叫他一个人过来别墅。 万万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来了一个外人。 “唔……” 胖胖的余鹏推了推眼镜,视线在数据报告上扫了好几个来回,一脸迟疑。 那个穿着黑大衣,个子很高的男人一直站在他旁边,见他这幅表情,眉头立刻皱得死紧,声音中透着毫不掩饰的紧张。 “很严重?” 余鹏小心地看了一眼对方。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怂的一比,在人面前呼吸都不敢大声。。 虽然这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左右,样貌俊美,颜值比电视里的许多流量小生都出色,可那种眼神和气质,让社会上历练多年的余鹏觉得十分危险。 这人,非富即贵,十有八九是也是大家族精心培养出的子弟,出身未必逊色于小宁先生。 且看他衣着低调,都是些看不出来历的小众品牌,但剪裁和质地都是顶级货,做工精细不说,还能最大程度承托出主人本身的气质。 更别说门口停着的那辆豪车了。 小宁先生心中只有实验室,对车并不热衷,他的车库里不会停着那种顶级的奢侈款。 这辆车余鹏只在某汽车杂志上见过,据说是某顶级品牌的限量款,价格也无愧于“限量”二字。 嗯,不是有钱,而且多半还很有来头。 因为小子的眼神太压迫了!气场也偏森冷锐利,一看就是说一不二的主。 不过余鹏总算还记得他身为家庭医生的操守,没有擅自透漏客户的健康信息。 他看向宁小先生,示意他找个地方单谈。 不料宁非却笑了笑,不甚在意地摇头。 “没事,暮野兄不是外人,直接讲吧。” 暮野兄? 这名字在余鹏的脑中转了转,是个印象中没有听过的名字。 不过既然客户同意,他也没必要枉做坏人。也不知道这位“暮野兄”是个什么来历,竟然能进入宁小先生的私宅,还半点都不见外。 “嗯,是这样的。” 余鹏清了清嗓子。 他脸部肌肉扭曲,一脸不可思议,但还是说出了结论。 “我觉得机器可能出现了故障,以为……小宁先生现在的各项指标,检测结果显示完全正常……” “但这怎么可能呢?明明上周体检XX、XXX\\XCX、X指标还是偏低,但CX和XX却超出正常值二倍,这种情况五年都没有改善,这次怎么可能正常了?! 他抬起头,表情古怪地看向宁非。 “机器坏了,应该是这样。我明天就联系厂家维修或者更换。” “不用那么麻烦。” 那黑衣男人摇头, “去雍济,那边有全套仪器,再检查一次不就可以了?” 听他说起的这个名字,余鹏倒是没什么异议。 雍济是家国际连锁医院,本城的这家是区域总院,设备技术都没得挑。 雍济尤擅长心脏疾病治疗,他与很多雍济的专家做过会诊,对这地方半点都不陌生。 “那行,”余鹏看了看表,“天亮我联系一下,等开诊我们就过去。” “现在就去吧,我都安排好了。” 黑衣男人一边说,一边拉着宁非的手朝玄关走。 余鹏一愣,连忙跟上,落后半步的他还听到男人对着宁小先生小声抱怨。 “你这郎中也不甚中用,不如一早便跟我走,也省得这样折腾。” 彼时的宁小先生一脸笑,任由对方牵着手。轻声打趣道。 “你这口音古今掺杂的,听着甚是古怪。” 黑衣男人也不在意,语调很是轻松。 “你觉得古怪,我便不说了。以后你爱听哪种我就讲哪种,你也捡些我爱听的说。” 余鹏:…… 今天的宵夜狗粮有些干,有点噎人。 一路无话,等到了医院,还真就像那黑衣男人说的那样,医生护士都准备好好了。 今晚值班的竟然都是心内外的专家,一通检查做的流畅迅速,半点都没耽搁。 等结果的间歇,余鹏向某两位相熟的专家打探了一下情况。 太具体的那二人也不知道,只说是控股集团的关系,总部要求务必安排好。 “总部?” 余鹏挑了挑眉。 他也是看商业杂志的男人,自然知道这家国际连锁医院的大股东是某低调却著名的资本。 说起来也是算个商业奇迹。这家资本刚创建的时候不怎么起眼,借着几次教科书式的投资狙击之后,一路发展壮大,在业内最不看好的时候投资连锁医疗,创立了雍济品牌,而后便是一路开挂,资产暴涨到可怕的程度。 现在的雍济,已经不单单经营连锁医疗,更拓展到上下游及周边行业。虽然股权结构早已不是一家独大,但最大的股东还是某资本,话语权很大。 “那可厉害了。” 余鹏感叹一声,然后从同行手中接过了新鲜出炉的检查结果。 与在小宁先生家得出来的一样,各项指标都十分标准,显示被检查人的身体十分康健。 “这怎么可能!?” 余鹏看得眼镜都瞪圆了。 他抬起头,想去找小宁先生聊聊,却发现刚才还站在电梯口的人,现在竟然不见了。 “走了,看完结果就走了。” 