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雪封毒 作者:龙山黄小冲 一场急骤雪,封却剜心毒。 简介: 沈湛的心被种下一颗毒。 郑听雪不惜一切,要拔了他的毒。 ———————————————————————————— 又名丈夫患病多年,妻子不离不弃,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 回回更疯两面三刀攻 X 冷静应对丝毫不慌受 ———————————————————————— 分上下部(但其实一部大概也就十万多字八),破镜重圆,上破下圆——上破下圆——上破下圆——重要的话说三遍——所以是上部虐下部甜。 真*相爱相杀 互相清场 不洗白,爱情骗子遭遇毕生滑铁卢,一脚滑进马里亚纳海沟的那种 标签:虐恋 架空 相爱相杀 竹马竹马 强强 第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人确实是沈公子杀的。” 密探站在堂前,屋外的天光漏进来,照不亮门里的暗。 “我们担心在沈公子面前暴露行踪,便没有跟上去。等到沈公子回了后,我们将聚宝山翻了三天三夜。”密探说,“找到了尸体的所有部位,以及被扔进水潭的麻袋。” 堂上坐着郑家如今的家主郑听雪。他大半个身子隐没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雪衣乌发,身段镇静沉稳,脸庞泛着天生的冷意。唇薄,鼻挺,双眼乌黑透亮,在黑暗中自发着夜中雪一般的光。 郑氏为江湖公认的正派第一武学世家,名声显赫,人心所向。而郑听雪与郑氏过往家主相比,可谓历任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得郑家武学真传的一个——郑家独门绝学“断梅剑法”,数十年来如一日震慑正邪两派群英,如今又在年轻的郑听雪手中达到无人可及的巅峰。 郑听雪很冷,像他的名字,也像他无情的剑法。但此时他坐在椅子上,纤长的睫毛盖住眼珠,慢慢掀起来的模样比起冷酷,更像怔仲。 他开口:“确定是他么。” 密探答:“是。属下埋伏多日,亲眼看到他用麻袋装着孙老的尸体往山里去。” 气氛重新陷入寂静。郑听雪不说话,下属便也低着头不开口。直到门外的树枝上落下一捧雪,掉到地上摔出啪沙一声响,郑听雪才仿佛被这一声唤回神来,眼中重新聚起一点光。 “江南那边如何。” “每日守着,不会有差错。” 郑听雪说:“你们都过去。” 密探犹豫片刻。他从不违抗郑听雪的命令,此时却稍微拿不定主意。郑听雪沉默半晌,又说:“让朱雀留下,其他人都过去。” “是。” “孙老的尸体,”郑听雪开口时声音重新变得冰而静,“你们动了没有?” “没有少爷的吩咐,不敢动。” 郑听雪点头,“尸体不要去收。到时你去了江南,为孙老立个衣冠冢,牌位归入郑家祠庙。” “......是。” 来人走后,郑听雪坐在院子里看梅。 深冬时节,正是腊梅开放时。郑家前院的两棵腊梅开得正盛。万千白瓣纷纷扬扬如落雪细碎,堆砌在漆黑的枝桠间。偶尔飘下一两瓣,慢悠悠地落在郑听雪的肩头。 通常在这个时候,孙老都会捧一件狐裘为他披上。郑听雪内力深厚,不受寒热侵扰,但这位老管家总见不得他寒冬天里只穿一件单衣,不仅要给他泡热茶,还要念叨年轻人不顾及身体,老了又要落下病。 虽然今后再不会有这份念叨了。 一枝白梅出现在郑听雪的面前。 郑听雪的目光从树上收回,定在那枝白蕊点缀的花枝上。他没有回头,只如常接过花,拿在手里轻轻把玩。 “小雪。”一把低缓磁性的男声从耳后吹来,带着温热的湿润气息和绕入心尖的撩勾意味,覆上郑听雪的后颈,像一片沾湿的密网拢住他的皮肤。 郑听雪没说话,只垂眸看着手里的花枝。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人开口:“好看吗?我从山里摘来的。” 郑听雪答:“没有院子里的这两棵好看。” 一声轻笑传来,紧接着郑听雪忽然捏紧了手里的花枝,下一刻,他慢慢松开了手指。 落在后颈的吻轻柔得像一片羽毛,一触即离。沈湛从他身后走出,一身黑衣站在雪里,低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沈湛的眉眼极俊雅,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眸子既温柔又邪气,透着缺乏烟火气的浅色琉璃光,令他看起来亲近温和,也难以接近。 ”不高兴?”他伸手摘下落在郑听雪发顶的花瓣,手指却不离开,顺着郑听雪的发丝纹路抚摸而下,摩挲过耳朵,下颚,最后停在郑听雪的脖子上。 沈湛轻揉郑听雪的后颈,手指微微用力,令郑听雪转过头,看着他。 “谁让我家小雪生气了。”沈湛捏着他的脖子,俯身靠近他,两人挨得很近,沈湛的脸上一如既往挂着亲昵的笑容,目光中却生出欲望和占有意味。他不让郑听雪看别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说:“你若是瞒我,我可要不高兴的。” 郑听雪任他拿捏着自己,表情始终清清冷冷的,既不反抗,也不柔顺。他淡淡地看向沈湛,开口:“孙老的事如何了?” “原来是为这个烦心么。”沈湛的语气稍稍缓和:“正要与你说起。我这几日多方调查,有了些眉目。” “人虽然还没找到,但我在你们家的茶铺后院发现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宝石绣珠,看起来像是装饰在鞋帽上的,而且价值不菲,不像寻常人家的东西。血迹在茶铺西北方向二里处消失,我猜是凶手把孙老拖去了城外的山里,便派了人去找,暂时还没有找到孙老的踪迹。” “另一边也让人拿着宝石绣珠在城中一一搜寻,想必再过两日便有结果。”沈湛柔声安抚他:“别担心,孙老说不定还活着。” 郑听雪看着手里的腊梅花枝,半晌毫无反应。 “小雪。”沈湛将他手里的花枝抽走,“看我。” 郑听雪再次看向他,沉默良久,说:“这么久没消息,想必人已经没了。” “很难过吗?”沈湛抚摸郑听雪的脸颊,目光如一把甜蜜淬毒的刀刃钉在他的身上,“可我不喜欢你对别人这样上心。” “我为你的事忙了好几天,你也不问问我如何。”他说。 郑听雪平静开口:“孙老在郑家呆了四十年,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照顾我,照顾整个郑家。” 他看着沈湛,眼中没什么情绪,“还有你,沈湛。” “我不也陪了你十二年?”沈湛笑着,“小雪,你好不公平,他不过比我多活了几十年。” “我也会一直照顾你,陪在你身边,很多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辈子我都陪着你。”沈湛微微俯身,在郑听雪的耳边如此说道。 花枝落进雪里,沈湛按着郑听雪的脖子,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一开始沈湛吻得很温柔,缠绵地吮着郑听雪的嘴唇不放,湿热的舌舔进口腔,仔仔细细扫过牙齿,勾起郑听雪的舌尖纠缠不休。郑听雪仰头承受他的亲吻,唇齿交换间溢出暧昧的水声。可郑听雪只是稍微动了动,沈湛就突然凶狠地加重手下力道,按着郑听雪的后脑勺如野兽一般撕咬下去,毫不留情地啃噬那两瓣嘴唇和柔软的舌尖。 郑听雪的呼吸重起来。他不再挣扎,只一动不动任沈湛虐待一般地吻他。他们在如云花海下一坐一站,白衣与黑衣交叠,一直吻到花都停止下落。 唇舌剥离时,郑听雪尝到嘴里的血腥味。 他的舌头被生生咬破,血丝被沈湛意犹未尽地牵出来,落在嘴角。 沈湛看着他的嘴唇,凑上去将那一点血迹慢慢舔净。 “小雪,你真甜。”沈湛贴着郑听雪的鼻尖轻声细语,像个爱意深重的恋人,“我怎么就吃不够呢。” 门从里面合上。 郑听雪扣住书桌的边缘,断断续续地低声喘息。 沈湛搂着他的腰站在身后,衣袍松松散着,腰带落在地上。 光从窗外透下一点进来,落在窗边的书桌,照着郑听雪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的手指。 郑听雪从来不叫。他在床上也冷,既不哭也不求,只一味任沈湛对他胡来,无论沈湛怎么折腾他都只是无声喘息,声音全都压进嗓子里,只有在太过激烈的时候才会泄露出一两声呜咽。而沈湛为了把他操出声响,往往能折磨他很久很久。 书桌被两人的动静撞得磕响不止。桌上的笔架倒下来,几支笔骨碌骨碌地滚,落在地上。 沈湛按住其中一支羊毫,好整以暇握在手里,身下还压着郑听雪的腰用力顶。他迷恋地抚摸身前劲瘦白皙的身体,倾身过去吻郑听雪的侧颈和肩背,在他耳后低声调笑:“小雪,怎么这么浪。” 羊毫笔首慢慢刮过被撞得发红的臀肉,笔首越往中间去,就越是滑得厉害。等伸到臀缝最里面,笔杆上已经沾满了液体。 沈湛用力一挺,把郑听雪撞得差点抓不稳桌沿。接着他拿羊毫抵在那被干到湿漉的穴口,贴着边缘一点点往里面送。 面前的身体猛地一颤,扣在桌边的手指痉挛着抽动,昭示出主人正在遭受难以承受的入侵。可郑听雪还是没有叫出声,他低着头,身体僵着,既要吞沈湛的硬物,又要多吞一支笔,两条腿都绷紧了,也只是深深地喘气。 沈湛垂眸看着郑听雪微微颤抖的脊背,和落在白衣上的黑色发丝。他的嘴角牵起一个恶意而饱含欲望的笑,把笔杆全都送了进去。 他捏着郑听雪的腰,重新动起来。一边干进很深的地方,一边哄怀里的人:“小雪,受不了就叫出来。” 郑听雪不吭声。沈湛笑得更深了,笑意里掺入无端的疯狂。他越撞越深,一下比一下用力,直要把那羊毫整根顶进郑听雪的身体里。两人交合的地方水液四溅,在地上落下点点水渍。 郑听雪霍然抓住沈湛掐在他腰上的手指,那里已经被掐出深深浅浅的青紫痕迹。他压抑着嗓音,终于说出一句话:“拿出去。” 侵入身体的性器只停了一瞬,便更用力地抽送起来。沈湛没有听他的话,反而发了狠地操他,操得满屋都是肉体拍击的脆响。 “水比之前还要多。”沈湛咬他的耳朵,舌尖舔进里面,把火热的气息都送进去,嗓音被铺天的情欲熏得沙哑性感,“我该再放几支进去。” 天擦黑的时候,沈湛才抱着郑听雪去清洗。 郑听雪扶着浴桶,挡开沈湛的手,哑声道:“我自己洗。” 沈湛握住他的手腕,吻了吻他汗湿的鬓角,“我帮你。” 沈湛很缠郑听雪,且一年比一年严重,如今到了几近病态的程度。但郑听雪对此默不作声,甚至多少带着放任自流的意味,好像并不介意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沈湛能这样一次又一次踏入他的防线,将他坚固的城墙尽数摧毁。而外人只是远远看到郑听雪冰冷的脸和手中的剑,就一步不敢靠前。 今夜沈湛没有回去,两人睡在一张床上,郑听雪的体温高,没一会儿便把被子烘得暖热。他有些累,沈湛却搂着他不放,手指把玩他湿润的发丝。郑听雪被他弄得睡不着觉,只好侧过身,与他面对面躺着,“怎么不回去睡。” “想你。”沈湛拉近两人的距离,声音低柔磁性。 他又问:“小雪不想我么?” 郑听雪从不说这些话。他不亲昵,也不温柔,与其说极少表露感受,不如说几乎没有情绪。可沈湛捏住他的下巴,在昏暗的黑中温声要求他:“说想。” 郑听雪只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沈湛就加重手中力道,将郑听雪捏得微微皱起眉。 “说,想。”沈湛一字一字地教他。 “想。”郑听雪顺着他,低声说。 沈湛这才轻轻笑起来,他松开手指,凑过去温柔地舔他被捏红的下巴,“早点说不就好了。我是不是捏疼你了?” 郑听雪的目光越过沈湛,看着房间内虚无的一点。他闭了闭眼睛,又慢慢睁开,良久,才平静地回答:“没有。” 第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几天后,郑听雪听到一个消息。李家的小儿子李成治被捕入狱,罪名为蓄意杀人,被害者郑家管家孙勐的尸首在青冈城外聚宝山中被发现,而种种迹象指向李成治。官府当下派了人去捉拿嫌犯,最终在城中最大的花楼楚水阁里逮到人。 郑听雪赶到李家时,李成治的父亲李清亲自等在府邸门口。 “郑公子。”李清几步上前握住郑听雪的手,“这……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李家从未敢对郑家有丝毫觊觎,令尊与令堂乃是名扬四海行侠仗义的正派大侠,我们李家不过是个穷做生意的,哪敢动那些歪门邪道的念头?小儿虽愚妄,却是万万不敢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郑听雪与李清一同走进院里。李清此言先不论真心假意,却是谦虚过度。李家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一座府邸几乎占了整座青冈城的三分之一。两人穿过长长的回廊和池塘与花园,快速朝正厅走去。郑听雪说:“李老爷称呼晚辈听雪就好。” 李清年过六旬,此时一身富贵肉上全是油亮的汗。尽管郑听雪已经特意放慢脚步,可他依旧走得气喘吁吁,“听雪,请你千万明鉴,孙老遭奸人所害,我们家上上下下都震惊无比……” “沈公子已经带着官府的人在家中坐了一上午了,这实在是……” 郑听雪一脚踏入正厅。门外的光线被他翻起的雪白衣角扰乱,如阴影中的水波晃荡一瞬,又归于平静。 正厅内坐着沈湛,县尉王大人,李清正房李夫人,站着两名捕快,数名丫鬟。 沈湛依旧一身黑袍,束黑靴,黑发随心散在肩上,衬得他愈发肤白唇红。他生一副漂亮的美人皮囊,加上天生带笑的桃花眼,本是阴柔可亲的气质,可他懒懒坐在那里的时候,连一旁的县尉都不敢多言。 “听雪,你怎么来了。”沈湛看着郑听雪,笑着,“来坐。” 他拍拍身边的空椅,好像特地为了等郑听雪来而留。郑听雪走过去坐下,沈湛的目光始终追着他,似乎他一来,其他所有人的存在都尽数消失。 “郑公子,嫌犯李成治已被押入大牢,现在我们正在收集人证。”县尉王大人恭恭敬敬对郑听雪解释:“很快就会给郑公子一个结果。” 李夫人哭起来:“绝不会是我家治儿,那孩子的胆子比豌豆还小,如何、如何会做出此等穷凶极恶之事?老爷,您说话呀。” “听雪,我家治儿一定是清白的,他虽然成天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可……” 郑听雪还未开口,就听沈湛轻飘飘的一句:“谁准你喊他听雪?” 沈湛的目光终于从郑听雪身上挪开,落在李清身上。李清不禁打了个寒颤,忙改口:“郑公子。” 郑听雪问:“如何查出的犯人。” 县尉答:“是沈公子派人拿着从茶铺后院寻到的宝石绣珠在城中寻找,最终在邱氏鞋铺里问出线索。他们前阵子才定做了一双鞋,鞋面昂贵得很,是特地从西域购来的猫眼绿宝石做成绣珠,作为鞋的装饰。这鞋全青冈城独一双,买家正是李家的小儿子李成治——” “我们找到李成治,对比了他的鞋,正好就缺这一枚宝石绣珠。” 李清脸色苍白:“这,这是嫁祸!” “我们调查过孙老失踪那晚李成治是否有不在场证据。经过查证,他那晚既不在家中,问了楚水阁的姑娘,也没人说见过他。” 城中所有人都知道李成治是个浪荡公子,成了婚也依旧成天往花楼跑,将娇妻一人丢在家里,夜夜宿在花楼女子的怀里。若是有人要寻他,去楚水阁找到人的几率远远大于在李家。 李清急道:“那些下贱的娼|妓又能有几句实话?” “贵公子日夜留恋烟柳之地,却连个愿意替他说话的姑娘也没有,也不知是姑娘们太薄情,还是李公子不够多情。”沈湛笑着说,“话说回来,杵作的结果是什么来着?” “尸体被分成数块,切口乃亡后所致,致命伤在咽喉处,凶手身法老练,内功深厚,推测是杀手。” “治儿从未习武,这件事必然不会是他所为。”李清松了口气。 沈湛随口道:“李公子金贵,自然不会亲自下手。” 李清:“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湛朝身后两个捕快一抬下巴:“把人叫上来。” 一炷香的功夫,捕快挟着一个瘦削的男人进了正厅。男人被按住跪下,低着头不说话。 沈湛问:“你的主子是谁。” 男人答:“李家末子李成治。” 李夫人登时失声:“这人又是哪来的——” “稍安勿躁,夫人。”沈湛笑眯眯的,继续问:“李公子养你们多久了?” “三年有余。” “平时都做什么?” “等待李公子命令,杀人,抢货,运货。” 沈湛饶有兴趣地翘起二郎腿,“仔细说说。” “三年前刘家次子与十二名家丁,上官家两名外家亲戚,两年前何家一名女眷,一年前百里家一名幼子,半月前郑家一名管家。” 李夫人几欲晕厥,李清勉强开口:“我分明记得刘家小儿子是病逝……” 男人说:“喂毒三月。”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治儿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沈湛好整以暇问男人:“李公子让你们杀这么多人做什么?” “抢了李家的货道,或惹了李公子不高兴,初为警告,再是杀人。” “哦?倒是循序渐进。”沈湛表现得十分闲适,“我记得贵公子与听雪的关系确实不算好。” 李清和李夫人的脸色皆是一白。 李成治与郑听雪的关系很差,这是青冈城中人人皆知的事情。郑听雪倒从未表示什么,只是李成治做人高调,对郑听雪的厌恶太过明显,四处说他坏话就罢,还要遣人砸郑家的招牌。郑家以武学起家,唯有一片茶园做寥寥经济来源,因此郑家虽名震江湖,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清贫。即使如此,李成治也要时不时打压郑家茶价,害得郑家一年里总有几回入不敷出。孙老迫于无奈,上门找他们讲理,李家人皆护短且逐利,面上哄着孙老,背地依旧随李成治去。 李家富裕至此,小儿子还这样揪着远无法与其竞争的郑家不放,未免显得太过小气。大家都知道李成治这样做不过是嫉妒郑听雪年纪比他小,名气却比他大,各方面也非他能攀比,才仗着家中庇荫胡闹。可郑听雪本人不在乎,也从不管李成治在他背后说什么,做什么,更不仗着武功高强去给自己找场子。如此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就在孙老失踪的前一天,李成治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老人嘲讽一番,让他一把老骨头就不要再瞎折腾,回去守着他清高的小家主握紧荷包过日子去吧。 “我再问你一遍。”沈湛慢慢开口,“孙老被杀的那晚,李成治是否与在你一起。” “是。”男人回答,“李公子一直看着我将尸体拖上马车,并让我尽快处理干净。” 李夫人晕了过去,被下人们搀扶着离开。李清冷汗如雨下,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沈湛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很有趣的事情,他侧过头靠近郑听雪,“听雪,你说,要怎么罚。” “把他们全杀了?”沈湛的声音轻轻的,无足轻重,平常不过。 李清听到了他的话,当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道:“沈公子高抬贵手——孽子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 沈湛却看也不看他,任一个长辈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他只是温温柔柔地盯着郑听雪,“听雪。” 郑听雪终于动了动。他从一开始问过一句后,就再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像个静止的白色人偶坐在椅子里,无情地看着眼前的人间闹剧。 他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李清,良久默然。 “此事与李家其他人无关。”郑听雪的声音低低的,很缓慢,“就不要牵连了。” “教出这样的好儿子,怎么能说无关?”沈湛笑起来,话又一转,“不过听雪说不杀,便不杀了。” 沈湛回头问身边的县尉:“王大人,人证已全,何时处斩犯人?” 李清:“沈大人,王大人!求二位大人开恩!李某愿意余生都为二位大人做牛做马!郑——还有郑大人,郑大人,求求您原谅我那不孝孽子,郑大人想怎么罚他都好,但请为治儿留下一条性命啊——” 李清跪在他们面前拼命磕头,磕得地上晕出血迹。郑听雪一动不动,手指捏紧了,又很快松开。 王大人说:“人证物证一齐,半月内即可处刑。” 沈湛满意点头,又对李清说:“这次来,本来也是通知你们,让你们做个心理准备罢了。欠钱还钱,杀人偿命,总不能到了贵公子的身上就不算数了吧。” 李清说:“我替治儿还,让我替治儿还!” “这可不行。”沈湛说,“听雪说不可牵连,既然如此,你们一家子,除了李成治,自然都要好好活着。” 作者有话说:沈湛:今年奥斯卡金奖我拿辽 第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三) 半月后,李家末子李成治的罪行公诸于世,执行绞刑。昔日不可一世的富家少爷披头散发,只穿一件破烂的囚衣被拷在囚车里游街示众。他蜷缩成一团,在众人的注视下呆滞发抖,一直到被送上绞刑架。 李成治目光无神站在刑架上,他在人群中看到一夜白头的父亲,和满脸痛苦与泪水的兄长。 “爹,爹!”李成治忽然大喊:“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啊!” “我没有杀人!”李成治被身后两名大汉架住,在窃窃私语的人群面前挣扎大哭:“爹!兄长!你们救我啊!我没有杀人!” 他的呼喊没有任何作用。最终李成治被架上吊绳,绳子套进他的脖子。 他被活活吊死在了父亲和兄长的面前。 李成治死后,李清悲痛过度,半年之后也郁结而死。李清的大儿子接手家业,然而官府以抚慰众多被李成治杀害的死者名义收缴大量李家财产,李家的大半商道、店铺与土地则被沈家低价买走。曾经风光无量的李家被轻而易举割裂分食,从此一蹶不振,跌落江北首富坐椅。 天气入夏,郑家前院的梅树长出满树小巧绿叶。 郑听雪在院里练剑。他一身轻薄单衣被汗打湿,衣料贴在紧致的肌肉上,透出里面白皙的皮肤。 郑听雪的剑名唤白梅。在他十二岁那年,他的父亲将这把剑交给他。郑听雪不拜师,不收徒,不与仁人义士结交,唯有手中一把白梅剑。有人上门找他切磋,他便应;但谁要与他拉帮结派,他连门都不开。 人人都觉得郑听雪冷,冷得自成一家,独得举世无双。他们猜郑听雪成天一个人究竟在做什么,有人说他偷藏了娇人在家,才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人说他有一本独一无二的武功秘籍,练成以后便会称霸武林。 他们都不知道,郑听雪除了练剑以外,每天不过也只是坐在院里的腊梅树下,夏天看叶,冬天看花罢了。 郑听雪一直练到黄昏。 他归剑入鞘,鬓边黑发被汗打湿。每次练剑时郑听雪都会束起长发,如此便露出长发之下薄削的脊背和瘦腰,以及干净柔软的后颈。他抹掉颊边流下的汗,转身正要回房,抬头却看到屋顶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沈湛懒散坐在他家屋顶上,也不知道呆了多久,见郑听雪终于练完剑,便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等你好久了,小雪。” 他依旧一身黑衣,坐在傍晚漫天金色与橙红交织的绚烂晚霞里,将坠的落日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光辉,光辉在他背后,照不清他的脸。 郑听雪抬头看了他一会儿,重新低下头。紧接着沈湛悄无声息落在他面前,挡在他前进的路上。 “几天没见了?”沈湛温柔问他。 郑听雪答:“五天。” 沈湛侧头过来,吻掉他额前的汗,将汗珠舔进嘴里,又贴着他的耳尖轻嗅,低柔温热的气息呼进郑听雪的耳朵,“香的。” 郑听雪抓着剑鞘静静站在原地,不躲不藏,像一棵树随风吹拂。 “怎么不去找我?” “你忙。” 自从沈湛接手李家的大半事业,便更加忙碌起来。从前他总要来找郑听雪,夜里也睡在郑听雪的房里。然而这半年来他不再每天过来,时而隔上几天,不会隔很久,但也不如从前频繁。 沈湛听他这么说,笑着搂住他的腰把人拉进怀里,“我不忙你也不找我。小雪,你总是这么冷。” 沈湛开始吻他,吻得充满占有欲望,郑听雪不禁微微扬起下巴,沈湛扣住他的后脑勺,不让他躲。 他们在落满晚霞的院子里吻了很久,沈湛才放开郑听雪。 他轻声说:“不过我就喜欢你这么冷。” 沈湛把郑听雪按在床上的时候没收力,郑听雪摔进床里,骨头与床板撞得一响。他的衣服散开,双手被绑在床头,下面几乎没有润滑,身上的人就闯了进来。 沈湛干得很急,也很贪婪,不管郑听雪有多紧,都凶狠地往里面顶。郑听雪急喘几声,腰腹都绷紧了,显然疼得厉害,却闭上眼一个字也不肯漏出来。 空气中很快漫出一丝淡淡的铁锈味。两人交合的地方溢出血丝,沈湛闻到锈味,低头看了眼,笑起来,笑意三分怜爱,七分癫狂。他重新撞进去,把郑听雪的腿拉得大开,看起来很浪荡地架在他的手臂里。 “都被我操出血了。”沈湛看着郑听雪隐忍绯红的脸,身下一刻不停,“小雪痛不痛?你说痛,我就慢一点。” 郑听雪不说痛,虽然微微颤抖的身体和起伏的胸膛都在昭示他痛。沈湛于是提起他的腿,令他的脊背大半悬空,从上往下重重地往里面操。 喘息声又深又重。血丝混着精液从郑听雪的股缝流出来,顺着他的腰线往下滴。郑听雪终于受不了这种干法,开口叫他:“沈湛。” 沈湛应了,等他继续说。可郑听雪又闭上了嘴。他忍耐地睁开眼睛,看着沈湛在昏暗光线中的身体。敞开的黑领之间,露出一片被情欲染成薄红的胸膛。 在他心口靠下方一指的地方,有一道很浅的疤。 这道疤在郑听雪认识沈湛之前就存在。沈湛不甚在意,只轻描淡写地说是小时候被人伤的。可沈湛当时也不到十岁,他再小一些,便是个路都走不稳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样狠毒的人,才会朝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心上扎出一道疤。 那时同样还小的小听雪看到这道疤以后,问他:“谁伤的。” 小沈湛努努嘴:“你又不认识。” “我去给你报仇。” “你多大呀。”小沈湛笑起来。他那会儿的笑容还算纯粹,像个真正的小孩,带着很明显的愉快,“我心领啦。” 当时郑听雪是很认真地想要给沈湛报仇,他想等自己长大以后,把伤害沈湛的人统统惩罚一遍。 但是等真的长大以后,他们又都不再提这件事了。 他们直到大半夜才睡。床单上沾了血,郑听雪也没管,只蜷在被子里不动,眉头不大舒服地轻轻皱着,一副睡得不很安稳的样子。沈湛坐在床边看他很久,才掀起被子躺进去,将人抱进怀里,叫他:“小雪。” 他叫了几声,手摸到郑听雪的腰用力揉。郑听雪被他扰醒,睁开眼看着他,神情有些倦,却没有生气。 “后山的茶园都快荒了。”沈湛说,“你这么懒,也不知道打理。” 郑家的茶园从前都是孙老派人打理,如今孙老不在了,郑听雪又从不管这些事,加上家里早已没有下人要养,偌大一个宅子只有他一个人住,无论院内院外都愈发萧条起来。郑听雪一点讲究没有,不需要穿得多好多暖,对吃的也没要求,每天两顿能饱就行。院里落了叶子,家里积了灰,他也懒得清理。 但沈湛提起这件事,郑听雪便说:“明天雇个人来。” “雇什么人?”沈湛没轻没重地掐他的腰,“我不喜欢这里有别人。” 郑听雪便不说话。又听沈湛柔声说:“我帮你打理好不好。” “家里家外,都交给我。你什么也不要管,乖乖呆在家里等我来见你。” 郑听雪靠在他的怀里,半晌,“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率先被同一个人发盒饭的孙老和李成治在片场外握手寒暄。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四) 清晨,城中白雾弥漫。青石板路上沾着露水,周围商铺稀稀落落打开店门,更多的大门还紧闭着。 郑听雪走进一条小巷,长靴踩在石板上,一点声音没有。他穿过淡淡的晨雾,来到一家不起眼的黑色木门前。门上挂一旧得看不清颜色的牌匾,上书“青冈医馆”。 医馆还未开,郑听雪敲了敲门。不过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医童打扮的小孩探出头来,见到是他,便拉开大门,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郑公子。” 郑听雪问:“你师父在吗。” “在的。”小孩推开门,“郑公子请进。” 医馆里昏暗无光,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药草味。郑听雪走在小孩身后,穿过空无一人的药堂,走上嘎吱作响的狭窄楼梯,来到一处木门半掩的小院门口。小孩敲了敲门,朝里面说了一声:“师父,郑公子来了。” 里面传来一声应,小孩便替郑听雪推开门。郑听雪朝他道谢,走了进去。 小院里杂乱得很,大大小小的瓶罐和盆栽摆得毫无章法,有的草盆倒了下来,里面的土洒了一地,也没人去捡。郑听雪见怪不怪,跨过一路障碍,往院子深处走。 “别碰了那片红色的花簇。”一个声音低低传来:“毒性重。” 郑听雪走到那人面前。坐在院子角落的是个瘦削俊朗的男人,穿一件简单的靛蓝袍子,束袖,手里剥着一杆茎上的叶子。 “孟先生。”郑听雪唤他。 孟燃依旧低头剥手里的叶子,身下的草篓里攒了薄薄一层细叶。他头也不抬,“郑公子无事不登门,有话就直说吧。” 郑听雪便直接道,“还请孟先生移步。” 摘叶的手一顿,孟燃转头看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还是站起身,拈掉手里残留的籽,朝门里喊了一声:“书离。” 那小孩噔噔噔地跑过来,孟燃说:“继续摘美人香的叶子。” 名唤书离的小医童点头应下,孟燃整理了一下衣襟,随着郑听雪离开了。 他们到郑家的时候,晨雾才刚刚散去,露出一点迷蒙的天光。 郑听雪领着孟燃走进卧房,床上安安静静躺着一个人。 孟燃扫过去一眼,平静开口:“沈湛。” “喂了点流魂散,正睡着。”郑听雪轻声说,“不过药效淡得快,半个时辰后就会醒。” “稀奇了,沈公子也会受人摆布。”孟燃看向他,声音平淡,“大概也只有你能让他毫无戒心。” 郑听雪不接他的话,“还请孟先生帮个忙。” “你说。”孟燃盯着他,身体绷得笔直,“反正我拒绝不了你。” 郑听雪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说:“沈湛的心口处有一道疤痕,我原本以为是外伤,但是如今又不能确定了。思来想去,还是请孟先生来确认一番为好。” 孟燃没说什么,上前拨开沈湛的衣领,视线落到他胸口上的疤痕。 郑听雪抱着白梅剑静静站在一旁。 “不像外伤,像是缝合过后的痕迹。”孟燃在沈湛的心脏处轻轻按了按,微微皱起眉,接着二指搭在他的脉搏上,探了很久,眉头皱得更深。他从随身携带的腰包里取出一卷牛皮展开,里面插着无数银针。他取出其中一枚,针尖对准沈湛的心脏,极轻地刺了进去。 那一瞬间郑听雪握紧了剑,孟燃却淡然道:“放心,他不会有任何感觉,醒不来的。” 过了一会儿,孟燃取出银针。停在沈湛身体外的针尾依旧雪亮,可没入身体里的那一部分,裹着黑红的血。 两人望着这枚针不说话。孟燃把银针收进皮卷,站起身,低声说:“先回医馆。” 两人再次回到医馆时天已大亮。馆里陆陆续续来了人,孟燃让书离坐在堂前看病,自己与郑听雪依旧回到二楼的小院子。 他们站在潮湿泛苦的花草之间,头顶屋檐落下晨雾凝成的水滴,啪的一声落在叶子上。 那枚银针被丢进一瓶盛了不知名液体的瓷碗里,黑色的血丝弥漫出来,像细细的虫蜿蜒盘绕。 “寄生蛊毒。”孟燃说。 “蛊种在他的心脏里,但我不能确定是什么蛊。毒素已经蔓延至他的全身,融入他的血液。” 郑听雪沉默听着,问:“能否医治?” “若我说不能呢?” “孟先生是当世无出其二的神医。”郑听雪看起来很平静,“若孟先生都不能医,想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孟燃捏紧手指。他沉声道:“郑听雪,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作糊涂?” 他走近郑听雪,“你为沈湛费心费神,还特地找我为他看病,可你知道他在你背后都做了些什么吗?” 郑听雪与他对视,目光清澈稳定,带点一如既往的冷。孟燃看着这样的他,平静的外表裂出一条缝隙,“你莫不是真以为是那李家的废物杀了你的管家?那种草包,就算再给他一百条胆子,他也不会真的碰到你头上来。” “你以为三年前刘家为何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人?”孟燃逼近郑听雪,“因为刘家是沈湛第一个下手的正派世家。他们察觉出了沈湛的心思,却没有意识到沈湛的手段,一群迂腐文人明着反抗沈家,因此刘家次子连十二名护卫全部被杀害。” “刘,何,李,王,上官,百里,包括你们郑家,郑听雪。”孟燃说,“他要把你们正派世家全都吞了,官府里如今全是他的人!你与他成日待在一起,别说你不知道这些!” “沈家前家主沈大老爷,我见过他的尸体,他不是沈湛对外所称的病逝——他是被毒死的,郑听雪。” 流泻的浅淡日光之下,屋檐将光线割成两半,一半温暖地落在郑听雪的发丝,一半留下黑暗淹没他的鞋尖。郑听雪站在无声的光影之间,像一幅与世无争的水墨画。 “过段时间,或许还要劳烦孟先生。”郑听雪自顾自说起话,好像没有听到孟燃方才道出的惊人真相,“他心口上那道疤,想必与那蛊毒有关。届时找机会剖开看看,说不定能得出些结论。” 孟燃愕然:“你——” “他会害了你!”孟燃显露出薄怒,“这次是孙老,下次说不定就是——” 郑听雪轻轻抬起手,止住了孟燃的话头。 “多谢孟先生相助。”郑听雪朝他行了个武礼,“叨扰了。” “师父,师父。” 书离急急跑上台阶,推开小院的木门。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稍散,一齐看向小孩。书离扶着门:“沈家那位公子找来,一定要见郑……” 话未说完,门便从里面被推开。书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沈湛站在门里,一身黑衣如鬼魅融进暗角。他看着他们两人,脸上慢慢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原来你在这里。” 他闲庭信步走进院子,神情仿佛游园赏花:“孟先生养这么毒的花,不怕毒了自己么?” 孟燃冷冷回他:“多谢沈公子关心。” “不必多谢。”沈湛笑眯眯的,径自走到郑听雪身边,专注看着他,柔声问:“小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见他。” 郑听雪答:“有些事。” “你与孟先生有什么事?说来听听。”沈湛依旧笑着,“可不许骗我。” 郑听雪抿住嘴。孟燃看不下去,冷声道:“难道听雪事事都要与你报备?” 沈湛依旧看着郑听雪,“小雪,别惹我生气。” “回家。”郑听雪终于开口,“回去与你说。” “噢,要回去才与我说了。”沈湛笑得一双蕴着水波的桃花眼微微弯起来,“是舍不得我对他动手了。” 孟燃下意识绷紧身体,那是人在预感到危险来临之际的本能反应。然而还未等他做出任何动作,沈湛腰间长剑已出,剑光直指孟燃。 沈湛出招极快而狠,一剑取向孟燃咽喉,竟是直接要他的命。可郑听雪的动作比他更快,利刃离孟燃的脖颈还有一寸距离时,被斜刺里攻来的白梅剑生生挡开。 沈湛的剑名唤怜人,以黑铁铸成,剑身通体透黑,锋利无比。郑听雪的父亲在郑听雪十二岁的那年送给儿子一把白梅,郑听雪得了生命里的第一把剑,又央父亲给沈湛也送一把。郑听雪极少有要求,父亲便答应了。没过多久,沈湛便收到了来自郑家的礼物。 那把以黑色玄铁锻造的剑,被郑听雪的父亲命为“怜人”,赠与沈湛。 现在沈湛拿着这把剑,与郑听雪兵戎相见。如雪的白梅和漆黑的怜人碰撞在一起,撞出铮然刺耳的兵戈之声。 沈湛的眼中刹那间烧起恨与快意的烈火,“郑听雪,你护着他。” 郑听雪抵着他的剑刃,不让他前进分毫,“他不可杀。” “他不可杀。”沈湛神经质地重复一遍,笑容渐渐扭曲,“你心疼了。” 他挥剑斩向孟燃,剑法极为阴狠诡谲,且招招致命。郑听雪只守不攻,拆掉沈湛的剑招,回手将孟燃一推:“进屋!” “郑听雪。”沈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陷入癫狂,“不许看他,不许碰别人!” 怜人的目标转向郑听雪,沈湛阴冷盯着他,挂在脸上的温柔面具彻底落下,露出他阴狠无情的本质,“除了我,任何人都不准喊你的名字。” “否则我会把他的嘴割开,切掉喉咙,把他的心脏挖出来,尸体切成一块一块。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沈湛一字一句说着,忽然嘴角又勾起一个瘆人的弧度,“让我杀了他,不要拦我,好不好,小雪。” 郑听雪不退不让,沈湛便彻底发了怒。他们在狭小的二楼小院里交上手。瓶罐被踩碎一地,花盆倾翻,毒花药草混在一处,被剑风扫至空中。郑听雪的武功按说远胜于沈湛,但几回下来,郑听雪却落了下风。他动作颇有掣肘,只一味防着沈湛,连剑锋都避开沈湛的身体。可沈湛却满身杀意,一副真心要取郑听雪性命的模样。 乓啷一声,又是一片药罐被踢碎。郑听雪避过沈湛横扫至胸口的剑锋,开口道:“沈湛。” “回去与你说。”他皱起眉,难得泄露出一点情绪,“别在这打。” 沈湛笑起来:“怕弄坏了他的宝贝药草?” 他随手挥出一剑,几步外一株半人高的树苗瞬间被削成两半,内劲同时掀起无数草叶。郑听雪敏锐地嗅到空气中传来一丝不寻常的气味。那是带着剧毒的植物被割开之后,汁液洒落出来,从里面分泌出的甜腻毒素味道。 郑听雪终于露出急色:“让开!” 沈湛却贴上来,剑光随之而至,郑听雪不得不往后撤。沈湛此时显然神志已陷入疯癫,他狰狞笑起来,“郑听雪,你躲什么?” 孟燃的院子里藏了数不清的药与毒,有能救命悬于一线之人的药,也有一滴就能杀人的毒。除了孟燃本人,没人能真正分清哪些是药,哪些是毒,哪些毒一碰就倒,一闻就丧命。 郑听雪在嗅到甜味的一瞬间就闭了口鼻,然而他没料到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毒性子极烈,他几乎立刻感到指尖传来轻微的麻痹感。只是这一点差错,就被沈湛踏破了防卫。白梅被怜人一剑挑飞,紧接着怜人来势未消,避无可避地没入了郑听雪的腹部。 那一瞬间沈湛微微睁大眼睛,脸上露出一点错愕的表情,好像根本没有料到郑听雪会露出破绽。紧接着郑听雪整个人被冲来的力量猛地甩上墙,血溅了一地。 一只温暖的手捂上沈湛的口鼻。 “别呼吸。”郑听雪轻咳一声,咳出点点血迹,声音又低又缓慢,“空气里有毒。” 作者有话说:孟燃:赔钱! 第五章 同居长千里(五) 三月,江北春意正浓,道路两旁纷扬的桃花与柳叶摇曳,春日当头,落下万千淡金光点。 八岁的郑听雪刚从学堂走出来,就被叫住,“雪。” 脆生生的一声,郑听雪扭头,看到郑莞莞站在墙边,笑着看着自己。她穿一身翠绿长裙,头发简单挽起,插一支粉白的流苏簪子,看上去清秀稚嫩。女孩在一树春桃下等他,笑得明媚,“我来接你回家。” 郑听雪走过去,让郑莞莞牵起自己的手,“姐,你怎么一个人来。” “在街上逛着,想着你快下学了,就顺便来接你。”郑莞莞提起手里的方盒,“姐新买的胭脂盒,好不好看。” 郑听雪懵懂看了一会儿,“还可以吧。” 郑莞莞逗他:“给你也涂点?雪长得这么好看,化一点妆就会很美。” “……”郑听雪像看变态一样看着他姐,“不要。” 姐弟俩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郑莞莞望了一眼,“沈家的车。” 他们走进院子,刚到正厅门口,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 “这孩子可怜得很,刚进家门时话都不大会说……” “太瘦了。” “从前也不知道遭过什么罪,身上有伤。” “和听雪一样大......” 郑莞莞与郑听雪蹲在门后听墙角。郑听雪问,“姐,为什么要躲起来。” “大人说话,小孩当然只能偷听啦。”郑莞莞煞有介事和他解释,扒着门缝往里面一点点看,“不仅偷听,还只能偷偷看……” 她堂堂郑家的大小姐,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偷窥别人讲话,郑听雪蹲在她后面愣愣看半天,然后也有样学样,歪过身子,去看正厅里面。 厅里坐着他们的父母,还有沈家的大老爷与夫人,以及坐在最旁边的,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孩。 那个男孩看起来和郑听雪差不多大,却比郑听雪要瘦多了,个子也矮上不少,一副十分营养不良的样子。身上倒是穿得还不错,只是与他可怜兮兮的小乞丐气质有些不符。郑听雪莫名被这个格格不入的男孩吸引去注意力,窗外阳光正好,落在男孩瘦削的肩膀和柔软的发丝上,显得他的轮廓又轻又模糊。 接着,男孩似乎感觉到什么,转头看过来。 他们的视线碰到一起。郑听雪愣了一下,却没有躲。男孩也直直看着他,一双眸子像光下的琉璃彩珠。 郑暮州正与沈家夫妻聊着,冷不丁瞥到门口探出来的两个小脑袋,忍不住轻咳一声,无奈道:“莞莞,听雪,怎么这样没礼貌。” 郑莞莞于是乐呵呵地提起裙子跑进去,被坐在郑暮州旁边的张小风捏了一下鼻子。 郑听雪慢吞吞跟在后面,路过男孩的时候,见男孩一直看着他,便停下脚步,好奇地与他对视。 沈老夫人开口:“听雪,这是沈湛,与你同年。” 郑听雪十分有礼貌地对沈老爷和沈老夫人行礼,然后再到沈湛:“幸会。” 沈湛只看着他,清清亮亮的眼里露出一丝笑意,他轻轻应了一声,看起来有些羞涩。 “小儿不善言辞,还请小少爷见谅。”沈老夫人摸了摸沈湛的头,教他:“湛儿,要说话的。” 沈湛于是从椅子上下来,学着郑听雪方才行礼的动作,生涩地对郑听雪行了个晚辈对长辈的礼,说:“幸会。” 沈湛是沈老夫人捡回来的小孩。沈老夫人心善,将沈湛看作亲生孩子,想着法儿逗他开心。沈家与郑家虽同在江北蕲州,但沈家地处北边的乌林镇,郑家在靠南的青冈,两地相隔算不上近,坐马车至少也得一个时辰。 之后,按沈老夫人的说法,本来一开始也只是想带着沈湛出门见见亲朋好友,可自从沈湛去过郑家,便总是眼巴巴等着她再去一回,好不容易沈老夫人答应了,去之前要高兴好久,回来以后还要继续高兴好久。沈老夫人心疼孩子,便特地问过郑暮州,可不可以送孩子来他们家玩,正好沈湛与听雪年纪相仿,互相也好作伴。郑暮州当然不介意,问过自家小儿子的意见后,郑听雪也点了头。沈老夫人于是专门给沈湛遣了车夫和丫鬟,负责接送他来往郑家。 只有郑莞莞叉着腰问郑听雪:“你不是喜欢一个人呆着么?” 郑听雪说:“看他安静,就无所谓了。” 沈湛确实很安静。郑听雪虽然也不是个话多的性子,不过他是不爱说,沈湛是不敢说。瘦兮兮的小孩一开始被送来郑家的时候有些紧张不安,脑袋常常很羞涩地低着,谁的脸也不敢看,却一副很喜欢郑听雪的样子,漂亮的眼睛总是放在郑听雪身上,若是没有看见他的人,就要转来转去的到处找。 郑听雪从小习武,每天都要花上好几个时辰练基本功和断梅剑法。他练武的时候,沈湛就坐在院里的腊梅树下看着他,有时候抱着一本书读,有时候吃着郑莞莞做的甜糕,更多时候是什么都不做,只看着郑听雪舞剑。 郑听雪的剑法由郑暮州和张小风夫妻二人亲自传授。两人也不避着沈湛,张小风甚至问沈湛要不要一起学,沈湛却摇摇头,小声说:“学不会。” 沈湛小时候身体不好,据说是被沈老夫人捡回来之前受过虐待,身上有很吓人的伤,到后来才慢慢养得好一点。 那时的沈湛像郑听雪的小尾巴。郑听雪走到哪里,他就乖乖跟到哪里,不远不近,脚步努力放轻,好像生怕惹了郑听雪的不高兴。大人们有时候逗沈湛,问他怎么和跟屁虫似的,沈湛窘迫说不出话,一旁的郑莞莞露出挺不乐意的表情:“还不是看我们家雪脾气好,不嫌他烦。” 除却冷淡的性子,郑听雪的确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孩。沈湛没道理地跟着他到处跑,不仅什么都不会做,反而因为身体不好还要郑听雪来照顾他。沈湛太瘦,有时候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郑听雪就会给沈湛夹菜,把好吃的餐盘往沈湛面前推。郑莞莞吃醋,抱怨几次,说他弟不疼他姐,疼一个外人。 郑听雪挺实诚地解释:“姐,你比他壮。” 郑莞莞差点被他弟气死,跑到张小风面前告状,又被她娘亲好生嘲笑一番,从此对比她小了整整三岁的沈湛敌意更甚。 没过多久,沈湛被安排到和郑听雪一个学堂上学。蕲州最大的学堂设在青冈,沈湛每日光是来回路上就要花两个多时辰,于是沈老夫人与郑家夫妻再一商量,干脆就让沈湛住在郑家,只在休沐日里回去。于是沈湛与郑听雪几乎成日里同进同出,一起上学,一起吃饭,连睡觉也是一张床,只因为沈湛怕黑,一个人不敢睡,于是张小风大手一挥,把两个小孩扔进了一间房。 郑听雪不大喜欢和别人一起睡觉。他一开始有些抗拒,沈湛敏感地看出他的不乐意,第一天的时候抱着枕头不敢靠近床,只傻傻站在床边,一副很想和郑听雪一起睡觉,却又畏缩不敢冒犯的可怜样子。好像郑听雪不开口,他会就地一躺睡在床下。 但郑听雪不爱为难人,也从不是个任性的脾气。虽然心里不太乐意,但他总不会让人真睡地上。只是沈湛实在太过小心翼翼,直到郑听雪主动开口让他睡到床上,他才一点点挪过去,也不肯占地方,只缩在床边很小一块角落里躺着。郑听雪怕自己晚上睡觉一脚把他踹下床,就对他说:“你睡里面来一点。” 沈湛不敢动,郑听雪脾气好,给他解释,“你睡那么点地方,晚上要是滚下去了,又要把我吵醒。” 沈湛这才往里面挪了挪,脑袋缩在被子里,很小声地说:“我不会吵你的。” 郑听雪点点头,也躺下来,说,“知道了。” 沈湛果真一点也不吵闹,他连睡觉都清浅得像不存在,身体一动不动,呼吸轻得听不见。后来连郑听雪都替他觉得累,只得问他,“我很可怕吗?” 沈湛忙摇头:“不可怕。” “那你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总是那么紧张?连睡觉都绷着不动。” 沈湛低着头脸红,不说话了。不过自此以后,他在郑听雪面前渐渐放松了许多。 他们在学堂里坐一张桌子,郑听雪的包里总被郑莞莞揣进一个饭盒,里面装着郑莞莞心血来潮做出的各种点心。一到课间的时候,郑听雪就把饭盒拿出来,和沈湛一起吃他姐做的甜点。 但郑莞莞的厨艺不大稳定。有时候她做的东西还不错,有时候连郑听雪都吃不下去。 “太甜了。”郑听雪捏着一块软糯的糖心米糕,只咬了一口,就耷拉下眉毛,“放这么多糖。” 