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朕爬墙那些年   作者:芳菲袭予   文案:   穆昀祈爬邵家的墙爬了五年后第一回 被抓,就被扔上了邵殿帅的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脚下莫非王墙。”邵某人一张笑脸人畜无害,“臣家这堵墙,陛下要爬,自是随时随地,只是此墙年久失修,不定哪日一场风雨就垮了,墙倒事小,伤到您事大,遂请陛下下拨俩修缮费,臣将这墙好好修一修,再替您备把牢固些的梯|子,方便进出。”   穆昀祈皱眉:“要钱?”   邵景珩点头:“嗯。”   穆昀祈讪笑:“没有。”   那人摸摸下巴:“如此,就只剩下两法了,陛下看——”,清眸含笑:“是抵押皇位呢,还是卖身?”   ———————   文案二   要说大熙朝的一大传奇,非他邵景珩莫属!经历一年两次高效率的逼宫,非但毫发无损,还成功把自己升级为封疆大吏。   穆昀祈:封疆就封疆吧,只要不再逼宫……   邵景珩:分手一时爽,追夫火葬场。   穆昀祈:切!   三月后,西北。   某人:景珩,朕来了……   本文是《我逼宫那些年》下部,没看过上部的读者可通过本文的第一第二章 了解前情。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穆昀祈,邵景珩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逼宫一时爽,善后火葬场   立意:有志青年要有清晰的自我定位,要深刻认识到成就是建立在自身脚踏实地的努力之上!   ================== ☆、人物   穆昀祈:大熙皇帝,早年受太后邵氏(后妈)压制,装傻不务正业斗鸡走狗,邵太后死后又遭外戚邵景珩、邵忱业叔侄胁迫,在帝师宋衍支持下奋起与之斗智斗勇,逐渐收拢臣心,放逐了邵忱业,但在和邵景珩的最终斗法中棋差一招,惜败服毒。   邵景珩(字君节):出身权臣世家,内敛刚毅,为殿前司都指挥使(俗称殿帅)。因“姑母”邵太后恩将仇报毒杀自己的父亲邵忱允,忿而联合皇帝穆昀祈逼宫邵太后,事成后因权臣身份(手握数万亲军)遭上猜忌,和穆昀祈相爱相杀,明里谈情暗下斗法,最终举兵二度逼宫。   郭偕(字会卿):京城首富之子,步军都虞候,主掌一司,英武豪迈,和邵景珩存宿怨,但得皇帝信任。本好男色,因醉酒和和荀渺生米煮成熟饭,后渐生情,但依旧和嘉王往来,致荀渺心存怨念。邵景珩领兵逼宫时,郭偕领旨出城调兵勤王,生死不知。   荀渺(字知微):寒门进士,因文采出众受皇帝赏识,现任秘书丞,有股文人的酸腐气。和郭偕既成事实后,搬入郭家暂居,后因觉郭偕对嘉王念念不忘,一气搬离,现一心欲离京外任。   嘉王(穆寅澈):穆昀祈同父异母的弟弟(生母邵太后)。邵景珩自小被邵后召入宫就是伴护穆寅澈,因此对他素来关爱(兄弟之情)。穆寅澈因在寒食之变得郭偕相救,与之成为莫逆,两人间有过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晋国长公主(穆金芙):邵后所出的公主,穆昀祈同父异母的姐姐,嘉王一母同胞的姐姐,却与穆昀祈交好,更因保护穆昀祈惹怒邵后而被下嫁平明百姓的郭家,成为郭偕胞弟郭俭的妻子。外柔内刚、足智多谋,和郭俭琴瑟和谐,两人一同经营一家脂粉铺。   邵太后:坊间歌女出声,被当初尚是皇子的先帝看中,却因出身之故不得入宫,先帝不舍,将其寄于亲信、少时伴读邵忱允(邵景珩之父)家中,登位后,索性令其改姓为邵,对外乃称邵家庶女,自此封妃立后,才是一帆风顺。所出有晋国长公主和嘉王,先帝逝后垂帘听政,至寒食之变死于乱中。   郭俭:郭偕的孪生胞弟,当朝驸马。性格和胞兄郭偕大相径庭,从小喜爱脂粉,取了公主后两人一道经营脂粉铺,因此外称“二掌柜”。   宋衍:帝师,两朝老臣,好赌,但贤能。自邵后当政,他为自保故作庸钝,实则在后为穆昀祈出谋划策,至邵氏叔侄当道,他设下玉石俱焚之计将邵忱业放逐,自也不得不告老离京。   张仲越:参知政事(宰相),皇帝亲信。   丁知白:枢密使(主管兵政),本是邵景珩的忘年交,但不赞同邵氏拥兵自重,一直致力于调和天子和邵氏间的矛盾,终究未成。邵景珩举兵,他冒险前往游说无果。   赵虞德:入内都知、勾当皇城司公事(宦官),穆昀祈的心腹。   邵忱业:邵景珩的三叔,邵党首领。胸无城府,却执迷权术,官任枢密副使时弄权受贿,为外不齿。后因与宋衍争夺歌伎,执剑追杀宋衍而误伤荀渺,被罢官驱逐出京,然而去往邓州途中遇刺,命悬一线。   霍阑显:猷国齐王,国主霍阑昱之弟,深得兄长信任,与穆昀祈交情匪浅。穆昀祈为稳定北疆局势考虑,有意助霍阑显登上猷国储君之位,就是所谓的“为国立君”。   霍兰昆:猷国楚王,国主霍阑昱之弟,手握重兵,恣睢好战,一直与霍阑显暗下较量,欲夺储位。   霍阑昱:猷国主,体弱多病,生性多疑。至今膝下无子,虽信任齐王霍阑显,却迟迟不利储,甚在重病时将之远遣西疆,又将楚王霍兰昆派往南疆,令他二人互为挟制。   贺大娘子:郭员外发妻,郭偕、郭俭之母,强势有主见,凡事说一不二,一心要为郭偕聘娶个有家势的妻子。   郭员外:京城首富,郭偕、郭俭之父,本是读书人,后弃笔从商。在家中存在感不强,家事由发妻贺大娘子说了算。   顾娥:邵景珩当年在西北的故交顾朝山之女,顾朝山为救邵景珩负伤而死,临终托孤。邵景珩派人前往顾朝山家中却得知顾娥已被亲舅舅卖给人牙子带走,自此不知所踪。邵景珩多年派人找寻无果,至下还未露面。   唐廷诲:原凉州知州,因中胡人奸计致失城而畏罪自尽,但外素有传说其人是被邵景珩当做替罪羊害死。   唐黛云:唐廷诲之女,因相信父亲被邵景珩害死,一心为父报仇,与兄长潜伏京中多年,化名顾怜幽进入青楼,后又假借顾娥身份成功进入邵府。陷害邵景珩为归云谷藏兵案主谋,导致邵景珩举兵逼宫,终是抱定必死的决心孤注一掷,在给邵景珩的茶中下毒,事败自戕。   唐黛云之兄:姓名暂不详。当年因父亲身死内情不明,为查真相入京鸣冤无果,又遭人追杀,被一老者救下(唐黛云最后和邵景珩对质时道出此人是宋衍),就此在老者指点下携妹蛰伏京中,一步步设计欲揭露邵景珩的罪行,但其人乔装成花匠入邵府见唐黛云时被邵景珩撞破,不得不做了一场虏劫唐黛云的假戏后离京遁逃。   秦柳直:真实身份不详,假借已故的落第举子秦柳直身份,故意被嘉王的马撞倒,乍伤进入郭家将养(其间意图亲近郭偕),后因学识浅薄被荀渺识破,欲对荀渺下毒手时被赶到的郭偕制止,当时逃脱,至今下落不明。   秦柳直的同党:一个身形体貌与邵景珩相似之人。在此之前,郭偕以为秦柳直是受邵景珩指使,直到偶遇此人才知料错,但被他逃脱,因此至今不知其人身份。   周奇:御史,郭偕之母贺大娘子的竹马。因贺大娘子背信他嫁而耿耿于怀,与郭家势不两立。后在望月楼被刺身亡,郭偕当夜与嘉王也在彼处,且与他起过争执,所以被认为是凶手。   明霞:或许也是秦柳直的同党,真实身份不详。当日郭偕和嘉王追赶秦柳直的同党,在小巷中与此女相撞以致追丢嫌犯,郭偕疑心此女却无证据,只得不了了之。嘉王却对此女起好感,将之接入府中,谁知不久此女逃脱,且还留下一桩人命案——嘉王府使女紫萸死于非命,似与此女有关。未出几日,城外河中捞出一具女尸,衣着与此女相似,但面貌已不可认,郭偕与嘉王猜测是此女杀了明霞后走投无路自尽,但无证据证实此想。   尔朱宽:羌胡咯泯部首领,长时率余众在西北边境游荡,不时滋扰大熙,这两年却忽销声匿迹,有传言是被邵景珩纳入麾下。归云谷藏兵案发后,查明咯泯部也参与其中,只尔朱宽已遁逃。后尔朱宽的尸首在邵府被起出,因此邵景珩被指弃车保帅,实为归云谷藏兵案主谋。   净妃:邵忱业之女、邵景珩堂妹,因幼时受惊而疯癫,却被邵后一意孤行立为皇后。后与穆昀祈不合,邵后挑动穆昀祈废后,以此分裂穆昀祈与邵家。邵后死后,邵景珩欲令净妃复位而不得,后净妃被邵后的亲信宦官害死。   盼儿(阿盼):京中名妓李辛素的小弟子,年方七八岁,因争买一只兔子和穆昀祈相识。   宠物团   喜福:荀渺养的黑狗(公的),却和郭偕亲近。   补丁:穆昀祈养的狮猫(公的),好动、自大、凶悍,只在主人跟前显柔弱。   不争:原名旺福,邵景珩家的看门狗(公的),后因穆昀祈觉得土而改名,是补丁唯一看得惯的玩伴。   雪儿:唐黛云在邵府时养的狮猫(母的),胆小怯弱,被补丁欺负过。 ☆、前情   一场寒食之变,令垂帘听政的皇太后邵氏身死,外界皆以为这场政变的罪魁元凶是殿前司都指挥使、邵后的侄儿邵景珩!其人目的是为向邵后报杀父之仇、并进一步拢纳军权。谁料皇帝穆昀祈一亲政,首当就任命驸马之兄、名不见经传的步军指挥使郭偕为步军都虞候,独领步军司!   风云突变,皇帝和权臣的较量,就此拉开序幕。   穆昀祈在帝师宋衍、宰相张仲越、枢密使丁知白支持下与邵党明争暗斗,一意褫夺邵景珩的兵权,但成效甚微,却因一次阴差阳错上了逆臣的床,从此局势愈发微妙。   另一侧,步军都虞候郭偕因身份特殊,且与邵景珩存有宿怨,得天子信任重用,令他私下协助皇城司探查邵党的黑料,并办小报将之公诸于世,以一点点剥除逆党的枝叶。在此过程中,郭偕与文采出众却带酸腐气的秘书丞荀渺共事,逐渐相知,在经历一次生死劫后,荀渺终于摒弃俗念,表白郭偕,二人暂成眷属。但郭偕素与嘉王穆寅澈交好,二人间存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让荀渺很是怨恼,几番挣扎后,自认无能挽回,失望下搬离郭家,并打算求外任离京,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在此期间,朝野内外出了一系列悬案,有事关谋逆的“山中刺驾案”、“归云谷藏兵案”、“瑶华宫纵火案”,也有看似针对个人的“降臣遇刺案”、“落第举子冒名顶替案”、“御史被杀案”、“嘉王红颜失踪案”等等,分别将邵景珩、郭偕、荀渺、嘉王等人牵入其中。皇城司与郭偕奉命追查这些案件,然就在初见眉目时,邵景珩却设下一系列连环计将西北的数万亲军调入京,显然意图不轨。   张仲越与丁知白闻讯,上谏请迅速拿下邵景珩。穆昀祈经了深思熟虑,下旨第二日召邵景珩往远离殿前司禁军大营的行宫见驾,看似欲行计。孰知人算不如天算,第二日邵景珩出门前往行宫途中被亲信拦下,闻听了两条新讯后果断折返。穆昀祈此刻又得蛰伏在邵府的歌伎唐黛云密告:邵景珩正是归云谷藏兵案主谋!震惊下正思索对策,却得闻邵景珩已闯出皇城司的监视圈往最近的殿前司禁军大营赶去,显是要举事了。   不及犹豫,穆昀祈速令郭偕出城调兵勤王,可惜仍晚一步,邵景珩的捧日军先行逼宫皇城。丁知白带了唐黛云前往游说邵景珩退兵无果,唐黛云且因自作主张毒杀邵景珩被识破而自戕。邵景珩认为唐黛云是受穆昀祈指使加害自己,因此闯入皇宫要穆昀祈退位让贤嘉王。穆昀祈争辩无果,忿而饮下毒茶…… 第1章   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目一片含混,费了片刻,才逐渐看清顶上明黄的帘帐。   “陛下醒了?”低沉而略嘶哑的嗓音入耳。   循声,是那张梦中也萦绕不去的脸。未吭声,穆昀祈重新合目。少顷,上半身被小心扶起靠于枕上,嘴唇沾了少许湿意。睁眼接过那个浅浅的茶盏,穆昀祈自行啜起。   “陛下,臣闻近时北境不宁,遂请领振兴军北上,平寇安疆。”人声继来,平淡不失果断。   半晌沉寂。   “好。”穆昀祈音淡如水。攥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却麻木得使不出力。   大熙明道元年七夕,因逆贼密谋作乱,引发一场祸及宫禁的突变,致天子轻伤。后乱事平息,外间谣言却四起,对乱事起因、内情等众说纷纭。为消臣下疑虑,天子不得不下诏宣示内情。   据诏,当日因事紧急,且逆贼身份不明,最先闻知消息的殿前司只得仓促行事,急命关闭四方城门,连夜搜查城中,孰料还是晚却一步,入夜天子便于宫中遇袭!好在近侍护驾及时,天子只受轻伤,后捧日军在殿前司都指挥使邵景珩亲率下入宫勤王,历经一夜诛杀乱党。   此一事中,殿前司虽护驾有功,然其擅关城门、强行闯宫,有犯上之嫌,因此遭御史台弹劾。   七月中,因西北羌胡残部又有卷土重来、扰我城池之象,殿前司都指挥使邵景珩受旨转任秦凤北路经略安抚使、权知兴州,即日领振兴军北上,镇守国门。   两日后。   晨曦初起。   独自凭栏,任淡弱的日光将自一张清隽却带病色的脸衬得愈发苍白,穆昀祈胸臆起伏间,眉梢的怅意久挂不去:近处的御街此刻已是人潮涌动、车马川流,一派融合安定之景,只看此,谁又能想到仅仅数日前,就在这宣德门下,曾满驻明火执仗欲闯入宫中改天换日的乱军……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走了?”未回头,穆昀祈一言不透情绪。   原地驻步,来人轻回了句“是”:“邵经略一个时辰前启程,此刻当已出城数十里。”   稍顿。凭栏之人回身:“外议如何?”   来人浅沉吟:“虽存诸多猜测,然皆不过空穴来风。”   点点头,穆昀祈却不似释然,低眉一叹:“虞德,朕总觉,此事还存蹊跷……”   “臣会彻查!”对立者正身叉手。 第2章   一晃数月,又至仲秋。   入夜,金风荐爽,月色倍明。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一城玩月,丝篁鼎沸。   夜色渐浓,街市上反而车马骈阗——出内城门往东南数里,一路有丹枫阁、丰桥、月岗等几处危阁或开阔地可供玩月,加之顺河西去便是南门夜市,遂一路出城的人流熙熙攘攘。   “让一让——让一让!”此时竟还有人逆流疾行,乍看形色匆促,显是急惶。   一气追出两里路,那团黑影却似教前方汹涌的人潮吞噬去,依旧不见踪迹。攥攥拖在手中的半截狗绳,荀渺悻悻叹气:早知如此,便不该将狗带出来!说来还是他大意,原想喜福平日总被关在家中无去处,今夜便带之出来透透气,孰料一到车水马龙的闹市,这畜生竟便用力挣脱绳子跑了——不知是受惊还是欢欣过分之故。静下忖了忖,此处距南桥夜市不远,万一它是逐油腥味去……索性也无方向,就去瞧瞧罢。   主意打定,便择捷径去往夜市。途经岚桥一带,虽处地不算偏僻,然知者不多,遂鲜见安静,遇见游人也寥寥。   天朗月清,河堤吹来的风颇清爽,旷人心神。荀渺加快脚步,且行且张望,见前方桥上缀着几星灯火,当是夜游之人手执的灯笼。走近才见桥头伫立几条人影,恍惚倒觉眼熟。   月华似水,完好勾勒桥中凭栏远瞻的二人身形,一般的修长雅致,又皆着淡色衣裳,就远瞻来,皎似临风玉树。近前看,方知是两青年,一者体气清高,朗如日月入怀,一者彬彬文质,淡如幽兰出尘。   好个联璧!   正称叹,耳内忽闻轻微的哼唧声,循声便见熟悉的黑影闪过!乍回神,荀渺三两步跨上桥,果见条黑狗正绕在一人脚下,摇头摆尾,谄态毕显。   “喜福!”厉声一喝,怒由心生:亏他一路忧心这畜生因惊人或偷吃挨打,却不想是白费心!如今狗眼看人高了,还知对着贵人卖笑讨好!   “知微?”对面人声诧异。   撇撇嘴,荀渺一个冷眼扫过地下面对自己有恃无恐的黑狗,忽而几分胸闷,悻悻然:“原是郭兄,甚巧。”   此刻见凭栏的二人回头,荀渺乍一惊,近前作礼,心下却纳闷:今夜宫中大宴,可惜他官阶低去不得,然这几人却是何故不安享酒筵,弃了高台玩月,三两结伴到这僻静处呆立?一时迷惘,竟便脱口问出:“陛下怎会在此?”   “朕……”穆昀祈显未想好说辞,沉吟间看看身侧。   “今日佳节,官家欲令百官早些归家聚天伦,遂早结束了宫宴,携小王与郭将军微服访于城中,一探民情。”嘉王微笑,答来沉着。   穆昀祈点头。   “知微怎也在此?”郭偕继问。   “我……”荀渺张嘴,却见嘉王的目光已转向声音来处,嘴角轻噙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心思微乱,垂眸呢喃:“追狗……”   “快看,来了!”好在桥下不知何处一声喜呼,适时打断其人无味的言辞,将众人目光引向河面。   放眼远眺,东边水上远远一片明光向此漂来,近了才知是近百盏羊皮小水灯聚于一处,浮满河面,烂如繁星。   月下一点红,千灯共逐流。   仲秋夜放河灯,本是江南一带民俗,近年传入京,倒也一时风靡。都人侈纵,喜盛大之景,遂每至仲秋,总不乏富贵人家一气置办百十盏灯,入夜自河上游放下,远而赏之,可不如繁星坠河,不胜壮观?   如此盛景,难怪天子也心向往,竟是早早遣散宫宴,微服到此观景。   “此桥地处城东,灯景不能与金梁桥同日而语,且说上半夜河灯还会陆续放出,及至夜半,金梁桥下‘万灯过境’,才堪称盛景!”嘉王轻摇折扇,侃侃而谈。   “不过人也极多罢?”看着翘首西顾的天子,郭偕显然话外有音。   嘉王一愣,讪笑收扇:“此是自然!彼时万人同桥,争相竞睹,实是连步都迈不开,且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多时也瞧不清什么,更不必说其间尚不乏因摩擦磕碰而起争执者,乃是秽语频出、推搡不断,实也扫兴。”   “遂不如,”郭偕接言,“在人少安谧处静观。臣记得宫中的秋晖阁便能远观州河,想来登高远瞻,盛景当不输于外。”   自知他再说下去,便要劝自归返了,穆昀祈一时言出模棱:“观灯,自还是临水近赏适宜。”似怕他反驳,目光一徘徊,落在一侧的荀渺身上,转过话锋:“今日既巧遇,则先前朕问过之事,荀卿可有拿定主意?”   荀渺深揖:“陛下,臣权衡之后,决意去兴州!”话才落,似觉耳根一热,回眸果见身侧人正盯着自己。   一怔一愣间,又闻天子郑重之声:“你可想好了,兴州地处边陲,苦寒而兵祸多发,你此一去,官阶虽较外任夔州要高一级,然安危不可测。朕与你时日斟酌,便是望你深思熟虑、量力而行。”   荀渺恭敬:“陛下体恤,臣不胜感激!但人臣之义,忠正为高,伏节为贤。臣受天恩庇护,沐圣泽日久,本当思报,遂此一回,已然决心下定,领兴州通判一职,还望天意成全!”   “这般……”知他并非虚言,穆昀祈颔首:“那便……”话才出口,竟被打断。   “陛下三思!”是郭偕。   皱皱眉,穆昀祈略不悦:“郭卿于此有异议?”   “正是!”那人倒不避讳,“臣以为,荀省丞体质孱弱,恐难抵御北地严寒,且说兴州是边境要塞,战事多发、兵情多变,荀省丞年岁尚轻,登科后又仕途平顺,未历过风浪,遂恐难担此重任!”   “你……”荀渺情急:“郭将军此言,难道是忘了汝初涉沙场时,尚不及我此刻年长么?且说履历非凭空积累,人皆有首回,世上有几人是生来便天赋异禀?再者,远的不提,便说方才赴任兴州的邵经略使,不也是少年登科,便逢乱出仕西北么?既汝等皆可为,为何我不能为?”   “此一时,彼一时,两厢景况不同,怎可同日而语?”郭偕口气加重:“你履历尚浅,何必贪功冒进,急求升迁?须知这般,于己于人,皆是无益!”   “好了!”穆昀祈终难再忍,转身踱步:“朕以为荀卿所言不无道理,他虽年轻,但见识未必就浅。再说西北如今大体算安宁,虽羌胡残部偶还来扰,但邵景珩已亲往坐镇,其人威名远扬,胡部获悉自不敢轻举妄动,即便来扰,面对数十倍于他的振兴军,又何成气候?遂郭卿方才,着实言过其实。”   眉心一紧,郭偕终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垂眸不再言语。   荀渺又拜:“臣谢陛下成全!”   穆昀祈回身:“事既定,朕明日便下旨,你且好生打点准备,至多十日后启程北上。”   “是——”荀渺语未落,却闻桥头嘉王欣喜的声音——   “看,灯又来了!”   众人不约而同聚拢上前,凭栏翘首,一观盛景。惟留桥头一人孤身独立,定定盯着挤在人群中那个孱弱却倔强的背影,浅出一声叹息。   三轮灯观罢,已过亥正,穆昀祈心知再不回,他人不言,郭偕必然又要催促,遂索性先开口:“时辰不早,朕便先回了。”下巴点点身后:“朕有这许多侍卫傍身,自去无碍。郭卿不必相送,自伴嘉王回府即好。”言罢不容余者答话,转身便走,似怕晚一步事即生变一般。   眼看御驾远去,荀渺向嘉王一揖作别,便唤喜福,孰料那狗闻声非但不近前,竟还退到郭偕身后,一屁股坐地稳若泰山,一面歪脑袋望来,其姿其态,实看不出是挑衅,还是乞怜。   荀渺一时来气,使出威逼利诱、恐吓怒骂之法,可惜无一凑效,倒是他堂堂天子儒官、饱学之士,当街与只狗吵闹喧哗,实有失体面。冷静下来,自也懊恼,心知对面一干人无不在忍笑,自低头强不令面上的红晕透皮而出,向嘉王一拱手:“这畜生难得外出,或是受惊之故,此刻不愿走动,便随他去罢,荀某就先行一步,由此拜别大王!”言罢转身,似恨不得生出双翅膀来飞离这令他难堪之地。   走出一段,忽听身后狗吠,转身,对着信步而来的一人一狗,方才平息的怒气险又要复燃,冷声:“这畜生既亲近郭将军,想来也是缘分,既我不日将北上,郭将军便念在往日情谊,收留之罢。否则它只得流落街头,不知何时便同那些无主野狗一般,因偷块骨头而被打死!”   未置可否,来人蹲下,拉过他手中那截绳头仔细接在狗颈垂下的短绳上,拽拽看去牢固,才直身:“我本也有此意,只怕你不愿,遂才未出口,不过……”将狗驱赶过去,“你毕竟还有数日才走,且说它也并非不认主,方才或以为你与它玩笑,才不听言。你走远后,它便一路小跑追来,可见还是通人情的,遂这两日,还是令之伴着你,待你启程,我自来领它。”   “它……追我?果真?”眸光一动,荀渺紧绷的嘴角松下几分,看彼者点头,面色随之开朗,似阴霾已久的天空终见一缕明光洒下。拽拽狗绳,道过谢,一人一狗相伴行去。“哦,我忽而——”走出十来步,回身却见郭偕还独立原处,诧异下挠挠头,有些恍惚:眼前这温雅带笑之人,果还是方才那个当圣前疾言厉色、将他贬得一文不值的郭大将军?沉吟半晌,垂下目光:“我是想起贺大娘子不喜猫狗,喜福愚钝,不通人情,当初我借居贵宅时,尚能看着不令它往前去,但如今……”玩着狗绳迟疑:“要不……还是罢了,我将它托付予二掌柜罢。”   “不必,我会看住它!”郭偕声音虽轻,却坚定,“我白日将它带去衙中,晚间关紧院门便是。”   “这……太烦扰了……”话是这般,欣慰却是由衷。   摇摇头,那人嘴角轻浮一抹讪色:“喜福我也算养过,你不必多心。”稍沉吟,终还旧话重提:“我知此话你不爱听,但西北之行着实凶险,兴州的形势远非你所见安泰,遂此去千万小心!莫逞强,万一有何不妥,即刻上疏求调离。”   心绪好转,荀渺倒未见何不悦,反露黠色:“你知我素来胆小,无端不会招惹是非,此一去,我自谨言慎行,只履分内之职、不问无关之事,见敌便躲、遇险则移,则任他风云诡谲,也难侵害吾丝毫。”   看彼者眸中忧绪几起沉浮,终化作寥寥几字叮嘱:“总之,莫要大意,万事小心。”   “我知道!”荀渺点头,又想起什么,眉梢闪过丝怅意:“对了,你今后,还是莫令喜福现身嘉王跟前为好。”   “为甚?”闻者诧异。   “因……”戳戳手指,荀渺露赧:“无他,我只是觉……嘉王那般出尘一人,自是对猫狗之类,不甚喜欢。”   眸光微动,眉心紧而复舒,郭偕点头:“好,我记下了。” 第3章   子时未至,金梁桥上已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举步维艰,为免被人群冲散,郭偕决意绕些路,由南边的半月桥过,送嘉王归府。   已离桥半里,郭偕却不时回首返顾,回数多了,自引嘉王好奇:“郭兄在找什么?”忖了忖,打趣:“莫不是,喜福又回来了?”   “并非——”郭偕正失神,下意识作答,言罢才想起:“不过说到此,我想起殿下府中素未见过猫狗,是因不喜么?则方才喜福在场,可有扰到殿下?”   嘉王摇头:“倒也谈不上喜憎,只畜生万一癫狂起来伤了人,岂非豢养者之过?遂我不许在府中养猫狗,只为免殃及无辜而已。”   “殿下仁厚。”郭偕赞许。   “郭兄方才,究竟在看什么?”嘉王话归原题。   郭偕讪然:“无他,我只想官家此刻,会在何处?”   浅一怔,嘉王露愧:“小王方才失言,挑起官家的猎奇之心,这厢令郭兄为难,实是不该。既此处离我府中已不远,郭兄不妨就此驻马,回去找寻官家。”   郭偕笑:“这倒不必,我奉旨要将殿下平安送回府,岂可半途而返?再说今夜这金梁桥少说也有近万人共同赏月观灯,寻人诚如大海捞针,多是白忙。好在今夜皇城司随驾侍卫人数甚众,当是无碍。”稍顿,口气转正:“况且知晓御驾今夜出行的,除了你我,便唯有赵虞德与宫中近侍两三人。”望向前方还在如潮水般涌来的人流:“即便吾等几人中有存心不良者,然此处人多喧杂,谋刺成算极低,再者,冒动也易暴露身份,想那谋逆元凶自归云谷案起,便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加之前番行刺事败,当不敢再急出手。”   嘉王有所思。少顷,策马向内靠了靠,轻声:“说到前事……事发至今,官家仍还靡靡不振,显有隐衷,而表兄……”叹一气,音色露忧:“若果真勤王有功,怎会隔日便被遣往北疆?且说他领数万亲军北上,足可占下半个秦凤路,割据一方!照此,今后北境如何还能安宁?遂我如今万万想不通,是形势何等不利下,官家才会作此让步?”   终于过了桥,再不见汹涌的人潮,郭偕驱马快走,口气恬淡:“若依殿下,当如何?”   片刻无声。   “是啊,能如何呢?”一声无望的叹息后,言者含糊似自语:“官家消沉……遂我今夜才会赞成出宫夜游,只望他摆脱怅绪,明辨实弊,早出良策才好……”   此刻,金梁桥北两里外的横桥上。   “阿——嚏!”穆昀祈扬起衣袖在鼻前挥了挥,可惜依旧无法驱散那股恼人的烟火气:也不怪,夜市多在城南,今夜又逢人多,南风一吹,可不将这些怪味皆传送至此么?不过好在,此处较之金梁桥,人流少些,还算得挪得动步。   踱上桥心,遥见远处河灯源源而来,团团簇簇,灿若繁星。桥下浅岸上亦有星星点点的微光流出,是有人临水放灯。嘴角轻挑,跃上眼眸的欢欣意却似浮光掠影,即闪即逝。正恍惚,衣袖忽被扯了扯。转身,入目一朵硕大红莲——   “我买的,送你!”扯着他衣襟的小孩儿满面带笑。   “送我?”穆昀祈愕然,“为何?”   小孩儿抬手戳戳额角,显是不满他记性差:“你不是说过,愿今后回回到此,都能白得一盏河灯么?”   原是这般!难为她还记着……摸摸那盏做工实算不上精良、边角毛糙的荷花灯,穆昀祈一时无言。   以为他不喜,女童噘嘴:“我知这灯丑了些,然此刻市上的灯都卖得所剩无几了,加之我钱也不多……”   知她误解己意,穆昀祈倒有些愧疚,接过花灯,口气却冷淡:“既知钱不多,为何还花在无关紧要处?”   “此非无关紧要!”小童一昂首,郑重其事:“今夜若非你,我恐要被那些人自金梁桥上挤滚下来,甚被踩死!我家娘子说过,知恩必图报,你救我两回,我理当好生答谢,但上回你送我回去却遭师姐羞辱,娘子说实不应当,已惩过师姐。这些时日你未露面,我知你定是不悦,遂今日这一盏灯,只是略表谢意,我家娘子说了,你若得闲,一定再去家中小坐,此回必令师姐当面赔罪,并由娘子亲自侍宴,以谢大恩。”   “此……就不必了罢。”旧事重提,穆昀祈耳根微热,“当日是一场误会,我实则……”   “我知道,你实则不穷!”一笑露齿,女孩儿回头指指身后的侍卫:“否则也不能有这许多家丁!”抱臂作老成:“当日,本是你那友人看师姐对你有意,心中不平,才出言诋毁。”哼了声,看去为他不平:“这等心胸狭隘之辈,你还是早早与之断交为好!”   穆昀祈面色一黯,转开眸光:“他并非心胸狭隘,只是……”言语戞止,忽觉好笑:怪了,对一小童说这些作甚?接过灯转身:“走罢,将灯放了,我送你回去。”   寻处人少的河滩,穆昀祈亲手将灯点燃放入水。看一星灯火水上飘零,随波兜转,几回似有搁浅之意,好在风势推动,每每化险为夷。波涛平静的河上,一团团光影有序而过。那一盏残灯,随风逐流,终是归入光路,向着无人知的境域而去。   远处响起子时的钟声。   打个呵欠,小童拉拉他衣襟:“我们回罢。”   道上人潮仍无消退之意。再度上桥,南面水上,一片前所未见的巨大光影向此漂来,想必就是嘉王口中的“万灯过境”盛景!方才还嚷着困倦的小人儿此刻倏见精神,快步奔前,踮脚攀着桥栏翘首远瞻。   穆昀祈踱前,忽见一星灯火飘至,下意识侧身,眼见那抹红光自面前几尺处升腾去——是盏天灯。   “何人放灯?还偏往桥上放,不知易惹祸么?”人群中爆出斥责声,即有人附和:“正是!此与纵火何异?”   桥下人声忙赔不是:“在下一时疏忽,诸位见谅。若是伤到人,在下定然承担!”   不过好在无人受伤,灯也早已飞升,事便作罢。桥下那个模糊的身影转身往岸上走了。穆昀祈却还驻足,与侍卫低语两句,后者即去。片刻,领一青年回来,乍看身形健硕,但眉宇间轻露疲色,一身似染风尘。   见到穆昀祈,来者抚掌而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穆兄,你道此是否天意啊?我抵京时天已黑,以为今夜无从得见,遂在城中闲逛,还想明日设法传去消息,不想这一盏灯,倒是省去我一番周折。”   眉眼轻舒,穆昀祈点头:“佳节良宵,又逢故知,着实惊喜!不过阁下重任在身,却怎有隙前来?竟还不提前通禀,难道是临时起意?”   “可不是么?”那人笑意掺苦,“霍某(1)这半载困在西陲边地,苦不堪言。此回南下,本是算着日子,赶来一凑佳节!”眉梢轻扬,“说来至下,月已赏,灯也放过,就只差清歌美人伴余宵了。我看就由穆兄做主,寻个有歌有酒处,你我同乐一宵如何?”   忖了忖,穆昀祈转向依旧趴在桥栏上、津津有味咂着糖的小人儿:“阿盼,你家此刻,还待客么?”   一个时辰后。   阁台傍水,月上中天。   笙簧喧阗,歌舞轻曼,又一曲罢,酒也早过三巡。   穆昀祈虽只浅酌了两杯,然夜色已深,况且伤愈不久,精力不济,已现醺意。低头揉着眉心,终闻对坐者遣退歌女,心照不宣,自也屏退侍卫。   那人自斟一杯,开口:“夜色已深,看来陛下也已倦了,我便开门见山,将来意明说了罢。”   正襟啜口清茶,穆昀祈作势洗耳恭听。   “想必这大半年来吾之处境,陛下已有耳闻。”饮尽杯中酒,霍阑显面上的轻佻与玩世不恭似也被彻底冲散,竟露忿意:“我虽名上是一朝储君,然上受猜忌、下遭谮陷,如今更被流放边陲,一举一动皆受监视,稍有不慎,便至横祸加身!然此,还非最坏。近时我主病势加重,这般下去,但出不测,我二哥必然不惜一切阻我回京即位。遂我此回南下,是欲当面一求陛下,出兵助我一臂之力。”   果是——!暗一叹,穆昀祈扶额:“毕竟同胞手足,何至水火不容之境?你与霍兰昆本当好生一论情分,开诚布公,万一他为你所动呢?终究免去一场兵祸,岂非大幸?”   “论情?”霍阑显失声笑起,“陛下难道忘了古贤之言,最是无情帝王家么?于我二哥而言,什么亲情手足、人伦道义,较之皇位皆不足一提!但凡挡他道者,自然都该死!要说坦诚,我又何曾不是当面许诺,但他不存异心,我登位后,他权势地位相较当下只厚不薄!然换来的却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谮陷与夺命暗杀!则试问我还当如何退让?”看彼者缄默,眉心一紧,显是失望:“陛下无心助我?”   穆昀祈叹息:“我若无心助你,则前番何必大费周折,只当下……”按着眉心露疲态:“近时西北禁军新历整饬,一时半阵遣调不出几多人马,遂我只怕事出过急,应付不得。”   “整饬……”霍阑显眸光一动:“我听闻近时邵景珩北上,掌控了秦凤路,难不成……?”   穆昀祈且作无谓,打断之:“他虽不赞同我出兵干汝内政,然若事出有因,且是于我有利之举,想他不至抵触。”稍沉吟,终是松口:“你提出此请,想必纵观局势,已然权衡过利弊得失,遂果真到万不得已时,须我如何助你,不妨先行道出,好令我斟酌可否。”   愁容消散去,霍阑显起身踱步,一面详细道来打算。   “霍兰昆如今驻守南境,万一我主出何不测,我回京必遭之截杀!遂我打算轻车简从绕乌都山东归,以此避开他的势力范围,只这般颇好时日,只怕他会赶在吾前率军回京,自立登位,便难办了。遂我恳请陛下,一旦听闻我主崩逝噩耗,即刻发兵北上,作势攻取临泰城!此处乃我南关军阵要塞,亦是霍兰昆的本营所在。兵情突发,他必乱阵脚,陛下倒也未必须与他真动干戈,只要围城几日,我同时调亲军赶来对其成夹击之势,令之不敢轻举妄动,只要他不能赶在吾前率军回京夺位,即可。”   穆昀祈斟酌片刻,露疑:“你此一行,吉凶难测,如若有何万一,则我发兵,岂非与自招祸?”   那人早有腹稿:“陛下放心,即便我终遭不测,然霍兰昆恣睢暴戾,已于宗室、朝臣中引发众怒,不满其者何止百千?而他杀我,便是坐实贼子之名,一旦自立,必引祸乱四起!”一叹,七分无奈、三分自嘲:“则陛下彼时莫说退兵无忧,或还可坐享渔人之利呢!”   不予置评,穆昀祈眸中另起意味:“若你如愿了呢?”   看他信誓旦旦:“则我自不忘陛下之恩!”嘴角的笑意嵌入玄机:“羌胡虽灭,然余孽依存,且长时侵扰大熙北境。他成百上千人,每每来无踪、去无影,可谓防不胜防。陛下便不好奇,此些孽党残兵,寻常皆藏身何处?且粮草军备,又从何来?”   穆昀祈目光微闪:“汝言下,是可替我斩草除根、杜绝后患?”   成竹在胸者一笑率性:“陛下只须知,但我登位,则大熙北境,自此无忧矣!”   事说罢,已将五更天。霍阑显无意往驿馆驻留,实怕消息传回北地,多生枝节,遂留在李辛素家中歇息,至多一两个时辰后,天一亮,便将启程北归。   残月照影,夜路风凉。一夕逐月,御街遍是夜归人。   由静思中回神,穆昀祈忽问:“什么时辰了?”   左右回:“方过丑正。”   其人一沉吟:“如此说,宫门还须个把时辰才开启?”   左右道是,禀:“官家由西华门入,动静可小些。”   翘首西顾,穆昀祈缓出三字:“去—西—院!”(2)   墙高院深,幽寂更甚以往——自其主北去,这院中平日除了洒扫,便无人前来,连看院子的老汉也不复在了,实是冷清。   穿行其中,乌啼枝间,虫声依旧。心弦忽动,穆昀祈止步转身,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屋门,点灯四顾,物是人非的苍凉感油然而生。   桌椅案台、箱柜床榻,甚至笔墨砚台,皆在原处,不染一尘。乍看,似主人前一刻还在此,秉烛夜读、对月静思……   临轩小坐,悄闻桂花,一身零落。   轻阖双目,恍又见那张淡寂得似风过云驻的脸、扔块石头进去也搅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眸,以及,沉稳得令人发指的嗓音:“陛下,臣闻近时北境不宁,遂请领振兴军北上,平寇安疆!”   若非赵虞德信誓旦旦,穆昀祈至死也不会信:那一日夜,那个素来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之人,是如何戾色毕显,令满城搜寻,遍为捉拿与唐氏女存瓜葛者,一一过审,只问一事:唐氏所制之毒,配方为何,如何可解!   “陛下,天将亮了。”窗外人声轻入。   扶案起身,眸光再掠过空落的桌面,一丝讥诮意攀升嘴角:自小一处至今,然而彼者的心思,他却依旧难解…… 第4章   两月后。   夜色已不浅。   逐着那条黑影穿越闹市,拐进小巷,郭偕一拭额上的汗,向前唤了声:“喜福!”果见那影子一顿,似乎回头望了眼。   “你慢些!”呵斥之言到嘴边却终成一句无奈叮嘱。   狗倒似乎听懂了,晃着尾巴回走几步,定定等他上前。   一人一狗摸黑出巷子,迎面的寒风让人猝不及防一寒颤,背心的热汗似霎时冷凝----毕竟已是十月天。   日月更迭,不觉那人北去已两月有余。晏京方才入冬,地处极北之地的兴州,却或已是冰天雪地,也不知,其人可还惯……   稍一分神,喜福便又撒腿向前跑,郭偕回神,快步跟上。前行了数十丈,见狗驻足,对着道边紧闭的院门就是一阵扒拉,即被郭偕喝止,喉中发出委屈的呜咽,悻悻转回,绕他脚转悠,似不解那门为何不再对它开启。   蹲下摸摸狗头,郭偕心生不忍:“他北去已有两月,此处也有新主,日后莫再来扰,否则难免挨打,懂么?”   狗自然不懂,倒是伸舌舔了他一下,看去仍怀希冀。   轻叹一气,袖中抖出块肉干塞进狗嘴,拍拍狗头直身:“走罢。”   夜深人静,灯火阑珊,一人一狗缓缓沿着原路离去。   顶风逆行,郭偕这才懊悔出来时没加件衣裳:饮宴归来已沾醺意,忘将院门关上,令狗跑出,匆忙追出,彼时酒意正上头,哪还想到夜深风寒这等事?着实自作自受!不过此时说这些也已晚,当下只想择条捷径走。   由此归家北去穿梁门东折最近,只清虚观那一段路晚间人烟稀少,灯火暗晦,恐不好走。不过郭偕自信眼力尚可,再说又是月夜,自无后忧,便就沿此路去了。   清虚观附近的道上几无人迹。只远见州河上零散飘过的灯影,乃是夜航的船舸。堤岸上树影幢幢,随风晃动的枝叶乍看几分可怖,加之不时传来的乌啼声,足令胆小者后背生凉。   吹了一路冷风,郭偕只觉酒意散去不少,耳目渐归清明。步伐加快,鼻中却闻一股极怪异的烟火气——似何物烧焦,却又隐隐夹杂甜腥味。举目向味道来处张望,所见竟令他这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人也是一惊——两团火球悬浮在远处道观上方,缓缓移动,似受一股无形之力牵引,忽上忽下、时近时远,少顷,双双降下,落进观内,不见了影迹。   不知呆立多久,才被身边的狗吠惊醒。一念乍定,郭偕径直向道观去——此事当存蹊跷,他须弄明原委!   清虚观本是座小观,香火不盛,白日里都见冷清,夜间自更早早关门谢客。此刻从外看不见一星灯火,不知者或还以为是座空观。   在方才见得火光升起的后院外绕了一圈,未闻丝毫动静。郭偕稍一踌躇,索性一个跃身攀上墙头。   院内一片漆黑,根本不见灯光,更莫说火团。正欲翻墙入内再细探,忽闻墙下喜福警觉的叫声,不及多思,便觉迎面一股冷风袭来!   匆急向后一个仰身翻下墙,落地一刻,眼前黑影一闪,郭偕忙是几大步后退,站稳便见面前已多两条人影。   “汝等何人,夜半三更在此装神弄鬼?”果然,这世上哪来的神鬼!一切不过是居心叵测者故弄玄虚而已。   二者不答,径直向他扑来。郭偕自不胆怯,但毕竟单枪匹马,又未携带兵器,遂小心为上,并未与之正面交手,而是闪身躲过这一袭。转身便见一人一拳正中身后的树干,就这一瞬,那棵数人才能环抱的大树,竟从中折断,应声而倒!   不好!心头一震,郭偕意识到,自己今夜,或是莽撞了。   那二人又已攻来。心知躲不过,郭偕一咬牙,一个旋身飞起迎向踢去,孰料触上彼者胸膛,脚竟一阵发麻——似踢上了一块坚铁!而那人只抬手随意一挥,便将他扔出数丈。   受此一击,郭偕彻底清醒:此二人的功力远在他之上!一拳倒树若还可说是侥幸,但身若坚铁、刀枪不入,此等修为,实已远超常人,甚可说,已非凡人!   逃!一念即起,起身唤了声“喜福”,转身便跑。身后二人紧追不舍。郭偕方才受了些伤,一时跑不快,而那二人偏生又似神力加身,飞檐走壁、疾行如风,很快逐他上了河堤。眼看无路可走,郭偕心一横,反身向二者扑去。   或是未料到他有此举,追赶在前之人下意识一驻足,未稳住身形,加之河堤湿滑,竟一头栽入水!后者见状,上前将郭偕踢翻在地,挥刀即砍。郭偕就地翻滚,躲避刀影,眼看不支,忽闻一声狗吠,抬头竟见喜福蹿上咬住彼者手腕——虽是徒劳,但至少,与他留了片刻反击的罅隙。   郭偕不敢迟疑,起身用尽全力向前冲撞去,相触的瞬间只觉半边身躯震痛发麻,再看那人甩开喜福,却是纹丝未动!心知不好,急退两步,见刀光逐来,心一横,索性纵身跳下河——孤注一掷,便赌他水性不及自己。   水虽冷,但尚未至刺骨之境。郭偕入水潜游,初时还听身后水波惊动之声,随后便轻去,似有似无,直至死寂。   游出很远,郭偕一口气已将憋不住,不得不小心露头,就着月光回望,水面平寂,并无人影。长舒一气,才觉力竭,用尽最后的气力爬上岸,看此处已见行人,才敢在道边小歇。忽而想起喜福,心又一沉,只得宽慰自己:那些人不至刻意与条狗为难,况且喜福也算机敏,不见了自己,当不会在彼处停留,或已自行跑回家。如此想着,便起身往家赶。   着一身湿衣走在寒风中,自然难耐。郭偕一路小跑,方上桥,忽闻身后人声相唤,回头见一队人马正自北边缓缓行来,当中那马上的,是嘉王。   “郭兄,你这是……”近前看清其人狼狈之相,穆寅澈惊诧:“失足落水了?”   寒意侵骨,已顾不得礼数,郭偕只管抱臂在前,一笑露苦:“说来话长。”   未再多言,穆寅澈忙命人与他披上件外袍,便相邀随自回府换衣裳。   嘉王府就在近处,郭偕恭敬不如从命。   上马行了片刻,遥闻一阵狗吠,郭偕心一突跳,驻马四望,少顷,见一条黑影自暗处蹿出。乍然欣喜,跳下马,那影子已蹿到脚下,甩着尾巴鼻尖用力在他湿漉的裤管上蹭着,尽显亲昵。   “喜福……”郭偕喉间发哽,抱狗转身,难得一回开口求人:“殿下,喜福素来驯服,可请殿下网开一面,令它随我进府小歇?”   后者诧异之余,一笑首肯:“自可!”   一路无事。至嘉王府,郭偕换了身衣裳,嘉王则趁隙教人备下姜茶,郭偕饮了,又临炭火坐了片刻,寒意才渐散去,麻木的腿脚也慢慢恢复知觉。   嘉王笑:“郭兄方才问我喜福可否入内,是还记着当日我与你之言罢?然我也说过,我并非不喜猫狗等玩宠,且喜福乖顺乃我亲眼所见,又怎会将之拒于门外?”   郭偕谢过,闻彼者又命添茶,倒也不客气:“热茶虽暖身,然此刻,郭某以为,倒是不如一壶煮酒来得应景!”   闻之有理,嘉王依言。   一杯入腹,顿觉爽畅,郭偕长舒一气,看向疑色覆面者:“殿下礼佛,却信怪力乱神之说么?”   “这……”显是出乎意料,嘉王言出模棱,“须就势而论罢。”   知他犹豫,郭偕倒也无意进逼,自斟一杯再饮尽,心神终归安宁,便将前事叙来。   嘉王听罢迟疑,显觉匪夷所思。   郭偕不见怪:“殿下是觉我酒后妄言?”   “并非!”嘉王目光轻闪:“只是……会否是天黑雾重,郭兄未尝看清?那火团,或是天灯之类?”   郭偕撩起袖管:“火光或是看错,然伤却非错觉吧?”   一眼瞥去,嘉王面色顿凝:“既如此,郭兄方才便应直言,理应让人前往查看才是!”   “无用的。”郭偕收袖:“我彼时见到火光赶去一探究竟,观内便是一片死寂,更莫说事已过去这许久,还能留下什么痕迹?况且追杀我那二人,一拳断树、飞檐走壁、身硬如铁,全不似凡人肉胎,常人万一遭遇上,只能枉送性命而已。”   “果真这般诡异?”嘉王闻之也心惊,一忖:“则郭兄心下,于此如何看待?”   未急作答,郭偕反问:“殿下还未答我,可信怪力乱神之说?”   半晌迟疑,嘉王依旧露难:“未得亲见,小王不敢置评,不过……”眉心一紧,“听兄一言,倒令我想起一事。”起身踱步,忧心外显:“郭兄当也听闻,近时有传言,西北边境夜半鬼魅出没,残杀无辜,至今死伤者已上百,其中尚有驻边的禁军将士。”   郭偕颔首:“此,郭某确有耳闻。殿下是以为,今夜我所遭遇,与此事或存关联?”   未置可否,嘉王言下:“这两日又听闻,猷国一队押运粮草的军队也在夜间遇伏,几乎全军覆没,而传说,此事也系鬼魅所为。然而猷国却拿此事挑衅,言下直指那些偷袭者系我朝所派。”   郭偕顿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皆是猷国楚王霍兰昆一味谗言惑上、混淆视听之果!因遭袭的是他的军队,其人心胸狭隘,又暴戾好战,抓住此机,怎能不借题发挥?可笑猷主病久昏聩,竟也听信这等无稽之言,公然向我挑衅,实是荒谬!”   “郭兄所言是实,然而……”回到桌前坐下,嘉王面色忧愤,声音却轻:“霍兰昆无事生非、不可理喻,本无须理睬,然近时朝野一些议论,却偏似要佐证其言啊!”   郭偕一震:“殿下是说,关于那些’鬼魅’,实则是邵殿——邵经略使借助邪术养出的死士传闻?”   闭目一叹,嘉王点头:“表兄北去两月,偏生事也是出在其间,且巧还巧在,关于死士的传闻,最初便是自兴州流出,但后遇袭的禁军,却非表兄麾下,遂才引发猜测,道是表兄此回北去韬光养晦之余,并求取邪门术法,试图以丹药炼养武力超群、可以一抵十的兵将死士。当下放出这些死士,是为一试成效,待后术法大成,便是兴兵直取皇都时!”   “邪术——”郭偕重复过此二字,目光犀利:“殿下信么?”   垂眸片刻,穆寅澈幽幽:“我也不知。今夜之前,我只以为彼些皆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但……”言至此,长声一叹,看去罔极:“他为何要这般?且我着实不懂,朝中文韬武略的帅才那般多,官家为何要放任他北去,此岂非放虎归山,徒留后患?”   “自因无奈。”郭偕面无波澜,“七夕之变,能得以此结局收场,已是大幸!”   “大幸……”语出喃喃,言者眉心凝紧,终似有所悟:“难道唐氏当日所言皆是实?且那夜也无什么逆贼,而是……”眸中火光迸现:“他逼宫——竟还伤了官家?!”   郭偕不言。   拍案而起,其人忿极:“我虽对此有所猜,却素来不敢信,当日果是他邵景珩谋逆逼宫!”似困兽般在周遭踱着步,“官家至今伤势未愈,还须往越阳山静养,今夜召我前去,好一番叮嘱,似有令我韬光养晦、不可显露锋芒之意,我原还糊涂,当下才知,上存苦心,实是怕我性直,一旦知晓内情便极言恳谏,公然与邵氏决裂,与自招灾!”   郭偕随之起身:“既知上一番苦心,殿下便须听从。官家英明,于事自有筹谋,殿下如今还是按部就班,顾好自身为上。”   嘉王握拳不语,显是强自克制。半晌,一叹尽露懊恼:“小王无力为君分忧,便也只得从旨,先独善其身了。”   “汪——汪汪!”门外传进一阵短促的狗吠。郭偕忙去开门,一眼见那个熟悉的黑影在门前转悠。后面追来的侍卫无奈告罪,道是这狗忽而躁动,径自闯向前来,拦都拦不下。   无意责怪他,郭偕看看天色,回身向堂中人一揖:“夜色已深,郭某便不叨扰了,殿下也早些歇息。”   嘉王不安:“万一路上再遇到……”   “不至于。”郭偕胸有成竹:“方才事败,他等自还忌惮,本是见不得人,怎还敢贸然再挑衅?且说我此刻回去皆走大道,任他大胆,也断不敢公然在闹市行凶罢?”   想来也是,嘉王未再强劝。   一脚跨出门,郭偕又回身,旧话重提:“殿下以为,世上果真有此邪术,可将常人炼养为力大无穷、刀枪不入的神兵天将么?”   下意识一点头,嘉王即又露难色:“小王见识有限,不敢断言。”沉吟片刻,“不过古往今来,成仙得道者大有人在,用术逆天改命者也不在少数,遂忖来,所谓神通,当是有所风影。况且郭兄已然亲眼得见,却还致生疑么?”   “此言甚是。”点点头,郭偕看去心悦诚服,转身大步外去。 第5章   塞北十月。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数日车马劳顿,才过庆州,便迎来入冬的第一场雪。   天色将暗,车中帘布低垂,光线更弱,已难瞧清什么。不多时,外间人声逐渐喧阗,想是到了一处市镇,看来今日只能在此驻马歇息了。   暗叹一气,穆昀祈眉心轻凝:掐指粗算,出京至今已然七八日,却离兴州尚有七八百里之遥,这一遇雪,难免又要耽搁,如此下去,再走个十天半月乃何稀奇?可惜时光不待人,霍阑显一月两回飞鸽传书,道猷主病势加重,事出或在旦夕间!自是提醒他做好出兵打算。   但是出兵——言何轻易?   欲救霍阑显之急,一则发兵须从速,二要出其不意!兴州是距临泰城最近的北疆域城,振兴军又素以擅边战闻名,欲保成算,自须遣其军北去。   闭目揉着眉心,穆昀祈满心忧郁:君子一诺,四马难及!况且此回,他还赌上了大熙的体面与西北边境的安宁,遂无论如何,出兵临泰城是势在必行!只天意弄人,谁能想到,如今掌控秦凤路的,偏偏是他邵景珩!   两月来,书信、遣使、明谕,甚至由丁知白亲自北去游说,皆只得其人一言回拒:秦凤路守军正做整饬,无暇出兵!但人皆尽知,振兴军是方自西北调防入京,当下不过回归原处,何须整饬?他此举,不过是忧心此乃朝廷削弱他兵力的权宜之计而已。   车身一震,缓缓驻停。   “郎君,到了。”帘外传来不重的人声。   撩帘下车,穆昀祈抬头打量,见面前是座三层小楼的客店,地方不大,进出人也寥寥,不过在这小镇上,当算个不错的落脚地了。   一切已安置妥当。穆昀祈进店径直上楼,迎面见一人疾步而下,险与引路的侍卫撞个满怀。各自驻足,穆昀祈一眼看去,见彼者一身黑衣,瘦削矮小,肤色黝黑,似乎已有些年纪。同样打量过他们,那人目光警觉。   侍卫后退让出一步,便见那汉子闷头而过,径直向柜台去,与店家轻语了两句,便闻后者无奈的声音:“钱袋,我何曾见过什么钱袋?”   “然我方才上楼时方在,这厢不过半盏茶功夫,不是掉在楼下了,还能去哪儿?”言者声音拔高几寸,透着戾气。   “你说的,是这个么?”循声,穆昀祈见贴身侍卫吕崇宁手中提着一褐色钱袋。   汉子匆匆上前,伸手要接,却见吕崇宁收手:“如何证明此物是你的?”   黝黑的面上怒意浮显又消散,稍沉吟:“内有碎银四块,玉坠一枚。”   打开钱袋看了眼,吕崇宁将钱袋扔去:“拿着,莫再丢了。”   汉子接过,却连谢也未道一声,自又闷头由众人身侧过,匆匆回房。与此同时,楼下传来一声叹息,是那店家。   进到房中用茶小歇。短时后,晚膳送来。成天坐车,倒也谈不上饥饱,穆昀祈遂不急用,倒是唤住送膳的侍卫:“崇宁,那黑衣人,可有打听清楚来历?”   彼者恭敬:“此人在此投宿已有两三日,似乎脾气不甚好,性情也有些古怪,成日守在房中对着个小婴儿,无事不出门,且随身带把短剑,日日总要向店家打听可有生人前来寻之,看去惶惶不安。”   此倒出乎意料,穆昀祈摸着下巴:“他还带了个婴儿?”   “据说方才满月,是个女婴。”吕崇宁点头。   “打听生人,是在等人来,还是怕人来?”穆昀祈好奇。   “当是怕人来。”吕崇宁忖着:“照店家的说法,此人行止鬼祟,又不似孩子的至亲,且随身携带兵器,怕不是抢了这婴儿来有所图谋。”   “这般……倒也不无可能。”穆昀祈稍斟酌,“果真如此,倒对吾等无大妨碍,只若袖手旁观,则那婴儿……”   吕崇宁自体主意:“郎君放心,未免节外生枝,吾等虽不便插手此事,然此自有他人管问。”回头看看外间,“当是今夜,便可见分晓。”   用过晚膳,听闻外间雪下得愈大了,只怕明日不能上路,穆昀祈忧心忡忡,加之时辰尚早,尚无睡意,只得独在房中踱步。一阵后,实是无趣,便召吕崇宁对弈。   一局棋未罢,忽闻外间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对视一眼,二人停棋细听,须臾便闻破门的动静,继而有人大声呵斥。一时间,婴儿啼哭声、呵斥声、重物摔落声混作一团,经久不息。   大约过去一炷□□夫,总算复归平静。吕崇宁去了片刻归返,回禀一切如算:黑衣人虽执剑抵抗,好在功夫平平,未伤到人,当下已被抓去府衙过堂。小婴儿暂由店家照看。   穆昀祈苦笑:“你怂恿店家告发之,却无凭据,万一猜测不实,岂非陷人不义?”   李崇宁坦然:“吾等不便也无隙彻查此事,为免姑息养奸,只得这般。且说即便事有不实,终究也可消了众人疑虑,且店家告发他,乃因心存救人之念,府衙念此,想必不至深究。”   忖来是此理,穆昀祈未再多言。   一宿浅眠,不知何时,穆昀祈忽被一阵尖锐的碎裂声惊醒,霎时一身冷汗,继觉周身发寒,便是胸闷气短,目眩头晕。心知缘故,倒也未尝慌乱,闭目凝神片刻,但觉好转,就自起身,见窗外已有晨光入透,方知天已亮。   外间喧哗声已息。唤了声“崇宁”,门应声开启。   知主上要问什么,吕崇宁音色露讪:“回郎君,昨夜被府衙抓走的那汉子回来了,因疑心店家告发他,在楼下摔砸出气,才被吾等劝下。”   穆昀祈抚额:“你说那带婴儿的汉子?这般快便被放回来了?”   吕崇宁苦笑:“据说是有人证证明其身份无差,那婴儿乃他外甥女。”   穆昀祈纳闷:“既这般,其人行止为何鬼祟?”   吕崇宁悻悻:“这便不知了,或是小婴儿太过扰人,令其心神恍惚罢。”   稍加忖度,穆昀祈摆手:“既这般,吾等便也无须杞人忧天。传令下去,即刻准备,早些上路。”   言罢却不见彼者挪步,反之,甚露难色:“回郎君,外间雪大,几乎难以辨路,且听闻出了这镇子北去,近百里外才有市镇,照今日雪势,吾等断断走不得那般远。这等天色万一迷路,或是夜间露宿旷野,实是极险!遂还是在此多驻留一日,待雪停再言。”   对此虽有预见,穆昀祈终究还存一丝希冀,遂匆促洗漱了,下楼一观。   店堂冷情,只有一两桌住店的客人在用早膳,靠柜台处一滩水迹,想是方才打砸留下的。   门才拉开一条缝,风便卷着雪花袭面。一口冷气入胸,呛得穆昀祈连连咳嗽。放眼外望,一片白茫,就连街对面的店铺也有些模糊难见。   暗叹一气,穆昀祈无奈转身,晃眼见楼梯上一条黑影飞下,未及回神,耳中便是一阵轻微而清脆的声响——刀剑出鞘!侍卫们已在周遭围拢,成防御之势。   然下来之人并未向此多看一眼,就执剑冲向柜台去了——剑尖几乎顶到面无人色的掌柜鼻尖!   经此一吓,方才那两桌客人即作鸟兽散,整个堂中只剩两拨人。   “这位兄台,有话好说!”吕崇宁上前,好言劝解:“店家虽有冒犯处,然也是事出有因。你气怒难平,却也须讲理,冒失伤人绝非上策。”   “冒失伤人?”汉子冷哼:“你欲加评断,却也须先问明缘由!”   吕崇宁一愣,拱手:“则请问,阁下执剑逼人,缘由何在?”   目光逼回向店家,彼者口气凶恶:“我问你,你是如何照看小儿的,为何她至下啼哭不止,你究竟是饿了她还是冻了她?”   店家面色愈白,连连喊冤:“皇天在上,我可未亏待她!整夜这房中的炭火都未熄过,怎会冻着?且说清早方与她吃过米汤,整整一碗呢,却怎说我苛待?”   “米汤?!”闻此二字,那人气急拍案:“才一月多的小儿,怎能光吃米汤?你不知与她寻些奶么?”   “奶?”店家一愣,苦色毕显:“客官,你看外间这般大雪,连行人都不见几个,镇上唯一一间茶炊店都关门了,我却上何处与你觅奶去啊?”   此言是实。汉子手中的剑下垂几寸,口气却仍逼人:“你诬告我在先,薄待我儿在后,却还有理了?若是昨夜我在,必早将奶寻来,现下雪这般大,却教我何处觅食?遂此,终究还是你之过!”   “这……”店家抖索间求助的目光投向旁侧。   吕崇宁眯目:“此事店家着实思虑不周,不过依在下看,小儿啼哭,也未必就是挨饿所致,万一是病了呢?遂在下之见,阁下还是先回房照看小儿,请店家寻郎中前来替你诊一诊可是患疾,见况再言,可好?”   听彼一言,汉子显然心动,稍斟酌,收剑恨恨瞪那掌柜一眼:“与你半个时辰,速替我将郎中寻来,否则我必教你不得安生!”   眼见那条恶煞般的黑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店家摇头,苦叹连连。   吕崇宁语出宽慰:“掌柜不必忧心,这镇子好在不大,你只告诉我何处可寻郎中,我自遣人去请。”   “另则,何处有奶,一道觅来罢。”穆昀祈踱前两步,轻自吩咐。   吕崇宁领命。   不多时,郎中请来,诊后道小儿无恙,啼哭或是心绪不宁,若能喂些奶食,或立时能止。好在寻奶的侍卫不多时带回一盏尚温热的羊奶,即与婴儿喂下,果是止声,又抱哄片刻,即是安睡。   事既平息,众人也各归其位。   漫漫长日,被困在狭小的旅店内无所事事,难免令人焦躁。好容易挨到晌午,穆昀祈终是坐不住,再回下楼走动观望,好在雪有小去之意。心绪稍宁,穆昀祈便与店家闲话,论及北地气候,得知此处入冬虽早,风雪也不鲜见,然经日不停的毕竟少见,寻常一场风雪,至多也就持续两三日。至于兴州,地处极北,冬虽漫长,极冷的日子倒也屈指可数,大多时候,实与中原差不太远。   “汝等是要去兴州?”掌柜话音才落,一低沉人声贸然入耳。   穆昀祈回头,见那黑衣汉子已立在楼梯口。虽说相识也非一时片刻,然此刻近处打量,才留意其人肤色虽黑,实则骨相却还细巧,眉宇间甚流露几丝孱弱意。向之善意一哂,穆昀祈返身上楼,且将此题留与吕崇宁。   午后依旧无事,想一夜未歇好,明日又将历舟车劳顿,穆昀祈便自小憩了个把时辰,醒时已日暮。   打开房门,入眼一抹鹅黄。细看才知是一女子,正站在吕崇宁对面与之轻言什么。然穆昀祈记得,这客店中只寥寥几个住客,其中并无这般的妙龄女子。难道是午后新住来的?   正狐疑,女子已瞧见他,旁挪一步,向此福身:“奴家多谢官人照护之恩,忖来无从回报,惟有为仆为婢,权听使唤,还望官人不弃,一路容我随行。”抬头一哂,露出张未施粉黛、却也清丽脱俗的脸。   怔楞半晌,穆昀祈眸光忽亮:“你是——”   那黑衣汉子! 第6章   荒野连天,举目一片白茫,若非那依稀可辨的几条车辙印,果真不知何处是路。   似已走了大半日,那轮淡淡的黄日却才高过东边的树梢。也难怪,天未亮便上路,至下已走两个多时辰,只是雪路难行,要想入夜前抵达下一市镇,还须少停歇。   唤了声“崇宁”,前人闻声驻马。   “她还跟着?”   “是!”吕崇宁点头,“不过她的马脚力远不如吾等,加之天寒路难行,想来至多个把时辰便会被甩落……”言未落,后方遥遥忽来一声马嘶。   “怎了?”穆昀祈心起不祥。   “是后面跟着的那辆车,”侍卫回禀,“似乎陷进雪坑了!”   面色轻变,穆昀祈急吩咐:“去看看。”   策马回奔去,所见令人揪心:马车横在路中,拉车的棕黄马半身冲出路外,一脚陷入雪坑,哀鸣不已。车座上空空,已不见了赶车人。   无足多想,吕崇宁急下马,撩开车帘见安置婴儿的竹筐横在车中,好在门帘挡住未滑出。小婴儿好端端睡着,被他抱起才睁眼“哇”一声哭出,看来无恙。   但……“那女子呢?”心思回转,吕崇宁返身四顾。   “在这里!”两三丈外,侍卫高呼,一面自道边雪坑中拖出一人。好在那坑尚浅,且有雪铺垫,滚落者伤或不至太重,不过也费了一阵才缓将过来,慢慢坐起,捂胸一阵咳嗽。   “你如何?”吕崇宁抱着婴儿上前。   “我……”喘过气,女子摇头:“无事。”一面站起走了两步,除去腿脚略微打颤,他则确无大不妥。   吕崇宁皱眉:“你既不会赶车,为甚要一意孤行?不知天雪路滑,易出事么?”   柳眉急挑,女子不服:“这能怪我?你们不肯带我同行,这等天色,那镇上又雇不到北去的马车,我只得亲身一试啊!”低头挑拨着发间的残雪,依旧不忿:“你们走那般急,我只得拼命赶车跟上,不料路上结冰,这马又是新买,不甚驯服,才有此事!”   自己莽撞,却还怪上旁人,看来此女实非可与讲理之辈。   将人带回前,吕崇宁将事上禀。   “他那车可还能走?”已有思量,穆昀祈开口直问。得到肯定的答复,便吩咐:“既她那马脚力不足,不能远行,便用我们的马拉上她的车,速速上路。”   此是默许她二人随行了?吕崇宁虽不甚赞同,然苦无他计,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先行领命。   整日晴好,一路幸在安顺,日暮时分,抵达了欲为落脚的那处市镇。与前番的落脚地一般,此处地方不大,人也不多,客店虽小,好在清净。   晚膳后时辰尚早,穆昀祈携了吕崇宁下去旅店后|庭散步。   院中空旷,残雪未扫。此刻清光落照,雪映空庭,本是有番意趣。遣退余众,穆昀祈独与吕崇宁出后门。一身曝于夜色中,任严寒侵骨,吸一口夜气,体肤神志,霎觉清爽。然而美中不足,此处,偏已有捷足先登者——恍见一人影在庭中翻飞起落,执剑而舞。   静看片刻,穆昀祈转眸一瞥身侧。   即会意,吕崇宁一跃而出,拔剑直向庭中人攻去。毫无防备,彼者一惊,抬手急挡,两剑相抵,她竟踉跄后退几大步!然此一击,身为旁观者的穆昀心知肚明:吕崇宁至多不过使出三成功力而已。   站稳一平气息,女子端剑反刺,却被吕崇宁轻巧躲过。其后数回来去,皆是她出剑疾厉,去势汹汹,却无一例外,被后者不费吹灰之力瓦解。如此五六个回合,女子显然心浮气躁,章法渐乱,吕崇宁却趁隙收剑入鞘,显不将她放在眼中。此愈发令她恼羞,一个飞身扑跃再刺,孰料眼前只是乱影闪过,定睛已不见人迹,倒是耳后风声忽起,回头已晚——眼下暗影直抵喉间来!至前三寸乍停,却是剑鞘。   攥紧剑柄,女子眸中显露不甘,却还作无谓:“我输了。”   吕崇宁一笑收手:“随意切磋,不必上心。”回头看楼上:“夜寒风冷,且说小儿也离不得人,剑既耍罢,李娘子早些回屋罢。”   随他收剑,女子眸中的锐意敛去,言语恭谦:“既随你们同行,我便是甘心为仆婢受汝差遣,遂只唤我巧儿便好。且说阿暖方才睡下,一时半阵当无碍。”稍一犹豫,终还问出口:“我的剑术,果真那般难入目?”   吕崇宁未作答,转身迎向家主去。   穆昀祈笑:“还好。”   李巧儿面红:“我不乏自知,你并无须敷衍。家父行伍出身,这剑便是他当年为我定制,然可惜剑成他便过世了,因此无机亲授我剑术。这些年来我虽也拜过几个师傅,却皆是泛泛之辈,多时靠我自行琢磨,因此难见长进。”瞥向吕崇宁:“当高手跟前,自不堪一击。”   “然对付三两个赤手空拳的蟊贼还是有成算!”吕崇宁一言算作宽慰。   “蟊贼?”女子看了眼手中的剑,音色衰颓:“对付三两个蟊贼,还未必要用剑!我实是……”片刻沉吟,眼中侥色闪过:“你……可愿收我为徒?”   “收----徒??”吕崇宁一怔,果断摇头:“习武乃长久之功,非一朝一夕事,急于求成而疏于练习者,即便拜入名门,也是无用!再者,亲传武艺,难免贴身碰触,所谓男女授受不清,男授女艺,成何体统?”   一番话将李巧儿说怔在原处:显是想不到看去通达一人,却还有如此刻板一面——回绝便罢了,竟还不知委婉些!   “不收便不收,何须拿此些由头唬人!”忿出一言,女子扭头便走。   月上半天,将庭中枯树的影子拉得有些长。   “崇宁,”穆昀祈扶额,“你……可有家室?”   被问者一楞,茫然摇头。   果然……穆昀祈苦笑:“今后须记得,与女子搭话,尽量委婉。”   稍忖,那人似有所悟:“郎君意下,是我方才对李巧儿出言有所冒犯?然……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还真食古不化!穆昀祈无奈:“直言与否,当因时因人而异!譬如,你不欲娶一丑妻,难道也要直言告彼?”   “这……”那人语塞。   “实言多伤人,遂遇此情,合当婉拒。”穆昀祈音色缓和,“若是君子,不妨将缘由归咎己身,譬如,称疾推托婚事;不然,举八字不合,或性情不投之因,也无伤大雅。”   自忖片刻,那人点头:“崇宁记下了!”   点点头,穆昀祈踱出两步,言归正传:“你既试过,则这李巧儿的功夫,可真如表象不堪?”   吕崇宁稍忖:“我方才是攻其不意,她当无足作假!倒是……”随前两步,“她这一路颇多警惕,且不顾体统定要与吾等同行,难免不是有祸傍身,如此,还怕招烦。”小心加劝:“遂臣以为,还当仔细向之一询内情。”   “朕是欲问啊!”穆昀祈回眸一眼透责怪,“若你方才不曾惹恼她,现下或已知大概。”   “啊?”闻者乍莫名,回味过来,忙自告罪。   “罢了,”穆昀祈摆摆手,转身向屋中回踱,“此女性情虽乖张,然既能全心护着一个并非己出的婴儿,便可见非大奸大恶之辈,且带她一程,于我当无碍。”   岂知回屋才坐下,便闻李巧儿求见。穆昀祈唇角轻勾,别具意味的一眼扫过身侧人:“时机复来,莫再错失。”   女子入内即作礼,道此来是为方才在院中的失仪赔罪。   穆昀祈自道无妨,寒暄两句,提到那小婴儿,倒似感慨:“汝对这婴儿视如己出,为护之甘冒不韪、孤身涉险,可见是善心人,吾等当下不过略施援手,何敢居功?”   受此褒赞,女子倒见惶恐,尚是自谦,然后一回味,才觉他话外有音,面色顿变。   穆昀祈端起茶盏,口气尽量和善:“小娘子既与吾等同行,则前因后果,是否也当对吾坦诚言明?”   女子低头似踌躇,少顷,当知躲不过,便也释然:“我本无意欺瞒,未尝一早向官人禀明原委,只以为官人无心探究此些。既当下问到,奴家身世来历,自如实禀上。”言至此,眉眼间流露殇意:“我乃河中府人氏,那小婴儿乃我阿姊之女,阿姊一月前难产过世,我独自一人无力抚养小儿,遂带她前往兴州投奔兄长。”音色平淡,看去不似矫饰。   穆昀祈纳闷:“纵然她生母亡故,然其父何在,为何不能抚育之?”   女子缄默,看去有所难言,然终究还是答了:“我阿姊遇人不淑,小儿生父不愿认她,遂只得由我抚养。”   短暂静默,吕崇宁忽发问:“你这一路躲躲闪闪,究竟在惧怕什么?”   猝不及防,女子脸上一抹异色闪过,似愠怒,又似惊惶,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裙裾。   “是因你,还是因那小婴儿?”吕崇宁目光犀利,继续进逼:“吾等带你上路,却连或将遭遇的凶险都不可预见,又谈何相护?”   一言惊醒梦中人,女子一震,几是脱口而出:“你们人多,又皆是强手,他还不至……”至此一顿,迟疑半晌,终是长叹一气:“罢了,既牵累了官人,便不应有所隐瞒,这便直言了罢。此事起因,着实在那小婴儿。我阿姊在外受人诱逼致有孕,却不敢声张,道是彼者若知情,必要杀人害命,遂携我四处躲藏。孰料她产后撒手人寰,临终托孤,要我好生照护此儿。而我一路北上,虽说至今尚未遇险,然阿姊曾叮嘱,那人秉性冷酷,若知婴儿存活,必施加害,遂我才不敢掉以轻心。”眸光流转间,满溢忧愁:“那日在客店,我因行止怪异被店家告到官府,好在衙中一名书吏是我故交,可证明我非作歹之辈,才令我免遭牢狱之灾,只我忧心因此一事而暴露行踪,遂不得已,才厚颜攀附官人,希冀得你庇护。”   却是这般?穆昀祈不解:“虎毒不食子!这婴儿的生父,纵然因故不愿收你阿姊入室,却也不至容不下自己的血脉罢?此间究竟有何内情?”   女子惘然:“此,我也不俱知,只听阿姊粗提过一字半句,似道其人醉心黄老术,一意求长生……或是飞升?总之不知受何方术士蛊惑,道子女降世或损其福报阳寿云云,遂有此举。”   “为些子虚乌有之求,竟连亲身骨肉也欲加荼毒,岂非禽兽不如?”吕崇宁握拳,“此人姓甚名谁,你可知?”   看她摇头:“阿姊未道明,想来无非是富贵人家的纨绔子。”