一位年轻的护士路过,好心地提醒他。 “和一个大帅哥一起走的,挺急的,这会儿怕是都到停车场了。” 她没说的是,那俩还牵手搂腰,你亲我一下我蹭你一下,在电梯里就抱一起了。 虽然看着般配又养眼,可长的好的都去搞基,总是让人忍不住柠檬。 “去我那儿。” 被啃住耳垂的宁小非,听到男人哑着嗓子问道。 他的耳垂十分敏感,被添了几下脑子就昏昏沉沉,自然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他也很想念暮野兄啊……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再见,但他总觉得已经隔了很久远的时光。 两人是一路纠缠着进了玄关。大门关闭的瞬间,被强行压制的情热彻底释放,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焰,彻底席卷了一切。 之前在九菱湖,因为顾忌宁锯子的身体,封恺对于性爱的把握十分有分寸,从来不会伤到宁非半分。尤其是在最后五年,两人几乎不再同床,因为单纯的情动也会对矩子造成负担,封恺对此十分慎重。 有时候宁非不忍心,毕竟暮野兄天赋异禀又精力旺盛,禁欲对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来说太过残酷。 但他现在不这样觉得了。 尤其是被狠狠地压在床上,被扣住手腕或是啃住脖子,被毫不留情地控制住身体,肆意怜爱的时候,这样的体悟越发深刻。 以前那些装可怜的招数,在黑色的床单上通通都失效! 今天的暮野兄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杀伐决断,狡诈铁血。冷酷无情地控制着宁小非。 他不容拒绝,也不能拒绝,撒娇耍赖都是坏孩子,只配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 呜,坏孩子被体罚得泪眼汪汪,浑身软成一滩水,哭唧唧忏悔自己以后会乖会听话,绝对不再骗人死遁。 只是做乖弟弟也很辛苦。 乖弟弟可爱听话,难免被哥哥过度溺爱,抱在怀中,吞下肚子,融入骨血。 哥哥给的都乖乖要收下,不能拒绝,不能翻脸。 翻脸就会变成坏孩子,要被哥哥教训。 死循环。 已经是失去梦想的咸鱼非,脑子已经糊成一片。 唯意识陷入黑暗的前夕,想骂人又不敢,只好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番暮野兄上辈子的好处。 果然……还是禁欲款的……更好说话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1 07:21:37~2020-09-12 10:5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眠一醒、翻滚的吱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wwadscom 520瓶;小马团子、Leaf、胖狸 100瓶;生活易失控 60瓶;宋雪菡、琳琳、anita 50瓶;绯、黎落 40瓶;西瓜柚子和橘子、泽泽●▽● 30瓶;bear、海棠清寂、赤丸 20瓶;27657693 11瓶;怡然自得dolphin、老百、翻滚的吱吱、Silen、实不相瞒,我有一个朋、宛宛逐日成功了吗、king 10瓶;睡不醒的酥洛洛 9瓶;北野朔 8瓶;清猗、乔乔不坑哒 5瓶;lani 2瓶;云朵棉花糖、郁闷双鱼座、tuantuan.、30701782、望山跑死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1章 番外·现世(三) 旷日持久的暴风骤雨终于到了尾声, 进入贤者时间的两个人,终于有机会聊一聊彼此的经历了。 “是与你一个时代的身份,按照现在的说法, 应该叫做‘胎穿’,懂事以后开始隐约记起之前的事。” 封恺亲了亲宁非的额头, 低沉的声音中透着饕足。 “开始还很害怕, 以为自己身体出现问题了,后来慢慢的也就习惯, 中二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 天生来历不凡。” “现在想想, 其实都是系统的安排。” “当初系统说完成了你最后的任务,让我许一个心愿。我说我想要到你生活的时代,与你重逢。系统给了我两个选项, 要么直接与那个时代的你重逢,要么到你的时代,与你一同成长。” “我选了后者。” 