沈湛便拿过他手里的米糕,“我吃。” 然后就着郑听雪咬过的那一口放进嘴里。 他们偶尔会在放学的时候一起走路回家,后面不远不近跟着郑家的人。郑听雪步子大,走得快,沈湛总是走着走着就得小跑起来,不然就会被甩到后面。郑听雪看他有些吃力又不敢说的样子,意识到不是谁都像他姐那样走路像冲锋,更不是谁都像他爹娘,没事不走路,走墙。 于是郑听雪选择牵着沈湛,对他说:“我牵你走,你别摔了。” 他只是随手牵起那冰凉细瘦的手指,沈湛就惊慌地抬起头看着他,郑听雪莫名问,“怎么了?” “没事。”沈湛答得很小声,苍白干净的小脸透出一点薄红。他像个柔软害羞的女孩子,个子没有郑听雪高,皮肤雪白,琉璃色的眼珠漂亮得像开出了花。连走得快了都不行,会喘得脸红,还要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郑听雪。 郑听雪没见过沈湛这样的。他们家就连身体最不算好的郑莞莞都成天活力十足,上蹿下跳。可沈湛像个真正的瓷娃娃,很漂亮很夺目,但是稍微碰一下就会磕出裂痕。郑听雪年纪小,见识少,还真被沈湛震慑到了。他怕自己手劲大捏痛了这个瓷娃娃,傻站半天,才有些迟疑地说:“要么我还是背你吧。” 沈湛听了,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小声问他:“为什么要背我?” 郑听雪答:“看你走路费劲。” 沈湛半晌没说话,低着头盯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用了,我自己走。” 他慢慢伸开手指,反过来牵住郑听雪温暖的手心,然后抬头看着他,声音温温柔柔的,“牵着就好了。” 之后他们便常常牵手一起走路。通常是沈湛主动蹭过来,小心够他的手指,郑听雪就让他抓着自己。后来习惯了,郑听雪也会主动去牵沈湛,怕他走丢了,或是不小心摔了跤。 既不用上学堂,又不用练剑的时候,郑听雪会和沈湛一起窝在房里看画册。那种从市集上买来的小人画本,一文钱两本,他们拿着零花钱买了几十本,摞在房间角落慢慢看,时而还得防着郑莞莞将他们的画本偷拿去看。 “这本不是看过了么?”郑听雪翻了翻面前的册子,“主角打倒了坏人,救出了他的朋友,还有下本呢。” 沈湛趴在床上看得津津有味,“好看嘛,再看一遍。” 郑听雪只好趴在旁边等他看完。沈湛看一页翻一页,郑听雪撑着下巴轻轻晃了半天腿,见他才翻过一半不到,便伸手过去替他翻,“看快点儿。” “别闹。” 郑听雪捏着画本的书角不放,沈湛只好合上画本,无奈又温和地妥协,“给你换下本,行了吧。” 作者有话说“谁还没个可可爱爱的竹马期呢 第六章 同居长千里(六) 郑听雪十四岁那年,张小风怀孕了。 六七个月大的肚子很鼓,郑听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鼓起的肚皮,问:“娘亲,你会不会痛。” 张小风挺着大肚嗑瓜子,闲适地说:“生了这么多回,早就不痛了。” 郑莞莞对着母上的肚子许愿:“希望娘亲再生一个和雪一样好看的弟弟,那样的话我就天天把弟弟捧在手上宠。” 张小风嗤笑一声。郑听雪听了却有些不乐意,不过他性子淡,也没有朝郑莞莞撒娇,问她那还宠不宠自己了这种话。倒是一旁的沈湛注意到他有些别扭的表情,伸手过去牵他,说,“别担心,你姐姐若是不宠你了,我宠你。” 郑莞莞见他抓着听雪不放,“呔”了一声:“不许拐我弟弟。” 沈湛被她吓一跳,却还是壮着胆子牵过郑听雪,伸手搂着他,认真对郑莞莞说:“姐姐,你去宠夫人肚子里的弟弟吧,小雪给我好不好。” 郑莞莞一天天的不是被郑听雪气,就是被沈湛气,当即提了裙子追着两个小少年跑出了屋,两个小孩在前面跑,半大的姑娘在后面追,还有张小风的声音跟在后面,骂郑莞莞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成天和小孩野在一起。 后来还是张小风出手捉住了郑莞莞。郑莞莞在整个郑家是头号混世魔王,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只有张小风能制得住她。 “郑莞莞,你的仪态呢?”张小风揪住自家闺女,“难怪十七岁了都没人敢上门提亲,成天像只野猴子似的。” 张小风常常嘴上念着她嫁不出去,实际上半点也不着急,也从不为郑莞莞觅些所谓正门良婿。郑莞莞和她皮惯了,知道娘亲的脾气,便与她嬉皮笑脸,“娘,有话好好说,别揪我嘛,你看你挺着肚子也不方便......” “哼,我就是一怀怀俩也照样收拾你。” “可不是吗,我娘武功天下第一,连白梅老祖郑老爷都怵上三分,收拾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还不是绰绰有余。” “贫嘴。”张小风撒开郑莞莞,“一边玩去。” 郑莞莞凑过来抱着她的胳膊不放,“娘,你怀孕这么辛苦,我看着可心疼了。要么莞莞给您揉点儿甜点吃?还是说娘想吃咸口的?” “得了吧,就你那手艺。” “我最近可是有进步了,不信你问雪!”郑莞莞嚷嚷,“说多不如做,这就给您做一盘我新研究的玉米麻薯去。” 郑莞莞一溜烟跑了。没过一会儿又风风火火跑出来,卷起一半的袖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厨房里怎么一点糯米粉都不剩下,愁人,还得去买。” 张小风拦她,“让厨子去不就好了。” 郑莞莞说:“总之也是闲着没事,我上街逛逛去。” 她溜得快,张小风只得让平时暗中保护她的人跟上去,一边嘀咕这野丫头一刻都坐不下来,一边扶着腰进了屋。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郑莞莞。 那一天,郑莞莞在独自出门逛集市的路上失踪,连着跟在暗处保护她的暗卫也不见。郑家派出所有人去寻,一无所获。 郑莞莞失踪的第三日,她的尸体出现在郑家大门门前。 昔日灵动美丽的少女被刮花了一张秀脸,身上的裙子被鲜血浸烂,脏器从身体里翻出来,手脚尽断。尸首散在青白模糊的日光下,再也不会大笑着说话,抑或是像个假小子一般提着裙摆蹦跳。 那天清晨,城中所有人都听到了张小风那声恨极入骨的悲嚎。 张小风还怀着身孕,郑暮州请来最好的大夫看着她,此外还要准备女儿的丧事,以及调查背后凶手。这位昔日叱咤江湖的白梅老祖一夜之间几乎老了十岁。 郑莞莞出殡的那天,路边的桃花全落了。郑听雪站在父亲身边,怔怔看着郑莞莞的尸体入土。他的母亲没有来,很多人在他身边低声啜泣,叹息,可郑听雪一句话也没说,一滴眼泪也没掉。他只是眼睁睁看着黄土一抔又一抔地填上,把他的姐姐彻底藏进地底。 丧事结束后,郑听雪还是没有见到母亲。父亲原本就话少,此事之后几近寡言。他开始常常不在家,也很少与郑听雪说话。郑听雪有时候希望他陪一会儿自己,却在看见他的脸色后,又退了回去。 只有孙老陪着他,照顾他。没人教他练剑了,郑听雪就自己在院子里练。练完后也哪里都不去,只坐在腊梅树下,怀里抱着郑莞莞的胭脂盒——就是那天郑莞莞接他下学,顺路买的胭脂盒子。郑听雪从郑莞莞的房间里找到这个,便抱了出来,没事就捧在怀里发呆。 孙老为他披上一件外袍,“小少爷,莫要着凉了。” 郑听雪望着院里的落花,问:“我可以去见娘亲吗。” “夫人快临产了,需要静养。小少爷过阵子就能见到夫人了。” 郑听雪又问:“凶手找到了吗。” 孙老沉默很久,最终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凶手没有找到,但郑听雪在这几日听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聂家”。 聂家为邪派八大家之首,族脉远在关外鲜卑,山断云消之处,地势易守难攻,山路险绝,鲜少有外人进入。因此聂家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个谜,除了他们的狠毒和残忍,别的再一概不知。 但郑家与大多数人不一样,因为他们与聂家是世仇。 郑与聂的仇始于五十年前,一件震动江湖的屠城案。 屠城之人名唤袖夫人,女人既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邪派武功高手,也是聂家当时的家主之妻。袖夫人向来杀人不眨眼,且手段极尽残忍,受人诟病已久,但江湖人惧其武功高强,一直无人与之正面抗衡。 直到有一天,袖夫人练功至走火入魔,内力大涨的同时神志尽失,一路杀向山脚下的城中,屠杀无辜百姓千人,生生将一座城的人杀了个干净。 此事一出,江湖大震。正义之士们聚在一起义愤填膺,声称这回必要杀了这恶人,讨伐聂家。但一群人商量数日,始终得不出一个统一的方案,大家都不愿做出头鸟,生怕轮到自己被推到袖夫人面前,当场就要被那狠毒女人一爪掏了心脏。 最终,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 这个年轻人便是郑听雪的爷爷。郑听雪的爷爷当时二十出头,血气方刚,靠一套断梅剑法在江湖上崭露头角。他性子直,早就看聂家的行径不爽,看不下去他们互相推脱,只扔下一句“我去取那妖人性命”,便提着剑独自走了。 三日后,他与袖夫人在一处不知名的郊外相遇。两人刚一打照面便恶斗一番,一正一邪爆发出惊天冲突,附近的百姓和过路官商听闻袖夫人在此处,全都选择绕路走,生怕被他们波及。 最终,郑听雪的爷爷一剑斩杀袖夫人,但他本人也身受重伤,功力废去七成。他原以为自己完成使命,正打算赶回青冈看望他孕中的妻子。不料中途被聂家人追上,来人是聂家家主的大姐和二姐,一唤缪月,一唤雾月。二人为报袖夫人之仇而来,郑听雪的爷爷避无可避,只得提剑迎上。他伤势未愈,拼尽全力以剑气震碎缪月内脏,削掉雾月左臂, 却在最后关头力竭,被雾月一剑刺穿心脏,当场咽气。 自此,郑家与聂家结下血海深仇。两家数十年来摩擦不断,尤其聂家频繁派出杀手,意图灭郑家的门。然而郑家是名副其实的江湖第一武学世家,聂家派出的杀手一个个去而不返,反复几次,聂家便也渐渐消停了。 就在人们以为他们的仇怨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去时,郑家大小姐郑莞莞的死再次如一石激起惊涛骇浪,将尘封的往事以一种无比残酷的方式揭开。 所有人都猜测是聂家。郑家上下只有郑大小姐因为身体原因无法习武,他们又正正挑中了郑莞莞下手。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是聂家人下的手,但如此泯灭人性的手法、以及将尸体在青天白日下丢在郑家大门口示威的狂妄行为,除了邪派世家,没有谁能做得出这种事。 张小风分娩的那天晚上,郑家上下都紧张地等在门外,因为张小风早产了。女人在房里又哭又叫,那哭声听起来不像是痛的,而像是一种悲痛浸入到骨子里,再由内而外生出无边恨意的宣泄。 许久,直到房中传来一声孩子的啼哭,门外的人才纷纷松了口气。 婴儿是个男孩,刚一生下来便被抱去了隔壁。郑暮州走进房间,郑听雪也想跟进去,却被孙老轻轻拉住。 孙老弯下腰搂住郑听雪的肩膀,低声说:“晚些再进去。” 屋内传来一声瓷器撞在墙上,砰然摔成碎片的声音。 郑听雪站在门口,看着虚掩的房门,目光中露出茫然神色。 “就是聂家人杀的!一定是他们!”张小风尖叫道,“那是白手妇的手法,我见过她,她杀的所有女人都被刮得面目全非!” “小风,你刚生完孩子,不要动气……” “莞莞死了,莞莞被他们害死了!现在你让我不要动气?!” “小风……” “你报不报仇?”张小风的声音尖利刺耳,“你为不为你的亲生女儿报仇,郑暮州?!” “我当然要报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小风!你刚生完孩子,我怕你……” 张小风疯了一般大喊:“你的女儿死在你面前,你和我说现在不是时候?” 郑听雪没有听完这段对话,就被孙老从房门前拖走了。他任孙老将自己牵回房,给他打水洗脸,更衣,伺候他睡觉。 “小少爷,睡一觉。”孙老坐在他床边哄他,“睡一觉,明天起床就可以去看夫人了。” 郑听雪躺在床上,说:“娘亲生气了。” “夫人不是生你的气。”孙老轻轻在他手臂上拍着,“小少爷明天去陪着夫人说说话,夫人就消气了。” 郑听雪在孙老有节奏的轻拍中慢慢生出一丝困意。他缓缓眨了眨眼睛,无意扫到房间角落的墙边堆着的一摞小人画本。 他这才恍惚想起,自从姐姐走了以后,沈湛就再也没来找过他。 作者有话说:我再也不要写这种剧情多还纯虐的文了!难受的一匹啊啊啊 第七章 同居长千里(七) 郑听雪去见了他的弟弟,小小皱皱的一团,瘦得像个可怜的小动物。他把弟弟抱进怀里,感觉不出有什么重量。 “郑舀歌。”他的父亲摸了摸婴儿的脸,又抬手摸摸郑听雪的头,“他的名字。” 郑听雪点点头。弟弟太小太瘦,很快被乳娘抱走了。郑暮州又对他说:“去看看你娘吧。” 郑听雪走进卧房的时候,莫名感到一种压抑。房里的窗户都闭着,光线透不进来。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淡淡的酸苦味,郑听雪闻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但他闻不到张小风平时身上散发出的清甜香气了。 他走到床边,看着母亲坐在床里,被子盖在身上,大半个上身都隐没在模糊的暗里。 “雪。”张小风抬起手,摸了摸郑听雪的头。她的手指又细又冰,碰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可郑听雪还是用双手捧起她的手指,捂在手心里。 张小风终于靠近郑听雪。郑听雪看清了她的脸,他的娘亲瘦了很多,头发是乱的,脸色也苍白,看向他的目光却依旧温柔,不复那天歇斯底里冲郑暮州大喊大叫的模样了。 “见过弟弟了吗?”张小风轻声问他。 “见过了。” “喜不喜欢弟弟?” “喜欢。” “雪很厉害,以后没有人敢欺负你。所以你也保护好弟弟,好不好?” 郑听雪认真点头:“好。” 张小风轻轻摩挲他的脸颊,指尖慢慢浮上一点温度。她垂眸看着郑听雪,低头过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亲,“也保护好你爹。” 郑听雪捧着她的手,“娘,我也会保护你。” 他说:“我会给姐姐报仇。” 张小风笑了笑。她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小家伙,还轮不到你报仇。” “去吧。”张小风说,“娘想一个人呆会儿。” 郑听雪说:“娘,那我明天再来陪你说话。” 张小风没有回答,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郑听雪,又说了一遍:“去吧。” 第二天一早,郑听雪就跑到张小风的房门前候着。他一直等到天大亮,也没等到娘亲起床。 郑听雪向来有耐心,这回他却按耐不住,不想再继续等待。他直接推了门进去。 床上空无一人。 张小风一夜之间人间蒸发,郑暮州找她找得快疯了。他派人特地在从江北至关外的路上守着,却始终寻不到张小风的踪迹。 直到两个月后,才传来张小风的消息。 她一个人,一把剑,避开所有寻找她的耳目,独行千里潜入关外的聂家,一路杀百名守卫,直闯聂家府邸,找到白手妇后,当场将其连腰斩成两半。血踪绵延百里,如罗刹出狱。后张小风落入聂家人围攻,被白手妇的丈夫、聂家家主聂踏孤杀死,尸体悬挂山崖,曝尸数日,被鹰鸟分食。 郑暮州惊闻惨事,一夜白头。他再也不是曾经江湖上呼风唤雨的白梅老祖,接连痛失妻子与女儿的遭遇令他仿佛失去了所有勇气和希望,余下的两个儿子,也不过是他苟延残喘的唯一动力。短短一年内,他衰老得厉害。原本挺拔宽厚的肩背萎缩成一道弯骨,人也病了,终日躺在床上咳嗽、昏睡,大夫来看,也查不出个病因,最后只能归于心病。 于是一整个家的重担,就突然落在了十四岁的郑听雪身上。 郑家不是没有分脉。郑暮州有一亲生妹妹和一堂弟,皆已嫁娶,以及零零星星的远房亲戚。但算来算去,如今有资格也有能力继任家主位置的却只有郑听雪一个。家中其他人有心帮忙,也只能起到帮辅的作用,到头来万事来还要让郑听雪来决定。 张小风头七时,郑听雪一个人跪在灵堂守灵。 他让孙老去看着父亲和弟弟,家丁遣散了不少,连来帮忙的姑舅家里人也被客客气气请了回去。郑听雪没让他们陪着自己,只说自己的娘亲自己守着就好。 张小风的尸骨回不来家乡,只能在祖陵中修一衣冠冢,牌位列在郑家的列祖列宗之间,列在幽幽燃烧的满室烛光里。 郑听雪跪在堂前,看着镌刻着张小风三个字的牌子。他看了很久,然后站起身,双手捧过牌子,走到角落坐下,把牌子抱进怀里,缩成一团。 “娘亲。”郑听雪轻轻唤了一声。他摸了摸手里的牌,硬硬的,很冷,棱角磕着他的手。于是他抱得更紧了些,把自己蜷成很小的一个,躲进黑暗里。 月亮落下山头时,郑听雪才从灵堂里走出来。 他刚走到正厅门口,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不知站了多久,肩上落满了树上飘下的花瓣。他听到脚步声,便转过头,身上的花瓣随着他的动作震落,掉在地上。 “小雪。”沈湛喊他。 他们大半年没有见面,沈湛长高了不少,穿一件合身的黑袍,手中握着郑暮州送他的怜人。将明未明的暗青天色中,满树雪白的腊梅花下,他依旧眉目温润俊逸,举世无双。只是在那无边的月色之下,他的瞳孔比从前还要浅淡,几乎快要变成真正的琉璃白石,因此也融进了更多的天地异彩,焕发出梦境般幻丽的亮。 郑听雪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继续走自己的路。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湛追上来,“小雪。” 郑听雪不声不响地走在前面,看也不看跟上来的沈湛。 “小雪,别不理我好不好。”沈湛在他身后好声哄他,“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好,别不理我。” “我与父亲半年前去了河西分铺,那边消息闭塞,交通也不方便,我给你寄了好多信,你收到了吗?我前几日才听说你家的消息,当即便赶了回来,我知道我回来的太晚了,小雪,我……” 郑听雪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前,拉开门,将沈湛关在了门外。 第二天清晨,郑听雪起得很早。他这几天都是这样,白天忙着家事,晚上几乎不睡觉,早上又很早就起床。 他推开门,看见沈湛还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衣服和鞋都没换,头发上沾着清晨的露水,漂亮的眼里布了血丝。显然是在这里站了一晚上。 沈湛见他出来,轻声唤他:“小雪。” 郑听雪依旧没有说话,径自与他擦肩而过,走下台阶离开。沈湛跟在他后面:“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你昨晚很晚才回房。” 郑听雪安静走在回廊里,两人一前一后,脚步不快不慢,影子穿过垂落下来的藤曼,在墙上留下倏忽的光影。 “回去吧。”郑听雪终于开口。 沈湛寸步不离跟着,“不回去,陪着你。” 郑听雪停下脚步。沈湛也一步停下,与郑听雪隔着一点距离,像是不安,又像是试探的姿态,不敢太过靠近,又绝对不肯离开。 他们在清晨淡薄的日光里静默站立。郑听雪转过身,与沈湛面对面望着。沈湛看着郑听雪的脸,喉结动了动,“小雪……” “没收到。”郑听雪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沈湛愣了一下,又听郑听雪说,“没收到你的信。” 沈湛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些许着急的神色,“——或许是路上寄丢了,我确实有给你写信,小雪,你相信我。” 郑听雪低低地应了一声,又不再说话,只低着头,看着藤影斑驳的地面,白衣被风吹起,柔软的发丝从肩头滑落。 “以后别再这样了。”他说,“如果要去很远的地方,至少告诉我一声。” 沈湛靠近他一些,才发现他在哭。 泪水从他清澈的眼中落下,沾湿他的睫毛,晕红了眼眶。郑听雪哭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眼泪与他无关,悲伤和痛苦也不是他本意。如果不是沈湛一直看着他,甚至没人知道他在哭。 沈湛抬手把郑听雪抱进怀里,手臂收得很紧,似乎生怕郑听雪会推开他。他不断在郑听雪耳边道歉,哄他,温热的身体和跳动的心脏相贴,让孤独疼痛的灵魂终于找到依靠。 “我哪里也不去了。”沈湛抱着他,“从今以后,都陪在你身边。” 第八章 皎若云间月(八) 郑听雪醒来的时候,睁眼看到老旧的屋顶,同时一股熟悉的药味袭来。 他还在孟燃的医馆里。郑听雪试着动了动手指,被毒素侵入身体的麻痹感已经消失,只剩下关节处传来的轻微刺痛感。 他调息片刻,正要坐起来,就被一双手轻轻抱住。 沈湛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别乱动。” 郑听雪僵了片刻,还是放松身体,任沈湛把自己抱着坐起来。他的手和腿关节上扎了银针,腹部的伤口也被处理过,细心包着干净的纱布。孟燃扎针的手法不大温柔,郑听雪被几根针限制得活动不太方便,伸手过去想拔了针,半途被沈湛按住手。 “小雪,怎么这样不老实。”沈湛将他搂在怀里,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等毒排干净了再拔下来。” 沈湛的疯劲过去,又恢复成了温柔翩翩的模样。他将郑听雪散落的发丝整理好拢到背后,然后轻轻捏住他的下巴,轻声道:“张嘴。” 郑听雪怔了一下,沈湛便说:“你中了美人香的花毒,毒素没有排干净的话,可能会腐蚀你的喉道。” 他靠近郑听雪,哄小孩一般,“乖,让我看看舌头。” 郑听雪被他捏着下巴,还是张开了嘴。沈湛按住他的嘴唇,拇指探进他的口腔,抵在柔软的舌尖上。 “张大点。”沈湛说,“看不清。” 他们依偎在一起,从背后看像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爱侣。但沈湛扣在郑听雪下巴上的手指力气很大,几乎生生掰着他,迫他张嘴。覆茧的指腹在温暖口腔里的湿润舌尖上摩挲,顺着尾部慢慢往舌根深处滑。郑听雪被抵得深了,忍不住轻轻皱起眉,想推开沈湛。 沈湛便撤出手,指尖牵出一缕银丝,“很好,毒都干净了。” 紧接着他低下头,吻住了郑听雪。 他吻得又急又重,火热的气息喷在郑听雪的脸上,牙齿咬住他的嘴唇,舌头舔进口腔很深的地方,反复纠缠他的舌根,一副要将他囫囵吃掉的凶悍模样。唇齿相交的甜腻水声和呼息在静谧的房间中响起,郑听雪无论被沈湛吻了多少次,始终学不会跟上他的攻势。他的喘息急促起来,脸颊上泛起难受的红晕。 沈湛终于放开他。不是因为吻够了,而是因为门外响起脚步声。 孟燃端着一个瓷碗推门进来。他见郑听雪醒了,却被沈湛抱在怀里,表情还没来得及变得喜悦,就先一步冷了下去。他端碗走过来,俯身将床边盛着黑血的碗拿走,换上装药的碗。 郑听雪见他过来,想把沈湛推开,沈湛却纹丝不动,还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问他:“怎么了?” 郑听雪只好不说话。孟燃过来拔掉他身上的针,说话时语气很平淡,“针都是按穴位扎下,动作幅度太大可能会让针挪位。扎错地方可是要出事的。” “是吗。”沈湛笑眯眯的,“幸好听雪乖,不喜欢乱动。” 孟燃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僵硬。郑听雪开口很及时:“谢谢你,孟先生。” “……小事。”孟燃重新集中精神给他拔针。三人谁都不再开口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孟燃把收好银针,又将药碗递给郑听雪,“美人香的叶子熬成的药,专解美人香的花毒。以防万一,你还是把它喝了。” 沈湛伸手将药碗接过来,笑着说,“劳烦孟先生了。” 然后把药碗给郑听雪,“听雪,来。” 他前一刻还红着眼非杀了孟燃,此时就客客气气地对他表达谢意,浑身杀意尽收,换上一副温柔优雅的面孔。孟燃黑着脸,没给他好脸色看,只对郑听雪说:“腹部的伤记得按时换药。” 他冷冷瞥沈湛一眼,“毕竟伤口太深,好得没那么快。” 郑听雪喝完药,说:“知道了。” 他要下床,沈湛便扶着他慢慢站起来,伸手将搭在架子上的外袍拿过来给他穿上。郑听雪穿好衣服,对孟燃说:“我回去以后便将赔偿的银两送过来,若是丢了什么珍贵药材,请孟先生务必告知,我一定竭尽全力为孟先生寻来。” “不必。”孟燃看他刚醒就下床,脸上露出十分不赞同的神情,但碍于沈湛在场,他没有提这,只说,“不怪你。” 他们离开医馆的时候,郑听雪想自己走,沈湛却执意要背他。郑听雪有点抗拒,沈湛就抓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走,“你刚落下伤,怎么能自己走呢。” 最终郑听雪拗不过他,只得别别扭扭地让他背着自己。好在此时已是半夜三更,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倒不至于有人看他们稀奇。 无边月色笼罩下来,落在他们身上。莹白的月光照亮沈湛漆黑的发丝和线条分明的侧脸,郑听雪看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又慢慢移开,去看路边缓慢向后挪动的墙和漆黑树影。 “小雪。” 郑听雪收回目光,脑袋轻轻侧过来,没有说话,却好像在问,怎么了。 “伤口痛不痛?”沈湛问他。 “……不痛。” “怎么会不痛呢?”沈湛很温柔地说,“哪有伤口不会痛的。” 郑听雪于是不说话了。他趴在沈湛的背上,沈湛走得很稳,一点颠动没有,也不会让他滑下去。他走得很慢,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好像非常珍惜郑听雪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郑听雪说,“不是很痛。过一阵就好了。” 这回却是沈湛不再说话了。 他们穿过浓重夜色,一路回到郑家。沈湛把郑听雪放到床上,给他脱鞋,更衣,铺床。郑听雪想拦他,“别弄了,你去休息。” 沈湛将床铺好,说:“陪你睡。” 郑家如今只剩下郑听雪一人。偌大一个郑宅,除了沈湛派来负责基本他饮食起居的下人,再不剩下别的。郑听雪不结交朋友,又不是喜欢弄出动静的人,如果不是沈湛来找他,空旷的院子里就只剩下梅花从树上飘落的声音。 沈湛脱掉外衣,拉起被子躺进来。床不算大,郑听雪受了伤,需要平躺着睡,两人都不是娇小的个子,如此一来沈湛只能侧躺在床外侧,稍一翻身就会掉下去。 郑听雪看他没法睡踏实,说:“要么你去隔壁房睡吧。” 沈湛给他拈好被子,“不想要我陪你么。” “怕挤着你了。” “你整个人压在我身上都没事儿。”沈湛轻笑着,温热的手指落在他的脸颊上,很轻柔地抚摸,“睡。” 这个字像一道暗藏魔咒的指令,轻缓打入郑听雪的脑海。他的身上还带着沈湛给他的伤,那一剑直接贯穿身体,拉开一道一指多长的血口。如果不是在孟燃的医馆,他早就死了。 可他依旧在沈湛的心跳和呼吸靠近的那一刻生出困意。那是身体和意识自发落下的锁,唯一一把钥匙叫做沈湛。无论这把钥匙上落下多少灰尘,藏了多少血垢,他都能在这无边的夜幕黑暗中安眠。 第九章 皎若云间月(九) 自从受了伤以后,郑听雪短时间内不能练武,行动也不甚方便,沈湛便干脆在他家住下,一天到晚守着他,吃饭都是亲自喂,也不管郑听雪愿不愿意。 “不是忙么?”郑听雪见他成天呆在自己身边什么也不干,问他。 “交给家里人去忙。”沈湛端着一碗粥慢慢搅,让热粥一点点冷却下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照顾好你。” 他舀起一勺,吹了吹,小心递到郑听雪嘴边,“来。” 郑听雪抿住嘴唇,想抬手接过碗,“我自己吃。” 沈湛避开他的手,温和地说,“我喂你,不乱动好不好?” 郑听雪于是不再反抗,让沈湛一点一点喂他吃粥。 空掉的碗被放到一边,沈湛将盖在他腿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问:“还饿不饿?要不要再给你拿点吃的东西来。” 郑听雪说:“不饿。想出去走走。” 话音落下,两人谁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沈湛才抬起手,轻轻摸他的脸颊,“小雪,你受伤了,怎么能到处走动呢。” 沈湛总是不想要郑听雪下床,就算郑听雪只是去院子里的树下坐着,沈湛也不会让他坐很久,没一会儿就要过来把他抱回房里。他连路都不想让郑听雪走,好像眼前这个所向披靡的剑客受了伤以后就彻底成了一个废人,得时时刻刻捧在手心,抱在怀里,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日晒雨淋。 “等伤好了再出门,好吗。”沈湛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侧头吻了吻他的嘴唇,柔声说:“就在院子里呆着,不要跑到外面去。你每次跑去外面,我都要生气,你也不好过。” “小雪,答应我。” 郑听雪低垂着眼眸,顺从接受他的吻。他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沈湛便很高兴地笑起来,“乖。” “那你去帮我买蛋黄酥。”郑听雪睁开眼,看着他,眼睛清清亮亮的,“要徐婆婆那家的,我嘴里没味道,想吃。” “好,知道你喜欢吃她家的蛋黄酥,给你买。”沈湛心情好,答应得也快,“还想不想吃别的?” “不要别的,就这个。” 沈湛出门去给他买蛋黄酥了。郑听雪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院子外面的脚步声彻底远离,他才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 起身下床的动作将他的伤口牵扯得有些疼,但郑听雪不怕疼,也不在乎这种伤。他走到房间门口,推开门,来到院子里。 一个人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身旁。 “朱雀。”郑听雪开口,“说。” “江南那边来了信,说是见到了聂家的人。”唤作朱雀的男人道,“已经在家附近解决了三个,身手皆不一般。” 郑听雪沉默良久,朱雀又说:“家里守得很严,他们进不去。” “一共多少人。” “查出来的有九人。” “父亲和弟弟最近如何?” “老爷几乎不出门,小少爷性子活泼,喜欢往外面跑,但我们都看得很紧,没出过差错。” 郑听雪轻轻皱起眉。 “这几天别再让他出门。”他说,“继续查,让他们活捉一个拷问,在我到之前不要弄死。” 朱雀正要应下,忽然反应过来,抬头看着郑听雪。 郑听雪面色沉静,吩咐:“你去一趟河西,将之前收集到的沈家河西分铺的消息透露出去,之后依旧回来这里。我过几日去趟江南。” 他们从不反抗主子的命令,因此朱雀虽然面有豫色,却依旧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 沈湛回来得很快。他给郑听雪买了蛋黄酥,还多拎了一碗小馄饨。回来见郑听雪坐在床上看书,笑着说:“小雪,看,我还给你买了你喜欢吃的小馄饨。” 郑听雪合上书,沈湛将吃食都摆在桌上,装馄饨的食盒掀开,冒出腾腾香气。他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吃了一点。馄饨一如既往很香,皮薄肉嫩,放足虾米,青绿的葱花沾上油光,亮得引人食欲。但郑听雪只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馄饨不能剩,沈湛便把他吃剩下的全部吃完,将蛋黄酥都收好,有条不紊地整理桌面。 在一般情况下,沈湛都是正常的,除了缠郑听雪缠得太紧,他甚至算得上是一个完美的恋人。可如果郑听雪想出门,或者哪怕有一点点惹得他不高兴了——这种不高兴也单单局限于郑听雪与外界产生的任何一点细微联系,他就会开始窜出一点疯的苗头。有时候郑听雪将这苗头压下去了,有时候压不下去。因为沈湛阴晴不定,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心思。 郑听雪看着沈湛专心替他整理房间的侧影,看了一会儿,说:“想喝水。” 沈湛停下手里的事,给他倒了水递过来,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怎么还撒娇起来了。” 郑听雪冷着一张脸,一点表情没有,沈湛说这话不知是真看透了他,还是自己臆想过了头。 “沈老夫人如何了。”郑听雪喝下一点水,问。 沈湛答:“还是不像往常一样,听听小曲,做些刺绣什么的。” “家里的事不要紧么?” 沈家如今家大业大,自从吞并大半个李家之后,俨然成为整片江北最富有的家族。沈湛政商野都吃得开,更是与正派其他几大家都相交甚好,坊间既有称赞他年纪轻轻就有雄图大略的,也有诟病他野心太大,心机太重。沈湛上头有几个哥哥,但这他们都不如沈湛有手段,也没有沈湛的脑子,因此整个沈家几乎由他一人操持,可想而知他有多忙。即使如此,沈湛还是成日泡在郑听雪的房间里,什么正事也不干,只上赶着伺候他一个人。 颇有些君王不早朝的意味。 “担心这些做什么?”沈湛笑,“就算家业被我糟蹋没了,剩下的钱养一个小雪还是绰绰有余的。毕竟你吃得少,要得也少,比那些王公贵胄可好养活得多。” 郑听雪知道他又打趣自己,便没再说话。 沈湛照顾了郑听雪近一个月,沈家那边来了人三请四催,也请不回这尊大佛。 “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郑听雪对沈湛说,“你手上应该积了不少事,别再拖了。” 沈湛将他抱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他的发尾,声音软软地拖长了,“在小雪这里待得一久,都不想回去了。哎——乐不思蜀也不过如此……” 他把冷淡不近人情的郑听雪当作温柔乡,说出去谁都不敢相信,因为人们只知道郑听雪是一道无影的剑光,一捧冰冷透骨的雪,一条不见底的深渊。至于“温柔”这个词,郑听雪与它理当半点也沾不上边。 “小雪。”沈湛呢喃他的名字,用一种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亲昵爱怜的方式。他侧过头亲吻郑听雪的嘴唇,呼吸很热地缠上来,手则穿过衣袍,温柔抚上包裹在腹部上新换的纱布。 “这阵子都不敢碰你。”沈湛嘟囔一句,像吃不着糖的小孩冲大人耍赖,“饿了。” 郑听雪任他无限度地靠近,沈湛的皮肤很冷,贴上郑听雪温热的身躯时像冰扑进了火。他抬起手碰上沈湛的脸,手指轻轻摩挲起来。 这像是一个准入通行的信号,沈湛彻底卸下君子面具,将郑听雪按在床上,开始边吻边脱他的衣服。郑听雪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本就没穿多少,只须随手扯掉腰带,单衣就从他的身上滑落,露出里面紧致漂亮的身体。沈湛掰开他的腿,将他抵在枕头上,手摸进股缝间慢慢地揉,嘴上还温柔哄着:“我轻轻的,小雪不会痛。” 郑听雪躺在床上看着他,开口,“没关系。” 他轻声说,“我不怕痛。” 沈湛揉着他,闻言笑了笑,是一个很温和的笑,蕴着水光的桃花眼微微弯起来,纤长的睫毛落下,将他瞳孔中透亮的琉璃光芒细致切割,折射出美到异样的色彩。 沈湛几乎比任何一次都要温柔。他一寸一寸顶进去,将快感无限拉长,抻开,像一场势不可挡的细雨覆盖所有感官。郑听雪揪住被单,腿根下意识抖着,被沈湛轻轻按住。 “放松。”沈湛俯身过来,安抚地吻他的鼻尖和嘴唇,声音带着诱哄,“松开被子,抱着我。” 郑听雪抬起手臂抱住他的肩膀,沈湛的一只手始终覆在郑听雪的伤口上,一旦感觉到手心下的皮肤有片刻绷紧,他就会停下来,直到郑听雪停止发抖,才重新开始动。 也不知是在折磨郑听雪,还是在折磨他自己。 这场性爱被拉伸得无限绵长。沈湛按着郑听雪的腿不让他动,性器胀成粗硬的形状挺进他的身体,进出之间迸出隐秘粘腻的水声。郑听雪克制地喘息,被这缓慢磨人的入侵逼得额角落下汗水,连带皮肤也覆上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抱紧沈湛的肩膀,手指握成拳,不愿在他的身上留下伤痕。 “别……这样。”郑听雪深深地呼吸,身上泛起一层薄红,开口时声音有些微的抖。 身上人的喉咙里滚出一声轻笑。沈湛握住他颤巍巍滴水的性器,低声说:“太爽了?” “每次操你都操出这么多水。”沈湛逗猫似的揉着他的前面,埋在他肚子里的东西越插越深,“真要命。” 郑听雪闭上眼,头埋在沈湛脖颈间不肯接他的话。沈湛也不勉强他,只含住他湿润殷红的嘴唇,用牙尖细细碾磨,然后压着他越动越快,连着床都响动起来。直到郑听雪终于忍不住泄露出一点呻吟,床上的动静才渐渐歇了。 那天沈湛本想继续留在郑听雪这边,然而沈家再次派人找上门来,这回无论如何也要请他回去。他们在院子门口说了许久的话,来人走了,沈湛回到屋里,坐在床边。郑听雪还有些没缓过来,他面朝墙侧躺在床上,凌乱的发丝黏在他的脖子上,红潮褪去,皮肤只余一点淡淡的粉。 沈湛为他捋了捋发丝,说:“小雪,我要出一趟远门。” 郑听雪慢慢回过身,望着他。 “河西那边出了些岔子,我得亲自去解决。”沈湛抚摸着他的脸,“要让你一个人在家了。” “没关系。”郑听雪说。 “这几日还是会有人来照顾你起居,像以前一样,不会打扰你。”沈湛温柔看着他,“但是你一个人的时候,不可以到处乱跑,好吗?” 他以指腹擦去郑听雪额头上残留的汗珠,“我回来的时候,要看见你在家。” 静谧的房间里,郑听雪低低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爱情就是互相坑蒙拐骗(才不是 第十章 皎若云间月(十) 江南的夏比江北要鲜活不少,只是湿热得很,除此之外,翠株粉桃,青山飞花,无论色彩还是气候,都要比江北热烈不少。 郑听雪一早便抵达江南庐邑。他只穿一件雪白单衣,长发束成马尾,腰间挂一白梅,一身轻便地往城里走。白龙早在城里候着,一见到他,多的话也不说,迎上来与他说明情况:“老爷和小少爷都在家里。” 郑听雪应了一声。 “抓了一个。”白龙低声道,“只问出他们受聂踏孤之命而来,目标是小少爷。至于他们来了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他不肯说。兄弟们使了些方法,没让他自尽。” “知道了。”郑听雪直接抄小巷,声音平静,“先回家一趟。” 三年前,郑家分裂成两半,一大半同郑老爷一起迁往江南庐邑,一小半留在江北青冈——这一小半由郑听雪和一个几近空壳的郑家老宅组成。郑家对外说法是为了郑老爷养病,但知情人都知道郑家是被聂家逼得没有办法了。自从张小风身死,郑暮州卧病在床,郑家生力军被削去大半,面对实力终究不俗且人数远占优势的聂家,终究还是有些吃亏。 在那个时候,没人注意到郑听雪。郑听雪在正年少时并不出名,他低调,不与任何人交手,更未杀过人。 他在众人面前无足轻重的形象在三年前一个深重雨夜彻底颠覆。 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青冈城中一名摆夜摊的小贩正在收拾摊位,夜里雨声大,他自顾弯腰清理东西,忽然听到“啪”的一声,是摊位后商铺门上悬挂的琉璃灯被风吹落在地上,琉璃罩子摔碎大半,碎片散落在地上,灯芯还勉强在雨水里燃着光。 “这鬼天气。”小贩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小跑着去捡滚落到路中间的灯,他小心捧着破碎的灯罩,护住里面的灯芯,刚一转身,忽然看到斜后方两步远处走来一个人。 那人少年身段,一身白衣被雨水打得湿透,头顶雷声鸣动,闪电在夜空中划开道道白光,合着微弱的琉璃灯光一照,照出他冰冷的轮廓,和脸上狰狞可怖的血。 小贩骇得大叫一声,那人便顿住脚步,侧头看过来。 是当时十七岁的郑听雪。 郑听雪脸上的污渍混着雨水往下流,脚下拖着绵长不见尽头的血痕。那双漆黑清澈的眼睛却一如既往平静无波,在黑夜中闪过寒冷的光。他见小贩吓得坐在地上,便顺手将手中白梅归入剑鞘,稍一行礼,“余叔,吓到你了。” “是,是听雪啊。”小贩惊魂未定,说话还哆哆嗦嗦的,“这这这,脸上怎么全是血……” 郑听雪淡淡答他:“无事,不是我的血。” 说完,转头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黑夜和大雨之中。 两日后,一名猎户在山中发现数具尸体,当即下山报了官。官府派人进山一查,整整数出一百零五具尸体。其中十四名乃官府重金悬赏的杀人犯,手中人命无数。 他们全是聂家的人。其中有名有姓者在江湖上均是臭名昭著之人,因武功阴毒,下手狠绝,江湖人不愿招惹,官府也头疼。 这些人在一夜之间全死了。 自那以后,郑听雪名噪江湖。人们至今对年仅十七岁的郑听雪究竟是如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深山中杀掉聂家一百零五名高手一事津津乐道,版本虽然越传越离谱,但事实就摆在那里不会变。有传言怀疑那些人是否真的是郑听雪一人所杀,但是这种质疑在不断有人找到郑听雪切磋的过程中,渐渐消失殆尽。 郑家搬迁至江南后,与聂家又隔开一条宽阔江水的距离,也隔着郑听雪——郑听雪生生挡在从关外通往江南的道路上,拦下了所有魑魅魍魉。 从此江湖上不再有白梅老祖,只有以一当百的小白梅。 郑家在江南庐邑定居于依山傍水之处。院子周围种着繁茂的常青树,院内也摆了不少花草。院子虽然不大,却被打理得很好。 郑听雪走进院门,他无心江南风景,直奔父亲的居室。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侧头看向白龙:“舀歌呢?” 白龙一愣,难得露出不确定的表情:“我离开之前还在家里和玄武一起玩。” 郑听雪看着他,白龙立刻说:“这便去找。” 说完忙不迭走了。 郑听雪走进父亲的房间。房里采光很好,桌上和窗台上摆着新鲜的盆栽,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却暗得压抑。郑听雪来到床边,见郑暮州躺在床上睡觉。他的父亲又老了很多,脸上遍布皱纹,身形都老得缩了水。他睡在床上,大热天里盖着厚被,梦里也一副不太安稳的样子。 郑听雪伸手去探他的脉。冰冷,虚浮,但尚且稳定,没有中毒或者病重的迹象。这轻轻一触,郑暮州便醒了。他睁眼看到三年未见的儿子,表情也没什么波动,只低低咳嗽一声,说,“怎么来江南了。” “来看看。”郑听雪说。 “没什么好看的,一把快死的老骨头罢了。”郑暮州重新闭上眼,“去看你弟弟吧。” 父子俩都不是话多的性子,即使三年未见,也没什么父子情深的感人画面出现。郑听雪也不多言,只将床幔往上系了点,便转身离开。 他坐在堂前等了一刻钟,等到院外传来劈里啪啦的吵闹声音。 “哥哥,哥哥——”小孩的声音呼啸着从院墙外一路奔进来,一个迅捷的身影窜上台阶,“哥哥!” 郑舀歌满头大汗跑到郑听雪面前,扑到他的腿上毫无形象地抱着他的脚,“哥来看我了!” 郑听雪面无表情看着他六岁大的亲弟小狗似地扒在自己腿上,抬眼见紧追而来的白龙和玄武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玄武手里还捏着一根吃了两颗的糖葫芦。 玄武见郑听雪看向自己手里的东西,下意识心虚地往身后一藏,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少爷。” “嗯。”郑听雪轻声道,“自去领罚。” 两人俱是一声不敢吭,转身麻利溜了。 “哥怎么来看我了。”郑舀歌抓着他哥的衣服下摆奋力往上爬,“抱我抱我。” 郑听雪动都不动一下,只看着他抓皱自己的衣服,“郑舀歌,我是不是让你呆在家里?” “家里无聊,不想呆。”郑舀歌苦兮兮望着他,“有玄武陪着我,怕什么嘛。” 他睁着水亮的大眼睛满怀喜悦地看着郑听雪,“哥,你提前说你要来呀,我给你买小笼包吃,还有蒸米肠,红豆饭,鸭血粉丝汤,吕婶婶总是给我放好多好多鸭血,可嫩了,她家粉丝也是一顶一的鲜......哎呀哎呀,干嘛啊哥……” 郑听雪不听他念叨,直接拎着他的衣领站起身往外走。郑舀歌被他单手拎着,手脚兀自扑腾空气,“丢人,哥,这么拎丢人。” 郑听雪一路将他拎回卧房,把他弟往里面一扔,顺便扔下一句:“不听话,关禁闭一天。” 郑舀歌登时懵了。他连滚带爬起身,却被郑听雪先一步关门落锁。郑舀歌在屋里捶门嚎:“哥,你也太绝情了吧,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啊——你就不想我吗哥,我想死你啦——” 郑听雪喊了两个人在门前守着,自顾走了。 距离郑家不出几里远的地方有一郑家开的茶铺。郑听雪到得茶铺,铺前的人见了郑听雪,也不说话,只对他默默一点头,郑听雪径自走入后院,寻到一处小门,推门进去,往窄小的台阶下走。 台阶下到尽头,只有一人提灯站在下面,似是专门为等待郑听雪。郑听雪脚步不停,那人提灯跟在他后面,低声道:“人给弄醒了。” 郑听雪走到一处牢笼前,那人解了门上的锁,两人一齐进去。 牢里吊着一个血人。那人披头散发,衣裳破烂,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郑听雪一身干净白衣,却半点不在意靠过去,看那人的脸。然而那人脸上全是血糊,郑听雪便说:“弄干净。” 手下提来一桶冷水,朝那人身上猛地一泼。只听一声痛吼,竟是还有力气挣扎。 郑听雪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端详他的脸。那人昏昏沉沉看着郑听雪,喉咙里滚出嘶哑的低吟:“郑……听……雪……” 片刻后,郑听雪松开手,淡然道:“聂家主家的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包括那血人都是一怔。郑听雪没什么表情,继续道:“没带人皮,年龄二十出头,与我同辈。你是聂踏孤的儿子,或者是他那两个兄弟中某一个人的儿子。” 那血人瞪着郑听雪,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谁都想不到郑听雪仅是看过脸,就能直接给出如此详细的身份信息。要知道聂家旁系的人落在他们手里,和聂家直系后代落在他们手里,其中意义大不一样。 