言才落,隐约闻听婴儿哭声,急一福身:“阿暖醒了,若无他事,奴家先告退。”得许,匆匆而去。   “此,你如何看?”穆昀祈拈起颗棋子在手中玩着,轻问。   吕崇宁如实:“看之音色坦然,自若镇定。事虽荒诞,却有其合理处,不似编造。”轻凝眉:“然若她所言是实,倒着实不能掉以轻心。”   穆昀祈扔回棋子:“那便警醒些!好在此地距兴州只余两三日路程,将之安然送抵她兄长处即好。”   好在天公作美,接下一路无风雪,两日后抵灵州。彼时天色将暗,吕崇宁决意就地过夜。   已许久未见这般喧腾的街市,一路听人声嘈杂,穆昀祈倒有几丝雀跃感——或是此前一路,着实太过清冷。   到旅店安顿下,外间华灯初上。对着一墙之隔的喧嚣世界,穆昀祈按捺不下,索性天色还早,便唤上吕崇宁出门往近处一逛,散心之余,一体这北疆边城的风物人俗。   灵州西临河西走廊,北近胡人地界,古往今来也数为外族占据,遂如今胡人后裔不少,加之来往的行商客旅,当下城中,各种样貌、各色着装之人,穿行来去、熙熙攘攘,实令初来者目不暇接、暗中称奇。   而地处边境,城中饮食也纷呈:汉人的茶楼酒家俯拾皆是,胡风浓郁的酒肆饭庄也不鲜见。正值入夜,各处食铺人气多旺,有甚者,店内早已座无虚席。   逛了一阵,穆昀祈欲寻处清净的酒楼小歇,当下正观望,忽闻身后人声呼唤,转身竟见李巧儿立在一家店铺内向此招手。看那似是家食店,倒也不甚喧阗,穆昀祈未多犹豫便踱过去。进门即被李巧儿拉到一张空桌落座,唤来行菜呼索。这才知此是一处专用乳酪糖羹的食店,穆昀祈自觉无趣。   女子呼索不多,却每样皆要三碗,看得吕崇宁情急提醒:“吾等不喜这些甜腻之物!”   女子嬉笑:“既来了,尝尝也无妨,今夜我做东还不成?”   见她对自己使着眼色,吕崇宁只得止言。   少顷,三碟五碗上齐,女子端过自己那碗置于面前,带黠意的目光扫过二人:“你们,真的不吃?”   穆昀祈摇头,吕崇宁轻哼。   “那我就勉为其难代劳了!”呵呵一笑,女子伸手将碗碟一应拢到自己面前,低头吃起。   “客官,这几样乳羹,因工序多、制成费时,遂每样一人最多只奉一碗,恕不多卖!”身后传来行菜的声音——正对新客解说规矩。   “你竟拉吾等来凑数!”吕崇宁恍然,怒起拍案。   不屑横他一眼,女子撇嘴:“是你们自说不吃,却能怪我?”   “罢了,走罢。”穆昀祈已起身,“隔街酒楼看去雅致,去瞧瞧有无座。”   吕崇宁随主起身,走几步却又转回,端起桌上尚冒热气的甜羹,仰脖一饮而尽,烫得吐舌,却迎上女子愤恨的目光讥诮一笑,拂袖而去。   用过晚膳回客店,方过戌正。上楼便听婴儿哭声,再看留守的侍卫竟不见踪影,只李巧儿那房门却敞开。   面色一变,吕崇宁大步入内。   半晌不见人出来,婴儿依旧在哭,内中也渐喧哗,穆昀祈实在纳闷,只得自去一观究竟。   “哭了这许久,怕不是饿了。”一侍卫的声音。   “一屋子活人,不知出去寻些奶?”吕崇宁没好气。   “李娘子出门前方喂过,这才一个多时辰,应不至又饿了啊!”另一侍卫小心。   “李巧儿还未回来?”穆昀祈意外。   循声回头,吕崇宁忙作一揖,目光露忧。   穆昀祈亦蹙眉:“她不是说即刻就回么?”   “我派人去找!”吕崇宁当机立断。孰料话音才落,便听熟悉的话音飘来。   “怎这般快就醒了,我也未怎耽搁啊……”情急慌张的身影飞奔入内。   “你方才不是说吃罢就回么,这都多久了?”吕崇宁口气不善。   “我……”口舌之争一触即发。   穆昀祈转身出门。   半晌,喧哗声总是小去。门外两声不重的叩击后,穆昀祈放下茶盏,“进来。”   “郎君!”来人作揖。   穆昀祈似不经意:“胜负如何?”   “啊?”吕崇宁茫然,半晌回过味,耳根顿红:“我只是与她讲理,并非争吵。”言间将手中之物呈上:“李巧儿说这是她方才寻了半城觅得的灵州上品零嘴——霜花糖,请郎君品尝。”   “霜花糖?”穆昀祈接过看了看,“遂她才去那般久?”一时好奇:“此物有何稀奇?”   “据闻此糖晶莹剔透,乍看似如霜花,糖中可见彩色纹路,各成鸟兽花卉之态。”话是这般,言者口气却寡淡。   “这般……”对着那糖琢磨片刻,穆昀祈伸手递回:“还与她罢,就道我不喜甜。”一顿,加叮嘱:“记得委婉些。”   片刻后。   委婉……委婉……捏着糖立在门前,吕崇宁心下一再默念,几回抬手又放下,看得两边侍卫一脸莫名。许久,却似改了心意,踱开几步,靠着二楼的栏杆手一松,见那糖应声坠落,即是高声:“尔等看到了,我一时失手,将糖掉落楼下……”   “官人,你的糖掉了。”   循声,正下方一人抬头向此,手中攥着那糖,笑意忠厚。是客店掌柜。   面色由青转红又回青,吕崇宁不情不愿挪下楼。   糖纸有些绽开,糖却未碎。   定定盯着那物半晌,始作俑者一仰头:“糖碎了,吃不得了。”言罢迅雷不及掩耳剥了糖纸丢入口,几嚼下咽。   亏他机警,一应难事,迎刃而解。 第7章   一早启程,历了半日颠簸,晌午方过,终是遥遥望见兴州城高耸的城楼。也是此刻,头顶日光渐被自北来的黄云层层遮覆,看来一场风雪已在途。不过好在,于他等已无碍。   一入城,一行人便先奔那名唤“登仙”的酒楼去,此乃李巧儿兄长李通所开。到时见彼处门庭开阔,楼高三层,规模当是不小。   一路劳顿,至此尚未歇息饮食过,穆昀祈便也下车,欲借隙小歇片刻。   才是未时,楼内酒客寥寥。几人寻处坐了,道明来意。须臾,楼上匆匆下来一人,当下看李巧儿欣喜的神色,便知是李通。穆昀祈抬眸稍打量,见彼者二十五六年纪,浓眉大眼,相貌周正。   “你怎……”来人欲言又止,显然倍感意外:“我先前传与你的信,未收到么?” 言间竟是蹙眉频频,音中实无欣喜可言。   李巧儿摇头:“当日发出那封告知你我即将北来的信,我便启程上路,之后你若回信,我皆错失了。”   “这便难怪……”低出一言,彼者无奈。眸光微抬,才留意到坐着的二人:“这是……”   李巧儿忙为引荐。听闻原委,李通上前作揖称谢。寒暄间知他数载前辗转来北地经商,近时才开了这爿酒楼,营生尚可。   此刻抱在怀里的小婴儿阿暖醒了,哭闹不休。李通只得告罪,道先将妹妹与外甥女送回家中安置,一阵便归。穆昀祈自无不可,便询问可有空房,意下欲在此盘桓两日。这酒楼本就兼做客店生意,恰后面尚存几间上房,李通便吩咐小厮急去准备,妥当后助他们安顿。   李通兄妹去后不多时,雪便降下,天光愈发黯淡,申时未至,倒似已入夜。今日本未有出门打算,穆昀祈遂也安然,独坐品茗,静待消息。也就两盏茶功夫,外间人声突禀:“郎君,人到了。”   “进来罢。”穆昀祈轻应。   门开,一人疾步入内,看到正坐之人,倏是瞠目,显不敢置信。   “荀卿,别来无恙?”穆昀祈目光露笑。   “陛——”来者一怔,急拜下。   知他狐疑,穆昀祈嘴角轻勾:“吏部巡官另有他务缠身,中途绕道,吾取之符节一用而已。”   “啊?”荀渺回过味来,顿急:“陛……郎君此举,实是犯险!臣密奏中已提到此刻北地不宁,危机四伏,郎君却为何还要……”   “你所指的危机,是那些神出鬼没四处为祸的鬼魅,还是邵景珩?”打断之,穆昀祈看去不以为意。   荀渺一愣:“二者皆有,然首当自是那些鬼魅啊!这数月来,下至平民百姓、上至驻边禁军,甚至猷国押运粮草的军队,皆是无端遭袭,横死者甚众!而事发至今数月,吾等集数州州衙之力追查,却毫无进展,如今鬼魅作祟的谣言已然流传遍布,民间人心惶惶,夏州及周边几处小城已行宵禁,照此下去,兴州或也难免。郎君此刻前来,岂非涉险?”   “听你言下,”听他此番深论,穆昀祈却品出了另种意味,“是以为鬼魅为祸一事,与邵景珩并无干系?”   眉心乍紧又松,荀渺垂下眸光,音色沉着:“臣着实以为,此事,不似邵经略所为。其人谨慎,即便果真如传言那般养出似同鬼魅的死士,然为试其效,实有百千种避人之法,何必闹得天下皆知?再者,流言道其招揽天下术士为之炼药,以养刀枪不入可以一敌百的死士,然据臣探查,邵经略似乎并无那闲心,数月来莫说他近旁,便是寻遍整个兴州城,也难找出个把存那能耐的方士能人,倒是——”抬起的眸光一动:“寻医问药,他倒乐此不疲!”   “寻医问药?”穆昀祈一震:“他病了?伤了?”   “我看不像!”言者摇头,也露惑色,“我初时尚疑心此或与养死士有关,他名上寻医问药,实则是搜罗术士奇才为己用,但实情却非如此——凡是他找去过的医者,皆有名有姓,来历清楚,且后也都一一安然归家,并无可疑。”   思忖片刻,穆昀祈问:“这些医者,可有共通之处?”   “有!”荀渺点头:“我命人细作打听了,这些医者虽各有所长,然共通处在于——擅解毒!”   “解毒?”穆昀祈有所思。   片刻静寂。   “郎君——”望着静坐凝眉之人,荀渺几分纳闷。   倏回神,穆昀祈一笑强掩讪色:“则……除了求医问药,邵景珩近时可有他举?”   一思量,彼者如实:“据臣所见,其人日常,不过是官衙到官舍、官舍又复归官衙,长时埋首军务,似乎无心旁顾,只偶尔外出巡边,或视察军中——”说到此,才想起:“哦,这两日他往西巡边,暂不在城中。”   “不在!”穆昀祈面色忽黯,“可知何时归?”   “应也快了罢,”荀渺掐着手指,“至多三五日。”一顿,“则郎君此来,是为……?”   “见他一面。”穆昀祈无意隐瞒,但看彼者忧色顿显,只得故作笑意:“放心,吾自有分寸,且他若果存歹念,我也不能安然至今。”   知他心意已决,荀渺暗叹一气,只得咽下到嘴边之言,不过想来此间尚有三五日之隙,不定还能出何转机,遂与其此刻顶风逆上自讨没趣,不如蓄势见机再谏!遂转过话锋,道天色不早,请天子移驾官舍安顿。   穆昀祈却回绝:“我已决意在此安顿,免得去到衙中兴师动众。”   荀渺极力劝阻。   然穆昀祈的道理似也不错:“你既说这北地不太平,我此刻入住官舍,岂非招摇?遂不如权作闲人身份,在这客店落脚,以免惹人疑心。”   “这……”荀渺正迟疑,忽闻外间回禀:“郎君,李官人来了。”   “请他进来罢。”穆昀祈起身,笑与面前人释疑:“这李通,便是此处的店家。”   李通入内,各自见过礼,穆昀祈又替之引荐了荀渺,只道是自己当初的同窗,李通倒也尽信,便道明来意:已在雅间备下酒席,请他赴宴!穆昀祈只道自己轻染风寒,不宜饮酒,然看他意诚,便遣吕崇宁代往。   李通已出门,荀渺却望着其人背影有所思。   “荀卿见过其人?”穆昀祈好奇。   荀渺摇头,似茫然:“并非!我只是……”   言未尽却被穆昀祈打断:“对了,我既方才已对人言,你是我师弟,而你也着实受过宋老夫子几番教诲,则今后在外,你我便师兄弟相称,切莫出错!”   “嗯……啊?”荀渺一愣,张口结舌。   当夜无事,只风雪依旧,翌日亦然。不过第三日清早雪势便小,至午后竟云开见日。穆昀祈欲出门逛逛,才下楼却与匆匆入内的李巧儿撞个正着。   以为她来寻兄长李通,吕崇宁便道走得不巧:方才才见其人出门!   李巧儿倒不见沮丧:“无妨,我此来并非寻兄长,而是前日走得匆忙,将个小包袱落下了,现下趁阿暖睡着,过来寻一寻。”   “小包袱?”吕崇宁眸子一转,一笑露讥:“我却怎清楚记得,你当日下车时,可并未拿什么包袱,只抱了阿暖而已啊?”   “我……”似教人戳了短处,女子两颊一红,口气却不善:“你又未尝一路跟着我,怎知我未拿?”   “好,就算你拿了罢。”未想吕崇宁此回倒是退让得爽脆,只话锋一转,言出又令李巧儿瞠目:“那你在此慢慢找罢,吾等要出门了,恕不奉陪!”   “你们……要出门?此刻?”女子显失望。   “对啊!要——出门了。”拖长话音,吕崇宁幸灾乐祸,“你还是快些去找寻你的包袱罢,以免晚了落空。”   “你……”李巧儿怒目,但转瞬又压下忿意,抬手一点额角似恍然:“听你这般说,我倒想起来,那日下车我着实只抱了阿暖,那包袱或许还在车中,待我回去仔细再找。”一面转身:“这便随你们一道走罢。”   吕崇宁且嗤:“我们不同路罢?李官人宅邸在西面,我们却要往东去,你随我们走,岂非南辕北辙?”   “谁说南辕北辙?我也住城东----!”下意识一言,女子即见懊恼。   “你----不与兄长同住?”穆昀祈诧异。   四顾了圈,久违的警惕意复显眸中,女子近前两步,压低声音:“兄长宅邸本不大,况且近时收留了两位亲友,有些嘈杂,遂暂令我携阿暖他处安顿……”话音未落,便见门前人影一闪。   “巧儿!”李通进门,见到亲妹却不悦:“你怎来了?我不是说过,阿暖离不得人,无事不要随意走动么?”   自知理亏,李巧儿垂眸无言。   穆昀祈一笑:“李小娘子是来寻找丢失的包袱的,或是一时情急,李兄便莫多加苛责,这便让她回去即好。”   “对对对,我即刻走!”有了台阶,李巧儿自然知下,向众人一福身,转身匆匆去了。   穆昀祈与李通寒暄两句,便也携吕崇宁出门。   这兴州城的风物人俗,较之百里外的灵州似乎并无大差别,遂一行人只是走马观花,于闹市随意闲逛而已,至日薄西山,才在旁人指引下寻到处久享盛名的酒楼,饮茶小歇。少顷,竟听闻荀渺寻来了,心知他必是一路派人盯守自己,穆昀祈倒也未见不悦,反命他进来一道饮茶。   吕崇宁出外将人引入,见穆昀祈已不在座上,刹那一惊,好在举目便见其人正立在后窗前,望着什么入神。   荀渺揖下:“郎君!”   窗前人回首,却露愠色:“那日吩咐过的,这便忘了?”   荀渺脸面顿红,却也只得重新礼过:“师……师兄。”   这才合意,穆昀祈踱回桌前,命二人一道侍坐。   “郎君方才在看什么?”吕崇宁好奇,“难道后窗外别有洞天?”   穆昀祈嘴角露笑:“并非什么洞天,而是个舞台。”   “舞台?”抬头望去,荀渺眸光一亮:“是了!早就听闻这处酒楼中庭凌空架设了一座舞台,每逢良夜,便有歌舞呈现于上!”转头看看天色,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期待:“今日天晴,看来吾等来的是时!”   穆昀祈颔首:“方才店中小厮说了,近日有两名伎在此献艺,尤其那舞伎技艺超群,乃为众人交口称赞!据说少顷便将开场,吾等可留下一观。”   “少顷?”吕崇宁有些讶异:“然天尚未黑呢,这北地的酒筵,皆开得这般早么?”   “早些宴罢早些归家。”眸中的喜色刹那被忧郁冲淡,荀渺出言有些沉闷:“近时这城中,白日里虽还与寻常无异,人流熙攘,然晚间、尤其亥正之后仍在外晃荡的人,便极少了。”   “就因……”吕崇宁偷瞥了身侧人一眼,言出又止,略一沉吟,似作感慨:“此回北来,所遇奇事还真不少,他者不言,便说李通李巧儿兄妹身上,便是疑点诸多,言止惹人深思啊!”   荀渺乍惊:“你是说经营登仙楼的李通与那……与汝等同行北来的女子?何处存疑?”   看家主无意阻止,吕崇宁便自侃侃道来,告知了李巧儿自述遭人追杀之事,且道:“原本吾倒也将信了她所言,然而抵达此处后,看他兄妹二人的举止,乃是颇多怪异,尤其这李通,谨慎之甚倒似登仙楼隔墙有耳一般!而李通不许李巧儿在外露面,说怕凶徒寻到并认出她,此自不为怪,然兄妹分处而居,又作何解?照常理,既怕她遭人追杀,自是将人护在身侧为上,然他却反其道而行,令孤儿幼妹独自外居,实是匪夷所思。”   “这,着实蹊跷。”荀渺赞同,恳切的目光投向正坐之人:“诚如吕兄所言,李氏兄妹身上诸多疑点,则这登仙楼,恐怕已非无争之地,师兄还是离开为好!”   呷口茶,穆昀祈言出清淡:“至下此些,皆是你二人凭空猜测而已。李巧儿遭人追杀,遂他兄妹才如惊弓之鸟,行止怪异事出有因;再者,李通令妹携外甥女独居,或是生怕自己居处知者太多,为维护她才出此下策。”   “话虽这般,”荀渺锲而不舍加劝说,“然李巧儿身陷险境,难免累及身侧人,师兄本当……”话音未落,却被窗外飘进的乐声打断。   “走罢”,穆昀祈起身,“去瞧瞧。”   推后门出,是一条狭长走廊,正与两丈外的舞台相对。走廊东西相通,或是酒客不多之故,此刻并不拥挤,三三两两的看客凭栏而观,本算清净,只隔间房中出来的两个胡人不时谈笑,声高喧哗,略为刺耳。   舞台上数十名彩衣舞女已鱼贯而出,绕台起舞,又有标致女子坐中弹唱,声婉清丽,倒也怡人耳目。一曲罢,看客皆鼓掌叫好。   须臾,乐声再起,便见一白衣蒙面女子自后飞跃出,翩然至台中,执剑而舞。看其身姿轻盈、舞态婉约而不失飒爽,可谓刚柔并济,倒是轻易难见,令人叹为观止!正舞着,一侧那恼人的喧哗声复起——是那两个胡人!   不知是已然醉了,还是刻意挑衅,其中一人竟将酒壶向台中掷去。众人见下皆惊,好在台中的白影旋身避过来物。那始作俑者见状却不罢休,口中叫嚣着,极尽喧哗,却不知所云。众人正气恼,忽见剑光一闪——台上人腾身之际,剑竟脱手,直刺挑事者而去!   心陡然一提,荀渺的目光紧随那剑,见之几乎贴胡人侧脸飞过,插在廊柱上!就此一瞬,挑事者面无人色,颓然一屁股坐地。   提起的心放下半寸,荀渺看回台上:几丈之外,白衣人凌风伫立,倨不可犯。倏然回眸,冷如冰刀的目光扫过众人,竟具威慑!   “他是——”   穆昀祈回眸,见荀渺一脸惊恐攥着吕崇宁衣袖,嘴唇轻颤道出三字,是一人名姓,竟为耳熟! 第8章   室内静阒。穆昀祈放下茶盏,看着面前困兽般踱步之人,欲言又止。   门外传进两声轻叩。   “进来!”穆昀祈应了声,见吕崇宁推门而入。   “如何?”荀渺快步迎上,听音急切。   来者摇头:“晚去一步,彼者已离开。我向店家及那些歌舞伎询问,却无人知其底细,只道其自称出身京师教坊,因病损了嗓子,在京中无法立足,遂流落至此,好在舞绾出众,到这酒楼卖艺维持生计而已。而其每回前来皆蒙面,遂无人瞧过他真容,更不知其真名实姓、所居何处。”   “果然!”荀渺恨恨。   “当下看来,或许只能守株待兔,留人在此日夜守候,万一他回来……”吕崇宁建议。   “无用的。”荀渺摇头,“其人嚚猾,方才当已瞧见我,遂才瞬间匿迹,他自知我不会善罢甘休,怎还会自投罗网?”   吕崇宁难掩好奇:“此人果真有这能耐,男扮女装这许久,日日现身众目下,却还未被识破?”   荀渺苦笑:“其人能耐,远出你所想!否则当初也不能轻易混入郭宅,乔装举子险些将我都骗过了,更莫提之后杀我未遂,就此人间匿迹,纵然集皇城司与开平府两衙之力也未能将之捉拿归案,足见其人神通之广!”   一忖也是,吕崇宁抖抖眉梢:若非是敌非友,他倒还果真要对那“嚚猾”之辈的心机手段心生些许钦佩了……   “然知微何以断定,此人便是秦柳直?”穆昀祈仍旧存惑。   荀渺叹一气:“之前台上献舞,我只觉其人身形姿态眼熟,至后那一瞥,令我疑心更甚,欲将之带到跟前一辨,孰料他却抢先遁逃,可不就坐实了吾之猜测?”   穆昀祈稍忖:“他若果真是秦柳直,则此刻在这兴州城现身是否巧了些?”   荀渺凝眉:“要说巧,此还未必是最巧……”言未落,忽闻外间通禀,道他家人来见。且告罪过,自出门去,少顷,领两青年入内,乍看皆眉目俊朗,飒爽英姿,不似寻常小厮。   “吾之前令你探查之事,现下进展如何,速速禀来”。当御前,荀渺下令。   二人中的青衣青年上前一步:“吾等查得,李通数月前才现身兴州,盘下这酒楼也不过两月,之前身世经历,所居何处,尚未查实!而他在此也无家小亲朋——自然,新来那女子除外。当下最大的疑点在于,李通身侧似有一群同样不知来历者受之差遣,然平素这干人皆隐匿暗处,李通看去对他等信任倚重,然其妹北来投奔一事,却又极力欲瞒过他等,由此可见,他实则对这干人心存忌惮。”   吕崇宁蹙眉:“如此,这李通便就可疑了!那夜我与他饮酒,他自称北来已有年月,且在此有些故交,却皆非实言,若非有所图谋,则对我一外来者,何须杜撰此些?”   穆昀祈起身踱步:“即便他有所隐瞒,也未必是针对吾等。依下来看,倒似身不由己。”   吕崇宁恍然:“莫不是受人要挟?”然一忖,又摇头:“若这般,他又如何能使唤要挟自己之人?”   “或许那干人,并非是要挟他,”荀渺拢袖,目光放远,“而是,受命助他成事!”   稍忖,吕崇宁赞同:“此说有理!他等受命行事,酒楼不过是幌子,好为李通现身此地做一藉口!至于李通不令李巧儿露面,乃是不欲将之卷入事中。”看向两青年:“则这干人至下,可曾生过什么事?”   答曰:“还未查得,这干人隐藏极深,行事当是谨慎。”   荀渺转向灰衣青年:“封青,李通确切是何时现身兴州的?”一顿,“我之意是,是在邵经略抵此之前,还是之后?”   穆昀祈回眸,面色微变。   那唤封青的青年自一忖:“当是之后,但时日相隔不久。”   吕崇宁此刻也会意,却抚着下巴迟疑:“然此说不通啊……若他是邵经略的人,何须这般费事?以酒楼为幌子,实乃多此一举!”   荀渺挥退那两青年,道:“事与之有关,我却未说人是他指使啊!万一——”一抹精光闪过眸底:“是仇人呢?如此,尾随而至,费力掩藏,苦心密谋,岂不皆能说通了?”   “仇人?”吕崇宁挠头:“这般说虽也有理,然……”   “然仅凭一处巧合,便推断此事牵连邵景珩,未免草率。”穆昀祈接言。   “此便又回到原题了。”荀渺一笑,“我实则方才正欲说,此间,着实是巧合甚甚啊!”近前两步:“方才说到秦柳直,我就想起另一巧合,便是这李通----前日一见,觉他眼熟,只一时半阵想不起何处见过。后看他背影才恍然,这身形、甚至面相,实有几分类邵经略。”看那二人茫然,继续:“我知这世上相似者不在少数,然此人却不一般!”带意味的目光投向穆昀祈:“师兄可还记得,当初秦柳直一案初发,我曾指他有同党,彼时还险错怪了邵经略?”   穆昀祈回思半晌,似有所悟,便命他将所想一应道出。   荀渺领命:“当初我所以疑心秦柳直身份有假,除了其人才学疏浅,不似考过解试的举子,尚有一因,便是我曾偶然目睹,他与一身形酷似邵经略之人私下在城外谋面。而后秦柳直察觉我对他生疑,下杀手事败,就此匿迹。孰料机缘巧合,未出多久我与郭偕又在闹市遇见那酷似邵经略之人,可惜追赶不及被他逃脱,之后就再无二人消息。吾一度以为,他二人或已被其主灭口,却不想,终究是在这兴州城再为遭遇。”   眉心锁紧,吕崇宁似在极力厘清此间关系,半晌,长叹一气,显然无成效:“即便这李通便是当初与秦柳直沆瀣一气之人,然来到兴州,他二人为何要分头行事?且说旁人皆藏身暗处,唯怕抛头露面惹外生疑,偏生这秦柳直却男扮女装公然登台,岂非与李通的谨小慎微背道而驰?”   荀渺点头:“此,也是我疑惑之处。”   “实则疑点还不止于此。”穆昀祈开口,将二人目光吸引去,“当初秦柳直潜入郭宅,汝等皆以为是受邵氏指使,意在指对郭偕,但后种种,却又表明此想无稽。不过其间有一点不容置疑,便是秦柳直对郭偕确存图谋!而事到如今,秦、李二人双双现身兴州城,看去还意在邵景珩!则指使他二人行事的主谋,究竟意欲何为,才果真费人思量罢?”   “着实啊!”荀渺摸着鼻翼兴叹,“郭偕和邵景珩,本是两厢对立,则指对他二人,意图何在?”   “此不尽然!”吕崇宁眸子一转,忽有所悟:“既事发之时,荀通判正借居郭宅,则这秦柳直为何不能是指对你呢?如此,当下之事便能说通一二了。”   荀渺苦笑自嘲:“吕兄高看我了,这干人若是指对我,则缘由何在?寻仇?我入仕不过数载,素来无为碌碌,何能开罪权贵高人?且说依彼者能耐,杀我可谓易如反掌,又何须费心布局?不然,便是为拉拢?然我何德何能,引他高看?”   “这……”吕崇宁露赧,“倒也是……”   荀渺稍沉吟:“不过说到拉拢,我倒有一想。当初这秦柳直混入郭家,因我疑心之,便一再当郭偕诋毁我,可见其人目的实是为亲近郭偕、取其信任,若这般,则有无可能,他等初衷,乃欲借助郭偕之力对抗邵景珩?”   穆昀祈且思索。半晌,倒是吕崇宁大着胆子道了句:“此……不能罢?须知郭将军虽统领步军司,但……并无兵权啊!”   转回身,穆昀祈似已不耐烦:“罢了,与其在此胡乱揣摩,不如去将人寻到,直问内情。”转向荀渺:“我当初派与你那些皇城司侍卫,不是教你令他们尾随监视我的!有这功夫,不如散出去做正事。”   耳根一热,荀渺忙领命,却又劝:“然师兄也不可再回登仙楼,今夜即便不入住州衙,也当另寻安妥处落脚。”   “我自有思量。”轻一拂袖,穆昀祈看向门外:“对了,方才那二人,是何来历?”   知他所指是自己那两家人,荀渺回:“此二人是我北来之前,公主与驸马举荐到身侧的,一唤封青,一唤姚耽,他二人皆出身武学世家,尝存报国之心,遂随我北来历练。我且伺机试过二者,着实身手不凡,为人忠正,当为可用!”   吕崇宁目光延伸出门,嘀咕似自语:“身手不凡……有心报国,何不武举从戎?却要……”   无心理会他,穆昀祈显认可荀渺此言,便谓之:“你先去罢,我在此逗留一阵,好令人另寻住处。”   看他松口,荀渺心绪稍安,从命而去。   回到桌前坐下,穆昀祈呷了口茶,抬眸:“李巧儿当下住在何处,你可知?”   吕崇宁正自出神,闻言忙答:“方才见他兄妹二人行止怪异,我怕出不测,便命人尾随李巧儿归家,现知她住在兴东大街一处不起眼的小院中,距此约莫三里路。”   穆昀祈起身:“既天色还早,便去瞧瞧。”   “啊?这……”吕崇宁开口欲劝,不想被其人一言打断。   “今夜此去,你莫多话,以免惹恼她,败我之事!”   一路行去,也就小半时辰。到了那藏匿在深巷中的小院前,叩响大门,良久,才闻内中一女声询问何人。穆昀祈报上一路所用的化名,自称顺路到此,前来一探。那女声却回道家主不在,此刻只余乳媪幼儿,不便开门,请他隔日再来。   穆昀祈自失望,只怪自己来得不巧,想如今有了乳媪,李巧儿哪还能安分守在家中?定是趁隙出门闲逛了,一时倒有些犹豫该否留下等她一等。   “郎君,天色已暗,我们还是明日再来罢。”吕崇宁见状忙劝,“亦或,我派人守在此,若她回来得早,便将之带到客店来见?”   想此也是一法,穆昀祈便默认,一行人遂原路归返。走出数丈,吕崇宁脚步忽滞,回头翘顾,穆昀祈转身目光随之去,竟见暗寂的夜空下,远处墙头几条黑影闪过!不容多思,急令吕崇宁带侍卫向方才逗留过的小院赶去。   少顷,院中传来一声女子的哀嚎,继而是刀剑碰撞的铿锵声。   穆昀祈一颗心悬起,但知此刻已无自可为之事,倒是久留还或与吕崇宁添烦,便当机立断,在侍卫伴护下迅速离去。 第9章   远处梆子数声,将夜色衬得愈发静阒。   穆昀祈独在屋中踱着步,闪烁的烛光搅得人心神不宁。才是亥初,偌大的城中已少见人迹,这酒楼亦门口罗雀,现下周遭,除了客人偶尔呼唤小厮的声音,他时便一片沉寂,沉闷似如死灰。   正是乱绪纷杂,一阵突来的心悸令他腿脚一软,竟单膝跪地险些栽倒!   又来了!暗下一叹,穆昀祈咬牙站起,支撑着挪到桌边坐下,闭目静养好一阵,才好些。   外间传来脚步声,少顷,人声轻入:“郎君,我回来了。”是吕崇宁。   悬起许久的心略放半寸,穆昀祈朗声:“进来!”   门被推开,来人怀抱一物入内——乍看眼熟的襁褓!   “她……”穆昀祈冷不防心又一提,盯着来者怀中,“可还好?”   “郎君放心,婴儿无事。”吕崇宁轻答,面色却凝重:“但乳媪已遭毒手,李巧儿不见踪影。吾等杀退了刺客,忧心再出不测,只得先行离开。”   穆昀祈急问:“可有擒住活口?”   吕崇宁低头:“臣失手!来者四人,身手皆不凡,杀了乳媪便直向婴儿而去!吾等不敢轻怠,打斗中刺死两人,余者眼看无力抵御,一人竟舍身掩护另一者逃走,而后自尽!遂眼下无活口。”   “自尽?”穆昀祈眉心一紧,“果真是死士?”   点点头,吕崇宁露忿:“且看其来势,是一心欲杀人灭口!遂臣疑心,这主使者,会否便是李巧儿所说的,”垂眸看了眼怀中熟睡的婴儿,“这小婴儿阿暖的生父?”   穆昀祈沉吟:“难说。但李巧儿一路北上皆安然,抵达此处才遇袭,说是婴儿生父所为,似不甚合理。倒是李通先前举止可疑,若说是他身侧那干人所为倒还可信些。”目光露忧,“此刻小院无人驻守,万一那逃脱者回去禀明其主,新派刺客前往,则李巧儿此刻回去,岂非自投罗网?”   好在吕崇宁对此有后计:“臣想到过此,然吾等人数实不算众,况且本职乃是护卫郎君,并无余力顾及其他。不过臣已命人往州衙禀知荀通判,请他即刻派人前往。且前回刺杀事败,那干人也当有所顾忌,若非孤注一掷,当是不会选在此刻铤而走险。”   穆昀祈轻叹:“话是如此,然……”言未落,却听一声啼哭。   睡了一路的小婴儿醒了。   哄了半日,婴儿依旧不见平复,穆昀祈只得揣测:“是否饿了?”   吕崇宁露难色:“这三更半夜,却往何处寻奶?乳母更是莫想了……”   穆昀祈想了想:“那便……令店家去熬些米汤?”   吕崇宁点点头,转身唤来侍卫去办。然远水救不得近火,婴儿依旧在哭,一张小脸都憋红了,实教人不忍。   穆昀祈揉着额角:“婴儿哭闹,除了饥饿,可有他因?”   吕崇宁歪头想了想:“似乎,遇到生人会不喜……然吾等,也不算生人罢?会否是……”一顿,忽似灵光乍现,几步上前将婴儿放到坐榻上,解开襁褓,由之身下抽出一片湿淋淋的薄布,顿时一股轻微的酸腐味散开,熏得穆昀祈倒退两步。   小心拎着湿布到门前,吕崇宁吩咐侍卫:“将此物去扔了!”   一眼瞥过榻上正用力瞪着两条小腿的婴儿,穆昀祈脱口:“你将那扔了,她用什么?”   “呃……?”一语惊醒梦中人!盯着手中之物看了片刻,那人悻悻改口:“去洗洗罢……”言罢转回榻前,俯身便要重新包上襁褓。   穆昀祈一怔:“这就包上了?万一……”   “无法,”彼者耸耸肩,“只能令她憋着,我令人去将那物洗了便借炉火烘烤,尽快晾干换上便好。”   穆昀祈嘴角轻抽:“你令她憋着她便能憋着?万一这再……那襁褓岂非也要换下?到时拿什么与她御寒??”   “这……”吕崇宁张口无言,求问的目光小心投去。   穆昀祈无奈:“下去问问店家此处可有上些年纪的女眷……”一顿, “罢了,只消女子便可。”   吕崇宁应声急去。半晌,果真领了个眉目和善的妇人回来,道是这酒楼后厨的仆妇。妇人带了干净的布片,进门便与婴儿换上,又抱着哄了片刻,哭声果然渐止。   见那两旁观者乍是松口气,妇人轻笑:“官人安心,初生的小儿皆是这般,稍有不舒爽便哭闹不休,但多几分耐心,好生安抚即是。”穆昀祈赧笑点头,见妇人摸摸婴儿粉嫩的小脸,又盯他瞧看片刻,笑意露暖:“人皆说生女似父,乃是富贵之征,官人俊朗,令爱生得像你,甚是好看。”一指点点婴儿那小巧的鼻尖,“尤其这鼻子,与官人乃是一模一样,置于人堆里啊,都是一眼可辨!”   “啊?”穆昀祈一愣瞠目。   “咦,如此一说,倒果真——”吕崇宁往前凑凑,仔细打量着婴儿的脸面,似是不经意脱口,言间抬眸,正遇上家主寒冰般的目光,后背一凉——那眼神……!!额上青筋突跳,直身俯首:“郎君小坐,我去看看米汤!”言罢一溜烟跑出。   婴儿吃过米汤很快入睡。仆妇告辞离去,时也已近半夜,此刻却闻荀渺派人来见,召进才知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个灰衣青年,封青。   见过礼,封青便转达荀渺之言:那桩袭杀案尚未拿到活口,为防万一,请御驾今夜留在这酒楼,他已派人来此暗中护卫,但自不敢露面,因怕惹人起疑。明日一早,便请天子移驾州衙,以保万全!   此倒也合穆昀祈心意,遂从之。即问案情进展。   封青嗟叹:“此案至下已无线索,追查恐多不易。”   吕崇宁不解:“昨夜案发,吾等斩杀三名刺客,他等也杀了乳媪,遂院中四具尸首,加上打斗痕迹,皆是实在,怎说无线索?”   封青无奈:“怪便怪在此,昨夜捕快们赶到那处小院,却见内中摆设井然,并不似发生过打斗,更莫说尸首,实则是连血迹都不曾见!而彼处荒僻,住人不多,最近有人居住的院子距彼处也有数十丈之远,遂几乎无人听到响动。”   面色一变,吕崇宁情急:“怎会?吾等昨夜明明……”质疑的目光投去:“公人们会否寻错去处?”   摇摇头,封青转做宽慰:“阁下不必情急,荀通判自是信你无疑,而捕快仔细彻查院中,也已发现疑处,首先是院中的树上留有刀剑砍劈的痕迹,再是地上的雪被扫过,想是为掩盖血迹,至于尸首,当是被转移了。”   略一回忖,吕崇宁点头:“这便是了,彼时打斗多在院中,欲掩盖罪行,移走尸首之外,还须遮住血迹与足迹,则大致便可造出无事发生的假象,由此看来,他等着实胆大心细!”   “这般说,”穆昀祈敛眉,“他等着实是回去过了,则李巧儿是生是死,已然难测。”   吕崇宁继问:“捕快们去后可见有女子现身?”   封青摇头:“公人们至下尚未发现有人靠近那院子,倒是初去之时,在院外发现两行脚印,且在大门一侧寻到一包糖糕,显是有人掉落的。”   吕崇宁露疑:“院门外的雪未扫过么?”   知他言下意,封青回:“扫过,只雪是今日才停,地上泥泞,遂留脚印。”   一抹希冀的光闪过眼底,吕崇宁振奋:“泥地上的脚印,表明此人是在行凶者扫过雪后才去,且糖糕尚在门外未被捡走,亦是佐证此情!若此些皆是李巧儿所遗留,便应是她在那干人毁尸灭迹之后、公人们尚未抵达之前回到家中,发现不测,仓促逃离。换而言之,其人当下,极可能无恙。”   点点头,穆昀祈却似自问:“则这般,她会去找李通么?”   吕崇宁想了想:“我看不会。李巧儿也算有些智谋,李通的行止早已表明其身侧暗藏危机,即便早前李巧儿对此不以为意,然事至当下,她总要有所警觉,还不至自投罗网。”   封青插言:“荀通判已派人盯守登仙楼,她若果真前往,自有消息。”   心下稍安,穆昀祈露了几丝倦意:“事至此,多思无益。既州衙已在追查,吾等便静候佳音罢。”看向二人:“夜已深,汝等该歇、也皆回去歇着,一应事,待天亮再言。”   封青领命先回,吕崇宁缓走几步,刻意落在后,显有所思。   “汝还有何疑虑?”身后人明知故问。   回身一揖,吕崇宁不掩饰忧思:“臣只不解,荀通判,为何会对才到身侧一两月之人如此倚仗?”   落座呷口茶,穆昀祈淡淡:“封青与姚耽么?他二人是公主与郭俭所荐,你却以为不可信?”   “臣非此意,只是……”言者迟疑,“公主与驸马,又是如何结识得这等人才的呢?”   穆昀祈一哂具意味:“他夫妇身侧或无这等人才,但未必不可受人引荐。若引荐者可信,则此二人,自也就可信了。”看彼者仍旧迷茫,起身:“不知,便回去细想。”   带着惘色转身,吕崇宁且走且思忖,到门前乍驻足,回头眸光已亮:“那是郭——”然入眼只是彼者快步入内的背影。   嘴角一抹讪笑浮上,回头叩叩额角:他吕崇宁倒是难得有一回,大方承认自己愚钝…… 第10章   一夜无事。   天一亮,穆昀祈便携吕崇宁前往州衙。荀渺早在待候,当下将案情仔细回禀,乃与前夜封青所言无大出入,看来历经一夜,探查并无太多进展,李巧儿依旧不知所踪,登仙楼也无异样,甚至整个城中,除了那处小院,一夜皆是风平浪静。   吕崇宁存疑:“李巧儿未回登仙楼倒不为怪,但李通身侧那些隐者也无异动么?”   荀渺摇头:“探子整夜守在登仙楼外,并未见李通身侧那干人现身。”   此显不能消除吕崇宁的疑虑:“即便不曾现身登仙楼,却也不意味这干人不能去小院杀人毁尸!”   荀渺一沉吟:“说起可疑者,倒也并非全无线索。昨夜进出登仙楼的客人本是寥寥,然亥正前后,却有一花甲老翁入内,不到一刻钟又匆匆离去,因其不似穷凶极恶者,探子们并未上心,至今日我问起,他等才提到,我心下存疑,遂命他等向酒楼小厮询问,得知那老者并非店中常客,去时自称李通故旧,二人内室独处了一阵,不知说些什么。”   “老翁?”吕崇宁抚着下巴,“难道是……乔装?”   荀渺赞同:“三更半夜,又是在这鬼魅害人传言遍布之地,花甲老者独自出行,看去不甚合常理,且吾等已知李通在这兴州城并无熟人故旧,遂此人,多半另有身份。”   吕崇宁继续摩挲下巴: “则此人……会是李巧儿么?还是李通身后那干隐者?”   “依荀某之见,皆不是。”荀渺显然对此已有过深思熟虑,“店中小厮断言,那人绝不是女子,而由身形面相推断,我以为当是——”目光转向座上:“秦—柳—直!”   并不意外,穆昀祈且露忧色:“若昨日吾等见到的果是秦柳直,则他去寻李通商议后计倒也在情理中,如今怕只怕,李通因此自危,铤而走险。”   吕崇宁攥拳:“事已至此,何须与之再多周旋?依臣看,便将之抓来州衙当堂过审,一应内情自然水落石出!”   未置可否,穆昀祈依旧盯着荀渺。   后者一笑:“臣附议。”抬眸,“不过,不是抓,是请。再者,州衙是审犯人之处,而这李通,现下尚无实证可指其有罪,遂臣之见,还是换处将之邀来一询为好。”   一抖眉梢,吕崇宁显对此议不屑:“荀通判倒是待他以礼,可他却未必能领之以情!既他已见过秦柳直,便当知你身份,你若相邀,他岂能依命前来?”   “孰说是我出面?”荀渺笑意露黠:“此事,自须借郎君情面。秦柳直纵然认出我,却未必认得郎君,而李通也未必知晓我身份,若这般,则郎君相邀,他似乎并无由推拒。”   “这……”细一忖,吕崇宁发觉倒是此理,便也一转口气,始为附和。   穆昀祈无奈:“则知微意下,我当以何由邀李通一叙?”   彼者淡出四字:“归还婴儿。”   “婴儿?……阿暖?”吕崇宁一怔,“如此,岂非明告他吾等当晚去过那小院,且万一那干刺客是他……”   “刺客即便是他身侧之人,却也未必是他所派!”打断之,荀渺显有思量,“以李通对李巧儿的维护,其人应是无由更无意害李巧儿与阿暖,遂此间,当多是身不由己!如此,吾等不妨拿住他苦衷,好言规劝下,或能令他道出内情。”   再一斟酌,吕崇宁点头:“是此理!则我这便去送请帖?”   穆昀祈复看荀渺:“汝之意,何处相见为好?”   “既才历过险,本该选处避人之所,”荀渺摸摸鼻翼,“城北白湖边有处酒楼,距闹市不过两三里,但冬时往来之人较少,可谓闹中取静,避人倒是上选。”   穆昀祈深以为然,即命吕崇宁亲往送请帖。后者回来禀称,李通已爽快应下,说定午后于白湖酒楼觌面,他当独自前来。   晌午方过,白湖酒楼正是门口罗雀。   两缕青烟自青釉莲花香炉顶端袅袅绕上,浓郁的檀香就着浅淡茶味,颇存几分醒神功效。   手中的茶盏端起已一阵,荀渺眉心依旧难松,转过脸:“李通此刻还未现身,师兄还是先回州衙罢,以防不测。”   “未时未至,急甚?” 闭目养神之人倒沉着,“且这周遭皆是你的人,却还怕甚?”   “话不是这般说!”荀渺有些情急,“事皆有万一,万一李通食言,带人前来,甚或,万一鬼魅死士……”一顿,“便暂当那些是以丹药养出的药人罢,万一此说是真,且此事与李通有关,则岂不……”话音未落,便闻叩门之声。   侍卫回禀,李通来了,独自一人。   睁眼睥睨对座者一眼,穆昀祈端过茶盏,嘴角勾出一抹自得的笑。   来者行色匆匆,面带焦意。见荀渺在场,倒不意外,只急问前夜究竟出了何事,婴儿又在何处。   看他焦急迷惘之态不似强作,穆昀祈便如实告知前事,且道:“吾等去时令妹不在家中,遂想来,她会否回去登仙楼寻你?”   李通摇头:“她未来寻过我,我只以为她与阿暖皆还在那小院,至今日一早吕兄前来告知出事,我忙去彼处看了,又遣人四处找寻,至下无果,实令我六神无主。”   荀渺适时插言:“据说州衙初认定李小娘子是在贼人离去后回到家中,因未见到乳媪与阿暖,察觉有异匆匆逃离,当下或是无恙。”   “果真?”眸光一亮,李通的欣喜依旧不似假做。   倒是荀渺闻言作讶异:“这般说,李官人闻知事出至下,尚未去州衙问过案情?”眸光一闪,“不至是……对此,自有见解罢?”   一怔,彼者垂下眸光:“非也,我午前去过小院,彼处尚有公人值守,当时也曾打听过舍妹下落,却无所得,遂以为州衙对此尚无论断,才未前往,决意自行找寻。”   “这般……恕在下冒昧。”荀渺拱手露几分歉疚意,看彼者面色才松,却话锋忽转:“昨夜令妹未去登仙楼,然李官人却另有熟识来访罢?”   “你……”闻者猛抬头,眸中到底迸发火气:“究竟是何意??”转向静坐之人:“王兄(穆昀祈化名自称姓王),今日前来,不是为了归还阿暖么?却为何对我横加盘问?难不成,汝等还以为昨夜之事与我有关?”   穆昀祈一笑从容:“有无干系,问了才知。”   荀渺紧接:“李官人稍安勿躁,此案牵涉数条人命,荀某职责所在,不敢轻怠。遂凡是涉案之人,定要一一召来仔细盘问,若终证你无辜,婴孩自交你带走。”   “职责所在?”彼者眉心一紧,警惕的目光投去:“你究竟是何人?”   荀渺淡然:“李兄见谅,在下出外时,为便探访民情,常作化名,然吾本姓荀,乃新任才两月的本州通判。不过想必李兄于荀某当也不为陌生,”笑眸中划过一丝意味:“或是,昨夜才听人提起?”言罢看彼者急垂眸,却未能藏下眼底那抹一闪即逝的慌措。   少时缄默。   “原是荀通判,李某眼拙,失礼之处,还望见谅。”恢复镇定,李通作揖罢目光转回座上,惑光复显。   穆昀祈自若:“吾乃出巡到此的吏部郎官。”   眉梢吊出一抹任命的苦笑,李通音已坦然:“二位有话,便直问罢。”   荀渺赞叹:“李兄爽快!”踱前两步:“吾当下有几事求教,还望兄直言俱答。一则,昨夜到登仙楼与你会面的老者,是何人?”   看来已有腹稿,李通未见犹豫:“其人乃我一旧识,姓秦名柳直,昨夜乔装到酒楼寻我,道是突遇不测,前来筹措些盘缠,欲离开兴州。”   荀渺双目微眯:“你与他何时、何处相识,他家居何处,以何为生?”   答曰:“两年前与他相识于晏京,他自称荆州人氏,本为入京赴考的举子,但后科场失意,便滞留京中游历,未见他有什么营生,想是家产丰厚,不愁生活。但此回北来相见,他已不似往昔得意,听闻是家中变故,但因交情泛泛,我未细问原委。”   好个“交情泛泛”,一言便顺理成章将自推出事外!心知此题已无深究的必要,荀渺索性绕过:“你于令妹遇袭一事,有何猜测?”   其人平淡:“毫无头绪。”   “是么?”荀渺并不掩饰疑心:“然我却以为,你对此事,早有预见!否则,当日她前来投奔,你为何不喜反忧?既是你亲妹,为何不令之住进家中,而要别院独居?且还严禁她外出,尤其现身你左右!此些不合常理之举,皆是出于何因?”   “乃是……”言者眸光一转,“舍妹曾言,因了那小婴儿,她或遭人追杀,我此举只为防万一。”   荀渺轻哼:“然你方才尚言对此案成因毫无头绪!”   稍顿,彼者漠然:“无凭无据,我不欲凭空揣测,以免加罪无辜而已。”   明明漏洞百出,却还振振有词强为狡辩!看来此人,轻易难为撼动。   “也罢。”摸摸下巴,荀渺目光再回扫过那张恬淡如水的脸,“最后一问,你身侧那干能士,昨夜皆在何处?”   眉峰一跳,彼者的面色终是有了些许微妙变化:“什么能士?荀通判之言,我怎不懂?”   荀渺轻叹:“你懂,只是不想答而已。”踱前与他擦身,语重心长:“李兄,我知你对令妹与那小婴儿阿暖,关护乃是出自真心,她等此刻身处险境,你却果真不为所动?那干人,昨夜本是抱着杀人灭口的决心而去,初回目的未达成,尚冒险二度返回小院,意在毁尸灭迹,若非令妹走得巧,未尝与他等遭遇,早当遭毒手!如此,你却果真还决意欲袒护这干恶人?难道要坐看令妹丧身贼手,才知懊悔?”   片刻无声。那人嘴角处,一抹似有还无的苦涩意悄然泛起,又无声消去,闭目:“我—不--知!”   荀渺拂袖:“既如此,知情不禀,视同贼党处置。”,转向门外: “来人!”,便见数名佩刀侍卫入内将那人团团围住。“带回去,细审!”一言吩咐罢,李通便被押着往外去。   “我们也走罢。”向内一揖,荀渺轻声。   穆昀祈点点头,起身随他出门。   日光尚好,然走在酒楼前的九曲桥上,湖风拂面,依旧令人瑟瑟。一行人加快脚步。   总是下了桥,穆昀祈正往马车走,忽闻身后轻微的爆裂声,继是一阵骚动。转身,眼前已是一片迷茫----黄烟弥漫!下意识以袖掩住口鼻,耳边是吕崇宁情急的声音:“有诈,警惕!”   侍卫们瞬间聚拢将家主团团围住。   好在一时无异样,倒是荀渺的声音自侧来:“小心,有人要劫走李通!” 话音方落,便闻不远处刀剑相触之声。   “将人看住!”荀渺高声叮嘱。   看来此是冲劫囚而来,穆昀祈心下有底,镇定几分。   “吾等已拿住一人。”少顷人声高起,打斗声即止。   烟雾消散,前方人物逐渐清晰:封青与捕快们正押着一黑衣蒙面者立在桥头!荀渺一个眼色,封青扯下彼者那块蒙面布,露出张白皙且也算清秀的脸。   上前几步,荀渺一丝讽意由唇边扩散:“秦官人----”一叩额角,“哦,应是无名官人,别来无恙?”   “荀省丞----”那人回以轻蔑一瞥,同样的口吻,嘲意更甚:“哦,不,是荀通判!怎么,郭家无你立足之地,这却是连京城也待不下了?被发配到这北极苦寒之地,与些走卒为伍?”   荀渺笑意犹在,只刻薄尖酸:“走卒,也较之阶下囚要好。”   哼了声,那人满目不屑。   荀渺自不上心,转向李通:“李官人,对你舍命相救之人,却还是泛泛之交?”   后者一叹,懊恼的目光投向被擒者:“你又何必……”   “荀渺!”无名氏忽露怒意, “你我私怨,不必牵扯他人,我既在,你便放了无关者!”   “无关者?”荀渺一嗤,“你以为荀某果是枉法之辈,无实证便随意拿人?”目光乍凌厉:“你二人狼狈为奸,做过何孽,待回衙我一一与你数清道明!”转身一挥手:“带走!”   言才落,却见眼前两道白光闪过,便听似是封青的声音叫道:“不好!” 未及回神,自身已被一股猛力推倒!周遭打斗声复起,此回,动静相较方才要大得多----来者甚众??   “官人,你无事罢?”耳畔是姚耽情急的询问声。   略一伸展,除了着地一侧的胳膊有些麻木,他则似无大碍,荀渺撑着起身,一眼所见却令胸口猛颤:地上已躺倒五六人,皆是他一方的捕快侍卫!急抬头,见前方人影正缠斗,忽有刀影闪过——捕快一刀砍在一黑衣人肩上!然后者连震都未震一下,似乎全不知痛,即是一拳挥出,竟是穿前人胸膛而出!再看之,肩上乃连一丝血迹都未见,更莫言受伤。   刀枪不入!!   “是药人!”姚耽惊呼,急扶起家主向马车奔去,“快走!”,然终究晚一步,荀渺恍惚间只觉身侧一轻,回头已不见姚耽身影。   “官人……快走!”嘶哑而熟稔的人声自后来——显已不支。   心一沉,神志倒是清明了。站定原处,荀渺四顾了圈,发现来袭者只四人,然个个似神兵鬼将,刀枪不入、力大无穷,根本非常人所能抵御!而因他等进逼,穆昀祈来不及上车,只得节节后退,眼看将被逼入死角。   荀渺目光一晃,在桥头寻到那个已无人看守的身影——李通!心思飞动,俯身捡起把刀向其冲过去!   擒贼擒王,此计正当用!   眼看距彼者只有数步之遥,身侧忽似一阵旋风刮过,猛将他掀翻。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好容易恢复清明,入目却是道闪着寒光的刀影——   心下一凛,下意识闭眼。不知为何,此刻,眼前浮起的竟是那张久违数月的脸,尚透着劝说无果的苦笑。   百感交集,一丝自嘲意跃起嘴角——阿偕,对不住,当初未尝听你,但,吾至终无悔。 第11章   眨眼间,又有两名侍卫倒下。前路被封死,穆昀祈被身前的侍卫压着继续后退,再有几步就要被逼回桥上。   “护好郎君!”吕崇宁吩咐过,转身向几丈开外那个似乎已然怔呆的身影跑去——秦柳直!   “拿出来!”拔剑抵在其人颈下,吕崇宁凶神恶煞般,但看其无所动,竟自上手在他腰间摸索了圈,无果,又向上探进怀中,倒是摸出一两指粗细的黄纸筒,抬头目光逼去:“如何用?说!”   被问者已木然,顺服接过那物,又自怀中摸出一火折子,便拧开黄纸筒,引燃火折往那纸筒一头凑了凑,即被吕崇宁一手抢过,扔向人群。   熟悉的爆裂声后,黄烟弥漫。   “下湖!”吕崇宁高呼。   穆昀祈尚还怔楞,便被身侧伸来的一手拉住,向前飞奔。与此同时,烟幕中几条黑影闪过,皆向湖中去了。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穆昀祈恍然,一稳心神,全力跟上身侧人的步伐。很快,周边的烟雾便消散——亦或说,被留在了身后。前方景物渐清晰,吕崇宁吩咐众人极速前行。   百丈外是片树林,穿此可上大道,去往闹市也就两里路之遥。众人心知此,自是一鼓作气。穿过树林,才上那条南北通向的大道,便见北边大队人马自远而来,倒似驻边官军。   心头一喜,穆昀祈定睛再看,恍觉那骑马走在正中一人颇眼熟。   “那似是……”吕崇宁话才出口,忽闻身后动静,回头面色乍变——两条黑影已自树林飞出!   这般快,他等便竟追上了!   不容多思,吕崇宁一步跨出挡在穆昀祈身前——今日,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药人势不可挡,侍卫们毫无反击之力。吕崇宁咬牙护着穆昀祈后退,耳中已清晰闻得身后疾驰来的马蹄声,却不敢抱侥幸----形势不明,友敌难分,怎可掉以轻心?   只是眨眼间,三四个侍卫又倒地。一黑衣人腾空向此袭来!   急将身后人推开数步,吕崇宁抽剑迎挡,瞬间只觉右臂被震麻木。倒退两步,恍见刀影逼来,忙是闪开,即执剑向彼者面上刺去。黑衣人侧头,剑尖自其眉心划过,正中左眼,即听一声痛呼,一行血迹沿其面颊挂下,竟是刺进了!   对面的刀又挥来,吕崇宁收剑不及,只得侧身扑倒躲闪。黑衣人虽伤一眼,功力却未衰退,大步跃上,挥刀急砍,显是不取他性命誓不罢休。几个翻滚,吕崇宁再见刀影下行,举剑急挡,然此一下,黑衣人用力似教方才更甚数倍,他手中的剑被震飞。不敢犹豫,忍痛就地又一翻滚,鱼跃起身,吕崇宁返身向树林跑回----拼却此命,将彼者引开一阵也好。然才几步出去,忽听耳边风声,心知不好,却已躲避不及,好在下一刻,耳中“叮”一声,旋即重物坠地!   舒口气回身,竟见家主执剑挡在身前!对面的黑衣人喉中发出亦痛亦怒的哼声。不远处,数十条人影快步逼近,是方才的官军。不及多思,吕崇宁俯身捡起那把掉落在地的刀。   “攻其左侧!”穆昀祈沉声吩咐,言间已躲过正面袭来的一拳。   吕崇宁趁势攻上,此回心中有底,乃是刀刀直指黑衣人面目。伤了一眼,后者行动已迟缓,且或心有余悸,出拳不似方才果断,此自与了吕崇宁喘息的间隙。   穆昀祈乍看无意与刺客直面对峙,只在吕崇宁掩护下与其缠斗,出剑飞快却毫无章法,倒似有意戏耍之。   前头的官军已赶到,然分不清形势,为首之人只高呼“住手”,并不轻易举动。   吕崇宁心一横,大喝:“这两黑衣人乃是前番偷袭禁军的药人,快助吾等将之拿下!”   黑衣人闻言转头后观,就此分心,穆昀祈见势出剑,直指其右脸去!一声惨呼后,黑衣人捂脸后退数步----右眼亦被刺穿!然未待穆昀祈松口气,另一刺客已甩下原先的侍卫扑来。刀影闪过,隔在中间的官军数人应声而倒。   “快走!”吕崇宁回头抓住穆昀祈,直向停留在后的大队人马飞奔。   耳后风声跟来,穆昀祈下意识回剑一挡,却被震退数步,眼前一暗,竟执剑单膝跪地。   “郎君!”吕崇宁大骇,不及举动就被来人一掌震开。   千钧一发之际,后方数支短箭飞来,黑衣人猝不及防,被当胸一箭射中!然仅是不屑一哼,起手拔去那箭甩落地下。吕崇宁晃眼见那箭只是头上略染血迹,看来仅是伤到肤表,然此可是□□,这等距离,寻常都可贯穿两层铠甲!遂眼前的,果真还是人么??   大队人马已至近前。吕崇宁转头见穆昀祈相较方才似更不支,忙一抬身,胸口却倏重,一口鲜血自嘴角涌出。此隙,黑衣人拎刀逼近穆昀祈,吕崇宁一颗心已跳到嗓子眼,却无法出声。   又有羽箭飞来,黑衣人被逼退两步,后方铠甲兵士十数人随即赶上,与之缠斗。吕崇宁试了几回总算爬起,迅速上前扶起穆昀祈,见之面色惨白,额沁薄汗,心下情急,转身欲走,却与一人险些迎面相撞。还未弄清怎一回事,便被一脚踹倒,手中随之一空。   “郎君!”惊急抬眸,吕崇宁一震----正面而来那目光,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汝等就是这般护主的?!”来者冷怒。   愧意上涌,吕崇宁黯然:“是我之过!但此地不宜久留,邵经略还是……”言未落,倏觉头顶暗影压下,即见前人急速转身,将怀中人牢牢护住。   铿锵声起,数把刀剑齐出,及时将那直向邵景珩后背去的一刀挡下。后者趁势护着怀中人一个翻滚,逃出生天。   “刺他双眼!”吕崇宁回头高声。   数剑齐向黑衣人面目刺去,后者躲闪间心绪显乱,步态出拳皆失章法,正此时,那双目已瞎的刺客也向此来——只是闻声而动,向着人群一通胡乱挥砍,却无一中第。其人似已癫狂,忽而仰天哀嚎一声,便见血柱自七窍涌出,倒地而亡。   见此,将士们士气大振,全力围攻剩下那黑衣人。彼者眼见同伴惨死,愈发慌措,无心恋战,挡开刺来的两剑,腾空而起掠过众人头顶欲逃,然落地才奔数丈,忽似中毒般浑身抽搐,重重倒下。待众人追上前,见其已是奄奄一息,少顷,即气绝。   两人前后莫名暴毙,一场恶斗就此终止。   穆昀祈终是好了些,缓慢睁眼,遇上上方那双掩不住焦色的眼眸,未及出言,吕崇宁已跌跌撞撞冲前。   邵景珩冷眼扫过之:“护主不利,要你何用?”即令左右:“拿下,投进司狱,待候论罪!”   “不可!”穆昀祈一攥其人衣袖:“此不怪他!”   吕崇宁俯首:“邵经略所指无差,臣愿领罪。”   “你认便好!”邵景珩冷哼:“押走!”   “景珩!”穆昀祈忽觉一阵心悸,眼前复又发暗,倚着那人缓缓往地上滑落。   吕崇宁慌措:“邵经略,我愿伏罪,请你即刻带郎君回城疗伤。”   无心理会他,邵景珩急令人将马牵来。其间想起什么,乍回头:“他如何受的伤?”   吕崇宁一怔,茫然:“我……不知。”   “我……非伤。”穆昀祈强自振作,目光执拗盯着怒意外显之人:“放了他!”   稍迟疑,邵景珩终依言。押着吕崇宁的兵将才散开,便有将士来禀,道方才见树林中人影闪过,前往查看,已拿住一人,却是秦柳直!然其此刻心神涣散,目光呆滞,问什么皆不答。无法,邵景珩便令将之带回经略安抚司再审,一面遣兵将回去白湖酒楼查看,找寻荀渺及其他人。   回程一路,穆昀祈心事重重,邵景珩一脸冷色,二人皆无话。   一至官舍,穆昀祈径直被引入内室,吕崇宁及仅余的四五个侍卫却不被允许随从。于此,穆昀祈倒也默认了:一则吕崇宁与那几侍卫皆有伤在身,亟待医治;二则邵景珩若果真欲对他不利,也非区区四五人能为阻止,更何况,其人方才的行止已打消了他存心许久的疑虑,忖来当下这兴州城中,当是再无较之经略安抚司更安全之处!因是,既来之,则安之,无须杞人忧天。   倚在榻上半日,乱绪纷杂,恍惚间眼前一幕幕,闪过的皆是方才之景,令人心神难安。迷糊良久,睁眼天色已暗。抚着略微发胀的额角,穆昀祈拉开屋门,入眼偌大的院中,两步一停,皆是铠甲佩刀的侍卫!   见他出来,有人上前恭敬作揖:“郎君有何事,差遣吾等即好。”   纵然宫中也素未见这等阵仗,穆昀祈只余苦笑:“吾只欲出外走走,汝无足代劳罢?”   彼者从容:“夜凉风寒,郎君还是莫出外了,若是闲来无趣,此处自有舞乐,当下去传,少顷便至。”   “舞乐?”穆昀祈怔后且笑:“邵经略何时滋生此喜好了,在官舍备此自娱?”   闻答:“邵经略素来公务繁忙,无暇自娱,此,是为您所备。”   “为我?”穆昀祈讪然扶额:他喜好斗虫走狗、博戏赌棋,因此玩物丧志的名声早年间流传甚广是不假,然何时又多出“酒色耽溺”这一条?难不成在他邵景珩心中,声色犬马,乃是纨绔子一身所必备齐的劣性,缺一不可?   “无化,怎了?”一侧人声传来。侍卫忙后退两步,让开身位。   邵景珩现身门前,手中提着食盒。   一丝沮丧意跃上眉梢,穆昀祈回身向里:“无事,我只才听闻你为我备下了舞乐,正忖着要否传来一赏。”   轻合上门,来人恬淡:“北地不比京中,乃少娱乐,舞乐本也无甚出奇,只想你万一无趣,以备消遣而已。”   穆昀祈回头,一笑纨绔:“多谢!不过我趣味素不在此,恐要辜负你一番美意。”   将食盒置于桌上,那人目光似水:“我知。但今日匆忙,不及准备,明日我命人去外寻些斗鹅回来,与你解闷。”言间衣袖一抖,一物掉落手中,见之托于掌中送上:“先玩着罢。”   是只草螽。   果真将他作了孩童骗哄!自一嗤,穆昀祈还是伸手接过,赏玩间,嘴角不禁上勾。   那人无奈:“有时我倒果真疑惑,纨绔乖张与隐忍深谋,究竟哪种,才是你的真性情。”   怪异的目光瞥他一眼,穆昀祈口气带嘲:“我也纳闷,阴鸷奸小与忠正君子,你认哪个?”   一笑摇头,打开食盒,其人缓缓:“宋衍这些年除了教会你治国之策、忍术谋略之外,还兼斗鸡走狗、博弈赌牌,果真不负两朝元老、一代宗师的贤名。不过,你的武功,不会也是承袭于之罢?”   漫不经心,穆昀祈依旧玩弄着掌中物:“西院墙高,我总须有些功底,才爬得上去。”   片刻无言。   “你实则,可以走门的。”慢语间,夹带一声叹息。   食盒中的碟盏在桌上铺陈开,乍看样数不多,但皆精致。   手中的玩物被拿走,取而代之送到面前的,是一盏冒着热气的汤。未急去接,穆昀祈抬眸,一问略唐突:“荀渺,无下落么?”   那人诧异:“你怎知他不是……”   “若那般,你也不会有这闲情说许多了。”穆昀祈揉揉额角。   不置可否,彼者拿起汤匙塞进他手:“先用膳,过后再说。”   知他言出必行,争辩亦无用,穆昀祈眉心紧了紧,顺从接过汤匙,端起汤盏。 第12章   夜已静阒。   揉揉突跳的额角,穆昀祈看回对面:“这么说,荀渺极可能被刺客掳走了?”   邵景珩眉心轻锁:“我令人搜遍白湖酒楼内外,湖中也打捞了,死伤者中并无他,向方圆五里搜寻亦无果,遂是不乏此可能。”转过目光:“姚耽说,他因伤晕厥前见荀渺执剑刺向李通,照此看,荀渺或认定刺客是受李通指使,彼时欲挟持之以令黑衣人,不料失手,则李通为何还要留他性命呢?”   穆昀祈忖了忖:“当下多方迹象表明,李通与那干黑衣人虽脱不得干系,但是身不由己。他得知了荀渺身份,掳走之,当为万不得已时拿之做道保命符罢。”   忖来有理,邵景珩一沉吟,面色却又凝重:“然若黑衣人是为救李通而来,又为何对你追杀不舍?”   知他所忧,穆昀祈自有见解:“这干人若是指对我,早当出手!我忖来,当是他等忧心李通被吾拿获,已吐露内情,为防外人知晓过多败他阴谋,才对吾等赶尽杀绝。”   “若这般,李通岂非命悬一线?”那人眉心依旧未开。   “倒也未必。”穆昀祈摇头,“他等既留李通这许久,想必其于大局至关紧要,且说事已至此,多杀一人也于事无补,倒不如留下这颗棋子继为利用。”   片刻思忖,邵景珩暂认同了此说,转过话锋:“我令仵作查验了那两刺客的尸首,未发现异样——皆乃寻常人!遂当下推测,他等忽生异能,体力倍长、飞檐走壁、刀枪不入,或是借助了外力。”目光轻凝,“换而言之,丹药之说,或存其事。”   “丹药?”穆昀祈眸中晃过一丝讽意,“你也信这等怪力乱神之说?”   彼者正色:“事实当前,也唯此说可为服人。且这两刺客暴死,乃似力竭所致,合用药的征象。不定是那些方士的炼药术尚未纯熟,遂这段时日出现的所谓鬼魅,皆是试药者而已。”   “若这般,”穆昀祈面上新添一重意味,“你以为,这主使者目的何在?”   见之摇头:“才见一隅,不敢妄言。”   稍沉默,穆昀祈眉梢轻挑:“我所闻见,李通在你之后来到兴州,时机堪称巧合,也是彼时,那干药人现身北疆犯案,又是一巧!遂如今流言皆传,药人之事乃你一手主使,你于此果真不欲分辩一二?”   看他波澜不惊:“是非枉直,当以真相为鉴,此刻多言无益。”一顿,“不过说起李通,便不得不提秦柳直!其人至下依旧呆滞,未尝肯出一言,看来倒似受惊,此若非强作,则或许其人并不知晓药人之事,甚对李通来此后的作为亦不清楚。”   穆昀祈颔首:“吾亦是这般想。若秦柳直知晓药人之事,便不至自不量力现身劫囚;再者,他二人若蛇鼠一端,李通也断然没有将秦柳直独自留下之理。只若说秦柳直对李通所为全然不知,却也不对:当初在京中,秦柳直显是受人指使潜入郭家,亲近郭偕,而这李通,不是主使者,也是同谋!”   邵景珩起身踱步:“如今看来,欲知内情,唯有尽快令秦柳直开口招供!”   穆昀祈端起茶盏,语气缓下:“此事,非一时半阵可见眉目,遂也不必过分情急,以免忙中出乱,倒不如步步为营。”啜口茶,一时沉吟,似在待候另起话题的时机,然此时,偏听外间人声:“相公,药来了。”   邵景珩开门取进个食盒置于桌上,取出一小盏,揭开盖,一股清淡药味即在室中弥散。   扫了眼送到面前之物,穆昀祈满目抗拒:“我未伤,无须用药!”   “此药非疗伤所用,是为清毒。”那人一笑好言。   盯他看半晌,穆昀祈似才领会其人其言,未再争辩,接药一饮而尽。小歇片刻,待那人送药盏回来,便抓住时机:“此回北来,你当知我目的罢?”   “若是为征北一事,”那人音色平淡,“我已阐明内情,此刻不宜出兵。”   “是不宜出兵,还是不愿出兵?”穆昀祈直视之,一丝苦笑浮上嘴角:“景珩,我人都在此了,你还有何顾虑?”   “顾虑极多。”停在数步外,邵景珩音色不改:“最甚者,是陛下何以如此信任霍阑显,对其之请,素来予取予求?照臣看来,此计多存不测,即便不言霍阑显出此求是否另有图谋,但说万一他夺位不成,霍兰昆登上猷国主位,吾等此举便是明火挑衅,势必引发干戈,到时北境烽火重起、生灵涂炭,却是陛下所欲见?”   一叹,穆昀祈皱眉:“景珩,事至当下,你果真还要与我争论此题么?霍阑显再是嚚猾,然较之霍兰昆的刚愎暴戾,二者孰更恶劣,你果真心中无数?他则不言,当下霍兰昆以药人偷袭他运粮军队一事为由,力主对我用兵,你却还奢望吾不插手北边事,他便能对我以礼相待?”   邵景珩背身,声音略沉闷:“我知霍兰昆非良善之辈,也非奢望吾不插手北边事,便可息事宁人,只不过与其冒此一险,何不坐山观虎斗?即便霍阑显落败,然猷国不满霍兰昆者大有人在,恐是他未尝挑起与我的干戈,倒是内讧先起,如此,孰说我不能渔翁得利?”   如此轻描淡写,却皆是一厢慰己之臆测——为自开脱寻来的藉口!   穆昀祈情急:“霍兰昆十万大军在手,纵观整个猷国,除却霍阑显,能与之正面抗衡者还有几人?你此想全是……”一阵眩晕感袭来,话语戞断。匆促扶着案几坐回,不过好在此回并不似前番发作那般心悸惊汗,只是晕眩虚软,颇感困顿而已。   正定神,肩上一重,转了轻柔的语声响在耳侧:“莫慌,此是药效发作之故,此药无害,只服后会觉困顿,歇息一阵便好。”   听这声音,穆昀祈莫名竟觉心安,当下眼皮甚重,却也无意强撑,只任意识悬浮,恍惚中似觉身子一轻,少顷,后背便贴上了软柔的床榻。   隐觉那人要抽身,心头的执念令穆昀祈心头一紧,睁眼攥住彼者手腕。好容易目光聚焦,对上那双透着温存意的深色眸子。   “怎了?”一手探来轻抚他鬓角,对面人音色极尽和悦:“我就在此,你安心歇息。”   心又放下几寸,穆昀祈闭目,一字一顿:“出—兵!”   入耳一声似有还无的叹息:“容我一忖。”   抓着彼者的手缓缓松落,即被伸来的另一手化掌包裹,放回被中小心摩挲。   难抵倦意,穆昀祈仅存不多的几丝意识也渐抽离,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醒来已天明。室内悄寂,不见人影,但卧榻上尚还凌乱的被褥却明告他——彼者昨夜,确曾在此伴护。   接下几日,穆昀祈多时皆在昏沉中度过——早晚两回药,清早昏沉至午后,整日间,实则清醒也就那几个时辰。寻常多是,起身不久,天色已暮!遂三五日间,虽是桎梏在这小院中,却也谈不上无趣,毕竟醒着那两个时辰,并不乏消遣:斗鹅博弈,那人尽量陪伴在侧,否则,吕崇宁伤势无碍,偶也得许前来,相伴娱乐。而经几日用药,穆昀祈心悸惊汗的病征倒也未再现,可见,此药对清除当日唐黛云那盏药茶的余毒,委实有效。   俗言道,人无远虑,必存近忧,世上总无齐美之事!穆昀祈身上的余毒是渐清,然忧虑——无论远近,皆还难少。远的不必说:邵景珩至下对出兵一事避而不提,药人一案亦无进展;说近,李通李巧儿皆不见踪迹,荀渺生死不知!而除此,细微的烦扰也不少,日日服药算一桩,另则……   “你拦我作甚?昨日说不可带剑,我当下带剑了?还是提刀了?”吕崇宁的声音破门闯入。   才抚上琴弦的手一顿,穆昀祈苦笑:又来了!   “郎君未醒,不可搅扰。”另一人的声音,沉稳不容质疑。   “平日郎君未初便醒,此刻已近未正,你未尝入内一探,都不知郎君是否须人伺候,便自断言,岂非渎职?”吕崇宁据理力争。   “一刻钟前我家相公才走,未说郎君已醒,你且等着。”人声依旧冷漠。   “你说等就等,凭甚?”吕崇宁恼羞。   “此地不可喧哗,你再明知故犯,我便要将你请出去了!”即便威胁,那人话音也无起伏。   “曾无化!”吕崇宁直呼其名,不过声音着实低下几寸。   这般下去,恐是远处兵事未起,这院墙之内,一场干戈已然触发!暗下一叹,穆昀祈起身向外,拉开房门。   “郎君!”吕崇宁面红。   与之对峙者转身俯首:“无化失职,令闲人惊扰郎君,请郎君责罚!”   “你……”吕崇宁咬牙。   “好了。”穆昀祈以眼神制止忿忿不甘之人,转向那面无波澜者:“此不怪你,是崇宁莽撞。”   彼者深一揖,未再出言。   穆昀祈转身,吕崇宁会意尾随进门。   听身后屋门关闭,穆昀祈即露不悦:“君子以德服人,次之以理,再不济,也当举止循礼,何以似个莽夫般喧哗启衅,成何体统?”   “我……”吕崇宁几分委屈:“臣有错!然这曾无化明明就是仗势欺人,我乃郎君近卫,且非第一日前来,他却屡屡寻由阻我,难保不是有所图谋。”   穆昀祈睥睨他一眼:“就算这般,又如何?”   “这……”吕崇宁哑然。半晌,默默垂眸:“臣记下了,但只这曾无化不怀恶意,初衷是好,今后我自让他三分。”   “他何来的恶意?”穆昀祈啼笑皆非。抚上额角:“罢了,你只记住,每日前来,莫要无端启衅,这曾无化乍看刻板似块沉木,实则却极通透,并非好惹,否则也不能深得其主信任。你与他相争,占不得上风,还是量力为好,莫要自取其辱。”   “是。”对面人悻悻。   穆昀祈踱前坐下,即转正色:“这两日我让你留意内外动向,可有所得?”   眸光一亮,彼者跨前两步,声音极轻,却清晰:“臣,找到李巧儿了!”一面自袖中摸出一纸团,展开小心呈上。   残破的黄纸上歪歪扭扭几字:黄昏,清风酒店前。字迹模糊,似是情急下写就。   “我已打听过,”吕崇宁话音透几分自得:“清风酒店乃一小脚店,地处偏僻。”   “你答应前往与之相见?”穆昀祈蹙眉:“为何不当时便将她带回?”   吕崇宁露难:“我本想将她带回,然她似乎不愿。”挠挠头:“彼时我徘徊在登仙楼附近,身侧尚有他人,她乔装作乞儿随我走出颇长一段路,装作讨钱拉住我将这纸团塞来。”抬头:“不过这也难怪,遭遇前番变故,她如今自成惊弓之鸟。”   轻叹一气,穆昀祈转过话锋:“今日除此,可有探听到其他?”   侍立者摇头,有些无奈:“探子们已乔装在登仙楼与李通家宅周边潜伏多日,可惜一无所获,看来李通与那干人并不会存此侥幸,应是另有安妥处落脚。”   “荀渺呢?”