听他这样说, 原本正懒洋洋放空中的宁非忽然来了精神。 他翻了个身,很自然地窝进男人的怀中, 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直接见面不好么?” 封恺笑笑。 “当然不好。” 他的手在青年的背后拂过。 “都等了那么久, 自然要风风光光来见你。” “如果选择立刻相见,那今天你看到的就是一个老了十几岁, 对未来一无所知也无一技之长的‘废物’,我怎能变成那样。” 他这样说, 宁非只觉得心疼。 他自然记得自己死亡前的任务进度, 距离完成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毕竟雍朝始终=建,就算封恺荡涤四海平定西胡, 可一项制度的确立绝不是一件轻易能够完成的事,需要许多人甚至许多代人的努力。 封恺能在有生之年完成,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少苦头。 他闷声问身边的男人,对方却不在意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道。 “也不多,十二年半左右吧。” “你那个系统给我看了你的任务内容,我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其中有很多指标是可以量化操作的。” “你的基础打得好,我又没什么顾虑,完成的过程十分顺利。” 他说得轻松,但宁非想也知道不可能这样简单。 且不说新生的朝代需要清除世家余孽,单就要改变流毒百年的义理派歪理邪说,那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边城是零基础的大白纸,有墨宗的金钱和前程做诱饵,大家接受新思想不算困难。 但是在中原,在云浮学宫盘踞了几百年的地方,让既得利益者改弦易张,让已经尝到甜头,难度可想而知。 “难为你了……” 宁非用头蹭了蹭男人的肩膀。 “没事,都过去了。” 封恺摸了摸他,继续说道。 “记忆开始的时候是模糊的,就像做梦一样,零零星星,越长大就越清晰,逐渐能想起之前的细节。” “困难的反倒是这里的生活。我在这里的前十五年,都是在海外一家秘密研究所长大的。那里在进行某些社会边缘实验,环境封闭,我那时候对于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后来研究所事发,幕后老板倒台,像我这样幸存的人便获得了一大笔赔偿。” “我用这笔钱做了些投资,阿弟知道的,我对于经营一道有些心得,开始吃了两次亏,慢慢就上了轨道。” 说到这里,封恺顿了顿,修长的手指划过宁非的心口。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的病情。等完成积累后,我便投资了医疗行业。虽然你那个系统说你回去之后,身上的旧疾都会痊愈。但天下没有绝对的事,万一真有什么差池,以后我也能有个可靠地方给你治病。” “所以医院是你的?” 这下,宁非是真的惊讶了。 他家族中在商业圈很有能量,知道雍济连锁背后的资本很神秘。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神秘人竟然是他的暮野兄! “可是……” 宁非有些迟疑。 “你既然早就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没办法找。” 封恺平静地解释道。 “记忆是一点点恢复的。在海外的时候我没有自由,等回到国内,无论我想什么办法,我始终不能和你有交集。” “你是宁家人,深居简出,我与你会面总会阴错阳差地错过,开始我不明白,很焦躁。后来想想,大概是时候还没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摸了摸枕边人细软的发。 “你曾经说起过这次事故,我想这就是契机,要等到现在我们的轨迹才会重合。” “所以我沉淀下来了,安心做自己的事,然后为今天做好所有的准备。” “那辆车是我之前就改装好的,找的专业团队做无人驾驶,内中增加了悬挂负重,外层还做了加固,为的就是替你挡这一下。” “现在看起来,效果不错。” 宁非讶然。 他就说怎么忽然神来一笔,原本这不是奇迹,而是有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步步帮他铺平了坦途。 