郑听雪看也不看对方要吃人的表情,目光顺着移下去,停在他的心口下方。 “你没有疤痕。”郑听雪盯着他心脏的位置,声音低低的,“为什么你没有,他却有。” 作者有话说:江湖传说郑家谜团之一:老大老三撒娇卖萌耍赖皮,老二万年不变冰山脸。究竟是人性的陨灭,还是基因的突变...... 第十一章 皎若云间月(十一) 郑听雪离开的时候,挨过罚的白龙和玄武一左一右跟随他两旁。三人在静谧的夏夜中走路,一时谁都没有出声。 终于还是白龙忍不住,问:“少爷,你是如何看出他身份的?” 郑听雪答:“对聂家人的脸印象深罢了。” 白龙和玄武面面相觑。要说他们与聂家人也交手不少,认人识骨也不差,却还是无法做到郑听雪这种程度。两人颇有些挫败,在郑听雪背后互相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里看到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待回到郑家后,郑听雪说:“去我爹那儿守着吧,今晚我陪舀歌睡。” 两人领命离开。郑听雪走到郑舀歌房间门口,见房里还亮着灯,便推门进去。 他一进去就看到郑舀歌换了睡袍蹲在桌前的椅子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小孩瘦得很,身体从小算不上好,在夏夜里穿着单衣坐久了都会冷得手脚发白。郑舀歌见他进来,显然松了口气,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哥,怎么才回来。” 好像知道他哥总要来他房间看一眼。 郑听雪问他:“蹲在椅子上做什么?” “我怕躺到床上去就要睡着了。”郑舀歌从椅子上爬下来,小心凑近他:“哥,一起睡吗。” “嗯。”郑听雪简洁回答,“我去洗澡。” “太好啦!”郑听雪欢呼一声跳上床,很乖地等他哥洗澡。 郑听雪简单冲个凉便回来了。他灭了灯走到床边,小孩自动往床里滚了一圈,给他让位置。 “哥,我真的好想好想好想你。”郑舀歌逮着机会就往他身上扒拉,“特别想,想死你了!” 郑听雪不动声色把他压到自己腹部伤口的腿拿下去,“先生怎么教你读书的?” 郑舀歌忙念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兄还!” 嫌不够,继续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哥,我年年中秋都盼你来,你就是不来。” “忙。” 郑舀歌不高兴,又不敢朝他哥摆脸色,只好嘀嘀咕咕:“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郑听雪终于露出一点笑意。他侧躺着,头枕手臂,随手捏了捏郑舀歌的脸,“倒是会用。” 郑舀歌傻乎乎看着他哥,说:“哥笑起来好好看。” “嗯。“郑听雪的笑意淡的很快,“这两天暂时呆在家里,过阵子再出门。” “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郑听雪好像只是温柔了一瞬,就重新变回那个冷面无情的郑听雪,“睡觉。” 郑舀歌被他哥的冷脸吓得不敢造次,只得憋了一肚子话窝在他哥怀里,乖乖睡觉。 第二天清早,郑听雪就出了门。 他出门也不做什么,只挑了家面摊吃了碗面,然后四处逛一圈,给他弟买了吃食和新衣服,路上看到有人卖手工做的布老虎,就随便买了只回来,也不想想他弟都六岁了还玩什么布老虎。他午时便回了家,与家里人一起吃过午饭,下午在家陪他弟,郑舀歌对布老虎表示出微妙的嫌弃,但出于是他哥送的,还是虚假地表示了喜爱之情。 晚上,郑听雪把郑舀歌丢床上睡觉,之后陪他爹聊了一会儿,直到夜深了,才从房间里走出来。 白龙和玄武在悄无一人的院子里等候。 “今晚你们守在这里。”郑听雪说。 两人答:“是。” 郑听雪只在腰间悬一把白梅,依旧白衣马尾,独自出了门。 深夜,一条不起眼的河边小巷中,一家面摊正要关门歇业,忽然一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一身长袍,在江南的夏夜里显得厚了。他人高马大,说话时一嘴带着生疏口音的江南腔,“来碗牛肉面。” 老板娘本想说我们打烊了,却被老板扯了扯。 “好嘞,马上给您准备。”老板说。 热腾腾的牛肉面端上,老板觑了男人一眼,客客气气地说:“您慢慢吃。” 男人也不说话,只低着头吃面。吃了一半后放下筷子,漫不经心地问:“二位可知道郑家?” 老板一愣,斟酌答:“自然,谁不知道郑家。” “想必也认识那位小白梅了。” “这……”老板犹豫,“自是晓得小白梅的名声,可要说认识,那是万万攀不上的。” “噢?”男人平静道,“今早还见他来你家吃面。” “嗨,这位爷,每天来咱们店里吃面的客人不说上百,也有好几十位,咱们忙着准备食材,哪还顾得上看这……” 啪嗒一声,男人放下了筷子。 老板顿时噤声。他分明看到男人的衣袍下藏着一把漆黑长刀。 “久闻小白梅大名。”男人说,“本想与他切磋一番,只苦于引荐无门。恰好听说小白梅来了江南,若是老板愿费心牵线搭桥,某人感激不尽。” 老板的额头流下冷汗,“这位大人,我们是真不认识小白梅……” 男人冷冷扫他一眼。那一眼极阴冷,带着嗜杀成性的血味。老板顿时浑身紧绷,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然而男人依旧一手按在刀柄上,刀光出鞘。 他阴森道:“就烦与你们这些关内人废话。” 眼见男人身形一动,老板大叫一声,忽然门外响起一阵风声。男人敏锐察觉到危机,瞬间调转刀锋迎上,他的反应够快,可白梅的速度更快。长刀被雪白的剑扫开,男人的手腕被迎面冲来的磅礴内力震麻,手竟是一松,刀掉在了桌上。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眼中映出一个从黑夜中席卷而来的白色身影:“郑——” 他话音未落,被一剑捅穿脖颈,声音生生扭曲成临死前戛然而止的音符。 高大的男人被钉在墙上,血泼了一地。 老板好歹见过一点世面,没有直接吓得跪在地上。他扶住柜台,声音打着颤,“这,这位是……” 郑听雪单手拔出剑,男人从墙上滑下去,墙上的鲜血触目惊心,血迹中间被白梅开出一道深深的墙缝。 郑听雪动作快,温热的血液一点没溅到他的衣服上。他从怀里拿出一袋碎银,放在桌上,平静道:“叨扰了。” 说完,弯腰拎起那人的衣领,拖出了面摊。 浓重不见五指的夜色下,只有月光。郑听雪单手拖着沉重的尸体,沿着河边往郊外走。他听到动静,也看到暗夜中倏然晃过的人影,但他仿佛无知无觉,直到留下一路几近干涸的血迹走到河堤上,这才将尸体扔进河里。 扑通一声,尸体沉入涌流的水中。岸边杨柳纷然作响,郑听雪抽出剑,握在手里。 数十道黑影猛地朝他扑来! 河流静静淌过的杨柳堤边,一场无声的杀戮爆发。郑听雪出手极快而狠,比起邪派武功的阴毒与出其不备,正派武功的代表断梅剑法大开大阖,气势磅礴,正像一阵无处不在的狂风将满树梅花卷至半空,花还未落地,花瓣就被片片风刃在无形中全数断成两半。 人们知道风,却无法看到风,抓到风。所有与郑听雪切磋过的人都是如此形容,他们知道断梅剑法,眼中有郑听雪的剑,也有郑听雪这个人,却始终抓不住郑听雪的招式。 切磋时郑听雪尚且留有余地,但此时他满含杀意,显然没打算留下活口。白梅剑光所至,鲜血喷涌。不出片刻,幢幢黑影倒了一半。空气中弥漫出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和肉体被开肠破肚后漫出的腥热味道。 剩下的人不再靠前。郑听雪也不主动招惹,手中白梅垂下来,剑身雪亮,一丝血迹也没有留在上面。 “郑听雪。”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不错,比三年前更有长进了。” 郑听雪不应。那人的身影混在一群黑影之中,声音低沉:“你的小情郎舍得你一个人来江南?” 回应他的依旧是一片沉默。郑听雪向来不打嘴皮官司,要么动剑,要么走人。那人或许对他的性子有所了解,也不与他废话,开门见山道:“把你抓的人带来,我便饶你一条生路。” “死了。”郑听雪说。 那声音先是消失一阵,紧接着带着隐隐狂怒响起:“你杀了他?!” 郑听雪说话毫无起伏:“问完了想知道的,便杀了。” “你——”那人真正暴怒起来,“给我杀了他!” 黑影再次动起来。郑听雪这回更快更狠,利剑抹上脆弱的脖颈,所有意图接近他的人都被他一剑封喉。他杀光了包围上来的人,最终堤上只剩他一个,以及不远处,另一个模糊的人影。 “聂春衫。”郑听雪叫出那人的名字,“我杀的是你哪个儿子?” 那人猝不及防被叫破身份,身体在黑暗中明显一绷,“你如何得知是我?” “猜的。”郑听雪道,“听闻聂家老大蠢,老二毒,老三废,你最像老大聂春衫。” “你——”聂春衫被他激怒,聂家的老大直到手下全被杀了个干净后,终于亲身上阵,冲向郑听雪。二人在奔涌的河水之上交手。聂春衫的武功比手下都要强,却依旧在与郑听雪的对峙中落入下风。郑听雪步步紧逼,聂春衫退至河堤边缘,几欲坠落。 “你把我儿子带去了哪?!”聂春衫怒吼。 郑听雪冷冷道:“就在你身后的河里。” 聂春衫爆发出一声极痛的悲嚎,他恨红了眼,不顾一切要杀了郑听雪。他飞快从袖中掏出一物,郑听雪预料到他有暗器,迅速一剑挡上,瞬间“叮”的一声,一枚银针撞上白梅剑身。谁知那银针在撞击之后竟又爆开,从里面射出万千毒粉—— 郑听雪武功盖世,却料不到如此阴毒的法子。这毒专针对贴面战,一击不成,还有一手。郑听雪顿时闭气,正要撤身,却被聂春衫抓住时机,一拳正正捣中他腹部还未完全痊愈的伤口上。 一声咳卡在郑听雪的嗓间,他不可避免地微微弯腰,伤口迅速渗出血来。聂春衫极快扼住他的喉咙,“原来你受伤了——天助我也,今**注定毙在我聂春衫手中!” 他举起手中长刀,对准郑听雪的脖颈,目光带着恨意与嗜血的快意:“这就为我儿报仇!” 然而刀还未来得及挥下,就突兀地掉在了地上。卡在郑听雪脖子上的手也松了,聂春衫高大的身躯僵在黑暗中,一柄比黑暗更黑的剑从背后贯穿他的胸口,剑刃上滴下浓稠的血。 郑听雪捂住腹部,勉强站直,看着聂春衫轰然倒在地上,现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沈湛。 沈湛抽出怜人,看着倒下的聂春衫,目光隐于深黑,月光照亮他眼中沸腾的杀意和无尽的冰冷。 聂春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惊愕地看着沈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 黑刃再次捅进他的喉咙,令他的声音彻底终止在那个孤独的字符上。 沈湛慢慢把怜人从尸体身上拔出来,随意甩掉上面的血渍,看向郑听雪。 他的眼睛在朦胧无情的月光下显得那样好看。几近透明的琉璃瞳孔折射出梦幻的色彩和光点,尤其他看向郑听雪的时候,眼中的杀意和冰冷褪去了,转而浮起一层缠绵的温柔,和更加深重如柔软云层下滔天海潮的癫狂。 “小雪。”他一步一步走近郑听雪,声音又柔又低,“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凑够三万字申请榜单. doge 第十二章 皎若云间月(十二) “哥哥呢?” 郑宅里,郑舀歌抓着布老虎转来转去,找不着他哥,跑过来问玄武。 玄武在郑舀歌很小的时候就陪在他身边,两人关系很好,玄武既是他的朋友,又像疼他的姐姐,郑舀歌没事儿就喜欢找她。 玄武老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郑舀歌着急了:“不会是回青冈去了吧!” 玄武说:“那倒不会,少爷若是要回江北,至少会与小少爷说一声。” 郑舀歌更害怕了:“难道被坏人拐跑了?” 玄武噎了一下,坚定道:“不会的,没人能拐得走少爷。” 一间客栈房间内。 “呜......” 郑听雪轻轻颤抖着,嘴里溢出一丝呜咽。他的双手被绑在床头上,手腕勒得通红。沈湛将他脱得一丝不挂按在床上,连着他腰上的绷带也全部拆掉扔在地上,露出里面崩开的伤口,旧痂与新血混合在一起,从他光洁的皮肤上缓缓淌下。 沈湛的手指按在他伤口上,指尖轻轻用力,将伤口上新翻出的血肉拨开一点,让里面的血流得更多。同时身下不留余地地操进郑听雪的身体里,每次都整根捅进去,撞出肉体拍击的声响。 郑听雪握紧手指,手心都被自己掐红了。他的身体轻微痉挛,尤其在沈湛残忍地按他的伤口还要操进来的时候。腹部上的血痂都被冲了个干净,床单上晕出一片淡淡的红。 沈湛的手上沾满了红。他抚摸着郑听雪的皮肤,抬起手慢慢舔掌心里尚且温热的血液,舔得嘴角边也沾了红色的渍。 “小雪。”沈湛叫他的名字,“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他不等郑听雪理他,就自顾自说起来,“第一,你答应了我乖乖待在家里,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呢?还跑得这么远,要不是我折回来找你,你是不是会跑不见?” 沈湛俯身亲吻郑听雪的嘴唇,接了一个满是血腥气的吻。火热的呼吸扑过来,郑听雪闭上眼睛,听沈湛在他耳边继续说道:“第二,你让别人伤到了你。” “谁都不准伤害你,除了我,你明白吗?”沈湛用力干进他的深处,把他顶得喘息起来,“如果你让别人伤害了你,我会立刻杀了那个人,然后罚你,狠狠地罚你。” 沈湛忽地笑起来。他掐紧郑听雪的腰,越撞越用力,到后面几乎发了疯似地干他,“谁都别想碰你,郑听雪!” 郑听雪腹部的血口被他撞得又扯开了些,血从里面四散流出,甚至溅到他的胸口。郑听雪紧紧闭着眼睛,牙关紧咬。因为长时间失血,他的脸色已经呈现出一种接近病态的苍白。 沈湛看他强忍的样子,双目中充斥着扭曲的兴奋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他喘息愈重,苍白皮肤上泛起情潮般不正常的红色。他按住郑听雪的伤口,拇指一用力,没入了血肉之中。 郑听雪豁然睁开眼睛,“呜”了一声,漆黑的眼珠湿漉漉的,眼中夹杂着痛意,眼神却茫然地看着沈湛。 沈湛以手指捅进他的伤口,下身还在操弄,血一股一股地流出来,满室的铁锈味,盖过了情欲带来的一切感官体会。 “痛不痛,小雪。”沈湛凶狠按进他的伤口,盯着他惨白的脸,“说话。” 他半节指尖都没进血肉模糊的伤口里,郑听雪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一下,终于开口:“沈湛。” 他挣扎不得,纤长的睫毛一颤,终于有一滴眼泪溢出他的眼角,从他水雾弥漫的黑瞳里落出,滑过他泛红的眼眶,如鱼归海一般淹没进满床狼藉。 “痛。”他闭眼不去看沈湛,说,“我痛。“ 沈湛停下来。他终于抽出手指,上面沾满了郑听雪的血。接着他从郑听雪的身体里退出来,虽然他还硬着,却没再插进去了。 “嗯。”沈湛低头看着郑听雪糟糕得一塌糊涂的身体,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他的侧脸,“痛就对了。” 郑听雪转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又黑。 他被松了绑,伤口重新处理过,身上干干净净的,床单和被子也重新换过,昨晚的疯狂与堕落宛如一场噩梦消散,只有身体中似乎还残留着疼痛的余悸,明确宣告着一切既成的伤害。 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沈湛不在。郑听雪便抓着挂床幔的架子,把自己一点点撑了起来。 等他微微喘息着坐起身,沈湛推门进来了。 他的手里端着一碗粥,还冒着热气。他见郑听雪醒了,便说:“太好了,正好赶上你醒来。” 他端碗走过来,坐在床边,声音低缓温和,“热了几次,可能没那么好喝了。将就一下。” 郑听雪说,“不想喝。” 两人沉默半晌,沈湛将碗放到一边,低声说:“不想喝就不喝了。” 他一手撑在床边,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一点,“没有胃口,是么?” 沈湛靠近的时候,带来一股熟悉的气息。郑听雪有些晕眩地闭了闭眼,腹部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他不想说话,便只是“嗯”了一声。 沈湛抬起手,轻轻摩挲他的发丝。他摸了很久,细致地按揉郑听雪的额角和耳朵,动作温柔无比,郑听雪紧绷的身体便在这种无声安抚中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两人在安谧昏黄的房间内面对面相坐,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墙上,像一对交颈密语的天鹅在粼粼火光中互诉爱意。 沈湛用肢体耐心哄着他,过了很久才问,“我给你的伤口换了药,感觉好些了吗?” 郑听雪低低答一声,“好些。” “别对我一脸厌恶的样子。”沈湛低垂着眼眸,一天过去,他又换下疯疯癫癫的模样,披上良善的外皮,好好地与郑听雪说话,“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你一惹我不高兴,我就没法控制自己,你明知我是个疯子。” 郑听雪说:“我没有厌恶你。” “你有,你有的。你不喜欢和我说话,也不再看我了。”沈湛固执地否认他,“你不听我的话,眼里也没有我这个人了。我知道你讨厌我,小雪,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绑不住你,又舍不得杀了你。” “我该拿你怎么办?”沈湛呆呆抚摸着郑听雪的脸颊,问出这个没有人会回答的问题。 郑听雪也不再反驳他,只是长久地、静默地坐在床上。 在烛火将息之时,沈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我出门一趟。” 郑听雪抬起头,“做什么。” 沈湛温柔笑起来,“有些事还要解决。” 郑听雪不动声色扣住沈湛的手,“该解决的都解决了。“ 沈湛微微眯起眼,眼中好像又浮现起一点捉不着踪影的疯,“小雪如果说的是那些聂家人,自然是都解决了。可我这边还有剩下的呢。” 他在郑听雪耳边细细解释,“你为了见你爹和你弟弟,让你的手下把我在河西的分铺搅得一团乱,差点就把我骗了过去。你大费周章一回,我却不是你的目标,只是你急着支走的一个绊脚石。小雪,你说,你多狠心。” “沈湛,你不高兴,罚我一个人就行了。”郑听雪的声音里掺进点不安,“不关别人的事。” 沈湛笑了笑,那个笑很淡,像黑色的水墨勾线转瞬间消融在摇曳欲灭的点点灯火里。他低头吻了吻郑听雪,把人抱进怀里,“小雪,你终于也会害怕了吗?我喜欢你害怕,这样会让你看起来更好接近,也更可爱......可你的害怕却不是为了我。” 他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冷,“除了我,你还有这么多爱的人。可我只爱你一个,怎么办呢?” 郑听雪被他抱在怀里,腹部不知为何又开始抽痛起来。那是一种神经性的、短时间内被暴力按进骨髓的自发身体反应。沈湛一靠近他,这种反应就要无视大脑窜出苗头,强行唤起制造疼痛的记忆片段。 郑听雪抬手捂住覆盖纱布的伤口,让手心下微微战栗的皮肤镇静下来,“你把我带回江北。” 沈湛又慢慢笑起来,“我把你带回江北,以后你还会再来江南吗?” “不来了。”郑听雪说,“再也不来了。” 沈湛抚摸他冰凉的脸颊,静默很久,才说:“好,那我原谅他们。” 他的声音终于回过一点温度,“这次我让他们活着。因为你愿意和我走,小雪。”他捧起郑听雪的脸,宝石般摄人魂魄的琉璃色眼珠望着他,温情脉脉地对他说,“没有下次了。” 第十三章 重义轻生一剑知(十三) 自张小风掀了聂家老巢后,来自关外的反击愈发疯狂。虽然郑家始终防守严密未被突破防线,但整个家落得无一日安宁,郑听雪倒无所谓,可他爹病了,他的弟弟才两岁,把他们两个人置于这样的境地终究不是个办法。 郑听雪最终决定分家。他下这个决定很轻易,也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并且不接受反对,即使郑暮州拦他,撑着病中的身子与他争吵,说就算要走也是一起走,不可以让他一个人留在江北,郑听雪也没有松口。 郑听雪不与他爹吵,只说,“我一个人可以对付他们,可有你们在就不行。“ 他当时才十六岁,说出这种话简直狂妄没了边。从聂家拎出任何一个有名有姓的人放在江湖上,都是常人不敢招惹的阴茬,而郑听雪彼时不过是个从未显山露水的少年,如果一定要给他安个名号,不过就个武林第一正派世家的后代。郑老爷气得发抖,郑听雪却淡定得很,不出几日便把家几乎搬了个干净,临行前郑舀歌抱着他不撒手,又哭又闹的,郑听雪眼睛都不眨一下,让家里人把他弟抱上车,便转身走了。 沈湛拿这件事逗他,说他冷血无情,郑听雪被他逗也没反应,只练自己的剑。 不仅冷血无情,还不搭理人。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郑暮州的担心实属多余。郑听雪因一夜之间清灭聂家上百人而名声大噪,一度十分冷清的郑家门前不断有人上门拜访,有的人是为了切磋,有的人只是单纯想结识这位传说中的小白梅。一来二去,本就不喜热闹的郑听雪便有些烦了。 “我帮你赶走他们?”沈湛坐在正屋门前的台阶上,手上拿一把剪子,低头剪手里的窗花,一边随口问他。 快过年了。这是郑听雪与家人分开的第一年,但他没打算去江南与家人团聚,家里除了他只剩下孙老,于是沈湛也扔下沈家那边,跑到郑听雪这儿和他一起准备新年——虽然郑听雪压根什么都没准备,忙活的只有沈湛和孙老。 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棱,剪下来的红纸屑洒落一地。郑听雪和沈湛并肩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也拿着一把剪子剪纸。他动作很慢,认真到眉头都皱起来,即使如此,还是不如随心所欲的沈湛简单几刀剪的好看。沈湛剪的是正儿八经的窗花,他剪的是一堆不对称的孔。 “不用。”郑听雪随口拒绝。他费劲半天,沿着沈湛给他在纸上画出的线一点点地剪,这样都剪不出个形状出来。他终于失去耐心,将东西往地上一扔,“不剪了。” 沈湛把他扔掉的纸捡起来摊开,举到半空对着日光研究半天,“不是给你画的鱼么,怎么剪出个荷塘出来了。” 他把大孔看作荷叶,小孔看作荷花,竟然还能将一张没了形的纸形容得这么浪漫。郑听雪面无表情,“说了去街上买,你非要自己做。” “自己做才有意思,再说了,你这不剪得挺好。” “不要贴到窗户上去,你自己再重新剪一张。” “好好。”沈湛又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他的作品,忽然把纸放在郑听雪面前,说:“你在上面写几个字,就写‘小雪赠沈湛’。” 郑听雪:“不写。” “写嘛。”沈湛还真的去捡扔在地上的毛笔,那是他用来写春联的,写好的春联正放在长廊上晾着。他拿笔蘸了墨,递给郑听雪,“来。” “你有病么。”郑听雪把他推开,“要那破纸做什么。” “拿来要挟你啊。”沈湛笑得眯起眼睛,“到时等郑大侠名扬江湖了,你若是敢对我不好,我就把这份签了你名字的作品拿去给所有人看,告诉大家小白梅虽然武功盖世,可其实是个既不会做饭又不会剪纸的小傻子。” 郑听雪确实不会做饭,也不会洗衣服,不会所有手工活,连自己梳头都梳不好,平时要么就孙老给他梳,要么就沈湛给他梳。 “你说你,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等到时候老了拿不动剑,连点兴趣爱好都没有了。”沈湛逗他,“也没法照顾自己。” 郑听雪懒得理他。 “快写。”沈湛靠近过来,将他的腰搂着,半是威胁地在他耳边说,“你送我一个礼物,我就当你贿赂我了,包你老了也能衣食无忧,吃香喝辣。” 郑听雪一无欲无求到天天啃馒头都能活的人,对吃香喝辣根本毫无兴趣。但他被沈湛磨得没办法,只好被迫贿赂对方,拿了笔在被剪得坑坑洼洼的纸上寻了条缝,在上面写字。 ——郑听雪赠沈湛一块荷塘。 沈湛接过郑听雪的“荷塘”,笑得嘴角半天下不去。他坐在台阶上,两只手捏着红纸,盯着那一排小小的字看了好久。深冬的阳光透过纸,落进他温柔异彩的浅色瞳孔里,生出熠熠的光点。 等纸上的字晾干后,沈湛细致叠好剪纸揣进怀里,拍了拍胸口,“小雪的弱点今天开始就存在我这里啦。” 郑听雪随他幼稚,低头自顾自收拾台阶上散落的纸屑。沈湛笑够了,这才蹲下来和他一起收拾。 祭祖的那天,郑听雪寅时便起了床。孙老给他捧来新衣,郑听雪换上棉袍,套一件冰蓝绣面锦衣。他平时都以护腕束袖,方便行动,这次穿上过年的衣服,宽长的袖口遮住他的手指,手背处以金线绣上云林飞鸟图,腰间束一玉质带钩,挂圆形玉佩,长长的黑发则以簪花束起。新年打扮多少要比平时穿衣繁复一些,郑听雪平时穿着朴素简单,因此凌厉冰冷的气质外露无遗,反而在穿上厚衣冬靴之后,这种生人勿近的气质被掩去了些许,令他看起来温和不少。 郑家的祠堂里燃着烛火。郑听雪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行过上香礼,开始一一上香。孙老举着一碗酒站在一旁,口中念念叨叨:“愿郑家的各位祖先,郑大小姐,夫人,在新的一年里庇佑我们大少爷,保佑大少爷健康平安,万事顺遂……” 郑听雪拜过一圈,走到孙老面前接过他手里的酒,放到祠堂的祭祀桌上,说:“也保佑孙老平安健康。” 孙老笑着说:“老啦,老啦,多活几年是老天爷赏赐,少活几年也无甚可惜。” 郑听雪没说话,孙老便忙说:“嗨,糊涂了,大过年说这种话,少爷别往心里去。” 两人一起往外走,郑听雪见天色刚亮,便对孙老说:“早上起得太早了,您再回房休息一会儿吧。” 孙老摆手:“习惯了,年纪大,本来也睡不久。这便给少爷准备早饭去。” 他说完就要走,却想起什么,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郑听雪问他:“有什么事?” “大过年的,本不想提这些。”孙老叹了口气,他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忧虑的表情,“可是想起来了,却又觉得不得不说,正好今天沈公子也不在您身边……” 他莫名提到沈湛,郑听雪便安安静静站在走廊上,等待他继续开口。 “少爷,您还记得前阵子何家被杀害的那名女子么?” “记得,何老爷的一名小妾。” 就在过年的前一个月,何老爷新纳的一名年轻小妾被发现在家中暴毙身亡。小妾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据说是家里人不想养了,为了讨好何家送给何老爷的。结果刚来没几个月就死了,还死在新年的前头,何老夫人嫌晦气得很,连官都没报就让人把小妾的尸体拖出去埋了,给姑娘家里人打发些银两便草草了事。 “说是病死的。”孙老语气沉缓,他恭敬站在郑听雪面前,说完这句话后抬头看了郑听雪一眼,忽然就有些愣神。 他们家的小少爷长大了。 从前大家都道郑老爷和郑夫人是一对神仙眷侣。郑暮州静,张小风动,夫妻二人的性格大相径庭,唯一相似的就是他们都是武学奇才。两人年轻时在武林大会上相遇,因一场随性而起的切磋相识,又自然而然地相恋。在张小风嫁入郑家后,郑家的大门真正成为一扇铜墙铁壁,不被允许进入的人连门边都摸不到,夫妻二人宛如两尊玉面罗刹守着郑家,将他们的后代圈进一个没有仇恨和纠葛的世外桃源,把所有敌意和黑暗都斩断在外。 大小姐和小少爷的性格都像他们的母亲,唯有郑听雪像郑暮州,多数时候他都选择沉默不语,喜怒不形于色,这位少爷甚至比他父亲还要冷——郑暮州只是不言,性格却温和善良,但郑听雪却不是这样的。孙老了解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甚至比郑暮州陪在少爷身边还要久,无论是小时候生活在安宁和乐中的郑听雪,还是自从大小姐和夫人去世之后,独自一人在骤然临头的腥风血雨中扛起一个家的郑听雪。 郑听雪是个杀伐果断到几乎冷血无情的人。他几乎不发脾气,也不与任何人起冲突,可一旦他作出了决定,谁都别想拦住他。无论是满怀恶意的暗敌,还是深爱他的家人。 郑老爷武功盖世,却也依旧会被世俗常理所牵累。但是在孙老看来,郑听雪不是个会囿于任何规则的人。他们家少爷性子冷,该讲的礼节一点也不会落下,郑听雪守序,镇静,缄默,但是他从不犹豫。 孙老知道他们家少爷心中藏着一件事,一件不惜一切代价也必须完成的事。从前他以为这件事是守护郑家,可随着年月渐长,他已经渐渐看不透这位少爷的心思了。他只知郑听雪平静疏冷的外表下掩藏着惊天的雷暴与海啸,但电闪雷鸣会劈向谁,滔天巨浪会淹向哪片陆地,他已经无从得知。 说完这句话后,孙老看向郑听雪,发现少爷也无声看着他,目光深静,像平时一样没有情绪。但郑听雪对他是温和的,孙老知道,少爷聪明,好坏善恶都在他心里,他知道谁对他真心,谁对他假意。 只有那个沈公子…… “那个姑娘,原是刘家的孩子。”孙老轻声说。 一年前,刘家遭遇一场屠杀,刘老爷痛失一名孩儿,除此之外还死了十多名家丁,至今查不出凶犯。从此自居正派八大家风雅之最的刘家开始夹着尾巴做人,失去了傲慢与清高的骨气。 “沈公子这几年把沈家打理得很好,生意越做越大,连官府都要给他三分面子。”孙老斟酌语句,谨慎地说:“听说沈家最近在与何家谈结亲,何家想把最小的闺女嫁去沈家。两家谈得好好的,结果那姑娘听说了,反对得厉害……” “听说她当着许多人的面指着沈公子说沈家没一个好东西,还骂了许多难听的话。结果没过多久,那可怜姑娘就走了。” 郑听雪静静听着,听到这里“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孙老说:“少爷,老夫也不是要在背后说沈公子坏话,毕竟您和沈公子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您唯一的朋友,你们关系好,老夫都看在眼里。可……” 接下来的话对他来说显然极难说出口,但孙老还是斟酌再三,继续说道:“少爷,老夫也不瞒您了,虽说老夫如今已心有余而力不足,却还是见不得少爷受委屈。沈公子恐怕不再是从前那个与您亲密无间的小孩,如今——老夫担心他会对您出手,少爷。” 作者有话说:郑听雪:一个莫得感情并且五谷不分的武林高手。 第十四章 重义轻生一剑知(十四) 年间家家户户门前张灯结彩,郑家大门上也挂了两个红灯笼,门上贴俩怒目圆睁的门神,一左一右瞅着无所事事的郑听雪。 天上落着点小雪。沈湛手里举着一串爆竹,手伸得远远的:“我点啦。” 郑听雪见他这样,说:“你要是怕,就我来点。” 沈湛拒绝他:“我来,你就站在那儿,别冻坏手了。” 郑听雪从六岁起就没穿过棉裤,隆冬天里也只需穿一件轻薄的夹袄和一条单裤,偏偏家里一个孙老和一个沈湛天天嫌他穿得少,怕他冷着冻着,追着要给他披毛裘。郑听雪被裹得毛茸茸的,手还被勒令揣在袖子里,他也不好弗了这两个人的好意,只得默默调息,降低身体的温度。 一点小火在黑夜里窜起,爆竹被点燃后劈里啪啦响了一阵,混进远处别家零零星星的爆竹声里。这会儿已经很晚了,他们本来已经放过一轮爆竹,吃过年夜饭,孙老年纪大了,先回房去休息,稀稀落落几个下人也各自回了家。沈湛便兴致勃勃地拉着郑听雪出门,显然还没玩够。 “放一节就行了,别吵着孙老休息。”郑听雪说。 沈湛便收起东西:“成,那咱们去街上逛逛。” 郑听雪随他牵自己的手。沈湛的手总是很凉,郑听雪便将他的手指拢进手心,给他捂着。沈湛身体不好,说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沈夫人以前还托郑听雪多多照顾他,不要让沈湛被别的小孩欺负去了。郑听雪倒是对沈湛多留了心,可这么多年来也没见过有人欺负沈湛。倒是郑听雪因为太不合群,小时候被一群人堵过墙角。他从小被教导不可轻易动手,更不可以武犯禁,便没搭理那些人。结果第二天他又被同样的人堵在墙角,莫名其妙听他们哆哆嗦嗦地朝自己道歉,痛哭流涕一番后便跑了,从此以后他便再没遭过纠缠。 年夜的街头很热闹。大家都成群结伴地往城外的寺庙里走,按照习俗在新的一年里祈求佛祖的保佑。郑听雪和沈湛吊在人群末尾慢慢走,沈湛走着走着忽然停住脚步,说:“要么不去了吧。” 郑听雪跟着他停住,“怎么?” “人多,吵得很。”沈湛笑着,“再说了,我也不信佛,就算去烧了香,佛祖觉得我心不诚,也不乐意保佑我。” 郑听雪便说:“那就不去。” 沈湛拉着他的手,两人脱离人群,往人少的护城河边去。河面上飘着点点花灯,将漆黑的河水映得烛光粼粼。 “小雪,你想放花灯吗?”沈湛问。 郑听雪没什么兴趣,“不想。” 沈湛笑起来,“没有愿望要许?” 郑听雪垂眸看着河面上慢悠悠飘荡的花灯,一点灯火落进他漆黑的瞳孔。他平淡地说:“我不许愿。” 他不信天地,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对自己,自然是不用许愿的。 河岸两边灯火相缀,喧嚣声渐渐远去,桥边有一小亭,周围草木掩映,细听能听到流水淙淙声音之下,雪落在地上的细响。 郑听雪和沈湛坐在亭中,面朝河水,身影隐入明明灭灭的光暗。 “我也不许愿。”沈湛看着对岸来往的人和跃动的光,轻声说,“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没有自己争来的好。” 他静了静,侧头笑着对郑听雪说:“不过对我来说,小雪倒是天上掉下来的。” 郑听雪收回目光,看向沈湛,“是吗。” “是啊。”沈湛收紧手指,让郑听雪温暖的体温与自己贴得更紧,“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记得。” “你当时在门外朝里面看,脸上冷冷的,看起来一点都不亲近。可是你的眼睛……很温柔。” 郑听雪的眼睛黑而深,常人望进去的时候,只觉得望进了一片冰冷的夜幕,没觉得提心吊胆已经是勇气可嘉。也只有沈湛会觉得这样的一双眼睛温柔。 “你看向我的时候,让我以为月亮来到我的面前。” 郑听雪偏过头,说:“别肉麻。” 沈湛笑起来,说:“我认真的,小雪,你看着我。” 他侧过身子靠近郑听雪,柔和清冷的气息袭来,令郑听雪的目光几不可见的一抖。沈湛在郑听雪耳边轻声说,“为了见你一面,大概我这辈子的运气都花光了。所以剩下的所有事情都必须我自己去取,可不敢期待一丝一毫运气。” “小雪,看我。” 郑听雪只好看向他。沈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浅色的眼珠里只映着他的身影,向来温和的视线中好像被扔进一把火,烧出纯粹炽烈的情感。 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到不能再近,呼吸间的白雾融在一起,升进夜空。 嘴唇相贴的那一刻两人都很静。郑听雪不躲不藏,接受了沈湛的吻。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沈湛的嘴唇冰冷柔软,覆在郑听雪的嘴角时,像一片冰凌落进温热的暖炉,一瞬间就被融化成微凉的水珠。郑听雪的体温很快暖热了沈湛的唇,沈湛好像恋极他的热度,一开始浅尝辄止的吻很快变得缠绵,他贴着郑听雪不放,将他的手指紧紧攥在手里。 两人分开的时候,郑听雪微微喘了口气。他对这种事毫无经验,也就是面上镇定,被咬得殷红的嘴唇和起伏的胸膛却泄露了他的生涩。沈湛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温柔的笑意,“我这样吻你,你讨厌吗?” 沈湛问得很巧妙。他没有问“你喜欢吗”,因为他知道郑听雪不会说喜欢,但如果他问“你讨厌吗”,郑听雪也绝对不会说讨厌。 他利用了郑听雪对他的包容,知道他的小雪虽然从不表达期望和需要,但也从来不会拒绝他的所有要求。 果然,郑听雪说:“不讨厌。” 沈湛的笑意更深了。他以指腹轻揉着郑听雪的手背,低声说:“那我以后可就经常吻你了。” 他的声音低柔微哑,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诱哄。郑听雪没说话,只任他抓着自己的手不放,身体挨得很近。 “我们在一起好吗,小雪。”沈湛对他说,“喜欢你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河水在静默中流淌。郑听雪转过头,看着沈湛。偶尔有雪落在他的发梢,郑听雪便抬起手,抚去那一点白花。 他仿佛自言自语,“喜欢我。” 又问:“怎么样才叫‘在一起’?” 他平时问题很少,对任何事情都不好奇,此时却问了沈湛这样一个看似有些多余的问题。谁会不知道‘在一起’的含义?无非是相恋相守,期愿白头偕老。 沈湛却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就是我守着你,你也守着我,这辈子我们都在一起生活,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别人。” 他又问了一遍:“好吗?” 郑听雪这回没再问别的。他静静看了沈湛一会儿,然后转过视线,“嗯”了一声。 沈湛便露出很开心的笑容。他伸手搂过郑听雪的腰,将他抱进怀里,亲昵地在他的头发上落下一个吻,“小雪,答应了我的话可不许反悔,你要是不一辈子守着我,我可是要生气的。” 郑听雪被他抱着,良久,轻声开口:“你呢。” 沈湛正高兴着,闻言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郑听雪望着河对岸的灯火,声音淡淡的,“你说的话算话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沈湛温柔地笑起来,说:“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他们的视线重新碰上。郑听雪还是那副冰冷疏离的样子,真的就像天上一轮冷白的月亮,散发着清浅的光辉 他说:“不重要。” 郑听雪凝视着沈湛的脸庞,在交相掩映的光影之中漠然开口:“就算你将来反悔......无论你做出任何选择,我都不生气。” 第十五章 重义轻生一剑知(十五) 年关末尾,街上的人渐渐少了。 郑听雪刚送走一个从西南大山里大老远赶来找他较量武艺的人。那人剑法算不上如何,话倒是一堆。郑听雪听他围着自己激动倾诉对断梅剑法的崇拜,明里暗里希望郑听雪能收他为徒。直到沈湛上门来找他,见到此景便笑眯眯把人请出了门,郑听雪才算得了清净。 “是不是该在家门口写个牌子,就写‘小白梅一律不接任何切磋和收徒请求’。”沈湛坐到他身边,一副开玩笑的语气。 郑听雪说:“你不如直接散消息出去。” “好,明天就昭告天下,谁都不许再来骚扰小白梅,要是再有人敢到你家门口来,一律酷刑伺候。”沈湛说得俏皮,目光却紧紧盯着郑听雪,在郑听雪没注意的地方透露出一点隐隐约约藏得极深的疯劲。等郑听雪看过来的时候,他又完全收敛起来,像个没有爪牙的小狗一样赖在郑听雪的身边,软软地撒娇:“小雪,我不喜欢别人进家门,他们把院子里的花都踩脏了。” 自从两人说开以后,沈湛缠得郑听雪愈发紧了。他白天黑夜地守在郑听雪身边,把郑家完完全全当成自己的领地,沈家那边反而丢在一旁。沈湛占有欲极强,从前这点欲望还被他藏着,然而在郑听雪的放任自流下,便渐渐藏不住了。他不要郑听雪看别人,不喜欢郑听雪出门,连郑听雪说话的时候提到别人的名字,他都要说自己吃醋,然而抵着郑听雪吻他的唇,吻着吻着就把人抱到床上,也不管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不管院子里有没有人,就压着郑听雪发|情。 沈湛在床上也和他的性子一样,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实际上阴晴不定,好几次弄得郑听雪发不出声音,从脖子到小腿全是痕迹,第二天都差点起不来床。 院子里的下人也越来越少了。沈湛有的是理由,今天辞了这个,明天赶走那个,到最后只留下几个负责基本生活起居的人。郑听雪也不拦他,随他想赶谁就赶谁,更没有招人的打算。 孙老好几次在郑听雪面前欲言又止,可郑听雪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加上沈湛虽然把郑听雪身边的人一个个赶走,却也始终没碰到他的头上,孙老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那就不让他们来了。”郑听雪说,“我也嫌吵。” 沈湛满意地搂住郑听雪,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耳侧亲了一口。 “今天得回家一趟。我爹这几日病得愈发厉害,得回去看看。”他说。 郑听雪问:“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啦,你就在家练你的剑,不要到处乱跑。”沈湛柔声道,“等我忙完了就过来找你,等着我,好吗?” 郑听雪便没再坚持,点头答应了。 是夜,万籁俱寂。 郑宅里空空荡荡,月光洒落院内,照耀着腊梅树上盛开的雪白花海。 一阵风起,花丛里抖落下零星几片花瓣。 一群黑影无声翻越墙头,落进郑家的院子里,落地时连一片花瓣都没惊起。 他们训练有素,如夜中鬼魅潜入院内,直奔郑听雪的卧房,月光倾泻,照亮穿行之间峥然雪亮的刀光。 郑听雪的房间就在正厅之后迂回走廊的尽头。黑影悄无声息地来到紧闭的房门前,其中一人取出一杆极细的喷烟,从门缝间戳进去,开始慢慢地吹。一炷香后,那人收起喷烟,所有人静静潜伏在房前等待,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等了一个时辰。 那人侧耳伏在门上倾听半晌,点头。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一瞬间刀声大作。冲在最前面的人抢到床前一看,只见原本应该躺着郑听雪的地方此时空空荡荡,只有一床铺开的被子。 “不在!”那人惊呼一声——他们分明亲眼看见郑听雪进了房间以后就再没有出来过。 “小心有诈!”有人反应过来,他们正要撤离,就听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黑衣人倏然回头,只见紧闭上的木门前,在他们的计划当中应该已经被毒死的郑听雪静默站立,他长发披散,身上只着一件松垮的单衣,线条分明的胸膛袒露大半,露出白皙的锁骨。 夜色穿过门窗,在郑听雪的背后立起一片黯淡星辰投下的深影。他的面目隐没在黑暗之中,清冷月光勾勒出他肃杀的线条。 “他没中毒!” “杀了他!”领头黑衣人大喝一声,紧接着所有人冲向郑听雪。那夜色中单衣黑发的人抬起手,一道雪白的剑光亮起。 鲜血无声喷上窗纸。一阵短暂的刀剑相交和肉体坠落的声响过后,封闭的房间内再次恢复寂静。 良久,房门从里面拉开。郑听雪倒拖着剑,跨过门槛走到门外。 深夜里又开始下起雪。随着房门被拉开,一股沉闷的血腥气从房内涌出来。郑听雪扔下一屋子尸体,脚踩上台阶时留下一个浅浅的血印。 院子里站着一个人。那人身高体长,如雕塑一般站立在空无一人的房前,不知道站了多久。 “郑听雪。”那人唤出郑听雪的名字,“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厉害,连聂家的毒都杀不了你,想必内力十分深厚,倒是出乎我意料。” 那人向前一步走进月光里,露出清晰的脸庞。 郑听雪看着他的脸,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开口:“你是聂踏孤?” 那人一笑:“对付你这毛头小儿,还不至于让我二哥亲自出手。” 郑听雪了然。此人是聂家家主聂踏孤的三弟,聂冬闻。 “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还有闲心悠哉游哉地过年。”聂冬闻说,“真以为把你那老不死的爹和没用的弟弟藏到江南去,就没人找他们麻烦了?” 郑听雪不答他的话,只是始终盯着他的脸,低声说:“长得不像。” 聂冬闻:“什么?” 郑听雪似乎听不见他说话,只自顾自看着他,眼神像在观察一个标本。聂冬闻被他的态度激怒,瞬间抽出腰间长刀,“别以为你杀了些喽啰,就能在聂家人面前装神弄——” “哧”的一声,聂冬闻的话音戛然而止,连动作也突然暂停。郑听雪眼中流光一转,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道剑风扫过,聂冬闻的右耳随之与他的头脑分离,喷着血从半空中滑落。 一切都发生得始料未及。聂冬闻万万没想到有人自身后偷袭——而且他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他一愣,接着捂住耳朵,脸上露出狰狞神色,正意欲回头,紧接着他被一股大力冲撞到脊背,这股力量内力汹涌,只一招便几乎将他脊椎撞碎,聂冬闻喷出一口血,整个人被击翻在地,被削掉耳朵的一边脑袋撞在地上,溅出一地血花。 聂冬闻为聂家第三子,除却上一代的袖夫人,雾月和缪月,到他这一代,实力最为强劲的便是聂家兄弟三人。聂冬闻虽比不上二哥聂踏孤,却也是江湖人提起名字便闻风丧胆的人物。他和所有聂家人的风格一样,杀人如麻,下手阴狠毒辣,无所不用其极。可如今他却被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偷袭者一招就制服在地,体内的内脏几乎全被冲挪了位,他又吐了几口血,全靠意志支撑身体,想回过头记住他的仇人。 一只漆黑的靴子踩在他的脸上,制止住了他的动作。接着聂冬闻痛吼一声,因为一把剑锋自他的背后贯穿而下,从肩膀以下插|入他的身体,精准地击碎锁骨,直到剑尖被坚硬的石板拦住去路。攻击他的人显然谙熟人体的经络和骨骼分布,只一剑便断了他的神经,令他的手臂瞬间失去知觉,藏在袖子里的毒针便也失去了用武之地。 郑听雪自始至终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动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冰冷刺骨的寒夜中,沈湛低头看着聂冬闻。巨大如天上圆盘的月亮在他身后,像无情的神明降临人间。直到确定聂冬闻再拿不出任何毒招,被踩在地上的头也片刻挪动不了半分,沈湛才抬起头,与郑听雪对视。 他手中的怜人还插在聂冬闻的肩膀里。那把漆黑的剑刃极少出鞘,因为沈湛底子差,不是个学武的料,不然他也不会天天和郑听雪呆在一起,却连断梅剑法的皮毛都摸不到。 