明知无望,穆昀祈仍不吝多问这一句。   “无消息。”言者沮丧。   穆昀祈轻锁眉头。   少顷。   吕崇宁小心:“则郎君看,今晚我是否……”   穆昀祈颔首:“你自然要去,但须带人同往!”   吕崇宁不解:“然李巧儿并不愿……”摸着下巴:“况且这般,邵经略不就也知晓此事了么?”   穆昀祈苦笑:“你以为当下,还有事可长久瞒过他?”起身:“况且外间危机四伏,李巧儿再伶俐也终究是一孤弱女子,随时可能被歹人寻到而陷险境,而你将她带回,令景珩知晓她身份也是无碍,再如何,他不至对一女子横加为难、严刑逼供罢?”   “这倒是!”吕崇宁眸光一亮:莫说女子了,就是那秦柳直,至今不发一言,还不是完完好好待在司狱?眸子一转:“如此说,邵经略,并非如传言那般冷酷无情啊!”   “既知是传言,何以当真?”穆昀祈一声轻嗤,拂袖往内去了。 第13章   醒来又是午后。穆昀祈微微一动,就听榻边那个熟悉而沉稳的声音:“醒了?”侧头对上两束柔润似水的目光,一撇嘴:“你每日都这般闲么?”余光扫过他手中:“《六韬》?几日了,一卷还未读完?”   垂手一笑,那人倒宠辱不惊:“温故知新,博大精深之作,自值得缓慢而反复咀嚼。”上前扶他坐起,探手试了试,额上并无汗,试问:“晚些再沐浴?”服药期间,偶尔盗汗,然非病征,实于清毒有利。   穆昀祈点头:“我欲出门吹吹风。”   或看他精神尚可,邵景珩未阻止,只照例先传来汤羹点心让他用过,才许出门。   前两日又下过场雪,庭院一片素白。东隅两株梅树,老干皴曲,花缀满枝。二人沿着清扫过的小径踱步,风过处,暗香沁脾。   “……言而无信……枉称君子!”院墙外,女子的声音随风透入,轻微而含糊。   “……我并未答应你什么……外间危机四伏,带你回来尚可保你一命……不知好歹!”此声熟稔。   穆昀祈看了眼身侧。   “无化!”邵景珩转身,面色不善:“任闲人在外喧哗,要你是作什么的?”   檐下人一愣,急抱拳:“我这就将他们赶走!”   “慢!”穆昀祈制止:“喧哗或事出有因,我看还是让他们入内来一问缘由为好。”   “这……不妥罢?”邵景珩迟疑,“毕竟这李巧儿……”   “李巧儿随我们一路北上,她若果真存歹心,早当有举动。”穆昀祈一语解他顾虑。   想来也是,邵景珩改口:“那就将他二人带进来,我也正好借机再审一审李巧儿!”看曾无化领命自去,回身解释:“昨夜吕崇宁将李巧儿带回,她却满腹怨气,以为吾等设计害她,问什么皆不肯答,只是无理取闹,不想当下竟还到此撒泼,实难理喻!”皱皱眉:“若非你有过叮嘱,我早将之关入司狱严审了!”   穆昀祈未予置评,倒是嘴角轻浮一抹黠味笑意:“景珩,你养过猫么?”   “猫?”彼者茫然:“我从未养过猫狗,即便不争,实也非我亲自饲养……”说到此,方才还怒意凸显的面上竟露一丝赧色。   “那便怪不得。”穆昀祈笑得大度,“猫性情乖戾,不似狗顺服,常违逆主人,然它越是暴躁,你愈是要存耐心,切忌争锋相对、以暴制暴,最好故作不上心,待它无趣自来贴上你,才可顺水推舟,将之一身逆毛捋顺,之后如何,皆由你。”   浅一沉吟,那人恍然:“你之意是……”   “猫来了。”穆昀祈轻出一言打断他。   被拦停在檐下,李巧儿忿忿不平,然见到小径上踱近之人,面色忽转微妙。   “李娘子,”穆昀祈一笑温润,“别来无恙?”   “我……”女子嘴角动了动,垂眸绞着手指,看去五味杂陈。   穆昀祈步上台阶:“外间风寒,入内说罢。”   换下厚重的外袍,穆昀祈一身常服再现人前,但见青衣窄袖,体气清爽,近人平易。   李巧儿依旧不言,穆昀祈也无意打破静蘧,坐下静看邵景珩点茶。片刻,茶汤进盏,循序渐进,色泽渐开,终致沫饽均匀。一盏既好,置于托中呈上。   一笑示谢,穆昀祈端盏啜了口,点头:“甚好。”顺势带意味的目光扫过一侧的侍立者。   一眼会意,吕崇宁端起桌上一小碟豆糕送到垂头静立的女子面前。   李巧儿迟疑,片刻,似鼓足勇气推开那碟碧绿雅香之物,悻悻一叹:“我知你要问什么,但我着实,什么都不知。”   穆昀祈尚未答话,却见才分罢茶之人转身:“那你为何要说,一应内情,唯有见到王官人才肯吐露?”   自知理亏,女子复垂眸,一言不发。   吕崇宁情急插话:“是啊!你明明整日都在说,唯有见到郎君才愿道明内情,竟是诓我??”   听他也怪自己,女子恼起,抬眸瞪之:“这般说,是因我已不信你!你对我食言过一回,谁知你将我骗来此处是否另有图谋?万一我明告你我什么都不知,岂不要招来杀身之祸?”   “你……”吕崇宁攥拳,“你不知我是郎君的……”   “那不同!”女子斩钉截铁:“我只信他!”   眉心显而易见一紧,邵景珩回头,却遇上双隐含笑意的眼睛,才复恬淡。   穆昀祈复看女子:“此处无人心存歹意,只如今不测频发,须尽快寻出真相,才可救出你兄长,且保你与阿暖无虞。”   听此话女子显有触动,浅一思量,道:“我仅知我兄长或是招惹了祸端,才不许我在外、尤其是登仙楼与他宅中露面,想来是他受人挟制,怕连累我与阿暖;另则,阿暖的生父——”一顿,眼中复露怒意:“此我早前已实言相告,我带阿暖北上,也是为躲避其人追杀,但此回之事,我并不知是否他所为。”   穆昀祈点点头:“我自信你。”   邵景珩开口:“说说你原先的居处----兴东大街那处小院事出当晚,你的所见所闻罢。”   此回倒未抗拒,李巧儿坦然叙来:“当日,我出门游逛至天黑才回,走到小院数丈外就察觉异样——地上的雪竟被扫过!我未吩咐乳媪为此,且她也无那空闲,遂我生了戒心,小心走到门前静听许久,却什么声响都没有,这才动手推门,见内中一片漆黑,地上的雪亦被扫过。我唤了两声乳媪无人应,却听到有人声向此来,一时怔忪,未假多思沿原路逃离,一口气跑到人多处才敢停下,自一思量,以为回去找兄长已不妥当,好在身上尚有余钱,便寻了处小客店落脚,胆战心惊过了一夜,第二日遣人回去小院查看,得知那处已被官兵围住。我怕此事与兄长有关,不敢去官府鸣冤,更不敢贸然在城中现身,只得待到晌午,人多之时乔装去往登仙楼探听,却无所得,至此便彻底失了兄长的消息,直至昨日,”一手指向吕崇宁,“在登仙楼外遇见他!”   听来皆合理,且也与他等原先猜测契合。   “你兄长李通,”依旧是邵景珩发问,“可曾与你提到他招惹了何人或何事,才致惊惶不安?”   摇摇头,李巧儿看去亦迷惘:“兄长从未提过,我初时只以为他怕阿暖的生父派人追杀我到此,遂才将我二人藏起,但后又觉不对——兄长的顾虑似乎出自身侧!然我一再追问,他却三缄其口。”   邵景珩稍沉吟:“李通曾在京中混迹过一段时日,此间你可曾伴随其侧?”   女子点头:“先前兄长在京中营生,我随去住过一段时日,只知他以贩卖干果为生,只那时与现下一般,他不令我与他同居一处,亦不许我轻易在外露面,至于缘故,但我问起,他皆敷衍而过。”言罢似怕他不信,又加追述:“我兄妹父母早亡,兄长为撑起一家生计,多年前便出外营生,我因年幼未能随在左右,遂他在外诸多所为,吾委实不知。”   知她所虑,穆昀祈宽慰:“吾等并非疑你。”缓踱两步:“但你兄长在京中时,绝非以贩卖干果为生,而是受人差使,为些不可告人之事——”言间细察女子面色,见之诧异之状不似强作,便心中有底,迅速收势:“罢了,此些内情,你知晓多了也无益,想来你兄长当存所苦衷,并非有心作恶。”   李巧儿感激福身:“多谢官人体谅!兄长绝非大奸大恶之辈,若曾犯事,也是受人要挟,身不由己。当下若我能与他谋面,自设法劝说他投案,将内情如实禀上,将功抵罪,彼时还望官人网开一面,轻判令其改过,奴家感激不尽。”   穆昀祈颔首:“此亦是我所愿。”言罢留意到身侧递来的目光,一笑藏讪:“罢了,今日也不早了,你先去陪着阿暖罢,若得你兄长消息,自会令你知晓。”   “阿暖……”嗫嚅般道出二字,女子竟露愧:“我……无脸见她。”   穆昀祈好言劝慰:“当日你并非有心抛下她,彼情彼境,乃是身不由己,况且那时她已被我带走,既至下皆安,你又何必多心?”   看之摇头:“无论如何,我不应一走了之,至少,也应入内瞧一眼。当初我曾亲口允诺阿姊,会不惜性命护这小儿周全,然终究……”竟带哽咽,“如今兄长失踪,阿姊撒手人寰,本是留我与阿暖二人相依为命,而我却……”言未尽,硕大一粒泪珠已扑簌而下,滴在手背,无声静谧,然于在场者,却不亚于巨石入水,震得正人君子们胆战心惊。   “你……莫哭啊!”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吕崇宁,忙将手中的豆糕往前送了送,有心宽慰,却语无伦次,“吃罢……莫说我们欺侮你。”自然适得其反。   “这……”邵景珩欲言又止,无奈的眼神看向穆昀祈:不是说,捋顺毛就可云开见日?   强压讪色,穆昀祈忽略去两侧聚来的目光,轻咳一声:“崇宁,去将阿暖抱来。”   片刻,方才睡醒的小婴儿就被裹得严严实实送到。李巧儿泪眼婆娑,伸手又缩回,着实是想见不敢见,触目伤怀。   穆昀祈只得接过婴儿。短短几日,婴孩一张小脸圆润不少,被哄时便张着小嘴咿呀出声,着实惹人爱。穆昀祈正低头逗弄,忽觉头顶暗影压下——凑来的那张寻常在外不苟言笑的脸,此刻竟挂着显而易见的温存意。   伸手摸摸婴儿粉嫩的小脸,那人似随口:“这小儿倒是有趣,鼻子且有几分像你……”   穆昀祈一愣,即换上副纳贡般的虔诚笑脸:“给你抱抱?”   落在婴儿脸上的手闪电般缩回,彼者嘴角难为察觉一抽,直身冷脸:“我不擅安抚小儿。”   穆昀祈脸上的讪色还未褪尽,又闻他道:“此儿生母既逝,生父身份不明,舅父又或牵涉罪案,姨母不愿抚养之,如此,她已等同孤儿,只有交福田院抚育了。”   “福田院?”李巧儿杏眼圆睁,“那不是专收养弃儿之处么?阿暖并非弃儿,为何要送去那里?”   穆昀祈音色平寂:“你不愿抚养她,你兄长负案在逃,更无从照护之,如此,她不是弃儿又是什么?”   “谁说我不愿养她?”李巧儿情急,眼看吕崇宁已上前,竟先一步抢夺般抱过婴儿护在怀中。   穆昀祈抬头,目光审慎:“你愿抚养之?”看她使劲点头,音色又严正三分:“你可想好了,决意为此,便要立书为据,今后断不可随意抛弃之,否则,以国法论罪!”   “我认!”女子声出响亮,掷地有声。   “那好,”穆昀祈转谓吕崇宁,“带她下去立据书押。”   “啊?”吕崇宁一脸茫然,然见家主嘴角隐露一丝玩味意,即叉手:“是!”   打发走李巧儿,穆昀祈才舒口气端起茶盏,便听寡淡的声音自侧入耳:“李巧儿颇存心机,方才之言,未必可信,以免节外生枝,近时你还是莫见她为好。”   啜口茶,穆昀祈一副听之任之之相:“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并非那意,”那人蹙眉,“只是李巧儿毕竟是李通的亲妹,她亲近你孰知是否有所图谋?”言罢又似怕他不悦,退让一步,“你定要见她,也须有侍卫伴护在侧,且不可令之走近你十步之内。”   百无聊赖的目光扫量过之,穆昀祈往椅中靠了靠,慵态毕显:“如你所愿。” 第14章   晨光熹微,偌大的院中残雪几已消尽。   吕崇宁懒洋洋跨进院门,无须抬头便知对面檐下,那双淡漠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有时他还果真纳闷,无论何时前来,都能见到其人,难道,这曾木头也如那些药人般,服下了什么灵丹妙药,就此无须歇息饮食?   他缓步踱前,那人也迎面走来,二者庭中相遇。   “郎君未起。”   “我知,就在外待候。”   “你不必每日皆来这般早。”   “你们兴州的床太硬,我睡不着。”   “……随意。”   看彼者大步走回的背影,吕崇宁嘴角勾出一抹得胜的微笑,缓步随前。   上了台阶,闭目抱臂倚靠廊柱,耳中一片深寂——无趣啊!若能寻个人说说话也好……脑中灵光一闪,睁眼看向阶下直身正立之人:“曾将官,你的脸,是否受过伤?”   “未曾!”前人果断,转回的脸上却闪过一丝疑虑,“何故发问?”   “未曾啊……”一扶额,吕崇宁笑意牵强,“我还以为……是受过伤,致脸僵硬,才令你看去总一个表情呢。”   才知受他戏弄,曾无化握剑的手一紧,回身深吸了口冰冷的晨气,音色重归淡漠:“莫要寻衅。”   有恃无恐,吕崇宁笑得肆意:“咦,你原来还会瞪眼啊!看来倒是活人无疑了。”   未尝搭理之,曾无化踱前几步。   “果然是块沉木,所谓食古不化,名如其人!”身后传来吕崇宁自语般的呢喃声。音才落,忽闻怪异动静,循声,竟见东面墙上冒出一人头!   周遭一阵拔剑声。   看清那张脸,曾无化示意众人稍安,自踱到墙下:“李娘子,昨日曾某已告知过你,郎君不曾有请,你不可擅自前来。”   手肘撑着墙头,女子自袖中摸出把瓜子:“我并非来见你家郎君的,况且我也未踏入院子啊,你昨日可没说不许我倚墙。”   墙下人眉梢微动:“敢问娘子今日为何而来?”   “她还能为何!”吕崇宁大步随前,话音半是轻蔑,半是戏谑:“自是恼你不放她入内,一早赶来寻衅啊!”   “吕官人此言差矣。”女子竟未见恼,反之,面上尚露一丝讨好的笑:“昨日之事是我之过,二位官人从命行事,怪不得你们。我想了一夜,难为过意,今日特来赔罪。”   “赔罪?”吕崇宁眉峰一跳,似不信自己的耳朵:“如何赔?”   吐出嘴里的瓜子壳,李巧儿一笑颇显诚心:“照常理,应上酒楼置办一席款待二位,然可惜如今形势不许;又想送些什么表意,却可惜我身无余财,重礼送不得,轻礼你又未必放在眼中,如此……”一指勾起挠挠额角,“思来忖去,唯有投人所好!遂我便想,似你这等青年才俊,终究喜好什么,亦或……缺些什么呢?”   “缺什么?”吕崇宁上前两步,兴味盎然。   眸子一转,女子嘴角的笑意愈发殷勤:“想寻常似你这等有为之士,当早成家立室、子女绕膝了,而二位官人至今独身,想必是公务缠身、无暇论及,遂我斗胆自荐为汝一牵红线——”目光离开吕崇宁,落在一旁无动于衷之人身上:“曾官人沉稳端重,自要配一娴静佳人,我方好知晓有此一女子,与汝乃是天造地设!”   眼见被言及者嘴角一抽,吕崇宁心下莫名爽适,故作讶色“哦”了声,追问:“此女是何来历?”   女子托起下巴,津津乐道:“我们村头做豆腐的刘家,两老育有一女,年方二十,姿容秀丽,而最难能可贵是,这家人终日埋头苦干,从无一句闲话,自更无从争执吵闹,岂非正合曾官人心意?”   “从无闲话?”吕崇宁摸摸下巴,“此言过其实了罢?成日一处屋檐下相处,哪有不生龃龉的?”   女子一笑掩口:“并非不生龃龉,而是生不得,因他一家人,皆是哑子!”   未尝忍住笑,吕崇宁幸灾乐祸的目光扫过身侧。   面色冷滞之人开口:“李娘子,凡事皆当适可而止,你是自行下去,还是我派人出来请?”   女子识趣:“下,下,话说完了自然下,我也不能整日趴在这儿吹冷风啊!”示弱过,转向一侧报臂满脸戏谑之人:“既是好事,自不能厚此薄彼,说罢了曾官人,我还须一碗水端平,再与吕官人牵牵线!话说……”   面色一凛,吕崇宁厉声:“李巧儿,你适可而止,公门中人岂能任你随意调侃?再不收敛,定教你懊悔不及!”言罢拂袖而去。然行不多远,便闻身后随来的脚步声:“吕侍官,留步。”吕崇宁正在气头,回身一哼:“曾将官不去处置那闯入者,唤我作甚?”   目光越过他肩膀落向远处,那人淡淡:“劳烦吕侍官,将李小娘子劝走。”   “教我去……”吕崇宁自觉荒诞:“她又非我招惹来的,为甚要我劝她走?”   来人收回目光:“此女清早在此喧哗,难免惊扰郎君,然邵相公只道不许她进此院,她若在墙外,我不便强驱。”   吕崇宁气极反笑:“这般,就要我去?凭甚?”   目光微垂,彼者面上竟起一丝极其浅淡的笑容,轻声缓慢:“否则,我便只能禀知郎君,道她是你招来的。”   吕崇宁急恼:“我何时招来过她?你此为恶意构陷!”   “此女随在你后而来,且你二人一唱一和,对我随意戏谑,乃是众所周见,我由此推断你二人为共谋,却有不对?”言者不急不缓。   “你……”吕崇宁哑然。默自一通思前忖后,终是悻悻拂袖:“曾木头,此仇我已记下,你等着。”言罢转身即去。   绕出院门,拐过东墙角,便瞧见那个似乎百无聊赖、正倚靠木梯吃瓜子的罪魁元凶。   吐出瓜子壳拍拍手,李巧儿面染春风:“哟,吕官人,回心转意了?那我给你细说说那女子?”   忽略过其人其言,吕崇宁冷色:“你不必照看阿暖么?莫忘了你可是立据画过押的,再对之置之不顾,国法论处!”   若说前时李巧儿被穆昀祈那番话震慑到,乃因心存敬畏,加之对阿暖关爱出自真心的话,则此回,面对这个素来在她眼中只会强做正经的吕崇宁,如何还会上当?一时竟漫不经心:“阿暖才吃过奶睡下,我趁隙欲出门与她买布做两件小袄,也算犯过?”   吕崇宁冷哼:“出门还须扛梯子?且说由你居处出门,也无须绕到此罢?”   换来一眼回瞪:“我外出被守门的将士拦回,只得寻你们讲理,却又不许我进这院子,万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买块布而已,”吕崇宁睥她一眼,“也须亲自前往?”   “那是自然!”女子理直气壮,“难不成你去买?你会挑么?”看其不为所动,转身一脚跨上梯子,“罢了,我知你也是做不得主,便不为难你,就自上去待着,什么时候见你家郎君出来,向他求许即可。”   “你下来!”吕崇宁情急,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拽下。   身形不稳险些跌倒,女子露恼:“男女授受不清!你不放手,我便叫了!”   “你……”一怔,也才意识到自己莽撞,吕崇宁忙松手,咬牙怒瞪之。   拍拍被他拉过的袖子,女子理理发髻,眸子一转,竟收敛了怒意,嘴角滑出一丝狡色:“你方才之举,说是刻意轻薄不为过罢?想我若告到你家郎君处,会如何?”   眸光一沉,吕崇宁强压怒气:“你欲如何?”   “不如何啊!”笑面人作无辜,“只方才之事若被人瞧见,我清誉难保,你总要做些什么以行弥补罢?”   “信口雌黄!”吕崇宁不忿,“我不过碰了碰你衣袖,何谈毁誉?”   “你说是拉衣袖,然旁人未必这般想,到时众口铄金,凭你空口白牙,却能说得清?”话是这般,女子倒是不急不臊,且绕他踱半圈:“不过,事也并非定会至那境地,只要……”   “你究竟欲如何?”吕崇宁不得已让步。   “好说!”女子一跃到他面前,“你带我出去逛逛,此事,就当全未发生!”   闭目一叹,吕崇宁无奈:“你可知外间多少人想要你性命?”   看她一笑无畏:“知道啊!但我在此也会闷死,同样是死,死于安乐,才不枉此生!”拈拈垂到侧颊的青丝,又转乞色:“我也不走远,就去闹市的店铺买两块布,午前定回,那干刺客也不至青天白日当街行凶罢?”   静默半晌,吕崇宁面无波澜:“回去换身男装,稍作装扮,半个时辰后门前待候。”   喜色跃上嘴角,女子猛一点头,正要转身,又被彼者唤住,向侧一指:“梯子扛走。”   半个时辰后。   李巧儿走到官舍门前便见吕崇宁背身立在门外,知他未曾食言,自是欣悦,心思一动,蹑手蹑脚上前,到其后忽高声:“吕官人!”,便见彼者回眸,却是一脸波澜不惊,“来了?这就走罢。”   “你……也去?”未尝吓到他已扫兴,孰知他竟还要与自己同行,李巧儿更失望,抱着一丝侥幸,讪笑婉拒:“不必劳烦官人,布庄不远,我快去快回,自不与你添烦。”   “孰说我是伴你前去?”那人下巴点点阶下一队已整装待发的将士,“吾随他等同去巡视城中,顺路带上你,以防不测。”   “这许多人?!”李巧儿瞠目结舌。   吕崇宁不耐烦:“要去就走,不去便回屋,莫来添乱。”言罢迈步,不再搭理之。   李巧儿跺脚:“去,我去!你倒是等等我啊!”   走过这条百来丈的大街,转角便有家布庄,但李巧儿硬说此处货品不合意,跟着他等又走出两三条街,才选间门面较大的进去,却故作姿态,不顾吕崇宁一再催促,精挑慢选、再三讲价、一再犹疑,终令后者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挑挑拣拣约莫费了两三柱□□夫,李巧儿偷眼瞧门外,果已不见大队人马踪影,这才付钱取货,春风拂面跨出门。   “好了?”人声忽起,惊得她手一颤,险将布匹抖落。   “你……怎还在?”李巧儿杏目圆睁。   “等你啊!”吕崇宁目光指向回路,“买罢就回罢。”   “这就回??”李巧儿柳眉一拧,显是不甘:“你……不是还要巡视城中么?就不必送我了,我自回去。”   然如出来时一般,那人未在此事上留与她商榷的余地,跨前一步,挡住去路:“我领你出来,自要平安将你送回,你莫令我难为。”   已无他选,李巧儿只得屈意从命。   一路沉寂。李巧儿不出声,却是沿途四望,不时便被道边的果铺食店吸引去目光,终是在间乳酪铺子门前迈不动步了,定要入内小歇。吕崇宁无奈,几经劝说,终是各让一步,许她去买两碗乳酪带回府中享用。   好在此处距官舍也就一两百丈之遥,举目已能望见经略安抚司的屋顶。吕崇宁立在门前待候,心中不似先前忐忑。   虽还未至晌午,但日已高升,吕崇宁一身曝于日光下,倒也颇觉暖融。回望店中,李巧儿正坐等乳酪送来,看去娴静安分,想是无人能将之与那蛮横任性的女子混为一谈。   嘴角浅露一抹苦意味,李崇宁回头,目光随意掠过街上往来熙攘的人群,少顷,忽在某处凝伫——南来的那个骑马身影好生熟稔!   “好了,走罢。”身后响起李巧儿欢快的声音。   吕崇宁未挪步。   “怎了?”循他目光眺去,李巧儿诧异:“那……不是邵相公么?他怎会独自出行?”看回前人言出催促:“快走罢,莫要教他瞧见我,以免节外生枝,惹他发怒。”   “你也觉怪?”前人未动,却出一语。   “什么?”李巧儿一怔。   “独自出行。”吕崇宁语焉含糊。   “哎呀,”李巧儿跺脚:“或他与我一般,不喜受约束,得闲便出来独自游逛一阵,不成么?”   然此说显然难解彼者心头之惑,依旧盯着那个驰近的身影,一个不经意,便是目光相触,马上人似一怔。   “邵相公。”吕崇宁上前恭敬作揖,李巧儿悻悻相随。   来者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遍,露疑:“汝等这是……”   “噢……我出来买布替阿暖做两件小袄,吕官人是受我之请伴护我而已。”抢在吕崇宁之前,李巧儿急作答。   看她一眼,吕崇宁未出声。   好在邵景珩并未就此加追问,只一颔首:“外间不太平,早些回去。”   闻此言,李巧儿心中一颗巨石顿放下,忙谢过,催促的目光投向吕崇宁。后者抬眸:“相公今日巡视军营,怎这般早便归了?”   此也是你该问的?李巧儿面色一沉,且急且无奈。   然而出乎意料,来者并无不悦:“事出突然,司中有些要务须处置,便提早赶回了。”   “这般,”吕崇宁转作劝谏口吻:“虽说只是数步之遥,然当下城中危机四伏,相公出行还是带些侍卫为好。”   面色极难察觉一动,那人依旧带笑:“我知。不过方才才自军营归返,距军司数步之遥,才遣散了余众。”看看天,浅露焦色:“吾有要务在身,先走一步,汝等也快回罢。”言罢策马与他等错身北去。   孰料吕崇宁竟追上,拉住马缰:“相公留步!”稍顿,“我家郎君有言,几日未见,相公若是闲来,还请晚间到房中酒叙。”   “酒叙?”马上人爽快一笑:“好,我记下了,晚间无事定去!”   孰料此言一出,吕崇宁眼底冷色跃显:“光天化日,满城官兵,汝竟敢冒充邵经略横行于世?!”   “冒……冒充??!”李巧儿瞠目,细细打量了番马上人,怒极而叱:“吕崇宁,你当真疯了?他不是邵相公,又是谁?”   “我十足清醒。”被问者一字一顿,眸光清朗:“至于他是谁,带回军司一审便知。若我未猜错,”一瞥女子,“他,应是你最熟稔之人!”   “熟稔……”一震,李巧儿看回马上:“你说他是……”言未落,却见马上人俯首,贴近吕崇宁轻道了句什么,后者面色乍凝。   马上人直身:“此处说话不便,吾等还是寻个安谧处小叙。”   稍斟酌,吕崇宁吩咐李巧儿:“你在此待候,吾等去去就回!”   经了些波折,吕崇宁携李巧儿回到官舍已近晌午。将李巧儿打发回屋,吕崇宁心事重重,径自回到东院,倒也没了招惹曾无化的兴致,默自守在门前,静待家主召唤。   终于到午后。   难得一回醒来,那人不在身侧,穆昀祈竟还有些不惯,送来的点心汤羹仅动几口便放下了,看向吕崇宁:“景珩还未回来?”   正有所思之人闻言一怔,回:“邵相公今日出城巡视几处军营,恐不会太早回。”   揉揉眉心,穆昀祈略沮丧:“罢了,去庭中走走。”   “郎君!”吕崇宁叉手:“臣有情须禀!”   “何事?”听音辨意,穆昀祈心中一紧。   看之拜下:“臣今日擅作主张,或是犯了一大错,请郎君降罪!”抬眸:“臣方才在市上,放走了通缉要犯——李通!” 第15章   “李通以荀渺的性命相要挟,令你放他离开?”穆昀祈若有所思,“然他如何证明,荀渺尚无恙?”   吕崇宁坦诚:“他无从证明,甚至坦言他并不知荀通判被关在何处,然可以性命担保其人无恙。且道当日是他一力保下荀通判,而若他今日回不去,荀通判或便有性命之忧。”   “遂他此是有备而来,拿荀渺做注,被识破时好与吾等周旋。”穆昀祈且推测,“当也是因此,他才有恃无恐,独自入城。”   点点头,吕崇宁回禀:“他单枪匹马前来,一是不欲引人注目,毕竟邵相公未尝走远,城中又到处是官军,他若带人马招摇过市,轻易便致被识破;另则,据其所言,他着实是受那干黑衣人挟制,但此回前来,那干人并不知情。”   此在意料中,穆昀祈稍忖:“则他此来目的何在?”   说到此,吕崇宁倒似不屑:“为一探城中形势,而若得以顺利骗过经略安抚司的守卫,他自道还欲救出秦柳直!”   穆昀祈嘴角倏翘:“然既计划落空,看来他这乔装术,实不如何高明啊!”   吕崇宁沉吟:“恕臣冒昧,实则李通的身形面貌本就有几分类邵相公,而他为成这偷天换日之计,想必也筹谋已久、试验颇多,遂当下这经了修饰的外貌,莫说我,就是外面那曾木头,初遇也未必瞧得出破绽。而我所以识破他,一因他现身不合时宜,邵相公巡视军营,若无意外不可能这般早归,况且相公也非自负鲁莽之辈,如今形势,怎会不带一兵一卒出行?此不合理,我由此起疑,便生一计,借口几日未见,斗胆借郎君之名邀他晚间来此酒叙,有事相商!然实情是,邵相公今早还在此,郎君服药期间亦不饮酒,此两点,若是邵相公,当场便应驳我,而他却一口应承,便足证明此中有异!”   穆昀祈对此自赞许,褒赞其人两句,却见之露愧:“然臣不确知荀通判是否安好,便擅作主张放走李通,实是冒失,愿领其罪。”   穆昀祈自不怪他,一忖:“你总不至就这般任他离去罢?关乎荀渺,你与他是如何约定?”   吕崇宁答:“臣本想自他口中套出些内情,然无奈其人戒心甚重,言辞慎之又慎,我颇费了番唇舌却是徒劳,不过他后倒是自提一求,道郎君若能守持中正、不为藏奸护逆,他便助郎君一臂之力,透露些内情,郎君循此追查,或能寻出邵相公谋逆作恶的证据!另则,他愿助吾等救出荀通判,但也望郎君释放秦柳直,以作交换!”   浅一沉吟,穆昀祈面上竟露一抹玩味笑意:“这李通与秦柳直,倒果真惺惺相惜!不过由此也可见,李通的目的实在景珩,但就不知他身后那干人,志向是否仅限于此了。”   吕崇宁对此有所思:“臣以为,当不那般简单。若李通果真与那干人同心同德,又何至于受之挟制,自道’身不由己’?”   “有理!”穆昀祈颔首:“如此,吾便果真要听一听这李通,究竟如何自述。”   “郎君之意,是果真要前往一会李通?”吕崇宁皱眉,显不赞同。   穆昀祈笑笑:“且不说我欲不欲见他,但如今我是必然出不得这院门去,若要见,也是他来见我,然你有法将他领入内来么?”   看之摇头:“臣无法!”   “那便无法了。”穆昀祈倒也不强求,但面色已转郑重:“不过荀渺定要救回,李通的话,也无妨听一听……”见彼者情急,示意之稍安:“我自知亲往见之不妥,遂你可代我前去,告知他,只须荀渺安然归来,我便放了秦柳直!至于他欲当我揭露景珩的罪状,自表明还未对我的身份生疑,这般,你便顺水推舟,让他确信我乃前来北巡的吏部郎官,并非邵氏爪牙,以取其信任,再探究幕后隐情。”   闻言松口气,吕崇宁自领命,道:“李通与我约定,明日依旧是今日那酒楼相见,彼时我再前往一探其口风。”看家主点头,随即叉手:“臣还有一事须禀!”   “何事?”穆昀祈揉揉额角,看去有些乏倦。   “京中传来消息,”吕崇宁声轻,却不含糊:“越阳山行宫失火,本当是您寝殿的云锦殿,已成废墟!朝中闻讯哗然,两府众臣忧心忡忡,丁相公原打算亲往越阳山迎回圣驾,但已被赵都知劝阻。”   “失火?!”穆昀祈乍失色。沉吟半晌:“此事,何时出的?景珩可知情?”   吕崇宁不甚笃定:“此事出于七日前,消息前日已传到兴州,只送到我手中费了些波折,邵相公当已在吾之前闻讯。”言罢稍顿:“此事并不简单!赵都知之意,请郎君即刻回京,以防不测。”   静默片刻,穆昀祈低头揉着眉心:“容我一忖。”   半日时光转眼即逝。   诚如吕崇宁所料,邵景珩巡视军营归来,天色早暗。   穆昀祈用过晚膳,于屋中抚琴自娱。不多时,前门开启,那人携每日必带的小食盒入内。   清淡的药味在室中弥散,琴声戞止。   来者在他对面坐下:“药尚烫,须凉一凉。”   穆昀祈点头:“也好,我恰有话与你说。”手指似不经意撩过琴弦,语出不惊:“越阳山行宫失火,你可知?”   彼者颔首:“两日前已得讯。”   “为何不说?”穆昀祈口气还算平和。   “事已出,令你知晓于事无补,且也无益。”那人口气如他:“而若你此刻回京,无异于犯险。”显然深知他心意。   一声破音自穆昀祈蜷曲抠进弦中的指间跃出。   “朝中自有人知晓你的去向。”那人好言,“丁知白未尝去往越阳山,便当已知你不在那处,如此,你只需传讯回京以报平安即可,朝中自会彻查此案,阴谋者并无隙可乘。”   收回琴上的手,穆昀祈闭目静心片刻:“你以为纵火案主谋,与放出药人者,是一人么?”   片刻不闻答言,睁眼却见那人已踱到桌旁,手贴上药碗试了试,回眸:“药可用了。”   穆昀祈执拗:“你还未答我之问。”   “我尚在追查。”邵景珩端起药盏走回。   穆昀祈端坐,对送到面前之物视而不见:“你有何事瞒我?”   半晌对峙,那人一叹,终是认输。在他对面坐下:“我只怕,这两案的主谋,非但是一人,且此人,尚还是当日设计、促使我逼宫的元凶。”   乍闻此,穆昀祈似未尝领会,眸光几动,终落定在案角微微冒着热气的药碗上,半晌发怔。   邵景珩不再掩饰愧疚:“当□□宫,乃因我事前得了两条假讯,其一,我闻你已听信唐黛云之言,以为是我收容并杀害尔朱宽,由此断定归云谷案乃我所谋,遂将派人到我宅中借问案之由,趁机拿我!”   穆昀祈猛抬头:“我并未……”   “我知!”那人眉心一紧,“然是事后才知。那日我本要应召往玉津园见你,然中途闻听叔父遇刺,隐觉此事有蹊跷,便折返欲一问究竟再作打算,孰知归宅竟得知唐黛云入宫,后便有那假讯传来,为免不测,我决意离家往殿前司以避万一,然半途守在后的探子就赶来回报,道果真见皇城司的人前来宅中问案,我由此才笃信前讯。后不多时,第二条秘讯传来,道你已令郭偕出城调兵,我闻此不敢犹豫,更无暇验证消息真假,便……”目光触地,一时缄口。   穆昀祈面色冷滞。   好一阵。   “事后我才知,”邵景珩继续,“那日探子只见到身着皇城司军服之人叩响我宅中大门,便急来报讯,未知后续;而据家人禀称,彼时见人前来,心中惶恐,加之那几人只在门外问了问,得知我不在府中便离去,家人未见符牌也未生疑。我由此纳闷,便细问了那日丁知白携郭偕出宫的时辰,得知竟是在我离开殿前司赶往军营两刻钟之后!此显不合理。至此,我才初信是遭人设计了,然错已铸成,百口莫辩。”   穆昀祈凝滞的面上历了许久,才浮上一抹意味难言的笑——与其说是冷讽,不如说是自嘲:“如此说来,你自请北上,倒是为赎罪了?”   “这般说,也可。”彼者苦叹,“实则那时,我已无他路可走。”   穆昀祈冷嗤:“你不是欲令寅澈取我而代么,此难道非上策?”   似是伤疤猛教揭开,邵景珩额角乍一突跳,侧头避过对面射来的目光,任阴影在侧脸聚拢一片暗色:“我知如今再说什么’无心’已是枉然,然于我而言,此实是下下之策!彼时我受蒙蔽,只以为你不仁在先,而此计,是我唯一的自保之法。”   “好个自保!”穆昀祈一字一句:“你不惜陷害于你如师如友的丁知白,苦尽心机将振兴军调入京,此也是为自保?如此,倒是好个无心之失!”   “丁知白非我所害。”邵景珩终情急,“彼时朝中围绕我诸多非议,我不知你作何想,万一果真将归云谷藏兵案归罪在我一身,我要如何自辩?而后你又从宋衍之计,设计罢黜我三叔,我一时自危,才决心调振兴军入京,然初衷不在对你发难,只为震慑朝中而已。孰知后出不测,一切皆出我掌控……”   穆昀祈眯眼:“而你明知此间另有阴谋者,却只字不向我提起,反是一句’恕罪’便绝尘远走,此就是你对我的交待?”   一声长叹,邵景珩鲜见露颓:“彼时彼境,已不容我辩驳!然我并非一走了之,而是留人在京中追查此案,只可惜至今无果。”眸光黯下:“况且,彼时若我说了,你会信么?”   穆昀祈怒目:“既怕我不信,你为何此刻又要提起?”   “因行宫纵火案显然非我所为,由此,我当你道出内情,你或还能信我一二。”言罢垂眸一定心绪,端药盏起身:“药凉了,我令人去热一热。”   “那人,是谁?”才迈步,身后冷寂的声音逐来。   诧异回眸:“什么?”   “我说,”穆昀祈起身:“当日,传与你假讯之人,是谁?”   目光一闪,邵景珩缓慢:“是我安插在宫中的内应,但其人事出当日已暴毙。”   “那便非我身侧之人。”穆昀祈口气转淡,似乎所言及的是件于己无多大干系之事,“我与近臣议事,从不留近侍在侧,此你心知肚明,则你就未曾想过,他是如何窃得这秘讯?”抬眸,“换而言之,无名之辈的随意一言,你明知或不实,却仍听取,就此对我干戈相向?”   碗中的药晃了两晃,又静止。   “我说了,彼时——不容我多思!”一字一顿,那人转身,“我去热药。”   “明日,我便回京了。”穆昀祈一言,平如止水。   药碗一晃,几滴汤药溅出。   “但陛下此来的目的,尚未达到。”好意提醒。   穆昀祈释然:“我之意你已清楚,为或不为,在你,非我所能左右。你若不愿,我纵然再多留一年半载,也是无益。”   片刻死寂。   前人二度回眸,决心已定:“药人一案未尝水落石出之前,我不会由你跨出这官舍半步!”   “那便试试!”一言既出,穆昀祈目光犀利。   “哐”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彻室中。   紧闭的屋门忽被拉开,伴着剑光,两条人影相继飞出。   曾无化一震,定睛却看清那赤手空拳躲着剑的,竟是家主!一手触上剑柄,眼前却人影乍现,挡住去路----吕崇宁!   “都不许妄动!”庭中,躲剑之人下令。   “听到了?”前人冷出一句,回身,将他牢牢挡在身后。   一时间,满院数十双眼睛,皆聚焦在庭中那一攻一守的两个身影上,无声静观。   执剑者戾气毕显,招招绝杀、用尽解数,却偏生剑剑刺偏,似乎力不从心;赤手空拳者一味躲闪,却不远离,更无心反击,倒似心甘情愿游走他剑下。   朔风过境,云遮月影。眼前剑光再袭来,邵景珩侧身躲过。剑中树干,未再如前一般,继续逐他。   执剑者身形似不稳,忽而低头,呕出一口鲜血。   “阿祈!”大惊变色,邵景珩飞奔上前,稳稳接住欲坠者。 第16章   门外两声轻叩,将榻前静坐之人召唤出。   “何事?”吕崇宁一脸冷漠。   “你的早膳。”将手中的食盒递上,门外人不忘叮嘱:“大夫就在隔壁,有事召唤。”   “知道!话多……”接过食盒,吕崇宁嘀咕着转身。   “郎君醒了,即刻来唤,我好令厨间送膳、煎药。”那人倒是不厌其烦。   “我—知—道!”回头不耐烦一瞥,“邵相公临走的叮嘱我不敢忘!”悻悻合上门,吕崇宁在堂中坐下,用膳之余不忘腹诽:难怪连李巧儿那般不讨喜之人,与这曾木头一较,竟顿时也不那般可憎了!……还哑女呢,就照这般,娶个哑女也算他三生有幸!……   碗盏见底,里间忽来两声极轻的咳嗽,桌前人额角一跳,扔下最后一块馒头,起身大步向内去。   “郎君醒了,可有好些?”对着床上目光茫然之人,吕崇宁小心轻问。   “倒些水。”穆昀祈声音轻哑。饮过茶,瞄了眼桌上闪烁的烛光,一时诧异:“天还未亮?”   吕崇宁回:“已将辰时了,只下雪天光黯淡,才至下掌灯。”言罢看其似又昏昏欲睡,便出门召来大夫替之诊脉,得知无恙,才终安心。   穆昀祈复又睡去,至晌午才醒,用过些汤羹,看去精神已好,便披衣坐起。吕崇宁心知他有话与自己说,打发走医者与仆从,自到榻前。   “昨夜……”穆昀祈揉揉额角,看去仍旧迷惘。   吕崇宁回:“昨夜郎君晕倒了,好在大夫说无大碍,只需多服一段时日汤药,自可痊愈。”   “是么?”耳根微热,穆昀祈畏光般一手挡在眼前。稍顿,“邵景珩呢?”   “邵相公……”言才出,却听门外轻叩之声。   是曾无化前来送药。   看他打开食盒取出药盏,穆昀祈连连蹙眉:“日日服药,我如今闻此味就作呕,就不能停两日么?”   吕崇宁劝:“大夫说了,此药不可停!您先前服了那些时日药,余毒本已将清,然昨日……”眉心轻锁,“现下余毒滞留脾脏,须加服数日才可散解。”   “数日又是几日?”穆昀祈一眼扫去,尽显烦躁:“先前说数日,实却是服上便未停过!如今又道数日,如此反复,却还有停止之日?”   吕崇宁哑然。   “郎君稍安,此药,您至多只须再服半月。”曾无化接言:“昨夜大夫向我家相公交代之时,吾等皆在场聆听,绝然无错!”   “对啊!吾等皆可作证。”吕崇宁忙不迭点头,“大夫叮嘱邵相公,此回前往,只须寻回半月所用之药即可。”   “寻药?”穆昀祈一怔:“寻什么药?”   “乃是……”吕崇宁开口,却被身侧人打断。   “乃是郎君这些时日所用药中的一味主药。”似未意识到自己失礼,曾无化言来侃侃:“此药虽也不算难得,但要即时见效,便须选用上上品。便如人参,药市上虽非罕见,然若要取续命延寿的千年老参,便非轻易。大夫有言,此药上品生在深山山坳中,于雪后十日采摘为佳,且要两尺高上下为好!而寻常药铺这等上品几乎不见,相公遂才亲自进山采寻。”回望一眼桌上,“郎君当下所用之药,乃是兴州初雪后,相公往山中寻回的,原以为足够,岂料……”带意味一顿:“好在北地冬日雪不鲜见,相公今日天未亮,便带人出城寻药了。”   穆昀祈无话。   彼者一揖:“郎君若无他事,小的先告退。”   听外间屋门关闭之声,穆昀祈才似醒转,茫然的目光投向榻边:“崇宁,你说这等天色入山,会否遇险?”   一愣,吕崇宁吞吐:“天雪路滑,山路不好走,且这般冷天……”即看床上人眉心蹙起,忙改口:“不过邵相公对北地山形地势熟稔,既上回已平安寻得药归,此回也当无恙。”   或是忖来有理,穆昀祈眉心才舒开些,却又自语般呢喃:“然他何必亲自前往呢……”   “想来,”吕崇宁忖了忖,“当是邵相公深知上品难得,生怕下属们不尽心,寻来的药以次充好罢。”   片晌静寂。   “药要凉了,端来罢。”穆昀祈口气平淡如初。   药饮罢,吕崇宁放回药碗回到榻前,才小心:“郎君现下须静养,况且天雪不便行路,则臣是否回复赵都知,御驾暂缓回京?”   看他一眼,穆昀祈声色不动:“听你言下,倒是赞成我留下?”   吕崇宁俯首:“臣是以为,离宫失火若非意外,则主谋自不会善罢甘休,如此当下兴州较之京中,或还安全些。”   “确是此理。”穆昀祈点头,扶额缓缓:“况且吾此来的目的尚未达成……”   吕崇宁稍踌躇,吞吐:“邵相公如今看来并无心忤逆郎君,则忖来……郎君……”小心抬眸:“若是……与之好言,或……”乍见其人嘴角一抽,忙自止言。   刀刃般的目光划过之,穆昀祈冷色:“你言下,倒是为之抱屈了?”   “不……”吕崇宁一惊,语无伦次:“臣只是说,昨夜……郎君本可……”心思急动,好容易回转过来:“臣之意是,郎君本不宜动怒,以免伤身。”   哼了声,穆昀祈收回目光往枕上靠了靠,语归恬淡:“昨夜不过一时义愤而已。”这神色口气,倒似刀剑相向,已是人之常情。   轻舒一气,吕崇宁不敢盘桓,转过话锋:“则,郎君可有谕传与赵都知?”   见之摇头:“张仲越与丁知白当已知我下落,朝中之事,便留与他等应对罢。”闭目稍忖:“你今日与李通有约,可曾去过?”   吕崇宁摇头:“我与他约定的是申时,距下尚有个把时辰呢。且说即便错过也无妨,他已告知我如何寻到他:南城郊外有处小脚店,我可将消息留在彼处,约定时辰地点,他若脱身,自会来见。”   “如此看来,”穆昀祈睁眼:“他倒是救秦柳直心切,此为一利。”两指在被上叩了叩:“你须抓住此机,首要是救出荀渺,二则,尽量周旋,令李通道出幕后指示者身份!还有”,转眸细加叮嘱:“这几日莫要令李巧儿出门,当下她与阿暖乃是除了秦柳直之外,两枚至关紧要的可为挟制李通的棋子!”   吕崇宁点头:“李通当下只提出要拿荀通判交换秦柳直,却只字未提李巧儿与阿暖,可见是知她二人在此安好,倒是出去或还招祸。而他不怕吾等为难李巧儿,一则是深信郎君为人,二来,当也因李巧儿身上并无秘密可挖。”   穆昀祈赞同:“因是,这李通终究才是此案的关键。”   吕崇宁自领主意,告退出门又作一番筹谋,才出门往酒楼去。到时申时还差一刻钟,便自寻雅间坐下,饮罢两盏茶,忽听外间脚步声,上前开门,却见个佝偻老汉立在面前,正欲告知其走错了门,却见老汉一拱手:“老朽老迈,行路吃力,来迟片刻,还望官人见谅!”声音明明如那张沟壑遍布的脸一般苍老,然在闻者耳中却熟稔。   吕崇宁侧身让进:“无妨,来了便好。”   老者进门便直身正立,丝毫不见了方才的老弱态,然环视室中只吕崇宁一人,显然失望。   知他心思,吕崇宁已有腹稿:“我家郎君如今身在经略安抚司的监视下,前来必然暴露行踪,如此于你也不利,遂才命我与你一洽。”看其犹豫,进一步:“郎君有言,你所求之事,他可极力促成,然你也须践诺,一则,助我救出荀通判,二来,将你所知之情一一道明!”   看他信誓旦旦,来人终点头:“荀通判之事我会尽力,当下正探听他被关押之处,一有消息自来相告。”踱两步,“至于邵景珩谋逆案——”   吕崇宁抢言:“我家郎君说了,此事大且牵涉众多,他上报朝中总不能说自是道听途说,遂你还须禀明你的身份来历,以及如何得知此情!”   闻者乍露不悦:“只要邵景珩作恶谋逆之情为实,我的来历目的又有何紧要?”   “自然紧要!”吕崇宁正色:“你对邵景珩显然心存敌意,若不具知其中缘故,我如何能轻信你所言?万一你是与他存有私怨而刻意陷害,则我岂非为虎作伥?”   “邵景珩谋逆作恶,本是众所周见,何以到我处便道指对之?况乎陷害,更是无稽之谈!”唐懋修争锋相对。   “是么?”吕崇宁一哼:“其一,你紧随邵景珩来到兴州,且能假扮之扮得如此逼真,绝非一日之功,若非有心指对,孰人会下这等功夫?其二,那些药人明明是你麾下,然至今各处流言却道是受邵景珩指使,则说此非陷害,又有谁信?第三,说到秦柳直,其人当初在京中刻意接近郭偕郭将军,显有图谋,后被荀通判识破而欲杀人灭口,你如今却欲救他出牢狱,则敢问,你若一心只为除奸扶弱、匡扶正义,则何故与此一个负罪累累之人深交?”   “这……”脸面一红,那人哑然。半晌,攥拳恨恨:“总之,邵景珩拥兵谋逆、结党营私、戕害忠贤,此些皆是实,可谓罪大恶极!吾一应所为,皆为将之绳之於法,乃是替□□道、为国尽忠,至于手段如何,与目的相较,本不足一道,你又何必拘泥此些小处,舍本逐末??”   “替□□道?”吕崇宁毫不掩饰鄙夷:“他则不言,便是那干药人,为祸世间,残杀无辜不算,且还北上寻衅猷国,一意挑起兵祸,此就是你口中的替□□道,为国尽忠?”   此言顿似击中其人要害,见之周身一震,眼中的愧意再掩藏不住,背转过身,一声长叹:“此事虽非我所欲,然终究与我不能脱干系,待邵氏逆党覆灭,我父仇得报、洗雪沉冤,自会以一身担待罪责!”   “父仇?”吕崇宁闻此一念过心,脱口:“唐黛云,是你何人?”言罢便见那人双肩一颤,垂在身侧的两手紧捏成拳,却一言不发。一切已不言自明。吕崇宁眯起双目:“唐黛云尚有一兄,当日据闻潜逃在外,难道……”   自知已隐藏不下,那人回身,目露凄色:“不错,我正是当年遭邵景珩陷害、蒙冤而死的凉州知州唐廷诲之子——唐懋修!黛云,乃我小妹。”   吕崇宁纳闷:“那李巧儿……”   “是我表妹。”彼者面色愈发凄惶:“当初家父蒙冤身死,我义愤难平,上京为父鸣冤,岂料大理寺竟以查无实据为由将我打发,我于心不甘,欲前往凉州找寻证据,岂料还未出京便遭暗杀,幸得义士相救才留下此命。后便各处搜寻邵氏谋逆作恶之证,以求一日能真相大白,将邵氏逆贼绳之以法!”   吕崇宁面无波澜:“但却无所得。”   见之扼腕:“邵景珩行事谨慎,凉州又多其爪牙,搜寻证据谈何轻易?我虽数载奔走,却也无大收获,仅是得了些风闻,并无从作为呈堂证供。而邵氏嚣狂,就连跟随先父多年的老家人也受其胁迫,咬定家父是为自尽,劝阻我追查此案。”   吕崇宁一叹:“既这般,你可曾想过,或许,此事本就非你所想……”   “绝无可能!”那人急恼,“先父为人中正坦荡,即便因崇尚孔孟仁术而厌惧干戈,但也绝不至引贼入室、累我百姓,此绝然是邵氏一口捏造,为开脱己罪而嫁祸先父的说辞而已!”   知他一心认定此,一时半阵,旁人之言未必听得进,吕崇宁便也无心就此多作置评。稍静,看其心绪渐平复,才缓缓:“你一心为父洗冤却无门,遂携妹投到如今的主人门下,甘心为之驱使,指望借助其力达成所愿。然你就未曾想过,为报你一家之仇,却要枉送那许多无辜者的性命,如此,堪称正义?且汝父泉下有知,焉能瞑目?”   被问者好一阵缄默,“你以为,”再开口,已露悔意,“我若果真无视那些人命,当下还会在此?”   眉心一松,吕崇宁口气谆谆:“既这般,你何不与我开诚布公,将内情如实道来,或还可将功抵罪,落个从轻发落。”   可惜其人并不这般容易被说服:“自我得知药人为祸之事,就未妄想此一身还可脱罪。只邵氏逆党未除,我实不甘先陷囹圄,遂才求助你家郎君,望他查清邵景珩所为之恶,但邵党覆灭之日,我自来领罪,并陈明内情。”   一圈绕走,复回原处!吕崇宁强压懊恼:“你须知查清此案并非一朝一夕,而此间,你那主人可不见得会按兵不动,他养药人,自不是为闲置身侧赏玩罢?”   唐懋修迟疑:“我虽不知他为何要养药人,又事出何故伤及无辜,但想来,或也是情急出乱,并非有心……”   “并非有心?”吕崇宁一嗤,“你那主人看来果真是巧舌如簧,才令你深信其言,并对之忠心不二!即便已至这田地,你却还执迷不悟,一心为其开脱,然你可曾想过,他放出药人四处为祸,嫁祸邵景珩,目的何在?”   面色几变,唐懋修欲言又止   “我知,你又要说是为国尽忠、铲除逆党云云,”吕崇宁已不耐烦:“然你当还不知,归云谷藏兵案,以及前时的七夕之变,或皆出自你那主人之手!更莫言,他如今还欲挑起我与猷国的干戈……”眼见彼者面色生变,逼进一步:“如此,你果真还以为,他是一心欲匡扶社稷、为国尽忠?”   静立之人似陷沉思。良久,喃喃:“然此……说不通啊!他乃社稷重臣、天子之师,何至于……”   声虽轻,却一字都未逃过吕崇宁的耳朵:“宋衍?”,淡淡二字,却将失神之人惊一跳。摇摇头,吕崇宁看去已有几分同情之:“吾等已查证过,宋相公与药人毫无干系,你与你妹妹,皆是被人愚弄了!”   “什么?!”似被一道惊雷击中,唐懋修目光一滞,瞠目结舌。   门外传来两声轻叩。吕崇宁应门回来,面色已凝重。   天色将暮,吕崇宁回到官舍,恰穆昀祈也才起身,正立在门前观雪,看去有些不宁,或也预感到了什么。   君臣二人入内。   “出了何事?”穆昀祈音色且恬淡。   驻足叉手,吕崇宁禀上才收到的消息:“回郎君,猷主,驾崩了。”   不见诧异,穆昀祈少时沉吟,嘴角泛起一重无奈意:“此,不甚是时候啊……” 第17章   天才微亮,穆昀祈就拉开房门。   “郎君……”曾无化意外之余,忙吩咐左右:“速令人来伺候,并传膳!”   穆昀祈踱出门,看东面天空晨曦初起,已无雪意,似略宽心,回眸:“无化,你家相公上回入山,多久方回?”   闻答:“七日!”   “七日……”穆昀祈眉心紧了紧:“我有要事须与你家相公商量,你可伴我出城寻之?”   “不可!”那人断然劝阻:“相公临行有言,无论如何不可令郎君离开这官舍!”稍忖:“郎君有何急情可否下示,我这就遣人出城寻相公,将事上禀?”   穆昀祈虽不悦,然知这曾无化诚如吕崇宁所言,顽固似块木头,此事绝无商榷余地,只得退一步,吩咐:“告知你家相公,猷国出变,我要他即刻出兵北上!”看彼者领命,便返身进屋。   才坐下片刻,忽听门外人声诧异:“相公!”心头一动,抬头已见那熟稔身影进门。   “你……怎回来了?”穆昀祈露讶。   舒展了下眉心以掩疲色,来人一言淡出:“猷国之事,我已听闻……”言未落,便听外间一阵骚动,回首见吕崇宁情急慌张跑来。   “怎了?”穆昀祈走几步立在门前询问。   “是李巧儿——”来人气喘吁吁:“她似被人劫走了!”   穆昀祈一惊:“何时?在何地?”   答约:“清早,于后园。彼时她传话道有事相告,约我后园西角相见,然我到彼处却未见人,倒是园圃中花木多见折损,临墙处脚印凌乱。我猜或出事,便各处找寻,却无所得,而守卫也道未见之出门,遂忖来,多半是贼人跳墙入内,将她劫走了!”   “不可能!”身后人声冷来,是曾无化:“这府中自药人案出后,便处处设防,绕外一圈,五步一停,皆有侍卫值守,外人怎能轻易跳墙入内,无声劫走李巧儿?”   吕崇宁不悦:“你既以为我此言不实,便自推测一番,内情为何?”   “李巧儿性情古怪,难为捉摸,不定是她出于玩心,自设此局,乃为愚弄你而已!”其人不屑。   吕崇宁回以轻嗤:“既这般,你倒说说,她这般大一个人,究竟藏到何处去了,以致我寻遍府中皆不见?若已不在官舍,则照你所言,周遭守卫如此森严,她又是如何出去的呢?”   “这……”彼者答不上。   “好了。”邵景珩挥挥手,及时制止这场口舌之争。看向忿忿不甘者:“无化,你且随他去后园看看,若果真存蹊跷,定要彻查可是府中守卫出了差池!”   曾无化领命即去。   屋中只剩两人。邵景珩看回对面:“后园之事,不妨交与他等处置。你我既谈兵事,便往前一叙。”   穆昀祈自无不可。   出了内宅,穿过便厅,便是经略安抚司的政务所。二人径直来到正堂,遣退余众,邵景珩关上门,转身已不见同来者身影,只能循着动静寻去。进了东面内室,见那人已在书案上翻找。听他脚步声,头都未抬,只吩咐:“你去外间坐着,以防有人来。”   邵景珩点点头,依言外去。回到堂中片刻,果听外间人声求见,是吕崇宁。将之召进。   穆昀祈正立于案前,一手往书案底下摸索,试找暗格。看吕崇宁进来,眸光一指一侧的书架。后者会意,上前翻找。   书案下无所获,穆昀祈抽手,趁隙询问:“曾无化呢?”   “已被我依计引到后园的小屋中弄晕了。”吕崇宁回眸,一丝得意的笑自嘴角溢出,“我让李巧儿看着他呢。其他人在半途就被我支开。”   “此药确定无碍?”穆昀祈一面发问,一面来到书架另一侧,自手边的格中开始翻找。   点点头,吕崇宁胸有成竹:“昨夜我拿此药在三只猫身上试过了,皆无恙。”   “那便好。”穆昀祈一眼瞥过之,嘴角顿抽:“你做甚呢?”   “我……找兵契啊!”彼者莫名,一顿,下意识将才码齐放回的书又一本本理过,一面轻声:“是这顺序啊……”   穆昀祈咬咬牙:“你是来找兵契,还是来理书的?”   “我……”被问者一挠头,垂眸嘀咕:“然若翻乱了不理好,万一邵相公记性好,来此一瞧不就察觉异样了?”   “是啊!”穆昀祈叹口气:“万余大军被调出城他浑然不知,倒是回到此处发觉书房被翻动才起疑?”   一语如醍醐灌顶,吕崇宁乍恍然:“郎君说得对!此事,原是瞒也瞒不住。”回头,“则,吾等一旦寻得兵契将大军调出北上,便当寻隙逃离,否则……”   “否则如何?”轻哼一声,穆昀祈一手叩着书架内侧的隔板,面露不屑:“我还怕他?”   “这……自然不会……”吕崇宁笑意露谄,然言出一半,目光一滞,便盯住才空出来的那处格子——后面的隔板似乎有些推前,且上有个小环扣。心中一喜,伸手勾住那环扣一拉,隔板应声而开!   “有了!”取出里面的小匣,吕崇宁欣喜转头,却见家主手中也端着个一模一样的匣子。自一怔。   打开匣子,内是两块几乎一模一样的鱼契。   “这……”吕崇宁挠头。   “继续找!”穆昀祈果断。   又费了约莫两刻钟,终将整间屋子翻遍,果然又寻得一木匣,内中也是块鱼契,形态大小依旧与先前两块相似。   吕崇宁摸摸下颌:“不曾见印鉴,当在他处……”抬头,“我去西边找找?”   穆昀祈不语,低头盯着案上的三块鱼契出神。半晌,摇头一叹,一抹自嘲意溢出嘴角:“我本应想到的……”   “郎君之意……”吕崇宁不解。   “无用了,”穆昀祈将手中的鱼契放回匣中:“此计行不通,看来只能令他——”抬眸向外看了眼,“亲往军营点兵!”   “亲往?”面色一变,吕崇宁轻声:“此计过险!邵相公在军中当是不乏亲信,此一去,或是三言两语便被识破!”   “那便令他少言慎行!”穆昀祈无奈:“景珩当日离京,除振兴军外,尚带走了捧日、天武军中的亲军,遂此三鱼契,极可能各自对应三军主将手上的下契,不可滥用,一旦被识破,便前功尽弃!”   “这……”吕崇宁凝眉:细忖来,着实是此理!遂看来唯有冒此一险:令外间之人亲往振兴军大营点兵。未再迟疑:“臣这便带他前去!”   点点头,穆昀祈嘱咐:“此去定须谨慎!令他下令之外,凡事三缄其口,一旦事成,即刻将之带回!”   目送二人离去,穆昀祈踱回内室,将三个匣子一一放回原处,又将翻乱的书理了理,才转身出门。回到堂中,忽听外间急促的脚步声,未及多思,门已被推开。   “你……”看清来人,穆昀祈蹙眉:“怎又回来了?吕崇宁呢?”   “郎君!”门外人影一晃,便见吕崇宁跨进门,脚步僵硬,面色也怪异。   “怎了?”穆昀祈眉心一跳,向外看了眼,未见异样,一时纳闷:“遇何不测了?”   饱含意味的目光向前指了指,吕崇宁面色露苦。   转头再看那人,穆昀祈一震:才说何处不对,原是衣裳!方才他去时,本不是这身穿着!遂……一念上心,耳根乍热,却半字难出。   “将数万驻边禁军的掌兵权交与一逆贼,官家倒是好宽的心!”对面人开口,犀利的目光中透三分讽意。   眉峰一跳,穆昀祈冷声:“我出此计,自是心中有底,绝不至拿军情儿戏!”拂袖背身:“且说此也是被逼,你若一早允我出兵,我又何至出这下下之策?”   “令人乔装主帅,不计后果调动大军北上,你却有理了?”言是这般,邵景珩口气却无奈。   “大煕祖律,将不专兵!你屯亲军于侧,不受旨意,自成一藩,却还有理了?”回睥其人一眼,穆昀祈反唇相讥。   眼见彼者面色一凛,吕崇宁只觉后颈发寒,忙上前:“郎君,你该回去用膳、服药了。”   “你还未用膳、服药?”邵景珩口气忽重。   “事有轻重缓急。”穆昀祈不以为意。   “来人!”那人高喝。   吕崇宁上前一步挡到家主身前:“邵相公,郎君身上余毒尚未清呢!”   未尝理会他,面对入内的侍卫向侧一指,邵景珩音色俱厉:“将他拿进司狱,与逆党一道候审!”   侍卫从命上前拿了吕崇宁。   “郎君!”彼者转头急看穆昀祈,目光露忧,却显然不为自己。   捏捏拳,“无事!”,穆昀祈回以一个宽慰的眼神。   吕崇宁被押走,那人一字未出,向内而去。穆昀祈一迟疑,随之入内。看之径直走到书架前,取出了右侧那个匣子,当下唤亲信去取印鉴,自则坐下奋笔疾书。片刻,印鉴送到,见他取出匣中的鱼契封入皮囊,盖上司印,附上方才的文书一并交付亲随,吩咐:“带此即刻去振兴军大营调兵北上!”   使者领命已去。穆昀祈却还沉浸疑思中,似不甚敢信方才之事。   那人起身踱前:“霍阑显最好能信守承诺,及时发兵与我成夹击之势,令霍兰昆不敢妄动!否则,霍兰昆一旦应战,我八千大军至多与之周旋两日,无论彼时形势如何,我即撤兵。”   穆昀祈目光游离:“你半途折返,就为此?”   “我答应过你,会自斟酌。”一语淡过,拉起他:“回去,用膳服药罢。”   穆昀祈乍似醒转:“吕崇宁……”   “总需小惩大戒!”说到此,那人显然不甚愉悦:“关乎曾无化,你回去也当给我个交代。”   话是这般说,然回到官舍,服侍进膳用药,彼者一如往常亲力亲为,无不用心。至于前言,似早忘诸脑后。   用过药,穆昀上榻才躺下,便看那人转身,心中一急:“你……又要去?”   回头对上双满怀忧思的眼睛,邵景珩稍一迟疑,便在榻边落座:“我就在此,你安心歇息。”   这才留意到,其人眉宇间浅露的一丝倦意。闭了闭眼,穆昀祈心头五味杂陈。侧转过头:“我之意是,你奔波了一宿,还是先去歇一歇罢。”   床边人似乎笑了:“无碍,当初北伐羌胡,遇战事紧凑,几日夜不合眼皆是常情。当下不过一夜未眠,算不得什么。”   今日这药,见效似教以往快,此言入耳,穆昀祈神志已略恍惚,一时呢喃:“不去,便在此歇一阵……”言间,外侧的手拍拍床榻。   少时宁阒。   半露出被外的手忽被一团暖融包裹:“阿祈,我带你换个安宁处养伤罢。”   “唔……”朦胧中觉此话别藏意味,但穆昀祈已无从细思,张了张嘴,只发出轻微的一声:“嗯……” 第18章   做了一个颇长的梦,梦中舟车交接,久历颠簸,却不知所向,令人惶惶。天色及黑,赶到一处城下,却见两军对垒,战事即发。忽而战鼓声起,硝烟弥漫,头顶箭雨遮天盖日,令人猝不及防,更无处可逃……   胸口突跳,勉力睁眼,却见一片暗色,身体亦似悬空!乍一惊,慌措伸手,却触到一堵软墙——   “无碍,已到了。”熟稔的人声响起,随即,人被放平到榻上,便觉眉心一点温热,半片脸被包裹进手掌的暖意中。   眉心舒展,穆昀祈侧了侧头,安心入梦。再醒来,已是晓光入户。   床边不见人影,穆昀祈心下一阵失落,披衣下榻,环顾周遭却倏石化——这是,邵家西院的卧房!一夜之间,他竟回到了京中??还是……   揉揉额角,极力回思前夕之事:入夜,与往常一般,用膳服药,上榻歇息,一梦醒来,便……难道,自己并不只是睡了一夜??   快步来到堂中,环顾一圈,摆设却也与西院如出一辙!心中狐疑愈甚。转身拉开屋门,刹那伴随寒意袭来的,是几声萧索的鸟鸣——偌大的院中,竟空无一人。   踱出门外,抬眸见一片灰白——高耸入云的山峰,此刻被雪色笼罩。以为自己尚在梦中,穆昀祈闭眼再睁开,一切如旧!环首四顾,周遭皆是山——此处,竟是坐落山谷之中!难怪蘧寂,除了拂过的风声,与雪树丛中偶现的一两声鸟雀惊鸣,再无动静。   院中一应也与西院相似,只西墙下的树木尚未长成,不过一人高矮,似移栽不久。院外空旷,倒是东墙外一缕青烟正袅绕而上——想是厨间。   这院落,几是孤自成宅。   “阿祈,我带你寻个安宁处养伤罢?”耳边一言轻回。   “安宁处……”穆昀祈低头,默自咀嚼着这三字,一丝无奈意在嘴角漫开:此处,着实安宁,以致于置身其中,便教人疑心自己是否已然出世脱俗……   “吱呀”一声,打断思绪,转眸见那个熟稔身影已立在门前。   “你醒了?”有些意外,邵景珩跨入内,“外间冷,进去洗漱罢,我即令厨间备早膳。”   瞄了眼他手中的铜水壶,穆昀祈眸光一动:“此处无人了么,竟需你亲自取水?”话是这般,却依言转身。   来人随在他后,解释:“此处只留了两个做杂活的小厮,以及两个厨娘,其他侍卫皆驻守山下,无事不会入山。”   穆昀祈回眸:“曾无化与吕崇宁呢?”   “他二人在唐懋修一事上皆有过,当下被我遣去戴罪立功了。”彼者笑笑。   略微一忖,穆昀祈面色忽凝:“去查药人?还是救荀渺?你当知此事若不得知己知彼、周密部署,他等必然有去无回!”   “你以为我会无端冒进,令他二人白白送死?”似失望,那人口气带了丝幽怨。   “那……”穆昀祈眸光轻闪:“你是已查得什么?”   拉他进门,那人才不疾不徐:“唐懋修我还未及细审,当下自不至贸然举动,他二人是代我去寻药了。”言间走到架前将热水倒进盆中。   “寻药——”提到了,才想起还有此一事。穆昀祈摸摸鼻子,心中暗松一气,上前两步:“那你可知,唐懋修说过,荀渺……”   “我知,自不会拿人命儿戏!”邵景珩回头:“先洗漱罢。”   信他所言,穆昀祈顺从接过其人递来的绢帕,未再多话。洗漱罢,用过膳,眼见那人又要出门,便知是去取药,顿露厌色:“我欲出去走走,一阵回来再用药。”   虽有些意外,邵景珩却未拒绝,只令他稍候,自己且出门去。   独自无趣,左右环顾一圈,穆昀祈忽又好奇心起,转身进了书房。   不出意料,此中摆设,一应也与西院无异,就连桌椅几榻的位置似乎也丝毫不差!而若非木器漆色颇新,显然皆是新做,他便果真要疑心:那人是否会什么隔空挪移之术,是将整个西院原封不动挪来了呢。   绕室中转了圈,踱到书案前,翻翻案头整齐叠放的书,见第一本便是前几日那人尚读的《六韬》,暗叹一气:看来彼者是做全了打算,欲在此久驻了!微微侧身,眸光落定在书案左侧的一物上。正此时,外间响起脚步声,一忖,刻意弄出些动静。   少顷,门帘一挑,那人探头:“走罢,皆好了。”   脚步未动,倒是拿起那块双鱼抱莲镇纸在手中把玩,穆昀祈一笑纨绔:“邵相公思乡了?”   面上漾开一抹淡笑,来人上前拿过他手中的玩物放回原处,牵起之:“走罢,早去早回,还须服药呢。”   “无趣!”轻一撇嘴,穆昀祈有些扫兴。   出了院门,面前一条小径蜿蜒探向更深的山谷。沿此前行,放眼一片白芒,前方的山坳林木密匝,顶上覆着皑皑白雪,远观或还以为是一片平地。而密林前方挨着山壁处,有两间不大的小屋,白墙黑顶,覆在雪下,不细瞧实难发现。   见前方两行足迹似延伸向那处小屋方向去,穆昀祈难掩好奇:“你不是说此处无他人么?那处小屋又是何人所居?”   “一阵便知。”牵着他的手紧了紧,邵景珩目光放远。   穆昀祈却不打算罢休:“你为何要在这山中建屋?”   见之一笑:“原是山中清净,我偶尔来此,闭关两日,一清思绪。”一顿,补:“此处八月始动工,建成也才月余。”   “是么?”穆昀祈收回目光,“既是养心之处,何故要依照西院的布局建造,连内中摆设都无二致?”   “陛下不是说,臣思乡情切么?”言者嘴角勾出一抹黠意。   “难道不是?”穆昀祈回以嘲色。   “那便是罢。”邵景珩无意争辩。   “无趣!”穆昀祈侧过头,不知第几回用上这个词。   山壁下的小屋已近在咫尺。   推开屋门,便见两条人影快速闪出,对外恭敬一揖——却是两青年!想必便是那人口中的“做杂事的小厮”。   “相公,室中已收拾妥。”   点点头,邵景珩携穆昀祈进门,吩咐:“汝等先去,半个时辰后将药送去室中。”   二人应了,依命告退。   穆昀祈满腹疑思,却懒得张口询问,反正片刻后谜底自将揭晓。   室中寒意环绕,炭盆显才燃起不久。好在二人一路走来,身上尚热。未尝坐下歇息片刻,穆昀祈便被那人拉着出了后门,一眼瞧去,此处竟还别有洞天:入眼一排过人高的木篱,乃是跟着屋子绕半圈,终与山壁合拢,圈出一片私|密地。穿过木篱的开口入内,又见一处小室,再往前,便是一汪明水,色泽绿白,青烟缭绕。   “这……”穆昀祈纳闷,忍不住问出口。   “温泉。”那人一笑侧目,“此泉出自地下,自带热度,虽不可饮用,然人沐浴其中却有强身健体之效。大夫道你服药其间若兼试此泉,或可事半功倍。”   “是么?”穆昀祈看来于此不甚热心,抚腮一忖,“那便改日来一试。”言间转身欲出,自被那人拉住。   “来都来了,况且我已命他们半个时辰后再侍药,此刻回去也是闲坐,不如试试这泉。”看他一脸不情愿,邵景珩只得退一步:“你且试试,若觉不适,即刻上来便是。”   不得已,穆昀祈回身踱到池边探手一撩,水倒是温热,只那绿白的颜色着实令人不敢恭维。一斟酌,回眸:“你先下,我怕有毒!”   那人无奈,向前一指:“一道去更衣。”   小室中已备下干净衣袍,二人褪下衣裳,披上单袍出门,顿感寒凉。邵景珩谨遵前诺,来到池边褪袍入水,转身见穆昀祈抱臂立在池边,咬唇盯着他。便往深处走几步,令脖颈以下皆没入水,回身作恬适:“甚舒适,你若不安心,可一点点下。”   或是看他无恙,也或是冷得受不住,穆昀祈稍一犹疑,便小心坐下,垂下两条白皙的小腿探入水。   “如何?”那人关切。   “尚可。”故作清淡,穆昀祈划动两腿在水上搅起些涟漪。   “你这般易受凉,下来罢。”邵景珩回踱两步,才伸手,却见池边人已飞快褪下外袍,身形一闪,半身滑落水中。“小心!”生怕他滑倒,快步上前,一手抓住他臂弯,小心倒退着将人往前带。然而才到水深及肩处,穆昀祈却止步,目光露怯,不肯再前移一寸。   “怎了?此处又无蛙。”心知他是因不识水性而生惧意,邵景珩仅以一句戏言带过。   脸面一热,穆昀祈垂眸轻哼:“这也不知何处流出的野泉,山中遍地蛇虫鼠蚁,谁知有没带入这水中。”   “温泉水养不得活物。”那人连劝带吓,“你不快些入水,若是着凉,可又须服药!”   此话倒是见效,穆昀祈嘴角一动,似露厌恶,顺势向前两步,依言将裸|露的双肩也没入水。抬眸才见对面人眼底黠色跃过,额角一跳,忿忿甩脱之背转过身。深深吐息了回,目光抬升越过木篱,但见山色皑皑,及远入天,难分彼此。侧头:“这泉上为何仅有顶棚,未尝筑室?”   上前将他散乱垂落的发丝理了理,那人轻声:“你若不喜,我令人在此建一小室。”   似一斟酌,穆昀祈释然:“罢了,就这般罢。”此处较之归云谷那片洞天也未必多人迹,再说泡在这潭浑水中已然憋闷,再加两面墙将那仅可见的一片天也遮挡在外,岂非更难捱?   “好。”身后人应。   一时无话。   日光和煦,青石映雪。山空鸟静,一派岁月安好之象。   神思游离,穆昀祈恍惚间忽生一想:若是当日,他二人未出归云谷,则岁月静好,是否当是常情?……   “阿祈。”耳后一声轻唤,令心神涣散者一怔,回眸,却见彼者面上一重鲜见的迟疑色。   “何事?”穆昀祈转回头,眉心舒朗。   “你……当日趁我酒醉闯入西院,目的果真仅仅是为……”垂眸,嘴角挂出一抹讪意:“阻止我与丁家联姻么?”此刻的邵景珩,与往日那个严毅不可犯的邵相公,已然相去甚远。   片刻静阒。   “你说呢?”清浅一哂,穆昀祈目光放远,盯着天际。下一刻,水下的手一紧。   “既我悔婚,你目的已达成,”听他幽幽似自语,“为何还要与我往来?”   抬起空着的手抚抚额角,穆昀祈理所当然的口气:“为牵制你啊!”