他想了想。 “那之前有两个项目,也是你投给我的吧?” 宁老板的实验室也不是每次都赚钱的,有两个项目前期根本没人看好,靠他个人的资产可能无法坚持到成果转化。 搞科研是件十分烧钱的事,饶是宁非有自己的理财团队,也经不住这样大规模的投入。 最要命的时刻,有资产伸出了援手,注资项目不说,还并没有要求项目管理权和转化成果的所有权,只是要按比例分成收益。 宁非开始还觉得遇到了骗子,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完全就是源源不断的无息贷款嘛! 可想来想去,宁老板怎么都想不出这合同能骗他什么。 按投资比例享受分成是很正常的商业行为,没有附加任何要求,怕上当受骗的应该是对方才是。 他侧面打探了一下,得知这是家低调但是很有实力的资本,唯一的可能就是人家不差钱,这点权当做是做慈善了。 这样一想,一切似乎也说得通。最后这个项目成果转化十分可观,也倒是没有枉费对方的投入。 有了良好的合作基础,双方又合作了两次,都是宾主尽欢。 宁非以为自己是遇到了好伙伴,现在看,是他背后站了给力的男人。 难怪封恺说机缘巧合全部错过,回想这几次合作,过来谈合同的都是不同的面孔,怕也是世界规则在起作用。 毕竟,他们的相遇,都是从那场意外的穿越开始的。 “对了。” 封恺忽然想到了什么,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神情。 “那场事故我调查过,不是偶然。肇事司机本身就身患绝症,家里背了不少负债,有人花钱买他一条命。” “证据我都提交给警方了,顺藤摸瓜摸到了宁家的一个远亲。但这不是源头,接下来可能还会有波折。” 他说得比较隐晦,但宁非却是听明白了。 封恺的话进一步验证了他的猜测,这起车祸多半与他的家人脱不开干系。 更具体些,下手之人不是他亲生父亲,便是他的同胞弟弟。 “我猜到了。” 宁非拍了拍男人的手,示意自己并不难过。 “我父母是商业联姻,关心的唯有自身利益。我的身体不好,不能进家族公司争夺权力,唯一的价值也就是手里的这些钱,以及我死之后家族给予的补偿。” “父亲最近在力推弟弟进入公司高层,祖父也给了机会。但他接连几次都表现不佳,听祖父的意思,父亲的打算已经不可能。” 听他这样说,男人的唇角弯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何止是不理想,他挪用了项目资金去赌马,赔的血本无归,耽误了项目进度不说,还堵不上窟窿。” “钱不是小数,瞒不住是迟早的事,所以才会狗急跳墙。” 他这样说,宁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之前虽然也猜到了一些,可真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宁非的心中还是有些难过。 他好像是自始至终都是个没什么亲缘的人,在古代的身体父母双亡,现世虽然双亲建在,可爹不疼娘不爱不说,血缘至亲还意图谋财害命。 不管是那一世,纵然身边也有交好的朋友,恋人,但总觉得有所缺失,算是个没办法弥补的遗憾。 “唉。” 宁非叹了口气。 “随便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顺其自然。” 封恺闻言,伸手拍抚他做安慰。 他不欲让恋人不高兴,正想说些什么转移一下话题,却忽然听到门铃响了起来。 ——叮咚——叮咚—— 宁非从被子里探出头,看到封恺已经披衣下床,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口。 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一脸淡定地说是按错了门铃,然后问他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宁非觉得有点饿,便点了点头。 他这几日的活动空间,除了厕所便只有这张床,也是该活动活动。 正说着,门铃又响了。 一声接着一声,带点急促焦躁的小情绪,响个不停。 宁非看到男人的眉头微皱,却并不准备去应门,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封恺。 “外面怎么了?怎么不开门?” “没事。” 封恺走去厨房。 “按错的,不用管他。” 