可如今这把怜人一出鞘便见了血,带着一股狠戾阴毒的气息,削掉对方耳朵,碎掉别人大半边肩膀,将高大的成年男性钉在地上。 雪白的落花沾了红。沈湛抬起头,目光与郑听雪对上,眼中的杀意便淡了,渐渐露出与平时无二致的温柔笑意:“我不过一会儿没看着你,你就要出岔子,小雪。” 他的声音带着宠溺和无奈,“怎么这么叫人不省心。” 鲜红的血渐渐浸染开,在被白雪和落花覆盖的院内漫成一片艳丽的图景。沈湛漫不经心抽出怜人,归入剑鞘,越过地上静如死尸的人,走到郑听雪面前,抬头为他拢了拢散开的衣襟:“衣服也不穿好。” 他说:“我派人过来收拾一下,家里就先不要待了。” “正好快要天亮。”沈湛笑眯眯的,拉住郑听雪的手,又露出那副温软亲近的模样,“小雪饿不饿?我带你去吃小馄饨。” 第十六章 重义轻生一剑知(十六) 天将明未明,路边早早支起热气腾腾的小摊。整座青冈城尚且沉睡在暗青色的天光里,没有人知道在那神秘的郑宅里才刚刚结束了一场无声的杀戮。 城中卖馄饨面食的店面小摊很多,最有名的却是河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推车,车上插一面破旗,旗上只写一“苏”字,据说是摊主的姓氏。这辆破旧的小推车前白天是总是人满为患,只有在这天还未亮的隆冬凌晨,摊前才难得清静。 郑听雪和沈湛坐在小桌前,面前各摆一碗清香扑鼻的馄饨。路上鲜少有人,只有推车后噼啪烧着响的热水,和不远处河水流淌而过的声音。下过雪后的街道白而净,在将落的星辰照耀下,反射出梦境一般纯粹的光芒。 郑听雪换过一身衣服,坐在桌前吃馄饨。汤有些烫,他慢慢吃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沈湛一直没动筷子。 他放下勺,说:“再不吃就冷了。” 沈湛一直撑着脸颊看他。见他望向自己,笑了笑,“没关系。” 下落的雪飞进汤碗里,如果不搅动的话,面上那层汤水便很快就会冷掉。可沈湛没在意,他倒是看到雪粒飘到了郑听雪的后颈,便抬起手,将手掌覆在上面。 郑听雪怔了怔,他于是说:“别把脖子打湿了,会生病的。” “不会生病。”郑听雪这么说着,也没有拦着沈湛,任他捂着自己的脖子,继续低头吃馄饨。 沈湛就看着他吃,一直到他的汤碗见了底,才开口问:“吃饱了吗?” “嗯。” 沈湛这才拿起勺子,开始吃自己碗里冷掉的馄饨。 郑听雪坐在他旁边,看了他很久,终于问:“谁教你的武功?” 一勺薄薄的馄饨被舀起来,停在半空。沈湛答他:“家里人请来的师父,没什么名气,小雪肯定是没听说过的。” “从没听你提起过。” “又不是什么名师,有什么好提的。” “你学得很好。” “连小雪的皮毛都够不到。”沈湛笑笑,“不过是家里人希望我练些功夫防身。而且也不想辜负了郑老爷赠送的剑。” 郑听雪没说话,他看着沈湛吃下半碗馄饨,忽然又说:“你家为你请来的师父,修的是邪派内功?” 这回沈湛放下了勺子。碗里的馄饨已经冷得粘成一团,汤水也被吸收得只剩浅浅一层汁。沈湛很自然地回答他:“是吗?我倒没弄清楚,师父教什么,我也就囫囵跟着学罢了。” 他温和笑着,“小雪要是不喜欢,我明天便让家里人辞了那位师父。” 两人在暗沉未明的黎明之前静默对视,白衣融进雪里,黑衣化入暗中。他们坐在同一张长椅上,身体挨得很近,目光却离得很远。 “没有不喜欢。”郑听雪说,“你觉得适合就好。” 他说话时语气很平稳,静得几乎冷漠。可郑听雪从不说谎,他说没有不喜欢,就的确没有不喜欢,这种偏向“爱”和“让步”的情感,以一种冷淡到距离无限拖长的方式表达出来时,就好像郑听雪什么都不在乎,无论是天大的爱意,还是刻骨的欺骗,他都可以允许发生,再荒唐的事情,再疯狂的一切,在郑听雪面前与桌上一碗空空的馄饨汤碗也没有任何区别。 要在不惊动邻里的情况下把郑听雪房间里那一堆和房间外的“脏东西”清理掉不是件容易事。沈湛找了些人过来连夜搬运尸体,里里外外打扫三遍,这才把郑听雪的房间和院子打扫干净。沈湛来了又走,似乎忙得很,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托运尸体的马车一直驶到城外荒凉的郊外。接着马车停下,在路旁等了大半个时辰,等来另一辆从城内慢悠悠过来的马车。 待两辆马车并齐时,从来的那辆车上跳下一人,正是沈湛。 他随口吩咐一句:“把人换到这辆车上来。” 马夫钻进车厢里,不一会儿从里面拖出一人,是被沈湛割掉一边耳朵、伤得动弹不得的聂冬闻。 马夫将聂冬闻扔进车里,沈湛说:“剩下的扔进山里。” 载着一厢尸体的马车离开了。沈湛掀开身旁马车的帘子,里面蜷缩着浑身脏污的聂冬闻。 “你就是个疯子。”聂冬闻双眼腥红地瞪着沈湛,“你和你爹一样,都是疯子。” 沈湛笑了笑,“三叔客气了。” “你还知道我是你三叔?”聂冬闻恶狠狠道。若不是内脏破损,经脉断裂,他早就一刀抹了沈湛的脖子,“你爹把你送来江北,是让你杀郑家人,不是让你杀自己人的!” 沈湛一脚踩在车上,搭着手好整以暇听他断断续续吼完,末了依旧笑着,不温不火地说:“三叔,你这不还活着么。” “你废了我的武功——” “好了,三叔,回关外山遥路远,您还是省点力气,保证自己活着回到家里吧。”沈湛依旧笑着,“我还有些话,得托您带回去呢。” 他的目光渐渐冷下来,露出一点瘆人的味道,“麻烦三叔回去告诉我爹,不管聂家往这边派多少人,是想去江南找郑暮州,还是想把正派八家的人全给杀光了,我也绝对不会拦着,连一个字都不会多说,随你们杀去。” 沈湛说:“但是,三叔,记得让他的人不准在郑听雪头上动心思,他们连一根毫毛也别想碰郑听雪。” 聂冬闻霍然睁大眼睛:“你什么意思?郑听雪如今是郑家家主,他杀了我们多少人!就算郑暮州可以活,他也不能活!你莫不是和那毛头小子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还生出个感情了?!” 漆黑的剑刃猛地砸进聂冬闻耳边的厢壁,聂冬闻几乎神经性地一抽|搐,那种被生生削掉耳朵的恐惧和屈辱袭来,令他闭上了嘴。 沈湛手持怜人,眼中已经毫无温度。他垂眸看着聂冬闻,冷冷地说:“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需要三叔提醒。” “郑听雪这个人,只能由我来杀,只有我才能杀他,明白吗?如果以后我再看到聂家任何一个人想动他——三叔,麻烦您告诉我爹,别怪我对他的人不客气。” “您说。” 郑听雪站在廊下,双手自然垂着,被长袖掩住,“您如何担心他会对我出手。” 孙老说:“自从沈公子接管沈家事务后,沈家的势力便不断**,官、商、野无所不及。沈公子也是老朽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能出落得这样有出息,老朽本替他高兴……只是出了这次事情以后,老朽始终觉得蹊跷,心里放心不下,还是暗中调查了一番。” “一年前沈家想借刘家的关系送人进皇城,刘家人心高气傲,一开始不应,后来他们出了那么大的事,还是靠沈家帮忙才周转开来,从那以后皇城里渐渐多了沈家的人; 再后来上官家抢了沈家的货线,为此赚了不少钱,可半年后领头运货的两个人就死于山匪打劫,官府调查一番,反而查出上官家货源不明,为此封了他们所有的货道; 这次虽然看似死的是个毫无干系的小姑娘,可她毕竟是当初刘家的孩子呀。少爷,您知道她在众人面前喊了些什么吗?她说,‘沈家人都是一群吃人肉不吐骨头的畜生,为了往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尤其是沈湛——’虽然没有人相信她,大家只当她家道中落,心中愤然。但老朽查了很多事,虽然沈家明面上清清白白,可若说所有的事都是巧合,也未免说不过去。 沈与何结亲,意味着除了最后一个李家,沈公子已经把正派所有世家都拉进了他的势力范围,包括我们郑家。” 孙老面色凝重,“少爷,如今家里已经被沈公子遣散得不剩多少人了。老朽也不想怀疑到沈公子头上去,可如今看来,沈家坐大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到时候等他们吞了李家,最终都要轮到咱们头上啊。” 郑听雪说:“我们家一贫如洗,最多几亩薄田,多一点少一点,也没什么区别。” “少爷,这哪里是钱的问题?”孙老苦口婆心地劝,“郑家如今依旧是名义上江湖正派第一,而且因为郑家向来不依附于任何势力,反而名声正好,一呼百应。沈家要的哪里是我们的财——他们要的是郑家这个牌子啊!” 孙老认为他们已经获得了足够的钱与权,如今要的,只剩一杆名望的大旗。这面大旗由郑家历任家主代代相传,严格恪守中立与正义之责,在经年累月中传承下来,其中所包含的象征力量非任何世家所能比拟。所以沈家不要他们的财,只要他们的人,只需要将郑家的家主控制在手中,就相当于掌握了大半个江湖的正派人士。 可郑听雪只是说:“知道了。” 他依旧没什么情绪,好像孙老说的不是与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沈湛,而是随便什么陌生人。孙老揣摩不透他的心思,试探着想说些什么,却听郑听雪开口道:“孙老,关于沈湛的事,就不要再查下去了。” 孙老一愣,郑听雪看向他,目光清澈镇定,“他的事,我来解决。” 第十七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十七) “他没有到河西去,想必是半途折返。”朱雀站在屋檐下的阴影中,对郑听雪说:“沈家在河西的商铺如今乱成一团,他管也不管,只随便打发了几个人去看着,看来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江北。” “嗯。”郑听雪倚在廊前静静听着,“说要紧的。” 朱雀难得一顿。 朱雀在郑听雪培养的一队精英中作为队长,性子也最像他们主子。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朱雀冷静自持,观察力极为敏锐,他只听从命令,郑听雪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可事到如今,连他也多少生出些疑惑。 朱雀这些年来亲身亲力为郑听雪四方打探情报,是整个小队里掌握机密最多的一个人。自张小风去世后,郑听雪亲手组建起他们这只队伍,目的只有一个——聂家。一群隐藏在黑暗中的高手多年来不断在神州大地上四处奔波,建立起一个庞大高效的信息网,和一道横亘江北坚若长城的御墙。 在错综复杂的明线暗线之中,沈湛的存在不知何时掺了进来。朱雀一开始查到沈湛头上的时候还不太相信,然而当一切线索指向沈湛,他的来路不明,隐约相似的容貌,诡谲的剑法,与沈家人截然不同的行事方法,以及对郑家——或者说是对郑听雪日益紧密的监视与掌控,统统成为沈湛真实身份的佐证。 可令朱雀最疑惑的还是少爷本人的态度。郑听雪武功独步天下,性格又生人勿近,雷厉风行,按理来说,无论如何都不该对这个沈湛一忍再忍,退让到几乎无路可退的地步。 就像现在,朱雀已经在话中做足暗示,沈湛原本要赶去河西处理事务,却中途折返下江南来找他,显然是放了人在暗处随时监视他的动向,而且如今沈湛半步不出江北,目标显而易见指向郑听雪。目前还不清楚他们的行踪已经在沈湛面前暴露了多少,但如果再不主动出击,他们只能陷入被动。 可郑听雪却一副好像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模样,简简单单就将这个话题带过去了。 朱雀思量半晌,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很小的封袋递给郑听雪,“孟先生托我带给您的,说是您看见便会知道是什么。” 郑听雪接过小袋,垂眸看了眼,点头:“知道了。” 他随手收起小袋,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他,“去一趟屈家,把这封信亲自交到屈河尘手上。” 朱雀双手接过信:“是。” “事情完成之后,不必回来江北,直接去江南与白虎他们汇合。”郑听雪漫不经心道,“这阵子布置在家附近盯着我的眼线越来越多,你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以免被发现。” 朱雀愣住:“这……” “以后就在江南呆着,守好郑家。”郑听雪说,“莫要任何一个人出了差错。” 一种莫名的心惊和不祥预感袭上朱雀的心头。他连忙半跪下来,朝郑听雪请示:“少爷可是有什么计策?朱雀等愿尽绵薄之力——” “朱雀。”郑听雪难得打断他人说话。他缓缓站起身,白衣在廊前一拂,打乱地上的光影。 “去吧。”他神情淡然,目光清冷,声音却融进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暖,“以后诸多大小事,还得需要你们照应。” 傍晚时分,沈湛来了。 夏末的晚霞热烈绵长,漫天橙红蓝紫如天孙织锦,淹没即将离去的太阳。沈湛身披温柔霞光走进院子,看到郑听雪坐在石桌前,一身干净白衣被五色天光染上梦境一般清透如水波的光影。 那坐在梦里的人转头看向他,落日光辉在他的脸庞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将他漆黑的眼珠也照得光点熠熠。 “来了。”郑听雪对他这么说,好像早知道他要来。 沈湛走近他,“怎么知道我要来?” “你每天总是要来一回的。”郑听雪说。 沈湛笑起来。他坐到郑听雪身边,注意到桌上摆了一个小木碗。 “这是什么?”沈湛好奇看过去,碗里盛着透明的糖水,里面飘几片嫩绿的叶子。 “薄荷梨水。” 沈湛挑眉。他眨眨眼睛,低头闻了闻,“闻起来好甜,谁做的?” 郑听雪:“我。” 沈湛真愣了。他又低头看了眼桌上的碗,问郑听雪:“你做的?” “见到后院中的薄荷熟了,就随手摘了两片。”郑听雪面不改色,“听说薄荷梨水解暑护肝,你这阵子忙,就顺手给你做了一碗。” “原来是给我做的吗。”沈湛端过碗,闻到清甜的薄荷和梨子的香气。他忍不住笑意更深:“小雪,你什么时候会做这些的?” 郑听雪说:“不过是碗糖水,往里面撒两片叶子,有什么不会做的。” 沈湛顺着他的话说,“也是,是我把小雪想得太笨了。” 他端起碗正要喝,忽然顿住。 “这个味道。”沈湛柔声说,“细细闻起来,怎么又不像薄荷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郑听雪开口:“大概是混着梨水熬得太久,味道淡了。” “是吗。”沈湛端着碗的手不动,眼珠转向郑听雪,目光不明,“好像还有一点苦。” 郑听雪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按住他手里的碗:“不想喝就算了。” 他要把沈湛手里的碗拿过来,沈湛忙抓住他手腕,换上一副哄人的语气:“没有不想喝。怎么就不高兴了?” 郑听雪:“给我。” “不给,小雪亲手给我做的,怎么能让你要回去。”沈湛捏着碗的边缘不放,“我喝,你给我什么我都喝。小雪不生气了,松手好不好。” 郑听雪于是松开手,沈湛低头把梨水喝了。郑听雪看着他,一直到他把一碗薄荷梨水喝光,空碗放在桌上。 “好甜。”沈湛舔舔嘴唇,像条没吃饱的猫咪,“不过我喜欢甜。” 他凑近郑听雪,“尝尝吗?” 他一靠近过来,嘴里的甜味就充溢在两人亲密的距离里。郑听雪看着他水润淡红的嘴唇,微微侧过下巴,接受了沈湛的吻。 晚上沈湛留了下来。他这阵子确实很忙,河西那边的商铺莫名被切断货源,又被查出私贩盐铁和逃税,沈家在河西的整片地盘几乎停止运转。即使这样,沈湛也没有亲自去解决。如此一来连锁反应从河西延伸到江北本家,麻烦事越来越多,眼见自己从前在暗地里做的勾当都要被顺藤摸瓜揭发出来,沈湛却和没事人似的,扔下一堆烂摊子什么也不管,只天天往郑家跑。 “这几天家里人缠着我问我这个怎么办,那个怎么办。”沈湛和郑听雪睡在床上,他抱着郑听雪的腰,脑袋埋在郑听雪肩上,嘴里嘟囔着,“一个个什么用都没有,真出了事全来问我。累死我了。” 郑听雪一手轻轻放在他的头发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嗯”了一声。 “要么我就都不管了,和小雪一起随便找个山里河边,做对清贫的小夫妻,倒也自在。” “小雪,你愿意吗?” 沈湛抬起头,吻了吻郑听雪的嘴唇,低声问他:“如果我要带你走,你会和我走吗?” 他的嘴唇不复往常那般冷,不知何时热得有些发烫。郑听雪说,“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沈湛与他鼻尖碰着鼻尖,火热的气息裹住二人,“你最清楚自己心思的,小雪。你什么都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露出一点神经质的样子。 郑听雪平静看着他。 沈湛动了动,搂住他的手臂收紧了些,“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不是薄荷梨水对不对。” 那掩藏在他优雅温和外皮下的疯又开始一点点往外窜,沈湛抬手捏住郑听雪的下巴,力气渐渐变大,“说说看,小雪,那碗糖水里掺了什么。” 他们同枕同被,身体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却一个几近狰狞,一个冰冷淡漠,谁都融入不进谁。沈湛呼出沉重的一口气,连眼角都染上红,郑听雪不答他,他就笑眯眯地自己说起来,“小雪给我喝的,总不可能是春|药,让我猜猜,是烈性毒药?孟燃给你的罢,他是不是还说这种毒药状似薄荷,其实一片就足以致命?” “可是小雪,你知道吗,毒药奈何不了我的。”他掐紧郑听雪的下颚,手指按住他的喉咙,凑得很近地在郑听雪耳边说,“我身体里有一个毒,比世界上所有毒都厉害。有它在,谁都别想毒死我。” 郑听雪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喉咙被扼住而有些嘶哑,“什么毒?” 沈湛扭曲地笑起来,“不行,不可以告诉你,这是秘密。” “你想毒死我,小雪?”沈湛抚摸着郑听雪的脸颊,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你还需要用毒吗,一剑杀了我不就好了?你是不是又去见孟燃了?毒药是找他拿的对不对?我说过不喜欢你去见他,为什么你总是不听话,总是要惹我生气呢,我明明想好好对你,可你总是不乖,我就只能罚你。” 他一边说话一边抽气,显然此时内息十分不稳,眼角还因为身体的疼痛而不断抽搐。接着他的身上开始浮现出细密的血丝,从胸口处开始,慢慢延伸到锁骨,脖子,脸上,眼睛里,接着手背上也出现血丝,像是被纤细鲜红的蛛丝缠住,脱困不得。 沈湛霍然从床上坐起来,郑听雪于是也跟着他起身。他粗重喘着气,漂亮的琉璃眼珠细微抖着,他忽然伸出手猛地掐住郑听雪的脖子,砰的一声将他按在墙上,目光阴毒地看着他,喊他的名字:“郑听雪。” 郑听雪任他制住自己,连手指都没动一下。沈湛盯着他喘了一会儿,忽然又松开了手,爬满血丝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温软软的笑意,“没关系,毒药而已,我不在乎。” 他又贴上来抱住郑听雪,很珍惜地将他拥进怀里,轻声说:“小雪,你想毒死我,我不生你的气。但是你不可以去见别人。” “我知道河西那边的事是你做的,你养了一群还算不错的狼崽子,我知道,没关系,我现在抓不住他们,以后总会抓住的,然后一只一只杀掉,这样你就又是我一个人的了。” 他说话颠三倒四,声音因为气息紊乱而断断续续,“你要对我做什么我都高兴,只要你看着我,你明白吗?只要你看的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不管你要杀我还是要如何,我都高兴。” 他稍微松开郑听雪,目光一下集中,一下涣散,却牢牢放在郑听雪身上,眼神是偏执和逐渐迸流的疯狂,“我很爱你的,小雪,我真的很爱你。” 郑听雪抬手按在沈湛的胸口,手指点在心脏的位置。那里是血丝爆发的中心,随着药效深入,沈湛的心口处已经密密麻麻缠满了青红交加的血丝纹路,形成一个隐隐约约心脏的轮廓。所有血痕从心脏的位置向外扩散开去,一直延伸进衣服遮盖的深处。 “好看吗?”沈湛捧住郑听雪的手,柔情蜜意地问他。 紧接着,他低下头,手背上青筋爆出,吐出一口血。 血全落在了他和郑听雪的衣襟上。暗渍在两人身前蔓延,那血液的颜色不是常人的红,而是又深又暗的黑紫色,就像一罐熬制了十年的焚心剧毒被打翻,里面浓稠的毒液渗漏出来,落在天生无暇干净的心脏上,开出一朵摄魂夺魄的大丽花。 第十八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十八) 一个月前,青冈医馆。 午后的空气有些闷热,医馆里空空荡荡的,书离趴在药柜上打盹,正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忽然听到门口一阵轻响。 他抬起头,见是郑听雪走进来,忙从凳子上跳下地,“郑公子是来找师父的么?” 郑听雪点头:“是。” “师父还在屋内休息呢。”书离压低声音,有些为难的样子,“昨晚送来一个摔断了腿的病人,师父忙了一晚上,天亮才睡下。” 郑听雪听了,便说,“那我下次再来。” 他刚转身要走,就听楼上传来一声门被拉开的嘎吱声,一阵脚步声后,孟燃出现在阁楼楼梯尽头,他的头发还有些乱,衣服看起来也是随意披在身上,腰带一散着,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倦意。 他说:“上来吧。” 孟燃收拾了一下自己,这才坐在桌前,一指身边的椅子,“坐下说。” 郑听雪坐到他身边,孟燃随口问:“伤口恢复得如何?” “纱布已经拆了。” “是吗?”孟燃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衣服解开我看看。” 郑听雪便松开腰带,将衣服前襟拉开,露出劲瘦的胸口和腹部。孟燃状似随意地扫一眼过去,却在看到他腹部上粉色愈合的伤口时一瞬间黑了脸。 “形状变了,创口有被破坏过的痕迹。”孟燃冷冷看着他,“谁干的。” 郑听雪没说话,兀自合上衣领,系腰带。孟燃捏紧了手指,语气变得很差,“是不是沈湛。” “郑听雪,你由着他虐待你?”孟燃一脸怒意,“你到底在想什么?” “时间有限,孟先生。”郑听雪避开他的话头,说,“找我来有什么事,请说。” 这话一说出来,两人便静了。孟燃盯着郑听雪的腹部,焦虑和愤怒的眼神似乎要穿过那一层衣料,烧进郑听雪的伤口里。他的手指松了又紧,手背上的青筋几次狞起,最终还是慢慢平静了下去。 “的确有事。”孟燃深呼一口气,表情重新变得冷淡,“关于沈湛身上的毒,这阵子我想出一个方法来试他。” 郑听雪认真点头:“请说。” “我想过了,就算给他喂了流魂散,也无法在他身上动刀,这种方法耗时太久,他极有可能半途醒来。”孟燃说,“但是有一种植物,名唤渡仙,外形与气味都极似薄荷。寻常人就算吃了渡仙,与吃一口薄荷也没有什么区别,不会有任何反应。但是如果中毒的人吃下渡仙,就会出现明显的症状。” “什么症状?” “如果只是普通的毒,渡仙可以辅助其他药物,将人体内的毒素排出。但若是极烈的蛊毒,渡仙的药性虽然无法溶解毒素,却可以刺激人体内的蛊,蛊越厉害,反应越强烈。” “据我所知,海内的蛊至今分为三种。一为生蛊,为病重将死之人续命;一为亡蛊,中蛊即毙命;一为幻蛊,令生人一时正常,一时疯癫,随着蛊毒渐次发作,最终失去神智,沦为一个只遵循杀戮本能的疯子。我怀疑——沈湛中的是第三种蛊,幻蛊。” 孟燃道:“这三种蛊里,幻蛊最为厉害。因为它控制的是人的精神,一旦蛊毒根深蒂固,中蛊之人的精神也将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就算真的能把蛊从他的身体里取出来,他的大脑也已经完全无法治愈了。” 一阵沉默后,郑听雪开口:“如果他身体里的真的是幻蛊,吃下渡仙以后,会有什么具体反应?” “……全身出现血丝状纹路,纹路最密集的地方即为蛊所在的位置。同时内息紊乱,皮肤温度忽低忽高,内脏出血,身上纹路的颜色由浅变深,那是蛊被刺激到的表现。之后他会因为内力混乱和毒素反噬陷入昏迷,快则三日醒来,慢则一个月。至于其他还会出现什么症状,我不能确定。但是你只需要在他昏迷之后取他心口血给我,然后告诉我他的症状,我就可以判断他身上的蛊毒具体是哪一种。” 郑听雪问:“确定他不会有生命危险?” 孟燃冷声道:“虽然会好一顿折腾,但死是死不了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郑听雪便点头:“可以一试。哪里可以找到渡仙草?” “如果你确定要用这个方法,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可以养一棵渡仙草出来。”孟燃说,“但是你可想好了,如果给沈湛吃下渡仙草,无论他体内的蛊毒是哪一种,到时候……” “他可就什么都知道了。” 午后日光静谧,细密浮尘在半亮半暗的房间内无声轮转。郑听雪坐在桌边,一手放在桌上,手指轻轻虚握成拳。 “他本来也知道不少。” 孟燃皱眉,“什么意思?” 郑听雪平静道:“意思是,这都无妨。” 孟燃紧盯着他,“郑听雪,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久之后,孟先生自然会知道。”郑听雪站起身,客客气气地对孟燃一拱手,“届时还需孟先生相助,请孟先生务必答应这个不情之请。” 孟燃也站起身,与他在不大的空间里相对而立,嘴角扯起一个讽刺的笑容,不知道是讽刺郑听雪,还是讽刺自己,“郑少爷说笑了,孟某有哪回敢拒绝郑少爷?” 郑听雪好像听不到他话里的讥讽,“如此,这便告辞。” 他转身正要走,又被孟燃喊住。 孟燃似乎还是放心不下,问道:“沈湛那人心思深重,你确定他会吃下去?” “他会。” “为什么?” 郑听雪说,“因为这件事,我一生只做一次。” “小雪,好看吗?” 沈湛踉踉跄跄离开床,手指抓紧床沿,又咳出一口黑紫的血。他浑身颤抖着,嘴角挂着凌乱的血迹,下床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抓着床板跪在了地上。郑听雪飞快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上,一手抓住沈湛的手臂,一手捂住他的嘴,挡住他不断咳出的黑血。 沈湛捏开郑听雪的手腕,他的手劲很大,手心烫得要命,脸却苍白得像纸。他跪在地上站不起来,手指生生把木制的床沿抓住咯吱欲断的声音,紧接着弯腰呕出血块。半晌,才慢慢抬起头。 他脸上的青红血丝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纹路爬满了脸和脖子,像可怖的毒虫缠在他的每一寸皮肤。连那双浅色的瞳孔都被染成灰黑。此时此刻的沈湛像一个被毒完全浸染进血液和骨骼的药人,破败得好像下一刻就会碎烂成泥。郑听雪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手指再次覆上他的嘴唇,好像把他的嘴捂上,里面的血就不会再往外面流。 “沈湛。”郑听雪跪在沈湛面前,反反复复叫着沈湛的名字,像是在呼唤他将离未离的魂魄。沈湛的呼吸时重时轻,郑听雪伸手去捏他的脉,沈湛手腕的脉搏处全是冷汗,郑听雪按了好几次,才按住他的手。 “小雪,你给我下的什么毒?”沈湛抓着郑听雪放在自己嘴上的手指,血从他的嘴角往外面溢,他也不在乎,只笑着说,“痛死我了。” “我帮你稳定内息。”郑听雪刚要动作,就被沈湛猛地按在地上。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沈湛的嘴角滴滴答答地落下血滴,砸在郑听雪的脸上,他抚过郑听雪侧脸上的血,手指因为身体的疼痛而微微颤抖,“我修的是邪功,我们的内力是互相冲突的,你不知道吗?不然你为什么要给我喂毒,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 郑听雪依旧抓着他的胳膊,看向他的时候不再是清冷的,面无表情的,他难得泄露出一点不知所措的情绪,却是对着疯了一般的沈湛。 “我知道。”郑听雪撑起身子,话里难得带上一点急促的意味,“但是你不会死,我没有要杀你。” 沈湛抱着郑听雪,低头在他的肩膀上印下一个湿腻深黑的吻,“我当然不会死,我说过了,没有毒可以毒死我。” 他哆嗦着苍白的手指抚摸郑听雪的脸颊,瞳孔一下缩小,一下放大,呼出的气息全是烫的,脸上和身上也都是血,可他还是笑着,目光偏执奇异地盯着郑听雪,“小雪,你好着急啊。我第一次看到你这么着急。” “你费尽心思查到我的身份,就不想杀我吗?为什么给我下了毒,又一副害怕我死掉的样子呢。”沈湛说着说着,突然推开郑听雪,身体猛地弓起,好像身体中飞速累积的痛苦终于达到顶点,他的喉咙里滚出一声痛喝,与此同时抬起手臂砸向床边的矮柜,“砰”的一声,脆弱的柜子被瞬间砸烂,柜子上的东西纷纷落下来,劈里啪啦碎了一地。 接着,沈湛倒进了一地狼藉之中。 郑听雪放缓呼吸,慢慢挪到一动不动的沈湛身边。他的衣服上全都是沈湛吐出来的血,脸上也是。但他统统没去管,只弯下腰把沈湛从地上抱起来,抱进怀里,手指摸上沈湛背后湿透的衣服。 他跪在昏暗无光的房间里,窗外的月光投**来,从他的头顶掠过,照不到他们两人的身上。 “我不会让你死的,沈湛。”郑听雪抱着怀里的人,低声喃喃道。 作者有话说:什么毒啊草啊药啊医疗手段啊,全是编的 第十九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十九) “这几日城西布料怎么一直不开门,我还想买几匹布回去给女娃做两件衣裳呢。” “你说最大的那家么?别指望它开门啦。” “怎么?” “那是沈家的铺子——最近沈家被查得厉害,上头来了不少人,你没看到么?他们的铺子几乎全封了……” “他们家这几年不是正风生水起?” “听说是在别的地方被查出偷税,还说官商勾结什么的,哎呀,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沈家这回估计得够呛。” “可我看沈家好像也没什么动静莫,不是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说是因为那位沈公子病了……” “可怜见的……” 郑听雪安静站在乌林镇的一家茶铺里,将对街酒楼里喝酒吃茶几人的谈话全都听了去。 “郑公子?” 郑听雪抬头,茶铺老板亲自给他递来盒子,“您要的青毫白茶。” 他伸手接下,道过谢,离开了茶铺。 沈家年前刚翻修过一次,一排桃柳掩映下的红檐绿瓦崭新明亮。郑听雪只在大门前等了一会儿,就有人匆匆赶来给他开门。 “郑公子。”来人是一位年轻的管家,他连忙接过郑听雪手里的茶盒,将人请进去,“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您要来,我们也好派人去接您。” 郑听雪随着他走进院子,说:“不麻烦。” “怎么会是麻烦,郑公子下次要来,请务必知会小的们。当家的特地叮嘱过,不可怠慢了郑公子。” 郑听雪问:“他这几日如何?” 管家低眉顺眼地答他:“比前阵子好了不少,郑公子一来,想必当家心情也会更好。” 他们走到一片僻静的苑里,管家捧着茶盒恭敬道:“当家就在房里歇着,小的去给郑公子准备些茶点。” 郑听雪点头,管家朝他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沈湛住的小苑虽然不大,却十分干净整洁,唯一不足是光线不大好,不朝阳,即使在日光热烈的白天走进苑里,依旧会感到一丝不合时宜的凉意。主屋前树荫缭绕,不闻鸟鸣。 郑听雪推开门,房里很暗,熏着淡淡的药香。他缓步走进去,见半掩的床帘后,沈湛静静躺在床上。 他睡着了。沈湛睡着的时候与清醒时看上去不大一样,那双蛊惑人心的琉璃眼睛阖上,令他的脸少了些令人生畏的梦幻,归于宁静和生气。虽然他看起来还是那么苍白,原本红润的嘴唇血色褪尽,放在被子上的手骨节分明,手背上隐现青白脉络。 郑听雪站在床前看了他一会儿,轻轻靠近,坐在了床边。 沈湛被渡仙草折磨得发疯那晚,郑听雪照顾了他一晚上。当然说是照顾,用手忙脚乱来形容也不过。郑听雪从小到大没照顾过人,光是为昏迷过去的沈湛换掉脏衣服和擦净身体就弄得他一身水渍,水盆里的水换了两次,才把沈湛身上的血擦干净。床和地上也脏了,郑听雪勉强用清水泼过地面,至于床单和被子,他实在不会拆洗,只得抱起沈湛干脆换了一间卧房。 他在沈湛床前守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便把人送回沈家。一直到看着沈家的人为沈湛寻来大夫,这才独自一人回了家。 沈湛昏迷了七天七夜,郑听雪去看过他两次,只蹲在墙上远远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没有惊动其他人。他见沈湛虽昏着,身边却始终有下人照看,便没有再来。 直到沈湛醒过来要见郑听雪,郑听雪这才提着登门礼,正式来沈家看望他。可等郑听雪到了他身边,他却又睡着了。 郑听雪低头看着沈湛,目光移到他瘦削的手腕上,手慢慢探过去,握住了那只手腕。 沈湛的皮肤很冰,这种温度在夏天显得十分异样。郑听雪微微皱起眉,指腹按在手腕下方的脉搏处。 “摸什么呢?” 郑听雪一愣。沈湛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睁开眼睛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挂起一点笑容,“竟然趁我睡着乱摸。” 郑听雪只得收回手,沈湛坐起身,被子滑下,露出松垮单衣下白瓷般的胸口。他反手扣住郑听雪的手腕,“担心我了?” 郑听雪说:“是。” 沈湛拉过他的手,郑听雪就坐过去一些,让他搂住自己的腰。 “那也不枉我折腾一番。”沈湛温柔笑起来。 他们挨得很近,嘴唇便自然地碰到了一起。沈湛的唇很冷,郑听雪很暖,两人的温度互不侵犯,贴在一起刚好合适。沈湛用力拉过郑听雪的腰,把他按进怀里,舌头抵|进他的口腔。 一吻毕,沈湛不轻不重咬了郑听雪一口,舌尖舔过他的嘴角,离开时迸出一点水声。 “我睡着的时候,你来看过我吗?” “来过。” “有没有去见乱七八糟的人?” “没有。” 沈湛依旧温柔笑着,“是吗。” “我会知道的。”他在郑听雪耳边说,“你也知道,我派了很多人跟着你。虽然他们都是一群废物,总是把你跟丢,可若是有人来找你,我还是会知道的。” 他低声呢喃,“如果有人找你,我会杀了他,一定会。所以我会杀了孟燃,他在你身边活了太久了,小雪。” 沈湛抓紧郑听雪的衣领,要他看着自己,“不光是他,所有想靠近你的人,都别想活。” 郑听雪离开沈湛住的小苑时,刚跨出门就看到之前引他进来的管家站在苑子门口,手里端一盘茶点,一副踯躅的模样半天不进来。 “何事?”郑听雪问。 那年轻管家回过神来,忙冲他赔礼,“郑公子这就要走了?是小的招待不周,这些茶点是夫人特地让厨子为您准备的......” “不用。”郑听雪想了想,转过身,说:“还未见过沈老夫人。” “这......”管家露出一点难色,郑听雪见他似乎有什么难处,便说:“无妨,这次不方便,我下次再来就好。” 他抬脚要走,又被管家喊住,“方便的,方便的!怎好意思让郑公子多跑这几趟。请随小的来。” 这年轻人对他的态度很奇怪,又敬又畏,可这明明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郑听雪既不凶,长得一点不吓人,也不知道对方在害怕什么。他跟在管家身后,问,“方才怎么不进来?” 管家小心翼翼答他:“小的怕打扰了郑公子与当家说话,惹得当家不高兴。” 郑听雪便不说什么了。 他们来到一座雅静清幽的屋前,管家在门外说了一声,“夫人,郑少爷来看您了。” 里面传来一老妇人的声音:“听雪来了?快请进。” 郑听雪进到屋里,管家将茶点摆好便退下去。沈老夫人亲自过来迎他,“是听雪呀,好孩子,还记得来看我这个老骨头,好孩子。” 沈老夫人瘦了许多,头发花白,原本白胖圆润的脸颊简直快瘦脱了形,一双眼睛神采尽失,眼神飘来飘去,一副畏缩不敢前进的模样。 沈老夫人是出了名的好心肠。她年轻时信佛,一直坚持行善事,积福德,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从路边捡回了沈湛。她见不得可怜与不公,平时也常施粥予穷人,把自己换下的衣服与首饰捐给他们,让他们拿去卖了钱换些吃的喝的。 可这样的沈老夫人,如今不知为何,变得又苍老又可怜,独自呆在精致空荡的小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郑听雪与她对坐桌前,不动声色地问:“夫人,近来可好?” “好,好,都好。” 他观察着老妇人,“夫人看起来有忧心事。” “忧心事?”沈老夫人反应有些慢,过一会儿才摇摇头,“哪有什么忧心事。” 接着她又露出有些悲伤的表情,“就是有时候想我家那老头子想得厉害......怎么走得那样早呢?怎么......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郑听雪垂眸不语。 “病到后来,话也没法说了。”沈老夫人念念叨叨,“天天为他诵经念佛,也喊不回来他......病来如山倒啊,听雪,你可一定要好好的,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生病......” 郑听雪离开沈家时已是傍晚。他没有回家,而是半路转道往城中一酒楼去。郑听雪到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分,楼里热闹,他径自上楼,进了拐角一间包厢。 他刚一推开门,一盏二指大小的酒杯迎面飞来,郑听雪早有预料一般,抬手一拦拈住酒盏,随手放在一边,紧接着一道剑光袭来,郑听雪却连剑鞘都没碰,只一个转步刚刚好避开剑锋,错开身的一瞬间出现在来人背后,往那人肩上一拍,看似没用劲,却将那人拍得大叫一声,持剑的手臂一抖,剑摔在了地上。 “你这人怎么回事?”屈河尘忙揉着整条麻掉的手臂,手忙脚乱去捡地上的剑,“不过几年不见,怎么武功又突飞猛进到这种地步?明明几年前我还能和你交上几手的!” 郑听雪往榻上一坐,说,“是你退步了。” 屈河尘灰溜溜提着剑过来坐下,一副心虚的样子,“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忙得很,确实有些荒废了。” 郑听雪和屈河尘相识于几年前的一场切磋。屈河尘与其他江湖人一样,在听闻小白梅的名声之后便一腔热血地前来找人一较高下。屈河尘是典型的少年气性,单枪匹马从遥远的北方南下,一人跨过秦岭群山,风尘仆仆跑到郑家门口拍门。当时给他开门的正好是郑听雪,屈河尘开门见山说要领教他的功夫,郑听雪也不多话,当即便抽出白梅,二人一句寒暄没有,就在院子里亮了剑。 结果不出十招,屈河尘就败在了郑听雪手下。 屈河尘惊讶之余心服口服。他亲自试过郑听雪的身手,切实体会到自己与小白梅的差距,也终于承认小白梅之名名不虚传。屈河尘虽然心傲,却也认理。唯一可惜的是他本想腆着脸让郑听雪收他为徒,可二人所修内功不同,郑听雪修的是纯正的正派内功,屈河尘修的,却是邪派内功。 彼时屈河尘正是江湖上邪派世家中首屈一指的屈家的大少爷——除了最大的邪派世家聂氏,其次便是屈氏。虽说走的邪派,可屈河尘无论外貌还是性子,都一点不像邪派。他大大咧咧闯进正派第一世家的大门,输得惨兮兮不说,还上赶着想和郑听雪巴关系,若是让邪派那些家族听了,怕是又要被毒骂一番。 但屈河尘不在乎这些规矩,郑听雪也不在乎,因此屈河尘说想和他做兄弟的时候,郑听雪便无所谓地答应了。 “兄弟之间要做什么?”郑听雪问他。 屈河尘被问得一懵,“你要这么问,还真把我问住了。我猜,大概就是对方有什么困难朝你求助的话,就顺手帮一把这样?” 郑听雪点头:“知道了。” “不过我觉得吧,你这么强,我也不弱,咱俩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困难。估计也就是以后有空见了面,坐在一起喝喝酒什么的。” “我不喝酒。” “好,行,吃饭!吃饭总可以吧?” “可以。”郑听雪说,“你如果再来江北,我请你吃饭。” 屈河尘乐呵起来,“好啊,那你要是来了我们家,我请你吃羊肉。” 郑听雪想了想,说:“我应该不会去北疆那么远的地方。” “哦。”屈河尘抓抓头发,也没在意,“没事儿,我有空来找你就行。” 自那一别,两人再没见过面,中间这今年也没有通过消息。但郑听雪让人与屈河尘去了一封信,屈河尘依旧二话不说,收到信便从遥远的北方拍马南下,赶到郑听雪身边。 “信里也不具体说什么事儿,只说有个很重要的事情想让我帮忙,害得我抓心挠肝的,又好奇又激动,连老爹骂我都不管了,一路赶过来。”屈河尘一边拿着筷子往嘴里塞牛肉,一边嘟囔,“快说,有什么艰巨任务派给我,赶紧让我大显身手一番。” 郑听雪没动筷子,等他囫囵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倒也不是什么能让你大显身手的事。” 屈河尘吃完肉,坐着喝酒,闻言一耸肩,“小试牛刀也未尝不可。” 郑听雪说:“想托屈兄照顾我的家人。” 端着酒杯的手一怔。屈河尘愣住,他望向郑听雪,见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神色平静,一手平稳放在桌上,漆黑的双目也看着他,镇定得像一轮永恒不变的明月。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睡过头了,更晚了点qwq 第二十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二十) “我取了他血里的蛊毒,重新养了一只蛊出来。虽然不是蛊母,但依旧可以判断蛊的类型。” 孟燃将一个玻璃瓶推到郑听雪面前,瓶子底部静静卧着一小簇深红色的肉|粒状毒虫。 郑听雪拿起瓶子,孟燃说:“目前来看,最像桃花糠蛊。” “像?” “是,我只能说‘像’。”孟燃凝眉,“因为我无法判断这种蛊究竟是什么——这是一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蛊虫,可以说,海内再没有第二只这种蛊。” 孟燃是世出无二的神医。尽管他只有二十出头,可他身上的传奇早已能写出厚厚一本书。孟燃十二岁时制出一剂药,解决当时困扰大半个神州的皮肤病,同时还能够对抗大多皮肤感染,从此神医地位无人可及。不说他从六岁时开始为病人看病,医治好的病人数也数不清。这位年轻的神医自小就对世人听过的、没听过的药草倒背如流,信口拈来,如果从他嘴里说出‘没有见过这种蛊’,那么也就说明,放在郑听雪面前的这种蛊,世上真的仅此一个。 郑听雪问:“桃花糠蛊是什么蛊?” 孟燃答:“产于苗疆的一种幻蛊,被下蛊之人初时没有异状,但是随着时间一长,就会出现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状态,并且会变得嗜杀,异常,不分敌我。随着蛊毒的深入,疯癫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最终完全被蛊母控制精神,沦为一个杀人傀儡。” 他继续道:“结合我养出的这只蛊和沈湛目前的状态,以及他吃下渡仙后的症状,他体内的蛊与桃花糠蛊非常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中了桃花糠的人身体上会长出状似桃花的红色斑疹。” 可沈湛的身上没有任何痕迹。 郑听雪沉思片刻,“假设沈湛在幼年时候就被下了蛊,至今至少也有十年,为什么他到现在都没有被蛊母完全控制?” “要么就是因为蛊本身的效果不佳或未到显时,要么就是因为沈湛本人——不容易被控制。”孟燃面无表情道,“我还不能确定这种蛊的来源,它虽然类似桃花糠蛊,却不是同一种。” 郑听雪看着手里的蛊虫,问,“只要你知道了蛊的来源,就有医治办法,是吗?” 孟燃不说话。 郑听雪抬头看向他,见孟燃盯着自己,目光冰冷中夹杂着愤怒,和一点难以言说的痛。 “你还想救他?”孟燃走近他,“我告诉过你,这种幻蛊一旦被种进人的体内,那个人就再也救不回来了!蛊母会源源不断释放出子蛊,占据他的身体,扭曲他的神经,这种伤害是不可逆的,就算你真的可以把蛊母拿出来,他的身体也已经完全被毒素占领,根本无药可救!” 郑听雪轻轻放下玻璃瓶,没有与他争辩。孟燃却越说越急,“我告诉你郑听雪,我也不会为了你去剖开他的心脏把蛊母拿出来,更没有药去医治这种听都没听过的幻蛊,你别想我有什么办法!” 他说到后面几乎是在发泄。郑听雪只是安静听他说完,看着他因说话急促而微微喘着气,平时冷静自持的模样全都飞去九霄云外。 “没关系。”郑听雪说,“不用剖开他的心脏,没有药也无妨。我会找到下蛊的人。” 孟燃疑道:“你知道去哪里找?” 郑听雪答:“还不确定,但我会去试试。” 孟燃捏紧拳头,冷笑一声,“然后呢?找到下蛊的人,你要做什么?” “问出蛊的来源。如果有解药,就要出解药。如果没有解药,”郑听雪顿了顿,接着说:“就想别的办法。” “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救他?”孟燃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他上前一步揪住郑听雪的衣领,“你明知道他要害你——他来到你身边就是个阴谋!否则为什么他这么多年来步步为营,吞掉所有正派世家,将你害得家破人亡,孤立无援?因为他想要围剿你,郑听雪!他知道他杀不了你,所以他一步一步消耗郑家,把你圈进牢笼,还装出一副善良亲和的样子——可你看看他都做了什么?被栽到李成治头上的人命全是他手上的,连一手把他养大的沈老爷都被他毒死,他背地里还不知道杀了多少人,还有你身上的伤!郑听雪,难道连你也被他的伪装蒙骗了吗?!” 孟燃气急,手劲不自觉大了,郑听雪被他按在墙上,也不挣扎,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珠望着他。孟燃看着他的眼睛,急冲而上的怒火不知为何渐渐散了,手指也松开。他颓然向后退,站在郑听雪面前,喃喃自语,“他究竟是什么人,让你这样为他上心?” “就因为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孟燃问郑听雪,“就因为这点旧情,你就要为他赴汤蹈火?” “孟燃。”郑听雪忽然直呼他的名字,喊得孟燃一愣。 “没有为什么。”郑听雪直视他的眼睛,说。 