少顷静寂,便闻身后一声极轻的叹息,肩上一重——一手探来,贴肤轻柔摩挲。   “阿祈,你还记得,你我第一回 相见,是何时么?”那人似起感慨。   有些诧异,穆昀祈还是仔细回忖了番,“我三四岁时?”   闻之笑:“你两岁、我七岁时,在宫中御园,我尚抱了你。先帝或看你喜欢我,便问我日后愿不愿入宫为你伴读。”   “两岁的幼童知什么喜欢不喜欢?”穆昀祈轻声一嘀咕,抬起下巴做不屑,然终究难压好奇:“那你如何说?”   “你说呢?”那人依旧笑。   穆昀祈似仔细回想。半晌,面色却黯:“你如何答复先帝我不知,我只知数载后,你着实以伴读身份被召进宫,然每日除了在书堂露一面,他时皆守在移清殿伴护寅澈,一心一意做他的护卫兼益友,不遗余力、恪尽职守,博得先帝与邵妃交口称赞!”于此,他着实怨念难去,加之水热,或也催生了火气,又想起逼宫等一应前事,终是忿然,甩开身后人便向池边走。   “阿祈!”邵景珩一怔,大步追前。   上岸披上外袍,穆昀祈回头冷然:“当年你一心护着寅澈,我却一再生事,与你添扰,遂你早便厌憎于我,一旦离宫入仕,即刻远走西北,对身后一切坐视不问,任我自生自灭!可惜天意弄人,终究搬石砸脚,你邵氏一族也难逃邵后荼毒,你不得已回京勤王,然心中却从无一日放下对我的成见!”眉梢闪露嘲意:“我着实好奇,若如今皇位上坐的是寅澈,则当日,你还会否不假思索,起兵逼宫?”   面色一凛,邵景珩沉声:“事非你所想那般!”一面匆急上岸,却见那人已后退到小室前,不忿的目光指着他。   “阿祈……”邵景珩跨前一步,欲言又止。   对峙半晌,穆昀祈一笑凄恻:“遂,就是这般了?你心中,我素来都非善类,则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护我?依旧任我自生自灭不就罢了?彼时寅澈登位,他自不会逼你,你便可安心回京一展抱负,岂非完满?”   “阿祈!”邵景珩咬牙握拳。   对此视而不见,穆昀祈拂袖转身,进入小室,留与彼者一个漠然的背影。 第19章 番外一   春日的阳光透过树梢,在地上洒下斑驳光影。   “景珩。”邵忱允一声轻唤,令目不斜视的少年抬起头,“见到官家须沉着,不可失仪。”   点点头,少年眸中透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爹爹嘱咐,孩儿都记着。”   一笑露赞许,邵忱允领着儿子继续沿光影斑驳的小径前行。   御园一隅的花亭中,当朝天子正自静坐,品茗赏花。邵家父子得许入见,即作礼。   天子见那小小孩童,却是持重守礼、沉稳不亚成人,自也称叹,便问之年岁、可曾开蒙等,孩童不慌不忙、一一俱答,自令天颜大悦,问罢便令带之下去赐茶果。   用过茶点,邵景珩回到园中,远远望得官家与父亲正攀谈,心知不宜搅扰,便原处静立待候。不多时,忽闻身后喧哗起,回头见一行宫娥簇拥着一华服妇人缓缓行来。心知必是宫中贵人,邵景珩不敢怠慢,即刻回身直立,便听宫娥唤了声“圣人”,才知来者竟是皇后林氏!忙迎前几步,作礼唱喏。   听闻是邵家小郎君,林后笑:“难怪这般端重知礼!”   邵景珩耳根微热,正欲谦逊两句,忽觉一侧头皮发紧,抬眸,见只粉白的小手不知何时已伸来,攥住了他额角的一小绺发丝,口中咿呀出声,似觉有趣。   此便当是皇长子——也是至下官家唯一的皇子,仅两岁的穆昀祈了。心知此,邵景珩只能忍痛,不敢动弹。   “祈儿,快松手!”林后见下,忙亲自上前拿住小儿的手,却也费了些气力才完好将邵景珩那绺碎发解救出。然而小儿却不悦了,小脸一皱,哭出声来。一时任宫人们拿出百般解数哄劝挑逗,皆不见效。   生怕惊扰到不远处的官家,林后只得令一众人就此折返,将皇子带离。然就此时,却见少年上前两步,一手握拳伸到哭闹的小儿面前,摊开掌心,竟现一只草螽!   小儿顿时瞪大眼睛,哭声渐小,片刻,如愿止声,小手伸来抓过草螽,左看右看,忽而小嘴一咧,尚挂着泪珠的脸上一抹灿烂笑意毫无预兆迸出。   “此物何来?”看向少年,林后好奇。   少年轻露赧色:“昨日自编的,藏于身上忘了拿出,便带入了宫,圣人恕罪。”   林后笑:“此物无害,汝何罪之有?倒是你哄住了祈儿,本当受嘉奖。”一转眸,“你瞧,祈儿喜欢上你了,要你抱呢!”   此言不假,小儿一手伸去试着抓他鼻子,一面嬉笑出声,又张开双臂向他身上扑腾。   “你抱抱他罢。”看着欲伸手却又怀顾虑的少年,林后接过皇子亲手送进他怀中,并手把手教他如何抱稳。   自然,即便少年的力气足以接住并抱稳才两岁的皇子,但乳媪宫娥们三四双手依旧在后维护着,不敢大意。   小儿一手环着他脖子,另一手依旧在他脸上不停抓摸,似乎对他那个直挺的鼻子情有独钟,不时□□一下,这般却还不过瘾,忽而小脑袋往前一冲,竟是拿自己鼻子与他对面顶了顶。   一股奶气浅浅溢入鼻,少年莫名有些脸红,却不抵触,乃似顿住般,任那点温湿在下脸随意游蹭……   “景珩!”身侧一声轻唤,将暗自失神的少年唤回。   抬头望了望,已将出御苑。驻足抬眸,少年目光沉稳如旧。   邵忱允面色温润:“官家说,待皇子大些,可为开蒙了,便令你入宫伴读,你可愿?”   眼前又浮起那张圆润惹喜的小脸。嘴角轻一动,隐约的笑意闪过,少年忙低头:“孩儿愿意。” 第20章   山中岁月,似水寂淡。穆昀祈的日子,依旧在起身、泡浴、用药、歇息中度过,循环往复,毫无新意。倒是日月交叠,他渐连日子也有些淡忘了,若无人提醒,或是十日与十年,于他也无大差异。   现如今,平淡的日子若说还存何不定数,便是每日清晨睁眼,皆不知会在枕边寻到何等形态的草编?是虫、鸟、鱼……还是小人?于是乎,每日伸手之前,穆昀祈都会暗与自己做一赌,就如当下——   大前日是草螽,前日是螳螂,昨日是个小草人,那今日……想来其人至多也就会那几样,而至下已连续编了七八日,也当黔驴技穷了,遂还有无新物奉上,实是成疑!忖了半刻钟都无定论,穆昀祈索性也免去费心,伸手往枕边一摸索,面上顿露一抹诧色,转过眸光——一束草花,有七八朵,皆还上了色,有红有粉。虽细处难说经挑,然一夜为此,也算难为他了。   坐起倚靠床头,把玩了片刻手中物,便听外间屋门开启之声。   “醒了?”来者依旧柔声温色,“外间雪停了,却极寒凉,合当多穿些。”言间转去柜前替他找寻衣裳。   那日温泉边之事,二人心照不宣,回到此便再未提起,乃似全未发生。   穆昀祈玩着草花,等他拿来衣裳,却不急起身。   邵景珩坦率:“编草我只会那几样,昨日的草人便是自己琢磨着做的,而昨夜思来忖去,实无新意,遂索性编了几朵最简单的草花,上过色尚还能看。今夜无事,我再琢磨琢磨……”   “为甚?”穆昀祈忽而抬头,冷不防打断之。   “什么?”邵景珩一怔。   “我说,”穆昀祈举起草花到眼前:“你这是何苦?当初费尽心机与我斗,当下又费尽周折护我周全、讨我欢心,此是为甚?”   那人愕然无话。   一叹,穆昀祈拿过彼者手中的衣裳慢自穿起。才拈起衣带,忽见彼者蹲下,接手替他系好,一面缓缓:“ 我早有言,无论如何,皆不会加害你,此一诺,至死不变!”   侧头盯着青色的帘帐,穆昀祈面无波澜:“然此,并不意味,你无野心。”   彼者稍沉吟:“人皆有志,只终究,如何取舍而已。”   片刻无声。   穆昀祈一哂似释然:“昨日大夫说,我身上的毒已清除殆尽,这两日便可停药。”目光下垂,落在那只略显粗糙的手上:“遂我这两日,便当回京了。”   被上的手乍一动,五指微蜷。穆昀祈权作未看到,下床任彼者将剩下的衣裳替自己穿好。   “我去取膳,你自洗漱。”吩咐罢,那人快步出门。   接下,用膳浸浴,一应,与往常无异。   雪霁天晴,远处的山色也似开朗许多。穆昀祈半倚池沿,百无聊赖。山风呼过,几缕青黄旋转飘落,坠入氤氲。眸光微收,木栏下那株野腊梅,临风抖擞,刚傲中又显几丝婉柔。   又泡片刻,穆昀祈终是耐心耗尽,上去才披上外袍,便见一抹蓝影出后门而来。   “怎这般快便上来了?”邵景珩有些意外,但无责怪之意。   手背拭拭额上的汗,穆昀祈淡出一字:“热。”言罢见那人进小室拿了巾帕出来。穆昀祈接过,擦了擦脸,倒也不急去更衣,而是转身踱到野梅树下,细作赏玩。   随前几步,邵景珩眉心舒朗:“北地传来消息,霍阑显已安然回到中京,霍兰昆败走青牧城,龟缩不出,大势已去。振兴军昨日撤军南归,未损一兵一将!”   才攀上花枝的手一顿,穆昀祈眸中光彩飞过,开口却平淡:“那便好。”折下一小截花枝把玩,“如此,我明日便回京了。”   一阵冷风擦着山壁刮过,头顶花枝几颤,落英坠襟。   穆昀祈垂下的眸光里忽而探进一手,仔细替他择去衣上的落瓣。心绪有些散乱,自侧头盯着远处的天际,百感交集。   “阿祈。”不知何时,耳侧一声轻唤,令失神之人回眸,却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在两泓温意绵淌的净泉中,穆昀祈惊觉自己竟是缓慢沉陷,毫无抵抗之力!耳根的热意渐向面颊漫延,带得吐息也有些急促。   衣襟上的手又往后走了走,腰上乍一紧,上身便不自觉前倾,即与彼者衣襟相贴。心弦一动,穆昀祈抬臂揽住前人脖颈。   一切水到渠成。   眼前一暗,穆昀祈合目启唇,全力迎合。一波暖潮乍看来势汹汹,却急而不躁,温湿意在鼻尖浅一逗留,即缓慢下移,落在两片粉润之上,轻啮慢吮,耐心挑动、刻意周旋,似怕欲速不达,遂步步为营。   正入佳境,耳中忽而一声极轻的窸窣动静!穆昀祈一震,未及动作,脖颈间便是一凉!仓促后退一步,眼角余光似见一抹黑影闪过——却是只乌雀!扑腾离枝,惊落残雪。   伸手拈出他衣领下的雪粒,邵景珩半怒半讪。目光再相触,穆昀祈一哂,牵起其人,向小室走去。   一山雪静,万籁俱寂。只偶尔过境的山风,或轻或重摇曳着野梅树,催下星星点点的青黄花瓣飘落水面,唤生一池春意。   自温泉归来,穆昀祈颇是疲累,用过药歇下,只觉神思昏倦,很快便坠梦境。   恍惚中,又似回到宫中。   大雪初霁,御园银装素裹。独自立在虬曲的老梅树下,七八岁的小人儿若有所思。   “殿下。”身后传来熟稔的人声。   小人儿转头,眸中的喜光一闪即逝,即作冷淡:“你来作甚?不用陪昀澈么?”   一笑讪然,少年上前两步:“殿下被官家罚了禁足,怎还跑到园中闲逛?”   轻哼一声,小人儿得意:“谁能看住我?”   “但若官家得知,定然又加重罚你。”少年提醒。   撇撇嘴,小人儿作无畏:“罚就罚罢,又非第一次,不就是抄书么?怕什么?”   少年蹙眉:“然此回官家说了,你再不知改过,便要受戒尺笞罚!”   面色轻变,小人儿捏捏拳,强作镇定:“娘娘会护我!”   “太后护得了殿下一时,却护不得殿下一世。”少年轻叹一气,“且说殿下总这般,岂非也令太后伤神?”   此言倒是对小人儿有所触动,看他低头略一斟酌,口气终软下:“然爹爹罚我抄三十遍《千字文》,明日要交,我如何来得及?”   看他露悔意,少年低眉自怀中取出一沓纸:“殿下看,这是什么?”   转回身来,小人儿露惑色。   少年递上手中之物:“此刻回去,至夜抄写十遍《千字文》,于殿下当非难事。”   眸光一亮,小人儿接过他手中那沓纸略一过目,欣喜之余又纳闷:“这字迹,如何与我这般相似?”   嘴角轻勾,少年转身:“下不为例,殿下好自为之。”   看他迈步,小人儿追前:“你等等——!”   少年驻足,却未回头:“殿下快回罢,免得教人瞧见,徒添是非。”   “你……”小人儿面上一热:“不与我一道回么?亦或……”垂下眸光,轻声似自语:“天色还早,索性与我玩一阵雪……”   缄默少顷,少年淡然:“二皇子要醒了,我须在邵贵妃回宫之前赶回。”言罢大步离去。   呆呆矗立原地,盯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小人儿眸中仅存的一丝光彩也渐隐没,至消逝不见。   “我究竟要如何,才能留住你?”一语轻出,满面惆怅。   “我究竟要如何,才能留住你?”朔风回转,一字一字,盘绕耳侧。   一梦乍醒,穆昀祈睁眼,对上一双满是怅色的眸子。   “我究竟,要如何才能留住你?”抓着他的手紧了紧,邵景珩头俯低几寸,似乞求。   盯他看半晌,穆昀祈嘴角忽挑:“与我一个留下的理由。”   一丝希冀的光闪过其人眼底。自被中牵出那只白皙的手凑到唇边轻一啄,留下丝愧疚意徘徊唇边:“当初,我所以疏远你,乃因父亲有过叮嘱,绝不可令邵妃察觉我邵氏有维护太子之心,否则必招祸端!而我也须谨言慎行,才可留在宫中,助父亲监视邵妃,维护于你。然我及长,终究是须出宫,而彼时邵后也察觉父亲心下,当是无意助她扶立寅澈,遂欲拿我作质,逼迫父亲就范!好在父亲早有预见,我一登科,便求先帝许我外任,远出西北脱离邵妃掌控,间或历练一番,以期有朝一日羽翼丰满,回朝助他挟制邵妃,然孰知……”摇摇头:“世事无常……”   少顷沉吟:“此你提过。”穆昀祈淡淡。   那人苦笑:“然你彼时未必相信。”   片刻静默。   穆昀祈在那人搀扶下坐起身,半倚床头,一言轻出,却略莫名:“仅此而已?”   目光几度游离,终究还是回到那张波澜不惊的面上,邵景珩转正色:“另一由乃是,你当下回京,必遇凶险!”   “哦?”穆昀祈点点额角:“药人一案有所进展?祸源在京中?”   眼见彼者面色不定,穆昀祈正欲追问,却闻外间叩门之声。   “稍候。”轻道了句,拿起外袍替他披上,邵景珩转身去应门。   “相公,人带到了!”门外是曾无化的声音,停顿片晌:“另则,午前有一人到司中自称步军都虞候,并奉上符节,道有急事须面见相公!”   郭偕?!穆昀祈心头一震。   闻邵景珩的声音:“你且回去验明其人身份,若无差,便将之带来,但要确保避过贼人耳目!”   曾无化应过,即闻关门之声,想是领命去了。   见那抹蓝影复入内,穆昀祈坐直身:“郭偕来了?”   点点头,邵景珩上前拿起床上人的衣裳,回眸外望了眼:“你若精神尚可,便起身随我走一趟。此事内情过于曲折,实是一言难尽,还是从头捋起为好。” 第21章   山路虽平坦,却毕竟大雪初霁,因此也费了个把时辰才到山下。   面前是座依山而建的城楼,锁住入山的要道,又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城上重兵布防、守卫森严,看来是只野兔也难闯入内去。这,便是邵景珩后计中的退守之地了。   上了城楼,穆昀祈被安顿在暖室小歇,邵景珩且叮嘱:“你暂且莫要出去,只听着便好。”   虽不解其意,穆昀祈仍是点点头,见那人推门,才知一门之隔,外间便是公事堂。   “将人带进来罢。”邵景珩坐下,即吩咐。   下属领命去了。   片刻,两人在侍卫的押解下进门。走在前的灰衣人眉心轻锁,沉稳中透几分不定;在后的素衣男子面色略憔悴,但眸光灵动,稍作将养当是颇存风姿。二人立定,灰衣人面上忧怒掺半,素衣男子则抬眼望天,看去倨傲。   邵景珩倒也不怪他无礼,开门见山:“唐懋修,你二人思量了这些时日,可有拿定主意?”   被问的灰衣男子面色坚定:“我已说过,一应事,我只当王郎官的面才可道明!”   “我也告知过你,”邵景珩无意让步:“王侍郎另有要务在身,一时半阵赶不回,但药人之事或牵涉谋逆,且荀通判至今下落不明,查清此案刻不容缓,遂你今日必须当我道明此案的来龙去脉!”   “彦铭(唐懋修字),莫信他!”素衣人开口,恼怒的目光扫过座上:“王侍郎想是早就被他囚禁、甚是杀害了!他当下此言,不过是为骗你道出所知之情,之后便杀人灭口!”   邵景珩往后靠了靠,嘴角滑出一丝冷意:“秦柳直,”一顿,“且就这般唤你罢,你倒精明,那你何不想想,你今日不将内情说清道明,可能无恙走出这大门去?”   冷嗤一声,素衣人面不改色:“横竖是死,为何要令你如意?”   不恼反笑,邵景珩言出似点拨:“不仅是令我如意----”,目光转回唐懋修身上:“也是于你这位生死挚交一赎罪之机,他那主人因一己之私而作恶,伤了多少无辜人命,他难道心下无知?而至下犹为其人遮掩,便是为虎作伥,却还有何颜面标榜忠正,以大义自居?”   “他乃是……”方开口手腕便一重,素衣人回头遇上身侧那两束凝重的目光,只得止言。   唐懋修垂眸:“邵相公,唐某背弃忠义,有负圣人教诲,如今负罪在身,更有辱家门,自不敢标榜什么大义!但——”抬头,目光静如平水:“相公较之在下,当有过之而无不及罢?恕唐某直言,若是对你,我纵领一死,也不会多说一字!因我——”眸底的恨意终显露:“信不得你!”   泰然收下这份轻蔑,邵景珩一抬手:“先将他带下去!”指向的,是秦柳直。   侍卫领命。   揉揉眉心,邵景珩口气憾惜:“唐懋修啊唐懋修,当初你父亲曾说,你生性固执,冥顽不灵,而事到如今,我才不得不信,知子莫若父。”   眉峰一跳,彼者眸中恨意愈甚:“邵景珩,你听好,但我唐懋修存世一日,必舍尽一切将你绳之於法,为父昭雪沉冤!”   “那也须有冤可昭罢?”座上人一哼不屑:“唐懋修,你还果真食古不化!你就不想想,大理寺、御史台皆以为此案不存冤情、无须重审,且你耗费数载搜求证据亦无果,却还自欺欺人,仅凭一己之念及风闻,便断定汝父蒙冤,难道不是执念作祟?”自案上拿起一物:“自去看罢!”是封信。   自侍卫手中接过来物,唐懋修一眼扫过其上的字迹,面色顿变:“此是……?”   “你父亲留与你的,”邵景珩淡淡:“事之原委,他已在其中道明。”   几许狐疑色掠过眼眸,唐懋修匆匆揭开信封拿出张发黄的笺纸。   沉寂了一炷香之久。   颤抖的手几要将那几张泛黄的薄纸撕裂,堂下人面上惊诧与哀恸交杂,显然不愿置信。   知他所想,邵景珩开口:“你父亲的字迹,你认得出罢?”   咬牙昂首,那人一字一顿:“字迹可模仿!且不定,此是先父为人胁迫时所书!”   邵景珩轻哼:“有何必要?且说这些年,你也不止一回去过凉州,即便我的话不可信,信笺可杜撰,笔迹亦可伪造,然民意,却断难更改罢?”   一言似投石入水。只见彼者眉心数下抽搐,双目一点点变红,却难出一言。好片刻,抬手扶额:“先父忠正刚直,怎会做下这等错事?引敌入城,荼毒百姓……为虎作伥?!!”移开手,目光灼灼:“不会!断然是你污蔑!”   面色无动,邵景珩起身踱步:   “当年,军司定计偷袭黑岩寨,以釜底抽薪,截断羌胡南下要道。因凉州距黑岩寨最近,我得令抽调城中精兵北往突袭,城中则留不到千人驻守。我心知你父亲一介文人,不通兵事,遂嘱其万一敌军来扰,定要死守城池,待我回救!而我率军去后,羌胡果然合数部之力,集了五六千人袭城。你父亲见下惊措,以为内外兵力悬殊,恐是难敌,遂竟枉顾前诺,听信胡人开城门与之议和!后贼人背信,你父亲悔之不及。   为免百姓遭屠,他忍辱负重,拜在贼人脚下求宽宥!胡贼见他诚心,便道若可一日内搜罗满城财帛与妙龄女子奉上,便撤兵。你父亲无奈,只得照办,亲自带人各处搜罗,本应守城护民的兵丁衙役,彼时却成了强抢民女、劫掠民财的酷使恶吏,你父亲也因此在民间落下’叛国投敌’的恶名。   及我率军归城,他向我道明一切,自知罪重,已不奢望保全一身,但求家小可免受牵累。我为其苦心所动,且念他亡羊补牢,也着实令凉州城免受了屠城之灾,遂答应助之。他便与你留下此信告知内情,又遣散随众,当日在城楼悬梁自缢。为平民怨,我任他的尸首在城楼悬挂一日夜,第二日才解下置于驴车上,以干草覆盖,一路运出城,同作曝尸。及至城外,乃以薄棺入殓,送回家乡。   至于这封信,你父亲曾交与老家人保管,他知你顽固,得知实情必然大失所望,甚就此颓废,遂嘱咐家人须待你应试中第后才可转交,想来是望你考取功名,以一身之力护国保疆、造福百姓,以全汝父遗志,实则,亦是补其之过!只去夕你那老家人染疾,生怕自己不久人世,便辗转将信交到我手中,令我得机转交。”   一顿,“也幸在你父亲平日宽厚待下,遂事发之时州衙上下,知情者皆三缄其口。我向上回禀则避重就轻,只道汝父因错信胡人才致城破,极力淡化掠劫一事。因城中着实无大伤亡,且吾等众口一词,朝廷便依此采信,未尝深究其罪。”   静默许久。   唐懋修那张惨白僵硬的脸终是极轻的一抽搐,似为证明,此尚是个活人。   “怪不得……当初我往凉州暗访,但提起’唐廷诲’三字,旁人即是变色,轻则不再言语,重则勃然大怒……原是……”嘴唇止不住轻颤:“就连我那老家人,被我一再逼问后也不告而别,自此对我避而不见,只教人带话,令我好生读书……”通红的眼眸盯回座上,“我彼时想来,他等当皆是受你胁迫……”   不以为怪,邵景珩坦然:“若我果真是杀你父亲的元凶,则这些知情者,断然不能安活于世。”   闭了闭目,苦忿者极力收住眼角的湿意,再质问:“若此便是真相,则为何当初我入京伸冤,你不实言相告?”   邵景珩摇头:“你入京时我尚在西北,于此全不知情!事过之后,才从你老家人口中获悉,遂派人寻你,欲道明内情,孰料彼时你已携妹离乡,不知所踪。”垂眸苦笑:“自始至终,我皆不知你与你妹妹就在京中,至于派人追杀你,更是无影之事!”   闻言一沉吟,唐懋修忽扯开衣领,露出胸前那道寸把长的伤疤:“然我身上这道疤,却未必赞同你此言!”   抬眸一瞥,邵景珩眉心略紧,言出却不容置疑:“此非我所为!你若不信,可再去一询,我邵景珩欲杀之人,至下可有能逃脱的?”   “然除了你,却还有谁?”彼者茫然,“我一无名之辈,素无仇家,若非你,还有何人何故须置我于死地?”话是这般,音中却早失了先时的底气。   邵景珩一声浅叹:“你自心有所猜,又何必问我?难道事至当下,即便自欺欺人,你也仍要替那幕后之人强辩开脱?还是不愿承认,这些年,你一味光阴虚度,心思精力,皆是用错了地方?”   双肩一颤,被问者仍不甘:“他为何要这般做?派人偷袭后又救下我,难不成是刺客认错了人?此欲加之罪,岂非太过牵强?”   “丝毫不牵强!”邵景珩正色:“他本就无意杀你,只是与你个契机认主,唯有这般,你才会坚信我是恶人,且对其感恩戴德,心甘情愿为之所用。”回眸,口气转缓:“他于你有救命之恩,因是只需对你稍加挑动,你替之赴汤蹈火,自不遗余力;二来,他欲保全自身,凡事便不可亲力亲为,须有人代为出面,如此万一出不测,弃车保帅,你便是他挡在身前的一块强盾!”叹一气,“事到如今,你这主人的用心,也可谓昭彰了。谋逆之罪,罪大恶极,论惩,当诛九族,则敢问,寻常人等,何以为此?”回走几步,“你是罪臣之子,一心认定汝父蒙冤,对朝廷心怀怨恨,遂——”   “遂才是最好的替罪之身!”终似恍然,彼者沉声:“我自认天理不公,因怨恨朝廷而行谋逆,此合情合理!”目光前指:“更莫言指对你,愈发无可厚非!”   邵景珩未出言。   “黛云……”唐懋修再开口,面上的冷怒意已转变成痛色,“我小妹,她可知此些?”   摇摇头,邵景珩露憾:“七夕当夜,她携毒来见,欲与我同归于尽!我并无隙与她细道内情,后她自戕……”言至此便见对面人倒退两步,口中发出一声苦吟,似难支持般扶额瘫倒。 第22章   秦柳直被带回堂中,一眼便见瘫坐在地、目光涣散之人,乍以为他受了什么酷刑以致不支,上前忙欲搀扶。却被彼者一把攥住:“清安,我害死了黛云……”   一脸惘色,秦柳直忖了好半晌才似领悟,好言相劝:“你莫胡思,黛云是心甘情愿为此,你已再三阻拦,然她为父报仇心切,不愿听从,才会……”   “不……”地上人猛摇头,“是我受人蛊惑,一手推她入泥沼……”双手捂面:“你什么都不知!”   “你无须过分自责,实则方才我言才出一半,”一声自前来,带了些许宽慰意:“当日唐黛云自戕,并未丧命,只伤重昏迷了数日,醒来后精神恍惚,不能言语。我北来之前,将他托付与亲信照看,数月过去,当是有所好转。”   此言似一块浮板,顿令挣扎在汪洋之上几近绝望者瞄见一线生机!当下连滚带爬扑前,攥住面前人衣角:“果真??”   “决然不假!”邵景珩颔首,“据闻她伤势已痊愈,只精神仍旧涣散,成日木然,不言不语,想来若能与你相见,或有所改观。”   面色几变,闻者似乎时悲时喜。   吱呀一声,隔墙的屋门开启,白衣颀长的身影慢步而出。   “王……王郎官?”循声,唐懋修一脸讶色。   不顾前人劝阻的目光,穆昀祈上前:“唐懋修,你父亲身死一事,真相已水落石出。你为虎作伥,本是负罪在身,然念在汝是受人蛊惑,且悬崖勒马,至下未铸大错,尚有将功补过之机!遂当下,也是时道出内情了罢?”   凝眉良久,似终决心下定,地上人缓缓起身,慢自开口。   事还须由当年他入京伸冤不成,遭人追杀说起。彼时得人相救,便被安置在一处静宅养伤,及至痊愈,才见到幕后之人——自称门下侍郎、天子之师的宋衍宋相公。宋衍暗示,追杀他的便是邵景珩,且道邵氏叔侄深藏反心,拥兵自重,欲取大熙而代!那时报仇心切,唐懋修对此一应听信,甘愿拜在其人门下,受之驱使,以挫败邵党为己任。   宋衍得知他尚有一妹,便以护弱为由,命将之也接入京。才十岁出头的唐黛云出落得秀丽,宋衍见下竟起意将之送入京师名妓门下,加以训养,日后闻达,可攀附权贵,助他成事!唐懋修自不愿,然黛云小小年纪却老成,对父仇家恨刻骨铭心,再三恳求兄长让自己一试,甚不惜以死相逼,唐懋修无法,只得默许,然却不放心幼妹离开自己身侧,宋衍便寻了名师上门教授唐黛云辞赋舞乐。   言至此,唐懋修转头:“彼时教授黛云舞乐的师傅,便是他。”一指身侧人:“清安,你还是自报出处罢。”   抱臂抬眼上看,那人显然不甚情愿,但终还依言:“我本名苏清安,乃宫中教坊伶人,与他兄妹一般,为人胁迫替人行事。”   穆昀祈凝眉:“你当初接近郭偕,目的何在?”   事已至此,苏清安倒坦荡,言简意赅:“取其信任,顺势拉拢!”   邵景珩插言:“你既是宫中伶人,何以还敢接近郭偕,就不怕他认出你?”   闻此,彼者上抬的目光才压低几寸:“我出宫已多年,如今就算教坊中,能认出我之人当也没几个!” 话是这般,然神情却异常:三分不忿,七分不甘。   稍一忖,邵景珩似悟得什么:“你是被逐出宫的?”   闻者面色顿沉,似受折辱。   唐懋修见状上前一步,代答:“清安并非犯错被逐,所以出宫,乃是被迫!因他母亲,嘉王乳媪莫氏彼时犯了些过,因此受人要挟,逼清安离开教坊,受其驱使。后清安奉命接近郭将军,自不能用原来的名姓,我想起曾经萍水相逢的秦柳直,当初一念之仁替其料理了身后事,知他无父母家人,便怀侥幸令清安冒其身份。”   穆昀祈接言:“你二人先前既共事,则为何到了兴州,又各自为政?”看向唐懋修:“你极力掩饰苏清安的行踪,难不成,你那主人也要对他下杀手?”   看之点头一叹:“清安接近郭将军事败,将怨气皆出在荀通判身上,一时糊涂欲杀人灭口——”目光一动,谨慎措辞:“然此是唯一一回,清安未做过他恶!”言归正传:“此事既败,清安深知自己在京中已无存身之地,遂仓促出逃,隐匿于外。及至那夜他来寻我,我才知他竟也身在兴州!他向我道明内情,然我却不敢收留之,因吾忧心,事到如今,相公已未必容得下他……”   “相公?”穆昀祈眯目:“便是宋衍?”   唐懋修张了张嘴,却又缄口,显然犹疑。   “他不是宋衍!”身后猝不及防冒出的一言,倏将众人目光吸引去。   “不是宋相公?”唐懋修一怔,转身:“清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眉心蹙紧:“事关重大,不可因一时义气而胡乱言语!”   “我未胡言。”那人面上因不忿而催生的戾气已消散殆尽,当下音色清淡:“我确知其人身份,”对上唐懋修疑惑的目光,露了丝愧意:“一早便知!那人所以冒充宋相公,乃因他一代贤士、天子之师,你得闻必然对之心生敬畏,断不会质疑其人其言!而我纵然深谙实情,却不能向你透露,亦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否则非但一命不保,还会牵累满门!可惜即便我谨言慎行,对其没有丝毫违逆,终究也是枉然……”一嗤似自嘲:“我母亲虽对我受人胁迫一事不知详细,却有所疑心,我终究受不得逼问,将实情相告。为免拖累我,母亲去年将我唯一的妹妹远嫁,之后服毒自尽,以解我后忧。而我混入郭宅事败,心知必遭杀身之祸,不得不匿迹遁走,苟且至今。”   “清安!”唐懋修瞠目,一把攥住其人手腕,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   向前一环顾,苏清安再开口,恨意中又透讽味:“此人,便是宣正史、内侍副都知----高士举!”   “高士举——”邵景珩凝眉看向穆昀祈,见他似与自己一般,并不十分意外。   倒是唐懋修依旧处在惊愕中,似难置信。   “也不怪你不能识破,”手过去覆住他紧攥的拳头,苏清安小心:“一则,你与他谋面不多,且从未入过他府门,而他以谨慎自保为由,不许你随意在外走动,但他有事,或来你处,或将你约至僻静处相见,因是你数载不识宋老相公真容,也不为怪;二来,他每回见你,皆是精心易容,而你对他这救命恩人满怀感激,又怎会无端起疑?”   扶额片刻,唐懋修忽而嗤笑出声:“非也,此事只需稍作留心,绝不难发现疑处!只我为一己私欲蒙蔽双目,才会任人欺骗,实是愚不可及!”仰天一叹:“该死,该死啊!”   无隙令他慢作平复,穆昀祈道出疑虑:“高士举一年多前便离宫致仕了,宫中皆道他性情淡泊,然若你所言是实,则这一切,难道皆是障眼法?”   “正是!”人声忽闯入耳。穆昀祈回头环顾了圈,目光延伸出门,惊讶:“郭偕!”   门前不知何时竟已聚拢数人:郭偕、曾无化、吕崇宁,与怀抱婴儿的李巧儿!当下个个蓬头垢面,衣沾血迹!   “大哥!”一眼瞥到自家人,李巧儿眼眸一红,不管不顾冲上前攥住唐懋修衣袖,声出哽咽:“你在此怎也不带我一道?可知我险就丧命那些药人手下!”   “药人!”邵景珩变色。   曾无化近前叉手:“回相公,经略安抚司遭药人突袭,死伤甚众!”   “什么?”邵景珩大讶:“光天化日,他何敢公然向我挑衅?”   “这些药人,若非是追逐我而来,”郭偕插言,忧虑的目光投向穆昀祈,“便是,陛下的行踪,已然暴露!”   乍一静,众人面面相觑。   “陛下……”沉寂中,似有人呢喃了声,即被随之而来的人声盖过。   穆昀祈盯着郭偕:“汝何出此言?”   “臣……”被问者直身,面色凝重:“实则两日前已抵兴州,但事出不测,行迹暴露,被贼人拿住,今晨才逃脱。贼首或猜到我会至经略安抚司避祸,遂破釜沉舟,派出药人欲将我与邵相公一网打尽!”眸光微动,“若是这般,实则还好,终究怕就怕,是贼首得知陛下已到兴州……”   “遂这主谋,”邵景珩回过神来,目光冷峻,“与火烧越阳山别宫的主使确为一人,其之目的,便是弑君自立!”   郭偕点头:“我此来,便是向陛下禀明此案内情,告知幕后主使!”   “高士举?”邵景珩显存疑虑,“然他……”   “他只是替人筹谋。”郭偕深邃的眸中,添了丝难尽的怅意,“真正的主使,实则是——”   但他停顿的间隙,穆昀祈口中轻出两字。   看郭偕缄口,邵景珩目光凝伫,许久,似断定已无变数,一时背身仰面,怅然叹息了声。 第23章   似乎过了一整日之久。室中静得无人一般,连一根针坠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哇——”一声啼哭自女子怀中迸出,贸然打破似乎整座山的静谧。   手忙脚乱摇哄着怀中的婴儿,李巧儿终是不能再忍,一跺脚:“嘉王就是主谋!他连亲生骨肉都容不下,还有什么做不出?”   一言似道惊雷劈下,震得在场数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你说——什么?”穆昀祈似乎未听懂。   话已出口,李巧儿索性也无顾忌了,摇着婴儿上前,昂首朗声:“我说,这婴儿——阿暖,是嘉王的孩子,乃他与府中使女紫萸所生!”   “紫萸?”穆昀祈乍过耳便觉此名熟稔,却一时半阵想不起何处听过。   “回陛下,紫萸,便是当日嘉王府对上禀称遭意外横死的使女。”出言的是郭偕。一顿:“此事至下,名上依旧是为悬案,因当日嘉王报称,紫萸疑似被入府不久的婢女明霞所杀,事后明霞便逃离王府,不知所踪。”   “我才未杀人呢!”怒气冲冲的声音横插进来,一旁的女子杏目圆睁,“堂堂王孙贵胄,竟是信口开河、肆意诽谤,实是恶毒至极,人面兽心!”言落,怀中才平息的哭声复起,女子忙于哄劝,不及言下。   “你——不是李巧儿么?怎又……”穆昀祈一时有些糊涂。   “我……”女子抬眸,才发现周遭诧异的目光集聚自己一身,乍时怔楞,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此,还是由我代答罢。”唐懋修上前,恭敬叉手,“她是我远房表妹,平素唤作巧儿,当初嘉王带他入王府时改名明霞,但实则她自小的闺名乃是——”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斜对面之人,口中缓缓:“顾——娥!”   额角一跳,邵景珩愕然:“你说她才是……?”   颔首,唐懋修郑重:“相公毋庸置疑,她,便是你一直苦心找寻的故旧顾朝山之女,顾娥!”   被转投来的目光盯得乍生怯意,女子低头。   眉心几蹙几松,邵景珩一字一顿:“有何凭据?”   “自有!”唐懋修泰然:“相公还记得当日,黛云拿出呈于你面前的玉兔与耳坠罢?那些是顾娥父母的遗物,若我未猜错,玉兔便是当初相公所赠?”看其未否认,继言下:“当日因紫萸一事而遭嘉王追杀,表妹出京避祸前将父母遗物留与我保管。后不多时,我乔装花匠混入府被相公撞见,生怕身份被识破,连累黛云,便灵机一动,将此二物与她,吩咐伺机呈现与相公面前,以自证身份。”   邵景珩对此显是半信半疑,向着女子走近两步:“那玉兔,果真是你的么?”   女子惘然,木偶般点点头:“是……那是我爹生前最后一趟回家时带与我的,说是……一位姓邵的将军所赠!”眸光一亮:“难不成……?”   未置可否,邵景珩回看唐懋修:“除却遗物,可还有其他证据?”   彼者淡然:“表妹离家时已近十岁,是记事的年纪了,彼时一应,相公皆可向其发问,令她自证身份!另则,表妹的舅父母虽过世,但表姊妹尚在,只需将人招来一辨,自知真伪。”   “说得轻易!”邵景珩冷嗤:“你以为我未尝去寻过人?”   那人讪然:“今夕不同往日,相公如今去寻,自不会空手而归。”   浅一斟酌,邵景珩眼角怒意跃显:“你竟然……”   低眉拱手,那人诚心告罪:“我当日也是不得已,彼时高士举向我授意,为免万一,当须尽除后患!我虽极力周旋,还是未能保住那老妪性命,为防再出不测,只得设法迫使其女携夫远走,避开相公盘问。”   “原是这般!”终是明白了当初为何几经彻查皆不得真相,邵景珩一时透自嘲:“这般说,此事,不过是你一手锻造之局?”   唐懋修不敢否认:“相公见谅,当日我兄妹受人蛊惑,一心只欲报仇。那一年我在京中偶遇表妹,想起姨父与相公私交不浅,相公当是会对其遗孤加以照护,遂生此计,令黛云冒称表妹,接近相公。”   邵景珩苦笑:“则其后一应事……唐黛云接近我三叔,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看他点头,穆昀祈忽插问:“乞伏哲利之死,亦是汝等布局?”   唐懋修摇头:“此属意外!当日邵老相公将黛云引荐与乞伏哲利,孰知这胡人竟一眼看中黛云,欲将之纳入身侧。高士举却怎能容他坏我大计?遂命人杀之又嫁祸当日来寻黛云的商人。”   一哼,穆昀祈半讽半叹:“他实是处处精算、步步为营啊!”目光回到顾娥身上,似有所悟:“则高士举将顾娥送入王府,是为挟制你?”   唐懋修依旧摇头:“非也!实则表妹入王府,初时是连高士举都不知情,而至紫萸一案发,表妹出逃,嘉王与高士举也依旧不知她便是顾娥。”   “也对。”穆昀祈颔首:“否则她这一命,早当难保……”   唐懋修低眉:“不过表妹入王府,终究还是因我!当日我被郭将军追逐,走投无路下令表妹替我前去一挡,谁料彼时在场的尚有嘉王,表妹第二日便被带入王府。而事发突然,我过了数日才知情,却还以为是郭将军所为,忙去向高士举求救,其人答应替我一查,后便告知我带走表妹的是嘉王,而纠其缘故,似是嘉王对表妹颇存好感……”   女子闻言面色涨红。   “那紫萸……”穆昀祈适时转开话题。   唐懋修为难。   觉察到汇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女子片晌迟疑,终勉为其难开口:“紫萸是嘉王近身使女。我初入府中,她对我似怀敌意,处处为难我,我因此与她吵过不下数回,甚至打过,她自非我对手,而嘉王知情却也不问,她自觉无趣,遂后便也太平了,只见到我绕路走而已。”说到此,眼角眉梢倒露几许得意色,且作停顿,似在思忖接下该说什么。   “阿暖……”唐懋修轻声提醒。   “哦,对!”目光一动,女子继续,“后有一日,已入夜了,我闲来无趣在后园散步,却见一人欲跳井寻短见,忙去拉住之,才发现竟是紫萸!我费了半宿才问明缘故——她竟是有身孕了!我初以为她是与外人厮混致此,如此倒也算罪有应得,然毕竟是两条人命,且我那时也正思量着出逃,遂决意救她一命。隔日,我按照先前想好的计策,令紫萸寻由向嘉王求告,许她出府一趟,至于我,还须另辟蹊径,乃将来探父亲的花匠之女迷晕后互换了衣裳,又乔作装扮,如愿混出府去,带着紫萸寻到表兄粗略道明内情,与他拿了些盘缠连夜离京避祸。紫萸道嘉王或会编织罪名令官府通缉吾二人,遂接下数月我们马不停蹄辗转各地。或是一路颠沛、风餐露宿,紫萸早产了,八月多便生下阿暖,而她心力交瘁,产后出血而亡。我一人带着个小婴儿无从过活,恰此时得知表兄到了兴州,忖来远离京中,当是无甚熟人,便带阿暖北来投靠。”   “既这般,”穆昀祈蹙眉:“你当下又何言阿暖是嘉王的骨肉?”   “是紫萸亲口告诉我的!”女子挺直脊背:“我知口说无凭,但紫萸彼时已是将死之人,并无由编造此些!况且她还告诉我,她并非府中第一个有妊的使女,之前尚有两人,有妊不久便相继横死,她回想此事生疑,却为时已晚,自危下才生出寻死之念。”   穆昀祈一时沉吟,似在忖度此言几分可信。   “回陛下,”郭偕趁隙:“嘉王府之前着实相继病亡过两个使女,皆是嘉王身侧之人。”   叹息一声,穆昀祈反身踱开,一时无言。   邵景珩瞟了眼那婴儿,犹自不解:“然若果真是他的骨肉,又何故要痛下杀手?”   郭偕推测:“嘉王在外,素以忠孝虔诚的面目示人,而若恭献太后薨逝不足一年,他便接连令身侧使女有妊,此难免说不过。以免破了他苦心营造的洁身贞正之假象,才有此举罢。”   片刻无声。   “然……”顾娥怯怯:“紫萸却提到过,嘉王或是信奉什么仙术,忧心子女降生损其命数……”一眼匆促扫过众人,复低头:“不过紫萸那时已是弥留,我也不知此是否是她一己之臆想……”   “仙术?”郭偕面色微凝,“据臣所知,嘉王面上崇佛,实则却笃信道术,乃命高士举在外替他寻高人设坛作法,或为求逆天改命,也兼炼丹。”   “炼丹?!”邵景珩面色一变,“那药人……?”   “确是高士举以金丹养出!”郭偕目光垂地:“臣对嘉王早已生疑,但彼时并不知,在后替他筹谋兼行事的是高士举,因是虽围绕嘉王一再追查,却终究无所得。”   穆昀祈回身:“那当下,你又是如何得知内情?”   闻他回:“臣假意向嘉王投诚,令之放松警惕,果见成效!嘉王与高士举行事小心,无事绝不互通消息,高士举从不在嘉王府露面,嘉王亦不去他宅中,更不令身侧人传送消息。若遇要事须觌面相商,则在王府后门留下记号,隔日嘉王外出至寺庙礼佛,高士举事先藏于僧房内,嘉王假借静修入内与之相见。事后,高士举要待嘉王离寺半日,才自出门。”   “倒是煞费苦心!” 邵景珩轻道一句,又添新问:“则他拉拢你,目的何在?你虽掌步军司,却无调兵之权,他等苦心孤诣,岂不知此是白忙?”   郭偕摇头:“高士举自不会行无益之事!先时因我担负护卫嘉王之职,嘉王用心结纳我,是为令我相信他乃良善之辈,由此一旦他与高士举往来被我察觉,也不至多起疑心;至于之后,我自估摸来,当是高士举寻来的术士炼出了金丹,他遂而招兵买马,欲借助丹药之力蓄养所向披靡的药人大军,以做后计,一旦挑拨邵相公起事不成,或因此危及己身,便即刻调兵出山,直扑京中!”   “遂此,”邵景珩插言:“便是归云谷藏兵案的真相?”   “唯有此解合理!”郭偕言辞谨慎:“他等拉拢我,一则是欲套知城内外禁军布防情况,二则,药人虽所向披靡,却毕竟兵力不足,又是乌合之众,加之高士举对尔朱宽并不全然信任,才欲用我替他练兵。”   穆昀祈旁踱两步,面上看不出喜怒。   邵景珩问:“你是如何得知官家在此的?”   郭偕如实:“赵虞德告知我的。”   穆昀祈侧目:“这般说,赵虞德也已知嘉王是此案主谋?却为何不禀知我?”   “因他已不能!”眸中殤色划过,郭偕闭了闭目:“在臣告知他内情第二日,赵都知便失踪了,三日后,其人尸首在郊外一处破庙被发现。”   一言既出,震惊众人。   “什么?”穆昀祈面色霎白,“你说,赵虞德——死了?!”   点点头,郭偕轻叹一气:“如今,皇城司当已在嘉王掌控下。”抬眸对上当朝天子轻颤的目光:“嘉王数日前已在众臣推举下,监国了!”   好一阵,室中鸦雀无声。   穆昀祈目光指向面色凝重之人:“你,知情?”   欲言又止,邵景珩轻颔首。   冷笑两声,穆昀祈灼灼的目光逼向郭偕:“如此,还有什么坏讯,不妨一回道尽!”   面上的殇色犹存,嘴角又涌上凄意,彼者目光上抬,似极力克制:“荀渺,也已凶多吉少……”   好半日,仰面长叹一气,穆昀祈缓步至案前坐下,扶额沉声:“究竟出了何事,你此刻,给朕一一说清道明——”忿然抬眸:“一字也不许遗漏!” 第24章   一月前,嘉王宅邸。   更鼓数声,夜已过半。   又一杯饮尽,郭偕面上的酒意持续扩散,终似难支,一手托额,闭目以为养神。   “郭兄今日,有所不快?”对面人放下酒盏,定定看着他。   嘴角一勾似嗤笑,彼者漫不经心:“殿下何出此言?”   “你寻常,并非这般。”那人实话。   片晌静默,郭偕睁眼:“无足挂齿的小事而已,扰了殿下,实不应当,郭某自罚一杯!”言罢伸手去拿酒壶,却教对面人压下。   “郭兄有何难言之隐?”嘉王蹙眉:“难道是因……令尊之疾?”看彼者未尝否认,一时也为扼腕:“郭员外年事已高,凡事何必亲力亲为?此番远赴蜀地,想是水土不服,加之舟车劳顿,才致疾发途中。山高水阻,如今大娘子与驸马星夜赶去,也须时日才可抵,便也难怪郭兄忧心。”一忖量,“也不知彼处有无好些的大夫,要不,小王令相熟的御医替你走一遭?”   郭偕婉拒:“此倒不必,我娘与阿俭已赶到,当下令人传回消息,我爹已然好些了。”话是这般,面上愁绪却徘徊不去。   “那是……”嘉王纳闷。   悻悻一叹,郭偕垂眸,似难为启齿。   自一揣摩,嘉王攒眉:“难道是军中之事?”稍顿:“则小王着实难为你解忧,郭兄不愿多言也不怪。”言落,面上却透一重失望色。   “并非公事。”郭偕忙摇头,一时无奈:“然于此,殿下也着实爱莫能助……”   “你还未说,怎知我助不得你?”眸光一亮,嘉王信誓旦旦:“即便退一步,我无能助你,然你趁酒意与我倾吐一番,或也能解去些忧愁。”   听来也有理。酝酿半晌,郭偕一手扶额半遮双目,似为掩饰赧意,才开口:“我娘……又提起我的婚事……”   一愣过后,嘉王顿悟:“是郭员外突遇不测,令大娘子心起感慨,遂……?”   点点头,郭偕轻叹一气:“我娘离京当日仍在叮嘱,要我向上恳求,早些许婚!”   “向上恳求?”嘉王自诧异,“为何须向上恳求?”眸子一转:“难不成……”   遮在眼前的手又下压半寸,几乎挡住半张脸,郭偕语焉含糊:“我娘……因公主……如今或以为,吾亦可……高攀……”   顿时恍然,嘉王即笑:“此有何难?若郭兄真有此意,我与大姊一言,令之牵线,想来官家并无不可。”一顿,“则郭兄,眼下可有合意人选?”   沉吟许久,郭偕吞吐:“我娘……似乎中意宜春郡主……”   “宜春?”闻此二字,嘉王眉心却是一锁,“为何偏是她?”   听口气有异,郭偕乍抬眸:“殿下似乎,以为不妥?”   “这……”嘉王为难。   “如此说,传言却是真的了?”眼底泛出一抹冷光,郭偕口气不善:“宜春郡主,果真心有所属?”   讪然一哂,嘉王好言:“实则,宗室女中才貌双全者不在少数,宜春……也非佼佼者,郭兄何不再择一择呢?”   闻言显是失望,郭偕起身踱向一侧,音色冷下,透露不忿意:“我与殿下相交时日不短,想必郭某本心喜好,殿下早已知稔于心!于我而言,娶不娶妻,本是无妨,只圣人有训,君子务本、孝悌为先,既是大人之意,为人子者,岂敢轻怠?”   “此言不假。”嘉王随之起身,“然郭兄也当知,所谓’世有不可得’,姻缘更不可强求!宜春心中,着实有所属……”   “邵景珩?”转回身来,那人冷眸藏怒:“却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郡主一番心意,难免空付!”   “郭兄!”嘉王一凝眉,自是讶异于自己眼中一贯的谦谦君子,竟也有不可理喻之时!想他当是醉了,一沉吟,开口欲劝之回去歇息,岂料那人却不肯善罢甘休。   或是酒意上头,方才一怒,郭偕愈发难为自制,当下竟是信口直抒胸臆:“当初也就罢了,然如今,邵景珩乃是因罪遭黜的一介逆臣,却凭何与我相较?且说郭某自登科便受邵氏压制,即便数累功勋,至今仍是个区区五品都虞候,与他邵景珩相较,恩遇可谓天壤!此,难道是天意使然?还是----”一握拳:“圣心偏颇,以我出身卑微,遂自始至终,皆无足与他邵某人比肩??”   “郭兄!”嘉王面色乍变,“你可知自己在说甚么?”   仰面一笑显肆意,彼者回眸,“难道我说错了?凭他邵景珩一身,却有几分功绩可言?终究是仰仗了门庭出身,太后维护,今上……”   “郭兄!”一声低喝制止其言,穆寅澈背转过身:“你醉了,且去歇息罢!”   晃了两晃,郭偕再回抚上额角,看去倦怠。这一静下,不知是否已意识到前言有失。   当下无多话。嘉王唤了人来,扶彼者去歇。   半宿无事。   天才微亮,郭偕便拉开了屋门。   “郭将军,您醒了?”门外黄门笑脸迎上,“小的这便与您打水洗漱。”   眉宇间一抹讪色闪过,郭偕目光垂地:“我……不必添烦了,我尚有军务在身,这就先行告辞!”言罢不容彼者多言,自出门而去。   晨寒甚甚,滴水成冰。郭偕加快脚步,才入中庭,忽见一人立在檐下。   “郭兄何事情急,却连早膳都顾不得用,便急离去?”见他走近,那人也迎前几步。   郭偕驻足,呆愣半晌,才垂眸含糊:“郭某……急赶回衙司……”   “那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那人步下台阶,“天还未大亮呢,郭兄何必匆促?小王已在堂中备下茶点,郭兄入内一道用些再去罢。”   盛情难却,郭偕只得依从。然而终究心不在焉,入内草草用过几块糕点,便起身告辞。   嘉王放下茶盏一哂,竟是旧事重提:“昨夜,郭兄何故当小王出此言?”   眸光一沉,郭偕暗吸一气,勉力令自镇定:“酒后之言,岂可当真?且说郭某彼时已然神思混沌,当下并想不起究竟与殿下胡言了些甚么。”一顿,乃拱手:“天色不早,郭某公务在身,就先告辞了。”言罢转身。   “郭兄可知,逆天改命,并非绝无可能!”身后一言悠悠入耳。   脚下一顿,郭偕似乎迟疑了下,又大步向前。   “邵景珩如今,依旧是执掌一方兵政的权臣,宜春想必,多少也是系心于此罢。”身后之声似带了些惋惜。   终是驻足,郭偕声出低沉:“殿下,究竟是何意?”   嘉王清淡,却跳过前题:“郭兄这两日,可回去好生忖一忖,若主意打定,则三日后来寻小王。”   背身未动,郭偕在原处伫立了好片刻,才一语轻出:“郭某告辞。”   目送其人远去,室中人端起茶盏,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浮起嘴角。   三日后。   午后黄云蔽日,天色阴沉。   七拐八绕出了寺院后门,小沙弥向外一指:“山门外有人待候,施主自去罢。”   郭偕合掌谢过,依言自出后门去。山路窄曲,途中竟未见到人迹。好在下山的路不长,一刻钟后便抵山门,果见一人在此待候,旁停一辆马车。彼者无声向前一揖,便撩开车帘,郭偕上车,即是离去。   历了个把时辰颠簸,马车才停下。郭偕只知此地处城南郊外,无多人迹,近处矗立一座道观,外看破败。赶车之人向前指了指,便自掉头。   郭偕上前叩响观门,来应的是个道童,当下打量了来者一眼,便无声将之放入。   道观不大,郭偕随着道童很快绕过前殿,穿一重小门,又见一座殿室,上书“八卦室”三字。道童叩了叩门,即退到一侧。   少顷,室门开启,郭偕立在入口处,刹只觉一股热风扑面袭来,夹杂着浓重的甜腥味——似曾相识!眉心一紧,大步入内,一眼竟见不大的殿内,赫然立着四座丹炉!每炉前皆有两道士围护,乍看神情专注,似临大敌!   “郭将军猜得不错,他等,正在炼丹。”一声自侧传来,略显苍老。   郭偕闻声侧目,见一人立在数步开外!“你是……”郭偕凝眉:其人发色灰白,却面白无须,难不成……   彼者一笑:“老朽姓高,乃致仕中官。”   果然!郭偕一稳心神,转身做揖:“原是高大官,郭某眼拙,还望见谅。”   那人摆手:“郭将军言重了,老朽致仕已有时日,将军认不得我,也是常情。”   郭偕即禀:“今日郭某是奉嘉王……”   老者打断之:“老朽只听闻,将军大义中正,对邵氏犯上谋逆之举深恶痛绝,遂欲借助天力,剪除逆党,匡正社稷!”   眸光一动,郭偕顿首:“正是!听闻先生可助我,郭某今日遂特来求教!”   老者前踱两步:“郭将军可已下定决心?”   “自然!”郭偕再点头,字字掷地有声。   “那便好。”老者言罢一招手,身后的道童即送上一小匣。打开匣子,内中卧着粒紫红色的丹药。抬眸,那双还算清明的老眼中黠光划过:“不过,将军也须知,所谓天道有数,素来逆天改命者,皆难免有所自损,才可期取大成!”   瞥了眼那匣中的红丸,郭偕声色不动:“郭某明白。今日既来,便已无所顾忌,但求先生指教而已。”   “好!”老者赞许般一点头,递上匣子,“此丹,乃凝天地之气、万物精元所化结,于提升弥补凡人正气自有裨益,将军与常者相较,阳刚自已算盛,然欲得大道,却犹有不足,且逆天改命,致损正阳,遂还须以丹药助进,提精补气,才可祛邪匡正!”   眸光在那红丸上再一流连,郭偕坦然拿起,就水吞下。   “将军果然诚心!”老者见下自为满意,“想必天道亦不负你!”   郭偕再抱拳:“则当下,先生有何事须郭某效劳?”   老者不紧不慢,话中且透三分玄机:“时机未至,将军不必情急。但须劳烦到将军时,自会令你知晓!”   未尝掩饰眉宇间的失望意,郭偕一沉吟:“那这丹药……”   老者眯目:“此丹可固人元神,提升正气,这半月之内,将军都会觉神清气爽、孔武更甚以往,而半月后,会渐渐恢复如前,至于下月,若不补进金丹……”一眼扫过其人:“就难免,元气虚损,有些劳神了啊!”轻一顿,“不过将军放心,但老朽与这丹炉还皆在此,将军每月皆可补丹,此药常服,有益无害。”   不带意味一哂,郭偕淡淡:“那郭某,便谢过先生了。”   “好说。”老者转眸:“今日天色已不早,将军若无他事,便也无须在此受这烟熏火燎之苦,且为自便即可。”   郭偕知趣,便自告辞。转身才迈步,却又想起甚么,回头:“有劳先生,郭某心下尚悬一问,望为释疑,上回清虚观中,可也是先生……”   事已至此,老者看来也无意遮掩:“那日老朽并不知是将军,因是有所冒犯,还望恕罪。”话是这般,然音色语调,却并无一丝一毫的愧疚意。   事已了然!暗舒一气,郭偕大步离去。 第25章   晏京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飘了几日。薄暮时分,终见雪霁,天空开朗,久违的晚霞在又一个寒夜降临之前,与苍白的人世添上难得的一抹温色。   华灯初上,闹市人气依旧。郭偕小心策马转过街角,便收缰一缓马步——歇马之余,也令身后的“追随者”们不至落下。   片刻钟后进家门,命人将马牵回棚中,郭偕正欲回房,却闻公主来了,正在堂中待候他。不知为何,心中忽起不祥:前日方才遣人去脂粉铺通传过郭俭的消息,则她此刻前来会因何事呢?   天寒之故,堂中大门紧闭。郭偕在外自禀了声,门便开启。   “阿俭?!”一眼看清应门者,郭偕一震:“你怎回来了?爹娘呢?难道……”   “我……你……”初见就被他凶神恶煞的眼神吓得一颤,郭俭语无伦次。   “大哥稍安勿躁。”女子的声音自后来,“阿俭回来,乃因于前事心怀疑虑,欲向大哥一问究竟。”   “对……对!”闻此一言,方才还抖抖索索、语无伦次之人忽似寻回几分胆量,目光上抬,却盯着门框:“你为何要将我与娘骗……”咽口唾沫,“骗出京?”   郭偕一阵懊恼,不答反问:“爹娘呢?你为甚独自回来了?”   “爹……”眼角余光瞥见金芙已至身侧,郭俭涨回些许气势:“爹他根本未病!是你编造其事,将我与娘骗去乡野老林中,究……究竟是何用心?   郭偕不答,声色俱厉:“爹娘呢?”   知他是真怒了,郭俭胸口一跳,却似个好容易鼓足气却被扎了一针的河豚般,霎时瘪回原形,即是有问必答:“在……还在那处!”   “你为何独自回来?”   “我……见爹安然,娘日日满怀心事,问来却又三缄其口,便知……有诈,遂……趁夜爹娘歇下之时,偷偷跑回。”   “你……”郭偕懊恼,上前一步攥住他,“却以为我会害你?你就不想想,若此事果有不妥,爹娘岂能听我摆布?”   “我……”郭俭哑然。   “大哥息怒!”金芙劝解,“无论如何,木已成舟,好在爹娘皆无恙,大哥便且饶过阿俭,再从长计议罢。”   心知她所言不差,且此刻也非动怒之时,郭偕恨恨一甩手,反身踱到门前,但自平定。   安抚过连怒带惊满心委屈敢怒不敢言之人,金芙开口:“阿俭虽冒失,然大哥也着实隐瞒了内情,既爹无恙,则大哥何故借口令娘与阿俭出京?此间究竟有何隐情,令大哥当吾二人亦不能直言?”   半晌静寂,郭偕一言缓出:“我将爹娘与阿俭送出京,乃为避祸。”   “避----祸?”只闻此二字,郭俭又一跳:“避什么祸?”   “株连之祸。”前人音色不惊。   “株……株……”嘴唇抖颤,郭俭瞠目:“什么??”   “大哥,这究竟是怎一回事?”金芙亦变色。   回身盯着墙上的福地安居图,郭偕凝语片刻,似与二人平定心绪的罅隙,继才:“我现下,正助嘉王练兵。”声虽轻,却绝不亚一声惊雷落地。   堂中似连吐息声皆凝滞了。   “这……这……”郭俭嘴唇翕动,半日似都还未厘清兄长所言究竟何意。   “这是谋逆!”金芙一语道破天机。   两眼一上翻,郭俭瘫倒。   “你二人既已知情,今夜,便出不得这门去了。”郭偕一脸淡漠,“今后,是留在这宅中,还是出京去寻爹娘,你二人自行商量。”   半晌。衣摆一紧,郭偕垂眸,见郭俭不知何时已挪到脚下,满目惊恐拉着他:“你……为何……却是要连累全家丢性命么??!”   “遂我才送你出京去!”郭偕冷声。   “那她……”郭俭回看金芙。   “她姓穆!”彼者一言简出。   “你……”郭俭用力撑地,试了几回都未能站起,只得抬头盯着其人:“你究竟为何要为此?”   “为何?”郭偕冷哼一声:“此,你当去问今上!同是因军功得迁,回京我却只领了个区区七品指挥使之职,然反观他邵景珩,西北归来,竟是直掌殿前司,位极人臣!此间恩遇殊异,岂止天壤?后我虽累功官至都虞候,却依旧不堪与他邵某人比肩!归云谷藏兵,邵氏主谋世人皆知,然邵景珩却如无事般,依旧稳坐殿前司,可笑我出身入死、伐贼讨逆,却仅得官家随口一句褒赞,此,却有公道可言?”   “你以为官家屈才,赏罚不公,遂心起不忿,欲以此法讨公道。”金芙蹙眉:“那,嘉王呢?”   一丝讽意浮起嘴角,郭偕清淡:“邵景珩谋逆犯上,欲颠覆大煕江山,天子坐视不理,嘉王却不能听之由之,此,乃是替□□道、拨乱反正之义举,无可厚非!”   嗤笑一声,金芙终露鄙夷:“不过一己之私而已,在你口中却如此冠冕堂皇,倒还果是龌龊邪佞,人人得而唾弃!”扶起地上之人:“我与阿俭不会任你摆布,你要么此刻便杀人灭口,要么由我二人离去,自此隐姓埋名遁入山野,不再过问世事,而后汝等荣辱,皆与我二人无干!”   郭偕摇头,口气轻蔑:“任你离去,我怎知你是进山隐居,还是前往离宫告密?”   “那你欲如何?”觉察他此言藏杀机,郭俭情急生怒,跨前一步,终于鼓足勇气直面这个自己从小怕到大的兄长。   “我已给过你选择。”郭偕睥他一眼,“是生是死,只在一念间!”   “你……”郭俭眼冒火光,一改平日的唯诺,此回出言,一气呵成:“你为一己之私,即便不顾念兄弟之情,然未出世的孩儿无辜,总可放过罢?”   “孩儿?”乍一怔,郭偕看向金芙:“你……”   “她有身孕了!你若伤她----”一直脊背,郭俭拉着身侧人倒退几步,忽而举起案上的花瓶奔前:“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蹙蹙眉,郭偕侧身,看准时机抬脚一勾,便见来者应声仆倒,手中花瓶飞出数丈,撞上门框,碎成数片。   自知在劫难逃,郭俭仰头痛骂:“郭偕,你这逆贼,犯上作乱,为全一己之私竟连家人至亲也狠心荼毒,我且看你能逍遥至几时!”   “看来你决心已定,任吾二人再说什么也是无用,”金芙上前挡到郭俭身前,“既这般,要杀要囚,你但自便!然我须告诫你一句,嘉王心性,连我这个亲姊都不敢说确知,与他共谋,你好自为之。来日你自遭吾等之祸时,莫说我未尝提醒你!”   言落,却未见预料中的不屑或暴怒。郭偕淡然:“我自知。”   “那你为何还要……”郭俭不解。   上前扶起他,郭偕面上的戾气不知何时已散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渐起的欣慰意。当下面向公主一揖:“形势不明,敌我未分,方才不得已有所冒犯,公主见谅!”   形势突变,郭俭夫妇满腹狐疑。半晌,还是金芙先领悟:“大哥方才,竟是在试探我?”   点头,郭偕露讪。   “这……”郭俭依旧懵懂:“是为何?”   金芙合目,音色凄楚:“寅澈……”   郭偕不语,自作默认。   “他……”金芙叹了气,睁眼:“究竟意欲何为?”   郭偕既已无顾虑,自知无不言,将前情后事一应道来。金芙听罢面色黯淡,良久缄默:毕竟一母同胞,也难怪她一时半阵,于其人其举,难为尽信。   郭俭心下实也替她为难,犹疑过后,吞吐:“嘉王尚年轻,想来此举……或是一时糊涂……”眸光一动:“也不定,是受人胁迫!你不是说那高……高士举?不定便是他胁迫嘉王!”   郭偕摇头:“嘉王绝非可任人摆布者!且高士举一介致仕宦官,何从胁迫堂堂亲王为这谋逆之事?”   “这……”郭俭语塞。   “不过说到高士举,”郭偕转向金芙,露了些许惑色:“据我所知,其人往昔在宫中,非但与嘉王无往来,实与恭献太后也无大瓜葛,则当下何故……”   “大哥有所不知,”金芙讪苦一叹:“娘娘初入宫时,高士举便侍奉左右,因其机敏忠心,遂被娘娘引为心腹。后他虽别处供职,却依旧受娘娘驱使,换而言之,此是娘娘散出去替自行事的一粒棋子,佐证乃在,高士举数载间一再升迁,由区区入内高品一跃至内侍副都知,少不得娘娘在后推助提携。”   郭偕一沉吟:“则高士举助嘉王举事,难道也是太后……”   金芙点头:“他则不说,募兵养兵,皆是极耗财力之事,若非早有筹谋,绝不能成!就此看来,娘娘当初是做下了两手打算。”怅绪难掩,踱开两步:“寒食之变是娘娘为扶寅澈上位,所做的破釜沉舟之一争!因彼时娘娘身染重疾,自知来时无多,遂孤注一掷,令马、步二军假扮叛军杀入皇城,欲除去官家扶立寅澈,却岂料事出不测,邵景珩不知何处闻讯,领兵勤王,娘娘自食其果,竟命丧乱军之中。”言罢垂眸,强压伤绪。   “虽说前策事败,太后却尚有后计。”听到此,郭偕已会意,“此计,便是’托孤’嘉王于高士举等一干亲信,且留下足够运筹的钱财,令他等继续扶持嘉王,助之起事,谋取大位!”   金芙默认。   “这便怪不得……”郭偕感慨:“他本是筹谋已久!则先前一应悬疑,放到当下,便皆迎刃而解了……”   “大哥是指……?”郭俭三分好奇,七分疑惑。   见金芙也闻声回头,显是求问,郭偕一理思绪,缓将心中所想道来。   嘉王谋逆,实则早有端倪。   第一,归云谷刺杀案。事发之后,众人首将矛头指向邵景珩,乃因其人当日伴驾随行,确知御驾行踪,然唯郭偕心知:嘉王也可能知情!当日霍阑显出山求救,在城中与他相遇时,嘉王便在侧,虽其声称彼时酒醉,已在车中昏睡,然此系一面之词。从御驾遇刺的时机来看,其人为主谋,此一可能性据大。   第二,瑶华宫纵火案。当日查得主谋乃内官彭绪良,然他一介宦臣,弑君谋逆,仅为报太后提携之恩?此如何想都牵强。而彼时外议皆指邵党作恶,却忽略了邵景珩舍身护驾之实。实则若将邵党剔除,只需略作推敲,想孰人可借此获益,自便具嫌疑,如此一忖,真相即了然。如今看来,彭绪良当与高士举一般,是邵后留下扶助嘉王的棋子。   第三,嘉王遇刺案。瑶华宫纵火案后,邵忱业领邵党上疏请立嘉王为储,此本是为讨好嘉王,为邵氏留下后路,然邵忱业目光短浅,竟未想到,此于嘉王实是无妄之祸——时机微妙,难免不令天子疑心,嘉王与邵党乃一丘之貉,甚与纵火案脱不得干系!彼时彼境,嘉王深知自辩是徒劳,甚可能适得其反,遂便另辟蹊径,佯作遇刺,以彻底将水搅浑,令上无从追究,且此事一出,结合前情,难免引发外界猜测,以为官家容不得亲弟!如此,天子即便存猜忌,然忌于外议,一时半阵也不能对他如何。   第四,归云谷藏兵案。郭偕自始至终便不信此乃邵景珩所为——因手段过分拙劣!然若将此加到嘉王身上,便顺理成章:一则,京郊藏兵,且还做长久计,实是唯有不通兵理之人才会出此举;其二,区区数千乌合之众,欲一鼓作气杀入皇城,实是痴人说梦!而嘉王虽不通兵事,却非愚钝,明知此理却还一意孤行,显是有后计——药人!   一番话,虽是推测,然有理有据,无懈可击。事到如今,金芙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去,一时无话,当是百感交集。   “大哥是何时对嘉王生疑的?”郭俭好奇。   提到此,郭偕由心懊恼:“我与嘉王素算亲近,本当早看出端倪,却可惜受其表象蒙蔽,竟是自周奇一案后,才始生疑。”   “周奇——”郭俭摸摸下巴,“你说,那个在酒楼枉死,令你蒙冤的……”   颔首,郭偕嘴角满溢自嘲:“嘉王实则早便欲笼络我,只可惜我迟钝过分,竟不能会意,想来颇令他失望。终是不得已,他才破釜沉舟,下那一剂猛药以令我觉悟!周奇一案我被认作凶手,本已陷绝境,却是嘉王挺身相救,才得逃出生天。事后我也疑心过邵氏陷害,然此说并经不起推敲,细忖来,倒是嘉王更具嫌疑,毕竟当日是他引我去的酒楼,也唯有他才能悄无声息在我衣上留下血迹,加之余下的种种巧合与不测,令我不得不下此论断——嘉王于此事脱不得干系!”   “如此说来,”郭俭亦愤懑:“嘉王乃是一早就未存好心!吾等也着实愚钝,竟被他骗了这许久,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事已至此,大哥有何打算?”金芙插言。   郭偕叹一气:“此事本当禀明今上,及早处置,然时机不巧,官家离京,朝中也不知何人可信,且说我虽假意投诚,却也不能全然取信于嘉王,如今但出这大门,去到何处皆有人尾随,实是一举一动皆在他掌控下。”   郭俭托颌一忖:“然那些人功夫当皆不及你,你打出城去不成么?”   郭偕轻嗤:“这般简单,我却未尝想到?”   “药人?”还是金芙一语中的。   点点头,郭偕苦叹:“药人的身手,我上回已领教过,绝非凡人可敌!”   “那如何是好?”郭俭气馁。   金芙一沉吟:“要不,我去?”   “不可!”兄弟二人几是异口同声。郭俭急得张口结舌,郭偕只得代劝:“一则你有身孕在身,不宜远行;二来,你无缘无故出城,难免引嘉王警觉,此间一旦有失,便无补救的余地。”   “那……”金芙攒眉,“只得从长计议?”   “恐是来不及。”郭偕忧色愈显:“前日高士举令我前往一秘处替他练兵。归云谷事败后,短短数月,他又募得数百人,当下急于练成,看来是有举事之意,遂此情,还须尽快上达天听!”   “我去!”一声贸出,令愁眉深锁的二人一怔。   “你……”郭偕侧目。   “我今日回来,只有几个家人知晓,嘉王当不知情。”郭俭挺胸,一脸凛然:“再说即便我被他抓住,只说当日我伴娘匆急离京,少带了钱财,当下在外捉襟见肘,遂回来取些,他也无从生疑。”   “这倒是实!”金芙眸光一亮。   看来别无他法。   转过头,自小到大,第一回 ,郭偕投向亲弟的目光透露敬意。 第26章   区区三四日,于郭偕而言,却似数载那般漫长,尤其是,当越阳山离宫失火的消息传回之后。   又一个寒夜降临。   临轩而坐,郭偕捧着本兵书却心不在焉。正是乱绪纷杂、忧愁交加时,忽闻门声轻响,以为是来送水的小厮,回眸却乍一惊——入眼一张浓粉艳抹的脸!   家中何时,竟新来了女婢??   “大哥!”来者原地止步,开口竟是男子之声!   “阿……阿俭?”郭偕忙起身迎前,上下将其人打量过,蹙眉:“你怎弄成这般?”   “我……”彼者讪然一笑,便见面上粉尘扑簌而下。   郭偕顿悟:“为避人?”   点头扯扯身上的青裙,郭俭言出尚似得意:“我怕外间有人监视,遂先回了趟脂粉铺,换上金芙的衣裳,浅做点缀,才敢前来。”   再瞄过那张粉白更胜三春桃李的脸,郭偕嘴角轻抽:这竟还叫“浅做点缀”?不过……罢了,此刻,并非计较无关紧要之事时。携他到桌前坐下,言归正传:“此回前去,见到官家了么?”   郭俭露愧:“未曾,当日我去,却被拦在别宫门口,侍卫称官家来此静养,不见外人。”   郭偕意外:“你未道明身份么?”   “自然有!”言者悻悻:“我听从金芙之言,穿上她与我的宫人衣裳一路上山,避人耳目,到了宫门前才向守卫表明身份,然也无用……”看兄长失望,又急告:“不过我并非空手而归!当下已查得离宫失火案的真相!”   “真相?”郭偕眼眸一亮:“快说,是怎一回事?”   咽口唾沫,郭俭拿过桌上的茶盏,郭偕见下即替他斟茶,看之一气饮下两盏温茶才似解急,轻舒一气但自道来。   当日,郭俭被拦在离宫外不得觐见,心下自不甘:白走一遭,回来难向兄长与公主交待!