宁非半信半疑,但门铃一直响个不停,他便走去玄关。 封恺这房子是座独栋别墅,安保齐备,外人轻易不能进入。 这样按门铃,多半是真有事。 他凑在猫眼上看了一眼,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小豆丁,拉着一个和他一样迷你的拉杆箱,嘟着嘴巴一脸不高兴。 宁非打开了门,那小豆丁更要发火,见他忽然怔愣了一下,眼圈红了。 “爸爸!”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事情多,挤出时间码了一章。请假条还会挂着,但是有机会就会更新,看不到更新标记也没什么,攒着一起食用,风味更佳。感谢在2020-09-12 10:57:16~2020-09-15 17:1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尘归尘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鲵可可 3个;你个小妖精呀、玥茗倾疯、果妈、阿姒、松岛菜菜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vT 500瓶;是初七吖~ 176瓶;您配几把钥匙? 60瓶;与君初相识、岁安、月黑风高美人来 50瓶;白菜、Vivian 30瓶;Saphiera 26瓶;晶晶、cygfi、喵柒、糖糖、玥茗倾疯、烟、TwentyKim 20瓶;洛伊 15瓶;asyura、juchuas、实不相瞒,我有一个朋、辣椒籽、晚声、蓝莓酱、白露为茜、41222251 10瓶;喵了个喵 9瓶;38200889 7瓶;行也思君 6瓶;凤舞云轩、38425786、貓娘、毒萝最可爱 5瓶;沐沐、Ivy_gh 2瓶;喵喵喵喵喵、望山跑死马、南方、陌离、shine、蓝颜蓝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2章 番外·现世(四) “爸爸!” 小豆丁委屈巴巴, 一上来便抱住了宁非的大腿,迫不及待的开始上眼药。 “就是那个坏蛋!他……他不让我进来……我还这么小……他都不肯多照料我,总把我往外面撵, 还不让我找爸爸……” 他哭唧唧地念叨了一大串,宁非却是越听越头痛。 他按了按额角。 “不是……小朋友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这话不说还好, 话音还没落地, 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就见扒在腿上的这个小豆丁,原本就红红的眼圈, 瞬间涌出了两泡泪。 他一脸不可置信, 又充满控诉的, 看着宁非,仿佛宁非就是那个抛弃亲身骨肉的大坏蛋,硬着心肠不肯认自己这个乖宝宝。 “爸爸, 爸爸我是……” 小豆丁忽然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是爸爸的小·心·肝·小·宝·贝·小·可·爱·毛·茸·茸·又·懂·事·又·孝·顺·的渣统吗?!” 他前面那一大串儿喊得超大声,最后两个字说的极其灵性。若不是因为这豆丁就粘在宁非的腿上, 宁非还真就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渣统?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宁老板心念一动。 他上下打量了这个小豆丁几个来回, 心里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统?” “你怎么来了?” 宁非对天发誓,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真没有别的意思,因为8825995号一直是以系统智能的身份存在于他的意识海, 是一个没有实体的程序,怎么可能忽然就变成一个小娃娃?! 虽然……他和牧野兄的穿越也很不科学…… 他真的, 真的, 真的,只是意外和好奇而已! 可这话听在小豆丁耳中,便如一道晴天霹雳, 自头顶贯到脚底,白嫩嫩的脸蛋上都是不可思议的惊恐。 “爸爸……爸爸!爸爸不喜欢统了吗?!” 小豆丁整颗都灰了,身后的行李箱也十分应景地“啪”地一声倒伏在地上。 他放声大哭,眼泪不要钱的朝外飚,那两只胖爪爪却还死死的抱住宁非的大腿,大有把宁非的睡裤当做面纸来蹭的意思。 