孟燃露出一点迷茫的表情,“你所做这一切,从来不问自己行事缘由吗?” “我只要一个结果。”郑听雪答他,“只要达到结果,缘由和经过就不重要。”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对孟燃说,“就像你知道我在利用你的感情,可你依旧愿意帮助我,因为你也想要一个结果。” 听到这句话后,孟燃脸上的迷茫渐渐褪去,那种熟悉的冷再次回到他的身上,可那种冷又不太一样,不是知晓一切后的无情,而是被戳破心事之后、又痛又麻木的放弃。 良久,孟燃低声说:“郑听雪,你也是个混蛋。” 郑听雪垂下眼眸,他没有道歉,也不辩驳,只轻轻“嗯”了一声。 郑听雪走了,留下孟燃独自站在自窗外投落下的一片模糊天光中,像一株孤独冷漠的叶。 “我才不是想要一个结果。”孟燃在空无一人的房里自言自语,“我只是喜欢你罢了。” “说的什么话。”屈河尘捏着酒杯喝了一口,笑着说,“让我照顾你的家人,你跑哪儿闲云野鹤去?” “有事要忙。” “好罢,需要我帮你照顾多久?我可跟你先说明了啊,小孩子我最应付不过来,你最好赶紧忙完赶紧回。” 郑听雪没说话。屈河尘一口一口喝着酒,后来越喝越没滋味,将酒杯往桌上一磕,不耐道:“怎么?你倒是说话。” “我很快就要去一趟关外。”郑听雪说,“去办一件事。或许几个月后回,或许不回。” “不回?不回是什么意思?”屈河尘追问不放,“去关外做什么?我陪你啊,照顾小孩我不会,打架我还是很擅长的。” 郑听雪没接他的话,只平静地说:“河尘,别的人我信不过,但我信你。” 屈河尘一愣。 “你虽为邪派世家后代,却行事自我,从心所欲,不为钱权所动,也不归入任何党派。你只做想做的事,只交想交的朋友。”郑听雪说,“能做你的朋友,我很荣幸。” 屈河尘差点被他说脸红,“行了行了,你这人怎么平时像个哑巴似的不说话,一开口就这么会拍马屁……” 郑听雪认认真真看着屈河尘:“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这也是为什么我只找来你,希望你来照顾我的家人。” “只有你点头,我才能放心去鲜卑山。”郑听雪说。 屈河尘皱眉:“鲜卑山,你要去聂家?怎么,终于想起把仇家一锅端了?” 郑听雪笑了一下,那是一个很自然的笑容,一闪而过,却令他冰冷的面部线条柔和不少。他说:“你就当是这样吧。” 屈河尘摸着下巴边思考边说:“照你现在的功夫,一人去端了聂家老巢也不是不可能。那些没名没姓的喽啰就不提,厉害的几个老家伙差不多都死完了,剩下一个聂踏孤,虽然看起来阴阳怪气的,但也就是用毒有名,没听说他武功好过你。至于他那些兄弟,估计也就是你几剑下去的事,那个什么什么月被你爷爷断了手,就算没老死也是个废物……嗨,这么一说,你不出两个月就能回嘛。” 屈河尘朝他比个没问题的手势,“放心,不就陪小孩玩两个月,我扛得住。” 屈河尘有一个厉害的能力,无论是一枚瓜子掉在地上,还是眼见着天要塌下来,到他嘴里统统都能变成屈氏乐闻。就连郑听雪也配合着他说,“我弟弟乖,不会闹你。” “只要他别拿剑削我,什么事都好说。” “他身体不好,也拿不动剑。” 屈河尘举起酒杯,“那哥哥就罩他,以后你弟就是我弟,谁要敢欺负我弟,我把他脑袋拧下来给我未来媳妇当绣球抛。” 郑听雪伸手拿过酒壶,给自己面前的杯盏里也倒了一杯,说,“关外山高路远,凶险未知,恐有不测......” 屈河尘打断他,“啧,说的什么屁话。” “也是怕聂家反扑。”郑听雪继续道,“聂家人多势大,就算断了根,叶子一时也扫不完。我无法两头顾及,如果你能替我坐镇江南,事情才好掌控。” “嚯,这意思还是要打架呗,没问题,让他们聂家人尽管来,来得越多越好,我直接给他们卷巴一块儿全扔河里喂鱼。” 郑听雪握着酒杯,“我在江南有一队暗卫,此后全交予你,你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屈河尘一拍桌子:“我屈河尘像是那种打架还需要小弟撑场面的窝囊废么?” 郑听雪点头,“如此,那便干了。” “能与小白梅共饮一壶酒,屈某跑这一趟也值了!”屈河尘大笑着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举起来与他一碰,两盏杯在傍晚的落日余晖下轻轻撞出一声响,杯中醇香酒液晃荡,打碎倒映入水波的破碎夕阳。 第二十一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二十一) “在你家睡一晚不行吗......嗝。” 屈河尘喝得迷迷糊糊,扒着马车架子直往地上溜,“咱兄弟俩多久没见了,怎么刚吃一顿饭你就把我往江南扔?” “事急从权,见谅。”郑听雪嘴上客气,手上一点没收劲,把人高马大的屈河尘直接扔进车里,“我已经让人等在庐邑,你到时直接进城就好。” “行行,都听我大哥的。”屈河尘爬到软榻上大剌剌瘫着,“这便去罩我弟弟。” 郑听雪放下车帘,对车夫说,“路上慢点走。” 马车渐行渐远,郑听雪还站在原地不动。车渐渐在道路尽头远成一个黑点,夜幕笼罩而下,无星无月。 他的右手不知何时搭在剑鞘上,拇指顶开剑柄,亮出一段雪亮的刀身。 “不必再藏了。”郑听雪站在空荡荡的大路上,声音漠然卷进风里。 晚风拂过,掀起满林阵响。树影幢幢的道路两旁,不知何时出现数十个黑影。 领头一人低声说,“主子有令,还望郑少爷不要为难。” 郑听雪手中白梅出鞘。 黑暗之中,一场迅疾的杀戮随着刷然划亮夜色的剑光拉开序幕。这是一场注定没有悬念的表演,敌人在小白梅的剑下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惧意,而恐惧便意味着死亡。 树叶落下,白梅剑首低垂,滑下一滴血。 郑听雪瞬息之间击败十多名精英杀手,呼吸频率没有丝毫变化。他静立良久,等确定再没有暗中的影子意图追杀屈河尘后,才微微移动脚尖准备离开。就在这一瞬间,一丝细微的破空之声划过耳际,郑听雪本能反手挡上,“锵啷——”一声,一黑一白两把利刃撞上! 一股清淡的药香随风而来,电光火石刹那,郑听雪望进那双钻石星尘般异彩流转的眼珠。 “郑听雪。”沈湛盯着他的目光迸出扭曲疯狂的火光,“我明明才告诉过你——” 他一击不成,手中怜人调转方向紧追不舍,“所有想靠近你的人都别想活......都别想活!” “为什么拦着我杀他?”沈湛陷入无法控制的狂怒,黑白双剑纠缠在一起,郑听雪抵住直劈自己面首的怜人,沉声道:“我不过是让他帮我办一件事。” “我说过,不许你见别人!谁都不许见!你乖乖呆在家里不就好了?为什么总是要跑出来,为什么从来不听我的话,郑听雪!”沈湛双目通红,脸上病态的苍白在夜中像一张狰狞的面具,面具上是恨,阴冷,疯癫和笑。 两人身手不分伯仲,郑听雪的剑法已达至正巅峰,沈湛则至邪,怜人在他手中划出刁钻凌厉的角度,招招致命,不留一丝生路。 沈湛想杀他。 郑听雪旋身避开攻势,沈湛此时显然被蛊毒控制了神经,眼中只剩杀意,毫无理智。 “你真以为我关不住你吗?”沈湛步步逼近他,郑听雪微微一皱眉,觑准时机抓住沈湛持剑的手腕。 “你当然关不住我。”郑听雪冷声道,“从前不过是不与你计较。” 沈湛霍然大笑起来,他眼中毒意更甚,盯着郑听雪那模样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拆吃入腹,血骨不留,“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直在装可怜,也是,谁能关得住小白梅?谁都抓不住你!” 他忽然一振手腕,郑听雪只感到一股极为阴狠霸道的内劲冲进他的经脉,手心连着半条手臂顿时麻痹一瞬,他迅速退开,然而沈湛紧贴上来,单手扼住他的脖子,以出乎郑听雪意料的力道将他转瞬之间掼倒在地。 “咳——”沈湛力气极大,郑听雪被他卡住咽喉的一刻便感难以呼吸,他被重重压在地上,正半抬膝盖要挣扎之际,那双漆黑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同时喉咙里滚过一声戛然而止的模糊音节。 怜人毫不留情地贯穿了他的右手手掌。 鲜血从掌心涌出,渗进身下土壤。沈湛以膝盖压住郑听雪的手腕和腹腔,力气大到几乎把他整个人摁进地里。 “那我就把你的手和脚折断。”沈湛俯视着他,握紧怜人的手指用力,剑刃没入更深一寸。郑听雪的胸膛微微一起伏,沈湛松开他的脖子,转而用力捂住他的嘴。 “嘘。”沈湛柔声说。压制住郑听雪似乎令他的疯劲消退了些许,他低头看着郑听雪,目光冰冷骇人,嘴角却牵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森寒笑意,“小雪,别说话,不要再惹我生气了。” “你不要我杀他们,可以,我可以答应你,反正我已经杀了很多人,不缺这一两个。”沈湛弯下腰,柔软的发丝落在郑听雪的脸庞。他膝盖用力,将郑听雪的手腕碾出骨骼裂开的声响。 郑听雪深吸一口气,身体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沈湛却片刻也不要他挣扎,死死压住他用劝哄一般的柔软语气说,“乖,不要动。” 他说,“以后我就把你锁起来,谁都看不到,他们就不会再来找你了。只要你不跑,所有人就会活得好好的,好吗?” 沈湛抽出怜人,从郑听雪的掌心带起一簇飞溅的血。锋利的剑尖缓慢移动,划过郑听雪的侧腰,移向他的腿。沈湛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别的我都不要了,以后哪里都不去,只陪着你,好不好,小雪?别的我全都不要了,都不要。” 怜人停在郑听雪的左腿上。那一瞬间郑听雪的身体本能地绷紧了,但是很快,他就慢慢地放松了下去。 “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吗?我们两个坐在河边的亭子里,你一直牵着我的手。” 黑刃抵进郑听雪的腿,刺破覆盖在皮肤上的衣物,破开的衣料边缘很快被染成深红色。 沈湛盯着他,“我说这辈子我们都在一起,只有我们,没有别人。” 怜人终于落下。一声骨肉被生生撕裂的钝重之音响起,郑听雪猛地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抓住沈湛的手臂。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滑过他青筋毕露的手腕。 这一剑撕裂了郑听雪的筋骨与血肉,也撕裂了他们十二年来交缠一处此起彼伏的真心与假意,一举毁掉春日里院墙外温柔拂动的柳叶,深雪天绵长不肯分离的错杂脚印,暗青晨光下白雾蒸腾的馄饨香气,以及相离再近也永远无法互相抵达的,掌心的温度。 作者有话说:小雪:没关系,老子不痛【面无表情】 第二十二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二十二) “朱雀!” 白龙匆忙从院墙后门拐出来,几步追上朱雀,“这都一个月了,少爷怎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朱雀站住脚,“不知道,少爷也没联系我。” “你找过没有?” “回过一次江北,家里东西一点没动, 落了一层灰。” 白龙着急起来,“莫不是出事了?” 现在还是白天,二人不习惯站在青天白日里谈话,便隐入一片树荫中,各自放低了声音。 朱雀:“少爷能出什么事?想必是有他的打算。” “可这姓屈的是怎么回事?”白龙皱眉,“少爷为什么突然找个外人来替他的位置?而且,这姓屈的是邪派人。” “你哪来那么多疑问?人是少爷喊来的,况且我亲自将少爷的信交到他手上,自然不会有问题,正派邪派,又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担心少爷到底想做什么,他忽然不见踪影,还找了个人替他,这究竟是什么意——” “少爷不见了?” 忽然从二人身后传来这一声,把两个听声辩位的高手吓了一跳。 朱雀和白龙转头,见玄武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手里还提着一份鸭血粉丝汤。她个子不高,仰着一张小脸看他俩,问:“少爷去哪儿了?” 朱雀答:“目前还不清楚。” 白龙:“屈河尘明明知道却不肯告诉我们,只说少爷出门办事,几个月后就回。” 他语气里带点恼火,玄武却镇静点头:“既然如此,等着少爷回来不就好了。” 白龙说:“可我担心少爷他……” 玄武奇怪瞥他一眼:“少爷还需要你担心?” 白龙哽住,朱雀轻笑一声,对玄武说:“鸭血粉丝汤给小少爷买的吧?快送进去,不然待会儿凉了。” 玄武便绕过他们,没走几步,回头扔下一句:“无论少爷做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他。白龙,你也应该相信少爷。” 说完,转身走了。 白龙沉默半晌,嘀咕,“这小笨妮子,还说教起我来了。” “你当着她的面怀疑少爷,她当然要生气。”朱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最崇拜的就是少爷。” 白龙:“我也不是怀疑少爷,我只是......哎,不说这些了。”他也不想解释什么,兀自一个人走了。 朱雀看着他憋屈离开的背影,低声叹了口气。 与江北相隔数千里的关外群山绵延,云雾缭绕。整条鲜卑山脉自南向北横贯大地,本地人大多为复姓或外姓,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只闻其名不见其踪的聂家祖上为汉,从不与任何当地家族结交,只独独坐落在高山之中杉林深处,成为当地一个神秘而令人畏惧的传闻。 与江北的初秋不同,鲜卑山的气温早早就降到与冬季无异。尤其山里更显寒冷。 沈湛从山下回到聂家,刚跨进大门,就被喊住了。 “好侄子,回来了。”聂冬闻揣着袖子站在廊下,冷冷看着他,“去山下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沈湛的手上提着一个红黑漆盒,靴上沾了不少雪泥。他见到自家三叔,笑了笑,“一些吃食罢了。三叔特意等我?” 聂冬闻冷笑,“又给你屋里养的那只金丝雀买的?” 沈湛依旧笑着,“没办法,换了几个厨子他都不喜欢,只好去山下看看有没有合他口味的。” 聂冬闻的眼角有些诡异地抽搐了一下。他堵在沈湛面前半步不挪,沈湛也不着急,和和气气地站在他面前,等他说话。 “过家家玩上瘾是了吗?你还真以为把他带回来是养着过日子的?”聂冬闻怒极反笑,“你把一个仇人放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是在朝聂家示威不成?!” 沈湛温和说:“不敢。” “那就杀了他!现在就把那姓郑的杀了!”聂冬闻怒道,“莫要以为你爹不言不语的,你就愈发的放肆!还是说你以为你未来聂家家主的位子可以稳坐了?我告诉你,就凭你爹那阴晴不定的性子,你最好别得意的太早,这姓郑的你一日不除,家中长辈一日就把你当作眼中钉!” “谢三叔好意提醒。” “你若是还养出兴味了,就别怪你三叔替你下这个手——” “三叔。”沈湛打断他,只说,“我爹都不急,您急什么?” “听说三叔的肩骨一到天冷的时候就疼得厉害,三叔还是少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出门,毕竟年纪大了,还是要以养身为重。”沈湛踱步到聂冬闻身侧,饶有兴致地看他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我站在右边说话,不知道三叔可听得清?” “你这畜——” 沈湛慢条斯理开口:“您也知道,我如今疯起来六亲不认的,谁要是碰了他,我就要发疯。如果三叔想下手,动手前不如想想我那刚满两岁的小侄子,他还那么小,三叔可得把他好好藏起来。” “……否则让我找到那个小家伙,可就不是玩捉迷藏那么简单的事了。” 聂家主宅坐落高山云雾深处,分支盘踞大半山头,如星盘掩映绵延衫林之中。沈湛的住处则更为隐蔽,其不位于主宅群落之中,而独自孤零零的在一处悬崖断壁之上,周围了无人烟,唯有云木相伴。 沈湛推门进屋的时候,就见郑听雪坐在床上,被子搭着腿,手肘撑在窗沿,支着下巴看窗外的风景。 他听到动静转头看过来,扫过沈湛手中的漆盒,便知道他提了什么回来,说:“都说不用这么麻烦。” 沈湛将食盒放在桌上,“家里做的饭菜你又不爱吃,每次没吃几口就不愿再动筷子。来了这么些天,脸都瘦尖了。” 郑听雪也不否认,只安安静静看着天上慢悠悠的流云,半晌,说:“你这儿风景还不错。” 他的姿态和神情称得上悠闲,看上去不像是被一剑捅穿了腿给劫到这山高路远的荒野,反而像是和沈湛一齐回了他云高林深的家乡来探亲的。他倚在窗边看窗外云卷云舒时,面上常年冰冷的线条甚至不知为何柔和不少,好像来到聂家以后就变得真的很放松的样子。 沈湛将食盒都摆出来,笑着说,“小雪要是喜欢,以后就留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郑听雪低声说,“也行。” 沈湛捏住漆盒边缘的手一顿。他的脸上有一瞬间出现很奇怪的表情,但很快这个表情就消失了,重新变成一如既往柔和的笑容。他端一张木桌放到床上,将从山下买来的吃食一样一样往桌上摆,“小雪,你看你喜欢吃哪个。” 从山下人烟汇聚之地的平原到人迹罕至的山中,步行一趟至少有三十里,来回便是六十里,还不算路上崎岖险峻。这几日山中下雪,路况被雪遮掩,更是不好走。沈湛却独自走完了这六十里路,只为郑听雪提上来一份满满当当的食盒。 桌上摆满了吃的,沈湛拿出筷子,夹起一块甜羊肉递到郑听雪嘴边,“来,尝尝看。” 这阵子都是沈湛亲手给郑听雪喂饭。郑听雪的右手手掌包了纱布,拿不了东西,虽然他能用左手,但沈湛没让他麻烦,直接拿自己当郑听雪的右手。郑听雪也不拒绝,心安理得让他伺候。 “尝尝那个玉米饭。”郑听雪说。 沈湛舀了一勺玉米饭喂给他,郑听雪吃了。这会儿他又不像前几天那般胃口不好的样子,沈湛看他埋头好好吃饭,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抬手捋起郑听雪脸颊边落下的发丝,绕到他的耳后,“原来小雪喜欢吃这些集市上的小吃,下次就让厨子这么做。” “唔。”郑听雪咽下菜,“你也吃。” “我不饿。” 沈湛就坐在桌对面一口一口喂郑听雪,直到郑听雪说吃饱了,他才拿过郑听雪用过的筷子,就着他吃剩的菜随便吃了几口,然后把桌面收拾干净放到一边,开始给他换药。 郑听雪手上的伤口好得很快,可腿上的却好得慢。因为沈湛常为他的手换药,却几乎不去管他的腿,一副任其坏下去的样子,就像把一只自由的雀儿折断了翅膀关进笼子,哪里也不让它去。 郑听雪靠在床上,看沈湛低头轻轻将他手上的纱布拆开,十分认真细致地给他上药,忽然开口:“这里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吗?” “是啊,是不是有点小?”沈湛手上动作不停,答他,“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那会儿我个子不大,住这里刚合适。” 郑听雪扫视一圈屋内,光线昏暗,墙角生了霉斑,几乎没什么家具,只有床和桌椅,甚至连个像样的衣橱都没有。 郑听雪收回目光,“你一个人住这里?” “嗯。” “为什么不与家人住在一起?” 沈湛慢条斯理给他换过药,重新缠好纱布,这才看向他。 “与他们关系不算亲密。”沈湛握着他温暖的手指,低头轻轻吻住,冰冷的嘴唇贴上他的指节,温软地磨蹭一会儿,才说,“便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郑听雪看着他,“那你的真名呢?” 沈湛与他静静对视,半晌笑了笑,“忘了。” 他靠近郑听雪,伸手把人抱进怀里,很依赖地低头靠在他的脖子里,声音低低的,“小时候的事情过去太久,都记不清了。” 郑听雪于是不再问。 他放在被子下的左手握紧了,掌心里躺着一枚旧到已经失去光泽的、藏着陈年血垢的玉佩。 作者有话说:成功打入敌人老巢(小雪计划通 第二十三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二十三) 郑听雪从小就不挑食。山珍海味他吃,馒头咸菜他也吃,沈湛知道这一点,曾经还笑他太好养活。但郑听雪到了鲜卑以后胃口变差,吃什么都恹恹的,沈湛也只是以为他受了伤所以吃不下东西。因此那几天郑听雪不好好吃饭的时候,沈湛也没去细想,只一心想让郑听雪吃东西,换了几个厨子都不行后,便亲自下了山去给他找吃食。 沈湛离开后,郑听雪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知道上下山一趟路途遥远,就算是以沈湛的脚程至少也得一个时辰。郑听雪下了床,他的伤腿还不能沾地,只能扶着墙慢慢挪。他一点一点摸索着这个不大的屋子,手指按在墙壁上寸寸挪动,直到把整个屋子搜寻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郑听雪回到床边。小屋里很冷,外面的寒风总是漏进来,但他体温高,加上行动费劲,身上还是出了一层薄汗。 找到最后,只剩下床。 床上除了该有的被套床单,多余的东西一点没有,这一点郑听雪早就摸清。他站在床边思索一阵,弯腰抓住床沿,没怎么用劲,就把活动的床板整个掀开—— 床底空空如也,除了被厚厚一层灰尘掩盖的地面。 郑听雪花了一点时间才把灰尘清开。十多年来无人问津的阴暗床底逐渐显现出它本来的面貌,地面上斑驳分布的陈旧污渍出现在郑听雪眼前——是血迹。 紧接着他在床底的角落发现一个类似配饰的小物件。郑听雪捡起它,拂开表面的灰尘,是一个很旧的、已经失去光泽的玉佩。 玉佩看起来并不贵重,质地也算不上好。郑听雪放下床板,坐在床边,低头看着那枚玉佩。 穿在玉上的红绳断成两截,绳子里浸的深黑血渍早已随着经年累月的积淀风干。绳圈不长,一看就是给小孩戴的。玉佩上是一尊雕刻简单的弥勒佛,凿刻的纹路之间藏着一点黑色的血垢。 郑听雪把玉佩握进手心,陷入沉思。 忽然他眼神一动,敏锐地从屋外漫天风雪声中捕捉到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不是沈湛。他很快躺上床,掀开被子盖住腿。紧接着门被“吱呀”一声拉开,聂冬闻穿一身狐裘,高大的身材将屋外的光全数挡住,只呈现出一个庞然的黑影。 “多年不见,郑听雪。”聂冬闻沉声道。 他径直走进屋内,摘掉头上的毡帽随手扔在桌上。接着他走近郑听雪,居高临下看着他,“恐怕你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今天。” 郑听雪平静道:“人有旦夕祸福,劳聂三叔挂心。” “谁是你三叔?”聂冬闻脾气火爆,陡然就发了怒,“不要以为那小子留了你几天活命,你就真能高枕无忧了,郑听雪,你既然踏进了聂家,就别想活着出去,就算他不亲手杀了你,总有一天我也会下手的!” “我原以为聂踏孤会亲自上门来杀我。” “要杀你这区区小辈,还轮不到让我二哥出手。” 郑听雪放松靠在床上,丝毫没有生命被威胁至眼前的紧张感。他甚至慢悠悠地突然换了个话题:“这里是沈湛从前住的地方?” 聂冬闻皱眉,提防着他突然耍什么花招——尽管郑听雪的腿已经不能动弹,手也拿不起剑——但他依旧莫名警惕,“怎么?” “有点破。”郑听雪环顾四周,“他不是聂踏孤唯一的儿子吗?怎么丢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住着。” “他,呵,不过是个没死成的药坯子罢了。”聂冬闻冷笑,“聂家枝繁叶茂,后代绵延不断,不缺他这一个。” 那一瞬间郑听雪的目光扫向聂冬闻,其中陡然生出的冰冷寒意刺得聂冬闻竟是下意识抖出一个寒战。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并为自己被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震慑到而感到耻辱愤怒。他当即抽出腰间长刀,刷然抵在郑听雪的脖子上,“你那是什么眼神?” 郑听雪被刀尖抵住咽喉,不动声色道,“也就是说,聂家只有他一个人被种了蛊。” “你知道他被种了蛊?你如何得知?!”聂冬闻的刀又前进一寸,“果然,你是故意被他带到这里的,否则以你的武功,他根本不可能将你伤成这样。说,你有何目的!” 郑听雪微微朝后靠,让刀锋不至于割裂自己的皮肤,“我的目的,和你们当初把沈湛派去江北时的目的也差不多。” “狂妄的小子,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若是现在杀了我,以后也不会好过。”郑听雪平静道,“如今沈湛越来越疯,我若是死在别人手上,想必他不会放过你。” 他清凌凌没有情绪的眼珠转向聂冬闻,开口时却带一点讽刺,“我看你也挺怕你那侄子的,不然怎么过了这么多天,只敢等到他下了山才来找我。” “好,好。”聂冬闻反手将刀收归入鞘,在屋里来回踱步,“很好,我现在不杀你,我也懒得脏了手,你们郑家人没一个好东西,看看你们如今的地步吧,该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你很快就会去陪他们的,郑听雪,还有你那废物弟弟,你的几个婶婶舅舅,他们一个都别想跑。” 聂冬闻走到门边,又回身对郑听雪说,“你等着吧,郑听雪,你活不长的,就算我那好侄子不想杀你,我二哥也会来杀你的。你护不了任何人,郑家终有一天会栽在我们聂家手里,你等着看吧。” 郑听雪淡淡回他:“不送。” “沈湛。” 黑暗之中,只余屋外无尽的风雪声。郑听雪躺在床上,面对破旧的木窗,眼睛望着窗外暗青如兽群的庞大杉木林,以及被重重乌云遮蔽的、无星无月的夜空。 沈湛睡在他身后,一只手牢牢环住他的腰,两人身体相贴,沈湛的体温很冷,郑听雪与他同被而眠十二年,也始终捂不热他。 “唔。”沈湛似乎睡着了,带着鼻音模糊应他一声,手臂微微收紧,冰凉的呼吸拂在他温热的脖子上,“怎么了。” 郑听雪看着窗外急速飞落的大雪,轻声问他:“你冷吗?” 沈湛搂着他,“不冷,小雪身上很暖和。” 良久,郑听雪又问,“那你从前住在这里的时候,冷吗?” 沈湛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郑听雪也不着急等他的回答,只慢慢张开手指,指腹落在沈湛的手背上,然后一点点握住他的手。 “你应该很冷。”郑听雪仿佛自言自语,“墙不挡风,你那么小,自然会觉得冷。” 沈湛忽然用力收紧手臂,将郑听雪勒进自己怀里。他温柔开口,“小雪是在心疼我吗?” 郑听雪今天的话比从前要多一些。虽然在很小的时候,他只是个性子有点冷,但还是很好说话、也很温和的一个孩子,只是后来姐姐和娘亲都死了,他才变得越来越封闭,从一片有些凉意的暖玉,变成一块谁都不敢碰的寒冰。再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无论江湖上流言纷争,正邪是非评判,统统都入不了他的耳。 可自从上了鲜卑山后,郑听雪好像又回到小时候那种好歹有些人气的样子,时而主动与沈湛讲话,认真地吃他喂过来的饭菜,在夜晚两人相拥而眠时,握住沈湛冰冷的手。 他明明是被沈湛一剑捅穿了腿从江北挟到关外,可他似乎全然不在意,好像忘了自己的腿迟迟好不了,也是因为沈湛拖着他。 他们维持着一个古怪亲密的无言关系,在断崖边孤零零的小屋里相互依偎。沈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郑听雪的回应,如今郑听雪却主动看向他,像很久以前那样与他说话,沈湛还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就不清不楚地被郑听雪拉入一个寒冰化成的温暖桃花源。当沈湛发现他不需要追在郑听雪身后强迫他只看自己,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郑听雪折磨得发疯发狂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错愕或者惊疑,而是不顾一切地抱住郑听雪,好像求而不得的珍宝终于落进手里,而被施舍者不会去想这珍宝从何而来,只会拼命抓紧它,藏进谁都看不到的地方,一辈子都不拿给任何人看。 “小雪。”沈湛撑起身子,低头去寻郑听雪的唇,又问了一遍,“你心疼我了吗?” 郑听雪没有说话。他侧过身,抬手抚上沈湛的脸颊,用一个吻回答了他。 这个吻像一粒火星落在沈湛的嘴唇,在冰冷的原野无端燃起漫天大火。沈湛将郑听雪按在身下,疯了般撕咬他的嘴,一手胡乱扯开他的衣服,抚上那具终年温暖的身躯。郑听雪搂住他的肩膀,任他急切地侵占自己,甚至主动解开他松散的衣带。 沈湛用力捏住郑听雪尚且完好的左腿抬起,早已硬挺的性器抵在他的腿根,湿腻腻地拖出水痕。沈湛像条饿极了的流浪狗一般咬着身下的人不放,嘴里嘟囔着,“小雪,让我进去。” 郑听雪喘息着,一边按住沈湛的后脑勺回吻他,一边伸手过去扶住那根寻不到入口的硬物,让沈湛一点一点顶进来。身体被霸道开拓的感觉称不上舒服,但他还是不断放松身体,吃力地纳进了怒张的性器。 郑听雪的主动让沈湛迅速陷入失控。他掐着郑听雪的腰不管不顾往里操,郑听雪坏了一条腿,身体难以动弹,只能被压在床上胡来。老旧的木板床被挤压出几欲塌陷的嘎吱声响,沈湛一边干着身下柔韧温热的身体,一边俯身不断吻着那温暖的嘴唇,舌尖纠缠着反复进出,郑听雪被吻得脸颊绯红,连唾液也来不及咽下去,银丝从嘴角牵扯着滑落,没进枕头。 “沈湛……”郑听雪痉挛着收紧手指,指尖在沈湛背后留下疼痛的红痕。他喘息逐渐混乱,终于冒出一点低哑的呜咽,“慢点。” 这声难得的呻吟令沈湛呼吸陡然粗重,他挺腰重重往里一撞,插进深得不能再深的地方,郑听雪几乎被压进床板,他本能曲起左腿,汗湿的腹部细细抖着,手指抓着沈湛的手腕像是不要他再往前。 “小雪,小雪。”沈湛用力抱着怀里的人,腰抵着被撞得红热的臀肉不停耸动,嘴上不断呢喃他的名字,“小雪,你哪里都不要去,我只要你,只要你一个……” 郑听雪说不出完整的话,半天才断断续续喘着气,说,“我……不走。” 他勉强抬手摸上沈湛的脸,漆黑的眼睛蒙上一层情欲的水雾,却依旧明亮地在黑暗中望向沈湛,“我会留在这里,没有人再能伤害你。” 第二十四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二十四) 五十年前,练功至走火入魔的袖夫人死于年轻的郑家家主郑久手下,后其子聂踏孤继承家业,数十年来派出无数暗卫意欲覆灭郑家,扰得江湖纷乱频频,祸事不断。直到郑家大小姐郑莞莞被杀,郑夫人张小风以一人之力仇杀聂家数百人,并将白手妇斩于剑下。后张小风身死,郑暮州病重,其子郑听雪继任家主,表面上两家都元气大伤,不再如从前那般剑拔弩张,人们也因此终于得了清净,纷纷松了口气。 人们对聂踏孤最熟知的一个传言就是“毒”,有人说他擅使毒,有人说他所修内功阴毒,有人说他性子阴森毒辣,因此种种,得了这个号。但没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定论,因为聂踏孤从未离开过鲜卑山,甚至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人们只是从他源源不断洒向关内的杀手做派推测他这个人,一定是个凶狠、恶毒、可怖的人。 二十年前,白手妇为聂踏孤诞下一子。孩子白净可爱得像个女孩,爱笑,一双圆润水灵的黑色眼珠比翠玉还漂亮,一眼望去让人说不出的怜爱。 可孩子没有名字。白手妇一辈子眼中只有练功和聂踏孤,因此刚生下孩子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而聂踏孤似乎只在孩子出生的那半个时辰内表现出常人一般的怜爱之情。他像每个父亲一般逗弄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可没过一会儿,他就停下来,偏头看了看襁褓里的小孩,笑着说了一句:“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知道......婴儿好没趣味。” 随后便起身离开。此后三年,再没来看过他的孩子。 家主和家主夫人弃了这个小孩,便也没人敢上来捡。初生的婴儿被遗弃在黑洞洞的小屋子里,哭到后来都没了声音。最终还是一个年轻的新丫鬟实在于心不忍,见真的没人管,便偷偷把小孩抱回家里养。小姑娘也不好给主人家的小孩起名,于是成天“宝儿”,“宝儿”的叫着,如此勉强偷摸地拉扯,竟然也磕磕绊绊地把小孩养到了三岁。 宝儿是个很活泼的小孩。虽然刚出生那会儿没有母乳吃,也差点死掉,可他总是笑着,尤其有人到面前来了,他就要用一双水棱棱的眼睛盯着别人,一副对外界十分喜欢好奇的模样。小丫鬟的家人一开始都反对她捡来这个孩子,可时间一长,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去,大家都对活泼可爱的宝儿生出感情,便不再说什么了。 宝儿满三岁的那天,聂踏孤来了。 他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儿子被别人捡了去,几年来不闻不问,却偏偏在孩子三岁的那一年悄无声息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那天天上下着雨,聂踏孤站在雨里,看也不看地上跪成一排瑟瑟发抖的人,问:“我那宝贝儿子是不是在你们这儿?” 小丫鬟脚一软跪在地上,手里绣到一半的花鸟纹肚兜掉进雨地里,顷刻间变得脏污。那是她打算绣来给宝儿做生辰礼物的。 丫鬟的母亲哆哆嗦嗦抱出宝儿,小孩这几年被他们养得很好,白白胖胖的,面上两团可爱的红晕。他被送到聂踏孤手上的时候,还望着聂踏孤笑,见女人退下去,又伸手想去够,嘴里喊着“奶奶抱”。 聂踏孤一手抱着他,听到他这么喊的时候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说:“乖,她可不是你的奶奶。” “你的奶奶早就死了,不要乱喊,知道吗?” 聂踏孤与一个三岁小孩神色如常说着这些话,见怀里的儿子睁着茫然无辜的眼睛看着自己,便自言自语起来:“养成这样,一点不像我,也不像他娘……这么普通,还不如当初就扔在那里死了好。” 一群人跪在疯疯癫癫自说自话的聂踏孤面前大气也不敢喘,唯有那丫鬟听了这话,忍不住伏在地上小声哭了起来。 聂踏孤听到哭声,转头问她:“你哭什么?” 丫鬟浑身一僵,不敢发出声音。 聂踏孤却又问了一遍:“说啊。” 一阵寂静后,丫鬟终于哆嗦着开口求他:“老爷若是不想养宝……这个孩子,恳请老爷仁慈,准许小的替老爷养这个孩子……毕竟,毕竟小孩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您、您看,他多可爱……” 丫鬟毕竟年纪不大,一害怕就说话颠三倒四的,最后被她母亲推了一把,闭上了嘴。 聂踏孤却冷了脸。 “你们是什么人,也敢养我聂家的孩子。”他冷冷道,“当初本没想让他活,你们却背着我偷偷把他养大,还养成这副软弱无能的模样。” 聂踏孤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孩,说:“从今天起,爹教你怎么长大。你是聂家的孩子,不能长成一个废物。聂家的孩子是要会杀人的,不过你现在还小,杀不了人,爹先杀给你看。” 他话音刚落,所有跪着的人顿时慌作一团。 “老爷,老爷饶命啊——” “全怪小的愚钝,偷养了老爷的孩子,求求老爷饶了小的们!” “求老爷看在小少爷的份上——” 惊恐的求饶声顷刻间扭曲成惨叫。那一天聂踏孤当着孩子的面杀光了所有曾经照顾他、关心他、疼爱他的人,那些人上一刻还鲜活,下一刻就惨死横尸,死得没有任何道理。他们的血溅得满地都是,沾了聂踏孤一手,也飞到他怀里小孩的脸上。 宝儿止住了笑容。他没能理解此时此刻眼前的场景所代表的意义,但他漂亮的眼睛里全是那些熟悉的、却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到陌生的脸庞。雨水冲刷着那些变得陌生的脸,将线条全都模糊。 聂踏孤抱着他,一边转身往门外走,一边教他,“看到没有?这就是杀人。以后你也要像爹这样,随心所欲的杀人,不管是你爱的,恨的,仇人还是亲人,只要你兴致来了,他们都要死在你手上。人活在这世界上,无非生与死,所以我们聂家的人,一生只追求一个‘尽兴’——好儿子,你明白了吗?” 宝儿重新被聂踏孤抱回去之后终于有了个名字,冠以聂姓,按族谱排到长字辈,取名长落。 聂长落没能住进聂家主宅。他被父亲抱去了一个离主宅很远的地方,要往山上走很久,一直到快能摸到流云的高处,万丈断崖之上。那里比山腰还要冷,还要静,只有无边寂寥林木和原野,以及孤独立于雾中的小屋。 那是聂长落的住处。 聂长落被换上新的衣服,只薄薄一件单袄,一条棉裤,连鞋也没有。他安安静静缩在冰冷黑暗的小屋角落里坐着,小脸冻得青白也不说话。同时站在小屋里的,有聂踏孤,雾月,白手妇。 雾月是当年唯一幸存下来的人。她丢了一条手臂,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下过鲜卑山。这么多年以来,她的容貌一点没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保住容颜,脸和身段看上去还和二十出头的少女一般光鲜亮丽。 “太小了。”雾月开口,声音也像小姑娘似的柔和清亮,“毒种不进去。” 聂踏孤道:“那就再把他养大一点。” 一旁白手妇很是不耐烦的模样,“那为何这么早就抱回来?让那群下人继续养着不就好。” 聂踏孤一笑:“那你倒不如问问自己,当初为何要把他生下来。” “哼,本想着要是个女孩,就将我的功夫传给她。谁想倒霉生下个男孩,男儿身可做不了我白手妇的徒弟。” 聂踏孤端详着角落里不言不语的聂长落,缓声道,“虽学不来你那掏人心肺的招式,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 雾月了然,问:“你之前养的几个蛊都废了?” 聂踏孤:“全废了。所有被种了蛊的人最多不过一个月便会暴毙,那蛊虫比所有幻蛊都要毒,寻常人一旦血开始变黑,很快就会死去。” 雾月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怎么,你的蛊已经完全炼好了?” 聂踏孤在昏暗光线中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蛊是炼好了,只是材料珍贵,养废了几个蛊人后,可再经不起糟蹋了。” 他的目光始终放在聂长落身上,盯着自己儿子的眼神像蛇盯着它的猎物,“也是走投无路,便想着把他带回来一试。毕竟长落年纪还小,而且终归我们聂家的孩子,总是要与别人不大一样的。对吗,长落?” 聂踏孤的声音很柔缓,带着阴冷的凉意。小长落愣愣抬起头,看见他的父亲站起身,走向他,身体便下意识地往后躲。聂踏孤却没看见似的,径自把他抱起来,抱到他们三人中间。 白手妇伸出她那双雪白枯骨般的手,柔柔在儿子脸上摸过,笑着说:“相貌倒是像我。” “毕竟是我们的孩子。”聂踏孤搂着皮肤冰冷的聂长落,手指点在他的心口处,往下划出一道短短的线,“长落,别怕,爹不会害你。” “想害你的人都在山外边,爹告诉你他们姓什么。”聂踏孤把聂长落抱起来,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他们姓郑。在离这里很远的江北,那群姓郑的人,他们是我们的仇人,以后长落去了江北,要把他们都杀了,杀干净,因为他们都想害你。” “你与他说这些做什么?”白手妇道,“不过一个三岁小孩,什么都不懂。” 聂踏孤盯着聂长落,“长落,你明白爹说的话吗?” 聂长落睁着水亮的大眼睛与他对视,显然没有明白。聂踏孤一瞬间冷了脸,过了一会儿却又缓和了表情,把儿子随手放到一边的冷椅上,聂长落便重新蜷缩起来,抱着自己冰凉的腿。 “现在不明白,以后总会明白。”聂踏孤的手指无意识在桌面上敲着,开口,“再等他大一点,就可以把蛊种进去。那些废掉的蛊人还未等到蛊毒完全发作便死了,我也迟迟见不到自己亲手养的蛊究竟有何效果,浪费我不少精力。” 白手妇问:“你不是照着桃花糠蛊的引子来改的?想必发作时模样也差不离。” “我的蛊可比桃花糠厉害……”聂踏孤看向聂长落,忽然想起什么,说:“正好我还未给蛊命名。若是这次能成,不如就用我们家儿子的名字,也算作纪念了。“ 白手妇大笑起来,“夫君,你好生可怕,拿自己儿子种蛊就算了,还要拿他的名字给蛊命名。” 白手妇的笑声尖而高,把聂长落吓得一哆嗦。雾月冷哼一声,道:“只要能让郑家人全都死个干净,一个小孩又算得了什么。” 她起身拂袖离去。聂踏孤兀自点头,“是啊。而且‘长落蛊’这个名字……多好听啊。” 作者有话说:让我们一起来康康深井冰小沈同学的悲惨过去吧╰( ̄ω ̄o) 第二十五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二十五) 悬崖上的小屋成了聂长落的家。 他的身边没有陪伴的人,下人只在白天定时送来衣食,保证他的基本饱暖,也是替聂踏孤确认在经过一轮又一轮冰冷的黑夜之后,这个孩子是否还活着。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三岁大的聂长落都是一个人呆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聂踏孤不怕他跑了,因为聂长落太小,悬崖上又太冷,小屋是整片原野上唯一能围起一点温度的地方。 另一个常来的人是聂踏孤。但聂长落每次见到他爹都要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往墙角里躲,嘴里不断喊着“我错了”、“我错了”,求聂踏孤放过他。 因为聂踏孤每次来都会带一些东西来。一开始只是些毒性比较小的药草,比如川手乌,陈精这一类。聂踏孤拿着这些药草往聂长落嘴里喂,聂长落第一次吃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糖,便乖乖张嘴咽了。然而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吐,肚子也痛得要命,小小的身体蜷在床上哆嗦,吐得床上脏兮兮的,哭着说爹,我肚子疼。可聂踏孤只是好整以暇坐在一旁,温声哄他,说不怕,一会儿就不疼了。 等聂长落终于在抽搐和反复昏迷中缓过来,聂踏孤才满意点头,说:“不错。” 聂踏孤每隔几天就上来给聂长落喂一次毒。聂长落从一开始哭着挣扎,求饶,到后来意识到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换不来哪怕一点怜悯之后,便渐渐放弃了求生。随着聂踏孤带来的药草毒性越来越重,再从自然生长的植物换到人工调制的毒,聂长落也从头晕,腹痛,呕吐,到身上不断长出不同颜色的疹斑,或直接晕过去,或口鼻流血。有一次聂踏孤给他喂下一小盏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很快聂长落便因头疼欲裂而痛晕过去,醒来后便失明了。聂长落害怕得哭泣,也没人管他,他就一个人抱着单薄的被子捱着漫长冰冷的黑夜,等待天明到来。 聂长落总是被推到死亡的悬崖边缘摇摇欲坠,可却总是没有真的坠落下去。不仅如此,所有被下毒后的症状都会在或短或长的时间过去后恢复,那些可怖的毒斑甚至不会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痕迹。唯一改变了的,是聂长落的眼睛。 他原本一双与常人无异的浅黑眼珠,在日复一日的服毒之后,便渐渐褪成了很浅的琉璃色,只要稍有一点光落进去,就能折射出异常透亮的彩。这使得聂长落的眼睛看起来美得有些摄人,那不像一个人的眼睛,像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珍贵宝珠,嵌在一张苍白秀丽的脸上,一眼看去甚至惊心动魄。 除此之外,聂长落的外貌几乎没有变化。只是他不再笑了,也不再害怕得哭叫,只像个漂亮的人偶一般任聂踏孤把他生生喂成一个毒皿,到后来他也不再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就算有哪里痛,哪里流血,他也不吭一声。 聂踏孤对他越来越满意。有一回他坐在昏暗的小屋里,手里慢慢调一碗药,很高兴地对聂长落说:“乖儿子,可真没辜负爹对你的期望。这么小的年纪,竟然纳得下这么多毒。” 聂长落呆呆坐在床边,看着聂踏孤手里的碗,问:“爹什么时候杀我?” “爹怎么会杀你?”聂踏孤笑了笑,“不会杀你的,你可是爹的儿子。” 聂长落瑟缩一下,小声说,“可是爹给我下毒,不是要杀我吗?” 聂踏孤温声细语地和他解释,“爹给你喂毒,不是要杀你,是要养你,把你养得百毒不侵,到时候爹给你种蛊,你就不会死得那么快了。爹是在救你呢。” “蛊。”聂长落茫然重复一遍,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对,蛊,一种比毒还厉害的东西。到时候爹把亲手养出来的蛊种在长落心脏里,长落就什么毒都不怕了。”聂踏孤说。 聂长落幼小的身体又开始哆嗦起来。他低着头,手指抓紧衣角,颤颤巍巍地说,“爹,我不想……你杀了我吧,爹……” 聂踏孤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碗,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抬手搂住小孩颤抖的肩膀。 “知道爹为什么给你喂这么多毒吗?”聂踏孤低声说,“因为郑家,郑家杀了我们好多人,所以爹要报仇,爹养你就是为了报仇,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长落,你活着就是要去杀郑家人的,你记住,如果没有郑家,爹也不会这么对你,明白吗?” 聂长落茫然摇摇头,聂踏孤便无所谓地笑了笑,伸手过去把桌边的药碗拿过来,放到他手里,“没关系,你总会明白的。这是美人香的汁和断肠草混在一起的毒药,你猜你喝下去以后,会怎么样?” 聂长落盯着碗里浓黑的液体,身体下意识往后缩,可聂踏孤按着他的肩膀,继续在他耳边说,“如果你身体里的毒性不够,那么你的牙齿就会开始腐烂,毒液会腐蚀你的舌头,毒穿你的喉咙,你变得不能呼吸,但毒还会一路往下,让你的肝肠尽断,内脏全都烂在肚子里,最后你的身体也开始腐烂,你会变成一团乱七八糟的血肉,到时候谁都认不出来你了。” 