遂半日徘徊门前,苦思对策之余,也心存侥幸:万一有相熟的宫人出来,或可向其一求,引自觐见。然至夕阳西下也未如愿,无奈,便打算下山去附近的镇上寻处酒楼暂歇,翌日再言。孰料天色已暗,山路又多岔道,走了半日竟还未至山脚,便知走错了路,彼时夜幕已临,他饥寒交迫,累得迈不动步,只得就地坐下歇脚,孰料不多时,忽见前方峭壁上出现数条人影!以为自己眼花,揉眼再看——不假!清冷的月光下,多达七八条人影正悄无声息沿悬崖快速上攀!   此事诡异!郭俭脑中数念闪过,一时不敢妄动,亦不敢出声,小心蹲在原处待那些人往上去了,才急起身向着来处急奔——若他所想不错,今夜,离宫恐是要出事!   果不其然!   还未至山门,便见宫中火光闪现,郭俭心知不妙,加快脚步,终到门前,内中火势却已大,入眼浓烟滚滚,呼救声此起彼伏。守卫此下皆赶去相救,郭俭便也随之冲入内。   宫中到处可见惊慌失措的宫人与侍卫。郭俭一路且问且摸索,终是寻到天子寝殿,却见彼处已成火海!火被扑灭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寝殿付诸一炬,内外烧焦的尸首多达数十具,且始终不见官家,郭俭几近绝望。数番追问,岂料事又峰回路转,竟听闻官家不在彼处!   “什么?不在彼处?”郭偕一怔:“此是何意?”   郭俭凝眉:“我当时是偶听宫人交谈得知的内情,再追问,他等却又三缄其口,看去似在掩饰什么。”   自一沉吟,郭偕转过话锋:“那些黑衣人,火起后你可再有瞧见?”   提到此,郭俭仍似后怕,思忖半晌才答:“未尝再见到。然据幸存的宫人说,火起之前似见到几条黑影,但是否是攀爬悬崖那些人,尚不得知。”   “换而言之,”郭偕自忖,“当日清楚见到这干行凶者面目之人,皆已遇害!”   “当是这般。”但自一叹,郭俭闭目。   “是药人!”思量过后,郭偕斩钉截铁,“看来嘉王已然失了耐心,欲破釜沉舟了!”   “那如何是好?”郭俭一颤,音色惶惶:“偏生官家又不知身在何处……”   “但好在无恙。”叹一气,郭偕起身踱了两圈,口气缓下:“你已尽力,接下便好生在家中歇着,切记莫要出门。”   “然我当日现身越阳山,想必朝中……”郭俭显怀疑虑。   “外间之事,我会应付。”郭偕背身,一言淡淡,但足令人信服。   一夜风平浪静。第二日,一早便黄云蔽日,未至晌午,一场风雪来势汹汹,再回袭卷了晏京城。   薄暮时分,城南空旷的街道上忽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道边行人只觉风过,抬头一人一马已远去。   一路南行出了新门,拐马西向,行了两刻钟之久,终在一处清冷的庵堂前驻停。下马进庵,来人与迎来的小尼轻道两句,随之入内。   庵堂不大,除却佛堂,内只两三间客室。随小尼来到一间客室前,来人自推门进入。室中灯光昏暗,悄寂似无人。来者略纳闷,见前方帘幕轻垂,后面榻上隐约有个人影半卧,便大步前去。一手撩开帘帐,尚未看清榻上人,却先见一道剑影袭来!心中一凛,未及躲闪,喉间倏竟一紧----被身后伸来的一臂勒住!随即口鼻贴上一块湿帕,一股怪味入鼻,数下挣扎后,终失意识。   不知过去多时,醒来眼前一片漆黑,一动手脚发现自己被捆在椅上。心知中计,却也只得怪自大意,赵虞德无奈,仰面长叹了声。   “赵都知醒了?”近处人声,不似熟稔。   赵虞德茫然:“你是何人?”   彼者口气露嘲:“我是何人,你果真不知?”   赵虞德一怔:“若是仇家,既我已在此,便将我娘放了,她年岁已高,且染疾在身,受不得惊吓!”   暗处两声轻笑:“赵都知果然至诚至孝啊!你放心,令堂尚好,说染疾,不过是为催一催赵都知,尽早赶来而已!当下但你答我一问,自可安然携令堂离开。”   “何事?”眉心乍紧,赵虞德心中数念并起。   那声音透了丝邪气:“官家,究竟身在何处?”   “你将我抓来就为此?”赵虞德自一平定,口气泰然:“官家在越阳山,此人尽皆知!”   怪笑两声,暗处的声音显不屑:“赵都知此言,拿来蒙混旁人便罢了,岂能骗过高大官?”   “高大官?”赵虞德迷惑,“哪个高大官?”忖了忖:“是他令你将我抓来盘问?”   未置可否,彼者竟似不耐烦:“赵都知,偷袭越阳山计败,高大官已受牵累,你当下若还执迷不悟,当知后果!”   “我说了——”赵虞德声色如旧,一字一顿:“官家在,越—阳—山!”   “我也说了,”暗处的声音露怒:“高不官不会信你此言!”   “他信不信与我何干?”赵虞德嗤,“我为甚要屈意取悦一生人?”   片刻静寂。   暗处之人再开口,似作劝诫:“赵都知,我话已至此,若你还是冥顽不灵,则即便高大官有心,恐也保不得你。嘉王当下已震怒……”   “嘉王?!”赵虞德震惊之余打断其言:“你说嘉王?他……是主使者??”   稍顿,彼者话间露杀意:“赵虞德,是生是死,只在一念间,你且好作思量!”   一时无声,赵虞德果似自忖。片晌,一声沉重的叹息震荡了暗色下的静阒。   “官家在——”出言缓淡,声如止水,“越阳山!”   “赵虞德!”暗处怒喝,“你果是自寻死路!”   铿锵声起,刀剑出鞘。脚步声向此而来,赵虞德阖上眼。   一声轻微的断裂声后,眼前倏一亮。动动已然自如的手脚,赵虞德满腹狐疑睁眼,竟见一端秀身影立在光亮处!   “赵都知,久违了。”音色和悦,女子款步近前……   一个时辰后。   朱雀门外清风馆,一处面上以女色招客,实则兼顾男风的妓馆,此刻正是迎来送往、门庭若市时。   郭偕进馆寻了间雅间,坐定片刻,便有一青衫男子推门而入,当前做一礼。看其约十七八岁,眉目姣好。郭偕颔首一笑,令之在身侧坐下,共为饮酒,谈笑风声。然这青年或不胜酒力,三杯两盏下肚便昏昏然,当下似连坐都坐不稳,只倚着郭偕痴笑。   目光扫过门外徘徊的人影,郭偕嘴角一勾,以外恰能听清的带邪意的声音:“既不胜酒力,便歇罢,莫误正事!”言罢搀起摇摇欲坠之人向床榻去。一入帘中,便迅速脱下青年外衣,将之放平榻上,即自解衣裳……   片刻钟后,一袭青衫之人自帘后走出,长发随意披散,半遮住脸。快走几步自打开的窗户往下望了望,确认无可疑,便一跃而出,攀住近侧的树干,无声自二楼高处滑落中庭。继由小径穿出,上了走廊,前去数丈,叩开一间阁子的门。   阁中一人独坐,白衣纶巾,仕人装扮。   合上门,郭偕转身拱手:“公主说,赵都知欲见我?”   彼者点头,张口欲言,却被邻室爆出的嬉笑声打断。隔间喧哗,乐声人声混杂一处,格外刺耳。郭偕忍不住皱眉,近前几步:“此处过分嘈杂,换处静室再言罢?”   先来者起身与之附耳:“此是我刻意为之,邻室乃吾家人。”   郭偕顿悟,心下自佩服其一番良苦用心,即是坐下,二人促膝而谈。   赵虞德开门见山:“郭兄今日出此计,是为试我?”   郭偕露愧:“赵都知见谅,事关社稷安危,郭某不得不谨慎为之!”   “无妨。”彼者一笑,“然你当知,我若与那干谋逆者是一丘之貉,则当日驸马恐也不能安然离开越阳山。”   郭偕抱拳:“此事郭某着实要谢过赵都知维护之恩,阿俭露面越阳山的消息若被嘉王与高士举知晓,吾等便凶多吉少!”   赵虞德颔首:“我当日听闻驸马曾往山中求见官家,便知事有蹊跷,照理当将驸马请来询问,然一则驸马尚未回京,二来内情明了之前,赵某不欲打草惊蛇,遂才压下。”   郭偕会意一哂:“这般说,赵都知实则也疑心过郭某与公主了?”   一笑带过,赵虞德言归正题:“郭将军道嘉王谋反,可有证据?”   郭偕点头:“若赵都知长时派人盯守建宁寺便会发现,嘉王某日凑巧与前入内副都知高士举不约而同前往礼佛,且都会在寺中独自静修半日,实则便是凑机共作密谋。”一顿:“另则,出戴楼门西行二十里,有处破败的道观正阳观,乃高士举令人炼丹之处!”   “炼丹?”面色一动,赵虞德显纳闷。   未急释疑,郭偕低头捡起方才扔在脚下的布袋。赵虞德一眼看去,竟见袋子尚在蠕动,且有一阵轻微的吱吱声入耳,乍听令人悚然----里间竟是个活物!   解开布袋捉出只两寸长的灰毛活鼠,郭偕用绳子将之系在桌角,又从袖中拿出一纸包,打开取出半粒黄色丹药,掰下些碾碎混进桌上的肉食中,扔与灰鼠。   吞下肉食,灰鼠精神大振,用力向前奔突,显欲脱逃。几回试后,桌子竟被拉得抖动起,其上的杯盏碗碟随之摇晃,铿锵声此起彼伏。   “这……”赵虞德变色,看向郭偕。   “便是金丹的功效。”俯身解下小鼠扔出去,郭偕关门回身:“赵都知尚记得西北所谓的鬼魅为祸传闻罢?”   赵虞德眉心锁紧:“你是说,那些……”目光一动:“非鬼魅,而是服了此丹的人?!”满面惑色,“此举目的何在?”   郭偕踱回桌前:“赵都知以为呢?”   忖度良久,赵虞德迟疑着抬眸:“试药?还是……传播谣言,惑乱人心?”   “两者皆有罢。”郭偕坐下,面色凝重:“然郭某以为,除此,主使者还另有图谋。赵都知当知,此事传回朝中,内外乃是如何议论罢?”   似如醍醐灌顶,赵虞德恍然:“难道是为嫁祸?就此将罪名加在邵景珩头上,让官家以为其人反心又生,或就此下旨讨逆,则这真正的主使,便可坐享渔翁之利!”   “就如当日迫使邵景珩逼宫,促成七夕之变一般,实为故技重施。”郭偕接言。   赵虞德更讶:“七夕之变,也是嘉王促成?”   郭偕叹息:“归云谷藏兵,便是嘉王主使,此事也着实加重了朝中对邵氏的猜忌。其他,如归云谷刺驾、瑶华宫纵火,以及邵忱业遇刺等案,想必皆是嘉王一手酿就。”一顿,“邵忱业遇刺,当也坚定了邵景珩逼宫的决心!”   赵虞德一忖:“遂你以为,嘉王或还使了其他手段迫使邵景珩举事?这般说,先前提到的那些悬案,目的实在离间,为的是将邵景珩逼入绝境?”   郭偕却摇头:“此,倒也不可一概而论。先且不提归云谷一事,但瑶华宫案,彼时已有定论,凶手是决心要将瑶碧阁付之一炬,实与此回纵火越阳山别宫的目的一般,一心为刺驾!遂此,当非离间。”   “这……”赵虞德有些迷糊了。   “简而言之,”郭偕缓缓,“嘉王欲夺位,然又忌惮邵景珩,遂于他而言,刺驾的同时,若能顺手除去邵景珩,自一劳永逸!”   细一斟酌,赵虞德会意:“遂你之意是,归云谷刺杀、瑶华宫纵火,本意并非为离间,而是欲一箭双雕!”   “正是!”郭偕点头:“离间虽是上策,然远不如行刺见效快,只可惜后计须得天时地利,时机难得,他却一再错失,不得已,只得回归旧途。七夕之变,功败垂成,想必嘉王与高士举做梦也未想到,邵景珩会半途而废,未待嘉王以监国甚至新君身份号令天下、召兵勤王,便离京出走!由此令他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赵虞德拈着假须:“事到如今,嘉王已然耐心耗尽,邵景珩远走,暂时已不成威胁,遂他便孤注一掷,先行谋刺,毕竟官家唯他这一嫡亲手足,一旦天子遇不测,他便是继位的不二人选!纵然有万一……”   “尚有药人!”说到此,郭偕忧思必显,“药人之力不可小觑!这两日,高士举命我加紧替之练兵,当下虽只区区数百乌合之众,然若服下金丹,恐也所向披靡!”   赵虞德情急:“就无法可破?”   郭偕蹙眉:“据我所知,药人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实难寻破绽。不过我这两日使尽解数得到两粒金丹,在小鼠身上数回试下,发觉此药虽猛,然药效似乎难持久,短时仅能维持刻把钟,尚有小鼠药效过后便力竭而亡,然此用在人身是否也一般,我尚不知。”   “这般……”赵虞德一斟酌:“若药效不能持久,想必高士举不至提前令那干乌合之众服丹,遂你当下便将藏兵之所告知我,我即禀过枢密,发兵前往讨逆,先发制人,除去隐患!”   郭偕苦笑:“此非上策。一则,这干乌合之众每当练兵才会现身,寻常藏身何处我并不知晓,且说何时、何处练兵,皆是临时通传,此自因高士举并不全然信任我;二来,高士举身侧有重兵护卫,这干人身上想必都有金丹,遇险随时服下,遂贸然讨逆,不外乎是枉伤人命;三则,嘉王谋逆,当下还无实据,即便依我与你的线索,追查也须时日,官家不在京中,无凭无据,孰人也不能拿他如何,轻易举动,只能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忖来有理,赵虞德凝眉噤声。   “郭某之见,”郭偕于此已有见解:“赵都知还当及时将此讯上达天听,请御驾尽快回京,以定大局。”   “然药人……”赵虞德为难。   郭偕道:“此回药人前往越阳山行刺扑空,表明嘉王与高士举也还不清楚御驾真正所向,遂眼下官家当是安全,然时日久去,就难保不暴露行踪,因是赵都知还须当机立断,速速奏请御驾回京,以避凶险。”   闻言一沉吟,赵虞德看向其人的目光轻透意味:“听你言下,似乎以为官家不在越阳山?”   未尝答言,郭偕手指沾水,在桌上书下二字,即见彼者面色一凛,便知所料不错。抹去桌面的字迹,复开口:“郭某也是忖了许久才敢做此设想。官家此举出人意料,然又在情理之中。然赵都知须知,既郭某能想到,嘉王与高士举,迟早也会想到。”   面色沉郁,赵虞德起身:“多谢郭兄提点,赵某回去自当细作思量!”   郭偕随之起身:“这些时日,赵都知务必多加谨慎,越阳山扑空,嘉王当已不存耐心,若是一时半阵猜不出官家去向,难免令药人生事,祸及知情者。”   赵虞德一笑凛然:“再谢郭兄。事君之道,出死无私、致忠而公。无论境遇如何,赵某皆不至背主弃义!君子守正,杀身成仁又何妨?”言罢与之一揖作别,大步出门。   望其背影,郭偕心中五味杂陈。他如何能想到,其人其言,竟是一语成谶,当夜一别,再无来日。 第27章   烛火明灭,灯下的金丹被一层荧光裹绕。   门外两声轻叩。   “何人?”郭偕抬头询问,一面将丹药收起。   “大哥,是我。”怯怯的声音。   少顷,房门开启,郭偕似不悦:“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你怎还不歇?   “我……”门外人抱臂哆嗦了下:“不甚……安心……”   “有何不安心的?”郭偕口气不耐烦,“我已安排妥当,你与公主一路出城,当是不会遇阻挠。”   跨进门,郭俭小心翼翼:“是忧心……你。”咬咬唇:“你这两日一再催促我们离开,金芙所以不从,便是忧心嘉王会对你不利。无论如何,金芙与嘉王一母同胞,为难之时,或能为你出些力。”   微微一怔,郭偕拍拍彼者那副瘦弱的肩,面色缓和:“你若果真欲助我,便从我之言携公主出城寻个安全处藏起,以消我后虑。”   “然而……”郭俭目光露忧:“我们走了,你是否要有所举动?可存凶险?”   嘴角勉力挤出一丝笑意,郭偕作清淡:“事已至此,我即便无所举动、听之任之,也不见得可避祸。”   “那……”听他话外有音,郭俭愈发不安:“你欲如何?”扯住他衣袖:“金芙白日里回来,与我说赵虞德死了,是受过酷刑而死!尸体被弃在城外破庙,当是嘉王杀鸡儆猴之举,我怕……”   “怕我也遭此下场?”郭偕未尝掩饰住眉宇间的哀色,垂眸稍稳心绪:“赵虞德当日说过,臣道之本,出死无私、致忠而公。所谓杀身成仁,然后悔亡,此乃君子存世之道。我深以为然。”   “杀……杀身成仁!”郭俭眸光一黯,显然心悸:“难道,就无其他出路了?”   “有!”郭偕淡出一字:“逃。”   “啊?”闻者瞠目,“如……如何逃?你不是说,高士举派了药人时刻尾随你么?”   “既不愿坐以待毙,便唯有迎难而上,破釜沉舟!”郭偕凛然,“但你携公主离开,消我顾虑,我才可全力迎难。”   事关生死,郭俭岂能轻易让步?急道:“当日赵虞德想必已遣人去告知官家内情,如此,你何不再等两日,一旦官家回京,此些便都迎刃而解了。”   郭偕摇头:“赵虞德并非轻率之人,且有我与他警示在先,他如何会不做防备,轻易便落埋伏?此中必存蹊跷!我想来,皇城司或已有高士举布下的眼线甚是内应,如此,非但赵虞德传出的消息难达天听,且不定官家的行踪已暴露。遂此事不能再拖,须当机立断,有人前往禀知官家内情,请御驾即刻回京!”   郭俭皱眉:“遂你意下,欲自前往将送讯?”看他默认,满怀忧虑:“如今高士举对你步步紧盯,你要如何才能逃脱?药人凶悍,你若强闯,岂非拿性命儿戏?”   “我自有主意!”避开他惊急的目光,郭偕踱两步,“但你莫要与我……”   “莫要与你添扰是么?”紧跟上前,郭俭口气竟逼人:“你是我兄长,我怎能看你以身犯险而无动于衷?况且你可曾想过爹娘?若你此去有何不测,我要如何与大人交待?”   提到父母,郭偕面上终掠过一丝不忍意:“自古忠孝难两全,我若果真遇不测,便只能劳你代我尽孝了。”   见他心意已定,当非自己三言两语可劝动,郭俭几经彷徨,终一咬牙:“那你告诉我官家在何处,我代你去!索性眼下嘉王的人也还不知我已回京,我明日一早略作乔装……”   “不成!”郭偕果断:“此去路途遥远,所冒之险与上回越阳山之行不可同日而语!”转回身,“实则不仅是你须尽快离开,我亦不可在京中滞留,上回你奔赴越阳山觐见一事,是赵虞德极力替你掩饰下,但事到如今,也难保消息不会走漏至高士举耳中,那般,你我、甚至公主,便皆有性命之忧!”   忖来确是此理!郭俭一时犹疑:“然……你要如何才能脱身?且药人……”忽似灵光一现:“要不,我扮作你去引开他们,你趁隙离去,及后我再设法脱身。”   郭偕苦笑:“且不说你如何脱身,只你以为高士举所用之人,皆是愚钝鲁莽之辈么?你我虽面容相似,然身量举止相去甚远,又如何能骗过他们?”   “这……”着实是一难。但郭俭并不愿作罢,忖了片刻,目光一亮:“我有法!我不过较之你矮寸把,大不得在鞋中垫些布块,寻常人当难以分辨,且我还可贴身绑上皮革,如此看去健壮些,身量便与你无异了;至于举止——”转身大步迈开,绕室走了一圈,乃是虎步生风、体气飒爽,竟□□分似郭偕!回到原处站定,面对一脸讶色之人一笑讪然:“我闲来无趣,想着大哥英武,也尝私下模仿你步态身姿,只终究不成习惯……”   郭偕眉宇间虽露欣慰意,却未松口:“即便你能骗过他们一时,然一旦嘉王或高士举寻你前去当面言对,岂能不露破绽?”   郭俭轻咳一声,正色:“此事,我会尽力而为!”声出沉稳,与郭偕竟无二致!见兄长似仍犹疑,忙加劝说:“我已想过了,明日一早,我便扮作你去军司,嘉王与高士举不寻我自好,若寻,我能躲则躲,实是不成——”拉拉彼者衣袖,声色讨喜:“索性夜还长,你将相关事宜一一与我嘱咐来,我彼时自知答对。至于脱身,我明晚回到家,便换女装离去,当是神不知鬼不觉。”   稍作思忖,郭偕仍摇头:“不成!你身量较之寻常女子显要高大,那日回来未教识破,一因天色已暗,你步态身姿尚可蒙混,加之入内未再离去,我其后令家人作无意对外透露,家中新招了女婢,才打消他等疑虑,然当下故技重施,就难蒙混了,毕竟你来时时机微妙,去时又无征兆,难免引发猜测。越阳山扑空后,高士举疑心倍增,当下即便我不在家中,周遭依旧有探子盯守,这几日但有生人来往几乎皆遭盘问,你彼时多半会被拦下。”   “那……”郭俭一斟酌,新出一计:“我便带他们去往一处热闹的酒楼,在内乔装过,混在人群中出门,或是……索性由窗户跳出!”   踱了两圈,郭偕扶额:“也不成。那干人会随你进入酒楼,你即便阁子就坐,他等也会寸步不离守在门外!退一步,你侥幸由窗门逃离,然酒楼周遭皆有人盯守,各处又灯火通明,你再乔装也难掩盖真容,唯一之法只能蒙面,然这般,岂非欲盖弥彰?”   沉寂片刻。   “不过,此间倒也未必全然无机可趁——”或是受他一番提点,郭偕终是有了主意:“你与我身量举止有异,但只避开正脸,当能蒙混……”回到桌前坐下,将郭俭召近,细说计策。   半宿秉烛,四更方谈罢。兄弟二人一屋歇了个把时辰,便起身梳洗。   天色渐亮,宅门开启,小厮牵了马外出,少顷,郭偕便也踱出门去,看去精神不振,略显萎靡。随在身后的老家人见下便劝:“将军既不适,何不告假一日?”   郭偕摇头:“我未病,只未尝歇好而已。”   老家人蹙眉:“将军这些时日总见不安,莫不是军务繁忙,太过伤神?如此,合当寻隙外出饮乐一番,以消烦绪。”   郭偕揉揉额角,苦笑:“再说罢。”言间已步下台阶。   这才上马,忽见门内一条黑影蹿出,迅雷不及掩耳扑向才迈步的枣红马——却是条黑狗!狗追上枣红马龇牙咧嘴一阵狂吠,甚做出扑咬之状。马受惊飞奔,郭偕似无防备,无从制止,这便一人一马向闹市方向疾驰。下一刻,忽见数条人影自四面聚拢来,向马去的方向拼命追逐。而那始作俑者——黑狗喜福还不罢休,叫嚣着尾随其后,如此就为难了郭家的小厮们,数人气喘吁吁在后追狗。   闹市奔马,实是险事!马上人显然心知,稳住自身之余,尚极力安抚惊马,可惜一时成效甚微,直至跨入进闹市的道口,马步才缓下,渐驻停。   轻舒一气,马上人回转过头,目光扫过对面一众隐身不及、面面相觑的黑衣人,愣后即笑:“炼丹不易,一匹惊马而已,就不必白费丹药了罢。”   一丝讪色拂过脸面,赶在最前的黑衣人默自收回送到嘴边的金丹,低眉拱手:“吾等,只是忧心将军安危。”   未置可否,马上人目光放远:“那便,多谢了。”   不远处,黑狗喜福终是被小厮们追上围住,不过似乎无人发觉,原先追出门的四人,如今只剩其三。 第28章 番外二   月上柳梢,星光黯淡。冷风吹得门上两盏灯笼晃荡不已,烛火明灭。不多时,其中一盏灯彻底陷入暗寂。   二更时分,一辆遮盖得严实的马车吱呀而来,停在门口。赶车的小厮自车上引下三人,皆是高挑瘦削的男子,衣着清雅,薄施粉黛,长发或在脑后挽个轻髻,或索性披散。   宅门开启,走出的老汉一眼瞧见熄灭的灯笼,摇头似嘀咕了句什么,便向前催促:“诸位请快入内罢,我家郎君等得不耐烦,已然自饮一阵了。”   三人从命。老汉刻意走在后,待那三人远去,才轻谓小厮:“此事无外人知晓罢?”   后者摇头:“你一再吩咐,我自然记得,去馆中特意挑了初来乍到的三人,当是不识将军,彼时再多与他些钱财封口便是。”   老者点点头,叹息一声,听音自责:“这般,也不知能瞒多久,万一员外与大娘子回来发现端倪,可如何是好哟……”   小厮也无奈:“孰教将军偏生有此一好呢,怪不得这些年……”   “好了,莫多说了,该作甚作甚去罢。”老者打断其言,跨入门,又转身指点了下熄灭的灯笼:“莫忘教人来将这灯点上。”   小厮不耐烦:“深更半夜,又无其他来客,点它作甚?明日再言罢。”   大门关闭,小厮驾着马车向后院绕去。夜色归于平静,唯门前的灯笼随风晃动,一明一暗,远看几分诡异。   之后个把时辰,宅中不时有琴瑟笙箫之声传出,似正饮宴。时至夜半,乐声终歇。又过个把时辰,宅门复开启,走出的三人步伐零乱、摇晃蹒跚,看来醉意不浅。马车自后绕来,三人互相搀扶着正下台阶,忽见一黑衣人不知由何处踱出,挡在面前,目光扫过那三张妆容已零落的脸,开口唐突:“诸位,今晚可还尽兴?”   回过神来,其中一青年笑得肆意:“看来里间的官人所言不差,还果真有官差在外盘问!”   另一看去醺意更甚的青年上前两步,音色轻浮:“尽兴如何,不尽兴又如何?要不,你随吾等回去馆中继耍半宿?”   另二人闻言大笑,相继便围拢上前,对问话者极尽挑逗。   此显出乎意料,黑衣人一时无措,连连后退欲脱身,好在有那赶车的小厮上前劝阻,三人才悻悻收势,回身欲上车。   “外间哪位小郎将外袍忘在内了?”忽见一老者追出门,向彼处询问。   立在车前的三人互一打量,又发出一阵莫名的嬉笑,便见一衣着单薄的男子踉跄着向内去,一面高应:“是我……”   老者道:“小厮已将衣裳送来了,小郎便在此待候罢。”   然而酒醉之人显未听进,摇晃着向内去,老汉无奈,只得将之扶上台阶。才进大门,便听内中小厮的声音:“来了来了,小郎的衣裳!”   少顷,披上外袍之人又摇摇晃晃出来,此刻马车已赶到台阶下待候。老者将其搀下台阶送上车,另两人也在小厮相助下上车坐定,马车便驶出。   时至四更。   南城外荒凉的道边,一辆马车无声驻停。不多时,一人一马自后驰来,停在其侧。但见车帘轻撩,探出张女子的脸,与马上人对视后,面上流露欣慰意。   来者下马上车,马车即驶离。   执手相拥,车内许久静谧。   “大哥他……”先开口,女子的声音透着忧虑。   “至下无消息,便是好消息。”男子轻回,声音柔和不失坚定。 第29章   乱云低垂,急雪回舞。   空旷的官道上,一人一马飞驰而来。乍然间,或是马踩雪洞失了前蹄,伴随尖利的嘶鸣声,马上人被狠狠甩出,就地滚了数滚,翻进道边干涸的沟渠中。   半晌,又一声悠长的马鸣后,沟渠下的人才动了动,似乎无大碍,起身环顾了圈周遭,释然般长舒一气:好在无人!想他堂堂禁军都虞候、马上建功的常胜将军,竟也有此狼狈之时,若传将出去,岂非与人添笑柄??   一时顾不得晕胀的头以及嗡嗡作响的双耳,郭偕上前仔细查看那险毁自己一世英名的元凶:幸在如他一般,只是小受惊吓,并未受伤。   抬头望了望,前方的城楼距此至多不过一两里地,索性天才过晌午,也不必情急。这几日日夜奔波,莫说人,实则马也已精疲力竭,也好在这一摔,令他幡然醒悟:事虽急,然总要先保住命才有后计可图!   既马累了,兴州城已近在眼前,郭偕便也无意急赶,牵马徐徐向前方的城门进发。两刻钟后,一人一马便抵达。或是太过疲累,也或是方才一摔令他懵忡,郭偕进城后总觉有诸多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   不怪他多心:这一路北来费了三四日,京中已不知是何景况,但无论郭俭是否逃脱,高士举当皆已知他离开,万一皇城司果真已为高士举掌控,则今上在兴州这一秘讯就难免走漏,如此,自己的去向于高士举而言便不成疑,若截杀令赶在他前传到兴州,则他现下,便是九死一生!   摸摸才粘上的胡须,郭偕暗下祝祷:但愿这身行商装束能骗过高士举的耳目,助他安然抵达州衙,见到此地唯一可信之人。   雪虽相较方才小去些,却并无停歇之意。身侧过客皆形色匆匆。郭偕上马缓行,一路向北,约莫两刻钟后,前方的白芒中隐现了两片朱红,越是往前去,那色泽便越光鲜——此,便是州衙大门了!行到近前,郭偕却未驻马,而是径直绕去到西边的侧门前,才下马向守卫作询。   听闻他要找荀通判,守卫的面色似有些怪异,上下打量之。   郭偕忙道:“我乃荀通判的表兄,此回北来经商经过兴州,特来探一探他。”   “如此你倒着实来得不巧,荀通判因公务出城去了,此刻不在衙中,一时半阵恐不会归。”守卫面色稍缓。   这般巧,他竟出城了?失望之余,郭偕尚报一丝侥幸:“他自南带来的家人也与我相识,可能令我与他等一见?”   守卫摇头:“荀通判那两家人也已随之出城,此刻官舍中除了杂役并无他者。”   不知为何,郭偕心中忽而生出一种怪异感,却又说不清源头何在,但无论如何,向荀渺打听官家下落之想已落空,他须当机立断,另寻出路。   上马缓行,一面暗忖对策。   形势紧急,他显不能待到荀渺回城再作打算,遂于官家的下落,只能凭猜测了:当初未询问赵虞德官家北来的目的,一则知他未必愿答,二来郭偕自也有所猜——只是猜测终究是猜测,万一有偏差,则此一去,还恐回头无路……   抬手往胸前按了按,轻叹一气:难道这粒金丹,果真会有用武之地?然此药凶猛,服后生死难测,加之先前高士举逼他服下的那粒紫丹,毒发的一月之期将至,两者相合,或更催命!因是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可冒此险。   揉揉眉心,郭偕惟余苦笑:当下之境,是流落在外待落狼口,还是自投罗网,闯去虎穴?此间利弊,果真须好生一作权衡!   嘉王与高士举当下若无意外,当已对他下了必杀令,至于邵景珩……郭偕费力回忖后,发现那点陈年旧怨,似还不至令彼者对自己赶尽杀绝,况且当下他还手握可令其人“沉冤昭雪”的证据,自多一道保命符;二则,邵景珩除却心胸偶见狭隘,多时还算磊落,相较嘉王与高士举的卑劣奸诈,他甚堪称忠贞君子了!既这般……嘴角一扬,郭偕果断策马拐过街角——接下,就去经略安抚司!   一番奔波,天色不觉已暗。郭偕拐上条狭窄的街道,正专心策马,忽觉耳侧风声呼过,抬眸扫见一抹黑影袭来,不及举动,便觉右肩一阵麻痛:人竟被股猛力掀飞出去,坠马落地!   “你这厮,欠了债就想跑?世上恐无这等好事!”狠厉的呵斥声入耳。   抚抚嗡嗡作响的头,郭偕勉力起身,一眼竟见寒光闪过,下一刻,脖颈便是一凉!   “随我走,便无碍!”执匕之人压低声音。   一手按上胸口,郭偕咳嗽两声,略一环顾,见一身已被数个黑衣人围住,路人则纷纷绕道,对此视而不见。   似乎缓过口气,郭偕做惊恐:“我是新到此地,怎会欠债?汝等认错人了罢?”   彼者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是否认错,一阵便知。”手中的匕首往前抵了抵,一字轻出,却不容置辩:“走!”言落,便有两人强行将他自地上拽起,往近前的马车拖去。   跌跌撞撞走到车前,郭偕终将压在胸前的手放下,未待催促,便手脚并用爬入内,身姿颇笨拙。   马车一路疾驰。车中昏暗,郭偕被一干黑衣人围坐中间,自不知到了何处。约莫个把时辰后,车才驻停。   下车天色已黑,面前是座破败的小庙,门上连盏灯笼都没有,倒是透过大门缝隙可见内中隐隐的光亮。至于周遭,一片漆黑:此处显然远离城中,不外乎什么荒山野地。   跨进门,看此处与寻常寺庙无大差别,只内中不见僧人,仅有两须发灰白的老汉在堂中,看似守庙的信徒居士,实不过为掩人耳目而已。   黑衣人未许郭偕在堂中停留,径直押他往后,进了一间狭小的佛堂,便见两人上前挪开那座看去沉重的佛像,后竟惊现一间小室!几人将郭偕推搡入内,便关上身后的门。   “郭将军,此地相见,甚是惊喜啊!”一人上前,盯着入内者嘴角抖落丝讽意。   “什……什么将军?”郭偕作迷糊,“我乃一介行商,到北地贩些皮毛而已,汝等认错人了。”   “是么?”那人一指刮过浅淡的唇髭:“既是行商,进城不先去往西市看货,也不急投宿歇息,却去州衙作甚?”   郭偕昂首鼓起几分气势:“我有一同乡供职本地州衙,他家中托我与他带句口信,遂我才去州衙寻人。”   “寻人?”那人嗤笑:“寻的,不会恰巧是荀通判罢?”   眉心难为察觉一动,郭偕暂未答言。   黑衣人继自:“我与郭将军实非熟稔,当初在京中只遥见过将军数面,遂将军不认得在下实不为怪。不过将军须知,在下眼力与记性皆好,断不会认错人!”逼前两步,转做好言:“将军或还不知,嘉王当下已临朝监国,而你北来的目的,想必不必我点明。事到如今,大势已去,阁下务必权衡利弊,小心择良枝而栖!”   心头一震,郭偕垂眸轻锁眉心。   留了片刻与他斟酌,那人才又开口:“识时务者,在乎俊杰。将军若想好了,便答我一问——官家,在何处?”   浅一沉吟,郭偕抬眸,嘴角抽动间竟抖出一抹讪笑:“我……不知啊!”即见彼者目光一凛,忙抬袖掩住脸,语出飞快:“实则我确非什么行商,但也非郭偕,而是……而是……”吞吐间小心探出脸,一手撕去唇上的假髭,满面赧色:“我乃郭偕之弟、晋国长公主之夫,郭俭!”   “郭——”黑衣人一惊,“你说你是驸马郭俭??”眉心乍凝:“有何凭证?”   郭偕为难:“我与兄长相貌几无二致,但小有异处,也唯家人至亲才知,说来你们也未必信啊!”   忖来倒是此理!稍一缄默,另一黑衣人自后踱上:“就算你是郭驸马,也不会无端北来罢?此番目的何在?”   郭皆摇头,一脸惘然:“我也不知啊,数日前我在外忽收到兄长口信,令我即刻赶来兴州与之会面,我虽诧异,但听闻事出紧急,便不敢犹疑,日夜兼程赶到此,本当在州衙与兄长会面,孰料去时非但兄长未到,相熟的荀通判也出城去了,我一时纳闷,又无他法,只得先寻处投宿,不想半途……”悻悻止言,似为幽怨。   面色不定,为首那人向身侧递去一个眼神,二人一道转身出密室去了,留下郭偕与另一黑衣人独自相对。   看出这干人暂不至要他性命,郭偕犹疑半晌,终似放下警惕,小步挪到室中正要坐下,忽听一声怪异的声响自衣中透出。对上对面那不屑的眼神,郭偕挠挠脸,笑得轻贱:“我……饿了,此处……可有吃食?”   彼者一嗤,不置可否。   郭偕露恼:“将我饿死,汝等更难如愿罢?彼时我大哥……”言未落,便见门被推开,为首那黑衣人复入内。   “此言倒也不差。”来人音色轻慢:“驸马若死了,吾等便连唯一的线索也丢了,如此,岂非不值当?”   “对啊对啊!”郭偕闻之露喜,点头连连。   那人一点额角:“如此,便委屈驸马在此歇一夜,明日吾亲送你去州衙待候汝兄,如何?”   似舒一气,郭偕却又显颓唐:“事到如今,还能容我说不么?只汝既要用我,也须先令我填饱肚腹罢?”   彼者笑:“吃食自不缺,驸马当下随我出去,当还能遇意外之喜呢!”   虽不奢望什么意外之喜,但走不走也由不得他。郭偕撇撇嘴:“带路罢。”   随他回到佛堂,见之令人起开地上的青砖,露出一块木板,继将板拉开,下竟是几级延伸下去的土台阶,内有灯光闪现。   “驸马,请罢。”那人回头作态。   郭偕依言步下台阶,目光向下粗打量,见内是间土坯囚室,长宽皆不过五六步。借着闪烁的灯光,隐见一人蜷在墙角处。   “阿偕?!”才下到台阶底,伴着一声喜呼,墙角之人竟向此冲来。   这声音……郭偕一怔,下一刻便被冲到近前者紧紧抱住。凝眸认清那张脸,郭偕苦涩一哂,百感交集:“阿渺……” 第30章   “阿偕,你怎在此?”一把攥紧他手腕,荀渺乍时的惊喜过后,音色转忧。   抬眸扫了眼头顶,郭偕反手握住他:“阿渺,我是阿俭啊!”看彼者乍怔,手上力道加重:“我今日去州衙寻过你,却听闻你出城了,不想竟是被他们抓来此处!”一顿:“我大哥……你可知他去向?”   “他……你……”荀渺显已迷糊,语无伦次。   又一声怪响自腹中传出,郭偕欲言又止,空出一手揉揉肚腹,抬头:“我说上面的兄台,这份惊喜我已领受,但你方才允下的另一诺可还未兑现呢!如此下去,我可无力气听从你行事。”   头顶一声轻笑:“好说。”   不多时,有人送下一小篮吃食,有鱼有肉,还有一壶酒——看来这干人践诺倒不含糊。   头顶的木板被盖回,狭小的囚室只剩两人。郭偕拉着荀渺坐下,手探进篮中,却被荀渺一把拉住:“小心有诈!”   郭偕轻哂:“你我都这般了,还须劳他费心加害?”   想来也是,释然接过郭偕递上的鸡腿,荀渺慢悠悠啃起来。二人专心吃喝,暂时无话。   饮食罢,郭偕涨几分精神,便拉过荀渺诉苦,道自己如何顶着风雪冒着艰辛来到这北地,如何去到州衙寻人却不见,后又怎般不幸被歹人用计拿到这不见天日处,生死成忧……   或是酒意上头,郭偕一时口无遮拦、喋喋不休。荀渺数回欲插话却无隙,只得悻悻听随,这便罢了,然其人竟还在桌下拉着他手,指尖不停于掌中戳划!荀渺留意到他语间目光不住下示,似要他看桌下,但低头又无所得,自困惑。凝眉苦思片刻,一念乍现,便闭目凝神,将全副心思置于掌中。半晌睁眼,面色讶异:那人反反复复,竟是在他掌中勾画四字——官家何处!沉吟片刻,荀渺摇摇头,反握住他手摊开,食指代笔,一笔一划:不知!   郭偕面色不动,似乎不甚意外,口中继续胡言,手则在荀渺掌中点划。这一回,荀渺迅速默读出那三字:附和我!轻一颔首,表示会意。   郭偕止言,由荀渺将他扶到窄小的木榻边坐下,酒醉般语焉不详:“阿渺,你是如何……被抓到此处?”   荀渺自将白湖酒楼之事大略道来,不过省去了关乎穆昀祈的一应。   郭偕意外:“这般说,你被抓来此处已有半月?则为何州衙竟不知消息,尚说你出城去了?”   荀渺也纳闷:“我也不知,忖来当日白湖酒楼即便没有幸存者,但我事前已向知州禀明去处,从未说过我要出城,此间,莫不是有阴谋?”一斟酌:“亦或,知州以为此事不可宣扬,以免动乱人心,才命下暂作隐瞒?”   郭偕摇头:即便这般,然朝廷命官遇袭失踪,此事且还牵连药人,即便不宜对外披露,也当回禀朝中,除非……是有人授意,且其人之令,连一州之长也不敢违逆!果真如此,这下令的却是何人呢?且目的何在?……   一时无头绪,郭偕便绕过此去,另起话题。   “阿渺,我大哥说……”瞄了眼头顶,郭偕刻意压低声音,但确保上方之人可听清,“我到了兴州,便到州衙寻你,你是官家在此地最信任之人,想你或知他下落。”稍顿,看荀渺茫然,继续:“然你已被关在此半月,我看大哥恐是料错了……”   幡然醒悟,荀渺作惊诧:“什么?你说今上当下在兴州??”恰到好处一顿,又似迷惘:“这……是为甚?官家他……为何要来此?”   郭偕无奈:“我也不知。但大哥先前传书与我,道嘉王要谋反,须速将此情上达天听!他自赶往兴州之余,亦令我同往,实是为防万一,他遇不测……”言至此作忧虑:“也不知他途中遇到何事,竟至下不现身……”   随之叹了气,荀渺道:“我着实不知官家下落,且之前也未收到汝兄消息,你我当下又双双被擒,这可如何是好?”   郭偕凑近他作神秘:“实则我大哥于此有后计,道你若也不知官家下落,便令我白日里前往城中某处酒楼坐候,半日内自有人来寻我,只须他与我看过符牌,我便随他走,他可带我寻到官家。”   荀渺半信半疑:“果真?那人却会知晓官家下落?”   郭偕挠挠头:“我大哥是这般说……但他也说了,须得你与我一道前往,且不可带第三人,否则接应者断不会现身!”   荀渺虽不知他用意何在,但牢记前嘱,仍旧附和:“既是你大哥之言,自有他的道理。”   郭偕点点头,露出个醉酒之人常见的痴傻笑容:“是啊,大哥还叮嘱,此话不可被第三人知晓!而吾等若不幸被嘉王的爪牙抓住,纵死也不可透露内……”言未落,却被迅疾伸来的一手捂住嘴。   “如此,你还说?”抬眸瞄了眼,见木板完好扣在顶上,荀渺似松一气,垂眸呢喃:“这木板厚重,当能隔音……”   郭偕仍旧痴笑,但眸里流露的,是出自真心的赞许。   心照不宣,郭偕不再多话,荀渺也不追问,二人挨着躺下,各自睡去。   不知何时,外间似有嘈杂声传进。荀渺不安,翻身欲坐起,却被一侧伸来的手按下,简短的四字入耳:“静观其变!”听他音色沉稳,悬起的心放下几寸,荀渺依言,闭目静听。   声响越来越近,却似厮杀的动静。一阵闻人声高呼:“起火了!”荀渺一震,再难泰定,跃起冲上台阶,郭偕紧随其后。到了顶端试着一推木板,却纹丝不动,然鼻中已隐约闻到焦糊味,此刻听头顶人声:“吾等是经略安抚司派来擒贼的禁军,荀通判可在此?”   荀渺看身后人点头,仰面高呼:“我在此!汝等脚下有一暗门,将之打开便可救我出去!”   话音才落,便听头顶敲砸之声。郭偕拉荀渺退到安全处。少顷,出口处的木板豁然裂开一大洞,一人跳入内,见到缩在角落的二者,上前坐揖:“荀通判,吾等是邵相公麾下,查到荀通判或被歹人关押在此,遂来相救!”言间狐疑的目光扫过郭偕。   荀渺忙道谢,又向他引荐过郭偕(自以郭俭之名)。却闻彼者道:“外间已起火,此地不宜久留,出外再说罢。”言罢领他二人上到地面,果见外一片火光,好在这佛堂尚未被殃及。   因前门起火,且据闻彼处尚有歹人负隅顽抗,一行人只得自后门出,郭偕与荀渺当下被安置进门外停放的马车中,快速驶离。   暗夜里呼啸的北风伴着辚辚的车声,令人心绪难宁。   手腕忽一热,郭偕由神思中回转,便觉手掌被一手拉着摊开。那人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在上写下一个“偕”字。   未作答,郭偕侧身,将那副羸弱之躯无声纳入怀。两手并用,荀渺似用尽气力回抱,颤抖的身躯渐渐平定。低头将下半张脸埋进他发中,郭偕隐觉脖颈间一股温湿意,心头一紧,喉间微哽。   寒意肃杀,冷夜无头,唯这一方暖意,在生死关头,维系着心头那一星明火,令我知晓,无论来日如何,至此一世,尚是值得。   不知何时,马车驻停。   车帘撩开,周遭依旧暗寂,看来还未入城。   一军士立在车前抱拳:“荀通判容禀,方才得闻急讯,这干歹人已得知今上行踪,明日便要行计刺驾!但吾等至今不知御驾下落,遂冒昧向荀通判一询,这些时日,贼人可有遗落过只言片语指出官家去向?”   “什么?行刺?!”荀渺似惊,“他等竟这般快便寻到官家了?”即作懊恼:“我却丝毫未尝听他等提起……”   “那……回城再说罢。”那人无法,道了句,便放下车帘,马车继续上路。   少顷静默。   郭偕的手复被拉去,掌中落四字:将计就计?   无声苦笑,郭偕合拢掌心,包住那只弱骨纤形的手。   前计虽成,脱身却难!这干人必会紧跟他入城,而他若不依前言径直往那子虚乌有的“酒楼”待候消息,便会露马脚。想来不出意外,现车外骑马连带赶车的六人,至少半数怀揣金丹,即便他破釜沉舟,殊死一搏,然以一敌六,依旧无胜算。但只稍作拖延,事或生变不言,这干人也必起疑心,所谓进退维谷,郭偕一时,还果真难出对策。   一手忽被拉去,身侧人在他掌心缓慢书写。   用心辨别着掌中落下的一笔一划,半晌,郭偕面色忽凝,然不及举动,竟闻彼者开口:“我方才是有所顾虑才未说实话,实则我早便知官家到了兴州,且也能猜知他下落——”   马车似乎慢下些。   荀渺撩帘,拍拍赶车之人,又指向郭偕:“他遇急,且停一停,容他下车片刻。”   稍顿,马步再缓。   “快去罢。”荀渺在坐定不动之人背上推了把。   箭已在弦,机不可失。   郭偕回眸,深邃的目光再看彼者一眼,转身跃出。   不费吹灰之力扭断赶车人的脖子,郭偕一个旋身,将最近处那尚未回神之人踹下马,抽出其人佩剑一剑了结之,翻身上马,眼看余下几人向此合拢来,有人已伸手探进怀中,郭偕不加迟疑,手起剑落,又刺死两人,便策马冲出重围,向远奔去。   身后马蹄声急促,郭偕心无旁骛,全力策马。   “阿偕,我先走一步,禀明官家回来救你!”飘渺的人声随风逐入耳。   马的嘶鸣声、气急败坏的嚷叫声,在后混作一团。但马蹄声却渐小去,终至消失。   不敢回头,郭偕一路飞驰。不知奔出多远,天渐亮了,前方高大的灰影若影若现,是城楼。   驻停城下,郭偕回头:身后的大道宁静趋远,无人迹,更无车迹。暗夜里的一切,似不过一梦而已。   东面深窈的天空露出一抹蓝幽幽的晨曦,黎明的风带着彻骨的寒意扑来。抬手拭拭冰冷的面颊,水痕处,一触即痛,痛彻心扉。   回头扬鞭,一马当前,染血执剑之人穿越城门绝尘而去。 第31章   茕影空庭,冷月如霜。   轻微的门声响过,身后传来吱呀的踩雪声。   “即便你未尝北来,景况也不会有何不同。”言者话音语调皆平淡,似恐冲撞这清谧的夜色。   天青色的衣摆随风拂动,无声拂过雪面。   “我从未后悔北来。”穆昀祈转身,任冷色的月光在面上轻添一重怅绪。   “阿祈——”上前一步,邵景珩欲言又止。   “他不会轻易让我回京。”穆昀祈替他道出下言。   “我会尽所能助你!”邵景珩凝眉,但坚定。   “如何助?领振兴军一路杀回京么?”穆昀祈一笑似嗤,“他如今监国,想必药人为祸、越阳山纵火,以及赵虞德之死三案,已被悉数栽赃于你一身,加之皇城司在其掌控下,他可随意捏造,道你挟天子以令天下。如此,若我所料不错,他眼下当要极力说服朝中发兵讨逆,借机翦除你这隐患。”   邵景珩眸光乍凛:“既一战难免,我自要先发制人,尽快发兵勤王!”   穆昀祈苦笑:“如此,可就坐实了谋逆之名。即便先前朝中尚有反对动干戈之议,但你此举一出,讨逆一事便再无商榷余地,他可名正言顺发兵。且既一心置你我于死地,他自不遗余力,彼时北上的大军可能多至数十万,任你振兴军再勇猛,终究敌众我寡,区区五万人如何与之抗衡?”   一语点破时局。   “那也不至令我坐以待毙!”那人愤懑:“我在京中的探子传回消息,丁知白因前番与尔朱宽私通消息一事泄露,当下被下狱待罪。”   穆昀祈不意外:“丁知白素来审慎,定然是于前案心怀疑虑,反对贸然出兵,才遭构陷。”望月一叹:“此举,是为杀一儆百。”   邵景珩戾气稍敛,却露愧色:“说来,丁知白也是为我所累。当日我截获尔朱宽的密信,想到振兴军入京一事或为丁知白所阻挠,便心起一计,将尔朱宽信中约见其人的时辰、处地皆做了改动,再寻一胡人将假信送往丁府,其间刻意暴露,以令皇城司人赃俱获!”讪叹一声,“然孰能料到,此竟是搬石砸脚!终究将朝中唯一一个能为我出声之人亲手送上死路……”   此情即便他不说,穆昀祈也能猜到七八分,只终究未曾想,尔朱宽竟还果真寻过丁知白!一时纳闷:“如是说,丁知白与尔朱宽,果存交情?”   摇摇头,那人诚恳:“丁知白当初在西北处政,恩威并重,实则不仅我方军民,乃连胡人也不乏对之心生敬畏者,遂尔朱宽走投无路时,向其求救实不为怪!只可惜这胡人命数已尽,当夜我派人赶去约定处却未见到之,想必是他行迹败露,已被高士举拿下。”   原是这般。   穆昀祈扶额,心中乱绪丛生。良久,长出一叹:“罢了,你也不必多心,既尔朱宽终究免不得横死的下场,则后事便非人力可扭转,而只要丁知白反对出兵讨逆,嘉王与高士举就必然寻由构陷之,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终难免祸。”   确是此理。只看来令邵景珩难为释怀的,还非仅此一事。踱到那棵新栽的柿树下,其人才似下定决心,回头:“还记得上回我告诉过你,当□□宫,乃因有人传与我两条假讯么?”目光躲开,竟似忐忑:“当日……我隐瞒了你内情,实则那传讯之人虽死,其主却安然,且我心知其人身份……”   听到此,穆昀祈脑中眸底火光乍现,大步上前,手才要触到彼者衣襟,却又冻住般忽顿——随之顿止的,是眸中的怒意。悬在半空的手攥紧成拳,一字一顿:“事到如今,你竟还维护他?!”   邵景珩无言。   眸中的火光一突跳,便渐冷却,经温凉,至冷结,终成一潭刺骨的玄冰。拂袖转身,穆昀祈大步离去。   “阿祈——”后者定在原地,失魂落魄。   回应他的,是屋门甩上的声音。   冷风过境,月影西移。   二更,蟾光微淡。西窗下的人影固执伫立,似决心要与山间蘧寂的万籁融为一体。   “为甚?”与夜风一样冷的声音自窗中透出,令兀自呆立者轻一震动。   一步迈出,邵景珩盯着窗上的人影,缓慢而清楚答他所问:“一则,我并无证据可指他为主谋;二则,他派人与我传话之余,尚再三劝我入宫请罪,以示我无意为害,遂事后我并不能断定,究竟他为主谋,还是为人利用;其三——事已至此,我即便道出内情,孰人肯信?”   “你未试过,怎知我不信?”窗内的声音依旧冷淡。   短时无声。   邵景珩径直略过前问:“你中毒昏迷那两日,我自忖前事,才惊觉或已落入旁人精心设下的局中!”旧事重提,依旧难掩懊恼,“我彼时处境,进退两难,若挟持你去河阳,便坐实逆贼之名,必遭王师讨伐;若不然,留在京中无非坐以待毙!”仰面望月:“我终究意识到,布下此局之人,目的或为一石二鸟!却可惜为时已晚,错已铸成,无凭无据,无人会信我之言。”   “遂北来避祸,就是你唯一能想出的自救之计?”内间的声音染了三分怒意。   邵景珩不敢否认:“彼时彼境,出京远走确是我唯一的出路,然我绝不会置你于不顾!我只想先令事平息,待那幕后主使放松警惕,或会露马脚,彼时我道出内情,你才能信。”一顿,似惋惜:“而我所猜也不错,嘉王其后一再向郭偕套问内情,想必就是怕传假讯一事败露,然可惜,郭偕彼时也仅是疑心,未获证据不敢道出心中所猜,终是误了时机。”   静默间,窗上的身影渐渐隐去。少时踌躇后,邵景珩转身迈步。   内室的门未关,那人坐在案前若有所思。   邵景珩尽量放轻脚步。   “你离京北来,就不怕我事后反悔,将你所为公告朝野,发兵讨逆?”案前人抬头,却是盯着窗牖,面无波澜。   邵景珩驻足:“彼时我已无退路,与其身陷他人布下的局中进退维谷,我自愿相信你,不会因一时意气而舍大局,拿数万条人命儿戏!况且——”如愿引过彼者目光,声调愈缓:“我想来,你若静下,也当细忖前事,一旦察觉蹊跷,我便还有辩驳之机。”   闻者轻垂眼帘,一言讽誉难辨:“看来,你是如愿了。”   “这般说,你确曾起过疑心?”邵景珩跨前一步。   嗤了声,穆昀祈显然以为此问多余:“郭偕都能察觉此间蹊跷,你以为我会全然无知?瑶华宫纵火,显是要置我于死地,加之净妃之死,意在离间我与邵氏,此,果真仅是邵后几个心腹为泄愤而出的复仇之举?自不尽然!弑君的目的,若非复仇,便为夺位,若是后者,则主使者何人,当一目了然。只彼时我令皇城司彻查无果,且他素来故作良善,加之事出不久又遇刺,此一应,皆削弱了我对他的猜忌(自也因他是我唯一的手足,无端加罪,难平外议),且复忖来,若说那些宫人为报主恩擅自为此似也能通,甚至……”低头扶额,眉间的不屑悄自转化成苦意:“我尚曾疑心过金芙……”   邵景珩眉心紧了紧,眼中一重意味闪过,欲言又止。   穆昀祈却显然知他所想,口气略颓唐:“我知你要说,既存疑心,为何不多些防范?轻易离京,岂非与他可趁之机?”   邵景珩摇头:“此事,只能怪高士举太过狡诈,行事滴水不漏,又有药人助纣为虐,以寻常人力实难遏制其势。且随着金丹出炉、死士人数日益增多,嘉王与高士举已然不存耐心,遂才出刺驾之举,意在强取皇位!如此忖来,倒还幸在阴差阳错,你来到兴州,否则当早陷险境!”   “那你可知,”仰进椅中,穆昀祈依旧一手覆面,“他监国,实也是我之意。我北来前,曾密旨留与两府,若我遇不测,便令嘉王监国。”   眸中诧色划过,邵景珩似未尝会意,惘然无言。   微微直身,穆昀祈目光扫过怔呆之人,额角一跳,不知为何,才平复不久的心绪竟又复生波澜,作恶的心思呼之欲出,铺陈在脸错综成一副作衅报复相,眉梢斜挑:“你当日既出逼宫之举,我怎知你如今是何心思?且说万一我遇不测,他监国本就顺理成章!”言罢看彼者面上只是轻添一重无奈意,未如意料恼羞,自却气急:“怎么,未想到?实则你想不到之事可非此一桩!”起身逼视之,语出清晰而缓慢,似怕他不能听清:“当日你逼宫带来的那盏茶,我实则只饮了一口,其余皆泼桌下了!”见他神色依旧,似棵朽木般风过不动,心中愈发愤懑,口气却轻慢:“兵不厌诈,成王败寇!我还以为,谋略过人的邵相公对此早了然于心呢!”   双眉轻一波动,那人踱前,不怒反笑,所言与前却是风马牛不相及:“我记得幼时在宫中,一回因寅澈纠缠,我未能及时赴陛下之约,陛下隔日便在书堂大发雷霆,当众数来几事,以证臣之愚钝。”   面色露惑,穆昀祈显不知他用意何在。   驻足书案前,邵景珩无奈:“看来陛下自小的脾性,至今一点未变啊!”   “你……”穆昀祈怒视之,却无力反驳。   绕过书案,来者几乎与他贴身,区区片刻,眸中的温色已被黠光取代:“陛下若欲激怒我,那便已如愿了。”刻意压低的声音意味难言,似威胁,又似蛊惑。   被那双全然无害的目光盯视,方才口出狂言者竟有些露怯,微微侧目:“拥兵自重,你才是始作俑者,我之所为,问心无愧!”口气虽冷,却已抖落了满目衅意。   眼角余光扫过那只落在双鱼抱莲镇纸上的手,邵景珩面不改色,又跨前半步,双手握住彼者那副瘦腰往己一侧拉来,至衣襟相贴。   “前事已矣,回头是岸。”暖风入耳,令失神之人瑟缩了下。恰到好处的停顿后:“你我皆是。”语调和缓,心意坚定。   烛火明灭,将两条依偎的人影无声映在侧墙上。镇纸上的手渐是无力,缓缓滑落,回到身侧,又在不觉间攀上彼者腰背。   暖意蹭侧颊而下,流连过耳垂,缱绻于脖颈。微微扭头,由那股暖热气息透过微开的衣领深入,穆昀祈忽而有些眩晕,脚步不稳,微微一晃,乍时的景物颠转后,足已离地。微一错愕,闭目任之。   月落三更,云随风寂。   又是一个山间静夜。   邵景珩照例在五更天醒来,小心侧身,却见枕边人也睁开了眼。   既都醒了,穆昀祈索性撑坐起身,半倚床头:“我细忖过了,事到如今,我须尽快回京!”   并不意外,邵景珩伸手替他理着倾泻在枕上的长发:“我会调出三千人马先行,替你开道。”   “不成!”穆昀祈断然回绝,“药人凶悍,且说当下尚不知他又新募得多少死士,轻率冒进,无异于草菅人命!”   邵景珩蹙眉:“如今自兴州入京的各处道路当已遍布药人死士,若不派军清道,你如何能归?”   眸光下垂,穆昀祈轻吐两字:“借道。”   “借道?”邵景珩凝眉一忖,顿露讶色:“你是说……”   穆昀祈颔首:“绕路猷国,自东入境,直下晏京!”   “这……”邵景珩难为赞同:“不成,此计存太多不定数!且不说猷国大局未稳,霍兰昆仍有在西南作乱的可能,但若嘉王与高士举也想到此,彼时严守东境,你岂非白费心机?”   “但终究值得一试!”穆昀祈坚持己见:“此是霍阑显报我前恩之时,他会全力助我!若是忧心边境设伏,此际正值年下,我可扮作猷国南下朝贺的使臣入境。”   邵景珩依旧摇头:“霍兰昆负隅顽抗,霍阑显如今忙于应付内患,恐难分心,即便退一步,霍阑显诚意践诺,但也只能护送你至边境,后若有万一,谁能护你?”   穆昀祈一笑,竟显豪迈:“博弈岂能奢望万全?但利弊权衡间,择一成算高者践行而已。”   邵景珩勃然变色:“你欲拿性命一赌,却以为我会赞同??”   “但此计胜算最高!”穆昀祈不惊不怒,反之,往后仰了仰,一臂枕头作不经心:“既你以为此计不可,我又不愿引发干戈,那便只能遂他所愿,我禅位退避了。”睥睨彼者一眼,口气轻浮:“我倒无碍,隐匿深山,落个自在,且他本也姓穆,如此百年后,我也不至无颜面对先祖列宗。倒是你……”叹了气:“手握兵权割据一方,他心胸可远不及我,登位后之首要,不定便是发兵讨逆!遂你还须好作防备。”   邵景珩握拳。   那人笑得玩世不恭:“要不这般,你也索性舍了兵权,解甲归山,无事随我植梅养鹤,就此清酒淡茶,闲度余年,如何?”   半晌静寂。   邵景珩低头,盯着他残留嘴角的一抹坏笑,无奈感慨:“你确曾有过此打算,是么?遂你即便知他或参与谋逆,却依旧许他监国。”   穆昀祈闭目,露了几许倦意。   “只你未尝想到,他生性如此暴戾,”邵景珩言下:“竟为夺位而罔顾大局,一意挑动兵祸,滥杀无辜,甚连亲生子女都不能容下!”   极轻的,穆昀祈叹了声。   俯身向前,邵景珩拨开他额前碎发,在那白皙光滑处落一吻,正色:“无论如何,我决不许你独自犯险!他则——”微微抬头,对着那张恬淡似山间静雪的脸,眸中缓起一重光彩,炽热坚定,令人想到阳春瞳日。即听他一字一句:   “你若回京,我唯你马首是瞻,拨乱匡正,固君江山;你若隐避,我为你负甲植梅,深山隐室,雪月在御,静好此生。”   良久无声,穆昀祈似又睡去了。替他盖好被子,邵景珩悄然起身。   穆昀祈再醒来时,天已微亮,起身穿好衣裳,便见那人拎着水壶进门,似有话要说。   “怎了?”不知京中又有何坏讯,穆昀祈心倏一提。   “是荀渺,”邵景珩言简意赅:“我派出的人已寻到他。”   唯恐坏讯自他口中先出,穆昀祈忙急开口:“如何?”跨前一步,目光轻颤:“是生是死??” 第32章   晨曦入户。   榻上人忽而颤动了下,似梦中受惊。郭偕忙以手背覆上其人额头,试了片刻,轻舒一气:烧已退,当无大碍了。   门外传来两声轻叩,来的是曾无化。当前探过尚昏睡之人,听闻之已见好,自也欣慰,便谓郭偕:“官家与邵相公已在设厅,将军随时可去。”   郭偕谢过:“我这就……”言未落,却闻榻上一声极轻的呻|吟。   二人急转目光,见榻上人双目依旧闭着,眉心却似遇了梦魇般紧蹙,嘴唇翕动不止,不时发出轻微碎裂的呻|吟声。   “阿渺,阿渺!”郭偕俯身轻唤。   周身一颤,伴着阵短促的咳嗽,荀渺终是睁眼,目光却呆滞。   “阿渺,是我!”去被中捉住他手,郭偕语气尽量放缓,“你已脱险,平安无事了。”   眨了眨眼,那双呆滞的眸子总似有了些许知觉,目光缓慢聚焦在对面满怀关切的脸上,嘴唇轻一启合:“阿—偕……”声音嘶哑,停顿片刻,昏黯的眸光忽一亮,声高且急,又唤一声:“阿偕!”便仰头向上,然只抬起半寸又无力倒回。   “是我!你无事了。”暖色一哂,郭偕紧紧握着他手,却难再出一言——喉间已哽涩。   盛着温水的茶杯送到手边。郭偕抬眸向上投去感激一瞥,便扶起荀渺喂水。曾无化则先行一步,去与他二人唤早膳。   静歇片刻,荀渺终是安定下来,却无法直视面前人——一眼相望,只余无语凝噎。好在不多时早膳送来,暂破僵局。   郭偕默自但用心替那人梳洗过,便将一小碗粥、几样点心置于托盘中,拿到榻前。   几样吃食皆是荀渺平日所喜,只病了两日,当下并无胃口,但还是端起粥碗勉强啜着,眸光轻移,扫过那张消瘦苍白的脸,心忽似被针尖戳了下,拈起块糖糕送到其人嘴边:“阿偕,吃!”音里透着稚气,口气亦似孩童执拗。   一怔,不知游移何处的目光倏然回笼,聚在那块白润丰盈的糖糕上。郭偕喉头又是一紧,一言不发猛将那副瘦削的身子紧拥入怀!与此同时,眼眸一热,一滴润湿扑簌而下,不偏不倚,落进彼者半开的衣领中。   少顷无声。   “阿偕,你……哭了?”荀渺抱着小心。   “胡说!”   “但……”   “我五岁之后便未哭过!”   “可……”   “不许告诉旁人!”   “好!”   早膳在略微怪异的气氛中用罢。郭偕在桌前收拾食盒,等一阵来送药的小厮将之取走。   “阿偕。”隔了许久再开口,荀渺口气已自若。   转回身来,那人目光温润。   “那夜之事,是我自作主张,你无须多思。”直起腰背,荀渺目光坚定:“若我是你,彼时彼境,亦会不加迟疑离去!因你身负重任,见到官家前不可有失。”   郭偕垂眸,掩饰所想。   “我所知的郭偕,绝非庸人自扰之辈!”那人继自,“当日即便是你引去那干人令我逃走,然凭我的身手,加之夜色深沉,难辨方向,却存几线生机?遂我此举,不过是利弊权衡后,为顾全大局而作的取舍!换做是你,难道不会与我一般抉择?”   目光一动,郭偕点头:“我会!”却又犹豫,“然……”   被那人打断:“你若以为此一事上对不住我,自有补救之法!”看他露惑,言者一笑,“你今后,凡事皆由我,便算弥补前失。”   面色茫然,郭偕似未会意。   “怎的,不愿?”荀渺撇撇嘴,音色酸苦:“尚对嘉王余情未了?”   知他此言是打趣,郭偕依旧难掩讪色,踱前与他对面坐下,拉过那只露在被外微凉的手,音色诚恳:“若是合情合理,自然由你。”   “那是你说的,到时莫装失忆!”一抹得意色闪过眼角,荀渺踌躇满志。   相似的笑意浮显眼中,郭偕扶他躺回:“我此刻要去见官家,你可有事须我代禀?”   挠挠侧脸,荀渺有些沮丧:“我被抓去这些天,半点消息都未探听到,之前的事,官家都已知晓……”一沉吟,轻露赧色:“除非,他想知道我是如何自那干药人手中逃脱的……”   此言倒提醒了郭偕,便问:“昨日那三个药人的尸首在当夜马车停下不远处的河中被寻到,你可知出了何事?”   “什么?他等竟……死了?!”荀渺闻讯一怔,摇头:“我并不知出了何事……难不成是自相残杀?”   郭偕目光微沉:“三人身上皆无伤痕,绝非互斗,倒似溺毙。”一顿,“那条河已然结冰,三人落进冰窟中便似未能上来。”   “河……”眸光一闪,荀渺点头:“对!这般说,我倒想起,那夜天色太暗,我看不清道路,加之身后药人已将追上,一时情急,竟策马冲进河中,掉入冰窟,好在离岸尚近,水才及胸,不过我半身已冻麻木,且听案上马蹄声已至,一时不敢动弹。此后那三人似也驻马不及冲下了河,我原以为他等必要来抓我,然怪的是,只见不远处人影晃动,马嘶不断,却无人向我靠拢。我回过神来,拼力爬出冰窟上了岸,跌跌撞撞逃走。因不识路,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至天亮才见到人迹,彼时我已昏昏沉沉,未及问路便晕过去,醒来已在此。”凝眉一踌躇,“当下仔细回忖,彼时在水中,我隐约听见了极怪的声响,像人垂死发出的哀嚎,但因力竭而闷在喉中,极其低沉,我尚以为是远处野兽在叫唤。”   “哀嚎声……”郭偕有所思。须臾,眸中一抹光彩闪过,便替那人掖紧被角:“你且歇着,我去见过官家再来陪你!”   设厅内。   穆昀祈与邵景珩方向曾无化询问过荀渺病情,便见郭偕大步入内,竟面带喜色。原只以为荀渺无大碍,他一时欣慰溢于言表,却岂料其人接下之言,实令他等一振:金丹功效有缺,药人有法可破!   穆昀祈急问:“如何破之?”   郭偕嘴唇启合,仅出一字:“水!”   思忖后,邵景珩摇头:“不对,我记得药人偷袭禁军军营,有两回便是在雨夜,若他惧水,如何成事?”   郭偕笑透玄机:“能破金丹药效的,自非寻常之水,而是阴寒至甚的——冰水!”   “如何说?”邵景珩眉梢轻扬。   闻他阐释:“臣方才听过荀渺细述逃脱经过,那三个追逐他的药人乃是落入冰窟后药力尽散、耗尽本元而死,由此令我想到自身所历,约莫一月前,我在京中遭遇药人,千钧一发之际跳入水中,竟侥幸逃生!当下回忖,彼时方才入冬,河水虽未结冰,却极寒凉,因此削弱了药人功力,才令我保住一命。”目光转向穆昀祈,“既这般,至下便可推定,金丹至少存两缺陷,一是药效最长只得持续半个时辰,且若反复服用,迟早致人力竭而亡;二则,一旦遇冰水,药人功力即散!此除却药效不佳之故,还或因金丹乃至阳之物,性烈属火,遂为冰水所克。”   闻至当下,他言来有据,着实无可反驳。邵景珩踱了两圈,抬眸看穆昀祈:“既这般,事不宜迟,我即刻命人往山中采冰,以防药人!”   郭偕插言:“可以坚冰制些兵器,尤其弩|箭,以备不时之需!”   点点头,那人转身出门。   随他踱至门前,穆昀祈驻足,若有所思。   “陛下打算,何时回京?”郭偕透着小心。   穆昀祈回眸,面露关切,不答却问:“你所中之毒如何了?”   郭偕轻一怔:“无碍,以一月为期,距发作当还有些时日。”   虽点头,穆昀祈眸中的忧虑却未消减,回踱两步:“你以为我若由此出去,没有大军开道,可能安然离开兴州?”   显然有思量,郭偕未加犹疑:“臣以为,嘉王与高士举必然已知陛下在兴州,但未必清楚陛下驻跸何处,昨日突袭经略安抚司,想必是因我与荀渺逃脱,他等一时气急,且见经略安抚司守卫森严,便推测陛下或在司中,为向上有所交待,遂孤注一掷,派药人偷袭衙司!事败之后,他等自损不小,一时元气难恢复,遂短时内当不敢再轻举妄动,陛下若趁时乔装出城,当有成算。”   心下也是这般忖量,穆昀祈闻此欣慰之余,却又有些懊恼:“当日白湖酒楼遇袭,我本忧心唐懋修会识破我身份,但好在他心存正|念,将此事隐瞒下,遂我北来半月有余,除却那一回,再未遇险。而若非赵虞德横遭不测,想必嘉王与高士举至今仍猜不到我在兴州。”一叹扼腕:“可惜啊……”   提到赵虞德,郭偕也露怅色。片刻静默,眉心又凝:“说到此,臣却想起,陛下于白湖酒楼遇袭,荀渺被药人抓去半月,朝中却对此毫不知情,此间,会否是有人刻意隐瞒真相?若这般……”   “你若是忧心州衙有嘉王的内应,便大可不必。”穆昀祈摆摆手:“此讯是我命人瞒下的,乃未免消息传回,惑乱人心。”   略为意外。浅作思量,郭偕抬眸:“陛下是怕,此事如前一般,为别有用心者刻意扭曲,再回落罪于邵相公身上,终究引发兵祸。”   穆昀祈轻叹一气:“可惜终究还是徒劳……”扶额似疲惫:“朕偶也想,此,是否便是天意……”   “陛下!”看他颓唐,郭偕眉心一紧:“嘉王不恤君亲、不顾人伦,一心逆天改命,因此屠杀无辜,甚不惜引发兵祸致生灵涂炭,就此,若天意果真成就之,则置吾等忠君护国之士于何境?又教天下万民何以为堪?”   “忠君护国……”穆昀祈微微侧目,眸光却茫然:“然而,君位胜者为之,国朝素有更替……”   面色一凛,郭偕昂首:“吾等人臣,一意尽忠的,乃体天法道、仁厚恤民之君,愿舍性命相互的,乃大道正行、盛德广泽之大熙朝!”语出坠地,字字铿锵。   穆昀祈背身,不知所思。   “陛下!”郭偕俯身拜下,一字一句,声低沉,却直戳人心:“纵凶,无异于行凶啊!”   衣袂轻动,那人开口:“朕知。”声轻音淡,但已无方才的含混迷茫。   半个时辰后,郭偕回到后室。   荀渺依旧睡着。忖来现下无事,他自也已有几日夜未合眼,郭偕便索性依着其人躺下,少时入梦。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竟发现身侧已空!慌忙起身,侧头见熟悉的背影正在桌前坐着,室中满溢肉羹的香味。   闻声回头,桌前人油腻的嘴角溢出一丝赧笑:“我醒来便饿了……”   郭偕穿鞋站起:“我也是。”   好歇了几个时辰,又饱食一餐,郭偕神清气爽。   “阿偕,我想出去走走。”荀渺擦过嘴,一脸期待看着他。   看他除了偶尔咳嗽两声,余时几已不见病容,郭偕便也答应了。   雪晴云淡,日光微寒。   城楼后的空地上,零星可见几棵老树,孤身只影落在残照中,风过瑟瑟,堪称萧索。不过荀渺并不在意:劫后余生,此间无论如何,总较之那困束了他半月的地牢要开阔适意得多,此刻的一缕日光、一声鸟鸣,甚是一口清冷的山气,皆足令他怡然开怀。   二人在空地上蹀躞散步。   薄霭缭绕,远处的山色几分朦胧。时已傍晚。   “阿偕,”酝酿了许久,荀渺终是打定主意,驻步转头:“你……何时回京?”   似就等他出问,郭偕坦然:“但得旨意,即时启程。”   面色几动,荀渺终是压下嘴边之言。举目远眺重峦起伏的群山,任夕阳在面上勾织一幅憧憬图。   许久。   “阿偕,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荀渺面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青涩,但诚挚。   伸手抚着他被风吹红的脸,郭偕笑意和悦:“于我亦是。”看了眼垂暮的夕阳,揽他转身:“回去罢,天要暗了。”   落日余晖将两条颀长身影久久映在雪地上。倏忽一抹暗色划过微淡的光影,却是只乌雀!看之振翅疾飞,想是要赶在夜色降临之前,回到自己处于深山的窠巢中去。有人亦是。   最后一缕日光隐没在西边的山峰后,穆昀祈与邵景珩也才在小院前下马。   如往常用过晚膳,邵景珩去厨间取了茶具来,便听室中琴声断续。推门入内,果见那人正临轩调弦,似备消磨。   面对来人,穆昀祈一笑露黠:“寻出了破解药人之法,如何也算幸事一桩,合当小酌两杯。”   说来也是。邵景珩依言取酒。   对坐小酌。   邵景珩却有些心不在焉,浅饮两杯,终道疑虑:“之前两回,药人皆是周身没入冰水才破功,如此,冰铸刀剑能否伤之尚还成疑,且说冰器易断易化,不可持久为用,若天色回暖则愈发不利,这般,此计眼下还只得备作守城。郭偕所言不差,当下冰器中,当以□□试敌为先,遂我已传令下去,寻来的坚冰,先且取用三成制成弩|箭。”   穆昀祈颔首:“聊胜于无,有备无患!无论如何,寻出克制药人之法于我实为一利!”执壶替之斟满:“既已尽力筹谋,则成败在天,无须患得患失。”   言之在理!