宁非无奈,只好哄他,反复解释说自己并不是嫌弃或者不要,只是太过惊讶,没想到统也来了。 听到爸爸的安慰,统立刻有了底气。 他委屈巴巴地把他这些年一直守护爸爸梦想,拯救爸爸任务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把自己描绘成一个一穷二白、三餐无忌、四处为家的小可怜,顺便还揭发了封恺的恶行恶状。 “呜呜……我是来找爸爸的!那坏人不让我见爸爸!” “呜……呜……他趁给爸爸投资的时候,让手下去偷拍爸爸的照片,一眼都不给统看。” “呜呜呜,坏蛋去找爸爸的时候,每次都把统送去寄宿学校,不让统回家。爸爸,这坏蛋肯定是在家里另外有人了。 这话说的可严重了。 封恺走过来,伸手把这颗豆丁从恋人的腿上撕下来,拎着衣领提在半空,目光冷冷地与之对视。 “谁有人了?谎言张口就来,寄人篱下还不懂得看眼色,看来还是要给你换一家寄宿学校。” 统撒泼打滚,一边蹬腿一边干嚎。 “爸爸你看他!又要把我送走了!” “哪有这么小就把孩子送寄宿学校的?!这是什么坏蛋!我爸爸回来了,我要爸爸做我的监护人!” 宁非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怎么养过孩子,唯一捡回来的克雷,还是托管给墨宗的谢老代管。看着眼前哭闹不停的渣统,宁非的脑子都大了三圈。 “你别这样提着,小孩子会受伤的……” 他对封恺道。 “没事。” 封恺不在意。 “这小子是系统给的身体,他是系统的亲儿子,质量肯定是没问题的。” 他顿了顿,忽然低了声音。 “我们在一起这几天,你不是也没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这话说的,宁非一阵脸红。 不过细细琢磨,好像真的是这样。 这期间,封恺时不时就会关注一下他的身体状况。但好像真就没有什么异常发生,看来系统言出有信,果然治好了他的破身体。 “那也不能这样,他还是个崽……” 宁锯子别开了头,没好气的把渣统从大魔王的手中解救了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艰难的幼儿生活让882595号迅速成长,豆丁嘴上虽然哭唧唧,但身体却顺杆爬地搂住了爸爸的脖子。他一边把头埋在爸爸的颈窝里,一边用挑衅的眼神偷看大魔王。 这一刻,封恺忽然感到了一丝危险。 但他没有妄动,只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下恋人的表情,然后便一脸随意地说起了扎渣统的来历。 “是一次公出的时候,莫名其妙出现在我居住的酒店门口的。他说他是你那个系统,我调查了一下他的背景,海外某小国的福利院的孩子,但他能出现酒店,本身也很可疑了。” 他这样说,马上召来渣统的反咬。 “你才可疑!全世界你最可疑!” 豆丁搂紧了爸爸。 “爸爸知道我的,我是8825995号,这是爸爸和我的小秘密,哼,外人不清楚也很正常。” 封恺不理他,继续说道。 “这小子还说他是你的小心肝小可爱之类的废话,我一听就觉得是骗钱的,你怎么可能叫出这个LOW的称呼?” “我看他可怜,就给了他一点钱,毕竟是个小孩,没想到他还赖上我了。” 他这样说,渣统不吭声了。 渣统本来是想在大坏蛋面前展示一下自己和爸爸的亲密关系,结果没想到被当场拆穿,脸上十分挂不住。 “爸爸……” 豆丁揪着宁非的睡衣领子,有点害怕爸爸就此不喜欢他了。 别看他对大坏蛋半点不打怵,对吼对喷什么的完全无压力;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有爸爸做后盾的基础上。 爸爸要真是不要他了,统要去哪里? “他的确是我的系统。” 宁非倒是没注意到小豆丁的复杂心思。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没认错统,这孩子说的很多话都只有他这个宿主知道,不可能有问题。 既然真是儿子,那就只能养着了。 宁非和封恺商量了一下,索性把渣统收为养子。 不过他们两个都没养过孩子,一家三口磕磕绊绊,开始磨合的时候也是鸡飞狗跳了许久,生活过得热热闹闹。 酒驾司机肇事的案件倒是有了结果,果然牵涉到宁家的远亲。对方咬死自己与宁非有仇,说得言之凿凿,死都不肯吐口背后的人。 因为没有进一步的证据,案件的线索就断在了这里。但定宁家远亲和司机的罪责倒是没什么问题,案子很快宣判。 这件事,宁非没有去过问,但他知道家里肯定使了不少力气。 