聂踏孤说着说着还笑起来,他笑得止不住,胸腔闷闷抖着,被他搂在怀里的聂长落捧着这碗毒,脸上血色褪尽,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碗。 “你怕什么?”聂踏孤见他这副模样,“你不是想死吗?喝下这碗药,你就可以死了呀,我的傻儿子。” 聂长落恍然回过神,这句话他听明白了。喝了这碗药,他就可以死掉,可以不再见到聂踏孤了。 他喝掉了毒药。 “乖儿子。”聂踏孤看着他咽下去,笑眯眯地站起身,摸了摸他的头,“毒很快就会发作,别着急。爹先下山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聂长落睁着浅色的眼睛看着他转身离去,看见小屋的门被推开时,门外飘着漫天白皑的大雪。那雪纯净无暇,自茫茫然的天际急速落下,将世间一切都掩埋。 “啪”的一声,还残留着一点药汁的碗摔在地上,碎成无数残片。 那晚聂长落的喉咙没有被腐蚀,内脏也没有烂穿,他只是短暂的失明了一晚,四肢陷入麻痹,无法动弹。一开始聂长落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因为他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他终于有些高兴起来,想着终于可以死掉,说不定还能见到娘亲和奶奶。 可聂长落始终能听到门外呼啸的雪声。那晚的雪实在太大了,风不断撞击着脆弱的木门和窗,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屋子吹塌。屋里很冷很冷,风还在往里钻,可聂长落既不能拉紧被子,也无法蜷缩,因为他的手脚动弹不得。后来他冷得几乎失去知觉,耳边却响了一夜无尽的落雪声。 第二天一早,门被推开。 聂长落睁开眼睛,光涌进他的眼睛,身体恢复知觉。 他没死,为什么他没死? 聂长落眼睁睁看着聂踏孤一脸欣喜地走进来,绝望的泪水从他琉璃清透的眼睛里无声落下。 “太好了,太棒了,长落,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坯子,你竟然一点事也没有,太好了。”聂踏孤欣喜若狂,一边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一边从身后的包里往外拿东西,“好孩子,好孩子,爹没白把蛊拿上来,本来没想着你能活,真是爹的好孩子。” 聂长落看着他拿出来的东西,刀具,细线,几个瓶瓶罐罐,其中一个透明瓶子里装着一只拇指大小的红色肉虫。 聂踏孤细心整理着刀具和瓶罐,末了看聂长落一眼,露出一个和睦的笑容,“别怕,长落很厉害,这个蛊肯定不会让你痛的。” 聂长落一动不动缩在床上,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爹要杀了我吗?” “爹不杀你。傻孩子,你不知道这个蛊养起来多费神,爹当然希望它能在你心脏里好好活下去,所以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我不想……活……”聂长落小声说,“我想去见娘亲和奶奶……” 聂踏孤被他的话逗笑了,“你就算死了,也见不到她们的,儿子,你若是死了,只会变成一堆尸骨烂进土里,你什么都不会见到。” 聂长落一愣。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好好长大,别让爹失望,好吗。”聂踏孤取出一枚药丸,塞进他嘴里,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咽下去,“你还要去外面的世界,还要去见郑家人。记得爹和你说过什么吗?这些都是郑家人带给你的,如果不是为了报仇,爹也不会这么对你,所以你要恨他们,全心全意地恨他们。” 在意识完全陷入黑暗之前,聂长落断断续续地喃喃,“可是……我都没有见过他们……” ——为什么要恨他们呢。 第二十六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二十六) “哦?他还没死?” 白手妇懒懒倚在桌前,纤白手指从碗中拈起一粒樱桃放进嘴里,鲜红的嘴唇咬碎果肉,一个普普通通的咀嚼动作放在她的身上,莫名生出些毛骨悚然的意味。 聂踏孤答:“蛊种进他的心脏后,当天晚上差点死了,不过好在咱们儿子争气,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白手妇轻哼一声:“倒是命硬。” “他虽然年纪小,却是个修炼邪功一等一的好坯子,若是换了常人,没几天就会被蛊虫咬碎心脏而亡——这孩子,可大有天赋。” “夫君,你也不想想他是谁的孩子。”白手妇娇俏望了聂踏孤一眼,紧接着话音一转,好奇道,“不过你亲手养的这蛊虫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它与桃花糠蛊有何区别?” “桃花糠虽然也能控制人的心神,但被下蛊的人最终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见人就杀,不分敌我,身上还会长满红疹,这样未免太不美观,也不优雅,说是被下了蛊,不如说是被疯狗咬过。” 白手妇被逗笑,“那夫君的蛊又是如何美观,如何优雅?” “我这个蛊若是种进人身体里去,被下蛊的人不会有任何症状,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两样——当然,若是被蛊虫反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的蛊虫不会迅速控制人的精神,它只会慢慢的,慢慢的将蛊毒释放出去,让心脏把毒素一点点运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接着他的脑子会一点一点被毒素占满,他依旧很清醒,但他其实已经不正常了,他不再有正常人的想法,蛊虫会驱使他杀戮,占有,毁掉一切……” “这世界上真有这样奇妙的蛊?” “这个世界没有这样奇妙的蛊。”聂踏孤的眼中绽放出奇异的光彩,“但是我聂踏孤有。” 聂踏孤来到山顶时,发现聂长落不在屋里。他顺着雪上的脚印找了一圈,在悬崖边找到了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的小孩。 聂长落如今六岁多,却依旧没怎么长个儿,身上也瘦得厉害。他连鞋也没穿,穿着单薄的衣裳踩在雪里,低头折一杆从厚厚的雪层下探出来的木枝。 他早就感觉不到冷,因为他的体温比寒风的温度还要低。聂长落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过去,喊了一声,“爹。” “长落,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聂踏孤走过去,“外面多冷。” 聂长落掰断木枝,扔进雪里。他站起身,说,“不冷。” 父子一高一矮站在风雪里,悬崖下的风自下而上吹来,刮得杉树林猎猎作响。 “怎么,想跳下去?”聂踏孤笑着问他。 聂长落摇摇头。 “乖儿子。”聂踏孤抬手摸摸他的头,“不可以再想着死了,你的身体里现在养着爹给你种的蛊,你不能死,知道吗。” 聂长落垂眸看着地面,说:“知道。” 聂踏孤领着聂长落回屋去喝药。自从蛊种进聂长落的心脏里面后,聂踏孤便每隔一段时间给他端来不知用什么东西熬出来的汤汁喂给他喝,养他心里的蛊。聂长落也不再反抗,喂他喝什么他就喝,有时候喝完药呕血了,他也不哭不闹的,只安安静静把弄脏的地方收拾干净,因为没人给他收拾。但他终究太小了,吐在地上的血擦不干净,血渍积累起来,在深色的地面上结成一块块斑驳的疤痕。 聂踏孤看着聂长落把药喝下去,手指敲敲桌面,“长落,再过几个月,你就七岁了。” 聂长落安安静静坐在床上,低着头不说话。 “是个大孩子了。”聂踏孤温声说道,“你说巧不巧,郑家也有个小儿子,和你一样大。咱们家和郑家可真有缘分。” 聂长落自言自语,“郑家。” “对,郑家,爹怎么与你说郑家的?” “是我们的仇家。” “没错,长落记得很好。”聂踏孤轻轻一笑,“他们家的小儿子也快七岁了……你要记住他的名字,以后他就是你第一个要杀的人,你一定要杀了他,为我们聂家报仇。他叫郑听雪,郑、听、雪。记住了吗?” 聂长落循着他的话重复一遍,“郑听雪。” “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杀了他,还有他的家人,你要把他们都杀光了,让郑家在这片大地上永远消失,知道吗,长落。” 聂踏孤逼近聂长落,几乎按着他的脸对他说话。聂长落的眼中一瞬间露出恐惧迷茫的神色,但很快,那种类似常人的情绪淡去了,他的心脏隐隐作痛,被埋进去的蛊虫日复一日蚕食着他的神经,将漆黑的毒素融进身体里每一滴血液,令他的感官缓慢麻痹,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永远地逝去了,一片巨大的黑影从无名深渊爬出,在他的脑海中撑起无边黑夜,那黑夜遮蔽一切,连着他所有的恐惧,怀念,惊慌,茫然,和试图窥向外面世界的恳求目光,全数掩盖。 “知道。”聂长落的眼神空空的,盯着手里同样空空的药碗,“要杀了郑听雪,还有所有郑家人。” 聂踏孤走后,聂长落依旧独自一人呆在小屋里。他这几年都是如此,已经习惯了。聂长落在床上僵硬地坐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心脏的疼痛退下去。他慢慢下床,跪在地上往床底下钻,没过一会儿,又钻了出来。 他的手里多了一枚玉佩。那是收养他的丫鬟曾经挂在他脖子上的,丫鬟家没什么钱,因此玉佩的质地很一般,玉石有些花了,拿一条红绳穿着。但是绳子已经断开,上面还浸了干涸的血迹。 这枚玉佩在聂长落的脖子上挂了两年,后来聂长落被抱回聂家,下人给他换衣服的时候被聂踏孤看到了玉佩,便随手扯下来扔到不知哪个角落去了。后来不知为何又被他找到,可惜绳子被扯断,没法再戴到脖子上,聂长落又不敢让聂踏孤看到,便把玉佩藏到床底。过去聂踏孤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时,他都会在聂踏孤离开以后哆哆嗦嗦爬进床底,捏着玉佩蜷成一团。被喂过毒后,他的鼻子和嘴里总是会流出血来,血落在玉佩上,沁到绳子里去。虽然聂长落在清醒的时候会努力把玉佩上的血渍和灰尘擦掉,可绳子上的却无论如何也弄不干净了。 现在聂长落坐在地上,手里捏着玉佩。他的脑海里闪过模糊的人影,好像是那个照顾过他的丫鬟,还有奶奶,但他快记不清她们的脸了,更多的画面是聂踏孤的脸,还有他手里的毒。 那种握着玉佩才会拥有的一时半刻的平静,也渐渐不知消失去了哪里。 聂长落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出神了一会儿,将玉佩扔回了床底。玉石砸在地上磕出轻微的声响,滚进了黑暗深处。 聂长落活到七岁的时候,终于被人从山崖边的小屋里接下了山。 “看看,看看。”聂踏孤兴奋地围着聂长落转圈,拽着白手妇到他面前,“夫人,快看他。” 白手妇居高临下看着聂长落,一挑细眉,“怎么,终于有一个没被你喂毒喂死的家伙了?” 一旁的雾月伸手过来探聂长落的内力,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内力竟然没有被蛊毒吞噬?而且体内没有任何内脏衰竭的迹象……还真是个好苗子。” “我就说了,我的儿子总要与别人不一样,总算没浪费我的蛊,总算成功了。”聂踏孤掩饰不住喜悦,在屋里不断走来走去,一边不断念叨,“很好,很好,他如今已七岁,蛊种进去这么多年,不会再出事了,很好,终于可以把他放下山了。” 聂春衫和聂冬闻始终一言不发站在门边。聂冬闻闻言,开口问:“你的意思是,已经可以派他去郑家了?” 聂踏孤说:“可以,当然可以,他成功了不是吗?他和蛊虫已经完全融为一体了。” 聂冬闻皱眉道:“可他还这么小,你能保证他去了郑家不露出破绽?” “小孩嘛,教教就好了。”白手妇温温柔柔地抚摸聂长落的脑袋,鲜红尖利的指甲划过他的发丝,“我和夫君一起教他,哪有教不会的。” 聂长落低着头坐在众人中间,看起来分外乖巧温顺。 聂春衫忍不住道:“就算种蛊成功,他一个小孩,又能杀什么人?” “大哥,凡事不急于一时。”聂踏孤笑眯眯的,“这次派长落下山,本也不是让他单单只杀几个郑家人就完了……我要让他把郑家连根拔起,灭他们满门。” 聂踏孤低头看着聂长落,“长落,你再说说,爹让你第一个杀了谁。” 聂长落说:“郑听雪。” 雾月哼笑一声,“你倒是会给他洗脑。” 白手妇的脸却冷了下来,“为什么?他应该先杀了张小风!那个贱女人如今处处压我一头,江湖上的名气竟然比我还大,夫君,难道你就眼看着她招摇过市么!” “别急,夫人。”聂踏孤好声安抚,“他们都会死的,我们一个一个来。” “长落是个好孩子,他会听我们的话,把郑家人一个一个杀干净。”聂踏孤握住聂长落冰冷的手指,问他,“对吗?长落。” 聂长落睁着一双浅色的眼睛,看着聂踏孤,声音很轻地说:“是。” 一年后,江北乌林镇,沈老夫人在惯例出门去庙里烧香拜佛的路上看到一个小孩。那小孩衣裳破烂,浑身是伤,倒在离寺庙几里远的路边,瘦弱的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像条被乱棒打折了腿的小野狗一般不知死活。沈老夫人最见不得这种场面,她连忙让身边的下人去看看,下人去了又回,答复说没死,但也出气多进气少了。沈老夫人一边念着佛祖保佑,一边让人把那小孩抱上马车,折返回家。善良的妇人请了城中最好的医馆先生,又是给小孩清洗伤口,又是强行掰开小孩的嘴灌参汤和药汁,忙活了一晚上,好歹把孩子从鬼门关给拉扯回来。 小孩醒了过后,不哭也不闹,只乖乖坐在床上不说话。他太瘦了,皮肤白得像是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阳光。沈老夫人见小孩长得实在漂亮,又乖,加上实在可怜,问他什么都不肯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老夫人心痛得不得了,当即便决定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当作自己亲生孩子养。 沈老爷反对过这件事,说:“你怎么能随便在路上捡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就带回来养?这成何体统。” 沈老夫人却坚持要留下小孩,“我在拜佛的路上遇到他,想必也是佛祖的旨意,要我救下这个孩子的。” 家里人都拗不过她,只得随她去。沈老夫人于是正式收养这小孩儿,冠以沈姓,取名为湛。 “湛儿,莫怕,以后你就是我们沈家的孩子,没人再能伤害你。”沈老夫人搂着小孩,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瘦削的肩,“等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夫人就带你出去玩,给你买好吃的,买漂亮衣服穿,带你认识好多新朋友。郑家有个小儿子,名唤听雪,年纪与你一般大,听雪也是个好孩子……到时候夫人带你去见他,你们一定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小孩倚在沈老夫人温热的怀抱里,低垂下来的纤长睫毛盖住他宝石般清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又空又冰凉,只在听到“郑听雪”这三个字的时候,闪过一丝漠然惊心的光。 作者有话说:过去篇结束! 第二十七章 骤雪封毒(二十七)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枕边时,郑听雪睁开了眼睛。 常年乌云遮掩的天空难得放了晴。郑听雪还有些倦,他懒懒等着眼睛适应光线,正想坐起身,却被拦在腰上的手臂止住了动作。 “沈湛。”郑听雪去掰扣在自己腹前的手指,“天亮了。” 沈湛在他身后迷迷糊糊应一声,手反过来握住他的,额头在他颈后蹭了蹭。 郑听雪又挣了挣,沈湛这才慢吞吞松开一点,双手依旧环着他不肯松开。郑听雪坐起身,他也赖在背后跟着起身,简直一刻不停地要黏着他。 “雪停了。”郑听雪凑近窗户,看着窗外堆积起半人高的白毯,高山的阳光清浅,落在雪地上闪烁出点点的光芒。 “今天是除夕。”沈湛抱着他,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吃年夜饭。” “你不去与家人一起吃吗。” “想和你一起吃。”沈湛抱紧他,张嘴在他肩上轻轻地咬,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再往下一点,郑听雪肩上没被衣服遮住的光裸皮肤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红印。他扶起被扯松的衣领,说,“那就一起吃。” 沈湛这几天越来越乖,因为郑听雪不再对他冷冷淡淡地不说话,只要他稍微主动靠近一点,沈湛就昏头昏脑地贴过去,全部身心轻易被郑听雪哄了跑,别的什么事情都不管不看,只时时刻刻抓着郑听雪不放,要把人一直抱在怀里,低头就要亲到,有时候只是像小孩一样亲一下,有时候又缠着郑听雪的舌尖吻得人喘不上气。 他的疯病几乎不犯了,一双清凌凌的玻璃眼珠总瞧着郑听雪,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说话也很清楚,不再只是一味重复让郑听雪别惹他生气,要他乖乖一个人呆着。他正常的时候看起来又乖又甜蜜,好像只要郑听雪看他,沈湛就能奇异地软化、清醒,像一个失去记忆的柔软兔子,只给郑听雪纯粹充满爱意的舔|弄,而那些过去的破坏、流血、刀光剑影和险恶人心,都一并被两人默契地丢进了视线无法抵达的角落。 两人正倚在窗边在床上说话,忽然听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木门被敲响,“大少爷。” 郑听雪闻声转过头去,沈湛抬手将他的脑袋掰回来按到怀里,不慌不忙地开口,“就在门外说。” 外面静了一会儿,来人继续道,“大少爷,老爷请您下去一齐过除夕。” 沈湛:“不去。” “大少爷,自从您回了聂家,还从来没见过老爷和祖母,家里人想您得紧,都盼着能与大少爷一同过节。” 沈湛不再理会外面的人,低头继续埋在郑听雪颈间有一下没一下地亲。郑听雪推开他黏黏乎乎的脑袋,“你去吧,晚饭时候回来就行。” 沈湛皱起眉,“不想去。” “你不去,那人也不敢走。”郑听雪说,“去吧,正好带点吃的上来,我想吃腊肠和玉米饭,你要是提得过来,也可以再拿点酒。” 沈湛还有些犹豫,郑听雪便推他,“快点,早去早回。” 沈湛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他从床上爬起来,慢吞吞地抓过衣服往身上套,嘴里还在嘀咕,“我不喜欢和他们呆在一起。” “那就早点回来。”郑听雪说。 沈湛穿好衣服,又蹭过来朝郑听雪讨了个吻,这才转身打开门,离开了木屋。 郑听雪一个人呆着没什么事做,干脆重新躺回床上又睡了个回笼觉。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身上的感觉还算舒服,郑听雪便就着这难得的太阳睡了很久。 直到木门再次被人推开。 郑听雪在那一瞬间睁开眼睛,眼中目光清明,没有一丝从睡梦中醒来的倦怠模样。他坐起身,看到一个高瘦的男人走进屋内。 男人的脸瘦得几乎没有肉,颧骨以一个奇异的高度突在脸上。他的眉毛极淡,眼珠微凸,鼻梁高挺,面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宽薄的肩背驼着,露在厚厚长袖外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指尖泛着不正常的紫红。 男人盯着郑听雪,眼珠不间断抖动着,“郑听雪。” 郑听雪也看着他,半晌,喊出他的名字,“聂踏孤。” “哦?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鼻子像沈湛。” 聂踏孤笑起来,“不愧是小白梅,好眼力。”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我猜,你等我很久了。” 郑听雪平静道:“不久。早知道聂老爷是个有耐心的人。” 两人一坐一站,简单几句话间机锋相见。聂踏孤眯起眼睛,笑意更盛,“看来小白梅知道得不少。” 他好整以暇往椅子上一坐,一副要与郑听雪促膝长谈的模样,“可否透露一二,郑公子对聂家了解到哪种程度了?” “不多。”郑听雪答,“还须聂老爷仔细介绍。” 他镇静自若,滴水不漏,轻易就将话头推了回去。聂踏孤看他的眼神兴致越来越浓,“你比你的那对爹娘聪明多了,郑听雪。他们两个俱是空有一身本事的平庸之人,而你……倒是与常人不同。难怪你竟然能来到鲜卑山,进了我们聂家……原本是让长落去江北,到头来他反倒把你给带了回来,呵呵,世事弄人,这一点是你赢了,郑听雪。” “长落。”郑听雪点头,低声道,“原来他的名字叫长落。” “哦?你还不知道他的真名?那我顺便再告诉你,原本种在他心脏里的蛊也是要叫长落蛊的,本来打算等他把你们郑家人都杀个干净,我就以他的名字为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幻蛊命名,可惜……可惜他竟然没有杀你,我明明让他第一个杀的就是你。废物,聂长落那个废物。” 郑听雪的目光冷了一些,“往自己的儿子身体里种蛊,为了报仇折磨亲生血脉的人,这种人恐怕才更适合被称作废物。” 那一刻聂踏孤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但他很快就恢复平和表情,笑着说,“小白梅乃是正派世家的后代,骨子里都是所谓仁义道德,自然不懂我们这些邪派世家的想法。你这样说我,我不与你计较。” 郑听雪不和他争辩,说:“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自然,你想问我什么都可以。” “是谁杀了我姐姐。” 聂踏孤思忖片刻,“怎么,你在怀疑长落?” 郑听雪没有否认,聂踏孤便笑着说,“无妨,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实话与你说,你的姐姐确实是内人杀的。内人想对张小风下手已久,可惜你娘有点本事,无人能近得了她的身,我们只得退而求其次,将你那废人姐姐——抱歉,我这样说,恐怕你要不高兴了,但你的姐姐的确是个废人,郑家上下只有她一个人不会武功,可不就是异类吗?这么一说,内人也算是帮你们清理了一个多余的人,重振了你们郑家的名声,结果反而被张小风倒打一耙,害我赔了夫人又折兵……” 郑听雪看着聂踏孤,平淡开口,“你从前就是这么与沈湛说话的?” 聂踏孤打住话头,微微一挑眉,“什么?” “你就是这样对他说一些疯言疯语,灌输他杀人的想法,让他一辈子只作报仇的念想,要他杀了郑家人,是吗?” 郑听雪的声音毫无起伏,一双漆黑的眼眸如一道寒入骨髓的刀锋钉在聂踏孤脸上,像轻易就将黑暗里满地腥臭泥泞脏污的洞穴瞬间照得雪亮的光,令聂踏孤难得眼皮一跳,脸上和睦腻味的面具差点要落下。 “他不该报仇吗?”聂踏孤柔声问,“莫要装清高了,郑听雪,你难道不也是来报仇的?你以为你有多正义!你们这些正派世家,一个个装作善良无辜的样子,可那不过是事未临头罢了,一旦刀架在你们脖子上,你看着吧,人性的丑态就会全数暴露。蝼蚁只会害怕,逃跑,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而我们只是选择了另一条反抗的道路,只不过这条路充满了死亡、血腥和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复仇,复仇就是这样,郑听雪,你明白我的,因为你和我们是同一类人,世人都说你独善其身,可你的剑下有多少聂家人的亡魂,你我都清楚得很。只不过你在暗里作恶,而我们将一切都搬到明面上罢了,这也是为什么你们是正派世家,我们成了邪派世家——其实所有人都是恶到不能再恶的牲畜,区别只在于你们还要假惺惺地披一层人皮,可我们不需要!” 郑听雪听他一番义愤填膺的发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他再次看向聂踏孤时的眼神,静默中多了一点少有的、居高临下的讽刺。 “聂踏孤,如果你真的想报仇,当初你就不会把蛊种在亲生儿子的心脏里。“ “你不过是个嗜杀成性、又不敢亲自出手的胆小鬼而已。” 作者有话说:小雪同学开始大清洗计划.doge 第二十八章 骤雪封毒(二十八) 那一刻聂踏孤的眼神终于变了。他慢慢倾身靠近郑听雪,低声道,“奇怪……明明手都拿不起剑,腿也断了,你究竟是哪来的底气,敢这样与我说话?” 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点冰冷的笑意,“还是我们家长落乖,当初我给他喂毒下蛊的时候,他可从来不敢对我说这种狠话。”聂踏孤想起从前的事情,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可怜的小家伙,最多也只敢求我杀了他。可我怎么会杀了他呢?我还指望他杀人呢。” 聂踏孤说着说着,脸上又闪过阴鸷,“可惜最后还是让他搞砸了,没想到他也是个废物,把你活着带回来不说,还成天腻在你这里,连我和雾月的话都不听。浪费了我的蛊,我花费毕生心力炼出来的蛊……” “不过我还是讲道理的,长落这么多年也不是一事无成,几大正派世家全被他摧垮,还把你们郑家拖成如今这副凄惨模样,不知白梅老祖如今还剩多少苟延残喘的时日,眼睁睁看着你爹慢慢病死的感觉不好受吧?啊——对了,差点忘记与你说,张小风被我一刀捅死的时候,长落可就在旁边看着呢。” 郑听雪目光一闪,瞳孔不着痕迹地微微放大。 聂踏孤谈起觉得有趣的事情,兴致又高了起来,“当年你的姐姐死了以后,长落消失了大半年,你猜他做什么去了?——他被我们带回去了。因为内人让他亲手杀了你姐,可他竟然不肯,你说奇不奇怪,按理说那蛊种进了他的心脏,他那会儿就该喜欢杀人才对,可他不仅谁都没弄死,还与你们天天呆在一起,好像真把你们当成亲爹亲娘了似的,这么恶心的事情,怎么能让聂家人做出来?我便让内人带他回来,又给他喂了半年的毒,好歹把那蛊再养得活了不少,总算让他看上去像样了些。之后张小风找上门来,杀了我那么多人,我也只好将她杀了,还让长落也在一旁好好看着,教他怎么杀人,怎么杀郑家人。” “最后还是长落把你娘拖到悬崖边吊起来,用绳子,套在脖子上,长落手上都是你娘的血,鹰鸟和虫子花了好几天才把她的尸体啃完……谁又能说不是他杀的呢?” 聂踏孤的眼神充满快意与疯狂,“可你看看你们,到现在还在玩这些爱来爱去的游戏!你真以为长落爱你吗,郑听雪?他不过是演戏给你看罢了,自从张小风死后他重新下山,他的心里就再没有一点点这种恶心的感情了,他只会恨你,想杀你,最后成为一个被蛊虫操纵的人偶,你不要以为他现在对你言听计从,你就赢了,郑听雪,他不过是为了把你骗来鲜卑山,然后杀光那群躲在江南苟且偷生的郑家人!” 在聂踏孤的精神逐渐不稳定的过程中,郑听雪始终没有说话。他微微侧过头看着窗外,太阳只出现了很短暂的时间,不知何时,浮动流淌的乌云再次遮住高山轻柔的光线,天空陷入淡淡的暗青。 郑听雪只是出神了一会儿,就再次回过头,静静看着聂踏孤。 “但是我不想等了。”聂踏孤喃喃道,“你这家伙不好对付,我看出来了,你的心机比长落那蠢货深得多,我不能再等到你做出下一步动作了,就到这里吧,郑听雪。”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小盒,从里面取出一个方形的纸包,展开以后,现出里面红色的粉末。 聂踏孤捧着纸包靠近郑听雪,“我该说的都与你说了,毕竟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事情告诉你也无妨,看在你还算合我心意的份上,我好心让你安安心心上路。来,来,这是我特地为你磨的红梵莲,吃下去以后,只需要一晚上你就会肝肠寸断而亡。放心,死像不会很难看的,我对你是不是很好?还为你死了以后的场面着想。郑听雪,这是你应得的。” 他将剧毒的红梵莲粉末放到郑听雪手上,“你也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就算你现在不吃,我总有办法杀了你,现在不过是给你个机会,让你尚且能选择死亡的方式罢了,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郑听雪的手心摊着毒药,昏青色的微光洒落进来,将红色药粉照得微微发亮。他没说话,只偏过目光,看向窗外。 “长落不会回来的。”聂踏孤好声好语与他说话,“他还在家里准备吃年夜饭呢。他的姑姥和叔叔好久没见他,自然是要拉着他说很多话的。” 郑听雪忽然笑了笑。 那不是一个眼睁睁看着死亡镰刀即将割上自己咽喉的人的表情,他的笑看上去更像一柄寒光动魄的雪白剑刃,穿过一切迷雾暴雨,插在黑暗大地中间跳动的腐朽心脏上。 “聂踏孤,我还以为你有多难缠。”郑听雪轻轻抚过纸包,凛冽如霜的目光看向他,“原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抬起手,将毒药送进了嘴里。 沈湛独自站在廊下,望着地上积起的雪。 寒冷的关外终究比不上江北,娇嫩的花草在这里无法生存。院子里光秃秃的,只有漆黑的杉木,雪层和土壤。 家中下人为了准备年夜饭忙忙碌碌,却都在经过沈湛身后时一声不敢吭。这位十多年后终于归家的大少爷虽然年纪不大,长得又是一等一的好看,但他身上的传言实在太多了,加上他一回来不是先见过家中长辈,反而跑到山上不见人迹的地方一呆就是月余,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因此人们对这个表面温和无害的聂家少爷皆敬而远之,连议论都不敢多说,生怕某一天就被暗地里割了舌头。 “长落,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一个柔和的女声传来,深湛回头看去,温和地喊了一声,“姑姥。” 雾月不知何时来到沈湛身旁,她的容貌依旧清丽柔嫩,身段也如少女般窈窕。在过去很多年里,还会有人千里迢迢寻来鲜卑山,只为求雾月一纸永葆青春容颜的药方,而到了如今,却没有人再敢问她究竟是如何保养到这个地步的。 因为雾月已经是个七十余岁的老太,而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却还惊人地违逆着时光,呈现出光彩照人的年轻外貌,便已是接近妖异的程度。 “怎么不进去与你三叔聊聊天?” 沈湛笑了笑,“三叔见了我就怄气,还是不去招三叔不快的好。” 雾月听了这话,想起什么,点点头,“也是,你削了他的右耳,又废了他的武功,他见了你自然是要怄气的。” 沈湛没有接她的话,雾月继续道,“郑家人没见你杀几个,倒是将你的叔叔们弄得一死一残。聂长落,你莫不是又被那郑听雪下了蛊?” 沈湛漫不经心开口,“姑姥冤枉了。只是二位叔叔每次出现都正撞上我疯疯癫癫的时候,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你与那郑听雪呆了十多年,不知发了多少回疯,也没见他缺胳膊少腿。” “郑听雪是当世无人能敌的小白梅,长落哪敢与他正面冲突。”沈湛说,“只能迂回着一步一步来了。” “哦?即使他现在断了手脚,你也要继续‘迂回’?” 沈湛目光一闪。他看向雾月,眼睛微微眯起,“我从来没有与任何人提起过此事,姑姥的消息倒是灵通。” 雾月半晌没说话,沈湛环视四周,“爹还不来?” “你爹还在他那药房里泡着,要晚些才能出来。” 沈湛便说,“年夜饭也快好了,我去催催他。” 他抬脚就走,却被雾月拦住,“你爹向来不喜欢人打扰,莫要去讨嫌。” 沈湛却霍然捏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劲极大,将雾月抓得痛呼一声:“聂长落,你突然发什么疯?!” 下人们纷纷退避,各自往屋内躲了。沈湛居高临下看着雾月,眸光暗而浅,“姑姥,我哪里是突然发疯,我原本就是个疯子。” 雾月挣脱不开,表情便发了狠,她正要抖出袖里藏的毒,却又听沈湛笑着开口:“姑姥擅长的毒术,就不要用在我身上了。你也知道,我是不怕毒的。” 雾月与聂踏孤一样,都是极擅施毒之人,毒这种无孔不入的利刃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提心吊胆的威胁,却唯独对沈湛毫无作用,因为沈湛的身体里种着世上最厉害的毒。 “看来是我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雾月狠狠盯着沈湛,“但是你百毒不侵,可不意味着别人也百毒不侵。” 沈湛脸色一变。 雾月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个森森笑容,“我猜,你抱回家的那位现在已经躺在床上断了气?当然,听闻他内力深厚,或许还能顶上一时三刻,但你也知道,你爹的毒可不那么好对付——” 沈湛猛地放开她,转身向外奔去。 第二十九章 骤雪封毒(二十九) 关外天黑得早,还未到晚饭时刻,山中便彻底没了日光。群山与林木的鬼魅黑影之中,雪再次开始下落。 沈湛一脚踩进泥泞的雪堆,扑开了小屋的木门。 寒风一瞬间灌入屋内,刮过木门时擦出猎猎声响。郑听雪不知何时从床上落下来,他背对着沈湛,腰微微弯着,面前的地上全是鲜红的血迹。 沈湛冲过去将郑听雪从地上扯起来,“他喂的什么毒?他给你喂的什么毒?!” 郑听雪转头看他,眼睛又黑又静,嘴角却流下血痕。他好像不知道痛一样,随手擦了擦嘴边的血,说:“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沈湛捏住郑听雪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的肩骨捏碎。他此时的表情吓人极了,一双向来温润的眼睛赤红如恶鬼,盯着郑听雪的模样像是要把他生吞,“回答我,郑听雪!” 郑听雪有些吃力地咳了几声,缓缓说,“不知道。” “颜色,形状,气味。”沈湛哆嗦着把郑听雪抱起来放到床上,“告诉我,快点告诉我,我去给你找药,你不会死的,我能治好你。” 郑听雪却对自己中毒这件事一副丝毫未觉的样子,他缓慢地呼吸着,倚在沈湛怀里没有说话。沈湛很快变得暴躁,他放开郑听雪,猩红的双眼仇视地瞪着他:“不说——不说是吗?怎么,你想死,郑听雪?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想都别想!我现在就去找聂踏孤——” 他起身就要走,却被一只手拉住了手臂。沈湛一愣,回过头看着郑听雪,郑听雪也抬头看着他,尽管嘴角沾了血污,一双眼睛却镇静清亮,像一道温和的光,打入沈湛的脑海。 “你爹说没有解药,但还能活一晚上。”郑听雪拉着沈湛,轻声说,“我可以感觉到内脏已经开始衰竭,你爹既然亲自来下了手,自然不会给我留活路。沈湛,不如坐下说说话。” 沈湛怔怔看着他,喃喃道,“郑听雪,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他甩开郑听雪的手大步走到门边,一脚刚踏出去,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声,他抓住门框回过头,见郑听雪扯住床帘,低头吐了一地的血。 “沈湛,你要走是吗。”郑听雪擦掉嘴角的血,抬起苍白的脸看向他,平静地说:“本想着能在死之前与你呆在一起,但你要是执意不愿,便想走就走吧。” 沈湛急促喘息着。他浑身都在剧烈发抖,脆弱的门框被他捏得粉碎,断开的木刺倒着扎进他的手心,可沈湛没有感觉似的,只从头到脚僵硬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走啊。”郑听雪还在盯着他,“或许我下一刻就死了,你也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沈湛被郑听雪逼得几近崩溃。他终于转身疾奔过来,哆嗦着抓住郑听雪的手跪在床边,求他,“你到底想怎么样,小雪,告诉我好不好,我不想你死,我真的不想你死,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小雪,我求你,求求你,只要你不死,只要你活下去。” 郑听雪低头看他,“什么都答应我?” “什么都答应,全都答应你。”沈湛抓着他的手几近语无伦次,声音颤抖得几乎掺进哭腔,“我要怎么做,你告诉我,小雪。” 郑听雪抬手擦掉他脸上的泪水,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有些话想与你说。” “等你好了再说好不好。”沈湛抱着他,像个软弱的小孩一样将他抱得紧紧的,“小雪,别这样与我讲话,你明明知道你对我说这种话,我就哪里都去不了,别拖着我了小雪,我不想你死……” 郑听雪抚上沈湛的背。红梵莲的毒性很烈,如果不是调动全身内力抵抗毒素的入侵,他此时已经无法正常开口说话,但这种互相矛盾的两股力量在体内对抗所带来的疼痛却是实打实的。即使如此,郑听雪依旧不露声色,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我只与你说两件事。” “第一,聂踏孤死后,你必须成为下一任聂家家主。” “小雪……” “答应我。”郑听雪霍然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扯到面前,“否则我不会说完,也不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答应你,我答应你。” 沈湛完完全全被郑听雪困住了。从前郑听雪对他不冷不热的时候他就疯了般的要把郑听雪关起来,为此很多次耽误了本该要做的事情,本该要杀的人。但沈湛都不在乎,因为郑听雪实在太难抓住了,沈湛对他笑,说情话,撒谎,哄骗,拥抱,上|床,时真时假,无所不用其极,无论温柔还是癫狂,都圈不住他的小雪。可是郑听雪一旦回过头看他,他就被那双漆黑的眸子定在原地,手脚僵软,哪里也去不了。除非郑听雪再次离开,他才能被解除咒令。 沈湛在郑听雪面前就像条危险又可怜的狗,郑听雪不理他,他就咬郑听雪,郑听雪要是给他喂点吃的,摸摸他的头,他就摇着尾巴乖乖蹲在地上,谁来想牵走他都不行,因为他只跟着郑听雪走。 这份爱意在一开始就扭曲了。从沈湛第一眼见到郑听雪时便魂不守舍,那个一身雪白的人站在初春温柔浅淡的光里,干净透明的仿佛无垠月色。沈湛的人生阴暗,腐朽,溃烂,郑听雪是他遇而不得的纯白梦境。他明知自河西分铺始的铺天盖地的沈家丑闻全都是郑听雪在暗中一手扯开那层黑幕,也知道郑听雪从来没有落进过他的骗局,一次都没有。反倒是他一次又一次被激怒,像只断了翅膀的秃鹫盯着猎物不放,却再如何想要将猎物圈进自己的领地都无计可施,他发疯的时候全身心放在郑听雪身上,只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在清醒的时候依旧无法移开视线,无论心脏里的蛊虫如何狂暴不安,啃食他的骨肉,入侵他的大脑揪着他的神经要他杀人见血,沈湛的神智都像一条轻飘飘覆了磁石的线,即使上一刻满心杀意越偏越远,下一刻也会忽然毫无道理地飘向郑听雪,执意吸附在他身上不肯离去。十二年来日日夜夜,周而复始。 沈湛知道自己的所有伪装在郑听雪面前不过像个跳梁小丑,但他无法控制,难以自扼。他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疯子,而得不到郑听雪又让他沦为一个狼心狗肺的蠢货。 “第二件事。”郑听雪的气息带着令人战栗的血气,“成为聂家家主后,让你的人永远,永远都不准碰郑家。” 郑听雪既不问沈湛在清醒的时候是否有片刻真的爱过他,也不问沈湛这么多年来一次次将谎言信口拈来的时候,是否哪怕一次感到过愧疚。这是郑听雪生来的冷淡使然,但沈湛知道,也是因为郑听雪根本不在乎。郑听雪不在乎他的爱,也就不在乎他的恨和残忍,他的月光永远只按照月亮自己的内心随意散发光辉,而永远不在乎偶然得了一寸光芒的凡人是多么难以忍受黑暗。 沈湛是那个无法忍受的凡人,所以他放弃一切,过去,流言,聂家,蛊虫,复仇,要把他的月亮抢回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一辈子都抱着不松手。 “好。”沈湛惶惶然一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会成为聂家家主,永远都不碰郑家。” “你发誓,沈湛。”郑听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捂住自己的腹部,那里太疼了,红梵莲的毒令他心跳加快,脏器剧痛,连调息都变得吃力。但郑听雪还是揪着沈湛的衣领,几乎冷酷无情地说,“如果有一天郑家的任何一个人因你而死,你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别想再见到我。” “我发誓!”沈湛终于哭了起来,他紧紧抱着郑听雪,落泪的模样看上去可怜又无助,“小雪,你不要不见我,我发誓不碰郑家,永远都不碰郑家。” 郑听雪看着他,听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目光终于渐渐回温,从一个寒冷到摄人心魄的极地,回到趋于平和的温度。 “这次我相信你。”郑听雪轻轻抚摸着沈湛的发丝,终于对他开口,“现在,你去山下找孟燃,他就在镇里等你。” “我只等你一晚。”郑听雪的声音低而冷,“去吧。” 作者有话说:可能有的小可爱不太能理解小雪的行为,其实总结来说就是小雪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为了达到计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包括吃下聂踏孤给他的毒药,骗沈湛说没有解药,故意刺激我们小沈balabala...... 但小雪还是爱小沈的,真的(严肃脸 第三十章 骤雪封毒(三十) 郑听雪再次醒来已是三天后。 他能睁开眼已经是个奇迹。聂踏孤铁了心要他死透,用的红梵莲粉纯净得一丝杂质都没有,就算是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也挺不过半宿就会七窍流血而亡。但郑听雪却生生捱住了。孟燃见到他时他已经陷入昏迷,唯有体内内力与毒素还在不断抗衡,导致他浑身泛红,心跳时快时慢,嘴里流出的血将床单都浸染了大半。 孟燃几乎用尽浑身解数,把所有能解红梵莲毒的方法都用在了郑听雪身上,与沈湛不眠不休守了他三天三夜,才终于等到人转醒过来。 红梵莲毒性烈,孟燃为了快速抑制毒素的蔓延,直接将身上所有能用上的药草捣成碎往郑听雪嘴里塞,药用完了就出门去找,找回来接着喂,逼出来的毒血倒了一碗又一碗,就这样反复没有间歇,沈湛山上山下来来回回跑了不下十几次,孟燃守着屋内临时搭起的药炉寸步不移,直到郑听雪的状况逐渐趋于稳定,他才慢慢停了这种靠量攻毒的野蛮法子。 郑听雪睁眼只见孟燃坐在一旁,沈湛不在。孟燃看起来有些憔悴,一双眼睛里全是血丝。郑听雪一醒他就感觉到了,二话不说先试了他的脉搏,然后用银针取他指尖的血验过,确认他体内的毒已经消退之后,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了些许。 “郑听雪,你疯了吗。”孟燃简直咬牙切齿,“你跑到聂家来做什么?你想死吗?!” 孟燃在一个月前收到一封信,一个陌生的男子将信交给他,说是郑大少爷叮嘱要亲手交到他手上。信上是郑听雪的笔迹,没有多说别的,只说还有件事情需要他帮忙,需要他启程前往鲜卑山,在山下小镇等待一个人前来找他。孟燃看过信以后马不停蹄收拾了东西离开江北,赶往关外。在鲜卑山下的镇中等待数天,没想到最终竟是等到沈湛找上门来。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孟燃在见到郑听雪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无法克制情绪,他猛地揪住郑听雪的衣领,“如果我没有来呢?如果我当时没有等在山下,你打算怎么解这红梵莲毒?” 郑听雪被他揪着衣领也不恼,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神情却十分平静,“没有如果。你来了,我也没死。” 孟燃气得哑口无言。他早该知道郑听雪就是这副德性,自从他们多年前偶然相识至今,郑听雪就一直是这样,行事没有任何解释,也不考虑别人的想法,唯一牵绊住他的,却是那个虚伪疯癫的沈湛。孟燃再怎么恼怒,嫉妒,都改变不了他一丝一毫。 因为郑听雪不会被任何事情改变,从来都只有他去改变一切,包括孟燃,包括沈湛。 “谢谢你,孟先生。”郑听雪活动一下关节,揉了揉酸痛的胳膊,“你又救了我一命。” 算上之前在青冈医馆那一回,孟燃已经救了郑听雪两回。他冷冷讽了一句,“只是不知道郑公子还要让我救上多少回。” 郑听雪听他冷嘲热讽惯了,答,“这该是最后一回了。” 孟燃:“怎么,这次又是那疯子发了狂,给你下的毒?” “那倒不是。”郑听雪慢腾腾地穿衣服,“是他爹下的。” “他爹?他爹不是早就——等等,你是说,你是说……”孟燃的脑子转得极快,他将前前后后因果一串,再联系此地此景,终于明白过来:“沈湛是聂家人……他爹……他爹是聂踏孤?!他假扮沈家的孩子来到你身边——果然,他从来就没有怀过好意,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孟燃只恨自己反应太慢,当时他等在鲜卑山下,却等到沈湛过来时就应该想到,整片鲜卑山都是聂家的地界,沈湛把郑听雪带到这里,不就是因为沈湛本就是聂家人。