背水一战,踌躇反复实为庸人之举,患得患失,于事无补之外,甚适得其反。   对视一笑,各自饮尽此杯。穆昀祈起身回到案前,琴声复起。两曲罢,邵景珩手中的酒壶已见底。   似心思忽动,穆昀祈抬头眨眨眼:“景珩,我有一疑,你可如实答我?”   “何事?”那人音色释放醺意。   衣袂拂过琴弦,穆昀祈清淡的眸中轻覆一层疑云:“你步步为营、苦心筹谋那许久,若非有此一事,胜负本还未分,你为何甘心就此退却?”   “原是此……”拎着酒壶踱前,那人倚窗呢喃,任漫延汇聚至鼻尖的红晕绘出一重稚子般的赧态。片晌,扶额一叹:“不错,我原是欲作长久计,想我若耐心设计,步步为营,你我之间,胜负着实难言。不过——”修长的手指拂过眉梢,拈落几分颓意:“终究可惜,我邵氏并无雄才大略的后辈,即便终我一生有所积势,然到头来,所谓功业,恐还成悬在族人头顶的一把利刃……”嘴角露讪,眉心渐却舒展:“白驹过隙,人生匆蘧,与其穷于算计、彷徨度日,不如坦荡些,随心而就,随遇而取。”脚步有些踉跄,飘起的衣袂却附他一身不羁。近前,朦胧醉眼低垂:“且说事过再忖,才知,实则我一心所求取的——”眼眸噙笑,和煦似三春暖阳:“早已在握!遂而,什么江山权力,皆不再入我心!你要,我舍命替你保定,你不要,我倾尽所能,许你余生随心所欲。”   眉梢扬起,穆昀祈眼中缓溢的笑意似洒落雪上的日光,耀眼,但不失明净。   月色陇明。   指挑空灵,流水琤瑽。潇湘白雪,梅绽云端。阳关此去,雁声流远。   琴声终歇,已过半夜。   吱呀一声,似乎打破了半山的静阒。   孤落的身影踩着积雪出门,抬首,月已西隐,万山深寂。   最后一眼回望过屋内跳跃的灯影,合上院门。迈开大步,独行者嘴角依旧浮着自屋中带出的那丝温意。   “景珩,我走了。” 第33章   鸡鸣数声,东方微白。   急促的马蹄声中,三个铠甲人影沿山间小道疾驰而出,至山脚驻停。   为首者向前一指:“前方是青阳镇,过此北去六十里,便是猷国地界。若无意外,吾等入夜前可抵。”回身:“陛下,吾等便在此换装罢。”   穆昀祈点头。三人各自下马解下铠甲,换上了边地常见的商客行装。   趁隙,吕崇宁轻拉了拉郭偕:“郭将军,吾等已奔驰两个时辰,此刻天也亮了,到了青阳镇,可否歇息片刻?”   知他是忧心圣躬不堪重负,郭偕爽快点头:“自可!吾等须在彼处用些膳食,马也须饮水歇息,之后一路至猷国地界,便不再停歇了。”   回望了眼身后起伏重叠的山峦,穆昀祈却不安定:“这般快便停歇,万一身后追兵赶来,岂非功亏一篑?”   吕崇宁宽慰:“官家安心,那药效至少也可持续两个时辰。”望望头顶尚是浅青色的天,“此时曾无化还未必清醒,至于邵相公,山上下到城楼也须个把时辰,遂待他等追下,吾等已在数十里外了。”   “此言不假。”郭偕赞同。   看他信誓旦旦,穆昀祈悬着的心暂放半寸。上马继行,倒向吕崇宁打趣起:“曾无化如此谨慎一人,却再三遭你设计,此回还被你拿走令牌,实是奇耻大辱,今后若再见,你可想好如何面对之?”   那人作无谓:“我乃奉旨行事!况且我故技重施,他竟丝毫不加防备,岂非愚钝?就算再见,他安有脸质问我?”   此话言不由衷,连郭偕都觉察到了,带笑插言:“此事乍看与吕兄无大相干,是我与荀渺将曾将官请来,也是我出手将他迷倒,遂日后若相见,吕兄大可将过错推在我二人身上。”   眸中的幸色一闪而过,吕崇宁尚不领情:“丈夫者,敢作敢当!我又不怕他……”话是这般,声却轻去,实无底气可言。   前方青阳镇的轮廓已显现。三人不再多话,加紧策马。至镇上停留小歇后,继又上路。诚如郭偕所料,一路所见,来往皆是两国的行商贩客,三人夹在其中实不显眼,遂一路安顺,未遇药人,也未见追兵。及至晌午,路程已过半,照此下去,入夜之前定能进猷国地界。   穆昀祈派往猷国的信使较之他等早一日上路,心知等不及霍阑显回信,穆昀祈令信使禀知其人,自己三日后将抵云京正南百里处的长春镇,望他依计部署,派人马扮作贺朝的使节待候于彼,随自南去。遂他等进入猷国后,便将转向东行,径直往长春镇进发。   只孰料奔袭了一路,眼看天色将暮,再有不到二十里便入猷国地界,却被一条十来丈的河拦住去路:此处的浮桥竟断了!   打听下得知,这桥晌午才被几匹负重过河的马压断,彼时人马皆落水,好在施救及时,未伤人命,但桥一时半阵却难修复。自也有心急者冒险踏冰过河,然今冬不甚寒凉,加之此处河面又宽,即便瘦弱之人,行至河中便发觉冰层有破裂迹象,皆不得已原路退回。   事至此,看来只得绕路:此地上游数十里传闻另有一座浮桥,但因路遥且有盗匪出没,素来少有人前往,因此也不知此讯属实否。事已至此,只得孤注一掷,三人向上游驰去。走了个把时辰,眼看暮云四合,天色越来越暗,然临河远眺,可见处依旧一片旷荡,丝毫不见浮桥的影子,三人自心急。   “嘶——”旁侧忽来一声长嘶,穆昀祈一震勒马。   “有诈!”郭偕疾呼。   “怎了?”吕崇宁收缰急问。   “绊马绳!”郭偕沉声。   言才落,便闻一阵马蹄声自近处传来,闻声侧目,见树林中数条黑影向此围拢。   传闻中劫道的贼人??   穆昀祈正踌躇,便见郭偕执剑俯身向下一挥,便转头:“绊马的绳索已断,郎君趁隙先行,此处有我应付!”   未答话,穆昀祈循声再望,来者不过十余人。摇头:“不必!”来者若是寻常劫匪,凭他三人,当能抵挡,若是药人,任谁也逃不脱。   “郎君!”郭偕情急,然不及加劝说,放肆的笑声已入耳。   “明路不走,偏择暗道,小子倒大胆!”驻马在前,为首之人开口便加恫吓。就着初起的月光打量过他三人,鼻中一哼:“几个苦行商?识趣些,财物与马留下,汝等自可离去。”   是谋财!三人不约而同舒口气。   郭偕策马前去两步,抱拳:“吾等误闯宝地扰了诸位,本当奉上所有以赔礼。”言间自怀中摸出钱袋扔去,“此些,还请笑纳,然马却不能留下,吾等因急事赶路,缺不得脚力。”   掂掂钱袋,彼者不屑:“此处是菜市么,由得你讨价?”一挥手,身后几人抽刀而出,围拢上前。   穆昀祈暗自握住悬挂在侧的剑。   “留马还是留命,你自看!”人声不耐烦。   “既这般——”音中戾气毕显,郭偕忽而手起:“还是,留下你的脑袋罢!”   剑落,人头应声坠地!马上的残躯则停驻了片刻,才直直栽下。   混战一触即发。   十多个盗匪,好在身手皆寻常,郭偕与吕崇宁应付来游刃有余。正当穆昀祈以为这场搏杀必以己方全胜收场时,忽见郭偕上半身一晃,竟似心神恍惚而险坠马!   眼见一刀向其面门劈去,穆昀祈抽剑上前替他挡过,眼角余光瞥见又一人影袭来,刺倒前人返身,耳侧风声呼过,回眸,剑尖刺穿来袭者喉咙的瞬间,一支弩|箭也已应声穿透那盗匪胸膛!   剩余两贼见势不妙,策马欲逃,却奈何四蹄难敌飞羽,眨眼间相继中箭,坠马身死。   一场厮杀,至此戞息。   身后马蹄声已近。穆昀祈无暇顾及,收剑盯着郭偕:“你怎了?”   稳下心神,彼者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无碍。”   稍忖,穆昀祈恍然:“是那毒……”   “臣尚能撑上一段时日。”轻声打断之,郭偕策马转回,向来者一拱手:“多谢邵相公救命之恩。”   暗叹一气,穆昀祈随之回身。   人声透怒:“你已自身难保,却还怂恿御驾犯险北上,该当何罪?”问的自是郭偕。   少时缄默。   “景珩,你知我必须回京。”穆昀祈开口,坦然而坚定,“绕路猷国,是唯一可行之法。”   “此计凶险!”对面人强压火气:“趁现下嘉王尚未说服朝中北讨,我发精兵替你开道,当有成算。”   摇摇头,穆昀祈好言:“你先发兵,便是挑衅。现下朝中妖氛充斥,众臣百官不明真相,一旦赞成发兵讨逆,必致生灵涂炭!遂我不能冒此险。”   “即便这般,你也不应独自犯险。”少顷沉默,邵景珩的声音恢复平和,显然并非不认同其人其言。一顿,“至少,许我伴你同行。”用意执着。   愣了愣,穆昀祈眸光乍亮:“你之意是……不再阻拦我?”   近前两步,那人无奈:“陛下心意已决,臣如何拦得下?”隔河远眺:“天色已黑,臣知过河不远有一村庄,便去彼处歇一夜,明日再赶路罢。”   穆昀祈蹙眉:“然吾等至下未寻到过河的浮桥。”   那人一笑,音透玄机:“随我来。”   策马继行,约莫半个时辰后,果见一座浮桥。过桥又走个把时辰,前方便出现了房屋的轮廓。   “这等荒凉处,怎还有村庄?”郭偕讶异,他记得地图所载,此地处边境,当是一片荒漠,难觅人迹。   不急释疑,邵景珩只吩咐众人渐缓马步。前方空旷处星火闪烁,渐渐汇聚一处,形成一团跳跃的明光引领他等前行。终是近前,入眼之景却令穆昀祈一震——村庄前已聚集不下数十人,个个提刀拿枪,严阵以待:俨然将他等视作了打家劫舍的盗匪!   “景珩……”仓促转眸,却见那人毫无惧意,且策马迎向人群去。   “你是……”村民中为首者盯着来人稍作打量,音色忽喜:“邵将军!”一言既出,顿打破身后的静寂,一干人围拢上前,嘘问之余,喜形于色。   邵景珩下马抱拳:“吾等今夜途经此处,欲停歇一晚,搅扰诸位,还望见谅!”   即见为首的村民一挥手:“未听见么,邵将军要在此停歇一晚,汝等还不快去准备!”   村民依言而散。邵景珩也领众人随后进村。   一路前去,穆昀祈才看清,方才于远处所见的那些“房屋”,实则是一座座圆身尖顶的毡房,而那些“村民”,衣着打扮也与汉人相去甚远,当是胡人无疑。   毡房内火已生起,颇是暖融,且还有椅榻,上皆铺着厚厚的毛毡,想必舒适。   安顿好来客,领路者向邵景珩一揖:“将军先坐,我令人去备膳食。”言罢退出。   “景珩,这是……”拉拉彼者衣袖,穆昀祈难掩惑色。   “此些是我早年在塞外结交的良善之士。”那人带笑:“因战乱无处安身,我同情之,遂引他等定居于此,以免受外袭扰。”   穆昀祈沉吟片刻,忽似灵光乍现,眉峰一跳:“白龙部?”   “官家聪明!”那人赞许出自真心,倒也无意隐瞒:“白龙部虽是羌胡的一大部,却无心向战,当初拱手让出驻守的城池,其中年轻力壮者千余人被我编入振兴军,妇孺老弱便在此安适度日。”   “这般……”言间被他引到榻前坐下,穆昀祈嘴角轻动,忽露黠味:“原是恩人降临,难怪他等如见神佛现世!”轻哼一声:“先施恩其族,再收其精兵,你倒是好算计!”   听他音涉讥诮,邵景珩声色不动,倒是恭敬作一揖:“臣私自收容胡人,罪责不敢推脱,回京后,任凭陛下处置。”   有恃无恐!   一嗤转头,穆昀祈悻悻:“回京再说。”   边境极地,饮食风味与中原相去甚远,肉食皆是炙就,不见果蔬,饮的不是生水,便是牛羊乳,膻味极重。好在半日奔袭,众人已饥肠辘辘,倒也无从挑剔,但只端上的吃食,须臾便被一扫而光,也所幸吃食充足,足够饱腹。   夜色浓深。一人悄自踱出毡房。   临近月半,月色较之昨夜又皎润几分。只风过极寒,令人瑟瑟。   身后响起帘布掀起又放下的声响,穆昀祈回头。   “此地极寒,万一受凉,难免耽误行程。”清朗的月光与那张俊逸持重的脸添一重温文色。   穆昀祈鲜见顺服:“里间有些闷,我吹片刻风便回。”   未接言,邵景珩牵起他往近处一座小些的毡房走去。入内坐下,少顷见一胡人小儿前来,将手中的托盘置于案上,便自退下。   看着盘中两团焦黑的物什,穆昀祈满目困惑。只看那人拿起一个,掰开的瞬间,一股香甜气直扑鼻尖——竟是馒头!   小心剥去烤焦的外皮,邵景珩将剩下的白润之物递与呆怔者,伴随体贴一哂:“我出来时带的干粮,凑合用吧。”   张嘴却无言。穆昀祈接过馒头,小心翼翼咬了口,顿觉满颊甜香,顺将那股残留喉间的膻味也压下不少。   手边又递来一小碗:“这羊乳我已令人烹煮过,味道浅淡许多,你尝尝。”   稍加迟疑,穆昀祈终究不忍拂他好意,接过碗小啜口,不知是否错觉,果觉膻味已无,倒甚甜香。   食罢,那人又命人送来热水,虽无茶饼茶具可供烹茶,但此情此境,穆昀祈已心满意足。   热水倒入碗中待凉,穆昀祈眸光微垂,一抹赧色自侧颊悄然浮起:“我从不知,北地的羊肉竟会这般膻……”   那人温言宽慰:“并非北地肉膻,而是北人粗犷,肉食皆是烤来便食,几乎不加调味,不惯之人自难下咽。”   穆昀祈悻悻:“然汝等皆可食……”   “吾等是武人,行军征战时,但得果腹便好。”近前两寸,拉过他一手在掌中安抚般摩挲,“实则许多行商、甚是禁军将士方才北来时也吃不惯这等粗食,但时日久去,才渐适应。”一顿,口气愈发婉转,倒似哄劝:“你北来才几日,不惯是常情。我此回出来带了些干粮,足够你应付至长春镇,因是无须忧心。”   “真的?”乍抬眸,穆昀祈眼中欣慰的光彩跃显,见彼者点头,嘴角顿勾,讪笑中又透嘲意:“我私自出走,原以为你得知必然恼怒,不想你却还记得与我带干粮……”   “知我恼怒,你却还敢提?”手上的力道加重,邵景珩虽强作,却依旧显不出怒意,只唯瞪眼,那意味恰似嗔怨。任命一叹,将狡笑之人往怀中塞塞,口气尚严:“我早说过,无论如何,不许你独自犯险,你为甚就听不进?”   “孰说我是独自?”换个舒适些的姿势倚着他,穆昀祈申辩:“不是还有郭偕与吕崇宁么?”   哼了声,那人轻蔑:“一个中毒在身不知阳寿几许,一个牙尖嘴利言过其实,也堪大用?”   “话不是这般……”穆昀祈言出一半,忽听外间人声,忙自缄口。   “曾木头,你还在置气?”吕崇宁的声音,略微沮丧,“然那又非我所为,是郭将军唤你去的,你自未留神,关我何事?”   “我未说关你事。”曾无化的声音冷淡一如既往。   “那你为何不理我?”吕崇宁情急。   “我素来这般——”声音渐远,“不仅对你……”   “你等等!”后者声音亦远去。   静寂半晌。   轻咳一声,穆昀祈揪揪身前人衣襟:“他二人,何时走这般近了?且说,”目光略不悦:“曾无化何以这般高慢,竟连朕的人也不放在眼中!”   简直颠倒黑白!然而对上那双净如清潭的眸子,邵景珩心底好容易积起的几丝不忿也顷刻烟消云散。摸摸那张甚是无辜的脸,只唯苦笑:“孰教你的人先招惹他?”   穆昀祈梗梗脖子:“孰教你不放我北去?”   竟还理直气壮!适时当与他些诫训。托起他后脑令之正对自己,邵景珩正色:“我当初不赞成你绕道猷国,如今尤是。只你心意已决,我只得屈意认同,但接下一路,你皆须听从我,不可肆意犯险,否则我即刻将你绑回兴州!”   轻哼一声,穆昀祈嘴角又翘高半寸,显然不以为意。衣袖一拂,便往木案倚去,孰料未尝经意,竟是一手推到了灯盏。轻响声后,灯光乍暗。   邵景珩起身奔前——地上铺的是毛毡!大敌当前,君者未死社稷,却因一时大意殒身在区区数步宽的毡房内,岂非贻笑大方?!   好在灯罩犹在,火落地即熄,免去一场祸事。   惊魂稍定,邵景珩只觉衣袖抖动,回见那人垂眸盯地,音色惊奇:“景珩,你看——”一手指向那盏白得近乎透明的灯罩。   就着另一灯盏的光亮蹲身向前,邵景珩欲捡起地上之物,然触上便觉手指刺痛,顿时明白那人惊诧的缘故——那灯罩,竟是冰铸!   目光相触。   “景珩,这灯,点多久了?”穆昀祈轻声,似怕眼前之景是错觉。   彼者不言,但心中一念,已呼之欲出。 第34章   一轮红日冉冉而起,橙色的日光冲破缭绕的晨雾,完好映衬出前方山体的轮廓。   “那便是定山!”领路者抬手指去,音色敬畏。   穆昀祈凝目远眺,见彼山势巍峨,形如卧虎,峭壁插云,险峻不失磊落。自也称叹。   “冰湖便在其下?”郭偕发问。   领路者点头:“湖在山脚,距此还有十里路。”   “那便加紧策马,莫要耽误行程!”邵景珩催促。   昨夜受那灯罩启迪,穆昀祈得知这世上竟还有火烤不化的坚冰,顿起一念:采来此冰铸器以防药人!遂一行人天未亮便出发,绕路二十里来此取冰:据传这定山千年前乃神仙居处,山水通灵,山脚湖中的玄冰千年结就,遇火难融,因此被胡人视作圣物。   刻把钟后一行人便抵山脚,继上一条崎岖小径,向山中进发。路不长,然山道崎岖,雪厚难行,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至那处开阔冰湖边。下马,侍卫们便由领路的白龙部族人领着,下湖敲凿。   叮当声不绝于耳,震得穆昀祈有些目眩头晕,便自踱开,沿湖蹀躞,趁隙思量一番后计。   前面的路渐收窄,穆昀祈驻步,犹豫是继续前行,还是就此转回。回望湖上,十几二十条人影依旧埋头苦凿,却至下一块整冰还未取出,看来那族长所言不差,此一停歇,非个把时辰不得上路!这般……嘴角抖落一抹苦笑,继自前行。   前方山壁凹进一块,凸出的顶壁挂满冰凌,长及地面,美轮美奂。穆昀祈小心迈步,扶着岩壁绕至冰凌后,又走了不到两丈远,忽觉一侧冷风吹来,看数步外的山壁再度凹进,心下有所猜,继续前去,眼前顿一亮——果不其然,此处有一山洞!   “郎君,邵相公请您回去!”吕崇宁在后急唤。   迟疑过后,穆昀祈恋恋不舍,转身走回——非常之时,克制为好,免犯不必要之险。   湖上的铿锵声似较方才愈发响了,穆昀祈抚着额角,拉着岸边静立之人向来处回指:“景珩,那处有个冰洞,似还透光,不知通向何处……”   话音未落,却被由远而来的一声打断:“相公!”是曾无化,看其快步奔前,神色严峻:“山外有一队人马正向此来,看去似猷国军队。”   “猷人?!”邵景珩顿警觉,“来者人数多少?”   答曰:“约莫百人。”   一时不语,邵景珩垂眸静思。穆昀祈知他所忧:猷国内乱未息,此番来者,不能断定是官军还是叛军,但有万一,来者近百人,己方人数却不出四十,对战绝处弱势!   “此地可有退避之所?”穆昀祈发问。   “此须向那干羌胡人打听。”曾无化叉手:“臣这就去问!”   却被邵景珩唤住:“将人带上岸来问罢。”   胡人前来,听闻要寻处躲避,迟疑过后,指向穆昀祈方才去过之处:“彼处仙人洞穴,或可藏身,然吾等以往并不敢闯入,怕冒犯仙人招致降灾。”   “仙人洞穴?”穆昀祈眸光一亮:果然,就知此洞不寻常!   “此刻也顾不了那许多,吾等遇险暂避,想来仙人不至怪罪。”邵景珩一言定音。   “然那洞穴却能容下这许多人么?”穆昀祈凝眉:“且说马又该如何安置?”   此是一难。   一年长的羌胡人思量后,指向湖对岸的岩壁:“隔岸有几处大的洞穴,可容纳吾等的马匹,只是洞前无遮挡,远处便能瞧见。”回眸:“至于这仙人洞,吾等未尝进去过,内中如何尚不知。”   言语间,又闻侍卫来禀:猷人军队已逼近!   无从犹豫,邵景珩令半数侍卫随羌胡人牵马去对岸洞中暂避,他自携余下侍卫护着穆昀祈往仙人洞藏身。   十来人鱼贯入洞,循着前方的光亮前行,约莫走了片刻钟,眼前豁然开朗——此中竟有偌大一间冰室,足可容纳数十人!再看周遭,尚有冰桌冰椅冰榻:皆无雕琢痕迹,竟似天成!洞顶镂空,覆着几乎透明的薄冰,透之可见天色。再观四面冰壁,除了来路一侧,余下三面皆有光亮透入,或许外尚别有洞天。   “相公,这冰中竟藏着把剑!”四处查看的侍卫忽有发现。   穆昀祈随邵景珩上前,果见冰榻后自顶垂地的冰凌内,赫然冻着把长剑!剑柄刻两字:鸣泉!   “鸣泉?”邵景珩诧异,“怎生耳熟?”   “郎君,此处有一冰匣!”未容他等多思,又闻吕崇宁在后回禀。   穆昀祈回眸,果见其人手中端着方数尺见方的冰匣。揭开匣盖,见内是块白玉印章,底刻三字:天师印!   “天师……”邵景珩沉吟过后,乍恍然:“李夷李天师,其剑便名’鸣泉’!”   “李夷?”穆昀祈一怔。   “其人不是千年前已在天台山羽化飞升了么?怎会在此留下行迹?”郭偕道出众惑。   邵景珩摇头:“孰人知晓呢?”稍加斟酌,便将玉印放回匣中置于原处,转谓穆昀祈:“吾等借人宝地避祸,还是莫多搅扰为好。”见之赞同,即下令:“将洞中一应物什复归原位,无端不可随意触碰!”   众人领命。然未待他松口气,又闻坏讯:那干猷人竟向洞中来了!   邵景珩急作思量:即便外有出路,但那冰墙一时半阵自是凿不穿,那便唯有……目光扫过一排排垂挂至地宛如帘幕的冰凌,下令:“去那些冰凌后瞧瞧,可有出路?”   众人应声而动。少顷闻禀:“此处有路!”   循声前去,由冰凌下狭窄的缝隙探身入内,见前是堵冰墙,外看似是死路,实则冰凌与墙壁中间尚留下仅供一人侧身行走的空隙,沿此前去,片晌至一略小的冰室,可容藏身。   众人悉数入内。须臾,外间嘈杂人声便至。隔了一墙,动静清晰可闻。   邵景珩示意侍卫们悄声探索,希冀可寻出条出路,然一时半阵并无所获,各人当下也只得强压焦绪,暗祷猷人不至发现这处秘境。   外间一人之声,说的是猷语,意命人在室中仔细搜索。不知他要找什么,邵景珩只得捏紧剑柄,示意众人做好随时迎敌的打算。   外室动静凌乱,好在终究无人发现这冰凌后的玄机。半晌,人声传来,依旧说的猷语,道是无所得。邵景珩心头一轻。   “你不是说,此洞府乃李天师羽化前的修炼之处么?为甚没有仙丹秘籍?”方才下令者的声音,此回说的却是汉话。   “天师印犹在,可证贫道所言不假!”另一人声,入耳生疏。   “那为何没有仙丹秘籍?”又问一遍,先前的人声透怒。   “大王明鉴,李天师存世之时炼丹无数,此众所周知。天台山玄隐观至今留有天师亲铸的丹炉数座,足可证贫道之言!”停了停,“传闻天师当初临飞升,却得知门下弟子带着秘籍仙丹出世为祸,震怒下亲下山捉拿孽徒,一路追至北地,了结此事后,天师却未南归,而是在这冰洞继为修炼,然此处不见丹炉,贫道忖来,或因天师修为已达极境,无须再以丹药增补,且有前车之鉴,唯恐丹药仙方落入心术不正者之手,贻害人间,遂天师羽化之前,自已将之毁去。”听音可辨,此人是个道士!而他称前人为“大王”,则彼者难不成是猷国皇亲?   穆昀祈与邵景珩对视一眼,眸中意味相似。   “是你说要事半功倍,便须来此寻到李天师留下的仙方,现又说仙方被毁,如此前后不一,难不成是戏耍于我?”先前那人已不耐烦。   “贫道不敢!”道士情急,“大王先时试过贫道献上的金丹,药效如何,大王心知!”   哼了声,那被称作“大王”之人言出讥诮:“然此药药效至多维持半个时辰,同一人不可服用多过三回,如此岂堪大用?”稍顿,“我看你就是个靠金丹做幌的江湖术士,借李天师名号招摇撞骗,便难怪南朝那嘉王容不下你!”   一震,穆昀祈转眸,见身侧人亦似震惊,才确信自己未尝听错——那道士,竟是先前替嘉王与高士举炼丹之人!   “大王此言差矣!”遭他一番言语羞辱,道士终恼羞:“贫道所以不欲再为嘉王效力,乃因其人自视过高,强行逆天改命,却又无耐心,逼迫吾等不分昼夜为他做法炼丹,却不知命数改动须凑天时,强行扭转必遭反噬,一朝气数损尽,便势毁人亡!至于炼丹,亦非一朝一夕之功。若求速成,便须搜集前代高人的丹药仙方加以试炼!然嘉王无视此些,只知闭门造车,炼不出丹来便拿吾等问罪,自用刚愎至此,岂可奢望成事?”   “这般说,倒怪小王无耐心了?”“大王”冷嗤,“你先前且说,欲取宝物,须怀诚心,吾遂听你亲自前来,如此依无所得,难道是我心意不够诚?”   见他胡缠,道士无奈:“大王容禀,贫道只据实而言,大王亲来,诚心彰显,想来或可感动仙灵,赐予宝方!”一顿,“如今贫道性命系于大王一身,自是极尽所能襄助大王登上宝位,又岂会生二心?”   宝位!穆昀祈额角一跳:此处距离青牧城不过百里之遥,那道士又口口声声称彼者为“大王”,则难不成——此人便是霍兰昆??若这般,想是其人不甘失势,遂破釜沉舟,欲炼金丹养药人谋求东山再起?……暗自一叹,眉眼露讪:这些谋反者,果是一般心思——强取不成,便走邪门!   正吁叹,又听霍兰昆诧异的声音:“这冰中竟藏宝剑!”戾气复显:“看来玄机皆在冰中啊!如此,就将这些冰椅冰榻统统砸开,细看可有藏物!”   “不可!”道士阻拦,却是徒劳——敲打声已起,铿锵不止。   穆昀祈只觉头痛。   “那什么声响,如此刺耳?”霍兰昆惊问。   敲打声戞止,尖鸣愈发亢起,似兵器相触发出的余音,然要刺耳许多,隔室听来都耳内震痛。   “不好,是剑鸣!”道士惊恐,“此剑有灵,大王命人打砸天师洞府,是冲撞了仙灵啊!”   言才落,一声较之方才更悠长刺耳的锐鸣过后,即闻爆裂之声。   “剑……”道士疾呼,“大王不可——”接下的话语湮没在四起的喧哗声中。   后室众人面面相觑。正怔呆,忽听极重的声响自近传来——冰凌断裂坠落的动静!   不好!邵景珩眉心一紧,回身见一人已出现在狭窄的甬道上!   “此处有人!”来者厉喝,一面跌跌撞撞扑前,执剑胡乱挥舞——竟似不能自主!听声推断,此人当是霍兰昆。   邵景珩一步上前挡住穆昀祈,侍卫们迅疾拔剑应战。   怪事!霍兰昆看去步伐踉跄、出剑毫无章法,却又所向披靡,无人能挡——迎战者皆是触剑即倒!   难不成他也服了丹?然先前见过的药人并不似这般啊……疑惑间,更多猷人冲杀进来,邵景珩只得护着穆昀祈步步后退,很快被逼至墙角。   郭偕、曾无化二人与霍兰昆缠斗,却避免与之直面抗衡——不约而同躲开剑芒直取其身。此计少顷见效:郭偕一剑划伤霍兰昆手腕,后者一颤,剑即脱手,向前飞去!   目光逐剑,郭偕“小心”二字未及出口,便见彼处人影交错。   “当”一声,长剑落地。几滴嫣红滴落冰上,触目惊心。   “阿祈!”邵景珩惊呼,回身扶住半跪地之人。 第35章   回看了眼后肩晕开的血迹,穆昀祈音色平淡:“无事,小伤。”   “你何须……”邵景珩懊恼。   “冰地太滑,未及躲过。”打断之,穆昀祈目光前指:“拿下霍兰昆,吾等便可安然出去!”   圣谕既下,郭偕与曾无化双双扑前!霍兰昆的侍卫也已赶来,拼力护主。   “景珩,你去助他等一臂之力,定要拿下霍兰昆!”敌众我寡,穆昀祈决意背水一战。   稍迟疑,邵景珩点头,临去不忘叮嘱:“你自小心!”   肩头的湿意仍在扩张,穆昀祈似觉后背阵阵发寒:伤虽不重,却前所未历,想必那多余的不适乃心有余悸而生的错觉,自还极力忽视。当下一身往无人的角落躲靠——也知挡剑鲁莽,然区区小伤换彼者性命无虞,即便重新来过,他亦无贰选!只是当下,除非不得已,他断不会再亲冒矢石:此情此境,护好自己,才可解一干人后忧。   “嗡——”熟悉的锐鸣再起,震得人发根倒竖。   “大王,快撤出此处,仙灵震怒,恐要大开杀戒啊!”方才的道士现身洞口,面无人色,高声告诫。   霍兰昆闻声回逃,侍卫随之退去。   看了眼地上仍在尖鸣颤动的鸣泉剑,穆昀祈快走几步到邵景珩身侧:“景珩,我们也走!”   才出那条狭窄甬道,身后鸣声竟也呼啸而至,在后的侍卫闪身急躲,下一刻便见剑影闪过,“锵”一声,宝剑坠地,不偏不倚,正在穆昀祈脚边。   不分敌我,洞中大多数目光聚在那柄染血的长剑上,好半晌,竟鸦雀无声。   剑也静下。   道士附耳与霍兰昆道了句什么。   狐疑的目光扫过穆昀祈,霍兰昆面色七分阴寒,三分不屑:“一把剑而已,小王才不信它具何神通!此不定便是这干汉人使的阴谋,目的乃为吓走吾等,独吞李天师的丹药秘籍而已!”前踱两步,目光凶戾:“吾不管汝等自何来,到此目的又是什么,但只交出李天师的遗物,吾便网开一面,与你们留个全尸!”   言才落,便闻一声嗤笑——是郭偕:“夜郎自大,那就看看终究死的是谁!”言间执剑扑去。   混战再起。   自留在后,穆昀祈倚着洞壁正缓神,忽觉身前动静,抬眸见一猷人倒在丈余开外处。脚下的剑又始尖鸣,令人心烦气躁。下一刻,他自也不知何故,竟俯下身,手才触上剑柄,刺耳的声响戞止——瞬似一股清流涌遍全身,令人心舒神缓,耳清目明!   “郭将军!”有人疾呼。   穆昀祈抬头,见郭偕被三个猷人围攻,才挡住正面来的一刀,却不妨被另一人偷袭,即退两步,口吐鲜血。   危险!穆昀祈飞身上前,执剑替他挡下一刀,余光瞥见左右刀光又压下,跃身躲过,横剑扫去,两猷人应声倒地。   后退两步,穆昀祈目光扫过人群,见藏身在后的霍兰昆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一挥手,又有数人向己侧扑来。穆昀祈直迎上前,剑起影落,所向披靡。   “大王,此剑已认主,不可妄加举动啊!”道士苦劝,“还是走罢。”   击退一干来者,目光凝伫,穆昀祈似有所思。   “服丹!”霍兰昆咬牙切齿,高声下令。   “不可,此会犯了天师禁忌!”道士大呼,可惜无人理睬。   五六个猷人仰脖服下丹药,向前冲去。   另一侧,邵景珩刺倒两人,又见刀影袭来,举剑急挡,却觉手腕震麻,倒退两步,偏头躲过追来的利刃,剑锋直挑彼者眼眸,岂料忽觉胸腹一痛,人已飞出——竟被彼者一脚踢中!   喉头一甜,鲜血自口中涌出,无暇自顾,邵景珩此刻心念的依是穆昀祈。抬眸急寻,恍见一抹蓝光划过——方才伤了自己的药人顿遭雷击般倒地抽搐!   这是——   未及细忖,一白衣人影似从天降:长剑在手,衣袂飞扬,若非后肩那团嫣红惊心触目,或还教人以为谪仙临世。   张了张口,邵景珩未能出声。   一瞬的悄寂过后,似雪的衣角翻转,衣袂拂动间,便见数道莹光飞出,将与郭偕缠斗的药人击倒。   “这剑气竟可伤人!”人声惊惶。   铿锵声止,几药人聚到一处,神色惶张。   “剑气专克服丹者。”幽幽之声之后传出,“李天师最忌仙术旁用,凡人以丹药养神力已违天道,更莫言在此地妄为……”那声音低下。   “什么天道?我便是天道!”霍兰昆大怒,歇斯底里般往前一指:“给我将这干汉人鼠辈斩尽杀绝,可得重赏!否则,尔等皆作逃兵处置!”   一言落,无人敢犹豫,即卷土重来。   剑光新起,横扫向前,来袭者半数倒地。   “今日唯有拿下霍兰昆,吾等才可活着离开此处!”剑指向前,郭偕一言,再振人心。   干戈复起,厮杀声充溢本是世外之境的仙穴洞府,状不忍睹。   一丝不忿跃上眉宇,穆昀祈执剑飞身,划破两药人喉咙,又借力而上,越过扑来的猷人头顶,旋身踢倒挡路者,剑指正中人而去——   寒光一闪,冰冷的剑锋已抵喉头。霍兰昆目瞪口呆。   “大王被劫持了!”人声高呼。   一场混战,就此终止。   不欲搅扰仙灵,穆昀祈令侍卫押上霍兰昆,一行人撤出冰洞去。   重见天日,身心一轻。回看众人,无一不是血染衣襟!低头捏紧那柄救了一干众人性命的剑,穆昀祈略觉眩晕——后肩的伤似乎并不十分疼痛,倒是阵阵寒意透肤渗骨,不适感难以言喻。   “相公,你如何?”曾无化声急透忧。   “景珩……”穆昀祈望向嘴角渗血之人。   卖力一笑,却是惨淡,那人抬手拭去血迹:“小伤,无碍。”谓曾无化:“将行囊中的药拿来,与众人就地疗伤。”   药取来,众伤者或服或敷。趁时坐歇片刻,穆昀祈唤来伤势较轻的吕崇宁,递上鸣泉剑:“拿此去湖上开冰,当可事半功倍!”   吕崇宁领命,然手触剑柄,一声尖锐的鸣音便就弹出,震得近处人纷纷蹙眉掩耳。   “这……”动作一滞,吕崇宁惶惑。   “方才那道人说了,此剑认主。”邵景珩凝眉。   缄默过后。   郭偕近前叉手:“可容臣一试?”   点点头,穆昀祈将剑递上。恭敬接过,郭偕乍看无恙,然未及迈步,又闻一声锐鸣自剑身发出,郭偕顿似拿了千斤重物在手,难为自主,踉跄数步,竟是单膝跪地,剑应声而落,似被股玄力牵引,又滑回穆昀祈脚边。   “我早说过了。”一眼扫过狼狈之人,邵景珩眸露讥诮。   就地坐下,郭偕似未听见,闭目自平复。   捡起剑,穆昀祈一言未发,径直往湖中去。众侍卫跟随。驻足冰上,看他执剑试探般下刺:诚如所想,剑锋入冰,不费吹灰之力!只需片刻,数十块浮冰已取出。   趁侍卫们运冰的罅隙,穆昀祈命将那道人带来。   不知是为自算过一卦,心知一时半阵并无性命之忧,还是果真心性灵慧,知面前人无意再开杀戒,自称“正觉真人”的道士临前神色泰然,于彼所问,看似知无不言。   据他称,高士举当初寻到他等仙门名士,初衷是为病入膏肓的邵太后炼长生丹续命(大熙太|祖取历朝之鉴,以为服食丹药谋取长生乃旁门骗术,古来帝王但为此者,无一不因中毒而英年暴亡,遂立规矩,大熙上至天子,下至百官,均不得豢养道人术士,更不许服食丹药!遂高士举替邵后寻术士炼丹,不得不于暗中进行。),然孰料丹未炼成,邵后便殒身寒食之变。生怕高士举迁怒,为求自保,道人们翻遍古籍,寻到几样仙方献上,其中除了长生不老药,便有服后可刀枪不入似同神兵的金丹,高士举闻听果喜,即令他等立炉炼丹!孰知那古方残缺,炼出的金丹药效与记载相去甚远,且历年余无长进,高士举已然急恼,正觉道人惶恐,生怕一命难保,便伺机出逃,然而阴错阳差,来到这北地竟又被迫投奔了同样野心昭彰的霍兰昆,继受之驱使炼丹。   穆昀祈暗下忖来,归云谷藏兵实乃寒食之变后才起,倒与这道人所言合得上。因是已七八分信他真。一沉吟,举起手中的剑:“你说此剑认主,是何意?”   三指拈须,道人乍看倒存几分仙风:“这鸣泉宝剑,当年随天师李夷斩妖除魔、救护众生,虽是功高,却积杀气过重,因是未能随天师登仙。千年来被封印在这极地寒境,想是天师苦心,欲令之静修去戾。”摇头一叹:“可惜成效不显啊!”   “戾气?”穆昀祈皱眉盯着那柄静下便如凡物的剑,“你之意是,此剑因积杀气,才暴躁如斯?”   “既如此,便将之封入洞中继续修炼,免伤无辜!”邵景珩提议。   道人摇头:“徒劳而已!我说了,此剑已认主,无人能将之封回。”目光转回穆昀祈身上,竟透崇敬:“宝剑有灵,虽因杀戮过重而戾气难消,然好在尝伴天师之侧,受天道感化,大义未泯,便是所谓邪不胜正!它虽伤你,却也因此触血识人,认你为主,此间缘故,想必阁下命格特殊之外,尚还因你胸怀正气,遂汝当下,是唯一可驾驭此剑之人,阁下但不违天道、守持正固,使之非但无咎,或还可助其去邪返正,修成正果。此乃存世功德,何乐不为?”   若非方才所历,穆昀祈必要以为这老道信口雌黄,一意谄媚为求留命而已!然至当下,却不得不信其有,也索性此剑可破药人之功,为一大利,与之相较,所谓戾气杀性,至后慢慢消磨也未尝不可。心念初定,便收剑入鞘。   此刻闻邵景珩发问:“你为嘉王所炼的,不仅仅是延寿丸与这养神力的金丹罢?”跨前一步,音色咄咄:“尚不乏害人之物罢?”   浅一沉吟,穆昀祈即会其意,接言:“你炼的毒丹,当有解药,当下奉上,可罪减一等!”   道人爽脆:“孰人中毒,要待贫道与他诊过脉,方知如何解。”   穆昀祈目光向一侧示意去。   郭偕即上前,一面伸手与道人诊脉,一面回眸瞥向面色倨傲之人,嘴角不觉上勾:面恶之人,却也有心善之时?看来今后于之,“心胸狭隘”四字,倒是要慎用了。   好在他所中只是寻常之毒,正觉与他数颗药丸,吩咐连服五日,即可恢复。   一应事罢,邵景珩迫使霍兰昆下令其余众留在原地,他等则带上霍兰昆与正觉二人离去,继往长春镇进发。   为防追兵,一行人途中除了饮马,余时皆不敢停歇,及至入夜,巧遇旷野上一座空置的毡房,才驻停歇息,用了些干粮。此地离长春镇不到百里路,郭偕提议一鼓作气,星夜驱马,以赶在明日日落前抵达。众人多赞同,唯邵景珩踌躇。   藉口查看俘虏,邵景珩出了毡房。   “邵相公是忧心官家?”随之踱出,郭偕开门见山。   未尝否认,邵景珩声出不高,似怕里间人听见:“吾等行伍,带伤奔袭、日夜在途是常情,然官家未吃过这等苦,又有伤在身,我怕他撑不住。”   此,郭偕何尝不知?且说这半日来他屡看穆昀祈面色,似觉越来越苍白,想当下不过强撑而已。只若就地歇息,万一被霍兰昆的人马追上,后果难料。稍加斟酌,便提议:“要不这般,我带人往近处找寻,若得马车最好,不然,趁时官家也可多歇一阵,待我回来再上路。”   看来只得如此,邵景珩应允。   霍兰昆服了正觉道人的丹药,一路昏昏沉沉,并无反抗之力,当下被单独看管,当是无碍。邵景珩查看后返身欲回,迎面却险与一人撞上——却是曾无化。   “相公,官家他……”寻常遇事不惊之人,此刻竟情急慌张:“似乎,不大好。”   脑中“嗡”了声,邵景珩快步赶回。   毡房中,穆昀祈依旧靠在原处,双目轻闭,昏黄的火光映得那张脸白无血色。   上前蹲下,邵景珩手背触上其人额头——不热,反之,竟还有些凉!继拉起他手,却发觉连手心都微凉。   “景珩……”昏沉中的人眼皮动了动,口中呢喃,“冷……”   冷?怎会!不及多思,邵景珩回头急令:“去取最厚的衣袍来!”一顿,“将那道人也带来!”   衣袍与正觉道人同时而至。为昏沉者裹上厚重的裘袍,邵景珩便令正觉上前诊脉。   “此乃剑伤所致。”片刻,道人收手捋须,“鸣泉剑在冰洞封存千年之久,寒气凝聚已然成毒,此非贫道能解。”   一把揪住他,邵景珩声色俱厉:“你不是自称真人半仙么?如何不能解?”   道人无奈:“因此伤须得药医,然此处并无药。”   “药?”邵景珩凝眉,“何药?”   “红—参!”一字一顿,道人缓缓:“唯有红参之热可驱此毒寒,且参龄愈长,药效愈佳。”看向昏沉者:“看来寒毒已渗入其人肺腑,救治还须及时啊!”   “红参……”咀嚼过此二字,邵景珩抬眸:“传令下去,即刻备马,我要星夜赶路!”   月冷风疾,寒意刺骨。   邵景珩一再挥鞭,却依觉马步迟缓。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此时方知,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却是这等煎熬!   怀中的身躯动了动,极轻,但邵景珩不会漏察。   “阿祈,阿祈!”奔袭一路,第一回 缓下马步,邵景珩低头轻唤,满心忐忑。   “景……珩……”话音断续,好在清晰。   “我在!”抱着他的手收了收,垂额轻抵他冰冷的面颊:“很快便到长春镇了,你服过药即好!”   片刻无声,以为他又昏沉,邵景珩焦绪愈甚,正欲发力策马,忽闻轻微的语声自下传来,忙附耳倾听。   “无论如何,非你……之过,莫自……苛责!”   胸口一颤,目眩喉紧,肺腑似被只无形之手揪紧般剧痛,张口却无声。   扬鞭策马,眼眶的热意迎风即冷,碎裂成点点冰晶,回扎入眼,痛得撕心。   辗转半世,现下才知,犯错之人,并非皆有改过之机。若弥补不及,留待的,便唯报应。 第36章   耳周聒噪, 视线模糊。一个踉跄跪地,却不敢松手。   眼前忽暗,似有人蹲在对面。   张嘴, 一股热腥汹涌而出,吐息间,肺腑剧痛。   “红参——红参!”用尽气力吐出的话语,却似呢喃般轻微。   眼前彻底暗寂,身似悬浮, 仅余的神志也逐渐抽离, 嘴唇却依在翕动,可惜无人再能听清那二字——红参!   红参!   不知过去多久, 茫然睁眼。   满目天青, 竟是帷帐。   稍一思虑, 额角乍痛,好在胸口的闷痛感已消失,吐息顺畅。   侧过头去, 一阵眩晕感袭来,模糊见一人走近。   “你醒了?”郭偕的声音。   闭目再睁开,眼前景象渐清晰。   “我……”抬手按着额角, 邵景珩竟忐忑,哽在喉间那句话,一时不敢问出口。   “你那夜带伤奔袭,疲累加之寒气入渗, 伤了肺腑。”驻步在榻前, 郭偕耐心与他释疑:“幸中途遇到猷国镇南王霍阑愍的大军,你彼时伤重不支,为他所救。吾等稍后赶来, 得知你已被他安置在这蓉荫镇上的军司辽伤,遂来会和。”   听他话音平静,榻上人悬起的心稍放,那一言便脱口而出:“官家呢?他现下可好?”   稍沉吟,郭偕据实:“我当时是收到消息赶来,并未亲见霍阑愍,只闻彼时霍阑愍将你与官家一道送入营中救治,但不知何故,后到此的只你一人,并不见官家。”   “不见官家?!”猛抬头,胸口便一痛,邵景珩勉力支撑:“霍阑愍何以将我与官家分开两处疗伤?”咳嗽两声,“且说吾等的侍卫呢?却也不知官家下落??”   郭偕蹙眉:“侍卫们称,在霍阑愍的军营他们未得许入内随侍,遂不知官家当下何在。”一顿,“此也寻常,毕竟军营要地,来的又是他朝军将,换作吾等,必也无二举。”   终是难支,邵景珩倒回枕上,语出依旧急切:“这般说,霍阑愍已知吾等身份?”   看他气喘难平,郭偕倒了些水与他饮下,才答:“只知一半。霍阑愍是霍兰显的叔父,亦是他亲信,照理不会阻挠吾等,且说当时怕他袖手,曾无化已然道出长春镇之约,不过为防万一,含糊了吾等身份,只道乃大熙天子使臣,重任在身,求其襄助而已。”转身将茶杯放回,“也或这般,霍阑愍并不甚将吾等置于眼中,我今日前往求见,他根本不理。”   邵景珩眉心蹙紧:“那当日,曾无化可有告知霍阑愍官家之伤急需红参救治?”   郭偕点头:“你那日倒下之前反复叮咛,后曾无化又向霍阑愍追述此情,据闻霍阑愍已当场令人取参。”   “这般……”虽是忧虑难消,但事至当下,也只得且信其有。邵景珩闭目一思索,“官家下落不明,霍阑愍又不理会吾等,则唯今之计,只能遣人赶往云京请霍阑显了。”   “使者已去。”郭偕转回榻前,“但此距云京少说也有百余里,一来一去,非两日不可抵。”稍顿,“你伤重已昏迷了一日夜,况且今日天色已晚,还是先且歇息。曾无化与吕崇宁带人在外奔波探听,不定何时便有消息。”一沉吟,“实是不成,明日吾以真实身份前往求见霍阑愍,或见转机。无论如何,吾等当下,面上还须循规蹈矩、步步为营,万不可因情急而鲁莽举动、自乱阵脚。”   知他此言是“提点”自己,邵景珩缄默半晌,揉揉跳痛的额角,转过话锋:“霍阑愍是助霍阑显登位的功臣,且如今尚正替他四处平乱,所谓功高盖主,想来霍阑显当下,难免要让这位高权重的叔父三分!”   领会他隐忧,郭偕且沉着:“此,我也想到了,但你莫忘了,吾等手中尚有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霍兰昆!”眉梢轻抖:“我去见霍阑愍之前,已将霍兰昆藏起,遂若此间有万一,吾等尚还不至全然受制于人!”   点点头,邵景珩终得一丝宽慰。   一夜无事。   第二日邵景珩的伤势略有反复,午后才平复些,郭偕见下稍安,便趁隙召来吕崇宁与曾无化,听了他二人至下的探查所得,思索过后,令二人去歇一阵,自则稍作准备,便独身出门。才到中庭,忽闻身后咳嗽声,回眸见面色苍白之人正步下台阶。   回走几步搀住随来者,郭偕蹙眉:“你才服过药,不必强撑,此趟我独去便好。”   摇摇头,邵景珩执着:“我在此也难安心,索性随你同去,免了多思。”   想来也是。郭偕便不多劝,只未从其人之意骑马,而是命人去备车。   一路安顺。眼看将抵军营,郭偕轻咳一声,成功引来对坐者目光,“你未带兵器罢?一阵入内万一要搜身,可莫连累我。”一时正色。   目光扫过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邵景珩一嗤:“你看我是惯用暗器的么?”音色不屑:“你自以为精明,却将他人皆作痴傻?遂昨日尚借题发挥,提醒我循规蹈矩?”   郭偕撇嘴:“我只怕你这两日伤情反复,神思迷乱,难为自制而已。”   撩帘外看,邵景珩泰然:“放心,我虽恨不得将刀架上霍阑愍那厮的脖颈逼问,但也心知此刻不同以往,霍阑愍的军营更非定山的冰洞,所谓君子之道,先礼后兵!进他大营,我自谨言慎行。”   郭偕眉梢上挑:“此可是你说的!一阵切切牢记。”   彼者再嗤:“你好生自顾即可!”稍沉吟,回眸坦诚:“此去,还是由我出面求见霍阑愍罢。”   “你心意已定,何须问我?”话是这般,郭偕音中的讽意却是故作:自也心知,凭他区区禁军都虞候的名号,霍阑愍还未必放在眼中,相较下,邵景珩不仅官高数级,在这北地也算威名赫赫,遂那胡人不定舍与他几分薄面。   事既说定,马车也已驻停。   二人下车至营前,报上名姓即被吩咐原地待候。隔了良久,才来一自称参军之人,道是主帅出营巡视,二人有何事可与他言来。   看来这便是霍阑愍能施与他二人最大的情面了。无心也无余地计较,邵景珩只得听受之。当下开门见山,直问穆昀祈下落。   孰料那参军闻言竟一脸错愕:“相公是说那日您带来的小郎?”得到肯定答复,愈发诧异:“他……不是已去往蓉荫镇与汝等会和了么?”   “什么?”对视一眼,邵景珩和郭偕不约而同变色。   郭偕难为置信:“你说其人已离开此处?”   见之点头,邵景珩追问:“他是何时离开的,有孰人相伴?”   参军道:“他伤势不重,用了两日药已见好,一早要走,吾等便未阻拦,由他独自离去。”   “一早……”邵景珩捏拳:“然蓉荫镇距此不过十里地,他又是骑马前往,怎会历经大半日未抵?”   参军为难:“这……吾便不知了。”面色渐凝:“不至是半途遇何不测罢?”言落见那二人面色皆白,似突闻降灾一般,才意识到自已将话说重,忙急亡羊补牢:“这般,我即刻令人往沿途找寻,相公还请回军司待候消息。”   凝眉似失神,邵景珩一言不发。   郭偕强自镇定:“那便快去找!须知吾等本应遵守与猷主之约,今日赶到长春镇会和使团南归,孰知当下却出这等意外,耽误了行程,汝主追究下,孰人都难担待!”   “这……”参军一怔,竟脱口:“这般,若相公已无大碍,不妨先行启程赶往长春镇,吾等一旦寻到人,即刻与您送来!”   “你说什么?”沉默一阵之人开口,竟是戾气毕露,“你不问身份来历,也不与我知会,便由一伤重之人独自犯险,当下却还作无事催我离去,是何用心?”显已将来时在车中的允诺忘得一干二净。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怒失心智之人拉出军营,郭偕附耳与之轻言一句,即看其人面色轻动,继而稍静,便趁隙将之推入马车,即令驶离。回到军司,郭偕叫出吕崇宁与曾无化,四人一路驾车往镇外赶去,至旷野不见人迹处才驻停。   “你方才说此事有诈,是何意?”低头扶额之人闷声发问。   目光扫过曾、吕二人,郭偕淡然:“汝等将方才在军司告知我之言,再道一遍。”   吕崇宁从命:“吾等发现有兵丁在各处药铺采买上等红参,听闻是军中所需。”   闻音触动,邵景珩抬头。   “那是何时之事?”郭偕继问。   “今日午后!”曾无化斩钉截铁。   “午后?”邵景珩一震:“然那参军说……”言出一半,又陷遐思。   “这便是我说此事蹊跷的缘故。”郭偕眯目:“官家治伤需用上等红参,霍阑愍的属下在镇上采买此药,且还指定须上品,难道仅是巧合?”眸子轻转:“且说那参军道官家一早已离开军营,若这般,他何故事后还四处寻药?”顿了顿,“我问过正觉道人,官家的伤不轻,绝非一两日可复原,更无可能此刻策马出行!”   邵景珩焦色复显:“他若未离开军营,则那参军编造故事欺瞒吾等,目的何在?”   片晌静寂。   “不至是……”吕崇宁半吞半吐:“霍阑愍已察知官家身份,因此有所图谋罢?”   “霍阑愍只一介亲王,若无旨意,他怎敢擅自为此?”曾无化话外有音。   “但若有旨意,他也无须偷偷摸摸,但将吾一干人悉数拿下即可,又何须费力遮掩?”郭偕摇头,“且看他急于打发吾等上路,此举大有息事宁人之嫌啊!”   “那你之意是……?”邵景珩目光深沉。   郭偕蹙眉:“难为断言,但无论如何,皆非好事,最坏的境况,恐是霍阑愍自藏心机,与霍阑显背向而驰。”   “若这般,吾等该当如何?”邵景珩面色冷固。   “有两法!”郭偕显已思量过:“第一,原地待候,使者已去,霍阑显若是愿来,则这两日内可抵,彼时我以霍兰昆为筹码,迫使霍阑显惩治霍阑愍,救出官家;第二,吾等继续追查,寻出官家下落,再设法营救。”   片刻斟酌,邵景珩定下决心:“霍阑显来是不来尚还未知,即便其来,但此情此境,霍阑愍掌十万大军在手,霍阑显欲助吾等恐也有心无力!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此事,看来还须吾等自做筹谋。应对强敌,唯有智取!且说无论作何后计,眼下之急,乃是查清官家下落。”   郭偕赞同,只存一忧:“万一官家还被他藏在军营,吾等要入内找寻十足不易,此事恐须从长计议。”   “或也未必。”曾无化一沉吟,道出所想:“今日吾向镇上百姓打听得知,霍阑愍在此尚有一座府邸,若消息是实,则想他或非长时逗留军中,吾等只需耐心守候,待他回府不加防备时将之拿下,令之听从吾等号令便可!”   “如是说……”郭偕眸光一亮:“若消息无误,此倒实为上策!”   既众人于此皆无异议,邵景珩便就下令:“无化,崇宁,你二人回到镇上,即刻去打听那宅邸所在,不得耽误!”   日将西沉,四人驱车归返,一路无话。才抵军司,便见侍卫匆匆迎来,道是霍阑愍派了使者来,称有急讯相告。   入内见到使者,却是先前那监军。看其面色凝重,邵景珩心头一紧。   作过礼,那猷人欲言不言,沉吟间,却由随从手中接过一团破败之物呈上。   乍觉眼熟,邵景珩忙是接过,细细瞧看后,面色乍白:“此是……”   监军露苦:“正是……那位小郎走时所披的裘袍!”   倒吸一口凉气,邵景珩勉力站稳,逼视其人:“怎会破败至此?且还……”攥紧手中之物:“染血!”   “这……”被问者摇头一叹:“此物是派去寻人的将士在荒野上拾得的,只此一件衣裳,已然四分五裂,似是……”移开目光,声亦小去:“被野狼撕咬过……”   “野狼!”   邵景珩似觉脑中与眼前一般,乍腾出一片茫白,继便不知所谓了。 第37章   苍穹暗幕, 星垂平野。   静守着火堆,郭偕目不转睛盯着架上那几只已将转成金黄色的野兔。   “外间是马蹄声么?”对坐之人忽开口。   郭偕竖耳:北风肆虐,呼啸不止, 似随时会撼动这狭小暗阒的毡房。除此,并无一丝声响。   “是风声。”言语间,自一侧的锅中舀出半碗热水,“水开了,饮些罢。”   接过水碗至于一侧凉着, 邵景珩空洞的目光终是在彼者身上停了停:“霍阑愍果真会信, 吾等已连夜奔赴长春镇了么?”   郭偕转着兔子:“吾等与猷主有约,霍阑愍无由生疑。且说此本就是他编造那些故事的初衷, 如今遂愿, 岂会多想?”   “编造……”那人低眉, 幽幽似呢喃:“果真是编造?……”   动作稍顿,郭偕抬眸:“方才已验过,那裘袍所沾的并非人血。此显是霍阑愍为断吾等念想而出的诡计, 你无须多心。”   一手扶额半遮住眼,邵景珩看去苦恼:“我忖至当下,依旧想不出, 他扣下官家意欲何为?若是挟天子以令大熙,则何须编造故事诓骗吾等?”稍静,愈显不安:“他若察觉吾等对他生疑,会否生歹心?”   “遂当下才须加紧行事!”郭偕口气稍重:“霍阑愍听闻吾等离去, 必会放松警惕, 若他归宅,曾无化与吕崇宁自会寻机拿下之,则后一应事皆可迎刃而解。”   此言或生了几分慰藉之效, 静默片刻,邵景珩端起水碗,缓自啜起。   “那两日,你是如何过的?”   冷不防被问,郭偕一怔。诧异抬头,见火光映衬下,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意味难明:迷茫、愁苦、愧疚……难说哪种更占上风。如此颓相,实与记忆中那个银鞍白马、长剑横野的少年将军相去甚远!暗下一叹,思绪回转:“哪几日?”   彼者轻声:“荀渺……生死不知时。”听音似疲惫。   目光微凝,郭偕深吸一气:“死要见尸!否则我便信他无恙,只是被困某处,待我去救而已。”盯回火上:“我彼时满心所想,乃他会被关在何处,又当如何施救。”   一时无话,问者似陷沉思。   肉香渐弥散。郭偕才将兔子自火上挪开,便闻外间马鸣声。   “相公,郭将军!”门帘一挑,吕崇宁的声音先入耳。   二人起身。   郭偕迎上:“霍阑愍归宅了?”   “并非。”紧随而入的曾无化叉手:“是吾等以为,官家或就被藏在霍兰昆的宅邸之中!”   吕崇宁接上:“因盯守发现,即便霍兰昆不在府中,彼处依旧守卫森严,且傍晚时尚有兵丁往内送去过红参。”   邵景珩一喜:“果真?”   吕崇宁点头:“吾二人亲眼所见。为防万一,吾等尚设计抓了一前来送药的兵丁,逼问下其承认,红参是与前一日送到府上的汉人疗伤所用,听其细述那人面貌,当是官家无疑!”   闻下一忖,郭偕抚掌:“好!如此,吾等今夜便杀入宅中救出官家,再直奔长春镇!”言罢拿起才烤好的兔肉:“将这些吃食分了,在此的众人一为果腹,食罢即前往救驾!”   众人自乐而受之。   片刻钟后。   帐内几人才食罢,忽闻外间喧哗声。郭偕起身出外,才知竟是方才出去的邵景珩与道士正觉正起争执。   见有人来,正觉更露苦相:“贫道所带的丹药皆在此,绝无私藏!”无奈的目光转向郭偕:“吾随身携九粒金丹北来,被霍兰昆夺去八粒,如今仅剩这一丸。”   “金丹?”郭偕锁眉,走到背身站立之人身侧:“你要金丹作甚?”   彼者清淡:“不是说霍阑愍宅邸守卫森严么?有备无患而已。”   “相公伤重未愈,不可滥用金丹,否则有性命之虞!”道人抢话,听来倒是一心为他思虑。   “相公!”曾无化惊急。   “他说得对。”郭偕接言,“这金丹药性甚烈,常人都未必能受,莫说你还伤重未愈。”转向道士,话锋突转:“他有伤,则我呢,可能用?”   “你!”邵景珩一怔。   郭偕坦然:“你所忧也无差,吾等现下总共才二三十人,且多半有伤,此去硬闯霍阑愍宅邸,难有胜算,遂当留后计。”   “将军也不可用此丹。”道士摇头,“你前毒未清,两丹又皆属烈性,一但服下,必撑不过半刻钟去!”然或知他心意已决,转而口气松下:“若定要用,也须寻个身强体健、无病无伤者才可。”   “相公,将军,丹与我用!”人声齐出。   回眸后看,邵景珩摇头:“你二人也皆有伤。”   曾无化不以为意:“只是皮外伤,全然无碍。”   “我更轻!”吕崇宁不甘落败。   略一踌躇,郭偕询问的目光投向正觉。   拈须上前试过二人的脉,道士简出三字:“可一试。”   “请相公赐药!”二人不约而同叉手。   迟疑过后,邵景珩吩咐:“无化,你收着这丹。”   “相公!”吕崇宁不平:“我较之他伤势更轻!”   “莫争了。”缓步上前,郭偕自怀中摸出那个藏了一路的小袋:“此处另有一粒丹药。”递与满目企盼者:“你且收着。但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妄用。”   “你……”邵景珩欲言又止。   “有备无患而已。” 郭偕回头,嘴角勾显一抹玄意的笑。   计既定,即趁夜色奔袭,半个时辰后归抵蓉荫镇。   霍阑愍的府邸位于军镇东北,占地不算广,然守卫森严。粗推算,外间守卫约六十人,据悉宅内尚有侍卫三十人左右,如此敌方人数已近百:三倍于他,兵力实称悬殊。   依照前计,曾无化服下金丹,在前开路。未费气力了结了守门的七八侍卫,率众破门。   留二十人与他一道抗衡增援来的守卫,邵景珩与郭偕带余众向内找寻穆昀祈。因多数守卫已被外间的动静引去,他等一路未受太多阻挠:三三两两赶来的侍卫或杂役,自不堪一击。   穿中庭,绕过正堂,前方便是内院。   邵景珩命人见屋即入,仔细搜寻。半日,终在一间暗室寻到一使女,看其手中拎着装有药盏的食盒,邵景珩疑心顿起,自讯问之。   女子只会说猷语,且因受惊之故,战战兢兢,词不达意。邵景珩颇费了些功夫才问明:这室中,竟藏玄机!   去到西边的书房,按女子所指揭开书案前的毛毡,便见一块石板,启开之,下现石阶。   地牢?!邵景珩又惊又急,正欲迈步,却被郭偕拉住。   “小心有诈!”轻言了句,郭偕示意女子先行,众人则小心尾随。   下了约莫二十极台阶才到底,秉烛前探,五六步外两扇朱红色大门,当下紧闭,上挂铜锁。   邵景珩问了女子两句,面色沉下:“她道开启此门的钥匙在管事者手中,当下府中出乱,彼者或是前去迎敌了。”   “那便生死不知了。”郭偕蹙蹙眉,上前一推那门,如意料纹丝不动。抽剑砍去,门上只留一条浅痕。   “带她去找管事!”邵景珩回头吩咐。   “且慢!”吕崇宁上前,“相公,外间正混战,此刻出去寻人费时,且存凶险,不如令我一试。”言罢不容分说将已拿在手的丹药投入口。   木已成舟,众人只得静观后效。   定了定神,吕崇宁上前两手握住铜锁,轻轻一拧,锁应声而断。   邵景珩当前一步推开两扇厚重的红漆大门——迅速但轻巧,似怕惊到内中人。   与外大相径庭,内中灯火通明,前方尚有两扇木门。推门,眼前之景令邵景珩微微一怔。   “此处看去竟与上面的正堂无二致!”郭偕尾随入内,亦发感叹。   两个使女忽自内室冲出,见到来者双双花容失色,后退着缩到一角。   无暇理会她,邵景珩大步向右手边的内室去,郭偕向左。   室中灯火略暗,好在不妨碍视物。里侧帘幕低垂,隐约似闻动静。邵景珩大步而谨慎向前,撩起帘幕一刻,见榻上一人正撑坐起——看清那张苍白憔悴的脸,邵景珩似觉胸口被何物冲撞了下,竟是一瞬失神。   “景珩??”榻上人先出声,却显迷茫,似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言落之时,那副孱弱之躯已安然入怀。   多日的彷徨游离、不安惊惧,终在这一刻消除散尽,尘埃落定。   “相公。”身后人声靠近。   将怀中人小心放回枕上,邵景珩回头:“御驾在此,汝等于门外稍候。”   “是!”声落,脚步声退回。   “此是何处?外间又出了何事?”榻上人满目疑惑。   邵景珩苦笑:“出外再言罢。”起身去柜中翻出两件衣裳转回替他穿好,仍旧不安:“你伤势恢复得如何?可还怕凉?”   穆昀祈摇头:“好多了,这两日也不再惧寒,只是……”眸中浅光划过,半黠半赧:“当下若要疾走逃命,恐还为难。”言才落,一身竟便一轻。   “不为难!”嘴角勾笑,抱起他之人转身大步流星外去。   似受雷击般周身一僵,穆昀祈瞠目结舌。待回过神来欲阻止,却已晚——在数十双目光围拢下,缩在那人怀中出了房门。   如此窘态,君威扫地!羞愧难当,索性闭目作迷糊,暗下则自劝:自作寻常,旁人也就见怪不怪……   一行人原路返回,到中庭会和曾无化:经了那一阵厮杀,府中侍卫已损折过半,余众心生畏惧,当下且战且退。吕崇宁与曾无化联手,护着众人很快杀出门。   将穆昀祈安置上早已备下的马车,其余人速速上马,疾驰离去。然霍阑愍或已闻知消息,不多时便有人马追来,邵景珩只得留曾、吕二人断后,余众继续前行。   一路奔袭,驶出十多里地,郭偕忽在前唤停。   心中一紧,邵景珩撩帘:“怎了?”   闻他道:“前方有人马迎向而来。”   “能躲么?”不假多思,邵景珩试问。   郭偕摇头:“不及了。”回头:“此处距霍阑愍的大营已远,且他等反向而来,也不急进逼,遂或另有出处。我且上前一探,汝护官家在此,见机行事。”   邵景珩应下,便见前人策马驰去。   原地雅雀无声,远处的动静不时随风推送回,断断续续、含含糊糊。   “相公,他等向此来了。”侍卫忽禀。   “静观其变。”握了握身边那只微凉的手,邵景珩口气平淡。   马蹄声越来越近,听去来者似有数千之多。须臾,终闻熟悉的人声近前:“陛下,猷主到了!”   清晰听到耳侧舒出的那一口长气,邵景珩眉心随之一松,久违的欣慰意浮起嘴角:希冀前一战,便是他等在这猷地,所历的最后一劫罢。   一夜安然。   天色微明,风已不似昨夜凄寒。   信步出营帐,登上近处的小丘,穆昀祈驻足在飒爽之人身侧,一哂泯然:“多谢。”   “知恩图报,本是应当,何须言谢?”彼者回眸,笑意黠然:“定然要谢,下回我南来,吃酒听曲,皆你做东便是。”   斜睥其人一眼,穆昀祈看似不平:“一事归一事,你助我摆脱霍阑愍,又派使团护我南归,我自当谢你,然就往来人情而言,我也不欠你罢?”   “怎是不欠?”霍阑显不情愿了,掰起手指:“你派兵扰临泰城,拖住霍兰昆令我顺利回京,此是我欠你之情,然你此回北来,我已为你解去两难,一较之二,怎谓相抵?”   不急争辩,穆昀祈回头:“我有一礼相赠,此刻便在营外,可容传进?”   满心好奇,霍阑显自无不可。   不多时,便见两侍卫押着一蓬头垢面、蔫蔫不振之人前来。   一眼望去,霍阑显似未看清,迎前数步,盯着那张污秽且流露忿意的脸细打量了好片刻,大笑回眸:“如此大礼,教我何以为报?”   穆昀祈面色几分诡谲,踱前,声轻但坚决:“报恩不难,汝但严惩霍阑愍即可!”   笑容忽滞,彼者回身令将俘虏押下,凑近好言:“此事我已问过,实则我王叔并无意加害你,只他生性谨慎,生怕汝等擅闯吾境乃有所图,遂扣下你以防万一。”   言辞闪烁、漏洞百出!此显是托辞。   穆昀祈拂袖:“你欲维护之大可直言,何须寻藉口?此诚是欺我!”言罢转身欲走,却被彼者拉住。   眼眸露讪,霍阑显半吞半吐:“我所言并非全虚,九叔着实无心害你,只……”扶额一叹:“真相你听来必然不快,遂又何苦……”   “那我更要一听了。”穆昀祈轻哼,“若他果是无心之失,我自不加苛责。”   “你还实是……”欲言又止,霍阑显自一沉吟,终是让步:“罢,罢!此是你说的,可莫懊悔。”再回凑近,附耳与彼者轻言了两句,即见之面色一凛,似定住般愣片刻,转头急走。   “哎,别走啊,不是你说……”霍阑显大步追去,却遭无视,只得让一步:“罢,罢,下回南来,我做东,摆酒谢罪,成否?”   闻声回头,前人涨红的面上戾气毕显:“你要来,最好带上霍阑愍的脑袋!”转向侍立一侧的郭偕:“传令下去,收拾妥当,即刻上路!”   一众旁观者不知所谓,更不敢多问,皆只垂眸俯首,从命行事而已。   回到营帐,穆昀祈未及消气,便见邵景珩匆匆而至,竟是求晚片刻上路。   “为何?”穆昀祈不解。   那人眉目露忧:“曾无化与吕崇宁至下无消息,我已派人去寻。”   “他二人未曾随来?”穆昀祈闻之讶异:昨夜半宿奔波,也无人细告他出了何事,遂他至下尚不知内情。当下听闻邵景珩所禀,自是从谏。   时间飞逝,眼看半个时辰将至,依旧不闻消息,邵景珩难掩焦绪,自在帐外徘徊。少顷,忽来一人将他唤住,却是猷主近侍——告知他主上有请!邵景珩转头,却见霍阑显就立在十来丈开外,忙是迎去。   霍阑显见之即问:“汝主气可消了?”   邵景珩不解:“尊主何出此言?”   霍阑显愣了愣,一笑露讪:“无他,方才见他似不甚愉悦,遂才一问。”转身指后:“我已命人备下十根红参,一阵与汝等带上供回程之用。”   邵景珩代主谢过。   霍阑显还欲说什么,却被前方人声打断:“相公,他等回来了!”   匆促拜别猷主外去,走不多远便见几人对面行来,中间的正是曾无化!疾步上前,看到他背上面色苍白之人,邵景珩眉头一紧:“怎了?”   “无碍。”曾无化摇摇头:“只是药力过后,有些虚乏。”   “我才非……”知是在说自己,吕崇宁吃力睁眼,弱弱反驳:“虚乏!是----”闭目喘口气:“奔袭一夜,腿脚抽筋而已……”   拍拍他肩,邵景珩宽慰一笑,即令左右:“带他二人去见正觉,看可能用些药以——”转身,口气稍缓:“缓解抽筋。”   硕大的日轮跃上远山之巅,终到启程时。   马步急而不紊,长队井然有序。抬手一挡刺目的日光,郭偕回头:远处送行的人马,依还在翘首观望。   “看来这猷主,还算重信。”一笑回眸,看向悠然策马之人。   目不旁视,邵景珩淡淡:“人情往来、各有所取而已。”稍静,侧过脸,“你那日所言,可是当真?”   “什么?”郭偕茫然。   沉吟后,那人轻声:“荀渺生死不知时……”   恍然一哂,郭偕策马近前,一叹幽幽:“自是假的。”   “实则……”彼者略讶异。   “惶然难以终日。”言者抬头,迎着融和但耀眼的日光,声轻而沉,缓出八字:“痛不自已,悔不当初!” 第38章   一路南归, 天公作美,过了大名府才遇一场小雪,纷扬半日, 入夜即止,并不妨碍行路。   奔袭了整整十日,终将抵京,众人振奋之余,亦不敢懈怠:抵达开平府北五十里外的平桥镇便驻停, 派侍卫乔作客商探路先行。   去而归返, 穆昀祈至下离京已近两月,传言朝中一过新春便将出兵北上兴州讨逆!无论消息真假, 穆昀祈都不敢掉以轻心:稍有不慎, 便或招致一场殃国殒身的大祸!   夜色初临。   客房暖融, 昏黄的灯光映照香炉,隐见青烟绰绰,檀香味道散开, 倒也颇醒心神。   “张仲越归家途中遭遇药人,终究逃过一劫?”穆昀祈回眸,显怀意味:“药人何时这般不堪大用了?连区区几个侍卫家丁都拿不下, 当街行凶不成竟还狼狈逃窜?”   “除非……”邵景珩一哼:“他本就无心杀人。”   郭偕纠正之:“应当说,他无心杀害张相公。而对那些进京的客商百姓,可就不见得这般心慈手软了。”   穆昀祈回踱两步:“你意下,是确信近时出于京郊的路人失踪案, 与嘉王有关?”   “显而易见!”邵景珩插言, “事至当下,嘉王与高士举必然不惜代价阻止陛下回京。至于刺杀张相公----”口气轻蔑:“自是为公告天下,我已将屠刀指向朝中!”   “以此令朝臣自危, 赞同出兵讨逆。”郭偕接上。   邵景珩面色愈发不屑。   忖了忖,穆昀祈复看郭偕:“高士举手中如今大约有多少兵力?”   “当是不出千人。”郭偕一抚下颌,“但依现状,嘉王不计后果在京郊要道上大开杀戒,可见或已猜知陛下归京,如此,吾等着实不可掉以轻心。”   点头赞同,邵景珩眉宇间暂露几许宽慰意:“当日在定山取得的玄冰,已在霍阑显营中悉数打造成兵器,其中以□□居多,且霍阑显赠吾数十把劲弩,当可抵御药人。”   穆昀祈颔首:“纵然他将千余人马悉数遣出,绕京师散布,最多也就数十人把守一路,且他尚不知吾已得克制药人之法,遂此一战,当有成算。”   郭偕稍沉吟:“陛下或可遣猷使先行,若顺利通关,则入京后向两府禀明内情,或可……”   “两府不得旨意不可擅发兵令,况且猷使一面之词,孰敢轻信?”穆昀祈摇头。   “且也不知当下朝中,孰人可信,孰不可信。”邵景珩敛眉:“此间但出万一,便弄巧成拙,彼时还恐救兵未来,凶兵先至啊!”   知他所言不差,郭偕却仍彷徨:“玄冰箭的功效尚不得知,吾等便就冒失闯关,万一失算……”垂眸一顿,向前叉手:“臣自请带人先往开路,望陛下恩准!”   穆昀祈却不许:“此非上策。吾等至下,身侧护卫共才数十人,若玄冰箭效用果真不如预期,你岂非领一干人前往送死?”   “可惜……”一侧人声轻叹:“鸣泉,不能为他人所用……”   “聊胜于无!”穆昀祈转眸,音色泰定:“鸣泉所向披靡,且能护我,汝等不必忧心。现下须防的,乃是药人偷袭。”   言才落,闻外间人声:“相公,探路者回来了。”   “我去看看。”得上首肯,邵景珩转身出门。须臾转回,禀上新讯。   近时在京郊各处失踪的行商客旅,多为青年男子,至于内情,传闻颇多,有道是此些人晚间行路被鬼怪夺命,有则称是强匪劫道,也有猜测此乃西北叛将(自指邵景珩)为动乱人心之所为,皆不过空穴来风、人云亦云,无足采信。而官府至下也未查出头绪。   穆昀祈凝眉:“可知他等皆于何处失踪?”   邵景珩摇头:“众说纷纭,却鲜有可信。但汇集众说可见,实则并无人亲眼见过行凶者,遂吾推断,这干人或者藏身隐蔽处,如密林或山间,守株待兔,或沿途尾随行人,伺机加害。”   郭偕道:“失踪者皆是独自出行么?”   “不定然。”邵景珩依旧摇头,“也有三五成群上路,一行多人皆下落不明的。”   “如此说来,”郭偕缓缓:“吾等的推断已无错,此是嘉王与高士举为阻陛下回京出的必杀令!