倒也不是祖父对父亲和弟弟有什么偏爱,而是这事事关宁家的名声,老爷子不可能放任宁家嫡支丢人。 不过父亲和弟弟的前程,便可以说是到此为止了。以后混好了是个零钱的富贵子孙,若是想要重新杀回公司,一百万个不可能。 不过宁家想息事宁人,那还要看看有些人愿不愿意。 没过多久,宁家某项目公司爆出惊天丑闻。项目负责人宁某挪用公司项目资金去海外赌马,导致工程停摆,无以为继。为了掩饰责任,宁某授意心腹下属使用劣质建材以次充好,发生严重安全事故后妄图花钱隐瞒,最终被看不过眼的正义人士曝光。 此事一出,全城哗然。 宁氏建设是在全国都很有名气的大地产商,走高端商业地产路线。现在忽然爆出质量丑闻,这简直就是一个惊天的打击。 一夜之间,宁氏一系的上市公司股价大跌,集团董事局在总部的办公室彻夜亮灯,公关媒体全速运转,力求把事情的影响降低到最小。 然而没用。 似乎有势力在背后操盘,随着宁某及工程的内部爆出的消息越来越多,宁某的父亲,叔父等人的丑闻也在逐渐发酵。集团股价就像溃坝的洪水,一路奔流而下,似乎永无尽头。 最后逼得宁老爷子不得不交出那父子俩祭旗,亲自送人去警局报案,并在媒体面前声明绝不姑息,追责到底。 暴风骤雨中的宁家,宁非的实验室反倒成了最后一块净土。 也不是没有人把矛头指向他,毕竟他是那父子俩的至亲。就连一惯神龙不见首尾的宁太太都出面替丈夫还钱,他这个做儿子的凭什么独善其身。 这其中有不少的声音,甚至来自宁家内部。 许多人都迁怒于宁非,若不是他那个爹和弟弟,若不是他们这一房倒霉蛋,大家现在都还躺在宁家的富贵光辉下享受人生! 只是迁怒也没用。 早早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宁非,他的财产不但与家里分开,与宁家也是独立的。 这么多年,他名下的资产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于实验室的经营,宁家给的钱主要用来治病和生活,总不能把人家救命的钱都拿出来填窟窿吧?! 这阵风声,刚吹起来就被按了下去,从此再也没有掀起过波浪。 宁非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差点成了某些人的泄愤对象。事情闹得最凶的时候,他正带着渣统和暮野兄在海岛度假,一家三口过得简直不要更惬意。 期间他倒是接到过一个母亲的来电,母亲听说他在海外与恋人一起,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告诉他自己要与丈夫离婚了。 “宁家肯定要伤筋动骨,但元气肯定能保得住。” 电话那一段,保养得宜的富贵太太淡淡的说道。 “不过你爸这一房是彻底没希望了,说不得还要进去坐牢。我和你爸本来就是商业联姻,如今这婚留着是个拖累,我要回去我本家。” “等那两个出来,你也不用管,宁家没有苛待子孙的规矩,会有人管他们的。” “什么时候有时间,把你那个人带回来给我看看。听说你们收养了一个孩子,正好,等下次我再婚的时候,你带着他们一起过来参加婚礼。” 宁非也不知道该和他妈说什么,应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在大家族生活,婚姻和感情都不是能够自己做主的,到时候会有人告诉你该做什么。 好在,母亲也不伤心。 “爸爸!” 小豆丁扯着嗓门朝他求助。 他被大坏蛋埋在沙滩里,头上还顶了一棵小苗,说要加点土浇浇水,看能不能长高一些。 渣统气得快哭了。 “来了。” 宁非放下手机,笑着朝着沙滩上那两个幼稚鬼跑去。 人生如梦,唯有且行且珍惜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现世的番外完结了,如果有的话,可能还有个墨宗时代线的论坛体,或者火车考古之类的,时间不定,但是也不会隔太久( ?▽`) 感谢在2020-09-15 17:17:21~2020-09-17 11:2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煲仔饭 50瓶;喵柒、橙橙 30瓶;神奇的美美8、盈盈、38129609 20瓶;我想上幼儿园、四个二、美味点点、轻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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