他早该想到,正邪两派世家之中只有聂家炼制蛊毒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能炼出那种连他都再找不出第二个的幻蛊的人,除了聂家,又有谁能做到? 孟燃越想越心惊,终于忍无可忍,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郑听雪,你现在立刻和我回青冈。”孟燃怒视他,“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一个经营了十多年的骗局!” “事情没办完,暂时不打算回去。“郑听雪却说,”孟先生一片好意,在下心领。” “你——” “吱呀”一声,木屋的门被推开。 沈湛拎着一个包裹站在门外。他看起来比孟燃还要狼狈得多,短短三天竟是肉眼可见的瘦了,眼眶红得像是生过一场大病,长发也随意散在肩上,上面沾了些许霜棱。 他看见郑听雪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才开口:“你醒了。” “嗯。”郑听雪见他这副模样,也没有说什么。沈湛进来将手中布包放下,孟燃扫他一眼,收回视线,道,“既然你醒了,这些药也就不急着吃,但每日还是煎两副喝,养你那被毒染过的脏器。我就不写药方了,这几天都是沈公子去找的药草,他知道该怎么做。” 沈湛没说话,只一瞬不瞬盯着郑听雪,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孟燃见这副场景,也无心再呆下去,站起身说:“我走了。” 他看向郑听雪,郑听雪也望向他,两人的视线无声一碰,似是有什么深意在暗中交流。 “劳烦孟先生跑这一趟。”郑听雪看着孟燃,却是对沈湛说话,“沈湛,你将孟先生送回山下。” 孟燃的眉头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他的眼中一瞬间闪过不解探寻的神色,却很快掩饰住了这份疑惑。他始终放心不下,刚想说什么,却接触到郑听雪传递过来的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看起来充满耐心且清醒坚定,告诉孟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尽管孟燃被刚刚理出来的事实真相迎头劈得无法冷静,但他还是在郑听雪镇静的姿态中慢慢平息了下来。 而且他别无选择。郑听雪从不给人选择,他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所有人想要参入他的脚步,都只能按他郑听雪的规矩来。孟燃早就知晓这一点,他只能选择按照郑听雪指给他的路走。 “知道了,那我先下山,如果你还需要什么药,来找我便是。” 一旁的沈湛却没动,郑听雪的目光终于转向他,淡然开口,“沈湛。” 沈湛与孟燃之间互相有多么不待见,三人心里各自都清楚。孟燃根本不指望沈湛会听郑听雪的话送他下山,虽然他们这三天来相处还算和平,却也不过是因为都在疲于把郑听雪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罢了。此事一了,两人依旧是互相容不得的存在。孟燃开口,“不了,我自己……” “知道了。” 孟燃转过头,见沈湛竟然什么都没说,更没有发怒发疯,反而乖乖转身往门口走,伸手拉开门,对他说,“孟先生,请。” 孟燃迟疑看着他,郑听雪便说:“以防有聂家人跟着你,还是让沈湛送你下山为好。” 可沈湛不就是聂家人?这里不就是聂家的地盘?孟燃根本无法理解郑听雪在想什么,也对沈湛忽然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满腹疑惑——这一见自己与郑听雪说话就恨不得将他分尸的疯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和了? 两人离开木屋后,郑听雪从床上下来,慢慢走到桌边,将沈湛放在桌上的布包拆开。包里裹了很多药草,郑听雪低头挑拣一阵,翻出几株石冬。 石冬有止血生肌、疏通筋脉血管的作用,效果并普通的药要好很多。郑听雪知道孟燃见了他腿上的伤以后不会不管,总会想办法给他带点药来。郑听雪也没什么讲究,直接将那石冬放进嘴里嚼,一边低头拆了腿上的绷带,把嚼烂的草汁抹在大腿的创口上。 他的自愈能力很强,这几个月来腿伤虽然没得到过治疗,却也自己长好了不少。但这对郑听雪来说还是慢了些,他现在尚且能走路,只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如果用上石冬,无论伤口还是痛感都会消散得很快。 抹好药草后,郑听雪重新将绷带一圈一圈绑好。他做完这些便躺回床上去,面朝床里闭上眼养神。 等他再次睡醒的时候,睁眼就看到沈湛坐在床边,长长的黑发披落在后背和肩上,双手空空搭在大腿上,背微微弯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也不知道这样坐着有多久了。 他见郑听雪醒来,才慢慢一眨眼,从静止如雕像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接着抬手摸上郑听雪的手腕,二指按在他的脉搏上。 “活了。”沈湛按着郑听雪的脉,没头没脑嘀咕出这一句。 郑听雪抬眼观察沈湛的神色。沈湛看起来很正常,丝毫没有要发病的征兆,但他也没有立刻用上温柔亲和的面具,虽然此时此刻他的语气平和,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不具备任何攻击性,但是他的反应变得慢了些,那种精明而疏离的感觉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害怕,和看见郑听雪睁开眼睛以后陡然流露出的纯粹的依恋。 郑听雪一瞬不瞬审视着沈湛身上任何一点细微变化,他伸开手指,反过来扣住沈湛的手,轻声说,“过来。” 沈湛着了魔似的按照他的指令贴上去,伸手将他紧紧抱着。 沈湛的心脏跳得很慢,像是被什么东西拖住了生命前进的节奏。皮肤也很冷,比大病初愈的郑听雪还要病入膏肓的模样。郑听雪一手轻轻按在沈湛的心口位置,一脸若有所思地靠在他的怀里。 “小雪,你在惩罚我吗?”沈湛低声道,“因为我骗了你,让你的家支离破碎,让你孤单一人,所以你要用死来惩罚我,是吗?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不然孟燃不会等在山下,是你把他叫过来的,是不是?” 郑听雪还没说话,沈湛就搂紧了他,继续道,“现在你罚过我了,我知道错了,小雪,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好吗,你活下去,不要死,好不好。“ 他语气急切不安,手臂都把郑听雪勒得皱起了眉。但郑听雪没有推开他,只说,“不想杀我了?” “不杀你,怎么会想杀你。我爱你,小雪,我真的爱你。”沈湛不知为何情绪激动起来,连说话时都有些发抖,他抚上郑听雪的脸颊,侧头一点点亲吻他的嘴角,“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个,小雪,我只有你……” 郑听雪差点死在自己面前这件事带给沈湛的恐惧深入骨髓到甚至不可思议地完全压制住了他心脏里那只蠕动的蛊虫,令他全心全意想着该如何救回郑听雪,又在郑听雪醒来以后只思考如何守住这捧随时会离去的月光,以至于忽视了蛊虫对他的神经造成的一切麻痹与撕裂痛感。 这种感受他曾经也有过一回,就在青冈医馆里,他一剑捅进郑听雪腹部的时候。那时他的大脑陷入空白,蛊虫在他体内引爆的沸腾杀意一瞬间被郑听雪捂上他口鼻的手指轻易掐灭,令他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愣在原地,直到孟燃冲过来推开他,他才跌坐在地上,后知后觉感受到从四肢百骸疯狂涌来的寒意和恐惧。 他知道他是爱郑听雪的,从第一眼,第一面,从郑听雪初见时那纯净中带着探究的轻轻一瞥。但是这份爱掺入太多太多杂质了,他注定无法正常地爱着郑听雪,从而永远失去了向所爱之人讨要同等情感的资格。 作者有话说:各位小可爱最近一定要注意身体健康呀,坏消息太多了,难过,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 第三十一章 骤雪封毒(三十一) “啪”的一声,瓷杯摔在地上,碎了。 郑听雪循声望去,看见沈湛躬身去捡地上的碎片。他面上的表情很平静,手指却不知为何神经性地微微抖着,碎片在手里没拿稳,将他的指尖划破一道细口。 郑听雪放下正在擦拭的白梅,叫了一声:“沈湛。” 沈湛放下没捡完的碎片,走到郑听雪身边,“怎么了。” “让下人去捡,想喝水的话再拿个新的就好。”郑听雪拉过他的手,拿过纱布剪下一条,把他手指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将伤口包扎起来。 “不想让别人进来。”沈湛低声喃喃,“他们又给你下毒怎么办。” 郑听雪低头给他缠纱布,“我的手和腿已经好了,不会再有人给我下毒。” 沈湛一愣,惶急问:“腿好了,然后你就要走了吗?” 郑听雪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镇静微冷,“沈湛,我不走。” 他们如今住在聂家主宅里,隔壁就是聂冬闻的房间。下人们不仅要服侍各位主子,还要服侍这位从江北远道而来的郑家少爷。他们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境况,如今一个个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怪异得可怕,连私下议论都不敢,那几个负责郑听雪和沈湛他们房间的下人更是一天天地祈祷老天爷保佑自己小命,莫要被主子们的仇怨牵连得死无全尸。 住进聂家的要求是郑听雪提出来的。沈湛听到他这么说时露出一脸以为自己听错了的表情,“为什么?” “这里吃住不方便,也冷。”郑听雪说。 “那我们可以住到山下的镇里去……” “镇上人多,我不喜欢。” “可是……那也不能住到聂家去啊。”沈湛有些无措地看着郑听雪,“他们都在那里,聂踏孤也在那里,他们会杀了你的。” “他们杀不了我。” 沈湛摇摇头,他逐渐焦虑起来,反复对郑听雪说,“会的,他们会想办法杀了你,尤其是聂踏孤,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的情绪变得有些暴躁,郑听雪便搂过他的腰靠近过去,平缓带着冷意的呼吸拂过沈湛的脸颊,令沈湛的注意力顿时就被他的气息全数转移,不再记得上一刻为何不安和愤怒,眼中只剩下郑听雪的脸。 “那你就守着我。”郑听雪注视着他,“沈湛,还是说你守不住我?” 沈湛急切道:“守得住,我不会让他们碰你。” 郑听雪“嗯”了一声,“那就走吧。来鲜卑这么久,是时候去拜访你的家人了。” 他们刚住进来的时候聂家掀起一阵轩然大波。聂冬闻的情绪最为激动,他甚至跑到聂踏孤面前大发雷霆,“聂踏孤,你怎么能让那姓郑的住进我们家?还让他住在我的房间隔壁!你是在故意折辱我么?!” 聂踏孤无奈道:“这不是只剩下你隔壁的空房了么,三弟莫要想多了。” “那你究竟是为什么让他住进来?而且你不是去杀他了吗,可他现在还好生生站在我们面前!” “是啊,我明明是去杀他的,他吃下了红梵莲,可是为什么他没死呢?为什么他还活着……真奇怪啊,你不好奇吗,三弟?我可是好奇得抓心挠肝,恨不得现在就去朝小白梅讨教。多有趣啊,竟然还有我杀不死的人,三弟,你就不想把他留下来,看看他还能做出多少惊人的事情吗?” 聂冬闻喘着粗气瞪着聂踏孤:“你这个疯子!我告诉你聂踏孤,你必须立刻把他杀了,否则等到他反咬一口,到时候我们全都要玩完!至于你那废物儿子,你最好别再指望他再替你卖命!” “别这么方寸大乱的,冬闻。”一旁的雾月终于懒散开口:“只有恐惧的人才会大吼大叫,难道你怕那个毛头小子了?” “我才不怕他——” “那便看着吧。那小子自己要来,我们就放他进来,看他究竟想捅出个多大的窟窿。”雾月的脸上闪过一丝森寒笑意,“到时看戏看腻了,再将他的头割下来就好……看在那颗小脑袋还算合我心意的份上,我可以把他好好装起来,放在我的房间花架上,让他永远都漂漂亮亮的。” “可你每次说不走,最后都会走。”沈湛委屈地说,“你没有一次听过我的话。” 郑听雪没有立刻回答。他将沈湛的手指包好后,依旧与他互相牵着。沈湛的手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在细细地发抖,皮肤冷得像冰。再一看他的眼睛,眼珠的颜色似乎更淡了,即使没有光照进去,也因为过于浅淡的颜色而闪烁着异样的灰光,看上去宛若生了翳一般。 郑听雪轻轻捏住沈湛的下巴,令他稍微抬起头,如此能更好看清他眼睛的状况。 “眼睛的颜色变淡了。”郑听雪说,“是因为蛊虫的原因吗?” 沈湛乖乖让他捏着下巴,答:“不知道。” “说实话。” “真的不知道。”沈湛见他不相信自己,着急起来,“原本说是没有显症的。” 郑听雪半晌没说话。他的视线下移到沈湛的胸口,看了一会儿,伸手将他的衣领解了。 衣物滑开,露出沈湛苍白的脖颈与胸膛,以及心脏位置上,大片青黑的淤痕和愈发清晰的血管脉络。自从回到鲜卑之后,准确地说,是自从郑听雪差点被毒死之后,沈湛的身体状况就越来越差。眼睛颜色变浅,皮肤冷得像蛇,而原本干净的心口上也一点点蔓延出病变般可怖的斑块。而沈湛也越来越安静,郑听雪与他说话的时候,他就靠过来听,让他去做什么,他全都乖乖照办。但是他的话变得少了,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搁在腿上的手时不时细细战栗,时而捏紧了,时而慢慢松开。 有时候郑听雪在夜晚从梦中醒来,看见沈湛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窗外的月光。 郑听雪一手按在沈湛心口的淤痕上,感受着胸腔里缓慢的、微弱的心跳。 “心脏有没有不舒服?“郑听雪轻声问。 “……有。”沈湛握上郑听雪的手腕,目光痴迷地看着他,“不想杀小雪,所以心脏很痛。” 郑听雪微微一皱眉,“为什么?” “因为……”沈湛慢慢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因为那个虫子……要我杀了你,我不想,所以它就咬我,咬得很厉害。” 说完,沈湛靠过来抱着郑听雪,嘟囔,“没关系,小雪抱抱我,我就不痛了。” 郑听雪抱着他,目光渐暗。 孟燃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郑听雪站在他面前,后面还跟着一个沈湛。 “……什么事?”孟燃问,又警惕地看了眼沈湛。 “给他看病。”郑听雪说。 沈湛不乐意地跟在郑听雪身后走进房间,“小雪,我不喜欢看见他。“ 孟燃刚想说我还不想看见你,就听郑听雪回了他一句,“那你就别生病。” 沈湛便不说话了。孟燃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个,眼中尽是狐疑不解。 “蛊毒加重了。”郑听雪对孟燃解释,“想请孟先生看看。” 孟燃瞪了郑听雪很久,最终还是咬牙说,“行。” 沈湛坐在椅子上,衣领敞开,露出被淤痕爬满的胸口。孟燃皱眉观察很久,侧耳贴上去听,又用手按了按,接着探过沈湛的脉搏,用银针验他的血,一边询问他平时的症状,郑听雪一一答了,孟燃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 “我需要打开他的胸腔看看。”孟燃说。 沈湛一听,望向郑听雪。 “按你说的来。”郑听雪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便点了头。 “小雪……” 郑听雪没有理会他,问孟燃:“现在做?” “客栈不行,条件太简陋,我还需要足够的盐水,金线和石冬,以及帮手。” 郑听雪稍一思考,便说:“可以在镇中寻一医馆。” “……倒是个办法。” “我去联系。”郑听雪看一眼沈湛,沈湛便穿好衣服站起身。郑听雪与孟燃道过别,领着沈湛走了。 郑听雪办事很快,也不知他是如何在人生地不熟的小镇上找到一家医馆,还说服医馆的人让孟燃借用他们的地方。几天后,孟燃和其他大夫在屋内准备手术需要用的东西,郑听雪与沈湛就等在屋外。孟燃隐隐听到那两人在门外说话,便忍不住仔细听起来。 “小雪,不做这个好吗……” “不好。” “我不喜欢他,我的心脏也不好看,里面有个虫子,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因为里面有虫子才要看。” “不要,不要他们看。” “你不听话,今天就不与你说话了。” 对话到这里便停了。孟燃听得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推开门,说:“先进去服用流魂散,等麻劲上来再动刀。” 沈湛小孩似的拉着郑听雪不肯松手,郑听雪便看着他,“我要生气了。” 沈湛忙放开手,“小雪别生气。”他显然是真的不敢惹郑听雪不高兴,因此尽管再不情愿,也还是转身进了屋。 孟燃回头看一眼,问郑听雪:“他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 “也是蛊虫害的?” “不知道。”郑听雪坦然答,“所以才请孟先生来看。” 孟燃表情复杂看着他,“你就这么信任我?” 郑听雪静静地说,“若是不信你,也就不会将你从江北叫过来。” 孟燃和大夫们在沈湛身上动刀的时候,郑听雪就在医馆后院的天井上坐着。他什么都不做,只抬头看着天色从白日的灰蓝转为傍晚时流云万千的晚霞,又换上夜空满幕星辉。关外夜里极冷,郑听雪却动也不动,望着远方的星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孟燃推开门走到郑听雪身边站住。他开门见山道:“他的心脏很糟糕。” 郑听雪倒是淡定:“多糟糕。” “子蛊已经长出他的心脏表面,攀附在几根重要的血管上。蛊正压迫他的心脏,感染血液……并且几乎完全寄生在他的心脏上了。” 郑听雪听了,提炼出孟燃的话中之意:“他治不好?” 孟燃说:“除非给他换颗心脏。” “孟先生会吗?” 孟燃顿了顿,“我没有做过这个。准备工作太大,费心费力,而且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郑听雪点点头:“知道了。” “我倒是有一点不解。”孟燃皱眉道,“按理来说蛊虫已经对他的身体入侵到这种地步,他的精神该越来越不稳定才对,为什么如今他反而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 郑听雪沉默半晌,开口:“他之前与我说过……他不想杀我,所以蛊虫就咬他的心脏,咬得他很痛。” 孟燃听了,沉思很久,缓缓道:“幻蛊会控制人的精神,让人作出违背本心之事。但这世上也不是没有人凭意志抵抗幻蛊的侵蚀。我曾经接手过中了桃花糠蛊的病人,那人功力深厚,靠强大的意志和内力与毒素抗衡了很多年。” “最后如何?” 孟燃看向郑听雪,说:“死了。” “幻蛊的骇人之处就在于活人越是抵抗,蛊虫的反噬就越是厉害。因为蛊虫要做的就是控制你的精神,如果它没有达到目的,就会释放出更多的子蛊和毒素占领你的大脑和身体,直到你完完全全被控制。” “……那人被反噬多年,身上早已爬满了桃花糠疹,我就是用上世间所有救命回魂的药,也救不回来那人的性命。” 一阵良久的沉默后,郑听雪慢慢开口:“知道了。” 他从井边站起身,对孟燃一行礼:“承蒙孟先生费心,感激不尽。” 孟燃淡淡地说:“医者本行罢,你现在可以进去看他了。” “不急。”郑听雪却看向他,道,“还有一事,想与孟先生商量。” 作者有话说:今天也是乖巧小沈 第三十二章 骤雪封毒(三十二) 时值元宵,停了没几天的雪又下了起来。 沈湛一直睡到午后才醒。他醒来时摸到手边是空的,顿时慌忙要下床找人。好在屏风后很快传来一声:“我在这里。” 沈湛披了件衣服转过屏风去看,见郑听雪好好地坐在桌前,正拿着筷子吃饭。桌前摆了几个菜,已经冷了。 “等了一会儿没见你醒,就先吃了。”郑听雪对他说。 沈湛愣愣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神色恢复正常,“你饿了就吃,不用等我。” “嗯。去把衣服穿好,过来吃饭。” 沈湛转身回去穿好衣服,过来坐下和郑听雪一起吃饭。他捏着筷子半天不动,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好像才反应过来时候已经不早,“现在吃的是午饭?” 桌上摆的三菜一汤,两碗白米,自然不会是早饭。郑听雪看沈湛一眼,“是。” 沈湛露出一点赧然的表情,“我怎么会睡这么久。” “你前段日子每晚都不睡觉,昨晚应该是身体熬不住了。”郑听雪说。 沈湛没再说话,只温柔看着郑听雪吃饭,自己面前的饭却半点没动。郑听雪见他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便说:“吃饭。” “不是很饿,小雪先吃。” “快吃。”郑听雪不与他废话,“本来就没吃早饭。” 沈湛现在很听他的话,闻言只好低头夹菜。他看上去确实没胃口,吃根青菜都要分三口。郑听雪看他这副小孩吃青椒的磨蹭样子,盛了碗汤放到他面前,“喝点汤,我让厨子做清淡很多。” 沈湛接过碗喝汤,喝了不到小半碗就放下了。郑听雪看着他,抬手按在他的嘴角,轻轻抹掉沾在他嘴唇上的一点汤汁。 “身体不舒服,所以睡不着,吃不下饭。”郑听雪问,“是吗。” 沈湛老老实实点头:“是。” “再吃一点。”郑听雪的语气里难得带上一点哄人的意思,“外面下雪了,吃完带你出去看雪。” 他们自从来了关外,成天不知看了多少雪,睁眼闭眼全是白茫茫一片,郑听雪哄人的架势也未免太过敷衍。但沈湛就吃这套,反正他根本不在乎要看雪还是看花,只要陪他的人是郑听雪,让他看一地死人他都高兴。 郑听雪看着沈湛好歹吃完一碗饭,又找了一件狐裘披在他身上,两人一起到房前的门廊下坐着。天上纷纷扬扬落下雪花,很快将两人的靴子覆上一层薄霜。 “小雪,你现在每天都对我好温柔。”沈湛牵着郑听雪的手,身体与他挨着,转头专注看着他,“是不是因为我生病了,所以你可怜我?” 郑听雪说:“我不可怜你。” “哦。”沈湛松了口气似的,点过头以后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又带点不好意思地开口,“那……小雪喜欢我吗?” 郑听雪瞥他一眼,好像被他肉麻得有些受不了的样子。沈湛只好挫败回过头,踢了踢脚下的雪,低声自言自语起来:“好吧,我猜你应该也不会喜欢我,毕竟我曾经对你做过那么多坏事,害得你没了姐姐,没了娘,孙老也是我杀的……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吧。他暗地调查我,我只好将他杀了……不对,我不是要说这些……” 沈湛头疼地用力揉了揉太阳穴,郑听雪拽下他的手腕,告诉他,“我没有怪你。” “怎么会呢,我还伤了你,你怎么可能不怪我?” 郑听雪镇静看着他,说:“还记不记得三年前的大年初七,我们坐在河边的亭子里,我对你说的话。” “记得,我问你,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你答应了。” “我还说,将来你做出任何选择,我都不会生气。” 沈湛茫然看着郑听雪,郑听雪的目光是那样冷,在他的注视下,沈湛的心脏好像也结了冰。如果他无论做什么事情,极善抑或极恶,伤害他人还是伤害自己,郑听雪都不生气不愤怒,那么究竟是因为郑听雪太过爱他以至于放弃所有底线,还是这十二年来郑听雪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哪怕一时一刻? 沈湛根本不敢想这个问题,因为眼前的人从不失去理智,狂热到失去自我的只有他,从来没有郑听雪。 “嗯,你不生气。”沈湛不想与他多讨论这个话题,怕郑听雪会说出什么他害怕听到的话,头也偏过去不看他。但郑听雪却捏过他的脸,让两人的目光对上。 沈湛躲开郑听雪的眼睛,几乎有些可怜地拜托他:“小雪,我们不聊这个。” “沈湛,你怕什么?”郑听雪靠近沈湛,温热与冰冷的呼吸相接,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起伏消散。他清冷的声音像一道冰锥不容抗拒地打进沈湛的脑海,“从小就天天拖着你,走慢了要牵,哭了要哄,你要做什么都答应你,想来郑家从来不需要敲门,荷塘也给你了,陪你胡闹这么久,又千里迢迢让你带来鲜卑。我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沈湛,你还在怕什么?” 郑听雪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沈湛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只看着郑听雪愣愣发呆,过了很久才一点点回过神,“小雪,你是说……” 郑听雪话少,说过的话更不会说第二遍,他懒得磨磨蹭蹭,直接揪过沈湛的衣领,吻了上去。 沈湛的身体比脑子反应要快得多,人还没完全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身子就已经下意识用力抱住郑听雪,急切咬着他的嘴唇吻了下去。怀里的身体又暖又热,在寒冷的关外风雪中像一盏默默不语的白色花灯。 那是沈湛唯一的灯。 “行了。”郑听雪被沈湛抱着亲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推开他,说,“这里是你家,收敛点。” 沈湛还抱着他不肯松手:“这里不是我家。” 他又问:“小雪还要在这里呆多久?这里不好,我们早点走好吗。” 郑听雪静了一会儿,开口:“等元宵过去。” “今天不就是元宵吗?” “快了。”方才从郑听雪身上流泻出的一点暖意又散了,他重新变回那个冷冷的冰人,“不急一时。” 沈湛以为自己说了什么惹郑听雪不高兴,小心看了他一会儿,讨好地说:“今天元宵,我去给你下碗汤圆吃吧。” “让厨子下不就好了。” “我想亲手给你下。”沈湛温柔笑了笑,他说着就站起身,顺手抚掉飘落到身上的雪,“正好厨房里应该还有些枣糕,我到时一起拿来,我们一起吃。” 郑听雪见他这么兴致勃勃,便也不拦他,随口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聂家主宅很大,沈湛快步走了一阵才到厨房。这个点厨房里没人,沈湛便独自翻出早已做好的汤圆和枣糕,然后安静等着锅里的水煮开,将汤圆放了进去。 他的手又开始发抖。但沈湛一脸没事人的样子,守在灶前等着汤圆煮好。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胸腔蔓延出来的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他这阵子白天黑夜都是这么痛过来的,到现在已经痛得习惯了。只要不影响他煮好这一锅汤圆,对他来说怎么痛都没事。 热气在空中蒸腾而去,白雾散开,现出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的聂踏孤。 如今沈湛连感官都变得迟钝,他根本没听到聂踏孤的脚步声,直到用眼睛看清他,才慢慢站直了身体,后背微不可察地绷紧了。 “长落,煮什么呢。”聂踏孤仿佛是在闲庭散步时无意路过这里,他悠闲走进来,看了眼锅,“哦,汤圆。今天是元宵,我都忘了。” 沈湛没说话。聂踏孤笑着说:“煮给你家那位吃的?” “找我什么事。”沈湛盯着聂踏孤的动作。 “能有什么事?”聂踏孤依旧笑着,“还不是来看看我亲手养大的废物儿子,是怎么在自个儿家里和他的仇人浓情蜜意的。” “你看到了。”沈湛轻声说,“看完就可以走了。” “长落,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又变回爹刚把你抱回家时那副模样了。”聂踏孤叹息着摇头,“爹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你却一点也不争气,让你杀个人你都不会杀,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给聂家丢脸?” 沈湛后退一步,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手指抖得比刚才还要厉害,他的手下意识伸向腰间,才想起自己没有带上怜人。 “你从来没把我当过聂家人。”沈湛的呼吸有些沉重,他盯着一步步走来的聂踏孤,“我不过是你养的一个蛊人。” “看看,都会说这种话了。”聂踏孤走到他面前,露出痛心的表情,“郑家果真害人不浅,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将你送过去,让你变成现在这样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样子,当真不如糊涂一生。” 他垂眸看一眼沈湛颤抖的手指,微微笑起来:“长落,怎么还这么害怕爹?不过仔细想想,你确实该害怕我……” 那一瞬间沈湛抬脚扫向聂踏孤腰腹,同一时刻聂踏孤长袖一震,紧接着他就被沈湛踹得直飞出去,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沈湛的身体被心脏拖累得僵化,他无法避免地被聂踏孤抖出的毒粉沾上皮肤,转瞬间他就感到面部和手脚麻痹,整个人踉跄着半跪下来,放在灶台上的枣糕被扫落了一地。 “聂踏孤……聂踏孤!”沈湛跪在地上动弹不得,手指痉|挛着死死攀住石灶边缘,“我该杀了你,我早该杀了你!” 聂踏孤被那一脚踹得不轻,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吐出一口血,然后慢慢走向沈湛。 “别着急,长落,等你杀了郑听雪之后,你想杀谁就杀谁。”聂踏孤盯着他,那眼神好像穿越了时光,看向多年前那个被他关在小木屋里喂毒喂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小孩,“爹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去杀了郑听雪,这一次,你一定要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小声提醒,这篇是个虐文呢呢呢呢 第三十三章 骤雪封毒(三十三) 回廊下,郑听雪已经坐了半个时辰。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积到了台阶以上。郑听雪掐算一下时间,觉得沈湛就算是去煮一整锅汤圆也该煮好了。虽然他现在多少有些笨手笨脚的,但总不至于这么慢。 他站起身,扫掉身上的雪,转身打算去厨房找沈湛。刚走到回廊拐角,突然脚步一停,侧耳倾听着什么。 呼啸的风雪声中,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被郑听雪收进耳里。房顶,回廊另一端,墙外,至少三处。 郑听雪站立原地,右手无声抬起,按在了腰间的白梅上。 来人至少有二十名,他手心上的疤痕还未完全愈合,但这不影响他出剑。 “咯”的一声,屋檐边缘的瓦砖发出一声轻响。 郑听雪霍然出手,挡住飞来一把匕首,紧接着他合身跃出回廊,脚尖一点栏杆,飞身上了屋檐。 埋伏在屋顶的数人没料到他动作如此之快,他们刚要对郑听雪挥下长刀,就被郑听雪一剑扫落下去,其中一人扑向郑听雪,被快得看不清影子的白梅利落捅进心脏,紧接着郑听雪翻身落在地上,一阵迅疾无声的刀光剑影之中,敌人的鲜血喷洒满地,在银白的雪地里泼下无边血色。 他转瞬之间将屋顶上的人解决干净,同时从墙外和回廊而来的人冲至眼前,郑听雪一脚踢起地上石块,石头携着漫天雪粉和灰粒飞洒出去,郑听雪随之横起白梅,手腕聚集内力后推剑而出,剑锋所至之处骨骼与血肉崩开。郑听雪出剑皆为杀招,剑刃直至眼、喉、心,多数人被他一剑封喉,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倒在地上死了,随着兵器刺入肉体的声音和临死前的惨叫响起,一场突如其来的暗杀在漫天大雪中突兀结束。 郑听雪杀数十人不需要一盏茶的功夫。他留**后满院子的尸体,抬眼一扫,看见站在回廊下的阴影里,虎视眈眈看着他的聂冬闻。 “好功夫,好功夫。”聂冬闻面目扭曲地笑起来,“看看,看看我们家长落带回了个什么,真是个厉害人物啊,郑听雪!” 郑听雪拖着白梅跨过一地尸体朝他走去,“三叔谬赞。” “怎么,要杀我了吗?”聂冬闻抽出腰间长刀,“正好,我早就想杀你了!” 郑听雪走到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说:“本想等元宵过了,再一个个拿你们的命,谁知你们比我还着急。”” “你——”聂冬闻几次三番被一仇家小辈侮辱,暴脾气早就烧上了头顶,他当即持刀飞身扑上,“找死!” 郑听雪轻轻一翻剑身,挡住了聂冬闻气势汹汹的刀锋。聂冬闻与聂踏孤和雾月一样,除了高超的身手之外,运毒也远非常人能比。人们惧怕聂家人的原因也正在于此,他们在运用兵器出手的同时还伴随着无处不至、无时不在的毒,毒可以从任何一个角落出现,因此他们的进攻可以称得上天衣无缝。因此聂冬闻虽然在多年前就被沈湛亲手废了武功,但他依旧有底气与郑听雪对峙。他以假式虚晃到郑听雪身前,长刀高高举起,同时另一只手背在身侧举起,正要一弹袖中毒针—— “哧”的一声,白梅毫不留情斩下,聂冬闻的手臂被齐齐切下,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抽|搐着落在了地上。 “啊......”聂冬闻本以为自己要偷袭成功,却眼睁睁看着胳膊被生生切掉,他怔了怔,叫起来,“手,我的手——” “你功夫尽废,就不要在我眼前耍心思。”郑听雪静静站在他面前,如此说道。 “还不是因为你们......还不是你们把我害到如此境地?!”聂冬闻原本就丢了只耳朵,废了武功,如今又被郑听雪削去左手,人几乎陷入癫狂,“你们郑家人都是畜生!孽畜!你们迟早要全部被杀光!下地狱!” 他捂着自己残废的胳膊一边疯狂叫骂,一边跌跌撞撞朝回廊上跑去,嘴里还在喊着:“二哥,聂踏孤!人呢,快出来杀了这畜生啊!雾月,雾月!” 郑听雪随他大喊大叫,随手将剑上的血渍甩了,提剑跟上去。 “别过来!”聂冬闻转头见郑听雪朝自己走来,顿时疯了一般狂吼,“别过来,别过来,你去杀他们!” 他方才还一副要生生割了郑听雪脖子的凶恶模样,现在郑听雪断了他一条手,他竟然就开始露出一副求饶的模样。郑听雪见他奇态百出,也见怪不怪。倒是聂冬闻边跑边回头看他,结果在台阶上被绊住脚摔了一跤,整个人便倒了下去,扑到一间房间的门上。 “夫人,夫人!”聂冬闻趴在门上用力捶着脆弱的木门框,“夫人,快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他要杀我,他要杀我了!” 那门被他锤得哐啷作响,几乎摇摇欲坠,接着房里传出小孩的哭声。郑听雪听得一皱眉,他看向聂冬闻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甚至动作也有一瞬间的停滞。 但只不过是一瞬间。下一刻,郑听雪手起剑落,一剑贯穿了聂冬闻的咽喉。 野兽般可怖的嚎叫在一声怪异的骨骼碎裂声中戛然而止。聂冬闻高大的身躯瘫在回廊上,怒睁的眼睛盯着郑听雪,面部因极度恐惧和憎恶而扭曲,这张表情也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脸上。 郑听雪抽出剑,接着,面前晃晃悠悠的门终于塌了。 小孩的哭声更加清晰地传入郑听雪的耳中。他抬头看过去,就见昏暗无光的室内,一名妇女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孩哆哆嗦嗦地躲在衣柜和墙壁之间的角落里,房门塌下,落在地上撞出砰的一声响,郑听雪的身影在逆光中只剩一个漆黑的轮廓,手中的剑在黑暗中闪烁着锋利的光。 女人终于尖叫起来。郑听雪微微皱眉,他看了眼那披头散发的女人一眼,以及她怀里哭泣的小孩,又低头看了看脚下惨死的聂冬闻,最终还是弯腰将尸体从房间门口拖开,与那满院尸首扔到一处去,这才转身走了。 山中远处隐隐传来庆贺元宵的爆竹声。 郑听雪凭着一点印象找着去厨房的路。好在聂家虽然大,但迂回曲折不多,郑听雪走在明暗光线交替来回的屋檐下,大雪飞落,将他劲瘦的身形映成一片清清凌凌的利落剪影。 远处又是几声寂寥的爆竹炸开。相比之下,偌大一个聂宅实在太过安静了,平时走来走去的下人此时也全都不见了踪影。所有房间大门紧闭,而从那模糊厚重的窗户里面,似乎有隐隐窥伺的视线扫向独自一人行走的郑听雪。 聂宅的中心有一处天井,位于从后院去向厨房的必经之路。天井周围分别长着四株高大的杉树,在落雪的季节里,杉树的叶子也掉得净光,只剩漆黑凌乱的枝桠。 郑听雪刚一走进天井,就见其中一棵杉树下,站着一个身形娇小柔软的女人。 “这就是听雪了吧。”雾月一见他便笑起来,直起身慢慢往他的方向走,“哎呀,当面一看,倒是更觉得漂亮了,难怪长落那么喜欢你,这要是我呀,也得喜欢你的。” 雾月似乎还是化了妆出来的,一张小脸在雪中显得白净通透,就是嘴化得有些过了,鲜红得吓人。她又眯眼仔细看了看郑听雪的脸,说,“一看就是郑久的孙子,长得真像。” 郑久是郑听雪的爷爷,也正是他年轻时少年意气,一人挑了斩杀袖夫人的责,从此令郑家和聂家结下世世代代的仇怨。而雾月如今空荡荡的右手袖子,也是拜郑久所赐。 “你大概不怎么认识我。”雾月好整以暇与他自我介绍,“我是长落的姑姥,名唤雾月,也就是当年亲手杀了你爷爷的人。我猜你是听说过我的。” 两人隔着一个天井的距离时,雾月停下了脚步。郑听雪听了她的话,脸上一丝恼意没有,等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后,也没有对她为何至今保持着少女的姿态有任何好奇和惊讶。 雾月很有兴趣地看着他,“这小孩,怎么这样不爱说话。” 郑听雪在风雪中纹丝不动,目光锁定雾月的身体。 雾月与聂冬闻是不一样的。当年郑久初出茅庐便击杀袖夫人,其实力不可谓不俗,虽然他后来是因为功力耗尽而死在雾月手上,但能杀掉郑久的人也无论如何不该被轻视。 况且雾月的身上全是毒。 郑听雪只是扫过她一眼,便判定她身上的香、袖中、口、脖颈、胸、腰和腿上皆藏了毒。她的身上首饰极多,每一个都精美细致,而这全部成为她放毒的上好利器。她的身上没有佩戴任何兵刃,因为她根本不需要。 郑听雪微微垂下眼帘,估量两人之间的距离。 “在想什么呢,漂亮的雪娃娃?”雾月笑眯眯地看着他,抬脚要往前走,“在想我会用什么法子毒死你么?” 她踩下地面的那一刻,郑听雪反手以剑挑起井边水桶——那水桶已经搁置许久,里面装的水全都结成了冰,桶面上也覆盖一层厚厚的雪。那水桶不过被白梅尖一挑,就直冲雾月面首而去。雾月刚一避开,谁知那木桶到得她面前时忽然砰地分裂,木板连同里面被冻成冰块的井水竟然在郑听雪出剑的那一刻就被他的内力震碎,然后在飞至雾月身前时才堪堪炸飞开来。雾月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出招,当即就被木屑和冰块砸了一头一身。她平生最恨别人碰她的脸和头发,当即再挂不住笑脸,怒道:“小贱人,竟然耍阴的!” 她转身就朝郑听雪追上,同时袖中万千毒针齐发。郑听雪一脚踩上天井,借力在空中悬身一跃,凶悍内力自手腕震出,沿着白梅剑身在空中扫出一道气势磅礴的剑风,竟是将那细如牛毛的毒针全数震散,紧接着剑气去势未消,直冲雾月,雾月及时收手,即使如此她的手臂依旧受到波及,整条胳膊顿时泛起一阵麻木感。 “难怪现在江湖上都只认小白梅,不再喊什么白梅老祖。”雾月后退几步,阴阴看着郑听雪,鲜红嘴角扯起一个森冷笑意,“倒是比你爷爷还要厉害几分。” 郑听雪丝毫不与她废话,转身又是一剑刺来。雾月意识到万万不可与他近了身,否则以他如此快的剑法,不过是眨眼间就人头落地的事。雾月急退进廊下,不欲与他在空旷地界正面对抗,然而她正要退进一间房间,却忽感危机袭来,当即本能侧身避开,紧接着就被飞来一物擦破脸颊,掀起发丝,那物“哧”的一声钉进窗棱,雾月瞥眼一看,是一枝随手从树杈上折下来的小节细枝。 “莫要磨磨蹭蹭的。”郑听雪提剑看着她,“我赶时间。” 雾月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自己脸上流下。她哆嗦着手去摸,摸到一手新鲜的血迹。 “我的脸......我的脸!”雾月的嗓音尖利起来,“你坏了我的脸!你这贱人,你怎么能坏了我的脸!” 郑听雪没想到她会这样激动,他眼看着雾月一边颤抖着手摸得自己满脸血痕,一边愤恨地指责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好说,“划了一个小口子而已。” “我的脸不能碰!不能碰!”雾月尖叫着,她捂住脸上的伤口仇视地盯着郑听雪,“我杀了你这小畜生!” 她一手扯下颈上项链,断裂的细绳散开,无数翠绿**飞散开来,被她以内力催动爆开,大片青绿色烟雾在雪中砰然升起,郑听雪判断不出这种毒,只得远远拉开距离,屏息观察着雾月的动作。 但雾月看起来很怪异。她跌跌撞撞走向台阶,甚至差点摔了一跤。郑听雪皱眉看着她挣扎着取下一堆手环,挂饰,金银红绿地掉在雪中,像蜿蜒细小的花草藤曼。 “小畜生,小畜生,我杀了你......”雾月爬跪到地上捡起她的饰品,她几次作出想抬手的动作,手臂却似乎软得动不了。紧接着她像个疯子一般丢下所有东西,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哭哭哀哀地叫起来,“怎么办,我的脸坏了,聂踏孤,你快来补好我的脸......” 丝丝血迹从她指缝间漏出,滴落在雪地里。郑听雪终于觉出不对劲,他谨慎地等到半空中的绿色烟雾全数散去,才不动声色地靠近雾月,隔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从她骨瘦如柴的手指间,郑听雪分明看到她原本细嫩到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上生出病态的褶皱,那是属于老人的、象征岁月流逝与生命步入晚暮的皱纹和斑痕。从那一道小小的切口开始,逐渐爬满她的一整张脸。她的眼皮,嘴角和鼻头慢慢垮塌下来,就像一张精美的人皮在她脸上被高温熔化,呈现出一种诡异狰狞的画像。郑听雪看着她跪在地上,捧着自己的脸又哭又叫,华美的饰品和裙摆散开一地。 “带我去见聂踏孤,他可以修好我的脸!”雾月伸长鲜红的五指意图去抓郑听雪的衣摆,她捂着自己斑驳脱落的人皮,身上落满了白雪,“快......带我去见他,带我去见他!” “你不是想知道长落在哪儿吗?他就在聂踏孤那里!聂踏孤抓了他又要去喂他心脏里的蛊,然后让长落杀人,杀你!你带我去见他,就可以找到聂长落了!”雾月疯叫道,“快点,快点,不然我就要老了!” 郑听雪问:“聂踏孤在哪里?” “药房,他肯定在药房,就在东南边的那个小屋子,他肯定正在里面养蛊!” “知道了。”郑听雪点头,接着以剑尖对准她的后脑勺,一剑捅了下去。 他下杀手快而狠,雾月甚至没来得及尖叫,便趴在雪地里死了个通透。郑听雪抽出白梅时,血便从雾月的脑袋里涌出来,浸入茫茫雪地中。 女人像是一块被戳破了皮囊的脓肿血包,深红液体浸染开来,尸体上的皮肤蜷缩皱起,从中流出腥臭的黄色脓液。但是在鹅毛大雪之下,气味和尸体都很快被冰冷的寒霜所掩盖。 郑听雪没有多看雾月一眼。他随手甩掉沾在白梅剑尖上的破碎血肉,微微抬起头,孤身一人站在洁白无垠的小院中。 这片方寸之地不知何时已经被团团围住,以郑听雪为中心的四面八方黑影重重,屋顶上下,房内房外,聂家全数精英倾巢而出,身配长刀与厉毒,在尖啸的暴雪中如静默鬼魅,伺机要将那孤立无援的白衣剑客拖下地狱。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写雾月哭着说“孤儿,你快来补好我的脸”,但是仔细想了想,感觉有点不对..... 第三十四章 骤雪封毒(三十四) 天井之下,满地横尸。 郑听雪跨过一地尸体,长靴在雪地里踩下带血的脚印。他短时间内杀了太多人,白梅的血槽里都难得积起一层血垢,寒风挟着冰霜覆上冰冷剑身,将那一层薄薄的血水封住,像一片冰凌中蔓延的深红蛛丝。 郑听雪默然离开天井。他在十七岁的时候杀百名聂家人而毫发无损,如今三年过去,那一身雪白衣袍上沾到的依旧是别人的血。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郑听雪的剑法已进入何种境界,只有他身后那血肉横飞的尸堆,昭示着下手之人的可怖力量。 等郑听雪终于找到厨房时,他意料之内扑了个空。 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连灶里的柴火都已经全数烧成了黑炭,只有锅里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郑听雪走近看一眼,锅里的汤圆早就煮化了,里面浓浓的黑芝麻和糖水流出来,混了一锅。 地上还洒着几块枣糕。 他转身离开,往东南方向去。 雪已经大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越往东南走,房屋越稀少,入眼尽是漆黑的杉木。 东南边的地势偏高,沿着坡往上,路越来越陡,林木也愈发茂密。郑听雪渐渐远离聂宅,走进一片衫林之中,徒步越过一条陡峭的坡路之后,总算踏上一片还算平整的土地。 那又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在苍青色的天地下被淹没成一片雪海。而在不远处一片山崖背风处,正立着一个小屋。 郑听雪迎着寒风走过去,走近一看,门锁没栓,抬手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房里很小,也很暗,迎面涌来一股奇异厚重的香味。郑听雪在门口稍一顿步,调整内息,还是走了进去。 “哦?就这么走进来了?”聂踏孤的声音在异香缭绕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点笑意,“小白梅可真艺高人胆大。” 