他二人当下孤注一掷,宁可错杀、不许放过!遂即便吾等混在猷使队伍中前去,也依旧难避凶险。”   邵景珩颔首:“正是此意。”   “既如此,”穆昀祈目光扫过二人,声色果决:“吾便还定要去闯一闯这药人关,看天命究竟在谁一侧,他有无能耐取我而代!”   圣意既决,且着实别无良法,计便就此而定。   夜将过半,穆昀祈临轩静立。外间门声轻响,想是那人与郭偕布阵罢,出来了。   “进来。”听闻叩门声,穆昀祈合上窗牖回头,浅声:“景珩,你此生,可存憾惜?”   眸中的惘色一闪而逝,来者踱前两步,目光殷切:“陛下,可领我心意?”   稍静。   嘴角上勾,穆昀祈点头:“我领。”   “那便无。”那人答来,不假犹疑。   凝视他片刻,穆昀祈转身:“半夜了,你若不欲回房----”一指那侧的长榻,便在此将就一晚。”言罢向内踱去,良久不闻身后动静,忍不住回眸,却见那人定定看着自己。   “榻上无被。”一语轻出,不带意味。   未置可否,穆昀祈继续前踱,身后脚步声即随而至。   “谢陛下赐被!”人声恳切。   穆昀祈站定,任外袍自肩滑褪,眸中隐噙的笑意,似初日下的芙蕖,半绽在徐风过境的涟漪中,明艳,不失含蓄。   好歇一夜,天色大亮才起。打点收拾罢,日已三竿,数十人的队伍踏上最后一程归途。   或是近时失踪案频发,即便□□,往京中去的道上过往行人也不多,只见三三两两,多时结伴而行。   行至晌午,路程已过半。前方出现一片树林。此刻猷使来问,是否原地驻留片刻饮马歇息。邵景珩正踌躇,忽见一行五六商客骑马自后而来,超越他等往林中去,便当机立断:过了树林再歇!   少了葱郁的枝叶遮掩,冬日的树林乍看开阔不少。众人却不敢掉以轻心,快速穿行之余,不忘细察八方动静,以防不测。   约莫走了不到一里路,忽闻前方马嘶声凄厉。放眼前瞻,却见是方才那几个行商围在一处,中间倒着一辆马车——显是马失前蹄。   前路被堵,众人只得拉缰驻马。   “这……”猷使试探的目光投向侧:“遣人去助他一助?”   未及答话,郭偕眼角忽纳入数条暗影,急喝:“不好,有埋伏!戒备!”   十数支羽箭飞来,好在众人纷纷躲过。趁隙,又有几十条黑影自两侧飞出,挡在道前。   一阵惊乱,郭偕稳住马身再看,前方那几客商已纷纷扯下外袍,露出一身武人装,抽出刀剑向此逼来。   诱敌深入之计!怪不得这干人半个时辰前便不紧不慢随在后,原是在探听虚实,发觉有异,便将他等引入林中,伺机下手!遂原先那些失踪者,皆是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丢了性命!想到此,忿意跃上嘴角,郭偕握紧剑柄。   “汝等何人,竟敢劫道来使?”猷使强压惊色,向前呵斥。   来者中领头者跨前一步,眉梢挑落不屑:“猷人?我看你可不像!且一干猷人,自相言语却还说汉话,诚欺我痴傻?”言间不容他置辩,剑指向前:“杀!一个不留!”   乍时风声呼过,数十道光影齐飞而出,下一瞬,已有十来人倒地——却是喊杀一方!   端着弓|弩的将士自后而上,冰箭上弦。   迎面五六条人影跃起扑来——药人!心弦一紧,郭偕屏息凝神,目光随着齐发的冰箭而去。   箭光闪过,来袭者纷纷坠地。   成了!   不敢与他喘息之机,将士们一拥而上,以随身所配的冰剑刺向中箭的药人,不留余地。   混战再发,无了药人加持,劫道者节节败退,郭偕命众兵将成围攻之势,不许放走一人!经了刻把钟厮杀,最后一劫道者也中剑倒下。大获全胜,郭偕暗舒一气,不容停歇,继率众人向前开道,好在树林方圆不过两里地,一路出林子未再见人。   驻马四顾,郭偕却不甚安定,回望随众:“汝等方才,可闻何动静?”   曾无化略迟疑:“在林中时,隐约闻得马蹄声,似向此处来,然……”   “然至此却不见人影!”郭偕敛眉,“看来或有逃脱者。”   “吾等去追!”曾无化请缨。   郭偕摇头:“不及了,汝等速回头去迎御驾!”抬眸前瞻,口气加重:“定要快!”   依他叮嘱,穆昀祈只用不到两刻钟便穿过树林抵此。距离城门只余二十里,若方才的劫道者中果有逃脱者,则接下一路,难免遭遇强敌。当下之计,诚如郭偕所言,唯余一个“快”字——但在嘉王与高士举调遣人马赶来前入城,便自安然。   好在前方皆是大路,快马加鞭,若无意外不出一个时辰可抵。众人听令疾驰,半个时辰后遥遥望见新曹门。此时却见前方尘埃漫起,马蹄声隆隆——有大队人马迎向而来。   抬手示意众人驻停,邵景珩回看了眼身侧,轻道一句“小心”,便策马上前,一手扯掉外袍,露出里面的黑漆顺水山文甲。一干众人照做。   “戒备!”郭偕下令。   前排将士端弩上箭,后方的护驾侍卫也抽剑在手。   穆昀祈静驻原地,目光炯炯望着来路:来者约莫一两百人,且如他等一般,负甲在身!看来,这便是嘉王眼下能调出的所有人马了。   背水一战,在所难免。   数十丈外,来者驻停。领头者一挥手,余众纷纷往口中塞入何物,继抽剑出鞘。   金丹!   “放箭!”当机立断,郭偕下令。   数十支冰箭如漫天芒刺飞去,冲在前的药人应声落马。箭复上弦,轻啸声不断,来袭者伤亡甚重,然终究是有药人冲破箭阵,杀到近前。   郭偕一声令下,在前的弓|弩手散开,将来者放进后方的笼阵,继围而剿之。药人人数虽众,然毕竟乌合,本仗着金丹的药力横行,然轻易便遭破功,自皆惊措,一时方寸大乱,入阵便胡乱挥砍,自难与振兴军的精兵相抗衡。不过区区片刻钟,来袭者已损折半数。只敌我人数悬殊也是实,药人前赴后继,渐也压得侍卫们应接不及,步步后退。   远处的道上又驰来数十人马,中间之人颇眼熟。   “是嘉王!”郭偕沉声。   “亲来督战?”邵景珩轻蔑,“果是破釜沉舟!”   言落,来者已停驻十数丈外。穆寅澈一挥手,随在其侧的二人策马而出,小心随在众药人后,躲过箭雨,近前拼杀,身手远胜那干乌合之众!少倾杀出一条血路,剑指穆昀祈而来!   邵景珩策马上前,与郭偕一道拼力与来者周旋。药人功力自要胜出他等十倍不止,遂正面抗衡,二人毫无成算,好在有冰剑在手,尚可一博。   郭偕一剑挥去,作势直取对手喉间,见之避闪,收势一策马,错身之际,剑由侧刺穿彼者脖颈。   见同伴遭不测,另一人一夹马腹,向前猛冲,欲以蛮力强取!   对正面来的刀锋避让不及,邵景珩腾身,脚尖一蹬马鞍,借力前扑,执剑刺穿来者左胸。   了结了强敌,邵、郭二人暂后退,纵观战局:药人依旧还在前压,己方精兵只剩二十余。   猝然间,熟悉的蓝光划过,混战在前的数名药人应声而倒。   邵景珩转眸,却被反射来的亮芒刺得双目一疼——是那身熟悉的朱漆山文甲,在日光下生辉熠熠。   “景珩,令将士以箭阵替我断后!”剑出在手,马上人昂首正声。   “你……”邵景珩脸色微变。   “擒贼擒王!你与郭偕伴我同去,拿下贼首!”剑指向前,穆昀祈言出不容违逆。   眸中的踌躇意顿散,邵景珩将混战中的曾无化唤回,迅速交待过,便随穆昀祈策马前去。   剑芒开路,三人全力向前冲杀。药人纷纷回退,然箭雨尾随而至,死伤者众多。   穆寅澈不知是一时怔呆,还是未将他等放在眼中,竟是一步未退,在原地与来者成对峙之势,只前方已竖起一道人墙。   追兵已至,邵景珩与郭偕不得不回头断后。穆昀祈一马当先,鸣泉所向披靡,但毕竟单枪匹马,面对一众药人的围攻,实不敢大意,好在谨慎应付,倒也游刃有余。激战之隙,耳中忽闻清晰的马蹄声!心乍一悬,抬头前瞻,竟见城门方向大队人马奔袭而来。   “小心!”耳后人声高呼。穆昀祈回头,只见刀锋下行!千钧一发之际,刀却顿止——一柄长剑已自后穿透刀主胸膛!举目见数丈开外,邵景珩满目惊忧,空出的一手尚成投掷状。   不敢再分神,穆昀祈刺倒扑近的药人,迅疾俯身,拔出那柄插在地上的玄冰剑,策马后去。剑归原主,二人并肩而战。   步步前逼,眼看贼首只在数丈外,然撤回的药人逐渐增多,一时难以近其身。   又杀退一波来袭者,穆昀祈喘息之余,目光扫过近侧,一念上心。   “景珩,助我过去!”   身侧人会意,策马前突,穆昀祈随后,横剑又扫除一排挡路者。前人回眸,目光相触,心照不宣一颔首,穆昀祈忽自马上跃起,脚尖一点马鞍借力前去。与此同时,邵景珩已收剑入鞘,双手将之横举过头,穆昀祈双足踏上剑身的一刻,邵景珩尽力向前一个托举,即见头顶之人凌空翻身,越过挡道者们,向那马上的始作俑者飞踢去!   “不好,护……”随在穆寅澈身侧那个白面无须之人一语未罢,却见家主已飞落马下,即被一抹寒光抵住喉间。   回过神来,地上人抬眸,面色竟几分狰狞。   后方厮杀未停。   穆昀祈剑前探半寸,触及彼者肌肤:“住手,即刻!”   嘴角无声溢出一抹诡笑,穆寅澈一声不吭。   前方大队人马已驻停,穆昀祈正眼看去,正中者竟是张仲越!   后方忽出一声凄厉马嘶,穆昀祈心起不详,回眸观望:透过人马之间的缝隙,恍见一人正着地翻滚,以避追逐去的刀光!   景珩!面色一凛,剑锋偏移三寸,一刺而下,直抵黄土!执剑者眸中寒光乍聚,低沉的声音尽透戾气:“住手!”   被钉在地上之人脸面一白,依旧不出声,目光却已颓下——似突来的剧痛涣散了其人意识。   “快……快住手!”马上那面白无须者见状大惊,出声高呼。   厮杀声戞止,世间瞬落清静。   张仲越匆促下马,率众上前。   穆昀祈再回头,见邵景珩已站起与郭偕并立,似无大碍,心自一轻。   “陛下!”张仲越当前俯身唱喏。然未及出下言,一声尖利的锐鸣骤入耳,刺得众人蹙眉纷纷。   “小——”邵景珩与郭偕异口同声。   话音未落,朱甲执剑之人已旋身而起,隐见两道荧芒划过,将扑空的药人弹出数丈,倒地吐血。   “高士举!”邵景珩怒喝,“你这贼心不死的老匹夫!”言间已与郭偕双双扑前,捉住马上那眼神凶戾者掼落地下。   惊魂甫定,张仲越急令兵将将才逃过一劫之人团团护住。   尘埃落定,日正中天。   金曜笼身,执剑之人遗世独立,隽爽卓绝似如神明,教人不敢直视。 第39章   江山一夜雨, 花柳九州春。年年仍岁岁,故故复新新。   时日如梭。新春之末,再回忖当日京郊那一战, 竟恍如隔世。   喧哗声消尽,车帘轻撩。   “官家,到了。”人声恭敬。   收回散乱的思绪,穆昀祈起身。   缓步上台阶,目光不经意扫过高阔依旧的门楣, 竟是百感交集:人事物是, 却情非当初……   不成调的琴声由内飘出,断断续续。   驻足檐下, 穆昀祈看向迎来的内侍:“他怎样?”   闻禀:“长时服丹之故, 药效抵消了寒毒, 性命无虞。只左臂僵硬,御医道恐难复原。”   点点头,穆昀祈步上台阶。   一声似带怒的震音传来, 继是重物坠地之声。   脚步一顿,穆昀祈眸无波澜:“汝等在此待候。”   □□,偌大的堂中门窗紧闭。步伐移动, 拂动的衣角搅起空气中悬浮的烛火气息,令人隐隐不适。转身推开窗牖,任掺杂梅香的冷气入鼻,穆昀祈顿觉耳目一清。转身, 见独坐之人畏光般扭头, 抬起衣袖往眼前挡去。   容他适应,穆昀祈缓步踱前。   “修了这么多年佛,你倒是丝毫未得开悟。”驻足在翻落的琴前, 穆昀祈一语轻出,不透意味。   缓缓放下袖子,那张几无血色的面上浮起丝嘲意:“若官家与臣易身而处,恐便不得这般云淡风轻了。”低眉,目光扫过无力低垂的左臂:“不过终究,还谢陛下宽仁,终究与臣留下一臂执拿经卷。”   负手一哂,穆昀祈不屑:“怎的,嫌轻?”   “不敢。”那人抬眸,嘴角微勾:“只陛下彼时未当机立断取臣性命,如今懊悔恐是为晚啊!”   知他挑衅,穆昀祈未回避:“你以为你一问三不知,将罪责悉数推付高士举一身,便可安然事外?”   “不然呢?”彼者一笑,愈似自得:“官家莫忘了,我朝宗法,亲王犯过,不得加刑,即便犯上,止于废为庶人、他州安置。”   “此乃旧例,并非王法。”穆昀祈毫不见恼,“宗法从未明示,对谋逆之辈,不可施以极刑!”   “是么?”那人一叩额角:“然若陛下杀我,可须背负手足相残之名,彼时不知外议会如何评论呢?”   迎上那双嚚猾的目光,穆昀祈泰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我但问心无愧,何惧外议?”   嗤笑出声,穆寅澈扶案站起:“官家果是与邵表兄一道久了,连言辞口气,也变得这般相像。”   眉心不易察觉一动,穆昀祈语气无变:“你自小与他一处,性情本当相近,却为何,终竟这般大相径庭?”   “大相径庭?”那人失笑:“官家难道已忘了,寒食、七夕之变,皆乃孰人挑起?”   “朕自不会忘——是邵后,与你!”垂眸稍顿,穆昀祈终一叹:“遂而,你与邵后,实不愧为母子,所谓言传身教,不外乎这般罢?”目光微凝,“只我迷惘却是,你母亲一应所为,皆为将你推上皇位,你不图报便罢,为何还要手刃之?”   言落,便见彼者面色一凛,眸中的色调渐转灰暗----果然,此才是戳到其人痛处。   “欲人勿知,莫若勿为。”穆昀祈目光上抬,投向墙上的禅境图:“你果真以为,此事瞒得过高士举,瞒得过大多数宫人,也就能瞒得过全天下去?”拂袖背身,口气乍冷:“杀母弑君,甚连怀有身孕的宫人也不放过,汝之所思所为,实令人发指!”   “发指?”沉闷的声响触地而起,伴着戾气的冷笑。   屋门被一股猛力推开,侍卫内臣一涌而入。   回望眼滚落一隅的香炉,穆昀祈挥挥手,将一干人重新屏出门外去。   “娘娘已病入膏肓,我不欲她多受凌|辱,且终还只得在冷宫的病榻上了却残生!”经了片刻平复,那人面色已如常,且申辩。   穆昀祈摇头:“是你厌倦了受人摆布,不堪再掩藏本性假做顺服,况且邵后筹谋这些年,以为孤注一掷的寒食之变,眼看功败垂成,你终是不能再忍,遂决意弑母自继,接过权棒自为筹谋罢?”   不置可否,那人眉宇间意味平淡,大有任人评说之意。   穆昀祈难再掩饰内心的波澜,沉声一叹:“谋逆作乱,弑母杀子,事到如今,你可曾有过一刻片时,对先前所为,心生悔意?”   沉吟间,彼者眸底竟泛出一丝笑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一股寒凉感由内突生,穆昀祈不再多言,向外而去。   “官家今日来,就为问一问臣懊不懊悔?”人声在后:“那就难免要失望了。”   穆昀祈驻足:“非也,今日前来,本是有事欲听一听你之见。”   “哦?”后者语出轻佻,“陛下励精图治、广开言路,圣泽却也能沾染到我这待罪之人身上,实令人受宠若惊呵!”抬起尚还自如的右手抚上左臂:“不知陛下欲问何事?”   背身之人摇头:“不必了,朕已有定夺。”   阔步出外,见内侍迎上:“官家,那婴儿……”   挥挥手,穆昀祈步下台阶:“随朕归返,不必带入内来了。”   重新沐入耀眼的日光下,一身释然。   回宫近傍晚,听闻邵景珩已来一阵,穆昀祈向内去的脚步却有些迟缓:滞留京中已将一月,那人实则,早当北归……眼角余光忽见一团白影扑来,脚步一滞,弯腰拎起已冲到脚下的白猫,转便见一人身影闪现门前。   “补丁是越来越机警了,官家回宫,它最先知。”作揖起身,那人笑言。   抚弄了片刻,将猫交与宫人,穆昀祈携彼者进去殿中。   “景珩,我方才去了嘉王府。”不待他问,穆昀祈先行坦白。   不甚意外,那人只略纳闷:“为何?”   穆昀祈悻悻:“我本想,将阿暖带去让他一见,再问他意下欲如何安置此儿?”   “问他?”邵景珩诧异之外且不屑:“他现下满心只顾自保,岂会在意子女命途?”话是这般,终究还难掩好奇,“则他如何说?”   被他言中,穆昀祈讪然:“他至今无悔过之心,提起弑母,也仅以’不拘小节’一笔带过,如此看来,即便知晓阿暖是他骨肉,也不会上心,遂我终究未尝提起。”   “果然!”拂了拂袖,邵景珩口气转正:“官家可想好,如何处置嘉王?”   短时沉吟,穆昀祈看向之:“你以为呢?”   “谋逆罪大,理应伏诛!”那人不假犹疑。   穆昀祈眸中几许意味划过:“前些时日,你还只说’秉公处置’,何以至下忽起变化?”   “无异!”彼者目光直来:“谋逆大罪,秉公当死,遂臣前后之意,并非不一!当下所以直言点明,是臣以为,陛下对如何处置嘉王,已然心起犹豫。”   抚了抚额,穆昀祈心底一股挫败感油然而起:自己的心思,如今却这般直白可见么?   看他不语,邵景珩继自:“陛下为难,乃因我朝从无以极刑加身亲王之例?”   踱开两步,穆昀祈浅露疲色:“嘉王供称谋逆是受高士举逼迫,后者也已认下一应罪行,如此,我还对他施加极刑,岂非不仁?”轻叹一气:“如今朝中皆只主张问罪高士举,对嘉王之罪却一笔带过。即便刚烈似丁知白,也只敢唯诺道一句’严惩’,你却教我如何一意孤行?”   此,邵景珩并非不知。顿了顿:“然嘉王实是始作俑者,其谋逆犯上、弑母杀子,残暴之甚,堪称人神共愤,且绝无悔过之心,若得留命,必然卷土重来,危害社稷。”又似不解:“张仲越、丁知白二人,当日疑心嘉王谋乱,一个顶’犯上’罪名发兵救驾,一个为阻出兵兴州,不惜以命相谏,但如今对于如何处置这罪魁祸首,却皆唯喏退避了?”   “文人通弊,重节轻命!”穆昀祈无奈:“谋逆犯上,嘉王已推给高士举,弑母杀子,只凭一两宫人的片面之词,难以服众。外臣不敢擅提极刑,乃怕背负屈意媚上、怂恿滥杀之名。”言罢稍静,言辞却转含糊:“景珩,你果真欲见我留不仁之名于青史么?”   目光一动,被问者似受震慑般眉心蹙紧。片刻缄默,低眉叉手:“此是臣思虑不周,望陛下恕罪。”   沉默片刻,穆昀祈转回身:“景珩,你所虑不错,然也当知,即便是我,凡事也不可随心所欲。”侧目看着渐已暗下的窗牖,那一言,终是顺势而出:“倒是,你逗留京中已一月,朝中渐起非议,且北路不可无主事者,遂无他事,还是尽早启程回兴州罢。”   微微一怔,邵景珩低头:“臣遵旨。”   人声远去。环顾过空寂的殿堂,穆昀祈缓谓左右:“传旨,朕微恙,辍朝两日,不见外臣。”   好在正月,外无大事,歇朝数日,倒也未催生什么风波。二月伊始,才复朝会。   嘉王协同高士举谋逆一案,经三司会审,终出论断:高士举恶贯满盈,论罪当诛,已判腰斩!至于嘉王,既是受人胁迫参与谋逆,众议自请对之网开一面,免其死罪。顺水推舟,穆昀祈遂从参知政事张仲越之谏,废嘉王为庶人,发房州安置。   事议定,正待退朝,却见殿外黄门匆匆闯入,禀上一事,竟如惊雷落地,震得众人瞠目无声:嘉王于半个时辰前突然薨逝!   片晌,还是张仲越回过神,问向来者:“嘉王何以暴亡?”   黄门回:“是早前用了一盏参汤,经御医验过,汤中有毒!”   众人面面相觑。   穆昀祈起身,面色冷峻:“孰人下毒,可有查明?”   黄门如实:“参汤是晋国长公主晨间亲自送去的。”一顿,“公主当下便在殿外,待候召见!”   殿中鸦雀无声。   面色数变,穆昀祈缓缓坐回:“宣她入内。”   素衣女子稳步前来。穿过殿中,目不斜视,似除了前方正坐之人,此地一应余物,于她皆为尘埃。驻足一刻,两手交叉护在隆起的小腹前,正身拜下。   “金芙毒杀嘉王,自来请罪。”一字一句,高亢清晰。   一阵轻微的骚动。   张仲越跨前一步:“公主何故为此?”   向前恭敬再拜,女子语调端正:“嘉王谋逆犯上,不知悔改,且丧心病狂,弑杀亲母,当日为掩盖罪行,还一意欲灭我郭氏满门!如此泯灭人性、罪大恶极----”犀利如针芒的目光扫过两侧,一字一顿:“嘉王,难道不应伏诛?!”   无他动静,耳中只听阵阵吸气声。   穆昀祈凝眉:“你怎知他弑杀亲母?”   “昨日,他当我面亲口认下!”女子冷如寒冰的眸底,终升起一抹恸色:“他尚承认,谋逆作乱,乃他一意所为,高士举,不过是一块挡箭之牌。”   良久静阒。   穆昀祈起身环顾群臣,一言打破沉寂:“众卿,可有话要说?”   满殿默然。   “那便,退朝罢。”一言罢,自已转身。   入夜。   云淡风寂,微弱的星光洒落空地。   吱呀一声,似是西边的屋门开启。案前人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外去,便见熟悉的人影自侧而来,他自未及出声,却见似道剑光直扑面门!   闪身躲过,邵景珩心知来者不会善罢甘休,却只尽力躲闪,无意还手,然此举愈发激怒来人:步步进逼,似一心取他性命。   终是退到光亮处,邵景珩不再挪步,只上身一侧,令剑锋蹭肤而过,不偏不倚,架上肩头。   目光循剑去,落定在那张冷如霜冻的面上,轻声一叹:“陛下欲杀人,纵然不携鸣泉来,也当带柄开了刃的剑罢?”   “当”一声,剑身飞出,狠狠撞上井沿。   “朕数日前已令你回兴州,你为何抗旨?”穆昀祈震怒。   “陛下当日未限定出京日期,臣在京中尚有余事未了,遂耽搁了两日,当不算抗旨罢?”言者泰然。   “未了之事?”穆昀祈冷声一哼:“便是怂恿金芙毒杀亲弟么?”   未尝回避,邵景珩目光迎去:“臣并未尝怂恿公主为任何事,只她知晓了内情,明辨利害,自作决断,此间臣绝无参与!”   “好个绝无参与!”穆昀祈跨前一步:“你引嘉王道出内情,偏生那时金芙来探,就在门外,将你二人之言悉数听去,你又对之晓以一番’利害’,第二日,她便做下这’决断’,你却还能若无其事道来什么’绝无参与’,怎不去问一问三岁幼童可信?”攥拳背身,眸中的戾气渐被凄色盖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介弱女子,只因你我一己之私,便须终生背负‘杀弟’恶名,这便是汝口中的天道正义?”   未尝强辩,后者面上清晰浮起一重愧意。近前两步,一手轻落前人肩头,言出恳切:“无论你信否,我皆未曾劝说或是逼迫公主为此,只她于事存疑,我坦诚相告而已。”稍顿,冷光划过眸底:“实则我已决定,若公主无所举动,我便自行出手。无论如何,我不会留与始作俑者再作恶之机!”   乍回头,穆昀祈那双原本暗寂的眸中复现火光:“你既有此想,为何还要牵扯金芙,何不自行为之??”   苦涩一笑,那人不答反问:“若是我下手毒杀嘉王,陛下会轻纵我么?”   微微一怔,穆昀祈垂下眼帘。   “嘉王是逆臣,且弑母杀子,穷凶极恶,公主杀之,是大义灭亲,陛下庇护公主,于情于理,无可厚非;然若换作微臣,回顾过往,数罪并论,即便罪不至死,也难免|流刑。”眸光流转间,终是将那一腔深情,于彼深付:“然我实不敢想,余生无你,何以安枕?”   单薄的双肩一颤,穆昀祈缄默不语。眼前的阴霾渐去,却又聚来一重淡霭,环绕耳目,蒙混所思,百感交集,难理头绪。   唇上一重,无力抗拒,索性闭目,随心沉沦。   红烛照帘,屏深漏促。交缠抵死,风起云聚。   一夜东风,隔墙梨雪又玲珑。   半睡半醒间浅闻几声鸟鸣,榻上人神思渐清,掀开仍还几分沉重的眼皮。薄光入帐,身侧已空,探手摸去,衾下余温已褪尽。   扶额坐起,唤了声“景珩”,不闻回应。披衣下榻,循着淡雅的兰气到案前,见青烟袅绕的香炉下,躺着一张素笺。   澄静小楷,正雅端方 :离堂未晓天,启路五更钟 。马过原阳去,春山又几重?   春山又几重?……   阿祈,我且去两载,待你消气……   耳边回响昨夜朦胧之时,虚实不知的那几句零落之言。   每回皆这般,错了,扭头便走!美其名曰“自诫”,然拂袖转身,却徒留无辜者面壁受气,终究,此是罚谁诫谁??   推门出室,走进初起的晨光中。扬手,片片纸屑随风而起,绕身旋舞,带着一己的怨忿哀怒,半数游远,半数落地。   两载?好罢……但你须知,回京,必有代价。 第40章   昨夜闲潭梦落花, 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 落月摇情满江树。   笙簧声歇, 一曲又罢。   微醺之人抬起醉眼,向方才收声的女孩儿一笑称叹:“这两年, 我每回南来,阿盼伎艺都见长, 着实可喜。”   对此褒奖似已习以为常,十岁上下的女孩儿明眸顾盼间, 一笑莞尔。   目光轻移, 到那群彩衣乐女身上,微醺者一手抚颌,浅声轻吟:“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端杯饮尽, 笑意几分轻佻:“南国佳人确是得天独厚啊……”   “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前方幽幽之声——方才尚笑意在颊的女孩儿,此刻已凝眉含颦。   “阿盼长大了,却也学人悲春伤秋?”闻者回眸,口气倒诚:“你若忧心日后不得自主,不妨随我北去, 我自将你作小妹看待, 今后婚嫁一应事,皆由你自行做主,可好?”   女孩儿昂首一嗔,将无知无畏的小女儿态显露无疑:“我怕冷,才不去那苦寒地呢!且我家娘子说了, 绝不逼迫我,但我如今想学艺便学艺,否则多读些诗书也好,至及笄,是走是留,终还随我。”   彼者不解:“那你方才……”   “不过有感而发,忽受触动而已。”女孩儿撇嘴。   一声嗤笑自侧来。   抚了扶额,讪然之人侧目:“穆兄有何高见?”   把玩着酒杯,旁坐者淡淡:“无他,只霍兄一片好意空付,令人叹惋而已。”   脸颊一热,霍阑显轻咳一声,吐字含糊:“听下一曲罢。”   言落,却见外走进两翩翩少年。   “这是我家娘子收了一阵的男弟子,专攻舞绾,也算名噪一时。”阿盼眸中划过一丝得意的光,“娘子吩咐,令他二人来为官人献上一曲。”   方才尚几分不振之人闻言面上一抹奇色闪过,正眼打量过那两少年,抚掌:“说来,你南国不仅女儿娇美,实则是少年也风姿各具,便难怪我九叔数度起意,欲南下觅珍了。”   “他却敢来!”重重放下酒杯,一侧人声忽冷。   意识到自已失言,霍阑显忙自敛笑,却为时已晚,见那人拂袖起身:“天色不早,今日就到此罢,我要回去了。”   “啊?”一怔,霍阑显拉住之:“方才是我失言,这便罚酒赔罪!”言罢自斟一杯饮尽,揉揉额角,看彼者怒气稍去,便又劝:“这才二更,多坐片刻无妨罢?”   想来也不可令之太过难堪,穆昀祈略一踌躇,复坐下,口气却勉强:“那便再听一曲。”   “好,一曲就一曲。”自知理亏,霍阑显不敢得寸进尺。回头示意,舞乐复起。   又流连了刻把钟,穆昀祈出李家大门时,方过亥初。   清风婉转,月照花林。原是未有几日,又将仲秋。   夜色清好,穆昀祈不欲闷在车中,遂自沿河蹀躞,缓缓而归。好在霍阑显意犹未尽,未尝随来,才得令回程一路,耳根清净。   过了横桥,便见几个卖河灯的小摊。前去驻足,看了半日,却拿起一盏最寻常的莲花灯。   “此灯我买了。”人声自侧来。   乍抬头,穆昀祈清淡的眸中一许意味划过。   流云隐晦,月到波心。   一星灯火逐波离岸,徐徐漂远。   回看侍立之人,穆昀祈眉梢轻挑:“若朕未记错,此当是这两月来,在外与你第三回 ’巧遇’了罢?”   不躲不闪,彼者点头称是。   缓步上岸,穆昀祈言似讥诮:“郭偕,你若以为区区一盏河灯便能全汝所愿,恐是太过自负呵!”   “臣不敢。”那人言辞恭谨不失诚恳:“只人皆道,放灯之时许愿,或可令所想成真,臣遂侥幸一试,至于天意成全否,自不敢强求。”   驻足回眸,穆昀祈一言难尽的眼神睥睨之:“许愿不错,然朕还是第一回 见到,有人放灯时将心愿说出口的!”   “既求天意成全,”那人目光坦然,“自当对君上坦诚所想。”   “遂终究,”穆昀祈双目微眯:“你是欲求天意成全,还是求朕成全?”   看来就待他此一言!彼者叉手:“臣求圣意成全!”话语铿锵,不加犹豫。   盯着他看片刻,穆昀祈面带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转身。   “三年未提,朕原还以为,你已将此事放下了。”踱步间,似随意一言。   摇摇头,郭偕终收起那一脸假做的泰定,露了讪色:“三载不提,乃因不适时,提了也不过徒增困扰而已。”   “哦?”穆昀祈略纳罕:“则汝何以以为,如今就是时可说了?”   郭偕不敢隐瞒:“乃因臣听闻,他在北兴修水利、明断刑狱、为民请命,也算积下些功绩,如今下至兴州、上至朝中,皆不乏举荐其人者,遂才斗胆向陛下一求,若许其迁,可否令他回来京中,或……至少,离晏京近些。”   脚步略缓,穆昀祈似有所思。片刻,轻侧目:“郭偕,你当知贺大娘子急催金芙向朕提赐婚罢?”   话外有音。   点点头,那人露愧:“臣知!当初家母逼婚,我一时情急编造了将迎娶郡主之言,家母信以为真,就此穷追不舍,犹今尚惊动陛下,实是不该!臣愿领罪。”   抚了抚额,穆昀祈无奈:“朕体你为难,然事已至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须作个决断。”   那人也自知:“我近时会向家中道明内情。”停顿间,嘴角抖落一抹苦笑:“希冀二老,可为体谅……”   爱莫能助,穆昀祈暗叹一气,未再接言。   别了郭偕,穆昀祈登车归返,一路安顺。   爬上西院的墙头,月已偏西。   实则也并非无人劝过:既这院子已无人看守,便索性由皇城司执掌,自就免去了他回回来去,翻进爬出之苦!然几经思索,穆昀祈终舍此议:除了不愿将这一片仅存的自由地划归宫禁,还因,爬了这些年墙,忽改堂而皇之走门,实还不惯……   清辉落在墙下两棵年月经久的老桂上,反映一片柔色。   凉风过境,桂香沁脾。   穆昀祈另一条腿也跨过墙去,稍稳身形,正要一跃而下,耳中却闻“吱呀”一声,循声,见正屋檐下走出一人——也是此刻才留意,彼处室中,竟亮着灯光!   人影踱来,月光下的身形步态,皆甚熟稔。少顷近前。   “官家回来了?”   “你回来了?!”   墙上墙下,不约而同,只口气意味,大相径庭。   还在怔楞,身后已传来刀剑出鞘之声。乍一震,穆昀祈回眸:“无碍,汝等退下罢。”   动静渐去。穆昀祈一跃而下,落在来者对面,凝眸只见,月光下那张脸,稍染风尘外,别无他异。   金风阵阵,蝉吟败叶;月隐西厢,飞花留客。此情此境,确曾相识。   到得再相逢,恰经年别离。   “陛下往何处去了?”那人笑问。   眼波流转,穆昀祈心思动了一圈又转回:“去和霍阑显喝酒了。”朗声大气,理所当然。   “霍阑显么?”彼者音中透两分嗤意:“霍兰昆倒后,他收留的那干羌胡人逃脱不少,乌合之众不时南扰,振兴军费时三载才将一干流匪扫除干尽。霍阑显对陛下的承诺未得尽现,却犹有脸面南来?”   “至少,他有心也尽过力,且说扫寇荡匪,本也不可奢望尽假他人之手!”穆昀祈犹自清淡。但为防彼者反驳,言罢即转话锋:“倒是你,此刻回京,乃是擅离职守罢?”   “臣十日前已得吏部准假,回京度仲秋。”那人并不心虚。   “是么?”穆昀祈摸摸鼻尖,抬眸一望半挂西天的弦月,迈步绕过前人去:“既这般,今日晚了,明日一早你入宫,详为述职。”   “阿祈!”身后,那人忽然轻唤。   驻足回眸:“何事?”   一言不发,阔步前去,拥他入怀。   蝉蛩皆阒,星芒淡隐。   “你明明说,只去两载的……”细语呢喃,透着淡淡的委屈。   “我也未想……”目光相触,那人一笑莞尔:“陛下当真不平,今后便当疏远那失信者……”   “又是……牵罪他人……”零碎的语声,随风远去。   曲阑干外天如水,初将明月比佳期。   醒来,枕边又空。若非帐中散溢的那股薄暖气息,以及腰背处难以言喻的不适,穆昀祈难免要以为昨夜,不过酒醺一梦。   披衣起身,不经意目光扫过床头,却见一木匣。拿起打开,见内几块铁牌----兵符!   片刻凝神。听闻外间门响,放下匣子,一笑舒心。   明道四年十月,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邵景珩归京,旨授吏部郎中、天章阁待制,权知开平府。   另则,兴州通判荀渺于任上兴修水利、明断刑狱、为民请命,为众所举,旨召回京,授大理少卿、知制诰。 第41章 (完结)   秋高气爽, 云闲天阔。游览归来,穆昀祈兴致犹高。   看他马蹄匆急,唯恐冲撞路人, 邵景珩只得无话寻话, 好分散他些精力,以缓马步。   “听闻, 荀渺前日一抵京便住进了郭家,难不成, 郭员外与贺大娘子已默认此事?”   一言见效!穆昀祈收缰缓马,清眸转动间, 一笑似自语:“这倒有些意思……”转头:“索性天还早, 要不去郭家瞧瞧?”   “这……”邵景珩一愣:此可非他初衷……   然那人只随口一问,实则心意已定,不待他答言,已拍马前去。   邵景珩忙追:“这般上门, 未免冒失罢?”看彼者不理,只得退一步,“寻个由头?”   晚风掠过,带来前人不屑的话语:“什么由头……到他门前再想不迟!”   片刻钟后,郭宅后院。   “哐”一声,厚重的木门在面前重重关闭。   揉揉发红的鼻尖, 荀渺小声嘀咕了句, 回头见身后人面上并无太大波澜,显然于此早有预见,心中便愈发酸楚,然一时半阵,不知如何开口道出歉疚, 只得闷闷蹲身,一指在横七竖八堆放的箱子与其他家什间指戳着,默自清点。少顷,手一顿,眉心数动,忽而起身跑回,用力拍门。   “你作甚?”身后的声音诧异且不悦。   荀渺回眸:“我的木盆未拿出来!”言罢继续拍。   “什么木盆?”那人蹙眉。   “就是那个……”话音未落,门已开启一条不大的逢,一物飞出,“咚”一声,落在那堆破烂家什上——是个木盆。   幸好荀渺闪身快,未被砸到。跑回拿起那盆翻来覆去验看了遍,音透欣慰:“就是此物!我在兴州用旧了的,带回给喜福沐浴……”言至此,一拍脑门:“喜福!”   里间传出惊心动魄的狗吠声。   门开,一团黑物飞出,伴着哀嚎,贴地翻了两滚才稳下,伏地半爬,挪到荀渺脚下,凄凄恻恻望向之。   轻叹一气,荀渺弯腰拍拍狗头,便将之抱入木盆,放上一侧的驴车。转身见郭偕还立在原地,终有些难忍:“阿偕,你莫站着啊,这些我与姚耽要搬到什么时候去?”   那人似未听见,转过身。   满心委屈,但耳中似也闻听什么动静,荀渺回头,却见两人两马正向此来。片刻,停在道边的老柳下。   “阿偕,他们来做甚?”看清来者,荀渺心中莫名涌上几丝敌意。   “还能作甚?”被问者紧绷的嘴角难为察觉抽了抽。   那二人已下马。   笑向前来,邵景珩满面春风:“听说荀通判回京,邵某先前托你带的胡地瓜果,不知可有同至?”   目光一闪,荀渺凑近郭偕耳边,低声含糊:“说他是匆急赶来吃瓜的,你却信?”   “听闻胡地瓜果滋味甚佳,朕实欲一品。”穆昀祈随声附和。   敢怒不敢言。荀渺随郭偕上前,揖逊作礼过,便道:“臣回京匆忙,未及携带多物,不过我那家人封青还在兴州替我善后,彼时会将邵相公托我采买之物带回。”   “那便好。”邵景珩笑意不改,目光扫过门前那一堆破旧物什,顿似惊讶:“你二人携这些家舍出门,是欲远游么?”   耳根一热,郭偕垂眸:“非也。只是我所居的东院近日需加修缮,遂我二人先行迁出,外间安顿。”   “迁出啊……”邵景珩拖长话音,“那你如今何处落脚?”   留意到身侧投来的慌措眼神,郭偕暗吸一气:“先前看的几处皆不合意,遂当下去阿俭铺中,看他可有好些的地方相荐。”   “这般……”穆昀祈眸光一亮:“朕想来也有时日未见过金芙与郭俭了,今日凑巧,便同去脂粉铺瞧瞧。”   看他是决心要将这莫须有的“瓜”吃到底,郭偕恼羞,却也只得忍气吞声。   三人合力,将地上的杂物搬上车。荀渺爬去坐在装着喜福的木盆边,驴车起步。   刻意缓下片刻,看着已上马徐行的二人,郭偕头痛般揉揉额角。   “殿帅,”姚耽凑近:“我已与封青商量过,荀官人留在兴州的那些旧桌椅破木榻,他将就地处置,能卖则卖,不然,便劈了做柴火,断不会带回京中来。”一顿,目闪邪光:“若是荀官人问起,就说途中遇了劫匪,全被抢光了!”   不可否认,此乃是这一整日听到的唯一佳讯。一颔首,郭偕低声:“做得好!”眸子一转,闪露精明:“不过一车的破桌烂椅,哪个劫匪会费力劫之?”想了想,“便说是途中送与家徒四壁的贫户了。”   “是!”姚耽点头。   马与驴车已走远,不再耽搁,郭偕上马随去。   脂粉铺前。   三四岁的女童攥着小篮向前飞奔,后面的小婢追都追不上。   “阿暖!”人声自远来。   站定回头,女童一双大眼睛扑闪数下,满面兴奋向才下马之人扑去:“舅舅!”   抱起之,穆昀祈点点她发汗的鼻尖:“跑这般急,做什么去了?”   晃晃小篮,女孩儿一脸骄傲:“给爹爹买果子。”目光环顾随后走近的几人,笑嘻嘻:“大伯!表舅!”   郭偕和颜悦色:“你爹娘呢?”   “唔……”女孩儿回头看向小婢阿满。   目光好容易从那辆装满杂物的驴车上收回,阿满却不及掩饰一脸错愕,瞠目之余,抬手向里指指。   一行人遂进铺中去。   将夜,此处仍旧门庭若市。   “娘!舅舅、大伯、表舅,还有……”歪头看荀渺一眼,小童眸子一转,索性略过,“来了!”   柜后忙碌之人闻声抬头,面上瞬间疑云密布。   “娘子去待客罢,此处有我。”温婉人声入耳。   众人这才留意金芙身侧那个黄裳窈窕的身影,竟几分眼熟!   女子抬头,不卑不亢,向着众人巧笑一福,又回身忙去。   金芙迎出:“诸位往后说罢。”   未至院中,便听郭俭的声音,似呵斥何人。金芙疾走,却还是晚一步——出门便见井边水桶已倾倒,压在三岁上下的蓝衣小童身上,水湿了半身。   “登儿,我教你莫动你偏不听!”郭俭气喘吁吁追上,放下怀中的幼子郭科,将手中端着的碗置于井盖上,慌慌张张拉起跌倒的小童。   乍然受惊,孪生子中的老大郭登小脸紧绷,拳头攥紧衣角一声不吭盯着面色不善的亲娘。   金芙上前,目光扫过两儿衣上的团团污迹,柳眉横挑:“怎回事,这又是钻进柴堆了么?”   郭俭委屈:“我正提水,他二人偷偷躲进灶台玩灰……这才带他出来清洗,又……”   言间,一旁的郭登已躲到郭偕身后,倏然“哇”一声哭出,如愿将亲娘一腔怒火堵回胸中。   抱起之安慰片刻,郭偕便唤阿满将兄弟二人带入内去清洗换衣。   收拾了残局,言归正传,郭偕道出来意。   郭俭一挠头,尽显木讷:“东院要修葺?我怎未听说?”   郭偕垂眸:“你平日归家也就一时半阵,爹娘当是无隙提起。”   “是么?”沉吟过后,郭俭总是勉为其难认同了此说,体贴的目光投去:“既是东院修葺,大哥何不搬去西边的柳园,索性也就几个月,又何必……”   “想必爹娘意下,是欲一劳永逸。”幸得金芙通透,打断之:“既修了,便将旧居统作整葺。”复看郭偕:“大哥也是来得巧,我前几日才听闻,对街胡掌柜妹夫家有屋出赁,便在投西大街,独门一户,三进出的房子,若大哥有意,我这便去与你细问。”   郭俭一愣:“那不是唐……”   金芙接言:“不过有一事先须道明,大哥若搬去彼处,须与唐氏兄妹比邻,于此,不知……”   “你说唐懋修与唐黛云?”眸光一动,邵景珩插话。   金芙点头:“唐懋修解试提名,为安心备考,半月前入京来,其妹黛云为补家用到我铺中帮手,我受其所托替她寻到那居处。”   “原是这般……”荀渺一抚下颚,忽似警惕:“那个苏清安……”   “也跟来了。”郭俭看他一眼,满目同情。   “阿偕……”哀怨的目光投向彼者却遭无视,荀渺似被扎了一针的鱼鳔般泄下气去。   郭偕拱手:“那便有劳公主,替我引荐胡掌柜。”   金芙自应。   “如此,吾等也回罢。”邵景珩看看穆昀祈,“游走了半日,官家合当早些回去歇息。”来日方长,细水长流缓吃瓜。   那人自无不可。然未迈步,衣角却一重。   “是骑马去玩吗?我也去我也去!”拉着他衣角的女童满目兴奋。   低眉无奈一笑,穆昀祈抱起她:“索性时辰不早,吾等也免了急赶,便带阿暖去外逛一逛,趁时用过晚膳再归罢。”   金芙虽见犹豫,然终还松口:“阿暖淘气,官家多担待。”上前替女儿理好松散的小辫:“入夜寒凉,早些回来。”   穆昀祈应允。   到底多了个小童,虽是邵景珩带着,穆昀祈却也不敢肆意加鞭策马,怕他追赶不及。遂一路徐行。孰料才到朱雀门,却见那人忽一拍马,追逐何人般向前疾驰了十来丈,一拉缰绳横马在市,挡住一青衣女子去路。   乍看女子背影眼熟,穆昀祈追到跟前,才知未尝瞧错——顾娥!   “今日你不是习琴么?”邵景珩面色已冷,“都这时辰了,还要去哪儿?”   “我……”女子目光露怯,却分辩:“我习罢琴看时辰尚早,遂出来买些丝线,孰知……”说到此忽露恼意,“方才竟遇一贼人,我一路追逐之……”   “什么贼人?”邵景珩哼了声:“我看又是你编来逃学的藉口!”留意到周遭异样的目光,声音低下几寸,却难掩怒意:“这三年来,诗书琴画加女红,你用心在上的日子可多过一月去?日日只知在外闲逛,不修诗书不知礼仪,如此堪称闺秀?”   “要做甚闺秀啊……”女子撇嘴,轻声含糊似自念:“我只自在就好……”瞥了眼另一马上风姿独超之人,忽似落寞:“又不急嫁高攀……”言才落,目光忽亮:“蟊贼休走!”即不顾邵景珩呵斥,转身大步追去。   人流如潮,那被追逐者似条猾蛇般轻车熟路在人群中游动穿梭,眼看又将遁匿,却忽似绊到何物,身形一晃,猛冲两步后摔倒。   顾娥追上前,见那小贼已被一人拎起制住。当下舒口气,正眼瞧向那出手相助之人,却一愣:“你……”   彼者亦讶异:“你是……李巧……”   “崇宁?”策马赶来,穆昀祈意外:“你怎在此?”   向前一俯首算做礼,吕崇宁回:“出来会友,却不想巧遇李……”改口:“顾娘子当街擒贼!便助她一力。”   身后喧哗声起,开平府巡街的公人已闻声赶到。邵景珩令将那蟊贼押回待审,而大庭广众,自不便对顾娥多作训诫,只得叮嘱一番,女子当下允称即刻归宅,一面阿暖已嚷无趣,穆昀祈要走,邵景珩只得伴他先行。   “你赔我钱!”那二人尚未走远,女子却已伸手向前。   以为自己听错了,吕崇宁眉峰一跳:“什么?”   “我说——”女子目露凶光:“你——赔我钱!”   一脸茫然,吕崇宁挠头:“什么钱?我又未欠你——”   “那小贼偷去的钱!”顾娥理直气壮:“方才若不是你多管闲事,捉住蟊贼还将他交与官差,我怎会无隙拿回失财?此难道不是你之过?”   回悟过来,吕崇宁无奈:一别经年,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顾小娘子刁蛮粗横的本性却是一成未改!揉揉额角:“你当知,捉贼在于拿赃罢?方才那蟊贼狡辩,道身上的钱物是他自己的,你又说不清被盗钱财究竟几何,如此岂能立断真伪?若是将钱还你,便失了证据,堂上又要如何审度论罪?”   “我管他如何论罪!”哼一声,女子不耐烦:“我只管拿回我的钱,此有错?”   胡搅蛮缠!吕崇宁暗自叹苦,然也知与她难为说理,遂一拂袖:“若娘子坚持己见,便去与邵知府论理,在下无足置喙。”言罢转身欲走,却被后者一把攥住衣袖。   “我不问什么公理国法,”女子看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我只知拿不回失物乃你之过,你须赔我,否则我便唤来路人围观一论,看终究错在何人!”   “你……”一眼扫过周遭,吕崇宁倏然面热:“你松手,大庭广众,男女授受,成何体统?”   “我就不松,除非你还钱!”女子咄咄逼人。   “他欠你多少钱?”人声忽来。   目光循声,女子轻蔑一嗤:“哟,今日什么日子,出门尽遇故人!怎的,你打算替他还?”伸手:“两百文,拿来。”   “空口无凭,且……”吕崇宁情急争辩,却见弧光划过,一块碎银已落进那只素白手中。   “够了罢?”来人淡淡。   “还是你这话少的识趣。”爽快松手,女子敛尽凶相,一笑莞尔:“如此,我便先走一步,不扰你二人叙旧。”   “曾木头,你明知她……”看着远去那个春风得意的背影,吕崇宁难释怀。   “经年未见,何必为些小事败兴?”口气依淡,来人目指前方高楼缚彩处,嘴角不知何时已噙一汪似水笑意:“走罢,寻处吃酒。”   聚集的人流如潮水般,骤来又散。华灯初起,满目纷攘。   何处高台入云深,清音低婉转:   繁台柳淡,马踏清湖岸。卷帘当黄花欲晚,水上明箫初断。   香屑舞袅晴空,斜月归照帘栊。一任芳菲袭予,执花醉笑东风。 第42章 番外三   荀渺满脸窃喜:“陛下, 臣知道当日裸走朱雀门的是何人了!乃郭偕的仇人,当初几次三番阻他前程……”   穆昀祈睥睨其人一眼:“郭偕的仇人是景珩,况且……不是说那裸走之人当日已掉入秽池溺毙了么?”   “这……也是啊!”荀渺挠挠头, 一脸纳闷。   二人身后不远处, 悄然驻足的两人怒目相对。半晌,一人开口:“郭殿帅, 久时未聚,今夜出外寻处一叙如何?”……   第二日, 荀渺出门便闻一新闻:一早,两蒙面裸身男子在南熏门外扭打作一团, 二人身手矫捷, 一时难分胜负,后听闻官差将至,才匆忙逃窜。   与此同时。   揉着酸痛的肩膀,邵景珩才到宫门前, 迎面便见一熟悉身影,同样一脸苦色揉着腰腹。二人错身,皆自冷哼。   邵景珩:“郭殿帅好城府,为达目的不惜以身为饵!”   郭偕冷笑:“我要不醉,你能喝那酒?”蹙蹙眉: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他竟动用高手算计自己, 半途由那几个无用的下人手中将不省人事的自己劫走, 好死不死,竟还与他被扔在同一片河滩……握握拳头:“邵知府不厚道啊,郭某如何是备了条足以遮羞的布片与你,你却只留在下半条裤管?”   邵景珩冷嗤:“一块抹胸,郭殿帅大方!”   郭偕摸摸下巴:“那物可足令邵知府蒙住头脸只露一双眼, 而半条裤管才勉强够保郭某半张脸!由此,孰人大方岂非一目了然?且说邵知府手艺不错,那草裙编得密不透风,胜郭某百倍,有空还须讨教。”   邵景珩:“……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郭偕:“自然!”一忖,“那裤管,你还要么?”   那人面色如霜:“扔了罢。”一沉吟,“那抹胸你还要么?”   郭偕摇头:“扔罢……”音落却迟疑,“罢了,一阵我叫人去取回,自由狗窝拿走那物后,家中那畜生见我便追咬……”   片刻后,景宁殿。   黄门气喘吁吁跑进:“陛下,不好了,邵知府与郭殿帅不知因了何事,在宣德门外大打出手,拉都拉不住啊!” 第43章 番外四   灯光昏黄, 穆昀祈忍着手酸、憋着尿意,坚持带着柿子中毒后的傻笑躺着看完了本期小报连载的《恭献太后秘史——邵府篇》最后一章,才爬起纾解了内急, 抬头见那人仍趴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便问他在作甚。   邵景珩放下笔,扯过算盘扒拉着:“又到月底了, 臣将陛下这月的捷径费算一算,好出账单。”   穆昀祈报臂嗤:“这么多年了, 你见朕给过钱么?”   那人摇头:“未曾。”   穆昀祈怒:“那你还记?”忽而有些寒心:自己怕不是看上了个傻子吧?   “总要记一下,”那人低头又在纸上写下个数字, “况且, 付费也不一定须现钱。”   “不要钱?”穆昀祈摸摸下巴,“那怎么付?”   “以身抵债啊!”那人的口气理所当然,“我早就不奢望陛下给钱了,因是这账, 也早非原先的样子,只是陛下素来不看,照单俱收,才不知罢。”   “什么?”穆昀祈一惊,扑去抢过账单,粗一浏览, 脸面红赤:“你……记上回数便也算了, 竟还规定时长……与细节?!”   那人正色:“不规定这些,难道我绊倒在陛下身上一回也算?”   “这……”穆昀祈默默收回伸出的脚,“这便罢了,然这……梯|子是朕自带的,为何也要算进去?”   那人笑得市侩:“陛下自带, 却经我同意了么?现如今,上酒楼还不许自带酒水呢,万一喝假酒中毒算谁的?同理,陛下自带梯|子,万一摔伤扭伤的,是梯|子不牢还是墙太高,谁说得清?”   穆昀祈气急:“这么说,我用你提供的梯|子,却不必额外计价?”   “原当如此!”那人点头,“只为陛下安全考虑,臣以为,今后还是免了梯|子这一项,直接走门,不过这般,便要寻个人专为陛下候门,如此又多一项开销……”   穆昀祈忍无可忍:“千方百计处处算计,你这捷径,不走也罢!自今后,朕大不得夜夜去后宫造储君……”言未落,却被何物绊了下,一头栽进那个满是恶意的怀里。   半个时辰后。   好容易合拢酸软的腿,穆昀祈有气无力攀着那人脖颈:“回……床上去……我腰……酸!”   依言而行,那人嘴角跃出一抹黠意的笑:“陛下须知,这床榻,可较之书案代价要高。”   穆昀祈气若游丝:“下回,朕……自己……带床!”   “那可须收场地费!”彼者笑意愈发邪魅。 第44章 番外五   唐懋修复读两载, 终中解试,携苏清安与妹妹搬入京中,安心准备来年初春的省试。凑巧的是, 所赁住宅就在郭、荀二人隔壁, 只财力不济,他只赁下半片宅院, 与郭家比邻而居。   至于郭、荀二人,自打回京, 郭偕发现荀渺相较以前,酸虽依旧是酸, 迂腐起来也仍旧一脸找打相, 然终究是在钱财之事上看开许多,如今莫说咸鱼都是在外买,家中也已雇了个婆子烧煮,隔三差五还令小厮自酒楼买回酒菜, 日子实算滋润。只有一点糟心,就是和唐家比邻。   郭偕倒没什么,只荀渺和苏清安一如既往不合,日日隔墙一唱一吟,指桑骂槐、争锋相对。喜福与主同仇敌忾,每日见苏清安自门前过, 必要追去一番狂吠, 吓得他绕道走,自置一肚子闲气。不过除此,两家人倒没什么不舒心。   荀渺如今发达,官运亨通,俸禄日涨, 再说又无家小须养,花钱渐也随心,平日里三餐之外,零嘴果子少不得不说,且还常赴酒筵,与同僚友人共乐,一夜花销几百钱渐成常态,如此便也罢了,只他酒量差,三杯两盏下肚就昏昏然,几回在酒楼夜宿。如今郭偕已有防备,但凡夜饮必教小厮跟从,且定家规:饮酒不得过五盏,归家不得过子初!一旦犯戒,杜绝夜饮一月,戒零嘴十日!然半载下来,成效似也有限。   至于苏清安,虽说唐懋修尚未中第,然唐家家底还算厚,加之苏清安积蓄不薄,本不愁吃喝,只是饱暖思淫|欲,苏清安本非安分之人,闲下便想登台重展才艺,但唐懋修因当初受人蛊惑、令妹妹身陷泥沼一事历历在目,尚是追悔,怎会赞同此举?尤其对他去酒楼卖艺更是反感,因多是赴私人宴,怕他身不由己,不过终究体他生平也就此一爱好,遂勉为其难许之每月四五回往勾栏献艺,以一偿所愿。   (1)揭短   和风入院,月光照井。   不大的后院内,阵阵狗吠尖利哀怨,惨绝人寰。   墙头影子一晃,便见张人面探出,月光下笑得邪魅:“荀少卿,洗狗呢?”   手上力道加重,荀渺咬牙不言,只是狗叫得愈发惨绝。眼见一盆水又已黑透,荀渺起身端起,前走两步,对着院墙一股脑泼去。   霎时缩头,却无奈墙本不高,加之这半年来你捣我扒,裂口不少,依旧被淋半身。一怒,苏清安收起笑脸,索性跨坐上墙:“荀渺,你好歹也是读书人,礼义廉耻都被狗吃了?”   “对啊!被你吃了。”淡淡一语,荀渺返回井边提水。   墙上人不依不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叫你纵狗行凶,岂知我苏某人是好欺的?此回我尚手下留情,墨汁混浆糊,洗两遍也就好了,再有下回,莫怪我心狠,定然一棍下去吃狗肉!”   “你敢!”荀渺怒目。   “你试试就知道我敢不敢!”墙上人昂首一嗤,摸摸下巴:“时辰不早,荀少卿有这功夫与我费唇舌,不如尽快将狗洗干净,否则一阵郭殿帅回来,见下可不好说。”一垂眸,邪色蹿上嘴角:“且说,不知今晚可还留有气力爬老树,哈哈——啪!”才笑两声,便被飞来一物往脸上打个正着!身子一晃,似觉朽墙也晃了晃,险些摔落。未及恼羞,便听门外熟悉的话音,一惊,拈起那块已然漆黑的抹布扔回去:“好生洗你的狗!”一个翻身下墙,整整衣裳,向门前迎去。   另一侧。   荀渺满心懊恼:都怪前夜醉酒,说些胡话被他听了去,就此不断隔墙讥诮,教人气不过,才放喜福,谁知反中其奸计,实是气煞人!   门声一响,荀渺条件反射般一震,慌措起身,见郭偕进门——或看他一人一狗满身狼狈,顿时乌云覆面。   “阿偕,你……听我说……”荀渺忙解释,却闻听隔墙人声,忽是灵光一闪,气沉丹田,开口高脆:“阿偕,我知我今日又去酒楼饮宴已破规矩,然允诺的钱须给,你让我把这钱送去与苏清安,回来再言,可好?”   言方落,隔墙唐懋修方才还温润的声音顿转冷怒:“你又去酒楼了?”   无声一哂,荀渺志得意满,然转眸见对面那张阴云密布的脸,才惊知自身处境,一哆嗦,小声:“你听我说……”   一拂袖,郭偕恨恨:“你倒果真屡教不改,既这般,这家规,便也须改一改了!自今日起,家中钱物皆归置一处,用时先问过我!另则,今后你每月俸禄,我会令人去代领。每日为防急用,与你二十文傍身。”   “什……什么?”荀渺两腿一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文?够什么花销啊!”   “那是你的事!”言罢不再搭理他,郭偕径自进屋。   怔楞许久,仰面一叹,荀渺歪坐下去,耳中,又纳入唐懋修气急的声音:“从今日起,闭门静思一月,哪儿也不许去!明日便吩咐做杂活的小厮婆子暂不用来,一日三餐皆你自行操持,再去市上买回百斤木柴,你给我一一劈完,储着过冬!”   耳听那一声绝望如心死的哀嚎,荀渺顿觉春风拂面,满心清爽!哼,虽说玉石俱焚,但他好歹还得自由,一日二十文,如何也能吃两块蜜糕,较之隔壁那只花蝴蝶,一月禁足,做饭劈柴,孰优孰惨,一目了然!   果然,这世上,并无最惨,只欠比较而已。   (2)五五开   “阿偕,他们说我五五开身材!”恨恨闯入内,来者满面不忿。   吐出嘴里的瓜子壳,郭偕蹙蹙眉:“下回瓜子还是要买祥兴记的,街边摊的东西真不能吃!”   抓过瓜子碟扔到案角,来者厉声:“你可曾听我说话?”   斜睥他一眼,郭偕不耐烦:“你一个大男人,在乎什么身材?再说,我早叫你把腰带系上点你不听,五五开能怪我?”   “我……”荀渺语塞,半晌,一跺脚:“我想系这么下么?还不是裤子松,腰带系下点好顺道带住裤子?”   “你就没一条合身的裤子?”言者打量着他腰间。   此话不提还好,提起荀渺更来气:“你每日只给我二十文,可想过我多久未吃过零嘴了?衣带渐宽,裤子能不大么?”   “这般?”拿手在他腰间比了比,郭偕困惑:“也未觉细啊……”看他又要发火,为息事宁人计,自袖中摸出钱袋:“罢了,你着实也有段日子未添新衣了,明日自去做两条合身的裤子罢。”   蹲在檐下数过钱,荀渺摸摸下巴,怒气消散大半:裤子做得便宜些,倒还能省出两包蜜饯钱,算是得可偿失吧。   于此同时,隔壁院内。   只着单衣站在镜前,左扭右转,一脸晦色之人咬牙切齿,自语喃喃:“我腿短吗?什么叫五五开?简直血口喷人!”   “你做什么呢?这般天色,不怕着凉?”一脚跨进门,怀抱书卷者诧异。   急转回身,镜前人气势汹汹:“你说,我身材五五开吗?”   一愣,来人眯目:“谁说的?”   一点下巴指向隔壁,苏清安目流火光:“隔壁三姑!方才说得声音可大,道什么我一把年纪还上台,身材走形五五开,锦绡加身也白来!放屁!若不是看在有人出高价,我还不稀罕去酒楼那种喧杂地登台呢!”   “你,”眸光一闪,唐懋修面色忽冷:“又去酒楼了?”   “我……”一怔回神,方才还气势汹汹之人一捂嘴,心思飞速转动,片刻:“三姑还说,你妹妹即将复出,入驻清芳轩待客!据闻现下清芳轩预约一睹芳姿的都已排到明年了呢!”   眼看其人甩门而去,苏清安捧胸缓了缓气息,自也穿上衣服出门。   门一开,险与来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呵,不是冤家不聚头,这罪魁祸首,竟还自己送上门了!   剑拔弩张,争吵一触即发。二人的理由相似且充分:除了彼者,无人会出这等卑劣之举——背后泼脏水,无端拿人相貌取乐!然而嘲骂半日,谁都不承认自己是那散布谣言者,于是一横心,相携去寻三姑。   好端端在家嗑着瓜子,忽被两凶神恶煞之人拖出对质,三姑一脸莫名加委屈。好容易听明白二者来意,即刻喊冤:“这可不是我说的,五五开还是三七开,那都是你家……”一顿,示意二人竖耳细听。   “郭殿帅,对不住,清安莽撞,上回与荀少卿生不快,将墙头捣坏了,修葺费用由我承担!”唐懋修的声音。   郭偕倒不谦虚:“唐兄也太小看阿渺了,他人瘦削,动起怒来蛮力却不小!遂有错,他二人也是五五开,修墙的费用,你我便也无须承让,各自对分便好。”一顿,“阿渺的俸禄,修墙足够了,再说无钱傍身,他也安分些。”   唐懋修声音压低:“说到安分,我听闻荀少卿这段时日已不甚出门游逛花销,殿帅却是如何做到的?”   “容易!”郭偕七分得意,三分嚚猾:“他的俸禄我如今已代领了,这几月来每日与他二十文傍身,以免有急用。无钱不敢随意花销,他零嘴都吃少了,近时体态轻盈不少,可谓一举两得!”   “代领俸禄……”唐懋修似领悟,“我懂了,下回勾阑发薪,我也去代领,无钱傍身,我看他还置办什么衣裳道具,还如何去酒楼卖笑!”   对视一眼,隔院的二人默默松开拽着三姑的手,并肩出门。   由水火不容到同仇敌忾,有时只在须臾间,但得一个共通的理由即是。 第45章 番外六   天色微暗, 穿堂风吹在身上开始有了凉意。幽寂的室中,两条身影相依坐在床上。   荀渺睁开眼,并不见什么巨犬的影子, 顿时松口气:方才是做梦了。   “醒了?”耳中纳入一个闷闷的声音, “你头压得朕肩膀甚酸。”   急忙抬头,荀渺露愧:“对不住陛下, 我方才实在困了。”   叹了气,穆昀祈抚着肩膀躺下, 拉过被褥盖上有些发凉的腿,“看你睡足了, 那狗也半日不见踪影, 你可下去将窗掩上?朕有些冷。”   “可是……”荀渺嘴角微抽:“万一那畜生就在外间候着,见我便冲来怎办?”   穆昀祈不悦:“那般小一条狗,都跳不上床,你却怕它?”   “我……”荀渺咬唇但显委屈:“狗虽小, 却极凶!陛下又不是未曾看到方才它追我咬那样……”   “朕早教你将骨头与它,你偏不听!”穆昀祈恨恨。   “骨头是留与我家喜福的!”提到自家狗,荀渺眼中闪过一丝喜光:“待喜福回来,将这小畜生赶走便好。”   穆昀祈翻个白眼:“一个大活人要靠条狗来救,也不嫌丢人。”   怕狗的人多了,倒是怕青蛙怕蛤|蟆的少见, 更莫提这般大人被两只蛤蟆逼上床!荀渺不平, 却也只能暗中腹诽。不过说来,那狗着实坏成精,方才将自己追上床不算,竟还叼来两只蛤蟆伴它玩耍,似存心要将二人逼入绝境。   目光往地上扫了圈, 荀渺试探:“蛤|蟆当下应已不在室中,陛下是否……”   穆昀祈炸毛:“你要朕下去替你赶狗?孰是君,孰是臣??”   “那……”荀渺丧气:“就只得等人来……”   “不成!”穆昀祈依旧暴躁:“你家中无下人,外间院门又关着,孰人会来?朕今夜一定要去春风楼,绝不能耽搁!”   “那处何时都能去啊!”荀渺不解,“为何定要今夜?”   “今夜彼处有西域舞女献舞,虽说这几日都有,然朕只今晚有空,景珩出城公干,我让郭偕出城巡查军营,这样你就能陪我一起去春风楼!”免得一人独去显落寞。   “跳舞不是常看么?”荀渺更费解。   “你懂什么!据说那舞女个个金发碧眼,高鼻红唇!”那人言间嘴角一抹黠笑幽生:“且舞时着装清凉,绝非寻常可见!”   “果真?”荀渺脸颊至耳根一点点红起:“我还未见过女子除了头面与手之外的地方……但万一被阿偕知道……”   “所以才要今日去!”穆昀祈笑得愈发邪恶:“听说舞女们浑身下上只挂两片遮羞布哦……”   “真的?”荀渺显然动心,但仅剩的那丝廉耻感令他犹豫:“这……能看么?”   穆昀祈像看土包子一样看他:“出得了这门就能看!”   感觉到被鄙视,荀渺的自尊心陡升:“陛下既看得起微臣,臣自不能令陛下失望!”   半个时辰后,通往朱雀门的小径上出现两个形色匆匆的身影。   荀渺不安:“陛下,您说我们这样,能进春风楼么?”拎着自己沾满泥土的衣襟,难免沮丧。   “有钱就能!”拍着衣上的树皮木屑,又看了看勾坏的衣角,穆昀祈没好气。   原本事还顺遂,那狗已在院中安然入梦,荀渺在室中仔细搜了通未见到蛤|蟆,穆昀祈便下床,岂料千算万算,未想门前偏蹲着只蛤|蟆!穆昀祈慌下跳上柴垛,由此惊醒了狗,荀渺逃窜间绊上门槛……   又半个时辰后,春风楼门口。   二人满心不甘。   荀渺委屈:“不是说有钱就能看吗?可惜了我这身新衣……”   穆昀祈撇嘴:“不知哪个钱多人蠢的包场!”   荀渺低头:“我认识就好了……”   身后传来马蹄音。   耳熟的人声:“就是此处,今夜包场,并无外人,吾等可一醉方休。”   另一人:“郭殿帅不愧豪贾家出身,果然大手笔!”   “邵知府谬赞,郭某不过践诺而已,倒是邵知府肯赏脸,实令郭某受宠若惊……”   荀渺回身,入目赫然两张熟悉的面孔。   八目相对,脚下的地皮陡然似震三震。   这一晚,春风楼的舞姬们个个挥汗如雨,只因多穿了三层衣裳。   荀渺:“还是只见脸和手……可惜了我的新衣裳……”   穆昀祈:“你已念了上百遍,朕耳朵都要听出老茧了!这能怪谁?”   撇撇嘴,荀渺识趣噤言,一心喝酒吃肉。   另一侧。   邵景珩:“你不说一条狗足消你后患么?”   郭偕:“五十步笑百步!自家后院失火,还有心管邻家进不进水?”   邵景珩:“……闭嘴!” 第46章 番外七   城南勾阑近时有新来的波斯舞伎献艺, 听说人品技艺皆上乘,穆昀祈早有心前往一赏,然而提过几次, 皆被邵景珩驳回, 道是彼处人杂,不宜私访, 至于宣进宫来献艺,他又道“不雅”, 实则穆昀祈也只是随口一言,果真将外番艺人召入宫, 莫说下议要对他加指责, 舞伎也难免拘谨,战战兢兢,却还有何意趣可言?遂心下实还欲伺机亲临一观。   而这时机,倒是不期而临。   这日邵景珩三堂弟新婚大喜, 所娶是郭偕五表妹,二人皆要去吃酒,穆昀祈但一闻悉,便蠢蠢欲动:邵景珩言来也有理,勾阑人杂,去了恐也难以近赏, 遂不如近处寻间酒楼坐定, 将舞伎召来献艺!只独自饮赏未免寂寥,还决意带上荀渺(郭俭嘴不牢,万一被金芙套出实情,又是多事)。   天还未黑,穆昀祈就到了郭、荀二人的新宅前。叩响院门, 先闻两声狗吠,好一阵,院门才开启。粗一眼瞥去,见应门的是个粗衣布裳的小厮,脸沾污迹,一手拿着把锅铲,身前系着围衣。穆昀祈蹙蹙眉,想他二人使个小厮竟还管烧煮,看来着实拮据!当下问:“我与你家主人有约,他当下可在?”   “陛下,我是荀渺!”小厮一开口,倒将穆昀祈惊一跳。再细瞧去,果是其人,诧异问道:“晚间既要出门,何须家中开炊?”   朝跟在脚边的黑狗挥挥锅铲,荀渺目露不忿:“还不是这畜生!我出门前须将它喂饱,否则它必然整夜吵闹,阿偕一见便知我出去过了!”回身挠头:“官家早先下谕今夜出行不可另外知晓,我自须小心。在家开个炊,留几样剩菜在橱里,阿偕见了自以为我是在家中用的晚膳。”   果是心机用尽,有备无患啊!撇撇嘴,穆昀祈心下不屑:“你究竟是因朕有谕,还是惧怕郭偕知晓啊?”   干笑两声,荀渺不答反问:“陛下避人,是惧外议,还是只惧一人之议啊?”   嘴角微抽,穆昀祈拂袖:“休得多言!波斯舞伎已在酒楼待候,限尔半个时辰,彼时尚未妥当,朕便自去了。”   “这就好,陛下稍安勿躁。”时机难得,怎能错失?荀渺一拱手,乃自忙去。   一刻钟后,狗食备妥,残羹入橱。荀渺进屋换衣,将那身粗布衣撑开在架上挪到窗前,乍一眼看去倒还以为是个人。穆昀祈自觉怪,便问缘故。   那人自得:“这畜生不喜独自在家,一阵看不到我又要吵,这便做个障眼法,以求清净。”   穆昀祈咂舌:“寻常人家养狗看宅,郭偕养狗看你,着实别出心裁!”   摸摸微热的耳朵,荀渺作痴般一笑:“臣听闻,邵府的后墙这两年是一再加高,已将赶超宫墙了,也不知是何缘故。台谏近时正拟弹劾邵知府僭越,照臣看来,若为防盗计,不如多养两条狗。”   眉峰一跳,穆昀祈沉下脸:“狗有何用?连你都看不住!”转身冷色:“已然迟了,还不快走。”   君臣二人抵达酒楼时,舞伎果然已在候着,当即宾主落坐,管弦声起。   波斯舞伎名不虚传,身若翩鸿,舞姿出众。尤其队首那身材最高挑的蒙面女子,一袭纱衣飘展起似霞若雾。谓她长袖善舞,飞袂拂云雨,果真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柔处不堪婀娜,炫起影婆娑。一曲向终时,凌空一跃,竟似要逐飞鸿去。   “好!”荀渺兴起时忘乎所以,大声称叹。   女子回眸一笑,几个旋身转来,斟满一杯敬上。荀渺欣然领受。一杯饮尽,对上那双顾盼清灵的眸子,忽觉熟稔,却一时想不起何处见过。值此隙,女子已翩然起身,向穆昀祈一侧转去。   苦思不得果,荀渺却觉脚下一滑,抬头见那女子已向此倒下,一惊,顿醒悟:方才踩到她裙摆了!这一急转,可不要栽倒?   伸手欲扶,却晚一步,腿上一重,舞伎已仰面躺倒他身上!   一个女子竟有这等分量?荀渺纳闷。   桌上的酒盏倾倒,洒了女子一脸,将面纱都浸透了。或是酒水呛进鼻中,舞伎咳嗽起来。一闻这声音,荀渺一怔,看向穆昀祈,见之也露惑——胡女较之中原女子身材高大,难不成这嗓音也要浑厚得多?腹诽间,目光下落到舞伎那双露在裙外的脚上,愈发震撼:这双天足……较之他似都要大两寸呢!   电光火石间,脑中一张脸面闪过!竟是这般??   起手扯下那块湿透的面纱,荀渺倒抽一口凉气——眼下这张脸,以面纱覆盖处为分隔,上浓妆艳抹,眉若远山、额贴花黄,下看却是粉黛不沾,朝天素面!但无论如何看,这都确确实实、如假包换,是一张男子的脸!   “苏清安!”穆昀祈拍案而起。   “汝竟敢乔装波斯舞伎诓骗吾等!”荀渺恼羞。   好容易缓过口气来,被指骂之人爬起擦擦脸,倒是不羞不躁,下巴点点那几个已慌措退到一边的波斯舞伎:“客官要看波斯舞伎,这却不是?”   一言顶得二人无话:着实,方才只道要波斯舞伎献艺,又未道领舞的不能是汉家儿郎……   穆昀祈懒与他多话,当即拂袖:“走!”   “且慢!”苏清安一抖眉梢,上前一步挡在室中:“客官,赏钱还未给呢。”   荀渺急了:“巧诈欺人,汝还敢要钱!再说赏钱不早与你了么,却还睁眼说胡话,简直没脸没皮!”   “先前给的只是定金,还有赏钱未给!”苏清安不服。   穆昀祈已忍到极限,一挥手:“将这寡廉鲜耻之徒给我扔出去!”   荀渺在侧跳脚:“扔得远些,莫教这败类在灯下污了人眼!”   事已至此,二人自无继续饮宴的兴致,打发走了舞伎乐师,便趁月归返。   荀渺到家时辰还早,郭偕尚未归,喜福也在院中老老实实趴着,他提着的心自放一寸,以为此事便如书页般,翻过便罢。孰料天意弄人,此事竟未完!   一夜无梦,早上醒得也早。郭偕昨夜回得晚,且是微醺,此刻尚酣睡,荀渺遂自到外间洗漱了,正想去瞧瞧早膳可备好,孰料跨出门却见庭中站着个人!乍一眼以为是自家小厮,倒是彼者转过身来含笑一瞥,将荀渺吓了个七魂出窍!   “苏——”一字出口忙自捂嘴,深怕惊醒梦中人。   “荀少卿早啊!”来人不怀好意一笑。   来者不善!荀渺一步跨前挡住门,瞥了眼正闲庭散步的黑狗喜福,眉心一紧,“你如何进来的?”   啃了口自带的包子,苏清安摇头一叹:“荀少卿贵人多忘事啊,当初苏某与你同一屋檐下寄居,时日虽算不得久,然你家喜福可未少吃我的肉干!”一甩手将剩下的小块包子扔出去,喜福闻声跃起,一口吞下白来的吃食,跑到施舍者脚下摇头甩尾,谄媚之情溢于言表。   强压怒气,荀渺冷冷瞪着不速之客:“你来做甚?”   那人一脸轻浮态:“方才说荀少卿贵人忘事,看来不假。昨夜荀少卿尚欠着在下赏钱,这便忘了?”   眸中火光闪现,荀渺压低声音:“昨夜之事,是你理亏,却还敢讨赏?再说做东的是官家,你若自认有理,何不找他讨去?”   挠着鼻尖一哼,那人不屑:“若我能入宫,自早去了,还须来此与你多话?”抱臂往前踱两步,显是打定主意要将这桩烂账在此了结,“实话与你说,舞你既赏了,便须给钱,否则莫想令我跨出这宅院大门一步!”   荀渺回头后顾,好在内室尚无动静。心知软肋已被他抵住,只得任命,狠狠心:“你要多少?”   伸出三指,那人面露报复得逞的快意:“三贯!”   “三贯?!”荀渺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不去抢?”   狡黠一笑,彼者悠悠然:“既有人甘心奉上,我又何必去抢?”   “你——”荀渺气急:光天化日,竟容他上门行此讹诈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拂袖:“此处无钱,你若自认有理便往开平府鸣冤去!”   “不必,”似早知他会出尔反尔,那人只是一咂舌,竟猝不及防抬高嗓音嗔怨起:“荀少卿,苏某敬你是为君子,遂昨夜才由你先行离去,然你怎可出尔反尔,翻脸不认账?须知这三贯钱,与你富贵人家或无足紧要,然我贫家……”   荀渺一急,几步上前要去捂他嘴,然彼者身姿较他灵活,闪身躲开,竟还往窗下跑,继续喧哗。   “吱”一声,卧房窗牖乍然开启,内间人声三分慵懒、七分不悦:“一大早,何人喧哗?”   荀渺心一突跳,暗下叫苦,忙自上前将喧哗者挤到身后:“无事,只不过……”音还未落,就教那愈发悲怆的人声打断。   “郭殿帅,你可要明辨此理!”闪身挤到窗前,苏清安恭恭敬敬向里一揖,“昨夜荀少卿在酒楼观我舞绾,本是讲定的价钱,谁知临了却反悔,不愿付钱。你也知我景况,唐懋修尚在苦读,如今一家生计皆指望我外出卖艺赚取,荀少卿却出尔反尔,令我一场白忙,今日家中尚等米下锅,若空手而回,实不能向家中交代!”   冷冷一眼扫过其人,郭偕看向荀渺:“你昨夜出去饮宴,令他献艺了?”   “我……”心一慌,荀渺低头嗫嚅。   这便是认了。不再管他,郭偕回头:“既这般,钱自要给,只你二人既出龃龉,当下又是在我家中,为免日后多话,还是找个见证者为好。”眼看苏清安一怔,乍露惶色,心中便了然,一挥手:“我看这般罢,你这就回去将你家唐官人寻来,好做个见证,吾自将钱备下,彼时一付两清,如何?”   “这……”苏清安一迟疑,讪笑推脱:“这便不必了罢?我与你立字据不可么?”   “可!”出乎意料,郭偕点头:“那便立罢。”   彼者露喜,匆急走入内去,研墨打算立据。   “想必你出来挣钱,唐官人也是知晓的罢。”郭偕依旧云淡风轻,似随意一问,看彼者点头,便道,“那甚好,你昨夜那场舞的酬劳如何定,本须当着唐官人面商议,以免他事后得知不满意,不过你既愿立字据,倒也无碍了,一阵我便命人将据送去府上令唐官人一过目,也算于他有交待。”   “啊?”才落到纸上的笔一滞,苏清安瞠目抬头,见荀渺捂嘴窃笑,心下忿然,却无奈七寸教人拿住,翻盘无能,一咬牙,起身拱手:“方才在下又想了想,既比邻而居,则这钱,我倒着实不应收取,否则教懋修得知必然怪我枉顾人情,遂此回,便算了罢。”言罢不待二人答话,赔笑作揖向外退去,一出屋门,转身一溜烟跑了。   一口恶气得纾,荀渺笑意才上脸,转却见郭偕面上已是阴云聚拢,心顿一沉,垂眸蔫蔫,一面苦思编造,一面缓自:“昨夜……我吃多了不爽适,遂独自出门闲逛,在……勾阑见得西域舞伎献艺,便坐看了一阵,孰料……”   “勾阑?”那人一哼:“然苏清安怎说是在酒楼?且勾阑入内皆是先出钱,他却道与你讲定的价钱,张嘴便要三贯,这是何故?”   “我……”一急,荀渺咬牙:“我包场了!”   斜睥他一眼,郭偕冷嗤:“平素除了买零嘴,去酒楼都少见你拿钱,竟还会去勾阑包场?”   “我……”临场编谎着实不如考场做文章容易,一不留神便破绽百出,任荀渺再是才思敏捷也难片刻圆全,加之那人再三逼问,只得吞吞吐吐、三分虚七分实将情吐来:“昨夜外出途中巧遇友人,遂一道去酒楼饮了两杯,不巧唤来献艺的舞伎是苏清安假扮,才有后事。”   “友人?”郭偕眉梢一挑,“姓甚名谁?”   “你不认识。”荀渺望天,答得倒快。   略一忖,郭偕尽露轻蔑:“你不说,以为我就不知了么?”言罢竟拉起他往外走。   荀渺忙问去何处。   “邵府!”那人头也不回,答得干脆。   “为——为甚?”心中一阵绝望,荀渺面上还做懵懂:“此事与邵家何干?”   转头,郭偕眸中冷光划过:“有干无干你心中无数?”即唤来小厮备车,看那人还欲挣扎,索性挑破:“你还敢当我撒谎?我一再告诫你不可伴官家胡闹,你为何不听?昨夜竟去酒楼观舞,万一出何不测,让邵景珩知道能饶你?”   他既已猜到,荀渺便也不再装痴,一昂首:“又非我要去,是官家密旨召我,我还能抗旨?再言来,他出来带了侍卫,去的也是闹市中的酒楼,能出何不测?”   不想他竟冥顽不灵!郭偕怒意愈甚:“你以为不测仅指凶祸么?我早告诉你官家年轻,心性不定,或经不得诱惑,你偏不听,竟还伴之去看西域舞伎,此间但出万一,传到邵景珩耳中,难免将罪责扣在你头上,到时能饶你才怪!”   听他这一言,荀渺乍竟觉有理,眼前浮起邵景珩那张戾色毕显的脸,不自禁一个寒颤:“这……这般,你却还要令我去见之?”   被彼者一眼瞪回:“这叫未雨绸缪!你此刻去告知实情,好令他心中有数,再出万一,也不至将过一应归咎于你。且说令你记住这一回,今后才能引以为戒!”   原是要令自己当人前受戒,荀渺自不愿,车已备好,他却挣扎着不走,只怕丢脸。   郭皆冷嗤:“你此刻知道丢人了,则昨夜当着西域舞女,圣贤书中学得的礼义廉耻,一应皆喂给喜福了?”言罢不容分说,拖着他出门上车。   一早闻此二人来访,邵景珩自还诧异,至听闻了原委,倒是喜怒不显,言语却将郭偕好一番奚落:“我素以为郭殿帅勇武,却岂料,不仅家中的狗看不住,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也看不住?难道殿帅这身功夫,皆是用在平外上了?”   受此羞辱,郭偕倒是不羞不躁,一言轻出:“郭某无能,自是惭愧。不过原以为邵知府文韬武略,高谋远虑,看人管狗,皆可与我做个榜样,却岂料此事之源终还在你处,难免教人失望啊!”   言罢见彼者面色微变,背过身去:“事我已知情,得机自会尽力上谏。只荀少卿也须自律,莫忘圣贤之言,从命利君谓之顺,从命而不利君谓之谄!但伴君侧,便须谨言慎行!”   荀渺垂首丧气:“荀某自引以为戒,不蹈覆辙。”   将二人打发走,邵景珩饮下两盏凉茶,才招来管家,吩咐:“今日便召工匠,将西院围墙加高三丈!”   管家一愣:“郎君三思,莫说从未见过这般高的墙,但如今西院那墙,实已快超出宫墙高度了,再加下去,难免招非议啊!况且……”垂眸一沉吟,“这万一有人爬了摔下去,就出大事了!”   忖来也有理。邵景珩一时彷徨,困兽般踱了两圈,新出一计:“那便加高半丈,继将府中所有□□收起烧了,再于墙下挖沟注水——”一字一顿:“养——蛙!”   管家领命。   此间心机用尽一番忙碌,却不知,那侧的宫墙内,大熙天子也才打定一番主意:受了昨夜那一惊,他久时存心的那一执念终断,自今后,再也不欲看什么蒙面舞伎了!轻纱之后,万一再遇张浓妆艳抹、虬须乱生的脸,他这心悸病要被催发不说,且接下整年的膳食,也可免了…… 后记   荀渺这一整日心中都不爽适,倒不是因了那一番怪责,而是因那人一句话,令他看轻自己。   及至就寝依难释怀,看身侧人已将入梦,不愿将这股心寒气带着辗转一宿,便一手拍去:“阿偕,你白日里说,生怕官家年轻经不得诱惑,那我呢?你就从不忧心么?”   “你?”那人半梦半醒,淡淡一嗤:“又穷又酸,笨还迂腐……”   荀渺一跃坐起:“你果然嫌弃我!”   “嫌弃,不还是留着你……”翻个身似呓语,那人口气依旧寡淡。   怔楞片刻,灵光一闪,满心阴霾尽散,嘴角轻勾,躺下贴着前人后背,带笑入梦。 第47章 番外八   明星烂合约, 鸡叫扶桑白。   一夜辗转,穆昀祈又是早早醒来。而最糟的不是未歇好,而是这竟不是一场梦——因为丢了盘缠, 他被困在这江南烟花地已有数日!   天色亮起, 鸟雀也始喧鸣,愈发没了睡意, 穆昀祈披衣起身:经了半宿斟酌,他终是决心下定:今日须去城中走一遭!   跨出屋门, 晨曦初起,院中弥漫着淡淡的粥香。   吱呀一声, 院门开启。   “郎君起了?”来人讪讪一笑, 便向厨间走去,“粥已好,还有昨日的馒头我也热好了。”   “一大早,你去哪了?”穆昀祈缓步随在他后, 随口一问。   “我……”那人似迟疑。   想起昨夜与他提起之事,穆昀祈眸光一亮:“钱借到了?”   “未……未尝……”心一慌,荀渺攥着衣角脱口:“族中宗祠需修葺,堂叔令我为众表率……”   “表率?”穆昀祈面色一变:“你将剩下的钱也捐出了?”   “不……未尝!”忙摆手,荀渺耳热:“是……我应允回京之后将钱寄回,然……”不敢回头看彼者面色:“我也实无脸面再提借钱之事……”   “又是颜面!”穆昀祈一拂袖, “当日在临江城丢了包袱, 你便顾及颜面不肯去府衙,只因怕遭你那同年(1)讥笑,这般,难道吾二人要在此终老?”   “这……那李某人因当年榜上被我压一头而愤懑不甘,曾还作诗讥讽我, 如今看我落难,怎会真心相帮?”荀渺委屈,垂眸呢喃:“且说那包袱又非被偷被抢,是半途不小心遗落,如此,官府也未必找得回啊!”还余一言不敢说出口:若非当日你非要绕道去江边游玩,怎会途遇大雨急策马归城,丢了包袱?   或也自知理亏,穆昀祈踱了两圈,便绕过前话,道来打算:“我决定了,今日去城中一试运道。”   “试运道?”荀渺正打算去掀锅盖的手一顿,回头满目疑惑:“如何试?”总不至随意拉个人提借钱罢?还是……威逼利诱,甚……打家劫舍??想到此一惊,然看彼者,却不是那面相啊……   “你想甚呢?”穆昀祈一眼横去,“与其在此胡乱琢磨,不如想想如何脱困。”   这倒着实提醒了荀渺,当即一振:“郎君容禀,我一早出去虽未借到钱,却听闻了一生财之机。”面上喜光乍露,“城中马员外家近时出了些怪事,原以为妖邪作祟,然请道士做了几回法皆不见效,我粗闻内情以为有人装神弄鬼,既马家出高价求请高人去祟,我忖来可一试!遂用过早膳便令堂叔带我前往,若得功成,自便不愁回京的盘缠了。”   想来也是一法。穆昀祈点头:“也成,你去马家,我去城中,各自为政,但得一处事成便可。”   计既定,匆匆用过些粥点,二人便分头上路。   穆昀祈经人指点,出门一路往南,走了约莫七八里,至一酒楼颇多的街上,又七拐八绕,穿了两条小巷,便见一处开阔门庭,上提“皆宜轩”三字,想来是此了。   下马上前,便有守门的小厮迎上,问吃酒还是品茗,穆昀祈只答两字:“取乐。”小厮一点头,引他入内。或是时辰尚早,外堂几乎不见人,小厮请来客随意就坐稍等,自向内去了。   片刻,出来一看似管事的男子,上下将穆昀祈一打量,笑问:“贵客是初来平江么?”   看来是方才那小厮听自己口音不似本地人,已禀告上去。穆昀祈无意瞒他,自如实:“在下开平府人氏。”   那人又问:“看来官人是南下赏春的罢?这等晴好天色,如何一早不去赏花踏青,却至鄙处消磨?”   看他对自有盘问之意,穆昀祈心下自不悦,然又知此乃难免:孰教他这营生难为见光呢?便暂压不快:“我南下已有数日,该去之处皆已去遍,渐也有些怠倦了,便欲重拾旧趣,好生消磨一日再言。”   “原是这般。”彼者一捋短须,便侧身做个“请入”的姿势:“官人随我来罢。”   出了前厅是中庭,此处花木繁盛,中间的通道却窄,曲折回绕,蜿蜒前伸。只是越往深去,渐能听到喧哗声。   “官人偏好什么戏法?”引路者忽问。   穆昀祈怔了怔,才明白这“戏法”所指,一忖便道:“既是博弈,自须惊心些的。”   “好个惊心!”彼者言出赞赏,又问:“官人是赌死还是赌活?”   “死……活?”穆昀祈目光一滞,脚步缓下:“我……是前来消遣,可未想……”   知他误解己意,那人即笑告罪:“在下忘了官人初来乍到,不知行中术话,还望恕罪。”继便与他细解这“死”、“活”之意。   死,指死物,如骰子、棋牌等;活,自为活物,虫鸟皆属此类。若赌后者,可自带活物来,不然,便在此聚养的虫鸟中择买参赌亦可。   穆昀祈暗自忖度:虽就喜好而言,他更倾向于赌活,然就地选材却难有成算,既是输不起,便只得忍痛割爱,选择赌死!棋牌骰子,穆昀祈倒是无所谓如何选,定要说的话,自是耗时短、赌注大为佳。   出了中庭,又进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一座两层小楼伫立于前,黑瓦白墙,倒也似江南的山水般,娴静典雅。   “官人欲下注多少?”引路者回身笑问。   穆昀祈一怔:“此刻便要下注?”   那人颔首,往身后正中那间房指去:“此室专供双陆,入门注为五贯。”   “五贯??”穆昀祈瞠目,迟疑片晌,厚着脸皮:“可有……少些的?”   “有!最左那间,入门一贯!”言者面色已有几分微妙。   “一……”心中叫苦,穆昀祈耳根发热,欲言又止。   看他露窘态,管事者皱眉:“官人能拿多少?”   “我……”如芒刺在背,穆昀祈此刻才知,屈辱的味道,实是较之任何一种刀剑伤都要难忍百倍!一拂袖,转身欲走。   “且慢!”身后一声轻叹,似也无奈:“罢了罢了,来者是客,官人不欲下大本钱,便当一早说明,自也免了那许多周折。”谁教做这等营生的,不敢随意得罪人呢?   绕过这小楼去,前面一排数间低矮小屋,然而嘈杂却较方才的小楼有过之而无不及。   近前推开一扇门,一股酸腐气扑腾而出,似是酒味夹杂汗酸,只沾一丝入鼻,穆昀祈已作呕。引路的小厮一笑讪然:“皆是这街上的闲汉,有些已在此数日未尝出过门,因此味道重些。”   摆摆手,穆昀祈憋着口气绕过此去。   第二扇门被推开,倒是无甚怪味,穆昀祈心头略松,向里瞧去,见十来条人影围拢一处,中间的台上传来阵阵高亢的鹅叫——斗鹅!心头一动,大步入内,然只少顷,又满面晦色退出:“里间怎有小童?”   小厮口气似寻常:“此处开门纳客,但只有钱且能说出囫囵话的,皆可入内。”向里瞥了眼,“且说,十三四岁,也算不得小了罢?”   “十三四?”穆昀祈一指那个头尚不不到自己腰间之人:“那个,恐是尚不足十岁罢?”   “那是城郊李员外的幼子。”小厮一嗤笑:“都二十出头了,然十岁起便是这般高,连带……”一戳额角:“此处也不见长,成日只知吃喝玩耍,与这干小后生为伍。”   不知其人所言是真是假,然也无碍了,索性自也无钱买斗鹅,因是此间屋子,非他能进。   摸着袖中瘪瘪的钱袋,穆昀祈终是挪到最后一扇门前。里间倒不似先前那些屋中嘈杂,只闻琐碎的话语声,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   “此处是叶子戏场。”小厮说着推开门,“若是运道好,一局也可收获几十文。”   已无多选,暗叹一气,穆昀祈摸出袖中那十二文钱,在一屋昏黄老眸的注视下,缓踱入内。   整半日,不知多少回,在等对家出牌的间隙,穆昀祈昏昏欲睡,几回梦到幼时坐在祖母身侧看戏牌的场景,却每每都被邻座马婆一把推醒,继在三个古稀老者的嗔怨声中摸牌出牌,又于等待中昏昏欲睡……周而复始,半日下来,倒是将前一夜因辗转难眠而涣散的精神补回大半,除此,还知晓了马婆五十年前险与富平侯妻舅的表弟喜结良缘,王婆大嫂的堂兄曾将不守妇道的妻子与隔壁李甲捉奸在床,邓老汉卖鱼之前考了十三次解试……   消磨半日,时过晌午,穆昀祈精神回转,面前的铜钱也已堆砌高起,心绪自好上不少。   马婆摸牌,邓老汉闲来继续前话:“老朽虽说犹今也算安足……衣食不愁、子孙绕膝,然未得金榜题名,登金殿一睹天颜,依旧是为毕生之憾呵……”   穆昀祈看他一眼。   “汝等后生,怎知老来将死,却悬结在心是何滋味!”老汉痛心疾首,一面颤巍伸手去摸牌,“若此生得一睹天颜,老朽便死可瞑……”言未落,抓住牌的手乍一抽搐,便见五指蜷成鸟爪状,伴随面目扭曲,口角出涎!   穆昀祈一时失色,却见马、王二婆已双双起身冲到老汉身侧,一个扳正其人脑袋,一个猛掐人中。手脚之快、猛、准,与牌桌上的龙钟老妇判若两者!   片晌,只听一声怪异的声响自老汉喉中发出,便见之眼眸转动,缓缓清醒。马婆又替他捶背几下,令之吐出堵塞喉中的浓痰,再饮几口茶水,便恢复如常。   “这是……”老汉转眸一打量,“轮到孰人出牌了?”   王、李二婆各自坐回,嘴向他一戳:“你!”   怔呆半日,穆昀祈才相信,方才之事,绝非自己臆想。   “后生,到你了!”马婆又一掌拍来。   心意乍定,穆昀祈起身:“诸位,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跨出门。   “哎,这已是这月被你吓走的第六个了……”身后王婆幽幽低语。   轻舒一气,掂掂手里沉甸甸的小包袱,穆昀祈昂首阔步向前去。   经了小厮清点,这半日他赢了九百九十二文,加上自带的十二文本钱,总是凑够了一贯,得以叩开那栋二层小楼的门。   机不可失,穆昀祈在接下的两个时辰中不遗余力大杀四方,几经进出,日将偏西时,已在楼上正中那间屋子就坐。实则盘缠早赚足了,只此刻回去也无事,且难得此处“戏法”精全,可不带顾虑戏耍一日,自无不好。   时近黄昏,一局双陆又近尾声,穆昀祈啜口茶,拿起骰子,向着虎视眈眈的对家一笑,甩手掷出:两个六!   一锤定音!   “十贯啊!”身后惊呼。   嘴角不屑一勾,穆昀祈暗嗤:区区十贯,也值得大惊小怪?想当初,他可是投出过一个禁军都虞候的!   “官人是继续在此,还是去隔壁?”小厮在侧低问。   侧目扫过一众或不甘、或艳羡的目光,穆昀祈起身:“去隔壁!”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小厮应了声,手脚麻利替他理好包袱,便引之往外。   上了走廊,忽见一人自庭中走出,神色慌张,默自向上打了一番手势,小厮见下面色一沉,转头大声:“诸位,外间走水,还请快散!”   眼看众赌徒闻声而起,向外逃命般奔窜,穆昀祈满面惑色,拉住小厮:“走水?何意?”这天高云淡的,前处根本不见一丝烟雾,何以道走水?   将包袱塞与他,小厮口气急促:“是官府来捉人了,快跑罢!”(2) 第48章 番外九   “火已烧到中庭了!”不知何处人声高呼。   如梦初醒, 穆昀祈瞟了眼楼梯处,见已挤作一团,不时有惨呼声传来, 想是有人滚下去了。四一观望, 当机立断冲回房中由后窗跳下,落地不敢停留, 向后门跑去。途经方才那排小屋,见众赌徒也正做鸟兽散, 只马婆几人却不急不躁,立在门前看着奔逃的众人, 一面耐心提点:“慢些……瞧着路……莫摔了……这钱是孰人丢的……”   穆昀祈紧走几步:“汝等为何不走?”   一看是他, 马婆一笑露出仅余的两颗门牙:“走,也要走得出去啊!”   邓老汉颤巍巍:“老朽这年岁了,怎挤得过后生们去?”   王婆一摊手:“捉贼拿赃,我们三人身上各就几十文钱, 一阵说是此处的杂工便是。”看这安然之态,显非第一回 ,乃是有恃无恐。   不过这倒提点了穆昀祈,暗一琢磨,正想着自己可以何种由头蒙混,却被马婆一把推醒:“后生, 你就莫想了。”戳戳他手中的包袱:“凭你今日这收获, 被抓去,出来当是——”一指邓老汉:“与他一般年岁了!”   “对呀,”王婆一拍脑门,“上回那朱瘸子,鞋子里搜出两块碎银, 就要关五年!”   “五年?!”穆昀祈似觉心随那包袱一沉。   身后远远已闻人声厉喝:“不许跑,都给我束手就擒!”   一咬牙,穆昀祈使出全力奔到后墙下,先将包袱扔出,继而跃上,骑着墙头回看,数名公差已追到小屋前,幸得无人向此看。无隙多想,跳下捡起包袱飞奔离去。   还是宋衍说得对,但凡技巧,多学些,总是有利无弊!   万幸中的不幸,马没了!不过也无妨,有了钱,明日再买一匹便是。   七八里路,回到荀家天已将黑。推开院门,见堂中亮着灯,穆昀祈乍以为是荀渺回来了,然一看槐树下系着的两匹马,自又推翻原想,迟疑间欲转头离去,然室中飘出的肉香又令他迈不动步——四五日了,日日清粥馒头,他实已腹中寡淡,难敌诱惑。   堂中走出一人。遥遥对望,那人似费了片刻才看清他,疾步迎来,看似正企待。近前接过他手中的包袱,掂了掂,又探手进去一模,顿诧异:“这许多钱?何处来的?”稍沉吟,嘴角上勾:“你将荀渺卖了?”   穆昀祈一声不吭,闷头向里。   “阿渺如何?什么卖了?”内中又慌慌张张跑出一人,迎面险与他相撞。   幸得收步及时,穆昀祈恨恨一眼剜过来者:“朕将荀渺卖了,你欲如何?”一拂袖:“这等酸腐聒噪之人,你家中本就容不下,留着作甚?”   郭偕一愣,瞠目无语。   任他二人在后琢磨,穆昀祈顾自入内,看桌上酒菜已铺开,也不客气,坐下独吃。酒足饭饱,忽听外间喧哗声,跑出一看,却是荀渺被他那堂叔扶着进了院门,看来已酒醉。   听闻原委,乃是荀渺所猜不错,马家近时出的一应怪事,皆是人为,起因乃为争夺家财。当下被荀渺点破,免了一场无妄灾,马老员外满心感激,不仅兑现了钱财,还设宴款待,自午后饮到日落,便成这般。   堂叔话音才落,便见坐下之人目光直起,一笑似乱颤的花枝:“那马员外还说,要将幼女许与我以作报恩呢!”挠挠头,“说定了这两日便请媒上门,我还须想想……”   “你醉了,先去歇息罢。”郭偕面色一沉,打断之。   堂叔知趣告辞。   看着碎语不断之人被郭偕强拉着带去了西厢,穆昀祈蹙蹙眉:看来今后,一面之词还须慎取!只听这荀某人长时碎念郭偕如何苛待他,扣他俸禄,不许他出门会友饮宴,日日随意使唤,却不知,此乃是有缘故的……   “我已备下热水,官家这便可回房沐浴。”那人附耳轻言。   走了这一路回来,穆昀祈早已汗湿青衫,现下周身不适,着实须好生泡一泡换身舒爽的衣裳再去歇。遂自依从。   热水已倒入桶中一阵,当下冷热正好。   宽衣解带,穆昀祈入内,靠坐桶沿闭目养神。   “现下可能说说,你为甚一声不响,就跑来这江南烟花地?”言语间,那人沾湿巾帕替他自后背擦洗起。   水珠自单薄白皙的肩膀滑下,似漫过瓷壁般,倾泻无声。   穆昀祈缄默。   “是因那三个女子?”邵景珩叹一气,“那是我三叔一意孤行,我也未说不将她等送回。”   “多此一问。”闭目之人淡淡,似不耐烦。   将散乱的碎发替他向上挽了挽,湿巾继续沿着线条清晰的肩膀游走,力道却须拿捏适度,以防稍重,便在那片白皙脂润的过处留下痕迹。   “我已将那几女子送回,”看他不言,邵景珩继续:“南来之时,顺道尚去探过三叔。”拧了把巾帕,“今后,他不会再越俎代庖了。”   “遂你终可自主了?”哼了声,穆昀祈言出带讥:“你三叔素来只知以貌取人,你自不至如此粗俗,深知娶妻娶贤之理,遂还须内外兼修的大家闺秀才入得了你邵家大门……”言未落,肩上忽一重。   人影一晃,眼前乍暗。下一刻,已是唇齿交缠。乍时怔楞,由得彼者长驱直入,在己一方的疆土纵横卷席——热水中泡久了,穆昀祈当下只觉浑身虚软,即便有心,也无力反抗。   似乎过了半夜之久,穆昀祈已有些目眩窒息,此刻唇上一轻,顿如重见天日的溺水者一般,仰面倒靠桶沿,大口喘息。   “定要说的话,臣着实思量过,”那人附耳轻声:“或可似陛下一般,寻个出尘脱俗的女子,娶入门来,以堵悠悠众口。”离开两寸,诚恳求问:“不知,黄贵妃可有与她志向相合的知己姊妹?”   吐息总算平顺,睁眼,任氤氲水汽与眸中再添一重湿光,穆昀祈冷嗤:“黄妃不是你荐入宫的么?此刻却来问我?”   轻一叹,邵景珩似起悔意:“当初正觉向我荐上这女弟子,我看之温婉端重,又兼通诗书礼乐,遂想到荐与陛下,孰料陛下以为其木讷,不愿亲近,实是可惜!早知这般,我便将她留在府中了。”   “弟子?”穆昀祈眸中忽闪冷光:“你见过比师傅还年长的弟子?”   一楞,邵景珩转改讪笑:“你知道了?”   “当初你说她驻颜有法,我便该想到的!”侧过脸,言者恨恨,“被我点破,她竟还振振有词,道是鸣泉出世,终因正觉而起,弟子惹祸,为师理应承担,遂才出山平事。”   “果真?”闻者目光一亮,“这般说,她是有法去除鸣泉的戾气了?”   “有法?”此话不提还好,提起穆昀祈便满肚子冤屈气:“若你以为,三伏天将剑置于日下暴晒是算一法,晴好之时将剑带出宫一沾所谓“盛世清平气”算见解出俗的话,那便是罢。”   “啊?这……”邵景珩嘴角微抽,“我原以为……”低头一抚额角,忽露困惑:“此间岂非无她什么事了?那她……日日在宫中做些什么?”   “做什么?”穆昀祈怒极反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纠结宫娥内臣关起门来——”一掌拍下,水花四溅,湿了邵景珩一脸:“聚赌!尚美其名曰’见利不动,失财不惊,以为修性!’,只落得我日日提心吊胆,生怕被外知晓,引众议烧身!”   邵景珩张口无言。水已有些凉,才想起拿来干的巾帕替他擦身,一面好气:“好了,莫气了,回去我寻机劝劝她,令她收敛些,莫与你添烦。”   哼了声,穆昀祈懒得答言。   将人安置上床,邵景珩回身一眼又见桌上那个沉甸甸的包袱,顿复好奇:“话说,这些钱,你究竟何处弄来的?”   榻上人一个翻身向里,似未听见。邵景珩又问一遍。许久,见彼者回眸,音色幽幽:“我马丢了,自带钱去买马,只是未有合意的。”转而不与他插话的间隙,反问:“西院书柜暗格中那本书,你藏多久了?”   “什……”眉心一缩,邵景珩似受雷击般一震,却还强压惊色,作无事般近前宽衣:“什么书?我怎不知彼处还有书?”   回身来一手撑头,穆昀祈面色倏缓,自拈起一缕散在枕上的长发把玩着,邪笑自嘴角眉梢溢出:“是么?然我怎记得半夜醒来,曾见你悄将这书藏入柜中啊?”眸子一转,黠光尽露:“那也不过是半月前之事罢?”   言落,竟见那张素来端重的脸上青红不定。好半晌,见之垂下目光,幽幽一言似由鼻中出:“那是,郭偕放在我处的。”   “阿嚏!”   西厢的卧室中,郭偕揉揉发酸的鼻子,把被子往上拉拉,继续为身侧呢喃不止之人揉着腰背,一面回想方才,嘴角复起上勾:邵景珩倒未说谎,那本所谓出自宫中秘阁的藏书,实乃极品!不过若非自以官家的下落为筹码,威逼利诱,想必他至死也不肯将此籍与人分享!呵呵,这便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第49章 番外十   时过晌午, 生意清淡,金芙正在铺中静坐品茗,便见一人风风火火闯进——竟是郭俭!   “哟, 一夜宿醉, 这便起了?”金芙啧啧嘴。   来者脸面涨红,咬牙切齿冲到她跟前, 扬手便是一掌——拍到桌上。   金芙放下茶盏:“怎了,酒未醒透?”   “我……”郭俭垂下眸子盯着发红的掌心, 嗔怨般低道了句:“桌上这么多灰,却也无人想起擦一擦。”   “阿满出门了。”金芙说着扶起腰:“我这两日不甚舒适, 你看不惯, 便自行擦拭吧。”   “你身子不适,昨夜那般晚了,却还出门?”攥着衣角,郭俭声音显小。   斜睥其人一眼, 金芙忽转冷色:“你以为我想去?若非邵表哥与大哥那般晚了寻来,说官家半夜未归,听闻白日里是你与阿渺伴驾在侧出行,我能寻去?且非亲眼所见,还果真不信你有那能耐,带官家与阿渺赴那风月处不说, 三人竟还酩酊大醉, 连人都认不得了。你可知彼时邵表哥与大哥那脸色,乃是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   听言只觉周身一寒,郭俭一缩脖子:“那也怪不得我,是官家非要去,阿渺又在旁撺掇, 我只能奉命领路……”   金芙冷嗤:“你既委屈,这话,便当与表哥和大哥去说。”   梗梗脖子,当下不知由何处升腾起股豪气,郭俭声音大起:“等下回遇到,我自会说!然当下有一事,还须先问你!”抬起头,满面苦楚:“我问你,为何昨夜,官家被表哥背回去,阿渺被大哥扛到家,而我却要被绑在驴背一路游街回来?”   叉腰一哂,金芙不屑:“原为这!”摊摊手:“我背不动你,更扛不动你,只能牵头驴让你骑回来,然你非要躺下,说什么这般看人顺眼,我只得依你,却又怕你躺不稳,才不得不将你绑在驴背。”捂嘴一笑:“且说可知你彼时有多威风自得?沿街见人便招呼,一一询问可曾见过你这马上英姿……”   静默半晌,那人垂眸:“昨日我娘说家中有些要务要交与我,近时我就无暇来此照看铺子了。”言罢转身,到门前又想起什么,回头:“你那纱巾可与我遮遮面?外间日光太烈……” 第50章 番外十一   夕阳斜照, 天色将暮。马家羹酪店门前的队伍已延伸至对街。   “阿渺,这里这里!”队伍前端一人向后高呼。   “幸得有你们先来排队!”快步上前,擦擦额上的汗珠, 荀渺庆幸, “否则我恐是不到旬休吃不上一回。”   “我要两碗酥酪!”下方跃出一个软酥的声音。   郭俭低头拍拍女儿的小脸:“好,阿暖要两碗, 吃不了给爹爹吃。”   “我吃得了!”小手一叉腰,阿暖一脸振奋。   “阿暖, 甜食吃多易胖,可是要嫁不出去的哦!”对面的蓝裙女子一脸戏谑开口, 逗弄着女童。   这才留意其人, 荀渺眸中闪现一抹讶色。   郭俭见状解释:“顾小娘子方才来铺中看胭脂,我正要带阿暖出门吃瓠羹,想来四人方好凑一桌,便无须与生人同坐了, 遂才邀顾娘子同来。”   “原是这般。”荀渺忽好奇:“则顾娘子是喜瓠羹多些还是酥酪多些?”   顾娥一笑:“皆喜!听闻城中竟还有兼卖两样的食店,自须来一试。”   竟是遇上同道了!荀渺心下乍喜:这顾小娘子钱多又清闲,看来今后各处排队尝鲜买糕点,又多出一代劳者!便笑:“顾娘子今日是来对地方了,这马家瓠羹店名声在外,而酥酪是马家小娘子夫家所……”言未落, 便见店中小厮出来请人, 自也顾不得将话说完,四人兴冲冲往内落座。   荀渺与郭俭对店中菜品耳熟能详,当下无须行菜详报,便各自呼索好心仪的点心,倒是顾娥踌躇好一阵难下决断, 口中念念有词,似在糖酥酪与杏仁酥酪之间摇摆。   郭俭提点:“唐酥酪更甜些,小童多喜;杏仁酥酪入口绵滑,老少皆宜。”   言罢见女子眸光一亮,即自呼索:“瓠羹先来两碗,唐酥酪两碗,杏仁三碗!”言罢回眸,见那二人盯着自己一脸错愕,倒是见怪不怪,只浅露一丝赧色:“我自小饿怕了,尤其在山匪寨中时,吃食总须与人抢,否则只得挨饿,遂才……”   “你被山匪绑走过?”荀渺讶异插言。   点点头,女子露苦:“那年我被舅舅卖与人牙子,后者本要带我上京转手,孰知半途遇到山匪,人牙子跑了,我便随山匪同去,半载后才下山到了青水庵,于彼处待到及笄。”   “幸得是逃出来了……”荀渺慨然一叹,为之庆幸。   看他一眼,女子诧异:“谁说我是逃出来的?”   “那……”荀渺结舌。   “我是……”恰此刻瓠羹上来。一大勺浓羹入喉,女子语音含糊:“被山匪送去的……”   酥酪也上了,当下满满当当 ,堆了一桌。   对视一眼,荀渺与郭俭心照不宣,双双低头默默吃羹。   “哎,那不是曾……”一碗瓠羹下肚,顾娥抬头喘息的间隙,目光一亮,“曾指挥使,你这是去哪儿啊?”   见是他几人,曾无化带笑走近,作礼寒暄过,自道要去明丰楼与吕崇宁吃酒。   郭俭便道:“如此曾将官恐是要待候一阵,吾等方才在外遇到吕将官,他道有急事要去投李街的李大嫂家一趟,嘱咐吾等若遇到向你道一声,他要晚些到。”   “李大嫂?”曾无化显对此名无印象。   “便是那个号称能将□□与凤凰结成对的良媒。”顾娥咽口酥酪,贴心提醒。   “良——媒??”闻者一愣,面色忽暗,似心神不宁,随意寻了个藉口匆匆告辞。   搅着碗中的瓠羹,郭俭看了眼又吃罢一碗正抱腹歇息的女子,有些踌躇:“你是否当告诉他,李大嫂也兼代人出赁空屋?”   嗤一声,女子眸中闪现轻蔑意:“吕崇宁可未让我带这话。”转头:“再来两碗唐酥酪!” 第51章 番外十二   这日, 邵景珩终于说服穆昀祈尝试触碰青蛙。   看着匣中那只鼓眼绿身怪,穆昀祈伸手数次,终还功亏一篑, 垂头叹气:“我……怕他动。”   邵景珩:“来啊, 给我绑上!”   须臾。   对着五花大绑在木棍上的青蛙,穆昀祈几度欲言又止, 终是任命深吸了口气,闭眼探手, 一寸寸挪近,许久, 指尖触到一平滑之物, 咬牙摸了摸,却也不似想象中可怕,轻舒一气:“好了。”   “那是我的手!”那人冷声。 第三回 。   穆昀祈生无可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那人握着向前探进, 但距那怪物半寸之遥时,忽而灵光一闪,用力挣脱,对着彼者忿然的目光,讪讪一笑:“将此物置于水中,看去或不那般吓人。”   片刻。   穆昀祈小心将一指探入水, 却又即刻抽出。   “又怎了?”那人不耐烦。   “水……太凉。”   邵景珩:“来人, 换温水。”   水换过,穆昀祈伸了伸手,依旧蹙眉:“还是凉。”   那人抱臂:“加些柴火煮一煮可好?再放些葱姜酱醋。”   穆昀祈红脸垂眸:“我……不喜食酸。”犹豫片刻,“水煮蛙,须辣……” 第52章 番外十三   穆昀祈见荀渺近时总垂头丧气, 便问缘故,得知是郭偕不许他在家腌鱼,还将他之前腌的都扔给狗了, 说堂堂朝廷命官家中, 后院成日飘着股咸鱼味,也不嫌丢人。   穆昀祈感同身受:“若景珩日日在西院晾鱼, 我也嫌丢脸,趁他不在或也拿了丢给猫……”   荀渺脸色晦暗:果然, 王孙公子怎懂寒门士子的辛酸?本是殊途人,进了一家门还是两家人……想着想着, 眼眶就红了:早知如此, 就该放手让他跟嘉王……   穆昀祈见他消沉,话音一转:“自然,偶尔晒点鱼干也不为怪,全丢掉有点过分, 要我,怎么也给景珩留两片鱼鳞……”   荀渺翻个白眼:“腌个咸鱼怎么了?我又没求他吃、没求他闻!他要不高兴,可以住军司不回来。我眼睁睁看他把我的鱼一条条丢给黄狗黑狗们,那些我可腌了整整两个多月啊!”说来凄楚:“彼时心都在滴血,然而……然而我又不敢招惹恶狗……”   穆昀祈嗤笑:“说得你好像敢招惹郭偕似的……”   那人红脸:“我想去抢,然我抢不过他……”   穆昀祈眨眨眼:“难不成他还敢打你?”   见之攥拳:“这倒不是, 然彼时我腰酸背痛, 脚都难沾地,他还派两条恶犬在床前冲我龇牙,我连伸手取衣裳都不敢……”   穆昀祈:“……”   荀渺: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第53章 番外十四   穆补丁第一回 因自己的名字而庆幸, 是在邵家遇到那只叫郭喜福(自称)的狗子时。   “喜——福?”穆补丁抬起一抓挠挠耳朵,“这名字怕不是你娘买年画时送的罢?”   郭喜福怒得狗爪一刨地:“胡说!不懂不要乱开口!我娘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他说了, 俗就是雅雅就是俗, 芸芸众生都要学会雅俗共赏!”   “什么乱七八糟的?”穆补丁瞪眼一吹胡子,“说畜牲话!”   郭喜福虽也见过些世面, 然较之皇宫长大的穆补丁,气势上显输一截, 被他这一吓果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娘说了,娶个喜气的俗名好养活。”晃晃脑袋:“我娘还说了, 剩菜剩饭好消化, 少吃多动活得长,多洗澡不长虫才不会被赶出门,且狗子最最忌讳胖,一胖就会被人打死炖狗肉汤……”   “有这说法?”穆补丁坐下舔起脚爪(那靠树而坐举爪轻舔的慵懒样, 落在郭喜福眼中乃是颇有一番帝王气质!),再看向对面诚惶诚恐的狗子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同情,“你那……是后娘罢?”   郭喜福目光一亮:“你怎知?!”皇宫出来的畜生就不一样,慧眼如炬啊!   穆补丁懒懒打个呵欠,下巴点点前方, “那个, 是你后娘么?”   郭喜福一嗅鼻子点点头,一脸沮丧:“没想他来这么快!看来是未寻到不争,白走一趟,这便要归家了。”   “不争?”树下的猫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瘫坐,同时换了只脚舔, “你说常在前院溜达的那条黄狗?”得到肯定的回答,面露惋惜:“他一早便出门,到乡下探亲去了。”   “乡下……探亲?”郭喜福一怔,“然而,从未听他提起过……”   “放心,”猫咧嘴一笑,“是去探老母亲与兄弟姊妹,随前院老王一起去的,他当初就是老王自那处抱来的。”   “原是这般!”郭喜福心下一轻,歪头傻笑。   此刻身后。   “这……”一眼见到树下那只雪白无暇的狮猫,荀渺眼前一亮,未尝能令喜福与不争一见的沮丧顿时烟消云散,“便是今上亲自喂养的那只狮猫?”   “是啊!”邵景珩上前将猫抱起,小心抚着,“官家偶尔厌烦了之,便送到我这儿喂养两日。”   “喵呜——”猫翻了个白眼,向下面翘首期盼的狗子挥挥爪,“这是……咳……我后爹……”话音未落,便被另一双手夺去。   将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揉抚搓捏了个遍,荀渺对着对面人讨好一笑,“不知这猫,可到了配种之时啊?”   这日郭喜福回到家,脑中尚还回荡着穆补丁在自家后娘手中翻着白眼吐着舌头吐出的两字:救驾——!然他实不知此为何意,想来自是官话,未免今后令人看轻,看来要学的还甚多!不过,这日倒也有个好消息,他听到后娘与亲爹说,他们将要新养只猫了。如此,他在家中便有伴了。 第54章 番外十五   “所谓官步, ”穆补丁抬起前爪半遮鼻孔咳嗽了声,“就是官人们迈的步子!走起威风凛凛,神气活现!”   郭喜福举爪:“‘神气活现’好像形容傻猫坏狗的……”   穆补丁沉下猫脸:“你还想不想学官步?”   郭喜福掩嘴用力点头。   “看我!”穆补丁摆好架势, “首先, 抬头收腹,四爪掌心压地, 脊背微微拱起,全然展现精气神, 但要注意,不能表现出攻击性, 否则会挨踹。”   “抬头收腹……掌心压地……不能有攻击性!”郭喜福用心边学边记, 自觉差不多了,“然后呢?”   “然后,开始迈步。”穆不丁小心翼翼抬起右前腿,“看好了, 这一步,要慢、稳、准,一脚下去,不偏不倚,正好踩在视线正中间位置。”言罢慢慢放下前爪。   郭喜福歪起脑袋仔细看了看,“你脚踩得偏左了。”   穆补丁脖上的毛炸了炸:“你究竟学不学?”   郭喜福踏出一只前脚, 稳稳落在前方正中间处。   “停!”穆补丁尖锐的声音吓了郭喜福一跳, “落脚这么重,是要吓死猫么?再来!”定定神,“看好了,抬右前爪,看准中心点, 慢、狠、准轻巧落地,再抬左前脚,前迈……”转头一瞥,满脸讶异:“你怎趴下了?不是都说你们狗子体能好么,这才几个动作就累了?”   “我们狗子,”郭喜福翻个白眼,“柔韧性没你们猫好,身子伸不到那么长!”   “唔……”穆不丁挠挠头,讪笑一声,“忘说了,前脚动前,后脚要先往前靠靠,我们畜生有四条腿,官人们却只有两条,他们迈步时一条腿一条腿迈,我们也要设法适应。”   这也有理。郭喜福信服般点点头,既然学了,自要学得通透些。   一猫一狗,旁若无人持续着奇怪的姿势,在小院中走了一圈又一圈。   过去一刻钟之久,郭偕忍不住开口:“邵知府,这猫没事罢?”   邵景珩睥睨其人一眼:“没大碍,不过被你家狗传染了些痴傻病而已。”   言语间,院外又闯进一条黄狗,盯着举止怪异的白猫黑狗看了半晌,一脸懵怔。   “看来还有只正常的!”穆昀祈双手拢袖,轻吁一气。然话音方落,便见黄狗尾随黑狗之后,也小心翼翼探出前爪……   “哎。”夕阳下,并排立着的三人不约而同叹息一声。   “朕看,还是寻个兽医来瞧瞧罢。”穆昀祈眉心轻蹙。   “小心——冷水!”一人拎着满满的水桶自井边快步奔来,向着如鬼魅上身般举止怪异的一猫二狗泼去。   “喵——汪——汪汪——!”一阵骚乱后,猫狗四散逃窜,步态轻盈如常,矫健如飞。   放下水桶,荀渺两手叉腰仰面而笑:“我就说是吃多不消化而已,动动就好。” 第55章 番外十六   穆补丁躺在树下, 连声叹息。   黄狗不争凑上前,满目同情(幸灾乐祸):“昨日被扔出来了吧?教你莫要进去你不听,吵到你爹歇息了吧?”   穆补丁瞪瞪眼, 一爪子挥过去:“你懂个屁!那是床小, 我爹怕压伤我才令我独自睡!”   邵不争不屑一嗤:“拉倒吧,我活得比你久, 吃的土都比你喝的水多,这点事还能蒙到我?告诉你, 人睡觉都不喜欢被畜生打搅!” 挨打多了,现如今一到晚上它都不敢叫了呢。   穆补丁一怔, 歪着脑袋回想半日, 抱起两条短小的前腿一撇嘴:“胡说!我从小就看我爹坐在椅子里睡觉。”   邵不争两只大大的狗眼充斥鄙夷:“坐在椅子里那叫养神,不叫睡觉!人睡觉都躺着,穿很少,还要盖被子。你以为像我们畜生一样随地一蜷就行?”   穆补丁抬起后腿想挠挠肚皮却没挠到, 不忿下哼唧一声:“那我问你,人要是打呼噜了算不算睡觉?”   邵不争承认:“算!”   穆补丁得意起来:“上回看院子的李老汉坐在椅子上打呼噜,那算什么?”   “这……”邵不争还真被问住了。   “所以我仔细想了想,”穆补丁用后腿戳着下巴,“人应该是不喜被畜生看到穿得少。”回想起来,昨夜亲爹还真是穿得少, 晃眼瞧去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呢。   “你才胡说!”邵不争也恼了, “我在前院的时候,带我来这儿的老王在屋中洗澡都让我待着呢。”   就这般,为了畜生究竟是看人穿得少还是看人睡觉会挨打,一猫一狗争执了数月亦无果。直到有一日,那只叫喜福的黑狗出现。   “咳咳, 都听好了。”郭喜福咳嗽两声,翘起后腿贴着树根做罢一件在狗子们看来最为寻常之事,端坐树下,人模狗样开口:“我们畜生挨打的原因,乱叫咬人偷吃不肯洗澡之外,还有一点最最重要,就是看到不该看的。”   黄狗翻个白眼,白猫继续瘫坐,双双展现出对其狗最大的鄙视:“废话!”   郭喜福不以为意,鼻孔眼朝天一嗤:“你们知道什么最不该看么?”   邵不争舔舔嘴唇:“睡觉!”   穆补丁挠挠肚子:“穿得少!”   “片面!”郭喜福一甩头顶两簇迎风飘展的狗毛,龇龇狗牙目露邪光,“告诉你们,最不该看的,是人穿很少叠在一起睡觉!”哼,早知有一日这能变成它炫耀博学的谈资,当初挨打时,也就不那么委屈了。 第56章 番外十七   “喂, 你果真去叫过了么?都半个时辰了,怎还不见猫影?”穆补丁背靠大树乘着凉,不耐烦问向蹲坐在夕阳里的郭喜福。   郭喜福懒得回头:“叫过了, 人家是母猫, 出门总要梳梳毛拍些粉什么的,等一会儿怎么了?”   “就是!”停在西墙下的邵不争一掌按住已被追得翻白眼的老鼠, 回头忿忿:“就算皇帝找人也没这么急的,急就自己去呀, 东院离这里又不远。”   “汝这二狗是过河拆桥吧?”穆补丁来气了,站起身:“好, 既这般, 我便要开始逮老鼠了,逮一只就咬死一只,天黑之前将这院里的老鼠杀光捕尽,看你们还玩什么去!”   郭喜福轻嗤:“说得好像老鼠都会自己送到你爪下一样……”话是这般, 狗却不情不愿站起来,一步一挪向外走。   “等等我!”邵不争将老鼠扔到一个小泥坑里,拖来块砖头压住,“我与你一道去,免的在此耳根不得清净。”   “喵呜,这里好热闹啊!”   二狗并肩正要出门, 迎面便看到那只姗姗来迟的白母猫。   “傻站着作甚啊!”来猫嗔怨着放下挂在脖上的小篮, 朝郭喜福努努嘴:“帮我担进去。”伸出一爪又看向邵不争:“这一路磕磕绊绊的,走得累死我了,你倒是搀我进门呀!”   “汝二狗还在发什么愣?速将犯猫给我拖进来!”穆补丁在后发号施令。   二狗对望一眼,一跃而上,各叼住小母猫一条前腿, 不容分说拖着进了门,扔到树下的穆补丁面前。   不顾小母猫惊慌失措的哀嚎,穆补丁胖胖的前爪一挥:“关门,审犯猫!”   两狗小跑着过去,郭喜福将小篮叼进来,邵不争在后默契顶上门。   穆补丁一屁股坐到郭喜福早便准备好的青砖上,顿觉高猫一等,就是那物硬硬的,硌得屁股疼,但王侯总要有王侯的样子,一抖胡子,前爪按住一边叠在一起的两块青砖(上面那块砖头只有一半压在下面的砖上,这样轻易就能被撬起,只要一松爪,两砖相碰,就会发出“啪”的声响),一松抓,就听“啪”一声,虽轻微,却也足够将六神无主的小母猫吓得花容失色。   “肃静!”穆不丁目光炯炯,“堂下之猫,姓甚名谁?”   “我……奴家……”心知今日是入了贼窝,保命要紧,小母猫擦擦眼泪,哽咽着答来:“奴家是东院顾雪儿。”   “顾雪儿?”穆不丁哼哧一声:“作甚起这脂粉气十足的名字?”   “奴家……奴家……”顾雪儿一爪捂胸,又开始抽噎:“奴家是母猫,且奴家原先的主人是女子,遂才起了这么个名。”   穆不丁张了张嘴,却未出言,须臾,“阿嚏”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将顾雪儿吓得又一哆嗦。“怕什么,还未用刑呢!”穆不丁嗅嗅鼻子,一面语出威胁,一面四处张望:“何处来的香味,甚是冲鼻!”   “是这小母猫身上发出来的。”郭喜福下巴点点顾雪儿。   “奴家……出门时用了些护毛粉。”顾雪儿声音轻颤。   “母兽就是矫情!”穆补丁不屑,指指那小篮:“里面是什么?”   “是……是奴家自制的洗毛液、养毛膏、护毛粉等,奴家本是带来……带来……”顾雪儿胆战心惊环顾了圈四周:“与诸位大官分享的。”   邵不争一嗤:“母兽的东西,谁要用!”   “肃静!”又拍了下惊堂砖,穆补丁言归正传:“顾雪儿,我且问你,你近时隔三差五入宫是为什么?”   母猫一怔:“奴家也不知啊,想来或是宫中有老鼠,令我一道去捉吧?”   “一派胡言!”穆补丁一爪拍在砖上,“宫中有我在,岂容鼠辈纵行——”   “是横行!”邵不争撇撇嘴。   “啪”一声,穆补丁吹起胡子:“大堂之上,衙差有话须悄然告知本王!”   二狗各自望天。   “顾雪儿,我问你你须老实答来,你频繁入宫,是否为了亲近我,好……好……”挠挠猫头,眸光一亮:“好勾龙搭凤?”   “噗!”邵不争努力咬住牙,以免狗脸抽筋。   “作甚?”穆补丁横眉冷对。   邵不争深吸一气:“方才风太大,毛吃嘴里了。”   “那就用我的定毛水,只要一点点抹上去,保你一整天风再大毛型也不变!”顾雪儿下意识接言。   “肃静——”穆补丁再拍惊堂砖,“公堂之上,是由你随意闲聊,打广告的么?再这般,便以非法传|销定罪!”   顾雪儿低头:“奴家知错了。然奴家入宫并非为亲近什么龙凤,实则奴家连龙凤长什么样都不知呢……”   “噗!”邵不争又发怪声,此回不待穆不丁开口,便自站起向那篮子走去。   顾雪儿见彼猫面色愈发不善,当即讨饶:“大王若不喜,奴家今后便躲着家主,再不入宫可好?”言间一双剪水秋眸顾盼,目光投向一侧的郭喜福,似为求救。   于心不忍,郭喜福轻步上前凑在穆补丁耳边说了两句。   “也罢,你既认错了,本王便不与你多计较。”穆补丁捋捋胡须,眼珠一转,“然你既来了,本王听闻你家原先那女主能歌善舞,想必你也学了些,便与吾等唱一曲,助助兴再去罢。”   顾雪儿自不敢回拒,立起两条后腿一福身:“不知大王想听什么?”   穆补丁想了想:“唱点花花草草吧。”   顾雪儿想了想,原地转了圈扯开嗓子:“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停!”穆补丁皱眉:“这都要入冬了,哪来的桃花?唱点应景的。”   “应景的……”顾雪儿看看头顶的蓝天白云,直立起身摆了个飘飘欲仙的姿势:“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停停停!”穆补丁脸色愈黑:“这么丧的歌,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欺负你呢!换个振奋些,能彰显英雄气概的——”一顿,“不要穿越!”   顾雪儿面露苦色,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开口:“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穆补丁再挥爪:“停!”   此回不等顾雪儿开口,那二狗也看不下去了,不约而同质问:“此回又有何不妥?”   “不是歌不妥,是唱的人不对!”穆补丁从青砖上滑下来踱着步,“这曲词不是她这种弱质女流唱的,而当由一个江东大汉拿大锤敲着水缸(1)唱出来才有味道!”   顾雪儿忍无可忍:“大王究竟为何对奴家横加为难?”   “他不是有心为难你,他只是太寂寞了。”邵不争的声音幽幽然。   “你……胡说!”穆补丁面色一变,跺了跺脚。   邵不争一脸淡漠舔舔胸前的毛,语重心长:“补丁,我说你也好几岁了,我们猫狗的天性,耐不得寂寞,你何必强撑?若是对这小母猫没感觉,便另为物色呗。”   穆补丁恼羞:“我不寂寞,我无需求,我好得很!”   顾雪儿壮胆:“大王若果真有意,我有些好姐妹在近处,改日将她们带来,一道侍奉大王如何?”   “就是就是!”二狗嬉笑附和。   “喵呜——”穆补丁露牙朝罪魁祸首的小母猫吼了声,又冲二狗一瞪眼,转头跑开,一气爬上墙头,回身道了句什么,便跃下不知所踪。但方才那声音小又含糊,二狗并不知所云。   “我想他说的是,”顾雪儿明眸顾盼间,尽露天真,“他不喜母猫。”   空气凝滞。   半晌。   “汪!”郭喜福仰天叫了声。   “呜——”邵不争低头应和。   顾雪儿缩在自己的篮子边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强压恐惧,小心翼翼开口:“奴家这里,尚还有壮|阳粉……” 第57章 番外十八   太阳正好晒到墙根, 荀渺拢拢袖子,总算不觉冷了。闭眼有些昏昏然,偏耳边的呜咽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转头瞪着那畜生:“别嚎了, 还不都因你,这般冷天连累我到邵家蹲墙角, 早知便由老郭将你赶出去,冻死你个没出息的!”撇撇嘴:“天涯何处无芳草, 为何偏是他邵家的狗?”   黑狗垂下脑袋,耷拉着耳朵继续呻|吟。看到它脖后那道正愈合的伤, 荀渺于心不忍, 皱皱鼻子:“道你是贱坯,还真不假!被咬成这样尚念念不忘……”   黑狗喉中依旧呜呜出声,荀渺合上眼细声数落:“别嚎了,再嚎被人当要饭的……”言未落, 便听“叮当”几声,睁眼,脚边滚来数枚铜钱……翻个白眼,荀渺低头将钱捡起塞进袖中,伸手拍拍狗头:“再得几文,回去路上便够与你买个包子了。”   一阵马蹄声过, 荀渺忙抬头, 看清马上人一喜,牵狗起身:“走,说理去!”   邵景珩下马便见那一人一狗已在眼前,顿时面露憎恶:“荀少卿,这般冷天, 竟也出来吹风?”   荀渺将狗抱起,指指那几处尚未痊愈的疤痕:“今日前来,荀某是为家犬讨个公道,你家黄狗……”   邵景珩挥挥手,身边一小厮模样的便上前摸出几块银子递上:“这钱,够与之治伤了罢?”   接钱塞进袖中,荀渺揉揉冻红的鼻尖,面露不悦:“邵知府,你这是折辱荀某啊,吾却是那等认钱不讲理之人么?今日前来,绝非为这药钱,而是欲与你论一论理!但说你家黄狗与我家黑犬乃是两厢情投,虽偶也于耍戏时撕咬打闹,然此为天性,你却为何要棒打两狗,强行拆散之?害我家这痴情犬日日嚎哭呻|吟、不思饮食。”   邵景珩蹙眉不言,方才掏钱的小厮扭头一嗤:“荀少卿,您不是糊涂了罢?我家黄狗与你家黑狗可皆是公的,何来情意相投之说?”   睥睨其人一眼,荀渺冷哼:“谁说公的与公的不能配?世间男男相悦者还不在少数呢……”恰时止言,目光越过邵景珩肩头,投向远处的宫闱。   “将不争牵来与他带走!”邵景珩言罢拂袖欲走。   “两狗我怎养得起?”荀渺牵狗跟上。   那人果断:“再与他十贯!”   半个时辰后。   看着两狗吃完各自的包子在院中撒欢,荀渺摸着下巴看向身侧:“你下回借机再去邵家走走,看还有什么猫阿狗的没有……”   郭偕白他一眼:“你怎不自去?”   见之报臂哼了声:“我若还能踏进邵家那条街,还须在此与你费唇舌?” 第58章 番外十九   假设穆昀祈、邵景珩、郭偕、荀渺、唐懋修、苏清安六人组团参加综艺《贵人帮》, 玩真人秀,会发生什么呢?   本期贵人帮六人组将要上山摘取野果下去集市出卖,卖钱最多一组获胜。   荀渺费了半个时辰爬到山腰, 挨着棵老树坐了一刻钟还在喘气, 一边还要听郭偕絮叨:“叫你不要来你不听,你这体力也就提个笔杀个鸡还勉强, 上山下海你能干?跟你说这种节目就是让你吃苦丢脸,任人耍乐!”   荀渺气喘加之恼羞, 话说得结结巴巴:“节……节目设定,还……还给钱!导……导演说了, 我有可……可塑性!”   “可塑个屁!”郭偕白他一眼, “不就是看你又酸又迂又抠,勉强能卖个人设么?”   “你……”荀渺气下一捶树,几个果子从天而降,一看郭偕上来要捡, 忙扑去护住:“我的,我晃下来的!都是我的!”   郭偕啼笑皆非:“我们是一组,你个撒批!”转念一想,还是让他吃点苦头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于是一拍手,“也罢, 你既要吃独食, 那我们就各行各路,山下再见。”言罢转身走了。   休息够了,荀渺才发现一个难题,这树高,他又不会爬, 占着也是白搭。忖了忖,既方才是摇树将果子晃下来,这便依法炮制!然而摇了半天,也才落下几个果子,如此弄到天黑也凑不够数,便想找根长竹竿将果子打下来,主意才定,迎面却见苏清安走来。   目光扫过后面的树,那人黠笑拱手:“果子甚小,难怪荀少卿不屑摘取,那在下便不客气了。”言罢不带荀渺答话,身姿轻巧爬上树——不愧是教坊出身。   想起那夜河边险些殒命,荀渺便敢怒不敢言,正气闷,忽闻身后人声:“贪多背不动,苏官人还是悠着些。”   心中一喜,荀渺转身向出言者跑去,面露委屈:“阿偕,我还没摘几个,他就来将树霸占了!”   树上人探头讪笑:“郭殿帅,结个盟呗?”   郭偕报臂摇头:“这树总共才这么些果子,结下盟来一人也分不了几个,照郭某看,不如你我一试拳脚,胜者得树,负者离开,你说如何?”   “不,不必了!”苏清安一跃下地,眼睁睁看着荀渺跑去捡起掉落地上的果子,只得赔笑:“既是荀少卿先到此处,便就你二人分罢,苏某就不打扰了。”言罢一溜烟跑脱。   荀渺捡罢果子起身,揉揉鼻子笑靥初绽:“阿偕,你身手了得,这树果子我反正也摘不到,就留与你吧,我去另寻。”言罢作势转身要走,却慢慢吞吞,听身后窸窣作响,想是那人已上树,心中有些失望,踌躇许久,依旧不闻他出言挽留,懊恼转身,却不知如何开口。   “要就捡,你三我七,莫作态!”枝叶间传来那人之声。   耸耸鼻子,荀渺前走两步:“你六我四?”   “捡吧。”那个声音自枝头飘下。   别无选择,荀渺只得屈就,上前开始捡掉落的果子。   另一侧,苏清安一路小跑,过了半个山头不见郭偕追来,才松下口气:真论拳脚,果还怕他旧仇新报,万一伤筋动骨,签下的节目合约可就作废,须赔一大笔钱呢!   唐懋修虽考上进士,却才得个八品小官,苏清安自己也没什么积蓄,这不,好容易用尽浑身解数,又是自荐,又是直播,还费劲唇舌说动唐懋修当人前秀恩爱拉话题,终于混成个三流网红,加上自爆丑事,八卦一些秘闻(主要是有关嘉王的,看菜下饭,其他人他不敢惹,万一招上官司又要赔钱!),微博倒也混到大V级,又靠着圈中人脉,才勉强攀上这节目,不好好借机出个名赚一笔,岂不白搭?   这一安稳下,才想起出镜率的问题,但凭他在网上搅起的小波澜博那一丝半点名气,想在这六个人中杀出重围,博取眼球,还真不现实!不过于此他也有对策:他和唐懋修的cp在这节目里显然也还排不上位,所以一开始他就把秀恩爱这一环节剔掉了,索性让唐懋修一心去完成任务摘果子(资本充足了后面才有戏可加),他则全力博出戏!所以这一路,他不似其他人那般找树摘果子,而是东游西荡,想办法找机会凑话题,当镜头一刻不闲,聊美妆、教瘦身、谈职业求理想,将个职业网红的素养淋漓尽致展现。   也算天道酬勤,折腾到半路,竟又遇到邵景珩!虽其人话少无聊还清高,然毕竟形象出众,加之有当朝天子面子在,热度总是不缺,镜头也还充足,为加戏,苏清安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上前一作揖,苏清安笑眯眯:“邵知府,摘果子呢?”一探头,夸张惊呼:“哟,这么多了!这是替官家也一道摘了吧?”转头四顾了下,面露惑色:“不过,官家未跟你一道么?”   这倒令人不解,穆、邵cp可是六人组中最火的,两人一道上节目,不就是为撒狗粮博眼球么?这却怎么还分道扬镳了?再回想方才荀、郭二人也是,现成的热度不炒,难不成就是所谓的“综艺感”缺乏?   “关你甚事?”树上冷冷的声音落下,言简意赅。   言之在理,苏清安无言以对。一沉吟,依旧赔笑:“我方才遇见荀少卿与郭殿帅了,他们也摘了不少,况且你当下就一人劳作,万一被他们超过——”言至此一顿,可惜邵知府的“孤高寡言”并非虚传,等了半日竟连一个字也未捡着。只得厚着脸皮继续:“要不,我们结个盟呗?”   这回,树上人倒是低头给了个脸,瞄了眼他框中,轻蔑之意溢于言表:“你就这几个果子,还告知我荀渺与郭偕所获颇丰,则我为何不与他结盟?”   这……倒也是!好在其人反应快,眼珠一转:“结盟未必要果子多啊!我果子少,但我可去骚扰荀、郭二人,令他不能安心劳作,或挑拨离间,必要时偷梁换柱,甚半路截道!”能做不能做,话先放大了说。   一番话乍看发自肺腑、诚诚恳恳,若非邵景珩非第一天认识他,或还信了。当下懒得驳他,只淡淡:“那便去截个道罢,让我瞧瞧你有几条腿够郭偕折。”   游说无果。苏清安沮丧,垂头丧气走开,不过转瞬又想开:无妨,关键在出戏,蠢也好、懦弱也罢,即便遭大众人嫌弃,终也是个人设啊!心意一爽,又眉飞色舞,看一个时辰的采果时限也将到了,索性也不返回去寻唐懋修了,便自直播着向山下走。   刚到山脚,便见几个差役在路口设卡,见了他便道要收取所得的三分之一为进出的通关费。以为是节目设置,苏清安未多想,当即放了果子出去,便见前方亭中坐着一人,正悠然品茗——可不是寻遍山上都未见的当朝天子么?   此时邵景珩也下来了,到关卡处,那些差役问也未问便放行。苏清安见下恼意顿起,大步上去论理,差役却置若罔闻,理也不理。   吵闹间,郭、荀二人也下来了。听闻始末,郭偕一言道破天机:“我看这通关钱,是官家要取的吧?”   苏清安顿悟:怪不得穆昀祈不上山!乃是一早便定下主意,强抢他人所得,坐享其成!   一忖过后,郭偕便道要见过官家再说。穆昀祈倒也爽脆,信步前来。   郭偕面向天子一揖:“君要臣果,臣不敢不舍,只这毕竟也是臣辛苦劳作所得,陛下金口但开便要三成,是否多了些?”   荀渺附和:“是啊,我朝税法,寻常以买卖营生的,税收也就两成,莫论我们这些果子还未入市出售,此刻征税也当按农税法收,今夕雨水不勤,果子长势不好,至多只能抽一成!”   就汝博学!穆昀祈暗骂一句,自不悦,更无意收回成命:“此刻并非征农商税,综艺而已,规矩就要按朕意来定。三成就三成,丝毫不能少!”   荀渺不平,然官高一级压死人,更莫说人是君他是臣,只得悻悻收声,惟留腹诽。   倒是郭偕淡定:“陛下有旨,臣不敢违,不过臣有一更好之法,陛下此刻将这果子收了去,一阵还要背到市上,且说万一卖不好,终是损失。臣非斗胆自夸,然终究出身商贾,与买卖之道存些心得,陛下暂将这三成果子存于臣处,待到市上卖了,得利奉上,可成?”   一忖倒在理,穆昀祈欣然应允。   待到唐懋修也下来,一行人便往市上去。进了果子行,众人开始摆摊。   最利索的是郭、荀,将果子悉数倒在地上,按大小分拣重新装框,又挑出外观完整、色泽鲜润的洗净分大小两堆堆在摊上,任来客品鉴。一应事罢,郭偕令荀渺寻来笔墨书下一纸牌立于摊前:买大送小,择三赠一!一时间来客济济。   另一边,唐懋修一力分拣、洗擦、摆放,看他收拾罢,苏清安袅袅娜娜往摊前一站,靠着一张网红脸倒也引来不少看客,待人聚得差不多了,回身一卷袖,拿过果子削皮、切片、捣浆,手中忙碌嘴也不停,网红直播瘾上头,什么功效美味的,天花乱坠,生生将个路边摊做成大型路演现场,唯一可惜是现场无鸡蛋送,不过果汁果酱果盘的,倒是随意取食,一时门庭若市。   那两摊皆已开市,邵、穆二人却尚在洗着果子。古有西施卖豆腐,今有天子卖生果,无须招揽,但他往那一站,人便自动围上。常言道看杀卫玠,穆昀祈原是嗤之以鼻,现下才知或非妄言:就只蹲在水桶前捞个果子,就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观,活多手生,片刻便将他弄得鼻尖冒汗。好容易将果子都捞出来,却是水滴一地。   “先沥干。”邵景珩忙碌间抽身递上竹篮。   依言接过,穆昀祈默默转身四处找寻。   邵景珩露惑:“你作甚呢?快来帮我一道摆摊啊!”   穆昀祈委屈呢喃:“你不是教我立杆吗?我正寻竹竿呢!”   邵景珩一瞠目,环顾四周好在围观者无人听清其言,只郭偕转身似无意向他投来一瞥,浅透同情。狠狠一眼瞪回,上前将人拉回:“不必了,你自去摆摊罢,跟买家说大的二十文一斤,小的十五。余事我来做。”   低下头,穆昀祈戳着手指小声:“一斤是多少?十个么,还是五个……”   “……”张了张嘴,邵景珩终将嘴边之言咽下,带笑:“无妨,我这便也好了,你先将果子摆上,我一阵便来招揽客人,你收钱便好。”   片刻后,第三家果摊终是摆出,照前商定,邵景珩称果子,穆昀祈收钱。   外面客人排起长队,收钱却越来越慢,邵景珩实在心焦,悄自一眼瞥向身侧人,见他脸面涨红,只得提醒:“三斤大的六十文,一斤小的十五文,收他七十五!”   言罢不见彼者伸手,倒是凑进附耳:“景珩,她们……摸我……”   一怔,邵景珩抬头但见,摊前的队伍里果然多是眼泛春光的半大女孩儿,暗叹一气:早知私生遍地,当初任朝中那干老糊涂如何劝说,也不该带他上这傻X节目造什么亲民人设!然而事已至此,悔之晚矣,恨恨一咬牙,将身侧人拉后两步半藏到身后,向外高声:“人太多,这般卖下去太慢,还是按个卖罢,大的一个五文,小的三文,自取后将钱扔到面前的竹篮中便好。”   人都护不住,还管做什么生意?   “那……我作甚?”身后人又附耳。   回头一笑,邵景珩淡淡:“站在此,看着便好。”   不到半个时辰,三个摊上果子皆售罄,尘埃落定,终到胜负决出时。   郭、荀二人半卖半搭,得钱三贯五十文,穆、邵二人本已无心营生,然终究靠着粉丝支持,赚钱整三贯。终了,众人将目光转向唐懋修与苏清安。   “你自己说!”唐懋修一拂袖,面色阴郁。   捏捏鼻子,苏清安一笑露谄:“就算做人情了嘛!我一时直播播hi了,忘记收钱……”   “因你二人一文不赚,还欠剧组锅碗瓢盆租赁费,总计须倒贴八十文!”导演组宣布。   “无妨无妨,”苏清安小声宽慰身侧人:“今日我已赚足镜头,热度有了,财源自也滚滚随来。”   回回都这么说,微博花钱买粉丝,直播花钱买水军,炒CP花钱找营销,上这个节目更是早早花钱预定了热搜,如此这般,日日花钱如流水,他隔三差五出去走穴卖艺挣的那点根本不够花,时不时要自己拿俸禄补贴,这日子还能过?长叹一气,唐懋修深陷愁苦:这回若再不成,便不能再纵他胡为了,定要让他退圈,哪怕回教坊教舞绾,多少也有份收入,不至入不敷出。   看导演即将宣布结果,穆昀祈举手:“方才郭偕与朕说定要将卖果子所得的三成收入奉上,如此这账,还须重算。”   导演看向郭偕。   其人不敢否认:“我与陛下是有约定,不过,”嘴角轻翘:“陛下或未听清臣原话,彼时臣说的是,这三成果子暂存臣处,待卖了得利奉上!然而众所周见,方才我那果子,乃是买三大送一小,陛下的三成果子,我皆已免费送出,一分利未得,遂着实无钱可奉。”   原这才是他“买三送一”的本意!穆昀祈此刻恍然,却已于事无补,此实是自己大意失算,即便不甘,却也无法。   大局已定,导演组正要宣布结果,却听女子之声:“且慢!”   众人循声,见人群中一红衣身影闪出,清眸灵光一闪,拈着垂到颊上的碎发轻笑:“官家还余下几个果子罢?我愿两贯钱买下!”言出便闻周围啧啧称叹之声,她却目不斜视,盯着邵景珩身后同样面露讶色之人:“只要陛下腾出半个时辰,与我独处。”   这女子不是旁人,却是邵景珩义妹顾娥!   半个时辰……穆昀祈心思一动,想她一弱女子,自己还能怕了不成?但……不确定的目光投向邵景珩。   “胜负乃兵家常事,陛下自不至看得那般重。”那人言出淡淡,喜怒不形于色,转身:“臣以为,陛下今日在此,本意是为体民疾苦、劝导农商,既不存私心,则胜负何足紧要?”瞥了外间的女子一眼:“且说这位娘子之举,并不值得提倡,陛下请三思。”   他话已至此,穆昀祈纵然再是求胜心切,却也无了屈就的台阶,只得从他意婉拒。遂终了,郭偕与荀渺赢得本期比赛。 后记总结   本期节目,总体中规中矩,郭、荀二人得了冠军,郭偕的智谋与荀渺的勤勉为人称道;穆、邵二人输了比赛,但赢了人气,穆昀祈平易和蔼、呆萌人设深入人心,邵景珩则端重大义,二人互补,自是看点满满!至于最后一对……   整期节目,苏清安镜头寥寥,导演组后期发来“建议”:入眼一派网红风,不分场合代入传|销既视感,已涉违法!人设稀烂,须重塑,否则存在被换的风险。