郑听雪调动内力在身体周围形成一圈无形但坚韧的墙,在短时间内可以抵抗毒素的入侵。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古来江湖上都屈指可数。 “年纪轻轻,前途无量。”聂踏孤道,“杀了竟是觉得可惜。” 郑听雪环视一圈室内,除了聂踏孤再没有别人,便问:“沈湛呢?” “他啊......去找你了吧,你们没有碰见吗?”聂踏孤笑着说,“我重新给他喂了点毒,养他心脏里的蛊,然后让他去杀了你。他出了门以后,便不知道去哪了。可惜你们没遇见,不然我也少不了一场好戏看。” 郑听雪看着黑暗中的聂踏孤:“你给他喂了什么毒?” “嗯?自然是他从前常吃的,放心,他死不了,我只不过是想把他心脏里的蛊再喂大点,不会毒死他的。” 郑听雪握紧白梅,手臂肌肉隐隐爆发出蓄势待发的线条。 聂踏孤察觉出他的意图,却依旧悠哉笑道,“你要在这里杀了我么?我劝你不要动手,毕竟这间屋子里全部——都是我亲手制的毒,你只要稍微一不留神放松呼吸,它们就会钻进你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让你瞬间暴毙,或者浑身溃烂、断肠而死。” 郑听雪纹丝不动,目光紧盯着他。 “我的毒和蛊,我全都了如指掌,只有我才知道如何用它们,怎么用才用得好。不过......”聂踏孤话音一转,似笑非笑地看向郑听雪,“我一直不明白,我亲手炼制的幻蛊必然不会出错,那只蛊虫在长落的心脏里也活得好好的,可长落为什么就没有杀了你呢?他甚至变了一个人,变得这么听你的话,这根本说不通......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他本该早就把你们郑家人杀了个干净,他不该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走路,吃饭,奇怪,奇怪。” “我知道了,是不是你朝孟家那小子讨来了什么药,专门来解我的蛊?我知道你们两个认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郑听雪说:“我没有什么药。” “不可能,你一定有,你瞒着我解了长落的蛊,一定是这样,否则他绝不可能反抗我——” 郑听雪冷冷看着他,“这个世界上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聂踏孤。因为你只是条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见过的也只有老鼠和阴沟里的臭水。” 聂踏孤的眼皮一跳。他仿佛听到不知哪里来的天方夜谭:“你说什么?” “沈湛没有堕落成一个杀人狂,是因为他和你们不一样——他不想杀我,单只为了这个念头,他就能和心脏里的幻蛊斗争十二年。” “你不配做他的父亲,聂踏孤。” 沈湛从出生起就活在一滩烂泥里,别人干干净净,他满身脏污,并且在一天又一天活下去的岁月里越来越脏,身上的泥越来越重,心被腐烂吞噬成一块滴着黑血的烂肉,灵魂被刻进恶鬼地狱。他在疯的时候要失控,连在清醒的时候都找不到自己的真心。聂踏孤拿着尖锥日日夜夜凿进他大脑的仇恨与薄情拖着他的梦尖啸着坠入无边深渊,而加诸在他心脏里的蛊最后大笔一挥,将那深渊永远地合上了裂缝。 即使如此,有人从天上飞向地狱,有人在泥地里伸手朝天。 而沈湛没有杀郑听雪。 那道“必须杀了郑听雪”的咒语自他离开鲜卑山的那一刻就萦绕在他的脑子里。如果聂踏孤所料不差,这道咒语在蛊虫的滋养下终有一日会发挥效力。但它失效了,沈湛在他的操纵下走完了复仇的大半路程,却在最后一步止住,再一寸也不肯往前。 “我不配做他的父亲?”聂踏孤一副听到天大笑话的样子,“我聂踏孤不配做他的父亲?那谁配,郑暮州吗?哈哈哈哈哈!” “你什么也不配做。”郑听雪如此说着,手中剑芒一闪。 他持剑攻向聂踏孤,聂踏孤早有预料,举起长刀的同时一拍手边木桌,登时桌上无数毒粉震荡飞起,刹那间飞满了整个屋子。 郑听雪屏息凝神,调动全身内力穿过毒雾,凛冽双目中杀机毕现。 郑听雪真的想杀一个人的时候,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会进入极度集中的境界,他仿佛一只暴烈的鹰隼在空中高速移动,爪牙皆直指猎物。浑厚的内力将每一颗意图触碰他的毒粉震开,接着他一步跨过与聂踏孤之间的距离,一脚便将聂踏孤连人带刀踹得坐椅翻转,撞破窗棱,整个人在墙砖和木块倒塌的声响中飞出屋子! 那一脚极重极狠,聂踏孤原本以为他要出剑,没想到他竟然虚晃一招后直接一脚扫来,当即踢得他肋骨发出断响,嘴里呕出血块。紧接着他高大的身躯直飞出去,同时郑听雪一踩桌角,旋身跃出了窗户。 药房后紧靠山壁,聂踏孤被郑听雪那猝不及防的一脚扫得内脏破裂,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猛地撞上石块,身体硬生生将其砸出一个坑。聂踏孤咳出一口血,眼睛余光捕捉到一个身影飞快袭来,多年来身体累积出来的本能令他架刀防御,接着便是“锵啷”一声,两把锋利的杀刃撞在了一起! 聂踏孤了解郑听雪的作风,若是与郑听雪对上生死局,最忌讳的一点就是拖延。因为郑听雪出招太快,且招招直扼咽喉,他不被任何节奏打乱,所有跟不上速度或者试图拖住他的人全都不会有好下场。 聂踏孤深知这一点,当即迎面一抖长刀,紧接着剑柄上弹出一方暗盒,盒中突射|出漫天毒粉。郑听雪才与聂冬闻和雾月交过手,见惯了他们聂家人的出手方式,当即熟练后撤,聂踏孤抓住时机扑上前,同时袖中再次飞出无数毒针,郑听雪知道他浑身上下都藏了暗手,便以剑锋封住他四面来势,同时卸掉全部毒针的力道。 “郑听雪!”聂踏孤武功不俗,甚至能与郑听雪一战,“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坐上聂家家主的位置?你以为我只会使毒吗?!” 郑听雪冷冷回他:“不关心。” 两人在狭小的山壁和后院墙间刀剑相见。风雪狂啸,聂踏孤借狂风声不断觑机使毒,郑听雪近不得他的手,几次三番下来便冷了脸,一剑挡开聂踏孤弹射而来的毒钩后踏上后院墙壁,目光注视着聂踏孤。 “呵,怕了?”聂踏孤已近强弩之末,他本就断了肋骨破了内脏,强撑到现在全是靠身上数不尽的毒。他站在漆黑的山壁前喘息看着郑听雪,“我倒要看看你的内力还能护你多久,郑听雪。” 他话音刚落便一甩刀锋,一阵异香扬起,郑听雪瞬间飞身跃起,他借力踩在山壁上,身体轻巧如燕子般登时拔高飞起,他恰好避开毒香范围,在半空中一翻身,聂踏孤猛地抬头看向他,两人视线相触,郑听雪的目光比漫天大雪还要静。 “你的毒能护你多久?”郑听雪说出这句话,手中白梅挥下,一道强悍的剑气冲出,转瞬之间撞上聂踏孤的右臂,顷刻便撞碎了聂踏孤的骨头,将他的手臂扭曲成一个常人无法达到的角度。 “你这——”聂踏孤手中长刀应声坠落,他瞪大眼睛,紧接着郑听雪落下,一剑利索斩掉他左臂。 聂踏孤痛吼起来,郑听雪恍若未闻,剑锋继续向下,又是一挥,将他的双腿沿着膝盖位置齐齐斩下。 竟是手起剑落,面不改色地将聂踏孤的四肢全数削去。 “啊......”聂踏孤宛如一个人彘倒在雪地里,鲜血从他的四肢喷出,他先是一瞬间的茫然,再是痛到发疯发狂,仅剩的躯干在地上不断扭动,接着他开始真正的陷入癫狂,“郑听雪,郑听雪!原来你也会做出如此狠毒之事!哈哈哈哈!你也是个疯子,你和我一样,也是个疯子!” 他一下狂笑,一下大哭,郑听雪却始终站在他身后,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神明,注视着人世间一切肮脏苦恶。 “除你四肢,是为了不让你放毒。”郑听雪走到他面前,弯腰正要去提他,忽然聂踏孤张大嘴巴,竟从他的喉咙里钻出一条蛇出来! 郑听雪的手已经伸到他面前,那毒蛇窜得极快,眨眼间便咬住了郑听雪的手臂,郑听雪虽然反应很快,在毒蛇的獠牙刺进皮肤的一瞬间就抬手捏爆了蛇头,但毒液却不可避免地渗入他的血液。聂踏孤侧着脸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他,不断溢血的口齿大张着发出咯咯笑声,“你要死了,郑听雪,你马上就会死,你会死得比我还难看!” 郑听雪的手臂迅速蔓延出青斑,他直起身,依旧平淡地看了聂踏孤一眼,说,“是吗。” 接着他举起白梅,以剑刃对准自己的手臂,刺了进去。 他面不改色地将被毒蛇咬过的地方连着手臂上一大片皮肉以白梅剜去,鲜血淋漓流出,剑刺得很深,几乎将小臂侧边整块肉都割下来,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他下手没有一丝犹豫,也正因如此毒素还来不及往他的大臂上蔓延就被连根削去,一截发青的血肉落在地上,很快便萎缩蜷曲了。 聂踏孤愣愣看着他,像是死了一般张着嘴。 郑听雪微微喘着气。他的瞳孔有片刻的涣散,却很快再聚集起光来。他废了自己的一条手也不在乎,只随手扯下衣袍一角粗略将创口包起,以免血流得太厉害。接着他继续伸手将聂踏孤提起来,往外拖。 “郑听雪......呵呵,呵呵,真是个疯子,难怪长落会栽在你手里.......哈,你不是要杀我吗,杀我啊,快点,快杀我,我好痛,快杀了我啊!” 聂踏孤被他揪着头发拖在地上,沿路留下又长又厚的血痕。他神经质地在郑听雪身后念叨,一下吼着要郑听雪杀了他,一下嘴里发出悉悉萃萃的低音,似乎是在诅咒所有郑家人永生永世不得好死。但郑听雪丝毫不搭理他,只是拖着他往药房前院走。 他绕过山壁,一脚踩进堆至膝盖的雪里。接着抬起头,停下了脚步。 遮天蔽日的大雪之中,一身黑袍的沈湛站在他的面前。他们相隔一间破败的小屋,被聂踏孤撞碎的窗户还在寒风中噼啪作响。 沈湛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他的肩上落满了雪,手中握着那把漆黑的、无声的怜人。 作者有话说:别问我聂踏孤的嘴里为啥能吐出一条蛇,问就是踏孤肚里能撑船,一条蛇又算什么呢!(失智发言) 第三十五章 骤雪封毒(三十五) 黑夜来临,天空明月高悬,清辉落地。整座鲜卑山脉被无尽的风雪掩埋。 沈湛的身影也被大雪模糊。他宛如一尊漆黑的雕像静立,烈风吹起他长长的黑发,遮住他的脸颊。 郑听雪见是他,便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一扬手,将聂踏孤扔到了沈湛面前。 聂踏孤少了四肢后变轻不少,轻轻松松地就被郑听雪甩到沈湛脚下。聂踏孤撞到沈湛腿上,便挣扎着抬起头顺着往上看,登时叫了起来,“长落,你来了!快,快把他杀了!” 沈湛手中的剑动了动,他低下头看着聂踏孤,聂踏孤像条蠕动的爬虫用头拱着沈湛的靴子,“快啊,快杀了他啊,你看看他把爹弄成什么样了,快去为爹报仇啊!” “我说了,你不配做他爹。” 郑听雪的声音穿过狂啸的风声,他依旧站在原地不动,用衣物包住的手臂已经开始往外渗血,血滴一冒出来就被冰冷的空气凝住,层层叠叠覆在单薄的布料上。 “沈湛,这就是你害怕的聂踏孤。”郑听雪再次开口,却是对沈湛说话,“他现在没了手脚,再也不能给你喂毒,你不必再怕他了。” 聂踏孤:“聂长落!给我杀了郑听雪!” 沈湛终于开口:“......聂踏孤。” 他的声音很低,一出口就被风雪扯散。紧接着他闭上了眼睛,身体有些不稳地晃了晃,看起来像是头痛的样子。 郑听雪看着这样的他,“沈湛,我给他留了一口气。” “——留给你亲手杀了他。” “你让他杀了我?”聂踏孤狂笑起来,“他杀不了我的!他的蛊是我亲手种进去,亲手养大的,他只能听我的话,他必须听我的话!” “聂长落,聂长落!我让你杀人,你听见没有?!” 郑听雪盯着他,“沈湛。” 沈湛终于怒吼一声:“闭嘴!” 他仿佛被他们两个人的声音折磨得精神崩溃,抬手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闭嘴,闭嘴!” 聂踏孤看见他这副模样,又桀桀笑起来,“对,对,就是这样,你要发疯了,聂长落要杀人了!” 沈湛猛地举起怜人,朝聂踏孤的眼睛刺了下去。 “啊!”聂踏孤惨叫起来,“错了,错了,你要杀的是郑听雪!错了!” 沈湛又一剑捅进了聂踏孤的嘴。聂踏孤终于不再发出声音,他瞪着一只尚且完好的眼珠,另一只被捅进脑后,只剩一个血淋淋的眼窟子。他大张着嘴,嘴里塞着黑洞洞的剑身,单眼里倒映着沈湛恐怖的面容。 怜人被抽出来,紧接着一下一下疯了般往聂踏孤的身上砍。很快聂踏孤的脸被贯穿得血肉模糊不剩形状,再是他的喉咙,胸腔,腹部。沈湛仿佛化身一个嗜血恶鬼,将聂踏孤的尸体捅个稀烂,骨头砍成断节,皮肉寸寸分削,直到聂踏孤的身体完完全全散开,散成数不清碎烂的尸肉,沈湛才猛地停下了动作。 郑听雪就这样看着他将生父杀死,目光平静,既没有高兴,也没有为他悲伤,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越来越疯魔,对着一具残余的尸体发泄他整整二十年的怨与恨。 沈湛停下来以后,身体却还在发抖。他握着怜人,抬头看向郑听雪。 那双曾经清浅梦幻如琉璃的双眼,如今几乎褪成了阴翳的白。他的眼球颜色淡得几乎看不清了,里面没有光,没有郑听雪。 “杀了……你......”沈湛喃喃。 郑听雪提起白梅,说:“来。” 茫茫苍白天地中,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撞上! 至正与至邪在唯剩天地雪月的荒凉山林间如风中旋鸟纠缠在一处,沈湛受蛊毒与心中爆发的恨意驱使,再不隐藏任何一丝实力,郑听雪亦全力以赴,每一剑蕴含十成功力,两种极端相斥的内劲如龙虎撕斗,连风都被剑光斩裂。 这是一场毫无生还余地的搏杀,胜者必伤,败者必亡。 郑听雪是江湖上人人倾羡的武学奇才小白梅,自他十七岁在所有人面前亮出第一剑后,至今未有败绩。人们都说郑听雪会是百年一遇的剑客,甚至已经有人将他的地位捧至江湖第一的宝座。因为郑听雪如今也不过二十岁,他有足够的时间被真正封神。 但只有郑听雪知道,如果沈湛没有隐瞒实力,他也会得到和自己同样的名誉。 沈湛的内力有多深厚,郑听雪很早之前就知道。但沈湛有意掩饰,郑听雪也就配合他沉默不语。若非如此,沈湛也早在聂踏孤将那世间绝无仅有的幻蛊种进他的心脏时死去了,而沈湛不仅没有死,他甚至活到了二十岁。聂踏孤一定也知道他的儿子非同寻常,只可惜他从来不关心,不在乎。 但沈湛究竟是如何在这十多年间忍受着幻蛊的侵蚀,在光明下怀抱一团至暗活过每一天,每一天都被催促着杀了郑听雪,却每一天都拖到了明天,蛊虫是如何啃食他的心脏,撕扯他的神经,在他的体内每一寸都埋下致命的毒素,谁都不会知道。因为沈湛的面具太牢固了,即使郑听雪亲手揭下这面具,也只看到沈湛浓黑扭曲的爱,而不是悲伤抑或求救。 蛊在他的身体里活了太久了,以至于沈湛不再觉得痛是痛苦,折磨是临难,那不过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混沌灵魂的一角,是他一出生就注定的人生。所以他不说痛,他只在乎郑听雪,郑听雪游离在他的魂魄以外,是他罪恶人生中本不会出现的冰冷幻境,他没有梦,所以日夜追逐幻觉以求摆脱死亡和咒语,摸索那稍微得到一星半点就足以让浑身血液都沸腾烧干的纯白。 骤雪疾落,封盖万里。 “雪……”沈湛一剑砍向郑听雪肩膀,“郑听雪!” 郑听雪迎上他的剑,“想起我是谁了?” “你骗我……你还是骗我!”沈湛的双眼恢复些许神色,但依旧被幻蛊催化着如今脆弱不堪的神智,他狂怒道,“你说是因为我才来鲜卑山!可你还是为了报仇!你不过是为了杀光聂家人!” 郑听雪说:“是,我就是为了杀光他们。” “你从来不是为了我……”沈湛眼眶通红,整个人几乎疯魔,“你做什么都不是为了我,你根本不在乎……你只在乎你的郑家,这十二年来……你没有一刻真正看过我!郑听雪!” 怜人从四面八方封住郑听雪的所有去路,郑听雪却始终不慌不忙,镇静如水,就像他十二年来对待沈湛。如果不是因为真的不在乎,谁会数十年如一日地毫无波澜,不冷不暖? 一阵寒风被生生撕裂的声音骤然响起,郑听雪一剑破了沈湛密不透风的杀网,那一剑凌厉精准,雪白剑锋势不可挡对撞上沈湛的内劲,紧接着又是一声利剑刺入肉体的撕裂音,白梅直直贯入了沈湛的胸口—— 怜人无声落进雪里,沈湛猛地抬手握住贯穿他的白梅,愣愣看着郑听雪。 那一瞬间他既不是感到伤心,也不是疼痛,而是莫名想起六年前,张小风落进聂家人手里时,临死之前的画面。 那一天黑云沉沉如万军压境,聂家被张小风一人血洗,从山下通往山腰聂宅的路上,全是张小风留在身后的尸首。因女儿惨死而大杀四方的女人最终被聂踏孤以毒抓住,躺在正厅前的地上动弹不得。 沈湛被雾月带到张小风面前,看到昔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郑夫人浑身浴血躺在地上,手中的剑被折断,扔到一边。张小风也看到了他,她的脸上渐渐露出惊诧、愤怒、厌恶、恨意等等复杂情绪混在一起的表情。 “沈湛,没想到.......你竟然是聂家人,你这畜生,你这聂家的畜生!” 张小风对沈湛破口大骂,她铮亮烧着滔天怒火的眼睛钉在沈湛身上,几乎要把沈湛活活烧穿,“亏听雪那样待你好!他从来没有待任何人像待你那样好!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杂种!竟敢骗他——你不得好死!“ 沈湛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任张小风骂他骂得狗血淋头。他身后是咯咯笑的雾月,身前站着悠闲自在的聂踏孤,眼中是再无生还可能的,却依旧鲜活的张小风。那是郑听雪的母亲,一个一生赤诚热烈快意恩仇,为了所爱之人毅然燃烧生命奔赴死亡的剑客。 “但你别想伤害听雪,你伤害不了他的,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有听雪在,你们这辈子都别想达到目的!你们这群臭水沟里的老鼠,永远、永远也别想碰他一根头发!” 这是张小风在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张小风说的没错。他们谁都别想伤害郑听雪,谁都别想剥下他身上的羽毛。没人能骗郑听雪,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醒,双眼不受一点尘埃的污染,所以他冷,静谧,不坠欲望,杀伐无情。 深黑的血从沈湛的胸口涌出。利刃划破他的手掌,掌心的血凝固在冰冷剑身上,落不进雪里。 沈湛的眼睛一点点回光,郑听雪的身影慢慢倒映进他的目光,像一阵白芦花下进他的眼眸。 “我是你杀的最后一个聂家人吗?”沈湛握着白梅,茫然问郑听雪。 郑听雪看着他,轻声说:“你不是聂家人。” 沈湛的手从白梅剑身上滑落,他慢慢跪在地上,倒进雪里。失血和寒冷令他的体温迅速流失,他望着郑听雪,喃喃道,“我不是聂家人……又是谁……” 郑听雪单膝跪在他身边,看着他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你只是沈湛罢了。” 沈湛闭上了眼睛。 他还想与郑听雪说些什么,想说原来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互相欺骗,可我也是真的爱你,你会相信吗?我做了很多很多错事,你说你不会生气,可你也不会原谅我,对吗?他还想说其实死在你手上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我不想独自腐烂死去,可如果是被你亲手送下地狱,想来做个鬼魂也会快乐很多。 可他再说不出话。而浮现在脑海里最后的画面,竟然是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把自己捡回家养的小丫鬟对自己笑的脸。那张脸已经很模糊,很模糊了,像蒙了一层柔和的光点什么也不让人看清。沈湛已经忘了这张脸很久,但是在快死的时候,他又想起了这张脸。 那是他二十年来,唯一一张对他表现出毫无保留的喜爱和心疼,纯粹的、温柔的笑脸。 雪落在沈湛冰凉安静的脸上。 郑听雪跪在他手边。他的胸膛上还插着白梅,凌乱脏污的衣领之间,露出一角看不清原貌的东西。 郑听雪伸手过去,将那东西一点点扯出来。那是一张红纸,纸被白梅从中间破开,戳出一个破碎的窟窿。 是郑听雪送沈湛的荷塘。 血淋淋的纸张脆弱不堪,在骤雪中飘零作响。 作者有话说:小雪:一个能打的都没有(面瘫 第三十六章 骤雪封毒(三十六) “……还好公子及时用郁金丹保住了他的心脉,只要止住血就没事了。” 郑听雪点过头,大夫便转身进屋继续为沈湛治疗。 孟燃站在他身后面色冰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郑听雪见他这样看着自己,也不作别的反应,只问:“何时可以开始?” “开始什么?”孟燃被这一句话猝然点起怒火,“你就在这里守着他醒吧,我现在便回江北!” 他抬脚就往屋外走,被郑听雪叫住:“孟先生,早先不是说好了?” 孟燃暴躁道:“我反悔了行不行?!不想再陪你发疯,你就当我是个不守信用的人罢!” 两人面对面站在医馆里,一个怒气冲天,一个默不作声,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沈湛被带下山检查心脏的那一天,郑听雪与孟燃在医馆后院有过一段对话。 “有什么事要与我商量,你说。”孟燃等着郑听雪开口。 郑听雪说:“自从你说这种幻蛊无药可医,我便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如果用药不行,靠人自身的内力也无法抵御幻蛊,那么可以考虑另一种方法。” 孟燃挑眉:“什么?” 郑听雪看着孟燃,缓声道:“孟先生也说了,或许,可以给他换一个心脏。” 话音落下后,是良久的沉默。夜空无声,连星光也寂静。 “……我说过,我没有做过这种事。而且即使换了,也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孟燃不知为何有些烦躁起来,“而且你去哪里找颗心脏换给他?怎么,你还想去杀一个活人?” “用我的。” 孟燃只希望自己是得了幻听。虽然他的心中已经在郑听雪说“可以换一个心脏”的时候冒出一点不可言说的不安。他知道郑听雪表面上冷冷淡淡的,其实什么都做得出来。但他还是不敢往那方面想,以为郑听雪就算真的喜欢沈湛,也应该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但郑听雪还是说出来了。孟燃木然看着他,重复了一遍,“用你的。” “嗯。” 孟燃握紧拳头,手指被他捏得咯吱响。他咬牙切齿道:“郑听雪,你想都别想。” “我仔细想过。”郑听雪平缓地说,“沈湛现在身体里的心脏该算是废了,就算再怎么医治,大概也活不了几年,所以换一个心脏对他来说或许是唯一的选择。而且他需要一个健康的、适合的心脏,我不知道自己的是否适合他,这一点需要孟先生来确认,但我的心脏很健康,如果真的能放到沈湛的身体里,应该也不会那么容易被他体内残余的子蛊侵蚀。” 他显然是真的在考虑这个方法,否则不会一口气对孟燃说这么多话。可孟燃根本无法接受,他登时怒吼道:“合适又怎么样?把你的心脏换给他,然后再把他报废的心脏换给你吗?!” “那倒不至于。”郑听雪说,“长满毒的心脏也用不了,随便扔进柴堆里烧了就好。” “那你呢?郑听雪?”孟燃已经愤怒到无以复加,“你就这么死了是吗?你就这样为了他死了,是吗?!” 郑听雪静静看着他,说:“人总是会死的。” “闭嘴!你这混账!”孟燃像只发怒的狮子一般双目通红,头发散乱,他瞪着郑听雪,好像恨不得掐死他的模样,“你要为沈湛去死?为那种人——!你有没有想过,沈湛这么多年不是没有清醒的时候,他若是真的心里有你,难道就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伤害你吗?!说到底他还是更想报仇!你要为这种人死——郑听雪,我瞧不起你!” “我不会做的。”孟燃喘着粗气,恨恨地对郑听雪说:“我不会给你们换心,死也不会。” 郑听雪始终温和地站在他面前。夜空为他的身体镀上一层浅白的星辉,令他夜色下的瞳孔微微发光,好像一不留神,他就会随着星光一同离去。 “每个人一生总要有一件事必须去做。”郑听雪注视着孟燃,目光冰凉,声音温热,“对孟先生来说,这件事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对我来说,则是保护郑家,保护沈湛。” 他难得耐心对外人解释自己的行为,“我是爱沈湛,否则也不会让他在我身边呆十二年,也因此我才愿意把心脏换给他。另外,如果沈湛不再受蛊虫的控制,他会成为下一任聂家家主,从此关外鲜卑由他坐镇,聂家不会再对郑家出手,郑家也再无后顾之忧。” 孟燃冷笑:“你又知道他不会对郑家出手?还嫌他骗你骗得不够多么!” “他不会。聂家到他这里会开始衰落,直到再也没有任何威胁。” “简直胡言乱语,你……” “我了解沈湛。”郑听雪轻声说,“我因他而死,他一生都不会忘了我。” 孟燃怔住。郑听雪说出这话的时候一点表情没有,让人感觉不到狂妄抑或是狠决。他宁愿用死换来沈湛一辈子永无止尽的折磨也要让郑家世代平安,这里面是否真的包含着爱,舍弃生命也要让沈湛活下去,在没有他的未来里,还要继续履行他的承诺。 就算这真的可以被称之为爱,也未免太过残忍,饱含算计。 “你……”孟燃用几乎陌生的眼神看着郑听雪,“如果是这样,就算他真的侥幸活下来,也不会感激你的,他甚至会恨你。” “我不需要他的感激。”郑听雪漫无目的看着夜幕上的星星,“人的情感日异月殊,探究这个没有任何意义。我只需要达到目的,为此尽可能付诸行动,只是这样而已。” 孟燃哑然半晌。他急切道: “我知道,你就是想保护郑家,想保护你弟!我替你守着,天下到处都是孟家的人,上至皇家,下至乞儿,我让所有人都护着他!” “这是我们两家的事,孟先生。”郑听雪对他说,“郑家和聂家的仇由我来结束,不可牵连旁人。” “而且……我希望他可以活下去。”郑听雪慢慢地,说出这句话。 “可之前我们验过了血,我的心脏适合沈湛,不用我的,又能用谁的?”郑听雪说,“希望孟先生再好好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考虑怎么亲手送你去死吗?”孟燃用力按住额头,闭上眼睛,似乎在忍受极度的煎熬和痛苦。他再次睁眼的时候情绪稍微平静一些,却换上一副几乎恳求的语气,“郑听雪,我拜托你,你能不能稍微可怜可怜我?你明知我喜欢你,还要我把你的心脏拿出来,你要活活把我逼疯吗?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哪怕就这一次都好?” 郑听雪静静看着他,开口:“我必须这么做。” “就算换了心,他也几乎活不成!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你们两个最后都死了!”孟燃的情绪在郑听雪面前大起大落,那模样看起来和被种了幻蛊也没什么区别,“就算是这样,你也要坚持吗?!” “若进退都是死路,也只能放手一搏。”郑听雪说,“若是真的都死了,倒也清静。聂家没了人,也会慢慢衰落下去。” “如果他能活下去,自然更好。”郑听雪如此说道。 孟燃一脚踢飞手边的椅子,木椅撞到墙上,哗啦一声散了架。 “这,二位公子……”一个大夫被动静吓得从里间小心掀开布帘探出头来,郑听雪镇定对他说:“无事。” 那人便缩了回去。孟燃踹飞椅子后还背对着郑听雪喘气,他向来冷静自持,却每每要在郑听雪面前失控。郑听雪也不多说什么,只等着孟燃慢慢冷静下来。 孟燃的气息渐渐缓了。他在原地静静站立很久,最终转过身来,看着郑听雪。 “你铁了心要送死,是吗。” 郑听雪没有说话,但答案不言而喻。郑听雪做了决定的事情,谁都别想拉回来。孟燃甚至毫不怀疑就算自己拒绝了这件事,郑听雪也会想办法找来其他医术高超的大夫,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自己的心脏按到沈湛的身体里。 孟燃逐渐冷静下来。他似乎终于放弃所有挣扎,连着心也麻木地不再感知痛苦。 他漠然看着郑听雪,目光带点冷,还有恨,“郑听雪,我只想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下辈子,如果你还记得我......”孟燃低声说,“你愿意陪在我身边吗?” “……或者,你愿意多看我一眼……也好?” 他一脸疲惫而颓废的样子,连虚幻缥缈的奢望都一折再折,好像多要一分都怕郑听雪会推开他。 郑听雪却似乎愣了一下。他沉默一阵,开口:“若是能有下辈子,自然要用一生报答孟先生的恩情。” “我不是想要你报答……算了。” 孟燃很累地揉了揉眉心,似乎不想再谈下去,但是郑听雪却抬手解下腰间的白梅握在手里,朝孟燃走去。 孟燃愣愣看着他,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举起白梅剑。 “郑某清贫,无权无势,能得孟先生屡次出手相助,是郑某毕生荣幸。”郑听雪直视孟燃,常年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柔和的笑意,“不过若是拿钱财来予孟先生,或许对孟先生反而是种折辱。如今我身上再不剩下什么,唯有这把白梅剑,希望孟先生能收下。” 孟燃几乎被郑听雪昙花一现的笑容蛊惑。他茫然抬手接过白梅剑,眼睛看着郑听雪的脸,一时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把剑原先为我爹所用,后来我爹将它交予我,大概也可以称得上家传宝剑。”郑听雪说,“从此这把剑归你,愿郑家世代英灵保佑孟先生,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 药香弥漫的房间内,沈湛静静沉睡着。郑听雪则坐在桌前,低头慢吞吞地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沈湛一直没有醒来。郑听雪那一剑半点没碰到他的要害,但沈湛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只须轻轻一击就足够引发山崩。他的心脏似乎已经濒临负荷极限,即使在昏睡之中也呼吸极慢,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只有在靠近他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他清浅微弱的气息。 郑听雪却一副不着急的样子。他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串玉佩。那是他从悬崖上的小屋子里找出来的玉佩。玉佩原先的绳子断了,加上积了太多血垢,郑听雪便干脆将原先的绳子扔掉,重新找了根新绳来穿,依旧是根红绳,玉佩也重新洗了干净。只是郑听雪的手实在太笨,加上一只手臂受了伤,至今都包着厚厚的纱布,因此一枚玉佩都穿了大半天,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将绳子编好。 他松了一口气,将穿好的玉佩放在桌上,过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是那张被沈湛要求写上“郑听雪送沈湛一块荷塘”的纸。红纸已经被郑听雪粘了回去,虽然手法很差,一张纸被他粘得破破烂烂的,但好歹恢复了一点原先的模样。郑听雪将纸叠了叠,放在桌上,然后把玉佩拿过去,压在上面。 做完这些,郑听雪才站起身,走到沈湛身边。 沈湛闭着眼睛,十分安静,看来也没有在做噩梦。郑听雪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抬手试了试他脸上的温度,还是冰得很。 “过几天孟先生他们就能准备好换心,大概是等不到你醒过来了。”郑听雪轻轻摩挲着他冰冷的脸颊,低声说,“不醒也好,不然醒了以后你肯定不愿意换心,倒是省了我一番功夫。” 他慢慢放下手,安静站在沈湛旁边。他一直垂首看着沈湛,轻轻摇曳的烛光倒映进他的眼睛,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郑听雪的目光缓慢地、静默地流露出一种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情感。 “本想要不要给你留封信,但是又好像没有什么多的话要与你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也知道换心这种事说出去是天方夜谭,但是我也没有办法了,实在想让你活下去。你被幻蛊折磨了十七年,不想最后你还因为这种东西死去。” 郑听雪垂手站立,他看了沈湛很久,眼神既不热烈,也不冰冷,即使在这生离死别之际,也没有多余的情绪要流露出来。 良久,郑听雪微微弯下腰,一缕发丝落下,搭在沈湛的胸口。 “伤害你的人我都杀了,控制你的蛊虫我也拔了,往后天大地大,你可以来去自由了吗?” 他慢慢俯下身,在沈湛的唇上落下一个温暖的、融雪冰凌般的吻。 作者有话说:这章是不是还挺甜的~小雪也是很爱小沈的呢,只是他不能仅仅爱小沈一个,他还要保护整个郑家,把聂家连根拔起,所以他想到为沈湛换心这个办法,其实是有两个想法的,第一,如果换心以后沈湛死了,那么聂家最后一个后代也没了,聂家无主必亡;第二,如果换心以后沈湛能活,那么沈湛就会成为聂家家主,而沈湛是必然不会继续找郑家麻烦的(小心小雪做鬼来找你嗷!) 然后,小雪是个不计代价的人。 综上,小雪作出这个选择! 另外,就,不要和我考究古代换心手术的执行可能性了,架空就完事儿.doge 明天最后一章,虐虐的上部就完结啦 第三十七章 终章 一只雀鸟落在屋檐上发出一声婉转的啼叫时,沈湛醒了。 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在地狱里走了一遭,重新转世回了人间。但是等他慢慢回复过神智,知觉也逐渐回流时,他抬眼看到窗外枝头一点新绿,鼻尖飘进一点淡淡的药香。 沈湛撑起身子,他的身体有些麻,也没什么力气,但他还是一点点凝出劲,勉强坐了起来。 是之前小雪带他来过的医馆。沈湛茫然环视一圈房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忽然,他的目光定在一个点上。 在靠窗的桌上,放着一张熟悉的纸,和一枚用红绳穿起来的玉佩。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大夫打扮的青年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盆水和一条毛巾。他一进来就与沈湛对上视线,愣了半天,才慌忙叫唤起来:“醒了,醒了,沈公子醒了——” 很快沈湛身边就围了数人,大家七嘴八舌问他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菩萨显灵,公子竟然真的醒过来了!” “这简直是奇迹!” “不愧是孟先生,连换心这种闻所未闻的医术都能完成,实乃当世之神医……” “快给沈公子检查身体,千万莫要在这个关头出什么岔子……” 沈湛挡开伸过来想要替他把脉的手,皱眉闭了闭眼,睁开,问,“我睡了多久?” “沈公子,如今已是四月开春,满打满算,您睡了两个月。” 沈湛自醒来后就始终感到不适,但又不能说清哪里不适,确切地说,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处处都透露着烦闷和躁郁。他本以为是身体大病初愈的后遗症,然而大脑随着越来越清醒,越来越得知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之后,他便很快明白了这种不快的来源。 因为他醒来后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郑听雪。在他睁开眼后时间一步一步游走离开的路程中,郑听雪每多一瞬不出现,沈湛就多一分急迫与不安。 “郑听雪在哪里?”沈湛问出这句话。 这个问题排在首位,其次再是他们为何会为他换心,郑听雪是不是早就与孟燃计划好,如今他胸腔种这颗心脏又是哪个可怜虫的这些事情。但他必须先看到郑听雪,才有心情弄明白后面的一切。 然而在他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所有人都静了。 沈湛紧紧盯着面面相觑的几个人,又问了一遍:“郑听雪,在哪里。” 那几人眼神交流一阵,其中一人终于斟酌开口:“沈公子……是这样的,郑公子很早之前就与孟先生商量好,将他的心脏……换予给你……郑公子不惧生死,乃善勇之人,我们所有人都将一生敬重他,郑公子的美名也一定会世代流传……”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在了沈湛的脑后。他茫茫然如坠天上流云之端,眼前是乌云灰雨,青白天际,耳边只剩下有力的、震动胸腔的心跳声。 江北的雪很早就化了。青冈城内的护城河水再次潺潺流动起来,绿芽抽枝,盖住光秃了一整个寒冬的深黑树桠。 今日青冈医馆内的病患有些多,队伍一直排到了馆外。馆里只坐着一个个头小小的书离,书离显然习惯了这阵仗,依旧淡定地问诊,看舌,摸脉,一般几个基本步骤下来就能快速开出药方,让病人自己去抓药,然后马上看下一个。城里人也都知道孟先生这位小徒弟的厉害,都没有因为书离年纪小而超吵闹些什么,医馆里人虽多,秩序倒也还好。 突然,队伍骚动起来。 “谁啊这是。” “大家都是等着看病,难道就你着急吗。” “别挤别挤。” “等等,他是……” 书离个子矮,听到动静便伸长了脖子去看,一边说:“大家别吵,一个一个来,我看病很快……的……” 从人群中穿过来一个一身漆黑长袍的人。 “叨扰。”沈湛来到书离面前,问,“孟先生在吗。” 他语气平静,面色冷淡,丝毫没有要发疯的迹象。书离小心观察他一眼,又想起这阵子听到关于郑公子的传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声回答:“师父这几日都将自己关在房内,也不怎么出门,想必是不想见任何……等等,沈公子!” 见沈湛转身就往楼上走,书离忙从椅子上跳下去拦,“沈公子,还是让我先去通报师父一声,否则您就这么闯进去,师父定要不高兴的!” 沈湛按住书离的肩膀,将小孩随手往身旁轻轻一推,书离“哎呀”一声,踉跄后退好几步。 接着沈湛便走上了阁楼。 “沈公子,沈公子!”书离踩着老旧的阶梯追上来,“师父这阵子心情不好,不喜欢有人打扰他,您若是这么直接上去......” 沈湛走到昏暗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直接将门推开。 房间里没有光,只穿来孟燃冷漠的声音,“书离,忙你的去。” 书离小心看了眼沈湛,应了一声,转身小步跑了。 沈湛走进门里,问:“郑听雪在哪里。” 这里是孟燃用来制药的房间,常年充斥浓厚药味,也几乎不见光。孟燃就坐在唯一的一张木桌前,他似乎早知沈湛会找上门来,闻言也不回头,只慢慢调着手里的药粉,低声说:“你想见他?” 沈湛握紧手中的怜人,一字一句地说:“他、在、哪。” 孟燃将手中的药粉轻轻放到桌上,接着站起了身。他拢拢衣服,转过来面对沈湛,说,“走吧。” 孟燃的脸看起来苍白没有生息,一副恹恹无味的模样。他看也不看沈湛,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沈湛顿了一下,才转身快步跟上去。 他们在众人探寻的目光下离开青冈医馆,穿过一排排树荫,走过喧哗的石板小巷,护城河上洒着温柔的春阳,街上人来人往,柳叶飞花吹落。 雪化以后,青冈城再一次焕发生机。 他们走过繁华的街巷,来到郑宅门前。 这座宅子彻底荒了。门前无人打扫,早已落满了灰尘和叶子。大门上挂一把锁,孟燃拿出钥匙,把锁打开,推开门走了进去。 沈湛静静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迈出脚步。他握着怜人的手微微抖着,这回却不再是因为蛊毒发作而发抖。那种恐慌到恨不得毁灭一切的心悸感再次袭来,就像他一路从关外奔马飞驰下江北的路上不断生出的那种情绪,掐灭了又生出,生出了再掐灭。 沈湛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初春新生的时节里,他只闻到满地荒凉寂冷。 他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院里的落花无人去扫,已经随着灰尘归为一层花泥。两株腊梅无人照应,却依旧在新的轮回里冒出新叶。不过要看到它们开花,又要等到轮回的末尾去了。 沈湛走进院子,步伐有些不稳。他从这扇门走进这个家无数次,十多年来反复踏入,最常看到的就是满树纯白梅花下,郑听雪一身清简白衣,黑发束成马尾,微微仰头看花的样子。他的目光常常介于专注和神游之间,有时看着花,有时看着天上流云,下巴扬起的角度很温润,不像他冷淡的性格。 郑听雪听到动静,回头看他,说:“你来了。” 沈湛霍地心惊。他陡然呼吸起来,脑海里投射到眼前的一切便消失了,院子里依旧光秃秃的,郑听雪也没有坐在树坛上看花。 沈湛收回目光,慢慢往里面走。一段不长的路,却让他走了很久,好像只要不到终点,一切就不会发生。 可他还是走到了。郑家从前的祠堂前,那扇熟悉的门开着,孟燃站在里面,背对着他。 怜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沈湛微微喘着气,他的力气从走进郑家大门的那一刻便开始缓慢流失,直到走到这里,已经连剑也再拿不住。 祠堂里没有燃着烛火,上面依旧摆着郑家历代先祖的牌位。孟燃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看着脸色惨白的沈湛。 他的怀里捧着一个盒子。方方正正,漆黑温润,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 “你见到了。”孟燃把盒子递到孟燃面前,“他就在这里。” 他终于还是走到终点。沈湛在那一刻生出天旋地转的恶心感,但他抓住门,没有让自己跪在地上。 “我不相信。”沈湛哆嗦着手指抓住门框,“没有看见他的人,我不相信。” 孟燃漠然看着他,“你若是不信,不如去问问你身体里的那颗心脏。” 沈湛胸口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他有力跳动的心脏就是最好的证明,证明他那颗被蛊虫爬满的毒心被连根拔起,换上了一个新鲜的、健康的、郑听雪的—— “不可能,我不信,你们骗我,你们一定在骗我。”沈湛站在祠堂面前盯着孟燃手里的盒子,却是一步也不肯再往前,“看不见他的人,我就不信他死了,你一定把他藏在哪个地方,然后随便找一盒假东西骗我……” “沈湛,你以为他是你,喜欢玩些无聊的戏码逗弄人吗?”孟燃冷淡地开口,“是他要求火化的,‘反正没了心脏,就算埋进土里也是个不完整的人,不如直接烧了’——这是他的原话。” “如今他唯一还留在这世上的,就是你身体里的这颗心脏。”孟燃走近沈湛,漠然道:“好好珍惜你这条命吧……毕竟是他拿自己的命换来给你的。” 孟燃将骨灰盒放进沈湛手里,与他擦身而过,离开了这个荒凉的院子。 盒子很冷,沈湛茫然捧着它,一个人站在寂静无人的祠堂门前。 “你们骗我。”他喃喃自语,“郑听雪,你骗我对不对。” 可郑听雪又怎么会骗他。郑听雪做任何事情都不故弄玄虚,也不会让别人仗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郑听雪行事只依凭自我,他要为了沈湛死,就会毫不犹豫地死,而不是磨磨蹭蹭,找个角落躲起来看沈湛的反应寻开心。 郑听雪一点小孩脾气都没有,说什么就做什么,不给任何人余地,也不给自己余地。他又是那么坦然,如果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一定会告诉沈湛。可如果他选择死亡…… 他就只给沈湛留下一张补得歪歪扭扭的荷塘,和一条重新穿好的玉佩。 沈湛捏着手里的方盒,站在轻柔的春风中,立成一道静默的阴影。 原来郑听雪在上了鲜卑山以后变得温柔,像从前那样与他说话,牵他的手,主动搂住他的肩膀,是因为郑听雪他早就想好了,他什么都想好了。温情脉脉地吻他也好,说爱他也好,所有看似回温的怀念、亲昵、体贴和爱意,不过是自知死期已到之前施舍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罢了。郑听雪从不缅怀过去,也不关心任何人的爱与恨,他只需要一个必须达成的未来,那就是沈湛和郑家人都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要拉上聂家所有人的性命,与他一同共赴黄泉。 沈湛忽然笑了起来。 “郑听雪,你真厉害啊,你真够狠心啊。”他站在郑家祠堂门口笑得浑身颤抖,扶着门框几乎直不起腰,放在骨灰盒上的手背暴起青筋。 他在无人寂寥的祠堂前怒吼,“郑听雪!你死都死了!还叫我一个人继续往下活!” 沈湛留在江北数月,遍寻人不获,后回到关外。 一个月后,传来沈湛正式继任成为聂家家主的消息,一时间江湖震荡,江北沈家闭门谢客。 又两年,聂家内部分裂,一派极力要求聂家出动全数残余力量,不惜一切也要抹杀郑家在江南的余脉;另一派以沈湛为首,听从沈湛的指令。后沈湛清洗门户,一夜之间杀光异派,尸体全部扔进鲜卑山谷,一把火扔进去,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同年,白梅老祖郑暮州病逝江南。神医孟燃对外声称不再从医,将全部心血交予唯一关门弟子书离后归隐山林,从此杳无音讯。 此后十数年,郑家与聂家的仇怨彻底平息。郑家自郑听雪死后再无奇才,声名日益凋落,渐渐淡出人们视线。聂家不再涉足关内,人们也不再听到江湖上出了哪些擅毒的聂家人。 过往血海深仇,终究沧海桑田。人们所知的、未知的一切贪嗔痴癫,爱恨离别,都在那场急骤呼啸过连绵深山的旷世风雪中掩埋进地底深处,从周而复始的万物轮回中剥离,散落,成为来年千万新枝上一朵寻常纯白的花。 作者有话说:下部会重新开坑~ 全破,不慌,稳住,小沈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